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节 本书名称: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 本书作者: 谢朝朝 本书简介: 生母早逝,薛嘉宜和兄长谢云朔被偏心的父亲送到乡下养大。 寡言的少年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像世上所有的妹妹一样,依赖着、眷恋着自己的兄长。 孤苦无依、遍尝冷暖的年纪,单薄沉稳的小郎君攥着妹妹的手,郑重承诺:“浓浓,我终会出人头地,护你周全。” 后来,他要从军。纵然万般不舍,薛嘉宜也只能忍泪为他裹好行囊,嘱咐道:“哥哥,我等你回来。” 可她等到的,却是他战死沙场的消息。 薛嘉宜失魂落魄,打定主意为兄守丧三年。 出孝期的那一天,她素服未改,却听闻东宫认回了失落多年的皇太孙。 她浑浑噩噩地被裹挟在人群里,一抬眼,却瞧见高头大马上、那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原来,他从不曾是她的兄长。 —— 薛夫人去世前,曾把谢云朔单独叫至榻边,声色俱厉地要他起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护他的妹妹。 谢云朔那时以为,只是母亲爱女心切。 他自是应下,心想,不必起誓,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毕竟,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妹妹。 他永远的妹妹。 可后来,真实身份暴露,他被认回东宫。 而她含羞带怯地携着她看准的郎婿,来他面前请安。 “哥哥。”她的眼睛很亮,一如当年看他时那样:“我要成亲啦,到时候,还要请你来吃我们的喜酒。” 谢云朔微笑说好,并让侍从备上厚礼,送了她和那个男人出去。 那晚,他垂手立在窗边,听了一夜的雨,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世上能保护她的人,必须是他。 也只能是他。 —— *男主感情已变质,努力更新中,求不养肥呀qoq tips: 1、酸甜口,会从前期的亲情向写起; 2、女主和男主是(伪)双生,男主是女主妈妈当年抱来的,无血缘关系。关系存续期只有亲情,真实身份暴露后感情才开始变质; 3、后期哥会发疯,含微量强娶豪夺,介意慎。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美强惨 日久生情 主角:薛嘉宜 谢云朔 一句话简介: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立意:爱要坦诚 第1章 永定十八年,夏。 京城、薛府。 是夜,无风无月。墨灰的天穹上,只挂着几点疏星。 窗槛外,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儿努力掂着脚,试图透过窗牖的罅隙,看清寝屋里的情形。 可屋内光影昏沉,她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着娘。 女孩儿松开了扒在窗沿上的手,抽了抽鼻子。 她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的时候,身旁一个高她半头的小郎君,朝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别怕,浓浓。” 被唤作“浓浓”的女孩儿非但没止住眼泪,反倒扑进了他的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哥……怎么办,娘病得好厉害,她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小郎君与她同岁,身形也不过稍长她一些,但依旧抱得很稳。 他垂着眼帘,没有开口安慰,只任凭妹妹的眼泪淌在他的衣襟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肩膀。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股浓郁的、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药味随风涌动,婢女红着眼眶,朝两个孩子道:“随奴婢进来吧,夫人在喊你们。” …… 朱婉仪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她勉强靠坐在床头,双目紧阖、面若金纸,听到两个孩子进来的动静,只有眼睫颤了颤。 她刚要说话,又咳嗽了几声,侍候在旁的洪妈妈赶忙去搀,一低头,叫被面上星星点点的红刺痛了双眼,别过了头去。 洪妈妈忍泪,朝两个孩子道:“快些过来,叫你们娘好好瞧瞧你们。” 朱婉仪坐起来,摆摆手,咽下了喉间的腥甜,道:“不要太近,就在床帐外。” 她不想孩子记忆里最后的母亲形象,是个痨病鬼。 她偏过头,视线透过轻薄的帷纱,看向了自己的女儿。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都七岁了。 可惜她大限已至,见不到女儿长大了。 朱婉仪闭了闭眼,把眷念的目光,从女儿的身上收了回来。 “都出去。”她呼吸微滞,却勉力平静地道:“阿朔,你留下,母亲有话和你说。” …… 薛云朔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单独留下。 他与妹妹薛嘉宜,虽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但妹妹自小体弱多病,母亲总是会更偏爱她。 “母亲。” 朱婉仪牵扯嘴角,似乎想笑,但实在笑不出来。 她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些。 薛云朔依言照做,站定在了离床帐不过尺余的位置。 他看到了被面上如红梅绽开的血色,垂下眼,掌心发紧。 朱婉仪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他身量单薄,模样还是孩子的模样,眉眼间却已经有了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郁之色,瞧不出多少孩子气。 轮廓和五官,也越来越不像她,不像他的妹妹。 等他再大些,等有心人瞧见他的这张面孔…… 当时保住他、保存故太子的血脉,不知对她的嘉宜是福是祸。 心口仿佛灼烧一般在痛,朱婉仪的声音却没有起伏。 “阿朔,你是哥哥,母亲有事要交代你。” 薛云朔跪下,朝她磕了一个头,直起身道:“母亲请讲。” “薛家不是个好地方,我走之后,会让人带你们回严州府——朱家的祭田在那里。你去那里,带着妹妹。” 远离薛家,远离京城。 能拖几年是几年吧,朱婉仪想。 薛云朔微微一怔。 从他记事起,父母就是不睦的。 母亲早早地就搬出了正院,名义上还在薛家,实则是带着他们析府另居;父亲薛永年更是鲜少踏足这边,偶尔来一回,夫妻俩也会吵得面红耳赤。 他懂事早,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外祖父朱翰,曾任太子詹事。但多年前,故太子被治了谋逆大罪,东宫党羽尽皆遭受牵连。 母亲怨恨深受朱家恩惠提拔的父亲不肯施以援手,自此长绝。 可是他没有料到,母亲会决绝到这种地步,竟是不想让他和妹妹继续留在薛家了。 薛云朔垂眸,道:“是,母亲放心,我会好好带着妹妹。” 朱婉仪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不——不够。” 薛云朔再早熟,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闻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沉默却像是火星,叫朱婉仪的情绪骤然爆发了起来。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节 “你记住,她是你的妹妹!” 女人本就呼吸困难,此刻的声音更是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尖锐。 “她永远是你的妹妹!” “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保护她!你发誓!” …… 远山尽处,渐渐泛起了蛋青的颜色。 缠绵病榻多载的朱婉仪,在和心腹交代完两个孩子的去处之后,终于还是合上了眼帘。 天亮了。 兄妹俩被洪妈妈一手一个地牵着,到床前给母亲最后磕了三个头。 薛嘉宜的眼睛都哭肿了。 七岁是一个很微妙的年纪,也许不够她明白许多的事情,却也足够她意识到,她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薛云朔安静地跪在榻边,一言不发,心里盘桓着母亲最后说的话。 洪妈妈早哭过了,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没有沉溺在悲伤里。 她依照朱婉仪方才的吩咐,一刻也不停,立时就牵着两个孩子起来,要带他们走。 对于自己的大限,朱婉仪早有预料,连车马都早有准备。 只是,就在洪妈妈要带着两个孩子上车的时候,别院紧闭的大门,突然间被人踹了开来。 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薛嘉宜被吓得肩膀一颤。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了来人是谁。 虽然不熟,但是她还认得这是她的父亲。 孩子都哭成了这样,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就能明白了。 薛永年瞳孔微缩,径直闯入了房中。 片刻功夫后,他转身出来,原本默然的眼神,在触及到洪妈妈牵着的两个孩子时倏而一凝。 他缓步走向那架马车,脸色难看极了:“你这老奴,要带我薛家的孩子去哪儿?” 薛永年的步伐缓缓逼近,身后还带着人。洪妈妈自知无法直接带着孩子离开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老爷!这是夫人最后的遗愿,到底夫妻一场,求您成全啊!” 洪妈妈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祈求。 男人迈向儿女的脚步微顿,良久,竟是嘲讽般冷笑一声:“她竟恶我至此。” “罢了,都滚吧。” “从今往后,我薛家就当没这两个种。” —— 永定二十七年,严州府。 夏末的雨依旧绵延,从富贵优渥的京师,一路落到了千里之外的山野之地。 距离薛家兄妹俩离开京城,已经过去九年了。 天边落着雨,泥泞的乡野小路上,出现了一辆与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马车,看起来很是富贵。 只可惜中看不中用,车辙已经深陷进泥里。 为首的中年妇人穿了身靛色裙衫,衣服的料子不错,不似贫苦百姓,但是发间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相比自己有钱,更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仆人。 只是这乡间的路实在恼火,她裙摆沾了泥水,鬓发也湿了,瞧着好不狼狈。 “还要多久才能弄出来?” 她皱着眉,问正在试图把车从泥里拉拽出来的马夫。 马夫苦笑作答:“这雨一直下,滑得要命。全嬷嬷,没人帮忙,一时半刻的,恐怕是弄不出来的。” 被称作全嬷嬷的妇人眉心愈发紧皱,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前头那位夫人到底发什么疯,非要把儿女送到这穷乡僻壤里来!” 薛家现在的夫人姓秦,秦夫人领了丈夫薛永年的意思,派心腹全嬷嬷来严州府接这两个孩子回京。 全嬷嬷一行人又是坐船又是乘车,好容易辗转到了严州府,再到县里,却被告知这朱家的祖宅和祭田还在几十里外的乡下。 结果又逢阴雨连绵,他们经验不足,走错了路,又陷了坑。 眼见天要黑了,马夫提议道:“车是不行了,不若我们先牵马走,到附近人家中借宿一晚,明早再找人来帮忙吧。” “说得倒轻巧,还不是你们驾车不小心?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哪儿去……” 全嬷嬷正埋怨着,扭头,却见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有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正走在路上。 这人个头很高,背着只大大的竹篓,手上拿着把弓,腰上挎了箭袋,像是生活在附近的猎户,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全嬷嬷眼睛一亮,立时便迎了上去,“这位小哥,请留步——” 她清了清嗓子,上前道:“我们行路在此,不慎摔了车,这会儿下着大雨没地儿可去,不知你家在何方,可否容我们借宿一晚?必当报偿。” 说话的时候,她刻意地晃了晃腕间的玉镯,展示了一下自己报偿的实力。 那猎户打扮的男人果然停步。 “你们是哪里人?大雨天,来这里做什么?” 这猎户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戒备心倒是强。 全嬷嬷眼珠一转,答:“我们是自严州府来的,来乡下探亲——朱家,这边的朱家你听说过没有?” 斗笠微微偏斜,他透过雨水织成的帘幕,平静地看了这群不速之客一眼。 “你们去朱家找谁?” 全嬷嬷赶忙道:“我们是来探亲的,小哥可认识路?要是不远的话,现在就可以带我们过去,我们不亏待你,给你引路钱。” 这猎户小哥仿佛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眼神却冷了下来。 全嬷嬷正忐忑着,不知他是要拒绝还是要答应,紧接着,便见他转身,走在了他们前面。 “跟我来。” …… 雨越下越大了。 全嬷嬷开始有些庆幸在路上碰着了人。 不然这一瓢瓢的雨浇下来,在外头可怎么过夜? 可就这么跟着走,她的心里却也有些没底,忍不住和这猎户搭话。 “小哥什么年纪,家里就是做打猎这营生的吗?” “朱家……朱家是有两个孩子在这边吧?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姑娘,不知你平时可有见过他们?” 年轻的猎户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此时,才隔着斗笠投去了隐晦的一瞥。 “你找他们兄妹俩做什么?” 全嬷嬷随口就道:“我此番,是给那姑娘说亲来的。” 她正想再问一问,还有多久才能到的时候,这猎户突然顿足,朝前方一指:“到了。” 全嬷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当年,朱家被牵连到太子谋逆的案子里,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阖府男丁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个流放。 好在这片田地是朱家的祭田。 按澧朝律令,家中的祭田和祖宅不在抄没的范畴。 不过即使没有被抄没,失去了靠山和人气的田地和宅院,也早已今非昔比,看起来很荒敝,四下都有青苔横啮。 全嬷嬷在心里啧啧两声。 那朱夫人果然是疯了,把儿女送到这样的地方吃苦,就为了和丈夫赌气。 她心生慨叹,正要上前叩门,却见这猎户小哥径直往前,竟是像回家一样,直接打开了门。 他摘下了背篓,站在门边,示意道:“进吧。” 全嬷嬷有一瞬犹疑。 这猎户和朱家什么关系? 是乡邻间民风淳朴,所以这么熟悉? 但又是赶路又是淋雨,一行人都很累了。在想清楚之前,身体的本能就驱使她,先一步迈进了院中。 全嬷嬷顶着雨水,张望了一下,正想问一问这小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回头,却见他还站在院门边。 咔哒一声,院门被关上了。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柴刀。未被斗笠遮蔽的下半张脸上,笑意森冷。 “竟然还敢登门,还敢打我妹妹的主意……” “这一次,你们别想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 观前提示: 是真的有亲情在的伪兄妹,不是那种只有兄妹名分的伪骨,介意慎[求求你了] 除了这个应该大概没什么好排雷的,哥身心唯一只有妹,没开窍的时候只有妹开了窍也只有妹。再有什么的话我想到再补吧 —— 带带预收《失忆后和死对头he了》 文案: 沈清妍是太傅独女,知书达礼、样貌灵秀,最看不惯隔壁窜上跳下、踩她花圃的混小子;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节 穆明泽是将门幼子,性情桀骜、直来直往,最看不惯隔壁面甜心黑、告他黑状的娇娇女。 两人八字不合、见面就掐,长辈们都无可奈何,结果一道赐婚圣旨,竟将这天差地别的二人撮合在了一起。 新婚夜,两人果然大吵一架,桀骜不驯的小将军被气得摔门就走,结果就听到身后传来丫鬟们的惊呼: “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从窗台上摔下来,磕到脑袋了!” …… 失忆后的沈清妍拉着他的衣角,柔声唤道:“夫君。” 正打算和她解释清楚的穆明泽大惊:“你叫我什么?” 沈清妍眨巴着眼,盯着他身上的喜服看:“我是新娘子,你是新郎官,这么叫你不对吗,夫……君?” 穆明泽瞳孔地震,对上她小鹿般懵然的眼神,放弃了挣扎。 “没错。”他别开脸,耳尖微红:“我是你的夫君。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 后来有一天,沈清妍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他踩她花圃、她告他黑状;想起来他把她抱在膝上亲亲,还要她主动勾他脖子。 她红着脸地找穆明泽算账:“呸——流氓!就为了恶心我,你演得不累吗?” 谁知这男人死不悔改,居然拦腰把她抱了起来,理直气壮地又亲一口:“是你先叫我夫君的。” 他亲昵地蹭着她的鬓边,声音里却满是深沉欲色:“而且……谁告诉你,我是演的?” —— 阅读指南: 1、strong哥vs白切黑甜妹,甜文基调,先婚后爱,男主暗恋,身心唯一; 2、文案只是剧情一角,男主欺瞒女主有原因,不是为了哄骗女主和自己谈恋爱; 3、女主不是娇软人设,但前期会因为没有记忆缺乏安全感,表现得稍弱一些。 第2章 这是什么路数的匪徒? 全嬷嬷悚然一惊。 柴刀闪烁的寒光中,她发出了尖锐的惊叫:“你你你……你是图财还是害命?来人呐,救命——” 刀光越迫越近,她哆哆嗦嗦地后退着,脚下一滑,跌在了地上。 视角骤然变低,直到这时,她才透过连绵的雨幕,看清了斗笠之下的那一双眼睛。 清明、锐利,像一柄渴血的剑。 全嬷嬷的瞳孔颤了颤。 听声音就知此人年纪不大,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的男人,会是如此年轻面嫩的一个小郎君! 雨丝纷纷、连缀成幕,他挺拔端正的身形步步逼近,杀气凛然。 这荒郊野岭的,一嗓子喊起来,只能惊飞枝上的鸟雀,根本喊不来人救命。 全嬷嬷以为自己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绝望闭眼,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女声。 “哥——你可回来了……咦?” 一个身着青绿裙衫的姑娘,伞都没打,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她生了一双很明亮的眼睛,粉腮桃面,是让人看了就很想亲近的长相。髻边垂着两缕鹅黄的丝绦,在细密的雨丝里,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漫舞飞扬。 雀跃的声音,在小姑娘看到几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时停住了。 她歪了歪脑袋,疑惑地看向了一旁的兄长,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哥,你……他们是?” 薛云朔神色平静,把拿着柴刀的右手往身后放了放:“回去,下雨了出来跑什么?” 全嬷嬷在雨水中睁开了眼,看清这女孩儿肖似其母朱婉仪的眼睛时,福至心灵般回过神了。 “别……别动手!” “你们、你们就是薛家的大公子、大姑娘,对不对?” —— 一通乌龙之后,洪妈妈出面,通过全嬷嬷手中的薛家印信,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洪妈妈不无讪讪地道:“真是对不住,叫你们受惊了。” 九年过去,她原本花白的鬓边,现在已经白透了。 朱婉仪小时都是她带大的,到如今这两个小的都十六岁了,她想不老也难。 全嬷嬷仍旧惊魂未定,喝了几端茶才勉强顺下去一点,开口时却还有力气阴阳怪气:“要我说,这穷乡僻壤的,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把郎君的性子都养左了!” 这见人就动刀的凶恶习气,也不知怎么养成的! 洪妈妈看了一旁过分缄默的薛云朔一眼,轻叹口气。 她知道他为什么今天会动刀。 前些日子,县里有富户子弟,瞧上了薛嘉宜的美貌,意图强纳她做妾。 是薛云朔提着刀,把登门送聘礼的人全逼退了,刀刀见血。 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美人有这样的一个哥哥在,那富户子弟还真的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命够不够硬,最后偃旗息鼓了。 今日,薛云朔看见薛家的马车,怕是以为又是那富户派人来生事了。 洪妈妈扭过头,亲手给这全嬷嬷又续了盏茶,打着圆场道:“半大孩子么,就爱舞刀弄棍地吓唬人,没坏心思,嬷嬷别见怪。” 全嬷嬷有点喝饱了,没有再端杯子。 薛嘉宜觑了一眼哥哥的神情,见他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神态也有些紧绷,她悄悄地伸出手,隔着袖子,牵了一下他的尾指,晃了晃。 这是她惯常的小动作。 儿时父母吵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她也常常这样悄悄拉住他的手。 薛云朔垂了垂眼,偏过头,用余光看她,仿佛在问怎么了。 薛嘉宜也不说话,只朝他抿唇一笑,露出颊边两点浅浅的梨涡。 洪妈妈和全嬷嬷主动聊了起来,很快得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特别是宜姐儿,如今该十六了吧,都到议亲的年纪了,总不好一直耽误在乡下。”全嬷嬷道:“老爷和夫人惦记着呢,命我来接他们回去。” 洪妈妈连忙应是,又哄了全嬷嬷一会儿,带着她和一起来的马夫、仆人,去了空房间安置。 等她再回来时,见兄妹俩还杵在这儿,不由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因着这些年的经历,两个孩子其实都早慧。 当哥哥的表现得更明显些,遇事总是会站在最前面;当妹妹的瞧着迟钝却也不笨,只是内秀于心。 “行啦。”洪妈妈道:“事已至此,我们商量商量吧。” …… 九年前走得匆忙,加之害怕薛永年反悔,和兄妹俩一起来到严州府的,只有洪妈妈和她的丈夫安伯两人。 又见京城薛家的人,洪妈妈的心情其实不太好。 “哎……”她叹了个九曲十八弯,却还是道:“不管怎么说,待在这别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既然京城来人接了,还是回去吧。”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那嬷嬷也没说错,咱们宜姐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在这乡下地界,能相看什么好人家?” 单看这一次富商的事情,便知就算嫁给了寻常人家,恐怕也护她不住。 薛嘉宜垂着密不透风的眼睫,小小声道:“我不想嫁人。” 洪妈妈拍拍她攥在膝头的手背,道:“说什么傻话?” 薛嘉宜抬眼看她,旋即又转过乌漆漆的眸子,看向对坐着的薛云朔:“如果嫁人,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这附近虽然人少,也是有其他庄户人家的。 她见过邻居姐姐出嫁,一顶红彤彤的轿子送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她一贯这样孩子气,洪妈妈笑笑,也看了薛云朔一眼,换了个方向劝道:“好好好,我们宜姐儿不嫁。可你兄长也是要成家立业的呀。不管是文是武,在这里,终归是耽搁了。” 从知道薛家来人起便过分沉闷的薛云朔,终于开口了。 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薛嘉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想回去吗?” 洪妈妈安静了下来,似乎也想听听她的答案。 薛嘉宜眨了眨眼,道:“我们违拗不了。” 父亲要接子女回家,天经地义。 道理都懂,但是说完,她还是不自觉抿着唇,把膝头那一块裙子揪得皱皱的。 离开京城时,她已经七岁了,并不是不晓得事的年纪。 她知道从前的薛家是怎样的鸡飞狗跳,所以才格外珍惜在这座别庄的生活。 虽然清苦,可不必与那么多双形形色色的眼睛接触,她觉得很自在。 薛云朔的眸光微闪,道:“如果你不愿意回去,总也有办法。” 不论在哪,他总能保护得了她。 薛嘉宜抬起微翘的眼睫,看着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还好的,哥哥,只要不和你分开,回去就回去了。” 薛云朔别过头,没有回答。 —— 回京的日子,最后定在了大暑过后。 过了大暑,天气能干爽些,好赶路。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节 那全嬷嬷想快点回去交差,不住地催促着:“还要在这乡下地界待多久?老爷和夫人都在京里等着呢。” 不过有薛云朔提刀在先,她嘴上也不敢如何放肆,最多只敢暗戳戳的拿长辈来压。 薛云朔淡淡睨她一眼,道:“虽是归家,也不能空手登门。我们要备些土仪,聊表为人子女的心意。” 这几日,他弄清楚了薛家的大致情形—— 薛永年一路高升,如今简在帝心,正安坐在吏部右侍郎的位置,自发妻故去后没两年,便扶正了姨娘秦氏为续弦,陆续又添了两个儿子。 薛云朔所说的理由,全嬷嬷无法反驳,却还是道:“置办土仪而已,要这么久吗?” 薛云朔道:“那是自然,严州物产富饶。只是别庄这几年荒废了,一时凑不齐全,才耽误时间。还请嬷嬷支应些银钱,我们好快些置办、快些启程。” 还真会顺杆爬。 全嬷嬷不好自打自的脸,只能悻悻地去车厢里拿钱免灾。 拿到银钱后,薛云朔并没有真的去置办土产。 他请人修缮了屋舍、买粮填满了地窖,又连进两天山,打回了若干猎物,制成肉脯、鞣制兽皮。 薛嘉宜这几日也没闲着,收了园圃里的草药、补了漏角的窗纱,还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几遍,连洪妈妈匣子里的针,都叫她挨个穿好了线头。 洪妈妈和安伯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你们这是……”她笑得勉强:“这是不准备带我们老俩口进京了?” 薛嘉宜和薛云朔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意思。 她上前几步,认真地握住了洪妈妈的手,道:“安伯腿脚不好,洪妈妈你年前也才生过病,此去京城上千里,怎么折腾得起呢?” 她和哥哥没有商量,但却达成了惊人的默契—— 洪妈妈和安伯祖籍本就在严州,况且他们的年纪都大了,安安稳稳地生活不好吗?去京城前途未卜,又何必让他们一起千里奔袭? 薛云朔没说话,只把将将修好的拐杖递给安伯。 洪妈妈见不得这场面,已经开始抹泪了。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朱婉仪因为抱病,就很少有能亲自照应儿女的时候,而洪妈妈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 “真是冤孽哦……我怎么舍得。”洪妈妈哽咽道:“要叫你俩独个儿进京去了。” 薛嘉宜也想哭,但是她皱了皱鼻子,忍住了。 她环抱住洪妈妈的肩膀,柔声安慰:“都是‘我俩’了,怎么能叫独个儿呢?别担心我们呀洪妈妈,我和哥哥一起,没事的。” 薛云朔没吭声,只悄悄地,站到了薛嘉宜身后。 …… 紧拖慢拖,最后这点时光还是飞快地过去了。 回京的马车里,薛嘉宜趴在车窗上,回头看了好久。 直到视野里再看不到洪妈妈和安伯,也再看不到那一座别庄,她才转身坐回来。 她还是舍不得,低着头,眼底湿润。 “别担心。”少年人的声音低沉传来:“我已拜托乡正,也和赵二叔说了,请他们日后多加照拂。” 赵二叔是村里的猎户,为人诚朴,薛云朔打猎的本事便是和他学的。 薛嘉宜用力地点点头,没说话。 薛云朔抬起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脑袋,最后却还是收了回来,只往她身侧坐得近了些。 总是聒噪得像个小麻雀的薛嘉宜,此刻却是一言不发。 她侧过头,试探般往薛云朔的肩膀上轻轻一靠,没有感受到拒绝,才把脸在他肩头贴实了。 男女七岁不同席,她和他因着是双生子的缘故,比寻常兄妹亲厚许多,但长大之后,到底还是保持着正常的距离,鲜少离得这样近。 可现在,她不想管那么多了,她只想好好地靠一靠他,靠一靠在这世上,与她血脉牵系最深的人。 她凑过来的时候,薛云朔的身形有一点几不可察的僵硬,不过很快,他便立直了脊背,叫她靠得稳稳的。 隆隆的车声里,薛嘉宜依偎在他肩上,唤道:“哥哥、哥哥——” 薛云朔低声问:“这样叫我做什么?” 薛嘉宜不说话了。 星星点点的泪花,洇开在她微红的眼尾。 薛云朔垂眸,还是抬起手,用指腹捻去了她羽睫上挂着的泪珠,声音沉缓而坚定。 “别怕,我在。”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一行人很快登上了去往京城的官船。 严州府距京上千里,只走陆路能拖到来年,若无特殊情况,一般都走运河。 薛嘉宜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船舷。 她上一回坐船,还是来严州府的时候。 那时她还小,又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伤里,诸般情形与感受,已经记不真切。 眼下看见这条浩浩汤汤的运河,薛嘉宜紧张之余,却也有些微妙的兴奋。 “哥——”她拖着长音唤他,用手指向河岸边:“你快看,那个是白鹭吗?” 船舷边风大,她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蓬蓬的,眼神也亮晶晶。 薛云朔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点头:“嗯,应该是白鹭。” 还有几只水雉凑在岸边,扑腾着翅膀,不知是在搭窝还是育雏。 看了一会儿新鲜后,薛嘉宜的神色渐渐怅惘起来:“可惜这次,不能带翘翘一起走。” 去岁冬天的时候,她在树下救起了一只受伤的雀鸟,悉心养了许久。 后来开春了,它也没有再飞走,薛嘉宜高兴极了,留下了它,给它取名翘翘——因为它有一根翘翘的尾羽。 见她低落,薛云朔反倒低笑一声,道:“你这算什么,睹鸟思鸟?” 那小鸟儿叫她养得圆乎极了,和岸边细细长长的白鹭,可以说是两模两样。 也不知她是怎么能想一起的。 薛嘉宜嘁他一声,旋即又若有所思地道:“留下它,替我陪着洪妈妈,也挺好的。” 薛云朔没有说话了,只安静地站在她身边。 橹声渐起,风越来越大,他的声音却依旧清晰明亮:“回舱房去吧,再吹要着凉了。” 薛嘉宜嘟囔着转身:“我也不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 薛云朔瞥她一眼,提醒道:“当年不知是谁,坐船的时候又是发热又是吐,命都快没了半条。” 这句命没了半条,一点没夸张。 长途跋涉本就辛苦,之于一个才七岁,自小还体弱多病的小儿来说,是真的要命。 得亏这几年,她在乡下地界跑跑跳跳的,把身体养好了些,此番才连赶几天的马车,还能站着上船。 这个当年太遥远了,薛嘉宜的记忆有些模糊,她狐疑地道:“有吗?” 正说着,又是一阵河风呼啸而过,她克制不住,极为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在薛云朔的眼刀飞过来之前,薛嘉宜缩了缩脖子,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她站在门边,幅度很小地朝他摆了摆手。 薛云朔没急着回去,而是在船上转了转。 官船很大,且有兵士保持秩序,但是毕竟鱼龙混杂,他有些不放心。 薛嘉宜倒是没想太多。 她一贯是个随性的,既来之则安之,再加上本也不是特别喜欢出门,呆在不大的舱房里对她来说不算难受。 薛嘉宜拿出了一本《神农本草经》,慢吞吞地读了起来,打发时间。 她自小体弱,久病成医算不上,却也有心学了一点。 不过她的身体虽比小时好些,到底不算太硬气,在船上颠了半天之后,开始有些不舒服了,没用多少晚饭,便开始躺下休息。 果然也没有睡着。 薛嘉宜拥着被子,侧过身,靠着和兄长毗邻的木质舱壁。 她正要哄自己睡觉,小腹忽然传来一阵绞痛。 是吃坏了东西吗? 可晚上没吃什么呀。 她皱了皱眉,伸出掌心贴了贴自己,还没来得及再分辨,另一种陌生的潮涌,忽然就占据了她的全部感受。 原本细微的、牵扯一般的绞痛,也变得剧烈了起来。 舱壁很薄,不过一层木头,她这边翻来覆去的动静,很快就叫隔壁的薛云朔听见了。 笃笃两声,他叩响了船壁,声音也透过木头,低低地传了过来。 “做噩梦了?” 薛嘉宜把唇抿得死紧,道:“没有。” “那是哪里不舒服?”他又问。 薛嘉宜回答得吞吞吐吐:“还……还好。” 这就是不好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节 薛云朔很明白她。 他翻身起来,披了衣服,走到了她的舱房门口,不由分说地道:“叫我瞧一眼。” 薛嘉宜把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努力昂起头道:“哥,我没事,可能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门外的脚步声一顿,很快离开了,什么也没有说。 薛嘉宜有一点微妙的失落,她蜷起双膝,正要抱住自己,那道脚步声却忽然去而复返。 “开门。”是薛云朔的声音:“我请了船上的郎中来。” …… 水路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人其实很容易生病。 大点的官船上,基本上都配了郎中。当然,去找郎中时,郎中给什么脸色,那就要看舱房是几等的、船票又价值几何了。 薛嘉宜拥坐在被子里,眨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正给她搭脉的郎中,软声软气地问:“我应该没事吧,只是肚子稍微有些疼。” 郎中是个老头儿,他扭过头,看了一眼杵在一旁的薛云朔,轻咳了一声,道:“这位郎君,你先出去、出去,我有话和你小妹说。” 薛云朔眉心微蹙,目光落在薛嘉宜发白的脸上:“是什么病?” 难道很严重吗,都不能叫他知道? 他去请郎中的时候就盘算好了—— 不管那全嬷嬷的态度如何,如果妹妹病了,他是一定要带她去下一个停靠的地方先行养病的,不能为了回京,再搭她半条命进去。 郎中的表情僵硬了起来,欲言又止了片刻之后,见薛嘉宜也一脸懵懂地看着他,郎中站起身,走到了薛云朔身边。 老头儿轻咳了一声,拍了拍少年人尚还单薄的肩膀,道:“令妹没有生病,只是……到了来天癸的年纪了。” 说罢,他跨步便走。 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之后,薛嘉宜瞪圆了一双眼睛,脸更是瞬间烧红了。 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恨不得给自己闷死算了。 怪不得呢! 怪不得她腹下一坠一坠的。 她自己明明读过医书,长大后,洪妈妈也和她婉转提过,怎么就没想起来? 再亲厚,男女也是有别的。 结果现在还……叫哥哥和她一起知道了。 她偷偷抬眼,往兄长的方向觑了一眼。 薛云朔的端方自持,这会儿也不剩多少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觉自己的过分关心,导致他撞破了一些……很尴尬的事情。 他的常识虽不匮乏,可也仅止步于知道这是什么。 薛云朔抬步欲走,却还是忍住了。 他耳尖微红,别开脸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虽然羞窘,但是薛嘉宜的脑子倒还是清楚的,想到了该怎么解决。 她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哥,你帮帮我,去请……去请全嬷嬷过来吧。” 船上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了,此行来接他们的,除了全嬷嬷和一个粗使婆子是女子,剩下的马夫健仆都是男人。 …… 天虽然黑了,但是时辰不算太晚。 薛云朔带着全嬷嬷来了。 薛嘉宜有些局促地咬了咬唇,一时没敢吭声。 她知道,这个全嬷嬷是如今她父亲如今继室秦夫人的心腹,也还记得,全嬷嬷刚到朱家祖宅的时候,差点叫她哥哥的刀架在了脖子上…… 薛嘉宜不免有些忐忑。 如果……如果全嬷嬷不愿意帮忙,她应该怎么办? 洪妈妈之前是怎么教她的来着? 仿佛只简单提了一嘴,具体细节,她已经不记得了。 全嬷嬷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发髻也有些潦草,看起来像是准备歇下了,却叫人喊了起来。 “什么事情,大晚上的拖拖拽拽?” 她生了张容长脸,配了弯细细的柳叶眉,本也不是好相与的面相,此刻拉着脸,更是显得有些刻薄。 薛嘉宜直起腰,抢在兄长开口之前,硬着头皮道:“全嬷嬷,我、实在抱歉,我……我来癸水了,我不知道该……” 闻言,全嬷嬷瞪大了眼睛。 下一息,薛嘉宜还没反应过来呢,形容刻薄的中年妇人,伸手往薛云朔背后一推,啪嗒一声就关上了房门。 第4章 薛嘉宜的担心是多余的。 全嬷嬷把那个半大的男人赶了出去,随即便事无巨细地、一样样地教她应该怎么处理。 见小姑娘眨着乌漆漆的眸子看着她,呆呆的,也不说话,全嬷嬷没好气地道:“听全了没?” 薛嘉宜这才回过神来,小鸡啄米似的努力点头:“全了、全了。我都记住了。” 全嬷嬷还想再说她两句,见小姑娘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住了。 也是作孽哦。 她心想:这些事情,本该让亲娘来教的。 要她说,那位朱夫人,实在也不是个聪明的。 为着娘家的事情拗着、与自己的丈夫斗气,最后呢?可怜的只有她留下的孩子。 小姑娘身边连个熟悉的、能在她月信时教她的人都没有。若非做娘的还给她留了个亲生的哥哥,几乎可以称作伶仃于世了。 想到这儿,全嬷嬷看薛嘉宜的眼神,简直算是怜悯。 薛嘉宜虽然人有些钝钝的,但其实对别人的情绪很敏锐,见状,她微微一瑟,却还是很认真地道:“多谢嬷嬷。若不是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姑娘的谢意真诚而直接,绷着脸的全嬷嬷反倒有些抹不开面的感觉,她“嗐”了一声,摆手道:“老的小的,不都是女的,这有什么。” 全嬷嬷打开薛嘉宜的箱笼,拣了两件干净的小衣出来,拿了剪子给她裁好,道:“船上没有细绢,先凑活凑活。这东西呀,叫陈妈妈……” 薛嘉宜不是太害羞了,听得很认真。 全嬷嬷在她舱房里忙活了一通,该教的都教了,方才站起,道:“好了,就这样吧。” 薛嘉宜已经换好了衣服,起来送她:“嬷嬷,您……” 在船上,一等的舱房也大不到哪去,全嬷嬷转了个身,就到门边了,她正要推门出去,见薛嘉宜站起,忽又拉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开口。 “天癸来了,这说明你不是孩子了,长大了。与兄长再要好,也该保持些距离,知道吗?” 薛嘉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全嬷嬷没有久留,开门出去,见薛云朔还吹着夜风等在外面,又有些不爽了,阴阳怪气地道:“大公子这是还担心,老奴会伤着大姑娘不成?” 薛云朔回头看了一眼,见薛嘉宜也从舱房里缓缓走了出来,面色好了许多。 他心情稍定,知道方才多亏全嬷嬷帮忙了,朝她躬身一礼。 “我替舍妹多谢您。”他一板一眼地道:“还有之前的冒犯……多谢嬷嬷宽宏大量,不与我计较。” “这个时候知道是冒犯了?为了你妹妹,还真是能屈能伸。” 全嬷嬷冷嗤一声,走了,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薛云朔仍旧微弯着腰,目送她离开,回身时,便见薛嘉宜不知何时,悄悄走到了他的身边。 “哥。”她叫了他一声。 “嗯。”薛云朔仍有些微妙的局促,扭过头没看她,只问道:“现在……好些了吗?” 薛嘉宜轻轻点头。 她原本也还尴尬着,可不知为何,走到薛云朔身边之后,这种感觉反倒烟消云散了。 这算什么呀,她悄悄想,他是她的哥哥,彼此间更狼狈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见怪的。 “只有一点点不舒服了。”薛嘉宜道:“全嬷嬷看着不好相处,其实人还挺好的。” 夜色已深,只有一轮亮澄澄的月亮,照在天上,照在河里。 月色如水波荡漾,也映在了薛云朔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轻垂眼帘,幽深的瞳底显出几分懊恼来。 “当时是我莽撞,得罪了她。还好没有牵累你。” 薛嘉宜一听这话,眉头就皱起来了:“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薛云朔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偏开头,避开了她端详的目光。 他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面色很冷,光看骨相,完全瞧不出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他冷着脸,薛嘉宜也不怕,还往他跟前凑。 “你别这么说。”她话音真挚:“你是为了保护我,我都知道的。” 薛云朔沉默着,一如既往地寡言,只有瞳光在微微闪烁。 在亲近的人面前,薛嘉宜的话一贯很多,她也不在乎他是否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全嬷嬷刚刚和我说,我这算是……长大了,我还挺开心的。” 薛云朔的眼睫微动,问:“为什么开心?” 薛嘉宜扒在阑干上,支着腮看他:“我想,如果我长大了,也许就不会拖累你了。其实,我一直害怕做你的累赘。” 也许是换了个环境的缘故,这些从前没和他吐露过的话,她忽然也能说出口了。 她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即使后来好些了,也还是要人照顾。等她年岁渐长,不再是小女孩儿的模样了,又因容貌招来了祸端。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节 他是她的兄长没错,可说起来,并没有真的比她年长,却为了她这个妹妹,背上了许多的责任。 为了她,早早地有了超过同龄人的沉稳,为了她,学着进山打猎,去挣药钱…… 薛嘉宜有时会想,如果没有她,也许他会更自在一点。 闻言,薛云朔皱了皱眉,脸色也更冷了一些:“谁说你是累赘了?” 薛嘉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自己觉得的。” 薛云朔一哽,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大概是在思考,良久,方才缓声道:“你不是。” 他从来没把她当成过累赘。 薛嘉宜眨着和月亮一样亮的眼睛,明明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回答,却还是要扬声反问,要再确认一遍:“真的吗?” 薛云朔轻笑一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是需要他的,而他同样需要这种被她需要的感觉。 母亲的偏心,他很早就感受到了。 他没有觉得不公平,妹妹生来体弱,多垂顾她,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可她在意。 她从小就黏他得紧,像是想把多从母亲那里占去的,全都补偿给他。 连吃完苦药、得到的那一块甜嘴的饴糖,她都要悄悄藏起一半,然后,塞到他嘴里。 “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薛云朔轻抬唇角,眉眼间是只会对她展露的温柔:“我方才又去问过郎中了,等船靠岸,我下去买些枣仁和红糖。” 薛嘉宜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买糖做什么,反应过来之后,她的脸又红了。 “哥,你……”她跺了跺脚:“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 薛云朔挑了挑眉,露出了颇为无辜的眼神:“不就是买点东西?你都叫我哥了,我管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薛嘉宜的脸又开始红得发烫了,她再不理他,扭头跑了。 薛云朔侧过身,原本是想看她回房了再回去,可目光在触及到她的背影时,倏而就凝住了。 她长高了,身形也渐渐脱出了少女的轮廓,月色掩映下,竟是已能看出柔曼的曲线。 明明朝夕相处,他从前……竟没有注意过。 想到方才她那句无心的“男女授受不亲”,薛云朔皱了皱眉。 —— 船上的生活枯燥无味,薛嘉宜翻完神农本草经,又去看新修本草,才艰难地把这段时间打发出去。 万幸的是,她的身体比七岁那年好了许多,除了刚登船时,因为突然造访的癸水难受了一阵,就再没什么不适了,连晕船都不曾。 那一晚过后,兄妹俩与全嬷嬷的关系,也微妙地好了一些,至少薛云朔见了她会打招呼,全嬷嬷虽还是鼻子出气,但明显也气顺了。 运河的最后一段走完之后,他们就要换马车走官道了。 离京城一天近过一天,薛嘉宜越发紧张起来。 装饰得还算柔软的马车里,她打起车帘,往外望去,然而触目所及,却都是陌生的北地风物。 薛嘉宜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了,随手又放下了车帘。 她转过头,却见薛云朔难得的垂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像是块玉佩。 “这是什么?” 坐车比坐船还无聊,薛嘉宜自然要与他说话。 薛云朔答:“当年离京时,母亲给我的。” 薛嘉宜微微一讶:“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和我说过!” 薛云朔睨她一眼,道:“母亲给我的时候说,如果以后我们不回京城,这个东西,就永远也不要拿出来。” 薛嘉宜皱了皱秀气的眉,不由道:“娘为什么要说这些?” 薛云朔没有回答,只道:“她还说,让我别告诉旁人。” 薛嘉宜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巴,旋即又道:“不对呀,那你现在都告诉我了。” 薛云朔把玉佩收回了袖中:“你不是旁人。” 薛嘉宜一想也是,娘是她的娘,哥哥也是她的哥哥。 随即,她郑重承诺道:“你放心,哥,我也一定不会说出去。” 薛云朔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袖底的手指,静静地抚摸着玉佩的纹路。 母亲最后说了什么,他依旧记得很清楚。 除了要他起誓以外,她还交代了一件事情—— 她说,此番他们回严州,就再也别回京城了,但如果还是不得已回了京城,遇到了什么危险……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块还夹着体温的玉佩,交到了他手里—— 那就拿上这块玉佩,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 薛云朔低垂眼睑,把玉佩收了起来。 …… 车轱辘驶过了城外的泥地,又驶向了青石板砖,隆隆的车声里,富贵之地的气息越来越近了。 透过车帘的缝隙,薛嘉宜已经能够看见,京城富庶繁华的一角。 她不由把腰杆挺得溜直,手本想绞自己的袖角,想到一会儿要见人,不好把衣服弄皱,还是忍住了。 一旁的薛云朔倒是没什么变化,冷峻的面孔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瞧了过于正襟危坐的妹妹一眼,安慰得很不像安慰:“都是一双眼睛两只腿,别紧张。” 薛嘉宜嘟嘟囔囔地道:“有谁不是一双眼睛两只腿吗?” “有啊。”他冷不丁一句:“谁没修成人形,谁就是四只腿。” 噗嗤一声,薛嘉宜叫他逗笑了。 正说着,前头的车夫长吁一声,马蹄哒哒的声音,也随之停了下来。 薛云朔垂眼,神色似乎更冷了些:“到了。” 薛嘉宜抿着唇,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全嬷嬷已经走到了车边,她打起车帘,绷着张脸道:“薛家到了,下来吧,大公子大姑娘。” 兄妹俩对视一眼,先后下了马车。 这会儿已至下午,日头明明偏斜却还是盛极,照得薛嘉宜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的。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张写着“薛宅”的、金光闪闪的匾额。 ……好陌生。 和她记忆里的、曾经也许能被称作家的地方,已经很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薛嘉宜有一点瑟缩。 薛云朔看出来了,不动声色地稍上前一些,半挡在她的身前。 他的影子笼在了她身上,薛嘉宜微微一怔,旋即低下脑袋,攥了攥拳头。 没关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到哪里,只要哥哥还在。 兄妹俩的视线并没有接触,旁人全然瞧不出来,一旁的全嬷嬷还在低声催促他们:“快些上前,该给夫人请安了。” 就在这时,等候在影壁前的薛家一行人,也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迎在最前面的,便是薛家如今的女主人、继夫人秦淑月。 “千盼万盼,可算把你们盼回家来了。”她朝俩兄妹迎了过来,极其热络地开口道:“哎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远远一瞧,便知是宜姐儿。还有我们朔哥儿,我的天爷,怎么长这么高了。” 这位继夫人面如银盘、眉若远山,是一副十分亲和的面孔,只可惜身上的华服、头顶的珠翠,堆叠太过,反倒显出一股距离感。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似乎是想握住薛嘉宜的手。 但是薛嘉宜招架不住这种过度的热情,一边赧然地朝她笑,一边后退了一步。 秦淑月动作一滞,又看了一眼薛云朔,见平白多出的便宜儿子个头都比她高了,索性收回手作罢。 她温柔一笑,道:“忘了自报家门了,怕是你们都不记得我了。我姓秦,日后,你们唤我母亲,唤我秦夫人,都是可以的。” 薛嘉宜福了一福,道:“见过秦夫人。” 薛云朔亦是一礼。 兄妹俩行礼的时候,秦淑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二人的模样都极为周正,妹妹清丽、哥哥俊逸,单拎谁出去,都叫人挪不开眼,此刻站在一起,那更是一双金童玉女,瞧着就赏心悦目。 唯独有一点不好,秦淑月在心里暗道:不是双生子吗?怎么越长大越不像了?如果不告诉她这两人是兄妹,她是一点也瞧不出来。 她撇下心底乱七八糟的念头,给她和薛云朔介绍起身后的其他孩子。 “这是你们二弟弟和三弟弟。来,阿泓、阿泽,快给哥哥姐姐见礼。” 秦淑月膝下有一个儿子,叫薛泓,如今十二了。除了他,便是另一个姨娘所出的儿子,叫薛泽,这会儿才七岁。 还好,人不多,薛嘉宜还记得过来。 虽然已经入秋,但是天气还热着,秦淑月没拉着他们在门口盘桓太久,简单地介绍过后,便领着他们进府了。 秦淑月道:“既回来了,你们先去给长辈请安吧。”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节 看这架势,倒像是薛家等不及要他们回来似的。薛云朔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试探着问道:“长辈现在何处?我们风尘仆仆,可会冒犯?” “哪能呢?都是自家孩子。”秦淑月掩唇笑道:“你们父亲这会儿,应该正在上房里,和你们祖母说话。我领你们过去。” …… 越过影壁,区区十数步,就走到了正院,即可透过垂花门,看见上房了。 薛嘉宜只埋着头走路,薛云朔倒是还在分出余光,打量着他们将要留下的地方。 京城居、大不易,薛家没有积淀,如今这座宅子的位置虽好,坐落在达官贵人往来的定府大街,地方却不够大。 薛家能在此处置下宅邸,都是因为薛永年简在帝心,得了恩赐,没什么好挑剔的。 不过宅子再小,薛永年这个孝子也亏待不了他的老娘——他爹死得早,他全靠自己的寡妇娘拉扯长大。 板正开阔的上房里,四角都燃着香。 是檀香。 薛嘉宜鼻尖轻嗅,偷偷抬眼,便见正前方的紫檀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妇。 这位应该就是薛老夫人。 她年岁已高,大概也疏于保养,即使眼下没什么表情,眼尾依旧可见深堑般的纹路。也许是常年礼佛,她的腕间还绕了两圈佛珠。 薛嘉宜有些发怵,很快低下了头。 秦淑月带着兄妹俩走进来,旋即退后,让他二人上前请安。 薛嘉宜垂着眼帘,用余光偷偷地瞥了身旁的兄长一眼。 薛云朔回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定下神来,没有再迟疑,和他一起,依次给上首的两个长辈请了安、磕了头。 薛老夫人冷淡的眸光落在了这双孙儿的身上。 是周正孩子,只一点不好,女孩儿瞧着太像她娘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薛老夫人侧目看了薛永年一眼,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什么反应,心下稍安。 是她杞人忧天了,还以为前面那儿媳,仍旧是儿子心里过不去的坎。否则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把两个孩子接回来呢? 朱婉仪是家中千娇百宠的老来女,不愿嫁入高门、处处低头,是以朱翰榜下择婿,为女儿选中了那年高中探花、毫无家世背景的薛家子。薛永年自此拜入朱家门下,虽不是入赘,却不差毫分。 好在如今形势,已大为不同了…… “起来吧。”薛老夫人收回思绪,开口道:“真是实诚孩子,家里见个面,也拜得这么扎实。” 薛嘉宜听不出来这话是好是赖,所以低着脑袋不回答。 “礼不可废,这是应该的。”薛云朔适时开口道:“我们在严州,一直记挂着您和父亲,此番回来,略带了些土仪以表心意,还望您不嫌弃。” 在严州府的这些年,他算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性子虽冷,该懂的待人接物却是都懂的,并不是只知道拿刀架人脖子。 双生子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一个人说话了,大家都当他是给两个人说的,没人在意薛嘉宜的沉默。 她很喜欢这一点,盯着自己绣鞋的尖儿发呆。 薛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回道:“好孩子,有这份孝心。” 一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薛永年,听了薛云朔这番谈吐,才终于把目光投过去,正色打量起这个儿子来。 身量高挑,骨相英挺……这倒不稀奇,田间的树也能比院子里种的长得高。 真正叫他有些诧异的,是这个儿子行止间的进退和气度。 这也是朱氏留的老仆能教出来的? 薛云朔能感受到这股来自父亲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心情微妙,说不上好。 薛永年终于开口,淡漠的视线仍旧在薛云朔身上盘桓:“这几年,都做什么了,读过书吗?” 薛云朔垂着眼答:“认得字,不怎么读书,平时常在山间打猎。” 薛嘉宜听了,连眨两下眼。 他这是在说胡话呢,哪里不读书了? 朱家家学渊源,朱婉仪身为朱家女,学识自然也不差。她还在时,虽缠绵病榻,却也没放松过对两个孩子的启蒙。 之后他们到了严州府,住在朱家的祖宅里——朱家文风本就通达,即使人事凋敝,书房里一箱一箱的经史典籍却未蒙尘,依旧等着有心人的到来、翻阅。 薛云朔还会向乡里的老童生请教,只可惜再后来,那老童生都只摆摆手,说教不了他了。 不过,虽然疑惑,薛嘉宜倒也没吭声,她知道,哥哥这么回答,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薛永年在听到薛云朔的回答之后,脸上露出了既不意外、却也稍显失望的神情。 他正值盛年,蓄着一把浅浅的山羊胡,看起来颇具文气,眼型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瞳孔中的颜色却是冷的。 他很快就收敛了神色,没有再问这一茬,只随意又说了两句。 另一边,薛老夫人也把薛嘉宜叫上前了些,拉上她的手,客套又空乏地问了些话。 老妇人的手背有些凉,手心却是热的,薛嘉宜在这儿杵了一会儿,渐渐也没有刚到时那么紧张了。 她努力扬起合适的笑容,一句句回答着。 旁边的秦淑月也极有眼力见,适时给搭搭话,一家人再见面的场面虽然疏离,意外的还算融洽。 口头上的客套和过问过后,薛老夫人又道:“这么多年,两个孩子虽然在乡间疏于教养,瞧着也还像模像样,不愧是我薛家的血脉。” 薛云朔稍低着头,很好地克制了唇边将要泛起的冷嘲。 ……他的记性还不错。 至今仍记得,那个身为他们父亲的人,撂下的最后一句话。 薛永年自己显然是不记得了,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须,给今日重逢的场面敲下了句号。 “回来了,是好事。原本想着,等你们的礼数练得好些,再出来和亲友见一见,现在看,不必劳那许多时间了。” 他方才有意观察,虽说女儿瞧着有些怯生生的,但行止间也算自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乡下来的粗俗作派;这个儿子就更不必提了,若真要比一比,他这长在京城的两个小儿子,都要低一头。 秦淑月从前只是个妾室,能被扶正,自是极会体察丈夫的意思的。 闻言,她立马了然,试探着递话道:“那……接风洗尘的宴席……” 薛永年站了起来,道:“宜早不宜迟,就定在五天后。” —— 堂前众人很快散去。 秦淑月和兄妹俩交代了住处:“家里地方不大,宜姐儿且随我住吧,我院子里还空了个次间,已经拾掇出来了。至于朔哥儿……西厢那边,也收拾好了。” 薛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人家,家中也没有这房那房,人际关系尚算简单,孩子都是跟着生母住,没什么特别讲究的。 见薛嘉宜又看了一眼薛云朔,秦淑月抿嘴笑笑,道:“这亲生的兄妹,就是感情好,分开还舍不得上了。你们先带两个人,去把各自的行李分出来,今儿天色也不早了,去吧。” 薛云朔略一正色,朝她应是。 薛嘉宜也朝她福了一福。 到目前为止,相比面无表情的父亲,这个继母还算亲切些。 秦淑月招了招手,便有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走了出来,领兄妹俩去稍间取暂放的行李。 薛嘉宜走在薛云朔身边,凑得近了些,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悄悄问:“刚刚,为什么要说没读过书呀?” 薛云朔仍在观察周遭的环境,仿佛头狼进入了一片陌生的山林,提起了十足的警惕:“初来乍到,没必要叫他们知道。” 薛嘉宜歪着头看他,小声问:“藏拙?” 薛云朔点头,又轻轻摇头。 是,也不全是。 九年间,薛家从来都对他们不管不问,没有递过一句话,更没有给过一文钱。 他们的父亲一直践行着自己当年的那句话——就当薛家没这两个种。 等到他们都长大了,却突然有了感情,想要一叙天伦? 傻子才会信。 他觉得薛永年突然要接他和妹妹回来,定是有所图谋。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应付完今天一起子事儿后,秦淑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喝了盏茶,没多歇一会儿,便把全嬷嬷叫了来。 “刚刚人多,还没来得及问你,”秦淑月道:“这回去严州府,都遇上什么事儿了?怎么回来的时间,比预计晚了许多,老爷都问过我好几次了。” 全嬷嬷连忙告饶,又解释道:“实在是路途遥远,连日里又都在下雨,难免耽搁。” 一下雨,不仅马车难行,运河风浪一大,水路也难走。 不管怎么说,反正人是顺利接回来了,秦淑月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诘难的意思。 她略一抬手,示意全嬷嬷继续说下去。 于是,全嬷嬷便把在严州府时的经历,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听到“猎户”带路那段的时候,秦淑月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好家伙,这若是排场戏,我一定会听到下一折。” 想到那时的场面,全嬷嬷还有些心神未定。她擦了把额间的冷汗,道:“还好没出事。不过,夫人,这些事……要和老爷那边禀报吗?” 秦淑月稍加思忖,道:“老爷没问,那就算了吧。他本来不关心,说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后娘说继子小话。” 她入府的时候,前面那位朱夫人就已经析府另居了,她没怎么见过她和那双孩子。如今虽然已经从妾室扶正了,但在原配嫡妻的孩子跟前,她自觉还是有些微妙。 不过只要不影响她和她孩子的利益,她也不介意做一个慈善可亲的继母。 全嬷嬷应下。 正说着,秦淑月的亲子薛泓,撩起珠帘进来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节 这胖小子进来就是一句:“娘——我饿了,要吃宵夜。” 秦淑月翻了个白眼,毫无白日在人前的温婉,连珠炮似的斥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功课做完了?” 她今日看到儿子就来气—— 那个薛云朔,也不过十六的样子,就比她的儿子大了个三四岁,瞧着不知成熟稳重了多少。 薛泓有些懵,疑惑地顿足,又叫了一声:“娘?” 一旁的丫鬟紫珠,知道夫人的气症结在哪,哄道:“夫人何必和二郎置气。都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乡下长大的大郎不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毕竟要生活,能担事些也不奇怪。可大字都不识一斗的乡下小子,都没读过什么书,怎么和咱们二郎争?” 秦淑月确实在意的是这个。 姑娘家没什么好挂心的,漂不漂亮聪不聪明都无所谓,一副嫁妆嫁出去的事情。而薛永年接这个女儿回来,本也是为了联姻; 可那个前头夫人留下的儿子,就不一样了——论身份是嫡,论年纪是长,她担心他会抢走属于她亲儿子的东西。 紫珠说完,秦淑月明显气顺了些,不过还是瞪了薛泓一眼,又吩咐紫珠道:“你去,给他温点薄粥。” 她站了起来,见全嬷嬷似乎还有话想说,问道:“怎么了,嬷嬷?” 全嬷嬷回过神,摇了摇头。 她活了几十年,自认见过不少人,多少有一些识人的本领。 譬如那小姑娘,便懵懵懂懂的,一眼就望得见底。但她那兄长,凭这段时间的相处,全嬷嬷敢说,他绝对不是个简单的,更不可能没读过书。 不过话已至此,再多嘴倒显得她讨嫌,还给紫珠拆了台,于是全嬷嬷只道:“没什么,我只是困了,想眯一觉。” “舟车劳顿,可不是累了吗?” 秦淑月笑笑,亲自扶了把她的肩膀,送她出去。 —— 薛嘉宜在次间安顿了下来。 她的行李并不多,不过带了些衣物和医书,并一些零零碎碎的药材。 屋子里明显是已经收拾过的,没有灰尘,但也光秃秃的,不见什么多余的家俱摆设。 毕竟不是自己的小孩儿,秦淑月不能说不上心,却也没那么上心,能把面子功夫做得溜光,也不算对不起谁。 刚到别庄的时候,条件比眼下差多了,薛嘉宜这会儿倒没觉得被薄待。 只是安静下来之后,她还是觉得心里空空的,人也飘飘的,没有踩在地上的实感。 乡下的别庄里,并不会像这样安静。 夏日有蝉鸣,冬天有风声,还时常有鸟雀,呜呜喳喳地飞过她的窗前。 不知道洪妈妈和安伯怎样了……还有她的翘翘,不知会不会啾啾啾地想她? 薛嘉宜一边想着,一边解了外衣,刚要躺到帐帷里,忽然听见窗棂上,传来很轻很轻的两声叩击。 她的眼睛倏而一亮,人也从床上弹了起来。 小时候,薛云朔来找她时,便会这样敲她窗户。 “哥——” 还没到窗前,薛嘉宜便惊喜地唤出了声,只是走了两步想起来自己没穿外衫,又回头去披了。 听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出了兵荒马乱的动静,薛云朔不由勾了勾唇。 吱呀一声,窗扇叫人从里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薛嘉宜明明高兴,却还是矜持地问道:“哥,你怎么来了?” 薛云朔唇边的笑意不是那么明显了,不过月光映照在他的背后,他的眼神还是显得很温柔。 “猜你会睡不着,过来一看,果然亮着。” 薛嘉宜这才发觉不对,他没走前头的明间过来,还出现在她的后窗…… 她抬头,看见了矮墙上缺了的那块瓦片,扬眉看他:“你是翻墙来的呀?” 翻墙之事,属实不算太光彩。薛云朔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夜深了,不好走前头来找你。” 薛嘉宜一想也是。 其实睡前,她也想去西厢那边看看兄长可安顿好了。可是这么晚了,要出去难免得和秦夫人说一声,到时候又是大张旗鼓的,还显得她添麻烦。 想到这儿,她的神情又有些黯淡了。 薛云朔把她的神情看得分明,问道:“怎么了?在这里可有人给你脸色看?” 薛嘉宜扒着窗槛,忙摇摇头,道:“没有。秦夫人很和善,她院子里的人没有刁难我的,见我都打招呼。” 可她还是觉得像寄人篱下,没了之前在别庄时的自由。 薛云朔上下扫她两眼,见她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才收回目光,道:“你若确实不愿意呆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离开。” 薛嘉宜微微瞪大了眼睛,道:“怎么离开?” 薛云朔垂眼笑笑,“我带你浪迹天涯,走不走?我们出去当游侠,一路行侠仗义,回严州府去。” 说实话,他在这座陌生的宅邸里,也没有什么安全感。 这种不安集中在,他无法掌控现在的局势,也不知道他和妹妹多年未见的父亲到底要做什么。 偏偏在京城的这套规则里,以薛永年的父亲身份,几乎可以对子女做任何事。 所以今天一路上,他一直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确定了府里没有什么特别守卫之后,薛云朔才稍微安心了一些——就算真的没有退路,他也可以带着她走掉。 薛嘉宜支着腮,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不无遗憾地感慨道:“唉……你带上我,就当不了游侠了,我不会武艺,只能给你拖后腿。” “不会。” “我受伤了,你可以给我包扎;我在前面卖艺,你可以在后面给我鼓劲,再摆个破碗。” 这人总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笑话,但是薛嘉宜还是很诚实地被逗笑了。 笑过之后,她的心情微妙地好了许多——又或者本就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言辞,只要哥哥在这里,在她身边。 见她神色稍释,薛云朔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从怀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薛嘉宜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根白色的羽毛。 薛云朔伸手,把绒绒的羽毛递到她眼前,示意她接下。 她眨眨眼,接过,捏着羽梗转了转,问道:“这是……翘翘的?” 薛云朔点头,非常严肃地道:“走之前,我和它打了个商量,本来想要它那根特别的尾巴毛,它不给,给了我这根。” 他当时就想着,大概能派上用场。 薛嘉宜爱惜地摸了摸这根羽毛,语气还有些狐疑:“真的是它给你的,不是你拔的?” 薛云朔抬起手,屈指假装弹了一下她脑门:“你那圆鸟,除了你见谁咬谁,谁敢拔?” 薛嘉宜丝毫不为有这样的逆鸟感到羞愧,她难得露出一个有点狡黠的笑容来,转过身,把宝贝小鸟的羽毛夹进了那本百草经里。 薛云朔看着她动作,紧绷的神色,也渐渐松弛了下来。 其实他过来,也是想确认她也还在。 见薛嘉宜噔噔噔地走回窗边,似乎还有话想和他说,薛云朔重新板起脸,道:“差不多了,很晚了,再有动静,该把人引过来了。” 薛嘉宜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是要说:“哥,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糕点。” 薛云朔挑眉看她一眼,没回答,转过身,朝她挥了挥手。 眼前的这堵矮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阻碍。他从旁蹬了两步,展臂一越,便轻巧地翻了过去。 能不能当游侠不好说,这么一瞧,倒有些当飞贼的潜力。 薛嘉宜抿唇,偷偷笑了。 视野里分明已经没了他的影子,她还是定定地站在窗前,良久,方才合上窗,心满意足地回去躺下。 第7章 五日功夫,一晃就过去了。 这天清早,秦夫人身边的紫珠来了次间。 “大姑娘。”紫珠朝薛嘉宜一福:“奴婢奉夫人之命,来给您梳头。” 薛嘉宜已经起来了,这会儿正在镜前梳头,她捋着发尾站起,用才睡醒不久的细软嗓音问道:“可我已经在梳了呀。” 紫珠给了旁边分来次间的婢女玉屏一个眼神,示意她退开些,旋即又道:“今日洗尘宴,大姑娘总得打扮打扮。” 薛嘉宜抬起眼帘,便见紫珠身后还跟着两个拿衣裳端首饰的婢女。 她坐回了镜前,不明就里地道:“自家吃饭,会不会太隆重了?” 紫珠站在她身后,端详着镜中的小姑娘,笑道:“是自家人吃饭没错,可多少也会请些亲近的人家来。姑娘头回露面,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能不叫旁人看低了去。” 薛嘉宜心想,如果因为她打扮得不够漂亮,就低看她一眼的话,这样的人,她也不想和他相处。 不过,她的眼睫闪了闪,什么也没说。 紫珠确实是长于梳头绾发的,没一会儿,便为她梳起了一个双环的望仙髻,又往髻边细细地缀了宝石花钿。 薛嘉宜从未做过如此郑重的打扮,一时有些僵硬。 从前和哥哥,和洪妈妈生活在乡间,她都是两根发带了事,至多耳上再缀颗银丁香。 她看着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不由问道:“会不会有些奇怪?” 紫珠抿着嘴笑,“哪奇怪呢?奴婢看了都挪不开眼,只怕席间其他家的夫人见了,都恨不得马上把姑娘聘回去当媳妇儿。” 薛嘉宜不太喜欢这个说法。 仿佛她成了一只小小狸奴,人见她毛发顺滑,就要用两条鱼干把她聘回去了。 梳好头发,紫珠又命小婢服侍薛嘉宜更衣。 一通折腾下来,天边的太阳都已经升至了正空。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节 薛嘉宜略一松口气,又被带去给老夫人那边请安,忙乎完之后,天光差不多到了下午,快到主人家迎客开宴的点了。 薛家的孩子这会儿都在正院里,没有胡乱跑动。 还有几个大概是薛家相熟人家的孩子,小姑娘小郎君都有,这会儿也提前到了。 三三两两的人群里,薛嘉宜一眼就瞧见了薛云朔,提着裙裾就找他去了。 薛云朔的视线,更是早早地就落在了她身上。 她今天穿了身茜色的百迭裙,裙摆上洒了金、滚了七彩的绣线,跑起来的时候扑簌簌的,像蝴蝶,像流光。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舟车劳顿,她脸颊上的婴儿肥彻底瘦了下去,今日施了粉黛,绾了稍显成熟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更挺拔、更明快。 他的妹妹,仿佛确实是长大了不少。 也许,他确实应该与她保持一些距离,不该像儿时一般亲昵下去了。 他微垂眉眼,眸间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 薛嘉宜朗声喊他:“哥!” 薛云朔今日也换了新装,一身墨蓝圆领袍、腰佩卷云纹革带,因为还未加冠,头发只用了一根青玉的发簪半盘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其实没有太鲜亮的颜色,很容易显得老气,但他的身形五官摆在这儿,反倒把这一身衬了起来。 薛嘉宜眨眨眼,给出了诚实的评价:“你今天可真好看。” 而且,是极其正气的那种好看。 她打量他的目光就要肆无忌惮许多了,薛云朔被她看得耳尖微红,好在秋天的太阳毒,本就把他的耳朵照得有些透明,倒是瞧不出来。 他偏开视线:“怪不得早上不见你。” 薛嘉宜可算找着地方说了:“头发梳了可久,压得我后脑勺都坠坠的。不过这根钗子我很喜欢,你看,它亮晶晶的……” 说完,见薛云朔不搭话,她轻咬了一下下唇,然后抬眸看他:“哥,你怎么不回答我?” 薛云朔故作不知,还反问道:“回答你什么?” 薛嘉宜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还是道:“我都夸你好看了,你怎么不说我好看?” “原来是等价交换。”薛云朔挑眉看她:“看来有些人前面夸我,一点也不诚心。” “我哪有!对了,哥,我听说,今早你和他们一样,去了学塾里了?” “嗯,就在毗邻的徐尚书府中,是他们家里的族学。” 徐家家学渊源,文风通畅,家里子孙又多,家中的族学很出名,不少相熟的官宦人家,都将孩子送去徐家进学,薛家的薛泓和薛泽,也叫薛永年送了去。 兄妹俩说着闲话,没一会儿,薛老夫人又派人把他们叫到了上房里,耳提面命地再叮嘱了一番。 “虽说都是相熟的人家,但你俩是头回露面,可也不能跌了我薛家的脸。” 薛老夫人敲了敲拐杖,板着脸,说得极其认真。 她腿脚不好,据说是当年被薛氏宗族逼迫改嫁、干脆跳河明志时留下的病根。天热时还好,一旦入了秋,寒气浸染过的骨头就疼,到了不良于行的地步。 堂外,迎客的秦淑月也差了小丫鬟来同老夫人禀报。 “禀老夫人,夫人说该到的几家都到齐了。” 薛老夫人扫了薛嘉宜一眼,旋即又问:“汝阳伯家的夫人可到了?” 小丫鬟恭谨回答:“魏家的夫人和公子刚到,夫人已经引他们上座。” 薛老夫人稍一颔首,与兄妹俩道:“差不多了,随我一起去席间吧。” 薛云朔察觉到了方才薛老夫人看薛嘉宜的眼神,眉心微皱。 —— 薛家虽属寒门,薛永年如今却也在朝廷新贵里排得上号了。 此番他要为一双刚认祖归宗的儿女办洗尘宴,来赴宴的人家不少,诸如汝阳伯魏家、兵部尚书徐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些夫人们,此刻正聚在一起,与秦淑月说着话。 至于这两个孩子的身世,当年又为什么会送到乡下…… 京城的门户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秘密,大家其实心里都有些数的——还不是因为他俩那姓朱的母亲么? 薛永年是永定五年的探花,同年取仕入了翰林,在当年太子还未坍台的时候,因有个身为太子詹事的老丈人,有幸侍奉在东宫。 可后来东宫出事,他却并未受到牵连,还能回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做他的编修,几年后便得皇帝青眼,入了吏部,先为文选司郎中,后辗转腾挪几次,到如今,已经稳坐吏部右侍郎的位置。 当年的细枝末节,外人未必清楚,但这位的“识时务”,可是出了名的。 然而这是人家的私事,秦淑月在闲话中,不经意地给出了“孩子命数薄,得在乡下将养才能养大”的说辞,大家也就笑说过去了。 时候差不多了,秦淑月引了兄妹俩在席间露面。 薛嘉宜还有些紧张,不过不多,她紧跟慢跟着薛云朔的动作一起,朝在场的夫人们见了礼。 洗尘宴也不过是个酬酢交际的由头而已,在兄妹俩真正露面之前,众人其实没有对他俩抱有什么兴趣和期待。 纵使母亲是大儒之女又如何,这些年都长在荒野之地,缺乏教养,恐也养成了个粗俗不堪的样子,日后别给家中添乱就不错了。 秦淑月把夫人们的神情变化看得分明,又留意看向了那位汝阳伯夫人,见她多瞧了薛嘉宜几眼,眼神里非但没有不满意,还有一丝惊艳,心下稍安。 看来……婚约的事,这一关算是过了。 “咱大人聊大人的,既见过了,我可让他们孩子自个儿玩去了。”秦淑月笑着,拍了拍薛嘉宜的手背。 一旁的徐尚书夫人,见状也笑道:“是该交交朋友。” 她喊来自己的女儿:“柔歆,薛家没有其他的姊妹,你带着宜妹妹,一起去说说话。” …… 这位尚书府的徐姑娘,是个活泼好性的。 应了母亲的意思,她便朝薛嘉宜走来,拉着她去了女眷们的地方。 今日的宴是小宴,男客女客之间不甚分明,只虚虚拉了两扇屏风。 见薛嘉宜的目光一直往屏风另一边飘,徐柔歆眨着眼笑道:“你是在看你的兄长吗?” 被人点出来,薛嘉宜有一瞬赧然,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她已经习惯了,走到哪都去找他的影子。 徐柔歆找到了话茬,便继续抛了下去:“我听说,你和他是一母同胞,一起降生的?” 薛嘉宜感受到了她的友善,努力回答着:“是,母亲说,他只比我早出生一会儿,差点我就是姐姐了。” “是吗?”徐柔歆忍俊不禁地道:“可你兄长瞧着真的很有长兄的风范,我倒想象不出,你做他姐姐的样子。” 徐柔歆心下了然,知道那声母亲喊得不是刚才那位继夫人,于是很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她旋即又感叹道:“双生的兄妹就是不同,我家里也有哥哥弟弟,都讨厌死了,我和他们可玩不到一块儿去。” 徐柔歆一面说,一面拉着薛嘉宜,去和自己相熟的几个闺秀见了面。 大家不说都是高门贵女,至少也出身官宦人家,彼此间不论关系如何,面子情都还是做得的。 即使有人向薛嘉宜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没有多少恶意,最多是有一点对于与自己不同的人的探究。 这种程度的交际,薛嘉宜还应付得来,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一边听旁人说话,一边悄悄记住她们都是谁家的姑娘。 又聊过一会儿后,女孩儿们便和相熟的手帕交,各自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薛嘉宜松了口气。 她对旁人散发的情绪一向很敏感,人多时,即使不是有心要去一一分辨,也会有一种处理不过来的感觉。 她没有主动和谁凑在一起,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后,便稍往后散了散。 虽说这里是薛家,但是她也还不熟悉,没有散得太远,只在小池塘旁走走,透透气。 秋意渐浓,池子里的荷花早就凋谢了,只剩下一池枯损的残荷败枝。 薛嘉宜没有逗留太久,正打算回席间时,却在水面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倒影。 是一个身着红衣的青年男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啷当岁,不知何时从池塘的另一边走了过来,还站定在她后侧只有两三丈远的地方。 薛嘉宜叫突然出现的男人唬了一跳。 她下意识转过身,想要后退,又想起身后是池塘,于是侧身让了两步,局促地屈膝一礼。 见过礼后,她闷着头要走,然这红衣男子非但不让,反而跨到了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便是薛家刚回来的姑娘吧?瞧着眼生得很。”他甚至还调笑道:“嗳——别急走呀小娘子,以后在京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也认识认识。” 这红衣青年的五官生得不错,只是眉眼间透着轻浮,看人时眼白也比眼黑多,散发着一股阴恻恻的气质。 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的不怀好意。 可四下无人,丫鬟也不在身边,她知道不是闹起来的时候,皱了皱眉,只得顿足,生硬地道:“男女有别,不必了,这位公子。” 红衣青年哈哈大笑,随即道:“佳人不问,某只能自报名姓了。我姓魏,单名一个‘祺’,是汝阳伯府的世子。” “你的外祖父与我的祖父,可都算从前的太子旧臣,说起来,我们也是有渊源的,并不是我唐突。”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却也知道不好与这种人纠缠,于是朝他极快地又福了一福,道:“见过魏世子。” 说着,她抬步欲走,然而这个魏祺仍旧不依不饶。 他不仅继续挡在她的去路前,甚至还渐勾下腰,意欲俯身贴向她的耳际:“小娘子……你的名字,是什么?” 薛嘉宜退无可退,裙摆都快垂到小池塘的水面上了。 她闭上眼睛,捏紧了拳头,正在思考这一拳该打登徒子的下巴还是眼睛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充满安全感的声音,沉沉地飘了过来。 “这位兄台——” 魏祺倾身向前的动作,被强行制住了。 薛云朔扣在他肩上的指掌寸寸用力,声音平静:“是有什么话,非得与舍妹一叙?” 作者有话说: ----------------------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0节 第8章 听清是谁的声音后,薛嘉宜近乎惊喜地睁开了眼睛。 袖底的拳头一松,在那句“哥”窜到喉咙之前,她便已经灵巧地一猫腰,跑到了他身后。 薛云朔低眸看她一眼,见她脸色还好,没多少惊魂未定的样子,这才松手。 他长于挽弓搭箭,更时常在山林间拖拽猎物,寻常男子的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魏祺叫这突然出现的一只手吓了一跳,肩膀一震,才转过身。 他微微眯起眼来,揉了一把自己发痛的肩头,从“舍妹”二字里读出了薛云朔的身份。 “你便是薛家一起认回的那小子吧。”魏祺的声音冷了下来,没了方才调笑时的故作和煦:“好小子,力气够大的啊。你可知我是谁?” 薛云朔把左手背到了身后,隔着衣袖,不动声色地握了一把薛嘉宜的手腕,带着安抚之意。 有些纷乱的心跳,似乎因为这一下轻握,渐渐平复了下来。 薛嘉宜眨眨眼,想回握他一下,他却已经把手收了回去,朝面前的男子抱了抱拳。 “久闻魏世子大名,改日有机会再来讨教。”薛云朔从容道:“家中长辈在喊我们过去,先走一步。” 他侧过身,撤开时,仍旧寸步不让地挡在薛嘉宜身前。 见着兄妹俩抬步要走,连一个目光也不再分给他,近来春风得意的魏祺,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怒火。 “说走就走,你们可真是太讲礼数了。” 魏祺上前两步,正要如法炮制,也扼住薛云朔的肩头,为自己讨回几分颜面,然这身量尚还单薄的少年,竟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在他动手之前忽然回头,用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瞳,淡淡地睥睨着他。 视线接触的瞬间,魏祺眉心一跳。 是他的错觉吗? 眼前的才被认回家中的乡野少年,瞳孔中那一瞬闪过的神色,竟叫他没来由地有些惧怕。 就像是被鹰隼、被虎狼盯住了一般,让人脊背发冷。 明明他身量还没长成,肩膀也单薄。 薛云朔收敛目光,没有纠缠,拉起薛嘉宜的衣袖便走。 他很清楚,这样的场合,纠缠是没有意义的。况且此人一看便是个浑的,在这个时候闹起来,对她也没有好处。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的拳头已经砸到那人的眼珠子上了。 快走了几步之后,薛云朔顿足,回头看向薛嘉宜,松开了她的衣袖。 “方才怎么了?”他问。 精致的裙幅限制了她的脚步,薛嘉宜跑得乱七八糟的,她站定,扶了一把鬓边的发钗,回答道:“我……觉得席间人多,闷得慌,就往旁边散了散,我也不知这人是从哪里来的。哥,是老夫人那边在喊我们吗?” 薛云朔淡淡道:“随口编的。” 哪有那么巧,长辈是他扯的借口。 两人一道往席间走,薛云朔道:“刚刚那人姓魏,是汝阳伯府的二公子。” 薛嘉宜“哦”了一声,道:“方才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她顿了顿,秀气的眉皱了起来:“好奇怪的人。” 薛云朔亦是皱眉,道:“是很奇怪。” 这里好歹也是薛家的宴席,如此轻浮的搭讪,实在是……太过火了。 虽然刚到京城、刚到薛家,这也是薛云朔第一次进入到这样的环境里,但是他已经能感受到,镀上了身份地位之后,人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看向他的目光,有好奇,有轻视,但是无一例外,这些眼神都包裹上了礼节性的微笑,没有人会主动展露情绪里真实的底色。 这和从前他在严州府时感受到的世情,很不一样。 那魏祺好歹也是伯府公子,却肆无忌惮地对主人家的女儿表现出这样的孟浪直接,相比无赖,更像是有些……有恃无恐。 他在有恃无恐什么? 薛云朔本就凌厉的剑眉愈发深锁。 他放心不下,与薛嘉宜道:“你回席间坐着,别走动了,我去看一眼情况。” 薛嘉宜轻抚着自己的心口,咕哝道:“不走了,一会儿不知又碰见什么。” 见她回了席间,和其他姑娘凑到了一起,薛云朔这才安下心来,朝那个魏祺之前离开的方向,悄无声息地绕了回去。 …… 见薛嘉宜回来,方才那尚书家的徐姑娘笑道:“快来,给你留了酪浆。” 她是很标准的那种贵女,深谙如何交际,对初来乍到的朋友,不会问出答案未知的问题。 薛嘉宜腼腆一笑,朝她走了过去。 甜滋滋的小甜水她很喜欢,而且吃着东西,她就更有理由安静下来,只听她们说话,不用绞尽脑汁想该怎么接茬了。 薛嘉宜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浅啜着。 酪浆才喝了半盏,紫珠又来了。 她施施然和各家闺秀行了礼,随即便与薛嘉宜道:“大姑娘,夫人喊你过去呢。” 薛嘉宜“哦”了一声,搁下碗,与刚认识的姑娘们福了一福,便随紫珠去了厅里。 前厅里并不热闹,秦淑月大概是应酬累了,这会儿单独在这里小坐。 不过看到薛嘉宜过来时,她眉眼间还是噙了点笑:“来,宜姐儿,坐到我身边来。” 这是有话和她说了?薛嘉宜心下猜测着,垂眸坐到了秦淑月身边的软垫上,轻声道:“夫人。” 即使生母的形象,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了,她还是没办法管别人喊出那声母亲。 秦淑月显然并不在意,她随意地问了薛嘉宜几句,玩得可开心、和哪家的姑娘比较合得来之类的闲话,紧接着,便话锋一转,说起了真正的意图。 “席间,你可瞧见那位汝阳伯家的公子了?” 听到“汝阳伯”三个字的时候,薛嘉宜轻垂的眼睫,倏而一颤。 秦淑月没注意她的眼神,也没等她回答,便道:“汝阳伯夫人,方才你已经见过了,他家行二的那位公子,叫魏祺,如今正值弱冠,也是仪表堂堂,今日也来赴宴了。” “最难得的是……”秦淑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看着薛嘉宜道:“如今汝阳伯府,只这魏二公子一根独苗,他父亲汝阳伯,待到他成婚之后,就要为他请封世子了。” 即便薛嘉宜再迟钝,听到这儿,也渐渐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想到那一道拦住她的轻浮身影,她的脸色白了一白。 薛嘉宜勉强挂住脸上的表情,低声嗫嚅:“伯府的事情,您与我说做什么呀?” “现下是与你无关。”秦淑月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轻描淡写般道:“可等你嫁过去,成了世子夫人,这些呀,可不就是你的家事了么。” 她仿佛没有瞧见薛嘉宜蓦然瞪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地继续道:“我们薛家与汝阳伯府,可是在多年前,就许下了这桩儿女亲事。” —— 直到这场洗尘宴毕,薛嘉宜还是有些恍恍惚惚的。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当她和哥哥不存在的薛家,会起意接他们回京了。 原来,为的便是这一桩旧日婚约。 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直到她回了寝屋也未消去。 丫鬟玉屏不知内情,也难免担心地问:“姑娘,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薛嘉宜垂了垂眼,勉强分出一点笑来,回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你不必管我。” 主仆间到底不熟,她既这么说了,玉屏没有追问,只是道:“那大姑娘早些歇息吧,睡一觉许是会好些。” 薛嘉宜轻轻“嗯”了一声。 不大的寝屋只剩她一个人,很快安静了下来。 她心绪纷乱,也知晓自己恐怕睡不着,干脆没有躺下,仍旧披衣坐在窗前。 薄雾似的月华笼罩在她身上,少女灵俏动人的一张面孔上,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继母秦淑月的话,仍旧盘桓在她耳边。 “你才回来,年纪也小,成婚之事,我们不会操之过急。” “你长在乡下,到底疏于礼仪教养,成婚前,家里会请女师来,来好好地教你规矩,教一教你,该如何去执掌中馈,做这个世子夫人。” 怪不得今日见到的那魏二公子会是那副作派,想来,他是知道婚约之事的。 薛嘉宜有些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回到京城的那一天起,她仿佛,就没了选择的余地。 是难过吗?还是愤恨? 仿佛都不是。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从前在严州府,和哥哥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明明也没过去多久,再想起时,竟也要用“从前”来形容了。 薛嘉宜的眼底渐渐濡湿了,她垂着眼帘,突然觉得身上这条曳金的百迭裙很是刺眼。 其实那时的日子也并不顺遂,老旧的屋顶会漏雨,枯败的墙根会生青苔,到了冬天,碗里更是一点菜蔬也不见。 可她宁可回去,和兄长继续那清苦的日子。 薛嘉宜忍着泪,正要起身去把这条裙子脱掉,余光中,却瞥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轻巧地翻过了矮墙。 她一怔,背过脸去,抬手胡乱地揩了一把湿润的眼睫,这才扬起脸,朝他笑道:“哥,你怎么又来找我了?” 薛云朔随手掸了一把衣襟上的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微红的眼尾上。 他薄唇轻启:“你……” 多年朝夕相处的时光,在此刻仿佛连接了某种感应,即便她没有解释,薛云朔还是眉心微皱,顿住了脚步。 薛嘉宜咬着下唇,本没打算说什么,可张口喊他的时候,还是带着一点哭腔:“哥……”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天起,她已经很少哭了。 薛云朔的拳心发紧,已然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告诉你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1节 薛嘉宜轻轻点头。 她知道了,却没有哭闹,连眼泪都只有浅浅一泓,薛云朔深吸一口气,胸臆愈加难平。 方才宴中,他直觉那魏二的态度不对,悄悄又跟了过去,结果没瞧见他,反倒撞见了他母亲汝阳伯夫人与心腹婢女的交谈。 “这薛家也真是有趣,当年出事之后,恨不得把自己身上,与故太子有关的痕迹全都剜了去。” 汝阳伯夫人的声音戏谑极了:“那时绝口不提与我们许的这桩儿女亲事,现在倒好,见陛下对我们这些太子旧臣的态度松动了,也恢复了我魏家的爵位,嗤,开始巴巴地把那乡巴佬接回来,想要完婚。” 伯夫人的婢女则道:“听伯爷的意思,这婚约也不全无不可取之处。毕竟,如今那薛侍郎简在帝心,从前也确实是东宫的旧臣……而且明面上,这薛家,与那风头正盛的三皇子和八皇子都没有牵系……” 薛云朔没再听下去。 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席散之后,溜了出去,打探了一番这个魏家的底细—— 魏家从前的那位汝阳伯,与他们的外祖朱翰走得还挺近。也许正因有朱翰牵线,才定下了这桩在当时看来,还算薛家高攀了伯府的这一桩儿女亲事。 可惜后来,太子坍台、被迫自尽,东宫属官尽皆坐罪,魏家也如朱家一般深受牵连,被褫夺了爵位。 再到那位老汝阳伯过世之后,魏家的情形便更是一落千丈,如今的一家之主魏鸿才,快到知天命的年纪,还只是个六品小京官,捞不着外派的机会。 他膝下有两子,长子据说颇有才干,可惜早早去世了;剩下的那个小儿子叫魏祺,光听这名字便知他从小就是被宠大的,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不仅不学无术,仗着魏家还有些家底,吃喝嫖赌更是样样俱全,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据说有人曾当面讥讽,叫他“魏衙内”,而他也笑眯眯应了。 薛云朔不过转了一圈,就听得了魏祺一兜子的轶事。 “是谁告诉你的?”薛云朔轻声问她。 薛嘉宜垂着眼,手无意识地紧抓着袖口:“散席后,秦夫人知会了我。” 是知会,不是商榷。 薛云朔紧了紧拳头。 不待薛云朔回答,薛嘉宜便低下脑袋,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想想,也未必有很差吧。我到底是薛家的女儿呢,就是不在意我,他们也不会作践薛家自己的脸面。” 她的声音低低的,也不知有没有骗过自己。 席间那魏祺的作派,分明是个孟浪之徒,即使白日里,身上都带着一股挥之不散的酒气和脂粉香。 她说得越平静,薛云朔越是克制不住胸口激荡的那股冲动:“你不需要和我解释这么多。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嫁?” 作者有话说: ---------------------- 现在的哥还是哥.16岁.青春版哈哈哈哈,身高大概176—178的样子,不过哥还会长的,我不允许哥妹的身高差小于二十公分[三花猫头] 妹也不会是矮妹,我喜欢北极兔那一款,看起来脸萌萌的很小只站起来duang长的腿。所以哥成年版起步得要185[好的] 第9章 薛嘉宜把唇抿得发白,明明那句“不想”已经盘桓在了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 从记事起,她便记得母亲是如何怨怼父亲,父亲又是如何冷落母亲,没可能对婚姻有什么期许。 可她做不了主,哥哥也做不了主,难道还要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然后带累他吗? “哥……”薛嘉宜垂着眼帘道:“可我总要嫁人的呀。” “是。”薛云朔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只一字一顿地道:“但是你不能嫁这样的人。” 他鲜少用这样命令的语气和她说话,薛嘉宜眨了眨还有些湿意的眼睫,故作轻松地道:“那哥哥觉得,我应该,选什么样的郎君?” 薛云朔避开她缓缓抬起的目光,绷着脸道:“这是另一回事。” 薛嘉宜拉长音调“哦”了一声:“那我以后……选个像哥哥一样的夫婿,可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却很认真。 乡间清苦的岁月里,他是她的兄长、是她的友人,也是她对于同龄男性,所有的认知和幻想。 薛云朔沉默一瞬,随即把本就冷峻的一张脸,板得更面无表情了。 “回答我,薛嘉宜。”他认真地唤她姓名:“这次你要是蒙混过去,我就……” 他原本想说句硬邦邦的话恐吓一下她,结果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也只舍得撂出一句:“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眼看是躲不过去了,薛嘉宜咬了咬唇,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我……不想嫁。” 这是她的终身大事,如果她有的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配一个烂人。 薛云朔等的也只是她这一句话而已。 闻言,他微微一笑,久违地伸出手,越过窗台,摸了摸她的发顶。 “好。我来想办法。” 见他说完,转身就走,薛嘉宜赶忙探身拦他:“哥,我话还没说完——” 生怕他不听似的,她急急说道:“我是不想嫁,可是,我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我的事情,去争辩、去冒险。” 眼下的情况和在严州府时根本不一样,那时他还能凭借一时的孤勇和意气,挡在她的身前,可现在不同,她不能因为自己害了他。 见她几欲翻窗跳出来,薛云朔无奈,只得停步。 “我自有我的办法,”他只道:“你不必为我担心。” 薛嘉宜想了想,鼓起勇气道:“这也是我的事情,哥,既然我也想好了,那我们一起想办法。” 薛云朔微笑道好,随即又道:“别担心,我们才回来,两家也没有立即把婚约挑明。还有时间,还来得及。秦夫人那边,你应付着就好。” 这个“我们”让薛嘉宜感到安心了些,她重重点头,见他真的要离开了,又抓住他的手臂,吞吞吐吐地道:“哥,你可别莽撞。这里是京城,有王法的。” 薛云朔睨她一眼:“怎么,我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吗?” 见她一脸的欲言又止,他轻笑一声,还是安慰了一句:“放心,我有分寸。” —— 洗尘宴后,薛家为薛嘉宜,延请了从前在宗太妃宫中侍奉过的一位陈姓女官,来教授礼仪。 这位宗太妃于当今皇帝有抚养之恩,命还很长,皇帝如今都五十多了,她还活得很健朗。 能请来宫中的女官教导,也可以看出,薛家对于那一桩婚事的在意了。 另一边的薛云朔,也正式开始进学了,每日早间,和薛泓、薛泽两个弟弟一起,去到徐家的学塾里。 薛家新冒出来个儿子——还是长子,叫学塾里的一群半大郎君很是好奇。 不过薛云朔的表现实在是很冷漠,态度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在先生几番提问、他都表现得没什么错处之后,其他人就是连笑话他的心思都歇了,也懒得再分给这个不合群的人目光。 只有秦淑月的那个儿子薛泓,在渐渐察觉到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长兄并非文墨不通之后,悄悄磨了磨牙,多看了他好几眼。 薛云朔浑然不在意,他从来没有融入谁的打算。 此生他在乎的人,唯有一个。 又花了几日功夫,摸清楚书塾里讲习的规律之后,这天下晌,薛云朔正打算趁先生不在的功夫溜出去,却忽然叫人拦住了。 薛泓挡在了薛云朔的去路之前,仿佛抓到了他的小辫子一般,跳脚道:“好哇!你逃学,我要告诉先生,回去之后,我还要告诉父亲!” 对于这个还没薛嘉宜高的异母弟弟,薛云朔无甚耐心,也并不在意,只乜他一眼,淡淡道:“可以。到时候父亲正好也和你谈一谈,你的功课是谁代做的。” “你怎么知……” 薛泓大惊,随即捂住嘴收了声,只愤愤瞪他一眼。 …… 悄悄离开徐家的族学之后,薛云朔孤身来到了城南,一处名唤“望春楼”的茶肆。 为免显得太年轻、太像学子,他换了一身墨色的圆领袍,叫了一壶茶水,安坐在大堂角落的位置。 这座茶肆生意红火得很,大堂里人声鼎沸,没有人在意一个形单影只的小郎君,即使有人觉得他样貌不俗,也至多多看两眼罢了。 薛云朔垂着眼帘,安静地注视着杯中的茶汤,余光,却一直落在毗邻的楼梯处。 茶肆没什么稀奇的,这座望春楼的生意能这么好,自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澧朝禁赌,天子脚下,更是没人敢堂而皇之地犯禁。只是这世上从不缺赌徒,而这望春楼,干的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生意。 当然,这不算什么秘辛。既然敢赚这样的烫手的钱,背后必定是有人撑腰。 茶水斟到第二杯的时候,门口又来客了,薛云朔捏着杯壁,目光淡淡地望了过去。 是那位“魏衙内”,呼朋引伴地来了。 才到下午,也不知喝到几巡了,魏祺那张人模狗样的脸都泛着红。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一面扶着他,一面奉承:“魏兄海量,我们真是拍马难及。” 这起子人都是熟客,小二眼睛一瞄,就知道该把他们往哪儿领了。 “诸位少爷,”小二躬着身,殷勤问道:“今日要大玩小玩?是推牌九,还是打关扑?” 魏祺颇为自得地笑了两声,昂首道:“当然玩儿大的!就打关扑!” 有与他关系尚佳的友人劝道:“关扑玩起来没个底儿,届时你爹知道了……” 魏祺不以为地一挥手,随即神秘兮兮地勾了他的脖子过来,很刻意地压低声音道:“没——关系。我就快娶亲了,当年的朱家女,你可知道?她唯一的女儿,嫁妆想来也丰厚……” 不远处的薛云朔,把魏祺的话悉数听了进去。 杯中清茶倒映出的眼底,阴翳闪现。 魏祺浑然不知,他一掸衣摆,又朝小厮颐指气使地道:“带路!小爷我今天要玩把大的!” 店小二甩了把汗巾,眉开眼笑地领着他们往上走。 薛云朔收回目光,平静地稍坐了一会儿。 窗外天色渐暗,他没有久留,叫来了店小二,指了指桌上未动的云片糕,吩咐道:“帮我打包。” 薛嘉宜爱吃这些小甜嘴,本就是给她点的,他不爱吃甜的。 小二很熟练,三两下就打包好了。 薛云朔从绳结处接过,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2节 天边,暮色四合。他才踏出这座望春楼没几步,忽然感觉背后,仿佛有谁在盯着他。 山林间打猎留下的直觉犹在,薛云朔脚步微顿,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往回看去。 ……没有什么异样。 是多心了吗? 薛云朔扬了扬眉,提着云片糕,走了。 望春楼二楼靠窗的雅座,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英武男子,正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爹,你有没有觉着,方才路过的那小子,看着有些面熟?就像是……哪里见过。” 男人的话音稍一停顿,旋即伸出食指,往皇宫的方向,虚虚一指。 作者有话说: ---------------------- 不好意思大家,断更这几天没有跑路,回头修文去了,前面整体一口气替换了[爆哭] 主要是感觉剧情部分有点被我写成二人转了,纠结了两天,遂改之。整体方向没有大改,只调整了剧情节奏,精简了一部分配角,然后把有bug的地方修了修,哥妹感情没有变化,非常抱歉入坑早的大家,真的非常非常抱歉,给大家跳个舞吧[求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求你了] 明天开始正常更新,明天有两更 第10章 定府大街,薛家。 薛永年是个孝子,即使今日,他下值得很晚,回府之后,却还是先去了上房请安。 薛老夫人的情形还是如往日一般,到了这秋天里,没有病得起不来,状况却也不是很好,正靠坐在软榻上。 见儿子迈入房中,她的脸上浮了几分笑——她只在面对儿子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真心实意的笑来。其他的人,无论是儿媳还是孙子,都得不到她这样的笑脸。 “怎么才下值,可是圣上召见?” “见过母亲。”薛永年请过安,到她身边坐下:“没有,只是公衙里有事绊脚,所以回来迟了。” 母子俩聊了几句,薛永年忽然问道:“伯府那边,这几日可来交换了庚帖?” 薛老夫人摇了摇头,道:“且拿着乔呢,不过这段时间,和我们走动还是有的。秦氏也去和伯夫人旁敲侧击过了,对宜姐儿,他们那边是没什么不满意的。” 据秦淑月的回答,伯府松口这桩婚事,更像是他儿子那边的原因——那魏祺仿佛是瞧上薛嘉宜了。 想到这儿,薛老夫人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的不赞同:“唯一的儿子这样没出息,纵然恢复了爵位又如何?日后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你子嗣不丰,女儿更是只有这一个,联姻的对象应该仔细斟酌才是。要我说,嫁进魏家去是平白浪费了,于你的仕途并无助益。” 薛永年在自己的母亲跟前没什么保留的,答道:“陛下近来很是怀缅故太子,甚至还有重修他坟茔的打算。” “我在朝中的处境有些尴尬,此时与汝阳伯联姻,不为别的,只意在表明,我未曾和当年的东宫割席。” 至于魏祺如何,他日又会否有出息,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 涉及到朝堂政局的事情,薛老夫人便不多嘴了,只摸着拐杖上的兽首,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至于后院的事情,你不必劳心,自有我和秦氏。” 既说起,薛永年问道:“女官来府里也有些时日了,大姑娘学得怎么样?” 薛老夫人道:“陈女官来与我说过,人是听话好学的,挑不出什么错处。” 薛永年点了点头:“听话就好,我原还担心,她会继承她母亲的倔强性子。” 他又随意问了几句,不过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薛云朔一句。 会接他回来,只是因为一母双生,单独接薛嘉宜一个女儿回来不好看。 在他的心里,女儿无论聪明愚笨,尚有联姻的价值,而一个十多年了才开始正经读书的儿子,已经没有什么用了,送他去进学,不过捎带手的事情,并没有指望他真的出什么名堂。 —— 薛嘉宜丝毫不知,自己的父亲和祖母如此谈论过她。 自从薛家请的那位女官到了之后,她每日都要来上房这边进学。 起初,薛嘉宜心里是很有些抵触的。 实在很难不抵触——那日宴后,继母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要她为他日嫁入伯府做好准备。 她不想嫁给那魏祺,自然也没想好好学。 教导她的女官姓陈,叫陈筠,今年不过三十,因为年纪到了,才从宫里放出来。 她生了张椭长的脸,眉眼间很是有些温和的笑意,确实是会讨宫里贵人喜欢的那种长相。 眼睛也尖。 薛嘉宜摸鱼划水的态度,全被她看出来了。 这陈女官起先并没有说什么,观察了两天之后,才和她算的总账。 “不尊师长,是为一;态度不端,是为二;浪费你自己的时间,是为三……” 陈筠一条一条数着,数一条就是两下手板。 她面容和煦,下手却狠,薛嘉宜含着两包要掉不掉的眼泪,疼老实了。 陈筠看得出她虽然规矩了许多,但心里还是不服的,没有再发作,只平心静气地道:“我不知晓,你家中是什么情形,我只知道一点,学到了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 “待人接物的礼仪规矩,不是只有嫁人才能用到。你若只想应付过去,可以,我不会再管你,你若是想好了好好学,那我们继续。” 薛嘉宜揉着自己红肿的掌心,冷静了下来。 不管是为什么,学东西本身总是对的。 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回严州府了,既然要生活在京城,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逃避的,总不能回回都站在兄长身后,等他替她开口。 她把嘴巴抿得发白,低着脑袋:“我……明白了。” 不过她一贯温吞,底子又薄,即使想通了,全神贯注起来,也总有做得不那么好的地方。 有几回,薛嘉宜都以为自己又要挨手板了,这陈女官却意外地温和,只微微一笑,重新与她示范。 “基本的礼数学完了,后面,我们学些别的。”这日结束前,陈筠与她道:“该教你算账,和怎么处理人情往来了。” 薛嘉宜眨着双杏眸,朝她行了个现学现卖的谢礼。 陈筠失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她回去了。 —— 散学后,薛嘉宜回了次间,在案前铺陈纸墨。 抵达京城也有段时日了,她准备给在严州府的洪妈妈和安伯写封信,报个平安。 离开这么久,她怪想他们的。 傍晚时分,薛嘉宜咬着笔杆,正琢磨信的内容该怎么写的时候,薛云朔来了。 这回,他没有翻墙,倒是光明正大地走前头进来的。 “在写什么?我来了头也不抬。” “因为我知道是你呀。” 薛嘉宜抬起头,见薛云朔已经走到桌边了,还顺手放下了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 她眼睛一亮,见这明显是给她带的吃食,不待他回答,就搁了笔,伸手拿过来了。 薛云朔淡淡道:“云片糕,记得你仿佛是爱吃。” 见薛嘉宜埋头拆着纸包,他低眸,唇边泛起了一点几不可察的轻松笑意。 “洪妈妈、安伯,见信如唔……”薛云朔顺手拿起了她搁在一旁的信笺读了起来,“你打算寄信回去?” 薛嘉宜拈了两块云片糕出来,第一块本想递到薛云朔嘴边的,但他皱了皱眉,明显是有点嫌弃,她就都塞到自己嘴里了。 见她不回答,只一面嚼嚼嚼一面点头,薛云朔轻笑一声,道:“你还真的学进去了。” 薛嘉宜把云片糕咽了下去,又啜了两口花茶清口,才道:“陈女官说,吃东西的时候要讲规矩,才是淑女。” 薛云朔挑眉看她:“之前还被她的手板打得抽抽噎噎的,晚上见了我就哭,现在倒是天天把她挂在嘴边了。” 薛嘉宜的脸立马热了起来,不无羞恼地道:“我……我只挨了那一回,你不许提了!陈女官对我很好。” 薛云朔低笑两声,倒也没再逗她。 早先那两天,她去上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跟上坟也差不多了,这段时间,能与那女官渐渐相处融洽,是好事。 他也并不觉得讶异。 她天性纯质,对人对事都是坦率真诚的,相处过后,那女官会喜欢她,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薛嘉宜想到了什么,忽然站起,把薛云朔摁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她翻出来另一张压花的信纸,又递上笔:“哥,你也写一写,我们好一起寄出去。” 薛云朔于感情上并不丰沛,不过她既提起,倒也绞尽脑汁写了两行。 两人的字迹大相径庭,放在一块儿时更是分明——一个大开大合、一个婉若银钩。 薛嘉宜看着他那行干干巴巴的“万事顺遂展信安”,笑了个不停。 薛云朔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瞳,斜她一眼:“怎么?我也得和你一样,把刚刚吃了几块云片糕都写上去?” 薛嘉宜轻哼一声,道:“怎么不能了?” 不过她也知道薛云朔的脾性,他一贯内敛,别说写信了,面对面时的话也不多。 她捻起信纸,吹干笔墨,非常仔细地叠好,再装到了信封里头。 薛云朔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拿在手里掂了一掂,道:“那明天,我寄出去。” 他是正大光明走进来的,不好在妹妹房里待太久。 天色已经不早了,夜空中挂着几颗碎碎的星子。离开次间时,他无可避免地要从院子里穿过去,正好撞见了那薛泓。 薛泓假装没有看见他,却十分造作地与身边的小厮道:“哼,山沟沟里爬出来的,装什么相,还真当自己是薛家的长子嫡孙了。” 薛云朔平静地走了过去,没有理会。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3节 他从不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更懒得争什么口舌之快。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薛泓目光微滞,愈发恼了,转身又回去找他娘。 …… 秦淑月正在为庶务烦心,也懒得理自己的儿子。 今日,汝阳伯府终于派人送来了男方的庚帖。眼见这门亲事已经八九不离十,她松了口气,又开始为薛嘉宜的嫁妆犯愁。 朱婉仪没有留下多少嫁妆,当年朱家出事,值钱的东西还有恒产,基本上都叫她变卖了,眼下薛嘉宜要出嫁,嫁妆只能家里出了。 然而薛家账上的是收支情况实在一般,薛永年还要支去其中大半,用在他的酬酢上。 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秦淑月是不舍得为了这个便宜女儿,从自己能摸到的油水里抠出去多少的,这会儿可不就犯了难。 “娘——”见母亲不理他,薛泓开始拖着长音抱怨:“那乡巴佬越来越不懂礼数了,在家里,在学塾,见到我连招呼都不打。” 秦淑月看着账本,本就烦得要死,随口道:“那你给他打招呼不就成了?” 薛泓一噎,随即又不甘地道:“娘,你是不知道,这乡巴佬可精了。” “他还整天鬼鬼祟祟的,还逃学!先生都不知道,课上还夸他!我早晚要去和父亲说,叫父亲罚他。” “你父亲本就不在意他,告小状做什么?只显得你没有兄友弟恭的样儿。”秦淑月顺嘴说完,忽然放下账本,皱起眉问:“你说,先生夸他……夸了什么?” 薛泓嘟囔着道:“就,说他机灵,一点就通啊,还说他字写得好。” 徐家族学里的先生,不说是大儒,也是老学究了。 秦淑月心里犯了嘀咕:不通文墨的乡下小子,来京进学不久,就能得先生青眼……莫不成之前,都是在装相、在藏拙? 她眉心微蹙,没把心里想的跟儿子说,只道:“你平时也机灵些,别傻乎乎地跟人家找茬,再有他什么事,你只和母亲说,听见没有?” —— 两家交换了庚帖的事情,薛嘉宜是知道的。 但她并没有告诉薛云朔。 她担心他知道了,会做出冲动的事情,到时候反而连累他。 日子一天翻过一天,继母已经开始派人来量她的身形,准备给她裁制嫁衣了。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面前鲜红的锦缎时,薛嘉宜还是有些难受。 回到薛家的这段日子,她看得出来,那个身为她父亲的男人,对她、抑或者她故去的母亲,没有半点感情。 他接她回来,就只是要她做这个联姻工具。 既然这样,即使不嫁这一位,随便换一个谁,又能强到哪里去? 薛嘉宜抚摸着织锦的纹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安慰着自己。 没关系的,也许不全是坏事。 至少哥哥也来京城了,如洪妈妈所说,他不会在乡下蹉跎下去。 她嫁了人,也许日后还能帮到他。 薛嘉宜纤密的眼睫轻颤,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悄掉了下来,在锦纹上洇开了。 侍候她的丫鬟玉屏见了,以为她是因为待嫁而惶恐,出言安慰道:“大姑娘,别难过,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奴婢看那伯府,也算是煊赫人家,嫁过去之后呀,你可就是世子夫人了。” 薛嘉宜抿着唇,说不出回应的话。 就在这时,秦淑月身边的紫珠又来了。 紫珠眉目含笑,送来一只锦盒,道:“大姑娘,魏二公子那边,得知婚期已定,特地派人送了礼物来,要我们给您呢。” 薛嘉宜偷偷擦了一把眼泪,微笑点头,道:“好,我收下了,替我多谢魏公子。” 紫珠心下暗道:这太妃宫里出来的女官的确有本事,如今瞧着大姑娘的礼仪气度,已经看不出半点乡下回来的影子了。 不过她面上不显,只笑着递出锦盒,又奉承道:“魏公子对您可真是上心,巴巴地送了礼物来,大姑娘,你看要回礼吗?” 揩掉那一点泪花之后,薛嘉宜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不必了。” 她平静地接过锦盒,就要放下的时候,一旁的玉屏倒像是有些好奇,开口问道:“这锦盒四四方方的,也不大,不知是送了什么宝贝?” 长条的也许还是个簪子,这形状,倒真的难猜。 薛嘉宜垂了垂眼,把盒子递到玉屏手上,道:“那你替我拆了吧。” 玉屏小心翼翼地托起,见紫珠没有说话,看眼神也像是有些好奇的,于是打开了它。 薛嘉宜没有在意,然而两个丫鬟,却齐刷刷地发出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她觉得奇怪,偏头,想看一眼盒内是什么东西,玉屏却手足无措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就要把盒盖扣回去。 然而薛嘉宜已经看见了。 锦盒里装着的,是一对正在交合的白玉摩罗。 赤条条的,极为露骨。 紫珠的脸色都有些白了。 成婚前,长辈会教导男女之事没错,可这魏公子自己送来这样的“礼”,是拿薛家的姑娘当什么了? 玉屏的手颤颤的,把盒子扣上了。她不无瑟缩地看向薛嘉宜,道:“大姑娘,这……” 薛嘉宜阖上眼帘,深吸了一口气。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放桌上吧,你们都出去。” —— 薛云朔回到薛家的时候,巡夜人的梆子都已经敲过了三更。 夜已深沉,本不该再去找她了,但是他揣着一件值得立即告诉她的好事情。 于是,他还是翻上了矮墙,打算碰碰运气。 也许她还没睡呢? 那扇窗前,竟还真的亮着灯。 而她侧坐在窗扇边,像是正在发呆。 再沉稳,薛云朔也不过是个连十七都没有的少年,见状,他再克制不住心底漂浮的情绪,直接唤道:“浓浓——” 薛嘉宜微微一怔。 在母亲去世后,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 ……其实在两人都长大些之后,他也很少这样叫她了。 因为这个小名于音韵上实在是太黏糊,噙在唇齿间,就像一块化不掉的饴糖。 薛嘉宜站起来,她抬起稠密的眼睫,有点呆呆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哥。” 半蹲在矮墙上的少年跳了下来,倾斜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高大。 他扬起眉梢看着她,眉宇间,是一种志在必得的意气。 “你不用嫁给那个混球了。” “这件事,我已经解决了,明天,魏家的人自会来解除婚约。” 作者有话说: ---------------------- 妹的心动time[三花猫头] 第11章 薛嘉宜瞳仁微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道:“哥,你说什么?” 薛云朔的脸上并没有挂着明晃晃的笑,可他的心情大概真的很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朝她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 “哥哥还能骗你玩儿不成?给我端杯水来,我就告诉你。” 月光蒙蒙的,并不太亮。薛嘉宜这才发现,在这样萧索的深秋里,他的额上,竟然还冒着一层热气腾腾的薄汗。 她回过神来,一面探身去拿杯子,一面道:“早过宵禁的点了呀,哥,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跑了一头汗?我的帕子呢……” 她手忙脚乱的,一时不察,将桌上那只锦盒带倒了。 想到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薛嘉宜一窘,正要赶紧把那摩罗放起来,窗台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薛云朔却是眉头一皱,先她一步,劈手将它拿了过来。 他一眼就发觉不对了,拿上时只觉手心都发烫:“等等,这是哪里来的?” 薛嘉宜默不作声,给他倒了水来。眼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她才声如蚊讷地回答了:“是……那姓魏的送来的。” 薛云朔眉心一刺。 这种时候送这种物件,是什么意味,不言自明。 捏在这摩罗上的修劲手指用力到快把它捏碎了,他才堪堪忍住把这玩意儿,狠狠地掼到地上的冲动。 算了,夜深人静的,砸在她屋子里,也是给她惹麻烦。 “我来处理。” 薛云朔连盒子带摩罗收走了,端起茶,猛喝了一杯。 乍听得兄长方才的话时,薛嘉宜自然是欣喜的,可欣喜褪去之后,她看向他的眼神,却隐隐有些忧虑。 她当然不是怀疑他骗她。 从小到大,他说出口的话,就没有食言过。 可她怕的就是这个。 公侯之家,薛家对上他们都算是高攀,而他更是赤手空拳。 她害怕他为了她,做出什么以卵击石的事情。 “哥……”薛嘉宜小心翼翼地开口了:“你刚刚说,喝过水就告诉我的。”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4节 薛云朔放下杯子,朝她抬了抬唇角,轻快地道:“放心,没杀人,也没放火。” 杀人放火是下下策,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届时,也难免牵累到她。 他知道分寸。 这个潦草的答案,显然不能让薛嘉宜放心。 一时之间,婚事告吹的喜悦,都没有办法盖过她心里的忧虑了。 她上前一步,隔着窗台抓住了他的袖子,摇了又摇,撒娇道:“哥,你不告诉我,我可真没法睡了。” 薛云朔方才答应告诉她,不过是一时嘴快。眼下她真的问起,他还是琢磨了一下,要不要直接说与她听。 他想了想,决定掐头去尾地解释几句,问道:“还记得,我们的外祖父,从前是为谁效力吗?” 薛嘉宜从前对于这些事情的认知,其实并不清楚。 但是这段时日,陈筠不止教她礼仪、以及府宅内的事情,之于朝局、京城的人事往来,也隐晦地与她说了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宫里出来的女官受欢迎、时常被大户人家争抢,因为她们能教宫外的女师教不了的东西。 尽管四下无人,薛嘉宜还是压低了声音才回答:“我知道的,是从前那位……太子殿下。” 当年的这位太子殿下是皇后所出,从出身,到能力,都可以说是无可指摘的储君。 就连私德都挑不出错来——据说他与太子妃伉俪情深,一个侧妃也没纳,只守着她一人。 然而皇帝已过春秋鼎盛之年,尚还年轻的太子在这个位置上,没错就是最大的错处。 皇帝心知肚明这个儿子没错,否则早就废了他,与此同时,提防打压也没停过,还扶持了他同母所出的弟弟三皇子、以及德妃所出的五皇子一起打擂台。 只是权力场的倾轧太残酷,后来的局面,大概也超脱了皇帝自己原本的制衡之意。 一次监国、一场刺杀,最后,太子落得个刺杀君父、意图谋逆的罪名、被迫自尽以证清白,而当时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则在惊惧之中难产,母子俱亡。 回过劲后,皇帝却又开始彻查,查到所谓谋逆皆是五皇子陷害。然而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没舍得再杀,只将五皇子废为庶人,圈禁府中,直至今日。 这么多年过去,皇帝有没有后悔不好说,当年的惊变,却已经是讳莫如深的秘辛,满京城人都绝口不敢再提。 薛嘉宜的眼睫忽闪,道:“可是……这些和婚事有什么关系?” 薛云朔已经筹措好了语言,简明扼要地回答道:“这么多年过去,皇帝如今的儿子,都不如那位故太子出息,他后悔了,开始缅怀。也正因如此,像魏家这种昔年受到牵连的太子党,得以陆续恢复爵位。” 薛嘉宜听得有点儿不是滋味了。 无论太子还是皇帝,对她来说都是很遥远的词汇,她并不会为了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共情。 她只是想到了母亲。 她能记事的时候,朱家已败亡多年,她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外祖父,更没见过那些舅舅和姨母。 可她从母亲的嘴里,认识过他们,知道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爵位还能恢复,死了的人却不能活过来了。 而皇帝的那一点后悔,更是显得这些人命,薄如纸屑。 薛嘉宜有些难过,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搓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拽着的是哥哥的袖子,赶忙松开。 薛云朔把她的小动作看得分明,低头,不经意般把袖子又递给了她。 “魏家如今的倚仗,便是他们的太子旧臣身份。”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下去:“可惜他们的儿子不争气,认识了一些不该他这个身份认识的朋友。” “这件事若叫有心人知道,把他们的首鼠两端捅到皇帝那里去,魏家这个爵位,恐怕捂不热了。”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仿佛是听明白了:“那魏二……是与其他皇子的党羽,相交了?” 薛云朔平静地点头,只有嘴角泛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嘲。 其实他原本没想沾惹这些。 那日偷听得汝阳伯夫人的谈话,便知这桩婚事,于魏家来说不是非要不可的,根源在那魏祺,竟敢觊觎他的妹妹,还有所谓朱家留下的家资。 所以,他盯住了他。 发现此人嗜赌之后,薛云朔起初只打算在赌桌上做局,坑他一把大的,想着到时候以利相逼,他不取消婚约也不行了。 谁知这魏祺身上有这样大的破绽。 也许连魏家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背地里,早与三皇子搭上了桥。 可细想却又不是那么意外—— 若非背后还有人撑腰,当年魏家深受牵连的时候,这魏祺又怎么做得了作威作福的衙内? 见薛云朔点头,薛嘉宜的心更是扑通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这回,她不抓他的袖子了,直接握住了他的小臂,急道:“哥!” 是没杀人放火,可是牵涉到储位之争,不比杀人放火还要危险吗? 他还是拿魏家的命根子——失而复得的爵位来威胁的,对方要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报复! 薛云朔知道她在急什么,勾唇笑笑,还伸出食指比到她鼻尖前,轻声示意道:“嘘——动静太大,一会儿把你的丫鬟引来了。”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放低了之后,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磁性,然而薛嘉宜是半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急得都跳脚。 见她真是担心得要命,薛云朔也不逗她了,正色解释了两句:“我没有挑与伯府知道,只私底下见了魏祺一人,和他说明白了。” 那魏祺虽是纨绔,却不是蠢人。他清楚,若真因他的缘故而丢掉了魏家的这个爵位,他爹再宠他,恐怕也要把他的腿打断。 相比之下,回家去犯浑打滚、让家里把一桩议到一半的婚事取消,实在是很小的代价。 薛嘉宜努力分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蔫巴下来了。 “哥。”她又叫他,只是这一声软绵绵的,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她咬着唇道:“下一次……你别再这样了。” 别这样冒险了。 整件事情做下来,绝对没有他嘴上说得这么轻巧。 薛云朔挑眉看她,反问道:“你还想有下一次?” 薛嘉宜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她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垂着眼道:“我害怕,哥,我可以嫁人,可我不能失去你。” 今晚,她看着那耻辱一般的白玉摩罗,思考了很久很久。 她在想,婚事若成,她要怎样保护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活得稍微好一些。 可现在,她只是想到如果魏家的人报复,他若遇到危险,她再也见不到他…… 她的脑子竟就成了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下去了。 相比嫁给谁,她更不能接受这样的可能。 朝夕相伴十六年,她不能失去他,永远不能。 薛云朔瞳光闪烁,似乎有所触动,开口时,他的声音却冷了下来:“谁叫你选了,薛嘉宜?” “我会顾好我自己,你别……” 他刚想说,别杞人忧天了,一低眸,却见窗槛上,蓄起了两汪浅浅的湖。 她的眼泪安静无声,而天边的弦月,也正安静地倒映在湖底。 铁做的心也要软下来,薛云朔的话立即就拐了弯:“别哭了……浓浓。” 薛嘉宜咬着唇,轻轻捶他一下:“你刚刚想凶我,喊我大名了,我都听见了。现在换小名,没用。” 她抽了抽气,继续道:“而且,你明明答应了我,我们一起想办法的。结果还是一个人闷声不响,把什么都干完了。” 哭归哭,她脑子还怪清楚的,前面他说的一字一句居然都还记得。 薛云朔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得道:“不会有下一次的,好不好?别哭了。” 他实在很不会哄人,好在薛嘉宜抹抹眼泪,倒也真的不哭了。 她紧抿着唇,抬起被泪水涤过后格外澄明的一双眸子,定定地望着他。 视线相接的瞬间,薛云朔的眼瞳亦是微颤,有些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良久,薛嘉宜方才垂下濡湿的眼睫,轻声道:“谢谢你,哥哥。” 见她展颜,薛云朔悄悄松了口气,随即用轻松地转过了话题:“既然说谢我,那我可要和你讨谢礼了。” 薛嘉宜破涕为笑:“好呀,你想要什么?” 薛云朔别开视线:“你先记着,等我想好再说。” 可等到走前,他却又转过身来,推翻了自己刚说的话:“我不需要你的谢礼。” 薛嘉宜一怔,紧接着,便见她的兄长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做这些,本就是值得的。” —— 这一晚,薛嘉宜睡得意外安稳。 第二天起来,她正要和往常一般,去到上房里,随陈女官进学,前院里却突然急匆匆跑来个丫鬟,与她知会道:“大姑娘,您先别过去了,前头闹了起来呢,女官也先回去了。” 想到昨晚兄长所说,薛嘉宜眉心一跳。 这也太快了。 她垂了垂眼,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怎么会闹起来呀?可是出什么岔子了?” 这丫鬟似乎有些张不开口,但见薛嘉宜执着,她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是那汝阳伯府的夫人……她来了,说、说要退还庚帖,与我们薛家退婚。”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送走那位汝阳伯夫人后,秦淑月憋了一肚子邪火。 “婚期都定了,这时来悔婚,她还趾高气昂的,仿佛我欠她似的!” 莫说面对面切磋的她气不顺了,就是一旁围观的紫珠这会儿都忍不住道:“这伯府真是好生轻狂,夫人莫气了,气大伤身,为了这种人不值当。”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5节 秦淑月坐下,喝了端茶,勉强冷静下一点后,皱着眉又啐了一口:“还说什么命数相克,八字不早就合过了?我看,八成就是这魏家的又有别的高枝想攀了。” 闻言,紫珠不禁笑了一声,道:“就他们那二公子,可别……” 秦淑月的脸色却忽然沉了下来,淡淡乜了她一眼。 紫珠意识到不对,赶忙收声。 魏二公子品性如何,都是心照不宣的,可要真说出来,不成了她们主动把大姑娘往火坑里推吗? “行了,不该说的别说了。”秦淑月复又起身,嘀咕道:“不高嫁也好,剩得我费劲巴拉琢磨那点嫁妆。左右我是尽心了,事情黄了也赖不到我头上。” 尽管心里隐隐约约觉着,伯府突然退婚有些蹊跷,但秦淑月什么也没说,转身摆出一副遗憾又惋惜的模样,去上房里和薛老夫人禀报。 薛老夫人自是同样冷了脸下来,末了又道:“也是那朱氏的女儿没福气。” 秦淑月赔着耐心哄了一会儿。 里里外外地一通操持整理,到了晚间,她又硬着头皮,去找刚下值回来的薛永年,说了今天这事。 秋冬交界之际,京城风沙大,尽管来去都有车马,薛永年的幞头上,还是沾了不少沙粒。 他摘了泛黄的头巾下来,随意搭在了一边,听着秦淑月细细说来,眉心渐皱,忽而问道:“今日之前,退婚之事可有征兆?” 到底事情没成,秦淑月不想连带着吃挂落,于是全都往伯府身上推:“没呢!就昨天,那伯府的二公子还主动差人送了礼物给大姑娘,想来对婚事是极满意的,不知怎地,伯府今日便反口了。” 紫珠在旁边不敢说话,更不敢提那礼物是什么。 薛永年的眉心依旧皱着。 难道说,是汝阳伯府故意戏弄他们,可又何必浪费这样多的时间? 况且这场婚事也不止对薛家有利,如今的汝阳伯,就没期待着身在吏部的他,他日拉拔一下女婿吗? 薛永年觉得此事很蹊跷,一时间却又说不出蹊跷在何处。 左右事情已成定局,尽管他有些恼怒于伯府的反复无常,到底也没太生气。 “罢了。”薛永年淡淡道:“大姑娘的婚事,再留一留吧,左右她还小,可以再留两年。” 虽然说薛嘉宜已经及笄,不过京城稍微疼女儿些的人家,基本上也要把人留到十八九岁上再嫁。 秦淑月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好,没她什么事。 她应下了丈夫的话,紧接着,又听得他捋着须道:“今日时候早,把薛泓叫来,我问问他的功课。” 秦淑月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 儿子几斤几两,当娘的再清楚不过。不过父亲垂问学业,是亲厚的表现,她还能拦着不让问不成?立即便着人去把薛泓叫了过来。 薛泓刚从学塾里回来不久,见到父亲正襟危坐着,他心里便开始打鼓,等到薛永年多问了几句,他更是紧张得额角汗都下来了。 薛永年的声音则愈发冷肃:“我看你这书,是越发不知读进谁的脑子里了。再这样,你不必去了,省得丢我薛家的脸。” 其实薛泓的功课未必很差,约莫中等的水平,但薛永年自己,当年是在没有宗族依托的情况下、一试即中了探花的,自然瞧不上区区“中等”。 薛泓肩膀一颤,委屈地回了句嘴,秦淑月叫他唬了一跳,赶忙过去拢着他的肩膀,压着他、替他告罪道:“是我太宠着他了,老爷别生气,我回头就罚他——没心肝的东西,还敢和你父亲顶嘴?快给你父亲赔不是!” 母亲也不向着他,薛泓只觉天塌了,更是梗着脖子道:“儿子哪儿错了?我知道我不聪明,可每日读书也没有懈怠过,那薛云朔都不知逃几次学了,父亲都没有责骂过他。” 秦淑月心道:蠢儿子哟,你爹不问,是因为他压根没想起来另一个儿子! 然而话一出口,捂他嘴也是来不及了的。 薛永年的眉梢抬了起来:“逃学?” 薛泓以为告状告成了,立马昂声道:“是。自打进学以来,他一直都不专心,时常趁着先生留我们自省念书的时间溜出去。” 薛永年微微眯了眯眼,神色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有些微妙。 逃学…… 一个才从严州府回来,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小子,他逃学,能去哪?又或者说……是想要去哪儿? —— 婚事告吹之后,薛嘉宜依旧和之前一样,每日去上房与陈女官学习。 如今没有了讨厌的婚事在前,她学得更加认真了。陈筠看在眼里,没有点破,只多夸了她两回。 傍晚的时候,薛嘉宜抱着账本,到西厢找哥哥去了。 ——她寓居在秦淑月的院子里,书房是薛泓的,她不想和他共用。 这几日都是这样,薛云朔下学,她也下学,两人一起在西厢那边的稍间里读书习字。 丫鬟玉屏侍候着薛嘉宜,也跟来了。 看着书桌前兄妹俩的身影,玉屏微微皱起了眉,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即使一母双生,兄妹俩这样……是否也有些太过亲近了? 可硬要说的话,两人却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你在这一头我在那一头,两个脑袋都低着,做功课做得很认真。 明明连眼神都少有交流,更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偏偏就是散发着一种,谁也插不进去的氛围。 薛嘉宜丝毫没察觉背后的眼神。 陈筠不是一个苛刻的老师,留的功课不多,她已经快做完了。 她一边拨弄着算筹,一边支着腮,偷眼望向薛云朔。 远山尽处,金乌尚未完全坠下,月亮却已经升到了半空。冷暖交错的光线里,他垂着密实的眼睫,侧脸清晰流畅。 薛云朔没有抬头,只拈着笔杆,探手往她脑门上精准地敲了一下。 “看我做什么,该算的都算完了?”他低声问。 薛嘉宜不说话,只捂着脑门点头,然后把面前的本子,展开到她折了角的部分,往他的面前推了推。 薛云朔了然,把自己的书合上了,斜了一眼她勾勾画画的地方,拿过她的算筹,教她摆了一摆。 薛嘉宜思考了一会儿,抬起胳膊肘,把算筹拢回到自己跟前儿,重新又算了一遍。 没多久,她又把本子推来了。 薛云朔以为她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低眸,却见纸页上写了一行话。 ——安否?顺否? 有下人在旁边,她不好张口问,只能这样了。 薛嘉宜托着腮,眨着眼看他。 薛云朔提笔的手一顿。 魏祺是魏家仅剩的独苗,所以,他突然反口说不想结亲了,汝阳伯和伯夫人虽然奇怪、虽然无奈,最后却也只能依了儿子的意思。 威胁的目的已经成功达成,当时留下的证据,自然要依言交给他,不能让这人狗急跳墙。 薛云朔垂着眼,在“安”和“顺”两个字上,各自勾了一下。 然后把本子,往她的方向轻轻推了回去。 什么嘛,这么言简意赅。 薛嘉宜不满意这样潦草的答复,在纸上追问:“真的这么老实吗?我怕他报复你。” 像是怕他还这样回答,她在旁边画了一个圆溜溜的眼睛,代替她盯着他。 她提笔在纸上画圈圈的时候,薛云朔就已经察觉到了,可等亲眼看到她画下的这个表情时,还是没忍住,勾唇一笑。 他稍想了想,也动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画了一个房子,上面写了一个“魏”字。 房子外一个细细的、柴火棍似的人,抱着头;房子里两个大大的柴火棍人,一个提刀一个举棒槌。 画得太丑了,薛云朔简直不忍心看第二遍,闭着眼给她推了过去。 薛嘉宜也没忍住,绷着脸,还是发出了漏气一般的声音,笑了出来。 丑是丑了些,看还是能看懂。 魏祺比谁都更想瞒住自己的事情,他不会闹到家里的。 不过,薛嘉宜却还是很担心。 都叫衙内了,能是什么好人吗?他或许不会闹起来,可没准哪天敲闷棍呢? 她咬着笔杆,正想着该怎么和哥哥说,要他平时小心一点,一阵脚步声传来,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尽管不是在上课,薛嘉宜还是有一瞬心虚,下意识把本子给合上了。 薛云朔先她一步,循声看了过去。 见来人是谁之后,他的眉心微蹙。 是他们父亲身边的长随,姓查,叫查胜。 这查胜生了张瘦削的脸,两腮凹陷无肉,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些莫名的笑。 “倒正好都在这儿。”查胜躬了躬身,道:“随我来吧,老爷那边……请你二人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 哎呀,小朋友怎么还传纸条[三花猫头] 第13章 夜风悄过,月色昏沉。还没到地方,薛嘉宜心下便渐觉有些不对。 薛永年的精力不在后宅,更不在子女身上,一应事宜,他都交由秦淑月处理,不会耽搁他自己的时间。 回薛家之后,她极少见到这个父亲,只偶尔会在去上房给薛老夫人请安的时候,与他打个照面。 现在,天色已晚,对他们从来不闻不问的父亲,却突然着人把他们叫过去…… 薛嘉宜隐隐有一点心虚,频频往身侧的兄长看去。 天边的月亮半明半寐,薛云朔的眸光亦是微闪。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6节 他在心里把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盘了一遍,确信自己没露出什么行迹之后,不动声色地偏了些头,无声地朝她安抚道:没事。 即使有事,也与她没有关系。自始至终,本就只是他一人所为。 薛云朔平静地想着,本就锋利的眉梢,在浅淡的月色之下,更添几分冷然的颜色。 薛嘉宜心怀惴惴,这种忐忑,在发觉查胜是领着他们往前院去的时候,变得愈加明显。 正堂里,灯火通明,这里是薛永年平素处理公务、与宾客往来的地方。这会儿,他身上官服未换,正坐在案前,翻看着一叠公文。 秦淑月则站在一旁,挽了袖子,替丈夫磨墨。她看了一眼站在堂前的兄妹俩,没有说话。 直到两人异口同声地朝他行礼,生疏地喊了一句“见过父亲”,薛永年方才从公文里拨冗掀起眼皮,淡漠地往前扫了一眼。 接这双儿女回京已有月余,然而时至今日,薛永年才终于正眼,审视这个发妻留给他的儿子。 不过十六出头,正是最轻狂的年纪,却已经是容止可观、进退可度。只有丝毫不像他和朱婉仪的一双眼睛里,能看出一点强自压抑着的桀骜与不驯。 “进学也有些时候了,云朔。”薛永年终于开口,声音甚至称得上温和:“这段时日,在学塾里待得可好?” 薛云朔垂着眼,答得周全:“谢父亲关怀。先生博学、同窗友善,我在学塾一切都好。” “哦?”薛永年放下手中的笔,拍了拍手,又问:“最近,都与什么人相交了,又都去过何处,与为父聊聊吧。” 他取仕已有二十载,如今也是一部主官,宦海沉浮多年,即使没有刻意摆出咄咄逼人的语气来问话,依旧透着一股不可忽视的威压。 一旁的薛嘉宜闻言,心突地一跳。 是她的错觉吗?这两个问题…… 薛云朔显然也感受到了话里的指向性。 他抬起眼瞳,与案前那位可称他父亲的人对视的瞬间,脊背便爬升起一股寒意。 没必要回答了。 这是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他的父亲已经猜到了,这桩婚事,为什么魏家那边会反复无常。 果然,下一息,薛永年直视着他乌沉沉的眸子,淡淡开口,声音冷了下来。 “跪下。” 薛云朔本没有动作,只是余光瞥见她的裙裾后,还是一撩袍角,平静地跪了下去。 他腰杆挺直,即使跪着,也像一杆青松。 薛永年忽觉这个儿子的身影刺眼极了,开口时,原本一直把持着的语气,也带上了薄怒。 “想不起来了?那为父来替你回想。” “昨日正午,望春楼,你私自见那魏祺,是第几次了?” 薛云朔垂着眼,神情冷漠。 约在望春楼见面是第二次,盯梢的话,就不好说有多少次了。 昨天,除却约定好的证据,他还带上了那只摩罗,当着魏祺的面,砸碎在了他的脚边。 碎玉飞溅,魏祺的脸都青了,可他心里仍觉不够。 敢觊觎他的妹妹,送这样龌龊的东西给她……早晚,他会把这些人的眼睛都挖出来。 薛云朔回答的声音无波无澜:“父亲既已知道,又何必再问我。” 这话听得一旁的秦淑月眼皮都跳了起来。 不是吧……她原以为只是丈夫多心,才派人去查一个尚未加冠的儿子的行踪,结果怎么还真是他? 才多大点的年纪,竟然敢和父亲、和伯府对着干。眼看事情败露,一句分辨的话也不说,也不知是满不在乎,还是有恃无恐。 薛永年唇边勾起了一丝冷嘲,三分薄愠此刻也成了真怒:“真不愧是她的儿子。”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再说下去都是一种浪费,只抬起手,朝查胜喝令:“押住了,打。” 他倒要看看,流着朱婉仪血的这个儿子,骨头能有多硬。 几句话的功夫,情势急转直下,薛嘉宜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父亲为什么忽然发难,便见正堂两侧,真的有手持长棍的家仆走来。 一阵冰冷的穿堂风吹过,她嘴唇微颤,扑通也跪了下去。 明明肩膀都在抖,薛嘉宜却还是膝行过去,昂首替他争辩:“哥哥他就算……就算是去见了那魏公子,这也不能说明……” 薛云朔封冻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眉心一跳,没有回头看她,只厉声叱道:“闭嘴——” 薛永年仿佛才看见这个女儿似的,笑了一下。 “身为父亲,我管教子女,还需要讲什么证据,讲什么道理吗?” 他缓步走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冷砖上的兄妹俩,愈加面若寒霜:“架起来,给我打到他服软为止。” 棍棒如雨点般砸下,而薛云朔一声不吭,双膝像是被嵌进了地里,唯有齿关偶尔溢出一两声闷哼。 薛嘉宜的眼眶烧烫,几乎是哭叫着朝薛永年叩首认错:“都是我的错——父亲,是我的错,是我心大不想嫁人,才撺掇哥哥去……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我再不敢了……” 可是无人理会。 薛嘉宜死死咬着下唇,收了声,径直扑上去,挡在兄长已经渗出血痕的背上。 家仆吓了一跳,匆忙收势,她无可避免地吃了一杖,而薛云朔身形微晃,正要推开她,却也支撑到了极限,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未料想得今天会闹得这样大,秦淑月也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朝薛永年求情道:“老爷,这……大郎到底还是个孩子,再打下去,真的要出人命了。传出去,于老爷您的官声也无益呀!” 薛永年冷漠的眉间,只在听到“官声”二字时,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想到薛云朔那双自始至终,都直勾勾看着他的鹰隼般的瞳眸,薛永年嘲讽般冷笑一声,道:“各自带回去。” 见他松了口,秦淑月还来不及松口气,便听得薛永年继续吩咐道:“这一次,务必让他吃足教训。什么时候不敢忤逆了,什么时候再找郎中。” 若非势单力薄,很多事情只能亲力亲为地去做、无法隐于幕后,他还真未必能查出来。 可那又如何?横竖他不缺儿子。 聪明也好蠢笨也罢,打不服这一身反骨,那这个儿子,他不要了便是。 不知怎的,秦淑月的表情也十分难看了,然而她亦只能低头,婉转称是。 …… 薛嘉宜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正堂的了。 她的脊骨上火辣辣地发紧、发疼,每一呼每一吸都在提醒着她,加诸在他身体上的疼痛,是她感受到的百倍、千倍。 然而玉屏把她带回次间后,就关上了门。 想到他还昏着,还被孤零零地丢了回去,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薛嘉宜的眼泪又下来了。 她淌着泪,拍门求道:“玉屏姐姐,你放我出去吧,就叫我去看一眼。” 玉屏不敢开门,只道:“一晚上了,大姑娘你也累了,别乱跑了,早些歇息吧。” 眼见哭求无用,薛嘉宜掐着自己的掌心,竭力冷静了下来。 不行的…… 不能这样下去。 那样重的伤,如果不及时医治,就算不死也要落病根。 也许是真的冷静了下来,也许是眼泪已经掉完了,薛嘉宜不哭了。 等到门外没了声音,她从箱笼里翻出了干净的布绢,和一点简单的止血药材,悄悄打开窗,翻了出去。 她学着他的样子,想再翻墙出去,可这堵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障碍的矮墙,对她来说却难如登天。 她艰难搬来石砖垫脚,可惜爬上去,容易翻下来却难,薛嘉宜只得心一横,闭上眼跳了下去。 脚踝像是崴到了,然而她已经顾不得许多,趔趔趄趄地摸去了西厢。 好在薛家的人口并不多,西厢这边大多是空置的,没有人注意到她。而薛云朔的那个小厮,也不知是溜号了,还是被遣走了,这会儿并不在。 跨进寝屋,闻见这股浓重的血腥气的瞬间,她的眼眶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酸了。 薛嘉宜循着窗前森冷的月光走了过去,开口便是哭腔:“哥……” 自听见她的脚步声起,薛云朔便有些朦胧的意识了,眼下听到她在叫他,近乎本能地睁开了眼。 看到他俯卧着,满背都是血痕,薛嘉宜才知道,自己的眼泪根本没有流干。 她把头拧开,不再看他,抹着泪,匆匆忙忙地去点了灯,拿起带来的剪子,走到了他身边。 “哥。我帮你把背上衣服剪开,不然要粘连伤口了。” 薛云朔已经差不多醒了,却没有回应她。 好狼狈。 他把脸彻底埋进了褥子里。 这样子的他,怎么能叫她看见? 可是感受着身后她细微的动作,他的心里,却渐渐满溢起另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 他和她,仿佛生来就应该这般,永远交缠着,永远……抵挡在彼此的身前。 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全神贯注地替他处理着背后狰狞的伤口。 架在床头的灯不太亮,她凑得很近,连她温热的、湿漉漉的鼻息,他也感受得很清楚。 是抚慰,又或者是折磨?他却有些分不清了。 好在,她怕他痛,尽快结束了清理伤处的过程。 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灼然的体温,也能感受到他的状况不对,就要起身道:“不行,光我处理不够。” 她那点医术,连半桶水都算不上。 她抬起手背,揩了一把脸上的泪痕,目光坚定:“哥,你等着我,我一定把郎中找来。” 直到这时,薛云朔才终于抬起些头。 他用很轻的气音开口:“你过来。” 薛嘉宜不明就里地往他身边坐了一些,声音紧张:“很痛吗?”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7节 薛云朔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笑了一下:“再过来一点。” 薛嘉宜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懵懵懂懂地朝他低头,把脸凑了过去。 “哥?”她小小声问。 薛云朔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侧脸,温声道:“没关系,不是很疼。” 作者有话说: ---------------------- 哥本就不多的道德和孩子气要彻底没有啦[好的] 第14章 他的抚摸很轻盈,像一片羽毛落在她脸上。 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安抚他自己。 薛嘉宜湿润的眼睫颤了颤。 她正想捉住兄长发烫的指尖,他却已经放下了。 薛云朔阖上眼帘,轻轻与她说:“我缓一缓,会好的,别怕。” 她素来心软,从前连他处理猎物都不敢看,今天见得这样血腥的伤口,会很害怕吧。 见他闭眼,薛嘉宜心底一慌,也顾不得许多了,慌忙伸手,拍拍他的脸,又捏捏他的耳朵。 “哥,你别睡。”她手足无措地道:“我……我这就去找郎中来,你等我!” 她正要站起时,薛云朔精准无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声音虽轻,却还平静:“我不会死的。听话,回你房里去。” 这个时候,薛嘉宜能听他的话就见鬼了。 他已经在发热了,她虽医术不精,可也知道,这比外伤更危险。 她坚定地站起道:“哥,我去去就回。” 薛云朔到底没什么力气,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很快就叫她推了下来。 她最后看他一眼,随即抹抹眼泪,扭头就跑了出去。 阴郁的寝屋内,她的离开带走了最后一抹亮色。薛云朔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来到京城之前,他曾经自信又天真地想,不论如何,他总是能护住她的。 现在,薛云朔发现,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即便凭借一点小聪明,解决掉了她这桩婚事又怎样?没有魏祺,也可以有张祺李祺。只要薛家、只要他们的父亲有意,照旧可以随便给她配个人家。 在严州府时,他还能凭借一点蛮横的孤勇,强硬地挡在她的身前,可在京城这样的富贵膏腴之地,没有权势的他,什么也做不到。 不能这样下去。 他想,他要快一点,成为她的依靠。 …… 已是深秋,冰冷的夜风吹得薛嘉宜的脑子愈加清醒。 她摸着黑,小心翼翼地穿过连通院落的碎石小路,生怕踩出什么动静叫人发现。 她倒不是害怕被人发现会受责罚,只是她要再被关起来的话,就没有人管哥哥了。 眼看就快要摸到角门了,薛嘉宜深吸一口气,猫着腰,正想从花圃穿出去,却忽然听见了有人的脚步声。 她呼吸一紧,还未抬头,便听得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 “大晚上的,跑出来做什么!” 是全嬷嬷,她提着灯笼,似乎是巡夜到了这边。 她一面上前,一面尖着嗓子说:“快回你屋里去,叫你父亲知道了,你这不是讨打吗?” 晚间发生的事情,那样大的动静,府里没有不知道的。 薛嘉宜只觉浑身都僵硬了。 全嬷嬷已经拉住了她的衣袖,不由分说地要拽她回去。 她不得不挪动脚步,长睫上又沾了泪:“嬷嬷,我求求您,您就当没看见我,我……真的不行的嬷嬷,我得去请郎中,不然哥哥他真的……” 想到还孤零零在屋里的薛云朔,她的喉咙一哽,竟是说不下去了。 全嬷嬷动作一顿,皱起了眉,似乎还想说什么,良久,还是松开了抓在她袖子上的手。 “角门落了锁,你怎么出去?”全嬷嬷转过身,灯笼的光映在她下半张脸上,衬得她板起的脸愈发冷肃,“跟我来。” …… 薛嘉宜从稍间后、运送菜蔬的小门溜了出去。 打更人的梆子已经敲过了三更,早到了宵禁的时辰。 薛嘉宜有些害怕。 全嬷嬷还能好心放她一马,要是被巡街的武侯捉到了,夜犯宵禁,那她可真完蛋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呼吸,愈发提起了小心。 好在今晚天上有月亮,不算太昏暗,而京城的街巷横平竖直,路也是好找的。 薛嘉宜没有去找医馆或者药行的打算。这么晚了,这些铺面早关门了,不会搭理她。 而且,以今晚薛永年的态度,即使她找来郎中,人家也不会愿意掺和到他们薛家的浑水里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就是闹到衙门里去也没用。 得找有身份的人帮忙。 薛嘉宜咬了咬唇。 来到京城之后,有身份的人,她只认识一位。 想着受伤的兄长,薛嘉宜鼓起勇气,循着上课时,陈女官所说的她家的方位,沿街摸索了过去。 然而她毕竟没怎么在京城走动过,平时都被拘在家里,没一会儿,便有些迷失方向,不知该往哪个路口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她听见相邻的街道上,传来了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 这个点,还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的,只能是巡夜的武侯。 武侯们再拐个弯儿,就要往她这条街来了。薛嘉宜呼吸一滞,四下望了一望,但沿街的铺面都关了张,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耳听得足音越来越近,她心在狂跳,却不敢顿足,只得提着裙子,放轻脚步往前跑。 可惜夜太空旷,薛嘉宜甚至已经能听见那几个武侯打诨说笑的声音,然而她距离前面的街口,还有一段距离。 心越跳越快,几乎就要绝望的时候,她抬起头,猛然发现,在斜角那一家客栈的旌幌下,停着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 车上套了匹枣红的马,却没有车夫。 难道说,是有人住店了,但没把车马牵进去? 薛嘉宜顾不得许多了,咬着牙,心一横,扶着车辕,直直就跳了上去。 浅寐的马儿叫她突然的动作惊动了,蓦地一掸后蹄。 薛嘉宜刚探头钻进车厢,还没来得及站稳,叫这一下晃得后仰,就要栽倒出去。 她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车帷,然而抬眸看向车内情形的瞬间,她几乎惊叫出声。 有人。 一个身着墨青长衫的青年男子,正倚靠在车厢内。 他本像是在闭目养神,然而此刻,却因她突然的闯入而蓦然睁大了眼睛。 薛嘉宜瞳孔放大,瞬间紧张了起来,抓在车帷上的手无意识一松—— 好在车内这人迅速从错愕中回过了神,起身,拽了她一把。 薛嘉宜勉强站定,整个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局促之中,她不知自己是应该先开口解释还是先赔礼道歉,刚刚的动静,却已经将武侯引来了。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眼前的青衣男子朝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安静。 武侯的脚步声果然越逼越近,“何人胆敢犯禁,出来!” 青衣男子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又打了个呵欠,才撩起窗帘一角,闲闲望了出去。 “更深露重,几位巡夜辛苦了。” 看见他长相的瞬间,马车外的武侯立马就换了语气。 “二、二公子?这这这深更半夜的,您怎么在这儿,不在府里休息?” 被唤作二公子的男人弯着眉眼,笑得温和:“与我爹吵架了,这可不,只能出来露宿街头。” 武侯不知他是不是在玩笑,然而顶头上司的家事,他们也不敢过问,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薛嘉宜缩着肩膀藏在角落,听着这男子与外头的武侯说话,心跳非但没有平抑,反倒愈发快了。 他定然是有身份的,否则武侯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 然而她满心惦记着薛云朔,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口、惦记着他还孤零零一人,完全没有心思继续深思下去。 等到武侯们的脚步声离去,薛嘉宜立即便朝面前的青衣男子恭敬一礼,垂着眉眼道: “多谢公子施以援手。不然刚刚,我……就要被以犯禁之名带走了。” 说罢,她又是深深一揖。 眼见她就要跳下车去,青衣男子却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他饶有兴致地反问:“谁许你走了?” 见眼前的小娘子身形一僵,抖着眼睫抬眸看他,青衣男子挑了挑眉,视线缓缓落在她的面颊上。 倒真是生得灵秀,这般满面泪痕,也不显得狼狈,只平白叫人生出许多的保护欲出来。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8节 只是这大晚上的在街上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看衣着打扮,别是哪家的姑娘小姐要逃府私奔吧? 青衣男子心里犯了嘀咕。 “你不和我说清楚,你这般夜奔是为了什么,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他神色认真:“当然,你也不必担心我是恶人,我可以先告诉你,我是谁。” “我姓季,在家中行二,父亲便是如今的京兆尹,所以方才那些武侯,见是我便没有深究。” 薛嘉宜咬了咬唇,思考了一下。 陈筠教她的时候,与她简单说过京中大小各部官员,她知道如今的那位京兆尹,确实是姓季。 她垂着因为泪水洇湿、而不再卷翘的眼睫,低声回道:“我的兄长生病了,他病得很重,我出来给他请郎中。” 这话不能说是全然的真话,但也不是假话。她自觉眼前的男子方才帮了她,她不应该骗他。 季二保持着扬眉的神情,正想再问几句她是谁家的,怎么她哥哥生病,要她一个小娘子跑出来请郎中,想了想,还是没问。 算了。这些高门大户,哪家没点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印信,又从车内翻出张纸条来,往上盖了一章。 “拿着。”季二道:“这是京兆府的印,回来的时候再遇到武侯,你给他们看就是。” 薛嘉宜未料得还有意外之喜,下意识圆睁着眼看向他。 这青衣男子却已经摆出了送客的架势,抱着臂往后靠了靠,道:“去吧去吧,不用再谢了。” 薛嘉宜拿上纸条,却没再谢,而是忸怩地又开口了:“我……我不太认识路。我想请问,季公子,这个……” 季二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给她打起车帘,指了方向。 “你的路没找错,往前再一拐,朝西走,跨一条街就到了。去吧——” …… 有了正确的方向,有了那张纸条,薛嘉宜的心里踏实了许多。 她找到了陈筠的住处,不无忐忑地敲了敲门。 好在门房处有人,听闻她是陈筠的学生,虽然夜已经很深了,还是替她去通传了。 陈筠披衣起来,见薛嘉宜这一脸泪痕,形容也狼狈的样子,几乎被吓了一跳。 听她说清楚情况之后,陈筠皱了皱眉,道:“今夜太晚了,请了医师也进不了你们薛家的门。” 薛嘉宜眼眶里的泪又蓄起来了。 她抬手揩了一把,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还是恭恭敬敬地朝陈筠屈膝一礼,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叫什么大人,叫老师。”陈筠往她额前敲了一下:“没说不帮你,你跟我来。” 陈筠带着她,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些药葫,一样样拿与她:“这个是金疮药,这个是草乌散,还有这个……这个丸药,你拿回去就给他吃,这个要磨成粉……” 她顿了顿,又道:“明早我便带医师去你家,只说是你最近身体不好,我给你请来调养的,把面子留够。我是外人,既这么说了,你父亲不好驳我面子。你回去也不要和旁的什么人硬碰硬,听见没有?” 薛嘉宜听得这番事无巨细的叮嘱,忍着眼泪,重重点头。 陈筠见她心都快飞出去了,也不耽搁,拍拍她的肩膀,送她走:“平时见你胆小,今晚倒是胆大包天,怎么,不怕武侯给你捉到牢里去?” 薛嘉宜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回话的声音轻细:“老师,我怕的呀。” 可是她更怕,从此偌大的人世间,只剩她一人。 作者有话说: ---------------------- 是的,出现了一个男二 哥:警觉.jpg 第15章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薛云朔醒了。 他做了一整晚的梦,意识尚还昏沉,感受到手仿佛被谁握着的时候,下意识攥了一下。 掌心传来的触感柔软而真实,不似梦中。 刚睁眼的薛云朔微微一怔,侧目看了下去。 是薛嘉宜。 她趴在床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而空着的那只手,正紧握着他的手不放。 她应该是倦极,用这样不舒服的姿势,都睡得很沉。 薛云朔垂了垂眼,心情复杂。 少女莹润的鼻尖沾着一缕碎发,正随着她的呼吸而起伏,他斜支起身,刚想抬手替她拂去,感受到他动作的薛嘉宜却突然惊醒,猛地直起了腰。 薛云朔逗留在半空的手滞住了,一时竟不知是该继续往前,还是该收回才好。 薛嘉宜并未察觉他的局促,见他醒了,眼睛蓦然一亮。 她在榻边坐直了,双手合握住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近乎惊喜地唤道:“哥——你醒了!” 听她唤他,薛云朔眼底原本那些堪称阴翳的颜色,倏而便隐匿了下去。 他低垂眼睑,用一种尽力轻松的语气应了一声:“嗯。” 见他想要坐起,薛嘉宜手忙脚乱地又去扶他:“别,会扯到伤处的。” 薛云朔没听她的。 这会儿醒了,他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表现得太狼狈,执意坐了起来。 薛云朔卧着的时候还好,薛嘉宜只能看见他的脊背——那样重的伤,她一时也不可能想到什么别的。 但眼下他坐了起来,即使她慌忙后退几步,又别过了脸,还是无可避免地瞧见了他身前块垒分明的腹肌。 见薛嘉宜几乎是小跳着躲到了帷帐后面,薛云朔本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躲什么,直到他顺着她猝然收回的视线,低下眼帘…… 他的耳尖,也迅速红了起来。 薛云朔眼疾手快地抓过被子的一角,盖在了自己身前,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没什么。我披件衣服吧。” 他的皮肤是浅麦色,夏天的时候,天天跟着老猎户进山打猎,也晒不黑几分,常年遮蔽在衣物之下的腰腹,更是白得分明…… 等等,她在想什么? 薛嘉宜捂着自己跳得乱七八糟的心口,去拿了衣裳,正要给他,却又皱起了眉,道:“可你的伤……” 天上下刀子,这衣服也得穿。 薛云朔平静地接过,道:“虚披一下,没关系。” 见兄长神色坦然,薛嘉宜心底那一点尴尬倒也很快退去。 雀跃的心情还是占了绝对的上风,她去端了水来,开始和他讲昨晚的事情。 怕他担心,薛嘉宜隐去了差点遇到武侯的枝节不提,只说自己去找了陈女官帮忙,还说再过一会儿,她会带郎中来。 薛云朔静静听着,扣在杯壁上的指骨用力到微微凸起。 昨晚做梦的时候,他心里都在想一件事情。 要怎样,才能快一点护住她。 他原本的打算,是好好进学,考取功名。所以在严州府的时候,即使身处乡间,无有良师,也没有放弃过读书。 但昨晚的事情提醒了他,来不及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任凭怎样天资聪颖的才子,在考场上折戟沉沙的也不在少数。 即使一试即中,距离取仕、高升,也还有十万八千里。 他既要尽早展露出自己的价值,那便走不了这条路。 也许……只剩下一条路好走了。 薛云朔思考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本就冷然的一张清俊面孔,更是显得有些拒人千里之外。 薛嘉宜的话音渐渐停了,不无担心地问道:“是伤口又疼紧了吗?” 薛云朔回过神,没回答,只严肃地看着她。 薛嘉宜叫这眼神看得有些茫然,歪了歪头,“哥?你怎么盯着我看?” 薛云朔瞳底的颜色幽深,移开了视线,却没回答。 他只是在想,老天既然要让她做他的妹妹,又为什么要让他和她一起出生? 如果他比她更大些,如果他已经拥有了保护她的能力…… 见他不答,薛嘉宜正想追问,虚掩着的寝屋门口,却有人敲了敲门。 她心弦一紧,本能地站了起来。 好在来的还是老熟人。 全嬷嬷绷着个脸,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公事公办地道:“大姑娘,那位女官已经到前院里了,说是带了郎中来给你瞧病的,你去迎一迎吧。” 算算时间,差不多才解除宵禁,也就是说,陈筠那边得是一早就马不停蹄地出发。 想到这儿,薛嘉宜浅浅的泪窝又有些兜不住了。 她低下脑袋,克制着抽了抽气,随全嬷嬷去了前院。 时辰还早,薛永年还没有去上值。见陈筠来,显然是知道昨晚的事,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眯起眼,目光扫向了堂前看起来温软和顺的女儿,有些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兄妹的感情,倒真是在那泥巴地里,养得极好。” 在这薛家,他向来是令行禁止,是以能趁夜溜出去通风报信的,只能是这个女儿了。 薛嘉宜鼓起勇气,抬起下巴回道:“孝悌之道,难道不应当吗?我与兄长感情好,这并不是错。” 说着,她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剧烈了许多。 可想到昨晚,若非继母求情,这个所谓的父亲恐怕真的要发狠打死她的哥哥,她就觉得,没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 这个时候提“孝悌”,明显就是在嘲讽,薛永年的眉梢急促地一跳。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19节 好在陈筠还在一旁,出来打了圆场。 在进宫侍奉太妃之前,陈筠也是官家小姐,虽说是因为家道中落才进的宫,但是在宫里沉浮十余载,她如今算是给自己挣了体面出来。宗太妃那儿,还惦记着她,时常传她入宫面见,高门大户间,她也时常走动。 话茬很快被带了过去。薛永年一贯圆滑,自然不会因为家里的小事,开罪一个能在宫里说得上话的女官。 薛嘉宜自觉开口是在惹麻烦,低下头,一面有些懊恼,一面随陈筠和郎中一道走了。 乍然泛起的怒意消退得很快,薛永年看着这个女儿的背影,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些微妙的神色。 他忽然发现,在昨晚之前,他仿佛……很是低估了这双儿女。 —— 陈筠带着郎中,很快来到了西厢。 薛嘉宜跟在后头,脑袋缩得跟鹌鹑似的。陈筠看出了她在局促什么,笑道:“你胆子真是愈发大了,连你父亲都敢顶撞。” 薛嘉宜抿了抿唇,小声道:“不敢了。” 不过见到薛云朔那一身伤之后,陈筠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父亲打儿子并不稀奇,可是这种打仇人的打法,却还是罕见的。 那薛永年想来也是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所以见她来也没说什么。 陈筠按住了薛云朔意欲起来谢礼的动作,示意郎中上前去处理,牵了薛嘉宜出去。 之于皮肉伤,郎中处理得很快,出来后还与陈筠赞道:“昨晚是这小娘子处置的吗?做得还不错,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了,否则恐怕已经生了疮疡。” 陈筠往屋内看了一眼,“叫也没叫一声,伤得不重?” 郎中一摆手,道:“怎么不重,是他太能忍了,这样的伤,居然还能醒着。不过再能忍,也是肉体凡胎,恢复还有得熬呢,估计这两夜还会发热,离不了人。” 薛嘉宜竖着耳朵听着,立马道:“我会守着的,您教教我吧。” 郎中与陈筠对视一眼,随即拍了拍手,道:“好啊,你跟我来,汤药我还要教你怎么煎,再就是换药的时候……” 陈筠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但是一想薛家这个情况,恐怕也没有比亲妹妹更妥帖的人了,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 毕竟是薛家,陈筠和郎中是外人,没有久留。 寝屋内只剩下兄妹二人。 秦淑月那边,薛永年应该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刚刚派了人,送了些炭火和吃食来。 薛嘉宜把炉子生得旺旺的——在乡下的时候,她常常做这些事情,并不生疏。 薛云朔吃了一副药,比晨起那会儿要好些了,只是面上还是微微发红,看得出还是有些烧着。 见他又要起来,薛嘉宜急道:“不行!郎中方才说了,不好乱动的,会牵扯伤口。” 薛云朔压着眉稍,轻笑了一下,道:“那我只能使唤你了。” 她哼了一声,道:“又没不让你使唤,你说吧,要做什么?” “去拿药油来。” 薛嘉宜依言照做,拿到床边后,薛云朔却袖手不接。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的脚踝上:“你脚崴了,揉一揉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随后的日子,兄妹俩就和透明人一般,在薛家待了下去。 一应供给,倒是没短,但西厢末端这两间房,几乎成了禁地一般的存在,没谁再过来了。 薛嘉宜没去揣摩薛家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没有去想以后。 照顾兄长的这段时间,她的心境反倒平和安然不少,恍惚中,她还有一点留恋这样的时刻,就像是留恋从前在乡下,那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下雪了,哥,你瞧!” 一觉醒来,屋檐上积了些白,空中正飘着些细雪,随寒气一起打着旋儿。 严州府靠南,雪自然少见。凛冬时偶尔飘些雪,也是湿漉漉的,和北方干爽的雪并不相同。 薛嘉宜有些雀跃地跑出去了,然后叫外面的风雪冷得一激灵,缩着脑袋又跑了回来。 她掸了掸刘海儿上沾的雪粒子,扭头,见薛云朔半蹲在箱笼前,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凑过去问道:“哥?” 薛云朔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他毕竟年轻,平时身体也健壮,一个月过去,虽然狰狞的外伤还是会疼会痒,但是已经不影响他正常行动了。 箱笼里,他带来京城的东西,委实不算多。 一把短刀,一柄木剑,换洗的衣物,除了这些,基本上没了。 薛嘉宜蹲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他找东西,随即眼疾手快地伸出了手,惊奇地拈了条绳子出来。 她“哇”了一声,随即感叹:“你居然还留着,天呐。” 是一条五彩的长命缕。 只是编织者的手艺实在是不太好,再加上丝线都已经褪色,若非这就是她自己做的,还真是认不出来。 薛云朔没料到她这么眼尖,挑了挑眉,朝她摊开手心,道:“还给我。” 薛嘉宜有一点不想还,缩着手道:“好丑呀,我编一条新的给你,好不好?” 这还是她六岁时编的呢! 太丑了,她有点儿想毁尸灭迹。 薛云朔想也不想便道:“不好。” 眼见他伸手要夺,薛嘉宜还是还他了,嘟囔道:“小气!给新的你都不行?” 薛云朔攥着这条长命缕,轻抬唇角,坦然应承:“对,你有一个小气的哥哥。” 对于有关她的人和事,他一向都很悭吝,做不到、也没想过要大度。 薛云朔正要把褪色的旧物重新收好,低下头,思绪却不自觉流转回了当年—— 他们六岁那年的端午,缠绵病榻的朱婉仪勉力支起身,挟来五色丝线,亲自编了一条长命缕,戴到了自小多病的女儿手上。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跑到兄长面前,本意是想朝他炫耀,看到他空荡荡的腕间时,却扁起了嘴。 她回去,窝在房里好几天,给他也编了一个。 “送给你,哥哥,你也要长命百岁哦。” 那道满是期待的童音仿佛还在耳边,薛云朔想了想,把这条长命缕珍重地收好了,又拿了母亲留下的那块玉佩出来,揣到袖中。 薛嘉宜没注意他的小动作。 炉子上的药已经咕嘟好了,她去端了过来,放到了窗边晾晾。 薛云朔凝眸看着她,心下微沉。 沉寂的这段时日,他想了许多。 前段时间在学塾里,他便听闻西南烟瘴之地战事又起,而澧朝承平日久,兵力不足,四境之下,皆在大举募兵。 读书考举的路太慢,那留给他的,只剩下从军一条了——没有家世,没有背景,这是唯一一条也许还走得通的路。 自己手上有几斤重的本事,他还是清楚的。 可这样,他就要离开京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四面楚歌的薛家了。 薛云朔不能放下心来,于是,又想起了朱婉仪临终前留下的这份遗物。 那间缠绕着病气的寝屋里,最后的情形是怎样的,他记得很清楚。 母亲声色俱厉地要他起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保护他的妹妹。 那时他心想,不必起誓,他也一定会这样做。 血脉相连、呼吸与共,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和她的羁绊,早不是血缘能概述得了的。 可现在回想,薛云朔却也能记起,这块玉佩——朱婉仪是在他起誓之后、确认了他的心志之后,才把它给它的。 往事像罩在迷雾里,他一时也摸不透关窍,但现下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只好先寄希望于这块玉佩真的有用。 薛云朔把还烫着的药汤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与薛嘉宜道:“我有些事,要出去一趟。” 薛嘉宜的眉梢挂着不赞同:“你的伤……” 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她换的药。她很清楚,他的伤势没有他表现得这样轻。 “没事。”薛云朔云淡风轻地笑笑,道:“等我回来,给你带云片糕。” —— 纷纷扬扬的雪,下得更大了些,落在宫城间的碧瓦红墙上,煞是好看。 陈筠目不斜视地走在宫径上,没有欣赏雪景的心情。 再好看的景,呆个十来年,也该看腻了。 眼见宗太妃所居的庆安宫就要到了,她的脚步却忽然一顿。 陈筠稍侧过身,朝迎面走来的那人见礼:“见过宗将军。” 朝野上下,能被叫做“宗将军”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昭武大将军宗甫,另一个,就是他的儿子宗尧之。 眼前这位,便是年轻的那位宗将军,算起来,还是宗太妃的侄儿。 宗尧之步履微顿,还礼后,问道:“太妃这是又传你进宫说话了?” 陈筠微微颔首,惜字如金地回道:“是。” 人老玩性大,宗太妃厌倦了宫里日复一日的生活,想听听宫外的新鲜事。 后宫之中,便是这位宗太妃地位最尊,其实就是想出宫转转,也未尝不可。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0节 但她是个再谨慎不过的性格,当年即便对皇帝有抚养之恩,却也坚决地辞让了太后的位置,避免宗家过于坐大,如今上了年纪,更是不会为自己的私欲,折腾出什么事端了。 宗尧之闪身让开,道:“我才请过安出来,你去吧。太妃今天心情一般,说话小心些。” 陈筠眉梢微动,问道:“是因为西南的战事吗?” 宗尧之点头,目光也有些凝重:“是,前日,我父亲已经挂帅出征了。” “只是各地军户废弛,临时拉起来的新兵,光是到那烟瘴之地,都不知道要折多少进去……” 当今天子,已经在那把龙椅上安坐了几十年,和史书上绝大多数做到这个年纪的皇帝一样,日渐走向昏聩。 若非如此,安定了多年的西南诸国,也不敢作乱。废弛的军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而已。 宗尧之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 他的视线落在陈筠肩上的浮白上,不经意般问道:“怎么没撑伞?” 陈筠仿佛没有听见,她拢了拢风帽,朝他屈膝一福,便继续往前了。 宗尧之只回头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他是外臣,没有在宫中久留,出宫后,骑马回了将军府。 一到将军府,府里的亲兵就迎了上来,为他牵马。 “二爷,今天府里来客了。”亲兵压低了声音道:“当铺那边的消息,说有个小子,拿着咱家的信物,找来了。” 宗尧之抛开缰绳,扯来巾帕,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粘的雪粒子,问道:“哪来的小子,问了名姓吗?” “他说他姓薛。” “薛……”宗尧之皱了皱眉,把擦过脸的帕子往亲兵手上一丢:“人在哪?带我过去。” …… 前厅里,薛云朔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方才,他依照朱婉仪临终前的吩咐,去到了一家偏僻的小当铺,言道要当那块玉佩。 玉的水头和成色都不错,小二留他坐下,拿着去找了掌柜。 薛云朔在当铺内坐了许久,心情渐泛起了一些微妙的毛躁。 来之前,他便有所猜测。 朱家从前也算钟鸣鼎食之家,会留下点什么依托,不算稀奇。 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加之树倒猢狲散,他不知道母亲留下的所谓“信物”,是否还有效力,又是否能护得了她的女儿。 如果没用……那就得想别的办法了。 薛云朔攥紧了拳头。 总之,他是不可能任她一个人留在薛家,受人摆布的。 好在,当铺的掌柜很快现身,确认了信物之后,甚至直接领他来到了这昭武将军府。 薛云朔颇有些意外。 凭他对当今局势的了解,这昭武将军多年以来,一直是皇帝的忠实拥趸,从不参与朝野之争,更别提沾染储位了,与当年明面上就是太子党的朱家,更没半点牵系。 朱婉仪留下的信物,怎么会与宗家有关? 终于,前厅外有脚步声传来。薛云朔站起,眉梢微扬,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连廊的拐角处,走来一个英武男子,他身高腿长、臂膀宽阔,走起路来,一步顶得上寻常人两步半,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薛云朔打量他的时候,宗尧之也看了过来。 本不过闲闲一眼,可他的视线落在薛云朔脸上的时候,倏而就凝住了。 怎么是他! 这不是那天,他与父亲宗甫在望春楼的二楼吃酒,瞧见的那小郎君么? 那时他还觉得,这小子长得有些像天家人,还与父亲说笑了两句来着。 宗尧之微微有些吃惊,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薛……小公子,请坐。” 薛云朔朝他抱拳一礼。 宗尧之走到厅前,待到坐下,又问:“你这个薛,是哪一笔的薛?” 薛云朔垂了垂眼,答道:“吏部右侍郎薛永年,正是家父。” 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闻言,宗尧之更是满心疑惑了。 好在薛云朔已经拿出玉佩,双手奉上。宗尧之接过,定睛看了看,随即屈指在玉佩上挂着的小坠子上一弹。 “确实是我宗家的东西。”宗尧之取下了这颗平平无奇的绿坠子,把玉佩又还给了他,“说说吧,你这玩意是哪儿来的,今日找上门来,又为的是什么。” “椟”才是信物,“珠”只是添头? 薛云朔沉吟片刻,握着玉佩,拣着重要的部分解释了一通。 毕竟,眼下是有求于别人,不是隐瞒的时候。 宗尧之越听,神色却越古怪了起来:“你确定没有记错么?你母亲临终前,说,让你拿玉佩,去找一个叫青鹞的人?” 薛云朔拱手,垂眸:“千真万确,未敢杜撰。” 宗尧之忽而问道:“你知道,青鹞是谁吗?” 不待薛云朔回答,他自己先笑了起来。 青鹞,是他老子宗甫的小名!他还是长着顺风耳,才听他娘这么喊过他爹! 可很快,宗尧之便笑不出来了。 朱家女的遗物、宗家的信物…… 还点名要见他父亲。 宗尧之的右眼皮剧烈地闪动了起来。 他站起身,抬起视线在这前厅扫了一圈,随即扬手示意,让厅前本就不多的仆下,俱都退了出去。 他微眯了眯眼,盯着这张有些肖似谢家人的面孔,心底,忽然浮现起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薛小公子,某冒昧地问一句……”宗尧之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如今,是什么岁数?” —— 雪停了。 只比铜钱大一点的太阳,悬在远山尽处,散发着一些聊胜于无的热意。 神色冷然的少年提着一只纸包,慢腾腾地回到了薛家。 薛云朔的心情有些沉闷,庭前的积雪受了牵连,叫他踩得嘎吱作响。 就快要到西厢的时候,他的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他的妹妹侧坐窗前,正微微勾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上的绣绷。 红线缠绕在她莹润素洁的指尖,上下翻飞,像一只捉不住的蝶。 薛云朔立在原地,察觉自己的视线被这根红线牵引许久的时候,天色已然又暗了一些。 不知是他的呼吸太轻,还是她太入神了,她完全没有觉察他的到来。 直到他的声音在窗前响起:“怎么坐在窗口,不冷吗?” 薛嘉宜猛地一回神,在意识到是谁回来了之前,她的眼睛就先亮了起来。 “哥?”她放下绣绷,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走路没声音的呀——还好,不是很冷。屋子里待久了闷,吹吹风也好。” 哪里没声音,分明是她没听见。薛云朔轻笑一声,神色稍释。 她一贯如此,做事时只要沉浸下去,别说旁人,就是连自己都能忘了。 他走进了屋里,随嘴问道:“在绣什么?” “给全嬷嬷的,我见她荷包旧了,正好一直在想该怎么谢谢她。”薛嘉宜随手把针扎到绣绷上,迎了上去:“怎么才回来?” 薛云朔朝她举起右手,给她看提溜着的纸包:“今天茶肆不顺路,换了家点心铺子买的,尝尝?” 薛嘉宜从他手里接过绳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倒显得我多馋嘴似的。” 薛云朔低眸笑笑,没再看她,也没说什么。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薛嘉宜却察觉到有些微妙的不对。 想及今日还不知他去了哪里,薛嘉宜秀气的眉心微蹙,问道:“哥,你今天……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 小修了一点结尾的互动,感觉这样更符合妹的人设一点 第17章 见他不答,薛嘉宜立时便急了。 “哥——”她拖长了声音,哀怨地喊他:“你又这样!不声不响的,叫我担心。” 虽然今天的事情没打算瞒着她,但见她这样,薛云朔还是起了逗弄的心思,板起脸道:“还管上我了,你是哥哥我是哥哥,嗯?” 薛嘉宜抿着嘴不答,但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意在不言中。 她生着一双乌漆漆的杏眸,眼黑比眼白要多许多,如这般抬着浓云似的眼睫看人的时候,任谁见了都心软。 薛云朔不知叫她这样盯过多少回了,每每见她这样的眼神,还是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他别开一点视线,把那装着吃食的纸包慢条斯理地拆了,才道:“吃吧,我边和你说。” 他既开口了,就不是哄她的。薛嘉宜这才展颜,乖乖坐了下来。 雪白的云片糕入口即化,丝丝缕缕的甜意沁在舌尖,薛嘉宜安静地嚼嚼嚼,听他的话音响在耳边。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1节 “我今天出去,是为了这个。”薛云朔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佩,放在了桌面上:“母亲留下的遗物,总得一探究竟。” 薛嘉宜伸出手,想摸一摸这块玉佩。可感受到上面残留着的他的体温的瞬间,不知怎的,她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蓦然抽回了指尖。 她的小动作一直很多,薛云朔没太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听到那当铺掌柜领他去了昭武将军府的时候,薛嘉宜的眉梢蹙了起来。 能叫母亲临终托赖的,一定是值得托付的关系。可朱、宗两家一文一武,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瓜葛。 “好奇怪哦。”薛嘉宜不由追问:“然后呢,那宗将军是怎么说的?” 薛云朔有一瞬沉默。 他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宗尧之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什么危险的东西,问清楚他的年纪之后,这人的神色更是大变,像是勘破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说,玉佩上的那枚坠子,是宗家的信物没错。这信物,宗家从不轻易许人,知道的人也极少。” “也许是再上一辈的人有旧,具体得问问那位宗老将军才知道缘由,但可惜几日前,他正好挂帅出征了。” 直到这时,薛嘉宜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劲来,问道:“哥,你为什么……突然要去寻这玉佩的究竟?” 按说他们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 这不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薛云朔却觉喉头一哽。 他偏开头,不去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放得很平:“因为我想好了,打算去投军。” 话音落下,小小的一间屋子倏而就安静了下来。 薛嘉宜蓦地睁圆了眼睛,瞳仁轻颤。 薛云朔低下眼帘,浓密的眼睫掩去了眸底隐秘的神色。 ——远走行伍,那必定是要与她分别了。 房间里有些暗,他侧转过身,去点亮了灯台上的半只蜡烛。 薛嘉宜的眼下投着一片细碎的、晃动的阴影,不知是因为火苗轻曳,还是长睫本就在扑朔。 她轻声开口:“从军,很危险吧。” 薛云朔盯着那一星火苗:“有舍有得。”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问道:“是因为……这次的事情吗?” 明明这些年,他一直在读书的,虽说时常进山打猎,但那只是为了贴补家用。 是为了她,才选择走向这样一条危险的路。 虽然不想她有心理负担,但薛云朔没有直接反驳这句话。 她素来敏锐的,矢口否认,只会叫她更怀歉。 “不全是。”他终于还是回转过身,在朦胧的烛光里认真看着她:“我并不喜欢囿于四方书房,日复一日的苦读。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本就向往亲身去建功立业。” 从听到兄长打算投军起,薛嘉宜的嘴角就耷下去了,这会儿听他这话,也只勉力提起来一点。 她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其实也好,不然父亲那边……” 以薛永年的官职,他若是有心阻止,恐怕薛云朔进入考场的资格都没有。 薛嘉宜顿了顿,努力朝兄长扬起一个笑:“哥,不管你走哪条路,我永远都相信你。” 薛云朔轻轻一笑,追问道:“相信我什么?” 她眨眨眼,道:“相信全部的你啊。” 饶是她对她从来都是独一份的热烈,这样不加掩饰的吹捧,薛云朔听了还是有些赧然。 他稍偏过头,趁薛嘉宜放松警惕,右手的掌心落在她的发顶上,重重地搓了一把。 小时候,他就常仗着比她高摸她脑袋,等她大一点,会抗议说,他把她摸矮了的时候,他就不这么干了。 和记忆中的触感并无区别,薛云朔唇角笑意犹在,眼底终究还是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过去的十六年里,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甚至料想不到,与她别后,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他声音低沉:“留你一人在薛家,我不放心。”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我已经及笄了,是大人了,你不必为我担心许多。” “而且……”像是怕自己耽误他似的,她甚至还找来佐证:“这段时日,你瞧,不也没有谁再来找麻烦吗?” 薛云朔未置可否,却是摇了摇头。 从当年立时便能与发妻割席的态度来看,薛永年绝对不是一个有情之人,遑论他们在乡下长大,与他本就没什么相处。 这段时间,薛家人是漠视了他们,可这只是因为,一时还没再遇到一个值得把她放上的价码,没想好要怎么处理他们兄妹俩罢了。 “我今日拿上玉佩,便是想与你寻个托处。”薛云朔道:“那位宗将军认了信物,答应了我的所求。” 薛嘉宜还有些懵,不由问道:“哥……你、你要把我嫁出去吗?” 有一就有二,薛云朔又搓了她脑袋一把,冷笑问道:“你很想嫁?” 不知道为什么,薛嘉宜总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危险。 她缩了缩脖子,没回答他这话,只发出小小的抗议声:“头发都教你摸乱了。” 薛云朔皱了皱眉,察觉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瞬的语气有些不对。 要紧事当前,他没有深思,只收敛神色,正色道:“不嫁人的路有很多,譬如教授你的那位陈女官,至今也未婚配。” 薛嘉宜歪了歪头,看着他。 薛云朔继续道:“宫里前两年放了一批人出去,那位宗太妃,身边的位置空了许多。近来,她有意要选两个年轻的姑娘家陪在身边。” “如果你愿意进宫,和你的老师一样做这个女官,我便去回那宗将军,请他出面帮忙,在过几日的花宴上,报上你的名字。” 宗太妃地位尊贵,对身边亲近之人也从不薄待,去她的身边侍奉,算是一件镀金的好事。 因此,她要选女官的消息,在京中有适龄女孩儿的人家里,早就传开了。 愿意应召的不知凡几,但总归还是要看宗太妃自己的眼缘,故而宫里打算以赏花宴的名义,请这些姑娘家来。 薛嘉宜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女儿在家中,自然要听从父母之命。 但若在宫里有了身份,那即使是父亲,也不能轻易摆布她。 说不意动是假的,可薛嘉宜的眼神却有些细微的闪烁。 薛云朔看出了她的犹疑,以为她是畏惧于深宫内院,出言安抚。 “你别怕,我探听过了,那位宗太妃风评不错,她一向避世,不怎么沾惹那些宫闱之争。既是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里选,选的是女官、而不是宫女,想来也不会有太粗重的活计。” 薛嘉宜确实有一点害怕陌生的皇宫,但是不多。 至于后面那句,她更不担心了。 在严州府时,虽有洪妈妈和安伯,但是四个人的生活起居,只他们两人肯定是忙活不完的,她和哥哥都没少干活。 “也就是说……”薛嘉宜酝酿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问道:“那位宗将军,愿意看在信物的份上,帮我们一个忙?” 薛云朔颔首,随即扬眉看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有些扭捏,却又不无期冀地开口了,眸子里有光闪过。 “我觉得……” “哥,你既要从军,眼前有机会入那昭武大将军的麾下,不比我去做一个小小女官,来得更合算吗?” 作者有话说: ---------------------- [可怜] 第18章 薛云朔挑了挑眉,一时没说话。 见状,薛嘉宜以为他没明白,赶忙解释道:“战场上,再好的身手,也得有人赏识呀,既然有这样的机会,总比自己应征,从做大头兵起要好……” 大概是想到了他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不过语气并没有减弱。 行伍间等级分明,若无人赏识,只被安排去填线,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凶多吉少,更别提建功立业了。 不待她说完,薛云朔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不用想这么多了,如果你不排斥进宫去当这个女官,明日,我便去回那宗将军,请他看在信物的份上,为你安排。”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硬:“至于我的前程,我不需要谁来给我铺路,尤其——不需要你牺牲。” 薛嘉宜轻轻皱了皱眉,显然并不赞同:“这怎么能算我为你牺牲呢?那块玉佩……母亲是我们两个人的母亲,既是她留下的东西,只用在我头上算什么?” 她知道,母亲在世时一直是偏心于她的,也正是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一直想弥补上对兄长的那一份薄待。 “这件事没得商量。”薛云朔神色冷然,不容分说地道:“保护你,也是母亲临终前的意思。” 见他油盐不进,一点商榷的余地都不给,薛嘉宜气得一跺脚,扭过头道:“非要这么说的话,难道这么多年,你都只是因为母亲的意思,才对我好的吗?” 此话一出,薛云朔漆黑的瞳仁闪了闪,随即也别过了头去。 “你可以这么想。” 他没看她的眼睛,只平静地回答。 话刚出口,薛嘉宜其实就自觉有些过分了。 她这样说,仿佛否定了他们兄妹俩过去的所有,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并不出自他的本心,而只是为了一个在记忆里渐渐泛黄的誓言。 可听薛云朔这样回答,薛嘉宜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又跺了两下脚,瞪他一眼,正要转身走掉,却听得身后他叫住了她。 “等等。”见她回头,薛云朔并没有挽留,只指了一下桌上的纸包,“你的云片糕,拿走。” 他垂着眼帘,半边轮廓沉在烛火没有照亮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2节 薛嘉宜果真顿足,朝他走来,却并没有去拿那纸包。 “谁稀罕这一口吃的了。”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有人背上的伤还没好呢。你坐下,我给你换了药就走,随你怎么安排。” 薛云朔沉默一瞬,抬眼见她已经去打水净手了,终究没再拒绝。 天色又暗了几分,一盏灯已经不是很够了,薛嘉宜准备好了换药所需的东西,本想去再点两只蜡烛,瞥见薛云朔正站在衣桁前一件件地脱衣服,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稍稍移开眼,尽力目不斜视,随即如之前的每一日一样,为他擦拭,又为他敷上新药,重新裹好干净的细纱。 薛嘉宜原本还存着一点赌气的心思,可看到他背上这些将近月余、依旧未能好全的伤口,心里便只剩下难受。 她咬了咬唇,正想着该怎么为刚刚的话道歉,却听得薛云朔先开口了。 “就当是为了我。”他明明离得很近,声音却显得有些渺远:“你不安定下来,我无法安心。” —— 第二日一早,薛云朔又去了一趟昭武将军府。 “有劳宗将军。”他朝宗尧之抱拳一礼,神色谨然:“此番,我也要替舍妹多谢您。” 他一开始并未抱有期望,毕竟,只有一个尘封了那么多年的旧物。 没想到这位宗将军真的会施以援手,而且帮得相当干脆,连缘由都没问,也没打听薛家的情形。 宗尧之爽朗一笑,道:“微末小事,无需在意。太妃本就是我的姑母,我与她说一说就好。” 只是陪伴太妃的女官而已,不是什么紧要的位置,即便宗太妃没瞧上那个薛姑娘,多选她一个留在庆安宫,也不是大事。 薛云朔闻言,又是长长一揖,宗尧之的眼神微妙地闪了一闪,在他拜下之前扶住了他的肩膀。 眼前这位的身份,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当年那位太子妃难产后,恐怕,不是一尸两命…… 只是手一抓上薛云朔的肩膀,宗尧之的职业病就有点犯了。 这两日见这少年人虽因还在抽条,身形略显单薄,行止间下盘却极稳,宗尧之本就有心试他一试。 说是迟那时快,他当即便出手了,扣在薛云朔肩头的那只手猛然缩回,随即化掌为拳,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薛云朔微微一惊,虽不知宗尧之为何突然发难,但身体的本能已经极其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他大退两步,微一后仰,旋即飞快地定住了身形,在宗尧之的下一拳来临之前,已经摆出了招架的姿态。 “好小子!”宗尧之的声音忽然高昂了许多。 薛云朔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沉下心来,开始应对。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一个已经三十多岁、还有家学渊源的武将的对手,但是对面显然并无恶意,薛云朔很快便换了一种心态。 能与这样的人切磋的机会很难得,他一面化招,一面开始学习对面之于招式的处理。 宗尧之本意是为了试探,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反在薛云朔的引诱之下,开始给他喂招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几乎都气笑了。 “拳脚不错,可惜都是野路子。”差不多试探完了,宗尧之收势、抱臂,问道:“你师父是谁?” 薛云朔垂着眼帘,道:“赵二叔。” “哦?”宗尧之好奇问道:“这是谁?” 难道说,是朱家当年悄悄安排的什么人物? 薛云朔不卑不亢地答:“是严州府乡间的猎户。我随他进山打猎,学过一些。” 宗尧之嘶了一声,琢磨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此番,你为什么要替你妹妹做诸多安排?” 还未弱冠的年纪,相比兄长,操的简直是当爹的心。 薛云朔没有隐瞒,道:“不瞒宗将军,西南战事纷纷,四境都在募兵,我有心沙场建功,唯独不放心舍妹。” 看来薛家内部是有些故事了。 不过宗尧之并不关心这个,他扬了扬眉,眉宇间露出了一点玩味的神色。 “起自募兵,即便你身手不错,至多也不过从伍长做起。不若这样……”宗尧之道:“你既找上门来,我们也算有缘,我去信一封,将你直送我父亲部前,让他直接提拔你,栽培你,可好?” 他说完,好整以暇地等着薛云朔的反应。 听了这话,薛云朔的眉心倏而一跳,不过,他的神情,也只有这一点微妙的变化了。 “多谢宗将军,不过不必了。”他平静地作答,仿佛没意识到自己拒绝的是怎样的一个大饼。 宗尧之没想到他居然不答应,不由追问道:“为什么拒绝?” 薛云朔抬起黑沉沉的眼瞳,直视着他道:“无功不受禄,宗将军能看在旧物的份上,帮一把舍妹,我已是感念万分。” 事实上,这两次来到这座将军府,眼前这位宗将军微妙的、若即若离的态度,已经叫他察觉到不对了。 愿意帮薛嘉宜一把,还可以说只是看在那信物的份上,举手之劳。 再对他如此一帮到底,甚至直通到那位昭武大将军面前,又是为了什么? 宗家将门世家,有本事的人应该见得多了。薛云朔不觉得,宗尧之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他身手不错,起了爱才之心。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其代价,他不相信会有谁对他无缘无故的好。 洪妈妈与安伯照顾他们兄妹俩多年,是因为朱家对他俩有恩义;猎户赵二叔会传授给他吃饭的本事,是因为赵二叔自己年岁渐长、儿子又不争气,而他学艺之后进山打猎的收获,都会如数交予他一部分。 这位宗将军,一定有所图谋。 闻言,宗尧之不禁眯了眯眼。 他确实是抱着,趁着眼前这位疑似皇太孙的少年尚在微时,朝他施恩的想法,未料得他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 高看薛云朔一眼的同时,他不禁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那位故太子,最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即便相交很少,他也有所耳闻。他的亲儿子,会是这样一个满心戒备,小小年纪便能数出几转心思的人吗? 不过话已至此,宗尧之倒也没有勉强,只拍了拍他的背道:“少年人,有志气。去吧,凭你的胆气,相信即便没有引荐,我父亲也一定会看到你的。” 他拍打的动作没有留力,薛云朔一时不察,加之背上有伤,叫他拍了一个趔趄。 宗尧之觉出不对了,问:“有伤?” 挨打总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是被问起了,薛云朔倒也坦坦荡荡:“是,家法。” 闻言,宗尧之的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皇家的恩怨暂且不提,他忽然很想看看,那位薛侍郎,他日得知自己打过谁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精彩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 怎么吵了两句,我感觉更甜了[三花猫头] 哥马上要走噜[可怜] 第19章 京城的冬一天冷过一天,冬至后的这天清早,薛家迎来了一位贵客。 送走那面白无须的小宦官后,秦淑月摸着宫制的烫金请柬,脸上的笑容里浮现起一丝疑惑。 “莫不是老爷那边和宫里走动了?这宗太妃的花宴,居然给我们家里的姑娘递了帖子。” 紫珠在旁提醒:“咱家里的姑娘,不就那一位吗?夫人您忘啦,她那女师,从前不就是太妃娘娘宫里的?” 秦淑月这才恍然大悟般,拉长音调感叹了一声,“这段时日,那位陈女官不怎么来,我都快忘了。” 说着,秦淑月越发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嘶……她倒是走运,遇到了好老师。算了,去,把大姑娘叫过来。” 薛嘉宜被传过去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见秦淑月拿出了那封请柬后,她便明白了。 “这两日,你好生准备,莫丢了薛家的颜面。”秦淑月把请柬交到了她手里,继续道:“选得上最好,选不上倒也无妨,就当开开眼界,见见各家的闺秀。到时我叫紫珠随你一起去,她中用些。” 好赖话薛嘉宜是听得出来的,想及继母上回还为兄长开口求情了,她不无感激地道:“多谢夫人,我会好好准备的。” 更圆滑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秦淑月笑笑,一面摆手让薛嘉宜下去,一面与紫珠道:“既是女官大人提携,薛家也该备份礼回去……” 薛嘉宜安静地退下,把这话听到了耳朵里。 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次间,把挂在楔子上的彩绳取下了。 这根长命缕,她已经编好几天了,却一直别扭着,没有送出去。 再不送,他是不是就要走了? 薛嘉宜垂着眼,把收尾的结扣盘好,拿上它,去了西厢。 这几日,薛云朔时常不在屋子里,她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但隐隐约约能猜到一些。 其实上回也不算是吵架了。 可不知为何,想到悬而未决的离别,她明明是不舍得的,却反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薛嘉宜原想着,把长命缕悄悄放下就走,结果到了西厢,却见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院中。 来都来了,不好心虚地转头就走。她抿着唇上前,很轻很轻地叫了他一声:“哥。” 薛嘉宜在外面盘桓的时候,薛云朔就听见了她的动静。 他对她的脚步声,简直比对自己的还熟悉。 不过直到她扭扭捏捏地进来了,他也才站起来,假装才听到她的声音一般,淡淡应了一声:“怎么过来了?” 薛嘉宜捏了捏掌心里的彩绳,答道:“赏花宴的请柬,秦夫人已经给我了。” 算算时间,确实差不多了。薛云朔并不意外,只道:“好事落在薛家,他们倒也不会阻挠。” 薛嘉宜不去看他身后打开的箱笼,也不去想,他刚刚是在因为什么收拾东西。 她把唇线几乎抿得发白,随即,用轻松的语气回道:“嗯,我晓得的。哥,你都……打算好了吗?” “差不多。”薛云朔微微颔首,扬眉道:“募兵不像科考,祖宗十八代都要盘查清楚,我可以搞定。” “父亲那边,不会阻拦吗?” “先斩后奏吧,等他知道我走了之后,已经来不及了。我会留信给他,多一个去挣军功的儿子,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薛云朔说完才发现,薛嘉宜已经走得离他很近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3节 她垂着眼睫,朝他摊开手心:“喏,给你的。” 看到那条长命缕的瞬间,薛云朔感叹:“怪不得突然来找我。” 薛嘉宜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调侃,抬头,用雾蒙蒙的眼睛瞪他:“你要不要?” 薛云朔手都伸一半了,闻言一顿,挑眉看她:“旧的你要收回去吗?” 不待她回答,他便一把将那长命缕夺了过来。 “新的我要。”薛云朔难得笑得张扬:“旧的我也不还你。” 见他拿着彩绳,在自己的腕间比划了半天也戴不上,薛嘉宜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了句真笨,才道:“手给我,我给你戴。” 薛云朔拿人手短,只得听从。 她认真地替他戴着手绳,眼神里别无他念,只有柔嫩的指尖,偶尔会无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腕间的皮肤。 薛云朔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 他低垂眼睑,忽然很郑重地唤她:“浓浓。” ……还借着这个动作,双手合握住了她的手。 薛嘉宜本能地想要闪避,一抬眼,却正好撞进他幽深的眼瞳。 熨帖的热意自他的宽厚指掌间传来,她的眼睫微颤,轻声唤他:“哥?” 他的眼神很深,深到她望也望不见底,可开口时,却是云淡风轻,甚至还勾起唇角,轻笑了一下。 “我终会出人头地,护你周全。”薛云朔松开手,留给她一个很潇洒的侧脸:“等我回来。” —— 请柬上的日期很快就到了,薛嘉宜穿着身藕荷色的竖领对襟短衫,下系一条织金马面,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在揣摩人心这方面,秦淑月很有些心得:“虽说皇宫是巍峨庄严的地方,可也要看是去干什么的。” “太妃娘娘都多大年纪了,在宫里什么端庄的姑娘家没见过?这一次,她就是想选些年轻鲜活的颜色陪在身边,打扮得跟个老学究似的,反倒讨嫌。” 头回进宫,薛嘉宜难免有些紧绷,不过等马车进了宫门,开始要步行往庆安宫之后,她的内心,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并没有把这次的赏花宴,当成救命稻草一般紧张。 虽说赏花只是为这场宴席立下的名目,宫里的布置,依旧没有懈怠。 许多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鲜花,都在盆中大朵大朵的盛放着,更不必说应季的水仙、腊梅,那更是开得花团锦簇,远远望去,好似一团一团的祥云。 宴席之上,各家的贵女也正如枝上鲜花一般,开得热烈。 薛嘉宜略一定神,在拥簇的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洗尘宴时来过薛府的,那位徐尚书家的女孩儿、徐柔歆。 徐柔歆的手帕交此番不在,她也落了单。 两人打了招呼,聊了好一会儿,那位传言中的宗太妃,总算是姗姗来迟了。 和薛嘉宜想象中的和蔼老人很是不同的是,这位宗太妃偏瘦,脊背微隆,脸颊也因上了年纪,凹陷无肉,但是皮肤并不松弛,还算紧致,依旧能看出盛年时的容华与气度。 原本喧闹的席间,因为正主的驾临,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女孩子们忐忑又雀跃,在女官的带领下,齐刷刷地向太妃请安。 随即便是几项在宴前就知会了各家的流程,投壶、插花……不一而足。 众贵女们虽然知道,此番并不是选状元,主要看的还是太妃的眼缘,也都铆足了劲,想要表现自己。 薛嘉宜低着脑袋,随大流地跟在人群里。 虽说这一次的机会难得,但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对自己没有那么高的期待,并没有打算强出头。 宗太妃坐在炉火边,捧着手炉,神色和缓。 “是那个姑娘吗?”她遥遥指了指院中那个藕荷色的身影,问身边的大宫女繁炽。 繁炽定睛看向薛嘉宜的方向,点了点头:“是那一位。只是奴婢实在好奇,这……二爷为什么要和您说这么件事,留这么个姑娘下来?” “孩子难得有求于我,管那么多做什么。”宗太妃的目光也落在薛嘉宜的身上:“瞧着也是个可心的,没这茬,我没准也会挑她。” 繁炽试探着道:“那另一位……” 这一次,宗太妃是预备选两个新女官来着。 宗太妃没有犹豫,又朝徐柔歆的方向点了一点。 繁炽会意,去往席中,收束了渐起了玩心的闺秀们,随即,便简单明快地宣布了太妃的意思。 徐柔歆对自己的入选有些惊喜,却也不那么意外。 她和薛嘉宜一道上前,与太妃行礼。 谢过恩后,徐柔歆忍不住侧目看向薛嘉宜,见她眉眼间依旧平和,并无喜色,心下一惊。 她一直觉得,薛家新近认回的这乡下姑娘,性格有些钝钝的,也未见有多么出挑的地方,可这么一看,倒实在有些太沉着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难道说,这薛姑娘一直都只是内秀于心,没有将城府表现出来? 徐柔歆忍不住暗忖。 打量她的眼神太多,薛嘉宜没有一一分辨,更没想到在徐柔歆心里,已经开始把她往喜怒不形于色的方向去思考了。 想到今日之事有了结果,兄长或许立马就要心无挂念地离开……她明知被太妃挑中是喜事,却还是有些难受。 个中情形难以言表,在众人复杂的眼神中,宗太妃与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命繁炽拿来一双玉镯,各自套到了她们的手上,今日的宴席,便结束了。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在身旁紫珠的吹捧声中,薛嘉宜无意识地摩挲了好一会儿腕间的玉镯,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抬眸看向紫珠,目露期许地道:“紫珠姐姐,难得出来一趟,我想在街上逛逛,不知可不可以?” 若是以前,紫珠一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绝了她,但是她才得了太妃青眼,眼见会有更好的前程了,紫珠只笑道:“大姑娘想去哪里逛街?奴婢陪您一起吧。” 薛云朔就快走了,薛嘉宜想要为他添置一些东西,不好叫人知道,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自己逛逛,可以吗?” 紫珠自然没有拒绝的,甚至还关切地问了一句她身上有没有带银钱。 薛嘉宜自信地摇了摇她的小荷包,道:“放心吧,我带啦。” 早在这趟进宫之前,她就想好了,无论被不被太妃选中,都要借着出来的机会买东西,把体己的私房钱全都带上了。 …… 今天没有下雪,市面上行人不少。 薛嘉宜掰着指头算,自己要给哥哥买的东西。 “药材、皮子……先去买药吧,皮子太重了。再就是……” 这回是西南起了战事,听说那边山林沼泽多,瘴气也多,她翻了几日医书,想要为他配一个解瘴的香囊,即使只是聊胜于无也好。 薛嘉宜低着头走路,浑然不觉身边多了个身影,等到她蓦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腰上的荷包忽然被身边这个影子钳了去。 薛嘉宜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抓,抬头看清是谁的瞬间,她眼中又喜又怒:“哥!” 薛云朔笑着掂了掂她的荷包,闪身避开了她的动作:“走吧,你这是要去哪里?”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陪妹妹逛街这件事情,薛云朔已经是驾轻就熟。 从前在严州府时,没那么多街市好逛,县里每月一回的大集,她也是不会错过的。 针头线脑、山货小食,小贩们每回卖的东西都大差不差,她却次次都逛得很开心,薛云朔至今也无法理解。 他拎着包,见薛嘉宜出了一家药铺,转头又进了另一家医馆,这才终于发觉,她仿佛不是在为她自己置办些什么。 “丹砂、雄黄,这些都有的,只是这扣子藤……平时入药甚少,姑娘再去别处看看吧。” 接连被拒绝了几次,薛嘉宜有些蔫蔫的,不过还是和店小二道了谢。 她拎着打包好的其他药材,见薛云朔走过来,顺手就往他手里一放。 “买这些做什么?”他问。 薛嘉宜没瞒他,答道:“给你的呀。此番募兵都是要去西南之地的,那边丛林多瘴气,我找了几个方子,给你配一份。” 说不上有多感动,但是薛云朔心下还是微微一漾。 今日宗太妃择选女官的结果,他已在她的表情里读出来了,所以,方才很顺理成章地以为,她是选中了高兴,想要给自己添些钗环,没成想是惦记着他。 “所以……”他挑了挑英气的眉,把手里另一个包袱提了起来:“这个也是给我的?” 薛嘉宜眨了眨眼,微翘的眉梢满是得色:“对的哦,最近天多冷呀,手套和护膝我都已经做好了,回去把皮子一缝,包管暖暖和和的。” 她原本想做身衣裳,但一来完整的皮料在京城太贵了,她的小金库显得岌岌可危,二则皮衣厚重,也太惹眼,想想西南之地不会太冷,做些小件的也好。 兄妹之间,没什么好客套的,薛云朔只低眸笑了一声,道:“早知道,当时鞣的皮子,应该带两张来。” “是啊。”薛嘉宜嘟囔道:“还有两味药,在严州府可便宜了,到这皇城根下,翻倍都不止。” 大街上人来人往,薛云朔克制着自己揉她脑袋的冲动,只与她闲闲说笑。 苍术、丹砂、雄黄……连带最难买的那味扣子藤,也一样样买齐了。 眼见时候不早,薛嘉宜却踢踏着,一点想回去的意思都没有。 “哥……” 她低声唤他,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薛云朔明知她为什么突然叫他,却还是微扬起锋利的眉梢,问道:“想说什么?” 一直被两个人刻意回避的离别,此刻,终于已经近到避无可避。 薛嘉宜垂着眼睫,声音轻细:“你要好好保重,不许受伤。” 听了这一团孩子气的发言,薛云朔勾了勾唇,故意逗她:“刀剑无眼,我若受伤了,可怎么是好?” 闻言,她把头埋得更低了,也不说话。 见状,薛云朔疑心自己逗得太过火,正想凑近看一眼她是不是掉金豆子了,脚步刚顿住,就叫她逮住机会,往他靴尖狠狠踩了一脚。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4节 薛云朔叫她这一下踩笑了,一低眸,却见她抹抹眼泪,昂起头瞪他。 “举头三尺有神明,”薛嘉宜咬牙切齿地道:“不许说这样的话,万一叫他们听见了。” 薛云朔唇边浅笑犹在,眉宇间,却也多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不说了。”他顺着她的话,声音放轻了许多:“只为了你,我也会好好地回来。” 怎么舍得呢?薛云朔心想,如果他再不在了,这世上,就只她一个人了。 薛嘉宜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她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拉着他,要他连呸了好几下,才勉强放过他。 —— 薛云朔没在薛府久留。 时间悄悄过去,年前的募兵,眼看就要暂告一段落。 这天清早,雪下得很深,他最后一次翻过那堵矮墙,隔着朦朦的窗户,看了薛嘉宜一眼。 时辰还早,她没有醒,睡颜安详而宁和。 悄悄地走吧。 薛云朔心想,要是叫醒她、和她道别,她怕是要哭鼻子了。 他低笑一声,回眸看了她最后一眼。 眸底的那一点笑意转瞬即逝,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昂起下颌,紧了紧背上妹妹裹好的行囊,迎着还未乍破的天光,再没回头。 …… 床帷间,薛嘉宜缓缓睁开了眼帘。 她似有所感,目光怔怔,捧着毫无征兆作起乱的心跳坐了起来。 她缓了好一会儿,直到屋檐外飘起细雪纷纷,她才慌忙趿鞋起身,近乎趔趄地奔至了窗前。 漫无边际的白色铺陈在天地间,那几枚就要被新雪覆盖掉的鞋印,显得刺眼极了。 薛嘉宜打开窗,闭上眼,任冷风吻过她颤抖的眼睫。 不能哭……她要好好的,要叫他安心。 —— 正午时分,薛云朔的离开被仆人察觉了,连带桌上那一封留给薛永年的书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只说了他有志报国,投军去往西南,让薛家不必找寻。然而薛永年攥着这封信,神色却是晦暗不明。 秦淑月看着他有些在颤抖的手指,微微一惊,试探般问道:“老爷,这……” “成何体统!”薛永年把信往桌上一拍:“当我薛家是什么地方,又当我这个父亲是什么!” 把信拍下之后,他大概仍觉气不顺,又叫人把薛嘉宜叫了来,明摆着是要诘问。 薛嘉宜猜到了会有这一出,来到正堂的时候,并不慌张,问她什么,她都只说不知。 被这个平素木木呆呆的女儿顶回来好几句之后,薛永年简直比读信时还要火大。 然而宗太妃懿旨已下,这个女儿虽还未正式进宫,却已算半个庆安宫的人了,薛永年勉强压制住心底的怒火,冷笑道:“你们俩兄妹,还真是一路货色。” 薛嘉宜并不把这句话当成讽刺,反倒接受良好地弯了弯唇角,朝他屈膝一礼:“父亲谬赞,我不如兄长许多。” 秦淑月都快憋不住笑了,很是艰难地绷着脸劝和。 好在她的救星马上就来了,门外,一个丫鬟怯怯地打断了堂前的对话,通传道:“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 之前来过的那个面白无须的小宦官,此刻已在前厅等候。 上回便是秦淑月见的他,她赶忙上前,客套道:“陈公公,这是哪来的风,又将您给吹来了?” 宫里来的人,无论位高位低,总得多给几分薄面。薛永年亦是客客气气地请了这宦官进来。 宦官姓陈,叫陈卫,若非下巴上一片光溜溜的,瞧着几乎像个文人,而非太监。 “嗐,若无要紧事,我也不会上门叨扰。”陈卫笑眯眯的,双颊各有一条猫胡子般的纹路:“今日宫里雪景好,宗太妃有心作画,请新入选的二位新女官入宫,侍奉笔墨。” 秦淑月眼睛一眨,问及关键:“没几日便要过年了,这回进宫,姑娘可还……” 陈卫笑答道:“夫人说笑了,宫门可不是朝外开的。” 薛嘉宜垂手立在一旁,不知为何,听闻不必在薛家过这个年,心里竟然微妙地一松。 当然,不论她什么想法,太妃的旨意已下,而这位陈公公带来的马车,也已经停在了薛府门前。 即便她心下仍有些微妙的忐忑,也终究是登上了这辆入宫的马车。 薛嘉宜安静地坐在车里,没有回头,也没有张望。 她唯一的亲人已经离开了京城。 现在,离开一个对她而言、早已是空荡荡的薛家,并不足以让她产生任何情绪。 —— 进宫之后,薛嘉宜和徐柔歆一道,去给宗太妃请安。 宗太妃并不畏冷,正在四面开阔的亭下作画。见两个年轻的姑娘朝她请安,她只略掀了掀眼皮,问道:“此番来得匆忙,心里可有怨言?” 徐柔歆忙回答道:“能早日进宫侍奉太妃,是臣女的福分,怎敢有怨言?” 宗太妃笑了一下,眸光却依然冷淡:“怎敢。你的意思是,心里确有怨言了?” 徐柔歆再圆滑,也不过是女孩家的圆滑,闻言,立时便心惊了起来,扑通跪了下去。 宗太妃并不管她,视线渐移到了徐柔歆身边的另一道身影上,问了如出一辙的问题:“你呢?可有怨言?” 薛嘉宜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好说了实话:“臣女长在乡下,留在京城的那个家中,又或者进宫,对我……对臣女而言,并无区别。” 这个回答其实并不好,父母长辈如何暂且不论,身为儿女对家毫无留恋之意,这话若是说起来…… 一旁的徐柔歆都有些为薛嘉宜害怕了。 上首的宗太妃却什么也没说,只搁下笔,轻轻带过了这个话题,与身边的大宫女繁炽道:“带两个新人下去安置吧,挑好些的宫室。” 老妇人的声音温和,仿佛方才的诘难,只是一场错觉。 …… 好在这样的问话,只在进宫这日出现过一次。 薛嘉宜和徐柔歆在庆安宫渐渐安顿了下来。 两人的身份过了明路,如今,已经是宫中有品阶的女官了。 拿到月例的时候,薛嘉宜的心情还有点雀跃。 宗太妃并不缺宫人伺候,不过来到宫中,毕竟不是在家里当小姐,总归是要有干活的时候。 徐柔歆颇有些不适应。薛嘉宜倒是随遇而安,那些被徐柔歆推诿的、露不了脸的活儿,她干着也挺开心的。 宗太妃看在眼里,但并不在意。 到她这个年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面前,心思和透明的也没什么区别。 对她来说,活泛的姑娘有活泛的好,温吞的姑娘也有温吞的好,左右两人的存在,本就是用来讨好她的。 她本就是看腻了宫里的同一张脸,听腻了宫里同一张嘴说的话,才又选了两个新鲜的女官陪在身边。 薛嘉宜虽然无法准确地描述这位宗太妃带给她的这种感受,却已经意识到了,她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 即使她面色和蔼,即使她关怀备至,甚至时常会亲自教导她和徐柔歆,教她们琴棋书画。 开春后,两人渐渐习惯在宫里的生活,开始像女官的模样了,宗太妃终于开始把两人带在身边,交予一些事情与她们。 真正随侍在宗太妃身边时,薛嘉宜心下还是难免紧张。 不过,等到那位留质京中的宗二爷宗尧之进宫,向太妃请安,顺便聊起西南军情的时候……她这才恍然记起,宗太妃的宗,和前线那位昭武大将军的宗,是一笔写就。 迢迢千里,鸿雁传书不得,能听到一点兄长的消息也是好的。 薛嘉宜竖着耳朵的姿态,一来二去,很快叫宗太妃察觉了。 “怎么如此关心前线战况?”宗太妃睨她一眼:“我仿佛记得,你早年间也不是在西南长大。” 见她眼睫颤了颤,就要跪下请罪,宗太妃伸手扶了一把,道:“站着好好说。” 薛嘉宜咬了咬下唇,答道:“太妃恕罪。我并无窥探军情之意,只是家兄如今正在西南军中,所以才、才关切得紧。” 对坐的宗尧之眉梢一挑,忽然问道:“哦,你就是那姓薛的姑娘?” 薛嘉宜朝他屈膝一福,应了声是。 宗尧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薛嘉宜两眼。 原来这就是那皇太孙在薛家时的义妹。 原来是为了她,才拿着旧时信物找上门来。 “你的兄长薛云朔,自进入与南诏对战的前线后,表现很是出色。”宗尧之收回视线,淡淡道:“迄今为止,不过三月功夫,他作战勇猛,已经累进至百夫长,再来一场胜果,晋为小都统也是指日可待。” 晋升得如此之快,即使是在战时,也很难以想象。 宗太妃听得感了兴趣,问道:“哦?小姑娘的兄长……多大年纪?” 宗尧之答:“与她一般年纪。” 一旁的薛嘉宜仍旧咬着唇。 她其实还想问一问,哥哥现在可还好,又是否受伤?只是眼下的场合,显然是不好多问了。 宗家是武将世家,家中女眷,谁没有过盼着亲人回来的经历?宗太妃把薛嘉宜的神情瞧得分明,见状,多少有些触动。 她倒也没有纡尊降贵地去安抚薛嘉宜,只是与宗尧之道:“再有什么消息,你来请安,也好叫我这老婆子听一听。” 宗尧之抱拳应下。 往后的几个月里,庆安宫的楸树日渐浓绿,又渐渐泛黄,而薛嘉宜也在宗太妃的默许之下,听到了一场又一场战胜的消息。 真好呀。 胜仗一场一场地打下去,他是不是就快回来了? 她盯着殿外纷纷扬扬的落叶,心想,到了手套和护膝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不知她赶工缝上的皮子是否牢靠?又够不够暖和?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5节 直到立冬那天,京城风沙大作。 一纸急报飞到了皇帝的案头,霎时间,军情如雪片一般,亦传遍了整个京城。 萧瑟的寒风中,薛嘉宜站在廊下,几乎有些摇摇欲坠了。 他们说…… 南诏突袭,西南前阵九城接连陷落。 昭武大将军宗甫,与他新近提拔在帐前的几位小将,在绕后阻击的时候遭遇伏击,无人生还。 作者有话说: ---------------------- 哥要回来啦,猜猜他会怎么出现[好的] v后日更,保三争六,求不养肥呀~我会更努力更新的[可怜] 第21章 薛云朔醒来的时候, 天光一片暗沉。 树影摇斜,有限的光线被?切割成跳动的光斑,洒在他的眼皮上。 他的意识还?浸在浓郁的血腥气里, 唯有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仍旧勾在他的鼻尖。 仿佛飞到了天边的风筝, 只剩下一线游丝牵系。 不能死。 他不能死。 可是为什么还?不能死, 他一时却也想不起来。 半边身体是凉的, 半边身体却又像被?灼烧了一样?滚烫, 薛云朔强自睁开眼, 艰难地翻了个身, 把?整个身体都滚到了溪水里。 西南边地,不及北方寒冷,可深秋已至,水里怎么也不是暖和?的。 薛云朔靠着彻骨的冷意一点点清醒了过来,冰冷的指腹摸上腕间的长命缕,意识逐渐回笼。 他现在,是在与南诏交战的战场上。 按照原本的计划, 他们本该迂回奇袭南诏的辎重部队,但不知是南诏军多生了一只眼睛,还?是有人泄露了行踪,澧朝部迂回不成, 反被?包在了敌后。 他们这一支有四?百多人,且战且退, 本意是先?隐入山林、再?图后计, 未料得?担任向导的山民?意外中箭身亡,他们不熟悉地形,撤退时, 踏进?了一片瘴气弥漫的深林。 薛云朔察觉到林地间动物的尸体太多、不太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西南的瘴气邪门得?很,越是身强体壮的人,越是中招得?快,一起子军汉很快便都倒下了,薛云朔也是给自己腿上来了一刀,才强撑着,循着林中潮湿的气息找到了一条小溪。 冰冷的溪水带走了他身体里的温度,也延缓了瘴毒的发作。他抓紧最后一点迷蒙的清醒,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那只香囊。 离京之前,妹妹的嘱咐犹在耳边,薛云朔打开绢袋,将它凑在鼻尖猛嗅一气,随即又取出丹砂、雄黄末,涂在手心?与咽喉。 身体仍在做软,但是他未再?耽搁,湿淋淋地从山溪里爬了起来之后,观察了一下气雾弥漫的方向,立时便要离开这边瘴林。 薛云朔溯溪一路狂奔,却不小心?踢中了一个人。 山间大雾弥漫,即使面对面也很容易擦肩不见,他一惊,低下头去,才见是一张鬓边霜白、依旧威严不减的面孔。 是宗甫!此番的主帅昭武大将军! 看样?子,这位宗将军也中招了。 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同样?找到了水源附近,只是毕竟已不年轻,同样?的招数,他未能醒来。 此番绕后迂回,这位主帅却执意要亲临阵前指挥,当时军中便有不少非议,觉得?他不该如此冒险。 只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了,薛云朔紧咬着后槽牙,把?他拽了起来,一路且拖且扛,终于是离开了这片满是不祥气息的瘴林。 他一路擢升得?如此之快,自然?是见过这位大将军,得?了他的赏识的。 跑出来之后,已然?脱力的薛云朔顾不上休息,一面掐那宗将军的人中,一面又拿出那只绢袋,为他涂抹丹砂与雄黄。 一通下来,宗甫终于转醒。 眼瞳渐生焦点的时候,他看清了站在跟前的是谁,眉目霎时间便是一凛。 见宗甫睁眼,薛云朔后退两步,抱了抱拳,叫了声大将军,立时便又转了身。 眼见他竟是又要一头往林子里扎,宗甫瞬间清醒了,皱着眉,叫住他:“等等!你去做什么!” 即使心?急如焚,但军令如山,薛云朔只好顿足,回头道?:“我去救人。” 瘴气分布并不均匀,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倒霉,踩到最深的地方,但是如果一直困在山林里,无人搭救,吸入多了还?是要致命的。 妹妹还?在等他,他要活着建功回去,决不能死在这里。 但如今身在敌后,薛云朔很清楚,自己这条命还?不算捡回来了。 单枪匹马,是突围不出去的,得?收整队伍,才能重整旗鼓。 而且…… 富贵险中求,谁说这一次,不能成为他的机会? 主帅未再?发话,薛云朔也没再?回头,他把?先?前包裹药材的绢袋展开,蒙在了口鼻上,重新钻入了林中。 看着薛云朔没入林间的背影,宗甫的瞳光微微闪烁。 留质京城的儿子送来的密信,他已经收到。 故太子谢允衡于他有恩,还?是大恩。当年宗家在谢允衡的帮助之下,避免了一场抄家灭族的滔天祸事。 这件秘辛,不论是宗尧之还是太妃,俱都不知情,更别提皇帝了。也正因如此,皇帝对东宫动手的时候,宗家并未受到牵连。 宗甫心?知,那时他若站队,结果虽然?未必尽如人意,却也不是完全不能转圜,然?而他却因懦弱,并未插手。 良知在心?内隐痛,最后,宗甫在暗地里,保住了太子妃腹中的孩子,将这个孩子,交到了太子最信重的心腹朱翰的手中,并一枚宗家的信物。 收到密信的那天,宗甫不动声色地传了几个这一次立了功的新锐进?帐,视线落在薛云朔身上的瞬间,心?下便已确认了。 他的眉眼,生得像极了谢允衡。 为防走漏风声,在想好如何处置这件事情之前,宗甫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薛云朔自己。 但是,他也不放心?故太子唯一的血脉就这样?出生入死,故而力排众议,也要亲临阵前。 只未料得?,今天老马失前蹄,还?是他救的他。 …… 薛云朔不知身后洪水滔天,他屏着呼吸,由浅至深,把?七零八落地倒在林地上的同袍一个个拖了出来。 有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有的人状况还?好,被?救出来的人缓过劲后,同样?溯溪折返了回去,开始救人。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山林间既生瘴气,也同样?生长着能解瘴毒的草药。 能解瘴毒的扣子藤在京城是价格昂贵的稀罕物,是因为这玩意儿本就长在西南。 薛云朔循着记忆里薛嘉宜对它的描述,去找了一些来,又从附近山民?猎户的落脚处找来陶缶,生火煎起了解毒汤。 宗甫在旁冷眼看了他许久,忽而有些感慨,问道?:“你很了解西南?” 薛云朔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却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他垂着眼答:“应征而来前,家妹不放心?,与我交代了许多。” ……何止不放心?。 她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挂他身上,随他一起来。 提到“家妹”二字的时候,他的脸上,泛起了些也许自己都未察觉的温煦笑意。 看来与那朱家的女儿,倒是关系不错。 宗甫其实还?有话想问,但是有更紧要的事情当前,就没再?问下去。 他收回目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此番误入瘴林,折损是难免的,好在施救及时,活着的人仍旧保存着战斗力。 当然?,如果不是宗甫本人就在这里,即使收拢剩下的人,也很难恢复建制了。 薛云朔听着宗甫和?另外两位裨将商议撤退的事宜,忽而眉梢一动。 “大将军。”他突兀地开了口:“我认为,此时不宜回撤。” 即使这一年来,他屡立奇功,如今已经升作了都统,但是在军中仍旧是资历浅薄。 一个裨将当即便要顶他,宗甫眉心?一凛,抬手制止,又道?:“说,你的想法?。” 薛云朔的神色依旧平静,除她以?外,生死大事也无法?在他封冻的表情上留下任何痕迹。 “见我们误入深林,南昭军并未追击,想来他们认为,我们是必死之局。” “我们可以?是孤军,也可以?……是奇兵。” —— 千里之外的京城,又落下了今年不知第几场雪。 宗太妃的脸色,比檐下的霜花还?要更冷些。 她闭了闭眼,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宫女繁炽见状,挥手示意御前来的那传话小太监下去了,随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太妃,也许……也许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军报中并未说,找到了大将军的尸骨……” 宗太妃睁开眼,眼尾的沟堑仿佛被?暴雨冲刷了一遍,又深了许多。 “不必安慰我了。”她深吸一口气,直到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方才继续道?:“叫薛典仪来。” 薛嘉宜被?传入殿中的时候,通红着一双眼睛,请安时脚步虚浮,身形也是晃的。 即便如此,在宗太妃叫她的时候,她还?是抬起眼睫,用一双带着期冀的瞳孔看了过去。 “太妃娘娘……” 她微微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仿佛在期待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饶是宗太妃见惯了悲欢离合,此刻也略偏开头,避开了薛嘉宜的目光。 她转过脸,示意繁炽上前,“拿给她,叫她自己看。”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6节 站在太妃身后时,繁炽已经一起读过了,此刻不免心?生怜悯,却也只能依照吩咐,将军报上写满名字的那一页,递到了薛嘉宜的手中。 极其醒目的一个名字映入眼帘,与此同时,繁炽那句轻声的“节哀”,也传入了薛嘉宜的耳中。 许久也不闻哭声,宗太妃有些意外,偏转过头,却见薛嘉宜站定在原地,细白的指尖攥到通红,已经将那一页纸笺攥破。 她圆睁着干涸的眼眸,瞳孔剧烈地闪动着,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见宗太妃投来视线,薛嘉宜抽了一口气,努力定住颤抖的嘴唇,像濒死之人去抓救命稻草一般问道?:“太妃娘娘,军情瞬息万变,会不会……” 会不会……有转机、有差错? 宗太妃没有回答。 身形瘦削的老妇人站起身,从她身边掠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繁炽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薛嘉宜,也随宗太妃一道?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侍人们识相地都离开了,偌大的宫室空了下来,薛嘉宜像被?抽走了脊梁一般,轻飘飘地跌到了地上。 她意识到自己在哭之前,眼泪已经先?一步垂至了腮边。 怎么会呢? 她想不明白,从出生起,便和?她长在一起的兄长,这世上与她同气连枝的、最特别的那个人,怎么会死呢? 他明明答应了她,会好好地回来。 他好不讲信用。 哀切的哭声有如潮涌,一浪一浪,直到将她包裹,将她淹没。 眼前的光线渐渐昏暗,冰冷的砖地上,薛嘉宜已经不能分辨,是她哭花了眼睛,还?是大雪纷纷,天真?的暗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进?了殿中。 “起来,薛嘉宜。” 熟悉的女声传来,薛嘉宜抬起朦胧的泪眼,循声看了过去。 是陈筠。 宗太妃传她入宫,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待薛嘉宜反应,她便强硬地将她从冰冷的砖地上拽了起来,使劲拍了拍她的衣摆。 “人死不能复生。”陈筠没有讳言,而是直接道?:“他的身后事,你不管了吗?” —— 出宫的马车摇摇晃晃,薛嘉宜仍旧坐得?端直。 差不多快一年的内闱生活,足够她成长起来,只是心?里塌下去的那一角,却不是任何东西可以?弥补的。 她神情怔怔,犹在想陈筠那时的话。 “你们薛家是什么情形,难道?你不比我这个外人清楚吗?” “如果你忍心?看他孤零零地下去,就像没活过一样?,那你就哭下去吧,最好把?自己哭死,到地底下去陪他。” 马车渐渐驶入了定府大街,薛嘉宜的神色一点点定了下来。 不。 她不要哥哥孤零零的一个人走掉,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她要为他做点什么。 即便不能为他收敛骸骨,至少,也该为他立一座衣冠冢。 宗太妃知晓她的心?志,给她放了假,赐下了一些赏赐,一份是给她的,另一份……算是额外的抚恤。 薛嘉宜很感念这份恩情,朝宗太妃真?心?实意地叩了头。 失去了主心?骨的宗家,此刻也是一片乱纷纷,宗太妃还?能记着她,已经极是体恤。 暮色四?合,车声渐缓,前头驾车的车夫恭声道?:“薛典仪,到定府大街了,再?往前一点就是薛家。” 薛嘉宜垂着眼帘,应了一声。 马车终于抵达薛府,她里正了身上的女官袍服,缓步走了下了车。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薛府的匾额下,平静地等候门房的通传。 不多时,秦淑月便从前院匆匆赶了过来,见是薛嘉宜回来,微微一惊。 “大姑娘?”她试探性地开口:“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消息还?没传开,还?是薛家浑不在意呢? 薛嘉宜没有心?情探究,更不想与旁人解释,只道?:“夫人,我此番回来,是想去兄长的寝屋里拿些东西。” 他走时匆匆,只带了单薄的行李,剩余的衣物等,都还?在薛家。 听到她要去薛云朔之前的屋子,秦淑月眉心?一跳。 薛嘉宜瞧出了不对,抬步就要往西厢去。 秦淑月赶忙拦住她,道?:“大姑娘,实在不是不拿你当自己人,只是现在……西厢那边有外男。你父亲、你父亲近来新收了两个门生,他们就住在……” 薛嘉宜脚步顿住了,神色微变,只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淑月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有几个月了吧。” 薛嘉宜垂下眼帘,忽而轻笑了一声。 恐怕是不止几个月了。 她和?哥哥前脚走,后脚,薛家就忍不住腾地方。 见她没有发难,秦淑月正要松一口气,只是这一口气还?没吐到底,就见薛嘉宜胸口起伏,竟是径直抬步,直往正院里去了。 今日是朝官休沐的日子,薛永年和?往常一般,正在书房里。 听到脚步声时,他还?以?为是仆人有事来找,一抬眼,却见是暌违已久的女儿,来势汹汹地闯到了他的面前。 他提笔的手一顿,视线落在了薛嘉宜髻边别着的白色绢花上。 哦…… 已经知道?了。 薛永年悠悠开口:“你在宫里消息灵通,那为父便不瞒你了。” “你那双生兄长,已经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了。唉,可惜了,大好的前程。” 闻言,一旁的秦淑月唬了一跳。 谁死了? 之前只听说,西南确实是出事了…… 薛嘉宜在袖底紧攥着拳头,恨声问道?:“所以?呢,父亲现下,是什么打算?” 薛永年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事,竟还?笑了起来,反问道?:“打算?他擅自投的军,现下死了,我要有什么打算?” 薛嘉宜缓缓抬起眼帘,用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看他:“所以?父亲,果真?是不想为他立碑、葬他入坟茔了?” 似乎是感到了她眸光中隐含的威胁之意,薛永年眉头一皱,嘴边的笑意冷了下来:“谁家没长成的孩子,也入不了祖坟。怎么,你还?想让短命鬼,损我薛家的寿禄?” “况且……”他顿了顿,看着薛嘉宜这双很像她生母的眼睛,话音忽然?变得?很平静,“他尸骨无存,只能做孤魂野鬼,你又如何葬他?” —— 送薛嘉宜出去的时候,秦淑月没有为难。 她找出了当时薛云朔的箱笼,拿了两身他留下的衣服出来。 薛嘉宜认真?地谢过了她,怀抱着兄长的故衣,离开了薛府。 她最后看了一眼薛家的门匾,对父母早年间的事情,忽然?有了计较。 薛永年为什么这么恨她和?哥哥? 这个父亲,压根就没怎么和?他们相处过,按理说,爱稀薄,恨也多不到哪去。 他的这份恨意,更像是一种?……迁怒。 属于薛云朔的气息,在怀中丝丝缕缕地传来。薛嘉宜闭上眼,任眼尾的泪轻轻滑过,抬袖擦了一把?,没舍得?叫它落在他的衣裳上。 入不了薛家的坟地,那就只能单独置办了。 不会的,哥哥。薛嘉宜在心?底轻唤他,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我不会让你做孤魂野鬼的,你也要记得?来看我。 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定下神来。 出宫前,她已经探问过了,丧葬是大事,京兆府有专人管理。是她不死心?,才又去问了那所谓的父亲一遍。 世人总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薛嘉宜身着有品阶的女官袍服,不熟悉宫廷的人即便认不出是什么衣服,总也看得?出衣料气派与否。 所以?,即使她生得?年轻面嫩,府衙里的小吏也没有怠慢,与她一样?一样?说得?分明。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摸出银角子谢过了这小吏,小吏收了银子,又压低了声音推荐道?:“门口斜拐,东边的那家白事店,是京城的老口碑了,姑娘如有需要……” 他正说着,一记清润的男子声音突然?自旁侧传来,带着些愠怒之意:“你这混球,父亲三令五申不许你们和?外面的奸商串联,又开始了!” 书吏的脸色一白。 薛嘉宜懵然?抬眼,却望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她睁着眼睛,想起了这男子的身份:“是你,季公?子。” 是她闯夜禁差点遇到武侯那天,遇到的京兆尹家的公?子。 季淮愣了愣,若非薛嘉宜开口时声音有些熟悉,他几乎没认出来。 不过一年功夫,她个头见长,颊边一点浅浅的婴儿肥也没了,整个人已经脱出了少女的轮廓,配上身上绣着鸂鶒纹的青色袍服,潇洒气度已然?可见。 “是你啊。”季淮感叹一声。 他本想寒暄,但是见她鬓边的白花、还?有出现的场合,客套话倏而便收了回去。 “怎么又是一个人?”季淮皱着眉问:“上次见你为兄长延医问药,也是一个人。” 他本是无心?之语,薛嘉宜听了,眼底却是一涩。 是啊,从今往后,她都是一个人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7节 她抿了抿发白的唇,轻声道?:“我的兄长去世了,我想为他,立一座衣冠冢。” —— 季淮颇有些古道?热肠。 单从上次的事情就可以?窥见。 寻常人就算不揭发、向武侯遮掩,也不会连条子都给她盖好。 在他的帮助之下,这场丧事,办得?很顺利。 对于旁人没有征兆的好与热情,薛嘉宜一贯是抗拒的,可这一次,事关兄长的身后事,她没再?客气,也没有拒绝。 漫天纷飞的纸钱,像是另一种?绵延的、没有尽头的雪。 薛嘉宜服着重孝,头戴首经、身披粗麻,安静地跪坐在坟前,一张一张,烧着亲手叠的元宝。 她如今是七品典仪,即使宗太妃开恩,有宫规在上,也不能离开宫闱太长时间。 眼前的这座墓碑不得?已加急赶工,显得?很是简陋。 她垂着眼帘,低声道?:“哥,你别怪我。日后,我会重新为你修缮的。” 这位薛姑娘单薄得?就像一张纸钱,寒风刮过,她仿佛也要被?吹到天上去了。季淮在旁看着,忍不住心?生怜悯。 这几日,他陪着她一起走动,对于她和?她兄长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再?结合她的姓氏和?身上的女官袍服,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 “他若泉下有知,非但不会怪你,怕是都要心?疼坏了。” 季淮由衷地道?,随即很有分寸地退得?再?远了些,不再?旁听她与兄长的絮语。 薛嘉宜没有心?力顾及旁人,她凝视着碑上薛云朔的名字,与他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 “哥。”她最后叫了他一声:“总有一日,我会想办法?去一趟西南的。” 即便收敛不了他的骸骨,她也要带一抔他埋骨之地的土来。 薛嘉宜擦了把?眼泪,没有再?哭,站起后,郑重地朝季淮行了礼。 “多谢季公?子出手相帮。”她极其认真?地一揖到底,“若非公?子相助,我一个人,要难办许多。” 风仍在吹,有飘散在空的纸钱被?吹挂在了她的发髻上,季淮本能地上前一步,想要替她摘下,但见她就要直起腰来,他还?是后退两步,止住了动作。 薛嘉宜察觉了风,察觉了那一枚纸钱,但没有察觉季淮的眼神。 她抬起手,把?它从髻边轻轻拂落,随即正色道?:“我如今身份微末,却也算供职在宫中,日后,季公?子如有我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差人告诉我。” 一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姑娘的承诺,季淮却认真?应下,没当成玩笑话。 “好,我记住了。”他温润一笑,道?:“薛姑娘重情重义,一定是重诺之人。日后要真?有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找到你的。” 薛嘉宜垂眸,朝他福了一福。 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她没再?逗留,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 庆安宫中,一切如常。 宗太妃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送走了太多人。 她能有的伤心?,实在有限。 “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宗太妃端着茶盏,吹了一口上面的浮沫,“既然?还?难过着,在宫外多留一段也无妨。” 薛嘉宜垂着温淡的眉眼,道?:“太妃大恩,更叫我时刻警醒,记得?自己是庆安宫的人。眼看又到年下,宫里事务繁冗,不敢溺于一己私情,反辜负了太妃恩德。” 闻言,宗太妃这才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殿前的女孩儿。 兄长去世后,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这么瞧着,倒终于有些能独当一面的气势了。 “记得?自己是庆安宫的人就好。”宗太妃勾起唇,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回去歇半日吧,有什么明儿再?说。” 薛嘉宜应声,却并未退下。 宗太妃拧眉看她,问道?:“还?有什么话?” 薛嘉宜闷头便跪,朝太妃叩道?:“我……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太妃答允。” 这还?是她第一次表露出自己的请求,宗太妃稍有些兴趣,问道?:“你想做什么?” 她砰砰又磕了两声,才道?:“我想……在外袍里,为兄长服丧。” 闻言,繁炽倒吸一口凉气。 宫中规矩,别说居丧了,就是哭泣都是需要被?格外开恩允准的。 薛嘉宜仍旧跪伏在地上,她长高了,可也更清减了,掩在宽袍大袖里,愈发显得?小小一只,让人不胜爱怜。 宗太妃的眼神有些复杂,问道?:“你就这么在意你那兄长?” “是。”她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他是这世上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是我的亲人。” 宗太妃忽然?一叹:“你才几岁?就说什么最重要,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她的声音既冷漠,又高高在上:“你的日子会继续下去,再?重要的人、再?重要的事,你迟早也会淡忘。” 薛嘉宜掌根撑地,缓缓直起了腰。 “是。您说的对。” 人之常情,本就不是嘴硬能改变得?了的。 她垂着眼眸,没反驳宗太妃的话。 “我的人生会向前走,我也不知道?,我会记住兄长多少年。” 宗太妃未料得?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微微一怔,旋即,却听得?她继续道?:“所以?我才有这般恳请——因为这三年,我的心?,想完完整整地留给他。” —— 薛嘉宜在庆安宫的第二个年,如冬雪一般,很快便尽了。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庭前草木葳蕤,她给宗太妃新养的鹦鹉喂了食儿,又悄悄捋了一把?它脑袋上翘起的那撮毛,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鸟笼。 徐柔歆路过,悄悄嘀咕:“回回喂鸟这么开心?。” 薛嘉宜这回听到了,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鸟辩解:“因为它真?的很可爱啊。” 徐柔歆一噎,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她这句话,一道?身影,忽然?自殿前急奔而过—— 薛嘉宜亦是侧目,看清了来人是宗尧之之后,她的瞳孔微微放大,在心?跳加速之前,很快却又冷静了下来。 她在幻想什么? 半年过去了,她居然?还?在期盼着一个渺无可能的好消息。 然?而很快,殿中就爆发出了宗尧之爽朗的大笑。 “姑母!我爹他还?活着!” 随即便是宗太妃亦难自持的声音:“你说什么?” 宗尧之朗声答道?:“西南传来消息,我澧朝王师,直破南诏大军!姑母,原来我爹他们遇伏之后,并未身陨,而是趁势潜伏在了南诏后方的山林中。” “这半年来,他们穿插、迂回,收拢挑拨了南诏附近的好几个部族,最后与我王师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大胜仗!” “这个消息,西南边军是早知道?了,只是为引蛇出洞,防走漏风声,才一直瞒下。姑母,如今,你尽可安心?了!” …… 这样?惊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城。 皇帝那边看到这份军报,自是比太妃更早。他大喜过望,嘉赏的旨意和?不要钱一般往下发。 只可惜,这一次封赏的名单里,薛嘉宜没能和?上回一般,找见那个名字。 已经擂破了的鼓皮,任凭多重的锤击,也无法?再?发出震彻的声响。 她不再?失魂落魄,也没有眼泪可流,只是有些恍惚—— 仗打赢了,可她的哥哥呢? 而宗太妃与宗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闻宗甫这个堂弟还?活着的消息,自然?是欣悦万分。 不过太妃的欣喜,更多是从宗家的角度考虑的。 宗甫早年间于皇帝有救命之恩,昔年宫内走水,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皇帝从已经燃烧得?摇摇欲坠的宫殿中背了出来。 因此,皇帝对这个死党,可以?说是独一份的信任。 但皇帝的多疑,也是独一份的存在,他的信任很吝啬,吝啬到只给宗甫一人,甚至不会落到宗家其他人的头上。 宗甫在外出征,他的儿子照样?要留质京城。即便宗尧之饱读兵书,却也依旧少有施展的机会,宗家上下,几乎全靠宗甫一力支撑。 宗甫活着,和?换他的儿子来挑门庭,那真?是可以?想见的、截然?不同的场面。 宗太妃如何高兴暂且不提,庆安宫反正是喜气洋洋了起来。 一众笑脸间,薛嘉宜的强颜欢笑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想及她的身世和?遭遇,宗太妃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和?她计较,反而还?大手一挥,给她派了出宫的差使。 “近年来战事频频,百姓日子也辛苦,既有这样?的好消息,也该散散喜气,为我宗家、为黎民?积福。” “你带好人和?米粮,去城外和?灵谷寺的师傅一起布施吧,就当是散散心?。” 即便宗太妃不说,薛嘉宜也知道?,这是在体谅她、为她好。 否则,何必要管她心?里难不难过,又会否触景生情? 薛嘉宜轻垂眼帘,恭谨应道?:“是,我一定办好。” —— 每逢节庆,庆安宫时常向外布施,进?宫也一年多了,薛嘉宜不说驾轻就熟,却也知道?该怎么做。 她领了宗太妃的命,随即去向皇后处报备。 皇后姓王,是皇帝的发妻。皇帝都有一串孙子了,她的年纪自然?也不小。 见庆安宫的女官来,王皇后没有为难,随便交代了几句,知道?是去施放米粮、救济流民?的,她还?着意从自己的宫里添了一点。 薛嘉宜准备好后,从庆安宫里点了几个小宫女打下手,一道?出了宫。 能出宫透透气,小宫女们高兴得?紧,绕着她一口一个好姐姐的叫。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8节 饶是脸皮厚了许多,薛嘉宜还?是很不好意思。 ——她做惯了妹妹,至今也不习惯被?人叫姐姐。 只是到了京郊,看到如今流民?遍野的景象之后,薛嘉宜的心?情便沉重了许多,笑不出来了。 今上如何,即使大家不说,心?里却都是有数的。 天子脚下尚且是这般光景,四?境之中,又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也不知洪妈妈他们在严州府近况如何,这一年都没有信来……薛嘉宜心?下发紧,心?道?回去之后,一定要找办法?去问问。 …… 薛嘉宜亲力亲为,和?其他人一起,在灵谷寺所在的山脚下,把?棚子支了起来。 灵谷寺的大师傅手持佛珠,朝她投来赞许的一瞥,薛嘉宜微赧,抿唇一笑,又去看锅去了。 棚子一支,流民?们就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米粮的芬芳散开之后,更是乌泱泱地涌过来一群。 薛嘉宜带着几个侍卫,在现场维持秩序。 一切一如往常,侍卫们走这个流程都走得?有些倦怠了,薛嘉宜倒是还?提着小心?,视线一直在目力所能及之处逡巡。 她原本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直到远山近处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连地面扬起的浮土都直朝粥棚所在的山脚下扑来,她渐皱起了眉。 “你们看那边——”薛嘉宜警醒了起来,拽着侍卫往她手指的方向看:“哪来的这么多人,还?有马!” 有侍卫原还?不在意:“听错了吧,流民?堆里哪来的马?” 侍卫长却发现了不对劲,瞳孔微缩,立时便道?:“不对!那些跑过来的不是流民?,怕是盘踞在附近的山匪!” 薛嘉宜下意识瞪圆了眼睛,正要开口,前面排队领粥的流民?也开始有发现不对的了。 “快跑!是土匪!土匪来了!” “快跑啊——我听说过他们,那是一群剥皮吃人,无恶不作的恶鬼!” 动乱发生在一瞬间,临时支起的粥棚都要被?掀翻了,薛嘉宜在人群的冲撞中勉强定下神来,艰难地拢住了随她一起出宫的那几个小宫女。 “都别乱跑!”她扬声道?:“跟着我一起。” 其实不必她说,这几个女孩儿也已经像受到了惊吓的小鸡一样?,紧紧地凑在了她的翅膀根下了。 薛嘉宜自己其实也心?如擂鼓,然?而情况却似乎更糟,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的朝山脚下扑来,叫道?:“不好了!后山上面,有匪徒闯了进?来,他们在放火!” 是冲着灵谷寺来的? 薛嘉宜原还?想着进?寺庙暂避,这下是不成了,她深吸一口气,立马拉住侍卫长道?:“我们的马车呢?快走!” 侍卫们分头去找马车,很快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场面太乱,五匹马丢了三匹,车更是只剩下一架。 侍卫长道?:“我们有武艺在身,就是跑也跑得?掉,你们女眷是真?的不能久留。薛典仪,你先?上车吧。我们把?两匹马套在一辆车上。” 薛嘉宜咬了咬牙,把?几个小宫女先?往车上推,见她们泪眼朦胧地要推搡她先?上车,她急得?跳脚。 “推我做什么!你们是我带出来的,我不能不带你们回去!” 她一面说,一面把?这些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们往马车上塞,眼看车内没有位置了,最后的时刻,她跳上了车辕,死死地扒住了车壁。 侍卫们缀在后面,且送且跑了一段。 然?而这驾过于沉重的马车,逃窜时还?是叫山匪发现了。 “头儿!那边有一车女人,都细皮嫩肉的。追吗?” “自然?不能放过。”山匪头子大手一挥,随即眯了眯眼,看向马车外的那个身影,阴恻恻地道?:“外面的那个,长得?可真?不错,先?给我把?她射下来。” 马车太快太颠簸,薛嘉宜的全副心?神都用在怎么不从车上摔下来,等到她发觉不对时,箭镞破空而来的声音,已经响在了她的耳边。 撕裂般的疼痛自肩上传来,鲜血几乎瞬间就浸透了衣衫,她握在车辕上的手最后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吃不住力,从行进?中的马车上狠狠地跌了下来。 好痛。 薛嘉宜眼前一黑,就快直接痛晕过去。 那侍卫长和?另外两个侍卫在不远处,然?而到底隔了一段距离,他们有心?来救,却被?其余山匪缠住了。 而那个满脸横肉的虬髯大汉,正在几个小弟的拱卫之下,步步逼近。 薛嘉宜已经痛得?没有力气害怕了。 哥哥…… 在晕过去之前,她仿佛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破开天光,朝她奔来。 是幻觉吗? 是的话,好像也不错。 她闭上眼,彻底陷入了深沉的梦境,并未察觉梦境之外,有人宛若杀神降临,顷刻间掀起飞腾的血雾,却又放下了染血的横刀,将她紧紧嵌入了怀中。 —— 天已经黑透了。 青年提着刀,推开了借宿的院门,阔步走了进?来。 他面沉如水,周身更是杀气蓬勃,直到手下展臂相拦,才稍一顿足。 迎着这道?简直要冻死人的目光,亲兵战战兢兢地提醒道?:“郎中正在屋里,为那位姑娘医治,您的刀卷刃了,要不先?放放……” 薛云朔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凶器。 他随意往地上一抛,再?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来什么,把?浸着血腥气和?冷风的外袍也脱掉了,这才走进?去。 别吓着她。 薛云朔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生着炉子,还?算暖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在给床上昏迷着的薛嘉宜喂药,见薛云朔来,手一抖,撒出来了些。 薛云朔阖了阖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平复下一点情绪,和?这救死扶伤的郎中道?:“你先?喂药。情况如何?” 郎中小心?翼翼地喂了半碗进?去,这才回身,小心?翼翼地答道?:“目前……暂时性命无虞,只是……” 这一年多,大大小小的外伤,薛云朔受过不少,看到她的状况就心?里有数了,闻言也不刁难这郎中,只问道?:“血既已止住了,箭头为何不拔?” 郎中小声道?:“这个……伤在肩下,要拔箭的话,难免要除去衣物,这姑娘她既是您的……老朽不敢擅自做主。” 薛云朔起初还?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皱了皱眉,随即却是冷嘲一声,道?:“你想哪里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我的至亲,是我的妹妹。” 薛云朔的嗓音本是冷的,可提到“妹妹”二字的时候,却也不自觉软了许多。 郎中瞪大了眼睛,只是还?来不及为自己再?圆两句场,便见薛云朔朝他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出去,我一会儿叫你再?进?来。” 暖意融融的屋内,只剩下一年多未见的兄妹俩。 薛云朔垂着晦暗的眼眸,拳心?发紧,也掩不过心?底绞痛。 如果不是他刚好悄然?回京…… 他控制着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低下头,轻抚了一下她的颊侧。 “浓浓,我回来了。” 薛云朔低语着,掀开了盖在她胸前的被?子。 露在外面的那一截箭杆已经截断了,箭镞仍旧没在她肩下的腠理间。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发箭之人本领粗浅,这一箭不算太深,但也得?赶快让郎中处理,给它取出来。 薛云朔垂着眼帘,觉着方才那郎中的乖觉实不算错。 这是他的妹妹,即使要除去衣物,也确实不该外男动手。 薛云朔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拢起她一点,刚解开她衣领处的一粒系扣,整个人忽然?就怔住了。 繁复精致的领口之下,是一件不辑边的粗麻衰衣。 她在为他服丧。 ----------------------- 作者有话说:万字肥更奉上,大人们请吃——[让我康康] 对了……[求你了]最近清凉节活动耶(对手指)大人们有没有那个东东(继续对手指)就是那个,传说中香香的营养液哇(不装了伸手)(插吸管)(猛嘬) 助力已经把自己榨干了的蟹爪爪继续肥更呀!啾咪啾咪 第22章 薛云朔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即使他的心是一块石头, 也要叫她敲碎了。 她身上有伤、迁动不得,他克制着想要立即拥她入怀的本能,握起她微凉的手, 紧紧地?抵在自己的额上。 这一年多,她是怎么过的? 听闻他的“死讯”之后, 她又?会是什么心情? 薛云朔深呼吸了好一会儿, 直到她的指尖都叫他攥热了, 心底汹涌的情绪才勉力压下去一点。 先给她治伤要紧。 他略定?了定?神?, 把薛嘉宜的手轻轻放下, 打算先将她的外衣除去, 以免一会儿拔取箭镞时不好处理。 正值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并不难解,薛云朔心下本没?有什么多余的念头,可等外衫褪尽,她身上唯余一件细罗的抱腹时,他的视线, 忽而就凝住了。 一年多没?见?,眼前的妹妹,难免叫他觉得有些陌生?。 她侧脸的弧度莹润流畅,眉眼间的气质也沉静了很多, 像是一块温养得很好的玉。 不止这些。 她又?长高了,而且……也丰盈了不少。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29节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 一直无?意识地?落在这片柔白的雪肌上时, 薛云朔的眉心仿若针扎般一刺。 他别开了脸,下颌紧绷。 他已经知道了,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或者?说, 他与薛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 但在今夜之前,薛云朔并不在意这一点。 是亲妹妹又?怎样??不是亲妹妹又?怎样?? 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只是因为血缘,又?或者?一句誓言? 不论?他到底是谁,他是她兄长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现在,看着眼前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薛嘉宜,薛云朔才恍然?惊觉—— 即使从前再?亲厚,她不是他亲妹妹的事实,也同?样?不会改变了。 失去了血缘的羁绊,现在的他于她而言,又?如何不算外男? 也许,他现在出现在这里,也是不合时宜的。 薛云朔眉心的“川”字一时难以解开,他不愿触碰这个问题的答案,索性就不再?想了。 他正回视线,没?再?犹豫,把她身上染血的衣服脱下,又?找来干净的细绢,盖在她的肩上肩下,只把伤口露了出来。 把等候在外的郎中?叫进?来之后,薛云朔嘱咐两句,随即便走了出去。 郎中?有些意外。 他方才是见?薛云朔那副在意极了的架势,才会误以为晕着的这姑娘与他是那种旧识。 他本以为,薛云朔会不放心,留在屋里看他治伤,未料得他就这么出去了,短短一会儿功夫,神?色也比方才凝重?不少。 不过这位主子的事情,他们这些手下向来是不敢置喙的。 不提他如今极受宗将军赏识,光凭他在战场上那些凶神?恶煞的传言…… 郎中?垂首收回视线,没?有掩门。 …… 今晚的月色如水澄明,却注定?不是一个安详的夜。 薛云朔心乱如麻,难以平息,却又?与见?她受伤时的紧张和后怕不一样?。 那时的情绪,尚有解药—— 救下她后,他提刀杀了回去,没?留一个活口。 可现在,他纷乱的心绪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耳畔蝉鸣聒噪,薛云朔望着眼前这轮与西南别无?二致的月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过去的一年里,他也经历了太多,像做梦一样?。 大败南诏后,宗甫单独把他叫到了跟前。 四下无?人,不远处还有宗家的亲兵在把守,薛云朔直觉这位昭武大将军要说的事情很重?要,却也没?想到,会与他自己有关。 明明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这位宗老将军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喜色,只有怀缅。 宗甫一字一顿地?说出他真实身世的时候,薛云朔几乎以为这是一场玩笑。 他确实也这么问了,可宗甫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独属于西南燥热的风声静了下来,不过瞬息之间,薛云朔从前那些想得通想不通的事情,也都得到了答案。 怪不得母亲临终前要交代那样?的话。 也怪不得…… 他和妹妹,明明一母双生?,却生?得一点也不像。 小时候,谁若在她面前这样?说,她还要鼓起脸生?气的。 宗甫看出了他的怔忪,叹了口气,给了他两个选择。 “储位之争,凶险万分,连你父亲那样?的人物,当年都……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流落在外。你若认回身份,即使想逃避,这一切,也是避无?可避。” “如果你愿意,我会想办法,给你安排合适的机会回到京城。你生得很像你的父亲,皇帝近来也很是怀念他,你未必没?有机会。” “如果你不愿意认回身份,我也可以送你远走高飞,去不会被人认出的地?方,继续生?活。” 这个问题,于薛云朔而言并不难选。 他只会有一个答案。 宗甫有些意外于他的坚定?,不由问道:“你可想清楚了,富贵荣华虽好,可也有命消受才是。” 他就算被认回东宫,也只有一个单薄的身份而已,在如今已成气候的其他几位皇子——他的叔叔们面前,和纸糊的也没?有什么区别。 而正是因为对故太子有愧疚,宗甫才不忍心把他仅存于世的血脉,直接推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薛云朔却自嘲般淡淡一笑,忽然?问起了仿佛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投军以来,大将军多次破格提拔,是因为什么?” 若他没?有这一重?身份,会被这么轻易地?赏识、重?用吗? 大浪淘沙,他相信凭自己的本事,终会有出人头地?之日,可是这一天又会在什么时候? 他能等,却不想让她再?等了。 他早一天手握权势,就能早一天站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下风雨。 宗甫听懂了薛云朔的言外之意,没?有再?问下去。 回京的事情很快敲定?了下来。 宗甫道:“此番回京,你只是代我去向陛下禀明军情的,记住了,你对于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情。” 皇帝本就开始怀念当初被他逼死的太子了,亲自发现他的血脉尚存于世,恐怕比谁来主动告诉他,都更叫他心神?颤动。 宗甫已经去密信给宗太妃,请她帮忙操持安排,为这一出戏搭好戏台。 薛云朔对于所有的安排都未置可否,只问了一件事。 “舍妹尚在京中?,怕是仍在为我担忧,我可否递一封报平安的信给她?” 当时深陷敌军腹地?,即使有心也无?力,现在既已脱身,他不想她白白担心。 宗甫却不赞同?:“你这几日就要出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你那妹妹到底是薛家女……” 他顿了顿,旋即意味深长地?道:“还有那薛永年……当年东宫出事,他明明在詹事府任职,妻子还是朱翰的亲女儿,却分毫未受牵连。疑点重?重?,实在是叫人想不明白。他家的女儿,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薛云朔没?有辩驳,不过宗甫的第一句话,他还是听进?去了的。 左右马上就要出发,寄信也快不了多少,纠结这个,倒不如他快马加鞭,还能早些见?到她。 也幸亏是他加急跑了几日,否则,今日的匪祸…… 想到这儿,薛云朔的眼神?又?暗了下来。 漫无?边际的清辉之下,他转过身,目光投回了亮着灯的小小寝屋。 郎中?刚好出来。 薛云朔上前两步,“情况如何?” 郎中?擦了把额前的汗,答道:“外伤已经处理好了,我现在去再?抓两剂药。您知道的,外伤最凶险就是第一晚,今晚看着点,只要不烧起来就没?大碍了。” 薛云朔脚步稍顿,若有所思地?又?问道:“她……现在可醒了?” 大概是怕被怪罪,郎中?的声音变得有些虚:“还没?有……许是姑娘家受了惊吓,有些魇着了。” 薛云朔自是希望薛嘉宜能醒来的,可不知为何,听到郎中?说她一时还没?醒的时候,心里竟莫名松了一口气。 至少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她,他不是她的亲哥哥。 薛云朔没?耽误郎中?去抓药,让他下去了,随即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推开虚掩的房门,重?新踏了进?去。 事发突然?,大晚上的也不方便进?京,一时没?有地?方落脚,他便让人找了个庄户的院子,暂时借宿在这里。 给了钱,这庄户自然?非常好说话,把家里最大的、主人家自己的寝屋都腾了出来。 薛云朔站在门边,借着窗牖间漏洒下的月光,凝望着薛嘉宜清润的眉眼。 他以为自己见?过血,不会畏惧生?死,可真正踏上战场的时候,却还是叫那绞肉一般的阵仗骇住了。 数不清多少个夜晚,他都是靠心底的那一个念头撑过去的。 然?而此刻,朝思暮想的面孔就在眼前,他却反倒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感受了。 薛云朔轻哂一声,终于还是走到了榻边。 他低下眼帘,复又?合握住她的手。 既然?身世还没?有见?光,眼下……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是他的妹妹,永远都是。 薛云朔这般想着,心绪渐宁。 见?她额前沁了些细微的汗珠,他拿铜盆里的温水浸了帕子,替她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眉目温柔得快要化?开。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触碰她,薛嘉宜紧闭的唇齿间溢出了一点细弱的嘤咛,鼻尖也皱了起来。 见?状,薛云朔的唇边勾起了一丝浅笑。 她的小表情,真是从七岁到十七岁都没?有变过。 他放下帕子,替她把微湿的鬓发捋到了一边去,又?试了试她额前的温度,心下稍安。 这晚,薛云朔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床前,中?途给她换了一次伤药。 许是心绪宁和不少的缘故,这一次给薛嘉宜换药,不得已触及到她莹白柔润的皮肤时,他心无?旁骛。 连夜快马奔袭,日夜兼程赶到京城,即使是铁打的人也是会累的。半宿过去,她仍旧睡着,但并无?发热的征兆,薛云朔心弦渐松,斜靠在床头,支着额颞闭上了眼。 他很快就睡了过去,而且,梦到了她。 这其实并不稀奇。 刚到西南的那段时间,他梦得更频繁。 她常在梦里朝他扬着笑,一面往他腕间系那条长命缕,一面说:“哥哥,我等你回来。”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0节 可今夜的她,很不一样?。 她弯着眉眼,坐在他怀中?,领口低垂、腰际轻盈,一双素手攀在他的脖颈上,还在叠声唤他。 “哥哥,哥哥——”她呼吸微促,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拂在他的面上:“你想要我吗?” 薛云朔不知梦中?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他只知道,醒来后,他落荒而逃。 —— 薛嘉宜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身体的本能让她抬起手,循着痛意抚了过去,触及到肩下包裹着的细绢的时候,她彻底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中?的那一箭。 她的眼睫微颤,刚睁开眼,正要坐起来时,耳畔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嗳!别动别动,你伤在肩膀上,可不能乱动。” 薛嘉宜动作一顿,勉强靠在了床头,抬眼的瞬间,她不动声色地?把周遭的环境打量了一遍。 仿佛是一处普通的民居,守在她床边的这个中?年女子,面貌也很普通。 薛嘉宜缓慢地?眨了眨眼,开口问道:“我……这位婶子,这是在哪儿?”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但是说话并不成问题。 妇人过来扶她坐稳了些,这才道:“这是我家呀,我家就在灵谷寺附近,昨晚那场面,哎哟哟,吓得我门都不敢出。” 薛嘉宜的意识一点点回笼,听明白了之后,又?试探着问道:“是婶子你……救了我吗?” 并不是薛嘉宜小瞧眼前的女人,只是当时那样?的场景,恐怕不是一个农妇能救得了的。 妇人的眼神?微闪,想起了贵人离开之前的交代,答道:“守城的官兵来了呀,正好救了你,顺手就安置在我家了。” “还是当兵的厉害,一下子就把那些山匪给打跑了,啧啧,我看这些山匪是要老实一段时间了。” 见?薛嘉宜面色怔怔,妇人收了声,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忘了,姑娘才醒呢,我去给你端些米粥来。” 薛嘉宜抿了抿没?有血色的唇,朝她微笑道:“有劳您。” 妇人走后,寝屋安静了下来,她的思绪却没?有停滞。 她总觉得……她见?到他了。 是她濒死时的错觉吗? 又?或者?,是她的意识不清醒,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薛嘉宜垂下了眼帘,尽管死里逃生?,眸底却没?有亮点。 她好想他。 她小口小口地?抽了抽气。 妇人很快端来了一碗薄粥,薛嘉宜定?了定?神?,即使没?什么胃口,还是努力吃了下去。 也不知道她掉下来之后,其他几个小宫女有没?有跑掉? 粗陶碗很快就见?了底,薛嘉宜放下碗,道:“多谢婶婶,我想请您帮我个忙。” 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请这妇人帮忙去找陈筠通传消息。 时下对女子名节的要求,并没?有到苛刻的地?步,不至于说她一晚上不见?了就如何如何。但是想来认识她的人会担心,她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得告诉别人她还好好的。 妇人爽朗地?应下,薛嘉宜从怀里摸出一角银子给她,她也笑眯眯地?收了。 “外头还煎着药呢,等你吃了这服我就去。” 不过等薛嘉宜吃完这服药,妇人倒也不必再?出门传话了,因为宫里来寻她的人,已经到了。 见?出来找她的居然?是繁炽,薛嘉宜微微一惊:“繁炽姐姐,怎么是你……”随即便问:“青菱她们呢,可回宫去了?” 青菱是其中?一个宫女的名字。 一贯持重?的大宫女繁炽,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几个小妮子都回宫了,只受了惊吓而已,加起来也没?擦破几层油皮,不比你伤重?。” 薛嘉宜松了口气,朝她笑笑。 “太妃娘娘知道昨晚的事了,对你很是嘉许,她本来说,让我找到你就接你回宫……” 繁炽扫她一眼,见?她肩膀还包着、脸色也苍白,道:“但我看你这伤,不宜立马迁动,不如就在这里养养,好些再?回去。” 薛嘉宜没?有逞强。 繁炽走前,与这妇人留了酬金,妇人笑得见?眼不见?牙,连连应承。 薛嘉宜在这农妇家中?待了半个月,伤口开始收拢结痂之后,她便打算走了。 离开之前,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小院。 她总觉得,她没?有记错。 她受那一箭,闭上眼睛的时候,根本没?见?官兵的影子。 而且非亲非故的,官兵就算救下她,又?怎么会事无?巨细地?把她安置下来? 妇人出来送小财神?走,看脸色还颇有些恋恋不舍:“女官大人小心些,您的伤还没?……” 薛嘉宜虽然?察觉得到这妇人的市侩,但是这段时日,她总归还是对自己不错的,还是谢过她。 她话音微顿,随即又?仿佛不经意般问道:“婶婶,你还记得那天,送我来你这儿的人……长什么样?吗?” ----------------------- 作者有话说:哥的死因:死遁不告诉妹被妹打死.jpg 上一章收到了好多营养液嘿嘿嘿开心开心[奶茶]下一更是19号0点 第23章 薛嘉宜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垂着眼帘, 自我安慰般轻笑了一声,没?再久留。 一驾不起眼的褐帷马车,缓缓驶离了这间小小的农家院落。 天色尚早, 左右无人催促,薛嘉宜没?急着回宫。 她先往灵谷寺去了一趟, 去给为兄长供奉的长明灯添了灯油。 那日在粥棚的大师傅、法号静持, 这会儿正好在殿中, 见她来?, 手捻佛珠朝她一礼, 道:“阿弥陀佛, 万幸檀越无碍。” 薛嘉宜朝他还礼,又去佛前?敬香。 母亲还在世时,日日抄经礼佛,那时小小的她不懂,一尊泥塑的像而已,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现在她明白了。 逝者?已逝,但活着的人, 心里的念想,总要找个地方寄托。 僧人静持还在殿中,他与薛嘉宜打过几次照面,两人简单地寒暄了两句, 不免提起了施粥那日的事?情。 “……那些山匪,是冲着劫掠我寺而来?, 檀越此番, 倒是无妄之灾。” 薛嘉宜问:“当时见后山起火了,不知寺里受损可严重??” 灵谷寺不算皇家寺庙,但是宫里包括宗太妃在内的几个主子?都?在这儿有供奉, 如果真的受损严重?,她回去也好与太妃禀报。 静持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答曰:“好在那日,恰有江湖义?士,出手相助。寺里除了后山的草木有所损毁,旁的损失都?还好。” 看来?救她的,也是这些人了?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没?再问下?去,朝静持一礼,随即便离开?了灵谷寺。 离开?灵谷寺后,她又去兄长的坟前?祭扫了一番,这才收敛心神,回到了宫中。 在她养伤的这半个月里,端午已经过去,宫闱之间,仍旧能?闻到艾草的香气。 薛嘉宜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自是向宗太妃请安。 见她敛袍欲跪,正在逗鹦鹉的宗太妃睨她一眼,示意?宫人扶她起来?,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跪了。听?说……你是为了保护那几个小宫女,才中了一箭?” 薛嘉宜并不应承这话,把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才赧然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倒霉中箭而已。反倒是那几位侍卫大哥,一直在保护我们,送我们离开?。” “把逃生的机会先给她们,如何不算大义?之举?”宗太妃脸上笑容淡淡,看她的眼神也很温和:“现下?回宫了,也不急着上值,先歇几日罢,好生将养。” 薛嘉宜没?料到宗太妃会是这样温和的态度,一时有些讶异。 这位太妃娘娘……可不像是会在意?几个小宫女性命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这个,对她的态度温柔许多? 不过薛嘉宜没?有多想,低头谢恩后,随即便离开?了殿前?。 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才把目光,重?新投回鸟架上的那只鹦鹉。 她下?颌微扬,对着鹦鹉道:“该安排的,可都?安排了?” 她身后的繁炽垂着眼,恭谨答道:“回太妃娘娘的话,护送皇孙离京、去往北疆的人,已经派好了。” 宗太妃轻啧了一声,“这皇帝呀,也是人越老,疑心病越重?咯。” 即使是私底下?的场合,非议皇帝的话,繁炽依旧不敢接。 不过见宗太妃明显是想聊一聊这件事?的,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递话道:“话说回来?,皇上既然已经认下?了这皇孙的身份,却又为何按下?不表,还要送他去北疆前?线?” “只有一层纸糊的身份,可和燕王他们打不起擂台。”宗太妃拿了把粟子?放在掌心,一面引那鹦鹉啄食,一面道:“没?势力、没?靠山,这个时候冒头,那就是找死,皇帝这是为这个孙子?好,才送他去北疆,要给他造势呢。” 繁炽仿佛是明白了一点。 如今朝野之上,占据上风的,是王皇后所出的三皇子?燕王、故太子?的同母弟弟谢允奚。 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却依旧没?有立他为储君的意?思,近两年?,还一直在扶持淑妃所出的八皇子?。 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只可惜三皇子?早已长成,王皇后的背后,又是澧朝的老派勋贵们,淑妃和八皇子?势力浅薄,两边其实?并不能?打得?有来?有回。 就是不知,他日这皇孙被认回东宫之后,局势又会怎样。 繁炽正想着,忽而又听?见宗太妃问道:“你说,那薛家的小姑娘,如今,可知道她那兄长的真实?身份了?” 繁炽眉梢微动,提议道:“不若奴婢去打探一二?” 宗太妃神色依旧淡淡:“不必如此麻烦。你去把今日驾车接她回来?的太监叫来?,一问便知。”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1节 繁炽应声,很快把那太监陈卫传了进来?,问道:“今日接薛女官回宫,一路上,她都?去了哪里?” 陈卫躬身答道:“薛典仪先去灵谷寺,供奉了长明灯,然后去了一趟南山,仿佛是去祭扫了。” 繁炽抬手,示意?陈卫退下?,随即低声道:“看来?,她并不知道。” 说着,繁炽的声音似乎还有些惋惜:“我看做妹妹的对哥哥那般惦念,还以为兄妹俩感?情如何好呢。这样看来?,倒是……” “是吗?”宗太妃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道:“那可未必。” —— 薛嘉宜没?有察觉这些视线。 时间仿佛可以抹去一切伤痛。那一道箭伤,渐渐愈合,而她在庆安宫的日子?,一如往常。 转眼间,又是两年?过去。 永定?三十一年?,快到清明,雨水纷纷。 薛嘉宜和前?两回一样,向宗太妃报备,她想出宫祭扫的事?情。 许是知道只她一人会为兄长扫墓,在这件事?上,宗太妃从来?没?为难过她。 这一次,也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 细雨濛濛,京郊的南山之上,到处可见为亲人祭拜的身影。 薛嘉宜撑着一柄十六骨的竹骨伞,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香烛上那一点摇曳的火焰,半边身子?被淋湿了都?没?有知觉。 她擦拭着墓碑上的那个隽秀的名字,轻声唤他:“哥哥。” 她放了伞,除下?身上的衰衣,整整齐齐地叠在墓前?。 二十七个月,即便是最重?的孝期,也该到了。 她也不再为他哭泣,为他流泪。 可薛嘉宜很清楚,她没?能?走出来?。 她垂着眼帘,眼睫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要如何走得?出来?呢? 往事?历历可数,她人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有他的存在。 她在坟前?静静待了许久,直到天色变暗,她才终于记起,该在宫门落钥的时间前?回宫了。 马车在山脚等候,薛嘉宜朝驾车的宦官陈卫道:“真是辛苦你啦。” 陈卫与她已经很熟悉了,也不客套:“我出来?是透气躲懒的,谈不上辛苦。” 薛嘉宜垂着眼,低笑了一声,算作应答。 回程的路上,途径的街巷间意?外的嘈杂,她抬起手,撩起一角车帘,往外望去:“怎么这么多人?” 而且,都?堵在沿城门往宫城去的这条路上。 陈卫不无讶异地道:“典仪你不知道吗?” 薛嘉宜素手一顿,反问:“知道什么?” 赶车无聊,陈卫巴不得?与她闲聊,立即便解释了起来?。 “北疆打了大胜仗呀,这一次,把北漠打得?都?退到密苍山以外了!这两日,那镇北将军就要回京,述职受封。大家都?好奇这横空出世的大将军长什么样子?,就都?等着呢。” “原来?是这样。”薛嘉宜随口感?叹着,平静地放下?了车帘。 清明这几天,都?是她最魂不守舍的时候。陈卫说的这件事?,她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往心上去。 陈卫见她不搭话,试探着又道:“典仪大人,这个……离宫门落钥还有一段时间,我们……” 薛嘉宜性子?随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道:“也可以。只是那大将军未必就赶巧这个时候来?。” 陈卫已经飞快地停好了车,又殷勤请她下?来?,脸上的欣悦溢于言表。 他就知道!跟着这薛女官出来?,今日是能?瞧上的了! 薛嘉宜叫他的动作逗笑了,抿了抿唇道:“天都?有些暗了,我们待不了太久,到时没?见着,你可别失望。” 陈卫却压着眉眼,朝她贼兮兮地道:“不会的,典仪。我有同乡在司礼司做事?,他和我透了口风,最迟就是今天。” 和掌管宫廷礼仪的司礼司有什么关系?薛嘉宜扬眉。 “这镇北将军可不简单,迄今为止,都?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恰逢他这边打了胜仗要归朝,典仪猜怎么着?” 陈卫一面说着,一面示意?薛嘉宜凑近些。她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皇上……偏偏在这时下?令,要司礼司重?新翻制宗室的玉牌,准备敕封的仪式!有消息的人都?在猜,没?准这镇北将军,是哪位亲王的私生子?,这回立了功,是要认祖归宗了。” 正说着,陈卫的话音顿住了,而城门外不远处,还当真飘荡起了阵阵马蹄踏起的烟尘—— 在马蹄声传来?之前?,街道两边拥簇的人群中,先一步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快看——镇北将军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薛嘉宜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 是声音太吵了吗? 她下?意?识抬起手,捂住了耳朵,可惜声音实?在太大,这点小动作完全是徒劳。 马蹄声越来?越近,余光中已然可见排头枣红色大马上,身穿银甲,头戴翎冠的那人。 薛嘉宜没?来?由地慌了起来?。 还来?不及在湍急的人流中站定?,抬起头的一瞬间,她忽然就怔住了。 人潮汹涌,欢声沸腾。 薛嘉宜被裹挟在人群中,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坠冰窟。 ----------------------- 作者有话说:这是19的更,因为20号上非常重要的千字榜,20的更新在晚上11点,抱歉要久等了!届时会肥更补偿[求求你了] 第24章 隆隆作响的心跳, 已无法盖过?耳畔嗡鸣。 薛嘉宜的呼吸都有一瞬停滞。 尽管只是匆匆一眼,尽管那高头大马上的身影很?快掠过?,却也足够她确认, 那个人,分明就是…… 欢腾的人流如潮水涌动, 她被推在浪尖, 蓦然回过?神来, 突兀地攥住了一旁陈卫的手腕。 “你?刚刚说?, ”人潮中,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他?是谁?” 陈卫还沉浸在愿望实现的惊喜中, 未曾提防被薛嘉宜一把抓住了,回头一见?她的眼神,更是骇住了。 “他?他?他?……他?是……” 陈卫回答了什么,其实薛嘉宜根本没有听见?。 但她还记得,他?刚刚说?,这可?能是某个亲王的私生子,此?番战胜回京, 终于是可?以带着战功,光耀地认祖归宗了。 薛嘉宜松了手,像是鱼群里的鱼,顺着潮涌往前游了一段, 才勉强定?住了脚步,神情怔忪地看着那一记鲜衣怒马的背影。 不, 不是亲王。 她闭上了眼, 一种极其荒谬的感?受,忽然像茧一样包裹住了她。 以她母亲的身份…… 他?会是谁的血脉,不言自明。 她该说?自己有福气吗? 居然有幸, 和太子的儿子做了十六年兄妹。 原来……他?从不曾是她的兄长。 …… 薛嘉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宫的。 步下?马车的时候,陈卫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还试图搀她一把:“薛典仪,你?还好吗?” 她其实没有什么表情。 多么激烈的情绪,在知晓他?“死”后的这几?年里,都消磨得差不多了。 薛嘉宜只觉得自己心里很?空,像被挖掉了一块那样空。 要进宫门了,不能再这副样子。她深吸一口气,勉力勾起一点笑来,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陈卫了然,没有再问下?去。 庆安宫里和她稍熟悉些的宫女内侍,都知道她的身份,也知晓她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长,死在了三?年前西南的战场上。 会触景生情,想来也是难免。 今日算是告了假,两人都不必再去前殿侍奉。陈卫朝薛嘉宜挤眉弄眼地笑了笑,道:“下?回,典仪再想出宫要人赶车,可?还记着叫我啊!” 在宫墙外时,总是羡慕宫墙内的富贵荣华,可?等真的身在其中,却又难免羡慕外面?的自由。 薛嘉宜垂着眼,即使努力控制着,神态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 “好。”她低声道:“不过?,我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再出宫了。” 她如今,再不必为他?祭扫了。 —— 金銮殿内,欢声一片。 鬓边微白的永定?皇帝亲自上前,扶起未卸甲胄的青年武将?起身。 皇帝的脸上虽有老态,眼睛里的精光,却不比在场的任何一位文武大臣逊色。 “好!得卿如此?,是澧朝之幸事?、亦是朕之幸事?啊!”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2节 将?将?站起的青年,手甚至还虚搭在皇帝的手臂上,闻言,作势又要跪下?。 “陛下?圣明,末将?此?番,不过?是仰赖天恩罢了。” 在场的大臣不多,不过?都是朝中的重?臣,这样一出君臣相谐的戏码,并没有多么出乎他?们的意料。 可?很?快,他?们却听得皇帝抛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皇帝拍了拍青年搭在自己臂间的手背,哈哈大笑道:“都回来了,还不改口吗?” 青年动作稍顿,旋即大退两步,在重?臣们惊异的目光中,再度朝上首的皇帝行了大礼。 “臣孙,恭请皇祖父大安——” 他?的声量并不高昂,却极有穿透力,在场重?臣俱是大惊,却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而是他?话里的称呼。 皇帝干瘪的嘴角微抬,似乎是欣赏了一会儿他?们震惊的表情,才终于转身,落下?最后一记重?音。 “好孩子,有乃父之风。” “来人,领皇孙去东宫稍歇。三?日后,再办这场认祖归宗的好宴。” …… “殿下?,您随我来——” 御前太监柯英杰微躬着身,一面?领着这位新被认回的皇孙去东宫,一面?悄悄抬眼觑他?。 青年眉目疏朗,端的是一副好相貌。 若带着他?是故太子之子的眼光去审视,五官确实很?有几?分相似;但若不带着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却又会觉得,他?的气质,与他?的父亲实在不是很?像。 故太子谢允衡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自小便在王朝最顶尖的教育中长大。他?生来便拥有这样高贵的身份,偏偏是个最温柔好性的,对宫人内侍也多有体恤、从不苛责。 而眼前的这位皇孙,眉眼间的气质却更沉郁,也更凌厉。许是这几年战场的淬炼,整个人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杀气腾腾。 “这一次,陛下?提前命我们整饬了东宫,可?见?陛下?对您的记挂和看重?……” 柯英杰引着路,嘴倒是没停,谢云朔神色淡淡,若有所思的目光,却落在交汇的另一条宫径上。 “这边,是通往内六宫的路?” 柯英杰忙道:“是,往西就是后廷了,那边是内六宫,是妃嫔们的居所。还有几?位小公主、太妃,也都是住在那边。” 不算远。 谢云朔收回目光,没再接茬。 好容易等到这位开腔,柯英杰原还想再套套近乎,但抬头撞见?他?平静如水的漆眸,赶忙垂下?了眼,未敢多言。 皇帝有意重?启东宫,而不是将?这皇孙安置在别的地方,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 柯英杰带完路,正?要和谢云朔介绍东宫这边的情况,“全都是刚刚整饬翻新过?的,殿下?,您瞧这东面?……” 谢云朔淡笑了声,打断道:“有劳柯公公。” 他?身后的亲信廖泽立马会意,上前往这大太监的袖底塞钱:“今日先这样吧,柯公公。我们将?军这几?日舟车劳顿,实在疲乏,也该歇下?了。” 柯英杰袖底的手一顿,收了银子,笑呵呵地道:“哎哟,瞧老奴这眼力见?,该打、该打。” 他?作势轻轻抽了自己两下?,廖泽与他?演了一会儿,送了他?出去。 这座东宫,端的是清逸雅致,如若不去想它的历任主人的下?场,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居所。 谢云朔却只吝啬地打量了一眼。 天边暮色已深,他?换了身常服,悄然离开了东宫。 —— 庆安宫中,薛嘉宜毫无睡意。 她点了一盏小灯,安静地坐在床边,整理衣物。 尽管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回宫前所见?的那一幕,却依旧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的眼前盘桓。 她努力劝说?自己——他?还活着,她该高兴才是。 即使他?不是她的兄长,即使他?另有身世、一切都该另当别论,她过?往对他?的感?情,却也不是假的。 难道相比之下?,她更希望,他?真死在西南的战场上了吗? 当然不是。 可?她也做不到这么大度。 她很?想质问他?,问问他?到底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连只言片语都不愿意给她? 可?一想到如今身份地位的鸿沟,想到他?并不是她的兄长,这些冲动的火苗,就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什么也不剩了。 她坐得端直,泪珠挂在眼睫上,将?掉未掉。 外面?有一阵很?轻的脚步声,薛嘉宜以为是值夜的嬷嬷来了,她抬起食指,用指背蹭掉了那一点眼泪,凑过?去把小灯吹灭了。 可?脚步声却并未停下?,一直行到了直棂窗前。 薛嘉宜一怔,旋即便听见?窗槛上,传来既轻又稳的三?声叩击。 会这么来找她的人,只有一个。 她动作一顿,缓缓地直起了腰。 叩击声停下?了,窗外的人正?哑声唤她:“我回来了,浓浓。” 薛嘉宜侧过?脸,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窗页上那一道剪影的瞬间,眼圈都气得通红。 果真是他?来了。 倒还劳他?记着有她这么个人。 可?他?当她是什么,小猫小狗吗? 现在有余裕了、想起来了,便过?来逗一逗? “我不晓得你?是谁。”薛嘉宜狠狠地别过?了头去,不再看他?的影子:“宫里有夜禁,你?……出去,不然我就喊人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把卡在喉咙里的那个“滚”字咽下?去。 窗外,一身月白常服的谢云朔把她的怒气听得分明。 可?他?还是没忍住,迎着薄雾似的月华,仰起脸,无声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好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他?想她想得快疯了。 谢云朔缓了缓,若无其事?般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只这一句,薛嘉宜的眼眶又红了一圈。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两年前灵谷寺那一回,不是她的错觉。 他?明明救了她,却还不愿露面?吗? 是已成了矜贵人,不愿与她纠缠,还是怕她走漏什么风声?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有劳皇孙殿下?记挂,皮肉伤而已,早无大碍。” “殿下?贵步,实在不宜踏足贱地,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她的声音微凉,像极了窗外飘摇的夜风。谢云朔的眉心仿若针扎般一刺,这才察觉,情况比他?想得要糟。 “你?知道了?这些事?……”他?难得叫自己的话噎住了,“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可?以和你?解释,浓浓,让我进去。” 薛嘉宜原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质问他?,可?此?时此?刻,她却像哑了火一样,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察觉到他?的眼神,仿佛要穿过?薄薄的窗户纸直刺过?来,她把脸别得更开了些,冷声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明明早猜到了她会恼,这会儿听她这样说?,谢云朔还是叹了口气,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可?是……哥哥想见?你?。”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薛嘉宜的眼睫扑簌了一下?,却没应声。 许久不闻他?的声音,她以为他?悄悄走了,心底微黯,抬眸正?往窗边看去,却又听得一阵响动。 她唬了一跳,意识到了他?是想强行推窗进来,急得站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谢云朔抵在窗框上的掌根一顿,沉声回她:“来见?你?。” 宫里的窗户,本就不是为了防盗而设置的,只靠两根小木栓楔着,并不牢靠。 眼见?声音越来越大,真要把值夜的人引来了,薛嘉宜越想越委屈,却还是往窗边走了过?去。 擅闯内宫不是小错,他?难道以为,凭他?如今的身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薛嘉宜终究是不想叫他?惹麻烦,冷着脸把窗户打开了。 月光如水倾泻,仿佛是谁从天边扯了银河的一角下?来,宛若天堑。 薛嘉宜已经能隔着银河,看见?那月白的袍衫一角。 她稍稍偏过?头,垂着眼帘回避,可?下?一息,他?竟蓦然朝她倾身,直接越过?窗台,展臂抱了过?来。 他?的身量高了许多,即使倾身向前,依旧可?以将?她抱个囫囵。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被他?按在怀里的瞬间,薛嘉宜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可?感?受到熟悉的温度自心口熨烫进来,她抵在他?肩头的手,还是卸了力气。 眼泪很?没出息地夺眶而出,薛嘉宜抱着他?,伏在他?肩上哇哇大哭。 “你?……你?一回来就逼我,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谢云朔埋首在她颈侧,深嗅着她的气息,再开口时,声息里也有些几?不可?察的哽咽。 “是我的过?错。”他?紧抱着她,即便她捶打着他?,也一刻不松:“是我叫你?这么难过?。” 他?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廓上,薛嘉宜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眼睫颤了颤,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们不是亲兄妹了,如此?亲近,已是逾矩。 抵在他?肩上的拳头展开了,她推了他?一下?,终是唤了句:“哥。” 这一次她使的力气并不大,谢云朔却察觉了她陡然变化的语气。 踟蹰片刻,他?还是松开了她。 “我以为……”他?的目光落在她濡湿的眼睫上,久久不能移开:“你?不想这么叫我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3节 桎梏解开,薛嘉宜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缓缓抬起眼帘。 她的目光,落在他?发顶的墨玉冠上。 上一次见?他?,还是永定?二十七年。 走时他?未至十七,如今,也到要加冠的年纪了。 明明五官、身形,都还是她所熟悉的,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他?的变化大极了,眉眼间也多了好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傍晚的时候,我在宫外看见?你?了,好威风的大将?军。”薛嘉宜定?住乌沉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你?去北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谢云朔正?视着她,迎接她的盘问:“二十九年的时候,我……从西南回来,回了一趟京城,也就是那一次,正?好撞见?你?遇险。” “所以,你?为什么不肯叫我知道你?回来过??你?可?知今日,我为什么会在宫外吗?” 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还是哽咽:“因为今日是清明,我要去给人烧纸。” 谢云朔漆黑的瞳仁遽然一颤,终于意识到了是哪里不对:“不,我以为……” 薛嘉宜以为他?要搪塞自己,扭过?脸,咬着牙道:“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不会为了你?而难过?吗?”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总算找到了症结所在。 像是怕她不想再听他?说?话似的,他?语速极快地解释了起来:“在西南时,我深陷敌后,我知你?定?会担心,但那时情况所限,实在是无法传信给你?。” “回京的那一次,你?受伤昏迷未醒,我翌日便要进宫面?见?皇帝,拖延不得,只能把你?暂时交托给那农户。” 谢云朔顿了顿,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件缞衣,声音蓦地放轻了许多:“我知道你?会为我难过?。我给你?留了东西,你?只要见?了,就知道是我来过?。现在看来……” 他?的声音复又沉了下?来:“许是那庄户昧下?了。” 其实不只是留下?了信物。 离京前的最后一晚,他?悄悄去找过?她,只可?惜她已经回去了,他?扑了个空。 沉默许久的薛嘉宜却还是垂着眼帘,神色不见?有什么变化,只问道:“所以,你?是第二天,就去你?的北疆了吗?” 谢云朔听懂了她在问什么,手心发紧,到底也没骗她:“不是。” 他?被皇帝留在宫里待了一旬左右,若真想去见?她,不是找不到时间。 只是那场旖梦之后,他?自觉有愧,无法面?对。 薛嘉宜抿着唇,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可?我是第二天就醒了。你?分明回来了,却只打算拿个物件来打发我,不想见?我,这算什么?” 算什么? 她的悲恸,算什么? 谢云朔有心解释,却张不开口。 难道要和她说?,她最信赖的兄长,是因为在梦里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所以才心虚到不敢见?她? 梦境是现实的倒影,想要的人,并不是在梦中攀着他?脖颈的她,而是他?自己。 谢云朔无法解释,只能选择逃避。 也许是因为又想到了那场梦,他?偏开头,不去看月色下?她颈间连片雪白的肌肤。 “浓浓。”他?低垂眼睑,侧脸的轮廓叫这月亮照得很?是清俊:“我补偿你?,过?去的这三?年,我……” 哭过?一场后,薛嘉宜的神色意外的平静。 她认真地摇了摇头,认真地拒绝了他?:“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好好的,哥哥。”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你?走吧,殿下?,你?本也没有我这个妹妹。” —— 对于如何处理前一晚眼泪导致的肿眼圈,薛嘉宜如今已是驾轻就熟。 不过?第二天到宗太妃跟前的时候,还是叫这眼毒的老妇人看出了端倪。 “他?昨晚怎么说??”宗太妃略一掀眼皮,就这么看着她:“你?都知道了吧?” 薛嘉宜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谎瞒过?去:“我……” 宗太妃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见?状,浅笑一声,道:“他?没你?想得那么不知轻重?,虽没有大张旗鼓地来,也是先知会了我的。” 十六岁的少年身上还有一些无畏的莽撞,现如今,已经辗转两线战场,立下?了等身战功的谢云朔,却早已不同了。 怪不得昨晚,都闹成那样了也没有惊动谁。 想及此?,薛嘉宜有些微妙的赧然,低声道:“没说?什么。只是我想着,如今他?身份到底不同,当年的流落也是一场意外,以后,是不该兄妹相称了。” “而且……”她稍顿了顿,才小声道:“一直提起当年的事?情,传到陛下?那里,也不好。” 听她这句,宗太妃倒是露出了一点赏识的神情,还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能这样想,确实很?好。” 虽然说?谢云朔从前的经历并不是秘密,皇帝心里更是门清,但最好还是稍作淡化。否则,每提起一回,不是都相当于提醒皇帝一次,当年他?逼死故太子的事?情吗? “不过?……”宗太妃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今年,你?也该二十了吧?” 尽管不知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薛嘉宜还是轻轻点头,应道:“是。” 宗太妃微眯起眼眸看她,若有所思地道:“到底有从前的那一层关系在,恐怕要不了多久……想求娶你?,与皇孙套近乎的人,也要排出庆安宫外了。” 闻言,薛嘉宜心弦一颤,立即便跪下?了。 “太妃娘娘。”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我……还没想好要嫁人。” 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让繁炽扶她起来,道:“我倒是还想多留你?几?年,起来吧。” 薛嘉宜稍松了一口气,起身后,她的心跳却还是隆隆。 宗太妃不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她说?的话,肯定?有她的目的。 只是她压下?不表,薛嘉宜也只好暂时把心,放回自己的肚子里。 —— 三?天时间,眨眼即至。 皇帝为谢云朔此?番认回皇家举办的宴席,沿着崇信殿往东,一路绵延了上百米。 四品及以上的朝臣、各路宗亲贵族,如无意外,基本上全都到场了。 这样的场合,宗太妃自然也要出席。 她虽然拒绝了太后的宝座,这些年皇帝对她的尊崇和孝敬,却都是比着太后来的。 开宴之前的仪式重?头戏,为了彰显自己这个孙儿的神勇,皇帝甚至着意司礼司和礼部?官员,特地为谢云朔增加了弓马骑射的一项。 砰、砰、砰—— 三?声过?后,离弦的连珠箭依次射落了从远到更远的三?枚靶心。 前排亲见?这位皇孙风姿的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呼,远些看不着的,一时也自旁人口中听见?了,不少人都仰着脖子站了起来。 薛嘉宜随侍在宗太妃身边,垂着眼帘,安静地像一只鹌鹑。 谢云朔已经收弓,却未下?马,他?的视线自太妃的坐席之后扫过?,见?她并未抬头,神色微滞。 皇帝倒是心情大好,亲下?坐席迎他?,又命宦官领他?入座,为他?赐酒。 席间喧腾一片,气氛却还不错,宗太妃年事?已高,今日也喝了两杯果子露。 她抬起眼帘,意有所指地看了薛嘉宜一眼,问道:“不上去寒暄寒暄吗?” 席过?半程,皇帝有些乏了,又兼多饮了几?杯,已经离席休息。席上的氛围松快不少,不少人都离开坐枰,酬酢去了。 薛嘉宜保持着垂眸的姿态,朝宗太妃屈膝道:“我现在是庆安宫的人,不该有所倾向。” 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混沌无知的小姑娘了,朝野的局势不说?尽明,心里却也有些数的。 宗家简在帝心,便是因为从不站队,更未在储位之争中,对某位皇子表现出明显的倾向。 宗太妃笑笑,未答。 中立有时候,也只是一种选择而已,随着皇帝年事?渐高,这个都不得罪的选项,很?快就要变成都得罪了。 她转过?话题,道:“随你?。不去寒暄,去玩一会儿也好,不必天天在我跟前拘着。” 薛嘉宜抿了抿唇,往谢云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那边自是最热闹的,许多有名有姓的贵人,这会儿都凑在他?坐席前。 而他?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拈着只白玉樽,虽听不清他?和旁人交谈的内容,瞧着也是一副长袖善舞的姿态。 不知为何,薛嘉宜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收敛目光,朝宗太妃福了一福,随即,往和他?相反的另个方向离席了。 她如今对皇宫已经很?是熟悉,没有往会冲撞贵人的地方去,去了一个稍显僻静的莲池。 这边人虽少,风景却不错,她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憋闷的感?觉稍散。 她侧过?身,正?向继续往前走走,却听得附近有人叫她。 “薛姑娘!” 薛嘉宜脚步微顿,抬眼,见?是季淮,有些惊喜。 “季公子,今天你?也来了?” 季淮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惭愧、惭愧,我尚在读书,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没有官身,是随我父亲来的。” 薛嘉宜莞尔:“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女官。” 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面?往前散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聊了不过?两句,薛嘉宜的步子忽然顿住了。 她偏开头去,正?要调转方向,莲池尽处的六角亭下?,却施施然走出一人。 锦袍墨冠、腰束鞶带,不是谢云朔又是谁? 他?的声音随风而来,比他?本人的身影到得更快。 “浓浓。” 谢云朔堂而皇之地这么叫她,若有似无的视线,却落在她身侧男人的脸上。 “不介绍一下?吗?你?的新朋友。”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4节 ----------------------- 作者有话说:哥:想醋又不敢,只能装装大度这个样子.jpg 后面每天的更新就固定在十一点左右啦~ 第25章 季淮十分?确信, 他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但眼前的这位皇孙一脸平静,平静到让他怀疑,这是他的错觉。 不过, 他倒没觉得?谢云朔过来打个?招呼有什?么奇怪的。 毕竟这位新近才认回东宫的皇孙,之前在薛家的身份, 也并?不是什?么秘辛, 有心人都知道。 薛嘉宜本已欲走, 听见?谢云朔这般唤她小名, 忽却有些恼了。 还有外人在, 他这么喊她是想做什?么? 她咬了咬牙, 定住裙裾,勉强朝他见?礼:“殿下。” 听到这句“殿下”,谢云朔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她从来都是叫他哥哥的,到底还是让她伤心了,才会摆出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再一见?她身侧的男人也亦步亦趋地朝他行?礼,谢云朔心底更是无名火起。 长得?虽然?人模狗样的, 瞧着年?纪也不小了,得?是有二十五六的样子?吧,也不知有无家室,怎么好意思就这般蹭在他妹妹跟前? 季淮不知兄妹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先一步与谢云朔自报了家门:“参见?皇孙,我姓季, 家父是……” 谢云朔微有些不耐, 面上却仍旧保持着温煦的笑意,截了他的话茬,道:“子?源公任职京兆多年?, 京城内外一片安定景象,我早就有所耳闻,他日若有机会,定当去府上拜会。” 只是客套话,季淮听了却有些惊讶。 京兆尹听着是个?风光的官,但是丢在京城这种勋贵遍地的地方,实?在也算不上什?么。 这位皇孙殿下,不是才从北地里回来吗?怎地对京城局势如此了解,连他父亲的号都知道? 不过季淮到底是官宦子?弟,基本的城府还是有的,心里如何惊讶暂且不论,只用受宠若惊般的语气接道:“那实?在是太?荣幸了。届时殿下光降,我们季家一定倒履相迎。” 没有让身份尊贵的人主动找话的道理,见?谢云朔并?无要走的意思,季淮想了想,接了他刚刚开口时的话茬说了下去。 “不过殿下方才……所言差矣。”季淮看了一眼旁边的薛嘉宜,笑道:“我与薛姑娘,实?在不算是新朋友了。” 这话一出,谢云朔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立即便问?道:“哦?季公子?,是何时与家妹结识的?” 季淮未有防备,坦荡答:“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是吗?”他看着薛嘉宜,语气听起来有些危险:“浓浓,从前倒没听你提起过。” 闻言,季淮神色微变。 话赶话地说到这儿,他再迟钝,也听出谢云朔的口气有些不对了。 他还记得?记得?,那天夜里,那个?满面泪痕的小姑娘,是怎么为她病中的兄长,闯入他的马车的。 所以在季淮的认知中,兄妹俩的感情应该极好才对,未料得?情形和他以为的兄友妹恭很是不同。 而且…… 自这位皇孙殿下过来之后,这薛姑娘,似乎也显得?过于沉默了。 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枝节。 季淮目露隐忧,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走了一步,侧目看她,低声唤了一句:“薛姑娘?” 他的眼神仿佛在问?:没事?吧? 说实?话,如果不是还有第三个?人在,薛嘉宜真的很想直接走掉。 可她转念又想,她难道做错什?么了吗?凭什?么要躲着他走。 她看了季淮一眼,朝他轻轻点头,示意自己没事?,随即才深吸一口气,微昂起头,往谢云朔跟前走了两?步。 “我与什?么人相交……”薛嘉宜抬起乌漆漆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殿下又想以什?么身份管束呢?” 她不信,他能?在这场认祖归宗的宴席上,置如今的身份于不顾。 承认他是她的兄长,和说前头宴席上的皇帝是狗屁,也没区别了。 谢云朔却根本没有想这么多。 他把眼前二人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只觉齿关都是紧的,眼见?她终于开口、终于看着他,为的还是给另一个?男人挡话,更是心凉了半截。 他果然?,还是离开得?太?久了。 她身边的人、身边的事?,竟浑不知晓。 然?而谢云朔对薛嘉宜有愧在先,此刻并?不敢多说什?么。 他只能?克制着自己,轻笑着,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道:“季家家风清正,我亦有所耳闻,你与季公子?相交是好事?,我缘何要管束?” 他把“家风清正”四个?字咬得?死死的,季淮忍不住皱眉。 季家确实?称得?上家风清正,从来没有过其他高门大户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可这位殿下又为何要强调这个??难道说,季家有哪里扎他眼了,这是在讽刺? 太?子?是故太?子?,却不是废太?子?,皇孙是皇孙,但还不是皇太?孙…… 不过不论怎么样,都不是一个单薄的清流季家可以抗衡的。 季淮暗忖着,不料谢云朔又朝他抱了抱拳,道:“有劳季公子?对家妹的关照,我还有话,想与她一叙。” 这边是在赶人了。他看向薛嘉宜,见?她低着眼帘,到底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即使?心里担心,也只好拱手一礼,先行?一步。 莲池边的风仿佛都静了下来。 眼见?他锦袍上的绲边离她越来越近,薛嘉宜扭过头,往后退了两?步:“殿下。” 谢云朔垂了垂眼,眼底神色晦暗不明:“一定要这么叫我吗?” 薛嘉宜却抬起清凌凌的眼瞳,直视着他,反问?道:“以你的身份,我这么叫有什?么不对?” 她从前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冷静,疏离。 谢云朔迫至她身前,舌根都在发苦:“所以呢,你现在把谁当兄长?方才那姓季的吗?” 那姓季的确实?比她年?长,而他……其实?并?没有比她大多少。 从前他便恼恨,为什?么他不干脆早托生几年?,现在就更是了。 薛嘉宜未答,只垂眸朝他福了一福,道:“殿下,我离席有一会儿了,该回太?妃身边去了。” 她提起裙裾,就要擦身从他身边走过时,谢云朔终是没忍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浓浓。” 他声音微哑,是和前面宣誓主权般这么叫她时截然?不同的意味。 薛嘉宜仍然?没有回答,只是顿足,安静地等着他放开。 隔着衣袖,谢云朔依旧可以感受到她腕间传来的脉搏。 这是本该与他共振的心跳,然?而被?抹去的血缘,却悄悄带走了一切。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终于是松开了手。 他站定在原地,周身被?摇曳的树影所笼罩,目光沉沉地落在了她没再回头的背影上。 不。 他永远都要做她最重要的人。 失去血缘的连接又如何,他可以换成别的来弥补。 —— 萦绕在她身后的那道目光,绕过假山后终于是消失了。 薛嘉宜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另一个?不想见?到的人,却也正拦在了她回到席间的必经之路上。 她抬起眼睫,连礼数都欠奉,只淡淡道:“父亲。” 薛永年?面色沉沉:“百善孝为先,你别以为你侍奉在宫中,就可以忘了自己姓什?么。” 薛嘉宜轻笑一声,却依旧保持着淡漠的眼神看着他:“所以,父亲今日问?候,只是为了提醒我姓什?么?又或者……”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是因为看见?昔日受你身份压制,受你欺凌的人,已经换了身份,心生畏惧,想要求饶?” 她说得?直白,薛永年?的脸几乎都青了:“你……” 他确实?被?说中了。 任你天大的本事?,在皇权面前,总也是不够看的。 更何况,他不只是言语冷待,更是直接下令捶楚。 也正因如此,他才想起入宫后少有联系的这个?女儿,想起她从前和那位皇孙近乎形影不离,一起长大。 不过,薛永年?到底为官多年?,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我的好女儿……”他冷笑一声,道:“自是为了提醒你,你姓薛了。” “太?妃可以护你一时,但是她年?事?已高,你的娘家,终究还是薛家不是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懂。” “你的婚事?,我固然?是插手不了,可你别以为,那位宗太?妃就对你如何真心,你既是庆安宫的人,婚事?同样是筹码。他日,你成婚之后,若如浮萍无依、背无依傍,难保你的夫家不生轻慢之心。” 薛嘉宜明白了他的来意,不紧不慢地反问?道:“所以,父亲的意思是,想让我去与皇孙说合,以后便会给我撑腰?” 薛永年?眼神闪烁,却并?不直接应承:“以你们从前的亲昵,只要你记得?你还姓薛,又何须什?么多余的说辞?” 薛嘉宜当然?不会信薛永年?说的话。 她自己都不想去找谢云朔,又怎么可能?为了他去说合? 然?而薛永年?的身份毕竟是她的父亲,她不想与他纠缠,于是口头应承了下来。 ……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5节 即使?察觉到了女儿的敷衍,薛永年?今日也只能?把话说到这儿。 说完之后,他回到了席中。 今天的这场席宴,与他而言,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如坐针毡了。 三日前,御前的柯公公便来了薛家,与他知会了这件事?情。 “灵谷寺大师批命,言道皇孙命格有异,不宜养在宫中,皇帝已经失去了太?子?,不忍在失去小孙子?,而大师筹算出你的命数与皇孙相合,这才将他悄悄安放在你薛家,直到长成……” 柯英杰顿了顿,这才拖长音问?道:“薛侍郎——你可明白?” 薛永年?自然?得?明白。 这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也有些庆幸。 恍惚的是,他把一双儿女从乡下接回的时候,用的也是这种好笑的借口; 庆幸的是,皇帝至少还需要这样的一个?由头摆在明面上,皇孙即使?被?认回东宫,一时也不好直接对他动手。 一切也似乎正如他所猜测,今日的宴席上,谢云朔并?未多看他一眼,仿佛当年?在薛家什?么也没发生过。 离席后,薛永年?擦着冷汗,上了回府的马车,只是还没出宫多久,他的长随查胜却忽然?撩起了车帘,神色凝重地递上一只小纸筒:“老爷,有信到了。” 展开纸条后,薛永年?神色一沉。 ——许久未联络的三皇子?谢允奚,邀他明日,至茶楼小坐清谈。 —— 宫外的事?情,薛嘉宜一概不知。 庆安宫内,很多人对她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变化。 好也罢坏也罢,薛嘉宜都仿若不觉,依旧平静地做着她该做的事?情。 宴席后的几天,另一个?消息自宫内传开了—— 东宫那位皇孙深受皇帝信重,甫一回京,就被?皇帝委任,接管了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和骑兵营。 一时间,朝野哗然?。 薛嘉宜得?知了这个?消息,既喜且忧的同时,却也将心渐渐放了下来。 如今他算是走上了他的大道,不会再有精力?顾及她。 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晚,风声悄悄,熟悉的三声叩击,又自她的窗棂下传来。 薛嘉宜想了想,把脑袋蒙进了被?子?里,没有应答。 ----------------------- 作者有话说:在晋江写了六本没拿过一次全勤(?怎么好意思说的[鸽子] 这本我一定要洗心革面努力更新 第26章 薛嘉宜很快就迷迷蒙蒙地睡了过去?。 入秋了, 宫中事忙,她虽不至于沾枕头就着,但也确实?疲乏得紧。 窗外的那一道身影守了许久, 直到?月落中宵,屋内呼吸声渐变得均匀而平稳, 才悄悄离去?。 翌日晨起, 薛嘉宜如往常一般起来拾掇自己。 与她同住在一个小院里的徐柔歆却幽幽地飘了过来, 还旁敲侧击地问道:“昨晚, 你睡得还好吗?” 两人同年进的庆安宫, 但因为性格迥异, 即使?同住一个院落,薛嘉宜与她也没有什么深交,只维系着面子情。 想到?昨晚意料之外的访客,薛嘉宜目光稍微有一点不自然,回道:“还可以。怎么了,柔歆姐姐?” 徐柔歆转开目光,并未说明:“没什么, 不过听你这边翻来翻去?,随便问一句。” 说着,她便转过了话题,热络地挽上了薛嘉宜的臂弯, 道:“今时不同往日,日后, 你还打?算继续……待在庆安宫里吗?” “为什么这么问?”薛嘉宜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有时候, 徐柔歆是真的不懂,她到?底是不是故意延续着这份懵懂。 不过既已开口,她还是问了下去?:“在我?跟前儿你就别藏着掖着啦, 东宫新认回的那位皇孙,可不就是你从前的兄长吗?” 她拖着意味深长的长音,道:“虽说,你们不是亲兄妹了,可多?年的情分不假,从前你那样在意他……他如今深受皇上器重?,只要分出一点余力给你,你就不用在宫里侍奉人了。” 徐柔歆进宫的目的很明确,在太妃身边镀镀金,出去?好嫁得更?高。 她的父亲虽为尚书,但是家里女儿多?,她同母的姐妹都有两个,徐家没可能?每一个都顾及得到?,所以她很懂得为自己考虑。 她从前只觉薛嘉宜是运气好,才有这个和她一样入宫做女官的机会,可现在想到?那位与宗家接触甚多?的皇孙,她忽然觉得,或许有些事,不能?用运气来解释。 薛嘉宜听到?“东宫”、“皇孙”之类的字眼后,眼睫轻颤了颤。 如果可以选,她更?愿意他是她的兄长,而不是什么皇子王孙。 只可惜,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遂她心愿。 不过,薛嘉宜倒是猜到?了徐柔歆为何突然找她搭话。 ——她俩在宫里待满了三年,如今都是七品典仪。依照以往惯例,在秋收后,都有机会再?提一提品阶。 但是一个宫里的名额是有限的,她若是离开庆安宫,对徐柔歆来说便少?了竞争。 但她的性格向来温吞,没什么棱角,即使?猜到?了,也只慢吞吞地接话道:“我?觉得,在太妃这儿待着,也挺好的。” 这话其实?真心实?意,可徐柔歆听了,只觉得薛嘉宜是在敷衍,没和她说实?话。 她暗道:早知道她那兄长是皇孙,就早些烧这冷灶了。 不过心里如何作想不论,徐柔歆面上还是保持着真切的笑意,又挽着薛嘉宜一起,要她给她挑今日头上的簪子。 薛嘉宜随她去?了,眼神却还是止不住地回头流连。 昨晚……他在窗外等了她很久吗?连旁人都瞧见了。 到?了晚间就要睡下时,她不自觉又往窗外瞥了好几眼。 意识到?自己仿佛是在期待什么之后,她咬了咬唇,朝内躺下,正要把自己往被子里蒙,忽然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笃笃笃。 很轻的三声叩击,点到?即止。 薛嘉宜闭着眼睛,依旧没有回应。 这次她留意了,直到?她睡着,窗前也没有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如是反复了几天,直到?这晚,那道影子再?度来到?窗前,薛嘉宜终于还是捏着被角,轻轻开口了。 “天天吃闭门羹,你怎么还来?”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尾,声音低低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窗上的那道剪影。 她乍然出声,外头的人仿佛还不适应了,剪影的动?作一顿。 良久,他清越而沉稳的声线终于传来:“我?来,只是因为我?想见你。” 薛嘉宜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想了一会儿,才道:“可我?今天还是不想见你,你回去?吧,殿下。” 与其说不想见,倒不如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悲伤、愤恨、又或者惊喜……这些浓烈的情绪褪去?之后,她只觉茫然。 她只知道,她和他再?无?法?回到?过去?,回到?曾经?在严州府时,那种相依为命的状态了。 谢云朔仿佛又叫她那声“殿下”哽住了。 他轻轻放下手里的锦盒,没有逼她太紧,只缓声道:“好,我?回去?。给你留了东西,在窗槛上,记得拿进去?。” 薛嘉宜垂着扑朔的眼睫,没有作答。 他的影子明明消失了,她却像是怕他没有走远似的,一直没动?。 直到?天光乍亮,辗转反侧的一夜过去,薛嘉宜这才起身,推开窗。 窗槛上,一只长条形锦盒安卧整夜。 她打?开了它,瞧见了里头的东西。 是一支漂亮的小金簪,不是京城常见的形制。 簪体和上头坠着的小铃铛,像是一体镂刻的,瞧不出一点多?余的痕迹。铃铛不是空心的,轻轻一摇,里头缀着的亮晶晶的宝珠,便叮铃铃地流泻出一片华彩。 薛嘉宜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便是他当时从西南带她的礼物,只是阴差阳错没到?她手里。他把它找了回来。 “给我?这个,我?怎么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她咕哝着,摸了摸簪子上的小铃铛,正要把它放回盒中,才瞧见卡在盒盖上的那封信笺。 信笺和锦盒一样是新的,大概是后补的。 是他当时想留给她的话,还是昨晚? 薛嘉宜一面想着,一面拿来拆信刀,细细破开了火封。 他的笔迹和她记忆中的一样遒劲有力,然而却只在这洒金的信纸上,吝啬地落了两个字。 一个“安”,一个“顺”。 还画了一双幼稚的、圆溜溜的眼睛。 一如当年,两个脑袋凑在长长的书案前,她往他袖底塞的小纸条。 薛嘉宜注视了这字条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把锦盒收进了箱笼的最深处。 许是礼物送到?了,遗憾已了,接下来的几日,那道身影,再?也没出现在窗前。 —— 快要秋分,又将是皇帝的万寿,宫中事务繁冗。 当然,后宫的一应事务,从来都是王皇后那边在操持,宗太妃连太后的位置都不要,更?不会做这个讨嫌的婆婆,去?分后宫里的那一点权柄。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6节 庆安宫即使?忙也有限,算是半个养老?的地方。 但是皇后的坤仪宫,这回却派了人来,想请宗太妃这边帮忙。 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绮月,来了庆安宫,神态恭谨地与宗太妃道:“实?在是忙不过来,才来叨扰您。” 宗太妃自然不会拒绝:“念真开口,我?哪有不答应的?说罢。” 王皇后闺名念真。 绮月弯着唇角,又福了一福,道:“是。我?们娘娘,听闻太妃这儿调.教的宫女也好、女官也好,都是灵秀人,所以才有这不情之请。” 宗太妃似笑非笑着,侧目看了一旁的薛嘉宜一眼,这才又问绮月:“那……你们娘娘想要谁过去??” …… 薛嘉宜带着几个小宫女,和绮月一起去?往坤仪宫的时候,还有些懵然。 绮月看出了她的状况外,笑了笑,倒也不多?说什么,只安抚了一句:“放心,不是要你们出劳役,只是坤仪宫人手不够,搭把手罢了。” 薛嘉宜心道,若只是搭把手,各宫各司,哪里调不出人,何必找到?宗太妃这里? 她心里隐隐有些猜测。 王皇后膝下育有两子,一位便是如今的三皇子,还有一位,便是从前那位光风霁月的故太子。 算起来,王皇后是谢云朔的亲祖母。 不过太妃答允了,又只是暂借,即使?薛嘉宜心里有预感,王皇后选了她过去?和东宫有关,也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 坤仪宫中,倒确实?是十足的忙碌,借人的借口并不是托词,绮月带着她们,直接就去?了皇后跟前。 王皇后也正忙着,面前的册簿堆了好几叠。 薛嘉宜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皇后娘娘了,但是却很少?与她有什么额外的交谈。 她脚步微顿,朝上规规矩矩地一礼:“参见娘娘。” 王皇后保持着和煦微笑,抬眼道:“不错,太妃娘娘宫里的,果然都是标致人儿。” “听闻薛典仪将庆安宫的鸟儿照料得很好,绮月,你一会儿带她下去?,把延寿园中的贡雁交给她。” 薛嘉宜垂眸应是,心下却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皇帝年岁渐长,对一些所谓的吉兆和祥瑞近乎痴迷,马上就要到?他的大寿,底下人送了不少?类似这样的东西来。 但是宫里再?忙,皇帝的宝贝也不会缺人照料的,没可能?就缺个她了。 不过,尽管照料鸟雀的活儿,只是王皇后把她找来的幌子,薛嘉宜依旧对待得很认真。 对于这些被千里迢迢送到?宫中来的鸟儿,她心底有些不合时宜的怜悯。 所谓祥瑞,不过是人的牵强附会,至于在路上死了多?少?,才活了这园中的几只,又有谁会在意? 薛嘉宜带着几个小宫女,亲力亲为地一起收拾了一番,还依照禽鸟的习性不同,重?新分配了笼舍。 日影西斜、夕照尽收,薛嘉宜正要离开延寿园时,绮月找来了。 “薛典仪。”绮月抬手,示意她往前:“皇后娘娘召你,去?她的寝宫里说说话。” 不过,即使?王皇后的传召在意料之中,踏进寝殿的时候,薛嘉宜的心里,还是有一些忐忑。 散发?着馥郁暖香的寝宫内,上了年纪、却依旧保养得宜的贵妇人斜倚在凭几上,问道:“本宫听闻,从前,你与皇孙的感情甚笃?” 这显然是带着答案来问的。 薛嘉宜想了想,作了折中的回答。 “回娘娘的话,我?们自幼长在一起,儿时情谊自然甚笃。但如今身份到?底不同,我?也不敢在您面前托大。” 王皇后察觉到?她的谨慎,唇边泛起些笑来,道:“不必如此小心。” 她顿了顿,才叹道:“如今云朔能?认祖归宗,是好事。本宫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太子,只是分别太久,我?如今想与孩子亲近,都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了。” 皇后脸上的笑意虽柔,薛嘉宜却不会真把她当成一个好脾气的,正如宗太妃即使?好脾气,她也不会真以为,她是个仁慈的长辈。 王皇后口称怀念,可是却一口一个“太子”地叫着自己早亡的儿子,听着实?在不像有什么丰沛的感情,更?别提对一个所谓的孙子了。 薛嘉宜眉梢微动?,但仍恭谨答道:“娘娘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 王皇后似乎很满意她的上道,掩唇笑了两声,赞道:“好孩子、好孩子——” 可紧接着,她的话锋却是一转:“你朱家当年的忠贞,本宫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些年风霜雪雨,你与皇孙的日子属实?是辛苦了,不知当年,你们的母亲……可给你们留下了什么叮嘱?” 第27章 听到“忠贞”二字时, 薛嘉宜的眼皮倏而一跳。 尽管她还?有些懵然,却已经能听出王皇后这句话里隐含的危险。 要知道,皇帝只是认回了谢云朔这个?孙儿, 并没有重提故太子当年之事?,抑或者为旧臣平反之意。 魏家能恢复爵位, 是因为牵连不算深, 又算是开国功勋之后。可当年的朱家, 是被扣上了撺掇太子谋逆的罪名了的, 皇帝不可能自?打耳光。 旧事?是一团糟, 薛嘉宜不知道王皇后是为了谁问的这句话, 但是心念电转间,她已急急跪下,低眸道:“母亲当年产下我后,便?伤了身子,平日抚育我们的,是家里的嬷嬷。待到母亲病逝,我们一起去了乡下, 就更与京中没有联系了。” 说话的时候,薛嘉宜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然而王皇后久未应声,她也只能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斜着的那道身影坐直了, 影子完全?笼罩着她。 王皇后凝视了一会儿她微颤的肩膀,方才悠悠地道:“乡下清苦, 你们也是不易。就是不知……你们的母亲, 怎么会忍心把你们送那么远呢?” 薛嘉宜仍旧垂着眼帘,答道:“长辈的事?情,我也不甚清楚, 现?在大了些,我想……也许是在与我父亲赌气。” 当时也许不知,但是薛嘉宜现?在已经能够猜到,母亲要把他们送得远远的,是为了避开京城的权力旋涡。 在宫闱里待了几?年,当年的事?情,明面上能知道的,她都知道了。 故太子谢允衡——谢云朔的父亲,是叫一封假圣旨逼死?的。 早年间,皇帝生了一场大病,令太子监国。等到皇帝病好后,却又因太子监国时的政绩太亮眼,而对他反复打压申饬,甚至还?将他禁足。 东宫的位置不好坐,做得不好是错,做得好亦然。然而皇帝并不是蠢人,他其实清楚,这个?儿子是个?好人,也是个?合格的储君。 真正的变故出现?在禁足解除之后。 一场宫宴,谢允衡和皇帝禀报太子妃有孕的喜事?。但随即宴上竟有人刺杀皇帝,虽然未果,但最?后竟然查到了负责护卫宫宴的健骑营都尉头上。而这都尉,正好是太子党一员。 皇帝半真半假地震怒了,下旨将太子彻底圈禁。 整件事?若细细推敲,其实不是没有漏洞,但偏偏这个?时候,谢允衡收到了一封来自?皇帝的旨意。 ——皇帝让他体面地下去,就可以不牵连东宫诸人。 其实以他的心智,如果冷静下来,同样可以发现?这封圣旨错漏百出。 可也许是他想到了孕中的太子妃,又或者因为多年间,被从前最?敬慕的父皇百般磋磨打压,早已经绝望。最?后,谢允衡选择接下那杯鸩酒,了结自?己。 虽说最?后皇帝理智回笼,查了下去,也查处了与太子一直都不对付的五皇子等人,但实情到底如何,已不可考。 薛嘉宜不清楚水面下的真相如何,也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人心,她只知道,谁从中获利,谁就有可能是害了太子、害了朱家的人。 这些人,看到谢云朔回来,又会是什么想法,可想而知。 所?以,即使不知道王皇后何出此问,她也得把当年与她和他有关的那部分,解释成家事?,而非沾染这些是非。 闻言,王皇后挑了挑眉。 眼前这小?小?典仪,瞧着木讷温吞,走路时连步子迈得都不大,说起话来,倒是周全?。 不过既不是个?蠢的,那这样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结果,问多了反倒打草惊蛇。王皇后很快收敛目光,莞尔道:“起来说话,别这么紧张。” “本宫只是耳闻了一些过去的故事?,觉着心疼你们罢了。” 她又问了些谢云朔的事?情,譬如从前跟谁读的书?,有没有请师傅练武之类的话。 这些话安全?许多,薛嘉宜斟酌着,一一回答了。 然而往事?不提还?好,一提她心底更是涩然。 自?他认回东宫之后,这些事?情,就成了只够她一人独享的回忆了。 王皇后坐于上首,把她神情里的细节看得一清二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倒是没有想错,这从前相依为命的感情,倒真是亲厚。 不过问到这儿,王皇后也兴致缺缺,抬手示意绮月把薛嘉宜带了下去。 天边暮霭低垂,薛嘉宜走在这三年里走过许多次的蜿蜒宫径上,心也像天际的黑云一般,越来越沉。 回庆安宫后,她照旧要先向宗太妃请安报备,不过繁炽把她拦在了殿外,言道今日宗家的一位小?姐进宫陪伴,现在正在宗太妃跟前儿。 薛嘉宜随口问了一句:“是哪位小姐?” 太妃和那位昭武大将军可以说是宗家的两重保障,宗家的小?辈时常来给她请安。 小?事?而已。繁炽也随口答:“是妙谙小?姐。” 论辈分,是宗太妃多隔了一辈的堂侄女。 薛嘉宜了然。 她退了出去,缓缓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在皇后那儿一折腾,已经错过了晚饭的点,不过这种事?情并不稀奇,薛嘉宜早有准备,在屋子里备了一些垫补的吃食。 她坐在桌前,慢吞吞地吃着云片糕。 只是这一点清净很快也叫打破了,见她回来,徐柔歆又贴了过来,与她道:“阿宜,你今日怎从坤仪宫回来得这么晚?” 应付完皇后,薛嘉宜已经很累了。 她有一点不想理人,埋着头装没听见,但是徐柔歆已经走到了窗前,她只好递上盛着云片糕的碟子,问:“你吃吗?” 徐柔歆叫她一噎——她看起来像是来讨吃的的吗? 不过薛嘉宜一直便?是这么个?脾性,她倒没在意,干脆直接切入了正题,道:“你今日在皇后宫中,可听说了,马上就要铨选女官的事?情?” 她不吃,薛嘉宜也不好当着她面嚼嚼嚼了,只好惋惜地放下了云片糕,点头道:“听说了。” 她只回答,一点也不往下接茬,徐柔歆微愠,只得继续道:“你知道……咱们宫里的名额,也是有限的吧?”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7节 薛嘉宜点了点头。 像典仪这样的位置,凭身份、熬资历就够了,但是想要再往上提,看的东西?可就多了。 既已开口,徐柔歆咬着牙说了下去:“反正,如今你也有皇孙做靠山了,这次的名额,你先让给我吧?” 薛嘉宜的眼神有一瞬茫然:“我不明白,这个?要怎么让?” “只要你不参选,咱宫里的名额,不就……” 徐柔歆到底还?是有些矜持,没把最?后半句“不就是我的了吗”说出口。 薛嘉宜听到这儿,眉心终于是一蹙。 她把云片糕的碟子撤回自?己面前,然后道:“可是,向来都只有犯了错、被惩罚的人,才没有资格参加铨选。” 相比徐柔歆,她确实上进心不足,可这也不代表她愿意抹黑自?己。 她一字一顿地道:“抱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徐柔歆亦皱起了眉,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还?在试图劝说:“你的兄长,如今都已入主东宫,你又何必和我争这蝇头小?利?我这两年就要出宫回家了,没有几?次机会。”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道:“皇孙姓谢,我不敢高?攀。‘兄长’这样的话,还?请柔歆姐姐不要再提了,以免叫有心人听去,徒惹是非。” 徐柔歆也是一时嘴快,不过叫薛嘉宜拒绝得这样直白,她的脸色还?是变得很难看。 怪事?,从来都是个?面团性子,怎么这个?时候偏说不动了? 徐柔歆很快端起了表情,皮笑肉不笑地道:“是我失言,你当笑话听听就是了。不过……” 她顿了顿,道:“我没在与你玩笑,你若要与我争,我也不会怵你。” 虽这么说,但她是眼见薛嘉宜如今有了靠山,甚至还?被皇后那边叫去,看起来极受赏识的样子,才心里没底,找她来说这番话的。 不过话已至此,徐柔歆也只能朝她福了福,转身便?走了。 这么一闹,薛嘉宜愈发吃不下东西?了。 她叹了口气,把糕点收起来,坐在窗边发了会儿呆。 明明不想再想起他的事?情,可是每个?人都在提醒她。 小?小?的一间屋子里,淤积的夜色越来越深,直到拂面的夜风越来越凉,薛嘉宜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她吸了吸鼻子,合上窗户,点起了小?灯,坐在床边整理衣物。 三年前,秦淑月拿了两身衣物给她,有一身她已经葬入了衣冠冢,还?有一身,那时她心若飘蓬,实在难以安定,便?悄悄留在了枕边。 她知道,自?己是依赖他的。 从小?便?是这样了。 当年刚到严州府时,她病得昏昏沉沉,连意识都不清楚,却只有抓着他,要他抱在怀里才能睡着。 三年过去了,其实衣服上早就没了谁的气息。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 她不能放任自?己依赖下去了。 知晓他还?活着的那天,都没舍得收起来的衣物,今夜,终究还?是叫她叠了起来,连同那锦盒一起,收进了箱笼的最?深处。 —— 陈卫被请到宫外这座府邸的时候,还?有些忐忑。 他宫里宫外跑腿的时候不少,但是还?是第一回被贵人请出来。 看清是谁找他之后,他更是虎躯一震,跪下磕头道:“殿下——奴婢给殿下请安。” 谢云朔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定,示意他起来。 起身后,陈卫的心情愈发忐忑。 怎么回事?,东宫这位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 好在谢云朔没有卖关子,甚至还?示意侍从给他看座,道:“不必紧张,我不过有几?句话要问你,和你们宫里的薛典仪有关。” 原来是因为她,早听闻她和皇孙有旧…… 陈卫松了口气,不过仍旧不敢坐实了,道:“殿下请讲——” “听闻庆安宫往宫外跑腿的差事?,都是你在做,这几?年,她出宫的时候,也大多是你为她驱马?” 陈卫连连点头,道:“是、是。” 谢云朔端起一旁的清茶,浅抿了一口,又问:“她平时,都爱去些什么地方?” 连吃了几?夜闭门羹,他已经感受到了薛嘉宜的态度。 她显然是对他有气,不单单是因为那时没有告知她,又或者信没送到她手里。 她外柔内坚,看着是个?和软性子,其实倔得很。谢云朔知晓这一点,不想迫她太紧,反倒把她推开。 但是那日宫宴上,她与那季家公子的相交,却也惹得他警惕起来。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使一时无法再靠近她,他也要了解她更多,不能任事?态这样发展。 贵人问话,问的也不算私隐,陈卫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随即便?答道:“去的地方不多,一个?是陈大人的府邸——就是陈筠陈女官,说来与我还?是本家,不过只是同姓……薛典仪每回出宫,会拿自?己这段时间做的功课、练的字给她瞧瞧。” “然后灵谷寺那里,她为您供奉了一盏长明灯,每月的月钱,只怕有不少都添作了灯油……” 说完这段,陈卫倒是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见他只有眉梢微动,似乎没觉得自?己被当成死?人供奉是一个?冒犯的事?情,方才继续道:“还?有就是南山那边……” “她为您立了衣冠冢。四?时祭拜,从未短缺,即便?不方便?出宫的时候,她也会拜托我,上山祭扫。” 谢云朔原本只是想知道,她在宫外有无和什么人相交,未料得听到都是这些。 他知道她会为他难过,却不想还?是低估了她的情绪。 这些年,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为他供奉、为他祭扫? 谢云朔的眉心针扎似的一皱,忽而站起,深吸了一口气。 怪不得。 怪不得她不愿见他。 陈卫被唬了一跳,见状,也站了起来,就要跪下的时候,忽又闻谢云朔问:“坟冢在何处?带路。” …… 马车很快就到了南山。 陈卫都快要累死?了——坐车当然不累,他主要是嘴皮子辛苦。 一路上,在谢云朔的询问之下,他把与薛嘉宜有关的事?情全?都倒了一通,嘴巴都说干了。 她一般什么时候出宫、出宫后除了这些还?做什么、又习惯吃点什么……总之,问得事?无巨细。 陈卫觉得即使是对妹妹,这样的关心也实在有些殷切。但一想毕竟分别了几?年,说是生离,和死?别也没区别,也就没觉得太意外了。 偌大的一座坟山近在眼前,谢云朔问清了那座衣冠冢的大致方向,没有让陈卫继续跟随。 他抬了抬手,示意侍从给他赏钱,带他下去。 “今日之事?……”谢云朔最?后看了一眼陈卫,声音淡淡:“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明白吗?” 陈卫心里纳闷,不就是守口如瓶吗,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紧接着,他便?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忙道:“殿下放心!今天的事?情,一定不会传到薛典仪耳朵里!” 谢云朔这才收回目光,独自?朝山上走去。 …… 谢云朔循着陈卫所?指的方向,一步一步往上走。 提枪纵马于他而言都不在话下,这段并不陡峭的山路,他却走了很久。 仿佛这样,就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越往上,他的心情越沉重,直到看见了那棵地标一般的柏树,他正要往那儿去,却在附近,看见了一个?稍微有点眼熟的身影。 是宫宴时与她攀谈的,那位京兆尹季家的二公子。 谢云朔脚步一顿。 季淮浑然不觉多出来的这道视线。 他带着二三随从,站在那块,写着“先兄薛云朔之墓”的碑后,下令道:“去,把这座坟给平了。” 第28章 谢云朔稍一挑眉, 走上?前去。 不是祭扫的时节,矮山上?本?就?没什么人,季淮很快就?察觉到有人靠近, 转头望去,看见是谁走来后, 微微一愣。 虽说此刻谢云朔穿的是常服, 但都见过一面了, 季淮又怎会认不出来? 他立马扬手, 示意身后的随从停下?了手里的家伙, 随即上?前两步, 抱了抱拳。 因为拿不准他想不想在此地?暴露身份,季淮未称皇孙,只?见礼道?:“殿下?——殿下?怎地?光降此地??” 谢云朔定住脚步,视线在墓碑和这位季二公子之间逡巡,眼?睛里露出了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我来给自己上?坟啊。倒是季公子,你这是……” 季淮的脸上?也有一瞬尴尬。 不过听谢云朔似乎并不避讳这座坟茔,他倒是微妙地?松了一口气。 听闻薛嘉宜的那位兄长竟是东宫的遗孤之后, 季淮为她高兴之余,却也有些隐忧。 他的父亲在京兆府干了两任了,他虽还未入仕,但也跟着看过不少案子, 见过的人不在少数。 这世上?多的是一朝发迹,就?要把自己过去的不堪踩在脚下?的人。谁知这位殿下?, 是心存感?念, 还是想与过去割席呢? 季淮稍想了想,才回答他的问题:“禀殿下?,今日……是薛姑娘请托, 让我帮忙来平掉这座坟。殿下?如今好好的,这坟留着,实在冒犯。” 谢云朔却没有看他,目光定定地?落在碑上?镌刻的“先兄”二字上?。 他的眼?神深沉莫明,季淮后退了两步,没有打扰。 良久,谢云朔方问道?:“她肯请你帮忙,想来,你们关系不错?”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8节 “是,君子之交。”季淮没有否认:“我与薛姑娘虽是萍水相逢,却也算是小有缘分。” 这人如此坦荡,反倒显得他有些可笑。谢云朔低眸,几不可察地?轻哂一声,正过身后,却只?平静地?与他道?:“此处不是谈话的地?方,不知季公子可有雅兴,移步清谈?” 季淮回头看了一眼?那墓碑,似乎有些踟蹰:“薛姑娘请托我的事情还未办,这……” 谢云朔自嘲般一笑,道?:“既是我自己的坟,就?交由我自己处理罢。季公子,请——” 见他这一副不容置喙的邀请态度,季淮没再说什么,一起下?了山。 …… 茶楼的雅间内,二人的交谈没有持续太久。 杯中续第三遍茶的时候,季淮便先一步告退了。 谢云朔没有命侍从相送,而是亲自送了他走。 折返回安静的雅间后,谢云朔的心情很是复杂。 该有的城府以外,这位季公子便和心机深沉沾不上?一点边,他稍微一套,把季家的家事都套出来了一堆。 ——清流之家,家中人口简单;父亲季京兆是个耿介脾气,因此才被皇帝放在这个位置上?放了六年之久,用来控制京中愈发横着走的勋贵们;他是家中的第二个儿?子,长兄已经成家立业,外放出京做了一个小小县令…… 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朔觉得自己很可耻。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身边的都是些豺狼虎豹,然后像斩落之前她被强许的姻缘那般,把这些人全都驱逐出去? 他当?然希望,她这三年过得好一点,多有一些朋友,而不是以泪洗面。 可是,看到除他以外的人对她产生了意义…… 谢云朔无法自欺欺人——他确实是在嫉妒,而且嫉妒得发狂。 偏偏他不能展露半点,本?身死遁这么久就?是他理亏,方才的交谈中,他更是得知,她几番与这季淮相交,竟都与他有关。 一次是为他闯的夜禁,一次……是为他安葬。 谢云朔喝掉了整壶尚还温热的茶水,勉强冷静了下?来,与亲随廖泽吩咐道?:“晚些你备一份厚礼,亲自送到京兆府。” 他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但总之,他可以欠这季淮的,但是她不能欠。 廖泽应下?,然而才出去没一会儿?,他便又折返了回来。 他禀道?:“殿下?……宫里传消息了。” 谢云朔眉心一跳,站起道?:“何事?” 廖泽偷觑一眼?他的脸色,不敢吞吞吐吐,低头道?:“薛姑娘那边,出事了。” —— 谢云朔赶回宫中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他在东宫稍作停留,大致问清了情况后,径直便去了坤仪宫。 王皇后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稍一扬眉,问道?:“你是为了那薛典仪来的吗?” 谢云朔急促地?见了礼,旋即便承认了:“是。还请皇祖母告知,今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从没想过,通过“冷待”这种手段,去规避他可能带给她的危险。 相依为命的过去无法遮掩,与其做戏,不如坦坦荡荡,叫所有人都知道?,她对他是重要的,叫人想着拿她作筏子时,先掂量掂量后果。 王皇后闻言,倒是叫他展露出来的态度微微一惊。 她侧过眸子,身旁的绮月会意,上?前解释道?: “其实本?不是大事。近来事忙,皇后娘娘从各宫抽调了些人来,听闻薛典仪在庆安宫照顾鸟雀很有心得,便安排她去了延寿园。” 这个谢云朔是知道?的。 这段时日没再去找她,也是因为知晓她近来事忙,不想惹她意乱心烦。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绮月道?:“她一向照顾得不错,可不知怎地?,今日却惊了鸟,那双严州进献而来的雪雁,翅膀都受伤了。” 谢云朔眉心微皱,问道?:“延寿园中虽是贡鸟,但也不至于如此金贵。” 绮月继续道?:“话是这般说,所以昨日,皇后娘娘也只?叫来薛典仪稍作安抚,就?放她回去了。可一夜过去……园中十数只?贡雁贡鹤接连啼血,奄奄一息……” 直到这时,王皇后才开口接道?:“这事儿?还顺风传到了你皇祖父的耳朵里。是他有令,要处置了所有照料不精心的宫人,本?宫也只?能将?延寿园的所有宫人,连带薛典仪一起,先行扣押。” 和他得到的消息差不多。谢云朔的眉心依旧皱着,道?:“她如今,是被押在何处?” 王皇后颔首,随即示意绮月上?前,给了他一块令牌:“在闭思阁中,你去瞧瞧吧。” 皇后显然是猜到了他会来,有意卖好,谢云朔没有拒绝,谢过她后,捏着令牌,大步流星地?便去了。 —— 闭思阁名?字里虽然带“阁”,但并不是一座阁楼,而是用于暂押有错宫人的殿室。 见谢云朔手持令牌前来,看守在闭思阁外的内侍并未阻拦,还颇有些诚惶诚恐地?道?:“殿下?……” 谢云朔无暇理会。 室内果然一片漆黑,为防走水,只?在门口处点了两只?蜡烛。想到她从小便怕黑,他不自觉将?步子迈得更快了。 相比牢房,闭思阁内的布置更像是秋闱时的考场,一间挨着一间。 好在谢云朔夜视能力?不错,一路找到了内里那间,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薛嘉宜蹲靠在角落,抱着膝,把脑袋埋得深深的,耳朵也藏在臂弯里。 直到脚步声近在耳边,随即又传来钥匙打开锁扣的声音,她才猛地?抬起了头。 光线晦暗,她稍稍眯起眼?,才看清进来的是谁。 欣喜的表情在脸上?蔓延开之前,她先一步扭过了脸,用稍显沙哑的声音唤道?:“殿下?。” 谢云朔脚步微顿。 可见她这样?委委屈屈地?团成一团,他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又都消失不见了,只?循着本?能,屈起左膝,在她跟前也半蹲了下?来。 “我来了。”他抬起手,给她捋了一把鬓角的头发,沉声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薛嘉宜咬了咬唇,似乎在犹豫。 谢云朔不想逼她,只?安静地?等着,可等她开口后,却险些被气得一个倒仰。 “我……”她近乎嗫嚅地?道?:“我应该不会,牵累你吧?” 谢云朔冷笑一声,拽着她微凉的手腕就?站了起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蹲得太久,乍然站起来头晕得厉害,眼?见人就?要栽到怀里,谢云朔深吸一口气,还是扶住了她的肩膀。 他定定地?看着她:“在你眼?中,我竟成了这样?的人。”竟是怕遭连累才来找她吗? “我没有……”薛嘉宜站定后,避开他的目光,小声地?道?:“我没有这么想你。” 谢云朔想追问她到底在想什么,但又不想从她嘴里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索性不问了,直切正题道?:“我来了,就?一定要带走你。” “你自己选,要么我现?在直接带你走;要么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我去查清楚。” 左右她如今只?是一个女官,没杀人没放火,他便是真的直接带走了她又如何? 薛嘉宜低着头,一边把他攥在她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推了下?去,一边低声道?:“我知道?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轻:“有人害我。那天我没留神,叫她在袖口染了香,引得鸟儿?起了狂性,这才受惊。” 她在这儿?蹲一天了,足够把昨天的事情在脑子里盘一遍。 谢云朔问:“是谁?” 薛嘉宜很小声地?说了徐柔歆的名?字,随即又道?:“没有证据。” 谢云朔却皱起了眉,道?:“不对。” 闻言,薛嘉宜茫然看他:“哪里不对?” “弄些让鸟受惊的香饵不难,可当?晚十来只?鸟接连啼血,不是在你袖口染一点香料就?能做到的。” 薛嘉宜的脸白了一白,忍不住缩脖子,“那怎么办……” 谢云朔见她这样?,轻笑一声,还是没忍住,蜻蜓点水地?摸了一下?她的发顶。 “还怕牵累我吗?”他的笑意温煦,声音却一点点沉了下?来:“现?在看来,是我牵累了你才是。” “不必担心,至多这两日,我便会接你出去。” 听得他这样?说,薛嘉宜非但没放下?心来,反而有些着急地?拽住了他的袖角。 她一急,一句“哥”又卡在了喉咙里,原地?跺了跺脚才把这一声咽下?去。 “你、你别冒险。这件事,说起来我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我不委屈的……” 说着,薛嘉宜眸间的光点愈发黯淡了。 如果不是她不小心,没有设防,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见她着急,谢云朔再不敢和之前一样?不和她讲清楚了,只?道?:“所谓珍禽,也不过是人为包装出来的,换新的来就?好。届时就?说,是你献上?的药方,治好了那些鸟。” 皇帝居天下?权位之巅,却也只?能困守宫城,底下?人在糊弄他这件事上?,一向很有默契。 这几年,皇帝几乎年年向地?方上?要祥瑞,地?方官从哪里给他找那么多真的来? 谢云朔方才命人去延寿园看了,大多数所谓的吉鸟,也不过是毛色上?、翎羽间有一些特别。 薛嘉宜思考了一会儿?,问道?:“可是,去哪里找那么多一模一样?的鸟儿??” 谢云朔忽地?一笑,看着她道?:“需要一模一样?吗?” 薛嘉宜微微瞪大了眼?睛,错愕过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些贡鸟,皇帝那边还未过目。 只?要差不离就?好,谁又会去和皇帝戳穿,说你的祥瑞其实早死了!这些都是后找的、是假的? 见她显然是想明白了,谢云朔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我刚刚让这里的内侍,去收拾了一间好些的屋子,你先住过去,等我两日。” 薛嘉宜抿了抿唇,却突然道?:“这样?的话……只?有我一人可以脱罪。” 她可以凭借所谓进献药方的功劳脱罪,但是延寿园的其他被牵连的宫人……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39节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还有别的办法。” 第29章 谢云朔轻轻挑了挑眉:“你?说。” 薛嘉宜低垂眼帘, 瞳底的颜色难得显得很深:“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年节时去县里,看过杂耍班子变戏法??” “他?们卖那‘仙药’, 拿的家雀儿当示范,原本还蔫巴躺着的鸟儿, 叫他?们一点‘仙药’吹过去, 全都活蹦乱跳了。” 她本不想?提起从前。 和她有旧的, 是她的兄长, 而非东宫的皇孙。 谢云朔眉心微蹙。 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可以找新鸟代替, 既然皇帝要?的只?是祥瑞…… 那也就可以像戏班一样, 用一些小手段,让鸟雀一起,表演一出死而复生的戏码,给?皇帝看一场吉兆。 贡鸟“死而复生”,延寿园的宫人?们,自然也不存在照料不周之过了。 不是不可行,谢云朔却拒绝了她:“不可。” “要?演这出戏, 就得让那位亲眼看见?才是。既是戏法?,总有成?与不成?,万一触怒天颜,反倒是害了你?。” 薛嘉宜眼巴巴地看他?一眼, 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低下头, 什么也没说了。 她说的办法?, 总归是给?他?添麻烦的,并不如前一个方法?稳妥。可是…… 谢云朔本还有劝慰她的话,可见?她这样, 话到嘴边却还是拐了弯。 这还是他?回京之后,她第一次和他?再说这样多的话,也是第一次有所要?求。 算了…… “既然你?愿意。”谢云朔垂了垂眼,道:“我会安排好?,等我消息。” 薛嘉宜明显地雀跃了一下,但很快又意识到现在的场景和身?份不合时宜,又低下了头。 “总在我面?前低着头做什么?”谢云朔故意把刚刚的话还给?她:“难道你?是怕被我连累,才躲着不愿见?我?” 薛嘉宜叫这句说得有些委屈,可却不反驳,只?抿着唇,把自己又缩到了角落里。 “你?的身?份不同了,”她吞吞吐吐的,字音说得不是很完整:“我……我不敢冒犯。” “可我的心,从未变过。”谢云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眼神里的攻击性?,即使薛嘉宜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好?在他?自己也有所察觉,很快收敛了目光,又退开两步。 谢云朔正色道:“这一次,你?也都看到了。” “也许起初,只?是那小小女官要?害你?,但后面?的事情,显然不是她能做下的。” “在旁人?眼中,你?我兄妹,即使避嫌,也是一体的。” 他?话音稍顿,旋即却又上前,直至离她不过一节小臂的距离,才将将停下。 “浓浓,你?确定……还要?因为这些而疏远我吗?” 薛嘉宜有些逃避这样的问题,眼下她自觉形容狼狈,更是不想?回答,只?扭过头道:“殿下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她这副态度,谢云朔多少有些失落。 不过,他?还是一字一顿地道:“听不懂也没关系。即使你?没打算认我这个兄长,在我心里,你?也永远是我的妹妹。” 薛嘉宜依旧在装鹌鹑,然而颤动着的眼睫,到底还是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谢云朔倒没指望这一回就得到答案。 之前瞒着她,叫她难过了那么久,眼下要?哄,自然也得慢慢哄。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转身?要?走,薛嘉宜却又叫住了他?。 “殿下。” 谢云朔侧过身?,扬眉看她。 他?的眼神一如平常,皂白分明的眼瞳却格外深邃,漾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 薛嘉宜没来由地怯了,却还是努力昂起下巴,朝他?道:“如果是冲你?来的……那你?,小心些。” 冷言冷语又如何,她果然还是在乎他?的,谢云朔止不住唇角上扬,回道:“好?。等我。” —— 迄今为止,谢云朔想?做的事情,不论?代价几何,总归都是做成?了的。 他?没有耽搁,立即便派了两拨人?出去,一拨去寻鸟,一拨去找京畿一带最出名的杂耍班子。 这一切都是私底下的安排,他?明面?上的公事,自然半点都没耽误。 这天傍晚,谢云朔照旧去紫宸殿与皇帝复命。 自两年前的那一面?后,皇帝就对谢云朔相当满意。 这个孙儿继承了故太子的聪敏,却又比其父识相太多。 表面?上,皇帝是在为这个孙子丰盈羽翼、充实实力;实则,却是在利用毫无根基的他?,拢归朝野间浮动的、蠢蠢欲动着要?投往各皇子的势力。 谢云朔对此?门清。 他?同样也很清楚,在皇帝还没到拿不动权柄的时候,“根基未稳”既是致命的弱点,也是他?如今最大的优势。 只要这个优势还在,除却谋逆,一切就都是小事。 这一次的惊鸟事件,不管是谁的试探,都实在是一个昏招,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公事说完后,皇帝心情不错—— 京城的防备一直是重中之重,他?早就看不惯三大营成为被各路勋贵、寒门将领瓜分的势力,想?要?收回自己的掌中。如今进展顺利,怎能不高兴? 心情不错,这鬓发斑白的小老头就会变得话多,又与谢云朔问起私事。 “你?已?是弱冠之年,该是娶亲的年纪了。回京也有些时日了,可有瞧上的闺秀?” 谢云朔眉目不动,答道:“说来不怕祖父笑话,这个月以来,我忙于防务,除却军营,基本没再去过别的地方。若说闺秀……也就那日的宫宴上见?过几个,早就连脸都记不得了。” 皇帝扯动嘴角笑了笑,又道:“算了,你?也还年轻,婚事不急。” 虽说是玩笑,可皇帝心下一想?,倒真没什么合适的。 寻个门户低的吧,没助力不说,还显得他?如何提防苛待,若寻个门户高的……嘶,姻亲关系虽未必牢靠,可这样一绑定…… 谢云朔明知这是试探,面?上仍旧八风不动。 他?往殿外瞥了一眼,道:“今日夕阳晚照,倒是难得的好?风光,您可想?出去走走?” 皇帝确实在殿内待得有些疲倦,见?天边流霞漫卷,一时也意动,与谢云朔一道出去了。 谢云朔虽年轻,但人?生的经历却不可谓不丰富,他?有心与谁说话时,即便是皇帝,也有短暂卸下心防的时候。 他?控制着闲话和散步的节奏,待到皇帝发现自己来到了延寿园时,天边的晚霞,刚好?烧燃成?一片璨目的红色。 “怎么往这儿来了?”皇帝皱起了稀疏的眉毛:“晦气?,走吧。” 谢云朔嘴上告罪了两句,步子却没急着迈出去。 果然,因想?着前些日子贡鸟啼血的事情,即便要?走,皇帝也不免回头多看了一眼。 而就在这时,一记清越的啁啾声忽自园内响起,许是四下皆静、又或者是天色衬托,这一声鸣叫,恍然间,似箜篌鼓奏,又似玉碎山涧。 皇帝的耳膜叫这一下搔得痒痒的,他?顿住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看清园内景象的瞬间,他?却有些失望。 笼舍都是打开的,花坛边的空地上,十数只?鸟儿,正如之前传到他?耳中那般,各个都低伏在地,瞧着没有一点生气?。 只?有一只?羽色通透莹白的鹤,正昂长了脖颈,在同伴中叫着。 也许该丢出去,免得死在宫里晦气?。 皇帝想?着,正要?收回目光,紧接着,他?却见?得鸟群中,站起了一个身?量纤纤的小姑娘。 她拿着根顶上挑着串彩旗的木杆儿,在鸟群间轻盈地旋转、起落。风在此?刻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光影流转间,竟似有了彩虹的形态。 绚丽的光影落处,一只?只?原本还恹恹的珍禽,渐渐都直起腿、扑腾翅膀站了起来。 一声、两声……越来越多的鸣声响起,与流动的光影几乎融为一体,鸟儿们映衬着园圃后绚烂的天色,不像从地上站起来的,倒像是踩着天边的云霞飞到了这里。 皇帝稀疏的眉毛动了动,不自觉往前了几步。 园中的薛嘉宜适时发现了这一道明黄的人?影,急忙跪下行礼,而在她身?后的鸟儿,也跟随她手中彩旗的方向转了过来,远远一看,倒真像是这些踩着云彩下凡的珍禽,在朝人?间的帝王拜礼。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并未急着叫起,倒是往身?侧看了一眼,笃定地道:“安排得不错。” 既然是刻意的戏,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小家子气?。谢云朔没有隐瞒,直白地道:“能叫您展颜,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这话实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 一个在帝位上坐了几十年的人?,是不可能不独断专行的。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即使是神仙,在人?间也该依照他?的心意行事。 他?重重地拍了拍谢云朔的肩膀,哈哈大笑。 ——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很快过去。 听闻皇帝大手一挥,不仅宽恕了延寿园中所有宫人?的罪过,还给?每个人?都加了赏的消息后,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庆安宫中,一颗心七上八下了好?些天的徐柔歆亦然。 她自知自己动了手脚,原只?想?让薛嘉宜丢个丑,或者小小地被申饬一番,却不料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见?到这次被格外嘉赏、还提了一级的薛嘉宜回庆安宫,徐柔歆心虚地上前试探:“祸兮福所伏,如今,该唤妹妹一句薛司仪了。” 薛嘉宜平静地看了徐柔歆一眼。 即使敷粉掩饰,她的气?色看起来依旧很差。 薛嘉宜收回目光,道:“我不是傻子。有些客气?的话,今后不必与我说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0节 徐柔歆的脸瞬间煞白。 她原来都知道?那为什么…… 然而薛嘉宜已?经从她身?边缓缓走过,什么也没说。 —— 薛嘉宜大概是此?时此?刻,唯一一个开心不起来的人?。 入夜后,她知自己睡不着,索性?没有闷在房里,趁着值夜的嬷嬷走过去第一趟,悄悄溜了出去。 白天她和陈卫打听了个地方,那边有假山、有池塘,可以散心,而且地方偏僻,不论?是贵人?还是巡夜的侍卫,都不会往哪儿走。 陈卫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很早就进宫当太监了,对这座宫廷的了解,比她多许多。 到了之后,薛嘉宜发现,这里果真是没人?,假山下面?,还可以看到一些之前宫人?偷偷烧纸留下的灰烬。 假山的顶上,有一个矮矮的小亭子。 她爬了上去,坐在翘脚的檐下,迎着凉飕飕的夜风,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薛嘉宜的心里乱七八糟的,竟都不察,不知何时,有一个影子轻轻落在了她身?侧。 “在想?什么?” 直到这人?开腔,甚至还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薛嘉宜才蓦然回过神。 “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睁圆了眼睛,轻抚着起伏的心口。 谢云朔随意在她旁边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递给?她。 “我说我这几日找了人?跟踪你?,你?会不会生气??” 接他?递过来的东西,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薛嘉宜的手都伸到一半了,才想?起来什么,把手又缩回了袖管。 “生气?。”她闷着头说。 又不看他?了。 谢云朔叹了口气?,也低下头,自顾自打开了那只?纸包。 牛皮纸里,照旧是一叠云片糕,他?自己拈了一片吃,又用另一只?手掌将它托起,递到了她眼前。 细微的动静传递到他?的掌心里——她还是伸出手,揪了一片。 薛嘉宜慢吞吞地嚼了嚼,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夜太静了,静到谢云朔甚至能听见?泪滴坠下的声音。 他?沉默着,放下纸包,又从怀里掏了张帕子,递给?她。 又过了好?久,直到这一点细微的声音都没了,他?才听见?身?边的她,轻轻开口。 “这段时间,我其实在想?……”她的声音还是闷闷的,带着鼻音:“你?为什么,不再晚几年回来。” -----------------------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啊啊啊啊 从26章的尾巴部分开始,重写了一万多字,辛苦29号凌晨两点前追的宝们重看一眼,情绪和剧情都有调整,对不起对不起这几天我都不好意思看评论区,但是不修文我又感觉情绪有点不对味接不下去了,总之大抱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30章 饶是谢云朔做好了从?她这儿听到任何话的?准备, 闻言,依旧忍不住苦笑一声。 “怎么?”他努力收束着语气,尽力云淡风轻地道:“有这么不想?见到我?” 薛嘉宜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垂着湿漉漉的?眼睫道:“等我完全忘记你,你再回?来, 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难过了。” 月凉如水, 仿佛一层氤氲的?雾气, 拢在她单薄的?肩上。 谢云朔有心触碰, 却?又担心将眼前?的?月华拂散了。 他轻声道:“还好, 你还没把我忘了。” 薛嘉宜知道他在看她, 抬起手背,揩掉了眼尾的?湿痕,倔强道:“那也忘得差不多?了。” “我不信。”谢云朔抬起头,视线越过翘角的?飞檐,落在了天边的?那几点疏星上:“我都知道。” 薛嘉宜只?觉自己被看轻了,恼道:“你又怎么知道?” 谢云朔心下念头万千,最?后却?只?低垂眼眸, 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就是都知道。 内袍里的?缞衣、山间的?衣冠冢……还有重逢时,明明那样生气,都没舍得对他说多?重的?重话。 谢云朔缓缓呼出一口清气,转过了话题。 今天来, 不是来惹她生气的?。 “这几天,怕幕后之人还想?借你生事, 我才让人稍微盯了盯你那边。” 他顿了顿, 道:“还有那些之前?被蓄意?下了毒的?鸟,你别担心。” 薛嘉宜叫他猜中了心事,不自觉又拧了拧帕子:“它们……” 谢云朔继续道:“这些换出去的?, 我把他们安置在了京外的?园子里。找了人照顾,不过它们的?状况不太好,能活几只?,就不知道了。” 战场上,人命都如草芥一般,再被冠以祥瑞之名的?鸟,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只?扁毛畜牲。 这些细枝末节,他不在意?。但他知道,一定有人在乎。 恰如脱罪时,她也没有选择更稳妥的?办法,而是顾及了延寿园的?其他宫人。 薛嘉宜抬起眼眸,目光落在渺远的?月轮上,瞳底不知是倒映了月光,还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本就有所动容。 “……谢谢。” 她看着月亮,认真地道。 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不必给自己添麻烦。 可很奇怪的?是,明明感知到了他的?心意?,薛嘉宜却?还是茫然的?、无措的?。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觉那里像是空了一角。 她原以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是她哥哥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改变。 没想?到命运和她开了一个这样大的?玩笑。 心底的?空缺处,升腾起一股极为?浓烈的?不安全感,然而她却?不知该用什么来补。 谢云朔低下眼睑,余光看着那张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帕子,不无寂寥地道:“非要与我这样生分下去吗?” 一口一个谢谢,一口一个殿下。 认回?身份后,他已经习惯了在人前?扮演身上的?这层皮,却?不想?在她眼中,也变成?这样的?形状。 “可我从?前?也会?和你说谢谢呀。”薛嘉宜回?答他。 那时,他没觉得,这是一种生分的?表现。 哭归哭,她的?脑子倒还清醒着。谢云朔叫她逗得一笑,坦然承认道:“是,就是不一样了。” “可是浓浓,即便是亲生的?兄妹,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永远停留在小?时候。” 听到这儿,薛嘉宜歪了歪头,终于是朝他看了过来。 谢云朔挑眉:“舍得看我了?” 薛嘉宜释开了紧抿的?唇,不满地道:“不许打岔。” 她板着脸的?样子格外可爱,谢云朔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才掩住自己的?表情,正色道:“向前?走了又如何?我说过,即使你没打算认我这个兄长,我也永远会?把你当妹妹。” 他注视着她,把每个字都吐得很认真:“我们的?情分,不是没有血缘就可抵消的?。” 薛嘉宜瞳光闪烁,眼底又蓄起了一泓浅浅的?泪光。 “真的?吗?”她问。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谢云朔听了,心却?是遽然一松。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薛嘉宜别过头,眼泪悄悄掉下来一点:“临行前?,你骗我说不会?有事,会?好好回?来。” 这件事完全是谢云朔的?死穴。他不敢解释,只?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薛嘉宜吸了吸鼻子,又问:“那这一次的?事情,又是谁动的?手?” 提起这个,谢云朔倒是神?色淡淡:“无非就是那几个姓谢的?。” 薛嘉宜小?声嘀咕:“说得好像你现在不姓谢一样……” 谢云朔真情实感地笑了一声,道:“这个姓氏很尊贵吗?你若是愿意?,我跟你姓都可以。” 说笑的?功夫,气氛缓释许多?,他悄悄往她身边的位置挪了挪。 见她的?长睫一闪一闪,分明看见了也没拦他,谢云朔试探般朝她展臂。 薛嘉宜知道他要做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他的?肩头,轻轻靠了过去。 “哥。”她如释重负般合上了眼帘,把自己脑袋的?重量全都交给了他,“你长高了好多?。” 谢云朔抬手,勾住了她的?肩膀,以免她往下滑。 听到薛嘉宜叫他什么的?时候,他的?心跳几乎都停了一瞬,可紧接着,却?又自嘲般勾起了唇角。 他是会?永远把她当妹妹,可他没说,会?永远只?把她当妹妹。 他是如此卑劣,明知自己心底的?龌龊念头,却?将一切都粉饰成?亲情,诱哄她靠近,像从?前?一样……依赖他。 就像现在这样。 她心无旁骛地靠着他,却?不知他的?视线,正落在叫她自己咬得嫣红的?唇上。 他忽然……很想?知道,吻在她唇上的?触感,是不是,和那时的?绮梦一样柔软?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1节 第31章 月明风静, 薛嘉宜倚在谢云朔的肩头,什么也没?想。 自西南出事的消息传来后?,她还是第一次这般, 全?身?心地将自己放下、托赖给另一个人的肩膀。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 问?他:“哥, 好多事情, 你还没?告诉我。” 她半边身?子都贴了过来, 谢云朔克制着将她拥入怀中的欲望, 低声问?:“你想问?什么?” 他的声音不仅低沉, 还带着一点难言的喑哑。 不过本?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薛嘉宜只以为他是在压着嗓子说话,不觉有什么异样。 她又咬了咬唇,才?有些艰难地问?出了口:“你有没?有受伤?之前西南那回,我在宫中都听说了,你们中了伏击……” 可以想见,即使后?来事态有转圜, 当时?的情形,也一定非常危险。 战场凶险,不可能尽数讲给她听,可若是轻飘飘地带过, 一定又会叫她生气。 谢云朔拈轻避重地说了些,又道:“多亏了你的香囊, 否则, 我怕是真的醒不来了。” “早知道多准备一些了。”薛嘉宜十分懊恼:“那后?来呢?” 月亮已经升至半空,清润的月光映在他脸上,把他眼?睫的倒映拉得很长。 他轻喟一声, 道:“后?来,我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当年,是那位宗老将军插手,才?……保住了太子妃留下那个遗腹子。” 他说起这些,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瞳孔中也不见伤怀的颜色。 薛嘉宜听出来了,心里莫名地有点难受。 谢云朔大概也察觉了自己语气中的怪异和不自然?,轻哂道:“浓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良心?” 薛嘉宜摇了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谢云朔垂了垂眼?,长睫投下的阴影似乎又深了几分:“对当年的事情,我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触。” 那位宗老将军大概真的很怀念从前的故太子,偶尔会在他跟前提起。 谢云朔知道自己该如何表现,但是他很清楚,自知道自己的身?份竟那样“尊贵”起,他心底只觉得荒谬。 回京之后?,也有不少从前的太子党旧臣,明里暗里地找到他,但真的接触到他此刻的立场之后?,却都失望而归。 薛嘉宜隐隐约约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略歪了歪头,看着他,不答反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突然?有另一个人告诉你,她是你父亲的女儿,你会把她当亲妹妹看吗?” 谢云朔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当然?不会。” 他那些皇叔们有不少儿子女儿,说起来,如今算是他兄弟姊妹的人可不少。 明知他的答案,可薛嘉宜听了还是扬起笑来:“所以呀,这不是你才?告诉我的道理吗?” “你把我当妹妹,我把你当哥哥,是因为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并不是因为什么生来就?有的血缘。” “你从来没?有和你的爹娘相处过,又何来感情为他们痛哭流涕呢?谁要是因为这个指责你,我想,他们如果心疼你,也会第一个站出来反驳那些人。” 谢云朔忽而低笑一声,道:“谁来了都只能做第二个了。” 薛嘉宜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谢云朔屈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因为,你已经做第一个了。” 哎呀。 薛嘉宜不想理这句,只把脸靠回他肩上,轻轻蹭蹭。 “困了。” 她小?声说。 谢云朔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薛嘉宜摇头:“没?有了。” 命运已经把他推向了这里,她不会问?一些,如果不争,是不是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傻问?题。 谢云朔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月影,温声道:“该回去休息了。” 只属于?两人的时?间,过得太快。 如果可以,他倒是愿意跟她在这里待一晚,但她明日还有正事。 之前去延寿园还只是皇后?的意思,现在,她升了一级,是真的奉皇命去管那些鸟儿了。 薛嘉宜在他肩上点点头,才?慢吞吞地直起腰来。 见谢云朔起身?的动作有些许不自然?,她赧然?道:“我给你压麻了吧。” “一直在与你说话,我也没?注意。”谢云朔笑笑,道:“我送你回去?” 薛嘉宜忙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内宫你怎么好去?现在肯定很多双眼?睛都盯着你。” 谢云朔没?有强求。 薛嘉宜提着裙裾,先?走一步,他站在亭中,目送她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依旧盘桓在这里,久久不能移步。 —— 翌日,薛嘉宜起了个大早。 昨晚回去之后?,时?间其实只够她再眯一会儿,可意外的是,今晨起来之后?,许是心结打开的缘故,她并不觉得困倦,整个人比之前还要神采奕奕些。 前几日,宗太妃生了场小?病,身边是那位宗家的小姐宗妙谙在侍候,薛嘉宜有心禀报这段时?间的事情,没找着合适的机会。 今日听说太妃那边情况好了许多,她这才?去请安。 宗太妃坐在铺着软绸的罗汉床上,天气不算寒凉,她膝上却拢着张羊毛毯子。 听薛嘉宜说完一通,她倒是笑了:“皇帝万寿的事情,是皇后?在管,我这边不好直接插手。” 薛嘉宜忙道:“当时?繁炽姐姐奉您之命来闭思阁看我,我已经格外感念。况且本?就?是我出错在先?,吃点教训,也是应该的。” 这些话倒不是套话,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也是她太不警惕,才?给了别人动手的机会。 如今,她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他考虑,不能叫别人把她当成他的弱点。 宗太妃仍笑着,只是笑意看起来有些莫名,“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薛嘉宜垂眸道:“这件事上没?有了。” 宗太妃来了点兴致,问?:“哦?那旁的事上,还有什么?” 薛嘉宜抬头望她一眼?,收回目光,道:“这几日您病了,我却在延寿园,没?有办法侍奉身?侧,心里实在愧疚。” 闻言,宗太妃脸上的笑仿佛是更?真切了些:“先?前是皇后?叫你做事,现在你更?是奉的皇命。你是庆安宫的人,这如何不算为庆安宫出力呢?” 说着,宗太妃抬手命繁炽取了东西来赏,言道给薛嘉宜压惊,薛嘉宜推辞了一番,最后?收下了。 繁炽得了宗太妃眼?神示意,送了她出去。 回殿后?,繁炽忍不住道:“太妃娘娘,让她这般一直与坤仪宫往来……是不是,有些不好?” 宗太妃睨她一眼?,问?:“怎么,你担心她会亲近皇后??” 繁炽点点头,道:“说起来,王家?本?就?是皇孙的外家?,再这样下去,怕不是要叫皇后?摘了桃子?” 皇帝如今对谢云朔的重用有目共睹,有意拉拢他的势力不在少数。 繁炽是宗太妃的心腹,自然?知道宗家?在协助皇孙认回东宫后?,就?彻底下注了。 “不会的,她是个聪明人。”宗太妃淡淡道:“方才?,就?是在表忠心呢。不过……” 宗太妃话音稍顿,还是微微眯起了眼?:“宗家?与东宫的联系,还是太单薄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还是要绑得更?牢点,才?能安心。” 繁炽不解地道:“可皇孙的亲事,肯定要得陛下首肯,奴婢觉着,恐怕不好插手。” 宗太妃笑笑,道:“除了亲事以外,与他牵系最深的人,不是已经在庆安宫了吗?” 说到这儿,繁炽小?心翼翼地道:“可我觉得,薛女官恐怕在咱这儿是待不长久了。” 当时?进宫,她也只是为了求得庇佑,如今有这样的兄长做靠山,又何须留在这里? 宗太妃并没?有接这句话,她稍加思忖,随即话锋一转,吩咐道:“去把徐家?那姑娘传来。” —— 自庆安宫离开后?,薛嘉宜一如之前,来到延寿园这边。 这些新进的贡鸟们,如今也已经适应了园中的生活。 薛嘉宜看着那对新来的雪雁,神色忽然?有些怅惘。 中毒被移出宫的那批鸟儿里,原本?也有一双雪雁——雪雁本?不稀奇,但是这一对生得极为漂亮,通体?雪白,连翅尖上的翎羽都是银色的,因而才?被引以为吉,千里迢迢送到了宫中。 这双鸟儿是一雌一雄,雌的那只甫一进园子就?病了,宫人们怕它的病过给雄鸟,把两只分开了,结果非但雌的没?有治好,连雄鸟也越发恹恹。 薛嘉宜花了一点心思,将雌雁治好了,又让宫人将两只鸟合笼,雄雁相思情解,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双鸟儿很有灵性,自好了以后?,每回见到她来,都啁啁地叫,还会轻轻地啄她的手。 薛嘉宜想着,忍不住走到现在这双雪雁跟前,试探性地朝它伸出了手,想要摸摸它。 下一瞬,那雁果然?抻长了脖子来啄她。 好在薛嘉宜早有预料,极其迅速地把手缩回袖中,小?跳着往后?退了几步。 差点被啄,她也不恼,转头见一道熟悉身?影走来,更?是眉眼?弯弯。 薛嘉宜正过身?,矜持地抬了抬下巴,随即福身?道:“给殿下请安。” 谢云朔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一看便知是从哪儿过来的。 他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低声吩咐侍从在原地等着,随即也演起来了:“我奉陛下之命,来这边看看贡鸟的情况,带我转转吧,薛司仪。” 薛嘉宜朝他礼节性地颔首,应道:“殿下请随我来。” 谢云朔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视线难免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那上面,只有两根素银的发钗,看起来光秃秃的。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2节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直到薛嘉宜发现了他的目光,顿足看向他,他才?偏开头。 “你……”谢云朔欲言又止:“我送的簪子,你不喜欢吗?” ----------------------- 作者有话说:妹:只是蹭蹭 哥:!!!!!!! 第32章 想到那只叫她压在最?箱底的锦盒, 薛嘉宜露出?了稍显心虚的神情。 “我?可没说。”她别过?头,小声地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在宫里?太招眼了。” 宫中?女?官的服制自有规矩, 以她如今的品阶,虽说用得?了金子, 但太繁复精致的还是不好。 谢云朔步履微顿, 仿佛不经意般问道:“那你可想过?出?宫?我?如今, 可以接你走。” 她一贯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 所求不过?是平稳度日。 相比在宫中?受各种规矩束缚, 她应该更希望在宫外, 过?自己的日子才是。 薛嘉宜不防此问,微微一怔。 她皱起了秀气的眉,似乎是陷入了思考,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我?留着,会给你添麻烦吗?” 谢云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剑眉微挑:“想构陷我?的人, 总会找到我?的弱点的。你不必顾及这个,我?只是在问你想不想。” “谁是你的弱点了。”薛嘉宜乜他一眼:“我?感觉你在偷偷骂我?。” 谢云朔叫她逗得?笑出?了声。 “好好好,你不是我?的弱点。”他难得?用这种带些无?奈的口气说话:“所以呢?你是怎么想的?”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你得?等等我?, 我?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确实没什么太大的上?进心,进宫也只是为了避开薛家的钳制。 但这几年, 她在庆安宫得?过?且过?的日子, 却也不能说不好。一时间说要走,她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薛嘉宜抬起眼帘,忽而看着他, 问道:“那你呢?哥,你是怎么想的?” 阳光下,她的瞳眸显得?格外澄澈,闪着亮晶晶的光。 谢云朔叫她看得?定住了。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他说不出?谎话。 他稍别开些视线:“我?希望,你在我?身边。” 薛嘉宜听?了,重重点头。 谢云朔又挑了挑眉,借着袖摆的遮掩,摸了把她的后脑勺:“是同意的意思?” 薛嘉宜点头的动作立马顿住,改成了摇头:“不是。” 谢云朔收回手,酸溜溜地道:“那你问我?做什么?” 薛嘉宜回答得?很诚恳:“你对我?而言很重要,我?做决定,当然要参考你的想法。” 她不过?三两句话,就?钩得?他的情绪起起伏伏。谢云朔忍不住轻笑一声,道:“好,你想好再告诉我?。” 他回京不久,又是才和她把话说开,缓和了关系。来日方长?,自然不会在此时逼她太紧。 两人绕着延寿园转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薛嘉宜心里?盘桓着谢云朔刚刚说的话,目光微凝。 她真实的顾虑,其实没有告诉他。 薛嘉宜悄悄抬眸,瞥了一眼他的侧脸。 她知?道,以他如今的身份,在宫外肯定有自己的府邸或产业,不会安顿不了她。 可这样的话,一切不就?又回到了从前吗?她还是那个小累赘,只能依赖于他的保护。 从前她是他的亲妹妹,把自己托付在他的羽翼之下,还算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然而现在…… 她到底姓薛,是薛家的女?儿,如果有人硬要拿这一点做文章,他留下她并不占道理?。 薛嘉宜不想,也不愿成为旁人攻讦他的理?由。 再想想吧…… 待到绕回那双雪雁前时,她已经很自觉地低垂眉眼,保持了合适的距离。 谢云朔只当她要在人前避嫌,没有多想。 他的目光,倒终于舍得?落在了鸟上?:“送出?去的那一批鸟儿,体型小的那几只,没救过?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薛嘉宜的神色不算十分黯然,只轻轻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看向眼前的雪雁,问道:“那双雪雁夫妇……它们可救过?来了?” 她称呼那对鸟夫妻的口气,像是在称呼朋友,谢云朔微微一笑,道:“它们将养的不错,公的那只已经能飞了。” 他想了想,忽然试探般道:“下回,等它们治好了,你可想去看看?” 薛嘉宜颇有些意动,不过?只道:“皇上?的万寿将至,各宫各司如今都?忙着,我?也不好走动。” 有这句话算是答应一半了,谢云朔唇边笑意更深:“那等之后再说。” 来探看贡鸟的理?由,显然不足以一整日都?泡在这里?,转完一圈后,谢云朔便差不多要走了。 走前,他看着日光下她乌黑的发髻,低声道:“这两日,我?着人送些你能戴的首饰来。” 即使是银钗环,也不见得都得这么素净。 薛嘉宜莞尔,没有拒绝。 —— 他允诺的首饰,很快差人送了来。 没有逾矩的材质和样式,纹路间却都?是肉眼可见的精致。 除了首饰,还有两身轻软的夹衣,可以在天凉后贴身穿着。 薛嘉宜摸了摸,一股暖融融的感觉,便从手心一直熨帖进心里?。 哥哥果然还是哥哥。 她心想。 接下来的几天,她的嘴角都?是翘起来的。 薛嘉宜心情好,旁人自然也看在眼里?。 徐柔歆如今仍旧和她住在一间院落里?,见她心情仿佛不错,趁着个没人的时间,主动上?前与她道了歉。 薛嘉宜微微有些讶异,继而福至心灵般想起了一件事情——青菱前天和她悄悄说了,宗太妃那日,仿佛是单独找过?徐柔歆一回。 虽然心知?肚明,薛嘉宜也没有点破,只礼节性地笑了笑,接受了她的歉意。 徐柔歆的表情看起来仍旧有些惴惴:“阿宜……不,薛司仪,你……” 薛嘉宜保持着微笑,道:“柔歆姐姐,咱们是一起进宫的,你不过?一时想左了,我?更是因祸得?福,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宗太妃想必是敲打?了她,但是顾及庆安宫的颜面,明面上?并没有什么申饬。薛嘉宜心里?有数,自然不会揪着这件事不放。 见徐柔歆还欲赔礼,薛嘉宜扶住她,道:“不必这么客气。时辰不早,我?今日还要去延寿园当差,就?先不同姐姐聊了。” 说话的功夫,薛嘉宜已经松了手,要往外迈了,不像是在拿乔。徐柔歆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点到即止,没有继续纠缠。 去延寿园的路,薛嘉宜如今再熟悉不过?,今日,却在宫径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行三的那位燕王、谢允奚。 前头的那些贵人,薛嘉宜很少得?见。但毕竟在宫里?待了几年,大大小小的场合里?,多少还是打?过?照面,认得?是都?认得?的。 她和往日路遇贵人一般,规规矩矩地低眸行礼。 然而这一次却仿佛有些不同,这位燕王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视线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薛嘉宜察觉了他的注视,把头垂得?越发低了。 谢允奚比故太子只小两岁,如今也已近不惑,浸淫在权力场多年的威压不容小觑,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意外的温煦。 “哦——我?听?说过?你,你是庆安宫的人对吧?前次救活了园中?的‘祥瑞’,得?了父皇的嘉奖。” 类似的话,薛嘉宜已经回答过?几次了,于是这一次也非常流畅地答道:“‘祥瑞’感召陛下恩德而来,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谢允奚几不可察地冷笑了一声。 倒和她那便宜兄长?一般,滑不溜手。 不过?他一个四十岁的亲王,倒不至于刁难一个小女?官,随意说了两句,便放她走了,自己也去往坤仪宫给皇后请安。 坤仪宫中?,王皇后斜倚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绮月正拿着膏脂,手持玉轮在她颊边轻轻按揉。 王皇后当年是世家大族里?出?了名的美?人,即使岁月匆匆,脸上?的皱纹里?依旧能瞥见从前的丽影。 也正因如此,她所出?的二子一女?,没有一个是丑的。 “给母后请安——” 谢允奚大跨步迈入殿中?,匆匆忙忙行完礼,便一屁股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自己的亲儿子,王皇后也懒得?挑剔他这不讲究的作派,只抬起眼帘,淡淡道:“又怎么了?憋着一肚子火往我?这儿来。” 谢允奚扬了扬手,朝殿内的宫人道:“都?下去。” 其他人都?下去了,绮月看了一眼皇后的脸色,倒是留下了,继续拿着玉轮给她推脸。 “还能有什么?”谢允奚皱着眉道:“自那好皇孙回来之后,我?手中?的权柄接连被夺。若如此也就?罢了,今日朝议,父皇竟然还有意,让那小子直接参政。” 王皇后听?完,只拉长?语调,“哦”了一声,反问道:“所以呢?” 谢允奚眉心愈加深锁:“母后,您半点不急吗?”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3节 王皇后睨他一眼,道:“你急,就?急在跟鸟较劲、给鸟下毒吗?” 谢允奚一噎,为自己辩解:“我?以为,这也是您的意思……那女?官,不是与我?那侄儿关系匪浅吗?” 谢允奚原本想借机将谢云朔扯下浑水——死几只鸟当然不是什么大事,可如果再借故查出?一点,这故太子的好儿子存着为父雪恨,有心诅咒的枝节呢? 前后两招,从祥瑞到故太子,两件都?是皇帝在意极了的事情,谋算若成,即使不立时惩治,恐怕心里?也会存有疑影。 王皇后闻言皱眉,轻斥道:“蠢货,我?那只是为了拉近关系找的由头。此番万寿由我?持办,你倒是来害你老娘,害你老娘要替你收尾!” 见谢允奚仍旧一脸忿忿,王皇后有一瞬失语。 蠢不可怕,可怕的是蠢还不听?她的话。 但这是她、是王家唯一的皇子了,王皇后只得?忍下不耐,教导道:“不论是你,还是老八,你们越忍不住出?手,越忍不住给他使绊子,皇帝就?会越袒护他,你还看不明白吗?” 谢允奚梗着脖子道:“那难道要看着他坐大,看着东宫变回当年名副其实的东宫不成?” 听?到“东宫”二字,王皇后便是眉心一跳,继而拍案而起,厉声叱道:“你还敢提当年?” 一旁的绮月一惊,好悬没拿稳玉轮,叫它碎在了地上?。 谢允奚站了起来,躬身低头道:“儿子不敢。” 见他这样,王皇后却哑了火,最?后还是坐下,收敛语气道:“皇帝要维持他的平衡,就?要往弱的一方不断加码,你越是如此表现,皇帝越是要给他撑腰。” “皇帝不选他,也会选八皇子或者其他人。要给时间,让他的势力成长?、让他出?错,明白吗?” 谢允奚像是听?进去了一些,不过?还是问道:“那依母后的意思,我?还需要等多久。” “先看此番,他介入朝政之后的形势吧。”王皇后垂了垂眼,道:“皇帝如此扶持,我?看,他站稳脚跟也快了。” —— 皇后母子的私房话无?人可知?,临近皇帝万寿,宫中?一天比一天更忙。 越到这时,薛嘉宜这儿反倒越轻松。 万寿中?有关如何进献“祥瑞”的安排,早就?定下了。鸟儿不会说话,不会一天拿一个主意要她照做。 谢云朔时常来找她,薛嘉宜几乎都?有些佩服了——他总能找到许多合适的时机,以及正当的理?由。 不过?等到皇帝万寿计日便到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几天没来找她。 万寿那天,是个平平无?奇的好天。 皇帝如今已过?花甲之年,体力上?不如从前,却愈发执着于这些彰显权力的仪式。 不过?这一切,和薛嘉宜的关系不大。 她依照之前早就?排演过?的流程,和其他侍人一起进献贡鸟到御前后,便没什么事儿了。 谢云朔显然比她事忙。 从早间开始,他便一直待在皇帝身边。 如此态度,叫朝臣和各方势力心惊,然而漩涡中?心,谢云朔的神色却依旧淡淡,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意味,只偶尔往玉阶下投去一瞥。 遥遥相对的另一端,薛嘉宜似有所感,朝上?望去。 日光鲜明,她其实看不真切,视线却依旧落在那道身着绯色蟒袍的身影上?,久久不能挪移。 —— 私底下怎样的暗潮汹涌暂且不论,在这样的大日子里?,倒是无?人敢惹是生非。 伴随着皇帝的万寿安安稳稳地过?去,这座巍峨的宫城,也很快由秋转冬,渐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薛嘉宜已经回到了庆安宫中?。 她穿上?了那身夹衣,换了厚宫装。 年关将至,谢云朔来找了她,说,想和她在宫外过?这个年。 这是一个没有办法拒绝的邀请,而且,前几年都?错过?了……薛嘉宜也确确实实很想,和他一起过?年。 不过?,她拒绝了他来替她和宗太妃说明。 她知?道,宗太妃不会不给他面子,但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多隔一层,反倒显得?不好。 不过?,站在宗太妃跟前时,说出?自己的请求时,薛嘉宜还是有些忐忑。 好在,宗太妃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扬手道:“于情于理?,都?该叫你们团聚一番,否则,岂不是显得?我?老婆子不近人情?去吧,过?完元宵再回来。” 薛嘉宜眼前一亮,欢快地谢了恩。 …… 她收拾好随身的东西,很快便有东宫的人来接引。 是一个叫若竹的小内侍,他几番来送东西,薛嘉宜与他有些熟悉。 若竹道:“我?们殿下已经先行出?宫准备去了,司仪大人随我?来。” 快到宫门处时,薛嘉宜的心跳忽然怦怦的。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落满了雪的碧瓦朱甍,心下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触。 进宫这几年,她不是没有出?去过?,可那时心里?都?记挂着“阴阳两隔”的他,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开心、像现在这般有所期待。 她抬手揉了揉脸,把翘起的嘴角往下按了点,才跟着若竹,继续往前走。 可看到宫门外谁在等她之后,方才冷静的那一会儿,就?俱都?成了无?用功。 薛嘉宜几乎克制不住欢快的步伐,吱呀吱呀地踩着雪,扑到了他怀里?。 “哥——我?来啦!” 第33章 宫门外, 等候多时?的青年郎君,稳稳地接住了?她。 谢云朔垂眸一笑,很快松开, 右手却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悄悄在袖底牵住了?她:“我们走。” 在离得远的外人看来, 两人只是肩并着?肩、走得稍近而已。然?而随侍一旁的廖泽却将两只握在一起的手看得分明, 眼皮不由?跳了?一跳。 到底不是亲兄妹, 这样是不是于礼不合? 然?他终究不敢对这样的亲昵有所置喙, 很快低下目光, 上前打起了?车帘。 乍然?的欢喜退去之后, 薛嘉宜忽然?有些?不自在,她想松开谢云朔的手,他却像是有所感知一般,不仅握得更紧,还走得更快了?。 她莫名心虚了?起来,但也只好迈着?小?碎步跟上。 等候的马车只在三两步外,谢云朔十分自然?地侧身, 托着?她的手扶她上去。 他的这串小?连招太丝滑,以至于薛嘉宜都没有拒绝的时?机。 但她转念一想,刚刚还是她先主动抱他的,也就什么都没想, 握着?他的手上了?车。 这驾马车外表朴素,并不是东宫的形制, 内里却别有洞天, 陈设如何精致不提,就连车壁都做了?厚厚的软包。 “哇——”薛嘉宜发出了?没见识的感叹:“你如今的身份,果然?是不一般了?。” 她不过随口一说, 身后的人却拍了?拍她的肩膀。 薛嘉宜扭过腰来,便见谢云朔挑眉看她,故意沉着?脸反问:“什么身份?” 她眨眨眼,又软又甜地朝他撒娇:“哥——” “这还差不多。”谢云朔几不可察地轻哼一声,随即道:“这里没有什么皇子王孙,只有你的兄长。” 他甚少这样直白,薛嘉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转移话题道:“哥,你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记得今天不是辍朝的日子。” “不可以吗?”谢云朔揉了?把?她的脑袋:“我歇一歇,也叫有些?人过个好年。”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自打皇帝让他入朝以来,朝堂之上,各方势力愈发蠢蠢欲动了?。 连她这边都有所波及——不止皇后,就连八皇子的生母淑妃,也在私底下派人找过她。 薛嘉宜踟蹰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道:“其实我觉得,那些?人都不是最危险的。”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伸出食指,鬼鬼祟祟地往上指了?一指头。 真正搅动风云,把?天下当成蝈蝈笼的人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 谢云朔忍不住轻笑一声。 见她恼了?,还踩了?他鞋尖一脚,他才收敛神色,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没在笑你。” 他的话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然?而他们,却还是甘愿做这个棋子。” 但谢云朔很清楚,输赢都只属于下棋的人,和?棋盘上的棋子并没有关系。 他想要的,绝不是作为棋子的胜利。 要走到这条路的终点,他真正的敌人,其实只有一个。 见薛嘉宜的神色似有所触,谢云朔不想她继续想下去、继而想起当年朱家的悲剧,及时?转过了?话题。 “好了?,不说这些?了?。”他收回话题,道:“一会儿?安顿好后,你想先去哪儿??” …… 马车吱呀吱呀地驶过了?定府大?街。 薛嘉宜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说完了?才想起来脸红:“我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多了??” 许是出宫了?的缘故,她整个人看起来松弛很多,也不抗拒他那些?若有似无的小?动作。 谢云朔乐见她这样,笑着?回道:“一点也不多。” “先安顿下来,今天下午去看你的鸟朋友,然?后趁着?年前去灵谷寺还愿,再去登门拜访你的陈老师……” 他听得这么仔细,薛嘉宜更不好意思了?,她捂着?脸道:“你忙你的就好,这些?事,我自己也可以的。” 谢云朔不理她这句。 他特地选在这个时?候装病告假,为的就是好好陪她。 “到了?,下来吧。”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4节 马车刚巧停下,谢云朔先一步跳下车,随即极其自然?地在车边朝她伸出手。 薛嘉宜猫着?腰出来,把?手搭在他的手心里。 马车停下后,门房处其实有仆从迎驾,不过一旁的廖泽很是乖觉,一个眼刀就叫他们全都退下了?。 谢云朔果真也没打算吩咐别人,自己领着?她往里走。 有一就有二,这回他牵手牵得更自然?了?。 天寒地冻,他的掌心显得愈发温暖宽厚,薛嘉宜有一点贪恋这样的温度,不自觉也握紧了?他。 谢云朔感受到了她的小动作,唇角翘了?翘,眉眼却还保持着?冷静的神色。 他云淡风轻地道:“都布置好了?,看看可还喜欢?” 屋内的陈设华贵,而且,一看就是为女?眷准备的,薛嘉宜有些?好奇,问他:“府上还有女?客吗?” 谢云朔挑眉看她:“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薛嘉宜松开他,在绣墩上坐下了?:“因?为这里,不像是男人会住的地方呀。 谢云朔失笑,反问道:“这里是正院,哪里的来客会住在主人家的院子?” 闻言,薛嘉宜忽然?有点儿?局促。她站了?起来,问道:“那……我住在这儿?,是不是也不太好?” 即使?是妹妹,也没有在哥哥家里做主人的呀。 “没有什么不好。”谢云朔的语气不容置喙:“这就是你家。” 见薛嘉宜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他放轻了?语气,温声道:“你答应了?,不与我生分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里如何不算你家?” “我没想与你生分。”薛嘉宜犹豫片刻,还是说出来了?:“只是觉得,日后,等你成婚了?……” 他的宅邸,自然?会有真正的女?主人,而她只是他的妹妹,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终究是要退出一射之地的。 这话完全在谢云朔的意料之外。 他幽深的瞳孔微颤,却没再注视着?她,只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也没胡说。”薛嘉宜垂着?眼帘,声音有些?自己都没察觉的低落:“你早晚都是要成婚的。” 谢云朔眼皮一跳。 是谁和?她说了?什么? 又或者?,是有了?什么风声传到她耳朵里? 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朔几乎想把?自己对她的心思和?盘托出。 然?而他到底是理智的。 他很清楚,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他和?她却并不是一样的人。 他除却她,什么也不在乎,她在乎的人、在乎的事,却从来都很多。 兄妹的身份于他而言不是枷锁,于她却未必。 在一切水到渠成之前,他不能反吓退了?她,还是得徐徐图之。 想及此,谢云朔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虚无缥缈的事情,何必介意。”他轻笑一声,别开话题道:“后面有一座小?花园,我带你去转转。” …… 用过午饭后,两人去了?一处稍远些?的庄园。 送出宫的那些?鸟儿?,谢云朔把?它们送去了?京外养着?,安排了?专人照顾。到今天,居然?也活了?好几只。 薛嘉宜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雪雁夫妇,而更让她开心的是,它们居然?也没把?她给忘了?。 这一次她伸出手,没有鸟来叨她。它们反而还拱着?她的手心,挨挨蹭蹭了?起来。 她不仅招人喜欢,也招鸟喜欢。谢云朔轻抬唇角,问道:“既喜欢,不如挪回去养着??” 挪回他的府邸,她若是想见它们,自然?也会来找他。 薛嘉宜正要收回手,闻言,动作却是一顿。 她想了?想,目光落在雪雁的翅膀上—— 被进献进宫之前,它们的飞羽几乎都被修剪掉了?,但是数月过去,那些?飞羽,已经重新长回了?许多。 她轻垂眼帘,却是摇头:“不用了?。” 谢云朔有些?意外,反问道:“为什么?” 他能看出,她是真心喜欢这双有灵性的鸟儿?。 薛嘉宜摸了?摸雌雁的翅膀,认真地道:“羽毛漂亮,不是它们的过失。等冬天过去,等它们彻底养好身体,我想放它们走。” 谢云朔有所触动,却没有直接答应,反还问道:“可羽毛漂亮,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就算你放它们走,他日,它们也未必不会被其他的猎人所获,也许还不如因?着?你的喜欢,好好地留在你身边。” 薛嘉宜却道:“我知道的,但它们是鸟呀。” 既然?是鸟,就不该留在笼子里。 谢云朔不过随口一劝,怕她日后不舍得又伤心,并没有真的阻拦她的意思,见她执着?,只道:“好,那等开春再说。” 薛嘉宜点了?点头,忽而朝他露出一个有些?憨厚的笑来:“哥,你也是这些?鸟的救命恩人了?。” “傻话。”谢云朔不以为意,但也轻笑了?一声:“是因?为你喜欢。” 气氛松快,二人在这里再待了?一会儿?,复又返还了?京中。 晚饭过后,谢云朔叫来两个婢女?,正要吩咐她们服侍薛嘉宜洗漱,却叫她叫住了?。 “哥,你、你先别走,”她忽然?吞吞吐吐了?起来:“我还有事儿?……想和?你说。” 在一起待了?一天都没说,怎么这时?突然?提起?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谢云朔眉梢微挑,眼神变得有些?危险。 薛嘉宜这会儿?慌着?呢,根本没注意他的眼神,只与那两个婢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婢女?依言退下,谢云朔也不上前,只看着?她道:“想说什么,浓浓?” 薛嘉宜垂着?脑袋,走过来拉拉他的袖摆,道:“和?我过来嘛。” 她难得这副表情,倒是叫谢云朔起了?探究欲。 可等到她拉他坐下,又从此番带出宫的小?包袱里,翻出一本连名带画像的册子摊在他面前时?,他脸上原还挂着?的浅浅的笑意,倏而就消失了?。 “这是走之前,宗太妃交给我的。”薛嘉宜肩膀微缩,声音也越来越小?:“哥哥,你瞧瞧这名册上,可有中意的闺秀?” 第34章 谢云朔压着眉眼, 很轻很轻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离得这样近,这笑声再轻,薛嘉宜也不可能听不见。 她低着头, 硬着头皮把册子往他眼前推了推,祈求道:“哥, 你看一眼, 就一眼嘛。” 余光里, 薛嘉宜瞥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 拿起?了那本册子。 这是要看了吗? 她偷偷抬眼, 刚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脑门上突然就吃了一记。 谢云朔确实把名册拿了起?来,但他不仅没有?打?开,还把册子卷成了筒,往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纸筒不住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似乎还有?点跃跃欲试,薛嘉宜肩膀一抖, 赶忙捂住脑袋往后缩。 “哎呀——”她小小声叫唤了一下?,道:“你这是看还是不看呀?” 居然还敢问?谢云朔咬牙切齿地道:“怎么,你就这么想给自己找个嫂嫂?” 他把手里的册子敲得邦邦响,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薛嘉宜非常识相, 忙给自己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太妃她……” 谢云朔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我当然知道是她。但你来给我看这个,又算什么?” 许是被他质问了的缘故, 薛嘉宜竟也莫名有?些心虚:“我……不对, 她……太妃她此番许了我一个长假,只让我帮忙递这个名册给你,我就答应了。” 听了这句, 谢云朔心情稍霁,然而?很快又冷哼一声,道:“这假,原是你拿兄长换的。” 薛嘉宜捂着脑门的手缓缓下?移,干脆把整张脸都捂住了。 她闷闷地答:“哥,宗太妃只是要我带给你叫你瞧瞧,我实在不好?拒绝。” 也许是这样看不见他的眼神?,这回她终于?说下?去了:“这名册上的闺秀,都是太妃挑过的。家世品貌以外,家中的态度……也都与宗家表过。” 皇帝一时半会不会松口他的婚事,但这不代表,其他人就不会动心思。 这名册与其说是相看,不如说是一种双向的许诺。 薛嘉宜偷偷看过了,这上面有?宗家自己的姑娘,也有?与宗家有?姻亲关系的人家的女孩儿。 谢云朔半个字也不想听。 然而?他到底是等?她说完了,才缓缓深吸一口气,抓着她的手腕,强硬地把她捂脸的手放下?了。 薛嘉宜觉得好?别扭,整个人带着绣墩想往后缩。 可他的手不止温暖宽厚,却更坚实有?力,一只手就能制住她一双手腕。 她根本跑不掉,不得不看着他。 “我知道这名册是什么意思。”谢云朔平复了一下?心情,还是尽力平静地和她说明:“但是一码归一码,我不想——也不会与旁人成婚。” 薛嘉宜茫然一瞬。 什么叫不会与“旁人”成婚? 谢云朔大概也意识到了这句话有?些失言,绷着脸带了过去:“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来给我助力。” “这名册我先?收下?,待到回宫之?后,我会去和宗太妃说明,不必你和她解释。” 说完,他才松开手,低眸看见她腕间都叫他攥得起?了红印,有?些不自然地偏开了视线。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5节 “抱歉,攥疼你了。” “没。”薛嘉宜抿了抿唇,却不知怎的,还是试探着道:“哥……你真的不看看吗?” 她这次的语气很有?些古怪,和前面带着任务问他的口气很不一样,谢云朔察觉到了,带着点戏谑的意味反问她:“哦?我看了会怎样,会叫你吃醋吗?” 薛嘉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想也不想地就道:“怎、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虽说她的吃醋和他想要的,未必是一种意思,可他的心情,还是微妙地好?了许多。 人的感情,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这一段人们给它起?个名字,那一段人们又给它起?个名字,可每一段之?间,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 亲情也好?、爱慕也罢,情至深处,都是有?独占欲的。他分不清楚,她又真的能一一厘清吗? 谢云朔也站了起?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纸筒,笑道:“与你玩笑而?已,我不会看的。” 他退开了些,示意候在月洞门外的婢女重新进来:“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 谢云朔走后,薛嘉宜的心跳仍旧有?些无序。 来侍候她的婢女极会察言观色,见状,主动与她攀谈:“小姐今日风尘仆仆,实在辛苦,可要奴婢把浴水兑热一些,一会儿好?好?泡泡?” 薛嘉宜想了想,没有?拒绝,随即又问她的名字。 婢女温柔一笑,拉着另一个同伴一起露脸:“奴婢丝云,这是奴婢的妹妹雪缕。” 竟是一双姊妹,不过长得不是很像。 暖阁里热气氤氲,连地龙都在主人的吩咐下?,早早升好?了。 薛嘉宜不习惯沐浴这样的事情还让旁人服侍,自己脱了衣裳,进了浴桶里。 浸在微烫的热水中,她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 他拒绝得那样干脆,宗太妃给她的任务,算是没有?办成吧。 可不知为何,她一边觉得交不了差,一边却又有?一些微妙的高兴。 要说为什么,薛嘉宜自己却也想不明白?。 但今天坐车坐了一天,她确实有?些累了,此刻浸在盎然的暖意里,很快就生出了困意,眼皮也坠坠的。 眯一会儿吧,她心想。 薛嘉宜很快闭上了眼睛,在婢女发觉她睡着进来提醒她之?前,还陷入了一场短促的梦。 梦中,锣鼓喧天,红霞委地。 端坐喜床上的她身着嫁衣,手持纨扇,心跳隆隆。 纨扇的另一边,似乎就是要成为她夫君的人。 明明从未想过与谁成婚,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薛嘉宜既清醒又疑惑。 她抬起?指尖,轻轻拨开纨扇。 刹那间,风摇影动,看清眼前人是谁的瞬间,她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 作者有话说:[三花猫头] 第35章 梦醒后, 薛嘉宜有些在意,但没?太多?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是因为晚间才和兄长聊到?婚嫁之?事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 候在外头的丝云察觉到?了内室里过分的安静, 进来发觉她睡着了,鼻尖都快没?进水里, 唬了一跳。 “小姐快醒醒, 在这儿睡可是要着凉的。” 从浴桶出?来之?后, 薛嘉宜果真连打两个喷嚏。 她赶忙收拾好自己, 换好寝衣, 钻进了已经烘得暖融融的被窝里。 睡前, 她与婢女嘱咐道:“明早不必叫我起来,我想多?睡一会儿。” 在宫里行止坐卧都有规矩,她早想睡个好觉了。 丝云笑着应了,又道:“奴婢晓得了,殿下先前也与奴婢嘱咐过。” 薛嘉宜缩在丝绵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连这个都与你们说啦?” 丝云点头,见薛嘉宜眼皮渐阖, 她很有分寸地没?有再说下去,放下床幔后便退下了。 …… 这晚,薛嘉宜睡得很安心?,一夜无梦。 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乖觉的婢女没?有来叫她,只在她起来后, 送上一盏温得刚刚好的姜枣茶。 昨晚确实有些着凉, 薛嘉宜自觉鼻子?还有些嗡嗡的。 她捧着姜枣茶咕咚了一大口,问丝云道:“你们殿下,现在在府中吗?” 丝云很有分寸, 没?有直言主子?的行踪,只道:“小姐不若自己去看?看?。” 薛嘉宜想了想,又问道:“府上有哪些地方?,不方?便过去吗?” 这里虽不是东宫,但毕竟是兄长的私宅,她觉着不好乱撞。 丝云笑着引她坐到?铜镜前,一面拿了牛角梳为她通头发,一面道:“小姐放心?,没?什?么忌讳,殿下说了,您这是回家了,往哪儿不方?便呢?” 薛嘉宜制止了她越盘越高的动作,道:“随意些就?好。” 梳好之?后,丝云打开了面前的妆奁,想要让她挑选。薛嘉宜叫这一匣子?珠光宝气闪到?了眼睛,想了想,把这次特地带出?宫的那只锦盒拿了出?来。 漂亮的小金簪终于有了它的用武之?地,薛嘉宜戴上它,在镜前转了两圈,然后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礼物都戴上了,自然是要叫他瞧瞧! 日上三竿,谢云朔早不知起来多?久了,此刻正在院中练刀。 这里虽说只是他的私宅,但是该有的布置和陈设一点不见简陋。不过已是萧索的深冬,花圃里的楸树连叶子?都掉完了,那一点枝丫,根本挡不住后面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谢云朔早瞄到?她在那儿,见她不出?声只偷看?,勾唇一笑,把原本中规中矩的动作换成了花里胡哨的。 最?后一记云剑后,他收刀入鞘,若无其事地朝她走了过去。“起来了?” 薛嘉宜其实有些看?呆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练武,从前在严州府时,他随村里的猎户学过一些,她还帮他缠过护手呢! 可那时所见,与今日看?到?的,却?很不相同…… 薛嘉宜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了。 也许是因为,历经了战场的淬炼之?后,他整个人?的气质锋利了许多?。在她面前时,他总是压制着自己,直到?方?才,她才隐隐从刀尖的寒芒里窥见一点。 日光照在枯树枝头的积雪上,薛嘉宜叫这光晃了一晃,这才回过神来,也朝他走过去。 “睡了个懒觉。”她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侧过脸,给他展示髻边的金簪:“喏,我戴上了!” 金簪上的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铃的响。 谢云朔抬起手,指尖从那铃铛下缀着的宝珠掠过,动作很轻。 他低眸,轻笑一声:“和我想象中一样衬你。” 像这种金银俗物,如今他想给她买多?少都是寻常,但这一支……是他用立下的第一份军功的奖赏买的。 薛嘉宜觉得颊边有些热热的。 明明他没?有触碰到?她的脸,也没?有夸奖得多?么热烈。 冬日的太阳背不了这种锅,她把这点热意归结于睡得太晚的害羞,很快转过了话题。 她问道:“哥,这几日你不上朝,也不必去军营点卯吗?” 谢云朔“嗯”了一声:“装病告了假,避避风头。不过该处理的事务还有一点,脱不了手。” 随着皇帝对他的偏向?越来越明显,朝堂上的非议也越来越多?。再独断专行的皇帝也需要权衡,他这时示弱暂退,两厢对比之?下,只会显得站在他对面的人?更加咄咄逼人?。 谢云朔回答完,忽又挑眉看她:“怎么,对我有安排?” 薛嘉宜扭扭捏捏地承认了:“有一点吧。” 说完,她又换上笃定的语气道:“不会都麻烦你的。” 谢云朔把手里的横刀精准地抛到了武器架上,笑道:“乐意奉陪。” …… 薛嘉宜列了一长串安排出?来。 “拜访老师、采买年货……”谢云朔攥着纸条,一样样读过去:“采买什?么?府里该有的不是都有吗?” 薛嘉宜瞪他一眼:“哥,你真是好不讲究,腊八都过了,你这宅子?一点都瞧不出?来要过年。” 谢云朔本想说,他在行伍间习惯了,尤其是之?后在北疆的两年——越是年关,越要防备狄人?来抢掠。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怕她多?想,怕她担心?。 “你吩咐下去就?好了。”他随口道:“底下人?会办好的。” 薛嘉宜才不要,她从桌边站起,道:“这是我们重逢后的第一个年,我不要交给别人?。” 她垂了垂眼,又道:“从前都是洪妈妈操持的,也不知他们今年可好。我还想去信回去。” 地隔千里,家信往返一回,要差不多?半年了,这还是不算路上出?现可能?的延误、遗失的情况。 她虽然和严州府还保持着联络,可总也无法安心?。 谢云朔知道她对洪妈妈的感情深,等她这口气叹完之?后,才安慰道:“别担心?,你只管写,我可以加盖印信,沿路加急。” 其实他还准备了一个小惊喜,但他打算留到?过年那天。 薛嘉宜偷偷背过脸去,拿手背往眼尾揩了一下。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6节 她眼窝一贯浅,不过平复得也快,随即又道:“哥,你年边有什?么人?情往来,送礼回礼之?类的,可以交给我,我来帮你分担。” 信誓旦旦地说完,她又有点没?底气,不待他答应,她就?小声补充了一句:“具体交往的尺度,我可能?有点拿捏不好,我会来问你的。” 高门大户间的姻亲关系,她如今门清,但是东宫的立场,她了解得并?不多?。 薛嘉宜忙不迭说了一串,浑然不觉自己眼下的姿态,像极了新进门的女主人?。 谢云朔低低地笑了两声,显然是有所察觉:“好,那辛苦我们浓浓了。” 他的尾音很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薛嘉宜冷哼一声。 谢云朔继续读了下去:“上山还愿……嗯,这个我得陪你,拜访……季家?” 他话音一顿,掀眸看?她。 明明是正大光明写出?来的,薛嘉宜却?无端有些心?虚。 她抻直颈子?为自己解释:“季二?公子?帮过我几次,我听?闻他的妹妹年后要出?嫁了,总得去给她添妆。” 季家的情况,如今谢云朔知道得比她要清楚许多?。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道:“应该的,到?时我陪你一起去。” 说到?这儿,谢云朔话锋忽而?一转,问道:“出?宫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薛嘉宜叫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一时间都没?来得及回答他上一句话。 她抿抿唇,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我想好了。” 宫中进人?、放人?,每三年一回,下一次,就?是在年后开春时。 错过这一次,再要出?宫,得等三年后了。 所以上回徐柔歆才对擢升的名额那样在意,她本就?是为了嫁人?镀金而?来,想来是不能?再等三年。 而?薛嘉宜从王皇后把她叫去坤仪宫打探之?后,心?里也已经想明白。 那些相依为命的过去,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不管她是不是有心?疏远,她和兄长在外人?眼里,都是一体的。 她现在的踟蹰,并?不来自这些,而?是出?于对出?宫后日子?的不确定。 她已经二?十岁了,不能?、也不想,还像小时候一样,依赖着他。 也正因如此,她刚刚才提出?帮他分担一些庶务。 “哥。”薛嘉宜叫了他一声,道:“你说,我以后,找个医馆正经学徒,如何?” 这算是得了她的准信了,谢云朔轻抬唇角,与她玩笑道:“不若我直接出?钱,给你开间医馆如何?” 薛嘉宜心?虚摆手:“不行不行——糊不了口就?算了,万一治死人?怎么办?” 她很清楚自己半路出?家的这点水平,虽说医书一直在看?,偶尔相熟的小宫女咳嗽了着凉了,也会找她瞧瞧,但她的本事目前也就?止步于此了。 说罢,她又盘算了起来:“我这几年在宫里,也攒了些银钱。学徒几年,总是饿不死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医馆愿意收我这个女徒弟……” 她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句规划着自己的将来,谢云朔静静看?了她许久,没?舍得打断。 —— 除了刚到?的那一晚,薛嘉宜再没?睡懒觉了。 若要按她的安排一项项完成,时间可半点不轻松,紧凑着呢! 除却?灵谷寺还愿和去季家添妆这两件事,像置办年货一类的杂事,薛嘉宜倒也没?有都抓着谢云朔一起。 他确实是称病辍朝了,但是皇帝又没?夺他的职,临近年关,掌管的两大营总不能?直接丢开了,该做的事只多?不少。 其实去添妆她本来也不想带他一起,但瞅见他那幽幽的眼神,还是没?有办法拒绝。 到?了季家的门房处,只报了薛嘉宜的名字,说是二?公子?的朋友。 季淮听?得通传后过来,见谢云朔也在,微微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正色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交谈,连眼神交汇都少有,但不知为何,薛嘉宜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薛嘉宜与这位季小姐并?无交集,只添了妆,没?有留下来吃人?家的添妆宴。 简单交际后,她有话想单独与季淮说,可谢云朔的眼神一直缠在她身上,她只好先与他撒娇。 “哥——”她使出?了惯用的眼神,道:“你等我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谢云朔挑了挑眉,反问她:“我不能?听??” 薛嘉宜不说话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云朔别开脸,也不回答,只往旁退了几步。 见薛嘉宜添完妆后没?有离开,季淮猜到?了她有话要说,也没?有走。 他把这兄妹俩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心?下也有些微妙。 薛嘉宜走到?了他跟前,先寒暄了两句,然后不无赧然地道:“季公子?,我又有事情想要麻烦你了。” 季淮温和一笑,道:“你只管说。” 这里离席不远,声音嘈杂,薛嘉宜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谢云朔听?不见之?后,才道:“季公子?,你消息灵通,不知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京中可有哪户人?家的郎君重病……需要冲喜?” ----------------------- 作者有话说:哥:盯—— —— 最近状态调整过来一点了[可怜]会慢慢补欠更的,写完了就发,不定时了 第36章 闻言, 季淮一怔,反问道:“怎么问起这个??” 薛嘉宜知道,自己?问得很古怪, 如果不回答清楚的话,恐怕不好叫人?帮忙。 她咬了咬唇, 虽然局促, 还是说明?了意图。 她想出宫, 这时最好的选择, 其实是请宗太妃施恩, 为?她赐下一桩婚事。 有太妃懿旨赐婚, 她亦成了别家妇,薛家和薛永年自然就没有办法再?摆布她。 但问题是,她不想嫁人?,也不想被那个?所?谓的父亲利用。 季淮听完,眉心渐蹙:“所?以,你的意思是,找这样的一桩婚事应付过去……然后……” 季淮不是没见过世情的公子哥, 他清楚民间是有这样的做法的。 婚嫁之于女子,从来都是一道难关,会有极爱重自家女儿的人?家,不舍得她去做别人?家的垫脚石, 选择剑走偏锋—— 要么招赘,可招赘后的男人?, 日后的秉性实在不好说;要么……便是如薛嘉宜所?言这般, 干脆找个?病重濒死的未婚男人?。 两边算是各取所?需,男方有了名义上的妻子,不必光身下去, 女方留在家里,还能落得个?守节的名声。 但实际进行的时候,还是有许多难以一一说明?的地方。 季淮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道:“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旁的不说,再?如何病重,总没咽气,万一……真?给冲活了呢?” 薛嘉宜低着头道:“我知道,凡事都有风险。” 季淮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谢云朔,忽而问道:“这件事,你兄长是怎么看的?” 这其实是薛嘉宜的另一个?隐忧。 她没和谢云朔说,因为?她能猜到,他是不会答应的。 尽管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这么笃定他的想法。 也正因如此,她才不希望他为?了维护她的自由,授人?以柄。 他和她并不是血亲,又俱都没有成婚,容易滋生闲言碎语都是其次,更要紧的是,皇帝年纪越大,越会希望儿孙遵守孝道,不要悖逆于他。 薛永年是她的父亲,谢云朔如果为?她对上他,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况且名义上他于他还有养恩。 见薛嘉宜垂眸不答,唇线都抿得发白,季淮猜到了,这件事,那位皇孙是不知道的。 他的心咚咚跳了两下,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极为?无羁的念头。 “薛姑娘的意思,是需要一桩作为?挡箭牌的婚事吗?”他听到自己?先于理智开口了,“如果是的话,你看……嫁我如何?” 薛嘉宜下意识抬起头,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回过神?时,瞳孔已经在颤动了。 “季、季公子?” 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 季淮迅速冷静了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并不为?这一句而后悔。 他与薛嘉宜相交并不算多,但短暂的接触里,他对她确实是有好感的。 季淮深吸了一口气,却没上前?,反倒还退后了两步。 “说得太草率了,薛姑娘莫怪。”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懊恼:“薛姑娘如果不愿意听,就当是我见亲妹出嫁,自己?还未有家室,说的胡话吧。如果……” 他顿了顿,方才抬眸看向犹在惊愕中?的薛嘉宜,笑道:“如果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的话,你可以稍加考虑。与我成婚,我不会用规矩约束你,你依旧可以做你自己?。” 薛嘉宜再?迟钝,这一次,也看懂了他的眼?神?。 她微微启唇,似乎有话想说,可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急得掐了一把自己?,才结结巴巴地道:“季公子,我……我从未想过,结婚嫁人?的事情。我在乡野长大,也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我觉得我……” 季淮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这是在拒绝我吗?” 薛嘉宜哽住了。 季淮倒也不恼,只道:“是拒绝也无妨。你很好,你是我见过最有韧性的姑娘。” “我没有利用你的处境相挟的意思,你方才请我帮忙留意的事情,我也记着,不会敷衍你。” 纯挚的好,总归是打动人?的,薛嘉宜嘴唇微颤,可也不知说什么。 最后,她朝他郑重地一揖,认认真?真?地道:“多谢季公子,你的话,我也记下了。” 季淮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意,只是眼?里多了一点狡黠:“这点私心的话都说了,日后别叫我季公子了。我字‘怀渡’,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直接叫我季怀渡。” —— 直到离开季家之后,薛嘉宜仍旧有些魂不守舍的。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7节 她这副神?情,谢云朔看不出有鬼就怪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一路上都保持着非常稳重的姿态。 还是薛嘉宜先缓过劲来。 马车上,她感觉身边的他过于安静,先一步试探般开口了:“哥?” 谢云朔平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回答。 薛嘉宜往他身边稍微坐近了一点,忽然问道:“哥,你是在北疆加的冠呀,那时可取字了?” 谢云朔平视前?方,答:“没有。” 那时他的身份已经差不多是明?牌,没人?有资格给他取字。 薛嘉宜皱了皱眉,又想起什么来,问道:“话说……当时你认祖归宗,皇帝为?什么没有让你从这一辈的字辈呀?” 而是仍旧用了“云朔”这个?名字? 谢云朔侧过脸,挑眉看她:“想知道?” 薛嘉宜点头如捣蒜。 谢云朔朝她勾了勾食指,道:“那告诉我,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薛嘉宜瞬间一僵。 她慌忙别过头,欲盖弥彰地咕哝道:“你故意的,在这儿等着我。” “是你自己?要问的。”谢云朔垂下了在男人?身上显得格外长的眼?睫,淡淡道:“我看你们?可不止聊了一小会儿。” 可惜的是,他耳力?虽好,但席间声音太杂,到底是没有听清什么。 薛嘉宜本就心虚,更别提季淮还说了那样的话,一时间,她也没察觉谢云朔话里酸溜溜的意味。 “我只是请季公子帮我打听了一件事。”她选择性地为?自己?辩解:“其实也没有说很久,如果不算寒暄的话。” 她做好了被他诘问的准备,然而谢云朔没问下去。 他甚至还抱着臂,往另一边的车壁上靠了靠。 薛嘉宜从未见过他这样,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把自己?往马车的角落也缩了一缩。 马车很快抵达,谢云朔依旧如平常一般,扶她下车。 只是这一次,他攥她手的力?度格外大。 薛嘉宜已经习惯被他握着了,又兼心虚,只顾被他牵着走,等她发现他把她带到了假山后,附近的仆人?也全都屏退了之后,才发觉不对。 “你……哥哥……” 谢云朔看着她漆黑的瞳仁颤了,忽然道:“皇帝有意让我改名、从字辈,是我执意要拒绝。” 薛嘉宜的脑子失灵了一瞬,本能地问:“为?什么?” 她和其他人?之前?都不知道此节,起初还有人?猜测,这是不是皇帝并不认可他。 谢云朔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记得了?” 他的眼?神?看起来还算平静,薛嘉宜内心却是警铃大作,不自觉往后又靠了靠。 “我……”她的背已经递上了假山,声音也越来越虚:“我……好像确实……” 薛嘉宜努力?想,可是越想越迷茫。 他的名字,和她有关吗?可她和他的名字,不都是母亲当年起的吗? 她退几步,谢云朔就进几步,直到与她不过一节手臂的距离,方才顿足。 “真?不记得了?”他扬眉问。 薛嘉宜气弱但老实:“真?不记得了……” 从小到大那么多事情,她哪里都能记住了! 当然,这句她只敢在心里悄悄说。 察觉到他的身影一点点覆过来,仿佛是在朝她倾身,薛嘉宜紧张得脖子都绷紧了。 下一息,他却只是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真?笨。”谢云朔轻叹一声,袖手退了回去:“你刚学写字的时候,第?一个?写的,是我的名字啊。” 姓谢还是姓薛,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但这个?名字——却是他和她抹不去的牵绊,他无论如何都要保留。 笼罩着她的阴影后退了,薛嘉宜蓦然抬头,睁圆了眼?睛:“我……” 等等,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薛嘉宜眨了眨眼?,想起了一点点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还小,朱婉仪每次搂着她,都喊的是“浓浓”这个?小名,以至于她开蒙学习时,还以为?自己?的名字就叫“薛浓浓”。 刚开始抓笔杆的时候,她都要哭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浓”字太难写,她以为?她要变成一辈子都写不会自己?名字的大笨蛋了。 眼?泪巴巴的时候,她看到了他写在本子上的名字——她小时身体不好,他比她开蒙早。 那时她想,学不会自己?名字没关系,那先学哥哥的吧! 想到孩提时的糗事,薛嘉宜愈发窘然,她正酝酿着要怎么和他说起,却又听得谢云朔开口道:“你问的,我已经回答了。” 他再?度朝她倾身,单手握拳支在了嶙峋的山石上,眼?神?散漫而危险。 “所?以,刚刚说的悄悄话,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了?” ----------------------- 作者有话说:补更1 第37章 他的肩膀早已不再?单薄, 身?姿笔挺、英气逼人,笼罩一个她,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薛嘉宜又感受到了, 那日看他练刀时所?感受到的攻击性。 她抿了抿唇,偏开?视线, 到底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了:“我现在才告诉你, 你会生气吧。” 谢云朔保持着这个把她堵住的姿态, 似笑非笑地道:“当然。” 薛嘉宜:…… 都不给她台阶下, 这叫她怎么说?! 她终于抬头, 本是想瞪他, 可对上他幽深如墨的眼瞳时,还是有些出神。 这半年间,两人其实没少见面——他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和机会,与?她正?大光明地相见。 但毕竟在宫闱内,要恪守彼此间的距离。薛嘉宜其实没有在他回?来之?后,如此近地端详过他,这会儿难免有些愣怔。 分别几年, 饶是他正?处于少年长成青年、变化最大的时期,五官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的改变。 形影不离的十六年,她对这张面孔,只怕比对镜中自己的脸还要熟悉。 然而这几年的别离, 又恰好给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增添了一点微妙的、陌生的东西, 勾得她心湖泛起涟漪, 叫她忍不住想要探究。 她虽看着他,但很明显是在走神,谢云朔以为?她还在想方才那姓季的, 心下微酸。 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举动其实不太合适,往后退开?了许多。 “不想说?就算了。”谢云朔侧开?脸,下颌的线条显得很是紧绷:“方才是与?你玩笑,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要生也是生别人的。 薛嘉宜眨眨眼,显然没信:“当真?” 谢云朔仿佛是冷笑了一声,点头。 薛嘉宜故意道:“那我去认别人做哥哥,你也不生气?” 说?完,她便从倚着的山石上直起腰,从他身?边作?势要走,边走还边道:“这么说?来,季公子虚长我几岁,又助我良多,要是他愿意,我认个义兄也未尝……” 谢云朔眉心一跳。 他当然知道她是故意在气他,可听她条条道道地说?来,仿佛真有这种打?算,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 “薛嘉宜!” 他咬牙切齿地打?断了她。 薛嘉宜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故作?懵然地回?眸道:“怎么啦,哥?” 谢云朔松开?手,侧目回?避她的视线:“既想要别人做你的兄长,还叫我做什么?” 他冷言冷语,薛嘉宜却是唇角微翘。 明明是在关心她,却非要板起脸、装得那凶巴巴的样子做什么! “哥——”她把语调拖得很长,语气却很认真:“我逗你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哥哥,绝没有别人了。” 这话薛嘉宜说?的一点也不违心。 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本就是谁也取代不了的。 相当直白粗浅的哄人手段,谢云朔眸间的寒意却倏而散去了许多。 他扬眉反问,用她刚刚的语气:“当真?” 薛嘉宜听出来他在学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怕他误会,赶忙道:“当然是真的!” 她回?转过身?,反握住他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撒娇摇了摇:“所?以你别生气啦,哥哥,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真有要紧的事?情,我一定会第一个告诉你。” —— 一通闹下来,薛嘉宜什么也没说?,倒真把今天的事?糊弄过去了。 谢云朔明知她是在哄他,却还是钻进了她的圈套。 他没再?追问,心道:无?不必执着一时的只言片语,等开?春后她出宫,他有的是时间。 薛嘉宜把他哄好之?后,也没再?多想,像个小陀螺一样,继续忙她的。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8节 等到年二十七那天,埋首案牍的谢云朔才恍然发觉,府邸里的景象,已经大为?不同了。 就连跟随他的心腹、一贯只低头做事?的廖泽,在今日见到他之?后,也笑得很欢实,朝他道了声:“殿下,岁岁平安!” “笑这么开?心?”谢云朔随口问了一句。 他的亲信不算多,大多都是这几年在北疆培养的。 他本人的性子有时可称沉闷,信重的手下自然也差不多是这个性格,少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 廖泽闻言,却难得地嘿嘿一笑,打?开?了话匣子。 “头回?在京中过年,我和老?严他们本还有些不习惯。但薛小姐她……” 他拣重点的说了些——谁家府上,过年也是有安排的,但薛嘉宜这次操持得格外用心。 廖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绵袍,又道:“像我这种光棍,赏了布料也没人给裁不是?薛小姐分的便是成衣。像是老?严这种家里有妻儿的,她便没发成衣,直接布料赏下去,更?实惠些。” 谢云朔对从初时便跟随他的属下一贯大方,但之?于小节,他确实不怎么用心,如果不是薛嘉宜主动接手,他大概就是发钱了事。 从自己的手下口中听到夸她的话,于谢云朔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他轻笑一声,道:“这便将你们收买了?” 又听廖泽夸了几句之后,谢云朔搁下笔,捏了捏眉心,自书桌前起身?,找她去了。 内院里,薛嘉宜正?指挥着几个婢女贴窗花,见他来,笑眯眯地道:“哥!” 谢云朔瞄了一眼,见积了雪的树上都叫她挂了万字结,大为?震撼。 “这边不怎么有人住。”他好意提醒。 薛嘉宜昂起下巴,道:“越没人住的地方,越要点人气呀。” “人气……” 谢云朔把这两个字噙在嘴里念了一遍,看着她的背影,唇畔笑意忽然加深了许多。 倒也没错。 她不在的时候冷冷冰冰,她在的时候,这座空荡荡的府邸才有了人气,像一个家。 —— 谢云朔没让她再?忙下去。 虽然看得出来,她很乐在其中,但是接她出宫,不是为?了让她给他忙活的。 年前,他终于彻底腾出了完整的时间,带她从头到脚重新置办了一遍。 薛嘉宜完全?没推辞。 买——狠狠地买!反正?也买不穷他。 她已经非常清楚他府里账面上的情况了,跟他客气不了一点! 落在谢云朔眼中,只觉她不跟自己见外,乐在其中。 回?去的时候,薛嘉宜饶有兴致地问他:“这就是你上次说?要给我的惊喜吗?” 谢云朔沉默一瞬,问:“我什么时候说?的?” 薛嘉宜睥睨他一眼,道:“前两天你自己说?漏嘴的。” “然后你就偷偷记着了?”谢云朔失笑,随即却否认道:“只是装点的俗物,当然算不上惊喜。三十再?给你吧。” 因着他这句话,最后的这两天,薛嘉宜过得越发期待了。 更?让她开?心的是,他竟连宫宴都没去,干脆就留在了府里。 “既然装病,就装个彻底吧。” 谢云朔大手一挥,又把钓了她好一阵的惊喜拿了出来。 见他递来的是信,薛嘉宜微微一怔,旋即便猜到了一点。 她抬起眼帘,指尖攥在火封处,“是……严州府来的信?” 谢云朔颔首。 倒不是他想卖关子,只是这信,确实也就是这两天加急才到的。 薛嘉宜没顾得上再?和他说?什么,就要拆信,谢云朔见她手忙脚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推她到书桌前坐下。 “慢慢拆,不着急。” 信封上还存留着他怀里的体温,薛嘉宜坐下,深吸一口气,破开?了火封。 她取出信纸,读着读着,眼眶便红了起来。 洪妈妈和安伯都认得些字,但不太会写,信很明显是请人捉刀,内容却是薛嘉宜再?熟悉不过的口吻。 看到信的末尾处时,薛嘉宜的眼泪又跟不要钱似的掉了下来,她不想染湿信纸,把信往书桌另一边推远了点,然后一脑袋扎进一旁站着的谢云朔怀里。 她抱着他的腰哭,谢云朔虽然早料到了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想了想,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问道:“都看完了?” 薛嘉宜埋着脸点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道:“洪妈妈说?,一切都好。还说?你派人送去的东西都收到了。” 她之?前想给洪妈妈捎银钱去,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门?路。票号倒是可以转存,但是朱家祖宅又在乡下,最近的大票号也要到府城。 “她那边没事?,我就放心了。”薛嘉宜直起腰,擦了擦眼泪,不无?懊恼地道:“大过年的,我怎么还哭呢?” 谢云朔低眸,安抚性地又摸了摸她的发顶:“洪妈妈还捎了她做的吃食来,年夜饭,正?好加菜了。” 薛嘉宜被泪洗过的眸子格外澄澈,闻言更?是一亮:“什么好吃的!” “主要是腊肠,还有一些干的山货,已经送到庖间了。” 薛嘉宜忙不迭站了起来,道:“我要去瞧瞧!” …… 晚间,天边又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暖意融融的屋内,薛嘉宜又控制不住掉眼泪的冲动了。 ——阔别严州府数载之?后,这是她过的第一个安心的年。 谢云朔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心下有愧,没有看她:“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那些她自己在孤单里捱过去的日子,绝不会有第二回?。 说?完,没听到她的声音,谢云朔有些担心,转头看了过去。 薛嘉宜给自己挟了一块腊肠,一边哭一边嚼嚼嚼。 谢云朔:…… 察觉到他看过来,薛嘉宜擦擦眼泪,给他也夹了一筷子。 谢云朔低眸笑笑,把这严州府风味的腊肠送到了嘴里。 久违的一点甜,挺好的。 …… 用完这顿简单的年夜饭后,院子里的雪都有些积起来了。 薛嘉宜果然坚持要守岁,谢云朔自然奉陪,还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存货——溜溜金、不夜火、九连灯……种类多到可以撑起一爿小摊的烟火。 火折子还没点,薛嘉宜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却故作?成熟地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咔哒一声,一点极耀眼的光芒炸了开?来。 夜色中,流光伴随火焰簌簌坠落,像一条转瞬即逝的银河。 谢云朔自顾自点了一支,没笑她这点矜持,把细长的纸杆直接塞到了她手心里。 她从前最喜欢这些亮闪闪的烟火。 可是那时,她和他的生活即使不算窘迫,却也有漏瓦要修、有破书要浆,像这样有余裕时才能拥有的快乐,她总是感受得很短暂。 但今夜不同了。 数不清的光点绽亮在她的眼瞳,像是花灯节时,波光粼粼的水面。 谢云朔看着她、看着他在这偌大人世间唯一的锚点,只觉胸口那颗叫北境的风吹冷了的心,渐渐暖了过来。 玩了一会儿,薛嘉宜的玩兴还没下去,她又跑到庭中去堆雪人——她打?算把溜溜金的纸杆,插在雪人手里。 谢云朔帮她搓雪人的脑袋,一时不察,叫她绕到了背后,塞了一团雪到领子里。 “‘不是小孩儿’?”谢云朔把雪抖落出来,朝她投去质疑的一瞥:“最多六岁,不能再?多了。” 眼见他也团了一团,马上就要展开?更?幼稚的报复,薛嘉宜抗议:“你比我又好到哪儿去?” 他越走越近,她真紧张了起来。谢云朔掂着雪球,很幼稚地开?口威胁:“我有话想问,你回?答我,我就不冰你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手大团的雪球也大,薛嘉宜不想和他打?雪仗,忙不迭点头。 谢云朔站定在她面前,轻笑一声,抛开?了那雪球。 银金的光芒乍然绽开?在两人之?间,薛嘉宜呆了呆。 他刚刚都是看着她玩儿的,不知什么时候从袖子里变出来了一根。 谢云朔透过焰火,看她的眼睛:“我对你而言,是特别的吗?” 薛嘉宜想也不想,便重重点头。 当然是特别的。 他是她的兄长,即使没有一起来到世上的缘分,却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 谢云朔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低下眼帘,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明明已经是她亲口承认的特别,他居然……还不甘心啊。 薛嘉宜的心倏然一跳,抬眸,却正?好对上他缓缓抬起的眼神。 火光的映衬下,这双眼瞳亮如琥珀,可琥珀里封冻着的到底是什么,她竟一无?所?知。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49节 第38章 宁和安逸的日子, 过起来和流水一样快。 薛嘉宜最终还是没有在?宫外待到元宵。 初五那日,京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京郊,神机营的武备库走水了, 火势不大?,但有一间储存火器的仓房受到了牵连, 引发了爆炸, 好在?巡防的兵士和武侯控制火势及时, 否则还要酿成更大?的灾祸。 众人皆知?, 神机营如今由东宫所掌, 但在?谢云朔接手之前, 掌管神机营的都尉姓满,而这?位满都尉,与燕王及几位宗室子弟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过年出了这?样的事?情,总是晦气的,而谢云朔职责在?身,除却这?些不提,善后的事?宜, 也足够让他忙碌起来。 薛嘉宜担忧地道:“哥,你小心些,这?明?显是冲你来的。” 她清楚谢云朔近来微妙的处境——这?段时日住在?他这?儿,他连私账都能交给她, 旁的事?情,自然更不避讳。 他借病暂避锋芒, 敌对势力?的“打手”们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而相?比之前一味的袒护,这?一次,皇帝的态度却很暧昧。 谢云朔唇边笑意很浅, 语气轻松:“连你都瞧出来了,我还担心什么?” 连她这?个局外之人都能看出来,事?情是冲他来的,皇帝也不是瞎子——这?老头儿耳聪目明?得很。 而皇帝越老越惜命,对京城的防备动手,已?经越过他给蝈蝈们划的底线了。 薛嘉宜瞪他一眼:“我很笨吗?什么叫连我都瞧出来了?” 苍天可?见,谢云朔没这?个意思,他解释了几句,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反过来安慰她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薛嘉宜忍住了追问的冲动,但还是没忍住扬起眉梢,轻轻乜他:“真的?” 谢云朔微微颔首,回她一个笃定的眼神。 但是具体心里怎么有数……他没有告诉她。 他垂了垂眼,眼底有一瞬复杂的神色闪过。 这?段时间虽然在?示弱,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他并不打算被动挨打,武备库的破绽,是他故意留的。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知?道敌人会从哪儿下?手,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这?场爆炸,连带着其中的死伤,如果提前预防,不是不可?以?避免。 真正?造下?这?些杀孽的不是他,谢云朔并不觉得愧疚,然而在?她面前,他却还是隐瞒了这?部分。 说到底,是他虚伪。 谢云朔在?心底轻哂一声。 但不论如何?,他还是希望她心中的兄长形象,是一个端方正?直的君子。 薛嘉宜不知?他心中所想。 算算时间也不早了,她在?宫外要做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预备着收拾收拾回宫。 宗太妃虽然开了金口,允她待完元宵再回去,但是薛嘉宜想了想,还是没有真的待过正?月十五。 一来,她如今毕竟是宫廷女官,即使太妃首肯,也不好逗留太久; 二则……谢云朔近来很忙,没时间陪她,而今年上元夜的花灯显然因为这?次的走水,不会再有了,她没什么好留恋的。 回宫前,薛嘉宜又去拜访了陈筠一回。 师生的缘分虽浅,但两人意外的投缘。这?几年见面不算多,薛嘉宜依旧很信任她,把她当成长辈。 薛嘉宜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出宫的打算,随即不无忐忑地请教道:“出宫后,我想要继续习医,就是不知?……这?是否是我异想天开了?” 街上大?大?小小的医馆,几乎没有坐诊的女医。 陈筠倒也不跟她客气,直接道:“首先,谈不上‘继续’,你本就没有跟随师傅,正?正?经经地学过。” 薛嘉宜微窘,声音更小了一点:“是,我只自己?读过几页书?。” 陈筠继续恐吓她:“你底子薄,若要认真学这?岐黄之术,恐怕没个三?年五载,是看不到成效的。且医者的地位并不高,女医犹甚,在?世人眼中,和三?姑六婆之流也没有区别。你确定要走这?条路吗?” 陈筠无心打击她,但说的都是实话。 薛嘉宜其实也是为了听实话才?来的。 她身边没有女性长辈的角色,很多事?情最多只能和兄长请教,而谢云朔对她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纵容,她想做,他就不会阻止。 不过即使做了心理准备,听完这?么直白的话,薛嘉宜还是有些蔫蔫的。 但她还是努力?打起精神,认真地道:“我想好了,我愿意花这?个时间去试一试。” 她回答的时候,不自觉攥了一把拳头,陈筠失笑,随即道:“你若是一口咬定自己?多喜欢岐黄之术,有多坚定,我会劝你别这?样。但是……” 她顿了顿,看向薛嘉宜的眼中笑意温和:“但你说试一试,那就试试吧,左右一辈子还长。我认得一二在?高门大?户间行走的女医,你有这?个心思,届时我帮你引见。” 薛嘉宜眼睛一亮,急急起身朝她谢礼。 陈筠笑着扶住她,忽又正?色道:“可?等出宫之后,以?你未嫁之身,就该回到薛家了,看你这?成竹在?胸的样子,可?是已?有了成算?” 薛家什么情况,陈筠自然是知道的。 薛嘉宜抿着唇,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她自知?这?样的想法有些上不了台面,因而声音很低,也不太敢看陈筠。 陈筠听完,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她只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简单了。” “首先,重病将死还有这?个心思的未婚男人,哪有那么好找?就算有,他的家人恐怕也更想给他配桩冥婚,真的让人去地底下?伺候他们儿子。 极个别的例子,也是姑娘的娘家有人撑腰,否则法理上她已?经是她丈夫家的人了,哪里轮得到自在?家守着?”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你如今已?是庆安宫的女官,你出去自给自配了桩这?样不堪的婚事?,将宗太妃的颜面往哪儿搁?她不可?能会允准的。” 听了这?话,薛嘉宜的脸白了一白。 她低低地道:“是我想左了,可?是……” 可?是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人伦孝道是天字第一号大?事?,对上自己?的父亲,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陈筠只好更直接地点她一点:“如今你不是孤身一人,既有了靠山,又何?必自己?琢磨?” 薛嘉宜抬起轻颤的眼睫,嘴唇微颤:“可?到底不是亲兄妹了,我害怕……我害怕我总牵累他,会把从前的情分都耗空。” 她像是一个很吝啬的守财奴,只想永远留住眼前的东西,不舍得迁动一点。 在?“薛云朔”战死的那一次,她已?经失去过他一回了,她不想失去他第二回。 闻言,陈筠眉心微蹙。 不知?为何?,她感觉……有些微妙。 她稍加思忖,最后只道:“你们这?么多年的兄妹情,又岂会因为这?种小节有损?你这?样隐瞒,反倒是疏远。” 薛嘉宜吸了吸鼻子,她很听老师的话,低着头道:“那我回宫之前,再和兄长好好商量一下?。” 陈筠却是轻笑,道:“好。不过他既知?你要出宫,大?概早有安排,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薛嘉宜懵懵懂懂地应了。 回去之后,再见到谢云朔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睁圆了眼睛喊他:“哥!” 谢云朔起初还没意识到不对,一转身就吃了她两记粉拳。 薛嘉宜瞪他:“你是不是先去找过陈老师,和她说了什么?” 被揭穿了,谢云朔也不心虚,只挑了挑眉:“你的陈老师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何?不能拜访她?” 这?是拜访的问题吗!薛嘉宜气得拿脑袋顶他:“你做事?悄悄摸摸的。” 谢云朔把她推开,倒打一耙,声音凉飕飕的:“还不是因为有人不信任我,我只好去找她信任的人了。” 薛嘉宜叫他说得脸红了,但拒不承认。 谢云朔屈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用故作矜傲的语气问她:“怎么,想好了,不打算嫁死人了?” 刚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自然是生气的,可?转念一想,这?恰恰说明?她不愿意嫁人,他心底忽又有些窃喜。 不管是因为什么,她不想嫁人,总比她心有所属要好。 她会和旁人说而不告诉他,恐也是知?道他不会同意。 薛嘉宜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她刚刚以?为,他只是知?道她有事?瞒着他,所以?去找了陈筠来劝她。 可?具体的打算,在?今日之前,她只和季淮说过。 如果他连这?个都知?道的话…… 那天季淮还说了什么,薛嘉宜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谢云朔乜她一眼,见她心虚也没多想。 话都说开了,他直接便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季二公子既然有事?要打听,还能杳无声息吗?” 他不会去直接问那季二的。 这?样岂不是等同于告诉这?男人,他没从自己?妹妹口中问出来? 他只是派人,盯了季淮几天。 闻言,薛嘉宜稍稍松了口气,抬头一见谢云朔的眼神,又心虚地把脑袋低了下?去。 他冷酷地揉了一把她的发顶,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气镇压道:“你只管收拾你出宫的事?情就好,剩下?的,我会安排。” 若是一个薛家还能摆布得了他的妹妹,他这?么几年算是白过了。 薛嘉宜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什么安排呀?” 谢云朔轻笑一声,道:“叫你瞒着我,这?回,我也不告诉你。等着吧。” —— 薛嘉宜抓心挠肝地回了宫。 不过一码归一码,她的心情确实安定了许多。 回庆安宫之后,薛嘉宜照旧去给宗太妃请安。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0节 除却谢恩,她还有两件事?要禀报。 一个是那本闺秀的名册,另一个,她想提前与太妃陈明?,自己?打算出宫一事?。 虽说还没有到各宫各院向坤仪宫上报遣人名单的时候,但总归要提前说明?,遑论她和徐柔歆二人,当初本就是宗太妃自点了来进宫陪伴的。 宗太妃脸上有些笑模样,听到薛嘉宜说起名册时,笑倒也没下?去。 “左右意思已?经到了。”宗太妃话音和煦,“东宫的人,已?经与我知?会过了,你不必紧张。” 她上下?扫了薛嘉宜一眼,又道:“这?年过完,我瞧着,你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薛嘉宜矜持地笑了笑,与宗太妃递话又聊了一会儿。 她正?想找时机提出宫的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忽然自廊下?传来,紧接着就又进了殿中。 “太姑奶奶!” 是宗太妃那位再隔一辈的小侄女儿、宗妙谙来了。 薛嘉宜和殿内的其他宫女一样,朝她屈膝福了一福,未料得这?宗小姐和太妃请过安,竟径直朝她走来。 “呀,薛司仪回来了。”宗妙谙生了一双稍显狭长的眼睛,笑着看人时更是眉眼弯弯,有一种融合着精明?的天真:“那名册,你兄长已?经看过了吧?他见我如何??” 薛嘉宜垂着眼帘,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筹措着语言,还未来得及周全,一旁的宗太妃便嗔道:“女儿家家,说话一点不害臊。” 明?显不是真的怪罪,宗妙谙也就只蹭到宗太妃身前,撒娇般告了饶。 殿中气氛融洽,薛嘉宜没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到了晚间,她回到了寝屋,和之前每回出宫一样,把给相?熟的小宫女们捎进宫的一些小物件分了出去。 徐柔歆往这?边瞄了一眼,没说话。 刚进宫的时候,她自觉见过薛嘉宜刚回到京城时怯怯的、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是有一种隐秘的优越感的。 然而现在?,这?点优越感已?经全都不剩了。 薛嘉宜察觉了另一边的视线,但也什么都没说。 之前她进出宫闱的时候,也会顺带帮徐柔歆往家里带带话、捎捎东西。然而现在?——薛嘉宜悄悄想,以?德报怨的肚量,她确实没有。 入夜了不好聚集太久,小宫女们走后,薛嘉宜抓了与她最相?熟的青菱留下?,悄声问她:“最近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青菱答道:“咱宫里风平浪静,外头不好说。” 薛嘉宜把声音压得更低,又问:“快到放人出宫的时候了,你可?听说……谁想走了吗?” 青菱眨眨眼,往徐柔歆那边看了一眼,道:“仿佛是没有听说。不过这?徐小姐如今差姐姐你一级呢,她走不走的,影响不大?。” 徐小姐是其他几个宫女私下?呛她的称呼,说她小姐脾气。 但徐柔歆怎么也是个女官身份,够格使唤她们,她们也只能悄悄嘀咕嘀咕。 薛嘉宜微微一讶。 徐柔歆一心想出宫嫁人,怎会愿意再耽误三?年? 薛嘉宜倒不是关心她,她自己?想出宫,徐柔歆要是不走,于她还是有利的,省得太妃跟前一气儿少了两个用惯了的人。 不过,她自己?想走的事?情还没有和太妃禀报,不好先传出去。薛嘉宜带过了这?个话题,与青菱说笑几句,送她走了。 青菱走时也朝她笑,还扬了扬手里的胭脂。 夜色渐浓,薛嘉宜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睡下?,可?一打开箱笼,却感觉有些不对劲。 宫里是没有私隐可?言的,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屋门也不许落钥。 她眉心微蹙,翻了翻,明?明?什么也没少,却觉得好像是被谁翻动过了。 薛嘉宜想了想,她并没有夹带什么宫里不允许的东西,也只能作罢。 —— 天气还冷着,宫墙内外的积雪没有要化?的迹象,年节后的活计依旧不少。薛嘉宜惦记着出宫的事?情,终于找到机会,与宗太妃说明?了。 宗太妃没有为难她,和往常一样温和地叫了起,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像允假一样轻巧地答允了她。 “还没到放人的时候,别着急。” 薛嘉宜拿不准这?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是宗太妃都这?么说了,对于这?个给了她三?年庇护的人,她也不可?能表现得太急切。 春风回暖、积雪渐消,她一面继续在?庆安宫做着她分内的事?情,一面竖着耳朵关心着前朝的事?情。 这?段时间,谢云朔不好进宫,自然也不方便来找她。 薛嘉宜记挂着他的情况,好在?打听到的消息都还不错,至少不糟。 皇帝并没有因为神机营的那场爆炸降下?处罚,只派了工部尚书?与他一起查案,据消息灵通的陈卫说,进展还算顺利。 一日推过一日,厚重的冬衣已?经可?以?脱了,而坤仪宫那边,也终于开始统计,此番各宫放人的名单。 拖无可?拖,薛嘉宜只得再次去请宗太妃的意思。 虽然就要开春,但殿内还是燃着香炭,暖和得直叫人后背出汗。 宗太妃似乎并不觉得,她在?案前打着香篆,直到薛嘉宜请过安,她才?略略掀了掀眼皮。 只是这?一眼并没有看她,宗太妃偏过头,繁炽会意,从一旁的书?格上拿了本书?,递给薛嘉宜。 薛嘉宜有些懵,但还是接下?了。 “近来总是眼睛疼,你帮我念一念吧。”宗太妃把目光投回眼前的香粉,淡淡道:“就从折角的那一页读起。” 气氛微妙,惹得薛嘉宜的心也不自觉多跳了两拍。 她低着头,顺着宗太妃所言,打开了手中的这?本书?,翻页的时候,极其快速地扫了两眼。 诗经? 薛嘉宜有一瞬疑惑。 虽不明?就里,她还是垂着眼眸,视线连同指尖迅速翻到了折角那一页。 她启唇欲读,然而看清这?一页的内容后,她的瞳孔忽然剧烈地颤动了起来,整个人更是如遭雷劈,定在?了原地。 宗太妃也不催促,直到薛嘉宜缓过劲来,扑通跪了下?去,她才?放下?手中的香筷,在?玫瑰椅上悠悠地侧过了身。 “怎么怕成这?样,连个诗也读不了了?” 薛嘉宜跪在?地上,脑海中一片嗡鸣,嘴唇颤颤,说不出话来。 宗太妃看着她轻颤的背脊,温声道:“繁炽,你来。” 繁炽已?经从地上拾起了那本书?,看向薛嘉宜的目光带着几不可?察的怜悯。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 和缓的声音中,薛嘉宜原本樱粉的唇,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宗太妃抬手,示意繁炽停下?。 这?回,她开口时的声音,终于变得冷漠而没有温度。 “齐襄公与妹妹文姜有私,为掩盖丑闻,害死妹夫鲁桓公。” “你如此行事?,是想看你的兄长,重蹈齐襄公之覆辙吗?” 第39章 宗太妃的语气并不重?, 却震得薛嘉宜耳膜生疼。 彻骨的寒意?从膝下冰冷的青砖地上传来,她渐回过神,眼眶叫泪胀得通红, 到底还?记得要辩解。 “太妃娘娘,我们没有?, 您听我解……” 宗太妃仿佛是笑了一声, 轻轻抬手, 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是你, 你倒是说?起‘我们’了。” 唰的一下, 薛嘉宜的脸更?白了, 她嗫嚅着想要开口,却再?不知该说?什么?,俯身叩在了地上。 宗太妃没再?给她缓释的时间,直截了当地道:“行将就木的老人家,尚在宫中听说?了一些传闻,你猜猜,那些风言风语, 还?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薛嘉宜脊背上的汗早已变成了冷汗。 “扰了太妃娘娘清听,是我的错。”她跪伏在地,用?发颤的声音努力为另一个人开脱:“我明知皇孙身份不同往昔,却还?……却还?不知避嫌, 累得他清名有?损,都是我的罪过。” 宗太妃低低一笑:“哦?” 她轻描淡写?地道:“这么?说?, 是旁人冤了你?你对你的兄长, 其实并未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这道声音很慢,慢到薛嘉宜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她直起腰,一字一顿地道:“太妃娘娘明鉴,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与兄长之间,从来都只有?兄妹之情。” 话音落下,偌大的宫室变得安静极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薛嘉宜,她垂眉敛目,未敢抬头,良久,方才?听得宗太妃再?度开口,声音淡淡:“去拿来。” 去拿什么?? 胸口搏动?的心跳忽然变得更?快了,薛嘉宜终于?抬眸。 繁炽很快拿上了宗太妃要的东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耳边仿佛炸响了惊雷,薛嘉宜彻彻底底地怔住了,木僵着,连呼吸都变得生硬。 繁炽捧来了一身衣物。 是她当时留在枕边的、他的旧衣。 怎么?会…… 宗太妃把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孤枕难眠,聊以慰藉……”繁炽捧着旧衣,声线淡淡:“这仿佛,不该是妹妹对哥哥该有?的感情。” 薛嘉宜的眼眶很浅,今天却硬撑到现在还?没有?落下泪来。 她本想再?叩,想了想,还?是直着腰和颈子,忍泪道:“我……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与旁人无关,都是我的过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闻言,宗太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出了声。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1节 薛嘉宜的脑子早已是一团乱麻,她缓慢地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睫,随即又见宗太妃起身,亲自扶她起来。 “宗家与东宫,已经在一条船上。”老人家的手很凉,攥得薛嘉宜手心发紧:“响鼓不必重?捶,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会袒护你,可你不会愿意?,成为他永远的污点?,对吗?” 污点?…… 攥在她手背上的手一点?点?用?力,薛嘉宜眼睫轻颤,眸光闪了又闪,终究还?是低下眼帘,道:“是。” 宗太妃似乎很满意?她的乖顺,拉着她的手重?新坐下,抚慰道:“你放心,只要你规规矩矩的,谁也说?嘴不了。” “不要再?想出宫的事了,日后?,你便好好地待在庆安宫,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做主,为你许一门好亲。” …… 薛嘉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这座宫室的。 她只记得宗太妃的最后?一句话:“擦干了眼泪再?出去,别惹来风言风语。” 回过劲后?,她当然知道宗太妃另有?目的。 他是宗家支持的储位人选,名声不容有?失,这是其一;留她在宫中,对他而言是一种无形的牵系,这是其二。 也许还?有?其三、其四…… 可薛嘉宜却还?是被点?醒了。 这段时间以来,她难道没有?觉察出他的靠近吗?对于?这些远超兄妹尺度的亲昵,她只是蒙着眼睛,自欺欺人地沉溺着。 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不对的。 他是她的哥哥,她不能这样。 如果她和他之间的感情注定只能留存一种,那她选择过去,而不是未来。 她不要成为他的累赘、他的污点?,她不要旁人用?异样的眼光,审判他们从前最纯粹的感情和羁绊。 想明白这一点?后?,薛嘉宜意?外的平静。 她没再?去想是谁翻动?了她的箱笼,只拿起剪子,把那身和她一起被送回来的旧衣,绞了个粉碎。 至于?旁的,也没什么了。 然而情绪的大起大落,终究还是作用在了身体上,并不以意?志为转移。 这晚,薛嘉宜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之际,她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一样的锣鼓喧天,一样的红霞委地。 梦的一端是他,而另一端,是潮水般涌来的骂声。 他挡在她身前,任凭那些骂声落在他身上,砸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一点?也不肯退缩。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他们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 朱婉仪面带惊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畜生!你便是这般保护你妹妹的吗?” —— 天朗气清,风高云淡。 刚刚办完两件大事的谢云朔,心情还?不错。 拔出萝卜带出泥,武备库爆炸之事顺利解决。而旧年火器外流的始末,他此番也一并查清楚了,所有?的经过和证据,都交给了皇帝。 意?图用?纵火陷害他、顺便彻底平掉之前的账的人,这次怕是要被咬手了。 这只是其中一件,第二件大事…… 他借着这一次事成的东风,请了皇帝的一个恩典——给她的。 宫墙下,槐树已然成荫,谢云朔回到了有?段日子没来的东宫。 内侍若竹来迎他,恭谨地送上一份名单:“殿下,这是您之前叮嘱奴婢要来的,今年要放出宫去的宫人名册。” 谢云朔刚坐下,才?端起的茶水还?未沾唇,他索性放下了,直接接过名册开始翻阅。 这种东西,往常他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到底,这回却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 谢云朔皱眉:“全部都在这儿了?” 若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小心翼翼地答:“是……庆安宫这回,没有?要放人。” 难道是有?人从中作梗,划去了她的名字? 谢云朔的眉心愈皱愈深,冷声道:“去查清楚,这是不是最后?的名单,又都有?谁经手。” 若竹小心应下。 吩咐完之后?,谢云朔越想越不对,准备直接去找她,却又有?宫人来报:“殿下,庆安宫那个姓陈的太监来了,说?是有?事找您。” 薛嘉宜身在内宫,又是女官,不方便往前头的宫室跑,之前有?什么?事情,大都是拜托这个叫陈卫的太监帮忙递话。 沾了薛嘉宜的光,东宫每回的打赏都很阔绰,陈卫乐得干这种事情,他人也乖觉,今日听说?谢云朔进了宫,立马就来东宫这边了。 “禀殿下,”陈卫请过安后?,立即便道:“薛司仪说?,想和您见一面。” 她主动?相邀,他本该高兴才?是,然而谢云朔却是眉心一跳,只觉一股不妙的感觉笼罩在心头:“原话?” 陈卫躬着身,没有?察觉他的表情变化,只答道:“是,她说?,您知道在哪儿见。” 谢云朔轻叩了两下桌面,又问?:“她近况如何,庆安宫可还?一切安好?” 陈卫斟酌着回道:“一切都好。只是前些日子,薛司仪偶感风寒,病了两天。” 病好之后?,她就请他帮忙带话了,只是这段时间,这位殿下一直没来宫中。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未再?多言,让陈卫下去了。 —— 天色不早,已近黄昏,陈卫掂着分?量不轻的赏银,回到了庆安宫。 “司仪姐姐。”他带着讨好的笑,小声和薛嘉宜道:“话已经带到了,那位殿下说?,他今晚会过去。” 薛嘉宜抿唇笑了一下,道:“多谢你,我知道了。” 她虽然在笑,可神色看起来不太对,陈卫一怔,下意?识想关切一句,最后?还?是没有?多嘴。 夜色渐深,薛嘉宜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正?打算偷偷摸出去,身后?却忽然有?人叫她。 “薛嘉宜——” 四下无人,这一记女声显得很突兀。 见她应声回头,徐柔歆脚步一顿,硬着头皮上前,与她道:“嗳,你等等,我有?话想和你说?。” 薛嘉宜垂了垂眼:“我知道,是太妃的意?思,你不必和我解释什么?。” 她的话音淡淡,没有?起伏,和平时温温柔柔的样子很不同。徐柔歆莫名生出一点?畏缩来,但还?是道:“这次,我没想害你,你今晚出去的事情,我会帮你瞒着。” 薛嘉宜低眸一笑:“不必了,太妃若再?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好了。” 她已经想好了,今晚是打算去和他说?清楚的。 …… 入夜后?的宫径寂寥无人,早春的新绿尚还?稀疏,在石子路上映出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假山旁、楸树边,熟悉的清隽身影负手而立,大概早已在此等候。 夜风轻过,树影婆娑,枝叶的轻响掩盖了细碎的脚步声,等到谢云朔发觉薛嘉宜到了的时候,她已经在小径的另一端驻足,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转过身,正?要朝她走去,步子却忽然一顿 “你瘦了。”谢云朔眉心一皱:“听陈卫说?你病了,怎么?都不与我说?。” 她清减了许多,愈发显得身量纤纤,轻薄的月色笼罩之下,几乎弱不胜衣。 见她这样,谢云朔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年后?不该让她回宫的。 他要一个人出来,也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但她一贯有?主见,他不想太勉强,才?没有?这么?做。 薛嘉宜微微昂起下巴,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哥,你来得好早。”她努力展颜一笑,朝他走近:“只是不小心吹了点?风,没什么?大事,吃了两副药就好了,说?了你又要担心。” 她语气松快,谢云朔心下稍安,本想直接问?出宫名单的事,见她唇色泛白,还?是先道:“这里风凉,去东宫聊吧。” 仿佛是被风吹动?了,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她轻声拒绝:“就在这儿吧,一会儿撞见巡夜的,不好。” 谢云朔没坚持,只解了身上的风衣,披在她肩上。 薛嘉宜没能连着拒绝他两次。 风衣上还?有?他的体温,隐隐还?带着一点?清冽的皂荚香气。 他府里不喜欢用?熏香。 她柔白的手指不自觉绞着风衣上的系绳,故作轻松地开口道:“哥,出宫的事,我想好了。” 谢云朔要问?的就是这个:“名单我已经看过,没有?你的名字。最近,可有?谁为难你?”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声音放得很轻:“没有?人为难我。这一次,是我自己?不想出宫。” 这是谢云朔没有?料到的答案,他眉心倏而一蹙:“为什么??” 话既出口,薛嘉宜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抱歉,我要食言了。”她别开一点?视线,用?早就打好的腹稿作答:“这段时间,我想了想,我已经习惯了在宫里的生活,当这个女官也挺好的。出宫之后?,我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你别和我道歉。”谢云朔眸光冷凝:“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二、三……他在心里默数了三声,见她低垂眼帘、并不回答,径直上前攥住了她的手腕 薛嘉宜紧抿着唇,只用?另一只手推着他,可腕间传来的气力很克制,她既没有?被捏痛,却也无法挣开。 “哥。”她的手心抵在他虎口上用?力:“你别这样。” 谢云朔锋利的眉梢一跳,意?识到了她的抗拒。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2节 扣在她腕间的力松了,薛嘉宜终于?推开了他骨节分?明的手,后?退了两步。 见他上前,似是要把这段她撤出的距离给补上,她继续后?退着,声音里都染上了急切:“哥!我们这样,于?礼不合——” 听到这四个字,谢云朔终于?顿足,皱着眉问?:“是谁跑到你面前多嘴?” 他果然有?所耳闻。 薛嘉宜垂着眼,平静地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哥哥,我们早过能同席的年纪了。” 谢云朔一时竟有?些哽住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薛嘉宜有?些难过,但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继续道:“我如今资历尚浅,再?攒几年再?出宫也不是坏事。我不出宫,你也还?是我的哥哥,我也还?是你的妹妹呀,等哪日你娶妻生子,我……” 谢云朔再?听不下去了,他打断了她,道:“所以,你就是为了那些风言风语,要与我疏远?” 疏远到甚至要想方设法,留在这宫墙里? 薛嘉宜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抬头看着月亮,用?力眨了眨眼睛,把将坠未坠的眼泪眨掉了。 她的声音浸透了夜风,变得很冷。 “风言风语之外,你对我是什么?心思呢?哥哥。” ----------------------- 作者有话说:改了个文艺点的书名 第40章 她的眼神很冷静, 冷静到像是一把利刃,要让一切无所遁形。 谢云朔低下眼睑,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薛嘉宜不知道这声笑算不算一种回答。 她偏开头, 收回视线,努力维持着这种平静:“是我唐突, 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说完, 她正想解下肩上的风衣, 他的影子, 却一步、一步, 朝她斜映了?过来?。 “也许我想要回答你。” 谢云朔看着她, 目光静静。 许是夜色太浓的缘故,他的瞳底看起来?幽深极了?,像是一片没有星子的夜空。 身体的本?能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薛嘉宜的心倏地一跳,还来?不及后退,他却已经展臂,揽住了?她的腰。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拥抱, 迟疑的瞬间,他便已低下头,吻住了?她。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之后,薛嘉宜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了?起来?, 呼吸也陡然变得湍急。 不……不! 他是她的哥哥,她怎么可以…… 然而?他的吻并不讲道理, 落得铺天盖地。他仿佛预谋已久, 一手撑住她纤细的腰,一手托在她细白的颈,叫她挣脱不得。 辗转、轻摩, 他很认真地吻着她,似乎毫无攻击性,可等她回过神之后,却连呼吸的节奏,都在不知不觉中与他相谐。 梦中人的柔软,不及眼前万一。 谢云朔释开她一点,屈指轻蹭她的鬓边:“我对你,就是这个心思。” 话音未落,他复又低头,想加深这个吻,怀中人的肩膀却是蓦然一颤,抵在他肩上的手推拒无果后,终于是朝他扬了?过去。 很清脆的一声。 她用了?狠劲,谢云朔的下颌边霎时间就有红印浮起,然而?他丝毫没有要退的意思,只?吻得更狠,像是要把所有未能宣之于口的心事,都交付在这记深吻中。 他带着薄茧的手掌依旧在她的颈后摩挲,薛嘉宜只?觉被他触摸过的地方像火烧一样?,不知是因为他体温灼热,还是因为太过羞耻。 她闭上眼睛,往他唇上狠狠一咬。 铁锈味瞬间弥漫在两个人的唇舌间,但他仍不见餍足,抵着她的唇反复厮磨,不像亲吻,倒像是吃断头饭。 直到一点滚烫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脸上。 谢云朔一怔,意识到这是她的眼泪。 桎梏在她腰上的力道终于松掉了?,薛嘉宜有些站不稳,恍惚间,只?听到他轻声唤她:“浓浓,我……” 纤瘦的身体爆发出一股极大的力量,谢云朔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可就在他以为她要趁机逃开的时候,她却只?是站在原地,缓缓地蹲了?下去。 薛嘉宜环抱住了?自己,像一颗小蘑菇。 她的肩膀在抖,眼泪扑簌簌地掉,哭得安静无声。 明明刚刚结束一场亲吻,谢云朔心里却无任何快意可言。 今夜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也许她不该问他,也许他也不该吻她。然而?事已至此,谁又能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任凉意侵入四肢百骸,良久,方才轻喟一声,道:“怎么办呢,浓浓。” “我对你是兄妹之亲,也是男女之爱。即便你恨我、厌憎我,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 一高一低两道影子,在斜映的月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前面就是内宫了?。”薛嘉宜轻声道:“你回去吧,殿下。” 她解下了?肩上的风衣,拢了?拢,交还到他手上。 谢云朔顿足,轻哂一声:“想好了??以后都这么叫我?” 薛嘉宜垂下湿濡的眼睫,道:“以后,不会再有私下里的场合了?。” 叫她惶恐的,不只?是他的心,还有她自己的。 绣错了?的针脚,应该及时拆掉,而?不是将错就错。她想。 “为什么?”他迫近一步,问:“难道兄妹都做不了?了?吗?” “过去的缘分,我会好好珍惜的。”薛嘉宜抬眸看他,视线落在他下颌上的红印时,微微停顿了?一下:“抱歉。你回去记得敷一敷,不然明天不好看。” 谢云朔幽幽地叹道:“疼也是我活该,你抱什么歉?我宁可你再给我几巴掌。” 薛嘉宜抿着唇,叫这个不好笑的笑话逗笑了?。 她收回目光,郑重?地朝他福了?一福,随即垂眉敛目,转过身去,再没回头。 谢云朔站在云层投影的阴翳里,平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去。 直到风衣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她的体温也随风散去,他才终于回身,返回东宫。 孤灯冷烛一如往日,在安静地等着他。 谢云朔在窗棂前坐下,抬手,轻抚唇边的破口。 她想好了?,可他没有答应。 今夜是他太冲动,是该叫她缓一缓。 但是没关系,他和?她来?日方长。 摇曳的烛光中,谢云朔沉吟片刻,传了?心腹来?。 —— 夤夜的小插曲很快过去。 除却免不了?还是会想起他,薛嘉宜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不过,在今年的出宫名?单最终定?下之前,她还是有些惴惴。 她担心谢云朔会不管不顾,连他自己的声名?都不要了?,直接要走她。 好在他并没有。 不管他是顾虑什么,薛嘉宜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时间由春转夏,她和?刚进宫时一样?,很少再踏出庆安宫,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服侍在宗太妃身边。 陈筠知晓了?她这次没出宫,虽然讶异,但也没有多打听,只?托人捎进来?几本?医书。 蝉鸣中,染着躁意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即使薛嘉宜有心逃避,也难以避免,会听到他的消息。 大都是好消息。 年初的那件爆炸案,他办得极为干净利落,燕王那边吃了?瘪,一时间不再冒头,相较燕王本?就羽翼未丰的八皇子,见状,更是主动与他交好,没有为难的心思。 半年间,皇帝陆陆续续又交给他不少事情。储位之争的三分鼎立姿态,更是在皇帝越过郡王之衔,直接加封他为亲王、封号为景的时候,彻底显现了?出来?。 薛嘉宜是高兴的。 他有他的前程,这很好。 夏末,京城久未起风雨,热得人心里起躁,然而?千里之外的南方诸省,据说却是另一番景象。 宗尧之来?了?宫里,与宗太妃说话:“今年刮了?好几场大风,沿海一带海水漫灌,江淮那边,许多州府都受灾了?,听闻严州府都已经……” 薛嘉宜原本?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听到“严州府”三个字的时候,眉心一跳。 南方多雨,她是知道的。当年在严州府的时候,朱家祖宅年久失修,每每到了?这种时候,总有些漏瓦要补。 乡下地界,瓦匠不是很好请,久而?久之,他学会了?自己翻到檐上去补漏,偶尔还故意装作脚滑,逗一逗在底下扶木梯的她…… 薛嘉宜神色微晃。 想到洪妈妈那边,她不自觉将唇抿得发白。 “朝廷下了?许多赈灾款下去,嘿,和?打水漂似的,皇帝发了?好几天的火了?,看样?子……”宗尧之稍作停顿,压低了?声音道:“这次,是非得派人下去查不可。” “治水的能臣再多,钱款不到位也是不成呐。”宗太妃难得悠悠一叹,又道:“这情形,钦差带不够人,也是羊入虎口。” 宗尧之沉沉地应了?。 一老一少两人心里大概都有数,三大营的防备动不了?,皇帝要抽调信得过的军队护卫,这差事基本?上就是落在他们宗家人头上。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3节 具体细节,宗太妃没有过问,再聊了?一会儿之后,宗尧之便退下了?。 转头,宗太妃看向薛嘉宜,轻笑一声,道:“我记得,回京之前,你与景王,是在严州府待过罢。” 这不是秘密,薛嘉宜垂眸应是,还道:“带大我们的嬷嬷,如今也还在那边。” 宗太妃看她一眼,悠悠地道:“你向来?重?情,想必,很想回去看看。” 离开严州府这么久,即使没有这次的涝灾,薛嘉宜也很想回去看望,所以,即使她不知道宗太妃是什么用意,依旧重?重?点了?点头。 她略作迟疑,旋即鼓起勇气?,继续道:“是,我很想回去。如果娘娘此番需要人手,我愿意效劳。” 宗太妃几不可察地笑了?,这一笑,倒是有些真情实感。 真是个老实孩子。 打一巴掌,总也该给颗甜枣。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面上依旧淡淡:“你既愿意,就随宗家的人一起去吧。” —— 宗太妃的料想是对的。 翌日早朝,皇帝便下了?诏令,临时加任宗尧之为从三品的怀远将军,点五军营兵员三千,护送钦差南下江淮。 而?这顶钦差的帽子,则落在了?谢云朔的头上。 两个人选都不让人意外。 宗甫年事已高,加之并不是要在前线短兵相接,用他儿子也正常;而?诸王之中,如今谢云朔最受皇帝信任,若不派他去,反倒值得琢磨一下。 景王府中,谢云朔接下圣旨,面色无波无澜。 封王之后,他便不再能出入东宫,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哪儿一目了?然,坏么…… 这其?实说明,即使皇帝表面上依旧信重?,但在他的眼中,他这个比其?他儿子小一辈的皇孙,也终于是羽翼渐丰,和?燕王等一样?,站在了?和?皇帝对立的另一端。 这一次的治灾如何处理,至关紧要。 谢云朔想了?想,随即,在案前铺陈纸墨。 严州府…… 是此番的必经之路。 她看似温软和?顺,实则内里倔强,他很清楚,她既不愿,逼得再紧也没用,反而?会将她越推越远。 所以这段时间,他只?插了?人盯着她一点,除却悄悄见的几面,没再主动找过她。 她定?然是想回去的。谢云朔想。 也许这一次一起回到可称故土的地方,会有转圜的余地。 他略措了?措辞,写?了?封信,交给底下的人捎进了?宫中。 不过半日功夫,宫里便有了?回音。 见传话的人空着手,没有带信,谢云朔不禁皱眉,问道:“她怎么说?” 小太监战战兢兢,袖手道:“薛女官只?说、只?说多谢殿下的好意……但她愧不敢受,请殿下……不必惦念。” 第41章 圣旨已?下, 一行?人很快启程。 谢云朔领命,与新任河道总督、原工部侍郎鲁达等,即刻出发去往涝区—— 之所以说是新任, 因为原本的?那位河道总督,早在沿线河堤多处溃决的?消息传到京城时, 就遭大怒的?皇帝解了职, 如今已?经在被?押解进京的?路上。 南北奔袭, 原本最快的?办法应该是走水路, 但眼下还在汛期, 走水路和找死也没两样, 只得选择陆路。 皇命如山,没有谁敢在这种时候耽搁,宗尧之率二百人先行?开路,其?他官员和兵士紧随其?后,一路上,马的?铁掌都蹬掉了不少。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身着男装的?那位宗家小姐宗妙谙, 已?经吐得面有菜色了。 同乘的?薛嘉宜状况要好一些,她好心地分享自己?的?经验:“手腕内侧,有一个内关穴,可以按一按, 会好很多。” 说完,她顺手又打起了车帘:“左右我们穿的?都是男装, 吹吹风也能好些。” 宗妙谙照做, 缓了一会儿,稍顺下气后,见薛嘉宜的?脸色也没好太多, 不禁问道:“我听闻,你是为了探望儿时的?老?仆,才跟着这一路来的?。” 见她点?头,宗妙谙又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干脆将她接到京中?” 薛嘉宜答道:“故土难离,若这样做,只是安我自己?的?心,并不是真的?对她好。” 况且洪妈妈年纪也大了,连她们年轻人走这么远都要脱半层皮,她虽想念,却不想折腾老?人家。 闻言,宗妙谙微微有些讶异。 她生来就是高门里的?小姐,对待底下的?仆人即使有情义,施恩时也是高高在上的?,不会考虑这些。 但她没有反驳。 自打知道东宫那位和薛嘉宜做过十来年兄妹之后,她对她一直就很客气。 不那么晕车之后,宗妙谙又开始缠着薛嘉宜开始打听了。 问的?问题……基本上都与谢云朔相关。 尽管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年,薛嘉宜仍旧有些逃避这个名字。 凉夜里,比那记深吻更让她难堪的?,是她自己?怦然的?心跳。 她无法欺骗自己?,剥离掉他身上那一重兄长的?身份之后,她对他竟然也是心动的?。 可偏偏,这重身份,却是她和他之间?最重要的?牵绊,重要到无法消解。 但是个中原因难以向?旁人解释,在知晓钦差人选之后,薛嘉宜也心知肚明此番宗太妃为什么要这么安排。 谢云朔如今已?经封王,即便王妃的?位置皇帝有意让它空悬,估摸着也该为他先选一选侧妃了。 随着他的?势力渐隆,愿意站上他这艘船的?人自会越来越多,在这种时候,宗家当然会想要与他加深绑定,先让自家的?女儿与他有些接触,培养感情也是好的?。 所以这一次,宗妙谙才会在行?程中,而薛嘉宜也是借着太妃不放心她、指来陪伴她的?由头出宫的?。 不过宗妙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倒也问不出什么出格的?问题,至多是些习惯爱好方面的?打探,薛嘉宜收敛心神?,拣着能回答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 …… 快马加鞭赶路的?日子辛苦,宗妙谙很快就吃不消了,有些打退堂鼓。相比什么虚无缥缈地接近谁,她愿意出来也是抱着玩耍的?心情,然而京外的?世?界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致。 越往南,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雨声里,薛嘉宜的?心情却越发迫不及待起来。 她虽然在京城长到七岁,但一来幼时的?记忆模糊,二则在薛家的?经历怎么也不太美妙,对她而言,严州府才更像是故乡。 此行?的?目的?地,是灾情最凶、流民?问题最严重的?安州府,严州府在它前站,是必经之地。 想及马上就能见到洪妈妈和安伯,薛嘉宜雀跃之余,却也不免忐忑。 沿途虽然走的?都是官道,触目所及却都是萧条景象,她们的?车马缀在队伍后面,有两次差点?直接被?流民?缠上了。 宗妙谙当然不会阻拦,还与她道:“你去吧,不过我得去与大伯说,请他多点?几个人保护你。” 她的?大伯便是宗尧之。 薛嘉宜不好意思拿自己?的?私事去搅扰人家,然而宗妙谙不待她回答,便拉她下了马车。 已?经快黑天?了,一行?人就近在驿馆落脚,快到严州府,宗尧之正在檐下,与谢云朔商榷着手下兵卒进城的?事宜。 谢云朔老早就瞥见了薛嘉宜的?身影,目光微动。 宗尧之听宗妙谙来要人,压根懒得问,大手一挥就拨给了她。好几代了,宗家一直是阳盛阴衰,姑娘在家里都比较受宠。 见薛嘉宜垂着眼睫来,垂着眼睫又走,当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谢云朔眼皮一跳,终于?是没忍住。 “等等。”他叫住了薛嘉宜,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我有些话要问你。” 他如今已?是亲王之尊,开口?后,身畔的?人很识相地都退开了,宗妙谙原想多瞧他两眼,却也被?他周身散发着的?威势所摄,接着也下去了。 薛嘉宜站定在原地,见他的?影子倾了过来,她咬了咬唇,朝他行?礼:“见过景王殿下。” 她头都不抬,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发顶。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没回这句。 他正过视线,平视前方这场连缀成幕的?大雨,道:“我也要回祖宅一趟。” 洪水是天?灾,之后的?动荡却已?经是人祸。几地都生了民?变,这样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的?。 雨声太大,但是他的?话音坚定,薛嘉宜听得很清楚。 她微微一愣,抬起了视线:“你行?程紧急,腾得开时间?吗?” 想到同行?这么多日,途中几回落脚在驿馆,他有心找她,她一面也不肯见,谢云朔心里就汩汩地冒着酸水。 再如何?也不是石头做的?心,他语调微黯,却故作冷硬地道:“既都不愿见我,还关心我腾不腾得开时间??我只是在告知你,我也会回去,不管你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薛嘉宜听得出他的?口?气,垂眸,绞了绞叫雨水染得微湿的?衣角。 “我没有不想你回去的?意思。”她弱声弱气地道:“那也是你长大的?地方,洪妈妈见到你,也会开心的?。” 听她这话,谢云朔心里更酸了。 他偏开头,问道:“那你呢?” 薛嘉宜没有听明白这句话,歪了歪头,反问:“你想说什么?” 谢云朔本想问,那他和她一起回去,一起回到他们长大的?地方,她开不开心,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时至今日,也没有因为那日唐突的?吻而后悔过。然而他终究还是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他不想听到的?答案。 “没什么。”谢云朔已?然平复下心情,淡淡地道:“只是觉得,现在在你心里,仿佛除了我,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第42章 即使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薛嘉宜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她很想说,不是?的。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4节 不论怎样,他都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淅沥沥的雨声中, 她终究还是?没能张开口回答,只沉默地低着脑袋。 裙下, 她绣鞋的尖儿都不自?觉往内别着。谢云朔看?得出她的不自?在, 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从前在他面?前, 她从不会这样紧绷。 他深吸一口气, 正想再说些什么, 亲信廖泽匆匆赶来, 禀道:“殿下,严州府的知府姚迁,派人前来接洽,人已经到驿站了。” 见谢云朔有正事要做,薛嘉宜的耳尖微动,几乎是?松了口气似的,福了一福, 随即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 此地不是?交通要地,馆驿里房间不多,容纳不了许多人。 薛嘉宜和?宗妙谙挤在了一间房里。 宗妙谙有小姐架子,但是?不多, 只抱怨了两句,还主动与薛嘉宜道:“我睡那竹床吧。” 房间里有一大一小两张床榻, 窗边那张是?正经床, 另一张是?小竹床。 虽然薛嘉宜名义上是?被派来与她随行的,但是?宗妙谙有心从她这里打探消息,并没有真的把她当侍人看?。 薛嘉宜稍想了想, 道:“不若我们把两张床拼一拼?” 宗妙谙欣然接受,看?起来还有些期待和?人同床共枕的新体验。 天色已然不早,二人正要收拾收拾睡下,门外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薛嘉宜披了外衫去?开门,见是?谢云朔身边那亲随,微微一怔:“你……” 过?年时她暂居在谢云朔府上,自?然都打过?照面?。 廖泽朝她抱了抱拳,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道:“殿下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明早出发。” 回乡探望的机会不多,薛嘉宜没有在这种时候赌气,平静地接受了谢云朔的安排。 廖泽走后,宗妙谙翻上了床,随口问?道:“明日,你便要和?景王一起去?看?望老仆啦?” 薛嘉宜正在脱刚刚虚披上的那件外衫,闻言动作一顿,道:“是?。” 想及那些风言风语,她有心解释,可又觉得突兀地提起,反倒更欲盖弥彰。 好?在宗妙谙全然没有注意她的踟蹰,只兀自?感叹着:“从前只在一些大的场合,遥遥见过?这位景王殿下,那时只觉得他风姿出众。这回见了几面?,才发觉实?在是?不得了。” 这话断在这里,显然是?等?着人接,薛嘉宜垂眸,吹熄灯火后也上了床,轻声道:“怎么不得了了?” “他冷着脸的时候,怪吓人的,我都不敢近前。”宗妙谙感叹:“我看?你倒是?不怕他,怪不得是?兄妹呢。” 薛嘉宜抿了抿唇,一时未答。 她确实?没有怕过?他。 又或者说,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收敛着的,很少展现出有攻击性的那一面?。 ……除了那一晚。 “景王殿下是?天潢贵胄,我不敢把自?己当他的妹妹。” “私底下的话,说说也没关系的嘛。”宗妙谙不以为意地道:“我看?这一路,他对你也挺关照的。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呢,这可是?实?打实?的亲情。” 宗妙谙有口无心,薛嘉宜闻言,脸色却白了许多。 这就?是?旁人眼中的他们—— 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她若做出那般逾矩之事,和?乱沦又有什么区别? 好?在夜色已浓到伸手不见五指,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宗妙谙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以为她睡着了,很快也收了声。 薛嘉宜心如乱麻,睁眼到后半夜,才勉强昏昏沉沉地睡着。 …… 第二天清早,薛嘉宜早早醒了。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避嫌之态,没有自?己来找她,依旧是?派了廖泽过?来。 今天倒是?没有在下雨,不过?也不见晴。 阴雨连绵的天气,压得人心头烦闷。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在廖泽的带领下,往不远处的那道人影走去?了。 谢云朔已经骑在了马上,见她过?来,扬手示意一旁的几个随从都退开些,随即朝她伸出手,道:“走吧。” 薛嘉宜不想与他共乘一骑,别过?头道:“我不会骑马。” 谢云朔挑了挑眉:“所以,我带你。” 他驱马离她更近了些,又道:“随行的都是?我的心腹,放心,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这天气你也看?到了。乡下小路,马车不好走。你难道不想早些回去?吗?” 若干年前,薛家来接他们回去?的车马,可不就是陷在了泥泞的路上? 话已至此,再不答应,倒显得她心有旁骛了。薛嘉宜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搭在了他的掌心里。 像是?怕她反悔似的,谢云朔立时便收拢了掌心,用?了点巧劲,直接把还在找角度踩马镫的她拎了上来。 薛嘉宜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翻到了马背上,叫他拢在了身前。 “走了——” 谢云朔的声音没有多少喜色,唇角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翘起了一点。 他克制着顺手揉她脑袋一把的冲动,纵马向前。 风声在耳边响起,渐渐压过?了薛嘉宜咚咚作响的心跳,她咬了咬唇,赌气道:“我迟早会学会的。” 谢云朔知道她说的是?骑马,回道:“好?啊,回去?的路上,我教你。” 薛嘉宜没吭声。 大概是?不想贴在他身前,她绷直了背,可是?没骑过?马又紧张,恨不得搂马脖子上。 谢云朔见她这样,又气又有点想笑:“就?这么想与我划清界限?” 不知是?不是?掺了风声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 薛嘉宜缩了缩脖子,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肩膀前忽然横过?来一条他的手臂,把她往后揣了揣。 他朝她的后脑勺龇了龇牙,恐吓道:“别乱动,一会儿掉下去?,我可不捞你。” 闻言,薛嘉宜心生?委屈,不敢动了,却紧抿着唇,一声也不吭。 谢云朔察觉到她无声的抵抗,把揽在她身前的那条胳膊放了下来,忽而轻叹:“其实?你不必这样。” 薛嘉宜垂着在风中轻颤的眼睫,很小声地问?:“我哪样?” 想要改变这段关系的,不是?他吗? 唇边的弧度渐有了自?嘲的意味,谢云朔深吸一口气,努力云淡风轻地道:“不必摆出这副拒我千里之外的架势,你既对我无意,只想做兄妹,我也没打算死缠烂打。” 薛嘉宜思考了一会儿他的话,良久,方才试探般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可以继续做兄妹吗?” 这半年来,他确实?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很主动地在她的生?活里退出了一射之地。 谢云朔听出了她话音里隐含的期冀之意——至少,她还是?想和?他做兄妹的,一时间,却不知自?己该不该高兴。 他低垂眼睑,俯视着她轻颤的眼睫,轻唤她:“浓浓。这件事的主动权,其实?,一直都在你手上。” “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永远是?你的哥哥。” 他的声音清浅,却很郑重?,薛嘉宜有一瞬恍惚,下意识反问?:“真的吗?” 谢云朔忽然很庆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收回视线,平视前方,攥着马缰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语气却竭尽所能地放平了,道:“只要你愿意,就?是?真的。” ----------------------- 作者有话说:妹:尊嘟假嘟o.o 第43章 朱家?祖宅距离官道上的驿站, 约莫五十?多里路。 如果不是怀里多揣着个人?,谢云朔以急行军的速度,半日左右就?能抵达。 不过即使顾及着薛嘉宜, 傍晚,天?还没黑的时候, 一行人?也已经到了。 谢云朔瞥她一眼, 提醒道:“你我?若是太疏远, 会叫洪妈妈他们担心。” 薛嘉宜轻哼一声, 道:“我?有分寸。” 她上前一点, 轻轻牵住了他的袖角。 尽管离开了几年, 两?人?对这里依旧是熟悉的。不多时,那座沁着陈朴气息的祖宅便映入眼帘。 接连下了好?多天?雨,今天?好?不容易停了,洪妈妈正?趁这个时间,打理被雨水浇得东倒西歪的篱笆。 见是谁来了的时候,她完完全全地呆在了原地,直到薛嘉宜抹着泪, 往她怀里扑,洪妈妈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紧紧搂住了她,惊道:“怎么回来了?我?的天?爷,我?没看错吧!” “是我?。”薛嘉宜吸了吸鼻子, 抓着洪妈妈的手背蹭自己的脸:“是我?呀。” 她顿了顿,又朝身后看去, 道:“哥哥也来了, 洪妈妈,我?们来看您了。” 谢云朔瞥了薛嘉宜通红的眼圈一眼,上前一板一眼地见礼。 洪妈妈显然是不敢消受的, 她回过神,哎哟了两?声,急忙道:“这这这可不敢当——” 严州府距京甚远,但东宫认回了故太子血脉的事情早就?传了回来,何?况谢云朔之前还派人?来过这边。 薛嘉宜咬着下唇,见谢云朔执意把无人?消受的礼行完,不知为何?,有点儿难过。 这重尊贵无匹的身份,从?他来到这世上时,就?夺走了他的许多东西,现在,更是让曾经拥有过的感情,都成了泡影。 洪妈妈很快迎了两?人?进?院子,安伯听到动静,拄着拐杖也来了,见来人?是谁,反应和洪妈妈刚刚简直一模一样。 见老夫妻去张罗饭,薛嘉宜挽着袖子想要帮忙,叫洪妈妈按下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5节 “别捣乱。”洪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赶路辛苦,先坐下好?好?歇一歇。” 薛嘉宜回过身,却见谢云朔早已经自顾自坐下,还一边喝水、一边笑着看她,忍不住瞪他一眼:“你盯着我?做什么?” 谢云朔放下粗陶的杯子,正?大光明地挑眉看她,反问道:“哪条律令规定,当哥哥的,不能看妹妹了?” 他坦荡起来,薛嘉宜反而招架不住,她跺了跺脚,恼道:“我?不和你说这个。我?裙子脏了,去换身衣服。” 乡间小路泥泞,她裙角多少染了泥水。 回到寝屋后,见一切陈设和她离开时别无二致,连被褥都是整洁柔软的,一看就?有人?时时打扫归置,薛嘉宜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箱笼里取了旧衣来换。 过了许久,薛嘉宜才从?里屋出来,谢云朔知道她磨磨蹭蹭的,是有点儿在躲着他、不想和他单独相处的意思,但没有点破。 …… 旧方桌上,主仆四?人?一起用了一顿久违的晚饭。 饭后,谢云朔起身道:“我?尚有公务,该回去了。” 薛嘉宜一惊,跟着站了起来,道:“现在就?走吗?” 她知道他身负皇命,治灾又是事关许多人?性命的事情,耽搁不得,可也没想到会走得这么急,她原以为他至少能待一晚的。 谢云朔察觉到了她话里的不舍之意,唇角微翘,道:“回去路上还要时间,不早了。” 他顿了顿,又道:“那些护卫,留下来保护你,等到事情处理完,返程我?会再来接你一起回去。” 他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治灾治的可不是天?,而是人?,他的钦差身份和活靶子也没什么区别,她留在这里最好?,不会被牵连。 薛嘉宜皱了皱眉:“你把人?带走吧,你更需要人?手,我?在这儿没事的。” 谢云朔没有同意。 在他走后,洪妈妈和安伯极为明显地松了口?气。 薛嘉宜察觉了这一点,有些怅惘,却也不好?说什么。 连她都因为他的身份转变而有了顾虑,又何?况主仆之间呢? 她心念一动,忽然和洪妈妈道:“洪妈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洪妈妈摆了摆手:“你问便是。”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看着谢云朔离开的方向:“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真?实身份的?” 洪妈妈沉默一瞬。 她偏开脸,叹了口?气,道:“当年的事情,我伺候在你母亲跟前,不可能一无所知。” 即使不能明确他的身世,却也有所觉知。 薛嘉宜听明白了。 她垂了垂眼,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怪不得从?小到大,她都能感觉到,无论是母亲还是洪妈妈,对他们都有些微妙的不同。原来这不是因为她病弱而有的偏心。 乍然提及尘封已久的往事,洪妈妈也不免怅然。她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你母亲本不想留他,怕他身份敏感,日后会牵连到你。” “不过现在看来……”洪妈妈心生感叹:“他虽然认回了身份,对你倒是不错,想来你母亲九泉之下,也不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到底是给她留了个依靠,洪妈妈想。 话题骤然转到了她和他两?个人?身上,薛嘉宜微窘,下意识辩道:“哪有……” 洪妈妈笑笑,拍拍她的背,道:“怎么没有?他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对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如此关照的。” “走,我?带你往庄子上转转,原本的荒地,如今都整饬了出来……” 薛嘉宜欣然应允。 相比他们离京时,如今的朱家?祖宅已经变了样子。 祭田有人?打理,大概是租给了一些佃户;从?前颓圮的一间间屋舍,不管有没有人?住,也都重新?修整了。 是谁有能力安排这些,不言自明。 亲眼见得洪妈妈如今的日子还不错,薛嘉宜心下渐松,很快却又有另一种担忧浮现:“今年年景不好?,不知等雨季过了,又会怎样呢。” 洪妈妈亦是忧心忡忡地一叹,道:“我?们这儿地势还算高,离后山也隔得远,也就?庄稼遭殃。” “山脚下的那个村子就?倒霉了,雨最大的那天?,山上的流石冲下来,大半个村子都没了。”她压低了声音道:“侥幸活着的,也没了活路。我?听说,许多人?都跑去投了义军。” 薛嘉宜听得心惊,问道:“朝廷不是派了赈灾款下来吗,地方上怎么不管?” 她虽然不会对达官贵人?的品行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但眼下的情形,哪怕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显然也已经不能袖手旁观了。 洪妈妈轻啧了一声,道:“越乱越管不过来呀,听说府城里倒了的房子都一大堆呢,这乡下地界,只能先自生自灭了。” 薛嘉宜越听越紧张,她正?色下来,道:“说是‘义军’,那也得填饱自己的肚子,咱这儿受灾不严重,怕是要遭人?惦记,得做点准备。” 洪妈妈原只把这些事情当故事听,至多只因这天?灾,多囤了些粮食。 但一听可能有人?祸,咋舌之余,她的神情也严肃了许多:“倒真?是要小心些……” …… 歇过这一晚后,薛嘉宜没有耽搁,立时便动了起来。 她和洪妈妈问清楚了,如今庄子上的佃户有几家?,又请他们都过来,要众人?聚在一起居住。 佃户们对此很有意见。 差不多已经是收稻子的季节,下了这样连绵的雨,忙着排涝和抢收都来不及。搬地方住耽误时间是其一,到时候去田里花的时间更多了是其二。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陈清利弊。 “好?些地方都发了大水,乱得很。地里的庄稼固然重要,可人?若有事,到时候什么也保不住。大家?聚到一起,有什么事好?彼此支应。” 简单说,就?是怕被人?抢。 佃户这边很快就?说通了。 不过倒不是她的口?才有多好?,而是洪妈妈和安伯平时待人?宽厚,地租也收得少——主要是为了让好?容易开垦的地不复荒,才租出去种的。 这样的主家?,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既有要求,佃户们也不想拂逆。 安排完之后,薛嘉宜又和洪妈妈一起,去找了村中?的里正?。 说辞还是那一套,薛嘉宜想请里正?组织村里的人?家?,入夜后安排巡防。 只是这一趟就?没那么顺利了,里正?碍于她的身份,敷衍了几句应下,但是并没有上心。 村中?消息闭塞,很多人?其实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但薛嘉宜沿途经过,即使还未深入灾情最严重的腹地,心里却是有数的。 洪妈妈见状,扯了扯薛嘉宜的袖子示意。 离开里正?家?后,她才低声道:“如今农忙,各家?估计都舍不得出青壮。遭不遭抢难说,可少一个劳力抢收,却要实打实多烂一份谷子。” 薛嘉宜垂了垂眼,道:“我?知道的,先顾着咱自己吧。” 只是同一个村子,唇亡齿寒。 说难听点,如果其他户人?家?都被抢了,就?她们这儿还有粮食,到时候村民来借,还能不给吗? 她过段时间就?走了,但洪妈妈和安伯还要在村子里生活,不可能一点都不管的。 洪妈妈见她神色凝重,有心缓释,夸道:“这宫城里的世面,确实是不同,你如今瞧着,越发像个大人?了。” 薛嘉宜勉强笑笑:“我?都过二十?了,早就?是大人?了。” 见她仍未展颜,洪妈妈了然,问道:“惦记着你哥哥那里?” 薛嘉宜抿了抿唇,不说话。 谢云朔面对的情形,不知比她这儿要复杂多少。 他的到来,直接就?会影响到很大一部?分人?的利益,想来更是凶险万分……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定下心神,嘟囔道:“惦记也没用。洪妈妈,你陪我?再去看一圈吧。” …… 薛嘉宜简单地做了一番安排,无非就?是些轮值守夜的事情。 谢云朔走前留下的护卫,都领了命要保护她,对于她的安排,自然无有不应。 不过护卫里那个姓经的小首领还是与她道:“薛姑娘,有话要先与你说清楚,殿下的命令是保护你,真?遇到危险,我?们只会把你的性命放在头一位。” 他们这一队十?来号人?,各个都是好?手,退一万步说,真?的遇到打不过的,拎着她跑路也绰绰有余。 这话怪不中?听的,薛嘉宜几乎能想象谢云朔说话时的口?气,撇了撇嘴。 滚雷安生了两?天?之后,天?边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黑云乌沉沉的,直压得人?心里发闷。 夜里,狂风骤雨吹得窗扇嘎吱嘎吱响,而这一晚,当真?有贼趁夜来袭。 好?在人?数不多,薛嘉宜夜半惊醒的时候,村里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村口?的两?户倒霉,家?里被捅死了人?,”经荣打探了情况回来:“闹出动静之后,附近的村民听见了,一起制服了那伙山贼。” 朱家?祖宅没有受到袭击,因为有砖石垒砌的院墙,比起寻常农户,属于是硬骨头。 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里正?和村里其他人?总算正?视起来,开始组织青壮轮流巡夜。 经荣等人?领命保护薛嘉宜,不会去掺和这些事情,不过在她的吩咐下,还是帮着一起去组织了一下,还教村里人?磨制了一些竹制的梭镖。 然而风平浪静了不过两?天?,这日夜里,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薛嘉宜,再度叫嘈杂的声音叫醒了。 护卫里唯一的那个女子,这段时间一直守在薛嘉宜的寝屋外,这会儿更是匆匆进?来,与她禀明了情况。 “经统领那边已经打起来了。村里其他地方都没有动静,仿佛……是冲我?们这儿来的。” ----------------------- 作者有话说:彻底放弃调整作息了,就这样吧.jpg,码字状态和阳间作息不能共存。 放心,不是被抓然后被救这种剧情[三花猫头]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6节 第44章 谢云朔孤身一人, 融入了夜色之中。 出来这?一趟,不能白跑。 所以回去的时?候,他没有顺着?来时?的方?向回返, 而是换了身粗布短褐,混迹在流民堆中继续往前。 从?地方?官口中, 得不到脱水的灾情。与其费那些推来拉去的水磨工夫, 不若自己去看一看。 亲眼所见的情形, 果然, 比前站官员选择性递来的信报要更骇人。 谢云朔并不意外?。 他那位皇祖父登基之初, 也许还算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他的精力越来越多地放在了朝堂上的所谓制衡上。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所谓天子也一样。 这?十几年?间,朝政依旧花团锦簇,黎民百姓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了。 像被蛀空了的锦缎,只?剩下外?表尘朽的一层, 抖一抖,虱子就一连串往下掉。 皇帝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他自己也畏惧这?次的洪灾成为翻覆一切的导火索,在谢云朔等人启行?前, 他耳提面命的不是治灾之事,而是各地激起的民变。 当?然, 灾情如果不得到控制, 民变也无法平息。该做的还是要做的,谢云朔心里有数之后,直接绕过了严州府, 赶到了此番受灾最严重、民怨最为沸腾的临州府。 宗尧之等大队人马走的是官道?,这?会儿?已经先一步抵达了。 谢云朔掂量了一下手里的人,在临州府主官为他准备的接风宴上,当?场翻脸,令甲兵封锁了整座宴会厅。 这?位新晋的景王殿下,一路上都表现得非常温和?,谁也没料得他会突然发难。齐聚此处的大小官员,一时?间俱都勃然色变。 更惊人的还在后头,谢云朔命人取出了府衙所有的账簿,立即便开始清查,查到哪儿?不对,当?场就将主管官吏扣住。 他似笑非笑地往堂前扫了一眼:“人到得还挺齐。” 都不用往各个府里去拿人了。 见他动真格的,临州府的尹知府冷汗涟涟,赶紧劝道?:“殿下、殿下……这?些人实在是罪该万死!” “可处置眼前的灾情才?是最要紧的,这?些人纵然有过,也未尝不能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就是把州府里的人都抓空了,也是徒劳无功啊!” “尹大人所言极是,确实该留点人做事。”谢云朔眉梢轻扬,薄唇边笑意浅淡:“本王乃亲王之尊,总不能自己支着?算盘算账不是?” 这?话像是玩笑,尹知府扯动嘴角,想要附和?着?笑一下,然而下一瞬,谢云朔却又变了脸色,转过身,与手下吩咐道?:“继续查,该下狱下狱、该砍头砍头。” “至于做事的人……”谢云朔回头看了尹知府一眼:“就不劳尹大人担心了。” “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排队等着?做官的进士。这?一趟,除却五军营的三?千兵士,我也带来了许多,愿意临危受命、扛起重任的读书人。” 他早料到了会遇到这?种场面,临行?前,专门?和?皇帝要了一批人。 …… 相比那些曲里拐弯的算计,这?样明?牌的手段让谢云朔施展得更为自如。 在西南、在北边攒军功的那几年?,他确实也是这?般行?事作风。 只?是在皇帝的意思下远离行?伍、远离兵权之后,很多人都忘了认回身份之前,他是个什么名声。 谢云朔还是稍微收敛了一点,至少没有按原定的计划,直接提着?刀砍一个换一个。 即便如此,他在临州及周边几个州的名声,也变得相当?之差了。 不过不算全然的坏事。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因?着?这?份暴戾的名声,变得顺遂了许多。 行?至百年?的王朝虽然朽败,但到底还没有亡国之象,皇帝也不想江山败亡在自己手里,紧急拨下了不少的赈济粮。 但水路不畅、陆路既慢损耗又大,他们一行?人是到了,但是辎重还需时?日才?能陆续抵达。 远水解不了近渴,然而局面只?会越等越糟。 谢云朔没有等,他开始挨家挨户拜访起当?地的士绅豪族。 “阴雨连绵,仓房里的粮食发霉了也是可惜。不若本王来替你们想想办法……拿你们十斗粗粮、换我一斗细粮,如何?” 仓房里的粮食当?然没有发霉,京中拨来的也不是什么细粮。 可这?些并不重要,甚至说,谢云朔是不是亲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带着很多的人、很多的刀。 这?位景王殿下行?事粗暴、不讲道理的风声早已经传开了,惹急了他,他是真的毫无顾忌。 眼下他又没有把事情做绝,十换一的说法留了余地,与其等着?人财两失,倒不如主动应下,还能淘换一个好名声。 不过对于谢云朔越来越激进的行?径,亲近他的党羽渐渐觉得有些不妥。 宗尧之私下里劝了两句:“不待你回京,批你的折子恐怕都要堆满了紫宸殿的案头。再不收敛些,皇帝就算保你,你也免不了要吃挂落。” 谢云朔淡笑了笑,道:“相比声望日隆,我宁可落人口实。” 此番赈灾,本就和?陷阱无异。事情当?然要做好,否则皇帝那关就过不了,但若是做得太周全,以至于上下齐赞,那又是重蹈故太子的覆辙了。 宗尧之眼皮一跳,很快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才?融入权力场不久的这?位景王殿下,如今,早已是如鱼得水啊…… 宗尧之收回下意识流露出的审视目光,又一次正视了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起正事:“举事造反的,除却那些不入流的,大的主要有两拨。” “西面那拨,我们的人里应外?合,已经将他们打散,东边那拨有点意思,起事的那人姓何,叫何山,仿佛还读过些书,有点谋略,人很难缠。” 这?也是谢云朔要选择雷霆手段,尽可能迅速地控制灾情的原因?。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实在驯顺,但凡还有一点路走,都不会选择落草为寇。民与兵本就天差地别,没有源源不断的补充的话,是无法与成建制的正规军抗衡的。 不过,从?京城带来的三?千五军营兵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今也用了不少在维持州内秩序上,具体要怎么打,谢云朔还是和?宗尧之再商量了一下。 正商量着?,廖泽忽然硬着?头皮出来了,言道?有事通传。 他的手下一向都很懂分寸,若无要紧事,是绝不可能来打断这?样的场合的。谢云朔不自觉眉心一跳,立时?便问:“是砀山村那边的消息?” 朱家祖宅所在的村子便叫砀山村。 廖泽愈加沉重地点了点头,道?:“经荣差了人回来,说薛姑娘她……呃……” 眼见谢云朔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廖泽加急捋直舌头,把事情说通了—— 那日夜半,有匪徒袭击朱家祖宅,但因?为有高墙和?经荣等人的戒备,这?伙人未能得逞。薛嘉宜循声出来,见领头的居然是个女子,一时?惊异,问明?她的来意之后,得知他们是跑到附近山上的流民。 廖泽小声道?:“那女子说,山上不少人病了,他们下来是想找药材,薛姑娘听了,一时?心软……” 谢云朔很少有这?种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的时?刻:“你想说,她是自己跑到匪窝里去了?” 这?事儿?听起来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 一旁的宗尧之跟着?搭话唱红脸,皱着?眉头质问道?:“真是如此?可别是办事不力,叫人都被掳走了还在这?儿?扯谎。” 廖泽肩膀一缩,心道?,也不是他领的这?差使啊,他只?是个帮忙递话的。 他束手而立,低头赶紧把锅甩出去:“经荣差来传话的人就候在屋外?,殿下可要叫他来一问?” 谢云朔蹙眉颔首,叫了人进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薛姑娘此刻应该没有危险,经统领他们一直紧跟着?她,”被派来传话的护卫仔仔细细地回答着?:“当?时?那女土匪也打不过我们,知道?薛姑娘愿意出手相助之后,也是客客气气地请她一道?的。” 自己派出去的人有多少本事,谢云朔心里是有数的,这?护卫前面的那番话,他并不怀疑。 特别是在已经派人与那些民匪交过手后,他更确定他们不会是百战之兵的对手。 但谢云朔依旧冷冷发问:“既派你们保护,她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不拦着??” 护卫垂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在旁边廖泽一胳膊肘子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开口答道?:“经统领自然是拦了的,可是、可是薛姑娘执意要去……” 他抬头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方?才?继续道?:“她说,我们是被派去保护她的,不该反过来管束她,即使殿下您在,她也要走这?一趟……” 谢云朔叫这?话哽得额角青筋都有些在跳了。 宗尧之见他还能露出这?副神色,不合时?宜地哈哈笑了两声,随即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令妹的脾气,着?实有趣。” “不过我看也不必太过担心,若真的是刀山火海,你那手下恐怕也不会被她说动。毕竟,完不成你的命令,和?冒犯她的颜面,可不是一种程度。” 谢云朔表情稍霁,但面色仍旧不见好转,他又点了一队人,直接让这?传话来的护卫跟着?带去了,要他务必把人送回来——不论这?一次她说什么。 安排完后,他沉声与宗尧之道?:“我放心不下,还是要去看看。宗将军,这?边需要你支应两天。” 宗尧之自然无有不应。 他若有所思地道?:“即使不论私情,殿下也确实该去一趟。” 谢云朔脚步一顿,问:“此话怎解?” “女土匪可不多见,来到临州半月有余,我只?听闻那叫何山的匪头,似乎是有个叫何翠的妹妹……” 第45章 雨依旧没停。 虽然相较于前?段时间的雨势小了许多, 但?山里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何翠指挥着?几个和她一样头?戴斗笠、身背竹篓的妇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山腰一处破败的道观。 而?观中的草庐里, 正半蹲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她穿着?一身非常朴实的道袍,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 像是一颗夜明珠, 在太阳底下?也?努力发?着?那一点?莹白的光。 薛嘉宜并没有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她不太擅长一心二用, 这会儿正在专心分拣着?眼前?的药材。 直到何翠开口叫她, 她才抬起头?。 “薛姑娘。”何翠有点?小心翼翼, 也?有点?讨好地道:“这是我们按你的吩咐, 找到的草药, 你看看这些对不对?” 她是一个圆盘脸的姑娘,个子不算高,身形很?利落,年纪应该比薛嘉宜大一点?,不过看发?式也?未婚嫁。 薛嘉宜扶着?一旁的板凳站了起来。 她起身的时候有些摇摇晃晃的,何翠见状,赶忙扶了一把。 “没事, 就是蹲久了。”薛嘉宜不与她寒暄,直接走过去看她们背篓里倒出来的草药,又往地上那一堆一指:“这些是我挑好的,你们赶紧带回去吧, 照方子熬。”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7节 圆盘脸的姑娘露出一点?感激涕零的神色,应下?后, 她看了一眼淅沥沥的天色, 又道:“多谢薛姑娘搭救之恩,这天怪冷的,这道观四面漏风, 要不随我们去山上坐坐吧?” 正说着?,薛嘉宜就打了个寒颤。 已经?入秋,天气是有些冷的,何况这雨一直没停,然而?她却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照我说的做就好。我也?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地。” 何翠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赶忙解释道:“我绝没有挟你上山的意思……” 薛嘉宜不应这句话,只浅浅朝何翠露出点?笑来。 她心里是有计较的,那晚何翠及她所携的武士试图闯入时,她便感到很?好奇—— 柿子总要挑软的捏,相比普通农户家垒的矮墙,朱家祖宅的院墙几乎可称高峻了,上面还插了些削尖的瓦砾,几个护卫也?是明火执仗地走在外头?,并不遮掩。 薛嘉宜拦下?要动手的经?荣他?们,询问?何翠来意。 何翠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只道山上缺医少药,许多人都病了,如今周边的城镇因为遭灾早已戒严,他?们无法进?城,只能往乡间大户碰碰运气。 薛嘉宜想了想,还是决定和何翠走一趟看看。 触目所见的情形,和她想象中很?不一样,她以为自己会看到的,再不济也?该是些魁梧的农人,结果却只见到了一群逃上山的老弱妇孺。 潮湿、泥泞……也?许起初只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但?日子久了,低糜的病气,也?足以席卷这座延绵的山头?。 但?薛嘉宜也?清楚,如今,谢云朔是朝廷钦差,她既是随行而?来,无论如何也?不好和那些已然落草的流民有牵扯,所以扮作了四处游医的道人,也?只在这半山腰的道观停留。 大的忙,她也?帮不了,毕竟她并不是什么经?年的老郎中。她只配了几个驱寒退热的方子——尽量用山里常见的一些草药,再教会了几个妇人怎么找去哪儿找,最后再由?她来分拣辨别。 见薛嘉宜举着?筢子,翻拣着?地上的草药,何翠非常识相地上前?,要一起干活。 薛嘉宜抿着?嘴笑了,道:“你们先把分拣好的带回去吧,这里我来。记住了,熬的时候别急,一定要等三碗水熬成一碗。” 何翠没有再推辞。 不过正要走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好心?不管怎么说,那晚都是我们抢掠在先。” 薛嘉宜“唔”了一声?,认真地回答她:“你们所为,当然是错的。可我也?觉得,错不都在你们。” 何翠瞳孔轻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眉心忽然一皱。 薛嘉宜也?察觉到一点?不对劲,耳尖微动。 风雨声?声?,很?容易遮蔽掉其?他?的声?响,但?用心去听,还是能听出来,仿佛是有些人声?在靠近。 …… 雨仿佛下?得更大了。 薛嘉宜坐在马车里,有点?儿局促。 车外凉风簌簌,车内倒是暖意盎然,一旁的炭盆里,甚至还燃着?香炭。 方才见他?自风雨中来,身上的蓑衣也叫风刮得不成样子,便知他?是骑马而?来。 可以想见,这些妥帖的安排是为谁准备的。 那道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回来了,薛嘉宜下?意识猫着?腰站起,但?她的鞋被雨水沾湿了,有些滑,一时没控制好身形,后脑勺咚的一声?磕到了车壁上。 谢云朔正好撩了车帘进来,见状,眼皮一跳,跨上去扶住了她。 “哥……” 薛嘉宜站定,赶紧缩回去,小声?地喊他?。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该喊什么了。 谢云朔看她一眼,抹了把眉弓上沾着?的水珠,把蓑衣摘了,随手往车辕上一搭。 “又想跑哪去?”他?心平气和地问?。 他?语气还可以,只有那个“跑”字咬得有点?儿重,听起来并不怎么生气,薛嘉宜却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是哪里不对劲呢?她一时想不明白。 薛嘉宜低下?脑袋,往角落里靠了靠,小心翼翼地问?道:“哥,你怎么亲自来啦?还有她们……” 谢云朔淡淡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些。” 虽然还有很?多的担心,但?薛嘉宜抿了抿唇,倒也?不敢吭气了。 谢云朔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颜色已然有些深的裙摆和鞋面上。 那破道观四面都是漏的,遮风挡雨的作用实在有限,他?方才又一肚子邪火,是直接把她拎过来的,也?没打什么伞,她有些淋湿了。 原本教训的话吞了回去,他?递了条干净的细布给她擦脸,又把炭盆移了过来,放到了她跟前?:“把鞋脱了,烤一烤。” 薛嘉宜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微微一窘。 她乖觉地往炭盆边挪了挪,捂着?脸,像小猫一样擦了擦。 见她没有别的动作,擦过脸就朝他?讨好般一笑,谢云朔睨她一眼,重复了一遍:“鞋。” 也?许是因为她在心虚,也?许是因为他?的口气太过不容置喙…… 所以,尽管这个场合有些不合时宜,薛嘉宜还是鞋尖对鞋尖、磨磨蹭蹭地要把绣鞋脱掉了。 谢云朔却仿佛还嫌她的动作太慢,直接从裙摆下?捉了她的脚腕起来。 薛嘉宜呆了呆,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之后,原本叫冷风吹得有些白的脸,霎时间就变成了别的颜色。 “哥……” 她别扭极了,挣扎了两下?,未果。 谢云朔目光沉静,他?把她的小腿架在了膝上,握得很?稳,不许她动,还倒打一耙地反问?道:“怎么不叫殿下?了?” 薛嘉宜的脸愈发?红了,她支吾了两声?,自欺欺人地别开脸,不去看他?。 谢云朔仿佛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把她湿漉漉的足衣也?扒了下?来之后,屈指在她胫骨前?敲了一下?,便松开了。 “薛嘉宜。”他?平静地喊她的大名,把足衣搭在了炭盆上:“我看你是有恃无恐。”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薛嘉宜下?意识想反驳,最后却只战战兢兢地试探道:“哥哥……你是不是在生气?” 谢云朔已经?很?清楚她叫他?时的小九九—— 单一个“哥”字,是日常的、没有任何含义的叫法,若是叠起来和小时候一样喊“哥哥”,就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他?确实是生气的,然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却不见多少情绪,只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附近的山头?,除却姓何的那一拨,不知还潜藏着?多少流寇,即使放了人保护她,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万无一失的可能。 “对、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薛嘉宜磕磕绊绊地和他?认错:“不过,我假扮是四处游医的道人,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算传出去也?不会影响到你。” 听到这儿,谢云朔冷峻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好啊。”他?自嘲般一笑,“我连夜赶过来,是怕你牵连,要掐灭你这个隐患,你满意了?” 薛嘉宜直起脖子,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这样想你。” 说完,她低下?眼帘,不自在地搓了搓带着?湿气的一角,小声?问?道:“她们……你把她们怎么了吗?” 她直接被他?拎到了马车里,不知道后面的情形,早就想问?了。她有些害怕自己伸出援手,反倒害了何翠她们。 “放走了,改日再来剿灭。”谢云朔面沉如水,道:“这些人的行踪我早就心里有数,不需要利用你。” 这话一波三折,见薛嘉宜的眼睛一亮又一暗,他?轻哂一声?,道:“入室抢劫的匪徒,你都能动恻隐之心,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这会儿在我面前?,反倒怕了起来?” 到底当了人家那么多年妹妹,即使薛嘉宜不是很?想承认,但?当他?严肃起来,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怕他?的。 他?从小就早熟,在朱婉仪去世、和她一起来到严州府之后,更是直接褪去了所有可称稚气的性格。 而?她因着?体弱,要娇惯一点?。洪妈妈是仆下?,又兼对她十分怜爱,她偶尔任性的时候,只有他?会敲敲她的脑袋,管一管她。 可现在,听着?他?冷冰冰的话语,薛嘉宜却惊觉,自己怕的,却仿佛不只是他?身为兄长的那一部分。 她咬了咬唇,脚趾不自觉地微微蜷缩着?,道:“如果……那些人被抓到,会怎样?” 谢云朔勾唇笑了一下?,仿佛是在笑她的天真:“你确定想听吗?” ——主?犯夷族,从犯斩首、俱五刑不等,其?余人等,亦要流放、服苦役。 换个宽仁的皇帝,也?许结果会好些,可惜的是,紫宸殿上的那位从不是宽和之人,更别提对敢于威胁他?统治的人和事了。 薛嘉宜的脸白了一白。 她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试图道:“哥……可有很?多人都是无辜的,起初也?不过是想活命。” “就像方才那何姑娘,她和她的兄长,原本家中不说富贵优渥,也?是过得去的,是贪官看上了她家的祖产,最后……” 谢云朔今天的耐心看起来不是很?好,他?再度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所以这些话,都是别人教你说的?” 薛嘉宜抿住嘴,收声?,摇头?。 谢云朔看着?她,神情冷漠:“体恤别人之前?,你倒不如先想想,为什么附近这么多富庶人家,偏偏抢到了你头?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从来都愿意用最坏的恶意,揣度接近她的所有人和事。 薛嘉宜垂着?轻颤的眼睫,道:“我想过。” 她知道,也?许没有那些护卫保护她,她就被劫上山,作为威胁他?的筹码了。他?和她的关系,不算什么隐秘的事情。 谢云朔眉心针扎般一刺:“你既知道,还要帮她们?” “一码归一码……”薛嘉宜为自己辩解:“而?且山上起了疫病,其?他?地方难道就能不受牵连吗?到时候,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疫病?”谢云朔的神色更沉了些:“你既猜到有这种可能,还敢?” 他?原以为,她只是懵懂,才被贼人哄骗了去,却未想得,她的主?意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话音落下?后,车厢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闷,只剩下?炭火偶尔爆燃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哒哒的响动。 薛嘉宜闷着?头?,把鞋袜都烤干了,偷觑了一眼谢云朔,见他?抱着?臂,没有在看自己,才把足尖从裙摆下?伸出来,悄悄地穿上了。 车声?依旧在向前?,她侧过身,往窗外看了一眼,却见并不是回砀山村的方向。 薛嘉宜怔了怔,问?道:“哥,我们这是去哪儿?” “临州府。”谢云朔平静地目视前?方:“我会让人好好盯着?你。回京之前?,不要再想乱跑了。” 第46章 薛嘉宜和谢云朔小吵一架。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8节 然而谢云朔这次是铁了心要管, 任她说什么,脸色都没?有变化?。 “洪妈妈那边,我会去信告诉她, 不叫她担心。你?老?老?实?实?待在驿馆里,回京之前, 我会再带你?去看她的。” 谢云朔掀眸看她一眼?, 见她眼?珠子飘来飘去, 一看就是不服, 平静地道:“很多?事情, 不会和你?讲道理。如果今天是旁人发现你?与这些反贼串联, 你?的好心,同样是砍头的罪过。” 薛嘉宜小声道:“那,你?要砍我脑袋么?” 谢云朔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角,道:“说你?有恃无恐,还真没?说错。” 薛嘉宜幅度很小地往他身边挪了挪,揪着他的衣角,仰起?脸, 扑簌着眼?睫看他,目露哀求。 “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的,哥……我和你?发誓,我一定好好待着, 再不出去了。你?罚我都好,别这样……” 谢云朔并不应声, 只淡淡道:“你?既还愿意叫这声‘哥’, 那我就有资格管你?。” 他顿了顿,声音渐沉:“要是觉得我不配管你?,也?可以, 我现在就让人送你?回砀山村。” 薛嘉宜松开手,不吭声了,只低着脑袋,重新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一点也?不疾言厉色,可她却委屈得要命。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委屈什么。 谢云朔看她一眼?,未置一词。 她善良、她柔软,这当然很好,他也?会保护她这般难能可贵的底色。 等到?他坐上至高无上的那把位置,她自然想怎样就怎样。 但现在,他却还是要压一压她这性子,以免她闯出什么祸来。 …… 被送到?临州府的馆驿后,薛嘉宜整个人变得蔫了吧唧的。 见谢云朔把廖泽都留下来盯着她,她恼道:“你?这是把我当犯人了。” 谢云朔没?理会她,只和廖泽吩咐道:“除非我另有吩咐,否则,不许她踏出这客舍,若有什么差池,我拿你?是问。” 他很少把话说得这样分?明,廖泽神?色一凛,抱拳应下。 谢云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便走了,没?再回头,气得薛嘉宜对?着他的背影打了两记空气拳。 —— 见薛嘉宜回来,宗妙谙表现得十分?高兴。 “你?可算回来了!”她说道:“我一个人都快闷死了。” 最近阴雨连绵,又兼不太安定,宗妙谙也?不太能出去走动。 况且临州府远不如京城富庶繁华,新鲜劲过去之后,她只觉得很无聊。 不过,宗妙谙倒没?觉得薛嘉宜这会儿回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在她看来,能在乡下地界待那么些天,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回房后,宗妙谙扯来一张棋枰,邀薛嘉宜一起?下棋,打发时间。 薛嘉宜自知心神?未定,这时要下棋,恐怕要被杀得片甲不留,一时没?有答应:“不若明日?” “等你?许久了,”宗妙谙自说自话:“我那俩丫头都是我自己教的,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棋路,下得好没?意思。” 见薛嘉宜还有些犹豫,她挽上她的胳膊,道:“来嘛来嘛。” 薛嘉宜没?再拒绝,最后还是被半推半就到?了坐席上,跽坐在棋枰前。 她揉了揉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在黑白之间定下神?来。 宗妙谙原本?还存着一点轻视的念头,毕竟她知道,薛嘉宜自七岁之后,就远离京城,是在乡间长大的,不觉得她会有多?厉害。 然而真正开始对?弈之后,场面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轻松。 宗妙谙渐渐也?认真起?来,两个人旗鼓相当,就这么一局,竟是直接下到?了柝声响起?。 直到?薛嘉宜赢了她,她仍旧有些不可思议:“你?这一手好厉害,是谁教的你??” 薛嘉宜抿了抿唇,有点儿不好意思说。 乡间的日子虽然是忙碌的,但总有猫冬的时候。而棋谱之类的东西,朱家的藏书里有的是。 他有时候自己和自己下着玩儿,有时候也?把她抓到?对?面,教她一个子一个子地敲。 她没?有回答,但宗妙谙从她欲言又止的神?色中读出了一点。 宗妙谙“噢”了一声,旋即笑嘻嘻地道:“你?好厉害,是我小瞧了你?。以你?的棋艺,出去做个女师都够了。” 薛嘉宜没?怎么和别人下过,并不知道自己真实?水平如何,只当这是一句恭维。 “明儿我们再下。”宗妙谙兀自决定了,又好奇地问道:“说来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今年放人出宫的时候,你?没?出去呀?” 她原想过很多?可能,譬如说那位殿下与这个便宜妹妹感情并不是很好,出宫了反倒没?着落什么的……但眼?下看来,显然并不是。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几乎以为宗妙谙是知道了什么。 见她神色如常、没露出什么奇怪的打量,薛嘉宜轻垂眼?睫,道:“太妃宽和,我在庆安宫待得挺习惯的。” 宗妙谙当然没把这句话当真心话。 说实?话,哪怕她是宗家的小辈,有时在那位太妃跟前,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倒不是说宗太妃如何苛刻,只是她多?年积威在身,寻常姑娘家很难不怕她。 既没?当真,宗妙谙也?不遮掩,随口就叹道:“可我听?说,景王殿下之前,还特地向皇上请了恩旨,想让成华公?主收你?为义?女。这起?码也?能捞着个县主的名分?,怎么也?比在宫里侍候人强呀。” 薛嘉宜一怔,下意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就是破了那桩武备库爆炸的案子之后?”宗妙谙比她更意外:“你?竟然不知?不对?……景王怎么没?有告诉你??” 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之后,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 那位成华公?主是皇帝的长女,孀居多?年,一双儿女都没?养大,早早夭折了,驸马的亲族有意过继孩子到?她膝下,她都没?答应。若是能叫她收作义?女,足以让许多?人艳羡。 她若真的有这一重皇权添作保障,好处也?是昭然若揭——薛永年无法再随意主宰她的婚事。 这位公?主深居简出,也?不知谢云朔是如何说动她的,又谋算了多?久…… 薛嘉宜的瞳孔仍在闪烁,却不是因为这些。 此事若成,论辈分?,她可真是她的妹妹了,从情理到?名分?都货真价实?的妹妹。 可他既然只打算把她安放在“妹妹”这个位置上,那晚,又为什么要吻她? 难道说,从头到?尾,他都只想要她做文姜,自会去娶他的君王后?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这段兄妹关系毫无芥蒂吗? 薛嘉宜垂了垂眼?,努力掩下自己的表情:“景王殿下的安排,我怎会知晓。” 宗妙谙眉心微蹙,似是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地方,一时却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 不过她有分?寸,见状并未追问,只道:“也?许是有别的什么差错吧,我也?只是听?到?了一些传言,未必属实?。”随即又转过话题,轻快地道:“明儿我来找你?,我们继续切磋。” 薛嘉宜扬起?一点笑,温声道好。 …… 府城的驿馆,地方比路上那些宽敞许多?。 薛嘉宜不再需要和谁同宿,回到?了自己那间客寝卧下。 檐外的雨,已经停了。 下雨的时候,她觉得叮叮咚咚的雨声听?久了很烦,可这会儿没?了那些淅淅沥沥的讨厌声响,她心底那些嘈杂的念头,却再也?压制不住了。 过往的一幕幕自她眼?前闪过,然而最明晰的,却还是月明如水的那个夜晚。 早春青涩的草木香气里,他俯下身,吻住了她。 蒙上了回忆的滤镜后,一切似乎变得更难以捉摸。 彼时不该有的心跳绵延到?了今天,薛嘉宜闭上眼?,想问一问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 翌日晨起?,天上的云层虽然还是很厚,但是远山尽处,已经隐隐可见一点阳光了。 对?于今年过分?多?涝的汛期来说,这是个好兆头。 薛嘉宜的心情却不是很好,她自房里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廖泽和另一个亲卫,在附近的廊下溜溜达达。 很明显,这是在盯着她。 饶是她并不是一个会迁怒别人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也?狠狠地跺了跺脚。 廖泽摸了摸鼻子,不无尴尬地别开了视线,打了声招呼:“早,薛姑娘。” 薛嘉宜鼻子出气哼了一声,道:“不用这样,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如果她不愿意,当时就会顺着他的话回砀山村了。她既然来了这边,自是不会给他裹乱。 她又不是小孩儿了,难道还要玩什么离家出走吗? 廖泽跟在谢云朔身侧几年了,知道的比寻常亲兵略多?一点,薛嘉宜这话他可不敢应,只笑呵呵地打着哈哈。 “殿下也?是关心您。”他说。 …… 是哪种关心暂且不论,薛嘉宜也?控制着自己不去分?辨,也?尽量不去想他。 她和宗妙谙窝在房里,专心下了几天的棋,互有胜负。 两人都是头一回遇到?这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一时间酣战难休。 眨眼?间,便过去一旬有余,薛嘉宜也?终于察觉了一点不起?眼?的变化?—— 手谈之时,宗妙谙再没?打探过她有关谢云朔的事情,至多?偶尔问起?,她从前在乡间的生活。 而许久未露面的谢云朔,也?终于在云销雨霁之时,带着剿寇已尽的好消息,率部重返了府城。 这几日留守城中的宗尧之,提前出城迎了他一程。 “一切都好,只一点……不知是否是我疑神?疑鬼。” 宗尧之骑在马上,并不与他并辔,非常有技巧地落后了半个马头。 “临近的几座大城里,‘景王’的名号可以说是越传越响,连稚童口中的歌谣,都在赞颂你?的功德。” 谢云朔嘲讽般笑了一声,道:“这样的招数,他们用得倒是纯熟。” 宗尧之神?色却是严肃:“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殿下,务必要审慎处置,万不能重蹈当年东宫之覆辙。”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59节 故太子谢允衡便是栽在这名声上头。 当年的一场皇家游猎,皇帝不小心坠马受伤、昏迷许久,醒来之后意识也?断断续续的,更是短暂地失明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种时候,只得由储君监国。 恰逢流年不利,黄河溃决、发了洪灾,皇帝的病情几番反复,很多?事情等不了他醒。谢允衡当时为了黎民百姓,当机立断做了一些决定,未经圣裁。 他确实?是有治国理政的天赋的,做多?却没?有错多?。然而等到?皇帝复明、恢复健康之后,一则脍炙人口的歌谣,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京城的黄口小儿口中。 这当然是很拙劣的伎俩,可架不住每一字每一句的内容,都在往这个重病一场、愈发多?疑的皇帝心窝子上戳。 谢云朔平视前方大开的城门,目光沉静:“放心,我不是我那心存仁慈的父亲。” 光风霁月四?个字,从来与他都沾不上边。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临州府的知府唐洳非常给面子,眼?下甚至已经在城墙下率属官亲迎。 这也?并不奇怪,在被收拾了一通之后,阖府上下的官吏,见到?这位景王殿下,就像耗子见了猫。 所以,一时腿软,跪一跪也?不奇怪吧? 看清唐知府和后头那些官员要干什么之后,宗尧之瞳孔一缩,还没?来得及反应,忽听?得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随即便是一声口哨。 他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谢云朔,便见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摆,不紧不慢地继续驱马向前,似乎早有预料。 然而口哨声响起?的瞬间,城门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怎地,突然蹿出来了好几只疯狗,竟是直接朝唐洳等人扑咬了过去! 畏惧和躲避的本?能瞬间占了上风,原本?屈膝欲跪的唐洳等人哪还有心思跪下去?一个个在侍从的护卫下跑得飞快。 城门口更是乱成了一团,人的喊声和狗的吠叫混在了一起?,带着一种荒唐的好笑。 谢云朔勒马站定,漠视着眼?前的纷乱,轻轻合掌两声。 狗倒是还在叫,人却都没?声了。 他骑在马背上,俯视着眼?前的大小官员,神?色倨傲。 “灾后庶务繁冗,唐大人倒是有心,还请本?王看了一场马戏。” 狗已经被人带下去了,唐洳的后槽牙却咬得更紧。 事已至此,他如何看不出来,这些狗究竟是谁放的?他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可恨城门口没?有戒严,才叫这些畜生钻了空子! 他倒是忘了,正是为了让景王不敬、连朝廷命官的拜礼都敢消受的名声传扬出去,才引得诸多?百姓在此围观。 唐洳狼狈站定,朝马背上的谢云朔一揖:“殿下神?勇,不过半月就已肃清匪寇,若能博殿下一笑,也?是下官之福。” 谢云朔骑马掠过他身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你?老?实?一点,是在给自己积福。” …… 城门处的小插曲,结束得很快。 贵人们之间的小小官司,没?有影响到?百姓看热闹的心情。 有胆子大的揣了荷包、香囊,想扔给马背上那位轩若霞举的景王殿下,然而觑见他眉眼?间的冷冽神?色,却都犯了怵,没?敢这么做。 谢云朔对?此毫无所觉。 大队的兵士进不了城,要继续在城外安营。他把这件事交给了宗尧之,先?去了官衙一趟,把该押的人盯着押进了大牢,才再回了馆驿。 甫一到?驿馆里,谢云朔便叫来了廖泽。 他会问什么,不言自明。 几句话功夫,廖泽就答完了,主要是薛嘉宜这段时间确实?安分?极了,没?什么好说的。 谢云朔稍一颔首,又吩咐道:“这里不用你?再盯了,你?去府衙一趟,和那边的狱卒仔细交割,尤其是姓何的那几位。” 廖泽会意,抱拳道:“是,属下一定盯着他们,一个个签字画押。” 谢云朔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之后,正要转身,却自余光瞥见了有人躲在角落。 ……认出是谁,真是毫无难度。 谢云朔轻轻一挑眉,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什么时候学会的偷听??” 被发现了,薛嘉宜低着眼?帘,不情不愿地从角柱后走了出来。 “没?有偷听?。”她为自己辩解:“我听?他们说,你?就要回来了,想在这儿等你?。是你?在忙,没?有发现我。” 成他的错了,谢云朔轻笑一声,也?不反驳,只掀眸看她一眼?,问道:“找我要说什么?” 这段时间,确实?太拘着她了。谢云朔想,风波已平了个七七八八,各处堤岸上的钱粮、人事也?都调度了起?来,如果她想要去哪里转转,他倒是都可以奉陪…… 不过不能是立刻马上。 他在山里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天,回程时虽然简单捯饬了一下,但想来形象依旧好不到?哪去。 他本?来是打算,沐浴更衣之后,再去找她的,未料得她直接就找了过来。 薛嘉宜抿了抿唇,显然是有些欲言又止。 谢云朔的眉梢忽然有些沉,果然,紧接着便听?见她轻声开口:“我只是想问……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人?” 她似乎纠结了一下,该不该管那些人叫流寇抑或者土匪,最后却只用了“人”。 谢云朔垂下了眼?睫,黑漆漆的瞳仁却就着这个低垂的视角,定定地看着她。 他忽而反问:“你?想为谁求情?” 第47章 薛嘉宜没?能说出自己的答案。 在她开口之前, 谢云朔只平淡地告诉了她一件事情。 “治水自有能臣,皇帝命我?为钦差,是为了稳定局势, 而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替谁主持公道。” 任她有什么话想说, 都?叫这一句给堵回去了。 谢云朔本不想与她直接说这些, 然而薛嘉宜上回的自作主张, 叫他意识到, 有些话也许残忍, 她却也应该知道。 见她低下脑袋, 不自觉绞着袖角,谢云朔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同情她?” 薛嘉宜抿住唇,没?有回答,只敷衍道:“只是可怜走投无路的人而已,没?有旁的原因。” 谢云朔不太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她还没?有心?软到无的放矢的地步,背后一定有其缘故。 然而眼下的氛围实在不适合追问下去,谢云朔难得地叹了口气, 温声道:“世上可怜之人何止万千,不必想这些了。等事情处理完毕,我?带你出去转转、散散心?,或者……再去砀山村住两天。” 至于是什么缘故博得了她的怜悯, 他自会去查。 薛嘉宜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点头, 只别?过脸道:“你公务繁忙, 不用为了我?腾时?间。你方才说的道理,我?心?里都?明白的。” ……更明白他所在的视角,已经?和她不同了。 她的语气尚算平和, 听不出太多抵触的意味,谢云朔便没?深想,只轻松地道:“既说好了继续做兄妹,小事而已,兄长总该作陪。” 薛嘉宜眼睫轻颤,忽又想起了宗妙谙之前所说的,他没?有告诉她的那些安排。 她忽然很想问一问他,他口中的兄妹,是否只是遮掩一切的窗户纸、掩耳盗铃的遮羞布? 他到底……想如何待她? 然而这些话终究是堵在了她的喉咙,没?能宣之于口。 —— 廖泽前后往公衙里跑了几趟,总算交接完了,回来与谢云朔复命。 他说话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三言两语便将情况叙述得分?明,说完又道:“殿下,还有一事……” 谢云朔端坐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前,没?有抬眼:“说。” 他手上拿着的公文,事关?京中拨付下来的第一批整修河道的银两,数额巨大,必得他亲自过手。 廖泽垂手道:“那匪首何山说……有要事想与您当面一叙。” 谢云朔闻言,这才放下手中的案卷,挑了挑眉。 这个叫何山的男人落草为寇之前,是个商户之子,只可惜后来家里遭难,又恰逢风雨来袭,灭了他最后一丝走正路的可能。 他读过书——没?准还读过几页兵书,在他的同道中人里,算是比较难缠的了。 当然,这点难缠,落在经?历过真实战场的谢云朔眼中,并不算什么。 “他凭什么让我?去见他?”谢云朔反问。 廖泽答道:“他说,他手上有一份很要紧的东西,想交给殿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大概率只是故弄玄虚。 谢云朔现?下忙得要死,本不该应,然而他却忽然想起薛嘉宜之前欲言又止的神情,又想起何山是有个妹妹的。 他眸光微动,复又收敛神色,重新垂眸看向手中的公文,道:“把他提来。” …… 廖泽很快便把大牢中的何山提溜了过来。 简单的交谈过后,谢云朔弄清楚了他意欲何为。 “你的意思是……”他话音稍顿,继而加重了一点语气:“要用你手中,搜集到的州府官员的贪污罪证,换你妹妹的性命。” 何山叩首道:“是。” 和其他被牵连到的女眷不同的是,何翠是真切地参与到了其中的,甚至算是个头目,因她女子的身份,名声还颇为响亮,怕是难以免死。 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忽然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因为你拿出的……所谓罪证,就饶恕你的妹妹?” 身体健康的人在大狱里头待上几天,也要被磋磨得形容枯槁,更别?提何山被押的时?候已经?受了伤。 这会儿听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这么说,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今岁之灾,本就因他们贪污河道工程款而起……”何山嗫嚅道:“我?听闻殿下有仁德之名……” 好天真的一个人,谢云朔心?想。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0节 不过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何山,直到他没?话说了,枯黄的眼眶里淌下两行干涸的泪。 直到这时?,谢云朔才淡淡道:“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情。” 何山一愣,下意识张开了干裂的唇。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 何家薄有家资,却无有靠山,被当地贪官看上,意图杀人夺产。 罪名总是好罗织的,到这一步,何父想着的也是保住全?家性命,未料得那贪官赶尽杀绝,还看中了他家的女儿。 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贪官,对于平素朝廷拨下的河道款项,更是没?有不敢伸手的道理。 席卷天地的大水冲垮了堤坝,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际,何山带着妹妹遁入了山林,而后便有了今日。 说到这儿,何山几乎不抱期望了,结果却听得上首尊位上,那个身着月白常服的清隽男子,淡淡开口了。 “你是首恶,今岁年?前,会被押入京中,明正典刑。何翠也是一样。” 皇帝日渐昏聩,心?力?不足,这片土地上滋生?的民变越来越多,不独哪一个州府。所以这一次,他格外地想要以严刑峻法,杀鸡儆猴。 “不过……此去京城数百里,总会有意外。”谢云朔平静地俯视着他:“本王听闻了你在乡野的声名,都?说你是义士,起事之前,也多有任侠为友。” 其实也是这份不同于流寇的豪气害了他,成了他非死不可的理由。 何山不是蠢人,他瞳孔微缩,恍然抬头:“殿下的意思是……” ——他会高抬贵手,而他可以联络旧友,救他的亲妹。 谢云朔瞳孔幽深,声音里依旧无有情绪:“这也有可能是我?抛下的诱饵,你自己考虑。” “另外,本王还要提醒你一句,一旦事成,天子之怒,只会更加猛烈地烧燃到你身上。” 何山没?有犹豫。 像是怕谁反悔似的,他当即便再次长叩在地,郑重道:“殿下大恩,今生?难报,来世结草衔环……” 谢云朔淡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该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 何山一怔,然而谢云朔显然没?有解释的心?情,一记眼风扫过,廖泽会意,把他架走了。 秋意渐深,窗前细风静静,如山的案牍叫烛火拖出了摇曳的影子,谢云朔重新坐下,拿起文书,平静地翻过一页。 只有风险,没?有利益的事情。 权当是他,成全?了一点她的恻隐之心?。 —— 灾情渐渐平定,府城内如何暗涌不提,这群穿红着绿的官员们,面上倒是都?过得去。 知府唐洳做东,又邀了临近州县里乌纱帽犹在的同僚一起,办了一场庆祝的宴席。 这场庆祝宴的主角是谁,不言而喻。当然,京城来的其他人也不会被落下,驻扎城外的兵士们,也被赏了牛酒。 薛嘉宜对于宴席兴致缺缺。 或者说不只是宴席,人多的场合,她向来都?是能避则避。 但宗妙谙快要闷坏了,而她此番远道随行?,本就抱着难以明说的目的,更加不会错过谢云朔会出席的场合。 “和我?一起去吧。”宗妙谙摇了摇手里的帖子,道:“不然席间我?都?没?人说话。” 薛嘉宜应下了,她看着那张洒金的字笺,不无好奇地问道:“是谁专程给你下了帖子?” 宗妙谙微微一笑,道:“最近天气不错,清闲无事,我?与这临州府的几位夫人贵女小有交际。” 时?下对于未婚女子的约束不算严苛,她是跟着宗尧之这个伯伯正大光明来的,可以大大方方地应酬。 渐凉的秋风里,二人一起乘马车到了唐府。 宫里的排面都?已经?见过许多,然而薛嘉宜叫仆役引领着踏进唐府之后,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黛瓦参差、叠石嶙峋,触目不见金银堆砌,每一重景却都?是可圈可点,浸透了富庶荣华。 宗妙谙与她交换了一个同样震惊的眼神,低声道:“恐怕比起京城国公的府邸,也不遑多让。” 薛嘉宜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这种时?候还这般铺张,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即便灾情已经?得到控制,但是治下出了这种事情,等钦差回京上奏,这唐知府总也免不了被降罪,只是程度轻重问题。 宗妙谙若有所思地环视了一圈,低低回道:“也许就是为了向宾客,展现?自己的实力?,不想被墙倒众人推。” 此行?所携大小官员,可不都?是谢云朔一人之扈从。 两人没?有再聊下去。 入席后,宗妙谙与附近打过照面的夫人小姐,浅浅客套了一会儿,薛嘉宜连此节都?不必,没?人认识她,安定坐下后,手便摸向了面前的那碟菱粉酥。 直到今晚的主角,与唐洳等一到入座,席间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云朔今日虽不至于朝服盛装,但也穿得正经?了些,他腰束革带、头戴玉冠,潇潇然一身青碧的圆领袍,在一众高冠博带的中年?文士之间,愈发显出一身龙章凤姿的气度。 薛嘉宜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看他,视线却还是不自觉被他牵引许久。 但她的神色并不突兀,事实上,席间不少人——尤其是屏风这边的女眷们,有不少都?向他投去了这样的目光。 高官们的谈话声,传不了这么远,薛嘉宜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又摸了一块马蹄糕。 已经?开席,婢女们鱼贯而入,上了酒菜。 园子都?这般豪奢,宴中的酒菜自然也简朴不到哪去,每位宾客面前的菜色甚至都?有分?别?。 上菜的婢女退下之后,宗妙谙给自己斟了一小杯,一闻便皱起了眉。 “噫——”她鼻子皱得比眉毛还厉害:“我?最讨厌这石榴的味道。” 薛嘉宜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酒壶——酒液澄澈,带着点紫色,于是道:“那我?们换换吧,我?这壶果子露仿佛是葡萄酿的。” 毕竟是做客,不好劳动主人家更换,宗妙谙欣然应允,随即又忍不住笑道:“你倒是诚心?实意来加餐饭的。” 薛嘉宜抿唇一笑,给自己斟了一杯石榴酒,道:“既是佳肴,又何必浪费呢?” 这果子露的味道还不错,不过薛嘉宜自知酒量浅薄,饮完这杯后就放下了,没?有再添。 席间丝竹声渐起,众宾喧腾,渐有人离席酬酢。 宗妙谙在这种场合,自然不会只枯坐席枰。她端起酒盅,想了想,往屏风另一边的主位去了。 身畔空了下来,薛嘉宜放下牙箸,单手支腮,揉了揉有些发紧的额颞。 是那石榴酒太上头的缘故吗,她怎么感觉脑袋晕晕沉沉的? 秋风虽凉,筵间却是暖意融融,薛嘉宜被熏得越来越恶心?,侧过身,问一旁的婢女:“请问,你们这儿有醒酒的汤药吗?” 婢女垂眉敛目,温声答道:“后室有备,请随奴婢来。” 薛嘉宜用力?摁了摁指侧的关?冲穴,勉强定下神,随婢女一道去了。 —— 屏风后的另一端,此刻喧嚣远胜女眷这边。 宗妙谙深吸一口气,施施然朝宗尧之走去,举杯道:“大伯伯,侄女今日,想敬您一杯。” 宗尧之的位置在谢云朔下首,也簇拥着不少人。 眼见这同宗的侄女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宗尧之笑笑,举杯饮罢,复又起身道:“既过来了,怎么能只敬我?一人?来来,咱们一起敬景王殿下一杯——” 宗妙谙适时?垂了垂眉眼,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娇羞之态。 她亦步亦趋地上前,抬眸之际,正好撞见谢云朔掀起眼帘看她。 他的瞳色很深,像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泉底的颜色。 宗妙谙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若非方才敬宗尧之时?,她已经?啜了一口,恐怕杯中淡紫的酒液,都?要倾洒出来了。 明明年?纪相仿,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却没?来由地有些畏惧。 不过没?关?系,这不重要。 她为的从来也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她的前程。 宗妙谙努力?平复了心?情,保持着一抹从容的笑意,朝谢云朔举杯。 谢云朔勾了勾唇,应了她这一杯,却未沾唇。 毕竟是男宾的地方,宗妙谙不好久留,刷过脸就退下了。 谢云朔倒是循着她去时?的方向,往还在那儿嚼嚼嚼的那道身影瞄了一眼。 他低眉笑了一声,笑意倒是终于泛至了眼底。 “唐大人。”谢云朔忽然问一旁的唐洳,“不知贵府的庖人,是何处请来的名厨?” 唐洳不知他怎有此问,不过还是笑呵呵地开口回答了,仿佛那天在城门口,差点被狗咬了的人不是他一般。 唐洳颇为自得地介绍了两句,随即便大度地道:“……殿下若喜欢,我?送两个与你一起回去便是。” 谢云朔维持着还算和善的笑意:“多谢唐大人好意,某只怕……养不起唐大人的人。” 他仿佛只是闲话,又举起了那只青瓷的酒盅。 玉一般的光泽点缀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十?分?得宜。然而这次,他却连唇都?未沾。 谢云朔斜了唐洳一眼,道:“唐大人仿佛很关?心?,本王喝不喝你这儿的酒?” 他仿佛玩笑,指间盘玩着的小酒杯,却教他重重一搁—— 突兀的一声脆响中,唐洳眉心?突地一跳,他还不及反应,便听得谢云朔笑道:“下春.药算是什么本事?不如下点乌头、砒霜,好叫我?暴毙当场啊。” 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唐洳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张口结舌了一会儿,才憋出句话来:“即使殿下亲王之尊,天潢贵胄,也……也不好平白污臣清白吧……” “说笑而已,唐大人怎么真的紧张了?”谢云朔挑了挑眉,抬手道:“来,替我?给唐大人满上,我?敬他一杯——” 廖泽绷着一张快绷不住的脸,提起谢云朔案前的酒壶,给唐洳的酒盅斟满了。 见他脸色凝滞,谢云朔眸间的笑意,也渐渐收敛了。 “噢……本王明白了。”他下颌微扬,敛眸道:“唐大人是嫌酒盅太浅,要满饮此壶。”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1节 唐洳额角渐生?冷汗,起身欲走,却见谢云朔身后的侍卫,静静将剑推出了半寸。 谢云朔平静地看着他,道:“请吧,唐大人——” …… 唐洳饮尽了那壶成分?不明的酒液,在家仆的搀扶下,狼狈离席了。 席间依旧热闹欢腾,纵使有关?注着这边的,也只以为这位知府大人是去醒酒去。 见谢云朔的眉目依旧凌冽,不见得色,宗尧之乐得笑了两声,道:“我?半生?所见之人,殿下是最持重的那一个。” 若不是见过他有别?的表情,宗尧之都?要怀疑他是面瘫了,这都?能绷得住。 谢云朔看着那只空酒壶,眉稍微动:“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使他真的饮下,那又如何? 世人对男人名节的要求,近乎于……没?有要求,纵使他真的乱性,也不过徒增逸闻笑谈耳。 宗尧之是武人,懒得揣摩那么多,只耸了耸肩,道:“下三滥的人,自然是使下三滥的招,能懂他想什么才怪了,也许只是想让你丢个丑。” 几句话的功夫,廖泽已经?回返过来,他附耳与谢云朔说了句什么。 谢云朔原本封冻的脸色,突然就变了。 —— 薛嘉宜揉了揉自己发紧的后脑勺,跟着唐府的婢女,穿过两弯月洞门,来到了后头的园子里。 虽说此地僻静,但也三三两两有些吹风赏景、兼之醒酒的宾客,并不是无人处,薛嘉宜心?下稍安,这才收回打量的目光。 “小姐可要躺一躺?”婢女领她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客厢,低声问着。 薛嘉宜抬起已然非常昏沉的脑袋,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好。” 这里是别?人的府邸,虽然旁边有贵妃榻,可怎么也不好在这儿卧下。她把自己缩进了一旁的圆背交椅里。 “那您稍坐会儿,奴婢这就去端醒酒汤来。” 轻悄的脚步声渐渐退了出去,咔哒一声,婢女轻轻掩住了门。 过于安静的环境内,身体的感受仿佛被加倍放大了,薛嘉宜只觉眼皮发烫,喉咙里更是焦渴异常。 是喝多了风,有些着凉了吗? 她抬起手背,摸了摸自己额上的温度。 很奇怪,一点也不烫。 可她却越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滚沸,喉咙里的水分?,更是像被蒸干了一样。 好渴…… 那婢女怎么还没?回来? 薛嘉宜努力?睁大了眼睛,看清了茶壶在长桌的另一端后,挣扎着站了起来,可就要够到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她腿脚一软,眼见就要顺着桌沿、跌到地上,一双长臂却是横了过来,拦腰环起了她。 这双手臂的主人,仿佛在唤她的名字。 薛嘉宜吃力?地抬起眼睫。 看清了眼前人是谁的瞬间,尽管意识朦胧,她还是朝他笑了一下,轻声唤道:“哥。” 谢云朔闭了闭眼,把她无意识攀住他衣领的手,攥在了掌心?里。 好烫……她平时?微凉的指尖,都?是烫的。 言语已经?无法形容谢云朔此刻的心?情,他压下剧烈起伏的心?绪,什么也不去想,只尽力?放轻了自己的声音,以免吓到她。 “难受吗?”他问她:“我?带你走,好不好?” 薛嘉宜已经?不太能听清他说什么了,只低低地重复着:“渴……渴……” 她已然阖眸,滚烫的侧脸更是用力?地贴向了他的心?口,而那股焦渴的感受,仿佛也一路熨至了他的喉间。 谢云朔单手把她圈在怀里,探手倒了杯茶。 然而她像是已经?烧昏了头,连齿关?都?无意识紧闭着。 清凉的水珠顺着她下颌的弧度,安静地滑入了她的领口,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抖得更厉害了。 眼见半杯水下去,也只稍沾湿了她的唇,谢云朔脑子一热,心?里忽然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屈指蹭了一下她发烫的耳廓,俯身,撬开了她的唇。 第48章 事情俨然滑入了不受控的深渊。 等谢云朔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 他已然尝到了她唇上口脂的味道。 是一种淡淡的、晨雾一般的甜。 轻软的唇、窈窕的腰,感受到的一切真切而又荒谬,而她无意识地攀着他的脖颈, 甚至还?在回应他。 谢云朔恍然回过神?来。 不应该在这?里,也?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闪烁的瞳光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把?仍在无意识唤他哥哥的人儿?团团抱起?, 解了风衣覆在她身?上, 大跨步走了出去。 廖泽候在廊下, 见谢云朔出来, 头抬到一半, 瞥见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之后,赶忙把?头又垂了回去,不敢再看:“殿下,我们现在……” 谢云朔缓缓呼出一口气?,克制着脑海中叫嚣着的那个念头。 她是不清醒的,可他不是。 他是她的兄长,是这?世?上最该保护她的人。 若趁着这?样?的时机沾沾自喜, 那他所为,和直接下药伤害她又有什么区别? 谢云朔紧了紧扣在她腿弯上的手,阔步往前,一字一顿地道:“去找临州府最好的郎中来, 回驿馆。” —— 四四方方的楹窗外,天?色甚至还?未完全黯淡。 须发皆白的老郎中答得战战兢兢:“殿下, 这?位小姐所中的……不算是毒……” 这?间寝屋, 是馆驿内最大的一间,然而饶是如此,那道正坐着的身?影站起?朝他走来的时候, 老郎中还?是叫这?股威势所迫,打着哆嗦后退了两?步。 “不是毒……”谢云朔紧皱着眉,问:“那是什么?” 老郎中垂着头,答得很小心:“是一点助兴的东西……秦楼楚馆里时现此物,两?方都服下此药的话,会加剧床笫间的……” 谢云朔不想听这?些腌臜事情,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只?告诉我,可否伤身?,又该如何解。” “如若不解,自然是伤身?的,残留在脏腑间的药性,还?会使人成瘾。”老郎中顿了顿,偷觑了一眼这?位景王殿下的脸色,把?头垂得更低了:“要解的话,得与另一个同样?服下此药的人,阴阳调谐才是……” 谢云朔眼皮一跳,追问道:“没有别的办法?” 老郎中擦了把?冷汗,道:“蒙殿下垂询,只?是老朽昏聩,这?解法……确实只?知道这?么一件……” 颤颤巍巍的老郎中很快被请了出去,附送一笔可观的封口费,随即,一只?粗制滥造的药葫,便被献于谢云朔的案前。 而加紧从不同方向探听得的说法与答案,皆与这?郎中所言大同小异。 谢云朔闭了闭眼,把?小小的药葫攥入了掌中。他的神?色无有变化,指节却用力到发白,像是要直接把?这?葫芦给捏碎掉。 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窃喜,只?平静地吞掉了那枚丸药,越过屏风,走进内间。 ——其实诸般考虑都是多余的,不是吗? 不论今时还?是往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将她奉送给任何人的可能。 既如此,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正在服侍女郎擦身?散热的婢女见他进来,赶忙退了出去。 屋内变得更安静了,床帏间,只?剩下薛嘉宜稍显粗重的呼吸声。 她刚刚吃了一副发散的药,又换了轻薄的罗衫、擦了身?子,灼然的热意消退许多,可却仍在昏沉之中,不见醒来。 原本莹白的脸颊依旧酡红如醉,连眉心都是紧蹙着的。 谢云朔在床沿坐下,抬手,轻轻抚过她的侧脸:“委屈你了……” 他将肺腑间最后一丝压抑的浊气?也?呼了出去。 克制才需要决心,而做下这?个选择,并不需要半点毅力。 他收回手,她却像是有所感知,紧阖着的倦睫无意识一抖,突然循着他的动作侧过身?,抓住了他的手腕。 “哥……” 她低喃着,侧过脸,往他的手心里蹭了蹭,满是依恋。 谢云朔翻身?入帷的动作顿了顿。 他低低地问道:“怎么在梦里也?要喊我?” 她樱粉的唇轻轻翕动着,仿佛是在回答,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谢云朔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拨开了她汗湿的鬓发,随即俯下去,几乎与她鼻尖相?对,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别……不要走、哥哥……”她双目紧阖,呜咽着说:“你不能……不能留我一个人。” 谢云朔的瞳仁颤了颤,眼底本就幽深的颜色,蓦然翻腾起?一浪深过一浪的潮涌。 他深吸一口气?,然而情绪却无法平复,他再没有想任何事情的余力,勾下腰,用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紧紧地抱住了她。 “不会的——再不会的。是我不好,叫你做噩梦了。” 他一点一点收紧臂弯,直到彼此胸腔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压出去,直到彼此的心跳同谐共振,仿佛从未存在过的血缘,在这?一刻,真切地存在。 所有的考量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谢云朔扣在她背脊上的手用力到发颤,就着这?个姿势,深深地吻向了她。 她回应着他的吮吻,对即将面临的危险一无所觉,气?息都是绵软的。 唇也?又轻又软,像乳酪一般,大概噙久一点,都要化掉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2节 谢云朔有点想让她化掉,想了想,又有点舍不得。 他的体温也?在逐渐升高?,如今紧贴着她,竟也?不觉得烫了。 他松开她一点,转而捧起?她的脸,在这?张粉润的面颊上,很幼稚地啄了一下。 “只?有我配。” “也?只?有我可以,浓浓,只?有我——你的哥哥,能对你这?样?。” 即便知道这?种时候,她并不会给他清晰的回应,他却还?是如此压着声音,凑在她的耳边低语。 当然得是他……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黑鸦鸦的发丝流淌在他指间,谢云朔轻轻解开了眼前这?件水色的罗衫,没有发觉,听到“哥哥”二字的时候,她纤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他低着眼睑,正要解掉最后那根碍事的衣带,一双素白的柔荑,忽然就虚软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其实并没有多少抵抗的力气?,但?是绕在系带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是顿住了。 谢云朔垂眸,看着叫他拢在身?下的人。 她漂亮的眼睛里依旧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的视线中,却挣出了一丝微弱的焦点。 她的眸中,好似秋水濛濛,又透着十?分的纯粹,已然看清了他是谁。 抵在他肩上的掌根轻轻用力,做了他十?六年妹妹的女郎抿了抿唇,急切地呼吸着。 “不可以,”薛嘉宜偏开脸,声音里透着哽咽:“不可以是你,哥哥。” 第49章 薛嘉宜没有完全清醒。 她?的意识仍旧是一片混沌, 像一缶烧得滚开的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粘稠的泡。 谢云朔屈指轻蹭她?的面颊,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是哥哥?” 他努力放柔了声?线问她?,瞳底里却满是压制不住的低沉郁色。 薛嘉宜没有回答。 她?的眼?睫抖得厉害, 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为什么? 正是因为他是她?的哥哥啊! 朝夕相处、日夜与共的十六年, 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她?和他是一窝长大的鸟儿?, 除却那根不曾分享的脐带, 他们什么也不差。 现在, 他居然来问她?, 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谢云朔似乎没有察觉她?胸口的剧烈起伏,又或者察觉到了,但?视若无睹。 “别?怕,浓浓。”他俯下去?一些,贴着她?的脸蹭了蹭,近乎诱哄般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哥……”她?闭上了眼?睛,泛红的眼?尾有清泪溢出:“不是答应了我, 继续做兄妹的吗?” 谢云朔勾起一点她?的下巴,低声?道:“是兄妹……就不可以了吗?” 他凑到她?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很清浅的擦碰,相比旖旎, 更多的是安抚的意味。 谢云朔没打算继续加深这?一吻,刚想撤回, 却在她?的唇边尝到了咸涩的味道。 他微微一怔, 抬眸,却见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泪水正大股大股地涌出她?的眼?眶。 “我不要!”薛嘉宜大哭着, 用力推开了他:“你只能是我的哥哥,你不能……” 见她?掙扎着要爬下榻去?,连自?己衣冠不整都不顾了,谢云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就有这?么不希望,此?刻的人是他? 谢云朔坐起身,扣住了她?莹白的肩膀,一把将她?重新扣倒在了枕褥间。 “你这?个样子,还想去?哪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骨节分明的长指,却死死抓在她?的肩头。 他攥得很用力,用力到薛嘉宜疑心自?己的胳膊都要被卸掉。 是痛的,却正好叫她?清醒了一点。 她?不能做会让从前和以后的自?己都后悔的事情。 薛嘉宜紧咬着唇,一声?痛也不肯呼,唯有泪水依旧在无知无觉地蔓延。 “放开……你既不打算做我哥哥,又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管你?”谢云朔扬眉重复了一遍,屈膝抵入她?两膝之间,面沉如水:“凭我在母亲面前发过?誓,要保护你一辈子!” 不说还好,一听到“母亲”二字,薛嘉宜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剧烈地打着颤,整个人霎时间便陷入到一股灭顶的羞恥之中。 梁祝可以化?蝶双栖,张生和莺莺也可以终成眷属,可这?一切的前提是,阻碍他们的东西?,不是伦理与道德。 莫说世人如何?看待,就是他年到了阴曹地府,她?又该如何?面对母亲,向她?坦诚,自?己竟对自?始至终都当兄长看待的男人起了妄念,有了不伦之情? “你竟还敢提母亲!”薛嘉宜抬起模糊的泪眼?,含恨看他:“你就是这?样保护我的吗?” “我为什么不敢?”谢云朔屈指绕紧了她?的小衣系带,唇边讽笑更浓:“难道我现在去?给你找别?的男人来解药,就是对得起你了?” 他这?话说得格外咬牙切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然而?薛嘉宜却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危险意味一般,犹自?含泪看着他,紧咬着牙道:“当然——至少别?的男人,我没管他们叫过?哥哥。” 谢云朔的瞳光不住地闪烁着,眸底却陷入了一片阒然的平静。 他仿佛被她?的话刺穿了,下颌微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沉默伴随着居高临下的俯视诡异地蔓延着,薛嘉宜不自?在极了,正要偏开脸,他却固执地扳起了她?的下巴,在她?闭眼?之前,径直吻了上来。 他的呼吸扑在她?脸上,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独属于兄长的气息。 从前叫她?无比安心的气息,俨然染上了一股危险的意味。这?一次,他没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带着薄茧的手掌紧扣在她?的后颈,她?条件反射地仰起头,却只叫他将她?的一切攫取得更加彻底。 此?刻她?才惊觉,他先?前落下的蜻蜓点水般的吻,只能算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混沌的视野中,令她战栗的轻抚沿着脊骨寸寸下移,灵魂深处仿佛有白焰炸开,意识到谢云朔在做什么的瞬间,她?睫毛轻颤,艰难地找回了声音:“哥……” 她?的脸上霎时间便没了血色,唯有眼?眶通红,翕张的嘴唇吐不出完整的字句,连推开他都忘了。 “你看——”谢云朔平静地俯视着她?,微笑着朝她?展示指间的那一点晶莹:“你对我不是没有感觉。” 他明明已经支起身,未再桎梏着她?,薛嘉宜却觉得喉咙像是被他攥住了,紧到不能呼吸。 她?通红着眼?,狠狠地别?开了视线,他却连这?一点窝囊的报复都不能容忍,用另一只手合握住了她?一双手腕,提起来扣过?了她?的发顶。 “看着我。”谢云朔又俯了下去?,凑在她?耳边轻喃那个过?分亲昵的名字:“浓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薛嘉宜无法忍受这?个近乎于向他展示自?己的恥辱姿态,死死地闭上了眼?。 “难道我该看着自?己的哥哥,怎么凌犯我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颤,却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冷:“你别?自?作多情了,换了别?的谁来,我只会更……” 字字正中眉心,谢云朔额角的血管一跳,先前一直勉力维持着的冷静,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是我对你太温柔了吗?”他低下头,恶劣地咬住了她?的唇,“以至于叫你觉得,你有得选。” …… 楹窗外,暴雨瓢泼而?下,像是要洗去?所有的痛苦与欢愉。 药性已解,薛嘉宜已经沉沉睡去?。她?呼吸均匀,眉心也不再紧蹙,大概只是倦极。 仿若宣泄的雨声?里,谢云朔拧干浸了温水的细布,细细地为她?擦拭。 他已经恢复了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唯有眼?神掠过?那些挼痕与红印的时候,会微微闪烁。 他其实?分不清楚,到最后,他的失控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云朔把细布搭回了铜盆边,擦了擦手,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颊。 ……果然没醒。 她?发出了一点含混不清的咕哝。 软软的,很好捏。谢云朔忍不住勾了勾唇,又捏了一下。 然而?很快,他薄唇边的弧度,就一点一点落了下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意识不清的时候,可以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把所有的依恋都交付在他掌中,清醒的时候,却对他如此?抵触。 不过?没关系,谢云朔波澜不惊地想:事已至此?,即便她?恨他,他也不会放手的。 —— 薛嘉宜醒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窗外的雨势太大,天色黯淡,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前一天夜里,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 然而?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没有放过?她?,清醒的瞬间,便悉数涌上了心头。 屋内光线昏暗,虽是白天,屏风后却也点了一盏灯。薛嘉宜有些艰难地斜支起身,看见了屏风上的那道影子。 他支着个二郎腿,斜倚在圈椅的扶手上,左手支颞,右手仿佛是拿着本书。 看起来很是气定神闲,仿佛昨晚的事情,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对他而?言,她?到底算什么? 薛嘉宜目光怔怔,意识到自?己不自?觉看着他出神的时候,攥在被角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 谢云朔不知她?心中所想,但?是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 他呼出了一口气,把书倒扣在案前,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走?动,便听见她?微哑的嗓音:“别?过?来。” 谢云朔低下眼?帘,终究是没有越过?这?扇并不精致的屏风。 “别?担心,药已经解了。”他稍作停顿,声?音渐冷:“这?件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交代。” 薛嘉宜没有说话。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3节 除却雨声?,这?间寝屋可以说安静得有些过?分。 谢云朔眉心一紧,问道:“没什么想说的吗?”连斥骂他的心情都没有吗? 闻言,薛嘉宜的眼?圈又红了。 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咬了咬唇,有些艰涩地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谢云朔直觉,这?不会是一个好问题。 果然,她?的声?音,混杂着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响起:“当年……” “你是不想我所托非人,还是,根本就不想我嫁人?” 第50章 谢云朔沉默片刻, 道:“你可?以认为?是后者。” 薛嘉宜垂眸,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若是不嫁人,正方便你与我苟合了, 是吗?” 谢云朔并未被激怒,看向她的视线依旧平静, 道:“你以为?, 说些难听话, 就能让我自惭形秽、退避三舍?” 薛嘉宜眼神扑朔, 像是睫毛颤动着投下?的影子:“我还有更难听的话想说, 你总有听不下?去的时候。” 谢云朔抬步越过屏风, 直至叫烛火拉长的影子,完完全全地覆在了她的身上,方才顿足。 “我会对你负责,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薛嘉宜别开脸,眼眶微红:“我不需要你负责。” 她攥紧了发冷的手心,又道:“你如今贵为?亲王,我自知不配, 也无意?高攀。昨晚的事情,我会忘掉,不会和?任何?人提起。” 谢云朔皱眉:“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你怎知不是?”薛嘉宜咬了咬牙,忍下?心头酸涩, 用发紧的声音说了:“那?我不喜欢你,这个理由足够吗?” 见他终于哽住,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 吞吞吐吐地继续往下?插刀。 “我对你……从来没有男女之?情,昨晚、昨晚你那?般待我……我心里只觉得恶心,恨不得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哥哥。” 谢云朔安静地听完了, 没打断,只在最后自嘲般一笑?,反问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薛嘉宜闭上了眼睛,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无力:“够了吗?可?以让我自己?静一静吗……殿下??” 她梗着脖子、把那?些伤人的话一句一句往外倒的时候,谢云朔尚有心情和?她分辨一二,可?见她曲起腿,在床上环抱住自己?的时候,他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语言。 他彻底沉默了下?来,未置一词地离开了,轻轻带拢了房门。 咔哒声后,屋内静了下?来。 窗外的雨声显得更加刺耳,薛嘉宜抱膝缩在床头,埋着脸,怔怔抬眸,看着屏风后那?一点影影绰绰的火光。 那?一次的吻后,她自欺欺人地捂住眼睛,以为?疏远些,就可?以不伤害到从前的兄妹情,到如今,却还是到了这样的田地。 她都已?经把话说成那?样了,他应该……被伤透了心吧? 长痛不如短痛,从今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她本?就是他被迫背负起的责任,怎么能叫他再背上不该有的骂名…… 薛嘉宜抬起头,揉了揉自己?发木的脸,打开了窗帘,看着外头蒙蒙的天色发呆。 他是执拗的人,她是知道的。 既然她无法面对,那?也不该再耽误他。 此番回京之?后,她该给自己?……寻一桩合适的亲事了。 —— 流言蜚语有如雨后的青苔,不出?几日功夫,便爬满了地皮墙根。 按理说,那?日谢云朔明明用风衣盖住了怀里的人,旁人就算目睹,也不知叫他带走的人是谁,然而事后生?出?的风言风语,却有明确的指向。 廖泽脸色微沉,正要回来与谢云朔禀报,还未迈过门槛,就闻到了室内淡淡的酒气,脚步不自觉一顿。 他和?其他几个跟着谢云朔的心腹一样,都是早两年在战场上,向他交付忠心的。 北境苦寒,总要有些慰藉,然而他们这位主上,却一直都滴酒不沾,今日居然…… 廖泽收敛了一番神色,才踏进房内。 谢云朔确实是在饮酒,但他知道自己?量不深,即便有愁可?浇,面前的青瓷酒壶里,也只添了个半满。 他不喜欢失去意?识,连躯体都无法掌控的状态。 廖泽抱了抱拳,道:“禀殿下?,事情已?经查明,是那?姓唐的狗官下?的手。” “是他家中女眷与那?位宗小姐相交,又下?帖子请她赴宴,那?药原本?是要下?到她酒壶里的,不知怎的,叫薛姑娘吃去了。” 谢云朔发出?一声嗤笑?,道:“他倒有些揣摩人心的本?事。” 廖泽也不是蠢人,能听明白,他顺着说了下?去:“这是摆明了离间殿下?您和?宗家的关系来的。还好中招的是……” 话说到这儿,他意?识到了不对,赶紧收了声,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抬起眼帘,见谢云朔没有发难,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那?唐知府,该如何?处置?” 谢云朔似笑?非笑?地乜他一眼:“处置?人家是朝廷命官,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我难道能砍了他?” 廖泽讪讪点头,紧接着,却听得谢云朔一字一句地道:“去把何?山之?前上交的账本?拿过来。” 廖泽眉心微动,应下?后又问道:“还有就是……最近的谣言,您看要怎么处置?” 谢云朔淡笑?了声,问:“都传了些什么?” 廖泽神色一凛,欲言又止道:“那些乌七八糟的谣言,属下?……实在不敢说给您听。” 天高皇帝远,茶楼里拍着醒木说书的,私底下?连皇帝的宫闱之?事都敢编排,皇帝的儿子、孙子,还能有什么“免嘴金牌”? 若只是一些暧昧的传闻,其实并不要紧——至少对于男人来说,无伤大?雅。 然而背后之人推波助澜的方向,却显然不甘心止于为?这位景王殿下?添一桩绯色的轶闻,愈演愈烈的谣言只是一个引子,讨论的焦点,已?经渐落在了他的身世上。 肖似的眉目并不算如山铁证。故太子都投胎都二十多?年了,这世上,其实并不存在能为?他证明身份的人。 “有什么不敢说的?”谢云朔盯着盏中酒液的倒影,哼笑?了一声:“无非就是说,我刻意?与亲妹苟且,是为?了掩盖自己?存疑的身世。” 廖泽分不清楚谢云朔这句话里有多?少怒意?,不敢轻易回话,只战战兢兢地道:“那?……殿下?,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如果传到京城……” “有的人见我没在这大?水里翻船,看来是已?经急昏了头。” 谢云朔的神色仍旧淡淡,连嘲讽之?意?都没有:“传又如何??我的身份是皇帝亲口认下?,他需要谁是真的,谁就是真的。” 闻言,廖泽心下?稍安。他擦了把额前的冷汗,试探般又问道:“那?照您的意?思?,眼下?……暂时不需要插手?” 谢云朔看他一眼,屈指轻叩了两下?桌面:“管,把线索都指向谁,给我一五一十地摸清楚。另外……” 他顿了顿,音调有了一些细微的起伏:“下?作的话,别传到她耳朵里。” 廖泽立即就明白了这个“她”是谁,躬身抱拳,应道:“是,属下?明白。” —— 然而流言蜚语这种?东西,有时候,哪怕捂着耳朵也是能听见的。 薛嘉宜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候,她已?经盯着眼前这缕缓缓爬升的水汽,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赶忙亡羊补牢似的扇了两下?扇子,结果没注意?好风的吹向,反而把炉子里的烟气扑了自己?一脸。 她被呛得咳了两声,抬手,揩了把生?理性的眼泪。 陶罐里的药煎得差不多?了,薛嘉宜吸了吸鼻子,熄了火,正要把药拿下?来,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抬眼看过去,见是谢云朔身边的人,立时便有些不自在。 好在廖泽并未寒暄,只拱了拱手,道:“景王殿下?,命我送样东西过来。” 薛嘉宜别开视线:“我不要他的东西,你拿回去。” 果真是这个反应,廖泽挠了挠后脑勺,又道:“殿下?说,请你看一眼再做定夺。” 见薛嘉宜抿了抿唇,一时没说话,廖泽赶忙打开了手捧的锦盒。 锦盒里,安然卧着一支漂亮的小金簪。 薛嘉宜有一瞬恍惚。 这支金簪,当然是那?时他送的。 年前回宫去的时候,她以为?马上就要自请离宫了,就干脆把这件礼物暂时留在了他的府邸,想着反正在宫里也没有戴的机会。 想到那?会儿和?他一起过的年,薛嘉宜的眼睫轻轻一颤。 薛嘉宜垂下?眼帘,吸了吸鼻子,道:“我不需要,劳烦你带回去。” 第51章 廖泽还想再劝, 但薛嘉宜没给他这个机会,转身?就回?去了。 事?情?没办好,他也只能臊眉耷眼地回?去复命。 谢云朔垂着眼, 把那支被完璧归赵的?金簪握在?了手心里:“她怎么说的??” 廖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老实答道:“薛姑娘说……她不需要。” 谢云朔声音淡淡:“只这一句?” “……是。” 一室寂静, 谢云朔许久也没再有问话, 廖泽有些忐忑, 他正想抬起眼帘, 却听见了一滴什么东西坠到地上的?声音。 驿馆而已, 当?然不比正经亲王府邸富丽堂皇, 但是谢云朔此行执意要住在?这里,而不是去哪位当?地官员的?府宅暂住,小吏们自然也把最宽敞金贵的?那一间整饬出来了。 不过?,再如?何整饬,地上老旧的?砖石,依旧是洗也洗不清的?成色。 然而廖泽的?眼睛够尖,他能分辨出, 地上洇开的?那一滴,是血的?颜色。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4节 他抬眼的?动作顿住,视线刚好定在?了谢云朔攥着那支金簪的?左手上—— 本就骨节分明的?指掌,因为用力,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得极为分明,而那支做工精致的?金簪, 像是已经被攥进了掌心。 见状, 廖泽骇然一惊,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禀报自己方才所见之?事?。 谢云朔自己仿佛并未察觉, 声音依旧平静,却是注意到了他的?不自然:“还有什么要说?” 廖泽擦了把冷汗,道:“我方才见薛姑娘在?煎药,瞄了一眼,看?到了几味药,就去问了问随行的?郎中……” 谢云朔眉心一跳,问:“郎中怎么说?” 廖泽把头埋得更低:“都是大寒之?物,是……避子的?方剂。” —— 汛期渐过?,钦差一行在?临州府的?日子总算是待到了头。 溃决的?堤坝正在?整修、加固,四散的?流民也重?新编户,纳入了各县的?户籍。 秋意渐深,对于受灾的?地区而言,今年?注定不是一个丰饶的?年?,但到底是喘过?了这口气。 人就像洒在?地里的?草籽,只要有一点喘息的?余地,总能活下去。 附近的?几座州府里,感受到这位景王殿下手腕的?地方官,这会儿?要送他走了,心情?还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确实不是好糊弄的?,在?他手底下做事?,得提起十足的?小心; 另一方面,他此番却又借着肃清流匪的?契机,揪出了不少士绅大族藏匿的?隐户,这些功劳,来年?都会实打实的?成为他们在?本地经营的?政绩一部分。 相?比这些地方官复杂的?心绪,五军营的?将士、以及其他自京城一道随行而来的?官吏,心情?就要简单许多了—— 汛期已过?,可以斟酌着走水路,加紧一些,能回?京过?这个年?。 谢云朔明了这份心情?,没有多逗留的?意思,一应有的?没的?应酬都推了,早早地就传令下去,开始收尾。 至此,在?这回?去的?路上,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途径严州府时,他独自骑着马,往砀山村去。 几日前,薛嘉宜随最早回?程的?那一拨一起出发,回?朱家祖宅了。他没有和她一起回?去,但派了人跟着她。 正值晌午,不算小的?山村里正是炊烟弥漫。 谢云朔想了想,没有急着进村。 自那晚之?后,他和她再也没有私底下见过?面。洪妈妈只要是没瞎,都能看?出来她和他之?间的?氛围不对劲。 他倒是无所谓,不过?她恐怕会介意。 这会儿?正是饭点,让她们好好吃完这顿饭吧,他就不去讨嫌了。 谢云朔骑着马,在?村外溜溜达达了好一会儿?,还遇到了村里的?猎户、那位当?年?教过?他一点武艺的?赵二叔。 身?份地位差得太大,实在?也没有聊起来,谢云朔只下马寒暄了几句。 日光已然偏斜,他摸了两?颗金子做的?花生,放到了老猎户粗粝的?掌心里。 “劳您往朱家帮我带个话,”谢云朔道:“和我妹妹说,她的?哥哥来接她了。” 金子的?成色很足,赵二叔的?嘴角克制不住地扬了扬,叠声应下,心道,那小妮儿?可真是命好。 …… 估摸着时间,今日是差不多该回?去了,薛嘉宜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 看?到如?今洪妈妈和安伯的?日子过?得不错,对她而言,分别的?不舍就少了许多。 只是听赵二叔说,谢云朔亲自来接她,薛嘉宜还是微微一惊。 一旁的?洪妈妈倒是没多想,只搡了搡她,道:“快回?去吧,别叫殿下久等。” 薛嘉宜轻轻“嗳”了一声,走出几步,复又转身?抱了洪妈妈一会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宅院外,那几个护卫也都收拾好了,薛嘉宜没吭声,只沉默地往村口的方向去。 也许是日光鼎盛的缘故,看?到她的?身?影出现时,谢云朔有一瞬恍神。 这是回?村的?必经之?路,从前,她时常沿着这条小径跑出来,来迎上山打猎迟迟未归的他。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却已经有些遥远。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才定下神来,道:“官船已经到了严州府的?港口,该走了。” 薛嘉宜早早就垂下了脑袋。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谢云朔驱马走到她跟前,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我扶你上马?” 薛嘉宜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不必了,这几天我待在?村里无事?,叫苗姐姐教会我骑马了。” 被派来保护她的?护卫里的?女护卫姓苗。 她拒绝得很忐忑,好在?谢云朔只扫了她一眼:“随你。” 薛嘉宜这才松了口气,不太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谢云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见她真的?学?了个半吊子,至少不会摔下去,这才收敛目光。 只速成了几日,马背上,薛嘉宜难免紧张,全副心神都用在?了骑马这一件事?上,完全没能注意到,他骑着马越靠越近。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背瞬间就打直了。 谢云朔目视着前方,仿佛并没有在?注意她。 他的?声音很冷,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那支簪子,当?真不要了吗?” 薛嘉宜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味,然而她却只紧了紧攥着缰绳的?拳头,垂着眼帘道:“太贵重?了,殿下。” 听到这声殿下,谢云朔偏头看?她,问:“还在?和我赌气?” 有风声自两?骑之?间穿过?,薛嘉宜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余光中,便见他已然夹紧马腹,往前走了一截。 “不必赶这么急。”他与在?前面开路的?经荣道:“我没回?去,官船也不敢离港。” 日光灼灼,更显出他身?形挺拔,有如?松柏之?姿。 她不是赌气。薛嘉宜抿了抿唇,把不自觉落在?他背影上的?视线收了回?来。 —— 几人沿着官道,一路往严州府去。 薛嘉宜察觉到自己的?笨拙是被体谅的?,愈发不肯拖了后腿,努力骑得快了一点、再快了一点。 不过?和队伍汇合之?后,再到港口,天色怎么也暗了下来。 骑马实在?是个体力活,并不是跨上去就能了事?。上船舷的?时候,薛嘉宜的?腿都有点儿?打哆嗦了。 姓苗的?那个女护卫,很贴心地扶了她一把,薛嘉宜刚要张嘴说谢谢,就看?到另一处跳板之?上,几个戴着重?枷、脚缚锁链的?犯人,被官差押解了上去。 其中的?那个女子,薛嘉宜自是认得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作他想,眼神却还是难免黯了下来。 拙扑的?情?感让她同情?何家那对姐妹,但是理?智告诉她,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做什么。 黑鸦鸦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整片天地,她上了船,未曾察觉,何翠朝她的?方向投来了一瞥。 —— 浩浩汤汤的?江面,顺着行船的?方向一路铺展,像是天际展开的?白练。这样的?景象对于从未坐过?船的?宗妙谙而言,很是震撼。 不过?她很快就领教了行船的?厉害,再没了欣赏的?心情?。 她吐得厉害,薛嘉宜听到了动静,没踟蹰多久,便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敲了敲她的?门,送了仁丹过?去。 “先吃几粒,”薛嘉宜道:“再兑点淡盐水喝,能好许多。” 宗妙谙带的?婢女先一步不好意思了起来,红着眼道:“都是奴婢考虑不周,没照顾好小姐……” 婢女赶忙去讨盐水了,舱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薛嘉宜有些微妙的?难堪。 那晚的?内情?,外人不尽知晓,但是走得近的?人却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譬如?廖泽,又譬如?那日和她一起赴宴的?这位宗小姐。 她抬步欲走,宗妙谙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朝她眨了眨眼,道:“多谢你呀,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这会儿?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睛里倒亮着点狡黠的?光,薛嘉宜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坐下了。 “有什么事?吗?”她问。 宗妙谙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倒也坦诚:“我也该和你赔罪的?,只是先前你不在?,我没找着机会。” 那日的?始末,包括下在?那壶石榴酒里的?腌臜东西,宗尧之?这个大伯已经告诉她了,也很是教训了她一通。 对于宗太妃盘算的?那些,宗尧之?本就有些微妙的?不赞同,他与谢云朔走得最近,知道他不是拿什么姻亲就能套住的?人。 但太妃是长辈,就是宗尧之?他爹也不能不听她的?,他便更是难以置喙。宗妙谙既来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至多只是刷刷脸,他便当?她是来玩的?,一直没管。 “这次的?事?情?,于你而言是无妄之?灾,若不是我太没提防,还要带上你……” 宗妙谙其实也局促着。她确实欠了思量,只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最后还牵连了旁人。 她态度诚恳,薛嘉宜的?脸愈加烧红了,张口结舌:“你别……别与我赔罪……我、我只想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宗妙谙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为什么要当?没发生过?呢?” 她的?声音很好听,此刻带上了一些困惑的?意味:“你早到了可以许婚的?年?纪,景王殿下又是有大前程的?,事?情?既已发生,你该替自己打算打算才是。” 薛家不过?是新贵,宗族更是毫无势力,这样单薄的?家世,原本攀个侧妃的?位置都勉强。 更别提这两?年?,薛永年?的?官位也未得寸进,据说他还是走了谁的?门路,才保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吏部二把手位置,没有被调离这个肥差。 薛嘉宜不知宗妙谙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只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其实打算,在?回?宫之?后,请太妃……为我指一桩婚事?。” 宗妙谙有些惊讶:“你就这么想要摆脱他?” 薛嘉宜别开了视线,声音低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是兄妹。” 那些或暧昧或难堪的?流言,她全都知道。 宗妙谙抬起食指,非常自来熟地往薛嘉宜微红的?颊边戳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循循善诱的?语气劝道:“真的?不能变成假的?,假的?也不能变成真的?。说到底,他也并不是你的?亲哥哥。” “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更是无关痛痒。权力就是最好的?哑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5节 她的?撮合之?意愈发明显,薛嘉宜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眸,试探般问道:“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宗妙谙微微一笑?,道:“自是因为想与你交好。” 这一路以来,她虽然与那位景王殿下没有直接的?接触,却也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他那些比起京城风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手腕。 她心下难免打起了一些隐秘的?算盘—— 如?果景王登基,以薛家女的?身?份,是注定当?不了皇后的?。不只是因为出身?不够,更是因为薛永年?当?年?在?故太子一案中,立场太过?犹疑。 若立他的?女儿?为后,会寒很多人的?心——要知道,景王如?今的?党羽,可有不少是当?年?的?故太子党羽。 这位殿下若有心回?护,应该会希望自己的?正室,是一个能容人的?吧? 当?然,即便他登基后,没有将薛嘉宜纳入后宫,她也是他相?伴微时的?唯一的?妹妹,感情?非同寻常。 总之?,宗妙谙心道,无论怎样都不算亏。 薛嘉宜垂着眼帘,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整个人看?起来闷闷的?,头顶上像有一团乌云缠绕。 舱房外,婢女的?脚步声已经回?来了,宗妙谙没有再劝,只是站起身?,最后再说了一句:“我觉得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指婚之?事?,不急着提。” ----------------------- 作者有话说:重新磨了点感情变化 第52章 虽然知道宗妙谙有她自己的用意, 那晚的话,终究还?是叫薛嘉宜的心下泛起了涟漪。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叫别的事情牵去?了。 船上的空间封闭、人员有限, 有心留意,很快就发现了那些要犯被押在了哪儿。 所有犯人——包括何家的兄妹俩, 都被安置在最底下的舱室。 薛嘉宜悄悄观察了两天, 终于在晚上鼓足勇气, 主动拦下了那个正往下头送饭的船工。 这老苍头见是个小娘子拦他, 先是一惊, 听了她说?的话后, 更是嚷道:“你你你这是什么胡话,谁贪那些死人的一口饭了!” 该分下来的衣食,肯定是不会少的,但那些人只是无人在意的囚犯,船工能捞的油水本就不多,蚊子腿上也是肉,难免克扣。 薛嘉宜不擅长吵架, 但是这件事她在心里?盘算了两天,已经打好了腹稿,可以应对。 “你别和我说?这些,我瞧得?真真的。”她瞪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告诉你,他们虽说?是重犯, 可都是要押到京城候审的, 要是缺衣少食地?死在路上,你就看你吃不吃挂落吧。” 老苍头还?真叫她瞪住了,急忙换了嘴脸告饶, 请她不要揭发。 她作势扬了扬手绢,又?掩住口鼻,仿佛嫌弃极了:“而且大家都在船上吃住,且不论旁的,他们若真生?了病,难道就不会传给我们吗?” “我也不为难你,这串钱给你,算我贴你的,你别扣人家那口馊饭了。” 老苍头先惊后喜,本能一般接过了这钱串子,随即连连应承道:“贵人放心,我再不会了。” 薛嘉宜闻言,犹豫了一下,又?添了半串到他手里?,道:“我看那些犯人里?,还?有个女犯,穿得?最是单薄,简直有碍观瞻。你寻摸件棉衣给她,不拘是什么破的烂的,能挡一挡风就行。” 见这老船工应下,薛嘉宜又?要胁了两句“这两天还?会盯着你”云云,适才放他下去?。 做完这些后,薛嘉宜心下稍安,重新回?到了船面上。 夜色已经很是浓稠,江面上的风又?急又?冷,几乎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因?此,她一眼就看到了,月色下,船头立着的那个身影。 他稍侧着身,在与谁议事,袍衫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因?为她刻意的逃避,薛嘉宜其?实有些日子没?有再见过他了。此刻乍然撞见,她不自觉顿住了脚步,朝他的方向深深望了过去?。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逃也似的跑了。 …… 廖泽正在与谢云朔汇报京城里?的事。 越是私隐,越该在四?下开阔的地?方说?,这样?才更清楚,周围有没?有不该出现的眼睛和耳朵, 随着官船一站一站地?往前,京城近日的消息,雪片似的飞到了谢云朔这里?。 有关他此次赈灾时的所作所为,那更是有数不清的批折,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地?飞到了皇帝案前。 谢云朔一面听,一面往薛嘉宜溜走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方才本没?有看到她。 但是他看到了那一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他屈指叩了两下刷了清漆的木质阑干,问道:“下一个港口,都接洽过了?” “殿下放心,都已安排妥当。”廖泽肃然道:“至于能不能救下……这就要看他的友人是否靠谱了。” —— 行至下一个港口的时候,宗妙谙十分热情地?来找薛嘉宜,邀她下船去?逛一逛。 “这个港是大港,我们的官船要在这儿停下修整,起码明早才能走。”她已经打听过了,说?得?振振有词:“走嘛,来得?及回?来。” 薛嘉宜叫她说?得?心痒痒。 这几年?拘在宫里?,她这个逛街的朴实爱好都很久没?有空间施展了。 而且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总得?给相熟的人带点?什么。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换了鲜亮的衣裳,宗妙谙还?让她的婢女给薛嘉宜重新梳了头。 一起遇到了不太美妙的事情,又?一起说?了几句还?算交心的话,两人的关系已经飞速跃升至了普通朋友。 在船上待久了,下地?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两人在岸边站定,旁边有人逆着方向往回?走,薛嘉宜福至心灵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往回?走并不奇怪,她们收拾得?慢,已经有人溜达了一圈,又?回?了船上。 问题是……这几个人很是行色匆匆,而且瞧着很是眼生?,并不像此行的成员抑或者船工。 薛嘉宜的心砰地一跳。 宗妙谙回?头看她一眼,疑惑地?道:“怎么了?” 薛嘉宜收回?视线,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两人没?有走远,但等逛完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是黄昏了。 四?合的暮色中,薛嘉宜登上了船舷,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随船的护卫们手持刀刃,一个个肃然立于甲板之上;木质的栏杆间,甚至可见打斗留下的痕迹。 她和宗妙谙对视一眼,很快便知道今天白日里?发生?了什么—— 有人持刀闯入,劫走了被关押在底舱里?的何翠,至今仍不知所踪。 …… 能设港口的城市,自然是交通通畅、人员复杂。 即使有刑犯逃脱,也不可能为了捉她一个人,在此地?逗留太久—— 况且船上还?关押着其?他犯人呢,若再待下去?,再出一次这样?的事情可怎么是好? 于是,谢云朔把缉拿之事交给本地?官府之后,便命令修整完毕的官船,重新出发了。 重新起航的当夜,月色朦胧、水波轻曳。 薛嘉宜凑在船舷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还?是隐隐约约猜到了,此事大抵与谢云朔有关,而他是因?为谁这样?做,自然也不言而喻。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素昧平生?的另一对兄妹心生?怜悯。 她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她和谢云朔没?有回?到京城,他也没?有那个金光闪闪的身份…… 她和他,就能做一辈子真正的兄妹了,不必面对,也不必割舍。 只可惜夜晚的风裹着潮气,太冷了。 冷风吹得?薛嘉宜的脑子越来越清醒,吹得?她做不了梦。 谢云朔没?有再主动找过她,然而那些若有似无盯着她的影子还?未被撤下。这种坚决的沉默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他根本没?打算放手。 她和他……已经回?不去?了。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正要回?去?,却看到廖泽行色匆匆地?从不远处经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叫住了他:“廖大人!” 见是薛嘉宜在喊他,廖泽顿足,紧张地?搓了搓手:“嗐,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薛姑娘,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薛嘉宜微微昂起下巴,道:“没?什么……只是有一句话,想请你帮我捎给你们殿下。” …… 廖泽揣着满腹不解,去?找了谢云朔。 “殿下,薛姑娘方才找我了。”他一面说?,一面挠了挠后脑勺,“她让我同?您说?一声,抱歉?” 谢云朔正提笔坐在案前。 总归是跑了人,该上表与皇帝请罪、说?明情况。 官船虽然又?大又?稳,但到底是在水面上,总有些细微的晃动。案前,烛影也正随之轻曳着,照得?他侧脸的轮廓愈发晦暗不明。 听到那个“薛”字的时候,谢云朔执笔的手便是一顿。 他“嗯”了一声,复又?低眸,笔锋重新落回?了纸间。凛漠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有行笔的速度稍慢了些。 廖泽显然更疑惑了:“殿下,属下斗胆问一句……薛姑娘和您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谢云朔声音淡淡:“她知道了,何翠是被我放走的。” 事情全程都是廖泽在经手,他悚然一惊,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属下这就去?扫尾!” 谢云朔轻笑一声:“她是猜的。” 廖泽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猜到的?” 谢云朔没?有回?答,只平静地?把手下的奏表写完了,适才吩咐道:“等晾干了,立即送去?京城。”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6节 —— 随后的一路上,再未起什么风波。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返抵京城时,也终于乘着冬日里?的不知第几场雪,回?到了京城。 即使在薛嘉宜心里?,京城并不是她的家,阔别一段时间再回?来,多少还?是心生?感慨。 “风雪太冷,多披一件吧。” 进宫前,宗妙谙示意婢女从马车里?拿了一件氅衣出来,披在了薛嘉宜身上。 薛嘉宜微微一讶,朝她道谢。 宗妙谙瞧着却有些不好意思,没?应她的谢,只道:“你收着就是。” 薛嘉宜摸了摸这料子,坚持道:“等到了庆安宫,我就把这氅衣还?你。” 毛料摸着像是银狐皮,这东西是稀罕的,怎么好收。 宗妙谙没?吭声了,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东西压根不是她的,而是有人让她转交给她的。 薛嘉宜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嘴去?问,只当是马上又?要拜见太妃,她在紧张。 去?往庆安宫的宫径上,积雪落了不厚不薄的一层,叫来来往往的宫人踩得?稍显泥泞。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还?算澄明的天空。 雪并不算大,这条通往内宫的路更不算偏僻,在她的印象中,哪怕只是去?年?,路上的积雪也不会积了这么些,还?没?有人洒扫。 受宠妃子的宫中,总也比不受宠的要亮堂。做事的都是宫女内侍,可用不用心、用多少心,就要看上面的主子了。 也许是她多想,也许……宫里?的气氛,确实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庆安宫中,暖意融融。 一行人要回?京的消息老早就有人往宫里?递,宗太妃虽然不至于亲自等着小辈,但也命宫人提前备了茶点?。 一踏进内殿的门,宗妙谙就变了姿态,往宗太妃跟前扎,撒完一个恰到好处的娇之后,她像才想起来见礼一样?,朝太妃行礼。 薛嘉宜在后面低着头,抿着嘴,一面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笑出来,一面亦步亦趋地?一起行礼。 晚辈的小心思,宗太妃当然看得?出来,但既是为了讨好她,看出来了又?如何呢? 她笑得?还?算真心,与宗妙谙问了几句话,这才将目光转向薛嘉宜,道:“此番搭伴,也辛苦你了。” 这种程度的场面话,薛嘉宜如今应付起来也很麻利。 一旁的宗妙谙适时插口,说?着与沿途见闻有关的俏皮话。 人上了年?纪,不管身份地?位是高还?是低,难免都会更向往鲜活的事物,宗太妃眉眼间细细的皱纹渐得?舒展,殿内的气氛融洽极了。 宗妙谙偷觑了薛嘉宜好几眼,见她几回?欲言又?止、却没?能把话说?出口的样?子,挑了挑眉。 果然,就在宗太妃挥了挥手,要让两个姑娘都退下的时候,宗妙谙抬眼,见薛嘉宜深吸一口气,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妃娘娘——”薛嘉宜跪得?端直,言辞恳切地?叩道:“此番回?京,我想请您的恩典,请您为我……指一桩婚事。” ----------------------- 作者有话说:有人悄悄送温暖但不说.jpg 第53章 闻言, 宗太妃略略掀了掀眼皮,不无讶异地看向了薛嘉宜。 她的口?气是不作伪的意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从?前……你都?道自己不想嫁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薛嘉宜垂着温淡的眉眼, 答得很小心:“从?前孩子气的傻话, 倒是叫您笑话。” 宗太妃给了一旁的繁炽一个眼神, 示意她去搀了薛嘉宜起来。 “话是不错, 你年纪也不小了, 我虽舍不得, 到底也不能耽误了你。”宗太妃说着,悠悠的目光在薛嘉宜脸上逡巡,随即却是话锋一转:“不过……” 薛嘉宜的眼睫轻轻一颤,紧接着,便听得宗太妃的声音继续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这件事情,我会为你考虑的, 先不着急。” 闻言,薛嘉宜的心倏地一跳。 她有些分不清楚,宗太妃此言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然而宗太妃是尊者,不管怎么说, 既已如?此答复,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余地。 除却多瞧了薛嘉宜两?眼, 宗太妃的神色倒是如?常, 又含笑问起她喜欢什么样、可中意了哪家的郎君。 薛嘉宜中规中矩地一一答过,见宗太妃目露疲倦,她非常识相?地福了一福, 便退下了。 两?人走后,宗太妃亦是起身,在繁炽的搀扶下,回到了空间?更紧凑的暖阁里。 她毕竟年事已高,眼下这样的严冬,对?她这样的老人家来说,已是有些难捱。 莫说是她了,便是小她一辈的皇帝,在今年入秋的时?候,都?害了一场大病。 “人上了年纪,还真是力不从?心。”宗太妃感叹道:“哪怕是年初的光景,我现下也是比不了的了。” 听得主子如?此慨叹,繁炽一面扯来羊毛的毯子为她盖上,一面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天时?流转,自有它的道理。”她笑道:“这一年一年的,您瞧,薛姑娘都?到了恨嫁的年纪了,不知您打算给她挑个怎样的儿郎?” 斜倚在贵妃榻软靠上的宗太妃,悠悠地闭上了眼睛,道:“且等等看吧,如?今倒轮不上我来操心。” 繁炽眉心微动,问道:“您先前……留她在宫里,不还想着日后,为她在族中指一个亲厚些的子弟么?” 宗太妃唇边有笑,声音倒是淡淡:“从?前,是我低估了……” 繁炽不解:“什么低估了?” 宗太妃长出一口?气,叹道:“此番南下之行,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也传出了不少的流言蜚语呐。” 繁炽倒不只?是为了搭话,是真的心生好奇了,不过见宗太妃脸上的倦意渐浓,她乖觉地没有再问下去,只?去将暖阁里的炉火升得更旺了些。 —— 殿外,一片片素洁的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自天边落下。 薛嘉宜捧着那件氅衣,要还给宗妙谙,被她连声拒绝了。 她一面拒绝,一面还暗戳戳地看她一眼,问道:“你当真……舍得嫁人?” 薛嘉宜明知她在问什么,也只?装不懂,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难不成,我该把自己留成老姑娘?” 都?是识趣的人,宗妙谙莞尔,没有再问下去,只?道:“也好。到时?你若真定下了,可得知会我一声。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她一溜烟跑了,没给薛嘉宜再把氅衣塞回来的机会。 薛嘉宜看着宗妙谙的背影,怅然之余,难免羡慕。 她父母尚在,在家不说如?珠似宝,也是深受宠爱的,不管是什么原因,离家这么久,都?该回去好好亲热亲热。 而她,已经没有亲人在身边了。 无声的大雪里,薛嘉宜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寝舍。 寝屋里,暖炉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升了起来,大概是青菱或者是其他和她相?熟的某位小宫女做的。 薛嘉宜抱着那身氅衣,怔怔地坐在炉火前,手?心不自觉地顺着毛皮光滑的纹路抚摸着。 天气虽冷,可她的脑子却没结冰,猜到了这件皮子是谁的手?笔。 很没道理的,薛嘉宜忽然有点恨他。 恨他要破坏掉世上最让她安心的一段关系,让她在这片茫茫大雪里,无处藏身。 即使她知道,这种?恨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她的心岿然不动,她当然可以高高在上的指责他,指责他对?自己的妹妹起了妄念,指责他毁掉了这一切。 可她不是,可她不能。 一点清浅的潮气洇开在眼睫间,薛嘉宜用力地眨了眨眼,却没能把这点水光眨回去。 不要再想了。 她垂下眼,认真地告诉自己。 他的人生,应该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为了一桩缠绵不清、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值不值的感情,背上执念与骂名。 何况男女之情与亲人之爱本就不同,也许得到了没多久,他就厌倦了呢?那她就连回忆里的一隅,都?无法栖身了。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想,不管于谁,总会过去的。 —— 景王一行顺利治灾返京后,本就动荡不安的朝堂,更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风平浪静。 身在内宫的薛嘉宜,也渐渐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氛围,愈发小心谨慎。 今年入秋时?,皇帝犯了一场风疾,这病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勾出了他早二?十年前的沉疴,缠绵病榻了数月有余,才将将缓过劲来。 因此节,朝野之上请立储君的声浪越来越大,已经到了皇帝没有办法压制的地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南方多府陷入涝灾,另一边,北地不少地方的守军也哗变了——是在闹饷,闹得最严重的地方,据说士兵群起,连杀了好些将官。 此事视同造反,本该凌迟斩首,然而老皇帝终究不能自己扛着刀去给自己守天下,只?得传旨下去,清查期年欠饷的同时?,开了皇家的内库,先作安抚,又派了自己最信重的宗老将军赴北救火。 不得不说,此番景王这个好皇孙带着治水归来的五军营将士回京,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给皇帝吃了个定心丸。 据说南下一行回京后的庆功宴上,皇帝龙颜大悦,颁赐下不少的赏赐,与儿孙臣子们欢饮达旦。 皇帝有这样的好兴致,其他人自然没有不陪的选项,据说几个有头有脸的亲王都?醉了,然而最后,除却景王被安排在东宫歇下,其他成年了的皇子,都?没有留宿宫中的殊荣。 外人都?道,皇帝这是已有立储之心了,艳羡者、妒恨者皆众。 身在宫中,薛嘉宜就是想闭目塞听也做不到。 她难以克制地为他担心。 她对?于政治、朝局,早没了刚进宫时?的懵懂无知,能够分辨,皇帝的颁赐背后,其实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皇帝甚至连暂时?交予他的那一小撮兵权,也在他返京后急不可耐地收回了。除却把“景王”这个名号越架越高的火焰,其实什么也不剩。 不过,薛嘉宜很快就安慰好了自己。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7节 他忙于大事,大抵也没空顾及她了,是好事。 冬雪一场接一场,这年的除夕,终于是来了。 宫外没了可去的地方,薛嘉宜也没有理由,再出去过什么年。 除夕的宫宴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宗太妃去的时?候,只?带了繁炽。 这种?日子,哪个宫里都?要松弛一些。薛嘉宜乐得清静,对?着暖炉、映着雪光,剪了好几张窗花,全送出去了。 陈卫这个太监也窜到了她们这里,还凑到她跟前,一面和她讨窗花,一面试探道:“哎哟,我们司仪大人这手?艺,啧啧啧,真是庆安宫一绝——” 薛嘉宜乜他一眼:“当真不是在取笑我?” “岂敢呢!”陈卫又道:“再给我剪一张吧,我凑个好事成双。” 正正好拿去借花献佛,他心道。 一旁的宫女青菱不答应了,叫道:“好事叫你都?占去了,没门!我们先来的!” 另外两?个小宫女也附和着,薛嘉宜叫她们吵得脑袋疼,赶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陈卫得了窗花,却还没走,继续恭维道:“我瞧司仪眉目舒展,定是要有喜鹊登门了。” 过年么,说点吉利话而已,薛嘉宜也笑着说嘴了几句。 笑闹过后,宫女太监们各自扎堆,悄摸扔骰子推牌九玩儿去了。虽然是宫规严令禁止的事情,但除夕这样的日子,只?要不闹得过分,是没有人管的。 薛嘉宜不喜欢太喧腾的场合,就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窗花也贴了,宫里分下来的果子也吃了,她托着腮,看着窗沿边上,自己堆的那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发呆。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她思?忖片刻,从?妆奁里翻出一只?碎碎的花钗,插在了小雪人圆圆的手?里。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薛嘉宜抿唇笑了一下。 笑意还未褪去,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她抬眼看去,便见是陈卫踩着雪、疾走过来。 “薛司仪——”陈卫小声唤她:“有人找你,你随我来一趟吧。” 见她眉心倏地就是一蹙,陈卫心虚地又唤了她一声:“薛司仪?” 薛嘉宜没有站起,只?看了一眼已经黑了的天,问他:“是谁找我?” 陈卫还想含混过去,把人哄出去再说,但见薛嘉宜一双眼睛格外清明,显然不说是谁是哄不动的,他脑袋一耷,只?得开口?道:“是景王那边,说有要事……” 薛嘉宜方才就有所猜想,此时?更是转过了头去,平静地道:“快到夜禁的时?辰了,内宫不该与外勾连,你替我去回话就好,我不去。” 她不为所动,陈卫只?得哀求道:“薛司仪,您多少挪步瞧瞧。” 薛嘉宜不喜欢被人逼迫,秀气的眉绞得更深:“怎么,我若不去,还有谁要来架着我去吗?” 陈卫咬了咬牙,冒着得罪她的风险,还是把话交代出来了:“那位殿下说……事涉司仪你的婚事,想请你……聊聊。” —— 常年没有主人的东宫,此刻只?有几盏落地宫灯是亮着的,与阖宫的喜庆氛围显得不甚相?融。 寝殿内,这会儿也只?点了两?盏暗灯,唯独琉璃窗上新鲜贴上的那一双窗花,看起来有些人气。 谢云朔独自拈着只?青瓷的酒杯,坐在窗前,透过红色的栅格,看向窗外细雪纷纷。 直到帘外有内侍禀报,说她到了,他才堪堪转过视线。 朱红的布帘叫内侍乖觉地打起了,那一道玉雕雪砌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挟着风雪里的寒气。 见她摘了风帽,规规矩矩地朝他行礼,谢云朔沉默一瞬,道:“怎么不多披一件?” 薛嘉宜抬手?,拂去了自己眉梢上沾着的一点碎雪,低眸答道:“多谢殿下抬爱,只?是有些东西太招人眼,我消受不起。” 闻言,谢云朔问她:“你想说的,到底是那件氅衣,还是别的?” 薛嘉宜咬了咬唇,索性直起腰道:“除夕夜,殿下拨冗召我,总不能是为了寒暄。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便是。” 谢云朔极轻地笑了声,眉宇间?却不见半点笑意。 “坐吧。” 他朝一旁方几边的位置示意,自己也自窗边起身,坐了过去,“不过我觉得,有些话,得你先说。” 内侍奉来两?盏清茶,旋即便悄然无声地退下了,顺道轻轻带拢了外头的门。 屋内静谧无声,有限的光线映着琉璃窗外的雪光,衬得谢云朔本就幽深的瞳孔颜色更深。 他的话指向性太过明显,薛嘉宜已经无法装聋作哑。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慢腾腾地啜了一口?,把杯子捧在膝头,透过袅袅娜娜的茶汽,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其实也有话……想和你聊聊,殿下。” 谢云朔点墨般的瞳仁直视着她:“你希望,坐在这里的是谁?” 薛嘉宜微微有些窘然,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换了称呼:“哥。” 很神奇的是,喊出这声“哥”的时?候,她心里非常诚实地,泛起了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感受。 这个称呼,像是世上最简短的咒语,只?要轻轻地念出来,就可以开释她的所有情绪。 “哥……” 薛嘉宜又唤了一声,心情渐渐落定。 她缓缓抬起曜石般的黑眼珠,平心静气地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谢云朔没有否认。 他勾起一抹温煦的笑意,用完全不像生气了的语调淡淡道:“依赖了我这么多年的妹妹,忽然瞒着我,不声不响地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你说,我有没有这个资格生气?” 薛嘉宜一时?没有说话,只?有眼睫轻轻抖了一下。 来东宫的路上,她听着足下踏雪声声,想了很多。 她知道他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知道她知晓这一切,眼下,不过是把话挑明了。 良久,薛嘉宜方才看着他的眼睛,很轻快地弯了弯唇角:“没错,我是想嫁人了。哥……现在,你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尤其这声拖了长音的“哥”,带着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挑衅意味。 谢云朔没能忍住,笑出了声,“那你不如?再猜一猜,我会同意吗?”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你身份尊贵,想做什么,自然没有我反抗的余地。既如?此,还问什么?” 谢云朔看着她,仿佛是轻嗤了一声:“你嘴上这样说,但实际没从?怕过我。” 真畏惧他,是不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的。 “这件事情,我不同意——此时?此刻,你已经可以开始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薛嘉宜抿着唇,没有回答。 暖色的烛光衬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她神情倔强。 见她这副神情,仿佛在与他无声地对?抗,谢云朔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低眸,揉了揉自己的额颞。 “我了解你,外界的人和事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从?留宫到请婚,真正让你做这些选择的,是你自己。” “但是婚姻大事,我必须以兄长的身份告诉你,我不希望你用自己的终身,来和我赌气,和我抗衡。” 薛嘉宜的瞳光微微闪烁着,却别过了头,没看他。 “那你敢说,这些话……”她哽咽道:“只?是出于兄长的身份与责任?” 谢云朔定定地看着她:“需要分得这么清楚?” 薛嘉宜偏着头,不吭声,只?露出一段柔白的颈项。 谢云朔轻叹口?气,答道:“好吧,我承认,刚刚那些不想你嫁人的话,不止因为我是你的兄长。” 见她仍旧垂着眼,看起来有些难过的样子,他继续道:“兄长的身份以外,我确实对?你有占有欲——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占有欲。” “可感情本就分不了那么清楚,我对?你有这种?情愫,并不代表,其他感情就都?是假的;更不代表,我打算将过往种?种?悉数否认。” 说到这儿,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道:“说了这么多,浓浓,你该告诉我,你是如?何看我的吧。” “否则……”他话音稍顿,目光似静水流深:“显得我很聒噪。” 眼底泛起一点突兀的湿意,薛嘉宜抿着唇,艰难忍下,声音发紧:“我不知道。” 或许因为今晚是除夕夜,她的眼窝格外的浅。 开腔之后,眼睫间?氤氲的湿意很快就泛滥成灾,连缀着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摇着头重复,声音又轻又细,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害怕,我不知道该如?何看你……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从?前她遇到什么困扰,遇到什么想不明白的人和事,总是可以问问他的。 可偏偏这件事上不行。 他没有办法回答她,更没有办法替她决定。 薛嘉宜低着头,抬手?拭泪,一张素洁的帕子被递到了眼前,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犹豫要不要接过的瞬间?,看到了他袖底的那一根彩绳。 是当年的那条长命缕。 或许不能叫彩绳了,昔时?的鲜亮颜色早已经褪去,但仍旧被他珍重地系在腕间?。 薛嘉宜微微有些出神。 枷锁、抑或者牵绊,男女之情、抑或者亲伦之爱……这一线,到底相?隔在哪里? 她接过了这张还带着些他怀中温度的手?帕,慢慢吞吞地擦着脸上渐渐干涸的泪痕。 “抱歉。”她攥着帕子,轻声道:“我又把你想成坏人了。” 他说的不错,不管什么理由,她对?自己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他确实是有资格气一气的。 来东宫的路上,她以为将要面对?的是他的愠怒,做了很多心理准备。 谢云朔微微一笑,问道:“上次你让廖泽带话说‘抱歉’,也是这个原因?” “不止……”薛嘉宜把樱粉的唇抿得发白,不无心虚地道:“还因为,我对?你说了许多过分的话。” 她其实很清楚,相?比一句“我不喜欢你”,那些恨不得把从?前相?濡以沫时?的感情都?打成虚情假意的话,才是字字诛心。 “没关系。”谢云朔挑了挑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那些只?是气话。” 见她又把脑袋埋下去装鹌鹑,他笑了一下,反问道:“亲人的一部分,不可以吗?”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8节 “可、可以的……” 薛嘉宜有点磕巴地回答他。 谢云朔忽然放沉了声音,郑重唤她:“浓浓,看着我。” 薛嘉宜乖乖把脸仰了起来。 明净的一张小脸上,那双漂亮眼睛里蒙着的水雾,已经渐渐褪去,真实的情绪,终于显得不再朦胧。 “厌恨一个人,不是这样的。”谢云朔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纠结,犹豫……相?比恨我,你更像是无法面对?。” 连这会儿看着他,眼神都?在闪躲。 不待她回答,他便正色下来,道:“前段时?日是我心急,迫你太紧,是我的错。今天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安心。” 他说了一长串,薛嘉宜一时?还在消化,不由歪头看他一眼:“安心?” 谢云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我心意到底几何?” 薛嘉宜的心猛然跳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整个人却像是被他灼然的目光定在了原地,竟是僵得一动也不能动了,只?能任凭他的声音响在耳畔。 “此生,我只?认定你一人,是兄长也好,是丈夫也罢。” “我想娶你,我……只?会娶你。” 第54章 见她目光怔然, 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谢云朔和从前无数个时刻一样,屈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颊侧。 “没听够?”他的眼睛在?笑:“想听哥哥再说一遍?” 今夜与她剖白, 当然是蓄谋已久。 不过让他自己也意外的是,把这些话说出口, 比他预感中还要轻松。 见他似要再度启唇, 薛嘉宜慌忙找回了丢失的魂魄, 急急摆手道:“听见了, 我都听见了, 不用再……” 说到一半, 她忽然发现他方才那句的狡诈之处—— 她非常轻易的,就承认自己什么都听见了,失去了装傻的余地。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瑟缩,不由轻笑一声,神色却愈加认真:“我知道你的顾虑,但除了你自己的心,你什么也不必担心。”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 一切都是纸糊的。这段关?系以外的所有外物,都该是他来处理。 “不过……”他话音稍顿,随即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晓, 并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决定。我们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考虑, 只要你愿意, 我永远都在?。” 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薛嘉宜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虽然没有应下, 但至少也没拒绝? 谢云朔挑了挑眉。 刚知晓她打算请太妃指婚的时候,他自然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打碎所有的、所谓的隔阂,直接将她困在?身?边。 好在?他理智尚存,也很?快知道了,她虽然请婚,但并没有具体的人选。她做这个决定,是想逃避他,而不是真的有了喜欢的人。 是软是硬,都只是手段而已。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谢云朔目光稍敛,如他自己所允的那般,主?动转移了话题。 “阖家团圆的日子,好了,不逗你哭了。”他神色温柔地看着她,缓声道:“听陈卫说,你一天仿佛都没吃什么。现在?想吃点什么吗?” 听前面半句的时候,薛嘉宜的眼圈还有点儿酸酸的,可听到后面那句,抬眼又见那一双已经叫他贴起来的窗花,她又窝窝囊囊地瞪了他一眼:“你一直让人盯着我……” 她就知道,陈卫那小子探头探脑的,一肚子坏水! 谢云朔一点不心虚,反还问她:“那你是打算,替我把妹夫都挑好了,再来告诉我?” 话的尾音微微上扬,夹杂着一点难以忽视的攻击性。薛嘉宜缩了缩脖子,到底理亏,嗫嚅道:“我这不是怕你……” “怕我什么?”谢云朔眉梢上挑,倒没深究,只道:“只要你答应我,不再自己闷声做这样大的决定,新岁开始,我便再不派人盯着你了,如何?” 薛嘉宜没料得他今晚会如此好说话,怔了怔,旋即像怕他反悔一样,忙不迭点头道:“好,我会的。” 她性子和软温吞,答应的事情却极少有做不到的时候,谢云朔笑笑,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转过了话题。 “汤饺,还是年糕?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我特地命人带了些藕来,粉得很?,很?适合煨汤,要不要吃?” 即便不饿,薛嘉宜都要叫他说馋了。何况今天是年三十?,因为触景生情,她的心情格外的不好,从早到晚也只垫了两只果?子,这会儿早已腹中空空。 “夜深了,会不会不方便?” 她小心翼翼地吞了吞口水。 “不会,我也有些饿了。”他随口道:“宴席上的东西?,实在?是叫人没什么胃口。” 谢云朔一面说,一面要打帘出去,薛嘉宜也跟着起身?了,还悄悄牵住了他的袖摆,小声唤他:“哥哥。” 谢云朔顿住,睨她一眼:“还想说什么?” 薛嘉宜攥着他的袖摆没松,指腹不自觉地抚摸着袖口上的纹路。 她低下眼帘,郑重地道:“这段时间,其实我想了很?久,关?于?我自己。” “我实在?是一个懦弱的人,我的人生,也很?少自己做决定。我总是在?被事情推着走,命运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或许算不上好命,可是这么一路走下去,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 “特别是……”她顿了顿,无比认真地看着谢云朔的眼睛:“我时常感到庆幸,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稍间外,灯点得更亮些,明暗之间,谢云朔的瞳孔显得愈发幽深,看起来并不为这句话而高兴:“现在?说这种话,其实是在?怪我。” “是有一点啦……” 薛嘉宜没有否认,但仍旧固执地抓着他的袖子。 她的声音近乎轻喃,夹杂着一丝怅然若失的意味:“对从前的我而言,我们的兄妹情分?,就是世上让我最安心的所在?,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躲进去。” 只要躲进去,任凭外面的风雨再大,她也不会害怕。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段关?系本身?,成?了一种不确定的东西?。 谢云朔没有回答。 他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她握着他袖摆的手背上,把她的手推掉了。 薛嘉宜瞳孔微颤,还来不及反应这是什么意味,便见他后退一步,朝她展开了双臂。 心尖像是被一把攥住,又一把松开。薛嘉宜再克制不住,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温暖的、熟悉的怀抱,带着独属于?她的安全感。 不同?于?方才安静的眼泪,她闷在?他怀里,彻底大哭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对你到底算是什么感情。可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没对别人有过这种感觉……” “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想与你分?开。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舍不得你。” 她的话音已然被泪水淹没,说到最后,实在?没什么逻辑和道理。 谢云朔低下头,安抚性地轻拍她颤抖的背脊。 她许久没有这样直白地依赖过他了。 “不会分?开的。还记得去年的烟花吗?” 他低声说着,见她仰起脸,抬手捋了一把她泪湿的鬓发。 “那时,我便告诉自己……”他看着她蓄满水光的眼睛,温声道:“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我再不会让你一人。” 薛嘉宜呆呆地看着他,樱唇轻颤,谢云朔眸光微闪,正欲低头吻下去,她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她踮起脚,迎着他,轻而坚定地吻了上去。 第55章 不论是汤饺、年糕, 又或者是传说中粉粉的?、很适合煨汤的?藕,这会儿大抵都?吃不上了。 谢云朔像是被点了穴一般,任她施为、没有反抗, 只有揽在她背上的?手?掌悄然下移,托住了她的?后心, 非常大方?地?给她借了点气力。 她像是才学会采食的?小鸟, 一点点凑在他唇边轻啄。 谢云朔叫她亲得想笑, 也有点儿痒。 直到她学着他从?前的?方?式, 要轻轻撬开?他的?齿关, 他才勾起掌下的?纤肢, 把她往自己跟前一带。 薛嘉宜立时感受到了某些颇具炙感的?威胁,耳廓瞬间烧了起来,她稍偏过头去?,却正好叫他将耳垂衔入了口中。 “是你主动的?……”他咬着她的?耳朵说,声音低哑难言:“以后,不许后悔。” 他的?气息燎烫,话音里却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冰冷意?味, 薛嘉宜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这是一句值得认真?回答的?话,至少?值得看着他的?眼睛说。 她努力挣开?他一点,对上他沉沉的?眸光,才小声地?道:“至少?今天, 我不后悔。” 她站得不够高,看不到所谓的?未来和以后, 只能看见此时此刻, 自己的?心。 “真?小气……”谢云朔咬不到她耳朵了,只能追着在她脸上啃了一口,“只有今天?过了今晚, 你便不打算要我了?” 亲吻变成了啮咬,一时间,这人的?贪欲更是浓烈到如有实质,像是一团浓云,要把她裹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 薛嘉宜招架不住,只得软声讨饶:“没有不要你呀……我要你的?,哥哥,我什么?时候都?要你的?。” 这声哥哥唤得很随便,其实并无缱绻的?意?味,抵在她身前的?男人却是身形微颤,紧接着,便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薛嘉宜原以为这是另一种作弄,可他却只是安静地?伏在那儿,抱她很紧。 直到一点湿烫的?东西,顺着她肩颈的?弧线悄悄滑过,她才恍然发觉了什么?。 既是一体同心的?兄妹,因为失去?了血缘而变得患得患失、犹疑不安的?……又怎么?会只有她呢? “哥哥……”薛嘉宜轻喃着,感受着他贴过来的?、不再受心墙阻隔的?心跳,把他也抱得更紧了:“你是我的?。哥哥,我不会不要你的?。” 像是心中悬吊的?巨石终于落地?,又像是听候多时的?审判终于有了结果,谢云朔还来不及分辨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便听得她的?声音,撒娇般再度响起。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69节 “哥,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呀。” 谢云朔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也意?识到了他的?这点狼狈被她发觉了,有些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下颌绷得很紧,稍偏开?了脸,她却抬起柔白?的?手?,轻而重之地?捧了上来。 “哥……” 她掂着脚,仰脸去?够他,即使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谢云朔还是低下脖颈,朝她凑了过去?。 湿濡的?触感传来,他微微一怔。 薛嘉宜捧着他的?脸,轻轻启唇,舔吻着他眼尾的?湿痕,像是在小兽在舔舐、安抚受伤的?同伴。 “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她郑重地?说:“也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谢云朔久久未答。 良久,他方?回过神来,在她脸上胡乱亲了几口,随即便将她打横抱起,往内间走去?。 不够明亮的?灯火,已经染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馥郁的?暖香萦绕在鼻尖,直到咣啷一声传来,勾着帐幔的?金钩清脆地?落到了地?上,薛嘉宜才勉强拢回了一丝神智。 狭小的?四方?空间内,现下,是彻底只有她和他两人了。 感受到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想到自己正躺在他睡过的?床褥上,薛嘉宜不受控制地?羞窘了起来,罗袜里的?足尖都?不自觉蜷了蜷。 她抵着他一点点伏下的?坚实臂膀,一字一顿地?道:“不……不好的?,明日是,初一……” 初一是大日子,他的?身份,一定还有许多事情。 “而且……”她别过脸,尽量不让自己被他身上的?热意?烤到,小声道:“我不想吃苦药。” 小时候身子不好,她也算吃过许多药了,可那时煎的?避子汤,还是苦得她舌根都?发麻。 也许,还伴着些眼泪咸涩的?味道。 谢云朔单臂支在她肩侧,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道:“把我当什么?人了,叫你吃那些伤身子的?药?” 那时是权宜之计,没有别的?办法?。 薛嘉宜微微瞪大了眼睛:“可是……” 她咬了咬唇,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是、如果我……” 见她眼神乱飘,又不知道想哪儿去了,谢云朔低头,凑到她耳尖上,惩戒般咬了一下。 “又在多想?”他直起身,掌心在她的?颊侧轻抚,“我知道轻重,别怕。” 带着薄茧的?掌心缓缓下移,交叠在了她摸在自己腹前的?手?上,他轻摩着,在两个人之间,带起一阵微妙的?涟漪。 他虽然很想、很想用有一个和她血脉相融的?孩子……来证明她和他之间的?牵系,但他也知道,不能是现在。 日后的?骂名他来担,现在,他不会污损她的?名声。 薛嘉宜还想说点什么?,谢云朔却又吻上了她的?唇角,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交给我,”他的?手?指滑入了她的?指缝,固执到连她的?手?掌都?要填满,“一切……都?交给我。” 他的?声音深沉、不见慾色,听起来简直是一个正人君子,任谁听去?,恐怕都?不会相信,此时,他正抵在朝夕相处了十数年、没学会走路就学会了牵手?时的?妹妹身前。 薛嘉宜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糊,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 等到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唇齿间溢出的?曼声,已经是她自己都?想捂住耳朵不听的?程度了。 ……饶是薛嘉宜看不见自己,她也能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很糟糕的?场景。 她背后的?枕褥估计已经叫她扭蹭得一片狼藉,身上衣料更不剩多少?,而他依旧衣冠楚楚,腰间鞶带仍在,冷冰冰的?,抵在她胫前时,凉得她髌骨都?在抖。 丰神俊朗的?郎君弯唇一笑,眉目生辉,并不似在做狎樂之事。他轻轻合掌,拢了拢那抔淋漓的?晶莹,如竹修頎的?指骨,旋即便和与她十指紧扣时一般,不容抗拒地?嵌了进?去?。 薛嘉宜眸底水光更甚,懵懵的?,快要哭出来了:“哥……” 谢云朔不错眼地?注视着只剩乌发蔽身的?女郎,轻笑着问:“叫我做什么?,嗯?”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薛嘉宜有些承受不住,眼尾湿红,羽睫上生理性的?泪珠颤颤:“不、不可以叫你吗?” 谢云朔心情愉悦地?弯起了唇角,他腾出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颌,复又重重吻了下去?。 “不是可以,”他低声道:“这种时候,是只能叫我。来,再叫一声哥哥听听。” 见她不想理他,咬唇别过了脸,谢云朔垂下眼睑,很危险地?笑了一下,旋即便换了更灵巧的?所在,以另一种方?式吻住了那裡。 层层叠叠的?水磨工夫,尚还懵懂的?妹妹显然无法?招架,不多时便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又过许久,直到哄着骗着她连声说了许多句,再不敢想嫁与旁人的?事情,谢云朔方?才放过,重新凑近,屈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肉。 暖漾漾的?困意?中,薛嘉宜勉强回过神来,瞧见他挺而微翘的?鼻梁的?瞬间,本?就漫着粉云的?两颊愈加绯意?盎然。 “哥哥……” 她终于晓得,该撒娇了,抱着他的?手?臂轻摇了摇,正要再唤一声,朝他讨饶,张嘴却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反正没地?方?躲,她闷着头,索性往他怀里扎:“困……我困了。” “上回也这样?。”谢云朔在她耳边磨了磨牙:“自己畅快完了就不管了。” “那怎么?办……”薛嘉宜努力睁大眼睛看他,看起来十分有十二分的?无辜。 谢云朔败下阵来,明明有点儿享受她此刻的?娇气,却只板着脸,像一哥真?正关心妹妹身體的?好哥哥一般问道:“饿不饿?” 她把脸埋进?他的?心口,声音闷闷的?:“已经不饿了。” 他又道:“我抱你去?洗沐?暖房里备了热水。” “不要,现在只想睡觉。” 攀着他的?小臂都?是虚浮的?,没什么?力气,她是真?困了。 谢云朔想了想,没执着一顿饭,一手?抱着她,一手?甩掉外衣,抱着她躺了下去?。 躺下之后,她更是双手?双脚都?要抱着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生病时的?样?子。 这种程度的?親密,对于现在的?谢云朔来说和上刑没什么?太大区别。他勉强调息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却又毫不体谅地?动了起来。 她贴在他心口,因此他能感受到,她的?鼻尖似乎是耸了耸,像是嗅到了什么?。 “你房里怎么?点了香呀?闻起来暖暖的?。”薛嘉宜咕哝道:“我记得你不喜欢熏香的?。” 她刚刚还认真?闻了一下,不是他衣服上的?味道,应该是寝殿里用的?熏香。 谢云朔本?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头发,闻言,动作一顿。 惯来七情不上面的?凛漠面孔上,更是浮现起了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好在…… 她看不见。 他微垂眉眼,淡淡道:“许是底下人安排的?。” 薛嘉宜“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她闭着眼睛,就要睡着之前,说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哥,我要回薛家?一趟。”她轻声道:“我想去?母亲的?神位前……和她说说话。” ----------------------- 作者有话说:此男现在的正常也是一种不正常 第56章 她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母亲了。 谢云朔揽着她, 低声问:“想说些什么?” 鸦羽般的长睫依旧因为困倦而紧阖,她环着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肩上蹭了蹭。 “说我们的事呀。我不?能瞒着她,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谢云朔低头贴了一下她的发顶。 “这次不?了,”他说:“我有机会?再去吧。” 那间充满着临暮之气的寝屋里的画面, 不?期然浮影在他眼前。 不?论如何掩饰、描补, 都没有办法改变, 少时, 他确确实实是把?她的母亲当?作母亲的。 他对薛嘉宜的心意, 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所有人?, 但若朱婉仪当?真泉下有知,他面对她,却不?可能不?心虚。 薛嘉宜只“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不?想她一直留在薛家,”她嘟囔道:“不?知他们会?不?会?好好供奉……” 她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不?过很快,断续的话音就不?能连缀成?句子了, 整个?人?彻底睡了过去。 谢云朔毫无睡意。 明明人?在怀里,他却忽觉有些不?满足,把?密不?透风的帐幔拉开了一个?角。 幽暗的光线自缝隙里静静淌过,她睡得很熟, 没有被流泻的烛光惊扰,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他借着这点光,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贪恋的目光寸寸描摹,像是要把?眼前的景象,深深镌刻进眼底。 “最重要的人?……” 谢云朔一遍遍重复着她的话, 轻轻抚摸着她莹润的脸颊。 良久,久到时间似乎都凝滞了,他方才自黑暗中的床帐里披衣起身。 寝殿外,候立的内侍见主子出现,低眉垂首,行礼道:“殿下……” 殿外的光要比帐中明亮,却只叫这阶上长身玉立的男人?,眉目更?显沉郁。 “去将香炉撤下,动作轻些。” 他沉声吩咐。 内侍垂手应是,蹑手蹑脚地去了。 今晚是除夕,天边无星无月,唯有萧瑟雪风。 谢云朔微垂锋利的眉眼,注视着青石砖地上随风猎猎的树影,心绪难称宁和。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0节 他很希望,今夜听到的,都是她的真心话。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铜制的错金博山炉很快叫内侍撤了出来,她嗅得的那暖香,眼下只剩灰烬,而这最后一丝痕迹,也马上要随风散去。 叫人?吐真的灵丹妙药,自然是没有的。 但他当?年?在西南,听闻过当?地边民所用的一味香料,据说,可以模糊人?的心智,使人?神思?溃决。 今晚用起来的效果,确实不?错。 谢云朔抬起两指,支在颞额边按了按,勾起唇角,似是低笑了一声。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失控—— 心底最深的情绪叫这迷香放大了,险些在她面前滚下泪来……有点儿?丢人?。 想及此,他薄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消减,直至漠然。 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然后呢? 既知不?是真的,心底的缺口,又如何填补。 除却证明他的卑劣,一无是处。 …… 织锦绣云的帐幔内,属于她的那道呼吸声依旧均匀。 谢云朔勉强平复了心情,在暖炉边烤掉了自己一身冷气,方才解衣入帐。 薛嘉宜仍旧睡得很沉,不?过她的睡相一如从前,不?是很老实。 被子姑且还算盖着,但原本规规矩矩的一对枕头,一只叫她抱到了怀里,一只已经叫她踹到了床尾。 看她和之前缠着自己一样搂着一只枕头,谢云朔冷哼一声,把?枕头抽了出来,把?自己换了进去。 这样的动作难免有些惊动,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旋即却闭得更?紧,一边发出一点意义不?明的轻吟,一边把?脸埋回了“枕头”里。 谢云朔心事沉坠、难以成?眠,不?过感受着她的温度,终究还是合上了眼帘。 不?论如何,他心想,她现在……是在他的身边。 至于旁的选项,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 心底的安稳叫人?好眠,也许是因为卸掉了困扰已久的心事,这一晚,薛嘉宜睡得很踏实。 她睁开眼的时候,仍旧在他怀中。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醒了?” 谢云朔一边问,一边把?意图起身的她重新按回了臂弯里。 离得实在是太近了,她的脸都要贴上他的胸口…… 虽然现在,两个人的贴身衣物都是完好的,薛嘉宜依旧耳尖通红,想点头都不?敢。 她恍惚记得,十六岁那年?,他与她的身形差距还没有这么大的…… 薛嘉宜含混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醒了,旋即不?好意思?地道:“我把你手压麻了吧?” “不?会?。”见她还是要起身,谢云朔垂了垂眼,道:“醒了……就不?打算认账了?” 他明显是要提一提昨晚的事情。 薛嘉宜记得很清楚,她主动亲了他。 ……虽说是他先靠近的,可是她主动亲过去这一节,却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 避无可避,她的耳朵彻底烧了起来,连带颈后一片雪肤也开始发烫。 是氛围太过旖旎,又或是他的眼神太过惑人??也不?知昨晚是怎么了,总之,她不?自觉就坠了进去。 “我……”薛嘉宜拧了拧自己的虎口,软声道:“我没有,没有不?认账的。” 谢云朔挑了挑眉。 他捏着她小巧的下颌,把?她的脸抬起来了一点,注视着她道:“既然如此,那些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这样的角度,她连躲闪他的目光都做不?到,薛嘉宜慌极了,推了推他。 “哪有这样的……”她不?自在地别开脸,小声地道:“你都听见了,为什么还要我说第二回?” 谢云朔眼神微黯,却也别过了头,“你既不?愿,那就算了。” 他支起肩膀,就要起身,薛嘉宜的心咚咚跳了两声,胡乱的念头自脑子里闪过,她想了想,还是拽住他的衣领。 她紧抿着唇,凑在他侧脸,像盖章一样,庄重地碰了碰。 “没有不?愿意哦,”她仰着脸看他:“我想好了,会?对你负责的。” ----------------------- 作者有话说:嗯……暂时伪装一下小甜文[三花猫头] 第57章 被她?亲了一口的男人没?什么反应, 仍旧绷着?脸。 不过薛嘉宜的视角刚刚好,刚好可以?看见他微微滑了一下?的喉结。 她?抿着?唇偷笑一声,没?有?戳穿他, 也坐了起?来。 相比想好对他负责,她?其实更像是打算, 要对自己负责。 无论如何, 与他的感情都是她?不能割舍的部分?。 而这段关系, 从他等在对岸的时候开始, 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她?既不可能抛下?他, 那便也只能直面自己的心, 往前走一点试试。 左右他们并不是亲兄妹,昨晚摒除所有?杂念、主动向他靠近时,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并不排斥。 谢云朔听不见薛嘉宜的心声,但?是能看见她?滴溜溜转的黑眼珠。 “在想什么?”他捏了一下?她?的粉颊,问道:“还没?问你,你怎么就……” 怎么就突然松口了? 他原想着?的也不过是把她?哄住, 软也好硬也罢,先叫她?熄了那些嫁人的心思。 他没?问完便是一顿,但?是薛嘉宜能听出他在问什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往床头靠了靠。 他看她?的眼神, 早已不止是看妹妹的眼神,可偏偏偶尔的一些亲昵小动作, 还有?从前的影子。 薛嘉宜摸了摸微烫的脸, 小声道:“我都与你这样那样了,还怎么嫁给旁人?” 闻言,谢云朔凉凉地笑了一声, 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原来,你是存着?为未来丈夫守贞的心?” 这人真讨厌,怎么听不出她?是在害羞? 薛嘉宜不太自在地别开视线,“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把她?往身前拽,呼吸快要拂在她?的面上,“告诉我。” 薛嘉宜把手抽回来,哼了一声,才道:“我只是、只是有?点儿无法想象,我会与别人做这种事情……” 她?居然还想过和?别人…… 谢云朔怀疑他咬牙的声音她?已经能听见了。 紧接着?,他却听得她?继续道:“我也没?有?办法接受,日后,在这世上,会有?另一个人,你待她?比待我要亲近……” 这话谢云朔更不想听,他低下?头,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吻了过去。 “不会有?其他人。”他声音沉沉:“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我只有?你。” 薛嘉宜任他亲了两口,便推了推他,道:“时辰不早了。” 帐外天光已经大亮,今日是初一,哪怕是寻常人家,也没?有?今天还赖在床上不起?的。 “不急。”谢云朔又吻了吻她?眉梢,道:“大不了我把你接出庆安宫,一句话的功夫而已。” 想来之前宗太妃虽然应下?,但?却一直没?有?为她?指婚,也与他有?关了。薛嘉宜一面找袖子在哪儿,一面撇了撇嘴,抗议道:“不是一码事,而且……” 她?想了想,换成了撒娇的语气:“你昨天还答应了我,不派人盯着?我的。现在又要把我放在眼皮底下?吗?” 她?既松口,谢云朔便没?打算食言,只扬眉道:“那就依你。” 如今局势复杂,而她?和?他的关系不算秘密,相比把她?接出宫安置,留在庆安宫也许还更稳妥些。 毕竟宫禁森严,那位太妃娘娘现在也清楚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意外的爽快,薛嘉宜眼睛一亮,道:“真的?” “信不过我?” 谢云朔早穿好了,还把她?的外衫从衣桁上拿了进来。 见他有?心伸手,要帮她?穿衣似的,薛嘉宜脸一红,抓过衣服就往后缩。 谢云朔失笑,他略一低眉,随即把手伸向怀中,摸出了一块铜制的令牌。 “拿上,收好。” 他的口气轻描淡写,薛嘉宜也就接过了:“这是什么,你王府里的信物吗?” “不止,是我的信物。见它……如见我本人。” 谢云朔随口说着?,又轻飘飘地交代了几个地点,几个人。 薛嘉宜本还懵懵懂懂地听着?,听了一会儿才渐觉不对。 冰冷的金属令牌忽然发?起?烫来,她?想把它塞回他手里,却见谢云朔早有?预料似的,把手背了过去。 “为什么不收?” 薛嘉宜有?点着?急,直接就要往他怀里塞:“这么紧要的东西,我也用?不上呀。”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1节 谢云朔弯了弯唇,故意展臂一摊:“你在乱摸什么?” 薛嘉宜慌忙收回手:“我没?有?……” 谢云朔索性握住了她?攥着?令牌的手,“这是我对你的态度,和?用?不用?得上无关。” “听话。”他放轻了语调,继续道:“也未必用?不上,我也该为你安排后路,以?免受我牵连。” 薛嘉宜叫他说得眉头紧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又试探道:“现在的情势……很危险吗?” “外头的事,我自有?处置,你不必担心。”谢云朔板着?脸道:“只是事有?万一,你总得叫我安心。” 听口气,他并不想和她讨论谈论这些。薛嘉宜低着?脑袋收下?了,没?再说什么。 虽然……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 谢云朔摸摸她?的脑袋,道:“怎么,不相信我?” 薛嘉宜摇了摇头:“没?有?不相信你。” 她?一本正经地又道:“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想想的。我希望,在我和?你的关系里,我不是被推着?走的,可以?是我自己的选择。” 谢云朔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他轻笑着?,低头又在她?脸上啄了一下?:“只要我在你的选择里,多久……我都可以?等。” —— 饶是他不说,薛嘉宜也能感受到,整座宫廷,眼下?都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连一贯置身事外的庆安宫、以?及其他几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妃的宫室,如今都有?些肃然的意味。 繁炽几番召集庆安宫的人,三?令五申,不许乱跑、不许惹事。 当然,即便没?有?她?的提点,最近的宫人们也都很老实,晓得要夹着?尾巴做人。 今岁开春,皇帝的身体状态大不如前,虽然用?时日无多来形容尚早,但?是大家都很清楚,一旦开始走向了下?坡路,很多事情,就是无可转圜的。 即使?皇帝依旧对于立储之事兴致缺缺,朝野之上,各方势力也快要架着?他做下?决定了,总不能真拖到百年后,眼看着?皇宫变成演武场。 不过,如今的形势,看起?来是燕王与景王分?庭抗礼,可谁也不敢真的忽视了其他几个有?名有?姓的皇子。 病龙也是龙,皇帝还没?有?虚弱到对朝政丧失掌控力的地步,朝中依旧有?忠于皇权的纯臣,他若真的临了了突然看哪个小儿子顺眼,立下?传位诏书,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前朝剑拔弩张如此?,后宫更不可能安生得了,许多早早跟着?皇帝的妃子,如今都一把年纪了,也开始按捺不住重操起?了宫斗旧业,就连一向宽厚的王皇后,据说最近都换了副坏脾气,打罚了好几批不安生的宫人。 得以?暂时出宫一趟的薛嘉宜,有?一种透过气的感觉。 这种时候本不好出宫的,但?谢云朔为她?寻了个侍疾的借口,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反正就是让薛永年称病了。 想到薛永年尽管吃瘪,还不得不威服于亲王威势的样子,薛嘉宜就非常没?志气地高兴了一下?。 今日给她?驾车的,依旧是陈卫。他有?心和?薛嘉宜攀谈,但?薛嘉宜想到这人之前递她?的动静给谢云朔那边,就有?点不想理他。 好在定府大街本就是达官贵人们的居所,距离宫城并不远。 陈卫没?唱多久的独角戏,一块带着?“薛”字的门匾便映入了薛嘉宜的眼帘。 她?现在的心境,早和?当年刚回京城时的不一样了。 那时毕竟年纪尚小,又兼刚来到这片陌生的繁华里,心里不免对渺茫的亲情还有?所期待。 眼下?,薛嘉宜看着?这块匾额,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这几年,她?也极少?回薛家,偶尔回来,也和?今日的目的差不多。 侍疾虽说是借口,但?既来了,薛嘉宜自然也要去给薛永年这个父亲问安。 秦淑月一脸小心,领她?去了正院的寝堂。 对于这位继母,薛嘉宜没?什么恶感,但?是她?也知道,秦淑月如今待她?这么谨慎是因为谁,心里并无特别的感触。 房内光线幽暗,看着?倒真的像弥漫着?一股病气,薛嘉宜微微一惊,见礼后,瞥见上首圈椅上那道瘦削的中年男人的影子时,更是有?些悚然。 薛永年这两年仕途不顺,地位尴尬,她?是知道的,听闻去年秋察的时候,他被皇帝放出了吏部,连平调都没?做到,换到了其他地方坐冷板凳去了。 其实以?他的起?点来说,这绝不算一个多么大的挫折,事实上,如他前半生那般顺风顺水的官途——有?得力的岳家撑腰,才是十?足的稀罕。 然而人的心气,有?时候就是经不起?一点这样的对比。 薛嘉宜对他并不关心,平静地问过安,得到了薛永年两声仿佛鼻腔里哼出来的潦草回复后,便想要退下?了。 她?稍一屈膝,正要退下?,往供奉了朱婉仪牌位的小祠堂去,却见圈椅上那道灰暗的影子站了起?来。 “等等。”薛永年朝她?走来,声音里带着?阴霾:“我同你一起?过去。” 第58章 黑洞洞的小祠堂内, 青烟缭绕。 薛嘉宜再度踏入这?里?的时候,心下有些意外。 这?间小祠堂,是当年朱婉仪当年带着他们生活的屋子改出来的。朱家出事?, 她这?外嫁女的身?后托处,自然也没了?另外的选择。 薛嘉宜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 洒扫之类的活计常做, 她看得出, 眼前的神牌、烛案, 都有人时时打扫归置, 不是因为她来, 才临时整饬出来的。 她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偏头一瞥,便见薛永年的影子,正立在檐外,没有进来。 但在朱婉仪的神位前,薛嘉宜无心多想,只深吸一口气?, 随即便点燃了?案前的清香。 今日她来,也并?不是为了?惊扰已故的母亲,寻得一个所谓的、正确的答案。她只是想在这?里?——在也许还存在着母亲气?息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 母亲的轮廓, 其实在漫长的记忆里?,早就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但是靠近她时, 那种源自本能的、安心的感受,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浅淡。 孤单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家。不过相比想念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地方, 不如说是想念这?种感受。 盘旋的烟气?里?,薛嘉宜望着眼前的神龛,发着呆,漂浮的心绪,渐渐安定了?下来。 春寒料峭,有细微的风吹过,香烛上的火光轻轻一曳,扑朔着,像是要灭了?。 她回过神来,正欲起身?,拿簪子把火苗挑起来些,却见檐外的那道影子,不知何时,竟已悄悄走到了?她的身?后。 薛嘉宜微微一讶,停步看他:“父亲。” 薛永年没有回应,只在她停步的间隙继续向前,先她一步,拿钎子挑亮了?那星烛火。 他仿佛没有觉察到女儿的眼神,只正视着眼前的憧憧火光,竟也垂首,给亡妻上了?三?炷香。 他的眼神很古怪,像愤恨,像怀缅,又像不甘。 薛嘉宜见状,轻轻蹙起了?眉。 然而到底是在母亲的灵前,又兼长幼有序,她紧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事?实上,她早先几?次顶撞薛永年,也都是因为牵涉到了?她在乎的人,而不是因为她自己。 “我知道,你母亲恨我,也教得你恨我。”薛永年掸了?掸衣襟上的灰,转过身?,看着薛嘉宜道:“但当年的事?,实在是怪不得我。” “东宫坍台,朱家的劫数已然注定,她非但不把自己摘出去,还要沾染是非,四处为娘家奔走。” “我阻止她,想她明哲保身?,她才恨上了?我。然这?件事?,便是到了?地底下、到了?她父亲朱翰的面前,也数落不出我的错处来。” 薛永年一路跟来,薛嘉宜便猜到了?他大概有话要说。 然而她并?不接话,只垂了?垂眼,道:“旧事?始末,与?我并?无瓜葛。” 她的母亲身?为朱家女,自有她的想法和考量,轮不到她这?个做女儿的来置喙。 闻言,薛永年却笑了?一声,道:“怎么与?你无关呢?我只是想说,你的母亲,也并?没有为那时尚在腹中的你考虑。” 薛嘉宜眼睫轻颤,没有应声。 薛永年捋了?捋他稍显干枯的胡须,举目又望向了?眼前的神龛,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留在薛家、留在京城长大,我又怎会?对你毫无父女之情?” 听到这?儿,薛嘉宜已经薄有些怒意了?,她直视着薛永年的目光,反问?道:“在女儿面前挑唆她和故去的母亲,这?就是身?为父亲该做的吗?” “挑唆?”薛永年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随即竟是抚掌大笑:“我不过是为你和你的母亲鸣不平罢了?。” “若不是为了?隐藏你那‘兄长’的身?份,她又何须苦心孤诣,连带你也得一齐远离京城,去乡下过那苦日子。” “可事?到如今,她和朱家一齐燃尽了?,又落得了?什么?就我可没有听闻,那位景王殿下,有在哪一次的奏章里?,上表为‘忠臣’平反呐。” 薛嘉宜秀气?的眉皱得更深,却是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记错的话,父亲,当年你若不是拜入朱家门下,也不会?有平步青云的仕途。” “作?为女儿,我也许可以怨怪母亲早早抛下我,撒手人寰;但你受岳家提携恩惠,却毫无顾念之心,又怎配反口指责?最?不该说这?些话的人,就是当年置身?事?外的你。” 薛永年倒不至于因为这几句话,就绷不住面皮了?,然而眉心到底还是一跳。 曾为朱家婿的经历,是他最不愿提及的旧事。 薛嘉宜没有在牌位前和他争执的兴趣,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胸膛起伏,随即便重?新朝祠堂深处一拜。 薛永年的目光闪烁着,始终没有从她身?后离开,见她抬步欲走,他却是再度叫住了?她。 “方才这?些话,说得很好。不过……”他话音稍顿,目光幽深:“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你母亲鸣不平,还是因为,你已经对你的便宜哥哥,心有偏向?” 见薛嘉宜果真顿足,薛永年竟是又笑了?。 他一掸衣摆,阔步走在了?前头,淡淡道:“那正好,聊聊吧。” “有关你那兄长的身?世……想必,你会?愿意听一听的。” —— 陈卫是个活络的性子,就爱上外头跑一跑、转一转。 在宫内地位几?何不好说,出宫时,总归是要多几?分天?子近前的颜面——虽说以他的身?份,除却庆安宫的太妃,旁的贵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 他原本是打算等在薛府外头,再去外面的茶楼酒肆走走,今日薛司仪是要拜祭母亲,想来不会?太快离开。 但秦淑月带人安排得很周全,又为他置了?安适的客厢,他索性就歇在了?薛家。 薛嘉宜回身?时,已过正午。 见她神情怔忪、面露哀色,陈卫并?不意外。 她素来是心软念情的人,从前祭拜“早逝”的兄长都难受得紧,今日是来给母亲上香,又怎会?不难过? 他张嘴说了?几?句安慰的好话,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薛司仪……咱现在回去吗?” 薛嘉宜勉强回过一点神来。 她深深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尽力不在陈卫面前显出异样?,只道:“不急,既是侍疾探望之名,我打算多待两天?。” “也好。”陈卫道:“景王殿下为您安排了?住处……”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2节 他本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薛嘉宜的嘴唇,在她听到“景王”二字时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一时愣住了?。 她大概也意识到了?,抿住唇,连唇线都抿得发白,良久,方才呼出一口气?,轻声道:“不用了?,我许久未归,就在家里?待两日吧。” 具体关窍,陈卫并?不尽知,她既这?般说了?,他应下后,又讨好着,说了?一连串安慰开解的话。 然而他说什么,薛嘉宜一概没听清,只刻板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她游魂一般,飘回了?继母安排的厢房,整个人像是被套在了?一张空荡的茧中,只剩下方才薛永年的话,在耳边无休止地回响着。 “你以为,你母亲和朱家那点伎俩,凭什么能骗得过所有人,也瞒得住我这?个丈夫?” “因为……”他看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母亲腹中的,原就是一对双生子。” “那现在,你不如猜一猜,我当时是否知晓,又可曾插手?” “你真正的那位兄长,到底有没有流落在外,这?场‘程婴献子冒充赵武’的把戏,又到底有没有成功?” 第59章 薛嘉宜彻夜未眠。 眼下明明是寂寞的早春, 她却仿佛置身在仲夏的雷雨夜,耳畔雷声?轰鸣不绝,伴着豆大的雨点, 一颗一颗,砸得她心口生?疼。 她几乎不敢细想, 薛永年那几句话的深意。 翌日清早, 她仍旧没有缓过劲来。 但是她很清楚, 这样拖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薛永年要和她说这件事情, 又特特“好心”地留一晚给她考虑, 一定有他的用意。 书房外, 仍旧萧瑟的竹影横斜,薛永年正坐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须。 本?该是一副淡然闲雅的场景,可惜他的面孔中?,散发?着即使微笑也?挥之不去的阴郁。 房门大开,但薛嘉宜没有迈进去。 她站在门槛边,率先开口道:“父亲。” “多见外, ”薛永年扯起?嘴角笑道:“好歹叫声?‘爹’听听。” 从?前夜到现在,薛嘉宜的心跳一直是不正常的速度。她握紧了拳头?,尽力平静地道:“父亲何必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什么意图, 不如直说。” 薛永年却没再?给自己的女儿?眼神,只慢条斯理地研起?了墨。 “兄妹通奸, 确实是一桩丑闻, 但比起?他并不是太子的血脉,这件事,大概也?算不得什么了, 对吗?” 漫长的一晚,薛嘉宜不会连这点都想不明白。她把?拳心攥得越发?紧了,驳道:“你?说的话,不等于铁证。” “我?自有我?的凭据——也?许,你?真正的兄长还活着。” “你?早已投效燕王,若有这样的把?柄,又怎会憋到今日?” “燕王少谋断,离了皇后不过是莽夫。我?借他渡一程罢了,为什么要把?所有的底牌和手段都交给他?” “我?的身份更是无足轻重,”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闻言,薛永年笑了,笑得晦暗莫明。 “自然是因为,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薛嘉宜定定地看着他,咬牙道:“似是而非的几句话,你?以?为就能威胁得了我?吗?而且,见过故太子的许多人还活着,人的样貌也?做不了假。” 薛永年的笑意依旧幽幽:“心中?若有倾向,再?看草绳也?像蛇。长相又能证明什么?你?是我?的亲女儿?,也?没见多像我?这个?父亲几分呐。” 见薛嘉宜一时语塞,他站起?身,说了下去。 “不过,你?说得都对。只是有一点……” 薛永年掀起?眼帘看她:“皇帝需要景王这个?身份在场制衡,不可能放任燕王一家独大,即便他当真不是故太子的儿?子,也?不会揭开此事。” “所以?,我?说的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敢赌。” 听懂薛永年是什么意思的瞬间,薛嘉宜的脸色立时便变得煞白。 她再?听不下去了,颤声?喝止道:“够了!” 薛永年把?她的神色看得分明,紧接着,用一种轻蔑的语气笑道: “如果皇帝打算掩藏,那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干人等,可就都得彻底闭嘴了。” “你?既聪明,也?在宫里长了许多见识,不如猜一猜,到时候,从?小伺候你?俩长大的老嬷嬷,会不会……去地底下陪你?母亲?” 薛嘉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闭了闭眼,问道:“所以?,你?到底打算要我?做什么?” 薛永年微笑道:“合适的时机,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薛嘉宜偏开头?,不想看他:“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去害谁的。” 薛永年保持着笑意,却是道:“你?可以?这么想,你?甚至可以?把?我?今日所言,悉数告知你?那位‘兄长’。” “说实话……我?还真想看一看,你?到底会不会赌——赌他对你?的感情,足够如今的他,容忍这样的隐患。” —— 景王府内,秩序井然。 只是小花园里,不知从?哪儿?掉下来只乌鸦,半边羽毛都染了血,可怜巴巴的。 谢云朔路过的时候,刚巧看到仆下提着这鸟出去,不由挑了挑眉。 偶尔特殊情况,皇帝有旨,允他留宿东宫时,他才会留在东宫,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待在自己正经的府邸里。 “等等。” 小厮被他叫住,以?为是嫌乌鸦晦气,赶忙解释道:“殿下,这乌鸦不知是哪儿?飞落的,我?这便丢它出去。” 谢云朔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道:“别丢,留着吧,看看它是哪儿?伤了,能不能治。” 小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马上便缓过神,恭声?应是,捧着这鸟下去了。 身后,廖泽也?跟了上来,谢云朔瞥他一眼,问道:“帖子都退回去了?” 廖泽应道:“是,这几日门房收到拜帖,都退回去了。” 谢云朔随口又道:“管好底下的人。这段时间,敢背着我?去接触的,军法处置。” 眼看立储的事情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朝中?原本?中?立摇摆着的许多权贵,也?都生?出了最后押注一笔的想法。 廖泽挠了挠头?,不解地道:“殿下,我?听说……不管是燕王,还是八皇子那边,近些日子以?来,都很是长袖善舞。” 他没说的是,独他们景王府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是不是反会落了下风。 谢云朔睨他一眼,淡淡道:“人多有什么用?也?不是请客吃饭。”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廖泽没忍住笑了下,不过他很快便收住了。 这种时候趋利迎合的,确实也?只能充一充光鲜的场面,派不上实际用场。 “是。”他恭谨抱拳,又问道:“殿下,之前盯着薛姑娘那边的暗卫……只留了两个?,其?他都撤回来了,现在可要做什么其?他的安排?” 谢云朔一时未答,只问道:“陈卫那边怎么说?” “他说薛姑娘这两天暂时留在了薛家,没有急着回宫。” 闻言,谢云朔倒也?没觉得奇怪。 薛家于她而言自然是不值得留恋的,她留着,估计是为了陪一陪已故的母亲。 “派人去一趟。”他吩咐道:“就说……我?请她过来。” …… 薛嘉宜到的时候,谢云朔正在庭前,逗那只折了半边翅膀的乌鸦。 大概是遇到了天敌,它受了伤,虽然扑腾着逃脱了,但还是难以?支撑,坠了下来。 主上的命令,底下人自然照办,府医叫小厮请来给鸟包扎的时候,嘴角几乎都在抽搐。 今日的阳光甚好,谢云朔早早就在余光中?看见了薛嘉宜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草绿的裙衫,远远望去,像是随风摇曳的柳稍。 薛嘉宜自然也?看见了他。 温煦的日光下,他的身影恍若玉树妆成,轩然霞举。 她的神色有一瞬恍然。 命运怎会如此荒谬?荒谬到有些好笑了。 他刚被认回东宫时,她曾经幻想过,如果他没有那重金光闪闪的身份,如果他当真是她血脉相连的哥哥,那该有多好。 可等到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一切的转变,也?接受了彼此的心意,却又突然知晓了这样的转折。 她无法欺骗自己——薛永年所说,并非全无可能。 薛嘉宜顿住脚步,没有低头?,反还定定地看着近前的那道影子。 良久,她方才释然般朝他莞尔一笑,唤道:“哥。” 谢云朔此刻的心情还不错。 他没有察觉薛嘉宜神色里的异样,又或者,只把?这点异样理解成了,追思母亲的忧伤。 “来——”他没勾唇,眼里却有笑:“底下人刚巧救了只鸟儿?,我?不知该怎么照料,找你?瞧瞧。” 来看一只乌鸦,真的是很蹩脚的由头?。 他只是想见她了。 而她也?知道。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 她垂下眼帘,任凭密不透风的眼睫把?眼底的情绪遮掩得一干二净,方才走了过去。 “是受伤了吧?”她道。 鸟笼没关,但是这黑黢黢的鸟儿?显然没什么力气,飞不出来。 “嗯,翅膀上伤了,不像是箭镞所伤,应该是其?他的猛禽所致。”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3节 他虽说着鸟儿?,眼睛却只看她,薛嘉宜不敢抬眸,只盯着眼前的乌鸦。 “真可怜。”她小声?地道:“我?去弄些食水来。” 见她抬步欲走,谢云朔轻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叫下人来。要准备什么?菜叶、又或者粟米?” 他有分寸,很快就松了手,薛嘉宜却觉腕间一烫,把?手悄悄缩回了袖中?,揉了揉。 “种子,或者菜虫什么的……它应该都吃的。” 风轻云淡、天气晴好,他和她并肩而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回薛府,薛永年可有为难你??”谢云朔直呼从?前那“父亲”的名姓。 薛嘉宜摇头?:“没有。他没有为难我?。” “他最是逐利之人,如今想也?不会。” 谢云朔正说着,身前,薛嘉宜的肩膀却忽然一抖,他赶忙上前一步,拢住了她。 “怎么了?” 他这回没急着松手,低下头?,薄唇快要擦过她的眉梢。 “没什么……”暧昧的气氛丝丝缕缕蔓延,薛嘉宜浑身一僵,偏开头?道:“那虫子忽然弹了一下。” 她动了动,挣开了他渐渐收拢的臂弯,不自在地道:“哥……其?实你?不找我?,我?也?想来找你?的。我?有正事想和你?说。” 她温淡的眉眼中?,浮现起?一丝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挣扎神色。 话一旦出口,把?它说下去就不是那么困难了,薛嘉宜撤开一步,继续道:“这两日,我?想了很久……” 尽管她什么都还没说,谢云朔心下却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摁了摁跳动的额角,道:“不必急着回答我?。那日允了你?的,我?不逼你?,你?可以?慢慢想。” 薛嘉宜叫他一哽,再?开口时,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眶像是浸在了酸水里。 “也?许是和母亲待在一起?的缘故,这两日……”她咬着唇:“我?的心乱乱的,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谢云朔眉心一紧,听她继续道: “在严州府的时候,夏天好热,我?们一起?搬了竹床到院子里,一起?数天上的星星;冬天冷得打哆嗦,我?们一起?烤火,数着栗子埋进去……” “栗子烤得烫烫的,我?不敢剥,你?给我?剥好,又笑我?,拿你?的手来烫我?耳朵……” “哥。”薛嘉宜低下脑袋,小口小口地抽着气,道:“我?想明白了。” “对不起?。” “我?想……我?们还是适合做兄妹。” 风仿佛静了下来,只有那只病得要死掉的乌鸦,不合时宜地在鸟笼里叫了两声?。 薛嘉宜的心,随着这股死一般的寂静沉了下去。她张了张唇,正想再?叫一声?“哥”,却听得他突兀地笑了出来。 “你?记得够清楚的。” 她怔怔抬眸,对上他平静的、一点不似笑意戏谑的目光。 “那你?怎么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还说过……” 谢云朔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说,长大后要嫁给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第60章 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小时候不谙世事, 见?身边的人家都是一对对夫妻,便?以为这天底下,只有做了夫妻, 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过往的回忆快要将薛嘉宜淹没,她?的眼睫在抖, 辩解的声音也是散的:“那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当不得真。” 玩笑话。 谢云朔噙着这三个字, 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所以, 那天夜里, 你与我说的……也是玩笑话?” 薛嘉宜想到了会面对他的诘问, 却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平静到她?有些害怕。 她?低下眼帘,避左右而?言他:“我没有答应你什么?。” 即便?是现在这样的时刻,她?也不想否认,那些说他是最重要的人的话。 谢云朔唇边讽笑更深,他上前一步, 道:“是,你是没有答应我什么?。” 他的步伐很稳,眼神?死死地定在了她?的脸上,“可你亲了我。” 薛嘉宜下意识想要闪躲, 手腕却叫他一把扣住了。 谢云朔握着她?指尖,轻触向他的唇边, “先?亲的这里, 记得吗?” 他一点点朝她?俯身,宽肩在阳光下投出一片足以完全覆盖她?的阴影:“然后是……” 他的声音渐低,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脸也慢慢凑了过来,眼看一记她?绝不想此时出现的吻就要落下,薛嘉宜咬了咬牙,狠狠推了他一把。 他的下盘很稳,没有被?推动分?毫,她?自己?倒是叫这力气反作用了回 来,身形趔趄,叫他再度拉回了身前。 “你要做什么?!” 她?别开头,紧咬着牙道。 谢云朔没有松手,眼神?里甚至是困惑的:“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你是觉得我万事都能由你,想进就进,想退就退……” “又或者,你眼中的兄妹,就是可以做这种事的?” 他是无心之言,然而?却正?好?戳中了薛嘉宜此刻心底最隐秘的痛处。 她?当然知道,薛永年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为的就是要挟她?。 可就算薛永年是在骗她?,所有的谎言,却也建立在可以成真的基础上。 朱婉仪身怀有孕的时候,故太子、朱家都还未出事,薛永年即便?是装,也不可能对妻子毫无关心。 即使?郎中无法从脉象中确定,孕妇的腹中到底是几个孩子,可随着月份渐长,又怎么?会完全分?辨不出来? 而?从薛永年后来平步青云的速度来说,他定是早早在事发前就已变节。他若真察觉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又怎会不做鬼? 想到这儿,薛嘉宜心怀惴惴、神?色微晃。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该如何言说,自己?可能是他的亲妹妹,他有可能……和自己?真正?的血亲苟合了,叫他日后回忆起他们的过去?,心里只剩下恶心? 她?不敢去?求证,心里甚至有一个可耻的念头在叫嚣,鼓动她?把这件事忘掉,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最后的一点理智还是浮现在她?心头,薛嘉宜不再挣扎,任凭谢云朔攥着自己?的手腕,闭上了眼。 明亮的阳光打在她?的眼皮上,即使?紧闭着眼睫也觉得眼前一片恍然,她?有一瞬出神?,说出口的话,却没再心软。 “这两?天,我想清楚了,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冷:“若非你有意诱哄,我不会说出那些话。” “见?过母亲后,我想通了,我不该与你继续这段不伦不类的感情。”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味。 谢云朔定定地看着她?,没忍住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唤她?名字:“薛嘉宜。” 日光下,扑朔的长睫好?似蝶影,她?颤颤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男人死死地盯着她?,眼底似是微红。 “你有没有觉得……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 薛嘉宜难过极了,她?偏开脸,轻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认错认得这样轻易,也不知是酝酿了许久。 谢云朔缓缓松开了紧扣在她?腕间的手,眉眼凛漠:“你当真想好?了?” 薛嘉宜抿了抿唇,忍下眼底湿意,低声道:“抱歉……如果我还能做什么?弥补你的话。” 她?仰着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目光纯粹,仿佛真的在思考,能拿出什么?来补偿他的感情。 谢云朔忽然觉得很好?笑。 “弥补……”他轻哂一声,只问道:“我想要的,你能给吗?” 薛嘉宜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谢云朔没有回答。 薛嘉宜明白了。 她?垂了垂眼,细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细碎的阴影。 “抱歉,是我的错。” “我会离得远远的,不会再影响你。” 谢云朔注视着她?,戳破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怕影响我,还是怕我对你做什么??” 她?的眼睫倏然一颤,显然是叫他说中。 谢云朔眼底有一瞬晦暗,旋即却像卸掉了什么?包袱一样,轻缓地叹了口气:“你不必有这种担心。” 他下颌微扬,任凭日光将视线照得模糊不清,“母亲临终时的交代,我不会忘。” …… 于薛嘉宜而?言,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不欢而?散。 意料之外的是谢云朔的反应,他还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薛嘉宜想,也许她?对他而?言,本就只是一点执念、一点失去?血缘牵系后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她?几次三番地踟蹰、后退,便?如他所说,和玩弄他的感情也没什么?区别,他大概已经失望了。 她?退还了那块还没焐热的令牌,离开了他的王府,没敢回头。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4节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离开,那种直面他眼神?时、如芒在背的感受却还盘桓在她?身上,没有消失。 摇晃的马车里,薛嘉宜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 她?得做点什么?,她?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压制心底的这种惶恐与不安。 —— 薛嘉宜走?后,谢云朔伫立原地许久。 直到日光偏斜,乌鸦又咔嘎着叫了两?声,他仿佛才回过神?来。 他的神?色犹自封冻,并不见?什么?变化,只把玩着那块被?推回来的令牌,淡淡吩咐道:“去?查清楚。这两?天,她?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没有后面这两?句,廖泽也能听懂是查什么?。 他肃声应下,见?谢云朔这一副阴云缠身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道:“殿下……我觉得,应该是在薛家出了点什么?事?” 谢云朔未答,只是忽而?转过头,问他:“我现在……看起来很失态吗?” 廖泽酝酿了一下,还是诚恳地道:“有点儿。” 其实?不只是有点儿。 可以说是很明显的失态。 有些人失态像雪山倾崩,有些人失态……会像冻土结冰。 前者只要见?了,人尽皆知;后者虽然更隐晦,但身边熟悉些的人,却也看得出异样。 谢云朔抬手,用掌根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随即竟是牵动嘴角,很僵硬地笑了一下。 “是吗?”他平静地道:“不过不会了。” 他大概……已经想通了。 廖泽不懂谢云朔在说什么?,呆了一下,好?在没有被?追问,他很快就夹着尾巴、奉命探查去?了。 临走?前还得了句吩咐,把装那乌鸦的鸟笼子撤了下去?。 …… 早春的日光,依旧是暖的。 谢云朔的目光在日光下流转而?过,心里想着廖泽刚刚随口替她?解释的那句。 局外人都能猜到的枝节,他再关心则乱,也不会猜不到她?那儿是有了什么?问题。 她?并不是反复无常的人,相反,就是因为对这段感情很谨慎,她?先?前才会有那样多的犹豫和挣扎。 他该保持着这份理智,然而?这一刻,心底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管怎样,她?不告诉他,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第61章 薛嘉宜最后回了一趟薛府。 在宫外逗留得已经够久, 她打算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就回去。 然而,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薛永年时, 她还是?不能够平心?静气地叫出那声父亲。 薛永年知道她从哪儿来,非常斯文地笑了一声:“去见了自己的‘兄长’, 不该高兴吗?” 薛嘉宜本不想答话, 从他身?侧走过后, 却还是?没忍住, 回头?道:“总之,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她与?谢云朔说那些话, 不只是?因为那点缥缈的血缘关系。 她知道,薛永年不是?什?么好人,很多事情,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她不可能真的拿洪妈妈他们的命冒险,去赌他会不会干脆鱼死网破、把?当年的旧事捅出来。 只有她失了他需要的价值,他才会没了威胁她的必要。 薛永年却是?凉凉地一叹,随即道:“多年兄妹情……你以为, 三言两?语就能断了吗?我?若真的以你为饵,他照样会乖乖咬钩。” 薛嘉宜在袖底攥紧了拳心?,稳住没有露怯:“可我?凭什?么照你说的去做?” 薛永年反看着她,笑道:“想试探我??” 薛嘉宜咬着牙, 没有再理会他。 她本就没有带什?么物什?,收拢后正要离开, 等候在外的薛永年却又突然叫住了她。 “到底是?我?的发?妻呐……死后这么多年, 还能帮上我?的忙。”他忽然一叹。 薛嘉宜眉心?一跳,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薛永年平静地与?她对视,直接道:“你母亲的尸骨, 其实并没有葬在薛家祖坟。” 嗡的一声,浑身?的气血仿佛都涌了上来,薛嘉宜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年,洪妈妈也记挂着朱婉仪的身?后事,但当年要带着她和?谢云朔回严州府,怕薛家反口,没有时间顾及。 不过当时洪妈妈还是?留了个心?眼,花了钱、找了京城专办白事的人家,请他们盯着点薛家。后来知道薛家是?有好好治丧的、也扶了棺椁出京,洪妈妈才安心?带着他们,上了去往严州府的大船。 无论如何,朱婉仪能免受牵连,不收流役之苦,便是?因为她不再是?朱家的人,既然已经没有办法回朱家了,葬在薛家的祖坟里,总也好过在阴间做游魂。 可眼下听了薛永年的话,薛嘉宜的脑子?里却陡然一阵嗡嗡作响。 难道都是?做样子?的?难道薛家当初为了把?自己撇得更干净,竟让她做了孤魂野鬼? 薛永年的眸间却烧燃起了诡异的火焰,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忽而问道:“为父从前?总觉得,你和?阿婉长得不像——脾气更不像。可这么看着你发?起怒来,倒还是?很像她的。” 他早已经记不清朱婉仪新婚时是?怎么看他了的,但最后的那些时刻,怒视着他的那道影子?,午夜梦回,却仍旧停留在他的记忆中。 “凭你也配叫我?母亲的名字!”薛嘉宜通红着眼,怒骂道:“畜牲行径!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丈夫、你这样的父亲!竟然拿一个母亲的身?后安宁来威胁她的女?儿!” 薛永年凉凉地叹了口气,随即,竟是?笑了:“我?何时说了,要拿她来威胁你?” “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他顿了顿,悠悠地道:“她葬在何处、受何处的香火供奉,知道的,唯我?一人。我?若事败,日后,可就没人能去她的坟前?,和?她说一说话了。” —— 今天的太阳晴得很稳。 春光明媚、和?风徐徐,薛嘉宜却没有心?情欣赏。 她频频向外张望,几乎把?焦躁写在了脸上,陈卫回头?瞥见了,不由问道:“可还有什?么地方没去吗?” 薛嘉宜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叫自己显得平静一些。 “没有了,太妃虽然宽仁,我?也该回去了,不好继续在宫外久留。” 陈卫笑笑,道:“这倒不是?太妃娘娘宽仁,是?景王殿下的颜面呢。” 这一贯左右逢源的内侍不知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不过随口附和?,却不知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蹄上。 薛嘉宜咬了咬下唇,没吭声。 她是?怀歉的,对谢云朔说完那些话就后悔了。 怎么能不后悔? 事已至此,她和?他的关系只有进?、没有退,她是?不可能缩回那座名为兄妹的堡垒的了。 只可惜,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他大概也很失望吧。 她设想过要如何面对他的盛怒,却未料得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像接受了出游时看到的坏天气一样,只短暂地失控了一瞬,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她倒宁可他凶她、怨怪她,也许她心?里还好受些。 然而此刻,薛嘉宜也没心?情去分辨当时谢云朔的那一点微妙的反应了。 薛永年的威胁仍旧悬在头?顶,有一件事……她现在不得不做。 —— 景王府中,派出去的暗卫很快去而复返。 薛家算不上高门大户,人口简单,就连府宅都坐落在热闹的地方,想要查,其实是?很容易的。 “薛姑娘已经回了宫里,一切如常。” “……薛永年那边,最近却是?多参与?了两?场文会,像是?为了打发?时间。” 这其实不算什?么稀奇事。 薛永年前?几年升得太快,又是?在吏部这种位置,难免得罪了些人,现在被挤去了其他司部的闲职,既没了圣心?也失了后台撑腰,此一时彼一时,官途俨然是?么有可以使劲的地方了。 一个仕途不畅、又自负文采的文人,可不就得往自己擅长的方向使使劲,给自己的心?里找点平衡? “至于前?两?日……”廖泽拣重要的说了一通,往案前?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方才继续说下去:“呃……薛姑娘在薛家的时候,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只是?有一点……” 长案前?,谢云朔适才缓缓抬眸,目露困惑:“什?么时候,也敢与?我?卖关子?了?” 他这话的口气像玩笑,廖泽很硬地也笑了一声,赶紧说了下去。 “前?几日,殿下便把?安排在薛姑娘身?边的暗卫撤掉了,具体在薛家发?生了什?么,事后实在不可考。不过薛永年后来,再去他上值的时候,他的同僚有闻见,他身?上夹杂着一股香烛的气息。” 廖泽没有把?猜测说出来,但谢云朔不会连这个都听不明白—— 陪伴泉下的母亲,便是?薛嘉宜留在薛家那两?日的头?等大事,薛永年身?上染到第二天都未散去的香烛气味能够说明,父女?俩大概是?有相处的。 这其实很不寻常,因为从前?还在薛家的时候,这个眼里只有利益的男人都未曾正眼看过自己的女?儿。 谢云朔眉梢微抬,他稍一思?忖,忽而问道:“薛永年这几次去的文会,都是?谁做东,又有哪些其他的宾客?” 能在王府供职,还是?行此隐秘之事,暗卫们自然也不是?戳一下才动一下的方轱辘,早把?相干的事情都查了个底掉。 廖泽在袖兜里掏了掏,双手递上了一份名录。 “属下整理了几次文会上人员的名字,请您过目。” 廖泽做事确实是?妥帖,甚至还把?不止一次出现过的人都给圈了出来。 谢云朔看东西?一贯快,一眼扫到了底后,目光忽又上抬,停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姓上。 他屈指在这个名字上叩了一下,道:“我?记得,此人从前?是?邓家的家臣。”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5节 八皇子?的母亲淑妃,便是?姓邓。 虽说他这个八皇叔年纪很轻,根基也比不了他和?燕王,但在皇帝那里,算是?受信重的儿子?了。 廖泽不免为谢云朔的记性咋舌,京城的关系盘根错节,他圈画这些尚要核对,而谢云朔竟是?连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底细都是?张口就来。 短促的走神?过后,他忙道:“属下立即派人去查。” 说完,他挠了挠头?,又道:“……若只是?以文会友,仿佛也不能说明什?么?”、 谢云朔很轻很轻地嗤了一下,道:“我?不是?破案,不需要证据。” 廖泽了然:“属下明白,会派人继续盯紧薛家那边的。不过说来这人也……” 他稍有迟疑,不过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薛永年:“若真的能又再勾上八皇子?的线,也算是?……” 后面的半句话声音比较低,但是?谢云朔还是?听见了尾巴上得“三姓家奴”四个字。 这话说得实在促狭,饶是?他在薛嘉宜走后一直神?经紧绷,也不免轻哂一声。 不过谢云朔很快还是?正色道:“盯好他,静观其变。” 这一次的事情,其中一定有薛永年窜上跳下的缘故,只是?不知……他想要利用自己的女?儿做什?么。 想到薛嘉宜,谢云朔的眼神?又沉了下来。 不是?没有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也有人想利用她做文章。可是?风言风语以外,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把?手伸得这么长。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事情差不多禀报完了,廖泽刚要退下,前?院又有侍卫递信进?来。 “殿下,宗小将军那边来信。” 最近的局势比较敏感,谢云朔与?宗尧之很少?联络,更不会私下里见面。如无必要,宗尧之想是?不会送这封信来。 廖泽非常乖觉地接信递上,捎带着附近的其他仆下也都退下了。谢云朔拿起拆信刀,破开了火封。 果然是?有必要的事情,是?燕王处的动向——此人已经相当按捺不住,甚至已经开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与?五军营的都统私相授受。 宗尧之来信在问,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是?要隐而不发?、将计就计,又或者,直接捅到皇帝那里去。 谢云朔心?下有了主意,不过还是?先继续往下读。 剩下的,无非也是?些类似的事情。 谢云朔神?色平静,可等视线落到信的末尾处时,瞳孔却是?骤然一缩。 几句寒暄的套话后,宗尧之婉转地来问了他一件事。 他说,是?宫中太妃请他来问的。 …… “终身?大事,不是?小节……” 春日渐暖,宗太妃的膝上却还拥着那张羊毛的小毯子?,她带着点和?煦的笑意,拉着薛嘉宜的手问:“前?些日子?,是?想叫你再想想,你如今……确定已经考虑好了?” 老人家的掌心?叫手炉暖得热热的,薛嘉宜无端有些想掉眼泪,抿唇忍下了。 “是?。”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垂眸道:“我?如今,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总不能叫让泉下的母亲……还为我?担心?。” 第62章 薛嘉宜没有料到, 宗太妃这次答允得这样轻快。 见她微怔,宗太妃松下?眉眼,忽又回头, 朝繁炽微笑道:“我倒也?想把你嫁出?去,只?是晚了。不若我给你加点儿虚衔, 再自你家中为你挑一二子侄过继, 日后给你养老, 如何?” 繁炽红着眼眶, 别过头道:“太妃娘娘说什么呢?自打来您这儿起, 奴婢就没想过走。” 薛嘉宜漆黑的瞳仁一颤, 总算终于听懂了宗太妃话里隐晦的意味。 繁炽在庆安宫的老人了,叫她离宫养老的可能?,恐怕只?有一种。 即使已经进宫数载,薛嘉宜掩饰情绪的本领依旧没修到家,宗太妃察觉到了这道投来的欲言又止的关切目光,微微一笑。 “早两年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还有力气, 什么都想插手管一管。”面容宁和的老人轻喟一声,道:“家族、后辈……现在想想,其实什么也?管不了。” “任你什么人物,也?就活这一口气, 这一口气熄灭了,也?就没了。连自己的身后托处, 也?终究是要交到后人的手里。” 宗太妃大?概只?是随口一叹, 并没有想收到什么回复,她很快便转过话题,又拍了拍薛嘉宜的手背, 问道:“你自己的事情,可与景王知会过了?” 这话问得太直白,薛嘉宜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 见她如此,宗太妃心里就有了答案,道:“无论如何,他与你有兄妹的缘分,一码归一码,你不好?把他当外人。” 很多事情无法明说,薛嘉宜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宗太妃又问道:“怪先前我将?你强留在宫中吗?” 薛嘉宜没多想,便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的。” 也?许一时愤懑失措,可她现在却是庆幸,至少她和他的私情没有在那?时便被摆到明面上。 否则,薛永年那?日的话炸开之后,她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薛嘉宜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这些年,对您的庇护……我唯有感激。” 尤其是那?段以为自己连最?后的至亲都失去了的那?段时间,宗太妃、还有相熟的其他人,也?确实给了她很多关怀。 在庆安宫,她感受到的一切平静与宁和,都是真实的。 她眼神诚恳,话却说得像背书,宗太妃失笑,不过还是又叮嘱了一句:“我倒是后悔管了这个?事情。不过事到如今……就算你真的找了夫婿,也?该去请他掌掌眼、给他请安才是。” 宗太妃说完,复又让繁炽拿了私库的记簿出?来,言道要为她好?好?添笔嫁妆,大?概,是有补偿之意。 …… 回房之后,薛嘉宜的心下?依旧有些惴惴。 宗太妃说得是对的,她想做什么,确实瞒不了谢云朔那?边。 且不论他与宗家的紧密联系,光说他如今的身份,他若有心阻碍她的婚事,实在是轻而易举。 就这么悬心了好?几天,直到繁炽那?边,拿来宗太妃亲自过目过的名册来找她,薛嘉宜才陡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受。 这明明是好?事,可稍回过神后,她的心里却还是有些针刺似的难过。 他大?概是真的叫她伤透了心,不打算插手她的事情了。 薛嘉宜抿了抿唇,压下?心底那?些矫揉造作的情绪。 “春暖花开,也?是宜嫁娶的时候,想择新妇的人家也?不少。”繁炽用不那?么公事公办的语气与她道:“太妃很重视你的事情,吩咐下?去的时候,除却家世,还特地?嘱咐了,要仔细着郎君的人品。” 薛嘉宜自是一番感谢,随即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能?入太妃娘娘眼的,自然样样都好?。我也?没什么好?挑剔旁人的,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想知道,有没有哪家的郎君是急着完婚的?” 繁炽奇道:“你如今这般恨嫁?”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一时未答。 第一次向太妃提起时,她只?拿婚事当逃避,然而现在,她却是不得不嫁了。 在薛家的最?后那?天,薛永年搬出?朱婉仪的坟冢相挟,随即又提起她的婚事。 她以为他要故技重施,要挟她嫁给于他有用的人,却未料得他只?是道:“你嫁与谁,我都不左右,只?一点,婚期必须定在六月之前,具体的日子,到时由我决定。” 她不知他的意图,就这么答应了,实在心有不甘。于是她说,要她答应可以,但前提是,他要带她去朱婉仪的埋骨处走一遭,祭拜一番。 好?浅显的试探,薛永年只?轻笑一声,道:“自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你不必担心。待你婚后回门,我会安排,叫你同郎婿去坟前请安。” 薛嘉宜已然听懂关窍在哪儿,咬着牙道:“你要利用我的婚仪做什么?就不担心我走漏风声吗?” 薛永年反问她:“你敢吗?” 她哽了声息,没能?再问下?去。 最简单、最直白的阳谋,有时候就是无解的。 “我都答应你。”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是婚仪过后,我要将?母亲的坟冢迁出?来。而且……” 她捏紧了拳头,复才尽力平静地?道:“有的事情,不论你拿什么来威胁我,我也?不会做的。” 薛永年唇边笑意更深:“怎么,担心我让你在婚仪上,一刀捅死你的好?阿兄?” “放心,不会的。”他瞳色愈加深沉,显露出?一种诡异的神采:“谋害亲王这种事情,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薛永年说的这些话,薛嘉宜没有打算告诉第三个?人,自然也?不会吐露给繁炽。 她只?垂下?眼,赧然般道:“我年岁到底是不小?了,既有了嫁人的打算,总是宜早不宜迟的。” 繁炽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想歪了什么,正色道:“到底是太妃指婚,你不必担心谁反悔作梗。” 不过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多嘴,很快换了话题。 繁炽年纪也?不小?了,对于做媒这种事情有一种和所?有这个?年龄段的人一样的热衷,她颇为兴致勃勃地?同薛嘉宜说项了起来。 名册上的郎君,基本上都能?数出?和宗家沾亲带故的关系,不过出?身都不太高。 “高嫁是要吞针的……”繁炽翻过一页,“我觉得女子嫁人,还是安稳为要。” 见薛嘉宜点头,她微笑道:“依我的眼光,我看……季家的这位二公子很不错。” 薛嘉宜原本很有些心不在焉,听见这个?姓氏后,却是一怔。 她下?意识反问道:“季二公子?” 繁炽颔首,道:“他出?身清流,家中人口简单,又非需要挑大?梁的长?子。只?一件,他早已二十余许,却不知怎地?,一直没有婚配。不过这一次……”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薛嘉宜,说明了情况。 听完,薛嘉宜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道:“是主动?请托了关系,把自己加上的?” 繁炽点了点头。 宗太妃要为信重的女官挑个?好?人家的消息传出?去后,其实不少人家都意动?。 在太妃跟前镀了金,总也?是不同了,若非如此,当年庆安宫挑女官,也?不会有那?么多小?娘子来应选。 “季陈两家,早年间同为清流,有些交情。”繁炽道:“他先找的陈筠,陈筠后来再找的我和太妃。” “原来前日陈老师进宫,为的是这个?。”薛嘉宜有些微妙的不好?意思了起来:“她都未曾与我言说。”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6节 只?来问了她的功课,又给她带了一本新收集的百草经。 繁炽便笑:“八字没一撇,与你说什么。不过这事端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 风高气爽,季淮等?在茶肆中,心下?是难得的焦躁不安。 即使时下?民风还算开放,孤男寡女私下?见面,也?很有些不好?,于是他没有定二楼的雅间,只?定了一楼的位置,茶座间有屏风相隔,既不落人话柄,也?有说话的空间。 他看着天边偏斜的日影,一会儿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早,一会儿又忍不住担心,她今日出?宫……是否会有什么事务耽搁? “劳驾。”季淮叫住了过路的小?二,指了指桌上的陶壶:“有些凉了,劳驾换一壶来。” 小?二应下?,撤走了茶壶,季淮正要坐回去,却忽见锦屏另一端,一道鹅黄的裙裾翩跹而来。 他腾地?就站直了,道:“薛姑娘。” 薛嘉宜摘下?了帷帽,她大?概也?是局促的,捏在帽檐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季公子,久等?。” “我回家了一趟,耽误了些时间,抱歉。” 正好?小?二换来了新的茶水,季淮展臂请她入座,道:“无妨,我也?是刚到。” 这几年,两人私底下?的见面其实很少,薛嘉宜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寒暄,她想了想,只?道:“听闻季公子去岁秋闱中举,还未当面道过喜,是我失礼。” 顺天府的乡试,惯来是要比其他地?方更难考中的。 她还记着他的事情,季淮笑道:“薛姑娘的贺礼,在下?都已经收到了。那?方砚很好?用,与我近日新寻的笔山很配。” 薛嘉宜不由莞尔:“得用就好?。” 她只?是浅浅一笑,季淮却有一瞬微妙的走神。 同她温淡的脾性一样,她笑起来也?没有什么浓烈的颜色,只?一泓清浅的笑意,蓄在她颊边浅浅的梨涡里。 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她的,但这一次,听闻她将?要许亲的消息之后,他却一丝犹豫也?无,心底便浮现出?了那?个?从前一直影影绰绰的念头。 察觉到他的注视,薛嘉宜捧起面前的杯盏,有点儿不自在地?,轻轻啜了一口。 茶水入口有回甘,她却觉得舌根苦涩,但最?后也?只?得鼓起勇气,开口道:“季公子,我今日因为什么找你……想必,你是清楚的,我便不卖关子了。” 季淮像是有所?预料一般,挑了挑眉,道:“是想好?了要拒绝我,但又碍于之前的缘分,所?以想当面告知?” 他这话说中了一大?半,薛嘉宜愈加赧然:“我……” 季淮的眼神依旧诚恳,他道:“我知道,我年岁不小?,长?你六岁有余,又是才有了个?举人身份,更不是出?身什么富贵人家……” 薛嘉宜睁大?了眼睛,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一开口,季淮果然不说话了,只?眨了眨眼,倒像是在这儿等?着她似的。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才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对你不公平。” 在看到季淮的名字前,她并没有生出?过这个?念头。 她是对自己的婚事抱着利用和逃避的心思,可那?些人家,为的本也?不是她本人,而是庆安宫,又或者……是为了与她有旧的那?位殿下?。 本就是利益交换,即使她有所?图,也?不会觉得愧疚。 可如果对方是真心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季淮不是蠢人,很快便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句话……”他稍顿了顿,叹口气才道:“其实更狠一点。” 无异于直说,她对他无意了。 薛嘉宜其实本就很少拒绝别人,更不要提是这种事情,闻言,她耳廓都有些发烧了,忙道:“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我……” 季淮却罕见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句地?道:“薛姑娘既邀我见面,不知,可愿听我说两句?” 薛嘉宜缩了一下?,重重点头:“你说吧。” “我知道,你正是把真心看得宝贵,才不愿意辜负。”季淮苦笑了一下?,道:“但对我而言,这岂不是更不公平吗?” 薛嘉宜抿了抿唇:“我不明白。” 季淮一贯是温润和气的模样,今日却展现出?了一点微妙的攻击性,“旁的小?郎君都有机会,只?因他们对你无意?我反倒是因为这一点真意,倒连这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见她怔住,秀气的眉也?一点点皱了起来,大?概真的是在思考,季淮笑了一下?,趁势道: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一个?好?机会,我该向你郑重地?、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姓季,家中行二,尚有……” 未至晌午,客人不多也?不少,窸窣的人声刚够盖过两人的交谈。 而茶肆对过的客栈二楼,一身玄青直缀的矜贵郎君正安静地?坐在角落。 他低着眼睑,只?专注盘玩着手里一条褪了色的彩绳,似乎并未将?视线,投去其他地?方。 仿佛也?并没有看见另一边,两人相谈甚欢,她连耳尖都羞红了。 第63章 茶肆里的二人, 没有察觉到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 季淮的语气实在太诚恳,诚恳到薛嘉宜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第二次。 她抿了下唇,踟蹰了一会儿?, 还是道:“……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 “但我当下已经做了选择。”季淮只笑:“其?实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我的所谓‘真意’也只有三分?, 不?用担心无法给?我十分?的回馈。” 大概是担心听到第三次拒绝, 他没留气口, 接连又道:“这些话?, 只是想说明我自己的心意, 并没有要求你?如何?的意思?。不?过冠冕堂皇的话?以外, 我定?然还是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 薛嘉宜不?知该怎么回答,低着脑袋点了点头。 她显然没了谈兴,季淮也不?勉强,轻巧地转过话?题,说了些不?咸不?淡的闲篇。 对于他而言,眼下是一个还算游刃有余的场合, 但对于薛嘉宜而言,显然不?是。 两人没有聊太久,未几,季淮便问道:“时辰尚早, 想去?其?他地方走走吗?” 薛嘉宜把手重新放在了一旁的帷帽上,微微颔首, 却没动作。 季淮会意, 主动先起身道:“我还有些琐碎事宜要处理,薛姑娘想要去?哪儿??如若顺路,可以送你?一程。” 他主动退了一步, 免了她又要再拒绝。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的好意,起身道:“多谢季公子,不?过不?用劳烦了,我想随意走走。” 临走前,她攥着手心,最?后与他郑重地道:“今天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 …… 茶肆外,天依旧晴得稳稳的。 和?暖的日光洒在身上,照得薛嘉宜的意识颇有些抽离。 从谈及婚嫁之事起,她就一直能感受到,自己心下那?有如死水微澜的状态。 她站定?在檐外,稍微缓过来一些后,正?要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记有些熟悉的声音。 “薛姑娘。” 薛嘉宜身形微僵,一时没有转身。 她听出来了,这是谢云朔身边那?个姓经的侍卫。 “我们殿下请您,移步小叙——” …… 薛嘉宜没生出什么抗拒,麻木地叫经荣领去?了二楼的雅间。 不?大不?小的屋室内,窗牖大开。谢云朔并未抬眸,只朝她淡淡道:“坐。” 薛嘉宜咬着唇,朝他一礼,道:“殿下可有要事?” 尽管她告诉自己,不?要心虚,她没什么好心虚的,真的到了他面前,却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局促。 见她不?动,谢云朔持杯的手微微一顿,笑意轻敛。 他抬起比曜石还要深沉几分?的瞳眸,看向她,道:“可以与旁人见面,与我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透出几分?淡淡的威压,薛嘉宜没来由地心头一酸,低下脑袋,在他对过而坐。 “只是不?想耽误殿下的时间。”她一面说,一面垂下眼帘。 气氛微妙,她想做点什么来缓解,伸手要去?碰面前的杯盏,却发现座位前摆着的这副茶具,大抵是动过的,手又是一缩。 谢云朔看出来她在想什么,极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以为今日是我太清闲,在此地蹲守你??”他叫了侍人来,重新换了一副新的茶具,又道:“不?过是刚好与人在此谈话?恰巧看到你?,才叫你?来打个招呼。” 薛嘉宜不?知该如何?回这句话?,只抠了抠膝上的衣料,低低“哦”了一声,道:“是我失礼,不?知殿下在此。” 她这闷声不?响的样子,叫谢云朔的心气愈发不?顺。 他忽然也没了说那?些敷衍套话?的兴趣,直看着她,问道:“你?选好了?” 薛嘉宜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没有。不?过快了。” 他的语气,分?明是什么都知道,她没什么好瞒的。 谢云朔勾了勾唇,似笑非笑:“这么快就要定?下婚事,是为了防备我吗?” 薛嘉宜垂下眼:“……不?是。” 她若要依薛永年所言,把婚期定?在六月结束前,满打满算也不?剩多少时间准备,得早做决定?。 沉默有如灰雾肆意蔓延,谢云朔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缓缓呼出了堵在胸腔的那?口气。 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信不?过我。” 他的语气缥缈,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喟叹。 薛嘉宜的眼睫蓦地一颤,她抬眸看向他,嘴唇下意识张了一下。 然而很快,她却又垂下了眼睫,轻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谢云朔没有回答。 他为自己斟了杯酽茶,啜了一口,道:“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7节 薛嘉宜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听得他继续道:“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几分极为明显的自嘲。 薛嘉宜把唇抿得发白,手指也不?自觉绞紧了膝上的衣料,好一会儿?,她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日……殿下若有了心仪的娘子……”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谢云朔真的笑出了声。 他几乎都有些不?可思?议了,对他自己。 明明早不?是第一回被她抛起又摔下,他刚刚,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期待她给?他一个他想要听到的答复。 不?管是为了什么,她总归是没有选择他。 “不?必说这些了。”谢云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薄唇边,随即竟浮现起一丝还算温文的笑意:“只要你?记得,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仿佛已经释然,薛嘉宜忍下鼻腔中?忽而弥漫的酸涩之意,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一叠契书自方几的另一边被推了过来,她迟滞了一下,抬头看了过去?。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这个举动,与前面说的巧遇实在不?太相符,谢云朔转过脸,下颌线绷得很紧,没再看她。 “只是些屋契和?地契,你?总不?会想从薛家出嫁。到时候,我会为你?安排。” 薛嘉宜有点儿?想哭。 她都这样做了,他为什么不?能对她狠心一点。 她努力克制,开口时还是带着哽声:“我这几年,勉强算是有些体己,太妃也……” 此番宗太妃打算一齐为她和?庆安宫另外两个打算嫁人的女官指婚,名?为添妆的赏赐给?的极为丰厚。 “我给?的东西,是会咬了你?的手吗?”谢云朔冷下脸,道:“这些契书已经落了你?的名?字,你?若不?要,那?就拿去?丢掉。” 绣着云边的袖间,终于还是伸出来几根葱白似的指尖。薛嘉宜低着头,接过契书,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她的犹疑,落在谢云朔眼中?,俨然是另一种?情绪,他眼神微黯,道:“有这么提防我?” 薛嘉宜咬了咬唇,道:“我没有。” 轻飘飘的三个字,相比辩解,更像是一种?默认。谢云朔提了一口气,站起身,道:“不?管你?有没有,总之,护着你?,是母亲当年的嘱咐。” 他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送你?顺利出嫁后,我自会如你?所愿,和?你?……断个干净。” 最?后的心防似乎也轰然垮塌了,薛嘉宜瞳仁微颤,良久,方才注视着他,小声说,好。 —— 一旦彻底决定?迈出那?一步后,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轻易。 薛嘉宜也终于开始认真地考量自己的终身大事。 季淮所说自然让她动容,可同样也让她心生隐忧。 一个人,做朋友和?做丈夫,是不?一样的。她结识的季公子,只是勉强作为友人的寥寥几面。 他对她有好感、有情谊,这反而是一件麻烦事。 世上不?存在不?图回报的感情,他有付出,就一定?会期待从她这里获得情感上的回馈,不?是当下,也会是未来。 可她不?知道,她的心是否还能给?出这样的情绪。 但她最?后,本着自己的私心,还是选了季淮。 ——他如今功名?在身,已经谋了外放的缺。 原本他是有心再考一考的,但京中?局势莫明,他的父亲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干脆把儿?子早早安排好了事。若非如此,季家也不?会想这么仓促定?下亲事。 而季淮外放的地方,是南方的一个小城。是否山明水秀,薛嘉宜不?清楚,但她知道,那?个方向,离严州府不?算近。 这样很好,她想,她嫁得远远的,可以绝了所有人的心思?。 远离京城后,无论是薛永年还是其?他有心之人,也就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算计谢云朔,而日子久了,谢云朔大概……也会平淡淡地把她淡忘,无论是作为兄妹,还是作为别的什么。 就当是她自私吧,她永远、永远,也不?想叫他知道,薛永年所述的那?个可能。 亲事定?下之后,薛嘉宜回了一趟薛家,语气坚决地和?薛永年道:“婚期已定?,如你?所愿。你?想利用这场婚仪做什么,我不?管,但是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带着母亲的遗骨返乡。” 有些日子未见,薛永年眉宇间的郁郁之色居然扫去?了不?少:“答应你?的事情,我何?必食言?该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该瞒着全天下的,我也会瞒着。” “只是你?答应我的事情,也别忘了。”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尾指那?么长的玉瓶,递到了薛嘉宜眼前:“婚仪上,有人一定?会喝你?敬的酒。” 薛嘉宜眉心一跳,没有接。 她缓缓抬起眼瞳:“我也告诉过你?,我的底线。” 母亲对她确实极重要,可是已故之人的托处,只是生者的慰藉,她不?会为了自己的这点念想,去?害活着的人的性命,遑论是他。 “毒害亲王,我可没这个胆子。”薛永年道:“此药和?酒服下,只会让人暂时昏睡,一两个时辰便可解。你?大可拿找活物来试此药,看看能否印证我的说法。” 薛嘉宜没接,偏过头道:“我的婚仪,他未必会来,我劝你?另寻更稳妥的办法。” 薛永年淡淡一笑,眼中?不?见笑意,声音却愈加低幽,带着一股蛊惑的意味,“他一定?会的。” 薛嘉宜反问道:“所以你?费尽心机,只是想让他醉一场?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薛永年自然不?答,眼底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我的目的……有何?紧要?” “要紧的是,这场婚事过后,你?就可以过上自己的想要的生活了,不?是吗?” “永远不?会再有指责你?们有悖伦常的声音,你?和?他,也不?会再因为彼此,陷入没有意义的牵绊。” 第64章 乍暖还寒的?日子很快过去, 眨眼间,京城的?天气已经薄有些暑意。 景王府内,谢云朔斜倚在小池塘的?白玉立柱旁, 掌心里托着?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底下洒。 池子里游着?几?尾品相极好的?锦鲤, 皆是?皇帝近日所赐。只可惜今天的?日头不够好, 否则一池金鳞游动起来, 还能更漂亮一些。 这老?头开春以来, 像是?大彻大悟了一般转了性, 大有将手上权柄下移的?架势, 对一干儿孙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打压为主,竟是?平等地多有优容。 “殿下。”廖泽抱了抱拳,与他禀道:“今日,那位薛大人又得了陛下召见?。” 不知?怎地,沉寂多时的?薛永年,近日来又叫皇帝想起来了,多次得召御前?, 听取政见?、侍候笔墨。 谢云朔不咸不淡地啧了一声,道:“谁叫他谄诗写的?,正中龙屁。”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廖泽没憋住, 笑出了声。 他努力?绷了一下,正经地道:“可若没有御前?的?消息和没有递诗的?途径, 想来这‘龙屁’, 也没那么好拍。” 岁寒大病的?那一场之后,老?皇帝已经雄风不在,几?乎没有再召过新的?嫔御, 但他在这方面又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好色的?老?头,一干旧人里,还算年轻的?淑妃、那位八皇子的?生母,算是?近来伴驾最多的?了。 当然,这一切只能算作一个影影绰绰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勾结的?证据。 谢云朔当然知?道廖泽在说什么,他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问道:“盯出什么结果了吗?” 廖泽低下头:“属下惭愧,没查出薛永年私底下与八皇子有什么联系。倒是?燕王那边,最近与五军营那边越走越勤了。” 谢云朔把手心里最后一点鱼食也拍了下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多动多错,先这样罢。” 他话音稍顿,视线自水面缓缓上移,随即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今日可有客来?” 这个问题,比先前?的?什么朝政什么局势难回答多了。 廖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个月,那位薛姑娘飞速定下了亲事?,郎君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 其实这位季二公子早到了适婚的?年纪了,之前?却一直没有婚配,此番定亲后,婚期却赶得极紧,于是?隐隐有了传言,说这位季公子早就心慕薛姑娘,一直没成婚是?在等她,这会儿等到了,可不就迫不及待了么? 若是?廖泽半点不知?内情?,大概也会当个乐子听听,但他在谢云朔回京前?就跟在了他身边,很多事?情?不可谓不清楚,心下便实在有些微妙。 特别今日——是?那薛姑娘之前?递了拜帖,要携自己的?准夫婿前?来王府请安的?日子。 但谢云朔的?心情?到底如?何,廖泽便也看不出来了,若说毫无波澜,也不会清早开始就搁这儿喂鱼的?,喂得那鱼肚子都滚圆,像是?一点也定不下心做正事?,可若说心情?有多起伏,面上看着?也不像。 他敛了敛心神,答道:“前?院还没通传,想是?还没有,可要遣人去问一问?” 话音未落,门房便应声而来,恭声道:“殿下,前?院有客,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与他的?新妇……” 廖泽眼皮一跳,赶忙截断他的?话茬,道:“事?带到就好,多嘴多舌什么,只是?下了定,哪就算新妇了?” 谢云朔的?神情?倒依旧平静,唯独眼瞳幽深。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堆叠渐深的?云彩,淡淡道:“请他们?去客堂稍坐,我一会儿就来。” —— 踏入这座王府前?,薛嘉宜是?有心逃避的?。 但是?之前?宗太妃的?话,还是?叫她听进去了。 无论如?何,她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哥哥,她要成婚了,于情?于理?,都该带她的?未婚夫婿,来和他正经的?见?一面。 然而那些强压着?的?情?绪,却在再见?到他瞬间,倏地就浮了起来。 今日的?日光不算鼎盛,照在堂前?出现?的?那一道颀长的?身影上,正好镀作一层暖调的?光晕,愈发衬得他光明磊落,仪表堂堂。 谢云朔在门边顿足,目光只在她身前?落了一瞬,紧接着?,便落到了她身畔的?那个人身上。 察觉到薛嘉宜的?迟滞,季淮以为她在紧张,隔着?衣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背,低声提醒。 “虽是?你兄长,我们?也该先行?礼才是??” 薛嘉宜很快回过神来,抽回手,几?不可察地朝季淮的方向偏了偏头,以示自己听见?了。 谢云朔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垂了垂眼。 ……看起来很亲昵,也很克制,仿佛真的有一点恩爱眷侣的样子。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谢云朔几乎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痕,眼底更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在真的?见?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并肩出现?之前?,他始终抱有着?一种不愿自己戳破的?幻想。 而现?在,那一层薄如?蝉翼的?幻想,轻而易举地就被她戳破了。 她已经选了别人。 任何的?理?由、任何的?借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8节 她身边的?男人,将要成为她的?丈夫,他们?会成为这世上连接最紧密的?两个人、共度余生,即使他是?她的?亲哥哥,和她真有血缘关系,日后,也都要退出一射之地。 何况,他不是?。 他拥有的?过去,不过是?一场阴谋的?副产物。 谢云朔只觉胸腔里的?血都叫这股愤怒烧得滚沸—— 凭什么?她才认识这个男人多久,见?过几?面? 二人向他见?礼的?声音一齐传来,谢云朔眉心克制不住地紧皱,他略略呼出一口气,绷着?脸,大跨步越过两人,往上首的?主位走去。 他背对着?朝后抬手,乖觉的?仆从立时便领了两人入座。 薛嘉宜心下原本?还算平和,可抬眼见?得谢云朔几?乎有些发白的?脸色,还是?怔了怔。 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薄唇边甚至还挂着?礼节性的?一点笑意,然她心下,还是?有一瞬心悸。 薛嘉宜敛下目光,抿了抿唇,没吭声。 谢云朔已经缓了过来,掸了掸衣襟坐下,没察觉她一闪即逝的?目光。 他率先开口,与两人——主要是?季淮问好,又说了些平淡的?客套话。 场面和谐到有些诡异。 说实话,季淮来之前?,心下其实有些紧张,普通的?大舅哥也就罢了,但是?身为亲王的?大舅哥……确实要好好想想怎么应付,不过浅聊了两个回合之后,他心头的?顾虑便打消了。 谢云朔没有摆亲王的?架子,季淮也还算是?个健谈的?人,气氛还算过得去,只有薛嘉宜显得过于沉默,只偶尔微笑着?,应和两句季淮怕冷了她、抛来的?话茬。 直到最后,谢云朔的?眼神才舍得从她身上轻轻掠过。 “既已做了决定,以后……”他平静地又看向了她身边的?那个人,一字一顿地道:“以后不论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后悔。” 也许是?自作多情?,但薛嘉宜总觉得,这话是?同她说的?。 她眼睫轻颤,却也没能听懂他所言的?全部。 一旁的?季淮,也以为这句话是?在敲打他,自是?一番承诺不提。 稀松平常的?谈话结束后,时辰其实还早,只是?初夏的?天气实在多变,说话的?功夫,天边的?云层叫风吹得越来越厚,竟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 天瞬间就黑了一多半,一点也不像晌午的?天。 稍显阴暗的?堂前?,谢云朔缓缓走出,停在了踟蹰在檐下的?两人身后,问道:“可备了雨具?” 季淮回答:“多谢殿下关怀,马车上倒是?备了。” 谢云朔微笑提议:“不若留下来,用顿便饭再走?也许雨一会儿就停了。” 薛嘉宜有些犹豫,悄悄扯了一下季淮的?袖子。 季淮看出她仿佛不太愿意,想了想,还是?低声和她道:“殿下相邀,拒绝似乎有些不合礼数。” 薛嘉宜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松手,点了下头。 季家不是?不知?道她和谢云朔的?这层兄妹关系,否则季淮没那么容易遂愿。 那位季京兆,素来是?个秉公行?事?的?人,得罪的?权贵不少,老?皇帝尚且与他有几?分君臣情?谊,也需要放一个这样的?人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来制衡,可若龙椅上一朝换了人……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燕王那边,早就被开罪得死?死?的?。眼下这种情?形,哪怕是?为以后计,季家也很难不生出一些自己的?倾向来。 季淮是?真心求娶她,也有心与景王拉好关系。 谢云朔保持着?和煦的?笑意,直接敲定了这件事?:“那好,正好也叫你们?尝尝,王府庖人的?手艺。” …… 宾主尽欢的?一顿饭,应和着?越来越聒噪的?雨声用完了。 雨势不见?小,但是?总没有厚颜一直在人家府邸里待着?的?道理?,季淮也不好意思太劳动王府的?下人,自己跑去马车上取雨具。 一道身影,缓缓压在了薛嘉宜的?背影上,谢云朔缓步踱到她身边,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从前?,你最不喜欢阴雨连绵的?时候。”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和她说话:“雨天确实是?很讨厌的?,滴滴答个没完。” 薛嘉宜垂着?眼睫,没有应声。 从前?她确实很讨厌雨天。 诗情?画意的?烟雨江南,只存在于文人墨客的?想象,真正身处其中,只会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阴冷。 漏瓦要修、蓑衣要补,半夜还会有一声声的?惊雷,穿过墙壁,炸响在她的?耳廓。 良久,她方才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 谢云朔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雨幕的?另一端,季淮已经匆匆赶了回来,他看向薛嘉宜,目露歉意:“抱歉,不知?怎的?……车辕竟断了……” 薛嘉宜微怔,下意识抬头看向谢云朔。 谢云朔的?目光依旧,他平淡地道:“这样啊……许是?木头老?化,又遇雨水。若实在走不了,在王府留宿也无妨。” 未待谁的?答复,他便叫来了王府的?管事?,知?会他去安排客厢。 末了,谢云朔才礼节性地笑了一下,道:“本?王还有公事?,先走一步。” …… 管事?安排好了两间厢房,请两人各自落脚。 这倒是?正常的?礼数,毕竟还是?未婚夫妻,更讲究一些的?地方,甚至都不会叫两方在婚期见?面。 留宿比用顿便饭亲厚太多了,不是?对客人的?态度。 季淮对此也颇有些惴惴,他本?只想借一辆王府的?马车回去。 不过见?薛嘉宜也有些出神的?样子,他倒笑着?来劝慰她了:“看来,我是?沾了你的?光了,你们?兄妹俩,当真情?谊深厚。” 这是?一句薛嘉宜无法反驳,也无法应承的?话。 她轻声别过话题,道:“我也很羡慕你们?家中的?氛围。” 这段时间,她和季淮见?面的?次数多了不少,说的?话也多了许多,渐渐了解了他家里的?情?形。 季淮温文一笑,与她又说了会儿话。 雨就这么下了半日,两人便在这儿留了半日,到了晚间,谢云朔似乎忙于公务,并没有回来,薛嘉宜心下渐安。 大概真的?只是?看在旧日亲情?的?份上吧,薛嘉宜想,她那些微妙的?感觉,大概只是?自作多情?。 入夜后,她心事?稍解,很快便在一股暖香中安然卧下。 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薛嘉宜昏昏沉沉地想,好似是?之前?在东宫里闻见?过。只是?这一次的?香气,比上一次嗅到的?,仿佛还要浓郁许多…… 屋外的?雨声本?就催眠,她没能再想下去,沉沉的?眼皮很快坠下。 她未曾察觉,有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唇边。 第65章 翌日, 薛嘉宜早早醒来。 她不算认床,但昨晚在这陌生的?客厢里,竟也一夜好眠。 除却半梦半醒时, 仿佛做了一场梦。 夜色中,仿佛有?人深深地凝望着她, 然她却不记得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子?, 醒来后, 更是全都忘了。 王府来服侍她的?侍女, 是之前就在谢云朔私宅里见?过面的?丝云。面对这些多少有?些知晓她和他之前情形的?面孔, 薛嘉宜总是有?些局促的?。 好在这丝云很?是乖觉, 仿佛今日才是第一回见?薛嘉宜一般,以客礼相奉。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却仍旧弥漫着潮湿泥泞的?气息,丝云打开了门窗,屋内残留的?那一点香气,便都被雨后的?清新所取代了。 另一边,季淮自是也已经起身, 两人打过照面,便打算一齐离开。 要走?的?时候,总归是要和主人家知会一声,原只打算和王府的?管事说, 却没料得,谢云朔正好也在前院里。 今日是要上朝的?日子?, 他头带玉冠、腰束革带, 一身老气沉沉的?亲王朝服,也叫他穿得金光闪闪。 见?两人相携而来,谢云朔转过眼神?来, 眸底幽深而平静。 “今日天公?倒是作美,”他道:“本王已经命人修理好了你们?的?车马,另备有?薄礼。” 季淮朝他谢礼,谢云朔微微一笑,道:“一会儿尚有?朝会,耽搁不得,本王倒是送不得你们?——我的?妹妹、妹夫出门了。” 听到这声“妹妹”时候,薛嘉宜的?眼睫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谢云朔几?乎没用这个称呼来叫过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唤她的?小名,今日却不知为何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只叫得她心口一跳。 可抬眸看向他时,他的?神?情却一切如常。 季淮和他又?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些“谢殿下恩典”、“成婚那日,还请殿下光降”之类的?话。 不过谢云朔都说了自己要上朝,他自然也不会纠缠太久,很?快就收了声,要带着薛嘉宜一起退下了。 薛嘉宜跟上了季淮,从?昨日起,就一直显得过于沉默的?她,迈出几?步后,却突然顿足,缓缓回过了身。 谢云朔正在低眸,整理袍袖,仿佛没有?在意,余光里靠近的?那个身影。 “殿下。”薛嘉宜犹豫了一下,在对上他的?眼神?前还是开口道:“你最近……小心一些,不要着了别人的?道。” 谢云朔抬起了黑漆漆的?眼珠子?,“你想?说什么?” 薛嘉宜咬了咬唇,没再解释,像是怕被他拦下似的?,仓促一礼后,便提着裙边,走?到了季淮的?身侧。 “可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季淮在原地等她,低声问道。 “没有?,我只是想?亲口请景王殿下,一定要来赴宴。” “殿下待你不薄,既答允了,又?怎会不来?”季淮闻言笑道:“我今日观你二人,虽非血亲,有?时眉眼间的?神?态细节,倒还真的?有?些相像……” “哪有?……” 两人说笑着离开了,声音渐远。 就像昨日他听到的?那般。 谢云朔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唇边忽又?泛起了笑意。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79节 这样瞧着,还真是有?些般配。 可惜,整夜未曾断绝的?雨声中,凝视着床帐间那张安然宁和的?睡颜,他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要她。 昨晚浓稠的?夜色中,他凑过去,轻吻她唇边。 无所谓她心里到底有?谁,又?想?着谁。 她都必须……留在他身边。 —— 景王府的?门匾消失在视野尽处之后,薛嘉宜几?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季淮看出来了,温和笑道:“看来,你多少还是有?些惧怕这位殿下。” 薛嘉宜缩了缩肩膀,一时未答。 她从?前是不怕谢云朔的?,不管他冷不冷脸,在他面前,她总有?窜上跳下的?底气。 然而现在见?他,她却只剩下心虚,心虚到了极致,就是害怕。 真实原因无法言说,薛嘉宜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从?前只是从?前,现在,他身份高贵,我自然也怕。” “身份虽变了,但好在景王瞧着是念旧情的?人,你瞧,给你封的?礼多厚。”季淮感叹道:“第一次见?你时,我就在想?,你的?兄长日后,一定要好好待你,才算对得起你那时的?夜奔。” 薛嘉宜叫他说得鼻子?一酸,小小地抽了口气。 季淮见?状,轻巧地转过话题,与她认真地道:“不过你放心,日后,这世?上,会多一个待你好的?人的?。” 薛嘉宜眼底微红,别开一点视线,道:“从?前萍水相逢,你待我……就已经很好了。” 几?次三番伸出援手,是她来到这座对她而言过分空寂的?京城后,难得算得上朋友的?人。 季淮笑了一下,“那要待你更好才是。” 这些日子?和她见?面多了、相处多了,他心底原本只是一小簇的?火苗,倒是如春风漫过的?野火一般,渐渐蔓延了开来。 不过也不奇怪,他想?,她本就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纯质真诚。 越是没说什么山盟海誓,越显得恳切异常。薛嘉宜从?没这样觉得对不起过一个人,她眼圈更红了,却没应声。 抱歉,她在心里对季淮说,抱歉,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周全所有?的?办法。 —— 婚期一再压缩,备婚的?各项准备事宜也变得格外紧凑。 薛嘉宜的?婚事,薛家人插不上什么手,宗太妃对她格外体恤,安排了繁炽来操持,还请了陈筠来帮忙,摆出了大包大揽的?架势。 继母秦淑月对此?倒是松了口气——她完全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那位薛老夫人大概很?有?些想?法,然而不知她的?儿子?和她说了什么,她竟也没吭一声,只是会在薛嘉宜偶尔去上房请安的?时候,发出一些不满的?哼声。 婚事到底是两姓之好,薛嘉宜不想?自己的?举动给季淮或者季家惹来什么非议,最后还是没有?搬出去,不过,她是重新整饬了那间当年朱婉仪带着他们?生活了七年的?院子?,打算从?这儿出嫁,就当是母亲还看着她。 日子?一天快似一天,直到定好的?良辰吉日到来,被喜娘拥簇在妆台前坐下的?时候,薛嘉宜还有?些恍惚。 少时,她见?乡中的?邻居姐姐出嫁,还去凑过热闹。 邻居姐姐见?她来,还笑着拿平时舍不得用的?口脂,在她唇上也抹了一点。 时过境迁,她再看到这样鲜妍的?红色,竟是在镜中自己的?脸上。 喜娘是做惯了红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处变不惊的?新妇,不由笑道:“果真是宫里出来的?女官,瞧着气度,寻常人家的?姑娘哪儿比得上呀!” 薛嘉宜在喜娘的?吹捧里回过神?来,没有?应声。 不过能?在高门做这种活儿的?喜娘都是人精,无需她搭话,也能?彼此?把话都搭得高高的?。 装扮好后,天边已经是蒙蒙亮,泛起了蛋青的?颜色,梳上了高髻的?薛嘉宜站起时还有?些艰难,是喜娘扶她起来的?。 “哎哟——”喜娘笑得合不拢嘴,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得意之作,“这么标致的?女儿家,老天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 薛嘉宜礼貌地朝她笑了一下。 喜娘的?动作很?利落,距离接亲还有?一些时间,她正想?起身走?走?,屋外,却有?另一道身影走?来。 薛永年站在门槛外,扬了扬手,“都出去,我与女儿有?体己话要说。” 这样的?日子?,父女间有?话说并不奇怪,喜娘们?不疑有?他,退了出去。 薛嘉宜站定在妆台前,没有?动,直到薛永年走?近,她方才轻轻后退一步。 “别忘了要紧的?事情。”薛永年淡淡道。 薛嘉宜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说出来,不怕人多口杂?” 薛永年笑了一声,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怕?” 嫁衣的?袖底,薛嘉宜不由攥紧了拳头:“你难道不怕,我今日不照你所说去做吗?” 她不知薛永年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她知道,那杯要敬给谢云朔的?酒,一定是他谋算里最重要的?一环,所以才要如此?大费周章的?,只为确保一个准确的?、让他饮下的?时刻。 其?他的?宴席和场合都不行,只有?婚仪能?做到。 从?新嫁娘出门,再到男方接亲、拜堂礼成……讲究点的?人家,都会确认好每一环的?时间。 “是吗?”薛永年笑意更深:“那你私底下,又?何必真的?找来猫儿狗儿的?来试呢?” 他又?往前了一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自己也许都试过了。” 薛嘉宜眸光微闪,像是叫他说中了。 见?状,薛永年的?神?色颇有?些志得意满,他拂袖欲走?,却突然听得一身嫁衣的?薛嘉宜平静地开了口。 她报出了几?种药材的?名字,又?道:“你确实没有?骗我,毒性不强,至多只能?致人昏睡。但是……” 她的?语调并不高亢,薛永年却是眼皮一跳。 不待他再说什么,薛嘉宜便继续道:“父亲,你大概……弄错了一件事情。” 她轻笑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了下去:“此?时此?刻,你的?棋局已经展开,现在,该是你求着我走?完这步棋才是啊。” 薛永年已经不止眼皮在跳了。 他额角的?青筋鼓了鼓,眼神?更是阴沉了下来:“你以为,我会只留你这一条路可走?吗?” 薛嘉宜保持着清浅的?笑意,拂了拂自己绣着精致云纹的?衣袖,道:“没关系,我可以赌。” 直到此?时此?刻,薛永年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正视过这个女儿。 她猜得大抵是对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这一环若脱了手…… 他略掀起眼皮,露出一双早就被浑浊染透了的?眼瞳:“所以,你想?要什么?” 薛嘉宜的?眼神?不比他有?温度多少,她眼不错珠地紧盯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顿地道:“现在、立刻,你便告诉我,我母亲的?埋骨之处,到底在哪里。” “听不到确凿的?地点,我是绝对不会为你所用的?。” 扮演被威胁的?角色,实在是不好受,薛永年脸色铁青,道:“现在告诉你又?如何,马上就是你的?婚仪。” 薛嘉宜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话已至此?,薛永年只得冷冷地抛下了一个地址。 薛嘉宜在脑海中快速盘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角的?笑渐渐冷却。 “我记下了,你最好不是在骗我。”她收敛神?色,漠然道:“因为从?现在到礼成,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遣人去查探,你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 房中的?小插曲,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喜娘最后为薛嘉宜抿了一遍鬓边的?碎发,又?为她补了些许口脂,便扯来了那张鲜红的?喜帕。 轻飘飘的?红色落下,薛嘉宜垂了垂眼,掩下了眼底那一点迷茫的?神?色。 她并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然而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她深吸一口气,搀着喜娘的?小臂迈过门槛,走?到了院中。 虽然蒙着盖头,但她依旧能?感受到骤然变亮的?天色,不自觉眯了眯眼。 她已经能?听到外头的?鼓乐声,是花轿已经来了。 然而搀着她的?喜娘,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不待薛嘉宜反应,她们?便松了搀扶着她的?手,退开了两步。 “殿下——” “景王殿下!”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她本能?地想?要逃离,下一瞬,却自盖头下看见?那只熟悉的?温厚手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 作者有话说:出现的所有婚俗都是为了剧情发展,不要在意细节啦~没有认可某些习俗背后糟粕的意思[求求你了] 第66章 手腕间传来的触感熟悉而强硬, 短暂的怔愣后?,薛嘉宜匆匆回过神。 她?正欲挣脱,喧闹的锣鼓声中, 谢云朔却已经松开了手。 “兄长送妹妹出嫁……不是天经地义吗?” 也许是耳畔声响太杂的缘故,这道声音虽然离得很近, 却显得平静而渺远。 按照京城的习俗, 本就该是新嫁娘的兄弟、或者是舅家人来引路, 或背或扶, 送她?坐上那驾要去往郎君家中的喜轿。 鲜红的颜色里, 薛嘉宜低垂眼帘, 轻声应了一句,好。 她?犹豫了一下,该如何搭上眼前这截玄色的衣袖,下一瞬,喜帕下的视野却忽然被抬高了,她?还来不及惊呼,一双沉稳而有力的手就已经勾住了她?的肩膀和腿弯, 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刹那间,心?跳声简直要盖过锣鼓的喧嚣,骤然被抱起后?,身体的本能让薛嘉宜扶住了他的肩膀,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才僵了一下, 把手悄悄收了回来。 事实?上, 就算不扶,他也不会叫她?摔下去。 ……他抱过她?很多次,从还是小孩子时就是了。 早年朱婉仪还在的时候, 她?还没有那么懂事,又常常生?病,一难受就哭。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0节 这种时候谁也哄不好她?,非得要哥哥搂着才能好些,而那小大人似的小郎君,明明板着脸,却也愿意叫她?黏着他,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身上。 薛嘉宜有一瞬恍惚,不自觉攥紧了手心?,直到谢云朔的声音和夕阳的余晖一起,隔着喜帕影影绰绰地透进来,她?才从毫无征兆便泛起的思绪中挣脱开。 “你心?悦他吗?” 他低声问她?,步履未停。 薛嘉宜浑身一僵,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她?只要说?一个不字,他仍旧会…… 她?忽然很庆幸这张精工细绣的喜帕,掩住了她?的所有表情。 薛嘉宜咬了咬牙,毫无回避地回答了他:“当然。” 既已走到了今天,给他无谓的希望,又有什么用处。而她?这般懦弱的人,本也与他并不相称。 谢云朔几不可察地垂了垂眼,眸光微闪。 他平视着前方,忽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其他人呢?” “哪怕只在某个时刻,某个瞬间?” 薛嘉宜攥着自己嫁衣下摆的指尖用力到发白,直到离门?外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她?方才轻声开口,道:“没有。” “自始至终,我只想要安稳的生?活,殿下。” 谢云朔没有再问下去。 从正院到已经停驻在门?前的喜轿,不过数十?步,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早有乖觉的仆妇打?起了轿帘,请她?移步,薛嘉宜小心?翼翼地从他松开的臂弯里下来,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花轿。 一旁,迎亲的季淮和其他几个季家郎君皆是朝他行礼,受宠若惊之余,季淮忽又觉出些惶恐,感慨般道:“殿下能赏光来喝杯喜酒,就已是我们的荣幸……” 谢云朔面色不改,只微笑道:“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必如此客气。这里也没有什么殿下,只有送妹妹出嫁的兄长罢了。” 他的语调平平,季淮却无端品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过不待他再仔细分辨,傧相便悄悄拽了他一下,耳语道:“再不起轿,后?面的时辰要赶不上了。” 季淮这才正色一揖,随即便转过身,在乐官的高唱声中,翻身上马。 他今日一身红彩,眉梢又挂着难以自抑的喜色,人逢喜事精神爽,端得是十?分风流倜傥,翻上马背的时候,甚至有围观的路人发出惊呼。 轿身终于有了细微的晃动,薛嘉宜端坐轿内,心?绪愈加起伏。 她?心?神并不在这场喜事上,很有些坐不住。 先前应下薛永年的话,不过是虚与委蛇。 今日诈他,更是她?一早就打?算好的——他措手不及了,她?才能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个阴险狠毒的父亲。于是,得知那个地址,她?立时便告知了提前安排好的婢女,请人帮忙跑一趟,去试他话的真假。 算算时间,也不知城里城外这样跑一趟来不来得及…… 薛嘉宜不自觉攥紧了手心?,想到这么多年,母亲真实?的坟冢前,不知可有人清扫、又有无香火供奉,她?更是坐立难安。 正悬心?的时候,轿身上传来两声轻叩,是她?与那婢女约定的信号,薛嘉宜神色一凛,轻轻侧过身去,从轿底的缝隙里抽出了一张刚塞进来的字条。 她?掀起喜帕一角,看?清纸上的字迹后?,眉心倏地便是一皱。 婢女说?,她?们本打?算从离得最近的东阳门出城,可今日城门?竟然提前落钥了,据说?是为了追查什么犯人。她?先来复信,让另一人绕路去了其他方向的城门看情况。 薛嘉宜心?下攀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有这么巧吗? 可提前关闭城门?……薛永年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再从更远的城门?回来,也不知来不来得及,薛嘉宜心?乱如麻,然而喜轿外的鼓点声愈加欢腾雀跃,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季府。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抑下纷杂的心?跳,在全福人的搀扶下,手执宝瓶,缓缓走下了花轿。 早就预演过的一个个环节,在众人齐刷刷地注目下进行。她?心?下虽不免紧张,但到底没有出错。 季家是体面的人家,没有谁在此时刁难新妇,季母甚至含笑看?了一眼纠结手往哪儿?放的儿?子,揶揄道:“怎么了,你这手是新长出来的不成?” 几个同样仪表堂堂的傧相闻言,非常配合地哄堂大笑了起来,季淮满脸通红,把红绸的另一端递到了薛嘉宜手里。 “该拜堂了。” 他温声提醒。 薛嘉宜轻抬唇角,大概是笑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还蒙着盖头,点了一下头。 赞礼官的高唱很快开始,手执红绸的一对新人,在男女傧相的引导下,缓缓走向?了喜堂正中。 烧燃正旺的龙凤花烛散发着温暖的香气,夕阳余晖的尽处,谢云朔安静地凝望着堂前的那一双璧人,眼神却像是在放空。 有人想借机与他套近乎:“今日的新人,可真是般配啊……听闻当年,这季家新妇与殿下有兄妹之缘……” …… 细碎的议论?声、交际声,不绝于耳。 婚仪再如何隆重,也只是之于新人本人,对其他被延请而来的宾客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场合。 拜过堂后?,喜娘们便拥簇着两人进了新房,即使薛嘉宜没有全然沉浸在这份氛围里,可真叫那一杆玉如意挑开喜帕的时候,颊边也不自觉红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她?想,开弓没有回头箭,风波总会平定的,而她?也该正视自己往后?的人生?。 一项项讨喜的流程接连完成,最后?的合卺酒饮过之后?,喜娘们唱起了撒帐的吉祥话,婚宴便要正式开始了。 季淮作为新郎,该去前头席间待客,薛嘉宜也该随他一起,去见一见季家的亲朋。 新房内的人群渐渐散去,薛永年却站定在了原处。他的眉宇间毫无郁色,看?向?薛嘉宜的眼神,仿佛真的是在看?亲厚至极的女儿?,都快要掬下泪来。 “这些年……是我亏欠小女良多,如今幸得良婿,想来她?的母亲,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这话听来恳切,季淮也为之动容,连道自己定不负所托。 只有薛嘉宜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她?的眼睫颤了颤,而薛永年也适时走到了她?身边。 他的眼睛黑黝黝的,仿佛已经知道她?的无功而返,开口时,声音却关切极了:“这些年,你可仰赖景王殿下不少照拂,一会儿?别?忘了……好好敬他一杯。” “否则,只怕你母亲泉下难安。” …… 主桌的宾客寥寥,有谢云朔这个上宾在,其他人也都成了陪客。 他今日似乎无意应酬,甚少端起眼前的琉璃盏,神色中有些抽离般的淡然。 直到那一抹鲜红的裙摆,蹁跹而至。 礼法上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人站定,举杯说?了些体面的敬辞。 谢云朔起身,微笑着,满饮了这杯,随即便侧过身,看?向?了一旁的薛嘉宜。 她?今日妆点得格外鲜妍,一身红到秾艳的嫁衣,衬得她?颊边飞红、好似灿霞。 这份与她?平素清丽截然不同的姝艳,几乎叫他移不开眼。 谢云朔的视线格外灼烫,像是要将她?洞穿,偏偏表情又看?不出一点异样,薛嘉宜想要偏开脸,侧目,却又正对上薛永年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 她?轻轻抬手,拦住了要为他续酒的侍婢,亲自上前,为他斟了一杯。 宽大的衣袖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掩蔽,没有人看?见她?发颤的指尖。 喧闹的堂前,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举杯道:“殿下,我敬您。” “多年照拂,无以为报,”她?微微仰起脸,却没看?他:“愿你……早日寻得一心?人,与她?共剪西窗。” 谢云朔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却是一言不发,只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旋即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抬起目光,看?着眼前的新婚夫妇,一字一句地道:“既是你们的喜事,怀渡兄,该是我祝你们才是。” 他抬了抬唇角,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清酒为贺,祝你们……岁岁安康。” …… 席间的酬酢还未结束,季淮瞥见薛嘉宜屡屡回望,以为她?是累了,侧过脸,低声与她?道:“前头有我就好,今天恐怕还有的折腾,你先回去歇着吧。” 成婚是一件庄严且累人的事,季家虽不算世家大族,但该有的礼节一点也不少。何况他的父亲,那位季京兆打?算借这场喜事,与先前一些关系有些僵的人家缓和关系,季淮的脸都快笑裂了。 薛嘉宜看?着谢云朔刚刚离开的方向?,悄声提醒季淮:“我看?景王殿下方才离席了,仿佛是有些醉了。” 季淮便也看?了过去,他扶了扶额,道:“奇怪,我今天好像也有些上头,明明喝得不多。嘶……怎么都这么没眼力见?还要叫人家亲王自己找地方歇脚?” 后?面两句,是对着身后?的小厮说?的,薛嘉宜的眉梢动了动,与他道:“我带人去安排一下吧,今日席间人多眼杂,怕哪里安排不妥当。” 季淮先是正色点头,既而又笑道:“你别?自己先在府里绕晕了,我多叫两个人与你一起。” 礼节上来说?,确实?没有让贵客自行行动的道理,该有主人作陪。季淮点了两个得用的仆役,随她?一起去了。 席中依旧一片热闹喧腾,觥筹交错间,无人察觉,数十?里外渐近的马蹄与烟尘。 第67章 僻静的客厢内, 假托不胜酒力离席的谢云朔,眸底一片清醒。 廖泽确认了一圈这间?厢房上下内外皆杳无人声,方?才从门槛外跳进来, 带拢了门。 “殿下。”他道:“快信来报,五军营中已经生变……燕王, 已经动?手了。” 谢云朔缓缓抬眸, 问:“宫里怎么说?” 昨日早间?本该有大朝会, 却因皇帝身体不适而取消了。 辍朝对?于不够勤政的皇帝来说, 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今上登基数十?载, 因着对?权力的极端掌控欲,鲜少?有辍朝的时候,在他的年纪日渐增长之后,更是?没有过这种时刻。 然而皇帝的身体到底如何不适,却一点风声也无。要?知?道,现今储君还未立呐,不过一日功夫, 京城就飞满了流言蜚语,人心惶惶。 “宫里递消息说,”廖泽垂眼?:“陛下晨起受风,已然大厥, 至今还未醒转……” 消息的信源,是?宗家。 宗太妃宫中多年经营, 自然不是?真的只顾着养老喝茶。 信源可靠, 消息却未必十?成十?的真。不过谢云朔听完,倒是?戏谑道:“这出里应外合的戏,没那位‘三姓家奴’还真唱不起来。” 廖泽又问:“殿下, 那现在……” “想把?我放倒,捡这个便宜……”谢云朔轻哂一声,“我倒要?多谢这些人弄巧成拙,否则,我还真没这么容易看穿他们的伎俩。”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1节 他端起房里的陈茶清了口,随即便起身道:“留经荣看守,就让他们以为我昏在这里。薛永年那边,也派人盯住了,别放跑他。” 正说着,他抬步要?走,然而院墙外,却有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传来。 其实这样嘈杂的环境,根本听不出是?谁在走近,然而谢云朔的眉心却若有所感般跳了一下,紧接着,却果?真听见了她的声音。 她像是?带着仆从,来查看醉倒的客人是?否安排得宜。 倒真的有些……女主人的架势。 谢云朔眼?底有极明显的阴翳闪过,而一旁的廖泽反应倒是?更大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着声音道:“殿下!” 他看起来很有些话想说,谢云朔却只垂了垂眼?,仿佛对?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淡淡道:“把?人拦住,不许谁进来。” 薛嘉宜正在庭院中,见廖泽开?了门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刚端上温好?的醒酒汤,还未上前,便听得廖泽冷声道:“我们殿下不胜酒力,这会儿正在歇息,都退下,吵了殿下休息,你?们开?罪不起。” 他单手扶在佩刀上,看着很是?冷漠。薛嘉宜想了想,还是?把?碗放回?了托盘里,吩咐仆人递了上去。 “是?我们招待不周。”她低头道:“这盅醒酒汤,还请廖大人端进去。” 廖泽站在阶上,单手接下,正要?转身回?房,却又听得薛嘉宜叫住了他。 “廖大人——”她还是?没忍住,上前提醒道:“殿下醉倒,还请你?们务必多留心一些,别离开?他身边。” 廖泽眉梢一跳,他垂下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新嫁娘,克制不住地讽笑道:“不必你?提醒。” “另外,薛姑娘……不,薛夫人,这些话,你?如今有什么资格说?” 薛嘉宜只以为他是?因为这桩婚事才说了这样的话,她无从辩驳,只把?目光垂得更低了些。 “我知?道的,是?我不配。”她轻声应了句,随即却还是?仰起脸,极为恳切地道:“但还是?请你?们多留心,今天……” 只是?未待她把?话说完,廖泽便已经甩脸走了。 薛嘉宜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有季家的仆人不满地低声嘀咕,她才深吸一口气,重新正过身来。 “这侍卫也太狐假虎威了罢,便是?那位殿下本尊,我瞧着也没这么……” “别说了。”薛嘉宜已然平静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回?望:“亲王身边的人,又是?我们可以议论的?走吧,别惊了人家休息。” …… 夜色渐浓,薛嘉宜回?到散发着椒香的新房里,没有听到一个好?消息。 之前走其他城门出城查探的婢女,至今还没有回?来,而薛永年也不知?何时离席了,她自客厢回?身去找时,他也已经不在。 心底的不安逐渐蔓延,像涟漪,一圈接过一圈。 她站起身,想去席间?寻找季淮,却正好?撞上他的小厮把?他搀进来,看起来颇有些人事不省的样子。 薛嘉宜瞳孔一缩,赶忙问道:“怎么了?” 好在那小厮很快把他扶到了床上,解释道:“二公子吃多了酒,已经醉了。” 还好?只是?吃醉了……薛嘉宜松了口气,可紧接着,看着季淮闭得死紧的眼?睛,心下忽然又有些狐疑。 席间?的客人不说有头有脸,至少?也是?知?礼数的,为什么会把?新郎官灌得这么醉? 而且……季淮自己也不像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是?她疑心生暗鬼吗?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嘉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定?下神,吩咐了热水进来,又留了方?才的小厮,服侍季淮更衣。 尽管已经拜堂成亲,她面对?这个名义上已经是?她丈夫的郎君,却依旧是?拘谨的。 喜房内,几人前前后后的正忙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刹那间?,天地仿佛都静了一瞬,接踵而来的,却是?一阵更令人恐惧的呐喊与嘶吼,只叫人心神俱颤。 “叛军!叛军进城了!” 原本安宁热闹的定?府大街已然被另一种喧嚣所统治,热闹才刚散场的季府内也兵荒马乱了起来。 薛嘉宜听不见具体的喊杀声,但能听到这些汹涌的声浪。她瞳孔一颤,陡然站起,然而迎上屋里几双同样惊恐的眼?睛,却还是?努力镇定?了下来。 “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二公子,”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去府里看看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薛嘉宜没有犹豫,提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嫁衣裙摆小跑了出去,只是?才到院中,一张带着异香的帕子,却忽然从身后探出,揽住了她的口鼻。 她猛地一惊,想要?挣扎,肩膀却也被身后的影子固定?住了,肺腑中吸入的迷香,不多时便漫过四肢百骸,她没了气力,很快晕了过去。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今晚 第68章 清早的天?空晓色未明?, 薄雾笼罩在散发着瑰丽血色的汉白玉长阶上,显得极为肃杀。 谢云朔提着一柄滴血的陌刀,缓步拾级而上。 见他现身, 被按跪在地的八皇子谢允执立时便呼喊起来:“放开我!我是来勤王护驾的,你若……你若对我动手, 和燕逆又有何异!” 滴答、滴答……刀尖滴落的血珠悬停在了他面前, 八皇子浑身一颤, 抬头, 却正对上谢云朔漠然的眼神。 “怎会无异呢?”谢云朔挑了挑眉, 轻笑一声道:“勤王护驾的, 是我才?对啊。” 八皇子还想叫些什么,然而谢云朔却已漠然收回视线,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卫堵住了他这位八皇叔的嘴。 大局已定,没必要虚与委蛇了。 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宫闱后,早就?蠢蠢欲动的燕王果然按捺不住,裹挟已被策反的五军营将士, 径直攻入京城。在一干袖手旁观的天?潢贵胄中,八皇子带着为数不多的府兵奔赴宫城,悍然救驾,皇帝赏其孤忠, 将他册立为储君。 ——这是这位八皇子殿下先前与薛永年?串通,想要唱的剧本。 去岁病愈后, 老皇帝心结仍在, 他确切地知道到了该立储君的时候,然而却信不过?任何一个儿孙。薛永年?趁此谏言,说, 可以假病一场,试一试子孙里谁对他是最忠诚的。 这出戏,燕王那边好唱,他的脑子实?在不多,王皇后倒是聪明?,然而却不能时时刻刻把自己的儿子拴在腰带上,随便哪个谋士一撺掇,他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入罗网。 至于其他的皇子王孙,实?际上也就?和八皇子一样,兜里最多揣了些侍卫府兵,真出了事,正常人第一反应肯定是明?哲保身,先行观望。 唯一的变数,在谢云朔这里。兵权不只是一个兵符这么简单,更需要在军中拥有威望和拥趸,好巧不巧的是,这两样,他如今都有。 如若可以的话,想来八皇子会很愿意一刀把这个侄子捅死?。 可惜他做不到,一则谢云朔自己会有提防,二则……老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呢,他能再活几天?不好说,但确确实?实?眼不花耳不聋。 他正是因为势单力薄,才?要通过?这出戏码,让皇帝将自己立为名正言顺的储君,占下正统的上风,不会想让皇帝起疑。 几回明?里暗里的勾引、试探后,谢云朔仍旧没有动作,眼看下套不成,才?有下药迷晕一环。 不论是他没来救驾是什么理由,只要最后老皇帝看到的结果是,燕王起兵造反,唯独八皇子至情至性?,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君父,这就?够了,事后有的是锅可以扣。 只可惜,环节一多,就?容易出错。 譬如说……老皇帝的假病成了真疾,今时今日?,正偏枯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而应该领受皇命及时拿下逆军的禁卫,虽恰如神兵天?降,里应外合制服了燕王,但却是在手拿令牌的景王带领下,才?及时“拨乱反正”的。 谢云朔提着横刀走进殿中后,正在为皇帝扎针诊脉的医士遽然一惊,就?要站起来行礼,得他手势示意才?没有起身。 老人家虽然已经鼻歪眼斜,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见到谢云朔大跨步走进来的瞬间,瞳光却还是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谢云朔看得分?明?,随即不合时宜地勾唇笑了一下。 这声笑在空寂的宝殿里显得极为刺耳,宫人们自都听见了,却都只作未闻。 “好生为陛下诊治,”谢云朔轻拍了拍那医士的肩,道:“治好了,重重有赏。” …… 殿外,宗尧之等人也匆匆赶来,见谢云朔正好步下玉阶,只有衣摆微脏,立时便松了口气。 局势如此,已经明?晰。宗尧之举目看向殿内,问道:“妥当了?” 谢云朔颔首。 和八皇子不同的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君父,对他来说会更有益处。 “也算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了。”宗尧之仿佛玩笑般一叹,随即眉眼间却又沉下厉色:“他自己瞒着所有人装的病,就?算查,也与我们无关。” 宗家本是皇帝在武将中最忠诚的拥趸——至少宗尧之的父亲宗甫如此。 但是怎样身后的感情都是会被消磨的,何况那位老皇帝并不十?分?爱惜,在上一回被临时派出去北疆救火之后,宗老将军自己也没了心气,把家中事务、权力关系,全?都交给了儿子打理。 简单对了一下宫内外的情况后,谢云朔与宗尧之道:“我先走一步,这里的局面,暂且要交给你。” “这么信得过我?”宗尧之调笑一句,便正色道:“殿下也该稍事休息,从那夜燕王……燕逆起兵意图谋反,到现在两天?两夜,你怕是都没合过眼吧。这里交给我,且放心便是。” 谢云朔自然放心,宗家与他利益捆绑得最深。 他笑笑,随口道:“一点私事,处理完……我很快回来。” —— 薛嘉宜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但仍旧无法看清眼前的世界。 意识混沌之际,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扛起带走,随即便被安置在了这个地方。 晕倒前所闻所见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盘旋,薛嘉宜勉强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 轰隆的巨响、马蹄和喊杀声…… 北部的边线不说固若金汤,但也不至于让狄人直下七千里。京城忽然大乱,只能是……有人发动了政变。 她没能从这个结论中获得安慰,心神反倒愈加惶恐。 被关了多久,薛嘉宜不清楚,因为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眼睛也被厚实?的布条蒙住,连光影都无法感知。 中途倒是有类似婢女的人推开过?关她这地方的房门,想给她喂些食水,然而却没有把她的束缚解开半分?的意思。 她无法忍受这种近乎屈辱的喂食,挣扎间差点咬了舌头,这似乎吓坏了进来的人,没敢再动她,又过?了一阵,才?去而复返,改成给她强行灌了些像是参汤的东西。 绑她的人,似乎不想她死?,这一点叫薛嘉宜更加惶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该怎么脱身,于是在下一盏参汤被送到嘴边时,安静了许久的她复又剧烈地挣扎起来,杯盏应声坠地,在婢女赶忙收拾的时候,她悄悄抬起足尖,把一块碎掉的瓷片踩在了鞋底。 房间归于寂静很久后,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把瓷片掖进了掌心里。 瓷片锋利,但并不规整,尖锐的疼痛很快传递到了脑海里,她咬着牙,一点一点磨着腕间的绳索,不知过?了多久,麻绳终于有了要松脱的迹象,她还来不及高兴,门外,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薛嘉宜不敢再动,只慌忙把手心里的瓷片捏得更紧。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2节 那道脚步似乎在门边顿了一下,随即便一步一步,继续朝坐在床沿的她靠近。 尽管感受不到光线,可薛嘉宜还是无端觉得,来人的影子已经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 她往后缩了一缩,朝面前的人颤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 话音未落,眼前这人便已摁住她的肩膀,直接把她扣倒在了锦褥上。 意识到这人想做什么之后,薛嘉宜心神俱颤,还来不及反抗,他却已经掐起了她的下颌,用?力吻下去。 相比吻,其实?更像是咬,他缠着那点铁锈的味道长驱直入,没有给她任何呼吸的余地,原本扣在她肩头的大掌也缓缓下移,以近乎粗鄙的力度,挼玩着身前的这捧软玉温香。 薛嘉宜从未觉得自己的眼泪如此之烫过?。 她近乎唾弃着自己,唾弃这个吻刚开始时无端的联想。 轻柔也好深沉也罢,哥哥从前亲她的时候,从来都是珍重的,不会有这样狎昵的意味,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他? 喉间溢出的哭声都要被抵在她身前的这人吞没,薛嘉宜挣断了腕间最后的那点牵连,然而就?在她扬起瓷片要往身前划的瞬间,男人却眼疾手快地反应过?来,径直捉住了她这只手。 她昂起头,反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几乎立时就?见血的程度,男人却没反抗,反而突兀地停了所有的动作。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躲什么?” 一声熟悉的轻笑传来,薛嘉宜如遭雷劈,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覆住她眼睛的那条锦带终于被取下,乍亮的视野里,她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 煌煌如昼的明?烛里,谢云朔缓慢地抽开了她的裙带,微笑道:“你说过?,除了是我,谁都可以。” 第69章 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格外?刺耳。 是他…… 眼前所见的场景,已经远远超出了薛嘉宜所能承受的范畴,她的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目光怔然,眼泪仿佛会呼吸一般, 顺着眼尾、大颗大颗地起落。 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 薛嘉宜无法想象这个答案, 整个人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罗网固定住了, 一动也?不能动。 然而谢云朔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那条精致的裙带很?快被抛开, 他单膝抵跪在床沿, 一手?直接托起了她的后?颈,复又更凶更狠地吻了下去。 亲吻似乎变成了一种确认她还在的途径,他不知?道自?己想通过这个吻证明?什么、拥有什么,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从她的身上汲求着。 而她完全说?不出话来,浑身都在抖。 “在怕我吗?”谢云朔感受着掌中那一段雪颈的战栗,低下头, 用唇峰轻轻摩挲着她唇上的破口,低喃道:“你也?该怕一怕我了。” 他正?欲低头,继续加深这个吻,余光瞥见她忽然攥紧的手?心时, 俯身的动作却是一顿。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 ……只消往他最脆弱的颈侧用力?一划, 喷涌而出的鲜血, 就足以?带走他的性命。 谢云朔瞳光微闪,然他不闪不避,反而像是要给她机会下手?一般, 一点一点、继续俯身向她。 她果然闭上眼,抬起了那只手?,微凉的触感却并未如约指向他的脖颈,谢云朔瞳孔一颤,猛地回过神来,在她将那碎瓷片挥向她自?己的时候,直接打飞了她手?里的东西。 心底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似乎也?断掉了。 “你凭什么?”他掐住了她的脖子,近乎嘶声大喊:“你凭什么这么狠心?” 竟然还想自?己一个人去死,竟然还想抛下他! 滚烫的眼泪烧得薛嘉宜有些看不清他了,她泪眼婆娑、呼吸困难,想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她已经没了思考的时间?,因为他已经彻彻底底露出了他的爪牙,朝她扑咬了过来。 为旁人而穿的鲜红嫁衣很?快便被扯碎,散逸一地。 他不再顾惜,强硬地抓紧了她的手?,即使她手?上还有锐器划出的伤口,在往外?渗血,他还是要固执地与她十指紧扣,连她的指缝都要填满。 当然是疼的,可不多时,这点疼里也?洇开了丝丝缕缕不一样的东西。 他大概觉察出了自?己方才那一瞬的失态,像是怕泄露更多,再不肯与她多说?一个字,只楔得一下比一下更狠绝,没留一丝余地。 只是这几日来,她的情志本就大起大落,已然无法承受更多,在他攥着她的手?、摁向那本该平坦的腹前时,床帐内细碎的泣声陡然就变了调,她彻底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怀里绞着他的那股力?气消了下去,谢云朔终于顿住。 他轻轻垂眼,松开她一点,屈指碰了一下她紧阖的眼睫,察觉到她没有反应后?,复又抱她更紧,紧到连自?己都无法呼吸,良久,方才低头,眷恋地在她的发顶蹭了蹭,又去吻她眉梢。 …… 薛嘉宜这一觉,并没有睡得太久。 她睁开了眼,却不算醒来了。灰暗的眼瞳盯了帐顶的纹饰好一会儿,才渐渐生出焦点。 睡着和醒着的时候,呼吸声是不一样的。 谢云朔早已察觉,却没有抬眼看她。 他坐在床边的矮杌上,正?捏着她的手?指,给她的伤处擦洗、上药。 她当时想要逃脱,情急之下顾不得力?度如何,伤口很?深。 黄褐色的粉末溶解在翻卷的血肉上,带起的感受大概不能简单用一个“痛”字来形容,然而她一动也?不动,也?没有把手?缩回去,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 谢云朔慢条斯理地给她上好药,开始包扎了,方才掀眸看她。 他问?了句:“醒了?” 薛嘉宜从怔愣中抽离一瞬,朝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有点不能理解现?在的场面。 他话音平静,眸底无波,仿佛刚刚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垂眸给她包扎的时候,更是温柔极了,看不出一点方才暴戾的影子。 可刚刚,她是真的感觉他要把她弄死在床上。 谢云朔掸了掸指间?沾着的药粉,把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问?道:“还痛吗?” 其实哪里都在痛,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一遍,难以言说的地方更是一胀一胀地在疼,也?不知?有没有肿……可薛嘉宜不敢说话了,只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她眼眶红红,眉心无意识地轻蹙着,一看便知?在说?假话,谢云朔明?明?看得出来,却没有追问?。 “那就先吃点东西,补补力?气。” 他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云朔没有冷着脸,语气也?算得上温和,薛嘉宜的心却沉入了谷底,愈加害怕。 送饭食的侍婢没有进来,只端到了屏风外?,他正?要起身去端进来,袖子却叫她牵住了。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开口时还是带了哭腔:“我……能叫我知?道,外?头到底都发生什么了吗?” “不急。”谢云朔垂了垂眼,把她的手?拂了下去,淡淡道:“账,我们有的是时间?算。” 薛嘉宜缩回手?,小口小口地抽着气,没再吭声。 她宁可他给她一刀痛快的,而不是这样,一点一点紧着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 他很?快端了碗来,舀起一勺,吹了吹面上的热汽,非常自?然地送到她嘴边,道:“尝尝,是你喜欢的莼菜羹。” 她食不甘味,胃里更是一阵一阵地泛着恶心,可是现?在的兄长让她感到十分害怕,她不敢不吃,只能强迫着自?己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 “听她们说?,这三天,你水米不进,”谢云朔发出一记戏谑的轻嗤:“原是在等我来喂?” 然而没吃多少,喉咙里就像是到顶了一样,酸水不停地往外?泛,薛嘉宜皱着眉忍下,紧接着,喉头却又涌起了一阵更强烈的烧灼之意。 她再克制不住,伏在床边直接就吐了出来。 胃里其实是空的,吐不出什么东西。 从更早的婚仪那日起,她就没怎么进食了。 谢云朔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等她吐完,才叫了人来收拾、服侍她漱口。 进来收拾的婢女头也?不敢抬,像是生怕撞上谁的眼神,可是很?快,却还是听见那位神色阴戾的殿下淡淡开口了。 “觉得恶心吗?和我在一起。” 侍女们仓皇离开,门被带拢,发出咔哒一声。 薛嘉宜本就苍白的脸色,刹那间?更是煞白。 见状,谢云朔却是轻抬唇角,笑了一下。 “不用回答,我知?道答案。”他复又捏起了她的下巴,勒使她的视线向上:“毕竟,为了摆脱我,你连在我的酒中下毒都愿意。” 薛嘉宜已经隐约猜到,今日的他不会一无所觉,然而即使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听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是骤然紧缩了起来。 谢云朔保持着和煦的笑意,继续说?了下去:“是不是很?意外??” “该晕过去的我,此时此刻,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你精挑细选的夫婿,新婚夜,却醉得那么死,人事不省地被抬了回去。” 听他骤然提起季淮,薛嘉宜瞳孔放大,抬起手?去攀他的手?臂,急急问?道:“你把他怎么了!他是无辜的……他……” 谢云朔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唇边笑意却犹在:“不过是把薛永年让你下给我的药,下了一份到他的酒盅里,怎么,心疼了?” “要我说?……”他的话音危险地停顿了一下,掐在她颌骨上的手?也?改成了轻轻摩挲:“薛永年的东西,确实挺好用的。洞房花烛夜,你的新郎……大概没来得及碰你吧。” 见她微张着唇,又慌又急却又说?不出话来,眼睫间?也?洇着湿气,谢云朔冷然一笑,道:“你敢为他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他的话不似玩笑,薛嘉宜一骇,继而慌忙抬起手?背,揩掉了眼眶里的那点湿意。 她背脊都绷直了,像是生怕自?己再有哪儿触怒了他,忍泪道:“都是我的错,要害你的是我,从头到尾,他都是无辜的、被我利用的。我求你,不要伤害他,我把一切的原委都告诉你……” 谢云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眼瞳幽深:“自?始至终,薛永年想利用你做什么,我一清二楚。” “伎俩虽浅薄,可他有一点把握得不错。这世上,能害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大股大股的泪水,顺着薛嘉宜的眼窝淌下,她的声音发紧,呼吸也?变慢了。 “抱歉……”她的泪水已然决堤,声音也?哽住了,只重复说?着两个了:“抱歉。” 该怎么与他解释? 该怎么告诉他,那日不得已下在那杯祝酒里的迷药,是叫她偷换了的? 她不想害他,却也?不想叫他觉察这一切,于是,在对薛永年最后?的试探无果之后?,她选择偷换了下在那杯祝酒里的迷药。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3节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她自?欺欺人地想,如果药效减弱,他只稍晕一会儿,就像醉酒一样,很?快就清醒过来…… 那么,薛永年拖住他的计划自?然会泡汤,而他也?未必会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 于是她重新炮制了药丸,又专门叮嘱,要给他那一桌上最好的石榴酒…… 可是,又怎样呢? 再多的理由,也?都只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她再解释,也?只会描补得更加难堪。 谢云朔静静地感受着她的目光,思绪有一瞬放空。 她的瞳仁大而分明?,像现?在这样、眼里只盛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谁,大概都会沉浸在这样一双波光粼粼、充满信任和托赖的眼睛里。 过去的那么多年,他确实也?放任自?己,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与其说?她需要他,不如说?,他需要被她全身心的需要。 “没关系。”谢云朔回应了她的歉疚,温声道:“我是你的哥哥,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他甚至捉了她的手?,去贴他的心口:“即使你真的往这里来一刀,我也?不会怪你。” 至多…… 也?只会带她一起走罢了。 这几句话的语气,温柔得让薛嘉宜毛骨悚然,她呼吸一滞,下一瞬,谢云朔忽又凑近吻她。 “你今天很?乖,可是笨笨的。” 温烫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带起阵阵酥麻的战栗,他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猜,像方才那样,哭着喊着为了另一个男人向我求情,我是会体谅你的真心,还是会更生气?” 见她怔了怔,似乎还想再辩解些什么,他索性低下头,噙住了她的唇珠,重重地咬了一下。 “再在我面前叫别的男人名字,我可说?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薛嘉宜吃痛,皱着脸,却不敢躲,只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谢云朔奖励般摸了摸她的脸,薄唇边的笑意却一点点敛去了。 “可是浓浓,你拒绝过我好多次,我还是很?生气。” “不如这样吧……” 他的声音很?轻,和摩挲在她侧脸的动作一样柔缓,“拒绝过多少次,今天,就补给哥哥多少次,好不好?” 第70章 薛嘉宜很快便知道,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仰在枕上,两泪汪汪, 却包着不敢掉下?来,怕惹了他?生气:“我……我真的不行了, 你?饶一饶我……” 事实上, 方才?她已经晕过去了两回, 只是又叫他?弄起来, 渡了些蜜水。 小动物的本能让她很想蹭一蹭眼前的这个人, 祈求他?放过她, 可?是方才?的经验告诉她,这么做只会惹来更凶蛮的对待。 今天的他?实在太可?怕了,好似永远也不知疲倦,要把积蓄的怒火全都发泄在她身?上。可?他?到底积蓄了多少?,她无从知晓,只能被动消受。 “哦?”谢云朔把玩着她柔白的指节,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可?数清楚了?” 薛嘉宜终于还是哭了出来:“你?欺负人……” “怎么欺负你?了?”谢云朔轻笑一声, 复又俯身?朝她逼近:“我这不是在给你?机会吗?” 他?的语调其实很轻松,听不出什么威胁的意味,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在娇惯妹妹的好哥哥,然?而?薛嘉宜却能感?受到, 一些真实存在的危险,离她越来越近。 她真的吃不住了, 于是赶忙收了眼泪, 忍住羞耻,依言照做。可?只要稍一回想刚才?的场景,她的耳廓便又滚烫了起来。 谢云朔看着她, 瞳孔闪动。 她绷着脸的样?子可?爱极了,大概真的在认真数数,应付他?的刁难。 他?几乎想要低下?头去,咬一口她的耳朵。 可?一想到她现在如此驯顺,只是因为畏惧,他?的脸色就又冷了下?来,只收拢臂弯,将她圈得更紧。 “想不起来了吗?那哥哥来帮你?回忆一下?,好不好?” 狼狈不堪的记忆被他?低沉喑哑的声音渐次唤起,薛嘉宜恍然?想起刚刚是怎么被他?抵在书案前、压在窗边的,肩膀不由一瑟。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他?,很小声地祈求道:“你?别?、别?说了……” 泪珠挂在她微微卷翘的长睫上,显得格外晶莹,谢云朔捻去了这一点湿意,似笑非笑地道:“这么求我,可?是不够的。” 他?的态度仿佛有所缓和?,薛嘉宜咬了咬唇,想了想,往他?唇边亲了一下?。 “这样?够吗?” 她很没底气地问。 谢云朔勾了勾唇,晦暗一笑:“够不够,要看你?想要什么。” 小心思叫他?说破的瞬间,薛嘉宜下?意识启唇,想要解释,然?而?他?显然?并不想听,只重重地将她又摁进了被衾之中,堵住了她的嘴。 “你?的担心,我会替你?全部解决。”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底一点不见慾色,“但外面发生的一切,你?都不必知道了。” “从今往后,你?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在这里……” “乖乖的,等哥哥回来。” …… 薛嘉宜再?醒来时,谢云朔不在身?边。 帐帷间,枕褥已经更换一新,带着暖烘烘的栗子香,她的身?上也整洁干爽,想来是被谁抱去清洗过了。 颊边的热意犹未褪去,她偷偷往被子里看了一眼,又飞一般地把自?己捂住了。 一晚过去,痕迹不仅没有消退,淤红的地方反而?变得更加明显。 外间的婢女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探声问道:“姑娘可?是醒了?” 薛嘉宜裹着被子,咬了咬唇,有些艰难地道:“我……我的衣物,可?是在外头?” 她方才?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没有找到自?己的衣裳。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婢女撩起床帐,挂在了一旁的金钩上,中间的婢女不敢抬头看她,只双手递上一只木盘。 木盘上,放着一件轻薄的纱衣,是非常漂亮的颜色,打?眼看去,烟霞一般。 薛嘉宜却没有欣赏的心情,她不自?觉把被子裹得更紧,问那婢女:“是不是……拿错了?” 怎么只有一件纱衣? 她的身?上现在只着了一件轻罗抱腹,这样?穿……根本没法踏出这座房门。 婢女把头埋得愈加低了:“是殿下?的吩咐……” 薛嘉宜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听得她继续道:“殿下?说,给您两个选择。” “您要是不想只穿这个,那奴婢们就得像之前那样?,把您给……捆起来。” —— 前夜里,京城下?了一场暴雨,金銮殿前的丹墀之上,已看不见血的痕迹。 那场轻飘飘落下的谋逆大案,真相到底如何不好说,但是结果,却已经铸定了。 燕王与八皇子谋逆惊驾,皇帝旧疾复发、彻底风瘫,幸得景王及时救驾,最后才?拨乱反正,未酿得一场大祸。 皇帝感?念景王的诚孝之心,册封他?为皇太孙,为一国储君、监朝理政。 朝堂之上的权力顺序顷刻颠倒,一时间,物议如沸。 燕王的小动作,许多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但是八皇子从前和?他?并无牵系,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太巧了,巧到让人心生疑窦。 只是,皇帝还活得好好的。他?虽风瘫,也无法上朝,但并没有失去意识,甚至还召见过一些老臣。 景王被立为储君一事,虽突然?,但也不那么让人意外。盛与衰的对比之下?,很多人的心思,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无意深究。 此时此刻,禁庭之中,却是一片死寂。 偏瘫在床的老皇帝,刚在寝宫里发了场脾气,黑糊糊的药汁连同碎瓷溅洒一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谢云朔进殿的时候,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正在收拾地上的残局,见他?来,纷纷垂首敛容,恭声道:“殿下?。” 宫人们形容严谨、躬身?肃立,俨然?是把他?当成了这片皇城的新主人在侍奉。 老皇帝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喉咙里溢出两声艰涩的“嗬嗬”声。 谢云朔神色如常,朝老皇帝见礼,又问起侍候在侧的宫人,他?的身?体情况。 老皇帝冷冷瞧着,忽而?出声道:“如今,你?不必白费这样?的功夫。” “与我而?言……”谢云朔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是皇帝、太上皇、又或者大行皇帝……确实无甚区别?。” 老皇帝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加铁青,谢云朔却仿若未觉,依旧公事公办地禀报朝政,把该做的做了个全。 略略禀了个大概之后,谢云朔并未久留,径直便离开了宫中。 抢班夺权后,他?确实没打?算对老皇帝动手。 虽说从东宫往上数数,仇怨实在不浅,但对这位而?言,也许现在看着权力从自?己的手中流走,自?己连身?体都无法自?主,是比直接登仙更深的折磨。 既如此,也没有必要画蛇添足,给自?己添一桩麻烦。 出宫后,谢云朔跨马,便要往禁卫营去。 廖泽跟上,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与他?道:“殿下?,方才?薛姑娘那边的人来报,说她……昨夜里发热了,病得很有些不好。” 他?话音未落,谢云朔便拧眉反问:“昨天的事,怎么今天才?来报?” “今天有朝会,殿下?昨夜又歇在了宫里……” 谢云朔攥紧马缰,勉强思考了一下?。 那晚汹涌的情绪过后,他?其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只觉得自?己好笑,除了在床上,竟还是不舍得动她半根指头。 这几日的事务繁冗,他?索性就把那座王府让给了她,再?没回去过,左右他?也不缺住处。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4节 他?厌恶那样?失态的自?己,亟需冷静。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抛了自?己的令牌给廖泽,随即便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道:“去请最好的御医盯着她,不得有失。” 廖泽连忙接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只抱拳离开了。 他?实在是看不懂他?们这位殿下?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明明是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却连那样?的叛徒行径都能容忍。若说是为了囚在身?边报复,现在看来……却怎么也说不通。 谢云朔辗转在军营和?公廨之间,一直忙到了天擦黑。 他?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溜达在日暮街头,兜兜转转,却还是回了王府。 就要踏进关?她的院子时,谢云朔没来由地,有一瞬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大雪纷飞的那一个早晨。 临行的前夜,她把她能想到的所有物什,都给他?准备了,包袱皮都被她撑得圆圆的。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她:“干脆把你?变小,揣我怀里算了。” 她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扭扭捏捏地应了:“好呀,哥哥,你?带上我,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 他?的喉咙忽然?就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于是到第二天,他?没有与她道别?。 ……不然?是真走不掉了。 彼时也只有十六七的他?站在窗下?,把琉璃窗上的雾气哈掉了一小块,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再?走时,没有回头。 可?称久远的记忆来势汹汹,谢云朔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小的王印,忽然?想起来,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明明是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保护她,可?现在,怎么什么都变了? 第71章 薛嘉宜其实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 自己病了。 那日婢女战战兢兢地传完他的话后,一直不敢抬头看她。 薛嘉宜没有迁怒谁,只平静地道:“我明白了, 你放下吧。” 这件轻侮的衣服,意在限制她的自由。 她耳闻过他从前治军的作风, 也知?道在他手中, 叛徒会是什么下场。相?比她预想?中, 事情败露后他的反应, 谢云朔如今的表现, 几乎可称温和。 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的怒火,她理应承受。 相?比自己,薛嘉宜更担心其他的事情。 自那日的婚宴结束之后,她对外面发生了什么,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她无?法?不为被她牵扯进?来的人而担心。 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状态,本?身就变成了一种?折磨,可是无?论她如何与被安排服侍她的婢女搭讪、套话, 她们始终都?缄默不言,不曾向她吐露分毫。 薛嘉宜日益惶恐,连做梦都?会梦到季淮惨死在她面前。 而梦里?梦外的她都?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那她就是那个最大的凶手。 昼夜都?变成了一场熬煎,被看守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更让她惶恐的是, 那夜之后,谢云朔再没有来过这里?。 那日他说要她在这里?乖乖等他,想?来只是一种?调情的玩笑。 他像是发泄过了, 已经把?她放下了,又或者…… 薛嘉宜想?到了另一种?更难堪的可能。 既然他对薛永年?的盘算,从头到尾都?不是毫无?所觉,那薛永年?所述的,另一种?有关她和他身世的可能,也许……他已经知?道了。 这种?说法?,似乎也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再来找过她。 她担忧的事情,一件件发生了,薛嘉宜心神恍惚,很快便觉脑子沉沉、手脚发轻。 然而那件纱衣虽然可以蔽体,却实在不体面,这些日子,她没有允许哪个婢女近身过,只自己窝在寝屋里?。 她整个人都?钝钝的,没有在意自己身体的沉重,直到那日傍晚,她写好了一封想?转交给他的信,正要站起,却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了地上。 外间侍候的婢子听到响动?进?来扶她,触摸到她滚烫的体温后,方才仓皇变色,意识到情况不对。 四四方方的冷清小院里?,似乎变得热闹了起来,薛嘉宜没有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声音,渐渐闭上了眼睛。 喝下的汤药里?加了安眠的成分,她睡了很久。 光影昏沉,一室寂静。 薛嘉宜连做了好几场梦,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只觉喉咙里?的水分,都?像是被身体里?灼然的热意给蒸干了。 “渴……” 她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在软枕上扭了一下,就要转过身去时,一只宽厚的手掌却突然托住了她的后颈。 “张嘴。” 仿佛有人在对她说话,她意识朦胧,糊里?糊涂地就照做了。 清凉的水液洇润了她的唇边,她抿了几口,被呛了一下,还没有咳嗽出来,喂她水的这人就反应了过来,在她背上捋了捋。 这道抚摸很轻缓,带着一种?叫她安心的熟悉感,薛嘉宜渐渐从梦境的余震中苏醒,缓缓撑开了眼帘。 黑咕隆咚的床帐里?,那道熟悉的影子就坐在她身边,不知?来了多久。 昏暗的夜色不改他侧脸明晰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阴影,却刚好掩饰掉了他瞳底的阴翳。 薛嘉宜烧了几日,脑子里?时间的尺度本?就有些模糊,她虽认出了是谁,却没有辨明自己身处什么情景。 她少时常常生病,他也常常陪着她、守着她,没有哪里?不对。 她几乎没有犹豫,拦腰抱了过去,依循本?能唤他:“哥——” 声音沙沙的,带着点儿?上扬的雀跃。 可过了好一会儿?,叫她抱着的兄长却没有一点反应,迷蒙间,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正想?直起身看他一眼,却忽然听到了一句冷冰冰的问话。 “抱够了吗?”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薛嘉宜怔然一瞬,意识彻底回笼。 “我……抱歉、我……” 她慌忙坐正了,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那一瞬间,她浑然忘了,她和他早不是从前亲厚无?间的兄妹了。 谢云朔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勾唇,淡淡地笑了一声。 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从床沿边站起,就要转身出去。 冷热两股感受在身体里剧烈地交织着,看着他的背影,薛嘉宜只觉脑海中一片嗡鸣。 他明明未置一词,她的心却突然慌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这一次离开之后,再不会回来了? 心口突突地跳着,这种?没来由的恐慌瞬间弥漫了全身,她瞳孔微颤,哑着嗓子叫他:“哥!” 然他没有回头,更未驻留,薛嘉宜再顾不上许多,掀起被子就下了床。 她身体本?就虚乏,这两日更是烧得厉害,手脚都?是软的,还没走出两步就跌倒在地。 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继续追他,很快又跌了一跤,膝盖砸出了“咚”的一声。 这一声听得谢云朔皱了皱眉,他终于还是停步,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身,她却已经爬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哥哥……”她把?脸埋在他后心,哽声道:“你别走……” 谢云朔垂下眼,本?该把?她环在他身前的小臂解开,眼底却叫她又细了一圈的手腕给刺痛了。 他动?作一顿,收回手,任她抱着,却只闭上眼,道:“薛嘉宜,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冷漠异常,薛嘉宜早就洇湿了的眼睫颤了颤,缓缓松开了手。 …… 谢云朔到底还是没走。 他把?她重新抱回了床上,正要去叫人进?来,衣摆处却突然传来一股力量。 薛嘉宜缩在床头,抱膝坐着,埋着脸不敢和他说话,只伸着一只手,固执地牵着他的衣角。 谢云朔垂了垂眼:“放开。” 她不说话,也不肯缩手,只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他近乎无?奈地道:“不走,我去拿药油。” 兀自纠缠着他衣角的手指这才释开,谢云朔很快拿了药油回来,对上那双依旧在看着他的眼睛时,有一瞬失神。 不过想?到这双眼睛的主人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心下那一点波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床尾点了两只蜡烛,不明不暗,但?也够照亮彼此的表情。谢云朔侧坐在床沿,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胫骨,淡淡道:“腿伸出来。” 几天没见,她实在是消瘦得有些可怜了,抱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他甚至怀疑,那一跌就能把?她的骨头摔裂。 薛嘉宜抿着唇,把?细白的腿伸直了。 谢云朔卷了她的裤腿儿?,看见那已经淤红得很吓人的膝盖后,眉头一皱。 他用拇指的指腹,抵着胫骨往上推了一段,确认了骨头没事之后,才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搓了搓,轻轻地揉了上去。 草药的芬芳勾得薛嘉宜有点想?哭,她偏开头,抹了把?泪,谢云朔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问道:“怕成这样,又为什么要挽留?”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看清床边的是他之后,她的脸色,没比看到鬼要好多少。 现在的他对她而言,确实该是噩梦才对。 闻言,薛嘉宜的眼泪更是吧嗒吧嗒地掉。 “我不知?道……”她哽咽道:“可我不想?就这样看着你走。”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5节 谢云朔揉她膝盖的动?作一顿,既而自嘲般轻笑一声,反问道:“薛嘉宜,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蠢到会被她骗一次又一次。 薛嘉宜懵懂地抬头看他,便听得他道:“这次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给你的……” 他锋利的眉梢皱了下,到底没有把?“丈夫”二字说出来,“你不必说好听话哄我,我没有做你不希望我做的事情。” 薛嘉宜想?解释说,她不是因为这个而挽留他的,可听到后面那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急切地问出了口:“季淮他……” 这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谢云朔的神情平静很多,不是装出来的平静,像是真的心无?涟漪。 “不相?信我的话吗?”他一面说,一面屈指轻敲了一下她的胫骨,示意她别乱动?,“你在意的人,这次的宫变里?,都?好好的。” 这番话的信息量很大,薛嘉宜本?该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下去,然而她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却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把?头又低回去了,只偷眼看他用那宽厚的手心,给她红肿的膝盖推着药油。 “我知?道,他帮过你许多次,在我错过的、叫你日夜悬心的三年?。” 谢云朔的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情绪上,只客观地评判:“这段时日,我时常在想?,你选他,总是逃不开这个缘故。” “我也知?道,你宁可受人胁迫,也有信不过我的原因,这不怪你,是之前我消失的那几年?,叫你没了安全感。” 他的语气?很温和,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怅然,薛嘉宜听着,脸却惊得都?白了。 她倾身往前,握住了他的手腕,不住地摇头,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哥,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的错……你怪我好不好?你罚我吧……你怎么能不怪我呢?” 谢云朔忽而笑了一下,抬起手背,蹭了蹭她犹在发烫的侧脸,叹道:“不是在试探,是真的不怪你。” “上回是哥哥不好,吓着你了。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你不必再作践自己的身体来和我对抗。” “在这儿?安心养病,我会再来看你的。等病好了,我放你走。” 第72章 心底的?恐慌, 蓦然成真了。 他真的?要?走。 薛嘉宜想开口,嘴唇却抖得厉害,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此时此刻, 她终于意识到,他之?前?对她的?评断是正确的?。 在他面前?, 她确确实实总是在有恃无恐。爱也好恨也罢, 她其实很清楚, 她对他而言, 是抛不开手的?那?种重要?。 “哥……”她红着眼圈叫他:“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她像讨饶的?小狗一样, 挪蹭着往他身边靠, 谢云朔笑了一下,本想摸摸她的?脸,想想自己一手药油,还是算了。 “你还发着烧,不要?多想。”他淡淡道:“先好好休息,什么事情?,都等你好了再说。” 他已经问过给?她看诊的?医正了, 那?老头说,她的?病是心病。 谢云朔的?语气?很温和,可薛嘉宜完全听不进去?。 她胡乱地摇了摇头,攀着他的?手不肯放, 泪眼婆娑地道:“我知?道我做错了许多,哥哥, 你给?我机会, 叫我弥补好不好,你别不要?我……” “你不是叫我乖乖等你回来吗?我会的?……我再不会惹你生气?了,别不要?我……” 她是真的?怕了, 整个?人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所笼罩着,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泪水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 谢云朔没有回答,只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问道:“饿不饿,我叫人煮点吃食进来?” 薛嘉宜呼吸一窒,眼泪突然也掉不下来了。 她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攥着身前?拢着的?被子,好一会儿,才朝他努力扬起个?笑来,应道:“有点饿啦。哥,我想吃小馄饨。” …… 热气?腾腾的?小馄饨很快被送了进来,薛嘉宜捧着碗,吃一口,就透过升腾的?热汽看他一眼。 谢云朔没有走,寝屋的?毡帘打了起来,他就站在稍间?的?屏风旁,似乎是在与那?侍候她的?婢女问话。 大?概是因?为她病了,婢女看起来很是战战兢兢。 薛嘉宜竖着耳朵听着,可惜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她听不真切。 情?绪波动的?人,总是从肠胃病起,她也不例外,一碗小馄饨吃了几只,就有些顶得难受。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吃两口,婢女得了谢云朔的?示意,正好走进来。 “姑娘。”婢女看出了她在和馄饨较劲,柔声道:“还吃吗?不吃奴婢就把它撤了吧。” 薛嘉宜抿了下唇,视线还是落在屏风畔,她小声道:“还能吃一点,但是再吃的?话,一会儿就吃不下药了。” 她其实,刚刚有偷偷在想——如果这病一直不好,她是不是就可以?…… 但只是偷偷这么一想罢了。 她很清楚,这只是钝刀子割肉而已,叫他知?道了,怕是会更?生气?。 她清减许多,一双漆黑的?眼睛看起来更?是大?而圆,婢女难免心生怜惜,柔声道:“殿下方才说得对,灌了一肚子药,一口饭都吃不进去?,能好起来才见怪呢。姑娘若是还想吃,就再吃几口,不必管什么药了。” 碗底的?热意似乎顺着手心,一直熨进了心窝里。薛嘉宜又有点想哭,她眨了眨眼,勉强忍下,捧起碗又吃了几口,再抬眼时,便见稍间?的?那?个?影子,已经离开了。 …… 薛嘉宜一夜好眠。 她原以?为自己心事重重,是睡不着的?,但这晚睡得意外的?还可以?,大?概是因?为他来过。 醒来之?后,已是天光大?亮,只是如意料之?中那?般,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收拾停当后,薛嘉宜忍不住问婢女道:“你们殿下……现今可还在府中?” 婢女大?概料到了她会这么问,四平八稳地答道:“殿下这几日都在王府中,不过他的?意思是,姑娘现在还病着,别急着出门,受了风就不好了。” 分明是不想见她,薛嘉宜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打定的?主意,若是能叫谁三言两语就改变了,那?就不是他了。 以?后的?打算以?后再说,至少眼下,他还没有赶她走…… 趁这个?时间?,她也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该怎么做。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我确实也不该过去?,省得还过了病气?给?他。” 婢女闻言,却是抿着嘴笑了。笑完她大?概觉得不合适,又低声道:“姑娘若这么说,那?就错了。” “殿下哪在意什么病气?呀,昨晚……他守了您一整夜,天亮了,实在是该去?朝会了才走的?。” 见薛嘉宜神色微怔,婢女垂着眼,继续道:“不管姑娘信与不信,这些话,不是谁让奴婢来跟您说嘴的。” 薛嘉宜确实也很难想象,谢云朔会吩咐这种事情?下去?,抿着唇也跟着笑了一下。 笑完她却又觉得心里难受—— 他并不是不在乎她了,可这比他不在乎她了还让她难过。 她略定了定神,没有再想下去?,转头问起了这段时间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婢女大?概已经得到了授意,一五一十地说了,没有再瞒着她。 —— 仲夏,京城雨丝连绵,然而所有人的?心头,却都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 谢云朔也难以?免俗。 才经历了一场宫变的?皇城暗潮汹涌,他亲自督查、捉办了许多叛党,平抑了京畿防务中一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以?外,朝堂上,事务繁冗、千头万绪,老皇帝坐了几十年龙椅,尚还做不成一言堂,他如今“代为”监国理政,自然更?会有所掣肘。 不过,已经品尝到了权力顶峰的?滋味,再说些伤春悲秋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了。 只一桩,如今勉强算是他的?烦心事—— 他的?后院空虚,莫说正妻,便是姬妾也无,有许多人眼不错珠地盯着,希望自家能分一杯羹;还有人刻意播散谣言,言道他并不喜欢女子,所谓洁身自好,不过是在暗地里断袖分桃。 荒诞的?谣言,他身边的?人自是不会信,不过宗尧之?还是来委婉地提醒了他一回。 “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都是俗人,为的?不过是封妻荫子、拔宅飞升。殿下若无后嗣,许多人的?心里,只怕是都要?打鼓,不能死心塌地地追随。” 道理谢云朔其实很清楚。 只是很好笑的?是,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身边会出现她以?外的?人。 这份感情?的?排他性?,强烈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掌控。 所有隐晦难言的?旧梦里……浮现的?,也只有她浅浅的?轮廓,也只有她,能牵动他大?喜大?悲的?情?绪。 妹妹、妹妹……他有时几乎会想,如若那?一层血缘真实存在,她和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到现在的?地步? 真实存在的?血缘,是无论她多任性?,也无法斩断的?羁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一起生长缠绕了许多年,踏出了那?一步之?后,却再无退路,覆水难收。 那?天,其实他傍晚时分就回了王府,直到深夜。 她睡得很沉,眼睫紧闭,浑然不察有人坐在她身边。 安静的?帐帷内,谢云朔听着她的?呼吸声,想了许久,该怎样待她。 母亲的?遗命,像一个?小小的?包袱,平时背着它行走,不觉得如何,直到此时,方知?沉重。 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眼尾处依旧泛着红,不知?悄悄哭了多少回。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能给?她带来什么。 是梦魇吗?还是阵痛? 而这一点怀疑,在她醒来后看到他骤然大?变的?脸色后,似乎也得到了印证。 占有她本身,仿佛,并不足以?让他快乐。 朝会结束后,谢云朔亲自去?京畿巡查了一趟,回程的?路上,听得廖泽来报。 “殿下,逃窜的?薛永年……已经捉拿到了。您看,该当如何处置?” 环节越多,越难成事。薛永年其实未必不知?,那?是一个?很容易出纰漏的?计划。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6节 然而他汲汲营营半生,大?概无法接受自己自此再无寸进的?官途和人生,还是选择冒险一搏。 不过,他也为自己留了后路,宫变那?日,其他逆党大?多伏诛,而他竟真的?趁乱逃掉了。 京城依旧在戒严,抓到此人不过是时间?问题。谢云朔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心情?,随口道:“处置了吧。” 他对痛打落水狗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敢利用她来威胁他,那?如今什么下场,都是应得的?。 “是,殿下。” 廖泽抱拳应下,随即却有些为难地道:“不过……那?姓薛的?一直在叫嚣,说有要?事,要?见您一面。” 还真是垂死挣扎,谢云朔一哂。 他其实已经查清楚了,薛嘉宜是因?为什么被生父胁迫,也已经打算好了,等到权力顺利过渡,就为朱家平反,到时她的?身体大?概也养好了,便让她自己主持、为母亲迁葬。 “垂死挣扎而已。”谢云朔道:“一样的?花招,他想要?玩几遍?” 廖泽挠了挠后脑勺,道:“属下本也不想来搅扰殿下,但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属下怀疑他还憋了什么坏招,故来禀报。” 听到这儿,谢云朔的?神情?依旧未变,只淡淡道:“去?提醒他,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和他你来我往。” “薛家上下的?性?命,如今都捏在他自己的?手里,任他自己斟酌。” …… 绝对的?权力面前?,薛永年那?边很快就服软了。 谢云朔自然没亲自打算往牢里走一趟,只命人将这个?便宜爹提了过来。 不大?不小的?书房内,案牍等身,谢云朔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眼前?的?卷宗上。 有侍从押着薛永年跪行了大?礼,随即便退下了。 薛永年曾经能被朱家榜下捉婿,也是颇有些清正的?好颜色的?,然而连日奔逃,又在牢里走过一遭,即便被送来之?前?,王府侍从担心他的?尊容有碍观瞻,为他稍作整饬,此刻他的?形容,也依旧难称雅致,与这清逸典雅的?书斋,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了。 “景王殿下如今……可真是春风得意。” “你有半炷香的?时间?。” 谢云朔没有回应,他面沉如水,视线自书案旁的?香炉边浅浅掠过。 和预想中的?场景完全不同,他没有任何情?绪,给?出的?反应可称漠然,薛永年自知?不妙,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开口。 “殿下如今从没好奇过,自己的?身世?到底如何吗?” 谢云朔看了一眼簌簌而落的?香灰,淡笑了声:“你可以?继续卖关子。不过我没记错的?话,你仓皇出逃时,大?概顾不上安排家小,安排谁奉养你的?亲娘。” 薛永年瞳孔微缩,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以?人母胁人子,岂有此等天理!” 谢云朔方才抬眼看向他,“以?眼还眼罢了,父亲大?人……有何见教?” 这声“父亲大?人”,他喊得极为戏谑。薛永年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也很快明白了,眼前?这位大?概已经知?道了他之?前?全部的?算计。 薛永年咬着牙,从喉咙底挤出了之?前?和薛嘉宜所说的?那?一套,然而话未过半,谢云朔便单手支着额角,出声打断道:“不得不说,你的?说辞,很有些意思。” 夫妻一体,当年他若察觉了什么,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惜,这几年,谢云朔对于过去?,并不是一无所知?。 见薛永年还想开口继续说下去?,他淡笑了声,道:“你不必编了。” “叛徒,是最不希望旧主还有起复可能的?,薛清纪郎,你说我说得对吗?” 右春坊清纪郎,是当年薛永年受岳丈提携,进入詹事府的?官职。 薛永年的?脸色勃然大?变,谢云朔却是失笑。 “你若早早察觉,我是东宫的?血脉,只会早早斩草除根,何必玩什么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所谓旧事,说起来很简单,无非是受岳家提携的?郎婿不肯受制于人,起了为自己走动的?心思。 只是那?时薛永年入仕尚浅,自视尚高,并不知?道自己在旁的?势力的?眼中,只有这一重身份是有价值的?。 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走上了叛主的?路,无可回头。 谢云朔的?语气?很平常,和谈论天气?也没什么两样,薛永年的?后颈却是都凉到发麻了。 “殿下如今踩死我,和弄死一只蝼蚁也无甚分别。”薛永年瞳光一闪,飞一般转过了话题,道:“既知?道如此仇怨,却还是要?召我这一面,说明,还是有想从我这儿知?晓的?东西,不是吗?” 不得不说,他脑子转得也很快,谢云朔未置可否,只屈指在桌案上叩了一下。 “你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是她的?生身父亲。” “你到底与她说过什么,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本王。” 第73章 命人押走?薛永年?后, 谢云朔独自在书房中静坐许久。 许多意料之外的话,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夜色顺着远山悄然爬升,书房内没有点灯, 一点点暗了下来,静得可怕。 若非他的侧影投映在窗纸上?, 来通传的仆下, 几?乎看不出屋内有人。 “殿下。”仆役在门外, 小心翼翼地扬声?道:“有人求见。” 寻常的客人, 没有这个时辰来登门的。谢云朔似有所察, 在淤积的夜色中缓缓抬眼?, 问道:“谁?” “是薛姑娘。” 果然是她。 谢云朔闭了闭眼?,声?音微哑,没有犹豫:“让她回去。” 他暂时……不想见她。 仆役恭声?应是,很快退下。 谢云朔甚少有这样心绪不定?的时候,他独坐许久,直到月落中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从书房起身。 这两日,京城下了点濛濛的雨,雨花石铺的小径有些?湿滑,他踩了过去, 穿过月洞门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靠近。 除非出门在外, 否则他身边是不留人伺候的, 谢云朔立时便听见了这个声?音,扬眉扫了过去:“谁在那里鬼鬼祟祟?” 一道清瘦的身影从月洞门后的树影里走?了出来,鹅黄的裙衫, 微垂的眉眼?。 薛嘉宜似乎很有些?不好意思,一直走?到他跟前,才抬起头,小声?唤了一句:“哥,是我。” 夜色虽浓,但王府上?下,他会走?的地方,总是有人添灯油的,是以这条回寝屋的必经之路并不算暗。 她等在这里,百无聊赖,便躲在后面数叶子去了。 谢云朔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京城的夏天虽热,但架不住前夜里下过雨,这会儿还是凉飕飕的,她却穿得很轻薄,只?拢着身轻烟似的薄衣,勾勒出细细长长的一抹影子。 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吃了多久冷风。 薛嘉宜抿了下唇,有些?不敢直视他,只?低低地回答道:“哥哥,我煮了百合莲子羹,想给你送一点。刚刚你在忙,我就想着……在外面等一会儿你。” 谢云朔这才注意到,她正双手拎着一只?食盒,伶仃的一双腕子露在衣袖外,显得有些?苍白。 他探手摸了过去,果然是冷的,眉心皱得更深。 ……怕是让她回去那会儿开始就等着了。 薛嘉宜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下,不过在他抬眸看过来的时候,还是朝他露出了一点讨好的笑,甜甜的。 “哥,要不要尝尝?我自己尝过了,味道还不错的。” 一个很朴拙的理由,朴拙到薛嘉宜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过好在话音未落,他便从她的手里接过了食盒。 只?是她还来不及高兴,就听得谢云朔冷冷开口,道:“不是让你好好养病吗,乱跑什么?” 察觉到他的不愉,薛嘉宜低下眼?帘,骤空的手不自在地揉了揉自己的衣角。 “我好许多了,已经不烧了。郎中说,我可以到屋外走?走?。” “所以……”他黑沉沉的眼?瞳看着她:“你是特来提醒我,该让你走?了?” 有风吹过,薛嘉宜的眼?睫一颤,她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未待她把?解释的话说完,谢云朔便已转身,提着食盒走?在了她前面。 他语气淡淡:“过来。” 这里离安置她的院落还有些?远,离他那儿倒是近。 薛嘉宜下意识“哦”了一声?,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跟上?他。 脚步里,带着些?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 …… 寝屋里,薛嘉宜鞋尖对鞋尖地站着,很有些?局促。 谢云朔把?她带回来后,丢了件厚衣服过来,就没管她了。 他不说话的时候,即使不刻意沉着脸,浑身上?下也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质,更别?提她现在本就有些?怕他。 见他坐到案前,开始整理公文,薛嘉宜拢了拢虚披着的外衫,鼓足勇气,又唤了他一声?:“哥……” 谢云朔眉梢微动,却未抬眼?,仿佛才注意到她还在屋子里一样,随口道:“东西既已送到,怎么还不回去?” 这话很明显是在赶她走?,薛嘉宜又泄了气。不过她很快便咬了咬唇,假装听不懂,上?前把?他随手搁在一旁的食盒打开了。 她其实?不太擅长庖厨之道,从前在严州府时,灶间的事情有洪妈妈操心,需要打杂的时候,他也都干了,没让她往烟熏火燎的地方去过。 食盒里除了莲子羹,还有几?样简单的糕点,都是她向身边的婢女请教的,勉强做得像点样子。 谢云朔一动不动,唯有黑眼?珠若有似无地瞥着她。 薛嘉宜没有察觉。 像是怕被他再?次拒绝,她的动作飞快,可等打开食盒后,却不免有些懊恼:“冷掉了。” 食盒的保温有限,莲子羹都不匀了,底下积了一层。 闻言,谢云朔方才抬眼?看她,明知故问:“等了很久?” 薛嘉宜忙摇了摇头:“没有,只?等了一会儿——我去找人热一热”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7节 她想把?莲子羹撤下,谢云朔却突然伸手,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只?瓷盏。 他拿了汤匙,慢悠悠地舀着这羹,问她:“为什么来找我?” 瓷器碰撞的声?音很清脆,他没看她,语气里带着点若有似无的轻嘲。 薛嘉宜抿了下唇,没说话。 那晚他明明说,会时常来看她,这段时日,他却再?没来过。她实?在很想见他,如今也没有人拘束她,便主动来寻他了。 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又不知,自己能?用什么样的立场去讲这些?仿若撒娇一般的话。 这些?日子,她从婢女的口中,得知了外头最近发生的事情。 她适才明白,喜宴那天为什么会听到那样轰然的响动,也终于知道,薛永年?为什么要费尽心机,让她在他酒中下那令人昏睡的药。 有的时候,差了一步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明白。 这段时日,她感到后怕,愈加愧疚。 薛嘉宜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方道:“我知道,我做错了许多。今日来……是想向你好好地赔个罪。” “赔罪?”谢云朔似是轻嘲:“赔罪的话,只?这些?,似乎不是很有诚意。” 薛嘉宜微微一窘,还来不及反应,却听得嗒的一声?,是他把?羹碗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案上?。 “薛嘉宜。” 他掀眸看她。 薛嘉宜现在一听他连名带姓地叫自己就鼻酸。 她低下头,小声?应了句,却又怀着一点期冀,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哥。” 谢云朔轻哂一声?,却是道:“你凭什么以为,我还敢吃你送来的东西?凭我命硬吗?” 闻言,薛嘉宜的瞳孔瞬间放大,脸色也变得苍白。 “我……”她慌忙解释:“我没有……哥,你信不过我的话,我可以先……” 早冷掉的莲子羹突然变得很烫手,她手忙脚乱了一会儿,忽然却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她现在能?自不自证的问题。 他也并不是觉得,眼?前这碗莲子羹下了毒。 薛嘉宜放下了羹碗,嘴唇翕动。 “对不起,哥哥。”尽管她很想忍住,声?音里还是带了哭腔:“我知道我犯了大错,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可是……” 可是……她还是想见他。 最后这一句,薛嘉宜没能?说出口。 她垂着眼?,忍泪把?桌上?的碗碟一件件地又收起来。 谢云朔注视着她,目光幽深,直到食盒的盖子也被重新扣上?,发出咔哒一声?,他方才开口道:“我说过,我没有怪你,等你病好了,随时都可以走?。” “现在,又为什么要这样惺惺作态?”他站起身,朝她逼近:“离开我,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第74章 薛嘉宜没有回答。 她只不住地摇头, 任凭眼泪簌簌而落。 谢云朔闭了闭眼,大概平复了一下?心情,方?道:“不必说了。你?回去罢, 好好将养。” “等再好些,我便着人送你?离京——回严州府, 或者哪里……只要你?想, 我会安排好一切, 给你?庇护。” 他话音平静, 不似有气, 端的是一位清正友爱的好兄长。 薛嘉宜目光怔怔, 见他抬袖,真?的要喊人送她出去了,她慌忙回过神,扑上前抱住了他。 “哥哥……”薛嘉宜紧贴上他,声音发颤:“我求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愿意为我做的错事付出任何代价, 你?怎么惩罚我都好,别?不要我……你?别?不要我,哥哥、哥哥……我不想离开你?……” 谢云朔顿足,良久, 却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悬在半空的手也落下?,轻轻掠过了她的鬓边。 他话音静静:“你?想留下??” 薛嘉宜泪眼朦胧:“我……” 这段时日, 她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做有关他的噩梦—— 有时梦到那酒中的药, 被人换成了真?正的穿肠毒药,他七窍流血,死在了她面前;而更多的时候, 她会梦到一片空茫、再找寻不到他的未来。 她咬了咬唇,心一横,把脸彻底埋进了他怀里:“是,哥哥……” 她想留在他身边。 像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样,永远的,留在他身边。 叫她抱着的男人似是轻叹,旋即,又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 熟悉的温暖感受,直叫薛嘉宜的眼泪淌得更凶了,她无?意识地抬起头,那只落在她发间的手忽又下?移,扼住了她的下?颌。 “即便……”谢云朔掐起她的下?巴:“即便我像之前那样对你?,你?也愿意?” 一些不堪的回忆涌入脑海,薛嘉宜想要别?开视线,然而扼在她下?颌上的手指却愈发用力,强行扳正了她的脸。 他说着狎昵的话,语气里却不带玩味,只有冰冷的评判。薛嘉宜叫他瞳眸深处的寒意冷得一激灵,眼睫颤了颤。 “回答我。”他的目光自她眼底一寸一寸审视过去,扼在她下?颌上的长指也愈发用力,“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薛嘉宜垂了垂眼,没有回答,只是合握住他的手腕,然后侧过脸,用湿漉漉的脸颊,在他的手心里轻轻蹭了蹭。 “哥哥。”她不敢看他,只小声道:“你?教教我,该怎么留住你?,好不好?” …… 谢云朔从前,怕看到她的眼泪。 她有点儿娇气,但不多,偶尔真?的难过了,才会悄悄在他面前,掉一点金豆子。 那时为她拭泪都会感到心尖一揪的他,一定?无?法想象,现?在,他会让她有这么多眼泪因为他而流。 床尾的烛光半明半昧,她衣衫半解,仰在他双臂支起的小小的空间里,眼尾积蓄了一点未及淌下?的泪水,像一泓晶莹的湖泊,随着呼吸轻曳。 她努力仰起脸,似是想要主动亲吻他,他明明察觉,却偏开了,只俯过去,轻轻啄吻她颊边的泪痕。 许是这段时日哭得太多,眼泪都有些稀释了,舌尖尝到的那一点味道并不咸涩,只有些凉凉的。 “为什么哭?” 他拢了拢她逸散在枕面上的发丝。 薛嘉宜以?为他是不喜,咬唇,忍下?眼底湿意,“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坏你?兴致。” 她果真?不掉眼泪了,只把眼眶憋得更红,谢云朔皱了皱眉,却就着这个俯身的动作,往她耳廓上咬了一口。 “为什么哭?” 他贴在她耳边,复述了一遍,声音愈发低沉危险。 其实谢云朔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执着这样一个没用的问题。 答案其实昭然若揭不是吗?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被她视作依靠一般的存在,如?今在对她用强,她自然该感到委屈。 果然,她还是没有回答。 谢云朔没有再追问,他垂下?眼,正要勾开她那件鹅黄色小衣的系带,她的手,忽然环住了他将要沉下?的腰。 “因为,你?看起来好不开心……”薛嘉宜低低地啜泣着,侧脸贴向他的心口:“我好难过,我可以?做什么让你?开心一点吗?”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明明得掌大权,明明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更多了,但她看进他眼底的时候,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似乎低估了自己对他造成的伤害,又似乎高估了这些简单粗劣的报复能?弥补的程度。 谢云朔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轻嘲道:“现?在说这些甜言蜜语,有用吗?” 床帐内,馥郁的暖香氤氲,鹅黄的织物被他轻巧地解开了,他抵在她身前,屈指轻蹭她的鬓边,悠悠地问:“一会儿,要不要看着哥哥?” 薛嘉宜直觉这个问题没那么简单,却还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要……”她小声说着,主动攀住了他的脊背:“我要看着你?。” 谢云朔没有回应,只顺着她的眉梢,慢条斯理地吻了下去。 起先,这个吻很温柔,像是春风拂过,皴起湖面阵阵轻漪,可渐渐的,随着他的气息下?移、坠落,直到彻底陷进去,薛嘉宜才发现?,她大概是不吃软也不吃硬的。 灯火虽不算通明,可也足够照亮这方?床铺,薛嘉宜本能?地偏过了脸,想要把自己缩进枕头里。 神情依旧凛漠的男人察觉了她的逃避,他扣住了她的膝窝,几乎将她提了起来。 “不是说好,看着我的吗?”谢云朔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怎么在躲?” 未待她回答,他的声线便冷了下?来:“看着我。” 这无?疑是一个命令,薛嘉宜小口小口地抽着气,强忍着赧意,垂着眼睫看他。 “哥……” 她又快要哭出来了,语露祈求。 只可惜他今天没有那么轻易被打发,即便她已经依言照做,那些小小的、一闪即逝的走?神时刻,也被他尽数捕捉,报以?或轻或重?的拍打。 疼以?外?的东西越攒越多,却始终漫不过对岸。一次又一次,放大的感官变成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折磨,她小声啜泣着,以?期获得他的怜悯:“哥,你?别?……” 谢云朔抬眼,眸底却是一片清明,不见慾色。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不是在体贴你?,怕你?会和之前一样痛吗?” 说话时,他下?颌微扬,一滴清沁的润泽顺着他鼻尖坠下?,正中她的心口。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8节 明明是凉的,薛嘉宜却觉浑身都烧了起来。 见她一点都不敢再看他,又快要哭出来了,谢云朔方?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可以?吗?”他问她。 他今天的轻和缓根本不是一种温柔,只是另种形势的报复。薛嘉宜没有力气讲话,只朦朦胧胧地抬起头,像小鸡啄米一样去亲他的脸。 没有亲到。 因为谢云朔的肩膀已经沉了下?来,紧紧地拥住了她,没留一丝空隙。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闭上眼,摩挲着她的后心。 “不过……我倒是希望,它可以?成真?。” ----------------------- 作者有话说:改了几天,这版应该对味点 再不对……再不对我也没办法了,刀架我脖子上暂时也只能写成这样了_(:3」∠)_ 第75章 帐帷间浮动的春情, 又过了许久才堪堪消散。 薛嘉宜裹着毯子,抱膝缩在床头,把脸也埋了起来。 谢云朔披衣起身, 去叫了水,回身到?床边, 捏了捏她的脸。 “睡着了?”他?随口一问。 她稍抬起脸, 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摇头。 颊边飞红未消, 端的十分?可?爱, 谢云朔又捏她一下, 似笑非笑地道:“那怎么?还赖在床上,想再来一回?” 薛嘉宜呆了一呆,往床角蜷:“没有,我……” 谢云朔本就是逗逗她,当然?没有继续的打算。 她的病还没好全,今晚若非她有意靠近,他?本也没打算做什么?。只是难得她主动一回, 他?难免也失了些分?寸。 “去洗沐吧。”他?温声道:“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明明是还算温和的神色,薛嘉宜却觉得心口咯噔咯噔地跳了起来。 ——她现在不怕他?生气?,就怕他?不生气?。 她裹紧了身上的薄毯, 小声道:“我可?以不去吗?” 她那点生怕自己?被提溜出去的小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谢云朔弯唇笑了一下, 旋即却又压下眉眼?道:“听话。” 出了一身汗, 黏在身上,一会儿见风又要着凉。 薛嘉宜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敢再挣扎, 只是她确实没什么?力气?了,刚支起胳膊,把自己?撑起一点,就又跌回了褥子里。 谢云朔失笑,把她连毯子一起整个?端了起来。 薛嘉宜只怔了一瞬,很快就顺从地把胳膊伸出来,攀住了他?的脖子。 像是怕他?会对这样的亲昵再说什么?,她还给自己?解释了一句:“好高,我怕摔下来。” 谢云朔没理她,把人抱到?暖阁后,便传了侍女进来服侍,不过薛嘉宜现在十分?不想叫旁人看到?她这幅模样,只让人待在屏风后等候。 等她洗沐好回来时,谢云朔已经不在寝屋。 稍间里,他?端坐案前,换了身燕居常服,重新挽了发、束了冠,大概方才去别?的地方沐浴过了,身上也氤氲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水汽。 闹得这么?晚,睡意早就没了,他?索性处理些事情。 直到?那一道脚步声停在了屏风外,谢云朔才略略抬了抬眼?。 “过来,”他?朝她招手:“把这个?喝掉。” 薛嘉宜本能?地迈开两步,才迟钝地“哦”了一声,视线触及到?桌上那碗黑糊糊的、还冒着热汽的汤药时,脚步一顿。 她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一眼?,见他?仿佛毫无所觉,她抿了下唇,没再犹豫,上前走到?他?身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谢云朔这时才抬眼?看她,眸光平静:“不担心是毒药吗?” 薛嘉宜愣了一下,却不自觉把药碗捧得更紧:“会是吗?” 谢云朔其实不想给她好脸色,但见她这呆样,没忍住,还是笑了一下。 笑完,他?又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实在太没脾气?,复又垂下眼?,看向手边的公文。 “不是,”他?的语气?淡淡:“是避子汤。” 薛嘉宜又哦了一声,轻轻放下碗,什么?也没说。 屋内顿时沉默下来,谢云朔顿了顿,捏了一下手心里的松子糖,问她:“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以为她至少会觉得有点儿委屈。 也准备了些解释的话,只要她想听—— 只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至少现在,她的身体是并不适宜有孕的。先前的那许多回,因为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提前都做了准备,故而没让她吃这些东西。 薛嘉宜并不知这些曲里拐弯的心思,听他?这般问了,还以为是在试探,忙道:“没有,我愿意的……” 谢云朔的眉心针扎般一皱,追问:“愿意什么??” 他?的发难来得太突然?,她来不及思忖其中的意味,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愿意吃这药的。” 很多事情,她还想不明白,更没有处理好。 既如此,就不要再多对不起一个?人了。她想:一个?新鲜的小生命,不应该被当做累赘、缓冲、又或者不被期待的存在而存在。 想到?这儿,薛嘉宜的眼?神也不由黯了黯。 她努力提起一点力气?,眨了眨眼?道:“哥,我……方才你说……” 她没能?把话说完,因为谢云朔已经彻底搁了手上的东西,抱臂看着她。 “方才?”他?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反问她:“你说哪个方才,在床笫间的方才吗?” 薛嘉宜的耻度很低,尤其是在床下的时候。 他?明明没说什么?露骨的话,她的耳朵还是瞬间红了,然?而她的脑子却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知道她在问什么?,他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让她愈加难为情,连藏在袖间的手指都有些发麻。 “我……” 她咬着唇,还在酝酿下一句该怎么说出口,面前一直好整以暇的男人,却忽然?站起了身。 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倾向她,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叫桌案拦住了退路。 “怎么?不问了?”他?明知故问。 退无可?退,薛嘉宜抖着眼?睫看他?,颤声问道:“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谢云朔未答,只勾着她的下巴凑了过来,状似索吻,薛嘉宜偏开脸,他?却只轻轻撩走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 “既然?说起,我倒是也有话很想问你。”他?的声音和吐息拂在她面上,带着一股危险的意味,“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地瞒着我?” 他?的姿态仿佛是亲昵的,又仿佛不是。薛嘉宜只觉脑海里一片混沌,只剩一道声音在嗡嗡作响——他?已经知道了。 怪不得,他?说要送她走。 陈年旧事有无人作梗已不可?考,再微小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如今大权在握,何必给自己?留存这样一个?洗不清的污点。 她抬眼?看他?,没什么?血色的唇难以自控地翕张着。 可?既如此,今晚,他?又怎会放任她,做出这样龌龊又可?笑的事情…… 谢云朔低眸注视着她,把她闪烁的瞳光尽收眼?底。 “我倒是真没想到?,你会为了这样好笑的理由对我下手。”他?声音低沉,带着点儿嘲讽:“如果不是捉到?了你的好父亲的话……不对,没准,真是‘我们?’的父亲呢?” 薛嘉宜的唇颤得更厉害,她不住地摇头,回道:“不、不会的……都是他?骗你的。不……你既然?都知道了,一定有办法?证明,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编造的谎言,对不对?” 谢云朔垂下眼?,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心底竟油然?而生出一种?仿若报复的快感?。 “为什么?要证明,这一切是假的?” 薛嘉宜还欲后退,却发现,他?的掌根不知何时,已经托在了她的后腰上。 “如果是真的,你又待如何?” “我不懂你在问什么?,”她双手抵着他?,拼命摇头,“别?说了,你别?说了!” 谢云朔半点不退:“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像是怕她没有消化完全一般,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 “别?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就算我没有认回这重身份,你以为,我们?就能?如你所愿,一辈子兄友妹恭吗?” 她蓦然?瞪大的双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垮塌了,谢云朔自嘲般笑了一下,松开了她。 “你确实该瞒着我的。”他?退后了两步,身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晃,“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薛嘉宜没有回答,她仍旧圆睁着眼?睛,瞳孔颤动,像是陷进了他?的话里。 谢云朔不想去思考,她此时的沉默到?底是什么?意味,他?只冷声道:“好,你不走,我走。” 薛嘉宜似乎还在状况外,她愣愣地看着他?,眉心紧蹙,直到?他?转身后撤,她才终于?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上前拽住了他?的手。 她闷着头,什么?也不说,只喊了一声“哥”,便掰开他?的手,像他?之前握住她时那样,与他?十指紧扣。 这一次,她的力气?出奇的大,攥得她自己?的指根都红了。 谢云朔低下头,盯着她与他?交握的手,只觉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把他?的真心拿起又放下,是什么?很好玩的事情吗? 这样怀柔的手段,她打算用多少次? 他?把视线压得很低,全然?没有察觉,她正?定定地看着他?。 机会难得,薛嘉宜抿了抿唇,没有犹豫,眼?一闭心一横,朝他?直愣愣地亲了过去。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89节 她倾得太快,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谢云朔也未及反应,叫她扑得踉跄了两步。 他?很快稳住身形,托住了她的腰,然?而她一点带累人的自觉都没有,趁着他?没办法?分?神推开她的间隙,竟继续撬开了他?的唇。 先前的吻,基本都是他?主导,这还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掌控主动权,可?以说是亲得乱七八糟。谢云朔几乎分?不清楚,他?是被她亲得想笑,还是气?得想笑了。 他?抽开手,箍住了她的肩头,薛嘉宜本就是掂着脚,吃力得很,他?真强硬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被他?分?开了。 “薛嘉宜!”谢云朔咬牙切齿地问她:“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反正?你现在也讨厌我了。”薛嘉宜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也不怕,你再多讨厌我一点。” 见他?眼?神彻底暗了下来,真的要走,她这才小声道:“不要走,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好不好?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呢。” 谢云朔没有应声,只幽幽地看着她。 方才亲他?的时候不觉得如何,这下又对上他?的眼?神,薛嘉宜立马又怂了,只敢低下脑袋,小声喊他?:“哥……” “如果……”可?话一出口,她纠结的眉心却释然?般解开了,“如果我对这段兄妹之情从来都堂堂正?正?,这么?久以来,又何必要逃避? ----------------------- 作者有话说:没这么快哄好 第76章 薛嘉宜难以分辨, 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算什么。 今天他所说的这?些,绝对是她最想听到的部分。 自始至终,她都渴盼他告诉她——无论怎样, 这?段关系都是牢不可破的。 然?而她也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现在将这?一切宣之于口, 已经太晚了。 她顾虑太多, 注定只能在失去后?得到。 果然?, 谢云朔看着她的眼睛, 良久, 却只勾唇一笑?。 他轻哂道:“为了哄我, 什么话也说得出口了。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即使有所预料,薛嘉宜还是不免难过。 眼底积蓄起泪水,大概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她不想显得像是在卖可怜,咬唇忍下了。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我方才?的话……”她哽了一下, 才?继续说下去:“包括之前……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都是真?的。我发誓,但凡有一句假话,我……” 她骤然?提起那晚的亲近, 谢云朔面色更冷。 “不必在我面前赌咒发誓。”他径直打断了她的话,眸底神色晦暗不明:“别?闹了, 我不想叫人捆着你回去。” 薛嘉宜轻轻地抽了口气, 没有再说下去,只低声应道:“嗯。那我不吵你了。” 她垂下眼,松开了拽着的那截袖子, 朝他福了一福。 “好晚了,我先回去了。哥,你也早些休息,别?点灯熬油得太晚。” 谢云朔不见动容,只淡淡道:“把风衣披上。我着人给你掌灯。” 薛嘉宜本想说,她可以自己提灯的,但对上他深沉的眸光,她抿了抿唇,没再张得了口。 不多时,廊下便有侍女提灯而立、听候吩咐,薛嘉宜朝那点光亮处走了几?步,最后?,还是没忍住,复又回眸多看了他一眼。 “哥哥。”她的嗓子有一点哑:“不管怎样,今天……你还愿意见我,我很开心。” —— 时间?悄然?过去,一转眼,夏天的尾巴就悄悄溜走了。 立秋这?天,该有秋祀。如?今的皇帝连床都下不了,自然?也无法主持这?样的场面。 算起来,这?场秋祀算是谢云朔以储君身份,历经的第一场大的祭祀,里里外外不少人都是紧张的。 谢云朔自己倒是还好,不过也顺手处理了一些意料之中的绊子,总体来说,接连三日的祭祀行?程,有惊无险地完成了,算是个吉兆。 秋祀过后?,宫中设下宴席,宴请宗亲及文武大臣。 大局早定,这?场宫宴显得平平无奇,谢云朔非常客气地和那位宗家的老太妃互相谦让了一会儿,最后?,谁也没有去上首的主位。 礼节性的尊重而已,没人吝啬留给那位已起不来身的老皇帝。 宴席开始后?,她与身边的繁炽耳语两句,繁炽会意,随即拿上太妃给她的东西?,向前与谢云朔道:“殿下。” 谢云朔有些意外宗太妃的人会来找他,挑了挑眉。 繁炽拿出袖中的信笺,双手奉上:“这?是薛姑娘旧日的女师,请托我们太妃,想转交给您的信。” 谢云朔伸出的手微微一顿:“从前那位陈女官?” 繁炽垂手道:“是。” 见谢云朔沉默地接过信,似乎只想随手搁下,没有要拆的意思,繁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殿下,奴婢斗胆问一句,不知薛姑娘她……近况如?何?”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到他面前来。 谢云朔垂了垂眼,看向那封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内情?很多人未必尽知,却多少是能捕捉到一些的。 横看竖看,他确实也是那个坏事做尽的恶人。 “你们很挂念她?”他忽而问。 这?句话几?乎是在明着承认,人就是叫他扣住了。繁炽闻言,脸色有些不好,不过还是婉转地劝了两句。 “当年殿下从军远走,薛姑娘日日悬心,只有西?南那边有新消息送到太妃这?边时,知殿下无恙,方才?稍能展颜。后?来……” 繁炽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谢云朔知道,这?个“后?来”是怎么个“后?来”。 事到如?今,他几?乎有些回避,不愿去细想,他的死讯传抵京城后?,她的心绪是如?何飘摇。 他垂了垂眼,指腹在信封的火漆上缓缓摩挲,“放心,我还不至于狼心狗肺到,要外人来提醒我们兄妹之情?的地步。” “她近日只是病了,在我这?个兄长?的府上将养。病好了,自然?不会久留。” 这句的语气不怎么好,繁炽听了却松了口气。 她屈膝一礼,道:“殿下重情?守诺,奴婢岂敢置喙。只是……太妃娘娘也有些想她了,还盼殿下到时,可以让她入宫来请一请安。” …… 繁炽点到即止,没有多言。 谢云朔看着那封陈筠的信,心里大概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这?段时日,他没有再见薛嘉宜,也没有拘着她,想来她是给老师去信报平安了,只不过可能适得其反,反而叫陈筠愈加担心起她的情?况,辗转都找到了太妃这?儿来。 拆开信一读,内容与他猜想得大差不差。这位当年与他也有恩的女官,在试图劝说他,也想见一见自己的学生。 一种说不上来的感受爬上心头,谢云朔自嘲般笑?了一下。 他把信重新折好,交给了随侍的仆从,吩咐道:“回府后?,送到内院去。” 叫她自己想想,该怎么回老师的信吧,他就不掺和了。 因?着这?茬事情?,谢云朔的心情?变得有些不好。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可耻地逃避。 逃避见到她,更逃避去分辨……那晚她主动亲吻后?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宴席散后?,谢云朔匆匆离去。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虽然?宵禁这?种东西?,如?今已约束不到他的头上,他还是快马往回走了。 快到王府时,他途径一处巷口,却意外瞥见了一个有点儿熟悉的身影。 蓬头垢面的,像是个女乞丐。 谢云朔记性很好,他留意多看了一眼,立即便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人感到熟悉。 这?个流落街头的乞丐,竟是先前治水时遇到的那何家兄妹的妹妹何翠。 当年她的兄长?何山与他交易,用搜集的当地刺史的罪证,换来他的“高抬贵手”,联系故友游侠,在进京途中救走了自己的亲妹。 当然?,何山自己的下场,也如?之前所料那般,很是不好。 老皇帝需要杀鸡儆猴,把怒气加倍的发泄在了何山身上,凌迟三千刀只是个虚数,但是痛楚,却也无法准确计量。 谢云朔在暗处稍作停驻的功夫,就要开始巡夜的武侯也发现了这?个乱糟糟的身影。 脚下就是达官贵人们聚集的地方,武侯们自然?不会容许她待在这?里,就要把人提走的时候,谢云朔下了马,朝他们走了过去。 “且慢。” 武侯们即便不是都见过他,也看得出他身份不同。有灵光的认出他、拱手叫了声“殿下”后?,几?人齐刷刷地见了礼。 说不上是恻隐还是如?何,谢云朔开口道:“巡夜要紧,你们且去。这?流民既出现在我的王府附近,本王自会处理。” 武侯们没有置喙,很快退下。 谢云朔本没想与这?何翠交谈,只打算让侍从把她带回去,但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何山最后?的那一叩。 多少是一场因?果,索性送佛送到西?吧。 脚下的步子偏转了方向,谢云朔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先停下,独自走了过去。 那何翠一直缩着墙根下,刚刚吃了排头的武侯两脚也没站起来,可看清是谁在朝她走过来的瞬间?,她那双似晶亮又似混沌的眼瞳中,陡然?就有了亮点。 她搀扶着自己,像一棵枯树一样一点点站直了身,嗓子哑得比破风箱还不如?。 “我记得你……景王殿下。” 朝堂上虽已改弦更张,但是她的逃犯身份还在,不知怎地混进了京城。 造反这?样的罪名,可不是皇位上换了人就好一笔勾销的,最好还是要赶快把她送出去。 谢云朔皱了下眉,他还没开口问上一句,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生气的女人,忽然?爆发出了石火电光般的速度。 袖底寒光闪现,她死死攥着一把短刀,用尽全身力气朝前刺了出去。 情?势急转直下,谢云朔瞳孔骤缩,毫无防备的他堪堪侧身,抬臂格挡,然?而穷途末路之人的这?一刀,还是自他肋间?,深深刺了进去。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0节 第77章 秋意渐深, 京城狂风大作,入夜时,还下起了雨。 床帏里, 传来一阵翻来覆去的动静,守在矮榻上值夜的婢女听见?了, 探声问道:“姑娘可是又心口疼了?” 闻言, 薛嘉宜复又躺得笔直, 一双黑眼?珠圆睁着, 看着床顶。 昨日起, 不知为什么, 她?心口有些坠坠的疼,夜里勉强闭眼?,也怎么都睡不安稳。 “没事?,”她?回道:“你去外间歇着吧,不必值夜了。” 婢女自是担心,不过薛嘉宜坚持,她?也没再说什么, 应声退了出去。 等到脚步声离开,她?这才坐起来。她?撩起床帐一角往外望去,见?外间的灯也灭了,小心翼翼地猫着身下了床。 如果方才的婢女去而复返, 一定会发现,薛嘉宜穿得齐齐整整, 压根没换寝衣。 这段时日以来, 谢云朔没给她?弥补的机会。 她?再找他,每每都会被仆役拦下;旁的一些微末心思?,煮的甜汤编的手?绳, 更是都被原路退回;陈筠的信,昨天也被转交到了她?的手?里。 怎么看,都是铁了心要?和她?划清界限的样子。 相伴多年,薛嘉宜清楚他的脾气,他不是在和她?闹着玩儿,他大概是真的想通过这种方式疏远她?,等他彻底冷静下来,估计真的要?让她?离开了。 她?越来越心慌,只想见?到他,再见?到他。 然而正经的办法,显然已经没用了,薛嘉宜无计可施,只好想了个歪招。 延绵不绝的雨声,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屋内细碎的动静,她?推开窗,从背阴面翻了出去。 …… 谢云朔的状况有些不好。 肉.体凡躯,这样意料之外的一刀,不会好受。 那何翠有些武艺在身上,刹那间,他虽然闪躲开了,没让那短刀刺入心口,但刃锋却还是没入肋下,扎得又狠又深,伤到了肺腑。 更要?紧的是,他受伤的消息,还不能传扬出去。 当时宫变夺权,他利用的无非也就是几方信息差之间的窗口期。 眼?下他手?中?的权柄,还未牢靠到可以松懈的地步,若叫其他或观望、或虎视眈眈的势力察觉,他受了伤——甚至还不轻,恐怕不是好事?。 好在当时在场的人并?不多,随侍的也都是他的亲卫。谢云朔摁着汩汩流血的伤口,令亲卫将意图自尽的何翠押下,回府后,又传廖泽去把事?情告诉了信得过的宗尧之,请他稍作主?持。 做完了这些,他方才卧下,匆匆赶来的府医跑出一身大汗,马不停蹄地开始为他止血、处理?伤处。 谢云朔没有折磨自己的癖好,服下了一剂草乌汤。 这草药有麻痹、止疼的功效,自然也会让人神思?昏沉。最近他身心俱疲,索性趁着这药劲,闭上眼?,睡了过去。 等他对周遭的环境有些朦胧的意识时,已经是又一个黑天了。 谢云朔没有睁眼?。 失血让他的身体很?冷,他只想闭上眼?,再休息一会儿。 所以当那道自以为很?轻的脚步声靠近时,他立时便清醒了过来。 是细作、还是刺客?何翠那毫无征兆的一刺,难道只是其中?一环? 不过很?快,这些与阴谋有关的念头,俱都消散了。 ……因为他听出了是谁的脚步声。 谢云朔支着肘,缓慢地斜支起了半边肩膀,而那道踟蹰着靠近了的影子,见?他似是已经醒了,立马被吓得一瑟,扑通一声,跌跪在了床边的脚踏上。 今晚外面下了雨,无星无月,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薛嘉宜做贼心虚,慌忙低下了头,没看见?他过分冷郁的脸色。 “哥哥,是我……” 她?垂着脑袋不敢看他,手?却紧紧地扒在床边,像是怕他立马就把她?提溜起来丢出去一样。 “对不起,哥,我不该这样来找你的,可是我太想……” 她?虽胆怯,但还是连珠炮似的开了口,然而话还没说完,她?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哪来的血腥气? 薛嘉宜恍恍惚惚地仰起脸,正对上谢云朔幽深的目光。 “哥……”她?的视线缓缓下移,看清他现在的情况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受伤了?你怎么受伤了!” 他嗓子发哑:“谁许你来的?” 她?身上湿漉漉的,裹着层水汽,看起来很?狼狈,估计是从哪处翻进?来的。 得亏是他受伤了,谢云朔心想,若不是怕走漏消息撤去了许多仆役,她?大概没办法悄无声息地进?来。 薛嘉宜听了他的声音,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疼。 他真的受伤了,连声音都没什么力气。 来之前,她?想了好久,要?怎么和他撒娇卖乖,却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对不起,哥……你怎么受伤了?伤得很重吗?我……是谁伤了你?” 她语无伦次了起来,还直起腰,伸手?向他,像是想查看他的伤处,谢云朔却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斥道:“出去。” 薛嘉宜没有听出他话里色厉内荏的意味,只哭得更厉害。 “求你,哥哥,我求你,不要?赶我走?,你……你让我留下,只留一会儿,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等你好了,你再把我赶走?也不迟,求求你,现在让我留下吧……我不会惹你烦心的,你只当我是仆婢就好了……”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 谢云朔不知自己该提起怎样的心情。 是高兴吗,高兴她?这份绝非作伪的关切?还是该憎恶她?,在他这样狼狈的时候闯入。 不想了。 他有些累了,不想思?考了。 谢云朔闭了闭眼?,松了她?的手?腕,道:“外衣脱了。” 薛嘉宜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照做了,很?快身上就只剩一层中?衣。 谢云朔看着她?,又丢过去一块干净枕巾:“头发。” 薛嘉宜后知后觉地一愣,她?接过枕巾,脱了发簪,把发间沾染的雨水潦潦草草地揩了一通。 等她?擦过,谢云朔伸手?让她?过来,随即便一把把她?捞进?了被子里。 薛嘉宜完完全全地呆住了,眼?泪也不流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把她?往自己没伤的那半边臂膀上摁,只淡淡道:“太晚了,睡觉。” 浓墨般的夜色里,她?懵懵地眨了眨眼?。 感受到她?的手?开始乱动,像是想查探他的伤处,谢云朔把她?掖紧,不太客气地往她?身后软肉招呼了两巴掌。 不小的声音在安静的帐帷间响起,薛嘉宜的耳廓瞬间涨红,她?想躲,又怕压到他伤口,只弱声弱气地问道:“你、你干什么……” 谢云朔却不说话了。 他只抱着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好一会儿,薛嘉宜才听到他略带威胁的声音传来:“病人需要?休息,睡觉,不许乱动。” 第78章 虽然贴得很?紧, 但其实没有什么旖旎的意味,只是单纯的拥抱。 薛嘉宜原本还僵硬局促着,可被窝里热热的, 和他?裹在一起的感觉温暖又宁和,没一会儿, 她便抛开了所有的念头, 沉沉地睡着了。 再睁眼, 已经是第二天。 半梦半醒间, 薛嘉宜侧过?脸看去, 惊觉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后, 蓦地就清醒了。 她双手撑床,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难道,昨晚是在做梦吗? 她立马慌了神,胡乱扯来件衣服披上,就趿上鞋子?,往外间跑。 天光还未大亮,谢云朔起得比她早, 不过?早得不多,这会儿正坐在外面的矮榻上换药。 听到屋里传来的动静后,给他?换药的府医扭过?了头。看见屏风后跑过?来的人是谁后,老头儿吃了一大惊, 好悬没给自己的口水呛死。 谢云朔循声看去,眉心亦是一跳。 “后面是有狗在追你吗?”他?摁住了跳动的眉心, 把虚披的外衫扯正了, 方才尽力平静地道:“衣服穿好了再过?来。” 看到他?在,意识到昨晚并不是做梦之后,薛嘉宜神色一松, 不过?等?她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清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之后,眼睫蓦地抖了一下。 方才一时?情?急,她没有仔细看,把他?的夹衣穿上了! 薛嘉宜的颊边瞬间红霞弥漫,她张嘴想要解释,但看到有外人在,她怔了下,赶忙转身跑了回去。 谢云朔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直到她的背影离开,那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是挂在他?的唇边。 府医之前也为?薛嘉宜诊治过?,即便不知内情?,也多少知道一点她和谢云朔的关系。 方才见她突然出现,他?便很?自觉地转过?了身,等?人走后,他?才重新拿起药酒,委婉地与谢云朔道:“殿下有伤在身,务必节制才是……” 谢云朔眉心又跳了起来。 个中缘由不好一一解释,他?只好背下了这口黑锅,敷衍回道:“我?知道分寸。” 他?转移话题,问起薛嘉宜的身体,府医答道:“比先前确有起色,不过?薛姑娘是不是从前有些先天不足?她的底子?不太好,日后还是要慢慢调养。” 谢云朔心里大概有数了,府医又叮嘱了他?几句,便转身去盯着药童抓药熬汤去了。 内间里安静异常,谢云朔抬步走了进去。 薛嘉宜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不过?他?这儿没有女子?用的妆奁,她只给自己随便梳了两条辫子?。 见他?进来,她立马就从杌子?上站起身,追过?去道:“哥,你的伤……”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1节 谢云朔自顾自往衣桁边走,没有搭话。 他?没什么表情?,薛嘉宜却无端觉得他?的神色很?冷。 昨晚相拥的温情?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她脚步一顿。 谢云朔瞥她一眼:“过?来。” 薛嘉宜精神一振,旋即便见他?侧过?身,朝她展开双臂。 她懵了一下,略歪了歪脑袋看他?:“哥?” 他?挑了挑眉,反问她:“不是说,要服侍我?吗?” 她昨天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薛嘉宜没有不认账。 事实上,听到他?对她提要求,她心里甚至是有一点儿窃喜的。 不过?很?快,这点窃喜就烟消云散了。 她为?他?脱下肩上披着的外衫,一低头,便瞧见他?缠得严严实实的侧腰。 虽然处理?过?了,但是伤口远还未愈合,药草的味道都盖不过?血腥气?。他?方才展臂抬手的时?候,动作也很?明显是受限的。 薛嘉宜紧抿着唇,忍不住想伸手,轻轻触碰一下。 谢云朔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一把握住了她,问道:“做什么?” 薛嘉宜蜷起手指,小声道:“怎么会伤得这么厉害?” 她虽然没有直接看到他?的伤口,但方才瞥见了换药时?的一角,看到了府医手边一张张染血的巾帕。 是在京城,又不是在战场,他?如今已是储君,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谢云朔轻哂一声,松开了她的手腕。 会遇到刺杀不算稀奇,但是来刺杀的人……确实也出乎他?的意料。 见她眼眸低垂,似是还想再问下去,谢云朔别开头,板着脸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别多想。”他?稍顿了顿,话音低沉:“暂时?留下你,是因?为?我?受伤的消息一时?不能走漏,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地待在我?身边。” 薛嘉宜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整个人显得都很?沉闷。 谢云朔见状,勾了勾唇,自嘲般问道:“怎么,不开心吗?不是你自己说的,想要留下?” 她把唇抿得发白:“我是想留下,可是……” 可是如果这个机会是因为他受伤而?来,她高兴不起来。 薛嘉宜没有说下去,她朝他?扬起一点笑,道:“哥,你既要保守消息,想来不方便留太多人在身边侍候。这段时?间,不如就让我?来照顾你呀?” 谢云朔偏开视线,神情?依旧冷然:“……随你。” —— 到底有伤在身,谢云朔推掉了大部分需要外出的事宜。 当?然,即便如此,很?多公事也是脱不开手的。 战场之上,更重的伤也不是没有受过?,虽然呼吸间还有些掣肘,时?有疼痛,但对谢云朔而?言,一切都在可以忍受的范畴。 让他?真正难以忽略的,是她的存在。 她遵守着自己的提议,安安静静地随侍在他?身侧,只在他?需要的时?候有存在感。谢云朔本该享受着这份她主动献上的体贴,可不知为?何,心头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愠意。 如果不是他?横插一刀,如果她顺着她选择的路顺利地走下去…… 谢云朔缓缓抬起眼帘,看向一旁正在为?他?磨墨的薛嘉宜。 天色已暗,暖意盎然的烛光映照在她的侧脸,愈发显得她小意温柔。 只是该消受她这份温柔的人,原本已不会是他?。 谢云朔忽觉眉心一紧,他?抬起手,往眉梢捏了捏。 薛嘉宜以为?他?倦了,忙放下墨条,道:“时?辰不早,也该睡下了,我?去整饬床褥吧。” 他?闭着眼,淡淡道:“不用。” 薛嘉宜微张了张唇,正想劝他?去休息,谢云朔却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一把把她拽到身前,按坐在了他?的腿上。 不知重要与否的案卷,被她哗啦啦带倒了一大堆。薛嘉宜被唬了一跳,还没回过?神,他?的薄唇竟已覆了过?来,不容分说地吻住了她。 她本能地想要挣扎,但顾及到他?的伤,生生忍下了。而?她的这份顺从不知怎地,仿佛又惹恼了谢云朔,叫他?抵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仿佛惩戒。 “为?什么不躲?” 又凶又急的一个吻结束后,他?方才轻抚着她的侧脸,喑声问道。 怎么不躲他?还生气?啊!薛嘉宜真的有些委屈了,她别扭地在他?两臂间的桎梏里扭了扭,别过?头道:“你受伤了。” 谢云朔晦暗一笑,把她的脸扳了回来,“原来,是因?为?可怜我?啊……” 第79章 “才不是!” 薛嘉宜立时便反驳他, 紧接着却显得有点儿底气不足地道:“虽然,我现在说了你可能也不信,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谢云朔幽幽地看着她, 并没有出言打断,她却收了声, 随即, 便低头凑了过来?, 在他唇角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想告诉我什么?” 待这个轻飘飘的吻离开?, 他才发问。 薛嘉宜抿了抿唇, 道:“喏, 已经告诉你了呀。” 她想要亲近他,与任何情绪都无关,只是一种本能。 如果这样的一个吻也能算哄人的话,未免也太敷衍。但?是谢云朔瞳光微闪,仍旧克制不住地想起了一些?画面。 他在气头上的时候,和她着实度过了一些?失控的时刻。 他承认,是泄愤和报复的成分更多。他并不会从她的痛苦里获得快乐。 散发着旖旎气息的帐帷里, 她看向他的眼底里写满了害怕。 可等到真的意乱情迷时,她明?知这一切都是他施予的,受不住要躲了,却还?是只知道往他的怀里缩。 其实很傻。 谢云朔许久未答, 但?薛嘉宜能感受到,那只原本握在她腰上、防止她往下?坠的大掌, 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一下?子又红了脸。 肌肤相亲过的男女,对于彼此释放的信号总是很敏锐。 “不可以,哥……”薛嘉宜小心翼翼地挪了挪:“郎中都说了, 你有伤在身,需要节制。” 倒叫她听?去了。谢云朔轻笑一声,起了点逗弄她的心思。 “哦……”他不松手,还?反问道:“如果,我硬要呢?” 薛嘉宜以为他是认真的,抵住他,弱声弱气地道:“不好的,养伤要紧。” 箍在她侧腰上的手寸寸用力,她忙道:“那算我欠你一次……两次,不、三次!等你好了,我们……” 谢云朔这才松手,却是收了笑意,端起一副冷肃的表情开?始训她:“下?去——这种话也是能挂在嘴边的吗?不知羞。” 薛嘉宜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在逗她,稍回过神,才觉出一些?不对劲。 自从被他关到王府之后,他还?是头一回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就仿佛…… 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轻松自然。 她没来?得及细想,因为谢云朔又拍了拍她,催促道:“下?来?,到点该睡了。” 这会儿已过亥时,方?才她进来?给他磨墨之前,就是想劝他早些?休息来?着,不知怎地,反而叫他留住了。 薛嘉宜拢回思绪,赶忙从他腿上下?来?,小跳了两步,道:“床褥已经铺好了,我再去拿暖炉熏一熏。” 见她抬步要走,谢云朔一把提住了她的后领。 “何必这么麻烦?”他语气淡淡:“你来?暖床就好了。” …… 寂夜深深,谢云朔垂眼看着蜷在他身侧的人。 她很怕挤到他的伤处,把自己缩得小小一团,这会儿大概已经睡着了,两手还?是在腹前结成拳,像是怕碰到他似的。 谢云朔抬起手,把她轻轻带到怀里,确认了她没有要醒的意思之后,才加重了一点力度,把她抱得更紧。 这样动作,肋下?的伤处当然会痛,但?很奇怪的是,这点真实存在的痛感,反倒让他感受的一切,变得更加真切。 谢云朔侧过脸,贴在她的发顶上,呼吸也渐渐平缓。 他自以为是地疏远她、不见她,到头来?,只叫他更贪恋她的温度。 尽管这一点,比屈从于对她的慾望,让他更不愿承认。 说他自欺欺人也好,说他如何也罢,至少?此时此刻,他只想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养伤的日子,平淡如水地过去。 这些?天?,算是谢云朔连日来?难得闲散的时候了。 薛嘉宜倒是忙碌了起来?,意识到他没打算再拒绝她之后,她有很多事可忙。 该如何换药煎药,她都从府医那儿学了来?,除此以外?,她还?向那须发皆白?的老人家?请教,捣鼓了些?补气生血的药膳。 头回端给他的时候,她心里很有些?忐忑,不过他没有再翻从前的帐,照单全收了,看着她的眼睛里甚至有笑。 这段时日,他只和她生过一回气—— 因为发现她偷偷去尝他的饮食。更准确地说……是在试毒。 起初谢云朔并没有察觉。 他不重口腹之欲,做事有自己的节奏,不喜欢被打断,厨房送来?的饭食,时常要在小灶上温几回,才能想起来?。 直到那一回,他发现菜被人动过,玩笑般和她说及,却发现她偏开?头,脸色变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2节 她实在是很不会掩饰自己,尤其是在他面前。谢云朔立时便意识到不对,沉下?脸问她,她这才老实交代。 “你不是……被人刺杀吗?”她眼神闪躲:“万一幕后之人还?不死心,想下?手毒害你……” 如果她真的能给他挡一次,也算公平。 谢云朔被气笑了,捉了她的指尖过来?,拿她自己之前准备的竹条,往她手心里敲了三下?。 冒雨爬墙来?找他的那一晚,她真的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背了一束竹条来?。 细白?的掌心里立马就起了一条棱子——这三下?抽得又狠又重,还?都落在一处。薛嘉宜疼得眼泪一下?就钻出来?了,却强忍着没缩手,也没吭声。 还?是谢云朔先把她的手和那打她的竹条一起抛开?了,方?才盯着她道:“所以说,你是觉得有人会给我下?毒,还?要上赶着要抢在我前头?” “也不至于……”她嗫嚅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听?了这个答复,谢云朔怒意更甚。 “你考虑得倒是比我‘周全’。”不受控制的言辞从他嘴里说了出来?:“看来?是因为自己做过,所以格外?杯弓蛇影。” 闻言,薛嘉宜瞳孔放大,所有心虚抑或惊愕的表情,全都定格在了这一瞬。 最近朝夕相处的日子太宁和,以至于……她也刻意忽视了很多东西。 好疼。她低下?头,小小地抽了口?气,攥拢了手心。 “也许吧。” 她竟还?低低地应了。 话一出口?,谢云朔自己也有些?后悔——后悔的不只是拿话伤她,还?后悔戳破了自己苦心维持的、自欺欺人的局面。 然而他已经说了。 谢云朔问了下?去:“为什么不和我解释?” 薛嘉宜咬着唇,反问他:“解释什么?” “和我解释,说你没想真的害死我。”谢云朔闭了闭眼,道:“说你知道,薛永年给你的药只会致人昏厥,再告诉我,你调配了驱散减弱药性的解药。” 她久久未答,谢云朔抬眼看过去,便见她侧着脸,梗着脖子,眼底是许久未现的清倔。 “错了就是错了。”她长睫轻颤,“都是一刀下?去,是深是浅有什么区别?” 谢云朔竟然失笑,只是笑里的意味,大概连他自己都捉摸不清。 “你不必担心。”他道:“来?刺杀我的人你也认识,是治水那次,遇到的山匪头目的妹妹、何翠。” 先前没有告诉她,怕她因此困扰、内疚,却没想到她还?是多想。 “她如今已被下?狱,掀不起什么风浪。” 薛嘉宜微微一怔,还?来?不及问点什么,就听?得他继续道:“手给我。” 她抿了抿唇,把手递给他。 指稍很快叫他捏住了,虽然没打算躲,但?她还?是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谢云朔当然没打算再打她。 事实上,看着她手心里肿起的红棱,他心下?已经有了悔意。 竹条破空的声音没有传来?,发烫发紧的掌心里,只落下?了一记温暖的触摸,薛嘉宜飘走了的魂又飘了回来?,她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 “哥……” 谢云朔没有抬眼,只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轻轻地,按揉着红痕附近还?没肿起的地方?,按理说不可能比刚才挨打时还?痛,薛嘉宜却瞄他一眼,抽抽搭搭地开?始喊疼了。 “好痛……”她幅度很小地朝他挪了挪:“好痛。” 谢云朔当然知道这是在撒娇,但?只看了她一眼,便淡淡道:“再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有你疼的时候。” 薛嘉宜低低地哦了一声,没有再和他嘴硬。 这一出到底是捅破了之前那仿若无事的氛围,谁都没说话了。 谢云朔给她揉着手心,良久,久到他自己的指腹也热了起来?,方?才开?口?。 “有一件事,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他平静地道:“当年,为母亲接生的那个产婆,我已经派人找到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不想遗漏她哪怕一分一毫的表情。 “要不要顺下?去查清楚……不如,你来?决定。” 第80章 在回?答他的问题之前, 薛嘉宜先去见了何翠一面。 谢云朔起先并?不同意,反问她:“你又滥好心了?” 薛嘉宜猜到了他会这样想,捏着他的袖角, 认真?地道:“当然不是——哥。她伤害的是你,我有什么立场原谅她?” “我只是想弄清楚,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万一真?是有人暗地里?指使, 兴许我能问出来?点什么呢?” 她担心还有人潜藏在暗处, 图谋不轨。有个头绪, 总好处理?一些。 谢云朔沉默片刻, 最后道:“刑部牢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若真?想见她, 我命人把人提来?。” 于是,薛嘉宜是在王府的客厢里?,重新?再?见到何翠的。 即使谢云朔没有授意刻意磋磨,该有的讯问也少不了,何况何翠犯下的是刺杀皇亲这样的重罪。 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整个人从头到脚,仿若枯草一般, 没有一点精气神。 薛嘉宜对于观看旁人的窘状毫无兴趣,看到认识的人变成这样,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何翠恐怕也不想见到她。被?押跪在地后,她神色还算平静, 拳头却不自觉攥到发青发白。 “我不明?白……”薛嘉宜径直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何翠未答,她轻蹙起眉, 继续道:“诚然, 景王是奉皇命治水,平定捉拿了你们兄妹二人,可这个位置不是他, 也会有别人。” “而我想,你也不会毫无所觉,为什么你兄长的旧友,能那么顺利地从码头救走身为钦犯的你。” 虽然谢云朔从未和她说过,但薛嘉宜大概能猜到,他是放了水的。 何家兄妹确实是被?逼上梁山,何翠也确实有理?由憎恶这世间,可最值得她憎恶、以至于拼上性命去刺杀的,绝不该是谢云朔才是。 听到兄长二字后,何翠方?才缓缓抬起了头。她槁木一般的面容上,那双混沌的眼睛里?,忽然就有了愠色。 “你是不是想指责我,我是在恩将?仇报?”她声音沙哑,渐渐激动,“他放过我,不过是以此和我哥做交易,骗他手里?的罪证,要他去做那千刀万剐的事情!” 薛嘉宜的眉心依旧紧皱,不过她从何翠断续的话语里?拼凑出了大概的经过。 那一趟的治水之行结束后,临州府的那位知府确实没有落得好下场,积年罪行皆被?查处,被?判了流刑。 薛嘉宜的神色忽而有些难过,她垂下眼,轻声道:“所以你猜,你兄长完成这场交易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会落得这个下场呢?” 何翠一怔,脸上愤怒的神情忽而就凝住了。 “我猜,他应该知道自己会因?此被?皇帝迁怒,并?不是被?谁蒙蔽,一无所知地做出了这个选择。” 薛嘉宜替她回?答了。 又过了一会儿,何翠依旧无言,她方?才继续道:“而且,我猜他的愿望,也一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被?利用、做了旁人的刀。” 一个钦犯,背后若无人操持,进京的路引都拿不到。 何翠似是哽住了,她大概是想哭的,但眼眶已经干涸到落不出眼泪。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她说。 “是,这些事情,我甚至今天才知道。” 一室寂静,薛嘉宜的声音显得很重,也很轻。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想告诉你,一个满是烂账的地方?官,还不至于让一位手握实权的亲王,非得和穷途末路的钦犯,达成什么交易,才能扳倒。” …… 薛嘉宜回?到正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晓色低垂、薄暮漫天,她低着脑袋回?来?了。 谢云朔伤好了大半,才在正厅里?公干见了两个属官,见她回?来?,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什么,她便一脑袋扎到了他怀里?。 谢云朔不知她又在耍什么小花招,总之,抱了她一会儿,才把她分开。 “怎么了?”他问:“问出个什么了?” 薛嘉宜的心情很坏,坏到她想,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她嗯了一声,答道:“是王家。皇后派人骗了她,让她误以为,是你故意害死何山,让他死得那样惨烈。” 皇后的人当然不会把“王”字写在脸上,但是何翠也不是个傻的,几番你来?我往,她也试探出了指使她的人的身份。 薛嘉宜说着,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圆滚滚的、闪着亮光。 谢云朔难以理?解她的反应。 “是皇后做的,又如何?”他屈起指节,碰了一下她颊边垂落的泪珠,奇道:“很值得意外吗,你为什么要难过?” 薛嘉宜吧嗒吧嗒地哭了一会儿,才皱着鼻子,小声道:“算起来?,她是你的祖母啊——是你的亲人。” 谢云朔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怔了怔。 他捏了下她的脸,轻笑道:“天家无情,难道你是第一日晓得?” 薛嘉宜垂下湿漉漉的眼睫,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当然知道。 即便她不知道,在宫里?待了那几年,总也见识过了。 “哥。”她唤着他,央求道:“叫我抱抱你,可以吗?” 谢云朔扬眉:“你问晚了。” 这句听起来?不像是拒绝。于是薛嘉宜当他答应了,闷着头又抱了过去。 “对不起……”她闭着眼,喃喃道:“对不起,哥哥。”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3节 谢云朔揽在她后心的手掌稍一用力?,问道:“为什么又和我道歉?” 眼泪渐渐洒满了他的衣襟,她小声地抽了抽气,不答反问:“你既然早知道我要做什么,那天……很难过吧?” 这回?,轮到谢云朔沉默了。 良久,他方?才道:“我不打算纠缠这些,不必提了。” 薛嘉宜却没有因?为他的轻拿轻放而感到释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领口已经叫她哭湿了一大片,谢云朔无奈,只好捏了捏她的耳朵,威胁道:“再?哭……再?哭,我就把你丢出去。” 这句威胁可以说是立竿见影,她立即就收了哭腔。 只可惜收得太快,哽得噎了一噎。 这样好的夜晚,谢云朔不想和她掰扯这个了。他松了捏她耳尖的手,把她打横抱起。 “实在要哭……”他满不在乎地道:“那不如换个地方?。” …… 床帐内,被?扣倒在软枕上的薛嘉宜努力?仰起脸,双手抵住他的肩膀。 “你的伤还没……” 谢云朔把她的手摘开,径直吻了下去,好一会儿,方?才松开。 “我不是纸糊的,”他一面说,一面又抓起她的手背,凑到唇边亲了亲,“先前说欠我的,不认账吗,嗯?” 虽然已经叫他亲得晕头转向,但薛嘉宜仍能意识到,他身上那些微妙的地方?。 相比索求,此时此刻,他更像是通过这种攻势,回?避掉他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回?避掉她所怀的歉疚。 不过很快,薛嘉宜便没有精力?深想了。 伏在她身前的男人,用更加凶蛮的动作惩罚了她的走神,她只好认命般缠了上去,愈发紧地抱住了他。 直到掌心贴在他的背肌上,她恍然察觉到他的紧绷,才确认了,她的感受,大抵是对的。 渐入晚秋的夜里?,耳鬓厮磨的两人很快就汗湿了彼此。谢云朔放过了她,许她渐渐平抑心跳,却不料她又搂了过来?。 他眼皮直跳,捏住她的后颈,把她提开了些。 “别乱动。” 他低声警告。 今晚的她虽然配合极了,但到底有些时日没继续过,他嘴上说得凶,实际上没打算真?叫她如何。 薛嘉宜装听不见,还是抱了过去。等到他的臂弯终究还是朝她收拢,她方?才闷闷地道:“哥,我要和你讲话。” 谢云朔不禁开始反思——这几日是不是给她好脸色给得太快了? ……手却很诚实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背脊。 “还想和我说什么?”他叹了口气,道:“如果是道歉的话,那就不必了。” 薛嘉宜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其实……如果查到最后,我真?是你的亲人,我也会很高兴的。” “哥哥。”她埋在他肩上,蹭了蹭,“哥哥,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很相信我的话,但这一句,我请你务必要信一信呀。” 谢云朔久久未答,抚摸她脊背的动作也停住了。 薛嘉宜靠着他,慢慢地说了下去:“我之前瞒着你,不敢告诉你,因?为我害怕。” 他终于开口,反问:“害怕什么?” “我害怕,成为你的污点,”她轻声道:“更害怕,成为你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说到这儿,她不自觉抿唇笑了一下,“可我发现,你好像不怕,我也就不怕了。” 说完这句,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花言巧语的本事见长,可谢云朔却仍旧没有反应。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有些心慌,正想支起身看着他,他却收拢臂弯,把她又摁回?了肩上。 “是吗?”他语气淡淡:“等来?日到地府里?见了母亲,你也不害怕?” 天呐,她简直不敢想象。薛嘉宜抖了一下,才道:“这个还是怕的……到时候,我们怕是要一起挨打。” 闻言,谢云朔竟低低地笑了起来?,薛嘉宜有一瞬慌张,只是还没来?得及张嘴问他怎么了,便听得他道:“你多虑了。” “其实问你之前,我已查清了究竟。” “无论是产婆,还是来?过的郎中、医馆里?存的旧案……该查的,我俱都查了个遍。” “所有的一切,同我再?派人去严州府与洪妈妈问来?的细节,都能对上号。我是不是东宫遗孤无从考证,但母亲当年所怀,无疑不是双生。” 薛嘉宜瞳孔微颤,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懵懂地眨了眨眼,问了似乎最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选……” 谢云朔直起身,轻轻吻了吻她的眉梢。 “不逼一逼你,我能听到这些话吗?” “其实有要和你说的……”薛嘉宜努力?为自己辩解,声音越说越低:“上次是发现你受伤,被?打断了;上上次是你太凶了,没许我说完,就让我出去了。” 谢云朔拧了下她的脸,道:“好,都怪我。” 薛嘉宜哪里?敢应,她埋下脑袋,弱声弱气地道:“那你还是怪一怪我吧,哥。” “你可以不用急着原谅我,”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会儿,方?才郑重道:“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不想掩耳盗铃,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心结到底有没有解开,谁也不好说。 数日后,两人一起去了朱婉仪的坟前。 在来?到这里?之前,薛嘉宜一直是担心的。 ……担心薛永年在朱家垮台后,仍对当年“屈居人下”的经历心怀恨意,报复在亡者身上。 叫她意外的是,这里?居然算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 薛嘉宜站在小山坡上,愣愣地感受了下一会儿迎面吹来?的风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了一旁摇曳的树丛。 “怎么了?” 谢云朔上前两步,问她。 “大概是我想多了吧,”薛嘉宜摇了摇头,道:“但我总感觉,这处山坡上的风,是朝严州府的方?向吹的。” 是巧合吗? 这种背人的地方?,薛永年会有这么好心? 谢云朔没有回?答,也只伸出手,感受了一会儿细细的风在掌中流淌。 “其实不必考虑那么多。”他道:“你若觉得,倘或母亲泉下有知,会喜欢这个地方?,就够了。” 此话确实正中薛嘉宜的心思。她没再?想薛永年的事情,只静静地清扫了坟前的落叶,又重新?上了香。 谢云朔没有打扰她,推开了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看起来?很熟练,也许当年也有很多给他上坟的经验。 想到她那三年是如何过的,他再?大的火气,也消下去了。 也许,他和她注定是要这样互相亏欠地往下走。 薛嘉宜没有察觉他始终落在她身后的视线,她跽跪在碑前与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大腿往下全都麻了,才舍得起身动一动。 谢云朔过来?扶她,随即也是上香不提,又低声问道:“待来?日朱家平反,可要为母亲迁坟,葬回?严州府?” 薛嘉宜皱着鼻子,思考了一会儿。 母亲固然是想回?家的,可是路途甚远,又要迁动…… 她忽然有了主?意,往碑前距离最近的那棵柏树上,折了一长一短两截树枝。 谢云朔猜到了她要做什么,果然,下一瞬,便见她将?手心合握着的两根树枝高高抛起。 落地后,两根树枝交叉得正正好好。薛嘉宜高兴地道:“母亲同意了!” 谢云朔微微一笑,他忽而又想起件事,和她提起了:“……不如一齐问了。” 他说的,是有关薛永年的处置。 此人如今已被?下狱,且不论当年东宫的事情里?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就如今掺和谋逆这一项罪名?,就够砍一回?脑袋了。 但谢云朔顾及他到底是薛嘉宜的生父,一直没有动手。 薛嘉宜同意了他的提议。 思来?想去,确实是请母亲的看法最合适。 长短两根树枝复又落下,这一次,有风轻扰,薛嘉宜以为结果会有所不同,低下头,却见两根树枝,叠出了和先前别无二致的形状。 “她没有原谅。”薛嘉宜轻声道:“她想要回?家。” …… 夜风渐起,山上已经待不住人了。 临走时,薛嘉宜一步三回?望,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与谢云朔道:“我还有件事,方?才忘了同母亲说了。你等等我,我再?回?去一趟。” 谢云朔挑了挑眉,便见她噔噔噔地跑了回?去,又自以为动作很小的,把揣着的那两根树枝,轻轻抛了起来?。 只可惜,结果叫她的裙摆挡住了,他看不真?切。 谢云朔勾了勾唇,假装什么也没发现,收回?视线,侧过身,等她回?来?后,轻轻地,在袖底握住了她的手。 “如何?” 他忽而问道。 薛嘉宜快把心虚写在脸上了:“什么如何?” 谢云朔没有追问。 又走了一程,到了山脚下时,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哥……” 谢云朔垂眸看她:“怎么了?” 薛嘉宜把他的手扣得更紧,硬着头皮道:“我想,去见季淮一面。”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4节 第81章 季淮没有想到, 自己还会有再见到她的时候。 前夜里下了霜,敞开的楹窗外,竹叶横斜萧索, 颇有意趣。 这是他主动提亲后,她邀他相见的那处茶楼。 季淮不掺杂任何情绪地欣赏了一会儿, 方才回头与她笑道:“上回那小?厮就说, 这儿秋冬的景致更好?, 我还不信。” 他的语气自然, 经历过的不愉快, 似乎没有在他的眼底留下痕迹。 薛嘉宜抿了抿唇, 先是附和,随即便道:“我听说,你外放的去处改了……” 季淮颔首,没有讳言:“是个好?地方。” “虽然离京城更远,但那地是个更好?的上县,最?难得的是,那里的上官, 是家父的同窗故旧。能?改调那里,倒是沾了你的光。” 更高的品阶,又或者?说更好?的“补偿”,他都拒绝了, 但这一桩,季父还是做主, 没有让他推掉。 薛嘉宜沉默一瞬, 随即,那句酝酿许久的抱歉,便毫无征兆地出了口。 再豁达, 季淮也不免一哽。 “这份歉意,我收下了。”他自斟了一杯茶水,啜饮两口后,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在意,相比怨恨、失落……我现?在,最?多有些遗憾。” “抱歉,”薛嘉宜垂下了眼帘:“我知道,终究是对?你不住。” 季淮失笑,反还关心起她来?:“那你现?在,是已经决定好?,要彻底对?不住我了?” “抱歉……”薛嘉宜攥着膝上裙摆,小?声重复:“但现?在,我不想再对?不起他了。” 闻言,季淮轻轻一叹。 “是你选的便好?。”他道:“先前,我有些担心……” 意识到这句话大概会让她愧疚,季淮及时收声,没有再说下去。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话题,道:“虽然耽搁了些时间,不过官道还没上冻,我赶得紧一些,年前大概还来?得及赴任。” 薛嘉宜睁大了眼:“可是都快要下雪了。” “下刀子也得去了。”季淮笑道:“那儿的县官之前出了意外,缺了半年了,催得紧呢——上官是父辈故旧也不好?,去了就是夹着尾巴继续当儿子。” 闻言,神?色紧绷的薛嘉宜不由一笑。 两人散漫地聊了一会儿,季淮很有分寸,等到茶案上的那支香燃尽,他轻笑一声,便道:“今日,多谢薛姑娘做东。” 他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朝她一揖:“茶水不错,有缘的话,我会再来?喝一盏的。” 薛嘉宜认认真真地还了一礼,郑重地道:“我相信,以?季公子的才干,很快就会有升迁入京的一天的。” “这可不好?说。” 季淮挂上了惯有的笑模样。 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忽又回头转身?,叫住了她:“薛姑娘。” 薛嘉宜一怔,问他:“怎么了?” “今日之言,确是我的真心话,我如今,只有些许遗憾罢了。” 季淮坦率道:“现?在想来?,我所心悦的那部分的你,其实是你满心满眼都是他时的样子。” “我期望你也会对?我展露出这样的一面,不过……”他低眸一笑,道:“珠玉在前,即使你嫁给我,恐怕,我也做不到让你对?我真正展颜。” 这些话对?薛嘉宜而?言很是新?奇,她微微瞪大了眼,反应了一会儿,才迟钝地道:“我好?像,没完全听明白你的意思。” “你只当我是胡言乱语罢。” 季淮笑笑,和她最?后告了声别,转身?离开前,他往对?面酒肆的二楼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这可是夺妻之仇。 怨恨和失落,他心底原本都是有的。 直到宫变后的某天,他听得了某次宫宴后的逸闻。 那位景王殿下囚禁相依为命多年、与亲妹也无异的养妹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 早有苗头的事情,一时间,更是非议丛生。 宫宴上,几位论起来?辈分算是景王堂姐堂妹的公主窃窃私语,又在他走近时露出异样的眼神?,对?他避若蛇蝎,似是要大做文章。 在场众人都在等他压制、发作,这位殿下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勾起了唇。 “实在是多虑了,”他平静地道:“在我心里,能?算作妹妹的,只有一人。” 言外之意,不止嘲讽。他非但没有否认,反而?坐实了所有不伦的传言。 季淮初听时,便觉得很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如果易地而?处,面对?这道鸿沟,他只会选择更圆融的处理方法。 换个身?份、姓名,对?上位者?而?言,难道是什么难事吗?为何非得留人话柄,还保存这点兄妹的名分? 后来?便更想不通了—— 因为季淮有意留心,发现?那几位挑起事端的公主,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处罚,倒像是配合他,为他揽下在这段关系里,所有的恶名。 —— 季淮走后,薛嘉宜没有久留。 她先去了一趟现?在的薛家,又去拜见了老师陈筠。 世上记挂她的人不多,累得她为自己担心,薛嘉宜很是愧疚。 愧疚以?外……她还颇有些赧然。 在她的心里,陈筠不只是老师,更是长辈。现?在她自觉把人生搞得乱七八糟,当然会不敢面对?她。 这种?感觉,在陈筠上上下下多看了她几眼之后,更是升腾到了极点。 薛嘉宜支吾了一声,想要开口解释最?近的事情,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陈筠轻笑了下,随即却又正色下来?,突然发问:“上回予你的碑帖,可能?背临了?” 薛嘉宜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起功课,瞬间心虚起来?:“我……” 答案不言自明,陈筠却没有放过,反而?继续问了下去,又拿起医经,抽背了几句。 倒不至于都忘了个干净,但确实记得不太囫囵,薛嘉宜心道要糟,果然,等她答完,陈筠便屈指,在她脑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在乎你到底心悦谁、要嫁给谁。”陈筠严肃道:“但是,我在你身?上花费了心血,我不允许你把自己学到的东西,全都荒废掉。” “……学到的东西、想做的事情,这些,才真正组成了未来?的你。我们?确有师生之缘,但若以?后你只打算一门?心思扑在情爱上,依附谁的心意过活,以?后,就不必再来?见我了,就当我没有教过你这个学生。” 陈筠并不疾言厉色,薛嘉宜却觉得脸颊烧烫,快要被灼穿了。 心底同时涌上一股暖流,她抿了抿唇,乖乖认错,又道:“多谢您肯跟我说这些——这些话,我会好?好?记下的。” 薛嘉宜若一口应下,打包票说如何如何,陈筠心底反倒会打个问号,见她态度认真,但没有夸下海口,她倒还心安了些。 陈筠脸色稍霁,与她又重新?谈起功课来?。 ……当然,说到兴起,难免要数落她两句。 薛嘉宜今日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一一应下,半晌过后,陈筠口干舌燥,饮茶稍歇,缓了会儿后,忽又叹道:“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瞧出了些苗头,只不过那时,我以?为是我多想。” 薛嘉宜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以?为陈筠要不赞同她的选择,紧接着,却又听得她道:“宫变那日,京城大乱,除却逆军以?外,也多的是浑水摸鱼的贼人,许多人家都遭了灾。” 薛嘉宜紧张追问:“那您这里……” “平安无事——有人预先布置了人手?,在我这宅邸附近保护。” 薛嘉宜一怔,不无滞涩地道:“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陈筠笑笑,点了头。 “多一分布置,多一分走漏消息的风险,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出于‘报答’也好?,出于对?你的感情也罢,我如今倒是觉得,这位储君殿下,并没有旁人眼中?那般无情。” —— 陈筠留了她许久,薛嘉宜回到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她有些心虚,因为这比她预先说好?要回来?的时辰晚了许久。 问得谢云朔这会儿还在书房之后,她便往那儿去了。 书房里亮着灯,被投在窗页上的侧影清隽,她正要抬步,却见房里还有另一道人影。 瞧背影,像是宗家的那位将军。不知他们?是有什么要事相商,薛嘉宜自知打扰,正要退开,耳朵却顺风听见了几句,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他们?在谈的,不是什么机要,仿佛是……他纳妃的事情。 薛嘉宜忽觉眼前有些发白,眼见书房里的人影微动,似是要起身?离开,她本该回避,腿上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了。 直到房内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她才仓促回过神?来?,拔腿往背光处跑了两步。 仿佛松鼠蹿进?树丛,一时间尾巴还没来?得及钻进?去。 见谢云朔明显也注意到了这动静,却只眉梢微挑,宗尧之笑了两声,问道:“家务事?” 谢云朔有些无奈地也笑了一下,微微颔首。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宗尧之没打算久留,末了只道:“皇帝如今,不过旦夕之间,殿下是该早做准备了。” 其实当时留下龙椅上那位的命,没让他死在乱军之中?,也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就拿对?燕王的下场来?说,老皇帝处置他算是处置逆子,宗室的人也不能?说什么,但若皇位上换了别人,多少还是要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谢云朔淡淡应了一声,未置可否,亲自送了宗尧之出去,便折了回来?。 几句话的功夫,薛嘉宜当然还没走,听到他的脚步声向她靠近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她垂着脑袋,头顶好?像盘旋着一朵乌云,谢云朔却好?像看不见一般,只伸过手?,把她背着的书箧接了过来?。 “走时不见你背着这个。”他很自然地走在了她前面:“你的好?老师又给你布置课业了?” 薛嘉宜心思乱乱的,但还是迈开步子跟上了他,一起进?了书房。 她蔫蔫地道:“老师说,我的字好?不容易长进?些,又缩回去了,要我多临。” 陈筠从前做女官的时候,便以?一手?好?字见长,当年就连皇后都时常借走她,要她去做一些文书上的事宜。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5节 书箧里都是碑帖,谢云朔做下,随手?翻开一本看了看,问道:“哦,叫她批了,所以?才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薛嘉宜否认了一半:“是我做得不好?,老师说我,是应该的。” 谢云朔翻页的动作一顿,视线缓缓移到她的脸上,故意道:“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今日见了旁的男人?” 书房瞬间安静了下来?,薛嘉宜偏开头,恹恹道:“你曲解我,你明明知道,今日……我是想要和他说清楚。” 谢云朔没有接她这句,他目光静静,只追问道:“所以?,你现?在在想什么?” 听他的意思,分明是猜到她已经听见了什么。 薛嘉宜心下涩然,她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垂着眼道:“储君的婚事,本就是朝政大事,我在想什么,重要吗?”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即使并没有兄妹之实,如今,她也是实打实的罪臣之女了。 谢云朔继续反问:“那你现?在,后悔了吗?” “也许今天,你不应该拒绝他。毕竟……”他轻哂一声,道:“他大概,是真的喜欢你。” 说出口之前,谢云朔很难想象,自己居然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和她讨论这件事。 薛嘉宜大概也叫他的直白惊了一惊。 她瞳孔圆睁,好?一会儿,才轻声作答。 “我和季淮分辨清楚,并不是想要让你对?我负责,或者?如何。” “我只是……不想再耽误旁人的感情,也不想再违背自己的心。” 她倒是豁达,谢云朔定定地看着她,冷笑道:“所以?说,就算我娶别的女子为妻,你也无所谓了?” 听到他亲口说出这件事时,薛嘉宜就已经没有精力?分辨,他的语气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相比抽疼,心口更像是弥漫起一股麻痒。她紧抿着唇,轻缓地深吸了一会儿,才强笑着道:“你这么说,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吗,哥哥?” 谢云朔仍看着她,眼底晦暗,却是不答。 沉默有时候,是可以?理解成一种?默认的吧? 薛嘉宜想着,指尖却不自觉地深深掐入了掌心。 “即便不论你的身?份,你确实也该成婚了。”她牵动嘴角,努力?平静地道:“不知你属意的,是哪家的闺秀?她叫什么?我从前可见过她,认得她?你们?打算……” 她像是在劝自己,又像是在关心他,语速却不自觉一问快过一问,说到最?后,谢云朔仍未回答,她的声音却已经哑到说不下去了。 薛嘉宜闭上眼,轻声唤他:“哥。你可不可以?……” 她自己哽了一下,良久,方才继续道:“可不可以?,先不要娶别人?” 话的尾音变了调,因为她的嗓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我知道,你本来?也没有想过要娶我,可是……可是我不想离开你,我……”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谢云朔却是皱眉,忽而?打断了她:“你在说什么?” 薛嘉宜一呆,本能?地复述了一遍:“我不想离开你……” 谢云朔的眉心皱得更深:“上一句。” 升腾的情绪蓦然消下去了一点,薛嘉宜想了想,才嗫嚅道:“你本来?也没有想过娶我……” 谢云朔忽而?笑了,随即却沉下脸,命令道:“过来?。” 见她的眼泪要掉不掉,看起来?更可怜了,他展臂,把她连胳膊带腰一把圈住了,方才抬起另一只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谁和你说的这话?” 他尽管克制,却还是咬牙切齿。 薛嘉宜的瞳孔放大一瞬,她嘴唇颤颤,却只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先前……” 她居然说到这儿就收了声,谢云朔哪里会放过,一把把她抓到了腿上,按坐下来?。 “说清楚。” 他收紧臂弯,一字一顿地逼问着。 这强硬的态度,让薛嘉宜愈加鼻酸。 “难道不是吗?”她小?声交代着:“起初要接我出宫那回……你不是还打算,请成华公主收我做义女么?” 她越说越委屈:“这不是你的意思吗?我说你不想娶我,难道说错了吗?” 听到这儿,谢云朔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见她的脾气也起来?了,就要起身?离开,他索性就着这个姿势,摁着她的肩膀,把她扣倒在了桌前。 薛嘉宜此刻是真的不想和他亲近,她咬着唇,抵住他低斥道:“你放开我……我是想留在你身?边没错,可我还有廉耻心,绝不会……”绝不会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只可惜话没说完,他便已经低下头,咬了上她的唇,直到她发狠咬破了他的唇,他才松开一点。 唇角的破口传来?一丝微妙的刺痛,谢云朔摸了一下那里,唇边笑意莫明。 “你疯掉了?” 薛嘉宜忍气说着,正要偏开脸,他忽又捻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正了。 她以?为他又要亲下来?,下意识闭上了眼,他却只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 这动作其实很轻,却也迫使她不得不看着他。 “难道你觉得,”他凑在她耳畔低喃,语气却仿若质问一般:“我是抱着一辈子只让你当妹妹的心思,做的这些事情吗?” 见她眼神?闪烁,未答,薛云朔轻笑一声,复又低头,顺着她的眉梢亲了下去。 他难得吻得这样轻柔,像是一阵暖风,托着她,一点点飘了起来?。 “这些……难道不是只有夫妻,才可以?做的事情?” 他的声音其实不高,可他离得太近,近到薛嘉宜都没有办法怀疑,是她幻听了。 她眼睫一颤,却还是扭过了脸去,不自在地道:“那你为什么还……” 谢云朔没有回答。 直到这个慢条斯理的吻一点点落实了,她不再抗拒,他方才捏了捏她颊边软肉,喑声道:“属于兄妹的那一部分,我从没打算割舍过。” “从头到尾,我只想要更多。”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 第82章 是什么时候开?始, 想?要更多?的。 谢云朔不打算思考。 话已至此,他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然而薛嘉宜却一言不发, 只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叫他连她的表情都看?不见?。 察觉到他试图把?她分开?, 她只抱得更紧, 甚至, 还往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不许放开?。”她闷着头, 磨了磨牙, 威胁道:“再抱一会?儿。” 她咬得很用?力,用?力到即使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痛。 谢云朔顿住,迟滞地反应了一会?儿,才从这点?痛里,分辨出了可称占有欲的意味。 他垂下微颤的眼?睫,原打算扣在她肩上把?她分开?的手?, 这会?儿摁得更紧了。 “现在……”他故作?轻松地问她:“不觉委屈了?” 伏在他的肩上的人又咬了一口,他不由失笑,下一瞬,才发觉颈侧湿湿, 她又哭了。 是那种又凶又急的哭法,他真担心她把?自己哭晕过去, 索性提着她的腰, 把?她干脆抱坐到了桌边。 “哭这么凶,我怎么你了?” 他抬起袖子,给?她擦眼?泪。 这个角度, 两人的视线刚好平齐。薛嘉宜别开?脸,这时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 “我委屈……”她咬着唇道:“我委屈死了。” 谢云朔的瞳孔闪动一瞬,他看?着她,追问道:“因为我对你太坏?” 薛嘉宜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她垂下湿漉漉的眼?睫,声音很轻:“因为我害怕,我永远都不能再回到你心里了。” 平心而论,即便是这段时间,他也没有薄待她,那些?冷言冷语,她也可以消化,她唯独害怕的,便是再也回不到从前。 “确实回不去了。” 谢云朔忽道。 薛嘉宜呼吸一滞,只觉喉咙像是被谁紧紧一攥。 回不去了吗? 方才,他仿佛也并没有给?她什么承诺,只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承认了一部?分未曾宣之于口的、过去的想?法。 见?她的神色陡然紧绷,谢云朔终是没忍住,低笑了一声。 “我的意思是……”他收了笑意,看?着她波光粼粼的眼?睛:“本来,我也没有让你从我的心里走出去过。” 也许他想?过,但他做不到。 闻言,薛嘉宜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了一瞬,意识到他是在故意逗弄她之后,她咬着下唇,胡乱往他身上招呼了两下。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只不过这次是气的。 谢云朔轻笑着消受了一会?儿,才假模假式地呼了句痛。 说实话,他很看?不惯她在他面前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 不过眼?下看?来,距离她重新变得有恃无恐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薛嘉宜恍然想?起他那道刺伤还没好多?久,赶忙收了动作?,还来不及关切,便叫他趁机团住了她的手?,一把?往怀里带。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6节 “对不起。”她闭上眼?,小声道。 谢云朔知道,她的歉意,并不是因为方才两记粉拳。 他没有违心地,说那些?不计较的话。 他很在意——对于她没能坚定选择他的每个瞬间,都在意得要命。 “那该怎么办?”他仿若发问,又仿若心里早有了答案:“不如,用?我们的余生……慢慢弥补。” …… 对于某些?人趁机狮子大开?口的行为,薛嘉宜十分地不齿。 不过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糊里糊涂应下之后的第二天了。 冬日来临,昼短夜长,过分漫长的昨夜,似乎用?掉了他们所?有的力气。 薛嘉宜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到身边的男人居然还没醒时,颇有些?意外。 她从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高挺的鼻梁。 他呼吸依旧均匀,像是还没醒,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在他臂弯里调整了一下位置,又凑到他唇边,轻轻地啄了一下、再啄了一下。 她闭上眼?,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男人的下颌,忽又蹭上了她的发顶。 “做什么呢?” 薛嘉宜只心虚了一瞬,很快便理直气壮地道:“你装睡。” 谢云朔抱着她翻了个身,从背后搂着她:“我早醒了。” 是她没醒,他才没舍得惊动。 温暖的被笼催得人心生倦意,薛嘉宜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睡过去,便感受到了身后一些?颇具炙感的威胁,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把自己躺平,推开?了他一点?。 谢云朔支起身,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问道:“怎么了?” 薛嘉宜耳尖微红,好在她刚睡醒的时候,脸上本就蒸得红红的,并不明显。 “该起来了,”她偏开?头,避免与他对视,“你没有正事要做吗?” 昨晚实在是太累了,她都数不清来了多?少回,只记得每回他都要攥着她与她十指紧扣,逼问她的感受——不论是身体、还是心里的部?分。 她怀疑再做下去,她要把?小时候偷偷在他名字旁边画过王八的事情都交代了。 她锁骨上的红痕犹未褪去,谢云朔看?得分明,眸色也深了几分。 不过再狂纵,这会?儿也天亮了,他低下头,在她唇边把?那个吻偷了回来,旋即便干脆坐起了身。 “没有能大过你的正?事。” 他一面说,一面扯来件衣服要往身上披,直到衣袖伸不进去,才反应过来拿成了她的。 ……看?来上次是他多?想?。 谢云朔心道,她那天早上急匆匆地穿了他的夹衣出来,估计不是她的小心思,是真穿错了。 在他身畔,薛嘉宜也窸窸窣窣地起来了。 “哥。”她唤着他,拿胳膊肘轻轻拐了他一下:“我还有件事,昨天忘了和你说。” 谢云朔为自己系扣中?衣的手?一下就顿住了。 他现在真有些?怕她冷不丁来一句什么。 “你说。”他绷着脸,道:“别卖关子。” 薛嘉宜稍作?酝酿,把?昨天去薛家看?到的告诉了他。 薛永年入狱之后,薛家会?是什么个情况,可想?而知。 她还没有说完,谢云朔就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你想?给?谁求情?” 薛嘉宜摇头:“说不上求情啦……我只是觉得,不是所?有人,都该落得和……和他一个下场。” 那句父亲,她到底还是不想?再叫出来。 “我想?,若在判罚下来之前,秦夫人能与他义绝,是不是能少受些?牵连?” 谢云朔捏了捏她的脸,道:“你愿意帮忙,人家未必领情。” 这人最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捏她的脸,薛嘉宜努努嘴,表示了一点?点?不满,才小声道:“我知道的。” 秦淑月是女眷,或许可以通过这种办法免遭牵连,但她的儿子还姓薛呢,没可能沾爹的光却可以在爹出事后置身事外,所?以,即使她对丈夫没什么感情,也未必愿意这样选择。 不过,她还是眨了眨眼?,问道:“不过,若是薛家被抄没,家中?的奴仆,想?来我是可以买走的吧?” “你的小金库够吗?” “够的够的。” 薛嘉宜点?头如捣蒜。 她如今的体己,比他是比不了,但也足够过小富即安的日子,赎买一个官奴绰绰有余。 谢云朔失笑,又想?捏她一下,不过这回薛嘉宜有了防备,他没有得逞,不无幽怨地道:“旁人给?你一星半点?的好,你倒是心软,一样样记得清楚。” 唯独对他的时候,能狠下心来。 “知恩不报,那成什么了?”她穿好了衣服,挪蹭过去,抱住他的腰,轻声呢喃:“你对我的好,我也都记得呢。” 这显然是因为察觉了他莫名其妙的酸意在哄他。谢云朔意识到了这点?,不太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干爽,石砖上的雪一拂即散,不会?多?踩两脚,就变成一摊泥泞。 薛嘉宜却没有心思赏雪。 这段时间,她有许多?事要忙。 薛永年的罪责落定,秦淑月为着儿子果然也不愿和离,薛家败落,她把?全嬷嬷赎买了出来好好安置,算是全了一段情分。 与此同时,在谢云朔的力主之下,朱家当年被扣上的罪名一一平反,她光是烧纸去把?这些?事情告诉母亲,都跑了好几趟。 最后的结果是——转眼?间,功课又欠了一箩筐。 这么大人了,叫老师提着耳朵骂总归不美,于是,她火急火燎地开?始赶工了。 察觉到有人走进来,端了一碟云片糕放在桌边时,她也没抬眼?,只悄悄摸了一块过来。 谢云朔抱臂倚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今天吃的第一顿?” 薛嘉宜敷衍地应了一声。 谢云朔觉得好笑,又问了几个不着调的问题,她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反正?俱都“嗯嗯”过去了。 他低眸笑了一声,忽把?声音放得很轻:“那……做我的皇后,如何?” 薛嘉宜习惯性地又嗯了一声,抓着笔杆的手?却忽然顿住了。 “等等,你……”她怔怔抬起眼?帘,“你说什么?” 谢云朔收敛神色,没有回答。 他只平静地在她身边坐下,挽了一边袖子,非常自然地给?她研起墨来:“水都快干了,也不晓得添?” 薛嘉宜低下头,也想?试图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是重新握紧笔后,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不合适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他,就算她母亲姓朱,她作?为薛永年的女儿,此刻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为什么这么说?” “我已经想?通了。”薛嘉宜垂着眼?帘,认真答道:“只要你没有别人,我不在意自己在什么位置上。” 妻子也好,一辈子的妹妹也罢,只要他还是他,她都愿意。 谢云朔眉心一跳。 他没忍住,往她的额角敲了一下,讽笑道:“你这算是想?通了什么?” 薛嘉宜叫他怼得脑袋一歪,抱着头缩了回来,道:“我是认真的,我不想?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了。” 谢云朔沉默一瞬,别开?脸道:“不是麻烦。” 他从没把?她当成过麻烦,无论是什么时候。 薛嘉宜亦是一怔,良久,才小声道:“那缓一缓……徐徐图之?只要能在你身边,我……都好的。” “我不好。”谢云朔威胁般拧拧她的脸,道:“而且,我也不是在与你商量。” “我走到今天,为的不是什么权宜之计。你不是我选择的一部?分,你就是我的全部?。” 说不感动是假的。 薛嘉宜抽了抽鼻子,心底微漾。 他和她仿佛一直在证明,彼此对于对方而言是最重要的,却要等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才回想?起,明明最开?始,他们就拥有这一切。 “那这么说,不记我的仇啦?”她顺杆往上爬,撒娇道:“你练晨功的时辰太早了,我虽然能起来,可一天都是困的。饶我一饶嘛。” “想?得倒美。”谢云朔冷笑一声:“答应了我三?年,一天也别想?少。” 她自小体弱,在乡下养着的几年,好不容易跑跑跳跳地好了许多?,回京后折腾了这几番,本就薄弱的底子更是亏虚。 吃药眼?看?着是治标不治本,问过了医正?是否可行后,他便借口要她“补偿”,让她每天早上都服侍他穿衣练武,拎她一起操练上了。 薛嘉宜知道他的用?意,不过还是轻哼了两声,道:“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想?赖账。” 谢云朔没忍住,嘲笑道:“这也是‘想?通了’?还想?通了什么,不如今天一并都告诉我。” 她脑子里永远有他理解不了的念头,得亏是如今两人都不逃避,会?谈及彼此的心情。 薛嘉宜有一瞬赧然,不过很快,她心里就升起了一个狡黠的念头。 她朝他悠悠地眨了眨眼?:“其实,我还有一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 檐外,雪仍在簌簌而下,愈发衬出眼?前这方小天地的温暖与平和。 谢云朔叫她的眼?神勾得有些?意动,以为她要说些?“我心悦你”之类的私房话。 他朝她倾身靠了过去,“什么秘密?” 兄长被认回东宫后/错连枝 第97节 “我好像猜到了……”薛嘉宜笑眯眯的,看?起来却无端有点?儿危险:“有两回,你在香炉里点?的是什么。” 她本不能确定的,可后来一想?他那时过分不安的态度,怎么也捉摸到了。 谢云朔:…… 相比卑鄙,他此刻更不想?面对的,是叫她所?发现的、可称怯弱的那一部?分。 他直起腰,大概是起身想?走,薛嘉宜忍着笑,拽住了他。 “我不说了!”她信誓旦旦地道:“我就提这一回,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谢云朔的眼?皮又跳了一下。 他看?向眼?前堆叠如山的帖文,猜到了她要他做什么。 他把?另一边袖子也挽了起来,叹道:“说吧——还差多?少张?”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暂时告一段落啦,因为一部分友友会雷生孩子,所以封后+小朋友的部分我会放在番外里。 我不太爱写这种情节,上一本评论区很多催生的也没让女主生,再早一点的那本骨科的男女主甚至都没结婚。 不过这本的妹,我认为她是愿意的,生小朋友对她而言更像是给自己和哥哥添一个亲人,所以就顺其自然啦~雷这一点的友友注意避雷 然后一点题外话,评论我全部都有在看,所有的评价我都接受,不管好的不好的_(:3」∠)_前文我会回去再修一下,不过骨科这一口我就是吃得比较邪门来着,大概修了也不会改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