《楚子》 第1章 《楚子》 作者:形赠影【完结+番外】 简介: 楚燎八岁为质,腰间系着父王的弧形玉璜,身后是楚国千家万户燃起的艾草烟云。 魏宫森冷,唯一暖意来自那个总带着浅淡松木香的随侍先生——越离。 越离替他挨下五十鞭,血肉模糊;越离在雷声轰鸣时将他拥入怀中;越离教他隐忍,教他谋略,教他“为万民而战”。 少年楚燎在异国的风雪中,将这人视为比血脉更亲的阿兄,唯一的家人。 “越离,你别死。” 病榻前,楚燎哽咽恳求。 “阿兄与我回楚后,我定会把这几年你受的苦,都好好给你补回来。” 楚燎一次次许下重诺。 十年饮冰,少年长成。 当楚燎终于率军归来,踏过故国染血的宫阶—— 迎接他的,却是身披素衣、颈带伤疤,坐在冰冷丹炉旁的“奸相”越离。 那人眸中映着铅灰的天光,轻声唤他: “世鸣,你回家了。” 昔年松木暖香,今朝权谋冷刃。 他曾是他黑暗中的光,如今却成了王座前最深的影。 家国大义,十年恩义,刻骨疑云……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伤疤,究竟为谁所留? 一段始于离乱相依,终于王权对峙的旷世羁绊。在楚宫的烟云与魏国的风雪中,真相与深情,皆染血色。 ———— 武神质子攻x美人谋士受 年下真养成,权谋真甜文 架空,先不带老秦玩 楔子可完结后再看! 副cp遍地 群像 内容标签: 年下 成长 古代幻想 正剧 忠犬 权谋 主角:越离,楚燎 ┃ 配角:陈修枚,楚覃,姜峤,姬承 一句话简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立意:坚韧不拔 第1章 楔子 楚烈王五年,萧王后旧疾发作,撒手人寰。 烈王与发妻感情甚笃,造炉起丹,欲求回天之术,终不遂人愿。 烈王六年,封其胞弟公子燎为镇南君,前往楚南之地。 旬日后,烈王于丹炉前猝然长逝,独留一子,丹炉十座,群臣百数,楚土千里。 奸相越离携子令政,与景公同为楚贼,沿用烈王年号,名存实亡,距今已有四年。 景公欲取而代之,越离劝其举兵南下铲除镇南君,以绝后患。 不料镇南君大破景军,一路长驱直上,且战且胜。 镇南君率十万大军直逼郢都那日,北风萧萧,十年不雪的都城飘起绵绵絮雪。 闻风而逃的世家被尽数斩杀,血线沿着楚宫百年不改的凤啸门,穿过古朴威严的楚风桥,登上百阶丹墀,绕过仓皇一地的宫殿,推开那扇无人值守漆色潦潦的馆门。 铅灰色的天空透出茫茫的光亮,顺着他伫立的背影透进几缕昏暗,却只能沾到那人的衣角。 最该逃的人披发落肩,一身素衣,靠坐在早已冰凉的丹炉旁,手里还捧着各色丹药。 其中一枚褐色圆丸滚滚而下撞在镇南君的脚尖,他轻轻一拨,它就调转方向,爬上奸相的衣角。 如梦方醒之人微微回望,他的眼睑和唇边都染了朱砂颜色,新月半垂的眼眸下,脖颈稍抬,颈边一条微凸的肉色疤痕,掩在墨发之间,手中的药丸簌簌而落,似有珠玉之声盘桓。 北风呼啸而来,越离嗅到些许魏国的冷冽气息,不再有半分稚气的面庞映入眼帘。 “世鸣,你回家了。” # 卷一 玉在山兮 第2章 离楚 楚景王十二年,魏国国力强盛,大举兴兵灭韩,各国喏喏不敢逞其势,送质于魏以保暂全。 年仅八岁的楚燎是景王最喜爱的儿子,使臣指名道姓要他前去,景王忿忿不敢违。 离开郢都时,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楚覃身边跟着一袭青衫的文弱书生,楚覃将尚未及他腰高的弟弟揽进怀中,低声道:“这是你的随侍先生,今后在魏国,他会替兄长为你遮风挡雨。” 常年戎装的楚覃脱了战甲,身上也还是有着洗不去的血腥气。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在少年楚燎耳边道:“不出十年,兄长定亲自接你回来。” 提前布置好的香案上熏烟缭绕,公羊头血迹未干面朝魏国的方向,祭神的咒文从巫祝口中嘤嘤切切飘逸而出,随风传到每一个祭拜路神的百姓家中。 艾草燃烧的草木香气从楚国的千家万户中升腾而起,凝成楚宫之上的大片烟云。 去国离乡,楚燎不是不怕的,父王和母后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不是楚燎受质于魏,而是楚国。 楚燎把哭腔死死憋在胸中,憋得双目通红,望向那弱不禁风的书生。 兄长说,他叫越离,是越无烽将军的庶子。 越家满门上下,都是要为楚国死而后已的。 越离似有所感,在与王后的交谈中折过身来,朝他遥遥一拜。 这人眉目修长,笑起来像是一弯新月,眸中盛满了阳春三月的好阳光,温润不吝地洒在楚燎身上。 “他?他能为我遮风挡雨?别行至途中,自己先死了。” 与楚燎的牢骚话不同,魏国使臣见质子随侍如此弱质纤纤,满意地掸了掸衣袖,催促道:“恕在下冒昧,只是这日头不早了,若再不启程,怕是难抵传舍,届时公子也不免受罪。” 众人沉默片刻,景王将弧形玉璜别在楚燎腰间,剔透的玉璜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得他腰间一片熠熠生辉。 “我儿世鸣,去吧。” 楚燎俯身而跪,所有随侍的楚人紧随其后,道旁的士兵握拳击胄巍巍而立,铿锵声荡开早春的寒意,萦绕在楚国上空。 魏国使臣垂目袖立,默默不语。 一拜楚水汤汤。 二拜楚魂泱泱。 三拜父母哀哀。 在巫祝的一声长啸中,楚燎起身离去,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一直到郢都消失在连绵起伏的地平线上,楚燎才扒着窗户,不住朝来时的方向探出头去。 而那个他以为弱不禁风的先生,以不可撼动的力量将他的半边身子拽回,把他摁在自己怀里,在他耳畔轻声道:“哭吧,就在臣怀中哭个痛快,等门帘被打开,你就是没心没肺的公子燎。” 楚燎不记得自己那天哭了多久,他攥着越离的衣襟,把泣音尽数埋葬在这一方衣袍中,似乎有人在轻抚他颤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 他被浅淡的松木香包裹着,哭到乏力,哭干了眼眶,哭着睡倒在这人怀中,身后那只手始终温和地存在着,不曾离去。 赶在暮春之前,他们终于抵达魏国国都安邑。 魏国的大片平原上长出茂茂新草,与楚国的层叠梯田不同,魏国更加一望无际,路势平缓,连空气中都充满了陌生的土腥味。 马车队停在城门前,使臣在前方确认身份,楚燎奄奄一息地倒在越离怀中,越离一手揽着他,一手掀开半边帘角。 他的目光落在多为麻衣麻履的魏国百姓身上,各式各样的小摊沿着长街错落,百尺城楼下商队俨然,运送的货物多为盐和陶器。 截然不同的乡音在耳边来回游荡,四面八方都是陌生的人群,终于有了抵达异国的实感……身下的楚燎迷迷糊糊痛呼一声,他回神收了力道,轻抚在尚且单薄的脊背上。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魏国宫殿严整对称,没有楚宫那样跳脱的红墙绿瓦,多以黑瓦白墙为主,辅以云纹或各种方纹,庄重大气,却也略显呆板。 弱不禁风的越离半扶半抱着水土不服面色发青的楚燎,并无半点异色。他们被安排在魏宫偏安一隅的落风馆中,侍从们循着馆中安排的住处收拾行李去了,越离将人放在院中的石凳上,给他寻了杯热茶。 魏国连茶叶也喜好大叶,甜中带涩,令人饮之怅然。 楚燎放下粗制陶杯,呸了一口嘴中的茶叶,撑起膝盖好奇地看向左右顾盼的越离,“你居然半点事都没有?” 越离怔然垂目,楚燎便抬眼看他,这人看上去比楚覃小了不少,半点不像是楚覃会带出来的人,尤其是那双琉璃般的茶色眸子,总让人生出几分软弱可欺之感。 可这段路程全凭越离那双遍布薄茧的双手扶持,楚燎简直浑浑噩噩,吐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恨不能拆了车轮自己跑过境来。 “臣再怎么装作书生,终究也练过些武底子,”他不知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勉力笑道:“练得不好另说,磋磨之后,总是耐摔耐打的。” 楚燎喘了口气,把越离上下打量,“你是我王兄带出来的?” “在军营蒙公子覃救我一命,”他半蹲下来,抬头看着和楚覃有几分相像的楚燎,“公子放心,越离定当竭尽全力,保公子周全。” 这是楚燎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他,之前神智昏昏,看人总带着明明灭灭的虚影。 堂堂王室之后,到头来沦落他乡,要承他人荫蔽。 第2章 楚燎撇开眼不耐道:“知道了。” 越离浑不在意地笑笑,起身应付其后而来的魏国宫人。 魏王身边的内竖稍稍一礼,一团和气道:“不知竟是这么可人的小公子,公子年岁几何,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楚燎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哪里都不习惯,越离抢过话头,微微躬身道:“我家公子年方八岁,一路驶来见魏国王气浩荡,不免凛然,若有不礼之处万望海涵,在下越离,敢问大人称呼?” 内竖笑眼扫来,不动声色将他磋磨一番,推脱笑道:“什么大不大人的,小人姓牟,二位远道而来,今日还请在落风馆稍加休息,过个几日齐国的公子来了,王上便一同召见。” 楚燎本就发青的面色更添几分不虞。 越离笑应道:“如此也好,我们舟车劳顿,恐风尘仆仆惊扰王驾,有劳牟内竖特来一趟……” 他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玉石,拢了牟内竖的手,笑得越发亲切:“今后若有什么不知礼的地方,还望牟内竖提点一二。” “越舍人实在客气,既然远道而来,我等必当尽东道之谊,尽善尽美。”牟内竖笑中含羞,又寒暄了几句,才款款而去。 回头一看,楚燎正愤愤地瞪着他,平日里下垂的眼角都隐隐吊起,牙关紧咬。 “砰”地一声,茶杯砸碎在地,楚燎拂袖离开,扔下一句“谄媚之相不堪入目”和一地狼藉,迈步摆臂虎虎生威,可惜人小身薄,衬出些不搭调的滑稽来。 越离嘴角的笑意提起又落下,末了叹息一声,弯腰便要去拾碎片,被一声呼喝住:“别动!” 不知从何处跳出高他一个半头来的男子,此人眉目平阔,鼻翼稍宽,四肢修长,肩背衔接处分别绣有草木与玄鸟图案,见越离直直望来,一时失神,憨气十足道:“楚人都像你这般灵秀吗?” 越离闻言愣了愣,朝他正过身子,拜之一礼:“原来是燕国公子,在下越离,随我家公子燎前来,日后还望多加关照。” 落风馆便是为他们这些前来为质的公子和随侍修建的,此人虽没有太重的王宫习气,举手投足还是能看出宫中涵养。 “越离……是哪两个字?”他匆匆回之一礼,“哦!我叫姬承,承平的承。” “翻山越岭的越,离别的离。” 他话音将落,姬承已经熟门熟路地寻了扫帚簸箕出来,把碎片扫去,他连忙拦道:“怎好劳公子动手,在下来便好……” “无事,在家中我也常干,”他把碎片倒进木桶中,撞出沉闷的声响,姬承拍了拍手,指着楚燎离去的方向,腼腆笑道:“没想到你家公子年纪这么小,看来在家中也是极受重视的,我以为送来的都是我这样可有可无的,就算这样 ……哎,无事,他身边有你,也真是不幸之幸。” 越离眼珠稍转,走到他身边浅笑道:“公子谬赞了,不知公子是何时到的,若是熟悉,带在下绕一绕可好?” 夕光浅照,将这一处石色院落镀上朦胧雾霭的金边,姬承看着他脸上细小的绒毛,想起手握桃子时指尖的柔润,这人说话也是尾音勾连,言未尽语未休似的,听闻楚水之地蜿蜒连绵,总有绕不完的山头和汇不完的沟渠…… 姬承半张着嘴,只觉心尖传来麻痒痛意,在那双浅色明眸再次汇来之前,他眼皮一跳赶紧挪开视线,险些拧了脖子。 “好,好……我带你。” 作者有话说: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by《诗经·雄稚》道路遥远,何时能归? 第3章 食魏 落风馆中共有四个别院,进得第一道门来的石院算作前厅,除了姬承和他们,赵国质子也于前日抵达。 “我昨日方到,院中还没怎么收拾。”姬承不好带他到别家院子去逛,绕完精兵驻守的外围后,便带他来了自己院中。 三两仆从见自家公子领人回来,神色也不甚热络,草草作礼后便各自忙去。 院中花草寥寥,洒扫过的尘灰夹着水意飘飘荡荡,远处的宫廷中传来丝竹之声,靡靡之音令还算简朴的院落显出低落破败。 姬承脸上笑意不减,所有家什俱是魏国制式,唯有他身上的玄鸟纹饰能看出燕人风姿。 见越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垂头看着自己左肩的绣线,抿唇道:“面见王上之后,这一身就穿不得了,这几日我衣不离身,你觉得如何?” 他伸展双臂,肩背间的草木与鸟翅徐徐展开,旋身而落,复归尘风。 “栩栩如生,衬得你愈发英朗。” 一路走来,姬承把自己的境况与这两日的见闻都透得差不多了,越离听得几乎汗颜,拐弯抹角提醒道:“此处虽不是燕宫,却也并非安稳之地,人心难测。” 姬承身长九尺有余,度着步子跟在越离身边,略略往前领出方向。 越离的弦外之音落在他耳中,如春雨润物,泽泽而不惊扰,燕人性子直爽,若非他养在薄幸之地,未必能懂这份初见的温义。 于是他心直口快道:“这些事,我只与你一人说。” 他望着越离讶异的神情,偏开头嚅喏道:“你不是坏人,那就是朋友了。” 朋友?初见便可以成为朋友吗? 越离读过的兵书史书里唯独没告诉他该怎么交朋友,所以他多年来除了身后哭声与吼声,便空余满腔不合时宜的情分,孑然一身。 他哑然失笑。 这笑落在姬承眼中,也是和煦而不灼人的。他没有等来承认,他不急。 越离的夸赞令他心驰神荡,可惜天色向晚,有人在呼唤越离。 “我领你去吧,可别迷路了。” “不必,就这么几方院落,怎好再劳你一趟。”越离见他义无反顾走在前面,只好敛下托词,疾步跟上。 楚燎踢踏着地面上的小石,一只手紧紧攥着腰间玉璜,霞光褪去,院中的景色更加陌生。 一个与他王兄身量相齐之人顿在院门外,越离跨进院来,与他道谢告辞。 姬承远远对上楚燎敌意的目光,那般骄矜的姿态,是他在燕宫中司空见惯的“上等人”特有的表情。 哪怕他只有八岁,骨子里仍淌着与生俱来的自傲。 他张了张口,想对越离说些什么,可越离已先一步背身而去,俯身在楚燎身边,与他絮语。 楚燎目送院门那道身影消失为止,才正眼看向越离,负气道:“你倒是混得如鱼得水,离开楚地,你就可以随意勾搭,又是什么牟内竖又是什么燕国公子,你忘了你是谁的随侍?!” 他没给越离对峙的机会,院中的宫灯燃起,他吼得满面通红,气冲冲地甩门而入,扑进硬梆梆的床板上。 他不喜魏国,不喜魏人,不喜魏食,魏人做的鱼酱难吃死了!小米更是难以下咽,端上来的肉菜寡淡无味,他吃了一口就尽数吐出,半点不愿再靠近。 他不要当什么质子,他要回家,他要回家! 楚燎踢蹬着双腿,脑袋埋在还算松软的被褥中。这里什么都是干燥的,连棉花也晒足了阳光,惫懒地散发出大地的味道,接住他倾盆的泪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昏昏欲睡,烛光顺着窗边移至门前,笃笃声传来。 “公子,且用晚膳吧。” 是越离的声音,永远那么不紧不慢,气定神闲,能稳稳托住摇摇欲坠的他,挡住八面来风……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被扔到了魏国,这里只是他一个人的牢笼,他恨死这份镇定了! “我不吃,你给我滚!” 而这人竟然真的“滚”了,他爬起身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烛光重新沿门窗亮过,黑暗再次轻巧覆下。 “越离!你个……你个……”他气得捶床,咬牙切齿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有力度的骂词来,母后对他的管教极严,他根本没听过身边之人口出狂言,卷中又尽是大慈大雅之句。 泄愤不能,到头来在床上翻来滚去,把自己气得欲哭无泪。 其他的侍从由越离管教,没人去触小主子的霉头,在院中各司其职,稍加装扮一番,也不至于冷清颓败。 越离看中了墙角的一块土地,打算明天翻土落种,试试从楚国带来的花卉能否开在这片魏地。 及至半夜,院灯熄灭,偌大的魏宫靡靡渐歇,偶有几声鸟鸣啾啾,撞破鬼鬼祟祟的身影。 “醒醒!”楚燎晃了晃坐在阶前守夜的侍从,也顾不上计较他玩忽职守,压低声道:“去厨房给我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快去!” 侍从名唤阿三,揉了揉眼睛走出了几步,才茫然折身:“可是公子,落风馆没有厨房,都是由膳房统一领来的。” 楚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月光半遮半掩不肯真切,洒在一方院角,苍白而无力。 隔壁的门被拉开,越离衣衫齐整,室内灯火在门缝间若隐若现,他袖手而立,与阶下茫然的楚燎四目相对。 第3章 半晌,他垂眼道:“进来吧,公子,我替你留了。” 楚燎撅着嘴,寸步不动。 夜风拂动越离鬓边碎发,他衣角轻晃,走到楚燎身边半跪下来,执起他紧紧拽住玉璜的那只手,轻声道:“是臣不好,冷落公子了,阿三,去我房中将食盒端到公子房中。” 阿三从他们身侧略过,扬起越离脑后的几缕发丝。 楚燎抬袖抹眼,吸了吸鼻子,终于松开手任越离将他牵进房中。 饭菜自然是都放凉了,本就食之无味的饭菜味同嚼蜡,吃饭不再是吃饭,而是为了活下去而进食。 楚燎隐隐明白了这点,心下泛起与年龄不符的悲凉,对面持卷端坐的越离待他咀嚼声渐停,才拢袖望来。 桌上的饭菜都吃得零星了,楚燎接过他递来的手帕,闷闷道:“你难道就吃得惯吗?” “初来乍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公子,”越离的眉眼在灯下溶溶出昳丽光彩,径直燎入他的眼中,“你想回楚国吗?” “我想!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 越离在他的心急如焚中浅笑道:“我也想,我也巴不得现在就回去。” “可是,我们既然来了,必不能空手而回。” “什……” 越离双手捂在他的脸庞,袖中的油墨味与微凉的触感令他恍惚,想起楚宫长明不灭的宫灯,和母亲口是心非的纵容。 可这人说的每一个字,都与曾经相去甚远。 “今后,你无法再随心所欲,这里不会有人纵容你的脾性,体察你的心伤,这里是魏宫,不是楚地,不会再有随时待命的膳房,嘘寒问暖的父母,和前呼后拥的随侍。” 楚燎脸上划过水线,稚气未脱的婴儿肥里藏着两个小小的梨涡,越离只在他抱着王后时看到过。 楚家有着一脉相承的剑眉星目,这一点在霸气初现的楚覃身上可以看到,楚燎的眼角却天生下垂,笑起来给人娇憨可怜之态,郁郁时平添几分阴气。 楚覃曾说,他的胞弟肖似其母,有着楚地的柔美之感,极爱撒娇讨宠,动不动就泪盈于睫以求垂怜。 短短几日,备受宠爱的小公子已经学会了流泪却不发出声音。 越离终于生出了些许不忍,把声音放得更低:“但是,公子,你不止是质子,你还是楚国强盛必不可少的一步棋。” 楚燎的眸中蓦然发亮,越离笑着抹去他睫毛上的水意,“你走之前,记得你兄长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忙不迭点头。 “好,那我们就以十年为期,赌一个不必屈居人下的大楚。” “就你和我吗?” “不,”越离被他的问题逗笑,眼中光华流转,“还有你兄长,你的家人,和楚地的浩浩生民。” “公子,你要为万民而战。” 楚燎心中热血一时滚烫,他一把攥住越离手腕,激动之情沸沸难止:“那、那我现在要做些什么?” 越离松开他,云淡风轻地站起身来,把桌面上的食盘一一收进盒中,“去睡觉吧,公子。” “你的两只眼睛都肿成鱼泡了。” “啊?” 楚燎听完他一席话,只觉浑身上下力能扛鼎,睡觉是最不相干的大业了! “可我现在……” 越离侧过半边身子,月至中天,泼进一地水银,他踩在那水银中叮嘱道:“食能饱腹睡能精神,万般大业皆由此而起,公子,道阻且长,臣会陪着你,你不必心急。” 那一夜,楚燎在床上把自己来回翻面,哪面都被心中热血烤得焦炙。 越离的从容镇定成了最好的依仗,他既然说他会陪着自己,那他一定有办法。 “我不是独在异乡,我身后是一整个楚国……和越离。” 鼓噪不安的心安定下来,他蜷缩在被中,连日来第一次长夜无梦,沉沉睡去。 第4章 候王 齐国公子是在两日后方赶到,听闻这位公子先天有疾,跋山涉水病倒半途,这才耽搁了时日。 倒也不知真假,楚燎听了先是得意,他虽吐个半死,好歹身强力壮熬过来了,况且齐国与魏国的风物之差哪有楚国来得大,想来这齐国公子真是个病秧子,可别熬不了几日就做了短命鬼。 “哎哟!”他捂头怒瞪越离,摔笔太快脸上还抹了墨色,“你打我作甚?!” 越离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公子,未见其人不论其事,落井下石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不过胡说两句……”这厢他逞了嘴快,自知一时失言,嚅喏半句后不再理他,怒气冲冲地埋头苦背,在心里把越离骂上几遍。 要不是寄人篱下,你区区随侍还敢对我动手动脚?哼,待我建功立业回了楚宫,再跟你一一算来! 越离捧卷从窗外望去,墙角的花种已经埋下,细细滋养了两日,未见动静,许是他心太急了。 小公子把额头抵在桌上,嘴里念念有词一字一顿,生了气又自知理亏……他摇头失笑,想起那人承诺他,护佑未来楚主,回去后,便能在那人身边谋个一官半职。 那人说,我把我的胞弟和大楚的未来都交给你,越离,我腹背受敌,你是现今我唯一的依仗。 他知道自己痴心妄想,可听到这份殷殷祈求,他便无法独善其身了。 “越离,越离可在?” 楚燎突然抬头,两眼冒火似的,“你和那傻大个就那么要好?天天来找你不说,竟然还直呼你名!” 越离默然片刻,伸出的手被他拍开,“别碰我!” “臣本就是一介随侍,他再不济也是燕国公子,直呼我名再寻常不过。”越离说完便起身离开,留下气上加气的楚燎。 姬承今日换了魏宫的宽袍大袖,行走顾盼间多了几分儒雅,少了几分不羁,见越离合门而来,笑着迎上去:“越离,刚才牟内竖派人来告知,齐国公子约莫傍晚时辰便能到,今晚大王在文台设宴,我们一同去吧。” “也好,衣物昨日便送来了,我这就着人沐浴焚香。”说完他转身对院中侍从吩咐几句,将诸项事宜有条不紊地安排好。 姬承望着他身上随风而动的月白深衣,绕襟曲裾衣袂飘飘,膝下轻衣作荷叶连边绕至后腰,敛在袖袍幽深之下,在他的轻微晃动中若隐若现…… 回神时姬承已近在咫尺,一只手隔着半寸拢在越离腰间,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公子?” 姬承乍然惊醒,与疑惑的越离面面相觑,脚下拖沓着连连后退,干笑几声,“你先忙着,我院中还有事,稍候再来找你。” 语罢便逃也似的匆匆跑了。 越离不疑有他,比起对楚人有好感的姬承,住在西厢的公子赵佺才算得上难以相处。 昨夜不过匆匆一面,越离与楚燎在石院中消食,见他目光迷醉而出,将他两个细细看了,嗤笑道:“原来是楚蛮子。” 楚燎当即气炸了肺,与他吵嚷起来,赵佺自然不将他一个孩子放在眼里,随口应付两句算作打发。 越离拦住楚燎,擦身而过时声平气稳道:“不过都是丧家之犬,还分什么三六九等,你若愿做一流的狗,那我们让你便是了。” 赵佺神色一凛出手如电,被他抬臂挡住,“日子还长,你若不喜我们,今后便井水不犯河水,何故大打出手,失了风度?” “风度?”赵佺敛眉冷笑,意味深长地凝了越离一眼,抻了个懒腰走远了。 挡下那一式今日还痛着,越离撩开衣袖,小臂处青中泛紫,若有第二式,他便挡不住了。 那赵佺是不是高手尚未可知,但自己确实是武力不佳。 “越离,这里也太干了,我身上起了好多干屑!”楚燎裹着亵衣头上缠着发巾,走出屏风后抱怨道。 越离伺候他穿衣,“别着凉了,先穿上。” 又取下发巾,替他一遍又一遍擦拭湿发。 楚燎从铜镜中望去,越离自己就湿着发,墨发泼洒在身后,已经穿上了魏宫随侍的玄色衣物,衬得他一张素脸更加苍白。 随着他抖动的手臂,袖袍间的皂角香气黯然浮动,有些像蒲草的味道。 “你与我兄长一般年纪?怎么看着越发显小?”楚燎晃着脚,一只手在镜台上来回挑拣,哪根发簪都嫌难看。 “我比将军小两岁,将军少年英才,在沙场上淬炼出的杀伐气虽说不凡,到底也才十八而已。” 他轻哼一声,“那是自然,我兄长十四上军营,十五领兵北上,十七便已为帅,与他前后辈的公子都不如他!待我快快长大回得楚国,我也是要为大楚立下赫赫战功的!” 越离垂目,轻抚在他发顶,“是,将军举世无双,公子也是大任在望,”他轻轻搡了搡楚燎,“公子去院中舞剑,把头发晾干,我们整装去文台。” 楚燎高昂的情绪落下,手中的铜簪应声而断,不声不响去院中执起那把千里随行的木剑,破风声飒飒。 第4章 木剑于他而言太轻了,他比兄长习武还要早些,五岁便能搬动三十斤重的铁剑,楚宫上下莫不惊叹。 巫祝进言,得天独厚者十之八九,恐难逃早夭命数。 楚景王对这天生神力的儿子爱不释手,当即下令三年之内不准林猎,宫中素斋两年,为公子燎祈福。 四年前魏楚沧骏一战,楚军溃败而降,国力衰微不敢再大动干戈,景王休养生息,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国吞韩,势力渐长,养到如今,就算是最宠爱的儿子,也只能拱手送到虎口。 越离为楚燎簪好发,将过于宽大的魏袍掖好,楚燎撇了撇嘴,越离低声叮嘱道:“晚宴在魏王面前,就算再不喜,也别强出头,有什么事交给臣来便好,公子可明白?” 楚燎瞪着他:“我是那等逞凶斗狠之人?” 越离笑答:“臣是,臣是。” 二人从房中出来时,紫粉彩霞镶在浩渺云边,晕着淡淡金残,艳光熠熠。 姬承已等在院门,见越离一身玄色长衫束青色腰带,自是另一番翩翩,他将要说话,被人夺了话头。 “燕公子久等了,我们这便往文台去吧。” 他愣了愣,低头看去,对上楚燎皮笑肉不笑的装相,颔首道:“楚公子客气了,这便出发吧。” 两人没什么话好说,越离看出楚燎对姬承有敌意,也默然不语。 一时无话,衣料窸窣。 到得馆门前,除了前来领路的陌生内竖,百无聊赖的赵佺,还有一个身形薄弱的少年,此刻正以袖掩面,咳个不住。 待他咳得尽兴,面红耳赤望来,朝他们彬彬一礼:“在下齐国姜峤,令各位久等了。” 其余几人纷纷回礼,寒暄几句,内竖打眼一扫见人齐了,带路前去。 初来乍到,没得魏王首肯,这几日他们没人出落风馆,可把一群半大少年憋坏了,此时能正大光明将魏宫景色揽入眼中,连低落的楚燎都忍不住四下张望。 宫道上内竖侍人贴墙而行,肃整有礼,穿过一道鹅卵铺就的垂花廊,已有不少花枝绽开,添香增色。 走入中轴大道上,两旁宫舍俨然,规整对称,一行人上了阶梯,绕过宽广巍峨的议政殿。 议政殿檐边以红瓦勾勒,彰显出与众不同,为众殿之重。 之后复行百来步,威严森森渐渐褪去,花草延道,露出一方水榭,雾中楼阁,轻纱弥漫间,琴音缥缈而出。 “下雨了,公子们紧随小的来,仔细脚下,切勿摔伤了。” 脚下的木板发出笃笃声响,楚燎走了没两步,便被道旁伸来的草叶踩了个脚滑,促音未落,越离将他扶正,牵了他的手轻声道:“走吧,臣扶着你。” 楚燎本觉丢人,可又怕再摔,人越来越多,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姬承走在二人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楚燎谨慎不少的背影上,沉吟不语。 赵佺一马当先走在前面,许是不愿意和他们为伍。 姜峤和他的随侍缀在最后,时不时传来咳嗽声,脚程也落下不少,其间越离有意放慢脚步,被他所觉,朝越离勉力一笑,摇了摇头。 雨势渐大,文台四周的雾气也越发缭绕,内竖引着他们入座,躬身道:“四位公子稍等,大王处理完政事便来。” 言罢喏喏而退。 夜色泼洒,四周掌起宫灯,纱帘映出琴师倩影,赵佺盯着那倩影出神,手中把玩着雕刻精美的铜杯,在烟雨朦胧中有几分说不出的愁意。 文台乃魏文侯所建,彼时三家分晋,魏国励精图治走到今天,文侯不再,魏国和文台却依旧屹立在风雨之中。 楚燎恹恹跪坐案前,回身拽了拽越离腰带,可怜兮兮道:“越离,我饿了……”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吃得饱也饿得快,今日折腾到现在,早过了晚膳时辰,饥肠辘辘,应景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 姜峤就坐在楚燎左侧,闻声对身后的随侍说了些什么,掏出半块包好的薄饼递过来,“公子,先垫垫肚子吧。” 楚燎抿了抿唇,伸手接过,“那你呢?” “我还不饿,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豆饼,若不嫌弃,便先垫一垫吧。” 他双唇嚅喏片刻,揭开油纸,含糊不清道:“多谢。” 姜峤微微莞尔,倾身道:“什么?” 楚燎这才拿正眼看他,一字一顿道:“我说,多、谢!” 姜峤手挡在唇边轻咳几声,对上越离的一双笑眼,朝他点了点头。 “不知公子是受了风寒,还是水土不服,”姬承坐在越离右侧,他对文台新奇极了,一入座便目不暇接,此刻听到他们说话,探头向姜峤问道:“见你咳了一路,可有用药?” 不知是不是常年生病的原因,姜峤身娇体弱,行走坐卧间犹如弱柳扶风,齐人都生得人高马大,少见他这般体弱的。 他来到落风馆后,众人看越离都觉得强健不少,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齐国多临海,与魏国平原不同,地气也迥异,”姜峤因咳嗽而泛起水光的杏眸中流露出怀念之色,“我本就身弱,新疾旧病叠在一处,才咳个不住,望各位海涵。” 赵佺听他们攀谈起来,放下手中杯盏,轻哂道:“身弱我管不着,别咳死了就行,不然多晦气。” 姜峤掩唇不语,姬承摆弄着桌上的食具,越离眉峰拢在一处,欲言又止 。 “哪里来的狗吠,”楚燎挥手在鼻尖扇了扇,毫不掩饰地面露厌恶:“口臭死了!” 赵佺转了转脖颈,嗤笑道:“半个豆饼就把你买了,不值钱的东西。” “自视甚高一无是处,不要脸的蠢货。” 赵佺“啧”了一声,歪头阴鸷地盯着楚燎的后脑勺。 楚燎被越离掰过脸,本以为越离要训他,谁知这人眉眼带笑,用手帕揩去他唇边的碎屑,摸了摸他的头,耳语道:“好了,我们不与他一般见识。” 他眨了眨眼,笑出颊边的小小梨涡:“嗯!” 越离微怔,身后传来内竖的唱和声。 “大王到——” 第5章 玉祸 侍人收起华盖,魏王负手款款而来,所有人起身迎立,跪身拜道:“参见王上——” 方额广颐的魏王二十继位,鹰目狼视,如今年过四十,须髯半缀,在马背上摸爬半生,洗不去的杀伐气掩在逶迤袍角间,有了些懒散的倦意。 他缓缓上座后,朗声笑道:“各位子侄好等,本王姗姗来迟,牟垣,开宴吧,快起,都快起来。” 众人谢恩入座,牟内竖高声唱宴,侍人们两两作对捧着炙炉鱼贯而入,架上浸泡多时的鹿肉与牛羊肉串,在剩下的半格炉上铺好铁架,将肉片一一覆上。 油溅在火炭上滋滋作响,腌料的香气蒸腾四散,案上摆放着生吃的脍品与两盘脯干,一碗肉酱。 楚燎心想,总算有两口能吃的了。 魏王盘腿而坐,对他们一一问候,声色和缓宛如邻家老伯,见姜峤不时咳嗽,便命人将他的菜品换成羹食为主。 “都可还吃得惯我魏国膳食?” 姬承和姜峤夸赞了两句,楚燎和赵佺埋头苦吃,抬头应声答了。 魏王欣慰笑道:“吃得惯便好,你们千里而来我大魏,今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若有不习惯的,尽管跟身边的侍人说。” 他话音微顿,从右往左依次看去:“十五,十六,八,十七,楚燎,你倒与孤的九公子年岁相仿。” 琴音伴着水色烟波轻轻漾去,雨势不减,敲打在檐角廊边,滴答出恼人喧声。 “父王可是想我了?” 九公子与楚燎果真年岁相仿,连身量都差不离,一身华贵紫衣的小小儿郎涉雨而来,母亲告诉他文台宴席上有异国来的玩伴,他便循着父王的足迹来了。 他肆意扑进魏王怀中,衣角的雨意沾在王袍上也无人在意,魏王半抱着他,捏着他的脸亲昵道:“还有贵客在呢,半点不端庄,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父王不笑我,谁敢笑我?”他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把众人渐次扫过,落在怅然若失的楚燎身上,指着他问:“这就是我的玩伴吗?” 赵佺挑了挑眉,嚼着口中肉片看热闹。姜峤喝了些羹汤,喉间腹中有了热意,倒也不怎么咳了,他攥着衣袖,有些不安。 姬承先是看了玄衣玉面的越离,才把楚燎黯然的神色纳入眼中。 至于那位备受宠爱的九公子,不知在跟魏王说些什么,很快便兴奋起来,从魏王怀中跳出,凑到楚燎面前:“我父王说今后你可以与我一同读书习武,你是从楚地来的?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九公子好奇的眼中并无恶意,可他能肆意伸展的生气最令楚燎胸口发闷,他放下手中的肉串正色道:“楚地春秋长冬夏短,夏日炎炎时分,可以去河中摸鱼捞虾,汛期过后尤其好捞,去年我捞了满满一桶,半个楚宫都有鱼汤可以喝。” 第5章 “真的吗?!”九公子惊喜叫道:“我还不会水呢,很快便要入夏了,到时你教我吧!” 楚燎痛快道:“好啊,到时我教你,很好学的。” “咦,那是什么?”九公子见他腰间有润色莹莹,“那是什么宝物?”说罢便伸手来摘。 楚燎骤然变色,手臂一扬将他挥开,炙炉也一并翻倒,炭块翻滚而出,与九公子撑倒在地的指尖相隔不过半尺。 席间切切笑语恍如凝滞,泠音乍止,琴弦铮铮唯余音空荡。 楚燎脑中轰鸣,不知该作何反应,余光里玄色掠过,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前,越离跪伏在九公子身边,炭火余热炙在他脸侧,“小人手无轻重误伤了九公子,望大王降罪!” 魏王勃然大怒,玉杯砸在栏杆上发出碎裂之声,侍人连忙将后知后觉害怕起来的九公子抱起,他泣音唤道:“父王……” “父王在此,可有哪里伤到了?”魏王蹲身下去,将他上下细细察看,除了被燎焦的衣角,并无大碍。 魏王目光沉沉,压在面目惊惶的楚燎身上,俯视着地上的越离,震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伤我骨肉,既然来了大魏,就要守寡人的规矩——” 越离肩膀一抖,肃声道:“小人纵然无心之失,但大错已铸,全凭大王处置!” 姬承刚要起身,被姜峤眼色拦住,缓缓摇了摇头。 就连赵佺也指节发白紧攥酒杯,全然没了看热闹的悠然自得。 楚燎想要起身,可魏王的目光令他动弹不得,他不敢看越离,不敢看魏王,视线与泣涕涟涟的九公子相撞,两相无言。 “父王,我没……”九公子的话音在魏王的目光中敛去,他攥紧了父王的手,不再多言。 “来人,将这不懂规矩之人给本王拖出去,鞭五十!” 越离的脊背隐隐发颤,依旧肃声道:“谢大王隆恩——” 魏王拂袖冷哼,全然没有了饮酒作乐的兴致,带着九公子离开。 楚燎六神无主地看着越离被拖走,膝行了两步,被掉出来的衣角绊倒,越离惨白的脸上挽出一个笑,对他作口型道: 别怕。 越离清俊的脸消失在夜色之中,随之响起鞭条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啪! 啪! 啪! 一声又一声,将文台上的柔情蜜意搅得血色淋漓,琴音没有再响起,只有雨声喧嚣,和皮开肉绽的行刑声。 淋漓的雨泣幻化成粘稠的血肉,楚燎捂住嘴反身扶在栏杆上干呕,刚才吃进去的仿佛不是鹿肉,咀嚼的恶心感在胃中翻江倒海,姜峤离座而来,轻轻拍在他背上,没有言语。 赵佺没有听完五十条鞭,在越离咬碎银牙的痛呼声响起之前,他疾步离开,连伞也来不及拿。 没有人再动筷。 鞭完后内竖要着人来抬,姬承拒了,稳稳将奄奄一息瑟瑟发抖的越离背在背上,姜峤的随侍替他们打着伞,姜峤则撑伞与同样面无人色的楚燎一道。 雨滴坠在伞面上,滴答作响。 “恨吗?楚公子。” 姜峤突然出声,楚燎收回沾染血色的视线,抬头看着这比越离还要弱质三分的齐国公子,今日若是他被鞭五十,怕是要命陨当场。 “他因你落难,为你挡灾,你却连为他撑伞都做不到。” 楚燎不明所以,讷讷道:“他来我身边,不就是为了……替我……替我……” 姜峤目光幽深,被夜风惊扰偏头嗽了两声,哑声道:“无妨,你还有很多日子,来慢慢体味。” 楚燎只觉他的话中有一口望不到底的深渊,不愿深想,快步跟上姬承平稳而伸展的大步。 终于到了楚院,背上的越离已经抖如糠筛,姬承在众人的合力下将他面朝下缓缓放在床上。 越离出门前穿的衣服早就洞开,在鞭条的撕扯下黏上肉沫血沫,对比腰间的莹白肉色,简直惨不忍睹。 众人忙个不停,打来热水取来药纱,得罪了魏王,哪怕去医馆求药,也不会有人敢舍命相救。 赵佺的随侍送来赵国的金疮药,赵人善骑射,因此对这类跌打损伤的药治很有分量。 姬承一落指,越离便颤得更加厉害,姜峤净了手推开他,“我来吧。” 姬承不敢逞强,乖乖退至一旁,看姜峤细心备至地洒上伤药,又在创面边上涂了止疼的药膏,越离神色稍缓,眼睫颤动。 烛光亮起的那一刹,楚燎瞳孔骤缩,被众人推来搡去,傻傻挪到了不碍事的角落。 他听到越离虚弱的声音响起,没有上前,被姬承的背影挡了个严实。 越离昏昏沉沉,没坚持多久,向他们一一谢过后,再次晕了过去。 劳心劳力到现在,姜峤早已疲惫,嘱咐了阿三用药换药,望向姬承道:“你不回去?” 姬承看着睡梦中仍是不安的越离,头也不回道:“我今晚守在这里,你回去歇息吧。” 姜峤应声,走之前扔下一句“你们这么要好,我看了都欣慰呢,呵呵”。 姬承眉目微动,显然是听懂了。 他矮下身来,看着魂不守舍的楚燎道:“楚公子,越离虽是你的随侍,却也是你在这里唯一的家人,他若有什么意外,你便没有家人了,你明白吗?” 楚燎心中的惧怕被他们一个两个尽数挑破,他们谁都比他有用,谁都比他洞若观火,谁都比他珍惜越离…… 他红了眼眶,咬牙冷冷道:“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对我指手画脚?” “你……你真是……”姬承只当他年少,心肺还没长出来,起身再次跟阿三叮嘱,说自己明日一早就来探望。 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眼戳在原地傲视他的楚燎,摇摇头,撑伞走出楚院。 房中安静下来,越离的呼吸声几不可闻,药味和血腥味搅成一团混沌,压得楚燎喘不过气来。 这与魏王风雨欲来的威压不同,越离没有怪罪他。 越离…… 越离不能怪罪他!他是君,越离是臣,哪有臣子怪罪君主的道理! 他不敢再看那些狰狞的伤口,在阿三问候之前,逃开这缠绕不去的血和药,往自己房中扎去。 第6章 明友 电光划破暗古长夜,映亮越离的床前。 “轰——” “轰隆隆——” 春雷呜咽而去,雷霆破天,宛如濒死困兽裂声,暴雨泼开夏幕。 推门声如蚊蝇,怏怏灯火亮起,他睁开疲惫的眼,阿三手捧灯台,一手扶着身穿亵衣的楚燎。 阿三见他恍惚醒来,为难道:“先生,公子被轰雷吓醒,我寻过去,他正抱着被子哭呢,先生看……” 楚燎脸上泪痕未干,闻言挣开阿三的手,色厉内荏:“我没有!” 他怯怯抬眼,越离烧得脸颊酡红,双唇艳丽,阿三倒了水喂去,方才缓过神来,与他目光相接,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余:“若公子不弃,今夜便陪陪我吧,雷声大作,我也害怕呢。” 楚燎忙把抱在怀中的稻壳枕放在他身侧,大义凛然道:“那我就留下来照顾你吧。” 阿三笑着从橱中抱出一床被褥,给自觉脱靴上榻的楚燎搭好。 越离背上的伤搭不了被褥,只用衣裳稍加盖好,为防着凉。如瀑青丝挽在一侧,挠在楚燎脸侧,被他胡乱拨去。 “今夜这般大雨,也不必守夜了,”阿三将越离的长发拨到另一边,听越离哑声道:“你且回去歇下吧,公子一切有我呢。” 阿三看了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楚燎,嘴上应道:“先生休息吧。” 他把灯台放下,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电闪雷鸣没了黑夜作景,便少了青面獠牙的想象,楚燎一颗怦怦的心也渐趋平缓。 越离转过脸来,看着他墨黑的瞳孔,眼皮坠了千斤那么重,嘶声道:“公子……睡不着吗?” “我要照顾你,我当然不能睡。”他还是不敢看越离血肉模糊的薄背,半张脸掩在被中,看越离烧红的眼角与耳垂。 越离淡淡一笑,挪动的手滞在半空,被楚燎抓住,放在自己发顶,他努力抬开眼皮,楚燎轻轻蹭到他身边,感受着他身上过重的热气。 很小的时候,楚燎养过一条毛发黝黑的小狗,养了不到两年,小狗便突发恶疾,死在他怀中。 死前它浑身发烫,喷出的热气熏红了楚燎的眼睛,楚燎抱着它去找了宫中最好的大夫,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它的前爪还勾在他的衣襟上,黑葡萄似的眼睛却没有再睁开过。 楚燎的话音捂在被中,哽咽道:“越离……你别死。” 悲怆的童音将堪堪睡去的越离拽回,他阖眼拨动手指,揉了揉近在咫尺的细软发丝,“不死……我不死。” 他忆起文台上楚燎惶惶然的神色,“今晚……可是吓着你了?” 不说还好,一说楚燎便五脏六腑都委屈起来,他本就眼皮子浅,隔三岔五在父王母后面前以泪洗面,撒娇邀宠。 第6章 此刻被越离周身的药味包裹着,门外是天塌地陷,门内是一方庇佑。 委屈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山呼海啸向他涌来,他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蹭在越离的颈侧啜泣,将他身下的枕巾都濡湿。 “姬承说……你是我唯一的家人嗝……你要是死了,我、我就是嗝……孤家寡人了呜……” 越离被他的泪意惊醒,垂目看着窝在自己身侧啜泣不已的孩子。 在这里,他没有越家的桎梏,没有楚覃的目光,只有面前这个孩子,是真正和他相依为命的所在。 他是大楚的公子,他是大楚的臣子,到头来,他也是他所有的依仗和希望。 至于唯一的家人,他不敢奢望…… 楚燎听到越离喉间发出笑音,他怔然抬头,越离昏昏沉沉,呵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好了好了,公子,我不会死的,你不哭了,可好?” 这人说话本就慢条斯理的,嘶哑声声哄来,更令他心中的窟窿得寸进尺。 他望着楚燎瘪起嘴,似要酝酿一场更大的泪雨,他自己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没得谁哄过,也不懂如何哄人,只好笑着轻叹口气,试着跟他讲道理:“我们在他国之地,难免磕磕碰碰,但只要留有命在,一切都可以徐徐图之。” 楚燎果然睁大眼睛,止住了些许泪意,他伸手抹掉泪人下巴上的泪珠,轻声道:“你也不要对姬承抱有敌意,我是你的随侍,就不会弃你而去。囹圄之中,可有不忠之友,不交同仇之敌,与人为善以己为先,与人交恶是下下策,楚燎,你可知我话中之意?” “知道了……”楚燎扑闪着睫毛上的水珠,忸怩道:“我不讨厌那傻大个就是了。” 窗外雷音渐熄,雨柱溅地杂乱而和律。 楚燎看着越离再次阖上的眼皮,哭闹了这许久,在氤氲药香间也染上了困意,揉了揉眼睛问:“你以前也害怕打雷吗?” 越离沉沉地“嗯”了一声。 “那后来呢?” “后来……”越离闭着眼掖了掖他的被角,“后来长大了,便不怕了。” 他埋在越离颈间,被这热气蒸得暖融融的,困乏的呓语支离破碎,散在油尽灯枯之前。 “那我要……快点……长大……” …… 魏明呱呱落地之时,漫天黑云被月光破开,皎皎现世。 魏王大喜过望,为这个孩子取名为“明”,字长清,这便是高夫人所生的九公子。 九公子生性和顺,会替其母拭泪描眉,传出宫去,有心之人大唱衰调——妇人之仁,来日必将是个红粉之辈,难担大任。 魏王不以为忤,冷眼看诸君各怀鬼胎,依他看来,所有儿子中,除了二公子有王者之气,其余都是庸才! 谁知天降九子,自小仁善,有周公遗风。 或许还因为魏明的天真无邪,最像当年未经世事的他。 他悉心呵护,未尝不担心魏九被自己的仁善所误。 楚燎的到来正好,他与魏九年岁相仿,都是未经修剪的枝叶,他或许就是魏九成王路上的那颗石头。 有关未来的种种谋划,魏九尚不知深浅。 “公子在想什么?可是圣人之书枯燥乏味,不忍卒读?”老太师悠悠的声音传来,魏明知他脾性,对书比对人通达,其他王子都不耐他的古板,只有魏明愿意在他膝下承读。 他起身拱手道:“先生莫怪,学生昨日睡得晚了,这才一时失神。” “身强体健,方领圣人之悟,惜时勤学,方知圣人之道,正所谓道之为道……” 先生一旦沉迷到讲书中,便天圆地方万物糅杂,沉醉不知归处了。 魏明松了口气,脑海中又浮现昨日文台上楚燎的神情。 父王带他离去前,他回眸望去,楚燎腰间的玉璜似乎没有之前那么亮了,反倒是那双盈盈目,追随那顶罪的随侍依依而去。 他人之祸,因己而起。 待太师的授学结束后,黯然的九公子在随侍丛云的陪同下,回了笃志居。 昨夜一场大雨,将整个魏宫都浇得清亮,檐角墙下的水洼中,闪动着澄澈天光。 他一路搅踏天光,不走寻常,湿了鞋袜也浑不在意。 到了笃志居,丛云替他除去沾湿的鞋袜,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门外有人来报。 楚国质子前来问候。 魏明光着脚站起身来,脚下是上好的兽毯,惊喜道:“快,快传!” 楚燎换了身衣裳,依旧是魏制的袖袍,出门前阿三替他掖了许久,才不至扰人行动。 越离烧退了些,尚在昏睡中,是阿三随他而来,姬承在房中替越离上药。 来时阿三无论如何要知会越离,楚燎甩开他的手,自己跑来,他才无奈追上。 “拜见九公子。”他俯身作揖,有模有样。 “不必,不必,你怎么来了?”魏明观他神色,看不出个子卯寅丑。 楚燎在丛云和外室的值守身上瞄了瞄,魏明会意道:“丛云,你们先下去,都出去。” 丛云警惕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人的面说?” “我有意结交,既然你没有诚意,那就算了。”楚燎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哎!你别走啊!” “公子,地上凉!” “丛云,你们快出去,我自有安排 。” 丛云瞪了楚燎一眼,带着人合门出去了。 楚燎垂目看他拽着自己的衣袖,赤裸着一双脚站在地上,朝地毯挪了两步,“你上去吧,别着凉了,不然到时又得怪我……” 魏明心有戚戚地收了手,依言站到地毯上,见楚燎解下腰间玉璜,掷在案上,发出叮当的清脆声。 “喏,你不是想要吗?给你了。” “这……”他拾起那枚玉璜,果然触手生温,是上好的玉品,雕工也精美,令他有些爱不释手。 楚燎见他识货,得意道:“这是我临行前,父王系在我腰上的,现在给你了,你可要好好收着。” “什么 ?”魏明瞠目结舌,怪不得昨日他反应那么大。 他把玉璜塞回去,手中还残留着玉温,“既是这么个来头,我就更不能要了。” 楚燎甩开他的手,玉璜坠在魏明脚面上,他忿忿道:“不给你的时候你偏要,给你了你还拿乔,你敢戏弄我!” 这一下砸得不轻,魏明疼得蹲了下去,他也是个有气性的,伸手狠狠拽了一把楚燎的袖角,拽得他重心不稳,摔在一边。 “你个混账!” “你个莽夫!” 两人在地毯上掐成一团,又没人守着,楚燎力气大,魏明虽不及他,却也学过几招体术,楚燎几次要掀翻他,被他灵巧躲过,不依不饶地揍上来。 桌案被踹翻,茶壶水杯丁零当啷滚落在地,丛云在门外大喊,魏明涨红着脸大吼道:“不准进来!谁敢进来,我让父王赏他鞭子!” 落于下风的楚燎被揪着衣襟,“鞭子”两个字落在耳畔,他猛然发难,抬膝蹬开骑在身上的魏明,怒斥道:“鞭子鞭子!你们魏人就会使鞭子,皮开肉绽的滋味好受吗?!” 魏明身子一轻,任他一拳揍在脸上,楚燎下了拳才发蒙,讷讷从他身上退开。 “你、你不是很会躲吗?怎么不躲?” 魏明坐起身来,摸了摸眼角,楚燎把手背在身后,不大敢看他:“好像有些青了……” “他还好吗?” 楚燎愣道:“谁?” 魏明澄澈的目光穿过他,“你的随侍。” 室内焦灼的气氛变得凄凉,楚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叹气。 “今早烧退了。” “那便好。”魏明拍了拍身子起身,向他递出手。 楚燎犹豫片刻,伸手被他拉了起来。 “你是来送玉的,还是来找我出气的?” 经此一问,楚燎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掖好的衣料都在刚才的缠斗中散下,松松垮垮的,显出几分滑稽。 “我……我是来与你交朋友的。” 魏明寻了干爽的鞋袜穿上,闻言皱眉道:“你们楚人都是这么交朋友的?” “先把玉摔在他身上,再跟他大打出手,斗得天翻地覆后,又说要交朋友?” 楚燎牵着衣角,愕然望向他:“昨日怎么不见你在你父王面前伶牙俐齿,舌头被狗叼走了?” “你!” 魏明气结,半晌笑了出来,把踹到角落的玉璜捡起来,拎着结绳在他眼前晃了晃:“真给我了?” 楚燎翻了个白眼,“本公子送出去的东西,一言九鼎!”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他把那玉璜当着楚燎的面系在自己腰间,楚燎看得眼热,撇眼不再看那块脱手之玉。 这叫以小博大! “好了,跟我走吧。”他拍了拍怅然若失的楚燎,朝门外走去。 楚燎提着衣角恹恹道:“去哪?” 魏明回身打量他,被他双手提裙的模样逗笑,“既是朋友,当然是要带你去做两身新衣裳。” 第7章 他拉开门,贴在门边的丛云就跌撞出来,看着他眼角的青块大惊失色道:“公子!你的脸怎么了?!” “好啊,是你这个胆大包天的蛮子欺负我家公子是吧?” 丛云挽着袖子就朝楚燎走去,魏明蹙眉道:“这是我自己摔的,与他无关。” “还有,礼仪之邦当以礼待人,一口一个蛮子,也不怕口臭发烂!”他望向呆立一旁的楚燎,“还不跟上?” 楚燎快步越过忿忿不平的丛云,惊奇道:“你这嘴可以啊,我母后常夸我嘴快如刀,你跟我不相上下啊。” “呵,跟莽夫不相上下,有何乐之?” “嘁,打不过莽夫便装相,行了,我让让你。” “你说谁打不过?” “谁应声我说谁!” …… 第7章 命定 魏王处理完政事后散去众人,独留首相议事。 韩国被吞并后,诸般事宜多如牛毛,常常按下葫芦浮起瓢,令魏王烦躁不已。 “相国,依你之见,剩下的四国,该从何下手?” 相国浑浊双目洞若观火,劝道:“大王莫要心急,韩国将覆,当务之急是稳固版图,休养生息。” 魏王沉吟片刻,问:“当下我魏军士气正盛,正是兵肥马壮之期,不若乘胜追击,再拿齐国?” 齐国地处魏国东北方,若是再拿下齐国,便可将东西两界的国家隔开,鲸吞蚕食不在话下。 “大王明鉴,齐国因循守旧固然日衰,但国本尚在,非一年半载不可拿下,且后方韩国尚未全然入腹,韩民余仇未泯,若逢秋风过境,只怕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啊。” 相国辅政二十余载,他像一棵老而不死的枯枝戳在殿下,垂目不看魏王的怒色,坦然道:“况且老臣以为,就算要大动干戈,应先以楚国为先。” “哦?”魏王压下怒色,微微倾身道:“相国可是以楚国远而难治为隐忧?” “大王所言极是,却也不尽然,”相国苍老的声音在大殿内悠悠环绕,“楚境千里,在中原看来虽是蛮夷之境,但三百年风云变幻,楚国由一支名不见经传的部落,收服众部,渐成一国,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楚国离魏国之远,变数无穷,就算如今楚王弱武重文,难保三五年时移世易,后患无穷。” 在魏王开口前,他又补充道:“不过当务之急,是将韩国内化,方可图谋他境。” 魏王哑口无言,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待到相国放盏,调转话头:“四国质子来朝,其中楚质子与长清年岁相当,孤欲将之与长清作个伴读,相国意下如何?” 相国不答反问:“大王不怕养虎为患吗?” 魏王轻蔑一笑:“区区竖子,能翻出我魏国的手心吗?” 相国垂目默然,在魏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之前开腔道:“大王既然已经想好了,老臣并无异议。” 魏王脸色稍霁,不再与他论及政事,闲话家常道:“我们陈将军很快就要回都了,孤要重重赏她,相国也可稍事歇息,享一享天伦之乐。” 提起行军在外的孙女,相国将枯皱的眼皮睁开,露出些许笑意。 ·· 自文台之祸两日后,越离不再反复高烧,能下床走动了,姬承事事亲力亲为,扶着他在院中散步。 楚燎这几日都与魏明在魏宫各处打转,魏明还带了些补药赠给越离,越离见他二人勾心斗嘴没个消停,便笑着收下了。 “这两日麻烦公子了。”越离望着墙角绿意,手搭在姬承扎实的小臂上。 那日一场大雨,竟然没吓退这些嫩苗,东倒西歪地冒出了苗尖。 姬承微微直起身,无奈笑道:“你谢了太多回,我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再有,这本是举手之劳,何况我甘之如饴。” 越离没接他的话,宽袍松松垮垮拢在腰间,姬承一低头就能看到他背上的疤痕。 “可惜,要留疤了。” 越离刚要开口,门边传来笑音:“美玉留痕,无损美玉之质。” 姜峤面上的病气散了不少,手执一把蒲扇而来,明眸皓齿顾盼神飞,竟有了几分意气风发,“你好些了不曾?我来瞧瞧。” 越离和姬承见之惊奇,在两面之缘的阿三看来,这和那位走两步就要大喘气的娇弱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好得这样彻底?”姬承忍不住问。 姜峤挽了松散发髻,眯眼抬扇挡了挡日光,“我本就没有什么大碍,适应两天也就缓过来了,还有越离分我的补药,怎能比伤患好得慢?” 越离收到九公子着人送来的草药后,便让阿三给姜峤匀了些送去,现下看来,那补药确实不错。 “进屋说吧,别晒着了。”越离朝屋中走去,阿三已沏好了新茶。 姜峤晃了晃蒲扇,“也不知这般闲话的时候还有多久。” 姬承不明所以道:“此话怎讲?” 越离把玩着手中茶杯,宽慰道:“应当不会安排公子们身居要职,也不至闲散,时不时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总还是有的。” “说来,越离是王室家臣?”姜峤迎着越离的目光,挽唇笑道:“公子燎我们都是听过的,本以为随之而来的,会是楚国的大人物,没想到……” 没想到会是一个查都查不明白的武臣之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姜峤不吝夸赞道:“可你也不像什么阿猫阿狗,倒像是那小子的兄长。” 姬承脊背挺直,望向因伤而微微躬身的越离,这些话亦是他心中疑惑,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况且,这话由与越离有几分相似的姜峤来问,才不显得冒昧。 “楚国上下,谁不是王室家臣呢?”越离自是感激他的高看,抿唇道:“只是我家公子的兄长也是王室之后,我人微言轻,怎敢高攀。” 这话答得囫囵,姜峤也不在意,眼睛落在姬承身上,见他取了越离茶杯,替他斟满道:“你秀外慧中,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就很好。” 当着姜峤的面,越离面皮红了几分,朝他们举了举茶杯:“多谢两位公子厚爱。” 姜峤笑眯眯道:“我可没有厚爱。” “话说怎么不见公子佺?”越离往门外看去,“那日的金疮药还没谢过他,也不好贸然上门。”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方寸之地里,数赵佺最无影无踪。 姬承沉吟一声,娓娓道:“其实……昨夜我难以成眠散步院中,隐约听到他房中传来呜咽之声,许是想家了吧。” 姜峤略略思索,摇摇蒲扇,没作声。 “我家公子刚来那两天,也思乡落泪,过段时间,习惯了就好。” 这话中自有一番残忍,在座之人,心领神会。 阿三在院中唤了声“公子”,楚燎跑得满头是汗,喘着粗气进屋,见桌边坐了一圈人。 一个屋中只配了两个茶杯,他寻不到多余的,抄起越离的茶灌了,嗓子才止住了冒烟。 楚燎环视一圈,丝毫不怵落在身上的视线,疑色道:“你们怎么都在这儿?赌对子吗?” 赌对子是楚国民间的一种玩法,用九或十一颗小石头不等,抛起的那一颗叫天石,在抛起天石的瞬间敌手作数,同时单手抓一把地上的石头,接住天石,如果加起来和敌手的出数一致,则判为胜。 这是楚覃初次入军营回来后教他玩的,那之后他便常常拉着身边的侍人陪他,母后因此还训了兄长几次。 越离嘴角的笑意僵了僵,姜峤手肘搭在桌上,“赌对子,那是什么?” 楚燎掏出腰间的荷包,倒出来一捧打磨好的圆润石头,坐在凳上跟他们讲规则,末了拍了拍桌子:“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魏明输了好几次,气得险些哭鼻子,哈哈哈,你们要玩吗?” 姜峤执起一块小石,在指间盘玩道:“楚公子跟九公子关系这么好,真是羡煞旁人啊。” “谁跟他关系好了!”楚燎望向沉默的越离,“你伤好些了吗?” 姬承一拍脑袋,看了看日头:“是不是该上药了,你躺好,我这就去取药来。” “不用麻烦燕公子,”楚燎见无人对他的宝贝感兴趣,手一挥将对子扫进荷包中,抬眼道:“我都回来了,自然是我来照顾他。” 姜峤蒲扇摇得更欢了,颔首道:“公子一日千里,已经会照顾人了。” 楚燎避开他的视线,那日雨中行话他虽听不太懂,但还是心有余悸,不知这人今天吃错了什么药,这般生龙活虎废话多。 姬承见越离浅笑望来,便与他们告辞,姜峤也紧随着去了。 “今日与九公子去哪了,怎么跑成这样?” 楚燎脸蛋还红扑扑的,扒着门让阿三弄药来,转过头来得色道:“今日陪他去学了马,那周遭的蝉开始聒噪个不停,我就与他比比谁扑到的蝉多,还是我赢了!” “王兄可是从小带我爬树抓蜻蜓,我还抓过蛇呢!” 第8章 越离解了衣衫,叹了口气趴在床上,“明日我便好的差不多了,楚燎,你带着九公子玩闹,切莫往高处去,若是摔了伤了,九公子也不好交代。” 阿三弄了药来,是用草药调水研磨成的敷膏,取了狼毫来蘸取。 他刚要下笔,楚燎抢了药罐,夺过狼毫:“不是说了我来嘛。” “这……公子,还是我来吧。” “你信不过我?” 阿三为难地看了看越离,越离认命地叹了口气,“无事,让公子来吧。” 楚燎抬头看了看横梁,狼毫在药罐中搅了几下,他咽了咽口水,虚张声势道:“那、那我涂药了啊。” 那些伤口大多已经结痂,血色犹在,听说有几道抽在同一个地方,深可见骨,应该就是还泛着血色的肩胛骨上。 “嘶……” 楚燎手一抖抬起狼毫,瞪圆了眼睛:“怎么了,是不是疼了?” 越离像是案板上的鱼,一口戳进皮肉的凉气倒吸,放在枕上的手倏然攥紧,整个人细细打抖,两扇肩胛骨拢起又平下,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让……让阿三……” “小人来了,先生挺住!” 阿三赶紧冲进来,生怕越离挨不过第二下,楚燎收起空空如也的手,看着越离面露痛色,有些愧疚,有些委屈。 “我……我没怎么用力……” 挨过了头一刀,后面阿三的药膏都变得舒适而清凉了。 越离轻轻吐出一口气,楚燎背着手站在旁边,垂头闷闷不乐,也没理由发作。 “公子天生神力,是我凡胎□□没有福分,我现在好多了。” 楚燎还是没有言语,越离便问:“你与九公子怎么突然这么要好了?” “我把玉璜给他了。” “你嘶……”越离惊得撑抬起身,创口迎着笔尖就扎了进去,在阿三的惨叫声中挨了第二刀。 楚燎上前按着他的头,看着那处崩开的血痂骂道:“你激动什么,又不是给你的!” 越离气若游丝道:“你怎么……不与我商量?” “你这两日不是在昏睡就是与那傻大个黏在一起,”楚燎收回手,没好气道:“再说了,那是本公子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还要知会你一声?” 阿三有意缓和,将药罐放下,“好了好了,歇息一会儿等药干了把伤口合住。” 他见床边两人都没有声音,便自觉拿了药罐狼毫清洗去了。 楚燎又等了一会儿,越离还是没有声音,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 “我拿了玉璜,与他交好,在宫中不就多一分安全?”他见越离还是无动于衷,跺脚道:“他还说要让我当伴读呢!等我当了伴读,就没人敢随意处置你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被越离冰凉的指尖攥住,他就顺着那力道往前错了几步。 “小人……对公子而言,竟重过玉璜吗?” 楚燎没想过这么比。 那天清晨他从好眠中醒来,看着越离不安的睡颜和挣扎的梦呓,想起暴雨夜里他带给自己的安心,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他反手攥住那冰冷的指尖,蹲身看着越离茫然的眼眸,思忖道:“我父王常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连自己的身边人都护不住,何谈国家?你是我的人,在这里,你还是我的家人,我是大楚的公子,自然会护你周全!” 越离缓缓睁大眼睛,在清醒时分再一次听他说起“家人”二字。 他伤痕累累的年少,到头来不过纸上“庶子悲惨”四字,他没从血亲那儿得到过半句庇佑,所有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踏灭他的生机而不知,又或者知而不惧,知而无谓。 当楚覃因他的策论而凝目于他时,他第一次得见天光。 即便如此,他也只当那是明主……和他明知不可得而逐之的虚妄。 楚覃也没对他说过“周全”,他是君,他是臣,他们之间只谈辅佐和大业,不谈周全。 “好……” 他想,楚燎也许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奇才,生来就知道如何让人替他卖命。 “楚燎,你的玉璜,我收下了。” 楚燎伸手探在他额头上,皱眉道:“你说什么胡话呢,没给你。” 玉璜是王族的象征,他犹豫道:“你若真喜欢,回了大楚我给你求一块便是。” 他越想越可行,“嗯,我帮你去求就是,父王肯定愿意嘉奖你!” 越离揉了揉他的头,像是王兄喜欢揉他的头那般,带着珍重欢喜的意味。 “好,我等着。” 第8章 弈棋 暑夏将至,大地自晨间蒸腾起茫茫大雾,触及中空,悠悠散去。 早有人等在魏明的学堂外,见他现身,喜形于色。 “九公子!” 魏明循声望去,是尹中尉之子,尹峰。 尹峰长他两岁,继承了尹中尉的大嗓门和宽额头,脸颊圆润,厚背宽腰,打那儿一戳已初见日后雄风。 虽不曾在魏明面前以兄长自居,却总是将他身侧的大事小事包揽下来,其他孩子见九公子身边有这么一位“悍将”,便也怯怯而走,不敢上前。 魏明脸色稍郁,看到远处踢踏而来的楚燎,很快又转为霁色,“尹峰,你怎么在此?” 尹峰不觉有异,兴致勃勃道:“我去舅母家半月有余,想你肯定孤单,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陶塑小人,那小人持竹节跪长衫,像极了魏明在先生膝下听学的模样。 “你这双手倒是巧,”魏明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母亲说中尉兵权在握,可交不可敌,他挤出笑来:“捏得真巧,是送给我的?” “自然!”尹峰高昂着头颅,坦然接受他的夸赞,“你喜欢吗?” 楚燎已在不远处的廊柱下站定,听他这处嚷嚷,好奇地探了探身子。 “你有心了,”他已朝那处迈出步子,回手挥了挥:“多谢你,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与你叙话!” 尹峰没曾想会是这么个场面,瞧着魏明眨眼间奔到廊口,与那谁说了几句,二人绕出拱门。 “主子,听说那是楚国来的质子,这几日与九公子形影不离,似是要好。”尹峰的随侍察言观色道。 尹峰两条粗眉拧在一处,不解道:“质子?楚国来的?一个蛮夷之地的小子有什么好要好的。” 随侍挠了挠头,尹峰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支吾道:“呃……九公子心思单纯,年纪又小,怕不是……被那蛮子给迷住了,一时新鲜。” 尹峰捏紧了手上的陶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话分两头,楚燎跟在狗撵似的魏明身后,穿花过草,与道上宫人匆匆而过,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 见魏明松了口气,问道:“刚才那人是谁啊?你怎么笑得那么难看,跟有人挠你脚心似的。” 他身后跟着阿三,阿三听他这么跟魏九公子说话,吓了一跳,见九公子不怒反笑,悬着的心才放进肚中。 魏明总会被他不知所云的话喻逗笑,自在了不少,看这贱嘴皮子也顺眼了,不跟他计较昨日的胜少输多,“那人是……罢了,我带你来此,是我母亲想见见你。” 越离曾跟他说过,九公子之母并非王后,而是高夫人,叮嘱他切莫冲撞了夫人。 “在高夫人面前,切勿与九公子逞凶斗嘴,凡事让着他些。” “让”之一字,令楚燎通体舒畅,满口答应。 此处庭院深深,种满了各色花草,蜂蝶扑簌,比之别的寝宫可算简朴,有几分小隐隐于世的出尘之感。 “母亲,我把楚燎带来了。” 两旁的婢女躬身侍礼,魏明推门而入,高夫人乌鬓环首,一双透亮的长眸穿帘而来,手中还捧着一个荷包,针线搁在桌上。 “长清来了。”高夫人揽住在腰间撒娇的魏明,望向折身而礼的楚燎。 “在下乃楚人楚燎,拜见高夫人。” “小公子快请起。” 楚燎直起身,仰面望去,高夫人面色和善,魏明的玉肤隆鼻与眉宇间的那股慈悲气与她像极了。 “快来坐下,彩夏,取些糕点来。”高夫人吩咐道,魏明在她身边坐下,楚燎则在她对面落座。 楚燎朝目不转睛的高夫人灿然一笑,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脆生生道:“我观九公子面如冠玉,原是承了高夫人的花容月貌。” 正在喝茶的魏明险些一口水呛出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嘴唇翕动,终究没说什么。 从孩童口中说出的溢美之词,天然染上几分无邪之气,更令人心花怒放,高夫人当即掩唇笑道:“好玲珑的人儿,说的话也这般动听。” “动听之言当然要配动人之姿。”他笑出一口白牙。 楚燎搬出哄他母后的那一套来,可谓神挡杀神,无人不降。 高夫人又笑夸了几句,魏明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拈了彩夏呈上来的糖糕捧给高夫人,又给楚燎递了一块:“喏,尝尝看,这是我母亲采院中花蜜做的。” 第9章 “唔,真好吃,比膳房的糕点有甜味多了。” “我也觉得,所以我从来不去膳房要糕点吃,母亲会为我做。” “我母亲也会,炸的春饼可好吃了!” “春饼?那是什么?” 高夫人并不作声,任他两个楚天魏地的聊着,魏明少有在同龄人前多话的时候。 一些人是无话可说,一些人是无话能说,她无权无势,母家寥落,魏明如今才八岁,尚可以魏王的宠爱傍身。 只是帝王之爱,朝令夕改,怎可长久。 楚燎和魏明之间的同辈之亲见之不假,她不知大王将楚子放在魏明身边是想做什么,至少这一面见了,她心下稍安。 他既是楚王最疼爱的儿子,来日回国,想必也能有一席之地。 当然,这一切都得留有命在,她不介意魏明与他交好,分些庇护与他,赌人之心,莫过雪中送炭。 她敛下眼皮,遮住满腹心事,摸了摸魏明的头,“过几日便是你父王的寿辰,可有好好准备?” 楚燎咀嚼着软绵糕点,见他们母慈子孝,心想原来一路上宫人奔忙,为的是这个。 魏明打完包票,回头对他骄傲道:“楚燎,四日后便是我父王的寿辰,到时让你看看我大魏风范!” “都有什么好玩的?”在楚燎的印象里,他父王的寿辰总是要与好多人说好多话,叽叽喳喳的,他只想跑到库房去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 魏明神采奕奕,掰着手指道:“有蹴鞠、投壶、击剑、杂耍……还有好多好玩的把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高夫人又听他们掰扯了小半个时辰,茶壶中的水都续了两回,打断他们的绘声绘色,催促道:“长清,今日的武学可去师傅那儿习过了?” 魏明回过神来,惭愧道:“尚未前去。” “那现在去吧,你是魏国公子,不可枉费光阴。” “是,长清铭记于心。” 魏明收了飞扬神色,一股愁苦气盘旋而上,明眸玉色蒙上不合时宜的稳重,令楚燎有些陌生。 且他来了魏国,帝王之学自是轮不到他,越离会教他文治之道,武学却束手无策,以往厌烦的授学,现在竟是高攀不得了…… 高夫人又与稍显失落的楚燎说了几句场面话,将两人都打发走了。 离去时的宫道更加深长。 魏明似是失神,楚燎甩着手大喇喇的,也没见他斥声。 一路无言,阿三和丛云跟在身后,他用手肘撞了撞魏明的,扬声道:“大王寿辰那日,你带我去玩啊。” 魏明转过脸来,反应片刻,重重应道:“一言为定!” 二人在岔口分道扬镳,一人通向宫南角的鼓场,一人回往人迹稀少的落风馆。 落风馆中也披了红带,彩结飘飘,一派喜庆。 楚燎跨进院中,见端坐在石桌前的人竟然是那三句而吠的赵佺,揉了揉眼睛上前道:“姬承?” 越离披衣而出,闻言笑得开怀。 赵佺没好气道:“赵佺!你那招子要是看不见,就早点撇了吧。” 楚燎平静道:“这便对了。” 越离笑个不住,走到他身边,伸手抹去他唇角的糕屑,介绍道:“这是新来的赵师傅,从今以后,你的武学便由他传授了。” 赵佺抱手哼了一声。 “为什么?”他抬头看着越离,“他要是在练武时一剑捅死我怎么办?” 越离轻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淡淡道:“赵师傅武德充沛,必不会做那般小人行径。” “小子,我要是想揍你,还需要等到练武时?”赵佺不屑道,年轻的脸上满是狷狂,瞥了稳坐钓鱼台的越离一眼,“要不是他有求于我,我才不会没事找事……” 越离似笑非笑的目光穿来,他立马调转话头,声气稍虚:“每日只有两个时辰的授课,现在,就去取你的小木剑来。” “你求他什么了?”楚燎拽了拽越离衣袖。 越离拍拍他的后脑勺,“求他行善积德,去吧,取剑来。” 楚燎哒哒跑去房中取了剑来,心中不是不欢喜的。 赵佺没着宽衣,一身利落的窄袖褶袴,手持一条新鲜的长枝,“小子,能学多少,看你本事了——” 言毕长枝如剑凌空破风,劈砍挑刺行云流水,下盘不动如山,上身已在须臾间挽出十数招,令人眼花缭乱。 楚燎嘴唇半张,越离微微颔首,让侍人去取布条来。 取来布条,他将楚燎的宽袖缚好,轻轻搡他,“去吧,将他的花招都学到手。” 悬着枝条兀自静立的赵佺听了,气冲冲地跳脚道:“什么花招!这都是实打实的,都学到手,哼,怕是他十年八年也学不完!” 楚燎横剑站到他身边,少见地没有与他对呛,两眼放光:“开始吧,赵师傅。” 越离一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开始授学了。 赵佺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啧”了一声,一招一式拆解起来。 与他的预判不同,楚燎有心向学时认真极了,自动过滤掉那些没用的气话,被骂了也不生气,只反复琢磨着不合之处。 越离袖手观望了一会儿,见他二人打得火热,悄声出院去了。 日头昏昏,正是人闲狗盹时。 齐院中有一棵歪脖子梨花树,艰难从墙外翻折过来,想是躲过了那场瓢泼大雨,正繁花似锦,暗香浮动。 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而下,倾落在一方清癯肩头。 姜峤两指间夹着黑子,偏头望来,笑道:“你总算来了,我都自弈一局过半了。” “学生来迟,先生莫怪。”越离坐到他对面,手执白子,细观残局。 姜峤被他逗笑,手撑在脸侧,待他凝神细观。 风挽香落,听得“啪嗒”一声清脆,他撩起眼皮,见那白子生生入局,孤立无援。 “左右互搏,也能缜密至此,”越离摇头苦笑:“在下才疏学浅,只能以身犯险了。” “你随我下棋不过数日,学浅倒是不错,”他略略思忖,一子落下:“才疏却是过谦了。” 几日前越离寻来,花树下摆着棋盘,姜峤正愁没个对手,忙招呼他坐下。 谁知越离羞赧一笑,歉意道:“我不曾学过,辜负你一番美意了,公子承想必懂棋。” 姜峤挑起眉尾,把欲起身让贤的越离按在凳上,绕过棋盘,“无妨,我教你。” “棋盘可分五纵五横,九纵九横,十五纵十五横,纵横越大,棋法自然越多,传闻棋为帝尧所作,自夏而周,博弈之数渐至不可穷尽。” 他的指尖从大盘上交叉纵横的刻线划过,轻笑道:“天地之法,尽在这一格一格的牢笼中,是不是很有趣?” 越离听得认真,那之后每日定时拜访,被他杀上五六局。 “啪嗒” 姜峤“唔”了一声,落子结局。 越离背脊一松,取过他的漆盒,捻子收局。 “前后气象全然不同,”越离道:“虎头蛇尾,见笑了。” 姜峤笑眼弯弯,指尖敲在棋盘上,“承人之荫,本就难以善终,你来得晚了,不怪你。” 他话音一转,“越家好歹是名门望族,怎会连棋也不让你学?” 姜峤授他棋艺,并无半点轻薄试探之意,越离身形稍滞,坦然道:“我是家中庶子,生母出身贫贱,不得看重,琴棋书画,只偷学了个‘书’,其他不敢作想。” “原来如此,”姜峤捡起一子,不偏不倚落在正中,与上一盘的起势全然不同:“岁月艰险,你亦生得亭亭如盖,死境复生,前路可见一斑。” 越离见他毫不防守,欲围而不敢,“那公子呢?这般才学,沦落他国,我若为齐君,怕是要痛哭流涕。” 姜峤捻子不语,半晌方道:“天下栋梁何其多,我枯枝一把,何足挂齿。” 越离便不再问,一黑一白,在棋盘半满之时,再结一局。 不知何处而来的阴云遮过盛阳,院中霎时萧萧,风动尘扬,姜峤起身抻了抻腰,偏头嗽了两声,摘掉他鬓边碎花。 “怎么不见姬承?” “你先进去吧,风大了,”越离速度快了些,将黑白两盒各归各位:“今日得了职位,他早早出门准备去了。” 半月过去,对他们的安置总算下来。 楚燎为九公子伴读,美名其曰共学;赵佺和姜峤为司寇侍书,负责整理些不打紧的卷宗;姬承为行人署谒郎,负责引见异国宾客。 “寿辰之后方需走马上任,他也太心急了。”姜峤待他起身,与他一道往房中走去。 院中侍人看了看天色,没有要落雨的意思,便烧水煮药去了。 “比起其他闲职,他的谒郎可周旋的地方多了不少,也难怪他心急。” 姜峤房中几乎什么也没添置,若非有床榻和桌案,可真是家徒四壁,越离疑心除了那方棋盘和几件衣裳,这人什么都没带来。 第10章 他随口问起,姜峤只淡道:“命薄身弱,何须外物压身。” 热茶被端上来,姜峤捧着热意渡暖指尖,望向他轻衣拢住的后背,“你背上的伤可好些了?” “快好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在长新肉,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人肉身,免不得皮肉受苦。 “苦了你了,”姜峤的眉目氤氲在热气中,房中没有点灯,声色皆幽幽:“魏王寿辰那日,很多大人物都会前来贺寿。” “你若身有不虞,恐怕应接不暇。” 越离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院中歪脖梨树。 风云荡过,花落香残。 第9章 输赢 魏王寿辰那日,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安邑城中戒备森严,往来宾客甚众,齐、楚、燕、赵四国亦遣使来贺,四下一片笑语庆声。 楚燎本以为能见到王兄或者家乡玩伴,谁知来人只是个并不面熟的使臣,面见魏王后,将家书与金银之物,分别交与楚燎和越离。 越离敛下眸中失落,与使臣打了几句话苗,修书一封,只谈些异国之物思乡之情云云,着使臣带回去。 离去时使臣朝他深深一躬:“公子燎便有劳先生了。” 越离欠身道:“分内之事,大人放心。” 楚国使臣与宫人离开后,他望向悄悄抹泪的楚燎,摸了摸他的头。 楚燎把信收起来,“你呢?你家中没给你带信吗?” 整个落风馆中,只有楚燎得家书一封,其余人无人问津,方才还瞧见姜峤悠悠出门去了。 “你不是说要去找九公子?” “对,我是要去找他。”楚燎被他这么一提醒,将家书放在自己枕头底下,嘟囔道:“他可是个大忙人,也不知要在哪里能寻到他。” 前朝摆席设宴,款待来宾,后宫则将高官眷属相邀进宫,戏耍游目。 “走吧,我们去寻九公子。” 后宫以兰芳道为界,兰苑将前殿后宫分隔出来,左起萧夫人的移秋居,右至王后的常乐殿。 中间空余出来不少场地,今日人潮遍布,以黄布划出方正界线,南北各置一方寸鞠室。 鼓声从正宫门隆隆大作,哄哄人群顿首循声,不觉肃然。 楚燎见众人俯首而拜,越离拽了拽他的衣角,他不情不愿跟随跪下,含糊道:“恭祝大王寿辰,我王千秋,万寿无疆。” 地上爬过两只蚂蚁,楚燎趴在地上看得仔细,见二蚁时而并肩时而错位,像是吵架了,一个穷追一个穷赶。 鼓点由密转疏,猛槌二又三下后,众人纷纷拍膝而起。 越离替他拍着膝盖,他换了视角,找不见那两只蚂蚁了。 “哎,就你,我们刚好缺人,你过来吧。” 声气语调无不盛气凌人,楚燎看着十来步外的粗壮少年,那少年也正盯着他,双目闪着寒光。 “这人……”还没来得及生气,楚燎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 越离见来者不善,上前拱手道:“我家公子不善蹴鞠,便不扰了各位公子的雅兴。” 尹峰被楚燎神游天外的神情惹恼,厉声道:“区区楚国来的质子随侍,我跟你主子说话,有你什么事?!” 楚燎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让魏明笑得跟挠了脚心一般难看的墩子! “来人,给我掌这贱奴的嘴!”楚质子他暂时动不得,一个小小的随侍还不能隔靴搔痒? 越离知这无妄之灾是躲不过了,眉头轻皱,很快又放开。 罢了,这倒比魏王上来就赏他五十鞭松快得多。 “放肆!”楚燎情急之下怒斥而出,跑上去挡在越离面前,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他气得面红耳赤目露凶光,抬头瞪着尹峰,丝毫不怵道:“不就是蹴鞠?我跟你比!” 言毕他环视一圈,没找到魏明的身影,有点可惜。 “哼,算你识相!”尹峰见他上钩,也不再纠缠,给另一拨人递了眼色,“隽徐,他跟你们一伙。” 为首一个细长条的少年走来,两只眼睛眯着,明显对楚燎的个头很是不屑,嗤笑道:“小娃娃,知道蹴鞠怎么玩吗?” 越离被轰出场去,只能远远看着他们,离去前听楚燎牙尖嘴利道:“我知道蹴鞠怎么玩,你知道茅厕的耗子怎么叫吗?” 紧接着他自问自答:“我看你獐头鼠目,肯定是知道的。” 有人喷笑出声,隽徐立马回头,笑声便消弭于无形了。 尹峰咧开嘴,眨眼又收了回去,“好了好了,我们分散开去,准备开始。” 除了楚燎,还有另一个比他稍矮些的孩子,其余的对比之下都人高马大,越离心下微沉。 不少公卿大族的夫人小姐挽手而过,偶尔看上一眼,问上两句那是谁家的孩子云云,少有驻足围观的。 毛孩子的若干杂仆们倒是兴致盎然,呼唤喝彩不绝于耳。 随着一声呼喝,鞠球被来回追逐,场上尘沙扬起,场外香风涤荡。 众人有意为难楚燎,不少腿脚直接往他身上招呼,楚燎身姿灵巧能避则避,避之不及便生生扛下,好几次摔在地上迅速爬起,奔着鞠球而去,看得越离攥紧了拳头。 楚燎眼里除了时不时凑上前来的阴影,目光始终紧跟鞠球,摔了也不喊疼,连尹峰踹着踹着都觉无趣起来,何况他飞燕似的满场跑,要撵他还真不容易。 渐渐地众人也随他沉醉到游戏中去,三个人围上来要绊走鞠球,楚燎大喝一声:“隽徐,你死了吗?!” 那球转眼破阵而来,隽徐一时顾不上别的,赶着球往对方的鞠室奔去,临门一脚! “进了,进了!!” 隽徐和几个少年欢呼雀跃,楚燎捂着肋下站起,脸上灰扑扑的,在场外扫视一圈,见越离对他挥了挥手,仰脸笑了起来。 尹峰脸色一沉,隽徐便讪讪收了笑,咬着腮帮转过身,暗啐一口。 后半场依旧是楚燎负责在尹峰脚下抢球,身体的疼痛让他开始预判尹峰踹腿的方向,他力气不算小,且挡且推避开了许多阴狠的腿脚,将球亲力亲为带到对方地界,连进三球。 尹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开始朝他的头脸招呼过来。 “我家公子还有九公子吩咐之事未完,”越离见势不妙,欲上前将楚燎带走,“这就不再贪玩了。” 几个奴仆围上来架住他,其中一个鼻孔朝天冷哼道:“九公子?九公子与我家主子最是要好,等着吧,什么时候我家小主人尽兴了,什么时候再走!” 除了尹峰,其他落在楚燎身上的动作都越来越敷衍,隽徐意意思思地踹了他两下,已经会自觉接下他抢过来的球。 眼看隽徐又进一球,楚燎躲闪不及,被尹峰一胳膊狠狠掼在脸上,飞身摔了出去。 呼喝声又起,终于结束了一场。 楚燎脑瓜子有些嗡嗡的,鼻血流了出来,他撑在地上,揪起袖角随意抹掉,两眼晶晶地等着计数人唱数。 然而计数人压根不屑唱数,直接宣布道—— “这一场,尹公子胜!” 楚燎头一次被这种路数所败,顷刻间连呼吸都窒了窒。 “好!!!” 场内外传来一片叫好声,楚燎笑容僵在脸上,朝在外围假笑的隽徐望去。 隽徐接触到他震惊的目光,笑容有些发苦,很快转过脸,不再看他。 “楚燎!” “你没事吧,都有哪里疼?”越离扑跪到他身边,抽出手帕替他揩去鼻血,叠了两叠,又擦去他脸上的灰尘。 “不对,”楚燎仍没反应过来,在脑中细细回忆,抓住越离的手指固执道:“是我赢了,半场过去他都没抢到我的球,你看到了吗?是我赢了!” “哈哈哈哈你们听听他在痴心妄想什么?”尹峰挥掉替他擦汗的手,眼角眉梢都挂着轻蔑:“这里是大魏,不是你那荒山野岭的乡下地方!” 他边骂边抬脚踹来,“就凭你还想在我的地盘赢?臭乡巴佬!” 越离把楚燎摁在自己怀中,闷哼几声,心中奇异地畅快不少。 楚燎扒在越离肩头,惶急道:“你的伤!尹峰,你给我等着!!” 他怒目而视,气炸了肺,气得眼眶发红,气得全身上下的伤都沸腾起来。 隽徐拽了拽尹峰,在他耳边低声道:“中尉大人叫你过去一趟。” 尹峰这才意犹未尽地收了神通,楚燎的困兽之态令他稍稍满意,不屑道:“哼,我等着,你可别随便死了。” 离去前隽徐脚步微顿,回首瞧了一眼,很快便疾步跟上。 越离将楚燎抱起,楚燎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伤口肯定是又绽开了。 他把脸埋在越离怀里,嗅着他身上的草药味,想起离家那日他身上的松木香,莫名悲从中来,哽咽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未长成的群狗群而攻之,全招呼在楚燎两条腿上,越离将他拢紧,在意味不明的注视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第11章 “我以前是家中最小的庶子,”越离见他不吭声,缓缓道:“我爹总逼着我练武,可我打娘胎出来就体弱,他看我不起,问我是要握剑,还是要饿死。” 楚燎蹭出半边脸,眼睑发红,“然后呢?” 从后宫到落风馆不算远,越离走了一会儿还算稳健,稍稍喘气道:“我说,我想为文。” “你爹怎么说?” 越离目光微闪,无悲无喜道:“他把我吊起来,用军鞭抽了许久。” “什么?!”楚燎又怒又惊,“他好大的胆子!” 越离靠在墙上笑了两声,他挣扎着要下去,越离说:“无妨,这不算什么。” 这人少有强硬的时候,楚燎不敢再挣,怕这病秧子真把他摔地上了。 “那……那你怎么活下来的?”五十鞭都让他病个半死,之前的事……只会更难捱吧。 “差点就活不成了,”楚燎一口气吊起,两旁的宫墙徐徐退去,越离不紧不慢道:“是越家一个老马夫救了我,当时我被吊在树上,只剩一口气。” “那、那你娘呢!怎么会让一个马夫救下?” 越离眼睫微颤,露出楚燎看不懂的凄凉笑意,耳边似乎还有女人的哭求之音,“她在哭。” “哭什么啊,还不赶紧救人!”楚燎时过境迁地心急如焚起来。 “她跪在我爹离去的马车身后,求他回来。” “这……”这超出了楚燎的理解范围,他不明白为何要放着亲生儿子不顾,去求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回头。 越离没有再说话,楚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好了,你别难过,等我回去就重重治你爹娘的罪!” 越离不禁莞尔,“……好。” 拐进落风馆,守门的侍从见他抱着里面最小的公子,问了一句。 越离本想搪塞过去,想了想又拜托道:“劳烦阁下去取点药来,其他贵人与我家公子起了些冲突,他有伤在身,在下人微言轻,有劳阁下帮个忙,定有重谢。” 侍从暗道质子的日子果然不好过,又听他说有重谢,堂皇几句便去了。 越离将他抱进房间,放在榻上,脱去靴袜挽起裤腿,两条腿青紫交加,好不骇人。 楚燎不看则已,一看浑身上下都疼了起来,好容易平复下去的委屈与难过如潮水般涌来。 他手肘搭在眼睛上,嚅喏道:“明明是我赢了……” 越离又解开他的上衣,肋下腰间也没逃过,刚才尚不觉得,现在半边脸已经肿起。 “好疼啊,越离……”他痛哭出声,胸膛起伏不定,攥住越离伸来的手,泪水流进他的掌心:“不仅没赢,身上到处都疼,还让你伤口崩开……我以为只要赢了,就能让他闭嘴,滚得远远的……” “呜呜呜我怎么那么没用……” 越离被他哭得鼻尖发酸,抵着他的额头轻声道:“不怪你,楚燎,你赢了,但我们现在只会输。” 楚燎睁开被泪水糊住的双眼,“……凭什么?他们怎能不讲道理?” “道理是说给人听的,”越离鼻息温热,语气发冷:“在我们能与他们平起平坐之前,我们是不被当人看的。” “总有一天,我们会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何以为人。” “呜呜呜……” 楚燎听得愣神,经此一役,不再似懂非懂,突如其来的恶意欺压,无须师出有名。 就算有名,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他抱着越离埋在他颈间,大哭一场。 “在心泪流尽之前,快快长大吧。” 越离抚着他的脑袋,无声地叹了口气。 “先生,肖侍人送药来了。”阿三叩门道。 “就来。”越离拉起一边的被褥盖在他身上 ,用衣袖揩了揩他的泪痕,“好了,莫要心伤,我去取药来。” 楚燎泪眼盈盈地抓住他:“你让阿三来给我上药便好,你快去看看你的伤。” 末了他撅嘴道:“姬承呢?他不是老爱围着你打转吗?” 越离轻敲他额头,无奈道:“公子放心,我自有安排。” 肖侍人见他敞门出来,一边的肩头水色濡湿,递了药给阿三,好声好气问道:“也不知公子是伤着哪了?哭成这样?” “他……”越离欲言又止,凄风苦雨地笑了笑,“不提也罢,我们远道而来,叨扰贵地了。” 他搓了搓手,干笑道:“哎,都是小孩子顽皮,大些就好了。” “对了,多谢肖侍人辛劳一趟,”他自腰间取出一块碎金,面露犹豫,一咬牙递了出去:“身无长处,只有这点金块傍身,肖侍人笑纳。” 肖侍人不比牟内竖那般收惯了打点,他一个值守的内侍,少有碰上打点之事。 他两手悬空欲握,嘴里仍旧推脱:“小人……小人不过费些气力,怎好劳你破财。” “我家公子年纪小,身处异国他乡,难免受欺,也无处可告,”越离面上越发悲苦,重重将金块塞进他手里,痛定思痛道:“今后还劳您指点一二,不吝赐教。” 肖侍人握着手中冰凉,大喜过望:“先生客气,倒令我受宠若惊了。” 越离又与他闲话几句,打发他乐颠颠去了。 第10章 王师 安邑城中,茶室僻处。 来人头戴纱笠,一身女子素服,款款入座。 两名伍夫头缠魏巾,将履下泥沙在楼下刮去,方上楼叩门,请主求见。 “进。” 随侍前去开门,待门合上,伍夫轻声叩地而拜。 “虚礼少请,看茶。” 随侍应声而动,两名伍夫从怀中掏出帛书,双手呈上,这人也不摘纱去笠,就着朦胧一目十行,心里有数。 茶室中无人言语,少顷,随侍奉上笔墨。 一名伍夫见他素手执笔,洋洋洒洒,不禁犹豫道:“少主,田氏刻薄寡恩,王室衰微,我们当真要……” 他笔尖微顿,奋笔疾书道:“我主并非王室,而在万民。” 两名伍夫神色一凛,愧而垂首,不再言语。 搁笔晾墨之时,他捻了捻指尖,问:“阿姐种的豆苗可有长高?” 两伍夫面面相觑,一人支吾道:“天时尚可,兴许秋来便能结豆了。” 他笑了一声,收起帛书递去,二人再次俯首而拜,前后离去。 “独阑,你想家吗?” 随侍独阑将笔墨复归原位,摇摇头道:“独阑若非先主所救,早就没有命在,先主一去,独阑便没有家了。” 乱云千叠,飞鸿过境,风入轩窗,舞起一片寞色。 “走吧,该回了。”姜峤起身道。 二人沿街漫逛,买了些街头食点,欲从偏门而回,身侧俱是兴高采烈的跑动声。 “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 人潮蜂拥而至,长街大道人满为患,摩肩擦踵,姜峤被挤得心口狂跳,独阑自顾不暇,伸出一只手来拽他,姜峤扭着身子往旁边让去。 百姓千貌,脸上无一不显崇拜尊敬之意,嘴里都喊着“大将军”“陈将军”,青空之上犹有回响,狂热之情可见一斑。 极目望去,巍峨百尺城楼下,前锋持军旗振振而出,“魏”字赤底黑描,悍然夺目。 其后随来的高头神骏以青铜当卢覆面,赤金脚蹬之上配以流苏鞍垫,金光软甲从暗处出鞘,刀锋在握,阴影下露出一双睥睨无当的眼。 “大将军英明神武!!” “我大魏军神,赫赫如昭!!” 姜峤袖手旁观,大魏百姓口中的陈将军,便是战遍五国领兵灭韩的陈修枚,系当今相国之孙,十六岁那年在燕魏陈桥之战初崭头角,往后五年势如破竹,升为将帅。 传闻她手段狠辣,有驭虎之能,初次训兵营中无不怨声载道,可又无一能敌,首战大捷后,她亲手摘下熊掌,烹犒三军,此后再无异议。 遑论她在闺中之时以女诫作脚垫,遍读兵书,旁听策论,以侍人为兵,排演揣摩,一朝领兵便出其不意,奇兵诡行,无往不胜。 六国之中,以赵国女色最佳,闻之“赵女”二字,人人色动,闻之“魏女”,则人人色变。 其声名大躁后,不少世家之女效仿,平民中也掀起女武之风。 可惜人言可畏,刀剑森寒,留下来的人并不算多,女将更是屈指可数。 六国卿士列将举帅,无不感慨——多少年才出一个天纵奇帅,怎么就落在它魏国! 主帅身后紧随而出的副将稍显稚气,却也是昂首阔气,眉宇之间与魏王有几分相像,是前往督军随行的公子淮。 公子淮初登战台正是当年陈修枚的年纪,有大帅坐台,他自然英雄气短,光芒黯淡。 陈修枚立坐马上,飞眉入鬓冷目秀鼻,神色威严,从山呼的百姓中穿行而过,金甲鳞鳞。 这番景象她早已司空见惯,可每每见之,仍止不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身上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战甲,□□是楚地供来的灵骏,鞘中是大王亲赐的前朝神锋。 第12章 她陈修枚,战功赫赫,声名两全。 人群之中一蓬轻纱,她侧目而视,于茫茫中与那人目光交叠,错身而过。 “陈将军,久仰大名。” 姜峤唇角带笑,掩住眸中寒凉,青烟般旋身没入茫茫。 及至宫门前,众人纷纷握鞍下马,唯陈修枚一人特许乘马入宫,连公子淮也不例外。 议政殿上,群臣罗列,外使次之,魏王负手肃立,一侧是鬓发花花的陈相国,一侧是眉目如新的公子明,六百王畿卫士分道肃立,护甲反射出阵阵冷光。 宫人上前牵马,陈修枚跨马下鞍,片甲相撞铿锵作响,她一手解剑双手捧上,疾步至魏王三步之地。 外使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女帅究竟长了几只眼睛——只见她身长七尺有余,身姿朗朗,束发高簪,金甲覆光氤氲了她的面容,非近前看不真切。 她单膝跪地,双手捧剑举过头顶,“臣陈修枚领兵返朝,数万将士浴血奋战,幸不辱命,君恩浩荡,大业得报,祝我王千秋万代,与世长存,臣愿效犬马之劳,护我大魏片土无虞,助我大魏开疆拓土。” 鹰唳虎啸,莫过于此。 一众外使闻之色变,又气又怒,却不好发作,憋得面沉似水。 魏王很是满意,犒赏三军后,手掌上抬,宫人上前扶起功臣,神锋在手作以军符,陈修枚未敢自佩,仍高举双手。 魏王轻瞥,状似无意道:“此剑乃前周所遗,名为‘天地’,本王志在四海,神锋佩良将,陈将军为孤佩剑吧。” “谢大王,臣定不辱命!” 公子淮立在阶下,神情微变,眨眼间恢复如初。 鼓震声扬,魏王转身入殿,大殿上已列好席案,诸君对号入座。 陈家祖孙并列上席,魏明与魏淮相对而坐,陈修枚见魏明抬眼望来,与他歪头一笑。 魏明亦笑,对别人来说,她是陈将军,对他来说,她是陈家姐姐,小时候可没少被她忽悠着去藏书阁中偷遗卷。 守阁夫子吹胡子瞪眼地查了好几遍,后来复归原位,方觉出此中端倪,不再声张。 魏明触到魏淮的目光,笑容稍敛,彬彬一礼。 在母亲口中,二哥是最可怕的王储,深藏不露,野心勃勃。 在魏明眼中,他不假辞色,凡事竞先,无一不能,无一不精,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坐上王位的。 同样是母族衰微,他与魏明相比,或许就差那么点气运。 谁又敢说魏王的宠爱不是气运使然。 魏淮一怔,微微颔首,在长席上找了找,并未看到想看的身影,眉头紧蹙,无声地叹了口气。 美酒佳肴铺满案席,编钟声声清越,轻歌曼舞,一番繁华景色。 推杯换盏间,魏王嘉奖了魏淮几句,他毕恭毕敬,依依承下作谢。 酒过三巡,已至酒酣耳热,恭贺之声不绝于耳,群臣攘攘,魏淮悄然离席。 他的居所尚在宫中,换了身便服,从偏门出宫,直奔东苑而去。 魏王膝下九子,六者为男三者为女,大公子生而夭折,五公子四岁病亡,除了从军而归的公子淮,三公子魏裴、四公子魏珩便是魏王口中庸才,索性打发出宫,分置东西二苑,眼不见心不烦。 四公子生母早逝,养在二公子之母孟夫人膝下,与公子淮一同长大,谁曾想二子竟是南辕北辙,一个争强好胜,一个偏安一隅。 东苑之中,门扉紧闭,门廊下挂了两个红灯笼以作庆贺,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守卫打着哈欠靠在檐下发呆,门堂内窗扇大开,满堂轻纱翻飞,娇笑连连,惊走了枝上憩鸟,香风浮动。 魏珩脸上蒙着黑布,循着娇笑软语到处扑人,半点没有座上无席之忧。 笑语乍然噤声,他毫无所觉,嘴里喊着几个侍女的乳名,东扑西找。 猛然抱得美人,他搂着人大笑:“抓到你了,不出声本公子照样手到擒来!” “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害羞了?” 在魏王看来,魏珩力气全使在长个儿上了,比他老子还要高出一个头,身长近九尺,侍女们在他身边与鸟雀无异。 他弯腰垂颈,在来人身上嗅来嗅去,身形一滞,便听头顶冷冷道:“你要不要看看我是谁?” 魏珩一把拽掉脸上黑布,没来得及面露喜色,便被抽得头脸一歪,口中锈味四溢。 “二哥,你回来了。”他顶了顶腮帮,对上魏淮阴鸷的眼神。 “我让你在我离宫之时,多去父王跟前露面,聊表寸心,”他冷哼一声,伸手拽下梁上轻纱砸在他脸上,“你倒好,醉生梦死沉迷美色,过起了逍遥日子!” 魏珩垂眸不语,砸过来的轻纱滑过鼻峰,他两手还锢在魏淮腰上,轻轻一捏,牛头不对马嘴道:“你是不是瘦了?” “你又说什么胡话,我在问……” 他倒退两步,后脑撞在魏珩掌心,锈味被搅至整个口室。 辗转反侧,腰上的手越发激动,大掌按在他后腰处,逼得他浑身一颤,有气出没气进。 魏珩见他挣扎也不放,眸光发暗,护在后脑的手下移至他咽喉处,拇指摁在颤动的喉结上。 水丝牵连,魏淮险些站不住,眼前拢着密不透风的阴影,大口喘气,狠狠瞪他,却没了先前的凛冽,喑哑道:“你跟我逞什么凶,有本事去父王面前装相。” 魏珩想起魏王那张老脸,心平气和道:“二哥,那不合适吧。” 他又要发作,魏珩倾身倒在他肩上,瓮声瓮气道:“你一走就是半年,我好想你。” 魏淮的手悬在半空,终是轻轻落下,抚在他背上:“我看你快活得很……” 魏珩双目阖上,感受着他的体温,抱着人不言语。 “好了,”他讪讪道:“我这不是一回来,就看你来了。” 魏珩这才歪在他身上侧目看他,鬓发搅缠,面露笑意:“此话当真?” 魏淮铮铮铁骨,唯独拿这个小他三月的异母弟弟没有办法,轻咳一声偏开头:“信不信由你。” “可有受伤?”他一双手在魏淮身上摸来摸去,寻着腰扣就要解开,被一手按住,魏淮斥道:“荒唐!青天朗朗,休得放肆!” 并无杂念的魏珩愣了愣,恍然大悟道:“二哥,你……” 他凑到魏淮耳畔,低语几句,魏淮脸边的细小绒毛轻颤,从耳垂红至脖颈,骂了两句,甩开他急急往外走去。 魏珩大笑出声,急追上去,半挂在他背上,不依不饶。 王谢堂前燕啾鸣振翅,旋上东苑亭台,被日光晒得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 第11章 延士 四载春秋过,一襟夏凉来。 街边茶市坐着几桌闲人,或打盹或闲谈,聊些春种秋收、王家墙头之事,算作打发。 “要说这两年的收成,都大不如前,也就是天公作美还算过得去。” “嗬,有得收就不错了,那王九家的田种了少说也有十年八年,烧也烧过肥也肥过了,今年啊,怕是种不出什么来了。” “哎,幸好这几年无战事,战事一起,要缴的丁税水涨船高,日子就难过喽~” 对面的馆舍又起争执,三人齐齐望去,见两个履布麻衣的书生被赶出来,与守卫争执不下,吵嚷个没完。 “嘿,这些个食客,尽想着吃白食,国无战事平白养着他们,还不是用我们的口粮!” “食客三千,也不过出一个太傅,其他人都打了水漂。” 三人扼腕叹息,为国事不忍也。 坐在角落里的长衫将杯中茶沫吹开,四年前涩口的大叶如今已经饮惯。 四年来各国如冬虫蛰伏,战事未启,却少不了暗流涌动。 大人物们竞相斗法,久而久之也顾不上严防死守,何况他们只是无足轻重的质子。 于是每日下午他扮作随侍跟着姬承出来,姬承去行人署勾画名字,混个脸熟,他则在茶市街边晃荡。 闲聊的三人纷纷起身,哄笑着散了。 掌柜坐在柜台后扶头打盹,堂中一时东倒西歪,正是夏日昏昏之状。 他看了看日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往街角处的馆舍走去。 天下之争,不止在戎在祀,更在贤才,当今陈相国便是不可多得的贤才,魏王纵然雄才伟略,无良相辅佐,也是捉襟见肘,独臂难当。 守卫看到他的打扮与姣好的面容,先是一愣,很快摆出不虞之色,赶苍蝇似的驱赶道:“去去去,舍馆人满为患,你另觅他处吧!” 他面色犹豫,被守卫这么一驱赶,倒像是大了几分胆子,上前道:“在下斗胆托付诸位,一额上有疤之人稍候将至,如诸位所料,他也想仗着三寸口舌之利争得一席,好食君之禄,却未免担君之忧。” 两个守卫对这额上有疤之人印象不可谓不深,此人每日申时一刻必至门前,滔滔不绝纵谈天下大势,听得两名守卫耳中起茧,碍于不驱士人的条例对他忍之又忍。 第13章 “你是何人,他与你有何关系?” 他已能将魏国的乡话说得七八分像,加之他本来的楚音,更像是从哪个犄角旮旯上京而来。 一口气叹得苦大仇深,他悲痛道来:“在下乃他的妻弟,我姊姊嫁于他,愿与他举案齐眉好生度日,谁知他听闻大王在京中屯养食客三千,自觉才高八斗,未免不能争得一席,不劳而获,因此带走了家中财产用作盘缠,我姊姊拦他不住,反倒遭一顿毒打。” 两名守卫俱是一惊,国斗尚不可论,百姓之中锄强扶弱乃是正道,狼心狗肺之举一朝见光,人人喊打亦不足惜。 他观守卫色变,再添柴薪:“在下迫不得已,替我姊姊来京寻他,谁知他不但不迷途知返,反将……” 他咬了咬唇,难以启齿般踌躇片刻,在守卫的催促中续道:“反斥舍馆之中皆是豪猪,痛骂两位尽职之士为看门之狗,无用之辈,误我大魏得道也。” 一番话下来,两名守卫已是怒不可遏,拳头上青筋暴起,见他身薄力弱面带愁容,想来也是受了那混账不少磋磨,立时摩拳擦掌,亟待爆发。 “小兄弟,你且先回去吧,”一名守卫拍拍他宽慰道,冷笑声声:“我们会替你和你姊姊好好劝他的。” 越离又是谢又是作揖,作势要掏出他明天的茶钱,被守卫义正辞严推了回去:“举手之劳,若收你钱财,岂不是受贿。” “是在下思虑不周,误人仁义了。” 他转身望了望不时驻足的行人,此时街上人迹寥寥,他走到一处僻巷,趴在檐下打盹的黄狗盘着身子瞧他一眼,便不肯再理了。 不多时,那额上有疤之人如约而至,一身单衣麻罩,狂色毕现,只是这一次没来得及说两句话,便被两名守卫拖到了舍馆旁边的后巷。 黄狗两只耳朵一动,站起身子把溜圆的眼睛转来转去,哀嚎声令它焦躁不安,在原地来回打转。 “贱生,来。” 黄狗蹭到他腿边,鼻子在他身上嗅来嗅去,这是东街黄二伯卖鸡铺子上的狗,这时候没什么生意,舍馆周边安静,它也是个会躲清静的。 越离险些被它舔在脸上,狠狠地揉了揉它的头,诘问道:“你是不是又偷吃了?” 贱生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轻嗷两声,耳尖一动,调转身子朝巷口望去。 越离理了理衣摆,起身离开僻巷,那两名守卫见到他,痛快地长舒一口气,朝他情深义重地点了点头。 他抱拳示意,不远不近缀在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后。 走了不知多久,骄阳落在他们身上,又湮没阁阴楼影,一道道光明,一片片尘埃。 面前是一堵死墙,这人终于坚持不住,靠坐在窄巷中间,苍蝇嗡嗡盘旋,他形同乞丐,望向穷追不舍之人:“所为何来?” 越离阔步朗行,仿佛置身光洁如新的大殿之上,上前拜服:“在下为百里先生大才而来。” 那些看似狂傲不羁之言,越离每每闻之,心向往之,昏昏欲睡的茶堂中,有一双眼睛,为百里竖而来。 百里竖碰壁多时,面上狂傲不减,心中却未免起怨,方方正正的一张脸上因为额头那道疤痕,更添几分戾气。 越离年复一年在刀下谋生,自然不怵他的虎视,反问道:“先生可是魏国之人?” 百里竖哼道:“小国无名,不足挂齿。” 那便是陈、郑、卫等砧板小国了。 “那先生何以执着于魏,屡遭辱弃,饶是在下与先生素昧平生,亦见之不忍。” “魏王意在大图,良相出良将佐,又得韩地为备,”谈起这些,他面色平静不少,“野心昭昭,为我所欲也。” 越离袖手冷然,神情不复热忱,“依你之见,魏王、相国、陈帅三足鼎立,可保魏国多少年雄雄图之?” “三足之后,可有大才担当?”他不等百里竖回答,兀自发问,身后斜照将他的影子拉长,蔓延到百里竖身侧。 “今魏王不谋贤人,舍馆食客济济,俱是庸碌谋食之辈,相国年逾花甲,陈帅身后无帅,王储尚未长成,若三足塌一,依先生之见,四国之剑当先指谁?” 百里竖显然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眼也不眨道:“就算如此,魏国强盛一年,我便佐王一年,我之重才,非强国强军强民无以驱使。” 越离莫测一笑,蹲身看着他花红柳绿的面容,锥心道:“莫说佐王,先生连舍馆也进不去,这副尊容便是拜魏国所赐,先生纵有大才,也是锦衣夜行,无人问津。” “志向与年华此消彼长,这身伤要养上多久,又要挨多少皮肉之苦,才能得见明主?” 他语气稍顿,叹息道:“若是不得面见,年华虚度,先生又该上哪里讨说法?” 狂傲者狂在其才傲在其视,目下无尘非视而不见,而是被八斗之才垫得高了,难想难见,以为遍地都是桓公鮑叔。 千里马难得,伯乐更难觅。 百里竖落在一身尘灰的越离手中,可谓是蛇打七寸在劫难逃。 他紧紧盯着面前这个狡猾的少年人,不动如山道:“阁下来者何人?” “先生高才,在下为之折服,”越离从衣襟里掏出帛书,双手呈上:“愿先生之才辅佐明主,助我楚地千秋万代。” 百里竖手上沾着血污,毫不在意地扯过帛书,这是一封前去楚地的引荐书。 早早准备好的荐书,他不前不后的出现,百里竖怒发冲冠揪住越离衣领,目眦欲裂道:“卑鄙鼠辈!你算计我!” 越离不避其锋,不愧反笑:“是,我算计先生之才,先生在魏地一名不文,拿上这封荐书交给楚国上将楚覃,我保你在楚国奉为上卿,人尽其才。” 他一根一根掰开百里竖的手指,直视他欲壑难填的炯炯双目:“比起氏族林立的魏国,楚国更利于先生安身立命,在那片净土,你自可大刀阔斧,斩尽乾坤。” 百里竖被他说得血热,不动声色道:“你是谁?不怕我将这封荐书拿去给魏国投诚?” “在下既然敢现身图谋先生,自然愿意冒些风险,”他目光流转,指了指被攥在手中的帛书,又掏出两片金叶放在地上:“只是先生想好了,这封荐书落在魏王手里,一文不值,死我不足惜,还需靠先生周旋,但若是落在楚王手里,先生便是无人敢轻的上卿。” “言尽于此,个中决断,但凭先生所裁。” 他毕恭毕敬行完士子礼,在百里竖晦暗的注视中离去。 回到茶堂边上,贱生已经回去了,这会儿闹市再度繁忙,它得回去管好黄鼠狼的手和自己的嘴。 姬承已立在堂前等他,手中还捧着油纸,“你回来了,昨日不是说想吃冰酥,我买来与你尝尝。” 他手隔着油纸,将那油炸后裹满糖晶的酥条递到越离嘴边。 他太坦荡了,越离若是拒了反显奇怪,只好低头就着他的手,咬起酥条嚼入口中。 姬承垂眸看他嘴唇润泽,沾上星星点点的白霜,撇开眼道:“好吃吗?” 越离舔了舔嘴唇,沉吟片刻:“不错。” 姬承也是慢慢发现他有些嗜甜,凡是沾了甜味的东西,他都愿意多吃上两口。 他一说越离才发现,并戏言道:“公子承算是抓住我的把柄了。” 姬承想,这算什么把柄,能骗他说燕国每道菜都倒糖吗? 他把油纸包塞到越离手中,与他一道往主街走去。 天边霞光渲染,烧云火红,映出一道并肩光影。 “要是能带你回燕就好了。”他喟叹道。 越离抹了抹嘴,将油纸叠好收进腰间,闻言笑道:“楚地多美人,若你喜欢,来日访楚,自可一一挑选。” “何必舍近求远?” “情意难求,千里不能远。” 姬承咂摸着他的话中之意,一时捉摸不定。 快马驰来,行人避让,姬承拉住越离手腕,将他向后拽回。 “当心。” 一触即放,越离稍怔,道了声谢。 他与姬承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不问姬承掌心日复一日的厚茧,姬承不问他每日都去了哪里。 他们都知道,他们将会在哪里。 第12章 愚智 楚燎四年来蹦了不少个子,已经到越离肩膀那么高了。 他随天时应地极,长个儿都挑夏秋两季,越离说夏种秋收,正好正好。 骨头一寸寸长出来,时常痛得他夜不能寐,越离偶然发现后每晚都会用热巾子敷在他膝盖和小腿骨上,再一点点揉捏他的肌肉,折腾到三更方回房歇下。 楚燎也不再一口一个越离的叫,而是唤他“阿兄”。 王兄远在家乡,阿兄就在身边。 他本就天生神力,运气挥剑已有凛然之势,除却疼得厉害的那几天,他一天也不敢落下,若是赵佺躲懒,他便冲到赵院中揪人。 赵佺本就是个性情中人,被他一口一个小师傅的哄着,一天天也越发卖力了。 第14章 身为公子伴读,他白天跟在魏明身边,傍晚回到院中习武,晚上听越离念经,可谓是充实非常,每晚沾枕便睡。 至于尹峰其人,藏头露尾,专挑魏明不在他身边时来找他,他能避则避,避不过则挡,偶尔一身伤的回来,越离什么也不问,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只替他敷膏上药。 后来尹峰便不怎么出现在他面前了,甚至连魏明也很少见到他,他隐隐怀疑这里面有越离的缘故,但他没问,为什么不问,他也不知道。 即便如此,在那些魏明和越离无法顾及的角落里,他还是会被恶意凝视,越离告诉过他,那不是他的错,是他们混沌不明,顽固愚蠢。 越离说的对,所以他不愿与蠢人辩白,和那个动不动就瞪人讥讽的公子燎相比,他更沉默寡言,更心中有数,更居安思危。 越离因他受过太多伤了,他的无知会化作每一根实实在在的棍棒和鞭条,落在阿兄的身上。 他想和阿兄一起,活着回到楚国。 越离似乎也长高了些,但总有个姬承形影不离,将他衬得瘦弱娇小。 “阿兄,你回来了。”他手腕轻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势负剑。 姬承与他和赵佺笑语几句,姗姗离去。 “今日可有不舒服?”越离揉了揉他的头,吾家有弟初长成,养在院中人未识。 他看着一日千里的楚燎,心中有着农人般的欣慰。 “没有,这两日都睡得很好。”他望着越离笑,左颊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不像小时候笑则露出八颗大白牙,而是学会了抿唇含笑,眼眸泛光。 赵佺几次看着越离欲言又止,越离打发楚燎随阿三去膳房,坐在赵佺对面,给自己斟了杯茶,“这是怎么了,赵师傅?心爱之人的家书已经不能令你开怀了?” 落风院中,赵佺敢自居武学第一,却不敢和姜峤越离耍心眼,这两人一看就有聪明相。 姜峤神出鬼没,且与他的关系和秘密尚不足以谈论心事,越离虽然头顶算盘,却也没有陷他于不义…… “先生,不知你何以看待不义之君与不义之国?” 暮色四合,赵佺眉间的犹豫更加深沉。 越离沉吟片刻,摩挲着杯口道:“不义之人为君,其国必沦不义,君不义,群臣无能劝谏之,国将不仁,百姓必积怨犹深,恨不能遣君还政于清明,因而上乱下反,民将不民,国将不国。” 赵佺目瞪口呆,手肘一缩碰掉了桌边的木剑,形容呆滞。 越离先他一步捡起木剑,掸去上面的尘灰,不看他,也不言语。 好半晌,赵佺喉头微动,咽下满腔苦涩,颤声道:“若是……一日未享王室礼遇,是否该背负一国之民,苟且偷生?” 这话问得十分露骨,越离攥在杯口的指尖发白,闭了闭眼,喃喃自语道:“你不应问我的……” 赵佺沉浸在惊惧交加中,半点没听清他的由衷之言。 “自然不该。” 赵佺猛然抬眼。 他恢复如初,古井无波道:“履其责应受其利,其利百者可许,或名或财,或亲或爱,或尊或敬,王室满室与王者尽皆有之,何苦独苦贫者?重压尽系一人之身,怎可腆求完满?” 不曾想赵佺竟泪流满面,狭长如锋的眼中满是释然的委屈。 他与姬承境况相同,但他不是姬承,没有既来之则安之的心平气和,他更不是自得其乐的姜峤和娇生惯养的楚燎,他心气太盛,是生于民长于民的贱民。 母亲百病缠身药石无医之时,他高高在上的王父并未投来恩赐的一瞥,他在街头因为两个馒头险些被活活打死之时,他贵不可言的王父正得新子,城门设宴大犒三日。 若非得师父相救,他小命难全。 赵王千恩百赏,唯独绕过了他赵佺,却在魏使上门要人时,想起了他流落民间的公子佺。 他不从,赵王便杀了他师父,以他师妹相要挟,彼时大殿堂堂,赵王张口江山闭口社稷,逼他就范。 王侯将相,不过无耻徒众。他应了。 他不怕身处异地,只怕师妹遭人毒手,可恨他势单力薄胸无谋略,听之任之,天各一方,每日受烈火焚心之苦,怕她活着受罪,更怕他连受罪都是无用功。 越离答应他告知师妹的消息,他则给楚燎当武师。 他自然毫不犹豫,这身武学若不能换师妹平安,要之何用? 四年过去,他想要的越来越多……比如,救师妹出来,与她寻一处桃源避世,再也不管这世间的腌臜了。 他闭上眼,将日光泯灭,院外飒沓风动,是楚燎他们回来了。 “多年宿疾,得先生一剂,多谢。”他起身望向神色晦暗的越离,“先生尽可放心,所有身家,我会尽传于楚燎。” 越离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多谢你。” 楚燎听到自己的名字,雀跃上前,“赵……” 赵佺与他错身而过,未明月色下能看清他脸上的泪痕,楚燎一怔,越离仍端坐石桌旁,宛如一座石像。 他刚要上前,越离仿佛突然活了,还算镇定朝墙角扶去,胃水翻腾抽搐着干呕起来。 阿三与楚燎吓了一跳,阿三放下食盒,连忙进屋拿了外衫出来给他披上,楚燎倒了杯茶递去,他接过漱口。 本以为楚国的花籽在魏国长不出样子,没想到枝繁叶茂,花叶稍卷,开出了另一番妖艳意味。 “我无事,你们用吧,我出去走走。” 他的目光掠过担忧的阿三和楚燎,拍了拍楚燎的头:“昨夜的书卷你把它读完便睡吧,若是疼了叫阿三帮你敷一敷。” “阿兄……” 越离的身影已经转出院门,留下一片寂然。 月光如水,凉薄地洒在他身上。 陈相国自去年冬病,便时时缠绵病榻,大事小事尽交于陈修枚处置。 魏王喜忧参半,有意无意放宽了落风馆的看束。 相国主休,魏王主战,魏王不是鬓发霜白的相国,韩国的攻陷令他胃口大开,他想要更多,也自认可以得到更多。 魏王是明君,明君向来胸有大志,可这份大志犹如猛虎,策之驭之,利国利民,放之任之,则容易前功尽弃。 能拽住猛虎的人已经太老了,四年为期,休养生息至今,他早已摩拳擦掌。 只需要一个小口子,一个师出有名的小把柄,他便可以再度挥师,鲸吞蚕食。 // 姜峤回来时,院中一人披月默立,说不出的孤独寂寥。 “你回来了。” “嗯。” 独阑知这位每次来,必与他家少主弈下两局,当下便要去取棋盘,被姜峤拦住。 他望向神色幽幽的越离,问他:“用饭不曾?” 越离颔首:“用过了。” “撒谎。” “独阑,去楚院将他的那份取来。”姜峤越过他回到房中,换了身厚些的衣裳。 出来时月人依旧杵在院中,他上前拉人坐下,观他木然神色,道:“我的棋艺你已学尽,穷追猛打,有失风度。” “输多胜少,只有穷追,何来猛打?” 姜峤笑,“总不好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撑上一撑,好教你知道我功力深厚,并非绣花枕头。” 越离知姜峤有意逗他,挽唇笑了笑,算作答复。 独阑很快取来了饭食,越离问他们用过不曾,他们齐声称善。 这下越离真被他们逗笑了,握起食箸一口一口下咽。 院中被清辉朗照,省了一台灯油。 姜峤扶脸看着越离吃饭,想起很久以前,他和阿姐捡过一条花狸。 花狸并不亲人,养好了伤便消失不见,只在阿姐穿过的腰裙上按下个泥乎乎的掌印。 诚然,越离比花狸聪明太多,也亲人太多。 所以他桎梏太多,思虑太繁。 谋生者,将生看得太重,因此画地为牢,不肯放过。 一旦放过,又可能剑走偏锋,万物缥缈,难以承受。 谁又知道举重若轻不是铁石心肠? “今日快马来奔,”越离开口打断他的思绪,严肃道:“齐国叛臣立死。” 半月前,齐国前王室姜昱叛出齐国,来投魏王,三日前抵达魏宫,与魏王畅谈至半夜。 姜峤收起淡笑,见他碗空落箸,漠然道:“一臣不侍二主,踏入魏宫时,他便已是个死人了。” “可你不该……”他话音一顿,清辉落于姜峤眉眼,更添寒凉。 “弈棋吧,独阑——” 待棋盘摆上,姜峤捻子落定之时,越离猛然攥住他的手,棋子叮当砸下。 “姜峤,你老实与我说,你究竟做何打算?”还是,已经什么都不算了。 姜峤回过神来,握紧他的手落在棋盘上,笑得温柔而残忍:“越离,你可知我为何常胜于你?” 他不等回答,自顾自道:“世间最大的苦痛,莫过于算无遗策。世道昏昏,每一步都是血祭,枯骨累累,周而复始,一切之一切,并非民智所能概括,而是冥冥。” 第15章 “冥冥无终,乃愚者之切肤之痛,须臾之欢,智者则深埋其下,恨眼不能蒙,耳不能塞,心不能死。” 虽生犹死,虽死犹生,二者虽语义不同,终于都还是死了。 “我身后枯骨百万,夤夜听鬼哭,弈棋于我而言,百步不废一身。” “众道之道,乃是解脱之道。” 越离冷汗涔涔,明明握着这人的手,却觉得什么都抓不住,“为何……剖白于我……” 夜风犹有余温,姜峤攥了攥他渐渐冰凉的手 ,牵唇道:“谋者如牧者,不外乎谋生与谋死,你生志长存,身后还有人在等你,越离,这很好。” “人多死于擅者,所谓慧极必伤,越离,待你逃出这一方城池,也做一做愚人吧。” 第13章 临渊 观星台上,孤月不出,星罗棋布。 陈修枚一身单衣,鬓发高绾,负手等在台中。 钦天监须发皆颤,惊惧交加,再次确认浩渺中的凶相。 可惜把天看出个窟窿来,那四星也是紧紧相依,钦天监压下狂跳的心脏,朝台中走去。 “天象如何?”夜已深了,大王素来轻视天迹,钦天监不敢打扰,只将陈修枚请来,再做定夺。 钦天监少废虚礼,忧虑道:“四星连珠,落于东方,凶相必出,是为大汤。兵丧并起,君子忧,小人流。” 陈修枚领兵征伐,兵丧于她而言非福非祸,四年无战,朝中世家暗中揽权,蠢蠢欲动。 “落于东方?” 齐楚之地,皆在东方。 “正是,恐我大魏之中有凶星,自东而来,”钦天监不敢轻她年少,又将天象细细说了一遍,肃然道:“此天象凶险无比,非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能平,望将军告知大王,早作定夺。” “此事我自有定论,”她想起那双太过荒寂的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大人劳苦,三更将过,这便回去休息吧。” 钦天监见她若有所思,虽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星垂平野,江入大荒,辙辙之音坠入亘古冥夜,万象若虚。 钦天监暗叹,俯首告退了。 // 相国府的人来落风馆那日,提前下了一夜的雨,也未见收势。 姜峤理了理衣襟,接过独阑递过的伞,撑开步入雨中。 他绕到楚院门口,状似不经意往里投去一瞥,与冒雨出来取剑的楚燎笑了笑,便不再停留,前往相国府。 马车停在气派威严的府门前,姜峤一下车,便看到候在大门前的俊逸女子,她褪去甲胄,身着女饰,不改勃发英姿。 “这般大的雨,劳动公子了。”她颔首道,身侧佩着天地剑。 姜峤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淡笑道:“将军有请,天塌了姜峤也得来。” 两人移步至梅亭中,一路上姜峤目不斜视,只盯着她慢条斯理的背影。 她暂代相国批事,因此不在将军府,而是将他带到相国府上。 梅亭中已摆了一小案,她解剑置于案角,请他相坐,紧接着坐到案后,开始处理起种种大小事宜。 夏仓已收,魏王命多增粮仓,以备不时之需,这多增之数,众臣争执不下。 自韩国攻陷后,从魏至韩的驰道日夜兼修。 驰道既开,水利之事便不可稍候…… 大雨潺潺一连三日,三日来两人皆是各执一方,她不说,他不问。 案角的那把天地剑也没人动过。 她叹息一声,停笔悬于砚上,姜峤端坐对面,不似前两日闭目。 雨过天晴,晴空万丈上云卷云舒,姿态奇特,从万马奔腾至群龙盘踞,变幻无穷。 此天无穷意,此意无穷天。 “公子智绝,远在我大魏,还能搅动风云,令齐室困而不绝,替而不乱,”陈修枚与他目光相撞,面色一沉:“只是这手伸到我大魏内政,我便无法坐视不管。” 姜峤微微抬头,无可辩驳,只问:“相国可朗健?” 陈修枚从案后起身,踱步而出,她今日不曾见外官,长发绾在脑后,散下如瀑青丝。 “劳公子记挂,相国健在,本帅也健在,”她睥睨一笑,“这魏国的天,还变不了。” “一日不变,一月不变,一年之后,将军可有把握?” 她神情微动,转瞬敛去,折下腰身细细看他,“太公有一脉徒息,匿于朝隐于市,逢乱必出,拯治天下。” 她不放过这张芙蓉面上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目若荧光刺探幽微,“公子峤自小因顽疾避世,一别十数年。齐王自己也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姜峤。” “你是何名姓?” “你我以姜峤逢面,自当以姜峤为名。” 他瞳孔漆黑,仿佛不见天日的混沌,盘古死后身化大地,此后便不会再有盘古。 “前朝圣光难照后世,周礼既崩,时移世易,”他嘴角仍挂着笑,眸中暴雪肆虐,卷过断壁残垣,湮没于寂寂:“此后百谋利为先,圣人永死,蝼蚁争生。” 陈修枚目光震动,沉默地直起身,转过身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涩声道:“先生义谋千秋,吾辈功在当代,已分身乏术,故国家土,我无法独善其身。” 姜峤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宽慰道:“功名利禄,岂是浮华二字可随意抹杀,将军不必忧心,千秋之后,你我都已入土。” 陈修枚走至案前,拿起天地剑,拔剑出鞘,发出“铮”地一声嗡鸣,寒光四溢。 “功名于我,乃立身之本。先生并不图虚名,因此连真名也不可告知,我则不然,我更名替字,要的就是虚名列席。” 陈修枚,本字羞眉,功成名就后少有人知,举国上下,就这么一个陈将军。 姜峤笑得宽和,“愿闻其详。” “古之贤人早有言,为色误者,难担大任,于是多有杀妻明志,少闻杀夫证道,因何?无道可证而已。想来情之一字,世所罕见,儿女情长,十者有九不过见色起意,为纲常所困而不能挣,惺惺作态,假意逢迎。” “然,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我侍茶看墨儿女绕膝,千百年后不过冠他者名姓,成就萋萋荒草的一捧无寻灰,倒不如拼个死志,挣些离经叛道的骂名,成就大千观者之奇,或许百世之后,还能朽成一把功名骨。” 刀锋映亮她的面庞,双肩塌下,抑扬顿挫之音也变得萎顿,双目放空,苦笑道:“这番话我不曾出口,梗得喉头咽血,先生莫笑我志庸。” 姜峤神色复杂,垂目看着自己的掌心,似有所悟:“身陷囹圄,奋而长啸,怎可言‘庸’?能像将军这般有声有色,也不枉人世一苦。” 剑锋划破她的指尖,血珠沿边而下,“自天而地”划出生死一线。 它吻过太多人的性命,凝聚了太多怨气,握住剑柄,便有无边杀意燃起。 相传大周第一神锋乃武王手中的龙吟刀,天地剑只能屈居第三,但神锋所列,是因其刀锋无匹,还是因握住它的人锐不可当? 她宁毁勿错,宁杀勿仁。 她无比可惜,“五年前,我曾在军营中,见到过一个与你相像的人。” 姜峤浑身一震,放在膝头的十指尽数蜷起,他不知道自己想听怎样的结果,陈修枚剑握在手,却已经刺入他的心。 “你与她长得并不像,你面若好女,她却平平无奇。”雪亮的剑身上映出她的眉眼,从而看到另一双眼睛。 “唯独,唯独那一双眼睛,令人见之难忘。”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苍天莽地玄黄合一,青鸟衔来昆仑山巅的一株雪莲,堕入狂卷无息的波涛,凝成她皑皑如荒原的一双眼。 她用那双眼看草长鹰飞,观戈伐血溅,望无极穹宇,落在掀帐而来的陈修枚身上。 异瞳之人,世之凶兆。 陈修枚脚步一顿,稍稳心神。 她一开口,陈修枚便被那双神目所慑,听她说着和姜峤无二的话语。 她身上绑着手腕粗的麻绳,神情自得,甚至有不易觉察的解脱。 便是此人,令她为齐军精心设下的包围被破,区区八千骑兵,竟反制她五万将士。 眼看重围已破,她却自投罗网。 飞鸟投林,她一头扎进,是为投死。 她早就明白,人心剧变,天道自亡。 或许纣王死而不僵,他肮脏的血流到每个人的脚底,从而沾湿了每一块净土。 她没有姜峤的不忿,她只是无比平静地昭告于她,昭告今后天下人的命运。 陈修枚不敢再看她的双眸,讷讷道:“不为世所用,纵为君子,亦弃之。” 她无悲无喜道:“君子不器,若世所不容,自有绝迹之时。” 陈修枚不再说话,她将天地剑轻放在沙盘上,转身离去了。 “阴差阳错,你们竟然都落入我手。”陈修枚面露倦色。 姜峤垂头,嘴角漾出一抹笑,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 第16章 “不是落入你手,是她选择了你。” 不等陈修枚反问,他解惑道:“她知道,你会许她一个好下场。” 陈修枚脸色青白交加,半晌,她大笑出声,险些捶胸顿足,形如癫狂。 廊下的侍人们被笑得悚然一惊,纷纷加快了脚步。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沫,笑着叹了口气。 到头来,她成了屠夫里的君子。 姜峤已无所念,眉目恬淡,望着她的目光如三月暖阳,和煦而令人郁郁。 “你想念齐国吗?”她问。 姜峤摇头,“我乃天地子民,任何地方,都自有我的埋骨地。” 陈修枚颔首,她收剑入鞘,把染血之剑放在案上,深深地凝视着他。 后羿射日之时在想什么?灼灼烈焰悬于苍天,他真的看得清吗? 还是太阳们明白自己纵有高天,难挡箭雨,自愿在万箭穿心之前坠于深渊? 是后羿天生神力,箭簇破开万风,还是在太阳的照耀下,风息不敢相扰? 夸父穷极一生,都没追上过太阳,想来是后羿吓坏了它,它势单力薄,敬而远之。 若夸父与后羿相遇,他们会如何谈论太阳? 陈修枚倾身虚抱住他,连同那双寂寥的眼眸一起拥入。 她拍了拍姜峤嶙峋的肩膀,低声道:“姜峤,幸会。” 她不再逗留,在长夜流淌前离开。 姜峤目送她远去,执起那把名剑,笑得有几分乖巧。 一只杜鹃叽叽喳喳落在亭上,很快又扑腾着毛发鲜亮的翅膀飞入亭中,围着半尺砚台打转。 寒芒乍起,姜峤望向它滴溜溜的眼睛,轻轻笑道:“幸会。” 作者有话说: 四星连珠,落于东方,凶相必出,是为大汤。兵丧并起,君子忧,小人流。”《汉书·天文志》 第14章 惊魔 魏王听闻齐国质子病死榻上时,眉头紧拢,将拇指上的扳指把玩片刻,确认道:“病死的?” 奏者回:“正是,那姜公子本就身弱病繁,素有顽疾。” 魏王可惜道:“罢了,遣使者去齐,再召来质。” 奏者踟蹰不去,魏王觑之,他俯跪在地,“一年前张渠告病还乡,恕臣愚钝,不知大王心中可有人选?” 张渠便是四年前去楚问质的使者,彼时楚国国力自然不比魏国,却也仗着山高路远水肥马悍,有拼死一战之力,因此派出去的使臣中以张渠的口舌最为妙绝。 齐国质子这一死不要紧,死就死了,但死在他魏国,还要派人再去要一个质子回来,就算齐王儿子多的是,也算欺人之举,稍有不慎便弄巧成拙,落个不仁不义欺人太甚的骂名。 此任非口若悬河颠倒黑白之辈不能往。 魏王从美艳姬妾怀中直起身,不悦道:“我大魏食客众多,竟无一人能继张渠之才?” 奏者心中叫苦不迭,面上沉着道:“此事非迫在眉睫,有识之士定在大王囊中,只是乱花迷人眼,臣提议举名士盛会,物色人才,得以久长之用。” 魏王挥了挥衣袖,荡起一片香粉,“善,孤着你去办。” 奏者喏喏而退。 成书房外艳阳高照,安邑城外沿河而茂的柳絮飘入高天,落在奏者肩头。 国无大事,魏王沉迷美色,年前又纳了两个新夫人,看似沉醉其中,实则隔岸观火。 相国持文政陈帅持武政,两人同为一家,御外时双璧合一所向披靡,可一旦安稳下来,便成了掣肘。 氏族大家已隐隐不满,魏王有意放纵,乐见其成。 “丁伯,这儿柳絮迎风,您不呛鼻吗?” 来人说完应景地偏头打了个喷嚏,他望向玉姿渐成的魏明,礼道:“公子。” 魏明最讨厌这个柳絮纷飞的时节,他鼻头发红,回礼道:“不知父王可在书房,我来向父王述课。” 王储之中,以二公子与九公子最有德才,二公子弱冠之年便军中政上无不有绩,近来也受氏族拥戴,九公子虽年少,却由大王亲手教之护之…… 魏明双目澄澈盈光,举手投足都是王族风范,丁伯垂头让道,“大王正在其中,公子勤于课业,是我大魏之福。” 楚燎每日跟在魏明身边,来去一箩筐的奉承话,真心假意难辨不说,一套套官话听得他暗暗唾弃…… 他撇眼回来,微微一怔。 魏明侧脸温润,并无半点敷衍之意,诚挚道:“长清定不负所望。” 丁伯视线落在他身后的高挑少年身上,这位楚国而来的质子风姿不输九公子,却甘于一身侍服,跟在公子身边,且是大王授意…… 楚燎似有所觉的目光扫来,他转开眼往日光正盛的阶下走去。 魏明着人通传,少许进得门去,楚燎则守在门外立在檐下,将暴晒下泛起白光的宫殿与长道纳入眼中。 自从楚燎成了魏明的伴读后,他便替代了丛云的位置,以至于丛云总觉得他处心积虑,要暗害他家九公子,闹了些不入流的笑话。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习惯了默立等待,像一块无所不纳的海绵,把声色与光阴都吸入他所在的方寸之地,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一寸寸长出骨肉。 这人面带笑意,却麻衣履鞋,由北门而入,定是邀功请赏而来……这人虽衣冠华美,却脚步虚浮,不肯直行,应是陈罪而来……这人面沉似水,轻易不肯透露心迹,非在朝多年不能成…… 他对魏宫中的行立坐卧,都有了自己的思考与推测,并在魏明毫不设防的答复中得到答案。 以前可怖阴森的巨林,在他眼中一点点缩身成木,枝头跃动着毛色不一的鸟儿。 姜峤的消失令他想到自己,魏王真的会放任他在魏宫游荡,然后全须全尾的回到楚国吗? 想到姜峤,他便想到越离。 两人素有知己之交,姜峤离去前的匆匆一瞥,并未如愿落在越离身上。 他对雨中怔然的楚燎笑了笑,就像平时那般恬淡,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大雨下了三天,越离执伞在齐院等了三天,等来了姜峤病死的消息。 那天晴空大好,越离听完消息,在侍人们收拾房间时,望向桌上湿淋淋的棋盘。 守在齐院门口的楚燎看着他伸手没入盛满雨水的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收进掌中。 雨水顺着越离的指尖流入掌心,延向手腕,水线沿着苍白的小臂,洇湿了他的袖角。 越离出来时面色无异,他却忍无可忍,上前抱住他的腰,颤声道:“你想哭便哭吧,我不会笑你的。” 他还不够高大,不够强壮,所以越离依旧需要微微折身,哄孩子般在他背上拍了拍,话中犹有笑音:“公子长大了,懂得体恤臣了。” 那一刻他突然很恨,却连那是不是恨因何而恨都搞不明白,无可宣泄的淤堵噎得他喉头一窒,再说不出第二句宽慰的话。 他没有资格。 “楚燎,发什么呆呢?”魏明一脸明媚地出来,应是被夸奖了。 如果越离有他那么好懂就好了。 “无事,你可是要去鼓场?” 魏明心情大好,迎着风又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头哀怨道:“今日不去了吧,这柳絮如此恼人,鼓场离城外不过数里,我岂不是要被柳絮活埋了?” “哪有那么夸张,你也太娇气了。”楚燎不免失笑。 魏明背着手凑近他,老气横秋地哼哼道:“笑了?你这张脸就该多笑笑,又不是佳人那副尊容。” 佳人即是尹峰的代称。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大笑起来。 “今日不去鼓场了,我带你去找我四哥。”魏明把他从身后拽到身边,神秘道:“我四哥为人随和,且说他是宫中最会玩的人,他没出宫僻居之前,我总爱背着母亲去找他玩 。” 那会儿在大人们眼中,四公子魏珩已经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了,但魏明一直觉得这位王兄与众不同,至于怎么个不同法,他倒没细想过。 “他啊,还抓到过这么大的纺织娘!”魏明比了两个指节那么长,对楚燎的惊讶很是受用,很快他放下手黯然道:“可惜没过多久四哥就把它放了,我都还没多看看呢。” 两人回到他的笃志居换了常服,丛云又要跟来,魏明假模假样地说要去鼓场与楚燎比试,他就不必去了。 这般借口不是第一次用了,魏明是有目共睹的知轻重守小节,因此也没人一板一眼地确认他去了哪。 楚燎避开丛云幽怨嫉妒的目光,随着魏明一同匆匆出了门。 以前他对丛云的态度嗤之以鼻,只觉得这厮想狗仗人势而不得,慢慢地,他也能明白那份感受,于是便多了几分心虚。 两人从宫门出来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大地被烈日炙烤,空气中漂浮着干燥的味道。 魏明以折扇作挡,又是遮阳又是扇风的,热得简直要蹦起来。 第17章 “不行,我得赶快去找四哥,他苑中的地窖是避暑的不二之选,”他一把拽过失神的楚燎,“快,不然我非烧焦不可!” 楚燎被他拽得不得不拔腿狂奔,却忍不住回头,已经看不到刚才似曾相识的背影。 是被热出幻觉了吗?他似乎看到姬承与越离撑伞而去,每日他们都同去同归,莫非就是这般在街上闲逛? 魏明一鼓作气拉着他跑到东苑,紧闭的门扉和昏昏欲睡的守卫映入眼帘,魏明大大松了口气,“终于到了,烈日灼心,诚不欺我!” 守卫一看到他就来了精神,行了个四不像的礼,手臂发麻地推开门:“公子请,我这就叫人去知会四公子。” 魏珩吩咐过,若是魏淮和魏明来了直接放行,不必通报。 “不必,”魏明被苑中阴凉所悦纳,眯缝着眼狡黠道:“我自己找他去,楚燎,你也去找吧,所有人中个子奇高的那个就是。” “我四哥可会玩了,这苑中有好多好地方,可适合躲迷藏了,我们看谁先找到。” 自从那次在鼓场练武,楚燎有意收力被他发现后,他便事事要与楚燎比上一番,就连饭都要比他多吃两碗。 楚燎无奈道:“知道了。” 守卫挠挠头,不懂他们的意趣何在,把门一关接着打盹去了。 偶尔几个路过的侍女,见到楚燎也不惊讶,稍稍一礼便各自散去。 整个苑中有一小片人工湖,夏荷正盛,蜻蜓点水,漾起悠悠波痕,没入假石之下。 这里与魏宫不同,没有华丽盛大的宫殿,也没有来去如织的宫人,长亭蜿蜒,人迹寥寥,连性情古怪的夏风路过,都变得温柔而困倦。 楚燎听到熟悉的竹简声。 假山怪石之后,有人持卷斜靠在石头上,长发如浓墨披散,末梢打绺,透着未干的水意,应是在此处晾发。 他观其身量也没觉得哪里“奇高”,撇了撇嘴正要过去,一个身影捻着花枝蹑手蹑脚蹿过,他下意识躲在柱后,被自己的鬼鬼祟祟惊了一把。 楚燎细看之下,发现后来之人确实是身量奇高,这人就是魏明口中的四哥魏珩吧。 那另一个是谁? 只见魏珩正要把娇艳欲滴的牡丹别在那人鬓边,被那人出手如电地攥住了手,他偏过头来,用竹简敲在魏珩脑门上,不知说了些什么。 魏珩闷闷不乐地把牡丹插在自己鬓边,那人观他神色,似乎叹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覆上魏珩颈后,将他压向自己。 楚燎险些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心下大骇,却怎么也移不开眼,甚至看得过分仔细,连魏珩覆着光点的苍白五指没入那人乌发间的细微之处,都一一明了。 他一颗心差点蹦出嗓子眼,方才还凉爽闲适的苑内瞬间燎起呛人的烟雾,暑气热腾腾地伏在他背上,洇出一块块水渍。 辗转反侧,恨不能融为一体,把皮肉和骨头都烂在欲念里。 楚燎被竹简啪嗒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再探眼望去,那两人已消失在假山之后,仿佛他一场无知无谓的荒唐大梦。 他不敢再留,屏息轻步地跑开,怕惊扰了沉睡中的某样东西。 // 魏明在地窖中好一番东挑西拣的吃了凉食,出来寻楚燎,见他地面烫脚似的掠过来,“哎,你来了正好,我带你唔唔唔?” “别出声,我……”他下意识捂住魏明没心没肺的声音,脑中浆糊一片,不知道是该捂住他的嘴还是捂住他的眼睛。 魏明近在咫尺地看他,看他心绪不安的颤动睫毛,和欲言又止的神情,这苑中能有什么令他露出这般模样? 魏明在他纠结的瞬间玩心大盛,奋力挣开就要去一探究竟。 “你!你别乱动!!”楚燎大惊失色,手下紧紧箍住要撒野的魏明,这混蛋知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魏明被他猛力一勒,腰险些断掉,果真安静下来。 “你、你别乱喊乱叫,我松手了?” 魏明目光深沉地点点头。 楚燎脱力般撤开手,就听他幽幽道:“你比武时果然是故意让我。” 楚燎:“……” 他一个头两个大,捂着脑袋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魏明听他气息微弱,眼神不安,也先放下旧账,“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中暑了?” 中暑? “对!我中暑了,中暑了……”他喃喃着装模作样倒退两步,被魏明搀扶住。 魏明忧心忡忡道:“原来你一路寡言是中暑了,怎么不早与我说,我扶你去客舍休息。” 想到楚燎身体不适,他还要跟他玩什么迷藏,自己却在地窖中吃独食,甚至计较他不动真武,明明是自己技不如人……魏明丧眉耷首暗呸自己,你与禽兽何异! 楚燎没想那么多,急忙拦住他:“不、不用留了,我想回去,我们回去吧。” 魏明眉头一皱,“回去?你中暑了如何能强求,先缓缓再说。” “无事!我撑得住,这毕竟是你王兄家苑,我……我不自在。” 魏明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两只眼睛审视着他。 就在楚燎要认命之时,他叹了口气,说了句“知道了”,然后前行几步矮身下去,手向后伸朝他招了招,“快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魏明后背上河流般的纹饰因他的动作微微褶皱,他也长高了,强壮了。 如果今天他们再度交手,那不会只是踢翻一个桌案那么简单。 “行了,”楚燎莫名沉静下来,他把魏明拉起,心里泛起蜻蜓点水的涟漪,“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残废,走吧。” 说完他一马当先,逃也似的出了苑门。 “别逞强了,区区一个你,我还背不动?你也忒小瞧人了。” 魏明在他身后喋喋不休,见他健步如飞,也没再强求。 出门后他便没了那份悚然,那道门把惊世骇俗都关在里面,出了门,就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没忘了把戏圆上:“我好些了,可能是那一刻太难受,现在缓过来了,不打紧,”他顿了顿,低声道:“你是魏国的公子,以后别随便把后背敞开。” 魏明不屑笑道:“什么话,我岂是“人尽可背”的?你我是朋友,为朋友折腰,古之大义也。” “朋友,”楚燎轻声念道,闭了闭眼,展臂揽过他:“好,既是朋友,这就去鼓场与我较量!” 魏明面露喜色,很快又咬牙道:“不了,不急这一时,先回去休息吧。” 楚燎与他勾肩搭背,笑道:“晃过去便差不多了,我又不是你,一场风寒都要躺上两日。” “我何曾躺了两日,那是母亲勒令我不得出屋!” “是是是,公子说的都对。” “竖子猖狂,看我不揍得你日月同天!” “日月同天?那我就赏你天地倒转吧。” 两人如聒噪大鹅,互不相让地往鼓场啄去。 第15章 问情 月至中天,越离授业已毕,楚燎则将不明白的地方一一指出。 四年前那场蹴鞠之败,越离曾叮嘱他恶势当前,不可不避其锋。 八岁的楚燎龇牙咧嘴地按了按身上的淤块,撅嘴道:“可他们摆明了不会放过我,若我再蝇营狗苟,岂不是正中下怀,让他们又多捡了羞辱我的快意?倒不如过个嘴瘾,好教他们知道,我楚人是何等厉害!” 越离捧着药钵不动声色,他声势渐小,嘟囔道:“以后我会厉害的,现在……嘴皮子厉害也是厉害……” 话糙理不糙,虽是小孩子的意气之言,未尝没有几分考虑在,且他岁数又小,以一当十而不怯,已是虽败犹荣。 自那时越离才真正意识到,楚燎再年少,也是按着王贵之仪养到如今,哪怕暂且屈居人下,他要学的也是帝王之术,而非求生之举。 他端起茶杯啜了啜,见楚燎眼神浮动,将茶杯轻磕在桌上,“可有不解之处?” 楚燎神魂归位,在烛光映照下面庞微红,犹豫道:“学生有一问,无关乎课业,而在于人情。” 越离颔首:“但说无妨。” “这……”他不敢抬头,咬了咬下唇,破罐子破摔道:“不知行夫妻之事者,男子与男子之间可否乎?” 越离眼皮一跳,手肘差点碰掉了茶杯,兀自定了定神,“何以有此一问?” 他不敢说自己亲眼撞见,光是有此一问,已经是羞不堪言,便随口搪塞:“我见到过一种鸟,长尾为雄短尾为雌,本以为雌雄为天道,后来看到两只长尾鸟依偎相亲,极尽缠绵之态,才有此一问。” “我知道,人与禽兽有所异,但情之所至,不知是否有雌雄男女之分?” 他悄悄抬起眼,越离也正看着他,神情肃然,他不觉一凛,佯装无事发生。 越离倒不觉问这个问题有什么不文不雅之处,王宫之下看不到的角落里,这些事并不算秘密,只是楚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每日又与魏明形影不离…… 第18章 他垂下眼睑,沾了墨点的食指曲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面上,斟酌着言辞。 楚燎心下随着他的韵律擂鼓阵阵,面上却一派安然,依旧是任君指教的谦卑状。 离开这张书桌,他们是君臣,是兄弟,上了这张书桌,他们便是师生。 尊师方明重道,就算是自小骄纵的楚燎,也不曾在书桌上闹过脾气。 “所谓夫妻,意指男女结契而成,执守生息,以待后生,”越离敲了一下指尖,续道:“然情之一字不可名状,所好类者不拘男女,好楚腰者,慕赵眉者,喜魏肩者,皆为色动,与真情相去甚远。” “纵那人虽为男子,眉目如画,颜姿玉貌,亦为色所误,不可轻言情也。” 他见楚燎若有所思,心中暗叹,给自己和他都斟了杯茶。 半晌,楚燎长出一口气,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松快道:“既如此,那男子之事也不无奇怪,我还以为世所不容,犯了什么天谴呢,原是我狭隘了。” 越离面有菜色,轻叹道:“罢了,自有定数。” “什么定数?”楚燎压了半日的石头终于放下,他现在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眉间愁绪散去,他畅快道:“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倒要好奇是谁教出的先生,当真是问无所难事事了然。” 越离眼神黯下,笑着捡去他衣襟上的柳絮,“今日课业便到此为止,公子回去休息吧。” 楚燎欢呼一声,起身欲去,又折返来,“今日你与姬承可有撑伞上街?” 越离回想片刻,点了点头,见他面色古怪,问道:“可有不妥?” 楚燎想起姬承每每落在越离身上的目光,脸上青白交加,以前他想不明白,只觉得那人觊觎他楚院中人,要抢去添他冷清的燕院。 一朝解惑,那小子分明就是不怀好意,将越离看作……看作…… 假石上重叠的身影再度浮起,他上前攥着越离的肩头语无伦次道:“阿兄,你不要再与他同去了,那个姬承心怀鬼胎!他将你看作……那个、那个男子之事,就是……他见色起意,对你意图不轨!” 越离大窘,这下换他语无伦次,楚燎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被一个孩子撞破这种事,哪怕他与姬承无名无实,也真是……真是…… 楚燎没等到越离奋起争辩,顿时六神无主起来,二人一坐一立,他一低头就把越离慌乱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悲从中来:“你是不是也心悦他?你答应过我不会弃我而去的!” 关于他每日出门去做了什么,为何要与姬承一道,他都没与楚燎细说过,谁知当下便成了他与姬承一丘之貉的把柄。 冤得越离六月飞雪,欲哭无泪。 “你且听我细细道来,此事并非你所想,我并无那份心思。” 楚燎长个子长脑子就是不长泪眶子,几句话的工夫已经水线淋漓,越离无奈掏出方帕替他拭泪,他将嘴唇咬得血红,委屈愤恨地瞪着越离。 “……姬承或许对我心存欢喜,但他是燕国公子,注定要回到燕国去。我每日与他同去,不过是借势掩人耳目罢了,我毕竟人微言轻,有他在,我周旋起来也不至可疑。” “你我同为楚人,公子覃将你托付于我,我更是你阿兄,又怎会弃楚投燕,去奔一个来路不明的前程?” 越离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他的声音荡在楚燎耳中,多了些恒久的意味。 “那你呢?你对他可有那份心思?”楚燎不依不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我王兄十二便与萧家姐姐定情,如今你年十过九,岂不是早已心有所属?所属何人?” 莫不是那黏黏糊糊的姬承! 越离心口一窒,神色僵硬,在楚燎又要发作之前揽住他安抚道:“我并无什么情思,只想辅佐公子早日强楚,大业未成,怎敢儿女情长?” 他半信半疑道:“当真?你与他年纪相当,又朝夕相处,真能不动情思?” “你与阿三也是朝夕相处,莫非你也会对阿三动情思?”阿三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在侍从中稳重又有美名,他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好拿阿三充数。 楚燎正欲辩驳,阿三和姬承怎么能比?! 但转念想了想,阿三凭什么比不得姬承,他楚国的一个侍从也比姬承得当! 于是他顺着越离的话思忖片刻,悍然摇头:“我与阿三如公鸡下蛋,再朝夕相处十年,熬死公鸡都下不出半点情思。” “你……”越离哑然失笑,额头埋在他肩上笑了好一会儿。 楚燎也笑,伸手回抱住他。 也就是今年他胆子大了,夏雷轰鸣之时他不再跑到越离房中与他同睡,但已经熟悉这个人的怀抱,和他颈间似有若无的香气。 他在越离颈边蹭了蹭脑袋,喟叹道:“阿兄与我回楚后,我定会把这几年你受的苦,都好好给你补回来。” 越离敛了笑意,捏了捏他的后颈,“公子有这份心意,我便先记下了,来日公子也赖账不得。” “自然,你大可一一记下,待回了楚,你若心无所属,我还可以把楚国最美的儿女都召到你面前,情也好色也罢,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寻来。” 这话也就是在异国说说,若是在楚被有心之人听去,他少不了媚上的骂名。 越离也不忍斥责他,便拍了拍他的头,打发道:“夜已深了,快回去歇息吧。” 误会解开,楚燎的眼皮便闹了内讧,频频打起架来。 他哈欠连连与越离辞别,噔噔噔地回房洗漱,不多时便睡下了。 冷月照霜天,寒鸦啼孤明。 越离将窗扇放下,吹灯拔蜡,在绕梁不去的叹息中沉沉睡去。 第16章 求道 托楚燎的福,他梦回泽县,梦到他荒芜的前生,和已不在人世的老师。 越离是越家第七子,越家四代从军,是楚国朝野上下数得出名字的虎将之族,传至越无烽这一代,楚景王有意融入中原,接收了许多郁郁不得志的中原文士。 楚国国政渐渐重文轻武,培养了不少有识之士,也消磨了不少武者志气。 因此越无烽格外痛恨文臣,恨他们口蜜腹剑玩弄文章,唾沫横飞间便居功至伟,简直是国之蛀虫! 在他的痛恨下,越家子嗣无论男女都会武,长次二子已能陈军列将,其他子嗣也不敢落下。 越离周岁时被抱至大堂,在兽盘上依次列开的匕、叶刀、小戟、钺和寸剑中,他笑咯咯地抓住了兽盘一边的兽脑上,怎么也不放手。 越离母亲是平民女子,因姿容出众素有美名被越无烽纳入房中,进府后她小心侍奉,在这种贵人云集的场合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眼见越无烽面沉似水,她哆哆嗦嗦拔起越离的手,将那双幼稚小手按在叶刀上。 越无烽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越家的孩子似乎都格外有出息,长子在六岁时便能把与他差不多高的戟舞得虎虎生威,其他孩子也在七八岁时“开蒙”,只有越离烂泥扶不上墙,迟迟不见动静。 曾有卦师来算,短短十六字惹得越无烽神情大变——彗悬月上,曲星将出,武道不为,血染苍山。 越离出世时,正是月出东山,彗星于月梢划过。 卦师分文未得被赶出门去,越无烽找到小小的越离时,他正缩在书房一角,孜孜捧卷。 巨大的黑影笼罩住他,他肩膀抖了抖,蜷起摔伤未好的腿,惊恐地回身望去。 那之后,他不再得入书房。 每每越无烽降临,他母亲便喜笑颜开如开春之燕,只有他不识抬举,令越无烽恨叹而去。 在苦求不得第二子后,他母亲也曾抱着他哀哀乞求,要他争气些,莫要顽愚不化,气走爹爹。 那时越离也只有八岁,身上没一块好肉,被这般热切地抱住,还没来得及欣喜,便落了个顽愚不化。 母亲的悲苦泪砸在他脸上,砸进他皮肉里,把骨缝一点点冻住。 书上说人生百年,须臾而已。 可他的每一天都在痛苦中无限延长,在母亲的失望和越无烽的痛恨中度日如年,年节里他的哥哥姐姐们看到他,也只会避嫌地远远跑开。 四四方方的天空里承载着他的挣扎和贫瘠,他想,若是能身化清风,就此消散该多好。 皮肉之苦,人世之痛,万般化为空。 越无烽不来的时候越来越多,他的母亲的哀叹也越来越繁密,她不愿看到他,看到这个令她容颜空败的不孝子,她便想起她与越无烽如胶似漆的初见,与不闻不问的如今。 有时他的饭被仆人扔在院中,他不作它想,自己端到桌上一口一口吃起来。 后来他觉得无聊,便在马夫回来时,靠在打开的后门边,和总在这一带觅食的黄犬共分一碗饭食,看它吃得津津有味,也觉碗中残羹更有味道。 在越无烽不来,母亲不加威胁的日子里,他自娱自乐,有了宁作朝夕乐,不为长日苦的志向。 第19章 他不想再无意义的痛苦下去了。 所以他在越无烽再次到来时,以越无烽轻文重武实为嫉妒,实为不能,实为外强中干的愤慨之言,彻底激怒了他。 他被吊在树上,用军鞭抽了个半死,出气多进气少地旁观着他的母亲连滚带爬追出门去,匍匐在他的车辙下,求他不要丢下她,求他再赐她一个孩子…… 十岁的越离讥讽一笑,肿起的眼皮浸出血,天地都为之变色。 他听到自己胸中的叹息,欲狂笑而不能,只好疲惫地阖上眼。 死之将至。 // 死亡是一簇幽微,惶惶照亮了他的目之所至。 他周身都是浓重的药味,身上盖着一张兽皮,眼前是过于低矮的房梁,称之为屋穴更合适。 两步之外的桌案上放着一盘饭菜,一壶水,一盏烛台,和三册卷。 他再次昏去,醒来时身上的药已被换过,房中摆设俱无挪动,他爬起身来,先可惜自己竟没死成,才想起问是何人所救。 他没有力气走出去,伸手将桌案拖过,把饭食吃了,边咽水边展卷,被其间的靡靡文字惊艳,回过神来,已经三卷毕览。 越家书房只有兵书,且多为残卷,他三岁识字,五岁会诵,七岁便已经将书房中为数不多的兵书都阅尽。 此三卷并非兵书,所书乃是山川异志,其间风物俱是他平生未闻,令他瞠目结舌,爱不释手,恨不能一气览毕。 足足两个月,他都在这山高海阔的一方屋穴中度过,来人每每在他睡下时,换走他的饭食,取走堆在右侧的竹卷,在左侧放上他没读过的新卷。 在他身上的伤开始落痂时,他端坐案前,等那人亲至。 那人仿佛也知道他会等,并不遮掩,在他惊讶的目光下问道:“死志尚存否?” 越离反问:“你究竟是何人?” 一介马夫,怎会有如此多的卷文?甚至连书房中失传的残篇都有! 老马夫沟壑纵横的脸上微微牵动,仍是问道:“死志尚存否?” 火焰跳动在他犹有青痕的眼角,书中世界之博大,志士之坚忍,问道之决绝,无一不置之死地而后生。 人所知死,人所惧死,人所往死,终有一死,为之奈何,只问因何而死。 生养之恩,弃养之恨,父不为父,母不为母,子何苦为子所困。 无人问津之死,亲者未必痛,大抵长叹作祭,怨之不孝。 除却一身骨肉苦,徒留人间无情恨,不如就此挣去,问天地之大,万物之博,不作薄情念。 越离鼻头酸涩,低头闷声:“得君一救,方明大义,不敢轻死。” 马夫老怀甚慰,声气稍缓:“正是,天地之材造以为人,不可随意轻生。” “敢问恩君是何高人,怎会屈居鄙舍?”他借着烛光把马夫历尽沧桑的面容细细打量,只觉颇有气度,看不出子卯寅丑。 “唤我井伯便好。”马夫躲口不言,转问他所阅所悟,他只好按下疑虑,与井伯有问有答。 接下来数月,他都与井伯交往甚密,形同师生,除却取饭之时,大半时间都躲在屋穴中手不释卷。 两年后,魏楚初战于淆水河畔,死伤逾十万之众,清河淌血,三日不净。 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或者说,清扫战场。 井伯和他乘了三日牛车,徒步两日,抵达淆水下游,来时途中村庄早已炊烟不生,遇犬不吠。 时过深秋,山间昨夜小雨,泥泞满履。 漫山布满森森寒意,苍鹰盘旋不去,秃鹫与乌鸦成群结队纷纷赶至,死尸横陈十数里,与高山曲水一样望不到尽头。 “你去,将他们贴身信物翻出,好找个地方一一掩埋。” 尸臭冲天,蚊蝇蛆虫布满下手之处,这是一具无头尸,手脚都被踏得糜烂,越离只看了一眼,便手脚发软伏在一边大呕不止。 其间除了战甲颜色泾渭分明,死状都大同小异,俱是惨不忍睹,看不出生前面目。 不少尸体的脏腑被掏走,他听闻战时会将敌尸剖而食之,人人相食,禽兽何异?他还以为那只是危言耸听。 两步之外叠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与他身量相齐,应该不过十数岁,未得人间乐,便已只身葬尘埃。 苍凉风声与阵阵鸦啼相和,刀枪剑戟的金石之声尚在山中回响,空灵冥音,恍若人哭鬼叫,天地沉沉。 越离不敢妄动,呕得五脏都抽搐作痛,惊惧回首,见井伯负手而立,仰面于天,胡须颤动,已是老泪横流。 “昔文王德治一方,武王伐纣,虽死者不计其数,幸终得大统,百姓不受战乱流离之苦,鸡犬相闻,道不拾遗。” “然诸侯百年而立,群野并起,崩周而伐天下,兵戈林立,天下百姓莫不逃家亡眷,哀哀苍生,为权犬之斗而枉死,上天有好生之德,生逢乱世,有谁怜之?” “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是为大悖。官居高位,只知胜败几何,财利几收。问兵为数,动辄十万百万,不知这百万之兵,俱是血肉之躯!” 悲怆之声随风荡去,越离也哭个不住,半是悚然,半是同悲。 井伯哀叹一声,横眉立目,垂头瞠视于他:“越离,我要你在这万千死灵中立誓,此生绝不佐王,绝不论战!” “如若不然……” 越离怔怔扶地,他跌坐在尸堆中,十指都陷在泥里,仿佛手下软泥不是死物,而是蠕蠕而动的血肉。 “如若不然,”井伯闭上眼,泪痕未干,却已然平静:“必不得好死。” 似有千万只手伸向他,越离汗毛倒竖,抽泣着跪地而拜:“天地为证,山川作鉴,学生越离,此生必不谋王事,不论兵战,如若不然,生受火烹死为鬼卒……” “必不得好死。” 长空猎猎,其誓为无数战尸与淆水所闻,赴往高天,钉入神魂。 淆水之行回去后,足足半年,他梦中都在淆水河畔打转,遍地残尸渐渐消弭,但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山中之天宛如一把青绿绿的伞,将四下都映得鬼火丛丛,他恍若未觉,找了根木棍作拐,一步一脚印地东打西途,去找出山之路。 大雾四起,山中所视皆为青白之相,甚是诡异。 一只鬼影随他拨草越坡,怎么也不肯离去。 越离问他,他也不答,只飘若纤尘地跟在他身后,倒有几分不离不弃之意。 他隐约看到远处有一道背影,大喊之下也不回头,他起身欲追,身后的鬼影突然作声—— 从今以后,你便无家可归了。 你再也走不出这方迷障,无人再等你。 他从梦中惶惶醒来,井伯却已在梦中溘然长逝。 井伯曾交待,若他身死,便将他那一屋书卷尽数焚毁,不得留世祸人。 在井伯被抬走之前,他取走了那把书库的钥匙,书库匿于地下,在百步之外的一家鸡圈之下。 那些被命焚毁的书卷中藏着井伯的来处,其名不可考,其间数卷记载晋国年事,观其威势仪仗,已是强弩之末。 他猜测,井伯乃前晋之书记官,统筹卷册,知礼纪实,以遗后观。 三家分晋迄今不过二十年,诸侯为国,战乱不止,这些记事自然也就成了前朝旧忆。 置于阴暗木室,却不见蒙尘,可见感念之深。 不少书卷是关于帝王权术,驭下之要,井伯不曾给他看过。 两月之后,秋风又起。 大火在风中狂乱,灼人火舌裹挟着密密匝匝的书卷冲天而起,热浪层层袭来,卷起越离脏污的衣摆。 不远处群鸡旁观,低啼几声,不敢靠近。 阴沉沉的天空乌云飘荡,空气中泛起丝丝凉意。 有父母生他于怨憎,有先生拯他于将溺。 烧焦的草木气息萦绕周身,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后知后觉明白先生真的离开了。 死者,死在生者的耳目里,任他锣鼓喧天,都是唱与生者听。 从今往后,不复相见,无人护他皮肉苦,无人为他指迷津。 他撩起衣摆,屈膝下跪,三拜而伏地,痛哭出声。 云天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往后的路,他要自己走。 第17章 定谋 朔风自西向东,二九之天已是雪被长原,路面上滴水成冰。 东苑中冬景皑皑,枝头檐下横着冰棱子,“砰”一声砸在地面,是魏珩捡了石头来打着玩。 魏淮摔了刀笔,拍案道:“你这又是闹什么?” 魏珩裹了棉袍也不嫌冷,屈膝坐在门槛上,头也不回:“我高兴着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魏淮把他从门槛上拽起来,拍了拍他的衣袍,“这么大了也没个正形。” 魏珩闷不吭声,任他打发。 北雁早早归南,檐下的春燕也不知所踪,风声呼呼作响,魏淮叹了口气,把门合上,室内顿时暖和不少。 第20章 “你就这般厌恶越离?” 魏珩这才正眼看他,冷哼一声:“他伪侍二主,分明是不安好心,你还纵着他。” 一年前,魏淮在馆舍门前遇到一人,此人三言两语将他的处境言明,又故弄玄虚,要他明日同一时辰来此相会。 魏淮本无意再去,可他一句“末子势成,你孤身一人想护与四公子周全,孤掌难鸣”,道破自己多年心结。 第二日,他如约而至,那人却迟迟不曾露面。 他怒起心头,如若此人出现,再留不得,他必要杀之泄愤。 他入巷缓行,那人便在东苑门前等他,端的是无事人般的从容自在,未语先笑,“我左思右想,馆舍门前人多眼杂,不是议事之地,四公子与我们同气连枝,又不在宫中,耳目偏僻,”他抬掌遥指墙内绿树,掷地有声:“依在下看,王霸之业,起于青萍之地,此处正合公子之意。” 世人都以为他魏淮争强好胜,不过是不甘人下,要争那方寸之地。 就连魏珩也当他是心高气傲,看不过魏明盛宠。可魏王只知为君不知为父,子嗣凋零至此也不以为意,他若不争,数年之后,哪有他与魏珩的立锥之地? 而越离一朝勘破,既令他心惊,又不禁莞尔。 一番促膝长谈后,他将越离拜为幕僚,后得知他本为楚质子随侍,也不改其意。 他在朝中拥趸渐增,少不了越离的谋划,魏珩也因此不得不正视此人,将他列为魏淮首害。 魏淮摸了摸他冻僵的脸,怀柔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又不是无头苍蝇,他若真心怀不轨,我自了然于心。” 魏珩覆上他的手,激动道:“可他巧言令色工于心计,万一你一个不察被他害了,我上哪说理去!” “笃笃” “二位公子,戍文先生与公孙先生已在前堂相候。” 戍文先生即为越离,化名戍文。 公孙誊在舍人中素有文名,他才气过人,身长八尺宽肩阔背,看人惯以斜睨,蓄着一把短须,貌不惊人,有邪气凝于眉心,令人不敢久视。 他十九游魏,在此呆了六年,三年前士于公子淮。 公子淮礼贤下士,诗书朝事尽问于他,羡煞一众待价而沽的舍人,谁知半路杀出个不明不白的什么戍文先生,与他分席而列,共为座上宾,还屡屡献计得公子之意,将他的意见撇之不顾。 公孙誊捂袖跪坐于越离对面,冷眼看他把冻得发青的一双手在炭盆上翻来覆去,讥笑道:“不过二九之数,戍文先生便冻成了鹌鹑,安邑城向来冬寒苦长,先生可别冻坏了一身薄骨。” 安邑的冬天太冷了,每每出门,越离都要下一番大决心。 他牙关打颤,稍息方歇。炭火噼啪作响,烘得他周身渐暖,闻言墨眉一挑,不甚在意道:“多谢公孙先生挂怀。” 公孙誊观他面皮泛白鼻尖微红,越发不齿,索性撇眼不看,两人对坐无话。 少许,公子淮歉声而至。 “二位先生好等,乃长瑾之过也。” 两人起身揖礼,异口同声:“公子言重。” 紧随魏淮其后的侍女捧着一盒木匣,径直放在公孙誊身侧,“这是公子为公孙先生准备的冬礼,公孙先生可开匣一览。” 魏淮将臂弯的玄色狐裘披在越离身上,接口道:“正是,公孙先生看看可喜欢?” “戍文先生披雪而来,这件狐裘可还暖和?”他系好挽带,替越离整了整毛领。 越离笑了笑,心下不免多了些暖意,“多谢公子体恤,很暖和。” 匣中俱是金银之物,能顶越离身上三件狐裘,公孙誊面上却不见喜色。 “公孙先生意下如何?”魏淮转身问道。 公孙誊拱手:“多谢公子体恤。” 魏淮置于上座,开门见山:“请二位先生而来,是要问有关西戎扰边之事,二位可有高见?” 魏国地处中原边境,西戎时有骚扰已是常事,此次严冬又至,比往年还要更酷寒些。 西戎来势汹汹,魏王本就摩拳擦掌,相国年老又病,魏王以陪护为名扣下陈修枚的将军符,朝中新贵纷纷上表。 越离垂着眼,等公孙誊先行开口。 公孙誊见他一副鸵鸟样,昂首阔气道:“某以为机不可失,三年前公子已历经沙场,又武学不辍,自当上表明公子报国之志,比之一众庸碌,大王定取意公子,待得胜归来,公子军功在身贤名在后,何愁不志也?” 魏淮沉思片刻,颔首道:“戍文先生可有高见?” 越离道:“某以为公子应当上表奏请陈将军挂帅,再抗西戎。” 公孙誊怒斥:“大王扣下兵符,已是对陈家专权不满,你还要公子去抚大王逆鳞,居心何在!” 魏淮不语,望向面色如常的越离。 “公子,西戎与魏边打了多少年仗?”他不答反问。 一开始魏淮不喜他这般问答循诱,恍若谆谆教诲,但越离每出其意,便也习惯了,于是答道:“不计其数,中原与戎狄之恨,自古有之,魏国建国以来,不下五十年。” “灭韩只在五年之间,五十年不灭西戎,西戎与魏国,孰强孰弱?” 公孙誊再怒:“区区蛮戎,怎可与我中原大国相提并论,竖子休得口无遮拦!” 越离冷下脸来,眼风如刀横扫而去,他鲜少面露愠色,倒令公孙誊一时噤声,愣在原地。 魏淮稍解其意,仍是不解道:“先生之意,西戎强敌当前,不可轻敌,为陈将军说情,乃是为护我大魏,可父王已有厌弃之意,怎好再越雷池?” 公孙誊轻哼一声。 越离略缓颜色,娓娓道:“往年若西戎来犯,多择初秋之时,此番冬后来犯,天寒地冻,其凶悍更在惜命之上,若非百战之帅领兵压境,恐有城破兵溃之虞,届时再召神兵,不免手忙脚乱,伤兵折民,前途未卜。此战非陈修枚不可,意在其三。” “其一,陈将军凶名在外,若置之不用,派出无名小将,倒涨西戎士气。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西戎来势汹汹,不求不战,但求未战先怯,已败三分。” “其二,公子为陈将军述功陈情,乃是逆流而行,大王在济济新贵中自然一眼便看到公子,为己求功与为国求安,态度鲜明,大王与群臣共视之,表不表在公子,取不取在大王。大局当前,忠心已表,有何损之?” “其三,公子在朝中势力未稳,陈家是朝中显贵国中贤族,门客众多,向来与王储之争秋毫无犯,此番上表,虽不至雪中送炭,却也不曾落井下石,公子为人,可见一斑,众人心中未必没有偏颇。” “一表陈上,利国利民利君利己,有何损之?” 越离端起侍茶润了润口,交由魏淮定夺,思及其他,目光有所游移。 公孙誊不以为然,坚持道:“王意岂可揣度?大王对陈家忌惮由来已久,兴许正准备杀鸡儆猴,公子明鉴,那陈修枚纵有凶名在身,可并非百战百胜,自古险战出名将,公子英武,岂不如囊中取物?” 越离古怪地瞥他一眼,放下茶盏静默不语。 魏淮苦笑摇头,安抚道:“先生敬我,长瑾自当勉励,只是大敌当前,我与陈将军孰轻孰重,长瑾心中有数,不敢冒领。” 公孙誊面色一僵,还欲再辩,被魏淮抬手打断:“我意已决,二位先生辛苦。” 木炭烧红截面,噼里啪啦地摔进火腹,室内温暖如春,室外风雪交加。 公孙誊心中亦然。 这并非他第一次输与戍文,意见相左时有发生,魏淮每每思而后定,意在他方。 他公孙誊也是人中至材众口称颂,怎好为他人作嫁衣,平白成那跳梁小丑,衬得戍文智计无双?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深深一拜,“蒙君不弃,感念君恩,公子帐下已有高人,公孙不才,自此便江湖中来,江湖中去也。” 魏淮从奏文中抽身,问道:“先生过谦,不知先生去后,欲往何处?” 他竟然不留…… 越离平静的目光扫来,令公孙誊如鲠在喉,牙关紧咬:“天下之大,想必自有我的容身处。” 魏淮不无可惜地叹息道:“既如此,长瑾蒙先生相伴一途,幸甚至哉。” 他嘴上说着不敢,头颅高昂,越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待他们道别过后,方注意到桌上的木匣。 魏淮显然也看到了,未置一词。 门扇一开,寒风趁机而入,又被侍从好生关上,隔却一方风雪。 越离看着那一隙的风吹雪打,未战先怯,转头对上魏淮的视线,“霜天冻地,借公子宝地暂避。” 魏淮笑了,“先生哪里话,若先生能长留,才是我求之不得。” 越离避其机锋,调转话头:“闲来无事,可为公子拟奏。” “那长瑾便懒上一笔,仰仗先生了,来人,上笔墨。” 笔墨遂至,简牍铺陈。 第21章 越离挽袖握笔,凝神细思,少顷提笔挥就。 魏淮在旁研墨,心不在焉,并不探看。 一漏之后,越离吐出胸中浊气,搁笔道:“公子请阅,不足之处,可令改之。” 他退身让位,魏淮上前观望,讶于其辞竟与自己文风相符,又有“暗送秋波”之意,令人悦而纳之。 “公子文风锐利而不失温于人,我曾拜读公子朝作,堪堪仿了个形似,免去公子措辞之苦。” 魏淮读了又读,实在挑不出错来,拉住他如获至宝道:“其言铮铮其辞诤诤,恳于心切于文,神思敏捷,形似倒委屈先生了……” 他叹服道:“先生与我同岁,实在令我汗颜,不知先生师从何人,好教我敬仰神追一番。” 魏淮言已至此,再推脱自己师出无门,便是托大不识抬举了。 “我师从避世之公,不愿透露名姓,公子莫要折杀我。” 魏淮也不追究,只连连叹赞,令他如芒在背。 “此次伐西戎,没想到楚国会出兵助我,不日楚军便借道而来,不知先生作何感想?” 越离当然知道楚军将至,此计为他所献,一则卖魏国个人情,二则两军合盟,可彼此借鉴,知己知彼,以待后来,三则楚国国力日盛,这几年楚覃没少东征西战降服各部,收部族为氏族,事楚为臣。 楚军将至,既是出力,亦是威慑,对楚燎的境地也会好上许多,魏王若想拿他来磨刀,也需掂量掂量轻重。 “外敌在前,同为中原文化宾服之臣,楚国怎可袖手旁观。” 魏淮有些意气上头,咄咄道:“若将来魏楚开战,先生以何择之?” 越离装傻:“公子多虑,魏楚相去甚远,远交近攻,怎会奔劳交戈?” 风雪渐停,跋涉之人该上路了。 “原来如此。”魏淮笑着放开他,替他理了理衣领,了然道:“先生劳心劳力,我欲遣车马相送,又恐为先生招来非议,回去后还请饮些姜汤御寒,当心寒邪伤身。” “公子周到,多谢公子赠我狐裘,这便去了。” “先生保重。” “公子保重。” 那抹玄色消失在门后,魏淮负手而立,下席案上的木匣静置一方,近在咫尺的奏表上,墨迹已干。 第18章 使者 公孙誊离去时,天阴雪急,他孤身没入风雪,埋头疾走。 侍从知自家公子素有贤名,取来竹伞追去。 “先生,雪冻身寒,请取伞去。” 公孙誊眼高于顶,一向是鼻孔看人,何况这些无名侍从。 他望着双手捧上的竹伞,片刻方抬手接过,低声道了句“多谢”。遂撑伞而去。 侍从一愣,眼见他越去越远,摇摇头打道回府。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北风过境,齐国也是这般冰天霜寒吧,一如他六年前与师兄在学宫分别。 魏强于变法,齐盛于聚才。 稷下学宫不问国籍不拘贵贱,广贤而纳之,一时风云汇聚,人才济济。 可惜后继无力,好物不牢,如今魏氏族又起,齐强豪弱外,变法名存实亡,学宫也成昨日黄花,殊途同归,而已而已。 他与师兄皆为齐人,一朝入学,问道三载,食同桌寝同席,学成之后,两人分道扬镳,他游历至魏,师兄则去向不明。 离别那日,也是这般风雪漫漫,前道未知,学宫中寒梅初绽,幽香清冷扑鼻。 他与师兄皆着青衫踏木履,狐皮封腰,温酒在手。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千万里,吾往矣。 酒樽相撞,溅出金石之音,再相逢,同主则共饮,为敌则竭力。 同道殊途,殊途同归,你我总有相见之时。 回过神来,他已立在司礼官门口,守门人来问,他收起追思,傲然道:“公孙誊前来问王大人安。” 守门人一听是公孙誊,便马不停蹄去了。 不多时,司礼官王常礼忙不迭迎出,颠得一身肥油上下摇晃,喜笑颜开道:“原是公孙先生来了,快请快请。” 公孙誊皱眉避开他的手,假意恭谦:“不敢不敢,大人先请。” 王常礼混迹官场多年,见微知著,也不恼怒,笑呵呵引他进去。 仲夏之时,魏王下令举盛会宴有识之士,欲寻使齐之人,将此事交由丁伯,丁伯再下传,一传再传,传到了司礼官王常礼手上。 王常礼自然不敢怠慢,半月有余,皆耗在此事,可每个选出呈上的人,都不得上意。 舍人中有人荐公孙誊,盛赞此子有大才,可堪大用,他自无不喜,命人请来公孙誊,未曾下示,当堂出题辩之。 公孙誊自是不将区区文论放在眼里,舌战群卿,连出题者也被唾了一口,可谓是一鸣惊人。 王常礼将此人所言记录表上,上复:非此人无以使齐。 于是他苦口婆心,好劝歹劝,以美人诱之,以财宝许之,他自岿然不动,只道自己已有明主,不便再托其身。 遣人查来,那个明主竟是二公子,本就忌惮其才不敢强求,这下更是全无办法。 万幸使齐之事并非火烧眉毛,上面不催,他也就乐得偷闲,偶尔遣人去给公孙誊送些酒肉,以彰其求贤若渴之心,也就罢了。 一拖再拖,拖到如今数九寒天,他也是烫了屁股,生怕年节一过上面唯他是问。 现在好了,公孙誊自己送上门来,他必不能让他全身而退,苦留自己单相思。 两厢就座,王常礼挥手摆宴,美酒美人不在话下,恨不能亲自上阵,给他舞上一首《凤求凰》…… 香风掠面,公孙誊头也不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时不时双目涣散,若有所思。 记得初见公子淮时,公子驻足廊下,时值深秋,落叶簌簌而下,人潮簇拥着他,一双双殷殷切切的手伸向他。 他分开人潮,独独往躺在草地上,形骸放浪的公孙誊面前走来,拱手道:“久闻先生盛名,长瑾不才,愿得先生,共谋大业。” 其声朗朗,其心昭昭。 彼时公子也是这般盛情款待,少了油滑应付,多了几分赤诚。 “先生可是有心事?见先生愁眉不展,吾心甚痛。” 王常礼亲自越席而来,为他斟酒。 公孙誊不言语,只灌酒入腹,大喝道:“好酒!” 齐魏的酒烈得不相上下,一路火烧火燎过咽喉肠胃,烧得他眼眶泛泪,眨眼便不见影踪。 “先生慢饮,”王常礼见他是一点面子不给,只好自己甩出话头,为难道:“先生大才,我近来日思夜想,使齐之……” 他打断道:“愿往使齐。” 王常礼迷迷瞪瞪地捧着酒樽,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孙誊端杯与他相撞,嘴角溢出讥笑:“公孙誊,愿往使齐。” 自齐而来,返齐而去,竟能一事无成,公孙誊…… 王常礼反应过来,抚掌大笑,殷勤斟酒道:“先生高义,先生高义啊,解在下燃眉之苦!” “大人客气,还望大人怜我山高路远,多加照拂。”这是他进门后最长的一句话,王常礼笑容微敛,眼珠转了转,很快笑得牙不见眼。 虽然出使不准大张旗鼓,但他愿意自己多添点银钱,把这位祖宗给好好地哄走,了却他一桩赘事。 “先生放心,必不能委屈先生,只要先生能答应,一切好说。” 他心中暗笑,观这厮失魂落魄状,又自悔接下差使,怕不是与公子淮意见不合,给踢出了门。 也是,这小子持才傲物,没少在他面前摆谱,他有求于人,忍便忍了,那公子淮可是一般人? 当主子的,能有几个容得下他蹬鼻子上脸?为官为臣,有几个能不卑躬屈膝?他倒好,鼻孔朝天利嘴唾沫! 哼,这使者的确是非他不可,让他把嘴对着外边人喷去吧! 不可同甘,但可与诸君共苦啊! 王常礼心声不断,手上却是一点没闲着,直把公孙誊灌了个半醉,将人送出府去。 “先生稍等,我遣人送你回去。” “不必,尔等休来烦我!” 王常礼见他身形摇晃,贴着墙走,似醉非醉,被他疾言厉色一番,也不敢当着他的面派人。 他给守在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悄声跟上,远远辍着。 这天寒地冻的,可别醉躺半道,白白冻死了,这个节骨眼让他上哪找人去! 王常礼每次跟他呆在一处,心声便格外喧嚣,当下狠狠瞪了瞪那落拓背影,哼一声甩袖而去。 公孙誊哼着歌谣,一脚一脚踏在扫在道旁的雪中,脑中难得清静。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哪管功业几垂成,但凭杯酒笑今春。 他跌跌撞撞地走,几次身后的小厮以为他就要摔了,谁知他又稳住身形,把自己玩得开心。 不知哪里有泣音传来,他不耐斥责:“何人在此啼哭!速去!” 第22章 “公孙兄?” 他这才赏眼,是馆舍的舍人刘从,刘从边走边洒泪,不想遇到熟人,也是面上一喜,“公孙兄怎会在此?” “刘从?你不在馆舍,在此哭什么?” 刘从苦叹:“公孙兄早谋高就,有所不知,馆舍如今全然不是过去的馆舍,无使银钱者不得内,许多穷苦子弟已被遣散,另寻他路。” 他这一盆雪兜头而下,公孙誊醒神不少,稷下学宫也是由此开始没落,成为权贵的榻脚。 “我家中本就不喜我读书钻营,此番断了念想,再不敢作大梦了。”刘从话音未毕,已是泣不成声。 公孙誊站直身体,无奈叹了口气,在身上抠抠搜搜,把所有的银钱塞给他:“你且从长计议,先入得馆舍,好生读书,再寻个营生,且读且谋,好过就此作土。” 这些银钱说多不多,说少也真是不能少,刘从两手捧着连连摆头:“这如何使得?父母恩银尚不能要,这使不得……” 公孙誊狂笑:“这如何使不得,银钱于我如浮云,此番去后自有来头,于你却是救命稻草,你且取去,纵然你我天资迥异,但正因才平,你才更要钻研,愚人不可自愚,你审时度势,也该收我这捧浮云!” 他在馆舍时早已把同辈中人贬得无地自容,忌恨者有之,敬崇者亦有之,刘从听后也不生气,反而潸然泪下,扶着他道:“愚人不可自愚,公孙兄说得好,自此家去,纵然混得一口饭食,但我心有不甘,恐含恨而终啊!” 公孙誊挠挠肩膀,揉了揉他的头,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走:“既如此,速去,速去!” 眼泪被寒风吹得扎脸,刘从嘶声喊道:“公孙兄,若有来日,此恩刘从必当报之!” “哈哈哈,速去,速去——” 刘从把救命钱收入囊中,对着公孙誊徐徐远去的背影,拱手躬身而拜。 作者有话说: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元好问《雁丘词》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罗隐《自遣》 第19章 裘衣 狐裘加身的越离往行人署走去,步伐比来时从容不少,魏淮的狐裘居功至伟。 公孙誊请辞倒在意料之中,只是魏淮竟也随他去了,令越离稍感诧异。 无名之辈如他,与声名赫赫先他而来的公孙誊自不能比,且他又是楚人,随侍而来。 如今公孙誊一去,魏淮帐下只他一人,是赌他良心所在,还是另有打算? 思绪纷乱间,两道身影已伫在巷前等他。 越离神情微怔,上前道:“公子怎会在此?” 毛领簇拥着他的脸,玄色拢着月白长衫款款而来,姬承看个不住,盈笑道:“长街雪未眠,为是佳人来,真乃悦目之姿。” 楚燎白了他一眼,扑上去抱住越离,脸埋在毛领边蹭了蹭,“阿兄是领裘衣去了吗?” 对于姬承的溢美之词,越离早已习惯,朝他一笑算作回应。 “你怎会在此?”越离捋了捋他散下的鬓发,问道。 楚燎盯着他微微晃神,“哦”了一声,“魏明今日被长武卫留下特训了,我闲来无事,便朝他告了假,来此处等你。” 他乖巧一笑,心道,顺便来看看姬承这小子每天怎么跟在你身边的! “有心了,”他将楚燎扶正,望向姬承,“如此,我们便一道回吧。” 姬承自无不应。 于是三人一行往宫门步去,碎雪纷纷,楚燎嘴边白气阵阵烟起,“我看以后就让魏明每天去鼓场习武,我也好每天来接阿兄!” 越离忍俊不禁,“怎好劳烦九公子每日劳苦。” 楚燎摆手大话,得瑟道:“他一天打不过我,一天便不甘心,恨不得一日千里。” 姬承偏头看他,“你倒也长得快,已经长到我肩膀了。” 楚燎往上蹦了蹦,“这算什么,再长两年,不!一年,我便能高过你去。” 姬承但笑不语。 楚燎少有与越离这般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兴致格外高涨,嘴皮子上下翻飞忙个不停,好像见什么都新鲜。 “阿兄你看,那家的机巧之物可谓巧夺天工,魏明还给我买过一只木鸟,可惜飞出不过十步,便一摔不起了,”他遗憾地摇摇头,再度兴奋道:“阿兄可想要一只?” 越离拽住就要蹿过去的楚燎,笑道:“家中已经有一只,可百步穿杨,比那十步之鸟强健不少,便不必再有了。” 楚燎骑射自小由楚覃教导,山中奔腾比平原更添凶险,越离未曾要他藏锋,因此去年春猎他因箭术得名,魏王还命魏明与他教学相长。 姬承解其意,拳抵唇边低头窃笑。 “啊?百步穿杨,什么木鸟这么厉害,岂不是与我一般武艺?”楚燎深思道。 越离面不改色:“正是。” 片刻后楚燎反应过来,又气又笑连连跺脚,嗔怒道:“阿兄总调笑于我,欺我愚笨!” 越离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眯眯道:“谁敢说公子愚笨,便是楚燎也不行。” 楚燎很是受用,又是一番闲话不提。 快到宫门之时,越离顿足取下狐裘,披到楚燎身上。半年过去,楚燎便已与他身量等齐,越离欣慰之余也不免气闷。 狐裘披到他身上正好,楚燎伸手就要拽下,“这是做什么,我暖和得很,阿兄别冻病了。” 越离拦住他,手捂住系带,倒吸一口凉气,道:“我一介随侍,狐裘加身未免太过招摇,走吧,先回去再说。” 姬承走到另一边替他挡风,不动声色觑了楚燎一眼,“走吧。” 楚燎低下头,狐裘披在他身上显出笨重,他跟在他们身边,沉默许多。 宫道上,姬承与越离聊些署中事务,越离听的入迷,没注意楚燎黯淡的神情。 回到落风馆,姬承道别而去,越离进得屋中,哆哆嗦嗦捧起汤壶,长舒一口气。 楚燎看他冻得面色青白,脸色更加难看。 “怎么了?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越离在炭盆边缓过劲来,发现他苦着张脸,脸上乌云密闭。 “你……”楚燎欲言又止,摇摇头道:“我没事,阿三,端碗姜茶来。” 阿三裹了厚厚的棉袄,取了两碗热腾腾的姜茶来。 越离无需人催,捧碗凉上片刻,便一饮而尽。 多事之年,他可不能缠绵病榻。 “把我这碗也喝了吧,我一点也没冻着。”楚燎把碗推过去。 越离揩了揩嘴角,叹息道:“与姬承同道,令你不痛快了?” 楚燎抬眼看他,诚恳地摇摇头:“没有,今日我反倒觉得,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许多。” 越离沉吟,笑道:“我也不是弱柳扶风之辈,世鸣言重了。” 听他唤自己的字,楚燎嘴角微扬,很快又垂下去,下巴点着胸口道:“嗯,我知道。” 越离拍拍他的肩,起身道:“我去一趟赵院,你歇息歇息,把姜茶喝了,一会儿还有得冻。” “好,”他乖乖应下,在越离去前重新为他披上狐裘,拢了拢裘衣:“阿兄,别着凉了。” 越离心中一暖,笑应而出。 楚燎舀了舀碗中热汤,脑中反复响起越离那句“我一介随侍……未免招摇……” 他猛然站起,陶匙呛声撞在碗边,他疾步往越离床头的一方小橱去。 那小橱不及他腿高,拨开一看,里面拢共就分了上下两格,上格放了几件薄衣厚衫,下格放着刀笔和几卷书简,再无其他。 他跌坐在地上,望着那一方小橱愣神。 楚燎是公子,又是主国公子伴读,吃穿用度再怎么苛刻也少不了他那份。 加上有魏明惦记,每年秋冬若自己做了衣裳,总不忘给他也送来几件,单说狐裘,他便有了不下三件,原来配置的衣橱装不下,魏明便命人又打了一方送来。 他养尊处优惯了,也不以为意,反正魏明和他朋友相称,若是异地处之,他也当尽善尽美。 越离从来不曾开口,对身外之物又淡泊至极,他以己度人,只当他有的,越离应当也少不了。 他满以为只要自己不把越离当随侍,他便不是随侍了。 他若是自己的随侍,便不得不小心翼翼,处处谨慎,连一件狐裘也不敢光明。 楚燎伸手关好橱门,失魂落魄往自己房中走去。 // 冬来昼短夜长,窗外朔风呼号,雪卷枯枝断。 窗内烧灯续昼,越离敛眉揉在太阳穴上,一手放下卷轴,问道:“公子可有不明之处?” 楚燎抠着手指,低声道:“王兄不日便可抵达安邑,对吗?” 越离颔首,“不错,届时魏王定会宴宾,公子也会列座席上,与楚将军说体己话的空闲还是有的。” 楚燎只顾低头抠弄手指,越离轻抚他发顶,“可是想家了?” 第23章 楚燎点了点头。 越离想,这孩子与他不同,本就是家中宠儿,性情中人,对家中依恋可想而知。来魏将近四年,勤文习武越发懂事,在他面前也闭口不提想家,但思念之切,必不是他这等无家之人可以感同身受。 “很快楚将军就来了,”他将楚燎揽进怀中,像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宽慰道:“长兄如父,你看到他,便知楚国是何模样,再等等,我们一定能回去。” 楚燎靠在他肩上点点头,眼眶酸涩道:“阿兄,若我王兄回楚,你随他一同回去吧。” 越离一时僵住,噤声片刻扳过他道:“公子这是何意?” “你随他回楚,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建功立业,好过跟在我身边忍气吞声,”楚燎激越的声音落下,有气无力地摔在地上,几不敢言:“好过连一件狐裘也要避人耳目。” 他不敢抬头看越离,只道:“本就是我来为质,何苦连累你,魏国的冬天……太冷了。” 来魏的第一个冬天,越离被寒流冻得高烧不起,连日呓语不止,往往早上烧退了,半夜又烧起来。 是姜峤不知从哪寻来的土方,捻土煮粟给越离灌了,才渐渐有了好转。 就连姗姗来迟的大夫看了,也说他少时伤身本就有疾,经此一役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这一身薄骨,还要凿上多少病灶? “世鸣,我不会走的,”楚燎猝然抬眼,撞进他幽深如渊的眸中,“当初,是我自请随侍来魏,并非公子覃的直接授意。” “什么?”楚燎从没想过还有这番隐情,哑口无言。 “我自知使魏千里迢迢,雨雪不同天,纵然艰险重重几乎病死,却也不曾后悔过。” 楚燎心中一动,听到石坠枯井的寂寂之音,那石子坠地之后骨碌碌翻滚几遭,停在一小片水汪边上。 他涩然道:“你……何必如此?” 越离放柔声音,手伸到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蒙将军不弃,也想为我大楚略尽绵薄之力,你是家中最得宠的公子,来魏一遭,换得余生富贵,于我而言,再划算不过。” 他没想到楚燎细腻至此,且心重多思,此言于理无可挑剔,事实如此。 于情则稍薄,可削去他太过倚重恻隐之心。 楚燎撩起眼皮,轻笑一声。 撒谎。 兴许越离自己都不知道,他把楚燎当孩子打发时,小动作便格外多。 初见时楚燎骄矜易哄的形象深入他心,楚燎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却也不尽然。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楚燎的成长便只能揣测,于是三四年过去,他换汤不换药。 小孩子和大孩子,都是孩子,没有与他交心的余地。 “既如此,错过了这次王兄来魏,今后阿兄便后悔不得了。”他看着越离说道。 越离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自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好,”楚燎听到自己心中越发寂寥的声音,“我明白了。” 烛光葳蕤,楚燎的面色明明暗暗。 越离犹豫片刻,道:“你我此番话语,还是别叨扰将军为好。” 楚燎简直有几分心寒,他信不过自己,也信不过王兄。 莫非他呆在自己身边,真就如履薄冰,一刻不得喘息吗? 在残烛映照下,眼前之人陌生起来。 他执起越离的手握了握,唯独掌心有一点不灭的温度。 这一握转瞬即逝,他很快松开手站起身来:“我明白,先生不必担心,我从来……都把先生当自家人。” “天色不早了,先生好生歇下吧。” “世鸣。” 越离扶桌立起,未免没有几分惭愧,看着他日渐宽广的背影道:“你我一朝结缘,相伴如今,既是师生亦是兄弟,无论我发心如何,都不曾想过害你,你只需好好长大,其余之事,我都会一一摆平。” 平心而论,人与人相交至此已是再好不过的善缘,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楚燎第一次觉出自己贪得无厌,不但没有心生感动,心中的枯井反而越开越大。 岂是一颗小石子能填住的? 他微微转身,将灯下形单影只的越离拓在眼里,咽下泛苦的叹息,提起嘴角笑道:“有阿兄这句话,我就高枕无忧去了!” “反正你答应我,不会弃我而去的。” “自然,”越离攥在桌边的手指松开,浅笑道:“快去吧,晚上莫要踹被。” 楚燎不敢再呆,高喊着“知道了”,人已冲出门去。 屋内空荡下来,风摇窗晃的动静便格外恼人,越离取来灯油续上,火光再次莅临四壁。 不曾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火光跃动在他瞳孔间,叹息声盘踞梁上。 抬眼望去,梁上除了触不可及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第20章 臣心 今日廷议之时,群臣各荐伐戎之选,不可谓不激烈。 公子淮待得殿上争执声稍息,越众而出,毫无眼力重提陈修枚之名。 他言辞恳切,沉郁顿挫,细数陈修枚攻赵抵齐伐燕取韩之历历战功,皆有目共睹,非文辞所能饰,令一干唾沫横飞的大臣偃旗息鼓,无人敢再上前荐席。 陈修枚抱病在家,闭门不出,因何抱病,廷议上下心中有数。 魏淮这一番陈词,倒令众人想起前线战报连连告捷的那些日子,落井下石之辈如芒在背,氏族置若罔闻,陈家门客之臣抖袖拭泪,众人不约而同悄悄望向座上之人。 本头疼欲裂的魏王面沉似水,落在魏淮身上的目光深不可测。 “依臣愚见,此等国之大事,必担之以国之大将,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愿大王切闻之。” 魏淮躬身下拜,余音久久不散,在众人脸上投下心照不宣的阴影。 “若无他事,便就此退廷吧。” 魏淮心中一喜,撤步退到队列之中。 散廷去后,中尉之女潘薇兴冲冲跑到陈修枚府上,将廷上魏淮一席话活灵活现,逗得陈修枚大笑不止,指尖敲在案上。 潘薇乃她帐中小将,伐燕攻赵都曾在她左右,舞得一手好钺,就是性子随了其父,急躁有余定性不足。 “大帅,这公子淮也真是说对了,除了你,还有谁敢领下这兵符,还有谁!有本事领下这兵符?今天领去明天败归,还不是要来求大帅!” 她一抹鼻子,牛气冲天道。 陈修枚笑叹:“我领兵为国,非是意气之争,青城莫要抬举我。” 潘薇拍了拍嘴,盘腿坐在她对面,欲言又止。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招了?”她敲了敲潘薇圆圆的脑袋,笑道:“但说无妨,我不拿军法罚你。” 潘薇瘪嘴道:“你若是能一直罚我,我倒也愿一直受着,只是我爹说……说鸟尽弓藏,可这西边燕赵犹在,东边齐楚蓄势待发,哪里就鸟尽了!” “大帅为魏国立下赫赫战功,大魏今天能雄踞一方,何尝没有大帅的功劳,怎么能……怎么能……” 陈修枚垂眼看着案上竹简,在潘薇到来之前,她刚刚得知韩王一族竟逃了一支旁系。 临行前她分明再三嘱咐,若能招降为用向魏称臣,则留之,三月为期,逾期则尽数斩杀,片甲不留。 若非受贿监官心有惴惴,举家欲逃被抓,她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韩国国土虽不及魏土辽阔,也足有三分其二之广,移风易俗教化其民,岂是急功近利可得? 大王自然知道鸟未尽,只是这弓若不趁手了,那换去也不可惜。 潘薇心思单纯,爱憎分明,打仗便眼里只有敌手,她忍不住嘱咐道:“中尉大人在朝为官多年,虽是个脾气爆的,政见却也都颇有见地,你多听听,也可稍长见识。” 潘薇挑眉道:“怎么还说起我爹来了,大帅,你又嫌我愚笨!” “不是愚笨,是愚直,”陈修枚给她倒了杯茶,“此话你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君心不可测,朝中军中,皆耳目灵通,需得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嘛。” 潘薇乖乖挨训,又与她说了些体己话,见她起身换袍,接过侍女手中的腰带捧上前去。 “哦,对了,我离宫前还看到小公主了,公主猜出我要来找你,托我给你带句话。” 她正好衣襟,侧目道:“什么话?” “她说你送她的草蚂蚱不会动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潘薇好奇道:“大帅,什么草蚂蚱啊?” 她问得陈修枚也是一愣,想了一会儿方想起来。 两月前她进宫述职,半途遇到小公主在花园中踏枯叶,一派天真烂漫,见了她更是喜形于色,想同她一起游园玩乐。 魏王在书房等她,她犹如火烧屁股,哪有心思陪她玩乐,于是随手拽起路边芒草,手指翻飞编了个草蚂蚱给她。 那是陈修枚自己在军中练兵之余,无聊时咂摸出来的,一戳那草蚱蜢的后腿它便会高高蹦起,逗得小公主两眼放光,爱不释手,她这才甩手匆匆离去。 第24章 “一只草蚱蜢有什么好不好的……我知道了,过段时间我便进宫,顺便看看她去。” “哦。”潘薇挠挠头,跟随她出了门,翻身上马道:“那我回了,大帅你忙去吧,不必送了。” 陈修枚似笑非笑,很给面子地目送她远去,才上了马车前往相国府。 相国府中,陈寺披着裘衣坐在花芳鸟啼的长廊下,一只手拨弦鼓瑟,瑟音徐缓,调难成曲,却也潺潺可闻古意。 都说一臣不侍二主,陈寺却是从陈国投来,侍魏二十余载,官居相国。 年轻时他只是一介乐师,成日调弦谱曲,供人赏玩取乐。 若非旁听之时冒死献策,也不会被国君青眼有加,崭露头角。 彼时魏王甫一继位,便大刀阔斧将魏国上下齐整,开始对周遭小国虎视眈眈。 陈国首当其冲,被魏国一攻再攻,打得不得不退守都城,不敢轻战。 他身任右太尹,徒有其名,屡谏不得纳,甚至连国君一面也难见。 陈国国主早已丧失战心,躲在后宫中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朝政大臣散的散哭的哭,死谏者十余人,未曾见国君回心转意。 弹丸之地,红粉骷髅,何足安之? 陈寺心灰意冷,在都城被攻破之前,背着半世骂名举家投敌,希望能换得家眷一线生机。 不曾想魏王早闻他政谏之名,得他来投,不惜亲往迎之,令国中一众老臣诧异不已。 魏王亲自将他家眷妥善安置,在帐中与他彻夜长谈,天蒙蒙亮,年轻的魏王毫无倦色,叹道:“我与陈公相见恨晚矣。” 只这一句,换来陈寺二十多年忠心耿耿,屡献良策。 他明白当年魏王继位不久,年少力弱,需要培养自己的亲信,国破之臣亦是不二臣。 他望着自己苍老皱皮的手背,二十余年荏苒,他已经太老太老,君心难测,君恩浩荡,他不能不感念收留重用之恩。 “祖父。” 陈修枚穿廊而来,单膝跪在他身边,“此处风大,何不在房中调弦?” 他伸出手臂,被陈修枚缓缓扶起,这个孙女撑起陈氏一族的另一半声名,众多子孙中最得他慧心。 就连他也没想到,陈家后孙,会有一人能执掌兵符,文政武将,举国得名。 “公子淮为你执言之事,我已知晓。” 陈修枚抱病不出,未尝不是急流勇退,犹豫道:“依祖父之见,我……” “若你不出,心中可有可用之人?” 她思索片刻,道:“中郎将段启阳与副将王振或可一用,此次有楚军来助,那公子覃也是身经百战的猛将,西戎来势汹汹,却也并非无懈可击。” 陈寺摇摇头,接过侍人递来的鸟食,用小勺敲了敲鸟笼:“正因楚军来助,才不能掉以轻心,否则见我魏军委顿无力,来日必大举进犯。” 陈修枚不禁蹙眉,“楚魏之间隔着山脉大川,若要攻城略地,齐国在邻,何必舍近求远?” “树大招风,若楚盟齐借道而来,你算在谁头上?” 陈修枚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与祖父强压四年不战,楚军身后未必没有他国耳目,等着一探我魏军究竟……” 她叹气道:“若大王召我出战,我定义不容辞。” “嗯,你乃军中砥柱,不可轻言退。”他轻抚凑上来的鸟喙,淡淡道:“退戎之后,若大王命你出战,便不必推脱了。” 祖孙俩望着啄食的绿毛鹦鹉,天色阴沉,估计没多久又是一场连夜雪。 “安郑漕路尚在修建,大功告成后引两川汇聚,两国百姓水乳交融,纳韩为腹指日可待。” 她心有不甘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轻举乃为下下之策,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何愁天下不得。” 陈寺颔首道:“人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深谋远虑,人一老,害怕的事情便争相涌来,何况是坐拥天下的王。” “此非谋虑可阻,人君二字,不可轻其一。” 陈修枚接过他手中小盘,不无遗憾道:“是,孙女受教了。” 外头风大,她将人搀扶回房,取过侍人手中小毯搭在祖父膝上。 “修枚。” “愚孙在。” 陈寺目光渐渐混沌,倦意上涌,身体早已力不从心,“若有一日祖父不在了,你将我葬回勖县,把你舅嫂他们都打发回去,替我守灵。” 勖县原是陈国下县,是陈寺的祖籍所在,后为魏所收,与安邑城相距六百余里,这一去,便再无回城之日。 他鹤发鸡皮,两鬓霜霜,早已朽得碍人眼了。 陈修枚鼻尖微酸,还记得自己一把铁锹舞到他面前时,他沉眉怒目的模样。 “是,祖父放心,我会妥善安置的。” 陈寺微微笑道:“嗯,有你在,祖父也能放心了,你记住,无论大王信与不信,我们陈氏一族,只有门客,没有党羽。” “怀璧其罪,若有一日,你离魏而去,也不必挂心祖父之名。” “千秋功业在,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作者有话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孙子兵法》 第21章 楚音 有关楚国愿出兵前来相助一事,自楚使入朝那天便争论不休。 楚国使臣禀明来意后,殿上讥笑声四起。 魏王冷眼扫去,议论声渐止,大殿上落针可闻。 “使臣跋涉而来,先稍事歇息,寡人与内臣相议之。” “谢大王。” 待楚使退去后,内史令手持象笏愤而出列,“大王,此等南蛮特来辱我,我大魏兵强马壮,何须无义之师多此一举?举南蛮而伐西戎,岂不为天下笑?” 典客长紧随其后,气得老脸涨红,翻起了老黄历:“昔楚人不为周臣,以蛮夷之技屡次攻我中原腹地,先有齐桓公存亡继绝联八国以抗楚,后有晋文公于城濮大败楚军,这才大伤楚蛮元气,令他们退守城池,不敢染指我中原。” 话说得太急险些呛着,他咳了两声继续讨伐道:“今楚蛮来使,名为助军实为勘探,必图我大魏之江山,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王不可不察之!” 司掌宗庙礼仪的奉常抖了抖胡须,老脸上浮现出些许尴尬。 典客引经据典倒是没错,只是这大周崩了大晋也没了,怎么没的诸君心中都有数,如此慷慨凛然,细思起来不免心虚。 好在比起人人喊打的蛮夷,只能算是无伤大雅的小瑕疵。 不等三公九卿排队激昂,魏王大手一挥,止住了他们蓄势待发的唾沫,望向坐于下首的陈相国。 “依相国之见,楚国此番动作,是何来意?” 陈相国颤巍巍就要起身,被身侧的侍人扶住,魏王抬掌一压,“相国身体抱恙,不必虚礼,安坐禀来即可。” “是,谢大王恩典,”所有目光汇聚于老态龙钟的陈相国身上,他微微仰头,娓娓道:“诚如几位大人所言,我大魏兵强马壮,楚军助与不助都在其次。楚王此番动作,依臣愚见,一来示好我中原大国,二来也可稍探虚实,整军待发。” 他话音一落,朝中激愤之声又起,纷纷唾骂楚王果真狼子野心。 “但楚军身居河内……”他淡淡出声,魏王几乎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狠狠瞪了群臣一眼,这才又肃然静下。 他重复道:“但楚军身居河内,此番主动前来,未尝不是我魏军一探究竟的机会。” “楚人勇猛善战,又极擅就地取材,大魏兵威四方,神勇无匹,却也不可轻敌。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魏王沉吟片刻,一锤定音:“相国所言与寡人所思不谋而合,即刻宣来使臣,尔等不可无礼。” 一句“无礼”把所有文臣骂得面色青青紫紫,待楚使去后,又是一番怨怼不提。 楚军助魏伐戎的消息一经传出,各国议论纷纷,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 除去使臣返途的时间,五万楚军抵达壶口与魏军回合,居然只用了短短十日! 当初楚燎来质,在马车上晃荡了一月有余,相隔千里之远,本以为光是行路就有得楚军受罪,且士兵甚众,少不了一番折腾。 谁知五万兵将涉水跨山,十日即抵,一时震惊四座,看热闹的其他大国也不得不扳起手指,算一算这十日若是落到自家头上,宜长宜短…… 众人收起讥讽神色,开始认真审视起这个单骑入城的楚国猛将,公子楚覃。 壶口是北上伐戎的要道,陈修枚符到病除,未曾拖沓,早早屯兵于壶口,等待与楚军回合。 一路人马先行押送粮草北上,支援边军,其余兵士静守待命,十五日后回合发兵。 而楚军整整提前五日,陈修枚听闻楚旗猎猎而来时只当卫兵错看,亲自前往高台远瞻。 赤底字楚的军旗自地平线缓缓升起,黑压压的士兵行军有素,朝大营疾行而来。 第25章 为首之人身披亮甲背负双剑,猿臂蜂腰,额覆凤纹发带,鬓边垂下两条小辫,其余墨发高束脑后,随长风飘扬。 他座下是膘肥体壮的雪龙驹,毛发皆白,乃是驹中珍品。 陈修枚下令整军,派人去城中送信,携左右副将奔马去迎,不敢轻慢。 楚覃将大军停在五里之外,孤身一人纵马前去,与陈修枚等人在荒凉原野上回合。 “敢问可是楚盟来师?”陈修枚勒马问道。 楚覃抱拳,口中呵出白气:“在下楚军之帅楚覃,久仰陈将军大名。” 陈修枚笑道:“彼此彼此,将军可否随我回营一叙?” “多谢陈将军,我回军中安营,稍候便来。” “若有需要,随时开口。” 楚覃道谢调转马头,往军中折返。 因楚军提前抵达,城中传来飞信,魏王设宴宫中,明日为他接风洗尘。 翌日,陈修枚见他孤身而来,还是昨日初见的打扮,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将遮面递给他:“天冷风大,挡上一挡吧,你们来时不冷吗?” 壶口离安邑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两人翻身上马,并辔朝城中赶去。 “冷,楚地的冬天虽然刮骨,但并不僵皮冻肉。”他把遮面覆上,脸上好受不少,说话都利索了。 陈修枚一时不知二者谁更胜一筹,语气犹豫道:“席间或有大言不惭之辈,你莫要与那帮老家伙计较。” 二人昨日在魏营中宾主尽欢聊了不少,楚覃与她印象中口耳相传的蛮夷之人完全两样,且谈吐不俗,若非他这一身异邦扮相,谁又知道他是蛮是夷。 楚覃偏头看她,遮面下的讥讽散去少许,笑道:“魏国有陈将军,真乃魏之大幸。” 她愣神片刻,大笑出声,连连称是。 // 昨日信使前脚进了魏王寝宫,后脚落风院就有人前来通报,并送来了新制的衣袍。 明日楚燎可上殿列座,为其兄接风洗尘。 楚燎喜形于色笑个不住,见越离捧着衣盘出神,接过衣盘道:“怎么了?可有不妥?” 此刻天已黑下,越离回神道:“没有,你去试试衣服可有不合身。” 楚燎将他牵回房中,高高兴兴地试起衣服来。 “明日你随我去,穿上我给你新做的衣裳。”楚燎张开双臂,任他两手穿过腰间,替他缚好腰带。 越离理了理他的袖口和衣襟,浅笑道:“好。” “我太想王兄了,你说他会不会还在长高?哈哈,我也长高了,他要是认不出我就好玩了,我现在可不是个小不点了……”楚燎喋喋不休地激动着,越离则沉默地替他抚平褶皱。 他知道越离是楚覃带出来的人,问道:“你与王兄许久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说吧,你也想他吗?” 身上的手顿住,须臾恢复如常,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楚燎回头,只能看到他低垂的眉眼,与平时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这一晚,楚燎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没成想倒头就睡,夜不成眠的另有其人。 第二日,越离换上侍衣,将头发梳了又梳,眼下圈着淡青跟在楚燎身后,入座等候主宾。 殿上宫人有条不紊地摆上果食,楚覃的席座被安排在楚燎旁边,左列首席,算是给足了体面。 公子淮与公子明也在席间,恰好便在楚燎的对座。 魏明很好奇这位楚将军的模样,在楚燎的描述里,楚覃简直恍若天神,是楚国最得意的少年将军。 魏淮则与身边的朝臣互相攀谈着,目光不时扫向对面,落在楚燎身后。 除了楚覃与陈修枚的位置还空着,便只有魏王还没到场。 右列坐满了一众神色各异的朝臣,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楚燎身上,楚燎笑意稍减,垂在座边的衣袖被拽了拽。 越离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道:“公子,开席后无论那些人说了什么,你都交给王兄,他会妥善处置的,好吗?” 楚燎情绪褪下不少,有些失落地点点头,伸手拂过他的眼圈,“是不是昨晚太冷了,你没睡好?” 这孩子…… 越离将他的手拦下,顶着探究的目光笑了笑:“不打紧,明日便消了。” 两人在哗然声中侧目,魏王身后跟着覆带落辫的楚覃与卸甲而来的陈修枚。 殿中上下皆为右衽,唯独楚覃左衽加身,装发奇异,且他一派气宇轩昂,毫无自觉,倒令众人一时不好下嘴,静观其变。 楚燎见到他这身打扮,眼圈瞬间红了,那是楚国武士的服饰,据战功而授发带,入伍之人配草木纹饰,凤纹乃国君天授,与楚覃年纪相当而授凤纹之人,历代上数也只有一位高祖成王。 楚覃一眼便认出了他,百忙之中朝他安抚一笑,视线略过端坐在楚燎身后的越离。 众人起身执君臣礼,魏王说了几句吉祥话,开席放宴,食物香气雾腾腾渐次而入。 楚覃较之几年前,身上的威压越发明显了,因此他以三军之帅的身份步入殿中,稍退陈修枚两步,也无人将他认作小兵小卒。 他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来揉楚燎的脑袋,脸上冷峻的线条柔和不少,笑得真了几分:“世鸣长高了,像个大小伙子那般俊俏了,见到我没有马上哭鼻子,更是长进了!” 楚燎经不起夸,险些眼泪就要浇下来,侍人摆上杯盏的清脆声将他惊醒,他抹了一把眼睛,仰脸笑道:“王兄也长高了,爹娘可好,萧姐姐可好,你可有想我?” 来之前楚覃已受封太子,原本太子之位摆明了是楚燎的,楚燎质魏后,楚景王想将文质彬彬的公子弈立为太子,无奈楚国向来以战功立国,楚覃横扫东南一片,战功显赫,景王无奈之下,只能立他为太子,以图安国。 这些都没必要跟楚燎说,楚覃看着他澄澈的眼眸,朗笑道:“他们都好,都很想你,母后还说等你回去,要带你去看给你新建的寝宫。” 楚覃的瞳孔居上,瞳下留白,看人时总带上几分不怒自威的冷意,但他若是垂下眼睑注视谁,便仿佛眼前只有这一人,其余都不足入眼。 他哄好楚燎,抬眼望来,越离手心的汗冒个不停,一时失语。 好在此处殿上,他们也不便多说,楚覃只匆匆一瞥,便转身应付魏王去了。 越离在膝间蹭了蹭掌心,魏淮眼波流转,意味深长地望向楚覃。 魏明冲感伤的楚燎眨了眨眼,两人相视一笑。 霓裳羽衣的乐师手持铜槌长棒,大殿两旁的编钟声声清越,此起彼和,又引琴瑟入音,扬而不扰,宛如身置虚谷,鹿鸣呦呦,风摇草露,沁人心脾。 三巡酒后,典客长举爵而问:“将军远助而来,实属不易,不知此次渡过汉水,可有异象?” 楚燎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迷离,他也与魏明偷喝过酒,但没今日醉得这般快。 他迷迷糊糊望向典客长的高颧窄面,小小地哼了一声。 彼时周昭王南征伐楚,以为乡野小民不足为惧,大败而归,并不服气,于是派祭公辛伯率大军再伐。 谁知楚地江流河广,天气变幻不定,野兽凶悍,相传渡汉水之时阴风骤起,路遇巨犀以为凶兆,果然丧六师于汉水,悻悻而归。 周昭王心有不甘,昭王末年举国之力亲征荆楚,全军覆没,连昭王本人也并未幸免于难,周人讳言此事,只含糊道“南巡不返”。 三渡汉水,终于身死汉水,自那之后,大周王道衰微,荆楚名震中原王朝,人所恶之。 楚燎烦躁心道:都死几百年了,你来当什么孙子兴师问罪! 身后伸来一只手按下酒杯,越离轻声道:“公子,不可尽兴贪杯。” 他第一次能正大光明地喝酒,难免得意忘形,当下舔了舔唇角,依言放杯。 “大人此言差矣,”楚覃面上带笑,眸中却丝毫不见热气,仿佛林间凶兽的嗜血冷瞳,锋芒毕露:“汉水乃一方神灵,阴风只扫强盗劫匪,心无邪念之人皆能平安渡江,何来异象之说?” 一干老臣脸色姹紫嫣红,楚覃自顾自道:“若有机会,诚邀诸位大人同渡汉水,一探便知。” 越离微微抿唇,轻舒一口气。 魏王手握玉樽,身后的铜熏香烟袅袅,神色莫辨。 楚覃并未到此为止,他行至殿中,请身道:“臣不才,闻得大王殿中钟声越越,魏乐泠泠大雅,想来楚魏两地分隔,诸君未闻楚音,愿献之。” 魏王放下酒樽,仰身后靠,饶有兴趣道:“但请无妨。” 殿中奏乐齐喑,楚覃走到一侧编钟,接过乐师递来的小槌,在手中掂了掂。 乐师将铜棒递与,他轻声拒过,一手背在身后,举起铜槌,猛然落下—— “荆——” 这一声猛力,将上涌的醉意一槌捣散,举座皆惊。 待余音悠悠逸去,他时而振臂时而屈步,不紧不慢在两架编钟前来回落槌,往往前韵未散而后鸣追至,没有琴瑟丝竹作乐,难填空白单薄,但他回环往复,独金之鸣渐成曲意。 第26章 他声若洪钟,开口诵道:“雷填填兮——” “雨冥冥——” “猨啾啾兮——” “狖夜鸣——” 楚燎双眼亮起,这是楚国家喻户晓的民歌,诵而成曲,刚来魏国时他一思家,越离便会低吟着哄他睡去。 他笑望目不转睛的越离,在膝头打着节拍。 “风飒飒兮——” “木萧萧——” “思公子兮——” “徒离忧。” 又一声闷雷落下,韵旋意长,似有一场山雨行将袭来。 楚覃归还铜槌,回至殿下,“臣不通乐理,班门弄斧了。” 乐理之事系国之大雅,他独奏独诵,比之宫廷乐师毫不逊色,调曲自成文辞暗合,已非“蛮夷”所能举止。 魏王倾身问道:“你方才所诵,寡人闻所未闻,是何来之辞啊?” “臣所诵乃楚地民歌,名曰《山鬼》,愿为大王闻之。” 他单膝而跪,执礼道:“诚蒙大王不弃,我楚愿与大魏守望相助,特献雪龙驹一匹。” 陈修枚一挑眉毛,心中暗笑,原来今日他放着宝马不骑,是为如此,看来这一路过足了瘾,也该马到功成了。 魏王大悦,连人带楚夸赞一番,席间一片和乐。 楚覃主动提出入宿落风院,好与幼弟一诉衷肠,魏王自然应允,着人安排。 及至薄暮冥冥,魏王退席,其余人纷纷散去,没人再敢斜眼以待楚覃。 魏明随魏王而去,悄悄冲楚燎摆了摆手。 楚覃与陈修枚在殿外话事,絮雪绵绵,越离扶着下盘不稳的楚燎,将他的披风系好,带着人先行一步。 楚燎满脸通红,斜倚在他身上,睫毛轻颤。 很快他支起身来,大步往前跑去,又猛然顿住,回身朝越离伸出手,“快点,我们跑回去,在王兄回来前躲起来!” 因为有人来给他撑腰了,所以他也不似往常循规蹈矩,宫灯幽幽,将他的神色映得过于生动,越离不忍拂了他的玩心。 地面湿滑,不敢走快,越离只好稍加步伐。 楚燎在他的谨慎中忆起什么,眼神清亮几分,脆生生问:“你冷不冷?” 他没有穿自己给他新做的衣裳,他也明白,不再问为什么。 “我不……哎!” 楚燎拉过他的手一把将人背起,大步流星往偏僻的落风院跑去,脚下竟然一点也不打滑。 他本就力悍手稳,又学了赵人身轻如燕的功夫,背着一片羽毛般疾掠而过。 楚燎颈间的热气熏在越离冻僵的脸上,他也不再推脱,心想,还是毡靴跑得快啊。 作者有话说: 片段选自屈原《山鬼》 第22章 絮语 楚燎在昏昏沉沉间听到有人在低声交谈,时断时续,听不真切,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楚宫。 周遭应该是将熄未熄的铜螭烛台,华美的宫饰蒙上黯淡光影,帷幔拢着月华轻摇慢晃,仿佛斑驳的光阴在夜间巡视。父王和母后靠在床头,闲谈着宫中事务。 偶尔母后会将他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开,把他嘴角的口水揩去,轻柔的指尖抚在他额头上,续起断开的话音。 一声轰隆炸开所有的旧忆,烛台熔成铜水沿台而下,帷幔被大风刮起,月光熄灭,熟悉的王宫彻底暗下。 一人捧着荧光疾步走来,狂风骤雨被他隔绝在单薄的门后,楚燎被异乡的雷暴恐吓,满脸是泪地扑进来人怀中。 那只手紧紧抱住他,他嗅到这人身上浓重的草药味和些微的雨腥气,哭嗝渐渐停住。 他泪盈于睫,哭着命令道:“你不准走。” 这人倾身将灯台放在床边,扯过薄被将他盖住,一下一下拍在他背后:“好,我不走。” 楚燎揪着他的袖角浑身战栗,来不及细思,下一刻失足朝后仰去,跌入万丈深渊。 他猛地一蹬脚,睁开了眼睛。 隆隆的心跳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自立门户,他按住闷痛的心脏,侧躺在昏暗的床榻上,怔怔看着对烛而坐的越离和王兄。 他几次从越离口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王兄听了似乎很是高兴,笑意盈满脸庞。 凤纹发带被王兄取下来,随意搁置在桌上。 烛火微微跳动,辉煌在越离的眼眸中,荧荧怯怯。 楚燎对讨好的神情太过了然,他目睹过同族子弟的阿谀,亲受过王公贵族的承奉,那一双双眼睛眺望他背后的荣宠与王权,唯独没有落在他身上。 但越离的讨好于他而言太过生僻,他甚至看不明白越离悄悄伸展的指尖,触在发带一角,一触即回。 小心翼翼,仿佛王兄是什么易碎之物。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楚燎在那样诚惶诚恐的目光里感受到被遗弃的寂寞,他读不懂,也不想忍受。 “阿兄。” 两人齐齐朝他望来,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脸颊绯红的越离迎过来,想将外衫给他搭上,被他扭身躲过。 “我不冷。” 他错开身着急忙慌地套上靴子,单腿蹦到楚覃身边,“兄长,你怎么不叫醒我,我要是睡到明天怎么办?” 楚覃见到他这活蹦乱跳的模样,心中的郁气稍缓,殿上他举止得宜,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 “睡到明天,那便明天再说,”楚覃替他拨开鬓边乱发,捏了捏他的脸,“怎么瘦了,都捏不出肉了。” 楚燎抗议道:“我没有!我长高了,所有的肉都跑到骨头上去了。” 肩上一重,越离还是将外衫给他披上,挑了挑灯芯,识趣道:“二位公子叙着,臣先告退了。” 楚覃道:“嗯,你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嗯。”越离匆匆撤开视线,转身欲走,手却被突然拽住,他讶然垂头,楚燎抬眼撞来,神情严肃。 楚燎看到他温润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眉头舒展,以为虚惊一场,老气横秋道:“晚上别踢被啊。” 换了平时,越离会敲敲他的额头,揶揄他两句。 没成想越离脸色发窘,轻咳一声,丢下一句“知道了”快步离开。 楚燎握了握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头雾水地转回身子,楚覃撑脸看他,哼笑道:“我家小弟出门一趟,心里已经没有我这个亲兄长了。” “什么话,”楚燎瞪他一眼,捡起桌上的凤纹发带绑在额上,嘟囔道:“你和萧姐姐在一块儿,还不是懒得理我,只让我自己打弹弓去?” 楚覃一愣,拍着膝头大笑道:“傻世鸣,这怎么能一样哈哈哈哈!” 他伸手替楚燎正了正发带,拍拍他的头,“我们世鸣还没开窍,在魏国若有喜欢的姑娘,你带回来,兄长替你做主。” 楚燎下意识避开这个问题,转问道:“父王母后身体可都还康健,可有家书?” 送到魏国的家书与寄出的家书,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因此寄来的家书中大多是些嘘寒问暖的小事,还不如他从越离口中得知的多。 楚覃将怀中帛书取出,放在他掌心,“家中一切安好,没什么急事,你待我离去再看吧,省得我还得看你哭鼻子。” “我哪有……”他抚过楚宫中常用的轻帛,抿了抿唇。 “还有这个。”楚覃从腰带里取出一枚铜牌,上面什么花纹也没有,只有一个“燎”字。 “有这块铜牌在,你无论什么时候回去,宫中都有你的一席之地,”楚覃压下眼中勃发的狠意,轻声道:“世鸣,王兄会来接你的。” 铜牌上还残留着余温,楚燎的手掌已经能将之牢牢盖住。 楚覃今日在殿上的所作所为,使他心中本就星星点点的火光燎成一片。 寄人篱下的耻恨,越离代过的伤痕,他的骨肉寸寸猛长,生出了适逢其时的野心。 凸起的字纹硌在他的拇指上,与楚覃的高大相比,他仍像是一只跃跃欲试的雏鹰。 而雏鹰一旦有了振翅的念头,便会羽翼渐丰,一日千里。 “好,那就让这把楚火,烧向每一处高高在上的伪君子。” // 行军莫久怠,第二日陈修枚便与楚覃一同回到壶口领兵。 楚燎依依不舍送了又送,送到宫门口才堪堪停步。 今日天清气朗,没有雪雾灰蒙蒙地罩着,视野开阔不少,能一直看到天边的云带。 昨夜兄弟俩聊到半夜才睡下,因此并无太多惆怅,反而担忧更多些。 西戎居北,楚地居南,两边人马还真是头一回交手,据说西戎弯刀猎头凶悍非常,楚覃听后大笑道:“那有何惧?任他西戎北狄,我乃南蛮也!” 楚燎一听深有同感,把心放回肚子里,翻身睡去。 陈修枚见楚燎亦趋亦步,打趣道:“你家小弟还真是个可人疼的。” 楚燎面皮一红,楚覃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好了,我与陈将军在宫门快马出城,你且回吧。” 他望向楚燎身后的越离,越离会意,微微颔首。 第27章 至此,楚魏合军联伐西戎,十五万大军挥师北上。 短短一个月内,边关三次大捷,魏王大喜,命他们狠挫戎贼士气,以壮军威。 与此同时,出使齐国的使臣迟迟不还,携同而去的人马也一并消失,负责此事的大小官员稀里哗啦跪了一地,以官职最卑的司礼官王常礼为首。 王常礼此等官职,何曾亲见魏王,没想到这第一次见极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心中暗暗叫屈,把公孙誊这个国贼骂了个狗血淋头。 魏王神色复杂,问道:“是何人所选?” 王常礼望向另一头的监官,监官把头往地上一扎,连一个眼神都奉欠,他心中叫苦不迭,哆哆嗦嗦地以头抢地道:“禀大王,是罪臣一时眼拙,错选奸人。” 公孙誊这一去不要紧,但他身任使臣,揣着魏国的人马一路招摇而去,足足一个月书信未回,泥牛入海,将魏国一干人等就这么晾着。 若他是在齐国遇害,则还算本分,若他还有呼吸,那便是明晃晃地携财潜逃,还顺便在大魏脸上抹了一个巴掌印。 魏王并未疾言厉色,岔问道:“选中之人竟然有才无德,寡人之治,无有君子乎?” 这一问,就不是一个叛逃使臣的问题了,在场其他埋头装死的官员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丁伯侧立一旁,竟敢避而不答,问道:“大王,使者一事,依老臣愚见,可遣使臣前去,将那奸贼讨回,若齐王不允,可议战。” 魏王脸色阴沉,目光有如实质在殿下的众官头上剐了一遍,挥手道:“命尔等将功折过,速定人选使齐,再有闪失,寡人也爱莫能助。” “退下吧,丁伯且留。” 众官山呼恩典,一个个动如脱兔,留下一君一臣。 三日后,使者押下军令状,快马加鞭前往齐国。 越离从东苑回宫,直奔赵院而去。 赵佺连日来越发郁郁,除了教授楚燎拳脚时话多些,其他时候都不喜与人交谈,只将自己闷在房中。 “笃笃” 越离叩门道:“是我,越离。” 院中竟是一个守门的仆从也没有,赵佺不善经营,向来与赵宫中人成井水不犯河水之势。 拖沓的脚步声响起,赵佺拉开门,越离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退后两步,语气严厉道:“天黑尽不过一刻,君子自牧,你每日饮酒至深夜,怎可弃身体于不顾?” 说完他就后悔了,手缩在袖中抠了抠指腹,抿唇不言。 赵佺如今把他当半个先生看,因此也没牙尖嘴利,只侧开身闷闷道:“进来说话吧,没喝多少。” 越离暗暗叹了口气,跨步进去,好歹把寒气隔绝。 “你若要离开,这段时间便可动身,”他言简意赅,也不卖关子,直接道:“魏使这趟前去多是徒劳而归,齐王新登,正愁交战无敌,届时魏国不会容忍齐国挑衅,且边关有战,魏国有再多将兵,也不敢冒险多线作战。” 赵佺脸上的郁色舒展,上前两步道:“如此一来,就算我……也不会拿赵国怎样?” 越离不忍见他眸光黯淡,撇开眼道:“早晚之事,能晚则晚,你不必多思,若赵王勤政修德,也不会任人鱼肉。” 他将怀中细软取出,放在桌上:“你自行安排 ,不必留信,楚燎年少,重情难掩,也不必告知,这些路费你收着……” 越离取过桌上酒壶,展臂往地上一浇,权当送行。 米酒性烈,香气瞬间萦绕,激得赵佺颧骨发红,心中思绪万千,连掌间的厚茧都微微发烫。 侠客之剑,本该快意恩仇,怎能浸在酒缸中,成全行尸走肉? 袖角沾了酒香,越离沉吟片刻,抬眸道:“你我非敌非友,相伴一程,此去山水险恶,望君保重。” 第23章 煮酒 楚燎在院中将昨日的招式都温习了一遍,扫腿劈掌间已初成气象,饶是吹毛求疵的赵佺也夸过他几次。 那把木剑太轻了,他早将之绑了根吊绳挂在门上。蕴藏在周身的虎力亟待爆发,每日他都要扛着阿三挪一步都费劲的石凳,在院中跑上几圈,夜间方可轻身睡去。 王兄答应他,将给他锻造一把艳铁无双的重剑,使之出鞘便力撼山河,颠倒众生。 他呵出一口热气,阿三搓着手掌起院灯,昏暗的院灯将墙角门边都映得影影绰绰,赵佺还没有来。 他有种预感,赵佺不会再从那扇门外,昂首阔步地负手而来了。 赵佺为人处世爱憎太分明,既不像静水流深的越离,也与处心积虑的姬承大相径庭,他煞有其事地表里不一,却令人一览无余。 楚燎心想,走了也好,他这般十年如一日的脾性,长留此地,也只会日复一日的痛不欲生。 踏雪的沙沙声传来,他对这脚步声再熟悉不过,越离见他伫立院中,沉思的神色散去,“怎么不进屋去,出汗了也别贪凉。” 楚燎“嗯”了一声,与越离一前一后进屋,他把门关上,低声道:“今日赵佺没来。” 越离拎起茶壶的手没有丝毫凝滞,轻描淡写道:“许是今日累了吧。” 他望着越离在火光中静丽的眉眼,垂下眼睑,“嗯,我知道。” 在赵佺没回来的第三天,赵院中的仆从觉察出不对,但他们并未声张,借着无人在意的身份,竟还偷跑了两个。 魏王之前有意放宽辖制,后来也就忘了还有这么几个送上门的饵料,乍一听到赵国质子潜逃的消息,还有些不明所以。 但毕竟是他亲口吩咐,也不好罪责旁人,眼前西戎战事正酣,又有齐国态度不明,属实是有些腾不出手。 于是魏王将赵院剩下的两个仆从下狱拷问,其余质子也一一召询,放出赵国质子杀害魏国宫人,意欲谋害国君的消息,等着赵国那边的反应。 赵王年轻时也是雄霸一方,开荒拓疆,老了之后皮肉与壮志一同衰竭,身边围满了佞臣谗言,在歌功颂德中迷醉当年。 若要攻取,年老力衰的赵国比谋篡新登的齐国更好入口些。 出乎意料的是,赵国使臣与出使齐国的使臣同道入城,可见赵国对此事也颇为紧张。 出使齐国的使臣姓冯名崛,出使前两颊圆圆,面容白皙,回来后整个人都苗条了,唯独那双眼睛大了不少。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看起来颇为年少,性格跳脱,也不知是官员们死马当活马医,还是他一前一后判若两人,这般性情竟也能当选。 冯崛一见到魏王便伏地大哭,痛骂齐王,一干官员盯着脚尖,面容尴尬。 “大王,那齐王丝毫不敬我大魏,臣禀明只需交出奸人,遣质来魏,两国便可相安无事,”齐国殿上之事历历在目,他怒目道:“谁知那齐王不仅不听好言,还召奸人公孙誊上殿,奉为上宾,那公孙誊见我,只从鼻中哼出一气,出言相辱,还要齐王斩我。” 他痛哭流涕道:“若非大王福泽庇佑,臣早已客死他乡,不得复命矣!” 不知两侧官员谁重重地叹了口气,魏王不耐地挥了挥手:“寡人知道了,你回去吧。” 说罢眼不见心不烦,两名甲士拖着千恩万谢的冯崛出了殿。 众官员眉来眼去,没人敢上前进言。 魏王心中烦闷,不悦道:“宣赵使。” 立如雕塑的牟内侍躬身领命,步至阶前唤道:“宣赵国使臣上殿。” 赵国使臣赵伯俭,当世名士,本姓瞿,因劳苦功高得赐国姓,与陈相国年纪相当。 他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微抖动,急途而来,难掩风尘仆仆。 只见他身行如鹤,连屈膝下跪也不卑不亢,长声道:“罪臣星夜兼程,唯恐误了大王正事,赵魏两国素来交好,若误于臣身,万死不能补其一也。” 魏王撩开眼皮,“哦?寡人有何大事,要先生如此奔命啊?” 赵伯俭抬起身躯,字字珠玑道:“齐国臣篡主君,取而代之,乃天命不容,此为不仁之罪。大王遣使入境,齐国不听反奸,纳奸为臣,此为不义之举。大王为中原霸主,此不仁不义之国,必伐之,故臣身老尽命,特来为大王驱驰。” 魏王抬掌道:“还不快扶先生起身,赐座。” 赵伯俭未见喜色,伏拜道:“谢大王。” 待老先生跪坐而定,魏王幽幽叹道:“寡人待公子佺不薄,谁知他心有邪念欲加害寡人,如此劣行,寡人不敢轻饶。” 赵佺在魏国究竟是圆是方,全靠魏国一面之词,国力相峙,对薄公堂是无稽之谈了。 赵伯俭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只能尽力道:“大王错爱,罪臣实愧之,若以宵小之辈坏我两国之好,此乃臣与主君所不忍,愿以黄金千斤,车百乘,乐师百人,以修旧好。” 魏王身体前倾,“千金易得,良臣难寻,先生何不论国谋身,何苦仆仆?” 赵伯俭直身道:“一臣难谋二主,蒙大王青眼,若当来世再报。” 第28章 “先生高节,”魏王抖了抖袖口,“既如此,黄金美人且留给赵王,雁门关以西二百里,可换你我重修旧好。” 赵伯俭面色隐忍,拱起的手臂微微颤抖,“唯有河山不敢弃,望大王另图之。” 雁门关一带并非沃野肥地,离赵都也相隔甚远,且关隘重重。但雁门关一出,可直抵齐国疆界,若拱手让人以缓兵,待魏国腾出手来,长驱直入只是时间问题。 赵伯俭心中涌起尘埃落地的悲壮,今日若殿上之人不是他,雁门关一带或已更名改姓,埋下祸根。 魏王果然愠怒道:“尔等不义在先,雁门关非彼要地,仍推三阻四,贵国既毫无诚意,我也无意为难先生,御史何在!” 丁伯出列:“臣在。” “你亲自将伯俭先生送回赵国,问一问寡人之言可有不妥!” 丁伯俯首道:“臣领命。” 赵伯俭扶地站起,凛然道:“何须劳烦大王与诸位大人,臣使命未达,不敢轻贱其身,如今使不得命,国土将倾,虽死不能守其节……” 众人为他的泣血之啼所震,尚未反应过来,殿下甲士佩剑“唰”一声被抽出,刀锋雪亮。 “今以死谢罪,长恨而终。” 语罢他面朝赵国方向,自刎而死。 魏王盯着殿下那摊乌黑的烈血,神情复杂,众臣都被这一变故撼动。 春秋之后,少有使臣死节,如今一见,仍不免为之怅然而涕下。 “将先生厚葬了吧,”魏王面露疲色,丁伯还在列外,他吩咐道:“御史不必去了,另派使者快马加鞭,务必要快。” 他起身下殿,又回身嘱咐道:“那冯崛不得再用。” 推举冯崛的两名官员头也不敢抬,喏喏称是。 廷议散去,两名官员本欲把冯崛寻来好生料理一顿,谁知遍寻不到,更有急务在身,只好先放过他,来日方长。 那冯崛全无半点忧虑,一改在殿上的愁苦气,背着手哼着小调穿街走巷,神采飞扬。 如今他已是上下皆知的废柴,无人再明里暗里地盯梢,他走得坦然,在守卫开门后长腿一迈,步入院中。 苍松翠柏,寒梅点点,此番雪景该有一方泥炉,温酒以待。 “石之。” 他循声望去,越离在檐下朝他招手,他展颜一笑,疾步而去。 魏淮在炉边缩酒,越离坐在一侧,魏珩居然也在,盘成一团坐在魏淮身后,正没骨头地趴在魏淮肩上。 “石之来了,情况如何?”魏淮仰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魏珩也扭头看他,评价道:“倒是有点人样了。” 他与魏珩并不对付,或者说,魏珩与魏淮身边的谋士都不对付,他索性忽略这臭石头,径直坐在越离对面。 “诚如戍文先生所言,那齐国新君巴不得打上一仗,好令群臣分身乏术,顾不上骂他。”他不无慨叹道:“说来,与我一同入宫的乃是名士赵夫子赵伯俭,当庭自刎,好个弱国烈士,日渐式微的赵国失一柱脚,必为强弩之末了。” 众人一时缄默,炉中柴火呼哧作响。 “赵夫子心怀大局,思虑周全,”越离摇头叹道:“此番若非他来,赵国恐朝不保夕,死节固然壮烈,其后未必没有思量。” 魏淮道:“先生此话怎讲?” 越离忖道:“若易地处之,赵使前有虎视眈眈大军压境,后有靡靡难闻亡国之音,凭着赵夫子的声望,身死他国即为危急之讯,必有后人左右急之,凭国远眺,若得盟助,可堪一搏。” 冯崛拍掌道:“齐国!” 越离颔首:“正是,齐国主动引战,赵国却是迫不得已,求盟于齐,齐国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冯崛叹道:“若依先生所说,赵夫子也真是为赵国流尽最后一滴血了。” 越离道:“死得其所,也算是善终了。” 众人各有所思,沉沉不语。 “哎!”冯崛双手向后一撑,仰面朝天:“话说回来,此次齐国我去与不去都势在必得,可怜我被那监官日赶夜撵,屁滚尿流地来去匆匆,熬得人比黄花瘦。” 魏珩闻言抬眼看了看檐角,转开脸去。 越离挽起袖子,将手中捆好的一小撮苞茅草递给魏淮,盈盈笑道:“石之辛苦前去,以防节外生枝,想必公子不会亏待功臣。” 那撮茅草被束立在酒盘中,魏淮将新酿好的梅子酒浇在茅草上,酒糟被茅草卡住,浸下清亮的酒液。 他接过越离的话头,应承道:“那是自然,石之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这处檐下背风面池,池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不远处青松白头 ,红梅覆雪,另一头的风铃叮当作响,酒香愈发浓郁。 北风呼啸,盼不来一池春水。 他回过神来,越离正含笑看着他,目光略有深意。 他朝越离乖巧一笑,偏头问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魏珩坐直身体,冷目而视。 魏淮将酒液灌入酒壶,斟了一杯放在越离面前,颔首道:“但说无妨。” 冯崛就等他这句话,一指戳向魏珩,“那我要魏珩去池中把锦鲤给我抓上来烤了!”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那是锦鲤,要烤你把自己烤了!”魏珩大怒,扑上去与他缠斗。 “多谢公子。”越离捧起酒杯嗅了嗅,抿上一口。 “如何?” 越离捧杯腼腆笑道:“我不甚饮酒,并不太懂,只觉得入口顺滑,微苦而甘。” “先生洞见,这便是酒成了,”魏淮举杯过去与他相碰,“今后酿好了酒,先生都来尝尝。” 越离沉默片刻,将杯中酒抿尽,“好。” 魏淮笑着替他满杯,那两人还在地上翻滚,闹个不停。 “你就知道惦记我的锦鲤,上次你往池中撒药,我还没算你的账!” 冯崛不屑道:“你一个粗人学什么附庸风雅,天生食材必有用,你怎能袖手旁观!” 魏珩提起他的领子咆哮道:“我好歹背尽百家言,你连字都写不明白,还敢骂我粗人?” 冯崛还要回嘴,一阵凉雨迎面洒来,丝丝酒气缠绕。 两人看着彼此脸上的点点酒糟,不约而同望向炉边,只见越离挽袖将茅草甩净,先发制人道:“二位可知这茅草从何而来?” 他自问自答道:“这茅草乃是楚国风物,岐阳之盟诸侯朝周,楚国先祖身无长物,只好就地取材,将茅草、桃木弓与荆条箭背负在身,穿山越林以事天子。” “在微薄贡礼中,唯有这茅草还能入天子青眼,用于缩酒祭祀。” 他揭开炉盖,将浸湿的茅草投入,炉中发出噼啪声响。 魏淮若有所思,转头看着目瞪口呆掐成一团的两人,轻笑道:“都起来吧,二位粗人,今日的洒扫已经够了。” 冯崛与魏珩年岁相当,两人互瞪一眼,讪讪撤身。 魏淮给他们各斟一杯,终于得了清闲,与越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第24章 酒意 一坛酒温尽,雪飞云起,炉火渐残。 “嘶。” 魏珩一杯酒尽数泼在魏淮身上,魏淮掸了掸身上的酒水,魏珩伸手来替他拂去,被他拍开:“你且坐着,我去去就来。” 越离放杯道:“我也该回去了,公子可自便,此酒甚好,多谢款待。” 冯崛摇头晃脑,“戍文先生走我也走,我与先生一起走,留某人独自赏他那不争气的锦鲤。” 越离失笑,暗道他和楚燎可真是异曲同工,嘴上一点亏都吃不得 。 “既如此,先生自便,雪天路滑,当小心行路,”说完他揪起魏珩的耳朵,沉声道:“不得对先生无礼,你可明白?” 魏珩手中的酒杯一歪,迭声道:“明白明白,你快去吧,别受凉了。” “哼,也不知是拜谁所赐。”魏淮朝越离和冯崛笑了笑,起身沿廊而去。 越离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酒杯,双颊飞红,脑中并无昏然之感,心下感慨比起水和茶,这酒真是妙多了。 “多谢公子款待,在下便不叨扰了。” 魏珩捏着酒杯,垂头不语。 他刚站起身,冯崛便热络地伸手来拉他,亲热道:“我与先生……” “你们怂恿兄长开战,”魏珩把酒杯磕在炉盘上,酒液晃荡洒出,他阴恻恻道:“若他在战场上有任何闪失,我不会放过你们。” 冯崛也沉了脸色,甫一转身便被越离拉住,听他慢条斯理道:“若你能求他不争,他自然不会去战,你之不争,只因他在争,方能有你的喘息之地。” “公子,你别恨错人了。” 冯崛简直瞠目结舌,越离在他的印象中一向冷得温柔清得伶俐,总是未语先笑,令他想起家乡的木棉花,既可成诗也可入药。 看来是药三分毒,他就这么眉目溶溶地诛了心。 “咔嚓”一声,魏珩手中的铜杯登时四分五裂,铜片扎入他的掌心,酒与血难舍难分,乱成一团。 第29章 冯崛伸手将越离挡在身后,戒备着炉边之人。 越离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低声道:“公子保重。” 魏珩依旧垂着头,未置一词,冯崛不忍地收回目光,转身跟上。 离开东苑后,两人走得并不快,风寒雪疾,喝了酒周身暖融融的,倒别有一番惬意。 冯崛双手夹在腋下,吊儿郎当地跟在越离身后,见他突然停步,嘴中喃喃道:“自负盈亏,怎可全赖他人……” 他好笑地探出身子,越离眸光清亮,除了脸颊与耳郭红若朝霞,看不出太大区别,“托先生大福,今日之酒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越离见冯崛乐为壁上观,心中莫名不快,于是眼珠稍动,凑近些许,狡黠道:“石之,你非燕人。” 冯崛笑容敛起,听他道:“你并非不识文,只是燕文与晋系文字你皆囫囵而识,恐露了马脚。” 周崩以后,六国文字各有革新,为了加强人才流动往来,端庄规范的正体被省改为俗体,大同小异,不妨阅读,下笔却有细微差别。 晋系文字结构修长笔画细劲,燕系文字磅礴大气对称俨然,楚系文字流丽灵动宛若鸟飞……井伯是晋人,教授越离多用晋文,因此可看出几者差别。 “还有吗?”他嗅到越离身上的酒香,皮笑肉不笑:“先生见多识广,是我不自量力了。” 越离觉得自己有些陌生,大抵是酒后失了稳重的缘故,另一个自己神魂出窍,正神色莫辨地俯瞰着他。 他耸了耸肩,拍开冯崛笑道:“当不得见多识广,恰巧有个朋友是燕人,随口一问,方知燕地多雁信,并不刻石传情。” “你孤身一人,须得多加小心才是。” 冯崛是一年前魏淮在春猎的回途中“捡”回来的,彼时他正强词夺理,为了几文寒酸的茶钱与茶铺争论不休,其逻辑之霸道黑白之颠倒,让魏淮等人叹为观止,将他纳为门下食客。 因之初来乍到,难免受人欺负,冯崛不服气地忍气吞声,越离撞见过两次,忆起旧事,多有不忍。一来二去,对他多有照拂,魏淮便将他提到身边,逐渐能辅佐一二。 越离于他,有如长兄,公子淮不曾为难他,不失明主,然而他重任在身,不敢轻信。 何况戍文只是假名,他对越离,当真一无所知。 他快步挡在越离身前,齿间打颤:“依先生所见,石之可是不忠不信之人?” 若能选坦荡,他何苦来到此地装模作样,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他凡事都习惯享他人之尊,估摸着也是显赫人家中得宠的那个。 越离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与他错身而过:“你既有所谋之事,那在他人眼中,忠信与否又有何干?” 石崛没有再追上来,两人渐行渐远,越离也觉出几分冷意,今日姬承休沐,他取了姬承腰牌,快步入了宫门。 // “那你快去吧,我也回去了。”他与魏明挥手作别,魏明犹豫片刻,也与他挥了挥手。 魏明受高夫人所召前去探望,不知从何时开始,楚燎便不与他同去母亲那处了。 抛开楚燎的质子身份,初见时母亲分明也喜欢楚燎,对他多有照拂,但楚燎却与他商量,以后高夫人那处由丛云陪他。 他看着楚燎认真的神色,失了探究到底的兴趣,或许是他不敢问,其间的微妙平衡他似有所觉,在失衡的那天降临之前,他并不想直面。 楚燎松了口气,回身朝落风院走去。 他自小对人们加诸在他身上的喜恶格外敏感,掩在高夫人和蔼笑容之后的戒备与冷视令他坐立难安,时刻提醒他只是一个外来的质子,与魏明有着不可磨灭的区别。 幸好魏明并未细究,他心细如发,却也人如其名,将这些阴暗的猜测搬到他面前,楚燎自觉有些难堪,无从开口。 赵佺不在后,他回到院中有一段空闲时间,正思索着该如何打发,便见院中人背对着他,拿着他那把小木剑在手中晃了两下。 “阿兄。” 越离循声回望,那双眸子亮得惊人,见他回来欢喜道:“世鸣,你快来,舞给我看看。” 楚燎惊讶接过木剑,越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他不禁问道:“阿兄喜欢看我舞剑吗?” 越离诚恳地点点头,笑道:“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力道之美,很值得一看。” 赵佺教得尽心,他学得也尽力。 他习武时,越离在场也多是沉默,楚燎还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溢美之词。 越离清凌凌立在一旁,笑望过来,霎时楚燎面皮红得与他不相上下,退开两步羞赧道:“那我开始了,阿兄,看招!” 剑风扫过越离耳边,楚燎挥臂力重,木剑轻如秋叶,一轻一重之间张弛有度,木剑在他虎口打了个旋,身随锋转,剑气萧萧。 想来真有天纵奇才,他但凡得其一,也不会被越无烽磋磨日久,天赋二字何其残忍,任他如何拼命挣扎,也不肯垂怜。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转念一想,若没有那番磋磨,他也不会站在这里,谋一个前途未卜的大梦。 墙角的花苗与眼前的楚燎,都是他一手栽种。 越离看着他的矫健身姿,与有荣焉。 剑风荡开他面前的絮雪,楚燎挽了个剑花收势在手,脑袋上热气升腾,睁圆了眼睛,微微喘气。 他一言不发,越离笑弯了眼,近前来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拍着他的手臂道:“赏心悦目,你王兄若得见,也会高兴的,先进屋歇一歇吧。” 他拽住欲走的越离,凑到他颈边嗅了嗅,蹙眉道:“你饮酒了?你从不饮酒的。” “公子,”越离的眉目淡去,冷然道:“我未曾有席,何来酒饮?” 楚燎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待他回过神来,忙扔了剑去追越离,越离已神色如常,取下发簪斜倚在床边,阖目似眠。 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坐在越离旁边咬着下唇,半晌说不出一句。 这人的庇护与老成被酒意剥开一角,露出里面明晃晃的血肉,他却不敢细看了。 心乱如麻间,半梦半醒的越离打了个寒战,手在虚空中一掷,被人如蒙大赦地抓住,手腕上的掌心滚烫。 “唔,世鸣,”他坐直了些,恍如隔世地环视一圈,落在眼圈发红的楚燎身上,疑惑道:“怎么了?” 说完他忆起进门前的那句多语,脸上青白交加,冷冷俯瞰的自己已消失不见。 其他人都无伤大雅,唯独楚燎是他的无心之失。 “我……” 越离叹了口气,他是真有些怕楚燎闷不吭声的眼泪,只好倾身将他抱住,绞尽脑汁道:“对不住,世鸣,阿兄失言,以后不会了。” 楚燎心口一缩,简直欲哭无泪。 他也不知自己要从越离口中听到什么,才不会如此难捱。 “……无事,”楚燎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换嗓子了,嗓音尖利得难以入耳,他拼命压下,努力沉稳:“今晚阿兄好好休息,我在房中自学便好。” 越离哑然片刻,低落道:“好。” 楚燎抬起身来,对他怀中的酒香心有余悸,匆匆撤步离开。 第25章 君临 赵国邯郸,王宫太子殿。 赵太傅去魏已有二十日,跟随在他身边的侍人名唤菫,菫掐着指头数了又数,确是二十日已到无疑。 他匆匆赶往太子所在的太池,此刻太子正与众宾客宴饮,菫急告太子侍人,于偏殿得见太子。 太子建加冠已有两年,对赵太傅言听计从,对赵王更是乖顺体贴,他一张面团似的脸庞总是带着几分怯笑,扶起跪地的菫问道:“太傅可是有话要你传与吾?” 菫跪不敢起,扶着太子的手臂迭声道:“太傅去而未归,二十日毕,恐以身殉国,望太子速去禀明大王,立刻使臣前往齐国,结为同盟,共抗强魏!” 太子建面露惶恐,退了两步喃喃道:“太傅并未有书信传回,许是路途久远,耽搁了时日,待太傅回国再议不迟。” 菫以头抢地,疾呼道:“太傅临行前曾叮嘱奴婢,不可心存侥幸,不然赵国危矣!” 太子身后的侍人呵斥道:“大胆贱婢!竟敢妖言恐吓太子,来人,将之拖下去,杖责五十!” “不可!”太子建抬手制止,踌躇半晌,心神不定道:“你且先回去,再等两日,若太傅仍无音信,我自去求见父王。” 说完他匆匆袖手离去,菫被侍人相逼,也不敢再寻死路。 他爬起身来,抹了抹额头磕破的血,一咬牙,朝公子孚的寝宫赶去。 菫本是民间孤儿,得太傅收留养大,放在身边,情同父子。 太傅一生为赵国鞠躬尽瘁,曾有言在先,太子建为人仁厚,性情懦弱,若得良臣良将辅之,不失为一代明君。 可国势渐颓,刚烈之风被奢靡之乐搅散,明君难为,良臣良将亦难得。 第30章 若太子不以为忤,则寻公子孚谏之,其人性情暴戾,雷厉风行,为君祸国殃民,为将则功业垂成。 菫一路呼哧带喘赶到赵孚寝宫,巧遇他短衣皮靴射猎而归,认出菫是赵太傅身边之人,传他上殿说话。 “求公子救我大赵,再拖一日,恐为时晚矣!” 正在擦弓的赵孚手上一顿,沉声道:“你且道来,敢妄言欺君,吾立讨之!” 菫忙不迭把与太子建说的话重复一遍,声声泣血:“太傅临走以命托付,奴婢不敢妄言,求公子速速面呈大王,以求盟齐。” 赵孚尚武,对赵国的武衰之气可谓是深恶痛绝,在他眼中赵国国力没有赵王想的那般乐观,也不像太子遮遮掩掩,不敢承认。 他宫中壁上挂满了长弓短匕,森森杀意,蛰伏已久。 “赵太傅乃我大赵肱骨之臣,岂能肱骨在前而坐以待毙?”赵孚将铁弓放下,接过侍人捧来的湿帕揩了揩手,下座扶起菫,“吾这就去找兄长,若太傅殉国,你就跟在吾身边。” 菫泣声谢恩。 // 太子正温声与宾客谈词论赋,忽然公子孚领着他座下武士闯入殿中,身后还跟着有些畏缩的菫。 宾客不敢触这位好弄刀兵的公子霉头,纷纷告辞如群鸟四散,留下形单影只的太子,与眉目阴鸷的公子孚对峙。 “四弟此来好大阵仗,不知意在何为?”太子背在身后的手抖了抖,面上一派平和。 赵孚步步紧逼,他步步紧退,侍人早已被武士们围住,此举与谋反无异,但若是赵孚,没人会觉得突兀奇怪。 太子背后已是冰凉坚壁,勉强挺直腰背,生怕下一刻赵孚腰间的佩剑出鞘。 赵孚露出森寒獠牙,对他这棉花做的长兄,他向来是看不大起的,“请太子陪同,前往父王寝宫进谏,盟齐之事,刻不容缓。” 太子建喉结滚动,自无不应。 赵孚将武士都留在原地,只领了菫跟在太子身后。 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赵王寝宫,赵王从美姬手中叼过葡萄,没听清太子在下首说了什么。 琴瑟相合,丝竹悠悠,太子奏到第三遍,实在是口干舌燥,他咽了咽口水,还要再奏,身后一声暴喝:“尔等亡国之奴都给吾停下!” 菫双腿一软跪伏在地。 太子建脊背一抖,目瞪口呆。 赵王听清了这句,涣散的眼神聚拢在赵孚身上。 “啊!!!” 美姬们尖叫着连连后退,赵王一把将案上的漆盒铜盏尽数扫去,稀里哗啦砸了满地狼藉。 他指着赵孚破口大骂道:“来人,把这谋逆不肖之子给寡人拿下,寡人还没死,轮得到你来唾寡人?!” “不可,父王不可!”太子膝行上殿,抱着赵王的双腿求道:“儿臣此番来此,是为太傅之遗言,望父王明察,听完儿臣所言,再治四弟心急如焚之罪!” “太傅遗言?”赵王冷静了不少,拂开他道:“你且奏来。” 太子从善如流,张口夫子闭口太傅,沾着赵伯俭的金光将盟齐之势一描再描,他力虽不武,文辞却颇有造诣,听来简直势如水火,就快烧到自家门口了。 赵孚被甲士反手押在殿下,目光落在卑躬屈膝的太子身上,神色微动。 “太傅久去不返,儿臣恐魏军将至,望父王遣四弟前往盟齐,以赎其殿上喧哗之罪!” 赵王仰天长呼:“不肖赵佺,误寡人也!!” 太子松了口气,附和道:“如今赵佺已死,头颅悬挂东门示众,万死不能赎其罪,望父王早做定夺!” 赵佺逃出魏国后竟敢孤身来闯,虽救走了幽禁之人,却也落到赵孚手中,当场暴毙。 赵王叹了口气,厉目下视,赵孚垂下头,状似悔恨。 “赵孚,你可知罪?” 赵孚双臂被缚,头磕在地砖上,“愿父王得大业千秋,儿臣虽死犹荣。” 赵王冷哼一声,面色稍缓。 他自然知道这个儿子刚愎自用,养之与养狼无异,留他在宫中耀武扬威,只因他像极了年轻的自己,尚有几分可取之处。 “赵孚领命,”挟持着他的人闻声退开,赵孚双手撑在地面,“儿臣在。” “寡人命你护送王印星夜兼程赶往齐国,代君盟誓。” “儿臣定不辱命!” 菫鼻头一酸,眼中滚出热泪,战战兢兢抬起头来,恰好与殿上太子相视。 太子跪坐腿上,脸色苍白,朝他温和一笑。 赵孚得了王印,当日领兵自雁门关驰骋直奔齐国而去,跑死了三匹马,在魏使抵达赵国前与齐王盟誓,赵齐峙魏之势已成,寸兵未动而收雁门的谋算终究只听了个响。 消息一经传开,令前去赵国的魏使好生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驿馆滞留三日后,确认消息无疑,便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 魏王得知赵齐之盟时并不在宫中,他负手立在白幡招展的灵堂上,丁伯挥了挥手,奏报之人悄声离开。 陈寺昨夜药石无医,咳血而亡,魏国上下举国丧,主君亲至。 边关之战势如破竹,直将西戎大败三百里,遁入阴山北面,不敢再战。 陈修枚乃三军主帅,不敢轻置,与大军一道回朝。 后事由陈家人操持,宗伯陈匀见魏王屈膝跪坐在火盆前,领着陈家上下跪成一片,“大王不可……” 丁伯扫他一眼,他话音哽在喉中,率领陈家众人先行退下。 堂中棺木沉沉,烛泪潺潺,火舌卷过一叠又一叠纸钱,香灰随热气腾起,散在冷风中。 “当年孤初登王位,”魏王拈起几张纸钱,放在火盆中,“誓取齐国夺我上邑十城,满朝文武,皆好逸恶劳,不肯稍动。” “相国时任中书舍人,唯有他挺身,为孤奔走告劝,以利诱之,以威吓之,终于发兵攻齐,夺我祖地,孤功德傍身,大势方起。” 丁伯小陈寺十岁有余,四十方仕,在朝十余年,对于当年旧事,也只是略闻一二。 “相国劳苦功高,大王明君厚德,君明臣忠,方有我大魏强起。” 火光映亮魏王不再年轻的眉眼,陈寺的苍老与死亡也在迫近他,“肃常,赵王失之赵伯俭,寡人失之相国,他损一柱,我断一梁,孰优孰劣?” 丁伯嗅出话中有话,斟酌片刻,方道:“赵王不修己身不明政德,赵国后继无力,赵夫子乃丧国之钟也,大王励精图治傲视群雄,天下莫不遣子来服,且有公子淮壮志在前,公子明勤学在后,大魏失之相国,乃林失巨木,犹可得也。” “肃常之言悦耳动听,百闻不厌,”魏王脸上似有笑意,转瞬即逝,“你且直言于寡人,齐赵之盟,可是寡人急功近利所致?” 穿堂风呼啸而过,将烛火吹得跌跌撞撞,未燃尽的纸钱悠然旋空而去。 丁伯望向棺木一角,老怀甚慰,却也力不能支。 “天下大势,非我即彼,此非偏安一隅所能避,不如早亮锋芒,威慑四方。” “天下大势,非我即彼。”魏王低吟道:“好一句‘非我即彼’,肃常,寡人虽失相国,幸得你在身旁。” 二十年前魏王得势,将旧朝氏族连根拔起,培植亲信。二十年后,新贵已成氏族之势,面对魏王这位雄主,也有了自己的算盘。 相国一去,陈家只剩陈修枚,独木难支,已不足为患。 丁伯是白身,身后无家无族,除了一个早已嫁做人妇的义女,只剩满腹才智。 丁伯心中苦涩,垂首道:“微臣力薄,怎敢与相国相提并论。” “肃常不必自谦,”魏王拍了拍衣上香灰,顺手还搀了丁伯一把,负手看着阴森沉默的棺木,“他们以为寡人老了,都迫不及待想来分上一杯羹。” “既如此,便各凭本事吧。” 第26章 宾客 魏楚大军去时寒冰累累,吹草成霜,纵然神兵天降所向披靡,回朝时也已是早春二月,城外冻河碎冰,烟柳暗生。 北上退戎一战,陈修枚又立一功,论功行赏后她交还兵符,披麻戴孝,请三族扶棺返乡,为祖宗守墓,魏王欣然应允。 赵齐之盟令伐齐之事争吵不休,更有甚者敢面刺魏王好大喜功枉顾国安,魏王雷霆大怒,当庭斩之,激昂之声渐熄。 一刀挥毕,风声不止,御史上书颂三代之基业,忆群英之荟萃,痛斥大王居安不前,令贤才无以衔枝,壮志难思报国,此为国之将倾,社稷将危之罪,求大王斩之晚谏,纳之肺腑。 公子淮越众而出,愿领兵前往讨齐攻赵,惩之不敬之罪,扬大魏国威,彰报国之志。 此后纷纷十数人愿追随往之,不肯空食国禄。 魏王愧而纳谏,一寸河山一寸血,思及烈士之誉远不及其功,以身作则,将东陇一片的国族陵庙一分为二,铸烈功碑以奠前人,传以后世。 继而废除官爵世袭,或军功立业,或策论治国,愿天下群才毕至,不吝心血。 第31章 这一番起承转合落幕,天下为之震动。 魏王与御史善纳善谏,传为美谈;世家子弟莫不惶惑,不知前途几何;各国失意之徒庶民之辈,纷纷前来朝魏。 推贤令既出,一石三鸟,不可谓不英明。 越离坐在楚燎身后,稍稍抬眼望向举杯豪饮的魏王,佩服之余,不免心生忧虑。 “阿兄。” 楚燎转过身来,悄悄拽他衣角。 相比上次剑拔弩张的接风宴,这次的庆功宴明显要和乐不少,魏王对楚覃赞不绝口,楚覃稍作谦辞,尽数揽下,与魏王对举畅饮,宾主尽欢。 因相国之故,魏王无意大摆喜宴,此次的宴殿较为精秀,所召的殿臣也不多,以御史和公子淮为首觥筹交错间,舞乐朦胧。 借着舞师踏云袖水的遮掩,楚燎低声问他:“你饿不饿?” 越离目光一动,拍了拍他的手,“我不饿,公子尽兴便好。” “咕咕~” 两人靠得近,楚燎眨了眨眼,看着他有些尴尬的神色悄声道:“我就猜到你饿了,午时你什么也没吃。” 午时越离去了姬承的院子,回来后又关在屋中,一口饭食也没来得及动,便要随他来赴宴。 “我……” 楚燎背过身去,很快一手握勺一手虚捧地回过身来,递到他嘴边:“这肉羹还不错,你先垫垫。” 此时宴席正盛,影影绰绰的倩影落在两人身上,虚虚拢出一方天地。 勺中泛着食物香气,就杵在他嘴边,他生怕有心之人看见,微微低头吮去,热流顺着咽喉滑入腹中。 楚燎盯着他油亮的唇色,又孜孜不倦地喂了几勺,被越离按下,呵出一口热气:“公子,席间耳目众多,别为了我落人话柄。” “世鸣,”楚覃的声音在隔案响起,越离心下一抖,见他并无异色,只淡淡道:“听越先生的话。” 楚燎只好意犹未尽地收了手,又掏出手帕想要替他擦嘴,被越离在半道截过,“多谢公子。” 此间暗流被对席之人纳入眼中,心思稍转,端酒掩唇。 楚燎对饿中滋味再痛恨不过,不过几勺肉羹,怎会喂得饱? 他侧身给越离出谋划策:“你且从偏殿出席,用完膳后替我取件狐裘来。” 铁石心肠之人也禁不住好声好气一磨再磨,越离忍俊不禁,不想屡次拂他的好意,低声嘱咐两句,依言离席。 殿外风凉,越离无意惊动宫人,步伐并不匆匆,走到人迹寥寥的后廊时,听得身后有人唤他。 “先生留步。” 他闻声蹙眉,须臾恢复如常,转身拱手道:“公子,可是前去更衣?” 魏淮披着大氅踱步而来,笑道:“席上人杂酒闷,出来透透气。” 不等越离道明去意,他慨叹道:“公子燎正当年少,本该是目不暇接之时,却能顾先生于身后,令长瑾汗颜。” 一个远道而来的质子,年少力弱,他本不放在心上,只当越离身份所在难弃幼主,今日观他二人不似主仆,情同手足,越离更是多有怜爱之色。 其间思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公子多虑了,”越离不欲与他多辩,低声道:“人非木石,岂能久处而无情,公子燎年少离乡,特怜乡人于在下,公子礼贤下士,岂可同日而语?” 魏淮沉吟片刻,缓缓上前解开披风,越离见状稍退,大氅被强加于身,魏淮的手稳重而不容撼动:“先生之言,实安我心,天晚风大,先生且笑纳吧。” 越离心如擂鼓,余光不住打量周遭景象,待魏淮撤手后抖落肩头,毕恭毕敬捧上:“在下一介仆从,怎好着此锦衣招摇过市,公子好意,恕在下无福消受。” 魏淮没错过他稍纵即逝的几分慌乱,心道果然,于是见好就收,叹息道:“是我思虑不周,先生勿怪。” “不敢,”越离强自镇定,告辞道:“在下领命在身自行先去,公子自便。” 魏淮笑呵呵道:“先生自便。” 目送那道清瘦的身影消失在灯影后,他悠悠回步,假意没看到柱后翻飞的衣角。 成大事者,不可无臂膀,有如陈修枚之于相国,相国之于魏王。 他寻寻觅觅,过眼烟云,有才无谋者如过江之鲫,自不必言明,才智双全如公孙誊等人,又不免为才智所困,识小利而误大局。 越离身卑位贱,却敢撞上门来,与门客之间意见相同时不闻其音讯,但若有不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惊觉堂下何时有此人在场。 不着文弄墨,也不执笔策论,身怀利器而箭无虚发,静则思谋而动,就连自己,也不过是他谋划中的一环。 这样的人,何处才值得他如此劳神费力,何人能俘获他的耿耿忠心? 他望向楚覃的神情已说明一切,令魏淮有些意兴阑珊。 这般有新意的人,到头来还是落入为情所困的窠臼,不过也好,没有半分软肋,才让他真的无从下手。 只要无法回去,不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吗? 魏淮掀袍入席,痛饮三杯,对上楚覃晦暗的目光,遥遥朝他举杯颔首,以表敬意。 高坐台上的魏王并未在意座下暗流,在开宴前日,他曾与陈修枚在书房对谈。 魏楚沧骏一战距今快有十年之久,那一战楚军完全无力抵抗,死伤无数,其后数年踞山不出,不敢再问鼎中原。 楚覃的到来令魏王看到了楚国的野心,不知这些年过去,楚军可有长进? 陈修枚神情肃然,思忖良久,忌惮道:“臣以为六国之中,可与魏军抗衡者,非楚军莫属。” “沧骏之战,前有透甲剑以一当十,后有垣老将军用兵奇袭,且恰逢山中起雾蒙雨掩人耳目,方能大胜而归。” 十年前她还只知道绣花,对于军中战事都是后来熟读分析,她胆大心细,不以老生常谈之调,将楚军之败归于蛮夷用兵无道,“楚地物产丰饶,这些年虽不入中原,却不断朝东西两南扩张,刀兵与军制皆大有所长,曾听人口耳相传楚人血热易怒,用之为兵,则成悍勇。” 能在血光之中不退反进,已是人中英杰,陈修枚想起楚军在战场上目露寒光的模样,简直与野兽无异。 野兽不受仁义所束缚,砍头如切瓜,更何况成群结队的野兽,更加铁板一块,唯楚覃马首是瞻。 山中多野兽,不与野兽搏斗,就无法活下来,既要活下来,需得比野兽更加残暴,方有可乘之机。 因此楚覃执掌军中,并不以楚景王的文心为所向,而是效仿高祖成王的虎狼之兵,一声虎啸,百兽莫不争先恐后。 魏王听完这番楚兵论,心中有了计较。 经此共抗西戎,共饮胜宴,楚魏成盟。 得到一方霸主的承认,楚国再次进入中原视野。 按理说既为盟友,也该将来质的楚燎送还,做个人情。 但魏王闭口不提此事,席间倒是借由魏明夸赞了楚燎几次,并未透露出还质的意思。 更令人玩味的是楚覃的态度,魏王不提,他竟也心照不宣,未曾提出要将楚燎带回楚国的意愿。 楚覃如今已是楚太子,看上去与楚燎兄友弟恭感情甚笃,不知其中是否有不为人知的打算。 既如此,将楚燎留在魏国,兴许会比魏王设想的更有用些。 一时笑语往来,客随主便,宾主尽欢。 第27章 夜谈 虽有早春之名,但见春容,不见春风。 夜来余冬犹寒,吹得行人涕泗横流。 楚燎望向喷嚏连连的越离,退后两步:“可是这几日进进出出受了风寒?” 越离顶着楚覃如有实质的目光,勉强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一时风凉而已。” 楚燎没听他的托词,此时宴席已散,各归各位,他们正由宫人护送,往落风院步去。 明日魏王将亲往城外,与楚覃歃血为盟。 其间魏王欲将小公主许给楚覃,楚覃以公主之尊山高路远水土不服为由婉拒,魏王便按下不提,另作他话。 “你先与王兄回去。”楚燎抬腿要跑,阿三早已习惯他想一出是一出,赶忙跟上。 “公子明还没走远,我去向他讨点好药,”楚燎想起那些稀稀拉拉的草药,嗤声道:“那些酸水喝了也没用,尽会打发人。” “哎,公子……” 越离拦他不住,楚覃一来,他就分外活泼。 楚覃瞧他那风风火火的模样,好笑道:“无妨,随他去吧,他倒是在乎你。” “公子燎重情重义,臣也沾了光。”越离落后两步,跟在他身后。 楚覃负手漫不经心道:“就是不知在先生心中,世鸣有几分重?” 越离眼皮一跳,抬头觑他神色,看不出什么蹊跷,“公子燎既为我主,自然重逾千钧。” 楚覃淡道:“那便好。” 上次来楚院是严冬之时,院中的花草早已凋零。 第32章 楚覃就着院中朦胧灯火,将墙角影影绰绰的花苗看遍,蹲身下去,抚了抚那柔软的草叶。 “没想到此地竟能长出楚苗。” 越离提灯屈身,火光映亮他们的面容,颤巍巍的细苗亦有辉光,“四年前将来之时,臣也只是抱着一试之心,翻土落苗,以此聊解思乡之苦,没成想一年比一年开得繁茂。” 这不长不短的四年,都是他护着楚燎安身立命。 楚覃面色稍缓,扶他起身,二人入室议事。 此番楚覃回来,将楚院中人换了一批,其中还有军中武将景岁。 景岁与楚覃年纪相当,景氏一族亦是楚覃身后的依仗,他一身悍武掩在麻衣之下,垂目时貌不惊人,凝神则凶相毕现,将景岁放在楚燎身边,已是在为将来布棋。 越离心中暗叹,面上带笑与景岁笑问而过,搓了搓指腹薄茧。 “你打算如何处置韩溪?”景岁掩门退下,楚覃发现桌角的小布袋,将之掂在手中,袋中物什碰撞哗哗作响。 打开一看,里面是圆润的十数颗小石子,今日出门前楚燎翻箱倒柜,随手放在了桌上。 韩溪便是仅存逃亡的韩国王室,彼时韩王已死,越离闻风而动,楚覃派人重金贿赂监官,将韩溪等人拢在自己手中。 越离取出五颗石子,各置一方,又取出一颗,点在其中。 “时候未到,公子且先善待之,可派人遣送韩溪回到韩地,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遣送韩地?”楚覃将魏石挪动,撞开韩石,“魏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大肆通缉,送他回去岂不送死?” 越离笑道:“这正是臣要他看到的,丧国辱民之恨,若不亲受,何来愤然雪耻之心?公子救他一命,救的是他韩王室的君命。” “好,”既明缘由,楚覃便不再纠结,思忖道:“先生当初之计,乃弱齐削魏扶韩盟燕赵,可霸中原。如今魏王变法又起,其势汹汹,有魏文侯之遗风,虽得盟之,长久看来恐怕于楚不利。” 魏王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与宗室氏族割席,利在千秋,祸在当代,不知魏国有没有那个好命挨过这当胸一剑。 越离随手拨了拨桌面的石子,没有言语,楚覃也不相扰,静听拨石之音。 灯芯发出滋滋的响动,越离回神,捡起铜镊夹走废芯。 “公子不必担心,魏王此举难以久盛,”他放下铜镊,叹息道:“上下异心,也难全英明。” 他忽然起身,俯身下跪请罪:“臣居异地,欲近身魏政,不得不出此下策,伪侍于魏公子淮,虽为权宜之计,可一臣不事二主,实愧对公子之命。” 楚覃与楚燎不同,楚覃杀伐果断霸王之心,有些事他可以不与楚燎言明,但若在楚覃面前,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楚覃垂目望着他匍匐的发顶,目光在那些打磨光滑的石子上流连片刻,笑着扶起越离,弯腰掸去他膝上尘灰。 越离浑身一颤,红了耳尖挡开他的手,楚覃也不强求,请他相坐。 “先生哪里话,既是权宜之计,何必当真,”楚覃摇摇头,“先生莫要挂怀,我知你心意。” 两人君君臣臣的互相安抚几句,越离问起百里竖,楚覃忆起那人行状,失笑道:“先生可真是荐了个奇人,上任第一天便敢与萧令尹当庭叫板。” 越离不难想象百里竖桀骜不驯之状,笑问道:“依公子看来,其才如何?” 楚覃反问:“先生之荐,可知其才?” 越离:“比之令尹如何?” 楚覃:“扎手之剑,未尝不利。”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阿兄,我熬好药了,快趁热喝下。” 楚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越离朝楚覃一颔首,起身要去开门。 “先生。” 越离顿步回首,楚覃在灯下望来,几分真情几分惆怅,“我把世鸣交给你了。” 这话离楚前楚覃已对他说过,此情此景,此句此心。 越离稍有失神,抿去喉头苦涩的甜味,“好。” 门外,楚燎两手捧着药碗,路过的景岁将军想对这个未来的小主子示个好,不甚熟练地开朗一笑,凶相毕现的面孔瞬间诡异起来。 楚燎:“……” 毕竟是兄长身边的将军,楚燎颔首微笑,算作礼过。 面前的门一开,药碗热气扑腾而上,氤氲了彼此的眉眼。 房中灯火顾不到此处,他看不清越离面容,只笑道:“已经不烫了,你快喝下,回去好好歇息,明日要是没好,我便找魏明寻理去!” 楚覃坐在房中,听着楚燎欢快的笑音,惆怅地抬了抬指尖。 越离接过药碗,药气里没有往常刺鼻的怪味,他揉了揉楚燎被风吹乱的脑袋,又摸了摸他冰凉的面颊。 楚燎下意识在他温热的掌心蹭了蹭,被他拉入房中。 “快去暖暖身子,我先回房了。” 言罢他迈步而出,转眼消失在视野中。 楚燎探出头去,见他房中灯光亮起,才挠着脑袋回身把门带上。 楚覃把桌上石子拨乱,半酸不苦道:“你亲兄长还坐在这儿。” “王兄,你是不是骂他了?” 楚燎走过去,见桌上摆着他以前的玩意,“从哪翻出来的?我好久没玩了。” “喏,就在这儿拿的,”楚覃伸手一指左手边的桌面,“我哪敢骂他,现在有你公子燎护着,我可不敢惹。” 楚燎笑了一声,眼疾手快抽出他腰间的凤纹发带,盘弄道:“那他每次见了你都丧眉耷眼的,他不是你军中武将,你对他说话温和些,别吓着他。” 楚覃:“……” “心中有鬼,自然闷闷不乐。” 楚燎刚把发带绑上,垂下的一角挡住他的视线,没听清楚覃的低语:“什么?” 楚覃展臂替他将发带整好,弯弯扭扭的凤翅总算有了些气势,他突然问道:“越离对你好吗?” 这一问,问得楚燎脑中旧忆翩翩,他想起越离满身的伤,和那些无从辩解只能生受的屈辱,笑意僵在脸上,垂头哽咽道:“他……对我很好。” 楚覃拍了下他的脑袋,不动声色道:“我倒是想起他的一桩旧事。” 那年楚覃尚且是个副将,被扔在军中自生自灭的越离跟在他身边作个文士,也正是那年,越无烽急功冒进,被周边小国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归,而他楚覃恰恰相反,大胜归来,收服两部二十一邑。 在军中年少到有些稚拙的越离首当其冲,要他趁机夺越无烽之权。 楚覃看着还没他肩膀高的瘦弱少年,眼中翻滚着猩红血色,抬掌下劈道:“越无烽意气用事,凭老恃尊,久之必成大患!” “公子正愁兵将不足,何不吞之壮势?” 帐外的寒风掀起一角,严冬时节群山覆着白霜,折射出绿幽幽的阴翳。 向来寡言的越文士弱不禁风,倒也见血封喉,楚覃玩味地安抚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越将军乃我大楚良将,怎好以一败相逼?” “纵然文士大义灭亲,我又怎能急功近利,不察人情?” 越无烽在军中的名声比崭露头角的楚覃大得不是一星半点,要一口吞下,还真怕噎得慌。 他笑呵呵就要打发越离回去,越离倏尔僭越上前,一把握住他摆弄兵简的手腕,眼中泛起诡异暗光,循循善诱道:“公子,此番错过了,下一次不知要等多久,同在军中的公子逻未必会放过这个机会,笔头利害可尽交于我,公子胜意犹在,欲谋大业,安敢求全责备?” “越将军姓越,先生也姓越,何以相逼如此?”时过境迁,楚覃想起越离狰狞的眼神,依旧暗自心惊。 他自然舍不得错过这个机会,那之后,越家日薄西山,渐渐看不到越无烽在军中的身影。 越无烽先前得罪的文人一拥而上,他郁郁不得志,闭门饮酒不提戎事。两年前,越无烽病死家中,一代虎将,就此落幕。 在楚覃看来,越离绝非善类,他心狠手辣,能巧言令色叛家弑父,不失为一柄利剑。 他的身边也不需要彻头彻尾的善类,但楚燎心性纯良,他把这柄剑放在楚燎身边,命其刀锋向外,若有不察,便会伤到楚燎。 百般计较,终有一害。 他啜了口凉尽的茶水,咂摸着大叶的甜涩道:“你是楚国的公子,将来也会是楚国的王,不可尽信于一人……” “越无烽就这么死了?”楚燎不满问道。 楚覃端杯的手滞在半空,楚燎攥着布袋愤恨道:“越离年少时一身的病根都是越无烽强求出来的,我还计较着等我回了楚就重重治他的罪!谁知他就这么死了!” 楚覃的言外之意敲在他耳边,他却听出完全不同的意味。 越离那般风轻云淡的一个人,能令他恨成这样,自己未遇到他之前,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随即,楚燎愤恨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他垂下眼,捏着手里的布袋不言语。 第33章 楚覃不知他心中百般滋味,本来还有些话想叮嘱,现下看来,是油盐不进了。 罢了,反正还有不少时日,他调转话头,撇眼道:“世鸣,如今我为楚太子,王兄答应过你,要举你为王,若非质魏,这太子该是你的……” 楚燎不等他说完,摆摆手打断道:“无妨无妨,我本就无必要称王之心,王兄为太子,比诗文出众的弈哥儿更服众意。” 连远在魏国的楚燎都明白这其中道理,楚覃吐出一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们世鸣,真的长大了。” 楚燎抄手抱起,晃了晃脑袋得色道:“那是自然,我本来就天赋异禀!” “可王兄还是不能立马将你带回楚国,”楚覃脸上浮现出些许歉意,“世鸣,再给王兄一点时间。” 他要把楚燎留在魏地,安魏王的心,吊楚王的心。 楚国内政尚且不稳,回去后又是连绵战事,楚燎寸功未立,贸然将之带回,只会任人鱼肉。 楚燎望着他脸上的歉意,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王兄放心,就算你要我现在跟你回去,我也不会从的。” 楚覃抬眼,见他眼中有燎燎火光,不免为之一怔。 他不是不想家,不想父王母后,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 只是他不远千里来到异地,若就这么一走了之,太像个不成器的笑话。 楚覃是看着他长大的亲人,越离是陪他熬过来的亲人,他得给他们一个从一而终的交待。 “王兄,”他对着楚覃笑得灿烂,少年的影子不似当年,初现气象:“此去你不必挂怀,我是你千里之外的火把,终有一日,我要这把火燎尽中原,没有人敢再以蛮夷蔑楚。” “我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楚国。” 第28章 春和 第二日,春气升腾,皎皎层云翻滚,目皆清朗。 魏王在安邑城外、楚魏两军之地与楚太子歃血为盟,众宾观礼,唱礼声渐次排开,在渺茫的人群中赫赫回荡。 魏明与楚燎并排而列,楚燎的目光始终落在远处高台之上,血流不止的祭品颈间热意汩汩,沾湿了它们胸前的皮毛。 白山羊微弱地扑腾着四蹄,散发着最后徒劳的生息。 前两日得知楚魏将盟的魏明尚且喜笑颜开,还对楚燎言明今后不再为质主,而是盟友。 彼时楚燎心中一痛,勉强笑了笑,不忍贬损他的真心。 不过两日,他便对楚魏之盟失了兴致,仿佛在看一场宫廷夜宴,别开生面,却也意兴阑珊。 放眼望去,皆是鬼影重重,目力所及,皆是逐鹿敌手。 他追随楚燎的视线,垂下的手撞了撞楚燎的。 楚燎转脸过来,他却并未看他。 “怎么了?”楚燎小声问。 “我不想……” 他的话音被猝然炸响的鼓点盖过,鼓槌由袒露单肩的力士擎住,嘭嘭嘭砸得鼓面血肉模糊。 楚燎凑过去些许,长眉蹙起,上扬的眼角近在咫尺,“你不想什么?” 魏明在怆然的鼓声中听到命运的讥笑,心中涌起莫名的怒意,他拨开楚燎的脸,双手背在身后,捏着指节等鼓点熄灭。 待鼓声于四合散尽,楚燎观他脸色,再一次问道:“长清,你怎么了?” 魏明瞥了他一眼,笑道:“过些时候我也要入伍了,我还不想披坚执锐。” 推贤令上至王侯下垂庶民,魏明身为王侯之子自然是虎视眈眈,身先士卒。 闲置西苑的三公子魏裴也没能逃过,届时与魏明一齐入伍。至于四公子魏珩身有宿疾无法见血,魏王厌弃夺去他公子之位,贬为庶人。 众臣见魏王雷霆手段丝毫不避亲,也只好含泪送子嗣入伍,一时安邑城中少了好些打马走街的纨绔子弟。 “无事,你别怕,”楚燎拿手背撞了撞他的,“我陪你一起去,不过是军中训练,你虽输我一截,比之其他王侯却已是佼佼者。” 台上魏王赏赐了楚军许多珍宝之物,又说了些两家之好的漂亮话。 魏明颔首道:“好,听你的。” 楚燎张了张嘴,有些稀罕地挠了挠后脑勺,转头扫了一圈,依旧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越离的身份太低,只能候在大军之外,等着盟誓散去后楚燎途经。 楚燎思及此,又酸又涩的滋味在心头蔓延。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一看到越离,心中便涌起丝丝缕缕的痒意,总是未语先笑,傻兮兮地等着越离敲他的脑袋。 若是看不到他,便时时走神,咂摸着他现在大抵是与姬承呆在一块儿,心中便充满了戾气与涩意,与从前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吗? 越离在烛下讲学的认真神色,温雅的眉眼浸入深沉夜色之中,楚燎的指尖猛然掐入掌心,掐死那些不可名状的心意。 魏明与他一般年纪,高夫人早早安排了书童跟在魏明身边,生怕他为欲所困,走了岔路毁了名声。 明面上魏明不好拂了母亲的忧虑之意,也懒得做什么不耽私欲的保证,收下书童却不准他近身,每日习文练武更加卖力。 两人曾为此事做过一番讨论,魏明认为大情大欲,小情小欲,无情无欲。 楚燎想起疼爱自己的父王,除了他的母后,还有许多貌美如花的夫人,魏王不也如此? 由此可见,情与欲无关,可分而论之。 魏明自然知道母亲并非父王独爱,正因君恩浩荡,才有数不清的夜中啜泣。 就是这该死的分而论之,才管杀不管埋,平白埋没了多少痴心! 楚燎不服,还要再辩,便听他冷冷道:“你自比为王,以为天下人都要来求你的情,争你的欲,你又怎知动情之人不是你?倘若你情牵之人无心争你,逼你将情与欲分而论之,转投他人怀抱,适时你又如何自处?” 楚燎目瞪口呆,眼珠转了半晌,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袭长衫,与他人并肩而去的背影。 他怎么能跟别人离开? 他明明答应过,不会抛下自己…… 楚燎不敢再想,怕自己气绝身亡。 若是前去军营便无法带上越离,楚燎本不想掺和,魏明不说,他也就不语。 可那些搅缠的思绪扰得他心烦意乱,不如借此离开,兴许自己只是在他身边呆了太久,被经年累月的目光所惑,迷了心智。 春阳破开厚重的云层,扬起一地尘灰,风干了高台热血,一路泼洒到安邑城内,莲宫廊外。 公主菱望着廊下春光,神情恹恹,趴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只不再跳起的草蚂蚱。 她是魏王最小的女儿,比魏明长两岁,养在深闺已美名在外,一般的王公贵族尚不敢肖想。 殿上魏王半真半假欲与楚覃结亲,楚覃一番尊主贬己,虽是拒意,倒很合魏王试探之心。 魏菱不明白政事上的弯绕,只知自己险些就要背井离乡,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从此老死他乡,不复得见…… 她吓得闹了半宿哭了半宿,晨起又被闻讯而来的母亲好生训斥一番,公主之仪不可丧,嫁娶之事,怎能由她任性? 想着想着,她瘪紧了嘴憋了满眶的泪,苦大仇深地和那只草蚂蚱额头相抵,水光朦胧间隐约见一人玄衣负手穿拱而来。 “那是……” 侍女霜洛没有水帘遮挡,先她一步宣道:“公主,陈将军来了,哎,公主!” 魏菱的眼泪滴在原地,人已经咋咋呼呼地提裙奔出,窗框上的草蚂蚱经风一过,歪倒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今日城外歃血为盟,陈修枚尚在守孝,去与不去都不打紧。 她在家中待得烦闷,又听闻昨日殿上大王欲将小公主许给楚覃,虽未有果,估计也吓她不轻。 想来上次答应进宫看她,一晃已是年过,不如趁着今日春风前来赴约。 陈修枚眼前一晃,公主钗环在光下晕出淡影,一身繁复贵重的衣裙压在她薄薄的肩头,大抵是又被冯夫人训过,要她着华服习礼仪…… 可惜繁礼压不弯春芽,小公主杏眼弯弯,似乎长高了些,颊边润泽的轮廓褪去些许,与这个时节相衬得过分,正蹦蹦跳跳朝她奔来。 陈修枚眼尖,看到她面前的一方小小水洼,连忙抬手要去接:“公主小心!” 魏菱哪顾得上水洼还是深坑,一心只想往她身边扑去。 然而一年过去,她不止长了个子,电光火石间她踩进水洼,在侍女们的惊呼中如愿以偿滑倒在地,险些磕在石头上。 疼得她眼泪直飚,根本来不及酝酿。 下一刻她腾空而起,被陈修枚抄膝抱起,疾步走向屋中。 “别,别回去,”魏菱把眼泪抹在她肩头,陈修枚疑惑垂目,应声顿住脚步,她躲开眼往怀里缩了缩,嚅喏道:“我不想回去,将军带我去散散心,好吗?” 陈修枚倒不强求,轻声问她:“可有摔伤?” 第34章 魏菱摔得脑子都有些嗡嗡作响,面上一派欢喜:“没有,我只是见到将军……太开心了,才失了仪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悄悄抬眼,发现陈修枚嘴角带笑,和煦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无妨,在臣面前,公主不必苛求仪容,”陈修枚抱着她调转方向,“公主想去哪散心?” 陈修枚习惯了束发高簪,身形似竹乌鬓玉面,银线绘在玄衣上如月中天,臂间系着白布。 春风扬起魏菱垂在脑后的青丝,漾出一片香风,陈修枚以为她苦思不定,提议道:“去小窗阁如何?” 小窗阁离莲宫算不得近,也算不得远,那里有几架秋千,公主公子幼时常去,如今年岁与野志渐长,除了尚在闺中的魏菱,平日还真没什么人去,也免去撞见外人口舌之嫌。 魏菱紧了紧勾在她颈后的双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去小窗阁的路上没几个人,风摇草晃有几分午后醺然,陈修枚见她低头沉沉不语,耳边只有衣摆的窸窣声。 “公主在想什么?” 魏菱如梦方醒,四周已经换了景致,她挣扎着要下来,又舍不得,半挣不挣地抬眼问:“我会不会很重?要不……将军放我下来吧。” 陈修枚挑眉一笑,将她往空中一抛,在她的惊呼声中稳稳接住:“若连一枚玉片也捧不住,大王怎放心命我带兵?” 腾空而起的心跳声声鼓噪,震得魏菱耳中轰鸣,耳垂红如滴血。 小窗阁并未置门,陈修枚抬腿迈入,阁中砖缝间杂草丛生,院中的樟树很争气地冒了不少绿芽,偶有嫩叶初成,绿浅浅地挽在枝上。 盛夏之时,樟叶会长成遮天蔽日之势,挡出一方荫凉。 陈修枚将她放下,伸手掸去秋千上的尘灰,牵过她坐下。 “真的没有摔伤?”她从腰间摸出手帕,半蹲在魏菱身前,将她手腕后的泥土揩去。 “我无事,”魏菱顾不得这身华服,往一旁让去,拍了拍自己身边,“将军也快歇歇吧。” 她没收了陈修枚并无任何花色的方帕,也不擦泥抹灰,眨眼塞进了衣襟中。 陈修枚从善如流,坐在秋山上长腿曲起,轻轻晃着秋千,正想开口,被她抢了白。 “我……将军节哀。”魏菱在心中暗骂自己蠢笨,现在才想起问候,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只有节哀二字。 她心思单纯,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脸颊鼓起恼怒的气包。 陈修枚看了心中好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小鼓包,迎着她惊讶的目光笑道:“人固有一死,何况病如山倒,轻身而去,未尝不是解脱。” 至于那些不为人知的遗憾,也就此随风而逝了吧。 在这般明媚的春光下,魏菱看着眼前咫尺之隔的人,第一次将死生大事彻头彻尾地想下去。 死亡对于她这般的少年来说,有访仙山问九泉那么远,哪怕在万物皆寂的黑夜中牵起苗头,也会在翌日的生龙活虎中抛之脑后。 她想象不出死亡的模样,正如她想象不出世间没有她,会是怎样的光景。 “你又要……”魏菱咽下喉头的哽意,努力把话完整:“将军又要领兵出征了吗?” 陈修枚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臣利器在身,不可不发,公主不必担忧,人各有命,臣最好的宿命,就是为我大魏鞠躬尽瘁。” “那你岂不是……”她吸了吸鼻子,华服流丽地涌向陈修枚那侧,“那你每次都会回来看我吗?” 陈修枚被她倾身抱住,如竹的身姿弯下,伸手抚在她发抖的背上,顾左右而言他:“公主素日也多吃些肉羹吧,身骨太薄,连风寒都压不住。” 她总觉得肉羹中有挥之不去的腥气,因此多食素类,“那我每天都食肉羹,你每次都会回来看我吗?” 陈修枚叹息道:“臣遵旨。” 魏菱抹干眼角,这才放开她,雨过天晴地笑起来。 偏移的阳光透过不甚繁密的叶隙,在魏菱晶莹的鼻尖洒下光斑。 陈修枚起身走到樟树下,捡起一颗碎石朝树顶屈指一弹,“啪嗒”一声,一片樟叶悠悠飘下,被两根刀剑留痕的长指捻在指间。 她转身望向目不转睛的魏菱,食指抬起压下,被翻折的樟叶凑到唇边。 悠悠扬扬的小调在荒草丛生的小阁中惊动,长歌劝行,野调自谴。 此情此景,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 无奈功名应早著,竹帛方可宣。 人生百春,皑皑回首时,也不过一二在目,生死相随的,也不过三两光景。 到底是秋霜不惜人。 作者有话说: 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李白《长歌行》 第29章 余恨 安邑城内,行人署中一处僻角。 城外的鼓声随风灌入,赵齐为盟,魏楚共誓,其余小国尚不足惧,燕国若想隔岸观火,怕是没那个手腕和实力。 姬承刚刚端杯,薄薄的门板被一脚踹开,屋内上下为之一震。 门外的青年手中提着两壶酒,见他无动于衷,冷哼一声抬腿进去把酒壶砸在桌上,“倒酒来。” 姬承观他面色青白,估计又是宿醉才醒,叹了口气道:“宗正大人,青天朗朗,这么喝有愧天时。” 魏闾是魏室宗亲,曾任司马右卿辅谢老将军攻下卫国,本是战功一件,应当自此愈发砥砺,但他却不肯再领兵,上书请辞。 魏王不舍他的一手好字,又恨他不思进取终日昏昏,命他掌管宗室事务,记录谱牒。 魏闾其父是魏王族弟魏汀,魏王恨其子无志,魏汀恨之更甚,家法动过无数回,软语劝过无数次,奈何他心似顽石,又臭又硬不可稍转。 “天时?”魏闾勾眼笑起来,端起姬承的茶杯手腕一抖,茶水铺洒在地,酒液取而代之。 “天时也管不到我头上。” 他端过酒杯自顾自狂饮,喉结滚动,清亮水液划过嘴角喉头,姬承掏出手帕递去,被他拿来擦靴。 五杯下肚,他才拿正眼看姬承,姬承盘腿坐在对面,仍旧高出他一个头。 “你就要回燕国了,怎么也没个笑颜?”魏闾手撑在桌上,凑身过去,压低声窃窃道:“莫不是与我日久生情,舍不得?” 三年前姬承入行人署后的某一天,他也是这般破门而入,自顾自在对面狂饮。 就算是酒鬼,也是魏王身边的鬼,姬承垂目与他对视,平静道:“三年来承蒙大人关照,姬承自不敢忘。” 魏闾耷拉着眼皮,总给人将醒未醒之感,当年出征前也是意气风发,如今泡在酒坛中,骨肉都泡得靡靡发白。 他“嘁”了一声,缩回身去,自斟自饮道:“你真是无趣,太无趣了,人怎能如此无趣?我要是你,非得一头撞死,早寻个欢场投胎去。” 姬承平肩直背,早已习惯他的轻薄之言,不恼反笑:“大人才华横溢,又怎会是我,无趣之人自有无趣之道,大人需注意身体才是。” “你懂什么……”转眼一壶已空,他掀开另一壶的酒封,“人间徒留醉客途,我不喝醉,又如何当途?” 姬承对此高论不置可否,见他喝得面上又有了人色,眼角染上绯意,忍不住伸手挡在壶口:“大人回去再喝吧,行人署不是宿醉之地。” 魏闾迷蒙的眼神打量他半晌,开口道:“嗝~” 姬承被酒气熏退,手臂一挽,酒壶收在身侧。 “无趣,太无趣……” 魏闾手撑住头,他与姬承同岁,散下的发丝中已隐隐见白。 “听闻你总是与楚质子的随侍形影不离,”魏闾挠了挠额角,玩味笑道:“我见过一回,长得确实有几分姿色,难怪众人都对楚人避之不及,唯有你非要凑上去。” “你我也算半个酒友,可要我将他送到你榻上算作践行?” 姬承平静的神色这才有了丝丝裂痕,他盯住魏闾鬼魅般的面容,语气依旧淡然:“多谢大人好意,大人还是喝酒吧。” 他“哐”地一下将身侧酒壶砸在桌上。 魏闾扑腾着四肢大笑出声,仰过身去笑倒在地上,形如癫狂。 而他的话还是奏了效,姬承几乎每日与越离待在一处,将他的一颦一笑都纳入眼中,连他肩头腰间的小痣都看过数回,拼凑起来格外方便。 何止活色生香…… 魏闾笑音渐止,抬头一看,发现姬承正面色隐忍攥拳在膝,又笑得撅过身去。 待笑得奄奄一息了,魏闾扶桌爬起,拎起酒壶灌了两口解了渴,拨开颈边黏连的发丝,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帛书拍在案上:“五日后寅时,城外折柳渠有人接应。” “去吧,回你的主地。” 姬承看着那方帛书,他终于要回去了。 哪怕心怀不轨,纵然苟延残喘,他还是要回到燕地了。 第35章 他收起那方帛书,“多谢大王恩典。” “行了,”魏闾起身长长地撑了个懒腰,打了个酒嗝,面色酡红:“我走了,你保重。” “下次相见便是九泉之下,除此之外,不必再见了。” 魏闾捡起地上的手帕扔到酒壶旁,幽怨地瞪他一眼,“最后一面,也不陪我喝一杯,当真小肚鸡肠。” 姬承屈指敲了敲剩下的半壶酒,无奈笑道:“大人这不是给我留了?” 魏闾愣了愣,满意地笑了。 “大人保重。” 魏闾摆手而去。 从始至终,他端坐桌边,目送魏闾来了又去,屋中光影稍暗,被魏闾又笑又闹折腾一番,一时安静得有些渗人。 姬承抖开那方帛书,伸手取过铜杯斟满,就着帛书下酒。 酒之一物,欲醉者越饮越醉,欲醒者愈饮愈明。 他看着帛书冷笑一声,饮尽最后一杯酒,铜杯碰壁即碎,铜片四下飞溅。 苦苦压抑的毁灭欲被酒意撬开炉盖,熊熊大火浇在他面上,熏得他灰头土脸。 还不是时候。 他将帛书收起,扶在桌边的手背暴起狠意,面上却已一派平和。 门外的天色渐暗,他该去找越离了。 // 魏闾飘出行人署时天光被层云遮覆,他抬头看了一眼,“可别又要落雨。” 一旁守门的小侍人认出他是宗正魏闾,上前讪笑道:“小人备好了伞,这就给宗正大人拿去。” 魏闾闻言扭过身来,见这小侍人生得眉清目秀,伸手在他下颌上轻摸了一把,眯眼笑道:“大人不用伞,大人有人头作伞。” 小侍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缩了缩被磨痛的下巴,魏闾已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飘然而去。 街市上正是人流如织的时候,他从墙角的阴影处晃过,灌了满耳朵的家长里短。 极目望去,坚墙厚壁百年屹立,风云遍览,将这一方水土养得气度斐然。 四面八方的乡音汇聚于安邑,安邑之主广开城门,安邑之民乐善好施。 魏闾晃过一角,巷边三人来处不同,正恨不得手脚并用以表其意。 他弯下绯红的眼角,收回视线垂目于脚尖,神色黯然。 又晃过一条街衢,他顿住脚步,涣散的眼神凝成一线,眸中光华流转,微微直起驼下的背,继续不紧不慢地晃过檐角墙边。 在经过下一个巷口时,他状似醉倒,身形一晃没了影子。 几息后,急促的脚步声紧追而来,在那巷口处探头探脑,疑惑非常。 “怎么会……” 忽然乌云蔽日,来人再抬头已来不及,阴影挟着一身熏人酒气强压而下。 魏闾手摁在他的颈骨上,凸起的骨节硌在掌心,在此人抬头时看清他不过少年模样,当即收力旋身,手肘别在少年的颈边将他抵在墙边,“哪里来的啄米小鸡?” 人流众多的街道上,偶尔顺路同道再正常不过,此人却亦趋亦步,实在可疑。 少年怒目而视,一双清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死死咬着下唇,丝丝血迹溢出,仍不发一语。 似是拜魏闾所赐,受了天大的委屈。 “啧,”魏闾不耐烦他这副宁死不屈的尊容,抬手就要卸了他的下巴,片刻后他放下手,叹息道:“说话,我不欺你年少,道明缘由,饶你性命。” 这话里不知哪个字眼戳到了少年,他眼中热泪汩汩而下,砸在魏闾冰凉的手背上,咬牙切齿道:“你要杀便杀,来日落在我手里,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魏闾被他的恨意冻了个哆嗦,凝目于他,泣不成声的面容随着扑簌的火与血朝魏闾溅来。 肩甲已卸,余恨难消。 手肘上的力度消退,魏闾怔然道:“你是……” 少年趁着能动弹的间隙,抬脚狠狠踹在他小腿上,魏闾蹙眉退开,任兔子几步蹿上矮墙翻身而去。 那一脚踹得不轻,魏闾彻底醒了酒,墙头已没有那狼狈身影,他却怎么也抹不去少年泪意浸满的面容。 浅月在天边映出轮廓,霞光散去,明晦交替的余晖中,酒气森森的鬼影黯然贴墙而去。 第30章 离人 “茶铺里有个好生俊俏的书生在相面哩,咱也看看去?” “嘁,哪里来的穷书生摆摊骗银?” “哎!人家分文不取,走走走看看去!” 姬承步履不停,莞尔与他们同道而去。 茶铺中的角落处,一袭靛色长衫被围在中间,人们七嘴八舌地围着他打转。 “哟,小子怎知我家一儿一女,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小孙儿?” 东街的曹婶细观他慈眉善目,确属生人,纳罕连连。 越离勾起唇角,啜了口温茶,玄之又玄道:“人人生而有命,小生观婶子面目饱满厚唇福手,定是儿女双全享齐人之福的命格。” 一句话将曹婶哄得喜笑颜开,又有几位下工而归的工人挤上前去,又是相面又是摊掌抚纹,得他三两句差不离哄来,乐颠颠地家去了。 茶铺掌柜的小女儿上完隔桌的茶,将桌帕搭在肩上,在腰间擦干手汗,凑上前道:“先生观我命格如何?” 他常落座此处,举手投足都与他人迥异,她偶尔给他上茶,称他一句先生既是招呼,也是敬意。 越离瞥了一眼她伸出的手,其间薄茧似与刀兵有关,又抬眼看她眉周目正,笑道:“姑娘好志气,此间茶铺卧龙盘凤,姑娘可是以陈将军为志?” 她本被他笑眼看得面皮发红垂下头去,闻言猛然抬头双目亮起,“正是正是!魏国女儿又有几个不以陈帅为志!先生好眼力!” 黄二伯家的贱生从众人腿边慢悠悠穿过,嗅了嗅越离的衣角,如愿以偿被揉了脑袋,在他腿边盘成一团。 掌柜听他轻描淡写将自家茶铺夸得无法,站在人圈外挺直腰背状似无意地揪了揪胡须,神气道:“哎呀,犬女小小志气,我也总劝她莫要心急,她非不听,晨练夜练没完没了,看来我均家非出个将才不可哩。” 有人打趣道:“老均好志气,高攀起姑娘来了!” 众人哄笑,越离亦笑,这才发现姬承抱手靠在门边,正笑吟吟望向自己,也不知几时来的。 “先生这般神算,不知是从何处来?” 曹婶右手虚挥,“先生这口音,定是我魏人!指不定还是我安邑中人哩!” 有人笑她:“怎么就是你魏人了,我听先生偶有齐音,说不定是我齐人嘞!” 这一方茶铺,八面来风,摇唇鼓舌深得众心的先生成了香饽饽,被哄抢而笑。 姬承见他左支右绌笑个不住,总是沉沉的琉璃眸中满是不假思索的明亮,恨不得此刻光阴延长,将繁杂世事都置之度外。 “小生在何地,便是何地人,”他笑着打断了众人的插科打诨,一指门边靠着的人:“我家兄长来了,小生失陪。” 姬承笑意僵在脸上,呆愣愣站直了身板,掌柜对他的高个儿见怪不怪,其余人发出惊呼,“好个肯长的后生!” 几乎能与门框面面相觑的姬承被这般火辣辣的直视看得头顶冒烟,稍稍一礼:“各位谬赞。” 越离掩唇窃笑,起身将茶钱放在桌上,贱生被他惊动,甩甩脑袋紧跟着站起。 “哎,不必不必,”掌柜冲上来把茶钱塞回去,“今后先生来我茶铺喝茶,一律免了!” 越离讶然,随即笑谢而过。 “姑娘请来。”他朝张望姬承的女孩招手道。 “敢问姑娘芳名?” “均芳,芳草的芳。” 越离摊开掌心,她不解其意,也跟着摊开掌心。 余温尚在的铜板被放入掌心,均芳摇头要拒:“都说了不必……” “这是给均芳将军的见面礼,”他煦然笑道:“将军莫嫌礼薄。” 女孩哑口无言,片刻后粗糙的掌心合起,将那几枚铜钱攥入手中,其人已翩翩远去。 姬承侧目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贱生,躬身道:“兄长?” 越离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应声:“哎。” 姬承好笑:“今日就这么开心?” 越离发现身后的贱生,转身蹲下逗它,衣袍扫过地面,平白沾了一身尘灰。 “是啊,若非生逢乱世,我大抵就是个街口卖字为生的货郎,每日以贫贱为忧,以饭食饱暖为乐。”姬承蹲在他身边,贱生朝他呲了呲牙,被越离轻轻拍了一掌,收起了尖牙。 姬承看着他恬淡祥和的侧颜,忽然道:“燕民性情豪爽,也很热情善处,你若在燕地卖字,大抵会不愁吃穿。” 越离笑了一声,打趣道:“每日都是同一位贵客吗?” “各地各民除却乡音习俗,都是血肉之躯,并无不同,”他挠着贱生的下巴,温热皮毛下何尝不是血肉,“其政在王,其国在民,时不我待,世不我允,你我都没得选。” 姬承好容易闭住被酒意撬开的炉盖,三言两语又被他挑起。 第36章 他抓起越离的手,难得沉声道:“够了,我们回去吧。” 越离从善如流随他起身,两人并肩往魏宫步去。 月沉钩帘,霞光奏着暖风拂过行人脸颊,炊烟荡起,一天中最惬意闲适的时候徐徐散去。 姬承目光复杂落在远处长日未央的楼头,思绪纷繁。 风中曛然的越离难得放空心神,任嘈杂市井填满空虚的间隙,倒比千般算计来得充实。 两人衣袖不时撞在一处,一反常态的沉默终于撞醒越离,他稍一偏头,正好对上姬承凝视已久的视线。 其间的不舍与悲伤太过深重,城外的鼓声犹在耳边,燕国的谍报迟迟没有动静。 行人署…… 魏王可真是下了一盘大棋啊。 他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余光中出现熟悉的身形样貌,越离愣神看去,泪流满面的少年低泣着扶墙而来。 “石之?!” 姬承顺着他的震惊望去,陌生的少年甫一看到越离,脸上的羞愤交加尽数化成了不甘的委屈,扑进越离怀中。 “先生,我好没用,我好没用,我才是最该死的……” 冯崛的哭喊引来不少路人侧目,姬承见越离并无抗拒之意,甚至面露几分心疼……他宽肩阔背挡住二人,隔绝了些许好奇探视。 越离的肩头须臾被满腔血泪打湿,冯崛一向都是没心没肺的小子模样,鲜少有这般无法自抑的悲痛情状。 纵然猜出了几分,仍不及这滚烫泪意来势汹汹。 他轻抚肩上乌发,在冯崛颈后捏了捏,未置一词,静待他止住悲痛不已的颤抖。 “先生……” 冯崛被悔恨冲刷的大脑渐渐冷静下来,他孤身一人死里逃生,什么都没有了,孤魂野鬼般飘荡至此,被人欺侮了也只会装作不在意地调笑。 他甚至后怕起来,幸好撞见的是戍文先生…… 越离感受到他逐渐僵硬的后背,在他脑后拍了拍,“风波已过,勿要自伤。” 他抬起哭红的眼,怯怯对上越离温和怜惜的目光,险些鼻尖一酸,又要大哭一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姬承开口打断道:“不远处有一处酒楼,前去再叙吧。” 冯崛这才发觉还有人在旁,且这人面生,气宇轩昂,看上去不大好相与,他与戍文先生是什么关系,自己这不明不白地一番哭闹会不会……“哎哟!” 他额头被越离屈指敲了个响,后者看穿他那点藏掖不住的思量,叹了口气拉过他道:“我今日茶钱已尽,你陪我去酒楼坐一坐吧。” 随即越离歉意望向姬承,“对不住,我晚些再……” 姬承早已觉察他不再需要自己陪同,也可在魏宫中来去自如,仍是打断道:“无妨,我在一旁等你。” 越离听他毫不商量的语气,也不再坚持。 酒楼中人满为患,恰巧有空出的一间厢房,越离朝姬承颔首示意,与低落的冯崛入了厢房。 姬承没去思索冯崛的身份,他很快就要离开,于他而言冯崛是谁都无所谓。 他斜靠在柜台边,在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倚成一道狭长的阴影。 伙计送走一波食客,手脚麻利地拾缀出一桌空位,忙邀他前去。 “贵客要些什么?” 姬承望向紧闭的厢门,略一沉吟,要了一壶酒。 大抵是被魏闾那酒鬼祸害了吧。 酒盘很快端了上来,伙计替他斟了杯酒,将一旁肉片呈上:“这是我们掌柜观贵客气度不凡,赠与贵客下酒用的。” 姬承目光转了一圈,与那精于世故的圆脸掌柜举了举酒杯,算作答谢。 隔壁桌正唾沫横飞纵谈天下大势,今日的城外盟誓亦有不少百姓前去观礼,不久齐赵将与大魏在邯郸之外有一场大战。 有人认为魏王雄才大略,可凭此势再扩魏土,有人不满魏与楚盟,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齐赵会盟大兵压境…… 魏地民风开放,人人皆可议论国事,姬承就着他们零零散散的见解下酒。 这天下大势,会否与落风院的处境暗合? 齐公子身死魏地,赵公子叛逃而死,楚公子由质子摇身一变成了魏客,至于燕公子…… 一无所有的燕公子,终于要借势而归。 姬承冷笑一声,饮尽杯中酒。 五年时间,足够一个人洗尽纤尘脱胎换骨,他对燕王室并不痛恨,也没有任何出于血缘的盼望,他的母亲是燕王宠爱的姬妾,也不妨碍他是那棵可有可无的杂草。 暗流涌动的落风院中,姜峤明眸善睐,赵佺傲气难泯,楚燎骄纵欲争,他自知庸常得令人发指。 既非出于痛恨,也没有心生不甘,何以背上稍有不慎的一世骂名,逆流而上? 许是人生百年,庸常虽好,却也太空虚无聊。 他手边的酒壶被人端过,越离落座,给自己和他都斟了满杯。 “你要陪我喝?”姬承问。 越离笑道:“有何不可?” 大开的厢门中只有伙计进进出出收拾残桌,越离摸了摸腰袋,无奈道:“说好践行,奈何我囊中羞涩,只好蹭上一壶。” 姬承盯着他蹙起又平下的眉头,以杯遮面额头靠在手肘上闷笑起来。 片刻后,他扬声喝道:“伙计,再上一壶。” “得嘞!” 越离举杯与他相碰,“铛”一声撞散愁绪,“聚散终有时,公子此去,自当山长水阔,柳暗花明。” “借先生吉言。” “日后公子得成大业,我也算一方患难之友了。”越离忆起初见时他的一览无余,而今已是满腹沉沉,不由慨叹。 姬承撑头看他,这人倒是没怎么变,若非要论起,也是从一壶清酒,酿得越发馥郁。 “无论你什么时候来,”姬承的壶中已空,“我都扫榻以待。” 姬承的情意从来都明明白白,一见钟情,再见不改,日复一日,仿佛一条年月渐深的清溪,饶是越离也不得不为之意动。 这世间从来真心难得,他又何尝不知。 越离默然半晌,倒空酒壶仰脸笑道:“多谢你伴我一程,此情此意,吾之大幸。” 姬承以空杯与他相碰,了然笑道:“不谢,我亦乐在其中。” // 待两人回到落风院中,天色早已黑尽,玉盘垂光,星辉灿烂。 “越离。” 越离应声回首,猛然被拥入怀中,霎时天昏地暗,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酒气晕在夜中。 姬承抱得太紧,他险些要喘不过气,仍憋了气拍在他拱起的脊背上,勉强声平气稳道:“姬承,多多保重。” 生平第一次有了喜爱之物,却不得不审时度势,揽月入怀怎可长久? 姬承的叹息化在风中,他放开被勒得面色发红的越离,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强行放在他掌中:“今后你若无处可去,将此牌交予宗正魏闾,我必定亲自来迎。” 这算是出师未捷,先把底牌交到了越离手中。 小小的令牌顿时烫得越离眼皮直跳,可姬承力大难逾,他只好收下这一片丹心,拍拍他的手臂宽慰道:“好,多谢你厚爱。” 姬承眼神稍稍迷离,正要倾身而下,耳边传来砂石磋磨之声。 他狠狠闭眼,在舌尖猛咬一口,收回锢在越离腰间的手臂,留下一句“保重”,逼自己转身离去。 越离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中,将令牌放入腰间,思索着“宗正魏闾”回到楚院。 魏闾此人他早有耳闻,作为魏淮的族兄,魏闾其父魏汀在推贤令实行前,一直是魏王的手足后背,亦是魏明的扶持人。 没想到魏闾竟会与姬承有私交,这背后少不了魏王属意,那魏汀究竟是…… 楚燎一身劲装坐在院中,见越离脚步虚浮终于回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在他腰间扫了一圈,“阿兄,你回来了。” 越离暂时放下百般思绪,景岁将军挽袖过来,一脸水意,嗅到他身上的酒气,纳罕道:“先生竟然会饮酒?” “是,不得已浅酌几杯。”越离尚未习惯院中多出一双眼睛,干笑了两声。 景岁粗枝大叶,竟也看出他几分窘迫,不知真假地宽慰道:“无妨无妨,闲来无事饮上两杯算不得什么,只是公子黏先生黏得紧,老念叨着你还不回来,方才还出去找了一圈,我才多言几句。” 越离朝楚燎望去,楚燎躲开他的视线,咕哝道:“我才没有……” “对了,”景岁正色,拉着他往石桌边走去,压低声音:“明日公子要与公子明应推贤令一道入营,我会扮作随侍与公子同去,其余之事,便有劳先生周旋了。” 第31章 晨钟 没成想楚燎入营之事来得如此之快,本就微弱的酒意被明日之别彻底遣散,落在楚燎肩头的手也被他扭身躲开。 越离不动声色地背起手,对景岁笑道:“分内之事,公子便有劳将军照顾了。” 第37章 “先生放心。”景岁又与他往来几句,回房收拾行装去了。 楚燎心中一团乱麻,明日就要入营了,这一别少说也要三五个月才好相见,他愁肠百转,却被月下相拥的身影搅了个七零八碎。 他瞄了越离一眼,越离也正看着他,被逮了个正着。 越离见他一副懊恼样,忍俊不禁道:“看到了?” 还好意思说! 楚燎一时火起,怒火中烧了半天,碍于出师无名,只好旧事重提恹恹道:“我早就说过姬承对你心怀不轨,你还与他交好,现在又容他搂搂抱抱,岂不是……” 越离说的不过是令牌之事,同为男子,抱过也就算了,何况朋友之间,他倒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想被楚燎煞有其事地提起,不免尴尬地轻咳两声:“世鸣多虑了,姬承很快会离开,你不必担心。” “离开?”楚燎不解道:“他要去哪?” 越离低声道:“燕国。” 楚燎惊讶抬眼,被越离笑着擎住下颌,打趣道:“肯正眼看我了?” 他把令牌从腰间取出,放在楚燎面前,松开了他:“你若不放心,这块令牌任你处置。” 说完他转身回房,留下楚燎与那块月下生辉的令牌面面相觑。 楚燎其实并未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单是姬承将越离按在怀中的画面就足够楚燎抓狂了,他哪有心思管他们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这块令牌看起来毫无特殊之处,桑木所制,两面皆刻有横平竖稳的“燕”字,只需往火中一扔,就什么都寻不到了。 这是姬承临别所赠,而越离又将之随手给了他…… 楚燎唇角翘起,努力在漱口抱卷而归的越离面前搬出些许端庄,将那块令牌推过去,“君子不夺人所好,既是给你的,你便收下吧。” 越离把怀中竹卷放在桌上,闻言讶然转眼,见楚燎眼角眉梢都吊着笑意,那块令牌被推至面前,越离心思一转便猜出楚燎所思所想。 这般单纯的心思倒令他有些汗颜了。 纵然是来日君臣,眼前主仆,楚燎待他也真是如兄如长,关怀备至,少有猜疑。 越离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楚燎的脸颊,若能有个如他一般的至亲便好了。 楚燎见他眼含深意,又对自己如此亲昵,那些未曾明晰的潮意漫上心头,一时心摇神荡,抬手覆在越离手背上,轻轻摩挲。 “那我收下了,世鸣可别出尔反尔。” 越离浅笑着收回手,将令牌重新放入腰间,指着桌上的十数册竹卷道:“言归正传,这些是一些逸散的兵法,我整理时不假思索随写随到,劳公子将之顺理成章。” 楚燎如梦方醒,恍惚间不敢细究方才意动,悻悻调转方向,满桌的竹卷也没能浇灭他不明的焦躁。 他“噌”地窜起身,朝储水的水缸中奔去:“我、我有些乏了,洗把脸就来!” 越离回房又取了两盏灯来,一左一右放在木灯笼中,楚燎洗了脸回来,两颊多出两个红印,越离掏出方帕替他揩去水珠,“怎么下手这样重?” 楚燎“唔”了一声,绕开他的手抽出方帕胡乱一擦,随手展开一卷。 因战争的规模与杀伤力所制,春秋晚期之前尚未有系统的兵法现世,《周易》与《尚书》等传世之书中多载军事谋略的思维与观念,零散的经验和军法拼凑成一卷卷“说兵”,亦或是在《管子》这类治国之书中稍有涉猎。 但未有现世,并不意味着无人一拍脑袋皓首穷经整理出来,越离有幸观之记了个轮廓。 他一介纸上谈兵之辈,自然是无法给楚燎细细指导,凭着前人心血替他将甲乙丙丁的骨架搭上,今后去了军中有历经沙场的景岁陪着,他也好填充血肉。 “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楚燎沉下心来浸入卷中珠玑,嘴里念念有词,一卷接一卷翻开:“这是兵阴阳,应列在庙算间……” 越离见他全心全意渐入佳境,悄声离开这一方天地,去往阿三房中探望。 院中守着两名侍从,观其身形都是行伍之人,对楚覃皆是心怀敬佩,楚燎是其胞弟,他们也是尽心守护。 眼见楚燎勤奋好学,对越离又是一番恭敬。 越离与他们寒暄几句,轻叩阿三房门,待其应声后推门而入。 撤换的侍从中唯有伶俐的阿三留了下来,楚燎感念他这五年来的日夜相伴,命他从柴房搬到耳房中,宽敞不少。 阿三见是越离亲来,连忙支起身子就要从被褥中下来,被越离一把按回去,“虚礼不必,快躺下。” 这转换的时节不少人都害了病,阿三还是头一回病得如此严重,越离探了探他的额头,又取了湿帕来给他搭上。 “……先生快别忙活了,折煞小人。”阿三还烧在头上,嘶哑着嗓子伸手捞了个空。 晨起出门前越离拎来的药包还完完整整放在桌边,他挽起袖角,回房取了温水来给阿三喂下。 楚覃换走了原来的人,新来的侍从皆是军中之人,心高气傲,与阿三又素无交情,煎药倒水之事自是不敢想,阿三更是不敢相唤。 阿三这病来如山倒,力有不支,越离扶着他喝完了小半壶温水。 “多谢先生咳咳……待阿三好了,定尽心服侍先生与公子。” 越离替他拉好被褥,叹气道:“你够尽心了,是我的不是,留你下来受苦了。” 阿三本也不叫阿三,原为工匠之家,因其父获罪这才夺去名姓发配为奴。 他心灵手巧,院中的木灯笼便是出自他手,风吹雨打也坚如磐石。 闲时他又为那一方花圃修栏围栅,四院之中,楚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公子,越离是脚不沾地的教习先生,若没有阿三操持家院,楚院恐怕也和早就人去楼空的齐院一般得过且过。 阿三得他这一句宽慰之语,哽咽道:“得公子慈悲,先生宽待,怎能言苦。” 贫家之子早立世,何况他还小越离两岁,越离不免揪心,替他换了湿帕温言几句,拎着药包煎药去了。 虽生在高门大户,可越离一介无人在意的庶子,空有少爷之名,后得井伯所教,生火煎药之事干得也是得心应手。 耳房紧挨着柴房,越离端着药盘望了望灯火憧憧下的阅卷身影,心满意足地推门进去了。 阿三已靠在床头熟睡,两道粗眉拧在一处,睡也不大安稳。 越离等药汤稍凉才将他唤醒,床脚的一张粗糙小桌上搁着些药包、麻衣之类的东西,阿三在侍从中一向讨人喜欢,应是探望之物。 阿三悠悠转醒,歉声连连被越离扶靠在床头,“怎好劳烦先生,实在是……” “好了好了,”越离打断他端过药碗,“终于也轮到我照料你,先喝药吧。” 阿三不再多话,端起药碗吹了两下发觉并不烫人,很快几口灌下。 他擦干嘴角,顺着越离的视线看去,微微羞赧道:“这是几名侍人送来的病礼,让先生见笑了。” “可有上次来讨水喝的小侍女?”越离笑问道。 阿三不曾想他还记得,脸色本就发红,当下更是磕磕绊绊说不出话。 越离见他脸皮薄,也不为难他,调转话头道:“你们侍从之间消息灵通,若有机会,你帮我留意留意宗正魏闾家的风声。” 魏淮信他用他,对他也多有防备,若能掌握氏族宗亲的动向,他便能做更多打算。 阿三神色严肃地应声,被越离笑着按回褥中,伸手捻了捻这被褥,“不必刻意,多多留心便好,夜间可会冷?” “公子将用具都给我新换了,”阿三下巴埋在被中,“劳先生关心,很暖和。” “那便好,好好休息,我这就回了,”越离将随着药盘端来的热水放在床头,将灯芯挑开,房中灯火黯下,他叮嘱道:“夜中若有需要随时唤人来,有人守夜。” 阿三乖乖应好。 越离环顾一圈,没什么要嘱咐的,端着药盘出去了。 在院中跑出跑进团团转的楚燎兴奋地找到他,未语先嗅,看着他手中的药盘,伸手探在他额头上,“你生病了?” 越离摘下他的手,朝整齐有序的桌边走去,“不是我,是阿三。” 在楚燎的印象中阿三几乎不生病,怪不得今日都没怎么见到人,当下脚一抬就要去找阿三:“我看看他去。” 越离把他拽回来,递过药盘,“他已喝药睡下了,明日再说吧。” 楚燎接过药盘,重新打起兴致跟在他身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桌上除了越离搬出的竹卷,还多了一册,旁边搁着笔墨,省去越离一卷一卷核对的工夫。 楚燎将每一卷都编号抄在新卷上,只以“庙算”“野战”“攻城”等关键字眼作为提醒,自上而下条分缕析,十多卷的兵论被他提纲掣领,初具模型。 第38章 除了越离的卷语,他还在新卷上补充了自己的见解,逻辑上挑不出错,但若是实战…… “很好,世鸣果然天资过人,总能出乎意料。” 楚燎早早倾身,越离眼不离卷,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心情大好,等着越离的下文,结果越离让他收起自己那卷,回房歇息。 “先生!”楚燎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抱了满怀的竹墨,回首见楚燎疑惑道:“学生拙见,先生不评判一番吗?” 越离失笑道:“我一介文士不曾领兵,卖弄些纸上兵法还行,入木三分之见,你明日可问问景岁将军。” “至于其他卷中所载,因地制宜因时而动,你将入营中,遍地可师,自可一一验证。” 语毕他抱卷而归,留下目瞪口呆的楚燎。 这就……没了? 明日就要离开了,楚燎收起风干的墨卷,心中百感交集,不甘心占了上风…… 他负气跑入越离房中戳在越离身边,越离也不赶他,自顾自绕前绕后拾辍着书卷和杂物。 “去了营中要照顾好自己,多听景将军的话,军中不比宫中,魏军军纪严明,若是不慎犯错,军法加身免不了皮肉之苦……” 楚燎盯着他喋喋不休微微起皮的嘴唇,这人说了许多关心之言,却连看他一眼都抹不开身! “……你与魏明待在一处,”越离语气一顿,斟酌道:“他毕竟是魏公子,你莫要逞强,万事……” 楚燎见他半点不提自己,口口声声都是别人,空余他杵在这儿自讨没趣。 姬承临走还能捞个满怀,他却什么都没有。 他不等越离絮叨完,转身拔腿就走。 “你……” 越离怔然抬头,听他见鬼似的脚步声咚咚而去,叹了口气关上柜门。 // 第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楚燎顶着青黑眼圈坐起身来,听越离在院中唤过景将军,二人入室相谈。 楚燎撇了撇嘴,惦记阿三还病着,蹑手蹑脚地进了耳房拈起药包煎药去了。 “好,我明白了,先生放心。”景岁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粗布麻衣,听了越离的担忧慨叹道:“小公子真是性情中人,只可惜那是魏公子。” 越离不好赘言,魏明身边暗流涌动,楚燎与他形影不离,又有情义在心,有个局外人在中间挡上一挡,好过他鞭长莫及。 “公子明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哎。”越离惋惜道。 大染缸里哪里容得下冰清玉洁? “时辰差不多了,”景岁喝完茶起身道:“先生不必担心,有我景岁在,定保公子平安。” 越离满腔别离滋味,楚燎在他身边长到如今,此去风波,非他一时可庇。 他拱手诚心拜道:“既如此,有劳将军费心。” 两人一前一后跨出门内,楚燎已等在院中,弓背蹲在花圃前揉弄草叶。他和景岁得先去议廷之外等候魏明。 楚燎亦是一身劲装,不必再穿玄灰二色,换上了贵宾可着的赭色。 听到身后的门响,他起身旋踵,那个攥着玉璜咬唇含泪的小公子突飞猛长,肩背上鳞爪飞扬,落成红日初升的浓丽少年,晨光熹微,毫不吝惜地洒在他身上。 他本想绷着脸讨几句软语哄来,乍见越离红起的眼圈,百般情绪哽在喉头,只咕哝一句:“我会回来的,少则三五月,多也不过半年,你……阿兄可别趁我不在又病了。” 越离负手在后,压下莫名汹涌的泪意和不舍,如师如长颔首道:“好。” “去吧,万事先问过景将军,莫要记挂我。”他挥了挥手,衣袖颤动。 景岁见他们有如亲人般温情,自己倒显得多余,当下挠了挠头,先行告辞。 楚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抠紧掌心应了一声,转身跟上。 墙角的花叶已显出繁茂状,在曦光中镶上金边,晨露滴在润土中,遍寻不见。 “世鸣!” 楚燎停下拖沓的脚步转过身去,阶上之人急切奔来,将他拥入怀中。 闹了一夜的别扭顷刻间烟消云散,楚燎听到天外传来的悠悠撞钟声,伴随着五脏六腑的熨帖,垂头将越离紧紧抱住。 原来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飞身而来的怀抱。 楚燎被自己逗笑,埋头在越离颈间蹭了蹭,感受着他的手指抚在脑后没入发间,听他塞言道:“此去……万事小心,千万保重。” “好。” 他捏了捏越离的后颈,怀中人一僵,楚燎松开他,替他挽过散乱的鬓发,轻声道:“等我回来。” 越离不做他想,也不敢再耽搁,先一步退开,老怀甚慰敛容目送他远去,直到再看不到那日夜相伴的背影。 春山几重远,浮生未可尽。 风声入岁,身后的楚院景致未改,却莫名令人咂摸出几分寂静。 “送君千里终须别,不如早些习惯。”越离无声一叹,将个中滋味压下。 回到故土之前,他们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 卷二 大风起兮 第32章 刺杀 “他还没醒么?” 魏明轻衣束带一身猎装,两年来身形又长不少,隽秀的眉眼舒朗化开,军旅生活磨去他身上过重的文气,佩剑带刀往那儿一立,平添几分芝兰玉树的贵气。 大军战事休止班师回朝,大胜而归,一路上不慌不忙,靠山猎山近水养水,士兵们报备后可上山下河,以此改善伙食。 两年前魏战齐赵于邯郸之外,不想临赵的燕国突然向齐发难,占据了齐国的林营之地,齐军只好撤兵回救。 赵国祸不单行,王室内乱,公子孚出逃下落不明,赵王被无名乐姬暗杀,太子建临危受命之时,邯郸已被魏军压境,苦苦支撑了两月,邯郸陷落,赵王建领兵退守代地。 两年时间,魏国不止如日中天破齐赵之盟,又夺赵国城池十五,声势大振。 魏明入营时跟在陈帅帐下统辖百人,是为百夫长。开战后在一些不打紧的小仗里得令御马上阵,受封长军侯。 他看出陈帅对他颇有些战战兢兢,咂摸出自己是个烫手山芋,也就不再争当出头鸟,安心顾好大后方。 行军已至京条山,不出三日他们便能抵达安邑,这一别就是两年,魏明心潮澎湃起了个大早,打算和楚燎一同去山中打猎。 景岁已习惯他们形影不离,对魏明也不似旁人那般防备,向帐中探了一眼,“许是还没醒,公子进去看看吧。” 魏明稀奇地“嘿”了一声,这小子可是从不赖床的。 他进得帐中,楚燎还不知今夕何夕,正双目涣散盯着发黑的帐顶出神,两手紧抓着身侧薄被。 初秋已近,山中寒气较平原更重些,魏明见他脸颊发红,还以为他病了,伸手就要探上,被楚燎惊醒躲开。 “这是作甚?”楚燎警惕地瞪着他,故作可怜的下垂眼角已荡然无存,过于锋利的眼型与一笔画就的浓睫没入鬓角散发,配上他一副泫然欲泣的做派…… 魏明扫过他手背隐隐绷起的线条,紧张成这样? “嘿嘿,”魏明玩心大发,对峙间一个挺身扑上前去抢他遮挡的薄被,“你也有今天!” 楚燎又要躲又要挡,还得顾忌着别一个猛力给他踹飞出去,恼羞成怒大吼道:“魏长清!你给我滚出去!!” 魏明在军中谨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让他父王脸上无光,有点性子全撒楚燎身上了。 他翻滚躲过楚燎的擒拿,作势又要去揭他的羞布,逼问道:“快说!梦到哪位神仙姐姐了?” 楚燎气得火冒三丈,又拿他不住,眼看就要羞愤当场,也顾不得他飞不飞的,一脚蹬去被他躲开,趁机把薄被裹在身下侧过面过:“张岁!是张岁!” 张岁即是景岁。 魏明还真给他唬住了,将那不拘小节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捶床道:“楚燎,可真有你的哈哈哈哈!” 景岁适时地探头进来,看着两人鸡飞狗跳的尊容疑惑道:“公子,可有吩咐?” 魏明“嗷”一声笑得肩膀簌簌发颤,虽收了些放肆,还是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大清早被魏明这么一闹,楚燎心中与日俱增的罪恶感与焦躁感散了许多,但还是一口气上不来,心累地摆摆手让景岁离开了。 等魏明笑尽兴了,拍拍床板爬起身来,朝楚燎促狭地眨了眨眼,“行了,不逗你了,我在外面等你,今天天气不错,我们打点东西回去。” 楚燎点点头,目送他慢条斯理地掀帐而出,方长长地吁了口气。 回去…… 曾几何时,他的归心似箭变质成他不敢认的形状,回去之后,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一别,何来两宽? 帐外的魏明收了笑意,眺望眼前的林莽与远方的山峦。 熟悉的魏宫就在数百里之外,他却莫名踌躇,近乡情怯了。 没多久,楚燎挎弓背箭整装而出,走到魏明身边观望。 第39章 山间青雾弥漫,树木纷繁,他犹豫道:“离安邑不远了,以防……哎!” 话没说完,魏明已经背着箭囊挽弓冲上另一头,楚燎急身跟上,百忙之中朝身后的景岁挥了挥手。 景岁本就觉得楚燎这个年纪就该咋咋呼呼作个没完,自打他们入营的第一天起,楚燎便已然行止得宜很有形状了,之后更是好学勤武日夜不息。 他欣慰之余,又怕楚燎失了少年心性,回头楚覃问起来,他总不好说是当质子当傻了…… 眼见两个少年郎一前一后兔子似的朝深山奔去,景岁不仅没有半分担忧,甚至是欢喜的。 “哈哈,我像小公子这么大时,可比他顽劣多了!” 景岁感慨一句岁月忽已晚,转身磨剑去了。 // “魏明!魏明!”楚燎喊了两声,前面的人影完全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楚燎这两日总觉心神不宁,山中多遮挡,他一咬牙抬脚踹在身边的树干上,借力朝前扑去,一把将魏明掼在树上。 “魏长清!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山路难行,魏明喘息不定地看着他,眼神有些空,在黑白分明的眸色中透出些疏离和冷漠。 “放开我。”魏明开口道。 楚燎松开他的衣领,退开两步余气未消:“魏长清,你就知道冲我耍横!” 魏明不甚在意地哼笑两声,正了正歪倒一边的箭囊,“是又怎样?” 楚燎气不打一处来,甩开他走在前面。 朝阳驱散了大团雾气,将山中所视都蒙上一层朦胧的曦光,啾鸣声渐渐热闹起来。 楚燎顿足,反手抽出一根箭矢搭弓引弦,目光如炬攫在一点。 “铮”地一声弓弦嗡鸣,外出回巢的斑鸠连身带巢被钉在箭上,“啪嗒”砸在魏明脚边。 鸟蛋的蛋液掺杂着斑鸠的血迹,魏明垂头蹙眉道:“何必倾巢相覆?” 楚燎没去捡那斑鸠,只冷冷盯着他,讥讽道:“可惜了,天下都是我这般心狠手辣的屠夫。” 语罢他转身疾走。 魏明收回伸到一半的手,面带不忍地偏过头,追在楚燎身后缓了语气,“我方才只是怕被林太傅看到,你知他是我父王耳目,向来不许我自由。” 林太傅已过天命之年,早已闭门谢客不理朝政,不知魏王何以说动他随行军中,作他公子明的军中先生。 楚燎跟在魏明身边,先是要忍受宫中各异的目光,到了军中林太傅也没给他好脸,三番两次地出言相辱,一听到“林太傅”三个字,楚燎便咬紧牙关停步问道:“那老匹夫又跟你说什么了?” 话到这个份上,再搪塞恐怕楚燎又要发作,魏明半真半假道:“他说你要回楚国了。” 楚燎神色微变,很快“哼”了一声:“那是自然,我是楚国公子,又不是你魏国的人质,迟早是要回去的。” 魏明笑着上前揽过他,“是是是,公子燎风光回国,我魏长清自当倾囊相送。” “当真?”楚燎一挑眉,毫不客气道:“路面上有鹿蹄,你给我打只鹿来,鹿肉你留着,鹿皮我有用。” 魏明不解道:“那你做什么去?” 楚燎扬弓:“我也打鹿去,我要两张鹿皮。” 魏明眼珠一转,拿手肘戳他,贼笑道:“知道了,给张岁做衣裳是吧?” 楚燎被他一哽,气若游丝地抖开他的手,“少打听。” “得嘞。”魏明抬腿就要跑,被楚燎提着领子拽住,“你去哪?” 魏明被他气笑了,“打鹿去啊,两人一块儿得打到什么时候?” 楚燎沉默片刻,把他揪回来,“不了,就两人一块儿,能打多少算多少。” 魏明也不执拗,从善如流地跟在他身后。 在他们的营帐不远处有条小溪,究其本源应是从山中而出。 两人不再说话,放轻手脚循着草茂处找了个近溪流的地方藏身,等着猎物前来饮水。 这种等法显然是个笨办法,但时间有限,楚燎不想再跑远,不如赌一把运气,就算没猎到大的,回程打些兔子山鸡也不算空手而归。 土腥气和枝叶的腐烂气息萦绕周身,他们穿林过草而来,沾了一身的晨露草芳,衣料润泽地贴在身上,掩盖他们本来的气味。 约莫一刻钟后,一头初冒头角的小鹿踢步来到溪边,它先是谨慎地在原地伫立,圆溜溜的眼睛四下扫视着,确认只有风摇草动后放下心来,凑到溪边埋头舔水。 楚燎的手摸到箭尾,心念一转,把箭递给了魏明。 魏明颔首接箭,他的弓要比楚燎的轻些,弦鸣并不刺耳。 这一箭瞄准的本是咽喉,谁料那小鹿很是警觉,虽被射中了背部,仍有余力撒蹄跑走。 “咻——” 楚燎适时地补上一箭,依旧是射在背部,小鹿痛吟一声,哀哀倒地。 “走。” 楚燎跳出草丛,拔出腰间短刀,鹿蹄扑腾不止,他绕到身后抱住鹿颈,一击毙命,怀中的灵目阖上。 魏明拔出鹿身上的两只箭,袖角衣襟都溅上热血。 “我来吧。”楚燎待刀口处血流得差不多了,撕开衣角缚上血口,百来斤的鹿被他扛在肩上。 魏明抬头看了看朗照山中的天色,楚燎意会道:“我们回去吧,今天能猎到一只已是不错。” “好。” 两人顺着来路往回走,来时一前一后风风火火,倒真没觉得有多远,心平气和地走了回头路,才发现竟然跨了两个山头。 “你回去之后,”楚燎斟酌着开口:“离你那二王兄远点。” 魏明听他语气,讶然道:“你不回去?” 届时大军会在安邑城外驻扎,只有少数高级将领需要回城述职,留下来的大军由几位将军守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楚燎耸了耸肩,将滑下的鹿尸顶上去,“嗯。” “为什么?” 魏明记得他很是惦记那位随侍先生,“你不想你阿兄吗?” 楚燎喉结微动,低斥道:“不回就不回,哪那么多为什么!” 魏明摇摇头感叹道:“真是人心世道,不经蹉跎啊。” 楚燎扛着鹿把他撞到一边,烦躁道:“说你呢你管我做什么?让你离公子淮远点,别一天看谁都跟你心上人似的,你那四哥跟他一丘之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回去之后少去东苑。” 魏明被撞得一个趔趄,怒目而视,见他出了苦力不与他计较,反唇道:“你防你王兄也跟防鬼一样?对了,你那凤纹发带呢,很久没见你戴了。” “这怎么能一样!”楚燎不想和他掰扯发带,他这性子,自己要是回楚了,没几天怕是就给人嚼了咽了。 “怎么不一样?”魏明攥紧手指,语气却未见异样,“我小时候贪玩生病,二哥会背我去找太医,你没来之前,我身边除了尹峰,只有四哥真心待我。” “我要像你拔刀杀鹿般,将他们都杀掉吗?等你回了楚国,我身边还剩下谁?” 这个公子,我一点也不想当。 他把这句咽下肚里,不知何时会呕出血来。 他不是看不懂林太傅日渐繁密的书信往来,也不是听不明白楚燎的弦外之音,长到如今,他再也无法拿少不经事来作借口。 安邑是他的城,他的家,亦是他无法大口呼吸的牢笼。 羁旅两载,就算有林太傅虎视眈眈,他依旧生出自己的私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他甚至想过,不如就随楚燎一同回楚,好过趟着谁的血过活。 可惜他是魏公子。 生于魏,长于魏,也只能死于魏。 楚燎面色一僵,悄悄拿眼看他,见他是林太傅面前那副惯常的稳重模样,除了紧抿的双唇,看不出半点心思。 楚燎叹息一声,不再多话。 乍一安静下来,山中之路便更加遥远,路上只有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和他们的衣袍与枝叶磋磨的窸窣声。 寒芒猝起,楚燎眼角一跳,大吼道:“躲开!” 魏明身形稍滞,躲开了第一箭,第二箭擦着他的鬓角划过,待他退到大树之后,腿上的箭镞已扎进肉中。 “咻咻咻——” 楚燎早丢开扛了一路的鹿尸,躲到树后朝着矢发之地连发三箭,并未听到□□倒地的响动。 “长清!你没事吧?” 楚燎没敢贸然冲出,见他抱腿坐下,额头已是汗珠密布。 已近午时,若非茂林遮挡谁也做不到来无影去无踪,楚燎呼出一口气,在地上寻了一块石头,朝几步外的的草丛扔去。 下一刻暗处的冷光从东南角窜出 ,楚燎不似方才抓瞎,瞄准方向放箭。 果然东南角的枝叶晃动,很快复归平静。 魏明已经拔出箭,这一箭射得极有力度,带出不少血肉。 “有毒吗?”楚燎翻滚过来,发间都是碎叶,见魏明摇摇头才松了口气。 第40章 他给魏明把伤处包扎好,为防他失血过多,从衣襟里掏出凤纹发带紧紧绑在伤处。 魏明伸手挡住,“别,这是你楚国仪饰,弄脏……” 楚燎也不看他,一巴掌打开他的手,“闭嘴。” 发带上沾了血污,凤纹被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能走吗?”他把魏明扶起来,魏明后背已被冷汗濡湿,逞强点点头。 “算了,这要走到几时。”他拽住魏明的手转身扔下箭囊和铁弓,将他背在背上,魏明也不比那鹿更重。 “抓好了魏长清,你要是敢放手拖我后腿,我就揍死你。” 说完楚燎也不管会不会颠到他的伤处,借着此处多粗木作挡,宜速不宜缓,背着他疾步穿梭在婆娑树影间。 恢弘天光被林中水汽稀释,雾气已散,林冠下忽明忽暗。 光斑落在他们跃动的眉宇间,又跌进腐叶残花中。 作者有话说: 会精修。。。。黑历史预订(痛苦抱头)一开始真的只是想写点产品,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啊!) 事已至此,先写完吧,让鸡爪和键盘墙纸爱。。。呼。。。(摆烂倒地 第33章 前路 魏明遇刺此事瞒也不住,非同小可。 陈修枚接到消息后连忙前往魏明帐中,楚燎发乱衣皱正狼狈地在立在帐外喘气。 景岁没想到王都近在眼前,还有人胆大包天敢行刺公子,颇为忐忑地守在楚燎身前,见陈修枚肩甲在身而来,刚要上前,被楚燎抬手按住肩膀。 “大帅。” 楚燎与众人纷纷行礼,陈修枚扫他一眼,步履不停进入帐中。 军医正在检查伤处,陈修枚入帐抬手一压免去他虚礼,问道:“伤势如何?” “万幸伤处无毒,”军医手下利落道:“只是伤口不浅,得养上两月方能见好。” 魏明有些愧疚,陈修枚本就避王储之事如蛇蝎,这下更是直接撞在她军中。 他抬起头来,低落道:“大帅,对不住……” 陈修枚是真心将他当自己的半个后生看待,但身份如此,她亦不能逾矩。 “莫要多心,”陈修枚揉了揉他的头,坐在床边,肩甲发出铿锵之音,“其余的事交给我来解决,你好好养伤。” 魏明哪有不应的道理。 陈修枚意味不明抬眼望向帐外,“可是楚公子陪你一同进山?” 魏明猛然抬头,手攀在陈修枚的臂甲上,“不是他,是楚燎救我回来的,他绝不会害我,陈姐姐,绝不会是他。” “好,好,”陈修枚拍拍他的后脑勺,稍作安抚,“长清,我明白,只是此事我必要探个究竟,才好给大王交待,我是要问他些细枝末节,好揪出军中祸害,你不必担心。” 魏明脸色苍白如纸,闻言乖巧道:“好,有劳大帅。” 陈修枚又宽慰几句方离开,楚燎仍立在帐外,见陈修枚侧目而来,拱手道:“请随大帅回帅帐,道明缘由。” 因着楚覃的关系,陈修枚对楚燎印象不错,观其形状越发肖似其兄,也并不为难,颔首道:“好,随我来。” 帅帐中除了陈修枚,潘薇也在,还有另一名副将王振,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悍将。 几人都整装待发,肩甲在身,若不是出了魏明这事,大军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潘薇对着魏明不敢发作,但对魏明身边的楚公子却不大在意,当下袖手黑脸守在一旁。 王振颇有儒将之风,相貌周正浓眉阔目,又能说会道文武兼修,陈修枚将他当半个文书郎用,此刻她与楚燎一问一答,便由他作记。 “好,我明白了,你先去休息吧。” 楚燎谢过,退帐而出。 “来人!” 陈修枚心中火大,千防万防,眼看就要大获全胜,偏偏在家门口捅了娄子。 帐外守军应声而入,她攥拳捶在案上,吓了身侧的潘薇一跳,“去,给我清点每人的箭数,看看谁身上有新伤,箭怎么没的,伤怎么来的,若是说不清楚统统押到我帐中,有胆敢包庇者,军法处置!” “是!” 王振的手臂一顿,搁笔叹道:“节外生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帅别气坏了。” 每次班师回朝,她都不免提心吊胆,可比在外行军憋屈多了。 潘薇跑到帐边向外探了探,回身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们说是不是……那位?天啊,王位之争要开始了吗?这暗箭可比明枪难躲多了。” 她想起魏明总是澄澈温情的眼眸,又想起魏淮机锋在胸的笑意,不无怜惜道:“小公子……怕是斗不过吧……” 陈修枚一手撑头,一手揉着眉心不语。 “王位之争,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王振接过话头,摆弄着案上的墨简:“公子明妇人之仁,年纪尚轻,此路艰难……” 他话音未落,陈修枚阖眼打断道:“天下俱是从妇人□□而出,到头来反怨妇人有仁,真是养了好些刮骨食髓的白眼狼。” 王振脸色一变,连忙起身道:“末将……末将并非他意。” 陈修枚仍无半分言语。 “是,末将失言,谨记大帅教诲。” 潘薇不习惯这般死气沉沉的气氛,拽了拽王振道:“大帅先好好休息,我们去盯着,省得他们糊弄。” 王振面色一痛转瞬即逝,陈修枚冷目而视,淡淡道:“去吧。” // 楚燎一出帐,景岁便迎上来低声问道:“可有为难你?” “没有,别担心。”楚燎径直往魏明帐中走去:“魏明呢?军医走了?” “没什么大碍,”景岁观他身上又是汗渍又是草叶,“先回帐收拾收拾吧。” “不打紧,我先去找魏明。” 他一掀开帐帘,便和林太傅打了个照面。 林太傅鹤发苍颜,又是饱学之士,不说不笑自带三分威严。 魏明靠在床头神情恹恹,显然已经被训过。 “太傅。”楚燎比他高出大半个身子,此刻含胸驼背也看不出什么敬意来。 换了平时,他老人家总要言在此而意在彼地刺他几句,今天却一反常态,只觑了他一眼,便默不作声地拿脚走人了。 魏明抬眼见来人是他,打起几分精神,“怎么样,陈帅怎么说?” 楚燎不言不语,神色莫名,走上前看了看他的脸色和腿间的伤,“啪”一声打得他偏过头去。 “清醒了吗?” 魏明脑中嗡鸣,正要说话,他反手又是一巴掌,魏明整个人被提起来磕在临时搭出的木床头,楚燎怒不可遏的五官被放大。 “我问你魏长清,我让你躲开那一下,你在想什么?” 魏明的肘击顿在半空,理不直气不壮地囫囵散去。 楚燎见他闷声不吭,抖了抖手上的人,火冒三丈:“魏长清!说话!” 魏明的嘴角渗出血来,应是猝不及防划破了口室,两颊有了发肿的迹象。 他咽下口中的锈味,直视楚燎的双眼:“我没反应过来,不可以吗?” 楚燎冷笑道:“你有多少本事我不知道?那么远的箭距,你若能躲开第一箭,也不用受皮肉之苦,你最好是在盘算什么,可别告诉我,你还在妄想做你兵不血刃的贵公子!” “我若是心狠手辣你以为你还能回到楚国?!”他终于怒起,与楚燎针锋相对。 景岁在帐外听着里面好不热闹的打砸声,见林太傅沉沉不语,想进去把楚燎拉出来,被林老拦道:“不必,让他们少年人自己处置吧。” 帐内,魏明抓住楚燎的手腕,胸口起伏道:“我若是杀伐手段,我母亲,我二哥,四哥,你,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会不得好死,楚世鸣,我不是不明白,我是不舍得,你明不明白?!” 他的眼泪烫在楚燎虎口,楚燎没松开他,步步紧逼道:“由不得你舍不得,我们都已身在局中,魏长清,你想要的太多了。” 被戳破的恼怒炸开胸膛,魏明愤恨抬手卡在他脖颈,目眦欲裂:“易地处之,你会对你王兄下死手吗?你会逼死越离吗?你忍心看着你身边的所有人万劫不复吗?!” “怎么会……”楚燎从未想过他会落得如此下场,气势渐消,喃喃道:“这不一样……” 魏明凄凉一笑:“世鸣,你并不比我高明,你只是不愿去想,又远在他乡,那把刀没砍到你头上罢了。” “不对,”楚燎差点被他带跑,重新凝神逼视他,“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妄图一死了之!你以为你死了,这一切就结束了吗?幼稚!” 气焰此消彼长,魏明再次无言以对。 “你不是说你心狠手辣,我就无法回楚吗?”他拽着魏明不顾他伤势,把他往地上一扔,掏出腰间那把杀鹿的短刀掷到魏明身上,“你伤了一只腿,那我就让你一只手,你起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拦我。” 魏明厌烦地转开脸,虚声道:“够了,别闹了。” 第41章 楚燎一只手捂住额头,抹了把脸冷静片刻,半跪下去,扶着魏明的肩膀沉声道:“长清,就算有一天你我为敌,我也不要你丢盔弃甲,我不需要。” 魏明油盐不进,嗤笑一声:“我为何要与你为敌?” “……好,我们不为敌,”楚燎从善如流,学了那套循循善诱:“那你想想你母亲,一念之差,你若死了,你母亲后半辈子该怎么活?白发人送黑发人?你父王对你呵护有加,你又为大魏带来了什么?” “想想你大魏的数万生民,你是大魏的公子,不是什么朝生暮死的虫豸。” 魏明眼睫颤动,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几丝热意。 “是,你说的对,”他额头抵在楚燎肩上,嗓音疲倦:“世鸣,我好累……” 楚燎扶在他肩上的手一抖,轻轻落在他背上。 “嗯,我知道。” 他是魏王最宠爱的公子,是高夫人所有的依仗,是身后朝臣的战旗…… 偏生又是如此仁善较真的性子。 楚燎陪着他一点点长高茁壮,目睹他被雕刻出公子的形状,内里却依旧藏着皎洁秉性。 “别怕,长清。”楚燎不合时宜想起那人说的许多话,宽慰他度过最初的孤单与无助。 现在看来其中不免有哄诱的意味,在长成的少年身上已不适用。 但道理却永不过时。 “这条路很长,别怕,只要往前走,总有一天会到的。” 哪怕面目全非,也要咬牙走下去。 无声的叹息化在少年胸中,魏明阖眼,轻声道:“好。” 第34章 底细 魏明遇刺的消息在陈修枚的掌控下,没有先一步抵达王宫,防止了部分骚乱。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陈修枚前脚踏进安邑城,刺杀王储之事便已在宫中传得满天飞。 根据军中搜捕,只抓出两个箭囊不足数且支吾不清的兵士,口口声声喊着他们只是进山打猎,并未有其他不轨举动。 总之此事雷声大雨点小地被处理了,所有人都忧心忡忡若有所思,除了魏明。 魏王遣退了他人,只留下魏明。 “长清上前来,给父王好好看看。” 魏明一蹦一跳地上前,半蹲在魏王面前,望着他越发见老的面容和白霜点点的两鬓,鼻头一酸:“父王可有保重身体?这么多大臣,父王事事亲为,要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魏王想起他小时候扑进自己怀里的欢喜模样,许久不曾体会过的温情流过心间。 微微发皱的手掌抚过魏明的额头,他被魏王扶起,放在方凳上。 “父王老了,魏国还很年轻,”他话锋一转,手搭在魏明受伤的那条腿上:“你二哥如此伤你,父王不加处置,你可会怪父王?” 魏明呼吸都窒住,父王深沉的眼眸中映着他空白的神情,他回过神来,勉强挽出笑意:“父王言重了,二哥许是无心之失,我怎么会怪父王……” “无心之失。”魏王单拎出这几个字,咂摸了一遍。 他拍了拍魏明的头,“好孩子,父王没白疼你,你先去歇息吧,这段时间安心养伤。” 魏明乖巧应了。 离去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偌大书房中坐着他英明神武的父亲。 那是他的父亲,是二哥的父亲,是整个魏国的父亲。 魏明收回目光,腿上的伤似乎扯到了心脏的筋络,带起一片麻木的痛意。 他被许久不见红着眼睛的丛云搀扶出书房,不远处是备好的轿撵。他要去看母亲。 “公子,别来无恙。” 魏明听这声音似曾相识,瘸着一条腿转身,恍然道:“越先生,好久不见了。” 与一日千里的少年人比起来,越离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老样子。 他打量着魏明的身形和腿间的伤,眼神在周遭扫了一圈,笑中难掩失落道:“劳公子还记得在下,公子身体可还好?” 魏明往自己左侧看了一眼,了然笑道:“这点小伤不打紧,先生,世鸣在军中有些事走不开,此次没随我一同回宫……” 他一个主国公子都走得开,楚燎在军中无衔无职,能有什么走不开的? 越离显然摸不准这“走不开”的意思,魏明腿间受了伤,楚燎又常伴他左右…… “……世鸣他可好?”越离的心悬了起来。 魏明见他神色紧张,愣怔片刻明白他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他没事,只是我运气不好受了点伤,他很好,一顿能吃五碗,一个人能吃掉两只鹿腿!” 他比手画脚描绘着楚燎那饭桶,丛云对他受了伤还要替别人作答感到不满,身子微微偏离,作势要扶人离开。 越离被魏明逗笑,明朗的日光落在他们身上,越离伸手揉了揉魏明的脑袋,慈爱道:“好,多谢公子,我明白了,公子也多多保重。” 丛云鼻子里哼出不满的气音。 “叨扰这多时,打扰公子脚程了,在下告辞,公子慢行。”越离拱手倒退两步,转身离去。 魏明有些发蒙,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步一顿地步入轿撵中。 越离抬手挡去刺眼的正午阳光,心中却不免叹息。 宫廊下有不少新鲜面孔来来往往,比之越发势弱的宗亲之族,他们可称得上是容光焕发。 魏王将安邑打造成天下聚才之地,外姓不断涌入,瓜分着宗亲本可以高枕无忧的“祖宗之地”。 因此魏国一面声势浩大地扩张,一面血雨淋漓地分裂。 “先生留步!” 越离顿足回神,丛云匆匆跟来,将一方铜牌交到他手中,表情复杂道:“这是公子给先生的军中通行令,公子说先生若得空,可以前去营中探望公子燎。” 这面令牌尚带着余温,应是从贴身处解下来的。 越离的表情也复杂起来,他恭敬接过,朝轿撵处遥遥一拜,“多谢公子。” // 陈修枚从宫中出来,径直回到将军府。 她朝服未褪,面若寒霜,遣退身后的仆从,孤身一人踏入黑黢黢的地室。 守在地室的看门人听到这沉稳的脚步声,连忙点灯捧台去接。 “大帅。” 陈修枚“嗯”了一声,“他招了吗?” 看门人在烛光下露出苦相,摇了摇头:“这……他只说并无私心。” 陈修枚嗤笑一声,抬了抬下巴,看门人忙不迭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 她一只脚踏进去,地面上不知是血还是水的粘稠物便发出搅动声,她对血腥味再熟悉不过,烛光紧随其后,照亮了这一方刑室。 铐在刑架上的人已看不出原样,头发脏污地耷拉着。 陈修枚心口发紧,面上越发冷然,一手钳住他的下颌逼视道:“王振,你究竟还要扛到什么时候?” 她不是第一次发现他的小动作了,王家小门小户,就出了他这么个将才,若非身家清白,陈修枚也不敢惹火上身。 魏明遇刺的时间,和王振消失在军营中的时间差不离,且他是副将,丢几只箭再正常不过。 还有他手臂上的箭伤。 王振是她一手提拔,若是直接交给魏王,自断臂膀招来猜忌不说,他这条命也是万万保不住的。 她真恨他的愚蠢! “你是我的人,只要跟着我好好立功,三五年后又何愁不光耀?!” 王振吐出一口血气,脸上的肌肉隐隐颤动,是个不太明显的笑,“多谢……大帅,小人心中一直……很感谢,给大帅……添麻烦了……” “王振啊王振,”她简直不知说他什么好,“到底是谁指使你的,王储之事是大王逆鳞,你想害死我不成?” 王振微微抬起眼皮,摇摇头道:“就是想……为大帅做些什么,所以……不能说……” 陈修枚松开手,他的头就无所依凭地吊在脖子上。 沉默在一灯如豆中静静燃烧。 “不为我,那潘薇呢?你就不怕她为你犯险吗?” 王振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不会的……大帅不会动她。” “我不动她,我连我军中藏了个什么怪物都不知道,我也护不住她!”陈修枚额角青筋乱蹦地吼道。 王振眼中浮起愧疚,头颅仍死去般垂着。 “大帅别猜了,猜不透的。”他嘶哑的声音响起,宛如裂帛。 陈修枚仰起头大口喘气,片刻后平静道:“既如此,你也无法再回军中。” 王振哽咽道:“小人……明白。” 第35章 心温 安邑城共有四个城门,其中东门最偏僻,出去便是连绵山脉,狭窄难行。 一队车马辚辚朝东门驶来,两辆宝顶马车身后跟着数十仆从,仆从们护在剩余的五架牛板车两侧。 板车上堆高的杂物以牛皮蒙盖,用皮绳捆扎好,显出几分声势浩大的寥落来。 东门守将正摊腿靠着城墙打盹,这隆隆的声响将地面的沙石都震得簌簌颤动,守将拍开身侧嗡嗡不停的苍蝇,后知后觉这不是幻觉,扶着墙壁爬起来看着车队发蒙。 第42章 直到为首的马车上下来一个两鬓微霜的男人,守将才比起嘴上前谨慎道:“敢问大人可有出城令?” 魏显脸上的两瓣胡子撇出不满的弧度,大斥道:“大胆!他国庶人尚可自由出入安邑,我乃堂堂魏国大司马,尔等竟敢向我讨要出城令?!” 大司马主管牢狱刑罚案件,魏显是魏室宗亲,是魏王的族兄,按辈分来说,魏淮魏明还得尊称他一声大伯父。 守将满眼为难,天下人都可自由进出安邑,那也没见谁官居高职还拖家带口的从偏门走啊,回头若是魏王不知,问起来,还是拿他这个守门的开刀…… 正在两厢僵持之际,城楼上传来一声笑音:“大伯父就别为难他了。” 守将与魏显一齐抬眼望去,魏淮一袭宝蓝束腕长裳,身后跟着许久不曾露面的魏珩,负手从城楼上下来。 魏淮那头的战事结束没多久便回了安邑,受些不大不小的封赏,比起初出茅庐的魏明,他理当更抢眼。 可魏王依旧没有他话。 魏显看清楚来人后,面色微变,须臾恢复如常,朝他颔首道:“公子。” 直接忽略了身后的魏珩。 魏珩也不在意,有模有样地与魏淮行了个晚辈礼,安分地戳在一旁当棒槌。 “大伯父这是要去哪?”魏淮往他身后望去,意味深长道:“好大的阵仗啊。” 说这人低调吧,他车队排开仆从林立,说他高调吧,他还知道从偏门走。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两人不约而同地携步走远,在无人的空地上攀谈起来。 魏淮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与黯然收入眼底,主动递台阶道:“莫不是父王行事不妥,大伯父伤心了?” 前些日子出了市井之间出了几桩命案,递到了魏显面前。 他没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批复之后便没再过问,谁知司狱监的一个毛头小子将他的批文大斗特斗,还闹到了魏王面前。 魏王沉吟片刻,着人按改过之后的法条办了,对那小子意意思思地升了官,还安抚了老大不服的魏显两句,也赏了些辛苦银。 推贤令以来魏王手腕毫不疲软,几乎杀尽了一支魏室旁系。 魏显当面不好发作,回到家中越想越心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了出举家罢官。 魏淮这话妄议君父,却切中了魏显脆弱的心。 他的两撇胡子也对峙着,脸颊上的肉绷紧,撤开与魏淮对视的目光。 这繁华如织的安邑城亦是他的祖宗基业,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离开呢? “大伯父为我大魏劳苦半生,”魏淮上前扶住他,做足了谦恭的姿态:“若是就这么离去,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魏显看着如琢如磨的公子,不知该不该抽出手:“公子……” 王储之争已是一锅沸沸扬扬的汤鼎,原有的局势下,魏室宗亲自然遵从魏王心意,魏明是他们共同辅佐的王储。 外姓朝臣无法插足血缘政治,便将目光转向年少有为礼贤下士的公子淮。 “长瑾也觉得,父王做得过了。” 魏显抽出手的动作一顿,望向他忧愁的神情。 “无论如何,血脉相连总比利益勾结来得牢靠,父王锐意改革,却不知没有诸位叔伯扶持,大魏的根基便无法承托如此之众的野心。” 他的语气低沉,听上去很是痛惜和真心,“若是叔伯们走得走散得散,今后无论我与长清谁居王位,魏氏又能保住几时?” 此话与魏显内心不谋而合,魏氏一族与外族此消彼长,谁又敢说大魏不会步齐国的后尘? 那两撇胡须终于平和下来,他俯身要跪,被魏淮及时挂住,脸上老泪纵横:“公子不忘祖宗之义,是我大魏之福啊。” 魏珩抄手靠在城墙上,将天光下长身玉立的魏淮看个不住,见那老头又是要跪又是要哭地挂在魏淮臂间,横了身边目瞪口呆的守将一眼。 “今日没什么人来过这儿,对吧?” 守将“啊”了一声,转眼见他面沉似水,连忙应道:“是,是,今日小人没见过什么人,打了个盹罢了。” 没过多久,那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地来,又挟着东门的尘灰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魏淮勾起唇角目送他们消失在屋房之后,身后的小指被人勾了勾。 “回家吧,长瑾。”魏珩抬手遮住他面前过于刺眼的阳光。 魏淮笑了一声:“好,回吧。” 两人并肩朝东苑走去。 “今日怎么愿意跟来了,啧,又不是还小,”魏淮挣开他牵着的小指,拉下额头前的大掌:“我没那么娇贵。” 魏珩从善如流地收起手,学着他把手背在身后,“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也就这些了。” “少来这套,”魏淮哼笑一声,“这两日忙得紧,撒娇也没用。” 魏珩不满地嘟囔道:“把我当什么人了……” “今日天真好,”暖风拂过他们的眼角眉梢,耀眼的白光将目力所及都覆上一层不真实的白纱,魏淮眯起眼道:“今晚将越离和石之都叫来,我新得一燕国的乐师,好久没松快松快了。” 魏珩大叫道:“不是说忙得紧吗?” 魏淮揪了揪他的耳朵,好笑道:“你不乐意便回房去。” 魏珩直起身揉着耳朵,不情不愿道:“陪公子淮取乐,乐意之至。” 两人走街串巷,陈修枚的战功再上一级,口耳相传皆是她的传奇。 魏珩小心观察着魏淮,后者神色淡淡,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回到东苑后,魏淮回房更衣,魏珩亦趋亦步跟在他身后,他转身要去拿腰带,一个不察险些把鼻子撞歪。 “跟这么紧作什么?找你奶娘去!”魏淮撞得倒吸一口凉气,揉着鼻子没好气道。 魏珩伸手被他拍开,自知理亏地戳到不挡道的地方,但他这么大个人,不管戳到哪儿都太有存在感。 “哎,”魏淮叹了口气,系好腰带回过身:“怎么了,欲言又止一路了,有话便说,我还能生吃了你?” “你……”魏珩梗了一下,垂头道:“哥,若是你当了太子,能不能放过长清?” 他知道自己的话实在太幼稚可笑,对于魏淮而言,更是风险重重的恳求。 “我……”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手扶着额头摩挲片刻,眼眶有些红:“我是你看着长大的,长清他……没我腿高的时候,就会抱着我的腿一口一个四哥,长瑾,我做不到……” 魏淮放在衣襟上的手顿住,笑得有些凄凉:“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欲除之而后快吧?” “不是!”魏珩猛然抬头,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他,“我没有这么想你!只是……” “这么想也没错。” 魏淮拨开他的手脱身,抬眼直视他:“王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腌臜事,长信,若我说此次刺杀,非我所属意,你信吗?” “我信!我信你!” “不用那么紧张,”魏淮笑着掸了掸他的肩膀,声音沉下去:“我不出手,也防不住四面八方的豺狼虎豹,我是我,却也不是我。” 他捧起魏珩因为紧张而发白的脸,拇指抚过他受惊的唇角,“能看到魏长瑾而不是公子淮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一个。” 魏珩俯身抱住他,在他颈边喃喃歉声:“对不起长瑾,对不起,我错了……” “快点结束吧,”魏珩胸口闷闷地疼,不知还要忍受这样的日子多久:“我不想再担惊受怕地等你回来了。” 魏淮目光发直,盯着门缝里透出来的光,光下扬尘飞舞,悠游自在。 “若有一日,我回不来了,”身前的人僵住,他拍了拍魏珩发抖的脊背,轻声道:“你也不要恨他,我们都身不由己,你可离开安邑,寻一处……” “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魏珩决绝道,不给他半分转圜的余地。 这世上的人有那么多,怎么会容不下一个魏长瑾呢? 但凡他珍爱的,都要被死亡一一夺走吗? 魏珩咬牙切齿道:“这人间没了你,我也不要这个人间。”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第36章 真言 东风透影,淡月胧明之时,冯崛与越离相携来到东苑。 “疼不疼啊先生,”冯崛一脸不忍,盯着他脸颊嘴角的淤伤愤慨道:“是谁!是谁把你打成这样?我找他去!” 冯崛想了想停下脚步,抓住他的手腕剥开衣袖,果然手臂上还有不少淤青! 越离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命中招小人,大抵他玩弄些阴谋诡计,也都被老天看在眼里吧。 “不妨事,都上过药了。”他拂开冯崛想碰又不敢碰的手,继续往前走。 然而冯崛并不偃旗息鼓,跟只嘈杂的小麻雀般跟在身后蹦来蹦去,怒骂个不停,倒令他这个受害的哑口无言了。 东苑中魏淮正立在桥头,心不在焉地喂着冯崛惦记的鱼。 第43章 天光已暗下,冯崛的骂声顺风传了过来,他把陶碗放到一旁的侍人手中,下桥迎了过去。 “什么事令石之如此气愤?” 他笑着迎上,乍见越离脸上的伤,愣了片刻,和冯崛反应相同,执起越离的手确认臂间也有伤。 “这是谁做的?”他眉间隐含怒气道。 越离摇摇头:“我不知道。” 魏淮望向冯崛,“石之,你去后院把魏珩叫来,要用膳了。” 冯崛知他们总有这这那那的话听不得,乖乖应声跑开了。 越离看着冯崛一蹦一跳的背影,不觉莞尔。 “先生是在怪我吗?” 去年开春楚国来的信使越离不曾见到,等到楚覃牛头不对马嘴的回信时,越离方知自己的信被调换过了。 他远在魏国,百口莫辩,索性也就闭了这条线,暂避风头。 想来也是那之后,魏淮不再问他谋划,只与他闲散聊天,漫谈些不打紧的边角料。 纵然知道魏淮在打什么主意,他孤掌难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越离脸上受了伤,本就浅淡的情绪更加看不出所以然,只能从他的话音中辨别:“公子是在心虚吗?” 魏淮苦笑道:“换作别人,我也没什么好心虚的,只是我将先生当成知交,出此不得已的下策,难免心虚。” 他领着越离入座,替他斟酒:“这是楚地的酒,这酒商与我相识,常常赠酒与我,我问他可有新鲜的,他便送来了楚酒。” 经他这么一说,好似能从酒香中嗅到熟悉的山川之气。 越离摩挲着酒杯,摇摇头,“公子这般,我倒汗颜了。” 魏淮笑了一声,给自己也斟满,“你看,乱世之中,真情不过如此,他没把你放在心上。” 这话前后不搭,越离却听懂了,他挑眉抬眼,挑拨离间的罪魁祸首正朝他举杯。 越离举杯与他相碰,“今日我也算是为公子挡灾了。” 他啜了一口,酒的辛辣之气顺喉而下,缠绵的甜味后来居上,“哦?原是冲我来的?” “我猜那人背后,应是王室宗亲。”越离抿了一口,回忆着当时昏暗室内,拳打脚踢之间透露的言辞,身上的伤也隐隐作痛。 他将杯中酒一鼓作气喝完,偏开头打了个酒嗝。 “先生慢些喝,”魏淮若有所思地替他斟酒,“可能确认是何人?” 越离遗憾摆首,一杯酒下肚身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 朝中自觉分成外姓和氏族,外姓有魏王站台,为长久计又站到了魏淮身后,魏淮自然得为他们和氏族扯些面子里子。 这么想来,还真不好说是谁。 “那为何会盯上先生?”这是魏淮最大的疑问,且不说越离一介随侍,他一个楚人,与自己同出同进的大有人在,怎会盯上他? 越离见魏珩与冯崛吵吵闹闹地来了,清了清嗓故意道:“他以为我是公子的男宠。” 魏珩身形一滞,面带凶恶地狠狠瞪他。 冯崛张大了嘴,和魏珩杵成一排。 “咳咳咳!先生受辱,先生受辱了!”魏淮被酒呛了一口,拍着大腿大笑起来。 也是,谁会想到堂堂公子要将一个南蛮而来的随侍当作先生呢? 越离与他碰杯,也抖着肩膀笑起来。 “我还没来,你们就喝上了。” 魏珩瞪了半天没人接招,悻悻坐到魏淮身边。 “先生定是太清瘦了,才会被误认,”冯崛一落座就忙不迭给越离碗中夹菜,殷勤得像个贴心棉袄,“多吃点,身上的伤好得快!” “哼,狗腿子。”魏珩不屑道。 冯崛扭头觑他一眼,回过头自顾自斟酒:“比你差点。” “好了好了,你们都给我消停点。”魏淮合掌拍手,数名乐师身后跟着数名乐伎,翩跹而来。 魏淮食指隔空点了点他们两个,“都给我安安静静的,”又转头对越离道:“这是燕国来的乐师,我们也听听前周的遗音。” 立世的诸侯国中,燕国最为老牌,八百多年的历史几乎与前周并列。 西周分封时,周公受封鲁国,召公受封燕国,两位圣人一东一西镇列大周,周公之风横扫天下,召公之治名垂千古。 时移世易,周朝不复,唯有燕国还保有些周风。 虽也因此显得笨重而迂腐。 燕乐中古风犹存,较之他国乐声的激越,显得遗世独立安乐昌平,带着一去不返的安定与厚重,没有尘土飞扬,没有战车冲锋。 有的只是年复一年的春种秋收,天时地利,人勤得和。 一望无际的麦浪将遍野横尸纳入怀抱,污浊的欲望被麦香涤荡,飞鸟投林,月上流星。 越离在这偏安一隅的遗音中忆起故人。 不出所料,姬承“逃”回国后,燕国蠢蠢欲动的结盟也没了下文,魏国安心对付赵国,燕国趁机攻取齐国。 在以“旧”为荣的燕国,夺下齐国土地后也有了松动,隐约有萌发之势。 魏国在魏王的“一意孤行”下,实在大出所料。 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越离摸着自己手背的擦伤,心想这顿打也不算白挨。 安邑城中,多的是比他着急的人。 夜风浸凉时曲终也酒阑,魏淮和越离依旧端坐,魏珩已经趴在桌上打起鼾声,冯崛在旁边摇摇晃晃地撑着头,拿筷子戳他的鼻孔。 魏淮有些上脸,面若桃花,语气和举止都看不出醉意。 越离则相反,一张脸越喝越白,眼神稍稍迷离,用自己的竹筷打掉冯崛的作乱,“石之,不得无礼。” “哦。”本要发作的冯崛一看是越离,乖乖应了,两只手垂下去,很快趴在桌上睡死了。 魏淮拨了拨魏珩的头发,柔声道:“今日先生也留下来歇息吧。” “不必了,我可不是醉鬼,”越离含笑起身,告辞道:“多谢公子款待,越离……感激不尽。” 魏淮摆摆手,吩咐侍人将两个醉鬼各自扔去房间,起身相送:“我送你。” “你独身一人我不放心,我着人送你回到地方,先生可别再推辞。” 越离叹道:“公子周到,我不敢拿乔。” “你还不敢?”魏淮吩咐完后,一个颇为伶俐的侍人不紧不慢跟在身后,他转身续上话头:“没有比先生更令我费心的了。” 院中夜景依依,松风入竹,月影婆娑,映满一池清光。 “公子这般才干,我若是魏王,也该为公子倾心了。” 魏淮的笑容敛了敛,正欲开口,越离停下来意有所指地戳了戳自己心口:“只可惜,人心本就是偏的。” 他大抵是有些醉了,人心是偏的,人心也是肉长的,他无法在经年累月的温声细语中自行其是。 “长瑾,你很好,”越离被夜风吹得眯起眼睛,并未看他,“你做得再多,心盲的人也看不到,想要什么,就直接去取吧。” 未被选中的人,也有自己的康庄大道要走。 魏淮哑然半晌,眉目间似有痛色。 越离拍拍他的手臂,身后跟着随行的侍人,消失在夜色深处。 第37章 梦魇 “啪嗒” 一滴水珠砸在楚燎的眉心,沁凉的秋意深入骨髓,他打了个激灵,醒了过来。 繁密的树叶在他脸上漏下细碎的光斑,泛黄的香樟叶无风自落,悠悠跌进他身边的枯叶潭中。 几步之外是随意丢下的箭囊和铁弓,他手撑在枯叶中,碎裂声轧轧而起。 他背起箭囊挎起铁弓,走了很久,也没有穿出这片茂密的森林。 从有限的视角里,群山绵延,时间在森林中有了亘古的意味,另一边的山头上,有永不熄灭的太阳。 楚燎无法估算时辰,也不知究竟走了多远,他在浅浅的溪边停下,净手捧水喝了两口,又洗了把脸。 他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知道往前走,只要往前,就能穿出这片繁绿,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路边时而泥泞,时而干燥,泥泞的那段路会飘下毛毛细雨,打湿他的鬓角和眉毛。 他伸手在脸上一抹,甩掉手上的水珠,脚下的路也变得干燥起来。 道旁开满了夏季才有的蝴蝶兰,淡紫分出四瓣,每一瓣上都有黄白相间的细纹,仿佛花蕊凝固而成。 抬眼望去,斜坡上坠满了密密的花丛,淡紫与浓绿相映成趣,不同花色的蝴蝶缠绕其间,眼前的画面瞬间生动起来。 楚燎会心一笑,心里却无端空落。 他的手无意识地抓了一把空气,又被他背在身后,继续朝前赶路。 山中并不寂静,潺潺的泉水就算肉眼看不见,冲石之声也会在空旷中泠泠作响。 长嘴的鸟儿在树枝上啄来啄去,暗绿尾的稚鸟一掠而过,黄绿色纹的画眉与他擦肩而过,几只小团雀落在树底的枯叶丛中,埋头觅食。 楚燎玩心大起,执起铁弓并不搭箭,勾指弄弦,“嗡”地一声响起。 第44章 然而那些错落的鸟儿只是抬起芝麻大的小眼盯了他一会儿,很快又埋头自顾自去了。 他只好把弓挎在背上,蹑手蹑脚地踱过去,一扑而上。 这回倒是惊起一丛鸟鸣。 扑扇着翅膀飞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叫成一团,楚燎哈哈大笑,在地上翻了个身,指着四散的鸟儿混不吝道:“骂我也没用,本公子听不懂!” 公子? 对了,他是楚国的公子啊。 他看着枝叶之上的碎裂天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没等他思出个所以然来,一条毛毛虫从天而降,砸在他额头上,被他一把拂开。 “不管了,先出去再说。” 他走到一颗四人合抱的大槐树旁边,发现面前的草叶东倒西歪,似乎是被人踩出来的。 对了,顺着前人走过的路,一定就能走出去。 楚燎跨上那条草叶凋零的路径,那颗大槐树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连那方天地的盛阳也落下去。 北风乍起。 他的手心接住一片形状美好的雪花,心中的疑惑越发繁茂。 周遭的树叶早已落个精光,灰白的天空下是覆顶的白雪,枝丫上凝着一条条的冰条。 “我……不在楚国吗?” 楚国怎会下这般大的雪? 沙沙的动静自前方传来,手心的雪花融化消失,楚燎抬眼望去,一身玄色长袍在皑皑林间穿梭,身影忽明忽暗。 这里原来有人? “喂——” 楚燎连忙抬腿跟上,脚下的草叶早已变成厚厚的雪地,每一脚都留下印迹。 “等等——” “此处风雪太大,你我结伴而行——” 又一阵北风呼啸,将他的呼声吹了个七零八落。 “嘶,真冷。” 楚燎在手臂上搓了搓,那抹玄色已经消失不见。 刚才那草叶就是那人踩出来的? 风雪渐大,雪雾迷了他的眼,他只能摩挲着一颗又一颗的树干前行。 比起热闹的林海,此处天寒地冻,楚燎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息声,和一脚深一脚浅的踏雪声。 他走得实在渴了,就跪倒在地,捧两把雪嚼了咽下去。 热泪将他冻僵的脸浇得忽冷忽热,他莫名委屈起来,一边抽泣,一边捧雪咽下。 为什么不等他? 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他又冷又饿,会不会死在这里? 前方又响起踏雪的沙沙声,他泪眼朦胧地望去,那身玄色又一次映入眼帘。 那人似乎拄着拐杖,背影在茫茫雪林中透着几分荒凉。 “等等我……” 楚燎猛地撑地爬起,踉踉跄跄地朝前奔去,几次险些摔在地上,又被他稳住身形,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等等我——” 那人充耳不闻,拄着拐杖走得并不快,但他却怎么也跟不上,两人中间始终隔着无数的林木与磅礴的雪雾。 楚燎呼哧带喘地在雪中疾行,呼吸间灼烧的感觉几乎要将他点燃,锈味弥漫在咽喉处。 “等等我……” 他无力再喊,那人也根本听不见。 极度的寒冷与疲惫令楚燎眼皮一重,往前一跌,倒在了暖融融的水凼中。 周身的寒气被倾斜而下的阳光驱走,冻裂的指尖悄然愈合,他的发带早不知掉在何处,乌发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脸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又一下,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楚燎睁开眼晃动头颅,水波阵阵荡漾,眼前的小鱼呼啸散去。 他从水中抬起头来,周身都被打湿,乌发湿淋淋地披在身后,宛如水鬼。 待水面平静下来,楚燎也回过神,在水中看清自己尚且青涩的模样。 十六岁的楚燎,想象不出自己以后的样子。 十六岁是天长地久的十六岁。 耳边的啜泣声大了些,楚燎挎在背后的弓和箭竟然都还在。 山中多精怪,他不能确定这啜泣声就是人发出的。 楚燎随意撩开头发夹在耳后,这处的水凼并不算深,窄窄的一条溪流蜿蜒而去。 无边无际的林海和残破的盛阳勾勒出他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走不出去了。 楚燎弯弓搭箭,心里涌起无边的恨意。 如果那人能等一等他,也许就能走出去了。 他被那啜泣声扰得心烦意乱,他才是真的欲哭无泪。 楚燎端着弓箭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慢慢踱去,绕过挡在面前的小土坡,以及一丛不知年岁几何的灌木。 “阿兄……” 他躲在一颗大树后,听到一声喟叹似的呓语,不远处的溪流传来动情的水声。 楚燎突然不敢上前,怔怔地端着弓箭躲在树后。 他看到那铺在地上的一角玄色。 被抛下的恨意山呼海啸地朝他砸来,楚燎方一探身,便和倒在衣间的那人四目相对。 遮天蔽日的茂林将金色切割成碎片,镶嵌在那人的眼角,像是盛妆打扮的花钿,又像是无着的泪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中透露出雪林里的严寒,指甲陷入身侧的软泥里,呢喃似的催促道:“世鸣……你来。” 楚燎心底的孤寂青烟般散去,汹涌的回忆席卷他空空如也的胸膛,他想起病中沉睡的越离,灯下捧卷的先生,院中浇花的阿兄…… 想起凤纹发带上一触即放的指尖,和他拈起那枚白子时,沿着手臂流下的雨滴。 来不及理清这些纷乱的思绪,他愤怒地跨步出去,箭尖对准跪立在越离腿间的人,“放开他!不然我要你的命?” 那人身后用金线纹着振翅欲飞的凤凰,身量宽阔,若楚燎不先发制人,是万万没有胜算的。 “我的命?” 楚燎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与王兄的声音有些相像,都有青年男子的低沉,却绝对不是王兄。 那人玩味地笑了一声,转过脸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头一偏,枕在肩上细细发抖的小腿上,眉心一条血渍沿着鼻梁淌下,染红了唇色。 “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吗?楚燎。” 楚燎手中的弓弦震颤,他骇然后退,铁弓砸在脚边也毫无知觉。 这人长得和他,竟有八分像…… “不对,不是我……” 他求救般转移目光,越离遥遥望来,脸上带着嘲弄的神色。 阿兄从不会用这般神情对他…… 楚燎双膝一软,跪在溪边松软的土地上,哑口无言。 他揉了揉眼睛,心中充满了无法遮羞的惶惑,越离的眼神像一只重锤,狠狠砸散了他的神志。 楚燎眼前一花,只觉天旋地转,他的视角变幻,身/下是不甚完美的皮肉,腰间还有几道狰狞的伤痕,没入后腰的阴影之中。 他的热泪砸在越离的小腹上,越离回过神来,眼珠在头顶的林冠上转了一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阿兄,我错了,你别生气……” 楚燎手忙脚乱扯起他身下的衣裳就要把人裹起来,一只手轻飘飘地挡住他。 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握笔的地方有一颗小痣。 那颗小痣渐渐褪去,紧接着整只手的皮肉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消逝,骨节寸寸现出白森森的原样。 楚燎攥住那只骨手,越离对他笑了笑,是每个夜晚结束讲学时那般欣慰的笑。 然后他的右眼瞳孔涣散开去,琉璃般的眼珠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淡紫色的蝴蝶兰。 “不,不要……” 楚燎俯身抱起他,怀中的肉/体消皮褪肉,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 骨架的胸膛上缠绕着开出几朵小花,是越离来到魏国后亲手种下的。 他痛哭出声,含混不清的口中不住道歉,直到骨架上的花片片凋落风中,白磷磷的骨头随风化去。 怀中空无一物。 楚燎心中连来时的空寂也不再有,他再也无法踏回原来的路上。 心中撕裂般疼痛,他摸到染血的箭簇,抵在喉间。 下颌的泪被人轻柔拭去,有人在唤他。 “世鸣,快醒醒……” 楚燎手里仍攥着箭身,大梦归离般望向低垂的夜空。 流星拖着一纵即逝的尾巴匆匆谢幕,黑暗中只有星光永恒。 楚燎脸上的泪痕未干,垂头将箭簇往喉间扎去。 快些醒来吧。 第38章 探望 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仿佛中秋方过,枝叶便已迅速凋零,天寒地冻了起来。 魏宫中的局势越发紧张,已有三名宗亲大臣撞柱而死,朝堂上一触即发,连魏淮都暂避锋芒,乖乖当起了足不出户的贤公子。 入冬后越离的旧疾发作,骨头缝里钻出丝丝凉意,阿三给他准备了烫好的艾草包捂在被间,聊胜于无。 他本就眠浅,夜间总有哀哀戚戚的女子哭声传来,令他心神不宁。 第45章 听闻魏王后宫有一名绝色美人,是卫国的亡国花,封为卫夫人。 卿本佳人,奈何是枝木头花,进宫四年不哭不笑,与当年的狐媚褒姒有异曲同工之处。 好容易得了盛宠,形容生动起来,却又得罪了魏王,将她身边的侍女囊扑而死。 道听途说中,所有见过卫夫人与那侍女的人都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恍若双生子。 那侍女被装在袋中活活砸死,卫夫人吓得花容失色,狼狈不堪地爬过去,始终不敢打开布袋看一眼。 她抱着那具袋中尸体哭了三天,血染红了她的衣襟和眸色,魏王这才不忍,将那侍女厚葬了。 这不过是魏宫中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时值风云际会,宛如朝堂的血漫到了后宫之中,妇人之心。 寒冬将至。 越离在呜呜咽咽的呼啸声中阖上眼,时机已到,他要带楚燎离开魏国。 // “世鸣,快醒醒。” 睡梦中的楚燎抓着他的手,长开的眉眼间都是淋漓水意,应是被梦魇住了。 他掌心贴在楚燎额头,呢喃着楚国民间的驱鬼谣:“幼子无知,唯恐来犯,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楚燎的神情渐趋平静,越离嘴里仍低声念诵着,拇指摩挲在他的眉心,出神地想他为何不愿回去。 ……是楚覃与他说了些什么吗? 大雪连下三天,越离来时险些迷了路,万幸遇到拖运的柴车入营,才骑着毛驴缀在后头。 楚燎在军中没什么名分,但他既是公子明的伴读,又是楚国的公子,周围人对他还算和气,加之景岁在军中混得如鱼得水,他在军中的日子也并不难过。 若是愿意与士兵一同操练,那就给他腾个位置,若是不愿意只想窝在帐中,也没什么人来过问。 被捏在楚覃手中的韩公子已经开始反魏,估计没多久大军又要开拔镇压。 他的信道被魏淮紧紧盯着,他此番来军营,不仅是为了看望楚燎,还需要景岁帮他传出消息。 楚燎缓缓睁开眼,帐中烛火只燃了一盏,他依稀看见越离明明暗暗的面容,不知今夕何夕。 “你醒了,身上可有不舒服?”越离想将他扶坐起来,可他如今的块头已非自己能撼动,手背传来痒意。 楚燎顺着他的指尖往上攀去,微凉的皮肉和厚实的衣袍,底下是活生生的越离。 越离见他眼神昏暗,估计是没醒透,也不轻易惊动他,任他的掌心贴在颈侧,感受着其中汩汩流动的生意。 “是真的……”楚燎狠狠地松了口气。 “怕我是活尸?”越离笑着打趣,拉下他的手。 眼中的迷雾彻底散去,楚燎烫手似的猛然缩回手,撑着身子紧紧贴在床头,和他隔出些许距离。 “……阿兄,你怎么来了?” 喉中发出的响动古怪难听,他抿唇清了清嗓,重新又问了一遍。 越离哑然少许,还是直言不讳道:“你也不愿回去,我怕你把阿兄忘了,只好来找你。” “公子明给了我军中令牌,想来也是托你的福,你回头替我再谢上一回。” 楚燎眼也不眨,将他的一颦一簇拓进眼中,嗓音仍是紧绷,“嗯,我知道了。” 两人无言片刻,越离觉出几分陌生,干笑着朝床边挪了挪。 两年快三年未见,自己这般熟稔的亲近,大抵令他不痛快了。 越离捻了捻拢在袖中的手,掩下眸中失落,轻咳两声道:“公子可想家?我想,开春之前我们便回去吧。” 本不该如此仓促,但赵国局势已变,公子赵孚逼宫,行事优柔寡断的赵王建被囚禁,其余公子尽数被屠。 赵孚暴躁易怒,赵国落在他手里,就是一把飒飒生风的刀。 天下大势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国内乱丛生,很快也大厦将倾了。 楚燎此刻顾不上这些,他撩起眼皮盯着越离凝光的鼻尖,意味不明道:“一月前,王兄已经与萧家长女成婚了。” 越离神情微滞,他与景岁只交谈谍报与战事,楚宫的家长里短自然不会谈起。 “原来如此,太子心系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了。” 越离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楚燎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知道他与萧姐姐定情多年?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跟在还是公子的太子覃身边时,便知晓了。”虽不明白楚燎为何要问这个,越离还是答了。 然而楚燎面上的疑惑不减反增,垂在一边的手指攥紧了。 以前两人之间不是没有无言以对的时候,那时越离并不在意,尚能自顾忙着手中的事。 景换人变,曾经不以为意的沉默喧嚣起来,他暗自叹息,看了看楚燎,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膝盖的那块泥渍上。 也怪他笨手笨脚的,翻上驴背时那畜生偏生躲开,这才猝不及防摔了下来…… 越离拍了拍膝盖,有些尴尬地起身道:“看到你都好我便放心了,我先回去,不多时来接你。” “别,别走!”楚燎半个身子悬出床外,握住他的手,露出他熟悉的神情哀求道:“若无要紧之事,你在营中住两日,陪陪我可好?” 说是要走,却也不差这么一两天。他本也就是打算留两日。 楚燎见他面露犹疑,赤足下来将他扶坐在床边,“留下来吧,过两日我同你一道回城。” “那……”那与直接回去有何区别? 越离见他单膝跪在兽皮上,拽着自己的衣角仰起头来,只能道:“……那好吧。” 楚燎将散下的发撩到耳后,低头笑了笑,捧起越离摔伤的那只腿替他除去靴袜,解开脚腕上的绑带,把裤脚往上堆去。 “世鸣,你这是……快起来!”越离半天抽不出自己的脚,低斥一声,楚燎头也不抬忙着手里的活计。 “我之前就发现,阿兄的肢体似是不大协调,那回骑马出城险些从马上掉下去,平白摔了一身的伤。” 楚燎说的是几年前楚魏在城外歃血为盟的时候,越离身为随侍自然不能与他同乘,楚燎怕他辛劳,特意讨来了一匹代步,谁知倒让他骑虎难下,不得不爬上去试试,好歹也有个交待。 当时楚燎就在不远处与王兄谈话,见他上马的姿势心有所感,几个箭步蹿上堪堪晚了一步,还是让他摔得不轻。 越离被陈年旧事窘住,也忘了挣扎,忽听楚燎叹了一声,打眼一看,惊觉腿上的青紫还真有几分唬人,尤其是膝盖骨的地方,走两步也少不得痛意侵扰。 “……终是舞文弄墨的纸架子,比不得你们武将利落。”他讷讷地辩解了一句。 楚燎眼角微弯,沉吟道:“等回了楚国,我就把你放在铺满兽毯的宫中,哪也别奔波了。” 他不敢碰这片姹紫嫣红,起身去翻找什么。 越离听了这话,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欣慰,见他还打着赤脚到处跑,忙道:“山中寒气重,快些把鞋穿上。” 楚燎回头看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抿唇笑了,又挑了两盏灯,映得帐中惶亮,这才倒转回来穿鞋,手中还拿着一个漆皮小盒。 他很快穿好鞋袜,越离在床头寻了外衫替他搭在肩头,楚燎没管,盯着那条伤腿往手中呵气,拧开小盒挖了一块油腻腻的膏药捂在掌心,抬眼看他,“可能会有些疼,阿兄忍耐片刻。” 越离弯下腰去,“我自己来就好。” 楚燎避开他的手,另一只手扶起他的脚踩在自己膝头:“坐好,当心摔了。” “嘶……” 越离青白的一张脸纠结皱起,牙缝里发出痛呼,楚燎的动作一顿,手上放轻了力度,在他膝头摩擦打旋,声音也放轻了,“得把淤血活开,很快就好……阿兄怎么来的?” “……骑驴来的,跟在送柴的牛车后面,雪路湿滑,不大好走。”他的话音随着楚燎的动作断断续续,少年已非昔日的少年,却和从前一般重情重义,那几分久别的怪异也渐渐散去。 这一散,就有许多话要惊忧。 楚燎手下不停,眼神发飘,想他孤身一人骑驴涉雪而来,在茫茫天地间离自己愈来愈近,心中涌起别样壮阔的波澜。 宛如惊石投井,闻得猝然水声,涟漪漫漫。 “这几年在军中可好?”越离替他挽去鬓边落发,“你送来的信越发简练,我也不知你军中境况。” 若非有魏明给他行个方便,依越离的身份,是万万没有资格劳费人力送得家书。 刚入军中的半年,楚燎的家书总是写得又臭又长,恨不得把他与魏明吵架的点滴都呈与越离,好叫他站在自己这边行个公道。 可惜帛书总也不是什么寻常物件,魏明常骂他败家,骂完又只好替他将那鼓鼓的一包转递出去。 因此越离每次收到军中来信,总是哭笑不得两手捧过,夜间诸事待毕,再展开读来,捧卷而笑。 不知从何时起,帛书越来越薄,到后来,也只有寥寥几字,叮咛他天冷加衣,除此之外再不可见心绪。 第46章 好在他身边有景岁与魏明护着,越离倒也不大担心,只觉少年心性,日后见面了再叙不迟。 小腿上的肌肤发烫,底下的筋骨也不似开始疼痛,泛起丝丝缕缕的熨帖来。 脚踝处有一小片未见青紫,楚燎伸了两指摁下,手下的皮肉微微发颤,他了然取了些药膏,在那处揉摁着。 “嗯……在军中自然比不得在落风院中自在,每日要行军习武,若遇上战事,还需帮着打点后事,”楚燎敛去刚来军中,与一些世家子弟私斗之事,挑些中规中矩的日常道:“但好在魏军粮草充足,还能上山打猎,吃的用的都足量,阿兄看我是不是长高了不少?若是赵佺还在,那眼高于顶的家伙也不能再叫我小矮子了。” 对于赵佺的离去,他从不避讳,甚至愿意常常提起,不恭不敬地奚落一番。 越离知他心性向来是个磊落的,却又不免多想,问道:“落风院中如今空空荡荡……世鸣怕吗?” 腿上的掌心凝滞片刻,又徐徐推开来。 楚燎扬唇对他笑道:“不怕,有越离陪着我,我很安心。” 如此活色飞花、毫无保留的一个笑,引得越离也不禁随着他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啊……” 帐外有铿锵的踏雪声响起,越离忙不迭要收回踩在他膝头的脚,楚燎毕竟是公子,伺候他一介随侍,成何体统?若让景岁看了去,未免生疑…… 他这一挣,楚燎下意识抓得更紧,越离失了重心从床边摔下,被楚燎一把接住。 景岁大喇喇地掀开帐帘:“小公子还没醒吗?越先生来看你……” 越先生:“……” 楚燎不紧不慢回过头道:“先生来时受了伤,正在擦药。” 越离从楚燎怀中扶起,瘸着一条腿站起,朝他勉强笑道:“让公子和景将军见笑了。” “哟,怎么还伤了?”景岁本就是不拘小节的军人,经他们这么一说朝越离莹白的腿间看去,果然花红柳绿连成一片。 景岁熟门熟路走到一个竹篮筐边翻出一个小盒,“没事,我们在军中也时常磕磕碰碰,有时都顾不上,养两日就好了。” 他拖了个木凳走过去,楚燎皱了眉头,挡在越离身前。 “这种伤啊就得活血化瘀,揉两下好得快。” 他面前竖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楚燎,便往左稍了一步,楚燎也跟着稍了一步,景岁就笑,“公子,你坐一会儿,我给先生上了药,他一会儿回去也舒坦些。” 越离还没来得及谢绝,楚燎先道:“无妨,一会儿他不回去,先生要在军中待两日,我替他上药就好。” 景岁愣了愣,“不回去?” 楚燎:“嗯,不回去。” 小公子毕竟跟在越离身边有好些年的光景,确实不是匆匆一面就别过的情谊。 景岁通情达理地歪过身子,和如芒在背的越离对视笑道:“也好,我这就去招呼几个人来撑帐。” 楚燎转身扶着动弹不能的越离坐下,“不必劳动,先生与我同帐便好。” 越离松了口气,他也不想大费周章弄得人尽皆知,有个草席凑合两晚就行。 景岁觑了觑那张床,楚燎长手长脚一个人睡还行,再加一个人就有些局促了。 他挠挠头应道:“哎,也行,我前两日还在管事帐中看到收起来的兽毯,我去借一借。” 随即他转向越离颔首道:“那就辛苦先生将就将就。” 越离自是感激,摇摇晃晃站起来作揖,逗得景岁大笑,把药膏塞他手里阔步去了。 “……景将军真是个豪爽性子。”越离慨叹道。 所以总觉得这大老粗烦人,又烦不到点子上……楚燎忍了忍,还是将这话按下不表。 第39章 失言 楚燎帐中的摆设简单极了,也就比寻常兵士多出来一方长案,上面放着几卷竹简,若干狼毫。 景岁离去后他继续揉着伤腿,末了又检查了另一条腿,见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大腿上可……”他话说到一半急急顿住,原地恼成个大马猴,把药盒往越离手中一放,抓了手中的狐裘就往外冲,连珠炮似的:“阿兄自己上上药,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越离正暗自逡巡帐内,没顾上他那点羞恼,只来得及见他的残影,人已逃出帐去。 手中的药盒余温尚在,若不是楚燎替他上药,他大抵是要捱到回去再作打算。 帐中只剩他一人,没什么好扭捏的,他解开裤头褪下亵裤,大腿的侧边也是一片青紫,但总归比小腿骨上多肉,不至于太疼。 来时他便注意到楚燎的军帐大致在右后方,而年轻人多在左中,途经时那片军帐笑语晏晏,不似这边冷清。 幼时越家家宴,越无烽顾着体面,也没少了他娘俩的席位。 只不过大家族声色俱全地围坐在长炉边,只有他与娘守在门后的角落里,像两只上不得台面的鼻涕虫。 于是母亲的泪掉进碗里,门时开时合,漏进的风吹冷匀出来的几盘饭菜,他拌着母亲的眼泪与怨恨,把冷饭吃得干干净净。 个中滋味时过境迁,已不如当年难以下咽。 可楚燎不曾对他提起一星半点,令他更觉揪心。 越离草草抹了药揉了几下,整饬衣裳后往长案走去,执起竹简探看。 上面是一些涂涂抹抹的用兵之道,墨迹深浅不一,许是不同时段而作。 这些墨迹之间既有楚字亦有魏字,楚燎的楚笔写得飞扬跋扈,很有他的心性,相比之下魏笔则显得笨拙不少,虎头蛇尾。 刚来魏国时少不得要习魏字,越离想起小楚燎埋首愤书的模样,不觉失笑。 “阿兄在笑什么?”楚燎端着食盘进来,见他在看自己的随笔,眼睛亮了亮,凑过去把食盘放在案上,“怎么样,我可有进步?” 越离笑着拿竹简点了点他的头,颔首道:“温故知新,教学相长,有批有判,不错,看来景将军教了你不少。” 楚燎把手背在身后,抠着指腹上的茧子,“比之王兄如何?” 越离不以为意,竹简在手中敲了敲,发出清脆的竹音,摇头道:“何必与他人攀比,潜龙勿用,你自有燎原之时。” “……阿兄说得对。”楚燎抽出他手中竹简,与桌上的抱作一团,挪到木凳上,又从床底寻了两张白茅编的坐垫出来,拎到帐外掸了掸灰。 “阿兄,快用膳吧。” 他把茅草垫到越离身边,坐到对面。 “哎,有劳世鸣。” 越离在他娴熟的动作中微微失神,从善如流跪坐下来。 平日楚燎都是直接拎了鹿腿或是蹄膀开啃,今日难得斯文,把野猪肉分了几块,安安静静地咀嚼起来。 越离那份是前些日子冻在雪中的羊肉,腥膻味没野猪肉那么大,楚燎在厨边捞了半天,挨了好几个白眼,撕好了肉呈在盘中才端上来。 帐外的雪还在下,风声倒小了些,没了一阵一阵的咆哮声,显得帐中有几分静谧。 楚燎很久没与他同席用膳,越离吃饭时几乎不发出声音,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谨小慎微,除却张口把食物塞进去,沾到油的双唇紧紧合着,腮边鼓出小小的一团,颈间的喉结上下滑动…… 他在越离静丽安详的眉目中艰难咽下口中的野猪肉,不吐不快地低声道:“如今我王兄已抱得美人归,阿兄不要倾心于他了,换、换个人吧。” “咳咳咳!” 越离一口肉呛在喉中,好歹没喷了他满脸,偏过头去咳得满面通红,一路红透了脖颈,连撑在垫上的指尖都泛着羞意。 楚燎飞身倒来茶水,扶着他就着自己的手饮下,在他不住起伏的脊背上轻拍着,“慢些慢些……” 他喝得急了,唇边溢出水液,楚燎就伸手过去,用拇指揩掉。 越离缓了几息,还有些劫后余生的气喘,眼睑发红眸泛水意地看着楚燎,心乱如麻。 先是被楚燎撞破姬承对他的心意,又是被戳破他对楚覃的私心……左右都是些儿女情长,他这先生当的,可真是千疮百孔,为老不尊啊。 “先……”他拍了拍楚燎横在他身前的手臂,“先用膳吧。” 楚燎撩开眼皮,“就这么舍不得吗?” 见越离抿唇不语,他心口闷痛,起身走回自己垫上,食之无味地咀嚼着。 直到两人都吃完,越离沉思着饮茶漱口,楚燎仍恹恹垂头。 王兄是楚国太子,平定六部战功赫赫,自己只是来质的楚公子,尚需他周旋保全,文不如他,武不如王兄…… 楚燎陷在生平罕见的自卑中无法自拔,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的好处,可浮现处尽是越离替他善后的身影。 他拿什么去争? 这也有勤能补拙的说法吗? 可他已破绽百出,恨不得回到过去将那骄矜的小子狠揍一顿,要他得体些。 “世鸣,”他在越离的唤声中回神,“情之一字,于你何如?” 第47章 楚燎在微黯的烛光中神色有些落寞,越离暗叹一声,望着烛台率先答道:“情之一字,于我如这帐中烛光,虽明亮一时,总免不了暗淡。” 烛光在他的眸中跳跃,他何尝不落寞,可这又是味苦微甘的一点茶末,缀在他的漫天风雪中,也能咂摸出一点活着的滋味。 “情起于缺,于是生出妄念,望梅止渴,在朝朝暮暮间乍起乍落,”他望向楚燎,意有所指:“可终究抵不过天长日久的消磨,大道途途,总有相忘于江湖的那一天,世鸣,我对你王兄之念,早已放下,你可放得下?” 这一番话说得楚燎心绪大起大落,险些落泪。 他竟已知晓…… 原来这真是藏不住的,越离对王兄是如此,自己对他亦是如此。 可他为何要放下?天长日久又何来消磨?他念入骨髓,不就是托这天长日久的干系,如今又要来打碎他长好的骨节,取出连自己也不知究竟长在哪一节的骨头,敲骨吸髓,化干戈于玉帛,唱一出兄友弟恭君君臣臣的太平戏? 哪有这样的好事? “放不下!”楚燎猝然变色,怒目而视恍若仇敌:“我放不下!” “我何曾有缺?我就是想着了,念着了,放不下了,你……他就在我面前,我为何要与他相忘于江湖?” 他言辞愤慨,暗无天日得见天光,这些话早就轱辘般在他心头碾出血迹。 待他冷静下来,只见越离神情一僵,梦中之景犹在眼前,仿佛是在敲他的丧钟。 茶杯旁,那只带着小痣的无名指微微蜷起。 他只好缓了声色,搁在案上的手抬起指尖,稍稍往前,顿在寸许之外,丧气道:“越离,我放不下……” 楚燎痛心疾首的模样落在越离眼中,倒令他反思起自己的不是来。 自己这般薄情冷性的人,爱恨都不长久,怎好来劝爱憎分明的楚燎…… 他与魏明有再多的情义,都是他们少年人的事情,自己又何必倚老卖老,无端作些敲锣打鼓的规劝,好似那嗅血而来的乌鸦,聒噪个不停。 一向行事有度,何以在楚燎面前失了分寸,恐怕是恃信而骄,生出了逾矩心。 “对不住,是小人不好,”越离一面冷静分析,一面又止不住地失落,转开话头:“小人来时见公子似是梦魇,可是梦到什么不详之物?” 楚燎听他突换了自称,以为他要与自己划清界限,恨得心中裂血,面上的笑意早已涤荡干净,只剩下阴沉沉的注视。 他盯着越离攥紧茶杯微微发白的指尖,只想将他每根指头都捋直,揉出盈润的色泽,再扣进掌中,不许他说什么小人在下的刺耳话。 “梦到了什么……”他喃喃重复着越离的话,眼中的阴鸷散了个光明,打了个寒噤不敢看他,偏过头去:“我……我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去,就魇住了。” “原来如此。”越离觉得帐中闷得有些慌,扶桌起身,“小人出去走走,公子随小人去吗?” 楚燎抓了他的手,一触即放,仰头看他:“阿兄生气了吗?” 越离呼吸一滞,摇头道:“怎会……” “那就不要一口一个公子小人,”楚燎捂住自己的心口,“这里会疼。” 越离注视他片刻,郁结之气就这么了无痕迹地逸去了。 “好。” // 大军驻扎在山脚下,说是山中也不尽然。 因楚燎的营帐在大后方,紧靠山根,此时大雪渐收,两人皆披了厚厚的大氅,一前一后行在山路。 白冠覆顶的林木与脚下沙沙作响的雪渣,无形无状的寒气宛如一只冻僵的手深入肺腑,呼吸都带着冰凌凌的白雾。 玄色的身影触手可及,楚燎快上几步,与他并肩,悄悄牵住了他的衣角。 “还记得来魏的第一个冬天,也下了很大的雪,”越离口鼻中逸出白气,面容恬淡,嘴角含笑,“我被冻得不愿出门,你一醒来见了满院的白,被阿三囫囵套上衣服就往外蹿去,直到堆了墙高的雪人方肯进屋。” 那些时日真是难捱,他旧病未愈又添新寒,每日但凡出门的时候,必痛彻心扉暗自打气一番,才肯离了炭盆。 南方不曾下过这样纷扬的大雪,往往冻极了飘洒一点动静,鸡未鸣人未醒已化作雪水,不愿现了真容。 他新奇了三五回,也就只剩怨冷恨寒的心思,但楚燎见了雪总是很高兴,他知越离怕冷,也不央他,要么拉上阿三陪他,要么就去魏明面前现眼。 偶尔越离在屋中闷久了,撑开窗板透气,窗框外拢着楚燎冬瓜似的身影,背着身拿着小铲忙个不停。 自己的窗台上则排了一溜的小雪人,怀里还插着竹筷。 “越离!”楚燎回头见他在打量那排小人,连摔带蹦地扑腾过去,与他隔着窗兴奋道:“你猜这是谁?” 越离心想总不能是我吧,他有些嫌弃那圆圆胖胖如出一辙的小人们,垂头望着楚燎眯眼笑道:“想必都是公子。” “先生大错!”楚燎终于也考他一回,很是得意,通红的手掌挥舞过窗台,“这些都是先生!” 他孜孜不倦地为越离讲解着,不打哈欠也不这痒那痛了,“这是在屋中讲学的先生,这是在檐下听雨的先生,这是在下棋的先生,这是卧病在床的先生,这是外出晚归的先生!你看,他们手里都拿着竹简,是不是很像你?” 越离打量着那些圆头圆脑的小人们,兴许他还画了表情,但除了两个窟窿眼什么也看不出来,楚燎冻僵的手撑在窗台上,两条腿闲不住似的晃个不停,笑弯了眼问他:“是不是很像?” “是,像极了,公子。”越离无奈妥协,捏着鼻子答应了。 他拉起楚燎的手,被冻得一激灵,嘶着气搓了搓,往里面呵着热气,“快进来暖暖,当心凉着了。” 楚燎欲拿手冰他的脖子,想了想还是踮起脚捧住他的脸,越离果然被他冻得愣怔起来。 “哈哈哈,先生也有呆头鹅的时候!”楚燎欣赏完他的傻样,又怕他生气勒令自己今日背完国史,手撑在窗台上探进身子,越离往后一退,窗牍便在他面前“啪”地合上。 回过神来的越离哑然失笑,揉了揉脸摇摇头回到桌前,随他去了。 严冬里花草凋零万籁俱寂,两人无言走了片刻,越离偏离山路,拍了拍他的手,“在此处等我。” 楚燎嘴上应着,亦步亦趋地守在他身后。 不远处有几颗黑皮矮树,在灰褐的林木间很有些华贵的气度。 越离上前观察了一会儿,此时天光大亮,只能看出它们色泽奕奕……不过是古书而作,真假难辨,自己倒较真起来了。 楚燎见他抬手折断几根枝丫,此树长在斜坡上,他略略下行几步,手扶在另一边的树干上,仰头看着越离认真的神色。 方才还大起大落欲生欲死,现在他只觉得能这般陪在他身边,就很好。 何必争那一时的意气,他们还有那么多光阴可度。 越离手里攥了一小把乌黑油亮的枝丫,转身往路上走去。 他挑挑拣拣,选了一根最像样的,徒手磨了磨,示意楚燎蹲下些。 楚燎依言在他身前弓下腰,随意挽起的发间簪了乌木,越离悠悠的声音传来:“山中有一种黑色纹理的树木,形如构树,光耀四华,名为迷榖。” 他拍了拍楚燎的肩膀,楚燎直起身,他拂去楚燎肩上的落雪,“把这种树开的花结的枝佩戴在身上,就不会迷路了。” “今后不论你去哪儿,都能找到出路。” 越离满头雪色苍苍,楚燎的手伸到一半,调转方向执起他的两只手往里呵热气。 你看,他总是愿意哄着我的。 他想说“有你在,我不会迷路”,可这话中尽显依赖无能之意,如今他已不愿再说。 回到帐中,景岁果然寻了张宽大的兽皮与枕被来。 三人寒暄片刻,外头天阴雪急,看不出天色,景岁也就打着哈欠告辞了。 两人稍作洗漱,楚燎又寻了一床棉絮来,将床上收拾停当,把兽皮铺在地上,先一步脱衣入被。 越离解衣旋踵,和席地而眠裹在被中的楚燎面面相觑,楚燎眨了眨眼,先发制人道:“阿兄不会还要说些什么公子小人的锥心话,来抢我的暖被吧?” 越离:“……” 他如何不知这是楚燎顾忌着他这破烂身子,腾出位来尊老呢。 “不会,世鸣有心了。”他自然无可推辞,挑了灯芯,帐中暗下,将他的身形镀上一道暗边。 那道身影款款朝床边步去,取下肩头外衫搭在床头,床尾早已烧好炭盆,他解开发簪散下长发,拨弄两下未免压到,把身子钻进被中……楚燎面色痛苦地埋脸入被,呜咽着抽了口气。 炭盆把冷床暖过,越离阖眼喟叹,这一日的疲乏都在此刻现了形,洪水猛兽般扑上他的神智。 第48章 楚燎不知何时已侧过身子,枕着左手,目光流连在他看不真切的颜色上,目不转睛。 “世鸣。”床上的人轻声唤道。 楚燎“嗯”了一声,“我在。” 越离努力撕开眼皮,看着发黑的帐顶,歉声道:“覆水难收,今日之语是我僭越,世事如何,岂由人言,是我失言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秋收之时,太甜或太酸的果子会率先坠地,“啪嗒”一声溅起满地的汁水。 一颗心酸胀到极致,连细水流长的甜回味起来,也苦得泛酸,没个死期。 既不敢奢望甜,也不愿舍弃苦。 不上不下的楚燎在手臂上蹭了蹭,仍旧睁着一只眼看他。 我不要你道歉。 “好,我明白。” 覆水难收,你进退有度,那我呢? “天色不早了,阿兄莫要踢被。” 我就是想着了,念着了,放不下了。 楚燎深深吐出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扯着疼。 他逼自己闭上眼:“阿兄,睡吧。”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慢慢计较。 越离偏头看了看地上的人,已安然闭目睡去。 他莞尔一笑,拉过棉絮盖住下巴,“睡吧,世鸣,阿兄在这里,不会再梦魇了。” 好容易闭眼的楚燎长睫一颤,把另一只眼睛也遮了起来。 帐外风啸雪吟,帐内残芯燃夜。 一盏相思,两处闲愁。 第40章 诡计 楚国,太子殿外。 破晓时分,朝霞尚且半遮半掩,宫中行人已忙中有序。 轻不可闻的叩门声响起,楚覃睁开眼,手在怀中的发顶轻抚两下,低头吻了吻,掀开一角挪下床去。 他走了两步,又倒回来将睡得找不见人影的太子妃挖出被来,把被角在她下颌处掖了掖,又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被咂着嘴挠开了才拎起外衫,开门出去。 候在馆廊的毕程见他出来,正要说话,楚覃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向外室。 毕程是楚覃身边的幕僚,四年前是萧令尹座下宾客,久不得用,被楚覃收在帐下。 早年毕程并不得志,落得个妻抛子散,因此私情淡泊,三十出头就红尘看破,很是瞧不上太子那黏黏糊糊的劲儿。 他落在其后,撇了撇嘴,两人一道走入外室,楚覃系好腰带,问:“可是楚弈有异动?” 楚弈乃楚王长子,文心锦绣,漫卷诗书,是泡在诗词文赋里长大的文公子,就连打了两场仗,也是楚覃跟在身后收拾烂摊子。 楚覃不过小他半岁,待遇却大相径庭,早早在军中崭露头角,是与楚弈泾渭分明的武公子。 一文一武之间,楚燎又远在魏国,心向中原的楚王自然更以公子弈为王储,若非楚覃功高难震,又有萧令尹掣肘在侧,太子之位怎么也轮不到楚覃。 仗着楚王心偏,楚弈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弄出动静。 毕程正色道:“正是,都防军中来报,有一队人马昨夜被调走,下落不明,公子弈这两日闭门不出,夜烛盈室。” 他觑了楚覃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且昨日有一陋车从偏门入宫,大王三漏方出书房,所见之人不详。” 楚覃摆弄着雕花橱柜上的陶具,闻言蹙眉道:“昨日为何不来报?” 毕程梗了片刻,硬着头皮道:“昨日王后与大王同进同出,这才混了……今日查清,匆匆来报。” 楚弈乃先王后所出,楚覃与楚燎一母同胞,皆为今王后所出。 他悄悄抬眼,楚覃神色冰冷,并无太多诧异。 半晌,外头天光已大亮,晨曦斜窗而入,将橱柜上的陶具小人映得憨态可掬。 “一会儿着景牙入宫,将太子妃送回令尹府上,”楚覃负手沉声道:“本想饶他一命,看来他命该如此。” 他身上浓重的杀伐气四溢而出,毕程跟过几回军帐,见过他铡人如切瓜,也知他嘴上虽如此说着,却实在盼着楚弈早些动身,好让他一把清算了陈年旧账。 毕程缩起脖子,起了另一处话头:“景岁将军的信到了,是那位越先生的消息,魏国不日见战于内乱,公子燎可功成身退,回到大楚助我主一臂之力。” 提到楚燎,他面色缓和不少。 但越离这消息一断就是一年,楚燎想起魏宫席上举杯遥敬的公子淮,略有迟疑道:“越先生护世鸣有功,我当亲迎返国……” 毕程早对这位越先生有所耳闻,各国谍报安排皆与他有关,楚覃的霸主之策也由他而出,是个如雷贯耳不知面貌的关键人物。 若他回到楚国,论资排辈,自己还不如他来得巧…… “殿下三思!”他一时拿不准楚覃的态度,试探道:“越先生机心深沉,在异国不仅可自保,还可保全公子燎到如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般人才,在下未见便已汗颜,想必亲见之人更惜其才。” 楚覃果然目光一转,捻着指尖斟酌道:“我领军前去助魏伐戎时他已告知于我,乃是不得已之举。” 他见楚覃语气并不决断,推波助澜地叹气道:“易地处之,兴许真是不得已之举。在下是担心他在楚国并无至亲所系,魏国如今仍是强敌,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更无掣肘。” “如今天下分裂,国无定疆士无定主已是常事,人心难测,何况谋算之人?” 他明白毕程未必没有私心,但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对越离的忌惮。 跟在他身后的人或求名或求利或求保全,越离开始时跟在他身边只求活命,后来越无烽一死,他没了宿敌,却依旧能定下霸主之策,不辞辛劳远赴异国……这已超出人之常情。 乱世之中人各有志,既如此,他的志向又何苦囿于楚国? 否则他一介随侍之身,何以在魏国得魏公子青睐? 细细想来,真是处处破绽,令人思之心惊。 楚覃不是不可惜,只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待今夜事毕之后,我要亲往魏国,接世鸣回家。” 至于越离,他会记得他的不陈之功。 // 魏国,安邑城外。 楚燎被帐外的脚步声搅醒,以为是越离起身,抬头看去,床上的人依旧埋脸睡着。 烛火已灭,昏蒙天色透进几隙。 那脚步声并不算轻,心浮气躁,不是景岁的步伐。 楚燎素日自勤,醒了便不再睡,爬起身去穿好衣裳,拨了拨将息未息的炭盆,掀帘走出。 等在帐外的人竟是隽徐。 他乃侍郎之子,自小跟在尹峰身边张罗,那场蹴鞠之后他与隽徐的碰面都有尹峰在场,及至推贤令把高官子弟都推入营中,两人才有几次私下偶然碰面。 不过他们境况不同,也没什么好聊的,这大清早的隽徐来找他做什么? 隽徐见他终于出来,松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也没放下,朝另一头匆匆步去,略过他身边时低声道:“快随我来,他们疯了,要害九公子!” 他们?尹峰那群成天混日子的纨绔子弟? 楚燎面色一沉,思忖片刻还是跟上,“你说什么?那尹峰不是最爱跟在魏明身后吗?又怎么会害他?” “我也不大清楚,”隽徐摇了摇头,瞟他一眼:“九公子在营中只让你近身,尹峰本就不满,你又有九公子护着,更令他气急……” 他听过尹峰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言语间更有对魏明的怨怼。 再加上推贤令害他们沦落至此,这些纨绔子弟个个心比天高,早憋了一口气。 “但那是魏九!他们不怕大王发怒祸及全家吗?”楚燎顿下步子,不再往前,警惕地盯着他:“不对,这根本说不通,冲我来的还有几分可信。” 隽徐本就是偷跑而来,他胆子小,此事要是被尹峰发现,更少不了他的好果子吃! “我也不敢信!若非亲耳所听又怎会来寻你!”隽徐抓狂地踱来踱去,死死压着欲扬的声调:“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个个过惯了舒坦日子,发起狠来头尾不顾,我就是怕被连累才来寻你,你与九公子最要好,或许能有办法,来不及了,快跟我走!” 楚燎若不愿意,他这点身板根本奈何不了。 尹峰…… 这没脑子的东西,还不知真会做出什么啼笑皆非的破事来。 楚燎一咬牙,跟着他跑往世家子弟的营帐边。 清晨营帐周围并无太多巡逻,遇上两个,都被隽徐搪塞过去。 这帮纨绔说是征兵入伍,实际上个个都背靠大树好乘凉,莫说老兵,就是将军们平日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能绕着走绝不来趟浑水。 他们走到尹峰的帐后,隐约能听到尹峰那有恃无恐的声音。 “……今日九公子会来,我以楚燎的名义午时约了他在滨湖相见。” 另一个楚燎不熟的声音冒出,犹犹豫豫道:“这样能行吗?万一出点什么事……” 第49章 尹峰蛮横地打断:“就是要出事!不出事,大王怎么知道这军中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 “那……我们要如何做?” 里面的声音低下去,只能听见桌案挪动的窸窣声,其余便听不清了。 隽徐晨起去放水,见尹峰的营帐一反常态进出好些人,迷迷糊糊地凑近了听,吓得他瞪大了眼睛,忙不迭把楚燎找来。 当下他更是骇得双目圆睁,魏明一旦出事,魏王岂会善罢甘休?尹峰真是胆大包天,可别牵连了他们这些身边人…… 楚燎一时也拿不准尹峰脑子里的坑究竟有多大,他又等了一会儿,依旧什么也没听到。 隽徐打着手势问他怎么办,神色焦急。 天色稍亮,浓云遮天蔽日,停了半夜的雪飘洒而下。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回去。 隽徐抓住他的手臂,气音急得要哭出来一般,“魏明不能出事,不然……” 楚燎抽出的手慢下来,甩开他道:“我知道。” 隽徐见他折返而去,自己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法子,捅到两位将军面前或许会有转机,但若是节外生枝…… 他越想越丧气,心中惴惴不安,拖沓着脚步离开。 尹峰帐边的眼睛目送那方向不同的二人远去之后,撤回身道:“他们走了。” 八年过去,斜靠在榻上的尹峰已是五大三粗的一只胖头鱼,不知是不是常年心术不正的缘故,那一左一右的眼睛都很不对称,显出几分险恶相。 “呵,我就知道隽徐那小子是个吃里扒外的臭虫。”他冷笑一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你们都出去吧,困死我了。” 守在门边的矮个担忧道:“这事成之后,不会怪罪我们吧?” 尹峰勉强撑开眼皮,嗤笑道:“楚公子不幸遇难,怪谁?再说了,这是上面的吩咐,你们只需要跟好我就行。” 他竖起指头朝帐顶指了指,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在场之人。 众人的神色缓和不少,放下心来,恭维几句结伴散去了。 楚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雪上,脑中思绪絮雪般纷乱不停。 他不觉得尹峰等人真有此胆量敢动魏明,可狗急跳墙,万一呢? 魏明一旦出事,魏王定会彻查,他们以他的名义骗走魏明,届时也少不了他的干系…… 恰好越离就在营中,他应该将此事托出,与越离商量。 楚燎顿住脚步,望着不远处的营帐。 越离定会将此事妥善处置,就像当年他发现尹峰凌辱自己后,尹峰再没怎么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样。 楚燎莫名悲哀起来。 他不想说。 恰逢越离齐整衣物匆匆出来,看见戳在雪中的楚燎,愣了一下朝他走来。 “怎么不进去?我一醒来你便没了影踪,上哪儿去了?”越离拂去他头肩的雪花,心不在焉地问道。 楚燎“嗯”了一声,“这就进去,外面风大。” 越离方才收到冯崛的信,昨夜有三名外姓官员于家中被杀,魏王震怒,要魏淮彻查此事…… 他少不得要先行离开,没注意楚燎躲闪的目光。 “朝中出事,我须得回城一趟,说好在这里陪你两日……” 楚燎又点起两盏灯,握了握他的手,不算太凉,“何时动身?” 越离歉疚道:“回程还有些路途,怕是要即刻动身。” 楚燎心中的纠结一松,他既要回去,便无法拿自己的事叨扰他了。 “好。” 他走到床脚边上的篮筐旁,俯身翻出一双鹿皮靴和一件贴身的貂毛上衣。 “你试试合不合身,我散了许久的腥味。” 貂毛上衣一看就不是楚燎的尺寸,毛色润亮触手光滑,不细闻没什么味道,反而有淡淡的樟叶香气。 他猎了许多,但做成的也就这两件,其余的不是残破就是腥味太重。 鹿皮靴走在雪中防滑又不易湿,是冬日里出行的利器。 越离张了张嘴,从他手中接过放到床边,宽衣试了。 楚燎转过身去,“是魏淮的信吗?” “……不是。” “你回楚国,他可会阻拦?” 越离抚着身上的貂毛,将腰间的绑绳系好,除了袖子有些宽大,便挑无可挑了。 “不会,我会安排好。” 本以为鹿皮靴会不合脚,没想到大差不差,他新奇地蹦了蹦,楚燎闻声转过身来,未语先笑:“可还合身?” 越离止不住笑,点了点头,失了几分稳重,“嗯,很合身,我们回去吧。” 楚燎寻了两根绑带,将他的袖口在腕上两寸固定住,“不了,我在这里等魏明,之后再去找你。” 越离笑意稍敛,垂头看他翻飞的手指,默然片刻道:“也好。” “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说完楚燎快步跑出,顷刻间没了人影。 越离得了新宝,手在身上的貂皮毛中来回逡巡,心下一片慰藉。 不多时有马蹄声渐近,景岁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他披上大氅出去,楚燎牵马而来,抚了抚驯顺的马儿朝他笑道:“这是我的马,我叫它追风,追风乖极了,我同它嘱咐过定不会摔着阿兄,由它和张岁送你回去,我也放心些。” 他指着愣怔的越离拍了拍追风的头,笑道:“这是我阿兄,我最重要的人,你仔细些,别吓着它。” 追风偏头抵了抵楚燎,发出一声长嘶。 景岁也牵了马来,见状朗笑道:“先生别怕,追风被公子训得可乖了,兄弟两个亲得很。” “不必,我自去便好……哎!” 他话未说完,楚燎倾身牵过他,半拖半抱着将他扶上马背。 “去吧阿兄,也带张岁出去放放风,我就在营中又有武艺在身,不妨事的。” 楚燎仰头朝他笑笑,松开手摸了摸马肚。 “哈哈哈公子体恤,我还真憋了许久,进城也买点新鲜玩意回来。”景岁对楚燎的武艺放心得很,他又是个心中有数的主,从不随意惹事。 越离攥着马缰,垂目望着稳重有余的楚燎,心中多出些异样的不舍。 “去吧,趁这会儿雪还不大。” 楚燎朝他们挥挥手,身下的马儿踢踏着步子挪动起来,比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毛驴稳当太多。 直到楚燎立在帐前的身影消失,越离才扭回身子,咂摸出几分不是滋味。 隐约的不安漫上心头,是他太杞人忧天了吗? 第41章 风雪 楚燎目送那抹玄色消失在茫茫之中,抬头看了看阴沉森冷的天色。 忖度片刻,他抹去脸上碎雪,回营帐中换了身劲装,佩好长剑,掀开床尾铺盖取出短匕收在腰间。 帐中炭火已凉,越离一丝不苟整好床铺,仿佛昨夜并未来过。 就去看一眼,他想,只要确认魏明不在滨湖,任他们如何烦闹,也与他毫不相干。 楚燎自诩武艺超群,本就看不上尹峰等群狗之辈,今非昔比,他可不是当年身量不堪的小儿,若是尹峰想对付他,他也好连本带利讨回来。 思及此,他将欲离去之时,又折返回来背上弓箭,满载而去。 他先去找到六神无主的隽徐,后者见他这身打扮,松了口气,很快又提起来,“你要自己去找他们?” “我是去找魏明。”楚燎纠正道。 隽徐咬着下唇在原地踱了两步,不安道:“刚刚他们已经出发,我称病不出,恐怕会惹他怀疑……” 楚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真是耗子见猫没完没了,怕成这样,也敢来找我?” “这九公子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更怕大王!” “行了行了,”楚燎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现在出发,你去找二位将军,最好都告知一遍,从这里到滨湖有一刻钟的路程,半个时辰后我没有回来,你立马带人来救,听明白了吗?” 隽徐面色惶恐,点头如捣蒜。 楚燎“啧”了一声,叉腰问道:“我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隽徐哆哆嗦嗦重复了一遍,捏紧了衣袖。 八年前尚未长开时,他倒也有几分不甘人下的血性,越长越大,反倒越发老实懦弱了。 楚燎不再管他,径直往马棚去了。 “魏长清啊魏长清,你可别被晃了眼。” 他腹诽着牵出一匹爱答不理的枣红大马,在马脖子上挠了几下,枣红马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甩着尾巴喷出热气,显出很亲昵的样子。 魏明不在营中时他闲得无聊,跟那群公子哥无话可说,宁愿来马棚喂马。一来二去这里的马都跟他混了个“味熟”,他甚至给每匹马都取了名字,这匹枣红大马得他赐名,名唤红霞大帝。 养马人抱来一捆稻草扔在马槽里,见是他露了个笑:“今日这天气公子也要出去跑马?” 楚燎唤了一声“曹叔”,摸着马头道:“是,我看好些人都出去了。” 第50章 曹叔把马槽里的草料铺开,雨露均沾,“是啊,还是你们少年人火力旺,大雪天也不怕摔喽。” “他们有说去哪吗?我也去凑个热闹。” 曹叔想了想,摇摇头道:“去哪倒没说,一伙人风风火火的,只说要去等人。” 等人?是等魏明?还是……等他? “……行,我知道了,回见啊曹叔!”他利落上马,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他的身份自然没人拦他,离去时他朝将军帐探了一眼,一切如常,安安静静地看不出什么端倪。 多想无益,他策马而去,身下的红霞大帝虽比不得追风千里驱驰来去如电,但也是个性烈桀骜的,马蹄偶有打滑也不见它慢下速度,反而怄气似的越奔越忙。 冬风过眼,两边的景致从有到无,视野愈加开阔,宛如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恰与安邑城是两个方向。 滨湖近在眼前,有个人影伫立冻湖之上。 隔得稍远,又有风雪迷眼,湖边的树木覆满冰晶缀着冰条,几丛不高不矮的灌木颓丧相依,湖面结了一层厚冰,是一片过于圣洁的死寂之地。 楚燎不敢轻上,在湖边勒马大喊:“来者何人?” 那身影似乎是在发抖,迟迟不愿转身露面。 楚燎心道不好,调转马头就要离去,树木之后人影憧憧,箭矢划破长空,直逼他面门。 忽然身下马儿长嘶一声,楚燎滚下马去,背后的弓箭散落一地。 红霞大帝扬起前蹄替他挡下一劫,轰然倒地,眼里似是盈泪。 楚燎心下大恸,连呼喊的间隙也没有,拔出剑来边挡边撤,满腔愤怒无处发泄。 万幸箭雨已停,十多个人影扑上,将他围到冻湖之上。 楚燎怒视着为首阔步的尹峰,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尹峰,你敢拿魏明诈我?” 尹峰终日见他二人形影不离,又拿他没办法,现在终于落到他手里,还是这么个下场,简直痛快得飘飘欲仙。 “是又怎样?他不是最爱带着你吗?”尹峰扯着嗓子笑起来,“以后怕是不能了。” “你真是狗嘴里长了个猪脑子,你暗害于我,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自楚覃带着魏楚盟约离去后,魏人对他礼让三分,让的不是他楚燎,而是他身后的盟约与楚国,这样的道理尹峰身为中尉之子,居然枉顾不论? 尹峰转了转眼珠,小指掏着耳朵弹了弹,盯着独木难支的楚燎阴笑道:“后果?我要的就是这后果!给我上!” 楚燎来不及深思他话中之意,猛然拔出剑来,横剑荡开周身冷光,抬腿一踹,偷袭之人飞出几丈之远,骇得尹峰瞪大双眼,连连后退,指着他大叫道:“还等什么?还不快破!” 楚燎目光紧攫着尹峰,如出山之虎要啖其肉断其骨,当年之仇,坐骑之恨,欺瞒之罪,他要一一清算。 十几个人的包围圈乱得不成气候,刀锋剐在皮肉上发出嗤嗤声,楚燎衣袂翻飞横劈竖砍,一路掠到尹峰面前。 不时脚下传来咔嚓咔嚓的碎音,可他眼里只有还没断气的尹峰,尹峰转身欲跑,被身后人绊倒在地,目眦欲裂地坐在冰上瞪着发了疯的楚燎。 “尹兄闪开!” 尹峰抱着脑袋歪到一边,身后的大石携风掷出,被楚燎错身躲过。 楚燎尚未明白这笨拙投石的用意,倒在他脚边的人已鬼哭狼嚎着纷纷爬开。 湖面下的咔嚓声不再文静,楚燎后知后觉,却已经来不及。 须臾间他反手握剑,在冰面碎裂一刻将长剑猛力投出,与爬躲不及之人一齐坠落。 “啊啊啊啊啊!!!” 杀猪般的吼叫划破云霄,一口气没松完的尹峰痛叫一声,剑刃刺穿左肩,透骨而出,染血见光的剑刃足足有两寸。 “快,放箭!放箭!给我杀了他!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啊啊啊!” 尹峰话音刚落,捂着肩膀晕了过去,回过神来的散兵游勇连忙寻来不远处楚燎掉落的弓箭,朝开裂的湖面咻咻射去。 破水而来的箭没什么力度,他们又被吓软了手脚,更无勇武可言,但若是此时浮上水面,就是给人当靶子了。 会水的三人冻得不分东西,甫一冒头就被不分敌我的箭矢再次射下,死不瞑目地朝湖底坠去。 有一人应是不会水,死死抱着楚燎的右腿不放,楚燎踹他的头蹬他的脸,他也摇头不肯放开。 湖面上的箭波渐渐平息,楚燎没有贸然浮上。 他憋了会儿气,鼻中冒出一个个小水泡,垂头看着死抱不放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都是显赫子弟,只是都没有尹峰的来头大,所以跟在他身边作威作福,也前仆后继。 那些中箭坠湖之人应该怎么也没想到会死于尹峰之手,丧命于此。 楚燎不觉得他们有这个忠心,为尹峰去死。 抱住他腿的人很快抽搐起来,口鼻处溢出气泡,再也抓不住地朝下坠去。 害人不成反丧命,想必他们只做好了杀人的准备,没做好被杀的觉悟。 楚燎看了看那片透着光亮的湖面,四肢百骸也逐渐僵硬,俯身抓住那只不甘的手,拽着他的衣领朝另一处凫去。 游了十来丈远的距离,楚燎望着头顶比别处都更透亮的冰面,拔出腰间短匕以匕托用力砸上,又用匕刃刺戳两下,使出浑身解数握拳一捣,冰面应声而裂。 他砸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把已经昏迷的人先托上去,未闻声息,这才撑着冰面爬起。 粗略一扫冰面上已没了人影,也是,尹峰伤了他们也不会久待。 楚燎不敢耽搁,扛起人僵手僵脚地朝岸边奔去,一连打了十来个喷嚏,周身腾起不正常的热意。 到了湖边他把人放下,合掌在他胸腹处按压十来下,又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晃了晃,这人张嘴连呕几口冰水,呼哧带喘地哭了起来。 楚燎瘫坐在一边,有些天旋地转地发晕,他甩了甩脑袋,看着不远处结了一层霜的红霞大帝,反手抽了他一耳光,“闭嘴!知不知道是谁救了你?” 这人被抽得清醒几分,抽噎道:“是、是你。” 不知是不是在湖下憋气憋久了,楚燎的心口开始闷闷作痛,眼里都是浸泡过后的血丝,还有些耳鸣,他打着抖道:“我现在要杀你,易如反掌,而尹峰也不会在意,他自私自利,压根不会管你死活。” 这人的面容还算清秀,有着和隽徐如出一辙的窝囊气,闻言呜咽道:“是……他不会管我。” 楚燎痛苦地闭上眼,捶了捶脑袋,“我救你,自有我的用处,届时你若不从,大不了我再杀一次……你走吧,今后该如何计较,你心里有数。” 这人也冻得不轻,说话都大着舌头,一连表了好几次磕磕巴巴的忠心,起身就要走。 结果没走两步,他两眼一翻歪倒在地。 楚燎没成想救了个不成器的,他昏头昏脑地走过去,用脚尖拨了两下,“醒醒,在这里睡,你想活活冻死吗?” 晕倒的人唇色发青,面白如纸,他自己也一样,只是身体底子好,少了几分形容惨淡。 但再待下去,他也差不多了。 可他坐骑没了,此地离军营还有不少路途,大雪天更无行人途经…… 楚燎喘出一口粗气,不再管倒地的人,左脚拌右脚踱到红霞大帝身边,贴着它已冷却的马肚,流下泪来。 他们谁都赢不了他,可他还是输了,一如当年,落得个狼狈下场。 或许他不该逞强,应该将此事全盘托出,好过他冻死路边,再也见不到至亲。 他想回家,他还是不喜欢这里,他想回楚国,回到他熟悉的故乡……和越离一起。 真是窝囊,昨日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决不放下,今日就冻毙风雪,还要他来打点后事,真真是一出虎头蛇尾的笑话。 楚燎头疼得厉害,似乎有一只尖嘴虫在其中来回搅缠,要将他的头骨啮开,得见天日。 恍惚中他听到越离的呼声,想起自己一遍遍告诉他—— 我会带你回楚国,给你住最大的宫殿,烧最暖的炭,用最好的笔墨,穿最美的衣裳…… 等他死后,这些掏心掏肺之言都会变成“童言无忌”。 “世鸣——” “楚世鸣——” 楚燎撑开烫得发雾的眼皮,不敢置信地朝茫茫湖面看去。 是他要死了,所以出现幻觉,好让他死而无憾吗? 那声音在空寂的湖面上来回游荡,飘无所依,一声促似一声。 楚燎犹豫片刻,捏指在唇间连打了几个唿哨。 追风顿住疾驰的步伐,朝着某个方向张望,抱着马脖子险些颠出胃水来的越离缓了几息,不依不饶地喊着。 达达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长嘶一声朝东北方奔去。 楚燎烫得手指都蜷曲起来,使劲撑起身子,朝滚滚而来的红尘迎去。 越离被晃得眼冒金星,只来得及辨认这个水鬼确是楚燎便急忙翻身爬下。 第51章 追风停在红霞大帝身边,哀哀地嘶鸣着。 楚燎欲语泪先流,越离见他冻得面白唇青两眼发红,什么也不问,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快,我们回去。” “等等。”楚燎身上的寒气与雪人无异,他没忘了还倒在地上的吊命人,“我把这个给他搭上,回头还需他替我作证。” 说着他就要走去,被越离拦下,“不行,还有不少路程,你若冻出个好歹来,我真是……” 他与景岁离营时正好撞上尹峰一行人,尹峰自然不认得他,他却记得这人。 出营不久,身后传来阵阵马蹄,他转眼寻去,尹峰等人却是跑往另一个方向。 他心中的不安更甚,踌躇片刻借口自己落了东西,回到营中,却怎么也找不见楚燎,反而找见慌不择路的隽徐。 今日两位将军都回家省亲去了,隽徐别无他法,见了越离也顾不得其他,一五一十说了,骇得越离与景岁即刻来滨湖寻人。 好巧不巧,来时还遇上了吵吵嚷嚷互相推诿的尹峰等人,尹峰恍如死狗般耷拉在马背上。 景岁气得提剑要杀,被越离拦下,先寻人要紧。 “一会儿景将军就能寻到这里带他回去,我们先走。”越离拽住他,被他的手冻得心神一颤。 “不会,”楚燎的嗓子如刀刮般痛起来,“那人太弱,我怕他熬不住,就白救他了。” “有你在,我不会有事。” 他深深看越离一眼,取下大氅快步走到那人身边搭上。 然后转头被越离套上自己做给他的貂衣,“好了,我们快走。” 楚燎打了个唿哨,追风直起脖子赶过来,越离动作不佳但很利索地爬上马背,隐隐听到一声笑。 背后一寒,楚燎已翻身上来。 “靠着我些,也能挡一挡风。”他抓着楚燎的手环在自己腰间,策马往营中驰去。 第42章 至冬 漫天飞雪簌簌淋头,耳边风颠扑如鬼哭,越离几乎被迷得睁不开眼,一只手紧抓缰绳,一只手绕到身后扶着楚燎,生怕他摔下马去。 他本就怕冷,此时更是被刮骨风吹得牙关打颤,两手通红。 “世鸣,抱紧我,别摔下去……”他的叮嘱被风搅散,不知楚燎听到与否。 寒极生热,楚燎眼前浮现出斑斑点点的红与绿,寒毒沿着他湿透的衣物在肌肤上四处游走,所经之处点起骨磷磷的寒火,烧得他口鼻皆泛起血腥味,喉中呼嗬作响。 他抱紧了身前之人,在颠簸中鼻尖抵在越离的后颈上来回摩挲,压出一个个浅浅的暗影,好借着冰凉的皮肤解一解寒热。 越离被他的唇热烫得一缩脖颈,汗毛都竖了起来,听不清地呢喃着各路神仙。 每年寒冬,都有不少人寒毒入肺,轻则病愈后神志不清,重则高烧不退肺痨而死。 楚燎又是在冰湖中浸泡,又是寒风烈吹,越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脑中思绪一片空白,全然不敢做任何设想。 若是世鸣出了什么事,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暗恨自己满腹攻心,竟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吁——” 追风趔趄听在营帐前,越离朝值守的士兵大吼道:“劳烦快请军医前来,我家公子落水……世鸣!” 他话未说完,楚燎已支撑不住从马上摔下。 士兵们一看楚燎满面通红唇色发乌,不敢耽搁,连忙招呼人来把楚燎拖进门边的营帐中,烧水寻军医忙得兵荒马乱。 这营帐是供平日值守的士兵换班休息,未设床铺,只有一方干草垫起的草席。 其中一个兵士嘱咐两句,去厨房烧水取药,帐中一时只剩他们。 越离把炭盆挪得近些,艰难抱起楚燎沉铅般的上身替他除去湿漉漉的衣物,搓着他的脸和脖子,“没事了没事了,再坚持一下,热水很快来了……” 他的手也被冻得僵直,不甚熟练地解开亵衣腰带,双膝抵在楚燎腰间,使劲拽出被体温熨过的贴身衣物扔在一边,扯过被子把他裹起来。 正要脱去靴袜的间隙,越离听到身后掀帘而来的风声和拔剑声,惊弓之鸟般旋身握住戳刺而来的剑刃。 僵直的十指随着溢出的血唤起暖意,滴答在他的怀中,越离咬紧牙关,浑身气力使出,死死抓住剑身不肯放手。 他不敢分神去看来人的脸,紧盯着寸寸逼近的刃口,他若是死了,身后的楚燎便护不住了。 来人见抽拔不出,索性双手握剑猛推出去,剑刃抵在他颈间划破肌肤,手中的痛意已觉察不到。 “你以为杀了楚燎,魏楚之盟就会作罢吗?!” 手中的剑果然凝滞片刻,越离不敢松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楚王若真重视楚燎,又怎会盟约而不召返?” 颈间的血染红了衣襟,他必须为楚燎争来时间,还欲再言,被狠狠打断:“无论如何,楚燎必须死!” 掌间的痛意更甚,此人是决意要杀楚燎了。 “来人!快……” 只听一声痛呼,掌中之剑瞬间泄力,来人径直飞出帐外,挣扎两下吐血晕了过去。 越离再也扶不住剑,铁剑“哐啷”坠地,他摊开伤可见骨的两手,愣怔抬头望着面前的阴影。 楚燎还光着一只脚,充血的眼球中瞳孔微微涣散,目光凝聚在他颈间的血迹上,脑中嗡鸣不止。 越离见他蹲身下来,掰着自己的脖颈露出伤口,失魂落魄的面容越凑越近,“世鸣,我没事……”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睛微微睁大。 滚烫舌苔在伤口处流连,啜泣与舔舐此起彼伏,越离无法拿手去碰他,又被他扶着脖颈躲不开,屈膝抵在两人之间隔开些许距离,看着他涣散开去的眼神正色道:“我没事,你快躺下,很快有人来,不会再有刺客了。” 这话他说得心虚,但楚燎已经发起高烧,不能再妄动神思,否则寒邪入心,驱之更难。 楚燎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头重如铁,眼前的人也变得飘忽不定,似乎急于摆脱他。 “别走……”他摁下越离的肩膀,抚上他的眼皮,没摸到长出来的花茎,如释重负地阖上眼。 他头重脚轻地啄吻着越离的眉心,眼皮,鼻峰,然后被濡湿的一只手挡住,浓重的血气令他半睁开眼。 越离手痛得面容扭曲,恨铁不成钢地低斥道:“楚世鸣,你给我躺下,我不是魏明!” 楚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本能地拿下他血流不住的手,捧起另一只,看到他手心翻起的血肉,垂泪哽咽道:“对不住,又让阿兄……因我受伤了。” “……这不是认得我吗?”越离对他本就没什么气性,又见他流泪不止,心软哄道:“好了,我没事,你快些脱了衣物躺下。” 他还光着半边身子,这营帐又是个四面透风的,他不依,四处寻着干净的纱布。 越离用手肘撑地爬起身来,敛眉怒喝道:“楚世鸣!你给我听话躺下,我自己会收拾!” 他的下颌上结了一串水珠,听着这天外来音回过头来,见越离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心想:他果然还是要走了。 楚燎心如死灰,乖乖走回草席上褪去衣物,裹被躺下。 他盯着越离的背影踢开铁剑,走出营帐,外面一阵吵嚷,头偏到帐帘的方向,迟迟没等到越离回来,眼珠疼得要蹦出眼眶,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骨头里爬着成群结队的蚂蚁…… 他再也坚持不住,肝胆俱寒地晕了过去。 // 安邑城,成书房中。 满地的杯盏狼藉被恢复如初,来往皆噤若寒蝉,魏王面色不虞坐于上座,丁伯恍若一棵老树,沉沉不语。 两个时辰前传来消息,东陇陵庙竟然走水,若非发现及时,连祖宗的棺材板都要烧没了。 祖陵宗庙无异于立国之本,此事非同小可,守陵之人悉数下狱,喊冤哭嚎回荡在陵庙上空。 魏氏宗亲群情激奋,甚至有人冲到素日不相让的外姓官家中大肆屠杀,不少外来士人闻风而动,连夜收拾包袱离开安邑。 层层状罪递到魏王面前,宗亲大哭祖宗,就差当面痛斥魏王吃里扒外,外士大呼不公,要魏王替他们主持公道,以抚亡魂。 雷霆手段在不伦不孝的骂名面前失了力道,魏王与宗族梗了这口两年的气,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祸不单行,潜藏在韩地的韩公子振臂一呼,痛失国名的韩民纷纷追随,一路里应外合势如破竹连下十城,齐赵闻风而动,虎视眈眈要来分一杯羹。 魏王依陈修枚之计派人前去讲和,愿再划出十城,以共相安。 韩公子忍辱负重到如今,本就是家国土地,何来谈和施舍一说? 和谈失败,只好再动干戈。 魏国的冬天终于降临。 魏王有一种预感,一旦他那口梗在胸中的气杳然散去,他就会迅速枯槁,形如朽木。 “肃常,依你之见,寡人当如何处之?” 第52章 房中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连灯芯都“噼啪”炸了两声。 当初若不是他与大王一唱一和,推贤令怎会“祸害”至此?宗亲不敢明恨大王,恨他却绰绰有余。 丁伯暗叹一声,不无可惜道:“为今之计,不可疏亲近远,恕臣无能,无有两全之策。” 语毕他颤巍巍跪伏在地。 魏王倒靠在椅背上,揉着太阳穴,重重地叹了口气:“起来吧,肃常,寡人……哎。”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这一松手,两年来的改制与革新都将半途而废,空忙一场。 烧宗庙只是个幌子,追究纵火之人已为次要之事,当务之急他们都想向他讨个“公道”。 他的公道又从何而来? “江山……留与后人愁吧。”魏王眼角的褶皱堆叠而起,似哭似笑。 他手攥成拳,又缓缓松开,从尸横遍野的奏折中取出一折扔到桌边,“就依魏汀说的办吧,寡人累了,肃常也回去吧。” “臣有个不情之请。”丁伯不合时宜道。 魏王阖眼撑头道:“奏来。” “臣斗胆奏请大王早立王储,”他脑海中浮现出两日前魏淮的身影,垂眼道:“群臣各自站队,百官翘首以盼,王储乃定邦之器,若沦为博弈之赌,则国将不国,臣将不臣,望大王三思。” 魏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把玩着莹润的茶盏,“肃常心中可有人选?” 丁伯背后起了一层冷汗,拱手道:“臣不敢妄议,二公子文成武就,治军有方,九公子仁义有加,娴雅聪慧,素有孝名,二位公子皆是我大魏栋梁。” “寡人随口问问,肃常不必紧张。”魏王抬了抬手,他谢恩起身。 “寡人这一生,成者几何,败者几何,寡人的几个儿子,亦是如此。”魏王望向山水薄绢铺就的窗面,窗外廊下也点着宫灯,不见夜色深沉。 君临天下,总觉意气风发稍纵即逝,剩下的,都是命运塞来的残羹冷炙。 人心都是偏的,他贵为君王,无出其外。 “寡人好久没见过长瑾了,明日召他来宫中,陪寡人用膳。” 丁伯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应声而退。 第43章 丧亲 翌日,魏淮依召入宫,候在成书房的外室中。 陵庙走水之事尚未扯清,楚公子与中尉之子又生祸乱, 楚公子的随侍先生一口咬定是魏国重臣刺杀不得反受其害,呈上的辞书中语温词平,咄咄逼人,直问楚魏之盟犹在,楚魏之谊尚存否? 尹中尉独子生死不定,又有几方证词在彼,一时按捺不发,只求魏王明鉴。 痛失子嗣的三家属臣捕风捉影听了些来龙去脉,稍一思忖,不敢再趟这摊浑水。 此二事皆出乎魏淮所料,他虽足不出户,消息却无半点凝滞。 陵庙一烧,直接将朝中硝烟炸起,实在是一步阴招损棋,利外伤内。 越离之所以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改往日忍气吞声的作风,直指毁盟之心,就是看准了魏国内忧外患,不敢再树新敌。 莫非陵庙走水…… “二公子,大王请前。” 思绪被打断,他阴云密布的脸上瞬间云开雨霁,整了整衣袍随内侍前去。 久不出户上朝,他丝毫不见萎靡颓丧,湖蓝深衣以月白滚边领缘,袍服及踝随步层叠荡漾,出门前魏珩还在他腰间圈缀一围玉片,更显粼粼,被他进宫后取下托置了。 魏王连日在各方吵嚷中鸡犬不宁,乍见如玉公子,仿佛能照见自己的力不从心。 “参见父王,儿臣病愈未能先问,反倒要父王慈召,实乃儿臣不孝之罪,望父王切责之。”魏淮跪地俯拜,言辞恳挚。 魏王落笔于砚,取过侍人捧上的温帕擦拭,“我儿快起,上前来给寡人瞧瞧。” 魏淮闻言起身,握掌端臂走上两步,神情紧张地提起嘴角。 他与魏明实有三分像,那三分像自然来自魏王。 魏王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起身道:“你我父子许久未见,你又大病初愈,时值正午,寡人与你一道用膳,话一话家常吧。” “……谢父王。” 两人之间更像君臣,而非父子,生疏之意昭然若揭。魏淮早已习惯,仍不免泛起几分苦意,亦趋亦步默默不语地跟在魏王身后。 连日冻雪总算放过,肯透露些虽昭犹寒的冬阳,冷冷地覆在顶上,连朔风也不能动摇寸许。 偏殿中早已点香熏炉,两人纷纷落座,侍人鱼贯而出呈上热气腾腾的菜肴。 席间魏王问了几句近况,魏淮一一周到答了。 魏淮生母孟夫人在他十四岁那年病逝,但在魏王有关他的记忆中,他自小便有公子之仪,行止有致,魏明从军归后能看到明显的长成之姿,魏淮却仿佛十年如一日,早早地亭亭如盖,令众人交口称赞。 在魏王还是三公子之时,五公子便有神童之名,天资卓绝,压过他们一干奋起难追的平庸之辈。 因此在魏王抬眼之时,连那三分血脉之像也看不到,恍惚以为是五公子不甘返世,要问他的名正言顺。 “五日后陈将军率兵平韩,”魏王饮完羊汤,漱完口道:“你以副帅随她而去,听令调遣,谨防齐赵。” 公子之中,唯有魏淮上阵最多,他垂目拱手领命。 魏王揩去嘴角水渍,目光直逼而来:“此次平韩归来,长瑾之功,当立储君。” 魏淮险些失了镇定,讶然之色被魏王看在眼里,他心中百转千回,起身走到下座伏拜:“为国为君而战,是臣子本分,儿臣弱冠之才,不敢轻担重任。” 魏王眼中含冰,叹息道:“你自小谦恭有度,列位兄弟都不如你,少年之时又自请随兵,于国于君于父,你都是万里挑一的贤才。长瑾不必多言,孤心已定。” 语罢他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与跪伏在地的魏淮错身而过:“你且回去吧,修整几日领兵出击,孤在安邑等你们的好消息。” 魏淮只能作谢,头磕在冰冷的木板上,心头微热。 年少时,他远远看着连文章都读不明白的小小魏明被父王抱在怀中,神色喜爱,心头泛起瘙痒般的疼痛,宛如一戳即破的疱疹。 彼时孟夫人将从天花脚下死里逃生的他揽在怀里,告诉他有朝一日,他成为最不可多得的公子之时,那些不可名状之物,他也会有的。 多年过去,他不再纠结自己究竟与魏明何者不同,也不再奢求母亲的开怀,父王的青睐,他还有半大的魏珩要照顾。 他改旗易辙,要朝更远更险更悲凉的地方驶去。 如今魏王摊开掌心,让他去取,他反而杯弓蛇影,顾影自怜了。 轻薄如细纱的白光氤氲了他的眉眼,候在门外的侍从替他搭上狐裘,一前一后离开偏殿。 “二公子留步。” 侍女的声音猝然响起,将他沉絮无言的神思召回,他顿步回首,侍女盈盈一拜,“高夫人请公子前去一叙,夫人在风中静候已久,望公子勿拒。” 魏淮朝不远处的檐下眺去,红裳白袍的高夫人朝他遥遥颔首。 魏淮眉间的褶皱乍起乍落,沉声道:“长瑾不敢,这便去问夫人安。” 侍女松了口气,一行人折返而去。 // 及至皓月梢头,魏明还在笃志居中筹算此次出兵所需,明日再将算数递与陈修枚核验。 楚燎与尹峰之事早由高夫人出面,不准侍人陪臣多嘴多舌,免得魏明偏介其中,惹人非议。 他捏笔摊卷念念有词,时不时拨弄桌上木筹,两个时辰不曾挪动,抄得卷上密密麻麻,不由感慨动兵烧财劳民毁力之巨,心下戚戚然。 随侍丛云知他与楚燎素来要好,如今楚燎高烧不退被送回落风院,他左思右想,既怕魏明从他人口中知晓后怪他知情不报,又怕魏明为楚燎出头得罪中尉……丛云在门口逛来蹿去,拿不准主意。 魏明核算完三遍之后,猛然合卷拍案,“嘭”一声吓得门口丛云险些崴脚,他大大地撑了个懒腰:“快进来说话,在门口游魂呢?” 丛云只得悻悻推门,低低唤道:“公子……” 魏明拾缀着桌面上的算筹,瞟他一眼,笑道:“有什么话就赶紧奏来,在门口踟蹰半天,若不是我心沉神定,现在还没完呢,快说快说!” 话已至此,丛云叹了一声,暗道不过去看一眼,也不会出什么事,于是道:“楚公子傍晚时分已送回落风院,听说高烧不退,尚在医治,奴婢想着……哎,公子!” 魏明把算筹往桌上一拍,迅疾如风地掠出门去,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那家伙壮得跟头牛一样,怎么会突然高烧不退?” 丛云有高夫人的嘱告在上头,边追上他边嚅喏道:“这天寒地冻的,人总有生病的时候……” 魏明未曾多想,丛云接过侍人递来的宫灯紧跟在后,两人甫一出院门,便有侍女兜头撞上魏明。 第53章 魏明不曾动弹,那侍女却被撞得一仰头,被魏明伸手拽住,认出她是母亲身边的侍女,还没来得及开口,侍女一只手被他扶住,人已跪在他脚边泣不成声:“公子……公子快去,夫人她……” 魏明在她的啜泣中神色空白,愣愣松开她,疾身往高夫人院中奔去。 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敢想,几日前还与父王母亲坐在一处,来来去去说些儿时的趣事。 他太得过且过,在这片刻的圆满中故意忘却了蜿蜒而来的蛇信。他不明白,究竟要他做些什么,才能对毒血避而远之。 在军中他曾见过军士的家书,问父亲的腰还疼吗?母亲的腿还痛吗?农事顺利否?姊妹都相安吗?小弟会走了吗…… 轮到他提笔写家书时却不敢多问,怕落得个耽于私情的骂名,只好就事论事,再附上一两句问候。 隐约的哭声从院中传来,他咽下喉头吞刀的喘息,深埋的恐惧以他最忌惮的方式浮出水面,他终于不再犹豫,猛然推开一扇又一扇重门。 夏日里蝶舞蜂飞草木香的小院覆冰盖雪,平白空出两边的藩篱,□□孤零,满园凄怆。 高夫人和衣躺在榻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间,身上穿了平日难见的艳丽华服,发间碧簪在烛影下闪翠耀光。 整个屋中打扮得仿佛新婚之夜,娇艳动人,处处铺满了喜庆的红。 服侍多年的彩夏眼角织起悲恸,一见到魏明便以头抢地,额间血流不止,痛声更甚:“是奴婢不好,夫人命奴婢取来香片,奴婢不察,夫人含香而……而去,奴婢不敢独活,这便去陪夫人!” 踉跄声迭起,“咚”地一声回响,满室归寂。 魏明形容呆滞,眼珠稍转,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彩夏已撞壁而死。 他望着那瘫软在地的女人,儿时他也曾私下叫过她一声彩夏姑姑,被母亲疾言厉色驳了回去。 母亲…… 魏明继续朝前,走到床边双膝坠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神情安详的女人。 “母亲……”高氏的音容笑貌犹然在耳,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已然冰凉。 方才去笃志居寻他的侍女赶回,见到撞死流血的彩夏,跪伏在彩夏身边,整个院中跪成一片,哭成一团。 那侍女膝行到魏明身后,哭喊道:“公子节哀……” 魏明把冰凉的手贴在脸侧,试图暖回些许温度,他目光发直,奇怪的是并无眼泪,眼眶干涩极了,似乎被暴晒干涸,只能从心上流出丝丝血线,顺着指尖潺潺流淌到高夫人不再睁开的眼皮上。 “晨时夫人还说来年要在院中种些蔷薇,午时去见了大王与二公子,与二公子闲聊片刻,夫人回来后便开始梳洗打扮……奴婢没想到……没想到……” 魏明握住高夫人的手背上凸起青筋,他把高夫人的手放回她腹间,如鲠在喉地按住眼睛。 半晌,他睁开湿润的眼,牵住华服的衣角轻晃,从喉中挤出带血的一句:“母亲,我是长清啊……” 院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魏王打断了牟内侍的唱到,披月乘撵,在满室悲声中迈步而来。 烛光将他伟岸的阴影拉得很长,倒在墙角的彩夏没入其中,仿佛不曾存在。 跪在床边的魏明仰起头,一如往昔地仰视着他。 “长清。” 魏王没有上前,父子之间隔着猩红的布毯,在妆若新房的喜丧中遥遥对望。 低泣与死亡簇拥着魏明,他回首看了看眼皮泛红、眼角晕出一条干涸泪痕的母亲,手掐在床边扶起身,跨过地面分不清是血是红的艳色,跪在魏王脚边。 几不可闻的一声“父亲”,被此起彼伏的哭声掩埋。 第44章 离恨 三日后,天气转暖,正午时分茶楼人满为患。 一名青年面壁而坐,桌上一杯茶,一碟濡盐炒豆。 他拈起一颗豆子扔进嘴里,抿掉咸味才把豆子嚼了咽下,吃得极慢。 “哎,借坐借坐。”略微嘶哑的声音响起,茶小二凑过来端茶续豆,须臾又打着弯走了。 冯崛抿着豆子,瞟旁边的山羊胡一眼,“怎么来得这样晚?” 他一开口声音就淹没在人潮中,那一脸老实本分的山羊胡却听到了,啜了口茶叹道:“我今日出门总觉心神不宁……大人,我一家八口人都指望着我过活,再大的仇,我也不敢想了……” 这山羊胡也是卫国遗民,早些年来到魏国求仕,这些年谋了个一官半职,官虽不大,但借着官位之便也能替宫中传些消息。 冯崛嚼得慢了些,卫国早些年不是没兴盛过,只是列侯强起,一点点将卫国鲸吞蚕食,卫民厌战之心早已有之。 如今国破朝亡将近十载,民心涣散,不谈复国,只论复仇,也渐至山穷水尽了。 “公主如何交待?” 山羊胡从怀中掏出巴掌大的火漆信,贴在桌面上推过去。 “我也与公主侍从表明心迹,往后便不来了……”他没有抿盐,嘴里也咸得发苦:“就算是亡国奴,我也只能如此了,大人见谅。” 为防夜长梦多,冯崛手指翻飞当即撕封展信,窄窄的布条上只有“折陈”二字。 冯崛把布条揉进掌中,朝他颔首道:“仲叔言重了,是王室不力,未能护国护民,公主既已知晓,今后我必不再叨扰,仲叔保重。” 大堂中人多眼杂,柜台底下有一方火盆,冯崛走过去蹲身烤了烤手,将掌中布条扔进火盆中。 布条燎燎燃起,几许后烟尘两散。 他拍拍下摆起身,没有望向目光愧疚的仲叔,负手离开。 后日大军便要动身前往韩地平阳,陈修枚再领帅印,魏王用人不疑,此时玩弄朝堂手段为时已晚。 陈军向来令行禁止,倘若在行军途中刺杀也无胜算,这些年明里暗里刺杀陈修枚的各国间谍不少,都被一一斩下。 但只要能除掉陈修枚,魏国老将已老,少将未成,青黄不接之隙可大有所为…… 他想得出神,未曾注意身边越发僻静,一双手从身后伸来,捂住他的嘴箍住他的腰,一个旋身没入死胡同中。 冯崛只觉脸上的手凉得出奇,他看清来人,死命挣扎蹬踹,尽数被身前之人避过。 “魏……闾!” 他两眼喷火,恨不能将魏闾活活烧死。 魏闾一手制他,一手在他衣襟腰间顺来顺去。 冯崛哪能任他上下其手,一把拽住自己嘴上的手腕往后一扯,魏闾顺势卸力收回手,躲过他迎面一击。 两人相距三步之距,冯崛理了理自己被扯乱的衣面,冷冷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刺杀楚公子一事,是你谋划的。”魏闾一心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形势危急,他无法再高高挂起。 他不觉得前有齐赵后有叛韩的魏王,会想要再添一个劲敌。 冯崛见他面色不似青白,身上也没有酒气,这两年他有事无事便出现在自己面前,折辱自己无杀他之力,现在又跳出来,他不无讽刺道:“逃世之人也管那么多凡俗之事?还是你觉得装腔作势赎够了良心,可以再继续当你光风霁月的大将军?” 魏闾被他梗住片刻,上前一步肃然道:“冯崛,我与你有国仇无私恨,血流成河非我所愿。我身在魏土,便不能袖手旁观,无论你要做什么,立时停下,否则休怪我无情。” 冯崛“哈”了一声,尖利如裂帛,他揪起魏闾衣襟,目眦欲裂:“我冯家上上下下八十余口,你可有放过?独我一个孤魂野鬼,你说什么?有国仇,无私恨?哈哈哈魏闾,你不过一介屠夫,何谈有情?何来凛然大义?!” 十年前魏破卫都,大军长驱直入,踏碎百年国都。 谢老将军领兵入卫王宫诛杀残王,司马右卿魏闾披坚执锐,分兵直捣卫国败将府上。 大王有令,文可降之,武必诛之。 有人不堪亡国之辱,在魏闾率兵抵达之前便浇油焚身而死,大火在风中荡起狼烟,妇孺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魏闾一声令下,冯府大门被撞开,将士奔涌而入,所过之处刀剑横尸,热血洒在魏闾脚下,他踏着破灭生灵,尚且稚嫩的哭喊从大开的房门中传出。 年幼的冯崛跪在地上,妇人悬梁而死,他悲泣不止,红肿着眼与院中肩甲染血的将军遥遥对望。 火光与眼泪将视线模糊,他抓起身侧的匕首,转身从窗下跳出。 终有一日……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魏闾,你好自为之。” 他狠狠搡开魏闾,离开了陌巷。 好容易有点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一见魏闾,又半点没有形状。 在赶到东苑之前,他深呼几口气,拍了拍脸,这才缓步踱去,在侍卫的推门下迈步而入。 这一头也自有一番鸡飞狗跳,冯崛被侍女带到另一处歇茶,不知房中的热闹。 魏淮不欲再与魏珩吵,也不去取他夺过的腰带,径直就要出门,被魏珩人高马大把门遮了个严实。 第54章 “我说了,你不准去。” 魏淮的耐心用尽,怒道:“魏长信!你给我让开!君无戏言,你要我抗王命?!” 骂完这句他不禁恼怒越离,若不是他传书与魏珩,魏珩又怎会胡闹? 高夫人病逝的消息一经传出,越离便觉出不详。 他不敢随意离开楚燎,又听闻魏王召公子淮前去,且魏明以国事为重、忠孝难两全之名请身往兵,前后之事紧锣密鼓,依魏淮的谨言慎行,不会不察。 越离迟迟等不来魏淮的消息,想来是魏王巧言令色,攻其心疾。 为今之计,他修书送与魏珩,将往韩之行半真半假闪烁其词,不详之语任由魏珩发挥。 每次魏淮行军,魏珩本就心神俱乱,被越离这么一搅更是没了章法,缠着魏淮说什么也不让他出门。 “什么君无戏言!他若真有心托国于你,怎会将你与魏明放在一处?!” 魏淮何尝不知他忧虑,可事到临头岂能因噎废食,他无奈安抚道:“长清不会,你不是最信他吗?” “不信,我不信他,我谁都不信!” 魏珩越说越怕,他虽无巧劲但有蛮力,猛然将魏淮抵在墙边试图用腰带缚住他两只手腕。 魏淮被撞得后背生疼,掐住他腕骨狠心反手一拧,两下挣脱出来,一巴掌扇得他偏过头去。 “够了!” 魏淮从他手中扯过腰带,没看他阴鸷的神情,语气生冷:“人各有命,你也不信我会赢。” 魏珩心口胀痛,最后抓住魏淮,开口仍是扎心之言:“是,你的输赢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 魏淮甩开他,哂笑一声:“好,那你就等着吧。” 从小到大,兄弟俩红眼并不多,魏淮少年老成,魏珩又是个没气性的,鸡同鸭讲的时候倒还多些。 魏珩听他语气,委屈与恐惧一同袭来,伸出的手扑了个空。 他望着魏淮远去的背影,恨声道:“长瑾,我与你生死相随,纵死无休!” 魏淮背影稍顿,袖中的手攥握成拳,加快脚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第45章 明辨 待魏淮将诸事安排妥当,驱车来到落风院,天色已然黑尽。 越离正守在楚燎床侧,昨夜总算不烧了,高烧之时楚燎呓语不停乍惊乍醒,也没得个好眠。 一个时辰前魏明来探望,楚燎仍在昏睡,相比之下楚燎的脸色反倒更有人气些。 自那日滨湖之后,尹峰熬了两日,利剑透骨太深药石无医,还是没吊住命。 尹峰这一死,尹中尉哪肯善罢甘休,在军帐中行刺之人被魏王派人带走,拷问得知是由尹峰授意,因嫉恨楚公子与公子明交好,出此下策。 魏王着人安排,好食好药往落风院跑个不停,又打点了许多安抚之物。 尹中尉既是“教子无方”,又是“可怜父母”,打一巴掌给颗甜枣,险些坏了魏楚盟约之事被大事化小,成了“无知较量”,他哪敢再生事端,只好认命。 这个结果是目前魏王能给的最好的答复,景岁自然不满意,可人在屋檐下,何况尹峰已死,客随主便不好追究。 越离两只手包着纱布,这几日运笔都发飘。他看着楚燎安然的睡颜,想起魏明离去时托他给楚燎带的话,不免唏嘘。 到底是物是人非。 “先生,公子淮来探望公子。” 阿三的叩门声响起,越离听到魏淮前来,心头一跳,起身前去开门。 景岁早已回来,意味深长的目光正落在魏淮身上。 魏淮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硬着头皮道:“……公子有心,快快有请。” “是吗?我还以为先生不愿我来。”魏淮言毕一笑,穿门而入。 越离:“……” 他与景岁打了个照面,也不合门,寻了干净茶杯来替魏淮斟茶。 魏淮看过床上安睡的楚燎,低声问候几句,越离一一应过。 接过越离递来的茶水,他握住那只缠包似馒头的手,又看了另一只,叹气道:“先生这伤,也是死里逃生啊。” 越离收回手,知他是有几分薄怒在,苦笑道:“死里逃生才能来讨公子的嫌,望公子看在我形容惨淡的份上,从轻发落。” 魏淮本要板脸,闻言也只好轻轻放下,“先生知人善用罢了,我既为棋子,自当本分,何来发落一说?” 越离接不住他嘲弄的眼神,低头取过空杯,瞥了床上的楚燎一眼:“公子既然亲至,请与我移步,共商大事。” 魏淮笑看着他,善解人意道:“自然,公子燎在此,我不过上不得台面的魏公子,怎好在真主面前造次。” 语罢他拂袖而出,越离哑口无言,不知他与魏珩究竟闹了些什么,邪火溅了他一身。 落风院中除了楚院皆是空荡,越离取了一盏灯,引他到齐院中。 无事时他便常来自弈,因此房中并无太多尘灰。 他点起桌上烛台,两盏灯映得满室生辉。 “公子执意要随军前去?”他开门见山道。 魏淮打量着房中布局,冷冷清清的一张床一方桌,越离却颇为相熟,以袖为帕掸了掸座椅,请他相坐。 “是,我非去不可。” 纵然这是一方陷阱,他也要往里掏出点什么来。 “我此番前来,”他望向越离,烛火映亮他的瞳孔,“是想请先生随我同往,先生可害怕?” 此次行军突然要带上他,大概是猜到了他们离开的时机。 这也没什么难猜的,只是内忧外患,愿意在他们身上花心思的人不多,愿意花心思的,也是非奸即盗…… 若换了他人,越离自有答复,但对烛之人是魏淮,他便言简意赅道:“我是楚人。” 魏淮摇摇头,眼神回转,门口人影一晃,他不动声色道:“天下士人颠簸动荡,只要能求得宏图一展,又何必拘泥于一国一隅?” 他不等越离回话,先发制人:“楚太子疑心深重,手段狠戾,你未必能如意归国。” 越离无奈地看着他,不言自明,他摊手笑道:“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令他起疑,人心机变,先生比我明白。” 憧憧烛火将他们的阴影覆在墙面,宛如两团浓郁的鬼气,难分高下。 “公子还记得公孙誊吗?” 公孙誊离魏去齐后,不仅成为齐国的殿上之臣,还与魏国公然抗衡,齐赵之事多有他的身影。 魏淮一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神色微沉。 往事历历在目,魏淮赠与他的狐裘尚且放在柜中,赠与公孙誊的那盒金银却永远尘封案上,“原先我只当他心高气傲,不肯屈居人下,如今想来却不尽然。”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为人臣子,在被真正丢弃之前,总是心怀侥幸的,”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公子莫要高看我。” 魏淮被他身不由己的笑意刺得偏开眼去,艰涩道:“这下场……你也不怕吗?” “人总要有个下场的。” 他们相对默然许久,魏淮才站起身来正眼看他。 墙上的两团浓郁阴影融为一体,殊途同归,又各自散开。 “既如此,先生保重。” “山长水远,得长瑾相伴一程,”越离起身相送,恳切道:“公子保重。” // 越离回到房中之时,楚燎已醒来,披衣坐在床边,两眼放空。 长到如今,他不长却也不短的人生可分为两段,一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春风得意的掌中宝。 一段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举目四望,身边皆是憧憧鬼影,长在他身,痛在越离。 少年人懵懂的目光日复一日地浸染,先是尝到苦,又抿出了甜,搅缠在一起,成了莫名其妙的酸。 可是一个人要如何明白另一个人的心思呢? 百转千回,世间才有如此多的试探和惨案,越离的血反复顺着他的骨节倒流回来,要他小心翼翼的品尝,沾了满身不明不白的憧憬与怨怼。 从前他不明白,暗自心寒越离的防备与疏离。 如今他依旧不明白,兜兜转转,毫无长进。 若不是作了墙下小人,他怎会知晓,越离竟是带着玉碎的心思守在他身边。 越离走到床边见他目光哀伤,正要将魏明之言和盘托出,右手被他牵起,吻在无名指的小痣上。 楚燎的神情太过虔诚,越离心神一震,连颈间的伤口都微微发烫,探手去摸他的额间,“怎么坐起来了,可是高烧反复?” “那日我僭越了,阿兄可会生气?” 楚燎在絮絮低语中清醒后,房中只有阿三在续炭烧灯。 军帐中他对越离做的那些举动接二连三浮现眼前,楚燎忙不迭起身去寻,想跟他好好道歉,求他原谅。 楚燎握了握越离的手肘,见他面色无虞,得寸进尺地埋入他腰间。 越离没探出他额头滚烫,松了口气笑道:“世鸣言重,得亏错认之人是我,换了别人,少不了一番解释。” 第55章 楚燎脊背一僵,将他腰侧的衣料皱在掌心,仰头颤声:“错认……你以为,我将你认成了谁?” 越离见他神情凝重,话中之意听上去也有些古怪,于是眉心微蹙,声气放低道:“我以为……你心系之人,不是魏明?” “魏……”楚燎气急攻心,猛咳两声栽入他怀中,越离听他咳得骇人,扶起他就要去取水,被他拽回床边坐在他身侧。 楚燎目光如火,偏头又咳了片刻,一只手死死抓住他,咳得面目通红才转过头来,审讯般直视着他。 他刚要开口又想起什么,像个扎破后声虚气短的大鼓,整个人都萎靡不少,攥住越离的手也收敛了,只敢若即若离地搭在他指尖。 “若我说……”他咽了咽口水,咳得太狠,嗓子眼又有锈味窜出,“若我说,我心悦你,你当如何?” 越离看着楚燎眼底蓄了两汪清池,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开闸放水。 他茫然地收回视线,看了眼桌上的烛台,和门边透下的月光。 看来今晚是不会飘雪了。 越离的思绪东飘西拂了一会儿,食指微抬,才回过神来看着紧张万分的楚燎。 他清了清嗓,是要长篇大论的意思,被楚燎熟门熟路地堵住:“我心悦你,你也要逼我放下吗?” 越离:“……” 他叹了口气,目光柔和下来,不偏不倚地看着楚燎,“你年少离家,身边只有几个体己人,与我朝夕相对,我又长你许多,一时分不清依赖与钟情,这才容易错认了心思。” 他拍了拍楚燎的手背,宽慰道:“这没什么,你莫要多想,你还有很长的路,今后还会遇到许多的人,时日一长你便明白了。” 楚燎胸膛起伏,牙关紧咬,反手握住他故作慈爱的手,须臾又松了劲头。 很长的路,许多的人,那又怎样? 时日一长 ,他的煎熬难道就不作数了吗? 轻描淡写就将他的日思夜想化作青烟,一张一合他的妄念就成了错认。 因为是错的,所以不必细思,不用面对,不屑回答。 他拿这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今后他仍是他的阿兄,他的先生,这些剖心之言不过是他未经人事的错许错问,任他如何烈火烹心,他自不温不火,进退得宜。 “你左一句分不清,右一句错认,明明是你说我天资明辨……” 楚燎心头拔凉之际,浮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解脱之道。 我宁要他恨我,也不要他独善其身,不肯承认…… 越离没想过他与楚燎会有此一劫,一面替他拭泪,一面心绪复杂。 他身负教养之责,起于楚覃所托,坚于楚燎心性。既为楚燎与魏明之事放下心来,怕他情执不肯破,误了前程,又因此事与自己纠葛,多了些误人子弟的窘迫与自责,来来去去思索素日可有逾矩误人之举…… 日月照春秋,冬夏还复来,八载年月,他千头万绪,愣是扯不出一点线头。 两人心思各异咫尺之隔,楚燎脸上桃红开遍,泪浇病容,散落身前的青丝凝露,濡出更深墨色。 楚燎战战兢兢地揽住他,拭泪的手来不及收回,泪人就与他呼吸相闻,鼻峰交错。 干涩的唇珠点在越离唇角,挠出丝丝痒意,他下颌上的青茬和显出几分落魄,发丝扫在越离手背上。 烛光跃在楚燎的侧脸上,能看清他颤动湿缠的长睫,掩映着目光下视涣散失神的瞳珠,几息后又重新凝聚,不肯退开泪眼盈盈地望着越离。 “越离,我每日都想与你做这种事,这也是错认吗?” “还有许多,我……我在梦中与阿兄百般纠缠,先生,我驽钝不堪,你教教我,怎样才能分得清?” 越离脸上故作的深沉终于被他撬开缝隙,层层皲裂,以至急雨般鼓噪的思绪都停滞。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食色性也,母子之乱兄弟之伦师生之悖,再怎么秘而不宣,也不过世情里一方镜台,听过笑过,也就翻了篇。 往日看客猝然在镜台中照见自己的脸,慌不择路便要逃开,被身后的靡靡之音攥住。 越离猛抽回手,楚燎被他带得偏过头去。 “你既唤我一声阿兄,此心便是不伦,唤我一句先生,此心便是不敬,”他忍无可忍,怒愕交加,憋得面色涨红,头一次如此疾言厉色痛斥:“纵然我教养有失,你也不该如此折辱于我,你、你……” 楚燎如愿以偿被他字字诛心,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越离看着楚燎痛不欲生的那双含情目,他从未被如此注视过,分不清其中之意,却也再说不出重话,只好拂袖而去,险些被门槛绊倒。 阿三煮好药汤端来,越离激昂之声从屋内传。 他踟蹰在外,从未听先生这般气极,不敢贸然进门,又听先生痛骂之词,如何也想不出公子竟会折辱先生……惊疑不定之时,越离已踉跄而出,见他盘中汤药,怒气未消:“快进去呈给公子,让他多喝些,省得病坏了脑子!” 阿三喏喏称是,先生已回到房中,狠狠摔上了房门。 盘中热气渐消,阿三不敢再耽搁,小心地迈过门槛踱到床前,小心翼翼道:“公子,先喝药吧……” 楚燎痛极之余,又生出几分快意。 他自知没有“人不知而不愠”的君子气,比起越离神闲气定地“开解”,还是指着自己的鼻子怒骂更令人宽慰些。 阿三不知他们为何会闹到这步田地,公子既非任性妄为之主,先生也不是那等恃才放纵之臣,他有心缓和,楚燎已擦干泪痕,神情麻木地端碗饮尽。 “……公子安心养病,想必先生只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阿三怕楚燎与越离怄气,越抹越黑,在他面前具体越离的好:“公子高烧那几日,先生亦受了风寒抱恙在身,仍衣不解带片刻不离,擦身喂药亲力亲为,他手上伤口多有不便,又要应付各方来人,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阿三觑了他一眼,虚声道:“公子性情大度能容人,连小人都有幸得公子眷顾,何况先生这些年内外奔忙,多有不易,公子相宽一二,他心头也好受些……” 楚燎神色更是难看,面上多了悔意,却仍不肯放过。 “……唯有此情,我绝不认错!” 阿三暗叹一声,不再多说,挑了挑灯芯,暗下烛影。 第46章 王心 南国之天多云聚雨,冬来松柏犹翠,枝头凝霜,丝丝寒意顺着土腥气侵皮透骨。 “嗖”地一声,两支弩箭齐发,钉入墙下苍松,枝上霜露为之一震,弩箭周边树皮脱落,深入一寸有余。 端臂举弩的青年凝目于箭尖,眉宇间英气勃发,执弩左臂以豹皮封肩,腰封两尺宽的猩红丝革,既可御湿寒,又可防蛇虫,是楚军的行军装束。 楚覃立在他身后,接过他递来的连发弩,细细打量。 “子朔,此弩若推行军中,还需多少时日?”楚覃虽为太子,仍不喜宽袍服饰,在宫中他不着片甲,亦是一身武将打扮。 屈彦是三闾大夫屈宇的庶子,熟识工巧,善用机括,年幼时进宫参宴与楚燎交好,两人恰好同岁,楚燎在宫中时常召他进宫,楚燎去魏后他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后参军入营,对兵戈多有改进,被楚覃放在身边。 因楚燎的干系,楚覃不大命他上阵,任他司射之职,主管后勤训练与兵戈制造。 楚地山中多漆树,因地制宜,漆木坚实耐腐,不仅可取漆制器,用于高梁广栋,且木材中含有较强毒性,与皮肉接触后易有红肿瘙痒之状,扎入皮肉,更可使毒性激发,令敌丧力。 “此物不难,举国之力三月后便可大行军中。” 楚覃颔首,指尖抚过这把精巧小弩,与寻常弩机不同的是,它的矢匣置于机体上方,匣内有三个储箭槽,两侧为竖槽,各储箭九枚,中间为小平槽,并列置箭两枚。 拉弦时中间两枚小箭脱槽落于木臂之上,以活动木臂取代扳机,一推一拉间勾弦发射,箭道自行填满,周而复始,连发速射。 楚覃感叹之余,更对屈彦另眼相看。 “属下有个不情之请。” “说说看。”楚覃端臂凝眸,弦振间又是“嗖嗖”两声。 屈彦垂下头,听不出情绪,“殿下此番领军伐魏,属下愿随军阵前,听凭殿下调遣。” 自解决了公子弈这个余患后,楚覃开始整军肃队,魏军西去平韩,赵王孚枕戈待旦欲收江山,魏国外士纷散……此行不止能接回楚燎,趁魏国左支右绌,不落井下石便可惜了。 楚覃对连发弩很是满意,闻言瞥了他一眼,恍然想起他与楚燎的旧交,笑应道:“好,你随我一起去接世鸣回家,你们各在一方,他若是认不出你,你也别丧气。” 屈彦想起楚燎离楚前的忽喜忽怒的愁容,转瞬即逝地笑了笑,“不会,多谢殿下。” 侍卫穿廊朝后院靶场走来,脸上惊惶犹在:“禀殿下,王后持剑前来,属下不敢相拦。” 第56章 楚覃笑意顿消,递出连发弩,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屈彦双手接过,与侍卫一同躬身而退,与怒气冲冲的王后擦肩而过。 王后身后紧跟着两名侍女,观其腿脚皆是习武之人,楚王虽一心向文,年少时也是剑气凛然,王后手中之剑亦是楚王特命铸而赐之。 她见楚覃毫无悔意,拔剑出鞘,铮鸣之音掩在怒声下,楚覃不避不躲负手而立,剑尖直指他胸膛。 “逆子!你弑兄囚父,夺权欲霸,本宫怎会生出你这般不肖子!” 他与楚燎一母同胞,皆出于王后,却有云泥之别。 公子弈逼宫之日,亦是丧命之时,楚覃提了他的头颅一路行至楚王宫中,掷在楚王面前。 楚王大恸,颤巍巍下殿怀抱头颅,痛哭流涕,命左右斩杀楚覃。 可殿上无一人听令,他蓦然抬眼,才惊觉楚覃的阴影已经顺阶而上,将王位牢牢覆住。 “公子弈谋反逼宫,太子镇杀,大王劝诫未果,愧不敢当……” 楚覃冷冷注视着他情深义重的父王,缓缓抬起手,两指稍动,宣判了楚景王的下场。 “大王痛失爱子,一病不起,即日退政避朝,颐养天年,大小国事交付太子。” 楚覃虽囚楚王,却并未将王后等而论之,仍许王后探视。 王后无计可施,闹了几日绝食,楚覃无动于衷,仍不冷不热地派人问安。 两厢之下她图穷匕见,只能拔剑质子。 王后眼中的愤恨如有实质,沉甸甸压在楚覃肩头二十余年。 他不动如山道:“母后,你偏重世鸣我无话可说,可与楚弈相提并论,我也不及吗?” “你还有脸提世鸣!”女人念及往事,声调拔高宛如困兽:“你年少便狼心潜藏欲害燎儿!若不是他替楚质魏,这太子之位又何尝轮得到你?楚弈非我所出,却忠孝良善,将大楚江山交付你手,我与燎儿还能有活路吗?!” “忠孝良善?” 楚覃咂摸了一遍,认命地笑了,微微偏头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嗯,忠孝良善,也被我杀了,母后,你能奈我何?” “你!” 她抵剑要刺,“呛啷”一声,手中的剑被匕首砸开,一长一短坠在石砖上。 楚覃望着那把镶嵌玉石的匕首,神色微怔,阴暗沉冷的心间活转,来人已走到他面前,展臂一挡:“母后心疼父王,儿臣亦是有夫之妇,公子弈逼宫不仁不义在先,太子治乱抚平功勋在后,母后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恕儿臣不能袖手旁观,枉顾忠良。” 萧瑜蹙眉横目略微气喘,窄袖襦裙外披桃红肩搭,发髻上珠钗摇曳,应是方从令尹府上回宫。 她发间栀花样式的花心斜斜耷下,楚覃不禁挽笑,一心一意替她正过花钗。 王后见状冷笑一声,被身后侍女扶住,“此子狼子野心,冷血无情,萧令尹一朝得势,他便用你一分,你既唤我一声母后,日后被他剖心食脏,莫怪本宫没提点你!” 萧瑜自小习文,也是个牙尖嘴利的,闻言恭敬道:“多谢母后提点,既然我对太子还有用,便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不劳母后操心,来人,送母后回宫歇息。” 她领来了门口的守卫,本来得了楚覃禁令不敢随意踏入,但有太子妃做主,他们便打消顾忌,听命行事。 王后上前捡起长剑,收剑入鞘,深深凝她一眼。 “如我这般,你会有后悔那天。” “那母后便回去静候佳音吧。” 她寸语不让,直到王后颓败的背影被簇拥着消失在靶场中,楚覃从背后揽她入怀,被她抖擞挣开。 “可有受伤?”她两手在他肩膀胸膛处逡巡,没摸出什么血迹,这才无奈道:“她心中不快要来找你麻烦,你就任她拿剑指着?不日便要出军,你也没个周全,任她胡闹!” 萧瑜在他肩上捶了一下,恼他几句,他垂首知错,一一应了。 楚地民风开放,男女不似中原严防死守,出可同行席可同座。两人自小相识,亦师亦友,楚覃先动了情,按捺数年拦下她与廷理之子的婚约,彼时萧令尹尚未掌权,否则也难被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诱之以利。 萧瑜乃家中长女,萧令尹栽培有加,因此她并非贤内,朝中之事亦会着手参与。 两人闲聊些朝中动向,楚覃有军权在手,树大根深,王宫之变只要不祸及国本,朝臣皆相势而动,不会死磕礼法。 “你且安心前去,世鸣回来,你也多条臂膀。” 入得前堂,堂中烧有鼎炉,室内温暖如春,萧瑜走到刻有百兽朝凤的漆屏风后,褪下披肩搭在蛇形架上。 平日他们在此堂议事,添设了许多方便之物。侍人端来两盅温好的暖身酒,楚覃逗弄着簋中的小彩鱼,啜了口酒,悄悄往簋中倾倒。 萧瑜在屏风后凉凉道:“这几条彩鱼要是再醉死,今后你就宿在前堂当鱼吧。” 楚覃忙把黄酒饮尽,见萧瑜素钗出来,将杯底一亮:“我没有,鱼各有命,谁知道它们为什么翻白肚。” 萧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除了她养的那只红毛白额的狐狸,其他的花鸟鱼虫没有不被他败干净的。 余光里红光一闪,她抬手接住扑进怀中的小狐狸,揉了揉它滑亮的皮毛:“赤云,他可有趁我不在欺负你?” 赤云是只母狐狸,三年前被她在山中捡到,皮毛被烧掉一块,合掌便能捧住,养到今日,在楚覃眼中已可拿来做狐毛坎肩了。 楚覃为表友好正要伸手揉它,被它呲牙凶开,只好讪讪收手:“它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我怕它病了,给它弄来几只山鸡,谁知它连山鸡也斗不过……” 萧瑜被他气笑了,揪着他的耳朵问:“好端端的你管它作甚?它才多大?” “我像它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斗得过山鸡,”楚覃凑过去抱住她,被她怀中的赤云吼了一声,充耳不闻:“你不在家,我只能睹物思人,怎么还先心疼起狐狸了?” 这几日朝中变动,她忙着在萧府接见来客,撤下一批人,自然就要换上一批人,萧氏一族如日中天,渐至枝繁叶茂。 萧瑜想起他立在剑尖伶仃无谓的模样,拍了拍手中赤云,赤云扑跳下去,她便捧起楚覃的脸踮脚在他颊边啄吻两下,“再让我发现你以身犯险不惜命,你就换个太子妃吧。” 他眼睑低垂依依看着她,拇指摩挲着她仆仆赶来有些干涩的唇瓣,低声道:“她说的话未必没有几分道理……你会怕吗?” 他是楚国公子,她是楚官之女,时值楚国开疆拓土之际,哪里都是水深火热。 谁又敢肖想桃源? 情之所至不假,却也不是她的全貌,她握住那只拨弄的拇指,眼神稍有偏转,“你我相识多年,我自认比他人更明白你。” “来日之事,我们来日再作计较吧。” 楚覃喉结微动,只能道声“好”。 赤云在长案上拱起脊背低低咆哮,见无人理它,又哀哀叫了两声,爱答不理地盘起身子,在满室生春中酣睡过去。 第47章 命途 窗外鸟鸣啾啾,残烛已灭,楚燎眼皮沉重,翻身抱被阖眼。 昨夜与越离大吵之后一碗安神祛热的汤药下肚,本以为会彻夜无眠,还是病气占了上风,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只是眼皮有些发肿,他还欲再睡,脑中却已自行反复,翻来覆去不肯再停。 他侧着身子以臂枕头,手插入枕下,摸到一块稍有凉意的石头。 扯出一看,底下吊着的紫色玉穗紧随玉璜而出,楚燎愣怔片刻,坐起身来,不明白为何他给魏明的随身玉璜会在此。 仔细想想,自尹峰之祸后,他虽回了落风院,却没见到魏明,此事他可知晓?这玉璜又是怎么回事? 楚燎起身穿衣,龇牙咧嘴地展臂松骨,身上咔咔作响。 他大病初愈,眼下犹有淡淡的一层青,脸颊红润不少,到底是年少火旺底子好,没到病去如抽丝的地步。 离开时他没带多少随身衣物,橱柜中的物事如旧,连边角也不曾染灰。 楚燎取出一件裘衣披上,拉开门和愁眉不展的阿三险些撞个正着。 他后撤两步,朝另一头紧闭的房门探了一眼,望向阿三:“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阿三低声道:“昨日公子未清醒时,公子明前来看望,托付了先生几句话,先生怕误事,一早便让我带给公子。” 楚燎有些气闷,不甘地又看了越离房门一眼,抿唇道:“嗯,你说。” 阿三凑上前,把声音压得更低:“公子明说,尹峰之事,是他拖累于你,今物归原主,希望你回到楚国,一切平安。” “……他人呢?不能亲口跟我说?”楚燎昏睡几天,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 阿三面露不忍,叹了口气:“高夫人吞香而死,公子明戴孝随军,今日便要离开安邑了。” 第57章 楚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抓着阿三确认:“你说……高夫人自杀了?” 魏明要随军一事楚燎并无多少惊讶,魏王将魏明赶到军中,自然不会让他混日子去,但高夫人…… 她对魏明的呵护人共睹之,多事之秋,她怎会撒手人寰,弃魏明于不顾? “是,不过两日前的事情。” 楚燎手中攥着那枚玉璜,脸色难看,忽见越离自院门而入,朗声道:“公子明就快到正宫门,若想见他一面,即刻动身吧。” 楚燎不敢耽搁,见他面无表情,依旧是一身玄色的随侍打扮,腰间灌风,想起昨夜阿三的劝言。 擦肩之时他脚步微顿,目光扫过越离侧脸,语焉不详地轻声道:“对不住……多谢。” 越离面上一松,不由转身目送他匆匆背影,叹无可叹地摇摇头。 阿三以为两人和好,喜色道:“我还以为先生不愿同公子说话,先生果然大度。” 越离不愿想起楚燎的逾矩,却也无法再以无心之失掩饰,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也没想出个解决之道,只好得过且过暂顾当下。 若论当下,又怎么也绕不开楚燎…… 越离无言以对之际,景岁喜上眉梢步入院中,与越离照面道:“先生既在,请速与我入内商议,我有天大的喜事要告知先生!” 景岁再怎么怀疑越离,越离始终是楚覃的人,只要楚覃无猜忌之心,他与越离共处一地便是友非敌。 阿三心领神会,朝他们颔首,取来水壶守在院门浇花侍草。 冬日里只有几株秋菊仍迎风而立,魏宫中为防冬来草木凋零秃白一片,在园中道旁植些青松翠柏,四季不衰,看久了却也眼腻。 楚燎片刻不歇追至宫门,宫门处早已围了密密匝匝的侍人,魏王轿撵仪仗停放在后。 轿上无人,他朝人潮拥挤处眺去,魏明身着缟素面白如纸,举动如仪神若游尸,正垂头听魏王嘱咐。 魏明似有所觉,抬眼从魏王肩上看去,楚燎立在人潮之外,与他遥遥对视。 不过几夕未见,世事无常,恍如隔世。 “是,儿臣定不负父王所期。” 他嘴唇开裂声沉如石,身边倾颓的阴影覆在他的影子上,寻不到半分光风霁月。 魏明被甲士簇拥在中间,朝城外开拔。 他茕茕孑立素影而去,腰间只悬雪剑,曾经的紫穗玉璜与高夫人亲织的符包皆被他物归原主。 他步履一滞,终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没入阴影之中。 跟随魏王而来的公主菱神情恹恹,她本欲出宫寻陈修枚,好歹赶上替她送行,谁知魏王召她,不得不因小失大,生生错过了出宫时辰。 魏明虽唤她一声七姐,但魏菱是女眷,魏明又自小多有勤奋,来回周折,二人情分算不得深。 她望着那单薄背影,生母方逝便要披甲上阵,大魏形势真有如此迫在眉睫,连守孝也不能? 魏菱有些唏嘘,转眼看见墙根下面生的红衣少年,他目光追随魏明,似乎交情不浅,莫非这就是那由质转客的楚公子? “菱儿,随父王来。” 魏菱收回视线,依依不舍地看了宫门一眼,心有不甘地上了公主轿撵。 这一别,又不知要几时才能见面…… 魏菱听了陈修枚的话,一日三餐总也捏着鼻子灌些肉羹肉食,果然拔高不少,骨肉丰健,穿衣也有了形状,而不是竹竿似的被衣服穿…… 前几日她跑去陈修枚府上,已有她鼻尖那么高。 魏菱抚着袖中的轻尺,坐立难安的心绪稍平。 这是陈修枚亲画图纸,亲自设计,命人锻造赠于她的防身之物,长约半尺宽及四寸,三面开刃,以软革为鞘包收腰间,令人看不出形状。 魏菱手腕细弱,握住这小巧玲珑的一把小尺,不须多少气力便可刺入敌腹。 她已为公主,在宫中不缺奢侈华美,陈修枚思来想去,便赠了这么一把凶物给她辟邪防身。 轿撵微晃,她被侍女搀扶下轿,跟随魏王步入成书房中。 魏王有三个公主,魏菱早已及笄,她的姐妹俱已嫁给魏国臣官,唯有她花容有名,待字闺中。 “菱儿得你母亲美貌,宗亲的小子们屡屡来寡人面前现眼,都被寡人打发回去了。” 魏菱双腿一软,几乎站不住,被侍女霜洛紧紧搀住。 魏王接过内侍捧上的温茶,想起那些小子的情状,不免发笑,“寡人的明珠岂是不学无术之辈可肖想的?燕太子勤文修武,素有贤名,魏与燕同仇敌忾,太子亦来使求娶,寡人已答应……” 魏菱被温茶洒了一身,茶盏的碎裂之声尤为刺耳,她扑腾跪下,打断了魏王之言。 “儿臣、儿臣只想常伴父王身侧,宁愿枯守闺中,也不愿远赴异国……”她抬起一张湿淋淋的脸,梨花带雨:“父王……这一去,儿臣就再也见不到父王了,父王,儿臣不愿长眠他乡,求父王不要赶菱儿离开……” 魏王听她声声悲切口呼“父王”,魏燕之间远隔齐赵,此去山长水远,或许终身都难以再见…… 他不忍责她,起身前去扶起跪伏在地的魏菱,“父王何尝不知,何尝忍心……” 他叹了口气,将心中思虑告知与她,好过日后她心生怨怼,不肯念国。 “齐赵虎视眈眈,韩国战乱又起,若无燕国牵制一二,恐我军屡战辗转,措手不及,”他见魏菱止住悲声,略有意动,接过内侍递来的方帕替她拭泪,“你是我魏国公主,燕太子不敢轻慢于你,此番前去,是舍家为国,使燕魏加亲,来日太子继位,你为燕国之后,比之嫁与一众官家子弟,大有可为。” 魏菱只觉他的声音忽近忽远,腹中牵扯翻搅,疼得她无声落泪,额间布满冷汗。 “……若我嫁与燕太子,我军便不必深入险境了?” 魏王欣慰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正是。” 魏菱似哭似笑,眸中含泪,深明大义道:“儿臣……领命。” 魏王又安抚了几句,她神色寂寂,含糊应了,软倒在侍女身上,被架出书房。 天光灼灼,刺得她眼睫扑扇,她连走到轿撵的力气都涣散了,被侍女扶到背光廊下,倚柱而坐。 护送魏明出宫的甲士列队而回,在宽阔场中宛如黑云压境,郁郁而过。 她也不必再赶着出宫,为时已晚,天各一方。 魏菱望着百阶之下的东墙,十年前那里还不曾栽种松柏,而是满墙的绿虎与一地的蔷薇,后来魏王不奈秋枯之色,改种了常青树种。 那时母亲领她来到偏殿,她毛手毛脚砸裂了铜炉,被母亲呵斥一番,哭跑出了偏殿。 她躲到覆满墙面的绿虎之下,在浓阴里哭了又哭,委屈得仿佛天塌地陷。 “谁?哪里来的老鼠?” 魏菱面前的绿帘被掀开,一道光越影而来,她噤声仰头,和背光的高挑女子面面相觑。 彼时陈修枚还不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她也不是美名在外的菱公主,陈修枚一身粉白裙裾,朝她伸出手:“边上就是水渠,不怕摔坑里吗?手给我。” 魏菱愣愣地伸出一只手,被那只粗粝的手握住,顺着她的力道跨开水渠往外走,还被脚下的连枝绊住,踉跄两步把香囊摔在脚下。 陈修枚看她年纪小,又躲在此处哭红了眼,观她服饰也不是哪个犯了错的小宫女,但身边又无侍人…… 魏菱总算看清她的长相,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变得柔和几分,她高得像是小窗阁中的那棵樟树,但身形没有后来身经百战那般虬结威严,更像一棵修竹。 陈修枚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那个绣了红鲤的香囊。 在她俯身之时,魏菱嗅到她身上混杂着些微汗意的竹叶清香,香囊被那只破皮粉肉的掌心托到面前,“喏,它替你摔了,快谢谢它。” “多谢……”魏菱没有立刻拿走香囊,而是若即若离地碰在她掌心那些小小的伤口上,吸了吸鼻子问她:“这是怎么弄的,你家中罚你吗?” 此时的陈修枚还没后来的稳重,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少年人那般喜怒形于色,很得意地指着那些被挑破的水泡和用刀剔掉的厚茧,朝没见识的小丫头炫耀道:“这是刀兵磨出来的,用小刀剜掉就好,厉害吧?等我剜到第五回,就可以上阵打仗了。” 魏菱小小年纪,没见过如此酷刑,还要一遍又一遍地剜,当即洒下倾盆泪意,烫在陈修枚的指节粉肉上。 “哎,你哭什么啊……” 她举着香囊摸不着头脑,等祖父出来看到她惹是生非,她一张嘴根本说不清。 “好了好了,你看这是什么?”陈修枚急中生智,扯下花丛中长起的芥草给她编了个蚱蜢,放在掌中一戳即跳。 泪人果然不哭了,呆呆地看着她摆弄。 “你别哭,我就送给你,好不好?” 魏菱盯着那草蚱蜢挪不开眼,闻言点了点头,伸出掌心去接。 第58章 接了满手空空。 那只手摔在腿上,她眼眶干涩,穿堂风呼啸而过,飘来一阵香风。 “公主,此处风大,可不是伤心的好地方。” 鬓角掠过冰凉指尖,魏菱猛然回神,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鬼魅妖惑的女人,缩身贴在柱上:“……菱儿问卫夫人安。” 卫夫人额角贴梅花钿,乌发顺着左肩流泻而下,肤色白得有些发青,左眼睑下一颗朱砂泪痣,唇抹艳红口脂……她一身月白衣裳,盈盈一笑,像是江边水雾茂盛之处,逶迤而来的艳鬼。 不知为何,听闻卫夫人抱着死去的侍女哀恸三日后,再见到她与从前判若两人,魏菱疑心死去的才是她,而不是什么侍女……思及此,她不由自主地打起抖来。 卫夫人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她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幽幽叹道:“你父王早有此计,你我心知肚明,无论答应与否,你都没得选。” 魏菱的唇角倏地抿成一线,眸中泛起水光。 “我倒是有一计。” 卫夫人话音才落,手就被魏菱当成救命稻草般握住,哀哀求道:“夫人,救救我……” 她勾眼一笑,正要开口,想起故人之言,毒蛇盘踞的森冷在眼中漾开。 最终,她凑过去在魏菱耳边呵气如兰:“杀了大王……不就都不用死了吗?” 魏菱握住她的手猝然弹开,卫夫人娇笑而去,徒留一地不可捉摸的幽香。 第48章 变数 “不可!此事万万不可为!” 越离听完楚军欲趁势攻伐魏国之计,登时从凳上弹起,景岁少有见到他激动的时候,少见多怪,一时愣在原地,目光追随他踱来踱去。 “景将军,快修书一封速速告知太子,魏楚之约不可轻破,更不可由我楚弃盟!” 景岁也听了些关于越离与公子淮的风声,太子来信虽未明示,却不再提起越离所谋。 如今魏国大势已去,中原诸国谁不想撕咬一口,他这般回护魏国,只怕别有用心! 景岁冷哼一声,不屑道:“先生在魏国待得久了,真把这儿当成故地,殿下蓄势待发,我楚已不可同日而语。” 楚燎毕竟唤他一声先生,景岁便忍住了恶言,不冷不热地嘲讽一句。 越离如何不知楚覃野心,他有苦难言,又听景岁出言讥讽,面有愠色指着门外:“将军此言只知兵不知势,魏国虎狼在外受四国恨之不假,可我楚国远在南地,后有南越尚未服之,今朝望风而动与昔日盟主刀戈相向,背信弃义落井下石,更令中原诸国恨我异族异心……” 景岁在军中没少听魏人取笑,将楚国视之为识时务懂攀附的南蛮,闻言火冒三丈“噌”地起身,声壮如雷盖过越离:“我楚本为异族,那又如何?卑躬屈膝便可求得青眼?笑话!我看你是读些中原人的书把脑子读傻、骨头读软了!” 越离心知若是无法强压过他,这盟约非破不可,当即横眉立目怒道:“将军重武轻文自可瞧不上我一介书生,我也大可由着你们毁约弃盟,是,楚军势不可挡,在魏国前后奔忙之际大可攻城略地。待魏国调转锋芒,中原诸国同宗同源,中原之民不服异邦来犯,彼时结成伐楚之盟也不过是众望所归,楚军大可贪一时之势,树敌无数,来日攻下的城池不保,以寡敌众,拿我大楚千里之地万民之灵再计较也不迟!” 院中阿三紧张地朝院外张望,不知是不是秋冬干燥,大家都容易上火。 越离见景岁眉峰稍缓,似是听进去了,歇了几息缓声道:“景将军,试想这些年我楚为北上中原做了多少努力,几年前太子率兵来助,为的不就是得魏主承认,脱我蛮夷风气,化我蛮夷污名?当今之势非我军之机,中原内斗,楚国隔岸观火自有渔翁之利,何必趟这摊浑水,惹来一身腥?须臾之利,遗患无穷啊!” 景岁深吸一口气,瞥了他一眼,仍是拉不下脸,僵硬道:“……我会将你所言呈与太子,至于其他,我做不得太子的主。” 越离俯首作揖,心下稍宽,“多谢将军救我大楚。” 景岁不接他的高帽,不言不语地离开了。 阿三躬身送过景岁,回身见越离立在花圃旁,垂目思忖着。 冬日里残花枯叶都被埋在冰雪下,来年做了春泥,也算是有始有终。 “阿三。” 阿三应声上前,越离看了眼院外,轻声道:“太子不久来接公子归国,你领着楚国侍人,先一步出城往国。” 为防变数,越离早早替他们备好了盘缠,只等消息一到,将他们散入行人,既可回国归乡,也可在他国之地寻个生计,届时兵荒马乱,未必顾得上他们。 “这些年战乱不断,你们千万小心,都有信物,也可再回楚宫,你聪明伶俐,见机行事即可,切记千万小心。” 阿三自是思念故土,不想他们这些蝼蚁之人,也能得几分雨泽,当下感激不尽屈膝要跪,被越离搀住,好言相谢道:“这些年多得你费心照料,说是本分倒也不错,本分之外却也有真心,我力有不逮,只能至此,若有缘相见,你我更是过命之交。” 阿三抹了抹眼睛,再三保证要回去寻他和楚燎,越离苦笑应声。 一个月转瞬即逝,越离两手的伤拆了纱布,留下两道狰狞的褐色疤痕。 颈间的伤落了痂,肉色疤痕微微凸出。 楚燎早已生龙活虎,他不必再回军中,每日在落风院中无所事事,越离也少了走动,多是闷在房中。 阿三和几个侍人的离去自然没有惊动谁,楚燎已从景岁口中得知楚覃将亲至的消息,喜不自胜之余横生忧愁。 越离对他不冷不热,他不敢再随意凑上,每日练武后擦了身子,捧着竹卷装模作样跑去敲越离的门,他也会网开一面,替楚燎答疑解惑。 楚燎时常听着听着就跑了神,盯着他颈间的疤痕怔然,后来他索性放下几缕头发算作遮挡,楚燎知他警告之意,这才规规矩矩地低头比着两人脚尖。 魏国的朝廷上形势也稍有缓和,朝上空出一半位置,各派之间相安无事得有些凄凉,宗亲扬眉吐气,把姗姗来迟的胜利宣泄在刻碑修庙上,里出外进脑门上都刻着“祖宗之法不可废”的傲然。 外士除了殿上几个要臣,被排挤的有之,被清算的更是大有人在。 魏王一天比一天颓唐,眼不见心不烦地躲到了后宫中。 唯一算得上的喜事便是公主菱与燕太子喜结连理,念在天冻雪寒,来年三月春时再赴燕完婚。 魏闾摘下雪帽,甩了甩头掸去肩头落白,大步流星朝堂屋走去。 他一身朝服未褪,面色比雪更寒三分,自打推贤令疲软几近废弃后,他奔走在宗亲与外士之间,两头说坏话,两头进好言,混了个里外不是人,只求能暂稳朝局。 大势已去,连魏王都暂避不出,他非要螳臂当车做这个冤大头,巴巴凑上前去给他们喷一脸的唾沫星子。 “大人,快暖暖身子。” 他解下大氅接过温水漱了漱口,灌下大半碗羊汤,面色好看了不少。 “这事真不是人能干的……阿嚏!”魏闾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头感慨。 沙场上刀剑无眼,朝堂上杀人诛心,后者比前者还要狠毒。 候在一旁的小臣附和几句,插入正题:“大人,您说的那位幕后之人,在下查到了。” 陵庙被烧一事明面上是天干物燥失火所致,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个遮羞布,只怕揭开了不好看,魏闾却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与狼共舞,追不追究是一回事,心知肚明又是另一回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他撩起眼皮,颔首道:“说说。” “此事乃魏津大人手下的门客所谋划,买通了守陵人,偷梁换柱换上自己人,事后杀人灭口毁其面目,这才人不知鬼不觉,”小臣神色恭敬,言及此啼笑皆非道:“这门客姓许,事成后朝中局势忽变,他也跟着水涨船高,拿着赏钱到处寻欢作乐,小臣也是在无意中听他多论朝政,面有得色恍若亲历,暗中留意,与他几番酒席后,得他醺然道出谋划之人。” 魏闾年纪虽轻,但颇有手段,在朝中军中都是说得上话的人,他不敢拿乔,继续道:“原来他因魏津大人郁郁不得志而遭祸,那时公子淮正拉拢外士,他有心撒气,便寻了个空子将公子淮的男宠兜头蒙去,毒打一顿,这才有了此计。” 魏闾周身渐暖,懒懒道:“公子淮的男宠竟会出此计暗祸他主子?” 小臣连忙道:“在下也疑惑,本以为是私仇公报,便去打听公子淮的男宠是何人,方得知公子淮并未饲养男宠,但有一人模样清隽,常跟在公子淮身边,公子也对他礼让有加,这才让人误会了,此人便是楚公子的随侍先生。” “楚公子?”魏闾困意顿消,坐直了身子。 这楚公子不过与魏明一般大,便有如此深沉心机? 第59章 魏闾今日才接到楚军异动,现下又有楚公子掺来一脚,楚人想做什么? 小臣观他神色复杂,善解人意道:“依在下看,此计虽与楚公子脱不了干系,但这楚人随侍也并非傀儡。听闻他化名戍文,几年来常在安邑城中各处游走,与原先在行人署当职的燕质子也颇有交情。” “楚公子,随侍先生……”魏闾一拍脑袋,想起这人是谁了,“这不就是姬承的那个心头好吗!” 魏闾记起来,他因姬承之故暗中派人监视过此人,这个戍文真名为越离,既是楚公子的随侍,亦是魏淮信任的谋士,楚公子与他相依为命,两人关系匪浅。 楚公子他动不得,一个随侍他还拿不住? 魏闾不愿坐以待毙,即刻动身前往落风院,亲自去请。 他倒要看看,楚人想在他魏国翻出什么水花来。 // 魏闾带着四名侍卫出现在楚院中时,天色擦黑,絮雪绵绵。 他打量这有模有样的小院,品出几分莫名的冷清。 景岁挡在门前,拱手道:“敢问是哪位大人前来?” 房中对烛而坐的师生纷纷起身,越离开门出来,见此人有几分面熟,魏闾已先笑礼道:“宗正魏闾,特来寻越离先生。” 楚燎取了越离的狐裘来替他披上,按在他肩头的双手并未离开,警惕地扫了魏闾一眼。 魏闾觉察出其中掩饰不住的敌意,笑得更明朗,很满意他们的难舍难分。 “不知大人寻来可有要事?请进来看茶说话。”越离不动声色,兵来将挡,侧过半边身子。 魏闾摆摆手,一团和气道:“看茶就不必了,我对先生久仰大名,姬承是我旧友,如今他不在了,听闻先生与他交情不浅,这才来相邀先生随我回府小住,一同畅叙故人之情。” 楚燎握住他的腰往身后带,还算客气道:“大人改日再来吧,先生这几日尚在病中,不宜出门,若大人实在想念故人,我与姬承也有些交情,可陪大人聊聊。” 景岁也附和道:“是啊大人,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 “原来先生病了吗?”魏闾旁若无人地打断,目光在越离和楚燎的脸上来回打转,“这天气干燥,又连日大雪,可别病出什么毛病,像东陵大火般一烧不止啊。” “先生随我同去,我也好照顾一二。”他没错过那稍纵即逝的愕然,垂目看着越离甩开楚燎抓上来的手,含笑道:“怎么样,先生考虑好了吗?” 越离知道在劫难逃,魏闾有备而来,又屡屡试探,他几乎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颔首道:“大人盛情相邀,在下一介侍人,自当相从。” 楚燎脱口唤道:“先生!” 越离面不改色,朝魏闾笑了笑,“既是小住,容我稍作收整,片刻便来。” 言罢他也不请魏闾进门,自顾自转身进了内室。 魏闾目的达成,不再多言,自有一番意趣地伫在檐下看雪。 景岁虽有些不虞,好在不是楚燎,何况越离都开口答应了,他只好守在门边,与魏闾带来的侍卫各执一方。 楚燎摔上门紧跟上去,越离除了几件随身衣物,可取可不取,根本没什么好拿的。 楚燎跟得紧,险些撞上突然转身的越离,稳住身形撤开两步,越离紧逼上来,在他耳边压低声道:“我走之后,你与景将军伺机出宫,不必再等太子消息,一路回楚,总能遇上他们。” 他看着楚燎欲怒的神色,拍了拍他的后颈,“遇上楚军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子攻打魏国,盟约不可破,势弱之国不可贪快,徐徐图之方得久长,你心思玲珑,定能明白我心。” 越离折身随意捡了几件衣裳,楚燎听他话中之意,是要抛下他独赴虎穴,“你非去不可吗?盟约未破,我若不许,他也不能奈我何!” 他拽住越离的袖角,这段时日两人都在竭力避开那日所言,一个是有意为之,一个是无可奈何。 “……此事没那么简单,总比撕破脸好,”越离从他手中扯出衣袖,心中涌上离别之苦,叹了口气抬手抱住他:“你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依我所言,我自有脱身之计,不必担心。” 楚燎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激得眼中发热喉中发涩,将他狠狠按入怀中恨声道:“你骗我,你根本不打算回来!” 颈间的肉疤被热气扫过,越离没呵斥他的不伦,“能教你的,我已倾囊相授,世鸣,阿兄的话你不听了吗?” “为什么……你总是逼我走?”楚燎想起魏闾别有深意的眼神,他究竟是冲着谁来的? 越离在魏国不过是一个异国公子的随侍,按下他不如…… 楚燎想通了其中深意,眼神黯下,俯身扣住越离,在他颈间留下一个牙印。 “世……楚世鸣!”越离的声调猛然拔高,檐下魏闾眉尖一挑,摸了摸额头,回头扫了一眼,深觉有趣。 越离抬起的手终究没落下,楚燎阴恻恻地看着他,不再装出求学好问的乖巧模样:“他知道你是我的人,就不会随意动你,是我没用,要你处处周全,但我绝不会丢下你离开!” “我说过,我要带你回楚国!” 越离心神一震,想起这些年楚燎一次次对自己的回护,世间有那么一个人记得他……也就够了。 幸好还有景岁在他身边。 越离知他心性如此,多说无益,也不忍苛责,只哽下声道:“好了,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你顾好自身便是为我打算,别让我空忙一场,明白吗?” 楚燎见他面露悲凉之色,心口一窒,越离已转身离开。 魏闾早等得不耐烦,正要催促,越离拉开门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一扬下巴:“走吧,宗正大人。” 身后透来的烛光将他颈间的新鲜牙印映得分明,魏闾惊得唇齿半开,望向紧追而来如丧考妣的楚燎。 越离被他恍然大悟的神色惹得羞恼起来,对着魏闾带来的侍卫呵斥道:“还不带路?!” 侍卫以视线询问魏闾,魏闾突兀大笑不止,任越离眼刀剐了一遍又一遍,他赶忙摆手道:“快带路,快带路哈哈哈哈!” 楚燎死死抠住门框才没有飞身而去,眼睁睁目送越离的背影消失在院中寥落的烛光中。 笑声在四面八方回荡,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第49章 垂落 十万魏军朝宜阳进发,冬日里雪没马蹄,夜间寒气深重,十二日方抵达宜阳关。 韩军连下四城,正来势汹汹向宜阳赶来,宜阳守将见到魏字大纛与陈字帅旗,激动得手舞足蹈,身后士兵也一片欢呼,放下栈桥开门去迎。 韩王溪复国血热,杀得一路酣畅,陈修枚接下宜阳,无论是败是胜,都不必与前头的同僚那般,落得要么死要么降的凄惨下场。 陈修枚进城后安顿大军布置城防,等待韩王军的到来。 这已是她数不清多少次领兵上阵,来路上她看着半途而废的魏韩漕路,沙土堆成一个个枯草堆,既看不出成全,亦辨不清原貌。 百战声名,图的是千秋霸业,现如今,她也有些厌倦了没完没了地打补丁。 出发前陈氏宗伯请来卦师替她卜了一卦,火风鼎卦,九四爻,离上巽下,火在风上,燃木烹食,鼎折足,覆公餗,是大凶之卦。 陈修枚执戈用兵,本就是一把行走的凶器,以凶峙凶,她不觉得自己没有胜算。 可朝中形势如此,政事无小事,两位公子更是同入军中,暗流涌动。 她审时度势,除了自己带出来的亲信,又亲去请来谢老将军。 谢老将军年过花甲,大半辈子都在为魏国南征北战,在军中积威甚重。陈修枚初出茅庐之时还曾得他指点,也算得半个老师。 她欲让出帅印,身列裨将,谢老将军不耐朝中哭哭啼啼,也不愿再费心力,只与她分列左右二帅,共统大军当个随军的样子,好避开朝中风波。 宜阳城中多为韩民,就算再怎么封锁消息,韩王复国的风声也还是传了进来,短短两日,已发生了三次暴乱。 陈修枚虽不必出面,但在城头上看着群情激奋的场面,心头一沉再沉。 她回到房中,离开时公主菱送给她的鹤纹玉帛腰带就放在她的随行囊中。 太贵重了,她本该放在家中,思及魏菱前呼后拥地替她围上,还是随身带上,层层包裹。 “大帅。” “进。” 魏淮身上的肩甲稍显凌乱,脸上也有几道抓痕,他在军中处处身先士卒,半点没有公子的架子。 “大帅,民乱已息,暂且相安无事,韩王不日将至……”魏淮踌躇不语,陈修枚抬手道:“但说无妨。” “属下请送民退往羽津关,以避后顾之忧。” “报——” 魏淮话音将落,马蹄声由远及近,八百里加急的信官风尘仆仆被架入房中,长时间驭马令他两股战战,连单跪也跪不住,“报大帅!赵王孚御驾亲征,从代地到邯郸连下十五城,一路往邺城直下而来,扬言所经魏地必屠城血耻……” 第60章 陈修枚拍案而起,“赵王好大的口气!欺我大魏无人否?!” 谢老将军披甲而来,显然也听到了消息,他老当益壮,对大魏各境布防都有心得,当即与陈修枚对视一眼,缓缓摇头道:“大帅,邺城有精兵无良将,是个撑不过三更天的纸老虎,大帅速拨兵于我,前去救急。” 陈修枚不置可否地一点头,扭头朝魏淮嘱咐道:“安民定乱之事交由你全权负责,疏民离城并非易事,你小心操办,切忌因小失大。” 魏淮抱拳领命,退出房门。 韩民暴乱不成,便在街上泼洒污水,雪被清至两边,地面上仍有一层冰面,若行走不慎,轻易就摔个五体投地。 每条街衢两头都有兵士把守,他巡逻一番,在街角处看到魏明正与兵士低声交谈,随后士兵离去,他守在原地,仰头看漫天飞雪。 说来韩地与魏地相隔不算太远,却比安邑暖和得多,雪花飘得也自得其乐,不易被朔风吹成雪粒。 魏明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形状姣好的六瓣晶莹顷刻融化在掌中,留下一团小小的水渍。 “二哥,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他出声唤住擦身而过的魏淮,魏淮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也不愿伪饰,既被叫住,他也不躲不避,偏头看了魏明单薄的缟衣,想了又想,还是道:“宜阳虽比安邑暖和,隆冬之际,还是小心为上。” 魏明眉眼覆霜,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扫了一眼他脸上的抓痕,“二哥万事争先,也该以已身为重。” 魏淮有些恍惚,魏明从小就与他生分些,总爱粘着魏珩,一见他来,就躲到魏珩身后,怯怯地探头看他,犹犹豫豫地喊一句“二哥”……他这个玉团似的九弟,如今也长成了冷漠孤傲的模样。 他莫名有些心塞,这无关交情,而是一个身在其中的看客的惋惜。 魏淮转身正对他,身上的铠甲发出颤巍巍的动静,“长清,你母亲那天唤我去小坐,我并未与她说过任何诛心之语,你我之争,不涉外人。” 他明知自己必遭猜疑,但见魏明面露讶异,仍忍不住有些气恼:“信与不信都由你,此事我问心无愧,你……自当保重。” 脚下的坚冰咔嚓作响,魏淮收声离去。 魏明望着他的背影,唇角一抖,喃喃道:“你我想要的,都太多了……” 圆满才是最不可求的镜花水月。 街衢复归平静,偶有檐角冰条砸下,碎成块块冰晶,没来得及融化成水,便被大军纷纷踏过,污成了一滩滩脚印,朝城外延伸而去。 陈修枚领四万兵马北上救邺,由谢老将军坐镇宜阳,除了自己的亲信,魏淮与魏明皆留在原地,同时传信王都,奏请魏王调兵来助。 魏淮在撤民一事上做足了功夫,走街串巷打探消息,连着三日宿在当地的申氏望族家中,恩威并施,申氏长老只好出面召民,魏淮守在边上,补充着安抚民心。 城外韩王兵至,战鼓雷鸣杀声震天,谢老将军派兵遣将,少攻多守,防着后院火起。 魏淮整肃军队,进城后与韩民秋毫无犯,几次暴动多以魏军重伤,宣称兵以兵论,不伤平民。 三番两次下来,韩民以申氏为首,同意迁出宜阳,退守不战之地。 魏淮领着韩民从后城门退走那日,阳光从阴云间洒下,晴雪泛着刀锋般的寒光,背井离乡的人们潸然泪下。 牛车上摔下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背满包袱的妇人急得满头大汗,逆着人流往哭声处赶去。 魏淮驻马下鞍,疾步走到啼哭不止的孩子身边将他抱起,见他额头被磕出一个青色大包,转身嘱咐兵士取来跌打油,全军放慢脚程。 妇人见状不住抹泪,常年劳作的腰不住地往下驼去,她又努力直起身来,看着面前颇为娴熟哄着孩子的年轻将军,埋怨道:“孩子他爹就是前几年你们打来,参军没的,现在俺们家不成家,国不成国,你抱俺孩,俺也不谢你。” 魏淮给孩子揉着额头的手滞了滞,手上的油没抹完,妇人已经重新接过孩子,把半哭不哭盯着他看的孩子放回牛车上,继续伛偻着身子,跟着人流往前拖沓。 他茫然地在乌泱泱的人流中转动身子,不少人瞥他一眼,又嘟囔着移开视线。 这里不是恢弘华美的魏宫,不是来去潇洒的安邑,异国他乡里的生民,说着他能听懂但有些别扭的方言,默不作声地谴责着他们的伪善。 魏淮努力在身不由己的身世中求生,可当所有人都被从天而降的时运裹挟,他的身不由己便显得游刃有余。 可他不认为自己错了,先谈立场,方论对错,异地处之,韩王军未必会对他们手软。 雄兵砌强国,强国养烈民,他不过这大争之世中的一点涟漪,只要站得高望得远,这些具体的痛意就会杳杳而去。 魏淮紧握佩剑,重新翻身上马,朝前方进发。 整个队伍扶老携幼,挪了半天连城门也没蹭出去,魏淮也不催,始终不紧不慢缀在队伍之后。 光亮洒在暗巷一角,另一角在光明的衬托下愈发昏暗,箭簇的寒芒略过土墙,弦音微颤。 寒芒对准了马上的魏淮,凝在他的后心处。 风流云散,魏淮在有些刺眼的盛阳里眯起眼睛,白光猝然而至,他扭身躲开,下一箭紧逼而来。 “啊!杀人了杀人了——” 魏淮从马上摔下,周围窸窸窣窣有箭光划过,负责护送的军队忙不开身,韩民惊叫着四处逃窜。 魏淮撑起的身子连马蹬都拽不住,捂着胸口软倒在地上,意识在疼痛中涣散,隐约看到一双金线虎纹军靴踱到他面前。 他挣扎着偏过头,那人的面容在氤氲雾气里看不真切,下颌与领口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烈日灼心,冬天的太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蓝色的血管自手背上凸起,攀到那双鞋面上,衬得他愈发狼狈,他不敢闭眼,怕再也没有睁开的力气。 周遭的一切嘈杂都远去,他耳中嗡鸣,几乎也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那人俯身下来,凑到他的唇边,听他说:“长……信……” 魏淮忆起离去前魏珩的不依不饶,两人不欢而散…… 他不该跟他吵架的。 那人接住他了无生气的垂落,在荒唐又喧嚣的寂静中,有种残忍的平静。 “好。” “二哥。” 第50章 隔世 越离被魏闾软禁在府中已逾半月,魏闾偶尔来他房中小坐,问些有关姬承与他和楚燎的私事,至于东陵之火,他似乎半点不关心。 午时,魏闾兴师动众率领大批侍卫撞开房门,面色严肃目光深沉,大怒道:“你家主子招呼也不打,拍拍屁股就跑没影了,我魏国待你们楚人不薄,还以为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没想到还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大步走到越离面前,居高临下冷冷道:“还以为你对他有多重要,到头来还是弃如敝履,白白浪费我这些日子的好食好水!” 越离被拘禁在此,每日除了读书写字无事可做,魏闾撞门前他还在四海八荒里抄山纵海,砰然一下,还真将他吓得心如擂鼓。 他看了看连假笑也奉欠的魏闾和他身后乌压压的甲卫,躬身捡起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魏闾脚边的笔,拢卷理袖立起身来,拱手谢道:“早知宗正大人府上有如此藏书,我该早来拜访,不至有未尽遗恨。” 不过捉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除了魏闾神色有异,其余人皆无愤慨之色,看来楚覃并未攻打魏国。 他心下稍安,念及楚燎已离开,更是了无牵挂。 魏闾脸色微变,眉头愈加蹙拢,听他声平气和道:“受君之托忠君之事,此乃中原义士所为,大人错算,我不过侍谋下臣,这步敲打之棋,终成我节烈之名,而不得大人所谋。” 他自觉走到甲士身边,束手就擒。 魏闾捻着剑柄上的纹路,邺城危急,陈修枚派人前来求援,边境八万兵马调动,难免薄弱。 方才又得消息,公子淮在韩民暴动中陨身,魏军群情激奋,遏住了韩王一往无前的气势。 公子明上书陈情韩地取之不难,难在韩民不驯,暴动不息来去扰乱,不若就此与韩王议和,将韩魏之渠完善,两国之民移风易俗,来日可一举图之,何况有赵人燃眉在急,不宜分头作战,恐有豺狼窥伺…… 更有楚军驻扎在边地之外,意向动静皆不明晰,魏闾只知那楚公子与魏明关系颇深,近乎竹马之谊,楚军之帅楚覃又是楚公子的胞兄,楚军此意究竟是敌是友?其中可有更大的图谋? 他嗤笑一声,出言讥讽道:“你与楚公子共苦多年,养条狗也该有点感情,他不闻不问丢下你离开,若我是你,教养出这么一个白眼狼,早就悔不当初了。” 他见越离毫无所动,甚至恋恋不舍地望向桌上的书卷,换言道:“如今他不顾旧情弃你而去,你该做的事也做完了,人活一世,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 第61章 越离这段时日与他相处下来,大致知他是个两面三刀的笑面虎,现下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忍俊不禁地听他激将,引先圣之言摇头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大人又怎会是我?” 魏闾见他油盐不进,不禁动了真火,磨牙道:“越离,你可不是干干净净的楚公子,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你知不知道,我这里有多少刑具,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人固有一死,一死了之是必死之人最好的下场,越离自小习得疼痛的辛辣,对此颇有心得,却仍做不到面不改色慷慨赴之,身上的疤痕温故知新,先一步麻痒起来。 他打了个冷颤,魏闾暗喜,终于等到他露怯,早知直接上家伙,哪用白费口舌? “我旧疾在身,怕是挨不到大人的刑具用尽,便神志已失,大人想知道什么,我说便是了。” 魏闾:“……” 他几乎要气笑了,皮笑肉不笑道:“我又如何知道你不是诓我?” 越离诚恳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没说真话?” 他觑着魏闾阴云密布的脸,叹了口气:“大人既然非得屈打成招,何苦疑我真心?” “来人!” 魏闾一时半会儿还真奈何他不得,觉出他强装无畏的细抖,默然片刻,道:“把他关进暗室,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出来!” 暗室里有一铺干草,角落里放着沤桶,发出腥臊臭气。 室内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铁门,越离被搡进去,借着铁门外的微弱光线,看清墙边依偎在一起的两只死老鼠。 铁门“哐”地在身后关上,他稍微松了口气。 比起幽禁,还是各种刑罚更令他难以招架。 在绝对的黑暗中,他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不知多久之后,他放弃了估算时辰,摸索着爬到干草堆上,靠墙闭目。 铁门打开的声音在暗室里堪称是开天辟地的响动,他在干草堆上打了个抖,食盒被推进来,铁门重新关上。 他摸着墙走到食盒旁,盘腿坐下,一口一口地将干粮塞进口中,借着咀嚼的动作恢复神经。 饱腹后他扶墙站起,贴着墙一寸一寸挪过,猜想暗室应该不会太大,却觉得又有楚院的方圆。 在感官的过度敏感中,他无法得知这间暗室究竟有多大,也拿不准饭食是一日一送还是三日一送。 一开始,他尝试将脑中的思绪一点点匀出来,还能镇定且分明地条理着。 也许只过了一瞬,也许熬了很久,他的所思所想与角落里的沤桶一样恶心得不忍直视,晕眩与幻听敲打着混沌。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似乎才闭上眼困意就烟消云散,他的思绪塞满了这里的每一处,到处都罗列着他的年岁。 他时而听到先生因失真而嘶哑的声音在讲学,时而听到先生训斥他不遵师训,货与王侯阴弄权术,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他听到楚覃问他王霸中原需多少日月,听到他急欲摆脱越无烽脱口而出的违心之计,听到他在楚覃的夸赞与重用中日渐沉浮的真心,听到…… 听到楚燎与他愤慨相对,耳鬓厮磨,枉顾世俗的那句“我绝不放下”。 “啪。” 巴掌声在室内微微回荡,越离甩了甩脑袋,楚燎的稚嫩面容犹在眼前,他是他教养长大的孩子,他怎能不知廉耻,监守自盗? 可在黑暗中流淌的惊惧与没完没了的孤寂催促着他,要他去抓住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火光。 他越是抗拒,就越发眷恋。 在这无生无死的地狱里,他不是谁的兄长,不是什么先生,只是天地间一缕无依无着的轻烟……他浮肿而翕张的眼皮下,瞳孔渐渐涣散,似乎在凝望某一处角落,又似乎从没睁眼过。 楚燎转过脸来,在黑暗中露出嘲弄神色,“阿兄对我尽心尽力,先是觊觎我王兄而不得,后来又对我存了这般亵/弄的心思……” 他的脸猛然放大,越离一时分不清他是楚覃,还是楚燎。 “越离,楚燎来到你身边时才八岁,你就如此下作,连孩子也不放过?” “我……没有……” 他在混沌中陷落太久,这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连记忆也不甚明了,他分明记得自己推开了楚燎,但那只推开的手在极寒中打了个旋,攀上楚燎的脖颈,将他勾向自己…… 他太渴望有人能与他说说话,说什么都好,世道义利,爱恨情仇,什么都好,别把他放逐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唯独…… 唯独那个人不能是楚燎。 他咬破指尖,十指早已冰凉透骨,连吮下的血都能冻伤喉咙。 “哐!” “哐哐——” 地陷般的巨响令他歪倒在草堆上,抱头缩成一团,巨响仍在继续,他唇齿间溢出低回而痛苦的呻/吟。 “嘣!” 烛光随着砸烂的门洞透进黑暗,将草堆上颤抖蜷缩的人映出濒死的轮廓。 “阿兄!” 越离双手捂在耳朵上,脑中仍回荡着巨响,鼻尖传来楚燎练武后的汗渍气息。 他的脸被扶着贴在热得过分的颈窝里,在楚燎一遍又一遍的呼唤里本能地抱住面前之人,迫不及待要逃开这方难以承受的千诘百问。 “求求你……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火光映在越离的瞳孔中,他依旧没认出眼前之人,眼珠木然地转动着,显出几分畏光的呆滞。 “公子!我们快走!有人在府外接应!”景岁捧着烛台不住地朝出口看去,连声催促。 事发突然,他们来不及找钥匙到底在谁身上,残铁丧眉耷眼地挂在边角上,楚燎破门时的强悍连景岁都吓了一跳。 他摘掉扎在越离发间的草枝,捧着他的脸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越离仍在不住发抖,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楚燎将人打横抱起,心想:魏闾,我要你的狗命。 这是一条地下甬道,他步伐极快,几息之间便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景岁打头,月光洒在越离红肿的侧脸上。 越离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把脸埋在楚燎肩上。 在平稳与颠簸的轮换中,他试探着摊开掌心,接了满手的皎洁,耳边的鬼哭狼嚎见光而散,连风中的凛冽都像是柔软的抚摸。 他眨了眨眼,引颈望去,青云端上明镜高悬,涤荡他一身不明不白的前尘。 恍如隔世。 第51章 生离 魏闾府上脚步声杂沓,管家呼来喝去地安排着什么。 楚燎身上的热度传来,光明与人声将越离失落的意识唤回,枯锈的嗓音发出震颤:“……这是怎么了?” 楚燎与景岁趁乱寻了后墙的小径,蚊蝇般的细语被他捕捉,低声道:“魏王被刺杀,现在所有的朝堂官员都召在宫中,我才得以从落风院中脱身。” 越离被带走后,楚军的动向被魏王所知,落风院被严防死守如铁桶一般,楚燎一边心急如焚,一边又不敢轻举妄动,硬生生等到了现在。 魏闾煞有其事地诈他,也是拿准了楚燎必然有异动,谁知越离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本想多关些时日,不料魏王遇刺身亡,现在别说一个越离了,就是楚燎他也顾不上,魏国上上下下全乱成了一锅粥! 景岁打头阵在前头探路,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他时不时回头觑上一眼,确保前无拦路后无追兵。 这些日子楚燎的焦躁他看在眼里,如今更是紧紧抱着不松手,景岁既想着越离于楚燎亦兄亦师,又虚弱至此,楚燎的担忧无可厚非……他瞥了眼楚燎托着人往自己身上贴的依恋情状…… 是不是有些亲密过头了? 楚燎失而复得,提着心吊着胆放入怀中,两条手臂铁杵似的,箍得越离皮骨都疼了起来。 “王兄就在城外等着我们,很快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了……这些日子,你都是怎么过的?” 他绝口不提自己的鱼死网破,他还有好多的话想和越离说,时机总也不对,不知自己这点念头怎就这么难,好像要惩罚他的顺遂似的,也让他尝尝抓心挠肝的不是滋味。 越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目光从他肩上穿过,月光下墙头塌着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一会儿左摇一会儿右晃,延伸出的细枝与越离始终相持着…… 越离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生气,手扣在楚燎脑后,目光聚焦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道黑影,轻声道:“世鸣,放我下来。” 楚燎时隔多日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字,鸡皮疙瘩顺着脊背攀爬到后脑上的那只手下,微微躬身就要放他下来。 直觉慢本能半步匆匆杀至,楚燎目光一凛重新卷起他的腿弯,在空中打了个旋撤开原地。 “公子小心!”景岁回身拔出剑来,箭簇已扎入楚燎后心。 “快开门!”楚燎低吼道。 景岁不敢再耽搁,一剑劈开后门的门闩,提前备好的两匹马拴在石柱上。 第62章 楚燎不敢再放下越离,咬牙使力将两人的重量托上马背,景岁挥剑一砍,他御马冲了出去。 他对安邑的街道与巡城值守处了然于心,不走偏门,而是大摇大摆地奔向正城门。 越离的恍惚终于褪了个干净,夜风兜头盖脸,他半眯着眼,抓住身前的手臂努力回头:“你是不是中箭了?” 楚燎反伸过手,一把拽出那根两尺多长的小箭,浓郁的血腥味顷刻散去,越离从他手中夺过那根小箭,箭簇上的血迹未干,楚燎下巴抵在他发顶,他一时无话可说。 离城门将近之时,三人弃马步行,景岁替他简单处理了伤口,止住淅淅沥沥的血意。 越离侧立在旁,垂头看着手上通体漆黑的小箭,没有疾风的狂乱,除了血腥味,还有他熟悉的树木气息。 垂落的那只手从身后被人攥住,楚燎唇色有些发乌,对他露了个笑。 “别怕,很快就无人能再伤你了。” 景岁将自己的外衫褪下,替他遮挡住背后的血迹,“走吧公子。” 不远处的城门便是八年前他们从楚而入的地方,那时楚燎才及他的腰高。 他抬头看着面前青丝玄鬓的少年郎,那一时半刻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宛如石投春水,还是在他心间荡起一片涟漪。 楚燎不知他在想什么,那目光似怜似喜,无比细致地扫过他的眼角眉梢,泛起不可名状的痒意。 越离回握住呆愣的楚燎,掩下百般心绪,朝景岁颔首道:“我们走吧。” 景岁脸色难看地收回视线,同手同脚走在前面,越离牵着楚燎,一前一后地跟在其后。 城头灯火通明,魏王遇刺之事虽未广而告之,但人多眼杂,消息不胫而走,全城戒严之际,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世鸣,把东西拿出来。” 越离晃了晃手,楚燎这才注意到面前虎视眈眈的城防兵,从腰间掏出令牌递去。 这是魏明给他的出城令,令牌背面刻着“明”字,是魏王宫中的公子式样。 “公子明命我出城,前往前线协助一二。”楚燎面不改色地补充道。 城防兵把令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确定是魏明的令牌无疑,楚燎是公子明的伴读公子,他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先放缓了声色,要他们小等,他前去请示一番。 景岁浑身都紧绷起来,倒是越离和楚燎清闲,时不时相视而笑,仿佛只是出门踏青游玩。 楚燎在狂喜之下被倦意冲刷,身形有些不稳,越离上前搀住他,仰头看刻在城头上经霜历雪的“安邑城”几个大字。 没多久,小兵捧着令牌下来,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出城门。 毕竟他有公子令牌在手,公子淮一死,举国上下谁不知魏明是未来魏主,何况楚军动向不明,与其糊里糊涂地招惹,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日后追究下来,也是依令行事…… 出了城门,四野的风声与相较而下的荒凉扑面而来,城头火光渐行渐远。 百来步之后,夜光在折柳渠上泛起银鳞,沿岸垂柳瘦骨嶙峋,随风摆弄着细弱的枝条,有种诡异的美感。 楚燎始终紧紧抓着越离,他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景岁笃定那箭上并无剧毒,只是抹了致人昏睡的树汁,他也就放下心来,牵着人天荒地老地困倦着。 “世鸣!” 楚覃的脸在月光下似明似暗,跟随他多年的战马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 “王兄!” 越离松开楚燎,不动声色往旁边让了一步。 楚覃面带喜色上前抱住楚燎,听得一声闷哼,不解地朝低头不语的景岁望去,景岁讷讷道:“属下不力,让公子受了箭伤……” 越离不偏不倚地接住楚覃沉甸甸的视线,扯起嘴角目露冷光:“殿下,久别了。” 楚燎甩了甩头,拉过越离替他邀功:“兄长,先生护我多年,劳苦功高,你回去可得好生犒劳功臣。” 楚覃没看楚燎,与越离不声不响地对峙着,“他就是这么护着你的?” “是我大意了,”楚燎挡在两人中间,梨涡若隐若现,“兄长,看在我大难不死的份上,以后把先生交给我吧。” 他没忘记越离是楚覃帐下的人,也记得魏淮说的那些离间与猜忌,但只要有他在,什么都不会发生。 楚覃的眉头皱得狠厉,打马声由远及近,他扭头离开。 慢一步抵达的屈彦表情复杂,单膝跪地抱拳道:“殿下,我……” “不必说了,先离开。” 楚覃单枪匹马只带了屈彦前来,更多的人马不好靠近,驻扎在二十里外的呈亭外,等候接应。 “我们走。”楚燎将越离带上马,楚覃驭马过来,“你有伤在身,把他交给景岁。” 楚燎双手环过越离挽住缰绳,摇头笑道:“不了,有他在我的伤便不算什么。” 景岁牙酸地撇开脸,上前催促道:“公子向来勤武,属下殿后,应当不会有事。” 屈彦见楚燎没认出他,也不急着叙旧,缀在楚覃身边等候发落。 楚覃束手无策地叹了口气,“好,走吧。” 一行人向东奔去,马蹄扬起一地尘灰,徐徐流动的渠水在余光里飞速掠后。 恍若那些欲驰欲缓的光阴。 在犹新的记忆里,春三月的时节,两边的垂柳会结出柔软的嫩叶,绿意昭昭,等到四月暖风拂过,带起的绵绵白絮会悠悠扬扬飘向高天,落在安邑城中每一个行人肩头。 立春前后,荒寂的大片农田中开始有躬耕的身影,田道上堆着用来烧土的牛粪马粪,车辙把路旁的杂草压倒,板车上坐着戴斗笠抱着农具的孩子们。 春花秋月,夏蝉冬雪,生命中潺潺的八年。 从一无所知,到无所不知,安邑是他们的牢笼,亦是他们渐行渐远的故乡。 腰侧的手缓缓耷下,身后的热气随着重量一点点颓塌。 越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楚燎打了个激灵,从麻木的钝痛中清醒过来,越离已在他手中夺过缰绳。 “吁——” 猛然的止步带起伤处的震颤,楚燎眼前一黑,下颌磕在越离的锁骨上,随即被宽慰似的托住揉了揉。 然后怀中一空,灌了满腔冷风。 周遭是荒芜的农田与土丘,月华如练,在未化完的雪地上铺开。极目望去,山脚下还有几家柴扉深掩的门户。 楚燎不知越离是何用意,紧跟着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被景岁扶住。 前头的楚覃与屈彦掉头而来,楚燎的脸色白得发青,眼底久不成眠的郁色与长睫投下的阴影混在一处,终于被越离看了个明白。 他神色间有种熟悉的冷漠与决绝,楚燎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心下没来由地发慌,五指在虚空中一晃,越离后退着躲过了。 “臣想起还有重要之物落在城中,公子有伤在身,请先行一步。” 楚燎似哭似笑地牵了牵唇,“落了什么,我回楚补给你就是了。” 屈彦看了看呵出一口白气的楚覃,楚覃眉头一松,轻轻颔首。 “公子,此伤不宜久误,我们先离开,之后再来接他就是。”屈彦上前架住手脚发软的楚燎,低声劝道。 越离只看着楚燎,两人隔着咫尺,他温声摆了摆手:“世鸣,听屈司射的。” 屈彦没想到他一口道破,若有所思地正眼打量他。 “不,我不能留你一人,”楚燎茫然四顾,祈求的目光投向楚覃,“王兄,你快劝劝他,他听你的,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劝劝他……” 楚覃对这场面也有几分头疼,但长痛不如短痛,一击不成,怀恨在心,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患。 “先生自有打算,你有伤在身,我们先回去再计较也不迟。” 楚燎被一左一右架着,不可置信地盯着楚覃的轻描淡写,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有什么重要之物抵得过命?只要回到楚国,他想要什么,自己都会给他。 还是…… 他不愿待在自己身边? “你既唤我一声阿兄,此心便是不伦,唤我一句先生,此心便是不敬……” 越离凝目于他,夜至深更,凛冽的寒风刮起他的衣角,他撤步后移,转身欲走。 楚燎本就失力,如此一激更是血气逆行,扑腾着要去够他。 景岁:“公子!” 屈彦:“世鸣!” 楚燎喷出一口血,几乎要跪在他面前,越离被楚覃展臂挡住,低声道:“走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 “不要走,先生,我求你,魏国局势不稳,魏淮已死,你别离开……”楚燎努力仰起头,清光淌了他满脸,两条腿仍不停挣动着,再狼狈也没有了。 他搜肠刮肚,恨不能剖心破腹…… 是了,他的心,他不肯要。 可这刀山火海的乱世里,又有几处离散可画得出团圆?这一别,他又要去哪里寻他? 第63章 他还能找到他吗? 他看不到越离眼中的疼惜与不舍,那居高临下的目光里堆满了他辗转反侧的心悸与恐慌,一瞬间落地成魔,求越离从轻发落。 “我错了,是我不该……我不该,是我的错,我……”楚燎咽下满口血沫,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能回来,“我会改的,先生……阿兄,我会改的,我再也不敢了,你……” “你救救我……” 楚覃恨铁不成钢,双臂狠狠地抱提起他:“楚世鸣!你就这点出息!” “兄长,你快帮我劝劝他,他……他一定听你的,你……” 楚燎不甘地软倒过去,两手虚握着,被楚覃搀搭到马背上。 他蹬上马背,拿一根皮鞭将楚燎绑在身后,生出几分有心无力。 越离仍垂头钉在原地,楚覃哂笑一声:“我竟不知你在人心向背上的本事还更厉害些,看在世鸣对你的情分上,就此别过吧。” 这一去,便不会再中道停驻了。 景岁见他形单影只,在空旷中更显凉薄,有些不忍,却也只是在错身时道了句“先生保重”。 一阵阵疾风绕过他,奔往他求而不得的故土。 越离双膝砸下,跪向楚国的所在,膝头那摊热血溅在沙石地上,早已风干。 作者有话说: 黑化进度:100% 召唤黑魔仙! 第52章 迷途 “先生,这里能看到虎牙山和凤泉!” 小越离爬到离地三丈高的树杈上,一手紧抱着漆树的树干,一手指着远方缭绕的雾气,惊讶连连。 越家祖地在无锡,妻妾多安置在祖宅中,是当地有名的望族。虎牙山据说是无锡之中最陡峭的山,凤泉则是远近闻名的灵泉,高门大户多取凤泉水来煮饭烹茶。 楚地十里不同音,无锡山水俱柔,乡音也婉转多情,越离小小年纪便拿腔拿调地学井伯的沉稳,可他尚未变声,耳濡目染,仍遮不住话音里的软糯。 井伯时常借着牵马的空隙,将闷在屋中的小越离带出来放风。 “依驰之看,虎牙山与凤泉,哪处更远些?”井伯将马拴在树干上,见树脚长了熟悉的草叶,边问边凑身过去,小心地刨出根茎。 “唔,”小越离欲下树帮忙,闻言又停住动作,将从此地到两处胜景的距离比对一番,斩钉截铁道:“凤泉!先生,凤泉在虎牙山的东北向,中间还隔了一指宽呢!” “你看,”井伯挖出了那紫色根茎、枫叶形状的紫边绿绒草,“这种草能清热消肿,明目静心,你以后看到了大可收些晒干了放在身上,已备不时之需。” 小越离摸了摸那草叶,井伯又指着远处的景色摇头:“目力所及,终有所障,从虎牙走至醴县需要三日,可取凤泉水的人家两日便可归。” “这……”小越离诧异望去,不解地嘟囔着:“这是为何,明明凤泉就更远些……” 井伯拍了拍他的脑袋,“眼见为执,心念有限,匪石不转,上善若水,凤泉的泉眼在虎牙山之后,却有泉流径下,亲近人家。” 小越离恍然大悟,良久,他还是瘪了瘪嘴,小声道:“先生诈我。” 井伯笑答:“那你为何不问明白?” “我……”小越离嚅喏的声音更小:“我又不是先生,怎会明白这些不明不白?” 他在吃穿用度上习惯了被人忽视,但在学问上却很有争心,许多被井伯一略而过的说辞,他不肯不求甚解,久而久之,难免自诩聪明,倒先入为主,不肯细问了。 此番他得了教训,不声不响把先生的话咂摸几遍,了然于心了,才笨手笨脚地爬下树来,牵着井伯的衣角问:“先生无所不知,来时走的是哪条路?来日我也去走走,好学个脚踏实地。” 井伯宽慰地笑了笑,手抚在他柔软的发顶,那笑意几经辗转,成了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寥落,“先生从那边的山峦而来,渡过长江与汉水,途经繁华的郢都,一路南下,才栖在了醴泉。” 他枯枝般的手指向西北之地,这只手年轻时也有坚韧的骨节与平整的肌肤,掌心总有未净的墨色,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朽成这般模样的。 “山峦之外,有百年屹立的风华大国,曾名为‘晋’,再往西去,是艰涩难养的风沙之地,其民为秦,再往西去,其音无可解。” 小越离对楚国之外的世界并无太多念想,郢都是楚国风物聚集之地,越无烽每每从郢都回来,都会带回好些缤纷绚丽的织物与陶器,虽没有越离母子的份,可他看在眼里,不免对国都生出几分风华绝代的向往。 他踮了踮脚,迫切道:“郢都是怎样的?郢都人生得可美?” 井伯收回百般眷恋,顺着他的话头回忆着郢都的景象:“郢都……千乘之国,城墙自然高大巍峨,郢水环城而绕,水汽充沛,聚云成雨,往往三日一场雨,来往服饰无不以花汁树根浸染丝线,发间或簪艳丽兽羽,或衔新发之芽。” 伫在原地的马儿嚼完了那处的草,慢悠悠地踱步走到小越离身后,在他后颈打了个响鼻,继续埋头啃草。 小越离听得认真,后颈一阵热痒传来,他缩着脖子脆生生地笑了两声。 井伯伸手挠了挠马头,继续道:“你母亲是醴县首屈一指的美人,郢都自有郢都的美人,无锡话音总似低吟浅唱,郢都乡民则气定神闲。” “唔,到底是国都,做什么都更气派些呢。”小越离在脑中想象着郢都的城墙与美人,想来想去,不过是醴县的翻版。 他想,等他长大了,就离越无烽远远的,离整个越家远远的,去看看郢都到底是什么样子。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吧。” 井伯解了马绳,越离拍打着衣摆紧跟上去,“先生,以后我们一起去郢都看看吧,等我长大了,我就去给人卜卦画符,写字编文,你就不必整日劳累了。” “哦?你何时见我劳累了?” 越离看着他微微伛偻的背部,踢踏着脚边的枯枝败叶:“反正,等我长大了,就带上先生走南闯北去。” 井伯很愉悦地笑了片刻,没提那些败兴的现实。 下山的路脚步轻快,两人一马徐行山中,偶尔遇到打樵而归的乡民,会与井伯寒暄几句,唤越离一声“越小公子”。 樵夫们弓腰塌背,身形被层叠的木材挡住,复又掩入山林。 仿佛除了整日哀戚的母亲与来去不详的越无烽,这世间没人可以不劳累。 其实越无烽也劳累,劳累着折磨他的笨骨和母亲旁若无人的真心……这么说来,母亲也劳累,劳累着感受越无烽的一举一动,将之解读成不可忤逆的天意。 他脸上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冷漠,不甘地体味着“众生皆苦”的真谛。 井伯不时弯腰捡着路边的枝棍,掰成与掌心宽度差不离的十数根,放到越离久经风霜依旧柔和的掌心。 “这是筭子,随处可见随处可得,哪一日你找不到路了,就低头看一看。” 越离握着那把粗糙的木棍,莫名顿住步伐,井伯牵着马自顾自朝前走去:“心劳则形逸,形劳则神定,他们扛着一家的生计,亦担着各自的道义,多亏了天地不仁,万物才能各生其道。郢都有多美,你自己去看,莫要道听途说……” “先生!先生!你等等我呀!” 井伯牵马拐入山路,山空鸟静,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那把筭子未经修饰,倒刺硌在他手心,变成了一根血迹未干的短箭。 “先生,别走,求求你……” 越离打了个寒噤,咔嚓的断裂声传来,他枕着一只手,迷蒙地看着手中的木枝。 这是他昨夜与楚燎分别后,一路往西北徒步,沿路拾捡的小木棍。 他尚未从陈年的梦境中醒来,稍稍松手,断裂的枝节伴着细碎木屑跌下。 郢都他只去了一次,粗略一扫,并未有闲情细细察看,骄矜而华贵的楚燎,是他对郢都最鲜明的印象。 楚燎…… 他与自己不一样,他是王族公子,楚覃待他不可谓不真心,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他也舍命护了自己……君臣本分,他年少不明超过太多,今后自有人教他。 至于那些可堪荒唐的情意,不过是舐犊情深,错把痴心付。 事到如今,他无心无力,只好先入为主地下了判词,把别离的分量放轻。 人生如逆旅,天地一沙鸥,越离自诩深谙此理,对每段萍水之谊都珍而重之,举重若轻,因此连自己也没意识到—— 他唯独对楚燎不公平。 越离鬼使神差想起那双盈泪盛情的眼睛。 从什么时候开始,楚燎望向他的眼中,总是盛满了含情泪? 他一次哭得比一次伤心,连笑里也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越离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多想已无益,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被身后闭目养神的人影吓掉了一手的枯枝。 第64章 昨夜依仗着月光行路,他心思混沌,紧一阵慢一阵地走着,不知走了多远,才寻到一处茅草搭就的木屋。 孤零零一座木屋,门口还有一道木桩,门板早已脱落哀哀搭在门边,履霜覆雪,破败得很有典故。 他无知无觉走了太久,乍见一处可堪遮挡的落脚处,腿脚肿胀地恢复知觉,筋络争先恐后地痛了起来。 满地寻了几块石头往黑压压的屋中掷去,没听到任何人声与兽吟,越离如释重负地将门板挪开,再挪得靠边些,好让月光透进。 虽然灌风,好过伸手不见五指。 他观月影西斜,应该没多久天便要亮了。 而他还不知何去何从。 屋中几乎什么也不剩,只有几块茅草皮垫在墙下,令他想起那方暗室。 他再无力思考,走到那茅草皮上面墙蜷缩,沉沉睡去。 火堆发出噼啪的炸音,盘腿靠墙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他两道眉毛粗极,几乎要连在一起,宽大的眼皮下鼻翼也宽,黑剌剌的胡茬糊了一下巴,虎背熊腰,看上去很是敦实厚重。 他身着褐麻,以牛皮包裹草鞋,“咦”了一声,“竟是个男子,我观你身形还以为是个女儿家,若不是风寒路远,我也不会进来。” 他与越离各据一角,一拍膝盖很是惋惜:“早知你是个男子,我便过去与你一道了,还能互相挡挡风,这屋中四面漏风,你竟能睡得这么死,连我捡柴烧火也没个动静,嘿,要不是看你呼吸起伏,我还真以为又是个冻死的……” 越离一言未发,他已抒了好一会儿的情,末了他咂咂嘴,居然徒手伸进火堆深处,捞出两个火气蒸腾的芋头来。 “喏,分你一个?你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跑这儿风餐露宿来了?” 越离也不知自己多久未进粮了,听他将自己认成什么“少爷”,心下不悦,但他絮絮叨叨又分粮与他,想来也不是什么凶恶之辈。 “多谢,我并非哪家的少爷,一介草民罢了。”他饥肠辘辘地软腿走去,被芋头烫得缩回手。 “游学之士?”这人捡起掉在地上的芋头,三两下替他剥了靠放在墙边,“等它凉会儿。” 越离见他手脚麻利,整个人有种落拓的风尘气,话音不似魏人,“敢问兄台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他呼哧呼哧地啃咬完一个,把越离的递给他,摆摆手道:“哎,什么兄台,你叫我鲁大就好。” 芋头果然不怎么烫了,饿得狠了,他也难免狼吞虎咽,闻言惊道:“你是鲁人?” 第53章 方生 鲁国是周朝宗邦,诸侯望国,乃是中原的周礼正统之地,也曾显赫一时。 楚先祖在灭商之战中殚精竭虑,因此成为周代最早的诸侯之一,首次被中原华夏所承认。即便如此,那时的荆楚远在千山万水之外,且国小力弱,与商周风化大有迥异,虽有诸侯之名,并无诸侯之实。 周成王会盟诸侯时,楚子跋山涉水背负贡礼,却被诸侯视为荆蛮,与鲜卑之君一同守在庭院,看守火堆,负责缩酒升火。 歧阳之盟后,周昭王十六年,以楚国怠慢进贡为由,昭王率兵大举进攻楚国,不料身死异地,穆王临危受命继续南伐,终于将江汉流域的铜矿山纳入周地,楚人虽力抗昭王,终不及大周国力强盛,不得已败走南迁,再度隐入山林。 败走的楚子历数代先祖遗志,一面西伐庸国,一面东下扬越,暂避汉阳诸姬的锋芒,与南方各部族方国联结成势,楚人“甚得江汉民和”。 除了周昭王死于楚地,楚人被中原诸侯恶之的另一个原因,是先祖楚熊渠一口气立了三个王,向天下宣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这是周朝历史上首次出现诸侯僭越封王之事,震动中原。 及至楚武王,亦是不守中原周礼,自立为武王,楚人世代“不服周”由此而来。 鲁国作为周朝的嫡系大国,对楚国自然抱有敌意。二十多年前,楚昭王挥师北上,一举灭了鲁国,其余诸侯对楚国又恨又怕,直到魏国强起,霸主中原,在沧骏大败楚军,打压了楚国北上吞并的气焰。 然而,身为国民各自有各自的老黄历和心酸泪,简而言之,就是鲁国为楚所灭,君死祀绝。 鲁大显然没吃饱,在身上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能吃的。他“啊”了一声,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鲁国虽灭,鲁人未绝,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越离咽下最后一口芋头,腹中添了东西,暖意升腾起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在下越离,魏人。” 他不等鲁大开口,吃人口粮替人解惑道:“我原是望族家中的随侍,但他们另有打算,我便被落下了,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多亏得你相助。” 鲁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拿手背刮了刮胡茬,“那你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冻惯了还不觉得,坐了一会儿火堆将他周身的寒意唤起,他抱臂蜷起,叹息一声。 “我……我得想想……” 鲁大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几滴困倦的眼泪,“你若无处可去,不如跟我一道去北屈守城吧?” 北屈?守城? “你这傻样跟我家二弟真像,”他揉了把越离的脑袋,捡起一边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看不见的线:“赵王沿固水一路南下,所经之处鸡犬不留,蒲阳是来不及了,我们可以堵在北屈城,抵挡赵军。” “什么?”越离被关了多日,局势一概不知,与他所料更是大相径庭,“难道魏国无人抵挡赵王?” 鲁大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似是嘲讽,又像无奈,“魏王好高骛远,聪明反被聪明误,陈修枚从宜阳率兵前往,手上最多只有五六万人马,赵王二十万大军一路劫掠,此消彼长,边地调军在我昨日启程前才堪堪动身……” 他摇了摇头,“内政不稳,陈修枚就算鱼死网破,也挡不住赵王。” 昔日强国一旦四面透风,稍有不慎就是亡国。 越离沉默少许,语气颓然:“敢问阁下是哪位高士?竟有如此仁心,在下……自愧不如。” 鲁大哈哈大笑,边笑边起身走到墙角,将那方草皮拖到火堆旁,把捡起来的小木棍放到他腿边。 然后山塌似的倒在草皮上,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哎呀,还是躺着舒服,什么高士,就是个无所事事的闲散汉子,我困一会儿,你想吧,醒来我们就走。” 他话音落下没几息,时长时短的鼾声便很有韵律地响起。 越离一根一根捡起干枯的木棍,吹掉上面的灰尘和木屑,按压在指尖,不时折断柔弱的一两根。 去燕国投奔姬承?还是隐姓埋名回到楚地,亦或是留在魏国,寻个生计? 会有不一样的下场吗? 他是弃子,鲁大是遗民。 仁不就我,我来就仁,鲁大是天地的子民。 那他呢?他该往何处去? 只要跟随鲁大前去,便知道自己的所往了吗? 投机取巧,此行难成,只怕会更加糊涂。 他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抛之脑后,摊开掌心。 越离拈起一根木棍,放在面前——有所念乎? 他又拈起一根木棍,并排而列——有所求乎? 他再拈起一根木棍,重重放下——有所执乎? 越无烽、母亲、越家众人、先生、楚覃、楚燎、姜峤、魏淮、魏闾…… 无锡、郢都、楚国、安邑、魏国…… 利、情、义、仁、道…… 越无烽经年累月的折磨,母亲的厌弃,先生的搭救与授业,他尚未离开越家之前,便死过一回了。 被扔到军中无人问津时,他找准野心勃勃的楚覃,身饲虎狼,喂养他日渐不满的权心,王霸中原,没有上位者听到这四个字会无动于衷。 后来他被推到楚燎身边,年幼的小公子在他的教养下野望中原,寸寸拔节,有了楚覃的影子,却比楚覃更多情。 以心换心,他不忍将楚燎当作筹码,哪怕落得如此田地,他也不曾后悔过。 他像是被命运抽打的牛羊,每一步都由他亲自去走,每一步都被人暗中操控。 看似可选的余地里,充满了或明或暗的刀枪。 刀枪列阵,赶在他定下前路之后。 或许每一条路上都布满荆棘,无人能毫发无损。 可那真的是他的前路吗? 他要什么?我要什么? 我要的,是我要的吗? 我到底要什么? 不知道。 越离端坐凝视着那三根大同小异的筭子,山重水复,光阴流转,喧闹的人世渐趋寂静,神魂归位,他还在这一处破屋中。 齿关咯咯作响,连手指也微微痉挛,发颤的双唇极慢极慢地、扯出一个并不协调的弧度。 他的眸子亮得骇人,往日的温润燃起火光,淬炼成一柄所向披靡的白刃,扎向涂满墨迹不知原委的黑幕。 轰然砸下的断壁残垣后,是过于刺眼的白光,和杂草遍野的空旷。 第65章 哪里都没有路。 哪里都会是路。 越家庶子、楚覃幕僚、公子随侍……他终于,什么都不是了。 他摆脱了生而定论的己见,被放逐在荒野之上,不再汲汲地求,从而进入了经天纬地的另一重辽阔。 置之死地,而后生。 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宽广,以这般狰狞的面目撞得他晕头转向,险些没认出它的真容。 越离五指张开掐在脸上,整个人簌簌地抖,疯癫的笑音与无忧的鼾声混在一处,难分伯仲。 他抄起那三根路桩,与其他的木棍一同投入火中,火焰猛蹿几寸,溅出点点星火。 泪水沿着他弯下的眼角潺潺,他突然很饿很饿,仿佛从未进食的另一个自己。 一个芋头怎么够? 越离挪开自作自受的五指山,眼里闪着晶亮的光,脸上浮现出断续的红指印。 他兴奋地闭上眼,仰头靠在墙上,额头与脖颈都是汗意,几缕发丝黏在脸上颈间,微启的双唇殷红,仍在不住地发抖。 越离,字驰之,父母授我以躯壳,先生授我以慧心,世事授我以血肉,天地授我以灵台。 他如释重负地嘶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茅草捆缚的木板缺边少角,漏下一隅天光。 鲁大打了长长地一声呼噜,在下调的音量间突兀地掐灭了。 他抬手挠了挠脸,半梦半醒地坐起来。 越离正披头散发以手为梳,随意将头发捆在脑后,一双清目望向他—— “我们走吧,去守城。”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架空,但还是有一些史实,大家先别带脑子看就行,待我写完后给大家辩证一下!鞠躬! 第54章 方死 魏明回到安邑那天,折柳渠上的碎冰尽融,寒烟抚柳,乌云成团成团地压在安邑城头,满目萧萧。 魏王为卫夫人所刺,凶器竟是一根象牙白箸,穿咽封喉,血染红了魏王的衣襟与她的双眸,那只不禁盈盈一握的皓腕,就这样巧笑嫣然地扼杀了一国的气运。 她想,她不如褒姒高明,却比褒姒痛快。 卫夫人当场被乱刀砍死,唇角难掩笑意。魏廷中人讳言国君为妇人手刃,将卫夫人描成处心积虑的通敌卖国之贼,兜头往犯魏的赵王头上浇去。 赵王听闻后抚掌大笑,毫不推脱地接下这顶帽子,并在刚攻克的城墙下为卫夫人刻碑颂功,将“以区区妇身,诛天下之暴”刻在魏国的疆土上,气得魏官口诛笔伐,魏人无不恨之。 魏王已死的消息一经确认,御史大夫丁肃常即刻被缢死在家中。 边军调令迟迟未下,魏闾心系前线主动进宫请缨,不想三公子魏裴已被魏闾之父魏汀接进宫中。 魏汀在朝中地位相当于半个国父,魏王在时一直本本分分,魏王指东他不敢往西,魏明私下也唤他一声“伯父”。 一团乱麻中,父子俩隔廊相对,魏闾失声吼道:“父亲!你疯了不成?!” 三公子魏裴本是个胆小怕事又没主意的,被他吼得端肩缩脖,不成气候地后退几步,被老谋深算的魏汀扶住,面不改色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时局不等人,走吧,公子。” 两路人错身而过,毕恭毕敬跟在魏汀身后的冯崛朝他挤了挤眼睛,不无畅快道:“你不该伪善的。” 魏闾翻掌去摸腰间的匕首,可惜在进宫时已卸下,他赤手空拳,孤掌难鸣。 不出三日,魏汀扶立了颤巍巍的新君,在操办魏王丧事的同时,迅速控制了魏明一党,能用则用,不能则杀。 在这段时间内,身在宜阳的魏明自作主张归地放民,与韩王秘议,韩王当即休兵借军,十万韩军驻在魏境之外,魏明领着谢老将军与六万魏军星夜奔驰,杀回安邑。 魏汀没想到韩王不仅没能困住魏明,反而被魏明借势。 兵临城下,魏裴远不如魏明的名头大,兵不血刃便开城放人。魏汀自知大势已去,在魏明进城后畏罪自杀。 魏明甲胄上的灰土积了一层尘垢,他拔出长剑,剑尖拾级而上,发出悦耳的金石之音。 坐在王位上的魏裴与他有几分相像,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窝囊气,此刻缩在那把有些硌屁股的龙头椅上,口齿不清地哀嚎:“长、长清啊,我我我真的是被逼的,那个乱臣贼子说我要是不不听话,就杀、杀了我——啊!” 魏明的头盔未取,护额覆在眉目之上,压得他面容晦暗,深沉难测。 他把声音放轻,反手握剑架在魏裴肩上,猝然推近—— “是这样吗?三哥。” 魏裴几乎要吓晕过去,两眼一翻出气多进气少。 “这样可当不了王室子弟啊,三哥。” 魏裴在极度的紧张中听到他嘲弄的笑,随即天旋地转,被甩下了王座,匍匐在地。 “噌——” 王座后那颗栩栩如生、裂口欲衔的巨大龙头嘴中,插着一把雪白的长剑。 魏明缓缓转身,背光的脸徐徐露出漠然的全貌,他四平八稳地坐上去,双手搭在玉砌手扶上,头顶悬着一把剑。 得见天日姗姗赶来的朝臣跪倒在地,山呼“王上”。 在又一场清洗中,魏明王袍加身,结束了这场转瞬即逝的闹剧,立刻着手调兵遣将。 魏闾在狱中自请前往,但求战死赎罪。 魏明应允,魏闾无兵可领,持调符单枪匹马赴边地调兵。 谢老将军年迈,魏明本不愿让他奔波,不想陈修枚的死讯传来,前线危急,随六万魏军回城的副将潘薇悲愤交加,请求前往。 魏明又提拔了几位将领,帅印再度交到谢将军手中。 有人提报楚军动向,认为楚公子畏罪潜逃,楚人之心不得不防。 魏明尚在丧期,彻头彻尾地白了一身。 他思忖片刻,笔头敲打在砚台上,又问了齐燕动向,把当务之急定在赵王身上,暂时不宜分心。 韩王得了魏明画押的五座边城,也不再做纠缠,即刻退兵稳固国事。 等魏明从多如牛毛的国事中回过神来,魏菱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她亦是一身缟素,望着茫茫远方,立成一道孱弱的光影。 魏明见她面无血色,训斥道:“怎么无人通报?” 魏菱扭身过来,“大王别怪他们,是我吩咐的。” “王姐进来说话吧。”魏明回到座上,侍人给魏菱递上暖手,奉上茶汤。 姐弟俩的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寡淡,魏菱扫了左右一眼,魏明会意,挥挥手遣退了侍人。 “大王,陈将军……还有多久能送回安邑?” 魏明的手肘压在帛书上,上面记述了前线的惨烈,陈修枚身中数箭,跪地抱旗而死。 她一倒,大魏的军旗也轰然坠地。 “我……寡人不知,”魏明扶着额角,艰涩道:“前线战况危急,且战且退,兴许……就地掩埋也未可知。” 魏菱未施粉黛的面容上凄丽婉转,那双灰暗的眼珠忽左忽右,半晌后再次接受了斯人已逝的事实。 她的额边有一绺半长不短的头发,堪堪被别在发间。 “陈家宗祠会替她置牌放棺,”她从袖间取出一个小小的绣囊,放在魏明手边,跪在他面前,“我等不到她回来了,长清,我求你,把这个放在她棺中,我怕她会认不得我。” 魏明的身形一滞,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绣囊,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他面色难看,单膝跪在她身前,撑着膝盖垂头道:“王姐,你……” 魏菱轻轻摆头,“是我慕恋她,她不知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我想做她的未亡人,”她紧紧攥住魏明的袖角,仰脸挣扎道:“就这一次,长清,你成全我好不好?” 魏明擦去她的眼泪,他在又一个求而不得的女人脸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他抱住魏菱,抱住那个没来得及抓住的影子,“燕国……我们不去了,不嫁了,不嫁了。” 魏菱知道他与父王不是一类人,却也不敢奢想能听到这样的宽慰,拍着他的后背大逆不道地浅笑道:“长清若能做我的父王就好了。” “我知你难处,我也就这么一个心愿,魏国……我大抵是回不来了,”她安息般地闭上眼,靠在他肩头,两人苍白的衣摆同气连枝,“我不让你为难,长清,成全我吧。” 魏明在她嶙峋的后背上松开手,怔然良久。 纱窗外透进白惨惨的亮光,他看着被自己湮没的、魏菱的影子。 他已是魏王。 “好。” “寡人……成全你。” 第55章 新王 南雁北归,从连日徘徊不去的黑云底下展翅荡去。 魏明一身素服,孑然立在东苑门前。 平日靠在石墩上打盹的侍卫没了踪影,门檐下的沙土卡在门缝与石隙间,朱红的门扉不知何时褪成了残破的锈色。 第66章 魏珩被赶出宫时,除了他自己,魏淮与魏明都是一脸的愁云惨淡。 没过多久,东苑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魏珩趁着魏淮宴宾,托信把魏明叫来,那时的罗汉松和玉兰树都是新栽下的,倒高不矮的几棵交错院中,枝叶稀疏,池中已有几尾花鲤。 魏珩笑得比在宫中自在,拉着他到处显摆,这儿是长瑾给他倒腾的,那儿是长瑾给他亲手配上的,鹊桥是长瑾亲自取名的……长瑾长瑾,魏明年幼时便明白他们兄弟情深,魏珩对他的好与对二哥的好,是不一样的。 他还给魏明留了单独的一间,让他从鼓场练武回来,也有个落脚的歇息地方。 魏明听了既感动又忸怩,盯着自己的脚尖咕哝道:“这样……二哥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魏珩揽过他揉了揉他的脑袋,指着东向的廊檐:“原本我给你选的地方在那里,想着夏日背光荫凉,是二哥说要选在此处,喏,你看,这里四季见光,他说你既叫长清,自当长明。” 撑起的窗架下,明媚的春阳逶迤一地,满室生辉。 那是他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魏淮对自己的评价,母亲忌惮他,父王敲打他,仿佛他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敌人,而不是留着相同血液的兄弟。 他骨子里流着不合时宜的温良,原来他没有敌人,那也是他的兄长。 那天他执意留下,等到魏淮拎着西巷三号铺的糖点回来。 魏淮一看院中戳着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都闪闪发光,魏珩扑上来抱住他,魏明则是跃跃欲试地掂了掂脚,背起手红着脸叫了声“二哥”。 “喀嚓——” 院中接二连三传来碎瓷声,魏明挂在门上的手终于使力。 魏珩长发披散形容枯槁,靠着桥柱伸腿坐在地上,面朝大门,恭候已久。 他左手边摆着十多坛未开封的酒,他随手撕开,喝了一口把酒坛掷出去,又撕开另一坛,喝得满脸都是,然后砸在树下墙边,酒香四溢。 东苑的侍人不见踪影,只有他自己盘踞在鹊桥边,等那千秋万代的一瞬。 “魏长清,”他右手边是一把短剑,用魏明从未见过的痛恨之色质问他:“长瑾是不是你杀的?” 魏明立在他几丈之外,他迟迟听不到回应,尖酸地笑了一声,仰头喝了一坛酒,狠狠掼到魏明脚边。 他的舌头早已麻木,尝不出都是些什么酒,魏淮爱饮酒但不贪杯,他便四处搜罗藏在地窖,等着他空闲了,好拿出来哄他开心。 早知如此,他离去时自己应该乖乖听话的,现在好了,他把人气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魏珩面色扭曲地攥住心口歪倒在一边,眼睛也酸得发痛,四肢百骸各行其是,各有各的痛法。 魏明听着那声痛吟连忙上前扶住他,被他猛然推开。魏珩眼里布满血丝,眼底泛起不正常的猩红,声音嘶哑情绪高亢,像是被掐着嗓子的乌鸦,声声泣血:“都是你!!都是我!!害死了他!他不会再回来了!!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他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泻,“为什么我不救他……” 如果他是魏明就好了,那样他就会把一切都拱手让出,可他不是,他只是最没用的魏珩,他从来都不是魏淮的助力,只是他的累赘。 当年他死在母亲身边就好了。 长瑾不该遇到他,不该护着他的。 魏明见他形状癫狂,抄起那把短剑就要往心口刺,出手如电死死拽住他的手腕,大吼道:“二哥没有死!!” 魏珩果然僵滞,短剑被魏明卡在虎口掀飞出去,“锵啷”砸在地面。 “二哥没有死,我把他安置在韩地,现在应该醒了,”魏明握了握他冰冷的手背,“我送你出城,你们……再也不要回来了,明白吗?” 魏珩的心口收缩般搅动起来,他平静不少,泪意无声汹涌,揪起魏明的衣襟哽咽道:“你骗我……你别骗我,你要我死几次?” “此事只有谢老将军知道,你放心。”魏明将他搀扶起来,碾过脚底的碎片。 魏珩被拖着走了两步,目光一凝,哂笑着停下,不肯再被愚弄 :“你骗我,你母亲的死与长瑾有千丝万缕的干系,你不会放过他……” “我母亲不是被他害死的。”魏明打断他的心如死灰,悲哀地对上他的目光:“从我在军中被暗杀之时,便明白幕后之人不是二哥。” 当时的调查分明不了了之,魏王却斩钉截铁问会不会责怪他的包庇。 魏淮与高夫人的会面太刻意,而她的夫君,才是真正能令她心灰意冷的人。 当魏明坐上那个位子后,以前的晦暗变得通明,廷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的位置都要付出代价。 他甚至能揣测出当初将楚燎放在他身边的用意,他命太好,是被选中的那把剑。 所以其他可堪一看的世故人情,都能成为他的磨刀石。 魏王拿着刀笔,刀刀见血地在魏明身上雕出帝王形状,他要这个最有仁心的小儿子与他一样,明白只有最深刻的黑夜,才能透出最澄澈的月光。 可有人偏要做月光。 “你信我,四哥,”魏明微微仰头,依稀还能找到当年的模样,“我只有杀了公子淮,才能保住二哥,大局已定,今后他恨我也好,怨我也罢,都与我无关了。” 他掏出一面帛书,上面详细写了路线,城外安排了牛车。 魏珩接过那救命的字迹,佝偻的背部缓缓挺立,眼中的雾气散了些许。魏明的话,他已是信了八分。 他抬起手掌,想像以前一样揉揉魏明的头,最后还是蜷起手指,喑哑道:“若他真的还在这世上,无论如何,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 只要有人能把长瑾还给他。 “长清……” 他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魏淮失去了多年的谋划,他却能因此得到一个完整的魏淮。 “事不宜迟,动身吧。”魏明在短短的时日内,学会了一国之君应有的沉敛,任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拍了拍魏珩的肩膀,走到酒气昏昏的玉兰树下,掏出腰间的火折子。 玉兰树还没到开花的时节,大叶已争先恐后长出。盛夏时节,这一处的荫凉混着花叶清香,底下总摆着两张竹椅。 魏明似乎还能在火光跃动间,看到靠在树下剥石榴吃的自己。 当时只道是寻常。 魏珩走到门边,最后环视了一眼满载光阴的东苑,和憧憧火影旁衣袂翻飞的魏明。 他如获新生,归心似箭,更没有立场说些不痛不痒的宽心话。 闷雷滚滚震动,天空中鸟群鸣啸,低空掠过,口鼻间扬起石灰的酸气。 终于只剩他一人了。 东苑的火越烧越大,环绕着那一方池塘烧成连环之势。 魏明捡起扔在一边的短剑,握着衣袖擦净,敛锋入鞘,揣在袖中离开东苑。 从东苑到最近的街衢一共一百三十二步,路面上的青砖有开裂的痕迹,墙角冒出不连贯的杂草,无伤大雅。 “轰隆隆——” 黑云翻卷成浪,电光劈开窈窕的空白。 四面来风,酒馆茶肆的幌旗颠扑不破,拍打出一声声爆响。 摩肩擦踵的安邑陷在昏暗天光下,小摊小贩挑着扁担加紧步伐,妇人哄着孩子收起檐下衣架,一把竹节伞打旋飞过,其后追来一个又蹦又跳的半大少年。 “嘣——” 一声巨雷后,万物都显得寂寂。 在失聪般的宁静里,石破天惊,雨柱一泻而下。 人间又有了声音。 尖叫着四蹿的人们又骂又笑,魏明不知他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勾了勾嘴角。 “哎哎,小伙子!” 一个刚收尽肉干的妇人拽了拽他,他下意识要挣,看清后泄了力踉跄着随她走进雨棚下。 “哪家的娃娃?这么大雨我看你站半天了,在我家躲躲吧,雨小了再说,”妇人嗓音粗粝,两只手掌小而厚重,掸去他发上的雨珠,“这天啊打伞也不管用,每年打春雷都这样,哎哟比去年好多了,去年浇坏我好多菜……” 她像是没觉出对方的沉默,喋喋不休地把家长里短都交待了。 寻常人家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亩田,那几个孩子,那点夏晒冬收春晾的菜干…… 魏明身上被她不知轻重地拍来打去,他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她已经收回手甩了甩雨珠,转身去黑压压的堂屋中取出一把椅子放在门边,招呼他:“等会儿的娃,你家在哪条巷啊,你坐吧坐吧,我屋里……” 孩子尖锐的哭声传来,他摸了摸后脖颈,“你去吧婶子。” 妇人啐了一声“冤家”,挥挥手闪身进了屋中。 魏明就在雷声雨声哭声训斥声里安安分分地坐了下来,仰头望着白光乍现乍消的黑幕。 雨失去云,于是汇成了川流 他的心在极度的喧嚣中,莫名变得很平静。 第67章 安邑的街景在雨瀑中若隐若现,他两手交握放在腿上,十年如一日绷直的背渐渐委顿,额头抵在交握的手上,看着地面上推来搡去的水纹。 “破娃一点也不省心,孩儿啊……” 妇人抖着被抠破的棉絮出来时,坐在檐下的清俊人影已经不见了,她“咦”了一声,没在四面八方的雨帘里寻到痕迹。 进宫时守门的侍卫认出了湿淋淋的魏王,忙不迭替他支起伞。 风呼雨啸里,他推开伞摆了摆手,侍卫们不敢抢上前,稀里哗啦地也淋着雨跟了一路。 丛云如今是他身边的大内侍,听了通报后破雨赶来,在他头顶再次撑起伞。 他看了看那锦绣伞面,握着伞柄推到丛云头上,再次摇了摇头。 麒麟纹样的鞋面踩开积水,森森水汽氤氲缠绕,随着那麒麟一层一层攀上石阶。 魏国最昌盛时,他的父王就是在这百步阶上阅兵赏将,接见各方来使。 那一日阶上阶下的君王将帅都身归前朝,朗朗青光融成暴雨。 魏明的鞋尖绊在阶上,倾身摔扑在石阶上。 他背对众人,埋着头,肩膀簌簌抖动。 “你们都退下。” 丛云展臂挡住要冲上前的侍卫们,遣散了众人,他收起伞,立在几步之外,陪魏明淋一场实实在在的雨。 那一晚,魏明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病,汗水捂透了一床床锦被。 谁也没料到,第二日他竟衣冠齐整面无病色地出现在大殿上,仿佛昨夜的大病只是众人的梦呓。 帝王冠冕随着他的步伐敲打出珠翠之声,他没再被绊倒,再一次坐到了那华光不在的龙头椅上。 他目光如炬,云淡风轻又力逾千钧地刺在每一个若有所思的朝臣脸上,令他们膝盖发软,层浪匍匐开去。 魏王明满意地笑了,搭在扶手上的食指略抬,礼官上前一步,唱喏道: “上朝——” 作者有话说: 魏国篇大致结束,后面大家都会有番外,敬请期待~ 第56章 借兵 “咕咕咕~” 越离拄着底部已经分叉的竹枝跨过一道深坑,从衣襟里掏出半张米饼递过去,“先垫垫吧,山上应该有不少吃的。” 鲁大也不推脱,接过米饼揭开包布,没几口就啃完了。 从安邑到孟门山脚,他们走了整整十二日,一路上风餐露宿自不必说,有时遇上好心的人家,也愿意分铺草席给点干粮。 两人一路道听途说,魏国新王登基,魏九公子如今已是魏王明,先王谥号为武,魏王继先王之遗志,止戈为武。 魏武王在位时四处征战,国库年年往外掏,若不是后继无力,恐怕连那几年的太平也没想头,魏王明倒好,竟弄了个“止戈为武”的遗志来堵悠悠之口。 那晚越离和鲁大共枕一席,鲁大已在身后打响酣战,他却想起魏明与楚燎。 末了他宽心一笑,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这小半个月下来,他的尊容实在很有高士风范,鲁大吃完在身上抹了抹手,瞥他一眼,笑道:“你倒是越发不一样了。” 越离的背后衣衫被桦树枝剌了个大洞,裙摆被他从中割开,衣袖和裙裾找来芒草与藤条纷纷束好。 途经一片竹林时,他不仅给自己和鲁大都寻了拐杖,又折了些几尺长的竹枝把搭在背后的长发簪好。 以前他便常常给楚燎挽发,自己来更是得心应手——他五指插入两鬓嘴里横叼着竹簪,腾出一只手来取下簪子架在发上,发丝围着竹簪缠绕几圈,反手一推,满头青丝就定了型。 鲁大在那之前一直怀疑他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少爷,直到越离拖过他把他的满头乱发招呼了,一脸嫌弃地顺手掐死几只慌不择路的虱子,他才相信这人确实不是什么王公贵族。 一开始越离还会注重仪容形态,肩膀总是端着,腰背宁折不弯,每日步行几十里后他也顾不得这么多,学会了鲁大那一套席地而坐卧石而眠。 两人时常背靠背打个午盹,怕躺着一睡,这一日就过去了。等鲁大睡得熟了,头一仰砸在他肩膀上,午盹就结束了。 后来他找了石片搭在肩膀上,鲁大再砸下来,往往先醒来嗷一声,不至于回回痛醒他。 孟门山下有马道,两人合算了一下,还是翻山越岭来得快些。 越离气喘吁吁,把拄拐往树下一扔,满头是汗地倒在杂草堆里,“我……我这些日子走的路,比我长这么大……加在一起,都多得多……” 鲁大也倒在他身边,听他气息不稳地笑着:“我要还和与你初见时……那般,岂不是……呼,冥顽不化?” 北上后冬愈寒春愈晚,越离却只觉累不觉冷,四肢暖烘烘的,眼皮怎么也抬不完全,翕张着眼,看高大而光秃的天空冻得发蓝。 “别睡别睡,趁着时候还早,我们下山去,说不定还能搭上牛车。”鲁大拍拍他的脸,他才发觉自己合上了眼,撑着千钧重的身子拄拐爬起。 鲁大本想打点山鸡兔子来饱腹,谁知连耗子影都没看到一只,饶是越离也饿得有点头晕眼花了。 好在下山后人家多了起来,还真给他们搭上了牛车,老乡一听他们是要去北屈守城的士人,众筹着给他们备好了干粮和水,又义不容辞地架着驴车送他们过去。 “惨呐,赵军残暴不仁,蒲阳失守,听说人都被活埋了,哎……” 架着驴车的老乡六十有七,有两个侄子就守在蒲阳,自赵军一路打来,再无音讯。 鲁大面色如常,坐在摇摇晃晃的车板上和老乡打听着,越离嚼着口中的面食,想起年少时见过的尸横遍野骨穿肉烂,空空如也的胃部激荡起来。 “老伯,你送我们去上饶吧,那儿近些。” 上饶距北屈有百里之遥,老伯疑惑道:“为何?你们不守北屈?” “我们去上饶借兵,方有守城之本。”越离解惑道。 鲁大拍了拍越离的背,大笑道:“正是,正是!” 天快要黑尽时,他们终于抵达上饶城。 两人与老伯挥手作别后,鲁大一马当先,负手在已关的城门下大喊:“赵军将至,上饶不保,还不速速带我去见你们守城大人!” 守城的甲士举着火把扬声道:“哪里来的流民乱我军心!上饶城墙风雨不侵,就算赵军来了又有何惧?” 鲁大哼了一声,大骂道:“尔等蠢货!蒲阳建城不比上饶坚乎?不比上饶富乎?不比上饶得天独厚乎?赵军有备而来,又得了蒲阳,岂可与你区区上饶同日而语乎?!” 甲士似是上前一步,很快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未着铠甲的官样人士:“敢问阁下是哪位高士?可是我魏国人士?” 名士守城在纷乱之世并不少见,随着战火越发频繁,尔虞我诈,多有用间之计,后来更是不敢随意放人。 鲁大正要说话,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越离挡在他身前用安邑的土话问候道:“无名士人,在安邑求学多年,惭愧惭愧,望大人可怜我报国之心,莫要误了军时。” 箭楼上的人瞭望片刻,火把快速移动到城头上,不多时,城门开了。 鲁大头一次慢他半步,“哎”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有人同行是这番滋味……” 越离笑眼看来,步履不停,“滋味好吗?” “好……”鲁大跑上去揽着他,亲昵地拿胡茬蹭他的脸,“好极了!” 两人一进城门就被拽开搜身,鲁大怕痒,咯咯笑个不停。 守城将领见他两个破衣烂衫,皆是一副有上顿没下顿的凄惨样,对他们的说辞更信了几分。 “两位义士,我乃上饶守将莫寅,请随我来。” 魏赵之战愈演愈烈,事关一城一国生死,上饶之后数座城池皆无险可凭,若上饶被攻破,那赵军一路南下可谓顺风顺水,后果不堪设想。 莫寅这段时日不断派人打听前线战况,勤加练兵,生怕一不小心,成了魏国的罪人。 他四十上下的年纪,眼袋垂在脸上,眼白发黄,越离扫了一眼城内通明的火把,不难猜测他的惊弓之状。 两人被带到一处还算宽敞的室内,有士兵摆上吃食与茶水,虽是些家常便饭,对半月来颠沛流离的他们已算丰厚。 “二位先吃些饭食饱腹,军情紧急,不能以酒飨之,二位莫怪。” 鲁大学着越离的手礼与他客套了几句,不算文雅地捧起碗筷,大快朵颐。 越离用完一碗羹汤,试探道:“莫城尉可是安邑中人?” 莫寅食不知味地放下食著,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他们沿途历经几座城池,不是没有见过城中守将,少有守将如莫寅这般礼贤下士,见他们衣衫褴褛还不加摒弃,反而奉为上宾,置案添席。 常人多以目见耳闻为心判,超出其外的眼界与耐性,多为阅历与思辨所养。 第68章 “城尉有肚量容我二人形容狼狈,必不为常人,安邑虽为国都,却可见贱民与公侯共处一室,在下由此猜度,城尉莫怪。” 莫寅放空的眼神落到他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道:“义士高见,在下非安邑之人,但早年在安邑待过几年,至今仍仰慕安邑学风,只是守城日久,终不得见。” “我观义士仪表不凡,敢问在安邑可有高就?”分明入城时已告知与他,他观越离神色,又问一遭。 鲁大也好奇地望过来,嘴里还嚼着肉条。 门外有人推门而入,此人与莫寅皆着长衫,文气更重。 “这是我城中城管许鹭,负责后勤事宜。”莫寅介绍道。 许鹭身量不高,长脸长髯,神情有些漠然,朝他们一礼。 “不知二位有何方法护我上饶?” 越离迅速以茶漱口起身回礼,先回答了莫寅的问题:“许城管稍等,可否劳烦取地图来?城尉,实不相瞒,我在安邑乃公子淮帐下幕僚,如今……自然是另谋生路。” 莫寅愕然片刻,怪不得他入城时那般搪塞,公子淮身死,自然是桥归桥路归路。 他心下又信几分,既是慨叹又是宽慰:“公子淮为国捐躯,义士既是在他帐下,想必很有些本事。” 许鹭取来羊皮地图,越离道谢接过摊在莫寅案上,端起烛台笑道:“城尉谬赞,只是这本事能不能用上,就要看城尉的本事了。” 鲁大这时也吃了个半饱,饶有兴趣地凑在他身后,并不插嘴。 他慢条斯理地列举完上饶城的后方之利,借兵之言堪堪出口,便被许鹭严词拒绝。 “不可!上饶之后便是长驱直入的民城,无险可据无将可依,若借兵北屈,赵军一旦绕过北屈直奔上饶而来,我上饶中空,如何守得住?!” 北屈与上饶隔着百里,许鹭之忧并非空穴来风,他怒目而视,看在莫寅的面上才没有出言斥责。 越离颔首道:“许城管所言极是,上饶乃兵家必争之地,不可轻失,”他话锋一转,对上许鹭熊熊燃烧的目光,问:“北屈如今已是孤城一座,从蒲阳到北屈,路上皆无可掠大城,赵军深入腹地,十多万大军每日所耗几何,许城管比在下明白,依你们看,赵军绕过北屈的城粮,直奔有备有粮有补给的上饶而来,有几分胜算?赵王会如何选?” 莫寅盯着他略显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绕道,许鹭怔了怔,默然不语。 身后传来鲁大喝汤的呼噜声。 烛光一闪,莫寅不无痛惜道:“不是我见死不救,只是……上饶和身后的子民赌不起,若赵王孤注一掷,看准了我上饶城空,奋而攻来,我莫寅万死难辞。” “你有多少兵力?” 众人望向鲁大,他擦擦嘴,挤进包围圈。 莫寅犹豫道:“满打满算五千,若后方支援迟迟不到,最多两月,上饶迟早……” 鲁大道:“满打满算我要两千五。” 许鹭道:“不行!这不是要空我上饶?!” 鲁大再道:“两千,北屈孤城一座,不能再少了。” 许鹭咬牙:“一千!我上饶……” 鲁大拍掌:“成交!” 越离:“……” 许鹭与莫寅表情空白地对视一眼,许鹭拍案而起,“荒唐!加上北屈城兵,三千兵力对赵军十万,哪里来的黄口小儿?!” 越离被他的手指戳歪了脑袋,正要解释,鲁大火上浇油道:“那你给两千啊。” 许鹭被气得火冒三丈,莫寅半拖半抱着他,连日来的愁云被这么不知所谓地一搅,反倒笑出声来。 越离抚着地图的卷边,也吃吃笑起来。 最后是莫寅拍板,定了拨出一千兵力兵粮,加上北屈城中原有的军民,鲁大掰着手指算了算,满意地冲许鹭抱了抱拳。 许鹭木着张脸,跟在莫寅身后躬身,莫寅体贴道:“我给二位写一封投名状,免去你们入城之繁琐,北屈与上饶遥遥相望,若非力有不逮身负重任,不敢轻弃,援兵不知何时能至,若二位能力保北屈,这城尉我大可拱手相让,望义士怜我生民无辜。” 越离叹了口气,与他对拜:“上饶有莫城尉,可无恙矣,在下不才,愿力竭而死。” 鲁大笑了笑,粗犷的面容上显出宽厚的慈悲,语调也不再轻浮:“赵军不仁不义,毫无苍生之德,人人得而诛之,我等既是人和,更是天罚,诸位放心吧。” 他周身无贵气,也不通繁礼,口音南来北往地杂糅着,不时听出几分滑稽。 可他举手投足都是世俗外风尘里磨砺出的自在,无须矫饰,便有令人信服的气度。 莫寅深以为然,许鹭则深深看他一眼,拨兵调粮去了。 第57章 守城 当晚两人各有安寝,越离要了盆热水擦了擦身子,换上莫寅差人送来的葛衣,沾在枕上连怎么合的眼都不知道。 曙色一缕缕攀上窗棂,他盯着发白的窗纸怔然片刻,一跃而起,披上那件看不出原样的外衫冲出门去,鲁大已端着碗在和许鹭笑谈。 鲁大在笑,许鹭在谈。 “着急忙慌的做什么?”鲁大见他一脸惭愧,晃了晃手里的热碗,“不碍事,去把早饭吃了,咱们上路。” 越离朝他二人颔首,走到水井边洗了把脸。 清晨的寒气未消,他打了个哆嗦,抚去脸上的水珠。 鸟鸣鸡啼,行甲铿锵,满载的车轮毂毂轧过路面,这一头那一边,哪哪都和落风院的朝霞不一样。 每一日途经的人间都不尽相同,越离半跪在地上,捏了捏自己的腿骨,竟发现有薄而坚实的肌肉,仿佛在告诉他,此路非虚。 待角声传入风里,一千兵马朝北屈进发。 鲁大与越离依旧是坐在板车上,只是这板车宽敞得多,他双手抱头便躺了下去,招呼道:“快歇歇,进城可有得忙了。” 一千人马里半数着铠甲半数着葛衣,鲁大把战车皮盾全换成了火油和弓弩,又多要了草药和纱布,摆足了只守不攻的架势。 “这样……能挡住十万赵兵吗?” 鲁大睁开一只眼,“现在才问?不怕给北屈殉葬?” 越离躺下去,两人摊成两张饺皮:“你是行家,我跟着你走,有什么好怕的?” 鲁大哼哼笑道:“那依你看,守城靠的是什么?” 东方的赤色朝霞浮向八方,吐出白软棉丝,轻悠悠地四散留痕。 越离看着头顶上细瘦伶仃的白纱,慢声道:“攻城以攻心为上,赵王暴戾嗜杀,又扬言天下,此心已失,此消彼长,长的是守城的人心。” “不错不错,守城靠的就是万众一心,非绝境不能守,”鲁大偏过头,戳穿道:“不过,你并不信吧?” 十万豺狼来势汹汹,北屈既无护城河也无山川险,一座城池孤零零地伫立着…… 越离没说信与不信,左右他人已在此地,尽力而为竭力而死,一条道走到黑,便是他此行的目的。 北屈的城守名唤付承,比莫寅还要长几岁,瘦长的高个儿与黧黑的脸孔下,是如出一辙的紧绷。 一千兵马说多不多,在草木皆兵的北屈守将看来也很有威慑,幸好一路举着魏旗而来,才不至误伤。 鲁大将莫寅的手书呈上,北屈城下杂草遍生,很久无人顾得上城门的面目了。 城门发出刺耳的拉锯声,付承匆匆走下城头,迎上二人,听到只有一千兵力,脸色明显黯淡不少。 鲁大没时间宽慰他,要他将城中老幼妇孺都召在一处。 几人交谈间一名挑夫正矮着身子贴墙而过,鲁大眼尖,哎哎地唤住了人。 “老伯,你这桶里装的是什么?”鲁大边问边大步走去,付承与越离皆一头雾水,紧跟在后。 被唤住的老人看到付承,歪身卸下扁担,不等他解释,三人已从熏人的臭气中明白了答案。 鲁大倒是面色如常,甚至揭开桶盖看了看,那臭气更是浓郁,飞出几只绿头苍蝇。 “这东西好啊,”鲁大赞不绝口,转身对付承道:“大人,不管是人的粪便还是牲畜的,全城收集好了,要派上大用场的!” 付承死马当活马医,有主意总比没有好,当下命人按鲁大说的一一做了。 一名小兵上前道:“付大人,能走动的百姓都召在御马台了。” 付承看向鲁大和越离,等着他们的后文。 鲁大不满地“啧”了一声,越离温声解释道:“我们初来乍到,民望不足,还请大人前去安抚民心,众志成城,北屈未必是必陷之城。” 付承不如莫寅灵巧,好在是个指哪打哪的,当即一拍脑袋赶到御马台。 越离见他身边并无书礼官,便口头述了几句激动人心之语交待与他,付承投来感激一瞥,他赞许地一颔首,目送付承登高。 自十日前蒲阳陷落,活埋一城的骇人消息传来后,北屈军民便不得安生,时刻担惊受怕。 第69章 援军迟迟没有消息,付承也不是没有传信借兵,可来来去去都是自身难保的搪塞之词,久而久之,他索性关闭城门,等待命运的降临。 五十而知天命,本以为天命如此……他看着御马台下困兽般的军民,鲁大的身影和号令在远处墙头上乍起乍落,给了他一种还有所为的不甘与愤怒。 若天命果真如此,那就和它拼了命去! “我付承,庸碌半生,十年前来到北屈城……”千言万语,他从本心讲起,脸上的皱纹漾成颧骨上的两弯泥塘,“那时的北屈还只是一座小城,南来北往的商贩和行客,都要绕道来歇歇脚,方圆百里就那么一座城,我来时想着,多荒啊,听着就可怜,也开始可怜自己。” 他抬臂往西面的城堞一指,“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那里曾经豁了一块大口,是风吹雨淋后不知哪家的牛发了狠,牛角往上连撞十来下,塌了一块窟窿。我到任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接风洗尘,不是认脸识路,而是卸下铁甲挽起袖角,和草生二公一起和石灰干草,把泥浆填到大窟窿里去。那是我在北屈留下的第一年。” “后来我又和大家伙儿一块儿,挖井引渠,修城阔路,咱们北屈新添了许多新面孔,也掩埋了许多老面孔,草生二公前年没的,就埋在城外五里坡,前两年大旱,水渠也干了,天公不肯作美,咱们北屈总是这么孤零零的……” 台下隐隐传来啜泣声,付承想起那么些年,那么些人,他在这里不比在其他地方有官架子可搭,久而久之,他也就和这片土、这些人血溶于水,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杂草了。 “蒲阳里有将近万数的人口,都是人呐,全都没了,全都死了,去探查的士兵没能混入城,成片成片的乌鸦和秃鹫落在蒲阳城里,实在是……不是人啊!” 他没用越离授与他的那些话,那些话太好听、太漂亮了,愁云惨淡里都透着几分贵气,和灰头土脸的北屈城格格不入。 他振臂一呼,肩上本就开裂的铠甲簌簌而颤,“赵人欺我太甚,我付承,绝不会让北屈变成下一个蒲阳,我生是北屈的人,死是北屈的鬼,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不会把北屈拱手相让!” 一个扛着菜筐的汉子把筐子往地上一剁,“赵人杀我魏民,毁我家国,我与赵人势不两立!” “对!我儿子就是去蒲阳进货,再没回来,早知我就不馋那一口……”老妇人把眼泪一抹,“我这把老骨头,哪也不去,和他们拼了!” “赵人该死!魏赵不两立!” “……” 群情激奋,越离在每张不同的脸上都看到同一种愤怒,他没去过蒲阳,没见过蒲阳人,想来大概和这些血气生民一般,别无二致,却已愤懑而亡。 漫天的恨意自蒲阳而来,扎根在魏民的心土里,虬结盘旋,此后还将绵延而去。 没有无缘的爱,亦没有无故的恨,越离身为楚人,在魏赵的仇视中,咂摸出了中原对“楚蛮”并非全是鄙夷,还有深埋其下的忌惮与恨意。 几百年的旧账算也不清,千乘之国,又有哪个是不沾荤腥? 越离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到蹲在城头上测量箭距的鲁大身边,“可有我能做的?” 鲁大抬起头来,从下至上地看过去,想了想道:“你去把两个月内所需的粮草和兵戈都算一算。”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需要各方统筹去粗取细,更何况能不能匀出两个月的粮食也还未可知…… “好。”越离斩钉截铁地应下,走下城头,消失在人群之中。 付承的一番话钉在了北屈军民的心里,他领着一队人在城中翻仓倒窖,任何可堪一用的陈年老疙瘩都面了世,等待着换个地方入土。 工匠们身上吊了麻绳,在墙面上左摸右触,依照鲁大的吩咐凿出箭洞;牛车拖运着稻草,守城的士兵们就地扎起了草人;城门打开,鲁大扛着锄头领着数百人在门口开挖深沟;卸甲落剑的二十人小队驰马而去,在身后的哭送中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 城东的兵力负责将滚木裹钉,城西的兵力负责礌石与检验投石器,城南则飘起了令人欲生欲死的粪便气息,每个士兵都以粗布裹面,将粪便混合到沸油之中,与毒无异…… 城北架起大锅,老弱妇孺自觉担起伙食大计,制作箭矢与绷带。 越离在塔楼中随意一瞥,满城风雨都井然有序,他捏着略带腐气的算筹,在催促声中回过神,继续庞大繁杂的算术。 幸也不幸,赵国大军第二日便南下而来,在傍晚时分杀至北屈城下。 赵王孚双腿一夹马腹,与城头上的鲁大与付承遥遥相望,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尔等速速投降,孤不杀降民,”他的脸上满是餍足的快意,带着几分不屑扫视城门下丛生的杂草:“负隅顽抗,你们就是下一个蒲阳!” 北屈的守城军一听他提蒲阳,当下血气上涌气红了眼,鲁大抬起手中长弩:“上天有好生之德,宵小鼠辈,怎敢来犯?!” 付承紧跟着一挥手:“放箭!” 赵王没想到他们竟敢放冷箭,若非他躲避及时,那长弩就该钉在他脑门上了!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边回身避过箭雨,一边挥剑:“给我杀!一个不留!” “杀——” “杀——” “轰轰轰!” “嘣——” 震天的喊杀声由下至上,不分伯仲地混在一处,火油与礌石一齐投出,炸得遍地开花人仰马翻,血腥气与臭气熏得人和马都辨不清方向…… 深沟中垫了不少人马,赵军依旧在往城门冲锋,踩踏的惨叫混在各种声响里,别有一种凄绝。 城门离无坚不摧还有十万八千里,但城头上一波波的攻势令赵军后继无力,这几寸门板也够用了。 赵军被城中的攻势压倒,赵王不料这点城池还能顽抗至此,咬着牙想一气拿下,险些被一阵毒气熏翻。 “大王——” 赵孚被拖到阵后,狠狠剐了眼城头上岿然不动的身影。 夺回邯郸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迅速地撤退,他心有不甘,但对方显然是以逸待劳。 “收兵!”他咬牙切齿道:“四面都给孤堵死,孤倒要看看,他们能撑得住几时!” “是!” 收兵的擂鼓声响起,城头上的守军默不作声,一个个弯弓搭箭瞪圆了眼睛。 直到赵军缩回了二十里地后,欢呼的浪头才层层漫灌下去。 “退兵了!他们退了!” “赵军被我们打跑了!” “这一仗,我们无伤无亡,赢了!!” “我们守住北屈了!” “快来!这是我们的大功臣!” “哎哎哎你们做什么?!!” 越离听闻喜讯从另一道城门过来时,鲁大已经被众人颠得眼冒金星声嘶力竭了,他在上上下下中看到越离幸灾乐祸的笑脸,扯着嗓子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功臣!!” 众人的目光转向那温润清俊的账房先生,只见他掩唇嗽了两声,盈盈笑道:“在下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既不如鲁先生统筹全局,更不如付将军用兵如神,北屈得守,在座都是功臣。” 他身着葛衣,脚上的皮靴破了两个洞,面色泛黄,整个人显出操劳过度的憔悴,眼神却很明亮。 跃跃欲试要上前的小兵被他笑眼扫过,讷讷地怔在原地,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憨笑着低下头去。 于是众人也就不闹他了,只一声声“先生”地唤他。 鲁大终于被放下,摇摇晃晃地朝他醉过来,扑在他身上,拍了拍他的背。 “这一路辛苦了,小先生。” 越离早知他是个心思玲珑的,了然一笑,也在他背上拍了拍。 “这一路多谢指教,老先生。” 第58章 后生 赵王围城后的三日,每日都派人来不痛不痒地骚扰一番,付承掰着手指头数家当,能不耗材就不耗材,宁愿与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斗嘴皮子。 后来赵王听说城中凿有深井,水源无缺,又屯有五万兵马粮草,更有高士不齿不义之战,在城中指点守城,只等着援军一到杀出城去,好让赵军走投无路…… 种种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十万大军日费万金,赵王也坐不住了,战火再次炸响,城门外已是寸草不生。 赵王兵多将广,不分日夜地强碾,火箭在皮盾的推进下划过夜色射进城中,燃起一片片以茅草铺顶的民房。 城中确有深井,但有这么多人要供养,又要救火,水源日益紧张。 付承与越离守在后门,鲁大看守前门,连轴转得不曾碰面。 付承看着城中的哭叫与伤员,手攥成拳狠捶城墙,心有余而力不足。 越离背靠城墙盘腿坐在地上,上一波攻势将将退去,他把烧了一半的草人重新裹扎,还能再用用。 “大人若心有不忍,那就往城外看吧,”他的头发上蒙了一层灰土,鼻头被熏黑,嘴唇泛起几片带血的死皮,再看不出半分文雅,“赵王要的就是我们撑不住,忍不了,悲悯多了,怒恨就少了。” 第70章 付承脸上有两道清痕,他搓了搓脸躬身坐在越离身边,后脑抵在墙上阖眼道:“我明白……” “多亏得二位先生相助,”付承睁开眼,这个比他小得多的后生的侧脸,在城头火把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文先生与鲁先生,可是同门师兄弟?” 越离摇摇头,焦黑的部分他也无能为力,举着木棍将草人撑起来,远远看去像个瘦骨嶙峋的残兵,“我与他半途相识,同道而来。” 付承惊愕半晌,苦笑道:“那为何要来北屈?哪一处都比如今的北屈有盼头。” 城墙上共有守卫八百人,六个时辰一轮换。大多数守卫趁着须臾的消停,抱着草人的撑棍睡了过去。 城中的火终于被扑灭,折腾了大半夜的喧嚣掩入夜色,越离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城外的营帐火把也陷入静谧。 轮换的人披坚执锐从城下登阶而来,越离呼出一口气,“我也不知。” “但这几日我觉得,就这样什么也不需想,只尽力守好一座城,也很心安理得。” 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天地只剩下那么一隅,不再有被放逐的余地,心安处即是埋骨地,他落地生根,所向披靡。 所以此心不可抛。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与轮换的士兵打了个照面,回头对愣怔的付承笑道:“说来是北屈收留了我,大人不妨与我一同看看,这座人心筑起的城池,究竟能撑到何时。” 灰扑扑的身影消失在墙下,付承接过下属递来的干粮,嚼巴着品出了一点甜。 // 休息的地方离值守处不远,离城门只有几步路,越离没径直回去,他绕到伤员处看了看,顺手拿起药膏给伤员上药。 一个被射中大腿的士兵听着他低低的安抚声,黯淡的目光落在烧没了一半的房顶上,嘶哑问道:“先生,我们要守到什么时候……” 屋中躺了三十多人,挨着挤着,伤处的腐烂味和草药味混杂,酝酿出难以忍受的酸苦气。 所有痛苦的低吟都断掉了,屏息凝神等着这位看起来什么都知道的先生,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尽头。 万事都要有个结果。 越离把纱布缠在半大孩子烧伤的手臂上,半蹲下去吹了吹,看着孩子哭肿的眼皮温声道:“等天亮了,北屈就又守住了一天,孩子们又多长高了一点。” “睡吧,天很快就亮了。” “天亮了,我们就又赢了一天。” 喟叹的笑音此起彼伏,更接近于解脱的唉声。 随着他话音的沉寂,由低到高的鼾声渐渐响起。 屋顶还来不及修整,他拉过一边的草席搭在孩子身上,在已经浑浊的水盆里清了手。 走出房门时,鲁大正在对面的马棚理出一个窝来,看样子是要在那儿将就一晚。 “哎?有些日子没见你了!”鲁大还是那个鲁大,惊喜地拍了拍自己身边,“正好,咱俩凑合一晚,还能挡挡风。” 正门伤员多,他索性让出自己的地方,省得把伤员挪来挪去,这才来马棚找个地方眯上一觉。 越离与他说了些状况,盖着稻草席躺下,身边萦绕着马粪和草垛的气息。 “我早年在家读书时,听闻有一门师生,禁欲苦行,以天下为己任,止战伐交游说四方,其下门人大多守城而死,”越离想起先生说起这一段时,面上悲怆的动容与惋惜,语气也不由敬重:“你跋山涉水置生死于度外,可是其下传人?” 鲁大双手垫在脑后,闭着眼睛想也不想答道:“非也,我与墨家之壮烈相去甚远,也没那份心气。” 越离应了一声,本以为就此揭过,不想却打开了他的话匣。 “天下大势,岂是区区肉身可阻?‘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不过是扬了一把历史的烟尘,战火绵延九州,何必拿死去的道义来逞强?依我看还是李耳聪明,骑驴出走不闻不问,落了个百年清静身。” 越离眨了眨眼,字斟句酌道:“独善其身,总还是能做到的……” 鲁大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哼了一声:“我也是被骗去的,离家游学时碰上了墨家徒,稀里糊涂地跟着上了路……” 他的话音突兀断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喑哑续上:“等我回过神时,他们已经都不在了。”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太深太重的悲哀,往往令人无言以对,越离知他无须安慰,暗暗叹了一声,轻声问:“家中可还有人在?” 他风牛马不相及地比划起来:“我家中靠山,后山处种有一片桃树,暮春时桃花已开遍,总有王公贵族要去那儿饮酒对棋,聊些皮毛大事。” “我家中有一个二弟,一个小妹,二弟参军去了,我离家时小妹还不及我腰高,总爱去后山摘桃花,我离家前她还缠着我陪她去。” 越离不声不响地听着,听他说鲁国人的车马礼仪,说后山结桃时的盛况,说多有伪造的圣人先迹…… 他比划的手搭在肚皮上,哽在嗓子里的那句话还是吐了出来:“没有了,灭国时都殉了国。” 两人一同静默下来,越离张了张口,没问那句毋庸置疑的恨。 乱世中,又有多少人被连根拔起? 天底下那么多人,那么多恨,翻来搅去,成了一锅不分你我的粥。 有人大权在握,一手遮天,要这恨绵绵无绝,有人跌跌撞撞,剔骨剜心,要这恨再无天日…… 风雨飘摇,踽踽独行,不妨有人顶天立地,血肉铸墙。 蝼蚁躲在巨人身后,才有了片刻喘息之地。 鲁大枕着一只手侧过身去,气呼呼道:“我守城可不是继承谁的衣钵,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他们说的那个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他以祭奠之心来守城,身后是旧友们的喋喋不休与沾沾自喜,这份思念山高路远,会折在某个他也未可知的终点。 越离被他的嘴硬逗笑,拍了拍他垂在身侧的手,“嗯”了一声。 高天之上群星闪耀,长冬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夜里的寒气总算不那么渗人了。 脚步声与各种窸窣声成了宁静的一部分,越离的呼吸渐沉,堪堪要滑入梦乡,被身侧梦呓般的低语拽住。 “那日……我应该陪她去摘花的。”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冒了个尖,便无人再言语。 越离晕乎乎地承上启下,喉头一梗,既为鲁大,也为自己。 脑海中声声泣血的面容清晰起来,睡意哄然而散。 他曲起手指,咬着指节侧过身去。 这一次分别,不会再有帛书寄来,他应是恨透了自己,也不知那伤重不重…… 早知今日……他也奈何不了当初。 若有缘再见,他一定好好听他道来,什么伦理道义,都先放在一边,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总该明白。 不过…… 远处火坑里的炭灰星火尚存,经不住风一吹,无声扑散,辗转着下落不明。 再深重的情义,也会被时间的风刃剔薄。 实在是难得……恰如其分。 他生出几分难见的钝痛,挡住酸胀的双目,催促着自己快快入眠。 兴许冬去春来,这腔爱恨也融成昔日的一摊泥,无人在意了吧。 作者有话说: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by辛弃疾 第59章 破晓 一个月过去,每一天都在反反复复的鼓角声中颠来倒去,城中伤亡过半,城墙修补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赵军的攻打。 眼看着要转暖的天气骤然飘起了雪花,越离无所不用其极,将能用的容器都用来盛雪,水源告急,再这么下去连稀粥也喝不上。 天和地一个颜色,皆是灰扑扑的,看不出乍寒还暖的痕迹。 越离在连日的劳累中攒起病丝,终于趁春寒燃起病灶,烧得双颊通红,被放在藤椅中半醒半迷。 所剩的药材不多了,他不愿花费在自己的旧疾上,只推脱说多躺躺便好,众人劝他不过,隔三岔五便来屋中看上一眼。 鲁大与付承还有三名心腹将领围坐在火堆旁,絮絮叨叨着援兵的来与不来。 “一定……”越离咳了两声支起身子,付承连忙给他垫起稻壳枕,他道了声谢,续道:“援兵一定会来,看我们能撑到几时。” 这话在座都明白,可就是不知……能撑到几时。 鲁大倒了碗温水递去,“你就别操心了,先把病养好吧,别到时援兵没来你先没了。” 付承与将领们附和着,越离这些日子的殚精竭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兵粮有出无进撑到现在,足足还有一月的口粮,全是他精打细算抠出来的。 “宫中新王方立,内政难免不稳,十万赵兵折了陈帅和四万将士,若无旗鼓相当,来了也是听个响……”他把眼皮烫在眼珠上,鼻子不通气,他微张着嘴,笃定道:“魏王手中能用的兵不多,必要从边地调往,我们……我们只需再撑不到一月,必定有人来救。” 第71章 他给了援兵的来头与时间,听上去很是那么一回事,但没透露边军大多与公子淮深交,成王败寇,若非魏淮之死猝不及防,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魏王若处理不当,两厢生疑,边军为了自保闹出什么乱子,先磋磨的还是他们。 “咚咚咚——” “赵军又来了!!” 围坐的人瞬间起立,鲁大在越离肩上按了一下,紧随众人快步离去。 投石的震落声惊动簌簌瓦砾,越离撑起病骨,拿起鲁大放在石砖上的陶碗斟了雪水,等不及放温便一饮而尽。 他攥着袖角抹去水渍,雪水下肚冻得他清醒不少。 藤椅尚在摇晃,屋中已不见一人。 如此又顽抗了十日,折损再次过半,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麻木的呆滞。 尸体已无法就地掩埋,堆在城墙下的凉棚中,每个途经的人都目不斜视,不忍细看。 无论是箭矢还是滚木,能拆的房梁瓦砾都拆遍了,能用的所剩无几。 城头仍在轰轰烈烈地生死交战,越离披着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软甲,沿着喊叫声走到马棚。 他的病虽没好个彻底,好歹不再高热骨疼,挨过了那几日,身体也食髓知味地学会了见机行事。 马棚中的战马还剩两百匹,留下是为了做最后的冲锋,如今也饿得皮毛黯淡、形销骨立了。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身边这匹褐色的马儿。 看守马棚的是一名老妪,人人都唤她刘阿婆。 刘阿婆见守城的先生来了,拄拐上前问候。 为防粮食不足,兵士们每日两餐,一顿干粮一顿稀粥,平民则是一餐稀粥,荤腥更是不敢奢想。 越离的脸颊陷下去,抚在马背上的手只覆了一层皮,他看着老妪脸上脖间生出的老人斑,明知故问:“阿婆饿不饿?” 刘阿婆拄着拐杖挑开脚下的稻草,苍老的声音里满是不忍:“不饿,不饿,那些孩子哦,死的时候都没吃上一顿饱饭……” 拐杖在地面上砸出笃笃的钝痛,“哐”一声脱手摔了出去。 凉棚里的尸体很快就要堆满了,再放上几天,尸臭便会滋生瘟疫。 越离收回手,弯腰捡起那根还算像样的拐杖,放在阿婆掌心。 “那今日,大家都吃上一顿饱饭吧。” 雪过之后,春回大地,已有不起眼的角落冒出春芽,太阳也一日比一日明亮起来。 日头偏西,城头在沙场上投下阴影。 守城的兵士绷紧脊背,口齿伶俐的兵士与城下的赵兵喷得唾沫横飞,双方用各自的家乡话互相问候,互相打探,最后以两方箭雨结尾,算作收场。 一个兵士耸动鼻尖,举着弓弩嗅来嗅去。 另一个兵士踹了他一脚,“闻屁呢?消停点,饿的心烦。” 那兵士不可置信地转眼问:“你快闻闻,是不是有肉的香味?” “我看你是饿出病了,连汤都要喝不……”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鼻孔上扁下宽地用起力来,凹成了一个小山包。 “肉!是肉!” “我闻到肉汤的味道了!” “有肉汤喝了!” 风把肉的腥气刮得满城都是,连城外的赵营也闻到了味儿,惊疑不定地升帐开会。 付承从城墙上下来时还打了个趔趄,鲁大正在不远处与越离争执着什么。 城中连米粮都要供不起了,哪来的肉也不难猜。 他听到鲁大拔高的音调,“你这和让他们去送死有何两样?” 付承一愣,以为是鲁大心疼马匹,怕连后继之力也没了……可事到如今,肉都蒸熟了,何必再为此伤了和气? “哎哎哎莫急莫急,生米既已煮成熟饭,就先顾眼前吧!”他上去隔开两人,喋喋不休地说些轱辘话,试图缓和气氛。 越离略微有些气喘,很快也镇定下来。 他瞥了由怒转悲的鲁大一眼,每日重样不重样的生死摆在鲁大面前,也没让他看轻生死。 可见慈悲心肠与铁石心肠一样,都是天生的心肠。 越离想扯唇笑一笑,也不知该笑什么,所以那笑看不大分明,只折了一边的唇角就草草收场。 他看着鲁大,陈述道:“这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 “你……” 付承赶紧挡住鲁大,“鲁先生别动气,别动气,戍文先生也是心疼将士们,哎,这能怪谁?” 那背影走入城下阴影,连轮廓也模糊了。 鲁大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甩袖往另一头离开。 付承在原地看看这头探探那头,想了想还是跟在鲁大后面。 城中肉香四溢,越离吩咐杀了五十匹战马,全城军民都有肉吃有汤喝,守城的兵士馋得两股战战,只等一换岗就扑到锅中。 鲁大不知所踪,付承虽忧心忡忡,也还是和将士们有说有笑,宽慰着这难得的饭饱。 越离喝了一碗肉汤,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让出地方。 他望着剩下的几百兵士,加上平民也不足千人。 既是孤城,就要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他走到付承身边,掸去他肩甲上的柴灰,“付大人,待将士们吃饱后,将能调动的人都召到御马台吧。” 付承碗里的肉汤洒在靴上,他沉默片刻,应声道:“好。” // 御马台上点起火把,松木这些天烧得太多,已经闻不出香气。 台下的人不再挤挤挨挨,左右都剩出一大片空地,有些人不知今夕何夕地找了找,才抹了把脸,定定地看着台上。 越离与城墙上的鲁大遥遥相望,火光映在他们身后,将彼此的身姿都描得影影绰绰。 他收回目光,脸上挽起浅笑:“诸位都吃得可好?” 底下餍足的笑声一传十十传百,有人大声回他:“多谢先生!吃得连牙缝都塞满了!” “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肉了!” “我看那锅也别涮,舔两口又是一顿!” 众人哄笑开去,越离亦笑。 很快他敛容肃目,躬身下拜:“在下有一事相求,此事需以命相搏,做与不做,在人,成与不成,在天。” 此言一出,底下的窸窣声便静了。 不知何处传来的叹息声,紧接着有人道:“先生但说无妨,吃饱了现在浑身是胆!” 越离循声望去,那名青年背着长矛打着赤膊,裤腿上还沾着马毛,叉着腰笑出一口白牙。 “……好,”他清了清嗓,并指挥向西南,“剩下的一百五十匹战马,配上一百五十名勇士,从西南薄弱处突围,绕道尺山去后方求援。” “援军已在来的路上,上饶无兵可借,你们只需将消息告知,他们必会筹兵来救。北屈城破与否,上饶与其后的龙门地都危在旦夕。” “这一百五十名骑兵,既是勇士,亦是死士,能突围者不必回头,战死者英魂不朽,若有被捕者,需得咬死城中兵多粮足,尚有两月可撑。” 他环视一圈,“这是有去无回的刀山火海,可有人愿意前往?” 付承只觉脖颈有千斤重,迟钝地往城墙上看了看,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 火把上的黑烟簇簇升高,泯灭在火光难以企及处。 “我来!” 一声洪亮打破寂静,“守城是熬,冲敌才是杀,我早就看赵军不顺眼了!” “对!好歹吃了顿好的,和他们拼了去!” “天天听他们狗叫,终于可以堵上他们的嘴了!” “……” 越离望向带头的那名青年,守城时见过他几次,却一次也没问过他的名字。 “把你们的名字写下来,”越离指着城墙,“北屈会记得你们,你们的名字会刻在城墙上,与北屈一起长存不灭。” “先生,我叫屠兴!”那青年看着他,很是高兴地摆摆手,重复道:“我叫屠兴!” 众人先是笑他傻,然后学着他高喊着自己的名字,在台下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 付承在家中已是当爷爷的年纪,万幸家小都不在城中,这些都是与他儿子一般大的青年人,他仰面苍天,不敢细看他们的笑颜。 一百五十人定下来后,越离马不停蹄将他们召到一处,把这些天的观察与来时的路线结合,重点在破不在攻。 也许其中有人能拼杀出一条血路,带回援军。 也许全军覆没,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 围困城中,他们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局势如何全凭赵军做主,再被动挨打下去,还有粮也不剩几口气了。 屠兴凑在前面,眼也不眨地听完他的嘱咐。 众人从屋中散去,还有两个时辰准备。 他们要在夜色最深沉处,破开一道口子,让赵军摸不准他们究竟有多少人,最好令他们自乱阵脚,好挣出片刻喘息。 越离收起羊皮卷,心不在焉地一转身,险些撞着人。 屠兴挠了挠头,后退两步,憨笑道:“先生,我若能活着回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72章 越离不明就里,鬼使神差问道:“你多大了?” 他拍着胸脯道:“我十九了!” 羊皮卷被掐进一角,越离偏过头不再看他,想也不想就答道:“好,若你能回来,我便答应你一件事。” 屠兴的笑意稍减,他以为先生会问是何事…… 他很快想清这其中的玄机,眼神微黯,嘴里仍倔强道:“我是一定会回来的!” 他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还有好多东西不知道,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等回来之后,这些都要求先生指教。 有关这条鲜活的生命,越离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只是背对着屠兴,“嗯”了一声,“我信你,你一定要回来。” 屠兴得了他的敷衍,自觉得了承诺和重视,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第60章 夜奔 夜半时分,无星无月的冥天被大片乌云遮蔽,浓稠的黑咽下稀薄的暗,吐出寂静的死。 先生说今夜风停云定,大雨将至。 屠兴伸出手,双目在暗夜中泯灭,他攥指成拳,在本能中感受自己的生。 他们没有火把,只有身下的战马,远处的火光,背上的尸体,手里的长矛,和满腔的孤勇。 “嚓!” 扬鞭声在半空炸响,屠兴一夹马腹率先冲出,马蹄声在如出一辙的镇静中有了某种杂沓的秩序感。 凉风与热血刮面而过,有人轻快地吐了口气,所有在城墙中苟安以至麻木的心剧烈鼓噪起来。 在生中窥探死,在死中寻求生,人是在那些无法挽回的瞬间得到自己的。 屠兴举起手中长矛,想起父亲在磨刀时望向挣扎惊恐的猪,那目光中的冷漠与怜悯。 “这些畜生啊,只有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挥动长矛,一马当先挑翻了赵军的火盆。 “敌袭!有敌袭!!啊!” “杀啊!!!” “杀!!” 每个人都把嗓子喊得震天,守营的赵兵连日来一次夜袭也没见过,有些早找了灯下黑眯觉去了。 泼天的杀意攻其不备,提枪而来的赵兵摸不准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只能看到一个个跨过黑幕杀将而来的身影,在乍明的火光下都长着同一张脸。 他们将背上的尸体扒下来,反手砸向扑上来的步兵,在敌人倒地的须臾封喉见血。 先生再三强调不可恋战,突围才是此行目的。 屠兴且战且冲,身后传来大批的马蹄声,余光里赵王披甲赶来。 赵王宿在北门的营帐,在不到一刻的时间领兵赶来,可见确实是枕戈待旦不曾松懈。 等赵王的援兵赶到,他们就再无突围的可能。 屠兴再顾不得面前杀也不完的步兵,挥舞着长矛大开大合地冲出圈去。 另几个同袍看清他的意图,纷纷纵马来助,替他扫荡两边意图砍倒马匹的刀剑。 “别回头!” “走啊!!!” 屠兴不敢回头,每个人的嗓子都劈得听不出原样,身后是数不清的亡魂与杀意,他将长矛猛地钉入骑马冲来的赵将胸中,顶着对方冲出最后一道屏障。 “谁敢——阻我啊啊啊啊啊!!” 赵将怒目圆睁,死死攥住裂心的长矛,身下战马被顶出几步,踉跄着错步斜开。 屠兴深知不可与将死之物角力,轻飘飘地一推手,松开矛柄,那赵将便再也支撑不住摔下马去。 再往后就没有照明了,他头皮一紧,在弓弦的绷声中猛拽缰绳往另一个方向错开一步,箭矢擦落在地,犹有余响。 他抬头望去,隔着混战的人马和明暗交错的大片空旷,与赵王孚对上视线。 赵王放下弓,身边擦过许多追赶而去的人马,个个膘肥体壮,而赵孚心知肚明,追不上了。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他也曾身陷绝境,被逼至此。 这样的人,非命运不可杀。 果然,屠兴在追兵席卷前扬唇一笑,往前一踏,没入潮水般无边的黑暗之中。 “驾!” 他什么也看不到,弓背伏身,几乎与马脖子贴在一起,闻到一点久违的草木气息。 他记得先生说的话,自西南破口,直奔十五里长直之地,拐入左驰道。 第一道关隘已破,靠的不是他屠兴,而是所有葬身敌营的战士。 可他还是赢了,只要他赢到底,北屈军民就能一起赢。 屠兴非但不难过,还觉得很痛快。他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仿佛他生下来,蝇营狗苟地忍受那些琐碎的生平,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爹说他天生缺心少肺,六亲缘浅,是个建功立业的好苗子。 从小爱粘着他的小弟夭折时,他没掉一滴眼泪,他娘撒手后,他也不见悲容,最后他亲手埋了他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把家里的铺面一卖,清清净净地参军去了。 他爹平生最爱把士人挂在嘴边,可惜他没那个天分,玩心又重,城里也找不到几个像模像样的先生。 “这些士人动动嘴皮,就有金银送来,一下笔,就比千军更凶,若能做个读书的,就不必参军了。”他爹说这话时,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遗憾,手下的刀一点不慢,很快剔出一张张猪皮来。 “要自己动手杀的,命最贱。” 他没说是被杀的,还是杀人的。或许也没什么差别。 他爹是个屠户,生意好的时候一周杀三次猪。 清晨时猪和人都还没醒,他爹就把挑好的猪拽出圈来,在越发猛烈的哼唧声中手起刀落,端过早就备好的铜盆接住猪脖子里漏下的血,等接了满满一盆,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他爹就拿出陶碗在盆里一舀,捻起盐碎扔到碗里,一边在围腰上擦手,一边将碗里温热的猪血灌肚。 一碗生血下去,这一天就算是开始了,屠兴捧过碗,嗅了嗅碗里的腥味,又看了眼石板上被开膛破肚的猪,明白了死的形状和味道。 他爹与城中人不大像,他娘是个哑巴,屠兴爱笑,却没怎么在他们脸上看到过笑影。 爹与娘之间隔了一条深河,屠兴长大后,这条深河也没被填上。 一直到他娘回光返照时,屠兴才知道他娘原来不是哑巴。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娘的声音,也是最后一次。他最后也没能听懂他娘在说什么,那口型圆而小,声调也缠缠绕绕,言有尽而意无穷似的,给人一种还有话要说的错觉,但确实没有下一句了。 与身边所有人的话音都不一样,屠兴只听了一遍,却要记一辈子。 他爹神情平静地听完她的话,握了握她的手,说:“走吧,忘了吧。” 于是屠兴看见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漾开水纹,竟是个苦苦的笑。 她的目光游移到他呆滞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问一问,她就熄灭了目光,相去甚远了。 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那目光中的含义。 后来他去参军,才发现他爹参过军,行伍之间的痕迹一旦扎根,便会在余生不时显形。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没问他爹,娘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莫名的,他就是不想问。 他对这个女人陌生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他心比天大,那一刻却齿关打颤,冻得手脚冰凉。 戍文先生进城时,他一眼就在人潮里捉住他。 弱不禁风,气定神闲,一人可挡千军,那就是他爹说的士人模样。 在某个退敌后的夜晚,他知晓先生在值守,赶上城头,先生已靠坐在墙边,抱着草人的撑棍倦下了。 屠兴蹑手蹑脚地凑过去,想要帮他立起撑棍,好让他睡得踏实些。 不料在他的梦呓中听到陌生而熟悉的话音。 // “呼……” 他瘫倒在地,又一个黎明从天边姗姗来迟。 战马在半途累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昨日抵达上饶,上饶城中将领面面相觑,将求援的消息四面递出,便再无后续。 屠兴坐不住,他揣了干粮和水继续上路,昼夜不停,上饶无兵,他就去龙门求。 赵军被他们夜袭,这两日必定大肆攻城,若是北屈被攻下,那他的奔走有何意义? 他拔出木塞,把水浇在头脸上,正准备撑地爬起,忽闻地面沙石颤动,他赶紧俯首帖耳,眼前的虫蚁纷纷退走。 屠兴大喜过望,再顾不得水囊饭袋拔腿就往远处奔去。 这动静可不是千百人的队伍能虚张的,起码得要上万人,才能有震天撼地的行军气势。 他形容狼狈,远远看去就像个张牙舞爪的疯子,高喊着“援军来救”冲到大军阵前,很快被拔剑的步兵架住。 “快!北屈被围困多日,我两日前星夜奔驰,终于碰上援……” 屠兴被多日的渴求冲昏了头,忙不迭冲上前来,视线在一束束冰冷的注视中顺杆而上,看清了迎风招展的军旗上,赫然是个“楚”字。 第73章 楚军? 他甫一闭上嘴,大军已止住步伐,周遭便静得骇人。 “你是从北屈城来的?” 为首的将领并未说话,他目光一转,高鼻深目、眉眼悒悒的少年越众而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少年身上,将领似有不满,却也未置一词。 屠兴不知楚军为何会在魏土上大肆行军,咬牙应道:“正是。” 那少年居高临下,语气却染了十足的恳求:“我听闻北屈城中,有两位高士一同守城,其中……其中可有名唤越离的?” “不曾,”屠兴一开口就后悔了,见他这般模样,应是冲着这人去的,他找补道:“兴许你说的这位也在城中,只是我不知姓名。” 那将领从鼻中哼出一声,严厉的目光瞪着屠兴,话却不是对他说的,“这下好了,小公子,大军陪你胡闹一趟!简直荒唐!” 屈彦不好再劝,只能和稀泥道:“孟将军息怒,事已至此,不好再乱军心。” 楚燎面色黯淡,很快又想起什么,再问:“那两位高士都是何姓名?” 屠兴别无他法,老老实实道:“一个名唤鲁大,一个名唤戍文。” “戍文……”楚燎捏紧缰绳,手汗不止:“那戍文是何模样?可是这么高,生得斯文好看,总是笑眼看人?” 他的比划未完,屠兴便笑起来,很高兴地附和道:“正是!正是!戍文先生就是这么个模样,见过先生的都不会忘,先生讲话时手还会在地图上来去游走,连那指上的小痣都斯文得恰到好处!” 楚燎松开攥得太紧的缰绳,层云翻涌,好容易从缝隙里洒下点金光。 他使劲阖上僵硬的眼皮,再睁开眼,荒寂的眸中才映入路边新绿。 “来人,给他一匹马!” “即刻轻装简行,分出一队人马与魏军回合!” 孟将军一路怨声载道,楚燎也不曾说过什么,他还以为这位小公子不过是个仰仗楚覃的软柿子罢了。 此刻他见楚燎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诧异不已,又有些气闷。 楚燎很快转过头来,对他道:“孟将军后来压上,我王兄既然将帅印交付于你,想必孟将军不会令我失望。” 这话与趾高气昂离得不远,屈彦忙对他打手势,楚燎看也不看道:“此番行军,一为解魏王的燃眉之急,巩固楚魏联盟,二为来日大楚霸主中原打下名声,我这点私心不过是添头,王兄的用意,孟将军现在明白了吗?” 言下之意,若是坏了事,你就提头去见楚覃吧。 孟崇哑口无言,喏喏应了。 屈彦讪讪收起手,楚燎朝他颔首,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屈彦随我打头阵。” 他目视前方,把主心骨钉在脊背上,终于在心急如焚中感到了一丝踏实。 “众将士听令!” “随我向北屈——” 楚燎高举手臂,风从他的指缝穿行而过。 他凛目一挥,向前斩去:“进发!” 作者有话说: 该说不说真有点想你了小火同学…… 第61章 重逢 “大人!赵军从四方朝城墙压上了!!” 付承一口水没喝完就呛在半道,他抹了抹下颌上泥泞的胡须,摇摇头又喝了一口,执起放在腿边的剑,在下属的搀扶中拄起伤腿,一瘸一拐地往城头赶去。 那夜突袭之后,赵王也不让他们闲着,马不停蹄转头朝城墙攻来,多了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越离见状欣慰地笑了笑,说必定有人突围。 这个消息在守城军痛失同伴的愤怒后,更加鼓舞了士气,不眠不休顽抗了两日,双方都杀红了眼。 城中已无箭矢,昨夜赵军放火箭攻来,若不是付承眼疾手快,越离烧坏的就不止头发,付承也因此右腿受伤。 他赶到城头,越离与鲁大并肩而立,两人神色皆淡,在隆隆的雷声下显得处变不惊——亦或是心如死灰。 赵王之所以想要攻下北屈,一开始是为了占领城池与物资补给,没想到碰上了难啃的骨头,将大军生生与他们困在一处。 将城池围得密不透风的大军收拢包围圈,四面八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扛着云梯推着火罐,黑色的铠甲乌成一片,倒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付承只消看一眼,头皮就炸了起来——赵军这是要推平城池。 磨到如今,赵王也不想再空耗,宁愿逼他们鱼死网破,这座空城里什么也不剩,赵王就什么也不要了,他要的只是拿下北屈,和蒲阳连成一片,为后面的赵军南下铺出大路。 越离的头发被燎掉了一大片,他索性找来快刀一把割断,垂腰的长发断在及肩处,绾不起来,他就寻了根草绳扎好,耷在后颈上。 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里,他从形到心脱胎换骨,借这素未谋面的一方城池,想通了许多,也自在了许多。 “轰隆隆——” 越离仰面于天,东南风刮得烟尘四起,不知可有途经楚地? 他离开太久,已嗅不出梦里的味道。 “春雨贵如油啊。”他不合时宜地感慨道。 鲁大双手撑在城墙的凹槽里,不由笑道:“是啊,正是农忙的好时候。” 越离伸手抓住一根翻飞的稻草,“鲁地的桃花什么时候开?” “快了,再有半月的光景,初春的花就开了。” 付承在他们胡天胡地的淡然里放过眉头,拿手背揩去下属的眼泪,低声道:“去,让兄弟们准备最后的抵抗,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样的。” “两位先生,”他走上前去,对他们抱拳道:“仰赖二位,北屈才能撑到如今,我……对不住二位。” 越离压下他抱拳的手,目光越过他落在空空如也的城下,“这是我选的路,只是……我答应他们,要将他们的名字刻在墙上,如今也要食言而肥了。” 鲁大揪着他的发尾挠了挠他的后颈,“天命如此,我们都尽力了。” “哗——” 周旋酝酿的大雨终于砸下,饱经沧桑的城墙仿佛被砸出一个个孔洞,很快积起一层油亮的水膜。 破烂不堪的民居在淋漓中洗去纤尘,地上的火油痕迹与黑灰被冲刷殆尽,剩下的几百军民在雨中排开。 能用的武器不多,锅碗瓢盆都身在其列。 雷突雨啸,尘埃落定,所有人盯穿那两扇被撞得凹凸不平的城门,瑟瑟发抖,目露凶光。 撞门的激颤声在雷雨中时响时静,雷音渐熄,撞门的声音也微弱不可闻。 所有人的神经紧了又紧,怎么也等不来那痛快一击,不免多了几分歇斯底里的焦躁。 军民中隐隐有泣音传来,付承的面色古怪,屏息在种种嘈杂中静听。 “不对……城外好像有喊杀声……” 鲁大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阶去,不消片刻,他探出头来朝下面的人喊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什么?” “援军来了!” “我们有救了!!” “不用死了,他们都没白死……” 哭声与喊声响彻城中,付承趔趄着要去探个究竟,险些摔了个五体投地,被下属一把背起朝城墙上奔去。 越离也形象全无,提起裤腿紧跟其后,雨淋得他睁不开眼,呼吸间都是湿腥气。 他扶在城头大口喘息着,被老天灌了几口雨水,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外的乱象…… 黑水般围拢而来的赵军中间横插了一支赤袍军,一路冲杀势不可挡,将赵军杀得晕头转向。 赵王身披玄袍,反应及时,将这支军队团团围住,暂时放弃了随时可破的城池。 隔着乌泱泱的大军,在由烈转缓的雨势里只能看到赵王的玄袍与为首的赤袍激战一处,赤袍军宛如困兽,在其中左冲右突,又一点点被淹没棱角。 不知发生了什么,外围的赵军纷纷后撤,火烧屁股般往营地里赶去。 东南方与正南方涌出更多的赤袍军压上阵去,一眼望不到头,其凶悍的声势与赵军不相上下,眼神里没有广阔平原里的敦实与温厚,全然是见血后撕咬凶蛮的狠意…… 赵孚丢开被一剑砍断的长矛,拔出宽面弯刀,横截住杀气腾腾的一招。 赤底墨描的楚旗在雨中招展而来,赵孚惊诧于此人的力悍,咬牙间弯刀已被压往肩头。 他从喉咙里挤出讥笑:“荆楚?你们不好好躲在山里,上赶着来给魏国当狗?” 今非昔比,楚燎已不会再被区区鄙薄之语激怒,他撤力挥剑,在半空划了个饱满的弧形,猛力上砍,在赵孚还算快的下挡中,“噌”一声铰起令人牙酸的金石之音。 “赵佺是不是你杀的?” 剑尖离赵孚的心口只有不到两寸,他全神贯注,在耳熟的名字中一时没想起来赵佺是谁。 “什么鼠辈,也配寡人记挂?” 楚燎猝然卸力,不到一息又猝然撞力,连赵孚身下的战马也震动嘶鸣起来,惶然地后退躲去。 第74章 新仇旧恨,楚燎一桩桩埋在心里。他心思不重,也不爱挂在嘴边,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早晚清算的事。 他迅速朝城头望了一眼,没敢去深思其他,再次挥剑斩上,转眼又是十来个回合。 赵佺总笑他是个空有蛮力的莽夫,那些灵巧的招式他用得不如赵佺,总被赵佺捉弄来捉弄去。景岁授他的招式又多用在军中,正是勇字当头力字作底。 想习得个“巧”字时,他往往使劲用力;等到让他全心全力,他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巧。 楚燎虚晃一招,铁剑在他手腕间转了一圈,眼看要斜刺而去,“那我就让你好好想想!” 斜刺的剑锋避过刀面直下剁去,割断缰绳砍在马背上。 “吁——” 赵孚躲开了要命的一剑,身下的战马痛得扬起前蹄,险些将他甩下马背。 “公子!” 屈彦率军突围而来,赵孚还要再战,后方报信仓中粮草被烧,楚军兵力不明,只知压在魏境时有兵力十万。 赵孚打眼一望,玄甲与赤袍不分伯仲,黄袍从外围包来,竟有夹击之势,加之后方粮草被烧,军心不稳。 屈彦不欲再战,掏出后腰的小弩对准赵孚,双箭齐发,被扑身而来的赵将挡住。 “大王,快走!” 赵孚不得不调转马头,在部将的掩护下奋力突围。 “赵孚!来日我必杀尔祭天!”楚燎并未强追,楚军见赵军败逃,士气更盛。 “屈彦,你带兵碾上二十里,不可让他们有就近扎营之力!” “是!” 城墙上众人翘首以盼,黑压压的大军北上逃去,沦丧在即的城池恍若遗世,竟然独善其身了起来。 赤袍逐渐占据视野,宛如大片彤云燃起生机,越离的目光落在楚旗上久久不能回神。 十万楚军虎视眈眈压在魏境,他苦口婆心劝回不战,哪怕沦为弃子,他也没有后悔过这一步。 谋来算去,他连半分妄念也不曾有过…… 率先来救的……竟会是楚军。 无论是于这一城军民,还是于他,都与天降神兵无异。 饶是他心性了得,在生死相逼时尚能心宽自若,此刻也不由得眼眶发热,心头氤氲。 冥冥中的乌色随着倾吐的雨滴被滤去,苍鹰疾唳而过,向着天边的熠熠金光掠去。 “楚?楚魏之盟还有这用地,楚人倒也是个有信义的……”鲁大看见楚旗就皱眉,嘴里低低念叨着。 “哎,那楚将怎么过来了?” “这是方才与赵王对峙的那个吧?” “嚯,打得有来有回的,我看赵王不一定打得过……” 众人围在城头,七嘴八舌地评议起了战况,都是一副死到临头又劫后余生的松快劲。 那楚将御马而来,城门下只他一人一骑,他眼珠轻轻一晃,就在人群中揪出了故人。 越离脸上冷热交加,雨和泪顺着他的眼角鼻尖胡乱淌成一气,他微微倾身,想要将楚燎的模样看得再清楚些。 淌在楚燎下颌上的血渍不在了,重逢的雨水划过少年人的轮廓,打湿了分别时彼此的鬓角。 他仰起脖颈,两颗眼珠被度日如年的别离浸得深黑而湿漉,他们之间隔着十来丈的分寸,依旧能辨出对方的痕迹。 楚燎从阵中过来时,每一步都踩着一句心声,密密麻麻地堵在喉头。 但当他的视线与经年不改的目光交汇,他的眉眼口鼻都有了熟悉的去处…… 楚燎咧开嘴,唇红齿白,在有意放晴的天穹下笑得很乖。 越离一怔,眼角坠成新月的形状,与他相视而笑。 第62章 掌心 “嘎——嗒嗒嗒嗒嗒——” 鏖战至今的城门发出行将就木的铁颤声,在一左一右猛拽下松开过紧的牙关,一口气叹开了两头。 楚燎在城门口静立半晌,翻身下马,把手汗抹在马背上,牵马缓步入城。 付承早已在大门等候,见他踌躇不前,也未曾跨过城门,直到楚燎从雨帘中进了城,才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 他观楚燎面容青涩,分明还是少年人的模样,那句“小将军”在舌尖悠了一圈,去掉了前缀,“敢问将军,可是楚盟来救?” 楚燎余光里紧跟着下阶而来的身影,垂头道:“正是,我乃楚军副将楚燎,奉主帅之命前来北屈救急,一路上多有耽搁,令诸位久等了。” “哪里哪里,”付承想起这前前后后的求援,最后来的竟然是千里之外的楚军,不由慨叹:“我城中军民捱到如今,连强弩之末也算不得了,多亏楚军来救,不瞒将军,就在援军抵达的前一刻,我全城列队候在门后,皆是一心求死,峰回路转……当真是峰回路转啊!” 付承心中百感交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划过眼前,他涕泗横流,情难自抑,说着就要叩谢,被楚燎一把搀住。 越离与幸存的军民一同立在十步开外,不少人随付承一同哭倒在地,鲁大狐疑地打量着楚燎,又看了看越离,扶一个劝一个,都是没吃饱饭的,可别哭撅过去了。 “将军坚守至今,勇气可嘉,非我一军一人可救……”楚燎搀着付承,视线却黏在越离身上。 越离一身粗布麻衣胡乱套着,全无款式可言,窄袖和衣摆上有烧出来的小洞和不慎刮开的口子,原本蓬乱的头发被一剪一淋,倒还算乖顺地披在肩上滴答,脚上一双长短不一的皮靴,塞在靴筒里的棉絮不情不愿地露了边……真是再破落也没有了。 “阿……先生曾教我情理大义,身有余力,不敢轻忘。”楚燎鼻尖一酸,不敢再看他。 付承在骤死骤生中缓过了劲,一抬头见他神色似是委屈,这才发现自己还吊在人家臂弯里,连忙讪讪而起:“是是,先生教得好,教得好……” 鲁大后知后觉,明白了越离脸上的那抹复杂笑意里夹杂着欣慰,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原来你是楚人,怎么也不与我说,怕我拿你开刀复仇?” 越离面皮一紧,扭头与他解释:“隐瞒实非我意,初见时不知底细,不敢随意交付,后来城危,我有心殉城,是魏是楚都不重要了,这才不曾告知……” 鲁大绷着脸与他面面相觑,越离眉毛一撇,欲再解释,鲁大突然笑倒在他肩头,一想到前些日子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鲁大就觉着好玩。 “好好好,我知道了哈哈哈哈!” 越离听他笑音畅快,松了口气,又被他的粗硬碎发刺得仰头躲开,无奈一叹:“谢鲁大人深明大义。” “那就是远道而来助北屈守城的二位高士,”付承察言观色,见他目光盯着那二人,主动引荐道:“这位是鲁先生,这位是戍文先生,一位是鲁人一位是魏人,都是高风亮节的义士,与将军皆是我北屈的恩人。” 城外有快马赶来,付承分神望去,见是黄袍楚军,便落下心来。 鲁大冲楚燎一抱拳,“不曾想是楚军来救,这一城之民全仰赖你们了。” 楚燎原本还算自然的举止瞬间有些束手束脚,与鲁大寒暄几句,鲁大拽着付承安置入城援军与剩下的军民去了。 “哎,戍文先生还没……” 付承被鲁大揽着,肩上的手臂一紧,便听鲁大懒洋洋道:“人家两个师生许久不见,有许多话要说,你我外人何必插足?” “什么……” 付承被鲁大挟持着,一步三回头地远去了。 越离脸上的灰垢被雨水洗去,眉睫都渗着水意,数日来焦黄的脸色在雨中浸得发白。 他与“高士”二字的想象大相径庭,一番磋磨下单薄得令人发指,看上去比甲胄在身的楚燎还要青涩几分。 两人相距不过三步,谁也没有率先跨过那一步。 楚燎的喉结上下滚动,不知该何以开口。 // 醒来时楚覃已将他带回楚军帐中,军医正在旁人的扶持下替他上药。 他挣开屈彦和景岁,抓住楚覃手臂“砰”地一声,膝盖砸在地上,“王兄,快让我回去,给我一队人马,我要去寻他……” 楚覃怎么也挣不开,索性甩手冷声道:“一介吃里扒外的文士,也配你如此拼命?楚世鸣,你给我乖乖养伤随我回国,你要什么样的随侍,楚宫中大有……” “我谁也不要!他不是什么随侍,他是我……”楚燎摇摇头咬住舌尖,身上的伤经此一挣,军医算是白忙活一场,他扶地爬起,上身寸缕未着,绷带上梅花点点朝外跌撞奔去:“我就要他,我只要他……” “来人!给我拿下!”楚覃没想到千里迢迢来接人夺地,地没夺成也就罢了,还摊上个胡乱痴心的,平白折腾些不必要的工夫! 他当真对楚燎动了怒,走到剑架旁抄起剑,被景岁和屈彦并排跪挡在面前。 景岁极少见楚覃在军中意气动剑,忙道:“大帅息怒!公子本就重情,那越离陪他数年,人之常情,望大帅开恩啊!” 第75章 屈彦与楚燎多年不见,却能认出他眉目间的情义,话头接在景岁后急急道:“公子有伤在身,又拖了一路,难免心性不稳,大帅千万不可与之计较!” 楚燎被楚覃的左右副将架在臂间,眼前恍恍惚惚,“哐当”一声,眼下砸了把铁剑,听音便知剑身之重。 他离楚前,楚覃答应他,要用最好的玄铁,替他打一把重剑和只有他能拉开的铁弓。 楚覃冷然俯视道:“你们放开他,楚世鸣,你就用这把剑与我比试,若能斗得过我,我就放你回去。” 楚燎跪在地上,形容狼狈地爬了两步,屈彦没见过这般模样的楚燎,不忍地偏过头去。 “公子,快跟大帅认错!”景岁又急又气,促声连连,丝毫不见他回心转意。 楚燎捧着剑愣了片刻,拄剑而起,朝楚覃拖沓过去。 楚覃没成想他会真的与自己刀剑相向,眼中的恼怒褪去,心中不由发寒。 他眼睁睁看着楚燎过来,既不拔剑也不躲避,负手伫在原地。 “公子不可!” “楚燎!那是你兄长啊!” “大帅——” 楚覃一怔,垂头看着丢开重剑抱在自己腿上的楚燎,神色复杂。 楚燎的面皮由红转青,脑中混混沌沌,既惦记着月色下孑然一身的越离,又不敢忘面前是他憧憬依赖的王兄……他的鼻音很重,犹能听出几分从前的黏连,“兄长,世鸣发过誓,绝不会对兄长不好,一朝为兄弟,死生不敢忘……” 他的脸蹭在楚覃的护膝上,刮出一道道血印,“只是……我真的不能没有越离,他陪我长大,早就和我的骨肉长在一起,兄长,你可怜可怜我,铁弓和重剑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他,求求你……” 不必目睹兄弟相伐,在场所有人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松下来,听了他的话,唯有以沉默动容。 楚覃仰天长叹,一时无语凝噎。 直到护膝里的裤腿都被泪打湿,他才蹲下来捧起楚燎的脸,拇指抹去他脸上的血泪,用哄孩子的语气轻轻道:“世鸣,你乖乖听话,把伤养好了,兄长自会派人去寻他。” 楚燎把头摇得悍然,撑着一口气倔强道:“我要亲自去,兄长,你让我自己去,我……我有话要对他说……” “呵,他倒是手段了得,”楚覃揽住他的腰一把托起瘫软之人,往行军床走去,不由分说把他按在床上,扭头对发愣的众人道:“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没我的命令不准放开。” 楚燎的气力早已用完,挣扎间再次晕了过去,这回军医加大了药量,省得他醒了又犯浑。 本以为经此一遭,可以安安分分地打道回国了。 不料拔营行军不到两日,景岁慌慌张张跑来帅帐,等楚覃赶到时,屈彦压他不住,只能任他挣得额角开裂浑身是伤,身上无一处不凄惨,神色忽明忽暗,细看之下比来时还要癫狂! 楚覃上前提起他狠狠掴了一巴掌,力道不轻,打得他脑中发嗡,连神色间的交替都滞住。 “楚、燎!”他一字一顿地警告道:“你若再与我对着干,我就派人把他片成肉片,再端到你面前!” 楚燎的四肢抽搐起来,眼瞳猛地收缩成针,瞬间又放大覆盖至整颗眼珠……楚覃觉出不对,抠进他皮肉的双手松了力道,轻晃他道:“世鸣,世鸣!” 楚燎只觉脑中争吵不休,来来回回都是自己的声音,像是有人拿了锥子在他脑中叮叮当当,要将他一分为二…… 他痉挛的指尖攥住楚覃的臂甲,鼻孔和嘴角淌下血沫,楚覃再顾不得置气,扬声高喊:“军医!快把军医召来!!” “世鸣!你怎么了世鸣?!” 楚燎倒在他怀中,眸光彻底暗下。他的半边身子如置冰窟,半边身子如临地火,脸上肌肉抽动,在楚覃耳边呵气道:“兄长,你把我剁成肉泥,送到他面前,逼他一口一口吃下,好不好?” “我就算死……”他撩起眼皮,靠在楚覃肩上,透过杂沓的衣摆盯着那道不存在的背影,“也不会放开他的……” 艳邪的笑意在血色里绽开,惊起楚覃一身的冷汗。 “你疯了……楚世鸣……” 那是他如坠深渊前,听到楚覃的最后一句话。 等他再清醒时,楚覃已领兵五万回国治乱,给他留下屈彦和五万兵马,以及从副将升为主帅的孟崇。 屈彦看他的目光犹有余悸,举止间也存了几分心惊胆战。 但楚燎不在乎,他终于能回去寻越离了,当下放出大批斥候四处打探消息。 他顾不上军中众人是如何看他的,只要找到越离,找到越离,他的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听闻被围攻的北屈成有高士守城后,他决定领军北上去试一试。 可他们举的毕竟是楚旗,要在魏国境内大摇大摆地行军,必要有魏王的首肯。 他派人快马加鞭给魏王递去消息,愿以楚魏联盟为重,急救北屈之困。 落笔处他没用楚覃的名义,而是楚燎。 消息一来一回又是数日消耗,魏王内外有疾,见了楚燎的手笔反而放下心来,将通关文牒交予他手,可在魏境之内来去无阻。 楚燎大举进兵,若非屈彦劝阻与孟崇的冷眼,他当真要不眠不休日夜行军,恨不能一日千里。 他的头疾不时发作,军医鞍前马后地跟着他,每日都灌他黄连苦药,也阻不了他闭眼后的噩梦。 若能戒掉睡意,他早就好了个全,军医劝他成仙尚早,还是老老实实安心服药。 “世鸣……”越离露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既想问他伤势,又想与他话别,他如梦似幻地立在自己跟前,若非淋着和自己同样的雨,真怕是一场弥缺补憾的黄粱梦。 在踟蹰中唇舌有了自己的主意,越离听到自己下沉至虚无的语调:“你来了。” 楚燎在梦中饮鸩止渴,总算大梦成真身临其境。 熟悉的声息入了眼填了耳,一路浮浮沉沉游走至心口,长了茧的心胸便乖觉地破开一道口子。 热流奔涌直上,堪堪要从喉头迸出,被他死死咬住牙关抵了回去,只好从眼中满溢出来。 他怕自己一开口,又说些不中听的惹他生气。 还没等他思量出个所以然来,眼角蹿过一道人影。 “先生!” 伴随着一声欢呼,越离被扑退两步,有些紧张地看着楚燎,手半落不落地悬在来人背上。 屠兴很是高兴地晃了晃越离,觉得不过瘾,又抱起人咋咋呼呼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先生!我活着回来了!我没说错吧?我一定会回来的!哎?小将军你也在啊!” 楚燎下颌绷紧,手搭在剑柄上没作声。 越离晕乎乎地拿左脚拌右脚,楚燎踏出一步,屠兴近水楼台,一回头扶住越离兴高采烈道:“先生,你答应过我的没忘吧?我们说好了的!” “没忘没忘……”越离缓了缓神,见楚燎寥落地垂下眼,在原地杵成一座湿漉漉的石像,拍拍屠兴的手臂,温声道:“你先去帮帮忙,我们稍后再议,不会食言的。” 屠兴这才发现自己卡在两人之间,来时见他们对立着不言语,他还以为只是在客套寒暄。 “哦,好。”屠兴挠挠头,看了楚燎一眼便飘开了。 越离犹觉天歪地斜,也不僵持了,踉跄上前跌抱住楚燎。 他如释重负地阖上眼,捏了捏楚燎冰凉的后颈,叹息道:“世鸣,你的伤可有好些?” 话头一开,不见天日的匣子就再关不住,他嘴角挂笑,细听又有别样的情绪,“别后我总念着你,怕你因我受罪,更怕你因我冲撞了楚覃……那日我并非有意抛下你,我身不由己,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能再见你一面,我心中诸多挂念都有了去处。” 越离每说一句,楚燎心中就多疼一分,疼够了分量,奋力一拧,也能挤出一两滴甜味来。 他略略抬眼,与朝他们望来的屠兴打了个不尴不尬的照面。 楚燎面上柔和的神情一凛,将毫无所觉的越离按入怀中,鼻尖紧贴着他的颈侧,眼神阴郁地攫住屠兴。 屠兴瞪圆了眼睛,红着脸讷讷地撇开视线,假装在望风。 越离手攀在他的脊背上,安抚似的摩挲着,他觉出自己的唠叨,自嘲一笑,“总之,我的小公子,我很想你。” 独自凶狠的楚燎以为自己的耳朵砸出了问题,扶住他的肩膀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越离近到这地步,才能看出他面上的裂纹,捧起他的脸褪去几分笑意:“这是怎么弄的?谁敢伤你?是楚覃吗?” 楚燎养在他身边时都没遭过这种罪,他胸口起伏,抚着那些细小的伤口皱紧眉头。 “不是,”楚燎伸手捂住左脸,那里有几道结了痂的血痕,不细看并不抓眼,他战战兢兢想退开,又不舍落在脸上的触觉,“很难看吗?我是不是变丑了?” 第76章 这张脸怎么能和丑搭边?越离攥住他的手指,揭开他的遮挡,“不会,你怎样都不会丑,将来你还会比楚覃出落得更俊美。” “还有,我刚刚说……”越离话音稍顿,翻过粗糙的掌心,手背从他的下颌徐徐往上,停在他被打湿的眼睑处。 “公子,我很想你。” 于是,失而复得的美梦轻而易举止住了蔓延的黑血,甚至在那些努力拼凑的美梦中,都没有一句露骨的思念。 楚燎捧住他的手,那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早已在自己缺席的时间里长出新的血肉……楚燎把脸埋进越离破皮起茧的粗糙掌心,用眼泪烫在他的伤处,令他泛起一阵阵的痒意。 越离无法在这份痒极生痛的情意里无动于衷,纵然他还无法理解,但他对楚燎总有足够的耐心和体贴。 所以他一次次接住绵绵漫漫的泪雨,也一次次接住如坠深渊的楚燎。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这一章要叫掌中宝的w 第63章 楚天 楚国郢都,数以千计的王宫卫队齐甲在身,肃立在高达百来丈的凤啸宫门前。 卫队长沐杞一声令下,第一排甲士手执半身高的黑色蔽橹,“噌”地推上最外围,与阴雨连绵的天空遥相呼应。 第二排甲士紧随其后,手执长戟,从蔽橹之上亮出锋芒。 第三排甲士将弓弩搭在铁臂间,箭簇直对前方。最后的甲士扶短剑峙立,等待着破口的冲杀。 宫门上也布满了森冷杀机,偌大的楚宫来去无声,连空中飞鸟也屏息凝神,生怕任何一点动静惊扰了他们守株待兔的雅兴。 “寡人离宫后必有异动,你相时而动,宫中会有人与你接应。” 这是楚覃领兵前给他留下的密语,他不知接应者何人,楚覃也不会告知。 他需要在这场守卫中明确自己的立场。 郢都素来热闹,开市之时早已过去,街衢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出来放风的人家,也不似往常闲庭信步。 凛冬在山林的庇护下来得晚去得也晚,初春的花常开在晚冬未尽之时。 花苞上重露“啪嗒”坠地,沐杞在那声溅散中惊起一身热汗。 躁动的气息在郢都徐徐扩散,地面的水镜颤起涟漪。 沐杞猛然抬头,气势汹汹的青铜甲士往凤啸门开来。 半个时辰前,楚宫太子殿。 萧瑜未绾妃子髻,她将长发高束脑后,一身天青劲装,大步流星朝书房飒沓而去。 书房前有一架秋千,楚覃怕她苦等寂寞,又在秋千周边种上紫藤与月季,春去夏来粉紫相衬,她爱拿一袭薄毯在此处打盹偷凉。 此时徒有青藤月季未开,影影绰绰显出几分寥落,秋千上坐了个灰袍背影,一悠一悠地荡着秋千。 那人听到乍起乍落的脚步声,很是欣慰地转过头来。 看清来人后他神色与音调都有些古怪,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干笑两声,行礼道:“王妃……王妃来此有何要事?” 虽然楚覃尚未称王,但跟随楚覃的亲信私下里都已换了尊称。 萧瑜面色一白,想不通为何毕程会留在宫中,他是楚覃的心腹谋士,楚覃怎会将他…… 她的神情越发难看,毕程也回过味来,捻了根攀上秋千的细藤,轻轻一拽,一分两散。 “毕先生可知殿下何时归国?情况紧急,本宫不得不借太子印一用,”她勉强挤出个笑,抬手请道:“既然先生在此,便由先生代劳。” 毕程从善如流,恭敬道:“是,在下这就去准备。” 萧瑜松开攥紧的拳头,颔首匆匆离开。 来人的身份远比毕程想的还要棘手,他甩了甩手,头疼脑痛地走进书房,太子印毫不遮掩,显目地放在桌上。 他随手将太子印揣入怀中,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信步朝正极殿踱去。 萧瑜的从容只维持到离开太子殿,她一路纵马疾驰从偏门奔出,在府兵肃立的萧府前踉跄下马,被庶弟萧勖及时扶住。 “阿姊。” 萧勖是萧府上下百来口人里,除了萧瑜,唯一可以在萧令尹萧济身边派得上用场的人,姐弟俩共为萧济臂膀。 尽管萧瑜不大看得上这个狼子野心的弟弟。 她挣开萧勖的搀扶,飞速朝立在院中的萧济赶去,“父亲,快撤兵,此计不可举!” 萧济明面上是楚覃的心腹,令尹储私兵并不少见,历代令尹少有如萧济这般的白身,因此他更是大肆屯养私兵,以慰他不安之心。 她奔得满面通红,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楚覃离去前曾笑问她,若是他们有了孩子,要将孩子养在哪一处? 她以为他是问太子宫亦或是王后宫,只说自然是要养在身边……毕程守在门前,莫非楚覃早疑她了? 萧瑜百感交集,五脏六腑搅缠在一起,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不可撤!”萧勖挡在她身前,观她面色纠结,不满道:“事到如今,阿姊莫不是后悔了?楚覃心狠手辣口蜜腹剑,只不过是利用你罢了,值此关头怎可糊涂?!” 他转身对萧济慷慨陈词:“父亲,大王被囚宫中,楚覃不仁不孝,你我身为臣下勤王乃是臣本。随国遗民复仇来宫,既已引狼入室,便只有一条道走到底。加之楚覃领兵在外,王权旁落,怎可任他人攫取?” “萧勖,”萧瑜将空中的冷气吸入肺腑,重重吐出,冷冷道:“你别找死,楚覃早有所备,就等着请君入瓮。” “呵。” 他眼角有一块斑痕,是儿时被香烛燎坏的皮,多年了也没长好,在他常年惨白如浮尸的面容上格外扎眼。 他垂头看着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长姐,皮笑肉不笑:“阿姊,楚覃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可以杀死,更何况是你?你若不是令尹之女,太子妃的位置也轮不到你,你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偏袒他,好做你贤良淑德的王妃吗?” “啪!” 萧瑜忍到他吐完了獠牙,不等他白面上浮现出红印,便狠掐住他的脸凑向自己,“谁准你这般与我说话的?是父亲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她的眉眼近在咫尺,萧勖呼吸一滞,被她嫌恶地狠狠甩开。 “罢了,现在撤兵也来不及了,”她望向袖手旁观的萧济,指点道:“父亲,你率兵前去驱赶随兵,切不可让大王面世。” “父亲不可!” 萧济身居高位,向来知道审时度势的利害。 他没过多踌躇,拍了拍萧瑜肩膀,“好,为父这就去。勖儿,不可冲撞你阿姊。” 萧济与萧瑜父女俩并肩而去,萧勖盯着那道天青背影,偏头吐出一口不甘的血沫。 // 凤啸门下,两军相逼,剑拔弩张。 青铜军首将越众而出,咄咄道:“我乃大楚属国之民,听闻大王深陷囹圄特来勤王,尔等与我军刀剑相向,是要助纣为虐不成?!” 沐杞毫不相让,扬声斥道:“大王久病卧床,何来受困一说?尔等兵临城下其心昭昭,还敢巧言令色?” 他单臂高举,一触即发,忽见队末有步兵赶来。 萧济骑在马上,远远地露了个脸,沐杞心思微动……他由萧令尹一手提拔,身后宫门紧闭,但只要他一声令下,打开也不是难事。 沐杞见首将目光偏移,肢体明显放松不少,心下有了计较。 “你我同为楚臣,不宜自相残杀,你既信誓旦旦说大王有难,我便为你指条明路,待面见大王后,大王自有定夺。”他扭头对着城门高喊:“来人!开宫门——” 大开的宫门涌进陌生的军队,萧瑜覆着面纱,却掩不住面上的焦急。 “戒骄戒躁,万事自有解法,最简单的便是让人口不能言。”萧济不动如山,望着城门下的沐杞,看不出是喜是忧。 一只青螭鸟拖着两寸长的尾羽发出一声清吟,翻越城头凌空而去,似是往正极殿的方向。 萧济待随军入宫后辍在后头,与沐杞的视线一擦而过。 随军入宫后直奔正极殿而去,首将只在招降时来过楚宫一次,却把路线牢牢刻在脑中,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如今日这般长驱直入,一往无前。 白石雕刻的楚风桥逸然而立,底下游荡着数尾花鲤,残荷早被清理,无遮无挡的绿水环绕蜿蜒,月升日落都自有一番景致。 踏过楚风桥,正极殿巍峨在上,只需跨过百阶丹墀,就能寻到王国的中心。 沐杞看着那首将面露喜色,仿佛胜利唾手可得。他转头望向身后的萧济。 萧济神色漠然,袖手而立。 须臾,他顺着萧济变幻的神色定睛看去,正极殿前赫然立着一道灰影。 天光黯淡,灰影在浩大的阵仗中算不得起眼,可他独身立于无人之地,随军尚未攀爬而上,也愣愣地抬头望去,不解其意。 毕程目光下视,扫视如蝼蚁般的众人,连隔得太远看不真切的萧济一同纳入眼底。 第77章 除了太子妃的现身,其余所料分毫不差,楚覃尚未归来,一切却已胜券在握。 他高举手中太子印,朗声道:“我奉太子诏令,诛杀奸佞,斩尽宵小,尔等枉顾王命,践踏王宫,罪无可赦——” 毕程身后涌出滚滚黑水,太子印玉光清绝,在他脸上映出一道白光。 “杀!” 他挥掌下斩,身经百战的玄甲军顺阶而下,顷刻压制住妄想攀登的随军。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沐杞一声令下,压阵的王宫卫队铺排攻上,他突上前去,活捉遗随首将。 首将且战且退,畅行的大路被这些神出鬼没的玄甲军死死堵住,他将目光投向退到墙边躲乱的萧济,眼中还有一丝期望。 萧家的私兵扑咬而上,将他最后的期望掐灭,首将大叱一声,气得目眦欲裂失了方寸,被沐杞堪堪拿下。 随军左支右绌怎一个忙字了得,不多时大势已去,列不成阵,血流一地。 萧济几次下令,命人趁乱杀了随军首将,皆被沐杞护过。 两人在遍地的杀戮中遥遥对立,萧济唇角的胡须抖动,后退两步,被姗姗赶来的萧勖扶住。 “父亲,阿姊呢?”萧勖语气中难掩焦急,四下皆是不长眼的刀兵。 对,萧瑜,他还有最后一道围墙。 他没来得及回答萧勖,就在一声声“令尹大人”里恍然抬头……文官们从宫门后不明所以地现身,被这番肝脑涂地的盛况吓得两股战战,大呼小叫,头一回如此默契地相互扶持起来。 百官听令而来,尚且一头雾水,不敢靠近不愿过桥,远远近近挤挤挨挨地拱成一团,见萧济茫然扫视,碍于身份又不得不唤上一声“令尹大人”,场面一时颇为滑稽可笑。 玄甲军清除战场,将死尸堆成一座座京观后,列队分立两侧。 胆子小又开了眼的几名官员软倒在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不少人在避无可避的腥气中胃水逆行,又不敢随意污了地方,憋得面色青紫。 毕程还没从生杀予夺的快感中脱身,廊下便快步走来一侍人。 侍人满面惊恐,何尝不是两股战战,他顾不得毕程古怪的目光,勉力清了清嗓,扬声道:“大王久病不愈,崩于寝宫,授国祚于太子,宣百官即刻上殿——” 毕程半张着嘴,诧异不已。 百官无不战栗,心思百转间面面相觑,稀稀拉拉地伏地告哀,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怕的。 萧勖彻底扶不住萧济,父子俩亦屈膝在地。 玄甲军的膝甲铿锵坠地,武官拄剑俯首,山呼“归来”,声声响彻云霄,在场之人无不畏惧。 九声哀丧后,百官迅速列队,萧济官列百官之首,在沐杞与众人的注视下肃整衣冠,款步上前。 他不是平步青云的王族子弟,亦不是封侯列国的贵族中人,他趟过多少血雨腥风,就目睹了多少次政变。 不到最后一刻,他就仍是万人之上。 “走!” 沐杞搡了一把五花大绑的随将,随国国灭就剩下那么点壮丁,连首将也是个白头白脑的,还非得来楚国内政里掺上一脚,真是不知死活。 随将再一次体会了人心险恶,正用目光将萧济生片活剐,猝然受惊,嘴里呜呜咽咽地控诉着什么。 “有什么话,上殿后让你说个够。”沐杞一招手,两名甲士押着他,半拖半架往殿上赶。 正极殿中尚未掌灯,幽暗丛生,尤其是那扇擎天柱地的巨大屏风,严严实实遮住了后窗透进的稀疏光亮,将王位彻底寂在不可捉摸的黑雾中。 毕程比众人省些脚程,忙召来侍人点灯。 殿中拢共有十八盏形状各异的灯托,花鸟鱼兕,蛇鼠虎豹,皆是先王卸甲后抚慰匠心,纵览山河定下的卫国精灵,做得甚是精巧。 百官纷沓上殿,毕程在其中还没有位置,便找了个边角掩下。 外乱已定,内患未除,恰逢先王驾崩……是谁召集的百官?又有谁敢冒领楚覃之位出面主事? 毕程的疑问正是萧济的疑问,两壁灯光一簇簇绽开,沿着上扬的弧度越发高不可攀。 萧济两眼干涩,亮光每经一处,幽暗便稀薄一分,他的视线丈量着分寸,急不可耐地没入其中。 直到屏风上凿开的两处灯托炸响火花——引颈长嗥的凤鸟振翅冲天,巨大双翅中火影憧憧,荆凤目下无尘,睥睨无双,尖利的凤爪上赫然撕扯着一条瞠目长龙。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无所遁形的黑雾彻底消散,王座上的身影分毫毕现映入众人眼帘。 萧济身形一晃,毕程大张着嘴,殿中不安的脚步霎时静下。 楚覃盘腿坐在王位上,隆背弓身,一只手撑着侧脸,似笑非笑地望进萧济眼中。 当年无依无靠守在阶下的少年晾干湿重的羽翼,在战火中淬炼出不死之身,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再不会为谁折腰。 丢在一旁的铁剑半身入鞘,血迹未干。 毕程率先回过神来,心中紧锣密鼓敲个不停,匍匐喊出第一声名正言顺:“先王威德昭昭,今大王践祚,臣等谨奉先王之命,辅佐大王成就霸业!” “天命在兹,万世其昌——” 群臣纷纷效仿,殿外陈列的甲士层层下传,在山呼海啸中改天换地。 大势已去。 大局已定。 第64章 余尘 险些被付之一炬的北屈城散了乌云停了大雨,悲喜交加的幸存者们收殓残尸,修葺残城。 楚军在北屈城外安营扎寨,将赵军来不及带走的东西物尽其用。 如此一来,赵军粮草不足元气大伤,与楚国正式结下了梁子,赵孚虽又气又恼,却也不与楚军缠斗,径直退回蒲阳先作补充。 孟崇肩甲未褪,端碗嚼着口中食物,立在帐前看破破烂烂的板车上装满了自家军粮,一车车往城中拖去。 楚燎亦趋亦步跟在一名青年身后,青年作势要扶粮袋,他长臂一伸凑上前去接过重物,稳稳搭在板车上。 青年的手便转弯落在他汗湿的额上。 “哼。” 孟崇心中不屑,他不信两人是什么兄弟情义,要论兄弟,哪有比一母同胞的兄长还亲的? 这不知好歹的小公子抱了楚覃的大腿,胳膊肘尽往外拐,那青年除了有几分姿色,肩不能挑手不能抬,不是养在身边的姘头是什么? 为了一个姘头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孟崇想不通,也不需要想通。楚覃将他留下来,只是为了看住楚燎,他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回去复命即可,其余的,不归他管。 “孟将军怎吃得如此草率?”屈彦安顿好后军,一路寻来帅帐。 屈彦也是楚覃带来的人,却屡屡偏向楚燎。 孟崇不知他与楚燎的年少情谊,加之他不过身任司射,没有昭彰的战功,孟崇只当他是别有心机的趋炎附势之辈,他不喜楚燎,连带着看屈彦也不大顺眼。 “都拿去贴补外人讨人欢心了,我有得吃就不错了。” 屈彦低头一笑,走到他身边望着粮草处前后忙活的两人,幽幽道:“将军是真不知小公子此举何为?” 楚将中少有似楚覃那般精文通武的政才,孟崇尚算粗中有细,闻言顿道:“哦?何为?” 屈彦见勾起他兴趣,也不卖关子,平铺直叙道:“我们一路行军而来,所过之处皆闻守城高士之名,我楚雪中送炭,那守城的高士正是我楚人,公子大张旗鼓接回,天下贤才皆知我大楚惜才,有识之士必定来投,且楚才楚用,也免长他人智势。” 他知晓那士人名唤越离,是越家庶子,他亦为庶子,因此而得楚燎照拂。 儿时种种今日点滴,屈彦虽觉出楚燎对他们的态度不一,仍与越离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是故他借人喻己,平静道:“于公子而言,他力排众议大费周章,心性与所为一以贯之,谁又不肯为他死心塌地?” 孟崇本就食之无味,听他一番注释,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楚燎,想从他紧绷的神色中辨出些深不可测来。 城中所剩的人口不多,拉了几车粮草也够些时日。 越离如芒在背,除了身后紧跟不舍的楚燎,还有些意味不明的视线来回扫荡。 他心思灵敏,从兵士可有可无的态度中品出楚燎地位的尴尬。 楚国与中原不同,历代楚君皆以军功立身,无一例外,军权即是国政,父子相继兄终弟及的真相不过是不加掩饰地流血弑君,因此也保证了王位上始终坐着年富力强开拓进取的年轻新君。 楚燎幼时去国离乡,自然身无战功,又端得年少执拗,那主帅始终不曾露面,想来对楚燎颇有微词…… 他失神回身,一脚踩在楚燎的军靴上,楚燎一声不吭,他倒痛吟起来。 “没事,不必惊惶。”楚燎牵着他的手臂,瞳色有些异样的深邃。 自从越离与他说了那些话,他便寸步不离跟在其后,魂不守舍地时时放空。 第78章 越离有些无奈,又不好驱赶他,只定定地看着他,温声道:“我不会再走了,你大可去忙你的事。” 楚燎思绪一悠,兀然问:“你答应那人什么了?” 他理直气壮又不加掩饰的语气令越离稍怔,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话语间总是盘山绕水处处纠结,后来自己说了那番话,他更是…… 越离在他熟悉的讨要里莫名宽心,“你问的可是屠兴?我尚且不知,等闲出手来我便去问他。” 楚燎紧绷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阴郁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他了?” “我与他共患难一场,他活着回来,岂有不应之理?”越离好笑地敲了敲他的额胄,“我一介白身,他能讨要的也不多,你不必忧心。” 楚燎抓住他的手咄咄道:“我与你何尝不是共患难?他……” “魏军将至!十里之外有魏旗踪迹!” 斥候快马回营传回消息,另有一支信使直入帅帐。 魏军救急不成,殿后绰绰有余。不少兵士喜逐颜开,好歹不必将烂摊子收拾到底。 楚燎身为副将理应前去接洽,他抚着越离掌心中早已愈合的剑痕,阴晴不定的神色消退。 “先生等我回来,我去去就回,”他捏了捏越离的指尖,笑得有些苍白:“你别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以往他们是主仆,是师生,是兄弟,楚燎无知无觉时大可朝他撒泼卖痴,只因笃定他不会弃己而去。 那夜的月色太薄凉,令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他停留,王公贵胄,众星捧月,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原来他毫无胜算。 越离对黯淡无光的楚燎陌生至极,心中揪痛起来,“世鸣,你不该这般……我不走,就等在营中,你速去速回。” 楚燎这才明媚些许,唤人将他带入自己帐中,加快步伐朝驻马桩奔去。 雨净天尘,向晚的暮色久久徘徊,现出玫红霞光。 屈彦策马与他齐驱,孟崇仍旧没个人影,“我们与魏军交接后,明日就得班师回楚。” 楚燎满腹心事,眉头不曾舒展,“为何如此急切?” 屈彦知瞒他不住,沉声道:“先王病逝,你兄长已为新君。” “先王”二字在他耳边一荡而过,远不如呼啸风声来得醒神。 待整支精锐越过营帐前的大纛,他回头看了一眼猎猎作响的“楚”字,有些陌生地重复道:“先王?你是说我父王?” 屈彦扭头看了他一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楚燎握紧缰绳,两眼发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八年前他离开楚国,便是他和父王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什么是最后一面?是等他回了楚国,也见不到了吗? 他尚且在“生离”中蹒跚学步,“死别”便不问西东,闷头撞上了他。 “公子,你……” 屈彦在楚燎如常的面色中忐忑起来,若是光阴磋磨了父子情倒还省心些……所谓的“病逝”只怕大有文章,楚燎自小得先王娇宠,又与新君亲为手足…… 他不由叹在风中,但愿是自己杞人忧天。 “知道了,一切回国再议吧。”楚燎如是说道。 他摸不着天够不着地,脑海中张冠李戴着魏武王的猝然离世与宫中景象,可那又不是他父王,楚宫也不是那番景象。 前方的魏军在视野里越发清晰,从他们眼前密密麻麻延伸到看不见的拐角后,楚燎麻木的神情不知被什么触动,燎燎间生动起来。 屈彦只觉眼角有银光掠过,看清后失声拦道:“公子不可!!” 羽箭势不可当呼啸而去,直奔嘴角有伤颧骨高耸的魏闾钉去。 最终那支羽箭钉在魏军的大纛上,裂纹须臾可见。 魏闾未着甲胄,贯发的笄子断成两截。他髻发尽散,一张皮包骨的脱相之容掩在迎风乱舞的乌发里,唯有那双眼睛还算有神,一瞬不瞬地凝着楚燎。 魏将“刷”地拔剑,“大胆!来者何人?!” 楚军未料到楚燎的惊动,一时滞在对面,两厢僵持不下。 屈彦看向楚燎的目光难掩失望,正欲开口缓和,楚燎暴喝一声:“魏闾!魏王命你将功赎罪,调兵救急,你枉顾王命,置一城之民于水火,若非我军及时来救,还有你收尸的地方?!” “乱臣贼子,我今日必要为民除害,杀了你这玩忽职守的鼠辈!” 魏将见他义愤填膺怒火中烧,不似有假,又听他三言两语将误军之过皆归于魏闾头上,乐得作壁上观,只把头一撇,沉痛长叹。 屈彦将心放下,眼疾手快夺过他的箭囊,低声道:“公子,魏国内政不宜过多插手。” 楚燎自然明白,但他就是要借题发挥,让魏闾也尝尝无立锥之地的绝望,好偿他不能手刃之恨。 魏闾形容枯槁翻下马去,北屈围困之时,他亦在周旋赌命。 一朝作泥尘,他早该死了,至于究竟是哪一步错了,于他而言都已无可置喙,只是不该……不该再拉上更多人垫背。 他散尽少年气,膝下无黄金,在两军之间跪向楚燎,“多谢小将军救民于危难……罪民愿以死谢罪。” 他实在求之不得。 楚燎傲然端坐马上,在暮光里发现他发间银丝,心中生出些扭曲的快意。 闹到这个地步,魏闾若真死了,魏将也不好交待,毕竟后头需要拿他交待的事情还多得是。 “这位小将军,”魏将道:“他的罪名暂且按下不表,请领我前去见过楚帅,魏楚两国交好,可别为了不值当的人伤了和气。” 楚燎垂眼看着抬不起头的魏闾冷笑一声,从善如流道:“将军说的是,魏闾,你且好好活着吧。” 屈彦本能觉察出两人间的公私之怨,并不似明面上这般冠冕堂皇。 魏闾默不作声步行在后,颇得行尸走肉的真传……他收回目光,楚燎已神色如常,与魏将交流无阻。 楚燎觉出他眼神中的探寻,抬眼回望过来。 屈彦头一次回避了他的视线。 第65章 顽疾 两军会合,孟崇没再摆谱,若有所思地候在营前,眼风刮过楚燎,大步迎向魏将。 将帅间相谈甚欢,共邀入帐。 魏闾被副将打发去后营忙活,途经路上与越离擦肩几步后堪堪停住。 愣怔回望时,同样是皮包骨头的越离早一步认出他,两人都没了王公大院里的体面,一个风尘一个落魄,却看不出丝毫相似之处。 那方不见天日的暗室里,非此即彼,总有人咎由自取,不肯离开。 “戍文先生,”魏闾牵动唇舌,依稀有几分昔日模样,“多谢你……幸亏你家公子,否则北屈真要折在我手里。” 在兵荒马乱里他忙得旋不开身,偶然听得楚公子趁乱逃脱,本以为他奔逃出城,谁知闹了半晌竟在自家府上。 越离见了旧人,旧事涌上心头,恍然不过三两月的工夫,当真如隔世。 他们各据一方,他守着人间的城,魏闾守着心里的城,他险伶伶得胜,而魏闾一溃千里,泯灭生志。 “不是戍文,也会是他人前来,”越离目光悲悯,魏闾再也关不住他,也关不住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你做不了千古罪人,也成不了千秋功业,到头来皆是赎己而已。” “先生似乎颇有所得?” “我本就两手空空,大路朝天,怎么走都有所得。” “难怪,”魏闾望向他身后,空茫道:“我若是他,也不肯轻易放手。” “阿兄,要我杀了他吗?” 越离肩膀一耸,连忙挡住魏闾:“不必了,将死之人,何必动手。” 楚燎手臂上的肌肉一松,放开剑柄,朝他伸出手,“我们回去吧,夜深露重,当心着凉了。” “好,”越离莫名有些羞恼,踌躇片刻搭出手去,扭头对魏闾道:“你……自当保重。” 营中的火光明一程暗一程,相携而去的两人与魏闾背道,渐行渐远。 入帐前越离抬眼寻去,营中行来踏去,早已辨不清人迹鬼影。 帐中连行床也未搭上,一席草篾铺在角落,楚燎唤人取来热水,打湿帕子贴在越离颊上。 越离自觉接过,见他甲胄未褪,边抹脸边道:“将头盔肩甲都取了吧,我观军中行止,明日或许还要奔忙,快趁早歇了。” 湿帕上沾尘染灰,白布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曾几何时,他再忙乱也有个仪容在,想到自己顶着这张脸在楚燎面前晃了一天,他有些讪讪,又觉得好笑。 半晌没听到答复,越离捧着帕子仰起残存笑意的脸,楚燎猛把头拧到一边,犹豫片刻,还是将头上的护胄解下。 这一卸甲,额角狰狞的疤痕就再无遮挡,血痂从左额向鬓角延伸,没入鬓发之中。 越离的笑意僵在脸上,楚燎目光闪烁,身子不自在地向左偏过,抬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 第79章 帕子啪嗒一声扔回水盆中,楚燎的脸被扳过来,他半弓着背,感受着熟悉的抚摸划过额角鬓发,颤抖的指尖流连至面中那几条细痕,带起轻微的痒意。 楚燎双手背在身后,拇指抠进掌心,堪堪拽住涣散的神思。 “楚覃竟然……这么对你……”他以为楚覃千里迢迢赶来,还是对楚燎有些不离不弃的情义在,楚燎随他回去,至少能性命无虞。 “可是因我而迁怒于你?” 越离无法想象因他而起的自残,也不曾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挽留,他理解不了楚燎的执因何而来,甚至连这份不知所起的痴也觉察不出。 他知道楚燎重情,是天地间无二的心性,正因无二,所以他真见真闻,却难以真知。 在迄今为止的漫长年月中,他践习着冷暖别离,以己度人,将心比心,情深似海,于他而言也不过风过荷塘,留痕而已。 楚燎心知自己大抵是疯了,本该为王兄辩驳,又怕将自己的疯状坦白开来,惹人生厌……他看着越离近在咫尺的心疼与迁怒,喜不自胜,心思一转思及前情,竟替楚覃认了。 “嗯。”他的眼睫投下一层阴翳,越离微怔,只能看清他眸中的暗影。 楚燎抬掌覆上脸侧的手,淡声道:“王兄嫌我误事,小惩大诫,左右我身侧无人替我说话,落得这番下场,也是我活该。” “我既无军功在身,又平白在异国蹉跎多年,军中将士皆不服我,”他的语气染上几分失落,颇有垂头丧气之意,“与王兄相比,我不过一支飘萍,何足挂齿,今后只怕……举步维艰。” 在魏国受一群竖子欺辱时,年幼的楚燎尚能昂首挺胸,但求一胜。哪怕败后痛哭流涕,也多是不甘而泣,何曾似这般颓丧过? 可他脸上的伤证据确凿,又拜他自小仰赖的兄长所赐,一落千丈,难免不堪重负。 楚燎观他面色深沉,松开他的手跪在他脚边,攥着他破败不成形状的衣摆恳求道:“先生,你回来吧,今后你只是我的先生,与王兄再无关联,我……我身边除了你,并无可信可用之人,求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免我茕茕孑立之困。你不要我,我便无处可去了。” 这话说得凄怆不已,越离怎么也拽不起他,忽闻帐外有人通报:“公子,守城名士鲁大来寻戍文先生。” 楚燎见他脚尖挪了方向,额角尖锐地突突跳动起来,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手不放。 越离顺势俯身下去,楚燎眸中干涩,抿唇一言不发地抓着他,摇摇欲坠的神情将他拽回别离的那夜。 鲁大寻他应是有要事相商,今日楚燎黏得紧,白日里也不过几句插科打诨……鲁大那般缥缈的人物,见一面当真少一面。 可楚燎这副模样,随意甩手离去,只怕又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越离急中生智,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眼灼耳热起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唇,贴在楚燎的额心上。 楚燎浑身一震,那软意又顺着鼻峰滑下,在他面上的细痕啄吻着。 钳在小臂上的手失了力道垂在地上,越离松了口气,轻声哄道:“鲁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去去就回,你若不嫌挤就给我空出半边席来,你先行休息,不必等我,其余的我们大可明日再议。” 楚燎脑中嗡鸣,翻来覆去浮现的都是尚在楚院中自己逾矩后他深感耻辱的怒容,半点插不进时过境迁的温声软语。 牢狱中人,犯了死罪的,死前会吃上此生最后一顿丰盛。 自己颠倒黑白地求他,终于求来他施舍的同情…… 越离怎么也扶不动他,只好先行离开,叫来帐外两名兵士看顾。 直到越离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帐帘后,楚燎才抱头倒地,被脑中的锥子凿得痛不欲生。 两名兵士本不以为意,打着哈欠站在火架旁,被醺然火光暖得困意丛生。 一刻钟后,一名兵士搡了搡身边的同伴,“军医来了,醒醒!” 两人努力睁大双眼,军医身后跟着端药的炊夫,不紧不慢地掀帘进去。 “来人!快来人!”军医素来悠闲的嗓音高亢起来,两名兵士连忙冲进去,愣了片刻,在军医的吼叫里扶起奄奄一息的楚燎。 楚燎披头散发,下唇被咬出丝丝缕缕的血渍,两名兵士手忙脚乱替他卸下衣甲,周身汗湿了一层又一层。 军医在他人中狠掐两下,朝兵士和炊夫示意道:“把他架起来,你掰开他的嘴,我把药灌进去。” 楚燎鼻尖萦绕着腥酸药气,胃水先一步闹腾起来,他扭头欲呕,炊夫顺势掐开他的牙关,军医把药倒进去,同时大喊:“让他闭气!快捏住他的鼻子!” 炊夫白日里还见过这小公子丰神俊朗立在马上的形状,没成想得了顽疾,连药也喝得比常人惨淡,心中不忍,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少。 楚燎被憋得面色发紫,好歹是开喉放药了,两个兵士按得满头大汗,见军医擦了把汗摆摆手,四人不约而同卸力后退,俱是跌坐在地,面面相觑。 “把他……把他挪到草席上,”军医拍着胸脯,吓得不轻,“不过迟来些,闹成这样,哎!” 这些日子医患之间相安无事,有时他忙得忘了,楚燎还会自行去寻。 楚燎被背到草席上,席下不过垫些干草,难免颠簸。 他咳呛两声,半睁着眼寻了一圈,黯然昏睡过去。 灌药时洒出些药汤,汤水沾在他衣襟上,脸上脖间都凝着干涸的药末,炊夫见架上放着水盆冷帕,取来替他揩去狼狈。 两名兵士心有余悸地不住望向昏睡的楚燎,军医挥了挥手,他们喏喏捡起摔在地上的戈矛,离开帐中。 楚燎昏睡间也紧着眉峰,散发遮住他骇人的额角,灯影下轮廓深邃,丽色难掩病容,罕见地显出些脆弱来。 他一个贵族公子,不愁吃喝,不必为生计奔波,有什么好憔悴的? 炊夫放下帕子,走过去收捡药盘药碗,问道:“这小公子是得了什么病?害得这样厉害?” 军医哼了一声,每日照料许多缺胳膊少腿的已是目不暇接,还要来个缺心少肺的疑难杂症,医者仁心,平生最恨不惜命。 “脑子有病,想不通,就要害病。” 说完他拂袖而去,炊夫叹了口气,提步跟上。 作者有话说: 终于……终于……要回去了(后空翻咻咻咻 第66章 回楚 营帐门前堆了几车砂石袋,鲁大靠坐在阴影处,手里搓着一根狗尾巴草,楚旗在他头顶上随风轻晃。 “哎,刚才先生还在这儿,跑哪去了……” 鲁大听声趴在砂石袋上用力挥了挥手,越离谢过带路的魏兵,加紧脚步过去,见他踞腿而坐,也跟着盘腿坐下。 许是白日一场暴雨,夜间星月不出,黑云滚滚。 “见你一面真不容易,还得到处打听,再得那位小公子的首肯,方能等来贵驾。” 越离如何听不出他话中酸讽,拨弄着碎发偏头看他,“你当真不恼我欺瞒?” 鲁大抱着手闭着眼,免得一抬头就是那方楚旗,哼了一声:“恼有何用?恼你你就跟我走?” “果然,”越离学着他仰靠在石袋上,“你要走了,要去哪儿?” “我本飘零客,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 头顶的天空黑黢黢的,越离眨了眨眼,是啊,天地之大,遍地枕席。 可他还是放不下楚国,舍不得楚燎。 在所有的牵绊湮灭前,他无法独善其身。 鲁大未必不明白,楚旗招展而来的那刻,越离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动容。 “楚军中都传开了,”鲁大见他沉沉不语,揪起他参差不一的发尾挠他脖颈,“那小公子是为你而来,越先生,你好大的阵仗啊。” 越离笑起来,拍掉他作乱的手,“楚魏联盟摆在明面上,我不过是个添头,这传言听听也就罢了。” “他是你的学生?” “嗯……我家公子原是来魏国为质的质子,我随侍而来,后来楚魏联盟,阴差阳错也就留下来了。我与他相依为命,既是师生,亦为兄弟。” 鲁大惊异道:“怪不得你一口魏音说得实在,连魏人也分不清你是楚是魏。” 说完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想着以后去找你喝酒,可惜了,今朝一别,来日无期矣。” 越离默然片刻,轻声问:“人生在世,何来无期之言?” 鲁大道:“我曾许诺故人,此生绝不入楚。”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阴影处平地生凉,越离偏头打了个喷嚏,揉红了鼻头,瓮声瓮气道:“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待来日我得了空闲,便去找你讨酒喝。” 手中的狗尾巴草被绕了一个又一个结,鲁大笑了一声,“好啊,我酿好的酒一个个都没福分,你不可食言,白白浪费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白话着,不知时辰几何。 第80章 鲁大靠得腰酸背痛了,捶腿怨声道:“好容易有个道友,又要自己赶路了,不瞒你说,我这人话多,平生最不耐寂寞。” 越离深有所感,往往他一句未完,鲁大已经另起话头了。 “山一程水一程,总有际遇在前头。” 鲁大手撑在他肩头扶起身来,“你真的不像楚人,罢了,我也不知楚人究竟是何模样,诶?怎么还有人偷听?” 越离被他压得肩头一偏,闻言扭身望去,屈彦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二位先生莫要误会,我不过巡营路过,听到此处有声,这才过来瞧上一瞧。” “哼,怕我拐走你们先生不成?楚人果真小气!” 屈彦眉尖一挑,越离哭笑不得爬起身来,在光影里现了真身。 屈彦不动声色将他纳入眼底,令楚燎要死要活的人就在眼前,他有些好奇,亦有些不满。 他对越离来说算小辈,越离仍客气唤道:“惊动将军了,将军莫怪。” “叨扰二位了。”屈彦撤步回身,识趣地先行一步。 “行了,我走了,不知一会儿会不会又有个将军来盯梢。”鲁大斜眼看他,“你自当保重,可明白?” 越离长揖道:“望君珍重。” 鲁大会心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大步离去了。 这是楚营,若不是来寻越离,他一步也不会靠近。 越离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怅然若失地垂头转身,朝楚燎的营帐返去。 “先生不会丢下公子,要随那位离开吧?” 屈彦从一旁营帐后现身,他与楚燎年岁相当,周身气质更为冷冽。 越离稍一思忖,负手道:“是又如何,你当如何?” 屈彦见他毫不避讳地承认,面上的肃然微微皲裂,不由跨近两步,手扶在佩剑上,咬牙切齿:“你!你可知公子为了来寻你,险些把命都搭上了!你竟然……竟然敢……” 楚燎在他的记忆中,总是那么势在必得,骄矜不可一世,一别经年,那个楚燎竟然滚了一身尘灰,苦苦求索。 分明粗绳都勒进肉里浸满了血,他还是要作困兽之斗,撞得满头满身是伤,求得遍体鳞伤。 分明只要听他亲王兄的话,回到楚国,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子。 向来圆满的玉盘非说自己缺了一角,挣来挣去,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还不领情?! 他猛然抽剑抵在越离胸前,怒气连天:“你敢如此辱他,你个混账!” 越离打小被骂“混账”,越无烽死后许多年不曾听过,乍一相逢还有几分顺耳。 他没错过屈彦话音里的不平,心头一跳,迟迟疑疑地问:“……险些搭上命?这是何意?” 屈彦冷笑一声,收剑入鞘撞出满眼火星,“你既为随侍,公子在魏国染上寒毒,邪火攻心,已是你失责,又因你之故中箭在身,大王执意要带他离开,可他冥顽不灵,身上无一处不伤,现在还得了头疾,每日都需服药静心。” 他每说一句,越离便心惊一分。 屈彦踱步上前,提起越离的衣襟几乎要与他贴面,用两人之间的耳语声道:“你若敢仗着自己在世鸣身边有一席之地,就欺他心软,看他不起,我必手刃尔!” 越离踉跄稳住身形,他已愤然离去。 // 楚燎半梦半醒间,汗湿的贴身衣物被寸寸揭开,他猝然回神,狠狠攥住了那只手。 越离顾不得手骨几乎要被捏碎,目光逡巡在他的肋下与腹前,块垒之间的热汗在烛光下闪着光泽,滑过那些尚在愈合的狰狞瘢痕。 他知晓楚燎天生神力,来日必定是沙场上风头无两的战将,谁知他将这份神勇用在自己身上,也是世间难寻的狠绝。 而他竟然想不到,是何种兵器才能铰出这一道道血肉的模糊…… “阿兄!” 楚燎恍惚了一会儿,方从没完没了的大风雪里脱身,卸了握力捧起他的手腕,已然见青。 “我……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越离打断他,抽回自己的手,分不清是何处隐隐作痛。 那些丑陋的伤痕陈列在他面前,楚燎慌了手脚和衣盖上,往后缩了两步,扭身系好衣带。 楚燎身上除了闷出来的汗渍气息,还有一股半酸不苦的味道,他常年用药,一嗅便知。 屈彦所言不差。 他换了问法,换了他无意中更关心的那个,“这些伤,可是因我而起?” 楚燎的动作一滞,之前他已问过,此番再问,显然无关他人。 “世鸣,你这些伤,”越离爬过两步,要去扳他半明半暗的身影,“是不是……” “不是,”楚燎回过身来,两人险些撞在一处,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梦中人,及时扶住越离滑下的手臂,将他扶在一边,跪坐向他:“阿兄多虑了,这些伤不过是我对王兄的苦肉计。” 他背后的箭伤愈合成一颗红点,钉在后心,他神色平静,条分缕析道:“十万楚军压在魏国边境已成事实,无论如何都要落人口舌,你曾说过,小得以谋大得以德,时值魏国内乱,我楚若趁乱落井下石,授人以柄,来日入主中原必定困难重重,不如趁此机会巩固联盟,一展我强楚之风,今后借道魏国也有了底气,行了方便……何况先生之名已震天下,若能得名士相助,我也不算空手而归。” 越离混沌的思绪渐归宁静,楚燎之言半点挑不出错,确乎如此。 可他现在不想和楚燎纵谈天下大势,这些道理说与楚覃,楚覃怎会辨不清其中要道,还要他撕皮裂骨地上一出苦肉计? 这矫饰之外的玄机,才是他想明白的。 楚燎见他沉沉不语,心中一慌,面上好容易维持住不动如山,视线划落在他由青转紫的手腕上,惶恐道:“阿兄,你信我,我已经改了,我……我不会再像……那般孟浪,我知错了,不会再犯……” 但求来日方长,其余的,他不敢奢望了。 楚燎耷拉着脑袋,嘴中来回念叨着改与错,一遍遍否定着那个斩钉截铁、说绝不放下的自己……越离抬手捂住双眼,在他的纷乱中湿了掌心。 他说那些重话的本意绝不是想令楚燎沦落至此,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时的气急败坏是何因果。 罢了,我既还在他身边,怎能置之不理? 越离膝行过去,捧起他的脸,楚燎转开眼珠,喉中一梗卡了壳,听他叹息道:“世鸣,看着我。” 楚燎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这才发觉他的睫羽水凝成一簇又一簇,眸中盈满了温润。 这人惯会柔情似水地铁石心肠,楚燎想,但只要他还肯为我落泪,总还是在意我的。 楚燎把脸轻蹭在他掌心,哑声哄道:“回来吧,阿兄,我会改的……” 他没觉出自己言辞间的漏洞,越离看着他欲扬又抑的唇角,像极了他偷拿姬承给自己的出宫信物,好不让自己与姬承同道而行的得逞…… 越离忍俊不禁,不是含蓄而得体的笑,而是拜他所赐的开怀,仿佛他做了什么傻事,逗得他忍无可忍……笑花了楚燎的眼。 他很久……没对自己这么笑过了。 楚燎眼眶发热,也跟着他傻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越离笑叹着拥他入怀,一如既往,把颈窝让给他埋泪,一下一下地抚在他委屈抽噎的背上。 “好,我知道了。” “我们一起回楚国吧。” 作者有话说: 楚小宝:哥!我不当同性恋啦!噫!我好了! 越老师:已阅。 # 卷三 归去来兮 第67章 归路 黎明时分,越离悄声爬起,把自己的袖子从楚燎手中慢慢牵出,简整仪容后步出帐外。 楚燎昨夜又是发病又是哭闹,好一番折腾,终于如愿以偿睡了个好觉。 他捻着手指摸索半晌,屈彦迟迟不见他身影,找进帐来,正撞见他单衣赤足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公子!” 屈彦及时拽住他,他身上衣衫松垮,露出里面惨不忍睹的皮肉,神色惶急,眼前花白空茫地跌撞出来。 “先生呢?!你看到他了吗?他是不是……” “公子!” 屈彦与楚燎一同望去,越离手里捧着汤药,在袅袅雾气里皱眉看过来。 楚燎苍白的面色上这才有了暖意,晨风清冽,他打了个抖站直身子,被屈彦抓着的手反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我无事,吓着你了,你先去忙吧。” 屈彦收回手退开两步,越离款步走来,面上丝毫不见昨日龃龉,对他安抚笑道:“屈将军先去吧,公子这儿一切有我呢。” “嗯……好。”他看了看楚燎目不转睛低眉顺眼的神情,挠了挠后脑,脚尖打转着飘开了。 楚燎抬臂撩开帐帘,越离觑了他一眼,捧药进去了。 第81章 “你毕竟是公子,不可慌乱失仪,免得军心不稳。” 熟悉的教诲令楚燎喜难自抑,亦趋亦步地跟在他身后,又随他坐下,“是,我知错了,我以为……总之,今后不会了。” 话音一落,他端起碗咕咚灌下。 这药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内脏辅以药草熬成,又苦又腥,比干嚼黄连还要恶心上数倍,每每喝得他五脏庙里翻天覆地,简直可以列入酷刑! 楚燎低头抹掉残渍,手捂着嘴偏开身子,不愿他再闻到这股腥苦气。 眼前摊开一只手掌,掌心放着几枚草灰绿的药丸,他以眼神询问,越离方道:“这是甘草碾成的药丸,生津解热,你拿来散一散药味也无碍。” 楚燎自小底子就好,一年到头最多就流点清鼻涕,偶尔几次用药,先王后也不许他吃甜解苦,说是记得药苦,就不敢轻弃其身随意生病了。 因此每逢生病,他总要央楚覃给他藏点甜来,楚覃以为先王后说得有理,又见他寒冬腊月光着脚满殿跑,也就不愿纵着他了。 孤苦无依的小公子只好跑到萧瑜那里告状,把他王兄那点破事抖落出来,逗得准嫂嫂笑个不停,走时让他翘着尾巴、意气风发地满载归去。 越离自己喝药怕苦,念屋及乌,在楚院每次给楚燎喂药都会备些蜜饯……楚燎一时多愁善感起来,拈起那两颗药丸丢进嘴里,嚼巴嚼巴果真有甜味溢出,他惊奇道:“咦?那我问军医有没有甜的,他怎么不拿出来?” 越离看他鼓起一边腮帮抿唇撇嘴,餍足地眯起眼睛,煞是可爱,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楚燎就笑凑过去,被他掖好衣襟,轻理鬓发,“更衣吧公子,很快就要拔营班师了。” // 这一大早越离忙得不亦乐乎,天蒙蒙亮就离开楚营,寻到北屈城中。 平日打鸣的鸡早就化为乌有,连鸡笼也没个影踪。城中人们尚在沉睡,偶有几个早起惯了的农夫见了他,很是热情地问候了几句。 他没忘了答应屠兴的事,左右询问后找到宿在破屋中的屠兴。 屠兴打着赤膊昏昏欲睡地被拍醒,席地的通铺上还瘫了四个打着呼噜的魏兵,昨日入城后马不停蹄地修池补墙,把一众人马都累得够呛。 他随意扯了件外衫披上,也不知是谁的,衫摆只能堪堪遮住他腰间,左脚拌右脚地拉门出去。 天边的朝霞流光溢彩徐徐铺开,看来今日会是个顶好的艳阳天。 越离闻声旋过身来,笑着与屠兴打了个照面。 屠兴窘得醒神不少,嚎了句“先生稍等”便重回屋中找到自己压在草席下的破衣烂衫,好歹套了个全。 再出现在越离跟前时,他恢复了往日神采,高高兴兴地围着越离打转,“先生来寻我,可是要兑现承诺了?” 今日越离换上了昨夜楚燎命人带来的行装,夹衣外套着行军的灰白素色窄袖帘袍,从丝织到绣纹俱是屠兴没见过的样式。 “在我力有所及的范围内,你但说无妨。” 屠兴左顾右盼,来去如风地寻来两个木墩,屈肘揩了揩其中一个放在越离脚边,“先生请坐!” 越离笑了一声,颔首坐下。 “我能看看吗?”他指了指越离小臂上缠绕的绣纹,无论在哪国,平民大多素衣无纹,繁复精致的纹样只有贵族才供得起。 越离把手臂递过去,他捧着手臂细细抚摸衣上的凸面,越离见他感兴趣,温声叙道:“这衣面用料为锦,比绢更耐磨也更御寒,魏宫中也多用锦制冬袍,夹以棉絮。这纹样是楚国的地水纹,楚民崇山敬水,江汉之中多水少山,因此江、汉、雎、漳四方大川常见于各类纹饰之间,以期神灵庇佑。” 屠兴静静听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的生身母亲,放置到越离口述的那方陌生天地中。 他全然想象不出她回忆中的故乡,连那一眼的悲怆都无法安放。 “屠兴?” 屠兴清了清嗓,把他的手臂放在自己膝头,低声道:“先生,你能……用楚音说几句话吗?” “我娘似乎是楚人,她临终时说的那句话,我没能听懂……” 他就是在那一刻,感受到最深最重的怨恨与抛弃。 似乎?越离愣了片刻,仰头轻吟了几句无锡渔民爱哼的歌谣,不曾想屠兴反应很大,若不是膝头搭着他的手,几乎要跳起来。 “好像……好像就是这几句!”屠兴呼吸急促,艰涩问:“先生,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越离拍了拍他的膝头,收起手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是江汉一带的乡间渔民都会唱的《沧浪歌》,早年被楚覆国的吴人也会唱,越人亦有自己的唱法,大同小异,你母亲也许是楚人,也许是吴越中人。” “你所求之事,难道只为解惑?” 屠兴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他双手撑在膝上,搓着脸“嗯”了一声。 越离怜其孝心,在他背上轻抚两下,“斯人已逝清风,往事更无可考,且盼来日吧。” 屠兴吸了吸鼻子,蒙着脸道:“多谢先生……” 营中还有诸事等着他去料理,他叹了口气,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回去了,你身负勇力,又有胆心,今后无论在何处,都自有你一番道理,来日方长,你我顾自珍重。” 屠兴赶忙起身相送,直送至楚军大营,方与他挥手告别。 越离询了帅帐,没走几步,突闻身后有疾步而来,一声声长唤“先生”。 他不明就里折身相迎,屠兴奔得满面通红,眼中迸发光彩,还没站稳便矮身下去,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先生!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随你去看看楚地是何模样,你若不弃,可否带上我?” 他攀住越离来扶的双臂,现学现卖道:“勇力胆心我兼有之,说不定到了楚国,也能挣出我一番道理,先生只需许我跟随,其余的不敢劳烦先生!” 越离看着他炯炯的双目,沉声道:“楚地的山川风貌民俗吃食都与魏国大不相同,此去千里,你当真要去?” 他把下巴一扬一戳,“我要去!那有什么打紧的,若是大同小异,我还没这兴致,反正我身无牵挂,不如去长长见识,以后也有跟儿孙嚼舌根的家底!” “好,那你便随我去吧。”越离笑着将他扶起,对屠兴的这份爽朗心性很是欣赏,若能收为己用,或能成为楚燎身边的一员猛将。 屠兴乐得合不拢嘴,越离将他拉到一边,要他去付承将军那儿先问过,把军籍销了,处理好身后事再来楚营寻自己。 他乖乖听着嘱咐,点头如捣蒜,越离一声令下,他便猛冲出营,又回过头来朝越离招了招手。 越离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手晃了晃,笑着摇摇头往帅帐走去。 孟崇并不在帐中,越离等了约莫一刻钟,方见他掀帘而入。 魏军也在拔营,此行不只在北屈,而是要把蒲阳一干被赵王掠去的城池尽数夺回。 魏军统帅对楚军国君新丧不能同往的消息颇为沮丧,他们兵力与赵军相当,确实也没什么好挽留的,到头来还是要自扫门前雪。 魏帅说了些奉承的宽慰话,听得孟崇很是舒坦,此行救魏的怨气无形中少了些许。 “莫敖,越先生等在帐中。”守帐的小兵禀告道。 楚军统帅在军中唤作莫敖,另有左司马与右司马担为裨将,楚人尚左,左司马又高右司马一级。大司马权如君临,在莫敖之上,楚覃统兵之始尚有大司马压在上头,后来便以莫敖为最尊,无人敢再妄言大司马之位。 “越先生?”孟崇对什么守城高士的名号并不上心,没想起这位越先生是何方人物。 他甫一入帐,便有一人坐在案后,分明两边都有客席,他却不偏不倚坐于主位,且背对帐门,显然不把来人放在眼里。 孟崇一气之下怒吼道:“什么人敢妄自尊上!来人,给我打出帐去!” “孟将军,许久不见,脾气怎么还不见收,”他把案上取来的账本磕在边沿,微微侧目,并不急着露面,“你在徐治那军痞手下时,他没给你上过军法?” 徐治曾任右司马,越离在楚覃身边做幕僚时,军中军纪尚不严明,他年纪又小,没少遭这些军痞调笑。 孟崇受徐治统领时位不高权不重,连面见楚覃的资格都未必有,更不会对楚覃身边的影子留心。 彼时楚覃的排兵布将多有他插手其中,因此他对军中任职了然于心,不然楚覃也不会信任到把楚燎交到他手中,更不会在猜疑后欲杀之而后快。 时隔多年回到楚军,更确切地说是回到楚覃的军中,他自认对人事生疏,对人心却是手拿把掐,炉火纯青。 他赌这孟崇虽位至莫敖,仍不为楚覃心腹,楚覃不会对他言详事备。 孟崇听他提起徐治,心中一凛,嘴上仍威武道:“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莫说徐治,就是左司马巢巨也早在灭随之战里战死了,如今中军之首是我,哪来的耗子狐假虎威?!” 第82章 “放肆!”越离把账本一砸,起身横指,怒目圆睁:“中军唯太子覃为首,将在外,岂敢冒领首席!你要造反不成?!” 孟崇心下一慌,不是怕这面熟之人,而是怕他一时兴起的口不择言被有心之人传到楚覃耳中,连忙找补道:“大王如今统领全军,自然是全军之首,你休要血口喷人!” 果不其然,昨日楚来信使奔入帅帐,今日便拔营回师,孟崇并未广而告之,他猜想楚国定是出事了,且不是打打闹闹的一般小事。 楚覃统帅而来放权而去,若是国中政变,他势在必得,也就说得通了。 越离面色突变,须臾又恢复如常,从善如流道:“莫敖说的是,是属下多心了。” 一张一驰间孟崇已被他牵了鼻子,听他自称“属下”凝神打量过去,指着他讶然道:“你是……你是小公子那姘、要救之人!” 这人怎知他曾在徐治麾下?他不是公子燎的随侍吗? 孟崇想起屈彦所言,还没辨出个所以然来,越离便抚掌前驱,意味不明地叹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 “属下不是公子燎要救之人,而是大王的一步棋,”他在孟崇面前踱来踱去,悠悠道:“这步棋不止是下在魏国,大王之意,更在楚国。你我俱是大王身边伐困解忧之辈,八年前属下受大王之命,护公子燎于异国,如今臣归原主,属下是看莫敖不解大王深意,这才前来告知。” 臣归原主…… 孟崇险些被他绕晕,抓住脑子里那点灵光质问道:“你若真是大王属臣,又身负重任,大王怎会弃你不顾,还要那小公子寻死觅活才肯谴兵来救?” 越离露出“孺子可教”的笑意,只是那笑延展至中途便狠狠砸下,孟崇被他看死物般的漠然神情剐得脊背生凉,还没来得及色厉内荏,便听他轻举雷霆:“依莫敖之见,若大王无意来救,谁又能做得了他的主?” “依莫敖之见,公子的苦肉计是做给他的亲兄长看,还是做给我们这些外人看?” “依莫敖之见,大王的亲兵将领尽数回国,小公子在你手中,是累赘还是试探?” 孟崇满眼不可置信,越离手搭在他肩膀上,拨了拨他肩上甲片,一声促似一声。 “你千里迢迢率军而来,”越离低声呢喃,意味深长道:“无论是奉命行事还是其他,总归是救下我一命。同病相怜,言尽于此,望莫敖自重。” 他不再逗留,慢条斯理地出了帅帐,留下久久不能回神的莫敖。 本是想来探听些国内之事,不料楚覃兵行险招动作如此之快,他索性将计就计,回国前先长长自家威风。 他绕到帐后撑了个懒腰,身上的骨头咔咔作响,惦记着去取来早饭给楚燎垫垫肚子,不经意间瞥到似曾相识的身影,怔怔地跟了上去。 前边的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依旧是干起活来骂骂咧咧,楚覃曾放言,要不是看他一个顶十个地耐用好用,早就乱棍给他抽出营去…… 绕过最边上的营帐,一排药灶各烧各的,药侍们时不时扔两根柴火。 越离凑上前去,从身后抽出那人扇出火星子的大蒲扇,那人当即就火了,“哪坨马粪蛋子不自己闷着上老夫这儿找……哎?你哪位?看着面生啊?” “您老再多看看呢?”越离笑吟吟道,把松散许多的碎发挽了挽,背着手藏起他的扇子。 当年军医还不自称老夫,如今已蓄上了胡须,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越离刚被越无烽丢到军中时,每天被赶骡子一样在战场上东躲西藏,残肢断体飞得到处都是,每夜又要守着死人,整个人上吐下泻,离身献河伯不远了,是军医把他从死人堆里翻出来,灌了一碗又一碗汤药,好歹从河伯嘴里把他叼了出来。 在楚覃面前崭露头角之前,他都当自己死了,只陪在军医身边当药侍,好躲过催命的刀枪和杀意。 楚地凡医即巫,凡巫即医,随着先王对中原文化的渐习,曾经在楚地奉为国宝的大巫地位有所下降,但仍然是日常中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卜军医单名一个铜字,精通医术,对巫术也稍有涉猎,他眯着眼扫视片刻,把头一摇:“不认识不认识,边儿去!” 越离无奈,只好把扇子还他,蹲在他身边抱着膝盖解释道:“卜大哥,我是越离啊,你老眼昏花认不出我了?” 卜铜捏着鼻子扇着扇子,怪声怪气道:“老夫管你是圆是扁是越是离,越离,越离不就是……啊!” 他大叫一声,吓掉了旁边药侍的扇子,瞪着越离道:“你是越离?那根柴火棍?人家喝三碗你要喝八碗的药罐子?” 越离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尴尬笑道:“我就知道卜大哥还记得我,您老还在随军啊?” 提起这个卜铜就没好脸色,乍见故人还是别有喜色,半酸不苦地嗤道:“还不是你那英明神武的主子不肯放人,哎,小四,给他弄碗你罐里的补药。” 他扭过头来扯了扯越离的脸皮,肯定道:“还不错,虽然还是根柴火棍,但长高了,也皮实了,看起来没那么像小姑娘了。” “你那模样害我老得解释,就怕他们背后骂我为老不尊,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话密得插不进一点缝隙,越离笑眯眯地听他白话,等他一张嘴把两人的份都说完了,一拍脑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什么公子的随侍先生,又是什么戍文先生守城的,就是你?” 越离颔首道:“正是在下。” 卜铜大笑起来,支使他把药侍端来的补药喝了,敲了敲他的脑袋:“好好好,真是出息了,跑得那么远,又是要生又是要死,一会儿武一会儿文的,真有意思,跟我这种成天围着胳膊腿打转的老头大不一样了。” 他面前的药罐秃噜噜地顶了盖,他的手上早结了一层水火不侵的厚茧,徒手放出那阵不忍细闻的药气,熏得他语气都缓和了不少:“正好你来了,把你那公子的药给他端去,快去吧快去吧,省得他又发疯。” 越离与故人重逢的喜色暗了暗,舔着唇把喝光的药碗放在地上,“卜大哥,我听人说我家公子得了头疾,这是什么病?” 卜铜攥着把柄倒出淅淅沥沥的药汤,歪过头转瞬即逝地哕了下,“呕,什么头疾,那是我哄他,给你主子整个交待的,不过也差不多,他这病不是一两天能憋出来的。” 他把那药端到药盘里,见越离神情专注地看着他,梗了梗道:“若是他体质平常也就算了,多喝个一年半载的药就能好全,偏生他的体质万里挑一,生气极烈,一旦阴阳失衡山川颠倒,比常人难调太多。” “哪有什么天生神力,都是拿命理换的,哎,再这么下去,早夭也不一定。” 天地自有运转,唯有自然得道,太过用力必损生气,所谓过刚易折,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守的都是此道。 越离心口一窒,想起楚燎喷出的那口血,讷讷道:“怎么会……我尚且活着……卜大哥,世、公子这病,因何而起?” “这世间的疾病,除了动刀兵,”他戳了戳自己的脑门,又指了指越离的胸口,“只有两条必死之路,一条是愚人自愚,想不通,一条是执人自执,放不下,想不通自然放不下,说来又是一条道通到河伯家。” “六合八极之内,四时阴阳之间,所求之事大不过天,所挣之命阔不过地,为什么非要庸人自扰,跟自己置气呢?” 作者有话说: 论半主场作战优势 楚小宝:不是,我就多睡了一会儿…… 第68章 前情 楚国郢都,正极殿内。 新登大宝的楚覃除冠垂发,发中捆缚授魂带,祭服白面黑缘,大袖曳袍,少了几分血气腾腾的杀伐气,多了些从容的清冷。 他负手立在殿上,殿外是有序奔忙的送殡仪仗,面前是天光洒漏下半明半暗的遮天凤屏。 那日押解上殿的随将在众目睽睽下被暗箭刺杀,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毕程傻眼片刻,当即领兵搜殿,什么也没能搜出来。 但有一处毕程不敢轻入,那是大王的休憩之所,没有大王的命令随意入内者,杀无赦。 “大王,可以启程了。” 毕程官服加身外披祭祀罩衣,他升任左尹,能名正言顺地立于高堂之上了。 萧济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 “毕程。”楚覃唤了一声。 毕程心头一跳,跪地道:“臣在。” “你去取太子印那日,可有见过其他人?” “……回大王,臣那日孤身前去,不曾见过他人。” 他伏拜在地,言辞铿锵,煞有其事。 半晌,楚覃的衣摆略过他手背,淡声道:“启程吧。” 殿下承棺的车马毂毂转动,瑟竽丝竹齐齐奏响,伶人分列两侧,持手鼓咚咚随行。 放晴的天空一扫阴云,潮湿蠕动的气息被驱逐,花叶迎风芬芳。 第83章 楚覃的袖子被人拽住,萧瑜病态潮红的脸映入眼帘,她喘了口气,发间只有一柄无甚可看的珠钗,微微笑道:“母后闹了一回睡下了,招魂祭祖,总得有个女主人在。” “不必,来去折腾,你留在宫中养病吧。”他作势要拽回自己的衣袖,萧瑜身在病中本就力弱,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滚下阶去。 他眼疾手快把人拦抱住,也恼了,“寡人命你在宫中养病,你这是要闹什么?!” 纵然乐声阵阵,他这一吼还是令四座皆惊。 萧瑜心中有愧,被他这么一吼,这几日不咸不淡的相处涌上心头,轻松了些许。 她控制不住自己,眸中顿时覆上一层水意,环住他的腰身,梗塞道:“钟玄……带我去吧,别丢下我。” 毕程见楚覃无懈可击的面色渐渐融化,忙吩咐人去给王后备好车驾。 “好了,”楚覃执起她的手,屈指掸去她的眼泪,“我带你去就是。” 百官随行的队伍里,萧济收回目光,双臂舒展着抖了抖宽袖,转眼发现萧勖满脸阴翳,伸手替他理了理本就平整的交领。 “人贵有自知之明,别惦记不该惦记的东西,明白吗?”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萧勖不得不低下头来,“是,儿子明白。” 整个队伍浩浩荡荡驶出凤啸门,乐队先行,在郢都街头奏响民歌《涉江》。 鼓点落在队尾,远来相合,一头一尾,恍若相隔的缥缈之音。 楚景王治下二十多年,开疆拓土,兼纳四方,边无侵扰之忧,民无饥馑之患,人无完人,虽晚年渐逸,但纵览一生,在为君之道上,景王无愧于民。 景王共有三位夫人,子嗣六人。 先王后移居太后宫,另两位夫人为同胞姐妹,被萧瑜送出宫去,隐居山中。 长子楚弈已亡,次子楚覃,三女早年嫁与吴王,吴灭后失其踪迹,算作亡佚。四子五子皆死于战,最小的六子楚燎质魏而去。 沧骏之战是景王进取中原的雄心壮志,壮志未酬大败而归,还将最喜爱的幼子抵了出去。 自那以后他只字不提霸业,只一味收纳中原漂泊之士,楚夏同源,后周以蛮夷视之,楚人从一块不到五十里的贫瘠封地,世代激奋,与异族相邻相促,不以为忤,互融共通。 当世楚人已非楚族,而是可在楚境内特立独行的各方夷族,皆可自称楚人。 由此传至楚覃手中,南国之中除了越国犹在,楚国已是千里江山,万乘之国,可称南方之主。 郢都之民拖家带口挤挤攘攘地凑在街边,神色哀恸,人人吟诵《涉江》之词。 人群中更有痛哭流涕者匍匐跪地,紧接着人流骚动,民众凭空矮下一截,仆仆在地,泪定扬尘,目送景王的魂幡队列出城。 肺腑之念,起于功奠于名,萧瑜放下车帘,将哀声思语掩蔽在外,连同楚覃的目光一起。 若我死了,也会有人为我这般痛彻心扉吗? 会有人叹诵我的生平,追思我的音容吗? 萧瑜茫然地合拢五指,指尖冰凉,须臾便蚕食了掌心一点热气。 她已贵为王后,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更何况,楚覃还爱她。 “怎么了?可是有不舒服?” 楚覃弃马上车,见她无精打采地呆愣着,坐到她身边探了探她的额头。 听闻楚国新君当立,齐国已马不停蹄送来联姻,以结两国之好。 世人无不喜新厌旧,萧瑜一方手帕用不过一旬,陈衣绝不复穿,就连屋中摆设也不时更换。 生母在宅中泪尽而逝,她也没掉一滴眼泪。 萧济夸她天生冷情冷性,是个成大器的好苗子。 正是那一年,她遇到了同样孑然一身的楚覃。 她能赌吗? 她敢赌吗? 楚覃拢住她的手,垂首呵出热气,“一会儿河边风大,你在车里,别下车了。” 萧瑜靠在他肩上,阖上热气腾腾的沉重眼皮,乖声应了。 如果不是你就好了。她想。 楚覃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她神智昏昏,含糊应了。 // 梦中下了一场不眠不休的雨。 那一年洪涝泛滥,淹死了不少渔民。 萧济抚灾济民有功,又举荐了卓有成效的治水之民,连升三级,一跃之间,有了上殿参政的资格。 乍富的萧家迁来郢都,家眷也多了许多,开始有了富庶之家的规格。 母亲新丧,迁了新居什么也没能带来,只给她留了一柄珠钗,据说是母亲的随嫁,是随处可见的样式。 十岁的萧瑜靠坐在门槛上,看萧勖与另一个小弟在雨中打得难解难分,丝毫没有要上前解围的意思。 什么长姐如母,这里唯一没有母亲的人就是她,他们亲娘都不管,她只愿当睁眼瞎。 “瑜姐儿,大人唤你过去,有贵客。” 她木着脸起身,从怀中掏出那柄钗子插入发间,脸上浮起得体笑意,走到客堂里。 萧济对面坐着一个少年,看身形年纪不大,端肩屈肘背对着她。 “这是臣的长女,萧瑜,瑜儿,快来见过二公子。” 二公子旋身看了她一眼,两人俱是不知何故地一愣,随即他目光闪烁转过头去,萧瑜在身侧抹了掌心,屈膝颔首:“萧瑜见过二公子。” 楚覃起身回礼,她知道这礼回的不是她,而是萧济。 “小女与公子不过两岁之差,你们年龄相仿,可多来往。”萧济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要趁公子覃身无长物之际,为自己铺好一条又一条路。 萧瑜脸上带笑,手捧着椿茶,向楚覃盈盈一笑。 楚覃看着她发间那颗黯淡的玉珠,举杯转开了目光。 他何尝不知这是萧济放在他身边的一步棋,他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萧济很快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在门口撞见探头探脑的萧勖。 “爹,阿姊她……” “闭嘴,”萧济打断他未完的话音,不疾不徐地走出廊下,“若里面是个公主,该进去的就是你了。” 萧勖浑身湿透,闻言打了个寒颤,丧家犬似的踱回了自己屋中。 屋中二人不曾挪动,萧瑜依旧坐在楚覃右手边的案头,她明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只溢出了沉默。 楚覃摩挲着杯沿,不曾看她,“萧大人不在时,不想笑,那不笑了便是。” 奇怪的是,在他说出这句话前,萧瑜的下半张脸伸缩自如,并不发酸。 至此,她才算正眼看过楚覃,他大她不过两岁,眼中有她熟悉的冷漠与陌生的狠意,初现棱角的脸上还残存的几分孩子气,被他总也不平的悒悒眉峰一笔勾销了。 这种神情,她在被抛弃的女人脸上见过。 原来他被抛弃了。 萧瑜的唇角压下,恢复了一贯的木然,“我萧瑜只嫁天潢贵胄,不是什么落水狗都能肖想的。” 她见楚覃轻晃的手指一顿,心想果然激怒了他,瞥了一眼放在他腰侧的短剑,为自己捏了把汗。 那根手指重新打转起来,他偏头笑道:“那倒与我所求一致。” 那之后,他来萧府数次,每次都为萧瑜带来新的珠钗,她发间仍是那柄旧钗。 她并不念旧,只是还没有找到丢弃的理由。 三年后,萧济见楚覃迟迟没有起色,转而更换了目标,搭上了廷理的边。 政治是朝三暮四的艺术,萧济无风自起浪,在朝中已有了风生水起之势。 坐在她身边的人也换了模样,廷理之子洛羽对她很是上心,不似楚覃总是捏着劲的拿乔,连目光也捉摸不透。 洛羽喋喋不休说着他家中之事,萧瑜浅笑聆听,魂游天外。 楚覃随军而去,可他年不过十五,要怎么在军中活下来?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她还能见到他吗?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她适时在洛羽留下的空白里添上在场证明。 送洛羽离开时,他忸怩地拉过她的手,倾身抱住她,红着脸说等她一及笄就娶她当夫人。 那天也下着绵绵不休的雨,萧瑜缓缓睁大了眼,和雨帘中撑伞而立的楚覃遥遥相望。 她不记得是怎样送走洛羽的,也不记得自己为何沐雨而去,只记得楚覃苍白到病态的脸色,还有从他颈边没入衣领的疤痕。 如今他不具备入府的资格,只能守在此处。 “途经此处,想起上回没给你的东西。”他口是心非地拿出一个三尺长的漆盒,把伞倾过去。 盒中依旧是一柄发钗,她凝视良久,冷冷道:“怎么?是觉得我头上这根入不了公子的眼,所以频频劝我丢弃它吗?” 楚覃额间密布冷汗,背上也早爬满了强弩之末的汗珠,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心假意了。 “自然不是,”他的发冠被淋湿,扯开干裂的唇喑哑道:“我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选我一回。” 第84章 两人在方寸间短兵相接,萧瑜抬手落入他掌心,取出漆盒,“知道了,我会跟父亲进言的。” 她撤步退开,脚步略有急促,拐进门后才肯露出个笑来。 萧济在她的劝解下细细考量,捡起了这块石头。 楚覃得了萧济的暗中扶持,在军中频立军功,开始蓄养自己的亲信,越发有参天之势。 因此萧瑜及笄后,哪怕廷理亲自上门问候数次,萧济也未曾轻举妄动,轻描淡写挡了过去。 洛羽来找她埋怨诉苦,她尽数推到萧济头上,洛羽再不满,萧家也今非昔比,不是能强娶的门第了。 两年后,萧济兼任运粮官,楚覃已官至左司马,战事频仍,兴许再过不久,他便可胜任莫敖。 萧济左思右想,料想楚覃若能胜归,朝中风向必定大有不同。 三思之下,他冒昧将萧瑜带去。 彼时吴楚激战,营地中也并非全然安定,每日的死伤都点不过来。 莫说萧瑜,就连萧济也被遍野的杀伐气吓得不轻,只想赶快回去述职。 两人的身姿都变化不少,楚覃更是在刀枪下褪去单薄,磨出一身硬肉。 他被从战场上拖下来时已是神志恍惚,亲兵一口一个“左司马”地唤着,一左一右架着他送回了营帐。 亲兵见那尾随而来的后勤兵呆头呆脑只知道掉眼泪,吼了一句“哭什么,还不快去叫军医!” 楚覃被扶坐在板床上,微微睁眼,以为自己眼花了,不及思索,已先抓住要跑的人,对其中一个亲兵虚弱道:“你去。” 另一个亲兵瞥了那后勤兵一眼,手脚麻利地扒了楚覃的铠甲与亵衣,腰腹上的血洞明晃晃地露出全貌。 “别愣,把你身后的纱布取来堵住血。” 萧瑜手忙脚乱地打翻了案上的竹简茶壶,终于将纱布拿到手,急急地按在血肉上,眨眼的功夫纱布就沾满了血。 楚覃软垂着头,迷蒙的目光落在她血管明晰抖个不停的手背上。 “你别死……别死……不要死……” 楚覃涣散的瞳孔聚起,喃喃道:“萧瑜?不对,萧瑜怎么会在这儿……” 那亲兵不耐烦地挤开她,夺过她手里血色浸染的纱布,“笨手笨脚的,这么按有个求用!” 他作势要起身,军医赶来不由分说一把按住人,上下其手把人治得只有咬牙切齿眼前发黑的份。 萧瑜看着他涂酒抹药的窟窿,他看着萧瑜无法矫饰的担忧,切肤之痛里搀了别的滋味,好像没那么疼了,又好像疼得更厉害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半昏迷中苏醒,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 帐中无人,外面兵荒马乱地叫嚷个不停。 楚覃神色一变,披衣寻出去,他恨不得把萧济绑在军柱上抽一顿,但当务之急是找到萧瑜。 他游魂似的到处打转,最后发现人就在自己的营帐背面。 那身软甲套在她身上哪都不搭边,她背对着他,两只手捂在脸上,肩膀簌簌地抖。 楚覃止住脚步,没再上前。 落日熔金,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处耳鬓厮磨,他却隔着咫尺,听她压抑克制的呜咽,还有时不时从鼻腔里溢出的抽泣。 他挪动僵硬的身体,扫了那没羞没臊的影子一眼,脚尖一错,从她身后离开了。 等她回来时,他已神色自若靠坐在床边。 萧瑜心有余悸地看了看他的伤处,努力平静道:“依我看,你我不必再来往,回去后我便与廷理之子完婚,今后各奔前程吧。”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他步步紧逼,她毫不相让,以为自己烈火焚心满眼狠绝,仰头直视道:“是……哪日你若死了,也算不到我头上。” 楚覃看着她哭过一轮又一轮的明眸,里面盛满了狼狈的自己,眼角一片绚烂红霞。 他心想,完了。 萧瑜的手背一暖,被他牵起按在腰间,他别无他法,只能叹气道:“没事,我不疼。” 她把嘴唇抿了又抿,眼泪又一次决堤,原地哭成了泪人。 他死心塌地把人抱住,下巴磕在她摇摇晃晃的头盔上,还有心思打趣:“以后我不让世鸣去找你了,没想到泪眶子浅是会传染的。” 萧瑜猛地抬头,险些撞飞他的下颌骨,怒气冲冲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没心肝!” 他揉着下颌,兀自笑道:“你来了,我不就有了。” 萧瑜的心眼和手段都被眼泪冲走了,萧家和萧济被她抛诸脑后,脑中的弯弯绕绕变得顺滑无比。 她眨着眼睛抹着泪痕,湿漉漉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楚覃捧着她的脸弯下腰去,与她鼻尖相抵呼吸相闻,不敢惊扰地低声道:“意思是……” “你我生死同舟,宁死勿休。” 作者有话说: 就这碗哥嫂爽!偶是不是还挺会写甜文滴桀桀桀(?*???w?`?*?) 第69章 夺符 还有一日就抵达郢都了,踏上归途,所有人的脚步都熟稔轻快起来。 一路上归乡之人目不转睛地怀念着每一处山川草木,除了那些楚地特有的品种,其实也看不出什么区别,但落在眼底,总觉得草更绿了,花更香了,空气中溢满了馥郁的泥土气息。 夕阳西下,余晖溶在百里大泽的芦苇荡里,每一棵随风轻晃的芦苇杆都被镶上金边,每一件甲衣上都漾着金纹水波,渔舟唱晚,摇橹声和着歌声,风也萧萧,水也驰驰。 楚燎随手一拽,带出泥沙俱下的长长芦苇,举着芦苇毛挠了挠越离发怔的侧脸,长睫落辉地对他笑:“当年我离家时,也就跟这芦苇一样高呢。” “是啊,”越离拂开脸侧的作乱,笑意先是和煦,随后又有些僵硬,“一转眼,也长这么高了。” 好奇的屠兴有样学样,攥住一根芦苇漫不经心地扯了扯,竟没拽下,他再一使力,惊叫一声险些摔下马去,被冯崛从后稳住了。 这一叫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屠兴有些羞赧,踹了那摇头晃脑的芦苇一脚,嘟囔着:“怎么拽不下来……” 冯崛半路来投,他从安邑逃出后无处可去,恰逢戍文先生名声大噪,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戍文先生是得了公子淮的遗命前去守城,有人说戍文先生是楚公子的随侍,楚公子与魏王多年竹马,得魏王所托前去守城……后来都说是楚公子为了两国之盟,前派戍文守城,后孤身回国求援,领兵来救,顾全大局。 冯崛在熟悉的隐匿中感到几分可依偎的亲近,思忖再三,顺着楚师回国的路线投奔去了。 他挽住芦苇猛力一拔,根断在了水中,随风轻逝,“喏,给你。” 屠兴讷讷接下。 楚燎“哼”了一声,用刚好几人能听见的声音嘲道:“笨死了,五大三粗还能被芦苇倒拔。” “世鸣,”越离唤了一声,楚燎见好就收,没再开腔,他才温言向屠兴解释道:“别看这芦苇细瘦,但韧得很,许多附近的人家都会扯芦苇去穿鱼吊肉。扯芦苇也有巧劲,最好一鼓作气,再拽芦苇就收紧了根,没那么容易了。” 他示范了一下,把手中的芦苇递给屠兴。 屠兴惊讶接过,“这东西还是活的?!” “我楚地山川润泽,万物皆有灵,”楚燎高傲道:“可不是只会守着破木头庇佑的遗周。” 孟崇早伸长了耳朵,听到这句才默默点了点头。 “与女游兮——九河吔!” 不远处传来抑扬顿挫的歌声,此歌为《河伯》,词中之“女”意指河伯。一方神灵庇佑万泽,神鬼相通,楚人却并不害怕,既诵水鬼也吟山鬼,常常邀与同游共酬清风。 步卒中有人也跟着轻哼起来,“冲风起兮——横波吔!” 尾调可随性而发,唱成什么样的都有。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喔~” “登昆仑兮——四望望!心飞扬兮——浩荡荡~” “日将暮兮——怅归忘~惟极浦兮——寤怀欸~~” 歌声越来越响亮,从长队中段渲染至两头,浩浩高歌惊飞了林中鸟,长角的麋鹿与觅食的山鸡稍一驻足,掩入暮色苍林。 远处的渔民直起腰来,更卖力地吆喝着,淳朴的楚音悠悠扬扬,带着几分山水灵性的与世无争。 大军有序地行进着,长歌泛舟飘向水天一线,凝望久了,便生出些亘古的柔情来。 楚燎触景伤情,在渐渐萧瑟的水面上失了魂,轻声吟唱着。 屠兴听不懂他们的歌词,耳朵觉得新鲜,眼睛觉得欢喜,心中却生出饱胀的酸。 他松开五指,两根芦苇凭风扬起,只一瞬,便凋落在水面上,惬意舒展地漂远了。 她应该在这样的温柔里永远睡去,而不是四顾茫茫,乡音陌陌,在无可奈何中流落到更深的冥冥中。 越离从袖中取出手帕,他忸怩地推拒了,垂着头。 第85章 头上传来不疾不徐地轻掸,还有些细细的痒。 他转头望去,越离半边脸浸在金辉中,脸上的绒毛纤毫可见,指尖捻着他的几根发丝,张开五指,发丝便匿入风中,再不可追。 “水边是性灵之地,楚地有个说法,若有惊忧之事,寻一处泽野,将烦恼丝散去,河伯听见了,会为你排忧解难的。” 屠兴睁圆了眼睛,“这、这是真的吗?!” 冯崛揉了揉下颌,在屠兴求证的眼神投来之前收了笑,煞有其事地肃然颔首:“嗯,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大抵是真的吧。” “先生博学多才,定不会错!”屠兴高高兴兴地御马水边,满头薅烦恼丝去了。 冯崛驱马至越离身边,笑叹道:“难怪说楚人多情,南乡里烟霞水软,再硬的骨头也磨酥了。” “那石之呢?”越离目视前方,嘴角余一点笑意,没看这个历经蹉跎、变迁世事的少年人,“此番山水,可有慰藉于你?” 国破家亡,报仇雪耻,这是一柄太重的剑,架在颈间,足以折弯每一个人的头颅与脊背。 魏国不再势强,魏闾一落千丈,卫国也回不来了。 那样荒芜的一座坟茔,永远地埋没了明日。可他的人生还有无数个明日。 “会有的。”他笑答。 “不过,”冯崛话头一转,“先生倒不大像楚人。” 在中原诸国与楚人的交往中,楚人往往多情易怒,如水上涟漪般听风而起,无论是楚庄王不加掩饰地问鼎中原,还是楚覃行军如电的凶悍之师,都把野心明晃晃地袒露在言行举止间。 而越离其人,他举止有度不妄言辞,如青烟一缕,不仔细便觉察不到他的存在,遑论看出他的意图。 唯独在楚燎面前,他的存在落地为实,冯崛一路行来,每每见楚燎对他撒娇卖蠢,心里都不免一惊。 他竟也习惯了一般。 “是吗?”越离浅笑作答。 冯崛把手一指,撇嘴道:“那家伙倒像是个货真价实的楚人。” 真货楚燎见越离忙着左言右笑,半天不搭理他,自顾自叫人给他寻了石块来,倚在马上眯起一只眼睛把手里的石块斜飞出去,打起了水漂。 军旅寂寞,孟崇粗声粗气唱不来歌,不知何时与他玩到了一块儿,又碍着军仪不好效仿,挑衅道:“小公子,我一颗能跑半面湖呢,都说你天生神力,我看也不过如此。” “别吵!”楚燎把那颗石头运在掌间,呵了口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哎!我以前一口气有十四响呢!” 越离看着他丧气的背影笑起来,“山精鬼怪,世鸣倒也能争一席来尝尝。” 楚燎似有所觉,见越离一双笑眼把他看着,当下把手里剩下的石头往孟崇怀里一放,“你自己玩去吧。” 孟崇手忙脚乱地捧好了,游目望去,只能看到楚燎欢欣鼓舞的马屁股。 当夜,大军驻扎在半山腰上,细听之下还能听到不远处的芩河滚石而过,生息流淌昼夜不绝。 芩河是淆水的支流,芩河又是护城河的主流,明日再行军半日就是郢都了。 屠兴怎么说也是背井离乡,加之对越离的亲近信任,总爱粘着越离。 兵士们交谈间都是楚语,冯崛灌了满耳朵的鸟语,自己呆着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大家齐聚一堂,来到越离和楚燎的帐中听他说些楚地的风物人情。 楚燎表情寡淡,在越离身后又是垫干草又是铺牛皮,忙得很是虚张声势。 冯崛自打投奔后就没从他这儿得过什么好脸色,一来二去也有点不悦了,看在先生的面上,他看着楚燎扯了扯半边嘴角,温柔一刀:“听闻先生与你儿时相伴,想来吃了不少苦头,若是能长长久久待在公子淮身边,先生不知得宽多少心。” 公子淮…… 楚燎手中牛皮骤然呜咽,他眼神不善,是冯崛想看到的憋屈样。 若不是他无法庇护,越离何须另觅他主? 越离没听到他们的暗流涌动,屠兴嗓门大兴头足,正比划着什么,他分心瞥了一眼,那两人已寻了角落坐下,楚燎一脸认真地听着冯崛说话。 石之果然是个善交的,他欣慰想着。 鸱鸮在林中浅吟,山中雾气渐深。 屠兴捡起树枝掏了掏火堆,噼里啪啦溅起一丛火星,身边的越离突然站起,“莫敖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孟崇环视一圈,意有所指:“这帐中还真是热闹,是我来得不巧了。” 楚燎仍在若有所思,冯崛已先一步走来,提起屠兴把人带走:“先生,天色已晚,我们便不叨扰了,三位大人早点歇息,我二人先告辞。” 屠兴也不挣,冯崛虽比他晚来,但明显与先生更有交情,脑袋也更灵光。 他朝越离挥了挥手,用莫名其妙的楚音憨声道:“先生,夜将安兮!” 喝水压惊的楚燎“噗”了一口,就连孟崇脸上的肃然也支离破碎起来。 越离笑着朝他挥手,以柔和的楚音回道:“夜将安兮。” 帐中只剩三人,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 越离似乎并不意外孟崇的出现,孟崇不大舒坦,憋得两只鼻孔怒放如牛。 楚燎走到越离身前,并不怵他,“莫敖来此,可是有要事相商?” 他的视线越过与他齐头的楚燎,落在不动声色的越离脸上。 越离识趣道:“莫敖有事与公子相商,鄙人暂避左右。” 言罢他绕身要走,被楚燎展臂拦住,“不必,莫敖所言只要不害国害民,便没你不能听的。” 孟崇明显紧了紧牙根,尤其是在越离朝他投来歉意一笑后。 他忌惮越离心思深沉,想要从楚燎这儿试探一二,他自负比起一个毛头公子,自己的城府还是略胜一筹,趁机弄明白是这人危言耸听,还是确有其事…… “莫敖但说无妨,先生是自己人。”楚燎和善笑道。 孟崇骑虎难下,踌躇片刻,取出莫敖玉符单膝跪地,双掌捧上:“公子为楚国忍辱多年,属下想来想去,这玉符还是该由公子掌管,明日抵达郢都,公子直接交由大王即可。” 玉符不过两寸长半寸宽的玉尺,上刻凤凰赤羽,是楚国掌兵之证,拢共不过三枚。 一枚在孟崇手中,一枚在驻守边越之地的景珛手中,一枚则在楚覃手中。 国都在即,此行战火早熄,玉符不过是个身份象征,捅不了什么实在的乱子。 但名头上的风声也不可小觑,不知这离宫多年的小公子敢不敢听。 楚燎上身微晃,越离风雨不惊地立在他一步之外,于是他漫不经心地抄起玉符,摩挲着上面光滑温润的纹路,“多谢孟将军,将军有心了,我会多在大王面前替你美言的。” 孟崇握了握一瞬间空空如也的掌心,呆滞道:“……哦,哦,多谢公子。” “既如此,将军回去吧,我们要歇息了。” 越离上前扶起他,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的笑意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做得好,将军。” 这玉符毕竟是楚覃亲手交予他的,临阵脱手,他心中不免忐忑,乍听越离这慨叹般的笃定,他七上八下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同手同脚走出了帐篷。 他前脚一走,后脚楚燎就把玉符塞越离手中,“你看看,是更喜欢这种赤血玉,还是更喜欢用作玉璜的和田玉?” 冯崛对他说了许多魏淮挽留越离的手段,听得他暗自心惊,出了一身后知后觉的冷汗。 “公子真是阔绰。”越离打趣一句,对这赤玉符还真是感兴趣,当年扬粤之地进献的赤血玉不知遭多少人艳羡,连护送的人也前后换了五六拨,武王得之爱不释手,最后还是忍痛割爱,将赤血玉分作三块,雕琢为莫敖符印。 他举着玉符坐在火堆旁,赤血玉巧夺天工,并非血色均匀,凝神看去,赤色之中有幽幽留白,似烟景如流觞,在火光下透出斑点莹光,落在他的眼角鬓边,像是贴了流光溢彩的花钿。 楚燎满腹心事,委屈望来,被他不同以往尤似梦中的面容魇得怔住。 他喉结滚动不停,失了分寸抚在越离眼角,那莹光便攀在他指尖,直到一声“世鸣”将他唤醒。 越离见他眸色在火光下仍不透光,心下一惊,抓住他的手问他:“你今日尚未服药,是不是?” “……是。”楚燎猛抽回手,猛站起身,“我这就去找军医,阿兄先歇息吧,不必等我。” 说完他分外急切往外大步奔去,带得火堆都折了腰。 越离见他如此形状,显然是对自己的病况上了心,因而松了口气,握着玉符在火边又坐了会儿。 连日的疾行他咬牙熬下来,两腿内侧又疼又酸,整副身子骨已是强弩之末……他两只眼皮交叉打起来,实在是熬不住,打水洗漱完后侧躺在席上,搭过薄被,不忘把玉符收在贴地的腰间。 第86章 火堆憧憧的光影映在他熟睡的面容上,为了收营迅速,他与楚燎同住一帐已是优待,孟崇帐中都住了四人。 他面上的光被挡住,空出的一侧微微塌陷,身上搭了一件狐皮大氅。 楚燎的神色变得有些陌生,瞳孔乌黑,眉宇间与生俱来的灵动尽数被遮盖,掩在幅度有限的五官之下。 他目光逡巡在熟睡之人的每一处裸露肌肤上,连那微张的唇齿都想一探究竟…… “你选我……”他屈肘跪撑在越离脸侧,脸极白眼极黑,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贴着,一点艳色全现在唇上,像是沉浮已久的水鬼终于上了岸。 腰间的短剑摔在薄被上,没发出一点声息。 “是对的。” 他伸出舌尖把余音填进去,无师自通地四处扫荡,发出惬意的一声低叹。 头皮连着后颈一路顺着脊梁炸开,尽数堆积在尾椎骨上。 不多时,越离将手攀在他肩上,楚燎狠狠地抽了口气,正欲故技重施,底下的人却偏开头动了动唇,嘴里的涎水沿嘴角漫下,玉符也摔出腰间。 他舔着水线溯源而上,另一只手找寻着摔出的东西,恰好摸到短剑上。 “公子!你在做什么?!” 楚燎脊背一耸,攥紧了短剑,目光如电扭头望去。 端药而来的屈彦被他饱含杀意的目光刺得后撤几步,他随行在队伍后头,卜铜不乐意跑远,差遣了他来送药。 “公子?”屈彦上次见到他这番古怪神情,还是在他作弄那个魏人之时。 除了发湿衣重,有些鬼气的苍白,这人明明就是楚燎,怎会有判若两人之感?莫不是真如卜军师所言,他中了什么邪祟,会以杀人如麻为乐? 他迈着方步与楚燎周旋,迟迟不见越离醒来,只好低声劝道:“公子,他名声在外,不可轻杀,你大可将他的罪名告知于属下,我替你安排便是,不宜脏了自己的手!” 楚燎推剑的拇指一顿,“杀他?” 他呢喃后转而嫣然一笑,笑得屈彦浑身发毛,“是了,他若要离开,我便杀了他。” “很快就要到都城了,他哪也去不了,”屈彦端着手里的药凑上去,“先喝药吧,公子,正是用人之际,何况他也确实留下来了。” 楚燎黑黢黢的眼珠把他定着,末了依言接过药碗,眉头也不皱一下将那呕人汤药干尽。 “公子辛苦,今夜我守在此处,你去我那头……” “子朔,多谢你这一路的照拂,你我旧友,还不曾好好叙旧,”他揽着诧异的屈彦往帐外走去,“待回了郢都,定要好好与你喝上几盅。” 屈彦忧心忡忡地看了那睡得跟死了没什么区别的高士一眼,讷讷应下,慢步走回,生怕听到一声猝不及防的惨叫。 楚燎负手而立,月色被黑云覆盖,大地上火光渐熄。 他回到帐中除去湿衣,打着赤膊坐在火边烤暖了身子,走至席边侧躺下去,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没多久,他睁开双眼,半点不见睡意,支起半边身子意犹未尽。 他舔了舔唇,被自己嘴里的怪味熏得醒了神,纠结一番,黯然片刻,讪讪躺下。 恼恨至月光破云火星泯灭之时,他展臂把人包紧了严丝合缝填进怀中,感受着自己微凉的颈窝贴在他暖和的颊边,这才惬意安然地睡去。 作者有话说: 本栏目由屈原大夫赞助支持??????(? ?ˊ???ˋ? ?)?????? 第70章 郢都 东方渐白,正极殿上众臣有序排开,自景王以后,文武不再分列两侧,而以官爵大小排列。 武将们正窃窃私语,孟崇让符之事从军中传开,早一刻算一刻,比主角们先抵达朝堂。 “这事真蹊跷,哪有快述职了让出符来的?我在军中快八年了,闻所未闻!” “让符?我看不一定,你们忘了,先王在时,那公子燎可是受尽荣宠,霸绝宫中,现在这不回来了?” “你是说……是那公子燎逼孟崇让符的?” “嚯,不然呢?大王亲自去接,可见这公子燎在大王心中的分量,孟崇首次掌符,敢和大王跟前的红人较劲?” “听说公子燎身边还有个名士,在魏国名声不小,传遍中原,好像就是八年前跟随质魏的随侍……” 旁边的文官听了也是面面相觑暗自嘀咕,资历老的对楚燎还有些纨绔印象,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多言,新来的朝官凭着他们三言两语,勾勒出楚燎仗势欺人青面獠牙的恶霸形象。 总之,未见其人先闻其事,这久不在楚的小公子回来了,怕是要不得安生。 “大王到——” 所有人噤声肃容,垂手端立。 楚覃头戴凤冠,身披金凤赤王袍款款入座,目光扫了一圈,萧济位列百官之首,这阵子收敛许多,右侧中段空出一人之位,是右扶尹百里竖的位置。 侍候多年的蒲内侍见他目光定格,上前伏在他耳边悄声道:“右扶尹假逾两月,今早又派人来告病。” 自打楚覃准备大动干戈后,百里竖便眼不见心不烦,说自己长了潮藓,怕污了大人们的眼睛,养好了再来。 前两日还有人跑来楚覃面前参他,说见他全然无恙,整日拎着竹筒跑去城外垂钓…… 楚国统领各方,为了保证各个县公出钱又出力,除了粮税和牛羊马税,其余税收设置了高低线,由各县自行管制。 百里竖曾建言景王要收回各县商税,以盐税为大头,被楚覃按下了。 楚覃抬了抬手指,蒲内侍撤步退下,廷议开始。 所论之事聚焦于对越之战和中原战况,越国吞吴后实力大增,盘踞在楚国之南,早成了诸将的心头大患,无人不想除之而后快。 遑论越谍频向中原,大部分要道被楚国控制,截获一批又一批死士。 越国也明白,一旦楚国腾出手来,楚越决战迫在眉睫。 中原魏赵激战,大魏武卒横霸一时,加之国仇家恨,竟是打得赵军节节败退,全无往日威风。 从来作壁上观的燕国此次一反常态,出兵扰乱,赵王孚分身乏术,不得不回身去救。 韩国忙着休养生息勤民开地,齐国想趁机抬高盐价,被列国纷纷声讨,就连两头奔忙的赵孚也亲手抄了檄文派人送去,齐人发财未遂,只好拿七十年前齐桓公的仁者之霸出来充充场面,劝解一番,自是无人买账,不了了之。 毕程出言道:“依臣下之见,齐国远在千里之外,齐人多诈好利,可以利诱之稳之,越王虎视眈眈身在楚后,防不胜防,应当先除之。” 武将们既是朝将亦为县公,一个县少说也有百里之地,开疆扩土可谓是名利双收,因此个个血气方刚胆肥力壮,纷纷声援毕程。 有人试探道:“听闻公子燎归国途中,孟将军感其为国去质多年,有勇有谋,将莫敖符节送上,这伐越之师,兴许可由公子燎带领。” 此言一出,不少盘算着领兵立功的人都变了脸色,但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不免显得争功小气。 楚覃看着众人不一的神色与如一的静默,他这才得知孟崇让符一事,回国前他嘱咐孟崇看着些楚燎,保其性命无忧,见机行事,其他的不曾多言。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思稍转,大概明白是何人从中作梗,眼神有瞬间的凌厉。 “公子燎离家多年,太后尚且思念,待他休养一段时日后再议吧。” 他轻飘飘揭过。 倒是毕程的危机感更加深重,直至散廷,他的步伐仍是沉重。 楚覃传了几个亲将移步至书房议事,一刻钟后,蒲内侍见众人散去,俯身问:“大王,公子燎到城门了,可要移驾?” “不必,”楚覃神色寡淡,嗤笑道:“多大人了,还要我背他回来不成?” 蒲内侍喏而欲退,楚覃唤住他,“今日不必准备宫宴,家宴即可,太后身体如何了?” “太后娘娘仍不愿见奴婢。” “罢了,不用请了。” “喏。” 楚覃张卷片刻,又问:“寡人上次命你去寻的大巫可有消息?” 楚国极其重巫,男觋女巫,民间就有不少自成的巫,曾经大巫是国宝级的存在,自从景王引中原之士来楚后,巫的地位有所下降,但仍是楚人心中的通神之灵。 蒲内侍以为他是为太后所寻,“大陵巫行踪不定,其弟子说要一月后方得知踪迹。” 楚覃“哼”了一声,不喜这些能人异士恃才放旷的架子,“好,你盯紧点,别让人跑了。” 蒲内侍讷讷应下。 // 日头正盛,楚燎御马位居正中,磅礴巍峨的城墙伫立在前,众人不约而同吁声成群,止住了马步。 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南有长江,逾江可经洞庭湖溯湘水至苍梧,北有大道,可直通咽喉要塞。 建城之际,光是城基就夯了三十来丈,城墙高逾百来丈,城形见方,有百里之宽,自南面引朱河贯通,东西南北皆有水道。 第87章 护城河泛泛而流,水草丛生,从城外的奎娄山俯瞰,似是郢都周边镶碧嵌带,别有一番古意。 郢都共有七个城门,北垣西门与南垣东门为水门,可使大舟来往,进军回师多走东垣南门。 楚燎举起莫敖符节,仰头对守城人朗声道:“莫敖楚燎率军回城,劳诸位开门放行。” 城门上早有预备,看来所传不虚,符节当真在公子燎手中。 “莫敖稍候,这就放行——” 随着此人的话音通传,铁索搅缠的哗哗声如雷贯耳,前排众人拢在阴影之下。 “咚”地一声,吊桥搭在楚燎面前,马匹被惊得后退两步,等不及尘埃散去,在催促中迈步趋进。 越离始终落他一步,楚燎稍稍错步,与他齐身道:“王兄领兵助魏时我曾说过,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楚国,阿兄,我算是做到了吗?” 他手里仍握着那块来历不明的玉符,送给魏明的玉璜也完璧归楚。 八岁那年,他在泪眼朦胧中模糊了父王母后的面容,不得不将郢都和楚国都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地求生。 八年后,他重回郢都,新人已旧,旧人不再,处处物是人非,连空气中充盈的水汽都有些刺鼻。 甚至差一点,他就要弄丢真正伴他而去的那块玉。 “世鸣,你我虎口求生,个中辛酸无一星半点可足与外人道。” 归楚之途,无一关可避,无一处可谋,阴差阳错,命运竟也待他们不薄。 越离握住他掌符的那只手,直直看去,洞悉其中交织的喜悦与悲伤,还有深埋底下的恐惧。 “别怕,阿兄在呢。” 烈日当空,楚燎的手指却没什么温度,他翻掌抓住越离,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提起嘴角。 须臾他松开手,应允道:“好,我不怕。” 孟崇骑马在后,对他们这动不动就拉拉扯扯的举止很是看不上眼。 屠兴目不暇接,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打转,一张嘴就没合上过。 楚地民风开放,女子也更热情孟浪些,有几个姑娘见他憨里憨气,喁喁私语着笑眼看他,他抬眼看去目光相撞,“轰”地红了脸闭了嘴,目不斜视起来。 冯崛始终观察着越离与楚燎,楚燎脸上的依依眷恋他在魏珩那儿见得多了,但对象换成越离,他不免一惊,随后又可怜起楚燎来。 “哟,都是些好俊俏的公子!” “听说打头的那个,就是八年前去魏国当质子的小公子呢。” “对对,当年他们出城我也在街边送行呢,一晃眼长这么大了!” “是哟,咱们大王英武非凡,小公子倒是美得很,与王后像极了!” “嘁,说得跟你见过王后似的,假把式。” “你说什么?!我可听见了,小公子周岁时王后可亲自抱着他走过这条街去祈福,我就在旁边!” 这边的人群日常拌起嘴来,那边的人群从一到十把众人的长相评品一番,放言这队列是按姿色排的…… 楚燎竖着耳朵听得神色忽起忽落,朝着盛赞他姿色那群人勾唇一笑,引来更多的夸赞。 他得意地回头朝越离传述:“阿兄,他们都说我好看!” 冯崛认真听着楚民们半夏言半楚言的斗嘴,听不懂的地方自行补上了,意趣盎然间偷闲甩了楚燎一个白眼。 “公子是很好看,初见时若不是那身甲衣,我还以为你是个武学深厚的姑娘呢。”屠兴听到,真心实意地挠头夸道。 楚燎瞥过他,“你那眼睛倒也有点用处。” “好好说话,”越离赏了他一个弹指,肯定了群众的眼光:“嗯,其眉如峰其眸如水,美极了。” 楚燎揉着额头,没想到他语气如此实在,两颊烧红,晕头转向对屠兴道了声谢,扭过头不吭声了。 人群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目送着队伍消失,绚丽的裙摆才飘然远去。 凤啸门下,早有宫人守候在此。 楚燎未见楚覃身影,稍有失落,很快便振奋精神,手捧符节单膝跪地。 “莫敖不必多礼,先行请起,符节晚些交由大王即可。” 宫人热络地扶起他,宣读其余人的赏赐与安顿,宫宴定在明日,孟崇等人在郢都皆有居所,归家的车马已备好,越离一行人则被安置在空闲的使馆中。 诸多事宜交待完后,宫人对楚燎嘘寒问暖笑出一脸荡漾,孟崇心道果然,暗自庆幸自己智勇双全。 军队由王宫卫队长领去妥善安置,跟随主将进城的都属精锐,都城中亦有置地,可随时调遣。 不多时,浩荡长队风卷残云散去,冯崛和屠兴由屈彦带路前往使馆。 楚燎拉着越离就要进去,宫人犹豫片刻,快步上前挡住越离,恭敬笑道:“先生留步,今日是大王家宴,还请先生暂作歇息,明日即可入宫参宴。” 越离担心景王之死与楚覃脱不了干系,不愿楚燎在没站稳脚跟之前与楚覃闹不愉快,他自知厚脸,仍是争取道:“大人不必担心,大王见到我后我自有……” “先生,”楚燎打断他道:“无妨,你今日先回去休息吧,待我与王兄说明,你便进宫来与我同住。” 越离无奈道:“这不是……” “把你身上的钱币给我。”楚燎对宫人吩咐道。 宫人瞠目结舌,回神后慌乱摸过腰间,七零八落在身上各个角落抠出来装在小布袋中呈上。 楚燎扯袋接过,转手放在越离掌中,“今日你好好休息,若是闷了就让屈彦带你四处逛逛。” 他记得越离说过,还不曾好好看过郢都的声色繁华,便时时惦念着回了楚,一定要陪他好好逛逛。 楚燎按了按他的掌心,朗笑道:“郢都很大,我会带你一处处走完的……我都明白,你不必忧心。” 越离望着他在自己面前少有的老成,说不出是欣慰多些还是心疼多些,“好,去吧,大王在等你。” “嗯,我走了,这钱币我加倍还你。” 宫人喜笑颜开连道不敢,趋步跟在他身后。 及至楚燎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越离才折身走出宫门之下。 屈彦抄手背靠宫墙,与冯崛有来有往地说着什么,见他出来站直身道:“人齐了,走吧。” “先生,你真的回来了!” 蹲在地上的屠兴眼睛一亮,起身绕到越离身边。 越离见屈彦频频瞟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走出百步有余,越离仍无疑问,他只好清了清嗓深沉起来。 想来他与楚燎年岁相当,再怎么少年老成,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屈小将军怎知道我会出来?”越离笑问。 屈彦负手踱步:“大王说一不二,既然宫宴在明天,今日必不见外人。” “原来如此,小将军高见。” 他取下腰间钱袋抛去,被屈彦稳稳接住,“今日无事,劳烦小将军带我等外人在都城里转转吧。” 作者有话说: 郢都地图建设参考张正明老师的《楚文化史》~ 第71章 手足 云层中透出和煦阳光,楚燎将兜鍪取下抱在臂弯,神情放空。 那年纪不算大的小宫人步履细碎嘴皮翻飞,一个劲儿地从旁人口中寻章摘句夸他神勇,似是亲眼所见,嗟叹不已。 楚风桥两旁雕刻着神兽扶头,虎头和犀兕上犹有剑痕,是他幼时被父王抱在怀中举剑所劈留下的印迹。 游目四望,他熟悉的面孔,一个也没有了。 “都说莫敖自小天生神力,大王更是多有赞誉……” 楚燎突兀问道:“我父王可是犯了旧疾……才仓皇离世?” 宫人喋喋不休的嘴皮凝滞住,表情东躲西藏,也没整理出可堪一用的说辞来。 “罢了,走吧。” 他越过宫人,无需带路径直往前朝王后、今朝太后的寝宫奔去。 “哎哎,莫敖走错了,不是……”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唯唯诺诺地行了个礼:“王后娘娘。” 楚燎脸上总算有了笑,快步上前脆声道:“瑜姐姐!” “不对,早该改口叫王嫂了!” 萧瑜伸手比划了一下,连声感叹:“世鸣,真的是你,小不点也长高太多了,我站远了都不敢认……” 他浑身都是甲胄,她没处下手,只好仰头细细看他。 曾经珠圆玉润的人儿连枝带叶拔地而起,笑起来依稀还能看见小小的梨涡,却莫名沉稳许多…… “怎么瘦了这许多,魏国人不让你吃饱吗?”她不免有些哽咽,那些还算温柔的光阴,终于都一去不返了。 “嫂嫂,可别为了我掉眼泪,”楚燎慌着手脚想替她拭泪,又想起自己已不是当年,空举着那只手无奈哄道:“若是让我王兄看见,楚国人也不愿让我吃饱了。” 萧瑜胡乱揩了揩脸,瞪了旁边的宫人一眼:“你就让他自己拿着?” 第88章 宫人悚然一惊抢过楚燎臂间的兜鍪,讷讷不敢应声。 “走,你王兄已备好家宴,为你接风洗尘。” 萧瑜拽他不动,疑惑望去,楚燎诚恳道:“嫂嫂,我听闻母后病了,我想先去探望母后。” 两人的神情皆是一落千丈,片刻后,萧瑜松了手,“也好,我随你一道去吧。” 萧瑜攥紧袖角,叹了口气在前带路:“先王病逝后,母后的身子便一落千丈,不复从前了,我每每来瞧,都不大有精神。你比大王得母后欢心,兴许你回来了,母后多有开怀,也就病愈了。” 楚燎垂头跟在她身后,任她的话掉在空寂中。 楚宫甚喜层台累榭,既可避开雨季潮湿的地面,又气势昂扬,自有一番华美壮观。 他抬腿迈上十年如一日的丹陛,再过两月,连绵的雨季就会占领郢都,雨水会在高台上喧哗涌下,欢快着忐忑冲刷过每一级陛阶,白花飞溅,宛如一截一截的小瀑布。 某次他看了实在心痒,不顾侍人阻拦脱了鞋袜,光着脚板坐在“瀑布”边,翘起两只脚垫在阶下。 沁凉的水珠滚滚砸在他脚面,爽利和麻痒一齐袭来,逗得他咯咯笑个不停。 父王与母后还有两位夫人相携而来,见了他这番孟浪,母后是怒从心头起,劈头盖脸把两名侍人骂了一顿,父王走来将他抱起,挽起王袍袖角替他揩了脚上雨珠,又握住他冰凉的脚掌,轻斥他不许有下次。 四五岁大的楚燎躲在景王怀中,朝景王后似乖非乖地吐了吐舌头,逗得两位夫人掩嘴而笑,王后这才无奈作罢,扬言要克扣他出宫的次数,楚燎才面露急色赶忙求饶。 等他大获全胜从父王怀中钻出头来,攀上这方宽阔的肩头,一直远远缀在身后、阴郁不语的楚覃才有了表情。 楚燎只觉得那笑意中有些阴冷的古怪,打了个寒噤重新钻进父王怀中。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有个亲如手足的胞兄,所以自小除了父母,他最爱黏在楚覃身边。 别家的兄长会将弟弟高高举过头顶,那是不同于父母的亲昵,楚燎亲眼见过,心向往之。 可楚覃的寝宫离母后的寝宫太远了,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他的短腿压根顾不了两头,偶尔遇上两次,楚覃也从不停留。 仿佛他是什么避不可及的瘟神。 本以为母后会为他伸张正义,没想到他气鼓鼓告了一通状,得来的却是“以后离你王兄远些,其心不纯”。 楚燎不明白,既是他的王兄,为何要远离,其心是什么,为何不纯,不纯又会怎样? 他什么都不明白,他生来就平白受了诸多宠爱,爱憎都写在脸上,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母后就是母后,王兄就是王兄。 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扑向楚覃后,终于趁着四下无人,楚覃狠狠甩开抱在腿上的累赘。 累赘被吓傻了,还没酝酿出泪雨来,楚覃便揪住他的衣领恶声恶气道:“你若识得好歹,就滚远些,别再来我面前惺惺作态!” 楚燎摔在地上,屁股疼腿疼心也疼,号啕大哭起来:“凭什么!母后也不让我找你,你也不让,你们都欺负我……你是我王兄,他们都有兄弟,你是我亲王兄,我是你亲弟弟,我凭什么不能来呜呜呜呜……” 他又吼又叫,平日里哭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可楚覃无动于衷大步流星,于是他也就真心实意地伤心起来,呜呜咽咽地哭倒在地,直到被甩开的侍人找上来。 短暂养了两日心伤后,楚燎誓要夺回王兄秋雨般刺骨的心,开始频频往他的寝宫里送东西。 楚覃甩开他的凶恶神情历历在目,他不敢亲自上门,就把凡是自己有的玉石珠宝奇珍异兽都着人给楚覃送去。 他今后还会有很多宝贝,可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只有楚覃。 没等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两天,形势陡然生变。 楚弈知晓后为楚燎义愤填膺,在景王面前痛斥楚覃恃武果然行凶,竟以此威吓楚燎,令其不得不献宝自赎。 景王后知晓后更是将楚覃叫来,狠狠掴了他一掌。 “逆子!本宫早知你心术不正,没想到你连一母同胞的弟弟也不放过!” 楚覃被打得偏过头去,不声不响地看着王后,嘴角溢出血丝和讥讽的笑。 “你!”景王后被他眼中的寒凉惊出一身冷汗,作势又要落下掌风。 楚覃被猛力推开,踉跄两步才低头看清跪在地上的楚燎。 楚燎满脸是泪,抱着王后的双腿哭腔不止:“母后错怪王兄了,都是我,是我见王兄闷闷不乐,才想着逗他开怀的,那些本就是我的东西,大哥凭什么置喙?!母后,你要打就打我好了,是我害王兄无辜被冤枉,呜呜呜都是我……” “母后你不喜王兄,就不许我对王兄好吗?可他是我王兄啊……” 楚覃呼吸一滞,那团瘫在地上的锦袍簌簌颤动着,似乎真的有伤不完的心和流不完的泪。 王后被他拽得弯下腰去,衣袖抖动,全给他擦眼泪鼻涕了。 她闻言亦是一怔,话中之意她并不陌生,却从未细想……抬眼望去,哪里还有楚覃的身影? 那日之后,楚燎不敢再轻举妄动,遇上楚覃,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直到楚覃将要去往吴楚前线,楚燎才慌了神。 他早知这个王兄是兄弟里最勤奋最有志向的,不像他,努力半日后要留半日犒劳自己,把自己哄得五体投地。 这回他学聪明了,学会了先去探听口风,父王是首肯,母后似乎松了口气,除了他,谁都不沉重。 那晚他蒙在被中哭了几回,父王和母后对此事的态度在令他感到好生难过,若是他要前去,定不会是这般场面,可…… 那也是他的王兄啊。 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楚燎当晚拿了主意,第二日假装自己赖床不起,清早便背上父王给他新锻的短剑,换上平日里溜出宫的侍人服饰,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地摸到了楚覃门前。 楚覃见到他时脸上发木,他将藏在后背的短剑掏出来,献宝似的双手捧上,两眼晶亮道:“王兄,我知道你要去打仗了,这把短剑给你,父王说他削铁如泥,我连一次都没用过,你拿去,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千万保重,等你回来,我说不定又有了一把宝剑,到时我再给你拿来。” 那把短剑的剑柄上镶着一颗萤色明珠,虽未出鞘,也像极了从吴越之地进献来的名剑。 他望着楚覃莫测的神色,手举得酸了,“王兄,你快收下,我瞒着他们来的,不会有人知道。” 楚覃半蹲下来,接过那把剑,楚燎的喜色还未来得及蔓延,便听他语焉不详道:“楚世鸣,你为何非要来招惹我?” “……啊?” 楚覃牵过他,“我带你去个地方。” 楚燎被他掌心的厚茧磨得有些痛,仍是攥紧了手,迈着短腿尽力跟上:“好!” 两人从偏门而出,楚覃将他抱上马,楚燎坐在他身前兴奋至极,脸色涨得发红。 “王兄,我们去哪儿啊!” “去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楚覃一夹马腹勒起缰绳,马儿扬起前蹄绝尘冲出。 楚燎惊呼一声,又咯咯笑起来。 街景在两边一晃而过,似水流年,城门的阴影暗下又明亮,大片新草气息扑面而来。 楚燎一颗心也随着马步颠簸到最高点,他满足地倒在楚覃怀里,风声呼啸而过,吹得他心旌摇晃。 以后他又多一个王兄宠他了。 “下来。” 他依言张开手,楚覃愣了愣,展臂将他抱下马来。 “这是哪儿啊王兄?” 他自然地牵过楚覃,楚覃下意识要挣开,没挣掉,也就随他了。 “猎场。” “猎场?!王兄要带我打猎吗?” 楚覃“嗯”了一声,带他往深林中去。 步行大抵有一刻钟后,茂密的杂草已经有小腿那么高,于楚燎而言更是快及腰高。 他抓得更紧了,眼珠四下逡巡着,哆哆嗦嗦道:“王兄,这儿草长得又高又密,会不会……会不会有蛇啊?” 蛇是楚人最忌讳的一种野兽,传闻有人曾遇到双头蛇,回到家后没多久便暴毙而亡。 其中不乏夸大其词的成分,楚人对蛇的忌惮可见一斑。 楚覃忽然停下脚步松开手,眼神幽深,“会有的。” 他轻轻一搡,毫无防备的楚燎趔趄几步,看清掩在草丛中的猎坑时已一脚踩空摔了进去。 “啊——” 他下意识蒙住头脸,摔在还算松软的稻草堆上,看来这是一个已经用过数次的猎坑。 几步之外传来坠地声,楚燎晕头看去,是他赠给楚覃的那把短剑。 这是一个五丈多高的深坑,环视一圈,最少也能装下两头大犀兕。 坑中有些腐朽的血腥气,他抬起手来,黏在掌心的草屑还混着脏兮兮的血迹。 第89章 “王兄……” 踏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周遭果真安静极了。 楚燎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渍和草灰,走过去捡起那把剑,茫然地仰起头。 白惨惨的天空更远了。 他看了许久许久,脸颊淌下两行清泪。 楚燎抽泣着坐到土壁上,听说周代的囚徒就是如此关押,画地为牢,一旦遇上火和水,里面的囚徒一个也活不了。 他不敢放声,把自己的无措和恐惧都散尽,怕那样会招来野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种下的种子怎么就是不开花呢? 王兄恨他…… 他打了个寒噤,被突如其来的了然吓得止了泪。 宫中每日迎来送往,没有人不对他有个笑脸,他们大抵都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所以他们看到的不是他,是他身后的父王。 只有楚覃,只有楚覃恨的,是他,是他的存在。 他不要楚燎的宝物,不要楚燎的好,不要楚燎。 他要楚燎消失。 他恨我。 楚燎抱紧自己,四面八方都是彻骨的寒风,王兄恨我,他想。 也许一会儿就会有只笨熊笨虎或者笨蛇摔进来,看到他,拿他饱腹一顿。 堂堂楚国公子楚燎,死在不知道什么畜生的爪牙下。 他泪痕未干,抱着剑绝望又悲凉地睡了过去,头顶上高远的天空撤下白幕,野地里的星空美得令人不敢久视。 楚燎模模糊糊睁开眼,微微启唇,在浩渺苍穹的须臾流星下忘却了自己的所在,失魂落魄。 “呼噜噜……嘶……呼噜噜……” 楚燎回过神来,坑洞中一点可视物的光也没有,他浑身汗毛倒竖,“唰”地抽出剑来。 雪白剑光在黑暗中一晃,蜿蜒而来有拳头大的蛇头若隐若现,楚燎惊叫一声往后跌去。 若蛇只是发出游行的“嘶嘶”声倒也还好,蛇腔中聚气时会发出震怒般的低吼声,听上去十分骇人…… 楚燎全然乱了章法,抓着剑乱挥乱砍,再顾不得会引来什么野兽,“啊啊啊啊我跟你拼了!!!!” 他的叫声乍起没多久,一支火把砸下来,火舌舔过枯草,顷刻间热热闹闹地燃成一片。 那条花纹古怪的毒蛇被火光连连吓退,楚燎举着剑目瞪口呆,下一瞬有人天降而来,在毒蛇入洞前一剑扎入蛇头,蛇尾痉挛地蠕动起来,被他两剑砍去,再没了动静。 楚燎看清火光中踏影而来的楚覃,嘴唇一瘪,丢开剑记吃不记打地扑了上去。 “王兄!!!” 楚覃被他扑退两步,倾身将他抱起来,“就算这样,你也还是要我这个王兄吗?” 楚燎手脚并用地扒在他身上,委屈得撕心裂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王兄!你不要恨我!别丢下我!呜呜呜我害怕王兄,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毒蛇呜呜呜……” 被丢开的剑在火影中闪着寒芒,楚覃抱着他单膝跪地,捡起那把剑,入鞘。 楚燎只管抱着他的脖子大声嘶嚎,连怎么上去的也不知道。 回程的风声略有不同,楚燎也无心再听。 他劫后余生,仍是抱着楚覃哭个不停。 楚覃的前襟湿了一遍又一遍,他摸了摸楚燎的脑袋,伏在他耳边略带笑意:“世鸣,你赠的剑,王兄收下了。” 楚燎正忘我地哭着,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随手抹去鼻涕,眼睛肿得有核桃那么大,“当真?” “当真。” 楚燎破涕为笑,再次扑进楚覃怀中。 此时,宫中早就找疯了,都以为小公子又贪玩溜出了宫,迟迟不见人影,恐怕遭遇了什么不测。 王后哭着找了几个时辰,体力不支被送回寝宫,听闻公子覃把人找回来了,忙不迭在左右搀扶下走出寝宫。 拾级而上的楚覃风尘仆仆,率先映入众人眼帘,他手里牵着个小人儿,忽上忽下地蹦跶出来。 小人儿发间插着高一根低一茬的草屑,脸上也黑一道黄一道的,衣衫破烂,笑出一口白牙,活像是刚从哪个牛棚里爬出来。 昼夜星辰,风流云散,别了日月,换了人间。 楚燎身披甲胄拾级而上,挺拔高峻地映入迎候的宫人眼中。 他再也不需要把自己的宝剑赠给谁了。 作者有话说: 哎,楚小宝是隐藏魅魔呀[合十][合十][合十] 第72章 母子 太后寝宫前栽种了两棵高大的香樟树,亭亭如盖地掩了大半个院落,应是许久未有人修剪。 青松围了半个院子,少见花色,入目葱茏,总给人神清气爽之感。 不知是不是枝未剪落叶堆的缘故,如今看来,倒生出些僻静和冷清。 楚燎将每个宫女打量一番,推门而入,室内也都是新鲜面孔。 太后躺在榻上,就连跟随太后嫁来的媵女也没了踪影。 一旁的宫女上前低声道:“太后才喝了药,这会儿睡得正沉。” 萧瑜正要开口,楚燎已解剑跪坐在太后床前,“嫂嫂先回去吧,我等母后醒来便好,明日的宫宴我定如期而至。” 话已至此,萧瑜也不再多言,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离去前她回首看了一眼,无声的叹息化在胸中。 越过窗棂的光束打在楚燎身上,他抬起手,抚了抚太后鬓边的白发。 “母后,世鸣回来了。” 离家前的那几日,他每夜抱着王后不撒手,为此王后与景王争执了几次,每次都以景王愁苦的悲容作结。 离家后,他又哭倒在越离怀中,口口声声要母后带他回去。 家书从情情切切事无巨细,到后来,他也懂得报喜不报忧。 八年前,他是父王母后的公子燎,八年后,他应是整个大楚的公子燎。 可他的这份念想,又要辜负多少人? 楚燎无谓地笑了笑。 长清啊,原来我们谁也不比谁高明。 他跪在床前,一动不动地凝成一座石像,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应做应为。 约莫一个时辰后,太后才悠悠转醒,睁开疲惫的双眼。 挣到如今,她心中唯一的惦念就是楚燎,只要楚燎回来……只要她的世鸣回来…… “母后,身子可有不舒服?” 她木然地偏过头,打量着跪在她床前的少年。 恍惚间,她还以为是十年前出征前来看望她的楚覃。 楚燎抿唇笑了一下,嘴角凹下一处阴影。 “……世鸣,”她撑起身子捧住他的脸,“世鸣?你是我的世鸣?” 楚燎红了眼眶,扶住她的手哽咽道:“是,世鸣回来了,母后,我好想你。” 太后连日来恹恹的神情一扫而空,脸上的肌肉颤动着,母子俩皆是泪流满面。 “快,站起来让我看看,长多高了……” 楚燎依言站起,快要与床柱比齐,“再长几年,我就是楚宫中最高的了!” 太后想起楚覃,神情稍黯,她很快收拾情绪,拉着楚燎细细问他这些年在魏国可好,被欺侮不曾,生了几次病……恨不能把她不在的缝隙都面面俱到。 楚燎挑肥拣瘦一一答了,逗得太后笑语连连,末了他又问:“母后呢?母后可好?” “本宫还算有几天日子能过。”她检视的目光逡巡着他,轻声道:“你怎么不问你父王?” 楚燎垂眸不语,半晌,他起身呼喝:“你们都下去。” 有个宫女面露难色,支吾道:“太后身子不适,小人……” “本宫还没死,轮不到你在这儿主政,”她捶床怒斥:“滚下去!” 守在屋中的宫女尽数喏喏而退,房门掩上后,楚燎才重新坐到太后身边。 “母后,我遣人送你离开,此事王兄不会深究,你就……” “本宫哪儿也不去!” 她气得胸口起伏,陌生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楚燎,你父王在世时,是如何对你的,整个大楚都该是你的!” “你回国后不思报仇,反倒一口一个王兄叫得亲热!”她扳过他的身子,面容都略略扭曲,字字泣血:“你知不知道,是他手刃了你父王?!是他杀死了我的夫君!是他……夺走了你的王位……” 楚燎“咚”地跪在地上,抓住她的衣角痛苦道:“母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可王兄已是大楚之主,蓦然动乱,是会让百姓受苦,于大楚无益……” “啪!” 他偏过头去,任她撕心裂肺地控诉他:“你个逆子!你父王在时恨不得把大楚最好的宝贝都给你,你就这般对他?竖子楚覃得位不正,弑父杀兄!你以为他会放过你?!笑话!” “今日你不杀他,明日他必杀你!” “当初生下他,我就该直接掐死,一时心软,才酿成如此大祸,都是我,是我害了他……” 女人捂着脸泣不成声,她与景王伉俪情深,无法做到像两位夫人一走了之。 第90章 为情所困之人,大抵都不得好死。 楚燎额角的青筋虬结蔓延,他汗如雨下,挣扎着抓住她的袖角问:“母后,为何……我与王兄一母同胞,你竟如此恨他?” 是他得了太多宠爱,以至于王兄无处可去吗? 若是王兄能得到和他一样的父母,今日是否就不会有这般难堪的场面? 这是一个注定没有答案的疑问。 太后不知他如此冥顽不灵,都到了这个局面,竟还想着这无谓的爱恨。 “为何?我都是为了你啊!那逆子,他自小就心术不正,一次次想害你,若不是我严防死守,你哪里还有命在?!” “是他本就心术不正,”楚燎抬起枯井般的双眼,不轻不重道:“还是你严防死守将他弃之不顾,他才对我起了杀心?” 太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角抽动,喉中发出挤压的气泡。 “你怨我?你怨我宠你爱你,冷落了他?” 她冷笑不止,狠狠甩开他牵住的衣袖,赤足踏在地上:“你怨我?事到如今,你怨我?你不是我的世鸣,我的世鸣不会如此狼心狗肺,你是谁?你是谁?!你把我的世鸣还给我!!” 楚燎脑中嗡鸣阵阵,耳膜震痛,跪趴在地上哑声道:“不是的,母后……我不怨你,我怎会怨你……我只是求你,求你也看看王兄……” 模糊的视线中,他放在地上的剑被人执起,“唰”地一声剑拔出鞘。 他勉力仰头,悚然一惊,整个人抖如糠筛地站起身来,“别……母后,把剑放下……” 太后横剑在颈,决绝道:“子不责父母之过,楚燎,我不在你身边,任他人将你养成这般模样,为时已晚,我不怪你,我只求你杀了楚覃,替你父王报仇,如若不然,我就亲自去向你父王请罪,是我生出了两个不肖子,才害得他身首异处……” 她猛然喝道:“楚燎!你做是不做?!” 剑锋染血,顷刻间血线封边,她毫不手软,作势要绞下自己的头颅。 “我做!!” 楚燎面如死灰跪在她面前,“明日宫宴结束后,我会与楚覃独处,到时……我会一击毙命。” “锵啷——” 太后脱力地跌在床上,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这才是我儿……” 楚燎撑剑站起,虚声道:“母后静养吧,儿臣告退。” 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仿佛刚熬过了一场酷刑。 门口洞开的光阴惨惨地映在他脸上,他扶着门框,望向与他同样狼狈的母亲:“母后,我从未怨恨过你,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的母后。” 门外的侍女一拥而入,将母子俩的目光隔绝。 楚燎迈步朝门外走去,眼前一晃,以为那人在廊下等他。 真该不管不顾将他带在身边的。 痛晕过去前,楚燎如是想着。 作者有话说: 梦想是写甜文,但我好像已经无师自通了!-w- 第73章 惊座 宫宴那日,郢都街头华盖如织车流涌动,有条不紊地毂毂向凤啸门驶去。 赴宴的数十名官员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楚覃安排这场宫宴,不止是为他唯一的弟弟接风洗尘,还有为百官引见的意思。 而这些老臣心里也明白,楚覃心狠手辣当断则断,其余兄弟死的死贬的贬,小公子刚从魏国回来,又满身嚣张跋扈的名声……谁知道今后朝中还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因此人人争先,都想去一探究竟。 一辆简朴的马车默默跟在队伍后面,坐在车头的屈彦换了身玄底云纹的束袖长袍,车中的越离一身月白长衫墨色束腰,他的断发参差不齐无法成髻,便挽了两鬓的长发束在脑后,索性他在朝中也无官无职,谈不上什么体统。 屠兴与冯崛留在使馆,屈彦给他们留了银钱,出入亦自由。 昨日只晃荡了两条街,众人便商量着打道回使馆了。 他前脚入馆,后脚消息不胫而走,各方拜帖雪花般递来,皆是些按捺不住的中官小官。他略略一看,并没有令尹萧济、上柱国屈轸和大都尉景峪的来头。 稍作歇息后,他旁敲侧击,从屈彦口中得知屈轸是屈彦的大伯父,明面上屈家是由楚覃一手提拔,实际上屈家与萧家纠缠不清,唯萧济马首是瞻。 新任的左尹毕程,大抵就是在他离楚后两三年的时间,成为楚覃身边的幕僚,如今已是楚覃的心腹之臣。 景家在越离作为随侍质魏前还只是地方上一个小小的县公,景峪在楚覃称王后方升任大都尉,各地县公都会卖景家的面子,加之楚覃把镇守楚越边境的重任交给了景峪的长侄景珛,景家无疑是楚覃的筹码。 越离想起不久前楚覃的回国平叛,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内情,依他对楚覃的了解,楚覃不可能放任一家独大。 萧家,太扎眼了。 他撩起窗帘看街边的各色店铺,来往行人中亦有不少驻足凝目。 楚人行止较中原略有夸张,又喜华美天然之饰,今日已看到不少男女头簪沾露花枝,各色缤纷。 不知世鸣怎么样了,进宫后一点消息也没有。 屈彦见他愁眉不展,叼着草根安抚道:“别担心,大王对公子是少有的真心,不会有事的。” 越离微微一笑,叹了口气放下车帘。 他并非担心楚覃会对楚燎不利,若真有那份心思,回程路上的机会数不胜数,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只怕会对楚燎不利的,另有其人。 “世鸣!” 楚燎旋身望去,赤底金边的裙裾跟着一晃,他扯了扯玉片制成的鳞甲腰带,嘟囔道:“王兄,这配色是不是不太妥,与王袍太像了,我还是换回自己的吧。” “无妨,是我吩咐他们制衣的,”楚覃拧眉看他一脸明媚,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阴云,“你今日安心养病便好,宫宴不必去了。” 昨日楚燎晕在太后宫门前,他立刻封锁消息,将楚燎带回。 他先是把医官召去,又让人请出问天阁的方觋,楚燎仍是魇在梦中,一会儿“王兄”“阿兄”地叫着,一会儿又哭喊“母后”,声声裂帛…… 萧瑜听得眼眶发酸,楚覃则提剑去太后宫中寻个明白。 太后欲让他吃个闭门羹,他劈剑见血后无人敢拦,横刀直入,一脚踹开那道令他空余遗恨的寝门。 “我儿终于忍不了嗜血本性,来弑母了?”太后靠在榻上,慢条斯理地啜着茶。 “咔嚓——” 侍女们尖叫着退到一旁,楚覃踹开被他一剑劈裂的桌案,握剑的手居然有些发颤,“你竟然……连世鸣也不放过?你不是最疼爱他吗?为何逼他至此?!” “疼爱?哈!”她尖锐的笑声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满眼讥讽:“你杀了我的夫君,他既是我的儿子,理应为我报仇!可怜我生养你兄弟二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你们可有人在乎过我?!” 楚覃倒退两步,她将楚燎抱在怀中的殷殷关怀曾经那么刺眼,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又是谁? 原来这世间来来去去,皆是成王败寇,蝇营狗苟。 “原来……不过如此。” 他的手不抖了,多年来埋藏心底的凄凉化为彻头彻尾的悲凉。 “从今往后……”他仰天阖目,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之声,“世鸣只有我了。” 他不再逗留,转身离去,任身后没完没了地尖啸。 “好啊,你们兄弟相亲,扔下我孤身一人!” “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们,全是一无是处的白眼狼,枉我这些年苦心孤诣,生养之恩,连乡野之犬都明白,你们!你们这群白眼狼……” …… 楚覃上前拽住要解带的楚燎,“世鸣,昨日她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你如实告知王兄,王兄不怪你。” 楚燎看着他,突然伸手比了比两人的头顶,遗憾道:“还是差那么一点,看来我不是楚宫里长得最高的了。” “楚世鸣!” “王兄!”楚燎学着他的语气,没忍住笑了出来,拍拍他的手臂,“真没什么,我就是那时头疾犯了才会晕过去,我底子好,真没什么大碍,那这新衣裳我可就穿上了?” “……随你。”楚覃放开手,再次问他:“宫宴你当真要去?” “那是自然,他们都是来看我的,我可不能缺席。” “对了,”他想起什么,对楚覃道:“以前……母后为我修好的新殿,我去看了,很不错,以后你与嫂嫂有了孩子,便将那处作为我小侄的寝宫吧。” “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楚覃又把眉头拧得死紧,“你说什么呢,既是你的,我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那今日宫宴上,王兄让越离坐在我身边吧。” “……知道了,我着人安排便是。” 楚覃吩咐宫人将他拾缀好带到宴上,身后传来一声“王兄”。 第91章 他回首望去,楚燎一双凛目微微下垂,“多谢你,一直是我王兄。” // 宫宴在正极殿东南面的琼炎殿上,楚人追根溯源,乃火神祝融之后,对赤与火尤其追捧。 琼炎殿大多在接见贵宾来使时方会启用,已有十年之久未曾用在如此大的阵仗上。 车马一同停靠在辕门,贵人们步行登阶,身边的侍人最多只有两人,不敢在大王面前拿乔。 依屈彦的官职,本没有资格上殿入席,他们这些随行接回公子燎的功臣,皆是大王亲自特批方可上殿。 越离提步望着巍峨流丽的宫殿,有些怔然。 廊柱上栩栩雕刻着楚地各色风物,挽在宫门两旁的帘布恰好露出两扇凤羽,若非天色发阴似有雨意,金光照射下,想必又是另一番耀眼灿烂。 官员们自然是互相认识,各自寒暄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此处唯一的生面孔上。 越离不语不笑,高高端起名士架子,他既是公子燎的人,一时也无人贸然上前套近乎。 “那我先入座了,你万事小心。”屈彦叮嘱道。 他的席位在右侧末流,越离微微颔首,上前询问领席的宫人。 宫人听他报上名字后,笑容热络道:“原来是越先生,请随小人来。” 于是他跟在宫人身后,一路穿过左尹之座、左扶尹之座、大都尉之座、上柱国之座,乃至于萧令尹之座…… 他与殿上的王座越发挨近,众人讶异的视线如芒在背,越离手心发汗,忍不住问:“敢问……可是领错了?” 宫人笑颜如花,在王座下方的首席旁驻足,略略倾身示意入座,“错不了,大王亲自吩咐,您与公子共用一席。” 原来是楚燎。 越离松了口气,道谢跪坐。 已在一旁入座的萧济待他坐稳后亲和笑道:“早闻先生大名,公子与先生可谓患难之交,此情难得啊。” 越离惦记着楚覃与萧家的复杂关系,不冷不热道:“令尹大人过誉了,在下不过奉命守候公子燎,比不得大人为我大楚鞠躬尽瘁。” 萧济的笑容稍稍回落,捻了捻颌下胡须,若有所思。 公子燎质魏之时,楚覃尚且是他捏在手里的蚂蚱,这年轻的越先生若是楚覃的人,说明楚覃在那时便已暗中积蓄…… 坐在后排的毕程不住拿眼扫着越离,对他的年轻很是讶然,莫非当年楚覃身边无人可用,才派这么个小崽子去作内应? 殿中哗然四起,众人停下思索,越离已扶案起身,朝殿上遥遥一拜。 楚覃王袍加身,与头戴凤冠的萧瑜相携而来,楚燎周身火红跟随其后,额上疤痕浅淡许多,面中的细痕几乎寻不见了。 乍看之下,他与楚覃竟有四分像。 赤凤是王室象征,与他腰间的玉璜遥相呼应……这礼服的形制显然是经过了楚覃首肯。 等着看手足相残阳奉阴违的众人不免心中嘀咕,落在楚燎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谨慎。 楚燎径直朝越离走来,隔开他与萧济,坐在了次首。 越离低声阻拦道:“公子,这不妥……” 楚燎倾身听他絮语,握住他的手一触即放,抿唇笑道:“无妨,我与令尹大人叙叙旧。” “世鸣,你一路辛苦而来,”楚覃看不惯他对越离极尽体贴的乖巧劲,说了几句场面话点他道:“今日在场诸位皆是我大楚的肱骨之臣,你可有话要说?” 楚燎朗笑道:“回大王,世鸣也正有此意。” 语罢他举爵而立,朝上座的夫妇拱了拱手,眉眼带笑慢慢扫视一圈,连坐在末流的屈彦也没漏下。 这些人他大多都没什么印象,离楚前他年纪太小,朝堂政事不如河里树上来得有趣。 在魏宫作魏明伴读的那些年,他见过许多朝廷大臣,观人摹心,他不如越离纯熟,却也够用了。 他看得出他们忠厚老实的皮下,都对他抱着无伤大雅的恶意揣度。 谁让他是大王亲自迎回的胞弟呢? 他知道他们想看什么。 而他现在的立锥之地,是王兄给的,以后……他得自己挣。 “本公子不才,替楚国受苦那么多年,终于回来了,万幸大王没忘了我这个亲弟弟……”他一口酒没动,已像是醉了十分,轻浮的眼神略过为首的几位高官,“唔,几位老伯伯也来了,来赴我的接风宴,也不算埋没了你们。” 楚覃的脸色瞬间阴沉,萧瑜牵住他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越离脸色煞白,暗地拽住他的衣角。 楚燎抬脚踹在案上,杯盘狼藉洒了一地。 “闭嘴!你自以为劳苦功高,便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什么名士,这里是大楚!” 坐在远处的屈彦目瞪口呆,一拍脑袋,以为他已经两日不曾服药,终于失心疯了。 “够了!开宴!”楚覃怒声呵斥,后悔不该让他前来赴宴,便宜了他这般自毁。 “好了好了,最后一句,”他高举酒爵,狂放不羁道:“我满饮此杯,祝我大楚国运昌盛。” 在他仰头空杯的间隙,侍立在旁的乐官在楚覃杀人般狰狞的脸色下险些把手掌拍裂,歌者舞姬鱼贯而入,长袖善舞,将众人惊诧茫然的视线掩得明明灭灭。 “你这是做什么?!”越离垂首摆弄着新换过的杯盏,咬牙切齿道。 “阿兄,得罪了,”他端起满上的酒爵揽过越离,拇指在他颊边狎昵拂过,低头靠在他肩上,“宴会之后,我会求王兄将我贬去为父王守墓,你替我前去寻母后,说动她出宫,阿兄,此事只有你能做到,我也无旁人可托。” “为何?昨日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不与我商量?” 转眼他又空一杯,手搭在越离肩上,两人靠得极近,一转脸便可呼吸相闻,加上越离面露难色,前情种种,任谁看都替他倍感屈辱。 这公子燎真如传言所说,是个十足的纨绔之辈。 楚燎避而不答,“我被贬离郢都后,你便与我割席,用不了多久,有心之人会找上你我,到时我为内应,我们里应外合,为王兄拔掉肉刺。” 回到郢都后不过两天,两人都诸事缠身。 越离没来得及问他要什么,他便主动给出了答案。 当前局势已定,他不好在他们兄弟之间多嘴,只是他站在楚燎身边,不免替他捏了把汗——就算他们兄弟情深,又有多少人等着看楚覃孤立无援,孤家寡人?楚覃又是如何看待楚燎?是臂膀,还是威胁? 大族之间明争暗斗,楚燎是一面名正言顺的大旗,背后那么多只手,楚覃难道想护、也护得住楚燎吗? 进宫前他还在审时度势,想尽力保全楚燎不受牵扯,可他毕竟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尚需时日…… 楚燎故作妄自尊大,只要被楚覃一脚踢出局,便可以挣来片刻喘息,再入局时,他的身份立场已然不同……这是一招太险的棋,可楚燎已经擅自开了头。 “此计太……” “这是取天山泉酿的酒,不似魏国的酒有些发涩,”楚燎替他斟了杯酒,喂到他嘴边,“你尝尝?” 越离的目光烫在他脸上,他展颜一笑,眼角绯红,十足的媚态,“尝尝嘛。” 越离只好就着他的手饮完一爵。 “是不是?夏日拿冰镇在鼎中,像喝泉水一样。” “我随你去,”越离抿了抿唇,“此计太险,若楚覃真对你下了杀心……” 他话音一顿,楚燎收回抚过他嘴角的手指,无比自然地吮了一下,接上他未完的话音:“不会,阿兄,我不会让王兄对我起杀心的。” “你留在郢都,我才不至又哑又盲,先用膳吧。” 他松开越离,案上呈来的鱼脍和鸡鸭无不鲜嫩可口,回途中他念叨了数遍,此刻心有所系,他不过挑挑拣拣草草尝过,往越离面前一推,歪着身子找萧济胡侃去了。 越离有心食不下咽,可宫中的厨艺实在万里挑一,他被楚燎吓跑的馋虫齐齐归了位。 事已至此,先用膳吧。 楚覃则从盛怒转为冷眼,不声不响地看着楚燎端着酒壶四处攀谈,神情张狂,萧瑜几次要着人拦住楚燎,都被他拦下了。 他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而楚燎与越离如胶似漆的情态,他心知肚明是演给旁人看的,楚燎跪求越离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怎么可能几夕之间变成那种关系…… 他盯着越离闷了口酒。 就算是惺惺作态,也让他如鲠在喉,看来是时候给楚燎安排个体己人了。 第74章 争锋 大殿上的舞乐奏过几曲,僵硬的气氛渐渐在丝竹编钟与美人秋波中融融化开,楚燎似乎已经醉了,捧着酒爵走到赤羽军的统领昼胥面前。 名不见经传的昼胥是在楚弈叛乱时才名声大噪,只他一人,便横刀立马截断了楚弈的援兵。 赤羽军是楚覃的亲卫,亦是楚军精锐中的精锐,里面每一个人都由他亲自挑选,亲自任命,是早年他暗地里豢养的私兵。 第92章 成王败寇,赤羽军如今是王上亲卫,御前锋刃,不认符节不认王命,只听命于楚覃。 那日平定随遗祸乱的正是赤羽军的一部分。 昼胥觑着楚覃脸色,一板一眼地与楚燎对敬,并不多言。 楚燎嗤笑一声,不再自讨没趣,把空酒壶没轻没重地一扔,拖沓着步子回到座上。 回座时毕程暗中打量的眼神与他对上,一团和气地朝他举爵。 楚燎权当没看见,骄横阔步而去。 毕程也不恼,脸上没有半分不被搭理的尴尬,反而睨向上座的楚覃,顾自沉吟。 柔韧的舞乐款款退下,剑舞敲盾击胄铿锵而来,压过一众绵绵细语。 其中一名酒糟鼻头的武将起身请道:“大王,舞看多了没什么意思,臣请与同袍比试一二,让大王也看点新鲜的!” 楚覃脸上这才有了表情,“好,叶将军打头阵,谁来与他比试?” “我来!”另一名蓄着山羊胡的武将喊道。 “老石,你可别输了躲起来哭鼻子!” “看我不打哭你个老牛鼻子!” 众人在他们的骂战中振奋精神,看他们各自挑拣趁手的兵器,没多久便铿铿锵锵地斗了起来。 “好!老叶,别躲啊!” “石将军,乘胜追击啊!” 相熟之人也热热闹闹地打起了嘴仗,殿上假模假样的平和在刀枪剑戟里搅得火热,楚燎两手往后一撑,凑到越离耳边:“我小时候在宴上就爱看他们打打杀杀,他们一谈正事我就犯困,听不来一点经纶。” 越离啜了口酒,也笑:“我生来笨手笨脚的,只装得进一点经纶,看来世鸣跟了我,算是委屈了。” “是吗?我还觉着甘之如饴呢。” “我也要喝。”楚燎朝他的酒爵探了探,扶着他的手臂把爵里剩下的酒饮尽。 楚覃的视线再度投来,越离不着边际地尴尬了片刻,轻咳两声正襟危坐。 楚燎未表明心迹前,这些举动再平常不过……那些话一旦说了,便将习以为常的事情都蒙上了隐隐约约的暧昧,若说他逾矩,也实在算不上…… 罢了,现在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时候。 酒过三巡,菜食五味,来来去去换了几波人比试,武将们不时朝楚燎看来。 孟崇被逼让符之事在楚燎的不羁下已是板上钉钉,易地处之,武将们都憋了一肚子气,想要找个机会教训教训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寸功未立,寸土未争,也敢蹬鼻子上脸? 连屈彦都在老将们的起哄下上去晃了两招,其间他不断给楚燎打眼色,要他与自己比试,好歹不必受谁的气。 楚燎两手后撑仰着身子,歪头凝目于专心致志看着场上的越离,半点不搭理他。 “阿兄。” 屈彦媚眼抛给瞎子看,气呼呼地下了场,上来一位年轻的将军,越离自然没什么印象。 他扫了一眼,坐在大都尉身边岿然不动的赤羽军统领无人起哄,却有不少殷殷期盼投去。 “怎么了?”他心不在焉地问着。 楚覃即位后,尚武之风再度席卷朝堂,若楚燎能一鸣惊人,有心之人势必抛饵,他们事成的把握便能多出几成。 “先生。” 他倾耳过去,目光仍在酣战场上,“嗯?” “越离。” 他怔了怔,转头望去,撞进楚燎潋滟的笑眼中。 失语的瞬间,越离手中酒爵倾倒而下,沾湿两人连成的垫席。 楚燎与他眸中的自己对视片刻,启唇道:“我……” “我……” 他笑着叹了口气,取出那盏滴滴洒洒的酒爵,问他:“我会赢吗?” 越离蜷起指尖抵住掌心,掌间的剑痕无端生出痒意,才喝了酒,却莫名口干舌燥……他扭头不看楚燎。 “我会让你赢的。” 他两手交握在腿上,如是说道。 楚燎不知还有这种答法,眼睛微微睁大,嘴角怎么也不能平复。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心猿意马地想,是不是能再贪心一点? 得寸进尺,跬步千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昼胥绕过桌案压轴上了场。 他既没有老将们功成名就的隐约自傲,也没有小将们腼腆张狂的故作世故,若不是他的战功太过惊人,在喧嚣的盛会中,没人会注意到默默饮酒的他。 他左眼下有一条经年日久的长疤,像是年少时留下的,为他略显内敛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深沉。 “大王,属下献丑一试。” 昼胥向楚覃行了个极规矩的军礼,笑语晏晏的武将们不由屏息。 他们早有耳闻,这位统领只敬楚覃,哪怕为官有道,也没人敢拿那套官场架子压他,因此他无人问津,无人笼络,无人敢犯。 原本立在场上的老将还握着长枪虎视眈眈,没敢小瞧这与楚覃看上去年龄相仿的小辈。 昼胥走到武备架旁挑着兵器,一声笑语传来,打破了心照不宣的安静。 “昼统领,本公子来与你比试一二可好?” 楚燎似是听不到四下的讥笑,端起越离刚满上的酒爵,滚动喉结空爵见底,脸颊酡红走到昼胥身后。 “母后究竟与世鸣说了什么?”萧瑜自然知道昼胥的分量,她将楚燎当自己的弟弟看待,不愿见他逞一时之勇徒受皮肉之苦,还没来得及开口,楚燎便不知死活地火上浇油。 “为何不答?”楚燎歪过身子,对昼胥眨了眨眼笑吟吟道:“昼统领若是怕了,我让你一只手吧。” 握着长枪的老将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蛮横公子。 “无事,”楚覃将她揽入怀中,在她肩头安抚地拍了拍,“我上阵那年,还没他年纪大呢。” 萧瑜不安地捶了他一下,频蹙道:“世鸣今日一反常态,究竟是怎么了……” “且随他去,看他要疯到几时。” 越离面上不显,一口气却是提到了嗓子眼。 在落风馆时他每日目睹楚燎渐习武艺,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于他这个门外汉而言自是足够,赵佺明贬暗褒他也听在心里。 楚燎天分在此,又肯勤勉,在同龄之中已是出类拔萃。再有景岁陪他入营,解困北屈一战亦是真刀实枪……可楚覃身边的亲卫统领必不是花架子。 昼胥犹疑的空隙,楚覃首肯道:“公子燎既已开口,昼胥,你便领教领教吧。” “属下领命。” 老将见有好戏可看,欣然撤下长枪,回座旁观。 “多谢王兄!”楚燎扬声道。 他负手在后,招招摇摇地在武备架上挑挑拣拣,取出一把形似落风馆中那把小木剑的鱼肠剑,在手中掂了掂,满意地颔首微笑。 昼胥见他取了短剑,也不欺他,随之抽出一把短剑,乍一看势均力敌。 “说好了,让一只手。”楚燎很较真地把左手背在身后,迈开方步。 昼胥心不在焉的眼神终于落定,两道浓眉靠拢起来,沉吟道:“公子,刀剑无眼,还是周全为上。” “这便是我的周全,休要多言!”楚燎一剑刺出,被昼胥立剑格开,金戈骤然震颤争鸣不止。 越离支起膝盖,碰倒了酒壶也无心在意。 萧济眯了眯眼,看一帮老东西斗来斗去还得露个笑脸,困得他两眼发直……总算有些可堪入眼的东西了。 他稍稍后靠,余光里坐在后排的毕程面沉似水,几乎算得上凝重,目光如有实质地望向场上。 毕程是楚覃的人,一直在朝堂上与他不折不扣地较着劲。 见他如临大敌,萧劲当即开怀痛饮,面带笑意。 且不说高下尚在周旋,若论气势,楚燎单手执剑竟半点不怯,出手如电上挑下砍毫不畏惧,就连一开始只作防守的昼胥也有了些斗志。 萧济觑了眼神色不明的楚覃,与上柱国屈轸换了个眼色。 屈轸知道在萧济这个老狐狸眼中只分两种人,可用之人和该死之人。 楚覃归国即位后萧家焰气大挫,萧济看上去都慈眉善目不少,可他们这些心腹都明白,这老狐狸可不会服输,而是在等一个契机。 楚燎反握剑柄单手下压,一身蛮力全杠在两剑交锋上,而昼胥居然后撤了一步。 “昼统领,”楚燎咬着牙根狠笑道:“别小瞧人啊。” 他矮身卸力,剑刃绞缠发出刺耳嗡鸣,眨眼功夫他轻巧旋身上刺,险伶伶被昼胥侧身劈开。 “这不是刺客的旁门左道吗?”大都尉景峪被这新鲜的招式吸引,不禁喃喃出声。 屈轸眉尖一挑,与萧济交头接耳起来。 场上的昼胥也是心头一凛——冲锋陷阵之人力大即可自保,有勇便可杀敌,心控身走再有些巧劲,已足够为将。 力大,十人中可出一人,勇猛,百人中可选其一,心巧,千人中未必有一个,三者合而为一是为智。 第93章 世人终日昏昏,或觅食寻财,或追名逐利,摸不着看不透,所以手笨心拙,连身心如一都做不到。 楚燎单手足见力悍,天生神力确乎货真价实,可他这转瞬即逝运用自如的灵巧远超在座诸多老将……他才多大?这当真是那个口无遮拦的草包公子? 昼胥晃神的须臾,剑柄抵着楚燎的掌心调了准头,直直朝他咽喉掼去。 许久未有如此令他心潮澎湃的比试了。 楚覃坐直了身子,昼胥脸上闪着兴奋的汗光,大喝一声竟不躲不避举剑迎上,楚燎本就是虚晃一招,被看穿后手腕被剑身猛击。 “呛啷——” 鱼肠剑砸在地面划出一条细线,楚燎高举双手,喘着粗气道:“昼统领……当真名不虚传。” 昼胥的剑尖对准楚燎的那刻,越离膝盖顶在长案底下,险些不慎掀了桌。 尘埃落定,越离力竭跪坐腿上,脸色苍白地灌了一爵压惊。 转眼一扫,那些意味不明的视线多了些粘稠的重量。 昼胥收回凝固的杀气,怔了几息,才想起回身告罪。 “起来吧,是寡人的王弟胡闹,你何错之有?” 楚燎摆手走到桌案边,瞥了眼越离,端起酒爵冲楚覃笑道:“是,都是我任性了,大王,臣弟请与大王独处,臣弟有话要说。” 昼胥第一个阻拦:“大王不可!” 其余人还未附和,楚覃已大手一挥,“诸位爱卿想必都累了,都回去吧。” “钟玄……”萧瑜拉住他,不肯跟宫人回去,“世鸣不大对劲,昨日方觋说他可能有失心之兆,你……” 何况刚才的比试有目共睹,楚燎显然有与昼胥抗衡之势。 “别担心,他闹了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这一刻,”殿外日头西沉,晚风乍起,楚覃替她拢好外衫,“我不会让他乱来的。” 萧济偏头嗽了几声,她蜷起伸向他的手,叹了口气,“好,我等你回来。” 整个大殿上少说也有百来人,按照席位一点点退出殿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惹人心烦。 楚燎在越离起身时搀了一把,刚要放开便被抓住,越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指尖冰凉。 “别怕,我不会有事,你出殿后便去寻我母后,有人会为你带路。” 他抽出手臂,目送那月白风清的背影淡出视线。 屈彦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见他出来,睹人思人地郁闷道:“走吧,我送你回去,公子这是怎么了?害得我整个宫宴食不下咽……” 如织华盖三三两两散去,今日的晚霞也无甚可观,散去的官员们无论文武,皆是一脸意犹未尽。 “不必了,我还有事,一会儿公子会安排。” “公子?他没疯啊?”屈彦听他搬出楚燎,也不多问,嘱咐了几句便摇头回去了。 越离待他走远,走到檐廊尽头,果真有侍女等候多时。 “先生请随我来。” 琼炎殿既是用来接见外宾,与寝宫离得自然不近, 越离在袖中抚着楚燎方才塞给他的玉璜,太后他只见过一面,种种事迹看来,她与楚覃未必有什么母子情。 楚燎千方百计要送她离开,大抵也是因此之故,甚至在先王不明不白的病逝下,她极有可能与楚覃势同水火。 而备受宠爱的楚燎夹在中间,一边是生养之恩,一边是手足之情。 楚燎假意刺杀楚覃,太后得到消息后,无论成与不成都已泄愤,他循循善诱一番将她送出宫去,今后再不能以恩怨招祸,保全了一条性命。 如此,楚燎的生养之恩算是报了。 手足之情……楚覃凭什么相信他是假意刺杀?依楚燎的秉性,他真能对自小崇敬的王兄举剑? “我不会让王兄对我起杀心的。” 越离猛然驻足,玉璜滑出袖中砸在地上。 侍女低头碎步走出百来步,才惊觉身后异样安静。 她疑惑转身,夜幕中愈发明亮的宫灯朗照深长幽暗的宫道。 哪里还有先生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哦莫哦莫! 第75章 碧血 两边的编钟石磬陆陆续续空出大片场地,方才还济济一堂的大殿霎时有了寂寥之感。 “说吧,你想做什么?”楚覃冷笑一声,他忍到如今已不必再忍,一掌挥去案上的酒器食箸,噼里啪啦摔了个凉快。 楚燎绕着未撤的桌案到处打转,目光流转,“王兄,是真的只有你我二人吧?不会再有刺客出来坏事吧?” 楚覃听他话音恢复了平日的语调,顿时消气不少,又品出他话中深意,冷哼道:“刺客?我看这儿就有一个!” “哎,”楚燎弯腰抄起越离的酒爵和酒壶,走过去与他对坐,把自己的酒爵满上推过去,“王兄,昨日你为我准备家宴,未能赴约,我自罚三杯。” 他毫不含糊一连三杯下肚,打了个酒嗝,又要给自己倒酒,被楚覃盖掌挡住爵口,“行了,你老实与王兄说,她是不是命你来杀我?” 楚燎红着脸“嗝”了一声,摇摇头笑道:“王兄……你太聪明,不好。” “所以你在殿上大放厥词卖弄丑态,是为了杀我而造势?”楚覃一个不慎,酒爵又被夺去,他不满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知你不愿忤逆她,此情此景,你当如何?” 楚覃的话音随着心境一同凉下,他不作期待,只是可惜,他这唯一的血亲。 “王兄,我刚去魏国为质时,每晚都要哭上一阵,才肯黯然睡去。”他自顾自与楚覃碰杯,顾左右而言他,双眼迷离滔滔不绝,似是要把满腔的陈酿都倾尽。 “越离与我说,说大楚几百年来承前启后,把无处着落的城垣一寸寸修起,才有了今日的规模……我在魏国,总有人劈头盖脸啐我是楚蛮,瞧我不起,瞧大楚不起,我想,终有一日,我要把他们的舌头都拔出来,让天下人知道,楚人不服周,不服王,不服中原,只因楚人不是软骨头。” “后来,你带兵前来助魏,仍有不少人笑我们自不量力,直到魏帅忌惮了,魏王承认了,楚魏相盟,就此打断了不少人的舌头。那时我方知,止众恶者不在一人,不在一刀,不在一王,而在上政者。” 楚覃不想在此与他长篇大论,刚一开口就被他伸手按住,“王兄,你听我说完,这些年我在魏国偷生,你在各处征战,父王在国中图治,我大楚……百姓和乐,勇将云集,贤臣在列,虽有些豺狼之辈,但哪个朝堂没有呢?有你在,大楚很好,很好。” “还有越离,越离……”他垂头一笑,有些苦涩的怀念,“他很好,他待我很好,这些年他在我身边吃尽苦头殚精竭虑,我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反倒生出许多不该有的心思,我也不知自己何以至此,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无法、也不愿自拔了。” 他仰头饮尽,眼泪滴到爵中,溅起看不见的水花。 他顶着楚覃震惊的目光,晃荡起身走到自己的席座,抽出藏在下面的匕首,失魂落魄地靠向楚覃。 “王兄……你是我王兄,母后是我母亲,父王是我父亲,他们对你不公,对我,却是无可指摘……” 楚覃默然起身,对准他的刀尖也随之抬起。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楚燎对他刀尖相向,哭得一塌糊涂,他不仅不失落不愤怒不悲伤,反倒有些心疼他这个傻弟弟,生出些“让他扎一刀也没什么”的错觉来。 “世鸣,你若能做到,王兄也不怪你。” 楚燎愣怔片刻,低下头。 很快他再次扬起头,一手举着匕首,一手抬起袖子在脸上搓了搓。 “你杀了父王,母后以死相逼要我杀你,我答应她,今日宫宴无论如何会给她一个答复……” “果然,是她相逼……” 楚覃的眼神瞬间凌厉,他展开双臂,蛊惑般微微笑道:“世鸣,见过亲人的血,你才算是长大了,拿王兄来祭你的旗吧。” 这其中的滋味,他再明白不过,如今也轮到楚燎了。 他甚至生出些扭曲的期待和快意。 “是我执意要带越离回来,”楚燎神色平静,水洗过的艳色面庞在灯影下格外昳丽,仿佛刚才那个泪人不是他,“楚霸中原,非他智计不能成,看在我的份上,王兄莫要苛待他。” “母后要的……我做不到,”他声落语低,喃喃道:“多谢你,一直是我王兄……” 殿门处跌撞跑进一人,两名宫人强拽不住,只好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楚覃分神望去,刀光晃过他的面容—— “世鸣!!!” 越离的嗓音在半空劈开,楚覃怎么也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接住落叶般摔下的楚燎。 他当胸插着一把匕首,汩汩热血将赤色衣袍浸成绛色,口中溢出一股股逆流,染红了齿间。 “如此……我对母亲……便有了交待。” “来人!快来人!!医官!速召医官!!” 第94章 楚覃两眼发红,不敢去碰那把匕首,流出的血黏腻温暖地沾了他满手,他早该想到的,他早该想到的…… 强按住越离的宫人顾不得闯殿之徒,两腿发软地往外奔去。 越离颧骨发青,脚下打滑摔爬起来,一步不停步步踉跄地朝楚燎跑去。 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母子之恩,兄弟之情,楚覃性情薄凉,可楚燎不是。 血亲相逼之下,楚燎会如何让楚覃相信他的用心?他早该想到的,为何偏偏想不到? 他记得自己对楚燎说过,人必溺于其长,唯独楚燎的赤诚,他从不提点,从不贬斥。 他是想要好好护住这举世难得的碧血。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心此意……他几乎有些恨这该死的赤诚了。 举世皆黑,哪里容得下一点白? 医官匆匆赶来,与宫人给楚燎止住血,将人抬到后殿先行拔剑。 越离与楚覃皆是满手的血,越离看着了无生气的楚燎浑身是血,怒极旋踵,居然在楚覃毫无防备之时掐住了他的脖子。 “大胆狂徒!速速放开大王!” 围拥而来的侍卫纷纷抽剑峙立,方才还阴惨惨的气氛瞬间转为肃杀。 楚覃抬手阻拦,直视着近在咫尺的狼狈之人,“稍安勿躁。” 越离牙关打颤,那匕首留在体外的白刃短得可怕,他仿佛回到十岁那年生机泯灭的庭院中,什么大局,什么谋略,什么算计,他全都顾不上了。 “若是世鸣出了什么事,我要你们……我……我……” 楚燎自戕便是为了保全楚覃,他又能将他们如何? 他如梦方醒地松开手,惊惶地看着楚覃颈间的血,那是他沾上去的,而他手上的血,是楚燎的血。 “求求你,大王,”他扑通跪在地上,听得人膝盖一痛,“求求你救救世鸣,他……什么也没做错……” 楚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寡人明白,来人,把他看好,别让他做蠢事。” “殿上之事敢有妄议者,抄家灭族!” 越离仍跪在地上,由两名侍卫看守。他攥着玉璜,血色沾染玉色,也无暇擦净了。 半个时辰后传来消息,匕首拔出来了,伤口暂时止住了,人还活着。 越离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欲直立的双腿早已发麻,他险些摔下,被一旁的侍卫搀住。 “我……我要去看世鸣,带我去……”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恰好有宫人来传话,让把人带到后殿。 越离被架到后殿,浓浓的血腥味与药味顷刻笼下,搅得他胃水翻腾,头晕目眩。 后殿聚着数名医官,各司其事各有忙乱,卜铜居然也在其中。 “小公子头疾在先,心脉受损,如今又遭重创,这血虽是止住了……” 楚覃猛然拍案,大喝道:“孤要你们救活他!其余的,孤一概不知!” 卜铜不敢在气头上煽风,喏喏应了,转头就吩咐再给楚燎灌药吊命。 远隔在墙角的越离扶墙而立,隐约能在人缝间看到榻上的楚燎。 侍卫们再度架起他来到楚覃面前,楚覃神色莫辨,目光紧跟着来回打转的卜铜,半晌才看了恍恍惚惚的越离一眼。 他坐在椅上,弯腰朝跪地的越离倾过身,在他月白皎洁的衣襟上揩去手上的血,“寡人当初把你放在他身边,让你教导他,护他周全,你却背着我另觅二主,枉顾失责,害得他一身顽疾,又欺他少不经事,想将他据为己有……” “寡人早该杀了你的。” 越离抬起湿红的眼眶,在他回身前攥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人扯下,冷冷道:“大王,我人微言轻,在他国之地做不到手眼通天,世鸣是我亲手养大的,他的头疾,我不做辩驳。” 他凑得更近,眸中闪烁着暗影,“那大王呢?楚魏盟誓后你本可以力排众议将他带回楚国,为何将他留下,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真是你所想?还是你明白,一旦世鸣回国,这王位便与你毫无关系。你难道就不知,他待在魏国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楚覃寒凉的神色变得更加阴沉,越离轻声打断他的辩驳:“噤声,大王。身为臣下时,有关你的作为,我不会多言。此次回楚,你杀我弃我,是世鸣捡回我,我便是世鸣的人,你若拿身份来压我,于我而言全然无用。” 他摊开握住玉璜的那只手,血迹斑斑的玉色呈在楚覃眼下,“世鸣将你看作靠山和敬仰,敬你爱你,我伴他多年,得他倾心视为家人,今日他若有事,你不能独独杀我泄愤。” “楚覃,世鸣若有事,今日这一刀,你我各自有份,谁也别想摘干净。” 楚覃被他轻轻一推,重新高高在上地坐回身。 他面上的愤怒像是被人用小刀一丝一丝剔尽,只剩下一片空白。心中的晦暗暴晒在越离眼中。 而楚燎的血他还没擦净。 他扭头看着榻上不省人事的楚燎,在越离毫不留情的目光下,不愿承认的无地自容浮出水面。 越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目光柔和下来,声色仍是薄凉:“承认吧,大王,你我都不如世鸣,谁也猜不出他的所作所为。” 正因他们是一类人,正因他们都不择手段地贪生,所以他们无法揣度楚燎会以自毁换来两全。 楚覃双唇微颤:“他若是死了……” “他不会死,”越离笃定道:“我病入膏肓时,他给我喂过许多次药……只这一次,他不会死。” 这一句他省略了太多,那些处处掣肘的相依为命,不足为外人道。 死到临头他才恍然,原来他们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 第76章 裂心 当夜,漏过三更,楚燎微弱不可闻的鼻息脉象渐渐平稳了,卜铜才敢留下两名医官在外守候,与其他闲杂一道疲惫离去。 楚覃揉着眉心松了口气,越离请人端来温水,来回拧帕替楚燎擦拭周身血迹。 屋中血腥味杳杳散去,微苦的药气和缭绕的香炉酵出岁月静好的假象。 越离在楚燎的安定与麻木的动作中神魂归位,抚了抚楚燎眼下浓重的阴影。 昏迷的楚燎似有所觉,鼻尖微微耸动,眉心不再发皱。 “大王,在下有一计,可保全世鸣,又替大王摘去心头大患。”他擦去楚燎指缝间的凝血,拢好薄被,转向楚覃。 楚覃撑着额角冷笑一声:“先生果然智计不凡,心如磐石,寡人佩服。” 适才与楚覃针锋相对,现下他气愤稍减,淡声反讥:“在下位卑身贱,这份真心既不值钱,也护不住谁,不如早做打算,好过被人弃如敝履。” 越离的本事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所用,若非时过境迁,他也不舍脱手。 兜兜转转,造化弄人,楚覃倒靠在椅背上。 曾经愤懑单薄献策弑父的少年坐在榻边,出落成眼前静丽莫测的青年……楚燎自毁前的“遗言”犹然在耳,他抬了抬下颌,“说来听听。” “世鸣在宴上张狂无忌,是为了落下一个不贤不敬蛮横无礼的名声,好让他的自戕有理有据,无论他人如何揣测,大王都有足够的底气置身事外。” 就算是大王逼死了他的亲弟弟又如何?这般狂浪之徒,杀了也是为国为民。 楚覃偏开头,喑哑道:“事已至此,该如何收场?” 屋内侍人早已尽数撤下,殿门紧闭,依稀能辨出门外来回走动的巡守。 越离一字一顿道:“顺水推舟,顺势而为。” “公子燎目无尊长,妄自尊大,命其前往王陵悌守孝道以察人情,无诏不得入都。” 楚覃阖眼沉吟,片刻方道:“嗯,他身有伤病,遣去守陵反倒免了许多眼睛,清苦了些,却也自在。” 越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大王,这只是第一步,世鸣既已入局,只要没死,便避无可避。” 烛影轻摇慢晃,彻夜不歇。 楚覃心事重重地走出殿门,萧瑜候在廊下,沾了一身夜露,不曾入内。 越离靠在床柱边,眼眸半阖。 五更之时,楚燎吐出灌下的汤药,爬起身来欲把头磕在墙上,好止住脑中无休无止的争吵。 冲进来的医官拽他不住,伤口再度崩开血色。 这是越离头一次目睹他头疾发作,素来明媚张扬的眼中透不进一丝光,墨色眼瞳甚至漫出边缘,似是要再裂出一颗瞳孔! 他吓得手脚冰凉,死死抱住痛吼挣扎的楚燎,抵在墙上,拿自己隔开楚燎与石壁,不让他伤上加伤。 “世鸣!世鸣!你看看我,我是谁?你可认得我是谁?!”楚燎崩开的血浸在他污了一夜也没个换处的月白长衫上,他的气力在楚燎面前更是螳臂当车,可他做不到坐视不理。 他抚平楚燎散乱的脑后青丝,在他后颈上轻轻捏了捏,那两名被甩开的医官奈何不了他,又跑去叫来侍卫。 第95章 楚燎耳边是母后的狂吼、父王的质问、兄长的嘲讽,就连越离,亦头也不回地奔向没有他的远方。 那么真的镜花水月,那么冷的人去楼空。 他浑身发烫,整个人被丢弃在风雪之中,冻得眉眼凝霜,心寒肝颤。 若不是你幼稚如斯,不明不白,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不是的,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有心无力! 有心无力?还是你不闻不问,不愿周全? 你放屁!先生说了人力有限,不可求全责备,你凭什么污蔑我?! 先生?哈,你自负有宠,不把你那点腌臜心思藏好了,反倒随意剖心?所以先生不要你了,楚世鸣,你回头看看,还有谁会为你驻足? 我……不对,先生只是……他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所以我说,你幼稚!真真朽木不可雕也!父母至亲尚可偏心薄待,爱恨难论。他受你王兄之命来你身边,又受魏淮之命在魏国四处周旋,你算什么东西?你只会让他血肉淋漓,还妄想他倾心相待!无耻之徒莫如是也! 不是的……不是的…… 楚燎被狠狠一推,浸入寒冬腊月的冰湖之中,眼睁睁看着那个除了相貌无一相同的楚燎在湖面上冷目而视,拂袖而去。 “世鸣!世鸣,阿兄在呢……” 楚燎眨了眨眼,冻僵的眼眶徐徐回温,烧干了他的蛮劲。 越离架住他的双臂一同跪坐在地,见他终于沉静下来,甚至唤了一声“越离”。 他连连应声,和身后的医官递了个眼色。 侍卫们守在一边,这病发的公子疯成这样,又有伤在身,若是一个不慎伤到哪儿了,他们难辞其咎,因此都束手束脚聊胜于无。 “越离……” 一桩桩一件件,世事接踵而来,命运也没放过他。 何以至此,走到面目全非的这步? 他以为只要活着回到楚国,回到家,他就还是至亲的挚爱,大楚的来日。 大楚的来日有王兄操劳,那他呢?他的身份敏感如斯,放眼望去,满庭魑魅魍魉,昔日恩宠都已烟消云散,他两手空空,心破了天大的窟窿…… 楚燎卸了力,垂头砸在越离肩上,眼皮微抬,“越离……母后不要我了。” 这比越离设想的要惨烈太多,是不是人人都有此一遭,非皮开肉绽撕心裂肺不能渡。 “我要你,”他抱住跌落凡尘的泪人,在他耳边轻而笃定道:“世鸣,越离要你,阿兄在呢,别怕。” 医官手执银针蹑手蹑脚绕到楚燎身后,越离扶抱住他的头,任他在自己颈间的疤痕处流连,微不可察地朝医官点了点头。 楚燎拿鼻尖蹭在凸出的肉疤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尝到咸湿的汗意,咂摸两下,连咸味也消失了,只剩绵绵无绝的苦。 “呃!” 他陡然一震,被越离紧紧按在怀中,一只手不甘不愿地在虚空中捞了一把,拼尽全力抵抗着铺天盖地的困倦。 他总觉得这一觉睡去,就不会再醒来了。 “越离,我……” 终于,那只手不再需要着落,他周身一轻,彻底跌入无边无际的幽冥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侍卫们有了用武之地,将毫无知觉的楚燎抬抱到榻上,医官不得不故技重施,又替他包扎一回,施针上药。 一个侍人上前扶起如梦方醒的越离,他被吓得不轻,起身时两腿仍是发软。 “先生,擦擦吧。”侍人将自己的方帕递去,越离才惊觉自己满脸是泪,此刻依旧水线不断,心口发疼。 原来他还有那么多泪可流…… 他道谢接过,面朝冷壁,任心间的裂隙淌下脓血,升腾着从眼中奔泄。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半晌,他缓而又缓地倾吐出一口气,用沾湿的方帕揩了揩身上的血痕,于事无补。 窗外天光已明,鸟叫虫鸣生机勃发,他将方帕搭在盆沿,走到昏睡的楚燎身边。 他彻底睡去,面上不再有抚不平的褶皱与忧虑,眼睫投下的纤长阴影安稳而静谧。 越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吻,顾不得医官的惊诧,道了句“有劳”朝外走去。 “先生要去哪儿?”门外的侍人问道。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被敞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劳烦为我领路,我有要事告知太后。” “这……”大王离去前留他们听命于戍文先生,宫人犹豫地打量着他的尊容:“先生可要换身衣裳前去?” 越离左胸上染了一大朵血花,襟上腰间血痕断续蜿蜒,又是月白的底子,说不出的诡异不详。 “不必,带路吧。”他微微笑道。 这是他给太后带的见面礼。 第77章 送行 人多眼杂,宫宴之事在朝在野尽皆传开,公子燎的狂浪之举口耳相传,众人议论纷纷。 “刺杀”之事楚覃虽封锁了消息,但猜测之人自有一番演义。越离与他商谈后被“有心之人”传开,又是一阵沸反盈天。 太后虽未被禁足,残存的眼线也被楚覃早早隔出中枢,得到的消息不过是人云亦云。 景王死后她懒妆怠状,每日想尽办法要暗杀楚覃,还先王和大楚一个清白。 她是大楚的王后,是景王的发妻,于国于家,她一日不敢忘责,否则黄泉之下,她该以何面目叩见大王? 万幸,她的世鸣回来了,她的世鸣会明白她的苦心和悲痛,替她和大楚铲除那个孽障! 她坚信是她的世鸣赢了。 “娘娘,您许久不曾簪钗了,依旧是光彩照人。”侍女小心翼翼地奉承着。 她的贴身侍女都被楚覃换走了,往日她闭口不言,权当她们是会动的死人,今日她一反常态,对镜莞尔道:“今日与往日大有不同,本宫再世为人,自当光彩熠熠,你看,本宫的眉眼与世鸣可相像?” 太后无须回应,自顾自地抚着眼梢鬓角,陷在回忆里缱绻道:“大王曾有言,‘目若桃瓣眼似秋波,世鸣长成后必定与你像极’,昨日一见,呀,真如大王所言,世鸣与我像极了,大王可曾看到,我们的世鸣长大了……” 侍女已习惯她自言自语着垂泣起来,不敢多言,立在一旁放轻呼吸。 “娘娘,有人求见,说是有喜事告知娘娘……”通传的侍女想起那人的形状,犹犹豫豫道。 太后登时撑着镜台起身,当真是光彩照人,使劲挥手道:“还等什么?!快传!快传!是我儿来了!” “喏。”侍女匆匆退去。 顷刻间,报喜之人着一身看不出是喜是丧的血衣朗笑而来,“恭喜太后娘娘,贺喜太后娘娘,手足相残,二子折一,娘娘可高枕无忧矣——” 太后全无所觉,喜形于色,更不斥他失仪,被他的贺词激得两颊飞红,两手紧紧攥着衣袖,一时竟不能言。 “诸位都下去吧,在下与太后有要事相谈。”越离嘴角提起,眼中全无笑意,对守在两旁的侍女吩咐道。 侍女们纷纷望向眼珠乱撞的太后,她不得不扶住桌角来稳住身形,挥袖应允。 房门被轻轻合上,太后欲问详情,越离先声夺人,拱手道:“娘娘大抵不记得在下了,小公子质去魏国时在下曾与娘娘有过一面之缘,公子这些年在魏国,不得已与在下相依为命,其中种种艰辛危难自不必说,总算是大难得渡,回到楚国了。” 她眉头皱起,不知他为何突然诉起前情,可他抑扬顿挫煞有其事,引着她不自觉地随他话音而去,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寻出一个单薄的背影。 “你……你是越家的子嗣,本宫记得,当年本宫还怨过大王,何以将此重任委派与一介小子,”她古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斑斑血迹上,神思一晃,“好……你陪着世鸣回来了,劳苦功高,本宫重重有赏,世鸣呢?他为何不来亲迎本宫?” 越离如获至宝,跪地伏拜:“多谢太后重赏!” 他似是看不懂太后面上的焦急,言辞恳切地翻着旧账:“在下与小公子刚到魏国时,公子夜夜哭泣,梦中总唤着母后。他国之地,他年纪又小,被人欺负了也无人替他讨个公道,只能攥着一月一封的家书哭着睡去,娘娘想必知道公子自小得受盛宠,轻辄动泪,在下位卑命贱身无长处,只能又哄又骗,告诉他只要回了楚国,他就还是人人爱重的公子燎。” 太后在他忆往昔的追思中莫名不安起来,将桌上杯盏尽数砸了个粉身碎骨,红着眼眶质问他:“本宫问你,我儿世鸣何在?为何,不来亲迎本宫?” 碎瓦残片在他面前零落一地,他提起膝盖起身伫立,望向濒临崩溃的女人,微微一笑,伸展双臂:“娘娘没看到世鸣吗?在下将他带来了,娘娘您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是世鸣啊。” 他仿佛看不到女人如秋叶飘落到碎瓷上的身躯,一一指认着身上的大片血迹,甚至抬袖凑到鼻尖嗅了嗅。 第96章 楚燎痛苦悲切的血泪历历在目,他踩着一地狼藉步步逼近,伸出血袖恳切道:“娘娘若不信,可亲自查验,您是世鸣的生身母亲,定能认出他的血味……” “滚!你给我滚!那不是……”碎瓷陷入她的掌心,宛如锥心,她抖着手臂朝后爬去,“你……大胆逆贼!你定是楚覃那厮派来的,来人!快来人!” 门外杂沓的脚步声响起,须臾便平复下去。 “娘娘,王命在我,您不必挣了。” 他垂下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如看着当年弃他而去的女人,死水微澜,渐至无波。 “于公,敢问娘娘不知楚中军政有半数握在楚覃之手?” “于私,敢问娘娘不知世鸣对您舐犊情深,不敢忤逆,对楚覃敬爱有加,如兄如父?” 越离将怀中捂得温热的玉璜掏出,蹲身与她视线齐平,将玉璜放在她面前,放在满地裂痕之间。 “世鸣回到楚国本就虎视眈眈无所依仗,楚覃对他真假参半,凭着世鸣的心性与作为,来日未必不能解开心结,兄弟相亲,谋得一隅偏安。” 似是明白他要说什么,太后摩挲着玉璜间的血迹,色厉内荏喝道:“闭嘴!竖子……闭嘴!” “世鸣九死一生回到家中,盼望着至亲犹在,可您居然逼他弑兄,您不知于情于理,他毫无胜算?” “楚覃杀了他父王!!”她声嘶力竭与他怨愤相对:“他身为人子,理当为父报仇!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 越离笑了一声,垂头片刻扬起脸,凉薄笑意残存。 他一字一顿轻轻道:“娘娘,这是你的命,不是他的,楚覃弑父杀兄,枉顾母子情分,也是你们的命,从来,就与世鸣无关。” “您和先王将他养得很好,他重情重义,比许多恩义之徒都更像人,正因如此,在您的相逼之下,他既做不到忤逆母亲,也无法举剑弑兄。” “娘娘,您记住了,世鸣伏剑自戕,您才是握剑的人。” 他身上的血腥味刹那间填满她的鼻腔,“铛”地一声,玉璜摔在地上,她将越离拽得跪在地上,声音微弱不可闻:“你说什么?” 越离看着她瞬间老去的面容,无动于衷道:“他替娘娘安排好了出宫的车马,娘娘,您要的成全,他拿自己抵了。这样的孩子不该生在帝王家,任你们唾弃磋磨。” “您方才答应要重赏在下,”他拨开她的手,将麻木枯槁的太后扶坐在椅上,拱手道:“本想向您讨要世鸣,可转念一想,您的世鸣已在殿上自毁而亡,而我的世鸣生死不明尚在昏睡,从今往后,他与您再无关系,这一赏,就求太后赏在下一个心安吧。” “世鸣……世鸣还活着,对不对?”她从夹枪带棒的狠意里抓住一线清明,几乎有了哀求的意味。 他弯腰捡起摔在地上的玉璜,放在桌面上推过去:“托娘娘的福,尚存一气。” 她咧开嘴,露了个似哭非哭的笑来,眼泪砸在玉璜的刻痕里,凝固的血色在温水里晕开。 “我……怎会如此,我儿……”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窗外透进的光终于落在她的身上,那些不肯认下的歇斯底里寸寸皲裂,也剥不出一个新生的她。 她被困在夫死子继的长夜里太久,事到如今,她仍不知自己对楚覃的恨意由何而来。 白光氤氲了她的面容,她似乎想起很久之前,她诞下世鸣那日,未及她腰高的楚覃与大王一同候在门外,等第一声啼哭。 耗了整整一个下午,世鸣才肯面世。 小楚覃等父王抱够了,才把他的亲弟弟抱在怀中。 “母后,世鸣怎么这么轻?”他抱着楚燎趴在床边,和疲倦不堪的母亲议论着。 “钟玄刚出生时……也和世鸣一般大。”她懒懒回道。 许是襁褓中的楚燎总是咯咯笑着,大了些才有流不完的眼泪。 楚覃看着攥在指尖的小小拳头,在宫中的流言里不安道:“那等世鸣长大了,母后还会疼爱钟玄吗?”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可是楚覃记得。 她说:“钟玄与世鸣,都是母后的骨肉,母后除了你们,还能疼爱谁?” 他记得母后教导他要与世鸣兄弟相亲,互相扶持,来日为大楚平患立功。 世事如流水,人心终归是偏的。 她忘记爱他了。 被遗弃之人终会长出血肉,流落荒野的囚徒找到了去路,只是,她再没有资格问。 // 越离负手立在檐下,云卷云舒,他却无心惬意。 身后的门被打开,整装净面的太后一身缟素,手中仍握着那块玉璜。 “我想去看看世鸣。”这座宫室与她共度几十年光阴,到头来,她惦念的也只剩那么一点。 人的心,竟可越来越轻。 越离知她是在为景王披麻,淡淡拒道:“不必了,娘娘保重,自行去吧。” “那是我十月怀胎诞下的亲生骨肉,你竟敢……” 她的怒气在越离薄薄的眼皮下逸散开去,只剩下嚅喏:“我若不见他……余生该如何过活?” “娘娘若心中有愧,便带着这份愧意好好活着吧,就当是为了世鸣。” 太后深深看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踏上垫脚登上马车。 轮转前,越离想起当年在军营中抱剑而眠的楚覃,忍不住追问一句:“娘娘没有什么话要留给大王吗?” 车厢内的端坐之人沉默片刻,她与楚覃走到如今,除了悱恻的恨,便只剩大片的茫茫。 “你……” “萧瑜之心不轨,比她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定难善终。” “罢了,”她无谓地笑了笑,“随他去吧,人各有命。” 马车启程,载着不合时宜的爱恨毂毂而去。 越离咂摸着她话中深意,目送车影消失在长道尽头。 他适才转身,疲心惫神了一天一夜的身体在大好的日光里晕眩起来。 在侍人的呼声中,他终于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我。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我要开新坑了,忍不住了,啊~ 因为是单线程三分钟热度笨蛋,所以这本应该会拖一段时间……差点就要过百章大关了啊啊啊啊!! 算了,先写点伟大的女高中生下饭吧() 第78章 论志 越离醒来时,屋内的烛火憧憧,天已黑尽了。 房梁上结着不甚明显的蛛网,床柱桌椅烛台都是随处可见的便宜货,一个背影在几步开外捣弄些什么。 他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落风馆中,哑声唤了一句“世鸣”。 “先生,你醒了!” 屠兴把捣到一半的草药往地上一磕,奔到床边又倒转回去,在桌上端了还冒着热气的药汤,“想着让先生多睡一会儿再叫你,正好,先喝药吧。” 他木着脑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靠在床柱和屠兴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才忆起前因后果。 “有劳你照顾,我何时被送回的?世鸣……怎么样了?”说话间他面上僵硬,抬手探去,被屠兴一把抓住。 “别碰,先生,那儿有伤,送你回来的侍人说你摔得太狠,伤了脸。” 屠兴少有面色严肃的时候,可越离昏迷送来时整个人都狼狈极了,脸、肩、手臂上都作了简单的包扎,他与冯崛呆若木鸡地看着先生身上的血衣,半晌没敢问。 脸上糊了药膏的越离拍拍他,歉声道:“对不住,吓着你们了,石之呢?” “送先生回来的侍人说大王另给你安排了住处,冯崛他……有些担心,小屈将军走前留了信,冯崛循着信找他去了。” 屠兴心思单纯,以为楚燎是公子,又是莫敖,回国后再不济也比平民百姓安稳荣华,先生跟着他,不会再有今存明亡的忧虑。 他与冯崛为先生换衣上药时,那些新陈交织的瘢痕令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 他满以为读书人不必在战场拼杀,顶多是在脑子里受罪…… “先生命不大好。”冯崛说完,将越离拢在衣间的碎发拨出,替他掖好被角,叮嘱了屠兴两句出门去了。 屠兴听他们说话总觉云里雾里,他苦着一张脸,问道:“先生,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是随公子燎赴宴吗?怎么弄成这样?” 面对他的担忧与疑虑,越离难免汗颜,是他错估了朝中形势,屠兴与冯崛投他而来,他却未必能护他们周全。 “水……屠兴,你因何随我而来?”他接过茶杯润了润喉,问道。 屠兴伸过手,见他握着茶杯没有要放的意思,转而思忖道:“我想看看楚地是什么样的,而且我喜欢先生,跟在先生身边,很安心。” 越离莞尔道:“你至纯至性,与世鸣倒有几分相像……楚地之大,千里同风,你大可不必跟在我身边,我如今处境你也看见了,凭你的本事,自可在楚地游历,我为你备些黄白之物,这几日你好好想想。” 第97章 他想了想,详备道:“云梦之地物泽民丰负有盛名,你可先去看看,再行打算。” 屠兴抱臂不悦道:“先生这是要赶我走?是觉得我毫无用处笨头笨脑吗?” 越离愣怔片刻,眉头缓缓蹙起,“我绝无此意,是石之同你说了些什么吗?” 屠兴端坐凳上,目光坚定悍然道:“他说你一醒来,差不离就要让我们收拾包袱滚远点了。先生,我当初随你而来,必不会在你有难之时弃你而去,你把我屠兴当什么人了?” “这……”越离还要再说什么,他登时站起,抽出他手中的茶杯续上放在床头,扭头就往外跑:“我不听,先生说话总是那么好听,我已经决定了,我不听我不听……” 说着就跑没影了。 越离唇齿微张,这般路数他头一回见,新鲜过后又觉好笑。 他摇头将茶水喝了,抹着杯口的水意沉思。 不多时,他腹中咕咕作响,埋头寻靴的空隙,屠兴推开房门,冯崛捧着食盘迈步而入,“饿了吧?我问厨房要了鱼汤,从屈彦那儿顺了些小菜,快趁热吃。” 屠兴捡起床尾的外衫替他披上,将他扶起。 “石之辛苦,”越离直起身两眼发黑,缓过神来观察屠兴气鼓鼓的神色,幅度有限地笑道:“不生气了?” 屠兴听他笑吟吟的话音,腮帮里那点气说漏就漏了,随着他的步伐恹恹道:“我没生气……” 铜簋揭开盖子,粘稠的鱼汤上撒着去腥的碎叶,散发出阵阵鱼肉清香。冯崛寻到屈彦府上时屈彦堪堪用完晚膳,他见桌上小盏中盛着小菜,顺嘴就问屈彦要了。 “咕咕咕~” 越离接过食箸,犹豫道:“世鸣可还好?” 屠兴在他身边摸凳坐下,冯崛撑着脸看他,将烛台挪得远了些,“他若是不好,你就不吃饭了?” 越离松了口气,那便是无事了。 他埋头喝了口热汤,喟叹道:“人生在世,饭总是要吃的。” 两双眼睛盯着他,他饿得狠了,第一口下去就顾不得其他,一心一意地喂饱肚子。 屠兴莫名怀念道:“守城时看先生用饭,虽然慢条斯理也很文雅,但总能看出食欲。” 越离想了想,不知自己猫在墙头下捧饼啃食有何文雅之处,掏出帕子揩了揩嘴角,“许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所以吃得格外香吧。” 冯崛屈指点了点食盘,“拿出去吧,屠兴。” 屠兴不满道:“为什么是我?” 若是先生开口也就算了,这个冯崛老支使他,还理直气壮的! 冯崛对他露齿一笑:“你个高腿长,跑得快嘛。” “此话当真?”屠兴怀疑地望向越离。 越离颔首附和:“你是能从赵王手中逃脱的猛士,自然最为出色。” 屠兴端起食盘,冲冯崛扬起下巴,“哼,我听先生的。” 冯崛歪过身子看他跨出门去,咬牙切齿地“啧”了一声。 “屠兴性情直爽,你莫要与他计较。”越离委婉劝道。 冯崛摇摇头给两人倒了茶,咕哝道:“谁与他计较,看到这傻大个就来气,跟魏珩似的……” 越离的笑僵在脸上,楚覃半道弃他,魏淮直至离去前都在挽他。 “先生,”冯崛叹了口气,“你这番心肠,要怎么险中求胜?” “我也只是偶有感怀,心手不一罢了。”他扯唇一笑。 “我回来了!”屠兴大喇喇地闯门而入,“咚”地关上门,竟把背对门口的冯崛吓了一跳。 冯崛磨了磨牙,看他故意坐在对面,碍眼地笑起来:“你们在说什么?” “说要把你发卖了,眼不见心不烦!”冯崛没好气道。 屠兴眨眨眼,拍了拍胸脯神气道:“那我肯定比你价高!” “呵呵,榆木脑袋上称,论斤两谁比得过你?” “你!你……”屠兴嘴笨,扯着越离的衣袖告状:“先生!你看他!” 越离欲强压嘴角而不能,轻咳两声装模作样道:“好了石之,你比屠兴年长,略谦一二吧。” “原来我是兄长啊,”冯崛双臂往桌上一撑,摇头晃脑道:“快,叫声兄长来听听。” 屠兴一撇脸,往地上呸了一声。 越离揉了揉屠兴委屈的脑袋,正色问道:“你从屈彦那儿回来,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冯崛收了玩心,将听到的消息全盘托出:“楚燎刺王之事已经在官员之间传开了,听说太后不忍手足相残,更以离宫对楚王示威,今日不到午时已离宫而去。楚王对此事伤心欲绝,罢了朝会拒见朝臣,有风声猜测,公子燎虽免于一死,在郢都怕是没什么立足之地了。” “除此之外,”冯崛顿声望向越离,“楚王念你劳苦功高,忠心耿耿,封你为谏朝尹,府邸在南垣水门东街,明日即可开府。” 谏朝尹算不上高官,并无上殿议政的资格,但谏朝尹可直接面谏大王,因此也无人敢随意轻薄。 虽无实权,但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可图,不在中枢,却可眼观八方……此等安排不能说不用心,看来楚覃还是对世鸣有真情在。 “先生。”冯崛出声唤他,不解道:“你离楚随侍前,也就与我那时……一般大的年纪,在异国为异客,你处处周旋以求自保,我能明白。” 越离安坐在此,所谓的楚燎刺王定有隐情,说不定就是越离又铺一局…… 他见越离神色丝毫不动,喉头一梗,续道:“可你不求名也不求利,为何……楚燎他毕竟是公子,再怎么闯祸也不至沦落,可你……你忙来忙去,仍旧是朝不保夕的随侍,你这一身伤,何苦?” 屠兴听得也难过起来,先生那么单薄的身板,是怎么挨过那些险恶的? “我……”越离斟酌道:“我既为楚民,还算有些本事,虽不图名利,也想为大楚争些名分。” 冯崛一针见血道:“那你直接投诚与楚王不方便?凭你的本事,何苦舍近求远?楚王再不济,对楚国的心思与你还是相当的。” 他与楚燎只不过数面之缘,而越离在他艰难的岁月中占有一席之地,就算各自为政,于他而言仍是为师为长,且楚燎对越离另有所图,越离看上去心硬如铁,其实只是时势位分使然,他若有一分好,便也愿意给旁人分一分。 若楚燎拿相依为命的情分暗迫他相助,他只会束手就擒。 冯崛身如飘萍,早年也见过王室争斗,这一潭浑水趟下去,哪还有净土可去? 那今日这般伤痕累累被抬回的日子,还远远长着呢。 冯崛的扪心之问,越离在与鲁大分别前,就已有了答案。 他望向屏息凝神的二人,给他们倒了茶水,水声乍起乍伏,餍足至无声。 茶壶中空,他弹指一撞,清音骤起。 “我有私心。”他承认道。 “去北屈守城之前,我被楚王抛下,不得回楚,彼时与我而言,处处皆是生机,却也处处不见生机。那时北屈危在旦夕,是不折不扣的绝境。我并非求死,恰好得遇奇人,便想着,去绝境逢一逢生。” 屠兴在北屈与越离相识,还是头回听起他道出来路,霎时惊诧不已。 人人避之不及的绝境,他竟敢以身丈量? 冯崛与他反应相当,讷讷地喝了口茶。 他娓娓道来,自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果然,人在只能看到自己时,他人之苦皆是过眼云烟,天地左右皆为万丈牢笼。但只要越过眼障,那些不得章法的命数,都有了更宽广的去处。”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人下了墙头跨上战马,下一瞬便身首异处不知所在了。 越离不知他们的名字,也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能立在城头俯瞰着生死轮换,在飞溅的残肢与热血里发怔。 “更宽广的去处……”屠兴似有所感,喃喃重复着。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在未知生死之前,生有何益,死有何辜,皆是一窍不通,与蝼蚁何异? 生死一刹对人来说太短太短,他们应当有更漫长的光阴去了悟。 枯骨祭功业,黄沙掩无名,这不公平。 越离颔首道:“是,我既已毁誓,一国之霸便太过狭隘,万民握在王权,我若要天下承平,少不得与虎谋皮。” “世鸣由我教导,心性自得,是我承平路上的千里驹,我赌命其中,不是为他,只是为了自己。” 被迫离城的人与主动进城的人,已非同道。 从楚到魏,自安邑入北屈,他本可随鲁大而去,天地自在。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郢都,去求那不可强求的圆满。 稍有不慎,活成竹篮打水的笑话不说,连个全尸也捞不着。 屠兴听得头脑发热,当即一磕茶杯单膝跪地,掷地有声:“先生!我也要随你一起,若能眼见天下承平,我……也死而无憾了。” 冯崛没有作声,以杯掩口看着越离,将他们絮絮的声音都滤去,鬼使神差想起魏闾那张脸。 第98章 “若天下无战,你我也不必为敌,或许还有机会坐下来共饮一壶酒。” 天下承平……多像圣人写在书中的无妄,圣人…… 圣人又能有几个善始善终? “你说的私心,是什么?”他没有被冲昏头脑,不依不饶地问。 越离与他四目相对,坦诚道:“我私心在楚,护楚子佐楚王定楚鼎,我要千秋之后,仍有楚风存世。” “私心太盛,与沽名钓誉之辈又有何异?何必扯天下大旗作幌?” “不为己谋,如何谋天下?无源之水,必竭于半途。”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如何信你?” 屋中烛光越发黯淡,越离拈起铁钳夹断燃芯,明光映亮他的眉眼。 “你不必信我,我也做不成圣人,”他放下小钳笑道:“石之,你大可不必信我,信你的眼耳手足便好,我此番剖白,意不在你的心,而在你的人。” 冯崛泄气一叹,“先生太狡猾了。” 他赶他们走,为的是保全,他想他们留,为的是蓄力。 他和楚燎的处境,不允许身边有摇摆不定的人心。 冯崛叹完一口长气,没支使屠兴,自己拎着茶壶出去了。 他走到水房,在秽桶里把泡得软烂的茶渣倒出,轻车熟路地拉开小橱,拿茶勺精细地舀了半勺。 揭开半人高的搭盖,他背着一只手,把茶壶放在灶上,取过大勺往壶中灌入时刻沸腾的滚水,盖上茶盖,和宿在隔间的伙计打了声招呼,撩起衣摆带上门离开。 朗月当空,他也不急着回房,就拎着滚烫的茶壶在院中转了一圈,馆舍这几日没什么外使,除了几个守卫在门口打转,连膳房都无人看守,平白便宜了那些又大又圆的耗子。 他也是来了南国,才知那比虫子大点的耗子能圆润成个球样。 “你孩子要生了?在这儿踱什么呢,快进来,先生让你别招蚊子了。”屠兴一脚跨在门外,朝他招呼道。 冯崛不理他,兀自看了会儿月亮,慢慢往灯火辉煌的屋中走去。 完了,没被魏淮忽悠走,给他越离又骗人又骗心…… 冯崛苦着张脸进了门,把茶水给他续上,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旁边递来一只手:“还有我的。” 他好脾气地伺候完,朝越离举杯,正色道:“冯石之愿与先生共谋太平,死生不论,惟愿此心昭彰。” 越离笑呵呵与他碰杯,啜了一口,夸赞道:“石之晾过的水温,入口正好。” 屠兴早喝了一肚子水,他两手按在桌上殷切道:“先生,我们下一步怎么走?” “明日开府,我们先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哩!想念大家!做梦都在被索剧情…… 第79章 开府 翌日清晨,越离出来时,冯崛与屠兴已备好马车守在门前。 “都用过早膳了?”他打量抖擞的二人,问道。 屠兴挠头干笑,“我昨夜兴奋得整夜没睡,天不见亮就起来自己下厨了。”他一指身边面有菜色的冯崛,“恰好遇到他趴在窗边发愣,就给他也喂了一碗。” 晨寒未褪,露珠滑至叶巅,啪嗒溅散。 越离系好披风,笑问冯崛:“石之又因何不眠?” 冯崛见他脸上的伤已结了痂,垂首盯着脚尖,“我在想……今后我们就有地方可去了,真好。” 流落街头的某一刻,他实实在在地想念过东苑。 越离取出他手上的马鞭放在车辕上,“既如此,我们便步行前去吧,不过五里之地。” 屠兴:“这五里地倒是不难……先生身体恢复了不曾?” 他哼笑一声,率先朝街头步去:“比这更远的路我都走过。” 冯崛与屠兴相视片刻,纷纷应声跟上。 官家之地行人不多,街道两边徐徐淌过丈许宽的沟渠,清水卷过底下青苔,细听可闻潺潺水音。 几家高门大户的仆从打着哈欠拉开大门,在街边架起马车恭候主人,他们一行三人不疾不徐漫步而过,还有个傻大个好奇地四处张望,嘴里喋喋不休地问着什么…… 长日无聊,仆从们不禁侧目,交头接耳嘀咕不休。 途经一道阔绰门楣,阶上仆从匆匆赶来,朝越离点头哈腰道:“先生留步,我家大人得知先生今日开府,特意吩咐小人驾车送先生前去。” 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路过家门口才“特意吩咐”? 屠兴满脸不信地盯着那仆从,仆从笑得无懈可击,只看向越离。 越离浅笑躬身,颧骨的伤乍看有些狼狈,多看上几眼,那血痂就与他的神色有着说不出的相宜。 “在下初来乍到,不知这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仆从回过神来,笑得真切几分,“我家大人是左尹毕程毕大人,先生可有耳闻?” 毕程的府邸与馆舍居然如此之近,微微讶异后,越离笑意渐深:“自然如雷贯耳,有劳毕大人费心,今日便不劳动贵府车马了,待开府之后,在下定来登门拜谢。” 仆从本就是奉命前来试探客套,越离言尽于此,他也躬身目送,不再叨扰。 待走出了这条街,冯崛方问:“这毕程什么来头?是在向我们示好?” 越离睨他一眼,欣然道:“我在大王身边时并未听过他,我离楚后,他渐至大王心腹之谋。示好?未必,朝中新贵,总要赏个笑脸。” “原来我们是朝中新贵,”屠兴得意地一扬脑袋,“那我可要横行霸道了。” 冯崛纠正道:“是先生是新贵,不是你。” 屠兴兴致不减,“那我就狐假虎威!” 二人的呛声很快被闹市盖过,越离面上笑意不减,一双眼睛扫视着拖运的货车与鱼摊上新鲜的荷叶,肉的腥气混在饱满的水气中,能嗅出颇为另类的沁人心脾。 景象全然不同,沸腾的生动却是如出一辙。 记忆中的气味被取代,留下一点无伤大雅的怅惘。 半个时辰后,三人到了东街的空户。 此处离水门还有不少距离,一路走来,东街算得上闹中取静,左邻右舍也不见官阶,马车辚辚,多为商贾之家。 巧的是他们前脚刚到,后脚宫人便领着官印地契府节隆隆而至。 五名侍卫开道而来,仆从们下车后碎步赶上渐次排开,将一头雾水的三人围在中间。 打头的官样马车这才撩起车帘探了一眼,见越离已候在门前,忙堆笑下车迎来。 “小人该死,让先生好等。”来的宫人竟是大王身边的蒲内侍。 越离趋前两步,“蒲内侍亲自前来,倒令在下惶恐了。” “先生此言差矣,大王爱重先生,小人也前来沾光,”蒲内侍看了看他身边二人,朝他笑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授印开府吧。” 越离撩起下摆面朝楚宫而跪,冯崛拽了屠兴一把,三人前后跪成两行。 蒲内侍从侍从手中捧过官印,朗声道:“先生越离,才高德荣,舍生取义拯邦民于危难,宣大楚之威名,名士之风,贤于万象。今安身归国,寡人不敢薄待,请先生佩谏印,为大楚除疾开新,历久无衰。” “臣自当勉励,不负此命。” 越离抬手接过紧闭的漆匣,被蒲内侍搀扶起身。 “这就开府了,谏尹大人。” “有劳诸位。” 蒲内侍一挥袖袍,侍卫们上前撕去官封拧开铁锁,伴随着一声质感沉重的叹息,大门缓缓向两边收去,露出院中稍显冷清的光景。 “这原是一位王大人的府邸,两年前告老还乡,府上也就空了下来收归库中,”蒲内侍跟在他身边稍后半步,絮絮道:“这府邸前接水门后抵宫道,左右皆是行商多年的贾人。前院面门,两边分置耳房,绕过拱门,就是大人的下榻处,僻静通幽,议事也方便。” 区区谏尹,竟有两院三出的府邸,另有十名仆从自宫中调来,供他差遣。在郢都虽算不上特例,但也少之又少,足见恩宠。 后院房前有一棵高大樟树,将半个屋房都纳入荫中,夏日里放一把摇椅在门前,可享尽俗世光阴。 莫说冯崛和屠兴两双眼睛四处打转,就连越离也不禁意动,将那棵数丈高的香樟看了又看。 “大人可要随小人进屋中细看?” 越离颔首,转身对他二人道:“你们看看府中需要添置些什么,记在账上着人去采办。蒲内侍,请。” “大人请。” 屠兴听他们请来请去,吐了吐舌头,跟在冯崛身后。 冯崛走了几步蓦然停下脚步,面色严肃道:“屠兴,我有话跟你说。” 屠兴观他神色,不由学他低声下气,“怎么了?可有不妥?” 冯崛指了指越离与蒲内侍紧闭的房门,“先生今后住在那间,我住在他对面,你住在外院,也好有个照应,你可明白?” “哦……这样啊。”屠兴挠挠头不懂装懂,他还蛮中意先生对面的厢房,既然冯崛这么说了,一定有…… 第99章 他不求甚解地回过头去,冯崛的窃笑没来得及收,被抓个正着。 “你!冯、石、之!” 冯崛撒腿跳开,两人一前一后追打出去。 半个时辰后,蒲内侍与越离有说有笑地推门而出,神色热络仿佛亲如一家。 越离将他送到门外,他点了点其中两个女侍,嘱咐道:“沄,津,你们在大人府上可都机灵点,大人,她二人是宫里出挑的侍从,您有事吩咐,别累着自个儿。” 名唤沄、津的侍女齐声应和,利索拊掌单膝而跪,一看就有武学底子在身,也不似其他侍人那般宽袖长裳。 越离也不看她二人,只对蒲内侍挽笑:“诚惶诚恐,多谢蒲内侍挂记。” 蒲内侍也笑:“宫中挂念大人的,大有人在,大人莫负王恩,小人这就不叨扰了。” 他拱手相送,“今日初开府邸,无心怠慢,蒲内侍慢去。” “大人言重,这就回吧。” 两人客客气气相送而别,车马缓缓驶出静谧的东街,将越离与十数名仆从落在身后。 蒲内侍坐在质朴车中,来时乘坐的官车已留在越离府中,今后他进宫皆乘官车。 坐在车板上的小内侍忍不住掀帘而入,“义父,今日怎么进去这么久?” 蒲内侍阖着眼皮,不疾不徐道:“我奉命而来,敢不周全?” “我看这新上任的大人文文弱弱的,”小内侍想起那两个眉眼含剑的侍女,撇了撇嘴,“未必值得义父花大心思……哎哟!” 蒲内侍两个鼻孔出气,一巴掌扇他脑门上,“你个颈上顶尿壶的东西,不懂就多看多琢磨!把嘴闭上!” “文文弱弱?呵,”蒲内侍冷笑一声,“能在王上面前失仪冲撞还开府上殿的人,莫说宫中,就是整个楚国,都没有第二个!” 他可忘不了这位文弱先生,是如何两手沾血地掐在楚覃颈间! 小内侍也被他的话震住,讷讷不言了。 “笃笃” 车壁传来叩音,车夫恭敬道:“大人,左尹大人的家仆来请。” 蒲内侍眉间一紧,随即振袖而出,笑脸相迎。 左尹毕程府上的侍人连忙前趋躬身:“蒲大人,我家先生在府上备了热茶,邀您小坐歇息片刻。” “小人今日奉公前来,”蒲内侍打眼一扫,见毕程那厮没有亲自前来,否则他还真不好推脱,当即松下一口气,“还需尽快回宫向大王述职,左尹大人一番美意,小人今日怕是无福消受,来日定向大人赔罪。” 他搬出楚覃这座大山,毕家的仆从面面相觑,只好讪讪让道。 小内侍倒是坐得安稳,替他堪堪坐定的义父理着衣摆,嘟囔道:“这一路可真不容易,三拦四阻的……” 蒲内侍显然早已习惯,他毕竟是楚覃身边之人,谁都想从他身上探听点风声雨声。 唯独这位毕程大人,总是不知进退地拦住他,屡屡暗劝他识大局…… 毕程莫不是以为他是大王的幕僚,姓蒲的就非与他同流不可? 且不说到底是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算是了,那绳上的蚂蚱也各有各的爬法。 蒲内侍重重哼出一声,踹了小内侍一脚,“你义父都下车应和去了,你这屁股倒是稳当!” 小内侍讨好地捶在他腿上,“嘿嘿,义父疼我嘛。” 蒲内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去了。 另一头,仆从们灰溜溜地回府复命。 毕程在府上心神不定地踱来踱去,听他们截人未果,也顾不上生气,只是踱得越发起劲了。 这蒲内侍是个死脑筋的,他早有所料。 但那越离分明与殿上行刺的公子燎是一伙儿的,公子燎重伤不明,越离却已经封官开府了。 他万万没想到,杀伐果断的楚覃会在公子燎的事上拎不清! 公子燎一回来,萧济那群老狐狸迟早按捺不住,斩草不除根,等着火大了就迟了。 他猛地顿住脚步,怔怔看着门外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砖。 常言道,君心难测,弑父都毫不手软的楚覃,不会对他这胞弟真有几分不忍吧…… 大老远亲往去魏把楚燎接回来,此事本就令毕程多有不安。 如今都已殿上行刺了,大王还在犹豫什么?! “来人!更衣!” 他火烧眉毛地回到寝室,吩咐道:“备车,本官要立刻进宫,面见大王!” 第80章 共谋 三日后,众人翘首以盼的消息终于传来。 公子燎蛮横无礼有失本分,责令其为先王守陵,无诏不得入郢,即刻动身,发配王陵。 醒过一回的楚燎被抬上马车,在昏沉和众人的观望中驶离王宫。 这样也好,无论是何事,总能有几分喘息。 为防耳目,楚覃居然没有在他身边安插任何眼线,远远出乎越离的意料。 马车驶出都门外,在大片空荡的草野中,有一人头戴斗笠嘴叼草根,耷拉脑袋数着蚂蚁搬家。 眼见那只有寥寥数人护送的寒酸马车出来了,他呸掉草根,半点不见外地冲上前去,求主家给碗饭吃。 马车急停,楚燎险些磕了脑袋,竟也没有任何不悦。 相反,他一言不发略有所思,撩开车帘,与抬目而来的屠兴看了个对眼。 屠兴不高兴地撇撇嘴,有气无力抱拳道:“求主家赏个活计吧,要吃不起饭了。” 谁让他被先生好言“赶”了出来,好容易占到的屋子就这么让冯崛白捡了去! “世鸣身边离不得自己人,石之武力远不如你,我鞭长莫及,力不从心,除了你,我再无可托之人。” 越离拉着他,字字恳切句句凄惨,如果没有冯崛在后面龇牙咧嘴,还真像那么回事! 罢了,屠兴老远望来,心想这小公子也真是没落了,身边只有些老弱病残。 楚燎并未束发,鬓边长发随风轻扬,他面皮青白,不知是否在车厢里的缘故,脸上蒙着一层沉疴日久的阴翳,只漏出一个苍白的下颌。 屠兴凑近一看,心里仅剩的那点怨气也散了。 先生说得不错,小公子如今这副模样,身边还真缺不了人。 只是他这目不转睛的眼神也太瘆得慌…… 楚燎拿黑洞洞的眼珠照了他一会儿,扯唇一笑,平白溢出些森森凉气。 “既是我大楚子民,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罢了,你就留在本公子身边,”他收回手臂,声音远去:“上车,御马吧。” 屠兴打了个哆嗦,手一撑坐上车板,接过老马夫递来的鞭绳。 这小公子是怎么了?跟变了个人似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头得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 车内的楚燎捂住发烫的心口,运气半晌,那股撕扯的痛意方缓缓褪去。 他尽他的道义,我养我的伤。 只要别乱动,伤口总有一日会愈合的。 // 正极殿上,议政的百官各有所思地散去。 天空乌云缭绕,已有微雨拂面。 毕程握着板椟心事重重地离开,慢半拍回应着同僚的呼喝。 他一步一步顺阶而下,蓦然回首,仰目上视,似乎还能看到当日他手捧太子印呼风唤雨的身姿。 他不能坐视任何隐疾毁掉这一切。 “大人,马车驻在西门!” 家丁见他调转方向加快脚步,趋步跟上提醒道。 毕程将板椟扔给他,“不必跟来,你回车上等。” 家丁踉跄接住,捧着板椟愣怔目送他远去。 毕程一路风风火火,胸中斟酌着措辞,要一击必中,要亟不可待! 公子燎,定不能留! “先生留步,王后娘娘有请。” 他身形一滞,勉强挤出笑意:“臣有要事在身,烦请娘娘稍等,臣面见……” “娘娘知晓先生为何事而来,”王后身边的侍女毫不退让道:“王心深不可测,娘娘劝先生莫要唐突,晚不了这一时半刻。” 毕程皮笑肉不笑,眼珠稍转,侧过身子。 早知这萧瑜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她已贵为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陪萧济那老东西搅这摊浑水? “臣受教,劳动姑娘带路。” 侍女躬身一礼,“先生言重,请随奴婢来。” 毕程心中五味杂陈,一会儿是胞弟,一会儿是王妻,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 他在楚覃身边待的时间算不得久,却也实在不短了。 现今人人都称大王仁义,被胞弟伤透了心仍能网开一面……可他总信不踏实。 能爬到那个位面上的,有几个是真仁义? “先生请。” 辗转间到了王后内院,他不免汗颜,垂首等候。 “可算把先生盼来了。”萧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款款转入回廊,朝亭下踱来。 毕程堆笑打揖:“娘娘诸务杂身,下官怎好随意叨扰。” 第100章 萧瑜邀他入座,那日殿上刺杀叛贼之事,除了楚覃、萧济和她,便只剩他心知肚明了。 她心惊胆战了半月有余,始终未见他向楚覃进谏。 楚覃虽有心饶她,若是有人推波助澜,她也必定痛失其位。 然而毕程迟迟未有动作,她屡次相邀,只得他官话搪塞。 毕程双手捧过她浇好的茶,见她沉沉不语,啜了口茶,总算急人所急地给了个答复。 “娘娘,我虽非楚人,这些年耳濡目染,知道有句楚谚……” 萧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面带微笑。 “凤兮!凤兮!往者不可见,来者犹可追。臣想,既已不可见,那也没有日思夜想的必要。” 萧瑜稍挑一眉,满意笑道:“难怪大王喜欢将先生带在身边,这般通透,本宫自愧不如。” 她话锋一转,直指毕程心结:“先生通透至此,可惜终究是局内人,方才险些铸成大错。” 毕程满心不屑,不知她又与她爹卖的什么葫芦,面上恭敬道:“愿得娘娘赐教。” “先生可是为公子燎一事而来?” “……娘娘聪慧。” “先生可是为求公子燎一死而来?” 毕程沉默有顷,委婉道:“公子燎殿上行刺,他的身份本就敏感如斯,下官只是……替大王多虑罢了。” 萧瑜与他也兜够了圈子,洞若观火道:“先生既明白往者不可见,何必在大王定夺后再触逆鳞?若先生当真明白,便该不闻不问,任大王自行其是,何必自讨没趣?” 事关大业,怎能说是“自讨没趣”? 毕程胸中火起,不愿成为他们一家子权斗的火把,起身欲告辞间,萧瑜一句话将他钉在原地。 “疏不间亲,先生难道还不明白?” 毕程无奈笑叹,只是笑到一半,僵在嘴角。 他怎可能不明白?就是明白,所以楚覃问起殿上之事,他才与楚覃各论其分地当了睁眼瞎。 疏不间亲……萧瑜的话中之意是…… 他几乎有些惊恐,萧瑜的笑亦淡下来,漫不经心地说出宫闱秘事:“楚燎刺杀大王,是太后以死相逼所致。楚燎宁为玉碎,在殿上举剑自戕,被大王所救。” “本宫与公子燎相交不浅,他的心性也算了解一二,大王若对他没有几分真心,不会苦等他归国。” 萧瑜理了理袖角,“先生,现在你明白本宫所说的‘铸成大错’,是何道理了吗?” 毕程颓然而坐,愣怔了一会儿,讷讷道:“多谢娘娘出手相救……” “你我都是大王的身边人,深知大王难逢敌手自有决断,贸然上前只会自断其臂徒惹猜疑,”萧瑜亲手为他斟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宫怎会袖手旁观?” 果然,天下没有白捡的好处。 他有意避开萧瑜话锋,不想掺和进去,呵呵笑道:“大王与王后伉俪情深,夫妻和鸣,下官会铭记这份恩情。” 这个老狐狸。 萧瑜叹了口气,以退为进,惆怅道:“我知先生不肯轻信于我,归根究底,是我爹以我为棋得寸进尺……” 她偏头举袖拭了拭眼下,“我到底是一介女儿身,前有夫君后有血亲,进退不得步步骂名,伉俪情深?时候未到罢了。夫妻?榻上君臣罢了。” 毕程听得险些给她跪下,连连擦汗不止。 萧瑜心知此事急不得,又与他一默一泣诉苦数言,着人送了出去。 她目送毕程匆匆逃去,扑哧一笑,接过侍女递来的温帕揩在脸上。 “娘娘,汀中鸟送来密信。”一名侍女从廊下疾步而来,在她耳边轻声道。 与汀中鸟一同抵达王宫的,还有镇守楚越边境的景珛亲信,正与楚覃在书房议事。 萧瑜回到屋中展开密信,取来灯油浸在帛面上,底层的帛线现出凹陷发黑的字迹—— 两月后楚越必战,令尔亲往之。 “两月?因何如此之急?”楚覃端坐案后,目光直射景珛亲信。 武将抱拳将来龙去脉道出:“景将军屡次派人暗探,越王欲与中原结盟抗楚,被阻截后军心几经涣散,不料有人抱着必死之志穿越绝壁,越人密不透风,与哪国所盟尚未可知,已一扫颓势秣马厉兵,景将军估算最多两月,楚越必有一战。” 楚覃喜忧参半,扫除了后方之越,他向中原亮剑之日亦近矣。 沙场出名将,但世鸣尚在病中…… 楚覃微微倾身,询问道:“景将军可有将帅人选?” 武将回想片刻,摆首道:“景将军未曾提过,只说国都不可无主君坐镇,大王不可亲往。” “景将军思虑周全,寡人正有此意。” 窗外乌云遮日,屋中光线渺茫,楚覃取过灯盏点燃,火舌舔过萧瑜指尖。 她扬手一松,帛书落在铜盂里,霎时化为灰烬。 第81章 声东 毕程那日从萧瑜眼皮底下出来,神情怏怏正欲回宫,被楚覃的人捡到,马不停蹄带到了书房议事。 楚越之战一触即发,楚覃对公子燎当真有几分旧情,话里话外屡次提到还在病中的楚燎,把毕程才松下的头皮又勒紧了。 他心中警铃大作,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谗害忠良”,憋了又憋,终于回到府中,方能光明正大地着急上火。 老管家大字不识,对主家总有种莫名的崇拜,这可是大王身边的重臣,描着金边的大人物! 他目睹主家在院中四处面壁了半个多时辰,心想这真不是个好干的活,捧着茶壶上前问候:“先生,喝口茶吧。” 毕程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不在焉地端茶灌下。 突然,他福至心灵,握杯的手迟迟不放,老管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和他看了个对眼。 他问:“新上任的谏尹大人这两日都有些什么动静?” 老管家只管这一个家,幸好谏尹的府邸与这儿隔得不算远,也能听到些风声。 老管家抬眼思索道:“老奴看每日都有车水马龙往东街驶去,采买的孟婶说那新开的府邸日日都要摆宴,这几日送来的食材总要慢上些时辰……那位谏尹大人,想是忙着与郢都的大人们交好吧。” 越离此人,年纪虽轻,城府未必,他若真是楚覃的人,护主将近十载,盛功而归,又怎会只是个不得上殿的谏尹? 但他若不是楚覃的人,又是谁的?公子燎宴席上对他的轻浮孟浪当真如他亲眼所见? 还是……另有隐情? 他大胆设想,公子燎看似退守王陵,实则将越离放在都中联络各方。 楚越大战一旦爆发,越离趁机造势,公子燎将列其中,再加上有心之人的幕后推手…… 扳倒一个王,还有比新拥一个王更简明扼要的捷径吗? 他是和楚覃拴在一条船上的人,这条船,决不能沉! “命人盯紧谏尹的动向,”他把茶杯重重放到管家手中,再三嘱咐:“若有任何异动,尤其是掩盖踪迹出城的动向,立即告知我!” // 新上任的冯管家满面微笑地送走了一波官员,转身就拉下脸在鼻尖扇了扇:“一股酒臭味,还非要凑近了说,互相唾沫吗?” 沄低头抿唇偷笑,见双颊酡红的越先生笑眼看来,忙收敛笑意,往津身后躲了躲。 夜幕低垂,晚风醺然而至。 越离被吹得微眯双眼,“今日事毕,二位姑娘回去歇下吧,不必伺候了。” 津还想说些什么,冯崛先声夺人,“若是舍不得我这玉面小郎君,先生也别赶人啊。” 一名大腹便便的官员到访后见冯崛在门口迎候,二话不说在他脸上揩了一把,问他这玉面小郎君怎会只是个看门的…… ……由此得名,气得他往那官员酒壶里掺了好些灶灰。 沄大睁着一双杏眼,气鼓鼓道:“谁舍不得你了,我们这就走!先生劳累,早些歇下吧。” 越离笑着道好,与眸色微深的津擦肩而过。 她二人是女子,这府中上下俱是男丁,多有不便,越离遂将外院的东厢辟出来安置她们,与内院隔了三堵院墙。 “送走了外面的,家里的却送不走。”冯崛走到他身边,叹了口气,转脸看他:“先生今日喝了许多,也不见醉,真是天生的酒徒。” 越离初来乍到,每日迎来送往前后打点,觥筹交错间也听了不少泛泛之谈,算不得劳累,也确实不轻松。 院灯将一方天地影影绰绰罩个大概,越离坐到樟树下的躺椅上,接过冯崛随手递来的翠李子,啃了一口,酸得面容发皱,拿在手上不动了。 冯崛喜酸,哈哈笑了一会儿啃完自己手头的,捡过他手里的三两口下肚,把果仁掷到墙角的竹篓里。 他拍了拍手跑回屋中取来礼单和烛盏,他不喜躺椅,觉得一躺上去神智就散了,哄着屠兴走前帮他把石桌挪到了树下。 越离在微晃的躺椅上阖目,呼吸轻浅,他也不打搅,执灯将礼单上的人名官名一一核对。 第101章 “只有那令尹萧济,人影没有,不见礼来。” 无论是上柱国还是大都尉,面对越离这稀奇的谏尹,虽不至于上赶着露面,至少该有的贺礼如约而至。 楚覃身边的谋臣毕程更是在开府那日,便摸上门来好声好气地与越离打了几句机锋。 冯崛嗤笑一声,“这老东西倒是个清高的。” 越离轻摇慢晃,散了些酒气,懒散道:“我人微言轻,令尹大人是拿着架子,等着我亲自上门呢。” 冯崛听出他话中之意,收了埋怨,问:“那我们何时打上门去?” “不急,我脚跟未稳,尚需惶恐一段时日,”他望着在夜色中越发幽深的树冠,那么大棵树,竟一只鸟窝也没有。 也不知……世鸣怎么样了。 “明日,你派人给列为大人送些回礼,顺便打听一下右扶尹的住处。” “右扶尹?”冯崛在礼单上寻了片刻,“此人是谁?” “百里竖,算是我半个故人。” “好,我明日便着人安排。” “再过两日,”越离犹疑道:“我出城一趟,家中留你掩人耳目,估计一日难返。” 冯崛了然一笑,“是了,该去看看了,昨日屈彦来府上面色不大好,我探问一番,猜测他是去见过那位了,还问我先生当真不管了吗?” 越离开府以来忙得团团转,昨日只与屈彦打了个照面,忖度起来,他神色中确有怨怼。 “屈彦对世鸣,真是难得真心。”越离再次慨叹。 不论是回程途中屈彦对楚燎的回护,还是抵达郢都后他始终站在楚燎那一边,都足见赤子。 “先生对他不也是?”冯崛咂了咂嘴。 “虽说如此,终归不比屈彦之心纯粹。” “先生未免小瞧自己,”冯崛想起楚燎看先生的眼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那小子对先生也未必纯粹。” 越离重重咳嗽起来,起身回屋:“风大了……咳咳,你也早些歇息吧。” 冯崛挑起眉尖,目送他将房门紧闭,挠着下巴越想越有意思。 他自顾自乐了一会儿,收拾礼单也回了屋。 两日后,连日的华阳将整个郢都烘得风生水暖,人声车流裹在湿润水汽里,浸出一身潮汗。 冯崛受不住这潮热,脸颊通红将包裹放上马车:“城外风大,先生别受了凉。” 越离持扇替他扇了两下,笑道:“南地暑气湿热,也不知今年热得这样早,你多饮凉茶,小心别中暑了。” “放心吧,我熬得住。”他吐着舌头擦了擦汗,一拍马车,“走吧,一切有我。” “好,有劳石之。” 简朴的马车从后院扬长而出。 同时,脚步声咄咄而入,老管家一看是他,连忙问道:“可是有情况?” “是,”那人兴奋极了,“我看那长袍先生上了马车,马车低调简朴,那架势像是要出城,已经往西城门开去。” 西城门?从西城门而出,抵达王陵最是相近。 老管家急人所急,毕程晨起便进宫去了,他当即勒紧裤腰准备亲自前去。 门口传来马嘶车停的响动,他出门迎看,毕程正一手执扇被扶下车来。 “大人!你来得正好啊!” 毕程不明所以,听他说明一番,当即也顾不上热了,转身跨上车去再度启程,直往西城门追去。 捉奸捉双,只要被他亲眼所见,坐实了二人沆瀣一气,何愁楚覃那点优柔寡断? “你可派人盯好了?”他手中扇摇不停,确认道。 “自然自然,千真万确,小的看他们大包小包往车上装去,又鬼鬼祟祟的,这才忙来告知大人!” 毕程欣慰颔首,片刻后,扇子往脑袋上一砸,撩开门帘横指道:“快,抄近路去西城门,这样何时能赶上,务必要亲见那辆马车!” 车夫应声掉头,街衢暗巷四通八达,他们的车身狭长,直接从不宽的窄巷中穿过,七拐八绕惹了一路怨声,终于在西城门的偏道里停下。 盯梢的机灵道:“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问可有官家通行。” 毕程满意道:“快去。” 西城门除了偏近王陵,一般出公差行商事的官员商贾都不行此门,大都是一些百姓来往。 盯梢的没去多久,回来禀报道:“大人,守城的士兵说今日还不曾有官家过路。” 毕程松了口气靠在车壁上,“那就好,等等吧。” 车厢中难免闷热,一车人等了又等,热得受不住了,在盯梢人的提议下移步茶棚。 茶棚里果然凉快多了,老管家干了两碗山楂水才想起来他家先生不喜酸,忙命人调了些甜水来。 毕程喝完甜水,心中焦躁不减。 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别有所感。 就在老管家快要扶额瞌睡之际,盯梢人一拍桌面,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来了来了,大人!!” 毕程醒神望去,那马车确实简朴得过分了,门帘都像是从后厨门上摘下来的挂布,隐约能看到其中端坐的长袍。 “咦?”盯梢人稀奇一声,在众人的目光下,那马车居然拐进了巷子,没往城门去。 毕程顾不得骄阳似火,大步跟上,其余人也蒙了神,紧跟在后。 马车速度不快,慢条斯理一轮一转地挪到一家道口,嘎吱一声停下。 毕程与之隔了二十来步,能看清车上之人轻盈跃下,手里还捧着一个礼盒,和守在道口门边的仆从有说有笑。 那人虽着宽袍大袖,但比越离高上些许,举止有度,但挟着几分不羁……这根本就不是越离! 住在西城门的这位大人官阶不高,住得也偏了些,冯崛一路送往过来,总算送完了这一片。 在魏国苟且偷生时,冯崛对身后的尾巴最是敏感,行家面前竟敢造次! 他推脱了仆从的看茶之辞,半点不往余光里僵立的人影看去,径直回身上车。 这一身打扮热得他四肢乱放,不知先生平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人也遛完了,礼也送完了,他敞着领口袖口瘫在车壁上,抛下后头的马脚,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ljj什么意思,网页不让发是吧![愤怒][愤怒] 第82章 定情 郢都中本就闷热得紧,出城后竟有浓云密布。 风云荡起,夏时长天阴晴不定,马夫心中焦急,祈祷着可别下雨,否则山路不知有多难行。 越离围着半个郢都绕了大半圈,在日暮之时赶到了王陵。 虽说是王陵,但只是在周边砌起块垒将一片浩荡山头圈出。为防有盗贼侵入,派了些闲人值守。 楚燎早已将值守之人换了个遍,越离下车后与马夫步行百来歩,行至山腰,见一方寒酸小院糊起一边篱笆,有一人俯背弯腰在另一边打地基。 越离气喘吁吁地唤了一声,“屠兴!” 屠兴本来脑中空空地行动着,一听这声喊,立马折过身去,“先生!” 他堆了满腹的委屈要说,见越离累得面红耳赤,先按下不表,将两人迎入小院寻来茶碗。 “家中只我一人,公子现在每日都去山后游湖,估摸着一会儿太阳落山就回来了。” 越离应了一声,坐在矮凳上环视周边。 马夫自知他不便在场,问屠兴要了水和吃食,屠兴将他安置在自己房中,奔出招呼越离。 这院中不过三间木屋,没有一间有他府上的寻常房屋来得宽敞,其中还有一间被水汽浸湿了房梁,光看着就能嗅出刺鼻的腐气。 他道谢接过茶碗,口中泛起苦涩的粗茶味。 “你们……都受苦了。”他摸了摸屠兴瞪圆眼睛的脑袋。 屠兴得他心疼,傻笑两声,又正色起来。 “这些倒没什么,先生,幸好你来得早,再来晚些,我当真要派人寻你了。” 他想起楚燎的疯状,心有余悸。 越离显然也将此事放在心上,忙不迭问:“可是世鸣顽疾又犯,他可有按时服药,还是不见好?” “刚来的那两日,公子终日昏睡,倒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屠兴后背发凉,回忆道:“后来他能下床走动了,突然吩咐我入夜便将他捆起来,还特别嘱咐要捆紧了,他那神情……” 屠兴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形容,憋得满地乱窜,盯着滚滚而来的黑云一拍脑袋,“对,他那神情,就像是换了个人!” 白日里是衣衫齐整的人皮公子,夜间被捆在屋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屠兴被那双恨极了的猩红眼眸撕咬过一回……山中本就多精怪,他又听山前守陵的老人说了好些深山夜怪,两厢恐吓之下,万军丛中尚能破口而出的前锋大将没了辙,只能拽住越离的衣袖求救—— “先生!公子他被鬼怪附身,夜里会吃人!” 一声闷雷炸在天边,与此同时,院门处响起熟悉的声音。 第102章 “阿兄。” 屠兴见鬼似的扭头过去,楚燎凉凉的眼神刮过他,落在愣怔的越离身上。 “正好,我钓了两条鱼回来,晚上给阿兄做鱼羹。” 楚燎神色自如,既没有乍见越离坐在院中的惊讶,也没有被拆穿的恼怒。 他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那般回到家中,自得其乐地拎着竹篓,往搭在院门边的“厨房”走去,与他们闲话家常。 “阿兄可是担心我的身子,我没事,外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别听屠兴妖言惑众,他每日被我使唤,早就想跟你告状了。” 他甚至打了一盆水,蹲在盆边刮起鱼鳞,熟练得令人咂舌。 “我好像还没给阿兄做过饭。养伤时哪里也去不得,待在屋中闲来无事,山下的木家嫂嫂教了我几回,我得了趣,自己试了试,味道还不错,”他抬刀指了指屠兴,温婉道:“不信你问屠兴。” 屠兴:“……” “世鸣……” 越离拢起眉头,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但楚燎谈笑自如,话语间也没什么可寻的错处。 楚燎两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擎鱼一手握刀,抬头看了看天色。 “要下雨了,夏日山中更是多雨,屠兴,去把晾在后头的被褥收了。” 屠兴哪敢不从,悻悻跑开了。 “阿兄能待到几时?”他剖开鱼腹,取出其中脏器。 越离半点不错眼地盯着他,“府中耳目繁多,我明日午时便得回去。” 他双手微滞,体贴道:“我在此地躲清闲,难为阿兄为我劳心劳力,今后……” 他忆起自己前前后后不知许诺了多少“今后”,调转话头:“今晚阿兄可得多吃两口,舟车劳顿,也让我聊表心意。” 越离看着楚燎这般善解人意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来时路上,他的心绪密密麻麻,既想质问他为何以玉碎周全,又想问他殿上的孟浪之举可有半分真心,还想问他在回楚的营中说的那些话……可都是他的真心话? 他们之间除了王图霸业,还有些缠绕不清的心结要解开。 他在楚燎的泣血中过了自己那一关,因此,他不想再装聋作哑地令楚燎难过。 越离在楚燎一刻不停地忙碌中沉吟,听他絮絮地诉说着自己连日来的身体状况。 总之就是吃得饱睡得香一蹦能比三尺高,简直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养伤奇才。 “那心里的伤呢?” 楚燎面色微沉,很快恢复如初,“人只要活着,没什么不能好的。” “你还怨太后和大王吗?” 他摇摇头,目光深情地看着砧板上被打理过的鲜嫩鱼肉,“母后她历经丧夫之痛,亲子之仇,已是独木难支,我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怎抵她日夜漫长之苦?” “王兄,”他话音稍顿,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年幼时便知亏欠他许多,此番还他,我心头也痛快不少。” 越离攥着茶碗五味杂陈,浸凉的雨丝飘在他脸上,令他萌生退意。 他想起那枚带血的玉璜。 “那我呢?你可怨我?” 楚燎的指尖被刀锋割开一道细口,额角的疤痕寸寸皲裂。 他也不知究竟费了多大力气,才压下心底那个哭求不放的声音。 欲壑难填,他葬下一整个自己,才换来须臾虚假的平静。 他如何能不怨? 越离终于等来他不偏不倚、眉目深深的正眼相待。 过去那个色厉内荏的小公子呢? 面前这个浓眉厉目伏腰隆背的少年,是在他身边一点点长成这副模样的。 而他总能在楚燎的目光中咂摸出一别经年的酸楚,似是在他相依为命的记忆中,又有一段不为他所知的风雪,楚燎自己熬了过来。 不讲道理的,他无法不对“面目全非”的楚燎生出愧疚。 然而,楚燎垂目一笑,荡开那些没完没了的前尘,本本分分道:“阿兄言重了,是我时运不济,冤有头债有主,怎怨得上阿兄?” 越离不想与他舞些言辞花招,正欲开门见山,听得他释然一叹,娓娓道:“以前我少不经事,仗着身份和阿兄心软也没个收敛,要这要那,全然看不清自己,这才误认了那些忐忑心迹,令阿兄头疼不已。” “利剑剖心的那瞬间,我听到阿兄失声唤我,刹那悟出……原来我想要的不过是能像以前一样,待在你身边,做个不知世事的纨绔罢了。” 他自嘲一笑,四平八稳地劝解越离:“如此简单的念头,却弄得如此复杂,阿兄可别再为我的无心之失费心,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你我之间不该因此横生罅隙,在我心中,阿兄比任何人都重要。” 越离:“……” 想来他八面玲珑巧舌如簧,也被楚燎这番话绕得云里雾里,好像什么都说了,好像什么都没说。 楚燎在油溅声中掺水盖锅,鱼香味不时飘逸而出。 等话头在院中滴答了一圈回来,已失了追击的先机。 落雨如瀑。 他被风雨刮碎的话音坠到楚燎耳边,只剩下一个“好”。 // 用完膳后,越离与他们说了些朝中之事,明日他回途去萧济府上打一趟,再过不久,便会有人按捺不住前来拉拢楚燎。 “不过,”越离没忘记屠兴说的话,“大王察觉出你身体有异,会暗送大巫前来为你驱鬼,届时我若能前来,定会赶到。” 屠兴抚着胸口得见光明,大大地松了口气。 楚燎失笑:“阿兄不必为我来回奔波,又不是三岁小儿。” 欲裂的双瞳犹在眼前,越离喝了口茶压惊,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并非寻常唱祝,局势也没到离不了人的地步,放心吧。” 楚燎收敛笑意,也不再劝。 三人闲话片刻,屠兴扫了眼楚燎震动的神色,抓住越离的衣袖紧张起来。 楚燎瞪了大惊小怪的屠兴一眼,起身拽着他告辞:“时候不早了,阿兄早些歇息。” “先生……”屠兴老大不高兴地在楚燎的威压下叹气道:“早些歇息。” 越离自然看穿了他们的眉来眼去,不动声色道:“好,你们也早些歇下,今夜暴雨森森,你们当心别着凉了。” 他们两个又乖了几句,楚燎提着人匆匆退出门去。 屠兴丧眉耷眼地跟在他身后,风吹雨斜,他们顺着檐下走去,半边身子没能保住。 “我进去后,你把门锁好,不准对阿兄多言,”他掌心是一把厚重铁锁,“阿兄在郢中被诸事叨扰,我若再令他分心,出了差错,你我都于心不忍,是也不是?” 屠兴只知他入夜后与白日判若两人,不知他为何要防犯人似的防着自己…… “好吧……” 楚燎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我很快就会恢复如常,别害怕。” 这哪是说不怕就能不怕的,屠兴想起他入夜后的嗜血模样,倒真有几分怕他不知轻重伤了先生。 于是目送楚燎进屋后,他回头瞥了眼越离那间的如豆灯火,连忙将门窗紧闭锁好闩住,活像是防米仓里的老鼠。 越离仍旧坐在桌边,惦记着屠兴说的话,等了许久,险些撑着额角睡过去。 唰唰雨声不绝于耳,屋中没有更漏,也看不清天色。 他估摸着时辰推开门,雨腥挟着寒意扑面而来,院中空地被暴雨砸出茫茫白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完了,他看着如出一辙的两间房门,才想起自己没问楚燎住在哪间。 自己的屋中布置还算齐全,平日里楚燎应是宿在那间。 越离被自己的粗心惹得无语凝噎,夜已深了,除了不歇的雨,看上去倒是一派升平。 他鞋面和衣摆都沾了雨意,心有不甘,也不好扰人清梦,只得徒劳而归。 回到屋中打理片刻,他吹灭烛火,脱靴侧躺在床。 轰隆雷声从天边赶至,天崩地裂地擂个不停。 楚燎小时候最怕打雷,只要听到点风吹草动,便自觉抱了枕被挪到他身边。 开始时还有几分不甘示弱的羞恼,后面便理直气壮地鸠占鹊巢,越离不问,他也不会再心虚地开口掩饰了。 “以前是我少不经事……这才误认了那些忐忑心迹。” 果然是误认吗? 越离一时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轰——” 又一声暴烈巨响,借着啸啸雨声,掩去了其他响动。 电闪雷鸣间,房门被轻车熟路地推开,越离毫无所觉,侧身向内,没看到白光中现形的黑影。 困意顾不得凶猛雷声,他的眼皮越来越重,末了,挤出几缕解脱般的呓语。 “罢了……” “怎样都好……” “除了他,也没有想过别人了。” 他在习以为常的风雨中睡去。 那湿漉漉的黑影曳地而来,凑至席边,拢在他的薄被上,沉寂着。 第103章 黑影收回渴求已久的手,颓然坐在地上,背靠床沿。 漫长无边的黑夜里,他才是这具躯体的主人。但那人实在可恶,每夜都命那大傻子把他紧紧捆住,不准他胡来,也不准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这么醒着,还不如死了。 他是楚燎,他也是楚燎,可他们又是不同的。 那人比他沉稳有度,比他进退得宜,比他巧言令色……谁会想要一个任性妄为的累赘? 就连先生也与他相谈甚欢,不是吗? 谁也不知道,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不得天光。 唇角被咬破,他在锈味里尝到深深的厌弃。 他不该存在的。 “世鸣……” 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慢半拍地回过身。 半梦半醒的越离以为还在楚院,轻车熟路掸去他下颌上结成串的泪珠,拍了拍自己身边,“怕就快上来,别着凉了。” 楚燎从没顶的委屈里探出头,没轻没重地撕去湿透的外衫,翻身侧躺上去。 这张床越离睡着还算宽敞,再加一堵人墙就有些勉强了。他只好往墙边缩了缩,给楚燎腾出位置。 楚燎屈膝枕臂,一只手没着没落地拢在越离发间。 “你怎么才来?”楚燎嗅到他身上的松木气息,被遗弃的恐惧和绝望再也无处安放,决堤喷涌而出。 他啜泣着质问:“越离……我好想你,我把你想了一遍又一遍,天也不亮,你也不来,越离,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越离在熟悉的语气里微微睁眼,伸手绕到他身后顺了顺他的后心,然后把掌心贴在他冰凉的后颈皮上,困倦地哑声道:“公子,不跟我置气了?” 楚燎没想到他还恶人先告状,把脸贴得更近,“我讨你欢心都来不及,何时跟你置气过?” 白日里楚燎处处兄友弟恭师生相敬,这样的言语半分都未有过。 就算是以前,也不曾如此直白。 越离撩开眼皮,在黑暗中与他呼吸相闻。 “世鸣?” 他已习惯在夜中视物,在黑白相间的雨夜中将越离的懵懂神情看得五六分真切。 楚燎喉头微动,“嗯”了一声。 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那寸许的隔阂,非生即死地倾身盖过,连同聒噪非议的天地一同隔绝在外,只一心一意辗转着他的春/光。 越离的困意再也无法粉饰太平,他片刻不得喘息,颈间凸起的肉疤被摩挲至发烫,一只手被扣在颊边,一只手聊胜于无地在床外扑腾着。 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越离一边被他无师自通的搅缠浸得昏昏沉沉,一边在他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心急如焚。 好容易歪出半边脸,他连忙惊叫道:“世鸣!让我看看你!” 楚燎被他惊惶的语气吓住,铁钳似的臂膀松开,越离踩着一只靴子单腿蹦开,摸出火石点燃灯烛一气呵成。 他顾不上面红耳赤,一只腿跪在床上挨过身去,神情紧张地打量着楚燎映着火光的瞳孔。 楚燎满心满眼只有他肩上落发唇眸莹润的情态,不敢惊扰地轻声问他:“怎么了?可有不妥?” 声音因紧绷而走了调,令人啼笑皆非。 越离没空笑他,没照见他的裂瞳,一颗心总算落进肚中。 “无事,是我大惊小怪了。” 楚燎痴痴地仰目看他,扶在他腰侧偏头追去,被他端着烛台躲开。 提心吊胆的事并未发生,越离后知后觉抿了抿唇,恨不能倒头就睡。 仁义礼智信和礼义廉耻不间歇地围着他打转。 楚燎观他神色戚戚,苦笑一声,“我夜深来此逼你就范,错全在我一人,越离,你别怕。” 越离先是一愣,然后气急。 他抓住楚燎欲离去的手腕,疾言厉色:“我若有半分不愿,何苦前前后后纠结试探于你?你那般搪塞我,我还以为你当真放下,也打算陪着你不作数了。” 乍见楚燎时,他闷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可楚燎光风霁月得令人发指,左一句了悟右一句错认,倒将他满腹心事衬得不合时宜。 现在他话匣一开,忍无可忍地旧事重提,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口口声声此情难弃,但你殿上之举可有将我放在心上?我教你谋生要你惜命,纵然我漏职失责,也不曾剖心亡命,到头来你弃我于不顾,满心决绝之时,你可有念过我的半分好?” 他气得话音撕裂,楚燎的血在他的白衣上染出深沉艳色,他既要人前做人,又要梦中破魇,还要惊忧着楚燎的状况。 他忙得分身乏术,甘之如饴。 他想,无论楚燎要面对一个怎样的归途,他都愿意尽力护上几分。 难道他想要的只是一句“错在他身”? 楚燎被他的眼泪砸得心中闷痛,又被他一席话骂得喜不自胜,整个人不上不下地吊着,只好先捡了要紧的解释。 “殿上之举确实是下下策,但我心中有数,不会做过,”他的道理低声下气起来:“我若是告知于你,你必定要为我另觅他路,可这是最快最有用的苦肉计,只稍稍苦我一人,我们都能谋些余地……对不住,吓着你了,我下次不敢了。” 他惯会撒娇弄痴,深谙越离嘴软心也软的性子,又找补了几句,试探着伸出手替他拭泪。 越离瞪着他,未曾躲开。 原来这人不摆师长的架子,竟是这般模样…… 楚燎来时有多绝望,现下就有多欢喜。 四面漏风的心口塞满了温软的棉絮,胀得他眼眶发酸。 “至于我的心意,白日里说的都不作数……我心系于你何止一朝一夕,岂能被一言蔽之?” 越离垂目似闭,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本只想警告楚燎下不为例,谁知还动了真气…… “别生气了,好不好?” 楚燎得寸进尺吻上他的泪痕,觉出他的不自在,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烛台,灭了光亮放在床头。 黑暗中,他绷紧的脊背在楚燎的安抚下渐渐放松。 楚燎如愿以偿地抱了满怀,离宫后第一次在破晓前神思属定,恬然睡去。 作者有话说: 突破三十万大关!!!等我回头看看这个剧情对不对劲。。。。[托腮] 第83章 邪祟 屠兴送完人回来,蹲在楚燎身边与他一起收拾碎裂的门板,那把铁锁完完整整地摔在一边。 “先生离去时似是不大高兴,我还是头一次见先生那模样,你与先生吵架了?” 楚燎面色冷淡地将大块木板扔到板车上,“没有,我与他能吵什么。” 屠兴想想也是,叽里咕噜地推着板车走了。 楚燎摩挲着指尖被划破的刀口,蹲在没有了门的房屋前,不敢细想昨夜发生了什么。 晨起他一睁眼,身上不仅没多出伤口,反而暖和熨帖得不似人间。 他勉强保持镇静,凝目于怀中人。 不知看了多久,他几乎是狼狈地滚下床去,胡乱把满地的破衣烂衫抱在臂弯,套了靴子就往外逃。 定是这浑小子没关住,夜里趁人之危来了!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等越离整好仪容出来,他已面色如常煮好了早膳。 用膳时话里话外都在为昨夜的无心之失找补,那只是夜黑风高一时糊涂,希冀他不要为此动气。 越离狠狠动了气,险些把筷子扔他脸上。 他平静安详地生受了。 越离气得更狠,当即提脚就走,不再管他要死还是要活。 楚燎又深又重地叹了口气。 他该怎么做……才能和那人回到从前? 他头疼地捂住脑袋,不住责怪自己掉以轻心,令那孟浪之徒跑了出来。 若这具身体只是他一个人的,怎会惹出如此棘手的事端? 他心下发了狠,试着泯灭另一个自己。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楚燎,这个楚燎只能是他,而不是一个只会犯错的废物。 耳边又响起歇斯底里的痛呼,他摁住太阳穴,任眼皮下的眼球突突跳动。 山中的时间流淌得慢极,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他呼出一口浊气,嘴角挂着淡淡讥笑,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昨夜一场暴雨下得山路泥泞,不知阿兄的返途可顺利? 越离扶着车壁跳下马车,马夫找来两块石头垫在轮前。 “嘿咻”一声猛一推车,陷入泥地里的车轮滚出软烂凹地。 “上车吧,先生,这路实在不好走。” 越离再度登上马车,道了句“有劳”。 楚燎一早起来把他气得不轻,句句都明知故犯往他心窝上戳,神情无辜得像是不知昨夜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倒显得他不知进退步步紧逼…… “昨夜……先生可有听到什么动静?”马夫响起混在雷声中的爆响,心有余悸地问他。 越离的满腔怒火被截断,心虚起来:“昨夜雷雨大作,我睡得早,倒没听到什么。” 第104章 “这样也好,”马夫把周遭密密麻麻的松林看了个遍,压低声音:“昨夜小人似是听到有什么东西闯入院中,小人幼时便常听老人们说山中住了许多妖魔鬼怪,那暴雨下得也有几分稀奇……” “传说有些鬼怪会附在人身上,令人昼夜颠倒不分,恍若变了一个人……” 路途漫长,马夫忍不住将记忆中的往事拿出来消遣消遣,唏嘘道:“公子住在这深山之中,虽说年轻力壮,但到底涉世未深,抵不住鬼怪的诱惑,先生别怪小人多嘴,小人是看公子那间院门前什么都没有,按老人们的说法,住在人迹罕至的山中之地,门上最好以朱砂画符,两边再挂上蒲艾,还可将牛骨鹿骨捣碎了洒在门前,这样第二日就能知晓夜间是否有鬼怪造访……” 越离不禁在他的话音里想起屠兴之语,再将楚燎昼间夜后的情状比对起来,心惊得手脚发凉起来。 楚燎为何入夜后要命屠兴将他捆起?他在害怕什么? 自己明知他有顽疾在身,见他判若两人,竟是先疑后怒…… 他拂袖而去,楚燎又该如何自处? 路程已赶出过半,再回头只会耽误时辰。 越离两手交握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掐捏着,目光游移道:“如此说来,你可有见过昼夜不同之人?” 马夫乐得有人跟他搭话,闻言来了劲头,鞭着马屁股喝道:“有啊!小人有个远房表亲,不在郢都,住在寅城之野,他家中老三就是这样……不过那算不上昼夜不同,小人去瞧过一次,他坐在自己屋里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怒又叫,一会儿又安安静静啥也不说,得时不时有人去看上一眼,不然就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末了叹息道:“本来好好的一个人,进山打猎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腿上碗大个疤,回来后就成那样了,我看啊,八成是中邪了,被山里的东西魇住了,哎。” 中邪? 越离暗自摇头,楚燎虽神色言辞昼夜里判若两人,但细究之下并无不妥,不过一个更稳重些,一个更跳脱些……所以他并未怀疑过什么,在他看来,那都是楚燎。 具体如何,还有待商榷。 再等等,他很快就能把楚燎接回身边,给他一点时间…… “有劳谏尹大人跑一趟,令尹他一早便外出了。” 越离神色古怪,须臾又恢复如常:“怪我,没有提前提拜帖,那在下便不叨扰了。” 他与萧济府上的管家一团和气地作别,回到车上,往自家府上驶去。 以萧济的身份,需要外出拜访的人还真没几个。 楚燎看着出现在院门外的萧济,和越离的想法如出一辙——令尹大人,真是太心急了。 萧济不知山中气候与郢都竟能大相径庭,连声打了两个喷嚏,在家丁的搀扶下摸进院门。 楚燎状似惊讶,丢掉手中鱼竿在身上揩了揩,手足无措地迎上前。 “令尹大人……怎会来此?” 萧济对他受宠若惊的神情很是赞许,揉着鼻头命家丁把带来的礼盒放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君臣礼:“老臣面见公子,拖到如今才来看望公子,公子莫怪。” “大人何出此言,”楚燎着急忙慌地扶起他,面有愧色:“我一介罪臣之身,令尹乃我楚朝肱骨,怎敢劳您记挂。” 楚燎左顾右盼了片刻,院中竟无一人可使唤,曾经前呼后拥的得宠公子沦落到这般地步,心中想必比旁人更有一番滋味。 萧济要的就是他这份怅然若失,手一挥命令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给公子倒杯茶来!” 带来的家丁也是个机灵人,忙不迭跑前跑后,在他不熟的院里摸出了茶杯茶壶,给坐在院中石桌前的两人满上。 楚燎垂下眼皮,满脸复杂地啜了口茶。 说是茶水,实则茶是茶水是水,这茶粗得厉害,渣滓沉在底部半点不与水打交道,得使劲才能抿出一点茶味来。 萧济睨了眼那豁口的茶杯和里面的沉垢,半点没有要伸手的意思。 楚燎不知在想什么,他也不急,不动声色地环视着这破落之地。 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令尹大人也看到了,如今在下被流放至此,实在没什么好置喙的地方……”楚燎把茶杯磕在石桌上,恹恹道:“大人请回吧。” 萧济此前不算了解楚燎,早年萧瑜跟楚燎的来往倒还算繁密,那时楚燎才多大,活脱脱一个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混世魔王。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萧济不信他从魏国回来能有多大改变,那日的宫宴铁证如山,纨绔终究只是纨绔。 比起机心深沉的楚覃,萧济对白纸一样的楚燎满意得不行,只需稍加打磨…… “公子这是灰心丧气了?”他老神在在地问。 楚燎瞥他一眼,自嘲一笑:“我殿上之举本就不妥,若不是我一时得意忘形,怎会惹得王兄大怒,母后远走?沦落至此,只能说是我咎由自取,得亏王兄放我一条生路,否则……” 他不忍再说,对自己黯淡的命运充满了惆怅。 萧济毕竟在官场沉浮多年,深知人心难防,却也易测。为防节外生枝,他故作不解,“公子家事老臣不便多言,只是那越先生与公子一同离楚一同归国,虽说君臣之位不可僭越,但在老臣看来,越先生实在是个忠心的厚道人……公子莫怪老臣多嘴,身边有如此忠臣,理当物尽其用才是,公子一时负气,将人赶走了……哎。” “此言差矣!”楚燎怒而拍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疾言厉色:“那越离分明是受楚覃指使,来我身边监视于我,若不是他与楚覃暗通曲款,我怎会……” 他像是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噌地站起身来,神色焦急地捂住额头,“令尹请回吧,那些话不过是随口胡说罢了,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我、我还有事,便不招待了。” 说完他慌不择路地拔腿要跑,被萧济一句话钉在原地。 “楚覃将你算计至此,你难道就甘心守着王陵了此残生?” 楚燎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嘴唇颤动,“你……你说什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萧济确认了他心中有气,深知此子可教,利索地扒了这身臣子服,趋前两步道:“公子,老臣也就不与你卖关子了,先王在世时常与老臣提起公子,话里话外都有将王位传于公子之意,可惜楚覃狼子野心铁血手腕,先王防不胜防,这才沦为楚覃的刀下亡魂……” 楚燎震惊地看着他,连连后退,“不,闭嘴……” 萧济心中暗唾,这软柿子好捏,但看着也来气。 他面上一派诚恳,步步紧逼滔滔不绝:“那王位本该是公子的,楚覃忌惮于你,这才胡乱给你安了个错处打发到深山老林之中,好令你无法染指他的江山……先王之言如雷贯耳,老臣尸位素餐,实在不忍我大楚落到一个弑父杀兄的恶徒手中,公子在先王与先王后的膝下教养,后来又远赴他国吃够了苦头,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回国后竟是这般下场,老臣实在……于心不忍。” 说完他当真以袖拭面,仿佛那弑父杀兄的恶徒不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若不是楚燎知晓内情,当真以为他是什么前朝遗忠。 “父王……我有愧父王的惦念。”楚燎心下毫无波澜,面上涕泗横流,与萧济泪眼相看,真真一对苦命君臣。 萧济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臂,“公子莫要自责,你年纪太轻,身边又有虎狼环伺,先王在天有灵,会明白公子的难处。” 他话锋一转,总算开门见山:“老臣得先王爱重,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扶公子上位争得大业,好偿还先王的栽培之恩。” 楚燎泪眼盈盈,动情道:“萧伯父……世鸣,实在无以为报。” “好孩子,”萧济生受了他这一声“伯父”,自觉能对他指手画脚了,“公子莫怕,老臣在朝中惨淡经营,这些年也不算颗粒无收,公子只需听老臣的苦口良言,定能脱离苦海,来日或能登临大宝,公子别忘了老臣的苦劳就行。” 楚燎破涕为笑,恭顺地扶他坐下。 “萧伯父今日之恩如同再造,来日有世鸣一分荣华,自当有伯父一分富贵。” 两人将彼此都哄得通体舒畅,萧济又叮嘱了几句,拍打着身上的蚊虫跳着脚回去了。 石桌上,倒给萧济的茶水始终没动,水面上还漂浮着几只蚊尸。 楚燎将那杯水泼掉,重新拎着鱼竿和竹篓出门去了。 回来后屠兴告诉他后山的几名守卫被掉包了,萧济果然是有备而来。 楚燎画了一份图样递给屠兴,屠兴揣入怀中摩拳擦掌,“得嘞,我这就连夜赶路交给先生。” “不,”楚燎将碎瓷片上的墨迹晕开,“送去王宫,交给大王。” 第84章 使齐 与楚燎密信同时抵达王宫的,还有越国与齐燕赵的另外一桩密谋。 第105章 楚覃依越离那晚的“谏言”放宽了对越谍的阻拦,并紧随其后,探看他们的踪迹。 自吴国被楚灭国后,越国唇亡齿寒,在楚国的鲸吞蚕食下步步紧退,退到如今,终于狗急跳墙。 越王给五国之王俱递去会盟之信,魏国才得楚国相助,自然按下不表,韩王由楚王一手扶持,亦是不便表态。 如此一来,与楚国结下新仇的赵国首当其冲,说服了老燕王与隔岸观火的齐王,与越王将会盟之地定在齐国高唐,十二日后会面相谈…… 楚覃落掌于案,心下斟酌着前去搅弄风云的人选。 不多时,越离领命入宫拜见。 “微臣叩见大王。” 楚覃垂眼看他,不咸不淡道:“嗯,爱卿坐下说话吧,世鸣如何了?” 越离回府后一面应付着府上的耳目,一面又着冯崛打听楚燎的病状。言及此,他的眉头不自觉拢起,语调忧愁,隐去楚燎判若两人的情况,只说他头疾发作疼痛难当,得见一次,心中实在不忍。 他谈吐言辞本就是个中高手,不动声色又替楚燎描了些母离兄散的歉意,端了十足的弱势,听得楚覃心中闷痛,殿上之景犹然在目…… “寡人过个两日便带上大巫前去为他驱魔,世鸣底子好,很快便能好起来。” 越离听了这话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连声谢道:“大王思虑周全,微臣自愧弗如,臣自请与大王前去……” “不必,”楚覃打断他的话音,身边的内侍将帛书捧到他面前,“越王图谋不轨,寡人欲派你前去,搅乱这潭水。” 楚覃将朝上身边之人一一忖度来去,可用之人算不得稳妥,稳妥之人又无法全然托信……思来想去,竟然只有一个被他半途而废的越离。 虽然在魏国的最后两年,越离的谍报时有时无,但他的能力毋庸置疑,魏国的线报至今仍在沿用。 至于越离的忠心……能为了世鸣冒着杀头的风险与他正面对峙,可见其心确乎在“楚”。 “待世鸣养好身子,寡人会将他安入军中,为你压阵,你不必担忧。” 越离听出他的醉翁之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状似深思。 片刻后,他拱手谢罪:“禀大王,此番重任,臣不可贸领。” 楚覃没觉得自己在与他商量,疑惑地“哦”了一声,不轻不重道:“寡人直命于你,竟还有‘贸领’一说?怪哉怪哉。” 越离屈膝而跪,恳切道:“大王息怒,非臣拒命,实乃无能。此番前去非同小可,楚越之战我楚本稳操胜券,若此行不成,四国之兵围楚而来,后果不堪设想!” “微臣虽有薄名,但在楚之威远不如列位功臣,臣无甚可重,唯恐列国唯人论心,以为大王轻敌少视。” “再有,”他语气微妙地停顿须臾,声气稍虚:“臣在宫中人微言轻,使者在外,难免相机行事……臣心昭昭,亦挡不住流言四起,乱我军心,除了大王和公子,微臣也实在无枝可依。” 他的忧虑并非无中生有,句句在理,令独断专行的楚覃也不免犹疑起来。 任人唯贤,也要贤得八面玲珑,才能入贵人的眼。 “依你看……寡人有何人可任?” 越离默然半晌,道出了楚覃不愿深思之人:“左尹大人可任此职。” 宫中的一切尽收在他眼皮底下,毕程……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 除了自己,他还有别的枝头可依吗? 楚覃冷不丁开口:“先生可有怨我弃你于不顾?” 越离心口一跳,这句话,他以为永远都听不到了。 年少青涩时他已养出满腹心机,唯独那一点真心不敢轻弃,凝目于座上之人,偶尔也生出些许妄念。 他怨过。 “大王身居高位,不敢轻信,乃是我楚之福,臣护主不力,怎敢轻怨?” 他轻飘飘地揭过。 “好,”楚覃神色莫测地靠回椅背,抬了抬手指,“你且回去吧,出使一事,寡人自会定夺。” 越离谢恩起身。 离去前,他顿足回首,生平第二次唤了他的字。 “钟玄,时过境迁,你我都不在当年。” “世间好物不牢,横生嫌隙非我所愿,你在我心中,依旧是大楚不二的明主。” 楚覃看着他的眼睛,他们都褪了当年非生即死的孤绝,无形中受了命运的恩与罪,无法在彼此的眼中看清自己的轮廓。 但只要他还是君,他还愿臣,那便足够了。 楚覃身不由己地扶桌而立,喉头艰涩道:“嗯……先生慢去。” 越离抿唇一笑,走出了他的视线。 // 夜风轻漾,房中明烛朗照。 冯崛猛灌一口茶水,目光始终不离棋盘,挥了挥手耍赖道:“不算不算,刚才那一子我眼花了!” 越离手腕撑在棋盘边,把玩着指间黑子无奈笑道:“你这都悔棋几次了?” “先生就让让我嘛,”他利索地悔了棋,咬着指甲盖落子,“我只小时候学过几招,不像先生久谙棋道。” 越离追杀而去,他哀呼一声,到处寻破口。 “我的棋艺全是故友所授,少时不曾学过,”他再杀一子,在满盘皆输的哀叹里浅笑道:“他是齐人,我此番往齐,也可探看一番他的故国。” 输家收棋,冯崛捻着棋子怔然道:“往齐?先生不是拒了吗?” 越离眯起眼啜了口茶,摇头笑道:“此番出使,我非去不可。” 他笃定得仿佛那些凿凿之言并不出自他口。 “那为何又要拒绝?” “自然是为了祸水东引。” 冯崛见他笑得恬然,啧啧有声但不再问。 他与越离朝夕相处这些时日,大致摸清了这人的路数,一般他笑成这样,多半是有人要遭殃了。 “可能猜到是何人?”他不问,越离反倒抽查起来。 冯崛想也不想道:“是毕程那个没眼力见的呗。” 毕程在大王“流放”楚燎的消息传出后马不停蹄地入了宫,越离看在眼里,未置一词。 他再次落子,应声道:“他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只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有他在一日,世鸣的处境便棘手一分。” 毕程不会容忍有人威胁楚覃的地位,正如他不会容忍有人想除掉楚燎。 “那要是大王真将他派去了怎么办?” 越离眼疾手快堵死他自以为隐蔽的后路,悍然收局,“大王首选于我,不过自认抓住了我的软肋,而毕程除了一颗真心,没有软肋。” “真心最经不起推敲,大王生性多疑,不会容忍一个徒有真心之人前去应急。” 他当初因何废弃自己,今日就会因何废弃毕程。 人心易变,人却没那么轻易。 冯崛大喊着“不来了不来了”,连输五局,他还要脸呢! 他心服口服地蹲在凳上收棋,感叹道:“幸好我与先生是一边儿的。” 若不是有魏国那些风雪庇佑的时日,他未必敢在越离身边当臂膀。 “那我准备准备,差不多今明两天任命就会到了。”不下棋的冯崛还是很稳健地安排道。 越离沉吟少许,抬头看他,“石之,我有要事托付于你。” 夜月西沉,晨曦初绽。 沄和津正在井边打水互相梳头,府外便有声势浩大的车马造访。 不出越离所料,楚覃派人前来命他为国使齐,阻拦四国联盟,事关重大,即刻启程。 同时,越离的身份不再是谏朝尹,而是一跃成为与毕程平起平坐的掌风亭。 此官位乃是首创,可见荣宠,主司外交与谏政,楚覃为了给他造势,出人意料地将没落多时的越家抬了起来,连尸骨已寒的越无烽也追封为护国神义大将军…… 当真是有些杀人诛心了。 越离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稍稍惊讶便再无波澜。 远在无锡的越家自然是求之不得,赋闲在家的长子重又启用,不日赶往朝中赴任。 前来传话的内侍走到越离身边,与他耳语道:“大王让先生放心出使,只要他在大楚一日,便不会让谗言污了先生的贤名。” 这就是保证不会在背后搞猜忌的意思了。 越离面上诚惶诚恐地接过使节令,稍作休整,府中只带了沄、津二人,领着早已备好的礼箱货车,即刻东往齐国而去。 消息一经传开,萧济确认了一下自己送到越离府上的开府礼足够厚重,便不再问过。 朝中各人在风声中检视可有与越离交恶之处,不曾送上薄礼的暗自捏了把汗,结果就是越离走后,府中依旧往来奔忙,清点着又一轮的礼单。 毕程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杯壁上滚水的烫意钻皮浸肉,直入心胸。 他“砰”地砸碎茶杯,“烫成这样,怎么不把本官扔进汤锅直接煮了?!” 管家连忙呼喝倒茶的仆从,给他换了杯新茶。 第106章 外面跑来看门的侍卫,将一包布袋呈给毕程:“大人,刚才有一位戴着斗笠的女子送来,说是要大人亲启。” 毕程心烦意乱地接过那粗布包裹的小布袋,挥挥手遣退了一众大气不敢出的下人。 里面是一方帛书,和一颗小而精巧的玉石。 美玉,瑜也。 萧瑜不知是瞌睡了送枕头,还是落井了扔石头,总之,她再次抛出橄榄枝。 毕程攥着那张寥寥数语的帛书,两手撑在膝头,宛如一根浮木,苦苦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他挣动嘎吱作响的骨头,起身朝外走去。 “备车,我要去见贵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个鬼排版我努力了大家……大半夜在晋江做加减法真的会崩溃tat感谢阅读呀! 第85章 招魂 屈彦在府中收到楚覃密令时喜形于色,片刻后又安下心神,不紧不慢地更衣出门。 他尚未有自己的府邸,仍旧与屈氏一族住在一处,因得楚覃青眼,屈家也辟出了一方独院予他。 府中上下习惯了他一身戎装来往驱驰,他孤身一人,策马直出郢都往王陵寻去。 楚覃命他将楚燎引至穆凤山,大巫在山顶设下魂坛,为楚燎驱鬼招魂。 他不知一个人阔别已久,竟可与从前判若两人,只能在须臾光景觅得些许相似…… 从魏回楚的途中,他屡屡觉得楚燎熟悉得令人有几分陌生,举手投足没有了往常的随心所欲,稳则稳矣,却与他记忆中的公子大相径庭。 这些年,楚燎在他国之地,都是怎么过的? 怎会患上如此骇人的顽疾? 其中可有不为外人道的隐衷? 屈彦不敢妄言,只在心中默默想念那个会为他强出头的公子燎。 他循着楚覃叮嘱的路线没入林中,远远与被牛放的屠兴打了个照面。 屠兴戴着斗笠跟在甩来甩去的牛尾巴后,叼着草根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彼时屈彦对越离敌意不小,连带着看屠兴冯崛也不顺眼。 “哎,你怎么来了?”他拽过牛绳缓步走去。 屈彦见他一副放荡模样,想来楚燎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公子呢?” 屠兴歪过脑袋往身后指去,“在后山漂着呢。” “漂、漂什么……”屈彦摆摆手,开门见山道:“大王命我接公子去寻大巫,好治一治他的头疾,你给我指条明路吧。” 屠兴一听终于要给那祖宗治病了,一口呸掉草根折身就要领他去,“哎呀你们可算来了,我这两日每晚都怕得睡不着,他又不睡,整夜整夜坐在院中……” 他阔步走出一截,身后的老牛“哞”了一声,屠兴顿住步子一拍脑袋,“不成不成,这牛是我给山下的刘二伯借来的,我得把牛还回去,你就顺着这条道往前走,拐过两道弯就是一片芦苇,再走几步就能看到他了。” 屈彦低头看了看,树木掩映间根本看不出哪儿是道,不满地觑了他和老牛一眼:“你没事借人家牛做什么?” “就是没事所以借来遛遛啊,”屠兴跟他们热闹非凡的城里人没什么共同话题,“这儿除了山就是树,你们公子又不理人……算了他还是别搭理我,好歹有老牛陪我走走。” 听上去怪可怜见的……屈彦撇了撇嘴,朝他略一抱拳,不再耽搁抬腿就走。 走了两百来步,身后的吼声惊飞一片枝头,“左边!!” 屈彦“啧”了一声,踹了踹旁边的树往左走去。 他步子大脚程快,走出十来分钟,广阔湖面在水草与芦苇的簇拥下泛起水光,云影在水面游曳而去。 一道竹筏随风悠悠,远远看去与这湖光山色俨然一体,定睛一看,竹筏上平摊着一个人影,不是楚燎又是谁? ……果真是漂着呢。 屈彦小心地踩过岸边泥地,防不胜防踩了一脚的青苔,打滑侧摔下去,又沾了满手的泥。 等他终于狼狈地近身于岸,裤腿已经和山下农夫没什么两样。 “哎,”他出师不利地叹了口气,拢起手掌朝远处喊:“公子——快回来——” “公子——” “我是屈彦啊——” 那竹筏没有半点动静,与世隔绝般悠游自在。 屈彦左右顾盼,拈起两颗小石子在手中抛了抛,瞄准那湖上绿影,“起!” 小石子在水面弹跳而去,落在安详阖目的楚燎头顶三寸。 又是一阵水波声。 这一次没放过他,“啪”一声正中太阳穴。 楚燎额角青筋蹦起,屈膝坐起身来朝岸边吼去:“屈子朔!!” 屈彦跳起身来向他挥手,“公子,快回来,我有要事相告——” 楚燎叹了口气,执起竹竿往这边的岸头一撑,竹筏慢慢悠悠地往屈彦那头漂去,看得屈彦恨不能急中生智,拿绳索一套把他拖上岸来。 郢都里每日都有不一样的潮头,暗流纷争不清,本以为楚燎被贬出宫是不得已之举,他倒还真有模有样地避起世来了! 湖风吹得屈彦满头大汗,等那竹筏赏脸地靠岸过来,已过了三漏之时。 他拽着慢条斯理的楚燎拔腿就跑,“快走吧公子,大王命我把你带到穆凤山去,咱还有路要赶呢!” 楚燎任他火烧屁股地拖着,环视一圈没见其他的身影,“只有你一人来?” 屈彦脚步微顿,回过味来,眼神微妙地在他身上打转:“你家那位先生官迁掌风亭,为国出使往齐国去了……公子,你那般……殿上举动,实则是为了护他吧?” 若越离与被贬离都的公子过度牵连,那楚覃的封赏便说不通了,谁又敢冒着大不韪上门送礼贺喜呢? 楚燎对他的措辞很满意,嗔怪地瞥他一眼,“知道还问?” “……你头疾是不是好多了?” 楚燎越过他领路前去,意味深长:“那要看王兄怎么想了。” 屈彦盯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儿时楚燎最是敬爱他的王兄,如今也到了这个地步,他旁观而论,除了唏嘘,无可指摘。 越过屈彦的瞬间,楚燎的神色顷刻落下,嘴角的肌肉提得有些僵硬,他的眸中黑沉沉的,在透亮的天光下也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 自打阿兄那次来过后,不知夜里与楚世鸣说了什么,楚世鸣一扫颓丧消极,竟敢与他争执起来。 那傻子不会以为他撒娇弄宠几时,阿兄就会与他心心相印了吧? 不是,越离愿意的,他还与我大吵一番,斥责你白日对他冷淡。 荒唐!若非我及时止损,你怎可趁人之危? 我没有!分明是越离亲口对我说的,不过你这般不讨喜,他肯定不会对你说! 当真可笑! “公子?公子!” 楚燎悚然回神,屈彦一脸古怪地拿眼看他,跑马风大,他不确定道:“你方才可是在与我说话?” “无事,呛了两口风罢了。”他连忙翻身下马,不知可有变幻神色被屈彦瞧去,也不便多问,暗自恼恨着往山中奔去。 穆凤山是距离郢都最近的性灵之地,两百年前楚穆王来此地巡狩,途遇一只身长八尺有余的青鸟。 此鸟朱喙黄冠,通身青羽由浅至深,声若钟石,振翅一啸百鸟景从,美丽的尾羽划过半空,只给攫魂慑魄的楚穆王留下一根羽毛。 此时放晴的天色已敛起盛阳,山中湿气蒸腾,楚燎却无端发起冷来。 及至半山腰,停靠在此的马匹与车辆拢在一边,守着一队黑甲卫。 卫队长沐杞走来,目光略略落在楚燎身上,稍纵即逝,对他们行军礼道:“王上与大巫已往山顶天台去了,属下这就着人送公子过去。” 他转身招手,一名甲士趋步而来,引他们直往天台而去。 楚覃与守在天台的甲士通身玄色,除了在坛中焚烧香草的大巫披青戴绿,其他人非黑即白,在楚覃的授意下一黑到底。 天台上有一方巨石,巨石上雕刻着天干地支十二星宿的星图,巧夺天工,与天象别无二致。 今晨山雨将星图浸染,凹下的星位里仍盛着周天之气,清亮雨滴在纵横回圜的连线里周而复始,润泽有声,生生不息。 楚燎一身农人打扮,灰扑扑的葛衣在一派肃然里格格不入,偏生他扬起笑毫不在意地朝楚覃疾步而来。 “王兄!” 楚覃松开背在身后攥紧的手掌,得他一声千帆过尽的“王兄”,来时的疑虑尽数消散。 “世鸣,”他把楚燎揽进怀中,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王兄愧对你。” 楚燎拍拍他的后背,“都过去了,王兄,有劳王兄为我的头疾费心。” “对了,”楚覃拉着他跨过香草围出的魂仪,走到大巫身边,“这是大陵巫,大陵巫有侍鬼奉神之能,是我大楚无二的瑰宝。” 大陵巫一双眼似阖非阖,额头较常人凸出寸许,将其下的一双眼睛掩映得更加深不可测,鼻尖微勾,双唇薄如蝉翼,乍看像是抿唇一般。 第107章 祂的皮肤仿佛朽而不腐的树皮,为祂嶙峋的面部横增怖色,分不出性别也看不出年龄,直消看上一眼,便令人心中陡生敬畏与不快。 难怪历代能通天晓地的大巫都索隐避居…… 祂头顶雕刻的木冠似是某种上古异兽,楚燎压根不曾见过,也不敢再看第二眼,忙单膝跪下拱手道:“俗子楚燎见过大陵巫,此番叨扰不胜汗颜,但求大陵巫为我驱魔散邪。” 楚穆王再往上的一两百年间,楚巫与楚王仍是可同日而语的地位,随着历代楚王越发旺盛的野心,楚巫逐渐沦为王权的附庸,如今豢养在王宫中的巫已算不得大巫,而是改头换面的巫官。 楚覃一路派人将大陵巫“请”来,祂自是不悦,楚燎的言行举止比楚王真诚恭敬得多,祂稍一颔首,算作答过。 “大巫,何时开坛设幡?”楚覃躬身问道。 大陵巫盘腿坐在燃起草木的火堆旁,探手捞出之前丢进去的龟甲。 龟甲上的裂纹常人难以辨认,祂一眼扫过,竟有须臾凝滞,偏头盯过楚燎,直把楚燎看得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方用苍老而低回的声音宣布:“还有一个时辰,在阴阳交界之际……就在这儿等。” 祂的视线并未从楚燎脸上撤开。 阴阳交界之际……楚燎捏住颤抖的手指,偏头避开祂的目光站起身来。 他立在星图中央极目眺去,金乌西沉,将大片浓云镶出夺目金边,林海浩荡,偶有轻浅人烟,渺若沧海一粟。 这偌大世间,能容得下两个楚燎吗? 如果注定只能择其一,他又凭什么是该消失的那个? 他才是众人期盼的楚燎,他才是楚世鸣千方百计想要淬炼出的公子燎,他才是……能为越离遮风挡雨的那个人。 他理应是众望所归。 过去的,就让他消失好了。 屈彦站在坛外,盘腿坐在星图中的楚燎在夕光残照里,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寂寥。 只要他的头疾好了,就能恢复成以前的性情吗? 楚覃负手走下天台,对大巫的冷言冷语有些不满,眼看开坛在即,他按下没有发作。 屈彦愣怔的目光从楚燎身上落到楚覃的神色间,那副风雨欲来的阴沉模样,他见过不只一次,甚至在楚燎眉目间见过如出一辙的…… 他如遭雷击,种种画面浮现眼前—— 楚燎弯弓搭箭欲射杀那名叫魏闾的落魄将领时,他撞破水鬼般的楚燎夜半欲刺杀熟睡的越离时,以及回楚后他神色变幻间流露出的森冷肃杀…… 稳重的杀意与沉潜的阴冷,都是楚覃无法伪饰的底色。 而他竟在楚燎身上见到了,无怪乎他觉得今非昔比判若两人…… 尚未长成的楚燎曾数次说过,要成为楚覃这般横扫一方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可是举国上下只有一个楚覃。 也只有一个楚燎。 一个人要如何真正成为另一个人?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后知后觉的楚燎将先知先觉的自我推入冰湖,谁知那人竟僵而不死? 在屈彦复杂的目光里,最后一缕余晖从楚燎的肩头宕去,没入八荒之外的山冈。 大陵巫早已着人将烧成灰的兰芳杜衡围着天台洒下,不知祂往香灰里掺了什么,风过扬尘,半点不扰香灰。 天光没了火源,雾杳杳地暗下夜幕,天台上幽暗丛生。 举着火把的甲士远远围在天台之外,一碗腐苦气重极的汤药端上,所过之处连楚覃也变了脸色,伸手挥了挥鼻尖。 楚燎面不改色将汤药喝下,堪堪一抬头,尖利的指尖便扎入他眉心。 血色顺着他眉心滑下,从鼻梁逸至峰尖,轻巧摔入他身下的星宿。 大陵巫将身上鸟羽制成的长袍摘下,拢在暗自忧心的楚燎肩头。 他决不能……决不能让楚覃发现。 “卅!” 楚燎在大陵巫的尖啸下悚然一惊,心神稍散。 远处投林的倦鸟被惊飞,扑棱棱朝此处振翅而来,山风乍起。 “巫——” 大陵巫身形似鸟,喉中音变,撤步面朝东方——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归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南方——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来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西方—— “流沙千里,五谷不生!归兮!” 祂撤步回身,面朝北方——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来兮!” 两只乌鸦一左一右落在楚燎肩头,他在大陵巫的回魂吟里失魂落魄,全然没发现。 楚人与中原不同,事鬼神而近之。楚人相信人有魂魄,魂主精神,轻清上扬,魄主形骸,重浊下沉,魂可招而魄难移。 山林里簌簌而动,传说招魂时群鬼护阵,山魈吟风,细看之下林中似有一双双碧目,在天昏地暗之际发出微弱荧光…… “来兮——” “归兮——” “归来!!!” 楚燎顷刻间像是从冰湖里被捞出来,浑身发抖,热汗淋漓。 各色鸟类围着天台旋飞,守卫的一干人等对此情此景无不惊叹,楚覃欲上前两步看看楚燎,洒落外圈的香灰猝然亮起! 火光憧憧将水色星图映亮,把大陵巫与楚燎隔绝于世。 大陵巫的弟子在天台之外摇响铃铛,惊飞了楚燎肩头的两只乌鸦。 转而压下更重的……两只手掌。 楚燎低低地痛吟起来,阴鸷与惊惶的面容交叠不止,他猛然被一双锲入魂灵的苍目钉住…… 祂睁开的双目中瞳孔雪白,神祗垂望,照出他黏连而撕裂的黑瞳。 祂问:“来者何人?” 他艰难回答:“楚……” 他的口型开合几次,都未能发出声音。 待他挣破那虚无的桎梏,胸中一股暖流逆上。 他喷出泄愤的一口血,尾音铿锵。 “楚……世鸣!” 第一缕月光洒落人间,山林中荧荧碧目潮水般褪去。 旋鸟入夜,魑魅尽散。 现出皑皑月色下的苍松翠叶。 作者有话说: 本栏目由屈大夫的《招魂》赞助播出~ 给看到这里一头雾水的朋友们解释一下,楚燎的情况在我的理解下是人格分裂,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下,潜意识显现为另一个极端人格,所以白燎看起来更符合世人对“成功人士”的定义,黑燎则在自我攻坚战里落于下风,被迫守夜,是他本我的那一部分真性情。 为了让大家看得明白点所以用了裂瞳的隐喻,史记上项羽也是“重瞳子”,但现代医学说是早期白内障……好吧,一点也不浪漫的科学() 第86章 御权 郢都之外,郢水上游,一位农人打扮的钓者戴斗笠披蓑衣,在还算凉爽的水边盘坐着。 风动水痕人静,倒也自有一番野趣。 “我说水门下怎么一条鱼也瞧不见,原来都给你钓了去。” 冯崛喘了口气,拎着领子跳上另一方水石,蹲在钓者身边:“你不热吗?” 钓者:“……” 冯崛抬手拢在额上,极目望去,此处河岸宽广,几只水鸟在不远处汲水觅食。 “我看这儿挺好,确实比郢都里清静多了,”冯崛连跑了几天腿,感叹道:“要换了我,也不愿上朝和一帮老不死的吵来吵去,宁愿来这儿喂鱼。” 钓者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斗笠下一张肃然的脸,唇角习惯性下撇,显出几分眼高于顶的矜傲。 冯崛惊讶道:“哎!你真的和我家先生说得一模一样!” 钓者:“……你家先生是何人?” “谏朝尹……哦不,现在是掌风亭了,我家先生姓越名离,想必大人不陌生吧?” 何止是不陌生?简直如雷贯耳! 在郢都的大小官员都忙着打探这位自有噱头的同僚时,百里竖不仅一点不凑热闹,甚至把越离递去的拜帖当灶引烧了。 他每日出城垂钓,上到楚王下到谏朝尹,他谁的面子都不卖,谁上门也见不着他。 “我没钓鱼。”百里竖冷冰冰道。 冯崛疑惑地“啊”了一声,茫然的目光逡巡片刻,落在他盛了水但空空如也的竹篓中,一拍脑袋,“嗷!” 百里竖横指一定,“都被它们叼走了。” 冯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几只水鸟正大快朵颐,鸟喙往水里一扎一个准,撑死嘴大的,饿死饵小的。 冯崛眼珠子骨碌一转,“大人,你稍候一会儿。” 语毕他在百里竖的惊声中抽出鱼竿疾步冲去,鱼线甩进水面时深时浅,漾开一道道波纹,破风声厉厉。 水鸟们惊惶抬头,不知手足舞蹈杀来个什么东西,扑棱着翅膀一阵鸟语飞走了。 冯崛甩着鱼竿把水鸟全吓飞了,险些还抽了百里竖一竿子…… “呼,这下清静了,”他拖着鱼线把鱼竿送回心有余悸的百里竖手中,“大人,没鸟敢跟你抢了,你这竹篓里肯定能满上!” 第108章 百里竖抖了一把蓄起的胡子,接过鱼竿,不确定地瞪他一眼:“你当真是越离的人?” 越离已经沦落至此,只能派这么个玩意来? 冯崛仰脸一笑,整张脸充满了得意洋洋的少年气,一抹鼻子牛气道:“正是,我乃先生门下最得他深传的左膀右臂,先生常夸我有慧心!” 百里竖与越离不过几面之缘,却历历在目。 “是吗?”他冷笑一声,哼道:“我猜他途经十人,有八人都得他一句‘慧心’。” 冯崛先是矢口否认,语调渐消,变得将信将疑起来。 这……倒还真像先生能干出来的事。 两人一起盯着平静的河面,风过留痕,鱼线始终深埋其下,不见鱼踪。 半晌,冯崛忍不住问:“不然我下去给你捞两条吧?” 百里竖胡子一抖,勉强道:“竖子,不可坏我道心。” 冯崛挠了挠脸:“可你也钓不上来啊。” 百里竖忍无可忍地摔掉鱼竿,手指险些戳他鼻子上,“那厮派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你早问不就得了?”冯崛白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方轻帛递去。 百里竖:“……” 素日都是他百里竖让人下不来台,今天居然让这嘴上没毛的臭小子崴了他一跟头……还是另一个嘴上没毛的指派来的! “哎!你轻点!”冯崛痛呼一声。 他咬着后槽牙抽过帛书,展卷一看,面色缓缓沉静下来。 冯崛盘腿坐下,等百里竖看了一遍又一遍。 河风吹乱他的鬓角,他对着河面沾水弄发,“先生说,这不仅是你的苦衷,亦是楚廷的苦处,他明你心意,敬佩你的高瞻远瞩,只是有些事急不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先生不希望大人为此遭受无妄之灾。” 百里竖抿唇不语,不由自主听着他口中那人的安抚之言。 越离将他算计而来,却也不曾食言,给了他应有的青眼和庇护,让他在这片楚地上施展抱负,有了一席之地。 为了这一席之地能长盛不衰,他呕心沥血,屡建良言屡献良策,丝毫不同流于堂上的蝇营狗苟。 他的野望不只在庙堂,更在天下与千秋。 他要“百里竖”之名,徜徉在今后每个士人的案头墨间! 因此他在楚覃登王后,上书要楚覃回收各县的商税,钱权不可分,一旦县公坐大,楚国的内乱不会比中原诸国更省心。 楚覃未必不明白,只是能排得上号的县公都与他有同袍之谊,他不能放下碗骂娘,何况霸主之日迫在眉睫…… 但若等到霸王之时再收权,卸磨杀驴,为时已晚,就不是再来一场引狼入室能轻易解决的规模了。 楚王有楚王的掣肘……百里竖甚至想过,如若不然,他就去当那只必死无疑的推手,至少能在万古之中,留下点虽败犹荣的促音。 他攥着手里的帛书,听冯崛不忧不愁地悠然道:“楚王狼子野心,大志汹汹,远的不一定能看到,但近的一定不会放过,咱们别梗着脖子跟他对着干,顺势而为,往他的痒处挠就行。” “……这也是越离说与你的?” 冯崛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嘟囔道:“先生说了一堆形啊势啊的,我记不住,反正就这个意思……我又不是楚燎,一句话还得问三遍,我比他聪明多了好吗?” 他想起楚燎围着先生打转的蠢样,自顾自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百里竖:“……” 冯崛啧啧有声地感叹完,拍了拍百里竖的肩头,“走,咱们回去吧,我还有别的事。” 百里竖抖掉他的手,谁跟你咱们! 冯崛看他又捡起鱼竿盘腿坐下了,好奇地凑过去,“你还钓啊?” 百里竖:“有始有终,怎可半途而废。” 冯崛:“可是你又钓不上……哎哟!哎!你这是作甚!住手——” 招人嫌的冯崛被鱼竿抽得龇牙咧嘴,高喊着“我还会再来的”,跳着脚跑远了。 // 楚燎睁开双眼,偏头在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宫室摆设间流连了一会儿,捂着胸口坐了起来。 侍女未近他身,一看到人醒了,连忙派人去告知大王。 他垂头坐在床边,试着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可他的记忆只延续到群鸟旋空,灰线火起,大陵巫问他…… 来者何人。 那之后他便没有半点记忆,甚至能觉察到那人前所未有的强硬——他竟想灭了他,一家独大。 可喜可悲的是,他们都不得其法,只能令人发笑地僵持不下。 楚燎转动僵硬的脖颈,起身活动筋骨,走到窗边眺望门前的老松。 不知使齐路上可还顺遂? 难为他回楚不过月余,又要四处奔波劳累,离去前还惹他生气…… 楚燎思接千里,一会儿懊恼一会儿丧气,乍一看到跟在楚覃身后的昼胥,心头一凛。 昼胥是赤羽军的统领,亦是楚覃身前的铁板,若非有紧要军情,昼胥不会轻易出现在宫中。 除了上一次楚燎回宫的宫宴,楚覃有意将他推到众人面前为今后铺路,这便是昼胥第二次入宫。 楚燎略一沉思,迎着整齐划一的恭迎声步去。 “王兄!”他朝楚覃身后望去,愣怔笑道:“昼统领,好久不见了。” 自打二人在殿上短兵相接后,昼胥对他的路数念念不忘,可碍于彼此的身份也不好再提。 当下再见,昼胥垂在身侧的拇指技痒地按住食指,一派镇定道:“劳公子记挂。” 楚覃面上笑意不减,如沐春风地揽着他往里屋去:“身子可有好些了?” “王兄料理国事本就分身乏术,我还……”他不知大陵巫会对楚覃说些什么,心下攥了把汗,诚惶诚恐道:“王兄怎还把我带回来了,多有不妥。” 楚覃笑意减淡,挥挥手遣退奉茶的侍女,昼胥识相地守在门外。 “世鸣,”楚覃五味杂陈地啜了口茶,眼神飘得远了,须臾又转回他身上:“这些年,你在魏国都是如何过的?” 楚燎绷紧神思如坐针毡,做好了半真半假与他辩驳的准备,结果等来他堪称温柔的一句问候。 楚燎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若换了别人,他也就随意答了,可这是楚覃,是他那从不轻易回头的王兄。 在楚覃看来,回头只是反刍自怜与无能,是弱者的枕头,强者应当弃之如敝履,刀尖永远只需向前。 所以他接回楚燎,愿意给他补偿,为他铺路,甚至愿意在他举刀时张开臂膀,成全他们那份兄友弟恭。 他能料到楚燎在魏国过得不易,但具体有哪些不易,他无心过问,匆匆一瞥算作明了,已是他难得的关怀。 在军营之中,楚燎为了越离不惜忤逆他,以至头疾初犯满身狼狈时,楚覃只当他年少,执拗幼稚,像个撒泼打滚的孩子……虽恨铁不成钢,还是随他去了。 回到楚国,楚燎自作主张自毁明志,越离借机将先王后遣送出宫,了却他一桩怨恨心事,楚燎也因此离宫,他答应的补偿,又一次落空。 楚覃看着面前这个心思沉重的少年,无端想念那个会拽着他的衣角要他抱上马去的无忧公子。 他的弟弟,还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兀自长大了。 “我……” 楚燎抬起头来,王兄目光平和,微微倾身偏耳,没有催促他的意思。 “我在魏国一直是魏明的伴读,魏明为人厚道,有他和越离在,我也不至于太难熬,你来给我撑腰后,魏楚成盟,欺负我的人就更少了,只是我实在想家,想念你们……”说着说着,他身体里一股莫名的委屈翻涌上来,夺眶而出。 楚燎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盯着砸在手背上的热泪,冷静持重地续完话音:“王兄,有你在,楚国就有我的一席之地,可惜我秉性如此,不能不念从前,不知大陵巫与你说了些什么,让你为我担心了。” 楚覃叹了口气,拿手背替他抹去面上泪痕,拍了拍他的脑袋,“大陵巫说你此番遭疾乃人心所致,无关鬼神。人世庸扰,不在阴阳五行之外,祂拿你这头疾也没办法。” 大陵巫原话比这难听得多,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心腹大患,楚覃手按在刀上,被屈彦努力隔开。 他没法不对这样的楚燎愧疚。 “是王兄对不住你。”他收回手撑在膝上,替楚燎安排道:“守陵之地清苦偏僻,诸事不便,你就在宫中养伤,什么时候养好了再做定夺,至于其他的事,也不急这一时……” “王兄信不过我吗?”楚燎突然发问。 楚覃难得体贴一次,不满道:“你这是什么话?” “昼统领现身宫中,赤羽军整装待发,”楚燎楚楚可怜地揩了揩眼角,“王兄什么都不与我说,我只能当个废物公子,儿时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王兄的心腹肱骨,像你一样建功立业……” 第109章 “可你有伤在身……” “当年王兄腰上被戳出个窟窿,照样率兵上阵,我这头疾不过用药养些时日,五脏俱全四肢健在,一点小病又算得了什么?” 他见楚覃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推波助澜道:“野望中原迫在眉睫,王兄手下能用的人越多越好,我虽领兵不多,早早在军中混个脸熟,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形劳则心定,兴许何时我的头疾就烟消云散了,岂不是一举多得?” 楚覃对这种循循善诱的谏辞再熟悉不过,似乎听他这么一说,还真百利而无一害! 他凉凉地扫了楚燎一眼,半酸不苦道:“你倒真是他教出来的学生。” 楚燎失笑:“但求为王兄分忧。” 楚覃将左手臂搭在桌上,身子微微后仰,认真地思索起来。 今日廷议,罢朝三月有余的百里竖不仅人来了,还为他带来了一剂良方。 百里竖以大楚强起为由,催促各地县公卯足兵力,由令尹、上柱国与大都尉商定各县的养兵之数,记录在案,若无力蓄养则以商税抵押,由朝中拨款养兵,集全国上下之力,扶楚为霸! 此举一反常态,不仅不怕县公们暗自蓄兵,还要大力鼓励,越多越好。 征兵令一经发布,偏安多年的楚人上下一心,热血沸腾,县公们已是骑虎难下。 若是够不上颁布的定数,往小了说是失职,往大了说便是叛国。 在百里竖和征兵檄文的烘托下,已是大敌当前,刻不容缓,此时再想着蝇营狗苟,免不了落人话柄。 猝不及防之下,由上柱国屈轸代表的屈氏一族,与大都尉景峪代表的景氏一族首当其冲,已有十多位县公交出商税,免去征兵之苦。 其他县公见屈、景这般显赫的两大氏族都被招安,没撑多久,也纷纷上书奉出商税。 楚覃好言好语地安抚一番,又许了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心头大振,打算趁热打铁拿下越国,一统南方。 他思忖片刻,楚燎为他奉了三回茶。 “好,”他放下茶杯,朝门外唤道:“昼胥。” 昼胥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属下在!” “世鸣入主中军后,你多照料一二,他武学不辍,只是沙场少临,难免疏忽,你替寡人看着点。”、 昼胥抱拳领命:“是!” 楚燎猛然扭头,惊讶不已,嗓音绷紧道:“王兄!这可是、可是……” 这可是赤羽军! 楚覃拿身家性命组建起来的亲兵,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莫说放眼大楚,就是放眼中原,也不比当年横扫南北的大魏武卒逊色……羡煞旁人不说,除了楚覃本人,从未有人敢伸手染指。 他只想要个入营的机会,伺机而动,没想到…… “怎么?”楚覃挑眉笑道:“可是怕了?” 楚燎见他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讷讷开口:“怕全折我手里……” “去吧,”楚覃揉乱他的脑袋,欣慰道:“你有多少本事,也让王兄看看。” 楚燎无法不动容。 他重重颔首,直视楚覃那双留白过多显得薄情的双眼,“好,世鸣定不辱王兄所托,昼统领,有劳了。” 昼胥被他扶起身,短促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头:“公子有天赐武力,又得大王信任,昼胥倚老卖老,只求能与公子再比试比试。” “寡人就知你那日殿上没过瘾!”楚覃心情极佳,一拍大腿准了他们的比试。 三人谈笑片刻,楚覃正色道:“此事不便外传,世鸣,寡人给你一月为期养好身子,届时寡人自有办法让你入主中军。” 楚燎自知一无军功二无贤名,在北屈的英勇大抵也只有北屈军民愿意记得,赤羽军的统帅之位,贸然交到他手中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少不得要楚覃从中周旋。 他善解人意道:“无事,王兄,只要给我留个位置,在哪都是为国效力!” 楚覃要他不必担心,安抚他几句,领着昼胥回去了。 楚燎走到院中,目送他们远去,折身在他自小长大的寝宫里转悠了一会儿。 似乎什么都没变,连细小的缝隙里都不曾落灰。 他屈指弹了弹父王特命匠人为他做的九枝灯,好为他驱散长夜,及至今日,铜身也不曾黯淡。 若非人去楼空,燃起灯来,自有一段不肯惊扰的岁月。 他没想起点灯,抬手摸了摸眼下,心中好笑。 这傻子倒是个爱流泪的,留着也不是全无用处…… 作者有话说: 小火,楚国最大的关系户[墨镜] 百里竖指路第11章延士,怎么不算boss直聘呢[饭饭] 第87章 楚子 数近半月,通往齐国高唐的驰道上不时扬起一阵烟尘。 历代齐王巡猎时皆落座高唐,王舍渐起,乍看之下亦不比王宫逊色。 为了方便各国诸侯,应越王急讯之约,齐王将临海的高唐定为面谈之地,越国使臣可西渡而来,少费艰途之时。 谁知从南面西渡而来的,不止有越国使臣—— “禀大王,楚国使臣掌风亭越离求见!” 齐王坐北朝南稳坐主位,闻言与坐于他身侧的大司徒公孙誊面面相觑。 除却主位,东西各置三席,赵国由赵王孚亲至,燕国由上将军姬承代席,魏国只派了文史大夫前来,韩王则碍于楚王的救命之恩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为了凑偶本应只空出一席,在韩国的空缺下大抵可以一并撤了。 现在看来,倒不知是给谁留的。 越国卿相计舫一听“楚国”二字如火烧眉毛,立时强压怒色起身询问齐王:“我王与齐王协商抗楚之事,事以密成,不知楚使何以列席?” 计舫本为楚人,得越王相识抬举位至卿相,此番抗楚图存东向求援,越王仍将他派出,足见十成十的倚重与信任。 他年过不惑,连日来一个好觉也没睡过,眼袋与乌青重得他几乎要撑不住,就算他有意缓和了颜色,看上去仍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刻薄相。 公孙誊与齐王耳语片刻,起身下步趋至计舫身前,拱手拜道:“计大夫放心,我王诚心锄楚扶越,绝无二心,只是人多眼杂消息难免外泄,此为楚子离间之计,计大夫不可不察也!” 计舫脸色稍霁,毫不隐晦地松了口气,朝在座之人再三折腰伏拜。 “主国危在旦夕,计某实为惊弓之鸟,望诸位海涵。” 众人来回客套几句,公孙誊横眉立目对通报的侍人斥道:“什么阿猫阿狗也想得通传,打出去,免得污了大人们的眼!” 侍人连声喏喏而退。 姬承随意朝门外一瞥,在膝头抹掉掌心汗意,脊背无意中挺得更加峻拔。 楚子随侍与燕国弃子,楚国使臣与燕国上将军……这一别,他们各有造化。 再相逢,可会有不一样的境遇? 本以为无疾而终的佳期,蓦然听到那人的名字……他如何能不心猿意马,心怀奢望? 姬承眼神飘忽,连续几次被问及意见都失了声,计舫暗中瞪他,心想燕国果然是个偏安没指望的,于是将唾沫更加集中在齐赵之上。 廊外,暴晒的日头泼洒而下,淋了越离一身暑气。 他早年落下病根,素日里不大出汗,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衣下背后也不免汗涔涔的。 沄听了他的吩咐也不敢替他撑伞,看他双唇干涸起皮,额上淌下豆大的汗珠,心下急得团团转。 这一路又是赶车又是坐船,楚水与齐海地气迥异,越离受不住没完没了的海腥味,途中多是勉力强撑,每日食不下咽,精神不振。 他虽有意防着沄和津,但吃穿用度从不苛待,相处之时也从不鄙薄,精神头足的时候,还会与她们说些卷中典故。 其中山川河海异志怪闻,听得年纪较小的津忍不住瞪大眼睛,每每催促他续下话头。 津在传舍中留守礼箱,身怀利器的沄则被他带在身边。 不知不觉中,沄已将他归作了自己人,望向周遭的目光不禁带上敌意。 越离踉跄后撤两步,她及时扶住,见他眼神稍有迷离,正欲开口相劝,一个纹饰稍繁的侍人沿着回廊趋步而至。 “劳烦使节久侯,王上诸事缠身,一时别不开身,使节请回吧。” “你!” 越离拽住血气上头的沄,微微摇头,松开她的搀扶对来人笑道:“既然如此,在下改日再来相访,齐楚隔海相望,比邻而居,我早有拜访之意,果真百闻不如一见,真乃钟灵毓秀之地……” 他来时在齐国的街市上换了齐民通行的货币,掏出袖中的整整一袋,眼见要递到侍人手中,犹豫着又收回,笑容苦涩:“罢了,在下本为楚使,多年来我楚偏安一隅,并不讨喜,便不为大人招惹非议了。” 这一席怀柔之语自贬而捧齐,听得侍人心头舒畅,加之他似有中暑之状,一张面皮红得灼目,看上去确实可怜。 第110章 侍人不甘地盯着他收回布袋,面上不在意道:“使节大人言重了,小人不过一介侍从,大王忙完了,指不定就能想起大人来了。” 越离满面恭谦,领着寥寥数人空手而归。 王舍伫在山顶,四野空旷啸风。 越离甫一出了舍门,接过沄递来的水囊大口灌下,灌得太急,水流顺着他的下颌滴下,湿了衣襟也不在意。 沄凑上前取回水囊,见他面色稍缓,轻声道:“大人明知齐王今日不会见你,何苦走这一遭……” 待在传舍里养精蓄锐以待明日不好吗? 越离迎着风,背后的汗经风掠走热气,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唇角带笑地瞥她一眼,“我来这趟,意不在齐王。” 他毕竟是楚使,踏入齐疆的那一刻,齐王便心知肚明他的来意。 只是他不懂暂避锋芒,非要上赶着和越国使臣撞在一处,搅得人心惶惶,顿生猜疑。 他要让齐王看到楚国的主动,让越人明白楚国的暗算,让他国一睹楚国的攻心。 这一盘棋,他要亲自上桌。 沄似懂非懂,大致清楚他别有用心,又见他步伐稳健不少,一颗心适才放下。 下山的路似乎没那么陡峭,齐王在此,避免不了十步一卒、二十步一卒、五十步一卒…… 沄猛然顿住脚步,险些撞上前面驻足的越离。 两边的草被晒得干枯,在日光下现出白光,脚下的土地有些发硬,楚国的山间极少有如此旱地。 越离极目远去,视线落在山脚的镇、镇外的城、城外的野、野外的海面上。 齐国南靠泰山、西有黄河东临大海,三面有天然阻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东面虽有莱、夷等族,但势力薄弱,不成气候。 西面的卫国已亡,南面的鲁国也成了楚域。 越离微微阖眼,陌生的风息穿过他的眉梢鬓角。 齐有鱼盐之利,经济富庶,几可与魏相提并论。 魏国急功近利对韩、赵展开攻势,结果覆水难收,反倒要割城自保,竹篮打水,空耗国力。 谁又会步魏国的后尘? 一双冷峻阴狠的狼目浮现在他脑中。 海面上波光粼粼,黛蓝的海水层层相覆,百丈之下,水会是什么颜色? 海水咸腥,湖水寡淡,井水回甘,绕山而行的河水则充满了草木芬芳。 愈是广阔,愈是无着,不可轻尝。 愈是狭小,愈是可感,不可轻弃。 “越离,待你逃出这一方城池,也做一做愚人吧。” 他猝然回神,远方的海仍泛着黛蓝光泽。 “沄,”他唤了一声,掏出一枚布币放到她手心:“依你看,这布币与楚钱比起来,异同如何?” 沄捧着那枚被传来传去有些发黑的布币,不假思索地笑道:“大人,这与楚钱毫无相似之处,全是迥异,何来‘同’之一字?” 他又在她掌心放上一枚魏国刀币,“与这枚比起来呢?” 沄看了看他,又垂眼看了看手心。 她看得认真极了,看得越离忍俊不禁道:“你再多盯两眼,它们也不会变多。” 沄抿唇嗔他一眼,照实说来:“这两枚虽有些相似,但也可以忽略不计,各有各的形状与本色,如何能相提并论?” 各有各的形状与本色……是了,正因各有各的形状与本色,所以魏强纳韩而不得,燕屡伐赵而无果。 越离咂摸着她的无心之语,眉头紧锁,在夹杂着海腥味的山风里渐至平静。 “千秋之后,你我都已入土。” 时候未到。 非无智者,非无宏愿,而是天时地利人和,无一站在他们这边。 万幸,他还有私心。 世鸣还没见过如此广博无边的海。 “走吧,”他绕过脚尖的枯草,衣袂翻飞,“回传舍。” 没有私心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 执白子的对坐早已空下,他还能与鲁大喝上同一坛酒吗? 他做不成天地子民。 他只是楚子。 作者有话说: 公孙誊指路第17章,不是冤家不碰头哈。 姜峤老师不定时返场~ 第88章 权犬 楚国,正极殿上。 群臣交头接耳絮絮而论,楚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袖间从扬粤之地新贡来的琥珀。 这琥珀晶莹剔透自不必说,举在光下烛间有澄光映照,中央凝着一只蓄势待发的螳螂,连螳螂的两只锯状前足也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然而已经死了上千年了。 “众卿可商议出人选了?”他声若洪钟,慢悠悠地问道。 众臣回归原位列足而立,各县上交商税一事他交由百里竖全权负责,百里竖撰写草案核对账目忙得不亦乐乎,自然不会现身上殿,楚覃也懒得传他。 有关伐越的人选,几个县公出面自荐,被楚覃轻描淡写拦下,只说另有安排。 大都尉景峪为自家长侄、镇守楚越边境的景珛荐席,楚覃表明景珛已有掌兵玉符,为防中原围楚救越,需另有掌兵之人坐镇。 其余人又荐数人,皆被楚覃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毕程始终站在侧首,默立不语,连萧济都觑了他好几眼,疑惑这厮今日怎会这般安分…… 毕程待前声喧嚣散尽,方跨步而出,拱手上拜道:“臣请大王亲率大军,以震中原!” 楚覃停下袖间摩挲的指尖,目光落在毕程头上,“哦?寡人千里之地万民之君,竟无勇将可立?” “大王此言差矣,”毕程折腰更甚,娓娓道:“想当年,我王奔千里助魏伐戎,列国无不震惊忌惮,魏国因此与我楚成盟,足见大王威风。非我楚无勇将,只是与大王相比难免逊色,何况大王乃军心所向,威望赫赫,我军由大王亲掌,所过之处无不披靡,闻风丧胆之辈见我王亲至,必然丢盔弃甲溃不成兵!” “不妥!” 众臣又向另一边望去,萧济与毕程分列左右,中间隔着数丈之距,分庭抗礼。 “我楚上下一心,自有猛将神兵,大王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易以身涉险,”萧济挤起脸上的皱纹,不满地横了毕程一眼,“左尹大人不仅不为大王分忧,反倒劝大王舍生忘死,有失臣本,是何居心?!” 毕程悍然道:“我王乃大楚第一猛将,无人能出其右,老臣有安邦定国之心,反倒是令尹大人未置一词,偏偏阻拦大王再立不世之功,臣虽位卑不及,也要问一句令尹大人究竟是何居心?!” 一位是大王亲手扶持的谋臣,一位是亲手扶持大王的权臣,剑拔弩张,无外乎此。 硝烟味弥漫在整个大殿上,其他人乐得作壁上观,看他二人斗个新鲜。 楚覃也不作声,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寡淡至极,甚至有些微微走神,看不出有所偏重…… 萧济一抖胡子,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口气,指着毕程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两下,又转向高座:“你啊……大王!老臣心中有一人选,或不该轻言,只是大敌当前,顾小节则失大义,臣倚老卖老,求大王宽恕老臣的一片忠心!” 楚覃似笑非笑,语气却诚恳,“令尹言重了,只管道来,寡人自有定夺。” “是,谢大王体恤,”萧济稍顿须臾,在众人的屏息中道来:“臣请立罪臣公子燎为大王鞍前马后,戴罪立功!” 上柱国屈轸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与景峪对视一眼,各自偏头转开。 这殿上之人,但凡那日见过公子燎与昼统领比试的,心中都有那么个人选。 只是公子燎的所作所为太过骇人,无人敢上前抚楚覃的逆鳞。 果然,楚覃的面色肉眼可见阴沉下来,萧济顶着威压倾身陈情道:“老臣并非空口白牙胡乱搪塞,公子燎自小天生神力乃楚民皆知,且能在昼统领手下游走数十招有余,足见其勇武可用……” “再有,公子燎曾率兵救魏,大破赵军,与赵王交手亦不落下风,此事营中皆有所传,想来作不得假。对内,公子燎并非无名之辈,对外,公子燎亦有威名,并非无能之辈,大王何不物尽其用将之……” “你放屁!”毕程憋红了脸忍无可忍,出言不逊地打断他,呵斥道:“此子心狠手辣连胞兄都不放过!楚国上下无不恨之,令尹当真是老眼昏花无人可举了,才将这般草包拿到殿上来惹人发笑!” “毕程!你放肆!!你敢在大王面前口出秽言,你这个……”萧济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走到如今这个位子上谁还敢对他大不敬? 他捋着袖子按捺不住,被身后冲上来的景峪按住了。 景峪好言宽慰,“好了好了,毕大人一时失言,令尹莫要与他计较。”虽是武将,但景峪长得一团和气,也扮些和事佬的面头。 有景峪给他递了个台阶,萧济面子上好过不少,鼻中重重喷出一口气,朝装死的楚覃拜道:“大王,公子燎心狠手辣不假,但不妨可用,若大王既往不咎加以重用,何愁天下有识之士不识大王胸襟?” 第111章 若楚燎能趁此东山再起,何愁他不尊上加尊? 毕程就知道这老东西没安好心,公子燎留着就是个祸害! “大王!” “够了!” 楚覃负手而立,冷目下视,众臣战战兢兢地臣服跪地:“大王息怒——” “起来吧,”他宽恕地一抬手,言简意赅道:“今日之议寡人自有定夺,廷议不是儿戏,无事便散了吧。” 对于众人的提议,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不出是何用意。 此言一出,毕程与萧济也不敢再置喙。 及至凤王袍窸窣逶迤而过,群臣才纷纷起身。 毕程与萧济本就互相看不顺眼,这厢更是连虚与委蛇都奉欠,彼此恶狠狠地隔着空气撕咬片刻,各自拂袖而去。 屈轸想起家中庶侄屈彦儿时与公子燎交好,略略思索一番,与景峪相步而出。 “依你看,大王会如何定夺?” 景峪和气笑道:“这我可不敢妄自揣测,只要景珛守好边关,我就万事大吉咯。” “是,”屈轸也笑,两人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不约而同地目送气哼哼的萧济远去:“有你和景将军在,景氏一族可高枕无忧矣。” “高枕无忧倒是不敢,好歹三五天能有一顿鹿肉宴。”景峪喜食鹿肉,在军中楚覃不时唤他鹿家公,惹来众将调笑。 他年过半百,争心渐散,拍了拍屈轸的肩头:“只要子侄们尚有功心,为大楚建功立业,大王不会亏待他们。你屈家也出了好几个将军,就别老操心啦。” “这倒是。”屈轸摇摇头宽心不少,不知萧济哪来的气性,一人之下一把年纪,还能如此折腾不肯安生。 人各有命,萧济大抵是天生的权犬命吧。 // 萧瑜近来身子不大爽利,不知是不是天热暑濡,她一日三餐食不下咽,昏昏欲睡,昨夜还呕了些酸水。 “要不我寻医官来替姐姐看看,许是有身孕了……” 齐国公主、芸夫人姜妩在萧瑜的手腕侧边轻轻按着,怀里还盘着红毛白额的狐狸。 赤云被养得胖了些,已熟悉她的气味盘在她怀里打盹,她则小声地觑着萧瑜的脸色。 姜妩年方十五,唤她一声姐姐确不为过。 姜妩刚到楚国时,满目南国风光,竟是寻不到一点与家中相似的地方,好容易捱了一路的眼泪决了堤,日夜对着齐国的方向哭个不停,没多久就病倒了。 萧瑜不耐她整日哀哀怨怨,每每听到宫人来报齐国夫人又如何了,她都头疼地长叹一声,捏着鼻子去看上两眼。 姜妩毕竟年纪小,又是个活泼好动的,萧瑜便命人带她出宫去射猎垂钓,散散苦气,没多久她就玩得不亦乐乎,如丧考妣的神色没了,比之刚来时的孱弱苍白,面色红润不少。 那之后,比起冷声冷色的楚覃,她更爱来寻萧瑜。 萧瑜蹙眉翻身背对着她,把手腕抽回去,“胡说八道,本宫不过是有些嗜睡罢了……你前几日喊热,本宫便派人给你送了冰鼎过去,你怎么还来?” 姜妩嚅喏两声,搅着手指道:“在、在我们齐国,妹妹都是要给姐姐问安的。” 萧瑜阖目摆手:“在我们楚国,没有这样的规矩,你回去吧。” “那妩儿不说话便是……” 她悄悄掖了掖萧瑜的被角。 萧瑜不再作声,反倒是门外传来一声冷语。 “王后命你回去,你听不明白吗?” 宫女们纷纷屈膝:“大王——” 楚覃迈步跨过门槛,凤袍飒沓垂声,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微微打抖的姜妩,“还不回去?” “是是……姜妩这就退下。” 她眼中漫上一层泪膜,赤云被惊醒,跳下她的膝头往床榻间的萧瑜寻去。 姜妩连忙在侍女的搀扶下行礼离开,走得匆忙,还被门槛绊了个踉跄。 萧瑜睁开眼,枕着手臂抚着怀里的赤云,听不出情绪道:“大王好大的威风。” “若你不喜,今后不准她来便是,”楚覃扭头对着侍女吩咐道:“往后她若再来,你们便打发她回去。” 侍女不敢忤逆楚覃,偷偷瞥了瞥萧瑜的背影——娘娘也没说不喜,嘴上虽嫌弃,反倒是芸夫人来的时候还笑得多些…… “喏。” 侍女应声而退,领着其他侍人出去将门带上。 身边的床榻陷落,楚覃侧躺过去,撑着头扶住她的肩膀温声问:“我听侍人说你又什么都没吃,可是病了?昨日医官来说了什么?” “我打发他回去了,”萧瑜困倦道:“不过是犯了暑困,不想喝那些苦药……” 楚覃也不多劝,轻声细语地拥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窗外蝉鸣得越发聒噪,隐约能听见侍人们三五成群,拿着竹竿去捅树窝。 喧朗日光从支起的窗下涌入,将案上的小弩晒得褪了色。 “等你几时好了,我们去山中猎些夏时回来。” 往年夏末秋初,他们都要出双入对猎些大禽来讨父王欢心,楚覃往往拔得头筹,有一年更是孤身一人拿下一头大青兕。 他将兕角留下为萧瑜打了一副首饰,其余的献给景王,惹得一片叫好声。 萧瑜则将捕得的穿山兽的鳞片制成护心甲,他每次上阵都要带在身上。 想起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萧瑜面有笑意地松开手指,任他穿指过缝与她十指相扣。 然而楚越之间大战在即,又有中原各国虎视眈眈,他们哪里还有闲暇穿林打叶去? 萧瑜未置一词,调转话头:“姜妩年纪尚轻,比世鸣还小些,齐楚之间究竟如何,她一窍不通,你别总吓唬她。” 楚覃轻哼一声,在她颈间磨牙:“你倒大度……齐王不顾两国姻亲,还敢出面为越国做东,莫非他送个公主过来只是为了膈应我?” 萧瑜屈膝抬脚踹在他小腿上,没好气道:“那你找齐王算去!” 楚覃失笑一声,翻起身来将她扳过,忍笑道:“你是在为一介外人斥责为夫?” 萧瑜为色相所误,晃神片刻挡住他的眼睛,“……良药苦口,大王莫要讳疾忌医。” 他凑得更近,睫毛扫在她掌心,与她呼吸相闻地勾声问:“有多苦?” 萧瑜撤开发痒的掌心,认命地抬臂圈住他,将这不可一世的混账勾向自己。 赤云又被老对头抢了怀抱,不满地隆起脊背打了个响鼻,见二人打得火热无人搭理它,只好叫唤一声甩着尾巴跳下床去。 鼎中冰都化成了绕指柔,树上的蝉音远去又近来。 萧瑜颠簸的视线绕开案上小弩,低头泄愤似的咬在楚覃肩上。 这人明知那日殿上射杀随国叛将的人是谁,但他偏偏不言不语不试探。 他要拿这份心知肚明来骗她的良心,让她举棋不定自乱阵脚,提醒她一切都在他眼中。 他要她乖乖就范。 楚覃撩开贴在她颈间的湿发,吐出湿热的潮气问她:“在想什么?” 萧瑜汗涔涔地推开他,他又不依不饶地贴上去。 她拿他没法,只好含糊道:“若……不是你,便好了。” 楚覃却听得再清楚不过,俯身笑着啄吻她脸颊,开怀道:“只能是我。” “行了,”她已无力再踹他,狠狠啃了一口他的锁骨,歪头喘气道:“臣妾要告退了。” 楚覃见她累得真心实意,终于不再纠缠,与她并排躺下,拉过她的手扣在腹间。 在她堪堪要沉入梦乡之际,耳边传来他轻飘飘的一句:“此次征战,我想亲自领兵,你意下如何?” 萧瑜猝然惊醒,偏头撞进他黑白分明的幽深眸中。 萧济推举楚燎一事,前不久还进宫找她相议,要她吹些枕边风。 楚覃若是留在宫中,则大局难改,她以为楚覃会扶持楚燎,对毕程的进言并不抱多大期望……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转开眼道:“全凭大王做主。” 楚覃仰目看着帐顶,上一次她唤他“钟玄”,还是在暗杀一事余波未定之时。 “好,寡人明白了。” 他放开她的手,起身离榻,萧瑜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袖中的琥珀摔到她身边,她好奇捡起,被其中流转的光华摄住眼。 “扬粤进贡的千年琥珀,”楚覃穿衣极快,拢发坐到她身边,吻了吻她的眉心:“你拿着吧,我让人做些凉食来。” 萧瑜当真有些爱不释手,目不转睛道:“多谢大王。” 楚覃“嗯”了一声,走到案边拍了拍赤云的脑袋,被龇牙咧嘴地凶了两句,负手阔步离开。 宫门里疾步走来一个端着食盘的小宫女,食盘里的盅皿冒着热气,被楚覃拦下。 “王后身子不恙,去备些凉食来……这是谁吩咐的?” 小宫女微微矮身,如实相告:“回大王,这是令尹大人府上送来的消暑羹。” 第112章 萧济? “除了今日,其他时候还有吗?” 另一个宫女见她被大王问话,支吾答不上来,连忙上来补充道:“回禀大王,令尹大人府上每个时令都会送些补汤给娘娘。” 楚覃的笑意瞬间消散。 萧济那老东西每日忙着扳倒他,哪有闲心关心他后宫的时令? 除了阴魂不散的丑八怪萧勖,总打着庶弟的名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楚覃还在萧济手下求席时,便觉得他碍眼了。 “倒了吧,宫外的东西不干净,以后别端到王后面前。”他不屑地鄙薄道。 宫女们怯生生地应了。 楚覃甩手而去,没走两步又折回身来,脸上由阴转晴。 “罢了,宫中不宜浪费,你送去给芸夫人。今后再有萧府送来的食物,径直送给芸夫人便好。” “就说是王后派人送去的。”他补了一句,款步走了。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没想到大王还是个通情达理晓世故的。 她二人纷纷松了口气,一同把萧勖的心思往芸夫人的寝宫送去。 作者有话说: 姜妩:楚国还是好人多啊!(大快朵颐) 第89章 流光 第一声鸡鸣时,薄紫的天穹还未褪下夜幕。 三声鸡鸣过后,巷尾依稀传来拔闩拨门的动静。 及至郢都街头车水马龙,天边的薄紫已泛起淡淡的玫红,恍若等在越离府门前的妇人脸上的红晕。 妇人年过四十,身形却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光阴大概是从她身上踮着脚尖跨了过去,若不细看,连那眼角眉梢的细纹也能忽略不计。 车夫已靠在车头盹了过去,而她仍炯着双目,不时在街边的沟渠自照抚鬓一番,等着府门大开。 冯崛打着哈欠抽掉门闩,散着筋骨跨过门槛,对着尚且空荡的大街舒服地撑了个懒腰。 “哎,这是……”他看清候在一旁的马车与妇人,愣在原地,“敢问是……” 妇人的一双美目与越离别无二致,像是对着面皮拓上去的。 “莫非您是……我家先生的家母?”他惊讶得嘴都合不拢。 越离升任掌风亭后,因越无烽而没落的越家复被抬起,越家长子越宸赴任郢都,任职于越无烽最瞧不上眼的文官,一时还上不得殿。 越宸思来想去,此番越家起死回生全系在越离一人之身,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视之如无物,遂将养在外宅的越离生母漆酉一并带来,希冀他母子团聚,也念些越家的好。 漆酉见他年纪尚轻,猜测他口中的先生应是阿离,支吾道:“我、我是阿离的生身母亲,小兄弟,可否带我进去看看?” “这……先生不在府中。”冯崛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的生母因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与先生相处至今,从未听他透露过一星半点的家中亲信。 他观这妇人应是越离之母不假,找上门来也不像是讨债的,拦在门外,传出去对先生不大好。 冯崛思索有顷,索性把人领了进去。 越离房中本该空空如也的床榻上,蜷着身子缩着一人,听到外面传来的交谈声,耸了耸鼻尖在身边捞了一把,只捞到两件从衣橱中翻出来的内衫。 楚燎拧着眉心坐起身来,看着满床的衣物怔怔出神…… 这个、这个疯子! 楚覃留他住在宫中,他以宫中耳目繁多为由拒了,打了声招呼跑到越离府上偷宿,等着楚覃摆平朝堂,放他出笼。 跟着来的还有骂骂咧咧的医官卜铜,他早早定好了日子回家省亲,被楚燎这么一打岔全泡汤了。 医者一怒五脏悲苦,本就难喝的汤药里更多了些说不出的滋味,夜里楚燎气不过,闯入房中将他从榻上捉起来,对峙一番后讪讪而去,第二天接着老实喝药。 管家冯崛得了越离嘱托要他看着些楚燎,目标送上门来,冯崛省了来回折腾的心思,只在他说要住越离房中时稍加阻拦,拗不过他,也就随他去了。 因着楚燎的干系,在山中放牛的屠兴也被召了回来,争执着要冯崛那间房。 冯崛看他整个人黑瘦不少,想着这傻子确实受苦颇多,便通情达理地挪了房。 因此,主人不在的冷清府邸一来二进地住满了人,厨房每日出锅的分量也与日俱增。 衣物间残留的熟悉气息勾勒出些许荒唐,楚燎抬起头来,克制着把衣物叠好放回……外面的交谈声经久不衰,甚至有了相谈甚欢的架势。 冯崛领她在院中石桌坐下,取了越离常坐的藤椅来,妇人见他们毕恭毕敬,渐渐也大了声气胆色,惬意地躺在椅上,“我们家阿离啊,三岁起就学会捧卷了,是天生的相才!” 天知道她被请回越家主宅时有多扬眉吐气,那几个时辰听的奉承话比她这辈子都多! 她将听来的奉承话转述一遍,变着法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当年我夫君不让他学书,可这孩子太过执拗,一点也学不会服软,非与他爹犟着来,我夹在他们父子之间,左右为难,那些年苦我一人也就罢了,如今看来,阿离实在没辜负我一番苦心……” 言语间她念起那些孤苦伶仃的岁月,垂泪啜泣起来,冯崛忙给她递帕,好言安抚。 屠兴揉着眼睛走到卜铜身边,卜铜咬着脆李咔嚓作响,狐疑地打量那哀哀戚戚的女人,问他:“你家先生可与你说过这些?” “我也要吃,”屠兴从他另一只手中掏了两个出来,嚼着酸涩的果肉龇牙道:“这么酸!嘶……说起来,我没听先生提过家中半句,想不到先生过得这般艰难,他母子二人也真是苦尽甘来。” 卜铜嫌弃地看他吃了满嘴,摇摇头道:“我看不然,你家先生当年快要病死了,家中都没有半个人影来收尸,说来……他那一身病骨,是入营前便有了。” 越离十三岁那年在军中患上药石无医的天花,卜铜隔着布帘给他喂了许久的药,拖了一月有余,越离终于连药也无法喝下。 卜铜只得派人告知家中,好把他领回去,以待后事。 谁知偌大的越家竟是连个仆人都不见影,越离无人问津地躺在那一方草席,只等他一咽气,卜铜便吩咐药郎连人带席一块儿烧了。 命若贱草,不过如此。 最后是楚覃听到了风声,不管不顾地掀帘而来,从身后锢住垂死的越离掰开他的口室,卜铜趁机灌下那一碗吊命的药。 越离挣扎间抓伤了楚覃手背,昏迷前最后一点光亮,是楚覃眸中的寒芒,与他那句叹息般深重的:别就这么死了。 卜铜入宫随营阅人无数,略一思忖便明白这生身母亲的来意,撇撇嘴正要掉头,在忍无可忍的掀门声中侧目。 “哎哟祖宗,”冯崛心疼地上前问候门板,“你不管家,手下留情啊!” 楚燎腕上的青筋蜿蜒漫布,牙关死死咬住,他看似沉稳地踏出步子,实则恨不得天塌地陷,震下所有高高在上的马后炮。 那些陈年病灶,那些梦魇里挥之不去的求情和呓语,那些看似温厚实则凉薄的决绝……一桩桩一件件,他甚至痛恨过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生几年。 但凡年少时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 而不是在他死过一遭又一遭,有了些可堪一看的表象,才肯认下他的存在与固执。 她,他们,他楚燎,于越离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卜铜反手拽住和酸李子较劲的屠兴,紧盯着楚燎轻声道:“屠兴,他不对劲,你听我号令……” “阿离他啊,在家中身子就不大好,郢都的房舍不比无锡湿气重,他住在这里……”漆酉在楚燎骇人的神色里顿住话音,有些不安地支起身来,觑了觑冯崛的表情:“这、这位是……” 冯崛见他双目逐渐赤红,瞳孔间忽闪忽灭,踌躇上前道:“你怎么了?可有歇息好……” 卜铜一扬手:“屠兴,上!” “啊!!” 妇人惊叫一声抬腿跳开,那张藤椅上竟现出一条裂痕。 屠兴眼疾手快地扑上去制住楚燎,冯崛也跟着一并按住人。 楚燎本就力大,发起狂来更是强压不住,卜铜赶忙上前领过妇人,糟心地吆喝道:“真是……就会糟蹋我的药!走了走了别看了,再看小命都没了,下次别来了,这家有条疯狗……” “你们……你们这么对他,竟然还敢找上门来!”屠兴的两条胳膊已是强弩之末,无奈只能踹弯他的膝盖,集全身之力将他按在地上。 楚燎挣得脸红脖子粗,狼狈得灰头土脸,谁来也猜不到这人是个公子。 漆酉满以为他是郢都里特有的怪人,不住回头探看。 “终有一日,我要将越无烽翻出来鞭尸,挫骨扬灰不能稍泄我心头之恨,”他引颈嘶声,几乎要把坐在背上的冯崛掀下去,“再让我看到你,我必手刃,千刀万剐,你……” “行了,就你能耐!”冯崛一巴掌甩他脑门上,不耐烦地使出定海神针:“先生就这么教你的?他离家时要你发疯乱叫,到处现眼?!” 第113章 楚燎果然不叫了,他头痛欲裂脑中喧嚣,脸颊贴在遍布尘灰的地面上,低低地啜泣一声。 漆酉脚程再快,也快不过他的声嘶力竭。 听到越无烽的名字,她肩头瑟缩一下,似是终于想起她的所作所为,脑中那个对越离呵护备至受尽苦楚的自己一点点清晰起来——原来那不是她呀。 那……那她以泪洗面的日子,阿离去哪儿了? 她无措地扶了扶发髻,在卜铜的唤声里朝他勉力一笑,小心翼翼地问:“对了,你、你知不知道我家阿离,如今多大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卜铜,面对她的问题也愣了片刻,手掌揉着鼻头拂过胡茬,目光游移地支吾了一会儿。 府门前的两根柱上刻了浮雕,新漆的颜色娇艳欲滴,顺风处还能嗅到些胶革气息。 卜铜转过眼来,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也毫无调笑之意,是真心实意地向他发问。 这下他也真心实意地震惊起来,挠着后脑勺道:“大概、大概二十有三、有四了吧?” “呀,”妇人轻轻地惊叹一声,掰着手指算起来:“阿离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他被我夫君带去军营时,也就到我肩头这里,这才过了几年……” 他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他什么时候有了自己的声名,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气派的府邸,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身边人? 她与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再见过一面? 卜铜见她算得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细听却又听不清……他犹豫着问她:“越离十三岁那年得了重病,我派人去越家通传,你既是他生身母亲,为何不来接他?” 她停下算个不停的指头,抬起头来,目光茫然地在空中打转。 好半晌,府里头的动静彻底消散后,她才如梦方醒地眨了眨润泽的双眼:“我……我不知道,没人与我说过。” “你……” 卜铜欲言又止,妇人仿佛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缩着脖子悄声道:“我不敢的……” 在越家,越无烽就是她的天,天闭口不言,她便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她十年如一日地为某种宿命窈窕着。 卜铜听不懂她的碎语,抿了抿嘴,“你回去吧,以后也别来了,这样还能相安无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无人问津也好阴差阳错也罢,都不重要了。 她骨碌着眼球喏喏应了,捋了捋鬓发朝马车步去。 卜铜目送她笨着手脚上了马车,车轮轧过来时的路,折返而去。 就在他甩袖回身之际,那马车猛然停下,漆酉失态向他跑来。 “这位大人,你可知我家阿离,”她喘了口粗气,强颜欢笑道:“如今长得多高了?” 卜铜垂目看着她,叹了口气,合掌比了比自己的头顶,“差不多这么高。” “啊……这么高了呀,”她轻轻地惊叹一声,眼角的皱纹有了弧度,“多谢大人,我晓得了。” 光阴重新在她的体内流转,暴烈日光将她的背影照得棱角模糊。 她再一次笨拙地爬上马车,载着半世的更迭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越老师:我回来住哪? 白燎:我可以睡床下????? 黑燎:我怀里!(??`?ェ????) 第90章 困兽 齐国,高唐。 连日以来,街头巷尾对几国来使之事津津乐道,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填充了齐国百姓的茶余饭后。 先是楚国来使在城中行车迷了路,好容易找到城中的王舍,欲献上满载远来的楚国瑰宝。 谁知楚使连大王的面也没见着,便被大司徒遣走了。 那成箱成车的瑰宝卸下来又装回去,白忙活一场,一众楚人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 齐国百姓只知楚越之间素有嫌隙,且又是南国之地,与他们不大相干,对此次几国会谈的态度并不热络,全当看热闹了。 还有一事亦与楚使有关。 听闻楚使曾在魏国随质,与从魏国游学归来的大司徒有同僚之谊,且在赵军猛刀之下舍生取义,力保魏国一方城池,高唐百姓易地处之,对有蛮夷之称的楚人大为改观,都愿意给楚使几分薄面,并不为难。 魏国来使更是直接登门拜谢,楚魏盟约名不虚传。 楚人远道而来,不甘心连齐王的面都没见上便打道回国,又忌惮齐国之势,恐齐越成盟。 楚使重整旗鼓,再次装上大批珠宝欲寻大司徒,好让他网开一面,让楚人在堂上也能有一席之地。 结果依然是铩羽而归,大司徒之怒人尽皆知。 “那公孙誊当真不识好歹!竟敢这么对先生!” 津愤愤不平地叉着腰,在屋中踱来踱去,想起公孙誊那张方脸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越离摇着手中蒲扇,但笑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盆盂里从渔民那儿买回的海物。 这海物色如夕光形如八角,不时伸展触角蠕动两下,漾起淡淡波纹 倒是沄好奇起来,凑过去问他:“先生究竟与那大司徒说了什么,竟把他气得口齿不清破口大骂?真是一点风度也不要了。” 越离把指尖探入水中,那触角甫一碰到他便迅疾如电地缩了回去,逗得他笑出声来。 “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他把蒲扇晃得更欢,“他脾气本来就大,我不过胡言乱语两句,他便受不住了。” 彼时公孙誊看着他这张游刃有余的笑脸,忆起公子淮的下场,仍有几分时过境迁的怨忿。 越使来齐已是死马当活马医,颇有些一惊一乍,公孙誊不愿再传出什么流言,只派人把他打发走。 越离观他故作无事人的面色,反唇相讥道:“大司徒百般阻挠不愿在下面见齐王,是怕齐王成为第二个公子淮,比起大司徒更中意在下?” 他假装看不到公孙誊涨起的怒色,仍聒噪道:“大司徒不必妄自菲薄,虽不及我,却也是人中龙凤,何苦独独与我过不去?” 他三言两语把公孙誊的大局为重贬为私人恩怨,在他的伤口上反复撒盐不说,还踩一捧一暗中挑拨,似乎真是他公孙誊才不如人暗中阻挠,才令楚使两次三番吃了闭门羹…… 简直荒唐! 公孙誊回到齐国后不说是一帆风顺,但也没什么大风大浪,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下。 短短几年爬到大司徒之位,能与齐王并列席上,这般赏识与恩宠何人不尊称他一声“大司徒”? 偏偏是越离,偏偏是楚人,是他无法更改的前章…… 若不是沄和津护在他身旁,越离身上的扫帚印只会多不会少。 津不再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转悠,她坐在桌边喝了口茶,忧愁地看着先生云淡风轻的背影。 “先生……”她叹了口气,颇有不满:“现在齐人都传我们楚人可怜呐,大老远跑来连齐王的面都见不上,又是被撵出来又是被打出来的……全让人看笑话了!” “笑话吗?”他终于舍得抬起头,视线扫过屋外檐下的盛阳,“殷商之时,东西南北四大伯侯中,以西伯侯最为势弱。” 沄与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无奈笑了。 “西岐以百亩之地万数之民欲反大商百万之军,天下人无不笑之,后来武王伐纣西周克殷,大周代商而起,后人追忆前周,再无讥笑之语。” “改天换地,不过是从一个笑话开始。” “如今的大楚,最初还不如齐国边上的一个镇半数之大,沄,你可知此番使齐意欲何为?” 沄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站直身子肃然道:“此番使齐,意在阻拦越人求援,好让我大楚一举攻下一统南国!” “正是,”他含笑赞许,承上启下道:“楚国从十数里的边僻之地,奋发图强,至今已有一统南国之力,问鼎中原之心,区区越国,岂不如囊中之物?” 津听得感动,抽了抽鼻子道:“我们楚人真是太不容易了……所以,先生,我们是为了让齐民以为我们好欺负,好蓄势待发吗?” 越离怔了怔,摆扇笑道:“是是,以弱胜强以柔克刚,倒也不错。齐民以为我们好不好欺负倒是其次,看着我们的,可不止齐人呐。” 人心是最大的势,亦是最大的变数。 为了让这变数维持不变,从而又衍生出更多的变数。 直至其中一方再也无法承受无力思考,棋盘才会被清空。 “大人,怎么办,楚国已经在屯兵了!” 越国使馆中,一侍人捧着加急帛书匆匆行来,计舫展帛阅过,搁在案头不置一词。 来到齐国已将近半月,齐王嘴上满口答应,屁股却迟迟不动……还有那楚使,隔三岔五便弄出些啼笑皆非的动静来,纵使齐国态度坚决拒不见人,连机心深沉的大司徒也将他打出门去,计舫心中还是放心不下。 听说那大司徒与楚使曾在魏国共事一主,莫非是做戏给他看? 第114章 他在侍人焦急的神色中再度展开帛书,越王语气诚恳,并无半点责怪之意,只让他求援不成赶紧回越,莫再耽搁,越国内政不稳,外敌当前,急需他回去坐镇大局。 不乱而已,一乱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少官员闻风而动已被楚王买通,越国实在是……八面来风。 他独身一人,又能拽得住几时? 计舫仰天长叹,阖目不语。 他自楚国沙羡而出,本为地方上无人问津的一个小官,遭人诽谤馋讥不得不流亡越国,得公子咎、也就是当今越王所救,才能有今日之身。 计舫张开双目,缓声问:“送去给燕国使者的宝箱如何了?” 魏使上门拜谢楚子,算是变相地告诉所有人魏国的立场。赵王一心要讨回输过的下风,助越只不过是顺道而为卖越国个面子。 计舫见了赵孚几次,深知此人不可独挑大梁,反观燕国使者虽按兵不动,却屡屡探听楚越之势,似在暗中平衡较量。 除了期盼想要坐收渔利的齐王,他不得不分些心思落在燕国身上。 侍人停顿片刻,难堪道:“送去的宝箱,原封不动送回来了。” 计舫笑了一声。 众人都嘲楚使送礼无果百般为难,实则不过对方的障眼法罢了。 真正进退两难的,反而不敢大张旗鼓,就连铩羽而归都悄无声息。 “你去,”他沉下脸色孤注一掷,“派人告知齐王,我计舫欲与楚使公堂相见,望齐王成全。”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活到几时,就拽住几时! “箱子别卸了,启程,去燕馆!” // “先生,那越人往燕馆去了!”来报信的侍人喘了口气,促声道:“要是燕使答应了他,咱们楚国岂不是四面受敌?!” 齐王为了安置他们这些来使,可谓煞费苦心,楚馆与越馆相隔最远,其余几国使馆亦在不同方向,免得发生什么纠乱把齐国牵扯进去。 越离靠在摇椅上盹醒过来,打了个哈欠问:“四面?” 侍人掰着手指数给他听:“先生你看,齐、赵、越,已是三面,再来个燕国,那不就是四面!!” 越离被他绘声绘色的表情逗笑,沄和津相携从门外走来,手里还捧着街上买的豆饼糕点。 “无事,备膳吧,给我准备些好酒来,”他起身抻了抻腰杆,朝沄招手:“沄,你随我来。” 沄不做他想,把手里的纸包放到津怀中,随他进屋去。 高唐毕竟不是国都,馆舍里常年无人,临时洒扫出来,还是免不了家徒四壁的清寒。 越离去包袱中取出一方净帛,“沄,替我研些墨来。” 沄依言照做,一边研墨一边看他铺平帛书捻起笔杆,笔尖在石板上蘸了些墨。 他垂眸沉思,面色有些发冷,沄也不禁放轻了呼吸。 没多久,笔杆将他无名指背上的小痣盖住,运笔挥毫,经营数句,手腕时遮时掩令人看不清全貌。 他把笔头磕在石板上,恢复了素日的笑颜。 “沄,我身边无人,这方密信只能托你带出。” 她沉默少许,问:“津比我识路,脚程又快,或许比我更合适。” 越离执起搁在手边的蒲扇,往帛面上扇风,“你料想此信该送往何地?” 沄疑惑道:“不是楚宫?” “不是楚宫,而是楚越边境,送至景珛将军手中,”越离将帛书叠好,放进防水火的皮革小袋中,“之后的事他自会安排,他常驻越境,比我更了解越国形势。” “你比津稳重多思,事关重大,求稳不求快,托付于你我才放心,”他语气温柔,把整装待发的小袋推过去,“怎么,可有顾虑?” 沄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连忙撤开目光,手指不自觉攀上桌沿。 她当然记得她与津为何来到先生身边,只是国事当前,她自当……以国为重。 “好,我明白了。”她将小袋揣进怀中,郑重其事道:“先生放心,事关重大,沄定不负使命!” 越离欣慰一笑,与她相步而出。 夕光浅照,小院蒙在影影绰绰的暮色之中。 沄与津避开越离躲到自己屋中,越离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问守在院门的侍人:“酒备好了吗?” “先生,酒早已备下,还有一会儿就能用膳了。” “好,把酒给我吧,我与故交许久不见。山不就我,我来就山……”他望向燕馆的方向,狡黠一笑—— “你备上两个酒杯,我找他叙旧去。” 作者有话说: 计舫:你不要过来啊!! 姬承:你不要过来啊!!!! 越离:我过来喽~ ps大家别着急!后面让越老师和楚小宝一个军帐嘿嘿嘿(苍蝇搓手 第91章 故友 高唐临海,虽不如国都繁华,却也自有一番烟火热闹。 越离揣着两个酒杯拎着一壶酒,谁也没带,独行在街衢之中往燕馆踱去。 风熏人暖,他灌了满耳朵乡音,囫囵能听个大概,再细致些便听不懂了。 姜峤偶尔教他学几句齐音,听来与高唐的口音相去甚远,何况,他也快不记得听过的那些音句了…… 故交有一个算一个,他能再与姬承见一见,心底总归是高兴的。 他目光微顿,迎面走来的一行人马中,为首之人长发高髻,面目宽阔,其余人皆不蓄长发,驾车之人的小臂上还有黧色纹路。 越人断发纹身,极好辨认,为首那位想必就是越国首相计舫了。 两路人马一众一寡,视线交汇间计舫也从他的行止气度中猜出身份。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短兵相接后,越离率先弯下眼角,挂着酒壶朝计舫拱手拜道:“计大人,久仰久仰,闻其名不如见其人,在下楚人越离,这厢有礼了。” 来到齐国的越人被齐王拖了许久,其中少不了这三天吆喝五天卖惨的楚人的功劳,当即见到更是恨得牙痒痒。 计舫伸手拦下,转而走近两步将他细细打量,略有惊讶道:“楚使大人亦是如雷贯耳,百闻不如一见,这般年纪便玩弄权术,后生可畏不假,也要当心来日折寿。” “计大人的关怀,在下记得了,”他笑吟吟地看了眼空出的车板,“看来大人亲自出马,果然马到功成,恭喜恭喜。” 计舫不欲多说,皮笑肉不笑地预告道:“楚使巧舌如簧,留到堂上再用不迟,我等这便告辞了。” “也好,大人慢走,”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我正好要去找旧友闲叙一杯,便不多送了。” 话毕他也不看计舫的脸色,四平八稳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车与人,长街两头去。 侍人频频回头盯着越离的背影,看样子无疑是去燕馆。 “大人……他会不会是要去找燕使?” 计舫面上无虞,心底也不禁打起鼓来。 为了能让越国多一分胜算,他巧言令色模糊了楚越之间真正的实力差距,又以赵齐的帮腔作势,才让燕使稍偏衡心。 “那燕使原先也是质子,质去魏国,他二人不会也是同僚吧?这、这……” 侍人愁眉苦脸地觑着计舫的脸色,计舫望着天边红火的落日,沉沉不语。 余晖将他的面容掩住,经年风霜都被雾去,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 “同僚也好同袍也罢,都是无伤大雅的添头……”越国的命数,也许从来就无关外人。 太阳要落山了。 // “上将军,楚使在门外求见。” 姬承险些被越人赠来的龙珠砸了脚,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捧着珠子表情空白道:“你说谁……” “楚使越离求见,”侍人挠了挠脸,想起那人熟稔的语气,补充道:“他连个侍人都没带,只捎了一壶酒,说与上将军是旧友,找你喝酒来了。” 他是他的旧友…… 姬承把龙珠扔回箱中,方才还辨不明的神色瞬间晴光朗照,大着步子朝门口迈去。 “哎哟!” 侍人撞在他急停的阔背上,险些撞歪了鼻子。 姬承茫然地看了门口一眼,理智堪堪占了上风,他偏开头轻声吩咐道:“把……门关上,就说今日不见客了。” 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越人前脚走后翩然而至。 他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不甘地捏住眉心。 他若只是姬承,这酒他不会拒。 可惜了,他还是燕国来使。 姬承眼睁睁看着侍人跑出跑进,手脚麻利地关上了大门。 连同他妄想已久的重逢也一同隔绝在外。 他们总是这般不合时宜。 姬承在原地杵成一根黯然的棒槌,他攥紧手指,忆起第一次见到越离,也是在这般朦胧的暮色中。 柔软的光风掠过那人的鬓角眉梢,将他一双浅瞳映得熠熠生辉。 顾盼生姿,是他对楚人的第一印象。 第115章 他不再逗留,无力地调转脚尖,下一刻却险些崴了脚—— “姬承!我知道你在里面,快来与我饮酒!” 吃了闭门羹的越离不紧不慢地掏出怀中酒杯,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抱着酒壶揭开了酒盖。 他凑到壶口,耸动鼻尖嗅了嗅,“咦”了一声,先给自己满上了。 “快点出来,我不是答应你,若你我有缘再见,要请你喝酒吗?”他一手端起酒杯,一手心不在焉地捶了两下门板。 他啜了一口,皱起一张面皮吐了吐舌头。 这齐国的酒比魏国的酒还要辛辣得多,齐国国力富庶,怎么还酿些苦酒来喝? 他咂咂嘴又抿了一口,感叹道:“细品倒也有些回甘,不过,还是我楚国的酒最为甘甜可口,姬承,你跟我回楚国喝酒去吧。” 好半晌,那头才传来闷闷的声音。 “楚使大人还是回去吧,在下要务在身,不便相见。” 越离抬眼看了看街上时不时投来的好奇视线,转着酒杯笑道:“你不过收了越人的好礼,怎么就见不得故人了?” 姬承:“……你明知你我会面,意味着什么。” 越离装傻:“是吗?你我多年故交,见上一面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门板那头没再传来回应。 他喝完一杯,再续一杯,靠在门板上望着天色喃喃道:“在魏国,这个时候你恰好从行人署歇职出来,长街落日,我们也一起看了好些年……姜峤无疾而终,赵佺尸首难全,长瑾也……天各一方。姬承,我还能找你喝酒,我很高兴。” 他的追忆顺着并不严实的门缝飘入姬承耳中,姬承坐在阶上,背对着门的方向,与他看向同一片天空。 “燕国与楚国相隔甚远,何必来趟这摊浑水,”他悠悠扬扬地拐入正题,眼看半壶酒就要没了,“越国若真有半分还手之力,也不必唯唯诺诺被齐王拖到如今,楚越之间观疆土而明国力,齐国只是首鼠两端想坐收渔利罢了。” “上将军所忧,说不定在下能聊解一二,”他抬手叩了两下门,“上将军何必舍近求远?越人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两箱宝物,我帮你送回去便是了,楚国有的是宝贝。” 姬承手肘戳在腿上,抬手撑住脑袋和摇摇欲坠的理智,艰涩道:“你能来见我,我也高兴,只是我有言在先,不能言而无信……越离,你我改日再叙吧。” 越离被砸了一榔头的光风霁月,扭头看着门板发愣。 他终日陷在棋盘中算来算去,倒忘了礼崩乐坏之后,还有人愿意守着自己的纵横,存些不容于世的君子遗风。 也是,在魏国时他便是这般性情,哪怕碍于世道变通许多,底色却仍是那个会为他引路的姬承。 只是……不容于世,自有不容于世的道理。 燕风存古风,大国之中属燕国最为老派,说好听点是君子守节持重有义,说难听点,就是愚昧不前腐朽难改了。 越离沉默须臾,拎着酒壶扶着门板站起身,叹了口气,“好吧,你我别后重逢,难免想与你见上一面,是我思虑不周,这就……” 身后传来门轴的转动声,他话未说完循声回望,踉跄间手中的酒洒了一地酒气。 院中的清风被放行,姬承俯身将他抱得纹丝不动。 姬承被自己恼怒得束手无策,恨恨道:“你明知我心悦你……越离,你又算计我。” 越离松了口气,抬起空出的手在他背上轻拍,笑眼看向他肩头门后的天空。 此天无穷意。 “姬承,好久不见。” “我来找你喝酒了。” 作者有话说: 姬承:你坏! 越离:嘻嘻 楚燎:不嘻嘻 第92章 行雾 楚国郢都,屈府。 屈彦摆弄着桌上的木模,对照着卷中所记图书所载,时不时抽掉一两根不大紧的边角料,琢磨着换上更有用的部件。 他职为司射,攻越在即,越人的舟师名扬天下,楚覃命他改进军用,尽快研制出能略胜越师一筹的工械。 吴越不仅剑器动四方,水师亦举世闻名。为了争夺江淮的铜锡,吴楚在淮水中游累世交争,楚国在攻吴之战中吃了不少苦头,大都栽在了水师上。 灭吴之后,吴王的奇舟“余皇”彻底落在楚人手中,楚军仿照着“余皇”的制式将水师精进许多,仍不敢小觑越国的舟师。 反观楚国,以善射与善盾闻名,又有高达十数丈的巢车居高临下。伐宋之时,楚庄王领兵包围宋都,让晋国使者登上巢车,呼告城中宋人,大显楚威。 屈彦在巢车上改装了甲盾,能防千箭所指,从而增加了巢车在战场上的发挥,不再是登高一呼的花架子,只是这水师托在水上,刮风下雨都比在陆上飘摇得多…… 他泄了口气,桌上的木模稀里哗啦地散开,“不行了不行了,头痛死了……” 屈彦捂着脑袋跑出门去,撸起袖子转绳提桶,把一早浸在井里的青瓜取出来。 他湿了半条胳膊坐在井边脆生生地啃了一口,冰凉的瓜肉在齿间溢出甘甜,头疼脑热一下就好全了! “叩叩” 门外传来侍人的通传:“彦少爷,大人来看您了。” 屈彦幼时习惯了门庭冷落,后来有了些声名能被尊称一声“少爷”,他也不喜院中有生人。 侍人口中的“大人”也就是上柱国、他的大伯父屈轸。 屈彦扬声应完,连忙低头狼吞虎咽了两口,嚼得满嘴都是,眼看实在吃不完了,只好取过桶边木瓢放上去。 他拿衣袖揩了揩嘴角,理着衣襟跑去拉开门,对门外朝服在身的屈轸笑道:“大伯父,您怎么来了?快请快请。” 屈轸颔首进去,在冷清的院中环视一圈,跟随屈彦进屋。 “伯父,我这儿没什么好茶,您将就着。”他生疏地沏茶端杯,屈轸看他满桌的图书木模,生怕他笨手把水洒了,赶忙抬手接过。 “你这孩子,家宰好说歹说要给你分些用人,你死活不要,院中冷落成这样,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屈彦搬过一旁的凳子坐在他身边乖乖听训,解释道:“伯父说的是,只是我成日画图摆具的,身边有人总觉得不自在,我也长这么大了,不需要谁的伺候,您就全了我这份清闲吧。” 屈轸看着这老气横秋的半大少年,想起自己整日只知斗鸡走狗的儿子,老脸一松,欣慰地喝了口水,呸掉茶梗。 “要给你换个大些的庭院,你也不许……”他叹了口气,惆怅道:“子朔,你是不是还怨伯父没顾好你母子?” 屈彦不料他旧事重提,一时不知该露出何种神色。 屈家上下能有如今的地位,几乎是屈轸一人之力所扶持。偌大家业全系他一人之身,有能力的子侄辈都散去各县,为屈家开枝,留在郢中的,则全是情分所系。 屈彦的生父屈壬是屈轸的庶弟,此时嫡庶用以区分家业,并不太过多鄙薄,只是屈壬无能无赖,把手中那点家底全用来声色犬马,屈彦降生后,母亲的身子每况愈下,更无力操持破败的家事。 屈壬无所事事,帮不上家中不说,只会去府上伸手要钱,年复一年,屈府上下恨不得没这旁支,见之则厌。 恨屋及乌,追究起来似乎也怪不得旁人,屈彦和病弱的母亲相依为命,在屈家可怜可恨的目光下过活,被欺负也是在所难免……好歹肯给口饭吃。 七岁那年,他与母亲的境况好转,不是屈壬浪子回头,而是他在屈家子弟的缺席中顶上,结识了楚王的掌上明珠公子燎。 楚燎见他手臂腿上总有淤青,嚷着要景王把屈家人招来,景王不好插手臣下的家务事,只搪塞哄了两句敷衍了事。 屈彦以为此事就算完了,谁知楚燎那以后每次离宫去萧府,必定来屈府里让他狐假虎威一圈,有一回还把楚覃也诓了来,兄弟俩一大一小坐在他们这方小院中,母亲战战兢兢地奉了茶,和门外闻讯赶来的妯娌们面面相觑,皆是一头雾水。 也是那一次,屈轸才从繁杂的政事家事中分出神来,注意到衣上打了补丁的母子俩,吩咐家宰来整饬一番。 “伯父言重了,”屈彦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爹无能在先,屈府上下几百口人全指望着伯父,这些年您养着我们母子二人,子朔已是感激不尽。” 屈轸见他懂事至此,心中又是一番滋味,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连连叹声。 “你娘伤痛辞世后,你爹又被人弩杀在沟渠中,至今未能查到凶手,”屈轸见他面色微沉,不再提这些伤心事,转而宽慰道:“万幸你得大王青眼,在军中已是大王臂膀,咱们屈家有你替伯父分担,伯父身上的担子啊,轻了不少。” 屈彦摸不透他的来意,毕恭毕敬道:“伯父放心,屈彦是屈家的一份子,理当为屈家出一份力。” “好好好,我有贤侄,心无忧矣,”屈轸抬手按在屈彦肩头,身上的朝服随着他的动作轻晃,“大王已同意令尹进言,将公子燎一并带入军中,且大王亲自领兵伐越,这就在宫中举行卜筮,你收拾收拾,我们一道进宫吧。” 第116章 “伯父知晓你与公子燎有总角之交,如今你们都长大了,不可同日而语,”他语气微顿,愈发语重心长:“大王与公子的家事如何,我们为人臣子不好轻易插手,你莫要被旧情所困,枉顾自己的大好前程……伯父回书房取些东西,在府门等你。” 屈彦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给他敲警钟来的。 他起身相送,踌躇须臾还是对屈轸直言道:“伯父所言,子朔心中有数。只是公子燎对我们母子有恩,我母亲病重时,我无人可求,若不是凭着他的信物寻到宫中,也不会有人领着医官来给我母亲看病……母亲也不会陪我好些年月。” 楚燎质魏后,宫中的医官得他嘱托,仍每月来给屈彦母亲看诊,本以为熬不过冬的病骨,硬生生多得了五个春秋。 两年前母亲梦中病逝,面容安详,彼时屈彦随军在外,是连年来看诊的医官与家中的姨姊妹们操办的后事。 待他回到郢都,医官将半截蕙兰交赠与他,另外半截,医官放在了母亲枕边。 不久后,年事已高的医官辞官回乡,郢都里他要守候的人,就只剩楚燎一个。 他少年老成,双眸仍澄明望进屈轸眼中:“大伯父放心,公子燎自小以大王马首是瞻,必不会沦为乱臣贼子,侄儿心中有数,绝不敢连累屈家。” “哎,你这孩子,说什么连累……”屈轸心下叹气,点到为止,面上宽笑道:“好了好了,但愿是伯父多虑,时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啊。” 说完他跨过冷清的院落,木瓢上啃了一半的青瓜搁在井边,模糊了屈轸的背影。 // 郢都之内,百官受召前往集云台,楚燎也在屠兴与卜铜的护送下掩入人群。 越离的手书在边关打了个转,原封不动地送到了楚覃案上。 楚覃看后抚掌大笑,连声催促蒲内侍取出王印,他亲手御笔,将远在天边的越相计舫加封为承唐尹,赐田百亩,官帛百匹,侍人百数,凑了个一了百了,马不停蹄命人赶往计舫在沙羡的老宅,嘉奖其家人受命安身。 蒲内侍见他心情大好,故作不解地问道:“大王,此计虽好,但会不会太过明显,令人生疑?” “令人生疑?寡人要的就是越人生疑。”楚覃起身更衣,侍人捧来王袍,他手一挥:“取战甲来。” “值此存亡之际,连上下一心都做不到,非我楚亡越,而是天命在楚!” 没有绝对高明的计策,只有恰逢其时的谋断。 他只需顺水推舟,泡在泥里的城墙自会土崩瓦解。 楚覃缚好腕甲,冷光掠过他的眉眼,“巫官那头,你可吩咐好了?” 蒲内侍上前应和:“大王放心,小人都已安排妥当。” “好,你派人去将王后接来集云台,寡人有要事与她相商。” “喏。” 楚覃侧头看着铜镜里微微扭曲的自己,头也不回地阔步而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些年来,他一往无前地闯,阴谋阳谋,剑影刀光,都无法真正中伤他。 他的目力所及,就是他的刀锋所向。他不能停。 他极少感慨什么,也许是今日大雾满城头,丝丝微雨迎面抚来,使得井井有条的楚宫更加缥缈空旷……他铿锵的脚步稍顿,在雾气迷蒙的宫墙里逡巡一番。 当年高不可攀的城墙已在他的睥睨下乖顺如犬,他抬手搭在湿冷的墙上,驻足回首。 身后竟空无一人。 楚覃的呼吸与神情一同凝滞,直到蒲内侍领着一众侍人破雾而出,“怎么这么大的雾,哎,大王,小人们步子太慢,这雾又大,落了几步就迷了路似的到处打转……大王?” 他神魂归位,仿佛一场无知无觉的归离大梦,顷刻醒来,他又是那把所向披靡的冷刃。 “雾大就跟紧点,别误了时辰。” “是是,小人谨遵王命。” 一行人穿雾而来,破雾而去,消弭于茫茫之中。 作者有话说: 再有一章收个尾,咱们进军旅篇! 每天cp脑都在和剧情脑打架的说-v- 第93章 王剑 集云台乃建都于郢后依据地势建成的高台,无论刮风下雨,此处都是先知之地,每逢战事,必要来此卜筮,以求安国定邦,功业垂成。 此地层台累榭自不必说,更有白鹤展翅绕台清啼,羽色鲜妍的稚鸟落在搬来的钟架上,摇头晃脑,并不怵人。 “走了,看什么呢。”卜铜生怕他有个好歹楚覃当场拿他试问,因此格外谨慎,拽了神思飘远的楚燎一把。 “我小时候,炖过一只来吃,”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母后吓坏了,跑到宗祠里跪了三天替我祈福……” 卜铜没听清他的蚊子叫,粗声粗气地问:“啥玩意?” 三人一入宫,候在宫门的昼胥便亲自护送,眼观八方地跟在他们身后,也招来了不少探视。 楚燎不再看那引颈长嗥的白鹤,摇摇头本本分分地跟在卜铜身后。 迷蒙细雨洒了满城大雾,愈往台上步去,雾气愈发浓重深沉,官员们连轻声细语都免了,只顾看清脚下的路,免得摔个囫囵传出去丢人现眼。 钟罄之音穿云破雾,时促时缓,指引着高台所在的方向。 天色与雾色阴沉相接,笼罩在天地一体的高台之上,几乎有了荒寂的意味。 荒寂仙境里的钟罄和着沙沙雨声,恍若远古缥缈的云中君翩跹而来。 雨露天恩,没有人敢在此地撑伞。 待得百官站定之后,楚覃一身甲胄冷光出鞘般兀立高台,身后以金玉砌成的卜灶有火星溅出。 巫官面带兽相獠牙的面具,捧着龟甲稍后两步。 钟罄声依旧,持槌的钟尹皆乌发沾湿,细碎白珠镶嵌在鬓角发间。他们神色不变,眼中只有这一把铜槌,一方清音,其余外物,皆不相扰。 楚覃仰头望向并不分明的天色,朗声宣道:“今日召诸位爱卿来此,是为了见证我昭昭大楚南伐边越、北进中原的天意,巫官何在?” 稍后的巫官趋步上前,“下官在。” “开始吧,给诸位都看看,天命在谁?” 这是不言而喻的答案,在场之人平心而论,谁也给不出第二个人选。 毕程早已看到侧列一旁的楚燎,他私下求见过楚覃几次,皆被搪塞过去。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捧他这居心不良的胞弟上位了。 屈彦守在“居心不良”的楚燎身后,在他望向楚覃的神色间寻到熟悉的向往……屈彦了然一笑,将注意力放在巫官身上。 巫官勾头垂手,取过身后侍人捧上的酒壶,拨开木塞,灌入口中,以古楚音唱祝几句祈天之语,遂将壶中酒沿灶边淋下,用以净火。 火舌猛然窜起,赤色四溅,湿冷的雾气中泛起馥郁桂香。 巫官高吟一声,将龟甲投入火中,霎时连盘旋的白鹤也在远处伫足,台上空寂,无人语。 楚燎眼中映着憧憧火光,思绪万千,若无所思。 楚地的桂花开了。 不知他回程不曾。 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消一瞬,巫官徒手取出火中龟甲,将之捧在铜盘上,以丹砂描摹兆纹,呈给楚覃先行过目。 楚覃横看竖看都是大胜,摆摆手让巫官解语。 巫官这才把龟甲裂纹纳入眼中,面有喜色,似唱似吟—— “兆遇凤凰衔书,龟书既显,天命昭昭!” “龟甲裂如青玉纹,细密顺直无横断,主‘天神授命,兵甲锋锐’。” “灼甲通天,龟书告祥:帝颛顼授吾弓矢,祝融溶金铸楚刃!此征雉伏蛇窜,凯旋饮马江汉——” “咿呀!得贞吉,告无咎——” 楚覃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官员们低声惊叹,只有毕程觉得好笑。 王权之上,岂敢有天? 围绕在集云台上的甲士单膝跪地,随着楚覃高举佩剑,迭声山呼:“天命在楚!天命在楚!” 萧瑜凰袍曳地,穿风过雾,在地动山摇的撼声里走向楚覃。 侍女怀中抱着的赤云被雨淋得激动,不时抖动毛发,一双狐瞳到处张望。 钟架上又停落两只青鸟,赤云在侍女的惊呼中跳下温热怀抱,身形如电往钟架上攀爬而去,一只爪子勾住架边,一只爪子去探顶上的鸟儿。 鸟儿见它空挥肉掌孜孜不倦,挑衅地跳得近些,趁其不备,在它头上啄了两下。 赤云龇牙咧嘴虚张声势,呼哧呼哧地凶了几声,鸟也不理它,只管看人间的热闹,狐狸除了招笑什么也没捞到,急进急退地奔回萧瑜身边,扒着她的衣袍撒起娇来。 “你这傻狐狸……”正在行礼的萧瑜又好气又好笑地抱起它,恰逢楚覃展臂将她扶起,赤云顺着楚覃的腕甲一路攀上,趴在他的肩甲上吐舌笑起来。 “你看,我就说它乐得作狐毛披肩吧?”楚覃拢着她冰凉的手指,与她耳语两句,牵她走至台上。 第117章 百官见王后和乐,以萧济为首最为欣慰。 赤云被肩甲硌着,双爪一撑跳下地去,在列队的众人中巡视起来。 “寡人披甲上阵亲斩敌军,为大楚开疆拓土,归期不定,朝中不可无人主事……” 赤云狐仗人势地踱着步子,屠兴忍不住低声逗它,被卜铜一脚踩在脚背上,立竿见影地噤了声。 它和垂目而来的楚燎看对了眼。 楚燎略一摊开手掌,它便奔跳上去,勾着他的衣服往上蹿…… “噗。” 屠兴看着盘在楚燎头顶的狐狸喷笑出声,迎来第二脚警告。 幸好此处风大,高台上听不清底下的絮语。 “寡人离宫之时,由王后代国理政,王印在此,诸位爱卿不可小觑。” 莫说萧瑜,就是毕程也没料到他胆大至此,群臣震惊,唯萧济腹中有喜。 楚燎猛然抬头,顶上的狐狸没想到他出此阴招,扒拉着抠挂在他的发间,发丝与面皮倏而绷紧,扯得他额头眼角都往后挪去。 屠兴听不出其中玄机,只顾看着楚燎的洋相闷声憋笑。 “啧。”楚燎抬手把挂件取下来,搭在臂弯里。 赤云挥着爪子扑腾两下,吐着舌头喘气,无力再挣。 楚燎皱眉望向他的王兄,他的王嫂,他儿时便习以为常的一双眷侣。 相伴十数年,共登长生殿,美好的诗与歌也不过如此。 只是唱到这里,就失了下文。 萧瑜愣怔接过他放在她掌心的王印,湿着眉眼看他。 “等我归来。” 楚覃抬掌抹去她鬓边的凝露,在众目睽睽下吻在她眉心。 “会想我吗?”他问她。 “钟玄……” 她攥着手里的王印,扫目下视,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盯着她的王印。 她当机立断,后撤一步掀袍跪地,“臣妾谨遵王命,定不负王恩,鞠躬尽瘁!” 楚覃收起落空的手掌,敛容负手,守在台边的姜妩一触到他冷然的目光,打了个抖转开眼去。 没多久又转回眼来,在萧瑜跪地堆结的袍纹里出神。 这一幕像极了君臣……可他们分明是夫妻…… 既为君臣,又是夫妻,君臣可以是夫妻吗? 这世间她不懂的,果然还是太多了。 // “国相,都收拾停当了。”侍人哭丧着脸通报。 连日放晴的高唐之会,在尾声里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燕使的宝箱再次退回。 与楚子对簿公堂后,齐王彻底吃了定心丸,打定主意隔岸观火。 甚至连原本积极的赵王也踌躇起来,在他的再三驳斥下,才答应会后发制人。 计舫满载而来,空手而归,滴雨未沾,心已透寒。 “走吧,”他走出檐下,步入雨中:“我们得尽快回去。” 怀抱希望而来的越人在雨中返程,宝箱他尽数留给了赵王,车队减半,比之来时像是徒留头颅的蜈蚣,无法令人畏惧。 数人撑伞立在城墙下,为首之人一身月白长衫,显然是在等他们。 侍人们咬牙切齿,更有脾气火爆的侍人直接抢过御手的马鞭,“我要碾死这群贱楚!!” 越离执伞负手,波澜不惊地旁观那马车挟着无边恨意碾向他。 “先生!”津捉急忙慌地前后打转,见他不闪不避,只好紧闭双眼挡在他身前。 车轮滚过一地泥沙,转速愈发不可抑制。 来势汹汹。 “住手!” 计舫冲出撞开杀红了眼的侍人,急勒车头,马步已无法停下。 疾风撩起越离的衣袂。 津的心口狂跳,只觉一阵迅猛掠过她的指尖,身上并未有剧痛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咦”了一声,雨势仍然瓢泼。 越离撑伞将她罩住,屈指弹在她的额角,“傻姑娘。” 不远处,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马车上,计舫怒极,一脚将那惹是生非的侍人踹下马车,抹了把湿淋淋的脸,径直朝越离疾行而来。 “哎!国相,别淋着了!”贴身的侍从撑伞追来。 在城头居高临下,赤色的伞面聚成一团,玄色则四散开去,渐行渐远。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送我们越国一程的?” 兜头淋了满脸的计舫无心措辞,一双寒目将他瞪住。 越离掏出怀中的方帕递上,“我是来送计大人的,你我皆为楚人,本不该反目成仇,若是大人回心转意,楚国自有天地任大人驰骋纵横。” 计舫气势昂然地瞪着他。 虽为政敌,仍不免惺惺相惜。 计舫不觉得自己是输给了越离,他输的,是不知年月酝酿而起的沉疴,败了气运。 卧薪尝胆已成了辉煌的传说。 时运不济。 “不必了。” 他挥掌打掉那截橄榄枝,攫住越离的眼睛诘问他:“你我皆为楚人,我既可为越相,你亦可做越官,不如你来我越朝,我王必不亏待于你。” “啊,如此说来,楚使你姓中也有越字,看来是前缘已定。” 越离蜷指收掌,微笑道:“楚越之越与南越之越,早已是不同的流向,怎可一概而论?” “既然如此,你我也早就流向不同的江海,何来回心转意?” 越离凝目于他,他不甘示弱,瞠目而视。 少顷,越离率先低头弯腰,捡起落在脏雨中的素帕。 或许他们是同一种人。 “计大人,保重。” 计舫甩袖而去,马车重新转向正轨,再次与他们擦肩而过。 越离目送他义无反顾走向自己的命运。 风骤雨急。 “先生……我们要回去吗?”津跃跃欲试地问。 她喜食辛辣,齐人的伙食虽也别有风味,她还是惦记着吃惯的那一口。 雨帘里的车队愈发渺小,越离收敛心神,折身道:“回去吧。” 他何尝不是有他必须回去的理由。 // 七日后。 计舫一行人翻过楚越的边境山头,被在此恭候多时的传信人拦下。 “你们怎会在此?”计舫气未喘匀,面色突变,抓住来人的赤膊急问:“是不是国中出事了?还是大王出事了?” 传信人扑通跪在地上,泫然欲泣:“大人,你快走吧,楚王将你封了楚官,又派人去你家宅宣扬,消息一经传回,朝中无不说你是……是……” “是什么?”计舫催问。 传信人是越王心腹,计舫来越后如何鞠躬尽瘁,他和大王都看在眼里。 他实在不忍说出那两个字,但若不说,计舫是决计不会离开。 “大人……那些有眼无珠的皆传你是楚贼派来的越奸!大人,你快走吧,是大王派我来此拦住你,你若回去,大王恐怕保不住你,你……” 计舫已听不进他的劝解。 楚贼。越奸。 他呕心沥血胜任国相,一举一动无不为国为王,到头来,就落得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脚下的土地松软湿润,似乎前两日也下了雨。 计舫的心绪起伏不定,眼前闪过这些年的种种……临行前大王嘱托他,临走前越离悲悯他,临归前有人痛哭他。 这是一条不必再上坡的下坡路。 也算不错了。 他跌至谷底的心终于落定了,安稳了,气定神闲了。 计舫将痛哭不已的传信人扶起,“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领着其余人回去吧,我自有归处。” “大人……是我们越人对不住你……” “莫要说这种话,”他在他肩头搡了一把:“去吧,帮我告谢大王,计舫得他爱重,却无能为国带回喜讯……计舫有愧。” 一行人都啼哭起来。 “回去吧,回去,和大王站在一起,替我完成未完的心愿。”计舫摸了摸贴身侍从的脑袋,一众人拿红红的眼眶圈住他,令他稍感慰藉。 待到他们话别而去,他默立须臾,往林中走去。 他不会再让自己被放逐。 松软的土地托住他,送他只身向深林。 大王曾赠他一把削铁如泥的寸许小剑,要他不论身在何处,都有利器防身。 大王说,越国是剑的故乡,以后也会是他的故乡。 他拔出二次面世的雪剑,艳光凄绝,横向越国。 士,为知己者死。 他要回家。 作者有话说: 哎,风光送送计大人…… 坚持到这里的小伙伴们,我要奖励大家吃糖!!都等着嘿嘿嘿[摆手] 后面小楚将进行一些cosplay,他会cos谁呢?请选择: a 越离 b 楚覃 c 火神祝融 d 赤云 第94章 故乡 越国王城会稽。 越王咎得知国相自毁于象阿山,颓然坐定在王座上,耳边掠过底下的各声各色。 第118章 “这个楚贼果然畏罪自杀!死有余辜!” “是啊,辜负大王对他一片诚心,真是可恶……” “我早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你看,现在知道了吧?” 越国原为百越中的一支,在部落联盟中王权崛起,积攒了部族实力。 巅峰之时越国先王更是在吴越争霸中吞灭吴国,势力大增,因此也渐成楚国的心腹大患。 出使不力,内忧外患,楚军已经浩荡开来,还有心思说些不打紧的屁话! 身披鳄甲的越王弟蠗雒满眼血丝,拔剑劈在一旁的灯架上,灯架应声而裂,群臣与越王都回过神来,齐刷刷地看向他。 蠗雒拄剑下跪,悲声道:“大王,楚军已经压境,臣请速领象兵镇压楚贼!!” 泽衡巢竣一听他要统象兵,想起家中的楚国珍宝与景珛的三令五申,忙上前哀声:“不可啊大王!!象兵不可动,象兵不可动啊!!” 蠗雒猛然抬眼钉住他,吓得他后退两步,仍梗着脖子续声:“象兵乃军中重器,应安插在会稽周边,怎可轻易上阵,你把大王的安危置于何地?!” “边防一破,我越军不过楚军的十之二三,根本没有阻挡之力!”他横剑指向巢竣:“大胆逆贼!你是何居心?!” 越王咎抬掌下压,缓和道:“蠗雒,把剑收了说话,他是你王叔。” 蠗雒想起杳无音讯的幺弟,咬牙切齿道:“越国很快要没了,我蠗雒还认什么王叔!” 巢竣缩了缩脖子,他年纪大了,是有些贪生,全然没有这些后生的悍不畏死。 越王咎思索片刻,觉得他言之有理,抬手吩咐:“今日将象兵统好,明日蠗雒为统帅,蛟霖。” 臂纹龙身的将领出列:“臣在!” “你统舟师死守南天门,人在城在。” “是!” “鼍潋。” 腰悬鳄齿的女将呼应而出:“臣在!” “你弄清楚军营地,夜率水鬼袭营,且战且退。” “是!” 巢竣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陈前道:“听闻楚王亲率大军,老臣恳请大王领兵抗楚,为我大越勇士开道!” “巢、竣!” “蠗雒——” 刀剑撞出令人齿酸的嗡鸣,鼍潋的钩刀缠挽住他的长剑,低斥道:“将军!殿上杀人,你疯了!!” 其余人皆松了口气,越王朝后一靠,“本王亲自上阵,能抵得过蠗雒英武神勇吗?” 巢竣在森冷的杀意里噤声,不再说话。 “行了,各自忙去吧。” 越王咎阔步下阶,抬掌在蠗雒的肩膀上按下,轻声道:“你随我来。” 群臣议论纷纷地散去,鼍潋与蛟霖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 计国相在时,朝堂还能有个模样……人言可畏,落得这么个下场。 蠗雒跟在越王身后,一直走到水门边。 “大王,你这是?” 越王咎先跳上小舟,转身朝他伸出手:“走,阿巨带你去个地方。” 蠗雒摸了摸后脑勺,避开他的手跳上小舟,船身一晃,舟夫撑杆离岸,不多时便出了水门。 越国没有姓氏一说,大多根据当地的猛禽凶兽来命名,越王咎是长子,越俗里长子称为阿巨,幼子称为阿狡。 他不及蠗雒凶狠,在终日昏昏的父王眼皮底下拉扯大两个弟弟,到处找寻失踪的妹妹,延展自己的眼与手。 直到他弑父登王,越国已经烂到骨子里,他再怎么挣扎都显得懦弱。 蠗雒不知阿巨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气呼呼道:“大王!巢竣分明是不安好心!你快下令杀了他!!” “我让你叫阿巨。”蠗咎一巴掌扇他脑壳上,见他捂着脑袋面露不满,才露出几分笑意。 “计国相说,你既然当了大王,就不能是我的阿巨。” 他纠正他:“国相说的是‘不能只、是你的阿巨’。”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带兵杀了景珛?”蠗雒怒视他,“阿狡肯定在他手里,半年了,半年过去,阿狡都没有回来!” 江心雾大,隐约有歌声传来。 蠗咎淡声道:“你杀得了景珛吗?” 蠗雒扒在木板上的手背一紧,倔强地偏过头去。 “阿巨已经没有了阿狡,不能再失去你。” “阿狡没有死!兄弟连心,我知道他没有死。” 蠗咎看着他泛红的眼睛,颔首道:“好,那我们就要找到他。” 江面上的风幽幽而吟,盖住他啜泣的声音。 “阿巨……你要带我去哪?” 蠗咎微笑道:“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阿娪。” 阿娪?阿娪不是在襁褓中就被奸人扔了吗? 蠗雒没来得及发问,舟夫已停杆靠岸,看了不远处泥泞的沼泽一眼,吞咽口水道:“大王,青头洲到了……您千万小心,这里蛇虫遍布。” 他话音未落,一条手指粗细的青蛇便沿着舟边游过。 “下船。” 蠗雒目送那条蛇痕消弭而去,抬腿跟上毫不踌躇的兄长。 从会稽水门到他闻所未闻的青头洲,按日头来算似乎并不算远。 然而这儿的日光并不明朗,看什么都蒙蒙怯怯的,也没有滴漏计时,他也不知到底花了多少辰光。 “阿巨,别踩那儿!” 他眼睁睁看着蠗咎踩在一处沼泽上,扑手一捞,人却已经轻巧踏了过去。 “怎么会……” 蠗咎转过身来,笑道:“这儿的沼泽认主,不会随便吃人。” “认主?哪有沼泽认主的?” 他话音刚落,沼泽底下探出一颗拳头大的方形蛇头,不紧不慢地绕开他滑走了。 “这儿……”他抬起头,在雾散之时看清不远处那棵遮天蔽日的巨树,“到底是什么地方……” 从高度看,巨树类似橡乔一类的高木,可它的枝叶偏生有棱有角形似枫叶。 巨树有十人合抱不止,四面……不,八面,八面的叶色都不一。 东面似火,南面似水,北面似霜,西面似海,中间还有深浅不一的过渡……这绝不是普通的树木! 蠗雒久久不能回神,蠗咎已经走到树下,双手拢在嘴边朝上面喊:“青头,青头——” 一阵急速坠落的叶簌声。 蠗咎摊开手臂,接住咯咯笑着摔下来的少女。 “阿巨!你又来找我玩啦!今天、给我带了什么?看,这是我最近找到的、红头!它躲在草丛里,快死了,那天我去捉鱼……你看!红头小小的,再有八个月,会长得黄头一样大,它好漂亮的!” 少女举起手腕来回晃动,手腕上缠绕着细小的红鳞蛇。 每晃一下,红鳞就闪一次光,粼粼的,红烟软霞一般。 蠗咎将少女放下,少女还不及他腰高,神色娇俏,颈后有红色胎记,红烟软霞一般。 “你看,我把你仲哥带来了,阿雒,这就是我们的阿娪。” 蠗雒已经完全呆滞,青头歪着头看他,胡乱编起的辫子在脑后凌乱地甩来甩去。 “仲哥?”她踮着脚尖凑上去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眉眼耷拉下来躲在蠗咎身后,探出一只眼睛觑蠗雒:“阿巨,不喜欢他,身上好多血,讨厌……” 被嫌弃的蠗雒心中莫名一痛,不确定地在她的五官上逡巡,长得真是与阿狡像极了,简直就是女版的阿狡…… “阿巨,怎么会……不是说阿娪早就不在人世了吗?” 蠗咎还没开口,青头听到“阿娪”两个字,很快理解了他的话,怒冲冲地一跺脚:“阿娪在!阿娪一直在!我,喝鹿奶,羊奶,吃、烤鱼,虫,会长大!” 蠗咎揉了揉她的脑袋,“过来,阿巨给你梳头。” 一大一小走到巨树的另一面,那里有两颗石头,一大一小。 蠗雒刚要坐上那块大的,青头踏上小石一屁股坐在大石上,“阿巨梳头,舒服!” 在蠗雒的目瞪口呆下,越王随身掏出篦子,在她浓密的发间一下去,篦出两个虱子,一下去,篦出两个虱子,轻车熟路到令人发指。 青头晃起腿来,“头不痒了,嘿嘿。” 蠗雒:“……” “你记得当年小妹失踪时,他们怎么说的?”蠗咎避开敏感的字眼,专心致志手上的动作。 蠗雒努力回想道:“当年有人嫉恨父王得了王位,想抱走最受父王疼爱的阿狡……阿娪虽然比阿狡大了一岁,但没阿狡长得快,被认成了阿狡抱走了……抱走的贼人还谎称那天有秃鹫盘旋,在路上叼走了阿娪。” 青头举起手高喊:“阿娪!” “阿娪乖。”蠗咎在她的肉手背上轻轻一拍,她就咯咯笑着坐回大石上,牙牙学语:“啊呜乖~” “我以前也觉得那只不过是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五年前有人献策于我,那人比我早发现小妹,将她误认为是蛇女,要将她抓来作刀兵用。” 第119章 “我就让他闭嘴了。” 蠗雒记得五年前阿巨的佩剑无端换了新……现在他知道谁是那个“端”了。 青头眯着眼睛,红头攀到她的颈侧,冲蠗咎嘶嘶吐舌。 “现在看来,我与那个人,没什么区别。” 他收起篦子,掏出齿缝稍宽的发梳,几下工夫后开始编发。 越人自小断发,也不知他从何处娴熟梳头绑发…… 蠗雒摸着自己的发茬,听他温声问阿娪:“阿娪知道自己还有个阿狡吗?” 青头想了想,伸手拉下颈间嘶嘶作响的红头,安抚着摸了两下,脆声道:“不知道,阿娪,只有阿巨。” 蠗咎绑发的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是吗?可是阿狡是阿娪的弟弟,就像红头需要阿娪捡起救活它,阿狡也需要,阿狡就是人一样的红头。” “人……一样的,红头?” “嗯,人一样的红头。” 青头撅着嘴想了一会儿,拧过头问他:“阿狡,像阿巨一样美丽,温暖吗?” 四十出头的蠗咎发丝微卷,比蠗雒的发茬长了寸许,下巴上的青茬才剃过,八尺过半的身躯与蠗雒旗鼓相当…… 他的话音微妙一顿,应声道:“不是……” 青头敛起笑。 “他比阿巨还要美丽,还要温暖。” 青头跳下石头,举手高呼—— “那我要阿狡!” “好,我们一起去找阿狡。” “找阿狡!” 蠗雒看着阿巨垂首似笑的脸庞,欢呼雀跃的阿娪围着他们打转…… 周边的鸟兽蛇虫随着青头的雀跃一并扑腾翅膀甩起尾巴,火红的枫叶悠悠飘落,下一场美丽的雨。 日落西山,青头洲的冷雾散去,其乐融融。 蠗雒初来乍到,未曾融入。 他莫名不忍地别过头去。 作者有话说: 蠗zhuo二声 雒luo四声 鼉tuo二声,即扬子鳄 阿狡,狡猾机变的幼弟 阿娪wu二声,聪慧灵巧机敏的幼女 阿姼shi二声,强壮,有引导力的长女 毕竟是异族,想要保留一些独特的韵味,如果有什么忘记标注的地方大家提醒我一下,希望不会造成阅读障碍~ 好了,本文唯一大反派即将登场,狗血来喽[玫瑰] 第95章 败将 楚军兵分两路,一路北上中原抗击赵军,一路南下越国势在必得。 楚燎本以为楚覃会将他拨往中原,不想楚覃亲自北伐,将昼胥与屈彦都留在他身边。 临别前,他将楚燎召至帐中,嘱咐他此去万事小心,不可轻敌大意,南越巫诅厉行,须得处处提防。 “景珛将军是我多年臂膀,你万事先请过他,不可逞能。” 楚燎自无不应,兄弟俩说了些体己话,天色尚早,不久将分道扬镳……楚燎欲言又止,终究没能问出心中疑虑。 两军分开后,名义上是楚燎统兵,实际上多由昼胥压着,营中多是看不上楚燎的将卒。 屈彦怕他苦闷,时时与他透露些军中消息,反倒是屠兴,凭着憨直的个性,与将士们打成一片。 “我与景将军见过几面,”屈彦回忆道:“他是大王身边的得力干将,气度不凡,待人也亲和,只是我总觉得……” 他思忖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来,只模棱两可道:“总之,你最好别让他知道你的头疾,这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人心隔肚皮,他在大王面前处处妥帖,未必就愿意卖我们这个面子。” 楚燎四平八稳地坐在马上,远处成片的屋舍越发近了,瞭台上的楚旗迎风翻滚。 “那傻子肯定没问过你,”他望向屈彦,浅笑着问他:“子朔,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从回楚到离宫,屈彦护了他一程又一程。 他在命运的浪头里东一片雨西一阵风,时至今日,才来得及问出这句。 屈彦愣了愣,意想不到地看着楚燎目视前方的侧脸。 “我……一切都好,”他之前还觉得白日里的楚燎是楚覃的翻版,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托公子的福,大王对我照顾有加,日子不算难熬。” “那便好,”楚燎叹息一声,在崎岖的山势里温声道:“你我年少情谊,辗转不弃,今后还需要你多多照拂。” “公子言重了……” 昼胥驱马上前,“莫敖,那位便是景珛将军。” 营门前的拦马桩早已撤开,空旷场地上披甲立着一阔眉高颧的男子,他看上去与楚覃年岁相当,仰面朝大军走去,落了一身的和煦笑意:“景珛得知公子要率兵前来相助,恭候已久,总算等到了天将神兵!” 楚燎见他屈膝要跪,连忙下马搀住他。 本来在军中就不招待见,景珛定边多年,他再生受了这一拜,当真就坐实了恃宠冒功的“美名”…… “景将军快快请起,我不过得兄长嘱托前来为将军助阵,将军守在边境,使我楚免遭越乱,是世鸣心中不可多得的英雄,大王常常提起,还要我多跟将军学习学习。” “公子言重,景珛愧不敢当……” 景珛支起腿抬起身,再一次打量这个纨绔公子,与传闻中似乎不大一样? 他在景家时尚且不在郢都,后来景家势起,他跟着楚覃四处征战,更没工夫见识见识这位备受宠爱的小公子。 “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到公子,公子与大王很有几分相像,”景珛将满腹心思按下不表,朝左右招呼道:“昼统领,屈司射,孟将军,你们都还好啊?” 诸将顿时其乐融融地嘘寒问暖起来,比之楚燎带路不知和乐多少。 “行了,别在营外站着了,”景珛折身吩咐一声,将楚燎带来的十万兵将安排妥当,领着诸将往营中走去:“为各位的接风宴早已备下,生怕晚了时辰。” 昼胥环顾一圈,周边草木皆被除去,地面也有推平的痕迹,水侵不得火烧不着,几座塔哨高伫四方,可闻风而动,他不禁称赞道:“此地真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不愧是景将军。” 景珛毫不推脱地介绍道:“昼统领好眼力,诸位看,此处依山傍水,但山势崎岖,不易藏人,越人善以草木作掩四处伏击,但只要进了这座山,他们就无处藏身,哪里都跑不掉。” 因在此地驻扎有些年头,他还召集兵将搭起了泥墙土瓦,远看像一座小有规模的村庄。 因着他们的到来,久不见乡人的士兵们开怀了好一阵。 楚燎旁观着景珛眼观八方,著小慎微,不时提醒往某处增派人手,整个军营仿佛他的掌心纹,无怪乎能相安无事那么久。 当日酒足饭饱后,事不宜迟,景珛在桌上摊开地图,“诸位看,这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段,名为长乐山,翻过这座山便是越人的地盘,此次伐越,我们由此进攻最为稳妥,但还有一处,能更快攻陷越国。” 众人皆噤声听他吩咐,他驻越多年,谁也没有他熟谙此地的战况。 他并指在图上盘旋,绕过群山,顺着沣水而上,顿在一处水城门前。 “沣水长门,”他并指盖在城墙上,“这是越人防我大楚的唯一水门,只要突破此门,便可乘沣水长驱直入,纵使中道有阻,直入会稽也比我们从此地破越快了将近半程,堪称事半功倍!” “水门……”孟崇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楚国也有水门,越国的水门不会比楚国的水门更好攻,“这水门外就是大川,我们一无地势可借二无彼岸可登,除了他们乖乖打开城门,我们还有办法能渡过大川吗?” 越人有城墙可依凭,他们若是强行渡川,在水面上就是实打实的活靶子。 屈彦在心中默算着投石用弩的距离,暗自摇了摇头。 一时无人开口。 景珛双手撑在桌边,默然不语。 楚燎深思半晌,睨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眉弓突出,在烛光下拢得眼窝深陷,无端生出几分冰冷的阴鸷。 “依我拙见,”楚燎收回思绪,提议道:“水门虽难攻,但我们也不应轻弃,可派一队人马先行驻扎,观测一番,好过我们妄生退心。” 一名县公不满道:“既然景将军都已明言水门难攻,何必多费人马,不如专心攻下不远处的塘关,怎可无知分兵?” 屈彦拽了一把欲言的楚燎,先同后异道:“柩将军所言极是,水门难攻不假,只是景将军提出来,想必也是要我们集思广益,说不定真能事半功倍。” 姓柩的县公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景珛将他与楚燎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缓和语气道:“诸位稍安勿躁,柩将军的顾虑不无道理,屈司射所言也正是我所想,不如这样,司射你精通军械,领两万人马前去驻扎,静观其变,伺机而动,不知莫敖意下如何?” 他转向同为莫敖的楚燎。 他们都有掌兵玉符在手,他不介意做小伏低,卖楚覃这个面子。 第120章 楚燎颔首道:“好,我也正有此意,昼统领,劳烦你与屈司射同去。” 景珛一挑眉毛,看向楚燎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昼胥无疑是楚覃派来给他撑腰的,他主动把后台支开,是何用意? 楚燎对昼胥安抚一笑,“有景将军在此,谁敢来犯?” 昼胥只好领命,当即与屈彦出门点兵,一个时辰后动身。 // 当天夜里,卜铜收走药碗后,景珛后脚而至。 他挥掌扇了扇,“好大的腥药味,公子病了?” 楚燎邀他进屋小坐,“一些不打紧的小病罢了。” “这越地的毒瘴不可小觑,公子可要爱惜身体。” 楚燎拍腿大笑,“区区毒瘴,更厉害的阴招我都见过呢!” 景珛:“……” “不知公子年岁几何?” “我说了你可不要嘲笑我啊?” 景珛撩起眼皮,观他神色开朗,也笑道:“自然。” “我十六,但很快就要十七了!” 景珛观他个头以为至少有个加冠之年,没想到年纪这么小,一时倒弄不清楚覃的用意。 是想养条狗呢,还是想给王室养个后人? 他不动声色道:“公子这般年纪便可掌兵,真是英雄出少年。” 楚燎也不管他真心还是假意,摆摆手道:“这才哪到哪,我王兄为大楚开疆拓土之时,比我还小两岁呢。” “是,大王心志坚于常人,在公子这个年纪时,便已是吾辈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了。” 比起跟他吹捧楚覃,楚燎更好奇他刚才在营中打转听来的消息,问道:“听说将军之前抓了个越军的将领回来,那人可知水门布防?现在何处?” 景珛的目光一闪,拇指摩挲着指背上的血痂,盯着他惋惜笑道:“那越人骨头太硬,我还没能问出些什么来,他就死了。” 楚燎也不由叹息,“原来如此,倒也是个有骨气的,只好再另寻他法了。” “公子莫急,总有办法的,”他起身朝外走去,微微偏头,“公子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去攻塘关,越人多狡诈,公子可要小心了。” 楚燎望着朗朗月色,赶了一天路,他虽精神头十足,这副身体也乏了。 他朝景珛抱拳道:“多谢将军提点,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好,告辞了,公子。” 景珛笑了一声,踏着月色扬长而去。 土墙延有十多里,他按例巡察,所有人见怪不怪,昂首挺胸地伫立着。 火把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直到松油的气息被清风散去。除了外围有精兵把守,人迹寥寥的边墙里堆着木材石料。 几间用来给木材避雨的屋舍孤零零地守在此地。 景珛打开门锁,跨进院中,绕过满地灰尘狼藉,走到一间紧闭的门房外。 云雾聚集,月色被鲸吞蚕食,将他解门而入的长影寸寸隐没。 兽毯上无法动弹的人猝然睁眼,在黑暗中看那人朝他踱步过来。 “滋啦”一声,烛芯升起两缕黑烟,满室生辉。 这里没有窗户,景珛不必担心亮光外泄。 他负手垂目,欣赏着兽毯上卷发早已长过肩头,连端坐都费心费力的人质。 人质嘴里发出含糊嘶哑的咒音,似剑的目光恨不能钉穿他。 “你个手下败将!” 景珛不可自抑地抖动双肩,不得不张开手掌将虎口卡在嘴边,仍是俯仰着笑弯了腰。 “阿狡啊,又在用你们越人的诅文咒我吗?”他跪在地毯上,拖着人质的脚腕拽到身边,“怎么办?我还活得好好的,可你的阿巨、你的二哥很快就要死了。” 蠗姼曾有一双攀山过林的好腿,直到他落到景珛手里,被挑断了脚筋,又几乎敲碎了膝盖。 “你不准叫……阿狡!”他想要用力掐住这个恶鬼的脖子,锁链一阵急响,他什么也做不到。 “阿狡,阿狡,你那个二哥不就这么叫你?”他学着蠗雒的越音,气得蠗姼扭动身体,露出底下青青紫紫的大片肌肤。 “你这般主动,我也有成人之美。”他掀起那件宽大的衣袍,按在蠗姼精瘦的后腰上。 蠗姼的肩头是成年后刺下的虎斑,腰间则是景珛新刺下的字迹。 他合掌盖在蠗姼的腹间,游曳片刻,被那字迹晃得眼热,赞许道:“不错,今日乖乖吃东西了,你乖些,就不见血。” “等越国一亡,我就带你回去,”他抓起蠗姼的头发,将他的挣扎尽数按灭在毛色鲜亮的兽毛枕上,嗤笑道:“离了你,我上哪儿找这么合胃口的玩意?” 蠗姼仿佛能听到膝盖里碎骨的晃动声,他不想流泪,可是太痛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受刑。 直到景珛将他抱起来,他新长出的指甲仍陷在景珛绷起的大腿里。 “无妨,你可以再用力些。”景珛按住那细瘦的长指,再往里扎去。 血从景珛的皮肉里浸出,濡湿了蠗姼的指尖。 蠗姼痛吟一声,彻底软了身子栽进他怀里。 “好了,怎么又哭,越国水草丰茂,原来越人也是……”他好笑地拿手背揩去怀中人的清泪,被一口咬在虎口。 蠗姼咬得满口是血,景珛新伤加旧伤,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牙口不错,看来你更想见见血。” “不是你死……” 他学着景珛的楚言,恨声道:“就是我亡!” “好啊,”景珛钳着他的下巴笑起来:“要不要我再多教你两句?” 蠗姼努力别开脸,在烛光里长睫落影,绝望地闭上了眼。 第96章 受符 “报——” “大王,楚人开始进攻,雒将军已护送神女前往塘关!” “报——” “我等奉大王密令蹲守槽营,叛贼巢竣欲往象粮中掺入蝎毒,已被当场鸠杀!” “报——” “象兵已西出梦甫关,正往边关开拔!” 越王端坐高位,扫过神色不一的朝臣们,撑着膝盖倾身问:“诸位觉得,我越能有几分胜算?” 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俯首跪地,山呼:“我越必胜!我王必胜——” 越王暗子入局,未战先胜,又有能驭凶兽的神女助阵,一扫朝堂上下求助无门的颓败,士气大增。 守在越王身后的祭官面色复杂地看着这位瞒天过海的昔日老友。 “好了,”越王起身喝道:“大战在即,望我越上下一心,诛尽奸邪,共退楚贼!诸位各自忙去吧。” 蠗咎转身对祭官虺妴笑道:“你陪我去城头走走吧。” 虺妴心头一跳,身子已趋步跟上。 越王宫与楚王宫有异曲同工之处,皆依山而建色彩艳丽,越地水雾更加充足,若遇壮树皆拜为地灵。 当年建宫于此,乃是越先王看中了连成一线的四棵高大蚺木。 蚺木树干粗壮如巨蟒缠绕,木质坚硬如铁,越人用之制作巨盾、战车。树汁猩红似血,传说战死者的亡灵会依附其上。 蠗咎与他闲聊着国内布防,径直走过三棵镇木,走到第四棵时,有小兵来报:“大王,舟虞监与其余十数人皆查抄脏物,就地伏法!” 虺妴震惊不已,越王摆摆手遣退通报。 他的眼角有剑影掠过,不消退避,已抬手接住虺妴的拼死一击。 “你早就知道!”虺妴手脚并用,皆被蠗咎轻巧避过,垂目看他气喘吁吁地怒道:“卑鄙!你为何现在才揭发我?!” 蠗咎反手一拧,他疼得旋身弯腰,被背上钉下的膝盖压得跪伏下去。 “自然是留你还有点用处,难不成是寡人还念旧情?” 虺妴眼中最后一点希望也消失了,他只不过是蠗咎顺藤摸瓜的一颗草罢了。 “你以为杀了我们,越国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你看不到的地方,大有人在哩……” 他喉中发出呵呵讽声,歪过脖子瞠视居高临下的越王:“蠗咎,你刻薄寡恩,竟敢与王族作对,你忘了是谁把你扶上这个位置的?!” “自然是我自己弑父杀舅爬上去的。”他毫不辩白。 虺妴放声大笑,扬声道:“蠗咎!你睁开眼看看吧,如今中原争霸,楚人已为南方之主,越国地狭民弱,如何与楚争锋?你不听偏信,此战又要伤我多少子民,越人的心气早就散了,你知不知道?!不如早降,楚人不杀异族降民,还能保我越偏安!你一意孤行,若开战惹怒楚人,让我民横遭屠戮,你有何面目拜见天地神灵!!” “所以你在祭兵之时慌乱撤兵,故意把蠗姼祭给楚人?” 虺妴不想他了然至此,一时哑口无言。 蠗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就凭此罪,你早该受千刀万剐。” “越国不是你一族说了算,死去的鬼神都看着你,你不能……” 他忽然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被蠗咎一刀割裂唇角,剜去了舌头。 第121章 猩红血舌溅在地上,沾了不必再洗净的尘灰。 “蠢货,”蠗咎不再制他,抬起膝盖任左右将他擒拿,“楚人不杀不成气候的异族异部不假,楚越世代交恶至今,恨不能灭而后快,降?降到哪里去?” 他把短剑扔在地上,吩咐道:“待他自我了结,卸了头脚挂到城头上,向我阿狡与越地的子民谢罪。” 虺妴下半张脸浸在血里,只能不断发出残破的“啊啊啊”。 他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不愿用蠗咎握过的剑,血尽而死。 // 日近晌午,塘关之外一片葱茏,绿雾不散。 景珛早早命人在甲胄上涂满防毒虫的汁液,这汁液浑是腐烂气息,两万人聚在一起,更是臭气哄天。 屠兴歪头干呕两下,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四面八方是茂密的树木,他已经分不清草木和腐烂的味道。 “我们这样,不就暴露在越人眼下?” 楚燎也不好受,低声道:“有没有这味道都躲不掉,早些习惯吧。” 景珛心中好笑,面上安慰道:“这味道再晾一会儿能散去些许,公子莫怪,实在是这瘴林中毒虫难防,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的话音沉下去,右耳垂上的听风链不再晃动。 “公子,越人尤擅野战,他们的吹箭上全是破皮可杀的毒液,你……” 他抬脚踹开楚燎,“当心了!” 楚燎拔剑挡开他拖泥带水的一脚,刚才站着的地方赫然钉着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箭! “有敌袭!越人埋伏在周围!” “全军戒严——” 在楚军的惊慌失措里,夹杂着分外热闹的鸟哨声。 屠兴历经的沙场多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对山野之中的避处稍显迟钝,打眼一看,一个人影都看不着。 “傻子,别看地面!在树上!”楚燎将他扑到一边,抬起固定在腕甲上的劲弩对准上方影影绰绰的树叶。 中箭的伏兵应声而落,重重砸下,眼见要被俘虏,直接自行了断。 “这么威风!”屠兴羡慕地看着楚燎腕甲上的小玩意,“你也让屈彦给我弄一个呗!” 楚燎见队形乱得毫无章法,不少士兵防不胜防,当场毙命。 “知道了,你先用弩!我负责东北方,你负责西南方,别死了!”他瞥了眼景珛,那人显然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他手下的将兵也多有余力应对。 这个混蛋! 中军尚能稳住,左右两翼死的死伤的伤,杯弓蛇影伤了自己人的不在少数。 鸟哨时起时落,仿佛逗弄嘲笑楚军的暗语。 景珛没想着多费力气,连发连中,不时前后错上两步,耳垂的听风链始终有韵律地晃动着。 他饶有兴趣地旁观楚燎由疏至巧的应对,楚覃派这么个毛没长齐的小东西来与他争功,看来也不全是绣花枕头。 屠兴防着防着也防出心得来,开始学会了反制,欲带兵强压上去。 “别分散!” 楚燎发现这些暗箭虽来自四面八方,景珛那边的攻势不变,他这头的箭雨暴增,给另一头的屠兴留下稀稀拉拉的口子突围。 丛林中围猎大型凶兽,就是这般分而诱之! “退兵——” 楚燎扬声用楚音高喊:“全军听我号令,退兵!!!” 他带来的兵士缺少经验,敌在暗他在明,他不能眼睁睁用兵士的命来争无用的意气。 “莫敖!”他冲到景珛身边,忍住将之痛扁一顿的冲动抱拳道:“请莫敖退兵,暂避敌锋!” 景珛没料到他如此速决,这儿离塘关还有好些险兵恶沼呢。 他顺着楚燎紧张的视线望去,不堪暗箭的士兵接连倒下。 “你与大王倒不像,”景珛低语一句,乖觉笑道:“好,就依公子的。” 他拽出颈间骨哨,声略低沉,混入一片鸟鸣之中。 景珛的亲兵将晕头转向的士兵们夹在中间,且战且退。 在深林之中,连退兵都无法一走了之,风吹草动皆是刀兵,侥幸存活的士兵无一敢安心逃命。 等退回离营帐没多远的安全地带,屠兴已经汗透了。 他甩了一把胳膊上的汗雨,在胸前揩手道:“安静了,总算安静了,我耳边怎么还有鸟叫……” 他拍了拍两只耳朵,脑中依旧嗡鸣。 楚燎阴沉沉地盯着前方云淡风轻的景珛。 将帅乃军之司命,这种人根本不配为将! 出师未捷,平白死了许多不明不白的同袍,士气不可谓不低落。 军营较往日宁静得多,来往皆屏气凝神,憋了一口无处发泄的窝囊气。 屠兴洗了把脸回来,正要与楚燎谈些体会。 楚燎解下小弩安在他腕甲上,用皮革固定好,“给你了,去试试吧。” 屠兴得了新鲜玩意,高高兴兴被哄走了。 楚燎攥指成拳,揣着怀中玉符往景珛帐中走去。 孟崇今日并未出战,见他们回来的一个个丧眉耷眼,正愁没处问,恰好撞上眉目含霜的楚燎。 “哎,小公子,你们今日是……” “孟将军,”楚燎看也不看他,抬掌按在他肩上,吩咐道:“将右将之上的将军都召到景将军帐中来。” 说完他便径直而去,留下骂骂咧咧的孟崇。 “哟,公子怎么有空来?” 景珛双腿搭在桌上,坐没坐相地窝在椅中,似笑非笑地看向楚燎。 这会儿小公子不该在帐中偷偷抹眼泪吗? “景将军,莫敖大人!” 右将入得帐中,抱拳示意。 “莫敖大人,景将军。”又有人入帐。 景珛敛起笑意,看着接二连三进来的诸将。 他把腿放下,弓背起身。 “怎么,莫敖这是要来问我的罪?” 他与楚燎各峙一边,针锋相对。 楚燎扬眉笑起来:“哦?景将军有什么罪,说来给大伙儿听听?” 景珛彻底落下脸来,手痒地摩挲指尖。 帐中诸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也惹不起地装起哑巴。 杀意一触即发。 孟崇掀帐进来,他不知前因,毫无觉察不情不愿地拱手道:“莫敖大人,人都叫齐了。” 楚燎敛容颔首,伸手往怀中掏去,景珛甩出袖中叶刀。 “世鸣初来乍到,不知军情,险些送了将士们的命,”他单膝跪地,捧上赤血玉符:“景将军劳苦功高,世鸣不敢居高,特来请受莫敖!” 景珛手中本就有一块玉符,楚燎到来之前,他才是说一不二的莫敖。 诸将你看我来我看你,看完一圈,悉数跪在楚燎身边附和起来。 孟崇首当其冲跪在让符的楚燎身后,心中不无幸灾乐祸。 真是风水轮流转。 景珛收起叶刀,楚燎的一招一式,皆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露出笑意,轻而易举取过捧上的玉符,将楚燎扶起身来:“公子太过自谦,话既至此,景某也就不推脱了。” “来人!即刻点兵,傍晚时分要一举拿下塘关!” 傍晚时分……楚燎心中不免忐忑,怕他坏事。 但细细一想,也无事可坏,景珛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景珛又笑着夸他两句,把诸将散出,准备攻城事宜。 大营中的士气又开始回暖,日头高挂。 有关野战的攻坚点,久驻的士兵们口耳相传,景珛分了三波攻势,各司其职,忙得很有盼头。 及至月梢星影,天空中薄彩稀疏,夜幕将落未落。 楚燎喝完药把药碗递给卜铜,卜铜叮嘱他两句,被他漱完口敷衍应了。 他在景珛捏着鼻子的打量中翻上马头——他打头阵,带骑兵绕东奇袭,好让他们声东击西。 晚风挟着晾干草木的余温柔柔拂面,楚燎仰头看着熟悉的月影,挽住缰绳,扬鞭打马冲出。 东面多是高大乔木,数千人的轻骑利箭般穿梭其中。 夜幕轻巧拢下,月现天中,婆娑树影掠过他的变幻神色,没入一阵漫长黑暗。 东边的塔哨来回巡防,因地势低洼,此处城头不如别处易守。 城墙上的士兵脸涂绿泥,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连天木林。 在纵深的暗影里,有非人与人的污浊恶意。 谁知道寂静里会钻出什么? 士兵稍一晃神,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一匹马飞身而出,在城前的空旷里淋了满身月光。 楚燎两眼晶亮,收弩侧蹲在马背上,眉宇间的郁气尽数散去。 身后的泱泱骑兵后发而至,隆隆杀意现世。 他在城头的惊叫与流矢中一蹬马头飞身攀上墙头,抬臂将近侧的士兵弩杀,再一蹬城壁,单臂悬身翻上。 “降楚不杀,”他缓缓拔剑,荡开剑气,“挡路者死!” 月色入户,绵延千里而去。 第97章 解心 第122章 此战打得敌军措手不及,楚燎一行来势汹汹,越军急调援兵,不料身后重兵压上,两头皆是手忙脚乱。 夜中之时,塘关彻底防守不住,越兵大溃退守舟浚。 景珛带兵进驻,连夜清扫,城中壮丁皆俘虏,老弱妇孺算作降卒,楚军并不相扰。 楚燎率部将返回原大营,明日再整顿营帐。 屠兴看到骑马回来的楚燎,连忙朝他招手跑去,透露战况,“这塘关也不难攻嘛,莫敖又是火箭又是投石的,就是越人大晚上的戴什么鬼面具,吓死人了……” 他话音未落,与卜铜一道走来熟悉身影,在月色下欣然道:“二位小将军回来了?” 低头刮泥的楚燎猛地抬起头,屠兴愣完神后已然从他身边掠过去。 “先生!!!你来了——” 他人来疯地扑抱住越离,卜铜嫌弃地后退两步,扫了发怔的楚燎一眼。 “先生怎么来的?怎么不让冯崛与你一起?你从齐国一路赶来的吗?这边如今可危险了,怎么能让你自己来?”他喋喋不休地惊吓起来,把越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圈,确定胳膊腿都在,才后知后觉地羞涩起来,傻笑道:“先生勿怪,我就是太想你了……” 越离笑着捡去他发间凝固的碎泥,身上也被蹭了好些泥点子,张开双臂笑得有些无奈,捡要紧的说道:“我自然是有大王的派遣随同而来,石之得替我守在府上,你们可好?听闻越人善暗器,你们可有受伤?” “我无事,一顿能吃五碗饭!今日还当了莫敖前锋,一点没让越军伤着!”屠兴骄傲地拍着胸脯,回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楚燎,把人揪到越离面前:“发什么呆呢,不是老嚷嚷着要找先生吗?” 卜铜看了好一出兄友弟恭,觑着楚燎的神色还算稳定,拍了拍越离肩头指着自己的营帐道:“行了,给你安排的人回来了,我困得不行,你舟车劳顿,也早些歇息吧。” 越离抵达军营时寻了楚燎的营帐去,可他没有楚燎的许可,身上除了掌风印也没什么信物,被守帐的士兵拦在门外……恰逢卜铜在周边打转,把他捡了回去,话到此时。 他微微躬身,送道:“卜大哥早些歇息,有劳了。” 卜铜摆摆手,打着哈欠走了。 楚燎看着越离干燥的唇间,拉过人往帐中走了两步,想起来扭头对屠兴道:“你明日再来找先生吧,他赶了一天路,得歇下了。” 屠兴停下步子,塌下肩膀,有些郁闷道:“好吧,那我明日再来找先生。” 他转身要走,越离唤住他,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我今日是有些乏了,时候不早,明日再与你叙话,石之都写信与我说了,你做得很好,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屠兴翘嘴笑起来,“先生言重了,你快些休息吧,我明日再来找你!” 越离笑吟吟目送他摇头摆尾地跑开,被楚燎拽了拽手臂:“这儿还有个会喘气的呢!” “知道你会喘气了。”越离叹了口气,把他拉入帐中。 说是帐中,景珛碍于他的身份给他拨了个瓦房住着,房中简陋自不必说,但也比牛皮帐安静许多。 “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楚燎擦了擦没怎么坐过的条凳,跑去支起窗架,寻了火折点起烛台,忙得生疏又热络。 他提起空空如也的茶壶晃了晃,不敢看灯下专心致志守着他的那人,退开一步拿着茶壶跑了。 越离思索着卜铜的话,顾不上笑话他“近乡情怯”。 楚燎昼夜间判若两人,非神鬼之力,而是心疾。 他心性较常人不同,固执又多情,加之身世动荡颠簸,屡遭离乱,不疯也该傻了,能有如今的局面,已算得上是吉人天相。 卜铜断言,若他长此以往下去,不知何日会心智尽失,沦为废人。 越离亲耳听着自己带大的孩子沦落至此,一张青白面皮不知该揉出何种表情……卜铜见多了欲救不能的至亲,也只能宽慰两句,说些囊天括地的大道理。 人各有命,都是造化。 “阿兄,喝水。” 楚燎不知何时换下了血泥斑斑的甲胄里衣,眉梢鬓角都透着水意。 他叮嘱了守帐的士兵,在蓄水池边把自己的一身泥臭味洗去,打了水就往回跑。 越离把杯中水饮尽,抿了抿唇,避开脸要去接他手上的湿帕:“我自己来……” “我来,”楚燎高举着手,眼珠黑黢黢地看着他,“你坐着就好,我来。” 越离拿他没办法,新疼旧愧交织,他要什么也都任他去了。 “知道了,你坐下,”越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好好与我说说话。” 楚燎依言坐在他身边,看他乖乖仰起脸,咽着口水缩了缩手,才捏着帕子在他眼角擦了擦。 越离:“……” “……我也不是什么细皮嫩肉的,”他按住楚燎的手,示意他用点劲,“你这么擦得擦到什么时候去?卜大哥说你最近心绪平稳,头疾少犯,每日也按时服药,旧伤好全了不曾……” 他边说边用手探向楚燎的额头和太阳穴,抚着那里留下的细小疤痕,又移向楚燎只着单衣的胸口,不敢落实地碰了碰。 这孩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伤痕累累。 越离的眉头不自觉拢起,心疼得没个章法。 楚燎看着他水红的唇色轻开轻合,脸也不给他擦了,捧着他的脸凑过去拿鼻尖蹭他,委屈道:“我每夜想你想得睡不着,你从不说想我……” 越离在他倏然的亲昵里下意识避开视线,绷紧腰背,又在楚燎撒娇卖痴的语气里松下心神。 他轻声抗议:“我马不停蹄从齐国赶来,就算不说,你就当真不知了吗?” “那你也想我吗?” “……嗯,想你。” 楚燎咬唇而笑,差点就把人放过。 他撅起嘴,怪声怪气道:“我人都在这儿了,先生可以不光想想……” 越离被他逗笑,屈指抬起他的下巴偏过头去,“好。” 楚燎于是飘飘然地快乐起来。 他受不住越离蜻蜓点水般的施舍,自行攻城略地,擦脸的帕子也不要了,手穿过越离腋下扣在另一肩头,把人锁得几乎不见光亮。 条凳发出一声怪叫。 越离晕乎乎地得见天日,还没缓过神来,已经被端抱起来放在桌上,楚燎抬手一扫,险些撞倒烛台。 “当心!天干物燥容易起火……” 楚燎弯腰抱住他,这下总算能施展开些。 他狗吐舌头似的扳过怀中人的脸,猴急地贴上去:“阿兄还是先灭我的火吧。” // 越离两眼发直地盯着房顶的瓦片,耳边是楚燎跑进跑出的动静。 好容易洗漱完,他的衣物由津看管,更深露重了,他不好打搅,换了楚燎的衣物先将就一晚。 “屠兴也真是,身上都是泥点子还往你身上扑,我明日就说他去!”楚燎把水往门外一泼,叮叮咣咣地爬上床来,他的里衬被越离穿着,平日里朴素到难看的样式都有了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你别总欺负屠兴,他反应慢些,也很伶俐聪明。” 楚燎掖了掖衣领盖住越离露出的锁骨,讷讷应了:“我没欺负他……知道了。” 他躺下去,枕着手臂缩在越离身边眼也不眨地看他,“睡吧,阿兄很累了吧?” 越离枕着手臂侧过身来,观察他的神色道:“你……你昼夜性情不同,你与我说说,是个什么情状?” 楚燎手闲不下来,指尖绕着他散下的长发思忖道:“你别担心,他现在不能自己说了算了,大陵巫教了我保心受神的法子,我能对付他,这样我才能来见你。” 对付……他? 越离头皮发麻,抓住他作乱的手,呼吸微促:“世鸣,你说清楚些,他、他是什么人?” 楚燎这才发觉吓着他了,连忙撑起身来抱过他,“你别害怕,他……他也是楚燎,我也是楚燎……” 他试图说明白,但他自己其实也不大明白,只能一五一十道:“之前我就隐隐觉得脑中有两种声音在吵架,直到那次我在殿上……之后,我的身体里就出现了另一个人,他说他才是楚世鸣,是我鸠占鹊巢,他要泯灭我,成为独一无二的楚公子。我自然不依,我作了这么多年的楚世鸣,怎能拱手让人?” “话虽如此,可我旁观他杀伐果断,不被私情所牵,确实比我更适合做个公子。他总说我没用,说我不该活着,他说我只会拖累你和身边人。总之,他恨不得我不存在,好自己一个人,越离……你别哭。” 他手心手背都沾了泪意,也随之红了眼眶。 越离被他字字诛心,心痛难当地抓皱楚燎衣面,哽咽道:“我从未觉得你是负累……你我在魏国相依为命,多年情分已是至亲,后来你剖心于我,我身在其位,不敢僭越,也从未想过要丢下你。” “安邑城外,非我……弃你而去,只是我身不由己,若随你那般回去,楚覃一击不成,必不会放过我……” 第123章 楚燎听他句句拧得肺腑生疼,声不成调,忙抚在他后心捋气,“我知道,我知道……” 越离靠在他怀中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若真心知道,就不会迫逼自己。” 楚燎无言以对。 半晌无话。 窗外破晓的一两声啾鸣传来,桌面上烛火葳蕤,暗下四壁。 越离叹息一声,仰面看他,“万般外物,我皆可为你求上一求,唯有你的心疾,我‘与有荣焉’,束手无策……你想要我如何做?” 楚燎挽过他鬓角碎发,追忆道:“这几年,我常常做一个梦。” “梦中我独自穿林渡山,有时盛阳高照,久久不落,四时的花全开在道旁。有时大雪寒天,风吹雾绕,四面八方全是光秃秃的树,雪原一望无际,我冻得手脚发疮,怎么也走不出去……” “梦中你始终走在我百步之外,无论我怎么呼喊,你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可是春夏秋冬,你都在那里,只是我追赶不上。” 他指尖划过越离的眉眼鼻唇,与他额头相抵,已全了从前不敢多思的妄念。 他儿时太过顺遂,金玉满堂来得毫不费力,他在金玉里长出一副讨人欢心的皮囊与心肺,两两相加,又博来更多偏爱。 可他终究是凡胎□□,镜花水月一一散去,只留下一个跋山涉水的越离,在百步之外,千里之遥。 楚燎再次奢求道:“你别走那么快,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等等我,行吗?” 凡人只能打败凡人,他敌不过光阴,计较不了弱势的过去,弥补不了缺席的八年,只能腆着脸求神心软求他垂怜,延伸出可堪一用的明天。 越离摸着他的脑袋,勉强笑了笑:“好,我等你。” 他也再没有这般际遇和心力,如此长久地注视一个人。 楚燎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 “现在你脑中也会有两个声音吗?”他试图理解。 楚燎如愿以偿,笑逐颜开:“现在没有了,刚才有。” 越离担忧地要起身,被他拽下去,“没事,就是他又咒骂我,不准我碰你。” 他“吧唧”在越离唇上啄了一口:“我偏不听!” 越离:“……” “行了,先休息吧,天要亮了。”越离把薄被替他掖好,一时半会儿真弄不明白。 楚燎把他圈进怀里,在他颊边蹭了蹭,不舍道:“嗯,他也要出来了,他要是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就当没听见,我会帮你揍他。” 越离一听他煞有其事地说什么“他”“我”就头皮发麻,含糊应了,一只手紧张地抓在他腰间。 两人折腾到现在都累了,楚燎的呼吸拂在耳边,渐至平稳。 没撑多久,越离上下眼皮齐齐罢工,无知无觉地合在一处,相拥而眠。 作者有话说: 今天我们也过七夕![加油] 第98章 问药 朝阳散雾,巳时过半,激战一夜的兵将们都陆续起身,开始装车准备转移。 楚燎在越发热闹的嘈杂声中醒来。 自从他得了这怪病后,神疑眠浅,刮风下雨都要起来看看动静。 他看着怀中的越离神色愈发严肃,末了又无声一叹,阖目轻吻这人发顶。 待他整装搭门而出,周遭已经收拾得差不离,显出几分空旷的凄凉来。 诸将才打胜仗,一路笑语欢声地与他寒暄两句,恰逢卜铜与屠兴一道走来,他二话不说先把药喝了,拦住屠兴:“先生还没醒,你再等等吧。” 屠兴早先就被卜铜叮嘱,不欲与他多说,啃着草饼递他一块:“喏,莫敖回来给大家伙带的,热乎着呢。” “多谢……莫敖回来了?” 屠兴抬指朝北,“是啊,说是回来帮着收捡营地,毕竟待了许久,怕漏东西。” 楚燎颔首表示知道了,看向卜铜,神色微冷:“卜军医都与先生说了什么?” 卜铜“哎哟”一声,把臂弯药盒给了屠兴,“审到我啦,公子,你这病状自然是什么都说了。” 他睨着楚燎难看的脸色,转头对屠兴吩咐道:“完喽,我抚了公子逆鳞,屠兴,你记得把我埋深些,别打两仗就给人刨出来了,不体面!” 屠兴嚼着草饼乖声应下,两人绕过他扬长而去。 楚燎扶了把额头,几口将微苦的草饼嚼巴咽下,打了些温水回房去。 房中没什么要收拾的,他捡拾些衣物即可,此地依旧会驻人留守,不必太过清白。 越离醒来时,身边自是早就空下,一人背对他端肩直腰坐在桌边,他爬起身来昏沉唤道:“世鸣,壶中还有水吗?” 昨夜的水楚燎已烧换了新,倒在一旁晾到现在。 他端起水杯走到床边,越离道谢接过,一饮而尽。 “你不该来的。” 越离愣怔抬眼,他转过眼去不敢直视。 “你……”越离清了清嗓,拍拍床边,“坐下,仰得我脖酸。” 楚燎:“……” 他挑了个床尾的地方坐下,越离把茶杯放在床头,跟着挪过去。 楚燎如芒在背,仍是嘴硬道:“你不该来,我已经着人安排,待你用过午膳便送你回国。” “我昨夜方到,你今日就要赶我走?” “军中刀光剑影没个定数,你本就不该来。” 越离盘腿坐在他身边打量他,闻言好笑道:“你还跟在爹娘身边讨饭的时候,我已跟在大王身边辗转各军了。” 楚燎:“……” “世鸣,看着我。” “……不看。” “你在与我置气?” 楚燎话音稍顿,长虹的气势萎靡不少:“你不是都知道了?我不是他,你不必这么对我。” 越离头疼地搓了把脸,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善解人意地不再逼问,起身要走。 越离盯着他如出一辙的背影,唤他:“世鸣。” 楚燎应声驻足,纠结片刻没等来下文,忍不住回首看他。 越离就笑:“你看,你就是我的世鸣,何须与自己划清界限?” 楚燎眼中的犹疑顷刻散去,咬牙道:“我不是他!这地方毒瘴暗箭数不胜数,我不会重蹈他的覆辙,你用膳后即刻离开,不得逗留!” 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时,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越离和煦的笑意寸寸凉下,他拢衣下床,随意找了绑带束发在后,旁若无人地坐在桌边用他带来的粥饼。 他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嚼咽下肚,全然不管戳在一边抿唇不安的楚燎。 喝完最后一口粥,他惬意地长叹一口气,公事公办道:“多谢公子款待,我奉命前来,军令过两日便能到,如今公子已非莫敖,无权置喙我的去留,公子忙去吧,不必守着我一介下臣。” 他收拾碗碟就要离开,楚燎握住他的手臂,“我不是那个意思……先生,我错了,你就听我一言,回去吧。” “公子慎言,”越离微笑道:“下官无权置喙公子对错,让外人听去,还以为下官欺侮公子,让下官平白背上欺主的骂名。” 楚燎:“我……” 他瞥了眼楚燎拽住他的手:“公子,撒手。” 楚燎不敢再听他的冷言冷语,不情不愿地放他大摇大摆出去,懊恼地捶在门板上。 // “楚燎真有本事,”屠兴慢步走在越离身边,叹为观止:“先生的脾气已是我所见之中最好的了,他还总能惹你生气……” 搬运的长队与带领的八万兵将朝塘关浩荡行去,越离本想去拜见莫敖景珛,景珛忙着藏人,没空搭理,他只好暂时跟在军中。 卜铜来越地见识了许多没见过的草药,背着他的药篓一路东张西望跑来跑去,闻言哼笑道:“他也不是脾气好,是太傲了,我看啊,这也是病!” 屠兴不敢驳他,怕下一顿他就和楚燎一个下场,倒是越离颔首笑应:“是,世人大多有病,可惜神医只有卜大哥一个。” 卜铜揪着胡子很是受用:“不必奉承我,我自然知道。” 津跟在越离身边,左顾右盼,听着他们的谈论不禁心惊——公子燎不是与先生撕破脸了吗?怎么听上去还更加熟稔? 越离与卜铜笑谈片刻,见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大大的疑惑,关怀道:“可是累了?板车上搭你一个不算什么。” 他抬手要招来兵卒,被津惊慌拦下:“不必不必,先生多虑了,我这腿脚再远的路都走过……先生,那、那个公子燎不是对你不好,你怎么还搭理他呀?” 沄与津一道入府之时,正是楚燎大闹殿堂之后,又有越离与冯崛有意防之,更是雾里看花。 屠兴一看总算有比他还不经事的,双手抱头哼起歌来。 恰逢楚燎绕队而来,越离笑眯眯道:“再混账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公子,还能真与他置气不成?” 津与面有菜色的楚燎对视一眼,见他冷冰冰的不苟言笑,缩了缩脖子不再看他。 第124章 楚燎跟在越离身后,游目望去,搬运的长队中有不少石料木材,还有十数个大箱装在车上。 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和木头,何必大费周章搬这些东西进关?景珛的原话是多战多费,不可轻弃免得后来捉襟见肘…… 话是不错,有理有据,只是这话由景珛说出是不是太体贴了? 楚燎收回目光,好巧不巧与同样疑惑的越离视线相撞,他脊背一绷,越离已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 卜铜正在拿屠兴尝百草,屠兴吐着发绿的舌头哪哪都苦。 “莫敖其人如何,这段时日你们可有体会?”越离望着在大前方牵马步行的景珛问道。 卜铜虽没与景珛打过多少交道,相面也能体会一二,摇头低声道:“狐目犬相,嗜杀纵欲,不是可交之人。” “是吗?我倒觉得他挺厉害的,待下士也亲和,”屠兴呸了两口,苦着脸道:“就是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渗人。” 楚燎上前凑到越离耳边,“此人是最早跟随王兄的那一拨武将,先生在王兄身边时可对他有印象?” 越离横他一眼,略作思索,否认道:“不曾,我随军时楚国正值拓土之际,景家与公子覃负责不同的疆场,我与他并未碰过面,只从公子覃口中听过他的名目。” “王兄如何评他?” “善而御之,忠臣良将。” 楚燎挑眉:“若是不善呢?” 越离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他,轻语道:“你王兄刚愎自用,在他心中,没有不善之君,只有无用之人。” 这是楚燎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对王兄的不敬之词,不由为之一震。 越离见他勾头发傻,以为他不快自己诋毁他王兄,甩袖往一边走去。 “先生!” 杂陈五味混在一处,似乎他不必再计较凤纹发带上蜷缩的指尖……楚燎没能压下翘起的嘴角,不依不饶地凑上去:“我为先生所教,必不会那般行事。” 越离抬手遮阳,哼笑道:“难说。” 楚燎绕到阳面处,看着垂首窃笑的越离,忍不住也露了个标致的笑来。 津背着包袱,表情严肃地来回观察,身边又失了商量之人,一时拿不准该如何上报…… // 楚覃率领十万楚卒昼夜行军,速度并不比当年领军五万助魏伐戎慢下多少。 他借道魏国,一路大张旗鼓,势要讨伐赵军屠城之罪,以慰天下之民,所经之处魏民无不夹道相送。 群情激奋,魏王应势聚兵城下,任潘薇为主帅,启用罪将王振为副将,提拔若干陈家旧将,横剑直指赵国。 于魏国军民而言,赵王先杀陈帅后屠蒲阳,俱是血肉之痛无眠之恨,因此上下一心,一经召兵便追上了有备而来的楚军。 楚覃乐成其见,隐闻齐国蠢蠢欲动,这才想起出使而返的越离来。 “掌风亭还没到军中?”他朝左右问道。 才得驿馆复命的右将汗颜道:“大王,掌风亭已至越国境内,在莫敖军中了。” 楚覃一时反应不及,扭头再问:“什么?越国?寡人不是命他来我军中?” 右将没越离的胆子敢拂楚覃的意,支支吾吾道:“许是……许是越大人会错意了,误以为是莫敖所召……” 他实在编不下去,讷讷地闭了嘴。 楚覃稍一作想便明白了,冷笑一声:“会错意?他越大人精着呢,倒是寡人不识趣了!” 他又发了两句牢骚话,想起楚燎的病状,也就随那人去了,招手道:“罢了,有魏卒冲在前面,这里也用不着他,来人,备笔墨。” 楚覃的手书呈到景珛帐下时,大军堪堪驻扎待毕。 塘关比他们原先的营地宽敞不了多少,城中有百姓居住打理,还是比粗糙的军营得体不少。 “你们都紧着些巡守,不怕敌袭,就怕那些毒虫爬出来!” “可不是嘛,我卸车的时候就看到两条长蛇盘在树上,吓死我了。” “这城中的越人有些家中还饲养毒物,渗人得紧……” “将军不是吩咐了吗?去城中挨家挨户地搜!任何毒物一律烧杀,快去快去!” 楚人本就忌讳蛇蝎之物,对蛇更是厌恶有加,兵士们整队出发,势要城中不见蛇迹。 景珛看着信中送来的军师,暗唾楚覃多此一举,转头对门外的兵士笑道:“大王给咱们请了位先生来,名唤越离,快去把军师大人好生请来。” 兵士领命,打听着找去了。 为防地气潮湿与毒虫攀爬,越民会在地面砌出寸许高的吊脚层,大多楼屋直接搭起两层,底下圈养鸡鸭,二层才用以居住。 除了防范外敌的城墙用泥土夯实,民居多就地取材,以竹木为建,远看与群山相融恍若成林,近看错落有致别有雅趣,只是若不仔细,极易被缠绕其中的青箭蛇咬伤。 一名巡逻的兵士被飞扑的青箭蛇咬伤脸颊,捂着脸大叫起来,那蛇已经游曳而去不知所踪……领命的兵士缩着脖子惊恐四望,离那些诡异的楼屋更远些。 找到越离面前时,楚燎抬腿要跟,被越离抬掌拦下,“将军还是去忙自己的事吧,省得到头来嫌我碍了手脚,要让我滚。” 兵士一听这年纪尚轻的小莫敖敢让大王亲命的军师滚,两只眼睛瞪圆了看向楚燎。 楚燎:“……” 西沉落日衬得绿影幽幽,他的一天就要过去了。 他挡在要离去的越离面前,低声道:“我明日再与你解释。” 越离撩起眼皮看他:“明日就晚了,过时不候。” “不是说不与我置气吗?” “我有与你置气吗?” 楚燎深吸一口气,忍耐道:“你明知我……” “你就站在我面前,昼夜于我而言,都只有一个楚燎。”越离恼他自苛恨他自薄,更拿他笃定自己昼夜二分束手无策。 来塘关的路上他不停揣摩,乍一看楚燎黑白间性格迥异,实则在行止上大同小异,思来想去,越离觉着自己不该纵他自厌。 “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越离,自然也不会有第二个楚燎,”越离绕开他,拍拍他的肩膀:“该如何做,先生帮不了你,你兀自思量吧。” 楚燎目送他步步远去,低头凝视自己倒塌的长影。 世间不会有第二个楚燎。 那自己……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楚国大家庭 大王覃:越离,速来。 越离:【已读】 小火:(捂嘴偷笑) 第99章 暗机 “莫敖久等,在下越离奉王命前来。” 景珛捻搓的指尖一顿,抬眼望去,越离入帐行来,朝他款款一揖。 粗略一看,不过是个文人的秀弱架子。 “军师大人,我可算把你盼来了,”他不以为意,随即笑开迎上,热络得紧,“久闻军师大名,前救危城后使齐国,这一路劳顿,今夜可得好好休息。” 越离也在暗中量他,军中多的是孟崇那般心思简单粗枝大叶的缺心眼,这常年驻边的景将军倒是会待人接物。 两人有来有往地问候几句,景珛瞧着外边天色,心下焦躁起来,只想着赶快把人打发了。 他右手扶在腰间几次摩挲剑鞘,眼神不时发飘,心不在焉,越离心下好笑,面上问候得愈发情真意切,仿佛相见恨晚,要把他驻边之事都一一叙遍。 “军师,我还有要事在身,”景珛终于忍无可忍,勉强挂笑道:“有什么需要你吩咐我左右即可,昨日得胜,今日你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议。” 说罢他摆出“请”的姿势,越离连连称是,在帐外小兵的簇拥下离开帅帐。 他走出没几步,景珛便再耐不住地拔脚而去。 小兵见越离频频回头探看,笑着解释道:“军师大人别担心,没什么事,莫敖入夜后总要到处巡视一番才安心,越人总爱使诈。” “原来是这样,”越离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朝他笑道:“莫敖亲力亲为,真是我军之幸。” “军师大人说得不错,我们兄弟跟在莫敖身边都放心极了,莫敖有什么事都自己冲在前面,以前还被越人暗害过,后来抓了那越人,莫敖都是亲自审的,兄弟们都很佩服!” 越离侧目道:“莫敖被越人暗害过?如何害的?” 这事虽说不上是丑闻,但也不大光彩。越离见他面色犹豫,伸手搭在他肩上压低声音:“我初来乍到,又身任军师,莫敖命你对我多加照顾,想必也是这个意思,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莫敖身边指手画脚吧?” 亲兵听他如此一说,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与他说道:“是是,军师大人说的有理,此事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莫敖驻边多年,越军的将领大多都见过,也都面熟,那不知打哪来的越人杀了莫敖派去的谍人,自己乔装回来,亲入帅帐给莫敖下药,险些划开了莫敖的脖子。” 第125章 “那越人重伤莫敖后逃之夭夭,很快领兵来犯,那一仗我军退营百里,莫敖养了三个月才缓过气来……” “所以莫敖恨死那刺杀的越人了,抓住那奸贼都是自己关起来审,不让我们插手。”小兵心有余悸地啧啧作声。 如此军情,越离竟完全没有听到风声,他猜测楚覃也不知道,否则不会安心率兵北上,将后方全盘交予景珛。 “那越人如今怎么样了?” “莫敖扔去喂野狗了。” “原来如此……”越离走到楚燎帐边,朝他笑道:“多谢你告知与我,我歇在此处便可,劳您多给我拿些被褥来。” 小兵见他语气笃定,挠着脖颈应声去了。 越离的神色顷刻间落了下来。 景珛竟能瞒过楚覃的耳目,隐瞒至此,可见他在军中一手遮天,难保其日后没有二心。 “先生,你回来了。”屠兴拍着一身的尘灰,朝他身后看了看,“楚燎还没回来?” 越离一怔,也回头看了看,“他去哪了?” 暮色褪去,军中火光荧荧,来去不见楚燎的身影。 “他用药了不曾?先别动……” 屠兴扒拉着身上的战甲,后腰的绑带未解,越离手指翻飞替他解开,帮他卸下重逾数十斤的重甲。 “哎,舒服多了,我方才去帮着卸东西,有几个大箱子莫敖还特意吩咐了,其中一个箱子比其他的轻了不少,”屠兴坐下喝了口水,楚燎的营帐总比他的近,“我把这事说与楚燎,他就说要去看看,什么东西看到天都黑了还不回来?” 越离也起了疑,问他:“那几个箱子在什么地方?” 屠兴抹了把嘴边站起来,转了转肩膀道:“我领先生去。” “不必,”越离将他按回凳上,探了探他的背心,果不其然汗湿一片:“你歇息片刻去换身干爽的,别着凉了,你指给我,我自己去就成。” 屠兴就笑:“哪有那么娇弱……好,我一会儿就去,先生你往南面走,那一片的楼屋是拿土夯的,原是越军砌来堆礌石火砲的,现在全都清出来,有内院的那间便是,外头是两扇竹门,很好找。” “好,我知道了。” 越离依言寻去,南面的楼屋巡逻不似其他地方那么严密,火把也疏漏起来,明一阵暗一阵。 有什么东西值得景珛那么紧张? 屠兴说那箱子比其他的轻了不少,莫非里面是他暗通曲款的证据? 亲自审……也就是说除了景珛,没有人真正知道那个越人的下场。 谁知道那越人是死是活,有何用意,如此一来,楚燎交出莫敖符岂不是…… 暗影覆在越离的面容上,丝丝缕缕的疑迹缠绕起来,越发接近阴谋的味道。 竹门就在几步之外,无人值守,他的心跳加速,怦怦作响,在沙沙的落叶声中伸出手。 一双手从黑暗中钻出,捂住他的下半张脸,猛地将他往后拖去。 越离在墙角处双腿发软,被腰间的手臂固住。 “阿兄,是我!”楚燎在他耳边用气音报道。 他两眼一闭向后倒去,楚燎将他向上托了托,为防出声手掌仍捂在他脸上,拇指和食指轻轻捏动。 待身后的竹门“吱呀”响起,两扇门撞在一处发出动静,越离才在他捏来捏去的手背上打了一下。 “险些你就能换个先生了。”越离被放开,扭头用气音嗔他。 楚燎垂首在他鼻尖咬了一口,“不换。” 越离:“……” 他没有摸黑调情的习惯,问起正事:“那箱子里是什么?” 楚燎皱眉道:“……是人。” 十多口箱子,楚燎挑了上锁的一一掂量,撬开最轻的那个。 他不敢点灯,只能在依稀的光影中辨出那个缩成一团的东西是个活人,且手脚都被绑上,嘴中塞了布团,长发遮挡住面容分不清是男是女。 “果然有蹊跷,”越离心下一凛,问他:“我们能进去吗?” 楚燎颔首:“不能走门,我们翻墙进去,跟我来。” 他来时已将此处的地形记在脑中,且景珛有意放宽此地巡守,更是让他如鱼得水来去自如。 楚燎牵着越离来到近河的一面墙下,“此处有水声作掩,不易惊动,我们进去吧。” 越离仰头看这九尺多高的墙头,面露难色:“……世鸣,我在此处等你,你去吧,景珛把人偷藏起来,其心可疑,你……你!” “区区矮墙能耐我何?”他反身背起越离,托着人往上耸了耸,“阿兄,盘住我的腰,抱紧了。” 越离抱住他的脖颈,依言把腿盘上。 “好,千万千万抱紧喽。” 楚燎“嘿咻嘿咻”地往后退开几步,微微蹲身扯了把干草搓手,敛神望向那墙头。 今夜无月,只有微弱星光和远处的火把映在一边。 楚燎丢掉碎草,忽闻耳边急促的呼吸,偏头逗他:“怕吗?” “左右不过摔一顿,”越离抓紧手臂,镇定道:“没什么好怕的。” “就是,有我在,”他在越离手背上啄了一下,“没什么好怕的。” 他大步跨出,风声骤起,迎面糊得越离猛闭双眼。 “我们飞喽~” 楚燎蹬地跳起,两手攀在墙头手肘一撑,光凭臂力一跃而过,空出的一只手还稳在越离身下。 他背着越离绕在墙下走了一圈,故作打探。 越离见屋中并无烛光亮起,松了口气,两人在阴影里屏息等候装车的两名兵卒离开。 “这儿也太偏了些,”一名兵卒抱怨道:“床帐杂物都堆在库房不就好了,何必堆来这儿?” “就你嘴碎,莫敖吩咐做就是了,小心被人听了去告你黑状!”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把车上的杂物一并放入屋中,又搬了几口门边的大箱,推车悠悠出了门去。 又等了片刻,越离拍拍楚燎肩膀,“好了,放我下来。” 楚燎咂咂嘴把人放下,牵过他在前面领路:“这儿,跟我来。” 两人摸黑进到屋中,那屋里杂物堆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碍眼的东西。 楚燎一回生二回熟摸到那箱子旁边,屈膝把锁撬开,被夺目寒芒激得一退。 那寒光一击不成,横向越离颈间劈去,楚燎攥住他的手腕一扭,无柄剑头“锵铛”坠地,他再无力气,趴在箱边大口喘息。 楚燎握住他筋脉寸断的手腕发愣,“你、你的手……” 蠗姼的掌中血色蔓延,血珠滴答不停。 三人都已习惯在暗中视物,他两条腿疲软箱中毫无动静,这般深重的杀意…… “是景珛做的?”越离掏出怀中方帕递给楚燎,“替他止血。” 蠗姼眼珠转动,并不言语。 楚燎很快将他的手缠好,展臂把越离隔远了些,“我来问他。” 蠗姼:“他来了。” 越离脊背一凉,竹门开合的吱呀声从外传来。 这一间足有二十来步宽敞,木料和几块大石堆在中间。 楚燎拽过越离朝那搭在墙上的木排下奔去,蠗姼咬牙捡起他藏了许久的断剑。 下一刻,门从外面被踹开。 烛光亮起,景珛端着烛台迈步而来,屋中乱七八糟的堆放令他大为不快,一连踹开好几根挡路的滚木。 其中一根骨碌骨碌滚到墙边,和躲在木排夹缝里的两人面面相觑。 景珛见那人就趴在箱边,眼神死死地钉住自己,毫不惊讶地蹲身下去,“我就知道你安分不了多久,下回再给你加点药量?” 他往后一偏,轻描淡写地躲过蠗姼的断剑,随即被狠狠啐了一口:“楚狗!” 他浑不在意地抹掉脸上的口水,在蠗姼颈间揩手,“有水就留着一会儿再用……谁给你的?” 越离暗道不好,一口气哽在喉间。 景珛发现他掌中血帕,提起他的手腕一把扯掉,看到其中模糊的血肉,“……你倒是知道疼了。” “你私藏敌人,”蠗姼看着他,虚弱地笑起来:“已经被发现了,我告诉他们,你是我越国的谍报,你……死定了。” 景珛许久不见他笑过,盘腿坐下掏出怀中的干粮和水,“好啊,我死之前就先杀了你,你只要知道你会死在我手里,其他的,就别操心了。” “吃了,再饿晕过去我可不会轻易放过。” 暗处的两人能从木排缝隙间看到光下之人,楚燎似懂非懂,这景珛到底恨是不恨,听上去还怪关照的……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楚燎凑到越离耳边问。 景珛背影一顿,站起身来,目光不善地四处逡巡。 “这帮敷衍了事的东西。”景珛头痛地一拍脑门,只好自己亲力亲为地铺排起来。 楚燎暗自叫苦,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他略一偏头,见越离正专注地望着某处。 第126章 蠗姼盯着那木排里的暗影,食之无味地嚼着干粮,“你拥兵自重,又将收缴的宝物据为自有,楚王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景珛寻了宽敞处铺开干草捆,取来兽毯搭上,又移开几方大石,踹开挡路的绳索。 他越忙越气,猛一捶墙:“等我灭了越国,他自然会睁只眼闭只眼,但我可不会放过你!” 蠗姼将干粮砸他背上,瞠目怒道:“你个狗杂碎,谁灭谁还不一定!” 景珛用脚尖拨了拨地上的干粮,皮笑肉不笑地走过去:“吃饱了是吧?” 蠗姼被提起来扔在毯子上。 越离面无表情地抬手遮在楚燎眼上。 楚燎眨了眨眼,睫毛扫在他温热掌心,听着几步之外传来“楚狗”“越贼”的对骂声。 蠗姼渐渐口齿不清,黏腻的水声跌宕而起。 “你看,我就说你省着点水用,又哭什么?” 景珛掰过他的脸,“你在看哪?” “看你的死路。” 景珛笑了一声,抱紧他的腿折身下去,“那你可看仔细了。” 又是一阵淫言浪语。 越离无语地闭上眼,有些后悔今日不该莽撞。 楚燎始终看着他清心寡欲的侧脸,倾身抵在他耳边问:“他们在做什么?” 越离眼风一扫,瞪他:“不准听。” 楚燎抿唇压住笑意:“哦。” 他拿下挡在面前的手,揉捏着越离的指尖,“手不酸吗?” 越离依旧瞪他:“不准看。” 楚燎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好笑道:“我不看。” “我只看你。” 越离:“……” 作者有话说: 这章应该叫景珛の秘密[好运莲莲]笑晕了什么景珛快乐屋。 第100章 屠关 不知过了多久,楚燎也渐至面无表情。 就在两人无声默哀之际,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与呼喊声。 “莫敖大人!军师大人!你们在哪啊?!” “不好了,怎么办,两位大人怎么都找不到,越民暴动了……” “找啊!不找能怎么办?” 又是一阵更加卖力的呼喊。 景珛的虎口再次被咬破,他双眉紧锁泄愤地抬了抬腰,蠗姼咬得更狠,目光闪烁着晕了过去。 窸窸窣窣的动静来回徘徊着,景珛找了绳索重新将人捆好,沉眉怒目大步走了出去。 少顷,楚燎先行探出身子,走到门边观望,心有余悸道:“真难熬,差点以为要罚站一整晚……” 越离拾起仍在地上的火折,举火踱向趴倒在毯上的蠗姼。 他身上只搭了一件景珛的外袍,长而卷的黑发将头脸遮住,肩头露出一半,其中的狰狞文身一览无余。 越离在军中见过不少虐待战俘的暴戾将领,尤其是敌将,往往都遭泄愤折辱而死。 这人好在还活着,景珛对他颇为重视,坏也坏在还活着,景珛不肯轻易放过…… “阿兄,你离他远点。”楚燎忙跑过来挡在他身前。 越离:“你若求死,我们可帮你一把。” 楚燎一怔,扭头看去,那人从满头乱发里露出一只恨意滔天的眼睛,死死盯着越离。 “我……”他咽了咽口水,沙哑而坚定:“我不要死,我要他死。” 越离眼神流转到他腿部,叹气道:“齐国有最精良的假肢,安上亦可行走自如。” 蠗姼看他二人片刻,吐字道:“滚。” 楚燎见他惨状如此,虽有不满但并未展露,只拉过越离道:“走吧,我们快回去。” “走吧。” 两人原路返回,不敢再耽搁。 越民暴动之事早有预料,因此不算太过火,只是如何处置暴动之人,景珛一时拿不定主意。 “军师呢?军师何在?” 送越离回去的小兵苦着脸道:“军师说是与楚燎将军歇在一处,但刚才去没找见他们……” “其他地方也找了吗?” “找了……” 景珛不禁疑惑起来,自己是偷腥去了,这两人又是干嘛去? 他健步如飞寻到楚燎帐前,不及通报便冲了进去。 两人一坐一蹲齐齐望向景珛,越离右腿的裤腿挽上,楚燎两手按压着他久站抽筋的小腿,问傻眼的景珛:“莫敖这是怎么了?暴动可有平息?我与先生方才在周边巡视,将息方回,没误莫敖的事吧?” 越离收起肿胀的腿被楚燎扶起,“莫敖深夜来此,暴动之事如何了?” 景珛见他二人坦荡至此,意有所指道:“我倒不知二位这般亲近,真是羡煞旁人啊。” “对了,莫敖守在边关,并不记事,”楚燎先是惊讶再是恍然,“我去魏国为质便是先生在我身边教导,亲近些也是应该的。” 前有赤羽军统帅昼胥,后有出使归来的军师越离,楚覃这是把身边的亲信都送到了自己军中? 好端端地送个军师过来,莫非他多年守边,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景珛脸色微沉,听楚燎一番言语,玩味地看着他环在越离腰间的手臂。 他与楚燎本就不对付,当即更是心中窝火,笑着扶上越离:“原来如此,军师这是怎么了?腿脚可还好,我看看。” “大王特意授命,军师若在我军中出了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呵呵。” 他自言自语把楚燎撞到一边,越离不知他抽什么风被他按回凳上,裤腿重被撩起,景珛把着他的脚踝,手指灵活地在他莹白的小腿肉上抚来抚去,“哟,这是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还有些扯筋。” 说着就要再往大腿揩去,楚燎面色不善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啪”一声清脆响彻帐内帐外,越离甩了甩发麻的手掌,景珛身后的两名亲兵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 景珛顶着腮帮,阴鸷地看向越离。 越离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和善笑道:“这地方蚊虫真多,楚燎你看,刚才我还帮莫敖打死一只。” 楚燎抿唇憋笑,掏出手帕夸他:“哎呀,好大一只苍蝇,先生真是眼疾手快,快擦擦手!” 两人一唱一和间,越离擦着手拐入正题:“对了,莫敖可是有要事来寻?” 景珛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来去周转,负手立起,“呵呵”笑道:“军师既然来了军中,理应恪尽职守,军中可不是什么偷人的地方。” 他在楚燎嫌弃的神色里正色道:“暴动的越民共有五十来户,其余的虽未抓个正着,定也在暗中助力,依军师看该斩还是该屠?” 越离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敛容冷目而视:“这便是莫敖的治民之道?” “什么民?杀我兵卒俱是仇敌。” “楚地方圆千里,俱是化敌为民而来,莫敖要倒行逆施不成?” 景珛少有与谁意见相左的时候,见他咄咄逼人,轻蔑笑道:“以杀止杀就是我的大道,先生柔弱之躯,在别处倒也有一番滋味,只是这兵戎之事,还是别插手的好!” 他拂袖而去,显然不愿再问他军师的意思。 帐中霎时静了下来。 “他屡次轻薄于先生,”楚燎磨牙恨道:“我迟早把他的狗牙全拔光!” “此人薄情寡义,来日必成祸患。”越离拉他坐下,若有所思:“世鸣,依你之见,这些暴民该屠还是该杀?” 楚燎思忖片刻,一字一顿道:“该放。” 越离倏地松了口气。 “于我军而言他们罪当暴民,易地处之,他们不过是沦国丧家的哀民,屠杀之事,不该随意加诸平民。” 楚燎在他国领会多时,率兵救魏又尽得魏民恩谢,将心比心,他并不偏狭生身之地。 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血肉之躯,怎可轻易弃杀? 他摇摇头,起身望向帐外,“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他这么屠下去把人都杀光了又有何用?阿兄,我要去拦他,越民不能杀。” “好,”越离牵住他,温声道:“你去放人,剩下的交给我。” 楚燎顾盼回首,与他相视一笑。 “好。” // 孟崇指挥着众人将暴民驱赶进刺马桩围成的大圈中。 说是五十多户,拖家带口起来也有两百多号人,其中还有半大的孩子与怀胎的妇人,牵牵连连,哀声遍起。 这场暴动,楚军死伤竟有百数,防不胜防之下,对越人的恨意更深。 屠兴持长戟落在队伍后头,他几次失魂落魄掉下长戟,复又弯腰捡起。 昨日与他谈天说地的同席兄弟,方才在那一场乱斗中身中毒箭,已被草席裹了去,今晚他可以独享一褥。 他不是没经历过朝识夕死的景象,刀剑无眼,对敌人对自己都一视同仁。 只是这些敌人……并不像敌人。 他的魂不守舍被人看在眼里,拖沓在队伍后面的妇人怀中抱着襁褓,手一松襁褓摔在地上。 第127章 屠兴紧步上前抱起襁褓,妇人“喔噢”着就要接过。 “当心!” 屠兴闪腰避过从襁褓底下刺出的剑刃,抱着襁褓的手臂躲之不及,顿时血流如注。 妇人被撞倒在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赶来的兵士持戟要刺,被屠兴一手抓住:“不可!他们只是百姓!” “哪有杀人放毒的百姓?!今夜我们死了多少弟兄!” 那士兵不顾他阻拦,红着眼抽出长戟,不依不饶地要杀生。 屠兴抱着襁褓的手臂仍在流血,怀中的孩子啼哭起来,其他人听了悲声,也跟着啼泣不止。 阵头的孟崇远远看了,不需细听便知发生了什么,他转开目光,并不多言。 顾此失彼,再正常不过。 屠兴错身挡在妇人面前,他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摇头恳求:“不能杀,别杀他们……” 周遭的士兵神色不一,有的怒目而视,有的躲眼不看。 “咚——咚——咚——咚!” 孟崇悚然一惊,扶剑站直了身体,其余将士亦吓了一跳,所有人凝神望向战鼓传来的地方。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暴怒的心绪被战鼓擂得肃然,三缓一急,九重一轻的出战鼓堪堪息音,孟崇扯嗓高喊:“有敌袭!” 他的话音被乍落乍起的战鼓再次掩住—— “咚——” “咚——” “咚——” “咚……咚……咚……” 三长两短渐弱至无的休兵鼓随夜风低语,消散风中,留下一头雾水的众人。 激昂的情绪在一战一休间缓和,就连越民也疑窦丛生,仰面四顾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楚燎披坚执锐高举火把走到正前方,火光映亮少年的面容与褪色的肩甲,他长身肃立,飞眉入鬓,已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 他的视线毫不偏颇地扫过众人,不在楚军身上多做停留,也不在越民身上多显军威。 他解下腰间的鞘中剑,往前一推,扬声道:“鏖战已过,大楚不杀降卒,你们各自遣返回家,勿要再生事端……” “走快些!别磨蹭!” “全都站到圈中,各自排开!” 孟崇挠着脖子望向喧嚷方向,为首之人长裳落袖,他“嘿”了一声回过头,楚燎亦是僵在原地。 观那乌泱泱的人头,刺马桩根本围不下,索性撤下马桩换作兵卒值守,持戟握刀的楚军两边排开,整个塘关的越民都被带来,很快挤挤挨挨地跪成一片。 此情此景,已经没有人顾得上楚燎方才说了什么。 越离负手立上高台,与楚燎相对而峙,他眉目皆冷,火光也暖不及半分。 “先生……” “莫敖有令,越民暴动无休,枉顾不杀之恩,反倒暴起杀我士卒。”他半分颜色也没分给楚燎,声不疾色不厉,令人不觉屏息着听他话音,“此恨难消,非屠关不足以灭之。” 孟崇吓得上前两步:“军师!屠关不可!” 原本在队尾的屠兴被挤出人群,捂着手臂不知所措。 越离冷目下视,抬手及肩,睥睨扫过被捆押在地的难民。 在楚燎的注视下,他并指为刀,手掌轻巧劈下。 “斩。” 第101章 放刀 抽剑声此起彼伏,在长夜里划出一道道狰狞的寒光。 楚燎迅疾如风地拔剑上劈,被他挑飞的剑在半空打着旋踉跄跌下,滚落泥尘里。 “全都住手!!!” 千余人不是说杀就杀的小数目,所有人在他的怒吼下依言抬刀,举目而望。 楚燎肩上担着许多人的明天,持剑与越离抗衡道:“军师!大楚素有军纪,不杀降卒,况且他们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杀降不详 ,望军师三思!” 孟崇紧跟上去:“小将军说得有理!军师三思啊!!” 屠兴从人群里挤上,单膝跪在孟崇身边:“望军师三思!” “是吗?”越离踱步下去,扯起屠兴带血的胳膊示众道:“你们护着这帮暴民,可他们怎么对你们的?百姓?有以杀人为任的百姓吗?!” 屠兴嘴角微动,越离将他扯到身后,缓步踱到被围在圈中的越民身边,俯身问:“楚军进关后与平民秋毫无犯,是也不是?你们为何杀我士卒?” 那越民神情激愤,持戟的楚兵立刻将长戟交叉按下,令他动弹不得。 他攫住越离目眦欲裂,愤然咆哮:“你们杀我越国将士,侵占故土,本就是你们的错!” “越军亦杀我楚军将士!”越离音调猛然拔高,寸步不让:“若是你们越军侵占了我大楚的土地,能做到与我大楚的子民秋毫无犯吗?!” “我军礼让在先,是你们不知好歹。” “该斩!” 楚燎的视线始终追随他,见他甩袖下令,承接而上:“不能斩!” 众人傻眼,看他俩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地僵持着,场面再次凝固,这刀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人心在无声中有了些微偏移。 越离驻足立在原地,冷笑一声撩眼看去,尖酸地“哦”了一声,“楚燎将军屡次阻挡军令,意欲何为?” 楚燎面上一慌,扔掉长剑单膝跪地,“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早年前中原诸国谤我大楚强而无义,却自视甚高,更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驱逐我楚!殊不知我楚从不以‘楚人’自傲群族,先祖定下不杀降卒不杀异民的军纪,为的就是要给那些人看看!我楚甚得江汉民和,并非是空口白牙得来,而是流血流泪的同袍们放下屠刀,愿与异族相安,才有了今日大楚的‘大’字!” 所有在场的楚军忆起死去的同袍,又想起楚国千里之地的各部各族,都自有一番动容。 楚国今日之盛,他们都与有荣焉,心有悼念。 越离凝目于弃剑恳言之人,心中说不出的欣慰。 种花养草,教而导之,但领悟终需个人心性。 他在孟崇的惊呼下拔出剑去,拾级而上,要为楚燎添上最后一把火。 剑尖搭在楚燎颈边,那方衣袂无风自动,楚燎不敢抬眼看他。 “那你要死去的将士何去何从?若此关不屠,敌军不以为忤,今后我军寸步难行,你又该当何罪?” “军师此言差矣。” 楚燎一手撑在地面,把头埋得更低:“此关不屠,非我军力弱,而是王者之师横扫千里,不拔一毛!” 他抬手横指一片,“这些生民皆为弱力,而我军是强军,不是以杀生见血为乐的小人,大楚无需以屠杀立军威,强者自强,有目共睹,何来寸步难行?” 持戟傲立的兵士们劲道稍收,挺直腰背,不再纠结俯视。 隐约有叹气声在人群中传开。 “至于死去的将士,”他的激昂之气字字迭下,惋惜有之,但依旧铿锵:“待我楚平南定北,屹立宇宙,他们亦与万世长存的楚风相随,荣归故里!” “求莫敖与军师收回成命!” “求莫敖与军师收回成命!” “求莫敖与军师收回成命——” 持戟握刀的兵士连片矮身下去,跪地为几漏之前还要你死我亡的暴民求情。 他们的同袍埋在此地,也许将来他们也会埋在此地,但此时此刻,活着的人最重要。 越民跪身其间,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怀恨难消,有人木然摆首……刺杀的妇人抱着染血的襁褓,众生一面,在放下屠刀的人间里无不茫然。 恳切之声响彻塘关,在天地间汇成一股浩然,留存在此后千秋万代的风声里。 景珛抱臂站在阴影下,本来只想看个笑话,谁知还有这般精彩的起承转合。 他未着甲胄,在众将的呼声里走向高台。 越离弯腰放剑将楚燎扶起,楚燎一看他就压不住唇角,倾身在他耳边轻语:“先生,我想……” “吻你。” 越离将他脑袋一按,“先别想。” 两人错身而过,越离朝景珛拱手:“莫敖,众将士皆为弱民求情,在下不敢置喙,唯莫敖是听。” 这般场面,他一句“不敢置喙”便推脱了,景珛一言不发,头一次正眼看他。 果然,楚覃身边没有省油的灯。 “有劳军师替我劳累一趟。”景珛不再轻视,很有几分风度地托起他,转身面向乌泱泱跪地不起的人们:“今夜之事非人所愿,楚燎将军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事已至此,我便顺从将士们的心意,收回成命,只愿与塘关百姓相安无事。” 火光亮起他眉骨下的暗影,乍一看此人与暗室中的阴鸷之人毫不相干。 “只是……” 他偏身朝向越离,一双鹰目重又显形,“杀我士卒不得不罚,小惩为诫,军师看该怎么罚?” 越离早有预料,眉目不惊地叹道:“莫敖所言甚是,那便罚他们掩埋死去的士卒吧,在暴动中身死的越民,兵士亦要帮忙安葬。” 第128章 死亡是最好的警诫。 景珛拿玉符刮了刮额头,垂下眼颔首道:“好啊,就依军师之言,传下去,天亮之前就要安顿好!” 众将领命而去,越人扶老携幼在兵士的看管下各散其家,顷刻散了大半。 一场关乎生死的闹剧,终于没有变本加厉地闹下去。 孟崇频频望向发呆的楚燎,若有所思,回过神来拽着屠兴包扎去了。 “军师若是闲暇,可来我帐中商……” “军师困极了,”楚燎箭步上前挡住景珛的醉翁之意,连珠炮似的,“军师劳累了一天,也该回去歇息了,他身子不好,我这就送他回去,莫敖也早些歇下吧。” 景珛好笑地看着这抢食似的傻兔子,没再多纠缠,识趣道:“我想也是,二位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再议也不迟。” “对了,”他抛着玉符走出两步,折身歉道:“之前多有不逊之言,望军师莫怪。” 越离呵呵笑道:“莫敖言重了,都是无心之言。” 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场上眨眼间已然七零八落,火光寥寥,人影在其中忽明忽暗。 楚燎待景珛那厮走远了,才捏着鼻子学道:“之前多有不逊之言,望军师莫怪~我呸!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真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下流胚子!” “哦?你倒说说他安的什么心?” 越离了了一桩心愿,笑着往军医的方向走去。 楚燎一蹦一跳地在他前边倒步,两手抱在后脑勺上,嘴撅得老高,“哼,他肯定是看到了先生的厉害,想跟先生套近乎……” “怎么不说完?” “他只准想一不准想二!”他的声音低下去,飘到越离耳边,“有些事情,只有我能想。” 越离挑眉看他,似笑非笑,直把他看得面红耳赤躲过眼去。 这一晚上真是没少学啊。 “先生,我们要去哪啊?不回营帐吗?” “我去看看屠兴伤得重不重,再有,你今日的药还没喝。” 楚燎想起那药的苦味,神色落寞起来,慢下步子走到越离身边:“……好吧,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 “喝了药,就不能吻先生了。” “……” 越离看他丧眉耷眼,也不愿耽误他用药,思量之下牵起人往竹楼掩映的矮墙下躲去。 墙外是潺潺流水,远处有婆娑人影,这里没有火把,看什么都影影绰绰。 没有光源,越离能自在不少,楚燎却不大高兴地皱起眉:“怎么不走有人值守的地方?这儿这么黑……” 话音未落,楚燎的后背被抵靠在墙上,越离抬手抱住他的脖颈,他登时噤声腰腹绷紧,两手扶在这人腰间,下意识勾头凑去。 越离轻笑一声,偏头躲过。 楚燎被他笑得又气又恼,勾抱住人抬起一只手来扶住他的下颌,脑中鬼使神差现出从木排缝隙间漏在越离脸上的斑斑光点,连同他不时颤动的眼睫与抿得润泽的唇线,那因恼怒而频蹙的双眉…… 他看得太认真太入迷,以至于没来得及过脑便记住了。 “张嘴。” 他仿佛回到了不透光的暗室,在周遭的静谧与黑暗里大口吞吃着情与欲,他始终睁着眼,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却好似看到了越离脸上因攫取而覆上的痛色,从而再度催促他无休无止的急欲。 两人身位调转,越离在猝不及防的腾空后被端抱起来抵在墙上,楚燎的虎口抚在他颈间,喷出的潮气打湿了那块皮肤。 越离七荤八素地任他叼着那块肉厮磨,手搭在他后颈皮上捏了捏。 楚燎仰脸,气息不稳道:“把舌头伸出来。” 越离一巴掌拍他脑门上,“不许学!” “哦……” 楚燎吐着热气想了一会儿,重新仰脸道:“你亲亲我。” 真造孽。 越离抵在他额头上,唇齿黏连:“方才……我吓着你了吗?” 楚燎停摆的大脑高速运转,急中生智:“嗯,有几分吓着了。” “不过,你哄哄我就好了。” 越离堪堪要提起的心就这么落下去,他眼皮发沉地问:“怎么哄?” 楚燎在他颈间埋了片刻,凑到他耳边低语两句,被越离严词打断:“不行!” 越离没听到楚燎的反应,只是颈间很快淋漓起来。 楚燎啜泣了一声。 越离:“……” “这是军中,不能像他那般乱来……” 楚燎又啜泣一声。 他叹气道:“回郢都了再说吧。” “此话当真?” 越离拢袖去擦他随时待命的泪眶,敷衍道:“当真当真。” “你亲亲我。”楚燎大脑发麻,踮脚去够他。 越离边笑边垂头吻他,险些磕了牙去。 “越离,”楚燎喟叹一声,可恨没有光,“这天底下,你待我最好,我也要待你最好。” 越离眼皮一跳,“若有一天,我对你不好了……” 楚燎笑着堵住他,“有我在,不会有那天的。” 有我在。 第102章 刻舟 楚国郢都,王后宫外。 姜妩亲自熬了补汤送来,这几日萧瑜害喜得厉害,吐得翻江倒海不说,什么也吃不下,短短半月人消瘦了一大圈。 她不知楚覃为何要将内政交予萧瑜,萧瑜每日面无人色也要一一过目,恰如此刻,王后宫外已候了许多问政之人,都等着萧瑜拿主意……这、这不是为难人吗? 姜妩心中无端对楚覃怨怼起来,也不莲步轻移了,她飒飒踏踏跨进宫门去,不等宫人通报,怒气冲冲道:“姐姐,我帮你把外面的人都赶走!你好好休息,哪有怀了身子还……” 萧瑜半边身子歪出榻边,捂着胸口呕得厉害,萧勖半跪在榻边扶着她,一只手轻轻拍在她背上。 姜妩在齐国熟习的女诫中,男子不可与女子无屏而对,更别提这等亲昵之事…… 她大叫一声,上前搡开萧勖护住萧瑜,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个登徒子!竟敢在王后宫中趁人之危,我要重重治你的罪!!” 萧勖满心都扑在虚弱的萧瑜身上,还真被她推摔在地,一时反应不及,面红耳赤。 萧瑜歪倒在姜妩肩头,捏了捏她的耳朵,苍白道:“行了行了,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他是我家中弟弟,今日来宫中探望我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萧勖脸色稍缓,见姜妩面上稚气犹存,猜测她就是那位齐国塞来的添头,起身拜道:“在下萧勖,乃是王后庶弟,无意惊扰齐国夫人,夫人莫怪。” “庶弟……弟弟也不能这样啊。”姜妩嚅喏一声,她都看到这人半抱住萧姐姐了! 萧瑜简单漱口后宫人上前撤掉秽盆,侍女取了温热帕子来为她擦脸,姜妩抬手接过:“我来吧,姐姐,你今日好些了不曾?我给你熬了清淡的莲子汤。” 萧勖见她们姐妹和睦,先行告退,候在外室。 姜妩瞪着他的背影撅嘴:“姐姐,这人面相不好,对你肯定有二心!” “你倒也替人看上相了,”宫人往萧瑜腰下垫了软褥,她长吁一口气:“这个时节还有莲子么?” 姜妩笨手笨脚地盛了汤,特意多舀了两勺熬得软烂的莲子,坐到她身边。 “已入深秋,在我们齐国肯定是没有了,”她吹了吹汤面,拿唇峰试了温喂给萧瑜:“但我听说楚地善于保存这些水物,就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嘿,市面上还真有得卖!” 萧瑜喝了一口,吐得抽搐的胃部有了回暖,她素日也不管这些鸡毛蒜皮,咽汤笑道:“不错,你都快比我像个楚人了。” 姜妩看着她消瘦的两颊,汤勺刮在碗边吹了吹,心疼起来:“齐楚也没什么不同,齐国虽然生我养我,但也有坏人,楚国虽然偏僻遥远,但也有好人……大王也真是,干嘛让那些没完没了的政事来烦扰你,光是这肚中的一个就够你受的了。” 萧瑜嚼着口中软糯,含糊道:“那本宫是好人还是坏人?” “姐姐当然是好人!”她板着脸郑重道:“姐姐是这宫中最好的人,谁见了姐姐都喜欢,只有大王不珍惜……” 她想起楚覃寒刃般的双眸,心有余悸地耸了耸双肩。 “好了,不吃了。”半碗莲子汤下肚,萧瑜已然饱胀,擦嘴道:“大王领兵时并不知我有孕在身,你这话只可在我跟前说,免得惹人非议。” “姜妩明白……”她又挨了训,嘴撅得能挂油壶。 萧瑜叹了口气,捏着她新养出来的婴儿肥问:“不是说今日让人带你去游湖吗?” 姜妩依旧撅嘴:“姐姐劳累成这样,我哪能自己去快活?” “不过是有些虚弱,我并无大碍。” 萧瑜缓了片刻,脸色已经比刚才好了不少,当即下地更衣,姜妩叽叽喳喳地要拦她。 “你几时见我因私废公?” 第129章 姜妩看她仿佛披甲上阵,摇身一变,方才声虚力弱的榻上之人已杳无踪迹,不禁怔然。 “姐姐,你已贵为王后,何必如此拼命?大王不喜欢我,估计今后也看不上别人,无人与你争宠……你为何要这般……辛劳?” 萧瑜抚平腰间褶皱的手顿在半空,复又落下。 “大王已为楚国之主,依旧有主天下之心,我与他一路走来,早已习惯了不安现状,心性使然,算不得劳累。” 平日里总有几分笨拙的姜妩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轻声摇头道:“别与他争,姐姐,别与他争。” 萧瑜讶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姜妩垂头上前替她理好衣襟,两人咫尺之隔,姜妩始终低着头。 “大王冷心冷情,姐姐,你别与他争。” 萧瑜后退两步,“来人!” 侍女应声而来。 “今日天气不错,将夫人带去游湖,”她盯着面色恹恹的姜妩,嘱咐道:“把夫人看好了,免得出什么事,你们担待不起!” “是!” 姜妩见惯了内斗,田氏代齐屠杀姜室百来人,留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送去荆蛮示好,她身如飘萍,早已不做他想。 “我什么也不会做的,”她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两步,又折回身来苦笑道:“姐姐,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萧瑜的心中腹中一并翻江倒海起来。 待萧勖冲进来扶住她,她才回过神来,“扶我去书房。” 萧勖观她面有痛色,温声劝道:“阿姊今日要不就歇一天吧,我去……” “闭嘴。”萧瑜直起腰甩开他,“谁也不能拦我。” 毕程与百里竖早已候在书房之外,两人并不相熟,寒暄两句各翻白眼各立一方,都自有一番不屑。 “二位先生久等,本宫身子不适,耽搁了些时辰。” “不敢不敢……” “王后保重身体要紧……” 萧瑜迈步入堂,邀各方请事入座。 大小政事萧瑜皆一一过问,亲自过目,她未出嫁时便在府中帮着萧济料理政事,因此手到擒来,并不拖沓。 百里竖原本轻她妇人坐堂,半推半就将收税之事禀明,萧瑜闻弦歌而知雅意,且对朝臣与众县公的了解比他更甚,长袖善舞三两下替他将坎坷平了。 他也不是迂腐顽愚之人,那之后心悦诚服,若有不好出面的时候,便来找萧瑜救济。 毕程待众人众口都纷纭散去,才拱手赞道:“王后治国有方,老臣佩服。” 萧勖奉上温水,“阿姊,歇一歇吧。” 萧瑜撑着额头啜了口水,见毕程老神在在,扯唇道:“先生有话便说吧,现在都是自己人。” “是。”毕程清了清嗓,将新得的消息禀道:“大王善用情势,与魏国同伐恶赵,赵国连连退步,又有燕国在背后捣鬼,腹背受敌,撑不了多久了。” “齐国不愿见我楚一家独大,毁弃高唐之会的不战之约,大王已决意攻齐,不日便与齐军交手,归期仍未可知。” 此番无论是出使还是出征,楚覃都将他毕程弃而不用,留国之事尽托萧氏,想必已笃定他为萧家门犬,对他并无安排。 由此可见,若楚覃凯旋而归,这朝堂之上必无他的立锥之地。 唯一想不明白的,便是楚覃将王印当众交付于萧瑜。 王印是国中大印,为防叛乱守军一律认印不认王,就连郢都的大门都需在王印监守之下方可开启……这岂不是把刀递到萧家手中? 但既然有刀在手,那更不能负了王恩……何况,王后腹中已有王子。 “王后殚精竭虑,朝中上下都称赞不已,令尹大人更是欣慰交加。” 萧瑜撩起眼皮,把茶杯磕在案上,“父亲要你来传话?” 毕程膝行两步,低声道:“依令尹的意思,大王征伐在外归期不定,回不来了……也未可知。”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 “若能去父留子,自然是再好不过。” 一时静谧,只有杯中水纹漾漾。 无声胜有声。 “本宫……” 萧勖的视线落在她攥得发白的指尖上。 “本宫知道了。” 毕程匍匐跪道:“王后英明,儿女情长皆是累赘,唯有史笔万古长青。” 萧勖捶了一下桌案:“没看到王后乏了吗?还不退下?!” 毕程一撇胡须,垂首告退了。 “阿姊……” 萧瑜疲惫地撑住额头,闭目道:“你也退下。” “……是。” 深秋时节,院中梧桐无风自落。 叶片由浅至深浸染秋色,在空中悠悠荡荡,洒落遍地长秋。 萧勖立在门边,神色难辨:“阿姊,又一年要过去了。” 萧瑜与他看着同一片秋色,拢住冰凉的十指,“是啊,秋浓了,冬天要来了。” 萧勖回首遥望她,眼角的斑痕皱起,“阿姊,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是……你身边的人。” 他逆着白光,萧瑜看不清楚他的面容,连同他这些年藏也不住的妄念,全都未曾入过她的眼。 她习惯了身后有人在等她,有时是楚覃,有时是萧勖,有时是她记不清的人和事。 千帆过尽,木已成舟。 她莞尔:“嗯,我知道。” 第103章 再诺 秋雨绵绵不停,山中云封雾绕,不宜出兵。 景珛得了内应消息后召集众将,商议行军攻城之策。 最为忌惮的象兵在半途四散而逃,为了阻挡象兵,景珛布防一年有余的谍人大到越国上臣小到匹夫走卒,折损大半,后续攻关只得自食其力。 至于越人神神秘秘搬来的救兵,内应无从得知,他也就按下不表,免得扰乱军心。 越离不时看向景珛耳垂上的听风链,此物形制小巧透光,恍若琉璃翠滴,颇有异域风情…… “军师这般盯着我看,我都要害羞了。” 景珛冲他眨眼笑道。 越离面不改色地看着那条小链,“莫敖耳上的珠翠很是打眼,不知是从何处得来?” 景珛笑容稍敛,“不过是个小玩意,从战俘身上取下来的,军师喜欢?” “若我说喜欢,莫敖可愿忍痛割爱?” 景珛彻底不笑了。 “此处的山道虽然狭窄,但不失为一条捷径,”楚燎手指划在帛图上问他:“莫敖可曾派斥候查探过此处地形?” 越离转开眼,随楚燎的思绪看去。 他的腿在阴雨天总是泛起针刺般的丝丝疼意,许是幼时常待在潮湿的地方所致,魏地水土干燥,秋冬倒饶过他一双病腿。 楚燎观他面色不虞,一只手搀在他腋下。 越离瞥他一眼,没作声。 待到议兵散席,景珛拿着新得的消息逼供去了。 屠兴手臂上包着白纱,闲不住地要和斥候一同再探,被守在帐外的卜铜拦下灌了药。 楚燎扶着越离缓步出来,屠兴呸完药味问:“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腿不舒服?” “他这是老毛病犯了,”卜铜晦气地看了一圈,把楚燎的那碗药递过去:“没一个省心的,全是费药的家伙!” 越离干笑两声,不敢还嘴,楚燎喝完药后问:“那军医可有法子让先生好过些?” “有有有,你今日哪也别去,给我安分着!”他训完丧眉耷眼的屠兴,朝楚燎招手:“我就是那神农,这辈子就给你们治百病来了,你跟我去拿点东西,屠兴,把你先生好生送回去,别让他摔喽。” “其实我也没多大事,走两步还是可以的……”越离见无人搭理,讪讪地闭了嘴。 楚燎拍拍屠兴的肩膀,跟着卜铜走了。 屠兴领命扶过越离,“要不我背你吧先生?” “无事无事,走走也好……” 楚燎收回目光,落后半步跟在卜铜身边往药帐走去。 细雨迷蒙,远看绿雾腾腾,值守的人较往常多了三倍,来往皆是泥泞步履。 军中无人撑伞,很快便湿了眉眼。 “你这两日如何?昼夜交替时头还疼吗?” 卜铜将逃出竹篓的毒蝎一把抓住扔了进去,重新覆好封盖,已然入乡随俗。 楚燎嘴角抽搐地远离了那方竹篓,“……不疼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是睡着了,但脑中仍能感知到,好像夜间的一切都是真的。” “记忆呢?记得夜间发生了什么吗?” “……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每日醒来都要整理一遍……蝎子!蝎子又跑出来了!” 卜铜见他要一脚踏死那紫黑蝎子,两人都慌乱起来,卜铜佝偻着身子冲上去把人撞开:“不准动它!那可是我的宝贝!” 楚燎悲极生乐,一只脚仍吊在空中:“这、这算哪门子宝贝?被扎一下要死人的!” “这紫霞虫儿全身都是宝,你懂什么!” 第130章 楚燎被蝎子撵得满场跑,欲哭无泪地吼道:“那你倒是把它关好啊!” “我也不敢随意碰它啊!” 两人一蝎在帐中闪转腾挪,楚燎的手背打到挂在帐上的焦黑铁盆,一把抄过,眼疾手快地当空罩下,铁盆里发出愤怒的“叮叮当当”。 楚燎捂着胸口喘气,没死在不明不白的头疾上,差点死在明明白白的毒针下。 卜铜也心有余悸,端着架子老神在在道:“对啦,刚才被紫霞那么一逼,你倒是像你得多。” 他捡起药炉旁边的蒲扇扇了扇风,“少年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每天死气沉沉的多晦气。” 楚燎接过他递来的小马扎,默然坐下。 “我王兄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先生也是,他十六陪我质魏,受尽屈辱……如今我家破人亡,怎能安心当我少不经事的小公子?” 药炉中的焰色在他眸中燎起,他拨着柴火黯然道:“你们都惦记他,倒显得我多余了。” 卜铜扁了扁嘴无话可说,他一双儿女小不了楚燎多少,一个沉迷药理不知天地为何物,一个今天看上郭家三郎明天打听许家二狗,都是个顶个的心大。 “心思这么重,难怪……”他嘟囔一句,把暖身的草药扔到锅里泡煮,裁着纱布道:“大王我不知道,越离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确实是独当一面,没家的孩子早当家,你不是还有他护着?何必照猫画虎,学了个四不像?” “正因如此,我不能一直让他护着。” “所以你就给他添乱?” “……” 卜铜把裁好的纱布给他,示意他抻开拿好。 “他也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你看他总是这里病那里痛的,但也好好地活到了今日,会病会痛,何尝不是一种自愈,”卜铜舀起滚烫的草药,盛在纱网里滤去药水,“人无完人,他心性不全,好容易有点人和事吊着他,说明你在他心中颇有分量,你啊,别老跟他置气,相互扶持着,兴许三五年后你俩的病就都好全了,也放过我这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吧……包起来。” 如此温情脉脉的话竟能从卜军医嘴里听到,楚燎一时感动,扯过纱布把药袋缠好。 “谁让你这么缠的!”卜铜瞪大双眼看他哗哗不停地卷纱布,如临大敌,一把抢过他怀中药包:“浪费军资!后面还不知得用多久,哎呀,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楚燎:“……”不敢动了。 他搓着双手,思忖道:“人无完人不假,可先生天资过人勤学慎思,又心性坚忍,说是完人也不为过,何来的心性不全……心性不全之人该是我才对。” 卜铜气哄哄地裹好药袋塞到他怀里,起身去翻针袋,顺便把盖着蝎子的盖扣扣好。 “他看着像完人吧?” “嗯。” “那就是病入膏肓了,”他把针袋夹在腋下,往帐外走去,“这世间没有大圣人,只有大病人。” // 湿哒哒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越离手中书信没来得及烧毁,随手卷在了竹简中。 “卜大哥,你们回来了。” 卜铜往榻上一指,“去躺好吧。” 楚燎捧着药包耷拉着眼,跟在卜铜身边亦趋亦步。 卜铜:“先把药包给他敷上。” 越离忙起身:“我自己来。” “哎,你也享享孩子的福,”他瞟了眼毕恭毕敬挽裤腿的楚燎,“你什么都会了,孩子就什么都不会……屠兴呢?那小子不会又跑出去了吧?” “卜大哥放心吧,他只是去看看炊房今日做些什么,我也不准他带伤乱跑。” 药包还残存着滚气,贴在皮肤上烫得越离嘶声躲开,被卜铜一把按严实了。 “按住他,这温度刚好,是他虚不受补。” 楚燎依言,小心翼翼地按住他的两条腿,目光落在腿骨上的浅淡疤痕,看样子已经过了很多年。 多年也褪不去的痕迹,当时他该有多疼? 相比之下,卜铜就大手大脚多了,他扒拉着越离两边的膝盖骨,合掌一探,狠狠叹气:“看看看看,都是凉的,皮肉包骨也不生温,冬来你怎么受得住!老了可怎么办哟!” “年纪大了,又周身毛病,也不自己惊忧着点,真是……把药包撤了!” 越离被他训得窘然,索性阖目装死。 楚燎抬起他的小腿撤下药包,想起自己拔骨长个儿那几年,搭腔道:“我照顾他。冬来老去,我都会照顾他。” 越离指尖一动,半睁着眼看他。 卜铜哼笑着拔出银针,在药包上揩了两下,“不错,养儿还能防老,看好了啊公子,就扎这几个穴位,他能少吃好些苦。” 他分别在脚踝和小腿上扎了几根针,楚燎见那针尖没入皮下,眼睫一颤,对上越离的目光:“阿兄,你疼吗?” 越离被抓个正着,尴尬地挪开视线,“……不疼。” “哎哟,这有什么疼的,还能比他挨军鞭疼?”卜铜扯过楚燎的手掌放在银针尾部,“你感受感受,是不是有一股寒气顺着针尾溢出来了?” 楚燎抬掌静待片刻,丝丝缕缕的寒意有知有觉地拂过掌心,他讶然道:“是,像是有一股寒气被放了出来。” “啊?你真能觉察到?”卜铜本是随口招呼,这有知有觉的针尖功夫还真得有点慧根才能体察,杀伐之人血燥气动,轻易无法觉知这般幽微的流动。 楚燎颔首道:“这与我习武运气有些相像,只是运气是为了聚气,而这是为了放气,是不是放掉多余的寒气,阿兄就能好受不少?” 卜铜一拍脑袋,既是习武之人就说得通了,万法归一,心境是相同的。 他不禁对楚燎刮目相看,语气也温和起来,“不错不错,有些人体寒心凉,体内易聚寒气,有些人体热心沸,往往坐立难安,这就需要放出燥气。” “行了,我还得回去研究我的宝贝,这副针就送给你了,你回去重新打副好的给我啊。” 他走到桌边倒了杯茶灌下,嘱咐道:“今后你就替他扎针,半月一次,每晚让他泡完脚再睡,足底不可彻夜寒凉,晚上煮了药包再给他塞进被里……哎哟,行军路上带着一个个药罐子,还只有老夫当回事!” 他又咧咧骂了两句,被越离叮嘱后撑着伞拿脚走人了。 楚燎耳边嗡嗡作响,他讪讪道:“是不是该给卜军医放放燥气?真怕他给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帐外冷雨滴答,帐内草药生暖,越离腿阴阴地疼了一天,如今好受些了,便生出几分舒坦的困意来。 他惫懒笑道:“卜大哥性子急,治了我好些年也不见好,说我砸了他的招牌倒也没错。他说话就是这个腔调,看上去对谁都不耐烦,实则骨子里是个温吞的老好人,就算什么都看得分明,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你呢?你若看分明了,会见死不救吗?” “什么?”越离被这话刺得抬起眼皮,楚燎却垂头撤针去了。 又来了。 每当他以为自己把人哄好了,结果白日里睁眼一看,楚燎正戳在一旁闷闷不乐地端着。 这三天两头的,越离实在是有些应付不来,不知该如何相处。 他的目光随着楚燎放针拿药来去折腾,楚燎妥帖地捂住他的腿脚,熨帖得他眼眶发热。 这份心意,明明就是同一人,哪分什么白天黑夜? “世鸣,你来。” 他拍了拍自己床边。 楚燎犹豫片刻,凑到床边坐下。 “你同我说说,为何每日都要与我置气?” 楚燎与他僵了大半日,此刻得他一问,心里酸楚得没边。 可他只是唇角一抖,梗着脖子道:“没有置气,我从不与你置气。”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 越离晾了他半天,现在气也消了,只剩下头疼。 案上烛火微晃,楚燎脊背一僵,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 一只手腕搭在他的大腿上,那截痣下指骨浅浅摩挲着他的指缝,像是试探的讨好,挠得他心尖发胀。 见楚燎终于肯看来,那几截素指穿指过缝扣住他的手引到唇边,在楚燎的指尖上吻了吻。 “人心难测,你不说,我又如何知道你在心伤什么?” 楚燎回扣住他的手,俯身下去:“你说这话时,想的是他,还是我?” 越离:“……” 他又开始头皮发麻,但没多少畏惧。 只要他……们是楚燎,不是什么鬼灵精怪,一切都还有回圜的余地。 他只是生病了。一场昼夜难安的心病。 楚燎迟迟等不来一句答复,心灰意冷地扯唇笑笑:“你看,我就知道,你从来看不到我。” 楚燎欲抽回手,被越离展臂抱住,狠狠地按在怀中:“谁准你说这种话的……你倒是会伤我的心。” 他抱着楚燎,把身上的暖意渡过去,从善如流道:“是你,想的是你。” 第131章 楚燎埋在他颈间,嗅着他身上混杂了药味的松木香,面红耳赤地作势要起身:“不必哄我,我不是那傻子,没那么好骗。” 越离偏头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是是是,你最聪明,你最难哄。” 楚燎:“……” “现在能和我说说,你为何总是闷闷不乐?就这般不想见我?” 越离往里挪了挪,楚燎歪在他臂弯里别别扭扭地脱靴上榻,心下稍安。 “是你们不想见到我。” 他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窝囊气,“明明我才是长成归来的楚世鸣,但你们每个人看到我,眼中只有陌生与防备,你们都说我不像我,那个傻子才是真正的楚燎,那我是谁?阿兄,那我是谁?我记得儿时的一切,记得和你在魏国共患难,记得回宫后的许多事,我拥有楚燎的一切,为什么我不是楚燎?” 他无端被夺走了黑夜,却好似他的一切,都在与他渐行渐远。 所有人都问他真正的楚世鸣,仿佛他才是多余的那个,他只是不想再犯错,不想再疼,他做错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 越离抹去他积压的苦泪,一个人愈是对什么耿耿于怀喋喋不休,就愈是惧怕什么。 他不知楚燎竟是陷在这样漫长的噩梦中,患得患失,终于生出一个色厉内荏的自己,来观照梦中的一切。 事已至此,也许他一厢情愿地只要“一整个”楚燎,是对“他”无声的抹杀。 虽觉怪异,但人生在世,本就是怪事连篇。 他捧起楚燎泪眼涟涟的脸,吻掉他的泪痕,喟叹一声,“那我就再说一遍,你听好了。” 楚燎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越离要你,世鸣,阿兄在呢,别怕。” “人心鬼蜮,魑魅魍魉,再可怕的噩梦,阿兄都陪你。” 楚燎哽咽道:“那我若是一辈子都醒不来呢?” “那我就陪你一辈子……好了,不哭了。” 越离拥着他,手轻拍在他背上,困倦的眼皮寸寸失守。 不知过了多久,楚燎埋在他怀中轻声道:“那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 越离已被困意押下,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楚燎头疼欲裂,攥着他的腰带不肯松手。 夜色在秋雨中步步紧逼。 直到汗湿透了后背,楚燎眉头一松,无知无觉地昏沉而去。 作者有话说: 卜医生:没招了哈哈[裂开] 越老师:没招了哈哈[抱抱] 第104章 敌袭 楚燎再醒来时,案上已放了食盘,帐中一片安谧。 烛油燃烧殆尽,暗下焰光,楚燎额上汗珠滚落,他爬起来穿好皮靴,拖沓着步子走到桌边大口灌水。 不是说好各守一方相安无事吗?这又是在闹什么?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看了一眼,越离仍蜷着身子熟睡着。 “沙沙” 楚燎系腰带的手顿在半空,狐疑地环视一圈。 “沙沙” 奄奄一息的烛火随风轻晃,除了桌案一角什么也照不明白。 楚燎把手摸到剑架上,攥紧剑柄。 似乎有某种重物在黏腻的泥地里曳曳而过,令人汗毛倒竖。 “嘶嘶” 逐渐适应黑暗的双眸与从帐帘垂下、足有大腿粗的森蚺阴阴相对。 越离在不详的宁静中后脑一凉,顷刻间剑横在肩,楚燎一砍一削劈掉蛇头,扛起人远离床榻。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鼓角声势浩大地响了几下,再无音讯。 惨叫声四下惊起。 “有蛇!有巨蛇!!” “敌袭!有蛇啊——” “救命——” 数条长蛇蜿蜒攀上那方床榻,再晚一步,越离已入蛇腹。 越离挂在楚燎肩头,晃得天旋地转,被榻上虬团的蛇群吓得面色发白,几欲要呕。 “我们先……先逃出去。” “好。” 楚燎嘴上应着,人却后撤两步,紧盯着那条森蚺“嘭”一声甩尾砸下,溅起不小的泥点,嘶着长舌朝他们游曳而来。 游得近了,楚燎才看清这条森蚺足有九尺余长,通身幽绿,唯有额上一点金黄,看上去有些灵性,知晓避开楚燎的剑刃,在他们身边盘旋伺机。 如此粗壮的一条巨蚺,越离连手腕粗的蛇都没见过,当下牙关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森蚺似是发现了这人怕它,总想绕到楚燎身后一击毙命,成群的小蛇朝他们挪来,已有两条花色不一的毒蛇凑至脚边…… 呜呜咽咽的骨笛声乍起,更添几分诡异。 楚燎不再周旋,甩着身子劈开一片,森蚺听了骨笛声竟然直身而立,瞬间高过天地倒转的越离,扑身咬去—— “世鸣!!!” 楚燎抵剑别在森蚺齿间,尖齿与剑身疾速擦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声。 森蚺一击不成,头已甩出,反用尾部缠上楚燎手臂,百来斤的重量狠狠压下。 若换了寻常武人,此刻已重心偏移被森蚺缠摔在地,可楚燎十二岁便抱着院中石墩来回晃荡,森蚺吊在半空还未收头,楚燎挽着剑花猛一甩身,它被剑尖刺得缩身一避,缠劲一松,晕头转向地掀翻桌案砸倒在地。 帐内帐外皆是狼藉一片。 “呕。”越离已经顾不上害怕了。 楚燎边往外跑边把他抱进怀里,外面全然乱成一锅粥,全是哭爹喊娘的求救声与惨叫声,放眼望去一连十多个大帐失火烧起,火光冲天。 骨笛一改呜咽之声,变得悠悠扬扬,无端听出几分嘲笑意味。 “先生!楚燎!!” 屠兴背上吊着分外虚弱的卜铜跑来与他们回合。 楚燎随手砍去几条围上的蛇蝎,越离缓过劲来,忙问:“卜大哥怎么了?可是中了蛇毒?” “没、没死,”卜铜白着一张脸,“被这小子颠的。” 孟崇捂着脖子到处找人,前脚刚救一个后脚就没了,防不胜防,“快!去找莫敖!莫敖不能出事!!” 三军主帅若是没了,这军心也就散了。 “孟将军!”楚燎把越离背在背上,扶起跌坐在地的孟崇。 屠兴见他颈间有两颗牙印,失声叫道“你被咬了?”他把背上的卜铜往前一甩,“卜军医你快看看!!” 卜铜颤着嘴唇掰过孟崇的脑袋,眯着眼睛看了两眼,拍拍孟崇的肩膀,“算你命大,此毒不算狠辣,只是让你行动迟缓,并无性命之忧。” 孟崇心头一松,大叫道:“莫敖!快找莫敖!” 楚燎手上的剑就没闲过,还有越砍越钝之感,他拽了把要跑的孟崇:“先别乱动,现在你上哪找他去?” 蛇蝎蠕蠕而动,每个营帐都有出有进,方才与他们敌对的森蚺从帐中游出,并不看他们一眼,而是到处找寻着什么…… 越离攀在楚燎肩头,目送那条森蚺在骨笛的韵律里甩尾远去,低声道:“世鸣,你能将吹笛之人揪出来吗?” “好。”楚燎把无力的孟崇塞到屠兴怀里,扒下他臂间的连发弩,“我先借走了。” 他往最近的笛声走了两步,绕开奔逃间被撞倒的火桩,四面八方都是哭喊声,恍若人间炼狱。 今夜无星无月,若非火烧连营燃起冲天大火,根本看不清树上若隐若现的人影。 一个兵士摔在楚燎脚边,抓着他的衣袍惊叫:“救命!将军救命!我……” 话音未落,他已口吐白沫翻眼死去。 越离不忍地偏开头。 “都给我……”楚燎抬臂对准黑暗,咬牙切齿:“下来!” 嗖嗖两箭,止住了一方悠扬笛声。 仍有八面来音。 不行,这得找到什么时候……越离想起那条森蚺拍尾而去的游刃有余,与其他毒物都不一样。 人有众王蛇有群首。 “快,我们去找那条大蛇!”他抬指往西,“往那边找!” 楚燎垂头看了眼死不瞑目的兵士,一手反护在越离身下往西奔去。 他一路掠过乱无章法的军帐,就算有人高呼整队,也三两下就被吓得四散,更有甚者见到巨蟒绿蚺,当场口吐胆汁,暴毙而亡。 越离不再看倒在泥里的涨紫面孔,越人这一招可谓阴险恶毒,侥幸活下来的兵士,估计也没了战意。 楚燎猛顿脚步,那边不就是……景珛和那越人躲藏的地方?! 这条森蚺是在寻那越人! 森蚺发觉有人相随,折过身子再次人立而起,与楚燎隔着十来步对峙。 楚燎望着森蚺身后的人影暴怒道:“你是死了吗?!” 景珛似乎不怕这些毒物,边走边拔掉身上的缠蛇扔出去,上前一脚踏在森蚺尾部。 景珛:“把剑扔过来!” 楚燎:“你想得美!” 越离:“……” 景珛不善地瞥他一眼,拔出腰间短匕旋身与咬来的蛇头擦过,刹那间钉刀而下,扎进蛇身。 第132章 森蚺痛啸一声,转瞬与景珛缠斗起来。 “畜生就是畜生,”景珛眼也不眨往缠在自己腰间的蛇身扎去,发了狠连剁而下,“长得再骇人,也还是斗不过人!” 森蚺长啸一声,哀哀坠地。 楚燎搂紧了越离,横剑看着数条长蟒席卷而来。 景珛高抬匕首,眼中闪着异样兴奋的寒光,刀尖呼啸剁下—— “住手!!!” 短促的笛声骤然消失,楚燎只觉眼前一花,景珛手中的匕首已被打偏,钉在泥里。 骨笛跌在一旁,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地看向抱着森蚺的少女。 “黄头,黄头,你怎么样……”少女与森蚺抵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娪——” 楚军的营地已是一滩烂泥,谁都可以来去自如,蠗雒没想到她会率先冲出,连忙领兵架上。 景珛无不震惊地看着她那张脸,她能辨出空气中熟悉的腥气,它们都死了。 她怒不可遏,面带怒容朝蠗雒吼道:“你骗我!你们骗我!你们说只要找到阿狡就好,你们骗我!!!” 所有簇拥而来的毒物绕开楚燎,往蠗雒和越军包围而去。 “是!阿娪,是我骗你,但阿大没有,”蠗雒欲向她走去,被嘶声的巨蟒挡住,只能在原地焦急道:“阿大只想找出阿狡,你不听我的话,还不听阿大的话吗?!” 少女啜泣一声,阿大会为她梳头,阿大对她好,阿大是家人…… 可黄头它们也是她的家人。 她抱着伤痕累累的森蚺,长目一凛瞠向景珛,不管不顾地朝他扑去。 “阿娪!” 蠗雒吓得心头停跳,以为景珛会像剁蛇一样剁了她。 不想景珛居然就这么被她掐倒在地,少女心中涌动着陌生的恨意,“阿狡在哪里?!你要杀黄头,你是坏人!!” 景珛被掐得满脸通红,伸手去探她的脸颊,“你是谁?怎会如此相像……” 楚燎翻了个白眼,扬声高喊:“我知道阿狡在哪!” 蠗雒和少女同时看向他。 越离赞许地拍拍他肩膀,“放我下来,你快去把那越人带来,他走不了。” 背着人要跑的楚燎犹豫了一下,“可是你打着赤足……” 越离扶额,“快去!” 楚燎单手把外衫解开扔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下把越离放上去,火急火燎地跑了。 越离与在场各位面面相觑,场面一时凝滞。 直到楚燎抱着蠗姼回来,蠗雒也不顾群蟒阻拦,急忙迎上去:“阿狡!” 景珛眼角一颤,一把掀开身上的少女翻身爬起,“不准动他!” 少女凑到森蚺身边,抚着它的鳞片流泪安抚:“黄头,青头对不起你,你别死……” 楚燎顾不上景珛的一厢情愿,现在的情形,不交人是不行了。 他把昏睡的蠗姼抱给蠗雒,蠗雒几乎不敢信这孱弱瘦小之人就是他的阿狡,两条手臂颤抖收紧,仿佛抱着一张纸片。 他愤恨的目光射向景珛:“狗杂碎,我要你不得好死!” 护卫的越兵唰唰抽出弯刀,亮出森寒杀意。 景珛疾步蹿上,丝毫不顾他身边林立的刀尖:“还给我!” “去死。” 景珛不得不顿住脚步,他捂住肋下,慢半拍地看向身后的少女。 青头的目光饱含有别于蠗雒的滔天恨意,血顺着匕首染红她的两只手,黏腻又恶心。 楚燎张大嘴巴,没想到景珛竟然没躲开,更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还能给景珛捅个对穿。 他劈手打掉青头握匕的手,青头如梦方醒,看着自己的两只血掌踉跄后退。 她只是……只是听阿大的话来找阿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阿娪!我们走!”蠗雒很痛快地扫了眼透出的刀尖,准备收兵。 青头微卷的发丝在风中飘扬,阿大给她束的发带掉在泥里,脏污不堪。 她捡起地上的骨笛呜咽吹响。 景珛站都站不稳了,还妄想把人抢回来,楚燎不情不愿地捞起他,好歹没让他扑进泥里。 越离早听闻山野中有驭兽之人,与百兽同吃同住,情同手足,这女子服饰举止都与越军迥异,有着不入世俗的偏野。 现在看来,她大抵也没料到会是这般场面。 数不清的毒兽从他身边川流而过,聚在少女身后。 她将森蚺的身体缠在自己头上,抱起死去的黄头,漠然与蠗雒擦肩而过。 不曾看她来时心心念念的阿狡一眼。 “你们,再也不要来找我。” 神女与阿娪在同一天死去,蠗雒抱紧怀中的蠗姼,“对不住……” 没有人在乎了。 火与血浇在残破的营地里。无人凯旋。 第105章 将杀 一整夜压倒性的胜利,不仅夺回塘关和蠗姼,还重伤了楚军大将。 楚军溃散败逃的模样大定军心,整个塘关一片欢欣鼓舞。 蠗雒手里挽着青头划断的发带,靠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阿仲……” 蠗雒立马爬起身去,又哭又笑地看着他:“你醒了,阿狡,我还以为这半年你……” 蠗姼做梦都想回家,此刻见到亲人,不敢轻信地摸了摸他的胡茬和鬓角,“真的是你,阿仲,你们来救我了,我……是我掉以轻心,才让景珛……” 这半年于他而言是个彻头彻尾的噩梦,无论是发肤之痛还是折辱之耻,他一个字也不想多提,幸好蠗雒也不多问,只是湿了眼眶把他紧紧抱住。 “阿大来了吗?你们是怎么救出我的?” 楚越的兵力一目了然,越国全凭一口气苦苦撑到现在,若非有中原诸国牵扯楚军,楚覃率强兵压上,他们连负隅顽抗的力气也攒不出。 蠗雒面目平静,将他们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阿娪告诉他,还有一些朝中的来龙去脉,他失踪半年,局势已经大不如前。 蠗姼沉默半晌,苦笑道:“我连阿姐一面也没见过,就先伤透了她的心。” “不怪你,怎么能怪你?都是楚军来犯,他们才是真正的罪人!” 蠗雒把手按在他无知无觉的腿上,痛心疾首:“景珛毁你至此,我迟早要把他碎尸万段!” “阿仲,你把医官招来,”他冷冷地看着那两条百无一用的细弱双腿,仿佛它们不是他的生身之物,“把腿切了,我要换上假腿,上阵杀敌。” “你……”蠗雒眼中浮红,不忍再说。 “我知道,这半年来他不停给我灌药,就算换了假腿,我也拎不动刀。” 就算折断双腿拔掉利爪敲碎獠牙,他也做不成乖顺的兔子。 蠗姼解开衣带撩起后腰,那里赫然文着一个“珛”字。 越人文身多为敬拜鬼神以求庇护,多少带着向鬼神示好的意味,文样皆是天地风物。 只有主上会在奴仆身上刺字,以防奴仆逃跑。 “他放肆!!!”蠗雒从床上弹起,怒而拔剑,转瞬将长案劈成两段。 劈砍之后犹不解气,他立刻叫来将领,准备进攻。 “阿仲,你冷静些。”蠗姼理好衣衫,被侍人抱到轮椅上,捡起蠗雒扔在地上的鱼肠剑。 他将过长的乌发拢在手中,抬手一削,斩断这半年来积蓄的耻辱。 “我向天地起誓——” 他重见天光,浓云般的恨意也遮天蔽日。 “他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 “他这烧要是迟迟不退,”卜铜掐开景珛的双颊,好让越离给他灌药:“咱们就能换个莫敖了。” 津听了这目无尊上的话,惊得去看榻上的莫敖,幸好还醒不过来。 先生来了军营后与楚燎同吃同住,她一个姑娘家不好随身侍候,越离便将她与女药侍放在一处,昨夜敌袭,她一身武艺终于得用,还扛着一个药侍冲杀出来。 越离帮着煮药倒水,拧了湿帕给景珛换上,未置一词,门外又喧闹起来。 “越人进攻了!全军注意——” 斥候的马蹄声与应战的鼓角声拌在一处,兵荒马乱。 昨夜险些全军覆没,楚燎带着残兵退守,万幸先前在旧营里留驻了兵马,才不至于捉襟见肘。 一夜之间群魔乱舞,主帅生死不明,凄惨的死状俯仰皆是,呼救声不绝于耳,堪堪捂热的塘关再次易主……战鼓声一响,燃起的并非战意,而是恐惧。 他们还能赢吗? 越离听着门外毫无章法的杂沓声,拧帕揩掉手上的药液,“津,我出去看看,此处劳你照看。” 津悍然领命,“先生去吧,难得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越离笑了笑,推门走出,直往校场行去。 “兄弟们,都听在下一言——” 莫敖符又回到楚燎手上,他立在墙头扬声高呼,把能用的大将都点出来,指着朗朗青天安抚道:“残夜已过,越人卑鄙无耻,出此阴毒之计来毁我军心,此时天已大亮,他们再不能打个措手不及!孟将军,你领中军正面交手,势必要打出气势,不能让越人小瞧了去!!” 第133章 孟崇一把撕下颈间白纱,跪地领命:“是!谨遵莫敖之命!” “景元将军!你领左军从林间包抄,决不能让他们再进一丝一毫!” “是!谨遵莫敖之命!” 景元是景珛的亲兵将领,但不如孟崇在军中摸爬得多,统领左军算不得屈尊。 右军人数最少,机动性最强,也不必多与景珛的亲兵打交道。 “我领右军从后击之,给他们来个腹背受敌。众将听令,此战誓要雪耻!大楚必胜!!” “是!大楚必胜!” “大楚必胜——” 井井有条的布防是混乱中的定海神针,只要还有人扛旗,输赢尚可周旋。 立在檐下拢袖而望的越离朝他颔首一笑。 楚燎报以一笑,转身跳下墙头,没入人流。 “军师,昼统领有军报通传!” 越离收回目光,领人回到景珛房中,津被卜铜支使着熬药去了,卜铜正靠在墙边打瞌睡。 见他们有正事要说,卜铜掏着耳朵悠悠拐出了门。 那斥候看了眼双目紧闭的莫敖,面带忧色。 越离安抚道:“不必惊慌,此营还有列位将军代为领兵,昼统领那处如何了?” “是!”斥候从怀中掏出一面地形图呈上:“此乃我军这两日熬更守夜绘出的沣水长门地形图,屈将军说沣水实在宽阔,浮桥铺之不及,非大船不足以渡,长门的守卫远不如塘关……两位将军还在想办法突破天险,若莫敖此处需要兵援,可先调兵前来相助。” 地形图上沣水从三面环绕长门,无一处与山垅接壤,要想突破这层天险长驱直入,一时半会儿真是强人所难。 “好,有劳了,”越离收起图帛,沉吟道:“足下先用些茶饭,军情尚且没到紧急的时候,待我斟酌一番,明日再行答复。” 斥候心中暗松一口气,他来时见大营遍地悲容,以为敌情迫在眉睫,现在看来还有些余地。 越离在房中转了两圈,榻上的景珛眉头紧锁,高烧不退。 若能取而代之,楚燎有平越之功在身,回国后的境遇便不可同日而语。 莫敖重伤身死,公子燎临危受命,景珛身上这一刀,许是天赐良机。 卜铜的无心之言,有心之人自有计较。 微凉的手指贴上滚烫的颈侧,随呼吸起伏的喉结抵住掌心剑痕。 剑痕缓缓下压,手背上淡蓝色的筋脉隐隐凸起。 越离神色浅淡,看着景珛愈发纠结的面容不禁失笑:“这一剑该给你个痛快的。” 喉间堵得又痒又痛,景珛偏头呛声,眼皮下的凸起不安地转动着。 卜铜端药进来时,越离立在案边垂头看着帛书,榻上之人无意识地咳呛不停,双眸撑开一线,目光混沌。 “咦?会咳嗽了?看来有些恢复。” 越离微微笑道:“那敢情好,喂药也方便些。” 卜铜等他面红脖子粗地咳完,把他半托起来,“一漏三服,莫敖,剩下的看你的命了,越离,把药碗递给我。” 越离上前把药递过,手中的药碗一抖,霎时洒了大半出去。 景珛攥着他的手腕,半张的眼瞳里全是白惨惨的人影,“你……要、去……哪!”分明力竭神弱,听上去仍像是咬牙切齿。 他几乎是瞬间有了意识,卜铜大为震惊,伸手去掰他钳在越离腕间的手指:“看来你命不该绝,快喝药,趁现在吊住神识。” “无事,”越离朝卜铜抬了抬下巴,冷声道:“你把药喝了,我就留下。” 卜铜再为震惊。 药碗抵在景珛嘴边,他湿漉而阴森的目光紧盯着面前看不真切的人影。 “张嘴。” 稍一启唇,越离就倾碗灌下。 “好了好了药喝完了,”卜铜一抖胡须,把扣在景珛脸上的碗取下来,瞟了越离一眼:“咳咳,他这是……” “认错人了。” 越离甩开昏睡之人,揉着突出的那一块腕骨,整只手疼得发颤。 他倒是不留隔夜仇。 // 这一仗两方交手,不出两个时辰便以楚军溃退作结。 蠗雒将背负战旗的骑兵一一射下,又将楚旗斩落在地,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孟崇中军受创最深,比出战前几乎少了一多半的兵力。 左右两军各自有损,楚燎见士兵握剑踌躇,面有惧意,毫不恋战地鸣金收兵,率军撤回营地。 他先是奔走各帐慰问了受伤的将领,孟崇腿部中箭,又是剜肉又是剔毒,之后是不能再上阵了。 屠兴跟在孟崇身边倒没受什么伤,正帮着军医们按住伤患。 “是谁负责照顾莫敖!” 这一声吼在哀叹连连的病房尤其突兀,屠兴捏着纱布循声望去,门口站着气急败坏的景元将军。 这人约莫二十出头,是景家的嫡系,素日跟在景珛身边没少耀武扬威,勇武有之,智力不足。 他打了败仗,在场上被越人当狗撵,本就受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回来探望景珛,发现除了两个看守之人,竟无一人在侧侍候。 “莫敖如今重病在床,是谁擅离职守,眼中可有军纪?!” 他找了气口狂泄一通,似要将那负责之人碎尸万段。 楚燎轻手擦去伤兵脸上的血渍,捻着手指站起来,“景元将军,此处伤兵需要歇息,我们出去再说。” 他本就轻楚燎年少,景珛伤重后莫敖又由楚燎代领,景珛亲军多有置喙,新仇旧怨,他哼了一声,转身道:“好,我倒要看看新任莫敖如何处置!” 楚燎弯腰在屠兴臂上捏了一把,低声道:“你去找卜军医,让他避开些。” 语罢他安抚众人两句,疾步跟出。 屠兴怔然放下纱布,起身松了松蹲麻的腿脚,往门外看了一眼,嘟囔道:“他倒是越来越有先生的样子了……这病还能变聪明?” 假先生紧跟在后,景元步步生风走到景珛门前猛顿下来,捂着额头气得口不择言,“我舅舅为了楚国大业在外舍命十多年,到头来重伤在榻,竟连一个擦身倒水的人都没有,公子养尊处优惯了,大概不知这重伤的险情,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救治不及,你们谁来负责?!” 楚燎并不与他争执,只是道:“军中没有吃闲粮的侍人,人人都身兼数职,一名军医要兼顾许多伤患,分身乏术……” “可那是莫敖!!”景元怒言打断,气得脸色涨红,转而看着他嗤笑道:“也是,你巴不得他死,他若是死了,你就能名正言顺地拿回莫敖符!” “我若有此一想,昨夜何必在越人刀下救他一命?” “你!” 他一时气结,独自剑拔弩张。 “听闻景元将军正寻在下?” 楚燎沉沉的眉目一动,越离从他身后步出,与他擦肩而过。 “军医早早被我遣回,莫敖病重,在下不敢清闲,亲自侍候左右,”他理了理染上药汤的袖角,两只手腕并在一处推过去,“恰逢有斥候来报,在下才稍离左右,看来是在下照顾不周,将军捆了在下问罪去吧。” 军师只在莫敖之下,军中除了莫敖无人可问其罪,他一口一句“在下”,把景元的跋扈衬得一目了然。 景元无端有些怕他,景珛也曾叮嘱没事别与他犯难…… “军师言重了,是末将一时不察,又心系莫敖,这才……” 他抱拳行礼,不甘地咽下这口气。 不等他进退有度,越离叹声:“将军慎言,全军上下无人不心系莫敖,千军万马,怎能被将军一言蔽之?” 他讷讷道:“是,军师言之有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且祸从口出,望景元将军日后四处问罪,先扪心自问,免得寒了众将的心。” 景元被他轻描淡写压了一头又一头,简直无话可说,索性也不告退,转身径直走了。 景珛在众人面前惯会做些表面功夫,底下的人却一个比一个沉不住气。 越离负手而望,小指被人勾了勾。 “那我呢,军师?” 越离回身瞥他一眼,“你?” 楚燎心尖发痒,等他发落。 “你随我来。” 第106章 剔毒 “此战如何?我听闻孟将军受了重伤,你可有……” 越离甫一把门合住,转身被人墙堵住去路,横在腰间的手肘撞上门板,“嘭”地将他抵在门上。 上颚被狠狠碾过,越离肩背一耸头皮炸开,两手攀上楚燎肩头。 楚燎眼睫一颤,捧着他的脸吮得更深。 上次偷香还是在回楚地营中,那时他尚不分明,只循着混沌做了想做的事,何况越离沉在梦中,无知无觉,远没有这般生动活色。 他半睁着眼,眼中人的颊上酡色渐染,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动,呼出的鼻息时断时续……一副任人予取予求的乖顺模样。 楚燎故意支起脖颈,见他仰头来追,轻笑一声,这才心满意足地俯身下去。 第134章 越离湿了眼眶对上一双半阖的笑眼,反应过来,一只手顺着他肩头滑下,推不开半点。 那只手重又攀在肩头,溯游而上掠过他的颈间,摸在他的脸上,终于挡住那双笑眼。 楚燎眨了眨眼,舌尖反被吮磨。 他倒吸一口凉气撤手撑在越离脸侧,越离腰间没了掣肘,也就收掌放他光明,仰头靠在门板上看他犯愣。 楚燎两眼发直,“你跟谁学的?” 月下相拥的对影自他脑中浮现。 越离惊讶挑眉,啼笑皆非地反问:“公子以为呢?” 楚燎嘴唇一抖,垂目黯然:“罢了,怪我年少力弱,护不住你。” 越离敛了好整以暇的神色,顺着他的话中之意想去,握住撑在脸侧的手腕偏头吻了吻,“你以为是魏淮?” 楚燎眼皮一跳,失声道:“还有魏淮?!” 越离:“……” 弄巧成拙,楚燎呼吸都颤抖起来,越离连忙倾身抱住他,恼怒道:“傻子,除了你还有谁?你把我当什么了?” “不是,我没有……”楚燎回抱住他,难以启齿道:“你为我周旋替我挡祸,我拖累你数年……我不知道,为何是我?或许我早就死了,陷在一场春秋大梦里,才能得你垂怜……” “我没有资格。” 说不清人是慢慢长大,还是瞬间长成。 那些过往越离都已在北屈城中尽数撒手,还自己一个新生,而楚燎还在日复一日地反刍,惦念着他的无能为力。 今后事他犹可定夺,前尘落定,他再努力也无法改变了。 越离听他剖白,深觉他心重更甚夜间,夜里他只是计较此情深浅,并不多疑。 不似此刻,已然给自己定了无赦之罪。 越离长叹一声松开他,观他面色发白,屈指揉散他眉间郁色,拉他坐下。 “还有吗?你每日看着我,都在想些什么?” 楚燎将他的手指握在掌中,并不看他:“你来营中,我虽然高兴,却也担惊受怕,你若再因我受伤,我简直不知该何以自处……” 门外的通报声打断楚燎,“军师!莫敖醒了,要寻军师过去。” 越离一捶桌面,“我是他奶娘吗?醒了就待着,让他寻军医去!” 门外的声音退去。 楚燎抿唇觑他,拢着他的手指悄声问:“阿兄,你生气了吗?” 越离看他片刻,抽回自己的手,起身背对他。 楚燎空着手垂下头。 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响起,外袍逶迤在地,手指绕到腰侧解开腰带,内衫透风而入。 越离反手拽下内衫挂在肘间,皮肤暴露在冷空气中,霎时泛起细小的疙瘩。 “越离!” 楚燎惊得上前两步,捡起地上的外袍要给他披上。 越离回眸看他,挡住他惊慌失措的手,撩起脑后披发转回身去,露出斑驳的后背。 “楚燎,你看好了,这些年我的伤早已长好,你休要拿我当你自苛的借口。” 记忆中伤可见骨的血肉,只留下有碍观瞻的疤痕,横过肩胛骨上最为严重的两道鞭痕恢复得最好,只划下淡淡的肉粉色。 千刀万剐,落影萧萧。 “许是你定情于我,才将我看得可怜可欺,你王兄用我之时,我亦是他的手中剑,未必有你想的那般易折。” 温热的指尖滑过他的前尘,他抖着身子微微瑟缩,垂眸道:“我不是谁的掌中雀,无需谁来为我担惊受怕,何况我年长于你,更无需你为我冲锋陷阵。” “楚燎,我是你师长,未必不能是你的良人,你若断定你没有资格,那我注定与你无法善终,不如趁早各自散去,好过日后相看两厌。” 他偏头打了个喷嚏。 楚燎搭上衣袍将他从身后裹抱住,埋在他肩窝里闷声:“求你……别说这话。” 越离歪头靠在他脑袋上,语气软了些,眼神柔下:“川流不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画地为牢?我苦也受了,罪也罚了,该认的不该认的都认下了,到头来害你泥足深陷,你又要我如何自处?” 楚燎颤声辩驳:“不是你,不是你,是我……不肯放过。” 越离捧起他的脸,看他满目通红,心下又是一番不忍。 哪怕沉疴已积,毒瘤长成,也要一点点剔干净。 “好,既然你已知晓,我也不多揣测。该如何自处,你我都好好想想,我只要你免于自苛,其他的,我们来日方长,你可能做到?” 楚燎又听他说“来日方长”,连忙去握颊边的手,“能!阿兄,我能做到,你别走……” 越离捏了捏他的脸,抽出自己的手重新系好腰带,楚燎伸手要帮,被他扭身躲过。 “诸事缠身,我也不与你多做纠缠,”他理好衣襟,敛容向外走去,“在你能做到之前,亲近之事就免了吧。” 楚燎怔然回首,他已消失在门外。 // 卜铜身边跟着来回打转的屠兴,他怕那景元来找卜铜的麻烦,索性当起了侍卫。 他又是个好动的,卜铜施针换药,他亦跟着掺和。 卜铜嘴里念念有词取药回身,被屠兴跟得心烦,一巴掌甩他臂膀上:“哎呀,躲开!” “哦。”屠兴抓着脑袋戳在一边,“不知景元将军还会不会来。” 卜铜拿起景珛的手,一针扎在他虎口处,景元大闹一番的情形很快传遍了半个军营,卜铜观察着景珛的面色“嗯”了一声,淡定道:“景元是吧?下回我治治他。” 屠兴无端打了个寒颤。 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屠兴欣喜去迎:“先生!” “哎,”越离拉过他的手臂看了看,“今日没受伤吧?” 屠兴猛摆脑袋:“没有,虽然打得窝囊了些,但我还算争气!” 越离应声而笑:“我看也是,属你最争气。” 屠兴呲出一口大牙。 “莫敖怎么样了?”他走到榻边问。 卜铜两指捻针,头也不抬道:“还行,他意志刚强,命已经吊住了,养几个月就能好全。” “方才他要寻我?” “他一醒来就把营中之人都寻了个遍,”卜铜嗤笑一声,嘲笑道:“说要立马召兵夺回塘关。” “……确实意志刚强。” 越离朝屠兴招手,“你在孟崇中军,此仗如何?孟将军怎么样了?” 本欲问楚燎的正事一字未表,无怪乎行军不得托家携眷,容易误事…… “我觉得这一仗倒也不难打,”屠兴回忆着两军交战时周遭的动况,面上少见地浮起忧色,“只是我军畏畏缩缩,前脚踩着后脚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自乱阵脚,这仗想赢,太难。孟将军身先士卒,也只能带动些气势,越往后打军心越涣散,还好楚燎发令得当,否则回来的人还得少上许多。” 卜铜收针补充道:“定是那晚的敌袭把人都吓傻了,楚人本就讳蛇,我看军中将士十个里有八个都神思恍惚,人心思乱,你们还是不要再贸然出战了。” 越离颔首称是。 屠兴不似楚燎大多与将官来往,与他们说了会儿兵士之间的忧怯之虑,见帐中无事,又有越离在此,便起身探望孟崇去了。 卜铜忙完这处,背着药箱嘱咐他看着景珛,别让他吐药。 灰蒙蒙的昼光行将就木,越离坐在桌边扫了眼昏迷之人,随口应了。 他把玩着景珛亲手雕镂的玉杯,思索着“人心思乱”该如何破局。 思来想去,总有不全之处。 人心最难定,易乱难安,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 楚燎何尝不是“人心思乱”? 他把玉杯倒扣在桌上,卜铜恰好推门而归,闻声惊道:“哟,难得见你这么大性子。” 越离悻悻缩手,“他这病……何时能有好转?” 卜铜放下药箱,支使药侍给景珛换药,“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没伤着骨头,但刀是凶器,长好也需时间。” “……嗯,那楚燎呢?” 卜铜疑惑地“嗯”了一声,又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句,走到桌边执起那玉杯在烛台边打量,“你家小公子也不是一天病成这样的,哪能一夜之间痊愈,又是头疾又是心病,何时好转我还真拿不准,你也别着急,有一天算一天,静候佳音吧……这杯子一面喝一面漏,能拿来干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越离怀疑他在指桑骂槐,无奈受制于人,只好抿唇作罢。 “阿兄?” 楚燎在门外探头,“你果然在这儿。” 他笑着小跑过去,和卜铜招呼一声,半托起越离就要回去:“走走走,我给你端的饭菜都要凉了。” 越离一个时辰前还与他严词肃容,当下他却全然无事人一般笑得天真无邪…… “卜大哥,那我先回去……”越离半推半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晕头转向。 卜铜咂嘴摆手,眼不见心不烦地让楚燎把人拖走了。 第135章 第107章 蛇信 十日后,塘关。 蠗姼换上新到的假肢,扶着墙走得满头大汗,每一步都用尽气力方能挪动,比蹒跚学步的襁褓还不如。 “阿狡!” 蠗雒见他要摔,大步流星地赶来扶住,“哎,你何必心急成这样?那楚军已怕得缩起头来,要整军一月呢。呵,他们想得是美,今夜我便率兵打过去!为大军开道!” “……消息可靠吗?” 蠗姼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问道:“景珛呢?他身中刀伤,按理应派人遣送回国,还耗在营里?他想做什么?” “这是一早安插在楚军里的细作,并不随便通信,可靠,至于景珛……”蠗雒也想不通他被捅成那样,还留在营中做什么,只能猜测道:“许是他伤的太重,不好挪动?” 蠗姼攥得指尖发白,景珛一日不死,他一日寝食难安。 “阿仲,今夜先别轻举妄动,”他与蠗雒商量道:“景珛伤重不假,以此人的阴险,他留在营中怕是没那么简单。楚军被吓破了胆,暂时构不成威胁,你带着将士们休养生息,探听消息,我们寻个好日子……” 他兀地松开手指,任水杯砸碎在地,“杀上门去,送景珛归天。” “景珛一死,本就吓傻的楚军更是没头的苍蝇,等水门一开,大军长驱直下,要他们有来无回!”蠗雒仿佛能看见楚军大败被围困而死的场面,拍掌大笑着往外走去:“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务必一击得手!” 他话音一顿,回头瞥见蠗姼露在外面的木腿,笑容稍敛:“阿狡,你不能去。” 个人私怨是兵家大忌,蠗雒向他保证:“我一定提景珛的人头回来。” 蠗姼并不与他争执,只垂头摸着还算光滑的木腿,“好,我听阿仲的。” 秋雨接连下了三天,楚营中因地气潮湿而感染风寒的人日渐增加,众军医将艾蒿堆起,在营中各地焚烧,以祛湿毒。 越离在竹简堆里翻找,楚燎手握针袋候在一旁,温声道:“卜军医说半月针一回,阿兄可有不适?先去榻上躺着吧。” 那日他随手夹在竹简中的帛信不翼而飞,冯崛在信上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王后有孕的消息被萧济封锁,听来很有几分重量。 “你有动过我的竹简吗?”他看着楚燎。 那日楚燎为他施针后两人说了会儿体己话,他便抱着楚燎睡过去了。 楚燎垂眼从他指尖略过,跟着扒拉了两下竹简,“阿兄是在找什么吗?你说说是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不必了。”越离呼出一口气,随意把竹简搭好,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越离。”他的手臂被楚燎拽住,后者朝他乖笑一下,扬起下巴点了点榻上:“该扎针了,先生。” 一连十多日,越离都对他与旁人无异,夜里是另一幅温柔面孔,晨起后仍是翻脸不认人。 好比现在,越离神色严肃地看向他拽在臂间的手,“楚燎,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你可曾放在心上?” 楚燎微笑道:“怎么会,我一直记在心上,近来也不大想从前了,先生总得给我些时间慢慢来。” 越离在他的语气中品出微妙的敌意,撩起眼皮看他:“我没给你时间吗?” 他的伪笑在越离看来尤其碍眼,那双锐利的眼角不温不火地低垂着,像是摆好了架势要对付谁。 口是心非,张牙舞爪。 “先生给我时间,就是不冷不热地把我晾在一边,老死不相往来吗?” “你我各为师生时,我便是这般对你,有何不妥?” 楚燎逼前一步,脸上的笑摇摇欲坠,“所以我只是楚燎,他却是你的世鸣?若有一天我与他只能留其一,你会选谁?” 他满目阴鸷,满心不平,仿佛面前之人不是越离,而是仇敌。 “我要你不再自苛,你便这般自处?”越离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公子对我心生不满,此情此景,是要杀我祭心吗?” 楚燎愣怔回神,如梦方醒后撤两步,讷讷道:“不是,我没有不满……” 越离被他的言行不一气得横眉立目,那封帛信在他手里无疑。 “那封信既在你手中,那你便收好了,尤其是景珛,他似敌非友,绝对不能落在他手里。” 越离面上的讥讽与梦中重合,楚燎惊得冷汗涔涔,似哭非笑地恳求他:“阿兄,你别生气,我错了。” “若有那天,我不与他争,乖乖消失就是了……” “你!” 越离被他气得心口发疼,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楚燎在他的痛色里稍感宽慰,抬臂要扶,被越离一耳光抽过脸去。 他们既是君臣,亦是师生,更是家人,越离自小受刑,从不忍对他动手。 他实在是气得狠了。 “我教过你什么?”越离红着眼问他。 他垂眼不语。 “遇人遇事,不可轻贱其身,言从心出,不可轻纵悲声。”越离抹了把眼睛,不再看他,“你若抛下自己,那也怪不得旁人抛下你。楚燎,你莫要再诛我心,就算生病,难道你分不清轻重缓急?” “我是我,你是你,我如何待你,你如何自处,本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想清楚之前,你我都好自为之吧。” “先生……” 楚燎不敢再拦他,一语成谶,现下他真是一点资格也没有了。 他明知越离厌恶什么,却偏要“以身试法”,似是把一切都撕开毁掉,才能从其中窥见些扭曲而须臾的快意。 剩下的,皆是绵绵无绝的痛苦。 他抬起双手,看着自己深深浅浅的掌纹,“我这是怎么了……” // 景珛的恢复惊人,不到半月已能下地行走。 他躺得浑身发酸,披上外袍拒了亲兵的搀扶,自己踱到门外散去周身药气。 山中白雾绵绵,青烟袅袅,土腥味与艾蒿的烧焦味混在一处,似能嗅出新叶的清香。 不过区区一个塘关,推三阻四,竟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若还负伤而返,他的脸面该往哪放? 营中之事身边人捡了轻重说与他听,他派人把景元召去痛斥一顿,又赏了二十军棍示众……好歹有人压了景元气焰,没让他捅出更大的乱子。 余光里一袭青衫走来,他拄剑打量道:“军师今日好生俊秀,不穿你那乌鸦玄衫了?” 越离呵呵一笑,并不看他:“莫敖今日好生好动,莫不是回光返照?” 景珛看他片刻,伸手掰正他的脸,幸灾乐祸:“哟,怎么还梨花带雨的,谁惹军师不高兴了?我罚他去。” 越离挥掌打掉他的手,他浑不在意地哼笑道:“啊,对了,能入军师眼的人也不多,想来是我们的小莫敖吧,他怎么惹你生气了?军师说来听听,本莫敖也给军师评评理。” “可惜了,”越离满腹的沉郁被他搅得七零八落,皮笑肉不笑道:“那日被捅个对穿的,该是你这张嘴。” 说完他绕过景珛,径直进门去了。 景珛“啧”了一声,拄着剑慢慢转身往回挪,“拿我撒什么气?” 他挪到桌边,坐下给两人匀了茶水,推杯到越离跟前。 “军师定不是来与我打情骂俏的,有何贵干?” 越离平日与人打交道,少有这种不知进退口无遮拦的,当下横他一眼,冷声道:“我既为军师,自然是与你商讨军事而来,你如今废人一个,总不能让十万大军等你养伤吧?” 景珛端杯遮面,嗔怪道:“军师今日好大的火气,本莫敖都要被烧干了。” 越离:“……” 景珛自顾自抿着水,懒洋洋地看着门外青山。 室内除了火盆里的噼啪声,便只剩呼吸可闻。 越离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又端了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这才叹出那口浊气。 景珛好奇地瞥他一眼,见他抬眼看来,又飘飘然挪开视线。 几息过后,越离再度开口,已恢复了往日淡然。 “塘关久攻不下,士气日渐消磨,”他伸手拽过案上帛图,指着塘关之后的十来座城池,“再这么下去,谁耗死谁也未可知,不若调回驻守沣水长门的精兵,两兵合为一处,壮我军威强撵而上。越国毕竟是小国,只要拿下塘关,之后的城池也不会更难。” 半月前越离本欲下令调兵,思忖之后,还是趁景珛清醒之余问过他意。 彼时景珛只说不可调,越离补充可调半数余下半数,景珛仍坚持一兵一卒皆不可调。 缘由虽不分明,但他驻边多年,越离只好信他所断。 景珛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尖来回移动,到底是拿笔的花架子,指骨也中看不中用,连蠗姼还不如。 那人虽身量娇小,但刀剑不离手,一双手掌韧劲非常人可比,右手的小指还少了一截,看印迹是自小削去的…… “莫敖?” 帛图上的手指拍在案上,他堪堪回神,“哦”了一声否掉:“不行,不能调。” 第136章 越离拧眉:“为何?” 景珛放下杯子看他两眼,两肘撑在桌上凑过去,“听说公子燎身患顽疾,还被贬出郢都养病去了,我看他也不像病患,他到底有什么病?” 缩身躲开的越离身形一滞。 楚燎之事百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多认定楚燎不悌弑君,加之楚覃刻意封锁,知晓楚燎名为流放实为养病的人,就那么几个…… 景珛摩挲着下巴,好整以暇。 越离与他四目相对,低声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是楚覃,还是萧氏? 他既然堂而皇之问出此事,表明他并不在乎越离会不会向楚覃告状。 他有恃无恐。 “军中都是粗莽之人,我很久没与聪明人说话了,”景珛撑着脸笑道:“谁赢了,我就是谁的人。” 越离看着他:“你觉得谁会赢?” “谁赢都无所谓。” “……隔岸观火,当心引火烧身。” “那你呢?越离,”他点了点帛图上的楚字,“你又是谁的人?大王?还是楚燎?” 他见越离迟迟不答,循循诱道:“以你的聪明,必不甘于屈居人下,我又是个惜才的,不如我们一起隔岸观火,兴许大楚还有更好的位置在等着你我,军师,意下如何?” “莫敖这番野心,不怕我转头上报?” “凡事都有风险,军师或许值得我一赌。” 越离冷目与他对峙须臾,抵唇一笑:“莫敖所言俱是人之所欲,很难令人不动凡心。” “待我细细斟酌,再给莫敖答复吧。” 景珛开怀颔首:“好好好,不急这一时,军师可慢慢考虑。” 营中他手眼通天,越离能逃过这一时,又能逃到哪儿去? 他笃定这一席话无人能不为所动,何况是越离这般毫无家世依仗的飘萍。不过此人清高,还要端些忠贞不二的架子。 时间嘛,他有的是。 “话说回来,”越离给他倒了杯水,“这兵为何不能调?” 景珛笑着与他碰杯,“军师既是自己人,我也就告知一二。沣水长门在我军眼里是香饽饽,在越军眼里何尝不是?他们料想我不敢打水门的主意,正好……” 他伸出两根手指,绕到越离的杯边敲了敲,“大军开进,要我腹背受敌。” “塘关是个要塞,对我军对越军都合适,跑远了,他们不就围不上了?” 越离眉尖一耸。 布防水门由昼胥带兵,他猜想景珛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支开楚覃耳目,没料到是景珛一箭双雕,“此等军机,为何不报?” “为何要报?越营里有我军细作,我军何尝不是?” 越离沉吟片刻,把他的话来回捋过。 若从水门领军抗楚,从后路包抄,确实能将楚军围困殆尽。 自上一次敌袭来看,越军的兵力并不算多,屠兴亲临战中,也直言越人并不难打……卫国之战,怎么可能就这点兵力? 莫非…… 越离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怒斥道:“塘关久攻不下,来去折腾,也是你故意诱敌,好让越人心无旁骛全军出击?!” 景珛捂着伤口大笑,“果然是一点就通,不愧是军师,不愧是军师!” “你身为莫敖,司千万人之命,就算是诱敌,也不该无端泯灭士兵们的性命!” 越离气得浑身发抖,连日以来大大小小的交手,每一仗都要死伤不少人,他心知肚明。 分明只需他一声令下,只守不攻,便可免去许多人的无妄之灾。 真死难装,装死还不容易吗? 他全程旁观楚燎他们尽心拼命,任他们枪林箭雨地去闯,打下来了算他的,打死了算自己的。如他所言,他只赢不输。 景珛见他真情实感地恼怒起来,稍显讶异,“不死人打什么仗,何必舍近求远?也没死多少,拿万把人的性命换我夺下水门,不是很划算?” 在他眼里,塘关填了那么多条人命进去,还不如他的玩具脱手令他痛心。 越离遍体生凉,淆水河畔的尸堆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在无知无觉中,历经了一场悄无声息的谋杀。 无心之辈,若身居高位,必为祸天下。 他扶桌坐下,喉间发出古怪笑音,“莫敖领兵无道,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 我必杀尔祭天。 景珛受够了他的清高架子,当即撂下脸来,“军师不过是养在书中的娇兰弱草,自然不懂什么领兵之道,时日一长,你就明白明哲保身是何等难事!” 越离不再与他白费口舌,另起话头:“军中恐慌蔓延,人心惶惶,莫敖打算如何解决?” 景珛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时候一到,人心自然平定。” 那就是不解决了。 越离起身将茶杯倒扣桌上,未完的水迹撒落桌边。 他睥睨下视,拂袖而去。 “今日所言,军师好好斟酌,”景珛抬手抹掉水迹,晦暗目光阴在他清凌凌的背影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若军师执迷不悟,我自会替天行道,让你哪条道也走不动。” 越离蔑笑一声,懒得回望。 “你大可试试。” 作者有话说: 白燎真是……硬生生将感情线拖长一大截(指指点点 第108章 火光 “快把火把拿过来!快些!” “来了来了催命啊!” “可不就是催命?这夜里全靠火把续命……” “哎,你说的是,谁知道看不见的地方都有什么……” 一条小指粗的蚯蚓在墙角缩身挪行,好容易挪到了小小的泥丘旁,一只大手从阴影里探出,拎着它放回原地。 蚯蚓躺了一会儿,换了个方向挪行。 不多时,那只手又将它拖回原地,害它空忙一场。 “时也,命也,你大概以为自己含辛茹苦地走了许久,其实从未踏出半步,你醒悟吧。” 蚯蚓听不懂贱人贱语,索性埋头一钻,没入泥中遍寻不到了。 楚燎“嘿”了一声,拍拍手掌撑着膝盖站起来。 营地里的火光亮如白昼,敌袭前是十丈一火,如今是五丈一火,巡逻之人除了领队,几乎人人手握一把。 看似寻常无恙的周转里,人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黑暗里的不可捉摸之物,什么时候会来? 楚燎仰头望去,迎风猎猎的赤红楚旗像是高天里不甚鲜艳的火光,徒有其表。 “楚燎将军!” 他应声回首,是右军的前锋小将,楚燎清朗笑道:“哎,你这是要去巡逻?” 白日里作战楚燎都是闷声拔剑,少有露笑,前锋钦佩他一往无前,本想上前问候两句,这厢被他笑得有些脸红,举目他顾:“是是,我按例带兵去营外周边巡视,以防敌袭。” 听到“敌袭”二字,前锋身后的数十人都绷紧了面色。 楚燎向守卫要了一支火把,朝他们颔首道:“走,我随你们去。” 巡兵们亲耳听说他要随往,一扫萎靡之色,都振奋地跟在他身后。 他一马当先,率先跨入营外的幽深之地。 林中不时有夜枭啼鸣,此一声彼一声的没个定数,吓得几个后防险些绊倒。 “不急,看稳脚下的路再走。”他举着火把转过身去,驻足等候片刻,待他们都一一跟上恢复队形,方继续前行。 惨淡的月光透不过巨大林冠,只稀释下可有可无的雾色,火光至处,魑魅散尽。 “相传在远古的时候,”楚燎的声音不高不低,在队伍中平和传开,“人族每到夜间便闭户不出,那时还没有火种,人族弱小,夜行远不如猛禽异兽来得自如。” “及至祝融大帝将火种带到人间,人族得以庇佑,部落得以聚拢,方国得以筑起。人族相信,只要我们手里有一把火,就能走出混沌的黑夜,抵达无数个明天。如今少有无人之地,人族凭着这一把火,遍地耕春,才有了今日的群雄争霸。” 前锋愧而垂首,低低道:“是,将军说得有理,只是经历了那一遭,我们都有些害怕,总有火光照不全的地方,万一那里有些什么……” 他悄声匿句,却令人心照不宣。 “嗯,人总会被吓到,”楚燎颔首顿步,指了指他们脚下憧憧的光影,“这就是我们现在能照到的地方。” 他抬指顺着方才走来的路面蜿蜒,“那些,是我们方才能照到的地方,从那头走到这头,我们一路走来,一路映照,原本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我们一步一步照到了。” 高低起伏的鸟叫虫鸣都成了他话音之下的衬托,没人再被夜枭惊吓。 “你说的对,火光总有照不全的地方,那就不要去想,”楚燎转而上路,队伍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别去想万一,别去想那里有什么,有时候黑暗就只是黑暗,看得久了,就算那里什么也没有,你也已经害怕了。若有异动就直接行动,我退敌进,我进敌退,就这么简单,勇者方能无敌。” 第137章 他话音刚落,中段的队伍突然有人搭弓射箭,“唰”一声扎入不远处的草丛中。 “很好,就是这样。”楚燎欣然笑道,抬腿要去一探究竟,被前锋展臂拦下。 “我去吧,将军。”他看着那片黑压压的草丛,身后跟着一名士兵,两人拔刀跳去。 于是那一片也有了火光。 前锋紧张地拨开草丛,随即面上一喜,拎起兔子耳朵晃荡道:“将军,是只大肥兔子!” “好,一会儿你们加餐!” 战战兢兢的气氛一哄而散,士兵们胆子大了些,不再紧着脚尖的方寸之地盯个不停。 待他们巡视回营,楚燎与他们挥手作别后,前锋逢人便夸楚燎有勇有谋,身边还有一堆附声虫。 楚燎偷偷躲着听了,竖着耳朵冲回房中,对着越离的背影大喊:“先生,我今日也做了一回先生!” 越离正拿着艾蒿替他熏衣,已习惯白日里与他吵得眼红耳赤,天一黑又是天真无邪毫无嫌隙。 “是吗?又上哪忽悠人去了?” 越离不挑书卷,若得闲了,爱与他说些姑妄听之的神话传说,楚燎听了就自行删改,跑去跟魏明煞有其事。 魏明是正家之教,一心正道的夫子压根不会与他说些无稽之谈,他也就无从考证,觉得有趣,又怕楚燎诓他,只好在越离随行时问个周全。 结果楚燎真在诓他! 楚燎兴致勃勃在房中打转,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尤其加上前锋和兵士们对他的夸赞,几乎是全套演给越离看了。 越离看他一人分饰多角,笑得手抖,楚燎见他眉间郁色消散,也跟着笑。 他从身后抱住越离,抬手取掉他手中烧了一半的艾蒿,叹息道:“他这么三天两头的气你,我看了也心疼,我可舍不得。” “你倒是不争不抢,”越离反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容稍敛,“他说的那些话,你可有想过?于我而言你们性格迥异,但都是你,说什么消不消失的,听来实在刺耳……” 有时看着性情各有偏颇的他们,越离无端生出某种恍惚,偶尔也会疑心面前之人并非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不该起疑的……楚燎只是病了。 这份疑心他绝不会开口告诉任何人,但仍令他感到寂寞。 他太想念那个无虞的楚燎了。 “阿兄既已与我互白心迹,那又有什么好争抢的?若有一日,我与他只能留下一个,”楚燎靠在他肩窝里想了想,“那不该说是消失,而是回来吧?毕竟这世间本就只有一个楚燎,若非阴差阳错,怎会昼夜分离?” “再说了,他有什么好不值的,我变成这样,最难过的应该是先生,以前先生只需管教一个,现在一分为二,先生还得日夜操劳!” 他的俏皮话没惹来谁的笑,抱在腰间的手背上湿淋一片。 “越离……” 他绕到身前,越离的下颌上挂满了泪珠,滴滴答答地潸然而下。 “你、你别哭……”他下意识伸手去接,转而抚掉那些泪痕。 水洗过的眉眼似蹙非蹙,像是委屈,琉璃般的眼眸微微晃动,将楚燎罩在其间,像是怜惜。 越离一张脸被他捧在掌中,泪意无声汹涌,抚去旧痕,又添新泪。 真正地伤心了。 他主动埋进楚燎怀中,双肩抖动,顷刻间湿了楚燎衣襟。 越离的喜怒哀乐总是恰到好处,点到为止,少有这般失控的时候,楚燎抿唇抱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待他探出头来,肿着双眼靠在楚燎颈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泪意方歇。 床头的烛台忽暗忽明,他将视线虚虚拢着,光线迷蒙涣散。 楚燎抱着他一动不动。 越离微微抬眼,哑声问他:“吓着你了?” 楚燎如梦方醒地摇摇头。 “你怎么了?”越离扶着他的肩膀正眼看去,他尚未从愣怔里完全抽身。 “越离。” “嗯?” “我们以后……”他垂眼看着静候下文的越离,新月里一心一意映着他。 寸寸皲裂的心口被倾盆的蜜意粘合,鼓噪得格外响亮。 “再也不要分开了。” 越离失笑:“好。” 他傻笑两声,鼻尖耸动地凑过去:“先生,这房中都是艾蒿的味道,为何你身上还有松香?” “有吗?”越离也疑惑起来,揪起衣襟嗅了嗅。 “有的有的,”楚燎扯他腰带解他外衫,拿腿把他绊倒在床上,“我闻闻你身上有没有……哎哟!” 他捂着脑壳愤愤抬眼,从梁间悬下的碎瓷片被他撞得晃晃悠悠,看上去是一块酒壶碎片,光泽黯淡,楚燎这才中了招。 “什么东西?昨日还没有的!” 越离拢好被扯乱的亵衣,“这是今日午时来挂上的,说是浸了雄黄,能驱蛇虫。” “一块破瓷片顶什么用,浸了没多久就干掉了?” “哎,众人求个心安罢了。” 楚燎也叹了口气。 “下去。”越离抬膝赶他。 他将计就计扑在越离身上,鼻尖在他颈间刮来刮去,挠得越离笑起来。 “真的有松香,你有用松木熏衣吗?”楚燎支着手臂问他。 越离只能嗅到满屋的艾蒿味,“没有,营中哪来的香片熏衣,不过……越家方圆十里有一大片松木林,我会与先生一道去捡些松树皮回来熏衣,许是那时留下的味道。” 楚燎不满道:“越家人连香片都不给你?” 时过境迁,越离已经不大怨了,“我不过是寄生暂托的废子,给不给都无所谓了。” 楚燎瘪嘴哼了一声,被越离捏住嘴唇,“去,洗漱宽衣。” “哦……” “当心!” 为时已晚,楚燎又被那破瓷片敲在后脑,“叮”一声分外醒神。 越离笑倒回去。 // 头顶的瓷片晃晃悠悠,楚燎痛定思痛,还是睡在了瓷片底下。 瓷片不晃了,他就伸手拨两下。 “先生,”他挠了挠越离手背,“王兄为何将你派来景珛营中跟着伐越啊?” 在楚燎看来,景珛虽然私底下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领兵谋战已是能统领一方的老将了,何必再塞个军师过来,倒不如放在郢都,好盯着萧济那个老东西。 越离不答反问:“怎么现在想起来问了?觉得我不中用?” “我哪有!”楚燎枕着手臂侧向他,如临大敌:“只是塘关久攻不下,秋尽冬来,我怕你身子熬不住。” “……倒也不至于就体弱成那样,”他语气稍顿,问起来:“塘关久攻不下,你作何想法?” 楚燎叹息着平躺回去,又拨了拨停摆的瓷片。 “越人这招鬼兵攻心,实在是难破,先生,你说人要怎么对付不可捉摸之物?有胜算吗?” “对付吗?”越离的目光跟随瓷片来回晃动,“中原讳言鬼神之事,南民多与鬼神交契,前商更是将神鬼视为天,人与鬼神,谈不上对付,人的敌手,大概只能是人。” “人的敌手,只能是人……”楚燎喋喋重复着,脑中浮现出巡营之事,祝融大帝身披火光降临混沌,点燃了赤色楚旗…… 楚燎猛地翻起身来,“叮”地一声,他捂住脑袋没顾得上叫唤:“对!越人攻心,我何尝不能攻心!阿兄,我想到办法了!” 越离随他坐起,听他滔滔不绝道:“我记得你与我说过,祝融是火神,而我们楚人是火神后裔,是伏羲大神洒在南土的第一把火,火能赶夜召明驱邪避凶,我们既是火神后裔,必然得火神庇佑,区区蛇虫,怎么比得过我们天命所归?!” 不等越离驳辩,他已自行补上:“但是仅仅用嘴来说,必不能为人所信服,阿兄,不知你听过扶燧国不曾?这是在楚南之地的一个小小方国,我五六岁的时候扶燧国纳入楚图,与其他方国一同入郢献礼,那时我年纪小,许多事记得朦朦胧胧,但唯独这个扶燧国,我记得仔仔细细。” 他咽了咽口水,在越离期待的目光里郑重道:“他们会召火!我记得献礼之人从头到脚都燃着烈焰,在搭起百尺来高的梧桐木下,召火之人隔着百来步,凭虚御风,梧桐木瞬间熊熊燃烧,浓烟万丈升入高天……” 越离跪坐起来,伸手揉着他肿起的额头,声情并茂的楚燎话音戛然,越离看他一眼,勾唇笑道:“怎么不说了?” 楚燎鼻孔翕张,抬手揽抱着他,仰头气问:“先生是不是不信?” “我信啊,”越离忍笑捏了捏他的下巴:“我信扶燧国的人会召火,你会吗,公子?” 楚燎的鼻孔缩回去,陷入沉思。 扶燧国毕竟是巴掌大的方国,称之为部落更合适些,又远在楚南之地,需得王印才能召至,一来二去花在路途上的时间就不计其数,有这些工夫,恐怕北伐都已尘埃落定…… 越离见他煞有其事地苦思冥想起来,好笑道:“你去做不就行了?” 第138章 说到底不过是故作玄虚,人会被看不见摸不着的邪恶打败,也会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正义救赎。 人就是如此脆弱而顽强的东西。 越离一手扶在他肩上,撑起身拽掉那块瓷片扔到床脚,重新坐回去,“扶燧国的召火之术,楚人的天命所归,你只需要凝聚人心,何必按图索骥,非要个扶燧国在场不可?” 楚燎盘起腿撑脸看他,眉头紧锁:“先生是要我忽悠他们?” “扶燧国未必是真,公子未必是假,何来忽悠一说?” 楚燎眨了眨眼,随即瞪大眼睛把头摇得晃荡:“不可能!扶燧国一定有召火之人!他们肯定会召火!” “是是是,这世上肯定有召火御风之人,”越离忍俊不禁,赶紧上前稳住拨浪鼓,“只是我们时日不多,当务之急,是燃起我军斗志,公子意下如何?” 楚燎面带惋惜,若非时机不许,他还真想再看看。 “此计巧妙,既可大破我军心结,亦可重整斗志。”或许还能倒逼景珛一把,不能再在塘关耗下去了。 越离赞许道:“公子丰神俊朗,定比那召火之人更有神仪,令人倾倒。” 神仪? 楚燎两眼冒光,在他颊边亲了一口跑下床去,“我有个天大的好主意!” 桌上的竹简被推到一边,楚燎挑挑拣拣选了一方轻帛,拈起笔舔了舔,蘸墨下笔:“我要托付嫂嫂给我捎些东西来,从郢都快马到这儿也不过四日,肯定来得及!” 越离披衣走到他身后,只来得及看到他健笔如飞写了三个“急”字,他便提起帛角甩了两下,得意道:“先生,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好,那我拭目以待。” 第109章 敲灯 楚国郢都,王廷。 沄取下雁腿上的卷帛,双手捧在掌心趋至萧瑜身边。 越离以传信之名将她遣回宫后,越相被逼自尽,她大功告成,却不便再返。 她回告萧瑜,萧瑜并未斥责,反将她留用身边。 萧瑜手边还有一封楚燎传来的帛信,两厢对照之下并无太多出入,她抬掌吩咐:“派人去将库中的祭典之物尽数取出,清点好后发往越地大营。” 她转而问沄:“你在越离身边,可知公子燎的病况如何?” 沄愧而作答:“娘娘,是奴婢失职,先生大抵从我与津一同入府之时,便知我们是他人耳目了,公子燎之事,他不曾透露左右……” “起来吧,”萧瑜护袖蘸笔,另起一帛:“我若真有心监视他,怎会派你们两个姑娘家前去?” 沄抬起身子愣道:“娘娘的意思是……” 楚燎自戕、越离殿上叱王,这些内幕萧济蒙在鼓里,她却一一明了。 什么兄弟阋墙贬斥陪臣,都是演给旁人看的,楚燎的心性她何尝不知? “我是要他隔墙有耳,无论在哪都不敢掉以轻心,这郢中盯着他的人,可不止本宫。” 沄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娘娘此举,定不是为了与她素无交情的先生,而是为了先生要护的……公子燎! 她把头磕在地上,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娘娘仁德!” “行了,起来吧。” 沄应声爬起,伫立在侧。 竹简扑簌,萧瑜揉着太阳穴蹙眉审视,时隔多年,江北洪涝又起,淹民不计其数…… 国外两头交战,调度之事尽系她一人之身,她虽怀有身孕,除了腹中日盈,颊上半点看不出孕相。 “娘娘,萧国父府上的宰执前来求见。” 公堂之上,萧济是令尹之称,私底下则多以国父作代。 萧济频频染指她的分内之事,半月前她召集群臣,将权责定明,明面上是整顿私相授受,实则在座的都知道,最有资格私相授受的两人是谁。 她借王印之势,把萧济架在火上烤,萧济自然不满。 萧瑜头也不抬,冷冷道:“宣。” 萧府宰执颤巍巍拜过昔日小姐当今王后,出口之语却听不出多少恭谨。 “娘娘,近日天气寒凉,国父惦记着娘娘的身子,命老奴来劝解娘娘莫要太过操劳,萧府是娘娘永远的倚仗,无论今后大王如何对待娘娘,国父始终站在娘娘身边,为娘娘分忧,毕竟国父与娘娘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等小太子一出世,娘娘便可安享荣华,这些年的苦忧都会……” “不必聒噪,”萧瑜捶桌打断,不耐道:“若无要事,你退下吧。” 宰执话音沉下,再拜稽首,“国父为国分忧,多有不便,特命老奴来请王印一用。” 伫立在侧的沄和跪坐在后的宫女齐齐屏息,只有铜炉中烧出微不可闻的嘶声。 殿上死一般沉寂。 萧瑜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额上青筋若隐若现。 堆满案上的竹帛猛地泼洒一地,桌案翻下矮阶,“咚”地砸在地面。 身后的宫女促声尖叫,随即两手紧捂住嘴,额面贴地,顶上传来铮然的抽剑声。 萧瑜勃然大怒,提剑下阶,老宰执一改沉稳,吓得四肢在地上扑蹿,连连后退。 “老奴失言,老奴失言,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他浑浊的双眼险些歪出眼眶,脖颈边的杀意太凉,他连求饶也不敢再张大嘴。 萧瑜蹲在他身边,“你说什么?请王印一用?” “不是!没有!!” 可怜他一把年纪,还得破音告饶:“老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那方才是本宫耳鸣,”萧瑜冷笑一声,握剑怒斥:“你敢戏弄本宫?!” “不是!!老奴说了,说了!!” “说了什么?” “国父命老奴来给娘娘问安,要娘娘安心养胎,”他盯着剑柄上攥得发白的指尖,牙关打颤:“其余的,再没有了,再没有了……” “原来如此,”剑身在他肩上拍打两下,“你记住了,是你不开口,本宫什么也没听到,若是国父问起本宫,本宫就先杀你问罪,你的生路捏在自己手里,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老奴明白!” 萧瑜撤剑起身,剑尖指着门外:“国父的问候本宫知道了,你回去吧。” “是是,谢娘娘,谢娘娘……” 他软着腿脚,连滚带爬地逃出殿外。 “呛啷”一声,她把剑扔在地上,仰头阖目长叹一声:“都收拾了吧。” 沄注视着她的背影,目光震动,直到身旁的宫女拿胳膊戳她,朝余怒未消的萧瑜努了努嘴。 剑还扔在那儿呢。 沄膝行趋近,匍匐捧起利剑,收归鞘中。 前去清点的宫女们在殿外你推我搡,踌躇后推出捧冠之人。 那面色苍白的小宫女一咬牙一跺脚,顶着威压如实禀报:“娘娘,火殿神服多年未用,冠冕上的海珠一经挪动便散了满地,怕是……怕是得重饰一番,方、方能启用……” 海珠哗然坠地的清脆声犹然在耳,只剩几颗黯淡缀冠,她就算千方百计地小心谨慎,也没能免去这一劫。 她百口莫辩,无辜可怜地跪伏在地。 萧瑜扶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吩咐道:“战事吃紧,哪有时间重饰……去,取我的凤冠代作神冕送去,也没几个人见过,论华美凤冠还更胜一筹。” 小宫女痴痴傻傻地看着她。 “看什么?还不快去!” “是是是是!!” 总算挨了骂,小宫女连声作答麻利着跑没了影。 “来人,”萧瑜甩袖坐回上位,“召左尹。” // 凤冠华贵尊美,沄怕再出差错,领着她们亲自去取。 待繁杂诸事一一安排了尽,宫女们各司其职地散去,她孤身回往王后宫中。 一列拎着食盒的宫女与她擦肩而过,她捏着肩膀愣了愣,扭头盯着队尾的宫女。 那宫女身量高出前头不少,窈窕得也有些过了,正以宽袖作挡,探手到食盒里手拿把掐,塞得两腮滚圆。 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捂住她的嘴把人截下,她不得不半弯身子被拐到无人小径。 沄嫌弃地把人一推,掏出手帕擦拭着漏了满手的油光,没好气道:“冯崛,你做什么打扮得怪模怪样?这宫中是那么好混的?” 冯崛早在擦肩之时便认出了她,不然也不会乖乖受她挟持。 他抹了把意犹未尽的嘴,嗔怪道:“原来是沄姐姐,干嘛这么凶,我这一身不好看?上次来还有官员摸我手呢~” 沄打了个寒颤,指着他摊牌:“你既然知道我是王后的人,就别在我眼皮底下搞小动作,看在你曾对我和津多加照拂的份上,今日之事我当没看见,再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你是依令行事,我也是受命而来,”他两手一摊,抱怨道:“谁让王后一家坐拥朝政,先生怕楚国内乱,才让我呜呜呜!” 沄一听他口无遮拦,仓促四望捂住他嘴边,狠跺在他脚上。 第139章 她压低声音,“闭嘴!这话也是能说的吗?!” 冯崛拼死掰开她的大掌,两眼外翻大口呼吸:“沄姑娘,你这手劲能直接捂死我……” 沄背后的冷汗未消,“捂死你得了!” “好好,既然你把我当自己人,我也给你说点真心话。” “谁把你……” 冯崛拽着她蹲下,两人躲在草丛里,他放低声音,问她:“依你看,如今的朝政握在谁手中?” 她平日不会细想这些,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有人会与她议论朝堂。 “哎呀,你随口说我随耳听,嘴长来就是说三道四的嘛。” 他循循善诱,她犹豫再三,终于开口:“王印在王后手中,自然是王后掌朝。” “错!”冯崛竖起食指晃道:“王后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掌政是萧氏一族。” 她听他斩钉截铁否掉萧瑜,心生不满:“那不也是王后?萧氏之中,还有谁比得上王后威德?大王也是这么觉得,才会把王印交给王后。” 冯崛摇头晃指,遗憾道:“非也非也,楚王领兵在外,是变数中的变数,王后虽然拿着王印,却只是楚王留下的一根引线。” “引、引线?”她喉头滚动,“引什么?” “自然是引黄鼠狼出洞,一网打尽喽。” “你是说……你是说萧氏!” 冯崛欣慰颔首。 “不,不会的,”沄再也蹲不住,跌坐在地:“大王不会这么对娘娘的,娘娘还有孕在身,不会的……” 冯崛拿拇指挠了挠额头,“倒也不必担心,楚王最想对付的是你们令尹,王后嘛,一切平息之后就好了,我看她与她爹也不像感情甚笃的样子。” 听楚燎说他兄嫂恩爱得紧,如果是真的,那萧王后自是身家无虞。 他看沄心神已乱,拍拍她的肩膀道:“所以我来回进宫打探,就是想弄明白萧氏要如何动作。依你看,王后是偏向萧氏,还是更偏向大王?” “应该是偏向萧氏吧,毕竟是她本家,而且她腹中有子,届时去父留子,萧氏拥立新君代政……嗯,也不是,听说楚王与王后糟糠多年,她又有孕在身,若是楚王平安归来,她的地位只会比以前更稳固……” 萧瑜或许才是这盘棋上最大的变数。 他的种种假想从沄耳边掠过,萧瑜提剑守印的场面历历在目,她忍不住喃喃道:“娘娘,不能就只是娘娘吗?” “嗯?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解问道。 沄咬唇不语。 冯崛继续摇唇鼓舌:“如我所言,楚王回来了,势必有一场血雨腥风,楚王回不来,大楚的军队都认主,关个城门顶什么用?那也是一场腥风血雨,楚国内乱在即,不如你我联手……” “不会的,”她兀然起身,垂目道:“有娘娘在,楚国不会乱。” 她猜不透大王在想什么,也看不懂萧氏的内外缠斗,她只信她看到的。 她把萧瑜当明君看。 “娘娘为大楚殚精竭虑,你不会明白的,”她重复道:“有娘娘在,楚国不会乱。” 冯崛哑然:“你……” “你这番僭越之论,我就当没听到,就像你说的,你随口说,我就随耳听了,我知你机敏通变,但也别把人看低了,世上不是只有你们这种聪明人。” 冯崛怔然:“我……”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她不再逗留,掸掉一身尘灰,去走她该走的路。 冯崛撅着屁股薅了会儿草根,百思不得其解,郁郁折回。 “我看低谁了我……” // 老宰执死里逃生回到萧府时,萧济正在屋中欣赏新送到的长青树。 此树非彼树,乃是用上好的青玉一枝一叶雕琢而成,手腕粗的枝干则以羊脂玉代之,这一盆玉足有国库五年的收仓。 萧济虽面无喜色,但已经围着这盆玉转了几个来回,视线一刻也移不开。 他抬手招揽,“你回来了,快来,你也看看他们新送来的好东西。” 老宰执两手交握着趋前,萧济拱着老腰,他也不敢把腰杆站直了,也跟着弯下腰去,“哎呀,这玉、这玉剔透玲珑,又得此雕工,实乃上上极品啊!老奴光看着,都福寿绵延了!” “哈哈哈你啊,”萧济抬指点他,负手直腰道:“都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官们,送来这个,意指‘青青白白,长盛不衰’,倒也是识大局的。” “是是,国父过谦了,如今朝中上下,有谁不望风而动?” 萧济屈指弹了一片玉叶,惬意坐下,把凉下的米汤端起,“老夫倒也不是图他们那点钱袋子,米汤有米汤的用处,老夫喝这东西就能颐养天年了,不过是为我大楚出一份力罢了,激流勇进,总得有人为后生们开开路不是?” 宰执眉开眼笑地将侍帕递上,只捧不落。 他呼噜噜喝完米汤,抽过侍帕揩嘴问道:“王印呢?怎么不呈上来?” 宰执心中叫苦不迭,赔笑着跪到萧济腿边,“国父有所不知,今日老奴去宫中问候王后,谁知王后胎动得厉害,老奴去得不巧,被乱哄哄的宫女们搡得没个下脚的地方,候了几个时辰娘娘仍未苏醒,老奴只好无功而返,特来向国父告罪……” 萧济把帕子扔在桌上,“哦?怎会胎动得如此厉害,召医官看过不曾?” 老宰执冷汗涔涔,“自然自然,老奴离去时已无大碍,只是尚在昏睡,应该不打紧,许是娘娘太过操劳,这才动了胎气。” 他见萧济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忙缝补道:“娘娘自小又是个要强的性子,一点也服不得软,若不是国父始终护着她,娘娘这性子不知还得吃多少苦头!” 萧济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是,她那脾气也不知随了谁,老夫看她年少刚强,哪回罚她真下了死手?说到底是父女同心,她啊,也得注意身子,别让我的孙儿受苦哟。” “是是,国父总是心软,王后自会惦记着您的好,”宰执掐死的气口算是通了,“依老奴看,这王印啊取不取都一样,放在王后手里不就是放在您手里?这朝中还有些不识趣的,何必打发他们话柄,拿去胡乱文章呢。” 萧济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稳住脸上的深沉,不敢露出一丝心虚。 “你说的这些……” “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那丫头母凭子贵,脾气越发大了,老夫这才派你去敲打敲打。” 否则王印系国家大印,怎会派一介奴仆去取? 老宰执把头磕在地上,“国父高明,真乃一代雄主!” “行了行了,”萧济爱不释手地抚着长青树盆,“你让萧勖去看看她有没有大碍,顺便将正极殿上的流凤灯台给我捎回来,今夜我院中正好点上。” 流凤飞光,玉树守夜。 楚王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老宰执又活一回,眉开眼笑地领命而退。 作者有话说: 有追连载的朋友吗?没有我就腹泻式更新了呀! 第110章 衣面 “祭神?”景珛听罢越离与楚燎的来意,惊讶道:“就在这儿?” 楚燎颔首道:“正是,就在此地,好凝聚军心。” 景珛咂摸片刻,无可无不可地允了,“行,你们折腾去吧,祭神之事我一概不管,玩砸了你们权责自负。” 越离还之一笑,“那也比束手待毙有个人样。” 景珛半靠在榻上,精赤上身仍缠裹着纱带,歪头看他,“哈哈,听来军师对我多有不满啊。” “莫敖位高权重,在下岂敢。” 看不见的暗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涌动,楚燎本能厌恶起这种无以言喻的排斥,错身挡开他们交汇的视线,告辞道:“既然莫敖应允,我们也不打扰,这就回去着手安排。” 景珛想起今早一齐抵达的帛信,饶有兴趣地看着越离:“行,你回去吧,我与军师还有些私房话要说。” 楚燎一言不发地拉住越离。 “你先行回去吧。”越离扳开他的手,脑中思绪万千,未曾看他,“我也有事要与莫敖商量。” 楚燎默然收紧五指,转身向外走去。 门被守卫的兵士再度合上。 火盆在桌脚噼啪作响,越离自行寻凳挪盆,在景珛榻边坐下,两手虚虚拢在热气之上。 “你倒是自在,”景珛同情地看了眼门口,“可怜那小子对你死心塌地,转头你就跟别人上了一条船。” “莫敖认定我与你已是一条船了?” “迟早的事,”景珛从枕底下掏出两封帛信,唯恐天下不乱地全扔给他,“你看看,小公子多有来头,一封要我护他,一封要我杀他,军师替我拿拿主意?” 越离一一捧看,直言要杀的那封不难猜,定是出自萧济的手笔。 彼时楚覃一手遮天,萧济狗急跳墙找到楚燎,想给自己另立新君,如今萧瑜腹中有子,楚燎自然也成了肉刺,拔之方能安睡。 第140章 至于要护的这封……越离细观这字迹隐有贵气,不似上一封明显是托人代笔。 “萧令尹未免太过心急,这又是哪位贵人?” 景珛见他面露疑色,开怀道:“我料你也猜不到,萧济那老家伙更猜不到,反倒是大王还明了些。” 越离忖度须臾,不敢置信道:“这是……王后?” “哼哼,想不到吧?”景珛两手垫在脑后,感慨道:“萧瑜比她爹更能忍,是个聪明至极的女人,有野心也有手段,可惜终究是妇人之仁,现在又有了身孕,萧济说不好,大王,她是决计斗不过的。” “……大王未必会对她下手。” 景珛忍俊不禁,拍着大腿笑了一会儿,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还以为你有多聪明,大王的心肠比你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阴附萧家受人压制多年,萧瑜就是他的肉刺,你说,他要铲除萧家,会留下一根毫毛吗?” 越离攥着那封帛信,垂头不语。 景珛对楚覃既敬且畏,是被驯服的狼,因此以己度人,只能拿狼心度人心。 越离则不然,他依稀记得在征战途中,楚覃一路寻猎,夜半削枝,亲手做了一柄羽色鲜亮的凤头簪,端端正正地放在漆盒中,说是要归去送人,越离问他,他只说是寻常故友。 可惜后来吴军夜袭大营,那方漆盒在混乱中不知所踪,楚覃在余烬里寻到天亮,什么也没找到。 “只能做一柄俗物赠她了。” 楚覃身不由己的落寞尚在眼前,一转眼,已是君臣离间,夫妻分峙。 景珛见他面有不忍,思绪早飘到了九霄云外,当下不满地抬脚蹬在他腿上,“我让你给我拿主意,你听不到吗?” 越离抽身回神,歪过身子避开他的脚,“自然是选第三封。” “第三封?就两封信,哪来的……”景珛反应过来,拍掌道:“你是说大王?” “可大王并未给我消息。” “那就按兵不动,静候佳音。” 景珛把腿收回去,重新靠倒在榻上审视他。 投诚之时,楚覃只消一眼,他便能亲手剁掉陪他转战多地的爱驹,煮了肉汤捧到楚覃面前。 人的感情是最无用的,只会使人拿不动刀握不住盾,赤裸暴露在荒郊野外,除了横生拖累,一无是处。 “你对楚燎,倒也不是全无感情。” “人非草木,焉能无情?”越离坦然承认,收指拢袖道:“何况杀了楚燎,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唔,说得有理,”景珛打了个哈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本来也没打算杀楚燎。 “军师若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他眨了眨眼,拍拍自己身边,“还是军师想来我怀里躺一会儿?” 越离笑道:“莫敖想要的另有其人,何必口蜜腹剑?与其坐等敌人动静,不如我们设局诱敌,化险为夷。” // “哎,你们说这天咋就一天天地下个没完,跟尿不尽似的。” 伤兵营里叹声四起,沙沙的雨声先急后缓,把欲暗的天穹洗成红烟雾色,不肯赏个干脆。 屠兴将白纱裹腹的伤兵扶靠在墙上,这伤兵口中呼哧带喘,早染了严重的肺痨,又有伤在身,一拖就是数日。 屠兴来时,他的脸色好转不少,还嚷嚷着要出去走两圈。 他看着屋外不黑不白的漫天红纱,兴味索然:“是啊,咋又下雨,也没点新鲜玩意。” 他觑了屠兴一眼,一把拍在屠兴大腿上,“屠兴,你从魏国来的,见过雪不?” 屠兴点头:“魏国年年下雪,一年不落。” 躺在草席上的伤兵问:“那雪啥样啊?俺活这么大一点没见过。” “嚯,一看就年纪小,我小时候可见过一场呢。” “你那鼻屎大点雪花碎,眼睛没睁开就化没了吧?” 众人嬉笑怒骂起来,比往常的阴沉氛围和乐许多。 “屠兴你说,大雪啥样啊,能跟下大雨一样没过脚帮子不?” 那得肺痨的伤兵名叫衽二,颇有些年纪,平日就爱揽些充大的活计。屠兴年纪小,虽是个小小的副使将,但没什么架子,也得他照拂过几回。 衽二的眼睛与脸色由亮转暗,屠兴在他摊开的掌心里比划着雪花的大小,认认真真道:“这二九天的雪与三九天的雪中间只相差一个九,但大有不同,二九天的雪花软绵绵的,有些是有棱有角的花瓣状,结在掌心里眨眼就化成水了,你别看这雪小,但连着飘上几日,那檐头墙角都得见白。” “三九天的雪最凶最急,跟冰渣子差不多,直往人脸上扑打,这雪下不了几个时辰,周围就都见了白,有时连着下上半月,那雪灾就严重了,人走进去能直接没到大腿根上……” “哎,真想去魏国看雪啊。” “没到腿根?真的假的哟,你可别诓俺们没见过……” 屠兴鼻酸得有些打哽,旁边躺着的伤兵拍拍他的膝盖,扯着嗓子喊:“衽二走了,谁有干净衣裳?” “俺的都借完了,没了。” “按我说也别白瞎那好衣裳,这往后……” “闭嘴吧你,衽二大哥给你分肉吃的时候你可不是这嘴脸。” “你咋说话呢?这活人都顾不上还顾死人?” “别吵了,”屠兴抹了把眼睛,抬掌合上衽二半睁的眼皮,“我那儿还有衽二哥上次借我的衣裳,我去拿。” 他扶墙站起,疾步跑回自己帐中,本想拿一套自己的过去,结果包袱里已经空空如也。 他想了想,就近摸到卜铜的药帐,卜铜见他哭丧着一张脸,司空见惯地要开口宽慰他。 结果屠兴一伸手,直眉楞眼道:“您老也不爱换衣裳,给我两套吧。” 卜铜拿鼻孔出气,抄起旁边劈好的木柴给他撵出帐去。 屠兴心中畅快不少,径直往楚燎的门房寻去。 楚燎一见越离回来,便抽身要去巡营。 师生两个不冷不热地打过照面,越离叹息一声,琢磨起与景珛的商议。 屠兴寻来时只有越离坐在昏暗中,他道明来意,越离点起烛火便去翻找。 他先是找了自己的,正要捧给屠兴,仰面看了屠兴的个头,又重新翻了楚燎的捧给他。 “这是楚燎的衣物,宽裕些总比紧了些好,你去吧,”越离揩去他额头的雨珠,温声嘱咐:“安置妥当后你来寻我,我有要事托付你。” 屠兴扯唇一笑,卷着那身衣裳跑回去。 众人有手的出手有腿的出腿,一名伤兵抚着那衣物狐疑看向屠兴:“这料子能是衽二的?” 屠兴愣着手脚,随他们一起抚了抚那平滑的衣面,虽然这只是楚燎最不起眼的箱底货。 “不行,你从哪儿偷的,赶快放回去!” 屠兴连忙解释,“不是偷的!这是公子燎给的,让我们好生葬了同袍……” 伤兵们知道屠兴与军师还有公子燎关系甚笃,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再起疑。 待给衽二换衣敛容,负责收捡尸体的勤杂兵用草席将人裹了,一头一尾搬了出去。 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 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伤兵营里很快恢复了闲聊声,屠兴依言返回,不住地捻着手指,那衣料的触感仍未褪去。 他囫囵生囫囵长,粗枝大叶性情憨直,过早在军营里裹了满目死生,但眼力有限,对许多事都没什么论见。 他不懂道不问权不知术,只凭心而动。 因此,他愿意离开熟悉的魏城魏营,追随越离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楚地,见识了太多原本无法亲眼所见的人事物。 “楚燎……是公子啊。”他无意识地喃喃着。 许是楚燎与他们相处从不拿乔,在越离面前又总是做低伏小,更别提他那无根无解的癔病,令他看上去比寻常人还要更可怜些……但公子终究是公子啊。 屠兴在一件衣裳上,第一次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王权的荫泽。 先生说的承平,或许楚燎能做到。 屠兴豁然开朗,好似明白了越离的笃定与承诺,只觉漫漫前路都有了依托。 他一扫阴霾,大步往越离身边跑去。 作者有话说: 算了,懒汉自有懒汉计,我的存稿箱里还是干净点吧() 第111章 孤行 屠兴行至半途,越离手握一根竹板急奔而来。 “先生……” 他话未说完,越离拽住他神色仓皇道:“屠兴,先帮我拦下世鸣,快,他应是去了马棚!” 屠兴少见他慌张至此,当即应声拔腿就往马棚掠去。 待他赶到马棚,马夫说楚燎已牵了马直往东营门去了。 屠兴马不停蹄追向东营门,越离落后赶到,他气喘吁吁环顾一圈,抄起马槽边上用来剌稻草的掌刀,往东营门跑去。 东营门值守的士兵将腰牌捧还楚燎,“夜间山路难行,将军多加小心。” 第141章 楚燎颔首接回腰牌,牵马前行,“多谢。” 为防塔哨在夜间视物不清,东营门的火桩自营门向外绵延五里之地,楚燎跨上马背,策马而去。 不料身后破风声飒飒钉来,他矮身避过,听得后方有人破口大骂:“楚燎!先生到处寻你,你跑什么?!” 他犹豫片刻,吁声停步,屠兴如蒙大赦,慢下脚步大口喘气。 “你又是闹什么?快回去跟先生说明白!” 楚燎坐在高头大马上,马步随他的心绪一道前后度量。 那方帛信应是从先生手中流出,是谁给他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嫂怀孕,郢都戒严,萧济一手遮天,王兄的亲卫下落不明……这分明是他王兄在设局,要将萧家一网打尽,要与王嫂一决雌雄! 怪不得大王要将王印托付给王嫂,这根本就不是信任! 怪不得先生必须调离郢都,来当这吃力不讨好的军师! 怪不得王兄手下猛将如云,却要他一个病患来当添头的莫敖! 楚燎一颗心如坠寒冰,有几分为楚覃这般对待他与越离,更多的,是为楚覃对付萧瑜。 他们……可是少年夫妻啊。 大夜弥天,他的心里容不下一点阴谋。 楚燎不等屠兴喘匀气息,打马要走,余光里熟悉的身影翩跹而至,他心慌之余,傻傻愣在了原地。 越离额头上布满细小汗珠,他与守卫交涉而过,营外似乎要比营内冷些。 风吹火晃,他打了个寒颤,一步步走向楚燎。 他这一路实在跑得狠了,胸腔里擂鼓阵阵,两腿发软,手里还紧攥着楚燎不辞而别留下的只言片语。 “先生!” “阿兄!” 楚燎急忙翻身下马,踉跄的越离已被屠兴搀住,两人皆是松了口气。 “你要去哪?”越离问。 楚燎莫名心虚,与他隔着一箭之地,垂头道:“王兄鬼迷心窍,非要与王嫂斗个分明,我、我要回郢都,阻止他们夫妻相残。” 只要他回到郢都,所有的矛头便会指向他。他不觉得萧瑜会杀他,他只需一拖再拖,不让萧济从中作梗,便有王兄醒悟的余地。 屠兴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道:“人家夫妻两个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的?” “民累其国君累其政,”楚燎瞪着他:“他们不止是夫妻,还是大楚的王与后,来日我王兄追悔莫及,大楚不会安稳!” 越离握断了那片竹板,断面划破他的掌心,“你是你,楚覃是楚覃,你怎知他会追悔莫及,而非除去了心腹大患!” “越离!” 楚燎红了眼眶,又气又急地呵斥道:“你不该如此揣测我王兄,更不该如此看轻我王嫂,萧瑜之于楚覃,正如越离之于楚燎,我已经想不到身边没有你该如何过活,我王兄只是,只是……” 他其实想不出楚覃的理由,若非丝丝缕缕证据确凿,他不信楚覃会下手。 “太想赢了。”越离替他续完剩下半句。 “事未发劫未至,楚覃不会记你的情。”越离冷静下来,拍拍屠兴搀扶的手臂,走到火桩旁扔进断片。 火光憧憧暖映在他脸上,也无法驱散他眸中的冷意:“楚覃当真就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为他送命?” 楚燎摇摇头,毫不犹疑道:“不只是为了王兄,还有萧姐姐,我儿时犯懒犯错,父王母后都严厉有加,王兄也会训斥我,只有萧姐姐帮我,她不只是我王嫂,还是我的长姐,更何况,还有我未出世的小侄,阿兄,你就成全我吧,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越离怔然看他,目光游移片刻,复又落在他坚定的面容上,“那我呢?” 屠兴不禁侧目。 “什么?”楚燎上前一步,没听清他的呓语。 越离回过神来,在腰间抹掉掌心血迹,对他了然一笑:“好。” 楚燎大喜过望翻上马背,此番告别,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回去了。 “多谢阿兄!营中诸事有你与景珛,不会出差错。” 才一场雨过,夜雾在火光深处弥漫。 楚燎在屠兴的惊叫声里下意识回望,吓得从马背滚落下来,策马仍在背道而驰。 他扑腾着爬起身来,周身颤抖:“越离,你要做什么……” 锈迹斑斑的掌刀抵在越离颈侧,他微微笑道:“公子,现在能与我回去了吗?” 屠兴不知事态如何发展成眼下这般,他对越离有种天然的信任,这信任顺着刀尖摁下的阴影,晕出了不安的血色。 先生……也是会死的啊。 楚燎花着脸拖着腿走到越离跟前,覆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罩住。 “把刀、放下。”血线沿着越离的脖颈滑下,他想要伸手去揩,两手都是脏污的泥尘,血腥味在他鼻尖萦绕。 楚燎又轻又长地叹了口气,“我跟你回去就是,快把刀放下。” 越离仍举着刀,拿黑黢黢的眼珠把他看了又看,这才收敛了虚伪笑意,轻轻摇头,轻声说道:“世鸣,不能去。” “……好,我不去。” “屠兴,将他押回去。” 楚燎迈开步子,垂首与他错身而过。 屠兴走到他身边,递去手帕。 “无事,”越离将手帕按在颈间,抬眼笑道:“劳你帮我将他押回房中,我再与你商议军事。” 屠兴在他勉力为之的笑意里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大踏步追上前面的楚燎。 越离脸上的笑顷刻落下,掌心里的血迹干涸凝固,指尖早已冻得发僵。 秋雨寒天,径直寒到每个孤身渡夜的人心里。 锈刀片被扔进火中,火舌嗤嗤作响。 他漠然与火桩烧不尽的暗夜对视良久,拢袖撤步,往营中走去。 折返路上偶尔碰见巡夜的守将,相熟的寒暄两句,不熟的点头算过,楚燎一律冷着脸不搭理,越离一一笑对。 总算回到房中,越离给屠兴倒了杯水,“把他捆起来。” 楚燎愤然挡开屠兴,“我先换身衣裳!” 雨里趟过泥里滚过,他这一身灰扑扑的,不成样子。 屠兴看向越离,越离颔首:“让他换。” 两人坐在桌边喝水,楚燎翻箱倒柜,把衣服抖得震天响,脱下的脏衣被他狠狠掼在地上,那一口恶气怎么也泄不出。 越离啜了口水,淡声道:“我人就坐在这儿,公子就别为难那点料子了。” 床边的动静安分下来,越离走过去拿干净的指尖替他捋了捋领边,忽略他顺着视线燎起来的怒火,吩咐道:“把手脚捆起来。” 屠兴依言照做,草绳把他双手双脚都捆得死紧。 越离立在一边欲言又止,只在他捆好后抚了抚楚燎磨红的手腕,便带着屠兴出去了。 楚燎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歪过头在肩膀上擦了擦脸。 方才被越离骇得魂不守舍,坠马也顾不上疼,现在只剩他一个人,全身的骨头都叫唤起来,颧骨也火辣辣地疼。 他做错了吗? 门再次被打开。 越离在门边与他四目相对,思忖片刻,转身将门合上,朝他走去。 楚燎莫名紧张起来,咽了咽口水道:“你不是还有事要与屠兴悄悄说吗?你……做什么!” 他猛地被推倒躺下,越离擎住他被缚的双手按在他头顶,一条腿跪在床边,整个人俯身下去,一只手在他腰间摩挲。 楚燎羞恼地将头一偏,“现在、现在不是时候!” 越离哂笑一声,抽出那张惹是生非的丝帛,“你也知道。” 身上一轻,楚燎不明所以地舔唇寻去,越离已立在烛台边。 火舌卷起那方轻帛,他松手往火盆扔去,火光忽亮忽暗,刹那间灰飞烟灭。 “累了就睡吧,不必强撑。” 越离瞥他一眼,出门去了。 屠兴蹲候在门口的水缸旁,檐上的水汽聚滴而坠,“噼啪”溅在小缸里。 晕开满面愁容。 “屠兴,来。” 他仰头望去,越离阖门四顾,领他往一间堆满草垛的杂房走去。 “先生,你的手……” 血糊在他掌心的剑痕里,破皮牵连血肉,在肉涡里藕断丝连。 越离背起那只手,从怀中掏出将军印递给他,“一点小伤,比不得你们上阵杀敌的,这是将印,从此刻起,你便是莫敖与我亲命的刺风将军了。” 屠兴跪地受印,听他将领兵援门诱敌的计策细细道来,他刻意压低声音,时轻时重,在紧要处再三嘱咐,末了问他:“你可有疑问?” 屠兴听出这计划的关键,受宠若惊地正了正轻甲,“嗯……先生,此计事关重大,为何交托于我?” “正因事关重大,所以我只能交托于你,”越离抹去他肩甲上的泥尘,话音带笑:“我军有越人的细作,只要有风吹草动,便会有人闻风而报,你在兵士之间多有交好,军职也并不起眼,由你选人过去,瞒天过海的可能性更大。” 第142章 “何况我知你勇冠三军,又体恤爱人,无人比你更能胜此任。” 屠兴被他夸得脸红耳热,摸着脖子一时语塞。 “你领兵与昼统领会合,布防之后听到什么都不必回来,就与他们合兵一处,务必夺下水门,方能尽早结束此战。” 屠兴瞬间肃容,义不容辞道:“先生放心!屠兴定不辱使命!” 越离语气放缓,思索道:“你在那边,万事多与昼统领与屈将军商量,切不可逞勇受伤。” “先生放心吧!” “嗯,你回去着手安排,尽量在天亮之前动身。” “好,那我这就去了。” “嗯……且慢!” 屠兴回过头来,越离不放心道:“将卜大哥和津姑娘也带上吧,卜大哥医术高明,前线的战士们也能多些救治。” “先生……” 屠兴踟蹰片刻,上前几步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学他宽慰的语气:“先生,楚燎虽然是公子,若有一天他令你难过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你……你不必求他。” 就像越离带他离开那座城一样。 越离不免动容,笑叹道:“好,我到底还有你。” “嗯,还有我!” 两人步出门外,屠兴用力挥手与他作别,越离每每受他感染,也会笑着与他挥手。 …… 楚燎表情空白了一会儿,坐起身来,垂头叹气,往自己腰间看去。 他换了湖色的薄衫,有几块地方色泽深沉,“这衣裳不是才换……” 他嗷嗷跳起,并手并脚地要去找人,又想起越离不准他外出,绕着桌案来回蹦了几圈,抓心挠肝地倒回床上。 “我竟没发现他伤哪儿了……”楚燎抱着脑袋懊恼不已,踢蹬着腿把床板扭得嘎吱作响。 他生龙活虎高低起伏地折腾到现在,困意在规律的杂音里徐徐漾开,他侧着身子,不情不愿地睡了过去。 梦中黑沉沉的幕帘渐渐消退,越离坐在如豆灯火下摊掌蹙眉,一手执着拨芯的小镊,挑拣出掌中肉刺。 楚燎安适地蜷在黑暗中,想起当年在落风院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烛光,桌边坐着最宠他的两个人。 他理直气壮地安睡着,任他们絮语绵绵,不惊不扰地延长他的睡意。 直到越离的指尖一触即放,点破他未面世的红尘。 楚燎悚然一惊,半睁的眼皮霎时撑开,翻身坐起:“阿兄!你手怎么了?!” 越离被他吓了一跳,镊子戳进肉里疼得面容发皱,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他颇为滑稽地蹦过去,直消看上一眼,五官皱得比越离还夸张。 “快、快给我解开,我帮你上药!” 越离歪过身子,他就蹦到另一边,“我真不跑了,越离,你快让我看看!” “坐定。” 他蹦回桌边,在越离身侧坐下。 越离撒上从卜铜那儿要来的药粉,缠了两圈纱布,自行了事。 楚燎开花的十指没派上用场,自行十指紧扣,小声问:“怎么弄的伤啊?” 旁边的布条上沾着捡出来的血刺。 越离横他一眼,起身去门口要来热水,“被负心汉伤的。” 楚燎:“……” 热水打来,越离请人帮忙拧帕,楚燎缩手缩脚躲在桌边,自觉见不得人。 待房中又只剩下两人了,他才转脸过去。 越离解下外袍挂在壁上,捡起搭在盆边的湿帕,捧起楚燎的脸给他擦净。 颧骨上的擦痕见了紫,越离下手再轻,他也疼得缩了一缩。 越离想起他从马上摔下的那一幕,心乱如麻地坐下来,捧着他的脸给他细细上药。 楚燎嘶声不断,好笑地看着他眉间的褶皱越来越深,撅着嘴往前凑。 “……做什么?” “疼……” “那就忍着。” “……” 越离给他上完药,又拿帕子揩了揩他的手,“去,蹦回床上。” 楚燎扁着嘴蹦回去。 “自己把腰带解开。” 楚燎把头一拧,瓮声瓮气道:“我身上没伤。” 脚上的草绳被挪了挪,他愣神低头,越离摸索着替他脱靴,“绑得疼不疼?” 他顾念着那只伤手,配合地抬起腿,“疼你也不管。” 越离拔下发簪,“那倒是。” 烛台被挪至床头,越离拍他屁股,“挪过去。” 楚燎气急败坏地一磕脑袋,“我不,我就要睡这儿!” 越离笑了一声,跪扶着他的腿往里跨去。 楚燎把脸埋起来,在他渐定的呼吸声里委屈道:“我做错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 被褥中那只缠着白纱的手被楚燎牵住,楚燎身上随时都热得像个火炉,暖意顺着肌肤源源不断地渡来。 他冷得不能不抓住。 “对错胜负,不到最后都难见分晓。” 兴许他冥冥中拦下了未来的转机,或许他今后要做千古的罪人,楚燎所言不止是性情之辩,谁又能保证无情的君王稳坐钓鱼台? 楚燎未必错了,但他必须一意孤行。 “唯有你,我不能去赌。” 楚燎从枕面里漏出一只眼睛。 越离看着他,“你明白吗,世鸣?” 楚燎点点头,“……我明白的。” 越离转而看向漆黑的房顶,“你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 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们分隔两界,楚燎蹭过去紧挨着他,“越离,你给我解开……我想抱着你。” “就这么睡吧。”越离阖眼道。 本就如豆的灯火更加黯淡,楚燎紧咬下唇,不甘心地把头抵在他肩上。 “无妨,你还有很多日子,来慢慢体味。” 半梦半醒间,姜峤的谶语在他脑中炸开,他抖着身子往越离怀中扎去。 他会明白的。 第112章 祭神 连日淫雨霏霏,晨起还有一场急雨,时近晌午才见了晴。 日光跌在地面的水坑上,格外耀眼,折射出一道直连天外的斑斓虹桥。 屠兴后半夜已经领兵悄声往水门开拔,祭神的消息大张旗鼓,动作弄得不小,塘关守卫今日也一反常态地稀疏起来。 楚燎率斥候小队前后刺探一番,险些撞上越人的探报,两路人马狭路相逢,若非山中多遮挡,还真少不了一场剑雨。 返营后楚燎召集军议,景珛语焉不详地提点几句,要他们加强部署。 楚燎没看到越离的身影,想起早上两人相敬如宾的态度,心头又是一番忐忑。 待军议结束后,众将窃窃散开,景珛似笑非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这人有什么毛病…… 楚燎腹诽完,问过巡守的士兵,士兵抬手一指:“军师在焚台督工,应该还在那儿。” 焚台是临时搭起的祭神台,就地取材搭起了半山高的木架,虽不比宫中精巧细致,好在气势俨然,远远便能看到“山巅”已初具模型。 楚燎依言寻去,越离果然就在焚台下与人闲聊。 那值守的士兵听上去熟习木工,手舞足蹈着跟越离比划神农架的搭法。 见军师听得眉思目沉,他恨不得把几十年的家学都涌倒出来,这儿如何将横平竖直的木棍嵌上,那儿如何环环相扣,木材与木材之间的用料如何取舍,基底用何种方法最为稳固…… 种种实实在在的学问,他手到擒来,滔滔不绝。 直到有人唤他,他才发觉身后站了个人,忙不迭行礼道:“楚燎将军。” 越离挑眉回首,反倒唤住那要跑的士兵:“小兄弟,先请留步。” 站岗结束的楚燎心领神会,解下腰牌递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竽禾。”竽禾两手伸到一半,并不敢接。 “这等识见,军师见了也不忍屈才,你拿着我的腰牌去孟将军帐中露个面,他那儿正好缺个车人。” 车人属于攻木之工中的一种,负责战械的整体组装。 竽禾本就对军械之事热忱,当即捧过腰牌谢个没完。 越离含笑目送他一蹦三跳,走到雨棚里坐下,“小将军怎么来了?” 神农架宽长二十来步,到时里面会铺上成堆的草垛,楚燎立在他身后目视前方,摸不准他到底在思量什么。 “昨夜之事……” 越离懒声:“昨夜之事,怎么了?” 楚燎无端恼怒,迈着方步挡住他微眯的视线,此刻盛阳正好,偏生只有他乌云密布! 他居高临下地宣布:“那封帛信,是我故意给他看的。” 越离后靠在嘎吱作响的椅背上,好笑道:“原来是你,不说我都猜不到。” 楚燎:“……” 越离想仰头看他,无奈扯到颈间的裂口,只好拉住他青筋乱蹦的手背,“站那么高做什么,让我看看你的脸。” 第143章 “有什么好看的,烂了最好。” 越离已经摸清他这一分为二的脾性,大风大雨他自岿然不动,眼下还来了逗兴,好整以暇道:“那可惜了,食色性也,这色字当得第二,既然于公子如浮云,那我还是另觅……” 楚燎利索地反握住他的手单膝跪地,气定神闲的脸上邪火四溢:“另觅什么?” 昨日紫中带青的颧骨已然变色,宛如在左脸颊上挂了朵乌云。 “怎么严重成这样?”越离拇指轻轻在他伤处周边摩挲,“疼不疼?” 楚燎浓云似的眼睛看着他:“就算他幼稚如斯,只凭一己之见知人论世,你也还是要他吗?” “是。” 楚燎的眼神寥落起来。 “就算你满腹攻心,来回试探,我也还是要你。” 楚燎大沉大浮的神色落在越离眼中,微凉的指尖拂过那片乌云,掠过一场浇心的雨。 浸烂其下自我撕扯的恶念。 “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再不济我也是你先生,”越离撑着他肩头站起,“走,带你回去上药。” 楚燎唇角一颤,跟在他身后跨入盛阳,淋了一身的好秋光。 “是,先生。” // 翌日,从宫中运来的祭典用物抵达营地,宝箱被径直送往楚燎房中,连撒手不管事的景珛也来凑热闹。 箱中最夺目的莫过于凤冠,甫一打开箱盖,华光灿然满室生辉,简陋的屋室霎时光大许多。 景珛率先探手捧出凤冠,眼神发直地盯着凤冠上镶嵌的夜明珠。 传闻这夜明珠是鲛人一族世代守护的神迹,远在八荒之外东海之极,楚国往上数三代,也只有一颗嵌在庄王的佩剑上。 而这顶凤冠上拢共就有八颗之多,意指八荒来服,其余的蚌珠虽不如明珠炫目,仍散发着莹润霞光。 选材用料,制式做工,无一处不辉煌,无一处不炫目。 景珛尚未回神,楚燎一眼认出这是他母后的凤冠改了新,劈手夺过背对他道:“莫敖既已看过,就请回吧,剩下的交给卑职便好。” 如今这凤冠应属他王嫂,景珛的眼神太露骨,楚燎汗毛都炸了起来。 “唔,王室的好东西果然不少,”景珛抚掌回味,环视一圈:“军师呢?他不来怎么给他扮上?” 楚燎露齿一笑,“莫敖多虑了,自然是我来扮。” “你?”景珛皱眉把他上下打量一遍,勉为其难道:“也行吧。” 说罢他甩手出门,沿着擦黑的天光走向焚台。 楚燎的脸色瞬间掉到地上,暗呸一口,小心翼翼把凤冠捧放在桌上。 他蹲在桌边仰头看那顶凤冠,就像他小时候看着萧瑜。 “嫂嫂,对不住……” 焚台掩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下,周遭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 完工的神龙架仿佛“另立山头”,连塘关的塔哨都能一览无余。 一列士兵举着火把在神农架外围成一圈,只等一声令下,便将火把投入架中易燃的草垛上。 木架都浇了火油,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加之祭神乃国祀,焚台上下一派肃穆,秩序井然较往日更盛。 黑夜的来临不再被恐惧,士兵们脸上流露出无限憧憬,翘首以盼神农架亮起的那一刻。 景珛不紧不慢地走到越离身边,问他:“你为何不扮祝融?” 越离拢袖反问:“你确定今夜他们会来?” 景珛往塘关的方向扭身望去,“是我我就来。” “荆————” 凭空出世的钟声在营地里徐徐荡开,所有人为之一振,紧盯着神农架后的阴影处。 “居然还有编钟?”景珛不免讶然。 “祭神岂是儿戏?自然有乐音作衬。”越离瞥他,“你不是去清点祭物了吗?” 景珛深沉不语。 在宫中百音相合,若只有编钟难免单调,但此情此景,编钟流素,虫鸟争鸣,仿佛冥冥中风音号令,掸去凡世脏污的邪尘。 心中只余清明。 【太一在上,后土在下——】 楚燎从神农架的阴影里缓缓踱出,火光在他身侧明明灭灭,只能看到他冠明服艳。 除了举火而立的士兵,连同景珛在内浪潮般跌宕跪地,聆听神旨—— 【先祖祝融,御火临世,光耀八荒】 “荆——” 【尔等奉王命,率楚师,伐不臣】 【然兵挫地削,为阴邪所乘,魑魅缭绕】 【望先祖降福,燃我火种,佑我将士!】 祷词方歇,编钟促起。 士兵将火把投入架中,火光自下攀上呲呲然滚滚轰去,烧通了这片天,像是燃起了一只通天彻地的火炬,方圆百里皆可明目。 耳边有乍起乍落的惊声,越离抬头看去,楚燎的裙摆与披风皆染焰色,他面色一变扶膝欲前,被景珛拽住:“别坏事,他死不了。” 钟声与唱词层叠覆下,越离这才看清那火焰只在固定的位置燃烧,且无伤衣面,细看还有一层油脂。 楚燎头戴凤冠,身披火殿神服,口抹朱色,眉心一竖扮作赤瞳,一张脸在晃动的垂旒后若隐若现,颧骨上的那朵乌色反倒为他平添几分异相。 他在呼啸的火架边长身而立,肩端金甲,身燃赤火,恍若真是火神来仪,明艳万方。 编钟槌进越离的心口,楚燎拔出如戟长剑,在目眩神迷的注视中扬剑起舞。 以火为誓兮,荡涤妖邪; 以我为薪兮,尽燃长夜; 魂兮归来兮,观我楚锐; 火兮燎原兮,焚此残敌! 唱词铿锵,剑舞婉转,楚燎无意中扫过越离的目光,勾起嘴角挽剑收势。 这是当年在落风院中,越离饮酒回来说要看他舞剑,他舞给越离看的那一支。 按赵佺的话来说,这一支剑舞全是花招,除了好看毫无用处。 况且他今日用了长剑,白刃流星,飒沓旋风,更是给花架子镶了边。 “荆————” 士兵们热情高涨,景珛不知何时没了影踪,余音绕着火光久久不去。 众人跪拜火架,有人啼泣不止,有人匍匐请愿,众生百态,在火光下纤毫毕现。 神祇退位,将人间还给凡人,士兵们围着神农架唱起了楚地民歌,载歌载舞,他们觉得安全。 布防的士兵靠坐在暗处,脸上也不觉漾出笑意。 越离掐着掌心回过神来,拒了士兵们一同歌舞的邀请,在一派升平里心如擂鼓。 他一路寻回房中,偶尔失神,珠旒下的脸若隐若现。 在推门的瞬间,越离被一把抱起抵在门上,那张抹朱带玄的脸清晰放大在眼前。 “我舞剑的时候,你为什么那般看着我?”楚燎已摘下凤冠,他眼角如钩,唇若桃瓣,眉弓紧压在羽睫上。 他一脸的势在必得,笑得不怀好意。 越离反应片刻,喉结微动,勾住他的脖颈要去吻他。 “哎,不行……” 楚燎后撤一步把头高高扬起,一手圈抱住他,一手攥住袖子狠擦唇上朱砂。 越离一击不成,攀在他身上退而求其次地拿齿尖磨在他喉结。 “嘶……” 楚燎浑身绷紧,扶着他的后脑把人拉开,“张嘴。” 越离依言照做。 门板又一次发出惨叫。 越离只觉脑中被搅得糊糊涂涂,泪光在他的眼中打转,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想不分明。 他有气出没气进地往下滑,楚燎一条腿支住他,随着他的垂落弯下腰去,穷追不舍。 直至脑中彻底一片空白,舌尖发麻。 越离无意识地啜泣一声,他失神的脸歪进楚燎掌中,如蒙大赦地呼吸起来。 楚燎扶着他的脸,拇指揩掉他唇边水迹,埋头在他颈间流连,轻舔着昨夜新伤,引起轻微的痛和痒。 越离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慢慢聚焦,伸进里衣的手被捡了出来,“好了,到此为止。” 楚燎还没听明白,他便把耳朵贴在门上,神色肃然。 门外尚且安定,越离抬眼一看,楚燎仍盯着他的下巴。 “祭神之事,你做得很好,”越离在他的颧骨上落下一吻,抚在他唇周的大片红霞,“我先去找景珛,免得他趁乱生事,你千万小心,不可轻敌。” 楚燎怀中一空,来人已推门而去。 空撩他一身邪火。 他悲愤地换下神服,仔细装箱,门外的战鼓敲响—— “有敌袭!越人上钩了——” 楚燎悚然一惊,抓起桌上的剑跑向景珛那头。 作者有话说: cp脑上线就是爽!下章走剧情[加油] 第113章 了断 半个时辰前,神农架烧立一方,林间粘稠的黑暗变得轻薄起来,俯瞰下去,隐约可见在密林中攒动的身影。 蠗雒眺望火光,嗤笑道:“楚狗不是喜欢火吗?把他们的粮草都烧干净,把那架子给我推平了!” 第144章 他身边的副将不时张望,风中也听不到太多喧嚣,不免疑惑:“都这个时辰了,大军怎么还没到?” 蠗雒随他的视线望去,沉吟道:“水门要道,楚狗不可能置之不理,许是被拖住了脚步。” “那我们……” “先打过去!”蠗雒恨得牙痒痒,“把他们击溃,再去与大军会合,不然也绕不过去。况且……” 他扫了眼身后蓄势待发的精兵,隐在暗中的一名侍兵微不可察地低下头。 “楚狗被吓成这样,还要祈天祭神?呵,我们趁乱杀了景珛,三军无主,水门那头的楚军也不过是些鸡零狗碎。” 他们此番袭击,不为剿灭楚军,只为绞杀景珛! 蠗雒打了个手势,伏兵潮水般向楚营漫去。 夜枭声起,鸟鸣风动。 景珛抚了抚耳垂上的听风链,四肢百骸都在欲来的风雨里兴奋战栗。 他随意碾死剑架上的一只蚂蚁,在剑鞘上揩着指尖。 思忖片刻,他寸甲未着,不佩刀剑,就这么走了出去。 他也想看看,那人究竟能把他怎样。 前锋受命守粮,不同于载歌载舞的氛围,屯粮处全军肃立,时刻听着营外的动静。 火光照不全的地方,黑暗丛生 前锋盯着密林里影影绰绰的暗影,手握在剑柄上,缓缓攥紧。 但黑暗就只是黑暗,若有异动,直接行动。 他脚尖抵着地面后撤半步,屏住呼吸,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 及至第一个暗影冲出,他拔剑迎敌,长啸一声:“擂鼓——” 战鼓一路响彻大营,神农架恍若天神耀世,将营中每一处都照得通明。 记忆中的惨状被燃烧的火架取而代之,披甲迎敌的楚军在暖光里褪去如鲠在喉的惧意,愤怒随之燃起。 “杀!!!” 刀剑碰撞,喊杀声震天,越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 蠗雒横剑一指,“去把那破架子给我劈了!” 副将躲过一剑,趁乱答道:“方才蠗姼将军带兵往那边去了。” “好。” 蠗雒猛一回头:“你说谁?!” 蠗姼穿着假肢已经能如履平地,他不过带了二十人的队伍,都是他从前的亲兵,径直杀到景珛门前,一脚踹开。 “腿好了?”景珛端坐在桌前,朝他举杯。 蠗姼一看到他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不堪入目的回忆便争相涌入脑中,他眼前一花,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杀了他。”他咬破舌尖,勉力清醒。 屋中围满了密不透风的杀意,景珛一双眼睛始终盯在他身上,似笑非笑。 蠗姼恨他恨得梦中反复,他只需放出一点有机可趁的风声,可不就闻着味儿送上门了? 他并不急迫地招架着蠗姼的亲兵,甚至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一个一个倒下时蠗姼的反应。 被猎杀的另有其人。 越离来得不巧,本意是盯住景珛为防他唯恐不乱,不曾想前脚抵达,后脚战鼓便肃然传开。 他躲在矮墙下,听出景珛房中刀剑森寒,杯盏碎裂桌案倒下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足见战况激烈。 他撤身要避,又觉出几分异样——怎么只有越人的呼喝声? 越离稍稍探出半个头,门边靠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门口空空荡荡…… 没有一个守卫! 不必说,定是景珛自行调开。 饶是越离也忍不住暗骂一声,既想一走了之,又怕景珛真就死在越人刀下,扰乱军心…… 蠗姼耳边刀剑声交叠着沉沉低语,周身不断冒着冷汗,几乎要站不住。 他本以为自己能快意恩仇,一杀了之,但对景珛的恐惧不知不觉已经渗透了这具身体,他摸到腰间剑柄,却无法动弹。 “别动。”一柄短刀悬在他颈间,身后传来冷斥:“都住手!” 还能站着的亲兵依言收手,剑拔弩张地转向这不速之客。 景珛不满地顶了顶腮帮,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 蠗姼垂眼一扫,握柄的手指细弱瘦长,和指背上的小痣两相对照,更显颓靡。 这哪是一双会握刀的手? “杀了景珛。”蠗姼岿然不动。 越离没料到还有这个场面,一时僵立,瞬息间他收紧手臂,“全都撤出去,否则我杀了他!” 刀刃抵在颈间,死亡的凉意催逼着蠗姼,他重复道:“杀了景珛!” 景珛双眼亮起,握过扑上来的刀刃一把抽出,他的血顺着刃线滑下,他攥住刀柄,一路砍杀朝蠗姼靠近。 蠗姼真正地颤抖起来,几乎后倒在越离身上。 他的力气呢?他的力气去哪儿了? 蠗姼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愤,他猛地拔出佩剑,全然不顾颈间森凉,朝景珛剁去。 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血线自他颈间抹开,越离的刀刃被他吓退,眼睁睁看着他行走不稳,却愤恨奔向景珛。 景珛兴奋到极点,捏住他的手往掼进怀中,“再走两步我看看?” 蠗姼重心稳在他身上,屈肘狠撞他肋下伤处,景珛面色微变,转而笑着臼掉他的手。 熟悉的惨叫声再度响起。 一名亲兵杀向提脚欲走的越离,他险伶伶抬臂一挡,好歹挡住了当胸一剑。 亲兵看出他的生疏,调转刀尖挑飞了他的短刀。 景珛全然不顾他的死活。 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腰撞在水缸边退无可退。 瞳孔暗下之际,“哧”地一声,剑尖透过亲兵胸前从前胸刺出,险些扎到越离。 楚燎一手撑过矮墙飞身而过,“阿兄我来了!” 景珛分神一瞥,哼了一声:“废物。” 蠗姼已疼得面无人色,他不甘望向倒下的亲兵尸体,齿关打颤:“景珛……你不得好死!” “人无力的时候,嘴最硬,”景珛掐住他的脸仰向自己,取下耳边的听风链给他戴上:“这玩意还是在你身上晃起来好看,今夜一过,我就提着你二哥的人头去找你阿大,你说,阿大知道你现在见了我就腿软吗?” 蠗姼恨得双目喷火,他两只手都被卸了关节,一双腿形同废桩。 景珛揽着他要离开这恶贯满盈的屋子,猛然惨叫一声按住他肩膀。 他恶狠狠地咬在景珛的脖子上,势必要咬下一块肉来,祭他、祭他们所有人的在天之灵! 景珛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涓滴淌下,两人难舍难分,景珛的面色狰狞发青,紧着牙关卸掉了他的下巴。 涎水混着血液浸湿了景珛肩头,蠗姼脱力地歪倒在地,屋外脚步杂沓,喧声自粮仓匆匆赶来。 “阿狡——” 蠗雒领着满屁股的追兵杀来,楚燎护着越离与前锋会合,问了几句粮仓的情况。 景珛扳过他的脸,总算维持不住游刃有余的笑意:“你看好了,我这就去取你二哥的人头。” 他扔下蠗姼,跨过满地凄凉,捡起一把宽刀走出去。 “景、珛!”蠗雒在一片杀伐中准确无误地认出他,神农架烧去了半截,火光暗下些许。 空气中弥漫着血与火。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起手,蠗雒每一招都蓄满怒气,景珛且战且退,肋下的伤仍在泛疼。 “你以为水门的十万大军会来?” 蠗雒愣了愣,他怎么知道? “他们不会来了,我早已派人设下埋伏,夺取水门,”景珛与他隔刀对视,“水门一关,你的十万大军就只能喝沣水饱腹,你觉得这样的大军,还打得了仗吗?” 十万大军既要从水门包抄楚军,粮道必定也是走水路,因此水门的据点至关重要。 蠗雒猛砍一刀,逼他后退:“奸贼!三言两语就想骗我,你以为沣水的天险是你楚国的?” “哼,迟早的事,”景珛砍翻上前援手的小兵,指着身后的屋子:“蠗姼就在里面,你不是要找他吗?” 蠗雒眼神一动,频频往屋中看去。 蠗姼的假腿错了位,他歪在尸体身上,用他因为脱臼血液不通的肿胀双手,一刻不停地挪动着。 “你把他怎么了?!”蠗雒怒吼道。 景珛露出惯常的笑,漫不经心,“你觉得呢?” “你个禽兽!!” 景珛躲开他势不可挡的前几招,看准时机,一刀砍在他腰上。 蠗雒痛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扑杀上去。 愈是怒气攻心,愈是破绽百出。 景珛绕到他身后,迅疾在他背上砍了一刀。 银甲被染成赤色,被逗弄的羞辱令蠗雒愈发怒不可遏,他不依不饶地与景珛缠斗着。 景珛向来喜好虐杀,猎物越挣扎,他就越得趣,落到他手上的人,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蠗雒的血顺着银甲汇聚在靴中,他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沼泽里,脚步飘飘忽忽,整个人都陷了下去。 他身上十来道刀口,深深浅浅,斑斑驳驳。 第145章 他不该累的。 蠗姼爬到门边时,只来得及喊出一声“阿仲”,景珛便厌倦地扶住蠗雒肩膀,刺穿了他的心口。 蠗雒与他遥遥相望,松了口气,山塌般砸倒在地。 “我……”蠗姼干涩着一双眼,不确定地看着倒地之人,仿佛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从未见过死去的阿仲。 “我错了。”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撑着门框站起,断腿卡进假肢里,就像是皮肉被钝刀割开,令他好受不少。 他站了起来,目光枯槁地环视一圈。 哪里都是火海,哪里都是炼狱。 “我早该死了,”他只能这么解释他的命,“我不该回去的。” 景珛正准备割下蠗雒的头,却发现蠗姼魂不守舍地挪动步子,向另一边踱去。 “你去哪?”景珛丢开尸体,大步朝他迈近。 蠗姼的眼珠晃动起来,身体再度不受控地痉挛,他不能再落到景珛手里,他无法再逼自己活下去…… 他看到竭力拼杀的楚燎,想起之前他们夜里来打开箱子的情状。 蠗姼满嘴是血,在满地刀兵里捡起一把,奋不顾身朝角落的越离扑去。 越离身边还有两个小兵,在混乱的战场里目不暇接。 楚燎神经绷紧,见那越人步伐古怪地加快速度,俨然是越离的方向! 蠗姼在越离五步开外扬起长剑,越离睁大双眼,视线落在他身后赶来的人影身上。 越离:“世鸣!” 景珛:“住手!住手!!” 蠗姼如愿以偿被一剑捅穿,越离怔然看着他解脱的神情,随即被楚燎拉到身后。 景珛接住他飘零的坠落,平生第一次口说不出,手落不下。 翠绿的听风链还在他耳边悠悠扬扬。 彼时行军山中,景珛的军队遭到埋伏,他气急败坏地抬眼寻去,只能觅到树顶上自光影中掠过的一抹翠绿,和一双调笑的眼睛。 为此,他不惜花重金买通了越国朝臣,只为能将那一瞬永远留在眼前。 蠗姼堵塞的鼻尖骤然通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沉重笨拙的□□再也不能拖累他。 周身上下,许久没这么轻快过了。 他朝景珛勾了勾手。 景珛表情空白地俯身下去,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 蠗姼张了张嘴。 “呸。” 他喷了景珛满脸血沫,嘴角带着一丝讥笑,双眼望向浩渺的苍穹,投去永恒的一瞥。 再没来得及闭上。 杀声未歇。 过了许久,景珛唤了一声,喧闹的人间无人回应。 他第一次感到被抛下的寂寞。 第114章 攻坚 两个时辰前,日落金山,沣水映着漫天橙彩,江天一线。 屠兴啃着肉脯,目不转睛地绕着桌面上的微型“浮城”打转。 他少经水战,水性也只算勉强,昨日屈彦虽细细与他讲解过,毕竟没有身临其境,没什么实感可言。 “太一护佑,江面的流速慢了下来。” “是,比前几日雨时慢下许多,浮楼可堪一用。” “再不能等了……” 昼胥与屈彦攀谈进帐,见屠兴就在帐中,对视一眼,屈彦上前将布防任务安排给他。 屠兴指着浮楼围拱的钩船道:“我负责岸上勤务,那这率先登钩之人,你们可有人选?” 浮楼是水上塔楼,用以瞭望攻城,钩船则是钩车的改制,顾名思义,是巨大的船身上折叠起一把梯头为钩的云梯,在靠近敌方城墙之际,放下钩梯勾住城头,用以渡兵而上。 昼胥肃容道:“成败在此一举,自然是由我去。” 屠兴摇摇头,就算是水战,他也知道其余的战船水兵需要统筹指挥,“昼将军前去登城,那指挥之责交予何人?” 前前后后五万兵士,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屈彦负责指挥机括进行防守,已是板上钉钉,还有一位严将军负责前锋的掩护冲杀,屠兴在他们的沉默里笃定道:“该由我去登城。” 两人异口同声:“不行!” 屠兴咽下嘴中肉脯,莫名道:“我不是谁的人。” 在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时,他只需一往无前便好,后来跟在楚燎和越离身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随之变味,他才知道原来军营之中,兵将之间,还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他这话令两人俱是一怔,屈彦摸着脖子歪过头去,昼胥哼笑一声,在屠兴的直眉楞眼里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管你是谁的人,你水战不足,水性也未可知,我总不能把手下的人派去送死。” “哦……这样,”屠兴憨声笑了笑,却没让步:“那我不摔下去不就行了。” 昼胥:“什么?” 屠兴看着他:“夺下水门,伐越之战很快就能结束了,是吧?” 屈彦转回脑袋,颔首道:“不错,水门之后的据点不多,和沣水长门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 “好,”屠兴再次望向昼胥,行了楚人的军礼,肃穆道:“刺风将军屠兴请求率兵登城,望昼统领准许!” 屈彦也望向昼胥。 若是屠兴不来,他们也有别的人选,屠兴的勇猛他二人都有所耳闻,自当佩服,可若易地而敌…… 江天沉沉暗下,营中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昼胥讳莫如深地盯着他的发顶,调转脚尖离开:“你先去与船队回合。” 为了避人耳目,船队在上游二十里伐木建船,需得提前动身。 屈彦拍了拍他的肩膀,“万事多加小心。”随之跟了出去。 帐顶垂下的布防图轻轻摇晃,半壁江山,偌大的楚字勾连一方。 屠兴伸指按在桌上的钩船,钩头随着他的力道“咔哒”一声,搭在了前方的石块上。 *** 夜幕四合,月光被浓云遮挡,月帘高挂。 巨大的楼船铁钩在微光里蓄势待发,两岸的深林因砍伐而不再密不透风,屠兴蹲在江边感受冰凉的江水,对黑暗很是适应,不远处传来船兵们的呛嘴。 “今夜怕是会有大风。” “江上怎么都有风。” “哎,是大风,大风!不是风!” “大风怎么就不是风了?大风就是风!” 屠兴:“……” 马蹄声疾速而来,止住了船兵们的深思熟虑,屠兴骤然起身,在裤腿上捏干手上的水。 “刺风将军何在?” “屠兴在此!” 传令兵肃然起敬,抱拳道:“昼统领命刺风将军为登城首将,即刻出发!” 屠兴接令笑过,三两下攀上船身,举拳大喝:“启程——” 士兵们早已登船,船兵拉起铁锚,搭在岸边的船板吱呀呀竖起,盛起的江水从两边哗啦啦泄下。 江波荡漾开去。 载着铁钩的巨船被围在中间,楼船与巨船之间以铁索连起船阵,在微末的月光下无人点灯,掩人耳目,一路顺流而下。 水门对岸,昼胥营外。 屈彦手上举着竹阴镜,是一种以琉璃镶嵌在竹管中,辅以机廓制成的望远镜,极其昂贵,能看到的距离比瞭望塔远不了多少,但在百丈之宽的江面上也算绰绰有余。 镜中城墙上的守兵突增,火把霎时密集起来,将周遭一片都亮得通明。 如此趾高气扬,定是胜券在握了。 屈彦嗤笑一声,区区十万,先便宜了我楚看个明白。 果不其然,水门发出刺耳的转轴声,百尺城门之下,交叉纵横的钢齿网随着高扬的城门破水而出,掀起瀑布般的水帘,恍若惊雷。 这钢齿网深达二十来丈,再通水性的人也难以逾越,遑论铁齿之间只留了拳头大的缝隙供水流穿过。 水门之下,船队鱼贯而出,与楚军的岸边始终隔着距离,在对岸渐次排开。 江面上的雾气彻底散去,火把星星点点,仿佛江上火起,夜明如昼。 越军显然不打算跟他们这些隔岸观火的怂货缠斗,除却隔在江中的一道浮墙与楚军遥相对峙,谨防突袭,墙后的船流浩荡驶去,直奔塘关。 伫立江中的越兵眼睛都瞪干了,也没见楚军有什么动静,举弓弩的士兵手臂酸胀,一根新箭也没换过。 大军几乎是相安无事地出了城,末尾船队有不屑的笑声传开。 “嗖!” 一发流矢从船头的越兵身后射出,越将猛转过头,呵斥一声,那失手的士兵擦干手心的汗,借着抽箭的工夫好生甩了甩手臂。 半个时辰过去,越人的十万大军尽数出关,留下两万船兵助以剿灭守在对岸的虫子。 终于,守在江中的越兵开始作为前锋,朝楚营进发。 数不清的越船调转方向,密密麻麻困杀而来。 屈彦爬上岸边的瞭望哨,竹阴镜往上游探去,巨大的暗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他抬头望向云中之月,默念祈祷,再望向围拢而来的船阵,屏息以待。 第146章 守在营侧的严将军始终举着楚旗,身后是一艘艘尖头小巧的艨艟,宛若蚁群布满水面。 越人大抵不会上岸,只要拖住主力,为登城分散兵力…… 随着越将的一声令下,箭雨铺天盖地朝楚营袭来。 楚旗随之斩下,挥向江心,“进——” 无数艨艟冲进阵中,以飞蛾扑火之势前仆后继。 艨艟最多不过六人,于战舰不过蚊虫叮咬,不足为患。 但正因小船机灵好动,撞得周遭一圈越船跌跌宕宕,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在昼胥的号令下,战舰上的越将发现他们被这些水蚂蟥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楚旗飘扬的百人大船进入视野。 “将军,水门!!” 越将额上滚下汗水,回头发现巨大的船阵在往水门靠拢,中间的巨船足有四个楼船加起来那么大,水门上的守将正呼哧带喘地放下锁链,关闭城门。 “不好,全军突围,给我撞烂他们的浮楼!!” 浮楼上的士兵早已得令,无论身后战况如何,只管一心攻城。 水门挟着万钧之力砸下江面,雷霆炸响,溅起的水花不分敌我,浇了鏖战的士兵们满头满脸。 艨艟本就敌不过越人水舰,越军回过神来,一连掀翻一百多艘艨艟,惨叫声不绝于耳,又有数不清地艨艟堵上,往往前方的尸体还未沉下,后方的阵势已经压上。 双方都在以命堵路。 昼胥乘在主舰上抹了把脸,第二道防线由他亲自把守,大船围堵而来,隔开身后的钩船。 他盯着立在对面的越将,主舰直逼战舰,在铺天盖地的嘈杂声中,两艘大船兜头撞上,几乎能听到船骨的裂声。 昼胥身后的屈彦不用他善制的弩器,在昼胥拔剑跨船的瞬间,搭弓放箭,掌舵的越兵翻倒在地。 越将狂喊一声:“放箭!!!” 箭雨再度袭来。 昼胥无愧为赤羽军统领,一夫当关,穿箭过雨一脚踏在橹盾上,直逼越将面门而去。 一名副将口含吹箭,一口气尚未呼出,已捂着咽喉歪倒砸下。 屈彦凝眉抽箭,在盾兵的掩护下换了方向,瞄准激战的昼胥后心,有人遮挡,一击必杀。 水门进入射击范围,浮楼守将放出火箭,与城墙上的守兵正面交战。 守城的将领一看到那庞然铁钩,当机立断,“快!把礌石砲架上!!” 屠兴身穿重甲守在铁钩之下,没看江面上的壮烈一眼,他把眼皮粘在眼眶上,把视线粘在墙头。 很快,他要把自己粘在铁钩和墙头之间,搭起一座得胜的浮桥。 “不好,他们要上礌石!!” 掌舵的船将得屈彦嘱咐,闻言吼道:“慌什么!都给我扶稳了,再近些!我们只能赢!!” “嘣——” 左前方的浮船见机挡在钩船前方,屠兴眼睁睁看着高处的守将无力坠下,沉入水面,溅起一阵阵不见影踪的水花。 钩船吃水吃得深,移动起来也更为缓慢。 屠兴抹干眼角挽起绑在手臂上的麻绳,手握轻巧皮盾,开始攀在最下一层的梯架上。 其余要过梯的兵将都跟在他身后,手心的麻绳被攥出血迹。 “嘣嘣——” 礌石投得越来越密集,守城的越兵也不免慌了神。 屠兴往上蹿了几步,下方紧跟而上。 “嘣——” 钩船船身一歪,船头被砸出个破洞。 掌舵的一蹬舵头,守在绳桩边的士兵拔出利剑,所有人都盯着那一隅墙头。 近些…… 再近些…… 够了! 舵头长啸一声:“放钩!!!!” 守桩士兵陡然劈剑,拴住铁钩的绳索如流星划去,折叠的铁架钩猛砍墙头,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咚”地一声,钩船与城墙已勾连成架。 屠兴迅疾攀上,下方船舷上站满了掩护他们的弩兵,他手握盾牌迎着流矢逆流而上,攀爬的速度如闪似电,将城头守兵吓得不轻。 暗箭易躲,明枪难防。 他止步中段稳住身形,与城墙上突刺的长戈僵持不下,稍有不慎,就会被挑飞摔下,前功尽弃。 “嘣——” 钩船再度遭难,屠兴身形一晃,险些滑摔下去。 远处的昼胥浑身是血,横眉立目宛如杀神,他避开身后剑锋,远远一瞥,怒吼道:“子朔,去援屠兴——” 屈彦虽战力有限,可他箭无虚发,眨眼间又射杀一人。 此处的越军算是被拖住了,然而仍有顾不上的战船突围往下,显然是求援而去。 一旦下游的越军溯流回击,他们这些天的谋划与力气就算是白费了。 屈彦望向人潮中的昼胥,一箭钉穿越旗,跳上艨艟掉头离去。 那阵浓云飘往远方,月光如练,洒在屠兴咬牙支撑的侧脸上。 “嗖”地一声。 一声。 又一声。 皮盾上的阻力霎时小了许多,屠兴不敢回看,顶着压力再度攀上,身后偶有避箭落下的将士,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绷紧声。 那将士怒吼一声,在空中荡了一圈,好险避开一阵急雨荡回钩下,重新从最末尾攀上。 “那艘艨艟,给我砸了!!”守城的将领怒不可遏。 艨艟上的士兵往前一扑:“屈司射——” “嘣——” 艨艟被砸成碎板。 屠兴始终咬紧牙根,城头近在咫尺,他举着皮盾,不知盾后究竟有多少人在与他角力。 他的喉咙里憋出血意,面目狰狞,眼球充血,从嘴缝里漏出丝丝缕缕的低吟。 他抬步上跨,再进一步。 身后的皮盾顶着他往上。 他抬步上跨。 身下箭雨如林,混着势如破竹的齐发三箭,钉穿举戈刺下的手臂。 屠兴盾上瞬间轻了不少,他横盾扫开,一步迈过三根架梁,屈肘朝身侧扎来的长枪放弩。 “快!投石!投石!!!” 礌石砸穿在钩船的右后方,江水漫上。 整个铁架歪晃偏开,屠兴被右上方刺下的长戈一扫,左脚滑下踩空。 他心想,完了。 刹那间的跌落并未到来,身下的将士接住他的那只脚,咬牙切齿将他往上举:“走——啊!!!” 屠兴再进一步,猛往上蹬,飞跨过最后两根横架,举盾撞飞迎面的守兵,滚落墙中。 他拔出剑来,开始他熟悉的陆上攻坚战。 “果然,”他挡在身后不断有人攀上的铁架前,“还是脚踏实地最安心。” 城头火桩在打斗中被扑灭,箭雨消失,城墙谧在月下。 屈彦垂下发软双臂,湿淋淋地跌坐在地。 他仰头看着畅通无阻的铁架,露了个转瞬即逝的笑。 江面下传来咕噜噜的沸腾声。 水门长啸大开,兜头洒下一场淋漓。 火把自铁钩旁一一高举,城墙复明,已是改旗换面。 易了江山。 作者有话说: 楚越大战到这里就差不多啦,顺利的话明天还有一章,大吉大利的话我国庆再回来!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国庆快乐呀!!求评论求推荐muamua!![加油][加油] 第115章 流放 营中捷报频传,景珛始终心不在焉,楚燎不疑有他,当机立断要攻下塘关,回援水门,以防腹背受敌。 蠗雒一死,塘关不过剩些散兵游勇,景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在楚燎身上,并没有要去的意思。 楚燎当仁不让,开口之前目光环视一圈,莫名蹙眉,沉吟道:“请军师来议。” 孟崇还跛着一条腿,闻言嗤笑道:“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议的,你带兵清扫即可。” 此话一出,不少等着捡功立业的将军们都低下了头。 景珛捻着掌中耳坠,阖目听着帐外清理的窸窣声,懒得分心。 孟崇有心推楚燎一把,在静谧中一锤定音:“那就这样,公子快些点兵,事不宜迟……” “不必了,”楚燎开口打断他,“就由叶将军与石将军领兵前去,我率兵驰援水门,莫敖意下如何?” 景珛撑着额头看他,想从楚燎面上看出几分虚与委蛇来。 未果,他随意“嗯”了一声。 果然是不愁功业的公子哥。 孟崇无声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置喙。 待一切妥善安置后,众将各司其职地散去,景珛难得清静独坐,心中却充斥着焦躁的不安。 他陌生地搓了搓脸,后知后觉被掌中的耳钩在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染血的耳坠在烛下映出异样的光辉,他愣怔地摸了摸心口,扭头望向剑架上楚燎染血的长剑。 *** 楚燎房中,越离取出楚燎的衣物将之捆好,放入楚钱,又匆忙抽出一张帛铺平在案,提笔落墨。 他咬紧牙关,握笔的右手仍在不住打颤,眼前不断浮现景珛虐杀敌将的从容自得,以及蠗姼求死的解脱…… 第147章 他自认并非两袖清白的无辜人,但与那般心狠手辣相比,实在心有余悸。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能让楚燎再待下去。 越离掏出自己的军印用帛书裹好,恰逢楚燎推门进来,见他挎着包袱面色苍白,不禁问道:“阿兄,你要去哪?” 越离上前将帛书塞进他衣襟内,抹去他颊上的黑灰,深吸一口气拉着他往外走:“随我来。” 今夜全军出击,各方营守不似往日严密,越离要他挑一匹好马,再度与他走向东营门。 “景珛此番大捷而归,必定不同往日,我有要事急告大王,身边无人可用,你替我周全送去,免得百日之忧。” “至于其他,我留在营中布防便好,水门已破,不会更难了。” 楚燎疑惑攥住他的手指,“为何冰成这样?” 越离抽出自己的手,拍拍马背示意他:“无妨,你快马前去,我在军中一不御敌二无宿怨,不必担心,你一路多加小心,不可莽撞。” 楚燎观他神色焦急,将信将疑挎了包袱翻身上马,抚着硌在胸口的印帛:“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楚燎:“……” 楚燎咬住舌尖,吞下不中听的话,弯腰摸了摸他的脸,视线投向空旷的丛林。 他这一去,就不是四五日的路程了,若景珛动作爽利,兴许他不必回来,与越离在郢都便能相见。 他垂眸看着越离的促色,仿佛是要催他离开这个不详之地。 楚燎的拇指摩挲在他眼底,目光流转:“我们……” 多拖一时,便多险一分,越离拧眉剥开他的手,“什么?” 楚燎收手回身,挺直腰背目视前方:“无事,跟你说也白搭。” 越离难得现出愠色,正要开口,楚燎打断他道:“那我速去速回,你万事小心。” 他怔然应声:“……好。” 疾风掠起越离的衣摆,他兀立须臾,身不由己地追前几步,复又顿住步伐,目送那离弦之箭在微弱的火光下,匿成一团看不见的黑影。 他塌下肩膀,松开攥紧的手指,任冷风穿过指缝,不留一点余温。 神思短暂地空白过后,越离转身回往营中,依稀能听到营中四处找寻他与楚燎的喊声。 道旁火桩久无人顾,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火粒。 楚燎一走,他再无顾忌,昼胥尚在营中……他要趁景珛大势未成之前,将之摁灭在越境。 龙潭虎穴,他也不是第一次闯了,苟安之地从不存在…… 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浸凉的郁气。 秋风过境,扫过他空荡的腰间与心口,楚燎的消失他已备好说辞…… 天地之间响起疾驰不灭的马蹄声。 越离顿住脚步,疑心自己的耳朵不中用了——这马蹄声怎会由远及近? 近至身后,他来不及回眸,就被一把掳上马去。 印帛硌在他后心,狂跳的心口与呼啸的风声淹没他,再次将他脑中涤荡一空。 “越离,我们逃吧!” 楚燎的笑音在他耳边响起,缰绳一转,奔马扬起前蹄调转方向,他倒靠进楚燎怀中。 楚燎拉起他冰凉的手握在缰绳上,转而覆下自己的手,天地之间响起真切奔涌的马蹄声。 身后传来高低不一的惊呼声。 “快!他从东营门跑了!” “快去向莫敖禀告,楚燎将军窜逃——” “还不上马去追?!” “……” 楚燎热血沸腾,甚至兴高采烈地回头喊了一声:“来啊,追上本公子,赏你高官厚禄哈哈哈!!” 越离不懂驭马之术,只觉风声烈烈一时难以睁眼,背后的胸膛前压下来,两人的心跳拢在一处。 他并未及时制止楚燎,而是回头望向营地愈发渺远的憧憧火光。 不过几息,追兵便没了影踪,看来楚燎确实挑了匹好马,轻易便躲掉了追兵。偌大的营地远远看去,也不过沧海一粟。神农架亮不及的地方,比比皆是…… 越离脑中思绪万千,难捕一念。 掌心随着他的思绪渐渐回温,他挣动道:“世鸣,让我回去……” 楚燎拱背塌腰,惬意地把头搭在他肩上,“我不。” 越离拢起眉心,使劲想抽出自己的手,纹丝不动。 “不行!会误了大事!” 楚燎欢快地打了个唿哨,漫天漫地地喊起来:“能有什么大事,大得过你我啊——” 营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越离哭笑不得:“这不一样……” 他旋即反应过来,扭身问:“你是不是看了帛书?” 楚燎垂头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挑衅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现在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先生了!” 帛书上末尾按了血印,以示十万火急。 楚燎在那血印上看了许久,想起他在人前的端方与玲珑,和他总是捂不暖的手脚。 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要他一次次按下血印,伤痕累累? 原来热气都给了不相干的人。 他喟叹一声,放开越离的手背,圈紧他靠在自己怀里,“阿兄,你抬头看。” 越离依言仰头,目光震动—— 荒野之上,明月高悬,将路过的风流云顶都映出朦胧光晕。 星罗棋布,缀在月光透不及的半边穹顶,漫天流银,从而辉映了一整片冥天。 冥天之下,莽林苍苍,数不尽的生机隐匿其中,不见真容。 冥天之上,被流放的星辰,亦能自烁其芒,自得其乐,并不被伟大的月光遮盖。 千秋万代都是后话,脚下踏着七情六欲和四海八荒,已足够逍遥,何必形为心役,不得解脱? 孤寂的惊恐在磅礴的原野上散去,越离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久久不能回神。 他覆上楚燎的手背,不再回望。 “好,我们逃吧。” 就算时机不对,哪怕前途未卜,明知思虑不周……世间那么多条路,那么多生灵,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山长水阔,他们无处不可去。 天地之大,必有柳暗花明地。 楚燎扬声大笑,快马驰风,留下杳杳余音。 “我们逃喽——” 第116章 战火 楚燎逃窜的消息在营中传开,景珛终究慢下一步,咬牙切齿要他们把军师寻来。 因楚燎之系被调到后军的景元抓着剑就要往外跑,被景珛呵斥一声,丧气回身。 “莫敖,这要是不追,任他惹出什么乱子来……” 景珛强压心中怒意,冷声道:“越离与他关系匪浅,只要拿住军师,他一个毛头公子,能惹出什么乱来?” 末了他又恨铁不成钢地瞪景元一眼,“你去追?平日里不思进取,追去给人磨刀?!” 景元不甘垂头,心中更恨楚燎。 没多久,亲兵神色惶恐推门而入,双手拱过头顶磕巴道:“莫敖,军师的衣物俱在,只、只是军印和、和人没能找到……” 景珛重复道:“没能找到?” 亲兵犹豫片刻,不敢抬头,闭眼禀道:“有人说看到军师与公子燎一同离去……” 景元尚且不知所以,景珛瞬息间面色大变,抬脚踹翻战战兢兢的亲兵,劈刀砍去。 亲兵死死地皱着眼,身边的桌案已碎得稀烂。 景元几乎不曾见他大怒至此,哪怕自己惹了祸要挨骂,景珛也只是佯装个样子,并不动真气。 他吓得双腿发软,跪地颤道:“舅舅……莫敖息怒!!” 亲兵也爬跪在地,以头抢地:“莫敖息怒!!小人这就派人去追!!” 追?若能追上,他何需大动干戈? 景珛仰头看着屋顶,昔日他与越离的种种话语如临在耳,一句一句戳在他天灵盖上。 此时此刻,他只能把牙尖咬得嘎吱作响。 楚燎在他眼里不过是个添头,没了楚覃和越离,那公子也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越离……越离…… “好狗尚不挡道,”他从嘴角泄出恨声,“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枉我一番苦心。” 景元偷眼看他,脑中转了半天,以为他在说楚燎,可他还在气头上,景元也不敢随意附和。 “来人,”景珛甩开利剑,合掌盖在脸上,“备笔墨。” 他放下双手,微笑起来,神色变换无虞,甚至弯腰扶起了大难不死的亲兵,“去,什么公子燎窜逃,是我派他去给大王传信,事发紧急,没嘱咐完全,这才到处寻人……” 亲兵哪敢驳他,连声称是。 他思忖片刻,和风细雨道:“既然公子与军师一同前去,我也放心,这就另备一封,你着人快马送去给大王。” 亲兵只觉压在肩上的手掌力逾千钧,景珛已附耳轻声:“要赶在他们之前送到,明白吗?” “明白!小人明白!!” 亲笔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着手部署。 第148章 他撤眼回身,见景元还目瞪口呆跪在原地,不耐地踹他一脚:“去,搬张好的桌案来。” 景元屁滚尿流地应声跑出。 房中霎时静得可怕。 他转动脖颈,发出咔咔的响动。 比起摇摇欲坠无枝可依的公子,他难道不是越离能攀上的最好的依仗吗? 景珛想不明白如此一目了然的局势,越离竟会愚蠢至此,弃明投暗? 莫非此前种种,都是他在自说自话? “越离啊越离,呵。”他摇摇头嗤笑不已,心中的恨意夹杂着被愚弄的恼怒,化为好整以暇的狠意。 “你大可再跑远些,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 十日后,远在齐关的楚覃收到景珛的捷报与急信。 信中陈明越境已破,不日可括入楚土,楚覃笑意未达眼底,便从信中得知越离与楚燎前来报信。 【军师在营中兼顾国事,多有操劳,且与小公子关系甚笃,此去千里不携左右,恐路途艰险,多有阻碍,若有耽搁,望大王勿怪。】 楚覃阅过信末,召来负责通信的裨将,“昼胥可有信托于你?” 裨将即答:“回大王,昼统领自半月前传来布局水门的消息,便再无来信,王后娘娘倒是有一封家书,恰巧方才送到。”他捧着那卷竹筒呈上。 楚覃神色微变,须臾颔首:“好,你退下吧。” 裨将抱拳撤步,楚覃握着竹筒犹豫片刻,唤住他:“你着人收拾出一方营帐,以备不时之需。” “是!” 他盘膝坐回案前,将竹筒好生列在案角,沉思片刻回过神来,斜睨着那方帛信,似笑非笑。 中原战场局势正酣,魏武卒重振雄风,将久战疲乏的赵军打得连连败退。 一向沉默老实的燕太子出兵伐赵,夺回二十年前沦陷的长麟一带,赵国腹背受敌,已是强弩之末。 齐国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与赵国结盟,虽有不少齐国士人来往奔走,大抒悲志意图求和,但国君一意孤行,楚军趁势刀兵北上,连下齐国三座城池。 更有齐境沂山东部遭逢蝗灾,齐民粮草供应日渐紧张,齐王前有人祸后有天灾,仍梗着脖子不肯裂疆求和。 反观楚国,楚覃故意调离昼胥,赤羽军一部分隐入城守,一部分匿入市井,萧济春风得意不再假扮忠臣,罪名俯首皆是。 “当真是天助我也。”他不禁叹笑,曾经遥不可及的高山,他一步一步,终于要登顶了。 至于景珛字里行间的那点心思,他心知肚明不以为忤,但凡长了獠牙的狼犬,又有几个能忍住不吐舌头? 他再封莫敖令一营二主,就是为了试试景珛的毒性。 只是没想到楚燎会以逃跑的方式离开景营,这与越离的风格大相径庭。 “倒像是他会干出来的好事。”楚覃眼含笑意,随意挽起帛信投入火中,心中涌起宽慰的温情。 不知他们何时从景营离开,至今也不见人影……楚覃转念一想,他们不过两人行路,多耽搁些也是常情,楚燎那一身的勇武,也不必太过担心。 罢了,待中原匡定兵戈止歇,他便光明正大地领楚燎回家,再不让他受别样苦楚。 楚覃绑起凤纹发带,姑且不去看萧瑜的家书。 他扶剑立起跨出帐中,诡谲的波云散去,远处的齐关严阵以待,恍若惊弓之鸟。 他要用最坚硬的铁甲,推平这一座座不肯臣服的敌城。 “点兵擂鼓!在冬来之前,寡人与众将一同浴血奋战攻下齐国,早日回家!” 越境的捷报已在大营飞传,大楚连战连胜,众将士与有荣焉,群情激奋。 “攻下齐国!早日回家!” “早日回家!” “早日回家——” 喊声惊动了远处的齐兵,战鼓此起彼伏在空旷里来回巡响。 楚覃佩甲跨上战车,在左右军的护持下拔剑冲杀,不可一世。 前几日还放晴的天色蒙尘覆灰,战火再燃,冬风骤起。 烧不尽的狼子野心。 而此刻,齐相公孙誊正在频仍的国患中焦头烂额,侍人神色古怪地捧着一捆布包,趋前禀报: “国相大人,楚子在城外求见——” 第117章 逃亡 皖河河畔,一座竹园倚水而居,一名老者怀里捧着湿柴,笑呵呵地垒在灶边烘干。 缸中之水满满当当,自打他邀请途径此地的两位贵人下榻后,便再没少过。 他忙完灶房诸事,佝偻着背巡视一圈,打上热水,余光里一枝竹管压在柴底,他蹲身取出,满意地在身上揩了揩,拿了竹管合门而出。 院中那换了粗布葛衣的少年立在竹墙下,比外头青翠的修竹还要高出一头,正琢磨着给挡在门口的嶙峋怪石挪个好地方。 老者还没开口唤他,他便托起那两人合抱的怪石稳健地走到了十步之外的竹林入口处。 他拍拍手捏着下巴打量片刻,似是满意,这才点了头往回走,撞见老者满脸的诧异,问候道:“皖伯早。” 楚燎与越离一路西行,避开关隘,多走水路,连着赶了两日,总算甩掉身后紧一阵松一阵的追兵。 也不知景珛哪来的本事养了那么些杀手,楚燎暗自心疼拨出去的军饷,怕是都充了私! 没日没夜的折腾,越离毕竟身子骨不如他朗健,顺流行至皖水中游,见林中有一簇火光缓行,他背着越离悄声跟上,确认只是独居山中的老人,这才露面道明狼狈。 老人居皖水八年有余,自称皖伯,这僻静地方少有人来,他乍见生人,不疑反喜,邀他们千万住下,不可贸然行山。 楚燎看着身边强撑精神婉言要拒的越离,一口答应下来。 算来他们已住了四日,越离甫一沾床便发起高热,楚燎衣不解带地围着他,昨日总算见他多进水米,这才放下心来。 皖伯看了那怪石一眼,视线重新落在他身上。 楚燎心知连日叨扰,有心做点活计,但除了打水劈柴这些边角料,皖伯也不知该让他做些什么。 “那石头……”楚燎见他久久不语,回头觑了眼石头,“我见皖伯每次入门都要绕上几步,这才搬开了去,可有不妥?” 皖伯摇摇头:“并无不妥,只是玉落山中,名剑染灰,终究是枉顾了天生地材。” 楚燎黯下神色默然不语,行至此地,他无需再争,不必律己,时刻绷着一根弦已毫无意义。 儿时总想游山玩水无拘无束,如今美梦面目全非地露出真容,他倒不敢认了。 他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噢,对了,”皖伯将手中五尺长的竹管递给他,“贵人应是使剑的,若羁旅不便,这俗物或能用上一用。” 楚燎抬手接过,那竹管的手感太过熟悉,他下意识单手旋了两下,忆起落风院中的那把小木剑。 他惨淡一笑,“多谢皖伯。” 院中足有八间空房,放眼望去,这座竹园并不算小,楚燎与他步入院中,不禁问道:“您既是独居,何需多建数间,还是您尚有出游的家人?” 皖伯走得慢,步子迈得又小,楚燎不得不“客随主便”也碎步弯腰,好同他平视。 皖伯脸上的皱纹水波般漾开,像是在笑,又无端品出些叹意来。 “荆内十年前就不在啦,给我留下三男两女,小子们一头热血,都往军营里撞,闺女们一个远嫁齐国,一个好为游侠,不肯归家,总之都回不来了。” “媳妇们年华尚在,守着我这个老头子没什么意思,我散了家财,让她们改嫁去了。” 他浑浊的双眼一一扫过空荡的屋房,楚燎已是双唇紧抿,自觉失语。 “这些屋子,就当留个念想吧,晓得我哪天就不经事,忘了,忘了……” 这话在楚燎心中缠缠绕绕,他浑浑噩噩地回了房,靠在门上。 原本轻灵的空气黏上了水边湿意,灌入肺中的清甜山气变得粘稠,坠得他心口发酸。 越离也没有懒床的习惯,他散发披衣坐在桌边,形容不整不好出去见人,指尖拨弄着桌上剩下的楚钱。 这一住便是四日,今明两日就得动身了,平白浪费主人家储好的药材与食物,也不知这些钱够不够。皖伯颇有世外之风,不知塞钱可会坏了心意…… 门边的楚燎迟迟没有动静,他思忖未果,撤眼寻去,楚燎仍失魂落魄靠在门边发愣。 他家破人亡,父死母散,大楚连年征战,百姓又何曾盼来团圆? “世鸣?”越离步至眼前,疑声唤他。 他凝神看着眼前的心上人,双唇微启,又死死咬住,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后悔。 他怎能再让越离身处囹圄?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吗? 越离踉跄两步接住他山塌般的倾抱,双手抚在他背上,“怎么了?” “无事……你身子好些了吗?” “本就没什么大碍,只是热得唬人罢了。”越离捋着他的后心,宽心道:“我已无大碍,今日便可启程离开,你意下如何?” 第149章 楚燎直起身来探了探他的额头,提议道:“还有些热,再多歇一日,明日我们再启程可好?” 越离琥珀似的眼珠把他看住。 逃亡以来,他们自顾不暇,更别提楚燎那久拖的怪疾。 好在楚燎情况平稳,白日里温顺许多,不似在营中满腹机心拧眉不放,仿佛是被拔了利爪的狐狸,偶尔流露出莫名的仿徨来。 “你可是……” 他话未说完,楚燎已猛然抬眼,惊惶的神色掐灭了他的后半句。 皖伯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日头起来喽,都来用膳喔——” 越离见他吓得不轻,扬声应完,揉着他微微肿起的耳垂低声道:“没事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又叨扰皖伯一顿……” 楚燎拉过他欲放的手,只盯着两人的脚尖,语气却笃定:“先生,无论你方才所想为何,我都没有……我绝不……” “绝不……” “你可是不饿?”越离趁他怔忡之际抽手绕开,随手绑发推门出去:“那我先走了。” 皖伯正在院中摆碗放筷,越离快上几步与他一同摆弄起来,两人聊着天色山物,闲话落座。 等楚燎红着眼眶走出来,皖伯捧碗对越离笑道:“你家小弟也不过半大小子,少年人还是多笑笑,老蹙着眉,暮气沉沉的,不好不好。” 越离笑眼看去,火上浇油,“皖伯说得有理,他自觉长大了,也不大听我的劝,您老帮我多说两句。” “哎,无事无事,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这样,主意一拿一个歪。” “不错不错,正是正是。” 楚燎:“……” 他嗔怪地瞪了越离一眼,虎虎生风地走到桌边,膝盖抵着越离的腿埋头刨饭。 皖伯久不与人在桌上白话闲篇,兴致很是高昂,说起这山中客居的惬意与不便来。 越离听得认真,早早放了筷子拢袖给楚燎布菜。远处山头散去绿雾遍拂金光,现出峻峭的崖壁与劲秀的苍松。 在明暗交晦时眯眼望去,恍若崖上人影错落,不由心惊。 楚燎打眼一瞧便明他心中所思,问皖伯道:“都说山中多精怪,您老僻居多年,可有见过怪奇之物?” 皖伯目光飘远,摇头晃脑:“精怪之事,老朽说不好,倒有一事值得拿出来辩驳一番。” 他抬手遥指北面的层峦,“约莫五六年前,老朽总能在夜半听到虎啸,许是别地的老虎蹿行此地,某日晨起,灶房已是满地狼藉,竹墙毁坏,屯起的肉干被洗劫一空。” 越离惊道:“此举未必是猛虎所为,可是有人劫掠?” 皖伯忙不迭颔首,“老朽也如此思量,那日一壁整理屋房,一壁寻思可要另觅安生,犹犹豫豫之间,太阳已落下山去,只剩几缕残晖。” “残晖中有一人独腿而来,乱发糟糟,盯着那面破墙看个不住。我分身乏术,暂且邀他小坐,奉上茶水。他不言不语坐了一会儿,不曾端杯,老朽常在山中接济落拓之辈,可惜那日灶房毁坏,无以赠食,只好舀了些稻米磨碎的粉面给他。” “他弯腰嗅了嗅那包裹粉面的纸包,又看了眼破墙,乱发一摇,抱着纸包蹦走了。” 楚燎听得入迷,问道:“他断了一腿,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皖伯嚼完口中野菜,敛容摆首:“非也,他是独腿,并非断去一足,腿居正中而行。” 两人霎时汗毛倒立,越离讷讷道:“皖伯,你、你可是遇到山魈了?” 皖伯高深莫测地笑起来,“精怪之事,不好妄言,只是那日夜半再无虎啸,我这间竹园也安生至今,才能碰见各种奇人异事。” 人人皆惊恐异类,所以抱团而居,以抗不详。僻处多年无恙,冥冥之中未必没有庇护。 越离慨叹一声,端茶敬他:“皖伯乐善好施,厚德载物,实乃世所罕见,晚生佩服。” 楚燎亦端杯言谢。 皖伯“哎哟”一声,乐呵呵地举杯相碰,看着他二人道:“凡己逃名不逃世,深山之中亦有世道,二位贵人气度不凡,贵在当世,俗在山间。不是山中之人,也难以久僻山中,不若稍作整顿,再起风岚。” 语毕他又补充道:“老朽久无人话,二位若想多留些时日,我可没有赶人的意思。” 楚燎别有思量,风卷残云地搜刮了剩下的菜盘,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好说不出别的话来。 越离揉着他的脑袋,对皖伯笑道:“旁观者清,自古如是,多谢您老赠言。” 皖伯与他们朝夕相伴几日,早看出楚燎昼夜失调,心神不一,借此时机问道:“你家小弟可是魂魄不全?” 越离宽和的面容刹那绷紧,身子前倾,涩言道:“皖伯见闻广博,细致如此……不知可有法子能解此顽疾?” 楚燎不觉得这是什么顽疾,怪是怪了些,可他神识俱全,自认无处可“解”,但见越离忧心忡忡,也不好辩驳,只闭了嘴坐在一边当花瓶。 皖伯看了看低眉顺眼的楚燎,袖手道:“老朽虽见过几个离魂之人,却从未见过如此……” 他措辞片刻,续道:“如此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异的离魂者,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怪哉怪哉。” 慨叹之后,他偏过身子,朝向东北方向,“你们可听过巫酉山?曾经一位途经的仙客与老朽谈起巫酉山,那里俱是隐居的巫觋,世间罕见的癔症,据说都能去寻一寻。” 越离咂摸一遭,“巫酉山,晚生不曾听过,可是在桕陵一带?” 皖伯谨慎地摇摇头,“那老朽就不知道了,你可往桕陵行去,一路打听,兴许会有人给你指路。” 本欲西行的越离当机立断,决定明日动身前往桕陵。 楚燎得过大巫陵的教诲,只觉天下巫医都一样,没什么好寻的,加上他心有二意,又不愿一吐为快。 半日清晖就在他的郁结中一晃而过,掩盖天光。 越离铁了心定要去寻上一寻,心无旁骛似的,倒衬得楚燎摇摆不定。 他让楚燎画下大致的山川地形,定下明日的行程路线。 楚燎在烛边托额听他思量备至,仿佛无数个夜下灯前。 他想,傻子才会舍弃眼前的梦寐以求,他可丁点都不犹豫。 窗外风声啸起,越离凝神去听,被趴在桌上的楚燎打趣道:“怎么,先生怕有虎吗?” “你不怕吗?” “都说我天生神力,至今也没个用处,”他挪近前去,趴在越离肘边,“越离,我和猛虎你觉得谁更厉害?” “君子不器,再说了,你又不是那嗜血啖肉的畜生,比之何益?” 楚燎把玩着他的手指,垂着浓睫并不搭腔。 越离眼波流转,勾住他的手指问道:“你可想与我去巫酉山?” 楚燎闻言失笑:“不然我还能让你孤身一人吗?” 他窝在臂弯把侧脸垫在越离掌中,敛起白日里所有的焦躁不安,弯下眼角:“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了。” “越离,我只要你。” 越离默然与他对视,夜风透窗而过,吹得烛火心旌摇荡。 无事发生,未曾言明,作茧自缚。 到头来,自己成了他的鬼域。 越离长叹一声,屈指挠了挠他的脸。 “嗯,我知道。” 第118章 归心 翌日晨起,楚燎与越离在雾散之时整装上路,皖伯给他们备好干粮,越离捧上不成心意的楚钱。 皖伯没有推脱,接过钱袋问道:“你们可有想好要往何处去?” 越离不假思索:“巫酉山。” 楚燎目光游移,望向郢都,迟钝地感受到他二人的视线,这才一字一顿道:“巫酉山。” “好,好,”皖伯连声称赞,与他们话别:“前途既明,便上路吧。” 山晴路定,晨露浸得脚下湿软,一开始走起来并不费劲。 越离的步子迈得愈来愈小,湿厚的土地总也踩不踏实,他气喘吁吁,脚下一滑,被楚燎托住后腰往上送去。 山路陡峭,越离甫一站稳,便找了处树底坐了下来,楚燎半蹲在他面前,面色如常,仿佛他们赶的不是一条路。 “阿兄,我背你吧。” 越离后背的汗浸透玄衣,更显色深,他摆摆手靠在树身,“无妨,我、我自己走……” 楚燎也不再劝,盘腿坐在他身边替他揉腿。 越离从包里掏出干粮递去,他手下不停,食不下咽,摇摇头拒了。 这一路走来他们少有闲话,一个气喘吁吁顾着下脚,一个行尸走肉忙着游魂。 越离就着他头顶的发旋,食之无味地咽了几口,抵着树木倦着神识,被阳光晒得周身发暖。 极目眺去,天穹万里无云,雁群游曳而过,虫鸟鸣着秋高气爽,万物都半梦半醒地倦怠了。 此情此景,倒不知那些刀光暗影是前尘还是大梦,曾经痛彻心扉的挣扎往天地里一放,无足轻重得令人发笑。 第150章 越离肩膀一重,在杳无踪迹的八千春秋里抽身而出,从而触到了自己的春秋。 他收回高远的目光,偏过头去,垂眸吻了吻楚燎的发顶。 在梦中的另有其人。 时近晌午,秋阳泼泼洒洒漏过林冠,在罅隙间映出斑驳光斑。 楚燎不知何时靠在树上盹着了。 他微微撑开眼皮,在氤氲的光林里抬手拍开在耳边嗡鸣的飞虫,懒洋洋地揉着脖子,舒然惬意地迷蒙着。 风里传来清脆的踏枝声。 楚燎循声望去,那抹玄衣在数步之外,身影在树木的遮挡下若隐若现,每隐一次,便更远一分。 他在满地焦黄的落叶中无端打了个冷颤,腐叶了无生机的枯燥气息淹过他的鼻腔,脑中炸开般嗡鸣不止。 他沓着步子漫了两步,听见自己喉间发出粗粝的刮擦声:“别走……等等我……” 楚燎的视线涣散又聚拢,眼前的红铺天盖地,蚁群般的绿锈自他脚下蔓延,却如何也抵达不了那抹玄边。 一梦一浮生,他死了一次又一次,胸腔里堵了诸多锋利碎石,硌在他的血肉里惊扰不得,稍一动弹,便如烈火狂烧。 他发了狠追扑几步挡在越离身前,攥紧他的手勃然大怒:“为什么要走?!” “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为什么总要离开!!你非要我死了才能欢心吗?!!” 他咆哮之余,胸口呼哧带喘地起伏不停,眼前时深时浅的绿锈散去,露出越离一张青白的脸。 他怒红的脸色与眼眶中挣动不休的瞳孔令越离顾不上他的话中之意,途中屡屡担忧的情况终于出现,他一心一意地惊忧着,不敢随意言语。 爱恨交锋,楚燎对梦中之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剑捅个痛快,然而此番他竟然追上了,还能得见此人为他垂泪。 他悚然一惊,松开越离后撤几步,喃喃道:“这不是梦……这不是梦……不对,”他忽而冷笑一声,咽下心口沥出的毒血,神色凄惨地拔出腰间短刃,“你又要耍什么把戏?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要醒过来。” “世鸣!!” 越离大惊失色,紧紧抱住他劈向自己的手臂,纠缠间不慎被刀刃割伤手腕,嘶了一口冷气。 楚燎乍见熟悉的痛色,一瞬失神,顺着越离拖拽的力度覆在他身上。 越离身后垫着大片灿然的金黄,枝叶将阳光编织成瓣瓣花钿,缀在他的额角眉间。 楚燎觉得自己大概是醒不来了。 越离趁他卸力翘掉他手中杀器,一口气还没松下,便尝到他口中锈味。 无人合眼,他们观察着彼此的蛛丝马迹,直到楚燎眸中的惊恐散去,黑白分明的眼眶里,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如何收场的惶然。 他撑臂起身,被越离推到一边,重新覆了上去。 楚燎眨了眨眼,目光逡巡在高天幕林间,后知后觉地明白…… 原来自己真的病了。 他在越离安抚的纠缠里松了神识,抬手圈在越离腰上。 眼泪濡湿他紧闭的睫毛,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乌鬓,没入发间,遍寻不见了。 “世鸣,”越离惊魂未定地趴在他颈间,“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回到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回到他一呼百应的宫廷,回到他放不下也不愿放下的乌有乡。 越离等不到他坦诚开口,也不敢再赌他心结稍解,已杯弓蛇影,心生退意。 腰间的手臂倏然收紧,楚燎抱着他坐起身来,笑意盈盈:“不好。” “我才不要回去,我们就这样出双入对不好吗?” 越离与他朝夕相处,无需多想便认出了他,可此时天光煞白…… 越离躲开他的追吻,心中莫名闷痛,楚燎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不满地哼唧一声,锢住人抽去他的腰带。 “楚燎,你疯了不成!!” 楚燎将他剥开,一手擒住他的两只手腕按在头顶,整个人兴奋得战栗起来。 明亮的天光入目皆是,他记不得自己多久……多久没有见过大白的天下,他被那人死死按在湖底,像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耗子,只能守着烛光过活。 越离是他们唯一的共识,他终于把他推落下去,赢回了自己的白昼。 他看着身下的盛宴,自觉赢得彻头彻尾。 楚燎俯身在越离簌簌的锁骨上轻咬一口,辗转往下舐去,四处撒欢。 越离在他全神贯注之际堪堪脱手,一脚蹬在他肩头,反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被气得浑身发抖,颤着牙关拉好衣襟往后退去,语气还算冷静。 “你给我滚。” 不等楚燎回神,越离飞速整理好仪容挎上包袱,捡起刚才寻来的拄拐,径直离开了。 楚燎这才发现自己得意忘形,猛捶了几下落叶,沾碎带尘地轱辘追去。 “先生!等等我啊——” *** 他们一连又赶了两日路程,途中越离屡屡撵他,他自知理亏不敢耍赖,只好蹲在一边卖可怜。 那日之后楚燎似乎不再性情转换,越离有时看他嘟嘟囔囔地盘腿坐在后面,不免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天快黑了,先生,我们找户人家落宿吧!” 越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绕过他往山脚的农户走去。 这个时节水田里的稻子都割完了,留下一茬茬不及脚跟的稻杆,放眼望去,连片的梯田里蓄着清亮水镜,倒映着天光云影。 一名农夫背着一大捆稻草,头戴斗笠佝偻着背,生得五大三粗,在他们身后用稍显怪异的楚地土话闷声道:“让让俺。” 两人各让一边,目送他颠着后背还算轻巧地下坡而去。 越离打听了一下,此地是沐桐县下的一个偏僻乡中,因此地的漆树和桐树格外茂盛,此乡又唤作满漆。 满漆乡中地广人稀,一户人家有好几十亩田,农忙之际根本顾不过来,只能挑几处地力不济的撂了荒。 所幸身上还剩些楚钱,越离寻了一处溪边人家,说他二人是采药的药商,途径此地借宿一晚。 主人家是个满脸胡须的汉子,不像农夫倒像猎户,观他二人面貌端正不俗,心生好感,邀他们歇在厢房。 一妻一女在堂屋中织渔网编头绳,听见动静纷纷探头来望,越离朝农妇遥遥一礼,农妇“哦哟”一惊,有样学样地还了礼。 少女一眼瞧见礼在后头的楚燎,手指绞着渔网,又想低头又想抬头忙得团团转,农妇一掌拍在她脑门上,笑着呵斥一声。 “色胆包天的丫头!” 越离听懂了这句土话,呛了口茶水。楚燎自小长在郢都,这些土话他只能听个囫囵,不明所以地拍着越离后背,被凉凉地瞥了一眼。 农夫招呼几句,回到灶房生火起锅,没多久炊烟袅袅,先前点上的火炕愈发明亮。 越离与楚燎坐在火炕边,母女俩省着火用,也挪到了火炕边,手中仍默契地织着另一方大网。 农妇说了些什么,对越离笑了笑,越离笑而颔首没有作答,她以为他们听不懂,母女俩的絮叨便不避人了。 “娘嘞,这个外乡崽好俊好俊喔,比黄大哥还高还俊嘞!” “你个穷吃臭捡的丫头,人家路过吃你一顿饭,你要赖上人家不成?” “黄大哥本来也只是奔一顿饭,这哈也不走喽嘛。” “不一样,你黄大哥是回不去,人家明天就跑喽。” “他跑他的,俺想想还不得啦?谁不想要这么个俊俏的暖窝棍!” 越离深感民风淳朴,咳嗽两声起身倒茶去了。 楚燎两手撑在膝盖上,感受着少女温柔的眼波化为嗔怪的怒气,如坐针毡地咽了咽口水。 越离正愁没人治他,乐成其见地作壁上观,且若有若无地打量了一遭,没看见家里还有其他人。 吃饭时农夫舀了些饭菜就要往外走,被越离拦住,“大哥家中还有人,就让他一块儿来吃吧,我们也只是路过的,千管万管吃饭不管,您说是不是?” 农夫回头瞪了农妇一眼,农妇“哦哟”一声,不吭气了。 少女知道自己的胡话都给人听了去,把脸埋进碗里,红着耳垂无声尖叫。 “行,俺叫来吃饭。”农夫叹了口气,出去一会儿带回来“传说”中的黄大哥,楚燎转眼认出他是傍晚背稻草的那个农人。 楚燎看他拢起高大的阴影,又矮下身子不苟言笑地坐在对面,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绷得苦大仇深,忍不住凑过去与越离耳语道:“阿兄,这人怎么吃饭还要人请啊,他什么来头?” “少打听人家的事,”越离撞开他的腿,“坐过去,好好吃饭。” 楚燎不情不愿地挪了挪,把野菜咬得咔嚓响。 饭桌上沉默得熬人,除了咀嚼声与碗筷相碰的当啷声,无人开口说话。 那人风卷残云地吃完,把碗筷拿着跨出长凳,含糊不清地说了句:“饱了,慢用。” 第151章 越离绷紧脊背,电光火石间将种种串联起来,“齐人?” 农夫霍然抬眼,农妇捧着碗“哦哟”一声,连少女也抬起头来,替黄大哥捏了把汗。 楚燎觉察到骤变的气氛,攥指成拳。 那齐人倒是波澜不惊。他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朝他们走来,挟着闷在心底日久夜长的溃烂,沉沉问道—— “怎么?齐人该死吗?” 楚国对齐用兵,虽然与乡野小民干系不大,但乡里县里大肆征兵,乡里乡亲们多少也都听说过。 远在他国的齐人是一回事,跑到楚国境内来讨口饭吃的齐人又是另一回事。 黄仁寿说的是齐国官话,早先他家中也是一方乡绅,若非蝗虫过境寸米不留,前线用兵还要征粮,双管齐下,压死了他族中亲人,才不得已流落他乡,好歹留有命在。 越离按在楚燎警觉的手背上,听他又问一遍:“齐人该死吗?” “自然不该,天下生民,无人该死。”越离亦用齐国官话答他。 黄仁寿蓄势待发的肩背一僵,“你是……” “我是楚人,但有一两个齐国的朋友。” 农夫见那股剑拔弩张的氛围散了好些,额头都要滴下汗来,忙不迭打圆场拉黄仁寿坐下,“好好说,好好说,这位先生懂礼的。” 黄仁寿不再梗着脖子,颓唐坐定,哑着嗓子道:“没什么好说的……” 托姜峤的福,楚燎完全能听懂他们的话。 他本不欲再拖着越离搅入局势,却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两国战势如何了?” 越离拍拍他的手背,以示鼓励。 黄仁寿拧了把鼻尖,盯着桌底烧起的火灶阴郁道:“我五日前来到满漆,那时楚王已经破下二城,国内征兵欲烈,沂山一带又遇上蝗灾,这日子……没法过了。” 王侯将相的功败垂成,黎民百姓的家破人亡。 这天下,从来就不是天下人的天下。 他之所以敢来投楚,不过是不想再受战乱欺压之苦,更对齐政心灰意冷,不愿再苦苦哀求。 加之满漆乡向来以漆树闻名,漆器又以楚地为上佳,在开战之前,齐地便有商人前来楚地收漆材,黄仁寿跟着族人走过几次线路,与农夫相识几面,自以为可托付,便孤家寡人单舟薄袱地来了。 他不自觉越说越多,小侄如何被强征,伯父如何被气死,乡官如何迫压人,以至于好生之德荡然无存,只能求死脱生。 苦水滔天,他怎么都说不尽,却足够淋湿在座的每一位。 少女听得瞠目结舌,嗝了一声,双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看楚燎也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在眶子里打转,开解道:“想哭就哭撒,忍着难受着呢。” 楚燎在越离看来之前,飞速偏头抹了把眼睛,强装出心如磐石的模样,却始终无法把他人口中的楚国与自己剥离。 公子燎,毕竟是他与生俱来的尊荣与责任。 在他心中,大楚从来都是好的,正确的……他不会接受一个无情无义的大楚。 农夫打了两壶酒来,皆是家中自酿,酒气中饱含吸满水汽的稻香,清甜扑鼻而来。 黄仁寿猛灌两碗,眼泪掉得更凶,抹着鼻尖不甘道:“楚地的酒,确实比齐地的好。” 越离道谢接过农夫倒给楚燎的那碗酒,啜了一口,叹道:“承天之荫,水土丰饶罢了。” 楚燎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碰碗,咂了咂嘴,拿两个鼻孔放气。 农妇与少女都喝了几口暖身,打着哈欠回去了。 少女走时还拿脑后的长辫在楚燎背上抽了一下,被她母亲揪着小辫笑咯咯地闹走了。 楚燎以为自己哪里惹了人不高兴,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脖子,重新趴回桌边,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夜话。 桌上多是黄仁寿在说,刚开始还倒些苦水,到后来便说起齐境的风俗人情,头头是道。 农夫听得打盹,抹着嘴强撑精神。越离几乎不说话,偶尔搭腔接过话头,承前启下,碗里的酒倒是见底好几次。 楚燎看得眼热,心中那颗假冒的磐石正在寸寸皲裂,露出他不敢细看的纹路。 仿佛那一丝一缕,皆是他与他的宿命。 他希望这齐人的话再多再密些,希望这个暖融融的夜晚永远不会结束,希望越离能别再恼他,陪他更长更久些…… 他总有那么些不切实际的愿望。 黄仁寿的话停了,众人话别散去。 楚燎抿完越离剩在碗底的酒,吐着舌头蹦了两下,跟上越离的步伐。 今晚的月亮团团圆圆地挂在溪边,圆满得令人发指。 楚燎抱紧熟睡的越离,捱过脑中一阵又一阵地捶打时,已是月近中天。 他浑身湿透,浑浑噩噩爬下床去,形如鬼魅地飘到溪边。 水面倒映出另一幅面孔。 楚燎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碍事了。” 水中影也笑:“我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 “既然怕了,你就该彻底消失,为什么还要回来?” 水中影默然片刻,叹息道:“我们病了。” “谬言!我历来如此!” “你历来幼稚如斯,不辨世事,要将身边所有人都拖下水吗?” 楚燎一拳砸乱水镜,溅起的水花打湿他的眉眼,黑得更沉。 波纹深深浅浅地漾去,并不慌张。 “行了,我们回去吧。” 他这话倒是说得畅通无阻。 楚燎颓然跪坐,抱着脑袋半晌无话。 他两手不断捶打脑袋,懊丧不已,“是我执意要带他走的,兜兜转转,又是我要回去……这天底下还有比我更不值托付的人吗?” 水影一反常态,并未鄙薄他满腔悔恨。 月影斜斜,水边腾起薄雾。 楚燎打了个激灵,脑中的声音随着水波轻扬:“先生未必就不想回去。” 楚燎猛一抬头,“那又如何?回去了,然后呢?景珛仍虎视眈眈,王兄又不肯稍退,郢都……哪里还有安生可言?” “先生若执意要寻巫酉山,劳苦奔波,哪里又谈得上安生?” “我……”楚燎茫然地望向水月清波,抖着双唇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摊开掌心,月光透过指缝,照不明他的多舛命途。 越离为何要寻巫酉山? 就在此地与他搭一处草堂,觅一方清静不好吗? 谁又知晓那巫酉山是方是圆,是真是假? 种种执迷,只因越离认定这世间只有一个楚燎。 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世俗共见,无论越离与大陵巫如何劝解,如何循诱,他始终浸在水中,淹在湖底,固守着遗憾与过错听了个影影绰绰。 万籁俱寂。 水影石破天惊地一叹:“我病了。” 楚燎在青雾缭绕下出了一身热汗,他啜泣一声,再次垂目看向水中影。 他抬手虚拢在脸上。 水影亦复如是。 对岸汀边,栖眠的水鸟促吟一声,拍打着翅膀飞入月下。夜雾愈发深重。 湿软土地将找寻的步伐轻巧掩盖,身后传来衣料的窸窣声。 楚燎怔然回头,熟悉的身影从雾间逡巡而出,他再也没有深思熟虑,再也无法瞻前顾后,踌躇为本能让路,只顾着涕泗横流跪扑进越离怀中。 “先生,对不住,我想回家,我还是想回去……” “我不想再让你为我的病奔波了,也不想让你身陷险境,我只想与你逃得远远的,寻一处暖和的屋房,让你不必操劳伤身,可我还是想回家,我放不下……”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坦诚,整个人毫无长进地埋在越离腰间哭得打抖。 “我想将你留下,可怎么也舍不下心,你若跟我回去,势必又要殚尽竭虑,我的病不知何时能好,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逃得潇洒如风,顾得人尽皆知,哭得酣畅淋漓。 不算宽阔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的穷途要奔赴。 越离被他的嚎啕熏红了眼,手掌带着余温,抚在他沾满水汽的发顶。 西斜的月盘黯下些许,不再亮得人眼眶发冷。 这一箩筐的乱话令越离宽慰诸多,楚燎放不下,他又何尝能放下? 只是他愿意闭目塞听,将私心无限膨胀,也学一学出世的偏安。 被盗的铜铃终于物归原主,在天边晕出暖融融的光景。 越离半托半抱起他,揩去他泄洪的苦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我何时说过不与你回去了?哭成这样。” 楚燎哭得下颌发酸,呜呜咽咽不知在诉哪门子的衷情。 越离牵过他浸凉的手指,走在前面。 “回去吧,有什么话,留着明天再说。” 明天总会来的,交给明天再说吧。 第119章 就山 黄仁寿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 他许久没睡过完完整整的一宿,此遭又是吐淤又是灌酒,醒来后非但没有一点头疼脑热,周身简直轻快得不可思议。 第152章 少女阿绿见他精神焕发,眼下不再挂着大大的眼袋,手执蒲扇纳闷起来:“这头好了一个,那头又病了一个,你们莫不是商量好把我押给了药罐?” 黄仁寿在门槛上系好鞋帮,探头问道:“谁又病了?我之前那不是病,是你阿爹非让我喝的。” 阿绿朝另一头的厢房努了努嘴,“喏,宿在那头的俊哥哥,”她又怪声怪气地学了他的句尾,叉腰悍道:“要不是我阿爹拿你灌药,你成天魂不守舍的,迟早从田埂上摔下来受死!” “哎,你这丫头……” 阿绿不等他唠叨完,晃着扇子跑远了。 黄仁寿说不过她一张利嘴,踟蹰片刻,还是旋踵走向了厢房。 厢房的爬梯用几块木板子嵌在一起,一脚一个响,黄仁寿嘎吱乱颤地正要叩门,恰逢越离拉开门板,与他打了个正好的照面。 “你不是病了?” 昨夜楚燎在水边怒恸交加神思扰动,身心一松伤了风寒,鸡鸣前紧锣密鼓地发起了高热。 也罢,他们一人一回,老天也不算厚此薄彼。 越离笑道:“不是我,是我家公……是愚弟,我也正要去寻仁寿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两人嘎吱作响地下了梯去,阿绿隔着麻布捧着药碗好奇走来:“你们要去哪儿呀?” “有劳阿绿姑娘了,”越离微微颔首,打揖道:“劳烦姑娘替我看顾一会儿,我与仁寿兄去去便来。” 阿绿少见越离这般举手投足都自有架势的人,也少有被郑重其事拜托什么的时候,当下莫名敛了性子,颔首道:“哦、哦,好,交给我吧!” 黄仁寿哼笑一声,在少女的瞪视下随越离步去。 阿绿一甩辫子,震天响地踏上梯板,提起膝盖顶开门。 那门是厚重的实木,她抵开一个门缝灵活地钻了进去。 厢房里满是烧过的兰草味,阿绿将药碗放在小小的矮桌上,偏头打了个喷嚏,蹬蹬蹬跑去推开窗扇,得救地呼出一口气。 楚燎安安静静地躺在板床上,面容平和,既没有皱眉也没有呓语,仿佛累极了,要无知无觉地睡上一觉。 阿绿盘腿坐在床边,撑脸看他沉丽的五官与覆下的长睫,忍不住伸手拨了拨那簇压在眼角的羽毛,悄声喊了一句“娘嘞”。 她压低声音,不肯惊扰地唤了一声:“起来喝药喽,不然药就凉啦!” 无人理她,她自己研究起来,发现楚燎额角断断续续的疤痕。 疤痕绕着鬓角与太阳穴的皮肉划出一道轻浅蜿蜒的泥色,平白将一张脂玉般面皮绣出杂色,令人心生遗憾。 阿绿抚着不平的肌理,过于专心致志,没觉察压在眼底的乌帘扑簌而起。 楚燎昏昏沉沉地转了转眼珠,猛然坐起后靠在墙上,一只手拨着长发遮住右额角,气急败坏道:“怎么是你?你、你怎么还随便看别人的脸!” 阿绿稀奇地“嘿”了一声,“脸长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吗?” 楚国不是魏国,乡间更没听过什么“发乎情止乎礼”,楚燎气哼哼地梗在原地。 “你那个,”她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脆声道:“是故意的吗?高低起伏的,好像我们这儿的山水哦。” 楚燎自小养在美人堆里,身边也不乏奉承他凤姿天成的声音,心中虽不以为意,但总归有几分流俗的骄傲。 “像什么山水……反正就是不好看了。” 阿绿瞪大眼睛,余光里药碗的热气虚弱下去,她“嗷”一声端碗催促:“快喝了,不然我就白忙活啦!” *** 越离回来时无人搭理,房中被微凉的午风徐徐荡过,只留下些许药味。 两个少年蹲在地上赌对子,楚燎一掌拍在地上抓了一把天然可爱的鹅卵石,反掌接住抛起的天石,阿绿惊笑起来。 “你又输了!我只比了五根指头,你抓那么多做什么?手大得那么笨!” 楚燎许久没玩过这玩意,力不从心是真,阿绿看准他手掌难避,故意将石头都堆在一处,好让他反应不及。 他懊恼地把石头拍下,阿绿伸出手嘚瑟道:“快快快,拿出你的好东西来!” 楚燎气呼呼地扯过包袱,从里面取出一条金腰带,又将腰带中半指宽的玉骨抽出来,随意往她面前一推:“喏,这个押给你,再来两局!” 一只手打在楚燎手背上,他愣怔回头,险些磕在越离的下颌骨上。 阿绿咽了咽口水,莫名心虚起来,虚张声势道:“是、是他先要玩的,又怕输,才说要给我东西……” 越离了然一笑,扶住自己的发髻抽出簪子,“多亏有阿绿姑娘陪他解闷,你看我这根簪子如何?” 阿绿抬手接过那毫无纹饰通身碧绿的簪子,唯有簪头钻了个眼洞。 这仿玉簪远不如楚燎的那块玉骨纯粹,杂质在簪身上时深时浅,宛若抹不匀的绿雾,在郢都街头多掏点钱袋便能得到,并不算纳罕。 阿绿摸着光滑的簪身,又瞧了瞧楚燎手上那块没什么颜色的月白玉骨,当即拍掌笑道:“这个好看!我想要这个!” 越离也笑:“承蒙姑娘不弃,那这根簪子便是姑娘的了。” 阿绿见楚燎一双眼睛都放在越离身上,知晓他们有话要说,拍了拍屁股蹦起身来,不得其法地簪着脑袋往门边走:“那我先回去……哎哟!” “姑娘留步,”越离将散发拢到身后,快步上前,阿绿见他摊开掌心,愣愣地放上簪子,听他温声道:“得罪。” 他轻着手将阿绿的小辫拨到鬓角,挽起粗黑的长辫缠住簪子,簪身打了个旋插进厚厚的辫发里,脑后的头发就纹丝不动了。 “好了,”越离后退两步,夸赞道:“很好看。” 阿绿只觉得所有的热气都攒到头顶,她声若蚊蝇地道了谢,轰地一声冲下楼去。 楚燎蹲在一边瘪嘴看他。 越离惦记着窗扇,堪堪走到窗前,阿绿在下面挥着手臂嘱咐他:“晌午不冷,还是透透病气吧,别闷着啦!生病就是要多玩玩才会好的呀!” 越离收回要关窗的动作,朝她笑道:“好,我记住了,谢谢阿绿。” 阿绿忙着揽镜自照,被他这么一谢,又轰地一声跑没影了。 面前的窗扇还是关上了,越离被抵在窗边,笼着袖子看他满脸的怨气:“先生去哪了?怎么才回来?还把我交给别人……她真比我好看?” 越离暗自感慨人与人确乎不同,分明早晨还大病不起,现在已经生龙活虎与平时无异了。 他探了探楚燎的额头,“可有哪儿不舒服?” 楚燎摘掉他的手扣紧,与他额头相抵,撅着嘴道:“哪儿都不舒服。” “那可如何是好?” “你猜。” 越离歪头看着被翻乱的包袱,好笑道:“我再来晚些,公子连自己都要输在这儿了。” 楚燎的气焰矮下一截,指尖绕着他的发梢嚅喏道:“哪有……你还有别的簪子吗?我能自己给的。” “那腰带是谁给你的?” 楚燎不假思索:“是王兄啊,我回郢都的时候他让宫衣给我做的。” 越离叹了口气绕过他,走到床边捡起那片玉骨。 玉骨触手升温,成色和工匠皆是一等一的,莫说寻常人家,就是郢都的高官也不敢奢侈至此。 “阿绿一家自给自足,寻常外物本就是添头,”他将玉骨塞回腰带,与其他的玉片相撞,发出泠泠清音,“这东西给了出去,无人相识还好,若来日落到有心之人手里,阿绿家中怕是不得安宁……” “锦绣雕栏,不护平常之家,你可明白?” 楚燎得他一番解释,心知自己险些惹了大祸,也不敢再丧眉搭眼卖弄可怜,凑到他身边帮着拾缀起来。 “我知道了,今后不会了,”他讨好一笑,“等回去了,我给你打最好的簪子。” 越离手头一滞,重新叠好腰带放入包中,“世鸣,如今形势危急,我与你需得兵分两路,才能拦下这场祸争。” “……你要去齐国?”楚燎一猜便知,立即否道:“不行!齐王也是个难听劝的,你不能去!” 他们身边除了彼此,无人能与越离同行。 路途遥远不说,齐国毕竟不是楚国,楚燎当真是两眼一抹黑,毫无周旋的余地,何况两国鏖战至今,齐国多败少胜,正愁没人撒气。 越离还要开口,楚燎已噌地站起,挡在他面前,“今时不同往日,就算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万一呢?越离,我不会让你去的,要么我们一起去,要么我自己去,你只能与我回楚,否则我们就留在此地!” “世鸣,我并非……” 楚燎捂着他的嘴将他按倒,“咚”地捶在床板上,“够了!” “什么也别说,我不会听的。先生,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残废,不要以身涉险,不要离我远去,”他急喘两声,五官都纠结起来,“太多变数了,你孤身一人,稍有不慎……不对,慎与不慎,都不及形势急转,别去。” 第153章 他靠在越离肩上,后悔不迭:“早知会这样,昨夜我就不该求你回去,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一次是对的……” 越离“唔唔”地掰开脸上的桎梏,下半张脸泛起用力过度的红痕,他偏头斥道:“楚燎!此事无关乎你,是我执意要去,你如何抉择都与我无关!” 楚燎浑身一震,露出一只眼睛与他相视:“……与你无关?” “是。” 楚燎笑得难看,“那你为何要与我逃来此地?” “因为我也想逃。” “原来如此……”楚燎把头一埋,一只眼睛也不肯给了。 越离缓了一会儿,圈住他的腰身揽向自己,吻了吻他的鬓角叹道:“你真是傻。” “依你看,我需要谁来替我抉择?我若不愿,谁又能拖累我?我若情愿,又何尝谈得上拖累?” 楚燎放松身体,收紧手臂将他紧紧抱住,仍不吭声。 “罢了,左右我说话你也阳奉阴违,并不当心。眼下形势紧张,岂有两全之策?你既想好了要回去,大王那头便由你担当,我并非直面齐王,齐相是我故交,我们各为说客。” “如今天下兵戈四起,连年征伐不止,何止是我楚民不得安生?天下之民厌战已久,时机已到,你王兄要的王霸之资已齐全备至,你说说,下一步该如何推进?” 楚燎闷声不吭,越离在他后脑箍了一掌。 他把头一扭,眼巴巴地看着越离。 越离没好气地躲过脸去,“别看我。” 楚燎又把头埋起,瓮声瓮气地答他:“弭兵。” 万乘之国可称有王霸之资,放眼天下,如今的万乘之国早如雨后春笋并肩排出,楚国不是打头阵的那个,却是最扎眼的一国。 国力充沛,是楚覃穷追猛打的底气,却与“王霸之业”还有些距离。 楚覃打算以楚国的锋刃熔成一道栈桥,直直地平铺轧去,碾碎所有的不臣之心。 但人心向背本就不可捉摸,臣与不臣岂能由一人说了算? 时移世易,自八年前的天下质魏,风水终于轮转到了楚地,厉兵秣马,最终也不过踏上今朝沉寂的魏国后尘。 他们还有更好的选择。 楚燎在彼此相依的呼吸间冷静下来,当年越离与他用十年赌一个不必屈居人下的大楚,已近在眼前。 他无法再以一己之私拦住谁了。 他们必须去成为最关键的卯榫。 华宫美妾,锦服秀枕,楚燎生于斯长于斯,又总是被偏爱的那一个,生不出太大的贪欲。 而他的贪欲一旦冒头便无法得过且过,不明白世间还有形影相吊的人,愿意捧着心尖的一点甜,踽踽独行。 他支起手臂半撑在越离上方,这人总是对的,能掐灭自己所有的私欲。 楚燎凝视着自己的一整个私心,奄奄一息地虚声道:“越离,你就没有一点私心,要你不顾一切地去成全吗?” 每一次远去,都归期不定,每一次离别,都生死相交。 越离手肘向后托起上半身,动情地蹭在他鼻尖,“你我本就同道,何须不顾一切?” “能与你这般耳鬓厮磨,我再大的私心,都已被成全。” 楚燎在天塌地陷中追了上去,任水丝纠缠墨发交融,四肢百骸都沉在一处。 他用手指一截一截丈量着越离的脊骨,又从越离的后领钻出扣住他的后颈窝,势要将之拽下来,不得清醒,难明昼夜。 他堵住所有的呜咽与哀声,热汗浸湿楚燎的眉眼,压平他的嘴角,眸中浓重的失落散去,只剩下黑黢黢的一对眼珠,一错不错地旁观着。 深沉的湿欲将越离打湿,他在眼花缭乱间尚不分明,楚燎已和衣将他抱起,啄吻在他肩头。 “我会做到的,阿兄,”楚燎如释重负地抱住他,“你不必等我,我也能追上来,我不再怕了。” 越离唇齿半张,一颗心仍未平复,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楚燎抚着他红霞似的脸颊,每一簇灵魂都得到了熨帖。 “有你在,我迟早会病愈的。” 人真正无法违背的只有自己,身患不虞的人一旦坚信自己会病愈,一切才真正有了转机。 越离听了这话,心中亦是一番欣慰。 他阖眼拉过楚燎滚烫的手掌盖在自己心口,轻轻叹道:“好。” “有我在。” 第120章 衅臣 齐国临淄,城门下。 路边的茶棚里坐着两名乡野打扮的野人,茶棚外还站着两名守卫,不时往他们身上觑去。 国都虽不及前线紧迫,但君王之地都有所耳闻,查验也较从前谨严。 两国关系紧张,他们不敢随意开罪楚人,更无意讨好,守城尉大手一挥自掏茶钱,好歹让两人不冷不热有个坐处,等着上头发话,也很玲珑妥帖了。 越离头一回来临淄,嚼着盐豆不住往街上看去。 齐国工商富庶贾人成行,民风也灵巧多变,长街罗市,叫卖声各出心裁,听得人不免会心一笑。 礼不下庶人,来往的女儿家热络大方,喊一声能从这头听到那头,比楚风多了些粗犷,很是新鲜热闹。 黄仁寿斗笠未解无心观景,看了也徒增寂寞,当下把两腿并拢紧张得上下哆嗦,“国相万一不愿见你,我们可如何是好?” 越离分心听着路边讨价还价,好笑道:“他会愿意的。” 黄仁寿把腿抖得更急了。 他知道这有碍观瞻,可实在是紧张得没地撒野去,若非越离一席话令他重燃希望,他怎会重回伤心之地,去赌一个荣归故里的资格? 越离端起颤抖的茶杯漱了漱口,听他把小桌抖得簌簌作响。 他学不来这份气定神闲,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何苦送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去?若是惹恼了国相,我们……” 黄仁寿两肘撑在膝盖上搓了搓脸,往手掌中呵出一口坐立难安的热气。 “上得了台面的东西,齐王能给的比我多了去,”越离伸出两指叩了叩桌面,笑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们齐人给了,是求情。” “你是楚人,楚人给了……”黄仁寿顺着他的话意往下想,腿也不抖了,眼珠也不转了,心如死灰地看着他讷声道:“是挑衅。” 桌上的茶杯和豆盘都安稳下来,越离替他倒了杯茶。 他无知无觉地喝完,不敢再问,硬着头皮,等着头顶的那把斧子落下。 齐国临淄,国相府上。 公孙誊官服未褪,不久司马官便会前来与他议事,他一口冷茶也没来得及,端杯再问:“何人求见?” 侍人捧着布包再禀:“据传信的守卫来禀,那人自称楚子,前来求见国相大人。” 公孙誊脑中浮现出越离那张脸。 两国交战战况激烈,齐国左支右绌招架不及,此时楚人前来除了说降还能怎样? 齐王这口气憋到现在,何止是对楚军,更是对王廷内外暗地里怨责他得国不正的眼睛。 敢有谏降者,杀无赦! 公孙誊咽下剌嗓子的冷茶,有心无力地挥了挥手:“不见,让他打哪来回哪儿去。” 侍人捧着那触感奇怪的布包,犹疑道:“大人,那这布包……” “贿赂之物自然是物归原主。” “……大人,这布包轻飘飘的,似乎不像金银。” “轻飘飘的?”公孙誊来了兴趣,示意他揭开捧前。 另有一名侍人上前解开布疙瘩,忍不住低呼一声,捂着嘴连忙侧身而立。 捧着布包的侍人双手一抖,好险没把布包抖落出去,不敢细看地捧到公孙誊面前。 那布包里堆满了大小不一的死蝗虫,乍一看周身青黄不接并无伤口,仿佛下一刻便会冲天而起啃骨噬肉。 公孙誊本靠在椅背上心懒意疏,倏尔一惊,抬手打翻侍人的手,蝗尸翻滚铺了一地,又吓起不少惊呼。 “这、这些蝗虫是都死了吗?”公孙誊脸色刷白,扶着桌面不住喘气。 有识相的侍人上前查探,回道:“大人不必惊慌,这些都是死了的。” 公孙誊回过神来,被吓得怒火高升,猛然拍桌喝道:“荒唐!这蝗虫全须全尾,又是如何死的?来人,给我拿火烧了!” 那侍人跪地告饶:“大人!这蝗虫的确是死了,只不过都是胀腹而死,因此周身并无伤口……” “……什么?”公孙誊怒极的脸色僵在面上,“胀腹而死?” “是,”侍人跪伏在地,隐有泣音:“小人家乡也曾遭逢蝗灾,故而认得这些畜生……” 公孙誊脸上青白交加,惊疑不定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满地天灾人祸里。 掏出火折的侍人候在原地,一时堂内无人敢问。 直至门外传来司马官求见的通传,他才叹出又深又长的一口气,颓然坐回去,摆摆手道: “去带……楚子来见我。” 第154章 * * * 越离独身入府,在门前阶下脱去蓑衣斗笠,将奔波赶路的尘衣掸了掸,又要来石片刮去靴边的泥块…… 他在廊下门前的古怪视线里忙得煞有其事,勉强净了尊容,方袖手而入。 公孙誊高坐堂上,见他灰扑扑的一身,转而掩去惊讶,哼出一气:“楚使是亡命去了?听说你只带了一人前来,不怕本相羁杀你?” 无人领他落座,他便拱手一礼,负手而笑,“国相此言差矣。” “那人不过是为在下引路的齐地子民,在下是孤身前来。” 公孙誊皱眉沉色,缓声道:“既如此,你不是楚使?” “正是,在下身份不过一介楚民,并无官印喧名。” 公孙誊脸色更沉,“那你为何要见我?” 越离言简意赅道:“为楚来使。” 两人相峙无言。 半晌,公孙誊冷笑一声:“故弄玄虚!” 越离拱手道:“国相若敢细听,请屏左右。” 他毫不犹豫遣退侍从,门扇在越离身后悄声关合。 “在下送的薄礼,国相可还顺眼?” 公孙誊起身离座,却步走到他对面,隔着灰飞烟灭的东苑与今非昔比的高下,坦然笑道:“你是来耀武扬威劝降的,还是来讥讽王政献策的?” “国相会错意了,两者皆非,”越离垂下双手不再端相,四处走动起来:“在下是来助国相一臂之力。” 公孙誊静立不动,目光随他来回蹉磨,“笑话!你如今不过一介庶民,本相本自具足,何助之有?” 他掀起茶盖,“当啷”一声又脱手放下,转头看着公孙誊笑道:“齐王德不配位,国相可取而……” 话未说完,他已被惊弓之鸟揪住衣襟,公孙誊被他的骇然之辞唬得满身冷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越、离!你别逼我非杀你不可!” 越离反抓在他的手上,不退反进,“若杀我一人,能换得齐国明君当道,饶过天下百姓免于兵灾,我虽死犹生,万死不辞!” 公孙誊恨不得拔了他吠吠不止的舌头,“说得好听!那你为何不让楚王收兵?舍近求远,反倒来我这儿找死!” “因为我做不到!” 一声盖过一声,两人争相不让,越离面上浮出不甘之色,恨声道:“如君所言,若我能求楚国收兵止战,何至被赶出楚国,狼狈来此?!” 公孙誊没想到他会剖白自己的失败,松开手任他跌坐在地,喃喃道:“你做不到?” “何止我做不到?”越离仰面讥笑:“天下为人臣子,又有几个敢违君悖道?你公孙誊算一个,但此地不是魏国,你于国于家,也不得不固守臣本!” 公孙誊本是齐人,心气极高,学成后若在齐国谋身谋位,便不会有游魏的一番蹉跎失志。 可他心性避易就难,许多艰苦在所难免,他骗走魏国的使节途费回到齐国,只用了不到两年便身居大司徒之位,才学手段可见一斑,只是身在高位久了,见过的生杀予夺太多,难免瞻前顾后。 越离攥住他的袖角,扯得他弯下腰来,轻声道:“公孙大人,说到底臣本又是什么本?若君臣真有本可依,妄图篡国之人,又何止我一个?” “你这个……这个……”公孙誊意识到无论他如何遣词,都会把齐王一同骂进去,索性避开斥道:“还不赶紧闭嘴!” 越离不依不饶地揪着他:“大人堵得住我的嘴,又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蝗灾之祸已有人传为天罚,这仗再打下去,民怨便不是一个临淄城能挡得住了。 公孙誊额角浸出汗意,恼羞成怒地吼道:“撒手!你给我撒手!!” “众人皆醉,唯有大人独醒,”他从善如流地松开手,肃正衣衫:“雷霆之怒,非天命之人不敢犯。我做不到的事,天下唯有公孙誊能做到。” 越离跪起身子,拜服在地:“草民越离,恳拜国相为天下请命,与楚国重修旧好,奉天命而弭兵!” “弭兵?”公孙誊垂头看着五体投地的越离,背上不再冒冷汗,半蹲在他面前:“你是说弭兵?不止齐楚?” 不是顺势而降,并非止于一战,他要公孙誊以命相搏的,不是眼前的蝇营狗苟。 是更深更远的明天。 “不止齐楚,”越离抬起头来,盯着他不再惶恐的眼睛,“赵王孚已被魏人暗杀,赵军溃败回守,重新扶立被囚禁的赵王建,魏赵之战偃旗在即,如今天下纷争,尽在齐楚。” 这与方才司马官前来商议的战报并无出入。 公孙誊仍未掉以轻心,与他灼灼相视:“你空口白牙孤身前来,我如何信你?倘若我君顾全大局,你王却一心征伐,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越离摇头笑道:“就算结果真是如此,于当下的齐国而言,也算是及时止损,但如大人所说,我虽无心陷大人于不义,终究还是空口无凭。” 他在公孙誊审视的默然下思忖片刻,抬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在下身无长物,唯有一项上人头可戴罪,若是楚君一意孤行,大人便将妖言之人的头颅呈给齐王,如何?” 公孙誊见他信誓旦旦,忍不住杀杀他的锐气,扶膝起身大喊:“来人!” 门外的侍人鱼贯而入。 “将楚子给我看好了,尤其是他的那颗头!” 越离爬起身来,拱手谢道:“多谢大人礼遇。” “楚子便在此地,静候佳音。” 作者有话说: 勇敢公孙不怕困难[愤怒][愤怒] 第121章 和衷 王廷之上,百官肃立。 随着楚军的步步紧逼,廷上的每个人都背着一把不可拉开的无弦之弓。 齐王扶着额头,恹恹道:“国相呢?抱病至今未好?” 公孙誊自那日司马官入府后,便一病不起,一连五日朝中未闻声息。 公子维学在公孙帐下,跨步作答:“大王,昨日儿臣去先生府上探望,先生病得厉害,连床榻也下不来,先生抱病甚严……” 五日前,城门有楚子来询一事自有人报与齐王,公孙誊也是自那日一病不起。 齐王料想他迟早来谏,左等右等,却等来他的日日缺席。 朝中除了公孙誊,欲降之人大有人在,只是有言在先的已身先士卒,其余家眷也没个好下场……蝼蚁尚且偷生,众官把嘴缝了个严实,袖手纳闷国相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再拖下去,就要给人打到老家了! 内侍趋步附耳在齐王身边:“大王,国相在政事房请见。” 齐王隐隐松了口气,这几日他不闻不问,对公子维的探望也不以为意。 他公孙誊何许人也?不过是欲谏不往,这才高高挂起摆起阵仗。 齐王自觉这一低头便开了哑谏之风,何况他根本不想低头,连一句像样的问候也懒得给。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齐王散了百官,不紧不慢往政事房而去。 下了步撵,风中可闻凛冽之感,齐王年过不惑依旧朗健有加,抬手拒了内侍披来的外氅,负手缓步拾级而上。 内侍甫一推门,跪在堂上的公孙誊便现了形,齐王见他素衣薄身不免惊讶,忙上前扶他道:“爱卿何以跪此?你大病初愈,快快起来。” 公孙誊偏头咳了两声,眼下乌青眼袋垂到颊中,连胡须鬓角都隐约发灰。 “大王若听罪臣微言一句,”公孙誊攀住他的手臂,彻夜难眠的浑浊眼珠定在齐王眉间,“罪臣感激不尽……” 齐王嘘寒问暖的脸色瞬间凉下,松开手任他跪趴在地,“哦?爱卿有什么话,寡人姑且听之。” 公孙誊勉强止住抖意,眼一闭牙一咬,把脑袋磕在地上。 “罪臣无济于民,无济于国,无济于君,特来请辞,不敢尸位素餐,误国误君!” “望大王成全!” 堂上霎时噤若寒蝉,候在桌边伺候墨笔的侍从耸起肩膀,不自觉悄然后挪一步…… 齐王由惊转怒,此人竟敢……竟敢威逼于他!! “公孙誊!!你好大的胆子——” 雷霆一怒,流血千里,不知公孙誊有没有这么多血可流? 砚台砸在他手边,额角的血涓滴而下,和着泪水在地面泅成一团令人恶心的霉斑。 侍从已跪在桌脚匍匐发抖,他稍稍抬眼,往日无法等而视之的国相与他齐平,趴成了一滩微澜的死水。 公孙誊不知死活,再道:“求大王成全!!” 齐王杀心骤起,大喝一声:“来人——” 守在政事房外的带刀侍卫应声冲进,将公孙誊团团围住。 齐王疾迈两步唰地抽出侍卫佩剑,剑尖戳在他脑门上:“公孙誊,寡人再问你一句,你要说什么?” 公孙誊心中寒凉,眼看就要沦为刀鞘,他难免真情流露,涕泗横流:“几年前罪臣初回母国,身无长物,徒有满腔孤勇热血,得大王青眼肯用……” 第155章 “大王宅心仁厚,世所不知,罪臣却心知肚明,诚惶诚恐。罪臣自知才德有限,殚精竭虑,不敢稍有差池,惟恐惹来大王用人不佳的非议,时至今日,罪臣已是无用之人,无能为大王分忧,但求大王放归山野,今后再不入俗世,不佐二王。” 公子维本欲来问询政事,也说些公孙誊的好话愉悦王心,不想撞见这么一幕,当即顾不得其他,忙跪扑上去抱住齐王的大腿哀哀求饶:“父王,先生不可杀,先生不可杀啊,古语有云,国家交患,不杀忠臣,先生心性如此,父王千万不可错杀啊!!” 公子维未及弱冠,是齐王最疼爱的幼子,否则也不会交给他信任有加的公孙誊教导。 齐王怒极生悲,又挣不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公子维,狠狠掷开剑仰天长叹:“时也,命也……” “公孙誊,你要滚便滚,再也不要出现在寡人面前。” “先生,你快走啊!!” 公孙誊目光掠过泪痕涔涔的公子维,落在齐王无风自动的袍角上,再拜稽首:“谢主……隆恩。” 公孙誊在其位,政绩有目共睹,不是绣花枕头的钻营之辈。他前脚血迹漓漓地出宫回府,后脚消息便轰轰然传扬开去。 若是家国安定也就罢了,跃跃欲试之人数不胜数,然而偏值多事之秋,国相之位空悬,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敢顶“风”上位,权与责牢牢捆缚,一同空缺。 人心惶惶之下,不少官员结伴而行,在政事房前跪成乌泱泱的一片。 公孙誊回到府上时,一手捂着额头,血迹凝在脖颈间,素衣染血,好一番壮烈狼狈。 内宰哎哟哎哟地替他上了药擦了身,他更衣出来,嘱咐内宰打点行装,明日出城。 “对了,那楚人在做什么?” 内宰估摸着答他:“此时应是在用膳。” 公孙誊怒而拍桌,“他倒是过得好,把他给我叫过来!” 越离被领了过来,恰逢信人来报,说是齐王怒上加怒,把数百官员统统下了大狱。 公孙誊也懒得避开越离,觑他一眼,摆摆手让信人从后门遁去。 “大人在朝中人缘不错,场面想必蔚为可观。” 公孙誊见他自顾自拢袖落座在他身边,横眉立目:“谁让你坐这儿了?” 越离看向他额上白纱,通情达理道:“大人不是要叫我来撒气?我坐得离大人近些,也好方便大人泄愤。” 公孙誊鼻孔一哼,心中确实好受不少。 “齐王的气性真大。”越离叹气道。 “我没吩咐那么多人,一群蠢货……”公孙誊嘶声欲扶,手悬在额角不敢碰,“他们这般声势浩大的冲进宫去,该消的气也被他们架起来了!” 越离双手绕到他脑后,替他松了松绑结,“庸人之思不过是法不责众,也罢,好事多磨。” “楚军两日前挂出了止战牌,”公孙誊待他收手,把头一偏哼道:“为何兵临城下仍不退兵?” 越离理了理袖角,温声道:“诚意是你来我往,大人的诚意我已知晓,只是齐王的诚意尚不分明……” 公孙誊拧眉看他,他微微一笑:“我楚铩羽而归,也要有个名分不是?” “你倒是得楚王爱重。” 越离哑然片刻,笑意稍敛:“为人臣子,不过审时度势罢了……大人心灰意冷了?” 公孙誊低头喝了口驱寒的姜汤,并不作声。 令他心灰意冷的,正是他仍未心灰意冷。 “待天下平定,你将何去何从?” 越离嗅着熟悉的姜味,罕见地面带愁色,难以果决。 “兴许……会找个世外之地,休养生息吧。” 公孙誊颔首:“倒也潇洒。” 他自嘲一笑,揩去嘴角的姜末,“我以沽名钓誉为己任,不知何时才有偏安志。” “人各有志,皆属常理,”越离目光游移,语气飘忽:“若能得尝所愿再好不过……” 公孙誊抚着脑门,仿佛那柄剑仍悬刺在上,犹疑问道:“若……不能呢?” 越离转眼看他,在他眼底的疲惫与期待中释然一笑,指着他放在桌上的空碗—— “那便是命了……给我也来一碗姜汤。” “……自个儿熬去。” *** 翌晨,朔风漫天狂卷,灰云厚得吹不开,令人恍惚这究竟是早是晚。 公子维两手交握,哆嗦着在寝宫门前来回转悠,心里的鼓欲敲欲烈。 “维弟。” 他顿住脚步,循声望去,脸色比天色亮起不少,“三哥!你回来了!” 三公子田启喜读老莱子,学的也是不招人待见的出世之道,大小政事,他一律无心过问,成日在外一身庶人打扮,东渡出海,西面寻山,逍遥得没个着落。 今日公子启一反常态,没穿他的布衣草鞋来惹齐王的眼,且束发高簪,广袖逶迤,很有些公子端方的意思。 可惜被那帮没名没分的士子来回催促着,胡须刮得太急,下颌破了皮,通红一片。 田维与他猛抱两下,打量他道:“三哥,你晒黑了不少。” “风餐露宿,难免无遮无挡。” 田维不懂他的道,也知晓他是八根大棍也打不回来的主,拍拍他的手臂,“三哥怎么来了?” “你因何而来,我便因何而来。” 田维微微睁大眼睛,“三哥你……你终于想通啦?!” 田启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免莞尔:“天性自通,哪有什么想通一说。” 寝宫的侍人们逐渐有了里出外进的动静,田启将他轻轻一推,“你在这儿杵着,父亲一眼便知,只会心生不耐,你去拦住国相大人,将他带来……” 田维见他愿意出手,喜不自胜,跑出两步又跑回来,“三哥,我把先生带去政事房还是?” 他低头磋磨着地上的碎石,不自觉将它们拢作一处,沉吟片刻,方道:“不,将国相带去大牢。” …… “什么?去大牢?” 刚迈出大门的公孙誊听完公子维的来意,听说这是公子启的主意,惊讶之余,又暗自开怀自己免了一场苦肉计。 公子启可是出了名的“大逆不道”,有他在,公孙誊那点不顺之言都显得和风细雨温吞起来。 云山雾绕的公子维倒踌躇了,拽住他的步伐:“先生,你若不想去,我送你出城也行,三哥久不经事,万一……” 本就没打算出城的公孙大人露了个笑,却也没说破,安抚他道:“公子启是个妙人,他既如此安排,我如今一介庶人,从命便好。” 公子维见他面色稍霁,与他并肩而去,神色怏怏:“三哥天资聪颖,自小学什么都是最快的,无论他如何离经叛道,父王也不忍对他真下痛手……先生,与三哥相比,我是不是太愚钝了?” 公孙誊没想到峰回路转,还能有此一救,早知昨夜就该高高卧起,省得白费心思还腰酸背痛…… “公子多虑了,”公孙誊缓声哄道:“人各有所长,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怎好一概而论?” “既可长短相形,高下相倾,不正是一概而论?” “……公子,你变聪颖了。” “是先生走神啦!” …… 齐王整肃衣冠而出,发现杵在门口的不是公子维,此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公子启拱手一礼:“父亲,我回来了。” “真的是你。”齐王冷笑一声,将他上下打量,纳罕道:“今日没穿你那破衣烂衫来现眼?” 公子启拱手再礼,“今日儿子不是田启,而是公子启。” “你既要出世,又管什么公子李子?” “道可道,非常道,怎可以‘出世’二字随意囊括?” 侍卫们头皮发麻,敢明目张胆反问大王的,估计也就他公子启一个。 齐王被顶了一句,管他什么这道那道,哼声甩袖而去。 廷议之上,半数的立足之地都空了出来,穿堂风显得格外呼啸,吹得余下之人瑟瑟发抖。 身在其列的公子启引起了一番低调的轩然大波,众人都紧张起来,深怕他当堂斥责……害得他们要跟着一起告饶。 然而公子启安安稳稳地戳在那儿,并无顶撞之辞。 直到廷议散去,公子启才与齐王一同回到政事房。 齐王做好了心理准备,叹息道:“说吧,你今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公子启拱手拜道:“儿臣是来替君行道,为国除奸的。” 齐王嗤笑一声,敲着桌面斥道:“逆子,你好大的口气!”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公子启单膝而跪,“如今国家昏乱,望大王明辨忠奸,斩杀宵小。” 齐王昨日已被气胀了胃口,不怒反问:“国家何以昏乱?” 公子启毫不饰言:“明君不明,忠臣难忠。” 第156章 “你!” 齐王颤抖着伸出手指:“你要斩谁?” “今日上廷的苟安之辈。” 齐王愣怔道:“这是为何?” “国难当头,不思进取,既见君子当锋舍生,仍以己身为重,忍声不敢呼,众怒不愿犯,连道路以目的百姓都不如,此等尸位素餐之人,该杀!” 前周厉王之时,敢有议政者不得好死,百姓不敢随意说话,只能“道路以目”。 他指桑骂槐,将齐君比作厉王都不如……齐王两眼一翻,捂着心口撞在桌边。 “你……你要气死寡人去全你的大道吗?!” 公子启一板一眼地摇摇头,“我的大道不在父亲身上,而在天下万民。” 不等齐王反应,他再度直言:“我知父亲心疾所在,无非是怨怕得国不正,暗生祸乱,然而父亲怨憎既生,祸乱便应心而至,此为人祸,非破此心泄此力不可除。” “何况得国不正本就是前朝旧事,大周既崩,前尘罔论,君明在人心,不在姜氏。” 他滔滔不绝地申辩着:“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无人生来便理所应当,父亲富有齐国的千里之地与饱学之士,却忠臣盈狱,庸臣四顾,是您与齐国的大幸之不幸!” 齐王扶着桌面背对他,心疾之所以是心疾,多因无人可诉,无处可逃。 “来人……” 公子启面红耳赤,乱了些许分寸,膝行一步加快语速道:“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父亲莫要再自伐了!” 门外的侍从紧张跨入,以为终于要对公子启拔刀相向。 “去……把国相给寡人请回来。” 侍卫与田启一同愣在原地。 齐王怒叱一声:“还不快去!” 侍卫领命奔出。 田启双眼亮起,也不愿跪了,一把站起扶住齐王:“父亲,你迷途知返,无愧为王!” “啪!” 齐王反手给了他一耳光,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混账东西,骂你老子骂得头头是道!” 田启挨了一掌,转头笑起来:“父亲打得对,启儿是该打!请父亲移步大牢!” 齐王怒眼圆睁,田启一拍脑袋解释道:“国相不在宫外,而在牢中,父亲亲自去请,顺便把那群倒霉的家伙也放了吧。” “你这个……混账!” 齐王简直要气若游丝,硬朗的身子都柔弱起来,被公子启半拖半扶着送进了大牢。 牢中十步一火,长长的甬道四通八达,漆黑如墨,腥臊的气息开门即溢。 “国相呢?”齐王问。 狱守弓着身子回:“方才还与小公子在这儿,许是探望哪位大人去了,小人这就派人去寻。” 冷清的牢狱前所未有地忙乱起来。 公子启领命放人去了,齐王伸手在鼻尖扇了扇,往甬道里走了两步。 “大王?” 齐王转身望去,公孙誊端着烛台,额覆白纱,在深黑的另一头与他遥相对视。 仿佛这条鬼火憧憧的甬道只有他二人。 公孙誊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此。 齐王似有所感,叹息一声朝他伸出手:“回来吧,国相大人。” 天空中第一阵絮雪扬下之际,快马穿风踏雪,揣着上下一心的请降书隆隆而去。 越离摊开掌心接住一片雪花,雪花须臾化去,只留下清浅的水迹。 愿有瑞雪,得兆丰年。 来年会是一个好年。 作者有话说: 公子启念的经是道德经哈,就不一一标了[好运莲莲] 第122章 新局 中原战局日渐明朗,南方也终于走向一统。 景珛率军自水门长驱直入,越军败志已成闻风而溃,其余关隘不足挂齿。 越王都外秋草连天,景珛端坐马背,将这座不如郢都气派却独成气韵的王城纳入眼中,心中喜悦不如想象中来得馥郁。 不过如此。 他缺盐少味地咂摸片刻,一夹马腹朝城中踏去。 参天蚺木簇拥着越王宫燃起熊熊烈火,浓烟搅散皑皑天光,触不及高远明空便意兴阑珊,缈无踪迹了。 王袍在弥漫的烟尘里飒飒翻飞,越王咎背对宫门,负手仰向那不可一世的王座,任火舌舔舐他的尊严和骨肉。 春又去,冬又来,倾颓的高宇砸死他的兄弟姐妹,埋葬他的心腹子民,风呼雨啸数百年的沉默与崛起,都将以另一种方式飞入寻常,复归尘风。 来年新草芳菲,他的脚下会是一片动人心魂的美景。 可惜他们再也没资格赞叹了。 越王咎在锋利的蹄声中微微回望。 火风撩起他微卷淌血的发丝,蒙住他余恨难消的眼睛,猛地一扑,将他吞吃入腹,炸起愉悦的火花。 只留下一堆烧焦的殖骨,被景珛踢得七零八落。 寄以厚望的泄愤之人先一步逃走了,景珛在狼藉一片的烟尘恨不成声,默许手下之人烧杀抢掠。 没了上头的约束,人性与兽性晦暗难分,悲声四起。 孟崇拽住夺刀欲砍的屠兴,盯着不远处烟雾中景珛若隐若现的背影,搡了他一把:“去,找昼统领。” 赤脸涨筋的屠兴解下自己的外衫搭在宫女身上,合上她滴血的眼睛,离弦般跨马而去。 昼胥在水门一战中受伤不轻,因此脚程稍慢,与屈彦一起留驻后军,清扫战场。 待昼胥赶来,景珛斜靠在烈火烧不穿的王座上把玩着一块头骨,令人不寒而栗。 屠兴人微言轻,昼胥就算退居后军,也依旧是楚覃派来的亲信,景珛分神给了个好脸色:“昼统领有何事寻我?” 昼胥行动较为迟缓,却不乏铿锵地行了个军礼,直视他道:“大王治军整严,不屠卑弱,望莫敖惩治手下作奸犯科之人,不可稍纵!” 景珛的好脸色转瞬即逝,留下一片阴云。 头骨“哗啦”一声碎烂在昼胥脚边,他岿然不动,肩甲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这些卑贱之人不过是敌仆乱贼,杀了也就杀了,昼统领何须动气?” “越王既败,越国自然也不复存在,你我脚下的土地皆为楚土,此地生民皆为楚民,何来敌仆乱贼一说?” 景珛两手撑在座扶上站直双腿,一步一步拾阶而下,走到昼胥面前微微弯腰。 候立在十步之外的屈彦与屠兴,不约而同地摸向腰间。 “昼统领除却这一身好武艺,这张嘴比之言官,也不遑多让啊。” 昼胥迎上他鹰隼般的厉目:“望莫敖严整军纪,不可轻纵!” 景珛抬手按在他肩甲上,凑到他耳边看着他身后扶剑的两人,低声道:“昼胥,你我来日方长。” “来人!”他猛地扬声,怒不可遏道:“把目无军纪的混账都给本莫敖抓起来,就地论斩!” 屠兴不料他毫无悔意,轻描淡写又杀一批,骇得怒目圆睁,忍无可忍地抽出刀来。 这段时日的相处,屈彦已深知他直来直去的性情,当下上前一步压下他手腕,揽住他的臂膀将他掉了个面,压低声音:“屠兴,你给我冷静点!!” 自塘关一路到此,屠兴见了太多不必要的流血,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压得他愤怒而疲惫。 他怎么也学不来他们的隐忍与绸缪。 “你……”屈彦福至心灵,按着他的脑袋低吼道:“你想想你家先生,这人不敢拿统领怎么样,但你呢?你还想不想全须全尾地回去了?” 是了,他现在是先生的人,倘若他不管不顾地砍了景珛,事成与否,都难免迁怒先生…… 屠兴蓄力的双肩塌下,他迟疑回首,恰好对上景珛好整以暇的目光。 另一只手托在他的后心上,是昼胥。 “走。”声音有些异样的走调。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 屈彦转而扶住昼胥,拍了拍屠兴的肩膀,“统领,你的伤口如何?” “无事,回去再说……” 屠兴吸了吸鼻子,有些委屈地低头抹了把眼睛,抬腿跟上前头的身影。 有了想回去的地方,才学得会隐忍,捱得住委屈。 多行不义必自毙,先生一定有办法,让嗜杀之人不得好死。 他不要无伤大雅地死在这里,他要回去。 三人穿行在破败的风烟里,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昔日的平静与繁华。 烧裂的蚺木沥干血红的树汁,恍若残烛,“轰隆”一声拦腰折断,再也庇护不了什么了。 *** 齐国,长扶城外,乌泱泱的楚营就地驻扎,虽然挂出了止战牌,但没有一点息兵止戈的意思。 楚燎四日前抵达楚营,将越离的去向和盘托出,楚覃给了他们七日时间。 七日,若降书未至,他仍亲自率军挺进,一直打到齐王服软为止。 “公子,饭都弄好了。” 楚燎收起满心忧虑,谢声端坐案前。 第157章 炊人还是头一遭得贵人所谢,愣怔片刻诚惶诚恐起来,搓着手涩声道:“公子客气了,军中不缺稻米,就是肉粮放得久了,有些硌牙,您要是吃不惯,尽管吩咐,小人下回煮软烂些……” 炊人虽有军籍,但不属军类,而属工职,平日里难免低声下气。 楚燎微微抬头,对他笑了笑,“无妨,我吃得惯,你且稍坐一会儿,不必来回折腾。” “是、是……多谢公子体恤。” 楚燎的营帐与楚覃别无二致,宽敞得有些空旷,炊人找了个不打紧的角落跪坐着。 楚燎嘴上不停,脑中思绪纷繁,既惦念着越离的杳无音信,又不知这边还能拖上几时,王兄尚不知嫂嫂有孕在身,郢都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他的头疾似乎没以前那般烈火烹油,晨昏一线于他而言不再分明,只是依旧能觉察出两具魂灵在躯壳中共生,昼夜终究还是有分晓…… 想着想着,楚燎攥住食箸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倒是怀念起落风院的日子来了。 彼时他身不由己,身边只有越离和阿三,脑中只有勤学和回家,日子在险恶中单调着,如今打眼一看,竟成了他求而不得的纯粹。 余光里炊人坐立难安地扭动着,楚燎抬手一指另一头的草垫,“你怎么就那么坐着,去取草垫。” 炊人忙不迭摆手:“不不,多谢公子,公子方才叹气,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楚燎哑然,很快又笑起来,“不是,你多虑了,只是忆起故人,难免心绪不安。” “是是,小人多嘴了,公子慢用。” 阿三得越离遣散后,不知现在过得怎么样。 楚燎看着炊人黧黑的面孔,问他:“你在军中待了多久,家中可有亲人?” 炊人提起嘴角讨好地笑了笑,“小人来军中已有四年,家中父母尚在,还有一个小妹,一个小弟。” 楚燎嚼着硌牙的肉干颔首,须臾方道:“你可有回家看过?他们身体都还好吧?” 炊人有些紧张地搓着手,解释起来:“军中炊人不得随意遣散,可惜小人身板弱小,不然做个兵人,歇战时也能告假回趟家,不过家中老娘身板比小人还硬朗,小妹机灵得紧,小弟也是个讨喜的……” 楚燎对军中的细枝末节不甚了解,一时怔忡:“你有四年不曾回过家了?” “啊,是……是。” 他们都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顾。 双亲又能等得起几个四年? 炊人将空下的食盘收走,楚燎触景生情,在景王与先王后的音容笑貌里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空等着先生带来消息。 楚燎披坚执锐,在帐中焦躁地来回踱步。 楚覃和齐王都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双方僵持不下,又皆是万乘大国,空耗下去也有得纠缠。 而楚军此番北上,非称霸不足以旋踵,楚覃攻打的不止是齐国,还是所有在暗中蠢蠢欲动的眼耳手足,势必要大宣楚威,方能尽兴。 但只有刀兵才能耀武扬威吗?当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降者自服,受降者自益? 楚燎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视线落在无人问津的草垫上。 “……军中不缺稻米,就是肉粮放得久了,有些硌牙……” 对了,粮草! 楚燎大步流星掀开帐帘,直往屯粮处奔去。 粮营乃军机重地,把守巡视皆是重甲在身,楚燎顶着王弟的身份招摇而入,有守军跟随其后。 他薅了把木车里的稻米,抖着手指放米粒簌簌而落,“此仗旷日持久,粮营还有多少米肉?” 守军一挺胸脯,有点神气十足的意思:“公子放心,这儿的粮草虽然只够吃上一旬,但咱们粮道安全,后方又有魏国相助,只要大王一声令下,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运来,保准将士们一个也饿不着!” “不得胡说!”楚燎手握成拳捶在木车上,斥道:“千里溃粮,日费万金,这些皆是我楚子民们的血汗,大王怎会挥霍无度,任战事久长?” 守军汗颜垂首,连声称是。 楚燎绕着粮营走了一圈,满心都是调虎离山之计。 若是他将嫂嫂有孕一事告知王兄,于公于私,王兄都会先行回国,届时他可以粮草收买人心,增加齐人降服的胜算,同时抑制楚军挺进的速度,为先生争来时间…… 他可以这般算计王兄吗? 好容易让王兄放下疑心,秋后算起账来,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莫名有些惧怕楚覃。 楚燎顿住脚步,守军矮他一头,不防撞在他肩甲上,捂着脑门泪眼汪汪。 “……抱歉。” “公、公子言重了。” 楚燎心事重重地离开粮营,他至今未与楚覃提起过弭兵,眼下连退兵他都无计可施,弭兵更像是无稽之谈。 他牵了匹马翻身而上,驰骋在熟悉的北风中,渐行渐远。 赤旗在高天之上迎风飒飒,方圆五十里都可见此地盘踞着一团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长扶城头的魏军巴不得他们按兵不动,马不停蹄向后方求援,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或是待长弓拉满,或是等奔马倦怠。 双方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互不相扰。 第123章 活子 朗月出云,楚覃巡粮道而返,回到帐中卸下盔甲,环首四顾,“世鸣呢?他今日在营中做什么?让他来陪孤用膳。” 守帐的士兵回道:“公子燎今日在营中待了半日,去粮营转了一会儿,骑马出营去了,至今未归。” 楚覃挽着袖角皱眉问:“你让他孤身一人去的?” “……是,公子燎说自己天生神勇,不让属下陪同。” “这个臭小子……” 帐外传来一阵急蹄,允许在营中驰马的人不多,楚燎大着肚子堂堂亮相—— “我一路打了好些喷嚏,可是王兄在念叨我啊?” 楚覃一拍桌案斥道:“你个混账!两军虽说休战,谁知周边有没有埋伏,你还逞勇给我乱跑……你藏了什么东西,这模样成何体统?!” 吴将军端着食盘进来,见了楚燎的模样笑道:“哟,公子这是跑哪搞大了肚子?” 楚覃狠狠瞪他一眼,楚燎嘿嘿笑起来:“吴将军好眼力,这是大肚能撑船,里面都是好东西!” “行了,还不过来吃饭!”楚覃抄起案边的狼毫掷过去,楚燎扭身一躲,扶着肚子坐过去。 楚覃憋了一会儿,扶额失笑:“还不拿出来?” 楚燎努努嘴,“你把他们都赶走,我就拿出来。” “吴峯,你们先下去歇息吧。” 吴将军频频看向楚燎的肚子,心领神会地咽了咽口水,领着其他人一道出去了。 “王兄你看,”楚燎把藏在底下的东西取出来,两坛酒堂堂亮相:“是不是好东西?” 楚覃抬眼确认合上的帐帘,低声骂道:“楚世鸣!你知不知军中不得饮酒,你从哪弄来的?” “自然是从山野人家里买来的。” “你倒是跑得远,”楚覃伸手把酒没收,“行了,先吃饭吧。” “哎哎,”楚燎探过身去,硬是把酒从楚覃手中抢了过来,“我都不辞辛劳买酒回来了,王兄你就偷偷陪我喝两杯嘛,左右这几日止战没什么大事,能误得了什么?” 楚覃被他扯得东倒西歪,一只手探在他额头:“可是犯病了?” 楚燎一把拉下他的手,大逆不道地说:“你才犯病了!我就要喝酒,我都买回来了!” 楚覃许久未与他这般亲昵,纵然猜出他心里有鬼,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知道了,王兄陪你喝两杯,把你那些小心思收起来吧。” “嘿嘿,多谢王兄,还是你最宠我了!”楚燎殷勤给他倒酒。 楚覃哼了一声,“是我最宠你,不是越离?” 楚燎与他碰杯,喜滋滋道:“王兄最宠我,我最宠越离,岂不人人美哉?” 楚覃呛了口酒,转着茶杯斟酌道:“句太尹的孙女与你年岁相当,自小还有婚约,陶公家的女儿也不错,你年纪尚轻,许多事分不明白,莫要把话说死了。” 楚燎心里藏着事,对他这话也没工夫搭理,随口敷衍:“好好好,什么婚约,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等先生回来就什么都明白了……来来,我们喝酒。” “若是他不回来呢?”楚覃挡着杯口问。 楚燎劈手夺过,倒满不算清朗的酒液,“那我就把他抢回来。” “……胡话。” 一个人若有心离开,又怎会任人左右? 楚燎与他天南海北地聊着,从魏国的酒水聊到越国的鬼面,顺便直言不讳告了景珛许多状,又聊到在郢都萧济的暗中拉拢与现在的不闻不问。 楚覃半饮半笑地听他絮叨,抚着杯口问他:“你可怪王兄阻你功业?” 楚燎哑然半晌,手背撑着唇角笑道:“有王兄在,我才不必屡屡征战,大楚才会日益辽阔,而我还是那个公子燎,是王弟,能住最好的营帐,骑最好的骏马,用最好的刀剑,世人求功求业,不就是为了得到这些吗?王兄已经给我了。” 第158章 楚覃咽下嘴里发苦的酒液,掩去眼底愧意,“……你倒是想得开。” “是啊,”楚燎两手后撑,仰头看着饱经风霜的帐顶:“这一切本就是王兄应得的,我从来都只想回家。” 楚覃没想到这话会从他口中毫不含糊地听到,一时端杯凝滞,不知该作何表情。 楚燎喝得并不多,但他不胜酒力,脑中空空,什么阴谋阳谋都懒得想。 他双颊酡红,想起还没与越离这般对饮过,长叹一声闭上眼,随心道:“王兄,我好想先生啊,你是不是也想念嫂嫂?” “王兄,”他突然直起身把面前的酒杯一推,趴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楚覃:“我们弭兵吧,大不了我们拿点东西收买他们,齐人一定会降,到时我们还能赚一把仁善的美名,岂不是一举两得?” 楚覃也不恼,觑着他艳红的脸色没收了他的酒杯,“我说了,一切等降书到了再做打算,真不该让越离跟着你,学了满肚子的假把式……” “这不是假把式!”楚燎展臂去夺,楚覃一只手打在他手背上,把酒杯放到了另一边的桌脚旁。 楚燎只好老实给他倒酒,辩道:“其实胜负已分,不过是双方都梗着口气,这样耗下去没意思,不如我们给点甜头,把姿态摆出来,也显得我们楚人大方不是?” 楚覃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军刀锋无匹,自有他不得不降的时候,何必软弱讨好,平白让他国看了笑话?” “这怎么是软弱?!”楚燎喋喋不休地劝他:“这明明是长久之计,再说了,我军凶悍之师,一路打过来,谁还敢看笑话?” 楚覃敛容细想,在他有绝对把握的康庄大道上,楚燎指出另一条似是而非的捷径。 迄今为止,他只信实打实的战果,直觉告诉他没必要横生枝节。 “行了,回去歇下吧。” 两坛酒几乎都是楚覃喝完的,他搓了把脸,扶桌起身往榻边走去。 楚燎不甘地盯着他背影,眼神落在他腰间的赤血玉符上。 “好,我伺候王兄更衣就回去!” 他左脚绊右脚地扑在楚覃背上,又拽又扯地脱去楚覃外衫,把外衫团巴团巴扔在剑架上。 楚覃本来不晕,被他左摇右晃地折腾一圈,头晕脑胀地踹他一脚,“行了,快滚回去。” “臣这就退下!” 楚燎应了一声,把两个酒坛重新塞到怀里,大腹便便地走了出去。 *** 翌日,楚覃翻坐起身,没在床头摸到自己的外衫,寻眼一看,外衫正皱巴巴地耷拉在剑架上。 他忆起昨夜楚燎的无赖状,笑了一声,走过去更衣戴甲。 他在腰间摸了一圈,没摸到玉符,又在捡起外衫抖落两下,还是什么也没有。 还有谁敢胆大包天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 无需细想,楚覃怒喝一声:“来人!” 吴峯在帐外踱了有一会儿,一听到帐中动静,迅疾闪入:“大王!” “那个混账拿孤的玉符做什么去了?” 吴峯看他满面怒容,心知大事不好,幸好粮队也走不远,忙道:“昨夜三更天,公子拿着玉符调粮去了。” “他要调去哪儿?” “长扶……” 楚覃气得笑了,“他倒是说一不二,把人给我捉回来!” “是!” 吴峯生怕祸殃池鱼,拔腿就跑。 另一边,骑虎难下的楚燎走在粮队前头,心中五味杂陈。 除了撒泼就是打滚,他倒是蠢得令人敬佩…… 粮草一调就是半数之多,干脆只留了回程的口粮,装车足足装了两个多时辰……楚燎屡屡打盹,自然不知有人半信半疑,在拖延时间。 事已至此,他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麻木着,任命运将他揉来搓去。 “停下!” “全都停下——” 楚燎脊背一抖,叹了口气调转马头,束手就擒。 真是拿脚指头想出来的办法。 鼓声促促相逼,把长扶城上的魏兵吓得一阵激灵,城头搭起弓箭,一群人懵懵懂懂地看着那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去。 留下满地遛圈的扬尘。 “那帮楚人在搞什么?” “不知道啊,大清早的遛谁呢?” …… 楚覃气势汹汹地掀帘而来,见楚燎垂头丧气被绑在驻马桩上,想起昨夜他的兴高采烈,两厢对比,他气消了大半,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吴峯觑着楚覃并不动真怒的神色,又瞥了眼脸上红白交加但毫无愧色的楚燎,打声招呼溜出帐去,把肃在帐外的刀枪剑戟统统遣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楚覃负手绕着驻马桩踱了两圈,楚燎仍倔着嘴一声不吭,露出旧伤斑驳的额角。 他想起楚燎未及他腰高时粉雕玉琢的模样,还有那一声声黏连依赖的“王兄”,萦绕心头的那点介怀彻底匿去。 “知道错了吗?”他伸手拽下楚燎腰间的玉符。 楚燎拿下巴抵着胸口,低落道:“知道了。” “错哪儿了?” “不该偷拿王兄符节。” “还有呢?” 楚燎硬着头皮道:“……没有了。” 楚覃一愣,半蹲下去扶起他的下巴,“没有了?” 楚燎把头一偏,破罐子破摔:“这本就是我心中所想之事,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会去做。” “哼,你惯会百折不挠。” 楚燎瞥见他若有所思的神色,犹豫道:“王兄用自己的本事为楚国开道,我又何尝不想用自己的办法为楚国争来王道?” “什么王道?” “兵不血刃,万民宾服。” 楚覃看着他眼中的执迷,微微晃神,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 顷刻间他回过神来,冷哼一声,“……幼稚。” 楚覃不愿再与他拌嘴皮,朔风吹得帐帘扑扑作响,楚覃将目光透出,“剩下的三日,你就在此好好反省吧。” 他深深看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无话可说的楚燎一眼,将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给他留下渺茫的希望,寄托远方。 走出帐后,楚覃叹了口气,吩咐道:“给他端碗米汤,不必绑着,看好他不准出帐。” “……他若是犯浑你再将他绑了,别让他伤着自己。” “是!” 厚重的浓云飘在天上,楚覃呵气成霜,心绪不宁的巡营去了。 萧瑜寄来的家书始终卷放在案头,未曾打开。 他要自己心如磐石,无懈可击。 一往无前的人只要松掉那口气,便会溃不成军,他没有楚燎游刃有余的心性。 他只能进,不能退。 *** 三日转瞬即逝。 这三日,楚燎不分昼夜地折腾,白日里恼恨自己信了那厮有勇无谋,黑夜里后悔自己少练酒力误了时机。 总之,恨自己缺心少智,被堵死了气口,活该累赘。 帐外传来整军列队的鼓角声。 楚燎忙抓住入帐的士兵:“可是降书来了?” “降书没来。” 楚覃一身战甲冷然而来,帐中暖意令他的银甲上蒙起水雾。 楚燎面色空白,无端打了个寒噤,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 “越离他……” 楚覃攥着玉符,拇指稍动,“越离生死未卜,或许他已经死在齐人刀下……就算如此,你也还是要兵不血刃吗?” 楚燎在他残忍的逼问里茫然起来,“我……” “呵,”楚覃看他抱头蹲下,冷笑道:“你竟没想过有此一遭?” 他的讽刺在楚燎耳边时远时近,楚燎脑中嗡鸣,五脏六腑都牵扯着疼了起来。 三日来,楚燎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一遭,种种苦果亦在脑中狰狞排列,可他不能背弃楚覃,而先生还在等他…… 他不该放任他高估自己在楚覃心中的分量…… 楚燎跪地蜷身,口中逸出无意识的痛吟,而楚覃长身肃立,眼中没有丝毫软化。 “楚世鸣,回答孤!” 他绷紧面皮怒斥一声,楚燎把头磕在地上,吴峯与其他将领见楚燎情状不对,面露不忍,可无人敢上前搀扶。 越离没想过自己有此一遭吗? 楚燎乍起乍落的念头在此刻落地生根,逼着他目不转睛。 越离怎么可能没想过? 楚燎按住眼眶,苦笑一声。 若是先生不在了…… 若是阿兄不在了…… 回望的与展望的一同灰飞烟灭。 万丈晴空下,也不会再有楚燎。 他满腔的怨怼与苦痛逆流而上,化作认命的一声喟叹。 楚燎一手攥住楚覃的胳膊,憋着腥甜的一口气,仰面狞笑:“是。” 他面目可憎地嘶声:“若是先生不在了,我便是他唯一的遗志。” “只要我一息尚存,先生就一定活着!” 第159章 楚覃的冷笑僵在脸上,还算平静的面容下掀起惊涛骇浪。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们都心若磐石,却南辕北辙。 命运的死结,原来还有这种解法。 生志燎燎的眼眶里倒映出他的顽愚,楚覃前所未有地在他人眼中看到自己—— 他早已强悍到足以碾死所有不堪入目的悖逆之徒……也足以强悍到庇护所有心之所向的人间至道。 或许,他该早些认输的。 楚覃弯腰使力将他扶起,摸了摸他的脑袋。 “好了,既然没有死讯传来,那就是还活着,”楚覃说了两句人话,他面色果然好看不少,楚覃摇头叹道:“你啊,真是病得不轻……” 楚燎揩去眼角,忽听得一声喝令:“楚燎听命——” 他单膝跪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楚覃掌中的玉符。 “孤将我军数万将士交予你手,你可担得起这个责任?” 楚覃主动将选择摆在他面前,在他的设想里,这种场面从未出现。 他鼻头一酸,情不自禁唤了楚覃一声“王兄”。 楚覃不免动容,转而肃声再问:“楚世鸣,孤在问你话呢。”语气却放缓不少。 这次军中再也没有第二个莫敖,甚至前方也没有什么险恶,楚覃在军中亲授玉符的分量,无人敢再随意对待他。 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楚燎高举双掌,“是!世鸣定不负大王所托!” 玉符落入他的掌心。 “好,军中大小事务由你全权负责,之后无论是要开战还是要弭兵,亦是你的职责所在。” 吴峯等诸将都是要随楚覃一齐回国的,他们将楚覃的一番敲打看在眼里,既意外这纵容,又不免揣度楚覃的心思。 楚燎往帐外探了一眼:“王兄,你是要……” “我先行回楚,到了该收网的时候,”楚覃语气一顿,莞尔道:“我也确实想你嫂嫂了。” 楚燎瞪圆眼睛,把嘴闭得紧紧的。 他不知楚覃到底知道多少,这个节点,他不敢弄巧成拙。 楚覃将左右遣去整装,矮下身子与他相对而跪。 “世鸣,若我此去有什么意外,楚国就交予你了。” 他当着诸将的面交付的可不止是玉符。 楚燎眼皮一跳,今日楚覃给他的感觉太过陌生,不,也不算陌生……比起令他如履薄冰的楚王,面前这人,更像是他记忆里的兄长。 “王兄,你、你要做什么?”他揪住楚覃的衣袖,惶然无措。 楚覃怜爱地笑了笑,他总算有了安心交付之人,使他也能全心全意地豪赌一次。 他倾身抱住楚燎,按下他脑后的乱发,低低叹道:“世鸣,王兄没能及时接你回家,也没能让你一报父母之恩,许多事……王兄对不住你。” 再多的身不由己,也掩盖不了他心里的恨,四季轮转,世事流淌,人间早该换了新。 楚燎的额头抵在他冰冷的肩甲上,周身涌起难以言说的颓然……父王的死,母后的疯,他做不到一笔勾销,也无法拔出剑来与楚覃清算。 时至今日,他终于等来楚覃的信任,和这份剖心剖意的道歉,他可以……就此释怀吗? 楚燎呜咽一声,半点奈何不了自己。 “王兄,你别死,我只剩下你了……” 楚覃感到暌违已久的慰藉,又从这慰藉里咂摸出一点残忍,只好点到为止地拍拍他,“去吧,去完成你心中所想之事。” 时过境迁,他们都不是当年的自己。 临行前,楚燎趋前两步,低声道:“王兄,你与王嫂各有各的不得已,有时候赢也是输,输也是赢,我们……终归是一家人。” “你真的长大了,”楚覃与他四目相对,在他郑重其事的脸上捏了捏,颔首笑道:“好,王兄记下了。” *** 还未收拾的王帐里,案头的家书尽数摊开。 【尚芳苑里金桂飘香,钟玄,若我们有了孩子,便将之养在桂香里,盛满落不尽的月光。】 【我等你平安归来。】 墨迹已干,此心依旧。 第124章 民生 楚营阵旗不动,帅旗招展,远远看去抽兵调营,凭白空了半数之地。 长扶守将趴在城头望眼欲穿,天空飘下绵绵絮雪,副将急得垫脚,“吕将军,这楚军是不是要撤走了?” 吕苌嗤笑一声,“你想得倒美!” 长扶乍看之下固若金汤,军粮也并不紧缺,坏就坏在后方遭灾,抽调来的士兵中有一多半来自灾地。 自己吃的这份口粮,或许就是家眷们忍饥受饿省出来的那份……两厢对照,哪里还有鏖战的心思? 副将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藏住话头:“将军,要不咱们……咱们……”他握拳捶在灰扑扑的胸甲上,用一声重重的叹息掩住了大逆不道的下文。 吕苌没有吱声,也不能吱声。 “咦,”他撅着屁股往前探了探,纳罕道:“这帮楚军怎么又拖着满屁股的板车来了?” 副将打眼一看,骂了句土话,一扬手招呼起来。 城头上再度架起弓箭,气氛如离弦之箭绷得死紧。 打头的楚将并非楚王,而是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后生崽,他未着战甲,周身穿着昂贵的绸布,赤色狐毛大氅随他轻巧的步伐轻晃。 闲庭信步,仿佛只是途径此地到处游玩的公子哥。 吕苌确认了一遍仍挂在楚营大门上的止战牌,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那千夫所指的公子哥漫步踱到城头下,才慢慢仰起脸来,“在下公子燎——” 公子燎?就是楚王唯一的王弟? 吕苌稀奇地咕哝一声,再喊:“你们止战牌还挂着呢,为何来堵我城门——” 天光雪色落在楚燎脸上,他笑道:“自然是来赠粮——” 吕苌愣了半天,看看那徒步而来的公子燎,又看了看他身后长长的粮队,挠着脸问副将:“他说他是来干嘛的?” 副将也把眼看直了,瞪着眼道:“他说他是来赠粮的……” 吕苌一拍脑袋,气急败坏地转身骂起来:“好你个诡计多端的楚人!哪有仗打到一半把自家军粮拱手让人的?你当老子憨是不是?!” 楚燎也不恼,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楚国的粮食是给你们的?呵,你想得倒美!” 弓箭蓄势待发,绷得更紧了。 楚燎身后的盾兵一围而上,将他护在中间。 他倒不以为意,拍了拍挡住他脸的那名盾兵,给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仰头再道:“严冬将至,齐国百姓才遭了蝗灾,你们拿着百姓们的口粮在此地与我军纠缠,我大楚生民浩浩,见之不忍。” 氅袍随着他的煽动烈烈作响,楚燎走到粮车旁,抓起一把天佑地栽的稻米,“这是给齐国百姓的救济,你们拿去,之后要打还是要走,我军都奉陪到底——” 米粒随着他的五指张开,重新落入米袋。 这话说得好听,真收了他的粮食,哪还有开战的脸皮?谁又肯真的对他们动刀枪? 无须吕苌嘱咐,城头的弓箭已自行疲软,众人的目光聚在那长长的粮队上,那浩浩的生机里。 无数目光落在楚燎身上,护送粮队的士兵们没有他的笃定,不无忌惮地盯着城头动静。 楚燎的话听上去没有任何所向披靡的气势,却莫名令他们挺直了腰杆。 正如出征前楚燎所说的,此行我军不杀人,只救人。 天底下真有不杀只救的军队吗?他们翘首以盼,等着楚燎的答案。 吕苌的气势大不如前,他做着最后的抵抗:“我怎知不是你暗诈于我?” 楚燎勾起嘴角,轻蔑道:“我军势如破竹,还需要多此一举暗诈于你?” 不等吕苌发作,他指了指城门,“开门,我一人进去,与你面谈。” 护着他的士兵们慌了神色,纷纷呼道:“莫敖不可!” “莫敖——” 副将一听,激动得拽住吕苌:“将军,那公子燎是楚军主帅!” 吕苌也惊讶道:“那楚王去哪了?” “哎呀,这不是重点!” 吕苌嗷了一声,探出头去指挥道:“那、那你走到城门下,其他人不准动!” 楚燎抬步要走,被其中一个盾兵拉住袖子:“莫敖不可……” “无事,他们已是强弩之末,不会拿我怎样。”他势在必得地安抚道:“别担心,我定会让你们都回家。” 此话落入众人耳中,无人不为之动容。 楚燎孤身走到城门下,吕苌已急忙跑下城头,副将往城下瞥了一眼,盾兵们将皮盾磕在地上,稀里哗啦单膝跪了一地,紧跟着后面的士兵也驻剑而跪,无人再管墙头的箭雨,万众归心地盯着城门下的赤色。 “哎,”副将叹了口气,吩咐无心拉弦的士兵们:“行了,都收起来吧。” 第160章 吕苌奔到城下,公子燎已孤身渡门,正立在火桩边抬手拢火,与开门的士兵闲话。 那士兵既不敢招惹他,也不敢搭理他,偏生他还嘘寒问暖热络得紧,看士兵憋得一张脸通红。 “公子燎,你倒真敢来。” 楚燎循声望去,看到他满眼的血丝,笑了笑:“我再不来,吕将军岂不是要熬死在这儿?” 吕苌并不靠近他,只问:“你家国君去哪了?不会你只是个幌子吧?” “管得倒宽,”楚燎皮笑肉不笑道:“我王兄受伤先行回国,我带兵掌事,特来馈粮,吕将军还有什么疑问吗?” “受伤?”吕苌与副将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这几天没打仗啊,楚王上哪受的伤? 楚燎面上看着四平八稳,目光落在他们身后的街道上,早想纵马狂奔直奔临淄而去。 “是,受伤了,你们不也看到我军营帐少了许多吗?” 吕苌气焰莫名矮了些,讷讷问:“怎么受的伤?”没听说他们的暗刺得手了啊? 楚燎淡声道:“崴到脚了。” 吕苌:“……” 这下傻子也能听出他的不耐烦了。 果然,楚燎抬步走去,把吕苌身边的士兵吓得拔出剑来,惊声叫道:“止步!止步!!” 楚燎眼里寒光闪烁,直勾勾地看着吕苌:“大冷天的,我军将士也不能一直在外面吹冷风,吕将军,你大可将我押在你刀下,两军交战,百姓总是无辜的,开门放粮吧。” 副将见他文文弱弱的一个少年,门外又是实打实的粮食,真不知该如何定夺,“将军……” 吕苌环视一圈,将各色的落魄脸庞纳入眼中,又重新看向光鲜亮丽的公子燎。 “……公子,此举若为真,吕苌万死不辞。” “吕将军,此举若有半点虚伪,楚燎万箭穿心而死。” 吕苌叹息一声,摘下头盔,在副将的惊叫里将头盔投入火中。 “将军,你……” “开城门,”吕苌满头乱发飘飞,掩住他疲倦而释然的一张脸,“我吕苌,或为乱臣,不做民贼。” 副将胡须一抖,紧跟着摘下头盔,扔向火中。 “愿随将军大义——” 楚燎亦敛容拱手道:“将军大义——” “开城门——” 城门在士兵们的齐声撼动下往两头洞开,长风卷着絮雪呼啸掠过,掀起火桩里未烬的点点星火。 两日后,大雪随着降书在齐境内沿途落风,楚王伤重回国的消息与楚军不战而馈的义举传到各国耳中,首当其冲地便是齐王。 齐王得知前军得粮而降,一时举着筷子不知是叛是忠。 公子启嚼着嘴里的肉,呼噜呼噜喝了口汤,在大气不敢出的宴席上嘟囔道:“忠君爱民,此人不同凡响,但毕竟做得不对,父王,罚他多吃两碗楚人的稻米饭得了。” 公子维掩唇窃笑,被齐王瞋了一眼。 “罢了,”齐王也深知当下形势奸亦是忠,罚了吕苌等人两月官俸小惩大诫,挥挥手另寻他问:“楚使何时能到?” 报信的驿兵毕恭毕敬道:“楚使是楚王之弟公子燎,听闻公子燎将大军安置,率一队轻骑而来,下官得信之际已入樊城,兴许明后两日便可抵达王都。” 上个月两国还拼得你死我活誓不罢休,如今楚王伤重回国,仍不计前嫌馈粮遣使,无论是面子还是里子,齐王都得了偌大的一个台阶,也就无力计较楚国拿他当梯子,摘了满堂的好名声。 “真是英雄出少年啊,”齐王看着他的几个儿子,叹了一声,“楚使入城之际,你们都随寡人亲自去迎。” 公子启掸掉嘴边面屑,拱手道:“儿臣遵命。” 翌日,越离披着齐王恩赏的玄色毛氅,与公孙誊一道候在齐王身后。 大雪纷纷扬扬,疾驰的马蹄愈发迫不及待,一声促着一声携风带雪而来。 临淄城门大开,百姓们都拢着袖子站在王队两边,等着一睹楚使宽厚的风貌。 人群开始喧嚣哗动,长街尽头赤色入目,宛若一抹火光灼灼袭来。 楚使乌发落雪,奔了满身风尘,一眼望见华盖后的玄衣,胸中激荡难平。 越离撑起伞面,现出真容与楚燎遥相对视。 他眼角微弯,未语先笑,眸中盛满了阳春三月的好阳光。 楚燎骑在马上,呵出一口憋了许久的白霜,情不自禁地呢喃了一句“先生……” 此路行来,刀剑风霜,终于得见独属他的天下大赦。 他再圆满也没有了。 第125章 汇流 楚王负伤回国的消息在郢都闹得沸沸扬扬,令尹府上许久没这么热闹过。 毕程袖手坐在下首,冷眼看他们轰轰烈烈地打听,煞有其事地埋伏,就等着楚覃一遇刺,便将罪魁祸首安在不知名的越国余孽身上。 然后令尹代国,安心等着萧瑜腹中的孩子现世。 此番妙计,听得萧济不住拍掌叫好,他享国月余,俨然已经把自己放在高不可攀的位置上,任谁来也拽不动他。 记吃不记打的蠢货。 毕程暗唾一声,面上仍维持着和煦的笑容。 萧济从美梦中晃他一眼,和气问道:“此计可举乎?左尹可有洞见?” 毕程含笑摇头,拍掌道:“此计甚妙。” 又是一轮满堂喝彩。 毕程打眼一扫,在座的都长了同一张谄媚的嘴脸。 从前有悬在头顶的王剑钉着,萧济尚能抖擞精神,毕程看中的便是这一点。 然而人一旦膨胀起来,眼耳鼻口便都成了只嗅香不闻丑的摆设,习以为常的居安思危也就成昨日黄花,不堪入目了。 毕程喝了口茶,起身告辞,萧济也不强留,挥挥手随他去了。 楚国是不落雪的,毕程呵出一口心灰意冷的白气,孤零零走在街头。 楚覃若是随大军一道回国,萧济未必会掉以轻心,他也可再周旋一二。 不料楚覃偏生放出伤重的消息,又将前军重任悉数托付旁人,一来二去无论心怀不轨之人信与不信,心中都祈盼着信了几分。 这般去而复返的手段,毕程哪能不眼熟? 楚覃惯会空出场来养蛊为患,再回手一刀砍得片甲不留,萧济那老东西也该一回生二回熟了。 大概是萧瑜腹中的孩子给了他莫大的底气吧。 毕程猛叹一气,不知身后跟着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事已至此,他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人听,楚覃回来也不会放任他首鼠两端,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该…… 不该……不该什么? 他顿住脚步,发现街面上干干净净,身后几道长影斜斜映来。 “噗嗤”一声,短剑破胸而出,稀薄的日光挂在天边,晃出冷冷的光晕。 温热血迹自袋中拖曳而去,没几步路便消失不见了。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二月的春风未必会来,剪刀却总是不缺的。 萧济修剪着檐下枝叶,看来看去,还是最满意无需修剪的那盆玉树。 “国父,都处理好了。” 萧济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想起毕程那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姿态,不免笑道:“左尹大人真是,出门都不多带个人。” 门边的人躬身媚笑:“国父体恤,莫说是他,来国父府上的人又有几个敢摆谱?” 萧济惋惜叹声:“可惜了,他也是个聪明人,若非他以前是楚覃的人,我也不至于下此痛手,惜哉!” “国父仁善!只是这个节骨眼出不得半点差错,若是他悄么声地给那头报信,国父可就功亏一篑了,莫说是国父吩咐,就是您不吩咐,哪怕冒着被国父怪罪的风险,小人也是要去做干净的,您快别为此伤神了!” 萧济含羞带怯地嗔他一眼,通体舒畅地悠悠叹道:“你啊……” 老宰执讪讪地挪到门边,那小官觑他一眼,寒暄着退下了。 “怎么?他们还是没收?”萧济捺着性子问道。 “是……都尉说他无福消受,让、让国父留着自己赏玩。” 萧济呸了一声,心知景珛是大都尉景峪的长侄,他侄儿刚为楚国平越立下赫赫战功,景家迅疾地一荣俱荣起来,连往日的模棱两可也不愿兜着了。 “屈轸呢?他也没收?” 老宰执搓手道:“上柱国说国父为国操劳,他不宜夺人所好,反赠了些百越之地的珍补药草,让国父补补身子……” 萧济面色好看不少,折了一根不粗不细的树枝,“这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老东西,行,都且等着看吧。” 能笼络的,无需多费口舌已自行归位,笼络不来的,便是对日后还抱有别样的幻觉。 “有的是他们哭不悔的时候!” *** 与血迹未干的街头相邻的另一条街上,冯崛叼着嘴里的鱼干,观察街上来往的人头。 第161章 有些“平头百姓”细看便知是行伍中人,且还不是凑人数的那种,他们训练有素,本本分分地在街头卖瓜剁鱼,忙得很有声色。 这两日的流摊尤其多,冯崛终日无所事事,绕着郢都打转,只觉有一张看不见的细网在逐步收紧。 他上一次收到越离的传信还是半月之前。 齐楚议和,公子燎馈粮得民的消息一经传回,他便知弭兵之会指日可待,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坐在院中的摇椅上晃到了天明。 他来楚不过半年,天下大势已定,不得不说是楚地时运皆济,人事勤和。 耗到如今,也就楚国还仗着地广人多经得起折腾了。 他靠在那把除了越离谁都过足了瘾的藤椅上,想念起卫国民欢意尽的靡靡之音,偶尔还会梦到魏国的酒与月亮。 故乡已是梦中乡。 冯崛操着一口流利的楚音,放下茶钱,缩着脖子走入湿润的寒风中。 院中的香樟树葱茏依旧,秋来秋去掉了些花叶,远远望去仍是一把撑开的绿伞,晨起还能嗅到露珠划过叶面的清鲜。 樟树边的主屋自打楚燎离去后,冯崛便吩咐三日一洒扫,越离在时也没添置什么多余的物件,现今看来,反倒那间最为冷清。 “宰执,”开门的侍人稍一躬身,“方才百里先生来用膳了,他等了一会儿,您没回来,似乎是先回去了。” 主人不在,冯崛懒得看着那么多人,遣散了一打人,只留下两个厨房两个洒扫和一个采买兼看门的,都是身手不错又性情平和之人。 平日里无事可做,侍人们找个角落躲懒去,他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了。 “这家伙怎么又来蹭饭……”他嫌弃地嘈了一句,慢慢往樟树下的石桌走去:“给我热壶甜酒吧。” 侍人喏声去了。 冯崛撩起袍角落座,凳面还没捂暖,身后的主屋传来一阵拖沓声。 他凝滞片刻,缓缓回首望去,百里竖打着哈欠挠着后背,睡眼惺忪地走到他对面坐下。 侍人把热好的酒壶端上来,甜香暖暖地挠着百里竖的鼻尖,他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碗。 “你怎么才回来,又上哪儿闲逛去了?” 侍人见主屋的门开着,走过去把门重新带上。 冯崛看着那瞬间空下的半壶,被方才突如其来的那点寂寥扰得不知所措,索性恼羞成怒地拍桌大叫道:“你个老东西怎么回事!总来蹭饭就算了,还随意睡在主人家的屋里,你好歹也是个官,怎么寒碜成这样!” 百里竖抹掉嘴角的米粒,惊讶地看了眼那间屋子,“那是越离的屋子?啊,我还以为是客卧呢……” 他比越离也就大个七八岁,想反驳冯崛的那句“老东西”,又见他绷得面色发红,只好悻悻认了。 朝堂上最近很不太平,且他又是外来的士官,本就难以融进本地大族,依他的脾性,也不愿捧谁的臭脚以此打成一片,更别说他干的还是吃力不讨好的收税改制。 孑然一身久了,总是想抱团取暖的,冯崛嘴巧又聪颖,不似那些蠢俗,一来二去,他更爱来此处打打秋风。 “行了,你也别气了,”百里竖把碗一推,拍拍屁股起身:“你要不待见,我以后不来便是。” 他拢着袖子,一步一步伶仃地挪到大门口,缩身过去没了人影。 冯崛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气,不声不响给自己倒完剩下的酒。 他猛灌一口,却品出些不是滋味来。 彼时他大仇为泯,在魏国待得再久,也没有哪一瞬的归属感。 这些日子他除了柴米就是油盐,操心的都是别人的事,不时再念叨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宏愿,日复一日,樟树顶上的天永远也塌不下来…… 郢都的水和酒到底泡软了他。 冯崛闷完剩下的两口,在突如其来的慰藉里感到若即若离的恐慌,他坐不住地推开门去,亲自把主卧洒扫一遍。 没多久,他又在侍人们的呼声里提着斧子跳上树去,一下一下砍在蛀烂的枝干上。 他把袍角掖在腰带里,一脚踏着树干朝他们挥手:“都闪开些,丰二,去街上买点好酒好肉回来,都别在下面杵着!” 丰二招呼着大伙各司其职,整个院子闹哄哄地张罗起来。 空旷的地面渐渐落满了断枝残叶,路过的鸟雀都凑上来凿上一两下。 老厨人见了欢喜,把缸底沤烂的米粒取出来洒上,顿时鸟鸣啾啾,呼朋唤友地参宴入席、门可罗雀了。 冯崛累得满头大汗,树顶空荡不少,澄明的天空不知不觉阴下光亮,冬月清凌凌地挂在角落。 一天之中昼未尽夜已芳的宁静时刻。 他提着斧子立在树顶,入目皆是有条不紊涌向家门的人流,他茫然四望,吸了吸冻得发红的鼻尖,早已辨不清卫都的方向。 就算他孑然一身,也往前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宰执,饭都做好了,快下来吃饭吧!” 丰二两手拢在嘴边大喊。 冯崛在夜色的掩护下抹了把眼睛,矮着身子一点点跳到地面。 丰二接过他递来的斧子,听他道:“去把百里先生请来。” “请……”丰二愣了愣,很快笑道:“先生已经来了,还提了两壶好酒,说是要向你赔罪。” 冯崛默然片刻,把鼻子一歪。 “……算他识相。” 第126章 前夜 当天夜里,楚宫悄无声息地发生了一件大事。 齐国来的芸夫人的寝宫烧起大火,夜过子时方被扑灭。 其后并未找到芸夫人的尸骨,王后神色寡淡地将消息压了下去,仿佛那只是无伤大雅的一出闹剧。 萧瑜的肚子已经显怀,捱过了开头的呕吐,她食量大增,不再光便宜嘴吃了就吐,两颊和四肢都多了些润泽。 月光瘫在她的枕边,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烧焦气息,她一只手贴在腹间,想起昨夜姜妩来践行时的决绝与雀跃。 姜妩喝了酒才来寻门,不知是为了壮胆还是什么,她满脸通红,抱着萧瑜的胳膊依依地和肚子里的孩子道别。 “小月桂呀,等你长大了,不要学你爹,要多笑笑,唔,你娘也不爱笑,那你就跟着姜姨学……” 萧瑜摸着她的脑袋,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道:“一介侍卫,怎配许你终生……” 姜妩的声音小下去,不敢惊扰似的,轻轻道:“一介侍卫,也比一国之君更令我心安……跟他在一起,我才觉得活到如今,也还算不错。” “姐姐,”姜妩缩在她怀里仰起眼睛,“都说你与大王是少年夫妻,你们一定也有过这样偎依的时候吧?” 若是一刻都不曾有,那岂不是太可怜了? 萧瑜拨开她额前的乱发,转瞬即逝地笑了笑,“有的。” 在楚覃一手遮天之前,他们都是无所皈依的弃儿,那时候他们的心,贴得最紧。 姜妩在国与国的牢笼间辗转,她终于找到了逃出去的理由和希望,她伸出汗津津的手掌,与萧瑜十指相扣。 “姐姐,你或许觉得我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给一个没名没分之人,是很傻的,但其实我不傻,姐姐,我从未像现在这么明白我在做什么,我发现我不怕了,就算今后我过得穷困潦倒,那也是我自己选的,我从来没自己选过……” 她看着萧瑜脸上纵容的柔情,眼泪混杂着酒意大颗大颗地洒下。 “姐姐,我舍不得你,我一想到我要离开,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太失礼了,可我真的好开心……” 萧瑜冰封已久的心,在她毫无章法的言词里一丝一缕地融化,眼眶泛起哀矜的红。 姜妩在她的融化里哭得打嗝,从齐到楚,她早做好了客死他乡的绝望,握不住的刀刃无法开膛破肚,她下不去手,暗自唾弃自己苟活。 谁料想苟活至今,她竟得了另一番际遇,居然也敢把刀刃调个头,大喊大叫地冲杀出去。 从今往后,姜妩和芸夫人便都死了。 她没轻没重地扳下萧瑜的脑袋,在萧瑜的额间吻了吻,又说了些不着调的话,扬长而去。 萧瑜看着她踉跄的背影,忆起她刚来楚地水土不服,整日哭得要死过去的那副丧门样,心生感慨地摇了摇头,端起养胎安神的汤药灌了一口。 半晌,她放下碗,不是滋味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不过是个不得爱重的夫人,萧瑜贵为王后只手遮天,轻而易举便处置干净。 长夜未完,她在昏暗间嗅到风中桂香,悠悠地叹了口气。 不知下一个离开的,又会是谁。 *** “此话当真?”萧济猛然站起,头晕脑胀地后退两步,被老宰执搀住。 报喜之人毕恭毕敬呈上雁信,不过指节宽的帛条上只有八个字。 车毁人亡凤坠于野 “为防埋伏,折返的军队兵分两路,俱有车驾,”报信人妥帖地解释着,“此番国父下了血本,兄弟们也都豁了出去,无论哪条路都埋了人,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善罢甘休。” 第162章 萧济狂喜的目光缓缓抬起,报信人伸出两指倏地下压,轻声道:“两座王驾都摔得粉身碎骨……小人,先恭喜国父了。” “好、好……好!” 萧济喜不自胜,无言以对,只是本能地拍手称快。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他一步一步,总算爬到了再也摔不下的地方。 偌大的一个楚国,南征北战俨然霸主之姿的大楚,那高不可攀的王座上坐着的,会是他未出世的孙儿,更是他的无上尊荣。 他已是万万人之上。 萧济嘴中叫好,脑子里却好似激流猛涮,整个人陷入白茫茫的极度战栗,叫他怎么也静不下来。 老宰执眼皮一跳,从他上翻的眼球里觉出大事不好,赶忙几步上前抓住他抖若糠筛的五指,拿紧蜷的指节使劲凿在他虎口。 侍人们见状不好,驾轻就熟地冲上去掐他的人中,七嘴八舌地喊着“国父张嘴换口气”…… 报信人嫌弃地挪了两步,垂眼劝道:“国父不可太过操劳,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远远近近的声音终于落在了耳边,萧济从那阵要命的迷狂里缓过神来,奄奄一息,竟有了老态龙钟之感。 他浑浊的眼珠在报信人背光的脸上转了两圈,气若游丝地问:“那……剩下的军队……如何打理此事?” “除了那位,军中还有数位老将,齐国那头堪堪降下,形势未稳,大军秘不发丧,决定回都后再行议论。” 随着楚覃征战的将领们俱是有封有地的县公,届时论功行赏好生安抚一番,新王在位,又能为死人闹出什么幺蛾子? 萧济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一指窗边的玉树,“那盆玉石与国宝无异,你,拿去好好犒劳一番。” 老宰执走到窗边,抱起那盆沉甸甸的富贵,转交到了报信人手中。 报信人接过花盆,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国父宽厚,兄弟们都记着您的好,您也要为了大楚好好保重。”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萧济毕竟上了年纪,很快在左右的搀扶下回到房中,休养生息去了。 报信人怀里藏着宝贝,喜笑颜开地与要去问安的萧勖擦肩而过。 萧勖脚步一顿,不确定地回头探视,又走到萧济檐下,放在此地雷打不动的玉树盆栽真的没了影踪。 侍人进进出出地伺候着,一股药味顺着开合的门扇悠哉飘来。 还有什么能比那盆玉更值得? 萧勖被老宰执拒在门外,他也没那个真孝心再三问候,老狐狸的尾巴总是藏不住的。 果不其然,第二天萧济便精神抖擞,张罗着要换府邸。 他命人把萧勖召去,宰执捧上一叠缟衣。 “老夫知道你们姐弟俩背着我眉来眼去,正好,你把这丧衣给她捎去,让她死了那条吃里扒外的心。” 萧济靠在榻上眼皮半阖,像一只盘屈的大□□,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这还算有用的手指头。 “父亲的意思是……” 萧济哼唧一声:“行了,你啊,就别在老夫面前装傻卖乖,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你的那点心思,能逃过老夫的眼?” 他的那点心思,任谁看来都轻蔑不屑,唯独他自己捱了太多年,早已风餐露宿喂饱了自己。 一时之间,他捧着那盘缟素,想的却是萧瑜。 “父亲,此事不可迫急,”他把衣盘放在桌上,沉声道:“阿姊对他毕竟有情,若是动了胎气,对谁都不好。” 萧济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也不知是瑜儿将你养得天真,还是她真就装得天衣无缝……她亲娘死了,她连一滴眼泪也未掉,你说,她会为一个手到擒来的男人伤心动气?” “你啊……”他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萧勖,“等她成了大楚年轻的太后,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你啊,若想讨点甜头,就得给点苦头,人都是欠敲打的东西,这种事还要老夫教你?” 这些狎昵的心思一经他人之口,瞬间便显得廉价又恶心,全然不是他捧在心上的模样。 萧勖把手背在身后,捏得骨节咔咔作响,“父亲慎言,那是我阿姊。” 萧济开怀的脸色阴郁下来。 他盯着萧勖油盐不进的一张脸,抄起桌上的衣盘砸了过去:“你个废物!你让谁慎言?你也知道那是你阿姊,你若真知道,一开始就该管好你自己,别成天惦记你攀不上的东西!” 衣盘是铜制镶银的碟状,颇有分量地砸在他肩头,他身形一晃,垂首一声不吭。 “既没野心也没手腕,除了会跟在她身边当个哈巴狗,你还有什么用?!今日这丧服要是送不到王后跟前,你就等着去跟你死去的姊夫赔罪吧!” 萧勖捡起那滚在地上沾染了灰尘的缟衣,默不作声地拍打两下,叠好放在衣盘里捧起衣盘离开了。 老宰执给气高八斗的萧济倒了杯参茶,婉言劝道:“国父消消气,孩子们都大了,您刀子嘴豆腐心,别紧着吓唬他们……” 萧济啜了口茶想起医嘱,紧赶慢赶地歇下气来,“哼,抽不大的死小子!” *** 萧济府上的动向萧瑜自然有所耳闻,他猖狂无状也不是一两日了,终归还不敢大张旗鼓。 她不明就里地看着那盘素衣,“这是什么?”、 萧勖风尘仆仆一路赶来,周身冻得冰凉,惨白的脸上只有眼角疤痕被他揉得发红。 “沄,你们都下去吧。” 沄瞥了面色失常的萧勖一眼,领着侍女们纷纷撤下。 “阿姊。”他唤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萧瑜把怀里的汤婆塞给他,反被他攥住手。 她脸色一沉,低斥道:“撒手!” “阿姊,若是楚覃……死了,你会怎么做?” 顷刻间萧瑜失了挣扎的力道,无法理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萧勖露出带血的獠牙,痛快道:“楚覃死了。” 案上的缟素在烛影里发出柔和的白光。 她知道萧济不会放过楚覃,她知道楚覃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楚覃回来之后,势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她对楚覃负伤的消息将信将疑,她什么都想过,唯独那个念头一浮出水面,便会被她深深按入底下,见不得光。 楚覃怎么会死呢? 她不是行伍之人,但她见过楚覃腰间捅了个手腕粗的血窟窿,至今也不过是横亘在腹上的一条疤痕。 仅此而已。 萧瑜维持着面沉似水,一以贯之地沉稳道:“消息可靠吗?” 萧勖看着她满是破绽的神色,反问道:“你希望他死吗?” 萧瑜唇齿半张,眼中是摇摇欲坠的惶恐。 她竟会为了旁人惶恐。 萧勖期盼的目光跌在火盆里,烧成了一截截死灰。 她再也无法心无旁骛地杀伐果断了。 “阿姊,”他叹息一声,替她说出那句话,“你不希望他死。” 萧瑜的目光轻轻一动,没有反驳。 半晌,她风牛马不相及地掷地有声:“月桂,是我的孩子。” 萧勖怔然:“什么……” “月桂是我的孩子,不是任何人的傀儡,”萧瑜一扫颓势,反客为主握住他的肩头,蛊惑般低声道:“勖儿,帮我,我只有你了。” 萧勖眼见她在倏忽间重振旗鼓,改弦易辙,仿佛看到从前一次次挡在面前的身影。 月光是杀不死的。 肩头痛意掺杂着甘之如饴的麻木,萧勖似笑非笑地重复着:“阿姊,你只有我了?” 她的嘴角泛起苦笑,说不清是怜惜还是自嘲,叹声道:“是,我只有你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们都一样残忍。 冰凉的脸颊蹭在她的掌心,萧勖心死般闭上眼。 “好,我帮你。” 第127章 清算 两日后,郢都城门下。 “所有人,下车!”守卫抽出车夫手里的通行令,挥手大声呵斥着。 车夫胡须拉碴,弓背与守卫持平,两手不住地交握着,讪讪笑道:“哎,车里是我家老爷,受了风寒,见不得风,您通融通融。” 周边的守卫不约而同地投来视线,那守卫僵立片刻把手令还回去,语气缓和不少:“不是咱们当差的不通融,实在是上头的命令,敢有不遵者就是抄家灭族的重罪,老爷也体恤体恤……” 他话音未落,抬眼在那算不得奢华的车驾上瞟了两眼,车帘紧紧闭着,一丝风也别想透进去。 郢都是一国之都,能坐着车驾来往的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一时不敢用强,只好上报。 都城尹早被萧济换上了自己人,这段时日莫说是底下的守卫,就是层层往上的官员,没有一个敢擅离职守找不见人。 不出半刻,城尹在守卫的簇拥下前来交涉,车夫憨厚老实地冲他笑了笑,笑出城尹一身冷汗。 这、这不是大王身边的都统大将军吗? 第163章 城尹是世家子弟,当年也是行伍出身,好巧不巧就分在吴峯编下,曾远远地看过一眼,后来他受不住军旅苦寒和缺胳膊少腿的吓唬,托族中大人调回边职,才有了今日的城尹可做。 他腿肚子转筋地应付完吴峯的恭维,让他们车马稍退在门外候着,眨眼间便没了人影。 吴峯打眼一扫,街上的人流中混着他熟悉的面孔,当下并无异议,牵着马绳往外退去。 进出的贾人板车不绝如缕,喧闹嘈杂的百尺城门仍不知不觉寂静下来。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空,市井上人人都卖力着,风打着脆响欢畅卷过,却在城门处变得粘稠起来,贴着墙缝呜呜地钻。 那是一种风雨欲来的静。 静在车夫与一众随从的安之若素里,静在每一道欲问不能的视线里,静在马车上不见真容的揣度里。 静在心怀鬼胎的不明觉厉里。 萧济拨着掌中的琥珀,没有说话。 城尹方才千真万确地一番陈述,信誓旦旦地指认了吴峯,那车夫若真是吴峯,车上的人是谁还需要琢磨吗? 无人敢催问萧济,更无人敢细思那车驾之后,是否有他们看不见的庞然大物。 人心在颤抖间动摇。 “时值多事之秋,既然不肯露面,”萧济终于开口,“那定是别国的细作要来搅乱我大楚。” 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块萧瑜孝敬的琥珀,拍了拍衣面:“去,关闭城门,乱箭射杀。” 场面又是另一番静。 萧济环视一圈,和煦笑道:“不过区区暗度陈仓的细作,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他们有多少人?” 城尹愣神片刻,反应过来尖声道:“最、最多二十!” “最多二十,”萧济重复了一遍,忧国忧民地叹了口气:“大军还在路上,远水救不了咱们的近火,这一点火苗,咱们自己浇了吧。” 以防万一,他又掏出一块令牌吩咐道:“去把禁军尽数调来,点清府兵,即刻出发。” 心腹侍从接过令牌,府中上下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着。 在场之人纷纷吃了定心丸,悠悠活转过来,会喘气了。 “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究竟是哪国的细作!” 他虎虎生威地走在前面,后头的侍人怯声道:“国父,城门除了早晚开闭,其余皆须王印在场,王后她……” “大胆!”萧济怒斥一声,“王后岂是不识大局之人?去取来便是!” “是!是!!” 侍人连滚带爬地跑了,门后的阴影随之消失,与萧济一行人背道而驰。 半个时辰滴答漏过。 吴峯脱下蓑衣掀了掀衣领,阳光好得他不免恍惚,本想抬屁股往车头一坐,想了想还是作罢。 此行凶险,既要他吴峯打头阵,车里就不该坐着人。 连他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那人反倒像是不明白了。 郢水在脚边徐徐流淌,水草汗涔涔地幽在沟渠之下,无声无息地贯通了整个郢都, 乌云只笼罩在方寸之地,吴峯盯着脚边由浅至深的阴影,猛转过身—— 铁索催逼着吊桥缓缓立起,在他们顶上投下遮天避地的浓荫,吴峯眼角一花,本能抬起手臂挡住车帘。 城头上布满了森寒杀意,雪白箭簇在阳光下闪烁亮光。 城门却迟迟未关。 城尹脑门冒汗地高声喊道:“城下之人听好了,无论你们是哪国的细作,在大楚的地界,没有你们撒野的地方!” 萧济负手立在墙头,囤积多时只为一啸的府兵乌泱泱地陈列阶下。 吴峯气得笑了,腰间只有一把短剑,他不得不按下性子扬声喊道:“大人误会了,我们不是什么细作,只是我家老爷病重,灌不得风……” 车壁传来两声叩响。 他话头一转,无可奈何道:“但是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也愿意配合,请派大人前来验明吧——” 城尹舔着干涩的嘴唇没了主意,转头望向不声不响的萧济,讷讷道:“国父大人,要不我们就派个人下去……” “荒唐!”萧济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都说他们是细作了,验明什么?” 那里面要真是楚覃,这箭是放还是不放? 这帮人必须是细作! “越国国祚方灭,多的是流徒死间,”萧济嫉恶如仇地横指城下,“这帮人来路不明,故意扰乱民心,关闭城门,准备放箭——” 死了的人,再死多少次都无所谓。 吴峯在漫天箭影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攥住缰绳,做好了一鼓作气冲进去的准备。 城门下传来由远及近的疾蹄声。 “王印在此,谁敢妄动——” 胜券在握的萧济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府兵们不敢阻拦地让出一条通道。 萧济如芒在背,难以置信地转过身,萧勖正扶着萧瑜拾级而上。 “这个逆子……” 萧瑜忍下颠簸的呕吐感,还算稳健地走上城头,与萧济对立而峙。 “听闻父亲要借用王印,女儿亲自捎来了。”萧瑜忍无可忍地往车驾探了一眼,恰好与吴峯对上视线。 吴峯轻声讶异:“是王后……” 车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很快又止息下去。 吴峯挠了挠太阳穴,似乎知道这位为何有恃无恐了。 萧瑜没认出形容落魄的吴峯,但她认得出萧济杀之后快的手段。 “父亲因何要关闭城门?” 萧济的眼珠在萧勖搀着她的手臂上转来转去,吃里扒外的有一个算一个,他没料到这小子居然有这个狗胆。 “城门下有越国的细作,老夫要将灾祸扼杀在此,”他尚能缓和颜色,好声好气道:“这等不详之事,娘娘就别操心了,勖儿,还不带你阿姊回宫好生养胎,出了差错你可担待不起!” “既是细作,抓起来再寻处置也不迟,”萧瑜亮出王印,无悲无喜道:“放他们进来。” “萧瑜!” 萧济彻底黑下脸,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你非要与为父作对吗?” 萧瑜云淡风轻地笑了,“是又如何?” “你!”他被梗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左右顾盼着,寻到了低眉顺眼的萧勖,抬手便打:“你个混账,还不把人……” “父亲,勖儿大了,”萧瑜攥住他多年来顺理成章的脉门,捏得他脸色涨红,“我们早已不是孩子了。” “唰”地一声,沄拔剑出鞘挡在萧瑜面前,“望令尹自重!” 城头风大,萧勖挡在风口凝视她发白的侧脸,偏头怒吼道:“王后说放他们进来,你们听不到吗?!” “不可!!!” 萧济忌惮着剑锋不敢贸然上前,也不愿罢休:“萧瑜,你可要想清楚了!” 他乍放乍收,忍住怒气觑向府兵长,“还不把王后带走!” 府兵长踟蹰着往前蹭了两步,沄调转剑尖,声震如雷:“尔等要造反不成?!” 萧瑜冷冷地盯着萧济。 萧济失了耐性,整张脸扭曲在愤怒里,“萧瑜!!你这是把为父往死路上推,为父一死,你身后再无倚仗,你以为那个弑父杀兄的薄情之徒,会对你一往情深,感念你做出的牺牲吗?” 他说得自己都不禁发笑,猛一挥手自问自答:“不会的!” “我们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以为自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哈哈哈哈若是没有我萧济,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他难道会多看你一眼?” 城尹看到萧济背在身后打的手势,悄悄往弯弓搭箭的墙根溜去。 萧瑜神色微动,目光微微涣散,显然是听进去了。 “萧家只要一倒,无论是你还是你腹中的孩子,今后都再无立锥之地!” 萧济痛快地唾了一口,用脚底狠狠碾开,“大楚新霸在即,很快,很快就会有数不清的美人送来以图交好,萧瑜,你当真以为你与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比得过你我父女同气连枝?” 萧济长年累月地注视着,太明白那个位子意味着什么,纵然他狼子野心句句怂恿,却也所言不虚。 “阿姊……” 萧瑜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她扶着肚子,心如死灰地朝城下投去一瞥。 箭在弦上。 吴峯跳上车头,身后的数十人也扎起马步,严阵以待。 “月桂啊……” 萧济听她轻声呢喃着孙儿的乳名,心中一喜,不顾刀锋地握住她双臂,柔声哄道:“好了,这里交给为父,此处风大,你好生回去休养。” 萧瑜收回脑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勾起唇角苍白一笑,“我又何曾有过立锥之地?” 萧济头皮一炸,扭头吼道:“放箭——” 城下马车应声奔起:“驾——” 嗖嗖的破空声扎满空地,马车已不在原位,冲门而过。 “钟玄……” 萧瑜挣开他的挟制往城下跑去,萧勖取过沄的剑,挡住萧济的去路。 第164章 府兵长见状不好,领兵绕过萧瑜将萧济父子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鼓声自水门隆隆而来,从南至北响彻每一道城门,鼓声破阵般应和而起,恍若众星拱月,徒留此门无声空白。 所有纷乱都在鼓声中失语,萧济没等来被他偷天换日的禁军,城上城下都是他的人,也仅限于此了。 萧瑜愣在阶上,眼睁睁看着四面八方的街衢涌出一道道人流,水波般层层跌宕而来。 紧接着,披坚带甲的精兵从街衢尽头一泄而出,大都尉景峪高坐马头,不敢拿乔地往马车驰来。 她茫然的目光辗转落在伤痕累累的马车上。 吴峯箕踞靠坐在车轮边大喘粗气,那雷打不动的车帘终于揭开,楚覃弯腰过门,毫发无损地立在车头,逡巡着,仰面望向她的所在。 萧济不敢相信自己输得如此彻底,红着眼睛嘶吼道:“你们……哈哈哈你们,全都要跟我萧济作对,哈哈哈……杀了他们,都给我杀!!” 府兵长早已六神无主失了判断,本能地听令抬手要砍,一支弩箭自阶下而来,直直钉在他脑后。 萧济惊恐地半张着嘴,那身躯“咚”地砸在他脚边,脸上仍是无知无觉的茫然。 萧勖收回沉甸甸的视线,一只手扶在他肩上。 “父亲,你活得够本了。” 萧济不管不顾地推开他,指着萧瑜萧瑟的背影狂啸:“你且看着吧,萧瑜,我死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我……” “嗤”地一声,银剑穿胸而过,抹去他未完的诅咒。 苦心孤诣数十年,从一介治水有功迁家入郢的小小边官,他无所不用其极,长袖善舞舞到如今,还是被他自以为的垫脚石拽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若他安分守己,本分地做好一家之主,一地之官,命运是否会厚道些? 萧济最后的视线里,站不稳跌不尽的脚跟比比皆是。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他再也想不明白。 温热的血顺着砖缝蜿蜒遍布,漫延到萧瑜脚下。 萧瑜在满地狼藉里兀立城头,她似笑非笑,失而复得的泪水沾湿她的面容。 风一吹,心底便有皮开肉绽的响动。 隆隆鼓音渐至尾声,在潮水般褪去的缥缈里,现出铺天盖地的青天白日。 烧焦的气息在鼻尖萦绕不去,她注视着楚覃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在她身前停下脚步,仰头对她说:“我回来了。” 楚覃脸上还有未愈的伤痕,看来这一路并不舒坦,他却非要坐上这辆马车,大摇大摆拿命来赌她的偏心。 可他摆明了不会输。 她应该感恩戴德吗? “啪!” 楚覃踉跄着歪过头去,王印被扔在脚边发出泠音。 这个时节,不知从何而来的柳絮在风中悠扬,打着旋落在满地血泊中。 纷乱的场面一时凝滞,景峪和吴峯不约而同转开眼去,不敢掺和大王家事。 “瑜儿,我……” “大王智谋无双,臣妾告退。” 她咽下心头毒血,衣摆带风,与不可一世的楚王擦肩而过。 楚覃垂下眼,目送她扶着肚子走回来时的车驾,在侍女的搀扶下没入车中,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萧济的血凉在风中,宛如一场有始无终的大梦。楚覃敛容回身,长立城头,冰冷的目光扫过各色尸身,再没有任何阴影能笼罩住他。 他已是阴影本身。 城尹不敢直视地打抖跪在地上,他往护城河一看,鬼哭狼嚎着要翻墙冲下,被吴峯拿马鞭一抽,重新摔了回去。 楚覃视若无睹的目光掠过他,“今日之内,这一方城头上下,全都要洗干净。” “是!” 他的目光顿在不肯下跪的萧勖身上,轻蔑道:“孤可以饶你不死,但你必须滚出大楚。” 萧勖看着他脸上的红痕,终于有了低声下气的意思。 “我阿姊什么也没做错……从今往后,你待她好些。” 楚覃周身气压更低,不悦道:“我与她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萧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被景峪打发着押了下去。 萧济的尸体被拖走,腰间那枚琥珀在摆动间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古老的光阴。 楚覃俯身拾起,呵去上面的灰尘拢在掌中,仿佛要捡起一段不再重来的从前。 城门下郢水静流,水草幽幽。 第128章 决裂 接连三日,萧氏一党逃窜不及,株连甚广,东昇与南绮两条长街是高官之所,阶里阶外俱是冲天血光,一度将城内流转的水渠染得猩红。 郢都街头再无闹市之声,人人闭门不出,惟恐祸及家门。 “惨遭杀害”的禁军统领沐杞“死而复生”,两鬓灰白地跪坐在楚覃面前。 “大王,萧氏党羽已尽数翦灭,萧济庶子昨夜于狱中吞金自尽,左尹的尸首在郢外的十里河滩上被发现,萧府中的所有赃物已归还国库……” 他的嗓音绷成一线,无端令人听出强弩之末的意味,楚覃未着王袍,仍是一身甲胄装束。 正极殿的侧厢中灯火通明,楚覃见他垂首直跪起身,猛磕在地,破音道:“下臣能事已毕,身老力衰,再无效力之用,惟愿车出西门遁入山林,望大王成全!” 他的父母妻儿皆在他“死后”遭萧氏屠戮,沐家满门上下,除了他封疆在望,已无一人能与他庆欢。 孤家寡人,莫如是也。 楚覃沉沉不语,半晌起坐离席,叹息着将他扶起。 “此事……是孤思虑不周。” 沐杞年过四十,正是龙虎之年,经此一役心气皆散,面上已现老态。 他双眼含泪,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大王……言重了。” 做戏需得全套,思虑周全,也未尝不令人心寒。 楚覃没有再拦,垂垂老矣之人难堪大用,君臣一场,不如全了他的心意。 沐杞的背影在夜光中有如丧家之犬,蹉跎着消失在门廊处。 门外的侍从趋近道:“大王,柱国与大都尉求见。” “请来。”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屈轸与景峪在门外恭候多时,自然也没什么晚膳一说。 楚覃抬手一唤,多添了两副碗筷,“莫谈国事,先用膳吧。” 案上碟盏不多,却也肉色鲜香羹菜蒸腾,景峪倒还自如些,伸筷夹菜吃了个半饱,相较之下屈轸如坐针毡,压根没伸几次筷子。 楚覃拾起自己的公筷给他布菜,微笑道:“屈爱卿何必如此卑慎,孤知道你与萧济不过是逢场作戏。” 屈轸心中叫屈,捧着碗毕恭毕敬:“多谢大王多谢大王……大王明鉴,臣位卑身贱,也是身不由己……” 楚覃颔首笑了笑,不再言语。 待食案撤下,侍人捧上湿帕。 屈轸吃得满头冷汗,景峪擦嘴的工夫,他已把整张脸都擦完了。 “好了,你们深夜前来,可是中原有了消息?” 随着楚覃一声令下,景峪先行开口:“大王明鉴,齐国的书信已至,愿与弭兵;赵国新君再立,虽无确切消息传来,但也经不住折腾了;韩王最早来信,愿听大王差遣;燕地与楚地相隔甚远,自是不愿惹是生非,此番蚕食赵地已饱其腹,臣猜测书信已在路上,如今只剩下魏国表意不明……” 楚魏之盟直到楚军北上仍算稳固,楚国以霸主姿态问国弭兵,魏国那边反倒没了音讯,恍若未闻。 当年魏国威风八面,遣使前来楚地问质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转眼间霸主旁落,魏人心绪并不难猜。 “魏国,魏王明……”楚覃沉吟一声,对魏明并无多少印象,只记得他与楚燎年龄相仿,交情不浅,“对了,世鸣领兵回程到哪了?” 屈轸与景峪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茫然。 “呃,听闻公子在齐地待了几日,”景峪从零碎消息中拼凑道:“现在想必已经在路上了吧。” 屈轸接续道:“大势已定,魏王只要不是悖逆之人,想必能顾全大局……” 楚覃啜了口汤茶,嘱咐道:“世鸣与魏王有些故交之情,你们让他给魏王带封信,若能顾全大局自是最好。” 他没说后半句,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 “屈爱卿所为何来?” 屈轸得了屈彦的家书,本想悄声入宫,谁知好巧不巧撞上景峪,偏生有些话又不能让他听了去…… “不过是一些家中私事,请大王定夺……”他瞟了一眼景峪,这老家伙岿然不动,没有半点避嫌的意思。 楚覃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挥手让人先送大都尉回府。 景峪这才识趣地起身告辞。 他一路跟随楚覃安排的宫人走到马车旁,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屈家的私事他没有兴趣,但他知道屈轸和他一样,都有个出息的侄儿在大王身边…… 他真正操心的是他那不知收敛的侄儿。 第165章 此番伐越,楚覃连从不外派的昼胥都放了出去,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景峪被兜头的北风吹得浑身一抖,在侍人的搀扶下掀帘上车。 *** 夜深露重,楚覃负手目送屈轸的马车渐行渐远。 “王后今日可曾用膳?”他转身往寝宫走去。 自那日萧济身死墙头,萧瑜食不下咽,吃什么吐什么,一点汤水也灌不进去。 她拒见楚覃,楚覃也不敢惹她动气,连日来宿在偏殿里。 蒲内侍被派去守在萧瑜门外,侍从紧着嗓子回他:“回大王,王后午时用了些果脯,又喝了些汤药。” 楚覃紧着眉头大步朝寝宫迈去,小侍从默默跟随,不敢拂了他的意。 他步子又快又急,烘暖的衣袍冷在风中,侍从压着气喘小跑起来,没多久便到了寝宫门口。 蒲内侍与一干捧着饭菜的侍从噤若寒蝉地立在门外,旁边备了烤炉,以防王后什么时候愿意开口,能及时热上。 “大王……”蒲内侍见他前来,不喜反怒地瞪了小侍从一眼,上前拦道:“王后今日多少吃了些,明日兴许就有好转了……” “开门吧。”他盯着门里的如豆灯火,“她是在等我。” 蒲内侍愣了一下,喏声推开门扇,屏风后的人影若隐若现。 楚覃端着食盘跨进,门扇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原本趴在架上的赤云奓了下毛,不紧不慢地跳下蛇形长架,绕着他嗅了两圈。 楚覃垂头看它,它晃起尾巴,窸窸窣窣地钻到了屏风后。 “……再怎么生气,”他静默半晌,涩声道:“也别拿自己的身体赌气。” 金帛屏上白底绿墨,漫山遍野皆是幽幽的绿,透出屏风后的一盏烛光。那枚光芯映在画中,像是日出东山,又仿佛日薄西山,令人恍惚。 他拾步而起,萧瑜的声音铺漾开来。 “那日我若借印关门,你今日还会来寻我吗?” 楚覃顿住脚步,抿去唇上的苦味,“此事已过,你何必念念不忘?你我夫妻多年,你当真不知?” “大王,”萧瑜笑叹一声,手指抚在赤云松软的皮毛上,疲倦道:“臣妾怎敢揣测上意?” 楚覃攥紧手中食盘,跨上前去,“萧瑜!你非要与我这般说话?” “刺啦”一声,剑锋蹭着剑鞘划破稀薄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叫。 烛火微晃,萧瑜慢声道:“大王止步。” “瑜儿,你!” 楚覃后知后觉地惊恐起来,他离那郁郁葱葱的屏风不过三步之遥,却怎么也抬不起腿了。 他腿软地跪坐下来,食盘被掷在一旁,束手无策地捶在额上“好,我不过去,你别做傻事……” “勖儿死了,是吗?” “我说过要饶他一命,他却偏偏……”楚覃咽下后面的刻薄,伸出的手虚在半空。 她的手臂垂在地面握着剑柄,阖眼轻轻地笑:“大王,你想要谁死,谁就会死,他本就活不了多久。” “可我想与你好好地活,”楚覃喉结滚动,攥拳收手落在膝头,不明所以地低落道:“不必仰人鼻息,不必担惊受怕,再没有人能威胁你,背着我指使你,瑜儿,你为何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与我置气?” 与你置气? 他不会懂的,萧瑜想。 烛光将她的轮廓镀上金边,宛如一尊不悲不喜的雕塑,石化其中所有的喜怒哀乐,直至两行清泪淌出。 爱吧,不甘心。恨吧,舍不得。 她大可以讨些随风而逝的承诺,趁着她还有力气,还能置气,看清自己的处境,再为了这些,为了那些,为了所有归期不定的以后,扑到他的怀中糊弄一番。 可惜了,她咽不下这口气。 “钟玄,”她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声:“我们的孩子,叫月桂。” 楚覃身上的汗毛都炸起,他跪直起身欲进不能,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全然出鞘的剑影:“好,月桂,那是我们的孩子……” “那日在城墙上,我曾想过,若是月桂已经出世,我必然会紧闭城门,你明白吗?”她讽刺地笑了笑,“你看,你我何其相似,这样的两个人,要如何厮守终生?” 她恨楚覃逼她抉择,更恨她的爱不忠,恨不全,活生生将她逼到如此境地,连自己也看不分明。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梗着喉头慨叹一声:“你我,白头如新啊。” “我不在乎,那些我都不在乎……可以的,可以的瑜儿,你信我!”他攀上屏风,十指并用试图撕烂绷紧的帛画。 剑影横在萧瑜颈间。 他睁大双眼,一时僵立,怎么也无法把人影与剑影合在一处,他无法想象萧瑜会死,在他的谋划中,从没有这样一条绝路。 那一瞬稍纵即逝,楚覃失声狂叫起来:“住手!住手!!你要做什么?!!” 门外冲进以蒲内侍为首的若干侍从,屏风前挣扎的身影已然消失。 “大王——” 蒲内侍率领众人冲到屏风后,楚覃紧紧抱着奄奄一息的萧瑜,周遭并无可疑血迹。 剑与剑鞘都被踢到一边,萧瑜的长发斜在肩头,掌心握着一把割断的青丝。赤云拿鼻尖拱她手臂,喉咙里焦躁地打着呼噜,朝楚覃嘶声龇牙。 久未进食,她的嘴唇干裂苍白,被咸苦的水滴润泽,偏头往温暖的怀中缩了缩。 楚覃的双手犹在颤抖,他被打回原形,狼狈得无以复加,额上的汗与眼中的泪无声滑下,砸在萧瑜的眼皮上。 死生一瞬,本不陌生的死亡将他吓得丢盔弃甲,脑中只有一片空茫。 落水之人,不能没有浮木。 直到那口气缓过来,他抱起萧瑜,任那截断发落在地上。 他大步跨过,将死而不僵的昨天与掌灯的蒲内侍都远远甩在身后。 无论前面还有什么,无论这条路有多长有多远…… 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第129章 辨心 都尉府门前,家仆们迎回景峪,宫中的车马沿着长街缓缓驶离。 景峪推开夫人端来的暖汤,一刻不停地进了书房,“备纸笔来。” 夫人许久没见他这般焦躁,紧跟在他身后犹疑道:“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侍人三两下磨开墨块,景峪蘸了两下,看笔尖浸满墨汁,“还没出事,真出事了你也拦不住!把景适叫来!” 景适是景珛之父,景珛的母亲是红馆中人,生下景峪后没几个月,便跟着外来的男子跑了,景适又是个胸无大志的,除了吃就是赌,有一回输得没赌头了,还把五岁的景珛给押了出去…… 这人在家中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夫人一听他要寻景适,立马反应过来捂住嘴:“是、是扶玄要回来了?” 景珛的字是景峪请巫官来家中为亲子取字时偶然得之,巫官与景珛不过擦身而过,却驻足回首,嘴里念了些听不懂的巫咒,说要替他取字,压一压他的命煞。 年过弱冠的景珛饶有兴趣,挑来选去,兴致缺缺地选了“扶玄”二字。 “越国已平,这是迟早的事,”景峪叹了口气搁下笔,脑中一点思绪也没有,“罢了,别叫他来了。” “那是个不顶事的,叫来连添茶都不会!”景夫人绞着手帕来回踱步,不安道:“扶玄是要回来住?” 景峪嗤笑一声:“你想多了,扶玄领兵率将,镇疆数年,这府邸早就配不上他了。” 景夫人大大地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难为道:“不是我们不待见他,是这孩子实在是……实在是,哎,总之,他不回来,对我们一家上下都只有好处!” 她不知景珛在军中磨砺爪牙,已学会了人模人样的那套世故,脑中仍念着他自小的天真邪怪,不由打了个寒颤。 景峪与她的所思全然不同,他亲眼所见萧氏一党如何覆灭,易地处之,他未必能体面到哪儿去…… 他颓然挥袖,桌上的白帛滴墨未沾。 景家在景珛的战功里如日中天,事到如今,他又能对景珛指手画脚些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端过桌边的暖汤一饮而尽,将空碗重重搁在端盘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静观其变吧。” *** 从齐至楚的大片平原上,赤旗迎风猎猎,长长的军队蜿蜒徐进,全然没了来时的剑拔弩张。 一路往南,雪气愈发收敛,楚燎呵着白气从队头浪到队末,有些身份的将领都被楚覃带回去虚张声势,留下来的大多是些伍头营长,与他有说有笑地解解闷。 齐人的随侍车队被夹在队中,刚出发时还且惊且惧地内敛着,长途寂寞,渐渐地也与左右聊开了。 天高风寒,若是正儿八经的行军,无人敢随意喧哗,如今两国议和,眼看战事将歇,人人都松了劲。楚燎也并不压着,天冷成这样,脚程不会慢到哪儿去。 两圈绕完,为首的马车中交谈声仍未止住,楚燎心有不耐地叩了叩车壁,越离撩开窗帘,坐在侧旁的公子启与公子维叠着脑袋一齐看他。 第166章 楚燎:“……” 要说此次往齐可真是满载而归,齐国的两位公子全都给带了回去。 彼时楚燎在齐宫中行止有度谈吐得宜,尤其是在阵前的一言一行,都被添油加醋地传进众人耳朵。 齐王见他面貌矜美,又与公子维年龄相仿,有意留他多住两天,盘算着把膝下的四公主嫁去,一来算是真正结为两国之好,二来得如此贤婿半点不亏。 上宾之宴,在座的皆是王族中人,越离与公孙誊并不在列,楚燎暗自庆幸,想也不想便以身患不为人道之隐疾拒了。 他言辞恳切,句句为难,齐王惋惜不已,却也不想把女儿嫁去守活寡,三言两语把此事揭了过去。 田启本就是个拴不住的,与楚燎打听两句便拍案而起,决意要去楚地游历一番。 田维自知阅历不如三哥,有样学样地表示要去走一遭,齐王怒瞪田启一眼,心累地派人把公孙誊召来。 两人一番密谈后,兄弟俩便双双放飞,跟着楚子一起回楚。 哥俩自有车驾,奈何路途遥远,便常来与他们挤在一处。 田启是个见多识广的,一开始总拉着楚燎谈玄论道,楚燎自然是心不在焉,谁知一挪屁股,先生便被人占了去。 越离见楚燎脸颊被吹得通红,眉头一蹙还未开口,田启便吆喝起来:“外面冻成这样你也到处跑,快上来暖暖!梧生,给他挪个地儿。” 田维嘴里含着田启给他寻来的生姜片,往他哥身边挤了挤,意思是挪出地方了。 鸠占鹊巢,还显着你大度了! 楚燎咬着槽牙皮笑肉不笑,刚想打马再转一圈,越离拿手背贴在他面上,催促道:“毕竟还下着雪呢,快上来。” 雪意绵绵,打着旋往帘子里灌。 楚燎心念一转,哪儿也不想去了,他把马匹交付给打头的斥候们牵着,扒着门框弯腰进去。 两人宽的马车里硬生生塞了四个,楚燎人高马大地往越离身边一挤,往后一靠,展臂将越离揽在怀里,吓得越离险些踢翻炭笼。 “哎哟当心,”田启光顾着炭笼,咋咋呼呼地控稳了,抬起头来愣道:“……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田维的眼睛雪亮些,打着溜地落在环过越离腰间、大剌剌放在他腿上的手臂上,抿着一嘴姜味扯了扯田启的袖角。 “咋了,不晕了就吐出来,”田启私下说话并不讲究,时不时夹些乡俗俚语,“舌头被老姜押走了?哪儿没听懂?” 远远近近的歌声从车后传来,田启支起脖颈,“这是什么歌?” 楚燎收紧手臂,投其所好道:“行军路久,我军会喊些调子来打起精神,也能驱驱寒……你听不懂吧?都是南音,要不要去看看?让他们也教你两句。” 田维扯着他的袖子就往外走。 田启自是来了兴致,嚷嚷着和田维下了车,不明所以地先喊了两声凑个热闹,惹来一片笑声。 车内霎时宽敞不少,楚燎仍箍着人不放,越离掰着他手臂歪倒在他身上,听着车后传来的南腔北调忍俊不禁:“公子启也真是个妙人。” 楚燎垂眸看他,“是,他们都是妙人,一个接一个的妙。” 越离这几日被田启缠得紧,彻夜长谈不说,就差要和越离抵足而眠了。 “都是远来客,难免兴奋……”越离一手搓着他的脸,一手去摸他冻凉的手,“快放笼上烤烤,你也别仗着自己身体好。虽说是稳定了些,可现下身边没什么药,得等到卜大哥回去……” 楚燎把拇指按在他眼下,四平八稳地打断他:“先生,你脸上有东西。” “有吗?是不是沾……” 楚燎先堵了他的嘴,猛一提臂,越离便居高临下地跨坐在他腿上,他留了个心眼将炭笼踢远了些,捧着他的后脑报复似的大快朵颐,时不时捏一捏他温软的后颈皮,惊得越离心口一跳,却也没个喘息的时候。 连日来身边都是耳目,越离有心相避,自是与他没有过多亲近。 他知晓楚燎心中有气,便也纵着他将自己揉圆搓扁。情投意合之下,楚燎的掌心没多久便滚烫起来,贴在他颈间烫起一片战栗。 直到那只手顺着他的膝盖寸寸往上,一下一下捏在他的大腿内侧……越离死命地挣扎起来,楚燎怕伤了他,松了些力道任他摔在肩上,听他气息不稳地低斥道:“不、不行!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 楚燎内心已是春风吹又生,面上仍不阴不晴,按着他的后腰往前耸了耸,狡猾道:“这儿不行,那哪儿行?” 越离脊背一颤挪动着想往后缩,纹丝不动不说,反倒惹来楚燎急喘两声,眼里水波潋滟地瞪着他。 “……” 他尴尬得没了声息,老老实实坐着不动了。 楚燎含羞带怯地小小哼了一声,垂头抵在他肩上,难得安分下来。 马车是齐国的制式,车内并无太多装饰,只在边边角角用彩条封了边,好歹不至于一成不变。 越离看着那花红柳绿的封边,等肩头的喘息平了下去,拍着他的脑袋犹豫道:“回去……回家了,再行打算……” 楚燎拿脑袋撞他肩膀:“再行打算?先生又有什么打算?” “嘶……”越离吃痛,把他的脑袋摁在肩上,蜷着指尖凑到他耳边,语气说不上是勾是羞:“你……你想怎么打算,都随你。” 楚燎掀开他的桎梏抬起头来,险些撞他鼻梁骨上,攫着他的眼睛密谋似的轻轻道:“此话当真?” 越离躲开他视线里的火花,咳嗽着“嗯”了一声。 两人相对默然间,越离眼皮一跳,撑着他往上躲去:“先放、放我下来!” “哦……好。”楚燎吃了定心丸,痛快地放了人夹着腿背对他。 越离捏着指节平复脸上的热意,看他缩手缩脚地发愣,不免又觉得好笑。 歌声里的荒腔走板逐渐融入,田启兴致高昂,扯着嗓子一声声嘚瑟。 “对了,”越离捡去粘在他背上的草屑,“齐王欲与大楚结亲,你怎能自曝痛处,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总归不好。” 楚燎嘟囔一声:“那田齐话真多。” 越离莞尔,垂眸道:“也不该拒得如此干脆,齐国终究不是小国,那四公主也是齐王的掌上明珠,若与楚联姻当得夫人,齐楚两国和睦,也更安稳些。” 这话真是挑不出一点错处。 心猿意马的楚燎随着他徐徐的话音,四肢百骸都皲裂着凉了下去,一时有些听不懂地回头看他:“我若娶了齐国的公主,那你呢?” 越离张了张嘴,他并非无意提起,也并非明试暗探地争些什么,倘若楚燎没这冥顽的头疾,他也能更放心些…… 半晌,他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公子……” 楚燎一听他口中蹦出这个称谓,身体比意识先一步攥住他,太阳穴上青筋凸起,他极力忍耐地思索着吐字:“你方才还答应我……那之后,你要去哪?我娶了别人,你要去哪?我知道我是楚公子,你明明知道……你从来都没想过要与我厮守!”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尖声吼出,这人总有本事将他逼得歇斯底里。 越离以为自己委婉提起,不过是打个灯笼的影儿,楚燎的反应却远在他意料之外,他息事宁人地安抚道:“是我失言,好了,无事了无事了……” 他合掌盖住腕上的手背,温水煮青蛙地烫着楚燎。 楚燎被他的躲闪刺得更加恼恨,近乎崩溃地拽近他,牙关打颤地质问道:“我知道我身为公子,许多事身不由己,可我不是拿命换了吗?我能在疆场上死一千次一万次,我把人头和人心都押上,我长大了,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在你怀里哭的废物了,我以为你会为我高兴,为什么?就因我是大楚的公子,我连自己的心也不能做主吗?越离,在你的大局里,我也只是一颗用过即废的棋子吗?!” “我没有!!”越离也被他刺痛,呼吸急促地反驳他:“我从没有将你当棋子……” 不远处的歌声微弱下去,似是听到了这处的争吵。 越离捧着他揪在衣襟上的手,低声下气地求道:“这一切都是我失言,世鸣,你莫要多想,我绝无此意,否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哈!哈哈……”楚燎怒极反笑地松开他,心底的那口古井咕嘟咕嘟地冒出肮脏的黑水。 他虎口抵在下唇使劲扯着嘴角,怕自己会口无遮拦,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是他做得不够多吗? 还是这人从未将他纳入考量? 天下将定,越离当年对他的承诺,都在一一兑现了。 或许这其中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胸口仿佛被巨锤砸下,楚燎掐着他的脸凑近,试图在他眼中找出一丝故意为之的得意……然而没有。 除了愧疚,他眼中并无其他。 楚燎在他的眼中顾影自怜,眉头一高一低地拢在一处,像是痛极了仍呼不出一口气,快要在溺水中窒息了…… 第167章 “越离,越离……” 越离下半张脸疼得要碎了,见他一双瞳孔玄中带霜,惊慌失措地要去够他。 楚燎猛往后躲,甩手将他推得更远。 “求你……别再可怜我。”他要的从来不是垂怜。 从来不止是垂怜。 楚燎在他的视线里头晕目眩,田家兄弟的声音越来越近,楚燎疼得怕了,灰心丧气地朝外走去。 “世鸣!” 他在越离的呼声里寥落回望,满腹的毒汁浸烂他的脏腑,他挑挑拣拣,只能拼出还算恭敬的一句—— “越离,你唯独对我最狠心。” 越离怔在原地,追逐的指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靠近。 缀了铜片的车帘垂下,遮去楚燎孤零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作者:哎呀老师,你家小孩有病,你不能这么刺激他! 越老师(沉默):我以为我在脱敏…… 作者(沉默):……实则不然! 哎哟可怜的孩儿[好运莲莲] 第130章 合势 进入楚境,楚覃的消息恰巧传到驿馆,大军就地驻扎过夜,楚燎将田氏兄弟与越离安顿在驿馆,自己扎了营帐与大军歇在一处。 帐内灯火幽幽,楚覃要他给魏明写信,算作说客,他咬着笔头不知该如何下笔…… 若按以往,他早就拎着笔册跑去找越离解惑,可白日里他们才大吵一架,他拉不下这个脸,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此番斗气,他完全站在“楚燎”这边。 先生太过分了! “怎么也不将灯芯挑亮些?” 他闻声一愣,叼着笔头看越离披着他的赤色狐氅,由暗至明走到他身边。 行军不比宫里家中,什么都齐整放着,越离眼尖地寻来一柄断枝,在烛盏里拨弄两下,帐内便亮光大盛。 楚燎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仍呆着眼看他周身泛起暖光,不紧不慢地寻来草垫落座对案。 越离瞥见干干净净的竹简,笑问:“大王可是要你与魏王通信?” “嗯……是。”楚燎捡起掉在案上的刀笔,垂头不看他,攥着笔尖在竹简上横了一会儿,脑子里还是什么也没有。 灯油静静地烧着,散发出细微的黑烟与淡淡的焦味。 楚燎沉不下气,颓败地没话找话:“……先生如何知道的。” 越离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心不在焉道:“魏国曾为霸主,就算不得不委身大局,也自有一番磋磨……你与魏王年少有情,由你出面,自是合宜。” “嗯,先生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不像我天资愚钝,既不顾大局,也不成体统。” 这话半酸不苦,却也坦诚,不似白昼里连痛也泥泞,非逼到眼红才敢战战兢兢地恨上一句。 楚燎学不来越离且收且放的心性,以退为进的话锋倒学了个十成十。相伴数年,彼此的心窝都一戳一个准。 “说来,”刀笔在楚燎的指尖划出一道小口,他挤出血珠随意抹去,新账旧账一齐摊开:“我剖白心迹,阿兄二话不说就认定我钟情魏明,而你身边既有形影不离的姬承,又有我并不知情的魏淮,后头还跟来屠兴与冯崛……时至今日,你为何偏要将我推给别人?” 他每说一句,便气血上涌一分,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落到那般境地,到头来仍是他一厢情愿吗? “你……”越离总能被他噎得词穷,楚燎的控诉如有实质,逼得他错开眼去,莫名理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于我有如至亲,你情窦初开,我怎能……怎能枉顾世俗将自己放入其中?人非禽兽……你与魏明朝夕相处,又年龄相仿,任谁来看都不无可能……” 他磕磕绊绊说完,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楚燎蜷指躲过他的目光,指尖被划出一道道血痕。 “那后来呢?为什么又肯与我虚以为蛇了?” 楚燎心直口快,反应不及地抿起唇,越离果然被他气得心头一梗,“我虚以……” 后半句碎在空中,两人自顾自地偏开头,楚燎自知失言,仍想将错就错地刺他一下,好教他明白什么是心疼! 灯芯一点点暗下。 眼看要枯坐半夜,越离再度捡起那截断枝,剥去残芯,“我也不知。” 楚燎回眼看他灯下朦胧的眉眼,承接他投来的盈盈一望,听他把语气放得又轻又软,“我在北屈守城时,每日都有人死去,想来想去,人生天地间,也不过朝生暮死,那些世俗又能有多重的分量?” 楚燎的脊背一抖,那截藏于笔后的小痣,顺着干燥的指节寸寸攀上他的手背。 越离毫无所觉地拍了拍,楚燎那句掷地有声的余恨,他反省过了,他不知自己能做的有多少,但至少不该任他独自心伤,孤身流浪。 “我自小挣扎在棍棒与生死之间,除了一点活着的念想,不敢再做打算。后来渐行渐远,几番际遇,也有了些宽阔的期许……个人有个人的心性,你虽是我看着长大,但我未必真就明白你的心思,我给不了我没有的情分,那一点起心动念,许是我挣得累了,许是我与你多年相伴,早已分不清。” 那颗小痣隐没在楚燎的虎口里,他握着楚燎的手,既有坦白的从容,也有自剖的不安。 “……回楚后,始料不及的情形接踵而至,漫漫长夜,我梦中都是你浑身是血的模样……世鸣,我虽想过你归国不顺,却没料到是如此下场,天意弄人,我实在是……分身乏术了。” 历历在目的无力感重返心头,楚燎拢住他冰凉的指尖,迸出的血珠染红了他的袖角。 他除了咬牙往前,再没有别的办法。 谁让他心有所系呢? 越离笑叹一声,摇了摇头,“可若没有你,我又该往哪儿去呢?” “世鸣,除了你,我没有想过别人……或许这不足以与你的心意衡量,但确实是我的真心。”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楚燎这些年被他挡在身后,看着他一人两肩,如履薄冰地挑起他们的生死,没人比他更明白…… 恰恰因为太明白,他敏感得歇斯底里,丝毫想象不了没有越离的以后,在任何有关“越离”的命运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眼泪大滴砸下,神经质地吻着越离指尖,血和泪在他们的掌心里粘稠凝固,又被体温丝缕化开。 “世事难料,谁也不敢断言,”越离见他哭得梨花带雨,凑上前吻了吻他的眼皮,“待弭兵之后,我便带你遍寻名医,直到你的病治好,我们再做打算,好吗?” 楚燎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他不愿趁人之危先入为主,否则多年以后年老色衰,惹人生厌,自己又该以何面目与他谈起从前? 春花秋草除了碾作尘泥,应当还有更体面的去处。 他只要全心全意的这一点甜头就够了。 楚燎乖乖点头,不再提什么煞风景的公子公主,也不计较他自以为严密的话缝。 什么世事难料,他心如磐石,一点不难。哪里还需打算?他的打算就是不再打算…… 统统都见鬼去吧! 他抽噎着啄吻越离,学会了白日里的那套含蓄,融会贯通——许多事何必挑明,往前走就是了,反正走着走着,一辈子就过去了,等他们白头偕老,越离再反悔也来不及了。 楚燎心满意足地想:自己这病永远都不会好了。 白天黑夜都无所谓,只要越离还愿意可怜他,他就还是那个“楚燎”。 只要越离还在身边,他依旧圆满。 楚燎半睁着湿漉漉的眼,越离脆弱而专注的神情令他安心,地面上交颈缠绵的光影仿佛某种亘古的暗示。他死心塌地地固守着。 “咔嚓。” 楚燎的手肘压碎了拨灯的断枝,越离如梦方醒,迟疑着缩回去。 灯下的烛影隆起山峦,铺天盖地越过长案紧追不放,又是一番难舍难分。 直到越离嗅到淡淡的血腥气,扯过颊边的手一看,楚燎这才英雄气短地坐回去,试图抽回手。 越离垂眸看了片刻,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让心如擂鼓的楚燎去净手。 楚燎忙不迭地点着脚尖跑了。 待他一身寒气地回来,越离不知从哪里寻来了纱布,示意他坐在身边。 皮肉翻飞的指尖被白纱包裹,这伤口说深也算不得,说浅又对不起流了满掌的血,先封住别乱动,好过一次次绷开。 楚燎趁他一心一意地包扎,五指穿过他的指缝想要扣住,被越离凉了一眼,不上不下地滞住了。 “还没想好如何下笔吗?”越离埋头咬开纱巾,打好最后一个结。 “唔……没想好。”他压根就没想。 越离忖度一会儿,忆起他两个吵吵闹闹的时候,不禁笑道:“何必多虑?于大王而言,他是魏王,于你而言,他不过是魏公子长清,友朋叙话,直抒胸臆即可。” 第168章 见他若有所思,越离问道:“分开至今,你没什么想告予他的吗?” “那可……多了去了。” 越离失笑,捡起掉在案脚的刀笔走到案后,“你念吧,我来写。” *** 四日后,魏国安邑。 散朝之后,相国与宗伯坐在书房下侧,等着与魏王一同阅览楚来之信。 魏王看着那厚厚的两卷,眉头一紧一松,展开后却是满眼雅致妥帖的魏字,他的面色又沉下去。 宗伯搓着手略有不安,这来信之人当年便是魏国的质子,与大王又有些竹马之谊…… 他按捺不住地打破沉默:“楚国已传出消息,会在开春之际举行弭兵盛会,各国恃其锋芒未敢微词,但仍在暗中观察大魏的动向……老臣以为……楚国虽脱蛮夷……弭兵乃霸主所主……还是有失体统……” 魏王的脸挡在长简之后,时不时抖擞肩膀,谆谆教诲如云烟过耳,时聚时散。 两卷阅毕,魏明面色稍霁,本欲接着进言的相国动了动胡须,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宗伯忙问:“大王,楚子意欲何为?”他身后的侍从趋步上前,等着魏王身后的内侍动作。 内侍丛云瞥了眼魏明按在卷上的手,心领神会,纹丝不动地立在后面。 “不过是说些不打紧的小事,就不让宗伯看笑话了,”魏明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敛容问道:“依两位叔伯看,楚国弭兵,大魏该如何自处?” 无人作答,他便一一点来,“相国?” 相国叹了口气,识大局道:“楚人拓地千里,前后又挣足了美誉,连我大魏子民也身在其中……楚魏之盟,可为美谈矣,不可强争。” 魏王颔首,转向另一边:“宗伯何解?” 宗伯欲言又止,侍从两手空空地立在他身后,他痛心疾首道:“想当年大魏横扫四方,如今却要屈居一介南蛮,我有何面目面见列祖列宗……” 魏明抬指叩着桌面,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那便出兵伐楚吧,宗伯可知庙算?” 宗伯未曾事从兵戎,不知他何来此问,“庙算乃举兵之前计,老臣算不得知,有所耳闻罢了。” “嗯,”魏明偏头嘱咐道:“去,把此次伐赵的庙算之册取来。” 他回过头来,面容恳切:“寡人的庙算乃陈帅亲手教导,姑且不算错漏百出,这些年大魏四面树敌,寡人大多在侧,有所耳闻。” 丛云很快领着一众侍从捧来算册,密密麻麻,几乎在屋中站不开。 相国并非宗亲之人,原是魏国上士,少了些宗族中人的呆板气,当即明白魏王之意,以拳作抵偷笑两下。 “一旦开战,百姓便不得不缩衣节食凑足军饷,路途遥远,周转之间又难免亏漏,”魏明咽下层层盘剥的难堪之语,还算恭敬道:“大魏自先祖文候以来日日砥砺,树大本就招风,砥砺至今,我大魏子民的鞋底越来越薄,粮仓越来越少,寡人意欲伐楚,败光了百姓与先祖积攒下来的口粮和时势,能伐得楚国俯首称臣吗? “若是不能,寡人该以何面目面见列祖列宗?” 宗伯红着一张老脸,支吾着不敢再拿祖宗牌位当令箭。 魏明叹了口气,递去台阶:“宗伯勿要忧心,有寡人担着,若是列祖列宗不放心,你便将这些年的亏空都搬去祖庙,祖宗们想必会网开一面,百年之后,不肖徒孙长清亦会亲去请罪。” 话已至此,宗伯没脸再留,宗伯身后的宗亲也无话可说。 毕竟魏明不嫌麻烦,可以再把成山的算册再搬一遍。 宗伯讷讷地告退了。 魏王挥了挥手,丛云使个眼色,乌泱泱的侍人们鱼贯而出。 相国叹为观止,拱手道:“大王年少多智,实乃我大魏之福。” 魏明苦笑一声,撑着额头放空目光,不无可惜道:“当年大魏势不可挡,也没挣来多少好处……楚国强起,却赚足了好名声。” 人心是权势里最微不足道的分量,可一旦八面来风,便如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了。 楚燎在齐境的动向早已传开,楚王能放手让他做到那个地步,魏明不免有些羡慕,慨叹道:“大魏,缺了人和啊。” 相国含笑起身,意味深长:“大王何必艳羡,依臣看来,虽然迟了些,却也不比他楚国少了什么。” “大王心中已有主意,臣并无异议,这便告辞了。” 魏明与他相视一笑,心下微暖,颔首允了。 目送着相国走下阶去,丛云合上门,语气轻快不少:“大王,公子燎说了些什么,你笑成那样?” 魏明翘起嘴角,忍俊不禁道:“他说得可多了,若非先生代笔,怕是两卷写不下来……” 按理说来分别不到一年,却有半生未见之感,文绉绉的卷首起到第二行,魏明便飞快地熟悉起来,仿佛他还是那个踏水湿鞋的公子明。 丛云见他高兴,也跟着笑:“公子燎倒是个不变的主儿。” “是啊,”魏明坐在当年父王的座椅上,险些忘了自己也不过儿郎年纪,“总得有人不变,世鸣堪当此任。” 他寥落片刻,又高兴起来。 “你去看看库里有些什么好东西,开春我要去楚地踏青!” 第131章 封赏 越境相较于齐国,路程少了大半不止,景珛率军归国也快了整整五日。 凯旋那日,楚覃在宫中摆起宴席,将一众伐越将士尽数犒劳,冲杀的士卒无论生死,皆有厚赏。 至于新拓的越地由何人接管,楚覃丝毫未提,对景珛的封赏除了高宅大邸,加封为长郡候,许地三百里,就在王畿百里之外,足见深恩厚宠。 然而,书房之中,长郡候敛去喜色,撩袍跪在楚覃面前。 “属下恩业已尽,望大王赐放还乡,以终天年!” 宴席上两人都喝了不少,楚覃面有醉色,闻言微微旋身,“扶玄这又是何意?” 景珛一路风尘仆仆,多少有些心惊胆战。 萧济败了倒无关紧要,不料这老家伙败得这般彻底,这些年两人暗通曲款,不知他处置了没有,楚覃又知晓多少…… 仓皇而逃的楚燎摇身一变成了美名传扬的楚帅,萧瑜是个不中用的,更别提自己身边还有个指手画脚的昼胥。 景珛独守越境横行多年,唯独在楚覃面前不敢造次。莫敖符仍在他手中,楚覃半点没有收回的意思,在宴席之间更有将护郢之军托付给他的试探……他一点也猜不透楚覃在想什么。 “属下蒙大王赏识,方能立下如此功业,”赴宴的景珛战甲尽褪,一身幽蓝袍衣,敛去满嘴獠牙,一脸忠相:“可惜属下驽钝,在军中分身乏术,无力周全,没能好好照料弟兄们,莫说他人,就是属下也自觉有愧……如今大楚四境祥和,大王身边也不乏忠臣良将,属下受此大赏,问心有愧……” “扶玄此话,可就伤了寡人的心。” 昼胥已被楚覃赏回家中,要他安生养伤。 他走到景珛面前将之扶起,语重心长:“你身为莫敖事事操劳,在军中与他人有些嫌隙,实属平常,何须放在心上?这些年你为大楚镇守边疆,岂是三言两语能不作数的?” 他轻轻一托,景珛顺力站起,仍旧垂着头:“那不过是属下的分内之事……” “你若不放心,嫌在郢都呆得不痛快……”楚覃情真意切地忖度道:“越境远寒了些,但好在无拘无束,孤将你封在那处,不知你意下如何?” 顷刻间景珛的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他的封赏已是板上钉钉,哪有让楚覃一改再改的脸面? 越境远寒不假,但他若是敢应,未必能全须全尾抵达封地……景珛挤出一个笑,真假掺半地感叹道:“得大王爱重,真是折煞我也,是属下多心了。” 楚覃勾起唇角,拍得他的肩膀扑扑作响:“正是正是,扶玄跟随孤受苦多年,现在也该好好享一享清福了。” 君臣二人又说了许多话,楚覃双目微阖,景珛便起身告辞,依依惜别。 他毕恭毕敬地退出房去,景元忙碎步上前将氅衣给他披上。 他未置一词拾步下阶,景元便亦趋亦步地跟在其后。 此次封赏,景元也没少得好处,一跃成为禁统军常尉,与掌管郢中大小防务的禁统首领不过一步之遥。 这其中不乏其父景峪的时局观,楚覃毫不吝惜,景家比之倒台的萧家也不遑多让。 景珛似乎才想起有个尾巴,偏头睨他:“你怎么还等着,快些家去,省得你爹娘唠叨,迁怒于我。” 若非万不得已,景夫人压根不会放任景元学在景珛帐下。 景元意气风发,兴高采烈道:“我爹娘就是太没见识了,舅舅可是景家独一份的天之骄子,如今风头无两,谁敢唠叨!” 在景元看来,景家,不、朝堂上所有人都不及景珛文韬武略,若非说有什么不是,也不过是舅舅发火时太骇人了,总能吓得他魂不守舍……但凶有凶的道理,哪有人发火不凶的,独一份的人有独一份的凶,都是些细枝末节罢了。 第169章 景珛意兴阑珊,随他喋喋不休地聒噪不停,满脑都是楚覃的意味不明。 马车驶向他新得的府邸,在郢都的东南面,地势略低,胜在水声潺潺独僻幽静。 “舅舅,我给你准备了些好东西,你这府邸豪美是没得说,就是太冷清了,得暖一暖……” 景元疾走几步,奸笑着推开门。 院中桃红柳绿候着一溜的美人,更深露重,她们身着华贵而轻薄的绸衣,在灯影下勾勒出万方情态。 景珛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截截不及盈盈一握的细软腰肢,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了,脆弱得不堪一击。 “舅舅,你看看有哪些喜欢的,”他自己看直了眼,目不转睛地咽着口水,“要是不喜欢,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景珛听着小小的喷嚏声,嫌弃地看了景元一眼:“你姑且自己留着吧,别再送到我跟前。”说完他穿过一众弱柳扶风,目不斜视地走了。 景元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邀功不成反踩了脚,忙追上去问:“舅舅,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去给你找来……哎哟!” 他揉着鼻尖停在景珛身后,不知被哪个字刺痛,景珛的脸色瞬间变得阴鸷,他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只觉四下阴风阵阵。 “舅舅,你……” “玩不死的。” 景珛目光晦暗地看着他,“能找到吗?” 此情此景,他哪有胆子说不能? 景元闭着嘴,把头点得殷勤。 “好,夜已深了,”他又变得和颜悦色,“你把人都带走吧。” “是、是……我这就把人带走。” 满院香风步履不停地散去,景珛眼不见心不烦地坐在院中解酒,一个楚覃就够他烦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还偏来添乱! 景珛两手搓在脸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决断。 院中的秋菊仍未凋谢,清芳阵阵,景珛趴在桌上似睡非睡,隐约嗅到大片葱茏的林木气息,还有微微湿润的泥腥味。 轻浅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他微微睁眼,那人一身楚服,丝衣轻裘,在寒夜里满身清雾,倚在池边的假石上。 “你……” 景珛撑起身子,看不清他背对的脸。 那人听见他的声音,耳边的翠滴晃着月光,似要回望,下一瞬却隐入假石,只剩一堆血粼粼的战甲坠在地上。 “我此生,绝不易服改冠!” 景珛打了个寒噤,在侍人的轻呼里睁开眼。 眼前放着侍人在他脚边拾起的听风链。今夜没有月亮。 *** 郢都四通八达的街衢上,人流有说有笑地涌向北门。 一头雾水的路人拉住熟面孔,“这是干嘛去呀?今天也不赶集啊。” 熟人拽着他加入人流,“赶什么集,走走走,今儿小公子率兵回来,大王亲开北门呢,咱也看看去!” “哟,这可不得了,小公子跟俺家三壮一个年纪吧?” “那可不,现在都能率兵打仗回来啦!” “真快呀,俺们都老喽~” 人流七嘴八舌地欢快着,楚国大胜凯旋,除了水涝的灾地尚在重建,四处皆是丰年。 弭兵在即,楚王当为表率先已削去十万兵甲。没了大批兵饷需要供应,税制紧跟下调,百姓们捂着粮袋笑花了眼,街头鼓瑟击石,民乐四起,再冷的风也暖了起来。 郢北尽头,城门大开。 昼胥未着甲胄,率领纷纷归队的赤羽军肃列在楚覃身后,周遭并无太多喧嚣。 吴峯等一干将士也卸去了战甲,屈、景两家分列左右,离楚覃较远。 这般阵仗,楚燎倒算是其次。 为首的马车缓缓停下,田氏兄弟不敢耽搁,下车后礼数周全地趋步上前,代齐王问候。 楚覃挽起笑,与他们寒暄几句,这才望向其后而来的楚燎。 “大王,”楚燎单膝跪地捧上玉符,话音铿锵:“世鸣幸不辱命!” 越离落后他半步,紧跟而跪。 楚覃的视线始终放在楚燎身上,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玉符交给昼胥,弯腰扶起楚燎。 他看着已能独当一面的楚燎,心头涌上许多话,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楚燎似是看懂了他眼中的复杂,主动上前一步抱住他,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王兄,我回来了。” 楚覃怔了怔,心下不免嘲笑自己,竟还被这小子宽慰了。 他笑着说“好”,从楚燎的肩头看到跪地的越离,拍了拍楚燎的手臂,绕过他走到越离面前,亲手将越离扶了起来。 “先生一路护着世鸣,辛苦了。” 越离看着这般亲和的楚覃,这笑里少了许多虚以委蛇的审视,与记忆中的冷硬大相径庭,一时失神。 “大王言重了……” 楚燎跳着脚退后,用肩膀把两人隔开,躲在身后的手挥舞着握住越离,“王兄,我们快回去吧,两位公子也饿了。” 公子启点点头,“还好还好。” 公子维摆摆手,“没有没有。” 楚覃慰问完,领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往宫中折返。 楚燎手中一空,回头嗔了越离一眼,越离拢着袖子目不斜视:“别闹,人多眼杂。” 两边的甲兵严阵以待,人头攒动的街面里伸出一只手使劲挥了挥。 冯崛左右都挤着人,越离笑着颔首,却见他身边的屠兴面有倦色,笑意里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屠兴自然也得了封赏,他不见喜色,也不去自己新得的独院看看,回到越离府中与冯崛喝了顿酒倒头就睡,一连五日俱是如此。 连楚燎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凑到越离身边问:“屠兴这是怎么了?” 语毕,他鬼使神差地看向景家队伍里,一身低调的景珛。 景珛恰巧也在看他,见他投来视线,眼底毫无波澜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来,让我们过渡一下,再上猛药[空碗] 第132章 团聚 连着几日大宴宾客,宫里宫外都弥漫在一片升平和乐之中。 冯崛在府中外院也摆起阵仗,天不见黑,百里竖第一个赶来捧场。 从厨房到外院,往日的闲散一点不见,忙得简直要点足飞起,肉香味随着炊烟一阵一阵,勾得大伙肚中馋虫鼓动。 宫宴那日,楚覃并未直接敲定越离的升迁,而是将他唤到书房,问他可愿升任左尹。 左尹一职脱不开朝堂周转,只能束足郢都,越离见他诚心发问,将他与楚燎的打算全盘托出,楚覃沉吟半晌,命他为巡方尹,奉王命巡视各郡县,也算是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了。 临走时,楚覃唤住他,越离驻足回首。 他目光闪烁,躲开越离的问心无愧,斟酌着叹声。 “世鸣年纪尚轻,他执意的人和事,寡人自是不再干涉,但他终归是大楚的公子,日后他若另有所求,寡人亦会成全……” 后面的话无需多言,他们都心知肚明。 越离的神情看不出什么破绽,甚至有几分欣慰。 在尘埃落定的宽心里,他拱手拜道:“大王宽慈,待那日到来,世鸣身边还有他的王兄,臣也能安心离去。” 楚覃心绪复杂,什么也说不出,只叹了口气摆摆手,让蒲内侍好生送回府上。 许多事阴差阳错,总有人要被辜负。 冯崛一看天色,嘀咕着这楚燎怎么还不来。 越离与百里竖聊着朝中改制,百里竖大倒苦水,三三两两把朝中状况都剖了个遍。 没多久,宫中的侍人与一辆马车停在府外。 “戍文先生,在下也来讨杯酒喝啊——” 越离一怔,却是田氏兄弟辗转着问了过来。 田氏兄弟这两日在宫中见了不少人,来来去去都是生面孔,恰巧遇到进宫探望王后的楚燎,得知今日越离府中设宴,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田启狠狠松了口气,上来就和越离勾肩搭背,“先生,见你如见亲人呐!” 莫说田启这个自来熟的,就是田维也松快不少,不再躲在田启身后察言观色。 越离哭笑不得,将主座让出来,两方来去推脱,冯崛加了条桌案,便各自入座了。 前来的侍人将楚燎的话转告越离,他要在宫中陪王后用晚膳,让他们自行开席,他晚些回来。 屈彦下午来坐了一会儿,与屠兴说了些话,屈家今日也摆开家宴,他既为新贵自是走不开,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家中侍人催促着家去了。 越离跟在田维身后,路过屠兴面前弯腰揉了揉他垂下的脑袋,低声道:“那些事先别想了,过几日我们一起去凤尾山走走可好?” 自从伐越回来,屠兴睁眼闭眼都是死人,景珛的狂傲嗜杀始终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而这般草芥人命的祸害,半点没有得到应有的下场,反而高官厚爵高枕无忧,仿佛那些人命都只是他脚下无关紧要的沙砾。 第170章 屠兴无法释怀。 他看向关怀备至的越离,这人把他从将死之城带出来,走到如今,他已不是那个天生地长倒头就睡的无名小卒了。 “嗯,”他努力挤出个笑,“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累。” 越离扫了眼他案前未动的菜肴和空去的酒杯,拍了拍他的后脑:“自己家里没什么规矩,你若是累了,随时可离席。” “好,先生快去陪两位公子叙叙话吧。” 越离无声一叹,在田启的呼声里走了过去。 案上的菜肴不如宫中的精致诱人,但都透着家常的油光,令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田启光顾着说话,和越离天南海北地闲扯着,他游历的地方多,越离也总能抓住话心,他兴奋着又是好一番延展,也没落下一边的百里竖。 田维听着他们的话音下饭,面前的鸭肉鲜嫩无比,除了在田启递来的话柄里说上几句,案上的菜都要吃得差不多了,可见他在宫中确实拘束不少。 “丰二,锅里还有鸭肉吗?”冯崛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喊了一声。 丰二捧着海碗也探出头:“有!王伯买了五只大肥鸭呢——” “再端两盆来喔——” 屋中还有位置,府中也没几个侍从,冯崛本打算让他们添上两张条案一起吃,王伯推脱说不自在,也就随他们去了。 没多久,公子维面前捧上了一盆鲜香滚烫的鸭肉。 他朝操劳的冯崛拱了拱手,露了个腼腆的笑。 冯崛朝他举起酒杯,揽着屠兴高兴地喊:“都敞开了吃!我家先生的月俸又涨了,酒肉管够!” 众人哈哈大笑。 “来,笑一个我看看?”他揽着屠兴晃了晃,“好好的人,怎么出去一趟就更傻了。” 屠兴横他一眼,呲着大牙假笑。 “哎,小可怜,”冯崛硬是把他的脑袋掰到自己肩膀上,“你这傻样就不适合心事重重,像个五大三粗的小媳妇……” 越离分心看去,那边两个又嬉笑着闹了起来。 他莞尔一笑,与田启碰了一杯:“敬二位公子,不远万里来我楚地。” 楚酒入口微甜,田启喝得顺口没当回事,这时已经双颊酡红双眼迷离了。 田维拿臂膀撑着他哥,凑过去与越离碰杯,遥举一圈:“诸位,幸会。” 及至满月当空,灯火阑珊。 楚燎快马疾驰,挟着一身寒风赶回府中。 他吐了吐舌头,出宫前被灌的汤药到现在还有些反胃。卜铜被召回济医院,按例去王后宫中熬药,把楚燎逮个正着。 不知这卜铜哪来那么多难喝的药材,楚燎简直要怀疑他是在拿自己试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屋中已经喝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了,唯独越离握杯端坐,时不时回应田启嘴里颠三倒四的絮语。 楚燎在门口看着他,越离转过脸来,歪头对他笑了。 百里竖早被冯崛安排着抬走了,越离身边空下一席。 楚燎大步流星蹿到越离身后,蹲下去圈抱住他,“快给我喝一口,一嘴药味。” 他就着越离的手喝完一杯,咂了咂嘴意犹未尽,靠在越离暖暖的颈窝里,嫌弃地打量着烂醉如泥打起鼾声的田启。 相比之下,田维的醉相就乖得多,趴在一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王后可还好?”越离的侧脸蹭在他额边。 他喟叹一声,在越离颈侧吻了吻,“我不知道……嫂嫂似乎有心事,虽有了身孕,也不见多吃了些。” 两人一齐沉默下来,萧家之事,城头之变,他们都有所耳闻。 越离坐直身子,垂眸又饮一杯。 楚燎想着心事,嗅着他怀里的酒香久久不语。 屋外响起冯崛的喊声,屠兴从桌上摇头晃脑地爬起来,瞥了他们一眼,应声追了出去。 “世鸣,你可怪我那日……” “我绝不逼你至此。” 越离诧异转眼,面前的五官骤然放大,手中的酒杯骨碌碌滚在地上。 他凶狠地笃定着,舌尖扫荡过每一寸酒香,碾得对方无处可去,只能丢盔弃甲任其所为。 舌尖贴着里颚轻轻扫过,越离头皮一麻,挣扎着扭过身去。 楚燎捧着他的脸抹去他唇边水迹,亲了亲他发红的鼻尖:“我去找屠兴说会儿话,你让冯崛把他们打发了,我很快回来。” 越离湿着眼躲去他灼灼的注视,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楚燎瘪着嘴放开他,走到门边恰逢屠兴回来,拍了拍他肩膀,“走,咱去树下吹吹风去。” 说完也不等屠兴反应,蛮着劲把人拐走了。 * * * 两人走到树蓬边墙角下,楚燎跳上墙头摘了片绿叶,放在嘴边吹了两下没什么动静。 他揉着叶子随手一扬,垂头看屠兴靠在墙上,爱答不理地冷着张脸。 “你想杀景珛吗?” 屠兴不甚在意地走了会儿神,刹那间酒醒了大半,抬头看屈膝坐在墙头的楚燎。 “可是先生说……现在不能动他,”屠兴一捶墙面,“你有办法?” “有,”楚燎记得祭神那日营中的种种,越离对景珛的惧怕历历在目,“我本来就不打算让他活多久。” 他睨了眼屠兴,“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楚燎跳下墙去,抱臂斜靠在他身边,把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年后景珛才会前往封地,弭兵之时更不好动手,他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准备。 屠兴的眼睛渐渐亮起,攥紧拳头道:“那、可有我能做的?” 楚燎笑了一声,“少不了你。” “但……”屠兴不安地碾起脚尖,“我们真的不告诉先生?” “对,此事风险太大,你我都是以身犯险,绝不能让他知道。” 屠兴深深看他一眼,搓了把脸:“哎,你不疯的时候,倒真挺像先生教出来的。” 楚燎不满地站直身子,“什么话?我就是他教出来的!” 他见屠兴终于恢复了些往日笑意,捶了他一拳:“行了,反正他一定会死在我手里,你就别老苦着张脸,先生每次用饭都要念叨你。” 屠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对了,”他又想起什么,敛容看着楚燎,面色严肃:“楚燎,你虽然是楚公子,但先生是我恩人……” 他在楚燎阴郁的脸色里挺直腰杆,直视他道:“若有一日你对他不好了,休怪我不客气。” 楚燎看他片刻,见他满脸忠义,这才哼声道:“你想得倒美!” 语罢他直直走过,拿肩膀撞了把屠兴,在后者无语凝噎的视线里耀武扬威地走了。 外院里差不多都散了干净,府中没那么多住处,两个公子打哪来又给他们打哪儿塞了回去。 冯崛抻着懒腰和东张西望的楚燎打了个照面,一指内院:“先生沐浴去了,你今夜和我凑合一晚吧。” 楚燎白他一眼,抬脚就跑。 “谁要和你凑合!” 冯崛“嘿”了一声,“这个破药罐,在先生面前惯会装人……” 修剪后显得秀气的樟树下,月光漏过稀疏的树枝,映亮半边屋脊。 主屋里亮着明灯,耳房拿屏风隔断,雾气蒸腾着酒气直往头上涌去。 越离头重脚轻地坐在浴桶里,一只手撑在额边,昏昏欲睡。 轻微的响动都被困倦放过,楚燎拾起小几上的兰膏,揭开木盖凑到鼻尖嗅了嗅,又嫌弃地扔在一边,寻捡着不那么刺鼻的浴膏。 府上都是大小伙子,冯崛早些年也是当过贵公子的人,已经寻来了市面上最抢手的浴膏,给越离回家备着。 果然,楚燎挑了一会儿,还是捡起最开始的那罐兰膏。 这种兰膏多是用水边的泽兰熬制而成,香味与触感都不如林中的白竺兰来得馥郁亲肤。 越离肩头一凉,慢半拍地转过头去,楚燎的衣袖挽高,指尖沾了凝固的香膏流连在他肩背处。 “我下次回宫,记得取些好的香膏回来。” 夜已深了,越离墨发高簪,脑后的几缕发丝黏在颈后,眼里被热气蒸得朦胧,“……无妨,这些也够用了。” “终于也轮到我给先生擦膏了。” 他指腹沿着那些陈年的疤痕细细摩挲,越离缩身躲过,楚燎一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按回,水波荡起阵阵涟漪,“先生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越离动弹不得,蜷起水面下的双腿,“……记得。” 第133章 风月 屋中四下都燃了暖炉,水声猛然间哗啦作响。 楚燎不顾水渍一把捞起湿漉漉的越离,越离在氤氲的通明里慌乱拽过架上的衣服挡住自己,“你、你等我洗干净些……” 本要斥责的语气中道崩殂,底气不足地软了下去。 楚燎凑到他颈边耸了耸鼻尖,“可以了,再洗下去先生就要睡着了。” 第171章 “……那你待我把头发晾干。” 楚燎抱着他眨眼,“又没洗头发,为何要晾干?” “鬓角脑后难免沾湿……” 楚燎静静地看着他。 手臂上泛起一片疙瘩,他攥着衣面挡住下颌,“……不晾也行,不打紧。” 额头上落下一吻,低低的笑音传来:“怎么不行?想晾多久都行。” 楚燎抱着他走到屏风外,抬起一条腿勾过藤椅,越离已在这空隙把自己捂好,被他放到椅中,暖炉触手可及。 “阿兄等我一会儿,我也去洗洗。”他伸手取下越离头上的木簪,满头青丝洒下,五指在其中拨来拨去,“唔,好像是有些湿了。” 越离没鞋可穿,抱着膝盖拉住他,“你等明日换了水再洗吧,天晚了,不好叨扰。” “何必麻烦,我甘之如饴。”他褪去绛红繁复的宫袍,随手搭在屏风上,又故意当着越离的面解开亵衣的腰带,露出大片年轻有力的胸膛。 越离尴尬地转开眼倒靠在椅背上,“……随公子高兴。” 楚燎不再逗留,屏风后很快响起兴高采烈的水声。 暖炉里的炭火不时发出噼啪地炸响,烘烘然的热意将半酣的越离团团裹住,他的思绪越飘越远,远到数年之前,千里之外,楚燎还是个不及他腰高的孩子。 那时的楚燎娇气难改,又或是梗着口气,非要把魏宫的所有东西都奚落个遍,再把自己气得欲哭无泪,看谁都不顺眼。 纵然是异乡异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楚燎虽然习惯了拘束,性子里终归是个好动的,没少带魏明上房揭瓦下河掏鱼。 直到魏明随他从河边回来大病了一场,三日不曾下榻,魏王命人煞有其事地来问责,在楚燎的哭闹中带走了越离。 那之后,楚燎虽未曾告诉魏明此事,也并不对他心生罅隙,但终归明白了魏公子与楚质子的区别,不再带魏明翻天覆地地闹了。 相比之下,楚燎比同龄的公子早熟太多,若非魏王是个阴弄人心的父王,魏明的天真也不必早夭。 越离半睁着眼,思绪庞杂难以分辨,许多事云烟过眼,活脱脱落成一个长眉凤目的楚燎。 周身一轻,楚燎抱着他向床榻走去。 越离这才算醒了,僵直着被放在晒过的软被里,楚燎身上散发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味道。 “灯,”他攥住楚燎解他衣带的手,恳求道:“世鸣,把灯都熄了。” 屋内太亮了,亮得连楚燎赤裸的上身和未净的水珠都晃眼。 楚燎屈膝压上去,想也不想就否了。 “不要,我想看着你。”越离的那点力道他轻巧挣开,握剑的手掌盖在越离腰间,游曳而上,“越离,你不想看着我吗?” 他在楚燎的摩挲里打了个抖,羞耻心盖过所有感官,他没自己以为的那么洒脱,不敢光明正大地直视楚燎的欲望。 楚燎见他不答,两只手臂把整张脸捂得密不透风,心底也升腾起一股恼意,故意将他的双腿大开,一手盖在他的小腹上,压下他所有的挣扎与纠结。 兰膏的香气被热汗蒸得幽而深,越离咬着自己的手臂,额间都是冷汗。 这是一场太美的噩梦。 “越离,”楚燎的手肘支在他耳边,还算游刃有余地沉进腰,“你躲不掉的。” 越离听着耳边愈发沉重的潮气,终于肯放出被压红的脸,想要撑住他时进时退的肩膀。 “疼……腿好疼……” 他惊喘一声,楚燎差点砸在他身上,恼羞成怒地咬着他的锁骨:“你、你故意的!” 越离松了口气,原本晾干的发根又泛起汗淋淋的水光,自拘自束的双手总算肯攀抱住他安抚:“好了,好了,歇息吧。” 楚燎冒着热气哼声下床,三两下把屋内的烛台都灭了。 黑暗中越离侧过身去,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被灼热的掌心烫在脚踝,身体向床尾打开,“世鸣!你……” 楚燎堵住他的驳声,不依不饶地昭告着他的存在和欲望,两手把住欲躲的腰身逞凶。 没多久,他又拽开那碍事的衣物扔到一边,胸膛毫无阻碍地紧贴着斑驳的湿背,越离的肩胛骨硌在他怀里,他熨帖地长叹一声,拿齿尖啮在越离肩头。 尝试叫停几次后,越离听不下去自己支离破碎的话音,索性把头一偏咬住枕头。 他两手皆被楚燎展臂固在胸前,耳后是楚燎一声促似一声的“先生”……他羞得无地自容,眼泪积在侧过的锁骨窝里,除了承受一寸也挪动不了。 楚燎整个人连头带脑都要融化在馥郁的幽香中,对他来说浅尝辄止太难了,本就是火足气旺的年纪,身边又是肖想多年的枕边人,情事初尝,他连心猿意马也不知为何物,凭着本能陷落更深。 他一只手按住越离上下滚动的喉结,虎牙嵌进嘴边的后颈,双臂绞紧,在愈发激烈的反抗里尝到血味,再用舌尖推开,一点一滴地品尝着。 越离口鼻并用地大口呼吸,含不住的涎水顺着他的嘴角逸出。 他在看不到头的颠簸里拿脚背打着晃倒勾在楚燎的膝弯里,试图以此警告他适可而止。 楚燎毫无反应,甚至往前在凑了些许。 他这才心慌地哭了一声,十指痉挛着掐进身前的手臂里,一塌糊涂。 “我……我喘不上、呃……气了……” 他在濒临窒息的昏沉里暗自崩溃,什么世俗伦理、人君臣本,都在不见天日的哭求里抛诸脑后。他现在只想呼吸。 楚燎惊了一下,赶忙放开用力到充血的手臂。 混杂着诸多气味的新鲜空气顺着口鼻灌入肺里,越离重活一回,支着腿要往床头缩去。 “还、还没,凉……你别走。”楚燎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两只眼睛早已熟悉夜的假象,能借着窗边逶迤的月色看清越离身上的水光。 这张床远不如他寝宫里的大,只消一捞,发颤的膝盖就落在他手中,食指与拇指在膝盖两侧轻轻一按,膝盖就顺从地乖乖打开。 越离没想到这份勇武里的巧劲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身上,每个关节都丝毫不顾他的意愿,毫无气节地在楚燎手下俯首称臣。 他呜咽一声,周身都被揉得皱了,楚燎舔着他唇边的水迹餍足得无以言表,这回连床板都抗议起来。 从开始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都没有完整地交谈过。 一个是说不出口,一个是无暇顾及,他们各有各的忙乱,手□□缠着分不清谁是谁的。 直到石破天惊“咚”的一声,楚燎跪着愣在原地,越离已经捂着头蜷成一团,发出痛极的嘶声。 “越离!我看看我看看,是不是流血了……” 两人都清醒不少,楚燎伸手在他头上摁着,越离抽了口气,心里是另一番如释重负。 “无事……应该没有流血。”他总算如愿以偿地收起腿,摸索着自己的衣服,“去把灯点上。” 楚燎摸了满手不知是汗是血的粘腻,不敢耽搁地跳下床去,寻火点烛。 室内亮起,湿黑的发红肿的眼,越离已经穿好亵衣,脸色有些发白。 他掖着衣领不看一丝未着的楚燎,除了喑哑的嗓音,半点看不出他才经历了一场情事,相比兽性大发的楚燎,他端庄得令人发指。 “去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他妥帖地嘱咐着。 楚燎拧起眉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打着赤足跑回床边,当务之急是看看越离的伤。 “我看看,是哪儿疼?”他蹑手蹑脚地扶住越离的脑袋,糟心地看了眼那坚实的床头板,咬牙切齿:“这破床也太小了……” 越离反倒庆幸有这么一遭,他取出掩在衣领下的长发,去寻自己的鞋。 “无妨,也不知是几更天,太晚了,”他端着一盏烛台走到门边,“你收拾收拾先睡吧,我去擦了药便回。” 门扇严严实实地合上。 楚燎傻跪在床边,和那不知好歹的床板面面相觑,目光逡巡一圈,除了被面上可疑的浊渍,什么也看不出来。 完了,他万念俱灰地想,头一夜就给先生头上顶了个大包,这个大包会盘旋在今后的每一夜…… 看先生那个样子,好像只有他神志不清……楚燎颓败地捂住脸,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院中对门,冯崛半夜出来放水,隐约见主房中有长影从梁上垂下,他睡意婆娑地找了找,恰好瞧见越离绕出拱门的背影。 他挠了挠肚皮,走到门边叩了两下。 “楚燎,屋里不准荡秋千,你那块头,回头房梁折了你自个儿上去修去……” 管家打着呵欠走了,留下独守空房欲哭无泪的公子燎。 作者有话说: 这口醋可算是让我吃上了![好运莲莲] 第134章 夺昼 “先生还没起么?是不是着凉了?”冯崛起得比往常也晚了不少,掰着膀子到处溜达。 第172章 楚燎的药昨日就送到了,厨房里久违地飘出阵阵苦气。 “嗯,好像有点,”楚燎一口闷了黑乎乎的药,面色变了几变,又跟王伯要了碗姜汤,“我去看看。” 冯崛扇着鼻子离他远了点,“哎,你俩个也真是……你这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楚燎往糖罐里捞了几颗蜜饯,摇摇头,“不知道。” 冯崛都替他累,糟心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昨夜闹了大半宿,越离在外院自斟自饮坐了会儿,回房已是下半夜。 楚燎等不到他,也不愿穷追不舍,等着等着就枕在臂上睡了过去。 晨天大亮,他一睁眼,越离就蜷在他身边睡得安然,仿佛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 他轻轻推门,把鸟语花香都隔在门外,屋中香气杳杳,似乎还留着昨夜的余韵。 越离没什么武人的时辰讲究,如履薄冰之时,他心里装着事,便惊忧着醒得早些;身边无事惊扰,他便睡得稳些。 身边人一走,被中的暖意渐渐凉下大半,他惺忪着睡眼偏过头,楚燎坐在床边,问他要不要喝些姜汤。 他摇摇头,往被中缩去。 “……身子可还爽利?” 他埋在软被里,昏沉着没有搭腔。 窸窸窣窣的动静时远时近,紧接着身下的被面被揭开,两只膝弯被捞进楚燎怀中,仍旧拿被子搭着。 越离脑中一嗡,踢蹬着腿试图握住他不安分的手,“楚世鸣!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辰光……” “别乱动,上药好得快些,”楚燎丝毫不为所动,他一起身便走街串巷寻医问药去了,温水净过的指节沾着软膏长驱直入,略带不满道:“你也纵着他疯闹,不怕他一身蛮劲把你拆了。” 越离挣不过他,喘着气倒回枕上,眼不见心不烦地横臂遮在两只眼睛,“我看你才是成心来折磨我……” 体内的几根手指一顿,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各有所思地奔赴起来。 “你!”越离气得一脚蹬在他肩头,这比不见天日的蛮冲难熬得多,他捂着小腹侧身向里,把不堪入目的神色全都埋下。 “……你个混账。” 楚燎斜靠过去,一只手拨弄着他的鬓发挽到耳后,露出他滴血的耳垂,俯身曲指故意逗他:“越离,他好还是我好?” 越离埋着脸吐出一口潮气,抠进被中的手指从骨到肉,尽数泛起湿润的红。 “都、都滚!” 楚燎憋着气笑得发抖,含着他的耳垂质问:“为人先生,怎好大发狂语?” 越离反背过手抓住他煽风点火的手腕,“够了……你也没把我当……呃、先生……” “先生这么说,可就伤我一片赤诚了。” 越离瞪大眼睛,不管不顾地扑腾着要往床里躲去,楚燎轻易给他翻了个面,那抹桃色自他眼尾毫不吝惜地蔓延到锁骨周围的大片肌肤,没入敞开的衣领下,撞进楚燎还算清醒的眼中。 楚燎暗斥一声,顾不得满嘴药味,急色地一头扎了过去,搅得满池春水乱荡。 在欲望的天池里,谁也不要干净了。 他们唇舌交缠,十指相扣,楚燎卯着劲捋直他的每根手指。数不清的光阴里,这只手在烛下执笔,在院中摇扇,偶尔也在楚燎面前端杯,祝他来年无病无灾,心想事成。 “越离……越离……” 那么多人想要留他,可他还是跟着自己回来了。 楚燎叼着他的喉结磨牙,在密密麻麻的靡红里层层相叠,把水渍抹在他腿间,逡巡着不肯放过。 越离倦着眼,好容易驱走的困意卷土重来,他拽过楚燎的手臂张嘴就咬,“你个混账!” 楚燎见好就收,很新鲜地欣赏着手臂上的牙印,抽出另一只手递过去。 “这边也要。” 不可名状的气味弥漫开来,越离彻底说不出话,抖着凝成一簇簇的长睫闭上了眼。 “先把姜汤喝了再睡,”楚燎拽他,他装死不动,“那我喂你。” 楚燎端起碗要往嘴里送,被潮红未褪的那只手截了道。 他把空碗往楚燎腿上一放,努力清了清嗓,“今日你有何安排?” “总算肯正眼看我了?”楚燎扯过被子把他裹得严实,塞到怀中,“今日还有几场宴席,我得去露个面。” 越离周身还酸软着,闻言叹了口气,声气稍低:“让你昼夜不停地来去折腾,你倒先怨上了?” “这哪算得上?我不过是顾忌你的身子……” 越离色厉内荏地瞪着他,他半点不以为忤,垂头在越离鼻尖亲了亲,脸颊贴在他额上,直白地慨叹道:“先生,我平生第一次钟爱什么,钟爱到心肺俱裂。” “我总是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他抱得越紧,就越害怕失去,得到之后还来不及欢欣,得而复失的恐惧便扶摇直上。 楚燎眼眶微红,扶着他的后脑与他四目相对,“越离,我终于是你的人了,我要你亲口说,你绝不会丢下我。” “否则你就是始乱终弃,枉顾师德,伤天害……” 越离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些怪话来臊自己。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说……”越离自觉算是彻底被他牵着走了,有种好笑的慰藉。 他看着一心一意的楚燎,手指抚在他旧疤犹存的额角,微微笑道:“我何时想过丢下你?在你厌弃我之前,我绝不会丢下你。” “厌弃……哈。”楚燎无可奈何地气笑了,须臾间又在越离的温存里消了气,舔着嘴角阴恻恻地看着他。 罢了,这人惯会给自己寻退路。 我不让他退就是了。 楚燎哄好了自己,压着人又是好一番纠缠,临走时越离嘱咐他先把手净了。 他却故意当着越离的面,攫住那闪烁的目光,堂而皇之把那几根手指舔得啧啧作响。 “越离,下次我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了。” 越离木着脸权当听不见,气若游丝地躺了回去。 楚燎偷笑着走了。 *** 岁末将至,无论是宫中还是民间,都在热火朝天地筹备着盛大的巫祭。 有些家底的大户会请各地有名的巫觋前来家中驱邪消灾,普通人家则会贴桃符挂桃木,在无边春色抵达之前,已是满城落桃。 楚燎靠在车壁上揉着太阳穴,他前脚跨出禁统军总城尹家的院子,后脚便马不停蹄去了赴越在即的长守关家中。 这两人俱是楚覃心腹,楚覃叮嘱他务必来往一番,也算是为自己今后铺路。 弭兵之会已成定势,天下承平,他自认胸无大志,也不好拂了楚覃的意。 一天下来,他的脸都笑僵了,滴水不漏本就是个体力活,他现在只想回家抱着越离。 “公子,今日路有些堵,”车夫撩开帘子指了指对面同样宽阔的马车,“您等着,小人这就去让对面避一避。” 这条街道不算狭窄,但周边还有些托运桃木以及各色货物的拖车,一辆驷驾尚且可通,对面再来一辆驷车便不大行了。 楚燎看着那辆贵气逼人的马车,问:“你看得出那是谁家的车马?” 车夫在街头跑得多了,毫不犹豫道:“回公子的话,看得出!那是景家官爷的车。” 楚燎一挑眉毛,见那辆车也停了下来,显然是在斟酌他的身份。 “无妨,让他们先过吧。” “得嘞!”本欲下车的车夫收回腿来,扯转缰绳。 两辆车缓缓错过,楚燎揉着额头思忖片刻,给了车夫一片金叶,要他把车送回宫里,自己下车走一走。 除了车夫,还有两名侍卫各守一边,都被楚燎打发走了。 他理了理袖角,没入巷中,一程一程地跟着那辆马车。 傍晚天色阴沉,巷中屋檐相错,在他身上投下一截又一截阴影。 不知卜铜给他喝的什么药,楚燎踉跄扶在墙边,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心口倒是不痛了,喝了满肚的酒水翻江倒海,胃部抽搐得像要自立门户。 -我不想再守夜了。 -不行,会坏事。 -凭什么?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 楚燎张嘴欲呕,什么也没吐出来,头却没以前那么痛了。 -我们好起来吧,不然还要痛到什么时候?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 -……那又如何,现在我想好起来。 -我不想。 -那你就别挡路! 楚燎痛吼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脑袋和自己死磕。 拖着菜车路过的农夫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丢下拖绳大步跑上去,见他浑身打抖跪趴在地,扶着他的肩膀磕巴道:“这、这位……少爷,你没事吧?” 楚燎掐住喉咙,额角鼓起,整张脸涨成深紫色。 农夫不明所以,嗅到他的一身酒气,以为又是个喝醉的酒鬼,“哎哟”一声在他背上拍了拍。 楚燎体内本就生气震荡,被这不轻的巴掌一激,他两眼一翻,呕出满地的秽物,其中还有不少的血丝掺杂。 第173章 未竟的天光从他的指缝间漏下,他怪笑两声,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 天亮了,他的天亮了,今后他的天都会亮着。 农夫见他笑得癫狂,苦着脸萌生退意,楚燎发亮的眼睛猛转过来。 他嘴角的血色犹在,歪着步伐爬起身,一把握住农夫粗粝的手,“多谢大哥,多谢你,多谢……” 农夫虎着脸要缩手,见他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压在自己手心,“我这点丑态,还希望您别往外说,谁也别说,这点钱两您给家里添置点东西……” 这一片金叶,抵得过寻常人家一年的开支,农夫自无不应,揣紧了身家性命喜滋滋地去了。 楚燎怎么也收不住笑,他弯腰掸去自己一身的尘泥,掸得烦了,索性脱去这一身华贵的皮搭在臂弯,不去管脸上的泥斑与靴面的污物。 走出暗巷,那辆马车自然早没了影踪。 他也不恼,仰脸接住洒落的天光,大口呼吸着自己的胜利。 人流自他身边裹挟而过,他久违地怀念起昼夜相连的日子,属于他的一整个人间,属于他的一整个越离。 灰头土脸的楚燎迈入人流,穿梭在自己的白昼里。 作者有话说: 热心市民立大功[撒花] 第135章 冬去 流水般的日子一天天淌过,楚燎成日早出晚归,神秘得紧,越离不时被楚覃召进宫中,负责督阅送至各国的岁帖。 令尹之位至今空缺,也没人敢上前触楚覃的霉头。 因着楚子在国际上的名声,来楚的士人不断增多,朝中的其他空缺渐渐补上,郢中多了一批饱学之士。 楚王与楚公子毕竟声威位高,慕名前来拜访越离的士人便多了起来,冯崛见状将左右两邻都置办下来,只等着年节一过便打通隔墙,府中能宽敞不少。 偶尔得了闲,越离便让冯崛带着他们逛一逛郢都。 “走吧,该回去张罗着晚膳了,”冯崛给每个人都添置了新衣,他瞥了眼裹在厚厚毛领中的越离,嘟囔道:“也不知今日楚燎回不回来。” 屠兴的腮帮里堵着桂糖,叽里咕噜道:“这楚劳一天到晚干嘛去了,也唔见人影。” 越离笑着给他递了杯温茶,“随他去吧,宫中事多眼杂,他也不好脱身。” 侍从结账回来,手里拎着西街买回来的熏鱼,一行人坐上马车,冯崛才不经意道:“午时王伯去澄衢买货,说是看到公子燎去了红馆。” 屠兴好奇道:“红馆?那是哪儿?” 越离眉头一皱,若有所思。 “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冯崛一巴掌拍屠兴大腿上,“那里全是人精似的的哥儿姐儿,你这样的,一去就会被吃干抹净!” 屠兴闹了个大红脸,不服气地反驳道:“你少瞧不起人!我哪样啊!” 两人一路吵回府中,越离已恢复如常,府上的侍卫也多了起来,乍一看很有气势。 丰二见他们扭打着回来了,忙提着笔和简凑到独善其身的越离面前:“先生,桃符已经送到了,您为书门题几个字吧,小的好送去雕刻。” 桃符是两块桃木制成的弧形木板,在上面写些吉祥话挂在门边即为书门,有驱邪祈福之意。 越离执笔握简,默然片刻,转头看向侯立一旁的冯崛。 “石之,你来题字。” 冯崛惊讶道:“我吗?” “是,整个府上都由你操持,”越离笑着沾了沾墨,“你已是府上的少司命。” 少司命与大司命都是楚地的门神。 冯崛也不推脱,摩挲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 墙边飞进孩童们的竹蜻蜓,屠兴毫不犹豫地翻上墙头,把竹蜻蜓飞了回去,逗得孩子们惊羡连连。 来年樟树长出新枝茂叶,兴许还会有鲜妍的风筝误入其中。 冯崛拢袖呵出一口白气,“冬来,冬又去。” 越离挥舞笔尖。 “春去,春又来。” 冬来冬又去春去春又来 屠兴凑到越离身边,大声念出这几个楚字,兴高采烈:“我都能认得出!” 越离也笑,轻轻吹干简上的墨汁,“如此甚好。” 惟愿每个路过此地之人,都能认得出看得懂。 丰二捧着笔墨要跑,被冯崛拦住,物尽其用道:“也别送来送去的麻烦了,楚燎力气大,等他回来刻上就行,”他扭头问越离:“我们公子燎字写得如何?” 越离颔首道:“可堪一看。” “那好,就这么定了,”他凑过去悄声给越离支招,“先生,他要是敢在外留宿,你一声令下,我们就把他腿给打断。” 越离失笑地拍拍他脑袋:“好,那就有劳二位。” *** 红馆里三教九流五湖四海都大有人在,呼朋唤友相携而来的不在少数,不时还能在脂粉堆里捡到不相熟的同僚。 但只要异趣相同,推杯换盏着也熟络起来。 楚燎吃着美人布的菜,并不动酒杯,对面左拥右抱背后还有柔荑捶背的景元已经喝得半醉,一张嘴忙着和这个喂葡萄和那个叼肉片。 “唔,”他醉眼迷离地看向正襟危坐的楚燎,斥道:“大胆贱婢,你怎敢偷懒,都不陪公子玩玩?” 楚燎捏紧食箸,真想夹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夜壶。 美人收起他从桌下递来的重金,含羞带怯地倚在他身上,并不随意撩拨。 “不必不必,王兄有令不准我胡来,”楚燎腼腆笑笑,“景兄玩得尽兴便好。” 那日景家马车里的人并非景珛,而是忙着奔红抱绿的景元,一经打听,便知这红馆是他的常驻之地。 楚燎近水楼台,假意与他偶遇,景元头脑简单,又惮着他的身份不好把脸彻底黑下。 两人混了几天,楚燎将军营里的过节尽数揽下,只说自己初入军中不懂规矩,给景元捧得身舒体畅,也乐得多个听话懂事的公子跟班。 果然,楚燎一搬出楚覃,景元便讪讪地不再劝了,省得回头大王怪罪下来,连累他爹也不得闲。 “对了,也不知莫敖喜欢什么,”楚燎总算等到开口的时机,一脸诚恳:“在军营给莫敖添了许多乱子,至今也没个机会冰释前嫌。” 说起这个,景元瞬间想起楚燎逃走后景珛的反应,酒立马醒了大半,打个寒噤扶着脑袋正色起来:“此事……此事确实不好办,你不报而逃,我舅舅可生气了,差点连我也砍一顿……” 楚燎心中不屑,料想景元跟在景珛身边,总知道点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他是我王兄的臂膀,王兄可嘱咐我不准惹事,真是……哎!” 景元也不忙着招蜂引蝶了,和他一起对着满桌的酒肉苦思冥想。 “若能与莫敖重归于好,今后多往来走动,如亲如朋得心应手,不知有多痛快!”楚燎感叹道。 这话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景元他爹大半辈子谨小慎微,生怕出了一点差错把景家整个赔进去……他看着对面一脸遗憾的楚燎,眼珠打转。 若能让公子燎与舅舅握手言和,公子燎回宫后也会多替他们景家美言几句,岂不美哉? 景元自觉聪明绝顶,一拍大腿拨开美人们坐到楚燎身边,挥挥手让她们都出去。 等香风散尽,他揽着楚燎低声问:“世鸣啊,你老实跟哥哥说,你是不是好男风?那羽姐儿美成那样,哪个男人能目不斜视?” 楚燎真心实意地懵着脸,不知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怎会突然转到此处。 “哎,没事,我爹以前也养过男宠,上不得台面是真,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见多识广地拍拍楚燎,咂摸道:“我舅舅好像也好这个,我看不懂你们的喜好,哎,你说这世上哪有玩不死的人,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玩不死? 楚燎蓦地想起死在他剑下的越人,那把剑至今还在景珛手里,当时景珛抱着那越人一语不发……是在伤心? “伤心”这个词一放在景珛身上,楚燎就摇了摇头。 那厮没那么通人性。 景元喋喋不休地分析着,见楚燎发起呆来,拉起他就往外走。 “我舅舅那人脾气很怪,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生气了,”景元打了个酒嗝,排忧解难道:“但投其所好总没错,他那么大个府邸,连个暖榻的人都没有,你挑几个给他送去,兴许他玩得高兴就记你的好了……” 他把楚燎拽进红馆对面的绿楼,穿着讲究的龟公见他二人衣饰不俗,绽放着围了上来。 “二位公子喜欢什么样的?” 景珛见楚燎抿唇不语,小脸俏红,嗤笑一声想了想,抠着额头道:“额,有没有玩不死的?” 龟公脸色一僵,很快便掩唇而笑:“官爷好生风趣,哪有那种好人?那是天仙,不是人~” “来啊,”龟公一拍双手,涌出一群长袍窄袖的清秀小倌将他二人拿住,龟公暧昧一笑:“二位爷既然来了,也别走马观花,个中好处也都尝尝,这位官爷要的天仙这儿没有,但会玩的却最不缺……” 第174章 景元被一股雌雄莫辨的香风围着,难得露出和楚燎一样仓促的神色,两人都是头一遭来这种地方,在陌生的善解人意里,不免多了几分难兄难弟之感。 “撒、撒手,别动我衣裳!”景元扯着自己的腰带抗议着。 那清俊的小倌眼风一勾,话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温柔小意:“官爷,屋里火气足,可别闷坏了……” 那双手又攀上来,他看了眼岿然不动的楚燎,求救道:“世……少爷啊,你快挑几个,我想我娘了……” 楚燎:“……” 可算是让蠢货给他带沟里来了。 门外有人探身来问了一句,一名清倌指着另一头:“阿大在东厢哩。” 楚燎寻眼望去,门边掠过一个粗布麻衣的背影,一头半长不短、胡乱扎好的微卷发丝,在行走间晃出轻微弧度。 他不以为意地回过头,歪头避过要替他擦汗的香巾。 没多久,他在景元越发微弱的呼救声中猛然起身,箭步跨出门外。 长廊上来往皆是身段了得的丝革,哪有半分粗布影子? 楚燎对那越人的长相记不太清,只想得起大致的身形轮廓。 是他看错了吗? 身后的清倌紧追不舍,势要拿下这条雏儿似的大鱼。 楚燎若有所思随意一瞥,余光里一袭玄衣立在门楼。 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迅疾如风地退步躲到了不及他高的清倌身后。 门楼处的越离孤身前来,与龟公一来一去地打听着。 楚燎抖掉身上的柔情蜜意,慌不择路地往厢房跑去。 景元与两名身形似蛇的清倌瘫在宽敞的斜榻上,那废物已经腰带大开,领略着个中好处了。 “你不想你娘了?!”楚燎破口大骂。 “我……噢!”他刺激得半边身子都麻了,摆摆手劝他:“公子,这真有些……噢!妙!” 楚燎:“……”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我先走了!” 楚燎火烧屁股地点着脚尖要蹦走,他前脚一转,后脚就被挡住去路,那清倌笑眯眯道:“不知是哪位公子大驾光临?” 这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谁知道这一问是图财还是图什么别的。 楚燎并不与他缠斗,灵巧一转,避过他看似搀抱实则抓取的两只手,勾起足尖小腿一铲,那清倌脸朝地向下摔去,乱挥的手带倒一片尖声,祸首连忙趁乱跑了。 “大人稍后,”龟公微笑应付完,回头朝楼上的鸡飞狗跳一吼:“死小子们光长了嘴,招子不用就拿去喂鸡!!!” 他拾起端庄转向越离,“不知大人是哪条街的人物?” 郢都里看似富庶杂处,实则贵人们自有规划,平民则住在最外围。只要问出是哪条街,就和自报家门没两样。 越离仰目看了一会儿,他身后虽不见随侍,但一入此地便鹤立鸡群,脸上既无欲拒还迎的促狭,也没有生疏青涩的惶恐,更没有指手划脚的轻蔑。 他目光平和,光风霁月地往那儿一立,便有不好随意鄙薄的气度。 来往的清倌堂客都忍不住拿眼偷偷量他。 他收回目光,朝龟公笑了笑,“公家抬爱了,我家少爷是个不经事的,他身量这么高,长眉阔目……” 龟公张嘴愣神,他比在半空的手被人握住,往后一带,整个人就踉跄着倒去。 “……我怎么了?”楚燎微微气喘,掏出怀中的金叶朝龟公一抛:“打搅了。” 龟公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金叶已被合掌屏住。 他看那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咕哝道:“也不知究竟是谁家大少?” 摔了一跤的清倌走到他身边,“好像是个公子……” 龟公摩挲着金叶,闻言横了骚动的小倌们一眼,“笑?笑也没用,已经是个认主的了!什么公子不公子的,都管好你们的嘴,谁敢胡乱说出去一个字……” 他话没说完,但已不言而喻,尤其瞪了一把那率先透露的清倌,压低声音斥他:“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谁来都别瞎掺和,当心死都死不明白!” 那清倌本只想多探听些消息,回头好高价卖出,经他这么一吓果然白着张脸不吭声了。 龟公斥散他们,烦心地冲门外洒扫的粗使唤道:“哑巴,把那两盆花都撤了,搬到后头!” 粗使默不作声搬起陶盆,半截露在外面的手臂线条在光下若隐若现,腰身在一众掐葱里显得粗壮。 大部分来寻欢的堂客欣赏不来,他又不会说话,龟公这才遗憾放过,感叹他没那清闲命。 他搬完花盆,岔开腿随意坐在无人的门槛上,有一嘴没一嘴地啃着冰凉的面饼。 待偏门里的高亢声虚弱下去,偷欢的人摸着衣服走了,他才掏出怀中铜片,握在掌中细细摩挲。 额前的卷发遮住他一只眼睛,他看了那日益清晰的锈迹许久,垂头抵在铜片上,用越音轻轻唤了一声—— “阿大。” 作者有话说: 不晓得这个景珛是有什么bug,总能触发狗血开关……狗血预警!! 第136章 岁末 “阿兄,你怎么会来这里?” 马车缓缓驶离泊车的巷道,越离靠在车壁上看他,“这几日你都是来见谁?” 楚燎牵过他的手,“你怎么也不带个人,自己就来了,屠兴呢?他们怎么不陪你?” 越离沉吟片刻,回他:“都是半大的少年,自制尚浅,我怎好带他们涉足纵欲之地?你有何事瞒我?” “啊?都多大人了……”他把那只手按在胸前,谄媚笑道:“那我呢?我是不是比他们厉害多了?” “楚世鸣!”越离抽回自己的手,严厉斥他:“你自负有勇,那地方鱼龙混杂,若有不怀好意之人盯上你,敌在暗你在明,怎能如此莽撞!” 楚燎没想那么多,他一心一意想探听景家的消息,被这么一训,揉着脖子委屈道:“不过是些图财求色之辈,能有什么事?越离,你是气我来这种地方吗?我谁也没碰,我发誓!” 他并指就要赌咒发誓,越离被他气得两眼一黑,满心都是冰天雪地里楚燎孤零零趴在马尸上的身影…… 双拳难敌四手,事后他仍不敢回想……若是当时他去得再晚些,楚燎可还有性命在? “够了!”越离打断他的自咒,凛目道:“你初尝人事,若有心试探,宫中自会有人替你备着,你何苦跑到不明不白之地?弭兵之日未至,各国暗流涌动,若有人强行破局,拿你开刀,你又该如何躲过?楚世鸣,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去见何人?” 若楚燎真是去寻欢的,那倒也好办,不过是他早些退场罢了。只怕楚燎又瞒着自己谋划什么,再不管不顾把他自己搭进去。 他无法再眼睁睁旁观他奄奄一息…… “你说什么?”楚燎瞪大眼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声音都颤抖起来:“宫中……为我备着什么?” 越离张了张嘴,自觉覆水难收,声气稍低地扯开话头:“世鸣,有什么事不能说与我听?你告诉我,我也想想办法,好过你孤身涉险,嗯?” “我是你随时可以拱手的物件吗?”楚燎被他气得胸膛起伏,本想一头撞死以示清白,可这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清白。 越离笃定他迟早不清白! “我不是……” “口口声声天下大势,那我呢?我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破棋是吗?你以身犯险就要我乖乖听话,我……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又要把我扔给别人,又要替我尽善尽美,等我离不开你了,又说这种话来埋杀我!!!” 楚燎向来有急智,哪怕口不择言,这些话细细想来也是不错的。 他自觉恪尽职守,并不贪图,却从一开始就在运命下的绊子里越了界,紧紧把楚燎护在了怀中。 他百口莫辩。 楚燎气得眼泪汪汪,溢得看不清越离的面貌,这人怕景珛怕得手脚冰凉,却偏要把他推出去,自己咬着牙往回走……“你若不要我,就别管我,我楚燎再不济,也不是只拿半边碗的乞儿,省得我还要靠你的施舍过活!” “世鸣!”越离自知失言,揪住他的衣摆急道:“你要去哪儿?” 楚燎回头看了看这个口是心非的负心汉,多看一眼就多气一分,心软一寸。 他扯回自己的衣摆,气话连篇地要跳车:“你不要我,我就死回自己的地方去!” “哎!”车夫没来得及吁声,楚燎在越离的惊呼中就地一滚,灰扑扑地往街边走去。 “停车,快停车!” 车没停稳,越离险些摔个狠的,打个趔趄朝楚燎追去。 “世鸣,是我失言,我错了,你可有受伤?” “你没错,你是先生,你怎么都不会错!” 越离拽不住他,他走得又急又凶,有一截没一截地把越离甩在身后。 川流不息的路人见他们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以为是年关前催债讨债的那笔烂账,感叹着大户人家也欠债,默契地给他们让出地方。 第175章 茶楼上,景珛撑着额头冷眼看去,嗤笑一声,“这俩倒是如胶似漆。” 守在一旁的侍卫趋前道:“莫敖,最近昼统领深居简出,并未与赤羽军过多牵扯。” 赤羽军真正的精锐据景珛猜测最多不过百数,皆是庶民出身极易隐藏的身世,但这些精锐足够以一当百,各自又统领着不同的军队。 景珛扫了眼平常无异的街头,“粮草开支呢?” “据计册的估算,最多两万。” 这与楚覃对外声称的赤羽军数量相同,可区区两万,压得住轻辄屯兵五万的各地县公? 萧家的倒台,外行都只知楚覃雷霆手段一力压服,景珛却从中嗅到了敲山震虎的味道,否则真要杀一个老头子和一帮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傻子,根本留不到过年。 正因如此,纵然景珛在边关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也敢煞有其事地与昼胥叫板,但却不能真的惹怒楚覃。 ……只要他弄清了赤羽军的来龙去脉,便算是掐住了楚覃的命门。 可惜楚覃此人疑心极重,连萧瑜也不知底细,白白废了他一手好棋,甚至随时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王后在宫中可还好?” 侍卫止声几息,略有遗憾道:“大王回宫后将宫中尽数清洗,我们的人已被处置。” 景珛不禁侧目,“此事怎不早报?” “莫敖放心,挑选的都是死侍,宁肯乱咬也绝不暴露。” 景珛自然知道,不然他现在还能安坐在此? 他如坐针毡地叩了叩窗台,心不在焉地问:“还有什么?” “最近公子燎与景元少爷似是交好,两人一齐泡在花楼。” “哦?原来是在闹这个?”景珛的目光变得饶有兴趣,“男人嘛,在所难免,不过一介弄舌之臣,春风得意,也学会得寸进尺了。” 楚燎的那把剑仍放在他的剑架上,每晚睡前,他都会与那把剑对坐良久,试图弄明白心中涌动的粘稠是什么。 “公子燎如今又是大王的胞弟了,动不得,”那对纠缠的身影没入侧巷,景珛意犹未尽地合上窗,“我们戍文先生也争点气,可别这么快就让公子没了兴致……” 否则该如何让楚燎尝尝锥心的滋味? *** 楚燎终究没有随越离回去,他气壮山河地跑回宫中,转了一圈没人搭理他。 楚覃在书房的会面就没停过,他也不好跟他王兄详述他的弟弟与他的臣子是怎样一番恩怨情仇…… 憋了一路,他想起萧瑜,去小厨房洗劫一番,端了碗鱼子羹寻上门去。 津正扶着萧瑜在院中散步,她从军中回来后整个人仿佛改头换面,将营中的“奇遇”啧啧有声地给同寝的小宫女们连说了好几个大夜,俨然成了萧瑜身边的大将军。 萧瑜见楚燎衣袍沾黑,扶着腰惊讶道:“世鸣,你是从哪座山上滚下来了?” 楚燎观她面色,嘴甜道:“今日嫂嫂目光如炬,看上去有些精神了。” 萧瑜一哂,几人移步屋中,她吩咐道:“津,去打盆水来,让公子洗洗他的花脸。” 楚燎身后的侍人把食盘放下,随津一起出去了。 “怎么想着来看我了?不是每日天不见黑就往宫外跑?” 楚燎揩着脸嘿嘿一笑:“哪有,就是想嫂嫂了,月桂今日可还安生?” 她伸指点了点自己右脸的下颌角,“才多大,能不安生到哪儿去,这儿,擦干净些。” “哦……月桂啊,真是个好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 “不过是乳名罢了。” “说来,”楚燎朝津笑了笑,把湿帕搭在盆边,“嫂嫂想要个小公主还是小公子?王兄呢?” 连日来楚覃都宿在侧殿,与萧瑜不过寻常问候,并不深谈。 “这可由不得人意,”萧瑜转瞬即逝地笑了笑,只轻轻道:“都好。” 反倒是楚燎认认真真地考虑起来,揭开盅盖凉了凉。 “若我们月桂是公子,那我就教他射箭,若是公主,那我就教她使剑。” 萧瑜笑问:“哦?这是为何?” 楚燎得意地侃侃而谈:“善射者眼凝于心,性情柔和,以后肯定能给嫂嫂和王兄省不少心,善剑者不避锋芒,力勇肯悍,以后就算嫁了天潢贵胄也能降得住!” “不错,世鸣有心了,”萧瑜尝了一口羹汤,意兴阑珊地刮着勺底,“如此说来,那还是想要个小公子吧。” 楚燎完全忘了他的来意,一心一意地宽慰起来,“这是为何?大楚若得一位公主,肯定如嫂嫂这般眼明心慧,王兄不知要怎样捧在掌上呢!” “嗯……那我绝不让她嫁天潢贵胄。” 楚燎本欲再问,心念电转间抿紧嘴唇,不知该说什么。 萧瑜刮着勺底,与他一同沉默着。 “那……”楚燎端杯喝了一口,却发现杯中并非茶水,而是用蜂蜜调的甜津。 他抿着那点甜,想起越离嗜甜,一会儿带点回去给他尝尝。 刚打定主意,他才忆起他们方才大吵一架……甚至因为越离总是避退,显得他总是在无理取闹。 萧瑜听他由心地深叹一气,不免好笑道:“怎么了?可是你王兄要你来当说客?” “嫂嫂多心了,今日我连王兄的面也没见到,”他两手互抱趴在桌上,语气低落:“那……找个对她的天潢贵胄不就行了?” 萧瑜领悟着他的未尽之意,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又如何判断?” “我……”楚燎似懂非懂,莫名委屈道:“如此说了,也如此做了,这也算不得吗?难道还要学比干剖心,才能看出心上有几窍?” “此一时,彼一时,”萧瑜被他的气话逗得莞尔,有心另起话头,“若月桂真是公主,那我就让她在臣下里挑选心仪之人,虽说是下嫁,可有你这个舅舅给她撑腰,也没人敢欺辱她。” “不、不行!”楚燎急赤白脸道:“那怎么配得上?” 萧瑜嗔他一眼,点了点他的脑袋,“小公子,这天底下的俊杰不独是你们王族子弟。” “可我……” “也好过嫁一个能对她生杀予夺的夫君。” 这话说得露骨,而楚燎却震惊于这话的惊世骇俗……他怎会对越离生杀予夺? 他根本连一丝一毫也没思虑过……不,他有,他曾想过,如果越离弃他而去,那他就…… “不是的,”楚燎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仿佛平地起高楼,将他与越离远远隔开,“我怎会想杀他,我从没真的想过!” 萧瑜神色诧异,略略一想便明白了。 越离她只见过匆匆几面,他们之间的事她从楚覃口中也稍有耳闻,怪不得……原来是在为自己辩白。 萧瑜措辞片刻,寻着不那么锋利的言辞,言简意赅地一叹:“不会,不想,而非不能。” “枕边人身怀利刃,她又该如何安睡?” 第137章 毒液 岁祭方歇,东风乍起,越离挑了个暖日领着一家老小去凤尾山采冬。 百里竖别了满腰的酒囊,途中恰好遇到携家眷去游山的孟崇,酒囊们就被冯崛张罗着散了出去。 省得喝醉了又给他找事。 行至凤尾山下,一行人弃车步行,家仆们守在车边架起火堆,自有一番声色热闹。 屠兴喝了口酒暖身,纳罕道:“岁祭楚燎没来,今日出游他也不来,真是奇了怪了。” “人没来礼送到了就行,”冯崛凑到他身边往越离的背影努了努嘴,悄声道:“我看啊,八成是跟先生吵架了,那天先生不是自己出去,又自己回来了吗?” “他又闹什么毛病……” “难说难说。” 两人落后几步,压低声音分析着楚燎的病况,百里竖趁机拽掉冯崛收走的酒囊,两人围着屠兴又闹起来。 越离回头觑了觑,看向孟崇行走无虞的腿,问候道:“孟将军身体可还好?” 孟崇归家后有人拾缀了,不似在营中那般落拓,整个人看上去明朗不少。 他哈哈笑起来,小小地奚落道:“这句问从军师嘴里听来,一时不知是好是歹啊。” 凤尾山四季分明,离郢都又近,一路铺了便行的木踏,算不得难走。 越离踩着木踏也笑:“看来是我小瞧将军了。” 两人之间的那点龃龉,随着楚燎在营中的独当一面,也成了不足挂齿的昨日黄花。 孟崇朝身后招呼,“来,丫丫,慧淑,都来见过先生。” 小丫头扑到孟崇腿边,揪着他爹的衣袖怯生生地看着越离:“丫丫问先生好。” 孟夫人一只手把她提出来,摸着她的小脑瓜莞尔道:“先生莫怪,这孩子是个怕生的,不成样子。” “尊夫人言重了,怕生的孩子都内秀,”越离笑着从腰间取下镶满蚌珠的荷包,蹲下去递到丫丫面前,“先生也问丫丫好,这是先生给丫丫的岁礼。” 第176章 小丫头抬手要接,还是下意识看了看父母的神色。 孟夫人看那精光闪烁的蚌珠,连忙推辞:“不必不必,这太贵重了,孩子年纪小,没几日就弄丢了……” 越离将荷包放在丫丫摊开的掌心,笑道:“丢了便丢了,身外之物而已,孩子开心才是难得。” 孟夫人为难地望向孟崇,孟崇斟酌着颔首,她松了口气抱起小姑娘,“还不快跟先生道谢?” 小丫头摸着那白中透粉的蚌珠根本挪不开眼,嘴里却铿锵地笑喊起来:“多谢先生!!” “哎,好。”越离忍俊不禁地应了。 凤尾山腰缀了一圈未落的红枫,时近晌午,正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孟崇解了冬袍带了两个武夫打猎去了,孟夫人带着孩子与侍从们守在火架旁,本是要越离与百里竖一同去打水,越离转而唤了屠兴拾柴去了。 山中最不缺的便是木柴,自从景王修养生息严禁滥伐林木后,无论远近都不再各有所秃,因此这个季节打猎之人也不会空手而归。 “别捡湿木,烧起来都是烟,”越离取掉他怀中的几截湿柴,“掉在枯叶堆里的木柴最好烧,再不济也捡树底下的。” 屠兴跟在他身后东捡西捡,“先生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儿时家中贫寒,先生会带我去山中烤些野味,”越离拾起一根断裂的木枝,折成几截,扔掉截面泛青的润木,“我也猎不来东西,只能帮着捡些柴火。” 屠兴家中虽算不得富贵,但作为屠户是不缺肉的。 他上前跑去,将越离手中的木柴尽数揽进自己怀中,“那一会儿先生多吃点,不够我再去猎来。” 越离也不推脱,拍拍手笑道:“好,有劳你了。” 两人走了没几步,越离方不经意地问他:“田公子来府上做客的那日宴席之后,世鸣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哦,他就说……” 屠兴猛顿住脚,险些没把住口风。 “他说了什么?”越离弯腰去捡地上的枯枝。 “也、也没说什么,”他不熟练地打着磕绊,“就是说……嗯,不知道他这病什么时候能好,有、有些担心罢了。” “是吗?”越离把枯枝放入他怀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屠兴,你从不欺瞒我,看来这事非同小可,你们年少意气,不计后果,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应对?又该如何向大王交待?” 屠兴把脑袋深深地埋下去,他句句在理,屠兴也不免动摇起来。 “你不必担心,世鸣那边我自有交待,”越离对他们的缄默有猜测,但不知他们要如何扳倒连楚覃都暂且后置不论的庞然大物,他循循善诱道:“我心中有数,才能帮你们。” 屠兴几乎被他说动了,捧着柴火咽了咽口水。 “我们……” 碾碎的枝叶发出清脆的声响,屠兴敛神竖耳,只觉周遭实在安静。 这般安静怎会出现在人来人往的冬山上? 风声骤然绷紧。 屠兴甩开满腹斟酌一把扑去:“先生!” 两人滚作一团,以一棵形状崎岖的枫树遮挡,方才他们站立的地上扎了一排小弩。 屠兴在腰间摸了一圈,赤手空拳捶了下膝盖:“该死!” 越离惊魂未定,被他扯着胳膊且停且躲,不消多想便明了是谁派来的刺客。 真正算得上与他交恶的人,放眼望去也就那么一个。 包围圈一点点收紧,射空的弩箭离他们越发靠近。 屠兴拿着一根粗木枝,靠在另一棵树后深吸一口气,主动暴露地大声吼起来—— “有刺客啊!!!” 越离背后一寒,不由自主地往左边侧去,一支弩箭刮着他的颈侧飞去,他周身一麻,颈边冒出汩汩鲜血。 “先生——” 死亡的促逼令他久违地想起被抛下的痛意,毫无变化的眼皮仿佛高高肿起,他渐渐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汩汩的血染在赤色枫叶上,他倒在铺天盖地的恶寒里,眨了眨眼,几息后便无知无觉地阖上了。 远处传来孟崇的呼喝与孩子的哭声。 *** 火急火燎赶到的楚燎被门槛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地扑到越离床前。 屠兴赤着上身还在包扎,他手臂与后背各中一弩,护着越离与孟崇一内一外地突围。 “你冷静些,”冯崛顾一个顾不上一个,他迈着箭步挡在楚燎面前,挑省心的说:“先生已经包扎好了,多睡个几日,养一养就能好转过来,你别妄动心神,省得先生睡都睡不安稳。” 楚燎扒开他的肩膀,越离神色安然躺在榻间,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颈间还缠着一圈白纱,右侧的纱底仍透着淡淡血色。 “我……”他一路的提心吊胆半点没落到实处,大口喘了一气,问一旁的医官:“他、他怎么样?” 医官不敢瞒他,照实说来:“弩上涂了漆毒,若是正中肺腑,重则麻痹而亡,轻则半身不遂,这位大人伤在颈侧,伤口虽深却未伤及动脉,是不幸之大幸,急速流出的血冲淡了毒性,嗜睡个几日就好了……” 冯崛叹了口气,哎了一声扶住楚燎。 楚燎顺着他的力道扶跪在床边,那头的屠兴捱到现在,终于支撑不住地昏睡过去。 冯崛:“哎!” “你去看顾他吧,”楚燎气若游丝地把手探进去,握住越离冰凉的手,“先生这儿有我。” “……行吧。” 冯崛招呼侍人把屠兴抬回房去,领着医官一同出门,睨着楚燎颓丧的背影把门合上了。 滴漏有一阵没一阵地响着,盛满水液的漏罐里浮纹不止,静水无波。 楚燎把头磕在床边,恍惚以为房中只有自己。 他惊得猛抬起头,笨手笨脚地爬上去凑到越离鼻尖,听他平稳而虚弱的呼吸。 “越离……” 他看着越离纹丝不动的苍白,抵着越离微微发烫的额头问:“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躲在宫中,我们就该寸步不离……” 他吻过越离的眉心、眼皮、鼻尖和唇峰,像一场孤身上路的朝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才不会离开?” 握住越离的那只掌心传来微弱的挣扎。 楚燎睁大眼睛,屏气凝神,不敢惊扰地看着那双眼皮下的眼珠微微转动,眼睫一颤,半撑起迷蒙未醒的眼皮。 “别走……” 楚燎浑身一震,伏在他身上轻声问:“你说什么?” 他半睁着眼,数不清的阴影坠着他往下,楚燎的阴影拢在他身上,他觉得温暖。 楚燎的手指被牵住,他未必清醒地哄道:“别哭……陪陪我。” 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然而他没了力气,再说不出更多的挽留。 复又唇齿未合地昏睡过去。 楚燎压着气息又哭又笑,抵在他肩上抹了抹酸胀奔涌的眼睛,扶着他的脸舔湿他干涩的唇面,再连人带被将他裹成一团抱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门扇大开,在院中熬药的冯崛提扇追过去,“怎么了怎么了?” 楚燎脚步不停地往马车赶去:“我要带他回宫。” “这……”冯崛看他去意已决,颔首道:“也好,宫中也安全些。” 车夫拨开帘子,他转过身对冯崛嘱咐道:“府上和屠兴就交给你了,我回宫后再拨些人过来,若有什么不对劲,你随时派人来寻我。” 冯崛稀奇地“嘿”了一声,老怀甚慰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去吧去吧。” 一人一被消失在车帘之中。 楚燎拨开被面,露出越离被捂得有些发红的脸颊。 他亲昵地贴在越离颊边,紧紧把不可丧失之人抱在怀中,泄气地笑了一声。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 “你要去哪儿?” 楚覃堵在他寝宫门口,瞥了眼他腰间的佩剑。 楚燎嘴唇一抖,没作声。 “越离伤势如何了?”他放缓语气,走到楚燎身边揽着他往里走:“走,陪我看看他去。” 楚燎拨开他的手,垂头低声:“王兄,你别拦我,你要么帮我,要么就别管我的死活。” “什么话……”楚覃观他面色,心知他是真伤了心,只好缓兵道:“你再等等,等他去了封地,郢中人多眼杂,总不好因小失大。” 楚燎猛抬起头,语气尖锐:“若今日险些丧命的是嫂嫂,你还会劝我不好因小失大吗?” 楚覃愣怔片刻,阴沉斥他:“楚世鸣!你非要与孤过不去?!” “是!” 楚燎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把佩剑解下扔到他面前,“我到现在都怕得脚底发飘,若不即刻前去,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疯病发作,王兄趁我还能与你好好说话,一剑捅死我吧!” 门边的侍从被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下一刻就有人会血溅当场。 楚覃冷笑一声,哂道:“我看你这病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人!把孤的剑拿来,孤要与孤的王弟比划比划!” 第177章 “我不要。” 楚燎把双手抱夹在腋下,负气地偏过头:“我说过绝不与王兄相争,你直接捅死我好了,何必麻烦?” “楚燎!你、你这个混账!”楚覃被他气红了脸,一把踹开面前的剑,“来人!把公子燎给寡人拿下!” “王兄!”楚燎这下才真的慌了,他挣扎着大喊:“王兄!你不讲武德!” 楚覃哼了一声,见他不再张牙舞爪,怒气稍平:“我就多余跟你讲德性!” 门外传来侍人的通传:“大王,王后娘娘的轿撵到了。” 楚燎扯着嗓子开始呼救:“嫂嫂救命!嫂嫂救我!我王兄要我的小命——” “你真是好大的出息!”楚覃糟心地挥挥手,“把他关起来,哪儿也不准去。” 楚燎频频回头,总算赶上了萧瑜扶着肚子入场,凄厉唤道:“嫂嫂,你比王兄讲理,你救救世鸣——” 楚覃怒吼一声:“把嘴也给我堵上!” 萧瑜不明就里地收回视线,“臣妾见过大王……” 楚覃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搀起她,中气不足道:“不是说了你……怀着月桂,不必行礼。” “不好从现在就沾孩儿的福气,王恩有一点算一点,总得给往后留些盼头,”她巧笑言兮地刺他一下,问:“世鸣这是怎么了?” “别管他,臭小子尽犯浑!”他讪讪地扶着萧瑜往外走,“你怎么来了?” 凤尾山行刺一事早已传开,除了越离,孟崇一家也险遭毒手,楚覃已派人彻查,萧瑜自然也听到了风声。 “听闻戍文先生遇刺,我料想世鸣必定六神无主,便想着过来看看他。” 楚覃见她如此惦记当年的情谊,心下一宽,刚要开口便被抢了白。 “臣妾心中藏着事,日夜都睡不安稳,虽不知此次行刺的幕后主使是何人……”萧瑜有心挣开他的手,但他握得太紧,她只能笑叹一气:“许是物伤其类,怕是臣妾迟早也有此一遭。” 楚覃身形一滞,她反过来挽住他,“钟玄,待回了书房,我有事剖白于你。” …… 楚覃忍了又忍,直到软声将萧瑜送走,他才回头正视那铺了满案的信件。 萧瑜扶肚下跪的场面历历在目,帛信上景珛的怂恿与谋划一字一句映入眼帘,他甚至敢许诺萧瑜在楚覃死后仍为王后,此等狼子野心的悖逆,萧瑜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自罪。 “呼……”楚覃捂着眼睛摇了摇头,“景珛啊景珛,寡人有心让你多活两日,你却偏偏不给自己留退路。” “咚”地一声,他猛捶在案,扬声道:“来人!去把大都尉给寡人请来!” 他倒要看看,是他景家百来口人要活命,还是一介逆贼要紧! 第138章 填井 “上注啊!愣着干什么?” “不行不行,真最后一把了!” “行了,快点快点……” 他坐在赌台背后的货堆上,捧着脸打量赌场里每一个人的脸,看来看去,总觉得那都是同一张脸。 来此地的基本都是常客,新来的或许是街边骗来的,或许是欠了债无力偿还,被撺掇着来试一把手气的。 他靠坐的货堆底下,还沥着昨夜的血,断肢被随意踢到看不见的地方,等发臭了自会有人来打理。 有人不满地呵斥一声:“景爷!你也不看看你那点东西,好意思拿出来?!” 被唤作景爷的男人擦了把额头的汗,已经分不清哪来的汗臭味和腥臭味,也许就是他自己的。 一开始他还能在美人环伺的赌场里大快朵颐,现在只能跑到这种地方,和下九流们一起赌命。 他焦虑而茫然的目光在身上转了一圈,发现坐在货堆上晃腿的景珛,朝他招手:“珛儿,你来!” 他把肉秀白净的景珛往桌前一推,“押上!” 众人欢呼起来,景珛见他们的狰狞更加狂放,也跟着拍手叫好。 守在门口的女人早就注意到他们父子俩,尤其是那两颊浑圆的臭小子,跟他逃跑的娘简直如出一辙。 她穿过人群抱起景珛,朝赌场的当家飞了一眼,“这孩子不错,我先带去玩玩。” 当家抬了抬下巴,同意了。 女人将他抱出各种臭味混杂的赌场,顺着地道走到了另一处臭味的极端,形状各异的女人围上来,她掐着景珛的脸笑起来:“这就是风乙的孽种。” 众女好奇地打量着他,有人问她:“紫娘,那风乙呢?” 紫娘抱着景珛,笑道:“谁知道,本就是个待不住的蹄子,听说生完孩子又跟人跑了。” “不一定,也许是被他爹拿去赌当了!” 她们脸上纷纷浮现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景珛的四肢在她们手里来去交接,很快便嗅出掩盖在脂粉下的汗臭味。 “啪!” 景珛脸上被指甲划出几道划痕,他觉得痛,心里却没什么异样。 “贱人,都是你娘那个贱人,害得我们这辈子都走不了!” 紫娘将他护在身后,拦下激动的女人,“哎,别这么对孩子,我就是带他来给大伙儿取个乐的。” 她蹲下去,抚着他脸上的那几道划痕,温柔道:“孩子,你娘是个烂蹄子,你爹是个臭赌鬼。” 景珛疑惑地重复道:“我爹是个烂蹄子,我娘是个臭赌鬼?” 众人哈哈大笑,来去搡着笑作一团。 景珛也跟着咯咯笑起来,他一笑,众人反倒不笑了。 “这孩子……怕不是个傻的?” “说到底也是景家的孩子,怎么会带到这儿来?” “你看他爹那样,景家巴不得他死外面。” “那不归我管,”紫娘牵起景珛,“你们看他这小模样,长大了指不定也跟他娘一样是个祸水,我就替他娘做点好事,先教上一教。” 有人拿手帕臊她:“紫娘……你真坏!” 景珛跟着她,穿过一路上的浮皮粉肉。 初来乍到,他觉得很新鲜,无论女人还是男人,都沉在熏天的臭气里□□交织,他们的嘴巴张张合合,但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他们从不说话,就像在赌场,嘤嘤的哭叫和浪笑填满所有人的耳目。 紫娘走到打瞌睡的景珛身边,指着榻上紧紧交缠的男女问他:“怎么?这不好看吗?” 景珛不明白如此雷同的声色怎能让他们日复一日地沉沦,他看着紫娘,“没什么意思,不如看路边的狗,好歹公狗不会做到一半就累了。” 榻上的男人一怒之下,软着腿跑出房去。 紫娘愣怔片刻,拍着手掌尖叫大笑,猛地把他抱在怀中:“风乙啊风乙,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景珛抓住她的头发,他大多时间都在这里吃住,紫娘已不能轻易抱起他。 “紫娘,我想看点别的。” 紫娘睨着他日渐长开的眉眼,勾了勾他的下巴:“好,紫娘依你。” 人与人之间大抵没什么不同,男女的放浪形骸也大同小异,哭与笑都是形同虚无的假意,无论是谁,都能审时度势地扮上一扮。 惟有疼痛,惟有死,是最纯粹的剖白。 榻上的小倌在无止境的撕裂里疯狂挣动,从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但那只是很短的瞬间,他的头颅在窒息中歪出榻边,口吐白沫,身体还在疼痛里抖动,瞳孔却已涣散开去。 他真实而脆弱地、瞪着眼望向景珛的方向。 那是毫不伪饰的死。 没有欲盖弥彰的调笑,没有蠢相百出的卑鄙,没有善恶混沌的虚幻,只有在本能之下的卑微索求。 不求任何的空幻,但求那一点生。 多么虔诚的美。 景珛在周遭的惊慌失措里膨胀了欲望,他盯着那张阴翳的脸,猝不及防地迷恋着那个瞬间。 而后楼里又死了几个清倌,死状各有各的惨烈与惊奇,紫娘才不得不怀疑到景珛身上。 彼时他才十二岁,紫娘不信一个毛头小子能如此惊世骇俗。 景珛调笑着反驳她,一双手轻而易举将之扳平,带着别样意味地来回游走。 “紫娘,”他学着女人们的呵气如兰,“你一定会比他们都美。” 那天之后,紫娘便失踪了。 直到赌场的货堆下发出腥臭味,人们才辨认出那死不瞑目的女人是谁。 景珛被带回景家,随着年月渐长,他学会了与家中众人打交道,渐渐也成了景家的小少爷。 凭着越发出挑的长相,睡不着的夜晚,他只需衣衫不整地往门边一倚,软着嗓子朝不经事的侍女勾勾手,便能拿人命来填他的欲壑。 井里填满了他的弃物。 无星无夜的放纵后,他亲昵地抱着尸体走到井边。 待他松手之时,那尸体抬手反抱住他,缓缓抬起满是血沫的脸。 浓稠的黑暗令他看不清真容,除了压抑而痛苦的喘息,他什么也看不到。 第178章 那人的声音猝然响起—— “景珛,你可知我是谁?” 脚底的土地瞬间垮塌,他反应不及,抱着那具尸体一同掉入井中。 *** “舅舅,你昨夜没睡好?” 景元口干舌燥把话说到第三遍,景珛依然没什么反应。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什么宴席?” 景元猛灌一口水,再次绘声绘色道:“大王赐宴,明日在景家犒赏功臣,大王会亲自出席,我爹让我来把舅舅接回去,明日好一同迎客。” “犒赏?”景珛挑眉道:“不是才有人遇刺,大王要彻查此事,怎会突然要设宴?” 景元摆摆手,春风得意:“哎,一码归一码,有人遇刺,难道该赏的功臣就不赏了?咱们景家这次可是大王的头等功臣,我爹主内舅舅主外,别提有多威风了,我要是大王,也得狠狠重赏,否则可就寒了功臣们的心!” 他嗤笑一声,“你倒是明白。” 景元只觉前途无限开阔,又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在景珛面前也松了皮。 “对了舅舅,公子燎是不是有把剑还放在你这儿?” 他笑意稍敛,很快又提起嘴角:“怎么了?” “明日公子燎也会出席,”景元见他面色不变,讨好笑道:“他说与你有些误会,要你明日带上那把剑,他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景元拍着大腿吊他胃口:“他非说那东西你肯定会满意,又不肯给我看看,说是要‘补给你’?” “舅舅,他欠你什么啊,为何要补给你?” 他不免好奇,景珛的脸色却是彻底阴沉下去。 景元这下彻底闭了嘴,老老实实嚼着自己带来的饭菜,连大气也不敢出。 听闻这段时日景珛不断游走在各级官员之间,打着拜岁的名分赠礼,忙得很有样子,连景元他娘听了都不免慨叹没有长不大的孩子。 景元觑着他的神色,依旧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好。” 景珛端起杯来,饶有兴趣地晃着杯中酒液,“明日我会去,你转告公子燎,他的赠礼若是太无趣……” 景元不由自主地放下食箸,咽了咽口水等着他的下文。 他斟酌片刻,撑着桌面笑起来:“那我会伤心的。” 第139章 猎杀 翌日,天大晴,风光烟色都泛起暖意。 景家上下人人皆沉浸在欢庆的忙乐里,景夫人亲自监工,既忐忑又欢欣,不敢出一点差错。 只有景峪立在门前,苦着一张老脸。 “都尉老爷,您老也露个笑吧,大好的日子!”她不满地搡景峪一把。 景峪皱眼看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身后传来令他纠结的问候。 “小侄问过舅舅,问过舅母。” 景珛一身幽紫长袍,恭谦地笑着。 他带来的侍人正向景家的宰执递上礼单,面子里子,他都给足了景峪。 景夫人连忙上前,又是欣慰又是慨叹地夸个不住,末了一巴掌拍在姗姗来迟的景元脑袋上:“跟你舅舅学着点!” 景元叫唤道:“之前你不是不让我学嘛!” 景夫人尴尬地看了景珛一眼,他但笑不语,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好了好了,扶玄先入座吧。”景峪满腹心事,与他寒暄过后,不再多话。 景府的侍人领着景珛入园,园中有大片的人工湖,大户人家都喜傍水而住,认为水是聚灵之处,因此引水灌渠,水道纵横交错。 几朵残荷浮在水面,颓靡得很有意味。 景珛懒着步子走石踱水,景家的布局与他离开前相差不大,几乎没怎么变。 及至宴宾的客堂,主座空悬其上,两边的席座渐次排开,侍人们摆弄着自悬梁垂下的赤色帷幔,将之束在两旁的圆柱上。 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偶有春燕喁喁。 “哎,侯爷……” 侍人目瞪口呆目送他一步一步跨上,毫不迟疑地坐在主座。 “侯、候爷,那是大王的席座……”侍人喏喏地解释着。 他自行将面前的玉杯斟满了酒,食指叩在杯身,琅琅的音色令他觉得好笑:“哦?大王会来吗?” 侍人不知他此问是何意,这不就是大王召令的宴席吗? …… 景家大门,楚燎单枪匹马率先抵达。 景峪苦着脸要行礼,他背负长剑,手持铁弓,冷若冰霜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半点不理会他们各异的神色。 他恨屋及乌,景家上下在他眼里就没一个好东西。 “哎!世鸣,你今天……” 景元本要扑上去与他问好,见他那般行事,撸着袖子就要去讨个说法,被景峪一巴掌扇过脸去。 “混账!公子燎是大王胞弟,也是你能随意叫唤的?!” 景夫人心疼地扶住发懵的景元,刚要与他爹理论,一队约莫三十人的轻甲疾驰而至,为首的将领谁也没见过。 “爹,这是什么……”景元应接不暇地讷讷问。 首将上前铿锵致礼,挽在腰间的凤纹发带随之晃动。 这是一队赤羽军。 景峪踉跄两步,抖着胡须被景家人簇拥在中间。 起初他以为楚覃只是派人来盯梢,以此证实景家的态度,他没想到楚覃竟会动用赤羽军…… 不出三日,赤羽军围猎景家的消息便会飞满郢都,谁都知道他景家出了逆贼,从今以后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这简直、简直是将他们景家架在火上烤! 景峪目光森然地目送那支队伍如狼似虎地扑入门中,又在首领的手势里迅疾散开。 赤羽军的厉害,他们景家很快要在萧氏一族之后明了。 “杀鸡、儆猴,”他咬着牙关,死死把恨声咽下:“我景峪为大楚劳苦半生,竟落得如此下场……” 景夫人不敢吭声,只是扶着他小声呜咽。 “爹,你在说什么啊……”景元抬腿要往里跑:“我要去找舅舅。” 景峪目眦欲裂:“拦住他!” 他扯着嗓子喊起来:“舅舅!!快跑啊舅舅唔唔唔——” 几名武侍将他按倒在地,在景峪的吼叫下堵住了他的嘴。 他焦急的目光穿透长长的花园与院落,怎么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楚燎从始至终就是有意接近? 打从一开始,大王与楚燎就算好了要置舅舅于死地,要他们景家难堪? 景元在嘶哑的呜咽里悔恨得以头抢地,透亮的目光在痛苦中渐渐灰败,没多久便晕了过去。 堂上仅剩景珛一人端坐。 园中飞柳似霰,连同风声都倦怠在晴好的日光中,忽悠着没了痕迹。 与方才的忙碌相比,现下静得令人发指。 那杯酒他依旧没喝。 “咻——” 景珛歪过脑袋,羽箭擦着他的颈侧钉穿身后屏风,留下无法忽视的孔洞。 楚燎横过银弓迈步登堂,指缝间填满杀意,三箭齐发。 “咚咚咚!” 极小的参差声扎入长案,箭羽震颤着顷刻方歇,箭簇无一不是没入案中。 景珛一脚踹翻长案,光明正大地起身道:“臣还以为,公子会陪我喝两杯再动手呢。” 楚燎嗤笑扫过满地酒液,“莫敖做惯了杯中手脚,怕是亏心得不敢举杯吧?” “公子此言差矣,”景珛缓缓走到屏风旁,剑架在其后若隐若现,“不过是权宜之计,想必公子大人大量,不会与我计较。” “躲什么?!”楚燎怒斥一声,弯弓搭箭直逼而上。 不料屏风“哐”地一声从中裂开,景珛在漫天木屑里持剑刺他面门,他拔剑不及,斜身以弓作挡,弓身套入手臂绞着他的剑动弹不得,两人相隔咫尺,楚燎狞笑道:“景珛,今日你非死不可!” 景珛飞起一脚,竖起锋刃在他的弓弦上剌出一道刺耳的尖鸣,在弓与弦的交接处使力回绞。 “噌”地一声,弓弦应声而断。 楚燎打个趔趄退到一旁,他也不急着紧逼,甩着剑好整以暇:“都说公子燎天生勇力,看来你是当真了,竟敢孤身前来挑衅我?” “你若不愿死在这儿,那走便是了,你敢吗?”楚燎把铁弓掷在一边,反掌抽出长剑。 阳光始终与檐下泾渭分明,绝不越界一步。 他与楚燎遥相对峙,舌尖抵着犬牙走到门边。 默然片刻,他砍下门上的青色风帘,挥剑甩向檐外。 那抹青色眨眼间漏满金光,被数十柄劲弩牢牢钉在地面,掀不起一点动静。 “景珛,你自取灭亡,今日非死不可!” 他抖着肩膀,霎时笑得前仰后合,扶着门框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楚燎不知这人究竟在笑什么,皱眉喝道:“你笑什么?嫌死得不够快吗?!” “哈哈哈哈公子,我的小公子……”他笑得脚步蹒跚,一屁股坐在身侧的食案上,拍着大腿笑声不止:“你好天真可爱啊,越离也是看中你蠢不可耐,才会假意委身于你吧?” 第179章 “你!” 楚燎听他满嘴喷粪,气得提剑冲上,大开大合地兜头砍去。 景珛游刃有余地任他撒气,不时挡上一挡错过剑锋,两人缠斗不休,长剑镲过地面带起一串火花。 “耐性倒是不错。”他不冷不热地品评着。 园中传来两兵相接的碰撞声,景珛的亲兵乍一突围,便被赤羽军迎面洒下荆网。 火油的气味弥漫开来。 楚燎未见疲态,没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你既知是要杀你,为何还来赴宴?” 前一天景珛便派人去几家高门打听,几家的口径出奇地一致,一致到是他听了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滑稽。 楚覃想杀一个人,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按住楚燎的肩膀,眨巴着眼睛委屈道:“我早说过我是忠臣。” 楚燎抖开他的手,撩剑下扫,“那你就以死明志吧!” “楚燎!” 连发弩逼得景珛急退几步,与楚燎隔开好些距离。 堂侧的偏门里,屈彦执弩而出,抬臂将箭尖对准景珛,吼的却是楚燎。 “你怎么自己就来了!其他人呢!” 楚燎喘匀了气,拾步退到他身边:“屠兴受伤了,我让他等在后头,你……哎呀,你来了,你伯父怕是不好做人。” 屈氏与景氏还算有些交情,何况这事本就得罪人。 “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呢,他跑不了。”楚燎为自己的意气找补道。 “屈氏是屈氏,我是我,”若非听到风声急急赶来……屈彦糟心地横他一眼,“你真是……” “行了,”景珛打断他们的眉来眼去,驻剑问楚燎:“你不是说给我备了礼?我可眼巴巴地盼着呢。” “备礼?”屈彦疑惑问道:“你何时这么讲礼了?” 楚燎战得满腹激荡,险些忘了这茬。 他可是打定心思,要景珛好好尝尝得而复失的滋味。 楚燎笑了一声,扬声高喊:“屠兴,带他出来——” 两路人马各执一侧,屠兴领着人从门口堂皇而进,立在门边不动了。 那人脸上蒙着黑布,将一双眼睛遮得密不透风,及肩的卷发乱糟糟地披在颊边,身上还穿着越人的轻甲…… 方才还心不在焉的景珛屏住呼吸,握着剑柄在失真的空气里眩晕起来。 门后阳光将那人的脸晕在光里,仿佛一场白日大梦。 “你……”他趋前几步,想要凑近看个分明。 你不是死了吗? 蠗姼不是死在他怀中了吗? 他并未亲手埋葬,而是交给了旁人。他自认是管杀不管埋的刽子手,也不懂得如何埋葬一个人。 人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是吧? “……蠗姼?” 那人微微侧耳,唇齿半张,似乎很是惊讶。 景珛加快步伐。 “景珛,”楚燎取过屈彦的臂弩,弩心对准那人眉心,“你欠我的,我都还给你。” 屈彦几乎与屠兴同时喊出声:“不可!!!” 景珛大惊失色,失手的噩梦再度席卷,他本能地扑身上前,以身为盾挡住了那两支小弩。 弩箭扎入景珛后背,他挥剑斩断露在外头的弩柄,劈剑砍向屠兴。 “你这弩力道太轻!”楚燎将小弩扔回去,目光始终盯着景珛,敏捷捡起落灰的长弓亟待拉弦,才发现弓弦已废。 景珛护着人反身接招,楚燎兜头盖脸连击数回,终于在他脸上看到皲裂的痛意。 楚燎寸寸相逼,憋着恶气杀红了眼,森寒恨意顺着剑尖愈发刺向他的右眼:“怎么样?这滋味好受吗?” 屈彦在身后大喊:“屠兴,快把人带走!” 屠兴伤口开裂,顾不得其他搀着那越人便往外走。 “别走!回来……” 景珛心神一散,剑尖毫不相让地狠扎入眼,他攥住剑刃痛吼旋身,楚燎闪避不及,被他一脚踹翻在案。 他半张脸都浸在汩汩淌下的热血中,屠兴避开他势不可挡的一刀,那人双手被缚,一只血气冲天的掌心托起他的下巴,抬手便要取下他眼上的黑布。 “世鸣!” 景珛被赤色帷幔裹得连连后退,血色淋漓的手悬在半空,屈彦大吼一声,楚燎丢开长剑执起帷幔的另一端,与屈彦分别往两头用力拉去。 门外杀声渐止,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传来,火油的味道愈发浓重。 景珛如茧在缚,从头到脚都淌着血光,恍若一只巨大的赤色蚕蛹挣动不得,五脏六腑都挤作一团,发出濒死的呼喘。 屠兴生怕节外生枝,解下那人脸上的黑布与腕上的麻绳,将他往外搡去:“你快走,说好的数目一会儿结给你。” “等等,”那人攥住屠兴的手臂,眉目完全不同于蠗姼的劲秀,“那人是伐越的景珛?” “不关你的事,快走!” 屠兴不待与他多言,跑去捡起楚燎的长剑,挥剑向蚕蛹刺去。 “别走……蠗姼……” 景珛的右眼已是一团混沌的血洞,他的目光越过持剑而来的屠兴,模糊不清地望向门边的那道光影。 刹那间风云骤起,浓阴蔽日,檐下的明光须臾褪去。 他瞪大仅剩的左眼,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那道光影奔向他。 屠兴未防身后,被这有备而来的一冲狠狠撞到一旁,那人踩着他的伤处抽出长剑,剑锋“唰唰”斩断两端的束缚,扑抱着景珛滚落到半残的屏风旁。 楚燎与屈彦奋力难收,猝然往两头扎去。 门边涌进一战方歇的赤羽军,首领大喝一声:“公子退避!” 三人骨碌碌滚作一团,沾满火油的箭头将堂上二人拥在中间,屠兴顾忌着吼道:“快过来,你会死的!” 那人并不听劝,扶起神志不清的景珛蹿步躲在柱后,首领耐心告罄,火箭应声齐发。 堂中漫起火光,浇在地上的酒液腾起火舞,赤色帷幔在火舌里无风自动,满地狼藉都沉浸在唯一的主宰下。 柱后响起无处可逃的痛吟,皮肉的烧焦味与木柴的干燥气息混在一处,活像野地里架火生烹的一餐丰盛。 “走吧。”首领瞥了眼呆滞的少年们,挥手让人把他们拖了出去。 园中又是另一番血气冲天,屠兴眼尖地发现地上的废弩,蹲下去用脚尖拨了拨:“没错,这就是那天袭击先生的毒箭。” 赤羽军有条不紊地拾缀着尸体,楚燎立在正对堂门的空地上,目睹大火吞噬他所有的怨恨与忌惮,悬梁一截截砸下,溅起数不清的火星。 屈彦仍喘着粗气,他少有正面对敌的时候,刚要开口,不远处的堂屋里骤然炸开震耳欲聋的爆响,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什……” “嘣!!!!” 又是一声爆响,半边屋脊连梁带柱地垮塌下去。 连处变不惊的赤羽军众将都不免屏息,在巨大的余震里不约而同望向那惨烈的废墟。 在此之下,湖中浮起的血色与气泡根本无人在意。 弹指间,与残荷勾连不清的血色便被活水冲散,遍寻不见了。 第140章 槐序 景珛的死在朝堂掀起不小波动,往日络绎不绝的景家门前也变得门可罗雀,楚覃只在廷议时宣布长郡候突发恶疾,暴毙而亡,便不再提及。 他端的是波澜不惊,底下之人自然不敢大惊小怪。 虽说这番堂而皇之的鸟尽弓藏引得众人私底下纷纷同情,但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唏嘘慨叹之后,也与转瞬即逝的冬景一同消弭于无形了。 檐下绿枝又发新芽。 楚燎蹲在屋后拿撅来的树枝刨土,他脸上的刮伤与淤青比之前两日好了许多。 缠斗时全然忘我,尘埃落定后一照铜镜才发现险些破相,吓得他鬼哭狼嚎就往济医院跑。 卜铜被他闹得没法,将他额头颧骨和下颌角的伤口清理了,又找来医官给他熬了些美容养颜的芦荟与茭白,和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芝粉,才算给人打发走了。 待屋中的谈声歇下,田启还在前头问公子燎哪儿去了,侍人谨遵他的吩咐把人应付着送走了,又进屋打个前梢,方移步屋后低声道:“公子,那二位公子已经离开,先生也歇下了。” 楚燎仰头看向渐渐昏暗的天光,“他用膳了吗?” “半个时辰前先生便与公子们一道用过了,”侍人觑着他的脸色,补充道:“今日先生胃口不错,用了好些饭菜呢。” “好,有劳你了,”他把沾满泥土的树枝随手一扔,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我进去看看。” “公子,”侍人唤住他,眨巴着眼睛道:“先生还说,若你今日来探望,便在此歇下不必躲了,他也不好总是鸠、鸠占鹊巢。” 楚燎轻轻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屋中昏暗更甚,他绕过颇占地方的九枝灯,缓缓合上半开的窗扇,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第180章 越离颈间的纱布换过几遭,侧边不再渗出血来,只是那白依旧惹眼,总能激起他的不安。 楚燎无声地呵了口气,盘腿坐在床下的地毯上,脑袋枕着手臂耷在越离手边。 之前躲着人,是因为自己没想明白,现在也想不明白,但躲着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他不愿让越离知晓景珛的死与他有实打实的干系。 亲手拔掉毒刺,手上就会不可避免地沾上毒血。 烟尘弥漫里,屠兴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秋后算账:“你……那时是真的想杀死那个哑巴,是吗?” 楚燎躲开他的逼视,甩手掀开他,“……他骗了我们,谁知道他到底是谁。” 屠兴不依不饶地揪住他:“我在问你是不是!!!” “哎哎哎,屠兴,冷静点,”才平一波又起一浪,屈彦上前挡开他们,“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屠兴盯着他们,一根筋道:“说只要你们都位高权重,就可以随意草芥人命是吗?!” 被喷了一脸唾沫的屈彦无奈擦眼,“不是、不是,哎……世鸣,你快说两句,你是料到了他会去救那个人,才这么做的吧?” 只要楚燎一点头,屈彦就能自然而然地糊弄过去,一根筋有一根筋的哄法,就怕两头都是臭倔驴。 楚燎的眉弓紧紧压在眼眶上,三人都不免有些灰头土脸,就屠兴还算干净。 他莫名憎恨起那点干净,无怪乎越离喜欢将这人留在身边……他阴阴把屠兴看着,踢开了屈彦递来的台阶。 “今日之事,你们谁敢在先生面前透露一个字,休怪我不客气。” 这就是认下了。 这一下连屈彦也变了脸色,不过他很快想到楚燎有病,便心有余悸地放宽了心。 “行了,谁没事跑到先生面前……” 屠兴冷笑着打断他的宽慰,拍打着尘土起身:“心虚了?可惜我不是你公子燎的走狗,你管不着。” 屈彦苦着脸还没来得及笑完,眼前白光一闪,他惊叫着抬臂拦住挥剑之人,“楚世鸣!!你疯了?快把剑放下——” “怎么?”屠兴不闪不避,转过身来讽刺地看着他:“忍不住要杀人灭口了?” 屈彦扭头吼道:“你也闭嘴!!” 楚燎任屈彦拽住他,攥着剑柄憋得脸红脖子粗,“屠兴,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有什么不敢的,我咳咳咳……” 屠兴被提起衣领往后一扔,首将打断他们的爱恨情仇,朝楚燎行了一礼,交待了楚覃的嘱咐,便领着来去如影的赤羽军消失了。 烟尘未散,他们却都没什么兴致再吵下去。 总而言之,那天他们大胜而归,不欢而散。 楚燎枕着手臂叹了口气,脑袋被轻轻拍了拍。 他猛抬起头,“越离?” 越离笑了笑,撑着手臂要起身,“不躲我了?把灯点上。” “怎么没睡?” “也不至于成天睡着,今日已觉好了许多,你也不许我出去走走。” “卜铜说你不能妄动神思,正好把前些日子的劳累都补补,”楚燎利索地解衣脱袜,拔下发簪揉开束发,一气呵成地抱住要去点灯的越离,“就这样说说话吧,你不是不爱点灯?” 越离沉默少许,顺从地靠在他身上,“也好。” 天色彻底暗下,院中点起几盏明灯,挂了一盏在门边檐角,越离借着透进的些许光亮打量他,可惜他的脸始终侧在暗中,看不真切。 越离伸手摸向他的脸,被他仰着脖子躲过。 “……还在生我的气?”越离安分地收回手,靠坐的后腰垫着他的手臂。 楚燎手臂一揽让他窝在怀中,歪头垫在他发顶,嗅着他身上捂暖的松香喟叹道:“哪来那么大气性啊。” 越离闭眼笑道:“难说。” “阿兄能认出我是谁吗?” “别说这话,”越离在他的手臂上打了一下,处变不惊道:“卜大哥说你昼夜轮替或许是好事,不再固守,方能阴阳调和,早日中正归心。” 楚燎的病他们都只能猜测着应对,卜铜的下半句越离没说,卜铜也不会告诉楚燎——“我观他举止大差不离,兴许本就不受外物所扰,更有甚者……兴许本就没什么病痛一说,不过是庸人自扰,好借病由躲上一躲……扰着扰着痛也真了病也重了。” “你在他身边待了多年,能看得比旁人更明白,但关心则乱,你可别把自己再搭进去。” 楚燎打断他的思绪,牵起他的手吻了吻指尖,“何必忧心?现在这样也很好。” 似乎只要这样下去,就能窥见天长地久的尽头。 “哪怕白骨黄泉,我们也不要分开了。” 越离拧眉要斥,终究还是软了语气,“你何须……正当年少,说什么白骨黄泉。” “你不想吗?难道你想与我分开?” “我不是……” “是因为我是大楚的公子吗?你心里总想着有一天我会抛下你去找别人,只要我不缠着你,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把我扔掉,是吗?我还什么都没做,你便不管不顾地替我认了罪。左右我是大楚的公子,你不要我便不要了,那我呢?” “你口口声声说我不是你的棋子,到底不都是一个下场?” 纵然这话带了欲擒故纵的意思,他还是忍不住越说越气,索性把手伸进松垮的亵衣里泄愤:“越离,你利用我,勾引我,又无时无刻不想着扔下我,你真是再坏也没有了!” 越离躲了两下无处可躲,勉强制住他作乱的手指,微微喘息:“这就是……你这段时日躲起来给我罗列的罪名?” 楚燎哼笑两声,“你还不承认?” 越离:“……”这可不能乱认! 楚燎听他哑口无言,心知占了上风,见好就收地抚着他的衣面调转话头,“你我心中有数就行,正如你所想,我是大楚的公子,许多事都与他们不一样,有些事他们可以不做,但我不能……” “那是什么事?”越离眉毛一挑,没被他绕进去。 楚燎话音稍顿,揉捏着他的腰,“……好比他们无需管宫中诸事,但我还得帮着王兄打点朝臣,我可不是靠你养着、游手好闲的那些人。” “嘶……”他的指尖刮过越离后腰上的疤痕,越离推开愈发凑近的肩膀:“又与谁吵架了?” 楚燎舔了舔他的嘴角,尝到一点蜜饯的甜味,听他头头是道地分析:“石之的性子偏冷,是不屑与你白费口舌的,屈小将军一贯向着你,自然不会与你争执,那便是屠兴了。你可是欺负他了?” “我欺负他?”楚燎气得笑了,“你怎么不说是他欺负我?” 越离躲开他的扑咬,仰着头被他锁在怀里,叹了口气:“你伶牙俐齿的,谁能欺负你?” “哼,那也是你教的。”楚燎怕他扯开伤口,不再闹他,抱着他平躺在被窝里。 “越离……” 想起什么,楚燎柔柔地唤他一声,轻轻笑起来:“那天我可听到了。” 这般黏连甜腻的声气撒在耳边,越离扭着身子躲了躲,尾椎骨都泛起莫名酸涩,“……听到什么?” 闹了一通,越离困倦地阖上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你可不能抵赖,我都听到了,你亲口说的,不然我也不会把你带回宫中,那九枝灯你不是喜欢?归你了。” “嗯……”越离昏昏沉沉地应他:“那是先王给你做的,我只说它精巧……并不夺人所好……” “有何区别,反正我也是你的。” 越离不再答话。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来下文,哼一声把脑袋倚在越离肩上,咬着下唇偷笑道:“你让我别走,陪陪你。” 他黏黏糊糊地去握越离的手,“你装睡也没用,我都听到了。” “我答应你,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越离绷紧的唇线一抖,唇角无声往上提去。 他张开指缝,任楚燎侵占他所有的空隙,继而歪头靠在肩头的发顶上,在日渐虚弱的余毒里沉沉睡去。 *** 年节方过,府中的张灯结彩都未撤去,比起过年那几日的热闹,越离遇刺后府中便萧条起来。 虽说春气乍现,惹得院中几朵花蕊徐徐绽开,但夜间仍是寒风飒飒,院中除了树上挂着的一只灯笼,便只剩坐在桌边喝闷酒的屠兴。 “差不多行了,”冯崛一把抄起他的酒壶坐到他身边,“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学那帮老东西借酒浇愁?” 屠兴抬手要抢,“不陪我喝就还给我。” “哎,偏不给!” 他错步一躲,屠兴颓然坐回去,耷拉着脑袋:“你也欺负我……” 冯崛嗤了一声,翻过桌上盖着的杯口倒了一杯,拿那只手搡他:“行了,陪你喝一杯。” 屠兴吸了吸鼻子,“珰”地一声和他碰杯。 第181章 两人默默喝完那杯酒。 那日屠兴回来就狠狠控诉了楚燎,但无论怎么骂,也没提要告诉先生。 他不是心里能揣住事的人,冯崛随口一绊,就给他那点心事绊出来了。 冯崛撑着手肘看向冷月寒星,“你若想告诉先生,那说便是了,楚燎也就是嘴上逞凶,不会真拿你怎么样。” 他小口小口啜着酒,叹息道:“先生待你如自家兄弟,你也别觉得低谁一等,正因楚燎明白你在先生那儿的分量才会出言吓唬你,换了旁人他未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屠兴晃了晃空酒壶,“但我不想……嚼舌根。” 那是在那样形影不离的两人之间嚼舌根……无论结果如何,他自己也不好受。 “你啊,不准喝了,”他一把扯下要去拿酒的屠兴,“你何必纠结,先生那般人物,楚燎又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心中自然比你我都明白,哪有旁人嚼舌根的余地?” 屠兴果然听进去了,他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此话当真?” 冯崛好笑地磕了磕酒杯,“你难道以为你比先生更懂识人?楚燎那半桶水,真能把先生蒙在鼓里?” “有理有理,还是你聪明!”屠兴呵出一口白气,总算有些释怀。 “聪明不敢当,狡诈倒是有几分。”冯崛也随他笑,末了又敛气笑意,老气横秋起来:“虽说楚燎那般行径确实不符信义,但他自小跟在先生身边,与你我跟先生的交情都不一样,先生一经遭难,他难免走火入魔……” “那也不能随意杀人啊!” “是,是不能,”冯崛连忙顺道:“先生那一身伤你不是也看过?楚燎自然也看过,先生在魏国吃了不少苦,楚燎自然都看在眼里,后来又得那怪病,这其中有许多变故你我都不知晓……哎,他是不对,只是易地处之,我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屠兴两手撑在膝上,盯着地上的蚂蚁不吭声。 冯崛也不催他,自顾自咂摸着杯里的酒。 好半晌,冯崛坐得都冷了,他才捂着眼睛哽咽道:“先生受伤,我心里也难过,但他做的就是不对……你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都不忍心怪他了。” 冯崛愣了片刻,拍着桌面大笑起来。 “好好好,行了行了,”冯崛擦着眼泪止住笑意,“可以怪他,这有什么不忍心的,他也不会少块肉,我的意思是彼此各有各的不易,理解归理解,对错还是要分的……哎,行了,别想了,你那点伤还没好全,别都让酒给糟蹋了。” 他转头对着另一头烛光茂盛的厨房喊道:“王伯,打两个蛋做碗槐花酒蛋来,给小少爷过过瘾!” 王伯扬声应了。 “这个时节哪来的槐花?”屠兴打了个响鼻,红着鼻头问他。 “自然是之前晾好的槐花干啊,我还能给你现开出来?” “哦……” 屠兴摊开掌心,信誓旦旦道:“我要吃五个蛋!” “五……”冯崛一巴掌打开他的五指山,暗骂一声败家扯开嗓子:“王伯,打五个蛋——” “得嘞——” 第141章 新枝 好容易熬到了拆纱布那天,楚燎巴巴望着,纱布下伤口仍没好全,淡粉的肉色尚需时日,才能长出一层皮来。 “是不是又要留疤了?”他问。 医官叹气颔首:“先生这伤算不得深,却也不浅,落下痕迹是难免的……” 楚燎神色暗淡,越离拍拍他的手背,“不过是留些疤痕,不打紧。” 医官又嘱咐些少沾水流汗的细枝末节,便由侍女领着回去了。 颈间没了遮捂之感,越离揉着脖子松了口气,见楚燎仍怏怏不乐,上前捏了捏他的耳垂,“这些时日我也闷坏了,公子带我出去转转吧?” 楚燎将他拉到身边,圈抱着把头埋进他怀中,并不说话。 越离任他抱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他的后颈皮,也不宽慰,陪他一同承受挥之不去的阴影。 景珛已死的消息昨夜楚燎已告知于他,说辞是楚覃命赤羽军出面清剿,其中似乎还有萧瑜的推波助澜。楚燎遮掩着一知半解。 楚燎不知其中缘由,也无心追究,越离却是知晓景珛与萧瑜暗通曲款,以楚覃的心术,一经揭露,景珛确乎必死无疑,王后倒是没什么动静…… 彼时越离思忖着信了他的说辞,只叹说楚覃太过心急,恐留下祸端。 再细细想来,其中未必没有楚燎的一份力……但凡碰上与他有关的事,楚燎的心思都格外繁重。 越离自认尚有担当不起的时候,那他呢? 长此以往,可会压垮了自己? 越离拨着他的发冠,不免懊悔自己拿虚无缥缈的来日催压他,说到底是习惯了以一谋十,不敢偏信…… 楚燎那番慷慨激昂,倒没太冤枉他。 此念一起,他愈发愧疚,“世鸣……” “走吧,”楚燎缓和片刻,抬头对他笑道:“我带你去逛逛,嫂嫂说待你伤好了,一起去看她,我们绕着过去吧?” 被他这么一打断,愧疚转而化成了尴尬,“王后要见我?” 楚燎蹦着步子走到镜台,从最底下的方橱取出一柄玉簪,“是啊,大名鼎鼎的戍文先生,谁不想一见真容?” 越离凝滞的神情缓和不少,他抽簪挽发,替越离重新换上自己的东西。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们前脚踏出门槛,后脚便落了急雨。 楚燎拉着人就要往回奔,越离接过侍人的伞,拽住他笑起来:“踏一踏春雨,不是正好长高?” “我已经够高了!”楚燎撑起伞,一手拢过他笑喊道:“先生多踏一踏吧!” 这雨来得又密又急,与方才的暖意两厢抵消,蒸腾起一片迷蒙。 顷刻间雨雾绵绵,目光所及之处,嫩叶被春雨浇出新绿,宽渠之下也不见消停,各色鱼尾游成一团团锦簇,摇头摆尾地鱼跃而起。 一把伞,两个人,四条腿,在雨中绊来绊去。 绊着绊着,绊到了一处凉亭,亭中扔着一把竹伞,却不见人影。 待沙沙的雨声偃旗息鼓,花瓣盛不住满腔的雨露斜过花枝,“啪嗒”一声溢溅在地。 柱后闪出一道人影,捡起地上的伞逃了出去。 楚燎擦擦嘴巴唤了两声,三两下追了出去。 “越离,这儿是不是比魏宫好多了?”他懒得躲雨,双手抱头轻跃着倒退,引来一阵注目。 越离翘着殷红的唇角轻哼一声:“我看还是我的府院最好。” 楚燎被他哼得心猿意马,“那我就把我的床搬过去。” “敝府院小屋小,装不下公子的满堂金玉。” “你装得下我就行。” 越离一愣,两人已走到王后宫外,楚燎握住他的手欲往回走,“改日再来吧,我们先回去。” “你……”越离噎了片刻,本想斥责两句,看他满脸急色又觉好笑,索性偏头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你还笑!”楚燎见他猜出,羞恼地把人抵在墙角,拿脑袋磕他肩上,“都是你害的!” 越离笑了一会儿,掰过他的脑袋正色道:“从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话?那种地方今后不许去了!” “知道了,”楚燎心不在焉地敷衍他,两条腿拱着他委屈道:“越离,你疼疼我嘛……” 越离肩膀一抖,视线迅速扫了一圈,低斥着拍在他额头上:“还不退开!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楚燎瞪他一眼,退到另一边的墙角,蹲着数蚂蚁去了。 越离:“……” 他揉着脖子走向那怨气横生的背影,叹了口气。 “君子克己寡欲,不废其身,方能……” 楚燎抬手把耳朵捂住。 竹伞遮住淅淅沥沥的雨滴。 “好了,”越离撑伞蹲在他身边,摘下他耳边负气的手,“既已到王后宫前了,我们去探望一番,若是无事,今夜我便沐浴……” “不要今夜!” “……那就在今夜之前。” 楚燎猛拧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此话当真?你可不能诓我?否则我就……就罚你!” 越离饶有兴趣地看他把自己哄得面红耳赤,心想这倒是个知羞的。 “好,那我们进去吧。” 楚燎红着耳尖继续数蚂蚁,“急什么?再、再等一会儿!” 越离笑着转开脸。 * * * 侍女通报之时,萧瑜正趴在窗前看雨。 她想了一会儿巡方尹是何人,这才起身移座:“快请他们进来。” 楚燎深了半边衣色,越离身上也沾了些雨意,两人行头都不大体面,越离冷静下来,暗恼自己思虑不周。 萧瑜倒是不以为意,捻了捻楚燎身上的衣面,“怎么涉雨来了,这雨来去迅疾,也不多等等……” 楚燎不敢把寒气传给她,躲着她的手笑道:“想着好些日子没来问嫂嫂安,一刻也等不得就来了。” 第182章 “这话我可不信,”她含笑望向行礼的越离,领他们坐下,“先生不必多礼,你为大楚立下赫赫功劳,本宫又总听世鸣提起,这一见,人如其言,倒也不觉生分。” 沄守在萧瑜身后,见越离看来,躲闪着朝他颔首一礼。 沄和津都是她的人,越离开府之时被塞到府中当作眼线。 她闭口不提前言,他也不会随意唐突。 两人热络而客套地闲话几句,她嘱咐侍女将楚覃的衣物取来给楚燎换上,又将暖盆置在越离身边,确如楚燎长姐那般妥帖善待,令越离心中隔阂稍减。 “那你稍坐片刻,我去更衣就来。”楚燎飞速地牵了牵他的衣角,卷起一阵风地跑了。 萧瑜不动声色地啜了口暖茶,“世鸣与他王兄不同,尤为重情,年纪又小,先生可有打算?” 她的肚子日渐膨胀,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孕相,反而有些晦暗的憔悴。 她与楚覃之间,自然轮不到旁人来置喙。 “人与人秉性不同,但也不是全无相通,”越离摩挲着杯口,并不是为楚覃抱不平,只是如实道来:“当年我跟在大王身边,军中总有些不成体统的放纵,那时大王也不过世鸣这般大,却总能独善其身。我们这些幕下之人,也都听他提起过不知名姓的心尖人,多年过去,他早已不必克己,后宫仍只有一位女主……” “这般想来,在下也早听大王提起过您了。” 萧瑜出神地听着她不曾听说的过去,末了掩饰一笑:“人总是会变的。” 原来如此。 越离心绪复杂地看着她,他们都曾无从预料地倾心于同一人,而今他们又无法自拔地惊恐于同一境。 相逢何必曾相识。 “荒年里,看天吃饭的农人总免不了忍饥饿肚……”他忖度有顷,身先士卒地喝完杯中茶,斟酌语气。 “那就信他吧。” 赤云从屏风后躲开讨厌的爪子,奔逃到萧瑜怀里。 萧瑜抱着它清了清嗓,“……什么?” 他把空杯推到一旁,仰头问侍女:“劳烦再添一杯。” 侍女忙取来煨在暖炉上的茶,重又给他添了一杯。 他抿完一口,笑叹道:“这一杯与上一杯一样甘甜,娘娘若是口渴,不妨也多喝些。” 萧瑜抚在赤云脊背上的手指一颤,听他温声道:“依在下拙见,在真正的饥荒来临前,农人不该荒废天时,把自己吓倒。” 屋外风息雨歇,有人叩门而入,“娘娘,不知公子可在此处?大王寻公子前去议事。” 楚燎从屏风后现出身影,抖擞着袖角望向越离。 “嫂嫂,那我先行一步。” 萧瑜尚未回神,越离已起身辞行,抚平楚燎的衣襟与他一道离去。 在满地雨光辉映下,越离发间的那柄新簪,愈发流光溢彩。 * * * 各国翘首以盼的弭兵在即,杂事纷繁而至,一会儿是开林伐路修整驰道,一会儿是弭兵之会的各国宾礼,甚至连弭兵的选址也争论不休…… 待楚燎满脑子官司的出来,已经彻底清心寡欲,天也快黑尽了。 他任由侍人替他脱去外衫,随即瘫倒在床,不由佩服楚覃每日这么来去磋磨还能威风八面……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药味飘来,他下意识往后一缩被人托住脑袋:“先把药喝了再睡。” 越离一身雪白的亵衣,湿润的长发披散在脑后,露在外面的皮肤都透出润泽的肤色。 楚燎眨了眨眼睛,耸着鼻尖凑到他颈边:“不是说不能沾水,你怎么自己就洗了?” “没沾到多少,”越离掰过他的脑袋,不容置喙道:“快把药喝了。” 楚燎盯着他把药喝了。 澡房在另一侧,楚燎扯着腰带往外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凑在他耳边臊他:“越离,我说过下次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越离一言难尽地搡开他:“快滚。” 楚燎欢呼着跑没了影。 …… “今夜不必守夜了。”楚燎眉眼带笑地吩咐完,推门而入。 端放在连柜上的九枝灯只燃了两盏便已足够亮堂,越离似是靠坐在床边的软毯上睡着了。 楚燎寻来火引,将剩下的七盏尽数点起,屋中霎时亮如白昼。 他将床间的帛书挪了地方,踩在毯上轻抱起越离。 果不其然,越离惊惶着睁大眼睛扭挣起来,下一刻就被放在软榻上,“是我,越离,是我。” 楚燎听他松了口气,不再僵着身子,转而缩进自己怀中。 “又做噩梦了?” 他摇摇头,喑哑道:“没有,习惯了……” 楚燎抱着他叹息一声,“真想把越无烽挖出来鞭尸。” “都过去了,提他做什么,”越离探出头来,“怎么亮成这样?” 楚燎鼻孔翕张,忍了忍闭上眼:“无事,睡吧。” 越离被他凛然大义的模样逗笑,撑着身子要翻过他:“怎好让公子独守空房,我去熄灯……” “别去,”楚燎从身后抱住他,低声求道:“我特意点上的,我想看着你,你若是不愿意,那我帮你把眼睛蒙上可好?” “……那不是掩耳盗铃?” “我又没什么好躲的。” “……” 楚燎见他神色松动,先一步抽出早已准备好的赤色布条在他脑后挽了个结。 事已至此。 越离叹了口气,眼前一片模糊的欲红,身上的那点薄料终于被揭去。 在营中他也曾袒露伤疤,但那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与眼下的状况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他循着记忆缩了缩身子,总觉得楚燎的视线烙在他狰狞的背上。 他惊了一声,当真有什么东西烫在他后心。 “世鸣!你……” 他两只手被楚燎锁在胸前,后背的舌尖沿着一条条疤痕游走,惊起一连串的痒和热,宛如疤痕愈合时那般难捱。 楚燎逡巡着他身上的每一处疤痕,既有难以言明的心疼,又有不可抑制的扭曲快感。 他们之间有那么多无法愈合的刻印。 楚燎拨开越离纠缠的乌发倒在他脸侧,黑黢黢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这人玉面抹朱,在自己的催逼里无法自抑地发出惊喘,继而颊上飞霞,整个人避无可避地染上欲色……然后主动攀上他的肩头,似嗔似痴。 他说不出的餍足。 直到越离的两条手臂都无力攀扶,眼前的欲红依旧惹眼。 九枝灯久未全燃,侍人平素也只更换常用的两盏,燃起的烟丝散发出某种陈年的腐香,萦绕在越离鼻尖。 他只觉这副身子很快就要散架了,被夹在臂弯的小腿泛起异样的疼痛,眼上的布条早已被浸成绛红,他使力唤了一声:“……世鸣,把我的腿……放下……” 除了粗重的吐息与片刻不息的欲动,他没等来任何回应。 楚燎两眼发直地看着积蓄成流的水液,像是一湾浅溪流淌在越离身上。 “楚燎……腿……抽筋了……” 他攒劲一撞,溪面就轻轻一晃,在亮如白昼的烛灯下清光摇曳,靡然得不可方物。 他看得入了迷,脑中只有那湾永不停歇的溪流。 “啪!” 越离揭下布条,奋起手臂一耳光将他抽过面去,“为何不说话?” 浅溪翻倒过去,没入越离腰线下的阴影,遍寻不见了。 楚燎被他余怒未消的一双湿眼瞪得回了神,他的小腿筋在皮下不断抖动,越离疼得摔回枕上,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怕的。 “我、我没听到!”楚燎连忙松开臂弯屈指捋着腿筋,剩下的五窍这才通了气,歉声连连地替他揉好了腿。 他见越离哭得伤心,想要凑上去安抚,越离却踩着他的肩头要下床去:“够了,你半点不理我,你……世鸣!” 楚燎垂着眼皮看他站也不稳的两条腿,越离回身捧起他的脑袋,一手抓过自己的亵衣擦去他淌到唇下的鼻血,“可……可是我下手太重?我去唤医官来。” “不用。”楚燎拽住他,随意在衣面上揩了两下,扔了亵衣一把端抱起他,重新埋了进去。 这回他没去管腰后挣扎的两条腿,拨开越离的湿发亲了亲他的耳尖,在他训斥之前堵住他的嘴,直起腰来开始攒劲。 越离悬在半空,无可奈何地抬臂勾住他的脖颈。 “这个也好。”楚燎喟叹着,完全将他抱在怀里,指尖一节一节地数过他的脊骨。 越离的神思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半梦半醒间他被侧倒在床,长夜不灭的九枝灯重又在眼前晃动,他眼中泪光滑下,呜咽着去推身后的纠缠。 昏睡前他唯一的念想,便是不会再让楚燎涉足烟花之地。 作者有话说: 每次写过渡章节都会狠狠自我怀疑……还有几章甜的,我们进最后一个副本哈[红心] 第142章 启程 第183章 三月司春,草木荣升,北国之雪也徐徐融去,被滚滚长流的车轮碾入泥中。 弭兵盛会定址于寿春。百年前寿春还是东边小国的都城,楚国向东扩张后灭国置县,收归楚地。 寿春乃南境的兵家必争之地,且是河陆转运中枢,楚覃看中此地既便宜诸国往返,又能借地势一展雄风,询完百官,便派人去询问内人。 萧瑜喜“寿寿长春”之意,很是赞同;楚燎咂摸着三月时节寿春桃开,可与越离好好赏玩一番,欣然颔首;越离承接上意,表示大王英明…… 最终,弭兵盛会敲定于寿春举行。 老燕王年老力衰,不宜长途跋涉,燕太子携家眷出席,由上将军姬承护送;赵国元气大伤,赵王建几经波折,不敢再生枝节,亲身前往;魏王最早动身,命国相监国,又为远嫁燕地的公主菱备礼,魏车隆隆而去;韩王亲楚,又与魏有前仇,前往楚地难免碰面,稍缓几日方与魏王错身而去。 齐国两位公子都在楚地,齐国缓过了年前的那口岔气,又以前霸之国自居,只再派了国相前来代席。 至此,奔流入海,汇往楚地。 楚宫中,萧瑜瞥了眼檐下春光,收起熏好的王袍,亲手抚平褶皱收敛在榻。 沄面带笑意地前来通报:“娘娘,大王来了。” 门外响起楚燎的吵嚷声,没多久楚覃呵斥两句,他便气呼呼地跑进门来,“嫂嫂,你来评评理!” 他躲到萧瑜身后,胆大包天地指着楚覃愤愤不平:“王兄他自己去玩,偏要把我家先生留下监国,满朝的脑袋,怎么就离不开先生了?!” 楚覃伸手捞了一把,被他滑不溜手地躲过,气急败坏道:“胡闹!天下大事,怎能与玩乐相提并论?!” “我不管,我偏要带先生去!寿春有千亩桃林,我就不信你不想把嫂嫂也带去?” 萧瑜怀里还抱着熏过香的楚覃衣物,闻言一愣,对上楚覃若有所思的目光。 “……你嫂嫂临盆在即,路途遥远,不好颠簸,”他避开萧瑜的视线,一把拎住楚燎提到身边:“你给我安分些,我再寻人监国便是了!” 楚燎见目的达成,立马笑逐颜开。 他忙着去越离跟前邀功,不再逗留,哄了他兄嫂两句便拔腿跑了,留下面面相觑的夫妻俩。 楚覃抽走她怀中的衣物,“这些事你不必操劳,让侍人来做便好。” 这些日子两人相敬如宾,不再轻提旧事,仿佛世间所有的夫妻那般,隔了一层看不见捅不破的细纱。 萧瑜见他无声收整,磨磨蹭蹭地理理这儿摸摸那儿,寻捡着满地捡不起来的话头,把自己忙得团团转。 熬过了彼此的心高气傲,又要熬些什么,才能把这一生都放过? 萧瑜望着那缕铺斜的春阳,恍惚想起那年他在雨中撑伞候立,送了她一柄再平常不过的木簪。 时至今日,自己能给他的,也不过如此了。 “钟玄。” 楚覃木然地捻着袖口,檐下春燕衔泥,他以为自己错听了,并未随意搭腔。 直到手背覆上一层暖意,他愣怔抬头,萧瑜眉目温柔,对他莞尔道:“钟玄,我还有两三月的时日方至临盆。” 楚覃张了张嘴,看向她的孕肚,“此去……” 萧瑜接下他的话头:“算不得远。” 她看着他的眉头攒拢着抖动,似是苦苦抑着什么,随即眼睑上抬,遮去留白过多的眼眶——那双冷情的眼珠便显得恰如其分,一心一意地柔情似水起来。 “你……叫我什么?”他拢着她的指尖问。 萧瑜凑过去吻了吻他的鬓角,叹声道:“钟玄……” “我们一起去赏花吧。” *** 楚王动身那日,郢都城中千家万户飘起袅袅烟袖,楚燎听着巫祝的声声祈念,扭头望向跪在身后的越离。 越离似有所觉,抬起脸与他相视一笑。 辞旧迎新,燃尽疠疾,他们再不会分开了。 楚覃小心地搀着萧瑜上车,离郢后他们换车走船,多行水路以避颠簸。 楚燎率先占住了越离身边的位置,冯崛与屠兴很快从后面赶了过来,田启耐不住寂寞,上回在宫中与越离谈到楚地之玄和仙山名医,意犹未尽,拉着田维热热闹闹地与他们挤作一团。 百里竖上月才娶了亲,新婚燕尔正忙着蜜里调油,懒得去凑这天大的热闹。 屈彦骑马前行,只扫了他们乌泱泱的人头一眼,便不争不抢地去前面与昼胥叙话了。 监国之事由屈景两家并举,还有一位半年前从赵地而来的士人,被楚覃一路擢为仓廪大夫,与位高权重的两家一道监国,形成互挟之势。 这位仓廪大夫背靠王权,竟能与上柱国与大都尉平起平坐,算是真正在楚国崭露头角,往后怕是不容小觑。 先有萧氏一族尸骨未寒,后有景珛一朝覆灭敲山震虎,诚然,就算没有这位凭空出世的新贵,国中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轻举妄动。 越离在膝上敲着指尖,寻摸着楚覃此举,是在为将来的大动作铺路了。 “在想什么?”楚燎靠在他肩上,旁若无人地亲了亲他的下颌。 冯崛“哎哟”一声,拽着屠兴就要出去晾眼睛。 田维直视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田启倒是目不转睛,突然道:“公子可是钟情于戍文先生?” 越离一把推开肩上的脑袋,安抚着冯崛他们坐下。 楚燎哼了一声,“那自然。” 田启面色一沉,严肃地拉过越离坐在自己身边,田维左支右绌着挤到了门边。 “先生不是王廷中人,你留也不住。”田启很有气势地唬得所有人屏息凝神,就连越离也好奇他何出此言。 他酝酿两句,开口道:“我看他慧根不俗,神清气定,凡尘难困真行人,今后他定是要与我寻访仙门真人,求得真教的,你不如早做……哎!你这个莽夫!” 楚燎听到一半就骂他有病,两人骂骂咧咧地扭打起来。 冯崛和越离对视一眼,朗声笑成一团,屠兴也觉出几分滑稽,笑问什么是真教,脑门流汗的田维则忙着去捂他哥的嘴。 这一路就这么争奇斗艳各美其美地走了十日,竟与远道而来的各国使者相差无几。 舟车劳顿,盛会适时而举,定在各国使者尽数抵达的第二天。 行宫建在桃林环绕的山腰处,竣工仅用了一个多月,紧接着便精修细整,按着楚王的吩咐丝毫不敢厚此薄彼。 魏明听闻楚王抵达时正在与燕太子妃魏菱叙话,姐弟俩起身去迎,恰好遇上前来寻他们的太子与上将军。 一拨人与另一拨人在阶下碰面,魏明一眼看到人群簇拥里的楚燎。 而他今日毕竟是魏王,不得不端方与楚王来去客套几句,幸而楚王惊忧着有孕在身的楚王后,没与他们长叙。 燕太子与他们并无太多交情,应允了上将军的离群,与太子妃先行回去了。 姬承频频望向熟悉的身影,越离见之也很高兴,刚一抬步便被楚燎揽着腰抱到身边,“当心,地上有石子。” 越离:“……” 多新鲜呐。 “去吧,别走太远,不安全。”楚燎拂过他的鬓发,朝姬承洋洋得意地笑了笑。 越离无奈地瞪他一眼,走到一旁与姬承叙旧去了。 “世鸣,”屈彦走过来唤他一声,指了指另一头:“你们的居所不在这儿,我领你们过去。” 魏王早与楚王寒暄过,游移不定地望向楚燎,身后的丛云不免叹息一声:“大王,我们先回去吧,待公子燎安顿好了再叙不迟。” 是啊,如今他已不是楚质子,而是王霸天下的楚公子,身边围满了肯为他尽职尽忠之人,他们当年的情谊,又有多少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 时至今日,他未必再需要自己这个朋友。 思及此,魏明不再犹疑,垂下眼皮打算离开。 “长清!!” 他甫一转身,丛云便惊呼出声,目瞪口呆地看着楚燎扑抱住自家大王。 “我们分开了多久?一年?真是恍如隔世……”他慨叹着抖擞魏明的双肩,看着魏明懵懂的神色使力晃了晃:“怎么了?莫不是不认得我了?亏我还给你带了楚国最好的礼物!” 魏明见他神情自若,半点没有隔阂的模样,想起两人分别后的各自遭逢,竟是鼻尖一酸,重新抱住他哽咽起来:“记得的……世鸣,你我真是好久未见。” 此情此景,丛云不免忆起数年前他们两个小人儿打作一团……如今各自为政,还能有这般情谊,他也跟着感伤地抹了抹眼睛。 楚燎拍拍他的后脑勺,他们都父母俱亡,险些连兄长也没得盼,魏明孤家寡人端坐其位……楚燎叹了口气,低声道:“长清,苦了你了。” 半晌,楚燎又道:“你是不是没长个儿?” 魏明按下酸胀的眼睛反驳他:“胡说八道!我分明比你还高上一截!” 第184章 “哪有?分明是我高出一截。” 两人吵嚷了一会儿,楚燎献宝似的要给他看自己带来的礼物,拽着人就要跑。 “怎么了?”魏明问他。 楚燎望向林下相坐的两人,“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魏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林边。 粉绿相间的桃林透出阵阵芳香,姬承与越离聊些各自近况,又谈及当年姬承离去前塞给越离的腰牌,他汗颜道:“那时是我思虑不周,身边也无可用之人,更没什么能允诺你的……” 那块腰牌在逃亡的辗转间早已不知所踪,越离不好直言,只宽慰他彼时各有各的难处…… 他话未说完,姬承突变的面色被阴影遮挡,越离只觉眼前一黑唇上一热,楚燎跳脚跑开,大笑起来:“不必担心,他今后自有我允诺,那块腰牌早弄丢啦——” 越离攥着膝头,挡着他的话音羞恼斥道:“楚世鸣——” 楚燎笑喊:“小人得令——” 越离:“……” 不远处的魏明扶额苦笑。 第143章 弭兵 三日后,群贤必至,各就其位。 时至晌午,山顶曝在日头之下,山风吹得大纛上的各色旗帜猎猎作响,高案上牺牲陈列,一盆清酒置在案头。 漫长的悼辞与盾舞终于结束,端坐屏下被暖阳晒得昏昏然的诸位使者动身前往,在高案前纷纷止步。 歃血盟誓因流血不祥,渐渐被各国国君废弃,及至后来便只盟誓,不歃血。 楚王面不改色,接过盘中短剑抖开袍袖,在小臂间猛划一刀,鲜血顺流而下,滴入酒中,霎时染红了满盆清色。 魏王接过开刃之剑,抚掌握刃,下一瞬抽剑而出,血珠啪嗒溅下。 “公子,该你了。” 齐国侍人悄声提醒,不忍卒看的公子启代父而誓,睁开一只眼睛接过血淋淋的短剑。 他临阵难逃,仰头看天低头看地,深深呼吸了几个来回,大喝一声,划破指尖挤了两滴。 几只乌鸦盘旋而飞,楚覃毕竟与他相处数日,并未出言嘲讽,只绷着脸神色莫辨,倒是燕太子一时难忍,憋得面红耳赤偏头咳了两声。 不知是舟车劳顿未缓过神,还是几经劫变尚在恍惚,赵王双颊凹陷,神情枯槁,木然接过短剑在手臂割出一线,不等侍人包扎便将短剑转交韩王,血色淅淅沥沥地流了一地。 韩王是复国之主,与楚覃数年前只见过匆匆两面,一面在魏牢,一面在韩地,他走到如今,背后少不了楚国的势力。 因此他神情庄严,在小臂上划破一刀,不敢露出丝毫痛意。 燕国自诩圣公之后,又才得赵国数座城池,本就不多的野心徐徐老矣,偏安一隅也不觉沦落人下。 燕太子神情自若,接过短剑划破一刀,顷刻了事。 沥清的酒色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置酒官手执长勺,血酒浇在碗中,各国使者啜饮一口,其余的敬天法地,跪身淋于身前。 人事已毕,巫官长啸一声:“点火———” 各国大纛之后皆堆起火灶,各国侍从将各自带来的木桑掷入灶中,贵人点起火引,不多时,滚滚狼烟升入高天。 远远望去,六道互不相扰的烟柱在云天之界浑成一气,惹得群鸟惊惶,鹰鹫环伺,凄厉之音飒飒不歇。 公子维将火引递回,神色悒悒走回齐相公孙誊身边。 此情此景,令他多愁善感道:“先生,就这样……便能止住人之所欲吗?” 公孙誊何尝不感慨,几十年来列国交战,死伤之人不计其数,更有赵孚开屠城之先河,再任其自流,天下纷纷效仿……哪里还有净土可言? “盛世自有盛世的苟且,”他摸了摸田维的脑袋,望向缈缈云天,天高云阔,“诚然,乱世也有乱世的太平。” 在万顷洪流淹没之前,希望总是要有的。 “这烟再小些,和炊烟也没什么区别。”公子燎走回越离身边,柔软的春风吹得他曛曛然,打了个哈欠抬手折下一截花枝。 “今后的柴桑,便都能用来烧饭了。” 越离掌心一满,半开的桃花引来彩蝶,翩然落在他的指骨上。 他与那背负灵光的彩蝶凝神相视,十年生死,两段人生,他离经叛道,辗转覆返,淆水河畔的亡魂终究没能追上他。 越离眼眶一热,轻声呢喃:“先生……” 彩蝶缓缓展开双翼抖动两下,随即振翅而去,没入花枝无限的桃林。 屠兴与冯崛远远在林中看着,作为臣下眷属并未得立前列,冯崛乐得自在,背靠花树叹了口长长的气。 “不曾想……我还能活着看到这一日。” 屠兴立在光斑里半晌不动,他好奇凑去,这人眼望高天茫烟,已是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我……”他哽着嗓子问得冯崛不明所以:“……做得对吗?” 北屈突围一战,出城将士以命抵他,死境里只逃出他一人。 因此无论他走了多远,官至几何,他都是城中的那个无名小卒,永远与袍泽同悲喜。 冯崛无法与他感同身受,却懂他茕茕孑立的背影,拍着他的肩膀“嗯”了一声:“你做得很好。” 如今长风浩荡,长歌止行,吹散了万里狼烟,也吹灭了他心中耿耿于怀的苟活之念。 屠兴哭中带笑跪倒在地,斑驳的花影映在他脸上。 “……多谢。” 眼泪打湿鬓角流入草地,他的叹息和着千万人的叹息一同飘去,化作清风,吹绿几万里南山北水。 半山腰处,魏馆马厩。 一名两鬓霜白的男子头戴斗笠,斜靠在棚顶。 他眺望着山头烟尘四散,斗笠下露出一张瘦削的脸,挽出一个遗憾丛生的笑来。 其父毕竟是乱臣贼子,魏闾得魏王感念当年,将压在他身上的谗陷去其一二,封为驯马掌槽的侍中郎,终生不得入中枢……已是上上之待。 观其半生,少年得志铁马踏花,又因不落忍而退居朝堂,身在其位不敢不殚精竭虑,缝缝补补却变故横生……生不逢时,性不昭彰,恍惚间华发早生,已是孤身一人。 好在他性自疏狂,大起大落后偏安一隅,倒落得一身不招不惹的清闲。 “哎,真想喝酒啊。” 他咂了咂嘴,将指间的叶片抵在唇边,滴滴嘟嘟地吹起小调,那叶片又嫩又窄,气口绕着打转,活像破了口的皮袋。 棚下的马儿焦躁地甩了甩蹄子,打了个响鼻以示抗议。 没多久,编钟和着笙竽响遍山中,楚乐漫山遍野地传扬开去,他才无奈收了神通。 * * * 当天夜里,宴席久久不散,觥筹交错间酒不醉人人自醉。 楚王后并不饮酒,坐了半个时辰便乏了神,与楚王双双退席。 本要提亲的公孙誊见他们夫妻和美,便没去触这个霉头,寻摸着找人喝酒去了。 燕太子双颊酡红已是半醉,魏王与他们同坐一席,他撑案听着他们姐弟叙话,问些魏菱儿时的趣事。 时隔多年,魏菱心结已解,不似乍入燕廷那般冷若冰霜,偶尔也流露出些许依恋,令魏明心下稍宽。 赵王形单影只心不在焉,被公孙誊抓个正着,两人各怀心事地推杯换盏,看得田启好没意思,伸手把自家国相拎了回来。 越离举杯在众人之间游走一圈,敬过韩王,与韩相有来有往地话了一会儿,刚回席位,便被喝醉的屠兴梨花带雨地哭抱住。 楚燎打着酒嗝去拽他,他八爪鱼似的在越离肩头擦眼泪,没等他把这个拽下来,另一个又围了上来。 姬承盘腿坐在越离对面为他斟酒,楚燎一把挡开越离,“我陪你喝,看你我谁先输!” 不等越离回绝,姬承瞧了眼庭下未黯的天色,一口应承:“好啊,看看公子有没有长进。” 被他这么一激,楚燎撸起袖子与他对峙:“三杯一问,可有异议?” 姬承摊手推盏,“请。” 冯崛扇着鼻尖离得远了些,与劝不住酒遗憾离场的田维搭了个伴,有问有答地逗起人来。 各自负责勤卫的将领皆以茶代酒,昼胥在楚王离席后便要去巡视,屈彦起身欲跟,被他推掌按下。 昼胥望着热闹扎堆的少年人,对他笑道:“你不必去了,有我在足矣,与他们一道去玩吧。” 屈彦依言颔首,仰头对他笑道:“改日我定找您喝个痛快。” 昼胥笑着拍拍他的后脑勺,“好,我等着。” 随即他走到楚燎身边,安静落座。 楚燎猛灌三杯,铜杯磕在案上,气势凛然:“你何时觊觎我家先生的?” 姬承瞥向神色尴尬的越离,被楚燎展臂挡住,他挑眉笑道:“一见钟情。” 末了故意又添一句:“在你只是个会添乱的贵公子时。” 楚燎气得张牙舞爪,转头又灌三杯:“这些年不做他想?” 第185章 “良人难逢,岂是我能做主?” 楚燎表示理解地哼了一声,打着酒嗝又饮三杯,语气稍顿。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屠兴枕在越离腿上半酣而眠,越离闻言抬眼,目光在两人身上辗转。 姬承稍显意外,没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被他没好气地拍开。 “这些年……”姬承饮了一杯,脑中思绪万千。 自落风馆趁势而回,其间百种滋味个中酸楚,三言两语不足道其一二。 他接住越离经年不改的目光,抿唇笑道:“我过得很好,否则何以与公子燎同席而饮?” “知道了……” 若是赵佺还在,楚燎也愿问上一问。 他本就性情浓烈,又喝多了酒,昔日情谊一时涌上心头,顷刻间便撇着嘴哭花了眼。 他抽抽搭搭地问姬承:“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 姬承看向始终安然坐于他身后的越离,心有不甘地笑了笑:“没有了。” 楚燎好奇看他:“你怎么半点不醉?” 坐在一旁看戏的屈彦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公子,他喝的是茶……” 姬承拍案大笑,惊醒了茫然的屠兴,他刚要爬起,被气急败坏的楚燎一个反肘戳倒回去,“大胆姬承,你敢骗我!” “小人不敢,是公子亲口说的三杯一问。”他耸了耸肩,脸不红心不跳。 “你!你这个……”楚燎扑过去要拿他,他高大的身影往后一退,再逗一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公子少饮些酒吧,看着也没长多高。” 姬承当年便有九尺多高,如今看着更是鹤立鸡群,楚燎自知比不过,只嚷嚷着他还有数年可长,便埋头在案哭了起来。 姬承:“……” 他略有尴尬地看向越离,越离摆手笑道:“无事,他哭一哭便好了,你自去忙吧,改日再叙。” “哎,”姬承松了口气,摇头笑道:“你倒是自如。” “习惯了。” 姬承不再逗留,追着燕太子的步伐离去。 满座席间三三两两地散去,冯崛骂骂咧咧地扶起屠兴,越离唤了人来,欲把靠在案上哭着睡去的楚燎搬回去。 “无事,我来吧。”屈彦抬手要扶,越离反将酒杯塞到他手中,“小将军可愿与我喝上两杯?” 第144章 欢喜 月挂梢头,自始至终没少喝的越离丝毫没有醉态,屈彦哑然让开身子,任人将楚燎扶走。 “……先生真是好酒量。” 越离笑着与他碰杯,“小将军谬赞。” 屈彦摸着脖子略觉脸红,想当初他不分敌我,对越离出言不逊,一直也没个合适的机会道歉,如今共坐一席,不免汗颜道:“先生不必客气,唤我屈彦便好,如若不弃,也可与世鸣一道唤我子朔。” 他从善如流,一眼看穿他的窘迫:“子朔不必惊慌,我不是来与你秋后算账的。” “……哪里哪里。” 越离提壶替他斟酒,他连忙双手捧杯,虚声道谢。 “世鸣性情热烈,今朝旧友来楚难免忽略身边人,”越离温声安抚,替楚燎打补丁道:“明后两日,你们少年人都去浪山踏青,好好玩一玩。” 屈彦自知楚燎身为公子顾不过身,心中并无被冷落的怨怼,只是经人这般在意提起,难免心暖意动,笑得也真切几分。 “先生言重了,世鸣待人向来情真,子朔明白的。” 侍人上前换走空下的杯盘,乐声在杯中轻摇慢晃。 越离从冯崛那儿大概知晓他们以身涉险,楚燎与屠兴数次言语含糊地交锋,他都佯作不知,只给他二人让出地来,渐渐地两人也就别扭着握手言和了。 “在魏国时,世鸣与我数次提起你,”越离推心置腹道:“多年过去,他屡遭劫难,你仍愿与之为友,可见丹心一片,人生在世,挚友实在难得,世鸣得友如此,我与有荣焉。” 屈彦被他夸得面红耳赤,饮尽杯酒压了一压,“先生这话……子朔真、真是自愧不如……” “文能造机制械,武能为昼统领副将,你堪当大任,任谁都有目共睹。” 虽说戍文先生对赞词美言从不吝惜,但被这番温声实意地捧上一捧,纵是楚王也难以自持,何况是正当热血的少年人。 屈彦晕头转向地推辞两句,手足无措地袒露几分:“再怎么说,当年也是世鸣先有恩于我,若不是他,我兴许就没有在大王麾下卖弄的余地。” “哦?此话怎讲?” 屈彦捧杯道谢,抿了口酒,“我是家中偏房庶子,我爹又是个不争气的,虽生在高门大户,但世人惯会捧高踩低……嗯,受尽欺凌自不必说,年幼时心气又盛,最受不得欺侮。” 话一开头,他见越离听得认真,并无半点轻薄之意,也就放开了话闸:“应是某个艳阳天,嗯……记不得了,总归是出了太阳,主家的几个孩子偷了主母的首饰出去戏耍,回来后发现首饰弄丢了,不敢交差,便将之推到我身上。 “……他们将我毒打一顿,好教我不能说话,只要我不能说话便是认了,穷途末路,总是遭人嫌的,”他神情寥落,似乎还能想起那时烫在脸上的太阳,随即想起什么,很快又展颜道:“我咬着满口血沫不肯认,恰逢世鸣来寻我,他乍一看到便怒上心头,当即将他们其中几人顶翻在地,听了他们几句辩驳后,他认定我被栽赃,随后掏出自己的长命锁投入井中,口口声声说是他们扔的,指着他们破口大骂。” 越离撑着额头笑起来,屈彦也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开罪了公子燎,往小了说……哎,此事根本无法大事化小,不出半刻便惊动了大伯,屈家头一次正视我们母子二人的存在,栽赃我的那群人被家法伺候,待公子燎止了哭声,他们也与重伤的我相差无几了。” “其后世鸣又将当时仍是少将军的大王领到我的院中,算是为我撑腰,那之后,我在屈家才算有了一席之地。” 他低头抹了抹脸颊,湿着眼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莫怪,不知为何,今日话格外多。” “不多,”越离递去带着余温的方帕,煦然道:“少年老成,忍辱负重,再叙一夜也只少不多。” 他攥着方帕挡在眼上,羞怯抬眼:“多、多谢先生……” “我也曾为庶子,个中酸楚,算是略明一二,”越离见他双眼迷离,自顾自斟满酒杯:“世鸣心性太满,身边又有你愿为他赴汤蹈火,来日他若再领你们涉险,你可告知于我,我或许能劝上一劝。” 屈彦瞬间清醒不少,惊讶道:“屠兴都与你说了?” 越离摇摇头,神秘莫测道:“非也,山人自有妙计。”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计较,微微阖眼道:“先生之意,子朔晓得了,世鸣身边有先生在,真是如虎添翼。” 两人又聊些闲话,屈彦不及他海量,告饶着退去。 越离笑看他摇晃离场,席上竟只剩他一人,还有两个被横抬出去。 他得意一笑,飘飘然甩袖走了。 翌日,天空晴朗清蔚,地气连日升腾,恰似一夜春风漫山吹绽,桃色遍野。 各国使者各自结伴踏青,并不强求。 楚覃带着萧瑜步行到僻处山亭,不去凑那人多的热闹。 楚燎呼朋唤友把所有人聚作一团,各个背锅扛灶自有神通,连田氏兄弟也一并带上,去别样山头猎鸡野炊。 少年人们叽叽喳喳地聒噪不停,一句话兵分三路,传到耳朵里全是语焉不详的笑料。 一阵浪过一阵的笑语嚷个没完,林中群鸟只好满嘴芬芳地腾出地儿来,忽悠着荡过闹中取静的馆舍。 “哎这不算,刚才鸟叫声太吵,我看错了!” 公孙誊理直气壮地伸手悔棋,被越离一巴掌拍开,“啪嗒”一声落子,连吃四枚:“事不过三下不为例,你还没完了。” “那是我看错了,这盘掀了,重来重来!” 但凡颓势已定,他便喊天喊地地收局重来,越离轻哼一声摊开掌心,“国相大人不至于回回扣着我的彩头不放,拿来拿来。” “你这……亏我还与我王夸你是个清心寡欲的,俗!大俗!” “清心寡欲谈不上,若你是个美人也就罢了,总不能让我财色两空吧?” 公孙誊被他奚落一番,气呼呼地掏出金块叩在案上,“再来再来,不出两局我便能赢回来!” 越离见钱眼开,他笑颜如花地揣好彩头,很有些意笃气狂道:“这般想赢?看来你输定了,不如你说点好听的,我让你几步。” “好啊。” 没等公孙誊佯怒上脸,身后已有人应和。 姬承端着小酒炉走来,四平八稳地坐在两人中间,“我给二位大人煮酒,不知可能容我一席?” 越离在姬承面前向来是滴水不漏的情状,若非与公孙誊境遇几同臭味相投,也不会性情至此。 第186章 他尴尬地笑了笑,“自然,有劳上将军。” 公孙誊也是个人精,打眼一看便闻出味来,又看越离那乍起的一派端方,狠狠嘲笑道:“公狐狸倒也有些道行,老少皆宜啊。” 姬承听他二人交锋,知是老相识了,他好脾气地热炉煮酒,并不多话。 越离咬紧牙帮,但笑不语,直杀得他片甲不留泣不成声,这才拱手谦道:“天资难弃,承让承让。” 有人在场见证,公孙誊不好悔棋,风度翩翩地给了彩头。 “今日手气不佳,不来了不来了,”公孙誊转向姬承,问他:“上将军来上一局?” 姬承堪堪将酒杯放下,瞥向越离,“我棋艺不精……” “无事无事,不过是个打发辰光的玩意。”仿佛刚才抓耳挠腮的人不是他,公孙誊拉着半推半就的姬承与他挪了位置,摆弄着酒炉上的陶漆器。 惠风和畅,越离捻子收拾残局,啜了一口陈年花酿,“得你烧炉煮酒,花雕应景,便不必置彩头了。” 公孙誊“嘿”了一声,“好个狂生,你怎知你就赢了?” 姬承挠头笑答:“早年观他学棋,日益精进,不出一旬便已看不明白了,这话倒也算不得狂。” 那时他若得空回馆,楚院无人,必能在齐院觅得,姜峤与他且杀且挡,输赢不过十步。及至后来,旁观者已是一头雾水,眼中只见黑白。 越离看着对面的白子,笑意不减,缓缓眨了眨眼。 “哦?他不是自小学棋?话说上将军与他怎会结缘?” 姬承抚着棋子,目光在棋盘上游移不定,“嗯……昔年我为燕质子质于魏,他是楚公子的随侍,质子之间同病相怜,互相照应也是常事。” 越离颔首接话:“正是,得你当年照顾,今日才能与你同弈一局。” 公孙誊眯眼望向馆后山间的满目荣华,慨叹道:“哎,都不容易啊。” “那也不如国相艺高人胆大,”越离一子未吞,时过境迁地一吐为快,“竟敢在魏武王眼皮底下劫名劫利。” 说起这个,公孙誊拍膝大笑,忆往昔峥嵘的得色久久不散,在姬承的询问下大话特话,直把一壶花酿尽数消磨。 棋盘上几乎布满棋子,越离一改见势必斩的利落,陪对手温敦地绕着圈子,慢慢堵上对方最后一个气口。 公孙誊观这区别对待的棋风,不仅没有丝毫羡慕,反而一脸肝疼地叫唤起来:“你这春杀一刀秋杀一刀,真不如给个痛快。” 姬承倒不觉其中苦闷,只知与他有来有回,看似棋差一招,“技不如人,让二位见笑了。” 时过晌午三刻,春阳烈烈,正是一天中困极之时。 越离压下泪意,宽和敛棋笑道:“棋盘不见真功夫,不必放在心上。” “这个日头,不高卧酣眠就太可惜了……”公孙誊咂嘴站起,打着哈欠告退。 姬承还想再留,燕馆着人来唤,他也只好相顾而返。 左右无人,越离背靠在壁,在泼洒的春阳就花下酒,不知不觉阖目睡去。 鼻尖满是阳光晒饱的花枝气,他也像山中倦无所待的花鸟鱼虫,在无知无觉里听风卷叶落。 一瞬长一瞬短,万物明心见性,与年轮相衬,光阴无悲无喜地淌过大地。 忽见故人入梦,他才惊觉己身犹在,面前是一盘千秋无期的山河棋。 胜负未分,残局已定,他们谁也没有走出棋盘。 眼前憧憧的明光黯下。 越离惺忪睁眼,头上被放了个什么东西,楚燎兴致勃勃地摆弄着。 “你醒了?”满头簪花的楚燎见他醒来,摘下花环捧到他面前:“你看,我一路摘花寻枝亲手编的,好看吗?” 那花环柳枝缠绵,夹了些硬木枝固形,里外别满了红粉桃色与鹅黄迎春,还有几朵淡紫的鸢尾夹杂其中…… 不甚精巧,却实在明媚。 越离懒着眼笑道:“替我戴上。” 没等来夸赞的楚燎咕哝一声,抬着双臂小心放上。 越离微微倾身,勾着他凑来的下巴吻他,“喜欢。” 作者有话说: 你教我如何不爱他~~~~ 第145章 雨夜 三日后,各国使者满载而来,满载而归,楚燎亲送魏明二十里之外,目送舟泛江流方打马而回。 田启拉着越离依依惜别了好一会儿,直到楚王现身才肯罢休,被公孙誊奉王命拽着他一道回国复命了。 楚燎回来时,两人相步而出,楚覃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与先生在外寻医,凡事多留意,莫要贪玩。” “那是自然!”楚燎见他一身轻裘,“王兄,你也要回郢了吗?” 楚覃颔首笑道:“嗯,你嫂嫂这几日笑得多了,我们沿路慢行,也就回去了。” “好,待我的小侄面世,我定会回去看望。” “那是自然,”楚覃眼尖发现在转廊后探头探脑的二人,回身问越离道:“你府上的小孩可要孤一道带回?” 越离扫了眼他们,“多谢大王挂怀,他们就留在我身边吧。” 楚覃又与楚燎说些体己话,在午时之前动身返程了。 他前脚一走,后脚屠兴一马当先,疾跑到越离跟前问他们接下来去哪玩。 冯崛反肘一戳,咳了一声,“先生,接下来我们去何处寻医?” 今日云多风缓,不似昨日天气明朗,越离步到亭中,挥手让他们都坐下用膳。 半刻前楚燎才喝完苦死人的汤药,没什么胃口地戳着碗底。 越离舀了碗莲子放到他手边,“不急,我们再留几日,便去舂浥寻舂山道医,几经打听,周边十县八乡的疑难杂症都可经他手。” 屠兴吃得满嘴是油,“那我们动身早去不好吗?” 越离解释道:“半月前道医进山采药,月末方回,不急这一时半刻。” 能四处看看,冯崛也很高兴,心宽体胖吃得脸都圆润不少。 四人商量着这些日子如何安排,天马行空地贫了一会儿,午后盹了一盹,便闹哄哄地游湖去了。 傍晚似有春雷,眺望天边又没什么动静,待夜幕深垂方窸窸窣窣地落起雨来。 往后几日皆没能成行,阴雨连绵不绝,仿佛前些日子的好春光都是抵来的。 好在窗前的芭蕉愈浇愈绿,甫一推窗,浓阴铺绿,打湿的桃香混着水汽馥郁扑鼻。 漫山遍野的花争相开谢,天地都浸在这一方淫雨之中。 一只手撞开窗扇,欲扶难扶地掐在框边,斜风细雨洒在嚼红的指尖,淋得指背上的小痣微微发颤。 不多时,窗内伸出另一只热气腾腾的手掌,没收了这乍泄的春光,重掩深扉。 *** 楚燎在满室清香中醒来,无人点灯,他捞了个空,愣神片刻翻身坐起。 撞倒的花架灯台都被扶起,窗扇半开,唯独不见人影。 楚燎心慌意乱地寻了一圈,在后廊的小案后发现静坐的越离,他狠狠松了口气,张开宽袍跑过去将人扑裹住。 “雨后清寒,怎么跑出来了?” 案头只摆了一盏幽幽的罩灯,什么也照不分明,越离靠着墙壁听他跑得气喘,无奈叹声:“我不过出来散气,多寻两步便能找到,也值得你吓成这样?” 楚燎窝在他颈边哼唧一声,懒得辩解。 案上摆了两只酒杯,一杯在己岸,一杯在彼岸。 今夜停了雨声,无星无月。远远眺去,花枝桃影皆随风婆娑,在夜光下连成一片暗影憧憧的诡异灵动。 他在与谁对酌? 是那位来历成谜的先生,是无疾而终的姜峤,是猝然而逝的魏淮,还是下落不明的鲁大? 他什么都放在心里,连缅怀也只在夜深人静,就这么一人一案地冷清孤坐着,显出几分与世无争的漠然。 纵然楚燎撒泼打滚胡搅蛮缠,也只能窥其一二,旁观着那条静流穿身而过,流向他不知所以的远方。 曾经这份深不可测的静令他心安,它无声无息地将他包裹其中,他只需被裹挟着顺流而下。 但靠得越近,他想要的就越来越多,便愈发不满足于循循善诱,妄图深入其中,将水流的脉络都看清。 楚燎捂紧怀中冷玉,打破寂静:“越离,你在想什么?” 越离眼神微动,垂眼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压回脱口而出的敷衍:“没……在想故人。” 楚燎神色稍霁,周遭再度陷入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探身抄起对案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魏淮没死。” “……什么?” “长清并未杀他,只是令他假死脱身,恰逢当时他二人都在韩地,身边并无太多魏王眼线。”他将灯罩挪得近些,细细打量越离震惊的神色,“长清知晓他母亲的死有蹊跷,眼看有机可寻,便赶走了魏淮与他四哥……无论如何,好歹留有命在。” 王储之争向来有来无回,饶是楚燎也需舍命一搏……骤然听到“死而复生”的内情,越离一时不知何以言表,空白着表情久久不言。 第187章 “你怎知……这不是一面之词?”好半晌,他不肯轻信地质疑道。 楚燎替他系好衣带,颔首道:“以长清如今的身位,就算他真的杀了魏淮,也是情理之中,无需向我辩白。魏淮‘死’后不久,你死守北屈名声大噪,长清方知你与他曾有过一段君臣之谊。 “想来魏淮心机深沉,也并未苛待于你,长清将此事告知于我,或许是想借我之口转告于你。” 距离魏明离去已有数日。 越离看他故作淡然的神色,心绪复杂地问道:“那你……为何告知于我?” 无论是近在眼前的楚覃,亦或是远在天边的魏淮,皆是他耿耿于怀草木皆兵的对象。 弭兵一过,天下大定,除了他这身病痛,越离本就无处不可去。 这是他始终不敢妄问的魔渊,再多的情深似海信誓旦旦,也无法磨灭他的担惊受怕。 因此就算他不说出来,越离也不会知晓,他便少一分惊怕。 楚燎又喝完他手边那杯,“不然要看你一杯一杯喝闷酒吗?逝者已逝,还有人活着,你也能少喝一杯,我不愿看你难过。”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他抱住越离,垂首抵在这人心口,“我想信你。” 埋首片刻,他斩钉截铁道:“我信你。” 夜风吹得两人脸颊发烫,越离心口震动,挡着手要把人推开。 楚燎笑了一声,不依不饶将他堵在臂间,“越离,你信我吗?” “我……” 他看着那捧光晕,胸膛起伏,既被魏淮犹在的喜悦冲刷,又被楚燎临渊的勇气撼动,他目眩神迷,心惊胆战,几乎要被蛊惑:“我……” 楚燎熟稔吻去他无声汹涌的泪意,心疼里掺杂着欣慰,无师自通地堵他后路:“上天入地,我都不会丢下你。” “我……” “你什么也不必说,答应我就好。” 越离叹了口气,圈住他的脖颈任他托抱离地,躲在怀里鼻音浓重地应了声“好”。 “我答应你。” 那盏幽灯与长案空杯相照而眠。雨又飘零。 第146章 春华 六月末,郢中所有的睡莲都开遍,楚王喜得麟儿,大赦天下,在城门设宴大犒三日。 楚燎闻讯返郢,带了许多五花八门的深山老药给萧瑜滋补。 入郢的前一夜,他还苦于无礼可赠给他新来的小侄,越离宽慰他礼不重形而重意,他左思右想,确实也想不出堪比国库更精巧的物件了,便打定主意要等小侄长大,带他骑马射箭,四处游历。 等他真真切切地抱到心心念念的侄儿,却发起愣来,拧眉在那五官都挤作一团的彤脸上看了又看,转头要问蒲内侍是不是抱错了…… 越离及时捂住他的嘴,按着他的脑袋仔细瞪眼打量,两人牵强地描了一番,最后齐齐歇了声——实在是找不到与他爹娘相似的神韵。 沄起身抱过满被奚落的孩子,暗暗翻了个白眼,“公子,先生,小太子才面世不到一月,也别太心急了。” 随着孩子的降世,立储的诏书也一并昭告。 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太子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评头论足,当即咧开嘴嚎啕不止,楚覃从内殿转出,两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纷纷往边上靠去。 “月桂,我们好月桂,省点力气哭……”楚覃一身轻便的罗衣,轻车熟路地抱过太子轻声哄着,扫了罚站的两人一眼,“你嫂嫂身子虚,方才睡下,你们用了午膳再去看她吧。” 蒲内侍听声而动,在外殿简设家宴,楚燎简直要刮目相看,凑过去挠挠脸道:“王兄,月桂可曾取名?” 他入宫赶得紧,压根没听诏书上写的什么。 半年过去,楚覃身上的杀伐气几乎找不见影,他臂弯里抱着小小的孩子,心满意足道:“自然,是他娘给他取的。” “长乐未央,此心可兑,悦然喜之,便是我们的楚悦。至于他的取字,等他长大后自己定夺,父母之爱,不夺其志。” 越离闻言于此,不免讶然望之。 他的话比以前多了,入席后也没交托孩子,哄完啼哭不止的楚悦,才得了清闲问过他二人。 席间满是家常惯语,仿佛一场再亲近不过的家宴,有时连楚燎也难以自适,吃着吃着眼泪就要往下掉。 越离好笑地拍拍他的脑袋,转眼对上楚覃温意的目光。 回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 当年一意孤绝的少年将军洗尽铅华,落尘再世,已是满身俗味的为人父母。 战战兢兢,终于也窥见一点幸福模样。 …… 八月,金桂飘香,楚覃携家带眷去踏秋山。 楚燎抱着两个多月大的楚悦,像是抱着一根羽毛,孜孜不倦地教乳牙未全的孩子说话。 萧瑜在明山净水里精神好了许多,楚覃便搭建行宫,冬来之前皆外宿行宫。 中秋一过,越离也拖家带口地离开郢都,前往歙县。 舂山之行,他们倒是把老道医堵住了,道医看罢楚燎,只摇摇头说他并无大碍。 “老夫医病不医心,这位少爷并非身有顽疾,回去用点清火去燥的药膳吧。” 楚燎闻言紧张地看向越离,越离朝他宽心一笑,领着人回去了。 那之后,越离不提寻医问病,他身为巡方尹,本就东奔西走没个定数,好在世事渐和,楚覃听他之劝也不急着收权,乍一看,内外一片和乐。 河海不再奔腾,光阴细细淌过。 春来。一行人大抵都在途中,车马慢行,楚燎与屠兴打马在前寻花摘草,兜完一圈回来,车中便多一把香花。 夏浓。冯崛捞着铜壶里的冰块调汁,屠兴跑去隔壁帮人家修缮屋顶,楚燎枕在越离腿上半梦半醒。檐下光阴太盛,满园花草皆瀑上光流,他打着哈欠抬眼看,越离也靠着廊柱盹了过去。 秋盛。巡察的县地各有瓜果,县官们拉着满载的板车前来,楚燎心知逃不过一场秋宴,便与越离各司其职地对坐下来。 冬暖。楚燎起针收药,把昏昏欲睡的越离塞进被中,熟门熟路地熬药去了。 冯崛在院中打拳,最近他迷上了全生之道,昼驯五谷驭四肢,夜读杨朱老庄,端的是乘云御风的架势。 “屠兴哪去了?”楚燎拍着手上的药渣问。 两年倏忽而逝,他们巡至瞿安,县官拨出明心湖边的梅庄给他们落脚藏冬,几日前还拖家带口前来拜访。 县官家的独女比楚燎晚生两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宴至尾声,少女一袭靛色罗纱,在梅树下翩翩起舞,暗送秋波。 刻意是刻意了些,好在美人美景,别有一番娇憨可爱。 越离一眼看穿女孩的心思,目光在若有所思的楚燎、目不转睛的屠兴与头也不抬的冯崛之间转了一道,恰好对上楚燎投来的视线。 楚燎:“她那身衣裳真好看,过两日我也给你做一套。” 越离:“……” 总之,秋波没能送到地方,上钩的另有其人。 “许是去城中了吧,”冯崛碾着脚尖双手划圈,“一刻前还来问我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楚燎老气横秋地一叹:“孩子大了,心也野了。” 冯崛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气。 瞿安城中,福雪楼。 屠兴看着身形单薄的少女,挠挠脑袋,“今日天寒,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福雪心朝他身后看了又看,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睛:“就你自己来了?” 屠兴“啊”了一声,“我家大人病了,他们都不愿来,让我来给你说一声。” 福雪心身上的罗裙一晃,有些紧张地抓住他,低声问:“可、可是公子病了?” “不是,他壮得能跑死八匹马,是我家先生病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 “那、那好吧,”福雪心手指绞着衣带,“先生病得可厉害?” “无妨,有公子照顾他,过两日便好了。” 福雪心想起公子燎修眉俊眼的模样,心下一痒,抿唇笑起来:“公子真体贴。” 屠兴颔首:“他只体贴我家先生。” 她抬眼看他:“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屠兴看着她精心的打扮,无端叹了口气:“你有些笨。” 福雪心也是捧在掌心养大的,从小到大听的都是冰雪聪明的溢美之词,乍一被这么个方头方脑的家伙说笨,当即怒色上涌,“你!你才笨!你最笨了!” 屠兴在越离身边待了有些年月,耳濡目染,不说十分,却也学了三分。 他看着气急败坏的福雪心,并不与他争执,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要领我们逛一逛城中?” 她没好气道:“哪来的你们?只有你!” “今日只有我,”屠兴倒了杯茶自顾自饮,“我若觉得有意思,便把他们都叫来。” 福雪心沮丧与愤怒的神色一滞,转头看他:“此话当真?” 第188章 屠兴很稳重地一点头。 接连几日,福雪心带着他逛完城东逛城西,游完北市向南市,每日屠兴都往梅庄带回许多吃食,一家上下全指望他了。 楚燎不知他竟是个爱逛的,冯崛捧卷翻了个身,“这是着了道了。” 楚燎撅嘴就回:“这是推己及人了?” 冯崛:“……” 越离坐在桌前回信,笑得墨点泅染。 …… 又过了几日,屠兴不再去了,常常一个人寥落地坐在院中看雨。 “这是怎么了?”越离揉揉他的脑袋,盘腿坐在他身边。 屠兴回过神来,眼下有淡淡乌青,“先生快进去吧,外头冷。” 越离微微笑道:“可是雪心姑娘不理你了?” “……她真正心悦的是楚燎,”屠兴把火盆挪得近些,恹恹道:“我生得不美,更无家世可言,她不愿理我也属常理……” 越离垂眸片刻,扬声唤来楚燎。 楚燎一身戎装,正要出去松快松快腿脚,越离看他英姿勃发,叮嘱道:“你亲自去福大人家中送个信,明日午时我进城探望,劳他们一家置个歇脚的地方。” “福大人?”他纳罕起来,越离巡方在外少有主动结交的时候,“为何要我亲去?” 屠兴幽怨地看着他。 “自然是因为祸首在你,”越离捏了捏他凑来的脸颊,温声道:“把这一身换了再去。” 楚燎虽不明所以,但也照做了。 翌日,越离把闭门不出的冯崛也拽上,一行人整整齐齐地往福家驶去。 福雪心双眼红肿,显然是昨夜哭过,只能勉强拿花膏敷掩。 福大人不好拂了越离的意,在家中摆开宴席接待他们,让家小都来见过。他故意隔开福雪心与楚燎本就不近的距离,意有所指地瞪了女儿一眼,与越离话开了去。 屠兴被越离置在席末,不知从何开始,越离三言两语奚落起屠兴来,从容貌到学识再到身世,无一不批,无一不贬。 福大人对这位跟在巡方尹身后的少年并无过多留意,听得一头雾水,哑口无言。 冯崛与楚燎对视一眼,齐刷刷望向屠兴。 屠兴似有所觉,在越离微微发冷的注视下瞥向福雪心。 两人一齐闲逛的那些日子,始终一前一后有问有答,她心中并非毫无所觉。 屠兴像一堵安稳可靠又会为她驻足的城墙,可她只要想起楚燎,便有莫名的不甘涌上心头。 城墙怎有水月动人? 她听得浑身发抖,眼泪又开始往下掉,福大人还来不及呵斥,她便攥拳起身,面向神色冷峻的巡方尹。 “屠兴跟在大人身边,口口声声都是‘我家先生’,你怎能如此刻薄他……” “雪心!你给我坐下!” 她全然不顾福大人的慌张,与发怔的屠兴四目相对,很快便谁也看不清地泣道:“他怎么也是大王亲封的刺风将军,乐善好施,走在街边也会对乞儿俯身赠粮,就算……就算他不如你们这些高坐其位的大人们功勋卓著,你也不能将他说得这般一无是处!” 福大人崩溃大吼:“福雪心!!” 越离抬掌下压,面色和缓不少,“无妨,让她说。” 福雪心“嗝”了一声,回过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楚燎,看戏的楚燎直起腰,懵懂地看向越离。 她又看向眼眶微红的屠兴,喉头一梗,再也说不出什么。 “是我不配,你们想说什么说什么……”福雪心抹了把眼泪,自言自语地跑了出去。 冯崛趁势起身,在屠兴肩上提了一把,“快去追啊!” 屠兴依言追了出去。 他追到一半,疑惑问道:“你也要追?” 冯崛抛了抛手里的小石子,踹他一脚:“你跑快些。” 穿过长廊越过庭院,福雪心被风吹得两颊生冻,稀里哗啦地就要抬腿下阶。 她脚腕一痛,茫然地朝下摔去。 托冯崛的福,屠兴飞身一扑,他护着福雪心后背撞得生疼,两人滚作一团。 家仆乱成一堆,家宰跑到福大人面前呼哧带喘地指向门外:“不好了老爷,小姐摔下阶去了!” 饶是越离也被吓得险些绊倒,众人乌泱泱地围去门口—— 屠兴两手后撑在地,福雪心趴在他身上哭得口齿不清,似是要把连日来的煎熬委屈都哭遍。 冯崛凑到越离耳边悄声道:“先生,我看可以准备嫁妆了。” 福大人这厢回过味来,顾不上君臣之义,凶神恶煞地瞪向楚燎与越离。 越离抬手告饶:“福大人,实在是权宜之计,我家公子另有所属,不好平白让人害了相思。” 冯崛看着难舍难分的一对新人,搭腔道:“正是,长痛不如短痛嘛。” 福大人听他一番解释,对自家女儿的心思心知肚明,也不好穷追不舍。 他见好就收地找补道:“话虽如此,没听说公子已有家室……” 楚燎装醉倒靠在越离身上,咂咂嘴很是满意。 “我家先生说我有,那便是有了。” 福大人似懂非懂,懒得搭理地去哄自家人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还能叫——俏儿郎误惹风波怨巡方尹巧为恶红娘[问号][问号] 第147章 秋实 残冬已谢,新叶又发。 春至之前,是梅庄一年中最无甚可看的光景,所有的树枝都光秃着,仅凭地上冒出的杂草添些活气。 冯崛咬着指头与越离对弈,势要多杀两局方肯下桌。 楚燎不满他的扣押,无奈越离愿意纵着,只好自顾自地熬药去了。 “我有感觉,这局能赢……”冯崛锐不可当地吃掉对面两子,越离但笑不语,落下一子,他方看清局势大叫起来。 越离笑呵呵地安慰他:“别急,你心无杂念,已愈发近了。” 熟悉的药味飘来时已重开一局,他耸耸鼻尖,叹了口气,“我看他也别糟蹋药了,他根本就不想好。” 越离习以为常,“患疾多日,养心长年,没有急于求成的道理。” 一时只有落子声。 待棋盘半满,冯崛不吐不快道:“……先生可曾想过,就是因为你这么……嗯,纵着他,所以他才不愿好?” “有道是福祸相依,功遂身退,乃天之道,先生既已无彰名争功之心,何不早退?” 越离饮罢温茶,反问他:“石之欲往何处去?” 冯崛不料他一语中的,恹恹落子:“还没想好,心存此念而已。” “心有此念,必能落地生根,来日你提前告知我们,我们也好为你践行。” “那先生呢?”冯崛有些心急,连棋局也顾不上了,追问他:“来日楚燎回郢做他的人上人,你无名无分,身系其中,又该往何处去?有些事不是他一意孤行便能做到,你又何必为情所累,不如与我一道同去,好过……” “好过什么?” 楚燎一手拍在他肩膀上,语气森森,“好过与你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你少瞧不起人了!”冯崛抖开他的手,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拔腿跑了。 越离看着他张皇失措的背影不免好笑,“他不过随口说两句,你吓他做什么?” “他还吓着我了!”楚燎盘腿坐下,捻子收拾残局,自昨日郢都来信后他便心事重重,无论昼夜都木着张脸,越离问他,他也只摇头不语。 “可是宫中出了事?” 楚燎摇头不语。 白日里他少有满腹深沉的样子,这几年身边诸事渐喑,连屠兴也千里逢春地开了窍,能有何事令他这般惊乍? 越离伸手拨开他指尖的白子,转而扣住他的手柔声道:“世鸣,你瞒着我,也只会徒增你我煎熬。” 楚燎盯着他的手背看了片刻,突然双肩塌下,额头抵在他手背上。 他半遮半掩地闷声道:“嫂嫂病了。” “自生完月桂后,嫂嫂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楚燎吐出一口郁气,无可奈何道:“王兄……很担心她,网罗各国名医,也不见好转……” 越离抚着他的后颈,想起与萧瑜曾有的几面之缘……大抵天下神医,都拿心疾束手无策。 “越离,我想回去看一眼。” “好,我们一起回去。” “不,”楚燎抬起头来,勉力一笑:“我自去便好,只是看一眼,很快就回来。” 越离蹙起眉头,面色微沉,“石之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心中有数,必不会让你顾此失彼。” “我知道,”楚燎笑得暖了几分,朝他眨眼,“但我真的只是回去看望嫂嫂和悦儿,何必再搭上你舟车劳顿,天寒未暖,你在此地多待两日,我很快回来与你们回合。” “你……” “先生,”他起长音撒起娇来,“你就从了我吧~” 自巡方后在各地辗转,越离手中的消息时有时无,大多也是从楚覃那儿得来。 第189章 若是他们兄弟齐心串通一气,他也难手眼通天。 楚燎见他跑了神,扑过来不依不饶地闹他。 越离倒靠在他怀里,无计可施地叹声:“……知道了。” *** 城中南市,吆喝声与滚轮声彼此相合,人流挟着车流,未褪的春寒无端暖和不少。 福雪心手中的麦芽糖人只抿了两口,催促道:“你说你们从北屈逃了出来,然后呢然后呢?” 屠兴书接上回,把一路的见闻都说与她听,怀中还揣着两日前楚燎临行丢给他的白玉耳坠。 “你真是个呆子,既然喜欢就给人家个名分,”楚燎把他拽到一边,大包大揽道:“你的那些赏赐都收在冯崛那儿,待我回来给你在此地置好产业,你就安心过你的日子吧。” 他不明所以地问:“那先生呢?” 楚燎哼了一声,“这你就别管了,他自然是跟我过日子。” 屠兴心不在焉嘴上不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糖人。 福雪心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拿自己的糖人敲敲他的,“不是也给你买了一个?” “……我想吃那个。” 她瞬间红了脸,“这个不行,我吃过了呀……” 屠兴垂着头不说话。 没多久,一只糖人横到他面前。 他一抬头,她便偏开脸,“喏,你、你拿去吧。” “……多谢。” 屠兴接过糖人,笑着抿了一下。 他们坐在靠窗的茶堂里,午后阳光和煦地拢在他粗生粗长的眉宇上,眼明心净的一笑,笑得福雪心晃了神。 “……我年方二八,貌美心善,家世清白,爹娘都健朗,他们只想要我嫁一个懂体贴有识见的男子,”她咽了咽口水,慢下语速:“你……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屠兴看着她期待的神色想了一会儿,掏出怀中那对白玉耳坠轻轻放在她面前。 “这个,给你的。” 白玉透光,被拎在她的指尖闪闪发亮,她笑得合不拢嘴,势在必得地盯着他:“为什么给我呀?” 他想也不想就答:“你戴着好看。” “我不戴就不好看?” “也好看,它戴在你身上最好看。” 福雪心吃吃笑起来,拎起耳坠摇晃着,趴在桌上打量。 好半晌,对面又没了动静。 她不满地扭头看他,“还有呢?” 屠兴愣神道:“什么?” “对我说的话呀!” 他撑着膝盖沉默下去。 真是个呆子! 福雪心气呼呼地瞪他两眼,颐指气使地支使他道:“你过来给我戴上!” “……我不会。” 她宁愿他是迟钝,索性全无耐性地喊叫起来:“哎呀你快点,我看不到!” 屠兴眼看她要哭,手忙脚乱地坐到那头,捻起那小小的耳坠在她耳垂上比划,迟迟不敢戳进去,“我、我戴不好,会疼……” 两人凑得近了,她甚至能感觉到屠兴紧张的呼吸,便垂眸安然下来,耳尖红得滴血。 屠兴一看更紧张了,登城踏盾的手抖了半天才算了事。 他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福雪心莹润的侧脸近在咫尺,垂下的睫毛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抖动。 大多时候,他的心里都只能装下一个念头,因此他无法三心二意地前瞻后顾。 如今看来,也只不过是重要的念头不够多罢了。 屠兴放轻呼吸,不敢惊扰地定了一会儿。 须臾,他在福雪心颤抖的睫毛与转回的目光下仓皇起身,无言以对地落荒而逃。 福雪心摸着脸颊笑了一下,反应过来时人已跑到街边,她立马提裙追去,一路上边追边喊,热闹得人人侧目。 “你去哪?不准走!!” 幸好正是人多路窄的时候,屠兴甩不开身,始终与她隔着几堵人墙。 莫说是她一个官家小姐,就是平常武夫也少有能追上的。 没多久她便气喘吁吁,跑不动停不住地眼睁睁看着两人隔得越来越远。 她抹了把额头,毫不顾忌地往地上一坐,大喊起来:“哎呀!我摔倒了,好疼啊呜呜呜……” 前面奔命的脚步果然慢了下来,她斜眼看去,哭得更卖力了。 有人认出她是福家小姐,殷勤着想要上前询问,她等不来想等的人,哭得真有了几分伤心。 屠兴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撒泼打滚,终于明白先生究竟哪来那么多气可叹。 叹她可怜可爱,气她不分不明。 “摔着哪儿了?”他半跪在她身边问。 福雪心泪眼朦胧地抬起眼,委屈地咬着嘴唇:“哪都摔着了,身上哪都疼……都怪你!” 她的指责还来不及滔滔,周身一轻,两手下意识抱住身前之人。 “……我们去哪儿呀?”她愣愣地问。 屠兴叹了口气,“送你回家。” 她稳稳地打晃着腿,泪痕未干的脸上已换了晴。 “天色还早,我不想回家诶。” “……那去哪儿?” “你带我去梅庄玩吧!” “公子不在梅庄。” “谁问他了!我是想和你去湖边玩!” “哦……” “哦什么呀!你去不去呀!” “好,我们一起去。” 第148章 长夏 巡方之责不因楚燎回郢而暂止,半月后,越离修了一封书信送至郢都,便带着冯崛与几名楚燎留下的侍卫离了梅庄。 屠兴已逢良人,越离替他打点完杂事,并不面别,只留了简书放他归去。 一行人颇为冷清地往逄泽驶去。 冯崛得了宽敞的余位,坐没坐相地倚在车壁上,隐约听到车后的马蹄声。 他老谋深算地摇摇头,“我就说他一根筋从头连到脚。” 越离掀帘望去,果然是屠兴骑马来追。 车马止行,两拨人马纷纷落地,越离问他:“我留的书信你可看过?” 屠兴追上了他们,大口呼吸地颔首道:“看过。” “那你为何……” “楚燎不在,冯崛不会武,”屠兴喘匀气看着他,“先生身边无可用之人,我不放心。” 冯崛探出头来反驳:“谁说我不会武!我会一点儿!” 越离愁上加愁,“那福小姐怎么办?” 屠兴默然片刻,垂眼道:“我……我已与她说了明白,她负气离开,不理我了。” 越离:“……” “先生,你就别赶我了,”屠兴见他愁容满面,怕他又出言相逐,心慌意乱道:“待你们都安全了,我再从长计议好吗?若是你们出了事,我又如何能只顾自己……” 意中人又怎会待你从长计议? 越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挥袖示意他上马,车马再度驶行。 待离了瞿安边界的树林,屠兴才攥着缰绳回首眺望。 这是太美好的一场幻梦,仿佛雨后长虹,是不可久视之物。 与她待在一起,自己安稳的心总聒噪个没完,原来无需战乱,人心也能浮嚣至此。 花开花谢,朝生暮死,他见过太多别离,已不信会有亘古的长夏。 他莫名觉得自己是个不幸之人,只有先生这般强大的人能避开他的诅咒……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亲眼目睹秋气肃杀,草木摇落。 唯独她的结局,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大抵真正的幸福都令人望而却步,他在踏入圆满之前,先领受了凡人的懦弱。 屠兴收回无处着落的视线,夹紧马腹,冲到车队之前。 可惜事与愿违,不过短短两日,福雪心竟然单枪匹马地追了过来。 她孤身一人,穿过贼寇频出的山冈,掠过素不相识的土地,在他们抵达逄泽的前一夜堵住了人。 屠兴乍见她风尘仆仆,尚在不可置信地发着呆,越离已久违地泛起怒色,劈头盖脸把他二人疾言厉色地训了一顿。 待他训得口干舌燥,冯崛乖巧捧上茶杯,他大口灌下,没好气地把茶杯一磕,解下自己的官印扔在他们面前。 “屠兴,你去把福小姐安置好,明日一早拿着我的官印送她回去,好生给福家长辈赔礼道歉,”他瞪了暗笑的福雪心一眼,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若是说不明白,再害得福小姐孤身涉险,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福雪心一心一意地乖乖受训,目光却始终盯着无处可逃的如意郎君,全然没把越离说的话放在心上。 屠兴推回官印,犹豫道:“先生巡职在外,没有这个不方便,我自去便好。” “我自有办法,”越离把官印塞他手中,拍拍他的肩膀缓声道:“我不能亲至赔礼,你拿着它去,也算是代我受累了。” 福雪心这才正眼看越离,疑声道:“大人对他……倒也有些真心。” 屠兴把她拉到身后,低声斥道:“福雪心!” 她偏开头不听。 第190章 越离旁观他二人各有各的算盘,摇头失笑,与冯崛一道回房歇息去了。 翌日,逄泽县令亲率府兵来迎,屠兴见他们确无近患,这才护送福雪心回去。 说来也巧,逄泽属上柱国屈轸的封地,此地离郢都横跨千里,本不该由屈家接手,按远亲近疏的划分,显然是楚覃故意而为之,对屈家的恩威并重可见一斑。 县令备好宴席整饬客舍,客舍里的珠帘居然是从波斯运来的“蜻蜓眼”,如此有备而来的手笔,可见消息灵通。 憋了一路,县令终于在席间问起公子燎的去向,越离只含糊道:“公子贵人贵事,我不过一介小尹,怎敢过问公子去处?” 县令搓着手连连称是,一张珠圆玉润的老脸上布满愁容。 酒过三巡,他才跃跃欲试地禀道:“先生,我逄泽确实是物茂民丰,但这铜铁令一经面世便如火如荼……老朽也不怕丢这个脸,大王急要铜铁,逄泽民生多为渔业,铜矿更不在这一带,乍然要如此之多的铜铁,时日太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越离从未听说什么铜铁令,他巡访各地,铜铁自然在监管之内,但并未得楚覃授意严加算计。 他按下内心讶异,旁敲侧击地问:“大王急令,也不是在下一人一舌能定夺的,各地民生不同,在下也觉得这铜铁之数不宜一概而论,也不知大王急令意欲何为?” 县令听他有心赞同,紧抓稻草般大倒苦水:“哎呀,先生你有所不知,这铜铁令来得是急之又急,老朽也是两日前才得令,听闻王后身乏体弱,那些不务正业的方术之士便趁机进谏,大王……哎,老朽说句大逆不道的,这些方士多是哄嘴骗舌之辈,逄泽这点地方每年都要出两个高山道人,说什么长生不老食丹登仙,最后大病一场,还不是两脚一蹬化为枯草?” “哪里有什么延年益寿的法子,都是人心作祟,人心作祟呐……哎,大王想必是心有不甘,所以才出此急策,要造峰陵之鼎炼丹寻药……哎,你说老朽这鱼米之乡,去哪儿在一月之内交足铜铁?” 他没管暗自心惊的巡尹,两手拍在腿上破罐子破摔:“要不等时日一道,老朽也两腿一蹬羽化登仙得了!” 越离回过神来,举杯笑得有些勉强,“县令莫要自弃,定有法子从中周旋,不至如此……” “那便有劳先生多帮老朽在公子和大王面前进言两句,”县令见自己的苦口婆心有了回应,忙给他殷勤斟酒:“先生是朝野闻名的贤士,你的话总比我们这些乡野小民的话好入耳些,老朽也是不得已啊……” 越离杯酒下肚,心思早已不在席上。 当夜,他在黑暗中听着窸窣蝉鸣,并未阖眼。 两日后,冯崛回到院中灌了口津甜的井水,打探来的消息与县令所说别无二致。 楚覃以铸炉为由,在楚国颁布了四境一统的铜铁令,枉顾各地民情不说,连令期也逼人得紧。 颁布不过半月,已是怨声载道。 逄泽是屈家所属,不敢在楚王眼皮底下出纰漏,自有一套井井有条自上而下的管理,因此越离格外清闲,少有公务缠身的时候。 楚燎至今也未有来信,他不知这铜铁令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不管不顾的急令,郢都一定有事发生。 冯崛知他面冷心焦,不再顾自高卧读书,每日与他一道出门探听些聊胜于无的消息,好过在院中枯坐。 旬日后,屠兴来信表明会在瞿安小住两月,让他们不必等他,时日一到他便会来寻。 “寻什么寻,”冯崛不禁为福雪心摇旗呐喊,叹息道:“也不差他这一张嘴来吃饭。” 帛信的一角有人故意弄上胭脂印,越离愈看愈觉得有趣,仿佛能看到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姑娘跟他较劲。 他笑着收叠好信,“因缘际会,交由他们自己去定夺吧。” 又过了几日,眼看临近令期,县令慌得简直要踏破门槛,每日都来这僻静的小院内闹腾一番,就差在客堂里拿井绳上吊了。 越离无奈之下,只好当面修书一封给他过目,县令见字里行间确有提及,急吼吼地揣走帛信,死马当活马医地急送出去。 令期一过,得越离求情的老县令幸免一难,但其他地方的县官便没这份殊荣,好在楚覃小惩大诫,没真惹得天怒人怨。 楚天之下,尚算平静。 时近六月,蝉鸣夜夜大惊小怪,院门的槐花或晴或雨地落了一地。 有时冯崛半梦半醒地爬起来拿竹竿捣完鸣蝉,犹能看到一方落影坐在院门外的槐树下自斟自饮。 除去路途遥远来回奔波的消耗,四个月的时间,也实在是绰绰有余了。 白日的浮嚣散尽,月光晒得人心平气和,槐香在夜晚格外馥郁。 风起槐落,夜巡的青虫跳到指尖,轻轻一抬指,青虫便识趣地飞走了。 万籁俱寂。 他饮尽最后一杯酒,堪堪放下,月华即刻倾满空杯。 这一日就算是熬过了。 越离借月寻步走向院门,走了两步,似有所觉,犹豫着驻足回首。 马蹄声一浪盖过一浪地近了。 他缓缓睁大倦怠的双眼,朝传声的方向赶了几步。 空旷的矮林下,数匹快马飒沓如流星,归心似箭地沐月而来。 楚燎一袭绛色单衣奔月入光,失真的面容下是窄袖长裳,高挽的墨发在疾奔中散落些许,衣袂与发梢皆染风声…… 他一眼看到树下熟悉的身影,什么也来不及说,先咧着嘴笑开了。 马蹄还未停稳,他已跳下马去,一把扑灭两人之间的空隙。 肩头落满的槐花簌簌掉落,越离踉跄两步回抱住他,恍惚觉得那四个月的昼夜都不曾存在,他只是昨日离家,今夜便已归来。 时间的重量,会因爱人的归离而变得捉摸不定。 楚燎嗅了满怀的槐香,想到他孤身一人等在此地,鼻尖一酸,哽咽道:“阿兄……我回来了。” “好……”他被楚燎牢牢抱在怀中,日渐宽阔的肩膀挡住他所有视线。 越离酒意上涌,认命地叹了一声:“世鸣,我很想你。” “我知道……” 槐香入腹,有人滴酒未沾,也醉了个一塌糊涂。 第149章 林蟒 楚国郢都,司徒公昭荻在家中设宴。 夜色已深,陆陆续续走了些有近忧无远虑的官员,留下来的皆是有封有地的老贵族。 昭荻举棋不定地望向一语不发的景元,犹豫道:“禁统大人,上次在宫门,你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几年过去,景元已跃至掌管郢都大小防务的禁统,自从那次府变,他似乎一夜之间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不再浪荡个没完。 游目四望,他把每个人含糊不定的表情纳入眼下,“诸位难道不知铜铁令?” 昭荻与身边的付公对视一眼,在嘀嘀咕咕的碎声里率先开口:“这、这不是大王为了与天同寿,信服了方士之言铸鼎炼丹……” 景元不屑地嗤笑一声,故弄玄虚地摇头晃脑。 昭荻不过敬称他一声“大人”,没想到他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在座的随便一个县公,谁不比他有兵有权? 付公面色一沉,被他猛一呵斥:“诸位糊涂!当真糊涂不堪!!” 不等众人反应,他又劈下一道惊雷。 “这铜铁令,正是在座各位的棺材板啊。” 他故意不看他们脸上的惊骇,夹起一片肥肉放进嘴中,嚼巴道:“铜铁是什么?是那不见影子的炉鼎吗?非也,非也,是国之命脉,是刀兵之材啊!” “大王掌权不过短短几年,难道真就昏聩至此?哈哈哈哈,不过是为诸位准备的障眼法罢了!” 话已至此,能端坐在此的少有侥幸之人,因及时缴足铜铁而备受赞赏的几名王公脸色涨得发红,连呼吸都滞了几息。 若铜铁令真的只是个幌子,那他们的家底已经被楚覃抄了个遍。 下一步要做什么? 昭荻理智尚存,未被他三言两语吓慌了神,还算冷静道:“禁统大人怕是小题大作了,弭兵不过三年多,过河拆桥也没有这么快的……” 景元目光直射,抬指向天,“是吗?各位都忘了……三年前暴毙而亡的长郡候吗?” 这下就连昭荻的眼神也变了。 他们不知王室内情,但论功高,在座之人谁也不如驻越多年伐越胜归的景珛风光…… 飞鸟尽,良弓藏,纵然功高如景珛,也不过落得个暴毙的下场,遑论他们这些已无力再搏、只想荣华余生的旧人。 景元心知话以奏效,补上最后一句:“那锐意改制的赵国士人,啊,仓廪大夫,不过短短几年便位至令尹,想必大王的心思,各位都能看明白。” “这么晚了,在下便不再打扰,”他起身拱手,一团和气道:“诸位大人,告辞。” “禁统留步,”一名曾助方术之士入宫觐见,妄图从中捞点好处的王公唤住他:“不知禁统有何高见?” 第191章 他一个禁统,能有什么高见,他们心照不宣地望向景元,实则是望向他身后根深蒂固的景家。 树大好招风,枪打出头鸟,楚覃的手段他们有目共睹,谁都惜命得紧。 “这个嘛……” 景元抬头想了想,回首笑道:“就要看各位的诚意了。” 后话已与他无关,他大功告成不再逗留,径直回了自己的府邸。 景珛“死”后,他便心灰意冷从家中搬了出来,景夫人时不时携酒带菜地来看他,生怕他真跟他爹置气。 他不声不响地听着他娘的劝慰,其实心中早已无气可置——爹夹在舅舅与大王之间,反之,舅舅也夹在爹与大王之间,只有他两头不沾,被楚燎耍了个团团转。 真计较起来,反而是他无脸再待下去。 景元推开房门,有人已等候多时。 他不敢贸然点灯,走过去半蹲在那人身边,轻声道:“舅舅,这话把他们吓得不轻,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按捺不住了。” 灯台“嚓”地亮起,火光映在冰冷的银面上,直直没入洞黑的一只眼眶。 “多亏有你,”被大火熏裂的嗓音沙哑沉喑,他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地婉转道来,仿佛洞穴里的幽缈回响,“人在恐慌之时最是不堪一击,你只需把他们最害怕的东西摊开,他们便会像虫子那般神智全无,只知乱冲乱撞。” 景元心下稍安,仍不免忧虑道:“若是让大王发现……” 他伸手扶起景元,沉沉笑道:“大王如今也只是一只困兽罢了,对付困兽,从来不缺能用的刀。” 景元的视线从他脸上的面具一扫而过。 自打舅舅面目全非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本以为他会恨意滔天地想要报仇,谁知他蛰伏多日,丝毫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意思。 比起滔天的恨意,景元只能觉察到深不见底的寒气。 他似乎比之前更加无谓。 景元莫名有些不安,声气稍低地恳求道:“舅舅,不如我将我爹带来,逢年过节家中都空下一席,他对你有愧,定会出手……” “元儿,”他神色莫辨地打断他,“此事不能将你爹牵涉进来,你不必夹在我们中间为难,只需听话便好,若是你节外生枝……不知又有谁会被害死,你可明白?” 景元对他的“死”本就难以释怀,自以为罪,被他这么正中靶心地一扎,心下一痛,不敢再挣地应了声。 他满意地点点头,反问道:“公子燎呢?” 景元白着脸如数家珍道:“楚燎假扮大王引出刺客,口供一致指向冒死进谏的臼太公,大王骑虎难下,只能斩草除根灭了臼氏一族……这下算是彻底寒了忠臣之心,那之后楚燎便离开郢都,应是寻他的姘头去了。” 景珛捧脸笑了起来,低低的笑音宛如夜枭空啼。 “八面来风啊,我的大王,”他笑得眼眶发疼,迫切地想念起始作俑者,叩指敲道:“你去帮帮公子,让他带着戍文先生早日归来……” “没有他们,这郢都就太无聊啦。” *** “谁给你的信?” 楚燎探头要看,越离收起屈彦的回信,反问他:“宫中出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剿了两个叛臣罢了。” “我们要回郢都吗?” 这句是屠兴问的。 他居然真从福雪心眼皮底下找回来了,冯崛目瞪口呆了半天,不等他出言嘲笑,反被屠兴一句“铜铁令究竟是什么”给顶了回来。 福家遭逢铜铁令打击,险些一蹶不振,福雪心一时分身乏术顾不上他,他后知后觉楚燎的反常应该与此有关,遂留下周身所有值钱的东西,前来问个明白。 楚燎将越离扶上马车,淡淡回他:“不回郢都。” 越离撤眼看他。 屠兴问:“那我们去哪?” “自然是山明水秀的地方。” …… 三日后,他们与靖元的界碑擦肩而过,途经城池,车马的行辙愈发偏僻,驶向一座前有层岩后有叠嶂的山道之中。 冯崛撩帘望去,道旁美景目不暇接,他却没有半分笑意。 “公子是打算在这里金屋藏娇了?” 越离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楚燎不敢得寸进尺地闹他,两手交握靠在车壁上,“你们一路巡方也累了,在这地方小住些时日,休养休养也好。” 屠兴也觉出几分不对,他望向越离,后者未见不悦,他只好按兵不动,听着一路的虫躁失了神。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止行,恰逢长霞落日,湖光山色皆掠起光影,将这一方庄园衬得格外诱人。 园门旁的葡萄架上缠满藤枝,里外都有一丝不苟的侍卫在巡逻。 当真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楚燎把看花眼的冯崛与屠兴打发给园人,领着越离在湖心亭上转了一圈,又陪他看过下榻的屋宇。 “门前的花树虽是新栽,但长得很快,不出三月便能有房梁高了,”楚燎忍着心中忐忑,左右等不到他一句表态,强颜欢笑道:“阿兄,你看看还差些什么,我回头命人打好了送来。” 越离兀自在屋中打转,桌椅橱柜的原木气息仍可嗅到,放眼望去皆是焕然一新,连床边地毯上的脚踏,都置放在他习惯下脚的地方…… 分别的那几个月,楚燎来过此处。 越离拉开宽大的橱门,熏暖的松香扑面而来,里面摆满了从春至冬的各色衣物。 春夏秋冬,他都不必离开此地。 越离伸指揉捻在软和的裘绒上,总算忍无可忍地叹息道:“公子这是要将我禁足啊。” “不是!”悬在头顶的铡刀还是落下了,楚燎矢口否认,从背后扑抱住他,“我绝无此意!” “是你不愿让我回郢都,而非大王。”越离陈述道,任他紧紧抱着。 屈彦在信中只说了铜铁令与楚覃遇刺之事,至于宫中内情,他大致也能从楚燎的态度中推断一二。 越离不无遗憾道:“大楚的天,要变了。” “不会变,”楚燎斩钉截铁道:“有王兄在,大楚就还是那个大楚,什么都不会变,越离,你就在此地等我,王兄身边……有些凶险,我必须回去当好我的公子,才不至令他瞻前顾后。” 他将越离扳过身来,只字不提他身为标靶的危险,坦白道:“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回来,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再以身涉险。” “与我无关?”越离好笑地看着他,若连楚覃都需要瞻前顾后,那他这个碍眼的公子又能安稳到哪儿去? 楚燎受不了他洞悉的目光,抬掌遮住他的眼睛,心虚道:“总之……我很快回来,你不必担心。” 柔软的簇尖扫在掌心。 片刻后,越离甘拜下风地叹气道:“若我不愿,你又要如何关我?” “是绑我的手,捆我的脚,蒙我的眼,还是……” “别、别说了!”楚燎满面通红捂住他的嘴,那双洞若观火的琉璃眸中盛满笑意,楚燎将他抵进馥郁的松香里,羞赧地指控他:“越离,你故意的!” 他张开双臂揽抱住一意孤行的游子,揉着楚燎充血的耳垂娓娓道:“世鸣,我不拂你的意,但朝堂比沙场凶恶许多,不长眼的刀剑刀刀致命,你若力有不逮,千万不可逞勇,明……” 话未说完,他便被虎视眈眈地叼住了唇肉,楚燎凶神恶煞地吻他,溺水般逡巡在他颈间的疤痕上,惊起一片热的痒。 “不想走了,”他自暴自弃地埋在越离怀中大口呼吸,“安生些不好吗?本公子要把他们都扔到河里喂鱼,扔到林中喂虎,扔到天上喂鹰!” 越离垂首吻他发顶,“好,我帮公子把他们都扔掉。” 楚燎最喜他的纵容,心中一动,一把端抱起他,仰目而视:“石之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先生,你信我,我定不会让你沦落至此。” “好……” 越离看他倏然发亮的双眼,明知沉渊易溺,也无可救药地阖目闭心了。 指尖抚过楚燎饱满的唇珠,他俯身去够。 “我信你。” 第150章 裂鼎 楚宫的西北角是新辟的烧鼎之地,扑橐声隆隆不止。 粗仆们汗流浃背地倾倒一车又一车的原料,就算是途径此地的风,也免不了一场热气蒸腾。 一名小徒走到新烧好的三足鼎周边探看,一只鼎的耗材足以支撑一支军队,因此所有人都提着脑袋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出了纰漏,就被扔到炉里当柴烧。 鼎身是肉眼可见的华美精工,光线散射其上,凹凸的兽纹泛着光泽神气活现,唯独在某个缝隙上,光线难以透入。 小徒睁大眼睛望去,那缝隙恍如深不见底的渊谷,内心深处最难以置信的念头渐渐浮上水面…… “嘣!” 炉中的矿石爆裂开去,无端将他吓得两股战战。 他惊恐回头,老铁匠的一双眼睛藏在褶皱里,隐约烁着冷光。 第192章 “老、老师,这个鼎,昨日还没有……” 老铁匠合掌盖住那个缝隙,朝他缓缓摇头。 “鼎裂之兆,不可胡说,”他把小徒提起来往外面走,“闭起嘴管好手,烧好你的火,这就是你的本分,明白吗?” 小徒被热风一吹,才惊觉自己已是满身冷汗。 他应声连连,忙不迭走到半人高的扑橐边大力用劲,似要把所有杂念都与狂风一起啸出。 …… 楚宫,王后殿。 四岁大的楚悦每日精力充沛,手边的物什与侍人没有不被他闹坏的。 某次他闹得过了,撞坏的壁橱顶上砸下他从护城河里抓来的鱼虾,他藏在上面不准人碰,到头来淋了萧瑜满头满脸。 萧瑜拿他不住,叹了口气也未将之放在心上,他得意转头,惊觉他爹面色难看地立在门边,将楚悦吓了一跳。 第二天萧瑜便风邪入体,连着病了好几日。 那几日楚悦战战兢兢,楚覃没与他说过一字半句。 他躲起来哭了一场,以后再也不敢随意闹了。 萧瑜身体不济,少有能陪他玩尽兴的时候,楚覃政事之余心思都在给萧瑜调养身体上,也顾不上陪他上蹿下跳,算来也就楚燎进宫会带他毫无章法地混天混地。 他对自己这个王叔喜欢得紧,但凡有了空闲便盼着楚燎进宫,后来楚燎住回寝宫,他更是熬更守夜与楚燎宿在一处。 今日天阴,殿上已燃起灯烛。 他打晃双脚坐在矮凳上,任侍女替他梳发挽头,百无聊赖地撑头问:“沄姐,我王叔什么时候来看我啊?他已经好几日没来了!” 沄看着铜镜中与萧瑜神似的小太子,十指勾发道:“太子应当勤学,公子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能挥剑通武了。” “不对不对,我才四岁,王叔是五岁才会挥剑!”他近水楼台,把他王叔儿时那点“功业”如数家珍,踮着脚尖去够地面:“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像王叔那般高大啊……” 沄听他只字不提他爹,旁敲侧击道:“大王与公子身量相齐,也很高大威风。” 楚悦想起楚覃居高临下的冷视,咬着下唇垂头蹬脚,不再搭话。 不多时,沄正要将发簪挽入发中,门外陡然响起一声笑音:“月桂,有没有想王叔啊?” “王叔!!” 楚悦双眼亮起,在沄的呼喊里跳下凳去,扑腾着脚步跃到楚燎怀中。 楚燎一把将他抱抛而起,他尖声笑着,咯咯笑个不停,抱着楚燎不撒手,才梳好的头发又毛躁起来。 “好了好了,”楚燎抚平他冒起的发丝,将他放下,“王叔先去看你娘,你去把头梳好。” 楚悦的神色瞬间不悦,他把肉脸挤在楚燎腿上,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不要,你们都喜欢我娘,我不要你走!” “嘿。”楚燎新鲜地笑了一声,蹲下来与他视线齐平。 他看着楚悦气鼓鼓的脸颊,忍俊不禁,捏着太子的小脸补充道:“怎么这么说话呢,你爹又骂你了?” 萧瑜自生完月桂后身体每况愈下,楚覃焦头烂额难免迁怒,楚燎碰巧见过几次,那之后才默许了小太子抛下爹娘来找他夜宿。 “哼,”楚悦被他这么一问,眼里泛起委屈的泪光,“反正……王叔不准走!” 楚燎拿手背抹去他的眼泪,朝沄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重新抱起楚悦哄道:“知道了,王叔不走,王叔带你一起看你娘去,没有你娘,月桂怎会长得这般讨喜?” 楚悦埋着他的颈边吸鼻子,在他稳稳的怀抱里听他哄道:“你爹脾气不好,虽然他最喜欢你娘,可是你娘最喜欢月桂啊,王叔也喜欢月桂,我们悦儿才是大楚最讨喜的孩子,是不是?” 楚悦得他这么一哄,破涕为笑,重重地“嗯”了一声。 “小花狸。”楚燎拿袖子抹掉他的鼻涕眼泪,赤云反常地跳到他的靴面上扬声长嘶,焦躁不停地挠着爪子。 “臭狐狸,不准挠我王叔!”楚悦一被放下,便护短地要去扑赤云,赤云年纪大了,不再如从前那般灵巧,堪堪避过楚悦的魔爪,重新朝楚燎长嘶起来。 楚燎在它的悲鸣中脸色蓦然一变,顾不得男女之仪冲进萧瑜寝中。 “嫂嫂,你醒了吗?” 他隔着屏风问了一声,赤云已扑到榻上,声声凄厉。 楚燎心慌意乱地绕过屏风,榻上的萧瑜面色苍白,唇间也透着灰败之气,“嫂嫂!” “快来人——” 短腿赶来的楚悦被他的慌乱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扑到萧瑜身边唤了声“娘”。 萧瑜睁开眼,略有涣散的瞳孔稍有回温,偏头蹭了蹭月桂肉温温的小手。 月桂眼见他王叔六神无主地奔了出去,抬腿要跟,又不忍留下萧瑜一人。 他趴回床边,伸手抹掉萧瑜眼角的泪珠,眼泪扑簌而下:“娘,你怎么了……” 萧瑜看着她唯一的骨肉,本以为能陪他再长再久些,无奈为性情所累,反倒逼得楚覃又起执念,连累了她的月桂…… “月桂,爹娘……对不住你……” 楚悦哭得更凶,楚燎取了毯被回来,抖着手脚掀开被褥将萧瑜裹住抱起,在楚悦由近及远的哭声里奔走。 萧瑜的鬓发被风扬起,恍惚间,她将片刻不敢歇的楚燎错看,指尖热气带走他下颌的泪串。 天高云远,仿佛有晴光万丈,映得她睁不开眼。 她呵出最后一口生气,很久以前,她与楚覃秋猎山中,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耳边的哭声杳去,五感终于在漫长的一刹中渐渐失落,萧瑜抿出少女般无忧的笑意,忘失了此时此身,瞳孔涣散。 唇边笑意犹存,她缓缓阖眼,“今天……真是个好天啊。” “钟玄……” 天地四合,爱恨落幕,她在须臾中圆满了。 …… 楚烈王四年,萧王后血崩而亡。 当夜,楚燎抱着怀中泣眠的月桂离开,楚王靠棺而坐,在他临走时问道:“你嫂嫂……走时可曾有言?” 楚燎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掩在棺边的面容,哀莫大于心死。 “嫂嫂说,今天……是个好天,”楚燎不忍道:“然后嫂嫂……唤了你的字。” 什么都来不及言明,什么都不必再言明。 昨日死,今日绝,此身长灭。 灵堂上白幡飘飞,充盈着死灭的寂静。 楚覃拉起她不再回暖的手,想起数年前他还是王储,母后横剑来问他的不肖,萧瑜展臂将他护在身后,言之凿凿地驳去那些昔日离间、今日谶言。 那时,她一定是信过他的吧。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他这一生,似乎不曾见过圆满的月亮。 是从哪里开始走错了? 他早已看不清。 赤王袍沾了一地香灰,掠过棺沿,灵堂空无一人。 第151章 附魔 楚烈王五年,通天鼎集全国上下之力铸成,民间大兴炼丹之风,朝堂上泾渭分明,如火如荼。 自楚王遇刺后,公子燎亲掌禁统,全城大索。 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前,楚燎身着轻甲背道而驰,忽闻身后传来耳熟的交谈声,他猛然回头,蒲内侍正领着那人往鼎宫行去。 车上的冯崛见他一脸惊诧,一言难尽地咂了咂嘴。 “越离……”楚燎顾不上其他,疾步追去:“先生!” 越离被他拽到身后,他脸上血色全无,欲言又止地瞪向蒲内侍。 蒲内侍顶着他满腔的怒火后撤两步,“公子,大王急召先生前去……” “世鸣,”越离按住他的肩膀,“待我回府再与你说明白。” 短短几月,楚燎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颊上一点莹润也看不到。 越离忍不住摸摸他的脸,心疼道:“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先生……” 越离不舍地收回手,不再多言,随蒲内侍一道远去。 鼎宫之外,宫人寥寥。 楚王不喜聒噪,大多时候都孤身待在此地,除了炉中不时传来的爆裂声,炼丹的方士们都忙在另一头,不敢轻易相扰。 “大王,先生到了。” 蒲内侍通传之后,躬身退去,悄声合上透光的门扇。 通天鼎高达十来丈,几乎有两层殿宇之高,举目望去,鼎首与梁上的黑暗融为一体,恍若一团黑气萦绕其上。 萧王后棺椁犹在之际,不知从何而来的方士信口开河,断言可修天鼎达天通禀天尊获天丹,活死人肉白骨不在话下。 说者有意,听者有心,通天鼎竣工日近,那方士拔腿要逃,被抓回来生祭了鼎。 至此,所有的执念摔成粉末,落地为魔。 楚覃伫立在巨大的鼎身前,凶悍地渺小着,越离五味杂陈俯身而跪,“罪臣越离叩见大王。” “起来吧,”楚覃回过身来,炉灶里不灭的红光映亮他的轮廓,“世鸣苦心将你藏起,孤也费了好些心思,才将你带回来。” 第193章 他扶起越离,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见了你,必定要怨孤了。” “大王言重了,”越离有些陌生地看着他,“大楚内患渐起,在下又能躲到哪儿去?” 楚覃定定地看他一会儿,“越离,到头来,你仍是孤的肱骨啊。” …… 天色渐阴,越离从鼎宫脱身,与不苟言笑的令尹刘璞打了个照面。 历代以来,楚国的令尹之位多由王室子弟接续,先王启用萧济为相已是破例,楚覃再续前意,仍用外来士人为相。 加之楚覃急心失足,已令世家虎视眈眈,刘璞可谓四面楚歌,处境可想而知。 他朝略有耳闻的戍文先生略一颔首,不卑不亢地迈入鼎宫。 越离观望片刻,垂眸走向宫门。 一道长影候在门边,他左脚落地右脚未出,便被抱了个满怀。 “王兄与你说了什么?”楚燎紧张道。 越离挣开他,“先回府。” 原先候在门口的车马被楚燎遣了回去,另备一辆高头马车,楚燎将他扶进,马车疾蹄驰去。 “王兄铁了心要与他们鱼死网破,”楚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送你回去,不,我送你去魏国,有魏明在,他能护……” 他展臂揽住扑来的越离,聚少离多的愁绪被这一刻的唇齿相依所打断。 这些日子他常常作噩,在他怀中咽气的嫂嫂一次次化成越离的模样,他怕得要命,连书信也不敢轻寄。 棋差一招,还是被楚覃找到他的桃源。 他不能丢下王兄与月桂,也不愿再让越离为他涉险,他推人及己,生怕他们之间落得兄嫂的下场…… 车壁被叩响两声。 “公子,到府了。” “再……绕两圈。” “是。” 夜幕四合,楚燎抱着半梦半醒的越离回了府,屠兴忙围上来问:“先生怎么了?” “……你怎么也回来了?” “不然我去哪?” 楚燎不再与他多言,对后脚赶来的冯崛吩咐两句,抱着人把门踹上了。 偶尔闲事不忙,他会来府上小住,因此所有东西一应俱全,并不落灰。 他点起一只罩灯,坐在床边描着越离艳红的面容,脑中偃旗息鼓的凿子重又动工,疼得他冷汗涔涔。 郢都有人在暗中推手,否则安于享乐的氏族们不会如此警觉,王兄也不会被逼至此。 他必须找出幕后之人,还有许多事……战鼓不知不觉响彻大楚,谁也无法中途离席,好在越离只是盛名在外的巡方尹,并不与朝堂过多牵扯。 他没头苍蝇地想了半宿,痛意令他毫无疲倦,直到越离捏了捏他的耳垂。 “几时了,怎么还不歇息?” 楚燎抬起头来,一张脸痛得白里泛青,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 越离面色一变,熟门熟路地探他额头,翻身要起,被楚燎按了回去,“无事,过一会儿天亮了便好。” “……何时又开始疼了?” 记不清是何时开始的,自打回了郢都,亲睹世事流亡,原本相安无事的昼夜再次混同,扰得他没个安生。 静养已是不可能了。 “许是嫂嫂走了之后吧,”楚燎扶他躺下,与他一起靠在枕上,“还好,不算很疼,天亮了便能好。” 越离启唇片刻,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地抱住他。 两年前卜铜已辞官回乡,临走时未能碰上在外巡游的楚燎,但留下来的药方沿用至今……现在看来,恐怕也难以适时了。 疼痛会将黑夜浸得漫无边际,越离曾在一程程长夜里听到皮肉下骨头愈合的声音,聒噪得他难以入眠。 他并指穿过楚燎汗湿的发根,额头抵在他的下颌上不去看他,“世鸣,疼得连觉也睡不着,是很疼的,你瞒不了我。” 楚燎疼得连呼吸都时断时续,他吻了吻越离的额角,气若游丝道:“是,我瞒不了你。” “宫中未必有你想的那般复杂,楚覃不过与我说些人事安置,赤羽军毕竟还在他手上,”越离抚着他的脊背宽心道:“你别赶我走,也别把我关起来,我好歹还有点用处,是不是?” “不要,我害怕……” “有我与你王兄在,不会有事的。” 楚燎微弱地摇摇头,眼睛时张时合,“不是……” 熟悉的松香萦绕在怀,楚燎痛得恍惚,以为除了自己身陷囹圄,亲人犹在,玉盘未裂,还有越离陪在身旁。 真是再圆满也没有了。 他再也无力辨认,在循循善诱的絮音里“嗯”了一声,抱着人沉沉睡去。 *** 十日后,刺客的幕后主使被楚王揪出,赤羽军统领昼胥被鸩杀狱中,身败名裂。 赤羽军遣散大半,有如云烟过眼,顷刻便消失在水面之下。 景元一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魂不守舍直往景珛处寻去。 这些日子,景珛除了以景元为耳目,剩下的便是待在这处僻院联络旧部。 他的死本就容易兔死狐悲,乍一“起死回生”,打着昏主乱纲的旗号,给群龙无首另有所图的众部们吃了一枚定心丸,颇有一呼百应的气势。 景元匆匆而来,在门外险些撞上容貌骇人的哑仆。 这哑仆自从景珛归来后便一直跟随其左右,许多消息都靠他来去传递,景珛似乎很是放心他,有些机密之事甚至会命他旁听。 两人之间有着某种心照不宣,景元看一眼他被烧毁的脸,便不敢再看第二眼,生怕他是景珛口中某个“玩不死”的幽灵。 哑仆头也不抬地让开身子,他反倒磕绊着道了谢,打着趔趄往景珛门边扑去。 “舅舅……大事不好了,昼胥死了。” 景珛没那哑仆的自在坦然,脸上无论白天黑夜都覆着银具。 冷光晃进景元眼里,“昼胥死了?” “是,赤羽军也下落不明,”景元喘匀气道:“我刚从城门处回来,前些日子出城的人数陡然增多,皆是混在平民之中,舅舅,我们……” 景珛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盯着案上的简书琢磨着…… 他不是没尝试过撬开楚覃的天灵盖,但楚覃在军中积威甚重,且比起他手里的一方边军,楚覃手底下的拓地县兵都还算听话,除了久居郢都的王公们,楚覃几乎没动过那些人。 若说昏庸,耗资百万的通天鼎倒也不冤枉他,可这金蝉脱壳的手段又是意欲何为? “万变不离其宗,”他总算开口,将手中的竹简递去:“吞下去的,没那么容易吐出来,他既然有心要试,那便助他一助。” 竹简上的名单算不得少,令尹变革纳权,将他们的支系打散扔到千里之外,美名其曰为大楚固政。 王权每固一里,他们便虚弱一分。 有的是人比他急着要吃肉。 “对了,”景珛拦住欲走的景元,银具下似有笑音,“人已经齐了,别忘了给公子送份见面礼。” 第152章 献计 秋雨生寒,雨珠顺着斜瓦倾下,将盖在车上的皮毡打湿。 屈彦撑伞赶来,偌大的屈家乌泱泱排起长队,泥点溅在少女的裙摆上,抱怨声窸窸窣窣。 上柱国屈轸交还军政,急流勇退辞官回乡……连日来骇人的消息太多,此事已惊不起太大的波澜。 屈轸一身朴素长衫,老态毕现,此刻负手立在檐下看雨,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伯父。” 屈彦收伞趋前,他回神望去,慈爱笑道:“子朔来了。” 两人并肩看雨。 要活着离开这个金玉之地,几乎比来时失去的还要多,他从万人之上跳下来,周身再无可引人侧目之物,比壮士断腕还要惨烈几分。 年纪尚轻时,天大的事睡一觉起来,雄心又可熊熊燃烧,披坚执锐朝生暮死都不再话下。 一步一回首,他爬到那个位子,屈家上下与有荣焉。 但哪有人永远年少,他年岁近长,自景王去后,翻天覆地的朝堂清洗,已将他磨得筋疲力尽,身在其位,哭也好笑也罢,都需审时而定,更何况还有无数的眼睛,等着从他脸上分辨。 昨日他与景峪共坐一席,他们都老得厉害,连话别当年都显出几分有气无力。 景家毕竟比屈家更加庞杂,屈家如今也就出了屈彦那么个有出息的子侄辈……如此说来,他还是比景峪命好。 他微微偏头,屈彦脸上是某种茫然的坚毅,他便问:“你可要与我们一起走?” 屈彦摇摇头,“伯父,我……” 他半天开不了口,自己的那点恩义与屈轸肩头的重担比起来,恐怕不足以称重。 屈轸善解人意地颔首道:“无妨,你还年轻,心有所系也属常事……那些年,屈家对不住你们母子,伯父有愧于你。” 檐下急促的雨珠渐至稀疏,屈彦只好笑过:“伯父,都过去了。” 大部分家什都装上了车,重院空旷,屈轸最后拍拍他的肩头,“子朔,伯父为了在乡里留了一间独院,你何时回来,都算得上归家。” 第194章 他颔首笑应:“好,多谢伯父。” “你自当珍重。” “伯父保重。” 长辙轧过水意森森的地面,没多久便被新雨浇去。 *** 又是一年年关近,死水一潭的宫中终于因备席酬宴而有了几分生气。 谢年宴是历代楚王为了犒劳百官,祈求来年携手并进而定下的惯例。 可惜人心易变,愈是艰苦,君臣愈是情浓,自楚覃率先撕破脸后,今时今地,这宴席便多了些借古讽今的味道…… 后宫无主,楚覃不问,甚至有意罢宴,被楚燎拦下了。 无论如何,偌大的朝堂还需人心凝聚,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缓和一二,也好过僵持不下。 于是这宴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楚燎头上。 楚悦自丧母后少有笑脸,楚燎将他带回府住了几日,他觉出王叔的另有属意,没多久便闹着不肯再住了。 一来一去地折腾着,他积郁日久,没法安生地病了风寒。 越离坐在一边吹着药勺,楚悦抱着楚燎的手臂不放,耷拉着眼皮努力挤出几分虎视眈眈。 “大药罐抱着小药罐,你们……哎。” 楚燎缓声哄着楚悦喝药,闻言也有几分无可奈何,“弄巧成拙,是我大意了。” 喝了药没一会儿,楚悦便沉沉睡去。 楚燎如蒙大赦地抽出胳膊,倾身在越离额上吻了吻:“王兄已不出面,我不在恐惹非议,你替我看他一会儿,末了来席间露个面便好。” 遭逢间磨去他身上的恣肆放任,越离听他妥帖至此,心里又是一番百感交集。 许是新换的药起了效用,楚燎眼下的乌青淡了不少。 “嗯,你去吧,”越离摸摸他的脸颊,“我稍后便去寻你。” 楚燎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奈何蒲内侍在外头催促,他叹了口气,蹑着脚步应去了。 半个时辰后。 掌灯的宫人水流般汇入,珠散在各席案头,灯烛四起。 楚王果然还是没来,公子燎身着赤金宫袍代兄祝词,言语间有意安抚,周到之处连大都尉景峪也不免多看两眼。 僵冷的气氛在暖光与温言里融化许多,蒲内侍旁观而退,领着两名侍人回往鼎宫复命。 景元环顾一圈,按下手势暂且不发。 屈彦身边已不再坐着屈家族人,昼胥的猝然而逝令他多有寥落,好在他已是上威郎将,总算不是坐在末席吹门风了。 酒过三巡,歌舞袅娜而起。 一刻钟后,令尹食之无味,率先向公子燎告罪退席,再之后便是景峪,有些官员不胜酒意,亦或是另有打算,见高位之人皆已退走,席间三三两两地空了些。 楚燎皮笑肉不笑,余光里扫着司徒公昭荻等人。 若真有心要查,郢都里谁不是蛛网上的蚊虫?景家与他们来往密切,又皆有“冤”要伸,可最近一阵他们都乖顺得紧…… 楚燎眉眼挽笑地思忖着,蓦然间眼前一亮,越离一身绛服,正与相识的官员寒暄而来。 他笑意上浮,回首吩咐:“去将先生领来与我并席。” 越离在侍人的知会下讶然与他相望,踌躇片刻,还是穿过层叠目光坐在他身侧。 迟宴不说,还能与公子燎并坐一席,荣宠可见一斑。 越离如芒在背,拦住楚燎替他布菜的手,“……公子,过犹不及。” “哪里过了?”楚燎绕开他的阻拦,聚精会神地下筷道:“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你是谁的人,今后谁也不能随意折辱你。” 何况他们之间的传闻已足够热闹,并不差这一桩一件。 如今想要遮遮掩掩地周全已是不能,那不妨摊开来算,各论各的,今后若有差池,那也别怪他手下无情。 宫人捧上新酒,为越离斟杯。 越离举杯,被楚燎抢过他的铜樽,得寸进尺地把自己的玉杯推了过去。 “你喝这个。” “……这成何体统?” “我不要体统。” 楚燎撑脸看他,醺醺然地笑:“我要你。” 越离被腻得耳根发红,他还算平静地转开脸,摩挲着杯口饮尽。 楚燎就着他的侧脸下酒。 “越离,待此事一过,我想……” 他话音稍顿,伸手在人中抹了两下,黑红的血仍自他鼻中汩汩淌下,很快沾满了他的下颌。 “世鸣!” 越离顾不得臣仪,抖着手替他掸去血珠,周遭传来不绝于耳的尖叫,尚且在席的百官都吓慌了神。 独列一席的屈彦身后空空荡荡,他反应极快,迅疾闪到门边拦下欲走的官员,怒吼道:“所有人,不得离席——” 走不得也不敢看的官员没头苍蝇似的打起转来,已有人飞奔去寻医官。 屈彦不敢稍离地守在门边,冷然的目光一一检视。 “别……你走……”比起放毒更令楚燎绝望的,是他周身腾起无法自抑的□□。 越离吓得泪珠断线,混乱中一只手伸来握住酒壶,被他一把夺过,“来人,给我拿下!!” 那逃亡未遂的宫人被摁在地上,又是另一番人仰马翻。 “快!将公子抱回!!” 越离的脸在他眼前忽远忽近,他忍得牙关打颤,四肢已挣脱了理智与侍人的搀抱,扑向越离。 他的血滴在越离颈间,与绛色的衣面融为一体。 颈间的血管在他的虎口下跳动挣扎,越离被掐得两眼翻白,恍惚间见他抬手拔簪,银光猛扎向越离眼中。 “噗嗤”一声,楚燎痛吼着摔落在地,簪身没入大腿。 血液争先恐后地流出,他的神智稍有清明,喘着粗气垂头搭在越离肩上。 本能与理智相互撕咬,可他若是在此地对越离做出任何菲薄,那今后越离该如何自处…… 越离后知后觉寻摸到他握簪的血手,簪身仍在转动,血气淋漓。 “好了,世鸣……你住手……” 越离握不住他湿滑的手,崩溃地紧紧抱着他。 随着最后一丝力气与清明散尽,楚燎如释重负地叹了声“对不住”,终于天塌地陷地晕了过去。 …… 本以为能有一场好戏任人咂摸,谁知被这么血淋淋地一闹,心知肚明的与不明不白的都慌了神…… 暗杀王子,楚王要如何借题发挥都不为过。 谢年宴在一片狼藉里收了声,宫里宫外多得是不眠的眼睛,屈彦临危受命,不偏不倚一一盘查。 太子醒了两次,哭喊着要寻王叔,被侍人哄劝着睡去了。 不闻不问的楚覃总算露面,他望着榻上昏迷的楚燎和跪在榻边的越离,这场面何其相似。 屈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楚覃这才开口:“你要随孤一同去看看吗?” 越离肿着眼爬起身来,垂首道:“是。” 那当场被捕的宫人抵死不说,否则便张口乱咬,不过一个没盯住就咬舌自尽,人事不省了。 在场官员各有说辞,胆子小的怕得六神无主当场失禁,就算没有嫌疑也百口莫辩,反倒把水搅得越来越浑。 屈彦还要将供词删繁就简,楚覃出言打断道:“不必了,宫中禁统由公子燎负责,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事,他已咎由自取,至于其他人皆算失职,一并清算了吧。” 越离骤然抬眼,屈彦愣怔须臾,跪地求道:“……大王三思,禁统之中牵涉甚广,贸然清算,恐怕会牵连无辜……” 他硬着头皮说完,楚覃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问:“在世鸣接管禁统之前,禁统由谁负责?” 屈彦的脸色霎时难堪起来,不甘道:“……景元。” “世鸣接手之后,可有着手清理?” “……” 又是一声冷笑。 “牵连无辜?身在其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除患于未萌,好过措手不及祸到临头,”楚覃阴郁瞥向一身狼狈的越离,扶额一叹,“先生,世鸣与你不同,怀璧其罪,你将他教得一尘不染,优柔寡断,到头来是在给谁让路?” 越离双手沾满楚燎的血,一口气梗在喉头,半句驳声也发不出。 “传孤的旨意,”楚覃的目光越过他二人,朗声道:“禁统防卫不利,故失其所蓄意谋害公子,中尉之上所有人打入天牢,年后问斩。” 禁统之中支系庞杂,这一来几乎是一网打尽,狱里狱外怕是忙着捂嘴还来不及。 楚覃又道:“有关前禁统景元,让他们知道多少便说多少,保不齐还能留有命在。去吧。” 最后一句是对屈彦说的,屈彦偏头看了面无人色的越离一眼,不敢冒犯地退了出去。 “你也回去吧,”楚覃在寒天里只着一件宽袍素衣,衬得他莫名有些鬼气森森:“此事经孤之手,世鸣也不必饱受煎熬,你好生照看他静养吧。” “大王。” 楚覃的袍角被人从身后拽住,他撤目下视,一张水意涟涟的脸映入眼帘。 第195章 越离吐出梗在喉头的那口气,冒死问道:“此事……可是你故意为之?” 楚覃与他一高一低地僵持片刻,蹲身托起他的下巴笑了笑:“原来孤在你眼中长这副模样。” “臣惶恐……” “景家屡次在孤手底下试探,禁统确实是孤借计放在世鸣手中,他这般多情行事,必有一劫……” 就算如此,你也不该目送他身陷囹圄。 他看着越离痛成一团的眉眼,伸手抹去他没完没了的泪线。 “先生似乎……不如从前了。” 局外人一旦踏入局中,便再没了那份冷静自持。 越离握住楚覃抹泪的手,流光过眼,是他一生中数不清的好光景。 他咬着舌尖咽下万般不舍,颤声道:“臣斗胆……” “献上一计。” 第153章 獠牙 谢年宴过后接连三日,风雨不止。 司监尹三日不敢把眼睛闭实了,狱中人满为患,哭爹喊娘地没个消停。 一名监收审讯词的小尹大口灌水,累得苦中作乐道:“这些禁统们平日里个个鼻孔朝天,拉到牢中一看,立马屁滚尿流地又哭又喊……” 另一名小尹挂着黑眼圈接话:“都是些眼高手低的家伙,王都若真有什么事,巴望他们不如自己抄家伙。” “还有四五个扯嗓子问我晓不晓得他爹是谁……” “反正不能是我吧?” 监堂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哄堂大笑起来。 自打魏霸之后,楚国明里暗里地兵强马壮,郢都也日渐坚如磐石。比起被劳苦功高地扔到什么穷地方当鸡头,不如就在郢都安安稳稳地当好凤尾,因此楚霸后凡是有机可趁的缝隙,都被塞了数不清的自己人。 司监尹提起嘴角也笑了两声,思忖着提醒道:“公子遇害,此事不比寻常,都把裤腰勒紧了,不该拿的一丝一毫也别拿……”他伸出一指朝上顶了顶,不言而喻道:“明白吗?” “大人放心,小的们心里都有数。” 他“嗯”了一声,一名狱卒脑门冒汗地捧来两卷竹简,“大人,有人供出大都尉之子景元,咱们……” 司监尹看过供词,眼珠一转朝两名小尹打手势:“去把人拿来。” “得令,小的这就去备车。” 司监尹拽住他的后领扯回来,“备车?备什么车?请他来喝酒吗?” “那是……” “……其他人怎么请来的,就怎么请他。” “……是、是!” 两名小尹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打个寒噤,捂着后脑勺应声跑了。 …… 景家正堂,景夫人还没撒开了哭,门外便有人通传。 “都尉,付公求见。” 景元前脚被宫里带走,后脚就有人上门吹风,景峪一拍桌面,黑着一张脸道:“哭什么哭?做事不计后果,长了脑子只会让给旁人用,慈母多败儿,你还有脸哭!” 景夫人抽抽搭搭地绞着帕子,家宰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行了,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尽让人看笑话,”他头疼地挥挥手:“还不退下?让人进来吧。” 家宰喏声而退,景峪揉着额头冷声道:“你要是嫌你儿子死得不够快,就尽管把你的嫁妆都送人。” 景夫人被戳中心事,泪眼涔涔地斜他一眼:“是!元儿就只是我儿子,跟你没一点鸡毛关系!” 景峪:“……” 怒气冲冲的景夫人赶在付公进门前先行离开,省得还要她赔笑脸,这会儿她儿子生死未卜,她丈夫官大难当,她这张老脸啊,现在谁也不给面! 付公得见上堂时,景峪已面色如常,热腾腾的茶气在二人之间盘旋缭绕。 景峪笑呵呵道:“司徒公与你形影不离,怎么没与你一同来讨茶喝?” 付琎是先王在位之际被提携封功的老臣,与景峪年龄相仿,皆是年过半百,到了能倚老卖老的年纪。 可惜楚王不是好拿捏的主子,他也不如景峪眼光毒辣——在当年公子弈众望所归的朝堂上,一口咬准了声势不佳的公子覃。 后来景峪又为公子覃屡建功业,就连景珛也是在景峪的引荐下方能势如破竹。景家能有如今的如日中天,少不了景峪的苦心孤诣,令一众老臣望尘莫及。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但这人若是只有旧功,那也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付琎没有喝茶的雅兴与心情,和气笑道:“司徒公忙着替大王寻铁铸鼎呢,抹不开身……” 景峪笑笑并不接话。 “我听说景元少爷被宫中带走了,”他只好自发引入正题,忧心忡忡道:“连日来郢中闹得风风雨雨,我也与元少爷见过几面,是个聪慧的好孩子……” 景峪心中冷笑,面上一派凛然:“公子遇害你我都知道非同小可,大王下令,那该怎么查便怎么查,我景家身正不怕影子斜,景元长到如今,至少是个明事理的孩子。” “是、是,”付琎连忙应声,颇有些无言以对地含糊道:“那自然,都尉劳苦功高,大王心中必定有数……” “可……万一是公子监守自盗,我怕元少爷有口难言啊。” 景峪捏紧茶杯,静静地看着他。 他硬着头皮再接再厉:“传闻几年前公子与元少爷在军营中便多有嫌隙,后来出了长郡候的事,公子在其中怕是也多有助澜,哎,这实在是……” “付公究竟想说什么?” “……老夫只是觉着,连都尉都被这般不念旧情,我们这些老头子啊,也快喽。” 能话到开门见山的地步付琎也松了口气,他舒坦地喝了口茶,等着看景峪的反应。 前些日子景元与这帮老臣多有走动,景峪看在眼里,不过提点一二,未曾放在心上。 现下看来,景元未必清白,否则付琎也不敢大摇大摆地找上门来。 不怕他反捉叛臣拿去请赏吗? 景峪心口发凉,面上发笑:“付公这话,是要我拿景家上下的命去造反啊?” 付琎略有瑟缩,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今日杀一人,明日灭一族,不知何时就会轮到咱们头上,景公,这是自保啊!” “自保?”景峪几乎是目睹着楚覃一路往上爬,禁统被这般折腾,几近覆灭,都只是前菜罢了。 “我儿不过是个饵,老夫若真有异动,那才是愿者上钩!” 付琎微眯的眼皮一睁,不可置信道:“都尉,你这话的意思是……” 景峪打眼一扫他这光长岁数的老同僚,苦笑着摇摇头:“行了,付公,老夫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你们想做什么,景家都不会掺和,只是老夫提醒你们一句,大楚千里之地,将近半数都有那位的功劳,何况今非昔比,恩威浩荡…… “打江山的是一批人,守江山的又是一批人,可郢都就那么大点地方,总得有人腾出位置来,付公说是也不是?” 换言之,楚覃巴不得他们被逼急了跳脚,一面制衡,一面威压,他要自己永远名正言顺,赏罚分明。 哪怕他看似已经昏了头,却与“庸”字挂不上半点钩。 付琎听得直打哆嗦,整个人霎时凉了一半。 “难、难道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等着死到临头?” 他怕得口不择言,景峪瞥他一眼,懒得打探他的心虚所在,水至清则无鱼,朝堂之上,谁没点自己的龃龉呢? “也不是全无办法。” 付琎没他的气定神闲,连忙接话道:“但求景公指点!” 他慌张起身,朝景峪深深一拜,“但求景公救我付氏,我付琎唯景公马首是瞻!” “不敢不敢,”景峪虚托起他,愁苦笑道:“我家景元如今身陷牢狱,老夫怕那孩子吃不得苦,随口乱认,付公你看……” 司监一系与付氏有些瓜葛,既没深到惹人怀疑,也没浅到毫无用处,总归是说得上两句话的关系。 付琎哪能听不懂,腰杆也瞬间直了几分,仍旧挂笑道:“明白,下官这就着人安排,您何时造访?” 景峪思忖片刻,笃定道:“今夜。” 付琎铁青着脸面露难色,没多久咬牙应下:“行!我老付这条命就抵给景公了!” *** 当夜,一行人悄然入狱,火盏掠过唉声哭吟的一片腥臭,停在景元的狱门前。 景元被亮光刺激,微微撑开肿胀的眼皮,泣了一声:“爹……” 景峪被他唤得心头发窒,戴着遮帽的付琎转身便给领路的狱卒左右开弓,低声斥道:“混账!谁准你给他用刑的?” 狱卒有苦难言,只能顺势再反手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够了,”景峪冷声喝止,偏头看他们:“老夫与他说两句家常,可否?” 既然把人带来了,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付琎应了一声,领着众人退到十步之外。 景峪弯腰握住景元凄惨的手掌,借着火光看清他扭曲的脸,“元儿,你老实告诉爹,此事你知不知情?” 第196章 他梗着嗓子抽泣道:“爹……” 景元第一声并未否认,景峪便明白了。 “……好,爹知道。”他伸指抹去景元脸上的热泪,年过三十才有这么个孩子,就算比景母多几分严厉,也终归是爱重的,否则不会把景元养得这般天真单纯。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已有了主意,轻声嘱咐道:“此事爹会替你摆平,待你出来后别回景府,会有人接应你,你明白吗?” 景元自小在郢都长大,听他此言似是要将他流放的意思,连忙挣扎道:“爹,爹,我不想走,我这一走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糊涂!”景峪气血上涌低斥一声,“你这条命不要了?” 景元抓着他的手不停求情,突然他眼前一亮,脸上竟有了喜色。 “爹,你去找舅舅,舅舅定有办法救我出来!” 景峪见鬼似的瞪着他:“你说什么?” 景元再也顾不上景珛的警告,坦白道:“爹,舅舅还活着,景珛没死,舅舅他没死,他向来聪明,所以能死里逃生,他一定能将我好好救出去……” 突如其来的冲击将景峪怔在原地,木着脸问他:“此事……可是他指使你做的?” 喋喋不休的景元闭了嘴。 “哈,”景峪一屁股跌坐在地,无可奈何地揉着脸:“怪不得……为父还以为你转了性子,肯主动结交,为将来铺路……哈哈。” 景元被他话中的森寒吓到,磕绊道:“爹……你怎么了?” 景峪举盏而立,眼中的温情变得缥缈起来,“元儿,你天资有限,今后不可再轻信于人,明白吗?” “是……是!”他把脑袋挤在倒刺横生的栏杆上,不断朝愈发微弱的火光望去:“我记住了,爹,我记住了!” 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须臾便杳无踪迹了。 第154章 震鼓 “不可!裂土再封实在太过,偌大楚土必将亡于内斗!” 刘璞猛一甩袖,与他针锋相对道:“内宰大人,依你看,待氏族慢慢将楚政鲸吞蚕食,可还有机会革新?此时新旧交替,正是不二的好时机!” “令尹自中原而来,恐有不知,楚土千里非一人之功,岂能图一朝之快?”越离辩得口干舌燥,半月前他升任内宰,可与令尹同席议事,但这刘璞与楚覃一般,似乎非要从氏族口中叼出肉来。 百里竖也忍不住出列帮腔道:“自收归商税到官征盐铁,循序渐进,不至撕破脸去,内宰之言或有道理……” 刘璞驳道:“循序渐进?不过是隐而难发罢了,钝刀宰牛徒然费力,更有功亏一篑之险!” “隐而难发便够了!”越离见他顽固不返,转对座上撑头阖眼的楚覃,“大王可还记得魏武王?” 楚覃眼皮一颤,微微睁眼,眼里迷蒙的雾气散去些许。 “魏国比之楚国,宗族之力有过之而无不及,魏王大刀阔斧狠下手段,落得个身死气散,不了了之,”越离直视当年亲临魏廷的楚覃,咄咄道:“知古鉴今,此事甚至算不得古,魏国君臣离心尚有大统可循,我王若是效仿,只怕楚土裂地各自为王,坏了来之不易的一统!” “此乃乱语!魏武王乃是死于妇人之手,与变法何干?!” 刘璞太想成为第二个管仲,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接新纳士的机会,只要他辟出一条路来,定可能者居上,而不是让一群酒囊饭袋高据其位! “是,令尹说的不错,”越离望着面色青白的楚覃,直言不讳道:“魏王确乎死于妇人之手,只怕今后死于妇人之手的君王,还大有来者。” 此言一出,连刘璞也“欲辩已忘言”,受召而来的寥寥数人皆噤若寒蝉地低下头。 楚覃眼梢吊起,鬼气森森地歪过头,邪妄一笑:“越离,是寡人宠得你无法无天了?” “臣万死。”越离屈膝而跪,并不辩驳。 “行了,”楚覃烦躁地摆摆手,“都退下吧,内宰留下。” 刘璞还欲再争,楚覃一个眼风扫来,他便歇气叹声,失望地转身离去。 百里竖担忧地看向越离,后者朝他安抚一笑,他也只好先行退去。 待堂上六人散得只剩他二人,楚覃方开口问道:“世鸣的伤势如何了?” 半月以来,楚覃不知从何处得了一种药丹,吃了能令人飘飘然如坠梦境,越离托蒲内侍找来一颗,几经辗转,得知其中掺了些百越之地的幻瘴草,多用来服治将死之伤,减轻疼痛。 是药三分毒,少食是药,多食积毒。 越离望着坐在阴影中显出几分畏光的楚覃,心有不忍道:“多谢大王挂怀,世鸣的伤势已经痊愈许多,能自如行动了。” 正是服药的时辰,侍从捧上铅色药丹,原本兴致缺缺的楚覃眼中亮起,面带笑意地接过药丹。 “大王,凡物不可嗜食,否则必遭反噬……” 楚覃咽下药丹,周身的疲乏须臾轻起,五脏六腑都麻痹着畅快了。 “大王,你还有世鸣,还有太子,”越离跪步趋前,一劝再劝:“务请爱重其身,不可轻弃……” “先生,”楚覃不知不觉放柔声音,生怕惊扰了那些幻象,目光穿过面前的越离,落在门窗下的熹光里,“你伴我多年,知我心性,我自年幼不晓事起,便终日奔波劳心,不敢有一日放过。” 他笑着叹了口气,坚硬如铁的心既在柔软,也在腐烂。 “一程又一程,十年又十年,走到如今,似乎也没比当年一无所有……更来得心安。” 人在接近幸福之际会无比真实地感到痛,然后是喜,再然后便是漫长的空虚与悔恨。空杯酌月。 他自无声的刀光里长起,今后又做了他人的刀光。 来来往往,周而复始,无人告诉他该走到哪里,也无人担保他能从命运手中抢来什么,曾许诺他幸福的人死在他的王宫里,曾与他共饮一壶酒的同袍终于与他执刀相向……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嘲笑他。 或许幸福本身就是一种毒药,他不是在与氏族置气。他是在与自己的贱命置气。 他拉住越离冰凉的手,露出一个虚晃的笑。 “寡人不会顺从刘璞之意,此招太险,寡人心中有数。” “大王……” 他抬手止住越离的话音,在侍人的搀扶下起身,视物不清地朝虚空中笑了笑。 “孤累了,世鸣便劳你忧心,回去吧。” 语罢他转入堂后,没入一片浓阴之中。 *** 春气袭来,夜时一日短去一日。 越离从府上赶回宫中,楚燎的腿早已好了七八分,但仍被楚覃禁足在寝宫,不得外出插手。 他打点完暗中寻来的眼线,吩咐完诸多事宜,才惊觉越离已在檐下立了有一阵子。 “你回去吧,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派人传信于我。” 那乔装的侍人心有不安地向越离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怎么在外面站着,也不进来?”楚燎牵过人回屋,坐在案边叹了口气。 越离鬓发潮湿,脸上还透着热气蒸腾的红晕,“可有需要我打点的地方?” 他摇摇头翘起唇角:“不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王酉与吴朝埙那几个家世清苦的,本就与此事没什么干系,我怕他们熬不过,这才让人打点一二。” “既知如此,为何当初接管禁统不加以防范?” 楚燎笑意稍减,挺直肩背端坐几分。 若非他心存侥幸,也不会害得越离险些中招……他扫了眼越离颈间几乎看不出的瘀痕,愧疚道:“是我的错,禁统之中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会祸及旁人,我……” 他两手捂脸,闷声叹气:“我不如王兄。” “我此言并非要责怪你,”越离扳下他的手掌,露出底下灰心丧气的面容,“今后再遇此境,当以自身的安危为先,不可冒进,亦不可慈软……别无例外,明白吗?” 楚燎抬起头来,颇有些费解地问道:“别无例外?” “你身为公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事贵己,自然别无例外……这几日可有头疼?” 楚燎皱眉看他,“自打腿伤之后便不疼了……” 似乎只要有别的地方血流不止,他的头疾便会“退位让贤”,卜铜说他这副身体还算争气,知晓“竭泽而渔”的道理。 越离探手抚在他仍裹着纱布的伤处,神情略有犹豫。 “可是……你喝的什么?” 楚燎见他从袖中掏出寸长小瓶,垂眸片刻,一饮而尽。 “那日宴上……是你替我挡灾,你本不该受此重伤。” 我还给你。你不要怪我。 小瓶骨碌碌滚落在地,他口中苦得发腥,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令他面色发白,周身很快又腾起不正常的潮红。 “什么?”楚燎呆坐几息,连忙扶着他的脑袋摁在他喉间,“快吐出来!那东西伤身的!!” 第197章 越离眼中腾起大雾,楚燎举簪自毁的绝望一次次浮现在他眼前,那柄发簪一次次与刀锋雪亮的短刃合而为一,扎进楚燎的胸膛中。 他再也无法满身是血地等他醒来了。 越离安谧地偏头蹭在他掌心,含住楚燎探向喉眼的两根手指,眼眶里不断溢出生理性的泪水,隔着眼波柔柔地勾他。 “越离!” 楚燎倒吸一口凉气,冷不防抽出手去,被不依不饶地贴上来。 清新的水汽笼罩住他,越离捧起他的脸叼他鼻尖,被楚燎一把抱在桌上,轻而易举地捋在已起了一层薄汗的肌肤上。 他新奇又凶神恶煞地盯住唇齿半张神智迷狂的越离,“先生,明日可不要后悔。” 攀在肩上的十指连骨节都泛出潮意,越离含着他的耳垂细细地喘,轻轻呵气。 “……陪公子尽兴。” 楚燎脑中最后一丝清明也撒手人寰,太阳穴在过度的亢奋下突突蹦起。 他在时不时惊起的痛吟里偶尔回神,警告自己别把人捏碎了,下一瞬又被拽到无边声色里纠缠不清,宛如池塘里春雨下两条无知无觉的欲蛇,逞着有今朝没来日的威风,渡却茫茫苦海。 继而生出了所向披靡的错觉。 一两声清啼在窗外响起,楚燎吻着汗腻的肩头,听不清他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些什么,待他把脸凑过去,感受到热气的泪人便主动凑来,拿额头抵在他颊上,颤颤巍巍道:“够了……世鸣……” “好。” 楚燎将他按在墙上,捞过他汗津津的膝弯,越绷越紧的纱布下再度浸出血意。 掐着手臂上的指甲白成一片,贴在胸膛前的脊背簌簌地抖,楚燎横臂将他死死按下,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随即尖起嗓子叫了两声,失力融化在楚燎怀中。 他湿淋淋地闭着眼,连崩溃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讨好地歪在脸侧的锁骨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着,求这人心慈手软地放他一回。 “世鸣……世鸣……别怪我,世鸣……” 楚燎指尖绕着他柔软的发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抱着人倒回床上。 怀中人还在吐字不清地呢喃着,他倾身堵住那些没完没了的隐忧,吞下数不清道不明的愧爱,抚着越离满脸的泪痕,笑出许久不见的小小梨涡。 “好啦好啦,我不怪你,安心睡吧。” 这人似乎真是在昏沉中听清了,抽泣一声,揪着他的衣襟疲惫睡去。 楚燎眉眼带笑把怀里塞得满满当当,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原本因清洗禁统而自责愧疚的颓丧一扫而空,只觉自己还大有可为。 他对他们的未来生出无限期待,幸福得无以复加。 “你别怕,”楚燎亲亲他的发顶,终于舍得阖眼道:“我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了,有我在……” 窗外清光渐盛,九枝灯长明不灭。 第155章 诀别 一波未平一拨又起,五日后,执言革新的刘令尹夜半在家中饮毒自尽,楚王震怒,整个郢都没在滚水之下。 与此同时,禁统中的一名上尉与两名中尉招认暗害公子燎,楚王惊怒之下尽株九族,处火烹之刑,其余人怠职懈责,杖四十,解职放还。 接连两位令尹死于非命,楚相之位似乎成了某种不详的预兆,一时无人敢攀。 蒲内侍捧着封印匆匆行来,与内宰耳语几句,便又行去别处了。 越离将那封印递给守在寝宫中院的冯崛,冯崛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揣起那方小印:“待他明白过来,非与我绝交不可。” 屠兴不知那日越离回府与冯崛说了些什么,但能确定冯崛口中的“他”是谁。 “先生,你要做什么?”屠兴问他。 恰逢楚燎回来,见他二人并肩而立,稀罕道:“往日叫你们入宫你们不肯,今日怎么都愿来了?” 冯崛避开他的目光挠脸道:“反正不是来看你公子燎的。” “话说回来,你们可有子朔的去向?”楚燎走到越离身边,满脸狐疑:“最近他总是行踪不定,我堵上门去也堵不住人。” 冯崛瞥了越离一眼,摇头晃道:“不知,他偶尔来府上吃顿饭,我看他孤身一人,去哪都自在,行踪不定也实属平常。” “行了,我们这便回了,先生留步啊。”他不再多待,拉着左右打量的屠兴脚底抹油,在楚燎的呼声里蹿出门去。 “怎么也不吃顿饭再走……” 楚燎嘟囔着跟在越离身后,两人步入屋中,新熬好的莲子汤还热腾腾摆在桌边。 “先生,最近朝中不太平,若有人暗通于你,你交给我处置便好。” “朝中处处都是人,太子年幼,大王弃政,你已是众矢之的,又怎能防得住?” 在屏风后更衣的楚燎身形一滞,垂头捋着衣边低声道:“越离,你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越离搅匀碗中莲汤,问他:“你在明敌在暗,偌大楚土,何人是敌,何人是友,你总得亲自去弄明白,否则防不胜防。” 楚国分封划地,拱卫王都的封土之臣皆居于郢都便于调遣,百里为界,封疆一圈圈往外荡去。 因此看起来水深火热的郢都,与千里之外的楚土却并无直接干系,只要不波及根本,楚国仍稳稳地伫立在南境之上。 这也是楚覃敢为先君之不敢为的最大原因——楚国已经熬到了就算大费周章,也能周转回旋的余裕之国。 只要王祀不绝,便无法被取而代之……兴许累世功业,不过是为了那些个不肖子孙挽尊罢了。 楚燎从屏风后轻衣转出,坐在他身旁神色严肃:“先生,你是要我去封疆固土?” “没有……”越离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口胡说罢了。” “我不喝。”楚燎把汤碗推回,不依不饶道:“先生从不胡说,此言确实有理,可我如今是不能了,王兄的手段日渐暴戾,我在还能周旋一二,若是留你一人,我……” 他负气把头一歪,“我才舍不得呢!” 越离看着他气鼓鼓的侧脸轻声失笑,执着汤勺的手指隐隐发颤。 “嗯,我也舍不得。” 楚燎笑眼转回,越离扶在他后脑凑上唇去,他想也不想便张口去接。 馥郁的莲香掠过唇舌被他吞入腹中,越离舔净他的唇角,抚在后脑的指尖凉得惊人。 “眼看天气转暖,你的手怎么还捂不热?” 楚燎拉过他的手掌往里呵气,脑中渐渐发沉,几乎是垂头砸在越离掌心。 “几时了?天要黑了?”他影影绰绰地往窗边望去,窗下一片透亮天光,哪有半分落黑的迹象? “越离……”楚燎后知后觉地握住他的双肩,力竭到咬牙切齿:“你给我喝了什么?” “世鸣,郢都已是险境,你前去镇南,需得小心行事,自保为上切忌心急,待诸事平定……” 楚燎怒不可遏地吼道:“越离!!!” “给自己下药,给我下药,你倒是一视同仁毫不手软,你就……”他死死攥住越离的手腕,意志与药性水火相抗,“你就这么想扔开我吗?” 在安邑城外也是,在军营之外也是,每一次……每一次,他率先决定的,都是要扔掉自己这个累赘。 “不是的,不是……”越离抹了把脸,在他眉心印下一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难道你我死在一起就合算?我不是扔下你,我是要你离开这个虎狼之地。” “不行!我不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不走……” 楚燎喘着粗气垂首撞在越离肩上,越离忍着心如刀绞,朝外唤道:“来人。” 恭候多时的四名侍卫步入屋中。 “公子,得罪。” “不要!放开我!” 楚燎猛然拼死挣扎起来,他抓着越离苦苦恳求:“我错了!阿兄!!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会优柔寡断了……” 他认定是宴上之事令越离失望,绷着一口气哭求道:“我会做得与王兄一样好,我不会再犯错了,你别赶我走,求求你……” 两名侍卫拖他不动,另外两名上前去掰他的手,那只手死死抓住越离,竟是岿然不动。 一滴滴热泪灼在手背上,越离被他拽趴在地,万箭穿心般喘不过气,只好朝侍卫们打个稍后的手势,软下声气。 “世鸣,你没做错什么,你是你,他是他,你不必与他做得一样……” 楚燎神智不清地猛摇头,既想保持清醒,又想闭耳不听他的诓哄。 血气上涌致使药效愈发猛烈,楚燎死死抱住他的手臂,“我不要走,我……哪里也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要忍受别离?为什么总是他? 他八岁离家,回来后却物是人非,枯骨相对……再多的情分与诺言,都会被时间与距离磨成齑粉,到头来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兑现。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在失去? 第198章 在那些美好到不真实的瞬间里积攒起来的点滴希望,“砰”地一声,与莲汤一起泼在地上,污浊得不见真容。 楚燎的眼皮开始不听使唤,明明极力想要看清越离,却只能任凭黑幕暗下,听越离声气不稳地在他耳边许诺。 “世鸣,我等你回来。” 逃不掉,走不出,放不下,那便只剩漫长的忍受了。 冰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楚燎的执念,楚燎心死般颓丧,意识已然心灰意冷,身体却固执地僵硬着。 越离实在掰不开,肿着眼睛朝几步之外的侍卫招手。 楚燎在众人的合力下,心里升起无边恶念。 真稀奇,眼下他竟然想不起这人的一点好,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冷落与抛弃……他总能被愚弄。 楚燎终于被稳稳架起,与这人毫不相干地隔开了去。 他使劲浑身解数扛起眼皮,最后深深地看了越离一眼。 数不清的绝望与冰冷凝在那渐行渐远的目光里。 越离浑身一震,支起身子爬过去,听到他万念俱灰的一声叹笑—— “越离,我好恨你啊。” 他无言以对。 侍卫的身影消失在门框后,徒留他孤身倒在地上,覆手盖住余温尚存的一滴泪。 *** 夜近子时,天黑得深了。 守夜的宫人打了个哈欠,在看清来人后又吞了回去,毕恭毕敬道:“大王……太子已睡下了。” 楚覃许久未曾踏足王后寝宫,闻言“嗯”了一声,径直往里踱去。 近日他愈发觉得无眠,夜晚被拉得格外长,也将他折磨得愈发形销骨立。 白日他昏昏沉沉宿在炉鼎旁,夜间他着手处理各种杂事,楚燎一走,郢都流言四起,有的说他难容幼弟,有的猜他暗度陈仓,更不知何处传出的流言,敢将暗杀公子燎一事安在他头上…… 自然,每一条流言之后多得是别有用心,他早已抛之脑后,任其所为。 室内烛火半熄,沄撑头靠在床头半梦半醒,楚悦抓着被褥睡得熟了,肉嘟嘟的两颊热起红晕。 曾经同床共枕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他了,他仍是睡在自己的位置,小小一团,将床铺衬得格外宽大冰冷。 沄打个惊颤醒来,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大王?” 楚覃挥挥手示意她下去,自己宽衣解带侧身躺在楚悦身边。 没多久,热源从身侧传来,楚悦挪着身子埋进楚覃怀里,嘟囔道:“阿娘……” 楚覃呼吸一滞,抚在他背后的手慢慢落下,轻声哄道:“月桂可是梦到阿娘了?” 小小的鼾声传来,楚覃吻了吻他的鬓角,叹声道:“原来阿娘都来看你了,爹一次也没梦到过她……” 死亡也无法把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剥离,楚覃昼夜体会着凌迟的痛意,似乎只是在把自己刮去。 他这口气怄得够长了。 月桂不时说着梦话,是她确乎来过的唯一证明,楚覃整夜不睡地哄着,夜夜烹灼的心火也温顺下去,令他几乎能觉出夜的凉爽。 往后几日,月桂每日醒来都能见到他爹。 开始还有些疏离的瑟缩,后来楚覃亲自带他出城游猎,有如寻常父子那般亲昵,他便放下心结,与楚覃无话不说了。 “这是你今后的先生,”楚覃在他脑后轻轻一搡,他犹豫着蹉跎两步,朝越离拜道:“悦儿问先生好。” 越离面露难色地望向楚覃,后者面色如常,他只好蹲身下去,温声回道:“不敢当,臣问过殿下。” 楚悦对他尚存难以言表的敌意,话一说完便躲到楚覃腿后躲了起来。 “你不是总爱问你王叔吗?”楚覃摸摸他的脑袋把人拎出来,“你王叔便是先生教出来的,今后你要多多用功,莫给你师兄丢脸。” 楚悦瞪圆了眼睛抬头看越离,“师兄?那我就是王叔的师弟了?” 越离没想过还能有这一层干系,但细想起来倒也没错,便硬着头皮应了。 “那、那我学成之后,也能与王叔一样聪明威风吗?!” 越离瞥了眼站在他身后不动如山的楚覃,干笑道:“自然,殿下现在就很威风。” 楚悦欢呼着回身抱住楚覃,楚覃弯腰将他抱起,任他在怀中撒泼打滚,与越离对视道:“那悦儿今后便有劳先生费心了。” 越离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主上,景氏树大根深,不宜轻动。” 三日后楚覃将赴往景家亲宴,一解近怨,此事由楚覃提议,景峪就算满腹狐疑也不敢不从。 “许久没听你这么唤我了,”楚覃对他微微一笑,眯眼看天上热烈的晴光,“到头来,能留在身边之人,也不过就那么几个。” “主上……” “你不必担心,”楚覃知他私服入宫乃为私事而来,“世鸣那头,孤已派了人去等候接应,虽说途中难避危险,但以世鸣的本事定能抵达。” 越离得他一言定心,今夜或能睡个好觉。 “多谢主上。” 第156章 黄雀 刘璞虽死,但裂土再封一事已风声鹤唳,旧封之臣偶有上书,更多的音信却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何方。 越离心不在焉地授课,楚悦听得泪眼朦胧哈欠连天,他索性掩卷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太子可去小睡片刻。” 得他这一句放过,楚悦瞬间就清醒了,欢呼着跑出门去。 门外天阴,乌云翻滚而来,很快便有一场急雨。 越离在屋中点起烛盏,忽闻门外脚步声声疾来,蒲内侍连伞也顾不得打,见到他先是一个踉跄双膝软下。 “先生,先生……” 越离正欲扶他,猝然听他泣音如此,似有所感地望向鼎宫,下一瞬已奔入雨下。 夏雨倾盆,将池中睡莲打得漂浮不定,粉荷初绽,在雨帘下犹见真容。 鼎宫外的侍人跪成一片,他险些滑倒,扶着冷墙稳住身形,迈上阶去,湿淋淋地推开那扇门。 楚覃孤身靠在鼎身,双目已阖,仿佛是睡着了。 四周萦绕着某种甜到发腻的香气,借着推开的门扇往外扑去。 “大王……” 湿印步步趋近,他大口喘气,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带笑意的楚覃。 如果这双眼睛还会睁开…… 他跪在楚覃身旁,又唤了一声“主上”。 鼎宫中没有了往日的忙碌,鼎炉下也没有烧不灭的柴火。 越离伸手探向鼎身,刺骨的寒意触指而来,他又探向楚覃的颈侧,脉搏不再跳动,是与鼎身如出一辙的冰凉。 雨声潇潇,星星点点吹落堂前。 楚覃死在这样冰冷的夏日里,再也不足为惧。 久长的折磨终于结束,他的死会成为楚国最后的阴影,覆灭整个景家。 越离冷得发抖,他把楚覃揽入怀中,泣不成声。 从年少时仰望渴求的追慕,到后来弃之不顾的绝望,再到如今大楚不可或缺的君王……他杀伐果决满腹攻心,毫不手软,他也目光深远懂得顺势而图,算不得顽固。 他确实是大楚当之无愧的主君。 但也仅限于此了。 强悍如楚覃也有暴毙而亡的一天,越离抱着他远去的前半生,冥冥中觉察了他与楚燎之间不得善果的归宿。 这苦求而潦倒的一生,究竟有谁能终得善终? “钟玄……” 放声的悲号被大雨掩盖,远远听去,只觉景和人宁。 蒲内侍捧着衣冠趋步而跪,红着眼圈劝道:“先生,大王遗诏,命先生权掌令尹,主国政大权,辅佐幼主……若公子功成而返,则易为楚主。” 越离看着铜盘上崭新的切云冠,断线的泪珠逐渐干涸。 机不可失,他没有肝肠寸断的余地。 *** 楚王于回宫途中崩亡之事一经传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备宴的景家。 在楚覃不惜以命相搏的撕咬下,任何辩白与证据都已毫无意义,丧钟在郢都震响后,景家内外已挂起白幡。 景夫人哭天喊地地要殉夫,被景元与一众侍人拦下,闹得鸡飞狗跳。 与此同时,改头换面的禁统轰轰烈烈铺排而来,身披素服的越离冷然跨入景家门槛,令满堂噤声。 他环视一圈,在各色目光里还算客气道:“都尉既已畏罪自杀,看在都尉的份上,尔等不便再留,即刻起景家上下剥去官命,除妇孺之外统统收归天牢,景夫人,着手安排抬棺回乡吧。” 景元拔剑要砍,被越离身后的禁统军举刀架住,动弹不得。 他破口要骂,门外传来一声大笑,“令尹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越离没听出是谁,循声望去,一人面带银具,身后跟着一名身量稍逊的丑仆,不疾不徐地缓缓踱来。 景元喜出望外,大喊一声:“舅舅!” 那人迎着越离震惊的目光款款走来,被禁军止在三步之外。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面具,刺盲的右眼与烧毁的皮肤暴露在越离眼中,令他瞳孔一缩,“……你没死?” 第199章 “托大人的福,死过一回了,”景珛重新戴上面具,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棺木:“我的封号仍未摘去,大王对死人还是很厚道的,如今我病愈归来,大人是不是该让我官复原职?” 越离缓过神来,撤眼不去看他,“景家害死大王,岂是儿戏?莫说是你,就是景峪也难逃一死!” “噢,大人要屠景家满门啊?” 他走到景元身边,景元一声“舅舅”仍未喊出,胸中蓦然一痛,他骇然回过头去,依稀能看出面具下的笑容。 “元儿,舅舅不是说过,千万不能将我活着的事告诉你爹吗?” 若非他的缓兵之计奏了效,躺在棺中的也许就是他了。 万幸,苍天垂怜。 “我……” 景元再也说不出一字,随着他松开手砸倒在地。 越离没想到他连跟随自己多年的侄子都能下此死手,一时愣在原地。 景夫人失声尖叫起来。 “景珛!!你这个畜生!”她抱着儿子余温尚存的尸体,声泪俱下:“你舅舅若在,怎会放任你如此欺凌我们母子!亏景家养你数十年,你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景珛好整以暇地抹过刀刃,蹲在她面前笑道:“是啊,许多事我都打着舅舅的名义去做了,否则大王怎会破釜沉舟地要带走他?” “你……”景夫人愤怒到几乎说不出话,脑中还回响着几日前景峪曾与她说过的古怪,“私交张甫,勾结境军……这些都是你做的?” 景珛欣然颔首:“不错,正是在下。” 景夫人大叫一声扑上去掐他的脖子:“我与你这个鬼贼拼了!!!” 越离大惊失色,抬手叫道:“住手!!” 群刀架住景珛,可惜还是不如景珛的剑快,景夫人倒在景元身上,死不瞑目地断了气息。 接二连三的变故令越离眼前一黑,他并非前来灭门,只不过要拿住景家的命门,让他们再也动弹不得,好一丝一毫地分而化之。 如今这般随意杀去,景峪的旧部又该如何作想? 转圜的余地被景珛彻底抹去。 景家的侍人们不敢出声地哭倒在地,好几个吓尿了裤子。 灵堂上的白幡迎风招展,雨后气息有几分过于清新的凛冽。 血腥气在堂上蔓延开来,越离忌惮地后退几步,“景珛,你当真不是人……” “那是自然,”景珛将他茫然的神色收归眼底,阴阴笑道:“大王一死,我也该见见阳光,活过来了。” “来人!将此逆贼押入大牢,择日问斩!” “问斩?” 景珛大笑起来,“来不及了,越离,他们都已知晓我回来了,你杀了我,便是将忠臣良将赶尽杀绝,你一介文士,挡得住武夫之怒吗?” 他们? 越离霎时明白了那些石沉大海的音信都去了何处,病急乱投医,比起狠戾无情的君主,“死而复生”的冤臣岂非更好的投奔? 禁统军押着他与越离擦肩而过,丑仆不知何时消失在灵堂之后。 越离咬着槽牙,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你竟敢……勾结谋反?” “还没反呢,先生,”景珛势在必得地笑道:“你会来求我的。” 第157章 辨道 楚燎这一觉睡得没日没夜,醒来时冯崛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他掀开身上的搭被就要下去,冯崛眼也不睁地问:“哪去?” 楚燎望见在前方领路的屈彦与孟崇,明白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不由怒火中烧:“你们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偏偏瞒我一人?!” 冯崛睁开眼,“不瞒你,你这牛劲能搬得动?” “我要回去。” 他连与冯崛多耍会儿嘴皮的心思也没有,猛跳下车,在一连串的呼声里大步折返。 冯崛待车停稳,踉跄两下站直身子,也来了火气:“楚世鸣!你走啊,先生为了你费尽心思,你尽管回去,把他替你求来的周全都抹煞——” “我不要什么周全!!”他吼了一声,背对着所有人:“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 “你是楚国的公子!你有什么资格不要?!” 冯崛受越离所托,展臂挡在倔得发浑的楚燎面前,“先生既已下决心把你送走,你身兼重任,怎敢任性妄为?!” 屈彦翻身下马,犹豫着走到咬唇不语的楚燎身边,“……世鸣,你留在郢都,确实太过危险。” “所以就连你也瞒骗我?” 冯崛一把将矮下一头的屈彦拉到身后:“你冲他逞什么威风?也就是先生和子朔纵着你,才让你分不清是非曲直,自以为无所不能,你回去?你回去也只是给先生添乱罢了!” 屈彦拽了拽他:“石之,别说了……” “你再说一遍?”楚燎攥住他的前襟,狠着劲几乎把他提起,勒得他脸色涨红。 “啊,我要死了,先生……我咳咳也算尽责了呕……” 眼看他双眼翻白,站在远处拔草的孟崇也冲了上来,与屈彦一手一个把斗气的两人隔开。 楚燎气得七窍生烟,险些把五大三粗一把年纪的孟崇掀翻出去,“冯石之!你懂什么,你别以为先生夸你两句,就自认真有慧根了,你屁事不管,哪知道郢都的凶险,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哈!”冯崛捂着脖子厉声一笑:“我在魏国蛰伏报仇的时候你还只会躲在先生怀里哭呢!你真以为你在魏都能过得那么舒服?还不是先生内外周旋四处打点,才能把你养成这个混账样!头疾?哈,什么病害得经年累月都哄不好?你也不睁眼看看,这世间哪个不比你公子燎日子难过?就你矫情,就你娇气,我看你就是脑子有病赖着不想好!!” “过了!石之!!过了啊!!”屈彦疯狂摇他。 拼了老命的孟崇只觉手臂一轻,低头一看,楚燎已跌坐在地。 “世鸣……”屈彦松开气喘吁吁的冯崛,疾步上前。 缓了几息后,眼看冯崛还要开口,孟崇连忙解下水囊霸王硬上弓地塞他嘴里。 “这些年来,你……唔唔唔!!” “小兄弟渴了吧?多喝点水解解渴啊。” 屈彦担忧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世鸣,大王有令,守在齐楚边境的境军有异动,齐人一直不老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里应外合互相勾结,后果不堪设想,这才命你前去探查……” “我知道……”楚燎捂着脸,在昏迷前零碎的记忆中,捞出越离决绝而不舍的面容。 他们都身不由己。 “冯崛骂得倒也不错,”他自嘲一笑,环顾道:“屠兴呢?” 屈彦拍拍他的肩膀,“屠兴送我们离了百里之境便回去了。” 楚燎不由羡妒:“他才是来去自如。” “哼,我看未必!” 冯崛被孟崇半托半抱地往车上拽去,生怕他俩再啄起来,赶忙加快了脚步。 屈彦目送他破布娃娃似的被孟崇“嘿咻”一声塞进车里,后知后觉地笑起来:“先生这是派了个炮仗来啊。” “是,”楚燎揪了把杂草站起来,“数他最看不惯我,看来是积怨已久。” 屈彦笑得更欢,被楚燎淡淡一瞥收了嘴角,按着他的肩膀道:“你去骑我的马吧,我去车里。” “嗯,多谢。” 孟崇前脚上马,后脚身边便高出一头。 他看了看面有菜色的公子燎,回头觑了眼马车,“没事吧公子,我听那小兄弟骂得挺狠。” 楚燎牙疼似的扯嘴一笑:“没事,骂我的人多了去了。” 两人相安无事地并行了一会儿,各有各的神游天外。 厚云遮盖烈阳,他们暗一程明一程地走着。 放眼望去处处是荒野,他们走的也不是平坦的驰道,山行险路。 楚燎回首,跟在身后的俱是骑兵,看样子不过百来数。 “我们有多少人?” “一百二十名骑兵,再搭上你我屈彦三人。” 按行军来算这点人连搭灶都不够,但若是过城关便足够瞩目,楚燎瞬间明白过来,蹙眉道:“东线之上竟无一尹可信?” 孟崇摇摇头:“倒也不尽然,时值多事之秋只怕防不胜防,反正我们人数不多有马足粮,绕些山路也无妨。” 虽说是小心为上,却也足以看出形势严峻……楚燎忧心忡忡地沉默了。 “公子不必过于担心,”孟崇宽慰着压低声音:“昼统领会在边境接应我们,只要与赤羽军汇合便安然无恙了。” 楚燎惊诧抬头,在孟崇笃定的神色下先是喜上心头,而后便恹恹地攥紧了缰绳。 他竟真以为王兄一时糊涂,拿护卫不力险些伤及嫂嫂的昼统领来泄气,赤羽军的溃散他虽早有所疑,却远不如王兄看得明白,布局千里。 “我果真不及王兄。”他喟叹着下了定论。 “哎!”孟崇大力拍在他的后背,“公子莫要灰心,你年纪轻轻,还大有可为嘞!” 第200章 楚燎敷衍笑笑。 孟崇笑着叹了口气:“公子可知我是自请前来?” “什么?”楚燎真心实意地疑惑着,看不懂这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有什么好自请的。 “我将妻女都送回乡里,随你去赌一个安稳的大楚,老夫还是很有远见的。” 楚燎瘪嘴道:“是吗?” “老夫随军多年,从一介小小的伙夫长爬到副将之位,可谓是呕心沥血,这朝堂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但军中那一套,我却看得比那些士卿明白多了。” 他睨了楚燎一眼,见他听得认真,忍不住摸着胡茬开始叙古:“什么裂土再封,真当周天子还能活过来?这一套如今放在中原也无人问津了,何况是军政立国的大楚?但凡在军中待个一年半载,都不可能一拍脑袋想出这般天怒人怨的法子,喏,先生不也在军中待过许久,所以他跟在大王身边,从不提这会犯众怒的法子去讨大王欢心,大王也决计不会听。” 楚燎也领过兵打过仗,明白在军中哪怕是一点功劳分不清,稍有偏颇,都会引发更大的灾祸,更别提拿命换来的功勋。 势聚势散,无非是个利字,没人肯平白拼命。 这般看来,刘璞不过是楚覃拿来试探的红线罢了。 “因此你我此去,重在安抚人心,”孟崇打量着他年轻的面孔,见他肯听肯学,老怀甚慰,没轻没重地揉了把他的脑袋,“收服人心颇费时日,半点急不来,你可知大王当年在军中花了多久,才有人肯追随他吗?” 楚覃不常与谁倾吐,楚燎入军后也只是多与他说些军中政务。 他听得入迷,顺口问道:“多久?” 孟崇卖着关子“嗯”了一会儿,“当年我与公子覃不在一处,后来我调往南线得有两年,公子覃才声名鹊起,开始在军中小有所成,算上大王年少入伍,前后加起来得有六年!” 他没在楚燎脸上如愿看到惊讶之色,不满道:“公子,你可是觉得六年算不得长?” 楚燎欲盖弥彰地挠挠下巴,“不是……” 孟崇哼了一声,掰着指头帮他算:“六年是不算长,但得看是哪六年,那时段南境众邦未平,吴越屡屡犯境,楚土来去不足两千里,北面又有魏武卒横扫天下,一霸中原,很快便举兵南下大破我楚,沧骏之战死伤无数,令我楚元气大伤,后来再战,规模虽不如沧骏,却也是屡战屡败,之后……对,之后便是魏霸天下,公子你质魏而去。” 楚燎不禁怔然,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楚覃战甲未卸,抱着强忍泪意的他,告诉他不出十年,定会将他接回大楚。 无论是王兄还是越离,他们都做到了。 “六年啊,六年,”孟崇慨叹着,许久不曾忆起的年轻面孔一一浮现,“那战火辗转的六年,士兵死伤无数,就连将领也战亡得只剩十之一二,公子覃便是在死者如云的战场里脱颖而出,人嘛,比起声名赫赫的死人,自然是崭露头角的活人更值得追随,再说了,你若是见过大王在战阵中一马当先的英姿,也会心有所属地追随他的。” 因此只要楚覃仍在,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将臣轻易不会反,一为忌惮,一为敬佩。 实打实的战功垒出他弑父杀兄的底气,没有退路的人,最是一往无前。 孟崇自顾自地忆完往昔,终于把跑远的话头扯回来,“大王是楚国最无匹的刀锋,当然了,我们公子燎也不差。” 楚燎听完这纵横捭阖的一席话,冯崛那几句都只能算是挠痒了。 他无谓地笑了笑,“好了,孟将军,你就别打趣我了。” 孟崇敛了神色,若有所思道:“有些事,老夫也是有妻有女后才回过味来,当年光棍一个,有一天过一天,拔刀只会往前砍……” 他念着家中日渐长高的小苗,铁汉柔情地一笑,“自打有了孩子,拔刀便没那么果决了,时不时会想着,哎,这人说不准家中也有妻女等着他回去,哎,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 他扯着领子往下拽,露出底下的一条疤痕,“你看,这就是心生杂念被砍出来的,生死关头,就那么一下。” “所以我就想啊,这放刀可比拿刀难多了,难如登天啊,”孟崇看向自己的双手,声音低了下去,“这些年我也屠了不少地方,手上沾了不少的血,身不由己是真,但可能是年纪大了,有了牵挂,便愈发下不去手了。” “塘关一役,我眼见公子力挽狂澜……那时老夫便决定了,若再有战事,定要追随公子。” 在连绵不断的征伐中,以杀止杀成了唯一的药方,似乎堵死了其他去路,抑或是别样的药方看起来太软弱,药效难明,便不管不顾地图穷匕见了。 身居高位呼喝惯了,便难有放刀之心。身处下职,自然也无力放刀。 楚燎难为情地低下头去,“这没什么……我不过是做了想做之事。” 孟崇笑着拍拍他的脑袋,“那再好不过了。” 言谈间又一座山峰被绕过,光秃的乱石衔接大片竹林,俨然是两重境界。 “……有些事很难,难到一眼望不见尽头,也不知何时会有收成。但为人经世不可畏难,难事并非错事,对错分明之前,先问人心向背。” 彼时魏王大刀阔斧锐意改革,朝堂上下一片喧声,越离以事问理,教他辨明。 他虽听了个一知半解,但心性使然,仍囫囵着意会了。 越离在烛下的絮语历历在目,楚燎偏头抹去眼泪,“我想王兄和先生了。” 孟崇与他一同望向郢都的云影,没嘲讽他的多情。 “待我们统境归来,就能与他们团聚了。” 临行前妻女的不舍犹在眼前,他们都归心似箭,心有所牵。 马蹄踏在远行路上。 作者有话说: 插播一条小剧场:在落风院里,楚燎换季的时候偶尔会生病,躺在床上嫌无聊,于是越离要给他念书,他扯着被子一把盖过头(不听不听先生念经)……越离拿他没办法,只好去齐院把那两个陶杯也顺过来。 一连六个杯子,杯中装了高低不一的水量,越离拿着勺子交错敲击。 陶土毕竟笨重,敲出来的音也钝,只能勉强听出个高低错落。楚燎躺在床上裹成粽子,看越离煞有其事地哄他开心,软绵疼痛的四肢也就随心熨帖起来。 越离说他儿时在家中没什么可打发度日的,便会把檐下用来接水滴的铜盆摆在一处,自娱自乐地敲上半天,直到先生忙过回来,领他学书。 楚燎一一记在心里,后来他把国库里的一套编钟顺出来,大费周章地搬到了越离府上。那富丽非常的编钟往院中一摆,衬得冯崛的苦心经营瞬间寒酸起来,便叉腰把他骂了一顿。他只好苦哈哈地又搬回去,结果路上还摔坏了一只,又被楚覃叫去骂了一顿。 总之,最后都算在了越离头上,给他来回折腾地哄好啦。[红心] 第158章 沉舟 四日后,冯崛被扔下车去。 楚燎高倨马头,俯眼道:“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别跟着我们。” 冯崛自那日痛骂后便没与他说过话,如今已是自由身,他挎着包袱牵着马匹,走得雄赳赳气昂昂:“走就走!子朔,我走了——” 屈彦下马拱手,算作答过。 此行凶险,少拉一个是一个,昨日他们才绕过集镇,他往回走上十多里路便有堂皇大道,因此无人会出言挽留。 冯崛踱了一步,“我走了!” 他回头看看,虚张声势道:“我真走了!” 屈彦抱臂失笑,楚燎甩手向空中一抽,马鞭“啪啦”炸响,“要走便走,你磨蹭什么!” “走就走!” 冯崛大步跨去,走了没几步后又折返回来:“其实我也……” “走了子朔。”楚燎调转马头。 屈彦笑着朝他打了个快走的手势,翻身上马紧追而去。 孟崇本就在队伍之前,未曾停步。 不长不短的队流很快便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他牵着自己的那匹马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与他们背道而驰,走到了自己的路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也及时止损吧。 他牵着马在荒郊野地里走了一会儿,除了几个上镇采买的老农与他擦肩,便是此一片彼一簇的树影花丛。 冯崛满目寥落地蹉跎着,日头从身后铺开,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瘦丽。 暗影诡异地浮动着掠过一棵棵树身,他忽然心有所感,一转心念,兴高采烈地翻上马背,回头望了一眼空旷凄凉的山道。 往日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他驾马奔向自己的荒林,不再回头。 …… 另一头,楚燎心有所焦地赶着路。 远路难行,山高崖深,稍有不慎便容易马坠人亡,他急得紧咬牙关,不敢随意相催。 屈彦看出他的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抬头看了看天色,张罗道:“大伙儿都加紧点步子,这天怕是等不到天黑就有雨来,到时更难行路。” 第201章 一旦下雨路面湿滑,谁也不想在泥里打滚,队伍果真行进得快了不少。 孟崇袖手旁观不发一言,待他们歇在山脚后才叹息劝道:“公子,这点路程只能算个指甲盖,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越急越容易功亏一篑,急不得啊。” 楚燎揉着心口吐出一口浊气,眼下发青,新长出的胡茬也来不及打理,整个人显出几分失魂的落魄道:“世鸣知道,只是这两日总是心有不安……” “我看你啊,就是太牵肠挂肚,扯着心了,”孟崇一把搭住他的肩膀,把烤好的山鸡推到他面前,“多吃点,别想那么多,晚上再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睁眼什么痛啊疼啊就都好了!哎,这天黑的……” 破屋拿皮垫挡了漏口,另外几个屋中传来风刮火跑的呼声,空中泛起浓重的硝石气息。 喂马的兵卒们挤在檐下,或喜或忧地听着天边逼近的轰隆声。 “今夜怕是这雨都停不了了。” “也未必,这个天说不准。” “哎,你家小子是不是都有你高了?” “那可不,俺出来这一趟,俺家小子就能上私塾去哩!” “俺家也是,都送私塾去了,这识文断字的,以后不用跟咱们似的拼老命。” “是嘞,多亏大王体恤,俺出来这趟,够俺家吃五年了,之前俺在城守里,一年到头给家里添不起一张新毛毡……” “是啊,而且公子素有仁善之名,苦个几年,咱也就衣锦还乡了……” 狂风呼呼哗哗地乱刮乱撞,楚燎心不在焉地听他们时有时无的谈声,门外骤然传来一声斥吼。 巡视而返的屈彦手执弓箭,怒瞪着采买回来、慌不择路摔成一团的几名士卒:“慌什么!有熊撵在后面吗?!” 一名士卒抱着被压碎的食物白着脸道:“将军,小的、小的有要事告知公子……” 楚燎早就无心恋食,在听到屈彦的呵斥后便衣袂翻飞地跨了出来,他扶起活见鬼似的几人,“可是探听到什么了?” 躲在屋中的兵卒都围拢出来,等着看他们能说出什么慌不择路的消息来。 刚扶起的士兵们膝下一软,又对着他跪了下去,其中一个抖若糠筛:“公子……大王、大王崩了……” 屈彦疾步上前,提着他的衣领目眦欲裂,压着嗓子道:“此话……可乱说不得!” 另一个士兵失声叫道:“是真的!!将军,公子,是真的……城中家家户户都挂了白幡,墙上还贴了禁喜乐和征兵的告示……” “征兵?”孟崇眼皮跳道:“大王早令各县息兵免征,谁敢顶风作案大肆征兵?” 还算冷静的一名士兵瞥了眼呆若木鸡的楚燎道:“小人四处打听,听闻征兵是为了清君侧,内宰临危篡国,诛杀忠臣,挟持幼主……如今权掌令尹,眨眼便将九百里楚土纳入囊中。” 在郢都待得多些的士兵不禁问道:“内宰?不就是戍文先生?你是说戍文先生谋逆了?” 在场目光纷纷落在楚燎身上,若知晓戍文先生是谁,那必然知晓他与楚燎千丝万缕的干系。 孟崇与屈彦俱是一脸空白,这场面……真够乱的。 “世鸣……”屈彦望向垂眸若定的楚燎,担忧道:“此事未必可当真,我们先……” 楚燎扯唇狞起一笑,眼中凉得渗人:“本公子身在此地,谁敢越俎代庖清君侧?” 几名打探消息的士兵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欲言又止。 连孟崇都等得上火,他猛一跺脚:“哎呀,快说啊,难不成还能是鬼啊!” 一名士兵点点头,咽了咽唾沫:“是、是长郡候……” “传闻他养病归来,官复原职了。” 一道惊雷劈开不夜天,转而覆下更为浓稠的黑暗。 风雨如晦。 *** 三日前,郢都。 景家母子遭屠之事,顺理成章地泼在了新任令尹的头上,正如楚覃的死景峪百口莫辩,景家母子的死,自然也无人会突发奇想安在“起死回生”的景珛身上。 拖泥带水的政局被这么一炸,顿时热闹非凡地溅满了越离的桌面。 他望着纷飞而来的陈情与哭诉,字里行间不乏跃跃欲试的威胁,他背后无家世,手头无兵权,捏死他也就比捏死只蚂蚁费点力气。 身在朝堂,辩白是最不打紧的末节,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和他身后的王位,只等他稍有动作…… 景峪的旧部多是西面的将领,目前他能确认的便足足有六名县公。弭兵后楚覃裁军过半,但各地县公都藏着掖着地留了点在手里,楚覃也睁只眼闭只眼地随他们去了。 这一星半点地累加起来,淹了郢都也足够了,何况墙倒众人推。 毋庸赘言,在群龙无首之际,这些旧部自然投向有名有份且清白无辜的景珛,能分一杯羹更好,不能也可以教训教训他们这些不长眼的士卿。 景峪领罪身死,楚燎巡边镇南,越离怀柔掌国,这本是楚覃设想之下的最好局势,待时日一长,一切恩怨也都成了过眼云烟,楚国又能安安稳稳地交到楚燎手中。 偏偏冒了个肉瘤出来。 偏偏他还掐死不得。 灯烛燃了一夜,越离整夜枯坐,一动不动地盯着门外无光可亮的阶下。 破晓之时蒲内侍推门而入,见他仍端坐在那儿,便趋步上前低声道:“大人怎么也不歇会儿,眼看就要到百官礼丧的时辰了……” 国君崩,罢朝三日,百官哀悼。 越离眨了眨干枯的眼眶,启唇无声,喝了口冷掉的茶水道:“这两日太子如何了?” 蒲内侍叹了口气摇摇头,“太子年幼,昨夜也是哭着睡去的,宫人们哄了许久……” 接连而至的丧亲耗去楚悦太多元气,原本还算强健的身子都有了虚弱的迹象。 越离分身乏术,无暇他顾道:“近日你们多看着他些,亲丧之事能免则免了吧……越家长子越宸今日可会来?” 越宸不过一介小小的扶渠尹,负责都中细枝末节的沟渠疏通,是无权上殿礼丧的。 越家除了被追封的越无烽与如今的令尹,再无任何可堪称道的官衔了,但蒲内侍依然记得,“大人,越宸就任扶渠尹,并无资格上殿,今日只会闭门家中。” 越离抚着冰凉的杯身,沉吟道:“就这个时辰,你暗中将他领来。” 蒲内侍并不多问,领命而去。 …… 越宸的宅院在最东门的街边,此地连鸡都比别处打鸣早些,他还沉在梦里没个醒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已自窗下而来,连连叩门。 越无烽一死,越家也跟那今非昔比的庶弟攀不上什么关系,不必说郢都处处都是惹不得的贵胄,简直无缝可钻。 越宸在一眼望到头的前程里日复一日地萎靡下去,肚子与年纪你追我赶地大了起来。 他不耐烦地骂了两声,半梦半醒间听到什么“令尹大人”,迷糊着让人进来。 “老爷,别睡了,令尹大人派蒲总管来接您进宫!” “你说谁?” “蒲总管……” “我问后半句!” “令尹大人派人来啦!那是前半句啊老爷!” 越宸这才算醒了,今日罢朝,倒便宜了他不必去总司点卯,他命人翻出没穿过两次的官服,囫囵着抚平褶皱,一出门便与候在院中喝茶的蒲内侍打了个照面。 蒲内侍上下打量他片刻,有些狐疑这人是否真与越离有几分血亲关系。 他敛下眼中的嫌弃,体面地寒暄一番,将人请进宫去。 门内突然追出一名妇人,借着与他整衣的空隙提醒他:“早不请晚不请,偏生这个节骨眼想起咱了,你多长两个心眼,可别被人卖了。” 家中一向是越宸的正妻在打理,经她这么一敲打,他才回过神来,一路忐忑地入了宫。 越离已更衣戴冠,见到越宸先是一怔,很快便挽笑邀他相坐。 越宸亦是一愣,想不到当初养在外室少有抬头的孩子,如今已全无越家人的影子。 那张皎皎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少一分则冷,多一分则融,仿佛他们真是多年未见的兄弟,与他有来有往地叙起了前事。 越宸答得背后湿汗,忍不住先开口道:“不知大人唤我前来……可是有呃、有事相嗯……相……是有何事?” 他错漏百出地措辞着,毕竟令尹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有什么事找上他? 越离了然一笑,亲手续茶:“不知琪儿在家中可还好?” 越琪是越宸长子,早在越宸在郢都上任没几个月后,便送回无锡了。 越宸啜着茶水摸不清他的来意,硬着头皮道:“还好,都好。” “那我也不与大哥兜圈子了,”他收过越宸的茶杯,又推上自己的茶杯,先满上越宸的那杯:“是要越家东山再起,子孙繁荣,还是要越家永无翻身之时……大哥选哪一边?” 第202章 妻子的话犹然在耳,他还算清醒道:“越家如今……也算是永无翻身之地了。” 越离展颜笑道:“是吗?看来大哥没过过什么苦日子呢。” 他悚然一惊,险些在对方的好声好气里忘了他的身份。 越宸看着自己的那杯满茶,难道他还能拿越离的那杯? 他拿不了另一杯茶,也承受不了更深的坠落。他根本就没得选。 “大哥从前也是军中猛将,这点荣华还是接得住的,”越离将属于他的那杯推过去,“如今我孤立无援,越家若伸出援手,还愁日后子孙基业吗?” “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 “掌兵。”他盯着越宸眼中震颤的狂喜,满意道:“越家的人,哪有不好军的?这不也是大哥未酬的壮志吗?” “可是景家的余声尚存……” “朝堂如战场,哪有不战而胜的道理,赢了,越家不就能取而代之吗?” 这天降的香饽饽接二连三,将越宸砸了个晕头转向。 若是他攀上了越离这条线,一落千丈的越家又是一方望族,谁也不敢落井下石。 他晕乎乎地听越离替他周全道:“我知道大嫂素来是个多心的,她若疑你,你将‘罪责’推到我身上便好。” 索性她一够不着二骂不成,又能拿被迫的家主如何呢? 越宸强忍喜色,应声而退。 他前脚一走,后脚越离便拿起短剑,跨出殿门。 蒲内侍趋步紧跟其后。 他仰头望向熹微的天光,晨风微凉,掠过他本就冰凉的面颊。 明光一点点自天边铺开,偌大的楚宫明暗交割。 正极殿被顶天立地的屏风遮去光源,漆黑而沉默地盘踞在他身后。 越离眼皮半阖,破釜沉舟地叹了口气,低低笑道:“这般好的天气,不见血可惜了。” “去天牢——” 第159章 同流 天牢常年阴暗潮湿,血一层雨一层汗一层泪一层地涂着,地面上布满了无法除去的污垢,包容着所有冤屈与罪孽。 景珛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面具已被摘去,身下凝固的稻草堆里窸窸窣窣地没个安稳。 他双手抱头,惬意地听着头顶鼠蚁奔忙的动静。 人间不过是个巨大的天牢,藏污纳垢不说,还要自诩光明。 跪在牢里与跪在牢外不都是一个模样?外面的人可以进来,里面的人可以出去,说到底又能有什么不同? 他抄起头顶的一只硕鼠砸向对面,“行了,你也歇歇吧。” 伴着一声哀嚎,痛哭流涕的声音总算没了动静,受了惊的老鼠猛吱一声,挪着肥胖的身躯爬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洞开的风声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压在一种不疾不徐的韵律里。 景珛裂开嘴坐起身来,灯影渐近,他面目可怖的笑容越来越大。 脚步顿在门前,他与一身素服纤尘不染的新任令尹隔栏对望,一坐一立,一明一暗。 “我就知道令尹是个识大局的。” 越离居高临下俯视他片刻,然后缓缓蹲下去,与他视线齐平:“景珛,你不该活着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我还舍不得你,”景珛两手后撑,打量着他的新发髻,“我对你们日思夜想啊,越离。” 越离骤然拔出短剑,被景珛一把攥住剑尖。 “放手。”越离平静道。 景珛思忖有顷,依言放手,剑尖毫不犹豫扎入他的大腿。 这一变故将身后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蒲内侍遣散狱卒,撤步守在门外。 越离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抽搐,攥着剑柄慢慢拧动,手背上青蓝色的脉络绷得清晰可见。 锋刃刮着筋骨的狠痛总算逼得他痛吟一声,越离放轻语气:“景珛,这滋味好受吗?” 原本无聊的忍受变成了可堪一看的美景,景珛看着他握剑的手狂笑不止,把沾了满手的血抹在他脸上,满意地“嗯”了一声,“顺眼多了。” 紧接着他握住越离的手,将扎在腿中的剑身抽出,抵在自己的心口。 “先生,哪有人拿剑吓唬人的,”他凑近越离,像是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反正楚燎也没几日可活,不如你杀了我,痛快痛快?”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越离使力想要抽出手,剑尖却陷入皮肉,滋滋不断地冒出血水,“放手!你放手!!” 他另一只手猛按向景珛血流不止的腿间,景珛痛叫一声卸了力,短剑被甩出几步远。 越离反手给了他一耳光,直起身来倒退几步,呼吸急促道:“你这个疯子,我迟早会杀了你!来人——” 狱卒们总算敢露面,喏喏听声。 越离背起发抖的手,厉声道:“将长郡候褫夺封地送出宫去,无诏不得离郢!” 当初楚覃封给他的地方早已封给了别人,他强调一番,是为了杀鸡儆猴——王印毕竟在他手里。 景珛任狱卒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笑得嗽声不止。 在越离拂袖离去之前,他隔栏望去,不无笃定道:“先生啊,你斗不过我的。” “你大可拿命来试。” *** 沉寂许久的越家几乎是一天之内拔地而起,令尹毫不手软封土划地,亲手废了前任令尹定下的新法,蓄囊徇私。 此举惊起不小波澜,士人口诛笔伐,旧卿眼红耳热,千夫所指之下,倒少了些虎视眈眈。 同道中人还算亲切,就怕有人不长眼扮上了两袖清风,才是真的令人头疼。 曾经踏过越离府门的士人们骂得最狠,绘声绘色,直把他描成了处心积虑委身多年枉负王恩利欲熏心的货色,当然,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嫉妒,便不得而知了。 屠兴赶回的路上,这些添油加醋的故事已经除了名字,全然不知是在骂谁。 更窥私下流的他没听,而是快马加鞭地赶回宫中。 越离听到“刺风将军”的通传时还恍惚了一会儿,随即面色一变,急令通传。 “先生,我回来了。” “你……”越离这几日就没好好合过眼,偏头咳了两声,也没力气瞪他了,“你回来做什么?” 屠兴见他眼中血丝密布,心疼地扶他坐下:“先生先别动气,如今满城风雨,怎能留你一人?” 越离着急上火地叹了口气:“正因满城风雨,才把你们都送走,你……你不该回来。” “先生有难,我不会留你一人的。” “那福小姐呢?” “……我与她有缘无分。” 越离头疼地叹了口气。 “先生,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越离根本不愿将他牵扯进来,可眼下他信得过的人确乎不多,景珛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得摸清对方手上究竟有哪些筹码…… “你去守在太子身边,赤羽军被遣散,宫中防备不足,千万不能让他出事。” 屠兴领命走出两步,又倒转回来:“那先生呢?” 越离对他得意一笑:“你回来的路上没听过我的威名吗?” “听过了,如雷贯耳,”屠兴想了想还是道:“先生,我在郢中有几个在军中结识的朋友,都是家世清白的汉子,明日我便将他们寻来守在太子身边。”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伸出的援手。 越离会心笑道:“好,你结交的朋友必然能信得过。” 他目送屠兴飘飘然地远去,敛下神色,转而问蒲内侍:“车马备好了吗?” “早已经备好了,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付琎府上。” 越离肃整衣冠趋步下阶,气宇轩昂的驷驾马车已恭候多时。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换成六驾。” 蒲内侍惊声重复:“六驾?” 历来只有天子驾六,天子虽没了,但各国君主都继承了此制,非君驾六,怕是路人皆知。 “大人,这会不会……” “换。” “喏。” …… 能容下六驾马车的只有宽阔繁华的王道,楚覃除了祭祖出城,少有招眼坐车的时候。 马车在城中跑得不快,何况本就无心疾驰。 众人一传十十传百闻风而动,乌泱泱地挤满了道旁。 在甲兵的开路下,倒没遇见挡路的变故。 马车宽阔高大,车帘底下坠了晶莹的流珠,风动帘起,人人都探着脑袋,想看看传说中的奸相长了几只眼睛。 一人本是路过,被人流裹挟着挤到了人堆中,他对什么奸忠并无兴趣,只想知道自己今晚的晚饭有没有着落。 他不耐烦地左支右绌,偶然抬眼望去,恰逢帘边开了一道口子。 流珠映着华光映在皎皎眉间,那人投来冷然而目空一切的一瞥……极快的一瞬,却仿佛纤毫毕现,连那人眼中倒映的自己也看了个分明。 直到马蹄远去,人堆呼啸着散了,他仍沉在那一眼的风华中无法自拔。 第203章 他听着耳边七嘴八舌的议论,明了那是他穷极一生也够不到的地方,可他还是放任自己沉了下去。晚饭已不重要。 …… 两日后,腿伤未愈的景峪受召上殿。 以付琎为首的老臣们心有余悸地打量着景珛脸上的面具,不知听了些什么,都与他隔了些距离。 景峪懒得搭理这些墙头草,好整以暇地拢袖而立。 唱喏声乍然响彻:“太子到——” 头戴切云玄服暗绣的令尹牵着神情恹恹的太子入殿,太子的步子迈得小,他便慢慢地走。 君臣二人掠过一个一个的新臣旧卿,百官俯首而跪,心中却充满了动荡不安。 主少国疑,权臣当道,大楚何去何从…… 越离微微抬头,琉璃般冰冷的眼珠盯着面色深沉的景珛,明知故问道:“长郡侯为何不跪?” 景珛没料到他竟能做到这一步,略有不甘地垂眼望向楚悦。 楚悦与他父王长了如出一辙的一双眼睛,虽不及楚覃冷厉,却已在接踵而至的痛心后初现气象。 “你为何不跪?”太子斥道。 景珛看不出地笑了笑,屈膝而跪,腿间的伤口撕裂崩开。 “臣景珛,拜见太子殿下、令尹大人。” 一大一小的靴底自他眼前掠过,不再停留地朝王座步去。 作者有话说: 快要完结啦,是he哦,倒计时开始~ 第160章 关山 夜行山中,偶能听到一两声猿嚎兽嘶。 没等到暴雨彻底歇声,楚燎便率兵回途,淅淅沥沥的雨丝聚在头顶的阔叶,滴滴答答地砸在他们头上,惊起冰凉的微痛。 路面泥泞湿滑,众人牵马默然前行,孟崇犹疑了一路,还是上前拽住楚燎:“公子,既然出来了,便没有中道折返的理由,郢都如今情况不明,若我们贸然回去,恐怕……” “正因郢都情况不明,我才必须回去,”楚燎执拗道:“若是有人趁虚而入,先生与太子性命难保,那我待在边关又有何益?” 屈彦也多有疑虑,惴惴不安道:“可是……昼统领还在等我们。” 楚燎抹去脸上的雨珠,折中道:“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孟将军率一路人马先去与昼统领会合,我回去看一眼,若是无事便赶来与你们会合,这样我们都能心安,如何?” 回去了,哪还能轻易离开? 孟崇转头看向他们手上的这点人马,再来个兵分两路,若遇上什么意外,连给人打牙祭都不够…… “公子,不如我们先去与昼统领会合,待弄清情况后再做定夺也……” “我等不了那么久。” 楚燎执拗地大步向前,恨不得一步三十里。 屈彦叹了口气,拍拍孟崇的肩膀,“孟将军,不如便按公子说的,兵分两路吧。” 孟崇摇摇头跟上脚步,“罢了,若是公子出了什么闪失,那我去了又有何用?” 他们不再说话,沉默地碾着鞋底的泥砂。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依旧选择了绕路而行,在茂密的山林中行路不易被发现,但为了尽快抵达,能绕的远路也有限。 如此一来,便不难揣测与埋伏了。 山谷中长风呼啸,陡峭的斜坡比比皆是,途径一方陡坡时孟崇拽紧缰绳,凛然顿首。 自下而上的风中传来火油的气息。 他驻足眺望,爬上一处小丘,依稀能在灰黑的夜色里看到山下忽明忽暗的火光。 寻常人家会有意藏起光源吗? 若是埋伏,那更该谨慎,连一丝半点的星火都不应沾……除非对方人数甚广,不得不点起火源加以调控。 孟崇毕竟在军中摸爬多年,很快回过味来,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对方的人数恐怕远远在他们之上,哪怕明晃晃地埋伏,也笃定了他们走不出去。 领路在前的楚燎也反应过来,他还来不及怕,滔天的怒意便顺着脊梁攀上,“他们……是要谋杀本公子,然后造反吗?” 他几乎是瞬间确信了景珛还活着,只有他还活着,才会这般大张旗鼓地埋兵山中。 景珛赌定他会回去。 屈彦立马排兵布阵派出六路斥候,所有人原地待命。 半个时辰后,斥候们纷纷回报,对方的人马毫无疑问是他们的数倍之多,三面有围,后路倒是尚且可退,但草丛间有大批人马过道的痕迹,应是从后路包抄而去。 孟崇倒吸一口凉气,“这长郡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召集大批人马?” 屈彦与楚燎皆面色凝重,半晌,屈彦苦涩笑道:“那长郡侯倒也没这本事,不过是这些人……蓄谋已久罢了。” 这下连孟崇也无话可说。 景珛愿意爬出来当旗面,旧老们自然乐成其见,楚覃君威犹在,有些人不出手已算有忠,剩下的一批人,要么是离都甚远消息不明,要么是观棋不语犹在观望。 总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公子燎一死,小太子不足为惧,楚国必将陷入内乱,枭雄并起。 楚国一乱,来之不易的霸主之位也随之烟消云散,诸国之间没了震慑,国际秩序崩塌,很快又将陷入争夺不休的兼并之争。 战乱再起,天下必将穷兵黩武,这笔账就永远也算不清了。 屈彦与孟崇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笃定—— 公子燎不能死。 孟崇一把提起楚燎,“我为公子开道,我们这就去与昼统领会合。” “不行!”楚燎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国都有难,我必须回郢都。” “以先生之才不会有事的,”屈彦上前劝道:“世鸣,我们人马不足,回不去的。” “他手中只有王印并无兵权,只有我回去他们才能平安!”楚燎恼羞成怒地执拗道:“我们攻其不备冲锋过去,只要冲到宓县,宓县县公世受王恩,必定会出兵护送我回郢!” “公子!”孟崇忍无可忍地大怒道:“宓县离此地有百里之远,我们不知究竟有多少伏兵,可能是千人,可能是万人!你拿什么突围?!” “我一人足矣!!” 孟崇一拳打在他脸上。 屈彦抱剑挡开他二人,被孟崇揪着领子唾道:“他愚固至此,你还要护着他?!” 屈彦摇摇头,失望地回头看了一眼嘴角破裂的楚燎,“世鸣,天下人的性命,也不及先生一人来得紧要吗?” 楚燎的气焰被浇灭,口是心非地虚声道:“不是……我绝无此意,是郢都和悦儿有难……” 屈彦看着他在模糊在夜色中的轮廓,叹了口气,“好,我知道了。” “你真要纵他任性?”孟崇抖着他怒问。 “难道要把他强送离开,再看他不死心地来回折腾吗?!” 屈彦平复了一下情绪,缓声道:“孟将军,你带人去搬救兵,若能与昼统领会合最好……” “搬什么救兵?搬回来给你们收尸吗——” 孟崇扔开他,气得叉腰在原地打转。 “当年我跟在大王身边,就没有这般肆意胡来的时候?!你当真是没吃过苦头的小公子,非要与老天对着干!” 楚燎垂头不语,他心有所牵,根本走不远。 他一点也不敢去想越离会死的可能,光是这个念头,就足够他伤筋动骨地疼上一番。 孟崇唾沫翻飞骂得气喘吁吁,好歹出了口恶气,他一脚蹬在山石上,眺望着山下东一丛西一闪的火光。 “岂有此理,老子又不是狗,凭什么被你们这群杂碎撵着跑?” 他擤了一把鼻子,有家有室后收敛起来的戾狂气升腾起来,瞪向那头沉默不语乖乖挨骂的二人,“谁打前锋?” 楚燎抹了把手心的汗,“将军不回去?” “我又不是孬种,回个屁回,”他没好气地再问一遍,“谁打前锋?” 楚燎想要开口,被他斥回:“你闭嘴!” 屈彦:“……” 粘滞不安的空气呼啸着流动起来,士兵们见他们有条不紊地商量着排兵,浮动惶恐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有人在前方坚定地领路,他们才能坚定地跟随。 *** 第一轮冲锋在鸡鸣破晓之前,正是人困马乏时。 许是没有料到楚燎他们来得如此之外,借着山势,这帮伏兵几乎是一冲就乱,呜哇喊叫地平白为他们壮了胆。 群山环绕间少有能歇脚的平原,就算真有楚燎也不敢歇,很快便找了个隐蔽的山腰处躲了起来,稍作歇息。 屈彦嚼着干饼就了口水,“那帮人不像是打过仗的,连鼓角也搞不明白,乱吹乱打,应是从哪儿临时聚来的散兵游勇。” 孟崇悬着的心总算松了些,与他想的差不离。 没等他们好好嚼完一顿干粮,四面八方突然传来规整有序的震鼓声,吓得山中群鸟窜飞,狐鼠遁地。 孟崇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苦笑道:“看来今晨那些人,不过是个幌子。” 第204章 楚燎一言不发地垂头看地。 好在他们今晨一人未伤一马未失,攒够了冲锋的信心,个个都摩拳擦掌等着再胜一轮。 斥候来报,这次对方举了大旗,旗面上是个“张”字。 屈彦皱起眉,立马对号入座道:“张甫?” 孟崇颔首:“是他没错了。” 两人都跟在楚覃身边数年,对此人都有留意。 “十多年前,张甫还是公子弈的手下大将,可惜公子弈不懂军政,放任他成了一方豪强。” 屈彦接口道:“后来大王横扫军中,狠狠压灭了他的气焰,剪除他大批羽翼,只是碍于他在当地有声有名不好一把掐死……这些年他夹着尾巴做人,想必怀恨在心,早就兜不住狼子野心了。” 孟崇再问斥候:“他们打的什么名义出兵?” 那斥候觑了楚燎一眼,照实道:“剿匪。” 楚燎忍俊不禁,咧着泛紫的嘴角笑了起来。 除宫中的贼,剿边地的匪,双管齐下,谁都不及他们忧国忧民啊。 “走,换个地方。”孟崇走出两步,回头看向楚燎,“公子,此行你唯一的目的,便是活着,你明白吗?” 楚燎不满道:“那是自然,我们都要活着回去。” 孟崇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正着轻甲走在前面。 此处的地势不及前头的陡峭,攻守难度都不算大,孟崇在入夜后的一刻钟才带兵冲锋,掀了溪边的营帐挑飞取水的敌兵,撕开一道口子扬长而去。 张甫听后气得拍案而起,破口大骂,想不到对方鼻屎大点人马还能顽抗至此。 本想活捉公子燎暗中扣下,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看来,不下死手是不行了。 他带上头盔,想了想方才来报信的兵卒的惨状,又把头盔摘下,怒道:“敬酒不吃!立马整军围山,绪方,你去把西北两面都给我放火烧了!连夜攻上!!!” 绪方掩下眼中轻蔑,领命而去。 另一头,楚燎马不停蹄,天边传来一两声雷鸣。 他仰头看了眼滚滚浓云,祈祷着千万别下雨,好让他一口气冲出。 嗖嗖的箭矢声破空而来,他们暴露在一片空旷下,顷刻便倒下不少人马。 对方是打定主意死要见尸了。 在穷追不舍的流矢下,他们不得已放弃直通的长道,转入山中。 天黑路遥,人疲马乏,这一来已是死伤过半。 屈彦回头看了看仍有余力的追兵,片刻之后调转马头。 “孟将军,公子便交给你了!” “知道了——” 楚燎猛拽马缰,破音吼道:“子朔,你要做什么!!” 屈彦拔出剑来清点人马,看向急促奔来的楚燎,在逼近的雷声里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 “世鸣,你是大楚唯一的公子,你一定要活着回去……” 他猛喝一声,朝山下冲杀而去:“杀!!!” “杀!!!” “杀——” 楚燎没能听清他散在风里的嘱托,被孟崇一把提住,眼睁睁看着屈彦带着一支仅有十多人的小队消失视野中。 “子朔……” “没时间哭了,公子,”孟崇扯着他的马头替他辨明方向,“走!” 他挥剑拍在楚燎的马背上,连人带马撵了出去。 奔逃不到一刻,山中半面火起,映亮了半边天。 除了他们自己的喘息声,地面上的砂石震起,大批人马正在攻上。 孟崇拽着缰绳叹了口气,他看着咬牙切齿的楚燎,“嘿”了一声拍着他的脑袋笑起来:“好小子,这也不怕?” “……我更怕不能手刃敌手。” “好!有胆气!”孟崇吼了一声,连声点出一串人名,这批人都经过他的提点,谁有多少本事他都了然于心。 楚燎似有所感地抓住他,“不可!!” “什么都想要可不行啊公子,”孟崇扒掉他的手,对那二十多名士兵道:“你们护送公子突围下山,我去引开主军,你们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你们明白吗?” 士兵们下马驻剑,铿锵道:“是!属下定不辱使命!” 楚燎一以贯之的坚定开始动摇,他拽住孟崇,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我们一起突围……” “楚燎!” 孟崇厉声吼道:“为将者不容私情,你若真想对得起谁,就活着,别牵来扯去地弄不明白,你以为你是谁?” 他指着复剑待命的士兵,恨铁不成钢道:“他们明白自己的担子有多重,你明白吗?!!” 楚燎终于哑口无言。 “走,别让他们瞧不起你。” 孟崇不再与他多言,带着剩下的一点残兵,疾风掠影地冲了出去。 “走吧,公子,”一名士兵上前道:“我们会护送您下山的。” 楚燎猛闭上眼咬得满嘴是血,他抿掉舌尖的苦味,抽出剑来直指山下:“杀——” 这是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两旁的树影婆娑掠过,今夜本就没有月光引路,另一边的山面或多或少都在大火的映射下有迹可循,只有他们这边黑得渗人。 生死坠在绷紧的弦上,在异样的安静中愈发喧嚣。 楚燎心如火烧,被枝叶划破的面颊上冒着血的热气,几乎要把他烧干。 起码要上万的兵力,才能在如此宽阔的地势上围成一片。 楚燎砍翻要吹角的几名叛军,很快又被潮水般的包围没上。 残肢与人头齐飞,他绷紧的弦有了大开大合的泄处,势不可挡地杀出一片重围。 直到绊马绳拉开,在昏暗中他滚倒在地,半边身子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已经记不清究竟杀了多少人,但又好像一人也没杀成,叛军攻势不减,他被一名士兵搀起,扔到另一匹马上,再一次被送出。 数不清的摔打与杀戮,杀声忽远忽近,他耳鸣眼花地挥着剑,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亦或是他的血凝在剑柄上,湿滑得根本握不住…… 记忆的最后,是他听到自己体内骨头断裂的声音,天地倒转着彻底黑了下去。 杀声未歇。 他什么也来不及想。 *** 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马蹄,没有杀声,没有枭鸣,甚至连风也纹丝不动。 楚燎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眨了眨眼,流动的水滴带着腥味滴到脸上,他以为自己终于死了。 但是疼痛只会放过死人,他周身灼烧般滚烫起来,轻轻一动,便能听到体内骨水晃动的声音。 好疼。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 他似乎是侧着身子,试图用左手撑了撑压着的天,依旧没有动静。 他喷出鼻中堵塞的泥和草,缓了几息,用肩膀顶着一点点撬开。 月亮出来了。 他鬼影般拔地而起,被撑开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滚了两下,再没了声息。 湿润中混杂着微微烧焦的山风,楚燎方才卡在泥石间的凹陷中,这才看清周遭四散的尸体。 尸堆挡住了那个窄窄的凹陷,无论生死,他们都保住了全须全尾的公子燎。 楚燎两眼干涸地跪了一会儿,月光下爬起一个茫然的鬼影,跌跌撞撞地朝来路寻去。 胸下的几条肋骨不知是在打斗中断去的,还是卡在那个凹陷时断去的,不知是不是戳在他的肺管上,令他每走一步,鼻腔都充满了新鲜的血味。 他一路走,一路认出自己的士兵,替他们阖上眼。 他没能找到屈彦的尸体。 整座山中已成了死域,没有活人。 几条饿犬正在分食,猝然见到一只黑影默不作声地晃过来,吓得哀嚎几声夺路而逃。 他扫了一眼,已分不出那人的身份,便游魂般晃了过去。 他是在一片焦枯的草地上找到孟崇的,尸体半面焦黑,若不是那场雨,他大概谁也找不到。 有脚步声在周遭踱来踱去,他举不动刀,也不想跑了。 月光洒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泥血凝在他的发间额角,早已狼狈得看不出他是谁。 他瘫坐在地,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 那脚步声迟迟不散去,也迟迟不近前,像是焦急地在原地打转,等着什么。 楚燎咳出挤压的血水,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天上的明月。 任何执念,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脚步声逡巡着来到他身后,围着他不停打转。 周遭空无一人。 楚燎抓了把土,掩在孟崇焦黑的面容上,撕开唇肉,轻而又轻道:“孟将军。” “公子燎还活着……” “你安心吧。” 他捧起一把土,盖在孟崇的脸上,掏出压在孟崇胸前的符印收了起来。 那脚步声停了一会儿,慢下步子绕过他和那具尸体,渺然没入夜下。 楚燎擦了把血,寻了根木棍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第205章 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许久,没有谁冲出来要杀他,没有谁冲出来要救他,在不会有人来的路上,他踽踽独行,伤痕累累地走了很久。 久到他偶尔会忘了自己是谁,偶尔会想不起为何而走,偶尔又不知该往何处走。 天怎么还不亮? 月光冷冷地穿骨过髓,他总算失力摔在地上,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只是有些累,如果天怎么也不会亮,那他是不是也能这么一直腐肉烂骨地躺下去? 蚯蚓在他半睁半闭的眼前蠕动着,除了土腥气,他还在风中嗅到了其他的味道。 他打了个寒颤,睁大眼睛爬起来,支着已经不中用的木棍不断往那个方向挪去。 深蓝天光在遥不可及的云霄处揭开序幕。 他站在微光泠泠的月下,怔然望向远处天幕下半隐半现的涛涛松林。 松风劲烈刮来,刮得他面颊发疼,枯眼里冒出源源不绝的咸海。 楚燎伏地痛哭。 周身惶然的苦痛都有了去处,从皮到骨都翻滚炸裂着疼了起来,每一根骨头仿佛都有了名字,叫嚣着确定着彼此的存在。 悔恨与不甘争相较劲,最后都输给了无法弥合的遗憾。 来不及醒悟,来不及反悔,来不及补救,来不及赎罪……他总是来不及。 今后还会有更多的遗憾,楚燎痛彻心扉地领悟了,却只能万箭穿心地认下。 因为他是大楚的公子。 他从中得到了多少偏爱,就要剔掉多少心头肉去偿还。 人的心,可以轻若飘尘,也可以重若千钧。 楚燎千刀万剐地扶着一棵枯木站起,远远眺向郢都的方向。 他看着回不去的故乡叹了口气,随即隐入未完的夜幕。背道而驰。 此去关山一万重。 第161章 霜降 “没找到?” 景珛耐着性子听完张甫传来的消息,气得笑了,“两万人,杀不完一支不过百数的山匪?就算是一百杀一,也绰绰有余了吧?” 报信之人是张甫的手下,张甫并不把这有名无实的长郡侯放在眼里,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手下的人耳濡目染,听他语气轻蔑,不满道:“侯爷未出一兵一卒,全是我家大人亲力亲为,怎好落井下石说风凉话?” 亲力亲为?景珛险些要笑出声来,越是没用的废物,叫得越响亮。 景珛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两万人居然连一个小子也抓不到,楚燎生死未卜,看上去一时风平浪静,谁知后面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他深深缓了两口气,换了副面孔笑言几句,把人打发了。 待那人一走,他立马沉声唤来笔墨,在帛书上奋笔疾书,大骂特骂:“蠢材!蠢材!!” 本以为这割据一方的张甫能有些用处,现在看来也不必留了。 丑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无论公子燎是生是死,如今也鞭长莫及,直接杀了令尹与太子。” “然后你再杀了我?” 景珛嗤笑一声,将写好的帛书送出。 他已住回景家大宅,只是当家的换成了他,每晚堂前都阴风阵阵似有鬼哭,他却全然不怵,心无旁骛地内外勾结着。 景珛回头扫了眼丑仆烧毁的脸,数次回想,都觉他与那人像得离谱。 “你该庆幸你这张脸烂了,否则我非把你的面皮剥下来不可。” 丑仆寸步不让地逼问他:“怎么,你已春风得意,想反悔了?” 景珛说到底也是领兵伐越的首将,迟早也是要死在他手里的。 他救下景珛,只因他不止要景珛一人身死,他还要楚国大乱,乱到各自为政分崩离析,方能一解他心头之恨。 为此他不惜与虎谋皮,景珛此人心思深沉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他猜不透此人在想什么,也无需猜透,他们都是活着的阴魂,这就够了。 景珛无谓地耸耸肩,“若我反悔,你又能奈我何?” 丑仆盯着他唯一的一只眼睛,“你会后悔的。” “我从不后悔。” 两人僵持片刻,景珛笑得发抖,伸手想要揽他的肩膀,被他闪身躲过。 “好了,现在还不是时候,贸然动作,只会打草惊蛇。” “谁是蛇?” 景珛摇摇头,摸着冰凉的面具笑了笑,“那些老东西也不都是拿点钱权就能骗来的,得给点别的,他们才会乖乖听话。” 丑仆毕竟不如他混迹朝堂多年,面对景珛的日渐懒散,难免心急道:“不如全都杀了!” “这也太麻烦了,”景珛不轻不重地敲打道:“你若是轻举妄动,坏了大事,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丑仆隐隐觉察出两人的离心,心下有了别的念头,见好就收地告退了。 “来人。”景珛唤来一名侍卫,抬起下颌,“跟紧他,若有异动随时告知我。” “是。” 景珛百无聊赖地坐回去,他抿了口水温刚好的茶水,心中生出几分熟悉的乏味之感。 杀了越离与太子又有何难?手起刀落而已。 越离此番动作倒令他大吃一惊,小小的越家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没个三五年能成什么气候?越离未必有本事等个三五年。 现下人心浮动,杀了他反而添乱,留下的权力真空势必争抢不休……这摊子要是乱得过了,不知还有多少像张甫这般的蠢货要来碍他的眼。 比起越离这种扎眼的玉锥,他更厌恶同路的泥点。 不过越离此举无异于将私心昭告天下,反倒令人司空见惯了……这一来晃了不少人的眼,付琎那蠢货不就三哄两骗地从了? 不惜自污,也要替人守住那点清白吗? 景珛不无讽刺地笑起来,那点百无聊赖被心头的阴风吹散。 他唤来府中差役,吩咐道:“备车,本侯要进宫看看令尹大人。” *** 捱到烈王的棺椁入墓,楚悦便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场。 夜半他总是梦呓惊悸而醒,见不得身边无人,越离只好衣不解带地守着他,偶尔和衣而眠。 原本照顾太子的沄不久前已自请出宫,她目睹了萧瑜的衰落与楚覃的疯魔,宫中仍不安宁,她虽只能袖手旁观,却也看得心灰意冷,不愿再留了。 越离听罢只是叹了口气,不曾出言挽留,赐金放还了。 津心性不如沄敏感剔透,自告奋勇调在太子身边,她会些腿脚功夫,与屠兴寻来的侍卫们打成一片,倒将楚悦哄得振奋不少。 门扇轻开,津蹑手蹑脚地凑到越离耳边道:“大人,屠将军回来了。” 手中的奏简走马观花难过眼,越离提起一口气放下竹简,寻了出去。 屠兴少有忧心忡忡的时候,越离见他神色如此,未卜先知道:“还是没有消息?” 屠兴垂下脑袋,“没有,边关没有任何公子的消息,昼统领也……未与他碰面。” 两人相对无言,各有所思。 “无事,”越离宽慰彼此道:“他们行路隐匿,许是绕了远无从传信……” 里头的楚悦又哭起来,闲不住的津连忙扔下扫帚跑了进去,很快那哭声便小了下去。 屠兴对平易近人的楚燎尚不算亲昵,对这傲人娇气的小太子更无好感可言,在他眼里越离总为他们姓楚的操劳,不免心疼道:“先生,这太子自然有人看顾着,你这般劳累下去,身子会垮的。” 越离心领神会摸摸他的脑袋,脸上难得挂笑,“好,我会多加留意的。” “大人,”蒲内侍鲜有慌乱的时候,他踉跄两步被屠兴扶稳,“多谢将军,大人,长郡侯入宫寻您来了。” 自打知道景珛还活着,屠兴就恨不得将他再摁到土里去。 他忍不住握住剑鞘,下颌绷紧:“我杀了这个乱贼!” “不可轻举妄动,你留在此处守着,我去看看。” 蒲内侍拽住他的衣袖,嚅喏道:“还是让屠将军跟着您吧,他手上似是拿着什么血气冲天的东西……” 越离闻言脸色煞白,瞬间就腿软了。 屠兴扶在他后腰稳住身形,“先生,我们先去看看,未必是你想的那样……” “对,定是我多心了。” 越离缓过神来,敛容朝正殿步去。 他甫一跨进殿中,有什么东西便被景珛扔到他脚边,血腥气弥漫而来。 “先生,这是我给你带的见面礼,你看看可还眼熟?” 屠兴拔刀抵在他喉间,“景珛,你放肆!” 景珛看着屠兴歪了歪头,觉得眼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只好垂眸看着蹲下去的越离笑道:“先生身边养了些好狗啊,不错,看起来比我的中用多了。” 越离几欲伸手,脑中昏昏沉沉地眩晕起来,迟迟揭不开那包着人头滴滴答答的血布。 他知道有些人不会善罢甘休,放任楚燎逍遥在外,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也不知对面究竟有多少人…… 第206章 “侯爷慎言,”越离扶着膝盖支起身,还是没去揭那块布,“在宫中狂言,是要被割去舌头的。” 景珛欣赏着他强弩之末的神情,用脚尖拨了拨人头,“先生不看看吗?是害怕……故人相见不相识?” “你闭嘴!” 屠兴不明白怎会有人天生恶贯满盈,剑锋将他的喉间划出血迹,下一瞬便被景珛抬臂挡开,皮笑肉不笑地瞠目道:“本侯与令尹说话,轮得到你个贱种在此喧哗?!” “侯爷的腿好了吗?”越离不再看那不知真假的血布,面无表情地与他隔空对峙:“若是不想好了,你只管乱吠。” 屠兴收起剑,拎起那骇人的血布走到一边,揭开看去。 “先生,这是才割的人头,顶多过不了半天。” 越离绷紧的脊背悄然松下,景珛不禁拍掌大笑,神清气爽道:“我不过说给先生送份见面礼,先生以为这人头该是谁的?” 越离自知被他玩弄一番,心中却庆幸多过羞恼,诚恳地看着他道:“若能是侯爷的人头便再好不过,侯爷可愿忍痛割爱?” “忍痛割爱可以,忍痛割头不行,”景珛盯着他神魂若定的脸,凑过去耳语道:“不如这样,先生自解腰带与我畅快一番,伺候好了,我便告诉你楚燎的下落,先生想必求之不得吧?” 越离也不恼,指尖敲在他的面具上,冷冷笑道:“那也太恶心了,我平生不好丑人,侯爷家中若没有铜镜,赏你一个便是。” 他虽不大在意容貌被毁,却听不得他人以此贬损。 景珛黑洞洞的眼睛拢着他,末了捏住他的双肩有意道:“越离,你别着急,这个人头虽不是公子的,但很快就会有人送来了。” “两万兵马,能把公子的五脏六腑都撕碎了抛进宫来,你说是也不是?” “两万兵马?”越离不再轻信,试探道:“侯爷是睡得昏了,没有诏令,谁敢轻易动用五千以上的兵马?” 景珛屈指刮了刮他的脸,避而不答:“越离,你既然要坐上这个位子,那便坐稳了,千万别摔下来。” 越离不愿再与他多言,挥开他的手朝外走去:“来人,将长郡侯送出宫去,再选一面清亮的铜镜一道送去。” 守候在殿外的侍人喏喏称是。 越离马不停蹄走回书房,“亭渠的线报可还能用?” 屠兴紧跟在后,这些日子没少在郢都踩点,瞬间反应道:“不能了,上回与昼统领通传后便遭人跟踪,如今已是人去楼空。” 谍线多藏在寻常百姓之中,但出城传信总得驭马,若在路上设伏,这条线便算是废了,就算还能启用也难明消息的真伪。 事到如今,越离不惜暴露楚覃留下的谍报线,也要在最快的时间内网罗全国,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关心则乱,可就算是明晃晃的火坑,他也只能往里跳。 若是楚燎……出了什么事,于公于私,他都难辞其咎。 两日后,张甫出兵两万围长霆山剿匪之事被传回,这两万兵马自然不全是张甫一人的动作,否则他不会收不到消息。 欺上瞒下,征兵私屯,围剿王子,沆瀣一气。 越离垂眸看着名列在册的赫赫“功臣”们各择其位,看似卑躬地立在堂上。至今没有楚燎的任何消息。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楚覃为何非要与这团分不清面目的黑雾怄气,哪怕是赌上自己的命。 因为太痛太恨了。 他轻轻闭上眼,吐出一口无处着落的郁气,眉眼凝霜。 第162章 众叛 三个月后,总算有楚燎的消息传来。 越离睡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好觉,直睡得他筋乏骨软,不知今夕何夕。 他宿在楚燎的寝宫中,睡眼惺忪,偏头望向枝叶永固的九枝灯。 许久许久,他缓缓阖眼沉入黑潭,没再做此去经年的旧梦。 那之后,楚燎的寝宫被重锁覆上,他再没靠近过。 与此同时,朝中因公子燎巡边的消息传回而泾渭分明,一方不言不语,等着看令尹的下招。 一方哭天喊地,死活要迎回公子燎主持朝政。 令尹不冷不热地搪塞了迎回公子的政见,几日后,他以尸位素餐为名,罢去十来位官员。 这些官员俱是在楚没什么封地与根基的士卿,一时之间士林风声鹤唳,伐奸之声渐起。 原本还在看好戏的景珛转眼被擢为长郡公,几乎与万人之上的令尹平起平坐。 公爵之位誉高衔重,历来皆是受国君倚重的大贤,可世代受爵,世享国禄,唯独不可掌兵。 当然了,高爵至此,就算身在其位的人不愿掌兵,但背靠大树好乘凉,趋附之人也将如扑火飞蛾,禁之不绝。 这是毫无疑问的一步险棋。 景府中恭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无论是心下嫉妒的老公爵付琎,还是私交县公的昭荻,都别有算盘地笑成几朵老菊花,围在神情不详的景珛身边。 待宴席过半,景珛压着怒意从后门离府,直奔宫中。 越离端坐案前,正好查清了术士方丹的来龙去脉,始作俑者便现了身。 他眼神如刀扎向景珛,攥笔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语气凉薄:“怎么?景公是嫌府上不够热闹,进宫来请我喝喜酒了?” 景珛盯着他瓷白的面容,目光如火:“尔等都下去!” 蒲内侍纹丝不动。 “你们先下去吧。”越离温声道。 蒲内侍喏声应允,故意道:“小人就在殿外守着。”随即领着众人退下了。 门轴缓缓转动。 景珛步步紧逼上前,“哗啦”一声扫开案上的笔墨册简,盯着他冷光泠泠的眼睛陈述道:“你疯了。” 越离不躲闪也不言语。 他嗤笑一声,抓起地上骨碌翻滚的一只刀笔刺向越离眼中:“越离,我随时能杀了你,杀了太子,杀了楚燎……你竟敢找死?” “这不是景公教我的?”越离握住他的手移到自己的喉结上,“往这里扎人才会死啊,景珛。”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人,曾经那个会被他三言两语气得浑身颤抖的面团军师,如今已改头换面,成了心思叵测的权臣。 “下不了死手吗?”越离拍开他的手,游刃有余:“景珛,我一时杀不了你,换言之,你也杀不了我,我一死,数不清的蝗虫便会扑上来淹了你,玩火者自焚,你我心知肚明。” 比起其他为了蝇头小利而因小失大的庸才,他宁愿兵行险招将景珛高高架起,成为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 景珛利用他权衡敌我,他便利用景珛分割人心。 刀笔扎进案中裂出刺耳的嘎吱声,莫名的快感在心中腾起,然后便是滔天的不甘与恨意。 “你就甘愿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你怎知我不是蛰伏多年?” 锋刃残卷的刀笔被甩开,他一把掐住越离的脖颈,怒不可遏:“别把我与那些蠢货相提并论!!” 越离看着他被刺瞎的那只眼,伸手揭下他的面具,想起那丑仆微卷的发丝与似曾相识的下颌线,时过境迁地旧事重提:“那越人……是越王的幼弟,名唤蠗姼。” 他没放过景珛猛缩的瞳孔,微微笑道:“你可知他死前,我在他眼中看到什么?” 他掰住景珛凝滞的虎口,凑到他耳边嘲笑道:“是解脱。” “杀死他的从来不是楚燎,而是你啊,景珛。” 桌案猛然翻倒一边,蒲内侍领着人闯进去,失声叫道:“大人!!!” 越离被掐得面色发紫,两腿扑腾着被他死死压在身下,景珛红着眼紧掐不放,被人架开时手中仍攥着被撕烂的衣料,露出底下大片的旧痕。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蒲内侍连忙抖开披风将昏昏沉沉的越离裹起。 他打了个惊颤,擦干溢出的涎水与抑制不住的泪水,摇摇头站起身来。 越离走到被架住的景珛面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满堂皆惊。 “那些方士,是你找来玩弄大王的?” 景珛勾起烧毁的嘴角,并不辩解。 越离反手又是一耳光,“那致幻的药草,也是你寻来献丹的?” 那是景珛伤重之时,偶然得知的一味药,可惜他全无治病救人的心思,反倒用来催逼愚人的心死。 他见越离泪流不止,自觉占了上风,好整以暇道:“大人真是英明,这么快就查到……” 越离又赏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偏过头去,呸了口血沫。 还是此人,怂恿心怀不轨的一方境军围剿楚燎,逼得他下落不明…… 越离扭头走向另一边,将甩落一旁的面具碾在脚下,缓了一会儿,叹气道:“将景公送回去吧,今后他不必覆面,敢有为他造具者,杀无赦。” “越离!你找死!!” 他闻言笑了笑,踱到被拽起的景珛面前,掐住他嶙峋的脸扳到面前,清凌凌的眸子映出他的面目全非:“景珛,你且看着吧,我要你昼夜难眠,不得好死。” 第207章 他松开手后退几步,吩咐道:“景公劳苦功高,特许入宫寝殿,赐明景宫以彰其荣。” “景公,回去收拾收拾,准备入宫吧。” *** 新年伊始,再颁新政。 自景王定下全国收十税一后至今未变,烈王即位后又削去诸多杂税,然而令尹恢复了收十税二的旧制,又加收了平乱饷与防务捐,再经层层加码盘剥后,实际加起来几乎达到了十税三或者更多的重税。 除此之外,朝堂之上被赶走的士卿之位空出,“以地换官”的新政一经颁布,欲入不得的地方大族欢呼雀跃,哪怕交出封地治权与兵权来交换一个高位虚职也在所不惜,挤破头地拖家带口往郢都奔来。 在各国纷纷启用有学无名的士官之风下,唯有楚国开历史的倒车,回到了贵族环伺的先王之治。 士林的憎声不绝,楚民怨起,天下人无不恨之。 但也不乏拍手称快之人。 越离放下手中简书,目光扫过案上暗贡而来的金砚,望向齐国来使,似笑非笑:“齐相为何不亲来,就这点诚意,大楚又怎好背信弃义?” 书中所言不过是怂恿他与齐国里应外合共同破盟伐魏,届时功成瓜分…… 齐君倒是聪明,只要楚国一出兵,弭兵之会便成了不攻自破的前尘旧梦,那时齐国仗着国大势大,与谁相盟都不必再背骂名。 齐国使臣干笑两声,诱劝道:“令尹大人此言差矣,谁来都只是个传信的罢了,相国在临淄扫榻以待。主君有言,不论何时,只要令尹点头,齐国都留有大人的一席之地。” 越离毫不吝啬地赞道:“齐君有心,连退路都为在下找好了。” 他将那册简书卷起,命人捧回,“这话公孙誊自知没脸来说,才派了你来糊弄一二,你回去也替本尹给齐王带句话,不论何时,只要你家国相点头,楚国也会留有他的一席之地。” 齐使脸色一变,正要辩驳,越离寒下脸色,猛拍案道:“竖子敢尔!弭兵乃我王为天下谋,齐君分明在场,与我王乃是一条心,定是尔等妖言惑众,才有今日这番无稽之谈,来人!” “将这欲图坏我齐楚之好的乱舌之人拖下去斩了,捧着他的人头回去给齐君谢罪!” 齐使一张嘴说不明白,眼看就要人头落污死不清白,立刻双膝一软磕在地上不住求饶。 越离自然不会真的杀他,威吓一番好言几句,还留他小住几日再回。 齐使哪敢再住下去?乍一出宫便马不停蹄地离郢返齐了。 屠兴沉默地立在门外,目送那齐使连滚带爬地软着腿走了,这才垂眼往里走去。 越离一杯茶水没喝完,便听他来报—— “百里大人辞官,要携家眷离郢了。” 越离怔然许久,放下洒了满手的茶水,起身道:“备车。” *** 百里竖立在风中,尚未转暖的时节天寒地冻,车中的妻子掀帘问他:“有人要来送别吗?为何不上车等?” “无妨,我站一会儿,松松腿脚。”百里竖将她安抚进车,重新望向这片他早已熟悉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郢都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了。 士卿罢免之风吹过他的身边,他仿佛苍天眷佑,虽不至升官,但也无人动他。 若换做别人早该暗自庆幸着知足了,可惜他本就不是为此而来。 在新政之下,数年来他革新的努力都化为飞灰,无人问津地烂在泥里。 加之遍地凋零,难免伤春悲秋。 他望向驱车前来的越离,了然他们已非同路人。 “哼,怎敢劳烦令尹前来相送?”他半酸不苦地讥讽道。 越离站稳脚跟,喉结微动,低声道:“先生不愿再留了吗?” 百里竖看他身后只有一个屠兴,昔日的小院人去楼空,种种景象物是人非,有时他也分不清这人究竟是可举杯同饮的越离,还是深不可测的令尹。 人心机变,他身处下位,拿什么与人推心置腹? 他咽下满腹讥讽,终于还是露出几许怀念,“此地已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了,只怕很快……也没有你的立锥之地。” “越离,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越离经他这么一提醒,总算后退半步,躬身拱手道:“是我负你,未能让先生一展鸿才……先生此去定有归处,望君珍重。” 戍文已死,他臭名昭著,谁沾了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百里竖心头一梗,还是本性难改地大骂道:“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往日你还劝我徐缓图之,如今你自傲自毁,形势千变万化,来日若出了半分差错,你便是毁了一整个楚国的祸首,你明不明白?!!” “先生莫要气坏了身子,”越离真心笑道:“今后你我再无瓜葛,先生不必担心。” “你!”百里竖被他气得踉跄两步,隔空点了点他,捂着心口拂袖而去。 越离拱手朗声:“先生一路顺风——” 长风呼啸,掠过他迟迟直不起身的垂袖,灌得他遍体生寒。 当年他坐在安邑的茶堂中听百里竖侃侃而谈,心生向往,连拐带骗地为楚国招贤纳士。 多年过去,世事变迁,如今狼藉一片的楚国已不能许诺他什么,被耽误的心血也无从计较。 楚国失去了贤臣,他失去了旧友。 到头来,他亲手逼走了自己求来的良智。 第163章 亲离 转眼一年又半,令尹遇刺的消息在越离的封锁下,只在寥寥数人之间流转。 屠兴不知越离与那刺客谈了些什么,最后竟将那人放了。 这天底下真有不死之身?一个景珛就够乱的了,怎么不明不白又搅来一个? 他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屠兴在空荡的院中坐了一会儿,抬腿想出去走走,没等他走到门口又思忖着缩回身子,问从外头回来的丰二:“门口可有人守着?” 他问的是连日来府上堵门的方家士人方洵帚。 丰二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来了,听说他娘病逝,方家上下都在礼丧呢,应该是没工夫来了。” 屠兴愣了愣,也没了出去走走的兴致,转头回了房里。 方洵帚在朝中算个能叫得出名字的尹官,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新政一出,他虽气急败坏恨不能罢官而去,奈何家中不许,哪怕是倾家荡产熬个三年五载,也要他在朝中保住那一毫之地。 但方家毕竟没那家大业大的底子,层层排挤下,方洵帚一降再降,方母也因此犯了心病,身体每况愈下。 方洵帚病急乱投医,打听之下寻到了守卫森严的旧府中,好容易找到了屠兴,要他在令尹面前求个情,只求能救方家一命,否则很快连药钱也凑不齐了。 屠兴自是听不得这些疾苦,当下去宫中寻了先生。 先生听后久久不言,最终只是问他要不要在宫中小避。 若说之前屠兴只是袖手旁观,被方洵帚这么一拽,他才猛然惊醒自己站在何处。 他不明白越离的所作所为,但他坚信先生就是先生……然而先生也是掌生死大权的国相。 屠兴依言在宫中住了些时日,奈何他身轻命贱,睡不惯高床软枕,没多久便搬回了府中。 昨夜先生召他入宫,久违地与他对酌。 “可后悔回来了?”先生笑着问他。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想起送别百里竖那天独立风中许久的先生,庆幸道:“幸好我回来了。” 说完他痛苦地捂住脸,难过道:“我不如冯崛聪慧,也没有楚燎机敏,偏偏是我回来了。”他自认半点帮不上越离。 越离揉了揉他的脑袋,了然于心。 这些时日屠兴变得愈发沉默,在天翻地覆的变化里,他一面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一面又忍不住垂怜。 政敌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累及家人,祸连无辜,屠兴总想求情,可又不愿他为难,生生将自己撕得痛彻心扉。 开始他还会打听跟在越离身边的那些人去了何处,后来他便不再问了。 什么也不必问了。 越离将他护得很好,把他与太子放在一处,本身就是一种庇护。然而就连这庇护也令他心焦。 “有你在,我才能看清自己的所在。”越离看着他懵懂的神情,酒意微醺地张开双臂。 屠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抱住他,“先生,我……” “多谢你陪我走了这许久。” 屠兴双手抱头躺在榻上,反复琢磨这似是而非的话语,是要赶他走了吗? 可他是决计不会走的。 “屠将军——” “就来——” 他拉开房门,宫中遣来的侍人将一枚荷包捧放他掌中,“大人有令,请将军把这荷包交给东郊酒楼的远来客。” “远来客?” 第208章 “大人说你自去便是。” 屠兴二话不说冲了把脸,将那荷包细细揣好,骑马纵去。 郢都的暗桩被明里暗里的敌手拔得差不多了,培植亲信极其耗时耗力,一个错信,便可能满盘皆输,因此只能慎之又慎。 有时路途遥远,越离会命他亲往送去,但就在郢都之中还未曾有过。 他扯住缰绳下马,时值正午,街头人流稀少,除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靠在巷边。 屠兴摸了摸心口的荷包,迈步要朝酒楼走去,身后有疾步追来。 他猛转过身,腰间短剑险些拔出,万幸在熟悉的香味中慢了半拍,被扑了个满怀。 福雪心泪眼盈盈地抬头看他,不住地捶打他的胸口:“你个呆子!你都不知想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屠兴不由自主地丢开短剑紧紧抱住她,面色却很难看:“你、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传信让我来寻你?” 屠兴松开她,手忙脚乱地掏出那精巧的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根本没什么帛信,只有一柄巴掌大的玉如意。 无数双眼睛盯着越离,他给不了更多,若是弄巧成拙反倒引来杀身之祸。 只能聊赠一柄如意,放他归去。 惟愿余生岁岁如意。 “屠兴!你去哪?!” 福雪心见他突然掉头离去,气得大骂:“你敢走!你敢走就再也别来找我!!” “雪心,你先回去,我往后定来寻你!” “你站住!我若回去就要与常家那小子成亲了,你必须与我回去!” 福雪心拽住他的衣摆,硬生生将他从马上拽了下来,手脚并用地扒着人不放手。 先生信中说若是屠兴再留,恐怕性命不保,她说什么也要把人带走。 屠兴被个姑娘家手抱颈腿缠腰地当街锁住,引来声声惊叹,窘得端着人就往巷里躲,“福雪心!你、你还有没有点廉耻!” “廉耻有什么用!能还我如意郎君吗?我没有那东西,你必须与我回去!” “雪心,我有要事要与先生说,你先让我……” “不行!你又要丢下我去奔他,你把我当什么了,让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气得一口咬在他肩上,谁知他穿了软甲,反倒让她把牙磕了。 福雪心气得泪眼汪汪,狠命地捶着他的肩膀,“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个负心汉,你走了就别想唔……” 她瞪大眼睛,两手被屠兴按在肩上,一动不动地眨眼看近在咫尺的俊容。 真是越看越顺眼。 等她两腿发软晕乎乎地被放下来,全然听不进屠兴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湿润的嘴唇张张合合,然后便没了人影。 “哎……”她摸了摸唇角,反应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中计了! 福雪心在车夫目瞪口呆地注视下麻利跳上马车,横指一扫:“快!追上前面那匹马!” …… 屠兴连滚带爬地翻下马,未进宫门便被长枪拦住。 他忙不迭掏出腰牌,“我有通行令牌,还不让开!” 守卫们并不买账,反而将长枪绞得更紧。 “令尹大人有令,不得放将军入宫,若有违者后果自负!” 屠兴瞬间表情空白,举着腰牌仿佛被抽了魂魄。 等候多时的蒲内侍在喧闹中现了身,他连忙喊道:“蒲大人,你快去告知先生,我还有话要与他说……” 蒲内侍缓缓摇头,他的话音也萎靡下去。 “屠将军,你自去吧,大人不会再见你了。” 屠兴如遭雷殛,目光落在蒲内侍身后的朗朗日光下。 连楚燎那死缠烂打的性子都无可奈何,为何他会觉得自己能被网开一面? 他攥着手里那柄玉如意,扑通跪在蒲内侍面前,将守卫们都吓了一跳,纷纷不知所措地松了几分手劲。 蒲内侍让开他跪的方向,抬眼发现紧跟其后的福雪心。 “屠将军这又是何必?”他叹了口气走到屠兴身边,望着稍有踌躇、却还是紧追而来的福雪心,“你就舍得让这如花似玉的姑娘自己回去,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想必会抱憾终身吧?” “……我要见先生。” 蒲内侍心想这果然是个倔的,终于还是把越离的原话和盘托出:“大人命小人转告,若是将军不走,那福家也再无翻身之日……将军难道就忍心吗?” 福雪心不明所以地凑过身来,见屠兴板板正正地跪着,闭着眼泪流满面。 “你怎么了?你不要哭呀,”福雪心跪在他身边揪着衣袖替他抹泪,见他哭得伤心,也随之红了眼睛哭起来,“你不要哭,你不想走就不走了,我不逼你就是,你别哭呀,我的心好痛……” “话已带到,小人告退了。”蒲内侍撤步离去,将位置让开,任他两个跪在一处哭成一团。 屠兴握着她的手,明白此番再无回转的余地,哽咽不止:“先生、救过我……我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福雪心头一次见他哭成这样,仿佛是失去了至亲,不由想起他说过的那些曾经,也跟着真真切切地伤心起来。 “不会的,先生这般厉害……不会有事的。”她抱着伤心欲绝的屠兴,既明白这是为了他好,又难免替屠兴难过。 被赶走的人,总是要流更多眼泪。 “我好怕……我好怕再也见不到先生……” “不会的,以后你想他了,我们一道回来便是……” 蒲内侍立在宫墙后,拢袖看这两个可怜可爱的小东西相互安慰互相扶持,不禁莞尔。 楚风桥下红荷又绽,彩鲤浮跃,盛不完的好光景。 他触景生情,忍不住浮想联翩……在宫中待了二十多载,他早与这地方的红墙碧瓦融为一体,动弹不得了。 还能有个千山万水的归处,真是令人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说: 本来屠兴同学是要领盒饭的,但是先生给我托梦了(?)美美照办![垂耳兔头] 第164章 溃兵 秋雨绵绵,浸软了一个又一个遥远的山头。 景珛明升暗囚被困在宫中,见识了越离密不透风的手段,一时未敢轻举妄动。 等他的消息终于从宫中透出,道听途说的旧部已被分化而去,转投他地了。 寒风吹冷袅袅的热气,景珛从回忆中抽身,厢中依旧无人前来。 他面色不善地望向行人寥寥的街面,冷声道:“是你调了我的信?” 立在暗处的丑仆出声道:“不是。” “你一击不成,倒向着他了?” “何出此言?” 景珛将冷茶泼出,重新续上,“谁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把你们都骗得晕头转向,傻得可怜。” 丑仆掩下面上讥讽,反问他:“你一拖再拖,究竟何时才……” “吱呀”一声,门外总算有人推门前来。 来人见到他毁坏的面容先是一愣,后知后觉地撤开眼拱手道:“见过莫敖,路途难行,末将迟来了。” 景珛打眼朝他身后一扫,除开守在门口的几名卫兵,再无人来。 “长辕,得亏你来了,”景珛起身相迎,不无可惜地叹气道:“除了你,怕是没人将我这个旧人放在心上。” 丘长辕是他最早一批的属将,跟随他多年,在他蛰伏之时最先联络的便是此人。 “莫敖折煞我也……”丘长辕目光一转,四下冷冷清清,他这才回过味来,脸色有几分难堪,“怎、怎么不见令尹大人?” 景珛与丑仆俱是一愣,默然片刻后,景珛心有不甘地问他:“这与令尹有何干系?” 丘长辕彻底意识到不对劲了,事到如今,只好垂头照实说道:“自从您封公入宫后,岳广、李溆还有彭雲收到您传来的集兵密信,便以为……以为您与令尹联手,岳广当即生怒,带着部下离开了。” 岳广是景峪的老部下,眼见景珛又是封公又是按兵不动,全然不顾景峪的枉死与景家的没落,只顾着自己在宫中享乐…… 与此同时谣言四起,谁从烈王的死因里得到最多,谁便是谋害烈王的不二人选。加之景家全由他人料理,在外人看来,景峪未必不是舍身护主的忠臣。 是非到头毁誉由人,毕竟是活人的天下。 岳广与忠于景家的旧部们越想越心寒,甚至觉得景珛与那横空出世的令尹早有勾结,一唱一和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当即又念起烈王善待军臣的好来,想起了远在天边的公子燎。 景珛听罢,自知已遭人暗算,叹声道:“我又何曾传过密信?” 密信只是引线,他在宫中荣宠无限的障眼法才是众人信服的关键。 因利而聚,必将因利而散。 他们都深知在利益不均的局势里,一张嘴谁也说不清。 丘长辕哑然,不知从何作声。 好半晌,景珛才看着雨帘低笑出声,笑得丘长辕头皮发麻。 第209章 他接受了自己已处于下风的事实,转而咂摸出另一种乐趣。 他不是非赢不可。 “既然大人非要拉我垫背,那我也只好……从了他。” *** 楚悦闷闷不乐地听着太傅讲学,这新来的太傅白胡子一大把,一句话要拖成高低起伏的三段才能说完,等他一句话说完,楚悦早忘了他前面说的什么…… 好容易忍到散学,他松了松酸麻的腿跑出去问:“先生什么时候来?我不要听太傅讲学了!” “殿下不与先生置气了?”津欣慰地笑了笑,掏出从街上淘来的玩意哄他:“殿下,先生政事繁忙,恐怕是没时间来讲学,殿下再忍忍,过个几日奴婢再去跟先生说换个太傅,怎么样?” 前些日子太子死活闹着要出宫秋猎,又哭又闹了许久,先生也没点头,两人僵持不下,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更不敢私自领着太子出宫,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真是百死莫赎…… 津见不得他憋着劲委屈的可怜模样,想他小小年纪爹娘俱去,身边连个至亲也没有,便领他绕着宫中转了一圈。 不知不觉转到明景宫前,津回过神来吓得脚不沾地,连忙牵着太子跑了。 楚悦没从她那儿得到想要的答案,赌气把门一摔,自顾自伤心去了。 津叹了口气也不再劝,小太子气性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好说了。 楚悦躲在门后,待津转入后廊才推门出来,颐指气使地点了几名侍卫,要他们陪着他出去走走。 侍卫们面面相觑,欠身道:“太子,没有令尹的命令,属下不能带你出宫……” 楚悦不耐烦地摆手道:“我不出宫!本太子就是在宫里走走,这也要他属意吗?!” “……这、这倒不必。” 楚悦心烦意乱地一马当先跨了出去,若是他身后不带上几个人,被其他宫人看到了,很快又会将他遣送回宫……不然他才不想带着几个跟屁虫,烦死了!! 他一路踢草踹石,怏怏不乐的兴致很快又高涨起来,有意往明景宫寻去。 明景宫与太子殿分列东西,隔得很远,在热闹非凡的太子殿看来,偏僻的明景宫简直就是冷宫一般的存在。 楚悦没见过冷宫,只对那冷而高的灰墙留有印象,从而对不曾得见的墙里生出无限憧憬与幻想——他非要一探究竟不可! 如此想着,他的脚步愈发轻快,几乎是小跑起来。 侍卫们倒不介意陪他玩闹跑跳,宫道尽头的明景宫宫门大开,一名侍卫拽住他:“殿下,我们去秋光园玩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放手!”楚悦甩不开他的手,恼羞成怒道:“大胆!你敢阻拦本太子!” “谁敢阻拦太子殿下?” 楚悦与侍卫们纷纷抬眼,楚悦见多了五官平整面容俊秀,被从未见过的狰狞吓得大叫一声,躲在侍卫身后:“你、你是谁?!不准过来!!” 景珛见他见得不多,每次见都觉得纳罕——血缘真是令人惊叹,他几乎能在楚悦身上同时看到楚覃与萧瑜的影子。 他挡住半张脸,半蹲着笑道:“臣景珛见过殿下,殿下不是来寻臣的?” 楚悦探出半边身子,望向他身后的明景宫:“就是你住在这儿?” “是啊,令尹大人没告知殿下?” 楚悦嘴唇一抿,声音低了下去,颇有些赌气的意思:“他忙得抹不开身,才不会告诉我……” 景珛一挑被燎断的长眉,笑得愈发和蔼:“臣是大王的旧臣,殿下想知道什么,或许臣能告知一二。” “当真?你与我父王认识?” “说来臣与王后也有些渊源,公子燎与我也算半个至交。” 楚悦少有听越离提起旧事的时候,且看他住在宫中,心下已是信了几分。 “那为何先生从未与我提起过你?”楚悦说着就要走过去,被侍卫牵住,低声嘱咐:“殿下,我们先回去吧,今日出来得久了……” 景珛比那侍卫还要高出一头,当即挡开他,垂首不悦道:“整个宫中将来都是殿下的,这儿也是太子的家,你要他回哪儿去?回去让人关起来?” 最后一句令楚悦颜色大变,挥手甩开侍卫,头也不回地往大开的宫门奔去。 “那、那便有劳景公招待一二……”那侍卫也是个机灵的,调转脚尖就要回去报信,被景珛伸手一捞,宫门前的侍从围了过来。 “左右不过小坐一会儿,能耽误多少工夫?”他得了新鲜玩意,好整以暇负手朝宫门走去,“几位恪尽职守,也进来喝杯茶吧。” …… 津发现寝宫里空无一人时已近黄昏,她不以为意地领人在周边寻了一圈,打听之下知晓楚悦往西面去了。 “那边除了几个光秃秃的园子,能有什么好玩的……” 话音未落,她心头已是警铃大作,忙不迭朝正极殿奔去。 她连通传也等不及,直直扑摔进侧殿的书房,越离收起手头的布防图,千头万绪续接不止,见了她还有几分发蒙:“怎么慌成这样?起来回话。” “先生,殿下似是往明景宫去了,至今未归……” 津白着一张脸把头一磕,她虽不知景珛那些明暗手段,但旁观着越离对他的提防与忌惮,也深知两人势同水火,不可轻犯,“是奴婢失职,奴婢该死!” 胃水翻搅不休,越离扶着桌角缓了缓,脑中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景珛手里的筹码已不剩什么,若是他要鱼死网破,太子是不二人选。 景元到死都不明就里的神情浮在眼前……他还是没能护住楚悦。 “先生!!” “大人——快!传医官!” 楚覃的嘱托与楚燎的恨声在他耳边轻轻回响,他挡开众人的手,鞋底碾过他心力交瘁的那口血,天旋地转地朝落日走去。 “召集禁统,把明景宫给我围住,一个……也不能放过!” …… 明景宫里没什么春花秋月,只有一棵老而不朽的红柳,在风中孱弱地招招摇摇。 几只乌鸦盘旋飞起,打破了此处长久的寂静。 景珛听着杂沓的脚步声,好笑道:“殿下,令尹大人来接你了。” 明景宫被密不透风地团团围住,两列精兵长驱直入,敢有阻拦的侍卫还没出声,便沦为了刀下亡魂。 越离握剑跨过死不瞑目的尸身,立在悄无声息的门前,他垂眸片刻,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楚悦好端端地捧杯坐着,与他遥相对望。 “殿下!!” 津霎时热泪盈眶,掠过越离一把抢回楚悦,茶杯摔在地上发出无伤大雅的脆响。 “殿下,你可有受伤?!有没有哪儿疼?”她两只手在他身前身后找寻着,生怕会在哪里摸出一手血。 楚悦犹豫着抬头,恰好对上越离的神色莫辨。 比起又哭又笑的津,这人冷静得令人发指。 楚悦回头看了看景珛狰狞的面目,赏心悦目的人,说的话就一定对吗? 他打掉越离要来牵他的手,忍着恶心连连后退,“……我回去了。” 津不知所措地看向越离,“先生……” 越离轻轻颔首,她便呼喊着追了出去。 “怎么?大人是要与我切磋武艺?” 景珛好奇走来,半点没将人满为患的杀意放在眼里,甚至歪头夹了夹横在颈间的凉刃,“还是头一回见你拿长剑,拿得动吗?”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景珛的声音飘虚不定,“怎么?你以为我将太子杀了?案上摆满了小太子的四肢五脏?” “那能有什么意思?” 景珛撩开他慌张落下的鬓发,捻了捻指尖惊魂甫定的冷汗,“那孩子是楚覃的种,与他爹有着一脉相承的狠毒,你以为你能养出第二个楚燎?” 他落井下石地笑起来:“就算是楚燎,不也眼睁睁看着你替他挡灾,安安稳稳地躲在外面不回来?” “反正我与你已是板上钉钉的恶人,不如我们假戏真做……哎,你……” “当啷”一声,长剑无人看顾地坠在地上。 他一手托住人事不省的越离,不满地“啧”了一声,抬眼喝住唰唰拔剑的禁统军,“还不召医官,太子毫发无损,你们还杵着做什么?!” 禁统首领见他将令尹打横抱起,生怕他要借机摔死令尹,木着脸凑上前道:“景公将令尹交给属下便好。” 景珛扫他一眼,哼声道了句“你也配?”随即朝自己屋中步去。 禁统首领不敢掉以轻心,派人去请来医官,仍旧里三层外三层将明景宫团团围住。 *** “窦兄,出远门啊?” “是啊,上回送去的灶柜还顺手吧?” “顺手顺手,好用得紧,以后怕是再也不用换了!” 青年与老主顾寒暄完,接过妻子忧心忡忡递来的包袱,叮嘱了些家中杂事。 第210章 妻子劝了又劝,还是挡不住他非要前去,“俺们在郢都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人前去,若是那位先生认不出你……万一他真如街坊所言,你不是助纣为虐?” “你若见过先生,也不会说这话了,”青年无奈笑笑,正色道:“若无先生垂怜,我早就没命与你结为夫妻。国政动荡,公子又离散在外,我去看上一眼,若是先生用不着我,我也好安心回来。” 妻子见他心意已决,叹了口气也不再劝,只吓唬他道:“你前去龙潭虎穴,我不拦你,若是一年半载也没个家书,那我便改嫁去了。” 阿三将新做的竹蜻蜓簪在她发间,吻了吻她的额头,义无反顾地驱车前行,离家去郢。 作者有话说: 阿三走高速,过路费我来掏!(拍案而起) 第165章 血玉 蒲内侍几次三番要将越离接回,都被景珛随口拒了。 就算如此,他也不敢随意回去,若是令尹出了什么事,谁知这个局势又会闹出什么乱子? 于是明景宫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禁统举着火把将这一片映得灯火通明,院中还有焦急蹉跎的脚步声,盼望着越离快些醒来,脱离虎口。 床头的小橱上点着一盏孤灯,景珛垫着脑后交叠的双手,水泄不通的威压全当看不见,静静地听着身边人似有若无的呼吸声。 掐死这个人就能痛快了吗? 手到擒来的事他没兴趣,还是留这人活着,与他唇枪舌剑有意思些。 人这一生要说许多废话——推杯换盏,审时度势,虚与委蛇,其乐融融……实则都是话不投机而生出的遮遮掩掩。 除了欲望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可求的? 心中似乎有一口填不满的井,年少时他用白花花的肉浪去填,只能听到空虚的回响,后来他用生杀予夺的权欲去填,却换来更大的空虚。 偶尔他也会恍惚,以为只有他一人被丢进井中,因而催逼出无法抑制的恐慌,要拽下更多的人去陪他。 后来他拽下蠗姼,拆掉他的腿碾碎他的心,让他像蛛网上的蚊虫般走投无路,以为这样就能一劳永逸地将他缠住。 偏偏他死了。 连那片刻的安宁也一并没收,再不给他任何的温度。 心口涌起钝割的痛意,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有在这种痛意里,那口井才会被填满。 身侧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景珛浑身一僵,动弹不得。 少顷,他才错愕地看向自然而然枕在自己臂弯里的人……这人像是一块捂不暖的石头,躺了几个时辰也没把那一亩三分地捂热,便搜寻起其他的热源来。 无需多想,也知道越离把他当成了谁。 原来他们会这般依偎相拥着睡去吗?那人哪怕在最寒冷的冬夜,也不曾主动凑进他半寸。 景珛还没咂摸出个中心酸,近在咫尺的睫毛便颤动起来,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转动,他猛地扭过头去。 昏暗不明的暗室里,什么都看不真切,越离眨了眨眼,不仅半分不退,反而久违地抱住梦中人。 过于真实的触感令他鼻尖一酸,不知此生还能否与他这般相拥,忍不住阖眼叹道:“世鸣……” 景珛攥住他搭在腰间的手臂,隐忍着没把他扔出去,冷冷吐字:“醒了就快滚。” 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越离打了个冷颤,默不作声地收回手,一刻不停地跨过他寻靴下床。 景珛坐起身来,靠在床边正大光明地看他正好衣冠,恶声恶气道:“不知羞耻!” 无梦无愁地睡了一觉,虽说醒来时吓了一跳,但也恢复了七八分。 楚悦无事,景珛也没蹦出什么乱子,他宽心一笑,气煞人道:“谬赞了。” 见他抬腿要走,景珛出声拦道:“你当真甘心毁名折节?你怎知不是楚燎骗你?待他风光归来,杀了你一了百了,他仍是干干净净的楚王!” 越离果然顿足,忖度着反诘他:“你是在为我抱不平吗?” 景珛反应过来,刚要出言否定,便被他抢白:“想也不是,你没那么通人性。” “……” “莫非在你看来,只要我与楚燎之间只有私利没有私情,也毫无大义可言,便能让你对蠗姼所做的一切心安理得吗?” 他洞若观火地望向幽坐烛下的景珛,毫不留情地嗤笑道:“幼稚。” “你自诩透彻,阴弄权术将他们害得死不瞑目,其实不过是物以类聚,你也只是个蠢不自知的庸人,任何宝物落在你手里,都只有腐烂的下场,事已至此……” 他盯着景珛略微失神的那只眼睛,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怜悯。“皆是你咎由自取,又何必惺惺作态?” 烧毁的皮肉微微抽搐,做最后一点虚弱的挣扎——“到头来,你与我还不是一样下场?你难道就比我高明?” 一个是死有余辜的乱臣,一个是窃国谋君的奸臣,在非黑即白的岁月史书里,他们才是相提并论的同道中人。 “人总得有个下场,我与你自然不同。” 越离拉开房门,不欲多言地诛心道:“这是我选的路,我有得选,而你没有。” 他在簇拥而上的火光里渐行渐远,明景宫再度阴沉沉地掩入夜色,远远望去,仿佛并不存在。 *** “老爷,这是新贡来的秋梨。” 呈上来的托盘里,每个梨都精挑细选饱满多汁,付琎随手给昭荻递了一个,“来,尝尝,去年得了这块地我就让他们改种梨树,你看,果然不错吧?” 昭荻笑着接过,握在手里并不多言。 “我看你啊,也别守着你家那点基业打转了,”付琎俨然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指点江山道:“连景家都四分五散地没个响,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还是机灵些好……” 昭荻好脾气地笑了笑,“付公过谦了,郢都周边的几个郡县都捏在付公手里,这都算小门小户,那我们这些人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付琎面有得色,挥手遣退侍人,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压低声音:“老哥哥,我把你当自己人才告诉你,前段日子那位大人又派了不少追兵,你说,这太平世道能是去捉谁?依我看这公子啊,怕是回不来了。” 他搡了谨慎的昭荻一把,劝道:“你啊,别老瞻前顾后的,这世道就是敢伸手的先拿,来得晚了,连肉汤也别想捞着!再说了,那位大人可不是等闲之辈,你看,他都把郢都搅了个翻天覆地,还逼得景家七零八落,不也没闹出什么大乱来嘛。” 昭荻没他的胃口好,不明重点地问:“那位大人?是景公?” “你这……”付琎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大腿,“都一样!他们还分什么彼此啊,就算是景公,现在不也得在令尹手底下讨日子吗?你看人家多聪明,不像你我,混了大半辈子还是要仰人鼻息!” 景家的溃败有人惋惜有人忌惮,自然也有人窃喜,付琎显然是后者。 这棵大树枝繁叶茂得太久,以至于阴影覆盖了整个郢都,景峪一死,能压他一头的人便少了一堆,怎能不令他神清气爽? “咱们为人臣子的,总少不了仰人鼻息,尽忠职守便是本分了。” 昭荻看了眼天色,滴水不漏地糊弄过去,告辞着打道回府了。 “这不识趣的东西!来人——” 付琎抄起他放下的那个梨砸在门上,“砰”一声溅得汁水淋漓,将家宰吓得应声而来。 “备车,我要进宫见令尹大人!” …… 蒲内侍躬身送行,夜色已深,他捧灯走回廊下。 廊墙的一面摆了实木屏风,越离不愿坐在冷清屋中,总爱在此处支起桌案酒炉,对月温酒。 月光洒在廊下案角,越离拢袖替他斟酒,邀他相坐。 蒲内侍熟稔入座,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多谢大人,大人身子还未好全,这酒还是少饮些吧。” 就算有屏风遮去一面,奈何八面来风,久坐仍是发冷。 越离伸手在炉边烘了烘,“无妨,喝上几盅暖暖身,也好睡些。” 蒲内侍抿下一口,慨叹道:“这付公也真是贪得无厌,才得了广河二郡,又来讨要。” “脸皮是厚了些。” 越离要他去笼络昭荻,此事无果,他自恃掌管郢外督军,觉得若是没他在,越离这令尹也坐不安稳,因此无功而返仍敢讨赏。 “也好,留着有用。”他亲手喂刁了这些人的胃口,与他们互为表里,维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蒲内侍杯中酒空,尚未反应过来,越离已为他续满,“依你看,这昭家究竟是忠是奸?” “多谢大人,”蒲内侍忖度片刻,摇摇头叹道:“说不好,这朝堂上忠也是奸,奸也是忠,人心难辨,左右这司徒公也不是省油的灯。” 越离与他私下碰过几次面,言辞试探间老成持重,并不急功近利。 能在急流中稳住脚跟,算得上有几分真本事了。 第211章 “是个玲珑剔透的。” 两人又话了些朝中琐事,越离打开身侧的漆匣,取出丝帛包裹的玉璜,推在蒲内侍面前。 “蒲大人,在下有要事托付于你。” 越离跪起双膝,蒲内侍连忙让过,跪在他身侧惊道:“大人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您吩咐小人便好,快别折煞小人了!” “此事非同小可,关乎着大楚国运,不是什么寻常琐事……”丝帛散开,露出染血的玉璜一角。 当年太后本想将这块玉璜带走,余生也好留个念想。 不知是不是在摔磕中裂了哪儿,亦或玉石本就是天生地材的性灵之物。楚燎的血丝丝缕缕地渗入其中,浑然天成地融为了一体。 可他们都知道这块玉璜的本来面目。 “太后最终还是没带走它,”越离看着那块玉璜,想起当年楚燎拿着它去结交魏明的模样,不禁莞尔,“如此波折,这块玉终究还是要回到公子手中。” 蒲内侍听他说起这些往事,感伤地抹了抹眼泪,捧起那块丝帛,“大人可是要小人给公子带什么话?” “不要回来。” 他蜷起指尖,收起想要再看一眼的目光,垂眸道:“大势未成之前,无论他听到什么,都不要回来。” 蒲内侍目瞪口呆,就算他不记得楚燎是八岁离宫,也知晓二人相伴多年的情谊,一时忍不住老泪纵横。 “大人……你这不是、不是要小公子的命吗?他哭起来,能把宫中都淹了!” 越离笑着叹了口气,掏出方帕递与他,轻拍在他情不自禁的背上,“我不要他的命,我要他好好活着……如若不然,我也死不瞑目。” “大人……” 蒲内侍悲从中来,既哭他也哭自己,哭着哭着见他又捧出一方漆盒。 “您年纪也大了,后生却要你这般奔波,”越离取出盒中的地契,赫然是他几十年前背井离乡后,再没回过的故乡,“话一带到,您便回乡养老吧,不必再奔波回郢了。” 蒲内侍梨花带雨地愣在那儿,抖着两手把那许久不见的故乡看了又看……他没想过还能有活着回去的这一天。 “大人……”他哽咽两下,反倒哭不出了。 他无声流泪,把笨重的头磕在越离膝前,“蒲忊……定不辱命!” 案边的玉璜沐在清辉里,凝结的血迹泛起银光,宛若泪滴。 第166章 弑恨 冬十二月,寒梅开遍,鼎宫炉火重燃。 景珛派兵打着他的旗号追杀公子燎一事,越离知晓后并未命人追回。 他与景珛已是“蛇鼠一窝”,何必自打脸面?索性将罪名坐实了,也不多这一桩。 付琎被密召入宫,很快又半喜半忧地离去了。 黑夜沉沉,鼎宫只余若干侍从看火烧柴,越离在鼎宫待的时间愈发长了,有时一坐便是半日。 侍人们若无必要,是决计不会踏入那间令人发怵的鼎房,然而他坐在烈王故去的鼎炉旁,倒显出几分血色。 许是炉下的火光烈烈,映出些熟悉的生机。 “大人,夜深了,回去歇下吧……” 门外尚且稚嫩的小侍从惴惴唤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总算有了动静,小侍从连忙将狐皮氅搭在他肩上。 院中的灯火拢着一盏盏木罩,比往日都要亮出不少。 那木罩制成半开半苞的莲花状,锃亮的木条浸了不易点燃的炼油,既能让火光透出,又不至被风熄灭。 越离不自觉朝那灯罩走去,眼中似有泪光,轻声问他:“这是何人所制?” 小侍从也不知来龙去脉,窘迫道:“小、小人也不知,许是新来的木工,小人看宫中的路灯都罩上了这木罩……” “明日领人来见我。” “……是。” *** “快,换上这身新衣裳,大人要见你。”匠头眉开眼笑地捧来新衣。 阿三手脚麻利地换上,嘴上问道:“哪位大人?” “这宫中如今只有一位大人,”匠头见他面有疑虑,宽慰道:“你放心,那位大人虽然名声不好,但也没听说他随意打杀下人,你小子真是好命,在大人跟前机灵点,就不用留在署里挑水泡了!” 阿三点点头,跟随前来召他的侍从前去。 在与越离相见前,偌大的楚宫与众人口中的令尹大人都令他恍惚,这一切都太高太远,不是他一介庶民能思量的。 夜深人静时他也会萌生退意,直到他无比真切地见到了先生。 “大人,窦氏带到了……” 小侍从话音未落,阿三已经扑跪在地,泣不成声:“先生……” 安邑一别,若非先生离而不弃,他们这些下人无非是客死他乡弃尸饲犬的下场。 他逃出安邑后,一路往南,靠着先生给的盘缠熬过了最难的三个月,途中又遇山匪又逢流民,个中心酸自不多言,终于还是回到了楚土。 后来他扎根娶妻,不时打听着先生与公子的下落,群狼环伺的日子他们一起熬过,纵然天各一方,也已是无法轻拿轻放的亲人了。 “你还活着……” 故人重逢,越离压着嗓子红了眼眶,举袖擦去他的眼泪,扶着他的肩膀看得仔细,“既还活着,就不该来宫中。” “我是来寻先生的,先生莫要赶我,”阿三转眼在空空荡荡的殿中扫过,落在满身凉薄的越离身上,“先生既能认出我,便还是当年的先生,小人见识短浅,什么也不懂,但求跟在先生身边……” “此一时彼一时,”越离感念他重情重义,“稍有不慎,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先生,当年我前去魏宫,家国千里,也没想过能活着回来,”他见越离眼中有弃世之色,忍不住握着他的手动情道:“先生,我们能活一次,就能再活一次,不会比当年更难了!” 久别的暖意捂暖他的手掌,千山万水,仍有人为他而来。 “好,”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抱住阿三,“待公子回来便送你回去,在这之前,你就留下来吧。” 他能护得了一次,便能再护一次,阿三说得对,不会比当年更难了。 阿三见他回心转意,总算破涕为笑,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方才他唤你窦氏,你从未与我说过你名姓。” 阿三颇为羞涩地抠了抠掌心挑破的水泡,“太子降世时大王大赦天下,我也恢复了家名,在乡中娶了妻,家姓窦,单名一个恤。” “窦恤。” “先、先生还是唤我阿三吧!” 越离见他面色大窘,忍俊不禁道:“好,阿三。” “笃笃”的叩门声响起,越离扶起阿三,颔首道:“何事?” 传信的侍卫瞟了阿三一眼,阿三愣怔片刻,转身要退。 越离拉住他,“无妨,这是我亲信,你且说来。” “景公出宫去往付公府上赴宴了,潜藏在郢中的残部似有异动。” 越离料想付琎定然性急,没成想他这般急不可耐。 也好,择日不如撞日。 阿三见他不苟言笑神情肃杀,便自告奋勇道:“先生,可有我能做的?” 越离回过神来,露了个笑,“不必,郢都很快能清静不少,来,我为你接风洗尘。” *** 景珛不是第一次赴鸿门了。 付琎这条老狗应是得了越离的属意,才敢明目张胆地跑到他面前来找死。 景峪死后,付琎几乎是片刻不停地敲骨吸髓,彼时他忙着与越离斗法顾不上这猢狲,看来是到了了断的时候了。 “景公是吃惯了宫中的珍馐,瞧不上我府上的饭菜吗?” 景珛连食箸都懒得拿,坐在无甚可看的堂中,对着一众陌生的新官毫不留情道:“是,付公留着喂猪吧。” 大快朵颐的宾客们尴尬地收回手,付琎不想他如此不识趣,气得脸色铁青胡须乱颤,举杯要摔。 酒杯当啷摔在地上,犹有余力地滚了两下。 景珛好整以暇地笑起来,丑仆从堂后端了杯酒递到他面前,他打量片刻,“不错,给付公送去。” 付琎傻坐着,只觉堂上静得可怕。 那杯酒被推到面前,他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顿时大叫一声掀翻整个桌案。 酒杯摔在地上,泼出里面的血酒和一只人耳。 “你……你……” 众宾客见势不对,纷纷起身要逃。 刀光自门外亮出,刹那间人头落地,一视同仁地不肯放过。 景珛嗅着久违的血腥味,慰藉地叹了口气,总算拿起食箸一脚踏在食案上,朝手脚并用连连后爬的付琎踱去。 “景公!小人错了!错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放过我,我都给你……” 景珛嗤笑一声蹲下去,箸尖刮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我要什么还需要你给?付琎,我要是你,就不会舔着张老脸求饶,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第212章 “小人错了,不是我要杀你!是令尹,是越离那厮,是他逼我杀你,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扎入肉掌的血箸“嗤”地拔出,带出一串血花。 “我当然知道是他,我还知道他许诺你,一旦我死了,我的就都是你的,”景珛许久没开荤,杀器游走在抖若糠筛的□□上,找寻着熟悉的手感,“说点我不知道的来听听。” 丑仆静静地立在他身后,似乎能看到他握剑嗜虐的模样。 付琎每说一件,他就寻着骨缝处扎上一箸。 连剐带吓,付琎很快就有气出没气进,奄奄一息地喷了口血。 景珛不满地摇摇头,“看来你只是条看门狗,连门里有什么都弄不明白。” “去吧,下辈子别做人了。”他拔出断去一半的食箸,痛快地扎入付琎心口,结束了这场闹剧。 几步之外的侍盘里还好端端地放着湿帕,他撑个懒腰走过去,捡起来擦了擦手。 躲在帘下吓得不敢喘气的侍女见他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嗝”一声吓得晕了过去。 景珛丢开湿帕得逞地笑了笑,嫌弃地掸着满身血迹,绕开遍地横尸。 正要收兵,门外传来丘长辕的大喝,“莫敖快走——” 景珛愣在原地,恍然以为赤羽军卷土重来,疾步向外走去。 他的残部已被团团围住,丘长辕被禁统首领持刀架住。 付琎是一步废棋,越离真正想要的,是他躲躲藏藏的旧部。 只要他来赴宴,必然不会空手前来。 而他一定会来赴宴。 景珛立在过曝的天光里,真心实意地疑惑着:“他怎知我一定会来?” 身后有劲风刮来,他猛转过身挡开一刀,没挡住蓄势待发的下一招。 刀刃没入腰身的一瞬,他的疑惑有增无减:“……他许了你什么?” 丑仆没掉以轻心,锋刃割开骨肉再进一寸。 “他会让我回家。” 景珛握住剑身,古怪地“哈”了一声:“仅此而已?” “你不会明白的。”丑仆拔出剑来,转而戳进他的另一只眼,“你也是这么对他们的,对吗?” 景珛痛啸一声踹开他,眼中的血汩汩顺着指缝流下。 “你个……成事不足的废物,他不过随口诓你,你呃……你也信?”他失血过多站立不稳,摇摇欲坠地半跪在地。 丑仆抹了把奔流不止的眼泪,终得解脱地笑了一声:“你果真刚愎自用,无可救药,就算他诓了我,我也要杀你陪葬!” 长痛不如短痛,他恨了这么些年,日思夜想,早将他耗得似鬼非人。 奔流入海,春去秋来,只有他被长长久久地困在国破家亡的那一天,承受着无尽的鞭笞。 画地为牢的日子他受够了。他要回家。 阴冷的吐息包裹着景珛,耳边传来缥缈的呼声,身下的土地变得松软泥泞,一寸寸吞入他的残躯。 他如释重负地沉了下去。 第167章 凋花 还剩一口气的景珛被送回明景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赏出去的东西不费毫厘地回到手中。 越离命人将新炼好的丹药给景珛送去吊命,冷声叮嘱:“别让他就这么死了。” 侍人打个寒噤,喏喏而退。 那之后,明景宫成了真正的冷宫,用来救命的丹药使他如坠云端,迷幻着欲生欲死,醒来后却仿佛身在冰窟,空虚与恐慌成倍反噬。 于是服用的丹药也与日俱增,一遍又一遍生受着得而复失的撕裂。 他如愿以偿做了人间的鬼魅,求死不能。 “先生,今日出了好大的太阳,我们出去走走吧?” 阿三打断他阴冷的思绪,将他的目光拽到院中新开的玉兰之上,晴天朗朗。 “好。” 他依言起身,在春晴里听阿三絮叨着宫中琐事。 “我见过小殿下几面,小殿下与儿时的公子长得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阿三卖力地惊叹连连,只要提起公子,先生便会多说些话,“总是绷着个脸,看起来就不好哄,这点也像公子!” 先生果然笑着开口:“你是没见过他爹娘,公子与大王长得相像,殿下有几分像他也非巧合。” 许是经不起念叨,不远处还真就传来楚悦吵嚷的声音。 春园里花开蝶舞,可楚悦就是看哪儿都不顺眼,定要骑马出宫去游春山。 “你们放肆!父王母后每年都会带本太子出宫游玩,你们算什么东西,敢拘着本太子!!” 不管应付多少次,津都只觉棘手,放软声音哄道:“殿下,您若真要出宫,那我们一起去找大人好不好?” “本太子才是大楚的储君!!”楚悦被气得脸色涨红,那些话在他心里扎下窟窿,越离来看过他几次,全被他连躲带跑地赶了回去。 “他算什么东西?!本太子就要出宫!我要出宫!谁敢拦我!!” 他牛犊似的往前冲去,侍卫们不敢动手,又怕真让他撞上来磕了哪儿,前前后后乱成一团。 “太子要去哪儿?” 楚悦莽撞的身形定在原地,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给越离让出道来。 那一声声恭敬的“大人”扎在楚悦耳中,他扭过身来,咬着牙帮抬头与面无表情的越离对峙:“本太子要出宫,你可有异议?” 越离寸步不让,“有。” 楚悦气炸了,他那点年纪两只手都数不满,能忍到今日已算个中翘楚。 越离拢袖旁观,火上浇油道:“怎么,太子要治我的罪?” 楚悦瞬间泪如雨下,指着他大吼道:“是你!是你这个大奸臣害死我母后,逼死我父王,还逼得我王叔不敢回宫,你还要逼死我是不是?!!” 津被他的话吓得一愣,不知所措地望向神情自若的越离,忙不迭垫着脚上去拽楚悦:“太子!这话不得乱说……” “我没有乱说!若他没有这么做,为何我王叔不回来!还能让他只手遮天?就是他,就是你!”他吼得破音,指着越离言之凿凿:“你骗了我父王,还想当我的先生,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扯过僵立一旁的侍卫,将他们朝前推去,“给我拿下这个奸贼!你、你们快把他拿下!我要把他杖责一百打入天牢!你们……你们还不快去——” 侍卫们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垂着头不敢出气。 阿三愕然看着那张与楚燎相似的脸又哭又闹地要把越离抓起来,后知后觉地发酸发苦,只能低声劝道:“先生,殿下还小,童言无忌……” “我明白。”越离叹了口气,示意津带着其余人下去。 津不敢多言,担忧地看了太子一眼,无声叹气。 越离顶着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走到道旁摘了朵晨露未干的月季,递到他面前,被他一巴掌挥开。 那朵月季沾了尘泥,瞬息便没了刚才的鲜妍。 “殿下摘下它又不要它,那又何必摘它?” 楚悦见他毫无愧色,反而倒打一耙,气急败坏道:“分明是你摘的,你敢污蔑我!!” 越离反问怔在原地的阿三,“你看到是谁摘的?” “小人看到……是太子摘的。” 越离颔首看回目瞪口呆的楚悦,“殿下,摘了就摘了,为何不敢认?” 欲哭无泪的楚悦无声无息地崩溃了,他不再大喊大叫,委屈得小声抽噎:“……不是我,分明是你,你这个坏人……” 越离伸手牵过他,他挣了两下,还是任越离替他擦去眼泪。 “殿下,这花是不是你摘的,你我心里都有数,旁人说的话有真有假,信与不信,总不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对吗?” 他娓娓道来,楚悦闹得累了,沉着性子听了进去,抽泣道:“那我能信你吗?我怎知这不是你的一面之词?” 越离欣慰颔首,摸摸他的脑袋肯定道:“那就不信便是。” 楚悦没想到他会如此接话,鼓着腮帮道:“那我能信谁!这宫中都是你的人,我谁也信不了!” “殿下不是还有自己吗?” 越离指了指他的心口,“殿下不必信旁人所言,信自己便好,你知道那朵花不是你作践的,那便不是你,旁人的话并不重要。” 楚悦似有所觉,又晕头转向,无形中已信了几分。 “宫外守卫不如宫中,殿下若有闪失,臣万死莫赎……殿下玩一会儿便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楚悦忸怩着牵住他的袖角,莫名理亏地问他:“那、那我王叔还会回来吗?” 越离莞尔道:“那是自然。” *** 长夏复长夏,一岁熬一岁。 摇摇欲坠的局面总能被重新扶起,紧接着又是新一轮的僵持不下,在静默中酝酿更大的风雨。 能传到越离手中的消息愈发稀少,他们虽然一时摁不死这个庞然大物,但想方设法地断去手足耳目,总还是能做到的。 第213章 越离靠坐在椅中,屏风将宽大的室内隔出两段。 他坐在屏风外阖目听雨,屏风那头是缠绕不休的欲声,掩在潇潇雨声之下,分不清是痛是喜。 一人衣衫不整从榻上爬起,顾不得攀上的手,想要往不见真容的那头探个究竟。 不知是哪位贵人,十天半月才来一次,来了也并不露面,只召他们在这头行云雨之欢。 有些客人身患隐疾,也会这般过个眼瘾,因此也无人过多在意。 但从不露面只听声音的人少之又少,他莫名好奇,暗下决心只看上一眼,消了那头是人是鬼的疑虑便不再多心。 可看了这一眼,他便再也无法轻易回去了。 四年前的惊鸿一瞥,如今纤毫毕现地端坐在几步之外。 未戴高冠未束高髻,长发披在脑后,少了几分不怒自威,多了几分飘然出尘。 这人似有疲色,冷冷地阖目而眠。 搭在一边的指尖被温热的呼吸扫过,越离眼皮一颤,垂眸与他默然相对。 “大人……”他目眩神迷地掐住扶手直身寻去,半点觉察不出越离眼中的杀意,“大人,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 扼在他颈间的五指骤然收紧,他没能再进半步,仍晕乎乎道:“大人,我痴心于你,你带我回去吧,我愿一心一意侍候大人……” 越离微微拧眉,这人眉目平整,打着赤足敞着胸襟,不像是有备而来之人…… “退下。” 他惊觉自己的失仪,拢着衣衫羞怯地退后几步。 门外传来三声叩响,越离心有疑虑地觑他一眼,喧声道:“进来。” 阿三推开门,微乎其微地朝他摇了摇头,“老爷,我们回去吧。” 此处的信桩也彻底废了。 越离无声叹气,接过递来的纱笠戴上,抬步要走,被他依依拉住袖角:“大人,你带我回去吧,我什么都能为你做,我只想留在大人身边侍候……” 隔着朦胧轻纱,他看不清这人的神色,抓住的袖角挣了几挣,犹豫着松了力道。 “你家中可还有谁?” 他听不出这话里的残忍,欣喜若狂道:“小人不是郢民,十五那年家中遭了洪涝,便只剩我一人出来讨生计!” 笠纱无风自动,他迟迟没等来回音,苦苦求道:“大人,你收下我,今后无论是做粗活还是做别的,只要能留在大人身边,小人死也瞑目!!” 阿三眼皮一跳就要去拽他:“瞎说什么,你别缠着……” “你当真要随我回去?”冰凉的指尖刮过他的脸颊,替他捋去鬓角的一缕发丝,温情脉脉道:“回去了,可就再也反悔不得。” 他连忙跪抱住越离,依稀能看到颈侧的疤痕,“小人绝不反悔!” “阿三,带他回去。” 阿三糟心地瞪他一眼,“叫什么?” 他喜笑颜开,颇有几分少年气,朗声道:“荷华!” “这是你本来的名字?” “是!” 他也曾是被寄以厚爱的人子。 阿三又叹一声,扶起他紧追而去。 *** 令尹流连风月,带回个年少英目的男宠,就连朝政也将他带在身旁。 楚悦为此与他又闹个不停,若没得越离属意,荷华是万万不敢去触太子的霉头,生怕被他扔到桥下喂鱼。 说是男宠,但只有阿三与他自己知道,大人虽然去哪儿都将他带在身边,但与他并不亲近。 除了初见时的孟浪,荷华再也不必以色侍人,大人周遭仿佛有一层穿不透的墙,他不敢也不愿将那些手段使在大人身上,惹他不快。 阿三与大人都是他平生仅见的和颜悦色,偶尔阿三会骂他笨,但也都带着惋惜的语气,反倒令他心甘情愿。 除了大人有意避开他,他在宫中的吃穿用度都是从前想不到的锦衣玉食。 他想不明白,为何大人有意避开他,却又有意纵着他。 这样的日子若能地久天长地持续下去,他怕自己会生出更多的奢望…… 他摊开满手的污浊,无地自容地埋入枕中。 *** 阿三忧心忡忡地在廊下来回打转。 年前先生总是彻夜不眠,整夜整夜地独坐独饮,没个昼夜可分。 不知从何时开始,先生又总是长眠不起……国政皆压在他一人肩上,心神耗竭在所难免,调养的汤药就没停过,但还是一天一天地虚弱下去。 院门外有侍从小跑而来,阿三拦下他,从他怀中接过久违的消息,马不停蹄地送入屋中。 越离易梦易惊的症状比年少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缓之又缓的推门声里睁开眼,涣散的神思渐渐拢起。 “先生,越家总算有了消息。” 阿三扶起他靠在床头,将帛信递去。 越家由他一手扶持,哪怕收效甚微,还是凭着多年积攒在那周边聚兵镇地,没让其他人染指添乱。 越宸在信中遮遮掩掩,字里行间有劝他出逃之意,却对兵将之数只字不提。 阿三见他放空片刻,眸中渐渐亮起,笑得眼角微弯。 “怎么了?先生,可是有好消息?” 那点亮光很快又熄灭,他将帛书看了又看,如释重负地叹气道:“公子要回来了。” “什么?!先生不是说少不得要六、七年吗?” “是……比我想的快了许多。” 在他与楚燎“势同水火”的对峙下,人心都聚在楚燎身后,多的是人替他遮掩行踪,因此楚燎巡边的消息愈发真假掺半。 巡到越宸头上,便是巡到他头上,越宸是他板上钉钉的家臣,为防生变,只能是楚燎巡边的最后一程。 这封信能送到他手上,兴许还经过了楚燎授意,甚至他可能就站在越宸身侧,看着他写下这封帛信。 越离摩挲着那几个错划的墨点,吩咐道:“阿三,备笔墨,明夜……将荷华唤来。” 第168章 寒寿 冬去冬又来,荷华满怀期待,等着与大人过一个安稳年。 听闻大人今夜召他前去,他恨不得将所有的饰样都戴在身上,满身晃荡招摇地去往寝宫。 他来过寝宫几次,每次都各有各的清冷。 越离一身素衣披着狐氅坐在廊下,身侧烘了暖炉,院中的灯虚虚映着,将周遭都拢在半明半暗的虚幻中。 “大人。”荷华少有与他对坐的时候,见他身边无人,连阿三也不知所踪,犹豫着蹭到他袖边。 “在宫中过得可还舒心?” 穿金戴银的少年人一身俗气,可仗着面容俏丽青春年少,俗气也反添了些可怜可爱。 他接过越离递来的酒杯,忍不住嗔道:“很舒心,若是……能与大人再亲近些,便再好不过了。” “除此之外,没什么想要的了?” 他看着越离雾在灯影里的侧脸,喉结滚动,灌得猛咳起来。 “我……”他握住越离抚在他背上的手,贴在自己颊边,“大人,那时我说我心悦你,是真的,我知道他们都说我贪图富贵,但若是大人没有富贵,我也愿意随你回来。” “贪图富贵也并无错处,”越离若即若离地笑了笑,“你可看得清我是谁?” 荷华不解其意,陌生的人陌生的事万般过眼,在他有限的人生与目力里,除了苦便是乐,他此刻尝不出苦,那便是喜乐了。 他大着胆子舔去越离唇边的酒渍,怯怯抬眼:“这样便看得清了。” 靠得近了,才嗅到越离身上的酒气,惦念着他身弱体虚,荷华红着脸收去他的酒杯,“大人别再喝了,剩下都赏给我吧。” 越离眉蹙似泣,抖着嗓子吐出一口寒气。 须臾后他淡下神色,抬手抚在荷华额边,“荷华,你可愿解我燃眉之急?” 荷华怔然与他视线相交,欣喜道:“大人终于肯用我了!荷华愿意!” “我派人连夜护送你出城,你将此信送到户将军手中,城外自会有人接应你。” 荷华收好他递来的帛信,平平整整地放入胸前,“大人放心,荷华一定送到!” 越离躲开他炽热的目光,解下自己的狐氅披在他身上,替他系好衣带。 “夜深露重,别着凉了。” 荷华盯着他的手指在衣带上缠缠绕绕,鬼使神差将之扣在胸前,头晕脑胀地吻上肖想已久的所在。 越离并未躲开,垂眸看他献祭般沉醉其中,放任他不明不白地吞毒噬药。 “大人……我、我可以也唤你先生吗?” 他听阿三与太子都唤越离先生,心生羡慕,可他自认卑贱,迟迟不敢不知好歹地问上一句。 荷华抵着他的额头,眼神湿漉漉地轻声讨要。 越离无声阖目,“嗯。” “先生,”他在越离颊边亲了亲,欢喜道:“先生,我很快就回来。” “……好。” *** 一队轻骑自宫中逸出,掩入夜色。 第214章 荷华揣着那封信,仍醉在绵长的醇意里,整个人裹在那人亲手披上的狐氅里,暖得要融化开去。 然而大开的城门后不是天高地阔,乌泱泱的守兵举着火把,早有预料地候在原地,等君入瓮。 身边的护骑挡不住蓄积已久的恨意,几年前失官丧母的方洵帚首当其冲,指着脸色发白的荷华:“错不了,他就是越离身边的淫宠,把他给我拉下马来!” 胸前的帛信被搜走,荷华狼狈地贴脸在地,见那瞠目似鬼的士人读过信后,将帛信摔在他脸上,踩着他的头问:“说!那奸贼让你带的信藏在哪儿了?!” 飘在面前的帛信上,分明未着一墨。 他没见过如此深重的恨意,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背上,几乎要把他碾碎。 “我……我不知道,是先生让我给户将军送信……” 荷华盯着那张空白的帛书,吓得连话都说不全。 “户将军?” “就是户浥!我早说他是个吃里扒外的!” “说!那奸贼手里还有谁?!!” 他们将荷华团团围在中间,审问他任何有关的人选,他只会摇着脑袋说不知道。 方洵帚狠狠在他身上跺了几脚。 “先生……先生救我……” 他呜咽着哭了起来,方洵帚怒上心头将他提起,忽闻那头传来喧闹。 “这狐氅里有东西!” “快撕开啊!” 荷华被丢下,众人七手八脚地撕碎那件狐氅,真正的帛信藏在其中。 方洵帚阅后大惊失色,信中所提之人皆是手握重关的县公郡守,那奸贼竟敢撺掇着里应外合,勾结齐军意欲夺楚! “事不宜迟,速速送到公子手中,只要公子回来,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我这就去,你们别打草惊蛇!” “……” 众人心思缜密地商量好,方洵帚也没了折磨人的心思,他随意看了看那趴在地上摊成烂泥的男子,啐了一口:“贱东西,你也不长眼看看,竟敢与人人得而诛之的楚贼互为苟且,真是死有余辜!把他绞了,先给那奸贼一点颜色看看!” “不要……不要!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后知后觉咂摸出那人的冷心冷情,绞架架上他的肩头,伴随着绳索缠拧的涩声索命而来…… 哭求声碎裂在喉间,他眼球凸出,死不瞑目地望向宫门。 *** 三日后,纸再也包不住火,景公召集军心溃散的残军,与势如破竹的镇南君做最后的抵抗。 十万大军分四路北上,包抄郢都,叫苦不迭的世家大族在经年累月浸泡下,已是罪证确凿百口莫辩,仍在抵抗的关口甚至有平民暗中潜入,大开城门…… 大势所趋之下,闻风而逃者有之,自杀谢罪者有之,紧闭的凤啸门被倒戈的大军冲破,连装模作样的平静也不再有。 杀意腾腾的脚步顿下,众人仰头望天,叹声不绝。 “下雪了……” “我从没在郢都见过雪!” “下雪了……我们铲除奸佞,沉冤得雪了!!” 欢声在荒凉的楚宫里层层荡去。 禁统几乎全都守在太子宫中,为防有人浑水摸鱼,他们没有得见公子真容,便不会放任何人过去。 阿三欲寻不得,被困在殿中来回叹气。 殿外兵戈四起,两路人马寸步不让地见了血。 隆隆的铁蹄声席卷而来。 方洵帚见为首之人身披帅袍,大喝一声:“全都住手!!” 不及百数的赤羽军展翼扩散开去,硬生生将数倍人马围挟其中,无人敢再轻举妄动。 有人想趁乱混入宫门,“嗖”地一声,半边身子被钉在宫墙,瞬息便没了呼吸。 楚燎放下嗡鸣不休的弓弦,凛目一扫,“何人敢擅闯太子宫?” “卑职见过公子!”禁统首领驻剑而跪,众将纷纷效仿。 “末将见过公子——” 方洵帚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了沉冤得雪的曙光,虔诚地跪拜道:“下官终于……得见公子回宫……” 这一路跑死了三匹马,双颊被寒风吹裂,楚燎下马扶起他:“列位都是功臣,快快请起。” 方洵帚满腹苦水,还来不及倒出,楚燎便疾步朝宫门迈去。 他扫了一眼,在阿三震惊的神情下认了一会儿,重逢的喜悦还未涌上,他便绷着脸道:“令尹在何处?” 方洵帚自恃有功,紧跟其后,“这人是奸贼身边的心腹,拿下他!” “住手!” 楚燎捏紧银弓,“先将他押在此地,我自会料理。” 阿三扑跪到他脚边连声求饶,楚燎微微弯腰,听他低声道:“先生在鼎宫,公子,你快去……” 楚燎拔腿奔去,方洵帚急忙率兵跟上。 他猛转过身,忍了又忍,收敛情绪道:“你们去堵住其余叛众,别让他们逃了。” 方洵帚不疑有他,领命旋踵。 在他看来,最恨那人的莫过于有家难归的公子燎,他鼓舞士气道:“公子将那奸贼抓来,定要凌迟示众方能解恨,我等先恭祝公子大仇得报,还我大楚清明!” 楚燎居高临下地睨他一眼,一语不发往鼎宫寻去。 *** 景珛五日前已咽了气,死前喉中还堵着一颗丹药。 越离秘不发丧,命人草草将之埋在明景宫。 每年冬天,总要有许多人死去。 他靠在冰凉的鼎身旁,手中捧着各色丹药,抿了朱红的一颗。 半生趟过,他还是没听先生的话,一意孤行负了当年淆水河畔的誓言。 终得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违命负己后他才明白,那不是誓而不得的诅咒,而是避无可避的判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当身受其罚,万劫不复。 门扇推开,风雪呼啸灌入,覆下千呼万唤的长影。 越离抿下朱砂,染红唇色微微回望,“世鸣,你回家了。” “当啷”一声,铁弓被扔在一旁,楚燎哽咽着说不出话,扑跪在他身旁去掏那枚朱砂,“快吐出来,这不能吃!!” 越离得见失而复得的声色,拉住他抖个不停的手轻声问他:“世鸣,你可还恨我?” 楚燎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副骨架,仿佛稍稍用力,这人就会随风散去。 热泪烫在皲裂的面皮上,那些枕戈待旦的暗夜里,他挺过真刀真枪的重重杀机,靠着这一点念想熬到今日……他恨不得越离与他从不相识。 “我不恨,先生,我从没恨过你,”他贴着越离的面颊喑哑道:“我回来了,越离,我回来了……” 他要呕心沥血想尽办法,让越离不再为他忧心,安然度日。 这一切,他都会扛起来。 越离靠在他怀中牵唇一笑,缓缓阖眼。 “你怎么了?”楚燎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连忙将他抱起,“我带你去寻医官,你好生调养,定会好起来的……” 雪粒打在楚燎肩头,滑落在越离眉心,须臾融成一抹水迹。 越离无声叹气,原来郢都也会下雪。 “世鸣,”听着耳边怦然跳动的心声,越离伸出手背抹去他掉个不停的泪珠,终得解脱地嘱托他,“不要恨……世鸣,别恨他们。” “你是君,他们是臣,这就够了,不要去恨。” 楚燎将他紧紧捂在怀中,风声嘈嘈,怀中再没有别的声息。 片刻不停的脚步渐渐缓下,他盯着眼前深长的宫道,不敢垂头。 “别走……阿兄……” 他双膝发软跪倒在地,俯身去听越离的心跳。 风声太大,雪气太重,他艰难地想要在无休无止的纷扰里紧抓不放,然而愈是执着,愈是徒劳。 年少的梦魇如约而至。 偌大天地间呼风灌雪,只剩他跪在一片茫茫里,哭喊不休。 作者有话说: 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李贺 先生发布的任务一次比一次难哈 第169章 否极 长针自百会穴扎下,逼出梗在心头的一口血。 楚燎手足无措擦去他唇边血迹,不敢多言地觑着医官的脸色。 医官本想摇头,但被这般不死不休地盯住,只能剑走偏锋,刺破越离的十个指尖放血吊命。 十指连心极耗元气,一般在临危之时不会出此下策,但实在是没更稳妥的中策了。 榻上之人仍是毫无反应。 医官把着断生之脉,彻底束手无策地跪了下去。 “公子,无志不医,心脉连通上下,若是生机自断……臣等就是圣手在世,也救不回临渊之人。” 楚燎默立片刻,屈膝与医官相对而跪,眼看就要匍匐着磕在地上,医官大惊失色伸手垫住他的额头:“公子不可!莫要折煞下官……” “……求列位叔伯大发慈悲,救活他……” 第215章 医官摊开双手,口干舌燥地又把话说一遍,“不是下官不救,实在是……令尹心脉自闭血流不通,常年郁结,四肢百骸都不得血热,这、这不是臣等不愿救治,是令尹不愿得救……” 楚燎浑身是伤筋骨裂断,也能凭着一口气走出深山。 只要有一口气在,骨可接筋可连血可生肉可长。若愿得救,便可得救。 他不愿得救了。 楚燎换了个方向磕头。 他要把天下医者都求一遍,求他们再施圣手,求命运网开一面,求……求越离再好好地活下去。 有他也好,没他也罢,只要越离能活着,他别无所求。 他再也不敢贪得无厌了。 “不如……不如请大陵巫来招魂吧。”一名医官见他磕得满头是血,侍人们谁也拉不动。 “招生魂?” “是,先把这口气吊住,试试吧……” 楚燎如蒙大赦,血顺着他的眉心淌下,他点头如捣蒜,“好、好!我这就去请大陵巫,我去请……” 泣不成声的阿三从门外进来拦住他,“公子,我去吧,你好生留在先生身边……” 侍卫捧着一方漆盒前来通传:“公子,群臣已候在正极殿外,这漆盒是方大人送来装、装……令尹大人的……人头……” 楚燎神情木然地看着那方漆盒。他要如何不去恨? 阿三跪在越离身前说了会儿话,背着包袱有些冷淡地越过楚燎。 若是他知晓楚燎回郢之日便是先生的死期,他不会自告奋勇忙前忙后,忙着……送先生去死。 他气自己愚笨,无法不迁怒于楚燎。 “阿三。” 楚燎出声唤住他,他犹豫几息,微微回首。 “公子!”他忍住上前去扶的冲动,退开两步:“你这是做什么……” 可怜他天潢贵胄,到头来也不过是两方膝盖砸地,遍求诸神。 “此事托付于你,拜托了。” 阿三这才正眼看他,肃然道:“公子放心,我也不忍见先生落得这般下场。” 楚燎哽咽着抬头,“多谢你……多谢……” 阿三得了他派出的精骑,片刻不误地出城而去。 *** 楚燎王袍加身,众望所归地登上王位。 无论生死,功臣皆有所封,护他而死的屈彦、孟崇与昼胥皆立丰碑,遗眷得赏。 然后便是清算奸佞。 他将景珛的尸体挖出,不声不响地挂在城头,众人以为那是令尹的尸首,践踏后欢畅而去。 曾经将楚覃绞得伤筋动骨的世族已成昨日黄花丧家之犬,东风压倒西风,以方洵帚为首的士卿蛰伏而起,终于压倒了三世而公的豪强大族。 大势所趋,曾经进一步要退三步的革新之路在对王权前所未有的拥护下,少了层层抵抗与盘剥,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贯通全国,至少在动荡堪息的丰收时节,无人会跳出来送个不识趣的人头。 打压贬谪的士官得召而返,铆足了劲要一展拳脚,生怕再养出第二个权倾天下的令尹,纷纷一扫颓势占据高位。 总之,楚国上下一心,如火如荼。 唯有楚燎如坠冰窟。 他摊开划破的掌心,仰头望向大陵巫的传袭弟子,“不行,我、我追不上,总是差一步,我跑不快……” 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少陵巫却听懂了。 摊开的掌纹里浸满血意,少陵巫要他穿着越离熟悉的衣物与配饰与越离划破手掌,血脉相通,拦住他的生魂飘过天门。 他一次次疾追而去,却总是慢下一步,前头的人怎么唤也不回头,楚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渡河而去魂入九天…… 少陵巫看着凝滞不动的招魂幡,摇摇头毫不留情:“生魂可招,死者不返,是他去意已决了,准备后事入土为安吧。” 楚燎面如死灰。 侍从试探着要来为越离更衣,楚燎尖啸一声扑开那些面目不明的手,王袍在刚才引火入魂的烧艾里燎出几个破洞。 他一身破烂,一无所有地大吼道:“别碰他,谁也不能碰他!!” 阿三支撑不住地跪在他身边,“公子,别折磨先生了,让他入土为安吧……” 楚燎掀开众人,脸上斑驳的伤痕在执迷中更显狰狞,“他还有呼吸,脉搏还在!谁敢让他入土为安?!” 楚燎掏出那块辗转得回的玉璜,恨之又恨地投入火中。 他昼夜不停地躲藏谋划,不要命地度日如年,不是急着回来让他入土为安! “那一口也是死气,随时会散去断了呼吸。”少陵巫冷眼旁观凡俗的执念,告辞道:“此地已无可留处,我等告辞。” 在侍人的牵引下,匆匆而来的少陵巫待不过两日,便令人绝望地踏上返途。 人间事,不可求。 诸神诸鬼,也生不出一颗贪生的心。 “不会的,不会的,先生不会丢下我的,我要等他醒来,他会醒来的,你们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和他分开……” 楚燎念念有词地抱起越离,远远看去已是失心疯的模样。 阿三泪眼朦胧地磕在地上,不愿再看。 两日后,阿三心灰意冷地离开了。 *** 玉盘高悬,深蓝的空中却有几声春雷自远方轰来。 听闻月光会吸引生魂,楚燎便紧闭门窗,锈迹斑斑的九枝灯复又燃起,映出一动不动的沉影。 楚燎坐不了多久,便要凑到越离胸前去听其中微弱的响动,他几乎不敢合眼,哪怕这是一场噩梦,他也不敢随意醒来。 每日喂食都免不了沾湿衣面,楚燎不厌其烦地亲力亲为,自顾自与长眠不醒的越离絮絮叨叨,哪怕是以泪洗面,他也要哽咽着把话一句句说完。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戛然而止。 春阳高照时,他会搬出藤椅垫好软褥,将越离放在其中晒太阳,自己则拿一把小小的锉刀,蹲在越离身侧替他磨去指甲。 就像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些安然岁月。 指甲还会长,便是人还在。 只要越离还在,他就能忍住不去恨。 这是他一天中最舒心的时候。 偶尔一觉好眠,梦中的越离替他挽起长发,眉眼带笑地唤他公子。 他既眷恋着片刻温存,又惶恐着不敢久长,等他哭着从梦中醒来趴在越离身前,已是一身冷汗。 美梦终于也令他心如刀绞,每一面,都会是最后一面。 他不要越离来见他最后一面。 守在隐宫中的侍人都怕他迟早疯魔,然而他连疯魔也不敢了。 有人注视他时,他便会千方百计地撒娇讨宠,为此不惜自毁自伤,要他们怜惜他爱重他,不得轻弃。 直到疼爱他的人一个个含恨远去,他的怀中空无一物,身后也再无目光……那些病痛无医自通,天底下又只剩一个楚燎,活生生忍耐着漫长的孤寂,心受长刑。 他将越离无力的手指贴在颊边,仰头去看躺在椅中安然阖目的越离。 “越离,你疼疼我,放过自己吧……” 春阳融融洒在紧闭的眼皮上,透不进半分光亮。 作者有话说: 楚人重巫,屈原家里大概就是干这行的,所以《招魂》里写了很多奇诡的想象,通巫的人应该有常人想象不到的超验感知,纵然有想象的部分,但说不准呢……哎呀,住在山里真的很难不玄学啦~ 第170章 泰来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放眼望去,厚厚的云层将整个天穹都铺掩,白昼阴阴,四周皆是望不尽的郁林。 林中既无花香也无鸟啼,除却一片轻纱似的薄雾,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他累得走不动路,又不愿久长地待在这个孤寂之地,便挪着步子一棵树一棵树地搀扶而去。 身后似乎有窸窣的响动,转头寻去,只见一方青影来去逡巡…… 他神识全无记不起任何事,只知朝前寻去,要走出这片茂林。 那青影始终缀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与他擦身而过。 他全然不觉,蹉跎着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大山头,雾气浓一阵淡一程地罩在周身,也许他只是一缕风。 除了前行,他没有任何杂念。 林海终于在他无休无止地跋涉里放过他,他掠过身侧的林木,看着远处静在茫茫白光下的江河,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柔软的草地托着他轻步快履朝河边走去,两岸江风夹在崇山峻岭之间,不得日照也不觉凛冽,煦煦然催他向前。 一叶轻舟泊在岸边,船夫头戴斗笠,撑杆高声问他:“来者何人?可要渡河?” 来者何人? 他茫然摊开十指,掌心的纹路没说他姓甚名谁,他只好高声回道:“无名无氏,能渡河否?” 船夫在舟身敲了敲竹竿,“速来速来,再晚就耽搁了——” 江风狂卷而来,他身如飘尘几欲动身,却被人拽住了袖角。 第216章 他愕然望去,那小人儿攥着他的衣袖又怒又嗔,颇有气势,可惜两行清泪不甘落下,掷地有声地质问他:“你又要去哪?成天乱跑,一会儿是燕院一会儿是齐院,你是我楚院的先生,你有没有将本公子放在心上!” 小人儿须臾长高些许,拽着他的袖角扑抱在他腰间,在狂风急浪里哽咽道:“阿兄……等我们回了楚国,我会将这一切都给你补回来,你等等我……” 血腥味在鼻尖萦绕,他怔然看着面前高过头的阴影山塌般跪了下去,后心插着一柄断剑,抱着他的双膝不肯松手。 “越离……别走……求求你……” 山谷间的江风骤然狂吼不休,风浪将岸边新草扑拍在地,湿泥散发出生生不息的土腥味,浓云翻涌。 越离岿然不动地立在风中,江水浇湿缠绕不放的楚燎,将他后心的血肉冲得发白,断剑已然锈在骨中。 他转眼去寻撑杆的船夫,浩荡江面,哪还有孤舟可渡? 念随心转,枯木逢春,他还是舍不下。 离开的理由有千万个,但留下来的理由,一个便足够。 他蹲下身去,熟稔抹开楚燎黏在额角的发丝与汩汩不绝的血泪,看着他锥心裂骨的神情叹息道—— “世鸣,我们回去吧。” 在某个春日融融的午后,楚燎抱着他躺在藤椅中晒太阳。 春燕衔泥在空中啼啭不休,新生的枝叶在光下晒出曛然的气息,源源不绝涌入沉闭已久的四肢百骸。 旧府门前,楚燎亲手刻上的那对桃符早已被人砸烂,他着人准备重新又刻了一对。 冬来冬又去,春去春又来。 此心不改,此意不绝。 掌中的指尖略有挣动,楚燎心如擂鼓地屏息垂眸。 怀中人眼睫颤动,在一声声热闹非凡的啼啭里微微睁眼,气若游丝。 “世鸣……” “我回来了。” 在数不清的擦身而过里,他始终追不回远去的清风。 然而在经年不绝的执念里,撼山震海的情意深入骨髓。 因此哪怕在错位的时空里,清风停驻,山海止息,万里孤魂还是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 罪无可赦,终得拯救。 楚燎似哭似笑地吻他额头,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多谢”二字。 多谢你垂怜,多谢你回来。 多谢你还肯回望……不留我孤身一人。 檐下,新巢又成。 *** “君上。” 备好的马车旁,两名赤羽军掌鞭而立,数名侍从渐次而列。 楚燎将越离抱上马车,铺好的软褥精细备至。 自那日苏醒片刻,越离每日仍是沉眠,好在喂食不似从前那般艰难,呼吸也渐渐清晰可闻。 楚燎自认再圆满也没有了。 他抱着越离,一动不动地跪在褥前,迟迟未见把人放下。 若非他执念深重,非要拉越离陪他共渡寒渊,以越离的心性,不会沦落到自断生机的地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楚燎垂眸细细量过他的眉眼鼻唇,看了又看仍不知餍足,反倒收紧手臂,离那软褥远了些。 他埋首贴在越离颊边,肝肠寸断地吐出一口气。 贪得无厌,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不能再犯了。 车壁传来两声叩响,“君上,再不启程天就晚了。” “……知道了。” 楚燎紧紧把人抱在怀中,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空茫,“先生……” 催促到第三声,他不得不俯身将人放下。 他将被褥掖在越离颌下,拨开堆在越离颈间的长发,牵住越离的手揉暖骨节……直到他再也没什么能为他所做。 “越离,我放你走,我放你走……”他忍着痛意吻在唇角,与梦中人最后一次耳鬓厮磨:“我放你走,你快点好起来,就算再也不见我,也要活在我不知晓的地方……” “我再也不会拖累你了。” 马车终于辚辚而去,他立在原地目送着他们消失,月升日落,奔往没有他的息安之地。 *** 宫里宫外潮起潮落,太子宫中一切如常。 他许久没见过先生了。 听闻王叔将先生的尸首吊出,他哭着去看过,认出那身形不是先生,松了口气跑回宫中,大吵大闹问楚燎把先生藏哪儿了。 楚燎面不改色地卷起竹册再拿一卷,“我不会再让你见先生了。” “这是为何?” 楚燎不在的时日,他害病害噩皆是越离守在他身边,纵然心有隔阂,仍是不知不觉地依赖了。 他见楚燎并无解释之意,凑上去抱着楚燎的手臂撒娇道:“王叔,近来我勤学苦思功课见长,我不要出宫去玩了,你让我见见先生……” 楚燎扭头看他,四年来他长高不少,叔侄俩除开久别的生疏,他很快便状告连连地扑到楚燎怀中诉苦,楚燎捡着听了,又将他身边的津唤来。 那些话越离可以当他童言无忌,楚燎却不能。 他静静看着撒娇卖痴的楚悦,宫中无人不怜他早丧父母,且又是宫中唯一的王储…… 楚悦没有楚覃的事必争锋,也没有楚燎的忍辱负重,越离护得他年少轻狂,没让不该有的污浊脏了他的心。 因此他比楚覃更重情,比楚燎更狂傲。 他们都曾有世上最好的先生。 “月桂,”楚燎拍拍他的脑袋,心平气和道:“你屡屡问我你爹娘的事,但你如今年纪还小,有些事太深太重,先生不与你说,我也不会与你说。各人心性不同,你与我和你爹的身世也不同,身为储君,你不必忧虑太多,王叔还在,就用不着你殚精竭虑。” “你只需每日勤学勤武,天朗气清可出城游猎,思远盼雪也可去列国游学,你是大楚的太子,但你也是你爹娘和王叔的月桂,更是楚悦本身,此三者缺一不可,需天长日久方能明白,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不必再多想了。” 楚悦听不懂他的长篇大论,只皱眉问他:“……知道了,王叔,那先生在哪?我有书要问先生。” “拿来问我便好。” “……我要见先生,”楚悦在他的声平气稳里品出些油盐不进,莫名怒上心头,语气也生硬起来:“王叔,我要见先生。” 楚燎默不作声。 “来人!”楚悦气道:“给我把先生搜出来!” 侍人愣道:“先生?殿下,宫中哪有什么先生?” 楚悦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们……” 他猛转过头看向稳坐的楚燎,“王叔,先生究竟去哪了?!” “你……你不说,”楚悦气得脸色涨红,泫然欲泣:“你不说!我自己去找!!!” 他撞开送信而来的侍卫,牛犊一样冲回自己宫中。 楚燎无奈地叹了口气。 “君上。”赤羽军军卫单膝跪地。 他不复沉稳猛站起身,急急问道:“先生如何了?” “先生两日前醒过一次,落水后很快被救起,这几日仍在休养。” 楚燎忍不住大怒:“你们那么多人,竟看不住他失足落水?!” 军卫犹豫片刻,领罪道:“是属下失职,未料到先生意欲投水。” 楚燎如遭雷殛,神色空白。 “……起来吧,”他阖眼道:“若是他要走,你们……不得阻拦。” “是。” *** 公子燎归郢登王,主少国疑的楚国复归鼎盛,新王励精图治,改革图新,将四境之兵都牢牢掌在手中,无半点可乘之机。 楚王传信各国,两月后将在鲁地召开诸国之会,以彰国威巩固盟会,借此打消明里暗里不该有的动作。 临行前军卫来报,先生还是离开了。 楚王在殿中枯坐许久,不知是否接受命中无缘。 正极殿后巨大的凤屏十年如一日地伫立着。 楚王下令撤去巨屏,工匠们面面相觑,喏喏道:“大王,这屏风是与高顶嵌在一处的,如此方能常年不倒。” 楚王仰头望向屏上的狂凤,冷声道:“那就拿斧子劈开。” “劈、劈开了,这屏风就再要不得了。” “莫非大楚无它不可?” 工匠们再无异议,搭起高梯,马不停蹄地动工。 伴随着隆隆砸下的木块,凤身四分五裂,长龙也不甘地瞠目砸下。 这世间从没有不破之城、不死之君、不朽之功,在诸多妄念中,他身如其分,不再苛求。 屏风后的天光洒入窗中,映得楚燎孤身长立,浮屑纷纷。 *** 鲁地的桃花开了又谢,楚悦乐不思楚地到处打转,楚燎并不拘着他,与奔赴而来的魏明对坐饮酒。 楚悦仍是赌气不与他说话,魏明给楚悦带了些见面礼,他一口一个长清叔喊得亲热,还说要与魏明返魏游学。 魏明见楚燎两鬓染霜,宽慰他道:“先生许是出去游历一番,只要人还在,你也有个念想。” 第217章 楚燎啜了口酒,垂眸道:“这鲁地的酒也不怎么样。” 能陪他喝酒的人,如今也只剩魏明。 魏明何尝不知他心中所想,他们年少相识,境遇也大同小异,说不好谁更凄惨些。 “说来,我前两日收到三哥的信了。”魏明转着酒杯沉吟道。 “三哥?”楚燎想了一会儿,诧异道:“魏淮?” “是,他与四哥周游列国,倒比我们快活得紧呢。”魏明见他总算有点活气,逗他道:“说不定现在就在楚地,还能碰上先生呢!” 楚燎拍案而起:“不行,不准他碰上先生!” “哎你这人……” 门外有人叩门,“大王,军卫有事来报。” 楚燎以为再也不必听军卫来报,愣在原地,还是魏明挥手放行。 那军卫瞄了眼魏明,魏明识趣要走,被楚燎拽住,“无妨,可是先生出……你怎会追来鲁地?” 军卫拱手笑道:“是先生命我来报,说要喝鲁地的酒,让君上带几壶回去给他尝尝。” 半晌过去,楚燎仍是杵在原地,表情空白。 魏明上前一掌拍在他额头:“回魂!” 楚燎猛抱住他,周身颤抖。 魏明高举双手自证清白,“……我不喜欢男人。” 楚燎闭上眼哽咽道:“长清,我要与你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魏明与旁观的军卫相视而笑,轻轻拍在他背上,叹气道:“哎,也行吧。” -卷三·归去来兮·完-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终于完结啦!!!!请大家狠狠地宠爱我吧不要在养肥啦!!向所有写长篇的作者致敬,真的……这玩意不是人写的,三分钟热度+究极拖延症,中间一度想断更,但又被招魂回去了(?)番外会歇一段时间陆续更哒,大家有没有想看的番外捏? 第171章 后记 ·一些拾人牙慧的絮叨[番外] 太史公在楚世家的第一句就是“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有人说这可能有大一统思想的成分,但屈原大夫现身说法——“帝高阳之苗裔兮”,说明楚人自己是认的。 高阳是黄帝之孙,祝融是高阳后人,官居火正,所以楚人也以祝融为先祖,将祝融看作他们的精神图腾。在刀耕火种的年代,用火是非常重要的,且要根据天象时令岁差来推断,因此楚人先祖可能是最早知名的天文学家,后来火神也就兼任农神了。 据各位大佬的说法来看,楚人先祖与最早一代的华夏同源,应该属于夏人的一支。殷人称祝融部落为荆人,是一种丛生的灌木,在殷商的南境。 殷人南下,遭到驱逐的楚人南逃而去,一路流亡逃到了三苗的地盘上。 三苗的“三”只是一个代数,喻指这里栖居着纷繁庞杂的族系,在山海经中亦有“三苗”的记载,对于古早的中原来说,南方属于未开化的世外之地。 商末周初,逃难而来的楚人在这里落土洒种,开始了与奇奇怪怪的邻居们的共同生活。 周文王之时,楚先祖鬻熊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政治气息,亲周弃商,在文王身边跟着打天下,兢兢业业地侍候文王,这位鬻熊相传还是道家的创始人。 后来分封诸侯,根据周人的亲亲理念,楚人毕竟还是外人,周成王就把鞭长莫及的南土五十里封给了熊绎,和东周时秦襄公护送周平王有功,平王就把当时戎族扎堆的岐山以西扔给了秦差不多,意思是你们啃去吧,啃下来了是你的。 楚国最初的国都就是这丹阳五十里地,跟个寨子差不多。楚人势单力薄人少力弱,周边都是强邻,于是实行了审慎的睦邻政策,这个方针一直贯彻到后来楚人强盛也没有放弃。 身居穷乡僻壤的楚人,一开始穷到连祭品都要去隔壁鄀国偷,然后在晚上偷偷举行祭祀,据说就是因为这个,有了楚人在夜间祭祀先祖的传统…… 这时楚子熊绎还是周臣,需要在会盟的时候带上当地特产去进贡,但寨子里真的太穷了,只好就地取材挑了两样,一样是桃木弓和荆条箭,一样是能用来缩酒的苞茅草。 这个苞茅就是后来齐桓公用来伐楚的借口。 俺们熊绎就这样带着寒酸的贡品,推着寒酸的柴车,在草莽间穿山越林,来周朝招笑了。 说好了是诸侯会盟,但熊绎却没有上殿资格,被周王拦下,让他和同为蛮夷的鲜卑之君坐在庭院里看守火堆,只负责缩酒和升火,怎一个寂寞了得。 从鬻熊到熊绎,楚人一次次被冷落,因此熊绎去世后,楚人给周王朝的进贡就不再上心,专心研究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但你区区蛮夷,居然敢跟我大周对着干? 《诗经》里周代作诗,“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极尽不屑,周昭王率兵伐楚,也是用不按时进贡的借口,但荆楚远在南方,昭王不过是垂涎荆山之下的铜矿,浇灭楚人气焰倒是其次。 昭王时楚国尚且还在发育,但楚人骨子里好战,加上在山里打磨多年,周昭王伐楚三次,最后一次全军覆没,昭王落水而死。其中应该还有当地部落的共同抗击,总之,都算在楚人头上,中原为之震动。 这下大周算是彻底跟楚人杠上了。 昭王死后穆王顶上,举全国之力大举兴兵,伐荆楚。 小国寡民承受不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强龙压过地头蛇,楚人被迫南迁,让出了铜矿。 然而荆楚的战斗力还是让周人印象深刻,周王朝陆续在汉水和江淮间分封了姬姓诸侯国,即“汉阳诸姬”,形成一道屏障保护大周,守护铜矿,遏制楚人北上。 秦楚都属于蛮夷后来居上,前期非常相像,如果说秦是“奋六世之余烈”,那从熊绎到熊渠,五世而扬,终于在王道衰微的周夷王之时喊出憋了几百年的——“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 《韩诗外传》里有一则小故事就是关于熊渠的,说这大勇哥夜间巡视的时候看见一块横卧的大石头,以为是趴在地上的老虎,拉弓放箭,箭头直接没入石头里,把箭杆上的羽毛都震掉了,可见大勇哥又有胆气又有勇气,箭术高超。 熊渠文武双全,不仅箭可穿石,还将立国之初的怀柔政策一以贯之,收为主打为辅,与杂居的民族之间友好往来,赢得了境内和周边民族的支持,“熊渠甚得江汉民和”。 海纳百川,韬光养晦,熊渠忍不住朝大周扯了个鬼脸—— 我先祖那么伺候你你给脸不要是吧?行,这破名号我也不要了,封王,我自己来! 这位楚子一口气封了三个王,让他家老大老二老三都和周王平起平坐,为礼崩乐坏贡献了自己小小的力量。 楚是诸侯国里第一个称王的,春秋时代称王的还有吴和越,但两位小弟晚大哥太多年,没能给到中原当年的冲击力度。 楚人世代不服周,确实不是一句空话。 如果说刚到三苗之地的楚人多少还惦念着中原故土,想要恳求些认同感,偶尔也不免有诸夏文化的骄傲感,那么在这片土地历经几个世纪后的楚人,已经不是开始时说夏言的楚族人,而是杂糅了各种民族和语言的、广义上的楚人。 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民族融合,不仅将伤亡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还对各族文化兼收并蓄,楚文化因此而广博流长,生动富丽,发展出了与北方文化风格迥异的南方文化。 因此熊渠自称蛮夷,既是对周边民族的认同,愿与他们平起平坐,也在周王室脸上抹了个巴掌印:乖乖,你要的蛮夷来啦! 当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周厉王(就是那个实行恐怖政策,国人不敢议事,只能“道路以目”的小纣王)当家后,俊杰熊渠连忙去掉王号猫了起来,毕竟黑涩会有一个就够啦~ 快进一下,到东周平王三十年,热血哥熊通杀兄之子继位。 楚国前期杀父杀兄杀侄上位不在少数,残忍当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保证了坐在王位上的人年轻有能力,秦楚崛起期君王的更新换代都很快,反观老牌的国家,都是老而昏庸无能,魏惠王在位长达半个世纪,再等等能直接送魏国走。 楚国开始向汉阳诸姬发起攻势,首当其冲的就是随国。 随君:我没得罪过你啊! 熊通:我蛮夷也。 随君:那我也没得罪过你啊! 熊通:我蛮夷也。 看吧,没有道德就不会被道德绑架。 熊通让随君转达他的话,说他手上有点小军小队,想上殿参政,子爵的地位打发谁呢,“请王室尊吾号”。 周桓王呸了一口,骂他莫名其妙,驳回上诉。 热血哥气急败坏:“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出来混,身份是自己给的,他恢复废除的王位,自尊楚武王。 楚武王和随国签订契约,随国成为楚的附属国,此时诸侯们磨刀霍霍,周室已经无力伐楚,自顾不暇了。 之后,周王又把随候召去骂了一顿,不让他尊楚为王,热血哥大怒,以为随国叛了楚,亲自率兵打了过去,还死在了军中。此处点两只蜡。 第218章 楚国的君王几乎全是亲自上场打仗的,死在途中军中也不只这一例,比如颇有建树的楚文王率兵伐巴,大败而归,回到郢都掌管城门的鬻拳连门都不开,文王羞愧掉头打向黄国,最后虽然胜利了,但他积劳成疾,在回国途中去世。 真是君王死社稷了。 楚人的尚武之风有点太烈了,不仅是君王,统帅也是,打了败仗十个里面得自杀一半多,所以项羽不肯过江东大概也是楚贵族的熏陶吧…… 在这种从上至下一往无前的冲劲里,楚国大步迈进,横扫汉阳诸姬,周室布下的屏障已经破破烂烂,楚成王之时,南抚扬越,北收弦、黄,东征徐夷,控制了大别山南北通道,楚地千里。 与此同时,春秋第一霸桓公小白牵着他的全能管仲,向我们大步跑来。 因为楚国的北上之势岌岌可危,中原再度团结,齐桓公代周率八国联军伐楚,作为老大哥站出来维护周室险些掉在地上的脸面。 好汉不吃眼前亏,楚成王熊恽也是位俊杰,派出使者屈完去问原因(随:哈哈轮到你了)—— “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可见姓屈的言辞都好听。 秘书长管仲对曰:“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寡人是征。” 听到没,替“天”行道来了,还不束手就擒! 楚成王看着乌泱泱的八国军队,爽快道:“贡之不入,寡人之罪也。” 行吧,既然楚子给了面子,也就不计较他这个“寡人”了,得到楚国要老实做臣的承诺后,桓公挥一挥衣袖,带走了险些爆发的大战。 在管仲辅政、桓公称霸的二十多年里,中原有效抵御了外族入侵,内部也不随意征伐,孔子夸他“存亡继绝”,表扬管仲是中原文明的大功臣。 管仲死后,桓公就有点拴不住了,齐国陷入内乱,虽然是个大国,但渐渐也在走下坡路。 春秋五霸的人选由各家投票,比较公认的是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剩下一位有说是吴王阖闾或者他儿子夫差的,入选的还有越王勾践、宋襄公和郑庄公。 郑庄公就是那个出生时脚先出来的倒霉孩子,被他亲妈取名“寤生”,沉默的父爱恨他的妈,讨喜的二胎破碎的他,点击《东周列国志》就看寤生如何大破原生家庭,终成春秋小霸! 宋国是殷商遗民,周朝给了他们极高的爵位,但封地却很小,根本无法和大国争霸。宋国本身就是不合时宜的存在,宋襄公更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物。 齐桓公死后,楚成王傲视列国,宋襄公不自量力以上国姿态传召楚国参加盟会,想要过一过盟主的威风。 楚成王捏着鼻子表示答应,心里想的却是我来了要你好看! 宋襄公的哥哥目夷曾劝他一定要带兵车去,楚王能是什么好人?但宋襄公本着“衣裳之会”的互信宗旨,表示就不带兵车。 结果楚成王设下伏兵擒获宋襄公,大举进攻宋都,最后在鲁僖公的调停下停战。 宋襄公还是没有放弃争霸之心,宰相目夷劝他“天之弃商久矣,不可”,一劝再劝,也劝不住他放飞的雄心。 冬十一月,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宋军已经列阵待发,楚军还在渡水,正是进攻的好时机,但宋襄公却拒了目夷的劝说,坚持要等他们上岸排好队形。 楚军上岸后宋军寡不敌众,大败而逃,襄公也受了重伤,第二年就没了。 他恪守的是春秋贵族的那一套打法,要按规矩办事,可是规矩变了,他却没变。 宋襄公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时代,留下令人叹息的注脚,反观后来战国的惨烈战况,又不免追思宋襄公过满而溢的仁义。 哦莫,不知不觉絮叨了这么多,我们拿大王哥楚庄王收个尾吧。 庄王继位的时候楚国内政动荡,他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左手一个郑姬右手一个越女,还放出大话“敢谏者死无赦!” 伍子胥他曾祖父顶着刀尖入谏:“山上有一种鸟,三年也不飞也不鸣,那是什么鸟啊?” 庄王答:“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你退下吧,我知道了。” 又过了几个月,庄王“淫益甚”。 大夫苏从入谏,庄王问他:“你不怕死?” 苏从对曰:“杀身以明君,臣之愿也。” 忠奸已辨,庄王一把掀开暖被,上朝听政,血洗宫廷,把能用的人都换上,把该杀的人都杀光,从蛰伏到崛起,再到王霸中原,楚庄王集齐了天时地利,他自己就是人和。 问鼎是他,听懂了弦外之音的也是他, 听劝的楚庄王一路听劝,雷霆手段,见好就收,现在的楚国已经不需要咄咄逼人来令人刮目,他转变形象,政治嗅觉灵敏,有实力有手段,赢得了一致国际好评,史记里看庄王这段,简直就是模板,太史公的笔触超带感的…… 盛极必衰,后期的楚君也忘记了先祖们是如何“筚路蓝缕,以辟山林”,陷入了穷奢极欲的享受当中,整个国家的氛围不再像先民那般砥砺。 物质丰裕就容易陷入精神颓靡,而此时的老秦人正在磨刀霍霍,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历史的规律不得不令人扼腕叹息。 可惜了无数个屈原,死在剑下,亡在谗言,沉在江中。 到头来庄周梦蝶,大梦浮生,史书里一个又一个魂灵,史书外一叠又一叠故事,谁又能揣度具体而丰满的血肉呢?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刘邦项羽都是楚人,汉承秦制,骨子里却种着楚文化的魂,后来的江东子弟也是楚人,楚风浓烈可见一斑。 宿敌组秦楚有太多可以说的,原文把秦拿掉就是怕我控制不住,又笔力不行,撑不起那么大的骨架,如果开平行战国第二本就是楚悦和小秦君的故事啦,嘿嘿嘿。 动笔时与两位主角尚不相熟,青涩地彼此试探,写到后面才咂摸出滋味来,好像有点知道该怎么写了(啊?前面在干嘛?-m-),然后又顺路加了好多人,本来只打算写个短篇吃点饭,但写着写着就被绑架了…… 咳咳,扯远了,在我的看法里越离是不死的神,楚燎是不灭的人,一开始很不会写越离,怕写得太虚无,后来发现楚燎才是最难写的,再后来发现都难写!! 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反反复复,在矫情里一点点自以为了悟,偏信不听,偏执难顾,公子燎的英雄史诗里充满了自我的诘问,我又手欠地加入了人格分裂的设定(写的时候差点给自己跪了)……写这种人物很不讨巧,但很有意思,今后也会继续尝试成长型主角。 回头再看,许多地方都写得差强人意,但确实是尽心尽力去写了,只能说能力就到这儿了……希望今后能有更多的作品与大家见面,感谢每一个愿意鼓励我的读者,感谢每一位愿意读完这本书的读者,感谢每一位愿意陪楚燎长大、陪先生渡劫的读者,感谢自己要死要活坚持写完这个故事,耶!我们都很了不起!! 感谢每一位愿意打开本文的读者,希望这本书能给你们片刻欢愉,忘掉俗世的烦恼,稍微沉浸在先秦古风中休息一会儿,感恩,下本见啦! 鸣谢:《史记》《楚国文化史》《楚文化史》《中国的历史》 特别赞助:屈原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