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烬[刑侦]》 第1章 《燎烬[刑侦]》作者:燚铎【完结】 文案: 年下忠犬法医攻x年上温柔刑警受 两位看似毫无关系的死者,指向了十七年前的连环杀人案。 死亡游戏、非自然车祸、活体绑架…… 代熄因从前的认知被彻底颠覆。 但这仅仅只是开端。 不速之客接连打破他安稳的生活。 残破的尸体,邪诡的仪式,一切都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一个,初次见面就大打出手,却在他需要时屡屡出现的警察。 * 代熄因起初的确只把陈昉当做一个警察。 可万万没想到,某天竟然会为他乱了心神。 他很清楚,陈昉对他好只是责任,无关其他。 直到临死前,意识涣散之际,他看见对方表露仓皇焦急的神情。 骤缩的瞳孔里,映出倏忽放大的面容—— 陈昉俯下身,彼此唇舌细腻交融,津液中还带点滚烫的眼泪。 一个温热的,柔软的,吻。 是甜的。 * 陈昉原先对代熄因的保护,是身为人民警察的职责。 因为对方是受害者,是群众,是晚辈。 可后来,这份责任逐渐变了味。 变成了心疼,惦念,甚至本能。 然而杀人案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对手居高临下,步步为营,将他推入深渊。 一次次的打击让身心筋疲力竭。 代熄因便是在此刻拉住了他的手。 他义无反顾挡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有我陪你。” 陈昉沉寂已久的心跳,竟在此刻震耳欲聋,并叫嚣得愈演愈烈。 / when nothing remains but ashes,hope finds its spark. / “当一切燎尽,唯有灰烬能够点燃希望。” 互宠,强强,he 内容标签: 年下边缘恋歌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成长 主角:陈昉 代熄因 一句话简介:调查连环血案,直男招惹年下忠犬 立意:正义永不缺席 第1章 杀人游戏(一) 凳子落地的巨响打破平静。 “我去你x的!介绍个屁,老子受够这傻x恶作剧了,游戏规则你们谁爱遵守谁遵守去!老子才不陪你们玩了!”年纪最大的男人沉不住气,发泄一般把屁股底下的座椅往墙上砸去。 墙灰簌簌落下,老旧不堪的四脚凳散架成出厂设置,他大步绕开自己制造的狼藉,不顾一切要往外走去。 “别这样……”距离最近的瘦高个还是看不过去,出手拉住他,忧心忡忡地挽留,“规则说了,出去会死的啊,我们还是老老实实互相了解完,再分析线索,找出杀手吧。” “瞧你那怂x样!滚!”老男人一看就没什么文化,张口全是脏话,他嗤之以鼻地呛了瘦高个一嘴,甩开手迈出大步,到门前之际,又要扯开戴着的面具,放肆地咒骂着,“什么狗屁不通的规则,不让走,还不许摘下面具,闷死老子了,老子就走就摘了,你能拿我怎么……” 剩余的话语在喉咙中戛然而止。 众目睽睽之下,滔滔不绝发表言论的头颅没了原来的形态—— 它炸了。 像新年过节的烟花一样,由内而外炸开了。 一切让人措手不及。 血肉横飞,脑浆四溅,画面冲击力不亚于东一块西一块的人肉沫滑进因震撼而张大的口中,再顺着喉咙流入肠子,恶心却不得不忍受。 无头身躯一步都迈不动了,□□着摇晃两下,重重向前倒去,四肢抽搐了几个来回,整个躯体便再无动静,只剩发黄的不明液体从下|体涓涓汨出。 老男人的遗愿达成。 他的确踏出了门,也成功摘下了面具。 锐利的尖叫延迟着到场,堪比指甲从左端通住右端划破整块黑板。 胆小的人当场吓晕,其他醒着的更不好受,多多少少出现不同程度的应激反应,捂着嘴巴反胃的,蹲在原地发抖的,抱着脑袋自言自语的,还有个别直接大堆大堆吐出来的,人为给环境再添一分恶劣。 目睹尸体后状态稍微好一点的只有方才自我介绍最先开口的两位。 留着头利落碎短发的男人稍微年长些,名叫陈昉。 死人之后,他甚至有余力照顾别人,把晕倒在地的都移动到沙发上,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好心。 左耳耳骨上十字架耳钉闪到人晃眼的,是所有在场人中最高的,名叫代熄因。 他扯下了脱落一半的窗帘,走向门口,伸出手脚试探局部离开室内的后果。 得到答案后,长臂一使劲,把死状惨烈的尸体拉进了屋内。 “你有病啊!!” 胆子还算大的卷毛男声音都变了调,“把这又丑又恶心的玩意儿拖回来做什么?养标本啊?” “得看看他是否真的因为我们所目睹的表象而死。” 简单说明原因,代熄因不再废话。 隔着窗帘,他从胸腹部开始往下寸寸按压,细致检查了尸体除开炸毁的脑袋和脖颈以外的全部地方。 检查结束,他把窗帘裹在尸体上,语气比先前沉重不少: “没有任何机械性损伤和其他物理性损伤,从结果上看,他确实是因为脑袋爆炸而亡,但从当前国内的技术而言,不存在能够植入头颅的微型炸弹,也就只有一种情况——是外部进入的东西引起的爆炸。” 外部进入? 能够如此及时达到犯规即惩罚的程度,难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正拿着某些先进武器蠢蠢欲动? 想到的人都咽了口唾沫,默默往角落或者遮蔽处缩去,更不敢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代熄因抓起尸体双足,打算将其甩出去。 另一端随即被人抬起。 他掀起眼帘望去,刚照顾完别人的陈昉平和地对他说:“我帮你。” 三下蓄力,尸体被扔出了好几米。 出入的门关上,除了不省人事的一男一女,其余人围坐在一起。 情况回到了老男人离开前的状态。 没有人知道这是哪里,没有人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的,也没有人知道其他人是什么身份。 众人唯一共同知悉的,是他们被迫卷入了这个游戏中。 杀人的游戏。 二十分钟前,房间东北角的老式扩音器,自所有人陆续醒来后,迷幻地播报了游戏规则—— 白日里各位玩家可以自由活动,玩家中有唯一一个杀手,在夜晚能够潜入一个玩家的房间并杀死对方,其余玩家必须在次日白天寻找证据,晚上选择出真正的杀手,游戏才能结束。 若选择正确,杀手死亡,其余玩家离开,若选择错误,除了杀手外的所有玩家将会死亡。 规则看似简单,却随着老男人的死变得森然。 每个人都再清楚不过。 所谓游戏,不是游戏,而游戏中的死亡,也并非代称。 他们要面临的,是真的的生死局。 “那自我介绍还继续吗……” 吐了一地的瘦高个处理好自己制造的垃圾,捂着腹部,弓着背坐下,声音还有点虚:“要不要,再加点才艺表演?说不定大家都熟悉之后,杀手也不会想杀人了。” “你丫的有病吧!”卷毛男虚空往他的方向踹了一脚,咬牙切齿道,“这种时候了,还才艺表演?不管你是说真话还是开玩笑,我看都是脑子被炮打了!” 穿着标准工作制服的女人留着齐肩短发,发出与气质一般的冷声:“不遵守规则的下场我们都看到了,你觉得杀手凭什么要为了几个刚认识的人,牺牲自己的性命?” “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最开始发起自我介绍的陈昉同意了瘦高个的话,“我们的确应该在有限的时间内相互熟悉,至少,得初步判断身边即将共同相处两天一夜的都是什么人,明晚选中杀手的依据才能多一分,正确的几率才能更高,不是么?”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陈昉给人的感觉也很有头脑,情绪稳定,能轻松相处。 剩下几人便顺着他的话完成了自我介绍。 可代熄因却觉得他处处透着古怪。 方才老男人的头炸开时,自己表面虽然没有太大动静,但面具下锁紧的眉头,与衣服下紧绷的肌肉,都是藏不住的震惊反应。 陈昉不一样。 他下半张脸以及身上每一处的肌肉走势,都指向他是松弛的。 面对突发的死亡,他实在是太冷静了。 冷静得有些过头。 仿佛…… 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 “卧槽!卧槽!” 一声惊叫打断了代熄因的思路。 卷毛男率先不耐烦地面向说话的胖子:“没事一惊一乍地,叫个毛啊?” 胖子原先话不多,自我介绍的声音也小,这会儿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玻璃门外,颤抖的食指指向门口,嗓音尖细地喊着:“尸体!尸体……” 第2章 “尸体早凉透了,你现在来害怕。”卷毛男呛了他一口。 但当他不以为意地把头转到同一个方向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面部肌肉呈现出了恐惧的扭曲。 代熄因的视线在卷毛男之后,与胖子憋了半天的话同一时间落在门外,瞳孔骤然紧缩—— “尸体……不见了……!” 不待思索地,代熄因快步走去打开门。 三米开外的地方,本该放着被窗帘包裹住的尸体。 在此时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光如此。 尸体爆炸飞溅的血肉碎片,尸体失禁时流出的尿液排泄,还有尸体放置会产生的恶臭异味。 统统凭空消失了。 就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代熄因头皮被电流击中般,有些发麻。 这种有悖常理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 他下意识抬眼朝陈昉看去。 不远处的人站姿标准,俨然一派岁月静好。 好像别人都在面临真实的惊惧,而他,只是看了一场惊悚电影。 仅此而已。 突发事件过于匪夷所思,随着玻璃门再度关上,大家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消失的尸体。 众人缓了很久,直到昏迷的两人醒来,直到上午的时间过去。 直到,掉线的广播再度响起。 一阵忙音后,外表发黄、遍布蛛网的扩音器里依旧是迷幻得堪比醉酒的机械音—— 午餐时间到,各位玩家可以前往二楼餐厅寻找食物食用。 祝大家用餐愉快。 “x的,它在说什么?” 似是又想起了先前的一幕幕,卷毛男捂住嘴,一整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在这鬼地方,吃午饭?谁吃得下啊!我才不要!” 话音刚落,打头走上台阶的胖子成为了静止中唯一的动态。 感受到身上停留的好几道目光,他咽了口唾沫,揉着的肚子解释道:“我是真有点饿了,一上午什么都没吃,接下来还要撑一天一夜,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吧?” 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胖子的话说服了不少人。 大家清楚地明白了,恶心和活命,必须得选择一个。 墙上只有时针和分针的钟表咔、咔、咔地走着,众人接二连三地上楼。 先前豪言壮志不吃东西的卷毛男,也闭嘴混在了人堆中。 心中有疑,代熄因做好了跟着陈昉的打算。 他走上二楼,衣服却被扯住了。 “那个……” 顺着小心翼翼的女声,他转头看去—— 拉住他的是之前被老男人的死吓晕过去的女人。 女人一头棕色卷发被波点大蝴蝶结半扎,顺服地垂落背后,身穿一条米色法式田园连衣裙,搭配很是时髦,面具下的皮肤白皙,眼睫卷翘,唇色透红,想来是个容貌出众富家女。 “怎么了?”顾及到她胆小,代熄因低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能不能跟着你?” “跟着我做什么?” 代熄因一头雾水。 他跟着陈昉是为了找破绽,眼前人跟着他,也想从他身上找点什么? 女人说:“我害怕,被人杀掉。” 原来是想找安全感。 情理之中,代熄因不知道怎么拒绝。 他不认为女人在说谎,相反,从她发颤的嘴角和抖动的肩膀能直观看出,她是真的害怕。 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如果带着另一个人,还怎么方便地去试探陈昉。 “为什么找我?”代熄因问,“你不怕我是那个杀手?” 女人坚定地望进他的双眼,竟说出一句始料未及的话。 “你绝对不可能是。” 明暗交界线把两人分割。 阴影中,她神色认真。 不带半点玩笑意味。 “我们……认识吗?” 耳钉反射阳光,代熄因试图根据透过面具,拼凑出女人完整的脸。 遗憾的是,脑海处在光晕中心,闪耀成一片空白。 “你叫什么名字?” “dài迁逾。” “哪个dài?” “年代的代。” 作者有话说: ---------------------- 小透明第一本刑侦,希望大家多多海涵[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这篇文构思的心路历程:我想写一个悬疑故事,但绝对不要碰刑侦,刑侦可不好写,没那个实力[墨镜]——嗯?补兑,杀人案,法医,刑警……这些设定,怎么好像成刑侦了[问号]——算了,刑侦刑侦吧,反正都是冷门,头铁闯吧!我可以的[加油]——怎么逻辑圆不上,怎么又是专业内容,我这脑子怎么还敢挑战这个题材,痛苦面具[爆哭] 欢迎读者宝宝们多和我讨论剧情,那将会是我最开心的事情!本文在感情上可能前期有点慢热,但是小情侣会越来越甜的!超甜! 高亮:故事是纯本格噢。 第2章 杀人游戏(二) 代,不是个常见的姓氏。 在这样不寻常的情形下,遇到了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人,不知该说“你好”还是“好巧”。 眼下也不是个轻松的时机,代熄因把中指穿到面具里,加了点劲揉捏太阳穴。 他用最委婉的话宽慰着:“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杀手白日不能行凶,夜晚未必就会选中你。” 代迁逾沉默着,一动不动。 垂眸是没放开的手,带着些试探。 代熄因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代迁逾的背脊:“去吃饭吧,吃完饭回屋歇息一下,为寻找杀手做足准备。” 算是安慰了。 他的言外之意如何不明显。 代迁逾咬着唇,将指尖收紧,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不少。 可体面的衣着言行,注定她是个体面的人。 衣服一松,代迁逾脸颊的肌肉使劲扯起嘴角,先前将他视作救命稻草的神情转变为释怀。 “我会的。” 她不再纠缠,转过身去,缓步走进了餐厅。 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代熄因的行为没有问题。 可看着代迁逾离去的背影,他不知怎的,还是有些愧疚。 以至于背影迟迟没有消失在脑海。 但他也没空再多想了。 敲门声响起。 省略多余的问话,屋内回应着干脆的两个字: “请进。” 开门关门,代熄因双手抱臂,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看待尸体凭空消失一事?” 陈昉没有对他的到来与质问感到不快,还贴心地推了把椅子给代熄因,自己则在硬床边坐下。 “也许是障眼法?和海市蜃楼一样?”他看似认真忖度了一番。 “海市蜃楼?” 代熄因鼻腔先一步大脑出气,顺势而坐,背脊自然弓着,与陈昉对视,“你是和我一起扔掉尸体的人,如果尸体是假的,那是不是可以说,你也是假的?” 他的口气与目光一致,陈昉呼吸停顿了一秒不到,露出浅笑:“比起这种解释,我认为曼德拉效应更接近于真相。” 深棕色的瞳孔与纯黑色的瞳孔交汇。 代熄因眼睛微凝,嘴角向下。 他不置可否地并拢两根指头,一下下敲落在膝盖上:“有道理,说不定是因为冲击过大,群体受害者的大脑出现了自我保护机制,想把事情当没发生过来减轻心理负担。”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右手动作停止,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眼底流露出盖不住的郑重:“不会因为记忆被篡改而消失,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活着的人不应该抹除他们存在过的痕迹,这对谁都不公平。” 声线平稳,字句坚实。 “很正确。”陈昉眸光柔和,眼中有欣赏。 还有些代熄因无法理解的…… 同情? “但这不是当下的重点。”陈昉幅度极小地摇摇头,“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藏在人堆里的杀手,离开这里。” “你是那个杀手吗?” 代熄因出其不意直白地发问,却没有从陈昉面上看出什么别的情绪。 他依然是平常心。 都说不上在为自己辩解,仅仅是温和地陈述:“如果我是杀手,没有必要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焦点位,而应该尽可能低调,藏匿暗中出其不意。” 单调的表情没什么可看的。 代熄因把头后仰,直视天花板那颗不怎么刺眼的老旧灯泡。 灯泡样式和他奶奶家的差不多。 经常间歇性闪烁,左看右看都离坏掉不远了,但开开关关,又苟延残喘了五六年。 “是啊,你并不像杀手。”长臂直伸,他指尖绕着灯泡画圈,“你更像发起这场游戏的幕后操纵者,假扮成普通玩家参与其中,近距离观察每个人的反应,以来获得一种内在满足,对不对?” 第3章 “你果然很有想法。” 陈昉不恼也不怒,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笑道:“可规则已经制定好了,谁都无法违抗,这答案还重要吗?” 头顶的灯泡开始闪烁,动辄影响视力。 好在代熄因提前一秒将视线转移到了陈昉的脸上。 隔着两张面具,他双肘撑在大腿上,手背托起下巴,把双方的距离拉近到呼吸可闻。 “你,也不知道杀手是谁。” 平声陈述完,他观察陈昉暴露空气中的面部变动,咧嘴笑了:“你想让我帮你找出杀手,对不对?” 纯黑的双眸倒映出被稳定下来的灯光照映得银亮别透的十字架。 “是。”陈昉喉结一动。 他收起笑意,声音放得又沉又缓:“我,比你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杀手是谁。” 他说的是事实。 “奇怪了。”代熄因眸中的不解包裹着审视,钳住陈昉的一呼一吸,要把他透彻分析个干净,“为什么你们都这么信任我?万一我就是那个杀手呢?我还挺想对你动手的。” 话音未落,代熄因抬手,迅速伸向陈昉。 指尖触碰到陈昉的面具,继而转为整只手拿住。 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把它摘下来。 他看得一清二楚。 陈昉眼神未变,胸腔正常起伏。 没有回答。 亦没有闪躲。 “算了。” 浓密的眼睫蹭到代熄因的拇指。 有点儿痒。 代熄因别过脸。 没有摘掉手里的面具。 而是轻轻将它戴结实,再扶着膝盖起身:“走吧,去吃点东西,我饿了。” 脚步不急不缓,两个人一同来到餐厅。 这里的东西比想象中齐全。 锅,碗,瓢,盆,煤气灶台都有。 可惜缺少食材,只能当摆设。 卷毛男,瘦高个和胖子面前摆着吃完的泡面桶,正扣着牙缝靠在椅背上聊着。 看见他们来,卷毛男径直发问:“喂,你们觉得杀手是谁?” 代熄因从柜子里翻找一番,略过某师傅方便面,抽出两袋不知名品牌的面包。 他在方桌另一侧坐下,把其中一个面包递给连着他坐下的陈昉。 面包入口,没什么味道,比橡胶还难吃。 咀嚼十来口,代熄因也不愿换成方便面,又咀嚼十来口,才勉强咽下。 “看你们的反应,是已经达成共识,杀手不在你们三个之间?”喝了水的代熄因有办法说话了。 “这还用说?”卷毛男一改先前的不屑一顾,揽着身边的两个人道,“咱仨现在是好哥们了,真心换真心,和其他不愿意参与交流的没法尿一个壶里。” “我认为选择拉帮结派的是杀手的可能性更大。”代熄因不紧不慢地说,“因为他需要支持,不能成为众矢之的。” 再吞一口水,他轻笑道,“由于外部威胁不得不抱团的陌生集体,内讧的可能性也更大。” 瘦高个和胖子默默从搭在肩膀的手臂下钻出来,又是擦嘴又是收拾,眼睛不知道往哪看。 双臂失去支撑自然垂落,卷毛男面颊抖动,下颌外顶,就要卯足劲开骂。 “别放在心上。”陈昉先一步打圆场,他似乎很擅长这种事,“他只是说出了一种可能性,你们互相信任,我们也是。既如此,没必要先从内部矛盾下手,说说你的怀疑对象?” 正事一提,卷毛男知道孰轻孰重,冲轻劲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往后一靠,双手交叉在后脑勺,跟个大爷似的翘起脚:“我从开始就觉得那个穿裙子的女人有问题了,刚进入餐厅的时候她目光闪烁地扫过了每一个人,明显的心怀鬼胎,我看她就是在盘算着晚上杀掉哪个人。” “可她好像没什么攻击性。”陈昉道。 “这你就不懂了,越不像杀手的,往往就是杀手。”卷毛男煞有介事地说,“之前的晕倒肯定也是装的,就为了营造胆小柔弱的表象,让你们都不会怀疑她……” “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杀手。” 两人说,两人听的局面被兀地打断。 代熄因的一句话也成功让对面三个人的脑子短路,动作暂停,露出了几乎统一的神态。 不明所以又震惊不已。 不知道还以为复制粘贴上去的。 在三双不尽相同的眼睛中,他峰回路转,莞尔道:“开个玩笑。” 仿佛刚才语气比寒冬腊月更冰冷的不是他。 “不是,你脑子有毛病吗?” 卷毛男收起腿,全身用力弓起,双手撑桌。 就差拿起面前的泡面桶要扣在代熄因头上了,他也视若无睹。 还不如猫挠痒的攻击性,着实没威胁。 代熄因侧目陈昉捏在手里的面包——被他当作橡皮泥捏得变了形。 显然还有用。 他便只收拾好自己的垃圾,干脆地离开了餐厅。 放慢脚步,他听陈昉后脚跟上来问:“发现什么了?” “震惊应该是一瞬间的事情。”代熄因平静地对陈昉说。 “另外两个不讲话的持续得有点过头了。” 扩音器允许白日自由活动,实际上两层楼的地方也没什么可动的。 八个房间逼地挤在走廊两边,老男人一死,尽头的那间房正好空出来。 代熄因试图寻找过别的出口,但除了一楼大厅的玻璃门,没有地方可以容许人通过,集结别人共同营造的叫喊声与扔砸声也引起不了外界关注,这里或许是个废弃孤楼。 一群人不知忙什么,各有各的事干,浑浑噩噩一天就过去了。 夜幕降临,代熄因把椅子挡在了锁不住的门前。 他知道这没什么用,杀手如果选中他,他就是必死。 不过是在尽最大限度反抗残酷游戏。 房间小,没有窗户,逼仄到呼吸都不顺畅,关了灯漆黑一片,反倒减轻了这种困境。 睁眼看着黑暗,代熄因莫名有种感觉。 不管最终选不选得中杀手,游戏都不会结束。 也许是杞人忧天吧。 代熄因闭上眼睛。 他很困,也很疲惫。 可从大厅醒来时就混乱的脑子,直到现在依然一团乱麻,纠葛得心烦意乱。 这里没有眼罩,也没有耳塞,他想睡,但睡不着。 这里的环境很差,隔音效果也不好,他不想听,但听见了。 惨叫声撕裂静谧。 他听出来了。 是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 ---------------------- 杀手会是谁呢[让我康康] 第3章 杀人游戏(三) 代熄因一夜无眠。 随着广播里诡异的起床铃响起,他飞快从床上爬起,出了房间,冲进唯一打开的那扇七号房的门。 腐臭味和血腥味冲进鼻腔,画面定格着头颅不翼而飞的尸体,尸体穿着早已被染红的连衣裙。 这幅极具冲击力的油画,对于血液的浓墨重彩,抢占了观阅者绝大部分的注意。 昨晚遇害的是代迁逾。 代熄因闭上眼睛。 污泥般的黑暗漫过口鼻,它堆积在喉咙中,致使他不能出声,又得寸进尺地拼命往上堵塞,连丝缕气息都透不进。 “我会的。” 她对他说过的最后三个字,如细针,扎了一下他的心脏。 很轻,很浅。 绵绵密密,一闪而过。 她明明求过他的帮助。 她明明绝对信任他。 可她还是死了。 “卧槽!” 卷毛男的声音隔墙传来,“我居然真的活了下来!谢天谢地!” “这样说有点不太好……”瘦高个的声音跟在后面,无法接受得顺理成章,“还是收着点吧……” 代熄因控制思绪,从又脆又旧的被单上撕下一块。 身后是一左一右两下站定脚步的动静,在倒吸凉气后的窃窃私语中,他不受任何影响。 把撕下的布块套在手上,代熄因开始进行尸体检查: “脖颈上平直的切痕,创缘整齐,说明头颅是被一口气割下的,出手的人力气不小;左侧切口略高于右侧,考虑到尸体只有拖拽没有翻转迹象,基本可以排除左撇子;胸部以下表皮剥脱,略微血胀,形成轻度挫伤,其余部位暂未发现创口;没有中毒痕迹,致命伤应当就在失去的部位上。” “凶手跨坐在死者身上,右手举起凶器,先割喉,或者先对脑袋上其他要害部位发起攻击,确认死者死亡后,将其整个脑袋横切下来,胸下是身体施压造成的挫伤。” 不知何时,陈昉站在代熄因身边,将他的信息整合报出,代熄因也没有偏离一寸目光。 他们默契比划复刻杀人现场,让卷毛男和瘦高个噤了声,灰溜溜往外退去。 陈昉眸光略微移动,对周围翻找查看:“凶手并不慌忙,杀人前用被子包裹身体,以防血液喷溅,心思深沉,对此有经验。” 第4章 众人陆续聚到代迁逾的门口,和退出的两人交流上。 对着死状惨烈的陌生人尸体,他们除了叹惋只有庆幸。 这是人之常情,亦是人性的常态。 代熄因把被子盖在代迁逾的身上,尽可能放轻动作。 干净的手整理四角,抚平褶皱。 指尖沾染血液,余热沿着血管一路发烫到眼眶。 他摸上面颊,却一片干燥。 天亮不只带来光明。 幸存的另一重含义是他人的不幸,随不幸伴生的是更加残酷的抉择。 十几小时的生命倒计时开启,化作巨石压抑着所有人。 无法静心,无法坐定。 说不出话,更笑不出来。 代熄因和陈昉背脊直挺,并肩站在一楼大厅。 隔着一层玻璃,他们不约而同朝外看去。 晴空烈阳下,丛生的杂草高低不平,被晒得发黄,黄过脏乱的泥土,放眼一片荒芜,连只鸟都见不着,到底是何处的郊野,才能有此等光景。 “小胖子不可能。”代熄因分析起杀手人选,“他如果坐到代迁逾身上,留下的压痕应该更重更深,面积也应该更大,压制身量是无法固定尸体,留下流畅切割痕的,看来他吃惊的反射弧真的很长。卷毛也可以排除,他重点怀疑代迁逾,杀死她无异于变相把火往自己身上引,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做不出逻辑相反的事。” 盯着玻璃中的倒影,陈昉顺势接话:“贺雨珉是女人,窦书瘦弱,唯一可能成立为杀手的,只有八号房的男人,自他首日从昏迷中苏醒上楼后,就再也没发现他的身影,不和任何人打照面,在事件中隐身,除了心里有鬼,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女人和瘦子,未必就是看上去那样没有劲,想要横刀切断颈部的骨肉,加上些技巧也是能做到的。” 代熄因侧身面向陈昉。 他高了陈昉半个头,垂眸正好瞧见他乌黑的睫毛,不长,但是很浓密,眨眼时为下眼脸带去一小片阴影。 阴影衔接面具,面具下方是有棱有角的下颌轮廊,分明的曲线再住下,是绷直的修长脖颈。 上拉视线的同时,代熄因捏了一下拳头,将注意力摆正:“你不像是以貌取人的人,怎么这么轻易排除了这两人的可能性?” 陈昉眼皮微动,声线沉着:“是我浮于表象,忽略了。” 他朝向阶梯抬腿就走,“按顺序去问问这三个人吧。” 牵强的一笔带过。 代熄因眉头微皱,张口欲言。 可距离拉开,能见处最清晰的是一头比睫毛还要乌黑的发。 “昨晚听见什么了?” 短发女人的房屋中多了两个男人,三人挤在小小一隅,更具压迫感。 陈昉坐在她对面,问话的语气并不严厉。 “尖叫声。”女人眼中带着红色血丝,手腕固定住了,指尖还有些不稳,“太近了,就在我隔壁。” 早上她是最后离开代迁逾房间的。 代熄因看得清楚。 她在为代迁逾流泪。 “你与代迁逾交流过?”代熄因靠在门边,居高临下盯着女人。 “在门口随便聊了几句。” “都聊了些什么?” “……我说我在这里很担心我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我不在家,他指不定又要惹是生非,代迁逾说她也有个弟弟,但她弟弟很乖巧,从来不让她担心……” 短发女人零零碎碎说着无关紧要的小事,大都和杀人游戏八竿子打不着干系。 代熄因在她连贯的思维中插了进去:“我问你知道的线索还有吗?” 话头被切断,女人翕动的嘴没再接着原先言语。 她抿了抿唇,从嗓子眼里挤出:“没有了,就这些。” “你们不聊最重要的杀手是谁,也不聊当下的局势,反倒空担心家长里短。”代熄因面不改色,锐利的眼精准刺向她。 “因为你知道,你,才是那个杀手。” 屋内静到能分清三个人的呼吸。 短发女人双目涣散之后,带着些许荒唐笑意,指甲因收拳刺入掌心,她勾唇嗤言:“你是没有家人可以担心吗?真可怜,姐姐对你而言,是种奢求吧。” 陈昉睫毛轻跳,侧目朝代熄因看去。 他倒是平静地挺直腰杆,收了锐意,并未因这番攻击力十足的话语而有任何不快,只是陈述推理:“不是她。” 代熄因转开门把手,透入外界亮光。 “昨晚我老早就睡了。”瘦高个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坐姿局促,声音很小,只敢注视地面,“我睡得死,听不见声音。” 陈昉问:“你是否有和代迁逾打过交道?” “没、没有。” 代熄因把手搭在瘦高个肩上,低声道:“这种时候不说实话,很容易被当作杀手投出去的。” 他的语气不算重,可瘦高个肩膀一歪,面色一白,音量大了不少:“我、我知道她是谁!” “说。” “但我们不熟,只是认识而已。” “只是认识?”手指发力,代熄因将他肩膀的布料带出了褶皱,“我看不见得吧?” 瘦高个脖颈渗出汗来,在两双眼睛沉默不语地注视下,咬牙认命地摊牌了:“我以前追求过她!但她拒绝了,后来也有了男朋友,还订了婚。” “你爱而不得恼羞成怒,干脆趁此机会杀了她。”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杀人!”瘦高个抱着脑袋,带着哭腔,“他们很幸福啊,我为什么要去打破别人的幸福?” 代熄因停在八号房的门口。 他听见跟上来的陈昉询问:“怎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装睡。” 几次敲门声后,代熄因顾不了那么多,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是空的。 这一幕谁也没想到。 代熄因眉目僵劲,转头和陈昉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无二的疑重。 “我去九号房看看。”陈昉当机立断。 不一会儿,隔开两间房的墙壁被敲响。了,陈昉传过来的的声音有点闷:“怎么样?” “中间没有东西。”代熄因得出结论,抬高声音以让对面听清,“单纯的一面薄墙,你找找那边有没有凶器或者容身处。” 和其他房间相同,八号房里其实没什么东西,能藏人或物的地方也就床和柜子。 代熄因从柜里翻到柜顶,从床上翻到床下。 床底很矮,下压手臂才勉强伸进去。 摸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正当他以为要无功而返时,神色一变。 指尖碰到了硬物。 准确来说,是一层硬物。 心脏的跳动稍微急促了些,他继续使劲住里伸,左右盲摸着,总算摸到了尖锐部分。 锁定方位,手也换了个方向。 几次尝试后,他毫发无伤地把东西勾了出来。 确实是把刀。 但刀上没有任何血迹,凑近闻不到血腥味。 不像杀人之后清理的,倒更像…… 灵光乍现,代熄因神情凛冽起来。 他推开门,冲向代迁逾的房间,猛地跨步而入。 画面与猜测完全吻合。 尸体再度消失了。 连带一切痕迹,连同盖在身上的被褥,一并消失了。 “陈昉。” 代熄因轻声念着,等了两秒没有回应,转头得见空空如也。 他立刻起身,边朝九号房走,边高声说:“陈昉,尸体又消失了,痕迹不见了,线索不见了,你觉得……” 后半句话吞没在毛骨悚然的景象里。 九号房没人。 背脊如同被一条冰冷的毒蛇蹿了上去,它吐着信子,吐得身心发凉。 代熄因大喊:“陈昉,别闹了!快出来!” 可房间里摆放工整的事物和薄薄一层的灰,都在暗示,这里除了他,根本没有别人来过。 代熄因不信邪,他掀开被子,打开柜子,没人。 快步转身,他一头扎进八号房,也没人。 保持冷静,他跑去陈昉的房间,上下翻找,依旧没人。 更多色彩斑斓的毒蛇从他的双脚一圈一圈缠绕上来,找准最贴近皮肉的血管,刺入尖锐的獠牙。 刺痛将大脑扭成麻花,代熄因不断深呼吸,揪着胸口的衣物,保持住清醒。 但在他一间一间打开所有房门,甚至穿过走廊进入餐厅后,见到的只有如梦魇般重复出现的幕幕。 所有地方一模一样的空无一人。 代熄因的双腿最先出现供血不足症状,他双拳紧握,硬着头皮往楼下走。 平常几阶的楼梯,变得寸步难行。 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他一遍遍自我告诫是心理作用,短暂停顿后,用尽力气朝下冲去。 双腿随行有了实感,可当他看清玻璃门外时,心脏也快出现失血症状了—— 第5章 外面一片漆黑,黑到月光都不可见。 再看清大厅正中央时,代熄因汗毛直立,全身肌肉硬成块,差点忘记呼吸。 全部六人围坐一圈,如傀儡般直勾勾地朝他盯来! 没给反应时间,扩音器幽幽响起—— 请未入座的玩家尽快入座。 十分钟后投票即将开始。 也许是看他一动不动,扩音器二度补充—— 请玩家迅速入座。 否则,将视作所有玩家游戏失败。 压下心头不安和疑虑,代熄因走向唯一的空位坐下。 整个过程中,所有人鸦雀无声,头颈机械感溢满,如出一辙跟随他移动。 代熄因的目光锁定正对面的陈昉,做了个眼神示意。 可陈昉仿佛丢了魂,完全空洞,没有回应。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异常的安静让代熄因忍无可忍,终于出了声。 回应他的,只有八号房间那个不知名的男人。 他正好坐在自己旁边。 “看不出来么?”男人微笑着说,“大家都怀你是杀手。” 代熄因这才看清,其他人的眼中都是敌意。 “你才是真正的杀手。” 面对指认,男人不慌不忙:“你有证据吗?你看他们相信你吗?” 代熄因压着愠怒喝道:“你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没有做什么啊?我不过有理有据说出了你是杀手,大家认可罢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代熄因不再看他,想要取出从男人房间找到的利器。 然而搜遍全身却什么都没有。 分明在出八号门前,他用布料包裹刀放在了口袋。 他不愿相信差池出在自己身上,却只能承认。 重重地攥住手,代熄因转而对其他人说:“你们听着,他房间里有凶器,如果不信,我在可以带你们一起去看,他是从开始就把自己藏匿暗处的杀手!” 摇头晃脑倾听完他掷地有声的话语,男人笑得自得:“没用的,人们只相信他们所认定的,在他们眼中,事实胜过真相,但凡有和他们所见相悖的,统一按照伪造处理,你还不如想想,等会儿怎么死比较舒服。” 代熄因又怎么会愿意妥协。 他试图和所有人讲清楚自己的全部推理,包括之前怀疑谁,之后怀疑谁,活人告诉他什么,尸体又告诉他什么。 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扩音器里的三十秒倒计时响起。 其余人齐刷刷伸出手。 指尖统一指向了他。 代熄因手心出汗,压制的情绪有了崩坏的迹象,他厉声质问男人:“是你!组织了这个游戏!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怜啊。”男人啧啧两声,惋惜道,“你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吗?” 他拍拍代熄因,带着代熄因的视线住对面指去:“他啊。” “他才是游戏的始作俑者。” 此起彼伏的耳鸣声骤起,陈昉先前的种种表现在眼前复现,代熄因的太阳穴像被撕裂开那么疼。 他抱着一团乱麻的头,红着眼,不甘心地吼道:“为什么?!你骗我!!” 在他燃烧的怒火与淹没的无力中,扩音器不受影响地倒数—— 十。 九。 八。 “摘下那个男人的面具!” 不知道哪个方向响起一声叫喊,声音稔熟。 强忍不适,代熄因费力睁眼,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听见—— 七。 六。 五。 “快啊!代熄因!摘下他的面具!” 那声音夹杂在机械音中,不断重复一句话,好不容易拉回代熄因的意志。 他痛苦地,成功寻找到了说话的人。 是陈昉。 他气喘吁吁,似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却无法动弹。 纯黑的眼中有了光亮。 那根手指拼命调转方向,只为指向未名的男人: “你不想看看杀死代迁逾的人长什么样吗?!” 死去女人的名字如当头一棒。 代熄因身体先一步大脑,迅速朝男人扑过去。 男人只是漫不经心笑着,不曾反抗:“弟弟,就这么想知道我是谁啊?” 四。 “好奇心太重可不是好事。” 三。 “何况……” 二。 “你马上要死了。” 一。 在代熄因取下面具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了。 自己的头,炸开了。 作者有话说: ---------------------- 其实仔细想想,要是真的被迫进入杀人游戏,还摸到了杀手牌,真是个无解的课题[无奈]也不单杀人游戏,类似这种不杀别人自己就得死的红蓝药丸谜题也是差不多。 不过现在人的求生欲其实也不怎么高就是了[捂脸笑哭],经济下行,大基数是无牵无挂的,觉得死就死呗,可能换成电车难题大家的纠结都比你死还是我亡更多。 第4章 代迁逾(一) “……怎么回事?” 谁在说话? 代熄因敏锐的听觉先于其他四感有了感知。 “……病人的大脑为防止崩溃,出于自身的保护机制,强行切断了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联系,目的在于遏制恢复记忆带来的刺激。” 这两段话的语调和吐字习惯有点熟悉。 是谁? 代熄因面部肌肉发力,可头部的疼痛如粘合剂粘住了上下眼皮。 大脑驱动他动弹,但左手插着针头不方便,右手也没有知觉。 活脱脱的鬼压床。 “那你看,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记得潜意识世界里的一切吗?” “不好判断,虽然压迫神经的瘀血已经疏通,但强行切断的副作用很可能是响到催眠前的记忆,具体还要看病人大脑的恢复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代熄因已无心去听具体对话了什么。 比未知更可怕的是黑暗中的未知。 他咬紧牙关。 在多次努力尝试下,睁开了条眼缝。 从模糊逐渐转向清晰的,是一片花白的天花板。 以及呛鼻而浓重的84消毒水味道。 脑子里依旧混沌。 代熄因依稀记得自己被安排在了一场杀人游戏里。 规则残忍,死亡接连出现,自己因轻信幕后黑手,导致推凶失败,反被其他人诬陷指认,然后…… “你醒了。” 顺着声音来源看去,他的床边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女人一头深棕齐肩短发,暴露空气中的双眸狭长而冷峻,她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手里拿着笔、纸和写字板,给人不讲任何情面的第一印象。 右边的男人留着清爽的黑色碎发,眼窝深邃,双眼皮下的眼珠是少见的纯黑色,眼尾平直,驼峰鼻挺拔,左边颧骨上还有一颗黑色的痣,他一身黑色,t恤配长裤,一时间看不出年纪。 男人带着和煦的微笑与他打招呼:“你好啊,还记得我们吗?” 面对这两张陌生脸孔,代熄因相信自己并未见过。 矛盾的是,他们的带给他的感觉又有些似曾相识。 他接连抛出问题:“你们是谁?我被救了?别人获救了吗?幕后主使被抓了吗?” “她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为你请来的心理医生,贺雨珉。” 男人不疾不徐念出的名字让代熄因如遭雷劈。 而紧随其后的另一个名字更是重磅炸弹:“我是负责此桩与你相关案件的刑警。” “我叫陈昉。” 两张脸在一霎然与破碎的记忆重合。 时光倒退,代熄因再度回到了孤楼之中。 坐落一圈的大厅里,其他地方隐没黑暗。 只有这两人直勾勾指着他,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 “一切都是假的,你口中的别人,不过是你在现实世界的映射,你所看见的事物到了潜意识里便成了具象,我们则作为媒介,引导你深度思考,寻找记忆。” 任凭陈昉语气有多温和,表情有多善意,他的脸在代熄因眼中还是一寸一寸扭曲成恶魔。 擅长玩弄人心的恶魔。 额角冒汗,代熄因咽了口唾沫,干咳着皱眉,抬手摸向喉咙。 “渴了?” “有点。” 在陈昉起身去拿水之际,他出手迅速,拔掉针头,抄起床头的水果刀挟持住了贺雨珉:“都别动!” 这出声东击西的变动,让贺雨珉没能及时反应。 也许是从业生涯中面对过形形色色的人,她的眼球快速左右移动,愣是压住喉咙没有惊叫。 连续双目眨动中,她声线略微持平平日,但语速明显放慢:“我们,是来帮你的,你这是,做什么?” 左手使劲的缘故,针孔渗出的血晕开白色胶布条,不算多,也十分显眼。 第6章 代熄因并不在意,他也感受不到这么星点的痛感,只是凌厉道:“别以为我会再信你们的鬼话,这场杀人游戏就是你们组织的,眼下发现我获救,还准备给我洗脑!” “你先冷静,听我说。”经验十足的陈昉出声缓和他的情绪,手指在底下悄悄示意贺雨珉配合,“你好好想想,在杀人游戏中,尸体消失,同伴消失,痕迹消失,这是现实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有理有据,有商有量。 可经历被众人所指,高压下认知崩塌的代熄因哪里还听得进去。 他一昧地摇头,拒绝接受,更拒绝交流:“你们说我看见的一切是假象,但你们活生生就在这里,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分清!现在,立刻,放我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手里的力道被加重,贺雨珉的脖颈赫然出现条红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代熄因!” 情急下陈昉呵出三字,吐字速度快了不少:“你不妨想一想,你还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叫什么吗?记得自己今年多大,是做什么的吗?记得在昏迷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他放低声音,紧紧盯着代熄因:“甚至亲朋好友,过往曾经,你是不是一概没印象,唯一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你的姓名而已?” 一句压过一句的话在脑海横中直撞,打得代熄因措手不及。 越是深思,他就越是不能动弹。 如陈昉所言一般。 记忆里什么都没有。 任凭他怎么统尽脑汁,怎么费尽心思。 那儿除了孤零零的一个名字,只剩空荡荡的一片荒芜。 惊恐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将反应放迟缓,陈昉抓准时机,击飞代熄因手上的刀。 贺雨珉趁机捂住伤口冲向门口,侧目问:“需要帮你叫人吗?” “不用。” 陈昉一手钳制代熄因的后颈,一手行云流水地用手铐反扣他的腕,不过眨眼的功夫,局势已经有了明显转变。 “把门带上。” 关门声轻响。 身下的人跨间被膝盖抵住,头被按在枕头上,整个身体被控制在病床上,试图挣扎无果。 不同于陈昉雷厉风行的动作,他的语气是和缓的:“冷静下来了没有?” 代熄因闷不吭声。 被一个比自己矮小半个头的人压制,还是压制得这样没有还手之力。 他自然是不服的。 “你把手铐拿掉。”他满腔不快,“我是犯人吗?” “拿掉手铐没有问题,你安静坐好听我说,可以吗?” 没有回答。 陈昉权当他默认。 他卸去手上的力,单手取了腰间的钥匙,把代熄因的束缚解开,原处留下两道挣脱无果的红痕。 手腕甫一得到解放,代熄因毫不犹豫,长腿一个回旋踢,朝陈昉面门而去,陈昉飞快后撤,曲肘挡下这一击,发出一声脆响。 代熄因并未停止进攻,他趁机翻身,直拳欲取陈昉左边破绽,陈昉反应迅速,以掌推拳,以柔克刚,化去了来势汹汹的力道,代熄因穷追不舍,左手突进,势必要掐住陈昉的脖子,陈昉立掌横劈,落点在代熄因小臂的中心穴位,代熄因的手立刻维持不住掠势,从肩膀开始的整只手臂都麻掉了。 可一边被卸力,不妨碍他另一边又折返进攻陈昉没有防备的左肩。 出乎意料。 陈昉本可以有足够机会,用已经击落的代熄因左手的手来防备这一下,或者直捣代熄因的面中以来逼退他的攻击。 但他只是握住代熄因的左手腕,在受击的同时说了句: “血又渗出来了。” 代熄因瞳孔地震,来不及收势。 重重一击实打实落在陈昉肩膀。 闷响声起,他也丝毫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地看向代熄因:“气消了?现在愿意听我讲话了吗?” 力的作用相互,代熄因感受到自己发了多大劲。 他本就是气性高,想争斗个输赢而已,谁料对方只是防备,自己的力道和速度依然同时落了下风,没有捞着半点好处,故而一时上头,没轻没重只道是强攻。 但眼下真的把人伤了,他又觉得自己冲动过了。 不声不响抽回手,代熄因大拇指按压着伤口往后靠去。 他撇开头,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抱歉。” 看他模样,陈昉哑然失笑:“我也为对你用手铐而抱歉。” “你告诉我吧。” 其实在陈昉点出代熄因没有记忆时候,他已经信了七八分,不过防备坚固,直到现在才算打开了一条妥协的缝隙:“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进入医院,又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全部说清楚吧。” “你叫代熄因,今年20岁,是虹南政法大学法医专业大三学生。” “两日前的凌晨,公安局接到报案,有人头破血流倒在路边。”陈昉抬眼示意,“这个人就是你。” 代熄因回过头看他。 “但你并非这起案件的唯一受害人。” 陈昉的面色沉重了些,轻叹了口气。 “你是逃出的幸存者,而真正的死者……是你的亲姐姐。” 姐姐。 代熄因呼吸停滞一刹,却不曾有其他表情。 代表亲眷关系的词汇落在耳中,他只觉得陌生。 脑中的困惑与理性也许侵占了痛苦的位置,让平静在脸上铺陈开。 他依稀记得,游戏中也死了个女人。 好像……还告诉过他名字。 “她叫什么?” “代迁逾。” 三个字仿佛一道电流,又急又重贯穿过身体。 代熄因本能地伸手捂向心脏,用力地按压左边的胸骨。 劲大到几乎能摸得出骨骼边缘。 可内部那颗东西没有异常。 它平稳跳动着。 甚至比问话前还要平稳。 死亡画面却伴生着名字复现,一遍遍刻印眼球上。 潜意识世界里的女尸,与陈昉描述出来的女人,一幕叠上一幕。 直到近乎重合。 代熄因觉得无比荒谬。 他分不出是因凶杀案产生的,还是因自己的状态产生的。 “陈警官。”片刻后,他开了口,借此做到正常呼吸,“你接着说吧。” 作者有话说: ---------------------- 小情侣第一次正式见面就开打[坏笑]小代你不行啊 第5章 代迁逾(二) 等离子电视机里,主角费尽力气,差一点就能找到当年灭他家满门的幕后黑手了。 徐平安身体前倾,咽了口唾沫,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双手在膝盖上握紧,掌心不自主流出手汗,又擦在衣服上。 可临死的替罪羊即将开口之际,音乐一变,猎豹追着白衣女人插入了画面。 “我靠!又卡在精彩的地方进广告!” 徐平安不满地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肚子正好咕噜咕噜欢叫起来。 他摊平成面皮的上半身一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还差几秒钟一点整。 眼睛闪着精光一转,徐平安掏出口袋里的小灵通,按了通电话。 “喂,是我啊老钟,还没睡吧?……” “嘿嘿嘿,还是你懂我……” “哎,你甭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的,到时候老地方见!” 挂断电话,徐平安的被插播广告伤害的怨气抛到了爪哇国,三下五除二穿好最爱的白色老头背心和大花裤衩,夹着人字拖就出了门。 晚上的天空一片黑沉,没有几颗星星,徐平安哼着不着调的“月亮走我也走”,噼里啪啦走在路上,心情那叫一个好。 他不爱走大道,就喜欢超旁边的小径,清净,人少,省时又省力。 脑子里全都是等会儿点哪些菜,喝啤的还是白的,一点不注意脚下,这么走着走着,薄薄一层的脚底板逐步有些黏腻起来。 踩到什么脏东西了? 徐平安顿住脚步,借着昏暗的路灯低头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他脑瓜子嗡地一声抛描了,喉咙里的美妙歌声再也发不出来半个音。 一大滩血液趴在草地里,和泥土混合成稠状,不知何时糊了他一整个鞋底! 使劲揉揉眼睛,徐平安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悚然,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着,吼了两声壮壮胆,沿血迹直通一处隐蔽的树丛后面。 这儿太偏,位置刁钻得灯照不到,月光也照不到。 徐平安亮起小灵通,用微乎其微的光芒仔细探去—— 待看清树后面的光景时,他整张脸俶尔没了血色,腿软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肘关节硬得和石头一样,把屏幕面向自己,哆嗦的指头好几下才按准那三个数字。 耳边接通的一刻,徐平安嗓子眼都在发抖,愣是用尽全力挤出句:“我、我、我要报警!” 第7章 “这里、这里死人了!!” * 椿日丽的南区从来没有大半夜这么热闹过。 作为辖区内年代最久远的小区之一,小区区民的年岁均值也许也比较长,可能是这个原因,基本晚上十点之后,小区内部就看不见几个人影了。 安安静静,连路边的狗都不叫唤。 警车井然有序地顺次停在大道边上,警戒线一道道围起了案发现场。 闹出这么大动静,下来看热闹的人也屈指可数,仅有的几个人知道是发生命案后,多的议论一句没有,扭头就回家了,连疏散人群都免了。 这小区里的人际关系可见一斑。 在连续闪光灯下,接连不断响起拍照声,守在旁边的警员抬起警戒线,仓尾区分局刑侦大队长缪新凯来到报案人员旁边。 最先到场的派出所民警正在对他例行问话。 报案人惊魂未定地捂着心口,基础问题都要缓好一阵才能答上来。 “小区灯光这么昏暗,等我发现的时候,都到跟前了,因为这个才染上血的……” “我、我不认识他……连照面都没打过……” “我就是肚子饿了,临时和朋友约好,一起出门吃个宵夜,哪晓得会碰上这档子事儿啊!我真的是不……” 分局法医姜焓月穿上鞋套,来到满头是血的受害人身边。 宽厚的树干之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法医助理帮忙打起了手电筒,强光直射下,最直观看到的是树丛中的人趴在地上,显然是个还要行动的姿势,后脑左下方是出血的源头,由内而外延展了一大抔血。 值得注意的是,受害人耳骨上的十字架耳钉因为手电光而反射,晃了一下姜焓月的眼睛。 她蹲下身,取出专用镜片,置于受害者口鼻前。 这本来是程序化的第一项检测,姜焓月动作却一顿。 看着雾气,她的手先一步眨眼,抵上受害人的颈侧,确定结论后立刻出声: “缪队!” 姜焓月“唰”地扭头,严词厉色道,“请马上拨打120。” “受害人并未死亡。” 缪新凯眉毛突起,按下号码的动作一点不含糊。 对接线员报出基本信息后,他放下手机的同时转头看向徐平安。 徐平安就隔着条警戒线站在旁边,当然也听见了这话,本来就吓得不行的脸更白了,嘴唇快抖成弹簧了:“警察同志,我我我我怎么会知道他还没死啊!” “你不知道?” 缪新凯朝他微微一笑。 先礼后兵紧接的是吹胡子瞪眼,国字脸一个怼近,被倒八字眉衬出两分凶煞:“那你知不知道命案和非命案的区别?知不知道分局出动警力和派出所出动警力的区别,知不知道浪费国家资源六个字怎么写啊?” 被他身上自带的烟味一呛,徐平安都快哭了,苦哈哈道:“警察同志,我和你们这些对死人见怪不怪的大英雄不一样,我只是个普通人,当时看到这么多血,只想赶紧报警,也不敢仔细多看几眼啊!况且这人也没有动静,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可不和尸体一样吗!我好冤枉啊我……” 姜焓月对受害人进行了急救措施,又上下检查其身体后,道出真相: “他只有头部受到重创,如此大的出血量却没有断气,我想,血液应该不全是出自他的伤口。” 这一关键结论让缪新凯重新严肃起来,他转头问勘察的警员:“附近草丛是否存在其他的受害人?” “找过了,暂时没有发现。” “那就把范围扩大,顺着血迹继续搜寻!”缪新凯调度分局人员,又对辖区派出所民警下指令,“立刻封锁靠近案发现场的两栋大楼,与现场统一拉上警戒,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这头才命令完,那边就有了回应: “报告周队,在草丛里寻找到了受害人的手机!但是已经黑屏了,不知道是没电还是损坏了。” “装好带回去,让物证处理,一旦开机,就从通讯录里寻找受害人发亲人朋友,没有备注就从最近通话记录里寻找,一个个打过去,直到拨通为止!” 救护车来得很快。 动态勘验没多久,受害人原来的位置就被画上了轮廓。 缪新凯打着手电从人形轮廓处沿着现场边缘观察了一圈。 从留在草丛上的痕迹来看,受害人是一路爬到树后面的。 中间停留的压痕表明他中途好几次都爬不动了,在头部重伤,血流不止的情况下不保存体力等待救援,却要坚持进入树后面,只可能是为了远离来路,寻找遮蔽。 受害人在躲避伤害他的嫌疑人? 但嫌疑人又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在户外杀人? 即便是人烟稀少的半夜,也暴露在了视野中,风险与他所需要的收益不成正比,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更稳妥的方式。 除非…… 这个受害人是被迫附加来的。 “缪队!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了!发现新的尸体!”不远处警员惊慌失措的喊话声印证了缪新凯的猜测。 “你们几个,守好这里。”他抬高声音,伸手点兵,“你们跟我上去看看情况。” 作为老式小区,椿日丽讲究稳扎稳打,房屋的楼层都不高。 上至八楼,再多就是房顶的复式间。 依次触控楼道里昏黄的灯,在闪烁中,发现现场的警员带着众人来到第三层。 隔着门,大老远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大队长,我先给您打个预防针。”带路的警员脸色奇差无比,就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声音发虚,“里面……太可怕了……” “出息。”缪新凯投去嫌弃的目光,只当他小题大做,“都是局里的老人了,还能说这种话。” 警员哑巴吃黄连,根本没法解释。 也不用多说,他把目光偏移到地面,“轰”地一声,双手率先推开双重防盗门。 缝隙扩大,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糊了众人一脸,像是个巨大的扫帚要把人往外赶。 待看清里头的一切后,除了缪新凯和姜焓月,其余人或多或少被骇得捂住了嘴和眼睛,年轻的几个警察失声干呕起来,还有个刚入职的直接冲出去吐了。 而缪新凯,表面没做出反应。 实际上是傻眼了。 他嘴部肌肉没控制住走向,弹射出一句清晰无比的脏话: “他x的,什么情况……” 躺在地上的无头尸衣不蔽体,上半身被残忍地切去胸部,剩下两片好像挤破的葡萄串般密密麻麻的软组织,分不清是哪一块血流得更快,□□被不知名的工具挖空一大团,露出兜着红液体的盆腔。 鲜血不仅限在尸体上,还喷溅得到处都是,地上,墙上,甚至天花板上,形状各异的血色点滴与长痕排布得毫无章法,密集到盈满眼帘,如同不要钱的红色颜料泼出。 更可怕的是,还没开灯,尸体周围摆放着五盏用红布条两两相连的香烛,将尸体圈于其中。 火光与血液相互映照,照出了一幅极度阴诡的血色残尸图! 深度呼吸平复心情,缪新凯的手先一步脑子拨通电话。 “嘟”声之后,他板板正正出言上报: “市局指挥中心,我是仓尾分局刑侦大队缪新凯,现紧急报告,我区椿日丽小区7号楼2单元301室发生一起严重恶性命案,初步勘察情况为一死一伤。我申请市局接管!” 第6章 代迁逾(三) 黑暗中闪烁红蓝交替的灯光通常宣告着安全感,却往往代表着不太平早已出现。 系统单一而又重复的铃声响起,循环几个来回后,从被子里伸出去一只宽大的手,在床头柜上下左右一通乱窜,可算是摸着了手机。 “喂……”被迫离开周公的宴会,陈昉眼帘掀不起来,软趴趴搭在面上,翻了个身平躺,另一只手屈肘,小臂盖在眼皮上,粘着嗓子应话,“请问是哪位?” 对面出声的一刻,脑袋里什么睡意都没了。 他猝然睁开眼:“郑局。” 隔着无形的电话线,陈昉的神色愈来愈沉重:“……好,我明白了……不用,您给我八分钟就够了,我能赶到市局……” “这案子还得磨多久啊?” 面向街道而住的小区居民隔着窗户吐槽。 “你没看见驻扎外头的警车一辆没走吗……哎,又来了几辆,糟心哦……” 这样的夜晚,注定有一批人无法入眠。 出示证件后,警戒的民警熟练地让出条路,陈昉一行得以直通报案点。 没几步功夫,缪新凯就迎了上来。 他吐掉喊着的那口烟,掐灭烟头,收敛了大剌剌,摆出正式的姿态,优先拍了个恰到好处的马屁:“陈支队长,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而后伸手一比,顺势转变话题。 “这里就是受害人被发现的地方,报案人也问清楚了,纯粹是倒霉,正巧碰上。” 第8章 借着甘臣递来的手电,陈昉由内圈向外圈粗略看了两眼:“受害人情况如何?身份查明了吗?” “据医院传来的消息,受害人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缪新凯汇报道,“但仍处于昏迷中,他身上也没有其他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唯一有用的手机,物证在修复中了。” 略点点头,陈昉心下大致有了个底:“死者在第一案发现场吧,情况如何?” 缪新凯狠狠叹了一大口气,心有余悸道:“哎哟,你没来我都没敢让人进去!三两句话说不清,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别怪我没提醒啊,那个画面啊……啧啧,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对于缪新凯,陈昉到底共事过,多少有点了解。 此人有时满嘴跑火车,但在案情上从来不夸大,加上本身不服输的性子,能说出这种话。 可想而知现场的严重程度。 但说得严重不如眼见为实。 面对上血淋淋的场景,司空见惯各种犯罪现场的陈昉再迈不动腿。 他没有表情,可瞳孔已经收缩到最小的极限。 周围一切声音消弭,所有的人也不复存在。 灯光熄灭,一片黯淡,只有阴气逼人的火红色烛光照耀尸体。 火苗飘摇间,眼前的画面一点点地扭曲,转变。 从满是人员的室内变成了空荡荡的室外,从沉闷的燥热变成了飘摇的干冷。 尸体横陈在泥泞之中,渐渐化作他熟悉的样貌。 本该静止的手忽如蛇头般立起来,直直伸向他,五指朝各个方向肆意歪折活动。 仿佛在对他诉说什么求而不得的怨念。 “师傅?师傅!” 画面如电视雪花屏般切断,陈昉恍然回神,抬头看见甘臣皱成团的脸:“您没事吧?” 饶是做足了心理建设,他瞧着也被吓得不轻,第一眼看清现场之后,当即闭上眼,复睁开后始终与尸体保持视线错峰,转头就朝自家师傅寻求安全感来了。 轻呼吸调整好状态,陈昉开口已经恢复平日:“你去跟痕检一同勘察现场,从外围向中心,重点在出入口以及各种翻动处,实施这样工程的杀人行动,在现场停留的时间不会短,再加上有幸存者,必定少不了搏斗留痕,还要留意幸存者的逃跑线路,试着能不能还原嫌疑人的行凶过程。” “是!” 甘臣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本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一面飞快地动起笔头,一面应声离开。 照相之后,为了验尸方便,香烛和红布条被统一被撤走,妥善保管,陈昉迈步到姜焓月身边。 离得越近,尸体的猩红在眼前越是放大。 开灯后照亮细节,无处不是清晰可见的毛细血管。 堪比一个人形蠕虫器皿,一般人多看几眼隔夜的饭都能吐出来。 “陈支队长。”面不改色的姜焓月恭敬问候一声。 “怎么样?” 她手上动作未停,细致地从上到下按压尸体,扭动手脚关节,再从从尸体□□处拔出尸温计,对着灯光观察。 旁边的助理在她开口同时起笔记录: “直肠温度为33.5c左右,轻度尸斑,指压褪色,颈部尸僵,肌肉尚未出现明显的局部隆起,死亡时间应该在三个小时以内。颈部、胸部切痕齐整,凶器应该是用极其锋利的小型刀刃,可能是瑞士军刀,或者特制小刀。 “血液呈多个密集均匀分布的斑痕,尖端与喷射方向一致,面积较大,推测是大动脉破裂。手指手掌处有反抗攻击造成的抵抗伤,虽然裤子被脱去,但会□□无红肿磨损,初步判断没有性|侵迹象,凶手似乎只是为了剥离子宫,其余位置看不出伤痕,具体如何还得等尸体解剖之后才能判断。” “尸体身上可有出现接触状血痕印?” “凶手十分谨慎,应该出现血手印或血足迹的地方都被擦拭过,也没有留下一处指纹,很大概率是戴着手套脚套行凶。” “新凯。” 陈昉喊来刚与痕检交流完的分局大队长:“死者的身份能确定吗?” 被叫的人几步小跑,把才接过的物证袋递给他:“卧房里搜出来了身份证和结婚证,你看吧……唉,挺唏嘘的,死者的生日正巧是今天。” 命运有的时候还真够随心所欲。 能让人长命百岁,也能让人早早离开。 能让人出生日期相同,也能让人生日变成忌日。 谁又能想得到呢。 看着红色背景证件照里的郎才女貌,陈昉听旁边的声音道: “不知道为什么,死者的丈夫今晚不在家中,死者的电话也不知所踪,没有办法联系上她的丈夫或者亲友。” 两张写满幸福的灿烂笑脸印在陈昉瞳孔中。 他盯了一会儿,合上证件,拉紧密封袋还回去:“我听说这里人基本不会半夜出门,最近四个小时内是否有人员出入小区?” “我已经让图侦去调取监控了,这小区拢共也就俩门,应该很好查明。” 重新看回尸体,缪新凯叹了口气,“很久没有见过这么血腥的尸体了,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要下如此狠手。” “也许不是对一个人的仇。”陈昉沉声道,“而是对一整个群体的。” 缪新凯“啊”了一声:“你说仇视女性啊?” 沉沉的眸光直直落在尸体上,陈昉的声音里压着股若隐若现的气:“要么对女性的身体厌恶,要么对女性的身体需求,下手如此狠辣,不带惋惜,我更倾向于恨多一点,加上仪式化布置现场,很有可能为了献祭缺失的身体部位。” “干他x的!不会是宗教人士吧?” “不好说,也许是外行的伪装,也许是凶手的个人执念,让人重点找找有没有其他祭祀相关物品吧,我去看看凶器找到没。” 既然凶器是刀具,首先就该考虑厨房里有没有现成的可用。 陈昉戴好手套,尤其细致检查了厨房里的各个橱柜抽屉。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这户人家的东西倒是收得清楚,什么地方该放什么,一目了然。 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甚至每个该摆放刀具的地方都摆得整整齐齐,连朝向都一致,想来是没有就地取材。 一无所获的陈昉从厨房里走出来。 厨房旁边就是一台电冰箱。 它对于这个看起来布置得稍显朴素的家里,倒显得格格不入。 根据过往办案经验,陈昉不是没见过把死者的身体部分放到冰箱里储存,以来给验尸增加难度的。 怀着一部分希望,他伸手一拉,打开冰箱。 很遗憾。 冰箱里并没有人头或者胸部,和他家冰箱可存放的地方没什么区别。 上面是蔬菜水果还有几瓶果汁,下面是生鲜水饺和两排自制的冰棒。 看着那红橙黄绿白的液体,缤纷多彩,陈昉想来,死者死前还在高高兴兴地制作美食,等待第二天的享用,可世事难料,冰棒还没结冰,她却已无法品尝。 “陈队!这里有发现!” 年轻的警员指着卧房里的一扇窗户给陈昉看:“有撬锁的痕迹,凶手也许就是从这里溜进来的。” 把话交代下去后,缪新凯也跟了上来,见状一拍脑袋:“难道是入室抢劫?我刚刚看了一下,卧房各种抽屉柜子被打开,翻得一团乱糟,原来以为是对杀人的伪装,现在看应该就是入室抢劫,以至激情杀人,损毁尸体和仪式化布置现场,多半为了把我们的侦查方向弄错。” 陈昉凑近窗户边,伸出手上下拨弄,细致地观察了一番后,摇摇头:“这痕迹是伪造的。” “你们看。” 他修长的指按压住关键位置:“正常撬锁为了打开最脆弱有效的槽口,撬锁的反向应该与结构高度匹配,就是俗称的垂直借力,但这个痕迹附近杂乱无章,显然是随便制造出来的。” “那有没有可能是劫匪撬锁的时候正巧有人经过,他为了掩人耳目,慌不择路,匆忙所致呢?”年轻警员疑问。 “撬锁未必能一举成功,通常要经过反复的尝试,一处痕迹应该不断重叠加深,而锁匙上并没有这样的地方。” 听他这么一解释,缪新凯也反应过来: “所以,这是凶手营造出来的闯入,实际上,很有可能是从正门进入的?至于为什么要伪装从正门进入的事实……” 他的眼睛逐渐瞪大: “是熟人作案?” 第7章 前尘事(一) “但还不能确定。”陈昉十分谨慎,“得从邻里了解下情况。” “都说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问我一百遍还是不知道,这抓坏人的事情当然是交给你们警察啊,你可着我一个老百姓问什么呢?” “我要是知道我就去破案了,还轮的上你们啊?国家养你们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当饭桶的!” “有什么事情自己查,别来浪费我的时间!睡觉睡得好好的也能被吵醒,晦气,告你们扰民信不信啊?” 第9章 一扇扇房门不留余地地关上,将问话的民警隔绝在门外。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低叹一声,缪新凯无奈地摊手,露出为难的神色,“这邻里关系冷漠得很,就咱们这么大的动静,楼里头一个开门看的都没有,加上现在是大半夜,明面上的睡觉时间,没办法强制进去问话,访问组费力敲了几户人家,还都被以‘不知道不了解不清楚’的九字真言搪塞出来了,这架势还以为里面藏了杀人犯嘞!想从他们口中挖线索,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太容易。” 场面陷入僵局,陈昉若有所思。 他一根根按压手指,把骨头捏得咔咔响,往下走到楼道中,兀高声道: “新凯,你刚刚说杀人犯藏哪了?” 被这么一叫,缪新凯懵了一下。 环视一圈,没见到目标,他下意识回答:“啊?陈支队长,我是说……” “噢,就藏在这两栋楼里面啊。”陈昉的声音隔了大半层压过他,“你说抢了钱不赶紧跑走,还藏在这里头做什么呢?” 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这两句话足够让缪新凯福至心灵了。 他清了清嗓子,马上也扯着声对楼下喊:“啊,那不是灯下黑嘛,再说了,反正抢一户也是抢,抢两户也是抢,总归咱们警方啊,得不到有用信息,他当然有恃无恐咯!也不知道接下去还会不会下杀手,我看他是专挑弱势群体,太嚣张了!可惜啊,要有人愿意提供一些线索,我们指不定就把人抓到了呢。” 俩人一唱一和,二楼果真响起开门的动静。 紧接着是个试探着询问的女声:“警察同志,你们需要哪方面的线索啊?” 脚步声往下,缪新凯听见陈昉温和道:“也不是非要你们拿出什么或者窥探你们的隐私,就是随便问问……” 楼道里一时交谈甚欢。 案发现场的甘臣记了满满一页纸,从里头绕了一趟,找不着人,问门口吐烟圈的缪新凯:“大队长,我师傅人呢?” “空手套白狼去了。” “啊??” “喏。”他抬抬下巴,甘臣顺势一转头,恰逢陈昉走上楼来。 “怎么样,陈支队长。”缪新凯单手从烟盒里推出一根烟,顺便把火也点上了,“套着什么有用信息没?” 接了烟,陈昉连吐气的动作都符合气质,十足温缓:“据那妇女所说,楼里面每天来往的人不少,送牛奶的、送报纸的,修电器的、修水管的,还有楼里人的亲朋好友,没多少交流,但见得多了,也都是熟悉面孔。死者的丈夫不在,是到隔壁市出差去了,死者还有一个弟弟,尽管来的次数不多,但那妇女因为对方长得好看,特别留意了一下,说出了一个重要特征。” “是什么?” 雾气散开又弥漫,朦胧了些许灯光,陈昉长指一伸,点了点自己左边耳朵的外耳骨处:“他这个位置上戴着耳钉。” 缪新凯被自个儿的大喘气猛呛了下,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不就是另一个受害人?” 呼出最后一口烟雾,陈昉把烟头碾灭在水泥墙上,拍了拍烟灰,然后将大半截烟塞进了口袋里:“现在人物关系清晰了,就等医院里的人醒来问清楚了。” “高。”缪新凯对陈昉竖起大拇指,没来得及施展拳脚拍两句马屁,手机就响了,他及时刹车,转头接电话去了。 陈昉转向在旁边认真倾听的甘臣,问:“说说吧,还原得怎么样了?” 后者马上从聆听者无缝过渡到讲述者,挺直身板,翻开小笔记本,朗声念道:“师傅,根据我的分析,凶手在昨天晚上在十点半左右杀死了受害人1号,处理完尸体,布置完现场后,被前来找受害人1号的受害人2号撞破。 “受害人2号很可能看到了凶手的关键信息,被凶手袭击头部,在遇袭瞬间进行了本能的反抗,也可能是受害人2号相对强壮,硬抗了重创。强烈的求生意识,或者说,遇险激发的肾上腺素让他有超乎寻常的能力逃跑,但他意识模糊,根本没有能力呼救,或者他知道呼救也未必有人理会,所以只是靠自己。” 他吐了气口,没从陈昉脸上看到叫停的表情,继续说:“通道里放倒的杂物表明就是它们暂时阻拦了凶手的追击,给了受害人2号机会。受害人2号在逃出单元门后,本能寻找隐蔽处躲藏,后因伤势过重昏迷。 “凶手追出来后并未看到受害人2号的踪影,他清楚时间拖得越久风险越大,在开阔区域盲目搜寻非常危险,且受害人2号头部受了重伤极可能活不久,所以选择撤离现场。综上所述,现场只有一个嫌疑人,他多半没有受害人2号那么高大,也没有他灵活,被反抗过程中可能受伤,这也许是破案的几个关键点。” “分析得不错,比上次有进步。” 在甘臣的期待中,陈昉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有些推理没有证据支撑,不能完全断定,还需要后续不断推进分析,再加把劲吧,争取让推理和你的枪法一样好。” 得到肯定,他长舒一口气,露出笑容:“是师傅!我一定继续努力!” 两人一转头,缪新凯正好走过来,一张脸都黑成煤炭了。 “图侦那边传来消息,小区前门的监控未发现可疑人员,后门的监控昨天刚坏掉,还没来得及修。”他骂了声亲戚,恨恨地说,“怎么就这么巧?昨天刚坏掉,今天就发生案子!” “也许不是巧合。”陈昉倒是冷静,“而是凶手对小区十分了解。” 低头瞄了眼时间,他有条不紊地交代道:“新凯,我看现场的各种线索也收集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一切物证资料连同尸体都移交给我们,送回市局做下一步分析吧,让小姜一同过来,她最清楚尸体情况,理应由她后续验尸。今天晚上也辛苦你们分局了,剩余的收尾还要麻烦你们再辛苦一下。” 缪新凯不爽归不爽,上级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黑脸就这么硬生生变成了红脸,呵呵笑道:“陈支队长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何况这个案子可不简单,到时候最辛苦的还是你们。” 点了下下巴,陈昉重点交代:“警戒线暂时别撤掉,我会留几个人蹲守小区的前后门,你们的人注意盯紧这案发楼,如果凶手就是小区内住户甚至楼里的住户,定然要露出破绽。明早市局人会来交接,到时候你的人也配合一下,把可疑的住户摸排清楚。” “明白!”缪新凯铿锵有力转头布置道,“你们几个今晚轮流看着啊,谁都不许打瞌睡!” 陈昉礼节性道别,发号施令后,领着甘臣和其他市局的刑警离开了现场。 看着走远的队伍,刚入职的警察忍不住上前。 他凑到缪新凯旁边问:“缪队,陈支队长比你官大啊,为什么看着那么年轻,甚至比你还年轻嘞?” 缪新凯五大三粗的,队里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只要不是正式场合,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有话直说,有屁就放。 他眉梢上挑,哼哼两声:“咱们警队又不是看年龄给职位的,人家有本事,说出来吓死你!当年他做分局刑侦大队长的时候,带队破获涉案200亿的跨境赌博案,200亿什么概念,你八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吧?” “我的妈呀……”逆天巨额震撼到了新人警察,他张大嘴好一会儿,才出声:“然后就,升职了?” “没那么简单。” 缪新凯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高深莫测地说:“你以为公安是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吗?职位晋升可不单看立功,还得有机遇。赌博案告破之后,陈昉荣获二级英模,正巧当时市局的刑侦支队长因违纪双开了,后来经省委组织部‘年轻干部绿色通道’特批,加上副局长的鼎力支持,他才破格担任市局刑侦支队长,也是咱们盛川历年来最年轻的刑侦支队长。” “原来是这样……还真就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啊!” “可不嘛。” 缪新凯说着说着,打开烟盒,嘴里又叼起根烟。 他在心底暗暗告诫,这真得是今天的最后一根了,一心不能二用的脑子就把不住嘴了,开始口无遮拦: “不过他这么年轻当上正科级,表面上大家和和睦睦的,背地里啊,眼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呵呵呵呵,估摸着都等他一个马失前蹄,换自己人顶上去吧,就比如那个雷……” 咀嚼明白耳朵里溜进去什么的新人警察默默伸出两只食指,狠狠塞进了耳蜗,抬头仰望四十五度天空,由衷感叹起来。 这星星真熏啊。 不对,这烟真亮啊。 * 深夜的楼道寂静无声。 停好车,陈昉拖着沉重的腿一步步来到顶楼,摸出早准备好的钥匙串,打开了房门。 砰。 身后的灯光被隔绝。 陈昉没有打开家里的灯,没有继续往里走,连鞋也没有脱。 就着黑暗,他背靠门缓缓滑坐在地上,呼吸愈发急促。 第10章 他颤抖着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老旧的皮质钱包,那些在外界面前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与谈笑风生随之破碎,破碎成了一块一块的玻璃,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上,划出数百道痛彻心扉的裂痕。 右手搭在膝盖上,紧紧攥着钱包,几度发力才打开。 指尖拨过几张百元大钞,定格在另一样物件上,从中汲取的悲痛在瞳孔中又转变成了极致的痛恨。 “十一年了……” 他口中不知是呜咽还是压抑,嗓音低得发哑:“整整十一年了,我终于……终于有机会……” 泪水从他的眼中滚落,砸在手上,砸在钱包上,模糊的字眼混作一团。 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 有人跟我谈谈剧情吗,俺很乐意聊剧情[让我康康][让我康康]没有我就缩回去了 第8章 前尘事(二) 严肃的办公区内,民警们齐刷刷地拿着笔记本,时不时抬头看向正前方的可移动黑板。 黑板上贴了几张照片。 照片里都是和案件相关的人、物以及场景,照片旁则标注了最简明扼要的介绍性文字。 总结好的报告由一个面容姣好,短发齐耳的女生梳理阅读:“死者代迁逾,女,25岁,盛川本地人,是移动公司的经理。 “尸检报告显示,她的死因是颈动脉破裂导致失血过多,死亡时间在6月2日晚上10点至12点之间。从死者脖颈以及胸部的切口判断,凶器应该是一把刀刃约长8厘米的利器,死者虽然并未穿衣,但体内并未检测到精|液存在,排除强|奸杀人的动机。 “死者指尖与脖颈下半截的擦伤,表明死者是在转身时候,被凶手从后面锁住了脖子,死者指甲内没有留下凶手的人体纤维与衣服纤维,凶手很大可能穿着有隔离作用的衣物,也许是雨衣或者全包式围裙。 “死者虽试图挣扎,可力量的悬殊让她逐渐泄气,瘫软之际被割破了颈动脉,最终断气身亡。凶手作案后将死者平放躺倒,又用凶器砍下了死者的头颅以及胸部,取走死者的子宫,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道具布置完成现场。 “在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可提取的有价值印记,唯一留在桌面上被喝过的杯子,经查验确定不是凶手剩下的,成分也不是能让死者昏迷的药物,仅仅是普通的减肥药,除开这些以及现场的血迹外,大多数生物痕迹都被清理过了。” 女生的声音清脆明晰,除此之余只有水笔在纸上书写的动静不断。 这样惨无人道的细节让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轻松。 陈昉对女生道:“婼晴,说说这两天大家对居民楼的走访情况。” 甘婼晴点点头,将手里的资料翻页:“案发地点椿日丽小区分成南区和北区,中间被一条通往上行的大坡道隔开,案发现场处于楼房较少的南区,南区除了正门只有一个小偏门。 “从物业那了解到,除去出生不久还未登记的婴儿,整个南区共386个人,案发当晚不在家里的有81个人,42个在校学生,包括全日制大学生和住宿高中生,8个人在小区旁边的网咖打了一通宵游戏,网咖老板可以做证,3个人和朋友外出游玩,都能够和各自朋友相互证实,6个人因工作而未归,包括出差的4人以及上夜班的2人,出差的人包含死者的丈夫逄悉,还有22个人当夜不在家的原因正在调查中。 “经过警务人员的盯梢,以及南区正门的监控记录显示,当夜在家的小区住户并无异常,不存在凶手杀人后躲回家中避险的情况,凶手也没有能够到小区外抛尸的机会。” 她停顿两秒,说:“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凶手更大可能是熟悉小区内部的外来人员,诸如维修工送水工,以及尚未调查清楚的22个人,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外部人员的作案可能性,主要是因为椿日丽小区处于仓尾区和武隆区的交界附近,周边往来的人流不算少,加上小区比较老旧,管理不算严格,想要花点心思找机会进入也未尝不可。” 翻看自己手中的材料,陈昉晃了晃黑笔,示意道:“往下,调查到的受害人社会关系。” 旁边一个负责这块的警员开口:“通过幸存受害人的手机等物件,我们了解到死者父母都是在国外做生意的商人,生意还做得不小,死者不差钱,甚至可以算得上富家小姐。 “死者的丈夫逄悉比她年长五岁,他是外地人,据说是从福利院出来的,社会关系简单。他与死者一样在本地工作,干的是环保工程师,经济方面算中等水平,没有死者那么高,两人在半年以前登记结婚。 “不过无论从是死者的同事还是朋友那里打听,得到的结论都是死者与逄悉两个人之间感情非常好,如胶似漆的,故不会存在什么情杀。而死者在其他人眼中是个文静贤淑,秉性温良,几乎没有发过脾气的人,更别提与什么人结怨,所以也排除仇杀的可能性。” 听了报告,好几个人眉头拧成川字,紧盯着手里的笔迹。 双唇翕动着,谁都没开口。 陈昉张开五指,向上抬了抬:“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得了应允,一个警员停了笔,率先道:“不是情杀不是仇杀,这么富有应该也能排除经济纠纷,我认为更大概率是死者的钱财被人盯上了,毕竟熟人入室抢劫更方便。而凶手切割分离女性特征器官,以及仪式化布置现场,也许单纯为了掩人耳目?” “不太对。” 见证了现场血腥的甘臣无意识摇晃脑袋,轻声反驳,“如果只是掩人耳目,凶手应该二选其一,又是大费周章破坏尸体,又是大花时间布置现场,仅仅想把警方的目光转移吗?会不会太吃力不讨好了?我觉得,熟人才是凶手引导的错误方向,也许凶手和受害者并不认识,或者只是萍水相逢,他很大可能是一个狂热的宗教分子,在随机杀人的路上选择了幸福又无可挑剔的死者。” “这样乱猜没有用,我们首先得判断出凶手真实的作案动机啊!”甘婼晴插入了两个相左的推理中,思路十分清晰,“凶手既然有能力处理现场,有没有可能现场留下来的正是凶手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呢?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这些环环镶套的东西所指向的一切,包括杀人动机是不是都无法去判断真伪?没有正确的动机,又何来正确的方向呢?” 她的话等于把这桩表面线索如九连环的案件直白地点破了。 众人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有人忍不住掏出香烟,不一会儿,办公区里烟雾缭绕。 靠窗近的女警轻咳几声,捂着口鼻把窗打开了。 “大家都说完了?那就听听我的意见。” 陈昉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这个案子,我认为不是独立分离的一件事那么简单。” 迎着聚焦来的视线,他接着开口:“它像三一四案的再现。” 灰色的烟雾中,在场的年轻一辈差不多一致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队里资历较老的邢科摸着下巴,接话道,“好几年的案子了,陈队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 年轻的几个困惑地大眼瞪小眼,一个赛一个的懵然。 还是求知若渴的甘臣忍不住发出疑问:“师傅,老邢,你们在说什么啊?” 陈昉一根一根按压着指关节,言辞清晰:“十七年前的3月14日,盛川市发生了一起特大命案。” 十七年前。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那会儿大家才出生没多久吧。 没理会其他人的反应,陈昉接着娓娓道来:“案发时间太久远,我只能从当初参与过现场勘察的退休刑警口中得知,死者被割掉头颅胸部,取走子宫。” “这、这是相似吗?”甘臣没憋住想法,一个嘴快,“这不是一模一样?” 甘婼晴和他对视上,娥眉一蹙,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甘臣赶紧拉上嘴唇的拉链乖乖听讲述。 “不过当时并未听说凶手具体怎么给尸体布置现场的,有人说用血画阵,也有人说点蜡烛布阵,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现场形容。或许是因为凶手初次作案,当时的现场留下了部分凶手的痕迹,但摸排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警方怀疑作案人员是28-45岁之间的壮年男性,可死者周围的人却被一一排除作案可能,很长的时间里,警方没有逮捕到任何一位嫌疑人,这桩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 “过了三年,这个蛰伏的凶手重出于世。” “新的一位女性遇害,与前一桩案件相同,尸体失去了同样的部位,据悉连犯罪现场都布置一模一样。” “但当时的警方一开始认为是模仿作案,并未将之与前一起案件挂钩,主要是由于两名死者的生活轨迹与亲朋好友没有任何重叠或者相似处。” “又过了三年,一名女性在家中被杀,与前两起出奇一致的死状和现场。” 第11章 陈昉的双目有些失焦。 从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化作了开往往昔的列车,要带在场的人横跨时空:“她的死并不是这一年连环杀人案的结束。” “而是开端。” 在铺垫的前情提要下出现的普通说辞,简直是比恐怖片还要可怕的存在。 好几个人的心里咯噔一下。 “当时全国经济下行,盛川也不例外,下岗潮闹得沸沸扬扬,全市的治安低下,不知道凶手是不是被这刺激到了,在短短一年内,总共杀害了四名女性。最近的两起案件发生间隔甚至只有三天而已,在公安局多方考量下,这六宗案件被整合成一个系列案,命名为三一四连环杀人案。” 几个数字被陈昉用力地念出口,带来的冲击不小。 安静倾听的个别新人刑警已被震惊到无以言表。 他们记忆里的盛川市一直算是民生安乐,可谁曾想,背后竟然暗藏着如此血腥可怕的大案。 “三天……”一个警员无可遏制地张大了嘴,“那不是上一桩案件还没处理多少,下一个案子就发生了?那得多恐慌啊。” “不错,这样大的案件发生,即便公安局不愿意公开个中详情,受害者以及受害者亲友,受害者周边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知晓,而这些人又以口传口他们周围的人,导致当时盛川市一大部分人都知晓了。” “那可以说是盛川市最暗无天日的一年。”邢科叹了口气,“天一黑,没有多少人敢单独出门,甚至好几个学校的晚自修都被勒令停止,整个城市笼罩着一股阴沉氛围,人心惶惶。” “原来当时停晚自习是这个原因!” 多年的困惑得到解答,甘臣醍醐灌顶,“那会儿大家各种猜测,可学校只说是减负,其他绝口不提,难怪这个案子我们几个一点儿不知道。” 陈昉接着说:“那是我正式入职警局的第一年,刚刚脱离实习辅警的身份,参与最低等级项目,并没有资格跟随队伍前往案发现场。但我知道,当时市局调派大量的警力调查,省厅也派遣了犯罪心理学专家到市局,给凶手做了侧写。” 手指一下下按压着圆珠笔尾的弹簧,甘臣找回声音开口,问:“省厅派来的人做侧写,是不是可以有力地锁定一部分人?从这些人中细致调查?” 轻叹一声,陈昉摇摇头:“可惜这并未给案件带来什么有用的进展,而这样的后果,你们可想而知。” 甘婼晴面色发白思索着,声音细若蚊蝇:“连环杀人案久久不破,群众在压抑的同时一定会愤怒,愤怒了…… “就会迁怒于他们所认为的不作为者。” 陈昉略一颔首,确认了她的推测:“群众不愿意再配合调查,破口怒骂警局是粮食局,甚至怀疑局里有被凶手收买的同谋包庇真凶,以至于现在有些盛川老一辈的人对警察的印象都不是很好。” “当时负责此案的民警们压力非常大。”邢科面露痛色,“主要负责人甚至因此吸烟过度,染上肺癌去世。” 经常做走访调查的年轻警察们怎么会不知道“群众”二字的可怕程度?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们平日里所面对的,是单独和少数的对峙,是耍着法子找事儿,随便一个已经是够呛,可想而知当这些单独少数全部聚在一起,化作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会压得人如何喘不过气来。 办公区鸦雀无声。 “在那之后,盛川市经济水平逐渐好转,治安也越来越完善,这位连环杀人魔就此沉默,距今已有十一年不曾出现。”陈昉的眼神是大家从未见过的冷,比锥冰更刺骨,“可一个连环杀手不会轻易回头,更多的是暂时的休养,心痒难耐之际,等待合适的时机重新作案。” 队伍里的一个经验丰富的警察路禛元两只眉毛拧成了一团,抽了好几口烟说:“不合理啊陈队。” 他的嗓音有点沙哑,“这如果是同一个杀人凶手所为,从推测的年龄来算,如今都已经四五十多岁了吧,还能杀得动吗?沉寂的十一年在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他再次出手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既然当年有一大部分人知道这个案子,有没有可能凶手是模仿作案呢?” “当年现场的细节只有参与其中的警方和第一目击者知晓,目击者甚至不敢细看,死者什么地方被切割,旁边又摆放了什么东西,具体怎么摆放的,连我们都不是很清楚,除了受害者和凶手本人,还有谁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正因我们也不清楚,所以凶手想要怎么摆放,就能怎么摆放,也许这些现场根本就是截然不同呢?” 两个矛盾的观点各有道理,一时没有决断。 前辈们的思想碰撞,后辈也不敢参与战场,战战兢兢在旁等一个结果。 邢科的润滑油作用就体现出来了:“陈队,那咱们现在是去和郑局申请并案调查?调阅之前的卷宗资料找线索?” 短暂的沉默让陈昉足以抽离那一丝不该有的情绪。 “尚未盖棺定论,还不能上报。”他眼中漶漶退冰,缓声说道,“这件事我的确有些主观了,证据不足,你们无法认可也很正常。” 路禛元立马叼着烟道:“不过陈队你说的的确有可能,给了我们很好的一个调查方向。” 陈昉摇头笑笑,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开口下放任务:“会议先到这里,老路老邢,你们接着排查剩余的22人,没有发现就扩大范围继续查。” 左右护法异口同声道:“是陈队,我们现在就出发。” “小臣,婼晴,你们去查阅与案件中仪式类似的活动,更深入的部分可以找相关人员咨询。” 甘臣和甘婼晴立刻点头,相视一眼,留下报告动身离开。 陈昉又对后排的电子技术员说:“洪岩,你多带几个人分头行动,从椿日丽小区偏门往外能够通往的四条路开始摸排,寻找街道上有安装监控的店铺,将电子资料拷贝带回,不管视频资料有多少,拍摄的位置有多偏僻,统统要拷贝带回市局,再逐一过目分析,直到查到有用信息为止。” “收到!”回答完的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办公区里一下子空了,只剩下几个内勤人员。 陈昉揉了揉晴明穴,立起手头上的资料敲落桌面对其横竖。 刚放好,准备返回现场复勘,就跑进来个挂断电话的警员对他喊道:“陈队!” “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受害人已经醒来了!不过,好像出了点状况。” 作者有话说: ---------------------- 取材自现实案件。 第9章 前尘事(三)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陈昉轻叹了口气:“我本打算找你询问更多细节,可醒来后的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对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反应,你的主治医生说,由于头部重击导致颞叶受损,引发了逆行性失忆症,你遗忘了造成失忆事件之前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好在并未影响到脑内其他区域。” 代熄因摸向包扎严实的后脑。 那里有一块头发被剃掉,估计是为了缝线,轻轻触碰都在隐隐作痛,可想而知犯罪嫌疑人下了多重的手。 “你的父母想赶最快一班飞机,但各种周转,也要明天才能回国内,为了尽快找到线索,我与贺医生在你父母的同意和你本人的签字确认下,对你进行了催眠。为了让你能从潜意识中出其不意找到刺激源,你并不记得自己正在接受催眠,这种方法特别有效,让你第一时间锁定了凶手范围。” 一声似有似无的唏嘘后,陈昉摇了摇头,“但可惜我们操之过急,低估了你的颅内受损程度,也误判了大脑的承受极限,不光没让你记起凶手,反而还害你将催眠之前的事情也全数忘记了。” 了解完全部的经过,代熄因不知道该说什么来面对这个事实。 失忆,凶杀案,头破缝针。 单挑哪一个放到面前都是十足可怕的。 偏偏这几件事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 “还有这个。”陈昉取出包在物证袋里的小方盒,“在你口袋里倒没什么大问题,已经帮你充满电了,和你说一声,在催眠前你的同意下,物证把所有与案件可能相关的信息全部提取出来了,并且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事先在里面植入了定位,只要不关机,技术中心能够锁定你所在的任何位置。” 代熄因接过外壳纯白的摩托罗拉,还没动作,正好有通电话进来。 显然不是他的。 警察的手机有种魔力,能让机主迅速投入工作状态。 “喂……我在医院……”陈昉边接电话边起身,认真倾听,末尾应了句标准答复,“好,我现在过来。” 理了理衣服,临行前,他不忘交代:“学校那边逄悉帮你请了假,你就安心待在医院静养吧,你的手机通讯录已经添加了我的号码,有什么突发事件或者想起什么,打我电话就好,我先走了。” 第12章 病房里只剩下代熄因一个人。 他亮起手机屏幕,优先看到一把吉他靠在书桌旁的背景图,又取出摩托罗拉旁自带的触屏笔,打开手机相册。 里头的照片不算多。 但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姐姐——他们站在一起,眉眼间八九分神似。 “代、迁、逾。” 他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想以此感受些什么。 但显然是无用功。 又划拉几下,代熄因很快翻到了相册底端。 这期间他看得清楚,站在自己身旁的尽是不同的陌生脸孔,偏偏他在照片上又笑得爽朗恣意。 这让他感觉好像他只是一个和照片上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一个占领原主生活的外来者。 这种思想无法克制地进入脑海,他不快地“啧”了一声,退出相册,打开企鹅联络图标。 年级群里一列的收到,班级群里一屏幕装不下的文件,私人消息大都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看来案件性质恶劣,消息被封锁,暂时没多少人知道背后发生的真相。 代熄因随手点开一份学习资料,发现里头的知识一点没忘。 原来他遗忘的只有能证明是他本人存在的人和事。 出神间,敲门声响起。 得了应允,走进来个染着一头奶奶灰的青年。 看清青年的脸,代熄因露出了然的神色:“是你。” 来人一呆,随之大喜过望地扑上来:“熄因,你还认得我!本来听悉哥说你失忆了我还悲伤了好久,没想至到咱们兄弟情分如此深厚,你竟然能排除万难在心底留下我的一隅之……” “你和我拍过照片。”代熄因被逗笑了。 因着有照片在先,他对青年比对陈昉多卸下了些防备:“所以,你是谁?我们是,朋友?” 青年的快乐戛然而止。 他把脸怼近代熄因,确定没法从毫无信息的眼中得出与自己有关的片段,登时失落下来:“好吧,看来这次失忆蛮严重的……” 感慨之后,他打起精神:“我叫艾恒,是你的舍友,咱哥俩关系铁得不能再铁了!” “你很了解我吗?” “这是什么话,至少大学三年,对你的了解,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那你帮我了解一下我自己吧。” 如此啼笑皆丰的话语放在平常,艾恒早就和他一起哄堂大笑了。 但在当下,竟然染上了些许无奈与悲哀。 “你是我们虹南政法大学法医专业学习最好的,理论和实践都是第一,咱班奖学金年年都有你,不过不过你也不缺这点钱就是了。 “你这人少年意气,刚入学的时候就说要为死者发声,我还当你年轻气盛,结果你连保研的机会都不要,给出的理由是,不想再纸上谈兵搞学术研究,而要投入社会,尽早成为一个专业的法医。我看你是年纪轻轻就开始想人家三十岁以后才考虑的事情,小心少年白头。” 为死者发声? 代熄因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难怪他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了,看到死者却能本能地验尸。 “那我的……姐姐呢?” 说个不停的艾恒忽而卡顿下来,神色有些僵硬。 外人不知道这起案件背后的真实情况,但艾恒连逄悉都认识,又岂会不知道。 干咳了两声,他顺手拿起旁边喝一半的水咽下,没看见代熄因表情有什么变动,才慢慢地开口: “迁逾姐……她是个很好的人,从小你爸妈带迁逾姐外出做生意,你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初二的时候,迁逾姐放弃了国外留学,选择考回本省读大学,只为了更好地照顾你,说句长姐如母都不为过,所以你们姐弟俩关系超级好,你和我说等你经济独立,第一个孝敬的就是迁逾姐。” 代熄因一言不发地听着,手无自觉又打开了相册。 照片里的代迁逾十分好看,棕色卷发配米色连衣裙,是时下最时髦的打扮,眼睛的颜色和他一致,但比他稍微大了一圈,红唇衬得肤白如雪,气色滋润,表情满是幸福。 这身装扮他见过。 在那个梦里。 * 甘婼晴抱着整理好的资料来到陈昉面前,擦擦额角渗出的汗珠:“师傅,您需要的东西。” 陈昉示意她在旁边坐下,听她道:“对于献祭这一说法,国内外都有,但是由于其特殊性,它并没有被广泛地拿到明面上研究,导致市面上相关的资料少之又少,也没什么具体的介绍,我和哥哥去图书馆,翻阅大量的书籍,才从一些章节角落里搜刮到作者们顺带一提的或多或少的相关信息,整理拼凑完整。” 翻开大叠资料,上面的内容分门别类,条理清晰,与案发现场有联系的部分还用红笔划线做了批注,看得出来花费了大量时间。 “在欧洲国家,邪教徒为了追随恶魔撒旦,创造了逆五芒星献祭阵,说是将五支蜡烛置于倒五芒星顶点,尸体处于献祭阵的中心,尸体心口滴红蜡,周围还要留下666这样的恶魔数字,蜡烛作为黑暗中的指引,召唤恶灵附身,与代迁逾案相似的是,五芒星献祭阵正好是必须用砍断头颅的尸体。 “而我们华夏的道教也有类似的献祭仪式,叫作七星引魂局,相传这是一种买寿骗阴司的续命邪术,七星引魂局的大部分蜡烛是作为隔绝阴阳的交界线,而红布条和糯米线的作用类似,在增强仪式效果的同时防止冤魂复仇。 “抛开蜡烛不谈,只拿残缺子宫的尸体研究,也有对应的说法。由于在部分宗教人士的眼里,女性的身体神圣无比,绳纹中期后的日|本,火烧的陶罐大量出现女|阴纹子宫形。汉代华夏贵族下葬使用倒漏斗形玉盖封闭,还有新石器时代的华夏,常常将瓮棺塑造成葫芦或梨形,这都是在隐喻子宫的形态,暗示其作为再生容器。 “这些仪式还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比如杀人的时候穿戴手套,避免血液等污秽沾染身躯与灵魂,而很多时候,凶器作为信徒们认定的,连通生死的法器,是不可以被随意丢弃和洗涤的,反而要诚心敬重,将之供奉,以来完成血祭献礼。” 简要介绍前两页的重点后,甘婼晴提出猜想: “所以我认为,凶手要么是为了糟蹋这种神圣才一定要对尸体进行毁坏,要么是为了在女性的尸体上给自己的腾飞出一个位置,象征改命重生,而不论是逆五芒星献祭阵还是七星引魂局,都是为了向邪神寻求力量,以来达成他的诉求。而凶器要么还在凶手的身上保管着,要么被凶手妥善安放在了某一处地方,甚至有可能就是凶案现场呢!” “依我看,这位凶手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应该是个高学历的高材生,说不定还是专门研究宗教的呢!” 甘臣提着两杯杯奶茶过来,也加入了讨论:“不过晴晴啊,凶器放在凶案现场这种想法也太离谱了,他都处理了一切,还把凶器留下,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何况当时现场勘察组可是把屋内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凶器了,就连一根可疑的针都没有。” “哥!你点错了!”接过奶茶的甘婼晴眉头皱了起来,强行咽下口中的东西,“我要的是椰果奶茶,不是珍珠的!而且我说了半糖,你怎么给我点了全糖啊?” “啊?不都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好吗!” “好好好,不一样不一样,那现在也没办法,你就凑合喝吧。” 听着兄妹俩拌嘴,陈昉边往后翻看,边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杯奶茶喝了一口,感觉身心舒畅。 在他岁月静好的旁边,甘婼晴不高兴目光锁定甘臣,甘臣连连赔罪,又掏出口袋里的三十多块现金递给陈昉:“师傅,找的钱。” 陈昉没看一眼,摆摆手示意他收回去,无缝衔接会讨论话题:“关键点在这里。” 人民币原路返回口袋的甘臣嘿嘿一笑,被甘婼晴不轻不重拍了下,做口型道:“瞧你的德行!” 陈昉屈指敲了敲桌面。 兄妹俩立刻收起动作,规规矩矩地把注意力放回资料。 “除了你前面说的,案发现场的仪式几乎每种都涉足一点,每个环节都牵扯一点,比起为某个专门目的,看起来更像是大杂脍。” 甘臣托腮道:“那绕了一圈,结果还是伪装误导?” 陈昉摇头,边按手边说:“和你之前想的一样,这么复杂的现场,伪造费时费力,还容易留下破绽,对于凶手而言明显是利大于弊。 “我猜测,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也许凶手有不得已的原因一定要布置现场,比如某种内心欲望的满足,再比如某种内心怨恨的发泄,而且从你们调查的资料看,这些布置并不是外行会清楚的,人头,子宫,蜡烛,红布条,哪一个不是需要知识储备的细节,凶手多少对于玄学方面有所信奉,这也得纳入凶手侧写画像的范畴内。” “师傅,我觉得凶手还可能是个纯粹的心理变态。” 第13章 甘婼晴咀嚼着珍珠,本就圆圆的脸蛋,腮帮子鼓得像松鼠:“一个喜欢收集女性特有的部位的变态杀人犯,指不定会把这些东西储存在福尔马林里头当标本,日日陶醉欣赏,甚至食用使用呢!” 她越说身上越有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道:“实在是太可怕了。” 画面一联想,甘臣忍不住道:“晴晴,我感觉你也很变态……” 随即又被自家妹妹赏了一掌。 陈昉没有否定甘婼晴的猜想:“我总觉得还有资料里没收录完全的仪式……” 他吸着奶茶吸管,问道:“之前让你们寻找这方面的专业人士,有没有眉目?” “倒是有一位荣教授。”甘婼晴立刻正色道,“不过他最近在外地交流研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只能让人先预约他,具体什么时候能见面,还得等他回盛川市再详谈。” 陈昉点了点下巴,又喝了一口,才发现奶茶不知何时到底了。 太甜了点。 他想。 下次得点半糖。 不不,还是七分糖吧。 * 盛川市沿海坐落,海面与天同色,尤其是落霞的时候,美得如油画。 天气好的时候,海边会有不少人,这会儿也不例外,能够俯视到大海的街道上停了好几辆车,陆陆续续有人走小道通往下方。 其中一辆轿车上,一个男人靠在驾驶座。 他封闭门窗,打开空调后,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 几下嘟声后电话接通。 男人凉凉地道:“人已经醒了有段时间,麻烦你尽快动手,否则等他恢复记忆就不好办了。” “动手?”电话里的声音冷哼道,“现在那群条子把医院盯得很紧,差不多每隔一段都有便衣,难道不是等着我们的人往火坑里跳吗?” “这个简单,等过几天人从医院里出来了,在外头下手就好了。”男人面不改色,“你们难道不着急吗?拖得越久,对你我越不利,不是吗?要是真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也许我不得不把你们都供出来了。” “你在威胁我?” “怎么能这么说?咱们是合作关系,这充其量算是……督促。” 电话那头冷哼一声:“你想得真轻松,反正到时候出力的是我们,你只要坐享其成。” “做生意嘛,咱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最后各自单飞,再也不见,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男人挂断电话,取出电话卡,折断了扔到窗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得逞的笑容。 而是一种茫然。 对于这件事的茫然,对于事件中人的茫然。 不过这种茫然很快就被他甩掉了。 “这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应该的。” 他对自己这样说。 男人脸上重新带了快意的笑,笑声愈发变大。 随后他系好安全带,踩着离合,挂挡扬长而去。 身后的暖黄混着粉紫的夕阳,湛蓝调和蔚蓝的天海,和汽车尾气一起,被留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 做法评论来来来[撒花][撒花] 第10章 夜色难耐(一) 六月的盛川市尤其闷热,外头的蝉鸣虽还没普及,但已经足够让人感觉皮肤上的毛孔被堵住了。 艾恒穿着蓝白相间的假两件,兴冲冲推开门,人未到声先至:“熄因,我给你带了……” 话说一半,他看见了空空如也的病床。 “熄因?熄因?!”他大惊失色,随即等都不等,转头就要跑出去喊人。 “这儿——” 从床铺侧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艾恒脚步一顿,挠了挠耳朵,绕过去一看——嚯,要找的人搁地上做俯卧撑呢。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给代熄因搭了把手,忍不住道:“你可真是个神人,受了重伤不好好躺床上静养,趁人不注意开始锻炼啊。” 经过昨日一整天的相处,两个人已经大差不差能回到过去的正常相处状态了。 代熄因喝了口水,不以为意:“我是脑袋有伤,又不是伤筋动骨,躺了这么几天身体都要钝了,再继续下去,只怕我得坐轮椅上学了。” “哟。”艾恒歪嘴一笑,抱臂上下瞄他,“本来我还觉得失忆之后的你像变了个人,都没那么开朗了,原来只是错觉,听到你这熟悉的玩笑话,很好,还是那个代熄因。看来你失忆归失忆,平日里的倒习惯一点不变。” “我还能有什么习惯。” 艾恒手舞足蹈道:“之前在学校,不管当天的课程多满,上到多晚,你都雷打不动地每天跑十公里,像我这种懒骨头,还真佩服你们这种高精力人群。” 代熄因不置可否,艾恒又道:“不过也得亏你爱锻炼,练了一身好体质,抗揍得很,要换别人,脑袋裂了那么大个口子,估计还没进icu之前已经一命呜呼咯!” “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是是,大福星。” 艾恒一盒一盒把饭菜摆在桌上,又一盒一盒拆开,“你知道你现在什么待遇吗?” “什么待遇?”代熄因揉了揉脖子。 “古代皇帝的待遇!” 仿佛穿越到了紫禁城的艾恒穿上了虚空的太监服,拂尘一甩:“不光有大内高手在外面重点保护,还有我这个大内总管给你亲自送东西吃,我的天,你不晓得他们看得有多严,就我给你带的这堆东西,进来前还要我现场吃两口,生怕我给你下毒。” 夹起只剩半个的鸡腿,代熄因左右端详不出它原来的样貌,对着这皮包骨困惑:“这就是你的试毒成果?” 艾恒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哎,咱这叫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刚好我咬的那一口没有下毒怎么办?为了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当然要舍身取义,以身作……” 代熄因听不下去了,一筷子把剩下的鸡腿塞进他嘴里:“那就麻烦你帮我把毒试个完全。” 好在除了鸡腿,剩下的饭菜说不上色香味俱全,但也是荤素搭配,适合病患。 一边吃饭,代熄因一边打开摩托罗拉,随手滑动几下,认真观看。 “看什么这么入迷呢?”艾恒嘬着骨头凑了过去,看清楚代熄因看的东西之后,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不是我说,代大学神,咱们有必要这么努力吗?在医院都要看专业课资料?你自己都说了脑袋受伤,那现在这么动脑,可以算是违背医嘱吧?” 代熄因敷衍地应了两声,眼皮都没掀一下。 不爽地撅了下嘴,艾恒一伸手拿走了手机:“别看了,好好吃饭,不然消化不良。” 代熄因才给了他眼神,咽了饭,张口却是:“先还我,还差两页看完了。” “哼哼。”艾恒伸出食指摇晃两下。 他给了个“没门”的眼神。 代熄因擦擦嘴,坐正后,朝他勾勾手。 看上去很神秘,艾恒本来不准备理他,但他不厌其烦地勾手,显然是有什么想说的。 这么想着,艾恒屁颠屁颠凑过去了。 “我现在记忆里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专业知识。”代熄因说,“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中联想到其他的记忆。” 艾恒一脸纳闷,鼻子都皱起来了:“这是什么奇葩办法,能有用吗?” “有没有用,试试——就知道了。”拖长音的同时,代熄因手臂一伸,趁艾恒不备,抽走了他手里的手机,继续自己的学习大业。 “你这人真的是。”艾恒无奈叹了口气,轻轻捶了他一下。“不给自己留一口气休息啊。” 打闹间,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代熄因定睛一看。 上面是一串号码—— 失忆前的代熄因从来不给通讯录备注,他素来只记号码。 也许是他特殊的训练记忆力方式。 失忆后的代熄因想着。 所以当他看见手机里多了一个突兀的“陈昉”,便被强迫症驱使着忍不住想要删掉。 但最后,他只是把“陈昉”这两个字删掉了。 看着毫无印象的数字,代熄因不知道对面是谁,索性开了免提。 接起之后是一声同样毫无印象的:“熄因。” “是悉哥。”艾恒给他做了个口型。 代熄因才慢吞吞地说:“姐夫。怎么了?” “你差不多收拾一下。”逄悉温和地说,“我已经接到爸妈了,我们估计半个小时后到你那里办出院手续。” 空气一时凝固,只有无声的呼吸。 等了一会儿的逄悉不解:“熄因?听得见我说话吗?” 艾恒赶紧拍了一下还在发愣的代熄因,他才说:“噢,好。” 然后果断挂了电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眼看穿他的好友用肩膀撞了撞他:“你不想见你爸妈?” 第14章 “我不清楚。”他看上去有些迷茫,“你告诉过我,我和父母的关系一直很平淡,我之前还没有实感,但是刚才听见那两个字,听见他们要来接我,想到我之后一段时间要和他们共同生活,不知怎么的,有点排斥。” 艾恒一愣,然后一把搂住了他:“要我说这就是你多想了,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你的父母啊,怎么会排斥呢,怪我,我说话太夸张了!” 他哈哈笑了两声,没听到接话,又道,“何况你现在都失忆了,和家人一起住才互相有个照应啊,你这人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在宿舍都得带眼罩耳塞,这医院又有光又时不时冒出动静的,哪里有家里住得舒服啊?你看你,这黑眼圈重的,都成国宝了。” 回家么…… 代熄因眼中的迷茫并未因此消散。 回那个曾经天天都能见到,却再也无法见到姐姐的地方,回那个曾经想见也见不到,但是之后天天都要见到父母的地方吗? 这是哪门子的家。 * 对于接受催眠后的代熄因而言,这是第二次见到逄悉。 他没什么变化,眼中依旧满含着化不开的疲态与血丝。 拿起装衣服的包,逄悉对艾恒扯出一个笑:“小艾,这些天我要操办迁逾的后事,麻烦你照顾熄因了,浪费你的时间,还耽误了你的课程。” “悉哥说的哪里话。”艾恒摆摆手,不以为意,“熄因是我哥们,给他送几次饭不算什么事,何况这些天也没几节重要的课,毛概什么的本来我就听不进去,期末背一背完事儿。” 就这样想到什么说什么地寒暄着,三人一并走到楼下。 艾恒眼尖,远远看见有人杵在门口,立刻识时务道:“那悉哥,我就先走了。” 得了回应,他拍了拍代熄因的肩膀,“有什么事联系我啊!” 人影一溜烟消失在代熄因视线里。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逄悉排了长队到窗口办完手续后,代熄因才得以跟着他走出医院大门。 迎面,就被一个女人抱住了。 她带着哭腔说:“因仔,我的因仔,你没事,还好你没事啊!” 女人将代熄因搂得紧紧的。 他却脑袋空白,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一动不动。 越过女人,是一个比他矮一些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脸上也有痛色。 他拍拍女人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力量。 代熄因对这一切面无表情。 在他的相册里,连一张父母的照片都没有。 这是他失忆后,头一回与血亲打照面。 “妈,熄因现在不记得我们了,你这样,他可能会被吓到。”逄悉在旁边解围,“何况这里还是医院呢,等下把别人的路都挡住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吧。” 男人闻言也说:“小昭,先放开孩子吧。” 葛昭这才依依不舍松开手。 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捧着代熄因的脸左右端详,像是捧着什么至宝。 看着看着,她扯出一个笑:“没事因仔,失忆了没关系,咱们不着急,妈这段时间都会陪着你。” 在逄悉的注视下,代熄因才生硬地应了声:“嗯。” 轿车后座上,葛昭拉着代熄因的手不愿放开。 她有些粗糙的手把他的手包裹在双掌之间,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 车内无比安静,除了副驾驶的代群中途问了句:“还有多久到。” 逄悉答复后,就没有人说话了。 代熄因没抽回手,却也不去看身旁的葛昭。 他转头望向车窗外。 先前在医院里,看着窗户外面的风景,蓝天白云,花草树木。 看得多了也就熟悉了。 可原来医院外的世界是这样。 所有的光景都那么陌生,陌生的道路,陌生的店铺,陌生的车水马龙,陌生的高楼建筑。 以及,陌生的家人。 回到家的代熄因谢绝了父母的帮助,在逄悉的介绍下,知道了每个人的房间和卫生间位置。 他二话不说拿了自己的衣服浴巾,先把头包住,痛快地冲了个澡。 其实他最想洗的就是头,然而伤口才刚刚拆线,碰水并不好。 医院的镜子灰蒙蒙的,灯光也灰蒙蒙的,他进去厕所一般就洗个手,基本没怎么注意过。 而家里的镜子又大又明亮,把他整个人裸露的上半身照得无比清晰。 这是他在醒来后,首次完完整整地观察自己。 他一寸寸抚摸自己的面容。 和照片里有些许出入。 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吗? 镜子里的眼睛直直盯着他,那种外来者论又阴魂不散地开始浮现脑中,搞得心绪难安。 灯光一暗,浴室已经空了。 也许是医院真的没法休息好,代熄因在房间里一睡到了天黑。 睡得太久,久到全身都不像自己的了。 他在床上缓了好半天。 开门出去,正好面对上把菜往餐桌上端的葛昭。 见儿子出来,葛昭满脸笑容,赶紧招呼他坐下:“来,因仔,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蒜香花蛤,尝尝,看看好不好吃?” 环视周围没看到别人,代熄因刚醒来的声音还有些发哑:“姐夫和……爸呢?” “他们去处理迁迁的殡葬相关事宜了,过两天,就是她的头七了,在这之前还得做很多的准备。”葛昭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到失态后,她摸了摸眼睛,继续扯出笑,“先不说这些了,吃饭。” 饭桌上,葛昭不停给代熄因夹菜,一个劲地嘘寒问暖,又说起他们曾经的事。 代熄因不得不绞尽脑汁去寻找一个个合适的回复。 饭吃一半,代群也回来了。 于是演变成两个人来回关心他。 事事不明朗的家与父母的好意,让代熄因感到无所适从。 他不知道该如何招架,费尽精力到身心俱疲。 好容易才草草吃完,就又回房间了。 看着窗外亮起的路灯,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对父母是不应该的,这种心情是错误的。 可又不知道如何停止。 满腔的烦闷无从发泄,他想要找人诉说,索性打开手机。 望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号码,他依稀记得艾恒的电话是某三位数开头,一个点击就拨打过去了。 三秒之后,电话接通。 但里面传出的不是艾恒的声音。 “代熄因?” 作者有话说: ---------------------- 嘿嘿,小情侣要互动了[害羞][害羞] 第11章 夜色难耐(二) 这声温和如暖风,却叫得代熄因指尖触电,不受控制地弹跳到按键上,直接挂断了电话。 看着屏幕上红色电话标识,他有点无语。 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那个警察自己说的吗,有问题找他,现在他有心理上的困扰,就不是问题了? 行为来自心理,心理决定行为,他尤为认同自己的心理,也欣然接受了由此达成的行为,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 当时是,系统的手机铃声音符一板一眼地跳动起来—— 这串号码居然回拨了过来。 目光在这一串数字上来回扫视,代熄因不知道在确认什么,听了几秒系统铃声,才堪比机器人曲肘,把听筒放在耳边,接通了电话。 里头是陈昉一概如沐春风的声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呃……你……你让医生再给我做一次催眠吧。” “嗯?” 又咽下两三口唾沫,代熄因拿着手机的指节越捏越紧:“我对……我父母的态度很奇怪,我觉得不该这样,我……我想改变现状。” 脑袋里蹦出哪句说哪句,颠三倒四,他连自己都不明白,偏偏陈昉就懂了他最深层的需求。 “看样子你现在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他宽慰道,“失忆改变一个人的处事,这很正常,你的大脑现在不足以支撑二度催眠,而且恢复记忆这种事是急不得的。” 代熄因没有应答。 陈昉偏偏能从呼吸里感知到他的情绪与想法。 他轻声问:“要出来一起跑步吗?” 收尾的问号落定,代熄因的脑电波平直成了一条横线。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 一个警察,一个受害人。 怎么看,都不像能够相约锻炼的组合。 “这个提议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直白地问。 电话那头的人笑着说:“我夜跑正好要经过你们小区附近,怎么样,跑不跑?” 十分钟后,代熄因以艾恒有约为由,换了身运动装备出了门。 为什么会答应? 代熄因想来,是因为跑步过程中的产生的多巴胺和跑步结束后产生的内啡肽能带来快乐。 第15章 跑步的时候大脑放空,他觉得空空的耳朵里应该是习惯戴着mp3听歌的,这会儿临时应约,为免无聊,索性和陈昉提出来一场比赛,规则是用最快的速度跑完八公里。 “你后脑勺的伤口还在恢复期吧。”陈昉细心地发出疑问,“剧烈运动受得了吗?” 代熄因轻哼一声:“别小瞧人,艾恒说我是我们系身体素质最好的,运动会一千五百米三年第一。” 陈昉笑得爽朗:“行啊,那我就不会因为你受伤放水了。” “麻烦陈警官使出全力。”代熄因挑眉道,“我数三声开始。” 两个并排着慢慢悠悠一起奔跑的人,在倒计时之后,不约而同冲了出去。 花海公园处在市中心,连接很多个居民区。 花香四溢的栈道上,夜晚常有人散步遛狗或者跑步锻炼,来来往往的,中途坐在长椅上,聊聊天,赏赏风景,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只是今晚有不少人谈笑间感觉身边两阵风过去了。 被狗绳拴着的五颜六色毛孩子,也因此叫吠起来,甚至撒了欢要跟上去,得亏主人眼疾手快,一下子扯紧了绳,才控制住自家宠物追求自由的心。 “锻炼归锻炼,这是干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人家那叫竞速跑,你管那么多呢。” “竞速跑?我也会!” “哎哟,你那一身老骨头就别折腾了……” 八公里的竞速,拼的反倒不是纯粹的速度了。 而是意志力。 前半程两人胶着得难舍难分,有节奏的呼吸,有节奏的步伐,前前后后,后后前前,还有余力看看另一个人距离自己多远。 可越是到后半程,代熄因就越撑不住了。 这当然不是他全部的实力。 只是后遗症引发的头晕让体力的花费更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脚如灌了铅,愈发沉重。 眼见着陈昉就要消失在眼前的了,他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索性“啊”地一声蹲下来。 叫得不大,但这条路径幽深,这会儿没人经过,除了虫子发出的白噪音,就只剩静谧。 陈昉即刻刹住脚,一颗晶莹的汗珠随着甩头而弹出相反方向,渗入地面的同时,他从道路尽头小跑回来,二话不说蹲下,低头查看被代熄因捂住的脚:“怎么了?扭到了?” “嘶……” “来,手拿开,我看看。” 手机屏幕亮起,陈昉神情认真,利用手电筒灯光探查代熄因的脚踝处。 目的达成,代熄因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陈警官,你不是刑警吗,也太好骗了……” 笑一半,正好对上一道无奈的目光。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借着路灯与月色,连陈昉脸上的毛孔都晰可见。 他的双眼皮很深邃,睫毛很浓密,平直的眼尾让纯黑眼睛看上去不会那么凌厉,反倒增添了一层柔和,他的鼻子并不是完全的直挺,而是给人力量感的驼峰鼻,所以即便那双眼睛常态温柔,五官拼凑的整体面容,也足以让人敬而远之。 陈昉左边颧骨上还有一颗痣,代熄因先前没有注意到—— 他没有这样观察过陈昉的脸,此刻看见,却觉得这里就应该长着这么一颗大小正好,深浅契合的黑点,如同被笔墨轻轻点触了一下,成了一幅画里精妙的瑕疵。 注意到自己只要稍稍再往前一点,两人鼻尖就能碰上,代熄因“噌”地站起来,话语不过脑子地掉了出来:“陈警官,你这人是不是从来不对人发脾气?我之前打了你,现在又骗了你,你一点不生气?” 陈昉撑着膝盖,随后站立,望着情绪转变得奇奇怪怪的青年,失笑道:“我和你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小孩?”这声语调陡转上行,“我成年了好不好?” “好好好,你是成年人,我脾气好,不跟你计较。” 代熄因撇撇嘴,略显被敷衍的不爽,靠在护栏上往下看。 江面被月光映照得水光粼粼,游鱼浮清波,漾漾欺明目,倒叫人静下心来。 他复盘起来:“你平时怎么训练的?这体力也太吓人了,为了追你的进度,我的节奏全被打乱了。” “不用专门训练,多来几次抓捕行动,你也可以。”陈昉打趣着来到他旁边,手肘曲起靠着木栏,眯眼笑道,“不过我的各项在警队里也是第一。” 代熄因哼哼两声,单手称起下巴,侧目打量起身边人,琢磨着:“陈警官,你长得也不赖,又年轻有为,应该已经结婚了吧?” “你们大学生聊天的尽头都是八卦吗?”陈昉远眺着江对岸,那里是霓虹灯闪烁的东方百货,“我现在没心思想那些。” “难道说,陈警官你老大不小的,却没有谈过恋爱?” “刚刚说我年轻,现在变成老大不小?”陈昉转头面向代熄因,脖子稍稍前倾来摆正视线,“你谈过?你这外表,追你的应该不少吧?” “说实话,如果不是艾恒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我这三好学生,眼里居然只有学习。” “一个女朋友都没交过?” “一个都没有。” 陈昉不禁瞳孔放大,上下扫视他,好半晌才来了句:“看你的外表,倒像是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的类型。” “哎,什么话。”代熄因不干了,屈指敲了敲木桁,“我只是把自己拾掇得比较干净。” “是是是,只顾着学习和打扮,精进自己,不近女色的苦行僧。” “我都没毕业,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比我多吃十多年的米饭,那哪能一样。” 陈昉只是笑,不再答话,抬手拍拍他:“走了。” “等等。”这才发现不对劲的代熄因三两步跟上他,“不是我问你问题吗,怎么你的消息一点没套出来,我还被你摸清了。” 闻言,陈昉笑容灿烂:“你还太年轻。” 从栈道出来,回到大路上,两人经过长长一排摆出来的小摊。 走着走着,代熄因正常的步伐被拖慢,陈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可以射气球赢礼品的玩乐摊位。 “想玩?”陈昉率先停下来问他。 代熄因对小礼品没兴趣,就想去试试射击,两眼放光:“嗯!” 他们并肩来到气球摊子前,代熄因掏钱要给摊主。 陈昉大掌一伸拦下他:“哪有让学生出钱的道理。” 他这次没喊他小孩了。 其实代熄因一般不太喜欢和长辈交流。 因为他们听不懂人话,总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陈昉显然是个有脑子的大人。 和他们不一样。 就目前来看,代熄因十分满意这个大了十多岁的朋友。 他安心地等待着,陈昉买了二十元二十枪回来,将bb弹放在他的手上。 “学生未必没你有钱。”代熄因故意说。 陈昉笑得更欢:“你身上的货我看得出来,不过人情世故,还是受着吧。” 代熄因不置可否,也不再推脱,拿起架在台面上的枪,瞄准正中间那一扇气球墙射击。 说起来,他之前从未接触过类似项目,对射击当然一窍不通。 砰砰好几下,只中了一个。 还不知道运气成分占多少。 “你的站姿就错了。”陈昉出声提点他,“左脚尖指向目标,右脚横开肩宽1.5倍。” 代熄因站好了,但是握枪仍旧一塌糊涂。 看不过去的陈昉直接把着他的手指挥道:“握枪要像这样,右手虎口抵住握把的弧顶,左手托住护木,看着远方,呼吸断在吐气末。” 陈昉的掌心通红,一看就是气血十足,温热的手包裹住代熄因的手,言辞铿锵利落:“然后……射击。” 最后两个字出声,他压着代熄因的指头扣下扳机。 只听“砰”一声。 射中了正中间气球的正中心。 再略微转移枪头—— 又“砰”一声。 旁边的那个气球应声被射爆。 射中目标的快感让代熄因喜上眉梢。 “中了!”他猛然一个转头要分享喜悦,“一连中了两……” 话音未落,唇却擦过旁边咫尺的脸。 也有点烫。 作者有话说: ---------------------- 亲一个!亲一个!( 第12章 夜色难耐(三) 那张脸带给嘴唇的触感明显。 不完全是光滑的,反而有些粗糙。 多半是整日在阳光下出任务,也从来不做肌肤护理。 后半个字吞没在喉头,代熄因一时愣在原地。 被碰的陈昉却毫无反应——这种事对他而言,多半不过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吃饭睡觉还要普通,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他如常地拍拍代熄因的手:“按我说的试试。” “噢、噢……” 第16章 代熄因转回脸,身体不知道怎么成了卡住的机器,他打不开机器的遥控,瞄准气球,鬼使神差击偏了本可以射中的一枪。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刚才说,要怎么做来着?我……忘了。” 上一秒教的下一秒忘记,显然是个不好好听课的学生。 好在陈昉一看就是个极其有耐心的老师。 也许司空见惯了这样的学生,情绪比卡皮巴拉还要稳定:“你先持好枪。” 代熄因依言照做。 没想到陈昉竟直接上手摆正他的姿势。 眼皮一跳,枪差点滑出掌心。 对方先是扶稳他的腰际,话语平稳:“脚钉地,腰卸力。”又顺势而上,触碰他的肩膀,裸露的手肘,再到小臂,以及手指发力点,无一不是细致地纠正:“对,像这样,枪托抵肩别靠死力。” 用力摆正后,陈昉的右手继而扶住代熄因的脖子,又寸寸接触他的喉结。 明明指头只是轻放在上面,却让代熄因觉得整个脖子被巨石压住了。 压得他连人都无法自如行动,僵硬得堪比一根柱子。 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一口不够喉结又连了二次滑动,而陈昉根本没因此停手,五指直接捏住他的下巴上抬:“腮部贴上去,颧骨压住枪托防止移位。” 许是中气十足的掌心实在是太烫,动作实在太有控制性,代熄因想要转移注意力回到手中的枪支,却还是从脸部一路蒸腾到了身上。 但当事人毫无自觉,在稳固住他整个脑袋后,扫了眼上下半身的全部姿势,才满意地松开手: “试试看,能不能射中?” 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代熄因摒弃一切杂念,闭眼之后重新睁开的目光中充满坚定,手按下扳机—— bb弹擦着橡胶薄膜,精准送入气球中心。 奇怪的是,气球并未爆炸,子弹也被反弹落地。 失败的不解压过那些奇怪的感受,代熄因纳闷地看向陈昉:“是我用的劲不够?” 陈昉扫了一眼,给出老道的经验:“瞄准下半球,再射。” 有了他的提醒,代熄因也知道了其中的原因——这个气球充气不足,承重部分在下方。 他立即往下射击,气球应声破裂。 “可塑之才。”陈昉大大方方地鼓起掌。 清脆的掌声落在代熄因的耳中,压下了几声“砰砰”。 一枪连着一枪,代熄因愈发熟练。 玩得尽兴了,一整面墙体也让射干净了。 小摊老板吓得不敢说一个字,只能捂着心口欲哭无泪。 没想到还枪之后的两人啥也没有要,老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们本来就是娱乐一下。”陈昉笑着说,“专业的总不能占你们便宜。” 摊主旋即捂住了嘴:“您、您是警察同志!” 笑容转移,摊贩老板连连道谢,嘴里头弹出了毕生的词汇量,把人民警察夸了个遍,还拿出了一对钥匙扣送给代熄因。 “你更喜欢猫还是狗?”代熄因甩着着两个战利品问。 “狗,怎么了?” “巧了。”他把右手的小猫钥匙扣递了过去,“我也更喜欢狗,所以你只能拿猫了。” 陈昉忍俊不禁:“什么?” “怎么。”代熄因两根眉毛一起往上提,“你难道还要和我这个‘小孩子’,抢狗?” 陈昉含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两个都拿走,我本来也不用钥匙扣。” “那不行。”代熄因摇摇头,索性直接拿过陈昉的手,把白色小猫塞了过去,“我能获得这个,有你一大半功劳,我可不要忘恩负义,当吃独食的家伙。” 陈昉低头看了看手心的白猫。 它乖巧地躺在掌心,做工算不上精致,连白都算不上纯白。 他一般不用钥匙扣,但不想扫了兴年轻人的兴,还是顺手放进了裤兜口袋:“可惜。” “可惜什么?” “这世上没有绿色的猫。” 代熄因瞬时明白过来:“你喜欢绿色?” “不过绿色的猫也不好看。”陈昉认真地补充。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经过一盏尤为亮堂的路灯,代熄因的耳钉反射出的光芒十分引人注目。 陈昉不由问:“你为什么打耳钉?还是打在骨头上?” “好看啊。”代熄因回应得理所当然,“耳朵上带个东西多帅气,打在耳骨就更帅了。” “可我听说有的人会骨质增生,一个不小心,整个耳朵都可能毁掉。” 代熄因“啧”了一声:“陈警官,你怎么这么煞风景呢?这叫时尚,fashion。懂吗?” 陈昉“哈哈”了两声:“确实,我年纪大了,和你们小年轻之间有代沟。” “消除代沟最好的方法就是同化,怎么样,让我带你去整个绿的?” “别。”一只手掌方方正正挡在了中间,“我们警队有规定,不能随便穿孔。” “哎。”一声感叹颇为遗憾,“缺少了变得更帅的机会啊!” 出于保护证人,陈昉把代熄因一路护送到了家楼下。 得见此情此景,代熄因没忍住。 一道突兀的笑从喉咙里冒出来。 陈昉惊讶地看向他,黑漆漆的同仁打满了问号。 “没事。”笑声点到为止,代熄因恢复平常,似乎刚才的那一声不是他发出来的。 他摆了摆手道:“总觉得我这么大被人送回家,真有点稀奇。” 亮光落在代熄因的脸上,他的气色比出门之前要好不少。 陈昉定定地瞧着他,忽然伸出手,接着人也凑过来,似是要俯近代熄因的脸。 措手不及行为让代熄因呼吸一顿,后牙也不自觉咬住了。 他心里清楚,这是一种本能的紧张反应。 但他并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就眼睁睁看着大拇指离他脸颊越来越近。 周边的一切动静都被隐了下去,播撒的月辉,吹拂的夜风,摇曳的草木,笔直的路灯,蜿蜒的小径。 以及,清晰的心跳。 还有停止思考的当事人。 “铃——”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一切原来的走势。 陈昉的手一停,接起电话的同时顺势指了指他自己的下眼睑—— 沾了睫毛。 做完这个口型,他摆摆手转身就走:“喂……” 电话里传出嗓门老大的声音,不需要开免提都能听个响:“陈队!按照你说的,我们派了大量人从椿日丽的南区偏门出发,寻找有监控录像的店铺,结果真的有新发现……” 走远的背影,刺目的月光,嘈杂的风声,弯折的草木,闪烁的路灯,幽深的小径。 代熄因霍然冒出个很奇怪的念头—— 电话怎么不再晚点打进来。 * “陈队你看,就是这个。” 电子技术的洪岩说:“这是椿日丽小区偏门往南的一条长街,这条街上几乎没有什么店铺安装监控摄像头,好在在我们坚持不懈的寻找下,终于在道路尽头分岔口处的一家店铺那儿,找到了弥足珍贵的摄像头!虽然这台监控半坏不坏了,不过无伤大雅,它拍到了这段路三分之二地方,又在我反反复复地观察下,在画面里发现了这个。” 陈昉抬头看去—— 监控屏幕失去了颜色,本就不算清晰的画面更是雪上加霜,再加上大晚上光线不好,以及坏掉的监控每隔两三秒,画面就要跳闪一次,该说不说非常费眼睛。 洪岩到底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看过不知道多少监控,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还能锁定目标,确实是有本事。他把画面定格在6月2日晚上的十一点零三分:“怎么样,看见了吗?” 旁边的甘臣和甘婼晴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愣是没个所以然,一致变成了拨浪鼓,恨不得发出声响。 “这不是很正常的店门口吗?”甘臣说。 “是啊。”甘婼晴完全赞同。 “这儿啊!” 洪岩用盖紧的黑色水笔指着监控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角落:“现在看到了吗?” 在闪烁得眼睛都要瞎了的画面里,的确没有人经过。 对面那剩下三分之一的道路和店铺,也都是监控的盲区。 可被洪岩用笔帽圈起来的地方,恰好堪堪能拍到斜对面店铺的玻璃门一角,区区一角,三双眼睛却不约而同瞳孔地震—— 正是在这个犄角喀喇里,赫然印出一个模糊的黑色身形! “我……!这都能看见!”甘臣差点说了脏话,被甘婼晴瞪了一眼,当即把后半个字吞进嘴里。 “我牛x吧。”洪岩得瑟了两下,又赶紧接入正题,“这个人出现此处的时间点,正好在我们估计的死亡时间内,而且他全身上下都包得很紧,显然是不想让人看清模样,鬼鬼祟祟的,极有可能就是犯罪嫌疑人!不过到这里面临的是三条路,每条路上的监控我们还在分头寻找中。” 第17章 陈昉的脑内已经浮现出那一段路的平面图,迅速做出了推测:“这个监控能拍到的三角区涵盖了三岔道最左边的绝大部分入口,即便还剩下一丝区域,也不足以容纳一个成年男性,因此嫌疑人不在画面中,首先能排除第一条路。 “其次,嫌疑人显然是观察过道路,有意避开监控,能够在长街的这段路上一个衣角都不被拍到,必须始终贴着三分之一的道路对侧行走,如果要前往最右边的那条路,他依然会延续先前的行为,那么根本就不会被反射到玻璃里,只有当他沿着中间这条路三分之一的对边行走,在月光的直射下,才会避无可避地被照进去。” 兄妹俩听呆了。 不是被惊呆,而是无法完整拥有和陈昉一样的脑内平面图。 描述的碎片不足以支撑同步思考,听得晕头转向,以至于脑袋停止转动。 俗称,懵了。 两个人拿出纸笔比划起来。 洪岩的空间想象倒是不错,思考了一会儿举手赞成:“陈队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样!”附和完,他又陷入了反省,嘀咕着,“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你继续派人往中间的路找下去,如果能够找到有监控的地方,一定是非常有用的线索。” 反省的人停止反省,忙不迭地道:“我这就去办!” 陈昉又叫起脑袋都快和旁边凑到一起的其中一个人:“婼晴。” 还在讨论平面图有没有画错的甘婼晴齐马上不跟自家哥哥讨论了。 停笔,闭上嘴巴,她迅速朝陈昉看来。 “你立刻带上几个人,也往这条路上查,一路查下去,必须和每一家店铺里的人问清楚,当天晚上案发时间点前后有没有什么能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经过,尤其注意街上的垃圾桶、角落以及其他能够藏匿之处,这些地方可能存在作案工具甚至是……” “被丢弃的身体部分。”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第二桩命案(一) 武隆区公安分局。 前台坐着的两个穿警服的接待员,趁着没有人办业务,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 “最近仓尾那起命案你听说了吗,古怪得很。” “听说了,杀人就算了,尸体还那么血腥,已经不是古怪了,简直是丧心病狂。” “据悉没有‘人’的线索,该不会是冤魂索命吧!” “嘘!胡说八道!建国之后不许成精不知道吗,咱们还是公|职|人员,传播迷信小心进去。” “你别不信,我可是有……” 说话间,大门外冲进来了一个老人。 老人的身上有些脏乱,气喘吁吁的,左右张望,发现目标后,扑到前台大喊:“警察!是警察吧!” 他的两只眼睛楞楞戳盖在接待员的脸上,字眼一颗一颗从台面砸在地上,滚落到大厅的各个角落:“我要报警!我要报警!我孙女失联了!!她肯定出事了!!” 接待员让老人坐好,从旁边拿了一杯水给他:“老人家,您别急,缓一缓,有什么事慢慢说。” 另一个接待员引导道:“您先把您的信息和您孙女的信息和我们简单说一下。” 老人一口气喝完,马不停蹄开口:“我叫何三水,我的孙女叫何嬿艳,我们都是外地人。她在这里工作,工作很稳定,时常会回家看我,基本每半年回家一次。” “在您孙女失联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您是怎么发现她失踪了的?” “二十几天前,嬿子本来应该回来的,结果没了音讯,发信息不回,打她的电话也不接,我放心不下,从县里坐车赶了出来,想要直接去职工宿舍找她,可是其他职工说,嬿子讲过是请假回老家探亲,十几天前就走了!门都锁了!她回老家不来找我?怎么可能!我当时就知道嬿子出事了!警察,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嬿子!算我求求你们了!” 何三水激动得上头,就要跪下来,被接待员连忙拉住:“老人家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力帮忙!您孙女工作的地方在哪里?我们现在就让人去看看。” “监控?我们厂子哪有钱给宿舍装监控?就算有,也是用在增补固定设施上。” “宿管愿意搁那看门就不错了,毕竟每个人都有意料外的私事,总不能什么都管吧。” “唉,咱们都是破打工的,天天累死累活,哪里有空管别人真的去了哪里,平日问一声都算是人情世故了……警察同志,就是这间房。” 民警跟着何三水来到某纺织工厂分配的宿舍。 过问了几位在宿舍的员工,在她们的指引下,来到何嬿艳居住的房屋前。 上锁的房门和紧闭的窗帘透不进任何光亮,倒是融入了当下的阴雨环境,更叫人心里发慌。 隔着门窗,民警们找了几个角度试图观察。 但什么都看不见。 宿舍的管理员拿着一大串备用房门钥匙来了,按照上面标示的门牌号码,找到属于何嬿艳的这间门。 门锁一看就是用了好几年了,钥匙插入的时候有些卡顿,扭扭捏捏打开门时候还发出略微刺耳的摩擦声。 其他人被留在外面,几双属于民警的鞋踏才进门,一股恶臭的味道就直冲鼻腔。 民警们纷纷警惕地放缓脚步,寻着气味而去。 即便做好了何嬿艳已经遇害的心理准备,看进卧室的那一刻,在场的几个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 凌乱、狭窄的房间里面,赫然躺着一具血腥尸体! 不光如此,尸体的头颅、乳|房以及子宫不翼而飞,旁边还有一圈包裹的红布条,圈内都是不可名状的血迹! * 代迁逾出殡的这天,天空昏沉沉的。 艳阳高照了这么些天,开始隐隐有下雨的趋势,让人们的心情愈发沉重。 殡仪馆成了老式黑白默片,除了黑色只剩白色,再余的色彩属于靠在一起的花圈,黄,灰,蓝,绿,成了高速运作的旋转木马,缤纷多姿,高低起伏,一圈套着一圈,却展现不出任何悲与伤之外的情绪,只叫人晕头转向,头痛欲裂。 却没能力半途从中走下来,必须紧紧抓握住痛苦的来源,不愿也不得不接受,这无人能够按下停止按钮的现实。 代迁逾是喜欢热闹的,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 她性格好,朋友多,到哪都是人群的中心。 可活着的时候,人多是闹闹哄哄,是欢欢喜喜,大家尽情展露情绪,这边可以说笑,那边可以打闹。 人死了,情绪冻结了,周围的人越多,反倒越压迫,他们代表着林林总总的肃穆,窸窸窣窣的孤寂,一点,一滴,汇聚成沉痛的海洋,海面波澜不惊,海浪深不见底。 闹哄与欢喜,成了千斤重的石头,沉入海里。 一纸讣告,让小小的一个告别厅里满满当当。 窒息,绞痛,堵得慌。 人们喘息着,尖叫着。 无力的喘息,无声的尖叫。 但没人想逃。 越过黑压压的后脑勺,代熄因见到了代迁逾的老同学和好朋友。 他远远望着那几个人,催眠时的记忆有些苏醒。 卷毛男严肃地告别遗体,收起了吊儿郎当。 又也许,他本就是个正经的人。 胖子其实是个姑娘。 宽宽的身躯抱着一同来的另一个女生,圆圆的眼睛红红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还有瘦高个,一个大男人哭得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后悔当初没有更勇敢一些。 原来,他曾经真的很喜欢过代迁逾。 他们只是其中的几个角落。 在这个封闭的告别厅里,像这样的人堆还有很多。 代熄因没有融入任何一处。 但是听见了很多的事情。 比如,代迁逾和几个姐妹约好,要一起去其他城市旅游,她们制订了旅行计划,算好了请假时间,期待着出发的日子到来。 比如,代迁逾与逄悉十分恩爱,决定在今年年底要一个小孩,他们做好了备孕的各项检测,买好了婴儿必需品,期待家庭新成员的到来。 又比如,再过几个月就是代迁逾的同学聚会,再过几个月代迁逾就要升职,再过几个月代迁逾买给他的毕业礼物就能亮相,再过几个月代迁逾就要去国外看父母…… 可是一切都没了。 未完,无续。 家里另外三个人这段时间来的如常因为葬礼的举行而破裂。 逄悉默默流泪,神情痛苦到失声;葛昭站都站不稳,在遗体告别时几乎昏厥;代群强忍着情绪,在上台之前不断地深呼吸,愣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这是一个头发不再纯黑的人年过半百后头一遭的崩溃。 为了仪式能够继续,殡仪馆的负责人不得不征求意见,要不要让他人代为开头。 代群捂着心口,用力地摆摆手。 第18章 这个中年男人,固执地想要亲力亲为与女儿有关的任何事。 “我是代群,是代迁逾的父亲。” 音响里,终于传来了代群的声音。 麦克风放大了一切细节,也放大了声音的抖动频率。 没人会在意。 “今天,大家能够在百忙之中抽空从各地来到这里,与我们一起,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参与告别仪式,悼念我不幸去世的女儿,送她最后一程,我谨代表全家向各位表示由衷的感谢。” 深深一鞠躬,他往后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在加剧情绪。 百来字的悼念词,说不上多么文采斐然,却足以把一颗颗心来回碾磨。 人们接连上台,轮番致辞。 所有人都那么悲伤,所有人都那么痛苦。 只有代熄因一人似乎置身事外。 过于格格不入,他招来了几道不友善的目光。 仔细一看,又纷纷移开。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可没法对此做出什么解释。 这是代迁逾的葬礼,他失忆忘事,难道还要特地挑出来说个明白?在致辞的时候宣布?还是私底下一个个和人说清楚? 没有必要了。 说了又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家庭,一横死一失忆,必然牵扯出前因后果,凶手尚未落网,不论听者有意还是无心的打抱不平,都会给代迁逾徒增不必要的是非。 走都走得不安生。 没有悲伤,不代表他没有情绪。 站在人群中,他被周边铺天盖地的悲痛压得喘不过气。 愧疚这把小刀轻轻地、慢慢地在身上刻画。 有人奇怪:“你是迁逾的弟弟,连致辞都不参与吗?” 一句话拉起闸门。 更多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就是迁逾最爱的弟弟啊。” “他怎么一点都不难过?” “……是亲的吗?” 也许这些话更多的是困惑,可一句接着一句,落在耳中,就成了指责。 身上的小刀愈发锋利了,造成的口子也更深了。 疼痛从身上转移到了脑袋,他疼得闭上了眼睛。 耳边的指责反增不减。 “亲生的还这个反应,没良心。” “迁逾还对他那么好,白眼狼。” 没良心。 白眼狼。 没良心,白眼狼。 没良心白眼狼没良心白眼狼没良心白眼狼…… 两根针刺痛耳蜗,刺穿耳道,他用力捂住耳朵。 再次睁眼,全场的人盯着他。 他们伸出手指齐刷刷地指向他,面容阴沉,声线冰冷。 不约而同地说: “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 代熄因茫然地问,“是我的错吗?” “就是你的错!” 几十张嘴巴一张一合,越来越大,从原本的大小变成了脑袋那么大,又继续扩大,直到比拟整个人的硕大。 它们切切地朝他逼近,“你没能为代迁逾做一件事,她受害的时候你没能保护她,她去世了,你连为她说说话,掉眼泪都做不到,你不配出现在这!” 不,这不是真的。 代熄因后退两步。 握紧拳头,骨头发出脆响,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别开眼试图把自己拉回现实。 可精神状态不理想的时候,大脑想要控制人容易,人想要夺回控制权,就没那么简单了。 身上的一道道伤口翕合,翕合,皮肉越撕越裂,越裂越大,变成了一张张嘴巴,嘴巴里是密密粒粒的牙齿,遍布全身上下,和愈发靠近的庞大嘴巴如出一辙对他控诉着: “你甚至忘记了与她相关的一切!她那么爱你,你却视她为陌生人,代熄因!你根本对不起她!” 嘴巴里流出血来,滑腻的,粘稠的血。 浸染了眼球,浸湿了四肢和躯干,浸没了一整个人。 不是他。 是代迁逾。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第二桩命案(二) 大雨倾泻而下。 雨点成了长鞭,来回笞打着大地。 代熄因在家门口彻底醒了过来。 他的衣服湿透了,单薄的布料粘着体肤,滴答,滴答,身下一滩水。 钥匙插入锁孔,他踏进家里,不知道天气是什么时候变坏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殡仪馆,又是怎么回到了家门口,对他而言,从快要将他溺亡的鲜血中逃离出来后,再度睁眼就是这里。 后来代熄因知道了这种状似心理跳闸的现象有一个专业名词。 叫做,解离。 虽然没有凭空出现的记忆,但是代熄因很清楚出现在这的理由—— 想起代迁逾。 换了衣服,他打开代迁逾的房间。 听家里人说,代迁逾在出嫁之前还住在家里,即便嫁出去半年,很多东西也依旧没有拿走。 而这些属于代迁逾的东西,一定承载着两个人相处的点滴,能够用来补全记忆。 这里没有人进来过。 他,葛昭,代群,逄悉,大家都不想触碰到最伤心的那块地方。 或者说,大家都不愿意面对代迁逾已经离开的事实。 只要不去想不去看,代迁逾就还活着。 她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大家在东边的时候她在西边,大家回房睡觉的时候她去大厅吃饭,大家在大厅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又回房间休息了。 代熄因不肯承认事实。 而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矛盾的。 他怕想不起代迁逾就会忘记所有对她的情感。 他怕想起代迁逾就要面对她死亡的痛苦。 可他必须想起来。 想起来,才能抓住真凶。 想起来,才能为代迁逾报仇。 哪怕代价巨大,哪怕情绪崩溃,他也必须想起来。 这不是选择题。 这是必答的课题。 属于代迁逾的房间正对着阳光方向,平日里明媚可爱,风雨不败,人看了心情也会变好。 可此刻,它昏暗无比。 倾盆的雨铺在窗上,外界没有阳光,里面更是没有。 衣柜空荡,散发着一股霉味,光秃秃的栏杆横在中间,衣服都被带走了。 床没有铺,木板翘起的根尖刺挠挠的,桌面也并没有多少东西,四处落了薄薄一层灰。 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触发不了什么记忆,找到最后,代熄因目光所及的是一本相册。 翻开第一页,印入眼帘的就是两个小娃娃的照片。他们穿着类似款式的衣服,包着一样品牌的纸尿布,一上一下分别定格。 上面的娃娃把玩着从嘴里抠出来的奶嘴,玩了一会儿哈喇子直流,听见了叫唤抬起头,正好被抓拍,最显眼的成了黑豆大的眼睛。 下面的娃娃一颗脑袋又圆又饱满,大大的眼珠子亮堂堂的,视线从手里的拨浪鼓转移到了相机镜头前,两张脸蛋乍一看,还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代熄因却清楚,上面的是他,下面的,是代迁逾。 他哪里会记得他与她小时候的样子,只不过两张相隔五年的照片放在一起,配合着旁边的摆饰,不难判断出先后关系。 接着往后,一连好几张都是普通的风景照,翻不出什么记忆的浪花,再跟着的,是代迁逾丰富多彩的生活。 她在国外长大,上学,从小就接触着最稀奇的新鲜玩意儿,搭配最时髦的装扮,牛仔短上衣,尖头高筒靴,丝巾围脖腋下包,再配上一个大墨镜。 她的课外的活动也十分丰富,去博物馆与艺术馆参观价值连城的展品,去恐龙公园与迪士尼乐园体验与众不同的项目,还有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门口留下值得珍藏的纪念…… 她的笑容永远纯真,即便你真的从未认识她,也会从照片中感受到热烈的美好。 毫无疑问,国外的生活于她而言,一定是充实与快乐的。 但在几张照片后,背景却回到了盛川,而照片的主角,也从她,变成了他们。 代迁逾记录着代熄因叛逆期的各种小细节。 从她刚回来的时候,他的防备与疏离,到两人熟悉之后,经常到处去玩。 在西湖公园前为了找最合适的光线,同一个动作拍了不下十个地方。 “再继续捣鼓下去,人得抽筋了。”照片里传来了他们的笑声,一句并不是很好笑的话,也能笑得人仰马翻。 七八页的西湖公园下,是他在动物园前摆了个帅气的姿势,面向铁笼中杂耍的老虎,高大威猛的森林之王站在大球上灵活的移动,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 拿着镜头的人对他说:“往前一点,狮子都被你挡住了!” 分明只是一张张的纸片,可这个声音不断出现后,画面竟然能够短暂地动了起来。 丰盛的美食,精致的路牌,湛蓝的天空,奇形怪状的云朵。 第19章 代迁逾出现以后,代熄因能够留下故事的也逐渐变多。 每张照片蜻蜓点水地碰撞记忆,又一哄而散地转身离开。 照片里亲密无间的人,眼下却形同陌路。代熄因只能一次一次地蓦然明悟,噢,原来代迁逾很挑食,不爱吃青菜不爱吃蛋黄,原来代迁逾胆子很大,连鬼屋都敢一个人玩,原来代迁逾曾经为他做了很多,原来代迁逾曾经与他那样姐弟情深。 不算厚实的一本相册,代熄因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脑中的声音一点点具象化,耳畔的动静忽远忽近,他身临其境感受着。 却陡然反应过来—— 这是真的开门声! 这个时候,大家都在葬礼现场。 谁会回来? 代熄因第一时间起身,把房门反锁。 仔细一听,玄关的脚步声缓缓朝他靠近。 仿佛丛林中一条悄无声息的野兽,锁定了猎物,欲一击致命。 即便他身为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男性,也不会盲目相信自己有对抗未知的能力,蹑手蹑脚抵靠在房门边上,聆听见敲门声与扭动门把手开门未果的声音响起,代熄因屏息凝神,全身绷紧了,立刻拨打110。 在按下拨通键的前一刻,门外的人大喊:“熄因!你在里面吗?!” 声音一出,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 他体会到了什么叫虚惊一场。 打开门,代熄因看见逄悉轻喘着气:“姐夫,你怎么来了?” “你还问我怎么来?葬礼上没看见你,爸妈都慌神了,打你电话不接,殡葬的后续程序还没完,他们又不能离开,只能让我四处找找,我想着你失忆了,多半也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就依次去了我家,医院,然后是这里。” 逄悉语速飞快,呼吸稍微放缓了,咽了唾沫,又后怕地教训道,“你不知道你现在处境多危险吗?还敢擅自行动!” 代熄因没有解释。 等他训完,一言不发跟着他走下楼,关上车门的时候说:“姐夫,你带我去西湖公园,动物园还有游乐园看看吧。” 车内倏忽安静得吓人。 逄悉的神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用说,也知道他想问代熄因怎么到现在了,还有玩乐的心思。 “也许我能从实地找回记忆。”代熄因恳切地说,“姐夫,我想记起和姐姐有关的事情。” “你……” 逄悉试图劝些什么,出了口却迟迟没有后文,盯了他良久,唏嘘地摇头:“好吧,但你得听我的,绝不能乱跑。” 西湖公园和游乐园在一条路上。 正值阴雨天,根本没有人会来这些地方玩,平日里的欢声笑语都被掩盖在大雨滂沱中,脚下的泥印通向检票口,售票员也对这种时刻来人,并且还要入园感到惊奇。 两把黑色的伞一前一后,不是为了观摩,在园内移速飞快。 代熄因根据照片里的场景与设施,一处处找过去,一处处接近,一处处比对,一处处触碰。 可惜大脑和死机一般,再激发不出一丁点过往的碎片。 心脏沉入底端。 去动物园的路上,代熄因忽而发问:“姐夫,在你眼中,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逄悉一愣,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说话的声音很轻: “她很好,各个方面的好,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她会提醒我天冷穿衣,早点休息,会给我分享当天的美食,告诉我什么太辣了不要吃,什么味道刚好下次和我一起去吃,她会在每个人过生日的时候悉心准备各种惊喜,也会在朋友有需要的时候二话不说挺身而出,我们几乎不吵架,她包容,有耐心,有让周围人快乐的能力,是她让我觉得,原来婚姻并不是枷锁,而是港湾……” 说起代迁逾,逄悉陷入了回忆之中。 口中有很多可以形容的词汇,拼凑曾经相濡以沫的爱人。 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生活瞬息万变,再回首,物是人非,徒留抱憾。 意外来得太猝不及防,好比一颗巨大的石头落在平坦的地面上,震碎了泥土,压扁了中心的人,也让周围的人陷入了深不见底的地洞中。 它毁掉的从不只是一个人的生活。 没有预兆,每个人都没办法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作出反应。 当那辆堪比巨石的车从左边冲出来,直直撞向驾驶座的时候,状况外的人思维还停留在珍视之人离去的悲伤自责中,难以自抑。 灵魂出窍,躯体失控,根本来不及打转方向盘,也无法用其他方式避开。 也许这场撞击并不会夸张到车毁人亡。 可代熄因的脑袋上还有伤口。 尽管逄悉第一时间扑过来伸手护住了他,他还是因为剧烈的震击出现了突发性失明的症状。 刺耳的急刹在黑暗里如同爆裂的气球。 戛然而止。 第15章 第二桩命案(三) 即便现场没有出现蜡烛,第一眼看去不算仪式化,但在武隆分局做完一系列现场勘察,初步判断后,类似的案件再度被移交到了市局经办。 在亲眼目睹何嬿艳的尸体后,何三水受惊昏迷进了医院,来不及等他醒来再询问尸体处理的可行方案。 出于对案件的了解和对尸体的熟悉程度等多方考量下,姜焓月被特派来市局,为何嬿艳进行进一步的尸检分析。 “这才几天啊!” 路禛元狠狠地拍了桌子,“我们查的那二十多个人还没有眉目,凶手就二度作案,未免太嚣张了吧!不同的区块,同样的作案手法,本来我还不觉得,但现在,陈队说的没错!我看这分明就是那个杀人魔再现!” “冷静点老路。”邢科拍拍旁边人的背脊,“咱们给结论还是得看证据,不能因为表象就轻易做出判断,万一是两起不同人干的模仿作案呢?” “这还需要证据吗?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东西吗?即便不是之前的杀人魔,那也是下一个杀人魔!” 路禛元眼窝深,愤怒的时候凶神恶煞的,堪比贴在墙上的门神。 被他这么盯着,邢科不说话了。 更别提甘臣和在场的另一个年轻人,双双低着头,不敢对视,不敢开口。 无人回应,路禛元还要再发作,就见陈昉面容严肃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和分局民警交接完资料的队员乌奇。 为了调和气氛,邢科赶紧出马打圆场:“陈队,怎么样了?初勘情况如何?和代迁逾案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在陈昉眼神示意下,乌奇开口道: “武隆分局还没来得及做更多摸排,目前只知道,死者何嬿艳,女,23岁,是武隆区某纺织厂的员工,她房间里的枕头下面的28块钱都没有被拿走,其他稍微值钱点的玩意儿也是,不太像入室抢劫。 “现场很干净,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或者脚印,由于纺织厂的省事,宿舍楼内没有安装监控,楼道被打扫过了,就连栏杆上也采集不到什么明显的痕迹。 “至于何嬿艳的人际关系也调查过了,很简单,除了何三水这个亲人,她在盛川本地就只有普通关系的同事,和代迁逾的人际关系网络更是完全没有交集。” “这凶手显然有作案经验。”路禛元迫不及待发表意见,“陈队,你熟悉三一四案,难道不觉得吗?除了那个杀人魔,还有谁能这么游刃有余地,让两个案子表现得如出一辙?还有谁会特意连续杀害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并且仪式化布置现场?” 这话直戳心窝。 陈昉何尝不是希望路禛元说的就是真相? 但在证据不足面前,他再怎么希望也不能轻易赞同。 “两起案件看着的确存在某种关联,不过这种关联究竟是完全出自同一人手导致的,还是其他方面的联系促成的,现在并不能贸然下定论。” 他都这么说了,路禛元也没法继续固执己见,深吸一口气,不作声走到门边抽闷烟去了。 连续的凶杀案让办公区的气氛低迷。 上一桩案件才刚刚有点眉目,下一桩案件就接着发生了。 再怎么说盛川的警力比起三一四案频发的时候已经拔高了不少,技术与设备都在进步,人力物力都在增长。 可血淋淋的案子依然没有住脚,情形与十几二十年前差不了多少。 也怪不得路禛元失控。 一根烟抽完,没等到什么指令,他和陈昉请示之后,喊上邢科继续查椿日丽小区剩余的人去了。 其他人则闷头整理资料。 在枯燥的空气声中,蚂蚁大小的文字和眼睛打得难舍难分。 多亏姜焓月的脚步声拉了架。 她拿着报告走进来,暂时舒展了低头几个人的颈关节。 摘下口罩的第一句话却是十足震撼。 “死者实际的死亡时间是在半个月之前。” “半个月?!”甘臣忍不住惊呼,“这么热的天,放半个月尸体早烂了吧?” 第20章 “具体用什么方法目前并不清楚,但尸体肯定是被人为地保存了。” “可是为什么呢?”乌奇挠头不解,“为了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还是为了有充足的逃跑时间?但也没必要保存这么久吧?想要达成尸体半个月不被人发现的状态,不光成本高,需要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也和需要的效果背道而驰了吧?” 沉吟须臾,陈昉提问:“姜法医,按照你的经验,这两个人是被同一人杀害的吗?” “是的。” 姜焓月回答干脆,“根据两名死者身上伤口的深浅和大小,可以判断出造成伤口的凶器一致,出刀的力道和习惯,不管怎么伪装都难以轻易改变细枝末节,我有把握认为,这两起案件就是同一人用同样的刀具所为。” “不会真是杀人魔干的吧?”一个警员难以理解,“图什么啊,没被抓浑身不舒服,想吃牢饭了?” “也不一定。”握拳托起腮的甘臣表示,“‘这两个案子和三一四案是一个人做的’说不定正是凶手想误导我们的幌子。” “说得很对,目前仅能得出代迁逾和何嬿艳的惨状出自一人之手,其他的证据都不充分。”陈昉接过尸检报告,神色凝重,“一个最可能的情况是,凶手先杀死何嬿艳,在大概一周后又杀死代迁逾。” 立旁的乌奇目光也顺着陈昉的手看了几行字,不甚轻松地低叹着:“看来凶手的这个杀人计划,远比我们想象的预谋时间长得多啊!” 呼吸声和翻页声衬托得室内更加沉寂,陈昉问姜焓月:“除了专门的防腐剂,通常还会运用什么办法防腐?” “防腐的方式有很多,从尸体上看,应该是隔绝了空气的接触达到防腐效果,再利用冰块或者化学用品一类的东西防止发臭。” “想要用你说的这类材料防腐完整的一个人,必然需要非常大的量,而带着大量的这些东西跑远路到偏僻的职工宿舍并不方便,我倾向于他会就地取材。” 陈昉脑子转得飞快,其余人也同意这一推断。 有了突破口,他即刻安排工作:“小乌,带人去查查纺织厂附近的药店以及超市、便利店,重点查找有没有人最近购买了大量的保鲜膜或者绷带之类的物品。” “是!陈队。” 其他人收拾的功夫,他侧身道:“小臣,和我去现场再复勘一遍。” * 盛川这个地方,不分夏季和冬季,不论何时都是雨季。 出门的时候正下着暴雨,前几日急剧爬升的高温让这场雨堪比发大洪,轮胎估计有三分之一都在水里,故而一路上都没看着什么车。 天色阴沉,连带着道路也有些看不清,甘臣利索地拨下雨刮和车前灯,车速比平时稍微放慢了一些。 前方一片朦朦雨雾。 “师傅,你说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保存这么久啊?如果他是想要让何嬿艳的尸体更晚被发现,为什么要选择先杀死何嬿艳呢?这和仪式有关吗?需要既定顺序才能完成?” “难说,但凶手必然很熟悉代迁逾以及何嬿艳。” “对对对,不然怎么会知道逄悉出差,房子里只剩下代迁逾一个人?怎么会知道何嬿艳孤身一人在外地打工,根本没人会过问她的事情?如果不是何三水找到警局,这尸体只怕是还能藏更久了!” 雨点落下的声音啪嗒啪嗒的,打得人心绪不宁。 出神地看着窗外糊成马赛克的景象,陈昉喃喃自语:“突然转变的策略,是因为反侦察能力更强,行事更警惕了,还是因为,转变这一举动本身的背后逻辑就与我们所设想的有出入?” 甘臣听不懂了,稍稍斜眼问:“师傅,你打什么哑谜呢,我怎么没听……” 话说一半,他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从对面打着远光灯冲来一辆小轿车! 大脑和身体几乎同一时间被刺目的强光钉住了! 血液直充脑门,是平日训练出的本能接管双手,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道猛抡方向盘,吼叫都到了破音边缘: “我靠!x!!在单行道上面逆行!你他x不要命了!!!” 轮胎与地面迸发出极其短暂的摩擦声,尖锐得要撕裂耳膜。 几近于同时—— 轿车贴着他车身而过!速度带来的劲风挤压车身,连车窗都在嗡鸣,可想而知甘臣反应再慢点,金属和玻璃就不会是完好无损的了! 大口呼吸着把车停在了侧边,甘臣视网膜上的光斑还没散去。 他转头想看看逆行车辆的牌号,可惜那辆车油门估计踩到顶了,在他把车停稳之前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抖着手捂住胸口心有余悸,他在脑子里又把那辆车问候了个七八遍,才侧目问:“师傅,您没颠到吧?” 被这样急剧的转弯和变调的话语一冲击,才回过神的陈昉也明白了大致情况。 看着脸色苍白还要问自己有没有事的人,他拍拍甘臣的背:“剩下一点路换我来开吧,你缓一下。” 第16章 第二桩命案(四) 纺织厂地处近郊,员工宿舍距离纺织厂还要一段距离。 命案的发生,再加上诡异的诅咒仪式现场,宿舍上上下下的人都火急火燎采取了措施。 能跑的跑了,没钱出去的双双住到了一起,挤一张小床,有的人宁愿去住外头的地下室,也受不了在死过人的附近睡觉。 “警察同志,您前两天不是刚刚调查过吗,这是又出什么岔子了?” 宿舍管理员看着年纪不小,估计也是干事的老员工了,总把杀人放火这种事当作很遥远的东西,平日里也安分守己,没和警察打过几次交道。 如今东窗事发,他天然对警方有一种畏惧心理,说话都是畏手畏脚的,生怕着了什么道。 “不用太紧张。”陈昉简单解释,“回来是找你们问点事,顺便再看看现场。” 他略微扫了一眼值班室。 这里头虽然不大,但是五脏俱全。 前面的一张桌子上摆着烧水壶、收音机和小风扇,配上一张正对着窗户的塑料红凳子,就成了平日的办公场所,凳子后面是休息的单人小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一应俱全,旁边是一个很小的卫生间,一般门都锁得很紧。 “噢,是是是,这是当然,这么大的案子,多来查几遍才能够更细致入微。”管理员恨不得把肚子里所有的墨水都放在吹捧上,连声说道,“这正是说明我们盛川公安局是如何重视案情,如何积极工作,如何为百姓……” “多的话也不用说了,先问问你吧。”陈昉道,“你们员工宿舍有没有门禁时间?” “有,有,晚上十一点半门禁。” “会不会查寝?” “那不会,警察同志,咱们这虽然有一部分是未成年人,但也都是十七八岁生活能自理的人了,查寝这种事,放谁都说不乐意,不自由,咱们总不能强行干涉人家吧。” 一问一答还算流利,甘臣手速飞快,笔头飞甩,在笔记本上留下每一句话的重点记录。 基础情况大致有了了解后,陈昉又问:“5月24日晚上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蓦然出现的精准时间,让管理员一愣,挠挠头道:“这我哪里会记得,不过我这人,晚上值班无非就是收听广播,缝补衣服。” “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个。” “没办法。”管理员不好意思地笑道,“咱们一个老光棍,衣服破了也没老婆帮忙,就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陈昉点点头:“咱们这除了你,应该只有女性职工会来吧?” “是,单身宿舍嘛,一般不会有男人。” “那如果某天忽然来了一个男人,你不会觉得很稀奇吗?” “会啊!” 管理员脱口而出,跟在后面跑的脑子很快追了上来,“哎,这么一说,好像就是上个月某一天,有个男的……” 他脑子飞速回想着,眼睛俶尔一亮,“对!应该就是5月24号,当时我正聚精会神在缝补一个不太好缝的角落,结果听到了一声‘送东西’,虽然只是简单的三个字,但声音明显是男人的,不过他说完就直接进入了宿舍,我也忙着手头的事情……咳,没有细究……” 说着,管理员脸愈发红了,他惭愧不已,扣着手指头,畏畏缩缩地问:“警察同志,那个被我放进去的人就是凶手吗?” “只是一种可能,你也不用太紧张。”陈昉宽慰地拍拍他,“先去把住在何嬿艳周围的几个人,还有和她走得近的人都叫来问问吧。” 被喊来的女孩子们看着年纪都不大。 有几张脸还稚气未脱,听说要被警察问话,躲在后头咬着嘴唇不敢吱声。 好在陈昉给她们的感觉很温柔,加上甘臣偶尔蹦出来几句冷笑话,也算是让她们稍微适应了些许,愿意好好交流了。 “小嬿说她要回家探亲。”留着两边大麻花辫的女孩子说,“我们宿舍楼偶尔也会有人夜不归宿,所以她走了我们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第21章 “5月24日,案发当晚,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几个女孩摇摇头。 住在隔壁的女孩说:“不过前几天晚上,房间里似乎有点声音,还有点光亮,我以为是小嬿回来了,就隔着墙问了两句,结果没有回应,我以为是她没听见,等到我第二天起来想去看看是不是她回来的时候,门已经锁了,我想着她可能是来拿东西,就没有多看。” “我也听见了动静。”住在楼下的女孩嗫嚅着说,“但就那么一会儿。” “唉,到底是别人的房间,我们也不可能去窥探。” 陈昉又问:“何嬿艳是否有个男友,或者男性友人?” “没听说过。” “小嬿平日里大大咧咧,如果真的有了男朋友,看上去也不像是会隐藏事实的人,至于男性友人,我们厂里也大多数都是女性,即便是男性也很少去交流,应该没有熟到能够直接去房间里找小嬿吧。” “何嬿艳很外向吗?你们和她关系都不错?” “是啊,小嬿跟楼里的人都能打成一片,从来不会挑起矛盾。” “凶手肯定是外来人员!” “到底是谁杀了她呢?” 几个女生纷纷抹了抹眼泪,陈昉见问不出更多,安抚了几句,就放她们离开了。 活人这儿没有线索,就只能从死物上面发掘了。 从宿舍管理员那里,陈昉拿了何嬿艳房间的钥匙。 她所在的楼层都被封锁了,甘臣把事先准备好的鞋套和手套递给陈昉,抬起警戒线让他先走进去。 纺织厂虽然不见得给员工多高的工钱,但看宿舍内部的配置还算不错。 有睡觉的卧房,有独立卫浴,还有煮饭的地方。 也难怪大部分人都愿意住宿舍。 发现尸体的地方就在何嬿艳的卧室,衣柜打开,里头的衣服几乎没什么新的款式,看得出来何嬿艳平常很节俭,也不外露财,床单凌乱,血迹斑斑,显然床铺就是处理尸体的地方,再根据血液检测情况,此处也是第一案发现场。 “师傅最开始的推测就是是正确的吧。”甘臣在床边绕了一圈,回忆着现场报告,小声嘀咕着,“何嬿艳和代迁逾的手机都不见了,说明凶手是很怕通话记录被查的,再加上代迁逾房间的窗户被伪造成闯入的样子,以及何嬿艳能够让凶手进入自己的卧房,这不正说明他就是这两个受害者的熟人吗?” 他沉浸在了头脑风暴中。 甘臣身后,陈昉已经从房间内来到了房间外,沿着墙壁一寸寸观察。 墙上挂着日历,还有几条抹布,他揭开抹布一看,布的背面蹭了薄薄一层白色。 “这墙掉粉这么严重吗。” 手轻轻一抹,指尖果然也脏了,往下簌簌落粉,抹布轻摆回去时,又掉了一大块墙粉。 陈昉稍微环顾一下,看见了靠在角落的扫帚。 这东西极其肮脏,显然是平日里用来扫落下的墙粉或者蛛网灰尘,用完就放那,也没有去处理干净,陈昉准备用它清理自己造成的一小块狼藉,才拿起来要扫,却眼尖地看到有个米粒大小的点从无数根高粱组成的扫帚头里掉了下去。 他蹲下身,把那一星半点的白色碎屑捡了起来,放到鼻下闻了闻。 眼神即刻犀利起来,他喊道:“小臣。” 甘臣还在屋里头纠结矛盾点:“可是不对啊,她们的人际关系就没有交集,哪来的同时和两个人都熟悉的熟人?难道此人隐藏起了和其中一方的熟人关系,或者运用了别的什么非常规的办法伪装?” “小臣!” 柜子被撞的声音传来之后,甘臣捂着大腿匆忙跑了过来:“怎么了师傅,发现什么了?” “你化学好。”陈昉把一点点小白点儿递过去,“看看,这东西熟不熟悉。” 接过手仔细左右瞅了瞅,再轻轻一嗅,甘臣瞪大眼睛: “这是……发霉变白的活性炭!” “果然。”陈昉稍稍眯了眯眼睛,“发霉了的活性炭之前混在墙灰里,在众多线索面前太容易被忽视了,而尸体放上十天半月却没有腐臭,秘密就藏在其中。” 甘臣一点就通:“凶手用活性炭代替了防腐剂?可是防腐剂能完全隔绝空气,活性炭只是有吸附作用,要怎么做到?” “很简单。” 陈昉伸出左手,右手做打捆状:“凶手先将死者用绷带或者保鲜膜一类的东西完整地包裹起来隔绝空气,然后把活性炭覆盖在外圈,不论这层的活性炭有没有把死者的每一处都覆盖也不用太在意。 “接下去,用绷带保鲜膜包裹第二层,把活性炭和死者一同捆起来,继续让活性炭覆盖外圈,就这样依次让绷带保鲜膜和活性炭交替捆绑,直到把死者打包成一个严严实实的木乃伊,隔绝空气防腐的同时,还能吸收腐臭。能想到这样防腐办法,凶手对于化学物质掌握十分熟练,可能还专门从事着相关工作。” “所以那些职工在前几天听见何嬿艳房间传来声音,其实是凶手在收回活性炭和绷带保鲜膜!”甘臣彻底明白了,“即便何三水不来,凶手也是准备让何嬿艳‘死’在代迁逾之后,具体哪一天不重要,只要在代迁逾死后被发现就可以了。” “未必。”陈昉低声说,“让何嬿艳死得比代迁逾更晚,也许只是转变之后的策略一环。”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到“策略”,甘臣又不太懂了。 “为什么明知道尸检能够检测出真正死亡时间,凶手还要大费周章伪装尸体,仅仅起到一个改变先后顺序的作用吗?未免太牵强了,更合理的解释是,他根本就不想要任何一具尸体被人发现,或者说,他希望所有的尸体是在等他完全切断关系之后才被发现,到那时,与他相关的线索就差不多消失了,即便在现场,他也能安全脱身。” 这个说法条理清晰,甘臣接收完全了,茅塞顿开道:“当初凶手杀死代迁逾,其实也是想要把尸体储存起来不被发现,虽然代迁逾在盛川的人际关系广,但父母在国外,丈夫出差,弟弟大学住校,只要随便编造一个外出的借口就能蒙混过关,没想到行凶被撞破了,凶手无法延续原来的计划,只能另寻他法!” 陈昉拍拍他的肩,竖起了大拇指,甘臣“嘿嘿”着挠挠头。 活性炭的发现虽然称不上多关键,但也能另辟蹊径。 有了方向,陈昉刚准备让人去查查两件事,一是什么地方能够购买到活性炭,二是代迁逾与何嬿艳周围有没有和化学专业对口的人员。 没想到拿起手机,有电话先一步打过来。 接通后,某个警员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背景声里:“陈队,大事不好了!” 第17章 意外的绑架(一) 从医院出来后,何三水第一时间不是伤春悲秋,而是跑来警局大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 “老天爷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就嬿子这么一个孙女,却被那残忍的杀人犯戕害,我一把老骨头,可怎么活啊!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什么也干不了,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只怕还没看见嬿子沉冤昭雪,一口气都要背过去了!” 前台的的民警忍不住吐槽:“这老头说是要为孙女讨一个公道,但字里行间抱怨自己的苦比孙女遇害的委屈还多,感觉他更像是想要从保险公司和警局里多讹点钱!” “你小点声吧,给人听到能把咱们局的屋顶掀翻!” 这个时候大家都宁愿当个缩头乌龟,没人敢过去劝,怕一个起劲,他反而会闹得更大。 在陈昉的交代下,等到何三水闹累了,“热心”的民警们纷纷上前,四两拨千斤说着漂亮话,把人请进了待客厅。 坐在位置上,这位一脸精明的老头学会储存体力了,喝着免费的茶水,摊在座位上。 看到陈昉在几个警察的簇拥下走进来,他连忙上前,把在警局外讲的的车轱辘话又哭诉了一遍,末了才道:“领导,你叫我进来是做什么?难道是杀害嬿子的凶手有消息了?” “何大爷您先缓缓。”把人扶到位置上,陈昉温声道,“是事情想和您了解一番,这也对之后寻找杀害您孙女的凶手有帮助。” 何三水变了脸色,剩下半杯水砸在桌面上,呕哑的声线猝然拔高:“问我?!什么意思?我一个失去孙女的可怜人,难道还会知道凶手是谁不成?!” “您误会了。”陈昉抽出两张纸把溅落的水滴擦干净,揉紧纸团扔进纸篓里,不卑不亢地说,“就是简单地聊聊基本信息,您别紧张,如实回答就好了。” 何三水满脸不快地用鼻子出了一声气。 “看您在武隆分局的笔录,您和何嬿艳并不是盛川本地人,你们的老家在哪?” “屏州的一个村。” 眼神示意旁边的警员记录后,陈昉接着道:“屏州离这儿差不多四五个小时车程,从村里头出发,应该更远点?您自己一个人来,挺辛苦吧?” 第22章 “辛苦算什么,我就想见嬿子一面,安心回去,基本啥也没带,谁知道……”说着说着,何三水就要抹眼泪,满是皱纹的手指抚过满是皱纹的脸,的确会让人觉得辛酸。 为了拉近距离,陈昉抚着他微驼的背:“何大爷,看样子只有您一个人和何嬿艳生活,那何嬿艳的父母去哪了? ” “哼,她没出息的爹早死,他爹的婆娘早早离婚跑了,我家嬿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说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也不为过!” “这么说来,你们爷孙俩感情应该很好?” “那是当然,嬿子孝顺我,从小就说了,长大后要养我后半辈子!”何三水手肘一弯,又抹起眼泪来,“可怜我的嬿子啊——!至今还尸骨未寒——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从喉咙里憋出来的尾音又拖又抖,山路十八弯地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生在唱戏。 几次三番营造悲惨身世与悲惨结局,换个年轻的警察现在也许被带着跑了。 但陈昉见惯了太多,并不为所动。 “她之前一直都和您一起在屏州生活?” “是啊。” “何大爷是做什么的?光靠一个人能把这姑娘拉扯大也不容易。” “我是我们村的村长,全村的人都敬重我,知道嬿子可怜,偶尔也会帮衬着照顾她,帮忙一些我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村民风淳朴,和睦友好,一定少不了一村之长的优秀治理。” 趁这个惯会伪装的老头被夸赞得掩盖不住翘起的嘴角,陈昉调转话头,接着用糖衣炮弹引导:“我听纺织厂的职工说,何嬿艳是个性格特别好的姑娘,几乎从来不和人起冲突,职工们都认为,她有个很会教导的监护人,才能把她养得这么好。” “那还用说?”何三水彻底洋洋自得,嘴里把门的没了,“不只是我家嬿子,村里大部分人都被我治理得很好,哪怕有几个不省心的要闹事,看到我都会收敛,我可是村里实打实的一把手。” 挑准他沉浸在忘我的世界中,陈昉抓住关键问:“那你们村里几个不省事的人都干了什么?” 一般没文化的顺势就跳进坑里了,何三水到底是个芝麻官,许是读过几个大字,反应一点不慢,眼睛咕噜一转,到了嘴边却刹了个车:“领导你这话说的,能干什么事,无非就小打小闹,开开玩笑,没什么大事。” “那倒也是,毕竟是您治理嘛。”没能套住,他也没任何不对劲的表情,“对了,屏州我也出差过,知道那里好几个村子,什么宅里村,赛里村的,您哪儿叫什么里村?” “沪坝村。” “嘶,那就怪了。”陈昉欲言又止。 察言观色地何三水倒坐不住了:“怪、怪哪了?” 鱼儿上钩,陈昉却纠结地皱眉:“我在屏州那会儿,翻阅过一些卷宗资料,沪坝村这名字与众不同,我记得清楚,那可是被标记过的。” “什么标记?”虽一头雾水,何三水脸却还是一白,忙问,“领导,你说清楚点,这话什么意思?” “这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标记,就代表着村里人出过事儿。” 对方越是着急,这条线就越是要放得长,放得慢,放得与海浪相起浮。 “何大爷,您说,会不会是那些不省事的背着您惹是生非,大家怕事情闹大,于是共同隐瞒,所以您不知道?” “不可能!” 何三水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 在看到陈昉一脸困惑的表情后,他慌忙收起那一时的情急,喝了口茶收敛,强行扯出一个笑:“不不不,领导,我们村里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不可能在背后搞小动作,大家是什么人我最清楚,您说的标记,也许是误会,误会。” “误会啊。”陈昉若有所思后竖起了大拇指,“何大爷您真是个好干部,如此信任自己村里的人,想来大家有什么无法处理的事都会第一时间跟您说吧?” 原本还在点头称是的何三水,听见后半句话又僵了脸。 继续点下去也不是,摇头更不对了。 他只能缩着脖子哈着腰:“领导过誉了。” “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让您蒙受不白之冤呢,不若这样,我联系屏州公安那边,让他们去把沪坝村的事查清楚,总得给您一个评优评先的机会吧?” “不不不不不麻烦领导,不麻烦领导!”何三水吓得连连找补,“虽说我这么信任他们,但也可能是那些不懂事的,不听劝的家伙整出来的幺蛾子,不过领导您放心,他们再怎么样,也不会触犯法律红线的!” 他拍着胸脯担保,自以为颇有几分大将之姿。 瞅着陈昉眉头舒展,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又暗暗自卖自夸自己反应机灵。 “我肯定没有何大爷您清楚沪坝村每个人的秉性,不过大家的处境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同,有时候我们眼里的小事,到了别人那也许就是天大的事情,您说对不对?” 奇了。 这人明明是笑着的,说话声音也温和极了,但偏偏就是让何三水心里发毛。 心里一毛,脑子就动不了了,他也只能跟着干笑。 气氛和谐得堪比过春节。 可惜春节也会有意外发生,比如—— “哎哟哟!” 何三水痛苦得一把捂住头,“领导领导,我突然有点头晕,可能是还没恢复好,得先回去休息一下了!” “哦,理解理解,您也是刚从医院出来嘛。”陈昉无比自然地配合起来,“那就先不继续叨扰您了,小丁!” “哎!”旁边记录的警员应道。 “把老人家送去门口,再帮忙叫辆车。” 小丁殷切地跑过来,扶上何三水就往外走:“来老人家,您这边请。” “快快快,我要晕倒了!”何三水发出一句健康的喊声。 开门声响起,陈昉微笑目送人远去。 末了,眼神却深了深。 指骨又开始咔咔响。 “这个老头不老实哩。”旁边传来一句感叹,“你不如直接把他关审讯室里逼问几遍。” “没用的,他这人精得很,又不是个省油的灯,到时候倒打一耙去外头宣传宣传,咱们公信力就得下来了,还是得旁敲侧击,从他文化不高的邻里乡亲入手。” 转过身,嘴里叼着根棒棒糖的乐正旌不知什么时候抱臂站在自己旁边,眼睁睁看着已经消失的背影。 “新鲜,你嘴里的居然不是香烟。” “没办法,我媳妇儿给我下死命令了。” 伸出两根手指发抖,乐正旌痛苦捶胸:“要是不在两个月内戒烟,晚上只能睡沙发,为此我购入了一大批棒棒糖,只为了能够除去身上的烟味。” 他顺势摸出外衣口袋里两根不同口味的棒棒糖,“要不要来两根?” 停下按压的动作,陈昉也不客气,掰开糖纸把棒棒糖塞进嘴里:“不过我看你貌似还有点快乐,怎么,没烟抽昏了头了?” “你这种没有家室的人不会懂。”乐正旌像个掉进米缸的老鼠,露出陶醉的表情,言辞都荡漾着幸福,“你能想象,某个人看到你一掏出烟之后,就立刻夺走,还要边数落你边关心你吗?满满的都是爱啊!” “……” 脸上满满的都是一言难尽的陈昉从旁退开一步,看样子不太想和他沾上边,“我确实不懂了,你这受虐上瘾的特质,我居然才刚看出来。” “这叫幸福的烦恼。” 把自己哄好了,乐正旌又贴上来。 勾着陈昉的肩膀,他苦口婆心劝道:“我说老陈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放下过去,找个人照顾你了,有人陪伴,日子会好过很多。” 他图穷匕见,“正巧我这边新来了个同事,人美心善,就比你小五岁,怎么样,要不要介绍给……” “省省啊。”陈昉拍开他的手,倒了一杯水,坐到椅子上,喝了两口,又继续吃棒棒糖,“你今天不在你那交警大队待着,跑这来做什么?” 耸了耸肩,乐正旌在他对面翘起二郎腿坐下:“当然是有正事要办。” “哦?” 呲牙咬碎最后一点糖块,他不客气地拿起陈昉面前的纸杯,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二:“鹤新北路那出了场车祸。” “一般的车祸是不用来这儿报备的。”专属于刑警的敏感让陈昉嗅到了古怪,没有再看自己倒的水一眼,很快联想到,“车上有东西?” “不是。”乐正旌摆了摆手,颇有些不明所以,“你说两车相撞吧,要么死要么伤,要么一损俱损,要么车在人在。今天这情况,我也是头回见——” “那车祸现场还有人绑架的!” “绑架?”陈昉的面上登时堆垒起严肃,人也正襟危坐。 “现场撞击程度还算好了,至少没人当场死亡,主驾驶的司机在医院醒来后,第一时间报警了,说他副驾驶上的小舅子昏迷后被人带走了。” 第23章 乐正旌抽着嘴角直摇头,“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缺德,把别人撞了,肇事逃逸,还把被撞的人掳了,要我说,总不能是撞了车之后,见人家车子好,想着拿个人质威胁要钱吧,那羊毛也不是逮着一头这么薅的啊!” 听着话里头的称谓,陈昉敏锐地觉得哪儿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就像是一盆绿豆里唯一的一粒大米,混在其中,不伸手掏空根本瞧不着,但只要摸得到,立刻能找出来。 他多问了一嘴:“报案人叫什么?” “好像叫……逄……悉?那姓氏挺少见的还。” 空纸杯被风扑倒,陈昉一下子站起来,瞪大眼盯着乐正旌,可把他吓一跳:“老陈,你、你咋了?” “他是不是说,被绑架的人叫代熄因?” 飞快的语速冲击着乐正旌,带动他也一并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刚才交接资料的时候没见到你啊?” 揣着种种不安,陈昉第一时间打开了追踪终端。 结果却是,毫无反应。 作者有话说: ---------------------- 发现之前忘说了,逄(pang二声)悉,乐(yue)正旌,不知道宝宝们念对了嘛[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18章 意外的绑架(二)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阳光洒下斑斓的星星点点,在高尔夫球场的草坪上反射出婆娑的光芒。 站在发球端的男人带着眼镜。 镜片反射火彩,镜框流涟出如黄金般的色泽,镜腿顺着眼角皱纹的走势,与发白的鬓角相接。 好在高尔夫球适合全年龄段,除了成本高,没什么缺点。 男人挥杆姿势标准,击球的力度也很稳定,一连三发都进了洞。 正要乘胜追击。 口袋却震动起来。 眉梢动了动,他慢吞吞地拿出响着系统铃声的手机。 看过来电显示后,又利索地走到隐蔽处,接过身旁人递来的毛巾。 一面擦去额头的汗珠,他一面接了电话。 里面是一个女声,给出了两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怎么回事?是你让人干的?” 男人倒是听得懂,转着大拇指上的绿色扳指回了句:“亲爱的,怎么好不容易主动联系我一次,就是质问啊?” “说清楚怎么回事。”女人丝毫不接受他的调情。 “当然不是我主导的啦,我不过搭了把手而已。” “而已?我看你是潇洒太久,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不知道这事会带来什么样的隐患吗?” “别怕亲爱的,这件事牵扯不到我们身上的,何况,你不觉得这盛川安宁太久了,缺了点刺激吗?” “你还是那么疯癫。”女人冷冷道。 那语气坚如冰锥,男人也能低低地笑起来:“权当你在夸我了。” 他的唇角弯曲得很僵硬,仿佛是被两根木棍撑了起来,“怎么样,亲爱的,电话都打了,不出来叙叙旧吗?我这儿刚进了一批上好的……” “嘟——嘟——嘟——” 邀约被迫中止。 望着只剩下忙音的电话,男人摸着头顶的银丝,叹了口气。 “孩子大了,留不住啊……” 戴好眼镜,他重新拿起球杆回到球场上。 原处放着场内服务人员事先摆好的球。 男人展开手臂,稍稍一拉伸,脖子顺逆时针各轻扭一圈。 然后俯身,摆臂,对准目标就是一下—— 砰! 砰!砰!砰! 空地另一端,硝烟与底火的味道尚未完全散去。 整排的靶子上,齐刷刷多了数道处弹孔。 “射击完毕!” “向右转!” “验枪!” “报靶!” 在有条不紊的口令声中,负责的队员小跑上前,利落地揭下一张张靶纸,按照警号齐整地发放下去。 “啊!!” 看清自己测试成绩的甘婼晴痛苦地仰天长啸,“为什么又没有进十环?一枚都没有!明明这回手感超级好啊!” 那张靶纸上,零星散布着的弹孔无一命中中心的白色区域内。 摘下降噪耳罩和护目镜,甘臣两步凑上来,闭着眼睛就开始大夸特夸:“好厉害啊晴晴!弹着点全部都在九环以内,分布也足够密集,这成绩不知道超过多少人了!” “哥,你这种深得师傅真传、每次至少一半子弹能打进十环的神枪手,能不能别在这儿说风凉话?”甘婼晴幽怨地盯着他,牙齿咯吱咯吱地磨了起来。 “这怎么能是风凉话呢?”甘臣大受打击地捂着胸口,为自己辩驳道,“我由衷地夸奖我的妹妹excellent,有什么不妥?竟被解读得这么不堪,我心好痛啊!” 甘婼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优秀?这接近外半圈的程度都快贴到八环的线了……” “yes!” 一个雀跃的英文单词从旁传来,压过两人的对话。 他们不约而同转头一看。 不远处,小丁使劲握拳,给自己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脸上是掩不住的灿烂笑容。 甘臣挑了挑眉,声音洪亮地问:“小丁,什么好成绩这么高兴呢?” “嘿嘿”两声,在两双好奇而期待的目光中,小丁兴冲冲道:“今天没有脱靶!” 甘氏兄妹陷入了沉默。 被他当宝贝似展示出来的靶纸上,弹孔稀稀拉拉分布得到处都是。 还有一发擦着边缘,就要破圈而出。 “头一回啊头一回。”小丁心满意足地感叹道,“我真是太棒了。” 望着春风得意离开的身影,甘臣神色复杂:“这目标定低点就是好哈。” “嗯……”甘婼晴表情凝重,“谁说不是呢。” * “我们调查过了,车祸那天,是代迁逾火化的日子,你们为什么不在现场,而是在鹤新北路上?” 消毒水气味浓重的病房内,逄悉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手上还打着点滴。 为了更好地回答,他坐了起来,靠着背说: “我和爸妈发现熄因不见了,联想到他因为迁逾而失魂落魄,害怕他出事,就赶紧把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找了个遍。 “我在家里发现了他,他看上去很痛苦,说想要故地重游找回记忆,我便想着,迁逾那边的事有爸妈看着,熄因这样也不好拒绝,去一趟他说的几个地方,反正花不了多长时间,就带着他出发了。” “这些地方要经过鹤新北路?” “是,可我没想到会意外徒生。” 再说起车祸,逄悉自责不已,“都怪我,怪我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如果我那时不是心软同意熄因的要求,而是直接带他回殡仪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自以为是,对不起爸妈,没保护好迁逾,现在连熄因也护不住。” 十根细长的指头像章鱼脚般,吸附在他的面上,呜咽从喉头溢出。 陈昉始终保持尊重,等他悲伤完,才继续问:“当时的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 “在拐弯的时候,左边兀地冲出来一辆车朝我们撞来,好在撞击力并不算大,我们被撞到了旁边的树上。 “可陈警官你知道的,熄因头上有伤,才刚好不久,我用最快速度保护他也来不及,他的脑袋还是受到了冲击,先一步昏迷过去,我虽然没晕,但也被熄因又开始流血的头吓得有些发懵,等回过神,本来要拨打120,谁料从撞我们的车上下来了一个人,只知道他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给我的脑袋来了一下。” 逄悉指了指自己被击中的后脑——那儿包着布条。 来的时候陈昉也问过医生,逄悉算幸运的了,只是伤口有点外出血,撞击并没有对人体造成更深层次的影响。 “那个人你认识吗?” “他带着兜帽,我看不清脸。” “之后你就晕过去了?” “在昏迷前,我还朦胧看见了,那人从另一边打开门,把不省人事的熄因拖走了。” 面露痛苦的逄悉双手攒拳,把白色被单都捏皱了。 他对陈昉问道:“陈警官,有没有可能开车撞我们的、带走熄因的、和杀害迁逾的是同一个人?他是不是一直在暗中跟着我们,然后抓准时机下手?” “这也太奇怪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乐正旌忍不住发表意见,“如果按照你说的,凶手被代熄因看到脸,想要灭口,为什么不直接在车祸现场动手啊?反而对他的姐夫动手,并把他本人带走了?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要么凶手和肇事者不是同一个人,要么代熄因对于凶手还有利用价值,要么,就是这人变态到,因为代熄因的逃走引发后续一系列麻烦而恼羞成怒,要把他带回去慢慢折磨。” “噫——”最后一种猜想让乐正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胳膊上占据大片位置,“你们刑警为了抓犯人,脑子里不得不整天装着这些变态想法,并且要设身处地代入,我看啊,保不齐哪天就一念成魔了!还是当交警好哦。” 第24章 陈昉不置可否:“你们后来有调取那一块的监控吗?” “很遗憾。”乐正旌撇了下嘴,“那附近偏僻,并没有监控。” 车祸不严重,现场不会封锁,车来车往,各种线索早就破坏光了,现在连监控都没有,找人的难度更上一层楼。 双指揉着太阳穴,陈昉闭目给洪岩打电话:“上次让你查的那条路,发现监控摄像头了吗?” “没有,陈队。”听筒里的声音说,“那条路后半程甚至没几间开放的店铺,我正准备和您报告。” “那先不用查下去了,有新的任务交给你。”再睁眼时,他的眸光清明许多,“带人顺着鹤新北路附近调监控查,看看有没有车头破损,或者没挂牌,又或者驾驶座上人包得紧实的人,有诸如此类一切不对劲行为的车辆全部记录下来,没有就扩大范围进一步搜寻,直到发现可疑人员。” 前一阵天空因为落雨而昏暗,这阵雨过去后,天反而亮堂不少。 落霞飞过远处的半山,与惊雀平齐,美景不等人,却没人有空欣赏。 “哎。”乐正旌叹着气,手指一下下搭在方向盘上,“最近几天的盛川不知怎么的,实在是不太平,案子接二连三发生,一周内连续两桩杀人案,女大学生的男朋友失踪案,还有这个车祸现场绑架案。” 身心俱疲的陈昉打开车窗,对着潮湿的空气点了根烟,吐着雾,雾气飞散在汽车的末尾:“男朋友失踪案是什么?” “就我媳妇儿,不是在那师范大学当辅导员吗,她手下有对女学生和男学生是男女朋友关系,男的失踪了,我媳妇儿和那女学生一起去报的警,区派出所说24小时不到,暂且先等等。 “我想也是,最近人手都被派去支援杀人的大案子了,小小的失踪案只怕要被堆放到旁边去了,你到时候有空也帮我看看,毕竟是我媳妇儿手下的人,虽然人不是在学校里丢的,可要真出了什么事,她也得负责啊。” 陈昉扭动脖子,上下找了找烟灰缸。 然而四处空荡。 显而易见出乐正旌戒烟的决心了。 他便抽了两张纸,对折垫在手掌上,往里抖落了烟灰,纸中心堆起一块小沙地,烤得掌心有些发热。 “男生怎么失踪的?在白天还是晚上?你媳妇那边是怎么知道的?” “得,你这职业病真够夸张的。”抽了抽嘴唇,乐正旌正色道,“那女学生说,他男朋友6月5号告诉她,要去搞一笔大钱,然后和她在电话上的交流就变得非常少。 “她本来想着,可能做生意确实忙,但是6月9号是他们的一周年纪念日,特殊的日子,男生平时雷打不动会和她一块出去玩,晚上一起过,这次居然直接没了音讯,女生觉得不对劲,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这才怀疑男生失踪,找上了我媳妇儿。” “失踪的男生出事前有没有什么不对劲?都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女生印象深刻,有个红头发的男的,发色夸张,衣着也夸张,不是本校的,给人感觉就是不学无术的混子,她劝过男生最好远离那个红毛,但男生表示不要以貌取人,人家很有本事,再之后就是搞钱,间接性断联,最后失踪了。” “车祸现场伤员失踪,大学生为了赚钱失踪。”陈昉双唇微张,呼出一口,捏着烟琢磨起来。 “你该不会是怀疑这两个案件之间有联系吧?”乐正旌上半张脸挤成一团,像是个收起的雨伞,“你别是查案查魔怔了,看到两个同类型的案件都要联系到一起。” “派出所有去查这个红毛吗?” “暂时没有,不过这女学生全是口头说辞,实质性的证据一点儿没有,这红毛即便找到了,也没法带回来审问吧?” “这倒是。” 左右没什么好问的了,一根烟也抽完了,陈昉往后靠去,把纸包好的垃圾揣回兜里。 刚想养养神,口袋里“嗡嗡”有了反应。 他一愣,几乎是立刻把那个东西拿出来。 是追踪终端响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意外的绑架(三) 追踪终端锁定的地方,正好在车头的相反位置。 打着方向盘掉头时,乐正旌忍不住吐槽:“老陈,我一个交警大队长,今天是给你当司机来了吗?” 眯上眼的乘客丝毫不觉有问题:“反正你今天也没什么事吧,好容易有空来一趟,就当是带哥们兜风了。” “说得也是,毕业后,咱俩确实好久没一块跑长途了。”加上油门后,乐正旌不忘占便宜,“不过你别想这么简单就完了,等下事情办好得请我吃饭。” “可以啊。”陈昉笑道。 车子追着定位点,左拐右绕,找到的却是一家手机维修店。 推开玻璃门,陈昉率先走进去。 柜台前的老板没瞧出多大岁数,却带着个老花眼镜,正在组装手机配件。 见到有人进来,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买东西还是修手机?” 稍微观察了一下内部环境,陈昉从店老板身后扫了眼躺在篮子里的几部手机,文质彬彬拿出警察证。 店老板定睛一看,手头上的东西一扔,从凳子上站起来,立正敬礼,哪里还有懒散样子。 他义正言辞:“警察同志,我这一辈子遵纪守法,连只鸡都不敢杀,干过的最大坏事就是闯红灯,不知道哪里触犯了我国的法律?” “别紧张,向你问点事。”陈昉露出友善的表情,“进来前,我大致看了下,你们这儿条街怎么都没装监控?” “这不是经费紧张吗,咱们这偏僻小地方,做小本生意就不错了,监控的钱,一时拿不出来,咬咬牙吧,又心疼到时候白费功夫,索性一劳永逸。” 越过他的肩膀,陈昉指了指代熄因的摩托罗拉:“那部手机,你从哪里弄来的?” 顺着指向,店老板回头一看,赶紧交代:“不是我,是个男的,说他手机不小心摔坏了,让我给修修。”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早上才来的,我寻思着这手机估计是那人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了。” “手机修怎么样了?” “才做了初步维修,能开机了,还没进一步监测,外头看上去比较严重,还好里面的零件都没大啥问题,不过确实摔得挺狠,也不知道怎么让手机遭这罪。” 伸出手,陈昉屈了屈四指:“这手机之后就交给我们了,警局会做下一步处理。” “警察同志。”店老板小心翼翼发问,“这手机该不会是赃物吧?” 尚未等到回答,他已经脑补完了,赶紧去把摩托罗拉拿过来,郑重其事放到了陈昉手上:“那那那那我不动了,您拿着,有您作证,这玩意儿和我一点关系都没得。” 按键被轻触一下,陈昉稍微对着有些许裂缝的屏幕看了眼:“拿手机来到那个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长什么样……就正常人的长相吧,普普通通的,眼睛不太大,鼻子倒是有点大,黑黑的,放在人群中记不住……对了!他左腿有点跛脚。” “记得他穿什么衣服吗?” “穿着也不显眼吧,灰色上衣黑色裤子,最休闲的那种款式。” “他的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头发……他带着帽子没注意啥颜色,应该黑的吧。” “有在你这儿留联系方式吗?” “没有,不过他给手机的时候说,过两天会来拿,多半也不着急使用吧。” 心里有了底,陈昉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高效布置任务:“老邢,你带俩人来南后路18号这儿盯梢……对,街道尽头有个手机维修店,在这附近盯个人。” 详细交代完目标特征,他对店老板说:“行,那我们先走了,这两天你机灵点,人来了就先安抚着他,给外头警察一个信号就可以。” 即便不知道对方犯了什么事,但是被人民警察交代任务,店老板心中涌起了一股肩负重任的使命感。 他觉得这是身为一个华夏人与生俱来的荣辱观与大局观,握拳敲敲心口,用力应下: “警察同志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陈昉推门而出,靠在门边的乐正旌没有立马跟出去。 他牙齿上下摇摆着棒棒糖棍:“你开的什么车?电动还是摩托?” 警察同志问话,不论是什么,店老板认为都要如实回答,这是对人民群众的考验与关照。 “开的幸福250。” “噢,大炮啊。”乐正旌点点头肯定,“是个好车,挺有眼光的。” “嘿嘿。”店老板挠挠后脑勺,嘴快咧到耳朵上去了,“老早买的了,耐用,国产的牌子就是好!” “车牌多少啊?” 被警察一夸,店老板找不着北了,没觉得陡转的话锋哪有问题,顺势回答:“py982。” 第25章 “很好,我记住了。”套话得逞的乐正旌“咔”地咬碎棒棒糖,“这次念你初犯就不惩罚你了,以后可得好好遵守交通规则哦,千万别再被我抓到你闯红灯了。” 笑容冻结,晴天霹雳,店老板人都石化了,弱弱地问:“警察同志,你们刑警队还管这个吗?” 乐正旌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住外走:“他是刑警,我可不是。” 关门之前,他回过头指指自己,扯出坏笑,最后五个字挤进门缝: “交警大队长。” 留下瘫坐的店老板,乐正旌又掏出根棒棒糖,吊儿郎当地走来。 “你又戏弄老实人。”陈昉不轻不重在他背脊拍了下。 “老实人可不会闯红灯。”乐正旌夸张地模仿起来,“那一瞧黄灯亮起,都要眼巴巴停下望一望周围,生怕触及一星半点儿红线。” “行了。”看不下去的陈昉开门上车,“等会儿想吃什么?” * 夜晚的盛川,周边冷清,市中心还是一贯热闹的。 夜市摆满了整条路,对面就是美食一条街,各家烧烤麻辣烫的香味大老远传出来,令人垂涎欲滴。 乐正旌嫌弃小摊人来人往闹得慌,选择了一家烤鱼店。 坐在楼上,两人隔着玻璃往外看,简直是把马路边的两条街纵观得一览无余。 铺满了辣椒丁的烤鱼被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盘子下头还烧着炭,烤鱼旁边是一圈种类不同的蔬菜,鱼皮被烤得焦黄酥脆,鱼肉鲜嫩多汁,带着的少许腥味反倒是特色。 乐正旌一口啤酒一口豆子开了胃,没有先对鱼肉下手,反倒是直奔藏在鱼肉下的鱼胶和鱼肚,入口满是陶醉:“老陈,你不吃动物内脏简直就是最愚蠢的习惯,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少美味吗?” 吞下鱼肉,陈昉吸了一口路上买的奶茶:“我只知道这才是美味。” “我能理解你要接管我们回家路上的司机一职。”乐正旌立起筷子点了点,“可我记得你前两天才刚喝过吧,这么高糖的东西,喝得这么勤,小心糖尿病哟。” “你还没啤酒肚呢,我怎么会糖尿病,何况我代谢快。” “有这么好喝吗?”看着他一口接一口,乐正旌狐疑道,“我媳妇有时候也爱喝,你给我尝尝……哎知道不对嘴,你给我倒点就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大学聊到工作,从回忆聊到近况。 再度说起最近的两起凶杀案,乐正旌打了个酒嗝,叹气道:“你们那儿的确比我这儿辛苦多了,案子重,中间参杂的人事物也复杂,不像我们,虽然交警队繁杂的琐事也不少,但主要是烦人更多一点,压力没那么大。” “压力肯定是有的。”陈昉把鱼刺一根一根挑干净,“很多时候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案件细节,怎么都消停不了。” 乐正旌酒劲上来些许,左手托腮,右手点着桌面,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后悔没听我的劝,选择了最难的岗位?” 细嚼慢咽吞下鱼肉,陈昉失笑着摇头:“我这人除了刑警,也干不了别的。” “也对,你这人做事从来不会后悔,只晓得一条大路走到黑。” 他猛灌了一大杯酒,反而正经起来,“说真的,你确定如今的两桩案子都和三一四案相关吗?” “我不敢完全肯定这几个案子百分之一百出自一人之手,但是要说纯粹的模仿作案我又觉得不太对,不是说有证据能证明的古怪,而是我从业多年的经验告知的不对劲。” “哪不对劲?” “一种藏于幕后的不对劲,所以暂时也不能放在明面上说。” “好吧,我相信你,你的直觉素来比我准。” 谈着谈着,乐正旌又给自己倒上了,“只不过,那凶手都藏了十一年了,在大家都无法抓到他,无法将他绳之以法的时候,背负多条人命的他,何必堂而皇之地再度出现呢?即便他手痒了,控制不住想杀人了,难道不应该隐藏手法,把警方的视线往别处引吗?还是说,其实在他的心里头,是希望有人能够揪出他的?” “你我到底是正常人,即便读过书,学过相关知识,也永远难以参透那些心理变态狂的真实想法。”陈昉低垂眼眸,低低地吐出后半句话。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会拥有的思想。” 酒过三巡,一杯奶茶也见了底。 吸管拨弄着剩下的几颗珍珠,陈昉漫不经心看向窗外。 车来车往,人留人去。 小孩拉着妈妈的手要买某个玩具,不答应决不罢休;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甜蜜地漫步街头;学生们成群结队的从ktv的大门出来,手中拎着大包小包,一脸尽兴…… 闷热的夏夜,似乎与外界的纷扰划拨开了。 市中心并不会因为最近发生了多么可怕的命案而停止运转,人们也不会为了这些事物伤春悲秋或义愤填膺。 毕竟那是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距离又十分遥远的东西。 世态炎凉么? 不。 只是自顾不暇,精力有限罢了。 陈昉正昏昏欲睡,看到哪里想到哪里。 一个呵欠没打完…… 遽然神色一凛,“哐当”一下站起身,脚边的酒瓶滚倒在地上发出脆响,把乐正旌吓得跳起来,酒也醒了大半。 他甩了甩脑袋,将两个陈昉合并成一个了:“怎、怎么了?” “斑马线对面往左,第三个卖衣服的摊子旁边。” 陈昉伸手一指,带着乐正旌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里有个男人,正在对旁边专注挑选衣服的女人挎着的皮包下手。 这当然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个男人戴着帽子,穿着灰色上衣和黑色裤子。 被他们看见的时候,他已经下手成功,准备离开。 那只站立时候看不出问题的左脚,在走路之际一瘸一拐的! “我靠!”乐正旌眼睛都直了,“不会这么巧吧?”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关键线索(一) 辖区派出所的警察把审好的笔录拿给陈昉:“那扒手是个惯偷,不过他胆子小,只敢偷点小钱或者便宜货,照他所说,这回是他路上捡到的,看摔成那样,估摸着是别人不要的东西,于是自然地收入囊中。” “他在什么地方捡到的?” “就在洋河东路那一段,他表示是刚干完一票,特地选择偏僻的路,结果路上撞大运,捡了部好手机,想着要是修不好就拆零件卖钱,要是修好了就留着自己用。” 盛川公安局。 别的科室都夜深人静了,电子技术部却点着大灯,成了夜晚最闪亮的星星。 好几个人盯着好几台电脑,电脑上播放着不同的监控画面,每个警员桌上还摆着眼药水,看着看着大家时不时都要停下休息一会儿。 一部分录像显示的是鹤新北路进出口周围,警员们要观察逄悉的车辆周围是否存在可疑车辆。 在前置推测报告里得出,既然是绑架那就一定有预谋,必然是要先行靠近目标,临时起意的犯罪很少会在光天化日下实施。 另一部分录像显示的则是洋河东路进出口周围,警员们要重点观察有没有在鹤新北路附近出现过的车辆。 这一批警员的工作量更大,人手也更多一点。 要知道,洋河东路进出口周围,可是连接了好几条道路。 关健这条路中间又没有监控,无法准确得知车辆到底要从哪里经过,而能找得到监控的,大都是一些占地面积比较大的店铺自己装的,弊端明显。 它不是正面对着道路,通常是拍摄店铺周围正巧照到道路,比观测正常监控更费力,一旦找不到还得继续扩大范围。 再加上警方并不知道车辆具体长什么样子,车牌号又是多少,导致线索只剩下在两边寻找到同样的车辆。 条件苛刻,也怪折磨人的。 警员们必须得一帧一帧停下抠细节,没有发现还得来回播放好几遍确定不是被遗漏了。 看监控本来就是一项枯燥的任务,加上大晚上大家都没什么激情,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揉眼睛。 可失踪人员是凶杀案里的关键证人,延迟一秒找到他,对于案件的侦破就多一分困难。 众人不得不撑开眼皮强打精神,靠意志力也要看下去。 连洪岩都有些找不过来了。 再怎么说他是图侦的一把手,自愿地挑选了最大的一处范围。 看到后面,他揪着头皮控制着灵魂不要升天:“再多来几次,不用三昧真火,我也能成猴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仍旧没有任何发现。 难熬的困倦在寂静的催化下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在洪岩的同意下,有人撑着脑袋打了会儿瞌睡,有人直接后仰不省人事,监控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鼾,和外头的蝉鸣相互呼应。 第26章 角落的一个警员始终没有睡。 她抹着风油精,聚精会神地将视线落在两边的屏幕上,来回比对。 忽地视线一停。 她揉了揉眼睛,敲着键盘倒退回去,暂停着再看了两遍。 不多时,眼中的疲倦化作惊喜,她回头叫道:“洪哥。” 照顾到有人睡着,她声音没有很大。 好在室内安静。 叫了两句,洪岩的注意力就从满屏的车,转向了她这边,听她兴奋道: “我好像发现了疑似目标车辆! ” “陈队你看,小郭发现的,洋河东路进口的这个角落。”洪岩拿着笔敲了敲屏幕,给陈昉画圈,“和监控离得比较远,拍不到整辆车,但是露出来的一处车尾角落,有一道斜向上的划痕,按照道路的来往方向和店门口监控的方向,应该是在车的右边。” “而这里。” 洪岩把笔移动到另一个监控前,“虽然很糊,但是这辆白色的车车尾右边,刚巧也有一道划痕,同样是左低右高斜向上的!” 室内清醒的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在两个监控上反复观察。这样细微的共同点,在精力涣散的时候是很容易被忽视的。 “且离这一处监控不远处的另一个监控里,正是车祸现场的两位当事人所坐车辆,虽然不在一个画面上,两辆车之间也隔了一段距离,但方向、动向一致,说明这辆白色车是冲着两位当事人的车去的。 “综合这三处监控来看,能够同时出现在两个关键现场,我有理由相信,这一辆车很有可能会是造成车祸的车辆,而逃跑的线路包括了能照到车辆角落的监控附近。” 做出判断后,洪岩苦恼地把手一摊:“但现在的问题是,不管哪个监控,都没法拍到车牌号,即便看得出车型,这种车在盛川市也太多了,咱们难不成要去把所有这种车都找出来吗?” 倾听洪岩汇报的过程中,甘臣的目光不断落在不同的画面中,眉头越锁越紧,看上去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挤了半天牙膏,他终于憋出一句: “我见过这辆车。” 平地惊雷的威力到底是有的,除陈昉外的几个人纷纷大吃一惊:“啊???” 冒问号还不够,洪岩直接开玩笑:“我说小臣啊,你别是在梦里见过吧?” “不是,我真的见过。”甘臣面红耳赤地辩解着,但几个单薄的字眼实在无力。 最后他面向陈昉寻求支持:“师傅,我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见的了,反正不是在梦里。” 在他诚恳而努力的目光中,陈昉居然奇迹般地链接到了他的潜意识层面,紧接着把记忆的闸门打开了: “小臣,去把我们前往何嬿艳死亡现场复勘路上的行车记录仪调出来。” 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甘臣急匆匆闪避开的车辆高速驶过。 那样惊险的画面,众人只是看录像都捏了把冷汗。 而当逐帧逐帧放慢下来后,车里的人虽然戴着兜帽看不清脸,但是车牌上模糊的数字和字母已经能够依稀辨认出来了。 经过对比另外的两个监控以及车辆上的痕迹,可以确定正是同一辆车! 多重因素堆叠在一起,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这么看来,车尾的那道划痕,是擦碰你们的车造成的啊!”洪岩的话让大家醍醐灌顶。 “没想到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小郭呐呐地说。 还有人则是找了个玄学的角度:“难道,冥冥之中,上天也希望这个绑架案能侦破?” 不管怎么样,目标车辆找到,大家都能回去好好休息了。 一身轻松的洪岩夸完小郭眼睛尖,夸完甘臣记性好,又情不自禁感叹道:“陈队,你也真是神了,随便出趟现场都能掐准时间撞上目标,要没有这划痕,我们也许连车都不能这么快找到!” 获得了车牌号,接下来就是锁定嫌疑人。 只不过这已经不是今晚需要解决的事情了。 陈昉一声令下,众警员收拾好东西,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以后一定要当半个交警!”临行之前,甘臣愤愤道,“把不文明行行为第一时间上报,就不会出现这种和歹徒擦肩而过的遗憾了。” * 隔日,陈昉立刻联系了乐正旌去调查关键车辆的车牌号所属人员。 得亏交警队完善的信息库,一天不到的功夫,开车的人很快被找到了。 出租房内。 房间的暂时拥有者局促不安地坐着。 他的双手又是互搓,又是四处乱摸,不知道在哪儿安放。 没有搜查令,陈昉和甘臣分别在房间和卫生间门口往里随意扫了一眼,又一左一右绕完了整圈不算大的客厅,才不紧不慢在白色轿车车主面前坐下。 过问他名字和基本信息后,甘臣抬了抬下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男人陪笑着搓手:“因为,因为我逆行?” “哟,你还知道你逆行。”甘臣冷笑两声,瞪眼指着他,“你差点给我们车撞了!” “对、对不起,当时赶时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赶时间干嘛呢?是去做什么坏事吧?” “警察同志,您这就说笑了,我能做什么坏事啊?” 懒得听他打哈哈,陈昉伸出两根手指有力地点了点桌子:“说说吧,案发当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鹤新北路和洋河东路附近?” 男人咽了口唾沫,干笑道:“这俩地方也不算很远呀,我正巧经过呢。” “碰巧的?”陈昉故作惊讶。 男人连连点头,口中还应和着:“对对对。” “那怎么好几处监控都拍到了你跟在这辆车后面呢?” “呃……这个……” “你可别告诉我……”陈昉来回睥着他,意味深长道,“你们又碰巧全程顺路?” 本来还没理由的男人当即双手一拍,扯着嘴角笑:“是啊!就是这样!警察同志,这世间总有碰巧的事对不对,偏偏就被我撞上了,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 “也不无道理。”按压指关节的响声从陈昉手上传来,他的神色十分认同。 男人暗暗松了口气,却听他慢悠悠地追问:“那你说说,顺的这条路,尽头是去哪的?” 去、去哪?? 男人两眼一黑。 这他哪知道啊! 面对一前一后两双直视来的眼睛,他额头的汗冒了出来,嘴巴却如同被布塞住了。 正纠结是胡诌呢还是承认呢,脑袋瓜灵机一动。 他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警察同志,我实话跟您说了吧,其实、其实我就是看人家副驾驶上的人长得太帅了,春心萌动,想认识一下。” 第21章 关键线索(二) 堪比雷击的内容一出,空气的流通都静止了。 无人言语,男人以为颇有成效,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暗暗窃喜。 旋即又加了把火,故作难为情道:“但因为我俩都……你们懂吧,哎,我前面不敢说,是怕警察同志你们接受不了,因为挺多人接受不了的,可是没办法,我这天生的也改不了啊,你们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说出去,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旁边记录的甘臣瞳孔地震。 花了好几秒,他才消化完这么大的信息量。 一句“我x你是个同……”的口型还没做出来,就被自己捂回去。 只恨甘婼晴不在旁边,否则他已经和她咬耳朵大吐槽了。 与他不同,陈昉的眉梢扬了一些。 但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淡定地问:“那你怎么解释家里的光碟?我看种类还挺繁多的呢?” 一听“光碟”二字,男人脸色大变:“我不是早就收起来……” 讲到一半,看对方神色,他才知道自己中计了,一句话说完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脸生生卡成了猪肝色。 陈昉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也不多问,也不戳穿。 他抖抖指头,松驰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一手遮住旁边的电风扇,一手打起火。 抽了两口,陈昉往后靠去,环视了一圈房子,云淡风轻地说:“也真是有意思,这房子看上去不值钱,你身上穿的倒是时下的新款,什么时候买的?” 他的语气说不上严厉。 甚至可以说,是很温和。 就像在询问今天吃了什么一样的日常寒暄。 但是男人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手跟筛子似的哆嗦个不停。 在几轮的烟雾缭绕中,男人咬紧嘴唇的牙齿松开了。 他小声地说:“我……我是收了钱,帮忙……盯人的。” “庞鞍。” 陈昉轻声地叫了男人的名字。 对方登时一颤。 他把烟头缓慢地碾灭在男人正前方的烟灰缸里。 第27章 “你的车,送去维修过,对吗?” “是、是的。” “具体修了哪些地方,那些破损又是怎么来的,警局要查,是可以查到的。” 随着末字的收声,最后一点火星子湮灭。 他不紧不慢地转头问:“小臣,知情不报和积极配合,结果有什么区别?” 甘臣立正站好,拿出唱军歌的气势:“最大的区别是,一个酌情减刑,一个严、惩、不、贷!” “我说!” 庞鞍终于捱不住了,猛然抬头,眼睛有些红,“警察同志,那个人给了我一个车牌号,让我盯住目标车辆,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在他给定的几个没有监控的路段,选择其中一处冲上去撞车。” “他为什么要撞车?” “他说他和车主有仇,要捉弄车主一番。” “你信了?” “这不是挺合理的吗。” 基本不会插话的甘臣忍不住说:“他让你弄场车祸,你管这叫作捉弄?” 仔细想了想,男人改变了措辞:“不然是,夸张点的恶作剧?” 甘臣:“……” 陈昉把问话拉回正题:“你不怕弄出人命来,把后半辈子搭进去?” “车祸不是主要的目的,那人交代不能撞太狠,只要有个冲击力,让车里的人暂时失去行动力,然后我再把人带去给他就好。” “有告诉你把人带过去干什么吗?” “他说就是把人藏起来,威胁车主要点钱戏耍一番,我琢磨着,他应该不会搞什么大事,毕竟让我去撞车也只是让我轻撞一下,要是他真想做点什么,直接就可以把失去行动力的两人结果吧?但他也就只要了副驾驶的人。之后的事,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交代清楚后,庞鞍在安静得吓人的场景里为自己开脱道:“警察同志,他跟我说,他找的地方万无一失,我只要乖乖照做,什么都别说,就能拿着钱逍遥自在,我这才被冲昏了头脑,一开始没说实话。” “逍遥自在?”甘臣“啪”一声合上笔记本,厉呵着,“单你一个肇事逃逸就判得不轻,再加上故意杀人未遂,你觉得自个儿自在得了吗?!没文化,真可怕,听风就是雨,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庞鞍惊恐不已,跪在地上恳求陈昉帮忙,陈昉平声道:“你先起来,好好配合问话,如果之后真能找到真凶,就是将功赎罪了,能帮你争取宽大处理。” 在彻底明白自己干了多愚蠢的事情后,庞鞍耷拉着脑袋,双手平放在大腿上,问什么答什么。 “你们怎么认识的?” “有一回在酒吧里喝酒拼桌,正好拼到他,聊了两句就认识了。” “那人长什么样子?” “他总戴着墨镜,穿着花里胡哨的,还……还染了一头红色的头发,尤其张扬。” 甘臣毫无察觉地一股脑往下记,陈昉呼吸一顿,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吃惊的样子:“他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聊天的时候,他吹嘘他家是干大生意的,说什么,有价无市,什么,千金难买,我就问他能不能带我一起搞钱,他说我没文化,干不了那事儿,就乖乖拿着死工资,拿着他给的钱知足吧,我怕惹他生气,错过了这笔生意,也没敢多问。” “你们遇见的酒吧是哪个。” “柯迪曼酒吧。”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庞鞍暂时没有被带回警局,而是没收了联系设备,留了人看着。 回去路上,甘臣可算是憋不住了。 他勤奋求教道:“师傅,咱们不是还没搜证吗,你怎么知道他家里头有……那种光碟?” 那实在想知道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让陈昉大笑不止。 “你没看他的脸吗?” “啊?” “精神萎靡,黑眼圈极重,活像被吸了精气,显然是单人运动做多了,我顺势诈了下他而已。”陈昉稍稍抬高了眉毛,“他要真是同性恋,也不会在我说光盘的时候,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另外的画面,从而露出那种反应。” “对哦!”甘臣恍然大悟,只怕现在不在开车,就要拿出小笔记本记上了。 “师傅,你是真的看穿了他,还是不相信同性恋会出现在我们身边?” “为什么这么问?” “到底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一个活的。” “你这语气还挺遗憾。”陈昉不禁失笑道,“怎么,想亲眼见见?” “想啊,可太稀奇了,我完全不能想象与一个和我性别相同的人谈情说爱,牵手,拥抱,接吻,甚至发生更亲密的举动,那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以为你会说恶心。”听着这些言论,陈昉不自在之余,有些意外。 “那到不至于,我虽没亲眼见过,但是在书里读过,知道这性取向嘛,不是自己能决定的,都二十一世纪了,咱得尊重别人嘛。” 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甘臣对陈昉的看法也萌生了好奇:“诶,师傅,我算是年轻人的思维,像你们这种年纪大点的,一般都接受不了吧,师傅你呢?” “嗯?” “咳咳,您老人家怎么看待同性恋啊?反感?反胃?” 平日里两人绝对不可能聊到这个话题的。 这会儿既然说到了,陈昉轻呼一口气,干脆仔细思忖了一下:“说完全没有意见肯定不是,因为这是从小到大家里人和身边人都闭口不谈,甚至是避之不及的事情。但我也没那么偏激,可能就是比较排斥吧,反正这个领域我从来没接触过,也不想接触。” 拥有和前辈对情感问题正面交流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的,甘臣迫不及待再度发问:“那师傅,如果你发现身边的人是同性恋,你会主动远离他吗?” “唔……不熟悉的人会吧。” “那熟悉的人呢?” “熟悉的人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啊,一个性取向又不会改变其他事情。”陈昉哭笑不得,“难道我还要跟这个熟悉的人就此断绝关系吗?那也太幼稚了。” 耳边是自家师傅不以为意的笑声。 蠢蠢欲动的甘臣刚想问出那个刁钻又经典的致命问题—— “如果这个熟悉的人,喜欢的人是你呢?” 就听见陈昉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他只能被迫终止了这场千载难逢的思想碰撞,专心回去开车了。 修长的指头按下接通键,乌奇声音从话筒传来:“陈队,查到了。 “虽然医院和超市里没什么收获,也没有某家被购买大量保鲜膜,但是有多家便利店在一个月分别被购买了塑料膜,我想这也大差不差,就去这些便利店排查,大多数人并没有对购买者留下多深的印象,不过其中一个店老板说,购买者普通话虽然标准,但是口音有一点点像他老家那边的,因为老板正巧是当地人,所以对自己家乡的口音非常熟悉。” 听着汇报,陈昉心理隐隐有了猜测。 一个在本案中和“外地”两个字天然挂钩的猜测:“他老家是哪里的?” 乌奇只说了两个字。 “屏州。” 作者有话说: ---------------------- 老陈以后可要真香咯[坏笑] 宝宝们下一章入v,庆祝入v送红包咯! 第22章 关键线索(三) 求证之后, 陈昉心下了然:“店里有没有监控?老板还记得人长什么样吗?” “店里没有监控,都过去半个多月了,长什么样也不记得了, 而且那人戴了墨镜口罩, 显然是有些反侦察意识。” 想来也是,凶手几乎不会出现在有监控的地方, 更何况露脸去购买能够留下证据的东西。 交代几句之后,陈昉结束了通话。 但没有收起电话,而是又按下另外一串号码:“老路,带上几个人连夜赶去何嬿艳的老家屏州沪坝村查一查。 “重点从沪坝村那一带的派出所那里借阅沪坝村相关资料,注意查看有没有人非自然死亡,有没有人惹是生非, 有没有人公然做出一些不正常的举动,查清楚后再去村里跟人打探一番虚实…… “开始先别暴露身份,就宣称是何三水授意你们回去的, 多试着引导村里人回忆以前的重大事件, 事件之中也许隐藏着凶手真正的杀人动机,还有凶手真实身份的重要线索。” * 灯红酒绿的科迪曼里,音乐的声音大到刺耳。 男男女女群魔乱舞,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贴在一起,喝得烂醉如泥。 瘫软得像一条条带鱼。 管文栋跟着节奏疯狂摇晃, 没有章法的舞动倒也跳出了自己的味道。 摇着摇着, 他的目光锁定了一位单独在桌子旁边的短发女生。 便扭动身子舞了过去, 凑到人家面前, 打起招呼:“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 女生抬起头。 第28章 月牙似的眉下生了双澄净的眼睛,略带婴儿肥的脸颊陷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肤光胜雪,黑发如墨,好似一个橱窗里的洋娃娃,隔着距离却一下击中了他的心。 不过女生没有理会他,下一秒就转过头,继续喝酒了。 管文栋这人也贱得慌,要是人家上赶着找他,他可一点兴趣没有,人不爱搭理他,他反倒来劲了。 绕了桌子一圈,他又来到女生面前,举止轻浮地弹了下舌头:“别这么高冷嘛妹妹,来酒吧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认识认识,哥陪你喝啊。 许是反复纠缠得人烦,女生终于舍得给出个眼神,上下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然后又是猛地一口酒。 伸手再准备给自己满上,却一滴都倒不出来了。 嘿哟,这姑娘有脾气。 舔了下唇,管文栋来了兴致:“妹妹,你等我一下。” 他几步去前台,哐嗤哐嗤又拿了两瓶酒回来,殷勤地往桌上一放:“哥请你喝。” 自认为非常帅气地撬开瓶盖,他殷切地帮忙倒了一杯,献给女生,女生也没客气,二话不说下了肚。 “怎么样妹妹,现在愿意赏脸和哥说说话了吗?” 吃人家嘴软,女生终于肯正眼看他,就是语气仍不太好:“你想说什么?” “聊聊嘛,妹妹你这样子一看就是失恋了,是哪个臭男人辜负我们这么漂亮的妹妹啊?” 听了他的话,女生试探着问:“你真愿意听我说?” “那是自然!”发现有机会,管文栋打包票道,“妹妹,你就把我当垃圾桶好了,想说什么随便说。” 苦酒入喉,女生情绪涌上心头:“当年我不顾家里人反对要和他在一起,可他根本就不是真的爱我。” 她喝一杯酒,管文栋就陪一杯。 一杯续一杯,两张脸都红扑扑的。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管文栋心痒难耐,想要上手,但也知道急不得,否则给人吓跑了,这酒钱可是要不回来了。 “他把我从老家哄出来,只为卷走我身上大部分钱,一走了之,我没什么文化,身子弱,苦力活又干不了,却也没脸回老家了。” 两颗晶莹剔透的眼泪落下,又听见她是一个人,简直让管文栋喜从心来,忙说:“妹妹,识人不清很正常,我就跟那些蔫儿坏的男的不同。” “你们男人都一个样!追人的时候蜜里调油,追到手了,变脸比翻书还快!” 女生哭得厉害,落在管文栋眼里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他抽了几张纸递过去。 瞧她擦着眼泪,一口气喘不过来,眼神还有些迷蒙,管文栋心想时机到了。 他扶起人就要往外走:“妹妹,这里头空气不好,哥带你去外边透透气啊,说不定多呼吸一番心情都舒服了。” 女生失魂落魄,被管文栋一带就动了。 穿越烂醉如泥的男女,闻着怀里的清香,管文栋早已心猿意马,情不自禁道:“你以后当哥的女人,哥赚钱给你花好不好?”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找回点理智的女生脸有愠色,推又推不开他,只能半推半就往旁边的小径上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 管文栋一时语塞。 他就是心怀不轨,那也不能挑明了说吧? 总得等本垒打了再撕破脸皮。 没听见回答,女生又下了一管催化剂:“我才不要你那臭钱!恶心!和你的人一样。” “哎!”管文栋果然被激了,梗着脖子驳斥,“什么话呢!我恶心什么了恶心,我的钱怎么就成臭钱了?” “就你这样子,能赚几个钱?” “我赚的钱可多了!足够买你好几个晚上!” 此言一出,女生忍无可忍,一改前头文弱样子,使劲甩开了他的手:“洗洗睡吧,你要真有那本事,早就在家里洗干净等着别人送了,装什么高档a货?” “嘿哟!你这见识短浅的女人!”被挣脱开后,管文栋也吵上头了,“我告诉你!我上头可是有本事的大人物,能带我实现财富自由,那是你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钱!” “什么人物?什么本事?” “当然是买卖……”说到一半,管文栋顿时住了口。 抬头一看,两人已经距离柯迪曼酒很远了。 由于女生有意无意的带领,他们走上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他本该高高兴兴地准备畅爽一番。 可看着对方的脸,却被第六感驱使着第一时间转头想跑。 哪能让他跑掉? 女生借力冲到了前面,更快一步将人拦下,回身一个干脆利落的擒拿,把管文栋铐了起来。 清纯无知的外衣褪去,她凉凉地睥着他,眼中伤情散尽,仿佛变了个人。 “你、你到底是谁?!” 没有回答,只有寒声讥讽:“洗钱的本事还是谋财害命的本事?” 在“痛痛痛痛放手放手……”的背景音下,她撩开被风吹乱的头发,不再扭捏,清爽地对联络器开口: “师傅,已经控制住了嫌疑人。” * 审讯室的空间不大,四面密不透风的墙壁让里面显得更加逼仄。 管文栋被铐住双手固定在位置上,没有半点被抓来的自觉,甚至漫不经心地哼着小曲。 估计都想好出一会儿去怎么快活了。 大门陡然被打开。 走廊上的灯管直射面庞。 他眯眼适应没两秒,陈昉带着甘臣一并入内,在审讯桌子前坐下,不紧不慢打开了桌面上的日照灯,调了调角度。 灯泡正对着他。 “姓名。” “管文栋。” “家住哪里?” “长生街13号。” “做什么的?” “生意人。 ” 陈昉开门见山:“知道我们请你来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管文栋狂抖着腿,一副苦恼的神情,“难道是因为我喝酒过量?哎,酒量太好也是烦恼哦。” 胡言乱语在医院很管用,在警局里,却并不能掩盖什么。 “你为什么要让庞鞍去撞击逄悉的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关键证人已经确认是你指示的一切,你还想狡辩?” “人证算什么,说不定是看我不顺眼作伪证呢。” “柯迪曼酒吧监控显示你们交谈甚欢。” “那只是偶尔一次做做样子。” “为什么要做样子?” “人活在世,总得交几个表面朋友撑撑场面。” “既然承认是朋友,表面上又只是做样子。”陈昉漫不经心地动了下唇角,“那你们私下里,是不是得频繁接触,不然如何拥有默契,足够配合演戏?” 一不小心就被绕进去了,管文栋企图闭嘴。 甘臣哪里肯,可着劲敲了敲桌子:“说话!” “是!”管文栋被吼得破罐子破摔,双手用力往下一砸,“我看不爽姓逄的,找人撞他,再把他小舅子带离现场几里路,让他担惊受怕,怎么了!那小舅子后来清醒了自己跑了,跟我没半毛钱关系。” 干坏事也说得理直气壮,就是不承认自己“绑架”了代熄因。 甚至把责任推到了代熄因本人身上。 陈昉也不着急纠结在这一处地方,换了个角度入手:“据我们调查所知,你与逄悉并无交集,怎么莫名其妙看不爽他?” “你们警察多废物啊,都查不到我和庞鞍私下交流,当然也不会知道我……”口无遮拦地嘚瑟到一半,管文栋猝然顿住嘴。 “你什么?” “……我私下盯了他很久。”他捡起散落的惊慌,支支吾吾的,“你们更不会知道了。” 似曾相识的场景闯进脑子,甘臣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两只眼睛瞪得比灯泡还要大,一句粗口没忍住: “我x你才是同性恋?” “啊?” 管文栋愣了。 “哦不对不对。”想起此人看见自己妹妹时色眯眯的样子,甘臣双手揉了揉太阳穴,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伸出食指正对管文栋,字句清晰: “你是个双!” “去你x的!老子只喜欢女的!”管文栋差点掀桌,奈何手被束缚住没法发挥,寻思着,溘然回过味来,呢喃轻语,“原来那弱智扯了个这种谎话。” “所以你是因为什么盯上了逄悉?”陈昉追问。 一声冷哼响起:“我仇富,看不惯那小白脸娶了个那么有钱的老婆,想让他借着赎金名义好给我点钱。” 第29章 “可你不是干大生意的吗?大生意赚的钱还不够你花?”陈昉声音变轻,尽管表情语调都没变化,但这让语气听上去莫名有些阴森森的冷,“黄赌毒,你碰了哪个?” “你你你别以为自己是警察就可以血口喷人啊,我做正经生意的。” “正经生意。”陈昉笑了笑,眼中却没有任何的笑意。 他示意甘臣把照片放到管文栋面前。 拽得跟二百五的管文栋本来还嗤之以鼻,但在看清照片的那一刻,他的瞳孔明显收缩。 “认得不?” “……没见过。” “没见过?”两只手靠在一起,陈昉又开始用大拇指一下下按压其余指头的关节,从右到左,声音越来越响,“两个证人都指认你,庞鞍暂且不提,另一个女生可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哪里会这么巧,凭空挑中你了?” 没得辩,管文栋缄口不言,陈昉继续说:“听过一句话吗,当你在阳光下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说明黑暗处已经多得挤不下了。” 他一只手撑起手肘,俯身向前,口型做得很慢:“你到底,绑架了,多少人?” 纯黑的眼睛分明没什么太大的情绪,但仅仅就是淡淡地看着自己,管文栋已然觉得要被吸进去了。 “你没有证据!” 他顷然情绪激动,想要跳起来却被限制。 镣铐撞击发出脆响,十指敲着桌板:“你根本证明不了我绑架过人,你们这是逼供!诱供!放我出去!我要举报你们!你们完蛋了!” “你想要什么证据?你给庞鞍的人民币上面的指纹?还是你认为作假实际上足以搜寻你家的人证?” 管文栋的激动和陈昉的平和形成鲜明对比。 他咬着牙,脸蛋通红,借着三分酒意梗着脖子大叫:“你搜啊!搜了就能证明我的清白,我根本没有绑架人!一个也没有!” 审讯最怕遇到两类人。 一类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打死也不说一个字的,另一类是把装傻玩到极致,答非所问,或者避重就轻。 这样的人难对付,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高强度的审讯,不让嫌疑人睡觉,一直反反复复逼问,让专业人士全方位进攻嫌疑人的心理防线等等等等,办法总比困难多。 但这些方法,一般在时间充足的时候,对单独个体更有用些。 像这种背后看上去不简单的,比较难见效。 不用看时间,陈昉的心里也有一面时钟,秒针正一格一格地倒计时。 他对甘臣说:“你先出去吧,顺便把这里的监控也关了。” 房门再度关上,一盏强光照亮的狭窄室内,只剩下两个对面而坐的人。 不知道管文栋是不是审讯室的常客,居然还能靠自己冷静下来。 他哂笑道:“怎么,准备对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严刑逼供?还是威逼利诱?” “说对了一半。”陈昉不紧不慢来到他面前,正好挡住了强光,“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因为背着光,他的脸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而管文栋的神态则由惊讶不已演变成了别有深意:“警察同志,这应该是违规的吧?” 陈昉解开了袖扣,一边卷起袖口,一边扬唇微笑:“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给你三百,三个全部回答完,给你一千块,你要不要?” 短暂的二度吃惊后,他狐疑地打量了一圈四周。 确定了没有埋伏,才说:“想拿金钱收买我?警察同志,你应该没贿赂过人,不知道行情吧,凭这点钱想让我开口说什么,都不够塞牙缝的。” 没有理会他的反应,陈昉直接开口: “第一个问题,你老家是哪里的?” 第三次震惊随之而来。 发现自己没有听错,管文栋合不拢嘴:“你就问这个?” “回不回答?”陈昉稍稍蹙眉,看起来不是很耐烦,“不回答我就问下一个问题了。” “回答,这种问题白赚三百为什么不回答。”扯起嘴角,管文栋大喇喇道,“我老家就这儿,盛川本地人。” “第二个问题,你会说哪些语言?” “普通话,家乡话,还能拽几句英文,别小看我,我也是读过书的。” “第三个问题,你会开车吗?” “这有什么不会的,我什么道路都能开。” 对话结束,陈昉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干脆地抽出了一小叠百元现金放到管文栋手上:“数数,一千。” 直到手里传递来摸着人民币的触感,管文栋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揉捻着,反复对光验证真伪,趁机还掐了自己一把,确定没有在做梦。 “不是,就,这么简单?” 甚至在他数清楚之后,面前的警察还贴心帮忙把钱放进了他的裤兜,拉上拉链。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陈昉并未因为失去了一千块钱而有什么情绪,“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等会儿再例行几句询问,你就能走了。” 管文栋看着他,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直到此人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警局,陈昉才示意几个警员跟上去暗中盯着他。 “师傅,为什么要骗以为他我们关掉了监控?”回想起离开审讯室时的眼神暗示,甘臣还是没太理解。 “要让他觉得,这是他日后能反咬我的点,他才会会毫无顾虑地收下钱。” “原来如此。”甘臣的脑袋小鸡啄米起来,“那师傅找人跟踪管文栋,是觉得管他会被今天的审讯驱使着,前往绑架者受害人的地方吗?” “不。”陈昉淡淡地说,“我是怕他被人打死。” “啊?”甘臣一头雾水,“他为什么会被人打死?他不是什么都没招吗?” “是啊,但只有我们知道。” 点起一根烟,陈昉眼里带了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身上凭空多了一笔钱,他说是警察送的,你是他的上线,你信吗?” 脑袋里的弯总算拐了过来,看着面前人的表情,甘臣竟然读出了一丁点儿戏谑:“师傅,您可真是个汤圆啊!” “汤圆?” “外头洁白如雪,里头装满了纯黑的馅料!”甘臣自觉精准地评价,“不愧和郑局一脉相承的腹黑。” “非亲非故,又不是师徒,哪来的一脉相承?” “比喻,比喻嘛,反正您老人家和郑局她老人家关系好,行事作风也像,我这脑子一时也只能蹦出来这个成语了。” “照这么说,你和我一脉相传,岂不也是个切开黑的小汤圆?” “咳咳咳,那也……不错?” 陈昉失笑两声,随即回归正题:“管文栋觉得他比庞鞍有文化,自视清高,仗着身后的人为所欲为,但他没想过,如果他只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棋子呢?上头的人多疑,必然不会允许一点眼中钉,即便猜到了他其实没有问题,但是为了服众,为了让背叛绝不发生,也一定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这管文栋,可真是自讨苦吃。”甘臣接着问,“师傅您又是怎么知道他上头有人的呢?他不是一口咬定全都是自己的主意吗?” “代迁逾案尚未有眉目,凭空冒出来个看上去和案子毫不相干的人,以看不顺眼逄悉为理由,却这么刚好地绑架了身为本案中重要证人的代熄因?”唇畔烟雾散去,陈昉面容严肃,“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而是古怪了。” “管文栋显然没有这么大的能力!”甘臣明白过来了。 “但到底没有切实的证据支撑,目前只能作为一种猜测,如果他上头没人,局势就稍微简单点,将绑架案和杀人案分别剖析即可,如果真的有人,能够把警方的动向咬得这么死,那背后的势力还真得好好考量一番。” 边吸收经验,甘臣边从身上不知哪里掏出熟悉的笔记本,又刷刷刷地记录下来了。 * 正如陈昉预料一般,管文栋拿着那一千块钱先是去挥霍了个痛快。 ktv、理发店、洗脚城、老虎机……这人的项目真不少,仗着自己身体健全,毫无节制地接连爽玩,连觉都不用睡的,跟踪的警员换了几批,他倒是越来越精神。 好在这些钱不需要他开口告知,过了两天,现世报就找上门来了。 在赔了一晚上后,管文栋终于认清了自己今夜的手气有多烂,嘴里骂着爹娘:“出老千!一定是出老千!老子不可能连着输那么多把!” 才不爽地从牌桌走开。 边往其他项目走,他边掏出口袋里零碎的纸币和钢镚,沾了唾沫数了数,脸都黑了:“我x,怎么就剩这点钱了,前两天还剩四百来块来的。” 第30章 掌心攫着几十,回想起一晚上没的几张红钞子,刚要按捺欲望,往周围一看。 赢钱的笑脸如同对自己的嘲笑,管文栋又闲不住了。 “算了算了。”纠结之后,他安慰自己,“及时行乐嘛,钱没了可以再赚,快乐可是一溜烟儿的,何况,这不过是一笔横财,光了就光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给自个儿找好理由,管文栋拜拜天拜拜地,选择了一台位于风水宝地的老虎机。 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拍了拍肩膀。 他不耐烦地一转头,京剧变脸般堆砌一个奉承的笑:“哎,王哥,您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被他尊称的男人微微一笑,大拇指翘起比划了个向外的姿势:“出去聊聊,老板有些事要交代你。” “好嘞!”管文栋一拍掌,眼睛都挤成了缝,收好还没来得及放进机子的钱,拍拍口袋,屁颠屁颠跟着几个人出去了。 赌场后面是一块杂草地。 有些位置的草没节制地疯长,高度能达到一个成年男性的腰部,放眼望去,没几个人敢往这儿走夜路。 管文栋跟在男人后头,一边拨开草堆一边道:“什么事啊,王哥,来这么偏的地方。” 站定之后,他脑补了一下,嬉笑着搓手:“是不是老板有大生意要交代我做?” “可不嘛,老板多看重你啊,一堆混混里,就属你小子最机灵,最能干。” “哎哟哟,王哥您过誉了,我只不过是做好了分内之事,还得是老板和王哥您教导有方啊。” 呵呵两声给个甜枣,王哥的神色堪比梅雨季节骤变: “给我打!” 管文栋还没来得及反应,头就一歪,被人干倒在地上。 脑子还混乱着嗡嗡鸣叫,拳脚便如雨点落在他身上,连个角落都不放过,疼得他抱头大叫:“王哥!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打我啊!” 男人冷冷一哼:“干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我干什么了我……我什么都没干啊……” 他跟个孙子似的跪地求饶,王哥略一挥手,示意打人的动作先停止。 “你和条子都交代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交代啊!不管他们怎么逼问我,我都装傻充愣,与计划相关的字半个也不吐露。” “这样啊,那我们是不是还得给你颁个奖,奖励你的守口如瓶,嗯?” “不用那么客气的哥,这都是我应尽的本分,如果非要奖励我,那就给我……”还以为这事揭过去了,管文栋不知死活的伸出食指和拇指搓了搓。 随即就被再度奖励和大地之母亲密接触。 “给你脸了是吧?” 一只脚踩在他脸上,黑亮的皮鞋遮挡住大块光线,“那请问,你这些天痛快的钱是哪来的?上一单生意老板才让你干完,又没新的活,你小子也没别的本事赚钱吧,可别告诉我,是天上掉馅饼,被你捡去卖了。” “是、是条子给我的。”脸挤压在鞋底和地面之间,管文栋费力开口,有些字的发音都变了形,“他让我回答三个问题,全部回答就给我一千,我就回答了,可是那些问题和咱们做的事没一点关系,王哥,我说的句句属实,您要相信我啊!” “没一点关系?”王哥语气上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他x当老子好骗哪?没关系他会问你,还给你钱?他们是条子,不是傻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王哥,我当时也觉得他脑子坏掉了,后来一想,他说不定是对我没辙,破罐子破摔了呢!” “我看你是破罐子破摔了!想出这种糊弄借口。” 用鞋面踢了踢管文栋的脸,王哥说得风轻云淡:“不过也没事,老板让我来处理你,你以后也没机会想别的借口了。” 他食指一弹,笑着落下两个字。 “动手。” 拳打脚踢一拥而上,封不住求饶的声音。 “王哥我错了!别打了!救命啊!会出人命的!” 杂草摇晃,警笛声骤然响起,车大灯追寻着呼救声,正左右扫视,由远及近快地向人堆靠近。 “x的。”王哥怒骂一声,对几个人一招手,“条子来了,先撤!” “那这家伙怎么办,直接给他一刀?” “你有没有脑子?现在警察来了,弄出人命我们跑得掉吗?”王哥当机立断,轻蔑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管文栋,“老板要是真想让他死,又何必特意说狠狠教训一番,哼,就留他一条贱命也掀不起风浪,走!” 一行人飞快撤离,警车才姗姗来迟。 手电筒一照,草堆里管文栋满头是血,鼻青脸肿,意识不清。 车上下来位预先备好的急救人员,替他上药止血包扎。 人被抬进了车里,甘臣嫌弃地掐住他黑不溜秋的人中:“管文栋!醒了没有?” 躺着的人没有什么反应。 “回话!不回再给你扔下去!让你和最毒的虫蛇相伴,自生自灭!” 他这才哼哼唧唧地磨了两声。 甘臣收回手,抱臂后靠,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既然听得见我说话,就别演了,还不准备和我们坦白吗?” 管文栋没动静了。 又开始装死。 甘臣眯起眼睛,沉住气,按照陈昉教的话说:“你以为自己忠心耿耿,想要等到被重用的那一天?认清现实吧!都被打得快死了了还不明白吗?你现在已经是弃子了,再不说点有用的信息,到时候二度从警局完好无损地出去,再被抓到,就真是死路一条了,没人能保得了你!” 双眼紧闭的人缩瑟了一下。 明白有效,甘臣乘胜追击:“但要是和我们交代清楚背后的家伙,你就算是警方的证人了,再怎么样都会受到我们的保护,至少性命无忧,即便未来真的进去了,有自首在先,也关不了多久,过几年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对不对?这两个选择孰优孰劣,你这么聪明,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车内鸦雀无声,只有轮胎滚过石子路发出的响动。 好半晌,在甘臣锲而不舍的注视下,管文栋的眼睛终于开启了一条缝。 “这小子也鬼精,路上怕我们偷偷做手脚,说什么都要等回了警局再坦白。”甘臣指了指审讯室内被包扎成大包小包的人,“哼”了声道,“磨磨蹭蹭的,现在没理由不交代了吧?” 打开门,两人坐到了管文栋对面。 和第一回一模一样的配置。 这人一边抽抽,一边抚摸自己身上脸上的伤口,那叫一个心疼破相。 摸了半天,没听见一点动静。 一抬头,发现陈昉居然像上次一样,不紧不慢地解开抽扣,细心地把抽子一折一折往上挽。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他忍无可忍:“你到底问不问?” 陈昉动作一停,故作惊讶:“嗯?你之前不是说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又有话要说了?” 管文栋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又被晾了好一会儿,才见陈昉慢慢悠悠坐正来。 “刚才打你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 “叫什么?” “王哥。” 甘臣无语地吐槽:“都给你打成这样了,也不肯说真名?你们这个团伙还真是情真意切啊。” 管文栋不吭声。 知道他不说未必是不肯说,陈昉接着问:“你绑人做什么?” “上面的人需要。” “和你所说的大生意有关?” “对。” “大生意是什么?” “大生意就是大生意,总归和人相关。” “再说得具象一点。”甘臣补充道。 “警察同志。”管文栋歪嘴一笑,“再具象点,就不值这个价格了,你们支付得起吗?” 三个人心知肚明,所谓的价格不是真的钱。 他既然这么说了,心中的那杆秤必然早已定死。 再顺着这个话题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陈昉转而道:“上面的人是谁?” 管文栋胸腔起伏,身上的伤口又疼起来。 那双平静的眼睛像是镇定剂,被他看了很久,管文栋终于开口:“框先生。” “他是老板?组织人?还是你的上线?” “……都算。” “你们挑人的逻辑是什么?” “条件适合的,时机正好的。” “这些人会死吗? “最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在框先生那里需要活口,为此我还特地给那事多的小子做了应急处理,防止他断气。” 他口中事多的小子,多半就是代熄因了。 第31章 “杀人案是你们的手笔吗?” “框先生行事低调,连杀两个人不可能,我这种人也不敢杀人,半夜怕鬼敲门。” 他看上去并没有说谎。 “师范学院的学生是被你的宣传骗到了,代熄因和你好像并没有交集,怎么偏偏挑到他身上?他适合在哪里?” “他适合……”管文栋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十指扭曲地起舞,“他哪里都适合,呵呵……一大笔钱、一大笔钱呢。” 这模样看得甘臣心里发毛,不由朝陈昉挪近了点。 “这不是一时兴起。”陈昉口中是个陈述句,“你们到底谋划了多久?” 管文栋叹息着垂着脖子,形似审讯室的大灯:“警察同志,我只负责把人送到指定的地点,其他事情一概不知,你问我的这些问题不会改变任何事情,你何必说这么多没用的呢?” “行啊。”陈昉将手中的笔随意一扔,眼眸中的平淡换成冷厉,“那我就问点你知道的,可以改变的。” “人在哪里?” ----------------------- 作者有话说:小代……要出场了……失踪人口回归[小丑] 今天还有两更哦[猫头][猫头]三点一更,六点一更! 第23章 真凶(一) “救我……熄因……” 谁在说话? 代熄因不知道。 脑中来回响起呼唤名字的声音, 让他觉得异常沉闷。 “熄因……熄因……熄因!” 手腕被拽住。 代熄因顺势看去。 带着面具的女人拉着他,眼中有些哀怨:“你为什么不帮帮我呢?” 他一时想不起来这句话背后的行为是怎么发生的,无言以对。 女人在他手腕留下深深的印痕:“如果当时, 你能对我伸出援手, 我就不会死了。” !!! 大脑猛然巨震。 代熄因尝试辩解些什么。 可,还没吐出一个字。 女人的脖颈随之破裂, 迸发一大堆血液。 尽数喷落在他脸上。 她的嘴巴还张着,拼命想要发音。 却这只是无用功。 喉咙都断了,除了吐出几个不完整的音节,她连站立的姿势都无法再支撑,如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倒地。 她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 男人低着头,手里拿着的刀还在滴血——割断喉咙出自他的手, 他却不甘满足。 他俯身靠近女人,抚摸上她的脸。 这本该是个旖旎地动作。 可一眨眼,他就把整个头切了下来。 失去脖颈固定的头颅滚了两下, 滚出一条血痕。 面具松落, 露出完整的脸。 代熄因认得她了。 然而头一个字到了嘴边,却发不出声。 眼看着男人要对尸体进行下一步分离,他想上前阻止, 身体却被定格,无法动弹半步。 男人一刀一刀地落在女人身上, 也一刀一刀插在代熄因心口。 他痛得发抖, 却不知为何。 尸体在他死死的注视下变得面目全非, 他身上的每一处皮肉, 每一处骨血也感同身受地刺痛起来。 痛得他摇摇欲坠,几近昏厥。 虐待够了尸体,男人终于舍得起身。 他抬起头, 转过身。 这回,代熄因看清楚了那张浸透罪恶的脸。 眼前的人事化作尘埃消散,从上到下,湮灭得一干二净。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代熄因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形,想起了亲眼见到的无头尸体。 当然也想起了代迁逾,想起了所有一切。 从小到大,代熄因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可这个时候,他以为一滴就会结束的泪,竟然好比断了线的佛珠,哗啦散落下去。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离开学校,想去给代迁逾一个惊喜,逄悉不在家,他就陪她庆祝生日。 他记得电话听筒里面,她还在关心他最近累不累,想不想吃东西,有没有缺钱。 她总是那样温柔地叫他“因仔”。 他在她眼里,永远是个孩子。 倘若他知道恢复记忆的代价是头部再度受到撞击,他会毫不犹豫去行动。 只要能快些想起来。 快些,再快些。 他在心里是恨自己的。 如果他能不要总惦记劳什子惊喜,像平常一样给代迁逾打个电话,或者如果他能够再早一点出发,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他明明有机会救下代迁逾的。 可事实却是,他未曾护住代迁逾一次。 不管是在梦境中,记忆里,还是在残酷的现实。 “哎!哥们……哥们!” 耳朵有些痒,声音带来了一丝气音。 轻轻皱起眉,代熄因想要伸手驱赶。 只觉手腕一紧,根本动不了。 他猝然睁眼。 面前是个陌生的男生,他自来熟道:“哥们,你总算醒了,我叫徐武天,你叫什么?看你头包成那样,我以为你已经快不行了。” “代熄因。” 回答完他才发现,他和男生两个人都被锁链锁住了手脚。 他不是出了车祸吗? 尚未搞清楚现状,脑子却清楚地知道要审时度势。 再如何难抑,那些伤痛也只能暂时下放。 顺着他目光低头,徐武天颓唐道:“哎,不过你醒来也没什么用,咱们横坚逃不过的。” “逃不过什么?” “他们的人叫我们猪仔,我猜,他们是要把我们当黑奴买到东南亚或者非洲去当免费劳动力。” 接收了信息,代熄因开始了解情况:“你为什么披抓来?” “你难道不是被骗有大钱赚才来的吗?”徐武天长大嘴巴。 “……要是被骗有大钱赚,我应该不能是这副模样。” 仔细想想,徐武天非常赞成。 他很快脑补出另一种情况:“噢噢,你是被骗了钱,没钱还高利货,被讨债的人打成这样!” 代熄因低头一看,身上的值钱货都不见了。 他便退而求其次,指了指鞋子上的商标。 可惜人和人的思维不一样。 没头没脑的徐武天拿出大学宿舍见面第一天的社交架势:“好巧!我也有一双这个牌子的a货!看上去我们眼光一样好!” 脑袋有点痛,代熄因呼出一口气,放弃了这个话题。 “为什么被抓了你还能这么乐观?你不知道当黑奴或者被撕票有多可怕吗?” “我当然知道,不过被抓了痛苦也是过,开心也是过,只能接受,保持心态稳住,首先不能自己绝望放弃!说不定以后能有机会逃出去。” 竟然十分有道理。 不晓得该评价没心没肺,还是傻人多福,代熄因不准备继续辩论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也是被迷晕了带过来,听其他人说,这里是深山老林,呼救没有用的。” “其他人?”代熄因环顾四周,“其他人在哪?” “他们前几天已经被陆陆续续带走了。” 消化完全已知信息,代熄因仔细捋了捋当下的情况。 他们正处于一个木屋内。 木屋不大,看起来很空,除了他们之外没有任何事物,想来这单纯是一个关押人的地方。 而被带走的人,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就是他们即将面临的某些可怕事情,亦是他们被绑的根本原因。 也许,绑架他们的人和需要用他们的不是一个人。 木屋除了一扇门之外没有任何能够与外界相通的口,加上他们两个人的锁链都固定在木屋一角,除非锁链弄断,否则别想逃离。 然而不管他力气多大,想要徒手扯断铁,还是不太可能。 “你在这里多久了?”代熄因问。 “两天吧,按他们每天送一顿饭来算。”徐武天估摸着,“不过送饭的东西都是塑料,想用来逃跑是不太能够了。” 代熄因又开始思考逃跑的办法。 脑袋接连受伤,伤得还不轻,伤口处一阵一阵的疼。 刚醒来还好些,这会儿又开始发作,他不得不把头枕在墙上靠外力支撑:“按你说的,送饭,包扎,绑匪其实不想让我们死,再严重点,他们还会害怕。” “害怕??怕我们死啊?” “对。”代熄因用呼吸缓解疼痛,“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逃跑。” “利用这点……”徐武天灵光一现,“你的意思是,咱们可以绝食?” 第32章 “……绝食个一天两天的,掀不起风浪,都足够人家把我们送过去我们还没断气了,他们也能省钱。” 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生命力太顽强有时未必是件好事。 徐武天没招了。 “况且主动得太明显了,他们多思考两下就知道我们的意图,不会轻易上当,甚至还会加强防备。” “那咋办?又要足够激烈,又要出其不意,还不能过于主动……”徐武天有些苦恼,自己这脑子,到底是读死书的料子,社会经验为0,遑论绝地求生的经验呢。 还没多想,门被打开了,他只好闭了嘴,还要往旁边挪几下。 一个男人走进来,嗤笑道:“我奉劝你们乖乖听话,别想凑一起耍什么花招,没用的,到这里的人,哪个不是哭天抢地,哪个没有费心思逃跑,可是我没见到一个跑出去的,只有试图逃跑却被打个半死的。” 眯眼斜着两人,男人把塑料盒饭住他们面前一扔:“好好吃饭,今天的菜都特别好,再不享受,以后也没机会了。” 得了应允,徐武天拿起碗筷就吃。 比起被抓,他更怕当个饿死鬼。 “你也就那点德行。”男人不屑一顾地嗤笑。 当看到一动不动的代熄因,他不快道:“你干什么?等着我喂你啊?” 代熄因轻飘飘地扫了眼食物——有白米饭有青菜,居然还有猪排,给囚徒吃得这么好,的确是少见。 心头冒出一计,他的语气包裹着极度的蔑视:“看你也没吃过,给你留一份。” 男人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当别人的走狗,应该只能吃得上狗粮一类吧,猪排……哦不对,猪皮是不是都没见过你的好主子扔给你?” 说着,代熄因发出逗狗的嗟声,“可怜啊,累死累活,吃得还没我们这群被关的人好。” 三两句话给旁边的徐武天吓懵了。 受到奇耻大辱,男人哪还能控制愤怒,抽出身上的匕首冲到代熄因面前,咬牙切齿:“你他x以为老子不敢动你是吧?给你脸了?一个猪仔也敢这么和我说话?” “和你说话?你算什么呢?主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连宠物都算不上,我为什么不敢?” 代熄因笑得不以为意,气得男人拉着他领子的手臂肌肉贲张,匕首正对着那双的明亮眼睛。 他咬着大牙露出一个十足阴险的笑:“老子有一万种方法折磨你,戳瞎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头,让你痛不欲生,又死不了,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面对急转直下的近况,徐武天不知道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是说要逃跑吗? 不是说要自救吗? 怎么开始找死了? 碗里的饭不香了。 他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人憋得难受极了,还很想上厕所。 见代熄因不说话了,男人得意忘形,把匕首往下移动:“我还可以在你身上留下一刀一刀,不深,但是很多,你要不要试一试?” 说着,匕首的尖端已经划过代熄因的衣领,继续住下,男人还没畅快够,全身汗毛直立—— 只见代熄因一个用力朝他扑来,似是要对抗他,而他的应急反应就是抵抗,以至于不记得手上的匕首距离代熄因仅仅一寸不到。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传来,那把匕首毫无阻碍,直直刺入了代熄因的胸膛! 鲜血喷涌,代熄因怒目圆睁,直挺挺倒在了男人身上。 这一幕把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吓呆了,男人叫喊的声音都在发抖:“李平!李平!出事了!快拿绷带!快啊!” 徐武天更是惊惧得一口饭差点吐出来。 大量的鲜血蔓延到眼底,刚才还在和自己说话的人这一秒没了动静,他哆嗦的手拿不住碗筷,饭菜打翻了一身。 很快,李平从外面冲进来,见状也被吓一跳。 他面色惨白,怒骂道:“张进你这蠢货!都干了什么?” “我、我只是想吓吓他!谁知道……” “谁知道?你知不知道这事搞砸了是什么后果!吓吓他?他轮得到你来吓唬吗?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李平冲过来把代熄因的伤口包扎好。 然而没有多大作用。 即使刀不拔出来,关键位置的血还是流个不停,代熄因的呼吸也变得十分微弱,好像下一秒就要停止。 “怎怎怎……怎么办?”张进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紧急处理后,李平强迫思绪冷静道:“等不了上头配型结果了,万一结果出来是符合的,咱们都得完蛋,必须直接把这两个人带去框先生那里,加速度,超近道,一定要赶在他断气前!” * 山路婉蜒,道上唯一的车辆行驶着。 车内,李平脚下的油门都要踩出火星子了,踩得整辆车又颠又簸,甚至还在加速;代熄因被横在躺椅放倒的副驾驶,面部惨白,唇色褪尽,形势看上去不容乐观;张进坐立难安地守着后座的徐武天,为了平复心情,腿抖个不停;徐武天使劲扣着指头,一下都不敢大喘气。 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气氛诡异又压抑。 油门加速的声音压过呼吸声,李平即将选择超的路不是正常的道路,而是道路之外的一条小径。 小径本来也许是给登山爱好者一类的人用的,两边都是草木,正儿八经能走的地方很狭窄,他愣是用上了小车,简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愈是想快些到达,路途就变得愈发遥远,如同一团巨大的毛线球,怎么扯也扯不完。 一张张脸上尽是渗出的汗珠和皱起的皮肤,一颗颗心脏被串在了一根竹签上,放在火上来回焚烤。 正是在这个各方都着急忙慌却不得不按耐性子看向前方的时刻—— 本该不省人事的代熄因猝然扑向了方向盘,使出全部的劲把它往旁边打转! 这一变数实在过于突发,后座的来不及阻拦,开车的急急要脚刹,车内乱成了一锅粥。 由于车速过快,道路过陡,这一扑,刹车已经没什么用了。 整辆车就这样还没来得及开到小径上,便先一步从道路侧翻到小径上了。 车内的人感到天旋地转,巨大的轰呜响起,硝烟弥漫。 林中因而惊起了一行鸟。 不知过了多久。 代熄因费劲地睁开眼。 眼前的画面晃动,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的伤并不致命。 那是他利用知识储备专门挑选的角度和位置,所谓的昏迷濒死,是他装出来的。 侧翻的地点亦经过计算。 他专门选择靠近两个绑匪的方向转方向盘,这样摔出去优先被撞的一定是那两个人,他们受到的冲击力必然比他和徐武天更大更狠。 但这下撞击也让他本就累累伤痕的头再度渗血。 胸前的血加上头上的血,即便都算不上重伤,他的情况也无法配上“没事”两个字。 靠意志力强撑着,代熄因大口呼吸,驱动僵硬的手臂试图开门。 可车门已经卡死了。 他不得不放弃正常的通道,又尝试调动四肢去撞击窗户。 一下下的撞击闷响着,力道和速度都没有任何节奏与章法。 须臾后,窗户被打破一个裂口。 顺着破裂的边缘,他将这个口子继续扩大,直到能够勉强通过肩宽。 他咬紧牙关也止不住粗重的喘息声,费了好大功夫才爬出窗户。 出来的那一刻,代熄因全身脱力。 缓了缓,他扶着车辆边缘站起来,却仍然无法直立,只能用指尖颤抖着摸到后座。 他尝试拉动徐武天一侧的门,幸运的是,这扇门并没有卡死。 在他用全出力之下,门开了。 只是这么一发力难免波及全身,胸口和头上的伤再度发作起来,让他变得不太灵活。 忍着身体内外的痛感,她摇晃着徐武天:“醒醒!” 其实徐武天算是最幸运的了,受的冲击比之驾驶座更小,撞击的又不是他那一侧,身上并未受其他外伤,头上的血也只是一点剐蹭而已。 之所以晕着,有一大半可能是被吓的。 晃了几下没反应,代熄因又使了点劲拍了拍徐武天的脸。 有了痛感,他可算是悠悠转醒了。 迷迷糊糊叫了声名字,才意识到被叫的人比他清醒:“……哎?你、你不是?” “别废话了,赶紧出来,还想不想逃跑了?” 第33章 徐武天乍然回神,恍悟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代熄因的手因为受伤,不方便包扎,被提前解开了镣铐,但徐武天的手还是被锁在一起,必须借着代熄因的帮忙,才能从后座出来。 双脚接触地面,他双手合掌拜了拜天地:“福大命大,福大命大,这都没一点事儿,回家得烧高香了。” 十分不方便地跟着代熄因走了两步,徐武天后知后觉发问:“你知道哪里能跑出去?” “除了大道就只有这条路了,不走这里还能走哪里。” “也对哦,不过这座山也太荒凉了吧,居然没有一辆车路过,不然还能寻求过路的司机帮忙。”扶着代熄因,徐武天一张嘴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你没事吧,我看你流了那么血,现在别是回光返照吧?” 代熄因半是气声道: “你别跟我说话,我还能多省点劲。” 上下唇一抿,徐武天不废话了 。 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顺着小径走下去。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风吹得枝叶飒飒作响,仿若倒计时的指针,响得不安极了。 不知道是因为天晚了,还是因为要变天了,俩人深觉不妙,心照不宣加快了脚步。 可才堪堪走了一段路,身后刹然传来一声枪响! 徐武天大腿中弹,应声跪地,连带代熄因也弯了腰。 回头看去,后座的张进头上流血,居然也跟了出来! 他对着两人开了这枪,口中费劲地说着:“别跑……我叫你们别跑!” 枪支对准他们,张进跌跌撞撞要靠近,代熄因脑瓜子“嗡”的一声,一时间一片空白。 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伙人有枪。 徐武天是一步也走不了了,代熄因想要背起他,他却把代熄因狠狠一推:“别开玩笑了,你这模样负重得了谁?那人等下追上来,再给你一枪,咱们连救援都指望不上了!走啊!”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一脸没心没肺,目光中满是坚决,代熄因捂着头,冷静之后也想明白了,当即松开徐武天的手,留下句“等我找到支援回来救你。”便顺着弯弯绕绕的单行道跑去。 身后没有再响起枪声。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开枪的人做不到了,还是因为开枪的人被什么阻挡了。 先前的失血让代熄因十分费力,他气喘吁吁往下走。 来到一条小溪前,他踩着崎岖的石头横跨小溪。 石头被重刷得无比湿滑,他好几次差点跌进水流中。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 远远的,看见了一个轮廓。 一个村庄的轮廓。 阴云密布的天落下雨点,几滴的铺垫后雨越下越大。 雨水接连打在身上,让代熄因急剧失温。 但他不敢停下。 他要活下去,要找支援救出徐武天。 脚下的泥泞拖着他的脚步,他沉重地走着,走着,没想到一个滑坡,让他径直滚了下去。 他其实已经没有力气动弹了,却仍记得要身体蜷缩,抱紧脑袋。 滚到地上,痛感铺天盖地袭来,他也无法挣脱。 这种感觉很像那一天,他被凶手击中后脑倒下。 可他知道他不能停止。 他用力地睁开眼,看见了已经并排的村庄。 两手的五指死命住地上扣,求生的本能让身体二度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他匍匐着往村庄靠近。 血液,雨水,泥泞混杂,裹挟着他,他竟然感觉不到疼痛和寒冷了。 大抵过了有半个世纪那么长,他再也爬不动。 像被踩在脚底下的蚂蚁,四肢还在抽搐,躯干已经压扁了。 无形的绳子在脖颈不断收紧,窒息像砍刀一下下落到喉咙上。 眼前似乎有人影靠近,在他身前停下。 雨水不再滴下。 意识就此断裂。 ----------------------- 作者有话说:可怜的小代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傍晚还有一更哦[猫头][猫头]看个够! 第24章 真凶(二) 追着消散的最后一点日光, 几辆警车并列行驶上了山路。 其中一辆车上,甘臣不敢置信地和陈昉说:“师傅,刚才、刚才那是枪声!” 他大骇不已, “那伙人还非法持有枪械?” 陈昉面色沉重, 目光严肃,对所有的对讲机下令:“不走大道了, 顺着东南方向开,枪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方向盘即刻在甘臣手中调转,后面的车辆也纷纷跟上。 一阵巨大的雷鸣声震耳欲聋。 阴沉沉的天空落下豆大的雨点,噼里啪打得玻璃直叫唤,不得不用雨刮器安抚。 当侧翻的车辆完整地展露在眼前时,陈昉立马打了通电话:“老乐, 眉楠山半山腰出了车祸,情况看上去不太好,车辆侧翻, 急需处理。” 勘查人员穿上雨衣迅速出动。 手电筒灯光直射, 却发现车上只有一个人。 根据管文栋的描述以及车辆上的工具判断,此人正是其交接对象。 警员合力将人救了出来,发现这人虽然身上的伤口和流的血不少, 但是并没有断气。 急救组对他实施了紧急救援和创口包扎,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人没死的确是好事, 对后续审问和抓捕都能起到促进作用。 然而为什么, 除了驾驶座, 其他位置空空如也? 重点的代熄因以及其他失踪的人员都去哪了? 没有头绪就只能用死办法。 在陈昉的指挥下, 众人以车辆为圆心,领着搜救犬顺着半径四散开寻找。 大雨和黑夜让搜寻工作极其艰难,不断冲刷的味道让专业训练过的警犬也无法发挥全部作用。 除了硬找, 还是硬找。 “救……命……” 在嘈杂的雨水声和间断性的雷鸣声中,陈昉耳尖地捕捉到了一点声音。 他打着手电示意身边人带上一头搜救犬顺势而去。 果然,在几里开外发现了一个被铐住双手,头上和腿上都在流血的人。 “这里有伤员!”拉着狗的警员大喊着支援。 看见警察来了,强打精神的徐武天终于能够松一口气,他费力地指着一个方向说:“代熄因……先跑了……绑匪发现你们……也跑……” 人晕过去了。 好在留下的信息都非常有用。 其实也不难猜。 现场没有发现枪支,遗留车内的人也没办法射击,唯一可能是,出枪的人腿快溜了或者隐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而这个男生的话说明,代熄因前一步确实和他待在一起。 那么情况就演变成囚徒与看守者分两拔逃跑。 甚至还跑不远。 “师傅,他指的方向好像和我们上山前看到的村子是一样的。”甘臣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给了个赞同的眼神,陈昉表示他同样发现了。 “你们几个人留在这里处理现场,等待交警队和救护车到来。另外一半人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搜,其他的人跟我从大道下山。” 他做好了几手准备,“按照听到枪声的时间来看,这个人从开枪伤人处开始逃跑,是跑不远的,眉楠山附近也就一处村落,周围都是空旷地,他只要一逃出山,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这附近太荒凉了,也没有别的车辆住来,如果人不在外面,定然要穿过村庄,至于代熄因,为了求救很大概率也进入了村子里,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搜救组还是得例行寻找,一旦有什么发现,记得对讲机联系。” 盛川的天的确多变,不过山上到山脚的功夫,雨就停了。 和来的时候一样猝不及防。 “在山下聚集的村,那这座山就相当于他们的后山吧。”甘臣莫名联想,“怎么感觉很多事情都发生在后山,杀人抛尸,畏罪潜逃,现在又多了一个绑架枪击……哎!那是不是有个人溜进去了?!” “我也看见了。”陈昉的表情从听到枪声那刻就没有轻松过,锐利地盯着村口消失的身影。 黑夜中,车灯本应成光源,然而距离到底远了些,他们还是靠月光发现了动态的人影。 说明这个歹徒在开枪后本来要把人抓回去的,结果听见有车辆靠近,于是一路逃窜,企图隐藏罪行。 好在人的脚步到底快不过车轮胎。 警车在村子外部停了下来,为避免打草惊蛇,没有离太近。 “陈队,现在派几个人去挨家挨户问话吗?” “挨家挨户问并非此情景下的最优解,吃力不讨好。”陈昉否定了这个决策,“大晚上的村子都关着门,说明雨后没人出来过,那人既然刚刚跑进去,地上一定有泥脚印,顺着脚印看看能不能找到人。我们先抓出嫌疑人,动静大了,代熄因要是在村里,自然也会现身。” 第34章 命令一下,陈昉这边带两个人寻找,甘臣那边带五个人搜寻,分头之际,他又提醒道:“注意,准备好枪,低调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引起其他村民的注意。” 彼时甘臣尚不懂师傅交代这句话的含义,却还是乖巧点头应下。 雨后的夜晚,潮湿的泥土气味散得到处都是。 因为陈昉的提醒在先,两个方向的警力都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贴着墙周,查找嫌犯的痕迹。 也许是人多力量大,没过多久,甘臣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师傅,我们这貌似找到了,中间的路一直下来,正数左边的第六个房子,门边有串匆忙的脚印。” “好,你们把那栋房围住,先不要轻举妄动,我们这就过来。” 几分钟后,两队人马汇合,陈昉又细细观察了两遍脚印的深浅大小——这的确是新造成的,也的确符合人奔跑的习惯,显然不是正常人大半夜回家的样子。 他示意其他人都持枪守在暗中,自己和甘臣先行前去交涉。 得了应允,甘臣敲开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矮小的老太太。 她估计原以为是村民,嘴角还带着礼貌的笑,结果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当即警惕心大起,要把才开一半的门关上。 亏的甘臣眼疾手快把半个身体卡了进去,出示了警察证:“有事找你问点话。” 成功让老太太抿着嘴“放”进去两个人。 老太太和她的丈夫两个人看上去六十几岁,坐在位置上一声不吭。 甘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爷大妈,咱们得遵纪守法对不对?这绑架可是大事情,要是窝藏罪犯,那就成了包庇的罪名,双罪并罚可是很严重的噢。但如果你们原意交出人来,这就算自首了,不管什么问题都可以从轻处罚的。” 老太太低着头什么也不说,老头瘪着嘴,操着浓浓的口音道:“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儿子外出打工去了,跟你们所说的罪犯不是一个人。” “外出打工是吧。”甘臣压着气,舌头顶了顶口腔,“那你们刚才有出门吗?” “没有。”老太太这会儿会抢答了,“我们一直都在睡觉,后来你们来了。” “那外面的脚印正说明有人溜进去你们家里了!这可是很危险的,万一就是那个嫌犯,说不定等我们走了,还要对你们动手呢!” 趁甘臣大开大合地说话的时候,陈昉边习惯性压指,边在老太太的家里观察了一圈。 没有搜查令,就只能用看的。 他从外厅到房间内到卫生间,最后再到厨房里,虽然没发现人影,但仔细看了看两个老人的神态,想来已经和他的推测大差不差了。 背对着老人们,陈昉拍了拍还在言近旨远劝说的甘臣:“我出去抽根烟。” 甘臣看得分明,他师傅给了他一个口型—— 拖住。 他于是劝得更起劲了,从天理人伦到家国情怀,甚至开始给这两位看上去一个大字不识的老人背起刑法,背得那叫一个流利。 老头老太太也是把对牛弹琴展现得淋漓尽致,愣是一个字不说。 陈昉来到门外,张口便下令:“小乌,带人从侧边的窗户爬进去,我刚才把锁打开了,人大概率藏在衣柜里,那间房里有泥,床上明有点乱,衣柜门却锁起来了,欲盖弥彰,不过那锁没什么用,用劲敲两下就能掉,你们抓到人之后立刻住外跑,别回头,由我来断后,记住了吗。” “是,陈队。”以乌奇为首的几个警员应下了。 稍微抽了两口烟,陈昉转身带着烟味回屋。 里头甘臣还在车轱辘话来回说,陈昉走过去,靠在房间门口,两个老人的神色果然不太自然——方才他从房间往里看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 藏不住事。 身后乌奇带人来得很快,撬锁声一响,两个老人即刻坐不住了,看到人挡着,老太太先反应过来:“你!是你!你在弄什么?” “嗯?什么?”陈昉也学着他们的招数,一问三不知,“我站在这里做什么了?” 紧接着,乌奇一行压着嫌犯迅速从屋内出来,按照陈昉所说的往门外冲。 两个老人霎地变了脸色:“你们做什么!” 他们企图冲到门口,被陈昉和甘臣挡住了,陈昉推了甘臣一把:“你先走!” “师傅,我们一起!” “快走!” 一声斥喊后,甘臣不敢再多言,扭头也出了门。 确定其他警员都跑远了,陈昉抓准时间把老头和老太太往门后一拦,自己也动身往外跑。 两个老人穷追不舍,奈何追不上,只能扯着嗓门大喊大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要抓我儿子啊!还有没有王法啊!有没有天理咧!” 这一叫,整个村子彻底“热闹”起来了。 常在乡镇办事的民警都知道没文化的人有多难缠,而在这种究乡僻壤的小村落里,正是没文化的人聚居地。 村民们有自己的落后思想,排外的严重程度超乎想象。 对他们而言,外来人是要抢占他们资源的,外来人是什么都不懂的,外来人是没法用正常语言沟通的. 而现在,来了群外来人要把他们村里人带走! 不管是谁,肆意妄为破坏他们规矩,简直就是对他们尊严与信仰的践踏! 当然,也不乏一些浑水摸鱼看热闹的,羊群效应在这时候发挥到了极致。 眨眼的功夫,不光两个老人身后多了十来个村民,路两边也跑出了不少人,操着铁棍和扫把耀武扬威。 陈昉当然不怕,他有足够的能力脱身。 但他心里还记挂着村子里很可能有代熄因在这回事,所以并不是直线奔跑,而是尽可能多接触房屋,口中还喊着:“代熄因!你在不在这里!” 没曾想喊着喊着,代熄因没看到,却看见甘臣折返回来了。 他拧眉喝道:“你回来做什么?!” “师傅我不放心你,我来接应你出去!” 陈昉这会儿也没心思教训他,只好拽着他一起跑,没想到就是这短短的一耽搁,前面又冲出来几个壮汉,把道路完全挡死了。 两人堪堪停下,身后的老人还在哭喊着:“把我的儿子还我!还给我啊!” 其余的村民也附和着:“还人!让你们同伙把人还回来!否则别想走了!” 他们竟然堂而皇之地,管警察叫做同伙。 陈昉面色铁青拦在甘臣前面思忖对策,但架不住甘臣在后面直楞楞大喊:“我们是警察!你们村的村民涉嫌非法持有枪支,非法囚禁公民,我们有理由带他回去接受调查!现在请你们让开,否则就是妨碍公务罪,是可以被拘留的!” 他这一出声,两个老人情绪更激动: “你胡说!我儿子不可能犯法!” “你污蔑我儿子!我儿子是清白的!” 周围的人在强烈言辞的使然下也一并激动起来,不但不退后,反而更加簇拥上前。 急转直下的严峻气氛成了无形的压力,陈昉一手已经放在腰后的硬物处,另一手抬高,做出了掌心朝外的姿势。 他厉声道:“退后!警告一次!” “警告”两个字从警察口中说出来,便是到了绝对边缘的红线之处。 但村民们哪里会懂,纷纷鼻子一翘,压根儿不理会。 “警告什么警告,你以为你是谁啊?!” “赶紧把人还来!听见没有!” “别以为我们不敢动你们!” 手指绷直,按顺序落下,缓慢而紧实地握住冰冷的枪把,枪把随之被掌心的温度沾染。 陈昉正要喊出第二句警告。 刹那间,侧边不知哪冲出个胆大的人,居然挥舞着铁棒朝着他的头就要下来! 他挡在甘臣前面退不了,手又腾不出来,情急之下以最快速度偏了头。 为了让受击点在肩膀上,最大程度降低伤害。 然而铁棒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闷哼。 面前的月光一暗,闷热的夜风停在身前。 落在脸上的变成了清凉的阴翳,并席卷了躯壳与四肢。 眼睫轻动,陈昉本有些凝重的呼吸顿住了。 他愕然抬眸。 高大熟悉的人影挡在了一步之外。 恍惚也隔绝了所有的人声鼎沸,抹去一切无形的恶意。 只有一句答话,穿过纷扰的事物,抚过焦躁的心脏,荡起风平浪静已久的死水。 只有一句话。 “我在这里。” 背上受了这一击,代熄因侧过身,手直接把铁棍扯了过来,发了狠地往地上一砸。 第35章 巨响让叫嚷停滞一刹。 人群因为跟在他后面赶来的人而让开了。 “都做什么!后退!”为首男人的一喊,剩余的几个人把村民拦在一旁,没人敢再靠近。 * 车上的气压十分低迷。 主驾驶换了另一个警员开车,甘臣知道自己有错,一改平日的话多,缄口不言窝在副驾驶。 陈昉坐在后排,给褪去上衣的代熄因上药包扎。 “如果今天不是熄因带着那些村干部出现,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不需要什么严厉的指责,也不需要什么凶狠的语气,陈昉只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甘臣便坐不住了。 “对不起师傅。”他低声下气地认错道,“是我自以为是,不听您的话,擅自行动……我以为就一群普通老百姓而已——” “你也清楚是一群?你多少人他们多少人?”陈昉提高了点音量,甘臣不敢说话了。 “嘶——”代熄因没忍住,沉沉出了一声。 意识到是自己被气得连带加重了手上的力气,陈昉动作略微轻了一些,放缓了语气转而向他:“头上有伤,胸口有伤,还要给我挡一棍子,你把自己当铁人吗?” 对着透明的车窗,代熄因隐约能看见身后的人影。 他低声说:“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放下药水,陈昉取了绷带。 拉出一端头,往代熄因的肩膀开始绕圈。 教育的话,却说得很平和:“你一个普通群众,再怎么情急,也不要挡在人民警察前面。” 外头又开始下大雨了。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车顶上,模糊了左右的车窗。 只有溶于黑暗中的丝缕光亮,堪比一块浸在水墨中的布料。 绷带从肩胛骨裹到了胸腔,又从胸腔慢慢地向下。 每一圈都是轻而缓地从后往前,陈昉几乎在一次次地虚环着代熄因的腰。 炙热的气息从他的后颈蔓延到背脊,痒痒麻麻的。 像是蚂蚁来回落下串串脚印,完全盖过了伤口的疼痛。 按在他肌肤上的指尖,被绷带阻拦,只剩星点重量。 偶尔蹭到的手指边缘却是实打实的肢体接触,转瞬即逝的温度竟带动了体温上升。 代熄因牢牢盯着玻璃倒影中的人,觉得自己正入木三分。 身体滚烫,脑子也烧了起来。 他无厘头冒出一句:“警察也是普通人,凭什么一定挡在最前面?” 环绕在腹部的手一顿。 接着,他感觉到陈昉从身后覆了上来。 隔着层单薄的衣料,两句身体相贴的电光石火间,代熄因十根指头嵌入掌心。 他全身的汗毛都直挺挺地竖了起来,每一个毛孔发了疯地想要散发热量。 却一动不动。 但,那动作只是为了双手更好地发力。 陈昉使劲一勒,正正好地勒到了伤处,疼得代熄因无法克制地喊了出来: “啊!!” 这声叫得车子差点来了个急刹,甘臣也差点跳起来,惊恐地转头,看到了陈昉的侧脸,又匆匆别开。 “没有那么多凭什么。” 身体退回原位,陈昉平稳地说,“这是义务,也是责任。” 这手劲大得代熄因缓了好一会儿。 当再次绕圈到自己身前时,他不知哪来的勇气,抓住了陈昉的手腕:“你有义务去做,我也有权力拒绝。我不是不知死活的小鬼,我是能够辨别是非的成年人,今天看见的不是所谓的警察和责任,而是一个我所认识并且愿意深交的人即将受伤,我不愿看到这一幕,选择阻止也无可厚非。” 放完话,代熄因才发觉车内一个人的呼吸压得比一个人的低。 前排两位脖子跟被定住了一样,硬是没动一下。 他赶紧欲盖弥彰补了句:“何况,我以后当法医了,也算是半个警察,不是吗?” 沉默,还是沉默。 垂眸一看,原来自己还抓着对方。 他着急忙慌地松开。 刚要放下手,却腕骨一紧—— 他被陈昉反握住了。 “你说得对。”陈昉的语气说不清是好还是坏,“换个角度,未必是不对,我不应该以一概全。” 他的指头贴紧自己的腕部。 代熄因觉得脑袋又要开始发热了。 但陈昉只是将代熄因的手移动到他的肩膀,意在压好绷带。 尔后一边打包扎结,一边对甘臣开口:“等会儿回去要做什么,知道吗?” 他的态度较之刚上车那会儿好了很多,甘臣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写检讨。” “还得罚钱。”陈昉补充。 “啊?”甘臣哭丧个脸哀求道,“师傅,你让我写十份检讨都可以,别罚我钱好不好。” “要你写那么多检讨做什么,浪费时间还低效,这次也不罚多,就罚五十块钱,叫你长个记性。” “这还不du……” 陈昉微微眯眼:“再多嘴,就罚多点。” 甘臣便吞下后半个音节,不敢讨价还价了。 手机在这时响起来。 “师傅。” 是甘婼晴的声音,语调听上去有些着急,“我带人顺着顺着你说的地方一路寻找,没找到凶器,但在一处排水渠口发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头装着死者已经被泡烂掉的人头和胸部组织!但是并没有发现凶器以及子宫一类的内腔部分,而且奇怪的点在于,前两天相同位置并没有发现这个黑色塑料袋,是我放心不下,今天又返回来复勘一次才发现的。” 收拾着手里的急救物品,陈昉分析着:“这种情况多半是凶手把死者的身体部分抛尸进了下水道,因为这几天连着下雨,雨势太大,下水道的水漫上来,才把尸体部分冲了上来。” 他的话头头是道,甘婼晴应声称是,接着说:“还有个问题,这塑料袋包得很紧,也没有破洞部分,不太像是把凶器和子宫冲刷掉了,难道凶手是选择了两个地方分别抛尸吗?” “不太可能,从凶手的行为分析心里逻辑,他是个尽量要避免节外生枝的人,不太会为了抛尸专门找两个地方。”陈昉沉声道,“我倾向于,消失凶器与那部分器官,被凶手拿去做了别的事。” “别的事……唉,可惜现在这些身体部分都被水泡烂了,原先想要从死者身上获得的一系列生物信息已经没有办法提取。”甘婼晴苦恼不已,“师傅,你说凶手会不会根本没有丢弃凶器,而是把凶器留在了案发现场?”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只是一种直觉,毕竟有的罪犯就喜欢把凶器当作纪念品,时刻回味自己杀了人。” 挂断电话,陈昉发现代熄因转过头看着自己。 他脸色很差:“陈警官,是我姐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找到了人体部位,但杀人动机尚不明确,凶器也不知所踪。不过你不用担心。” 陈昉告诉代熄因最近另一起与之挂钩的杀人案,想让他心里有底些,“系列案的的能动性很强,只要能够找到双方之间的联系,或者其中一方的线索,另一方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可代熄因的表情变得很痛苦。 仿佛正被丢在火坑里焚烧,烧穿身上的皮肉,烧干暴露的骨血。 “怎么了,伤口痛?要我帮你……” “陈警官。”代熄因死命抓握着自己的手,在虎口处留下几道深深的指甲印。 “姐姐,还有凶手是谁,我全都记起来了。” ----------------------- 作者有话说:气氛要来了,下一站哭唧唧小代求安慰[捂脸偷看] 明天两更!宝宝们记得来看[坏笑][坏笑] 第25章 真凶(三) 很多时候, 痛苦是具有延后性的。 当你面对痛苦的时候,大脑为了缓解痛感,悄悄地给你注射了一针麻药。 在麻药起效的时候, 你心如止水甚至能够笑着面对痛苦。 可一旦药效过去, 所有的痛苦就会被成倍成倍地激发出来。 而这副打在代熄因身上的麻药,被下了数以万计的量。 陈昉的那通电话好像开启了某个开关。 某个放出他所有负面情绪的开关。 脑内开始一遍接着一遍复现杀人惨案。 同样的动作, 同样的角度,同样的人物,同样的场景。 连血液的落点都一模一样。 他恨不得身体里分裂出去另一个他来承受痛苦,承受抓不到又摸不着,但被无形的巨力压扁的痛苦。 失去记忆时候无法产生的悲伤,恢复记忆时候无暇显露的痛苦, 在此情此景下与终于能够倾泻的情绪海浪一同包裹住他。 第36章 他沉没下去,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 “代熄因!” 有人的声音穿破黑暗。 不是为了安慰他,而是要将他拉上去。 说话还不够, 这个人又晃得他天旋地转。 费尽力气, 代熄因终于睁开双眸。 对视上的,是一双纯黑的眼睛——和被催眠所见时面具下所见完全重合了。 面颊一热,他先看见了瞳孔收缩的陈昉, 才明白自己怎么了。 摸了一圈身上的口袋,将一个个布料外翻。 陈昉似是没摸出想要的东西, 几不可闻地咂了下舌。 重新抬眼, 他干脆直接上手, 掌心压住脸庞, 用拇指擦掉了代熄因的那一行泪。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陈警官,我想起我姐了。” 代熄因说。 他泪如雨下:“我想我姐了。” 这么多天压抑的伤与痛如同在胃里堆满的一块块压缩饼干,吃下去的时候连一点碎屑都不掉, 被眼泪胀大后,撑得肚皮几乎爆裂。 想消化消化不了,想吐吐不出来。 陈昉没想到一个人不叫不闹不吭声,就能哭成这样。 他的速度已经擦不完代熄因频繁流落的眼泪了。 低头看看湿润的手,他轻轻出了声鼻息。 长臂一伸,陈昉揽过代熄因的肩膀。 他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我都知道。” 他只说了四个字,往后便是沉默。 但对于真正难过的人而言,无声才是最好的安慰。 代熄因的双手垂落身侧,泪水滴在陈昉的肩膀上,很快浸湿了陈昉的衣袖。 肩膀上的骨骼抵着代熄因的下巴,他却并不觉得硌,而是有种拥挤的安心。 背脊被轻拍了两下,他的头靠在陈昉的脸侧,嗅着对方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身体不由自主放松了一些,呼吸也平复下来。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居然是在寻求安慰。 还是寻求一个不算很熟的,社会关系与身份截然不同的人安慰。 未免太没边界感了。 他刻意地违背本心,擦去眼泪,使劲抽离悲伤。 轻轻一动,陈昉就放手了。 临了还拍了拍他的肩,给予一个鼓励的眼神。 两个人归附原位,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穿好衣服,代熄因压下各种复杂的心绪,对陈昉说:“杀死我姐的,打伤我的那个人……” “是逄悉。” 这两个字落下,警车刚好一个急刹停在了红绿灯前。 车内安静得吓人。 甘臣忍不住提出质疑:“你确定没有记错吗?他和你姐姐感情那么好,出车祸的时候他还保护了你啊?” “错不了。”从代熄因的眼中冒出赤裸裸的恨意,“我忘记一次,绝不可能再忘记第二次。他当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让我看着姐姐的尸体,让我一起去死,全部都历历在目。” 凶手浮出水面,这本该是件好事。 可陈昉茫然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维困境。 如果杀人的是逄悉,这说明管文栋没有说谎。 杀人的和制造车祸的,根本就是两伙人,只是正巧都找上了同一家人。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原来以为是管文栋的上线框先生策划了这一切,连通了每一桩大案。他想要以以这个人为锚点,把三一四案牵扯出来,一并处理。 然而代熄因却说,杀人的是逄悉。 逄悉不可能是管文栋的上线。 且不说他们的社会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单是他被警方保护着,就没有机会派人去对管文栋动手。 可如果这两起案子的幕后黑手是逄悉,三一四连环案就不可能是他所为。 因为年龄不对。 逄悉如今二十五岁,十七年前连十岁都不到。 那么小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犯下尸体分解加仪式化的第一宗罪。 难道说,这真的只是模仿作案? 不。 模仿作案怎么会有这么齐全的现场? 也许有人在幕后操纵。 或者,是另外一场献祭。 “可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代迁逾遇害的那段时间里,逄悉可是在滨州出差啊,难不成,此人有分身术?” 甘臣的话让陈昉回过神。 当下的重点不是三一四连环案,而是最近发生的这些案子。 不管它们与三一四案有没有关系,代迁逾和何嬿艳的二女被杀案都是影响不小的杀人案,有了人证远远不够,如何将凶手捉拿归案才是关键。 同样的,代熄因和徐武天的绑架案不能松懈。 管文栋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干的是什么买卖?他挑选中代熄因真的只是巧合吗? 背后之人和逄悉究竟是有旧怨还是单纯看他不顺眼?绑架案和二女案之间是否也存在着某种关联?这些关联会不会代表它们与三一四案的真相挂钩? 此间种种,也许只有先给逄悉定罪,才能更进一步知晓了。 * “我们查过了6月2日到6月3日之间所有往返盛川与滨州的公共交通工具,其中并没有逄悉的乘坐记录,也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不过我们发现,在滨州的时候,逄悉的车辆在6月2日特地加满了油,说不定是为了防止上不了公共交通工具而做的两手准备。因为他下一次加油的记录就是在盛川了,且并非一回盛川就加油,而是在盛川跑了好几趟才加了油。 “这说明逄悉没有用到第二手准备的油量,也许正如师傅你说的,他开车去了外地,然后使用其他交通工具返回盛川杀人,杀人后坐使用这个工具返程回滨州,等时机到了,再‘被’警方传唤,开车回到盛川。” 电话里是甘婼晴条理清晰的言论:“可油量的变化有很多能狡辩的漏洞,并不能作为证据。” “倘若逄悉乘坐的是公共交通工具,他可能偷了别人的证件上的车,或者逃票上的车,并且包裹得十分严实,加之运用先前的技巧躲避过车站口的摄像头,倘若他乘坐的是其他私人交通工具,就更是难以锁定了。”陈昉无可奈何地摇头,“技术上的漏洞才是最难突破的。” 左右是没法从不在场证明找到突破口,甘婼晴忽而想起:“不过倒是有个能够更进一步佐证逄悉就是嫌疑人的证据。” “讲。” “您上次说查查代迁逾和何嬿艳周围是否有与化学专业相关人士,当初时间有限,只做了明面上和化学挂钩的初步筛查,没有深究,所以并无所获,但在您告知逄悉可能做成嫌疑人后,我又特地去查了他干的工作。 “环保工程师前身的大学专业就是化学。” 在医院里,陈昉又统一询问了徐武天和代熄因。 他们对于怎么被绑,之后要去哪里一概不知,徐武天所描述的绑架骗局也只是些先前便能查得出来,又是与这几个陈昉所关注的案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代熄因知道的就更少了,陈昉于是让他们先好好养伤,等日后有需要再传话。 徐武天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他腿上的枪伤刚动完手术,但父母都在外地老家,加上他自己的隐瞒,他们甚至不知道他被绑架的事,他借警方的电话联系上女朋友,想来她也差不多快到医院陪护了。 然而接受医院对每一处伤口更细致处理和检查后,代熄因却不愿回家。 他对陈昉说:“逄悉杀了我姐,你们必须立刻逮捕他,我要同他对峙,我要让他偿命!” “我已经让人去把他带回警局了,但是审问中途你不能在场。” “为什么?我是人证,更是受害者。” “但你不是警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陈昉对他规劝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相信我,好吗?” 代熄因不说话,没有摇头,却满是不情不愿。 陈昉稍微加重了些语气:“你父母现在是最担心你的人,先是代迁逾被杀,再是你被绑架,接连的打击下,他们只会更痛苦,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回去好好安慰他们。至于逄悉这边,有了进展,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恢复了记忆,想起那些无异于被“抛弃”的过去,心结无法解开,代熄因对葛昭与代群的态度反而更平淡了。 第37章 但正如艾恒与陈昉所言。 血浓于水。 他再怎么埋怨葛昭与代群,也没法彻底将这两个人当作陌生人。 况且,如今代迁逾走了,他们只剩下他了。 他的确不该再这般任性,而应该回去和他们好好谈谈了。 警车帮忙将代熄因送回了家,同时也把逄悉“请”到了审讯室。 “姓名。” “逄悉。” “年龄。” “三十五岁。” “户籍。” “江北。” “是么?”甘臣冷冷地说,“可我怎么听你说话带了点屏州口音?” “人员流动,南迁北往,也许是我祖上十几代有屏州的血脉,所以天生带了口音吧?”逄悉自然地解释,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 这么些天下来,他已经没有前几次见面时那么颓废悲痛了,只是精气神依然不是很好。 “别搁这顾左右而言他。”甘臣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桌面,“代熄因恢复记忆了,他指认杀人并且伤害他的就是你,这起凶杀案,我们现在怀疑你有重大作案嫌疑,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 “警察同志,熄因到底是脑部多次受到重击,记忆错乱,把一个人的脸嫁接到另一个人身上,把一件事的起因经过拼凑到另一件事上,是很正常的。”叹了口气,逄悉脸上没有出现半点慌乱。 “我怎么会对我最爱的迁逾下手呢?她走了,我比死还难受,最初的几天恨不得跟她一起走。熄因跟我那么亲,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去害他,车祸中我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护他,这些你们都知道的啊。警察同志,凡事都得讲证据,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有没有做过这些事。” “可恶啊!” 审讯室里,洪岩恨得牙痒痒:“这人装模作样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现在明明知道真相,可监控拍不到,凶器找不到,人体组织更是查不出来,除了他亲口承认,没有任何东西能定他的罪!” 如果逄悉就在旁边,他也许上去就是一巴掌。 “加上郑局给我们多批的时间,无证据传唤也不能超过24小时。”乌奇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陈队,这下怎么办?” 盯着监控画面里仿佛带着假面的人,陈昉手背的青筋一点一点突起。 像是蜿蜒生长的藤蔓。 咚咚咚! 监控室的门被敲响。 有个警员吁吁地打破了内部的低落,也暂停了陈昉欲拿烟的手: “陈队,老路他们回来了!” 三双眼睛齐刷刷望去,警员接着补充:“还带了一堆资料在办公区整理着,叫我马上过来通知您!” 把三分之一的烟盒推回口袋中,陈昉留了句“你们在这盯着,审讯室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来叫我。”后动身就走。 办公区内,一行人风尘仆仆。 有几个警员头发糊成一坨不可名状物了,正在招蝇引蚊,有几个警员嚷着肚子饿扁了要去拿泡面应付,堪比丧尸游行。 见陈昉出来,路禛元囫囵吞枣咽下两口,把整理出来的一些复印件递给他: “陈队,按照你说的,我们在屏州市沪坝村的派出所,查阅了村子近二十年的资料,又到了村里去走访调查,拿着资料比照对应,坚持一个不漏原则,还真给我们查到一户失踪的人家。” “失踪?” “对,这沪坝村本来没有什么人口登记,就算做了,不见得会严谨,计划生育在这里是完全不奏效的,村里的干部罚款不罚,上报也不报,我们之所以能够发现这家人不见,纯靠这户人家的特殊身份,给有些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家的户主是个老人,儿子儿媳妇都在一场瘟疫中死了,就剩着老人和孙子过日子,老人是个赶尸人,用祖上传下来的本事维持生计,本来一切都挺正常的。可是有一天,大伙儿发现老人跟他孙子都失踪了,家里门户大开,什么东西都在,就是人没了。” 也许是职业的特性的影响,说到这,窗外阴风阵阵的。 “当时村里的干部都说老人是晦气事儿干多了,被鬼上身搞疯了,跑了,孙子和他天天待在一起,也没能幸免,村长为此还找了道士做了驱鬼仪式,村民们害怕问多了也要中招,就没敢多问,久而久之大家淡忘了,就没人提及了。” 对于鬼神之说,大部分人秉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不相信,也不否定。 但也有两个极端。 “咱们唯物主义社会,都二十一世纪了,咋可能有鬼嘛!这也有人信?”一个没去的警员忍不住小声吐槽道。 “你是不知道哇,这些偏远山区的村子,发展落后,老一辈的村民们遇到事情不讲科学,全都变成玄学了。”旁边同行的警员嗦着面告诉他,“晚上风声大点觉得是鬼叫,屋顶有老鼠爬过觉得是鬼敲,啥都能和鬼神扯上关系,看见咱们警察,居然还有笨蛋老头怀疑是骗子!离谱!” “还是没文化惹的祸,但凡他们能来大城市转悠一圈,接受点思想熏陶,也不会这么无知了……哎你的面好香,给我也来一口……” 他们在后头偷摸咬耳朵,路禛元在前面认真报告: “我们去找村委会的人想问个究竟,出示证件后他们支支吾吾的,眼神飘忽,我们一猜就是有鬼,分开逼问之下,村支书终于受不住煎熬,说出了这对爷孙失踪的实情。” ----------------------- 作者有话说:有的宝宝们之前就猜到凶手了[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第26章 赶尸匠(一) 十四年前的沪坝村还是个大多数人务农的老村, 村子里的原住民从几辈的祖上就生活在这儿。 虽然比较破落,但村子依山傍水,冬暖夏凉。 也算是一方水土能养活一方人。 和沪坝村相连的屏州是个小城市, 大多数人文化程度不高。 在那个年代背景下, 大多数人还是比较封建迷信的。 而沪坝村作为其中一个偏僻的村子,被其影响迷信程度当然会更严重。 村里人当年尤为信奉鬼神之说, 什么借尸还魂,厉鬼索命的理论更是层出不穷。 好在村里的人也只是迷信得多了点,其他都很正常。 耕地务农,上山下乡,干部选拔,该有的都有。 不该有的, 也有。 “村长,咱们家今年得多分点收成吧,这回我可是出了特别多的力!” “这个得慢慢商量咧, 我到时候去村委会好好帮你说说。” “诶, 好好好,谢谢村长……对了,这些杨梅您拿着, 超级甜!” 微笑着招招手告别,待人完全走了之后, 何三水立马换了个表情。 哪还看得到半点笑意:“还给你多分点, 想得挺美的!给你多分点我的缺口上哪儿去找补?” 嘀嘀咕咕处理完杂事, 何三水提着一袋子杨梅, 住家的方向走。 遥遥就见何嬿艳在家门口玩要,他一下子眉开眼笑。 呼唤还没出口,就看到自家孙女跑向了旁边——另一边侧也跑来个男孩, 两个小孩子笑很得开心,凑在一起一块玩耍起来。 何三水变了脸色。 那是蒯千伏的孙子。 蒯祥。 他三两步赶过去,大叫道:“嬿子!回家吃饭了!” 脑袋顶扎着一对高低不平的麻花辫,何嬿艳圆乎乎的脸蛋好像两根筷子打着圈绕起来的麦芽糖。 她不明就里:“爷爷,现在才九点多呢,平常十一点才吃饭,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啊?” 眼角瞥见蒯祥的目光随之投来,何三水觉得被他看一眼都晦气,板着脸对何嬿艳道:“今天爷爷饿得早,你吃不吃?不吃中午就没有饭吃了!” “肚子不饿,想多玩一会儿”和“现在不吃,等下就要饿肚子了”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何嬿艳正苦恼着。 还没说话,蒯祥机灵道:“嬿艳,你可以等会儿来我家吃饭呀!” “好啊好啊!”何嬿艳喜悦地拍拍手,转头问,“爷爷,那我等会儿去小祥家吃饭可以吗?” 满腔怒气又不能明着发作,何三水扯着笑说:“嬿子啊,你不觉这样太麻烦人家了吗?” “不麻烦!”烦人的蒯祥又好死不死道,“爷爷最喜欢热闹了!” “热闹”二字和蒯千伏挂钩,何三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稍稍用力揉了揉何嬿艳的头,沉声笑道:“嬿子?” 何嬿艳是个懂事的,马上意识到自家爷爷不高兴了。 第38章 小脸蛋一苦,她对蒯祥说:“那我吃完饭再来找你玩!” 也许是才玩没多久就要分开了,蒯祥有些失落,但还是挥手告别:“我等你。” 生怕被这几个字追上般,何三水赶着何嬿艳回了家。 关上门,他拉着何嬿艳的双手,正儿八经地说:“嬿子,以后别和蒯祥一起玩了。” “为什么?”何嬿艳天真地问,“可是我喜欢和小祥玩,他脑袋瓜好使,总是有新奇的点子,和他在一块可有意思了!” “他爷爷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吗?”何三水恨铁不成钢,“成天跟死人打交道,晦气不晦气?几乎每个小孩都知道要远离他,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 “可是爷爷,都没人和小祥玩,他好可怜哦,蒯爷爷看起来不也挺好的吗?” “嘿你这丫头……” 一口气没顺上来,何三水差点把眼白翻上来,忙乎喝了两口水缓缓。 好好讲道理说不通,他很快又生一计,摸了摸何嬿艳的脑袋:“嬿子,你平常最怕什么?” “鬼!”小姑娘把两边小辫子揪下来,拉到脸上,“好恐怖!” 做完了铺垫,何三水不慌不忙地问:“那你知道蒯祥他爷爷为什么能赶尸吗?” “因为蒯爷爷厉害!”何嬿艳兴奋地抢答。 “错!” “大错特错!”何三水两颗发黄的眼珠子用力外突,凑到了何嬿艳脸上。 炮仗一样的字眼接连吐出:“因为他请鬼上死人身!他的周围全是鬼!蒯祥周围也全是鬼!” 言行举止把何嬿艳吓坏了,倒退两步,何三水看在眼里,接着添一把火:“你要继续跟蒯祥玩,等熟了,他爷爷就要让鬼上你的身了!你以后天天都会看见鬼了!你信不信!” 尖叫声冲破嗓子眼,何嬿艳扑到何三水怀里,哭着说:“爷爷,我不跟他玩了!我以后都不要跟他玩了!” 何三水十分满意。 他本来就看不上蒯千伏这种靠死人赚钱的。 身为村长,平日里也是能少打交道就少打,能避免碰面就避免,就连各种消息通知也是让别人代为转达。 可有句话说得好,什么事你越不想碰上,就越容易碰上。 堪比楞次定律,躲都躲不掉。 这天有个村委会成员大晚上从镇上赶回来。 他惊慌失措地敲开何三水的家门:“村长!我今天去领材料的时候,无意间听见个事儿。” 正对着电视机嗑瓜子的何三水,看见他夜深人静找上门还有点烦:“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村委会成员凑到他耳边:“听办公室里的人说,今早儿屏州附近挖出了僵尸!僵尸还跑了好几个!这事儿还没个处理措施,本来要封锁消息的,还好我今晚路过得巧听到了!” “僵尸??” 何三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翘起指甲超长的小拇指,挖了挖耳朵:“你是说僵尸?电视上演的那种?” “是啊!就是那种穿着一身清朝服饰,皮肤煞白,双手伸直,一蹦一跳咬人的僵尸!” “好端端怎么会冒出这玩意儿?” “听说是好几具尸体不火化,随意掩埋在外,产生一种特殊病菌让尸体尸变!被那僵尸被咬了的人很快也会变成僵尸!” 村委会成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怎么办村长,先前闹瘟疫的时候,咱们为了省钱,在村子附近随便找地方埋了一堆尸体,会不会,会不会也变成……我这一想到这个,就赶紧回来和你说!” 大晚上的,外头乌漆嘛黑,风和树鬼哭狼嚎。 加之病变这说法站得住脚,何三水很快接受了僵尸的存在。 他也慌张道:“镇子上有消息了吗?” “消息没传那么快,我也没敢随便跟镇子上的人透露,就怕到时候乱成一锅粥,处理尸体排不上我们的号!” “对,对,你做得对!”关了电视,何三水站起来,踩着人字拖来回踱步。 看他一声不吭,村委会成员急病乱投医:“村长,咱们现在怎么办啊,去镇上叫大三轮车或者摩托车来把尸体拖走吗?” “你傻啊!”何三水给了他一榔头,“去镇上叫车,叫个四五辆车,那么多目标大摇大摆开到市里头,咱们非法埋尸还瞒不瞒得住?那可比僵尸严重得多,是要追究大责任的!你我担得起吗?” “也是啊!那、那现在咋办?” “吵什么?我不是在想办法吗?” 村委会成员不敢吱声了。 屋外的鬼叫声不减反增。 何三水捏着拳头,双手缩在腋下,驼着背走过来走过去。 好一会儿,他顿住脚,指挥道:“你现在马上让村委会的人去把那些尸体挖出来。” “全部吗?” “对,全部挖出来,一具都别剩,有亲属的先斩后奏,明天再通知亲属说清楚,没有的直接挖,顾不上那么多了,这些尸体多一秒待在我们这里,定时炸弹就少一秒倒计时,你先带人去办,其他的事我来解决!” 交代完,何三水打着手电就去了蒯千伏的家。 这一隅土地,八百年前路灯就坏完了,他平日十里开外都要绕路,这会儿却必须要走进去。 走到尽头的屋子,他还要好声好气地扯着嗓子喊道:“千伏啊!千伏!” 门很快打开了。 蒯千伏睡眼惺忪,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睡衣,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咳嗽了两声问:“啊,村长啊,这个点找我有什么事吗?” 忍着反胃,何三水拉着蒯千伏的手,哭丧脸道:“千伏呀,现在有个任务交给你,非常紧急,我想了一圈,也只有你有这个本事能做到了。” 蒯千伏是个老好人,平日遇事没急过眼,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也会出手相助,何三水一说,他马上要拉人进屋:“来来来,村长你进来细说。” “不用不用,我就不进去浪费你的电了。”何三水倒退了两步,抽回手,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他夸大其词,蒯千伏也对僵尸感到惊诧:“竟然有这种事?那现在……” “现在外边儿还压着消息,但明早就不一定了,所以得把之前瘟疫埋的那堆尸体送去市里头,情况特殊,你要走山路去,尽早赶到,我会联系殡仪馆的人去接应你完成火化。” 蒯千伏又咳了两声问:“现在就要出发吗? ” “差不多,我已经让人去挖尸体了,等全部挖出来,你马上就出发。” 再度拉过蒯千伏满是老茧的手,何三水假惺惺地说:“千伏啊,村里人的安危可都和这事儿绑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晓得了村长。”脸上爬着一道道皱纹的老人回给他一个尽管放心的眼神,也不多问了,“我去准备一下。” “当晚,蒯千伏这一去就没了消息。” “他的孙子蒯祥,也在次日沪坝村因为尸体事件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不知所踪。”路禛元凝重地说完了起因经过。 办公区外头的大垃圾桶里多了几碗空泡面桶。 僵尸,赶尸人,非法掩埋,集体送尸。 很难想象如此迷幻的几个事情,全部真实地发生在当代社会的一个小村子里。 众人的脸上露出了各式各样的神情,一时无言。 “陈队,我怀疑凶手就是这个失踪的蒯祥。” 还是路禛元先提出了观点:“当年蒯千伏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蒯祥才要隐姓埋名,杀人献祭,一个赶尸人的孙子,了解一些奇门遁甲太正常了,指不定要用什么不可说的法子!逄悉不正好是孤儿吗,依我看,他们极大可能就是一个人,再加上屏州口音对上,不就是闭环了?” 邢科不解道:“可冤有头债有主,如果凶手是蒯祥,按照事件来讲,当年促使蒯千伏出事的是何三水,他为什么不直接杀死何三水,而是要杀死何嬿艳呢?” “也许是准备全部都杀,只是还没杀到何三水身上?”甘婼晴猜测道,”又也许,不杀何三水是这场献祭仪式的硬性要求?” “那代迁逾又是怎么回事啊?”一个警员更困惑了,“她和这件事会有什么关系?” 办公区的头脑风暴通常伴随着很多片烟雾。 当然,也少不了接受无能的人捂住口鼻和挥手驱散。 这算是一种警局内无法打破的平衡。 对着推开的窗户缝隙,陈昉向外吞吐几个来回: “老路,你们连夜跑长途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你对屏州熟悉些,等明天再辛苦跑一趟,去查一查屏州的警局和福利院,看看有没有逄悉或者蒯祥这两个名字的人,有没有这两个名字待过的记录。” 第39章 “没事陈队,其他人可以回去,我再带几个人今晚就出发。”路禛元主动拒绝了休息的时间,非常重视还能够获得的线索,“回来路上本来就是大家换着开,换着眯,早点走也吃得消。” 先前同行的几个警员立马说:“陈队,我们也能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拉扯就没有意义了。 陈昉一抬手,路禛元便带着几个人风风火火地出发了。 侧过身,陈昉又道:“老邢,你去找代群和葛昭问问话,过去有没有在屏州待过,二十几年前都从事过什么职业,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猜测,既然凶手杀害何嬿艳是因为她的爷爷何三水,那么杀害代迁逾或许也是因为她的父母。” 熄灭烟头,陈昉再度前往审讯室。 封闭的房间内,甘臣和逄悉之间陷入了僵持。 看见他进来,逄悉不禁问:“陈警官,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警察,应该清楚我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和作案动机吧,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呢?” “还请你稍安勿躁。”对着他这副伪君子的面具,陈昉回答得滴水不漏,“我们现在也是根据证人的指认合理怀疑,例行问话,如果24小时内查明了你和这两起凶杀案都没有关系,你就可以离开了。” 逄悉看上去有些为难:“陈警官,因怀疑而问话我可以理解,但24小时会不会太长了一些?我还有工作没完成,熄因也才刚死里逃生回来,我还要安顿妥帖他,安抚爸妈的情绪。” “你去是安顿安抚吗?你是去激怒证人,谋害证人吧!” 想象中的反驳具象成沉默,甘臣愣是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瞪眼看着逄悉。 逄悉耸耸肩,不太在意他们的表情:“你们不相信我也没办法,不然这样,至少把电话先还给我,让我把生活和工作上的一些事情交代清楚,行不行?” “让你拿手机,给你机会联系律师来把你保释走?”甘臣再度在心底无声吐槽。 “很抱歉。”陈昉对他还能保持客观的态度,不带情绪也是一种职业操守,“规则如此,我们必须遵守,你也不用太紧张,就当是一块聊聊天,找找线索,大家的目的都是一致的,不是么?” 逄悉疲惫地叹气道:“陈警官,该说的我都已经和你旁边这个警察同志说过了,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问的了。” “我们不聊案子了。”陈昉压了压指关节,平声说,“我想和你聊聊代迁逾。” 他的目光不轻不重压在逄悉身上,“你们怎么认识的?” “陈警官也八卦这个?”逄悉露出了惊奇的神色,但身体仍旧紧绷。 “只是好奇,代迁逾和你差了五岁,她初中的时候你读大学,她大学的时候你在工作,你们之间应该有不少代沟和价值观的差距吧?即便是工作,她一个移动公司经理,你一个搞环保工程的,似乎也没有共同语言。” “其实是一个偶然。”被带动着,逄悉也开始回想,“迁逾在路上遭遇了扒手,我帮她抓住想跑的人,拿回东西。” “这么简单?” 逄悉笑了笑。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长长的,长到了腰下面,穿着小白裙和小白鞋,笑起来尤其赏心悦目,她为了感谢我请我吃饭,我觉得她很合眼缘,就向她请求交换联系方式,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还记得,吃饭的时候,她吃了一口辣,明明没多辣,她却辣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赶紧让服务员拿水,她又把一整杯水喝下去了,喝得太急打了个嗝,捂着嘴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我知道了他们家遗传吃不了辣,后来也再没有让她吃过辣的东西。”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两人的故事,看上去真的很怀念当时的光景。 不过怀念到底是不是演出来的,已经没必要细究。 “那一天是几号你还记得吗?”陈昉瞧着是被他说动了,审讯俨然变成了话家常。 “9月11号。”逄悉也适应了这些问题,肩膀松懈下来,“教师节的后一天,不难记。” “听说你们感情很好啊,你很爱她?” “当然,我很爱她。” 他眼中的情愫竟然不是浮于表面的虚假。 甘臣觉得此人指定有些表演型人格。 如果不是代熄因恢复记忆,也许根本抓不出他一点把柄。 “那你记得代迁逾的生日吗?” “记得。”他不曾犹疑,“新历六月二号,农历四月廿五,也是……她离开那天。” “以往生日的时候,你们会庆祝吗?” “如果和她在一块,肯定会出去庆祝,如果出差了,就只能回来再补偿她了,没想到……” “平常出差的时候,长时间见不到,你会不会想念她?” “一般都在忙,很累的时候,会想她怎么不在旁边?她要是在旁边就好了。嗯……可能是一种习惯吧。” 说着说着,逄悉已经不只是对着陈昉了,还透过他望向虚空,没人看得见那里显现了什么画面。 但看不见不代表察觉不出,陈昉趁机开口:“身为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安康的成年人,有一个很相爱的妻子,工作稳定,生活美满,换谁都会向往这种日子吧?” “是啊,周围的同事没人不羡慕我。” “你和爱人过得愈发幸福,相处已经变成了习惯,你的生活不能没有她了……可是有一天,她突然遇害。”陈昉极轻地问,“你是什么感觉呢?” “一时根本接受不了。”逄悉伸手捂住心口,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更好的伪装,他真把自己代入了爱妻好丈夫的角色,神色哀伤,“做事情的时候,还会走神想起她,想起她在旁时的日子。” “我能理解你。” 陈昉的双眼中带着感同身受的动容,竟也落下泪来,“她那么好,那么善良,然而从今往后都是一张冷冰冰的照片了,一切与她相关的温度都不会再有了,换做是我也不能接受啊。 “但所有的事情都压了下来,白日里根本无暇悲伤,晚上一个人又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后心里还空落落的,我会好想她啊,想见她,想和她说话,想拥抱她,我想感受她的温存,我想把她留在身边。 “可是她的遗物远远不够,那些不过身外之物,并不会因为她的离开改变,我只能抱着她的骨灰回忆过往了。” 真切的神情与泪水催化了逄悉的情绪,他深陷接连的暗示性言语中,摇了摇头:“骨灰只是死后的一抔黄土,和一纸证明无异,要把她留在身边,当然要她活着时候身上的东西,那才是她的温度,她的存在。” “可她终归要火化的,我能怎么办呢?” “保留属于她的血肉,哪怕只有一丁点儿。” “说得轻巧,血肉都是要一起被烧光的。” “很简单啊,把刀上的血液留下来不就好……” 最后一个字音截断在喉咙里,逄悉骤然住口。 眼中的那些情绪霎时散去,瞳孔急剧收缩。 审讯室鸦雀无声。 这会儿他是只看着陈昉了。 强行控制面部肌肉走势,逄悉的嘴唇在发抖:“你……你演戏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大拇指抹去眼角的泪滴,陈昉的眼眶依然泛红,眼神却寒如坚冰: “是你,主动为我解答的。” 在审讯室这么长时间下来,逄悉的眼中终于迸射出了慌乱。 他强行扯出一个笑:“那是我累了瞎说的,陈警官当成胡说八就好了,不必放在心上……” 不再理会他怎么狡辩,陈昉当即转身出门。 到办公区,抬手挑了人就走: “你们几个人跟我出一趟复勘,我怀疑作案的凶器极有可能还在在现场。” 第27章 赶尸匠(二) “师傅, 您为什么认为逄悉会留下代迁逾身体上的东西呢?” 甘婼晴回想起刚才,甘臣和她手舞足蹈地说了审问的情况,末了还要由衷地感慨一句“没想到师傅的演技居然这么好”, 她一边遗着憾自己没能亲眼见证“影帝时刻”, 一边提出最大的困惑—— 自家师傅到底是怎么看穿对方的。 没有直接回答,陈昉反问:“你觉得逄悉爱代迁逾吗?” “都杀了她, 甚至分尸了,怎么还会爱?”甘婼晴的头像个陀螺一样晃个不停,快要甩出风了。 “既然选择杀人这种极端的报仇方法,逄悉就不会是正常人的思维,想要猜中凶手心中所想,首先就要把自己代入凶手。 “逄悉记得两个人初次见面的日期, 记得当时的种种细节,甚至记得和代迁逾相关的很多事情,说起代迁逾时的留恋也不像是假的, 所以我认为, 他选择先杀死何嬿艳,后杀死代迁逾,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他想要和代迁逾再待得久一点,顺着代入进去一思考, 我就知道他不是要收集遗物那么简单。” 第40章 “好可怕, 这个人居然因为他所谓的‘爱’, 变态到把杀人的凶器保存下来, 还不清洗?他对自己那么自信,认为警方查不出来吗?”额头渗出几滴汗来,甘婼晴面色白了白, 有些反胃。 “或许他选择留下代迁逾的血液,不仅仅是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一个原因。”陈昉给出了个有理有据的说法,“你还记得你们找的资料里面写到,很多时候,凶器会被当作献祭的法器吗?” 经过他的点拨,甘婼晴略一回想,尘封的记忆复苏了:“法器是不可以被随意丢弃和洗涤的!” “不仅如此。”陈昉补充道,“姜焓月法医说过的话你有没有印象——‘两起案件可能是同样的凶器所为’。” 甘婼晴脑袋瓜灵光,一点就通,使劲一拍手: “凶器上可能能够检测出两个人的血液痕迹!” * 椿日丽小区。 小区回归了正常,后门的监控也修理好了。 来到逄悉所在的楼房,他的那间居室被封锁了,门外安了摄像头防止凶手返回现场,屋内的大部分痕迹都维持原样。 没人动过。 其实能搜出来的东西多半早在第一次现场勘查就搜清楚了,但陈昉认为,总有些会被忽略的地方,需要再三返回才能够发现,故而一直封锁着。 复勘人员分组调查。 上到每根灯管顶部,下到所有固体底板,床单内部,空调内部,甚至每一本书的内部,一切能够发现空间的地方,不管是主动开放的空间,还是强行制造的空间,都要逐一查探,决不错漏。 又回到之前探索过的厨房,陈昉让人把所有的碗筷清理出来,所有的柜子拆卸出来,翻看每一处底部与背面,连仅容纳一层手掌的缝隙也不放过。 然而这样的地毯式搜寻,好一会儿了也没有找到该有的东西。 从厨房内走了出来,陈昉的视线又落在了旁边的水箱上。 他打开冰箱,冷气扑面。 这间房子的电并没有断,冰箱里的东西也没有坏掉,连冰块都似乎和之前看见的一样,不存在任何变化。 他把里头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手和这些东西成了一个温度,也没显露丝毫反应。 很可惜,清空了的冰箱和那些被拆的柜子一样,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有发现。 翻了个底朝天后,陈昉又把所有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 蔬菜,水果,酱料,速冻食品,以及已经由液态转变为固态的自制冰棒。 关上冷藏柜的门的时候,陈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叫来甘婼晴问:“你减过肥吗?” 甘婼晴愣愣地眨眼。 但她不会像甘臣一样问出诸如“啊师博你要减肥吗”或者“啊师傅你觉得我需要减肥吗”一类的弱智问题,只点头道:“大学的时候闲,跟舍友们一块减得最勤,工作就很少了,怎么了师傅,你发现什么了吗?” “你减肥的时候吃东西吗?” “当然啊,节食不可取,健康减肥才是王道。”甘婼晴说得头头是道,“只不过在吃上面要丰常注意,有很多食物是得忌口的。” “比方说?” “甜品奶茶,煎炒油炸,还有烧烤麻辣烫……”甘婼晴扣着指头,“反正只要是好吃的都不能碰。” “冰棒算是甜品一类吧?” “算!当然算!甜品可是减肥禁碰之首,要想减肥就决不能碰!” 陈昉终于知道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他猛然打开冷冻柜门,抽出最后放进去的自制冰棒:“这种,是不是也不能碰?” 盯着怼到面前的东西,甘婼晴脑子还没转过来,连连点头:“自己做冰棍肯定也是要加糖的,不然不就成了生啃冰块?” 脑中的猜想愈演愈烈,陈昉拿着这一排冰棒进了厨房,放进微波炉解冻。 等待的过程中,甘婼晴讶异道:“师傅,您觉得凶器藏在冰棒里面了?” “还记得吧。”陈昉说,“代迁逾桌上,喝完水的杯子里,杯壁上检测出来的成分是什么?” 这些天查七查八,脑子里塞了一大堆的线索资料,前面的有些细节都要被沉底遗忘了。 他这一问,甘婼晴想起来了: “是减肥药!” 陈昉又何尝不是呢。 这种一笔带过的细节太容易被其他更明显的东西掩盖,导致人忽视,如果不是回来复勘看见,再度触发记忆,他恐怕也要略过了。 点了头,他解释:“代迁逾正在减肥,生日当天家里连蛋糕都没有,更不可能去吃一大堆的自制水棒,但是冰棒却是当晚制作的,代熄因不经常来,没有理由在代迁逾家里做冰棒给自己吃,同样的,代迁逾不知道代熄因当晚会来,没理由为他准备,自然也不是代迁逾的手笔。” “所以能进入并且制作冰棒的,就只有凶手逄悉了。” 这个时候,微波炉“滴”一声响。 上一次看见这些未成形的冰棒时,陈昉没有细想过怎么每一滩液体的颜色都那么深,原料跟不要钱似的。 现在才知晓是为了隐藏其中的东西而刻意加大的量。 他从不同颜色液体中逐一拿出东西。 分割水流,露出其他普通的冰棒柄。 唯独深红色的水中,首先感受到的是与其他棒柄不一致的重量。 接着,带动液体的面积大了不少,持着的手也开始收紧。 等完全拿起来的时候,总算能看清它的前端。 并非和之前几个一样普通。 那赫然是一段极其锋利的刀刃! 设计新颖,保留了原来的刀刃,刀柄则被去掉,刀柄下剩余部分被打磨成冰棒柄的样式。 摆明了是凶手专门制造的小刀。 盯着刀,甘婼晴眼睛睁得老大,浑身却提不起力气来:“师傅。” 她慢吞吞地说:“用亲手做的刀,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我真的,真的不能相信,这其中还会有爱。” 把刀收进物证袋里密封,陈昉察觉到她的情感波动,脱了手套摸摸她的头:“别想太多了,你还年轻,也不是主攻心理侧写这一块,不需要让自己去过度理解杀人犯的想法,这种活,是需要长期的经验积累,要是没有强大的心脏,一不小心会难以脱身的。” 甘婼晴温顺地点了下头,但目光始终落在那把体积不大却极其锋利的刀刃上。 虽然凶器找到了,传唤时间也到了,逄悉被释放了出去。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无处可去,马上要回到局里。 果然,这之后的好消息像是雨后春笋一般接连冒出头—— “师傅,我们拿着逄悉的照片去能够购买得到活性炭的地方询问了个遍,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他购买大量活性炭的记录!”甘臣累得气喘吁吁,同时无比激动。 数不清多久没合眼的路禛元下了车一路冲进办公区:“陈队,我们跑遍了全屏州的福利院,终于找到了逄悉小时候待过的那一家,经过福利院的几位老负责人分辨,确认了蒯祥和逄悉实为一人!” “陈队,已经从代群口中把话问出来了。”邢科在电话筒里大声说道,“他十几年前的确在屏州工作过,干的就是替殡仪馆拉人的活!” 在各组的努力下,逄悉犯罪的证据链逐渐齐全。 鉴定科也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不停蹄地赶出了最重要的一环。 “陈队。”科室的法医神色疲惫,却面露喜色,“结果出来了,刀刃上的确检测出了代迁逾和何嬿艳的生物痕迹,小刀下半缺失刀柄的部分,也发现了逄悉的指纹,不过这枚指纹只有一小道痕迹。” “只有一小道?” “是的,一道细长的痕迹。” 目光锁定物证照片思忖一番,陈昉有了结论:“说明缺失刀柄的部分不是因为他直接脱掉手套而粘上指纹,大概率是由于这部分也比较利,划破了手套导致。” “除此之外,缺失刀柄的部分还存在几枚痕迹完整的指纹。”法医把第二份报告递到陈昉手中。 “该指纹并不属于逄悉,而是……” * 多变的天气是盛川的特色,可以在连着一个月放晴之后连下一个月的雨,也可以一天下雨一天放晴的来回切换。 比白天和夜晚的的交替变得还快。 好在昼夜更迭有属于它自己的规律,夜晚过去必然就是白天。 第二次坐在审讯室里。 不是传唤。 第41章 而是审问。 逄悉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 他笑起来。 那是一种十分苍白,十分无力的笑:“其实那天我就觉得完了。” 陈昉看着他,脸上没有半点情绪:“那你为什么不自首。” “带着侥幸心理呗。”他说得理所应当,“万一你们没找到凶器呢?” “交代一下作案过程吧。”陈昉并不想要和他过多废话。 耸耸肩,逄悉没有辩解了。 他说:“时间充足,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 作者有话说:有聪明的宝宝猜到凶器了吗[捂脸偷看] 第28章 赶尸匠(三)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个小男孩。 他的爸妈早早撒手人寰,剩下他一个人和爷爷生活。 小男孩的爷爷既当爹又当妈,把小男孩照顾得很好, 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小男孩做, 自己却说不爱吃,有什么好料子就给小男孩穿, 自己却总是打补丁,小男孩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要和爷爷提出,爷爷都会尽力满足。 那个时候,小男孩觉得, 他的爷爷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人,只要和爷爷待在一起,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 小男孩的爷爷因为祖传的手艺, 被很多人嫌弃。 老人唠叨大人,大人劝阻小孩,大家都不爱接近他们。 好不容易, 小男孩交上了一位朋友。 他可高兴了,每天都期待着和这位朋友玩耍。 小男孩还把爷爷送给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毫无保留地分享出去。 结果, 被她狠狠地扔在地上。 这个所谓的朋友展现出了真面目。 她也对小男孩露出了与其他人无二的厌恶表情, 甚至辱骂小男孩的爷爷, 要他们滚出村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 小男孩的心态就变了。 他开始反抗,开始报复那些人。 从装神弄鬼吓唬老人小孩开始,到糟蹋一整块菜地, 砸烂整个酒窖的酒,小男孩洋洋得意。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男孩的行为很快被人发现了。 苦主们找到村委会,村委会又找到爷爷,要他把小男孩交出去狠狠惩罚。 小男孩不怕被罚,他只怕爷爷生气。 但爷爷并没有。 爷爷只是带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棺材本,一户一户上门给人道歉赔钱,默默承受最恶毒的谩骂与诅咒。 却不舍得让小男孩出面。 看着爷爷一次一次压弯的背脊,小男孩的脊骨也跟着疼痛起来。 他第一次知道了后悔的感觉。 处理完一切对外的事务,爷爷那花白的头发更白了,一道压着一道的皱纹从脚攀爬到了脸上。 比掌心的纹路还要多。 接着,爷爷只是象征性拍了拍了小男孩的手掌心。 因为他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是他没有教导好小男孩。 可他甚至不舍得打骂小男孩一下。 他一字一句告诫小男孩绝不可以再有这种不干净的念头。 抱着爷爷,感受着爷爷怀里的温暖,小男孩满足地想—— 算啦。 跟着爷爷一块生活就好。 他不需要任何其他人。 “可是何三水那畜牲连这么小的愿望都要破坏!” 说起蒯千伏的温情全部消散。 逄悉的眼神忽而变得狠毒。 “爷爷生病了,何三水从来不会关心他病得重不重,病好了没有,村子一出事,就舔着个脸找上爷爷了。他要爷爷连夜赶山路把当初随手掩埋的所有尸体送到市里,他用全村人的安危道德绑架爷爷,爷爷不得不带着病体加急赶路! “我知道我劝不了爷爷,所以偷偷跟在爷爷身后。那么长那么陡的路啊,爷爷拼命赶,拼命赶,不眠不休赶到了有人接应的地方,那口含着的气一溜烟儿就泄光了。 “爷爷倒在我面前,我恳求接应的人先把爷爷送去医院,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说人家给了钱,要他务必第一时间把这一堆尸体送去殡仪馆解决完,否则病毒扩散了他承担不起那个责任,不过他会帮我叫辆救护车。” “我等啊等,的确等到了救护车。” 逄悉突兀地笑了一下。 笑声比长指甲刮擦黑板还难听。 “可是有用吗?嗯?” 他脖子一抻,颠了颠下巴,“我问你们呢,有用吗?” 回应他的只有窸窣的记录声。 他便又开始笑。 笑到双手捂脸,笑到只剩下咽喉的摩擦声:“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我的爷爷已经死了!” 猝然的暴起把审讯室流动的空气都叫停了。 纸上的字迹歪斜了一下,甘婼晴嘴唇有些抖动。 转了转了笔头,她很快恢复寻常,两笔涂掉错处,接着记录。 “他活生生地累死了……” 这句话是从逄悉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沙哑得不像话。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何三水的强迫!是接应人的见死不救!是他们一模一样的自私自利!他们让我失去了唯一的至亲,失去了我最亲最爱的爷爷,你知道那种痛苦吗?生不如死,比死还前熬!” 裹满盛怒的控诉遍布审讯室的一砖一瓦,每个角落。 也只有控诉。 “我一个人待在福利院里,懂事后一个人调查,找啊找啊,终于查到了那天接应我的人,也查到了何嬿艳,我想老天爷真是对我太好了……”逄悉无可抑制地抽搐起来,露出一种被毒蛇咬过后的躁动,“他们居然在同一座城市!” “所以结婚是一场骗局。” 这本该是个问话。 但陈昉是当陈述句说出口的。 “当然啊。”逄悉嗤笑出声,“就连抓小偷的戏码也是我买通别人演出来的。你知道和代迁逾结婚之后,我每天要忍受着恶心管代群叫爸有多难受吗?” 他抛出了共情的邀请,陈昉却并不打算参与这个环节:“何嬿艳呢?你怎么接近她的?” “我告诉她我是蒯祥,告诉他当年我和爷爷被她爷爷害得有多么多么惨,她长大懂事了,有文化了,自然知道当初何三水与她做的事情有多过分,我勾起她的回忆,让她良心难安,也让她放松警惕,一来二去的就熟了。” 这个毫无人性的凶手,利用被害者的人性,杀害了她们。 还引以为豪。 仇恨将他滋养成了可怖的魔鬼,他也许早就忘了当初同样善良的自己。 “你模仿三一四案是为了什么?” “把你们的视线转移走,同时要其中的仪式为我所用。” “明知道终会暴露,为什么还要用特殊方式处理尸体?” “那是我最初的计划。” 那双眼里有些遗憾——遗憾计划的失败。 “开始我是想要她们的死拖到六月下旬后甚至更晚再被发现,这样我有更充足的时间逃跑。何嬿艳一切顺利,可是在代迁逾这却出现了变数,我只能让两具尸体连续暴露出来。” 他坦白的这两个问题与陈昉先前猜测的都对上了。 “你具体是怎么杀死代迁逾和何嬿艳的?” “陈警官。”逄悉不咸不淡翻了个白眼,“这些神通广大的你应该都知道了吧,还要我重复一遍?” “叫你说你就说。”曲起四指,陈昉重重叩了下桌面,“怎么动的手,怎么往返出行,全部交代清楚。” 逄悉无所谓地扯了扯眉毛。 “我借着送礼的名头,趁着夜晚聚会喝酒的功夫,找上何嬿艳。杀人的方式很简单,穿好雨衣,从身后划破她的颈动脉一击毙命,接着割掉她的脑袋,胸部,挖出子宫,利用物理办法保存尸体,布置现场。 “之后我又以出差为由开车前往隔壁市,入住酒店后立即换装,换上在隔壁市事先准备好的车,开车回到本市,以制造惊喜为由敲开房门,用同样的方式杀死代迁逾。 “想不到此时代熄因找上了门,撞破了这件事,我便从背后重击他,继续完善仪式,结果这小子趁机爬起身逃跑,我立刻追上去,但是天太黑了,外面不可控因素太多,我不得不迅速回屋收尾,临时改变策略,逃离案发现场,之后找机会返回何嬿艳的住所,提前撤掉活性炭和绷带。” 杀人步骤,事无巨细。 甘婼晴把笔捏紧了,笔尖在横线本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仪式具体内容你又是如何模仿的?” “仪式还需要模仿吗?又没有人知道真正的仪式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只需要在尸体的状态复现后,布我想布的阵,献祭该献祭的人,告慰爷爷在天之灵就行了。” 第42章 这个回答叫陈昉唇抿得用力,双手也攥住了。 逄悉说一切都是他利用自己的知识储备行动的。 后面的人,不就不存在了吗? 无力波及全身。 失望正在扩散。 好在,峰回路转。 接下来的坦白让又他重燃希望:“不过我不干白费力气的事,既然都费劲处理了尸体,自然是要榨干最后一丝价值,于是我联系了那些捐卵的广告,我说我有大生意要谈,我要卖子宫。” 重点一出,陈昉登时目光凌冽:“你取走子宫是拿去做买卖?” “不然我拿走做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还要收藏起来吧?”逄悉呵呵笑道,“陈警官,我可没有那么变态。” 一个杀人犯,在当下说出这句话,讽刺的意味拉满了。 “那人帮我牵线搭上了管文栋,我想这可是一笔大买卖,事情谈妥后,我把东西交了出去,却在为代熄因的逃脱而苦恼,最开始我为了和三一四案齐平,统一全是女人的尸体,加上他和代群的感情冷淡,我本来没想杀他,偏偏他自投罗网,又命大跑了。 “焦虑之余,管文栋联系上我,他说死人的东西没有用,我以为我这是白忙活了一场,他却说,代迁逾的hla型和血型都很适合,可以把她弟弟带过去,看看她弟弟是否合适,合适的话身上的东西就能拿来换钱。 “我觉得这简直是天助我也,有人帮我处理证人,洗清嫌疑的同时我还能够拿钱,何乐而不为?结果没想到他那么不中用,哼,我当初就该再用点力,直接砸死代熄因,哪还有后面那么多破事!” 坦白罪行的时候,他脸上无半点悔恨,有的只是没能成功脱逃的不甘。 面对因果交错的犯罪动机,甘婼晴鲜少地没有控制住情绪:“可代迁逾和何嬿艳都是无辜的啊!她们根本就没有害过人!” “那又怎么样?我的爷爷不无辜吗?”逄悉的脖颈又开始用力前倾,发泄着痛恨,“还不是被何三水和代群害死了!” 手被身旁的陈昉压住,甘婼晴噤了声。 看对面的人像个机器人,卡顿地低下头。 缓缓地,发出森然的笑声:“哈哈哈哈……” 重新抬眼时,笑容早已扭曲:“何嬿艳死了,何三水想要后半辈子享清福的梦就破灭了,他这个没用的老畜生,只会被时代淘汰,村长会更换,最后他除了捡垃圾乞讨,就是等死……代迁逾死了,代群会痛不欲生,他太爱代迁逾了,余生都要活在痛苦与后悔中,每一场午夜梦回都是她的脸……哈哈哈哈……报应啊……” 整个审讯室,包括透过摄像头观察的监控室,无不是缄默着。 直到他笑完。 “其实代群很早就知道你是谁了。”陈昉打断他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状态,“而代迁逾,多半也是知道的。” 呼吸遽止,逄悉面容一僵:“你说什么?” 陈昉摊掌推出了几份资料,甘婼晴起身走过去,将它们放在逄悉的桌板上。 “这是你曾经待过的福利院吧。” 面前第一页是过去的栖身所。 耳边第二句是陈昉的言语。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在悲伤过度昏倒之后,不是在警局醒来,而是在福利院?” 眼球上面铺满了十几年前未知的事实。 他听见对面的警察一字一句地说: “是代群把你送去的。 “他处理完事情,就匆匆赶到医院,却见到了令人悲痛的一幕,他心怀愧疚,将你送去了福利院,并且给了院长一部分钱,希望院长什么都别透露,好好照顾你,后续他也时常会偷偷去探望你,自然也知道了你给自己改名叫作逄悉。” “不对……”逄悉摇头呐呐着,“不对……不是这样的……” “直到辞去工作,回到盛川,他再度见到了想要和代迁逾在一起的你,他以为你不认得他了,真情实意爱着代迁逾,于是也绝口不提过去的恩怨,看着你用新身份和代迁逾走入婚姻殿堂,他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不过代迁逾如何聪慧,凭着对代群的了解,很快看出他对你的不自然,便找到代群问了个究竟,自然也知晓了一切,她爱你,心疼你,更加倍地对你付出。” “一派胡言!” 如炮仗点燃般,逄悉情绪激动起来,手狠狠地敲在桌子上:“代群和何三水就是一类人,怎么可能会愧疚!” 他再度大笑起来,指着陈昉,背靠座椅笑得癫狂,“我知道了,你在骗我吧,骗我代群和代迁逾都知道,想让我愧疚?想让我悔恨?没门!哈哈哈哈……” 面无表情看着他发疯,等声音渐弱,笑也笑不出声。 陈昉缓缓说:“代迁逾早就知道你要杀她了。” 无形的手就这么捏住了逄悉的喉咙,力气之大就快要要扭断。 上下唇一动,陈昉字音明晰:“你什么心思,枕边人最清楚。” “别、别开玩笑了!临死之前她掐我的手比谁都紧。” “那是求生欲引发的肢体本能抵触。”总是平和的眸子里布满寒冰,“你不妨猜一猜,在凶器上还发现了谁的指纹?” 逄悉彻底愣住了。 “你假借惊喜回到家里,说要给她制作冰棒,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准备天衣无缝,但你没想过,她先一步发现了凶器,并且什么都没说,放回了原位。” “不可能……”疯魔的情绪开始褪去,逄悉口中仍自欺欺人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的一切都有依据,福利院院长给出的证明,刀柄去除部分的鉴定报告,已经摆在你面前了。” 在陈昉淡漠的话语中,逄悉哆嗦着手翻开材料。 上面的图文如同一千根针般顺次刺穿眼球。 他的声音变小,口中喁喁着:“她要是知道,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心甘情愿被我杀死?” 三个血淋淋的问题,让甘婼晴仿佛看见了那个比冬日的阳光更加温柔明媚的女人。 女人的内心一片繁花盛开。 她张开嘴,替女人说出了真相:“她想为父亲赎罪,她希望你从此放下仇恨,不再被痛苦裹挟,和她共同迎接全新的生活,她以为能感动你回头,可你,却没有留给她半点机会。” 你真是个畜牲。 最后一句话被甘婼晴咬唇吞下。 逄悉的眼泪掉下来。 也许是因为被针刺得太痛了,也许那只是一滴鳄鱼的眼泪。 看着逄悉,看着图片上的小刀,甘婼晴忽然想起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故事。 对于捕猎者而言,嗜血的北极熊身材壮大,行动敏捷,并不是一个能简单抓到的猎物。 于是捕猎者想到了一个聪明的办法。 把动物的血液制作成冰棒,中间的棍柄就是一把刀,当北极熊被美味吸引,开始舔舐冰棒,血液的味道让它兴奋,让它贪婪地想要更多,冰棒的温度又让它的舌头麻痹,吃到最后,血味的冰棒被舔干净了,露出其中尖锐的刀刃,可北极熊的舌头已经失去知觉,它不知道自己后续舔舐的,都是舌头划破流出的,属于自己的血液,最后因失血过度晕倒,捕猎者不费吹灰之力抓到了北极熊。 逄悉于代迁逾而言,何尝不是一根匕首芯的血味冰棒呢? 当代迁逾发现的时候,她究竟是不想抽身,还是已经难以抽身了? 从审讯室出来,陈昉问另一间审讯室的警员:“张进审得怎么样了?” “他什么也不肯说,李平还在医院,单审他一个他看样子是不会轻易招了。” 单看张进的审问的确没有突破口。 不过现在,逄悉的口供派上了用场。 指节一响,陈昉冷道:“李平醒没醒他可不知道,你告诉他,李平招了卖卖器官的事,然后接着审,累了就换人,看看谁能熬得过谁。” * 逄悉认了罪,代迁逾与何嬿艳的案子终于宣告结束。 出庭的时候,法官将逄悉的罪行一条条列出来。 他却毫无反应。 代熄因恨不得冲上去手刃了他。 可是代群和葛昭坐在身边,他什么也不能做。 另一边的何三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庭吼叫道:“杀人犯!还我嬿子!杀人犯!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就这么从庭内喊到了庭外,如果不是被人拦住,恐怕早就捡起路边的石头朝逄悉扔过去了。 定罪后,由于逄悉与管文栋有买卖子宫的联系,管文栋与李平和张进背后又可能存在一个以“框先生”为首的器官贩卖团伙,为了问出更多的有用消息,协助调查,他被判处死缓,暂且收押看守所。 第43章 如今闹得风浪这么大,发现的涉案人员都被关押,还有警方盯着,“框先生”一时半会儿也没理由再对代熄因下手了。 回到家里,代群接了通电话,随后和葛昭商量了很久,才叫来代熄因。 对着从来就没怎么交流过的儿子,代群斟酌了一番,开口道:“因仔,我和你妈请的这几天假已经到期了,公司的事情还得回去处理。” 他们欲言又止,代熄因主动说:“没事的,我一个人也很少回家,大多数时候都在学校里,能照顾好自己。” “因仔。” 葛昭开了口,“爸妈是想着,带你一起走。” 代熄因愣了。 代群接着说:“你现在也到大三后半程了,课业已经学习得差不多,之后无非就是实习,然后找工作,你和我们一起去国外,爸妈帮你打点清楚一切,好不好?” 不用怎么努力就可以在国外有一份安稳的工作,这对一般人而言是非常好的条件。 可对代熄因不是。 他问:“去国外按照你们给我安排的事情做吗?” 没有回答,他惨然一笑:“你们从小就远离我的人生,却要干预我的人生,以前你们不让我当警察,我听了,现在又要再干预一遍吗?” “因仔,我们不是这个意思。”红了眼的葛昭拉住代熄因的手,“只是以前,有迁迁照应你,如今迁迁走了,还有个蠢蠢欲动的犯罪团伙未落网,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实在不放心。” 拍拍你他的肩膀,代群劝道:“行行出状元,也许你去接触接触国外那些新奇的东西,就不会再想着要当个那么辛苦的法医了。” 代熄因想起那天晚上,他回了家,告诉父母真凶是谁之后,父亲痛苦地跪在地上。 他说是他的错,姐姐才会死。 代熄因不明所以。 后来警察来家里问话,父亲终于把一切都说清楚,他不断地磕头,请求老天原谅,请求往后的报应都由他一个人承担,不要落在代熄因的身上。 他终于是有一点心疼父亲了。 警察离开后,他们一家人彻夜长谈。 十多年陪伴的缺失,不是说能弥补就能弥补的。 可面对几乎是一夜白头的父母,他还是选择了谅解。 “你们担心我,就不能为了我,留在国内吗?” 他带着一点点期待问出了这个问题。 看到他们的表情,便知道了答案。 于是代熄因明白了,代沟与隔阂始终是一条分界线,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他,他亦不能够为他们妥协。 “爸,妈。”代熄因轻轻抚上葛昭的手,选择了遵循本心,“我不想去国外,我想留在这里,做我想做的事情。你们的担忧我能理解,可我也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了,终究要独立的,不是吗?难不成犯罪团伙一辈子不落网,我就一辈子都要在国外东躲西藏吗?” “因仔……” 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轻轻地打断了葛昭的呼唤: “我真的可以照顾好自己,可以在国内好好生活,而且,我还有师父,你们忘了吗,师父和师娘对我也很好,我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我真的跟你们去了国外,也许刚开始并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觉,可未来,在我一次次回忆起当初放弃梦想的日子时,定然会反反复复地陷入后悔之中,埋怨你们,甚至抱憾终生的。” 听到最后,葛昭的眼泪断了线地落下,代群一口气叹得比亘古还长。 他们都清楚地知道,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原来有的时候,答应比拒绝更难说出口。 -----------------------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是《氓》,很多时候,情深的一方才是输家。 第一卷到此就正式结束啦!明天开启第二卷,老陈和小代的感情要迎来进展咯![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第29章 醉意入怀(一) “喂, 刘叔,我到了您说的餐厅,您在哪里啊?” 陈昉一大早就被刘泰河叫了起来, 说是要见一个重要客人。 他还特地要求陈昉穿着清楚一点, 不要穿平常整天穿的那一身t恤运动裤的私服,太随便了。 陈昉敬重刘泰河, 通常很听他的话,基本是他说什么就做什么。 今天本来是休息天,陈昉也放弃了好好睡一觉的机会。 想来不是去给刘泰河撑场面,就是有什么大事情要商量。 他穿了身白色衬衫,洗了把脸,还刮掉了最近一段时间都没空刮的胡茬。 开车到了刘泰河说的地方, 陈昉在大门外环视一圈。 “你走进来。”电话里的声音说,“顺着左手边数下去第六张桌子。” 谈事情居然不用包间吗? 带着疑惑,陈昉推门而入, 数着数到了目标地点。 没有看到刘泰河的身影。 “刘叔, 您还没到呢?” “马上就到了,你坐下等一会儿。” 陈昉便不多说了,点了杯奶茶, 坐在位置上翻阅菜单等候起来。 过了差不多五六分钟,一道女声响起:“你就是陈昉吗?” 吞咽的动作停下, 陈昉转头看见一个女人。 她的脸很小, 一双眼睛好似水晶球, 又大又灵动, 穿着身无袖牛仔裙,头发高高盘起,化着淡妆, 看上去落落大方。 他迟疑道:“你是……刘叔说的客人?” 女人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甫一对视上,就开口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年龄,户籍,职业等一系列基本信息。 脑子还没转过来为什么谈个事情对方要自我介绍得这么详细,陈昉下意识礼貌回道:“我叫陈昉,我……” “我知道。”女人甜甜一笑,嗓音清泠,“介绍人都和我介绍过你了,夸得天花乱坠,我还当夸大其词,现在看来,你果真人如其名,年轻又帅气。” 年轻帅气这样放在他身上无比别扭的词语直白地从女人口中说出,陈昉俨然明白过来——他被刘泰河哄来相亲了! 直接拒绝又怕伤了人家自尊,陈昉想了想,说:“嗯,其实我们的工作非常忙,呆在家里的时间没多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而且我们的任务经常是突发的,有可能和你约会才一半,就被一通电话叫走了,甚至没有办法送你回家,不管多晚,会把你一个人留在原地。” “我清楚。” “还有我们作息也不太规律,经常早出晚归,甚至是夜出晨归,也许平时连生活的时刻都无法对应上,完全错开也并非夸大其词。” “我知道。” “那……” “我都知道,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啊,当然明白公事的重要性。”喝了口刚上的奶茶,女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你们很辛苦的,为人民服务,舍小家为大家,我很敬佩你们,就是因为接受了这些,我才愿意来见你的。” 她的双瞳中满是崇拜,看不到一点退缩。 不太会拒绝的陈昉忍住想叹气的冲动。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吃个饭就走,估计人家也是被家里逼来的,到后面说不定都看不上自己。 结果悠哉游哉地吃完了饭,女人瞧上去非常满意,主动提出要和他上街逛逛。 面上带的微笑凝固住了,陈昉脑子飞快地转动,应该怎么委婉地拒绝。 还没想出来,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哟,陈警官,这么巧?” 猛地抬头,他看到好久不见的代熄因伏在电动车头,侧头盯着他,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还不咸不淡来了句:“不上班就出来约会啊?”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陈昉心念电转,当即捂着嘴用力咳嗽起来,一只手趁机捂住了嘴部一侧,对代熄因做了个口型: “帮——个——忙。” 延迟几秒,代熄因眼珠子转悠着。 瞧瞧陈昉的表情,再瞧瞧女生的姿态,觉得十分眼熟。 思考了半天,他终于意识到——这不就是某个室友非要到女生宿舍楼下追姑娘,用九十九朵玫瑰花摆了一圈的大爱心,拿着大喇叭宣布自己的爱,姑娘尴尬得不知道怎么拒绝的姿态吗。 不同的是,这个画面里陈昉才是那个“姑娘”。 想不到能审讯能射击能缉凶的刑侦支队支队长,也有摆平不了的事情? 实在是……很有意思啊。 福至心灵,代熄因拔了车钥匙,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刘海,长腿一跨下了车。 他三两步上前揽过陈昉的肩膀,叹了口气,再说话时语气都变了: “不能因为跟我闹脾气,就随便跟别人约会吧?” 第44章 陈昉:“?” 女人:“???” 在两双震惊到要劈开他的目光中,代熄因视若无睹,拉起陈昉的手,看着他深黑的眼睛说:“等会儿给你买奶茶,别生气了呗?” 陈昉只觉得大脑都宕机了。 活了三十多年,见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人事物,发生在他本人身上还是头一遭。 属于旁观者特有的冷静不存在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的话:“咳,我刚喝过。” 女人颤抖的手指了指陈昉:“你……” 陈昉别开了视线:“对不起。” 女人又抖抖抖指向代熄因:“你们……” 代熄因拉着人的手更紧了:“抱歉啊姐姐,我们之间的矛盾,却无故牵连到了你,是我们不好,可感情的事真的没办法……” 女人听不下去了,靓丽的脸蛋憋得通红,胸腔也急剧起伏。 可那副斯文的样子注定她骂不了人。 盯着他们,最终说不出一个字,把手里的饮品往旁边垃圾桶里狠狠一摔,她转头踩着高跟鞋疾步走了。 看人影消失,陈昉放松下来。 抽出自己的手,他拍拍代熄因:“多谢啊,帮大忙了。” 旁边人的目光跟着这只手,游移到被拍的肩膀上,扬了扬眉:“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一句谢谢就完事儿了?” 不知怎么这么轻易就被他逗笑了,陈昉摸了摸裤子口袋。 居然真的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他。 轮到代熄因傻眼了。 看着那个红色的盒子,他脑中以光年的速度闪过一个奇怪的想法。 “这是……什么?” “送你的礼物啊。”陈昉笑得灿烂,见他没动,索性直接把东西塞到了他手上,“拿着吧,本来失忆那会儿就想给你,好拉近距离问话,结果一直忘记了,今天穿的这条裤子里正好放着,就当是谢礼了。” 把奇怪的想法赶出脑子,代熄因意识回笼。 接过盒子后单手打开。 里面躺着一颗黑曜石耳钉。 “我看你一直都带着一个耳钉,没换过,就挑了个应该能换着带的。” 代熄因抿紧嘴。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反正我看挺合眼缘的。” 代熄因还是没吭声。 “果然……不喜欢吗?”陈昉无奈地揉揉太阳穴,“看来是我自作主张……” 话音未落,代熄因沉默着把耳骨上的十字架摘了下来,对着车一边的后视镜把黑曜石直接带了上去。 动作迅速得让陈昉诧异。 “没有不喜欢。”他终于出声,“这是头一回有人送我耳钉,脑子没转过来。谢谢。” 瞧着那老实巴交道谢的样子,陈昉觉得有些可爱。 念头一闪而过,他也没多想怎么会冒出这个从来没具体形容过别人的词语。 只是奇道:“你这不用酒精消个毒什么的?直接带不会过敏?” “不会,我比较耐造。”代熄因指了指耳朵,“合适吗?” 认真打量一番,陈昉满意地点头:“很合适,看来我的眼光确实不错。” 车钥匙在手里按来按去,代熄因斟酌了会儿,喉结一动:“陈警官。” “不用一直这么正式地叫我警官。”陈昉笑道,“我比你大,你可以直接叫我哥。” “不叫警官,那我叫你陈昉好了。”代熄因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嗯?”陈昉的眉头微微一挑,说不出对于这个大胆的说辞是什么感受,“警局里敢当面叫我大名的都没几个,你一个比我小十来岁的大学生,就这么直呼其名啊?” 他的语气很温和,显然是调侃,代熄因还是做了解释:“因为你看着很年轻,叫哥感觉把你叫老了。” “你真是见人说人话。”陈昉大笑起来。 他发现好像每一次在代熄因面前,他都很容易笑得畅快。 也许是这个青年长在了他的笑点上也说不定。 被骗出来相亲的最后一抹费神一溜烟被赶走,陈昉也不再干涉他怎么叫自己:“说吧,怎么了?” “你等会儿有空吗?”问出话后,代熄因一口气说完,“要不要,一起去趟寺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出都出来了,我,请你烧几根香呗,怎么样?”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香火钱也能请。”陈昉忍俊不禁,“看不出来,你信佛?” 沉静片刻,代熄因直接从脖子上掏出一个观音像吊坠,低头看着它轻声说:“这是我姐以前去寺庙给我求的,我也不是狂热的信徒,只是因为她,我开始觉得神佛可以保佑人,可以连通这边和那边的世界,今天出门我就是准备去为她烧点香的。” * 大觉寺位于盛川市偏郊。 说偏也不是非常偏,只是这一块高楼甚少,幽静安宁,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附近一部分老太太尤其喜欢来这里,融入寺庙中的脱俗氛围。 周末的下午,大觉寺的人不少,但是并不嘈杂。 大都是来往的脚步声,没有人高声说话。 代熄因投了香火钱,取了三根香,刚要给陈昉,就见陈昉跟在他后面,也投了香火钱。 他便转过头,拿着香到了正殿,对着三尊大佛三拜九叩。 跪在蒲团上,他让代迁逾在那边安心,他一切都好,以后有空会经常去看她。 说完心里话,他也不忘对神佛发表感激之情。 等插好香,代熄因发现陈昉也在那里跪了很久,神情无比诚挚。 三尊大佛之后是叩拜其他偏殿的神佛,他们排着队按顺序上前。 听着庙里的钟声响起,心也被浑厚而悠远的声音洗涤干净。 脑中一片祥和。 等到一切都完成,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代熄因刚想问陈昉话。 突然听见一声:“昉哥哥!” 随即他看见陈昉蹲了下去,伸手拥抱住了扑过来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上去差不多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而跟在小女孩后面的,是一个衣不染尘的女人。 素麻的长衫长裤上,规整的褶皱如同是精心计算过的弧度,让她像是庙里浑然天成的人。 女人的脖颈修长,一头长长的低马尾连接背脊,如玉雕的锁骨上垂落下一条椭圆的楞严咒挂坠,手腕上戴着一串木制檀香佛珠,除此之外,她没有戴任何首饰。 她唇色极淡,不施朱红,于微抬的下颌上,不卑不亢,高挺的鼻梁在眼窝处留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浅色眼睛中的情绪,既不傲慢,也不迎合,对外界有种置若罔闻的淡然。 她像一幅被精心养护过的古画,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也难以忽视那不败的美。 “陈昉?你可是这里的稀客啊,这种时候居然能碰上。”女人开了口,似是与身旁的人很熟,“不过思恩也好久没见到你了,之前老跟我说要找你玩。” “郑局。” 陈昉牵着小女孩的手站起身,对着代熄因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盛川公安局的局长,郑孝旋郑局,你的案子能破获,多亏了郑局对我们工作的全力支持。” 女人嘴角微微一动:“现在不在上班时间,不谈工作。” 盛川公安局的局长,陈昉的顶头上司。 代熄因原来以为是个年纪非常大的人,没想到这个女人看上去顶了天四十五岁出头。 嗯,这局里应该挺公平的。 陈昉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对女人说:“他就是那个幸存的受害者,代熄因,今天是他带我来这里的。” “很不错。”郑孝旋对代熄因露出欣赏的目光,“幸运地大难不死,来这儿感恩神明,是个明智的做法。” 代熄因马上板板正正地开口道:“郑局。” 眼皮抬了点,郑孝旋忍不住笑道:“你又不是我们警局的,叫我郑局做什么?” 叫都叫了,代熄因脑子一热,干脆说:“我快实习了,到时候能不能去您的局里?” 陈昉惊了一下:“你这是不是太唐突了一点?郑局才刚说不谈工作的。” “没事。”看郑孝旋表情,多半是没有觉得冒犯,“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应该多鼓励。” “郑局,您未免太偏心了吧?” “人家是争取机会,你呢?我都知道你铺垫着要和我说什么。”郑孝旋一眼看穿他,“现在免谈,等之后回局里再说。” 陈昉比了个“ok”的手势,识趣地闭了嘴,低头跟小女孩玩去了。 代熄因不知道他俩打的什么哑谜,就听郑孝旋问道:“你是学什么的?” “法医学。” “不错,专业对口。”她的语气摸不出咸淡,“只不过要想来市局实习,可能不太容易,一般大学生刚出来,都是去区里或者到乡镇磨练两三年。” 第45章 “我不算‘一般’大学生。”代熄因信心满满地昂首挺胸,耳钉也因而闪烁出亮光,“我各科第一,门门理论实验都满分,并且有了重点高校的保研的资格,只是我想尽早出来实习,所以放弃了读研机会。” “哦?”郑孝旋挑起了墨色的眉梢,仔细端详他一眼,“那很优秀啊,行,代熄因是吧,我记住你了,到时候帮你留意一下,有没有能够实习的机会。” 心头一喜,他当即一个鞠躬:“谢谢郑局!” 寒暄之后,代熄因和陈昉陪着小女孩在周边闲逛,郑孝旋进庙上香,三根香工整地插在一排,连高低都平均得看不出区别。 过了一会儿,来往了好几拨人,高挑的身影才从庙里走了出来。 两对人告别,小女孩依依不舍的,不肯脱离陈昉的怀抱,陈昉从口袋里拿了根棒棒糖哄她,她才舍得放手。 望着蹦蹦跳跳远去的小个子,代熄因感叹道:“你的口袋是百宝袋吗?怎么什么都有?又是礼物,又是棒棒糖的。” 感概间,陈昉又拿出一根:“你也要吗?” 空气凝固了半秒。 代熄因二话不说接过棒棒糖,把另一个头盔递给他。 启动电动车,他试探性地问:“郑局长虽然看着年轻,但是女儿也太小了点吧,她丈夫年纪不大吗?” “郑局以前的感情经历我也不清楚,现在算是单亲妈妈的状态,思恩是她高龄才得来的女儿,所以她很爱护。” 单亲妈妈,和一个单身男人。 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组合。 没控制住胡思乱想,代熄因又问:“你们领导与下属之间关系都这么好吗?你怎么会跟你们局长的女儿那么熟啊?” “郑局算是我的引路人之一,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她也比较看重我,平日里不上班的时候,我们又像姐弟一样。”陈昉大大方方分享道,“以前有一次,郑局没看好思恩,一不留神她就跑到马路中间去,差点闹出人命,我正好在那附近,扑过去救了思恩,那之后,她就对我比较依赖了。” 在他的轻描淡写之下,代熄因却能想象出来危急关头的画面,企图说他,一想又没什么立场。 只能憋出一句:“差点闹出人命你还敢冲过去?” 从陈昉脸上看不出什么后怕:“人命关天哪顾得上那么多?就像那天你冲过来帮我挡的一下,不也是什么都没管?” “那不一样。”代熄因哼哼唧唧道。 “怎么不一样?动机不一样,还是结果不一样?” 代熄因没话说了。 “哦,对,一说这个我就想起来了,不是徐武天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你是意外导致的伤口。”单手压在代熄因肩膀上,陈昉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扑上去让刀刺进左胸,你怎么敢的?” 电动车头一歪,代熄因赶紧摆正,在心里叨了两句徐武天,道:“那是我的计策。” “你的计策就是让自己从一个险境陷入另一个险境吗?” “我解剖过那么多尸体,清楚地了解每一颗内脏的位置,那把刀插入的方位、角度我全部计算过,不会有事的。” “那万一呢?”陈昉加重了语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计算出现一丁点偏差,你会怎么样?你父母会怎么样?我都没敢告诉他们这件事。” “那有什么办法?”代熄因的回答也生硬了不少,“是我想赌命吗?我又不知道你们已经来救我了,在我的视角里我正处在极度危急的时刻,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自救,用尽一切方式。” 电动车上沉默下来。 其实代熄因说完就后悔了。 那明明是陈昉出于关心的表达,他却没控制住情绪。 张了张口想转移话题,他听见背后的声音响起:“之后你去哪里都记得带着手机,保持开机,那里头还留着定位器,有意外,我一定会找到你,前提是,不要再做这么冒险的事情了,好吗?”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代熄因把准备说的话忘记了。 他偏移目光,想从后视镜看陈昉。 但脸被头盔挡死了。 许是下午的阳光比较毒,这么微小的一点活动,就让暴露在外面的皮肤被晒得有些发烫。 从脸,到脖子,再到手。 他没回答,被轻叩了一下头盔。 脑袋一震。 “听到没有?”陈昉又问了一遍。 “听到了!”他抓准时机大声说。 电动车加大马力,代熄因的嘴角扬起一丝自己都没发现的笑。 * 休息日一过,陈昉又投入了工作中。 “张进问得怎么样了?” “陈队,按你说的,我们不让他睡觉,轮流疯狂逼问,多重压力下他可算是开了口。” “和管文栋的说辞一致,张进供认有个叫‘框先生’的上线,而张进与李平则是要把抓来的人看好,取血交给上线挑选,等上线命令后再把选中的人带过去。 “一般过个几天,他们会把选中的人接回来,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多半已经很虚弱了,但是还有口气,他们最后把这些人卖到大山里或者国外去,但具体上线是要人去做什么,他也不清楚,他们拿的就是这笔帮忙运输的钱。 “至于枪支,张进说也是框先生派发的,我们查过了,那是国外的牌子,在国内并没有厂商生产,应该是批量从国外购入,往下派发。” 将张进和逄悉的口供相结合,再联系现实中的发生的事,陈昉差不多能够还原出大概的一条黑色产业链了。 “这几个人加之背后的人,组成了一个器官贩卖团伙,且不论规模大还是小,至少在仓尾区里,是由管文栋物色人选,再送到林中小屋去圈养——当然,那一定不是唯一一处圈养点。 “山林里的圈养点是由张进和李平看守,取血,再交给框先生那的医疗人员配型,一旦配型成功,人就会被送到框先生那里,这个框先生,多半就是团伙中的主要负责人。” “你们先去查查张进,李平,管文栋三人的通话记录,还有逄悉说的捐卵广告号码,看看能不能找出‘框先生’这个人的信号来源。” 几位警员领命离开。 陈昉飞速运转的脑子与手上习惯的按压却停不下来。 张进和李平虽然位于更接近框先生的一环,但是了解的却比管文栋更少。 是否意味着,在这个团伙里,可能有时越接近首脑反而越问不出真实情况? 或许逄悉身为团伙外的人,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这个人太能装了,先前对于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杀人案本身之上,实际上他对于器官贩卖团伙的了解才是他隐藏的重点。 得再去向他进行深入问话。 骨头发出一声脆响,陈昉当即动身。 迎面却见邢科疾步走来。 “陈队!出事了!”他面露凝重,说出的话更是重磅炸弹。 “逄悉死在看守所里了!” ----------------------- 作者有话说:感情线要多起来了[狗头][狗头] 第30章 醉意入怀(二) 盛川市第一看守所内, 各处路口都有摄像头。 然而事发当时正好外头抢修电路,一整排的监控都看不见。 等到重新通电,巡逻人员才发现逄悉死在了看守所中。 他是单独关押的杀人重刑犯, 死亡的时候靠在墙角, 口吐白沫,手里捏着一个女式葫芦挂坠, 已经断气多时。 法医判断他是吞了某种药物导致的中毒身亡。 但是逄悉身上并没有发现反抗的痕迹,在推断的死亡时间中,附近的人表示没有听到呼救,也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员,再来,看守所不会存在能够随意进出的外部人员, 就连内部人员开门关门都要用专门的钥匙,所以很大概率毒药是逄悉入狱前偷藏或者利用其他之手罪犯传递进来的。 经鉴定科化验,葫芦挂坠上是逄悉和代迁逾的指纹。 葫芦中检测到残留的药物痕迹, 与导致逄悉死亡的毒药为同一种。 “这么看来, 逄悉是因为知晓了代迁逾自愿赴死,悲伤过度而自杀?” “虚伪。”甘婼晴冷冷否认了甘臣的猜想,“他把代迁逾弄成那副模样, 还要买卖掉代迁逾的子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我才不相信他会为了真相而悲伤, 选择在狱中自杀, 他一定是知道已无回旋余地, 不想继续过看守所的苦日子,所以用死亡逃避处罚。” “唉,他死得一身轻松, 留给我们的只有寥寥数语的白纸黑字,藏在他肚子里那些绑架案背后的东西再也挖不出来了,这不是给我们抓捕器官贩卖团伙带来极大的困难吗?”乌奇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前方一片灰暗。 第46章 好在转机也来得快,在逄悉死亡几天后,前去追查框先生的几个警员带回了消息。 他们表示追着信号找到了框先生所在的位置,只不过那个地方不久前遭遇了一场大火,里面发现了几具焦尸,其他的东西全部被烧毁,后经过张进等人的辨认,确定其中一个是和他们接头的框先生。 即便从周围的情况与手头上所有的线索分析,这个地方是器官贩卖团伙的巢穴,其余的人,是张进等人的同伙,而火灾也只能被定性为是意外导致。 陈昉细想来,从第二次抓到管文栋之后,所有的一切似乎发生得过于快了些。 代熄因援救成功,杀人案被破获,逄悉狱中自杀,在这之后更是直接找到了幕后的框先生,端了这个小型器官贩卖团伙的老巢。 顺利得太反常,反常得让他嗅到了古怪。 即便没有一丁点儿证据,他也坚信这一场大火和尸体都是只是卖出来的假象。 一个阻止调查继续深入的假象。 陈昉莫名有种直觉,认为这个犯罪团伙和三一四连环案有着某种相依相存的联系。 他从逄悉的案子中得到启发—— 当年那个凶手背后或许也靠着一个组织。 再大胆点推测,说不定是同一个组织。 所谓的献祭是真正的幌子,而杀人的目的,就是夺取器官,非法贩卖,获得钱财。 由于尸体缺失了多个部分,且只有一件器官,其余都是身体部分,加上伪装,很容易被误导成仪式撒谎人或者收集癖,以至于舍本逐末,忘记源头,忽视了真正的灯下黑。 调查的方向错了,自然抓不到犯人。 “旧案重启。” 局长办公室里,郑孝旋正给自己泡了一壶茶。 单手翻阅着下属提交上来工作资料,听见这四个字到没有多意外。 她抬眼看向陈昉,用镊子夹起了开水中反复消过毒的另一个杯子,倒了茶,与自己的杯子齐平,轻放在对面:“你这表情太吓人了,喝点绿茶下下火?” 陈昉没有接过东西,面容依旧严肃:“郑局,我认为三一四连环杀人案很可能是多起有严密计划的器官贩卖案,当前的绑架案更不能就这样草草结案,应该将两宗案子联合分析,以及并案调查,找出他们背后真正的操纵者。” 耐心听他说完,郑孝旋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知道绑架案和三一四连环杀人案背后是同一伙人?靠你的猜测?” “是。”陈昉双手交握,重心往前,“只要让我并案调查,我一定能找到……” “找到所谓的关联?” 被打断的陈昉一噎。 郑孝旋露出了一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的表情,驳回的理由也非常有力:“陈年旧案,不是靠捕风捉影或者想当然就能再翻出来的,若是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我没有理由也没有权限,根据你的一面之词重启。” 她平和却又十足理性地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能够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当然是要想尽一切办法,以至于失了冷静,乱了分寸。” 太过一针见血,叫陈昉嘴唇发白,哑口无言。 只是杵在那,什么都没做,却显得分外用力。 复又擦了擦镊子的尖嘴,郑孝旋放下手里的动作。 十指交叉,前倾半身。 她语重心长道: “但是陈昉,我们得实事求是。” “三一四连环杀人案距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即便是凶手的最后一场杀戮,也隔了十一年之久,你不是不知道那桩案子在局里意味着什么。 “当年的摸排走访,一轮接着一轮,群众怨声载道,民警不知道背负了多少骂名,直到这几年经济水平和生活水平总体上升,那些难听的声音才逐渐消失。你如今想要把案子重启,且不说警局里还有人多少还愿意倾尽全力去查三一四案,单说这后果,你考虑过没有? “如今上头所看到的,不管是杀人案还是绑架案都已经告一段落,即便是绑架案中的犯人所供出来的犯罪团伙,也抓不到任何他们做过这些事的证据,唯一能证明的局外人逄悉已经死了,而所谓组织内的管文栋等人是变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郑孝旋都说得这么直白了,陈昉如何还会不懂? 一连两宗重大命案,还牵扯到一桩疑似与器官贩卖团伙相关的绑架案,案案连发,如今等于是查到了明面上的所有相关人员。 若是否定这群被火烧死的犯罪团伙是全部真凶,要上哪里去查一个一点线索也没有的重大犯罪团伙? 且这个器官贩卖团伙有多大,又做过什么都是他们推理想象出来的。 真相则是,只有绑架案有证据,除而了几个罪犯的口供之外,没有犯罪团伙买卖器官的直接证据。 甚至不能推断在这个少人团伙之后是否确实还有一个更大的团伙存在。 如果按照陈昉所想的,将三一四案重启,与绑架案合并,要是查得出来,能证明这两起案件就是同一伙人所为,并且能抓到凶手,也罢了。 一旦真相背道而驰,就不是一桩悬案那么简单了。 在老百姓们一双双的眼睛里,是没用的公安把他们溜了一遍又一遍。 三一四案的无果加上绑架案的再错判,群众的信赖值将不断下降到降无可将。 上面又怎么会允许这样高风险的事发生呢。 厘清个中利害,陈昉却不甘放弃。 他做了让步,又不是完全退却:“郑局,器官贩卖团伙绝不可能这么简单,您让我查下去吧。三一四案是我的执念不假,但破案同样是我的责任,不论别人怎么退缩,我不能因为真凶太难落网,因为群众的偏见就放弃抓捕,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要坚持下去,直到将所有犯罪分子缉拿归案。” 说完话,他以为还要再和郑孝旋拉扯一番,未料—— “我只是说现在没办法旧案重启,没说不让你继续查器官贩卖团伙。” 眼皮一抬,但见郑孝旋眸光柔和,对他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陈昉愣了:“郑局您的意思……” “突兀被火烧死的团伙的确古怪,只是如今局势特殊,代迁逾和何嬿艳的死已经让很多人恐慌,并且让一部分人联想到了三一四案,这种风口浪尖关头,上头盯得紧,不允许出现大错误,所以我们的行动处处受限。” 摆明了自己的观点,郑孝旋一粒粒下拨着佛珠,眼中满是对他的认可:“你的勇气我一直很欣赏,我支持你,只要不违反警局的规定,你可以顺着你怀疑的思路查下去,如果你能够拿出足够有力的证据证明绑架案牵扯的器官贩卖团伙与三一四连环案有一定的联系,我还可以有理由支持你,开设重大会议商讨此事,尽可能同意你的并案申请,不过此事先不要声张,等有了明显进展再说也不迟,还有,我先提醒你—— “我一人的赞同没用,三一四案的重启,未必能如所有人的意。” * 因为郑孝旋的话,陈昉对于三一四连环杀人案的重启有了极大的信心。 可逄悉死了,只能另寻突破口。 他翻来覆去审问李平和张进,奈何他们只定死了非法囚禁罪和非法持有枪支罪,其余什么都抖不出来,陈昉便知道,他们能说的已经都说了。 短暂地休息后,他准备再去审一审管文栋。 这个人,自从上次用计谋审问后,就一直在拘留所待着。 他在这场绑架案中太干净,比他的手机记录删得还要干净,他没有直接参与车祸和绑架,就连出钱收买庞鞍的时候都谨慎得没有被拍到,连指纹都检测不出。 判不了罪,只能以教唆故意伤害和非正规场所赌博收押。 结果他从最初的颓丧,到后来越来越融入环境,人没瘦反而胖了,很多时候还有心情和路过的警察寒暄。 陈昉当然不会觉得这人是刑拘拘傻了。 这其中的转变,一定和其他事情有关系。 那些事情,就是陈昉想知道的关键部分。 “哟,陈警官,好久不见啊。” 看见陈昉进来,管文栋笑嘻嘻打了声招呼:“我还以为你把我扔这里这么多天早给忘了。” “客套的话就不必了,我们没那么熟。”陈昉开门见山,“你再怎么隐瞒也没用,我们都查到了,你背后藏着一个庞大的器官贩卖团伙。” “哦?”管文栋看上去很好奇,跟个摇头摆件似的弹了弹脑袋,“庞大是有多大啊?” 陈昉没理他:“这个团伙已经运营了很久,主要负责人叫作框先生,而所谓的框先生……” 第47章 “并不是唯一一个人。” 听着前面的话,管文栋还没什么表情波动,该玩玩,该笑笑。 但听到最后半句的时候,他眼神明显出现了变化。 陈昉接着把自己的推论当作已知的事实说出来:“你们谁都可以是框先生,当你下放任务的时候,你就是框先生,当你收到任务的时候,他就是框先生,你们互相指认,这个神秘的框先生就成形了,但程序交错,很容易出现混乱,所以你们必不可能是团伙的全部,须得有一个或多个更高位的人在上方操纵指挥你们的一举一动,那才是你们真正的全貌。” 尾音落定,管文栋笑不出来了。 细长如鼠的眼睛里是强行遮盖却盖不住的震惊。 他赌对了。 心底松了口气,陈昉面不改色道:“现在你涉及的可不单是一个普通绑架案这么简单,器官贩卖是重大事件,我奉劝你早点把能说的都说出来,说了还有减刑机会,不说,以后可能还要吃苦头。” 一句话似把管文栋的命门被踩得死死的。 他双手捏得很紧,下巴抖着抖着就要开口。 可下一刻,震惊却过渡成了惊恐的神情,他扯着嗓子喊道: “陈警官,你又要故技重施吗?” 旁边记录的警员手一停,瞪大眼望向管文栋。 他不等人回话,连续敲着桌板发狂起来:“救命!救救我!陈警官要害我!我没罪!是陈警官威逼利诱我!他给我钱,又让人打我,我没办法才认罪的!我是被逼的!” 鬼叫还不够,他又拼了命地剧烈挣扎,竭尽所能,各种自残。 场面失去控制,这场审问只能被迫暂停。 其实管文栋的反咬一口在陈昉的预料之内。 从他当初把钱给到管文栋手上的时候,就猜到总会有这么一天。 这本来没什么,罪犯用一面之词,抹黑警察的事常有。 然而问题在于,关键时期,督导组就在附近。 这一闹,就必须接受合法合规的检查。 要知道这种检查从来都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很多平常都不必在意的细节,在检查期间内也会被无限吹毛求疵。 小事化大还不是最严重的。 前脚陈昉刚被带走调查,后脚洪岩就带来了个噩耗—— 陈昉当初单独审问管文栋的监控被删除了! “这怎么会被删除?” 刑侦支队的人都震惊了。 不报备就删除监控,这种事才是真正的违法违规。 可是时隔这么久,进去监控室的人来来住往,根本无从查起是谁在哪个时间点删除了关键录像,甚至可能连关键人物进入监控室内删除录像的录像也被删除了。 办公厅区,甘臣头一个站出来打抱不平:“郑局,您知道我师傅不可能这么做的。” “我知道有什么用?现在管文栋一口咬定是陈昉给他钱,又找人打他,逼他认罪,剩下的一张钱币上有陈昉的指纹,打他的人找不到,种种证据摆在眼前,陈昉如今百口莫辩。”郑孝旋凝重地摇着头,“当初兵行险招,却成了给人留下的把柄,他着实是做错了。” “正常人不可能把师傅的审讯影像删除的!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对师傅下手,为的不就是师傅不能继续追查管文栋背后的团伙吗?指不定这里头就藏着犯罪团伙的内鬼!”当着众人的面,甘臣开始口不择言,“郑局,我们当务之急应该把内鬼抓出来,揪出对方删掉监控的真相,证明师傅的清白!” 一股脑儿说完,他才发现办公区里静悄悄的。 连翻书的声响都停了。 一群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各异,角落的甘婼晴更是皱紧了眉头,做出个“别说了”的口型。 “抓内鬼?” 抬起下巴,郑孝旋的目光失望又冷淡地直射向他,“大案连发之下,到处都有眼睛盯着我们,你无凭无据就要在局里大张旗鼓地抓内鬼。” 右手食指撑在桌面上,指尖被压得发白,她抬高了音量:“范围锁定了吗?线索找到了吗?队里几十个人,你告诉我,怎么抓?一个一个当犯人审问?同事之间交替逼问?凝聚力还要不要了?正常工作还做不做了?督导组如果知道了,我们市局在省厅的眼里头成什么了?还能安稳下去吗!” 甘臣没了声音。 郑孝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实打实落在了关键点上。 即便刑侦支队的大家心知肚明存在一个有问题的人从中作梗,但没人有能力和精力去拔除这一根已经埋在肉里的针。 它太细了,也太小了。 加之并没有对身体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顶了天,也就阻碍了千分之一的血液流通,又由于这被阻碍的千分之一血液,可能会引发后续的病变。 是的,可能。 当下除了为搅弄风云的星点推波助澜,什么都没发生。 没发生,就是没有。 没有,就是不用动。 这便是现实。 无赖素来是君子最怕的。 无赖再加上点小聪明,即便君子有防备也招架不住。 不得不说倒打一耙的策略十分有效,陈昉被暂停了职务,而管文栋却被高额保释了出去。 那之后,对于陈昉是否不遵守规定,擅用威逼利诱等方法让管文栋就范一事,局里开了几次听证会。 纠结的点无非在于管文栋所提供的证据是否足够充分有力将陈昉撤职。 郑孝旋刘泰河一派自然站在陈昉一边,认为虽然存在证据,但目的仍是出于犯罪人员以及案件本身考虑的,逄悉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侦破,陈昉从管文栋处得到的证词起了很大作用,于情于理也该从轻发落。 而市委省厅一派则认为,陈昉的行为到底不合规,如果不严惩,等于是另一种纵容犯罪。 最后双方达成一致,先暂停陈昉的职务观察,如果发现更有力的证据能证明真相并不是管文栋所言,陈昉可以酌情官复原职,但不论如何,必要的处分和检讨书不可少,全年的评优评先也几乎是无望了。 * 屋内的吊灯亮得金碧辉煌。 茶桌的边缘精雕细琢着繁复的花纹,桌面上的貔貅茶宠在光与水的浇灌下露出了原本剔透的色泽,流水声声,茶香四溢。 主座的老男人手心里的文玩核桃已经被他揉得红中透紫,细腻得仿佛瓷器釉。 对面的人和他估约差不了多少岁,恭敬道:“您也知道,我外孙女本来有个匹配度极高的肾脏,结果都是因为刑侦支队那个陈昉把人救走泡汤了,他现在竟然还想把事情翻出来查,简直无法无天!” 主座的老男人笑了。 他笑的时候肌肉走向不太自然。 比起说这是个纯粹的笑容,倒不如说像一个强行拼凑出来的诡异表情。 显得有些吓人。 老男人却丝毫不觉得,笑得放肆:“陈昉在那个位置待不了多久了,我的人已经给了他个下马威,停职查看只是第一步,如果他不知难而退,还要一意孤行,往后,有他好日子过的。至于你那外孙女,你的好女婿不是正在和叶将成那边交涉新的□□吗,耐点心,实在不行,等最近风头过去,再把人抓回来不就好了?有我的人帮你,难道那陈昉还有本事救援第二次?” “是是是,还是您想得周到。” 笑声响起,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几轮饮茶后,对面的老男人对主座的老男人摆出几张照片,接着讨好:“最近我那儿又上了新货,您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随意看了两眼,被讨好者轻轻摇了摇头:“都少了点意思,我那心肝儿到底是独一无二的。自从小向以后,就再也没有一个那么像的了,唉,但她凡稍微乖一点就好了,偏偏要算计我,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图个什么呢?” “她那么不识好歹,您怎么还要想她呢?” “就这就是你的不懂了。”主座的老男人叹道,“知道有句话吗?” 对面的老男人洗耳恭听。 “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 ----------------------- 作者有话说:老陈被做局了[爆哭][爆哭] 第31章 醉意入怀(三) 虹南政法大学分批次放假, 每个专业每个年级的放假时间都不同。 属法医系大三排最晚,六月底才结束所有课业,七月份才进入考试周, 林林总总的考完, 也得七月上旬末才能放假回家。 宿舍里一个个叫苦不迭,对放假时间太晚和专业课考试排布太紧密有着非一般的痛恨, 于是急切需求一个柔情似水的港湾来化解心头郁郁。 第48章 四个人的宿舍,两个跑出去找女朋友求温暖了。 剩下俩单身狗面对着一行又一行的专业知识独自承受。 代熄因倒是很平静。 他平常把知识点都记得大差不差了,恢复记忆后多复习两遍,再做点习题,一本书就滚瓜烂熟了。 至于放不放假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反而待在学校里还人多热闹。 艾恒却背不下去了。 文字在他的脑袋里成了一坨浆糊, 把里头的水都吸干了。 他带着座椅从自己的位置上磨到代熄因旁边,一个生扑挂在对方身上:“熄因,咱们也出去约会吧!” 从书本中掀起眼帘, 代熄因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转向他:“身上痒就去洗澡, 发骚了就去看片。” “别这样嘛,熄因宝贝儿。”艾恒牢牢地黏在他身上,眼巴巴地说, “你看人家都和妹子们卿卿我我去了,就我们两个光棍抱团取暖, 你还要我和右手作伴?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 代熄因长出一唏:“so?” 扭了两下, 艾恒坏笑道:“今晚听说东百广场那边有活动, 反正也不远。”又伸出食指勾了勾代熄因的下巴, 眉毛那叫一个龙飞凤舞,“你不想去放松放松,顺便来一场浪漫邂逅?” “东百广场啊……” “嗯呢嗯呢!” “浪漫邂逅啊……” “是呢是呢!” 代熄因看上去来了兴致, 拍了拍艾恒,在他满心期待的目光中,把他连人带椅一把推开,丢出两个字:“不去。” “为什么啊!” “我今晚还要复习,这两本东西不复习完不出门。” 眼见没有商量的余地,艾恒只好灰溜溜滑回到座位上,活像泄了气的皮球。 刚谁备认命地翻开书,手机上弹出来了条信息。 他垂头丧气打开一看——确认两遍后激动地站起来,屈肘来了个拉拳的姿势:“nice!” 把手机屏幕从代熄因眼前晃过去,艾恒掐着嗓子和他嘚瑟:“你看吧代熄因,你不陪我,我要和部门小学妹出去甜甜蜜蜜咯,留你一个人独守空闺,后悔去吧!” 他一边哼着“今天你要嫁给我”一边把大裤衩子换下,穿了一套清爽休闲装,拿小梳子顺了顺发型,临出门前还要做作地留一句:“别太想念我哦,我可能晚上不回来睡觉了。” 没看他一眼,代熄因给了他一个有多远滚多远的甩手。 房门关上,宿舍里安静得只剩翻书声和写字声。 好一会儿,代熄因总算把一第本书翻到底了。 腰酸背痛延迟性发作,他伸了伸懒腰站起来,敲着脖子看向窗外放松远眺一下。 耳边没了艾恒的叽叽喳喳,还真有点太冷清了。 想到刚才他说的话,代熄因莫名其妙拿出手机。 大拇指划着划着,翻到了写着“陈”字的通讯录页面。 说起来,自上次以后,自己学业繁忙,他工作更忙,他们好久没见了,也没有一点联系。 …… 问问实习的事,顺便问问他的近况。 …… 只是朋友之间的寒暄,这又没什么。 理由说服了自己,代熄因一把按下通话键,旋即马上把手机摆到了耳边。 嘟嘟嘟的系统音一声接着一声,他的呼吸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平常都是秒接任何电话的陈昉,这回迟迟没有接起。 心头少许未发现的雀跃沉入心底。 或许他工作正忙,连拿手机的功夫都没有。 算了。 回去复习第二本书吧。 大拇指一弯,代熄因正准备主动挂断听筒。 就在这时,电话接通了。 心脏漏眺一拍。 他仔细一听。 那头没说话,只有些沉重的呼吸。 “陈、昉?” 代熄因试探着叫他的名字。 一声带有鼻音的单音节从手机里传来:“嗯……” 他当即明白过来,也不畏畏缩缩了:“你生病了?” “嗯……”好一会儿,那头很慢很慢地说,“小感冒,休息下,多喝水,就好了。” “休息下?你没去医院?” “没事,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白开水里又没有抗体,你也不是能光合作用的植物,你家在哪里,我买点药去给你。”代熄因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扫射,同时已经开始单手换衣服。 “不用。”陈昉咳了两声,“我真没什么事……” “快点说,你也不想我找到你们局里头,宣扬你生病的事情吧?” “……” 漫长的呼吸声后,对面终于妥协:“莲也小区,8栋707。” 挂了电话,代熄因飞快穿好鞋,拿了电动车钥匙就出了门。 他在学校门口的药店买了全套感冒药,以防万一还买了退烧药和退烧贴,拎着一大袋药就往陈昉住处赶。 凡所过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三声门铃响过,代熄因以为陈昉没听见,刚要打个电话。 咔嚓。 门开了。 房内一片漆黑,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烟酒气。 借由过道的灯光看清,陈昉的眼睛眯成了线条,有些发红的脸被照得亮堂。 撇开那些红色不看,他的脸上和身体都印着大写的“虚弱”二字: “你来了啊……” 代熄因差点气笑了:“生病了不上医院不吃药,在家里抽烟喝酒,这是你一个生活能够自理的成年人该干的?” 他带上门,开了一盏昏暗的灯,把陈昉往里面领。 经过一地的酒瓶,瞧见一烟灰缸的烟头,本就皱起的眉头凹陷更深。 避开障碍,他将人扶到沙发上坐下。 陈昉直接后仰陷入了沙发中,不以为意:“一点小病而已。” “你这模样是一点小病吗?”深吸一口气,代熄因尽量让语调平稳,“体温量过了吗?” “量了,很正常。”扯了个笑,陈昉软绵绵地说,“本来就是普通感冒,只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才闹得好像很严重。谢谢你啊,还专程来给我送药。” 在陈昉的应允下,代熄因去厨房烧了水。 中途路过阳台,发现上面有不少的盆栽,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种类繁复。 最重要的是,每一盆花草都长得很好。 看得出平日里费了不少心思。 他把泡好的药端给陈昉:“你们这一行天天作息紊乱,连基本的睡眠时间都不能达标,身体早该累垮了,这么久不生病才是奇迹。” “没办法啊,睡眠能等,破案可等不了。”陈昉接过碗,一口闷了药。 “别等了,都病成这样了,这回能休息几天?” 听到他的话,陈昉自嘲一笑:“这回啊,能休息到天荒地老。” 拿碗的手一顿,代熄因才将它放在茶几上:“什么意思?” “我被停职查看了。” 陈昉平静地说完。 不解释,也不抱怨。 看清他眼里那潭无波无澜的水,代熄因才懂得了他生病却非要吸烟喝酒的理由。 “为什么?”他大为不解,“你破了重案,难道不是立了功吗?应该奖赏才对啊?” 是啊,为什么呢? 陈昉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他问:“能帮我从冰箱里再拿三瓶酒出来吗?” 代熄因没控制住表情,整个脸垮下去了。 他头一遭体会到小时候代迁逾看自己生病却非要吃冰淇淋的心情:“你都多喝少了?而且才刚吃完药。” “药又不是消炎药,酒也只是普通啤酒。”陈昉说得有理有据,“不犯冲。” 对代熄因而言,完全不能理解爱喝酒的人是什么受虐狂。 自从高中毕业的谢师宴上喝过酒之后,他对该种液体的感觉除了难喝,就是难受。 不过听说人们大多数只在郁郁烦闷的时候才会选择喝酒解忧。 也许到了特定时间,特定的场景,酒,才会变得醇香诱人吧。 他倒是能够理解陈昉。 毕竟他也是个愿意为了法医专业而拒绝其他更优橄榄枝的愣头青,未来指不定也和陈昉是一类人。 想到他不动身,陈昉也会自己去,代熄因只能从冰箱里又给对方拿了三瓶酒,顺便用开瓶器开了。 他在陈昉身边坐下,看着陈昉灌了一大口,尔后软着脖子,没来由地说:“我接受不了的,不是被停职这件事本身,而是被停职之后没有办法继续查案,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的梦想?你的义务?你的责任感?” 陈昉惨淡地笑了。 第49章 也许是听到这些充满热忱的词汇从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嘴里说出来,偏偏自己的心里又满是背道而驰的苦涩。 “十五年前,我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警校,并且认识了一位叫作娄清卿的女孩,我们志趣相投,三观契合,很快走到了一起。 “毕业后,我从派出所的小警员开始干起,刘副局成了我的师傅,郑局也十分看重我,我屡屡立功,一路晋升,还与清卿订了婚,事业爱情双丰收,我对未来的一切充满希望。 “然而正是这一年,清卿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杀害。” 陡转的情节叫代熄因浑身一震,未料陈昉接下去说的话让他更加惊叱:“她的死状,和你姐姐代迁逾一模一样,死亡现场也是被仪式化布置。 “我痛苦不已,拼尽全力想要缉凶,可没有任何结果,那是我最痛苦低迷的一段日子,也是那个时候,我染上了烟瘾,在师傅与好友的轮番劝慰下,才重新打起精神。”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结果你也看见了,凶手至今没有抓到。” “所以你以为我姐的……” “是,我原先格外重视这个案子的原因就在这里。”陈昉无比坦诚地展露自己的小心思,“哪怕后来证明是逄悉干的,我也可以顺着这桩凶杀案,还有你的绑架案,去调查三一四案。我只是没想到,竟会着了别人的道。” “你被阻止调查旧案吗?” “比这严重得多。” 身为刑侦支队长,陈昉分明很清楚,有些话是局内机密,是绝不能轻易对外透露的。 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倾听的人是代熄因,或者因为他喝了酒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他居然直接说:“警局里有人将对我的有力证据做了手脚。” “简单来讲,我被陷害了。” 还没从“陈昉有未婚妻”和“陈昉的未婚妻死状与代迁逾一样”中缓过来,代熄因再次受到冲击—— 警局内部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陷害一个刑侦支队长? 代熄因没敢细想。 他尚未经受过社会的毒打,却也知晓很多事绝不是表象那么简单。 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心里头都有一个标杆。 他不动声色转了个话题:“停职查看期间,你想过私下调查吗?” “私底下?”陈昉摇了摇头,“我一个人,没有资料,没有搜查令,没有后备人员,就凭借一个念头,怎么查?” 摇晃着酒瓶,他偏着脑袋瞥着流动的水在左右高低间来回切换:“原来只靠卷宗无法行事,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只要从资料里挖出能和当下的案件有联系的东西,哪怕一丁点儿,就可以旧案重启了。结果这个时候,我没办法行动了。 ” “你有我啊。”代熄因脱口而出。 陈昉愣了一下,见他神色认真道:“查死人总得要验尸吧?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帮你。” 那双比琥珀颜色更深的眼睛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暗处的人还会不会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如今的停手是不是静观其变?这些都是未知的,只有去查,查出点东西来,才能彻底安心。” 上一次,是这个人义无反顾挡在自己面前,说他在。 这一回,还是这个人不假思索陪在自己身旁,说有他。 这和其他认识的人给予他的感受都不同。 没有了“关系”作为衔接,冷不丁的支持本该显得唐突。 可,代熄因带来的却是如晚霞洒落在木制长椅上,让流浪汉得以进入深层睡眠的安心。 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能轻而易举逗他笑,清楚知道他想要什么,坚定陪他去做一切的姑娘也能给他带来这种触动。 从前面对代熄因,陈昉偶尔会有种自己都困惑不解的心境,但从未深究。 在酒精的作用下,现实与虚幻之间的分界线被模糊了。 血液倒流,头重脚轻。 缤纷杂乱的五感代替了有条有理的思路。 不明白的反倒被具象化了。 像。 和娄清卿太像了。 相似的年纪,相似的目光,相似的话语,相似的行径。 原来是熟悉感。 光影被窗棂割成好几块格子,也将他们的影子分隔开。 杯子里的液体冒着泡下降,代熄因的眼睛一半融在水里,一半浮在水面上。 那是猴子捞不到的月亮,却轻而易举靠近了自己。 陈昉那颗被冰啤酒冷却的心脏,漶漶上下鼓动起来。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 默然许久,他像是用了好些力气才有声音,“你只是个学生,更是受害者,没必要亲自搅和进来。” “可我已经搅和进来了。”抓住他的手腕,代熄因反驳道,“我不去查,难道盯上我的人就不会找上门来吗?” 陈昉无言以对,代熄因松开他接着说:“我是学生,但我更是法医学生,未来就是要与你们这样的刑警并肩作战的,让我早一些实战,积累经验,有什么不好?” 他的视线过于炫目,陈昉有些头晕,又拿起第二瓶酒喝了两口。 “我们凭空也查不了什么。”他憋出一句。 “谁说凭空?”代熄因的思路异常清晰,“你是停职,又不是不能进入警局,偶尔去帮忙‘整理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令陈昉有些发怔:“这是违规的吧。” “我知道啊。”代熄因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姿态,“但很多时候,因为规则定死了,只能从我们人身上寻找突破,比方说作弊不对,但个别专业的期末考试,老师却能提早给出所谓‘重点’的原题资料,或者是老师拼命拉高学生根本达不到的平时分,为了给出一个及格。大家心照不宣地用不同的方式‘作弊’,逃脱法律制裁,不是吗?” 不是吗? 不是吗? 是“不是”吗? 代熄因话成了钻进脑内的微小生物,肉眼看不见,但又切切实实存在。 这些微小生物爬来爬去,叫陈昉的头更加晕眩。 他不知道能回答什么,只好一个劲地灌酒。 转眼,第二瓶喝光,第三瓶见底,依次将瓶底翻转,再倒不出一滴。 扔了酒瓶,陈昉摇摇晃晃站起身。 代熄因跟在他后面,来到阳台。 “这些花,是清卿留下的种子。”他伸手触碰花叶,眼神温柔又迷离,“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培育着它们,看它们从小小的一点长成各色的花,又生出新的种子,如此循环往复,就像是生命的延续。” “可是……没有一点办法。”他的肩膀仿佛被抽干了力量瘪下去。 “什么?” “除了养活它们,没有一点办法。” 代熄因心口一堵。 “哪怕是当了刑侦支队长,又有什么用?” 陈昉试图摸索口袋里的烟。 可就算是把口袋翻出来,里头也空无一物。 两条手臂失重般垂在大腿外侧,连骨头都不剩。 “我没办法查三一四案,没办法为清卿讨一个公道,我恨真凶,更恨我自己的无力。” 望着他怀念曾经,自怨自艾,代熄因有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这种窒息不是被闷住般一下子喘不过气,而是身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眼看着周围被一毫升一毫升地注满水。 为什么老天要让他们一再失去珍视的人? 为什么该死人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那么多? 代熄因握紧拳头。 他砸烂了封闭空间,大量的水流倾泻而出。 浑身湿透,呼吸顺畅。 一股脑定了决心,他抬眼见陈昉取来了浇水壶,灌溉的时候却老是浇偏,都快全到地上去了。 索性拿过水壶,耐心地帮忙浇完了一盆一盆的花。 顺便强迫症发作,把这些花从高到低摆放整齐。 做完这些,代熄因的心情舒缓了不少,想要表达的几句话也捋顺了。 刚欲和陈昉坦明态度,一转头—— 他在阳台角落,靠着墙根。 瞧着是睡过去了。 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流淌出本不属于他的脆弱。 代熄因收了声,与陈昉隔了一条边界坐下。 他侧目凝望着对方。 柔和放松的眉眼让他想起潜意识里,面具下素来都能保持冷静的目光,半明半暗的缩影又让他想起跑步比赛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甩得远远的脚步。 要追上那个脚步,也要处在那目光之中。 第50章 念头甫一冒出,代熄因没有细想便伸出手,不断朝陈昉的脸靠近。 他不知道这个行为有什么意义,但就是想要这么做。 可就在即将触碰到陈昉皮肤的时候,闭着的眼睛眼睛毫无征兆睁开了。 代熄因几乎是一瞬间收拳抽回手抵在脸侧,连视线都别开了。 不过陈昉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套丝滑得比拟宣誓的动作。 他低低地说:“清卿,你又回来看我了?” 不由代熄因反应,他支起身子朝代熄因靠近,一伸手就摸上了右边的耳朵。 热量吸附着外耳,代熄因从头到脚僵住了。 脖子堪比机器人扭转,视线重新投向陈昉时,他已经靠的很近了。 “你什么时候耳骨也打了耳洞?” 他的气息打代熄因的耳朵上,又痒又麻。 像是被一群毛虫爬满了半边身子。 说不出当下是什么想法,也不清楚该作什么反应,代熄因的身体如火箭喷射般蹿了起来。 刚跨出一步要逃,手却被拉住了。 拉他的人用哀伤的语调问他:“为什么这一次,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句话成了一条八爪鱼,从下往上缠住了他,让他寸步难行。 借着他的力,陈昉站起身,两个人的距离倏忽就缩短了。 代熄因不自然地后撤,但陈昉并未罢休,紧跟着向前。 空的浇水壶,壶嘴被不知谁的腿撞到,撒欢儿旋转了两圈,自由落体扎进了酒瓶的怀抱,发出多米诺骨牌的各种响动。 地面上的影子也加入了这场纷争。 一个影子倒退一步,另一个影子就靠近它一步。 退一步,进一步,一退,一进,一退,一进—— 直到退无可退。 代熄因的小腿抵在了沙发边缘,陈昉再一用力,他就被压在了沙发上。 专属于另外一人的气息将他笼置,洗衣液的味道,沐浴露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 各种清香压制着酒气钻到鼻子里,又在颅内跑了一圈。 背着光,昏暗的灯照不清楚陈昉脸上的细节。 但蒙不住黑漆漆的眼里装满的黯淡。 黯淡如沉石,在靠近时分外鲜明。 代熄因没再反抗了。 陈昉于是伸手抚上他的脸,拇指一下下地摩挲着。 从轮廓到面庞,从肌肤到五官。 酥酥麻麻的,叫代熄因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还能察觉得到那些鸡皮疙瘩的冒出不是因为惊恐。 而是因为不知名的兴奋。 “别走了,好不好?” 恳求的话语绕耳响起,眸光中的温柔与深情溢出眼眶,滚落在代熄因的脸颊。 仅仅几滴竟然要将他艰难保留的理性淹没。 他分明没喝酒,可天地颠到过来。 云在下面飘,车在头顶开,男人是女人,女人是男人。 外头下着红色的雨,滴在蓝色的山上,里头十六边形的鱼缸外面,交|尾着两条会说话的鱼。 喉结动了一下,代熄因在混乱中看着那张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手紧紧抓住了沙发的垫布,要将其揉进掌中。 用来思考的脑袋比颜料更洁白,还涂抹不开。 呼吸快马加鞭,身体坚如磐石,纵观全局,他成了一个只会接受提线的傀儡。 沉沉的吐息打在下巴上,带着点湿意,又缠绵似的上行。 代熄因没有排斥,没有抗拒,也没有想过一旦接下去的事发生会代表什么。 空间被压缩成两个人的大小,连呼吸的位置也不给留。 人影交叠,热气同样带来了陈旧的气味。 也许是一瓶82年的拉菲,也许是一间久无人住的木屋,也许是一根刚刚出土的檀香,又也许,是一个装满回忆的吻。 在最后一刻,代熄因偏过了头。 陈昉的唇落在他的嘴角。 柔软贴着柔软,温热抵着温热,串联起一道畅通无阻的电流,给全身来了个下马威。 又如同被拨出泛音的琴弦,一触即离。 脸一歪,陈昉侧头倒进了代熄因的颈窝中。 再无动弹。 乱了套的沙发上,只剩下绵长的呼吸。 仰望那颗昏暗的电灯泡,代熄因的心跳非同寻常得快。 他甚至觉得这颗心脏正敲锣打鼓着,要冲破骨骼和皮肉,从胸腔闯出来。 嘴角好烫。 比被开水泼到还要烫。 烫到全身上下,无一处幸免。 肩颈亦染上炙热。 罪魁祸首是倚着它的口鼻。 正不安分地动弹着。 代熄因慢慢伸出手,似乎想要覆盖在陈昉背脊上。 可顿了顿,却只是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把他推开了。 脚步声响起,代熄因去卧室给陈昉拿了被子和枕头,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眼瞧着镜中的自己还算正常,支撑的手臂平行于身侧。 到一片狼藉的大厅中,他捡起浇水壶,洗净了装药的碗,把酒瓶和烟头装到垃圾袋里,又擦拭干湿漉漉的地板,将带来的其余的药连同袋子袋子摆放上去。 一切都打扫完毕了,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人影。 关灯,关门,房屋内漆黑而静谧。 代熄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却也没有再翻开剩下那本要复习的书。 爬上了床,躺在只有他一人的封闭空间里,他的脑中全是胡思乱想。 能让陈昉这样念念不忘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很优秀?是不是很美好?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陈昉……还爱她吗? 心烦意乱,又不晓得自己在烦躁什么,代熄因双手一桶乱搓,把头发挠成了鸡窝,翻了个身,一被子闷住头,睡了。 貌似,被亲这事儿他并不觉得冒犯。 半梦半醒中,代熄因想。 一点儿也不。 ----------------------- 作者有话说:没有替身梗,小代从来不是替身[猫爪] 熟悉感是老陈心动的一大要素,毕竟对于老陈这个直男而言,要是没有曾经能让自己心动的感觉,也很难对小代心动了 第32章 探旧址(一) 阳光顺着窗帘缝隙投射进入屋内, 陈昉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 他捂着头爬起身,发现全身没劲,嗓子沙哑。 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 代熄因带着药来了之后, 两人聊到了不合规办案, 之后他就睡了过去,梦里还见到了娄清卿。 倒是许久不曾梦见过她了。 从刚刚失去她时, 差不多每个夜晚都沉浸在悲伤中,渴望与她相会。 到案件无果后,怀揣着愧疚与思念,想见又没有勇气见。 如今十一年过去,心中多了一份释怀,却仍旧存在着执念。 把照片收回钱包里, 陈昉看到一片整洁的周围。 他不由记起所谓的熟悉感论。 以往他醉得不省人事,都是娄清卿照顾他,没想到代熄因连这点都这么相似。 思忖到这里, 有什么奇怪的念头蠢蠢欲动。 不过陈昉没给它冒头的机会。 只道是下次得好好谢谢人家, 又是送药又是打扫卫生的,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还要人家大学生照顾,真不像话。 彻底起床后, 他踩着拖鞋来到卧房。 从床铺底下拿出来一个紧锁的箱子,他轻拂去箱子上的灰尘, 抱着它出神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找出了钥匙, 打开了这个箱子。 箱子里面放着很多娄清卿的画作, 笔锋细腻, 勾线流畅,完成精度高,她的同学老师无不说她有天赋, 能成大器。 她曾经梦想成为一名画家,畅谈着未来要开设属于自己的展览,名声响彻国内外。 只不过这个梦想才开了个头,就草草收尾了。 除了画作,箱子里还装着很多娄清卿的东西,她已经不能用的手机,她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她的画笔橡皮,还有她各类的首饰…… 满满当当,填装了整个箱子。 陈昉曾经害怕睹物思情,含泪将它们封存。 因为没有办法为娄清卿查清楚真相,他选择了逃避,好像不去看,不去想,这些东西就会被掩藏在自由生长的花草下,一切如故。 就这么放着,也快忘了。 可代熄因昨夜所说却敲醒了他,给了他一个查案的理由和方式,他于是打开被紧锁已久的过去。 他一样样翻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每一样都是一段记忆,他沉浸在那些悲喜交加的记忆中,翻到了箱子底端的一条红绳—— 第51章 一条娄清卿在死的时候,手心还抓握得紧紧的红绳。 它竟然奇迹般没有沾染到一血迹。 那是娄清卿在关岳庙里求来的。 求他们百年好合,长相厮守。 他却不信神佛,只当那是一个心理安慰。 娄清卿走后,陈昉也曾无数次后悔,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不信,红绳才没能紧紧绑在他们的身上? 此刻看着这条红绳,虽再无当初难言的种种情绪,却也不禁失神。 许久,他才一样样收好东西,没有再挂上锁匙,轻轻把箱子推回了原位。 * 许是盛极必衰,自从之前大案频发后,盛川如同无风无浪的水面,太平了下来。 警局没有前段时间那样忙得不可开焦,但陈昉的停职查看,还是给刑侦支队里带来不小的压迫感。 平日陈昉在的时候,感觉一切都井井有条。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做完之后该准备什么,都有具象。 即便在他暂停职务期间调来了个代理支队长,到底和刑侦支队的成员们不熟,一时半会儿融不到一块去。 就在这个气氛低谜的时候,陈昉出现了。 这会儿大中午,队里大部分人都不在,午休的,出任务的,没几个是闲着的。 正巧甘氏兄妹俩才忙完大活都在,甘臣趴在桌上睡觉,甘婼晴从电脑中移开视线,放松眼睛时候率先看到他,疲惫的眼中一下就有了光,赶着趟儿摇醒了甘臣,两人一同跑上去嘘寒问暖: “师傅!您来了!” “师傅您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没休息好啊?” 看着一左一右的两人,陈昉微微一笑:“我没事,就是想来看看。局里最近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近来没什么大事,但我和老哥都不喜欢那个新来的代理支队长雷昱。”甘婼晴撇了撇嘴,除了甘臣以外,很少见她这么嫌弃一个人。 “就是!”甘臣低声说,“本来师傅你只是暂停职务,这个位置怎么说,也得是有资历有经验的其他支队长平调顶上去吧,结果不知道从哪里空降来了个关系户,摆明了不想让师傅你回来!最重要的是这人脾气贼差,还爱摆架子,根本没有师傅你万分之一好!师傅,我可想死你了!你来了就别走了好不好?” 可惜他还没熊扑上去就被甘婼晴拦下了:“师傅你别管他发疯,他这人嘴里没个把门的,也就只敢在我们面前乱说,到了人家跟前,大气不敢喘一下。” 甘臣还想反驳,被甘婼晴狠狠敲了敲脑袋。 “别空穴来风说人家关系户,影响不好,何况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立威不是?”陈昉拍拍这个背,摸摸那个头,算是安慰,又聊了几句,解答了些问题,才说,“行了,你们休息去吧,我还有点事。” 从办公区出来,陈昉动身去了档案室。 档案室的警员看见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来道:“陈队,您怎么来了?” 陈昉摆摆手往里走,脸不红心不跳道:“我来这儿整理点资料。” 简单一句话,已经交代了很多。 陈昉平日里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很清楚,档案室的警员当然不会拦他。 不多想,也没有多问,复坐下处理自己手头上的活去了。 档案室的卷宗数量异常多,堆叠起来就是一座庞大山峰,好在案件分类整理,每种类别下又按照时间顺序摆放好了,真要找起什么来也不会太有难度。 手指拨过一份一份的档案袋,好一会儿,陈昉翻找到了署名为“三一四连环杀人案”的卷宗资料。 他把厚厚的一大叠东西抽出来。 年代太久远,档案袋老旧不止,有几份手写编号与索引号还对不上。 多半是当初做数据迁移的时候疏忽了。 可惜即便真的存在错漏,也没有可以追究的条件了,只能有什么查什么。 打开的时候,陈昉手有些发烫。 换作平常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一桩陈年旧案,未经上级允许决不能擅自调用卷宗。 他没理由申请,郑局也没理由下批。 加上他作为其中一位受害者的家属,更不能随便和案子调查扯上关系。 这还是他头一次接触到资料,有机会了解清楚案件的全貌。 三一四连环杀人案全部分散在盛川市不同区域内的不同地点,笼统的经过他已经从他人口中听说,但绝大部分细节他都是不知晓的,以致于会认为逄悉的仪式布置就是曾经的复现。 可他翻看到了现场勘查的资料,才知道原来两个仪式布置的样子大相径庭。 在三一四案里,现场没有蜡烛和红布条,只有血液将尸体包裹在一个环形圈里,还在圈里画了些不知名的纹路,比之逄悉案看似简化,实则更诡异几分,但无可异议的是,此人也一定对于玄学有所信奉,否则一个正常人,不会神神叨叨地搞出这些名堂。 经推测,第一起案件中,在死者身上发现了一枚血指纹,但是并没有多大的作用,血指纹没查出任何人。 而第二起案件中,凶手是在大白天从容地作案,并且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在现场卫生间水龙头上发现了半枚指纹,对比得知这两枚指纹百分之九十九的重合,警方这才将两起案件合并,成了定性连环杀人案的开端。 犯罪侧写专家认为凶手的年龄在34岁到40岁之间,是一位独自居住的单身汉,身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性格孤僻,身体健壮,行事灵敏,心理素质非常好,鉴于凶手并未对任何一名受害者实施侵犯,专家推测他很有可能存在性功能上的障碍,因此对求而不得的女性有着天然的仇视,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在杀人之后将与女性相关的部位全部割走。 然而访问组从两人各自的工作地以及居住地附近深入走访调查,技术部亦投入巨大人力,比对这些地方符合条件的所有男性,肉眼分析几千个指纹,却没有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嫌疑人。 案件调查再度不了了之。 看完厚实的卷宗资料,陈昉一连翻了最早的两份尸检报告,里面的记载和他之前所知晓的没什么太大区别,但还多了些细节,比如尸体上沾有酒精,尸体的激素水平过高。 但这些细节陈昉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特别关键的突破口。 翻着翻着,指尖一颤。 下一份就是娄清卿的名字。 深吸一口气,陈昉刚准备翻开—— 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几乎是猛地合上了东西。 下一刻,代理刑侦支队长雷昱走了进来,表情很糟糕:“陈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档案室的警员赶紧替他解释:“陈队他是帮忙整理资料的。” “整理资料?”雷昱冷笑一声,“有人整理资料是把资料翻个遍吗?” 他凉凉地看着陈昉:“请问你有获得允许吗?停职查看不多反省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还要顶风作案?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吗?”说着说着,他阴阳怪气道,“连你都敢违规,说不定手下的背地里人也这么个德行。” 陈昉本来还由着他说,听到后续的言论,目光也沉下来:“我的问题,和其他人没有半点关系,你想带我去找郑局接受处罚对吧,我跟你去。” “郑局,事情就是这样。” 雷昱义正言辞道,“陈昉一个正处停职查看期间的人,竟然还擅自出入档案室,甚至借口整理资料,翻阅各种档案,这已经严重违规了。还好是我先发现的,要是别人见了,咱们刑侦支队的规矩还立不立了?” 在开水中将杯子洗涤三次,郑孝旋才不矜不盈喝了口茶:“是我让陈昉去整理资料的。” 本来还得意洋洋要将他一军的雷昱一哑,傻眼了:“郑局,你、你不能因为看重陈昉就由着他违规,甚至包庇吧?这可不是儿戏!” “最近的案子又多又琐碎,分门别类是大工程,陈昉闲着也是闲着,我让他来帮我整理,有什么问题?” 郑孝旋面不改色,又倒了杯茶,偏不喝,就是把杯子摆得工整,话里话外都在隐喻,“建材厂那群闹事的不是你带人在处理吗,应该忙得很吧,怎么有空大中午回警局,还顺便去了趟档案室?” 雷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已经磨出了声音,郑孝旋接着加码:“怎么,还要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在她淡淡的目光中,雷昱双手握拳,最后气急败坏扭头出了局长办公室,连门都没带上。 第52章 直到人完全远去,郑孝旋才看向陈昉,叹了口气:“你啊,怎么停了个职,反而有胆干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情了?” “对不起郑局。”陈昉第一时间认错,“我如停职在身,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复,可是时间不等人,拖得越久,那伙人就撤得越干净,我想从过去的卷宗资料里尽可能多找点线索。” 他的眼神中带着请求,郑孝旋却没有同意:“档案室你不能再去了,我今天帮得了你,难道次次都能帮你吗?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没有用,上头的人,外面的会人相信吗?”她推心置腹地加重语气,“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不光他们会认为你行动异常更加有鬼,还可能会借题发挥,就等着把你拉下马,毁了你的职业生涯?” “我不怕他们怎么想,也不怕他们怎么做,我只要……” “那刘泰河呢?” 简单五个字,陈昉住了嘴。 刘泰河,是盛川公安局的副局长。 最重要的是,他是陈昉的养父。 在牙牙学语的曾经,陈昉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身为刑警的父亲十分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却无法时刻照料家庭,好在母亲是贤内助,能把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他们的生活仍旧充满爱。 然而一朝意外,父亲因公殉职,母亲悲痛欲绝,想不开要带着他一起烧炭自尽。 是身为父亲好友的刘泰河及时赶到,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母亲还是死了。 自那以后,刘泰河就收养了陈昉,并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悉心照顾长大。 也许年轻时的刘泰河谈过女朋友,但他最终没有娶妻。 他说自己已经没有那些想法了,只想极尽所有帮助陈昉出人头地,成家立业,先前陈昉年纪轻轻能够当上刑侦支队长,也少不了刘泰河力排众议的全力支持。 刘泰河对他的好,陈昉怎么会不知道? 他在心里早已将刘泰河当作生父看待了。 “你刘叔年纪大了,你再怎么折腾自己,也不要让他再操劳吧?你停职查看的事情,他本来就不太好受,要是再出什么岔子,你对得起他吗?” 陈昉抿住嘴,嘴唇都被压得退了色,却因垂眸模糊了眼底的想法:“……我明白了,郑局。” 听他的回答,郑孝旋舒展了肩膀,告诫不容分说:“明白了就听我的,你现在没有我的允许,就好好待在家里,不要擅自行动,也不要来警局,别给那些想对你使绊子的人机会。” 默默听完,陈昉的决心却愈发强烈。 但明面上什么都没表现,和郑孝旋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走到警局门口,阴魂不散的雷昱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闲,从某个角落里又冒了出来。 “别以为郑孝旋向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他伸出个食指冷嘲热讽道,“就你干的那些事,处罚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怎么,还想拿十几年前的案子来转移视线?我告诉你,你想得美!之后别说是档案室,就连监控室,物证室等等等等你都别想再踏进去一步!这下坡路你是走定……” “麻烦让一下。” 身后一句话打断了长篇大论,雷昱不爽转头要骂人。 一看,姜焓月站在那里。 他那张脸一下子变了,堆起笑容,殷切道:“是小月啊,你今天怎么来我们局里啊?” “交个资料。”姜焓月言简意赅,不多讲一个字,也没有管雷昱下一句的:“你今晚有没有空跟我一起……” 扭头直接对陈昉说:“陈支队长,我找你有些话要说。” “噢,好。” 陈昉点点头,两人就这么在雷昱一腔愤怒无从发泄的恨恨目光中,并排走了。 “陈支队长的事我听说了。” 到了空处,姜焓月开口即官方寒暄,“破了大案还要接受处分,的确有些不合情理。” “各中详情比较复杂,到底怪我自己行事不够多完备。”陈昉并未就此多言,问道,“姜法医单独找我聊,不会只为了说这个吧,是有什么事吗?” 他直白,姜焓月也不继续客套:“我刚听见雷昱说,陈支队长想要调查一个十几年前的案子?” 陈昉颔首默认。 “时隔十几年没破获,还能让陈支队长这么在意。”姜焓月停了半秒,盯着他双眼,“我斗胆一问,是不是三一四连环杀人案?” 她面容沉静,陈昉有些诧异:“姜法医也对这案子有印象?” “何止有印象。”姜焓月轻声说,“事发的有一处地方,距离我不过百里。”她的叹息轻到仿佛没有出现过,“我同样希望这桩案子破获。” 从出生以来,姜焓月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 情绪稳定,面对事由基本不会有太大的感性波动。 所以法医,是她认为最适合自己的职业。 这是她从业的第七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尸体。 完整的,破碎的,干净的,惨烈的…… 无不是平静接受。 但这种平静并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将死者当作一般人看待的尊重。 尽管在面对代迁逾与何嬿艳那样血淋淋的模样,以及当下说起凶案离自己有多近的时候,她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但琉璃一般的眼底,始终藏着些许对那些受害女性的悲悯。 悲天悯人。 没人发现,不代表不存在。 “陈支队长如今的情况,我虽然不能给你提供什么有用的帮助,但我知道一个人,说不定能给出你想要的东西。” ----------------------- 作者有话说:加更一章,然后解释一下吧。 老陈并不是说还爱着前女友,只是因为他对于前女友的死难以释怀,心存愧疚,愧疚于如果当初自己陪同她一起下班是否能避免悲剧之类的,这也体现在他不愿意接触新的情感,拒绝相亲,拒绝他人的介绍,把自己困顿在原地。 因为执念,所以不肯前女友离开,似乎只要把人留下,就能够避免那些真实发生的伤害。当然十一年来这些执着减轻了,没想到再度梦见(老陈以为的),自然是难以剪断执念。 而小代的出现是一个例外,一个让老陈无法克制住心动的例外,这份心动不是因为他像前女友,而是因为他身上有老陈喜欢的特质。 因果关系不是“老陈喜欢前女友,所以喜欢小代” 而是“老陈喜欢能轻而易举逗他笑,清楚知道他想要什么,坚定陪他去做一切的人,所以喜欢小代” 只不过老陈难免联想到有共同特质的前女友,继而怀念当初,所以做起了那些美好的事情。 前女友的存在绝对不是两人之间情感的绊脚石,而是一管催化剂,让老陈的思维从“我只会喜欢上这样的女人”变成了“我就是会喜欢这样的人”,继而在这种认知的转变中纠葛拉扯,而两人的情感也正是因此而循序渐进。 第33章 探旧址(二) 按照姜焓月给的地址, 陈昉开车来到一栋居民小区里。 小区中的树木葱郁,茂密繁多,长得比房子还要好, 把路都拦了七七八八。 差点围成了迷宫。 眼尖地找到了目标点, 陈昉拎起车里的大袋小袋的水果,走上了楼。 耳边还回荡着姜焓月的话:“他算是我的老前辈了, 也是当年处理这一系列案件的老法医,案件里的每个尸体都经过他的手,按他的个人习惯,报告通常会留有备份,不过他如今已经退休四年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可以帮陈支队长打声招呼,请他同意见你一面,你去他那看看能不能获得一些有用资料。” 大跨步爬到三楼, 陈昉整理了一下仪容。 深吸一口气, 恭敬地敲了敲门:“您好,请问是严隅严法医的家吗?” 静待片刻,门被打开。 面前是一个满头银发, 慈祥温和的老太太。 捧上水果,陈昉紧着道:“前辈您好, 我是姜焓月法医介绍来的, 我叫陈昉, 想来找严老先生问点事。这是一点东西, 不成敬意。” “这么客气做什么。” 老太太和蔼地招呼他进来,朝大厅外喊:“老严,别捣鼓你那花花草草了, 小月的朋友来找你问点东西。” 放好东西,陈昉在木制沙发边上坐下,瞥着电视机里的抗战片安静等待。 过了一好会儿,一位白发苍苍,背脊略微有些弯驼的老者走了出来。 他年纪虽然很大,但一双眼睛十足矍铄,盯着陈昉,来回打量,目光中带着不遮掩的审视。 陈昉不由正襟危坐,连电视机里的台词都听不清了,老太太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不用这么拘谨,他连声道谢,赶紧喝了口水。 第53章 “陈昉?” 严隅走到自己的专属位置坐下,剥开桌面上的葡萄,漫不经心问,“听小月说你是刑侦支队长?” 名字被叫,他当即起身鞠躬:“是我。” “你一个支队长,找我问什么?”严隅皮笑肉不笑的,语气也不是很好。 但陈昉并不退却,迅速说道:“是这样的严老,我最近正在调查一桩旧案,可是手头上文件不齐全,没办法继续查下去,想来找严老您借阅一些相关资料。” 咀嚼着葡萄,严隅的视线回归了续播的电视剧里。 “身为刑侦支队的支队长,难道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查什么就查什么?还有警察局没有的,要找我一个退休的老家伙要的东西?” “不瞒严老,我如今在停职查看期间,卷宗无法调阅,调查无法遣人,只能靠自己亲自动手。” 嗤笑两声,严隅吐了籽讥讽道:“你们公安局也真是奇葩,一个刑侦支队长三天两头出问题,这个位置在你们那是不是有什么诅咒啊?我就没见别的岗出事这么频繁的。” “严老教训得是,我们的行事的确不够周全。” 不论他说什么,陈昉都摆出全盘虚心接受的态度。 几番冷嘲无效,严隅很是没劲,干巴又不情不愿地诘问:“你要什么案子的?” 听到松口了,陈昉赶忙实话实说:“我想问严老您借阅三一四连环杀人案中,那六名死者的尸检报告。” 红外线闪烁,二营长的意大利炮还没拿出来,电视机黑屏了。 遥控一丢,严隅眯眼瞅他,复又皮笑肉不笑了:“六份?你把我这当什么啊?杂货店哪,还批量购买?” “想都不要想。”他的声音不由分说冷下来,“我不会给你的。” “为什么?”陈昉有些着急了,“严老,您是怕借给我会有风险吗?我以人格担保,绝不外传,或者您不放心,我在这儿当面看完还给您,再或者,我出钱购买这些资料,您看可以吗?” “嘿!购买什么购买,我打个比方,你真把我这儿当杂货店了?”音量一抬高,严隅眼神锐利,“说了不给你就是不给你,没有为什么,非要找个理由,就算我看你不爽行了吧。” 他一甩手,如同把一切希冀打破。 陈昉的胸腔闯动个不停,心急如焚,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手心都冒出汗了,喉咙却如生锈的齿轮卡在那里。 说不出一个字。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轻易离开。 一旦离开,唯一能获取线索的途径就没了。 正当无从下手的时候,敲门声响了。 外头传来一声:“师父!我来看您了!” 这声音,陈昉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面前的臭脸立马消融,严隅满心欢喜地跑过去。 一开门,外头的人扑面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师父,想我没?” “谁要想你这臭小子,都大半年没来看我了!”老头嘴硬道,“赶紧有哪来滚哪去!” 只不过他脸上的笑脸,到底真情实意了。 望着走进屋的人,陈昉愣愣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被注视的代熄因,在和严隅寒暄之后,终于抬眼看见了陈昉。 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你……怎么在这里?” 给他搂着的严隅一瞧也奇了:“你俩认识?” “是他破了我姐的案子,也是他从歹徒手里救了我,说到底,算是我的大恩人。” “这样啊。” 从进门就疏离的老头看来目光总算没那么冷漠了。 这师徒俩一来一回,陈昉也是明白代熄因刚恢复记忆那会儿的防备随谁了。 他赶紧说:“是公安局共同努力的功劳,光凭我一个人也做不到。” “你来找我师父做什么?”代熄因问。 陈昉一个“我”字才说了一半,严隅先哼哼了:“能干什么,来找我借尸检报告,还一借就是六份!那尸检报告是能随随便便借出去的吗?” “是是是。”代熄因好声好气哄着严隅往里走,“从咱们职业操守的角度,确实不行。” 哄到大厅,他话锋一转:“诶,师父,您上次说要种的那些花呀草呀的,养得怎么样了?” 径直略过陈昉,严隅反拉着代熄因就往阳台上去:“别提了,我明明是按照书本上教的,结果这些花要么不开,要么长得一点也不好看!” “啊?怎么会这样?”代熄因佯装夸张,进一步催化严隅的情绪,他便陷入了对自己付出和收获不对等的宣泄中。 老头子完全没注意到自个儿胳膊肘往外拐的好徒弟放在身后的手不停在对另一个人勾指示意。 陈昉眼尖地走了过去,才刚靠近,就被代熄因一把拉入了两个人的圈子,脸不红心不跳地吹嘘:“师父,陈昉搞这个是专业的,您不如让他帮您看看病症所在?” “你会这个?”严隅一脸狐疑。 虽然并非专业,但他确实略懂一二。 伸手仔细观察一番,很快找到了问题的根本原因:“严老您看,您选种的这些花都不是没经验的初期养花者建议养的,比方这个栀子花,对土壤的要求十分严格,一不小心就……” 既有条理又好懂的说法叫严隅很快听进去了,茅塞顿开,主动张口与之聊得火热。 代熄因默默从他们旁边退出,正好瞅见老太太从里头走来。 他大步过去拥抱老太太,眯眯笑问:“师母,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个子小小的老太太在他怀里就占了一点点地方,她宠溺地探悉,“你那么关注小陈,他是不是你很重视的朋友啊?” 小心思被瞅准了,代熄因也不会对她隐瞒,乖顺地点头。 “那可真不错,我看小陈也是个好孩子,你可得好好帮帮人家。”老太太笑盈盈道,“我们老严,太固执,还得你才能劝得了他。” “别担心师母。”代熄因胸有成竹,咧嘴一笑,“我觉得啊,师父固执不了多久了。” * 在陈昉帮着严隅忙上忙下,将阳台涣新的功夫,代熄因都窝在沙发上看了三四轮电视了。 他看得眼睛酸胀,呵欠连天。 眯了两下起床,又帮着老太太一起准备了晚饭,打点花草的俩人才堪堪搞定。 “弄好了吧。”老太太招呼道,“快洗个手一起来吃饭。” 不爱麻烦别人的陈昉刚想拒绝,被代熄因大声打断:“是啊,师父你们忙了一下午累坏了吧,快来吃饭,吃完饭才有力气谈事情。” 说着还疯狂给他使眼色。 看老头子先一步应声进入大厅了,陈昉方如梦初醒,赶紧入座不再多说。 饭后,严隅果然改掉了原来那一副提都不能提的样儿了,主动问陈昉:“你为什么想查三一四案?” 缄默了一会儿,陈昉低垂眼眸,望着地面上那一小块影子,低声说了实话。 纵使轻描淡写,严隅依旧陷入了无言。 “这个案子,个中牵扯的东西比较复杂,我其实不是很希望你查下去。” 俄顷,身上那些怪老头的特质全部褪去,严隅正色道,“你这么年轻当上了刑侦支队长,努力和运气缺一不可,现今放着阳光大道不走,非要爬一条污浊的地下管道,这是很患蠢的事情。” “我知道的严老。”陈昉认真地说,“在它背后也许牵扯着一个犯罪团伙时,它就注定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知道你还查?” “可若我不查,这个案子也许没人愿意再查了,沉寂十一年后就是新的沉寂,我不能接受。我做好了准备,哪怕赌上一切,也要搏一个真相。” 书房门口,代熄因低着头,双手插兜,背靠在墙上,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很有勇气,但可惜,有的时候这并不是个褒义词。” 长叹息一声,严隅轻轻摇头,戴上老花镜,起身从右手边一排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递给陈昉:“这些,就是当年六位死者的尸检报告备份资料。” 接过文件夹,陈昉觉得手心都在发烫。 “每一份我都把我所看见的,我所知道的写得清清楚楚,细致入微,但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晓得,我交上去的东西被简化了。” “被简化?”陈昉拧起眉头,当即拿起报告,拇指用力压在文字上,“是指……您的报告被删减了吗?” “不错。” 在陈昉的翻阅中,严隅详细地解说起来:“尸检报告分为前两起时隔三年的案件,和后四起同一年的案件,被删掉的部分集中在两块。 第54章 “其一是我推测前两案尸体怀孕的可能性。” “怀孕?”陈昉诧异极了,“所以在正式报告上的‘激素水平过高’后面,其实还有一个结论?” “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严隅的嘴角非常快速地扬起了一个不屑的弧度,再仔细看去就没有了。 “之后我当然是提出了疑问,得到的答复是,认为由于子宫披挖走,缺乏更有力的证据去确定死者生前怀孕,所以删除。 “其二是我检查出后面四起案件的伤口与先前有差异,根据我的经验推断,后四起案件应该都是先取子宫,后将人杀死。” 关键词一出,陈昉背脊都绷直了。 出声的速度比脑子转得更快:“这么做的目的除了施虐,就是需要保持器官活性。”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删除的理由倒在情理之中,认为这一旦公布出来,就会扩散连环杀人案的恐慌。” “是不是太荒唐了?” 完全无法理解的代熄因忍无可忍地闯进来发表意见:“什么时候有尸检报告能被随意删减的规则了?” 两人本来也没有控制音量,倒是不介意被他听了多少。 联系起最近的遭遇,陈昉的脑子无比清明:“这多半只是一种官方说辞吧?也许删除这件事本身都没有缘由。” “我不知道。”严隅摆出“别来沾边”的表情,“后来我也没精力去管这些破事,上面都不在意,我在意什么呢?往后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留好备份,防止追责到我身上,接着便是安安稳稳退休。” 听着是有些冷漠,却又在情理之中。 这就是世道,这就是人心,没人有权去指责别人的独善其身。 陈昉接下去问:“严老,那尸体的痕迹能证明前两起案件和后四起案件不是同一人所为吗?” “一定是一个人做的。” 严隅没有半点犹豫。 “因为出刀的习惯,切割的手法都一模一样,不管最后造成的伤口收缩或者血液喷溅被条件差异影响发生了什么轻微变化,也改变不了本质的相同,没有人模仿作案能模仿到这个地步。” 类似的话姜焓月也说过。 但当下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带着严隅特有的腔调。 那是久经沙场堆垒而成的自信。 “可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前后杀人条件发生了变化呢?” 在最深的困惑中,代熄因提出了猜想,“心态变了?动机变了?” “这是最可能的两种情况。”陈昉认可了他的观点,“否则连环杀手不会轻易在作案手法上动手脚。”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查?” 下楼的时候,见前头的人一直在神游太虚,楼梯都差点一脚踏出三两阶了。 代熄因便长腿一迈快步走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向。 瞳孔重新聚焦,陈昉却貌似自个儿都没理清思路:“唔……我准备去第一起案件的案发现场看看。” “第一起?”代熄因不理解了,“十七年了,你还想从几乎快搬空的现场发现什么东西吗?说不定地方早就拆了,搬迁了,只剩一块地皮。” “我也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得亲自去看看,甚至不只第一起,之后的案发现场也得去。” “那我跟你一起去。” 代熄因是坐公交车来的,这会儿得了应允,直接上了陈昉的副驾。 安全带一系,气氛跟在严隅家里头大有出入了。 先前师父和师母在,相处的空间也比较大,再加上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那里,严肃正经得人根本没空想七想八。 现在不一样了,狭小的封闭空间内,拢共俩人,上一次见面的事重回脑海,气温都有点升腾了。 沉寂让不适感更甚,代熄因开始没话找话:“你的感冒全好了吗?” “全好了。要多谢你给我带的药,今天的事也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还能向谁讨要资料了。” “小事。”他指了指自己的耳钉,“就当是回礼了。” 陈昉噗嗤一声笑了:“我们这样送来送去,报恩来还恩去的,已经分不清楚现在是谁欠谁了。” 他的神色太自然,致使代熄因踌躇了好一会儿。 左右没法跳过,还是心一横问出了口:“那……那天晚上的事你记得多少?” 车正好停在一个红灯前,陈昉扶着方向盘,食指一下一下轻点着,说话语的气很是平常:“都记得啊,怎么问这个?” “都记得??!” 代熄因大惊失色,声音陡然变了调,抬手在对方和自己之间来回指向,“那你、你、你也记得你……我……” “你给我泡药,帮我浇花,后来我就睡着了,醒来才知道到你还帮我收拾了东西。”陈昉浑然不知他的惊涛骇浪,纳闷道,“是我不清醒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脑子卡顿半秒,否认连连迸射:“哦没有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是吗?” “哈哈当然,我就是被那天你喝太多酒说的话给惊到了,哈哈。” “唔……好像是说了点不该说的。”陈昉失笑着拉起手刹,后半句话混在了油门声里,“你就当没听见吧。” 那心平气和的语气,当真是什么印象也没了。 可话是能当没听见。 但…… 代熄因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很不是滋味。 这种不得劲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分不清到底自己纠结的是被亲了这件事本身,还是亲自己的当事人不知道这回事。 他想撬开头盖骨看看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然而左翻右翻找不到工具,忙活半天憋出一额头汗,为了防止认知崩坏,只得暂且作罢。 抵达现场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这是一个荒废的老房子。 腐朽的木料,潮湿的墙体,墙角密集簇生了不知名菌类,裂缝处肆意爬出的青苔,墨绿到近乎发黑,偶尔掠过的几个黑点,则是叫不出名字的昆虫。 没有人住,倒是很适合他们调查。 不过十七年过去,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勘探价值了。 屋里是空的,除了天花板吊着变形又锈迹斑斑的电风扇叶,就只有满地的灰尘和沉闷的霉味。 院里也是空的,杂草丛生,枯败发黄,但凡没有几个歪斜欲倒的破烂栅栏围着,和外头的荒地能融为一体。 在手电筒单独一束强光的照耀下,破旧的房屋显得阴气沉沉,像是有什么不知名的玩意儿在其中聚居,无声地注视着靠近的外来者。 两人一左一右地贴着墙根,寻找着房子里留下的蛛丝马迹。 支离破碎的窗户外,风一阵阵吹着。 由远及近,又忽远忽近,仿佛孤魂野鬼的哀嚎。 代熄因曲起五指的关节,泛白的指尖带动宽大的手掌,压着墙寸寸移动,每一下起落都让骨骼的脉络更加明晰。 遽然间,他的下颌兀地绷紧,连带整个动作停下。 “陈昉。”代熄因用气音低唤,“你听见了吗?” 被叫的人转头看他:“什么?” “我怎么好像……听见了不属于我们的脚步声?”他定定地指了指窗户。 “在院子里。” 第34章 探旧址(三) 两人一对视, 默契地关了手电筒,压着气息,蹑手蹑脚住门外走去。 室外的风吹得更嚣张了, 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 有落不完的嘈杂,两个人胸膛起伏都小了, 借着厚云层挤出来的月光,分头错着辉芒缓慢往院子里移动。 忽然,一个黑影从代熄因眼角闪过!他高声说:“陈昉!在这边!” 话音未落,陈昉动作飞快,疾风掠起一尾沙,再望去人已脱离地面, 几乎一霎间单手过墙,一个飞身,就把试图逃跑的黑影挟持住了。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陈昉钳制的动作一轻。 撩开黑影包在头上的布, 代熄因匆匆赶来, 手电筒也随之照亮。 那是一个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女人。 她的头发蓬乱,枯燥如甘草,皮肤暗沉多斑, 眼角和嘴角的皱纹很深,比破碎的瓷器裂纹更深。 年纪不会低于四十岁。 她看上去神志不清, 嘴里念叨着:“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要杀我, 你杀了她, 就不要杀我了!” 陈昉和代熄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跳动的诧异。 “大姐,你别怕。”陈昉立刻伸手安抚疯女人,轻声道, “我是警察,不会杀你的。” 第55章 疯女人哆嗦着把手从头上拿下来,唯一的一颗黑溜留的眼珠子盯着陈昉,磁吸般的上下左右移动:“警察?不会杀我?” “是的,人民警察,是来保护你的。”陈昉轻拍女人的背,等她瑟瑟地支起脖子,才问,“大姐,您说您看到谁杀人啊?” 听到后半句话,女人刚缓和一点的情绪又毁了,惊恐地拉住陈昉的手臂,两颗眼珠子堪比快要胀破的气球:“我不知道,别杀我,我没看见!” “大姐,大姐。“搂住女人的肩膀,陈昉用身上的温暖给予她一剂定心丸,“你把你看见的告诉我们,我们把杀人的坏人抓住,他就没有办法对你怎么样了。” 又尖叫好一会儿,在陈昉不厌其烦的安慰下,女人才呆呆地歪着头,打电报一样,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杀人,把脑袋,砍了,把东西,藏了……” 两人不约而同神情一凛,陈昉加重语气问:“是什么东西被藏了?藏在哪里?” “……藏了,藏在、藏在……” 说到重要地方,女人只会重复字眼,磨着磨着,远处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手电筒的灯光也喊接踵而至—— “程芳华!程芳华!你又跑到这个晦气的地方!” 冲来的是一男一女。 见到陈昉和代熄因先吓了一跳,随之怒目圆瞪道:“你们是谁!想对她做什么!马上放开她!不然我报警了!” 叫嚷连发下,陈昉单手拿出证件,五指一动,封皮揭开,露出扉页明晃晃的字眼。 他们立刻噤声。 不敢正眼看,也不敢拿电话,局促不安地扯着衣服,站都不会站了。 一行人进入到老房子里。 这个没什么生气的地方,竟也因为两盏手电筒而有了那么点儿人味。 女人搂住疯女人,男人站在她们旁边,与陈昉和代熄因间隔两步对立。 “我叫程芳好。”女人不太有胆子直视警察,盯着其他地方,看起来这两个字让她心生惧怕,“她是我的姐姐,叫程芳华,他是我们的弟弟,程书恒。” 寻着另一只手电的光芒来源,陈昉精准发问:“你们的姐姐,出过什么事吗?” “姐姐本来小时候烧坏了脑子,人就有点迷糊,眼睛也坏了一边,一个没注意就会乱跑,后来得了疯病,老是到这鬼地方来,蹲在角落不知道干什么。” “她是怎么疯的?”陈昉接着问。 姐弟俩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气氛不太对。 除了疯女人,其余的呼吸都沉重了些许。 代熄因上前一步,把话题一转,对他们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们都知道吧。” 其实发生过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但硬是表现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两人冷汗都下来了,还不吭声,看着他们的表情,代熄因幽幽地质询:“程芳华,是不是因为目击了杀人现场而吓疯的?” 最后几个字被刻意拖长,姐弟俩瞬间吓得两张脸煞白,比背后脱皮的墙还要白。 咬咬唇,程芳好还要否认,程芳华却因为“杀人”这两个字眼,惊恐地大叫:“救命!” 她张牙舞爪地在虚空中摆脱不存在的东西,从瞳孔中心爬出一条条红丝线,四面八方钻入眼窝。 嗓子缝里又捆不住地挣脱出重复破碎的话语: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放过我吧,放过我!” 她说个不停,程芳好根本拦不住她,只能使劲抱着她,咬得嘴唇失了色,眼眶有些泛红。 “事已至此,你们觉得还瞒得住吗?”代熄因不温不火地加了把柴。 他的身高对于其他的人而言是压倒性的,这样破败森然的室内更加剧了这种压迫。 多番考量下,程书恒无可奈何地开口:“大姐当初晕倒在家门口,一身的污泥,看上去就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醒来以后便一直喊着杀人,埋尸之类的,没多久,警察就来了,问我们话,我们才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 “但我和二姐一致决定什么都别说,因为大姐本来脑子就不清醒,经常会把无关痛痒的小事无限放大,又冒出来个杀人案,牵涉越多必然越危险,我们便只当她是是乱喊的。 “后来警察走了,大姐的疯病愈发严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到这里的院落躲起来,我们害怕举报后被凶手找上门,也不敢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就想把它烂在肚子里。” 一时寂寥。 “受了刺激通常会有两种情况,失忆,或者反复回忆。” 有唱白脸的,当然不能少了唱红脸。 陈昉对姐弟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们大姐心里头东西重,一直记着一件事,又表达不出来,不得不靠反复复现反复经历以来寻找突破口,一昧地制止只会越来越严重,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希望她变得更糟。” “即便你们听她说,也是听不懂的。”在他听起来就很靠谱的引导下,程芳好口风稍微松懈一些,眼底却黯淡不少,“姐姐的心里也不是藏一件两件事了,我想听听不明白,想沟通沟通不了,永远也无法知晓她的真实想法,无法让她好受一些。” “有些时候,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陈昉语气温和地说,“我希望可以由心理方面的医生,问你们大姐一些问题。” “不行不行不行。”程书恒率先否定,“心理医生都是江湖骗子,各种夸大其词,治标不治本,我大姐要是被他们接触到,不得更严重啊?” 江湖骗子? 代熄因回忆了一下被催眠时身临其境的感受,摸摸尚在的脑袋,只觉得没见识比没文化更可怕。 “我想是你们有误解的,心理医生就是专业的医生,不会奇门遁甲也不会卜卦风水,和平时给你们看身上的疾病,把脉问诊的老中医没区别。”陈昉耐心地解释,“也许程大姐亲眼目睹了真相,知道某些调查不出来的案件细节,这对我们办案说不定起到关键作用。” 两人没说话,抗拒中带着些许为难。 显然是不希望程芳华卷进事件中。 代熄因看准时机又推一把:“你们藏匿这么久的真相,也该见光了,程芳华被我们发现不会是偶然,既然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难保下一次来的不是凶手,这才是真正的危险吧?难道你们不希望抓住这个危险的根源,从此高枕无忧,姐弟平安?” 这番话成了机械运转的最后一个零件。 又是眼神交流又是唇语对话的,程芳好和程书恒在纠结中思量好一会儿,终于妥协。 半个小时后,身着军绿色便服的贺雨珉,长筒靴一迈,从车上踏下来。 发箍将她的一头短发梳成大光明,露出饱满的额头,面上不施粉黛,耳垂上两枚星形耳钉,整个人清爽又英气。 她迎风走近,及肩的发丝飘拂得很工整。 修长的双指夹着手机晃了晃:“陈昉,这个点,你把我叫到这么偏的地方来,鸟不拉屎,荒无人烟,但凡你不是个警察,我都觉得你要把我骗去搞传|销了。” “事出突然。”始作俑者抱歉道,“我只能打扰你的休息了。” 一进门,贺雨珉率先看到的就是代熄因。 “哟。”她眼睛一眯,抬了抬下巴,“看起来记忆恢复得不错?” 想起那天的事,代熄因很难不注意到她的颈部,干咳一声:“贺医生,当日是我多有得罪,不好意思,改天请你吃顿饭吧。” “那倒不必。”贺雨珉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淡定摆摆手,一眼就锁定了程芳华,“是她吧?” 程芳好却有些犯怵。 她拉着陈昉悄悄问:“警察同志,这妹子看着比我还小,能行吗?” “就是啊。”程书恒也有点着急,“长得一看就不太专业,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她不专业你专业?”代熄因凉飕飕地丢出句,“别以貌取人了,警察给你找的人你不信,等之后嫌疑犯来了,那确实是专业谋财害命的,你要等那个?” 程书恒哑口无言,只能和程芳好悻悻地闭上嘴巴。 由于对象的特殊性,催眠时为保证绝对无人打扰,几个人都去往院子里安静等待着。 程芳华不在眼皮子底下,程氏姐弟俩心急如焚,程芳好一手叉腰一手扇风,在门外走来走去,程书恒抖着腿不断地搓手,隔着扇门反复往里瞅。 看得出来,这仨感情不浅。 站在风口,陈昉迎着夜色点了根烟,顺手推出一一根示意代熄因。 “我不抽烟。”后者连连摆手。 第56章 “是了。”陈昉不轻不重笑笑,眼中有些惆怅,“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抽烟。” “那我到你这么大也不会抽,太损害健康了。”瞥着他熟练的动作,代熄因煞有介事道,“你又喝酒又抽烟的,作息还不规律,小心一身毛病。” 吐了口烟圈,陈昉揶揄道:“你一个学法医的,怎么也有医生的职业病?你是不是那种,每天定点睡觉,定点起床,按时锻炼,吃饭绝不碰高糖高盐高油东西的人?” “你怎么知道。” “你看着太健康,没有一点黑眼圈,皮肤也很好。” “这也可能是我比较勤于做外貌护理呢。” “刚才在严老家,一桌的清淡菜,我尝不出半点咸味,结果看你们吃得津津有味,实在令人震惊。” 代熄因恍然大悟:“原来你是不喜欢啊,我还想你胃口这么小呢?” “哪里。”陈昉笑着摇头,“我是超级重口味,无辣不欢。” “我跟你完全相反。”代熄因摆出一副强烈拒绝的神情,大拇指抵着小拇指比划着,“一丁点儿辣也吃不了。” 又是一口吐气,混杂的烟雾与澄净的月光缠绕在陈昉唇畔,流连打转。 一下一下的动作,代熄因很难不注意到叼着烟的唇。 气血充足的红色,连唇上的纹路淡得看不清,他紧紧盯着,呼吸间骤然回想起那份触感与温度。 再回神时,陈昉已经靠近了不少:“怎么了这是,又改变主意了?” 代熄因嗓子一紧,下意识反驳:“我……” 未料第一个字音尚且吞在咽喉里,就眼睁睁盯着夹烟的手在自己面前一晃: “要试试吗?” ----------------------- 作者有话说:中午十二点还有一更 第35章 探旧址(四) 这声音跟迷魂汤似的, 给人灌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北。 鬼使神差地,代熄因点了点头。 就着陈昉递过来的手, 他小心翼翼吸了一口烟。 烟上有些湿濡。 还有对方残余的温热。 身上绵绵密密地立起了一层汗毛, 又一粒粒坍缩回原位,混沌的脑袋被长杆一撞, 思绪好比台球,一棒子四散开,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可惜代熄因没来得及好好体会抽烟的感受,就狠狠呛了一下。 刺鼻的味道涌入鼻腔,他捂着嘴咳嗽不停,陈昉忙拍着他的背:“头一回碰烟, 你这一口也太猛了,快缓缓。” 咳嗽老半天,代熄因沙哑地憋出一句:“我要誓死效忠林则徐, 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烟了。” 把陈昉逗乐得合不拢嘴。 “对了, 我之前就想问你。” 把烟头揣进兜里,他主动找话题,“你为什么选择当法医?看你这健康的体格, 反倒很适合做个警察,体检都能轻松过关。” “我本来也是想当警察的。”代熄因耸耸肩, 从前的愤慨到如今能轻飘飘说出来, “可是我爸妈听了个什么算命先生的话, 神神叨叨的, 大概是说我命里藏着不少危险,比一般人更多,我爸妈怕我受到伤害, 于是严令禁止我报考警察,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法医专业。现在看来,不论我选什么,都逃不过危险找上门,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 陈昉若有所思。 “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因为你成为法医才遇到了这些危险。” “哇,你这角度真是细思极恐啊。” “哈哈哈……我随便说说,命运要是那么容易被改变,也就不能叫‘命运’了吧?” “你呢?”代熄因反问,“你为什么选择当警察?” 陈昉的回答很是真诚:“我祖上三代都是警察,所以我从小就想当警察,也没想过别的职业,高考结束就奔着公大去的。” “原来是警察世家啊,失敬失敬。”代熄因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被陈昉不轻不重敲了下,才赶忙转移话题。 闲聊有一会儿,房门打开。 贺雨珉的声音传来:“结束了。” 门口的姐弟俩迫不及待冲进去,陈昉走在他们后头,接过透白的手递来的几张纸。 纸上是贺雨珉探寻程芳华内心世界后,根据理解与感悟画出的几幅画。 落笔干脆,线条随意而清晰,稍显凌乱却不影响完整度。 “她的记忆深处,一直困顿在一座孤立的高山上,周围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她在对面的山顶看到了包裹严实的凶手,应该是看着他在处理尸体的时候,把一堆不知名的粘稠状东西朝四个方向扔进了山谷里。她不敢乱动,生怕自己也跌进山谷。 “月光落下,把凶手的影子无限拉长,甚至长到要靠近她,她惊恐不已,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座孤山,可是只有脚下一隅之地能够站立,她绞尽脑汁想不到办法,只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描述清楚画上的内容,贺雨珉得出结论:“这或许是这个女人反复回到此处的底层逻辑。” 又翻了翻这些画作,陈昉沉吟一番,徐徐道来:“根据她现实的行为来推断,她站立的孤山应该就是没有被凶手发现的角落,对面的山顶就是这间破房子,不知名的粘稠状东西很可能是死者的身体部分,而凶手把死者的这些部分分别朝四个方向丢下去则是……” “埋在了房子四周。 ” “埋在房子的四周!”思忖之后,代熄因几乎与他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 他们的脑电波对上了,贺雨珉却产生新的不解:“可为什么当初勘查现场的时候,警方没有发现有东西埋在土里?埋东西,还是埋葬死者的身体部分,不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吧。” “也是啊。”这一问,代熄因不禁托着腮琢磨,“就算人没发现,警犬也能闻到腐尸味儿。” 顺次压下指骨,陈昉忖度片刻。 散落的逻辑链碎片被重新整合,多组拼凑,他猝然发现自己在对程芳好问话时候,似乎先入为主了某些事情。 “雨珉。”他问出了重点,“她有没有看见凶手的行凶过程?” 在意料之中,贺雨珉摇摇头:“她的记忆深处很简单,就是画中的那个场景循环播放,并没有什么出刀或者割断一类的动作,我认为应该是没有看见的。” “没有看见凶手杀人的画面,只看见了凶手处理尸体的画面。” 链接到陈昉的思路,代熄因低声复述两遍。 头慢慢抬起,他眼眸一亮,“也许,这两个画面并不是顺承的先后关系,而是根本就不在同一个时间段,甚至是……相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发生的两件事。” 一呼一吸后,贺雨珉褐色的瞳孔仿若盛开的玫瑰,扭转着放大: “你们的意思是,凶手在警方勘查结束之后,重新回到案发现场,埋葬了尸体部分,而这一幕,正巧被程芳华看见了?” “是。” “可是好奇怪啊。”她依然想不通,“凶手明明都能带着尸体部分离开,可以用更彻底的手段处理干净,为什么要埋回现场?灯下黑也不是这么做的吧?” “也许他有必须埋葬在这附近的理由。”抬眼望向院落,陈昉神色凝重极了。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得先看看,能不能在周围挖到东西。肉|体部分能够风化,但是头骨却不会,凶手既然要埋东西,势必都要埋下,不太可能厚此薄彼,且凶手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这些东西多半不会埋得很深。” “现在,挖东西?”贺雨珉怀疑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一遍他说的话。 在陈昉点头表示肯定后,她长腿一迈:“噢,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不打扰你们挖东西了,先行一步,拜拜。” 还没走两步,就被陈昉掐住手腕一把拽了回来,微笑道:“这么大的地方,当然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啊,来都来了,一起啊。” 贺雨珉嘴角抽了抽:“我是个心理医生,你让我来陪你们几个大男人干体力活啊?” “什么活不是活,锻炼锻炼身体也挺好,你最近不说没时间去健身馆吗,机会不就来了。”陈昉毫不客气地拍拍她的肩膀,“这一身腱子肉,不利用起来多可惜。” 两眼一弯,贺雨珉咬牙切齿挤出一个笑:“你之后要是要是不想点法子补偿我,之前的报告统统不作数,我会给你做一份精神病鉴定证明的。” 于是程芳好带着程芳华回家休息了,剩下的四个人拿着从程氏姐弟家里借来的各种挖土工具,开始从四个方向寻找起那枚头骨。 第57章 静谧的夜晚,无人居住的老房子。 一声接着一声没有章法的挖土响动,像极老一辈人为了不让小孩子们乱跑,说出来吓唬他们的奇异怪谈。 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把弯弯的月亮藏了又藏,在加深与提亮夜幕之间反复折腾。 老房子的正后方,程书恒双手握着铁锹长柄,在又一次用力铲下时,锹尖磕到了什么硬邦邦的玩意儿:“哎!我这好像有发现!” 卸去直冲的力道,他的脚踩在铁锹边缘,利用身体重量向下压,再使巧劲往旁边一掰,一大块原本看似夯实的松土被震裂,“哗啦”散落开来。 他调整握姿,稍微侧倾,换个方向将铁锹再深入进去一掘—— 两个幽深而不对称的空洞与一排狰狞的牙齿对准了他! 那赫然是个森白的骷髅头! 饶是做过心理准备,程书恒也被这头颅吓得连连后退,差点脚底一抹滑倒。 还是交由离得最近的代熄因把剩下的部分挖了出来。 在程书恒变幻莫测的神色中,代熄因波澜不惊地穿上随身携带的手套,拿起人头骨,借陈昉打的手电光,细致检查了一下头骨上的痕迹。 “头骨完整,内外没有任何机械性损伤和其他物理性损伤。”代熄因指着骷髅下半段给出专业判断,“这里很明显被下了不止一次的刀,创口呈梭形,哆开较为明显,创缘整齐,深达骨质,骨质略有缺损,骨表面砍痕长短不一,深浅不等,致命伤应当就在脖颈断裂处。” 头颅既然被埋在正后方,那剩余的四个部分很大可能也是按照人体分布被埋葬在了四周。 为了证实猜测,陈昉又带着剩下三个人前往其余几个死者处验证。 除开已经完全改造,不能轻易挖开的地方,其他位置他们都看过了。 结果,只有第一名和第二名死者处有人头骨,后面的四名死者处均没有发现。 这样的差异明显是刻意为之。 可一时得不出答案,只能暂且搁置。 忙活到深更半夜,连只蝉鸣都听不见了,其他人才各回各家。 “好困。”坐在车上,代熄因伸伸懒腰,“今晚累得半死,也算收获颇丰……” 他把座椅调低,人往后一仰,全身舒展开了:“这俩头骨你准备怎么处理?” “即便与我们的猜测对应,也还是需要鉴定头骨的dna是否与受害人的dna吻合。”陈昉揉了揉太阳穴,“不过我现在的情况,不可能直接送检市局。” “那还得想想办法。”代熄因闭上眼睛打个呵欠。 与他截然相反,陈昉一腔的精力像是用不完,脑子还能转起来:“据严老的尸检分析,前两名死者很可能怀孕,并且是杀人之后才取出器官,取了器官之后没有扔掉也没有卖掉,而是埋在死亡地点的周围。 “尔后的四名死者没有怀孕,被取走器官后才杀死,死后身体部位也并未埋葬在四周。 “所以前两起孕妇的死也许只是凶手的一种习惯或刻意引导?后四起才是真正的黑色买卖?” 虽然看上去也能圆回来,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当自己的推理陷入困境的时候,陈昉就会寻求外力的点拨,他侧头问:“你认为,在前两起案件中,凶手必须把尸体部分埋葬在死者附近的理由是什么?” 代熄因呼吸平稳,半晌开口:“要么是心理变态对警方挑衅,要么是强迫症,要么,就是祭祀环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埋葬的则是仪式中的祭品。” “如果埋葬的是祭品,那没有祭品仪式不就不完整了?难道后四起都和祭祀截然无关?” “我可能是那些灵异的文艺作品看多了,对于这一类的事件,思维比较发散,在听说前两起案子和后四起案子的差异后,一直有个想法。” “说说看。” “或许,凶手不是故意要做出这样的差异,而是顺其自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按照仪式的既定程序。”一点点地睁开眼,代熄因低声道,“比方说,先献祭灵魂,后献祭实物,最后共同开启仪式之类的……” 方向盘定住,陈昉的车速慢下来,然后缓缓停留在路边。 荒郊的国道上 ,他们的周围一片漆黑。 黑得如若一张巨口。 而周围的树木丛林随风摇曳,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跳跃着,呼喊着,做起欢迎仪式。 仿佛只要出了这辆车,转眼就能被吞没进它们招待好的无穷黑暗中。 “你是想说,凶手费尽心思掩饰,把器官贩卖当作幌子,实际上,他可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教徒?” 第36章 是风动(一) 挖出头骨可以说是非常大的发现。 可惜这个发现暂时没有对案件的实际性质做出改变或者推进。 市局的路子行不通, 陈昉一大早就去了趟仓尾分局。 “以祖坟遗骨鉴定为由保存?” 摘下口罩和手套,姜焓月娥眉轻蹙:“理论上来讲是可行的,不过最近督导组在盛川, 局里面调查得比较严, 可能放不了多久。” “那能不能麻烦你先叫人帮我做一下dna鉴定?存放要是实在不行我再想想办法。” “陈支队长你也知道,送检是需要入库编号的, 编号就意味着,多一个少一个变得十分明显,在这个关键时期,一旦……” 正说着,法医室的门被推开。 “小姜。”缪新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局说虹南政法大那边的人头骨标本损坏了, 需要调取新的标本准备好,做之后的创伤鉴定讲座,你这里有没有……” 跨步而入, 他出奇意外, “哎陈支队?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姜法医说点事。”陈昉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创伤鉴定讲座是什么时候?” 虽没搞清楚状况,缪新凯还是实话实说:“说是那教授还在非洲考古呢, 得下下周才回来,讲座应该会更晚点, 怎么, 你还对这个感兴趣?” 陈昉当然没兴趣。 可缪新凯的话点醒了他。 教学标本不受案件状态限制, 分局无权开箱验证, 他手上的两枚受害者头骨倒是可以用教学标本的名义存放。 他和姜焓月一对视,她显然也想到了,对缪新凯说:“要当标本也得先做完鉴定, 反正现在不急着用,你之后把要求给我,等我挑选一下再给你答复。” 应声之后,缪新凯与陈昉礼节性颔首示意,便离开了。 重新看向陈昉,姜焓月眉梢松懈了些:“陈支队长,等下你把两枚头骨移交给我便可,现在既然有了由头,鉴定的事我会尽快让鉴定科的帮你提上行程。” “多谢你啊姜法医。”面对她屡次伸出援手,陈昉充满了感激,“又帮我一个大忙。” “也许,我才应该谢谢你。”姜焓月露出一个微笑,末尾几个字几不可闻,“替她们。” 离开分局,陈昉并没有直接回家。 炎炎酷暑,外头的热浪把空气都扭曲了。 他推开咖啡厅的门,凉爽扑面,抵御了身后的暑气。 进门就看见了女生的背影,陈昉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见来人,甘婼晴眸中明媚:“师傅!” “你的面色看上去怎么那么差?”陈昉很快注意到她没有什么血色的脸和唇,“怎么了?生病了?” 甘婼晴心虚地摇摇手:“可能是熬夜频繁,太劳累了,最近总提不起劲,也没啥胃口,不过师傅你不用担心,我本来准备过两天和我哥去医院检查的,很久没体检了也算图个安心。” “那就好。”安下心来,陈昉回归正题,“我来找你是想问一问,上次向你打听的荣教授,他回盛川了没有?” “荣教授……”甘婼晴眼睛溜溜地转了一会儿,“哦,我想起来了,貌似他前几天就回盛川了吧,不过师傅你上次说先不用见他了,我就忘记跟你说了。” “没事,再帮我约他见一次面吧,只要他有空,之后什么时间都可以。” “没问题,我等会儿回去就联系荣教授。” 甘婼晴痛痛快快答应下来,陈昉提醒:“注意暗中行事,不要和任何人透露。” “放心吧师傅,我懂的。”小姑娘笑眯眯地比划了个ok的手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我哥那个大嘴巴我都不说。” 师徒俩又寒暄了一会儿,陈昉看甘婼晴脸色实在差,直接把她送回了家里,叮嘱她好好休息,尽快去看病。 第58章 下楼的时候,接到了代熄因的电话。 对方有的没的瞎扯了一会儿,才不自然干咳一声: “你明晚有空吗?” “有,怎么了?” “社团的换届大会,我想邀请你来观看。” “换届大会?是要表演节目的那种?”陈昉系好安全带,手机开了免提平放在正前方台面上,启动了车子,“你不是放暑假了吗?” “我们学校换届大会就是在暑假举办。” “暑假举办还有人愿意来吗?” “所以啊,观赏的人基本上都是部门的,因为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暑假来学校,暑假留学校的也忙着准备考公考研,没有闲工夫来参加换届大会。” 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陈昉回过味来,轻提了下眉:“感情是拉我去凑数的?”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政法学校各个系的参与者加起来也有很大一部分了。”代熄因义正言辞道,“是‘我’希望你能来看表演。” “噢?”陈昉猜到了,“你要上台吗?” “当然,我可是文娱部部长。” 回答的同时不忘带一嘴自己的职务——每次在这种时候,代熄因就会脱下小老头的外套,表现出臭屁小鬼的人格。 “你表演什么?”听着他的这股劲,陈昉不自觉愉悦起来,“看你的脸,跳街舞很有说服力。” “别别别,你可别为难我。”代熄因对“跳舞”二字体现出了极大的排斥,“我身体硬,跳不了一点,我是上去弹唱的。” “弹唱?”陈昉有些惊讶,“你会唱歌?还会弹琴?” “不要小瞧我,我虽没有系统性学过唱歌和吉他,但就参加过一次十佳歌手,便能在那些高手云集甚至有音专生的对手中脱颖而出,拿到第三名。” “三”特地加重了语气,活脱脱一只斗胜的公鸡,背上插了个一堆小锦旗,什么“无师自通”什么“一鸣惊人”的,装个孔雀搁那开屏呢。 想到那画面,陈昉乐不可支,还得克制着笑意板正道:“看不出来,我以为你一心扑在学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看不出来的多了。”代熄因在听筒那边播了两下吉他弦,“机会难得,来不来?这可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场表演了。” “来呀。”陈昉踩下油门,在发动机涡轮不断加大的响动中说,“闲来无事,听听我们十佳歌手的水平。” 换届大会地点放在政法学院南区的田径场。 按照约定,陈昉傍晚时分到了现场。 这是政法学院最大的操场,平日里的大型活动都在此处举办,田径场正前方往上是一个大舞台,舞台左右上放着几个大音响,正上方摆了换届大会的牌子。 “陈昉!”代熄因小跑着过来,面上带着抑不住的喜色,“来得这么早,预彩都还没结束呢。” “来早点,找个好位置。” “用不着。”他扬眉一指,“我给你安排好了,就坐我舍友旁边。” 早在之前例行访问时,艾恒就见过陈昉,这下看见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又揉了揉眼睛,确定是真人了,他大吃一惊:“陈、陈警官?” 陈昉微微一笑:“一块看节目,当我是普通人就行。” 艾恒当机立断:“哎,我陈哥。” “你就叫上哥了。”代熄因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 “那可不。”艾恒油嘴滑舌,“这可是我未来警局的人脉。” 陈昉眉眼一弯:“你们宿舍的人都这么幽默吗?” “儿子随爹,很正常。”代熄因说完,不给艾恒反驳机会,捞过他的脑袋,捂住他的嘴往旁边拖。 最后给陈昉留了句:“那你就先在这边,我去排练了。” 力气比不过代熄因,为了挣脱,艾恒机智地舔了他一下,还贱贱地笑起来,见他一脸嫌弃地把口水抹到自己身上也无所谓,拉住他问:“你啥时候和警察这么熟了?” 代熄因继续往他身上擦了两下,直至确保擦干净了。 “他不会是搞什么卧底行动,其实学院里面混进来一个犯罪分子吧?”艾恒脑洞开到了天上,双手交叠做出奥特曼变身的动作,“二级警戒?一级警戒?特级警戒?” “想多了,有犯罪分子还轮得到你瞎猜?”代熄因老成地拍拍艾恒肩膀,“你好好照顾人家就行。” 艾恒:“?” 艾恒:“人家一个警察需要我照顾吗?” 天黑之后,差不多所有人都陆续到场了。 操场一下子热闹起来。 绚丽多彩的灯火变幻通明,预热的音乐高昂响起,有节奏的鼓点将场子炒得更热,人浪随着音乐声尽情律动。 表演之前,代熄因回到了陈昉身边坐下。 音响的声音太大了,他不得不贴着耳朵和对方讲话:“我们系倒数第三个上场。” 这会儿他化了妆,平日里更偏小麦色的肤色由于粉底变得白皙了一些,面上那些小瑕疵都被遮盖。 因为是单眼皮,他平常看人的时候总会非本意地散布生人勿近的气场,有了阴影的调和,疏离感淡化,五官更加立体,整张脸的优势被放大。 在强光的照耀下,有种摄人心魄的帅气。 借着闪烁的彩光,陈昉细细地瞧他:“你紧张吗?这么多人。” “不会啊。”代熄因泰然自若,“又不是第一次上台。” 瞥着陈昉的表情,他吹了个流氓哨:“怎么了,你紧张?” “好像是有点。也许是熟人上台的共情?大学那会儿我看舍友表演就有这种感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也还是没变。” 前者那尤为认真的分析让他大笑一声:“不知道的以为等下上台的是你。” 那对丹凤眼被笑容浸染,上挑的眼尾斜飞入鬓,眼眶轮廓明晰,线条更为柔和,不再有会被误解的凌厉,化成了散落的流星和流淌的银河。 这张脸化了妆都能裱起来了。 将代熄因面部每一个细节收入眼底,陈昉冒出个无厘头的想法。 紧张倒是缓解了不少,他问:“你等会儿上去唱什么?” “他要唱他自己写的歌!”旁边的艾恒抢答道。 “嗯哼?”陈昉来了兴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创作型歌手?” “别太期待了。”代熄因干笑两声,“我这段时间抽空随便写写的,想到什么往里写什么,前言不搭后语也是常态。” “能写能弹能唱,对于我这种五音不全的人而言,算是非常厉害了。” 陈昉由衷的感慨一出,艾恒忙不迭拉起他的手,只觉亲切:“不愧是我陈哥,同道中人啊!我长这么大,do,re,mi,fa,so,la,xi,dong就没有分清楚过。” 没拉两秒被代熄因一把拍开:“人家本来还能唱两句,再碰两下被你传染得全成一个调了。” “那你怎么没变音痴?”艾恒张牙舞爪地一手拍了回去。 俩人隔着个陈昉闹腾了几下,被爆发的音乐声打断了。 整个场子彻底火热起来,不同的系别,不同的部门,不同的表演,接二连三,应接不暇,倒是一点不比什么迎新联欢会差。 精彩纷呈的节目也让时间飞速流转。 “我要去候场了。”伸出手对着陈昉,代熄因挑起流畅的眉,“给你打个气?” 两拳相撞,陈昉笑道:“加油!” 艾恒一瞧:“我也要我也要。” 代熄因侧身也给了他重重的一下,弯腰从观众席离开了。 炎热的夏天,激情的舞蹈和奔放的歌曲,叫换届大会充满惊喜。 倒数第四个部门退场,主持人简单串词之后,笑容满面地说:“接下来是法医系的文娱部门,部门的成员有……” 介绍完部门情况,新老成员的相关影片播放完毕。 聚光灯聚焦台面,所有音乐声音忽而停下,连带着观众席的嘈杂也静了。 舞台正中间,代熄因坐在那里。 抱着一把吉他,他的下巴稍稍上扬,对准了麦克风。 没有告知歌名,没有歌曲介绍。 无前奏,弦一拨,直接开唱。 “看斑驳舔舐裂墙, 看铁锈爬满旧时光, 穿风越雨捡拾起碎片, 拼出未曾实现的愿望。” 他的声音本来就偏低,放大到音响里,更是十足磁性。 像一杯低纯度的龙舌兰,令人微醺。 第59章 “听沉默代替喧嚷, 听尘埃簌簌说荒凉, 所有的晦明都已消湮, 却在废墟里透出微光。 谁用痛苦雕刻勋章, 谁用眼泪洗净刀枪, 谁用决绝破开残阳, 信仰划开恐慌,勇气铺陈前方……” 唱到这里,他倏尔收声。 手搭在吉他上,余留呼吸。 即停带来的寂静几乎悬起了众人的心。 而主导者闭着眼睛,似乎已然进入了音符流淌的世界,与此间相隔。 片刻之后,麦克风里是深吸的一口气。 音响里的鼓点声同时击打起来。 照亮台上表演者的,由本来只有的一束灯光,陡转为所有光亮。 陈昉看得异常清晰,代熄因耳骨上的那颗黑曜石与灯光交相辉映,映射出的炫彩足以压盖过一切光芒。 让他移不开视线。 当是时,代熄因也掀起眼帘,恰好朝他的方向注目而来。 眸光不期而遇,心跳轮转相连。 不知是不是音乐有着别样的魔力,那个眼神恍惚像夕阳欲落却照不尽的傍晚,让人甘愿沉沦一望无垠的暮色。 连呼吸都遗忘。 吉他扫弦声起,台上人扶着话筒,仿佛要把先前压制住的全部声音唱出。 带着一丁点儿沙哑,不屑一顾地发泄出来。 只是弹唱这样简单的动作,配合着渐强的伴奏,就能带动台下每一个人的情绪。 “当一切燃烧,燃烧荒芜的平原, 平原化作焦土。 灰烬在起舞,灰烬在起舞, 舞过一片迷雾。 原来最烫的,最烫的星火, 在天黑之前,已照亮承诺。 当一切燃烧,燃烧无尽的深渊, 深渊理葬痛苦。 用希冀平铺,用希冀平铺, 铺成一条长路。 原来最后的,最后的新篇, 在熄灭之前,已藏进余焰……” 这首歌曲不算长。 短短一分多钟,几次意料之外的转调回味无穷,拼凑出了星星点点足以燎原的火苗,汇成一整片耀眼的红海。 看似沉痛的背后暗藏着希望。 遥望台上的人,目睹他大放异彩。 陈昉一言不发。 浓密的睫毛却微微颤动。 那到底是歌词、旋律、节奏、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带来的灵魂共振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被完完全全领进了那个汹涌澎湃的世界里,并沉浸其中。 心弦亦为之拨动,收尾的重低音频率或许是在替那久违的几下怦怦作掩饰。 雷鸣的掌声响起。 全场都在为这首歌叫好。 陈昉那有些脱离的意识才逐步回归现实。 放空的大脑重新忖度,不能理解方才一系列不同寻常的悸动,只能草草解释为音乐共鸣引发的无规则思维流动。 周围的动静重回耳中,什么言论都有。 尖叫连连的“啊啊啊太帅了吧法医系竟然有这么帅的!” 抱怨后悔的“可恶啊早知道就去法医系了!!” 以及不禁感叹的“这确定是法医系不是音乐系的?” 听旁的艾恒所言,虹南政法大学校园表白墙上更是一转眼多了好几个帖子,刷新得比手速还快。 无不是这场表演各种角度的照片。 又过问艾恒,得知代熄因在部门合照后还要同部门内人员聚餐,陈昉便告别艾恒,用短信和代熄因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没想到前脚刚出校,后脚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回家了吗?” “还没,怎么了?” “等我。” 不需要过多解释,电话变成了忙音。 脚下的步伐居然不自知地因为那两个字轻快了些许。 等了一会儿,看见代熄因大步跑出校门,自然地上了副驾:“你走得也忒快了,我卸了妆出来,你影子就没了。” “你不是要去聚餐吗?”陈昉失笑道,“我当然先走了。” “不去,和一堆人吃饭就会有很多无意义社交,我今天够累了,不想更累。”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肚子却叫了起来。 旋即,陈昉从那面颊看到抹一闪而过红晕。 “走吧。”他压了压嘴角,没有戳破,“正好请你吃点东西。” * 烧烤摊热烟弥漫,隔得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俩人人手一个篮子和夹子,正挑挑拣拣选菜色。 “晚上吃烧烤,简直是不健康的热量炸弹。”代熄因虔诚地发表忏悔录,“我为我的身体道歉,求佛祖原谅。” “偶尔一次不会怎样的,你还是吃得少了。”陈昉从善如流地往篮子里狂夹,“我们局里办案到大半夜通常都会出来撸串,那是劳累一天唯一的慰藉。” 这家店手脚麻利,他们坐着等了会儿,串就全烤了端上来。 只不过一盘的颜色还算正常,另一盘……红得都看不出下层到底放了什么。 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代熄因震惊到惊吓了:“你这个辣度是多少?这是……辣椒里面加了点肉?” “唔……也就重辣吧。” 说完陈昉就在他的瞠目结舌中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难道你没有味觉吗?”靠近一点都能闻到辣味,代熄因不敢相信旁边的人直接咽下去了。 “其实也不是很辣,只是看着辣,闻着辣。”气都没喘一下的陈昉从盘子里拿出一串土豆,“不信你试试。”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坦诚,代熄因还真的接了过去。 拿到嘴边,他复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确定。”陈昉极其正经地再次肯定,“你看我连酒都没喝一口,能辣到哪里去?”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咽下口水,代熄因将信将疑地咬了整片土豆片,咀嚼了两口。 然后—— 他的口腔堪比被泰国地下拳击手袭击了! 吐掉嘴里的食物,猛地抄起身旁的热茶,代熄因才喝一口,却被烫得更辣了,到处找能喝的:“水、水、水!” 然而他进店不肯点饮料,茶又喝不了,这会儿哪能找得到需求?陈昉便把自己开的那罐啤酒递了过去。 救命的圣药一来,代熄因慌不择路喝了好几大口。 难喝归难喝,好在有效果,半罐下去,辣度终于削减。 人缓和下来了,头上也冒汗了。 他伸着舌头扇风,目睹全程的陈昉抖得直不起腰。 后知后觉真相的代熄因眯了眯眼,磨牙凑近他:“好哇,你骗我?” “我没有。”陈昉边笑边躲,“我是真的觉得不是很辣,没想到你一丁点都吃不了。” “这是一丁点吗?”代熄因大着舌头控诉,“这简直就是魔鬼辣!我感觉把这辈子的辣都吃完了。” 他一脸生无可恋地缩回位置上,看得陈昉放声乐太缺德,憋又憋不住,只能拿起串往嘴里塞。 啤酒太难喝不想碰了,代熄因选择啃菜叶子缓解舌头上的痛感。 大片的生菜叶上下摆动,配上闭合的嘴巴。 落在陈昉眼里特别像只被喂食的小白兔。 如此一联想,笑意是绷不住了。 还被辣椒丁呛了两下。 陈昉顺手拿起了被代熄因喝过的啤酒瓶灌了两大口,喉咙舒服些了,由衷地慨叹:“我笑点也不是很低,但你简直是长在我的笑点上,做什么我都想笑。” “什么意思啊?”代熄因吞下不知道第几片生菜了,脸有些发烫,颜色也转由向红,“你说我,是个笑话吗?” 本来要否认的陈昉见他这模样,回答到嘴边改了风向:“嗯……怎么不是呢?” 话音刚落,果然听见他开始抗议了—— “那不行!我又不是谐星,我是偶——像——派!”打了个中气十足的嗝,代熄因拖拉着字眼嘟囔,“刚刚唱的歌你也听到了吧?你不觉得很棒吗?!” “觉得啊。”含笑瞧着他,陈昉大大方方地夸奖,“歌写得好听,人唱得也好听。” “太——官方了吧,这和流水线式表扬有什么区别?重新夸!” 陈昉有些为难。 沉思了一会儿,连眉头都皱起:“有种歌颂希望,赞扬勇气的美,嗯……声音也控制得恰到好处,声线统一,低音不模糊,高音不刺耳……这样,够不官方了吗?” 第60章 歪头听完,代熄因亢奋地大笑不止,直接笑瘫在陈昉的胸前,扒着他的肩膀吭哧吭哧:“够了够了,够够——的了!” 那颗脑袋抵靠在陈昉心口,连带整个人的力量压过来。 结实,牢固。 有种安稳的滋味。 那与舞台上的表演带来的惊艳与触动不同。 是让一颗心安逸而平和下来的能力。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却都是完整的代熄因给予他的。 顺手点起烟,陈昉对着不远处车来人往的街道抽了两口。 在飘渺的白雾中,他慢慢体会着这种许久未有的感受,觉得时间就这么静止下来也不错。 不知第几根烟抽完,想从空空的烟盒下翻一翻还有没有未拆封的。 手一顿,摸到了钱包。 这个俩拳头大小的皮质玩意儿,边缘掉皮严重,年代十分久远了,许是被烟酒麻痹大脑,一时半会儿竟记不起来是哪一年娄清卿送他的了。 迟钝地打开,第一眼就是熟悉的小像。 明艳,开朗。 这张分量过重的照片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代表着警醒与静心。 眼目清明了些,陈昉用另一手轻拍代熄因的头,温声问:“你是不是醉了?这么不会喝酒?我先送你回家吧。” “胡说!八道!”脑袋又滚到他的肩膀上,嘴巴嘀咕着,“我没醉……” “好好好,你没醉。” 月色正好,烟雾缭绕,无人沉醉。 ----------------------- 作者有话说:听懂了小代的弦外之音,老陈的心动具象化咯[眼镜] 他在心动与绝对不可以心动中反复横跳,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心动了 照片是他的“理性”,什么时候连照片都不能让他清醒,就是他彻底沦陷的时候[捂脸偷看] 第37章 是风动(二) 连日爬升的温度简直要把盛川放在火炉里烤, 出门就是一种折磨。 不过到了必要的时候,陈昉和代熄因还是从空调房里踏了出来,驱车前往荣寿疆所在的高校。 薄纱窗帘轻拂, 一道朦胧的光线落在办公室里, 正好错开两人的脚边。 助理为他们准备了两杯白水:“荣教授刚结束一场讲座,二位稍等片刻, 他随后就到。” “谢谢。” 办公室里布置素雅,桌面整洁。 中间是一台电脑,笔筒里插着好几支笔,旁边还留着空的眼镜盒。 书架上放满了各类籍册和装饰的小型饰物,窗边摆放着几株盆栽,苍翠欲滴, 散发阵阵清香。 指尖轻敲膝盖,代熄因若有所思:“老一辈还真喜欢种东西,难道是骨子里的血脉? ” “你对种植没有兴趣吗?” “植物只能看着, 摸不着抱不了的, 我觉得还是养猫狗更适合我,能提供情绪价值。” 笑了笑,陈昉没有立刻接话。 端起杯子, 他喝了一口水,吞咽时忽然想起来:“说起情绪价值, 倒是有个好消息, 姜法医早上给我打了通电话, 那两个头骨的鉴定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提问者身体前倾, 视线锁定,一派十足的关注样儿。 “和三一四案死者信息完全吻合。” 陈昉的语气平缓而清晰,“说明我们的猜想没错, 方向是对的。” “那这可真是好事。”代熄因还要说什么,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荣寿疆来了。 他带着老花镜,看上去身子骨硬朗得很。 六七十岁高龄不妨碍他走路稳稳当当,不需要人搀扶,背脊也没有很弯曲。 外表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七八岁。 看来喜欢养花花草草的老一辈还有个特征。 老当益壮。 把脑子里无关紧要的想法挥走了,代熄因和陈昉一并站起来,对荣寿疆做了自我介绍以及来此的目的。 荣寿疆的性子和严隅截然不同。 他脸本身长得和善,说话也特别和蔼可亲,一看就是大家都乐意交往的那种前辈。 “一种从未见过的仪式?”在电脑桌前坐下,他推了推眼镜,“具体是什么样的?” 陈昉拿出了根据贺雨珉所画图片重新绘制的老房子平面图。 上面圈注了埋葬尸体部分的方位,顺便画出了死者死亡的位置。 “是这样的荣教授,这起连环杀人案件中,出现了受害人死在一个血液绘制的圆圈中的情况,圆圈里还有很多看不懂的符文,而在部分受害人死亡时所处房屋的这几个位置,又被埋葬了她们的头部,胸部,甚至子宫。但是除一二名怀孕受害人以外的其余死者,她们周围并没有埋葬这些部位,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怀疑是一种神秘的仪式,想来找荣教授您请教一二。” “子宫?”荣寿疆捕捉到了关键字眼。 看着图画上的内容,他思索了一会儿,从笔筒里拿了一把铅笔,将埋葬的四个点连接在了一起。 虽然线条歪歪扭扭,但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菱形。 荣寿疆问:“你们知道,玉琮吗?” 两人纷纷摇头。 “一种新石器晚期,良渚文化的核心礼器。” 到底对文物没什么研究,代熄因和陈昉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 遑论再怎么提示也不懂。 两双眼睛里尽是茫然,荣寿疆翻箱倒柜,总算在一本古籍书上找出几张图片:“就是这个。” 定睛一看,图片上的东西以清透的石玉雕刻而成。 器身分节,外方内圆,四面竖槽内的,则是神兽面纹。 有大有小,有宽有窄。 太过独特,陈昉一下就认出来了:“这纹路和死者所处圆圈里的符文非常相似。” “内圆外方……内圆外方……”代熄因目光游移,呢喃的同时脑子转得飞快,“死者身下的就是内圆,而周围尸体连起来的就是外方!” 颅内两张图重合,他指着被圈画的老房子说,“这不就是玉琮的平面图嘛!” 陈昉当即表示认同。 “很早以前确实有这么一种对于生殖崇拜的祭祀。”荣寿疆剖析道,“圆形象征女|阴,应当就是你们所看见的死者身体下的血色圆形,而菱形则是净化外物的分隔线,传闻祭祀过程中,大祭司会一边念着祭词,一边把白色的米酒缓慢而虔诚地倒入玉琮,液体会顺着事先插好的茅草淌入土坛,象征男性的专属液体通过男性专属的工具进入女性的子宫,这也是祈求人丁兴旺的仪式,史称‘包茅缩酒’。” 听着听着,陈昉神色凝紧:“原来死者身上检测出的酒精不是不小心撒到,而是这么个来由么。” “有酒精的话,就更加可以确定了。你们所看到的这些,用死亡的女性当作载体,一部分还加入了女性身体部位布阵,这让本该是一个目的为祈福的仪式,扭曲成了邪门的人祭仪式,执念更深,野心更大,以包茅缩酒作为基础,即便变体也万变不离其宗,最终需求应该大差不差。” 空气有些凝固。 连越过窗沿的阳光都覆上一层淡薄的阴翳。 “所以……这个凶手其实是想要个孩子?” 代熄因感到无比荒谬:“他的妻子不能生育?于是想向邪神祈求,以此让妻子获得生育能力?疯了吧,为了这个杀这么多人,怎么不去医院治病?说不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想法又发散起来,“亦或是,他想孕育的不是普通的孩子?” “你说的这种情况,倒也不算空穴来风。”荣寿疆想了想,连接上了他的脑回路,“西方国家就记载过,一群邪教徒们认为邪神能够摆脱束缚,顺利降生人世,只需要选择一位合适的女性当作容器,用各种阴诡的方法,便可使其孕育上邪神。” “难道说,这些遇害女性都是曾经被选中为容器的女人,因为邪教徒发现不适合才被当作祭品献祭给邪神?” 两位对鬼神之说颇有想法的人尽情发散思维,陈昉却没有加入他们。 固然进行仪式的目的很重要,甚至可能就是杀人动机的成因。 但是他当下却发现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对着荣寿疆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印有盛川市地图的日历,陈昉沉思了很久。 他拿着从教授桌上借来的铅笔,将所有死者死亡的位置圈画出来。 眉头陷得愈发深了。 “荣教授。”他双眸紧紧盯着这几个关键点,脑中若隐若现一个想法,但是无法具象,于是问得抽象,“有没有可能在一个地方摆弄尸体得到祭祀的环境,只是其中最基本的一环?” 第61章 一老一少的探讨戛然而止。 荣寿疆转头看了看他画出来的点位,几乎立即明白他的困惑:“是可能存在的。” 他着地图问,“你刚才说,有两名死者周围埋葬了尸体部分,是哪两名?” 笔尖一动,陈昉把第一起与第二起案发地点标了出来。 取过笔,布满皱纹的手有些自然性抖动。 先依次连接了第二起到第四起案件的位置,连成了一个封闭的四边形,又提笔连接起第一和第二起案件,以这条直线作为直径画出一个不太正的圆,圆边刚好能贴合四边形的四条边。 边划线,荣寿疆边说:“小仪式外面嵌套大仪式,大仪式其中蕴含小仪式,小仪式就成了大仪式的符文,也叫做阵眼。我想,前两位死者之所以选择怀孕的,因为她们要作为大仪式的阵眼,阵眼本身是一个小仪式,周围的尸体部分是小仪式的祭品。而剩余的四名死者仅仅只是为了构成大仪式的剩余部分,他们本身就是大仪式中的祭品,周围当然不会埋下祭品。” 这么一解释,陈昉醍醐灌顶。 盯着被全部连起来的死亡场地,他终于懂了: “所有的死者构成了一个有些变形的大型玉琮平面图!” * 得到了荣寿疆的提点,代熄因和陈昉掌握的信息条理更顺畅了。 共同整合思路后,他们对于凶手的动机以及其所牵扯到的事物清晰不少。 “这个人应该是对‘降生’有着一种执念,也许是对降生本身,也许是对降生的东西。”陈昉认真道,“而他联系上那个器官贩卖团伙,大概率和逄悉的目的一样,想要获得金钱,用更大目标洗清自己的嫌疑。” “是。”代熄因点头,“我后来仔细想想,器官贩卖不太可能单纯作为幌子存在,因为限制条件太多了,反而小题大做。而且当年并没有人发现其与器官贩卖之间存在联系,凶手就算不是刻意为之,也会有掩盖自己真正动机的想法。” “我还认为,凶手很可能逃窜外地作案。” “为什么?” “因为构成的玉琮形状有点奇怪。”陈昉压着手说,“根据凶手每次杀人都要保证现场基本上一致,反复擦拭以得到最好的圆来看,此人多半有强迫症,把其余的三个角都算在正位,怎么偏偏最后一个角跑偏了?” “也许没有适合的受害者正好在正位?” “凶手大费周章在尸体上做手脚,在周围布局,会容忍一个不完美的仪式吗?即便第一次没法完美,后续就不会去修正吗?” “的确无法排除这一概率。” “以凶手的杀人逻辑,无缘无故销声匿迹的可能小于他在我们看不见的别处作案的可能,而本市的所有卷宗都能调阅到,并未发现与这六个案子相似的其他案子,再往后就是时隔十一年逄悉所犯两起案件。” 代熄因被陈昉说服了:“你觉得他会选择什么地方杀人?还是说,周边的城市都得查?” “平海市。”陈昉给出观点,“这是我最怀疑的地方,与本市毗邻,可不归属本省,反倒成了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一旦把平海市中间看作顶点,连接之后的图形就会更加方正,而第一起和第二起案件只要稍微扩大一些,就能成为新圆形直径的顶点,这更加对应玉琮的形状。” “有道理。”代熄因自然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嗯?”还在思考的陈昉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说凶手可能在平海吗,那不就得去当地查查?” 他一派再顺理成章不过的语气。 “是这样没错。”陈昉点了点下巴,迟疑道,“但你是……要跟我一起去?” 正逢放假,加上下学期还不用去学校,代熄因的日子不知道多清闲。 刚要回一句“当然”,却后知后觉品味出他的言外之意。 眼神倏地犀利起来,盯着他问:“你不想我跟你去?” “不是……”陈昉下意识否认。 尚未组织好解释的语言,代熄因先不快了:“那你不会以为,我说要帮你,只是场面话吧?” 他向前倾身,腔调也带点锐意,“难道,连这些你也忘了?” “我没忘。”迎着他的目光,陈昉拉慢语速,“只是我也不确定我的推断是不是真的,也许在整个平海市大海捞针都不一定会有结果,加上这次行动没有别人帮忙,只能靠我们自己,估计挺折腾人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 可惜他的委婉建议代熄因并不领情,干脆地打断他:“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明天?” 在那一对深棕色的眼睛中,陈昉想起换届大会的夜晚。 想起被灯光照得好似琉璃珠的瞳孔,和胸前沉甸甸的重量。 肩膀支起又松懈,他长出一口气。 “你要收拾的东西多吗?得做好十天半个月的准备。” 代熄因很快道:“平常出门一个行李箱,长途最多再加一个包。” “那收抬收拾,咱们今晚就出发吧,晚上出门,掩人耳目。” 尘埃落定,代熄因比划了个ok的手势。 呼吸还没舒坦,就听陈昉后知后觉问:“不过,为什么你要说‘也’?” “我还忘了什么吗?” ----------------------- 作者有话说:被卡得没招了[化了]科普也要卡 第38章 是风动(三) “什么都没有!” 手势一僵, 代熄因脱口而出。 这么大反应把对面吓一跳,刚要启唇,他却根本不给机会, 迅速调整好状态, 面不改色地解开安全带:“哦我到了,先上去收拾了, 收拾好打电话给你……” 刚摸到门,却没能走成。 手腕被陈昉抓住了。 一抬头是对方靠近的脸和严肃的眼,他的呼吸都骤停了。 “熄因,你实话实说。”他正色道,“在我喝酒断片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冒犯到你的事情?你告诉我, 我向你道歉。” 手腕被灼烧般,一路烧上身。 代熄因盯着像是要看入自己内心深处的乌黑瞳孔,知道此时说没有对方绝对不会相信。 闭上眼。 他做了半天思想建设。 吐出一个字。 “是。” 重新睁开, 他像是下定了某些决心。 反手一把拽过陈昉的手, 低头,使劲。 他在陈昉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嘴唇擦过皮肤,能感受得到筋肉的凸起, 甚至还有血液的流动。 就是不知是谁的了。 在对方错愕不已的神色中,代熄因说话比地下|党敲电报还快:“你那天晚上喝醉了在我脸上咬了一口这事也太搞了我咋跟你说不过现在我也咬了你一口咱俩扯平了你也不用跟我道歉事情就这么简单over。” 说完, 他嘎巴一下松开手。 颇有些英勇就义的味儿。 陈昉怔愣地看看他, 再看看手腕上的牙印。 他别开脸笑起来:“你纠结这么久就为这么点事啊。” 当、然、不、是。 代熄因咬牙微笑:“可不嘛, 我这个人比较敏感。” “说出来就对了。”陈昉低头拍拍他的肩膀, “你不说我怎么猜得到,还以为我迷迷糊糊给你揍了一顿,还好不是。” 是啊, 比那更糟。 代熄因“呵呵”地干笑。 “那我先上去了?” “好,你不用着急,还可以先洗个澡,我打算晚点再走。” 车门“砰”地关上。 良久。 迟钝的反射弧回归大脑,陈昉才重新正眼看向早已消失在楼道口的身影。 其实他本就是随口一问。 可代熄因的激烈回答和强装镇定让他想起上回在严隅老爷子家楼下,对方也问过类似的话。 这次又用了个含糊不清的句式打哈哈过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 为了消除隔阂,他执意要问个明白。 结果…… 方才他摆出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旨在尽快揭过这件事。 然而虚假的落落大方,故意的毫不在意。 演化为四个大字。 全是装的。 真相则是—— 他不敢让代熄因看见自己的表情。 被人咬的尴尬、咬了人的冒犯、还有一堆乱七八糟根本无从捋顺的念头…… 一看就会露馅。 倘若这件事的主人公是乐正旌这样熟稔的好哥们,或年龄阅历相当的同事,哪怕是身为徒弟的甘臣,他都不会有这么深切的感受。 第62章 但偏偏是哪一类都不属于的代熄因。 表层上,虽比他小,但心智与思想未必不如他成熟,虽认识不久,但所带来的熟悉感却是十一年间从未有过的。 核心是,他们的思想具有一致性,能够迈出相当的步伐,能够同频向前。 可思来想去,陈昉也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汇能够形容代熄因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对方在他心里,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他很在意对方,亦很重视对方。 故而不明不白咬的一口与被反咬的一口,就会在有逻辑的大脑中被放大到突兀。 无从辨别,他不自觉地心绪难宁。 又被驱使着,草草忽视了无从解释的差别之处,强行将情况满足部分直接画上对等。 由此笼统地,将这一认知,当作“战友”与“知己”的融合。 至于慌的是什么,乱的又是什么。 不得而知。 * 木制沙发上,刘泰河给陈昉端了盆水果,关心的同时嘴上不忘数落上次失败的事。 明晃晃的一码归一码,算账归算账。 陈昉认错倒是很快:“刘叔,是我的问题,是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情,所以用了点极端的方法拒绝了她。” 三两步在他旁边坐下,刘泰河苦口婆心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周围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就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难道真打算孤独终老啊?” 他默不作声地削苹果,刘泰河接下去道:“我好歹有你陪伴,人生也到后半程了,你呢,也准备去收养一个小孩?” 持刀的手又稳又顺溜,苹果皮从头到尾没断。 长长的一条从削皮刀里滑落进垃圾桶,露出被保护的光洁果肉。 陈昉切了一半递给刘泰河:“刘叔,我答应您,等清卿的事情解决,我就什么都听您的,您让我相亲我就相亲,您让我结婚我就结婚。” “你少给我来缓兵之计这一套。”啃了两口苹果,刘泰河顿悟了,“清卿……噢,我明白了,你可不是来看我的,你又要不安分了是吧?” 既然被看穿,陈昉把刀往旁边一放,正襟危坐,敞开天窗说亮话:“刘叔,我知道郑局肯定不会同意,只能求您帮忙了。” 刘泰河眯了眯眼睛,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你要做什么?” “我怀疑邻市还有与三一四案相似却未被发现的案件,我想要跨市调查,希望刘叔您能给我写一份协作函。” “不行。” 不出意外,刘泰河一口回绝:“昉儿啊,你一遇上清卿的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冷静了,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正在被停职期间,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受到更严重的处罚,你就不能等这段时间过去,等你复职了再去查吗?” “刘叔,您知道的,办案讲求时效性,快一步哪怕是千分之一秒都对破案更有力,我等了十一年,终于有机会寻找真相,停职又不知道要到何时,当下新的发现摆在面前,我是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了。” 刘泰河两手一摊:“邻市有相似案件也是你所认为,确定不了的叫什么新发现?” “所以才需要调查确认。” 陈昉鲜少这般反驳刘泰河,这回却铁了心“作对”,堵得刘泰河一口气上不来:“你你你……” “我保证不会大张旗鼓行动,我只是想要去周边找人私下问问话,再去局里调阅些卷宗看看。”陈昉握住刘泰河的手,恳求道,“刘叔,您就答应我吧,您知道我心里头一直有这个结,不解开,是根本不可能真正去迎接新生活的。” 他的眼中充满坚决。 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刘泰河又怎会看不懂? 他也知道阻止不了他。 即便不帮他,他如今的架势,指不定会用什么方法强行调查,到那时候,后果反而严重得多。 那是刘泰河更不想看到的。 老式大风扇没命地转,盆栽里的叶子疯狂舞蹈。 吓得垃圾袋成了河豚,鼓起又瘪下去。 连带吊灯也情绪激动地摇晃起来。 “好吧。” 一声长叹打破了杂七杂八的动静—— 刘泰河妥协了:“我可以给你协作函,但你必须答应我,绝对绝对谨慎行事,除了调阅资料,不可以让平海市局再帮你做别的事,至于你自己,即便是要去找人问话,也率先保证自己的安全,懂吗?” “谢谢刘叔。”陈昉用力拥抱了一下刘泰河,手搭在他略驼的背上,声音有些发闷,“我晓得的。” 扇叶还在发力。 好在墙壁上被胶水牢牢粘住的当红歌星海报并不受影响。 女人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嘴配上一头大波浪,风情万种演唱着相机定格时的经典曲目。 从小酒馆唱到歌舞厅,从霓虹灯中唱到阳光下。 可惜,海报贴在家里经过精心呵护,是纪念品,海报贴在电线杆上被层层叠加,就成了牛皮藓。 海报的周围也并非都是有闲情逸致的雅客,反倒是自顾不暇却还要操心他人的劳碌命更多。 嘈杂的人声,拥挤的人群,不单出现在表演现场。 还有医院。 炎热的,烦躁的,苦情的医院。 “哥,我一个人来完全可以,你临时有事没必要特地请假陪我。” 刚做完流式细胞检测和骨髓穿刺,甘婼晴神色恹恹地挽着甘臣的手臂,面容苍白得不像话,说话还在逞强。 她也不清楚状态怎么就这么差了。 明明上个月还生龙活虎,一手一个犯人都不嫌累,一熬就是48小时起步,可最近一段时间,从她不太注意的流鼻血和牙龈出血开始,演变成轻轻一碰身上就东一块西一块留痕长久的淤青,时不时头晕目眩,膝盖发疼,站都站不稳。 只是手头的活没忙完,才一直没去医院。 甘臣由她挽着手,久违有了点哥哥样儿:“就你这虚得跟什么的模样,我不陪你,化验拿单二楼七楼地来回跑,你自己顾得过来吗?” 他把甘婼晴扶到了诊室外面坐下,让她没必要跟他一起去里面人挤人,闭目养神等着即可。 而这处说挤可一点儿不夸张。 老头老太簇拥成一团,明明有顺序叫号,他们却生怕自己被漏了,两只脚跟秧苗似的见缝就插,毫无秩序可言。 有的进去一个还不够,还得带上爹妈儿孙,再加上前一波二次返回来交化验单的,简直比机器里炸出的爆米花还满当。 甘臣等了老半天,终于有个缺口能排上队。 他刚把化验的材料塞进去,又被后来的人盖住了。 反反复复,愣是等到这一拨人走光了,成了最后一个。 他在医生对面坐下,只见对方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心下有不好的预感:“医生,到底怎么了?” 白大褂放下这一叠化验单,扶了扶眼镜:“其实这么年轻得这种病的不多,刚才你说那些症状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碰巧。” 手指着单子上的数据——白细胞数量飙升,血红蛋白与血小板断崖式下降,他说道:“但已经很明显了。” “你妹妹得的是白血病,俗称血癌。” “什么?!” 失声一呼,甘臣的心像从高空抛下的巨石,重重跌入谷底。 “怎么会……”他手脚发软,讲话都有点听不清,“好端端的,怎么会得白血病?” 医生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估计医患或亲属一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在想什么:“这个不好说,白血病的成因有很多,病毒感染,肿瘤形成,各种辐射,各种有害分子以及各种坏习惯养成,还有概率非常低,但也可能出现的家族性遗传。” 甘臣的眼睛遽然红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热天里哆嗦着问:“那我妹妹,还有救吗?” “你先别急。”医生宽慰道,“虽然是白血病,但好在是慢性白血病,且处于早中期,还来得及化疗以及药物治疗,如果能找到合适的骨髓移植,痊愈的可能性会很大,而且我看你妹妹的身体素质本身就不错,耐受力强,对于治疗的反应通常更好,手术风险也更低。” “真的吗?”仿佛被人从深海里捞起来,甘臣紧紧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复确认,“她不会有性命危险对不对?” “目前看是这样,先去办理住院手续吧,这病得长期观察。”医生从刷卡机上抽出医保卡还给他,“不过,患者的心理状态也非常重要,情绪会影响到治疗效果甚至造成病情恶化,我建议你先不要和她表明真实情况,更不要让她焦虑抑郁。” 第63章 得到肯定答复的甘臣捂着心口,用谁都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只要能救晴晴,我什么都愿意……” 第39章 平海遗案(一) 浓墨不断加重在天幕上, 还有离地越来越高的月和点缀越来越多的星。 晚风成了摇篮曲,野狗和夏蝉是歌唱家,嚎吠着, 鸣叫着, 欢迎冷落的小街疾驰而过的车辆。 平海市虽然和盛川离得近,但陈昉和代熄因为了低调行事, 选择走绕远路的国道。 零零总总也要四个半小时的车程。 他们商量好了,每隔一小时换一个人开车,以免疲劳驾驶。 代熄因不是个能在车上轻易睡着的人。 没到他开车的时候他就只能听着mp3闭目养神,求个心理安慰。 陈昉就不一样了。 他几乎是倒头就睡。 代熄因索性让他多休息了最后半小时。 等进了平海地界,才叫醒人问:“这附近就有个宾馆,咱们直接住下, 还是再往市中心一点?” 睡得香的陈昉睁眼之后揉了揉,缓了好一会儿,把座椅摇起来, 伸了个懒腰:“再往里些吧, 到时候去各个方向也方便。” 他往外看一眼,“怎么没叫我,来, 换我开。” 平海市相对盛川小了一些。 不过物价可没低多少,一问过去听价格还以为仍在本地。 好在俩人不差钱。 在市中心附近选择了一家高档宾馆, 他们定了个双人双床间。 夜半舟车劳顿, 清洁后双双进入梦乡。 次日一早, 两个人驾车到了平海市局。 有了刘泰河的协作函, 他们省了很大一桩事,顺利进入了档案室。 在市局警员的协助下,陈昉和代熄因获得了平海市近十七年的所有杀人案件卷宗。 经过数日的层层筛查, 剔除了和他们需要的分完全不相关,以及乍一看有关,但在仔细对比后,实际相去甚远的案子。 剩下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有两百多起情杀,死亡的多为年轻女性,尸体还存在不同程度的损伤及羞辱伤;有十二起连环杀人案,都使用了固定手法,死者数量在两名以上;有八起迷信仪式杀人的案件,现场宗教献祭氛围浓重;以及一小部分并不能准确判断杀人动机,但又存在众多细节相符的案件。 由于在场只有代熄因和陈昉最了解三一四的案情,剩余这些案件只能由他们进行深度对比,一份一份排除掉相似的干扰项。 两个人的速度当然比不上人多力量大。 又花了好几日功夫,他们的目光才最终锁定在了一起未破获的杀人案上。 “死者名叫向扬笙,父母很早就离婚了,离婚后两人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 “那之后向扬笙处于一个被放养的状态,双方除了出一点小钱,根本不管她,甚至从来不过问她的近况,看样子都把她当作了多余的存在,向扬笙也没有再把希望放在他们身上。 “她从老家县城初来乍到平海市,起初屡屡碰壁,后来被招聘,在临客ktv打工,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她没一年就辞职了。” 陈昉精简陈述道,“她是辞职之后死亡的,死亡时间是三一四连环案高发的同年,于同年第二起案件发生之后。 “向扬笙头颅胸部被砍,子宫被取走,尸体周围绘有血色圆圈和符文,尸体状态和现场布置与三一四案完全一致,再加上死亡地点能够与其他六起案件连成玉琮平面图,不是一个人根本无法做到。” “可是当地警方怎么没有联想到器官贩卖或者仪式杀人呢?”接过他手里的死者基本资料,代熄因困惑道,“只将它当做尸体损毁处理,要不是咱俩一桩一桩翻过去,可能就漏掉了。” “难免的,国内的移植技术并不算发达,器官贩卖团伙与其他贩毒制毒团伙或者人口拐卖团伙相比本来就不常见,此类案件大都发生在境外,如果不是一连几个人统一被取走子宫,且知晓了是活体时取走这个关键线索,我们也未必能够联想到器官贩卖。”陈昉的声调沉了很多,“至于仪式,关键线索缺失,也没有其余周围埋葬尸体部分的死者做推理支撑,单独一个尸体身下绘制图案,归类于凶手的个人癖好,反倒是更合理的做法。” 说完,他发现身旁人盯着向扬笙基本资料上的证件照出神。 “怎么了?” “嘶——”代熄因托腮沉吟,“我怎么感觉,她有点眼熟啊?” “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用拇指盖住了向扬笙的下半张脸:“这双眼睛……是不是和郑局有点神似?都是大双眼皮,眼型偏细长,瞳色也比较浅。” 听完形容,陈昉定睛一瞧:“别说,单看没什么感觉,你这一遮,还有点那意思。” 他不由感叹道:“你就见过郑局一次都记得这么牢,不愧是对人脸有着超常敏感度的职业技能。” “这要是个有用的发现才好……”专业方面的夸奖代熄因早习以为常,这会儿更在意线索的价值,“你说向扬笙会不会真和郑局有点关系?比如远房表亲什么的。” “你这个脑洞开太大了吧,向扬笙的老家可是在北边,郑局也说过她家里边亲戚不多,这俩人多半就是单纯眉眼长得像。” 没发现关键线索的代熄因很是遗憾,只能对资料进行进一步分析。 “尸检报告显示,即便被清理过,法医仍根据死者下|体的几处伤痕推断,其生前曾遭受过性侵。”代熄因很快找到问题所在,指着卷宗的一处,“之前的案子,好像没听见你和我师父提到这点?” “不对。”陈昉当即凝固,“不是没有提到……” “而是三一四案中的受害者,根本就没有受过性侵!” 他沉声对顿住的代熄因道:“严老说过,即便被他认定为是怀孕的受害者,身体告知的也是痕迹是在遇害之前,正常性|行为下的结果。” “可向扬笙的下|体,的的确确是受到了侵犯。” 静默须臾,书页翻动声起。 找出几张不同角度的特写照片,陈昉询问:“依你看这些照片,凶手的出刀习惯和杀人习惯,是否能判新出与三一四案确为一人所为?” 之前在书房,代熄因也看全了六名死者的尸检报告,对这些尸体有了一部分了解。 闻言,视线跳到文字下方,认真解析每一张属于向扬笙尸体各角度的照片,尤其注意伤口的方向以及成因。 半响,他说:“因为没有办法看到实体,判断多少会存在一些偏误,但按照我的经验来看,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同一个人所为,至于剩下那些不太一致的地方,我更偏向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什么?” “只是从我的个人角度出发的一种猜测,也许换一个法医就不这么认为。” “没事,你先说。” “你看,在这几处尸斑附近,还混杂着一些淤青,这显然是凶手为了固定、压制死者制造出来的淤痕。” 这一点陈昉很是赞成。 “假设凶手是因为性侵死者,遭受其反抗,被其激怒而出手杀人,按照先前几宗案件的习惯看,如果这个凶手杀意真的很重,又想要进行性侵,应该会直接给对方一刀,让她完全丧失行动力。 “因为,性侵是不需要被害者配合的一件事。 “只要她人在那里,凶手怎么做,都可以获得取悦。我倾向于,凶手性侵受害者的时候,并不想要受害者的性命,甚至可以说,他没有把这一次的施害当做是最后一次。可从尸检报告看,凶手又显然是奔着让受害者一击毙命而去的,可以说与之前的一系列定性推测矛盾了。” 指节处发出声响,陈昉神情愈发深沉:“你想说,有一部分伤口,并不是凶手对死者造成的?” “是。”代熄因点头,“也许性侵死者和杀害死者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凶手在之前六起案件中都不曾性侵,偏偏在向扬笙的身上做出了这个举动。” 陈昉双指托腮道:“在先前的一切案件中,凶手从始至终都是单独行动,为什么在向扬笙的案子里,还有另一位施害者在场?他们是毫不相干,在两个连续时间段内,先后对向扬笙下手?还是根本就相互认识,甚至共同在场?” “难道是器官贩卖团伙里的成员?刚好看上了向扬笙,于是和凶手商量,把向扬笙交给自己,结果凶手反悔了,中途又把向扬笙杀死了?”瘪瘪嘴,代熄因自言自语道,“没有能佐证的线索,再怎么推测也是瞎猜。” 第64章 “当时摸排走访的记录在哪?”陈昉问。 从手边抽出一摞资料,代熄因翻出页面递给他,两个人共同仔细看去——当年的警方也算尽职,询问了向扬笙看似简单的人际关系。 临客ktv的经理说:“向扬笙长得不错,手脚也麻利,站在外面迎宾效果很好,我给她的工钱不少,但她很快就说不干了,明明没犯错,也没人闹事。我还挽留过她,只是她可能有更好的去处吧,说什么也要走,后来我就没见过她了。” 向扬笙在ktv里的同事说:“小向辞职前的一段时间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虽然工作的时候没异样,但是一下班精气神就全部泄走了,感觉非常疲惫,冷汗直冒,我当时让她要不然去平爱医院检查一下,听说那院长和我们老板关系好,对于我们的员工都会被比较关照,她说会去的,再然后,她突然辞职,再也没来了。” 一连看了几个人的证词。 如果单单是这一起案件,的确没有什么亮点。 但一旦和三一四案挂上钩,两个人都有了更多的头绪。 “向扬笙辞职之后的确去了平爱医院医院,这家私立医院也是她有记录的,生前去过的最后一处地方。”代熄因推敲着,“如果是看病,为什么她早就不舒服,却要拖到辞职之后再去医院?会不会她不是为了看病,而是因为遭受性侵怀孕了,去医院,是想要做流产手术?” “是否怀孕未尝可知。”陈昉提出不同观点,“且她作为非阵眼,怎么会是怀孕的呢?” 代熄因脑子转得快:“凶手身为一个期待着‘降生’的人,不能接受堕胎这样的举动,于是杀死了向扬笙,所以她不是阵眼,却和前两位死者一样,有着怀孕的特征?” “不对。”陈昉点出了漏洞,“时间线不对,向扬笙既然是在两个连续时间段内遇害,怎么会提前那么多天怀孕?” “也许,在此之前,向扬笙已经经受过不止一次性侵?” 这个猜测让陈昉微微蹙了眉头:“我们现在只能去这家医院看看,问问是否有人知道,当年向扬笙去医院是为什么了。平海市警方对此案没有器官贩卖的概念,多半也不会怎么细察,而我们很清楚,医院恰恰就是器官贩卖的一个必要场所,即便向扬笙只是检查一般的症状,那里是她临死之前去的地方,其中一定藏着什么重要线索。” 代熄因连连赞同,握拳在嘴边打了个呵欠。 看到对方眼中不言而喻的疲惫,陈昉后知后觉想起两人已经没日没夜地翻找了这么些天卷宗记录。 “先回去好好休息一晚上吧。”他拍拍代熄因,“有了方向,等明天一早再出发也不迟。” * 宾馆内的双层窗帘隔开外部的黑暗。 陈昉穿着一条不过膝短裤从沐浴间出来,看见代熄因对着洗漱台的镜子正捣鼓着什么。 擦着头经过对方旁边,他顺便问了句:“做什么呢这是。” 代熄因一转头,明晃晃怼上来一张已经看不出原貌的鬼脸。 饶是胆子大的陈昉也不由后退两步:“你这是……准备去打游击战?” “什么游击战。”代熄因一张嘴只小幅度开合,“这是海藻泥面膜,护肤用的。” “护、肤?”在代熄因口中听见这个词汇,陈昉眨眨眼。 “是啊,这几天跟着你天天熬夜,脸色太差了。”他上下打里陈昉,头头是道地说着,“一看你就是个从来不在意自己皮肤的人,出门不涂防晒,洗脸不擦干净,睡前不做护肤,难怪皮肤这么差,要不是你的五官顶着,这粗糙暗沉,换个人再换个凌乱发型,分分钟变成叫花子。” 被他拐弯抹角的一夸,陈昉有点想笑,但还是一本正经道:“本来你说你会护肤我还有点吃惊,不过仔细一想,你打耳洞,戴挂坠,留时尚的发型,衣服基本上不重样,这么精致,会护肤也不奇怪了。” 说着顺便上手摸了一把代熄因的脸,“嗯,的确很光滑。” 摸完看着代熄因愣在那里,陈昉终于绷不住笑出来了:“你看着人高马大,怎么比我想象中还容易被调戏。” 他笑个不停,代熄因后知后觉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当即要反击:“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下这个海藻泥面膜,不如就让我帮你改造改造这张脸吧。” 两句话让陈昉收了笑,掉头就走:“不用了,我这么大年纪了,改造也改不了多少,自然点挺好。” “你这就狭隘了。” 代熄因三两步上前,要绕过后脑勺直接抹在他脸上。 这么明显的动作,陈昉怎么会让,反手就挡开了。 没想到这只是代熄因的假动作,趁着上面火热,他一个扫腿就把陈昉直接绊倒在身后的床铺上,一把扑了上去。 代熄因笑得得逞,故意说:“那怎么行呢,陈警官,老年人也得尝试尝试新东西。” 他一手固定住陈昉闪躲的后颈,一手刮下一大把海藻泥抹在他脸上。 横竖已经被抹了,陈昉也不使劲了,任由他糊了一张脸。 等代熄因笑得停了动作,才干咳一声:“你也还回来了,可以从我身上起来了吧?” 代熄因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整个衤果露的上半身都压在了陈昉光洁的身上。 两具身躯严丝合纟逢贝占在了一起。 由于对抗和争夺,肌肤变得有些炙热,还能感受到腹腔与胸腔微缈的起伏。 为了达成涂抹的动作,两张脸中间的空隙很短,近在咫尺的呼吸交织,鼻尖再缩小点距离就能贴上去。 代熄因触电般从床上“嗖”地弹起来,四肢张成了乱爬的壁虎腿。 明明房里正开着空调,他却觉得体内仿佛有一团火,烧得他十分燥热。 比陈昉醉酒那晚的温度更甚。 陈昉别过脸,撑着手坐起来。 吸气呼气几度交错后,他用食指戳了戳脸上的海藻泥,露出稀奇劲儿:“这什么弄的,还挺香,要敷多久啊?” 他少有的没看向自己讲话,代熄因也没心思细想缘由。 还差点咬到舌头:“十五……二十分钟都行。” 抛下几个字眼,他不敢再看陈昉,扭头上了自己的床铺。 这个晚上,代熄因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底为什么呢? 明明是两个男人,他有的陈昉也有,他没有的陈昉也没有。 亲一下,碰一下,贴一下,又怎么了呢? 在宿舍里有时候艾恒要坐他身上,粘着他抱着他,他都没有一点感觉。 为什么换了陈昉,他的反应会这么大? 横竖睡不着,代熄因索性起身,到走廊上去给艾恒打了个电话。 艾恒的呵欠声从话筒缝挤出来:“我的祖宗啊,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了?” 代熄因说:“我问你个事儿。” “嗯……”艾恒黏在一块的字眼传来,“你说……” “你如果,被男的亲了会是什么感觉?” “什么?!” 对面几近一瞬间翻起身的动静给耳蜗猛地一击,懒洋洋的睡意显然是一哄而散了,“你被男的强吻了?我靠,怎么回事啊?!” “不是,就是不小心,被人亲错了……” “亲、亲错了?”艾恒大跌眼镜,“这怎么亲错啊?老实讲,你是不是被什么变态老男人性骚扰了?” “什么老男人……”代熄因无意识反驳了一嘴,又发现重点偏了,“不是,性骚扰我还找你啊,我直接一拳把他揍飞了好不好。” “也对啊,你连妹子碰你一下你都要飞出三米远。” “真的是个误会,就是被对方不小心,嘴碰嘴了。”代熄因艰难地说,“所以如果是你,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我肯定起一身鸡皮疙瘩走得远远的,嘴巴洗个十来遍觉得自己不干净了,再看见这个人说不定还会想吐。” 想吐? 代熄因仔细回忆了一下。 一点没有,也不愿意远离陈昉,甚至还……想亲近。 “你会不会觉得脸很烫,身上很烫什么的。” “当然不会啊,我心都凉了,身上拿什么发烫?”艾恒说着傻笑起来,“不过如果是部门那个妹子不小心亲了我,我肯定全身上下一片火热。” “为什么我会觉得发烫?” “还不是你一天天的就知道学习学习,连妹子的手都没碰过,这家伙嘴巴给人碰了一下,能不害臊吗?” 代熄因恍然,但又总觉得这个解释哪里不太对。 艾恒还在那边说:“你这种爱情小白,还是谈个恋爱长点经验比较好,哎,我部门还有个妹子,人家对你……” 第65章 代熄因一把挂断了电话。 脑子里却回荡着艾恒的声音。 谈个恋爱……吗? ----------------------- 作者有话说:找军师最忌讳找一个二货[化了] 第40章 平海遗案(二) 局长办公室里, 郑孝旋没有泡茶了。 她手里刚刚挂断一通电话,顺手摆齐整被放歪的几本书,神色十分凝重。 这份凝重持续了五六分钟。 直到她又伸手按下一串号码, 也没有减轻丝毫。 十五分钟后。 刘泰河匆匆赶来:“孝旋, 什么事这么着急?还要我来局里头说。” 深深呼出一口气,郑孝旋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道:“老刘,你老实跟我说,你让陈昉干什么去了?” 刘泰河动作一顿,装傻道:“什么干什么啊,昉儿不是在家里头乖乖呆着,停职查看去了吗?” “上头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 你觉得还能瞒得住我吗?”郑孝旋眉头紧皱,“是,你是有权利给陈昉签协作函, 这个我阻止不了你, 可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陈昉不懂事,你都当了这么多年警察, 还不知道这样做很可能会害了他吗?” “也不用这么悲观吧。”眼见事情败露,刘泰河陪笑道, “孝旋, 既然上头只是打电话通知, 就证明不过例行问话罢了, 昉儿他有分寸的。他答应我,去查些资料而已。” “他有分寸,那些人有分寸吗?你以为那通电话是谁给我打的?我看你是长时间不在局里头, 都老糊涂了。”郑孝旋敲着桌子,“你忘了雷昱姓什么吗?” 前一秒还抱着侥幸心理的刘泰河终于变了脸色,凑上前,压低声音:“雷鹏赋?” 郑孝旋闭着嘴,长嘘一口气,才道:“他把雷昱调过来,摆明了要他接陈昉的位置,但凡抓到陈昉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无限放大,由此将他彻底搬倒,你倒好,停职期间,让陈昉跨省跨市查案,你这不是摆明了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左右是不对了,刘泰河的眉头皱成了一堆:“那现在怎么办?昉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看上去温温和和的,什么都好说,一遇到认定的,就很难轻易放弃,这个时候让他回来,他一定不愿意啊。” 坐下商讨了一会儿,郑孝旋了解到此番同行的还有代熄因。 眼底还是沉沉的,眉头慢慢松开: “陈昉既然愿意带上那孩子,说明也会顾及那孩子的感受,很多事应该不会去冒险,再等等看吧,如果他只是安分地查查资料,过几天就回来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雷鹏赋也抓不到把柄。如果他准备干什么事情,雷鹏赋那边一定会有动作,那时,我再用别的名义,把他直接调回来。” 方法论有了,刘泰河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去:“关键时候,还得是你啊孝旋。” 使劲指指他,郑孝旋耳提面命道:“老刘啊,你可得悠着点,你年纪大了,耳根子也软了,一到陈昉的事情上就禁不起他软磨硬泡,这回,算是雷鹏赋给我们的一个警告,亦是他最后的先礼后兵,下次他再发现点什么,就不会通知我们,直接动手了,你怕不怕?” “我怕,我怕。”被敲打的赶紧说,“我记住了,以后有什么大事,都三思后行,不能再给一两句话带着走了。” * 一晚上思绪重重,代熄因又没睡好。 顶着个黑眼圈上了车,一连几天的劳累加身,带上眼罩耳塞,他居然在车上睡着了。 等到陈昉停了车,他才伸了伸懒腰醒过来。 取了眼罩,一睁眼,他看到驾驶座上的人不太好的脸色:“怎么了?” 陈昉一回头,解释道:“我按照路线到了平爱医院,可是这里却是一家饭店。” “什么?”代熄因摇起靠背,透过玻璃一看——果然是一家大排档。 “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我来回绕了几次,都是这个地方。”陈昉说,“先下去问问吧。” 两人到了大排档对面的一家面包店,陈昉买了两个面包,给了代熄因一个,好声好气问店老板:“老板,你这店开多久了啊?这面包做得这么好吃。” 店老板乐得合不拢嘴:“我这店开了有小二十年了,几乎是看着一群孩子长大的。” “难怪,老店品质就是有保障。”给他夸得心花怒放,陈昉顺势问,“对了,那之前这儿不是一家医院吗?怎么变成饭店了?” “你说平爱医院啊,害,早就拆了。” “拆了?什么时候的事?” 老板想了想:“有八九年了吧,说是院长不干了,要去下海,也不知道现在赚得有没有以前多。” 从面包店出来,代熄因啃着面包说:“怎么就这么巧,医院在连环案之后就拆了,拆了之后,就没有案子发生了。” “好端端的不会把整个医院拆掉。”从口袋里拿出烟盒,陈昉叼出一根,打火机“咔”地点上了,眼睛盯着大排档的方向,吞云吐雾道,“除非,是想毁掉些什么。” “可找不到医院,就找不到向扬笙的就诊资料,线索已经断了。” “再去附近问问吧。” 两人又顺着大排档附近,一连询问了好几个人,大家的回答都大同小异。 “朱院长啊,他人挺好的,手术也做得挺好的,不知道为啥不干了,可能是太累了吧。” “医院挺正常的,没什么不对劲。” “以前医院里的人?早散了,你总不能让这群护士医生去大牌档里当服务员吧?” 直到有个人说:“平爱医院?那可不是好地方。” 代熄因立刻问:“为什么这样说?” 那人道:“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我可不会忘记,那里头治死过人!还不止一个。” 陈昉和代熄因的目光都锐利不少。 “怎么从来没听过报道?”一根烟灭,陈昉紧着点上第二根。 “还能怎么,无非是院长有钱呗,给的多私了了,后来周围人都搬走,就剩我住这儿,新人不知道没再提,我也就不说了,久而久之便没几个人记得,怎么着,你们来找他讨债来了?” “一群和稀泥的,也不知道真真假假,有什么传什么。”回到车上,代熄因系好安全带,又估摸着,“治死过人应该不能是空穴来风吧,这么大的事?” “也许不是‘治死’。”捏紧了方向盘,陈昉一脚踩下油门。 原地空余一道车尾气。 平爱医院走不通就只能换条出路。 好在临客ktv没有拆。 大白天有些冷清,营业的灯光在强烈的阳光下不如夜晚亮,但也并非无人光顾。 陈昉谢绝了热情揽客的前台,出示了证件,要找现任的经理问些话。 经理也才进来五年,一看是警察吓得差点腿软,不停问自己犯了什么事。 新来的人知道的可能还没自己多,陈昉当然不会问他十几年前的事。 陈昉想知道的是,ktv的老板是什么人,他如果和平爱医院的院长关系好,那是不是就能通过这位老板,知道对方的近况? 听了要求,经理面露难色:“老板平日忙,我们员工基本见不上面,他的电话更是不能外露,警察同志,这样吧,你们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下来,到时候开会我见到老板了,就和老板说这事,再让老板打电话给你们。” 这种话术陈昉都听烂了。 想接到这个所谓老板的电话,不晓得得等到猴年马月。 走出ktv,他刚准备再点上一根烟。 旁边掠过一只手,速度比风还快:“这一上午你都抽几根了,别抽了。” 抬头是代熄因认真的脸和不肯归还的姿态,陈昉无奈收起了打火机。 可惜嘴里少了烟,脑中也失了头绪。 左思右想,他给甘臣打了通电话。 只是对方声音里透着疲惫。 过问之下陈昉才知他这段时日都走照顾生病的甘婼晴,便没有再把原先要提的要求讲出来,只叮嘱他们好好休息。 挂断键按下,他又打给路禛元:“老路,虽然形式不合规,但我还是麻烦你帮我查点东西。” “陈队你客气了。”那面都不需要听具体事项,一口应下,“有什么事尽管说。” “你现在用内网帮我查查,十几年前平海市的平爱医院和临客ktv的背后势力分别是什么?两方之间有什么联系?” 老队长与老队员之间的默契就是,收到指令,不多问,只行事。 第66章 清脆的键盘敲击声响起,那头笑着抱怨道:“陈队,你这可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咱们这套老系统啊,实在做得烂,前两天又出故障,几份协查数据莫名其妙回档了,害我们忙活一晚上,技侦也查不出个所以然,这会儿刚修好呢,你就来活了。” “系统确实该升级一下了,上回我发现一个经济纠纷案的录音文件损坏了,才报了维修,没想到这么快又出问题了吗?” “可不是嘛,要我说运维部那帮人就是拿钱不好好干事!下回得让郑局好好……哎,有了有了!”路禛元的音调在听筒里拔高了几个度。 “平爱医院背后的医药投资公司,与临客ktv背后的娱乐投资公司同属于朔福集团。” 这个结果算是在意料之中。 陈昉与代熄因对视一眼。 “朔福集团,怎么这么耳熟?”代熄因提问。 “是我们盛川本地最大的公司。”陈昉说明,“朔福集团的董事长祁志文,经常捐款给各种福利院,以及帮助一些公共事业进展。” “还是个大慈善家啊?” “这只是名义上的。”陈昉低声道,“此人黑白通吃,在两道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警方都没法轻易摸透他的底。” 他说得隐晦,代熄因了然了。 这么忙活了一天,两人被高温搞得一身汗。 没得到什么重要信息,只能自我安慰好在有所收获。 房间内,代熄因先去洗澡了,陈昉坐在小桌子前,还在思考和整理今日的所得。 固定电话电话骤然响起来。 是宾馆前台亲和有礼的嗓音:“您好陈先生,前台有一封信是送给您的,还要麻烦您亲自下来取。” 信? 来这里送信? 带着满腔不解,陈昉走下楼去。 接过前台呈交的信件问:“是谁送来的?” “就是一个普通的信使,我们这一块的信都是他送。”前台笑盈盈道。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怎么会有人给他送信呢? 仔细一看,素白的信上没有寄信人的姓名地址。 只有一行标准的宋体字,印着他身处的酒店名称、房间号以及他本人的全名。 仿佛预先写好的审判公文。 不适感攀上背脊,陈昉捏着信封一面上楼,一面稍稍使劲撕开边缘,抽出里面的信纸阅读。 可当他看清第一句话的时候,迈步的腿急停,血液都不流通了。 暗淡的灯光打在纸面,平白为这些内容加了一层阴冷。 走廊寂静得能听见心跳。 展开的手僵直住,连代整个人定在原处。 呼吸都骤停。 上面不是普通的文字。 触目惊心的红色像氧化的血般染过信纸,藏着歇斯底里的力道。 这是一封恐吓信。 第41章 平海遗案(三) 写信的人言辞倒是恰到好处。 没有明显的威胁字眼。 重点只有一个—— 让他不要再继续查案, 滚回家里好好地吃喝玩乐。 否则他和跟他一起的代熄因都得没命。 信的最后甚至附上了几个时节间点。 陈昉太清楚了。 那是他到达平海市,到达市公安局,以及到达原平爱医院附近的时间。 有一双眼睛。 不, 也可能是好几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这简直让他毛骨悚然。 却也让他感到庆幸。 这说明, 他调查的方向是正确的。 平海市里,藏着三一四案的线索。 而向扬笙, 就是案件的突破口。 走到门口,陈昉把信收起来。 看似平常地推开门,脑中已经闪过各种念头。 房间里,代熄因刚刚和什么人通完电话,见到他进门,动作一顿, 两双眼睛直直对视上。 陈昉率先打破僵持:“现在还有热水吗?” “有,你去洗吧。”代熄因如常地回答。 酒店狭窄的卫浴里,水流不街断重刷在陈昉的头上, 又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这次前往平海市, 可谓低调又低调。 即便知道前住公安局不可避免会被上级发现,但这封信,显然和之前删除他对管文栋审讯监控的是同一拔人手笔。 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查。 可代熄因不行。 代熄因只是一个连社会都没出的大学生。 前途一片光明。 如果真的因为跟他共同调查三一四案而出什么事, 他没法和任何人交代。 说到底,这本就不该牵扯到代熄因。 难道他选择带上对方单纯只是因为对方想来? 不。 他同样带着私心。 一个人行事更费心费力, 或许他想要借代熄因的专业能力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又或许他觉得有代熄因的陪同不会那么压抑吧。 那封信无疑粉碎了他的遮羞布。 关了淋浴头, 陈昉出来的时候都不能直视床上的人。 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叫他: “熄因。” “陈昉。” 双方都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同时叫出来。 “你先说?” “你先吧。”代熄因表示, “我还没想好。” 来到自己的床边坐下,陈昉深吸一口气:“你要不要,先回盛川?” “啊?”对床的人一脸诧异, “回盛川?” “是,我仔细一想,目前调查已经有了向扬笙这个明确方向,很多事靠我就够了,我作为老刑警,总不至于一直要你一个大学生帮忙吧?我看得出来,跟我到这儿的十多天,你都没怎么休息好。” “我……” “我知道你想要侦破案件,也不是否定你要帮我的心情,但平海的线索排查已暂告段落,剩下的收尾工作我独自处理反而更有效率,当然,等回盛川,可能还会有需要找你帮忙的地方。” 一口气把刚才洗澡时想好的说辞一股脑放出,照顾到了各方各面。 陈昉观察着,期间代熄因的表情倒是没有不对劲。 好一会儿,他真的同意了:“那我就回盛川等你的消息。” 顺利得异常。 但陈昉也无暇深究,提出明天送他去车站。 却被痛快回绝了。 对方看上去倒是一切都接受,还要自己好好休息,没有因为突如其来赶他离开而有半点不快。 目的达到了,陈昉心里的大石头落地。 又有什么不得而知的地方空荡荡的。 “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哦,没什么。”代熄因莞尔道,“想问你明天早饭想吃什么,我去买来,不过现在是没必要了。” 他的目光太真诚,看得陈昉心口一闷:“熄因……” “我知道。”代熄因咧嘴截住他未出口的言语,“我就一个要求,可别到时候偷偷回盛川不叫我啊。” “不会。”陈昉肯定地保证,“车前轮一开进盛川的地界,我电话就打给你。” “那拉个勾。” 代熄因伸出手,在陈昉还没回神之际,直接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指骨相碰,有力地拉扯了两下,青年飞速说出一串话: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两个人的指节带着各自的温度紧密相印。 越过连接的手,陈昉瞧见对方恣意的神色,不禁为之触动。 压在肩上的纷扰竟去不少。 空缺的地方也被装填了些许。 还有躯壳里那颗代表生命力的东西——正平稳有力地跳动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代熄因已经走了。 这些天眼睛一睁就是他,两人一起出门一起吃饭,偶尔孤独无趣的时候,还有他陪着说说话,倒是没觉得时间很快。 如今他走了,宾馆里安静,车内更安静。 还真有些不习惯。 整理好心情,陈昉想去向扬笙死亡现场找找线索,希望那儿会像第一名死者处一样,还藏着什么未被发掘的证据。 车开一半,电话响起。 他单手接通,以为是路禛元又查出了什么相关内容。 可对面传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我有你要的线索。” 脚下当即一个急刹,陈昉在路边停下,接连发问:“你说什么?你是谁?为什么有我的号码?” “我是能帮你的人,其他的不重要。”电话那头的人说,“我知道向扬笙的事,我手头上也有与向扬笙相关的证据,我们聊聊?” 骗子也经常用这种话术,陈昉警惕道:“我的号码好像只给过临客ktv的经理,你是那里的人?我怎么相信你是真的想告诉我真相,还是另有所图?” 第67章 “你可以不信我,也没必要瞎猜我的身份,不过你现在也只能跟我聊聊了。”电话那头的人哼笑两声,“你想想也知道,我要害你没必要这么神神秘秘约你见面,何况光天化日,你还怕我对你做什么?” “不必对我用激将法。” 陈昉浅淡一勾唇。 骗子又如何,能够知道他的痛点,并且搞到他的联系方式,就是有必要去见面的。 “你先说说,在什么地方聊?” “你再往前一些,有一家树下咖啡店,我坐在靠窗尽头最角落的一桌。” “可以。”陈昉二话不说,“我马上到。” 树下咖啡店店如其名。 就是开在一棵榕树下面。 一半装修在室内,与其他咖啡厅没什么区别,一半装修在室外,以玻璃作遮蔽天花板。 说是另一种浪漫也不为过。 只是大夏天,没人会选择外面。 推开玻璃门,陈昉点了一杯冰美式,来到指定位置坐下。 对面的男人身穿白t,头发比他留得更长一些,胡茬没刮,眼周的纹路让他瞅着有些憔悴。 看见他来,男人挺了挺脖颈,也不多废话:“你是警察?” 陈昉把上衣口袋的证件推出一个角,男人抬手示意可以了。 “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查向扬笙的案子?” “警察查案哪有为什么,想要抓到真凶,想要破获真相。” 男人嗤笑不已:“你这回答太官方,有些人浑水摸鱼,也说自己想找真凶,实际上呢,就想着先一步想找真凶的人,把证据毁掉。” 陈昉怎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有别人找过你?” “有啊。”男人冷声说,“要不是我警惕,迟迟不愿把证据交出去,早就没命了。” “那你主动找我,是想把证据交给我?” “打住,我还没有完全信任你。”男人双手交叠坐了个“停止”的手势,神色认真起来,“我对你一无所知,如果不是这么久只有你一个来查向扬笙,我也不会找你。” 看着他的神色,陈昉把口袋里的钱包拿了出来,取出照片推给对面。 他轻声说:“向扬笙死在十一年前,我的未婚妻同样死在那一年。” 老旧的照片有些泛黄,一看就是距离拍摄时间很久了。 男人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接着说:“我的确不是奔着向扬笙而来,可只有解开向扬笙身上的谜团,我才有办法去查我想要查的事和想要查的人。”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缄口不言,观察对方的可信度。 须臾,男人耸了耸肩:“你这个理由说服我了,之前的人打着要为向扬笙伸张正义的名号,太虚伪,哪来那么多身居高位的正义之士。” 他冷笑一声:“越是正义的人,才越爬不上去。” 鼻腔一出气,男人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叫樊承平,过去是平爱医院的一个医生,向扬笙,曾经是我的病人。” 那一年,樊承平还是个普通的研究生。 他一鼓作气离家遥远,要来到平海市打拼。 未料更大的城市虽然机会更多,但没点权势,没点财力,实习可不比小县城好找。 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平爱医院。 这是一家私立的医院,很多手续不需要那么复杂。 在提交资料后不久,樊承平成功进入了平爱医院实习。 对于朱睿聪院长,樊承平的第一印象就是——精明。 比猴还精。 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朱睿聪的八面玲珑之下其实藏着很深的城府,那是他一时看不到,其他人更不会注意到的东西。 获得了实习机会的樊承平对于一切都充满希望。 他相信有了工作经验,日后毕业找工作也会很顺利。 带着满满的热情,樊承平开启了实习生涯。 起初的日子的确有趣,先前的理论知识与实验室做的实验都化作实操的经验,一些曾经注意不到的事情也得到了精进和完善,甚至有机会进入真正的手术室观察学习。 几个星期过去,樊承平认为自己得到了多方面进步。 进步让他拥有了驱动力。 只不过新鲜感很快过去,随之而来就是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模式化生活。 曾经在学校里只需要面对一堆死物,来到平爱医院,真正的对手不是病床上的患者。 而是那些患者的亲属。 一旦遇到些结果不如意的手术,这些人闹起来可是会要命的。 他那些属于高材生的傲气,很快被消磨殆尽在各种难以入耳的谩骂和不由分说的动手动脚里去了。 在这点上,樊承平是很佩服朱睿聪院长的。 所有他觉得天大的事,所有他绞尽脑汁都无法摆平的事,只要朱睿聪接手,这些闹事的人居然都能笑脸相迎,心平气和地走出大门。 樊承平看在眼里,想要和院长混得更熟一点,想要从院长那里学习到更多的东西。 于是更加关注院长的一言一行,也更加关注院长的每一场手术,关注院长手下的每一个病人。 可这,就是打破风平浪静的开端。 越是暗中观察,越是用脑思考,樊承平就越是发现医院的不对劲。 那天他本来不必要去医院,但还是本着好学的劲头私底下前往了。 一进医院,就撞上朱睿聪进行手术。 听旁边的人说,这不算什么大手术,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阑尾切除手术。 在平海市,阑尾炎患者不是一般多。 大医院排不上号,就会顺势排到平爱医院,这再正常不过。 然而结果让樊承平大跌眼镜。 这场持续几小时的手术,竟然在红灯熄灭后失败了。 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危险的手术。 人却当场就没了。 后来根据朱睿聪所说,这个患者出现多症并发,导致大出血而死亡。 尽管医院最后和家属协商清楚也赔偿了费用,樊承平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很快,他发现了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个例。 有几个时间间隔不短,他认为应该很轻松就成功的手术,由于种种原因都失败了。 偏偏朱睿聪都能够有正当的理由解释,并且拿得出足够的赔偿。 事情就这么的得过且过了。 樊承平从中品出了两个疑点。 一个是朱睿聪的真实水平与手术结果的偏差,还有一个,就是朱睿聪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大部分赔偿都是他自己拿出手的,运行一个私立医院,还要支付樊承平眼中的高额赔偿费,竟然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敏感的樊承平着手跟踪朱睿聪,他想要搞清楚这两件事。 跟踪最初也没有收获,他还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可随着坚持不懈,还真给他听到了一些关键的话语。 昏暗的室内,朱睿聪对着电话说:“放心,没人查觉……” 离得不算近,樊承平只能依稀听到一些话语碎片。 但这样奇怪的言论,让他不得不再靠近一些,耳边的声音愈发清晰—— “搞了五万……就那个肾……还有几个猪仔……” 第42章 平海遗案(四) 这些话一出, 樊承平如遭雷劈。 一颗心跳得奇快,快到要冲出喉咙,呕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宿舍的, 满脑子都是五万一个肾。 樊承平当然不会傻到认为朱睿聪一个医生会谈论猪的肾。 这个猪仔, 一定是某些人的代称。 而卖肾搞钱这种事,也不会出现在一个正常医生的口中。 那之后樊承平又偷偷观察了朱睿聪一段时间。 他怀疑朱睿聪打着私立医院的幌子, 在背后做着某些非法牟取器官的勾当。 同时他知道,仅靠着这几句话,和他自己的猜想,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 但凭借他对自己专业能力的肯定,对于那些本该成功却失败病例的了解程度,他愈发地相信自己的推论, 于是拿起那部小破手机私下收集证据。 这件事远比他想象中难得多。 并不是说寻找证据有多难。 樊承平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精力。 他甚至找到机会溜进朱睿聪处寻找文书资料,计划把手机里的证据整理清楚, 统一上交给公安局举报。 这样的整理需要很大的工程量, 他又不敢把这些东西拿去打印店让人代为处理,只能靠自己闲暇时间一个字一个字手打。 可惜越是总结,他的心里就越是没底。 第68章 试探性|交出去的一部分证据到后面都没了音讯, 再加上医闹事件中,朱睿聪经常有和公安来往, 显然对方也算是公安局的熟人甚至关系还要更深, 樊承平始终找不到机会。 不过这并不能阻止他的行动。 手头上的证据不够一举推翻朱睿聪, 他便等待着, 蛰伏着,始终伺机而动。 接着,他等来了向扬笙。 “她当年怀孕了吗?” “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 陈昉将先前的猜想提出:“那她去平爱医院,是为了做流产手术?” “不,虽说那会儿来的时候,她的确是刚刚怀孕,但因果错了。”樊承平补充了细节,“她来医院是因为身体其他地方不舒服,没想到我诊断出她怀孕了,她就准备做产检,应该是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要生下这个孩子?”陈昉吃惊不已。 回想起尸检报告,向扬笙分明为了抵抗性侵而奋力挣扎。 怎么会愿意生下孩子? “是,而且她很坚定要留下孩子,只是我并不建议她这么做。” “为什么?”陈昉有此一问,源于樊承平可并不知道向扬笙遭受过性侵。 “报告显示,她得了白血病。” 桌面上的两杯咖啡都喝完了。 只留了磨砂一般的底层。 就像是干涸百年的地面,看不到一丝生机。 “这样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适合生产,对她,对孩子都是致命打击。”樊承平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点上固执己见。” 因为身边的人普遍比较健康,日常生活远离医院,陈昉对于白血病没有什么具体概念。 但他很清楚,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癌症。 即便想治愈,条件也极其苛刻。 “我知道为什么。”他呢喃道。 也许体内那些遭受性侵的痕迹被清理干净了。 不管是向扬笙在慌乱下自己干的,还是那个该死的性侵犯干的,没了痕迹,就没有能报案的证据。 她本以为走投无路。 没想到自己居然怀孕了。 绝症又同时缠上了她。 这是致命打击。 但既然活不了多久,干脆拼个鱼死网破——用孩子去告发那个犯人。 也许对不起孩子,可已经是崩溃边缘的向扬笙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樊承平等着陈昉说出后文,对方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打算。 到底不是重点,他便转而问自己想知道的:“你是警察,那你知道向扬笙死亡的细节吗?” 陈昉坦白一部分:“头部胸部以及子宫缺失。” “果然和器官有关。”樊承平的眼底充斥着愤懑。 “你当时的计划是什么?” “恶性杀人案已经是和平爱医院相关的死者中闹得最大的一起了,我便准备趁着这一案,把那些举报材料上交。 “一切看似准备充分,没想到还是不了了之。”樊承平无可奈何地摇头,“说是凶手做得太干净了,根本找不到证据缉凶,更别提想要让这个案子跟朱睿聪扯上关系了。 “也许是这个案子闹大了,又或许是朱睿聪赚够了,不久后就遣散了医院里的人,直接把医院关闭了,还拆得干干净净。 “而我因为在案发时有所动向,也被人盯上了,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材料也许没有办法交到能处理的人手中了。” “向扬笙的死,子宫的缺失,医院的关闭,以及你被人盯上,这一切发生得太过顺理成章,说明背后的的确确有一个不小的团伙。”陈昉开门见山,“你可以把这些证据交给我,我会从朱睿聪那儿顺藤摸瓜,一定能够挖出杀人的真凶与一切的真相,给你一个交待。” “我是一直保存着证据,也希望真相能大白。”对于他的承诺,樊承平第一反应不是喜悦,而是低声说,“可我现在不能把证据给你。” “为什么?” “为了我的安全。” 闭口良久,他有些颓然,“这些证据相当于是我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我尽数交出,就会如同失去了外壳的生鸡蛋,谁都可以对我下手。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只是害怕意外发生。” “我能理解。”陈昉投以他一个肯定的目光,“我曾经有个线人,要我连续三天穿着同样的衬衫到达菜市场,确认没有任何外人以及监听设备,才继续与我接触。你愿意同我说这么多,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如果没有证据,我恐怕也很难推进下一步。” “我知道,我既然找上你,就并非奔着把东西藏到最后,今日能和你见面,也是仓促中的决定。你给我点时间,三天。”樊承平字句坚定,“三天够我整合完所有资料,并且做好离开平海市的准备,三天后的下午三点,还是这个地方。” “可以。” “而且,我还有个条件。”握着咖啡杯的指尖发白,樊承平像是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这个条件,你不答应我,我依然不会将证据交给你。” 陈昉掌心向上。 那是一个礼节性的“请说”手势。 “我需要钱。” 在陈昉平静如水的目光中,那双发白的手出现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抖动。 托盘与杯底被轻擦出刺耳的声响。 “说出来也不怕你瞧不起,我当年想要揭发朱睿聪,一开始还是为了所谓的检举有奖,我不富裕,是不会主动干害人的勾当,但我也有难处,也想从其他事情上获取更多的钱,虽说我当下并非很缺钱,但总得为我这么久的努力买单吧?” 樊承平自嘲地笑笑。 那笑声比混了马尿的中药还酸苦。 “也许是苍天有眼,心怀不纯干的事,都是经过重重阻挠还无法如愿以偿的,我一方面求着正义,一方面求着得利,坏也坏不透,好也好不全,呵呵,人性还真是有意思。” “我答应你。”陈昉干脆地说,“两万块,够不够?” 樊承平十指一松,滑落在桌面上。 眼中不是欣喜,而是茫然。 “不够?那再加点?” 这个时候,数字代表的不是它本身的含义。 它化成了物物交换的通用货币。 钞票堆叠的深沟,从上看与河流无异,只有身处其中的人知晓下方多不见底,红青黄蓝紫绿,混在一起就是肮脏的黑色。 樊承平不愿接下去踏入。 他连忙说:“够了,够了,两万完全够了。” “那就到时候见。” 陈昉动身要走,临了,又顿了顿,“我不会瞧不起你,哪个人不是为了自己的所求而办事?” 在那双装满惊讶的眼中,他平和地说:“不论你是为了金钱而调查,还是为了人性而调查,哪怕真的有不纯粹的目的,那也只是一个念头而已,你做的事情与完全正向忖度后的行动大同小异,何必吹毛求疵,区别对待?不同的人被不同的念想支撑着走上了他们心中弯弯绕绕的正道,如果一昧地仰仗绝对的正义,而唾弃这些带有杂质的力量,那不就是另一种意义的假清高和伪正义么?”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这是樊承平听见陈昉离桌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走座凉,服务员收拾得利索。 眨眼桌面又亮得反光。 玻璃门开关以后,光线的角度发生变化,室内外出现了短暂的温度流通。 先踏出来的是深灰色鞋子,连带着裤腿引出了大高个,清爽的穿搭顶着个脑袋,上头带着耳机。 活的与死的部件拼凑成主人公,他反手带上了门。 致使外面的热浪进不去,里头的冷气出不来。 到底它们不是人,没有双腿也没有鞋子,只能陪着顶上“手机维修店”的牌子好好过日子。 小跑着,代熄因匆匆赶住车站。 车站人多眼杂,他这一身的名牌,确实太惹眼。 坐在哪个地方都觉得有人盯着。 十五分钟后,客车一路制造尾气,往盛川方向行驶。 中途停在了一处服务区内。 代熄因不肯和自己的行李分开,人家大包小包丢车上,他呢,行李箱放在车子下面管不了,包得背着往厕所里挤。 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装个孩子。 客车再度启动前,司机敷行地问了一声:“都上车了吧?” 车上人睡的睡,看风景的看风景,打电话乱的打电话,无人应答。 第69章 车轮缓缓运作,转速也逐渐加快。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有个位置空了。 连带这个位置上乘客一并不见的,还有被他带走的那黑色大包。 ----------------------- 作者有话说:吐黑泥一下。 以下和文章内容没有任何关系,不想看的宝宝们直接跳过就好了。 当初写文的时候就做好了冷题材没人看的准备,没想到这么冷,之前都是靠一些天使宝宝苟下来,想着只要有人看,就一定要坚持到完结,但最近发现看得人越来越少了,点击越来越低,几个,或者十来个,跟同期的刑侦比也是烂得没边,感觉人家那儿又热闹又快乐,自己凉凉的很透心,忽然就不知道每天在写什么了。 有时候一直坚持码字,日更六千字甚至继续往上,但是上榜排名还比不过有些隔日更的书一根毛,也会怀疑,是不是我写出来的那么多字都是废话?真的有这么难看,这么难以下咽吗? 也许真的写得就是很差劲。 自己也能感觉到各方面不足,刚写完自信满满,回头一看,写的什么屎? 但是人嘛,自己自黑自嘲都不会那么难过,真的意识到确实就是这样的时候,就很崩溃,很无力,就很羡慕啊人家怎么写出那么好的东西,简直是天神下凡,我呢,天屎坠地。 说实话这本当初在单机状态已经接近全文存稿,那段时间靠的是塔罗算过来的,塔罗告诉我这本会带给我好结果,要我坚持,每天咬牙切齿也要码点字出来,不然存稿根本存不下去。 到了发文之后,在初稿的基础上改出二稿三稿再更新,我就开始盼着上夹子,人家都说夹子非常好,能起飞,可是我上去了,依旧没什么起色,废文案,废正文,夹子垫底,预收带不起来,想要靠写多点救回来,在人家绝对的阅读量面前,依旧是徒劳。 一次次走到了塔罗说的节点,一次次失望而归,塔罗说的不好的都应验了,说的好的一个没成哈哈 前几天基友给我做过心理辅导,说了很多,说我这不是刚刚开始吗? 可是呢,看着同一起跑线的基友越来越厉害(她真的是各方面的厉害,一飞冲天,在我眼里就是大佬),真的自惭形秽,也知道不该老是和人比,但数据摆在那里我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在被各方面碾压下,认识的自己也许的确没有天赋,在当初签约时候就认识到这点,我是个只有蛮力没有技巧开箱子的人,比上不足比下也不太足。只不过如今又一次知晓,于是看不到未来,连本该开开心心写甜甜的番外都写不下去了,很怕自己写得开心,结果没人想看,患得患失,越来越焦虑…… 好像迈到了一条怎么也跨不过去的坎,很想放弃。 无数次emo,无数次打起劲,面对点击痛苦一整天下来,提心吊胆点开评论区怕什么都没有,结果看见有宝宝的评论就救了我一命,能开心好久,然后第二天再看见个位数点击周而复始,继续循环。 无论如何都没法忽视自己的平庸,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的失败,又是不停地想靠算塔罗来给自己一个明确的未来,只希望赶紧完结。 又开始幻想完结后会有更多人来看哈哈,塔罗你别骗我了好吗。 依然会保持多更新不断更到完结,因为我很爱老陈和小代。 虽然之前也写过一些不成调的,零散的东西,但对我而言那都是黑历屎,不想回看,只想冲掉,老陈和小代不一样,他们是我创作出来第一组完完整整的个体,他们的故事,也是第一个完完整整的故事。 只是很遗憾,我曾经想要给他们写几万字的甜蜜番外,已经没有心力。 我仍然对下一本抱有希望,虽然这种希望是虚无缥缈的,主要是预收带得实在太差,很怕又是四无开文。 不过我的确喜欢写作,从初中就很喜欢,写点几百字的小故事被同学们阅读,或听着自己的作文被老师在全班面前朗读,都特别开心。 那时我就知道我是个虚荣的人,我喜欢的不光是写作,还有被更多人看到并且认可的满足感,如今这种满足感不过是被对比放大了…… 就说到这吧,不知不觉碎碎念了这么多,想到什么写什么,东一句西一句,如果真的有宝宝愿意看完我这些废话,万分感谢。 第43章 覆车继轨(一) 代熄因背着包从卫生间出来。 绕了两圈没看见自己乘坐的客车, 他十分懵然。 这一块的天色比平海市阴郁了一些,眼瞅着是要下雨了。 不知进退,有人朝他按了按喇叭:“小伙子, 看你一直在这打转, 要拼车去盛川吗?” 一抬头,是个穿件大花衬衣, 带个洋墨镜的男人对他喊话。 “这里过去,就收你80块钱,如果路上还能拼到人,会更便宜噢。”男人一口地瓜腔,说话露出的大牙有些发黄发黑。 一看就没少抽烟。 代熄因往里瞥了眼。 与本人的气质不同,男人的车子很干净, 座位上放着麻将凉席,脚底下铺着塑胶薄垫,手边平台上还放着山茶花熏香。 尤为符合暴发户不被人理解的情调。 后座已经有了一名乘客, 是个长发披肩的女人。 她往后靠去, 眯着眼睛。 看上去睡着了。 思忖了一下,代熄因打开另一侧门上了后座。 方才在外头没多少感觉,身临其境的代熄因有些后悔。 车内播放着超乎寻常响亮的dj, 对耳朵发出堪比超声波的攻击——伤不起的男人出卖了女人的爱,背了三天三夜的良心债——再加两瓶酒应该能应该能免费蹦迪。 他再度看了眼女人。 这场面能睡着, 更是无敌。 男人有着这副打扮模样的人该有的健谈, 甫一发车就问:“小伙子, 怎么一个人出门啊?” “被落下了。”代熄因简单回答。 “出远门就带这么点东西啊?”没有被劝退, 男人摇头晃脑接着八卦,“该不会是去找小女朋友吧?” 代熄因敷衍地应了两句,准备装睡一会儿。 “行李箱还在公交车上, 人却不见了?” 盛川市公安局内。 郑孝旋少见地出现在办公区,神情很是严肃。 “是。”洪岩将监控中能挖出来的尽数汇报,“接到报案后,分局警方介入调查,发现失踪者是先前凶杀案中的重要人员代熄因,立刻移交市局,我们一路顺着车辆行驶的路线调取监控,发现其中途停留过的一处服务区是失踪源头。在公交车离开后,代熄因才从卫生间出来,随后上了另一辆小轿车,值得注意的是,这辆车上本来就有两个人。” “不过我们的人查了。”旁边乌奇抬高了音量,“这是个套|牌车辆!” 监控里,一贫如洗的天空下,往来的车辆络绎不绝。 画面放大,尘沙飞扬,黑色轿车的型号与车牌号无比清晰,看不出任何异常。 一个大拐弯。 女人由于惯性甩向代熄因一侧。 重量全部撞在他的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代熄因侧过身子,默默往角落挪动几寸。 缩了缩占地面积,打算继续闭目养神。 后背却一痛。 有只手隔着衣服狠狠掐了他一下! 刚冒出的一点困意骤然消失,代熄因扭过脖子,看女人依旧闭歪着头,双眼紧闭,呼吸平稳。 他还以为出现幻觉了。 疑窦丛生之际,同一处地方二度被掐。 这回,力道稍微松懈了一些,却带着清晰到不容错辨的意图。 代熄因神经绷紧,借着车身摇晃的掩护,隐蔽而认真地审视起女人。 异常即刻找到—— 她全身其他地方都呈现出一种疲乏的瘫软状态,勉强能算在正常放松静置范畴内,但右手的两根手指正在自己背后急切动弹,那是实打实如痉挛般抽动! 她是故意的,也是被迫的。 代熄因确信。 如果不是那个突如其来的拐弯,她也许根本碰不到他。 “怎么了小伙子。”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神色莫测,“一直盯着人家姑娘看做什么?不会是看上了吧?” “靠着我有点挤。”代熄因面不改色地把女人推开了一些,趁机在她背后轻轻碰了一下。 司机“啧啧”地坏笑起来:“你看着一肚子花花肠子,怎么这种机会都不懂把握。” “没机会了。” 暂停住影像播放,洪岩低声道,“那辆车之后就往国道走了,国道里头基本没有什么监控。” 郑孝旋沉着地下达指令:“总有出入口,查查,与这条国道接壤的地方,以及相接道路的路口,是否安装监控?” 第70章 “我看看……好像正好有一个,但是,这个时候车上只剩下司机一个人了!” 代熄因头皮有点发麻。 他在纠结下一步要怎么做。 心里头有一杆秤在左右|倾斜。 不论斜向哪一边,都无法圆满。 胸腔和眼皮突突个不停,他尝试找出一个两全之法。 可想了又想,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根本不存在。 他忽视不了女人那两根奋力动弹的手指。 她在无声地哀求着。 却比车载音乐更喧嚷。 “请问……能不能靠边一下?”代熄因捂着嘴开口,“你车上的香薰太晕了,我想吐。” “开个窗户吧。”男人并没有做出任何减速的行为,“这路段中间的,也没地方停啊。” “那你有袋子吗,给我一个也行,”代熄因接下去表示,“我怕等下把你车里吐得全都是。” “你这么虚啊,看着人高马大,怎么坐个车都会头晕。” “平常是不会,昨晚没休息好,再一闻这个味儿大的香薰,真有点受不了。” 说着他还干呕了几下,装得像模像样的。 “哎哎哎哎——”男人估计也怕他恶心着自己,放慢车速,一手扶稳方向盘,一手还真从扶手下的储存空间抽出来一个红色塑料袋。 接过塑料袋的那一瞬,代熄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暴起! 他猛地将它套上男人的头,并利落打了个结。 遭到袭击,男人的惨叫闷在袋子里,向右急打方向盘,脚条件反射踩死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尽管车速不快,但由于在前排,他还是被冲击力往前用力砸了下。 刹那间,代熄因先一步打开反锁的门,一把拽出女人,抗在肩上就往林里冲。 他在计划时就观察过了,这条路人烟稀少,应该是男人专门选择的,相比于大道上狂奔,更好的路径还是丛林。 不知跑了多远。 肩上的女人恢复了行动力,捂嘴用力咳嗽,他才慢下脚步,把人放下来:“你没事吧?能站稳吗?” 女人捂着肚子,多半被他的肩膀硌到了:“谢谢……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不得不用力捂住嘴,肩膀因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喜悦而微微发抖,“我从来没想到,光天化日下,竟然有人敢……敢这么无法无天……” 看她惊疑不定的模样,代熄因叹了口气:“以后小心点吧,弱势群体受害,不分昼夜。” 回望了一眼来路,他往前一指:“你先跑吧,那人不知道有没有团伙,还会不会追上来,我殿后。” 可女人非但没有离开,反朝他身体靠了过来。 冰凉的十指一把箍住他的手臂,她近乎哀求地紧贴住他:“不,别丢下我!我、我害怕……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那声音分明裹着哭腔,语调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奇怪。 像是脱离了原曲旋律的音符。 代熄因只觉得脊背窜起一股寒意,脑中警铃大作:“你……” 话没说完,手臂上一阵尖锐的刺痛。 风扬起,草拂动。 斑驳的树影摇晃,落在女人光洁的脸上,也遮不住分毫艳丽。 那表情哪里还有一丝惊慌失措? 她微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针筒,亲昵地勾勾他的下巴:“小帅哥,感谢你的点子,我们可以消失得更彻底了。” “查过了郑局。” 邢科带着问话的资料回来,“那司机就是个经常开私家车跑两地拉客的,为了逃避交通规则处罚选择套牌。 “那天他先载了个女人,女人没什么特别的,主要是每个服务区都要上卫生间,一上车倒头就睡。司机在代熄因停留的服务区,一开始都没注意到他,还是女人说似乎有个人没车坐了,他才上去问了问,后来走国道也是因为更熟悉国道。 “没想到中途代熄因发疯,把塑料袋套他头上,差点出大事,还抢走女人,司机报了警,但是女人也没表现出反抗,加上人都跑没了,当地派出所就把这当作是神经病闹事,没有细究,批评教育惩罚了私家车拉客和套牌后,给了些钱让司机修车去了。 “我们顺着司机指引的路线,朝两个人消失的地方过去,果真发现了两串不同的脚印,再往前便是一排车辙印,到林子另一端的出口就不见了,根据我们推测,代熄因就是在那里遭到了二次绑架,而那个与他一起消失的女人,大概率才是主谋。” “那女人的身份查到了吗?” “根据司机的描述,以及部分的监控,我们的得到了她大体的样貌与衣着,经对比,发现她曾在柯迪曼酒吧和管文栋鲜少交流过几次。” 邢科很是无奈,“但管文栋这小子没被抓就是另一副样子,吊儿郎当不肯配合,到最后才唧唧歪歪表示他不认识女人,加上在酒吧内的脸浓妆艳抹与车内的脸模糊不清,我们一时根本无法找到她。” “简直无法无天了!” 基本情况刚了解,路禛元第一个跳出来愤慨不已,“同一个受害人,来回来两次被绑架,这不是背后的团伙在向我们挑衅是什么?陈队说的没错,大火中的尸体是卖出来的结束,依我看就该顺着之前的线索和嫌疑人继续查,尤其是这个管文栋,现在去查他最近的行动轨迹,指不定就能找到代熄因的失踪线路。” “这只是你们先入为主的猜测。”轻飘飘一个摆手,雷昱提出了截然不同的看法,“说白了,绑架一个受害者,一次没成功,有脑子卖出死人转移视线的绑匪,怎么还会对同样的人来第二次?这不是上赶着被抓吗?” “他们需要代熄因身上的器官,出手第二次有什么问题?”路禛元立马反驳。 翻了个实打实的白眼,雷昱露出个讥笑:“这个代熄因难不成是金子做的?能配型的器官只有他身上那个?哦,他们一天天不吃不睡,专盯着一个受害人,从盛川盯到平海,就等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抓回去?你这脑子想得是不是太简单了点?” 路禛元一时语塞,整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又没法和上级发脾气。 旁边的邢科连连拍拍他的背脊,他只能深吸气缓解。 仗着级别高,心气傲,雷昱才无所谓他气不气,转头道:“郑局,虽然说未必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但同一个人被不同绑匪先后绑架也是很有可能的,他倒霉嘛,盛川的柯迪曼酒吧那么出名,两人都在里面喝过酒,正好交流也不足为奇,当事人不是都说了不认识吗?” 邢科对他补充说明:“雷队,这个管文栋狡猾得很,十句里面有九句是假的,他们说话次数是不频繁,但看交流的神情,肯定是旧识。” “你看个表情能看出两个人认识?你还有读心的本事?”雷昱不以为意地反问一句,邢科也闭嘴了。 两个老人接连被怼,年轻的成员更不敢开口了,室内安静得余留呼吸和抽烟。 调整好语气,雷昱对郑孝旋正色道:“我认为我们还是得从那条路附近往来的车辆着手,按照代熄因从黑色轿车离开的时间往后推,加上徒步穿越树林的时间,从另一端离开的必经之路有一个高速口,调查那段时间附近经过的车辆,比照车轮印以及车内人员情况,一定会有所发现。” 郑孝旋道:“这工程量可不小。” “再大的工程量也得查。” 对上那坚决的目光,她一抬手:“那你就带队去查。” 雷昱当即要领人出发。 一看这阵仗,路禛元急了:“可是郑局,现在代熄因被带走两天了,我们查得起,他可等不起啊,但凡是同一拨人,上一次必然已经配型成功才会有这第二次绑架,如果真的等车辆查到,只怕代熄因已经凶多吉少。” 抱起手臂,雷昱还要嘲讽他两句,未料郑孝旋转头问:“洪岩,先前技术部是不是在代熄因手机里留了一个定位器,还没有拿来局里卸除,所以就一直留在他的手机上?” “是的郑局。” “你先查定位试试。” “但我们现在是没有办法使用的。”洪岩有些为难地擦擦汗,“当时定位植入是由陈队来设定的,所以也需要陈队的指纹权限才能开启使用。” “那就把陈昉叫来,让他来开启。”郑孝旋当机立断。 雷昱本来还搁那看戏呢,一听这话不干了:“郑局,陈昉他现在还在停职查看期间,你准备让他回警局,还要让他开启什么权限,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他直接接受案件调查了?您觉得这合规吗?” 第71章 不紧不慢听他说完,郑孝旋才将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你说要查车,我同意了,但如果按你说的,只是查车,人都没了你还在记录开头几百部的干扰项,你是准备救人,还是害人?” “可定位未必在受害人身上吧!一个手机那么大的目标,绑匪不会扔掉吗?” “行李中没有搜到手机,丛林里和丛林周围的两条大路也没找到,这说明手机即便不在受害人身上,也会遗落在他们经过的某个关键位置,要是定位能成功锁定,就是线索,在这样的紧急局势下,多试试没什么不好。” 三言两语便叫雷昱哽住,郑孝旋接着说:“我是准备让陈昉回来开启权限就走的,不过你这么一说,貌似我身为局长,也有这个权限让他暂时协助调查,等破了案将功补过,也就不用辛苦你忙这么多案子了?” 在一圈各色的目光中,雷昱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他的手抓得很紧,骨骼和青筋的痕印相继蹦出。 却一句话骂人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 “这郑孝旋简直欺人太甚!” 重重砸下酒杯,雷昱十分不快地发牢骚。 旁边的男人道:“怎么了,她还能欺负你不成?” “呵,她也不敢欺负我。”雷昱冷笑道,“就是那一张嘴,一次次要我下不来台。” 大灌一口酒,他咬牙切齿地说,“一个黄脸婆而已,婚都没结,前三十年没声音,年纪大了,反而不知道上哪儿鬼混生了个孩子出来,私生活不检点! “要我说,她这局长的位置,估计都是靠睡服别人得来的!那个陈昉,指不定就是她的小白脸,天天的挂在嘴边,明明现在我才是这个刑侦支队长,在她眼里,却只有陈昉!帮着他,打压我,她算什么东西啊?” “她惦记陈昉有什么用。”男人笑着为雷昱倒了杯酒,“陈昉不都停职了?一时半会儿保准回不来,下次再给他使点绊子,你不就稳稳坐在这位置上?和这种没机会的人较什么劲?” “什么没机会?”雷昱暴跳如雷,“郑孝旋都准备行使权利把陈昉调回来查事情了!下一步就是踩在我头上了。” 男人喝酒的动作一顿,一字一句放慢道:“调陈昉回来查事情?查什么?” “有个叫代熄因的,被二度绑架了,说是陈昉对这个案子熟悉,还有一些专属权限要他开启。” “代熄因?” “怎么,你认识?” “噢,不认识。”男人笑笑,吞下一口酒,“不过陈昉什么时候神通广大到,靠他才能查一个绑架案?” “靠他什么靠他?他顶多起到一个辅助作用。”雷昱自信满满地拍拍胸口,“我,才是主力军。” 附和两句,男人紧着又问:“那陈昉回来准备怎么查?他到底有什么权限?” “老尤。”雷昱笑眯眯地拍拍男人,“你这就问得太多了吧。” 肩膀甫一沉重,男人也自觉失言:“是是,这算你们警局内部事务,的确不能跟我说。” 他边倒酒,边接着找补,“我觉得你没必要担心,指不定就是那郑孝旋想让陈昉一搏,不足为惧。安心吧,一个消失于茫茫人海中的人,不靠大量人力物力,只有一个停职的‘前’刑侦支队长,他说他查的到,你信吗?” “也是。”雷昱心情好了不少,和面前人干了一杯,做上了春秋大梦。 在融洽的表象之下,他没注意到身旁人眼底的精光一闪。 * 私人泳池里,男人不算年轻。 但头发虽透着银丝,整个人依旧容光焕发,保养得很是不错,并没有太过于苍老的痕迹。 他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翠得如同能掐出水,正搂着一个婀娜的女人,右手也没闲着,揽紧了一个白瘦的男人,三个人在泳地里随着水流上下起伏,着实有些不太美妙。 女人将葡萄录剥皮,递给男人,白瘦男人则是接过男人吐出的核,再放到一旁。 男人表情放松,显然被两个人服侍得极其舒服。 他一手扌柔扌圼女人的月匈部,另一手扌爪扌屋白瘦男人的下亻本:“局里头现在要查那辆车,你们做得怎么样了?” “您放一百个心吧。”女人搭着男人的肩膀,声线妩媚,“送走小帅哥之后,车就冲到河里毁掉了。” 白瘦男人的嗓音则是很轻柔:“对,前面的车没证据与我们有关,上自家的车前我们还带上了兜帽,即便真的在监控里查出来,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很好,你们果然不会让我失望。”男人笑着用了点力,口申口今响彻泳池。 水花四溅,大汗淋漓。 正畅快之际,从外头走进来一个人。 他目不斜视将手机和金边眼镜递给男人:“找您的。” 戴好眼镜,男人看了一眼来电,撒开搂住两人的手,被他们托着从泳池里出来,露出身体上皱得有些耷拉的皮。 堪比被擀的面团。 裹上旁边的浴巾,他走到远离这几个人的躺椅上靠下,懒散道:“喂?” 里面的声音有些着急:“叶老板,我今天听雷昱说,市局那边又有动作了!还要把陈昉弄回来,是不是不太妙啊?” “市局哪天没动作?到头来还不是兜兜转转回原点?”男人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白兰地,“一个陈昉而已,看把你急的。” “可这代熄因之前就被陈昉搜到了,这回卷土重来,该不会又要出什么岔子吧。” “怕什么?即便他这颗肾脏到不了你女儿身体里,我也给你准备了后手。” “我不是信不过叶老板你的能力,但这个陈昉真的和狗皮膏药似的,一个劲妨碍我们的事。” “行了行了,我会让下面的人注意点。” 摇晃的高脚杯中,男人那皮笑肉不笑的古怪面容随着波纹浮动,看上去就叫人不舒服:“陈昉这次只要敢回来,下场绝对不会好过。” 第44章 覆车继轨(二) 到了和樊承平的约定日期, 陈昉早早就候着了。 他选了个靠窗又能观察入口的位置,点了一杯奶茶,手无意识顺次压下指骨。 也许听着这响声, 能缓解不自知的焦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心脏也一寸一寸沉下去。 十五点已过。 却始终不见人影。 稳了稳心神,他掏出手机。 正准备回拨那个之前联系过他的号码。 当是时, 服务员端了一杯无糖冰美式上来,轻放于他面前。 “是不是弄错了?”陈昉叫住对方,“我只点了一杯。” “没错的。”服务生抱着餐盘,礼貌微笑着说,“有人给您点的。” 神色一凛,陈昉敏锐地拿起杯子。 冷凝的水珠粘湿他的指尖。 杯座上果然压着一张折叠整齐字条。 “计划有变, 19点整,漳华路12号交接。” 目光当即扫过四周。 从他进门就在观察咖啡店,角落是一对恩爱的情侣在低声交谈, 不远处三两个独占几桌的学生正在看书, 还有旁边拿着笔记本电脑办公的白领,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不过他这角度看不到前台区域,很明显是在他坐下后从外头递来的纸条。 提前一小时开车到漳华路, 陈昉扫了一眼。 这是一条位于老工业区边缘的街道,萧条而空旷。 12号估计在窄巷尽头, 车子进不去。 他索性调低座椅小憩一会儿。 傍晚时分, 简单吃了点面条, 他才不疾不徐往里走。 目的地在深处。 人迹罕至, 高墙围拦。 白天或许是乘凉的好地方,天色暗下来以后,配上些许似呜似咽的风声, 就多了几分阴森。 靠在墙边,陈昉点燃一支烟。 幽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对着月色,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等它融入夜幕。 下一秒,他不带任何犹豫地别过四十五度头,回身一记凌厉后踢,给了袭击者措手不及,同时用手直接掐灭烟头,把它揣进了口袋。 一个踉跄,袭击者啐了一口。 眼见偷袭不成,他掏出把弹簧刀来,明晃晃要往陈昉身上挥。 一道寒芒直刺而来,陈昉视若无睹。 足尖发力,移形换位,轻轻松松闪过这一下。 手铐没带在身上,赤手空拳的攻击力可比对付失忆的代熄因要狠辣不少。 第72章 拳如磐石,直擂对方下肋,掌若刀背,反切对方侧颈,一击一势都奔着绝对压制去的,袭击者很快就落了下风,还想把刀插向陈昉,结果被一个侧勾拳打得头昏脑胀,手中的利器也给震飞出去。 一个扣锁,再一个分筋,陈昉借势将他双手反拧,五指一曲撕扯下对方穿在身上的马甲,拧了两圈把双手和脑袋全部固定住,成了简易的案板,让他除了嚎叫再也动弹不得。 其实在发现纸条时候,陈昉就意识到不对了。 他明白樊承平多半是被控制了。 欲将计就计,瞧瞧背后是什么角色。 如果人多控制不住局面,他身上还有枪,再怎么说,只对付他一个人,应该也不会派出太多人手。 没想到派了个比业余还业余的。 这帮人是把警察都当作废物么? 大气没喘一下,陈昉将人就近押到了辖区派出所内,交代了事情经过。 有个民警从里间出来,看见他,第一反应是冒星星眼,语气激动得有些结巴:“陈、陈队长?” 陈昉疑惑抬头:“你认识我?” “当然!您可是我的偶像,几年前的全省警察搏击联赛,我还跟您对打过嘞。”年轻的民警满脸崇拜,说起失败却一点儿不惨兮兮,反倒跟炫耀一般,“您在初赛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拿了第一,这种事,当时去参加的人都记得!” 被铐在一边的袭击者听到这些,装满不服气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唇都没了红色:“搏、搏击联赛……第一?” 最后一个字音又尖又细地往上飘,他四肢发抖,后悔淹没了脸庞。 可惜他没有反应机会,就被带进审讯室了。 夜色渐深,陈昉坐在外头的长椅上,靠着冰凉的墙壁。 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正当他即将赴约周公做梦之际,认识他的民警走出来了。 对方面上是欣喜又敬佩的表情:“和陈队长您预想的一样,他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我们就按照您吩咐的,‘疏忽地’把手机落下,他果然中计,趁我们不注意打了个电话出去,我们抽丝剥茧,锁定了号码来源,是一家叫做丰通的物流公司。” 陈昉精神一振,疲惫退散了大半。 谢过民警后,他准备直接去这公司看看。 手机铃声却凭空响起。 急促得有些刺耳。 他看清来电显示—— 郑局。 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昉叹了口气。 他的行踪被郑孝旋知晓并不是稀奇事。 郑孝旋和刘泰河一块共事,到今天才发现已经算慢的了。 做好了挨批的准备,他接起了电话:“郑局,怎么了?” “你现在立刻回盛川。” 那头二话不说丢出几个字,字字严肃。 以为是又要阻止他调查,陈昉刚准备拿个理由搪塞过去。 可她的第二句话就让他住了口:“局里有重要的事需要你调查,具体什么事,电话里一两句讲不清楚,事态紧急,你先赶回来,听到没有?” 郑孝旋很少这样。 她素来以冷静著称,如果不是与她熟识,陈昉很多时候会觉得她其实没什么情感。 这会儿这么着急,说明真的有大事情要发生。 上级下令,没法权衡,平海的人事物只能暂放。 陈昉顾不得那么多了,想处理完那边事后再来处理手头的事,于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往盛川。 夜色深重,闷热了一整天的城市终于迎来一场瓢泼大雨。 雨点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密集得几近看不清前路,雨刮器飞速地左右摆动,勉强在玻璃上制造出短暂的清晰扇形。 路面早已积水,车辆驶过,溅起浑浊的水花,在这样湿滑的路面上高速行驶,无疑是非常危险的,但脚下油门丝毫未松,车胎都磨出花了,硬生生压缩去二十分钟车程。 陈昉火急火燎推开玻璃门,冲进市局,带进一身湿冷的雨水和急促的气息。 大晚上,局里空旷得有些冷清。 人都走了个大概,只有零星几个值班室的灯还亮着,电话铃声偶尔划破寂静。 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抱臂倚在走廊边的雷昱。 见他狼狈的样子,雷昱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私下带着一个大学生去外地搞小动作,又让人家自己孤零零回来,现在人丢了,可真有你的。” “你说什么?”陈昉瞳孔紧缩,眼皮猛跳了下,顾不得敲门,在他的嘲笑中匆匆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郑孝旋正坐在灯下看文件,闻声抬起头,神色平静。 “到了?”她抬起下巴示意,“身上都湿了,先坐下歇歇。” 方才雷昱的话一说,眼下陈昉哪里坐得住,礼节性的招呼都忘了,迫切地向前两步,声音紧绷:“郑局,熄因怎么了?不见了?!” 郑孝旋没有马上回答:“别急,去把门反锁了。” 他便按耐翻涌的心焦,依言照做:“郑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代熄因再次被绑架了。” 信息量过重的话语平稳落下。 “什……”陈昉脑子嗡的一下,思考都停了。 “不过,这是我和他事先商量好的。” 在他震惊到不能再震惊的目光中,郑孝旋接连抛出惊雷:“代熄因带着定位器作为诱饵故意被绑走,目的是钓出犯罪团伙,如此才能证明那场大火不是终结,被火烧死的尸体背后还有漏网之鱼。” “可熄因只是一个什么实战经验都没有的大学生,您让他只身深入犯罪团伙,这太危险了!” 陈昉的声音上抬了几个调,“您怎么会认可这一做法,实行这么荒谬的计划?” “你何时变得这么不冷静了?” 一句话啊,让陈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旋即攥紧手:“对不起郑局,您继续说。” 深深地睥他一眼,郑孝旋不容置喙道:“这是代熄因率先提出的设想,我经过考量,认为在当前形势下具有较高可行性,并在周密完善后,指挥他行动。 “我让他去我预先遣往平海的专业人士那里将定位器外置出来,藏在身上,被抓后装作旧伤复发,尽可能将自己营造得严重一点,那群人想要取器官也得花时间准备完全,必须先保证他的健康,故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危险。 “之所以派他去,原因有三:其一,对方团伙一直对他蠢蠢欲动,再次被抓不会引起怀疑;其二,他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这层身份是最好的保护色,能极大降低对方的戒备;其三,你们两人彼此熟悉,代熄因也对案件脉络有所了解,综合来看,他是最好的人选。” “我们……彼此熟悉……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这次急召你回来是为了什么?”郑孝旋沉稳地说,“我要你以借调的名义参与行动,负责与代熄因对接。” “啊?不是雷昱……” “他被我打发去做车辆排查了。” 陈昉愣愣的,神思还没归位。 清脆一响,是郑孝旋抬手轻叩桌面:“情况我已经全部告知。你确定还要拖下去,不先打开定位,确认他的实时位置吗?” 他才猝地反应过来。 把身上的加密的追踪终端接入电脑,指纹验证通过,权限解锁。 属于盛川市的地图上,城郊结合部的某个区域闪烁起来—— 那是一处肉联厂。 滴滴的提醒声在沉寂的空间内尤为刺耳。 “血腥味掩盖的厂子里面能动手脚,冷冻车还能完美运输‘货物’,这必然是一处挖取器官的集中点。”陈昉眉头愈深,“正规的医院做不了,就把人当牲畜豢养,简直是丧心病狂。” 指尖一下下轻敲桌面,郑孝旋眸光冷峻:“解救人质是首要任务,我们这回的终极目的,是把完整的黑色产业链从上到下连根拔起,你要沉得住气,等下一环节的买家们出现再一网打尽。我,老刘,以及市委的负责同志将会在指挥中心监视这次行动。” “市委?”陈昉有些讶异。 “当前局里的不定性你也清楚,为了避免出现变数,定位的真实情况除了我们三个以外没人知道。”郑孝旋嘱咐道,“不过你的参与我必须上报市委,明天的行动不只是一场救援作战,你明白吗?” 陈昉有力地点了下头。 离开局长办公室的时候,他又遇到雷昱了。 也不知该说有缘分还是倒霉。 大嘴一张,他就是挑衅陈昉:“哟,聊完了?别以为你回来了就真的能恢复职位,你不知道吧,郑局让我彻查最重要的相关车辆,你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件,到头来还得干警犬的工作。” 第73章 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陈昉觉得这个人实在幼稚,就这么件事,也像是得了糖果的小孩来他面前显摆。 没心情与对方拉扯,他礼貌一笑,板板正正竖了个拇指。 这下好了,汇聚大半力气的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气得雷昱“你”了半天没有下文,留下一句“走着瞧!”,快步离开了。 * 一夜连绵雨后,天刚灰蒙蒙亮。 肉联厂内已经忙活起来了。 高耸的烟囱冒着白汽,机器的轰鸣阵阵嘈杂,运猪车碾过湿漉漉的地面,由远及近驶入厂区大门。 蒸汽、噪音、忙碌的工影,一切井然有序,活生生一幅再平常不过的生产景图。 但这只是表象。 几里外的废弃工厂水塔顶端,狙击镜的十字线缓缓扫过厂区每一个出入口,专业的观测仪器上,是整个肉联厂外围。 同一时间,在零下二十度的冷气管里。 陈昉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存在了。 这条路线是他选择的,非常隐秘,代价是极度危险的低温。 为了防冻,他还用猪油涂抹裸露肌肤,起初是刺痛,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随后是极寒带来的灼烧感,最后只剩下如若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的麻木。 管道内壁结着滑溜的冰霜,让每一步都艰难险阻。 呼吸产生的白霜顷刻凝结在眉梢和睫毛上,过低的温度让思维都有些迟滞,好在陈昉意志坚定,身体素质过硬,才没有半路被冻晕过去。 “报告郑局,我已成功进入肉联厂内部。”陈昉放低声音,牙间不住地打颤。 “收到。”微型耳麦里传来简要的回应,“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 郑孝旋昨夜的话言犹在耳。 让他潜入肉联厂之后,尽可能快速确认更多受害者的位置和状态,等到买家一类可疑人员靠近后,指挥中心会发布全面收网的指令,那就是他们里应外合的时机。 集中精力,陈昉爬过冷气管的身体几乎动弹不得,他不断呵出热气回暖麻木的指头,终于恢复了一些行动力。 哆嗦着,他查看了一下追踪显示,光点在附近闪动着,与他基本重叠。 轰—— 急冻库的厚重的铁门被推开。 将死猪运入保存的员工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来回入内,推着平车,慢条斯理,动作还有些许懒散。 陈昉眼眸锐利,隐藏在门后架与墙壁的视觉死角里注视一切,血液因低温而流速缓慢,心脏却如鼓槌。 就在那人放下推车,转身准备去挂记录板的刹那—— 陈昉抓准时机,闪电般扑出!一只手铁钳般死死捂住他的嘴,将人扯入急冻库内,用脚掩起门的同时,精准狠辣一劈他的颈侧动脉。 这些动势发生得太快,肉联厂员工还没来得及支吾一声,便两眼一翻白,彻底昏了过去。 把瘫软的身体翻转,陈昉利索地换上了他沾着脏污的工作服,将其藏在了冻得硬邦的死猪下面,粗略掩盖。 随后,他压低帽檐,推着那辆散发着腥臊味的平车,镇定自若地走出了急冻库。 一人一猪之后估计就是上垃圾场了。 外头相对温暖的空气扑面,让身体复起了层鸡皮疙瘩。 肉联厂人多眼杂,大清早的事又多,大家都忙着干活,没人会注意与自己无关的事务。 但这才是诡异的地方。 陈昉不动声色观察着,工人们各司其职,运输,分类,屠宰,冷藏……流水线作业,效率分明。 所有运作流程居然是正规的。 他一时摸不清这个肉联厂究竟是本身是为了器官移植而存在,还是其中的人员并不知晓肉联厂被当作了器官移植的幌子。 陈昉在厂区内看似随意走动,实际大脑飞速运转,清晰利落地摸排了一圈,并没有看见所谓的器官移植场所,也没有发现任何受害者的身影。 但定位点的明确显示,基本可以得出一个没什么异议的结论。 地下还有空间。 必须找到能下去的路。 就在他经过一个堆满杂物的转角,目光扫视地面寻找可疑缝隙时—— 一只粗糙的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 “哎!” 神色一变,他全身肌肉立时绷紧,又强迫自己在一刹那间松弛下来,血液顺着无数条毛细血管灌入头顶,耳中甚至出现了轻微的嗡鸣。 暴露了? 他克制着速度转身,脸上已经准备好茫然和一丝被惊吓的正常表情应对,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评估着瞬间制敌或脱身的路线。 “干嘛呢你!”一个满脸横肉的粗壮男人审视着他,粗哑声音里装满不善,“转悠半天,玩呢?活干完了?偷奸耍滑在这儿是勒令禁止的!” 不是识破,是监工。 心里巨石稍落,陈昉弯下腰,满脸堆砌虚弱和窘迫:“对不住对不住,大哥,我……我新来的,肚子实在不舒服,想去趟厕所,半天没找到……” 男人皱了皱眉,嫌弃地摆摆手:“真麻烦!厕所在厂房外头,西边!谁会把厕所建在宰猪的地儿?快点去,别耽误事!” “谢谢大哥!”陈昉捂着肚子,脚步虚浮地朝着男人指的方向快步离去。 走了十几步,眼角余光确认男人早已转身忙别的去了,他又身形一闪,悄无声息来到了定位点显示的正上方。 这里是急宰与化制车间。 弥漫着一股更复杂浓烈难闻味道。 进门处挂着半旧的隔离服,当下多半是时间尚早,里面还没有人作业,空空如也,只有几盏惨白的节能灯发出阵阵好像要漏出的电流声。 他的关注点一下子就被不远处一个用铁栅栏单独围起来的区域吸引。 门口挂着的牌子上有几个大字—— 病畜隔离圈。 闲人免进。 到了他眼里,就变成了“欢迎进入”。 换上隔离服,拉好面罩,陈昉光明正大跨了进去。 里头臭气熏天,全是病怏怏的牲畜,感觉只要碰到都能生疮。 他环视了一圈,眼尖地锁定了墙壁高处一个通风管道,搬来旁边废弃的铁桶,利索踩了上去,伸手试探了一下。 果不其然——通风口气流微弱得不正常,手指更是摸到了后面粗糙的水泥壁。 这是伪装的。 陈昉当即拆卸掉铁栏,侧身钻了进去。 管道内狭窄而阴暗,逼仄得人呼吸都不顺畅了。 好在他不曾怀疑自己的判断,爬行一段后,拐角赫然出现一个通往地下的爬梯! 顺着下去,梯子很长,每下一阶,上面车间模糊的噪音就远一分,而下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体就多令人作呕一分。 底部是一扇厚重的铁门。 门上挂着把硕大的老式锁。 陈昉找准方向,凝聚腰腹力量,侧身一踢—— 哐当! 挂锁应声落地,锁头连着部分门框亦被踹裂,他得以畅通无阻进入地下室。 然而来不及喜悦,地狱般的景象便裹挟着浓郁到实质的恶臭迎面而来! 惨白的无影灯下,无法擦拭干净的黑红血垢滞留在不锈钢台面,与其余各种黏稠到反光的东西,一同浸透了地面铺设的塑料布。 旁边托盘里,形状各异的手术刀具歪七扭八排列着,有些刃口还带着腻成一节一节的残留,墙壁上喷溅状的污迹更惨烈到无法直视。 浓重的血腥味,高纯度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种甜腥组织液味混合着扑入鼻腔。 无不是一片赤色。 胃部一阵翻搅,被陈昉强压下去。 “……郑局。”动了动唇,他对着麦克风及时报告,“确认,地上是伪装,地下密室……是器官移植手术室,已发现手术痕迹。” “受害人……都在吗?”郑孝旋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有些模糊。 短促地呼了口气,陈昉被目光牵引到尽头另一扇紧闭的小门前。 他转动冰凉的把手,缓缓推开—— 那是个囚笼般的房间。 几个衣衫不整女生被锁在角落里,没有血色的脸上只剩下恐惧后的空洞。 当门打开的光线投入时,她们纷纷成了受惊的兔子,拼命往后蜷缩,绝望地抽噎着,连哭喊的声音都已经耗尽。 迅速扫视一圈,陈昉心下一沉,脑海中闪过不太好的预感。 “发现多名受害者。”他语速加快,不安席卷周身,“但是……并没有熄因的身影,可定位信号显示就是这个地方。” 稳住心神,他摘下帽子,靠近这些女生。 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她们早就混沌不清,只晓得拼命摇头:“别过来!求求你别过来!” 第74章 “别害怕,我是警察,是来救你们的。” 陈昉温声说完,她们还有些恍惚,如同听不懂人类话语的新生幼虫,团成一块,缩瑟着,躲避着。 等到他返身找来外面的工具,解开她们手脚的束缚,她们的情绪才有所缓和,终是被劫后余生的现实驱动着低低啜泣起来。 “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陈昉安抚着她们,抓住时机问,“告诉我,你们之前有没有见到一个男生,很年轻,很高,左边耳朵这里,戴着一枚黑色的耳钉?” 一个稍微大点的女孩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 陈昉从那双肿胀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沿着脊柱蔓延的凉意。 “……晚了一步!”她果真断断续续嚎啕大哭起来,“他……他刚才……被他们带走了!” 第45章 覆车继轨(三) 被带走?!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陈昉身形一晃,差点跌坐地上。 他撑着墙爬起,一把扶着耳麦, 急促到低吼出声:“郑局!情况突变, 熄因被转移了!请求立即行动!重复,请求立即行动!” 死一般沉寂。 耳麦里只剩下一团要把他吞没的噪音。 直到此刻, 他才骇然发现,地下室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黑色方盒正闪着渺茫的红灯。 那分明是信号屏蔽器! 难怪代熄因的定位信号没有及时更新,难怪通讯会彻底中断。 他一直在这密不透风的壁垒下行动! “走!快撤离!” 低喝一声,陈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即护着虚弱的女生们, 冲向房间另一侧可能是用于通风或运输的窄门。 门后是黑暗的通道,弥漫着更重的霉味和铁锈味。 他打头阵,紧握配枪, 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之上。 前方透出光亮,陈昉示意这些女生暂且止步,紧贴墙壁, 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率先侧身弹出—— 外面是一个堆满饲料袋的仓库, 粉尘在光线下胡乱飞舞。 所幸暂时安全。 警惕扫视过各个角落, 陈昉招呼身后的几人出来:“你们先在饲料库里面躲好, 别出声, 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刚说完话,耳麦里就爆出一连串刺耳的电流尖啸,震得他耳膜生疼。 是信号恢复了。 “你在做什么?!” 第一声便是郑孝旋带着怒火的呵斥, 穿透杂音砸来,“陈昉!信号弹没发射,谁让你行动的?!” “郑局!屏蔽解除了吗?您听我说,等不了了,熄因已经被带走了!”陈昉语速极快,试图解释。 “什么带走?” 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坐镇指挥中心的市政法委书记,他并不知道定位器就在代熄因身上:“陈昉同志,我不管你现在什么情况,目标人物尚未现身,你的擅自行动会毁掉整个计划!我现在命令你,立刻返回肉联厂内,原地待命!一切还来得及!” “听到了吗陈昉?这是市委的命令!”郑孝旋严厉的斥责紧随其后,听上去分外焦灼,“马上回去!” 耳中是极具压迫感的指令。 嘀——嘀嘀—— 追踪器却响了起来。 陈昉凝神一看,代表代熄因的信号点正离自己逐渐远去,朝着郊外废弃工业区的方向移动。 并在那个方向上乍然断了! 光点熄灭的那刻,陈昉瞳孔地震,差一点没回过气来。 没有时间了。 眸光沉底,黑色渐深。 在上级的下一道命令尚未进入耳蜗前,他搭在耳廓的三指微曲,稍稍发力—— 单手不带迟疑地扯掉了耳麦和内置通讯器,直接摔在地上! 一切交流切断,他耳中的心跳声加剧,面色却无比沉稳。 疾步冲出饲料库,一冒头就撞上了几名身着屠宰场服饰的人员。 见到他从非作业区出来,他们脸色大变:“你是谁?!为什么会在那里?!” 这几名员工面露凶色,要多个方向扑上来对他动手动脚,陈昉的眼睛没有眨一下,拔枪,上膛,对准,动作一气呵成。 “警察!通通不许动!”他的声音冷冽如冰,“立刻双手抱头,面墙蹲下!” 黑洞洞的枪口一震慑,他们哪里还有先前一丝豪横,吓得屁滚尿流,纷纷照做,浑身哆嗦着大喊:“别、别杀我!别杀我!” 手枪分寸未动,陈昉在确认周边环境安全后,又指挥几个惊魂未定的女生逃离到警方预设的接应位置。 远处隐约传来了喧闹和脚步声,越来越多,预示着失控的前奏。 而他,充耳不闻身后同伴的呼唤,在有条不紊地安顿好一切后,大步冲上了一辆车。 偌大的影子,瞬时便踩满油门离去。 * 肉联厂附近荒凉一片,密集了大片野地,废墟林立。 陈昉根本顾不上找路,朝着代熄因信号消失的地方猛开。 车辆粗暴地冲开齐腰深的杂草,碾过簇拥的灌木丛,撞开铁丝网残骸,在坑洼的野地里颠簸飞驰,底盘不断传来刮擦声。 不多时,一栋废弃化工厂出现在眼前。 一个急刹,陈昉熄火后冲下车,一脚踢开摇摇欲坠的铁皮大门,持枪突入。 内部空旷阴暗,他谨慎地移动着,几经停留,几经瞄准,视野中却始终空无一人。 穿过破败的厂房,后门之外,有一片雾蒙蒙的江岸。 江水…… 不,那根本不是江。 是一片泛着混浊的灰绿色污水带。 水面失去了清透,漂浮油污和难以辨明的絮状物,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显然是曾经遭受了化工厂的毒害,后来化工厂废弃,被污染的地方逐渐稀释,可惜自然的力量成效甚微,水里依旧是让人不想多看一眼的肮脏。 这时,陈昉的目光尖锐扫过泥泞的岸边。 那里有一串朝向水面的脚印。 前一夜的雨早就把所有东西冲刷干净了,这脚印只能是短时间内刚留下的。 他顺着脚印逐步观察。 一道道深深的拖拽沟痕,一大片凌乱的剐蹭印记,边缘还有几点黑红混杂的污渍。 不久前发生过的一切赫然在灰扑扑的泥地上显现! “熄因!代熄因!” 陈昉放声大喊,几个字拉长了嘶哑。 然而打破寂静的,只有树林里惊起的一行飞鸟。 再无半分犹豫,他纵身一跃,眨眼便扎入了水中。 污浊不堪的江水能见度极低,底下昏暗而又黏腻。 他强忍着污染物的包裹,只觉无数根针穿刺裸露的皮肤,尤其是眼睛,火辣辣的痛,痛得视野尽是昏黄的模糊。 不断拨开水流,拨开厚厚的淤泥和缠脚的垃圾,陈昉在水下艰难地搜寻。 这里没有…… 那里也没有…… 没有……没有…… 到处都没有! 污浊的水源源不断,一波一波试图涌入鼻腔。 窒息感和绝望感成了锁住脖颈的铁链,一左一右拉扯,磨得皮开肉绽,还要让肺部的空气飞速消耗。 就在他即将被迫上浮换气之际,下方更深的幽暗阴影里,一抹微弱的闪烁折射进眼中。 那是…… 黑曜石耳钉的反光! 来不及换气了,陈昉憋着最后一股劲,全力蹬水下潜。 他朝着那点微光拼命伸手—— 还差一点…… 就差一点点,最后一点点…… 指尖碰到…… 抓住了! 他抓住了那双被水流带动的手臂,随即看清了,在几乎没有的光线里,代熄因面容平静,俨然失去意识! 修长的手脚分别被粗粝的尼龙绳捆住,身体正被脚下绑着的重物带着,沉向更深的污泥底部! 陈昉的脑袋快要炸开,炸得无法思考。 他先尝试着去解开重物,然而水下阻力巨大,绳索浸水后更是湿滑难解,氧气不足,根本来不及,他便果断放弃了。 继而一把揽住代熄因的腰部,踩着软滑的淤泥借力,如游鱼般逆着水流,利用浮力蹬水。 代熄因这么大的体格,不省人事要带动本来就困难,更遑论连着个重石,可陈昉愣是靠四肢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一口气地,连人带石一并出了江面! 破水而出的哗啦声碎珠子般落下,他们终于接触到新鲜的空气。 人头涌动,陈昉剧烈地咳嗽着,污浊的黑水从口鼻中喷出,却没空理会。 他单手扒住岸边一块凸起的石头,指节作响,手臂和颈侧筋肉贲张。 第75章 用尽全身力气,他总算将怀里毫无生气的人拖上了岸。 得到消息从后面赶上来的警员们正好也下了车,在看见两人冒头的一刻就拨打了120。 跪在冰冷的地上,陈昉顾不得周围是嘈杂的人声还是呼啸的风声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副苍白如纸的面容。 迅速清除代熄因口鼻中的污物,他双掌交叠,死死抵在那又湿又凉的胸膛上,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借由全身的重量发力,一下又一下地按压。 但能清晰地感受到肋骨的形变,却感受不到对方的生气。 “咳……醒醒,熄因!醒醒!” 他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低喝,汗水混着江水从额角滑落,滴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代熄因双目紧闭,长而湿漉的睫毛纹丝不动,那张伶俐而常含笑意的嘴唇,此刻透出惨败的青灰色,对于他拼尽全力的施救,给不出一丁点儿的回应。 恐惧这只手攫紧了心脏,力道之大几近要将它撑爆。 陈昉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气。 频率愈发加剧,他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害怕吗? 担忧吗? 急躁吗? 他只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接受代熄因就这样出事。 这个青年还有大把的青春,还有明媚的未来,怎么能够为了引出那个该死的团伙,以这种方式折在这? 可不论陈昉怎么用力按压,怎么努力渡气,胸腔的起伏与苍白的面色都没有一丁点儿恢复。 感触到的身体温度也流失得越来越快,变得越来越低。 紧接着,代熄因心跳骤停了。 陈昉的动作猝然停住。 脑神经截断般整片空白,他甚至不懂自己为什么于此,又究竟在做什么。 一道冗长的耳鸣贯穿他的太阳穴,溢出钻心的剧痛。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让代熄因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要把代熄因牵扯到漩涡中来? 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十指不受控地颤抖,如同风中残柳,稍稍用力便可吹断。 但动作却不曾停止,反倒愈演愈烈。 陈昉成了生产车间的机器,没有停止的概念,只要还能运作,就不断交替地进行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可他五感分明都在,却感受不到对方身上其余的变化了。 唯一知晓的,是那凉得吓人的唇。 素来气血旺盛的身体,都被这冰凉逼得几乎汗毛直立。 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 直到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专业的急救人员冲过来强行接手,将代熄因迅速抬上担架。 强撑的一口气遽然泄去,陈昉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酸痛到要失去知觉。 身上又腥又浓的气味让胃像被扭曲成麻花,一阵阵翻涌。 望着远去的救护车,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污。 前所未有的狼狈。 * 气压低沉的办公室内开着紧急会议。 市局以及市委的人都到场了,坐在长桌两边,无不表情凝重。 “他这已经严重违反了规定。” 桌面的敲击声响起。 市政法委书记一张脸阴沉得不像话。 “是,我知道。”郑孝旋据理力争,“但他这也是救人心切。” “救人心切就可以不听指挥?救人心切就可以脱离大部队独自行动?” “可受害人的确靠他反应迅速的急救才活下来,医生说只要再晚一分钟,什么医疗措施都救不回来了。” “就事论事,这一点可以酌情谅解。”书记的表情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你一定比我更清楚,他这样暂停职务被你特调回来作战,还擅自行动导致作战失败是什么后果,郑孝旋,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瓮中捉鳖,呵呵……” 他瞪大眼睛,音量冲出嗓子眼,“谁才是鳖?肉联厂大部分人都是一无所知的员工,少数人穿着那里的衣服混在里面,表示自己只是听命令盯着那附近,这群人知道得比我们还少,带回来有什么用?真正动刀子的人早就跑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没上报省厅,让陈昉撤职滚出公安局,已经是一种仁慈了!还有你,你也得好好反省!” 听着里头的领导发飙,陈昉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眼前被阴影遮盖。 他抬头看去,雷昱居高临下:“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厉害?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救回一条人命?” 陈昉没有说话。 “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雷昱俯身在他耳边,“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真以为刑侦支队长这个位置永远是你的吗?陈昉啊陈昉,你的职业生涯也算走到头了。” “你胡说什么!” 一道熟悉的男声插入两个人之间。 抬起头,一脸憔悴的甘臣站在旁边。 “你在跟我说话?”翘起嘴唇一角,雷昱不屑地问。 甘臣后知后觉失言,咬咬牙:“雷队,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师傅?警察不就是为了救人而存在吗?” “当然是啊。”雷昱嗤笑道,“但总有个优先级吧?为了救一个人,将整个计划毁了,难道不是间接害了更多人?你们带点脑子吧。” 指了指太阳穴,他扬长而去。 甘臣还想说点什么,被陈昉叫住了。 “师傅。”他在陈昉旁边坐下,懊恼不已,“我这段时日都在照顾晴晴,没有参与行动,否则这回我一定去帮您,有个助力,至少不会是当下的局面。” “说什么呢,帮我怎么比得上婼晴的身体重要?”陈昉拍拍他的背,接连发问,“婼睛到底怎么了?你会疲惫成这样?她现在在哪家医院?晚点我和你去看看她吧。” 甘臣双手放在膝盖上,握紧拳头。 沉默了很久,他还是和陈昉坦白: “晴晴她,得的是白血病。” 这个病症再度闪过脑海,陈昉一时语塞。 命运的巧合总是这么猝不及防。 “不过晴晴运气好,匹配到了合适的骨髄。”甘臣勉强笑着,“我心力交瘁,只是因为她得了这个病受太多苦了。” 陈昉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但治疗这个挺烧钱的吧,钱够够不够?我给你点。” 他伸手就要掏钱包。 “不用不用,师傅。”甘臣出乎意料拒绝了,“那个不管我们的男人知道晴晴生病后也许是良心发现,破天荒给了一大笔钱,足够治病了。” 他口中的男人就是他和甘婼晴的父亲。 他们的母亲早逝,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家庭,基本不管他们,只是偶尔给点生活费。 兄妹俩相依为命,过得很不容易,这回能得到钱,甘臣一定也花了不少功夫。 陈昉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他扯出笑:“师傅,晴晴现在头发掉光,不喜欢见人,很多时间都在睡觉,等过段日子,我再带您去见她。” “好啊。”陈昉回了个微笑,还是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千块钱,塞到了甘臣口袋里。 他忙要推脱:“师傅……我不要……” “收着,给婼晴买点好吃的。”陈昉压下他的手,轻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婼晴的病我没有关注,也算是失职。” 看着他温柔的目光,甘臣眼睛一红。 一个大男人竟然哭起来。 陈昉瞧他是压力太大了,摸摸他的头安慰他,没想到他直接抱着陈昉痛哭不止:“师傅……你知道晴晴刚确诊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吗?我只有晴晴一个妹妹,我好怕她没救,我好怕自己无能为力……那段时间你又不在,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工作也总是走神……” 他的眼泪落在陈昉肩膀上,陈昉安静地回抱他,他边哭边诉:“这可是白血病啊!如果不是运气好,如果不是运气好,晴晴她就……” 甘臣说不下去了。 这句话可怕得连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 “我知道,我都知道。”陈昉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身边吗?天意如此,大难之后必有福气,你们往后一切都会更加顺利的。” 说到后面,甘臣的眼泪已经他把整个袖子都打湿了,陈昉不由笑道:“你上一次这么哭,好像还是刚毕业吧?” 两年前,陈昉第一次见到甘臣和甘婼晴。 那会儿老一批的人退休了,进来了六个毕业生。 第76章 按照警局老带新的原则,一般每个人带一个,但陈昉这边,首先是郑孝旋看中他的能力,其次就是这俩兄妹都比较小白,放在一起带也许效果更好。 就这样,陈昉就成了他们的师傅。 刚见面的时候,俩人都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共用一部手机。 陈昉看不过去,给甘婼晴买了一部,把小姑娘感动得眼泪哗哗流,还说一定会在之后慢慢还钱。 陈昉觉得这俩人单纯得可爱。 之后的行动中,他们也是表现出了独属于毕业生的纯澈。 从最初出警时各种大惊小怪,面对数不完的质疑,到梗着脖子要和不讲理的老头争论出个是非,结果给骂的体无完肤,还要被投诉扣钱,甘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甘婼晴都被吓到了。 陈昉想来,这也许是他这段时间的情绪积累。 结果他擤完鼻涕冒出一句:“手机钱还没还,工资又没了。” 把陈昉逗得直乐。 陈昉和他说不用着急这个,等个十年八年还都来得及。 甘婼晴在那个时候就体现出了比他更多的成熟,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絮叨道:“能不能有点出息?咱们也不能总靠师傅擦屁股,只会哭吧?” 吃过苦头的甘臣也想清楚了,这些事其实只是很小的挫折,吸吸鼻子,表示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 那之后他一天天成长起来,也再没有在办案中掉过眼泪。 这一回,是因为他最重要的妹妹生病而哭泣,陈昉当然能够理解。 随着怀念过去,甘臣的情绪也有所缓和,聊到后面,他不由问:“师傅,雷昱说的是真的吗?这回行动失败,您以后都不能回来带我们了吗?” 陈昉苦笑着摇摇头,却也没有多说,甘臣见状又落寞下去。 “你现在和雷昱共事有没有适应了?”陈昉毫无偏见,“接下来你可得都跟着他了,我观察过,他虽然性格不行,不过专业能力还是达标,有可取之处。” 甘臣撇撇嘴:“他嘴巴真讨厌,一句话比一句难听,我忍了这些日子,也算免疫了,可师傅,我还是盼着他赶紧调走,您回……” 后半句话断送在嘴里。 因为,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 作者有话说:可怜的老陈,一直被做局[心碎] 但是老陈摘麦真的很帅有宝宝懂吗[熊猫头]感觉bgm就要起来了 第46章 长夜复长夜(一) 再次睁开眼, 看着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代熄因恍惚有种错觉。 也许这段时间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其实他一直在医院里,没有出去过。 鼻子里还插着呼吸管, 他全身都没劲。 又口渴得发慌, 于是费力地想要动手按铃。 铃没按到,门被推开了。 “哟, 这医生说得真准,果然醒了。”雷昱大摇大摆领着甘臣走进来,“代熄因对吧?听说你上次失忆了,怎么样,这回脑子进水有没有坏掉?” 代熄因没见过他。 但听他说话,第一反应就不想理他。 索性直接闭嘴。 跟进来的甘臣友善地对他微笑:“你好, 还记得我吧?” “警察。”代熄因不假思索,“你不是陈昉的徒弟吗,怎么边上换人了。” 他这样自然地直呼其名, 甘臣一愣。 最擅长见缝插针的雷昱抢答:“哟, 还陈昉呢,你都被他害成这样了还不清醒吗?” “雷队,请你不要胡乱在背后抹黑师傅, ”甘臣义正言辞制止他,转而对代熄因说, “是师傅不顾一切找到你, 你才能捡回一条命。” 雷昱冷笑着搬了张椅子坐下:“你们真是一个德行, 难怪是他的徒弟, 又蠢又自以为是。” “所谓的不顾一切,就是不听指挥,擅自行动, 并且停职期间还敢任性妄为。”他幸灾乐祸地对代熄因说,“这不,上头的处分都下来了,直接连降两级,现在啊,他们可是师徒平等了。” 代熄因怔然。 昏迷前他隐约感受到有人揽住他,那个人,就是陈昉吗? 陈昉为了救他降职了?陈昉现在怎么样了? 他心乱如麻,还想多问些什么,甘臣锁住眉头:“雷队,我们是来问话的,你为什么要把不相干的事拿出来提?” “哦,我正好想到了,让受害者多了解一点,也没什么吧。”雷昱根本不当回事,哂笑完,慢悠悠地问,“说说吧倒霉蛋,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被绑的?又怎么跑到江里头去了?” 代熄因的记忆由此回溯。 从ktv问完话回酒店的当晚,他接到了来自盛川市局的电话。 身为系列案件的直接关系人,警方来电本不稀奇。 但这个电话竟然是郑孝旋拨过来的。 她的语调严肃,说完了跨省私自行动的个中利弊,冷静总结道:“给你们这么些天,能查的早都查到了,再耗下去也是白费力气,还会无限放大风险,你们在明,对手在暗,万一真有人一直盯着,变数是不可估量的,为了你们好,劝劝陈昉,尽快回来吧。” 彼时陈昉推门而入,提出让他返回盛川的建议。 他由此心生一计,随后再度秘密联系郑孝旋,表示既然可能被监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那是一个将计就计的冒险策略。 在返回盛川的路上落单,是一个绝佳的诱饵。 无论那些家伙是在路上出手,还是等他回了盛川再出手,一旦有了苗头,就必然是将他带到器官移植的关键场所,而他身上有定位器,利用这个机会,说不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沉默了良久,电话那头答应了。 计划定好,代熄因却深明一切充满未知。 他无法预测这群人会不会咬饵,如果动作又会在什么时候。 一开始他以为司机是团伙的人。 看见了另一个疑似受害者,还在纠结要不要让无辜的人也陷入险境。 挣扎之后,他还是想着先把女人送走,自己再假装跑不远,以落入对方之手。 结果没想到,女人才是那头狼,他还误打误撞成功了。 他被带到了肉联厂的地下室,依靠伤病躲过了即时的处置。 不料形势急转直下,他们果断带上他一个人转移阵地,并将他推入江水逃跑了。 仿佛忽然间知道了他和郑孝旋的谋划。 一切都改变了。 行动失败,人没抓到,他还差点丧命。 他和郑孝旋煞费苦心的布局,却没有影响任何结果。 不。 不对。 眼皮一跳,代熄因琢磨过味儿来。 其实有结果被影响了。 不过不是对这码事本身,也不是正向的。 影响的是陈昉。 只有陈昉 他被降职了。 难道这回,那群人真正的目标不是他。 而是陈昉? 整个事件的泄露,都只是为了制造一个能让陈昉承担责任,丢掉饭碗的局? “别的不说,你们那儿一定有内鬼。” 室内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昏黄。 代熄因目光锐利地投向对面身着休闲服的人:“在行动之前都好好的,怎么你一出发,他们就都跑了?” “有内鬼,然后呢?”陈昉吐出一口烟雾,隔着朦胧的灰霭看他,语气听不出多少波澜,“没证据的怀疑,等于空气。” “然后?”一把端起面前的白开水,仰头灌下,代熄因愤懑地打抱不平,“然后是你被调查,被停职,被降职!陈昉,这么多坏事接二连三,你就一点不生气吗?” 他的焦灼与陈昉的没什么反应形成鲜明对比,他竟还能轻笑出声:“被降职正好,等这几天处罚结果正式出来,大会开过,就没人能指挥我去哪里了。” “你要去哪?”才问完代熄因就反应过来了,“平海?” 陈昉点点头。 “那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没给陈昉拒绝的机会,笃定地抢先开口,“你先听我说完,上一次要不是另有所图,我根本就不准备回来,你也看到了,在你旁边能相互照应,我比较安全,分开那些人才是要对我下手呢。” 观察着对方的神色,他又动之以情,“而且你一个人挺吃力吧,怎么会不需要帮手?” 陈昉没有回答他,转而问:“你今天来找我应该不是单纯想说内鬼的事吧?” “是啊。”眨了眨眼,代熄因很是坦诚,“有别的事,不过你得先答应我。” 第77章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他哑然失笑。 “你答应我不就知道了?” “别是在给我挖坑吧?” “绝对没有。”代熄因伸手发誓,瞳孔里却闪着精光,“我保证,和公事正事统统无关。” 对视几秒,陈昉到底拗不过他,只得无奈点了下头。 笑容顷刻在代熄因脸庞绽放:“听说今晚长彭山那可能会看到流星雨,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去许个愿呗。” “我觉得你如果不做法医,很可能会跑去搞玄学。” “玄学怎么了?”把剩余的水一饮而尽,他长臂一伸,自然地比了个出发的手势,“科学的尽头就是玄学,let’s go!” 眼前的人已经穿好衣服,兴冲冲地跑去打开大门。 望着他,陈昉觉得他身上总有种奇特的感染力,能轻易驱散阴霾,让自己心情偷快。 即便自己不信这些,却也因为是他说出的而愿意去看看。 * 长彭山有一处观星台,可以驾车直达附近。 夜晚的山间寂静无人,山风微凉,随处都是起伏的蝉鸣,再配上代熄因低声的哼唱,竟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是你上次表演的那首歌吧?”听了一会儿,陈昉不由道。 “你还记得?”代熄因侧过脸,深棕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格外明亮,“那我教你唱怎么样?” “不了。”陈昉一脸抗拒地摆摆手,“我唱歌比较要命,还是不污染你的耳朵了。” “唱得少才这样,多练练,肯定能行。” 软磨硬泡下,陈昉只能扯着嗓子干巴巴跟了两句,把代熄因唱得眼睛眯成两条缝,肩膀四面八方乱颤,最后捂着嘴闷哼。 “哎,我都说了我不会唱,你别笑了。” “陈警官。”一叫出这个许久未叫过的称呼,陈昉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抓犯人不用拔枪,不靠劝解,拿个大喇叭唱两句就给人吓趴,原地投降?” 放纵的笑声响彻观星台,陈昉没好气地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才抹着眼泪讨饶:“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笑闹过后,两人走上了长亭,面对一望无垠而坐,将数不清的高楼与平房尽收眼底。 星辰缀满夜空,气氛安逸,代熄因忽而支起身子,正色道:“我还是要和你一起去平海。” 思维大幅跳跃让陈昉瞠目结舌:“你话题切得是不是太生硬了?” “没有。”代熄因又靠近他一些,理直气壮三连问,“你都知道我哼的是什么歌,难道会不清楚歌词的含义吗?这首歌还不能体现我的决心吗?你既然听懂了,为什么不肯相信?” “不是不信你。”陈昉有些无所适从地别开视线,试图解释,“但这不单单是决心的问题……” “那就是不想和我一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别打岔,回答我。”拉住他的手腕,代熄因传递出一股不容回避的力量。 黑夜掩盖了陈昉转瞬即逝的僵硬,他缄口不言,须臾之后,才吐出四个字:“……没有不想。” 代熄因当即来了劲:“那你既然相信我有这个决心,又愿意跟我待在一起,说明你已经同意了,对吧?” 他眼里带着的期待和坚持,好比破茧而出的蝶,迎着新生翩翩起舞。 面对这般注视,陈昉喉咙发干,理智也被拉扯着,说不出拒绝。 吸入微凉的夜风,他又退而求其次,郑重地开口,更像在开导自己:“这个案子的水比我们想象的都深,你为它差点丢了性命,我也无异于丢了前途,再往后,只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去对抗未知的庞大势力,相当于蚍蜉撼树,你的大好青春何至于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浪费是做没用的努力,但我们做的事情怎么会没用?”代熄因打断他的话,扶住他的肩膀拉近距离,言辞恳切,“我们不正一步一步朝真相靠近了吗?虽然慢了点,辛苦了点,但是方向正确,这就是有用功。” 这番话的本质,如同他整个人一般,不会被任何事物压垮。 似乎不论如何失望,只要握住他的手,就能勇往直前,横扫一切阻碍。 即便心底是一潭死水,也能由于他的出现而燃烧起熊熊烈火。 他像颗夜明珠,在黑暗中独树一帜。 明媚而热忱,叫陈昉移不开眼。 “这样吧。” 迟迟没有等到答复的代熄因说,“把回答交给运气,如果今晚真让我们亲眼见到了流星雨,你就答应带我同去,如果没有见到,我以后也不会提了。” 陈昉的眼睛重新聚焦,动了动唇,才找回声音:“今晚……有流星雨的概率是多少?” “百分之六十八。” 不到七成。 “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情故意问。 “很公平啊。”代熄因掰着手,煞有介事地跟他算,“首先六和八,数字很吉利,其次按我本来所想,你不肯,我也会赖着你去,原意跟你赌已经算让步了,再有,正是由于概率不等,如果老天都不站我这边,我才会心服口服。” 看他说得头头是道,陈昉压下控制不住莞尔的嘴角,正经地问:“那流星雨什么时候来?” “应该快了吧。”代熄因看了眼手机,“新闻说是在9点到12点之间。” “感情我们还得在这儿待三个小时?” “你也可以不赌。”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狡黠,“走人工通道——直接让我跟着你。” “噢——”陈昉终于忍俊不禁,“原来某人大费周章拉我来看流星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他话里的某人“无辜”地耸耸肩:“你发现得太晚了。” 时间就这么在等待中缓缓流逝。 山风渐强,云层开始聚拢,星光变得朦胧。 天幕却依然平静如画。 就在陈昉以为流星雨或许真的不会来,心底甚至掠过一缕未曾察觉的失落时—— 一道极其微弱的光痕倏地划过上空。 他猛然抬头,紧接着看见第二道,第三道…… 那并非预想中的密集与连绵,而是零星又短暂的闪现。 却真实不虚。 “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代熄因好像也才刚刚脱离紧张的情绪,欢呼着,雀跃着,激动得一把抱住了他,嘴里说个不停,“我就知道会来,我就知道!……陈昉你看,我期待的事情,是不是一定能成?是不是!……” 蒸腾的温度顺着两条手臂传来,陈昉被环得动弹不得。 与那些话语一同传来耳畔的,还有属于自己的心跳。 他望着不远处,两个人被无限拉长的影子,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命运在无声中拧成的那股更坚韧的绳索。 手指动了动。 他到底没有伸手回抱。 顿了几秒,陈昉才用了点劲退离开这个过于暖和的怀抱。 “好了。”他低垂长睫,眉眼弯弯地轻声说,“这下,你得偿所愿了。” 挑了挑眉,代熄因一把站起,仰头指着星空,侧脸线条被绷得格外清晰:“我说什么来着?科学的尽头就是玄学,概率有什么用?还不是得靠我真诚的召唤?” “是是是,以后叫你玄学大师。” “我是玄学大师,那你是什么?噢——我知道了,是跑调大师!” “啧,有完没完了?” “哎哎哎,不是不是不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陈警官你饶了我吧……” 万众瞩目的流星雨,无人问津地停在了肆意奔跑的脚步声中。 不过,蝉鸣如潮,山风依旧。 ----------------------- 作者有话说:小代你可真欠揍 第47章 长夜复长夜(二) 上一次离开平海市之前, 陈昉曾经叮嘱派出所两件事。 一是顺着袭击他的人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樊承平的行踪,二是注意那个发信号的物流公司, 留心是否有异动。 奈何派出所给出的答复让人大失所望——公司表面经营一切正常, 樊承平的下落更是石沉大海。 观其原因,在于线索链是断裂的。 袭击者除了袭警, 身上不存在其他的案底,没法深入追究。 樊承平就更难找了,他并非警局已知的关键人物,仅仅与陈昉失联数个小时,未达到立案标准,派出所日常事务繁杂, 很快便将这部分排查工作搁置一旁。 陈昉尝试过回拔樊承平联系他的号码,却发现但那里只是一个电话亭。 原先他遇袭时对樊承平的预设是,此人被控制住了, 无法自由行动, 更不能和他电联,可时间拖得越久,他越觉得自己的设想就站不住脚, 着急要尽早返回。 第78章 然而干着急又能有什么用?上头的批文迟迟没下来,他走不了, 也不能做任何的安排。 耐心等待全局通报结束, 处分查看落定。 第二次来平海, 陈昉和代熄因连住所都没定, 直奔公共电话亭所在的街区。 理由很简单。 一般人通常不会特意跑远路去使用一个电话亭,也许樊承平就在这附近居住。 这一块的小商铺不算多,两人挨家挨户询问过去, 还真问出一家在街尾闭门许久的小卖铺,经营的主人正是叫樊承平。 小卖铺的铁门帘锈迹斑斑,角落都结蜘蛛网了。 摸到后面,陈昉推了推门。 推不开。 他和代熄因对视一眼,倒数两秒,撞开门冲了进去—— 由陈昉打头突入,持械警戒,第一时间观察到全貌。 里头不大,有些许凌乱。 桌面上的物件没收拾,椅子歪斜倒地。 厨房还有一堆垃圾没倒,走进看已经滋生出虫子,在垃圾桶里面蠕动,散发腥臭。 “至少超过一周不在家了。”代熄因从虫卵的孵化状态得出结论。 两人细致搜查起这间屋子,发现最乱的是书房。 书籍全部被抽出,散落得无处不在。 桌上,柜子上,地面上,每一本书都被翻开过,有些页面甚至还留下了脚印。 翻到卧房,陈昉检查衣柜,蹲下身查看见一道显眼的划痕:“这儿空出来一块,根据痕迹和积灰情况看,之前应该放着一个尺寸不小的行李箱。” “樊承平收拾东西,仓皇跑路?” “不,他如果逃跑肯定会打电话给我,显然他被人带走了,凶手翻箱倒柜是想要寻找证据。” 代熄因着手床铺,往边缘开始检查,从头到尾,目光一寸一寸扫视过去: “枕头上这些灰白色粉末以及黑色小点,是螨虫曾在这里集中过的痕迹,说明有大量汗液分布,可这样的夏天,房间里没有风扇,一定开了空调,故而这样大量的汗液更可能是挣扎时候导致的汗腺分泌异常,螨虫聚集啃食皮屑,才留下死亡虫圈。” 他的指尖往下移动,“还有这里,睡眠时平躺的身体应该是放松的,但这一块肩部的床垫明显陷得比其他地方更深一点,更像是身体发力导致的下沉,而腰部这里又反常平整,说明被人拖拽走了。 “虽然现在还无法判断樊承平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如果按照你说的,凶手还需要樊承平身上的东西,我倾向于,凶手在床上弄晕了樊承平,樊承平挣扎留下了这些痕迹,失踪的行李箱,说不定就是移动他的工具。” 得到代熄因的推论,陈昉当即叫来了辖区派出所民警。 希望他们介入调查。 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主要是樊承平作为外来务工人员,在本地社会关系简单,失踪也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加上室内无打斗痕迹,无血迹,无贵重物品丢失。 不了解内情的民警们认为,这更符合住户自行匆忙离开的特征。 再者,陈昉和代熄因作为两个破门而入的陌生人,发现樊承平的失踪,警方反倒对他们的动机和陈述抱有一丝疑虑。 例行公事收集了屋内可能存在的微量纤维证据,拍摄现场照片后,将他们带回派出所做了笔录。 尽管在询问时,陈昉与代熄因告知了他们的发现与推理。 但两人如今一个是停职的普通警员,一个连专业法医都算不上,说话在派出所民警眼里丝毫起不了作用,给几句敷衍就让他们离开了。 一时也发掘不出更有用的线索,陈昉当机立断重启了上次被迫搁置的另一个方向。 “丰通物流?” “对。”他马不停蹄带着还有困惑的代熄因上了车。 “当初信号检测到这个地方,我就怀疑,此处和平爱医院的人有关系,后来让市局里的人帮忙查了查,发现大厦的总经理就是朱睿聪,他那时关闭医院选择下海经商,进入了这家物流公司。” 行驶一路,两人抵达了丰通物流。 径直走入大厅,陈昉语气平和地对接待小姐说:“你好,我们想拜访朱睿聪总经理。” 前台彬彬有礼:“请问二位有预约吗?找朱总有什么事?” “我们是做商贸的,有些生意上的合作想和朱总当面谈谈。” “好的,请您稍等,我需要向总经理通报一下。”前台小姐拨通内线电话,低声交谈了几句。 放下听筒,她微笑着指向电梯方向:“朱总请二位到八楼会客室稍候。” 被秘书领进会客室,代熄因差点被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一道不低的门槛:“你们这设计是什么概念,在这里安门槛能防住灰尘吗?” “您说笑了。”秘书带着职业笑容介绍道,“这只是朱总的一点个人偏好,他认为装个门槛会有家的感觉。” “哈哈。”代熄因陪笑两声,“在公司找家的感觉,你们朱总真是百里挑一。” 从进门起就在观察这个大厦内部的陈昉落后了一步,听闻代熄因的话,视线也移到门槛上。 他目光一闪,瞥到了什么。 俯下身,他伸手从门缝里抠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不仔细看差点看不见的微小泥土块。 之所以会被注意到,是因为这个土块上还带了点红色,又堆在非黑即白的门缝里,落在陈昉锐利的眼中,就变得醒目了。 “熄因。”他捏着红土块低声问,“检查一下你的鞋底,有没有踩到什么红色的东西?” 代熄因翻过鞋面一看:“没有啊,我脚下很干净。” 轻轻蹙眉,陈昉把红土块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 干巴到闻不出什么味道。 一时又想不起什么地方的土是红色的,他便将它用纸巾包好,顺手揣进兜里,坐到了代熄因的旁边。 秘书为他们端来两杯温水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会客室的门被推开,朱睿聪走了进来。 他身穿一套裁剪正好的蓝色西装,内衬一丝不苟地塞进裤腰,把肚子上的肉包全裹起来,皮带上的不锈钢扣被光照得闪光,下面是笔挺的西装裤,配上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一副典型的商人派头。 “哎呀,不好意思,刚结束一个会议,让两位久等了。”在他们对面坐下,朱睿聪脸上堆起圆滑的笑。 “哪里。” 陈昉略一颔首,从怀中取出烟盒,先给他递一根,“朱总业务繁忙,我们也是刚到。” 朱睿聪自如地接过:“不知道两位怎么称呼啊?” “我姓陈。”把自己的那支烟点了起来,陈昉随口一提,“他是我的助理。” “哦,陈总啊,听秘书说,二位是想来谈生意?” “是啊。”他吐出烟雾,微微一笑,“和朱总谈点,猪肉生意,不知道朱总感不感兴趣?” 身体微微前倾,朱睿聪面不改色地吸了口烟:“当然感兴趣,陈总是养殖场的还是屠宰场的?” “都不是。”掸了掸烟灰,陈昉口中的字眼清晰地落下,“我们是肉联厂的。” 朱睿聪的笑容短暂地僵住一下。 喝了口茶水,他强自镇定地说:“那敢情好啊,一条龙服务,省了中间商赚差价,我们都有的赚。” 不紧不慢抿了抿纸杯,陈昉看似随意切入正题:“听说贵司的物流业务,主要走海运?” “大部分是的,不过最近海况不好,风浪大,货船容易偏航。”朱睿聪摆摆手,“风险高,不推荐。” “海风大竞争才少,这货不就能卖得更贵?”陈昉往后靠进沙发里,抬了抬下巴,漫不经心地呼出白雾,“像丰通这样专业的公司,应该都会配有特种集装箱吧?听说现在技术很先进,连新鲜的荔枝都能跨境运输,全程保持鲜度。” 朱睿聪干笑两声:“这种东西,哪怕有,也只有极少数特殊订单才会动用,到底是太烧钱了。” “这么烧钱,怎么还要配备?”陈昉也勾勾唇,步步紧逼,“是不是最后的利得,远比烧的钱多得多?” “陈总说笑了…… ”他偏偏不往坑里跳,“我们还是聊回具体生意上来吧。” “不急,我们的时间很充裕,可以慢慢聊。”陈昉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情,“其实打从朱总您一进门,我就觉得格外眼熟,刚才终于有点印象了——朱总以前是不是在平爱医院做过事?” 刚喝完一口水的朱睿聪又灌了口水,呵呵笑着说:“是、是,年轻不懂事,学了医,累死累活也就赚个卖命钱,后来听人说下海来钱快,索性心一横,关闭医院,来到这家公司,现在除了谈生意费点脑子,总体而言是轻松不少。” 第79章 陈昉作势沉思的样子,食指抵着太阳穴揉了揉,眼神逐渐清明。 他一拍桌面:“您瞧我这脑子,我记起来了,您是朱院长啊!你以前给我朋看过病!” 不知几番真心,几番假意,对面也露出吃惊的表情:“哦?是吗,您朋友是……” “白血病,中晚期。” 这三个字顿住了朱睿聪的动作,他狠狠呛了口。 “而且,她当时还怀着孕。”陈昉声音低了些,不动神色换了个称呼,“朱院长,您还有印象吗?” 猛咳两声,朱睿聪连上又堆起笑容:“哎呀,陈总,我经手过的病人实在太多了,您冷不丁一说,我一时还真对不上号,不知您那位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她怎么样……”陈昉目光如炬,紧锁住对方,“朱院长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瞧陈总您说的,我都离开医院多少年了……” 摁灭烟蒂,陈昉的声线寒了几分:“我的意思是,一个怀有身孕的白血病中晚期患者,她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朱院长身为专业人员,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朱睿聪哑口无言。 他乘胜追击:“朱院长是聪明人,十多年前见机行事,对医院当断则断,抽身来这儿,一路坐到总经理的位置。” 眼睛眯了眯,陈昉用言语施压,“但也不聪明,指挥人做事,忘记屏蔽信号,虽然您手下的人暂时把自己撇干净了,可风过留痕,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时候,朱院长难道不应该把事情的全貌交代清楚吗?” 静默几秒,朱睿聪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陈总的话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咱们既然都心知肚明,你能不能别装了?”一旁的代熄因直接上前,拽住朱睿聪的衣领,迫使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和你有关的环节这么重要,你应该认识框先生吧?” “什么框……” “你远在平海市逍遥自在,可能也不太清楚。”冷笑一声,代熄因一字一句地说,“盛川前不久有地方起了场大火,烧死了三个人,据说其中一具尸体,就是框先生的。” 在朱睿聪霎然瞪大的瞳孔中,他嗤笑道:“真是怪了,大火烧得那么干净,团伙里的人居然还能辨认出框先生的脸啊,这难道就叫主仆情深?” 他的手劲奇大,好比一堵墙拦在那里。 朱睿聪想要挣脱桎梏,却半点都离不开。 “你老实交代,到时候念你个提供重大线索的功劳,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你要是不说,到时候一并查出来,你杀人,还买凶欲杀警察,你觉得自己有几条命够判?”代熄因不耐烦喝道,“赶紧说,你把人埋哪儿了?” 听到这里,惊慌失措的朱睿聪反倒松弛下来,甚至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他转向陈昉:“陈总,你任凭你的助理抹黑我,动用暴力,这还是要做生意的样子吗?我要是现在告他一个诽谤和人身伤害,恐怕你们会很麻烦吧?” 僵持数秒,陈昉缓缓道:“熄因,放开他吧。” 话音刚落,代熄因一撒手。 恢复自由的朱睿聪理了理被扯乱的衣领,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眼神。 “既然朱总不愿合作,那我们就先走了。” 陈昉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代熄因立刻跟上。 脚步结实,一步一下。 就在他们即将出门时,背后传来一声:“等等。” 无人回头,只听得朱睿聪不可一世的话语:“奉劝你们一句,聪明的就别查了,停在这儿对谁都好,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陈昉冷冷抛下一声,大步离开。 “此人油腔滑调,句句避重就轻,向扬笙的事不说,樊承平的事也不说,分明知道我们的身份,还要跟我们装模作样,不就是想告诉我们距离真相还远得很,赶紧知难而退么?真是个人精。”开门坐进副驾,代熄因扣上安全带,“好在咱们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实话,他会演戏,我们就不会吗?” 刚才趁着他拦住朱睿聪视线那会儿,陈昉完成了杯壁上指纹和唾液的采集。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汽车发动,陈昉放下手刹:“你看他表情怎么样?” “我说他杀人的时候,他的肌肉走势没有半点不对劲,还真不像是他干的。”代熄因回忆着,“也可能是他很会伪装,说谎不打草稿的技术一流。” “也许他派出的人只是想限制我,并没准备下死手,他要灭口的,从始至终都是樊承平。” “没关系,我们现在有了他的dna,派出所那边应该能从樊承平家里提取到有效的人体纤维或者指纹,只要匹配上,朱睿聪怎么狡辩也跑不掉了,至少樊承平的失踪一定和他有关。”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 陈昉一手从口袋里拿出刚才发现的双色土块,它也被装到了一个物证袋里,“为什么泥土会有两种颜色呢?” 接过土块,代熄因对着车窗光凑近打量:“你这是开始搞新的研究了?” “职业病吧,任何反常的细节都值得推敲。”陈昉轻“啧”了一声,“红色泥土本来就罕见,还在朱睿聪的会客室出现,是沾染了颜料?有个画画的来过?” 听他思考,代熄因也动起脑子:“那多半是沾了水吧?” 这句话俶尔点醒了陈昉。 他眼睛一亮,刚想说什么。 前面是一个弯道,他习惯性抬脚踩住刹车,欲减速转弯。 然而,脚感不对。 没有预料中的阻力回馈,踏板像踩进一团软趴趴的棉花,毫无阻滞地一路沉到底—— 刹车失灵了! 这个认知贯穿天灵盖,给全身上下带来过电般的麻木。 在千分之一秒内,陈昉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他猛拉手刹试图争取缓冲时间,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啸,车尾猛地一摆,同时他向右使劲打方向,为了增大缓冲距离,为冲出道路争取一点点角度。 可惜不够! 车速太快,弯道太急,车辆完全无法控制惯性,制动如同绷断了的弦,无法螳臂当车,车轮打滑了两下,彻底失去抓地力,直直冲出了护栏! 那一瞬间,陈昉看见代熄因脸上的错愕凝固,看见前方金属的纹路放大,看见布满乱石和灌木的陡峭斜坡,正如慢镜头迎上来。 砰——!!! 第一下撞击来自车头与护栏,将世界都震颤了,安全气囊轰然炸开,白烟弥漫,紧接着是失重,车头向下栽去,天地倒转! 在视野天旋地转的过程中,陈昉凭借肌肉记忆和本能,第一时间扑向代熄因。 因为后脑的旧伤,他在头一下的冲击力后便昏迷了。 陈昉左手用力抵住代熄因的安全带锁扣,避免因过度位移时锁死收紧,勒伤他的肋骨或内脏,右手实实地环抱住代熄因,将他的头颈和上半身紧箍在自己怀里,让自己的肩背承受四面八方即将到来的冲击。 咚!地面拍上车顶,哗!车身被迫下行,像一颗碾碎万物的巨石,一路疯狂翻滚、撞击、变形。 每一次接触岩石或者树木,都伴随着金属的扭曲与玻璃的炸裂,还有车内物品飞溅的混乱声响。 为了护好代熄因,陈昉的头部多次撞到硬块,他已经无法思考生与死的距离还有多远。 咔嚓! 一声闷响来自右臂——车身挤压变形,臂骨反向骨折,也许是多段,疼痛等级几乎超越阈值,变成极致空洞的存在。 察觉不出来了。 连续坠落期间,还不断有树枝碎石飞入车内,纷纷涌涌砸在陈昉身上。 一根被撞断的粗枝像柄长矛,借着外力穿透破碎的车窗,狠狠扎进他的腿部,鲜血发了疯地迸射,染红座椅,染红绿草,造就出尘世的曼珠沙华。 血液一同带走的,还有他身体上的生气。 不翻滚了多少圈。 伴随几段震耳欲聋的巨响声,这辆车摇摇晃晃。 最终停在山缝一处突出的岩架处。 轰然的震声让代熄因陷入昏迷与清醒的交界。 耳鸣尖锐,视野模糊,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 迷蒙中,有人在动他。 安全带扣子被艰难地解开,一只手颤抖而坚定地,要将他从一个狭窄的地方拖出去。 一开始是拖不动的。 车门严重变形,空间遭受挤压。 那只手停了停。 下一度出劲时,力道陡然大了几倍。 伴着刮擦声,他如同一颗珍珠,硬生生从蚌壳里剥出,脱离了形变的钢铁牢笼,得以舒展身体。 第80章 躯干带着四肢被拖行在粗粝的地面上。 沙石摩擦皮肤,深入骨骼,痛感遥远而模糊,耳畔的叫唤却虚弱而明晰: “熄、因……别、睡……醒、醒……” 代熄因是有一点点知觉的。 但眼皮沉重,喉咙如被磨砺着一样刺痛,根本无法回话。 他想,这个说话的人状态属实是糟透了。 紧接着,说话的声音就没了。 好像从未出现过。 …… 烧焦味充斥着鼻腔。 不知过去多久。 代熄因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 大脑仍旧昏沉,全身上下都要散架,充斥着剧痛。 等同于千万把柴刀反复劈砍骨肉带来的痛。 他拼命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混沌。 甚至分不清现在究竟天黑没有。 好一会儿,他能够看清画面了。 不远处一片狼藉。 树木泥土混杂在残骸上,车辆早就看不出原貌。 车轮脱轨,车头掀翻,内部的零件暴露在空气里,焦黑破碎,四分五裂。 超出他迄今见过的惨状。 脑子转起来后,代熄因的第一反应是找陈昉。 然后就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他的怀里。 没有温度,故而没有察觉。 代熄因想要呼唤一声。 然而喉头腥甜,呼吸都仿佛被刃割过一般疼。 又动了动僵硬的手,一伸,就摸到一片粘腻。 他低头一看—— 陈昉面如白纸,一动不动,大腿被一根尖锐的树枝贯穿,周围的衣物已被浸透作赤黑,血液却仍止不住从大腿动脉外泄,在身下的泥土和草叶上洇开大片暗红! 代熄因眼皮狂跳,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纯粹的惊惧压盖过所有的伤痛,让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咬得牙齿嘎吱作响,支起上半身。 他先用皮带扎住了陈昉大腿动脉破裂处上端,勒到足以防止血液继续流动,随后哆嗦着脱下破烂的上衣,把伤口连同那截枝桠一圈圈包裹住。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汽油泄漏滴落的声音,以及内部短路的噼啪声。 焦臭味更加浓郁,还隐隐有黑烟从引擎盖缝隙冒出。 要爆炸了! 起念的一瞬间,肾上腺素让代熄因的身体又爆发出一股力量。 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伤痕,明明站都站不稳,还是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腿部肌肉剧烈颤抖。 本该跪倒,却死撑着抱起了陈昉。 在这场车祸中,他其实没受到过大的皮外伤,身上的疼痛多来源于撞击力造成的内伤与过往的旧伤复发。 心跳加剧,眼眶发热,他很清楚的。 是面前人把后背当做他的护盾,完完全全护住了他。 大大小小的创口不断地汨出血液,一步,两步,他双腿抖得堪比筛子,却不知疲倦地环着陈昉走。 一直走…… 不停地走…… 他本是想跑的。 奈何跑不动。 双腿仿若刚刚学会行路一般,踩着刀片,拼命地发抖,艰难地前进。 怀里的人越来越沉,好不容易,在挪出几十米后,他找到一块相对平坦的安全的区域。 身体也到达极限了。 双腿一软,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堪比纸片,就那么跪倒下去。 膝盖重重砸在地上,耳朵里传来小腿撞击石头的脆裂声,他也要用尽全部力气将自己垫在陈昉下方。 眼前出现大把黑色的星星,他无暇顾及痛楚,发着抖摸索身上的通信设备——万幸,摩托罗拉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屏幕碎裂。 他驱动不听使唤的指头。 打开手机。 按下120。 嘟……嘟…… 等待接通的几秒内,代熄因的脑中开始出现耳鸣了。 他抱着陈昉,躺在地上,陈昉蜷缩在他的怀里,早已沉沉昏迷过去。 他的手指发抖地触碰陈昉的脉搏。 要感受到极其微渺的跳动,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这是凋年苦月中唯一的花魂。 紧接着,他感觉不出来了。 陈昉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整个人比白纸还要惨薄。 体温像沙漏里的沙子,在分秒之间迅速溜走,那从来都是热乎的,十足气血的身体逐渐冰冷,冷得超过了山中的石块。 提取不出一丝一毫人气。 黑暗和恐惧发了疯地拉扯代熄因,视线变得朦胧,世间一切飞驰着褪色。 他知道,自己也快到极限了。 “喂,120急救中心……” 救命的声音一响,他霎然张开嘴。 喉咙里先是只有“嗬……嗬……”的气音,急得他双目通红,发狠地挤压声带,用尽肺部最后一点空气,撕扯着喉咙对着接通的另一头说:“98国道……重大车祸……请……” 请求救援。 嘴巴张得老大。 像个器械,反复运作。 请求救援。 请求救援。 请求救援。 他发不出声音了。 这几个字等于把嗓子放在案板上用钝刀切除,就像在剁掉不要的烂肉。 一下,一下。 切得痛不欲生,切得干干净净。 “国道哪一段路?喂?喂?”听筒里接线员的声音还在不断响起,“请问您是目击者吗?喂……” 龟裂的嘴唇坚持一开一合,发麻的手掌坚持一举一落。 呼吸还持续着,代熄因却再也制造不了任何动静。 连气声都没办法发出。 到最后,他已然听不懂电话里的人在说什么。 眼中有泪无声滑过血污,视野尽头,除了灰暗的天空,下压的群山,只剩越来越黑的天。 死一般沉寂。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进入下卷了[让我康康] 好快呀[熊猫头]估计再有两周就能大结局了 第48章 爱人(一) 夜晚的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消停。 盛川似乎没有春秋, 酷暑之后转眼成了极寒。 天空不下雪,却处处透着冷气,一说话, 文字便带着雾气落下。 掉在地上, 就结冰了。 冬日一般与安宁和圆满挂钩。 有些人奔波一年到头,就为了迎接岁末的收获与相聚。 往常春节, 代熄因都是和代迁逾他们一块过的。 爷爷奶奶去世得早,他和外婆家那边的亲戚也不亲,今年本来做好了一个人过年的准备。 不想却接到了葛昭的电话。 她在那头絮絮说了很多。 从思念到期盼,从愧疚到恳求,东拉西扯,絮絮叨叨。 听到最后, 代熄因还是没法狠心,默默接受了父母给他定的机票。 出国前,他又去了一趟医院。 在门口碰到了甘臣, 对方自然地对他打招呼:“这么巧。” “是啊。”他停下脚步。 这半年里, 他们见过好几次面。 因为甘婼晴在这里。 陈昉也在这里。 有时照顾完甘婼晴正好有空,甘臣会顺道来看看陈昉,代熄因又是常客, 两人偶尔像这样站一会儿,聊聊近况, 或者一道去吃顿饭, 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你妹妹最近怎么样?” “这段时间疗程效果不错, 人看着精神了很多。” “是不是快结疗了?” “估计再有个把月吧, 医生说,情况非常乐观。” 随意寒暄了几句,两人点了点头, 运动鞋与皮鞋交错走过。 推开门,病房内一片寂寥。 只有心电仪的声音在有节奏地跳动。 陈昉插着呼吸机躺在床上,剃光的头发已经长出短短一层青茬。 时光的流动似乎在他身上失效了,那张脸倒和最初昏迷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脱下宽厚的大衣和围巾,代熄因在床边坐下。 熟练拿起陈昉的手,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活动着手腕和手指关节。 喉中的声线十分柔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幻梦: “我来告诉你个好消息,在我师父和郑局的支持下,下个学期我便如愿以偿到市局实习了,顺利的话,最多一年,就能正式成为你的同僚了。” 顿了顿,他的语气轻快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很为我高兴?这顿庆功饭你得请吧?我可记在账上了。” 显示器里是平稳起伏的心跳曲线。 自从脱离危险期之后,这些数值指标已经很久没有变化了。 不上不下,卡在那里。 第81章 糟糕不了,却也好转不了。 “再有二十天就过年了,我爸妈要我去国外陪陪他们,你一个人在这儿不会孤单吧?” 把陈昉的手放在脸侧,代熄因用双手紧紧包裹住。 即便这只手没有什么温度,面颊只能汲取到微薄的凉意,他的心也能安定不少。 “或者,你跟我一起去也可以啊?” 说的是个问句。 小心翼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可惜,不会有答复。 呼吸机送出单调的气流声,病床上的人安安静静躺着,胸腔的起伏微弱。 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代熄因却不在乎这些,自顾自说道:“哦,嫌太远不想去?也行,那你就安心在这儿休息,等我过完年回来再来陪你。” 说着,他把那只苍白的手移到唇边,印上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要是睡醒了……”最后一句话轻如耳语,“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拍国外的月亮给你看。” * 盛川某私立医院。 同一片宁静悠长的冬夜多了份紧张。 手术中三个大字在led屏上循环滚动,无限拉长了空荡的等候区。 一眼看不到尽头。 尤洋择和妻子坐在外面焦急等候着,坐不住,静不下,只能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祁志文也来了。 “爸。”两人不约而同叫了声。 西装都没换的祁志文脸上写满了担忧,第一句就问:“盼盼怎么样了?进去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您别着急,都没有人出来,顺利着呢。”祁颖扶着他坐下,随行的助理先行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除了煎熬还是煎熬。 随着屏幕上字眼变化,紧张被打破。 三个人一拥而上,迫切想知道一个结果。 主治医生从里头走出来,拇指一勾摘下口罩,面色带着一丝疲惫后的宽慰:“手术很成功,孩子目前没有大的问题,就是身体还比较虚弱,需要多休息静养。” “太好了……”听闻尘埃落定,祁颖靠在尤洋择肩上,捂着嘴喜极而泣。 尤洋择回抱着她安慰,口中不忘道:“谢谢医生,谢谢您!” 一家的喜悦不会影响挂钟的指针。 它还在走。 不眠不休地走。 年轻的女孩从手术室推入vip病房,她的母亲母亲寸步不离地在床前照料,她的父亲在外面打电话感谢不知名的第三方,她的外公被事务缠身,看望片刻就匆匆离去。 而女孩对那些复杂的人事一无所知。 她躺在床上,接受着自己身体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稀松平常的一晚,不同地方发生着平凡与不平凡的事情。 但不管过程如何,结局怎样,翌日的晨曦都会如期而至,将金辉均匀扑洒在大地上。 阳光明媚的好日子,连冬雪都没有那么冷了。 年节将至,盛川国际机场迎来送往,喧嚣鼎沸,格外繁忙。 大多数的归家的人从降落的航班中涌出,急不可耐地要与家人见面。 也有飞机陆续起航,飞向四面八方,于湛蓝色天幕中绘出一行行白痕,消失于天际。 好在不管是何方,喜庆的气息也不会改变。 医院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甘婼晴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靠在床头,一颗小光头亮滑得像枚鹅卵石。 这颗鹅卵石东摇一下,西晃一下,被节目逗得歪七扭八,还咯咯笑个不停。 房门被推开,甘臣拎着些吃食从外头进来。 “哥!”甘婼晴说话的声音都比先前有气不少,“你又给我买了什么好吃的?” 甘臣神秘一笑,放下外套,手一拧把盖子打开了:“这大过年的,好几条街的店都关门了,上哪儿买去?这可是我拿了原材料,亲自给你炖的。” 保温桶里面飘出浓郁香味,闻了都要分泌出唾液——原来是一碗满满当当的鸡汤。 “好好补补,我往里头加了不少东西,还能生发嘞。”他一边给她盛汤一边说。 眼睛一亮,甘婼晴又嘻嘻道:“不过我现在照镜子也习惯了,而且光头带假发更方便,还能天天换发型呢!” “那不要喝了,我看你光头也挺漂亮的。”故意说完,甘臣作势要拿走汤碗。 “哥!你干嘛!” “哈哈哈哈哈不逗你了,这都是你的,给你盛一碗料多多的。” 患病的女生小口小口喝着暖烘烘的鸡汤,她的哥哥坐在床边,陪她一起看春晚。 看到有人唱歌,年长的那个马上点评:“这假唱吧,口型都对不上。” “春晚直播嘛,万一真唱失误了可就是播出事故了。” “哎,下一个好,老赵的小品!” “我就知道哥你在等他!” “快快,声音开大点……” 戏剧节目叫俩人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兴奋讨论后续剧情发展。 小小的空间人虽少,地点也不巧。 可心与心靠近,一切都是美好。 同样一个节目,在楼上某一间本该无声的病房里,竟然也引起了一些响动。 躺在床上的陈昉虽然没动静,但身旁的刘泰河却笑得前仰后合:“听听,这多有意思!” 他始终相信,陈昉没有反应,绝不代表真的一无所知。 说不定外界的一切话语陈昉都听得见,说不定当下他也在心底默默笑着呢。 过年虽精彩,可最热闹的无非就是开始那几天。 天上放着烟花,地上点着鞭炮,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糖炒栗子混合的奇特味道。 追溯源头,无外乎一把火。 这火点燃了引信,噼里啪啦,一路烧着。 火光映照人间百态,有人守着永恒的寂静,有人迎来全新的生机,有人囿于病榻却心向欢笑,有人远隔重洋仰望同一轮明月。 时间亦是这样一把火。 它无声地裹挟一切,就这么从年头燃到了年尾。 青春期的少女怀春,寒假才刚开始几天,就捺不住躁动。 对镜整理新买的羊绒衣衫,裙摆拂过纤细白皙的脚踝,祁颖担忧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盼盼,天这么冷,非要出去的话,让司机送你们吧……” 尤盼当然不会愿意。 因为她是拿和同学出去玩的借口,遮掩赴约校外黄毛男友的真相。 自从手术成功以来,已经过去了快一年。 从那会儿天天躺在床上,连走路都不利索,到如今能够穿着长裙撑着太阳伞,摆脱消毒水的气味,搭乘公交前往和男朋友定好的公园碰面。 也许富家小姐就容易被不在规则内的人吸引。 身为朔福集团老总的外孙女,尤盼从小到大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名字里就带着无数的期望。 父亲母亲,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是宠着她。 对她是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举每一动,都被人担忧着。 后来生了病,又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 好在有私人家教,学业并没有落下。 只是总是被困在一隅之地,心难免像一只迫不及待想要振翅飞出金丝笼的鸟。 当初她躺在床上。 窗外是灰蓝色的天,周围是白瓷砌的墙。 她问最宠她的尤洋择:“爸爸,我的病什么时候可以好啊?我好想和朋友一起玩,好想出去走走。” 每到这时,尤洋择就会拉着她的手,宠溺道:“盼盼不急,很快就可以了,已经找到了最适合你的肾源,你耐心等待,手术做完,我们盼盼又是健康的孩子了。” 于是尤盼等啊等,等到了手术,又熬啊熬,熬过了恢复期。 可惜重回陌生的校园,却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美好。 同学们早就有了固定的同伴和圈子,即便她的身份吸引来不少人,也多是带着目的的谄媚。 奔着个名头,挑不出几分真心。 学校的各种规矩让她觉得和家里没什么两样,每一步都被限制,连呼吸都不畅快。 她开始打耳洞,开始做指甲,明面不让就暗戳戳的,耳洞插塑料管,美甲涂透明色…… 渐渐的,她不满足于这些杯水车薪的标新立异,开始想要在身体上留下纹身。 哪怕很小,小到足以被人忽失,她也想要这么做。 就是在纹身店里,她认识了卢兴。 他顶着一头扎眼的黄毛。 第82章 操着做作的语气和纹身师大肆交谈,龇牙咧嘴地让对方在他小臂上盘一条夸张的过肩龙。 其实尤盼之前注意过他。 偶尔站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大多时候和一群飙车党在路上飞来飞去。 他的发型又土又丑,好在脸长得还不错,和校门口灰头土脸的混混们站在一起,就是超乎寻常的出挑。 没想到正巧遇见。 尤盼不免多看了两眼。 天天在外头混,卢兴可是个人精。 一身名牌的女孩盯着他,他怎么会不行动? 先“不经意”接触,打趣纹身的疼痛,吹嘘飙车的快感。 再“不好意思”地主动,用尤盼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带给她从未体验的新鲜感。 两人各怀鬼胎,一个图脸图刺激,一个图钱图面子,一来二去,就成了男女朋友。 到了目的地,尤盼见卢兴早就在那儿搓手候着她了。 他缩着脖子,递过来一杯廉价的速冲奶茶,塑料杯壁被烫得有点软:“宝贝,快暖暖手,特地给你买的,尝尝好不好喝?” 甜腻的香精味冲入鼻腔。 尤盼想减肥。 但男朋友头一次这这么大方,她还是痛并快乐地喝了下去。 两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走走停停。 拍拍照,腻歪腻歪,也算是在无聊中找乐子。 忽而,卢兴长叹一口气,眉毛耷拉下来。 “阿兴。”搂着他的手臂,尤盼贴心关切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卢兴等的就是这一问,停下脚步,面向她,脸上挤出愁苦的表情:“唉,盼盼,我遇到了点麻烦。” 女孩水汪汪的眼睛在冷空气里充满温度:“发生什么了?” “盼盼,你借我点钱吧!”卢兴拉起她的手,力道有些大,“我现在手头有些紧,那些狐朋狗友又靠不住,我只能来找你了!” 此言一出,她心中警铃大作,不看他了:“你……要借多少?” “五万。” “什么?”甩开他的手,尤盼抬高了些音量,“五万?卢兴,你是手头有点紧还是疯了?” “不是的,盼盼,我就是玩牌上了头,以为下一把铁定能赚回来的,谁知道、谁知道输光了!还欠了……” “卢兴,你搞清楚,我平均每个月花在你身上的钱都有四五千了,你现在一口气要十倍,把我当取款机呢?” 没找到垃圾桶,尤盼忍住了把喝完的奶茶往他头上丢,用力拿在手上,大步往前走。 穿裙子到底是为了风度不要温度。 速度提上去,冷意就顺着风从暴露的皮肤与衣料缝隙钻进身体里,很快弥漫了全身。 也许是身子弱的缘故,她的头开始有些发沉,视线也微微模糊。 但她咬着牙,步伐并未停止,只是一个劲加快。 这种昏沉便也剧烈起来,叫她又晕又胀。 “盼盼!” 从后面追上来,卢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力道之大,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哀求道:“盼盼,你救救我吧!” 这一拉,尤盼错过了绿灯,只能站定原地。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目光聚焦:“卢兴,你搞清楚,你是在吃软饭,我给你钱,是我主观的乐意,给你买东西我能获得情绪价值,现在你赌博没钱了,我给你钱能得到什么?得到你填完窟窿再去赌,再向我借钱,循环往复吗?我是大小姐,可我不是傻子!” 这段话几乎费劲了她的力气。 脑子更加不清醒明,眼前愈发模糊。 卢兴的吼叫还要扭转成尖锐刺耳的刀,使劲往她耳蜗里钻。 “我借的是高利贷!盼盼,你知道高利贷吧!他们说不还钱就要打死我!可是你也清楚,我哪来那么多钱?盼盼,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救我,我就会死啊!” 一个死连着一个死,成了枷锁,让尤盼无端联想起刚生病的时候,也觉得没救了,快死了。 一恍惚,她又回到了手术前最痛苦的日子,一个人躺在惨白的病床上。 尤盼的表情变了。 从混沌变成了恐惧。 手术台的无影灯,冰冷的器械,漫长的恢复期…… 一切细节都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带着痛苦的烙印,一个劲地催促那个可怕的字眼摧残她。 卢兴的声音,医生的声音,汽车喇叭的声音,还有不远处广场大屏的声音齐发。 扭曲、混合、放大。 这些轰鸣与屏幕上一片猩红的画面冲击着她的耳蜗与视网膜,并化作血海,奔流不息。 浓稠的,死气沉沉的血海。 由远及近,扑向她,要把她卷走,要把她淹没。 尤盼拼命摆手,试图阻止这些。 看见她样子的卢兴却并没有停止。 他认准是尤盼不想帮他,于是更激动起来:“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不肯帮我?你是怕我不还钱?” 发黄的指尖在尤盼纤细的手腕上留下红痕:“不会的,你信我,等我赚了大钱,我就给你买好看的首饰,好不好?你帮帮我!你不帮我,就是看着我去死!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一席话成了最后的催化剂,让象征死亡的血流迅疾喷涌到了脚跟。 尤盼尖叫一声,体内迸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挣开卢兴的手,径直往前冲去。 “盼盼!” 红灯尚未停止。 车来车往的道路爆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刹车声。 如同强行撕开一块宽厚的布匹。 可是来不及了。 沉闷的撞击声掩盖过一切。 有个身影被撞飞出去。 一只白色的羊皮短靴滚落到几米外。 世界按下暂停键。 所有的车都静止下来,所有的人都顿了下来。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掉转在出事的中心。 奶茶率先落地。 花季般的少女紧接着滚落在几米外柏油地上,长裙瞬时被染红。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盯着路口,却无法汇聚情绪,瞳孔中也留不下任何影像。 血从她的身下源源汨汨而出,如炸裂的水气球,迅速形成一滩血泊。 不断扩大,触目惊心。 她试图动弹。 可没有两下,就不动了。 像一条尝试在陆地上求生的鱼,鱼鳃艰难开合,仅仅是呼吸都困难。 目睹全程的卢兴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尽是一条条蜿蜒而出的蛇群。 硕大的恐吓攫住了全身,他连电话都来不及掏出拨打,连滚带爬逃离了现场,失踪在人潮中。 死寂后,呼救声,尖叫声,报警声此起彼伏,如一场史无前例的骤雨。 这片天地除了红色,只剩下黑色。 不远处,一个戴着破旧鸭舌帽,佝偻背脊的男人站在街角阴影里。 他目睹了全过程。 干裂的嘴唇微微勾起,发出不靠近都听不清的沙哑低笑,像是夜枭的啼叫: “活该啊……报应啊……” 压了压帽檐,他过转身,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 ----------------------- 作者有话说:标题来源于一首叫《爱人》的歌,特别喜欢里面的一句词: “可是恨的人没死成,爱的人没可能。” 下午六点还有一更[熊猫头] 第49章 爱人(二) 好不容易休假的乐正旌本来还要陪着自家媳妇儿去玩, 计划都订好了,结果接到了紧急电话。 他暗暗骂天不随人愿,忙不迭带着一众人员赶到已被混乱笼罩的北河路, 指挥设置警戒, 封锁现场路段,并且疏导周围的交通。 撞了人的司机还在恐惧与迷茫交织中。 面对问话, 他惊魂未定,说话都不利索: “我、我真的是在正常行驶,她突然就冲出来,我也及时刹车了,可是根本来不及……” 经过初步查验,证实司机的确没有酒驾, 身上的证件也齐全。 周围的目击者则纷纷同意了是女孩毫无征兆冲到现场这一说法。 她的手机飞了出去。 贵重是贵重,可惜不禁摔,完全没有办法从中联系其家属。 120很快到达现场, 然而经医护人员检测, 噩耗传来—— 女孩当场死亡。 花一般的年纪,本该生机勃勃,向阳绽放。 可还未盛开, 便草草凋零,再过不久便会融入沉泥, 无人知晓原貌。 何其可悲, 却又何其平常。 其中一个护士侧头看了女孩一会儿, 捂住嘴巴惊呼:“天啊!她、她之前在我们医院住过很久!” 第83章 乐正旌耳朵极其敏锐, 当即叫来她问话:“你认识?她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她叫尤盼。”护士的眼睛眨个不停,脸上的惶恐更甚。 “她、她外公是朔福集团的董事长啊!” 这一句话,把整个交警队都骇了个够呛。 如果只是普通人员死亡, 事故一般会从意外因素出发分析,可如果事故中死者的社会关系复杂,涉及重要人员,调查方向和后续影响就截然不同了。 这不是百分百的守则,但可以囊括大多数可能性。 乐正旌面部的肌肉在暗暗发力。 他让交警保护好现场,拿手机的动作飞快,一转眼就通报了指挥中心:“北河路发生致死交通事故,死者为朔福集团董事长祁志文的外孙女尤盼,现场迹象显示死者生前行为有重大异常,请求刑侦队支援。” 不到十分钟,雷昱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赶来了。 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吓走了一部分看热闹的人,更吓得几位离得近的目击者腿软。 把基础情况和来人交接后,乐正旌又交托了相关的物证。 如山的压力就这么交警队的肩上转移到了刑侦支队的身上。 雷昱眉头紧锁。 他知道尤洋择有多爱护这个女儿。 物质方面极尽满足,要多少给多少,她的每一次生日,对方准备的礼物都是绝对的高奢;有钱还不够,只要尤盼需要,他能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平日不管在什么地方,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一通电话就能让他出现在女儿身边。 这些冰山一角,雷昱是看在眼里。 眼下最此人看重的掌上明珠出车祸死了,死得如此突兀,一旦知晓这个消息,必然会是一番腥风血雨。 “代熄因。”他喊着同行的法医,“去看看尸体到底是什么情况。” 话音落下。 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颀长的身影。 他穿着工作服,褪去了青涩。 风吹时衣襟扬起,被西装裤包裹的整双腿完全显露出来,肌肉紧实,步履稳健,行走时更显修长。 被这身衬得,他的气质都沉淀了下来。 轮廓分明,面容坚毅,瞳眸炯炯有神,乍一看比出国前变了不少。 不变的是耳朵上的黑色耳骨钉在暖阳下散射出斑斓的彩光。 近一年的时间,代熄因已经从虹南政法学校毕业。 有了严隅的牵线搭桥和郑孝旋的出手相助,在自身上进努力的情况下,他成功一脚踏进了市局。 “哪里有时间反应啊!那女孩子像疯了一样突然冲出来,我腿都吓软了!” “她嘴里还喊着什么话,好像是‘不要……不要……’,但具体是啥我没听清。” “我在对面看得很清楚,她撞车前根本没看路,跟为了被车撞一样。” 目击者和司机的说辞都大同小异,雷昱的两根眉毛却越来越靠近眼睛,愣是在额头挤出了好几条纹路。 他低声自语:“这么听着,倒像是她是主动寻求轻生……” 先将尤盼从头到脚初步检查了一遍,代熄因又掰开尤盼的上下眼皮,打着小型手电观察了她的瞳孔,接着十指发力,感受肌肉的松弛度,最后凑近她口鼻处,细致地闻了闻,才总结开口: “死者由于剧烈撞击,身上出现多处表皮剥脱、皮下出血、挫裂创以及骨折,而汽车从背后直接碰撞又使身躯非自然后仰,手脚过度伸展牵拉皮肤,以至于她的四肢与躯干相连部位,包括腹股沟、颈部及下腹部等,形成了沿皮纹走势裂开的多处撕裂群。 “而造成她直接死亡的原因主要在两处,一是全身内脏多处破裂与大出血,二是落地时的头部跌伤严重,出现了减速性损伤,外表看上去很轻微,实际上颅骨整体都摔得变形了,并且出现了脑组织的对冲性挫伤,不过她瞳孔有些散大,肌肉也不算僵硬,我推测也许她死前存在意识障碍。” “一个人能跑能跳,怎么会存在意识障碍?” “意识障碍不一定就是身体因素导致的。”代熄因沉声道,“而且她口中还残余奶茶的味道,才刚刚进食过东西的人,不太会出现主动寻死的行为。” 和检查完起身的人对上目光,那些没出口的潜台词就懂了。 雷昱神色一变,当即指挥道: “先把尸体带回市局,回去做进一步检查!” 警车疾驰,尘沙飞扬。 消息传播速度之快,一来一回的时间,足够让尤洋择知道一切。 进入盛川公安局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很恍惚。 这样的恍惚持续到他见过尤盼的尸体之后。 “盼盼……我的盼盼……” 尤洋择仿佛苍老了十来岁。 素来得体的人头发凌乱不堪,衬衣扣子错位,连两双袜子都不是一套。 他不顾形象地跪在女儿旁边,哆嗦着指尖触碰她带血的面容,尝试好几次,才触碰到她冰冷的脸颊,徒劳地抹去了她嘴边有些凝固的血迹,以泪洗面:“你不要吓爸爸,你睁眼看爸爸好不好?盼盼……” 呼唤了不知道几次,女孩却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姣好的面容定格在死前的一刻,再也不会出现任何表情。 痛苦凌迟着尤洋择,他哭到无声。 从停尸房出来,差点一个趔趄,雷昱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大脑才迟钝地有了实感。 悲痛转变成了暴怒,眼球布满狰狞的血丝,像要把人吃掉。 “老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体内迸发的怒火,强行压制后抓着旁边人的肩头,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是谁撞了盼盼?!那个肇事司机呢?他必须得全责!!” “冷静点老尤。”雷昱按住他激动的臂膀,声音沉肃道,“交警队的人初步勘查过了,司机就是正常通行,车速也在限速内,周围的目击者看得清清楚楚,是尤盼不守红绿灯,自己冲上去的。” “自己冲上去?”尤洋择被这几个字眼刺痛,沙哑地喝道,“你是说我们家盼盼自己上赶着给车撞吗?!” 一直被人拽着,即便这个人是朋友,雷昱也有点不爽。 压着火气挣开对方的手,他理了理衣领,加重几分语气:“不是我说的,是现场的证据和目击证词都指向这个证词!我已经让图侦去调取路口附近的监控了,你到时候看一看不就知道真相是什么了?在这里冲着我发火能改变什么?能让尤盼活过来吗?” 末尾的话语如一盆冷水,迎头浇灭了尤洋择部分失控的怒火。 力气被抽空,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颓唐地坐下,十指深深插进头发中,一个劲抓揉。 轻拍拍他,雷昱声音放缓了些:“老尤,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你好好想想,尤盼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盼盼一直很正常。”尤洋择麻木地回答,空洞的目光落在地面上,“她就是比以前更爱出去玩了,先前生病住了那么久的院,天天闷着,我们都心疼她,如今她想出去找朋友散心,我们也不好拦着,加上她身上一直带着手机,随时能联系,听着是和同班女生说说笑……” “找朋友?确定是同班的女生吗?有没有可能认识社会上的人?” “我们都听过电话的,就是女孩子的声音!”他下意识反驳,维护女儿的形象。 过了会儿,洪岩带着监控录像回来了:“雷队,这是从交警队那调来的,案发路段的监控。” 几双眼睛投向同一个方向—— 画面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尤盼和一个黄毛男在案发之前的红绿灯口拉扯争执。 “老尤。”越看越严肃的雷昱敲了敲屏幕,“这哪里是同班女生?” 被叫的人也在看清黄毛后气若游丝:“这个男的……之前出现在盼盼的校门口过,我特别还叮嘱盼盼不要靠近这种人,盼盼那么乖,怎么会……” “会不会是因为你阻止他们来往,两人起了激烈冲突,尤盼一时想不开……” “不可能!盼盼手术之后一直很珍惜生命,怎么会为一个男的寻死?” “雷队,你们看!”鼠标操作着画面,洪岩将关键部分放大慢放。 只见监控中,黄毛情绪激动地对尤盼说了几句话,嘴巴张合幅度很大,表情从哀求转化为狰狞。 听着听着,尤盼脸上的血色褪去,露出了异常。 先是浮现茫然与无措,然后变成了慌张与害怕,继而激化作了极致的惊恐。 第84章 随即,她被这种恐惧驱动着,不顾一切冲向了流量湍急的马路中。 旁边正常过绿灯的车辆根本无法反应。 沉闷的撞击声要碎裂屏幕。 而黄毛则在目睹了一切后惊慌失措逃走了。 亲眼见证女儿生命最终时刻遭受的惊吓与被撞飞的惨状,尤洋择积压的所有悲痛与怒焰飙升到了极点。 他就像一个炮仗,差一把火就能爆发: “就是这个畜生害死了盼盼!老雷!抓住他!我要他杀人偿命!我要他死!” 得到方向,雷昱第一时间叫道:“乌奇,立刻带人,顺着这条路追踪这个黄毛,找到人就带回警局问话。” 领命者应声离开,调监控的洪岩也不准备留在里头面对朔福集团ceo的盛怒,找了个借口跟着退了出去。 办公区只剩下雷昱和情绪彻底失控的尤洋择,他试图让对方冷静:“老尤,我理解你的心情,可即便证明是这个黄毛的言语刺激导致了尤盼的失控,法律上也很难认定他构成故意杀人,因为不是他把人推出去的,缺乏直接的施害行为,顶多是过失或意外……”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的盼盼被他害死了,他还可以逍遥法外?!”尤洋择握紧拳头,忍无可忍吼道,“小颖和我爸现在还不清楚这个事,你觉得让他们知道了盼盼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凶手却得不到严惩,舆论会放过你们吗?老雷,我不是为难你,我只是一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我只要公道!” 雷昱的脾气在尤洋择面前算是好的了。 毕竟他舅舅和对方的岳父交情颇深,他和对方也算比较熟。 但是被这样接二连三的威胁质疑,他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一张脸沉了下去,没有出口骂人,已经是克制了。 正在组织语言对峙,门被敲响了。 一声“进”后,代熄因拿着几张资料走进来。 他冷静的神色与室内的凝重气氛形成对比。 一肚子气可算是有地方出口了。 当即将矛头转向他,雷昱生硬道:“尸检结果怎么样了?” 由于家属拒绝解剖,代熄因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死者的血液和鼻黏膜拭子进行毒化检测。 “死者死前曾摄入麦角酰二乙胺,也就是lsd。” “那是什么?” “一种强效的半人工致幻剂,滥用途径以口服多见,极微量即可产生强烈效果,其成人半数致死剂量范围约为0.2至14毫克每公斤体重,但致死的案例多与行为失控导致的意外有关。” “什么?!” 不光是雷昱,尤洋择也愣住了。 介绍者成了三人中最平静的那个:“我们在死者喝过的奶茶杯残余物中也检测出了lsd成分,综合来看,死者生前食用了掺有lsd的奶茶,这种物质会严重干扰中枢神经系统,竞争性结合5—羟色胺受体,导致感觉扭曲,思维紊乱,出现鲜明幻觉、时空错乱感,并常伴有剧烈的情绪波动,被迫害妄想,极度恐惧和冲动行为,这完美诠释了死者为何在受到言语刺激后,会不顾一切冲向马路,她很可能正处于毒|品的强烈不良反应中,所见所闻已非现实。” “我们盼盼不可能会主动吸|毒,她是被人下毒的!”指着监控里的黄毛,尤洋择大叫道,“是他!一定是他!偷偷在奶茶里下毒!否则盼盼不会死!老雷,老雷!” 他又拉起身旁人的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这下,是不是可以证明这个黄毛害死了盼盼?他还吸|毒,足以判死刑了!” 从震惊里回了神,雷昱连声说:“是,是,你先放开我……” 言语无用,他索性推开尤洋择,喊人道:“速去联系禁毒支队,案件中人员涉|毒,需要他们介入联合调查!” 回了头,他低声问代熄因:“除了这些,尤盼身上还有其他伤痕吗?旧的新的都算。” 后者摇了摇头:“体表检查未见其他明显暴力性损伤痕迹,但至于体内脏器是否有印记或隐含问题,不好判断。” 言外之意雷昱何尝不懂。 但尤洋择这个状态,能允许解剖就怪了。 他脸色沉重,招招手让人离开了。 暖烘烘的日光在地面不断拉扯,人的影子越来越短。 处理完杂事的代熄因鞋跟发出轻响,前脚踏出市局办公大楼,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顿住身形感受了一会儿,方才窒息的压抑感稍微被驱散了些许。 后脚手机里的电话响起。 他拿出来一看,是甘臣打来的。 拇指按键接起来,听筒里的声音激动得语无伦次,几近于破音:“熄因!!” “醒了醒了!他醒了!!” ----------------------- 作者有话说:老陈明天就回魂了( 第50章 爱人(三) 代熄因的脚步猝地钉在原地。 周遭嘈杂的车流声戛止, 大脑成了生锈的齿轮,连转动起来都困难,无法处理这简单的信息。 “……谁?”他的声音缓慢地从喉咙里挤压而出, 像数张砂纸摩擦般干涩, “你说什么?” “我师傅啊!我师傅醒过来了!”甘臣那些抑制不住的狂喜灌入他的耳中,几乎要撑爆整片耳膜, “就在刚刚,我来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指在动,然后赶紧叫来了医生,过程中师傅的眼睛就睁开了!我的天哪我都不敢相信……” 甘臣后续还说了什么,代熄因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他的脑子被困在一口巨大的铜钟里头, 有人从外面,用重木狠狠撞击。 一下,两下, 十下百下, 敲得整个头颅嗡嗡作响,敲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五指一软,他差点拿不住手机。 陈昉醒了? 在病床上沉寂了五百多个日夜的人……醒了? 体内的血液被蒸煮般发烫, 冒泡,烧遍身心每一处, 先前的冷静与沉着全然不见。 眩晕感袭来, 竟让他倒退了两步。 是错觉吗?还是他连日加班产生的幻听? 不。 听筒里甘臣因激动而粗重的喘息声还在继续, 背景里还有医护人员模糊的说话声。 一切都是真的! 这会儿正赶上上午下班, 代熄因也顾不上下午的班请假不请假了,迈开大步朝停车场奔去,大衣的衣角随风猎猎作响。 钻进驾驶座, 轮胎一转,车就往大道开去。 这条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往返跑了无数次。 有班三点一线,轮休两点一线,从市局到医院,或从医院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人的家,疲惫与忧虑常伴,却从来没有觉得它像今天这么远。 油门踩到底,发动机抱怨着,脚也没有移开半分,车窗外的景物吓得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代熄因用上掌控中的最快速度,就差闯红灯了。 可谓一路飙到医院。 病房的门是打开的。 手扶在门框上,他深吸一口气。 消毒水的气味涌入鼻腔,他勉强平复擂鼓般的心跳和急促的喘息,强迫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拐过墙根,里面比平时多了几人。 抹眼泪的,手足无措的,相互安慰的,稀疏的人墙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除了记录的医生,其他人听见他的动静纷纷转过头来。 甘臣第一个对他重重点了下头,甘婼晴面上还挂着泪珠,刘泰河还没从喜悦重回过神来。 与他们颔首示意后,代熄因往里走去,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病床的位置。 医生的交代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心跳声几度加速,几度放大,推着他一步步穿过让出的缝隙。 他看见了。 床上的人不是毫无生气地躺在那儿,只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 他坐起来了。 虽然背后垫着高高的枕头,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他确实是坐着的。 那头乌黑的发已经长得很长,垂落到了锁骨,覆盖在口鼻上的呼吸面罩被拔掉了,露出完整的脸。 熟悉,又被车祸折磨得略显陌生。 面颊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比病房脱皮的墙壁更加苍白,嘴唇也干涩到都快没有血色,整个人看着,除了憔悴就是虚弱。 可落在代熄因眸中,反倒比新年绽放的烟火还要熠熠生辉。 望进那双过去一年半里从来没有睁开的眼睛,他的记忆恍惚间回到了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 浑身撕裂般的剧痛中,他脑子里第一反应却是—— 第85章 陈昉怎么样了。 来探望他的艾恒语气轻松地告诉他一切都好,他便天真地以为陈昉和自己一样,重伤需要卧床休养。 直至他堪堪能下地,拖起打了石膏的腿,固执地让护士推着轮椅带他去重症监护室外。 隔着一层玻璃,看到那个浑身插满管子,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的人,他才知道,所谓的“都好”只是谎言。 陈昉陷入了植物人的状态。 连会不会醒来都是未知数。 监护仪没有人情味的声响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上,肉做的心脏由于疼痛一下下收缩,血液都要无法顺畅流通。 他才发现,在崖底混沌而涣散时,听见的声音也许并不是幻觉。 那一次他沉入江底,四面八方的潮水涌来,要将他淹没。 是一双坚实的手带着他离开了肮脏与险恶。 黑暗中,他的意识已经在边缘,竟还能感知出,手的主人很熟悉。 他躺在泥土地上,听见这个人在喊他醒醒。 那与山崖下的呼唤完美重合。 是陈昉。 是他。 全都是他。 他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拉回来,而他却陷入了不可估量的漫长沉睡。 面前走马灯般闪过了很多画面。 他因为陈昉的触碰而感到害羞,因为陈昉的亲吻而乱了心扉,因为陈昉陪在身边而心情愉悦。 哪怕陈昉只是望着他,便璀璨如明,一对他扬唇,便笑靥如花。 这样描述男人,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属实不贴切。 但这些成语在代熄因脑中并不是形容词。 不过光年轮转变换,眼中画面定格,身旁那人恰好朝向自己。 心念电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个瞬间代熄因无法理清思绪,更不知情感是何时发生的转变。 然而,万事万物的发展从来都是无法预料的。 微观粒子的运动、音乐和弦的走向、正在连载的故事结局、航海途中的海面风浪、一百天以后的温度、一光年之外的气候…… 因为毫无规律,所以上一秒种的因未必结出下一秒的果,下一刻的行为也不必强行与上一刻的思维挂钩。 何况爱情,本就是最难解的东西。 无声,无色,无形,堪比最厉害的毒药。 有些人穷其一生都不知曾经触碰过。 而死亡,它与爱情何其相似呢? 不需要任何物质支撑,赤裸裸便会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能重过千斤,也能轻于鸿毛,可以郑重其事,亦可轻描淡写,有些人满心期盼它们到来,有些人却无法忍受它们存在。 正是莫衷一是的认知导致了分歧的出现,人们会用死亡去描绘沤珠槿艳的爱情,也会用爱情去形容焮天铄地的死亡,爱得不够,死就是那避之若浼的血债,爱到疯魔,死便成了夙兴夜寐的追求。 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从出生起就被教导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如何为人,如何处事……再通过一个知识点举一反三,由此学会了世间种种。 可偏偏“爱”与“死亡”这两个课题不被列入教导的范畴内,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类比,于是很多人知道厌恶就该眼不见为净,该烦恼该不快该发怒,却不知该怎么去爱;知道面对诞生要满怀期待,喜出望外,要奔走相告,与天同庆,却不知要怎么面对死亡。 以至芸芸众生常常被困在一个恶性的循环里—— 在爱人的时候死去,死得轰轰烈烈,在死去以后才爱人,爱得虚无缥缈。 故而直至走到生与亡的交界,代熄因才真真切切清楚自己的心意。 为什么他对别人能轻松做到的,在陈昉身上就行不通了? 为什么他能轻易接受别人所做的,换成陈昉对他做就不行了? 因为,他不单单把陈昉当作“朋友”了。 那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并非友谊二字可以囊括的情愫。 在乱七八糟的时空中,他没有空衡量所谓代价,也不愿去思忖往后可能的风浪。 就如他一无所知热带沙漠的绿洲开了几朵野百合,极地大陆的夜晚划过多少流星雨。 他只是稍稍靠近,便希望吻下去。 那之后,代熄因不顾自身的伤势,挣扎着也要守在陈昉身边。 从他穿着病号服在icu外艰难移动,到他出院换回自己的衣服,对转到普通病房的对方熟能生巧。 代熄因比医生都关注他。 其实陈昉并不需要什么照顾。 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专业的护士会完成所有的医疗护理和身体清洁。 但代熄因觉得不够。 在他看来,陈昉从来不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植物人,而是一个暂时睡着,需要和外界交流的正常人。 每一次在病房里,他都会和陈昉讲起探视当日的所见所闻。 比如在严隅如何帮他争取到市局的实习机会,比如市局的一切都和以往学校实验室里完全不同。 还有被毕业论文逼得焦头烂额那会儿,他干脆带上笔记本电脑来医院,一边和陈昉吐槽导师的苛刻,一边噼里啪啦写论文。 到了答辩的前夜,他更是愁得睡不着觉,拉着陈昉的手加油打劲,第二天的发言居然顺畅了不少。 毕业典礼那天,代熄因穿着学士服在病房里站了很久。 他告诉陈昉,没想到自己也会因为离别而感到悲伤,五湖四海的同学各奔东西,就连关系最好的艾恒也要去隔壁市,那一张宽宽长长的毕业照成了某些人的最后一面,余生再也不会有交集。 他对陈昉说,还好你还在盛川。 还好,你一直都在。 即便陈昉什么回应都不会有,他也从未觉得对方离开过,只因每一次的倾诉,每一次的陪伴,都让他的心充实而满足。 年前最后一次来看望,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以为临行前能看见陈昉睁开眼,祝他新年快乐。 结果没有。 他便偷偷许下愿望,求新年带来奇迹。 等过完年,告别父母,落地后,他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收整,而是赶到人民医院。 期盼能看见一个惊喜。 可,依旧没有。 他甚至以为陈昉昏迷的时间会像指数函数一般无限增长,也做好了一直照顾下去的准备。 而现在…… 看着床上毫无征兆清醒过来的人,他竟有些迷惘了。 “他没什么大碍,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就是躺了这么久难免体虚,一时可能还没法顺利下床走路。” 医生又对他们叮嘱了一些事项,刘泰河就跟着出去缴费了。 张开手臂,甘臣做了个无比夸张的动作:“师傅,您怎么能昏迷这——么久啊。” “就是啊师傅。”旁边的甘婼晴嘟着嘴说,“哥和我讲的时候我真的吓惨了。” “太累了,就多躺了一会儿。”陈昉笑着与他们打趣,声音沙哑低沉,语速很慢,带着许久未开口的干涩,又关切起甘婼晴,“你最近怎么样了?恢复得好不好?” “我好着呢!比您可好多了……” 师徒仨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说着说着,陈昉眼角瞥到一声不吭站在那里的代熄因。 他就那么盯着自己看,目光直愣愣的。 把陈昉都看笑了,转过头,用轻松的语气调侃:“怎么了,被我突然诈尸吓到了?好久不……” 话没说完。 站立的人影如解开定身咒般动了起来,在几双诧异的眼中,倏地扑到床前。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丝毫犹豫。 他一把抱住了陈昉。 ----------------------- 作者有话说:依然双更[奶茶]下午六点,不见不散 第51章 绝处逢光明(一) 他的手还在发抖, 力道大得要失控。 却不肯松开。 胸腔传来轻微的压迫感,陈昉心底一动,指尖停滞了片刻, 才伸手回应了这个拥抱。 整个病房只剩心电仪规律的滴答声, 反衬出不为人知的汹涌情感。 还是甘臣率先打破沉默:“师傅你可是救过熄因的命哎,在你昏迷的一年半里, 不晓得他来照顾你多少次,天天对着你自言自语也不懂在讲什么……” “我知道。”陈昉口中吐露极轻的三个字。 环绕肩膀的手一顿,代熄因听他接着道:“昏迷这么久,有些时候我的意识会短暂连接外界,知道有人在我旁边说话,让我感觉自己还存在这个世界上。” 第86章 后背被拍了拍, 他一如既往温柔,“谢谢你,熄因, 如果不是这样, 我恐怕不会这么快醒来。” 抓紧环抱的衣襟,代熄因有些局促地把脸埋进他肩窝:“那你……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具体内容记不清了,我的状态太虚无了, 只是依稀能听得到些声音。” 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代熄因悄悄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一把上前拉开他们, 甘臣打趣道, “我师傅刚醒, 身子骨还脆着, 你就给他勒这么紧,不怕他再晕过去啊?” 这话让代熄因如梦初醒,赶忙松开手, 退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陈昉好奇地问:“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干咳两声,甘臣抢答道:“师傅,给您正式介绍一下!这位,现在可是咱们市局法医科的新晋骨干,代熄因代法医。” “你已经……”陈昉张了张嘴,得到后者肯定的点头后,不免诧异,“这么快?” “还算在实习期。”谦逊一句,代熄因话锋一转,“不像某位同志,都正式晋升了。” 甘臣故意摆出一副“你怎么把这事说出来”的表情,但上扬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心理:“低调低调,也就肩膀上多了颗小星星而已,不值一提。” 那嘚瑟样看得甘婼晴狠狠地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差不多得了啊,要不是我之前生病耽误了,一定比你更快!” 甘臣呲牙咧嘴,连连求饶:“好好好,我们家晴晴最厉害,以后肯定比哥有出息,乖嗷,别生气。” 在他们充满活力的打闹中,陈昉露出舒心的笑:“你们都很有出息,以后要我这把老骨头得要你们多提携了。” “师傅您别胡说!”甘婼晴转头乖巧道,“您一定很快也会回到原位的。” 陈昉摸摸她的头,面容依然温和,却没有接话。 他太心知肚明了,这不过痴人说梦。 苏醒虽是大好事,可苏醒后的日子并不轻松。 最初几天,陈昉连独立下床都异常费力,手指虚软得不听使唤,连个小小的水杯都拿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 总归当初坠落山崖,全身上下受了太多的伤害,昏迷之前就命悬一线了,能够保住条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能够醒来更是意外之喜。 长时间昏迷带来的肌肉萎缩和神经功能退化,需要漫长而艰苦的复健才能一点点恢复。 在这期间,医生禁止了他唯一不费力的乐趣——吸烟,这令他十分难熬。 又因为他骨子里的要强,经常趁人不注意就试图自己进行超负荷的锻炼。 结果往往导致身体指标异常。 医生发现后是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会适得其反,他只压下心急,配合陪护人员循序渐进地做康复训练。 有时候这个人会换成代熄因。 只要市局那边不忙,他就会挤出时间过来,还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套专业的按摩手法,手指力度恰到好处,耐心地为他按摩无力的四肢,促进血液循环,缓解复健后的酸痛,按完感觉僵硬的身体舒缓不少。 在这过程中,陈昉察觉到他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一方面,是他从校园踏入社会的必然成长。 比如气质进一步沉稳了,行事上更加干练了,这些都是正常的变化。 但,另一方面,他对于自己无微不至的上心程度,有些超乎了一般范畴。 包括但不限于,得闲就打电话嘘寒问暖,清楚记得他身上各项指标水平和康复训练进度,面对面视线时刻追随他的行为动向,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不适或再受到一星半点伤害。 比刘泰河甘臣他们夸张好几倍。 虽然代熄因嘴里说着关心是一种报恩,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陈昉也总觉得不对劲。 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他很清楚自己的义无反顾在出于人民警察责任的同时,还掺杂了他自己都未必理得清的个人情感,但也只能违心地告诉代熄因,那些做法是分内之事,是任何一名警察都会做出的选择。 他本意是希望对方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放下负担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此番言论并不能阻止什么,反倒适得其反,还让他败下阵来。 他好像完全看不了代熄因流露出受伤的目光,违心话说出来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只好暂且放任。 经常来陪他的还有甘婼晴。 小姑娘也许是想把生病住院那段时间缺失的陪同全补上,十分勤快。 相比代熄因全方位的保姆式照料不同,甘婼晴更注重细节。 今天炖一盅滋补的汤,明天带一堆洗得干干净净的营养水果,还细致地给病床上的三件套除螨除尘除毛。 没几天,她又盯上了他那一头堪比流浪汉的长发,兴致勃勃拿着梳子、发圈和一堆小夹子跑来了:“师傅,你这一头留的不热吗?我帮你打理打理吧,整个新发型怎么样?” 看她眸子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陈昉相信“打理打理”,应该翻译成“捣鼓捣鼓”。 听甘臣说她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喜欢摆弄各式各样的假发,现在有这么一个能够就地取材的真发素材,当然不会放过。 他摇摇头纵容了:“随你折腾吧,不过,我能先照照镜子吗?好歹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nonono,师傅,惊喜都要留到最后的,你就老老实实等我弄完吧!”说着甘婼晴就要上手。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房门被推开,有人人未到声先至:“陈昉,我看你这头发实在有碍观瞻,来帮你改头换面……” 话音未落,提着一系列专业理发工具的代熄因和甘婼晴大眼瞪小眼上了。 望着代熄因手里头的大件小件,甘婼晴十分警觉地眯起眼睛:“你想对我师傅的头发做什么?” “你拿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皮筋梳子又想做什么?”代熄因难以置信,“陈昉,你就这么由着她胡来?你,你身为人民警察的威严何在?” “我……” “你这话什么意思?”甘婼晴抢先陈昉一步,叉腰辩论,“我给我师傅绑个头发而已,自然是让他的形象更好啊,你拿个剪刀,拿个电推子,我还要怀疑你准备把师傅弄成光头,再拿他的头发去卖钱哩。” “笑话,我还需要他的头发卖钱?”代熄因工作时那些成熟荡然无存,抬着下巴挥了挥自己的腕表,“认识吗?欧米茄,瑞士产的,就这一块,能买陈昉不知道多少吨的头发。” 甘婼晴气鼓鼓道:“我和你这万恶的有钱人拼了!” “羡慕了?夸我两句,我也不是不能送你一条。” 对抗不成,甘婼晴选择回避正面战场,使用迂回战术:“师傅……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了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能反悔呢?” “好好好……” 陈昉还没回答完,被代熄因一把拦住:“你要是让她这么折腾你的头发,那得跟我合照。” 他揣着七分临时起意和三分深远想法,听陈昉揉着太阳穴笑笑:“好吧,就一张啊。” 一张也够了。 心思得逞,代熄因很是满意,转头和甘婼晴约定:“这样,你弄完,到我整,每人十分钟,不准超时。” “十分钟?十分钟能干个啥?” “公平点,不然谁都别动了,让你师傅用流浪汉造型继续面世。” “……好吧。” 眼看头发完全失去了了自己的行使权力,陈昉无奈拿起床头的物什:“那你们弄吧,我先看会儿书。” 甘婼晴说干就干,拿出梳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梳理打结的发梢。 代熄因也没闲着,拖过椅子坐在旁边,拿起手机开始倒计时。 期间,为了编出完美的发辫,甘婼晴难免用力拉扯,陈昉感觉头皮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叹息一声,还是没说要轻点儿,只是根本读不进去了,注意力从书本转移到了脑袋。 过了一会儿,代熄因瞥眼瞅着旁边人的手艺,忍不住惊讶道:“有点东西啊,这编的是什么?” “鱼骨辫,跟你讲了你也不懂。” “得了,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还有半分钟啊,差不多可以停手了。” 他们说得陈昉也有些好奇了,代熄因退后完整看了他两眼,摸着下巴道:“别说,还挺好看,来来来,拍照拍照。” 第87章 “我也要一起!”甘婼晴挤到陈昉的另一边,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架在了中间。 代熄因长臂一伸,举起手机,把三个人都框到了屏幕里。 “你手机像素怎么样?会不会给我拍丑了?”摆好姿势,甘婼晴纠结起表情管理了。 “放心,倍儿好。”代熄因还没说完,趁机按下了拍照键。 “啊!我闭眼了!不行不行,再来一张!” “那可不行。”代熄因鬼精鬼精的,“这个你要问你师傅,人家前头说了,只能拍一张。” 甘婼晴又晃着自家师傅撒娇道:“师傅,他一张,我也一张嘛,他一点技术都没有,把咱们拍得那么难看,都不能体现我的手艺和您的本来面貌!” 到底是禁不起她的软磨硬泡,陈昉好笑地认栽了。 甘婼晴高兴得不行,大张旗鼓地找角度,调光线,力求拍出人生照片。 可惜还没放肆多久,就被甘臣一通电话叫走了。 也难怪说走就走,市局的工作其实很忙,除了陈昉是真的没事干,其他人都是挤出时间来看他的。 闲杂人等一走,代熄因也不闹了,帮陈昉解开皮筋,取下发卡,手指小心捋了两下被编得蓬松的头发:“你相信我的技术不?” 经历过头皮摧残的陈昉已经无所畏惧了:“能弹琴的手应该都挺巧,不知道在剃头这方面有没有建树?” 代熄因一边用梳子反复理顺他的头发,一边自吹自擂:“外面的理发店十次有八次都不能如我所愿,经常是我回家后自己修出满意的效果,看我的发型,你就知道不用担心技术了。” 他这神情真是不变臭屁的本质,陈昉不由轻笑出声:“你装备齐全,姑且信你一回。” “什么姑且,必须百分百相信好吧。”发表不满后,代熄因认真了些,“你之前头发太短了,白瞎了你这张脸,根本体现不出骨相上的优势。” “你们做法医的,都喜欢透过皮肉去研究别人的骨头?” “职业病,没办法。”抄起剪刀对他比划了下,代熄因弯起嘴角,“不过你放心,我还没变态到看谁都自动生成x光片的地步。” “十分钟?”陈昉故意提醒他。 “赌约对象都走了,条款自然失效。”他捏着陈昉的下巴,把对方的的头摆正,“别乱动啊,一不小心剪毁了,你可得戴好一阵的帽子了。” 不置可否地莞尔一笑,陈昉的肩膀倒是放松下来。 收回有些温热的指尖,代熄因心说自己现在胆子真不是一般大,都敢直接上手了。 又一想,陈昉昏迷的时候他上手次数还少吗,也没顾虑这么多。 甩开思绪,他下刀利落,一口气就把头发的长度从锁骨缩短一大截,露出了久未见光的脖颈,手法娴熟,两手配合着,开始细致地修剪层次,碎发簌簌落下。 从前代熄因看陈昉的脸,由于五官偏大,被碎短发暴露在阳光下,没有表情的时候就显得严肃,失去遮挡又让这种严肃散发得更多,在他穿警服的时候尤为明显。 所以一开始,他对于对方是充满防备的。 好在这样的张扬外放是可以遮挡的。 代熄因为陈昉修了些碎发作刘海,微微遮住一点眉毛,又在颧骨加了些恰到好处的鬓角。 “好了,大功告成。”解开围布,他三两下抖落上面的碎发,语气带着几分得意,“你看看,就这么一点点改变,气质是不是完全不同了?” 跟着陈昉走进病房附带的卫生间,站在他身后,代熄因托腮打量自己的杰作,越看越满意:“这下起码年轻了十岁,说你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有人信。” 镜子里,陈昉的脸色比刚醒来时多了些血色。 在新发型的修饰下,原本过于硬朗的额头线条被柔化,削弱了眉宇间迫人的距离感,更多了几分沉静与温和。 “不错啊,确实厉害。”由衷地对镜子里的代熄因竖起大拇指,陈昉动了动肩膀,感觉轻松了不少。 随即又微微蹙眉,“脖子后面好痒,是不是有头发飞进去了?” 代熄因马上往前一步:“我给你看看。” 靠近过去,他稍微扯开点病号服的后领口,垂眸寻找目标。 卫生间本就狭小,人体一拉近,散发的热量就触手可及。 “找到了。”代熄因伸手触碰向陈昉的后颈,指腹轻轻一捻,就把一小根碎发弄出来了。 “好了……” 他抬头,陈昉正好侧过脸。 两人就这么近距离地凑上了。 能数清对方眼睫毛的根数,能点清对方鼻尖上的毛孔,就连对方瞳孔中的自己都能看见。 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代熄因没注意到陈昉骤然紧绷的身体,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失序的声音,大得要撞开胸腔。 喉结上下一滑,他的身体僵在原地,一时竟忘了退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恍若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微妙的氛围。 面前人掉头就走,连往常会有的揶揄都不见了。 代熄因脑袋含混不清,哪里有心思多想,心不在焉地把手上的围布折好,对镜调整到最自然的状态,才动身出了卫生间。 一开门,就是郑思恩欢快的叫唤:“昉哥哥!” 她像只小鸟一样冲进陈昉的怀里:“我好想你啊昉哥哥!” 郑孝旋在她后面进来,提醒道:“你收着点,陈昉还在恢复期,你这么撞,还想不想人家康复了?” “郑局。”陈昉已没有异样,接住了郑思恩,打了声招呼。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收了势,牵着陈昉的手坐在位置上,眼睛滴溜溜地转到了床头柜上那篮新鲜水果上,垂涎欲滴。 陈昉揉揉她的脑袋:“想吃哪个?” “香梨!” 拿了水果刀,他细致地削起香梨皮,那边代熄因也走了过来:“郑局,您来了。” 对他的出现郑孝旋并未惊讶,寒暄了两句:“正好,熄因你带思恩去楼下走走,我有些话想和陈昉谈谈。” 郑思恩也懂事,啃着黄澄澄的香梨,与代熄因出去了。 门被轻掩上,病房内寂寥无声。 双手插兜后靠在椅子上,郑孝旋对陈昉道:“他们经常来看你,局里最近的一些情况,应该或多或少都有和你提起过吧?” “嗯,主要是些人员上的变动,具体的案子,他们知道规矩,没多说。”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她没有明指对什么的看法,但陈昉就是读懂了。 迎上她的目光,他坐直了些:“郑局,我不能停下,连环案与背后的器官贩卖团伙,我还是要查下去。” 郑孝旋皱了眉,眼睛里有点失望:“你一向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钻牛角尖?这个器官贩卖团伙背后的势力也许大到我们无法想象,你看看你被害成什么样了,受诬陷,被停职,被降职,甚至差点把命搭进去,发展到当下的地步,还没清醒吗?连我都没有把握,你准备拿什么对抗?凭你的一腔孤勇吗?” 原以为的赞同并没有出现一丁点,相继而来的不理解和不支持,让陈昉深感无力。 他颓丧地问:“郑局,您曾经教导过我,没有什么比真相重要,我们的职责就是让它暴露在阳光下,可为什么到了现在,您却要叫我放弃呢?” “有些时候,不是我们想追求什么就一定能追到的,多得是理想与现实的偏差。”郑孝旋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坦白来讲,我怕死,怕降职,也不希望再看见你出事。 “你身边的人亦是如此,刘泰河,他的头发你也看见了,短短一年半,为你心力交瘁,快全白了,代熄因,算是你带进局的有志青年,以他的性子,你要查,他肯定会跟着,上一次你能护住他,之后呢,他会不会因为你的执着受到更多的伤害? “还有思恩,甘臣,甘婼晴,局里的其他警员,交警队的乐正旌……这么多人,在你昏迷的时候,他们哪个不是难受得要命?怕再不能听见你说话,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期待你醒来的过程中反复面对失望。 “你呢,能不能不要再执着于死去的人,想一想相伴身侧的大家?你如果再出什么岔子,让在乎你的人该怎么承受二度打击?况且,你的人生才开了个头,往后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只要你够努力,加上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帮衬,照样能够回到原来的位置,亦可以坐得更高,未来的路究竟要怎么走,你好自为之吧。” 第88章 郑孝旋带着郑思恩离开了。 代熄因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陈昉独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外头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出神。 金色的夕阳被建筑轮廓拦截,一半是斜落下的丁达尔效应,一半柔和地笼罩在他身上。 他的背脊稍稍佝偻,侧影在光晕中显得有些单薄和落寞,仿佛一株古老的蕨类植物,躲过了躲过了大范围的灭绝,穿越千万年的石炭纪,撑着并不发达的叶片,只为触碰那一缕光合作用。 放轻脚步,代熄因慢慢在他身边坐下,安静地陪伴着。 良久之后,陈昉没有转头看他,沙哑地问:“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他的面上带着迷茫和无措,“不该为了一个没有可能的结果倾尽所有,不该自以为是地觉得能揭开黑幕,还一次次让你也陷入险境,到头来一切都成空,却什么都没查出来。” “郑局方才就是和你说这个?” “差不多吧。”陈昉苦笑了一下,“她是从一个前辈,一个领导的角度,为我考虑。” 代熄因缓慢地点点头:“作为体系内人员,我承认,她说的不无道理。” 陈昉的目光黯淡了些许,如若一束即将熄灭的火苗。 “在我进入市局之后,见证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与事件,才知道很多东西不是想象中那样。”代熄因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些人的命不叫命,成了一个案子,一具尸体,时常连结局都不会有,偏偏有些人就不同,他们的命,价值千金,所有人都会为了这条命倾尽所有,去安抚与其相关的人,去调查真相,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站在本职岗位的角度,我能说一句理解。” “可是,凭什么呢?” 陈昉猝然抬眼。 侧过脸去,青年发出了一声清晰无比的冷笑。 “只要跳脱出这个框架,离开市局法医的身份,我就无法苟同,所谓明哲保身,不过是自私自利的遮羞布。” 深吸一口气,他与陈昉四目相对,“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无比珍贵的,每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一份空气,凭什么为你伸冤叫作正义,而为他讨公道却变成愚蠢?这是什么破规矩,什么死道理?” 扳过他的肩膀,代熄因目光灼灼:“不说郑局,单从你自己的心出发,你想不想查?” 嘴巴几次张合都没声音。 最后的最后,陈昉才很小心地挤出一句:“我想,可是……” “那就查。” 深棕色的眸中满是坚定,隐含着克制不住燃烧的焰火: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我一直会陪着你共同往前,一步一个脚印,直到真相水落石出,直到罪犯全部落网,我相信,命运能左右的东西是有限的,而我们的力量,永远不会枯竭。” 他眉眼弯曲,唇畔飞扬,一字一句竟让陈昉的灵魂受到了惊骇。 它噼啪作响了许久,拥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原来各种圆满童话里的“后来”,并不是个虚伪的议题。 尽管难题可能一开始就是无解的,尽管努力未必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就像糟糕的天气不会停止摧残生活,风和雨老是来来回回烦恼着你,令你无能为力,却又无法摆脱。 可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发觉—— 噢,这种时候,其实也没那么差劲嘛。 荒败已久的心田得到了滋养。 它不再干涸,不再荒凉。 澄澈的细流并不止于此,逐渐漫溢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胞,并在骨骼的缝隙中开出花来。 代熄因意气风发的脸,就这么定格在了陈昉眼中。 于往后绵长的岁月里,皆是最夺目的那束光芒。 长明不熄。 第52章 绝处逢光明(二) “我认为还是得从樊承平的案子开始查起, 三一四案的突破口是向扬笙,而向扬笙的一切疑点与内幕都掌握在樊承平手中,只有先查出樊承平的下落, 弄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才有机会获得那些证据。” 理清思路,陈昉明确了之后调查的方向。 “但现场没有一点痕迹, 警方都查不了,朱睿聪又防得滴水不漏。”摊了摊手,代熄因提出困境所在,“我们还能上哪儿去找樊承平的线索?” 黑色的眼眸变得深邃:“你还记不记得,当天在会客室门口,我发现的红色土块?” “记得, 当时它和朱睿聪的dna样本放在一起,样本我交出去了,那个小物证袋还在家放着呢。”过去了一年半也不妨碍代熄因的记忆清明, “一点红一点黑, 颜色很不常见,我当初怀疑是因为下雨,有人从外头带回来的泥渍。” 陈昉肯定地点点头:“我和樊承平约定见面的当晚就下了场大雨, 仔细想来,朱睿聪有恃无恐, 也许并没有动手杀人, 而是教唆杀人或者买凶杀人, 以樊承平的体格, 光靠朱睿聪一人并不方便移动,很大概率有一个或多个帮手存在。” “可如果真的是朱睿聪买凶杀人,我们又怎么证明呢?证据链太难建立了。” “你认为买凶杀人的凶, 会是什么样的人?” 思考须臾,代熄因搭在膝盖上的手使了点劲:“要么是是关系很密切的人,不必担心泄露出去,要么是流氓地痞,这些人不怕惹事,只要有钱就行,再来就是专业的杀手了,为了杀一个普通男人,应该犯不着找专业杀手吧?” “不错。”陈昉习惯性地按压了一下手指关节,“所以我们第一步,除了查朱睿聪,还要排查他身边的社会关系,朱睿聪的公司是做物流的,手下不乏能接触车辆且有力气的。 “符合条件的人,作案后多半把樊承平运到了某个偏僻地点处理,而这个地方或许就有特殊的红色泥土,因为下雨粘在鞋底,返回公司复命的时候,正好干了,就卡在门缝里。” 他还不忘提出下下策:“如果运气很差,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查不出问题,那我们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筛查平海公安分局记录在册的所有有相关案底的人员了。” “大范围的dna检验不是个简单工程。”揉着太阳穴,代熄因叹气道,“平海市虽然不大,但有案底的人员基数可不少,初步筛查最快也要八到十天,比对dna又是最繁琐的项目之一,需要设备和人力支持,况且检验科不可能只围着樊承平一个案子转,实际耗时可能会更长。” 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陈昉宽慰道:“没关系,总归dna不会跑,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红色土块可能产自哪里,如果能确定土质来源,就能极大缩小排查范围。” “明白了。”代熄因心领神会,“之后我们去找地质局或者相关的环境监测机构咨询一下,他们对这些东西应该会比较熟。” 天气持续转凉,一晃到了出院的日子。 把车停在陈昉家楼下,代熄因却并未着急离开。 他清了清嗓开口:“收拾点必需品,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刚从闭目养神中睁眼的陈昉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搬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代熄因解释道:“我和刘副商量好了,你现在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要是住回自己的家里,哪天不小心磕了碰了,后脑着地了,那这段时间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住在我那里,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照应,你还能更方便地获取市局一手情报,何乐而不为?” 陈昉一想也是。 家里的花草有刘泰河帮忙照顾,总不能再麻烦刘泰河照顾他,他在代熄因加也能更方便探讨案情,的确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奔波和顾虑。 于是他不再多言,上楼简单收拾了些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踏进了代熄因家的大门。 这里确实是各种意义上的好。 环境整洁,采光极佳,内部的户型宽敞明亮,布置也很有格调。 “你住这间。”代熄因自然地提过陈昉的行李箱,径直推进了主卧室。 跟在他后面,陈昉定睛一看—— 这里头布置得简约时尚,墙壁上还贴着几张颇具艺术感的歌手海报,角落靠着把原木色吉他,床单是灰白相间的格子纹案,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相框,只是里面并没有放照片。 “这……是你的房间吧?”他迟疑地问。 “是啊。”前头的人倒是坦然,并指了指那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大家伙,“我这床最好,又宽又结实,不会太软也不会太硬,对脊椎好,特别适合你现在养身体。” “那你住哪?” “客房,就在你隔壁。”勾了勾唇,代熄因咧开牙齿,“隔着一堵墙,你有事大点声叫唤,我就听见了,比呼叫铃还方便。” 第89章 安顿好后,陈昉冲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 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他闻到一股很苦楚的气味。 还没看到代熄因,就瞧见从灶台上烧着的砂锅里冒出的热烟。 他生平最厌苦,所以爱喝奶茶,生病时侯能选吊瓶打针就不会选吃药,能选吃西药就不会选中药,眼下这场面一出,舌头就开始缩瑟了。 本来还抱着侥幸心理,没想到代熄因拿着这一大锅颜色肉眼可见深褐的汤汁从厨房走出来:“这个就是你今天的水分摄入了。” 盖子打开,里头浓郁的苦药味儿更可怕,把鼻腔都穿刺了个遍。 陈昉闭上眼睛不愿接受。 但代熄因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盛了一大碗,直接端给他:“不会很苦,我加了很多甘草。” “?”陈昉惊讶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我怕苦。” “我掐指一算……” “打住。” 单掌推向面前,他另一手拿碗喝下去了。 一碗见底,代熄因耸肩笑笑:“其实很简单,你喜欢喝奶茶,多半偏好甜食,通常喜欢甜的人,相对都会讨厌苦味,加上你吃辣没问题,总得有个怕的东西吧,我就随便推理了一下。” “看来你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都很不错。”眉目流转,陈昉托腮颔首,“要不要考虑转部门?” 后者非常配合地伸出双手,在胸前打了个大大的叉:“敬谢不敏,我还是希望在我更擅长的领域大展拳脚,而不是中道崩殂跑去开发另一项技能。” 他这夸张的姿势把陈昉逗得捧腹大笑,唇舌中的苦涩也消退了几分。 * 盛川市公安局。 “雷队,按监控追踪到嫌疑人了,现在人在审讯室。”乌奇快步走到雷昱身边,压低声音汇报,脸上却不见轻松,“这个人看上去同样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眼神涣散,答非所问,身体时不时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们怀疑,他或许也吸食了不该碰的东西。” 随乌奇动身入内,雷昱眼神凌厉地看向监控。 审讯室内,甘臣和甘婼晴坐在卢兴对面,敲桌发问:“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杀尤盼?” “我没有……我没有杀她!不是我!我没有!” 卢兴跟被针扎了一样,双手抱头,整个人蜷缩着,嗓子里粘着哭腔和恐惧,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不管怎么样,对任何问题都充耳不闻。 “查清楚这个人的底细了?” “查了,就是个标准的混混。”乌奇翻出刚拿到的资料,“游手好闲,没什么正经收入,全靠一张脸和花言巧语讨得几个有钱女人欢心。附近一带都打听过了,他之前是三天两头换女朋友,理发店、洗脚城……但凡能接触异性的地方,最后都能泡个人出来,骗不到钱或者玩腻了就甩,纯纯的捞男一个,和尤盼在一起后,倒是消停了一阵子。” “他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找到他时就这样了,抓捕过程几乎没反抗,就是一直胡言乱语。” “哼,一种情况是头一次见警察这么大阵仗,吓破了胆,另一种情况……”盯着监控里差点要崩溃的卢兴,雷昱沉声道,“就是他和尤盼一样也碰了毒|品,导致精神紊乱。” “他在现场的反应也奇怪,就算害怕,作为男朋友,照理说也该打个120吧?怎么会闪得那么快,拼尽全力一下子就溜了,简直就像是害怕追责到他身上,说他不是主动要对尤盼下手我不能同意……” “也许是主动……”雷昱眼神锐利。 ”另一种意义上的主动。” 鉴定科取走了卢兴的血液,最终结果与判断相吻合:“卢兴体内也检测到了毒|品,是大|麻。” “这个狗东西。”用家乡话低骂了两声,雷昱冷哼道,“吸|毒还要祸害别人……” “但是,有个疑点。”鉴定科的交接人员提了出了困惑,“他给尤盼用的是强效致幻剂lsd,自己却只吸食了相对温和的大|麻,而且他体内大|麻的代谢浓度并不高,不像长期吸食者,一个正常的吸|毒者,会这么节制吗?” “什么意思?” “我怀疑,他可能没有办法再吸|毒了,或者,他本来就不准备吸|毒?” “他不吸|毒……”雷昱沉吟片刻,眉头深拧,“他也被人投毒了?” “也许吧。”交接人员耸耸肩,“不过,一旦明确涉|毒,按规矩案子又得移交给禁毒支队那边了。” “移什么移。”下巴一翘,雷昱板着张脸,指着手头上的文书道,“现在是疑似蓄意谋杀,吸|毒|贩|毒是表象,背后的谋杀动机和真凶才是关键,禁毒队查毒|品来源,我们查杀人真凶,并行不悖。” 卢兴的精神状态使得审讯完全无法进行。 他时而神志不清,时而昏昏沉沉,根本无法清晰陈述事发经过,更别提指认可能的幕后黑手。 现有的证据链又十分脆弱,奶茶杯上有他和尤盼的指纹,他承认奶茶是他给的,却说不清来源,他体内有毒物反应,却无法证明是自愿吸食还是被投毒。 案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进退维谷。 “图侦那边呢?回溯卢兴当天的行动路线。”低气压的雷昱转向另一组人马。 洪岩立刻汇报:“雷队,我们沿着道路监控调查,发现卢兴出现在最终路口监控里时,手上就已经提着那杯奶茶了,再往前,十字路口四个方向,监控覆盖不全,尤其一些小街巷,完全是盲区,想精准定位他是在哪里拿到奶茶的,简直是大海捞针。” “那就用最笨的办法不懂吗?!”雷昱毫不客气一个白眼,大手一挥,“你们几个带人,分四组,沿着那四个方向的所有店铺、摊位、公共区域,给我挨家挨户地问,查监控,找目击者。” “是!” 下令后,雷昱灌了口水,嘴巴停不下来:“卢兴的住处搜查结果如何?” “查了。”负责这一块的甘臣回答,“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没有发现任何藏匿的毒|品或可疑物品。” “那就查他的社会关系,手机通讯录还有聊天记录,看他最近都和谁联系过?” “手机查了。”跟进的乌奇接过话,“最近的联系人除了尤盼,还有几个号码来自同样一个公共电话亭,技侦已经定位到那个电话亭,图侦也正在调取周边最近一周的所有监控录像,寻找可疑人员。” 雷昱立时道:“让他们盯紧点!任何在通话时间段内出现在电话亭附近、行为鬼祟可疑人员,都给我重点排查,一有发现,及时汇报。” *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代熄因的车已经行驶在前往地质局的路上。 副驾驶上,陈昉如今气色好转了很多,身体也恢复得不错了,能快步走路,也能爬楼不带喘气。 亏得代熄因近乎填鸭式的投喂,什么乌鸡甲鱼的,什么燕窝人参的,这些在他手上跟不要钱似的,看到就买,买回家也不会做,干脆把它们全部煲成一锅汤。 那卖相一言难尽,加上他做东西又喜欢清淡,陈昉实在受不了,严词拒绝后,选择掌握厨房主权,又得顾及代熄因不会吃辣,便将每道菜做成一式两份。 这何尝不是一种锻炼。 大清早出行还有个原因——昏迷以来,陈昉多了个嗜睡的后遗症。 晚上七八点,他就开始犯困,一觉能睡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醒来之后有时还昏昏欲睡。 睡太久对身体不好,代熄因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但上班没机会纠正,终于等到休假,早早就把陈昉从床上喊起来,管他清不清醒,带着人就上了高速。 盛川市地质局位于相对偏僻的戈宁区。 唯一一班来往两区的公交六十分钟一辆,有时车晚点能等上快两个小时,赶趟的代熄因自是等不及,果断选择自驾。 一路上,他说起警局的近况。 尤盼的案子刚发生不久,他就和陈昉提过了:“在这个时间点,朔福集团董事长的外孙女死在了大马路上,还和lsd扯上关系,这是年都不让人过安生的节奏啊。” 车窗稍稍下摆,脱离禁止吸烟阶段的陈昉松弛地对外吐着烟雾:“她那个男朋友,有招出点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这么些天下来,清醒的时候尚在少数,断断续续拼凑起来,总结就是,他一口咬死不知道尤盼的死,当初看她被车撞逃跑纯粹是因为害怕,监控也证明了,卢兴并未做出推搡之类的举动。” 握着方向盘,代熄因目视前方道,“他说奶茶是别人给的,但杯子上除了尤盼的指纹就是他的,这点他洗不清,问他是谁给的,他就支支吾吾,含糊其辞,表示从来没有看清过对方的脸,只记得那人总是戴着兜帽和口罩,背很驼,声音沙哑,调查组正在按照他所形容的特征一个个地方搜寻过去。” 第90章 “脸都没看清,还敢接受对方给的吃食?” “据他所言,当时他是想找个活赚点钱,最好是那种不用花费太多时间精力的轻松活计,低风险还能高收益。” 陈昉哭笑不得:“倒是敢想。” “谁说不是呢,要真有这种好事,世界上哪还有穷人,也不知道他一个混混,之前都是这么浑浑噩噩过着的,怎么莫名其妙想要赚大钱了。” “可能本性如此吧,就是贪财的一个借口。” 代熄因不置可否,继续往下说:“这时候有人找到他,说可以帮他,和徐武天之前经历的很类似。 “区别在于,徐武天被骗是因为他身体健康才被盯上,卢兴那亚健康的样子谁会要,他形容的人也和管文栋形象不符,似乎相比起卢兴本人,这个人反而对尤盼更感兴趣,多次询问起尤盼怎么样了,至于卢兴体内为什么会有大|麻,他回忆应该是在拿到奶茶之前中招的。” “怎么中招的?” “不知道。”耸了耸肩,代熄因干啧一声,“他讲到这儿又疯癫起来,被强制入睡过去了。” 沉默着熄了烟,陈昉摇起窗户,只手拖着下巴,目光定格。 清晨的暖阳换了个角度,偏移到他的侧脸上,连头发丝都被镀上一层浅薄的光泽。 眼角瞥到这一幕,代熄因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觉得,这个人也和我们一直在追查的器官贩卖团伙有关?” ----------------------- 作者有话说:依旧双更[奶茶] 第53章 绝处逢光明(三) 高速公路飞快向后掠去, 延长到看不见来路。 也看不见尽头。 “时机太巧了。”陈昉语气低沉,“尤盼去年才刚刚做了手术,在此之前一直是在家里的封锁中度过, 怎么偏偏病好了, 一出来就遇害了? “这场手术仿佛一个阶段性的标志,带来了事故, 就像我们遇到的那场车祸一样,都是有人刻意为之,也许,这是那群人对警局的又一次警告,警告再往下查,会有更多的人, 来自不同的领域,不同的阶级,出现不同的祸端。” 这番话不是平常那样完全基于逻辑的推断, 更多是出于直觉。 一种经受过生死危机后, 引申出对险境的敏锐第六感。 这样的气氛太过沉重,呼吸都低得没有响声。 指尖轻点方向盘,代熄因不动神色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你的病假应该也快销掉了吧?局里有通知你什么时候能够归队吗?” 提问让大脑得以换个思维环境, 陈昉轻松了些:“快了,大概再过一周, 怎么了?” “还能怎么?” 身旁人一副要抓狂的神色, 得是坐在驾驶座上才被迫克制, “这个雷昱我是真受不了他!成天露出拽得跟谁都欠他八百万的表情, 出错也不会认,避重就轻,趾高气昂, 被他派遣真是一种煎熬!你说我怎么没早生一年?早生一年你就是我的队长了。” 陈昉莞尔道:“到我当你队长的时候,你估计就不会觉得我和蔼可亲了,我对下属的要求一点不比雷昱少,充其量说话语气好些,下发命令时候温和些。” “那是一些吗,那是非常,非常,非常!”他一连用了三个非常,足以见得怨气深重。 “有这么夸张吗。” “甘臣之前比我还憋屈,现在级别上去了点,倒是不用天天跟在雷昱屁股后面了,我看他吃饭都能比之前多吃三碗。” “婼晴呢,她不是也休整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出来,应该得跟你一起出任务吧?” “呵。”代熄因差点翻白眼,“雷昱瞧不起局里女生,不相信她们的能力,有时候看郑局的眼神都让人无语,对甘婼晴更不用说了,只让人家干一些简单的活,整理资料,再多就是查查监控,盯盯人,几乎没让她参与重要的现场勘查或抓捕行动,因祸得福,甘婼晴也不用成天看他那臭脸,病好之后半是休养半是接受地就这么上着班。” 他叹了口气,“我等着你回来帮忙分点火力,咱们难兄难弟哥俩好啊,你不知道,雷昱听到你的名字像什么一样。” 听他说得起劲,陈昉也好奇了:“像什么?” “就像那个听说白雪公主还活着的恶毒王后一样。” “这是什么比喻?”往后一靠,陈昉乐不可支。 “真的,毫不夸张。”代熄因绘声绘色哼哼道,“草木皆兵的,表面上还要说,你不算什么,回来了也只配提鞋,估计整天把你当假想敌呢,只怕你真回来,他对你的关注度会比对案子还要高。” 谈笑间,两人到达了地质局。 盛川市虽大,但是地质局规模不算很大,办公楼有些陈旧,也许是隔壁市有个更正规的缘故,市内离得近的就成了简易版。 “红色泥土?” 接待他们的中年研究院面上的眼镜反光,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后头的眼睛被折射得小了得有一圈。 听完陈昉的描述,他皱起眉,指尖在桌面上习惯性地敲了敲,“一半红一半正常的凝固块……光听这个,可能性太多了,可能是矿物污染,可能是建筑废料,甚至可能是某些特殊工业残留。” “但我们判断它更接近粘土质地,雨后特别粘脚,干后坚硬。”代熄因补充解释,试图缩小范围。 “粘土……”中年研究员沉吟着,转身从后面密密麻麻的书架上抽出本厚重的土壤图志,哗啦啦地翻动,“红色粘土,常见于南方低山丘陵,富含铁铝氧化物,咱们这一带,理论上不是典型密集分布区,不过很多茶园用的倒是这种土。” 闻声,陈昉和代熄因对视上,无声交流出了结论—— 广阔的地方一望无际,一眼就看得到不对劲,不太能藏人。 如果是种植茶叶,若出现最差的情况,土壤翻覆,人来人往,分分钟被发现。 有点脑子的嫌犯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处理吧。 陈昉又问:“这种土没可能生长在比较偏僻的近郊吗?也并非用于种植。” “倒……也不是没有。”将从鼻梁下滑的眼镜杆上推,中年研究员捻了口水,又后翻几页,“如果不是自然分布,那有可能是人为搬运或历史遗留。” 他忽然停住,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比如……老式砖瓦窑,烧砖取土、制坯、烧制过程中,特定土质经过高温和风化,会形成颜色发红、粘性大的废弃土渣,尤其是一些使用特定红壤土的老窑。” “老砖窑?”两人精神一振。 “这只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中年研究员很严谨,“你们有实物样本吗?对比看一下更靠谱。” 就等他这句话的代熄因火速拿出了口袋里的物证袋,中年研究员接过,走到窗边光线更好的地方,隔着层塑料膜掐了掐,又揉了揉,仔细审视这么一小点硬块。 “质地、颜色、还有里面细微的烧结颗粒……”他转过身,语气肯定了些,“可能性很大,尤其像老砖窑废弃堆场经年累月风化后的产物,特别是混合了雨水和普通泥土再干燥后的状态。” “盛川或周边城市,这样的老砖窑多吗?”陈昉追问。 “盛川早年不少,现在大部分都废弃拆除了,周边的具体情况得查地方志或者问老本地人。”中年研究员爱莫能助地摇摇头,“我这儿只有地质资料,具体地点得你们自己摸排。”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老砖窑是否就是樊承平在的地方,至少获得了一个搜查的方向。 两人一致决定趁热打铁,当天就赶往平海市去找找看。 车在刚进地界便一路走走停停,对过路人询问同样的问题:“您好,请问咱们平海市有没有老砖窑?” 可惜问路并不顺利,年轻人大多茫然摇头,到的几个老人那儿,有的说“早就拆光了”,有的指引出的方向互相矛盾。 开窗关窗,车内的暖气和外边的冷气来回交互,一次次停车询问,失望再启动,耐心和体力都在消耗。 就在他们觉得要当个无头苍蝇到处乱窜之际,遇见了一位在菜地锄草的老农。 “老砖窑?” 他挺起腰板,用汗巾抹了把脸,操着一口浓厚的地方口音说,“是有过……城北以前有一个,早就推平盖房子喽,城西……靠河边野地里,好像还有一个更老的,废了怕是十几二十年,路都不好走,没人去那地方。” 陈昉眼睛一亮,朝他递出一根烟,顺便帮他点了火:“具体怎么走?您还记得吗?” 抽了两嘴,老农努力回忆,磕磕绊绊比划出不太准确的地标—— 一条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岔路,一片荒废的林地,貌似还得过一条干涸大半的河沟。 第91章 “记不清喽,好多年没往那头去了,你们去找那个干啥子哟?”他十分不解地嘀咕,“里头啥也没有,见鬼哩……” 方向得到,但前路未知。 按照老农指的模糊地点,他们驶离公路,拐上坑洼不平的土路,越走越荒凉,杂草几乎刮擦到底盘。 中途甚至开错了道,陷进一片软泥里,费了好大劲才倒出来,没精力清理,又继续找路。 直到那座孤零零矗立的老砖窑出现在视野尽头。 彼时,已近傍晚。 夕阳给它蒙上一层颓败的橘红,像块迟迟好不了的血痂结在大地上,也许早已被时光遗忘。 如老农所说,这里偏僻又脏乱,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来。 放眼望去是大片砖红色和黄色泥土混杂的洼地,大小深浅不一的水塘,半塌陷的废弃窑洞,周边杂草丛生,紧邻一条老旧公路,旁边还衔接上略有些混浊的小河。 “这对于凶手而言,简直就是绝妙的抛尸地点。”把车停稳,代熄因低声道,“通路,近水,人迹罕至,既能埋藏也能沉尸。” 解开安全带,陈昉很是赞同:“凶手之所以选择在大雨天动手,很可能想利用砖密低洼处积水成塘,或利用小河水位上涨与流速加快,更好冲刷和掩盖痕迹。” 两人下车朝老砖窑走去。 这附近没什么居所,寂静压得耳膜发胀。 没法对人问话,只能靠自己寻找线索。 老砖窑的角落遗落着一堆早已生锈的旧工具,两人各自挑了个趁手的,分头动手。 陈昉沿着外围洼地和水塘边搜寻,代熄因负责在废弃窑洞内部检查,两人分工明确,路线最终汇合。 这会儿闷得慌,陈昉衣服又穿得很多,不一会儿额角就冒汗了。 他一开始是想要观察有没有近期翻动、回填的土地痕迹,或者不同于周围的新土。 但这里被风雨和时间改造得太厉害,到处都是自然形成的坑洼和小土堆,很难分辨。 他蹲下身,仔细嗅闻,只有泥水和水生植物的泥腥味,没有预料中腐败物的特殊味道。 一丝焦躁被热量带得悄然攀升,他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改变思路,顺着水塘边重新寻觅。 环顾四周好一会儿,目光最终落在那片芦苇长势异常茂盛,颜色也比其他地方植物都要鲜艳的位置。 经验使然,他警觉地快步走过去。 水边泥土湿滑,他站定后,用手中的长柄铁锹缓慢往下伸,探入芦苇根部浑水的同时往左右搅动。 水波荡漾,阻力均匀。 起初并无异样。 正当他整只手臂全部要深入泥潭时,铁锹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的物体,发出轻微的响动。 不似淤泥也不似石块,而有些韧性。 精神立时一振,他稳住呼吸,没有贸然行动,而是用铁锹头沿着那个障碍物的边缘,更仔细地刮探了几下。 有轮廓。 而且体积不小。 背后冒出的汗留在衣服上,风一吹就变冷了,凉意蔓延全身。 他收紧手指,握紧铁锹,哗啦一下抽出手—— “熄因!” 声音在空旷的荒郊四散,一部分朝着砖窑内而去,“这边有发现!” 城郊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被一通电话叫来了。 打捞队齐心协力,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拉上来个被水泡得严重腐败但结构尚存的行李箱。 行李箱的外皮和颜色都褪尽,估计就剩薄薄一层软膜,被污泥和水草缠绕。 箱子里的味道也很奇怪,只不过先前被水塘的水和周边的杂草掩盖过去了。 这样的地方发现这么大的行李箱,在场有点经验的都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拉链已经彻底坏了。 当警方用刀完全划拉开行李箱之后,扑鼻的恶臭味让大多数人忍不住掩鼻偏头。 箱内有残留的,未完全泡烂的衣物碎片,拧成一团一团,一漂一浮,如同被剖开腹腔却还没死透的大型毛虫,粘液争先恐后外溢,神经还没切断,器脏还在呼吸。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 里面赫然蜷缩着一具勉强能看出人形的尸体! 派出所的几个小民警何时见过这样的画面。 平常处理的大都是所谓鸡毛蒜皮的小事,杀人案这种,离他们算是很遥远了,这下凭空冒出个尸体,还是个奇形怪状的的尸体,几人脸上的血色纷纷褪尽,四肢僵硬,甚至不能再看第二眼。 “这脸也面目全非了,看不出原貌。”代熄因从鼻腔中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究竟是不是樊承平的尸体?” “衣服是他穿过的,身形也算符合,加上行李箱的大小和樊承平房间空缺的位置差不多吻合。”再如何不愿,唯一与对方打过照面的陈昉还是下了初步定论,“十有八九就是他。” 两人出示了证件,派出所民警便客气地询问他们是否认识死者,陈昉表示需要dna最终确认,但高度怀疑是失踪已久的证人,民警们的表情更是谨慎。 有个年轻的警员五官皱成一团,指着尸体上那一层有点污黄又有点灰白色的东西,捂着嘴问:“那是什么?感觉油油腻腻的,像……像凝固的动物油。” “是尸蜡。” 蹲下身观察,代熄因拿出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戴上,手指轻轻按压,被触碰的地方就出现裂缝,凹陷下去: “尸蜡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温度和时间,热天较容易形成,符合死者在夏天死亡的情况。而死者死亡后,这具尸体因长期浸泡在水底,处于潮湿和缺氧环境中,腐败进展非常缓慢。 “皮肤被浸泡得又软又疏松,真皮与表皮脱离,皮下组织被分解成甘油和脂肪酸,甘油随水分流失,脂肪酸与水中的矿物质相结合,形成不溶于水的皂化物,也就是我们所看到的蜡样物质,通过氢化作用进一步让尸蜡形成,像这样的全身尸蜡化至少需要一年,算是比较少见。” 陈昉紧紧盯着尸体:“这层东西把死者包裹起来,是不是说明,有机会检测出皮下的一些损伤了?” “是的,尸蜡能够长期保存某些暴力痕迹以及个人特征,对于法医鉴定有很大的价值。” “那能确定他的死因吗?” 指尖的动作一停,代熄因抬头,正对上黑色的瞳孔。 这句话相当于明示。 再怎么说都是一具沉塘的尸体,派出所民警不敢轻易处理,分局的人也还没来…… 剥开尸蜡,代熄因很快对着尸体检查起来。 “尸体颜面青紫肿胀,球睑结合膜充血水肿,伴有溢血点。”闭合眼皮后,他稍稍侧脸,依次观察鼻腔与口腔,“鼓膜充血,这符合机械性外力作用使得颈部静脉被完全封闭,血液只能流入头部却无法流回心脏,导致了头面部高度瘀血的血液缺氧。” 正过头,他抬起尸体的下巴:“死者的口唇、指甲都呈现青紫状态,甚至还有散在性出血点,证明其并不属于典型的缢死,更不属于溺死。” 手部动作继续下移,他细致观察尸体颈部每一寸,“喉头两侧出现不规则压痕,颈部表皮脱落,基本可以确定死者就是被扼死后,装到行李箱中抛尸。” 随后,尸体被移交给了闻讯赶来的平海市区分局警方。 陈昉和代熄因配合录了口供,说明了樊承平一年多前失踪的来龙去脉,并提供了之前报案时留存的dna信息以供参考。 后经过分局警方两相比对,最终确认了死者身份。 两人同时也提到了嫌疑人朱睿聪,但初步调查结果显示,从樊承平指甲缝里提取到的他人皮屑与朱睿聪的dna并不匹配。 由于没有正式报案,直接证据匮乏,平海分局决定先保存尸体,待盛川市局正式介入后再进行案件移交,并答应会跟进分析市区内记录在案人员的dna,一有发现就联系二人。 晚间时分,有所收获的两人带着些许沉重地心情回到了盛川。 还没上楼,代熄因就被局里的电话叫走了。 值班法医临时犯胃病,需要他去替班。 陈昉索性趁着这个时间给他的家里做个大扫除。 住下的这些天,代熄因一件事情都没让他干,表示东道主打理好一切都是应该的,但陈昉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现在正好有精力,行动也自如,打扫点卫生尤其适合。 他当作自己家一样,拿着拖把从客厅到厨房,从书房到卧室,力求把每个角落清理得干干净净,光洁如新。 又浸湿抹布,拧得半干,把所有的柜面和架子都擦拭过去,面面俱到,一处积灰的角落都不放过。 第92章 打扫到代熄因暂住的客房时,陈昉注意到床头柜上除了一个喝水的马克杯,还整齐地叠放着几本书和一些专业小册子。 想来是懒得走远去书房,遂提前带进房间,以备睡前阅读。 拿起那摞书册擦拭柜面的时候,陈昉注意到其中的一本书。 它看着像被频繁翻阅,书脊已有些松动,封面边角也留下了磨损的痕迹。 重点还是书的封面。 那是一个漆黑的人影。 带着某种神秘的吸引力。 人影上还印着几个白色的英文单词。 giovanni’s room. 他疑惑地往里翻去,纸张泛着旧书特有的微黄气味。 这是一本纯英文的原著,版权页显示它出版于半个多世纪以前。 翻回扉页,那里有一段简短的梗概,他逐字读着,速度很慢。 几行之后,他的手指僵在了书页上。 ……这不是带有谜团的悬疑类型小说。 和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这更像是一份内心剖白,一段关于欲望与爱情、罪咎与自我放逐的忏悔书。 而忏悔的内容…… 正是主人公对于爱上同性的挣扎。 陈昉震惊不已,心脏上下抽搐了分寸。 代熄因怎么会看这样的书? 在他的印象里,对方是个非学术不可的理工脑袋,把事业和追求放在嘴边,看上去对于情爱根本就没有关心…… 遑论反复阅读此类文艺作品? 某种陌生的尖锐一下下往他固有的认知上扎,他隐约感到无措,如同无意中撞破他人最私密的潘多拉魔盒。 理智告诉他应该合上书本,放回原处,可更深层的不安与好奇却驱动他的手,鬼使神差地继续向后翻动。 页面拨动,沙沙作响,在寂静的房间里,也盖不住脱缰的心跳。 咔。 有什么薄而硬的东西,从靠近书脊的缝隙里滑落出来,飘然掉在了他的脚边。 陈昉低头。 是一张照片。 他顿了顿,缓缓弯下腰,捡起它。 指尖触及硬质的边角,画面尽数地映入眼帘—— 陈昉愣在原地。 照片上的人居然是他! 背景是医院的病房。 夜晚时分,床头一盏小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靠在床头,稍稍垂下眼帘,手里捧着本书,专注而疲倦。 拍摄的角度有些歪斜,画面甚至有点模糊,像是匆忙中未经思考的抓拍。 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何时被记录下来的。 冷麻从脊椎分散全身,脑海出现了无数错综复杂的想法,驱使他跑到代熄因的房间,把照片往床头柜那个相框里放去—— 尺寸一致。 完全刚好。 手上力气一泄,连带耳边的一切声音并行褪去,陈昉盯着相框,手攥得很紧,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收集一个人的照片,理由往平常了想,可以是因为友情,因为崇拜,因为纪念。 但把一张偷拍的照片,精心收纳在一个放在床头柜的相框内,还由于被拍的当事人到了家,又故意藏进书本里。 这叫人如何能不在意,如何能不多想? 他缓了很久。 勘察现场的习惯让他把照片一点点翻过来。 视线竟再度聚焦。 那儿还有一行字。 使用黑色的墨水,笔锋劲道有力—— my giovanni. 陈昉猝地松开手,照片和相框同时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 可在他耳中,却甚于导弹轰炸。 他踉跄半步坐到床上,周身的氧气被抽干,眼前的相框、照片、床铺、衣柜…… 一切房间布置开始旋转、变形、收束。 giovanni,正是故事中重新唤醒主人公欲望的男人。 ----------------------- 作者有话说:完蛋咯,小代要暴露咯[狗头叼玫瑰] 第54章 春风吹又生(一) 代熄因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如同过去许多个加班晚归的深夜一样,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吵到已经入睡的陈昉。 结果转过身, 一按下开关,却发现本该在卧室里休息的人, 居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客厅只亮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 光线朦胧,勾勒出对方略显孤寂的侧影,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个充当烟灰缸的纸杯,里面已经积了好几个烟头。 显然,他在这里坐了不短的时间, 一直在等自己回来。 “熄因。” 昏暗的灯光下,陈昉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温和地叫他:“坐这儿来。” 分明他瞧着和往常没有什么差别, 代熄因却有种不妙的预感。 心头难安, 他走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借这个短暂的动作平复波动, 随后坐在了陈昉身边。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发起话题:“咳, 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失眠了吗?” 陈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说:“我今天帮你打扫了一下家里的卫生。” 回来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陈昉本人的身上, 代熄因这才后知后觉注意到,整个客厅窗明几净,连茶几的玻璃都发着亮光。 他下意识想要夸赞赞一句“辛苦了”或是“太周到了”, 话到嘴边,却明白过来这不可能是陈昉今晚等待他回来的真正用意。 于是神情飘忽:“不用这么客气吧……” 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持续到空气都带着不确定—— “我打扫你现在住的客房时,发现了一张照片。” 代熄因猛然望向说话的人。 当看见那张熟悉的照片被轻摆在茶几上时,他只觉大脑从高处坠落般。 完全无法思考了。 但他还抱有那么一丁点儿侥幸心理。 也许这张照片只是不小心从夹缝里掉出来被捡到的,陈昉并没有看过书本里的内容,他还有机会含糊过去。 然而陈昉接下来的话彻底击碎了他狡辩的机会:“那本书,我也大致翻阅了一下,知道了一些具体内容。” 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魄力,“熄因,关于这张照片,以及照片背面的文字,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分明不久前才喝了水,代熄因却觉得喉咙里发干。 干得连说一个字都会出现摩擦带来的疼痛。 他在就此坦白和继续伪装中纠结万分。 对陈昉的特殊情感,他一方面害怕陈昉真的知晓,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陈昉能够知晓。 客房里的书,被当作书签的照片,他可以藏得更深。 塞进床底下,锁在柜子里,哪个不比放在床头柜上好。 可他想要随时能够触碰到,想要正大光明地摆出来。 他任性地祈求再多一些,同时又感到恐慌。 恐慌陈昉可能露出的未知反应。 他宁愿对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触动,也好过从始至终只把他当作一个关系不错的后辈去看待。 原来更无法忍受的,不是反应剧烈。 而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前者至少能够切实明白他的心意,即便不愿接受,也会在心底留下一个抹不掉的印象。 而后者…… 恐怕只会当他在开玩笑,连疏远,都相敬如宾。 “你觉得……是什么含义?”代熄因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 须臾后,对面的人叹了口气:“我希望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陈昉何其聪明。 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已经把事情了解了七八分。 可那张脸上,预想中的厌恶、惶恐……连惊愕都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一种尘归尘土归土的平静。 静到心平气和地问自己要一个说法。 看着陈昉的眼睛,代熄因那颗心彻底沉入了最底端。 他像是个溺于糖浆里很久的人,迟钝地被捞出来面向真实世界一样。 这场美好的梦境从他在潜意识里第一次见到陈昉开始,被共同夜跑,射击气球,赠送礼物等一幕幕画面串起来,又被酒后迷醉的亲吻,江底舍身的救援和崖下拼死的守护推向高潮。 时至今日,随着这张照片的曝光,外表脆弱的琉璃层应声而碎,显露出内里现实发展的本来面貌。 好像比起想象中,也没有那么难过。 大抵是他很清楚,世间多少事都是没有缘由,甚至称得上无理取闹的。 就因为他代熄因和陈昉性别相同,他就平白低人一等。 第93章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极尽感伤怀念亡妻,为她倾其所有;看着对方在世人的催促下相亲约会,接受新欢。 而他,不能见光,不能面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的戏剧舞台,上演一出名为地尽头的空欢喜。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混合着长久压抑的纠葛冲了上来。 代熄因抬起头,直视着陈昉的眼睛。 他不再躲闪,不再掩饰,用孤注一掷的直白宣告: “是,我喜欢你。” 不光如此,他还要让自己暴露得体无完肤。 “不是出于朋友的喜欢。”口中字句清晰,“而是对恋人的喜欢。”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可这番话毫无遮挡地落入耳中时,陈昉的呼吸还是乱了一瞬。 那些相处时被他刻意忽视的细节—— 靠近时的不自然,超乎寻常的关切与凝望,掩藏于玩笑和试探下的真意,无微不至到越界的紧张…… 一切的一切在当下,都不得不被摆到台面上正视,无法再纵容。 陈昉想起甘臣在车上问他:“如果你发现身边的人是同性恋,你会主动远离他吗?” 他当时的回答是,不熟悉的人疏远,熟人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可他从未想过,这个人,喜欢的是自己。 “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清楚。”把眼睛睁得很大,代熄因的瞳孔没有聚焦,似乎只是在释放一团乱麻的情绪,“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最初也不太理解真正的喜欢是什么样的,所以当我发现有异常的那刻,已经很晚了。” 身为一个男人,陈昉很确定自己喜欢女人。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靠近自己的人是同性恋,无论对方品行多好,性格多投契,他宁愿不要和这个人成为朋友。 他接受不了两个性别一致的人做出与爱人相关的任何举动。 更遑论其中一方变成自己。 光是想到亲密接触,一种根深蒂固到几乎是生理性的不适感就会隐隐浮现。 那应该是糟糕的,错误的,违背他认知常理的情形。 可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分明对这种事情有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可对象变成了代熄因,预想中强烈的排斥,反胃,或者恶心感通通没有。 有的是更深层次的慌神和无措,有的是不可思议的荒谬,有的是潜意识与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这是根本就不该出现的情感。 更矛盾的是,在这片混乱之下,他连推开对方的勇气都拿不出来。 陈昉不知道代熄因从哪个刹那变成了这样的例外。 或许是在他义无反顾挡在自己身前时,或许是在他坚定站在身边支持自己时,或许是在他坐在台上大放异彩时,又或许是在每一次的交谈,每一次的对视,每一次的并肩同行中…… 以至于他一看见那双深棕色的、满眼都是自己的瞳眸,就无法狠下心说出拒绝。 他承认自己很在乎代熄因。 何时起,这个青年已经成了他很多方面下的第一位。 违抗命令选择救援,不惜代价选择守护,皆是不曾经过任何思考。 他可以为代熄因两肋插刀,冲锋陷阵,以命相搏。 却不能想象与他十指相扣,耳鬓厮磨,共度余生。 归根结底,他迈不过心中的那个坎。 强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陈昉深吸一口气。 没有半点责怪,他对代熄因露出一个浅笑:“我知道,你从小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稍微大了点,有姐姐照顾,感情中缺失最多的就是父爱,如今姐姐不在了,你再度失去亲情的痛苦无从发泄,这个时候,我以一个保护者的身份出现了。 “我比你大,站的位置比你高,你理所当然就对我产生了依赖,你把那些对于父亲的需求与依赖,以及姐姐去世后的情感缺口,全部倾注在我这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上,因此衍生出了一些不对劲的想法,这我都能理解,熄因,年轻人容易被各种事情带歪,只要及时纠正,就还来得及。” 在短短的几秒内,代熄因的喉结动了又动。 他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求证,哑声问:“你觉得,这是能改过来的吗?” 那更像一句不甘的反问。 但陈昉有意将它当作了个需要解答的疑问。 “当然可以。” 他不顾心下的难言,温柔地,认真地劝导着。 就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这不过是你一时的错觉罢了,由于缺乏经验,朦胧的好感让你有些懵懂,于是你开始寻找文学作品来佐证和放大内心的念头,久而久之就完全跑偏了,不过只要你把纯粹的文学作品和现实区分开,理性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快就能摆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错觉?幻想?” 代熄因的眼眸重新锁定他。 只是原本还有的些许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了。 衣袖中,指骨与指关节不断收紧。 掌心被攥得生疼,陈昉也没有停止动作。 他仍旧平和地点了点头。 理由是,此刻他作为一个长辈,必须得扮演好一个成熟且理智的角色。 他肩负着把误入歧途的迷失者引回正确道路上的责任。 要将人捂到窒息的死寂在双方之间蔓延。 过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夜色又浓重了几分,代熄因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缓慢又僵硬地比了个ok的手势。 他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却只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保证道:“我会尽快纠正错觉,不再胡思乱想。” 擅长洞察他人有没有说谎的代熄因其实并不是一个善于粉饰情绪的人。 陈昉清明地从那双眼中看见了压不住的失落,受伤,以及无力的悲哀。 那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但他没有像从前一样。 硬生生忍住了要脱口而出的安慰,他也克制住了想要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安抚的手。 “早点休息。” 留下四个字,陈昉转身,步伐略显急促地走向自己的卧室。 门关上了,他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下意识摸向钱包。 以往心慌意乱时,他总会拿出娄清卿的照片看看。 那是他情感的锚点与证明,是他唯一确认过没有谬误的爱。 只要一眼,便能平复内心,缓解情绪。 指尖触碰到发凉的皮革,他习惯性将它掏了出来。 可在夹层要掀开之际,他的手忽然停住了。 眼皮狂跳起来,瞳中印出熟悉的领口,白净的脖颈,小巧的下巴。 他竟是不敢继续打开了。 他在怕什么? 怕看见娄清卿的脸? 他怎么会怕看见娄清卿的脸呢? 那是他放在心底珍视多年的人,是他必须得用一生去怀念和愧疚的未婚妻啊。 可越是这样想,视野里就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挺括利落的衬衣,上下跳动的喉结,轮廓分明的颌角…… 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你不是怕看见她。 你是怕在她干净的目光里,被迫审视胸腔这团已然失控的血肉。 你怕那份曾经坚不可摧的爱,在与另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情感对峙时,显露出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动摇。 “不……是今天太累了。” 陈昉狼狈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反驳的借口。 身心俱疲,头昏脑胀,才会产生这些荒诞的联想。 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他匆匆将钱包塞回口袋深处。 他需要立刻抓住点什么,来转移这快要将他吞噬的混沌。 代熄因。 这个名字是引发海啸的源头。 却如同救命稻草乍现。 对,代熄因。 翻遍全身上下的口袋,陈昉磕磕绊绊找到了仅剩下的一根烟和打火机。 他按了好几次,终于把火点起来。 红色星点明灭,他也终于强制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走。 代熄因只是一时没想通罢了。 他解释道。 等时间一长,等他遇到真正合适,能让他心动的女孩子,自然会明白,如今的这些不过是一场青春的迷航,一个注定要醒来的美丽错觉。 错觉。 他发狠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 是的。 错觉而已。 * 那夜之后,代熄因和陈昉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仿佛那张照片从来没有被发现。 那场谈话也从来没有发生。 他们仍然是朋友,该相处相处,该交流交流。 第94章 跟没事人一样。 只怕个中的不同只有两位当事人自己知晓了。 身体基本上恢复,休息好的陈昉立即搬回了自己家。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代熄因也顾不上失落。 原因很简单——已然到了陈昉正式回归警队的日子。 这意味着,他以后能够不用借口看到对方的时间,和上班一样长。 陈昉的正式回归让局里大部分人都感到开心。 嘘寒问暖,关切笑言。 走廊的气氛都欢快不少。 当然,也有例外。 “哟,这不是躺了一年半的大少爷吗。”雷昱抱着胳膊,斜倚在办公室门框上,阴阳怪气道,“这身子骨可还硬朗?别到时候办案办到一半给自己又折腾回医院去了,我们可担待不起。” 话语刺耳,语气烦人,陈昉丝毫不在意,客客气气叫了一声:“雷队。” 雷昱此人,最爱用一张嘴把别人气得火冒三丈。 他习惯看着那些恼怒或尴尬的反应。 偏偏陈昉是个软硬不吃的主。 不管他冷嘲热讽还是明面上针对,对方永远是一副悠然处之的模样,不会摆出不好的脸色,就连他故意刁难下发的棘手任务,陈昉也能够不声不响地把事情处理得漂漂亮亮,让他抓不到任何错处。 又是一次把陈昉派出去后,旁边的刚来的年轻警察发问:“雷队,您就这么不待见陈哥啊?为啥?我看陈哥人不是挺好的吗?能力也很强……” 雷昱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我最讨厌他那一副永远摘不下来的假面,对谁都笑,对谁都和气,装得跟个圣人似的,之前还一路直升支队长,屡次被表彰,简直是上学时候最招人烦的那一类三好学生!” 挠挠头,年轻警察揣摩着他的脑回路道:“雷队,听您这意思……不像是讨厌,倒有点像……嫉妒?嫉妒陈哥和每个人关系都好,还有那么强的能力……” “放屁!”雷昱像是被踩了尾巴,炸毛愤愤道,“我?我嫉妒他?笑话!他哪点比得上我?” 可惜年轻警察反应不够快,陷入了自己的逻辑里,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了:“嗯,也就比雷队您长得好看点,比您人气高点,在市局的资历比您更老点,破的大案要案嘛……可能也比您多了那么一点点……” 于是这个过于实诚的年轻人荣幸地被上司赏了一个爆栗,连带一声:“滚!” “雷队!”洪岩激动地冲了进来,扑面一阵疾风,“在一处角度极为刁钻的路口监控那儿找到了,有个男的行迹十分可疑,我们几番对比,发现此人的每一次出现,都能和给卢兴拨打电话的时间对上,卢兴描述的人八成就是他!” 雷昱当即跟上他进入了监控室。 目标是乌奇发现的,他指着面前电脑里定格的画面:“雷队你看,在这里,这个人。” 仔细一看,监控角落拍到了目标电话亭大约三分之二的区域。 亭子里立着一个身影,全身裹在深色衣物里,帽檐压得很低,完全看不到脸。 他佝偻着背,看上去异常瘦削,谨慎到每一次通话结束,都要反复用袖子擦拭话机。 “特征和卢兴形容得大差不差。”雷昱沉声道,“顺着他离开的方向,调取所有沿途监控,给我挖!查查此人从何而来,最后消失在何处。” 命令刚下达,雷昱的手机就响了。 是邢科打来的:“雷队,总算查到了,卢兴是从是岷山街12号的咖啡厅出来的,我们调了店里的监控录像,确认曾有个带口罩的男人曾经和他同坐一桌将近十分钟,奶茶也是男人给他的。” 雷昱一喜,当即让监控室的几个行动起来:“把电话亭和岷山街12号咖啡厅两处点位连接,重点排查这个区域内的所有监控,查找范围内是否有嫌疑人的行踪!” 案件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消息,雷昱很快通知了尤洋择。 当天晚上,尤洋择邀请雷昱去家里喝茶。 在进门宽敞的玄关处,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尤盼那张笑靥如花的遗像。 前面供奉着新鲜果品,三炷清香袅袅升起,弥漫着一种哀伤与肃穆交织的气息。 雷昱收敛神色,恭敬地对着遗像拜了拜,与尤洋择步入内间的茶房。 没想到祁志文也在座。 虽然雷昱的舅舅和祁志文是旧识,时常一起喝茶,但他本人和位商界大佬并不算熟络。 仅限于舅舅带他去的几次饭局上,敬过酒的点头之交。 依着辈分便客气叫上一声:“祁叔。” 不过这一次见面,他明显感觉到祁志文苍老了不少,招呼他坐下时,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疲惫。 多半也是因为尤盼的事情。 尤洋择就尤盼一个女儿,他也就尤盼一个外孙女,说没就没,谁能好受得了。 三个人围坐在茶桌前,桌面上蒸腾起无色的烟。 祁志文亲自执壶,动作娴熟地烫杯,清洗茶叶,冲泡。 茶香四溢,盈满室内。 他状似随意地开口:“听洋择说,害死盼盼的凶手有眉目了?” “查到一些关键线索,不过嫌疑人具体身份信息还在调查中。”端起小巧的茶杯,雷昱抿了一口,上好的茶叶入口微苦,旋即回甘。 “辛苦你了。”祁志文说着,给了尤洋择一个眼神。 后者会意,起身从旁边的红木柜中取出一个古朴雅致的茶叶礼盒,推到雷昱面前。 “这是干什么?”雷昱蒙了。 双手紧紧握拳,尤洋择用力地说:“不论此人到底出于何种原因何种理由,到底是间接害死盼盼还是直接害死盼盼,老雷,我和爸就一个意思,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绝不姑息!” 最后十二个字干脆利落,分量十足,雷昱看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放下茶杯,他反而把茶叶推了回去:“祁叔,老尤,追查真凶,将其绳之以法,是我的职责,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过具体怎么判,不是我能决定的,得看法院和检察院,由它们依法依规裁定。如果证据确凿,此人真的下了杀手,必然是难逃一死,你们也不用太过焦虑,我能做的都会做到位。” 气氛短暂地凝固一瞬。 祁志文忽而笑起来:“小雷,你想哪儿去了。” 他摆摆手,语气轻松,“我们当然相信你会秉公办事,今天来就是想叙叙旧,这茶是瞧你刚才喝着喜欢才给你的,一点心意罢了,怎么,看不上你祁叔这点茶叶?”又转头示意道,“洋择,既然小雷客气,那就收起来吧。” “别别别。”雷昱脸上登时堆起笑容,变脸似的,一把将茶叶盒揽到自己怀里,紧紧夹在腋下,“给都给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祁叔的好茶,我可是求之不得!” 尤洋择也介入了破冰,故意说:“还出尔反尔啊?” “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了。”雷昱一副无赖样子,引得三人都笑了起来。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恢复了表面的和谐融洽,看上去这种就是一场单纯的闲聊。 等尤洋择亲自将雷昱送出大门,盯着对方上车离开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回到茶室,祁志文仍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却尖利如鹰。 “他这脑子,可没有他舅舅一半好使。”祁志文不屑地哼道,“原以为当了支队长能圆滑一点,结果还是这个劲头,没半点长进,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想办法把我们的人推上去。” 尤洋择叹了口气:“奈何雷鹏赋就宠他这个侄子,咱们给他送再多的礼,也比不上人家的血缘关系,还好,他头脑简单,没当回事,收了礼,应该就算过去了。” “没当回事?”祁志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他要真的不收礼才是头脑简单,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了,这说明他只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呵呵,这点倒是和雷鹏赋一个德行。” 放下茶杯,他的视线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压得更低,冷硬得好比块石头:“你多注意着点雷昱,至少目前,他有信息都会告诉你,一旦害死盼盼的真凶落网……” “爸您放心,我明白。” 第55章 春风吹又生(二) 垃圾场的附近有不少廉租房, 平常有的拾荒者就住在这里。 夜晚,大多数廉租房早早就熄了灯,等次日一早晨起去收垃圾。 只有一间房内依然亮着忽明忽暗的灯。 田昶躺在床上。 前一秒还在抽搐不停, 下一秒就因为一根针管而平静下来。 他缓了很久, 从枕头下掏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第95章 照片上的男人五官端正,身材匀称, 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一寸寸抚摸照片。 那本该是他如今的模样。 可当他触及起自己的脸时,根本摸不出来几块肉。 他的手,他的身体 ,无一不是干瘦得厉害。 摸着摸着,两行泪从凹陷的眼窝里渗出来, 在破破烂烂的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刚入社会的毛头小子,对一切懵懂, 又有一颗想要赚大钱的心。 可是普通的学校普通的家世, 注定要他四处碰壁。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又因为年轻气盛,和不蛮讲理的顾客吵起来, 被老板当场辞退。 类似的场景一再上演。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他的斗志被一点点磨灭, 连最便宜的地下室租金都付不起, 流落街头。 正是这样生存艰难的低谷时刻, 他在一个隐蔽的网页角落看到了招聘信息—— 高薪诚聘,包食宿,无经验要求, 大批量招人。 走投无路的田昶哪里顾得上三七二十一,也没有去多想个中的不对劲,当即就联系了广告的发布人。 没想到,这通电话,将他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到达了所谓的面试地点,一杯水下肚便失去了知觉,被关在一间封闭的房屋里。 几天之后,他在剧烈的疼痛中再度苏醒。 却发现,自己的侧腹多了一道又宽又长的伤口。 原来,他少了一颗肾脏。 虽然保住了小命,可是各种各样的后遗症与无处不在的疼痛整宿整宿地侵蚀着他。 他痛苦到蜷缩在地,咬破嘴唇,无法入睡,更无法从事任何劳动。 此时,那个骗了他的人找到他,给了他一副强效止疼药。 “免费的,吃了能好受点。”男人口气真挚,“你要理解,我们也是身不由己,不去骗人,遭殃的就是我们自己,这个药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了。” 那时的田昶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叫做毒|品。 吃了药,疼痛果然如潮水般退去,他还感觉到一种轻盈和舒适,让他飘飘欲仙。 他以为自己得救了。 然而药效过后,他又再度发作,猛烈的痛苦和难以忍受的戒断反应变本加厉地袭来。 他不得不再向那个人再索取点止疼药。 可对方露出了真面目:“第一次给是出于人道,总不能次次都免费吧,这个药很贵的,你得花钱买。” 花钱? 田昶哪里还有几个钱,他涕泪横流地乞求男人通融,承诺以后赚钱了一定还。 “那怎么行,我这又不是高利贷。”对方假意沉思后,给了条出路,“不然这样吧,你跟着我们干,替我们打工,我们会给你发工资,你就可以买药了。” 稀里糊涂的,他被残破的身体控制着加入了这个以诈骗为外皮,实际上在进行非法器官贩卖的团伙。 伴随他的是永远也戒不掉的毒瘾。 田昶痛恨自己这幅不人不鬼的德行,更恨那个夺走他健康,给他带来噩梦的团伙。 他把照片放在心口,死死地攫着,兀凄厉又癫狂地笑起来:“我活不好,你凭什么活好?哈哈哈哈……” 可惜这个笑没来得及笑完全。 门突然被撞开了。 “警察!不许动!” 本能让田昶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他即刻朝着床边的窗户翻了出去,拼命奔跑。 每移动一步,身体都像被千万根针扎,却不敢停下,不敢回头看。 他不是没料到警察会来。 他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干涩的喉咙慢慢被刀割,铁锈的味道冒上来。 眼看着就要冲出阴暗的建筑遮挡,跑向月光照耀的亮处—— 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双臂被反剪到背后。 咔嚓。 冷冰冰的手铐锁住了他的手腕,整个脑袋被压在泥土地上。 再也动弹不得。 月辉洒落一地,差了他指尖不过几厘米。 可怎么扒,怎么够,都碰不到了。 *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嫌疑人双目无神地瘫在椅子上。 灵魂不再,就像是一个已经干瘪的气球。 陈昉和甘婼晴坐在对面。 “姓名。” “……田昶。” “年龄。” “28。” “为什么要投毒?” 田昶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 “监控上都拍得清清楚楚,岷山街12号咖啡厅,你把掺有lsd的奶茶交给了卢兴。之后,你又给了他一支含有大|麻的香烟。证据确凿,你抵赖不了。”陈昉寒声道,“说。” 脖子支撑不住重量,田昶的头颅耷拉在胸前。 沙哑如锯木头的声音上下波动着:“我恨她……恨她得了我的东西活得好好的,而我,却落到这步田地。” “你的东西?”陈昉嗅到了关键,“是什么?” 田昶又笑起来,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反复念叨着:“她得了我的东西,抢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健康,凭什么?就因为投了个比我好的胎?呵呵……她活该下地狱!活该!” 看他语无伦次,不肯明说,陈昉转而问:“你为什么吸|毒?” “你以为我想吗!” “你不是自愿的?” “是王鸣龙!是那个王八蛋骗我吸的!”田昶成了个炸药,嗓子如同千疮百孔,从这些洞向外漏气,“他骗我吸|毒,要榨干我身上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王鸣龙是谁?” “呵呵,是拉我入伙的人……别人都叫他王哥……” 陈昉精神一振。 管文栋曾经也说过,要打死他的人就是“王哥”。 知道人物背景,串连起线索,他当即作出推断:“你的器官被移植到尤盼身上了,是不是?” 空洞的眼神遽然有了焦距,田昶愕然道:“你怎么……” 看着他的反应,陈昉心里有了底。 “你由于失去某个不至死的器官,饱受后遗症折磨,疼痛难忍,王鸣龙出现,把毒|品混在止痛药里给你吃下去,使你染上毒瘾,而你因无力支付毒资,被迫入伙替他们办事来赚取钱财。” 他条理清晰地将田昶的犯罪轨迹勾勒出来,“再往后,你通某种途径,得知自己的器官被移植给了朔福集团董事长的外孙女尤盼。 “一想到自己如今见不得人的模样,而尤盼却能和和乐乐地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你心理极度失衡,被恨意裹挟,于是效仿当初王鸣龙欺骗你的手段,利用卢兴这个混混,将毒|品通过奶茶投递给尤盼,并教唆卢兴用言语刺激她,以至尤盼在强效致幻剂的作用下精神失控,冲上了街道,被车撞死,是不是?” “你胡说八道!”田昶激动地要弹起来,企图斥驳,“我怎么会知道卢兴会把奶茶给尤盼?你、你没有证据证明是我要给尤盼的,我顶多就是……就是给人投毒!” 这声音压缩得又尖又利,都快通天了。 记录的甘婼晴及时敲了敲桌子,以示警告。 田昶又萎靡下去,默默缩回脖子。 “所以其他的犯罪事实,你都承认了?” “我……” “你也不必心存侥幸想要减轻量刑。”陈昉冷冷看着他,“光是你吸|毒、投毒、参与器官贩卖,就能持平你间接害死人的惩罚,你还是好好想想,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可以检举揭发,比如王鸣龙及其团伙的核心信息,比如其他窝点,又比如犯罪证据等,这些才是你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的唯一途径。” 田昶的脸白了白,彻底不敢造次了。 他的指尖抠在桌面上,磨出血来。 审讯室静悄悄的,沉重的呼吸连监控室都听得见。 “我,有王鸣龙的联系方式……”抠了一手红色,他难忍地出了声,“也许,可以借口买货,把他约出来!” 审讯暂告一段落,田昶被代熄因带去注射镇定剂了。 在走廊拐角,和陈昉错身而过时,代熄因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没曾想,在那么短的刹那间,陈昉也侧目而来。 两人的视线交错。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又心照不宣地,没有再看。 审讯笔录经过甘婼晴的整理,递交给雷昱。 快速浏览内容后,雷昱眉头紧锁,对她说:“其他事先放一放,你先去协调禁毒支队,让他们配合抓捕王鸣龙,反正之后都得从禁毒队提人,直接让他们当主力就行了。” 第96章 甘婼晴领命离开。 “田昶被器官贩卖组织欺骗,失去了某器官,尤盼却得到了这个器官,个中情况不言而喻。”陈昉站在他身边,稳稳当当地添了一把火。 “加上使用公共电话亭的频率和反侦察意识,很难不让人怀疑,朔福集团高层和这个器官贩卖团伙之间,有没有存在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或不可告人的关系,我们是不是应该找这位受害者亲属来局里问个详情?” “用不着你教我做事,我自会去找他问个明白。”轻哼一声,雷昱眯起眼睛,“先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这分明是一起投毒谋杀案,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器官贩卖?” “在你调来之前的两宗杀人案,以及熄因遭遇的两次绑架,都和器官贩卖团伙脱不了干系。” “还有呢?”这样简短的解释并不能打发雷昱,他的语气仍旧不善,“你还推断出了什么?” 细细与他梳理过这几个案子的内在关联后,陈昉低声说:“这个团伙,同时很可能牵扯到十七年前的旧案。” “旧案?”听到这儿,雷昱总算焦头烂额了,“不会是你之前去档案室里翻的那个案子吧?” 正当此刻,电话铃声切断了欲将的开口,没等到回答的人不爽地“啧”了一声。 陈昉接起来,听着那边的汇报,呼吸逐渐凝固,瞳孔逐渐收缩,直到挂断,面上的沉重迟迟不散。 “接完电话就赶紧说清楚!”看他收起手机,雷昱十分不耐道,“我很忙的。” 轻出一口气,陈昉凝重道:“之前我和熄因在平海市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及其生前收集的资料十分关键,眼下杀害死者的凶手已锁定,希望雷队你能够联系平海市分局,将案件移交我们的市局调查,以便立即实施抓捕。” “平海市?!”烦得够呛的雷昱吹胡子瞪眼,“眼下这乱成一锅粥的还没捋顺,你就准备管隔壁的闲事?嫌饭吃太饱了?” 他扭头就走。 对他这反应早有预料,陈昉平声抛出一连串问题:“雷队有没有想过,尤盼为什么正好在出院后出事?医院里面有什么?器官贩卖链条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又是什么?” 雷昱果然顿住脚。 “死者……是医生?” “曾经,算是。” 第56章 春风吹又生(三) 各项审批之后, 樊承平一案的处理权正式交由盛川市局。 凶犯的dna在基因库得到了匹配。 是个名叫翁宇的人。 他曾有过两次入狱经历,目前的身份是朱睿聪的私人司机。 警方没有操之过急,一连盯梢了数日。 这天, 翁宇将朱睿聪送到公司后, 独自前往附近便利店购物。 店内人不多,事事如常。 而附近, 几名便衣刑警有如猎豹,从不同方向悄无声息地合围。 还不懂什么要降临的翁宇哼着歌,揣好烟和打火机走出便利店门口。 刚把烟叼在嘴上,一名刑警快步上前,看似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 “不好意思。”道歉后的刑警没有停留半步,径直进入店内。 翁宇皱起眉头, 视线紧跟上去,刚想发作:“你没长……” 另外两名刑警已从侧后方迅捷贴近,一人使劲抓住他正准备掏打火机的右手, 反拧到背后, 另一人同时控制住他的左臂和肩膀,膝盖顶住他的后腰,将其狠狠压在了便利店的玻璃墙上, 正好对上入内的刑警凌冽的神情。 “警察!别动!” 动作干净利落,不超过三秒钟。 翁宇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镣铐已经锁住了他的手腕, 嘴里的香烟掉在地上, 被一只脚碾灭。 “你们干什么?!”反应过来的他开始挣扎吼叫, “凭什么抓我!” “你涉嫌参与一桩谋杀案,现在依法对你进行传唤。” 证件方亮完,有个身影匆忙赶至。 他快步上前, 尝试接近被押上警车的翁宇,嘴里喊着:“警察同志!怎么回事?阿宇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正是接到消息而来的朱睿聪。 边说话,还边企图在翁宇被带走之前和他说些什么。 好在抓捕小组早已得到陈昉的明确指令。 跟在后面的两名刑警快步上前,严严实实拦住了朱睿聪的去路,不容置疑道:“这位先生,请不要妨碍警方执行公务。” 转眼,翁宇被塞进警车后座,在车门关上前,连个眼神都无法和朱睿聪对上。 警车拉响警笛,绝尘而去。 只留下朱睿聪站在原地,脸色差得吓人。 * “交代一下你的作案全过程吧。” 对面的男人冷呵一声。 他近四十岁的样貌,眉毛粗黑锋利,嘴唇宽大厚实,即便戴着手铐,整个人也透着一副狠戾劲。 此刻若不是dna相符的证据摆在面上,他估计能扑上来把问话的陈昉生吞了。 “证据确凿下,你的沉默是徒劳的。”审讯桌前的人平静施压,“主动配合调查,如实供述,指不定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被压力者却嗤笑得张狂,挑衅道:“一个杀人犯,还能争取什么样的宽大处理?难不成,可以免死咯?” “那要看你提供的消息有多少价值了,司法实践中,重大立功表现影响量刑的案例,并非没有。” 见陈昉表情并非戏谑,翁宇心头不由一动。 但他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掐着那根红线,试探性地兜圈子:“你们问吧,让我交代我也不知道具体说什么,杀人抛尸这些你们不是都有证据,早弄清楚了,还需要我描述过程吗?” 这番小心思陈昉如何看不透,直接了当地问:“朱睿聪为什么雇你杀害樊承平?” 他的问题无疑堵死了一切可以钻的缝隙。 眼神闪烁了一下,翁宇似乎在斟酌着怎么说能够最大化自己的利益:“因为,樊承平手里有几份对朱总很不利的证据。” “这件事朱睿聪怎么知道的?” “你们以为樊承平是什么职业的私家侦探吗?查东西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翁宇上嘴唇嘲讽地一跳,“朱总很早就起疑了,只是摸不准他到底查了多久,掌握了多少东西,证据藏在哪儿,有没有备份,所以始终按兵不动,只是让我暗中盯着他,关注他的动向。 “发现他找到你之后就开始各种捣鼓准备,我就意识到他肯定要行动了,转而回报了朱总,朱总于是让我去找樊承平探个虚实,如果他只是虚张声势就没什么,可他偏偏不安分,竟然真的打算把那些要命的东西尽数交给你。 “呵,朱总料定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才派人对你动手,当然,他也清楚,你并非普通人,最初的想法只是牵制住你,让你无法顺利拿到资料就够了。” “那不是朱睿聪唯一一次对我动手吧?” “什么?”洋洋得意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波澜不惊盯着他,陈昉确保每个字眼都结结实实落入他耳蜗深处:“我的刹车,是你们做的手脚吧?” 关键字眼犹如当头一棒,惊得翁宇脸色大变。 瞧见那冷冰冰的目光,他后知后觉自己失态,立即否认:“你胡说什么?!” “是啊。”心知肚明的陈昉轻飘飘道,“车子毁了,一切的痕迹全都消失了,何况,我们不是没死吗?只要咬死不承认,就能少一项罪行,是不是?” 短暂的失语后,翁宇强作镇定,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他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轻轻一哂,陈昉也不再纠结这件堪称死无对证的事情,视线的落点回到了桌面上,调了调大灯的亮度。 “樊承平收集的证据,具体内容是什么?” “……我没打开过,不清楚,但听朱总说,除了录音,还有好几份器官移植协议的备份。”眉峰一拢,翁宇复又露出凶色,“樊承平那小子,仗着出入方便给每一份重要的协议都拍了照片,虽然模糊,但能依稀辨认里面的红头文件和关键信息,后来医院拆了,实体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结果他手上的反倒成‘原件’了。” “证据现在在你的手上?” 这回轮到翁宇笑起来了。 他一笑,那对眼睛就更吓人,眼珠子跟要凸出来似的。 “不在我手上,但我知道在哪里。” 双掌压在身前,他斜眼盯着陈昉,由内到外散发出掌控全局的自信感,“如果我告诉你们证据的下落,我能够减刑吗?你知道的,我现在一个死刑犯,除了活命,其他什么都无所谓了。” 后者没给他一个眼神,专注于捣鼓怎么都调不准的亮度:“提供关键证据固然是重要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你还可以好好想想,是主动杀人性质严重,还是受人指使、被人教唆杀人,在法庭上更有回旋的余地?” 第97章 四两拨千斤的巧妙引导,将“减刑”的诱惑与“罪责划分”的现实联系在一起。 翁宇一个文盲,完全不懂法。 他以为陈昉承诺了他想要的,加上对方一脸正气,不像个会骗人的主。 几番交锋后,便老老实实交代了:“时隔一年半,这东西本来早该处理掉,算你运气好,我当初留了一手,没有直接焚毁,而是和朱睿聪指使我杀人的的证据一同埋在我家后院了,防的就是他哪天翻脸不认账,我也好有个保命符。” “看起来,你们之间也并不是那么主仆情深。”灯头固定住了,光线笔直地照射到对面,陈昉松了松指头,神色未变。 “我又不是什么慈善家,拿钱办事罢了。”翁宇低低地笑起来,眼里阴鸷鸷的,“何况在金子面前,每个人的眼中都不会有情谊可言。” “难道为了钱,你什么都能做?” 同一时间,雷昱也在严厉地质问尤洋择,“你会不知道通过非正规渠道进行器官移植是违法的吗?” “老雷,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后者双手插入发缝,一脸被冤枉的愤慨,“你不去惩罚信口雌黄的杀人犯,反倒来质疑我这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 “那你告诉我,尤盼是因为什么而住院?” “生病啊,还能是什么?” “老尤,我私底下来问你,不是为了包庇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给你一个主动坦白的机会!不然,你觉得我没办法查到吗?”直指被他避开的重点,雷昱面色铁青,“你老实说,尤盼是不是接受了肾脏移植手术?” 逼视和言语好比利剑,尤洋择沉默了。 沉默本身就是答案,雷昱岂会看不明白。 “肾源哪来的?”他尝试用力压制住怒火,却忍不住暴跳如雷,“你他x的到底有没有和器官贩卖组织勾结?!你要真的干了不该干的事情,现在去自首,也许还能从轻发落……” “我没有!”尤洋择眼眶通红,哽咽地说,“当时盼盼病危,我找遍了所有的人脉,用尽办法,花了天价好不容易才获得这个肾源,我一心扑在盼盼身上,哪里会去关注肾脏的来源正不正规?我只晓得这是能救盼盼的东西!老雷,换做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吗?你能理解我的吧?” 话语情真意切,字字泣血,看上去承受了天大的委屈,惹得雷昱不停地深呼吸。 他胸腔急剧起伏,却只能恨铁不成钢地一锤桌面:“我看你是脑子被炮打了!这是能马虎的事情吗?这是犯罪!” “我向你保证,我与器官贩卖团伙没有半点关系,肾脏也是从盼盼接受治疗的医院渠道来的,要真有什么问题,那也是医院内部人员搞的鬼啊!” “你别把老子当傻子!那家私立医院背后的医药投资公司,不正属于你们朔福集团吗?” “我们集团那么大,产业那么多,我一个ceo,怎么可能事无巨细都关注到?怎么可能核查得了旗下每一家公司的每一个流程?” 满脸憔悴的尤洋择捂着心口,“我费尽心思想要的,仅仅是盼盼能有个健康的身体,结果呢,盼盼还是走了……是,这可以算是我不够谨慎的报应,恶果也被我自己咽下去了,老雷,事情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要抓着这点无心之失,不停地戳我的心窝子吗?” 朋友的悲痛欲绝,到底是无法继续质问了。 双拳紧握良久,雷昱沉沉出了口气。 他还是伸手拍了拍身旁人的肩膀:“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盯着你,话是陈昉问的,笔录是他徒弟做的,虽然我暂时把消息压了下来,但终究是要按规定上报的。” “我明白,我理解。”抹了把眼泪,尤洋择背脊都弯了,“我也把我所知晓的全都和你说了,你可以调查,等你查清楚就会知道,你怀疑的事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老雷啊。” 一出揭过后,尤洋择话锋陡转,有些困惑,“怎么听上去你和这个陈昉……关系也融洽不少?” “什么玩意儿?你从哪里看出来的?”二连反驳的雷昱嘴角抽搐,不屑道,“他就是我手下的一条狗罢了,让他往东不敢往西。” “但你也得长点心啊,狗,也是会咬主人的。” 后半句话简单明了,但语气微妙。 “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是我这段时间太顺,有点得意忘形了。” 舌头顶了顶口腔,雷昱以为颇有道理,目露狠意,“他x的,这小子能爬上来一次,就能爬上来第二次,确实是个隐患!” “那你想不想……彻底除掉这个隐患?” “嗯?”表情一顿,雷昱眉头上挑。 肩膀被揽住,尤洋择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来回打转,说得冠冕堂皇:“这个陈昉,对我也许有些误会。这样,你帮我约他吃个饭,我来做东,当面跟他把话说开,化解一下误会,以后也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看着他的耐人寻味的神色,雷昱缓缓地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朝旁比了个大拇指,他低低地夸耀道:“高啊,老尤,还是你厉害。” “哪里。”尤洋择也笑了起来,语气虚伪,“为我兄弟排忧解难,当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根据翁宇的供述,路禛元带队连夜行动。 从其家后院棵半枯的老树下,探员们挖开了堆积的泥土。 铁锹在某一刻碰到了坚硬的异物,发出“铛”的脆响,所有人动作顿住,屏息凝神,继续小心挖掘。 很快,一个用多层防水油布严密包裹,缠满了胶带的方形物体暴露在探照灯的光线下。 当这个脏兮老旧的包裹被带回市局,在物证台上打开时,室内的空气都凝住了。 厚厚一沓纸质资料,带着地底特有的阴潮气,展开在众人面前,有些纸张已经泛黄卷边,但上面的字迹和印章却清晰得刺眼。 陈昉戴上手套,轻轻翻开第一页。 只看了几行,手指便微微收紧。 里面一份份全是患者在尚未达到法定脑死亡或心脏死亡标准时,就被强行进行活体器官摘取的所谓“紧急移植协议”,还附有相关的不合规协议复印件。 家属的签名栏潦草颤抖,或是干脆被伪造。 这些没有温度的医学术语下,掩盖着对生命最赤裸的剥夺。 此外,翁宇还保留了一张手写发票,格式粗陋,歪七扭八的数额不小。 是朱睿聪用来买凶杀人的铁证。 “难怪……” 一旁的路禛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额角青筋跳动,“难怪朱睿聪像疯了一样要灭口,这叠东西流出去,够他死十次。” 人证物证齐全。 早就被陈昉叫人盯着的朱睿聪根本插翅难逃。 在忍受了度日如年的监视后,他被一副镣铐扣押,以专车送进了盛川市局的审讯室里。 铁证如山,朱睿聪不知是不是过惯了风平浪静的好日子,心理防线的崩溃比预想中更迅速,更彻底。 他甚至连第一轮审讯都没扛住,便苦哈哈地供出了石破天惊的重要线索—— “是……是叶将成……”他几近虚脱,眼中的惶恐都涣散了,“那个真正的,并非众人所相互指代的‘框先生’,真名叫做叶将成。” 陈昉的笔尖因为停顿,在纸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点。 框,口也。 口,叶之部首也。 叶将成。 大业将成。 这个狂妄而神秘的名字,终于浮出水面。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朱睿聪继续用半气音说道:“他……他多年前,就在我的私人手术室里,做过一台非法的肾脏移植手术,供体……来源不明。”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记录仪的红灯在无声闪烁。 散落的真相碎片,在这一刻牢牢拼凑整合在了一起。 幽暗而庞大的阴影,也逐步显露出了它真实的轮廓。 “师傅,我查到了!” 甘臣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 办公区内,以陈昉为众心围成了一圈。 雷昱好不容易不在场,大家又恰好都在场,就演变成了这么个局面。 挤到人群中心,甘臣迎着陈昉的目光扬了扬手里的资料,活像只斗胜的公鸡:“我在内网用‘叶将成’这个名字,结合大概年龄和性别进行筛选,还真找到几个符合条件的,又仔细对比了相关信息,最终锁定目标。” 他故意顿了顿,等所有人都看向他,才慢慢悠悠道:“anyway,我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什么?” 第98章 “别卖关子了,快说!” 众人异口同声地催促,好奇心被吊到了顶点。 甘臣深吸一口气。 刚欲说话。 门口传来声响。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望去—— 代熄因拿着报告,正准备蹑手蹑脚地摸进来。 结果撞到椅子,行动宣告失败。 尴尬地干咳一声,他向上抬掌:“你们……继续?” 边说边快步把资料放在该放的地方,眼睛又不自觉地往陈昉那儿瞟。 出乎意料,他看见一道温和的目光。 太熟悉了。 心脏漏跳一拍,他没头没脑问:“我能听吗?” “嗨,这有啥不能的!” “就是,想听就过来听呗,又不是什么秘密!” 还没多推脱两句,代熄因就被离得最近的甘婼晴拽了过去:“磨磨唧唧的,干亏心事了?” 这一拉,他的手臂挨在了陈昉旁边。 小事一桩,却成了整日下来最大的满足。 没被避开,代熄因不动声色又挪近了两寸。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我可要说了!”甘臣再次确认的声音传来。 众人不耐烦地丢给他一堆白眼:“快说吧你!” 清了清嗓子,焦点中心的人指着一份资料,大声宣布: “根据户籍系统的注销记录显示,这个叶将成,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在车祸中了!” 第57章 凋年(一) 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 却成了器官贩卖团伙的中心人物?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满座哗然。 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的甘婼晴脱口而出:“那现在这个兴风作浪的叶将成是什么鬼?死而复生?借尸还魂?” “也许车祸的死亡登记是假的。”代熄因第一时间进入了状态,“他其实根本没有死,又也许, 如今这个叶将成已经不是原来的叶将成了, 而是一个冒用他身份的人,披着他的外皮行事。” 陈昉点头赞成, 脑子里有了想法:“小臣,叶将成死亡之前是不是犯过事,还是大事性质严重的大案?” 瞪大眼睛,甘臣吃惊地看着他:“师傅您怎么知道?我顺着内网的档案往下挖,发现这个人二十多年前,原来是个人口拐卖团伙的首脑, 一个未被捕的通缉犯!后来官方确认死亡,案件才搁置销案了。” “一个本该死亡却没有死的人,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眸中闪过锋芒, 陈昉口气冷漠, “犯事的罪犯,倒是符合人设。” 脑子转得飞快的甘婼晴娥眉轻蹙,清脆地补充道:“无论是伪造死亡证明, 还是长期冒用死者身份,光靠他个人很难做到天衣无缝吧, 能出具权威死亡证明的, 无非是医院或司法鉴定机构, 这两大环节, 要么其一有问题,要么都出了问题。” “不错。”习惯性地按压指关节,陈昉的骨骼又开始响了, “这其中很可能埋藏帮助他消失或改变身份的关键。” “那师傅,我现在带人先去排查一下当年叶将成死亡前后涉及的医院和鉴定机构?”甘臣坐不下来,主动请缨。 “这个先不急,事情过去太久了,十几年时间,机构人员和记录档案都可能发生巨大变化,排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耗时耗力。” 各路关系盘根错节,陈昉的思绪却异常清晰,“眼下我们大部分人手要投入到田昶案中,分太多过来也不合适,先出几个人从他最不易改变的社会关系网查起,比如他的直系亲属、曾经的团伙核心成员、或者有密切经济往来的人,这种基于血缘和利益缔结的纽带,才是打破僵局最有效的入口。” 虽说陈昉已经不是支队长了,但是他的话局里面的人都愿意听也愿意配合。 于是甘婼晴与甘臣带了少量人手调查叶将成的过往,并走访摸排他曾经待过的地方。 大部分主力则继续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实施的逮捕王鸣龙计划做准备。 安排好任务,陈昉正欲跟随其中一队外出调查。 还没走出市局大门,就被一辆驶来的黑色宝马拦住了去路。 他认出开车的人。 之前在盛川本地的财经报纸上见过。 那是祁志文的女婿,尤洋择。 在他微凝的目光中,雷昱从对方副驾驶下来,两腿一迈上了台阶。 对方少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尤想和你约顿饭,你先去吧。” 陈昉面露诧异:“可现在我们还有重要的任务……” “这也是任务。”雷昱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手上的力道微微加重,“我给你布置的任务,还是说,你不想服从命令?” 他的话掷地有声,能让周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盯着雷昱的眼睛半晌,陈昉稍侧过头,又对上驾驶座上人的直视—— 尤洋择正透过车窗,朝他露出一个表面和煦,实则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甚至还抬手挥了挥。 低头一笑,陈昉不偏不倚拿开了放在肩膀上的手:“当然不会,那可是朔福集团的ceo,百忙之中亲自邀请我,多大的面子,我凭什么拒绝呢?” 雷昱轻哼一声,看样子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 接着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旁边原本准备搭载陈昉外出办案的车辆,理所当然坐了进去。 发动机轰鸣响起,车辆绝尘而去。 留下一片淡淡的烟尘。 拉开尤洋择的车门前,陈昉恰好能看见正厅里的人——代熄因不知何时起就远远地紧盯着他。 心中的水平面被蜻蜓点地水漾开一圈波澜。 眼睫微动,他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收回视线。 手轻轻关上车门。 宝马内的香薰味道非常重。 浓郁到呛鼻。 示意陈昉拉上安全带,尤洋择和气地问:“陈警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不用客气,随便说。” “随意就好。”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陈昉报以礼貌的笑,“尤老板请客,想必地点和菜式早就预定好了吧?恐怕也轮不到我来挑三拣四,不是吗?” 尤洋择呵呵笑起来。 方向盘一转,他绵里藏针踩下油门:“就喜欢和陈警官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那我也不多问了,到时候保准让陈警官……吃得尽兴。” * 人迹罕至的深巷深处,田昶将自己裹在一件宽大破旧的棉衣里。 他缩着脖子,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堆满废弃建材的角落。 脸上苍白无色,嘴唇不住颤抖,哆嗦着手扶上膝盖,几乎是瘫软地半跪下来,他对着阴影处哀求道:“王、王哥……快、快给我货!我受不了了……” 阴影里,王鸣龙悠哉游哉地踱步出来。 他嘴里叼着烟,幽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居高临下地看着田昶狼狈的模样,他不屑地说:“着什么急?老子的时间金贵得很,钱呢?带够了吗?” “哥……你先把货给我,钱、钱我马上去银行取!” “哟,就学会空手套白狼了?”王鸣龙笑了笑,翻脸比翻书快,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将人蹬在地上,“没钱你敢约老子出来?你不知道老子很忙的吗?就这点时间,老子都能再拉几个入伙了。” 他动身要走,田昶像一条濒死的鱼扑了上去,想要抱住他的腿。 没想到周边蹿出来几个马仔把他拦住了。 “别他x挑战老子的耐心。”懒散地把烟头扔到了田昶的身上,王鸣龙语调森冷,“有钱拿货,没钱滚蛋!再跟老子提赊账,下次扔你身上的就不是这么小的玩意儿了!” “王哥!王哥!”田昶扯着嗓子大叫道,“我,我可以给你介绍新人……我最近认识了几个年轻人,哄他们尝过了,感觉很不错,看在有新人的份上,先赊我一点,行不行?” 脚步一顿,王鸣龙挑起眉:“哦?你确定不是拉人入伙,而是拉人给我招揽生意?” “是是是,给王哥您招揽生意,绝对跟其他事没有关系,他们就是几个不懂事的富家子弟,离家出走碰上我,也是求刺激,就吸了点,王哥,我最近买得多就是这个原因,都是为了您的发财大业着想啊!” 处了这么些时日,田昶也知道王鸣龙耳根子爱装什么,对方果真露出一个感兴趣的笑:“你小子这么懂事呢?人在哪?” “他们不是无家可归吗,现在在我那屋,几个人都难受得要命,我说我会给他们东西,他们也有点鬼精,非要收了货才肯给我钱,王哥,都是我的份给他们分了,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这才着急约你出来。” 走近来,王鸣龙乐呵呵的,拍拍田昶的脸,发出脆响。 第99章 表情却骤然一变:“你一开始不说,是不是想独吞钱?看老子不肯给才慌了?” 田昶当即吓得尿失禁,□□霎时湿了一片:“王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一时鬼迷心窍,但我后来就没有想过独吞了!就想孝敬您,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次吧!” 尿骚味飘出来,王鸣龙反而鄙夷地笑了:“你瞅瞅你,这点出息!行了,别嚎了,赶紧带路,我倒要看看这富贵的羊羔子能爆多少钱。” 对于捉捕王鸣龙这种狡猾且可能被团伙监视的中层,警方深知不能用常规手段。 整个行动计划的核心在于,制造一场黑吃黑的内部交易。 要让潜在的观察者认为王鸣龙是是自愿走的,且是主动走的,从而避免引起注意。 田昶的那些看似三脚猫的伎俩,故意让王鸣龙看透,就是为了后续更真实,更可信的铺垫。 “报告,目标车辆出现。” 垃圾场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过期的酸腐气,令人作呕。 真正的清洁工人们已经被迁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而伪装成清洁工人的警方则分布在不同的位置,作为蛰伏的猎手。 垃圾车上的乌奇透过肮脏的车窗观察一切:“数量无误,确认面包车内连田昶共六人,根据衣物轮廓判断,至少三人携带枪械。” 消息通过电波回传,让众人背后发凉,一颗颗心都悬起来了。 尽管在之前的绑架案中,对于这伙人涉枪有了认知,可没想到他们竟然连出来干增值业务都要如此武装。 短暂的沉默后,捏着对讲机在指挥车内关注一切的雷昱目光如隼:“不要慌,各点位接下去报告情况。” “目标车辆已停稳。”另一个角度的监视点传来信息,语速又稳又快,“除驾驶员外,四人下车,王鸣龙及两名马仔跟随田昶走向板房,驾驶员留在车上,引擎未熄,另一人在屋外警戒,两人腰间均有明显凸起,确认携枪,现在田昶正在开门。” 车上人有枪可不是件好事。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雷昱的视线落在画面上。 王鸣龙看似随意地站着,那双眼睛可一点不随便,缓缓扫视堆积如山的垃圾与集装箱,任何不自然的反光或声响都可能引爆火药桶。 “周围没有多余车辆,可视范围内无异常。”离得稍远的邢科也传达出了信号,“后方道路已封锁。” 而在田昶屋子里面,路禛元带了几名精锐早已埋伏好。 他极轻敲地了两下耳麦,表示就位,呼吸在掩体内压到最轻,屏息凝神聆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吱呀—— 锈蚀的锁匙转动,发出叫人牙酸的摩擦音。 门应声开了。 田昶颤巍巍地把人迎进去,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王哥,您请,您请进……” 屋内地面上躺着的“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弟”,是几个年轻的警员化了妆假扮的。 他们身上的高档衣服皱皱巴巴,满脸脏脏兮兮,眼神涣散,意识不清。 乍一看的确像吸多的瘾君子。 头顶的破风扇吱呀吱呀响着,关不紧的水龙头也滴答滴答叫着,噪音规律又无力,要把耳朵都锈蚀。 王鸣龙踱步进来,一双阴戾的鹰眼扫遍狭小的室内,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目光每滑过一寸,都让空气更凝结一分。 直到看遍个个角落,他才大马金刀地在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坐下,椅子腿不堪重负地叫出声,他慢悠悠笑道:“这穿的,倒像是那么回事儿。” 田昶咽了口唾沫,屁颠屁颠跑到厨房,倒了一杯浑浊的劣质酒,恭敬地双手奉上:“王哥,您喝酒,润润喉。” 接过酒杯,王鸣龙在手里把玩着,眼神锐利地钉在田昶脸上,嘴角依然上扬,但并没有喝。 他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屋内外所有监听者不寒而栗。 “知道吗,最近我这小生意,条子查得特别严,就跟那闻见腥的猫似的。”他的手漫不经心地往后移,垂在身侧,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点着,“也不清楚是哪个孙子走漏了风声,我这心里头,老是犯嘀咕,偏偏这么正好,你就带了新人来找我?” 田昶喉咙发紧,还没说话,王鸣龙突然一把拽起最近的一个男生,唰啦一声,拔出枪就抵在他的太阳穴!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不然先干死一个,添点彩头,再进行接下去的生意交流如何?” 整个气氛遽然阴冷下来。 他手头动作发狠,不似作假,被枪指着的警员全身肌肉差点绷紧,凭借强大的克制力才保持瘫软的模样;潜伏的路禛元等人手指已扣在扳机护圈上,轻颤着虚放,随时准备迎接突发的危险;外头倾听这一切的人更是提心吊胆,吐息停滞,不约而同定格在原位。 “王哥……王哥高兴就好。” 还是田昶面嘴角一抽,笑嘻嘻打破了僵持,“他这身行头扒下来,估计也能抵一大部分钱,何乐而不为?” 这虽为预先演练过的话术,可王鸣龙看不见的是,田昶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抖成了筛糠。 拿不稳任何物件。 睥着他好半晌,王鸣龙的枪口更用力地顶了顶,咔嚓的声响对所有明面上和暗地里的所有人而言,无时无刻不是煎熬。 汗珠从邢科额角冒出,在乌奇面颊流下,滴落进路禛元的衣领里,布料洇开更深的颜色。 半晌,王鸣龙嗤笑一声,松开手的同时把“富家子弟”狠狠踢了出去。 他戏谑道:“哎哟,我逗你玩呢。” 往怀里一掏,货被拿出来,规整地摆放在台面上。 田昶不敢动。 警方的耳机里,雷昱在倒计时: “三。” “这几个人,光是向他们爸妈索取钱财就能赚好多了,杀了干什么?” “二。” 王鸣龙神经稍稍放松,收了枪,仰头一口酒入喉。 “一!行动!” 这一刹那,远处电闸切断,整个区域灯光熄灭,屋内屋外陷入一片漆黑! 被黑暗吞噬的一毫秒内,田昶用毕生的力气把酒瓶砸向王鸣龙的面门!然后连滚带爬往厨房里躲。 “呃啊!” 王鸣龙的痛哼与玻璃碎裂的脆响一并落地,戴着夜视仪的路禛元一行霎时从藏身处冲出来,精准地扑向各自的目标。 一时间,愤怒的谩骂声,沉重的撞击声,激烈的打斗声还有磕碰的镣铐声四起,顷刻取代了滴水声和风扇的转动声! 同一时间的外头,乌奇油门下踩,驱动垃圾车利落一甩尾,结结实实挡住了面包车的去路!车内的人反应也奇快,猛打方向企图擦着垃圾车边缘挤过去,车轮在泥地上疯狂空转,扬起恶臭的泥浆。 “砰!” 枪声响起,子弹打在垃圾车厚重的钢板上,溅出火星,乌奇灵活得跟个兔子一样,见缝插针蹿到了座位后面,隐藏好身形从车窗边缘迅速还击,精准地打穿了面包车的轮胎和前挡风玻璃! 几乎同步,在房屋旁边埋伏的几个警员从后迅疾扑出,锁住门口警戒的马仔喉咙,一脚踢飞他腰间的枪支,将其按在地上反扣住了。 混乱在黑暗中有序地爆发、蔓延、又被迅速控制。 当电闸重新打开时,所有试图反抗之人都被制服在原地,再也无处遁形。 * 啪! 审讯大灯打开,炽白的光束直刺铁椅上的王鸣龙。 他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劲。 只不过脸上鼻青脸肿,一看就是前头被捕的时候反抗了过头。 雷昱大刀阔斧坐在对面。 这是他罕有的亲自审讯。 倒非不擅此道,只是此人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与大多数在他看来智商欠费的罪犯浪费口舌,认为各方面水平会被拉低。 他通常都是待在监控器后面观察别人审讯,必要时指挥别人去提问题。 不过当下这个案子,时间跨度长,牵扯人物广,里头的水深得很,现在有个看上去懂得很多的,心思又比较重的,他憋着一股劲,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当然亲自出马问问话。 面对着强光,王鸣龙也没有丝毫惧怕的模样。 最多是偏了偏头,错开直射的光线。 但姿态倨傲,嘴角扯出一丝混不吝的弧度,眼皮耷拉着,连一眼都不舍得给雷昱。 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雷昱拎着审讯灯就上前去了。 “咔哒”一声,灯座沉重地搁在铁质桌面上,灯光角度微调,正正罩住王鸣龙整张脸。 强光直射他的眼睛,避也避不开,即使阖上眼皮也仍然刺透得很,何况这种压迫的环境下,闭眼带来的只会是更多的不安感,王鸣龙终于不耐地咂了下嘴,睁开眼,说出了进警局的第一句话: 第100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取决于你怎么样。”雷昱声线平稳。 “啧。”他眼底布满血丝,但凶光未减,直刺对面,“雷支队,是吧?玩这套?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我头回进来那会儿,你估计还在警校背条例呢。” 那不仅不惧,反而率先挑衅,试图夺回一点心理优势的姿态,看得雷昱笑笑。 不是气恼,而是来了兴趣。 他非但没有移开灯,手指反而在调节旋钮上一拧,悠悠地一格格往上拧,加大了照明的功率。 亮度骤增,灯芯散发出的热度一下子就飙上去了。 灯泡发出嘶响,视网膜和皮肤遭受灼烧,王鸣龙不断地后仰,脖颈也被经脉挤压到鼓起。 可是被椅子限制,任凭他躲哪里,这个灯泡就穷追不舍到哪里,像个狗皮膏药粘着他。 “丫的要炸了!”他暴怒不已,呲牙咧嘴地吼道,“你他x想弄瞎老子啊!” 相比于他的躁动,雷昱皮笑肉不笑:“你说得不对,不是我想弄你,是咱们警局的这个电路啊,年久失修,电压有时候不太稳定,灯泡脾气一上来,我们也控制不住。” 他凑近一些,把整个倒影附在对方的瞳孔上,压低了声音,就好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之前就有几个不开眼的,不信邪,非要跟这灯泡较劲,结果……‘砰’!嚯,那家伙炸得,碎片到处都是,一整个眼珠子啊舌头啊,全是血,看不见也说不了话了!太惨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设备的意外,和我们可没有关系啊!” 这番真假难辨又充满暗示的话一出,王鸣龙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凶狠。 “少他x唬老子!”他带着困兽犹斗的劲头,“老子什么没见过?你敢动我一下,外面……” “外面?” 直起身打断他,雷昱笑容讥诮地调出几张照片在他面前挥了挥,“你骨头硬不说,他们呢?你敢保证你的马仔们都会扛得住审讯?动动脑子想想吧,你上头的人,现在筹谋的恐怕不是怎么捞你,而是怎么让你闭嘴得更彻底一点。” 盯着屏幕,王鸣龙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神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跟我搁这儿充硬汉有意义吗?”收好手机,雷昱好整以暇摆弄起灯盏,“你扛着,是替谁扛?等你‘英勇就义’了,你藏的那些钱,是归你兄弟,还是归你老大?或者,被当作公共财产瓜分?” “你……”王鸣龙嘴唇动了动,嗓子却像被堵住。 “我什么我?”雷昱趁热打铁,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屑的压迫感,“王鸣龙,我给你指条明路,把你知道的吐干净,立功,减刑,不会有什么大事,一旦顽抗到底?” 他指了指依旧散发着高热和强光的灯,又指了指门口,“要么,它给你个痛快,要么,我放点风声出去,说你为了保命,已经跟我们合作了,你猜,是这里的意外来得快,还是你赖以生存的组织成员清理门户的手段快?” 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王鸣龙断断续续又色厉内荏地说:“你……你这不正规!是刑讯逼供!我要检举,我要投诉!” “哟嗬,看不出来你个毒|贩这么有文化。”雷昱哂笑一声,俯在王鸣龙耳边轻声说,“我这个人本身很低调的,现在就跟你透个底——市委副书记是我亲舅舅,你准备跟谁举报呢,啊?” 胸膛剧烈起伏,王鸣龙不再看灯,也不再看雷昱,眼珠子瞪得老大,盯着面前冰冷的铁桌桌面,屁都放不出来一个。 重新坐回位置上,雷昱放下灯,慢慢悠悠把功率回调正常,翘起二郎腿。 他纵然是靠雷鹏赋扶持上来的,却也很少明目张胆地用这个压人,不过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办法,恃强凌弱,对症下药,才能发挥最大的本事,击溃其心理防线。 审讯室里只剩下王鸣龙粗重的喘息和灯泡轻微的电流声。 秒针走过一个又一个格子,雷昱却不再逼问,喝了两口水,悠哉游哉地等待这把火烧到最合适的火候。 须臾之后,王鸣龙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仿佛有千斤重的头。 他的脸上已经洗去了刚才一身的桀骜气焰,眸光充斥着不甘与恐惧,还有一丝认命的颓丧。 张了张嘴,那声音干涩沙哑,几乎难以辨认: “……能给根烟吗?” 雷昱随意一挥手,旁边的记录员就放下笔,走上前去,给王鸣龙嘴里塞了根烟,顺便点燃。 王鸣龙狠狠吸了一大口,抖手弹了弹烟灰,烟雾笼罩了他晦暗不明的脸。 耐心等他抽了半根烟,雷昱才重新开口:“行,烟也抽了,咱们聊点实在的,你先前把田昶那个怂包骗来做什么?” “拉客户。” “说具体点。” “就是物色合适的人,骗过来牟取他们身体上可利用的器官,不过一般不会把人弄死。”他瞥了雷昱一眼,好像在显示自己多有分寸,“我们也知道弄死人的后果有多严重,一般是拿走几个不致命的器官,再把人留下,威逼利诱,让他们继续替我们干活,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这样残忍的剥削,他的口气却如同在说什么可持续的生意经。 “毒|品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最近半年发现的一个来钱快的门路,于是想到利用我在团伙里的职务之便,既能控制新来的一些人,又能多一笔收入。” 雷昱没有深究毒|品的具体来源,那是禁毒支队后续的工作。 他更关心的是这条大鱼:“这么说,你在这个团伙里地位不低吧?” “不低,但也高不到哪去。” “具体管什么?能接触到哪些层面?” “还能有什么,物色货源,联系下家,安排手术,处理后续……都是些跑腿打杂的活儿。” “跑腿打杂的……”冷笑一声,雷昱怕拍手,猝然拔高音量,“跑腿打杂的那么多人管你叫哥,跑腿打杂的那么多人脉,分那么多帐?王鸣龙,你当警方是傻子,以为抓你就只是查你,不会查你的屋子,翻你的东西吗?!老子警告你,别耍小聪明,如实招来!” 敲桌声一响,震得对面的人眼角一阵抽搐。 又抽了几口,他掐灭烟头道:“……算是中层吧,有些渠道,有些人脉,具体的事儿能安排。” “很好。”向后靠去,雷昱语气放缓,却施加更多压力,“你这个中层人员,跟你上面那位框先生打过几次交道?他长什么样?真名叫什么?” 舔了舔起皮的嘴唇,王鸣龙绷紧身体,干巴巴地说:“我只知道框先生姓叶,内部的人都叫他叶老板,至于他长什么样,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声调扬起,雷昱的神色充满怀疑。 “真不清楚!”王鸣龙语气急促了些,“我没有和叶老板见过面。” “什么意思?你们不需要面对面交接一些事物?” “叶老板从来不露面,一次都没有,所有重要的指令,都是通过加密的电脑线路传达,连声音都是处理过的,根本听不出原音。” 这个信息让雷昱的眉头深深拧紧。 连中高层都未曾谋面的犯罪集团首脑么? 第58章 凋年(二) 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 最顶级的包厢内, 水晶吊灯闪烁着璀璨辉芒,映照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昂贵的红木桌面上。 陈昉和尤洋择相对而坐。 桌面光滑得能反射出两人的倒影,倒影中, 尤洋择笑着把烫金封面菜单推给陈昉:“陈警官看看, 想吃什么自己点。” “不用了。”后者并没有接过菜单,反手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 低头点燃,灰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散开,“尤老板有什么事直说就好,犯不着拐弯抹角的,反正我人都已经来了,一时也走不了。” 心思被戳破, 尤洋择也没有变脸,反而带着几分被误解的无奈,摇头笑道:“我素来听说陈警官待人接物最是和善, 怎么偏偏对我这么冷漠?好歹我也算是你们雷支队长的好哥们, 难道,反而因为这层关系,陈警官才不愿意给我好脸色看?” 他说完, 没从陈昉的表情中瞧见什么波动。 看对方愣是不说一句,好整以暇要等个回应。 “尤老板的错觉罢了。” 掸了掸烟灰, 陈昉淡淡道, “我向来一视同仁。”刻意顿了顿, 他上下打量尤洋择, 补充道,“当然,前提得是个人。” 几乎是指名道姓的骂言, 尤洋择不气也不恼,笑吟吟接道:“陈警官从前可是支队长,前途无量,如今阶级的差异让心态有所落差,性格发生转变,我也可以理解。” 第101章 不紧不慢听他把话讲完,陈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那笑容底下藏着丝缕不屑,又分外明显。 两双各怀心思的笑眼相对,一呼一吸间,让这如此小的饭局,也开始变幻莫测。 尤洋择率先打破稳定的局面,身体微微前倾。 他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般道:“说句实在话,陈警官难道不觉得组织上面这样安排不合情理吗?实不相瞒,我听闻此事后,也私下为陈警官抱过不平,觉得这处罚,未免太重了些。” “局里的任何安排,自是都有其道理,我身为公职人员,服从命令是天职。” 这回答滴水不漏,尤洋择失笑着连连晃动脑袋:“哎呀呀,陈警官,有时候脾气太好可是会吃亏的,貌似你先前还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年半啊?” “尤老板。”陈昉那双向来温柔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警官觉得值得吗?” 鼻子一皱,尤洋择轻巧地蹙了下眉。 那是一个极其流于表面的神情,连半分真心都看不出来,好比一碗标榜五星级大厨制作的佛跳墙,看上去色泽鲜美,入口却清汤寡水,索然无味。 “为了查案,身体受到重创,侥幸保住了条性命,醒来后又丢了职务……” “你想要我知难而退?” “不不不,我哪里有这个能耐,可以让陈警官停止查案呢?陈警官想多了,这可不是一个守法公民会做的事。”不疾不徐喝了口茶,尤洋择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约陈警官来,主要是想化解一下我们之间的误会。” “误会?”淡漠地二度勾了嘴角,陈昉眸中的寒意更甚。 “陈警官应该已经知道了。”丝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尤洋择的面容委顿下来:“一年前,我家盼盼曾经接受过肾脏移植手术,可我真的没想到,这场手术会给盼盼招来杀生之祸!但我的的确确不清楚这个中缘由,没想到这个肾来路不正,要是知道,我根本就不会碰!” 他掩面而泣,肩膀耸动,配着那穿插银丝的头发,要是忽略那一身上下的名牌,还真有点空巢老人的味道。 可惜这位ceo显然是越俎代庖了。 拙劣的演技打动不了对面的观众,他始终平静:“你的一面之词只能当作调查过程中参考的依据,到底你和那个器官贩卖团伙有没有关系,还需要确凿的证据进一步证明,不是单和我说句误会就能翻篇的。” 烟雾接着烟雾,烟雾盖过烟雾。 手中的尼古丁节节零落,化成灰烬蜷缩在缸中。 “我说。”陈昉轻描淡写地晕开烟灰,“可以别演了吗?” 哭声停了。 放下手,尤洋择已经恢复正常。 “好吧。”他叹了口气,“陈警官果然如传闻一样刚正不阿。” “尤老板顾左右而言他这么久,是不是该说正事了?” 喝了口茶水,尤洋择低低地笑起来:“我的确有一件小小的事想要拜托陈警官。”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盒子放在玻璃转盘上。 指尖一用力,他把物件滑给陈昉,手掌上抬:“打开看看。” 转轮动起来了。 在空调系统轻微的送风声中,陈昉拿过盒子,抬手掀启。 “尤老板这是什么意思?”微笑着拿出盒子里的东西,他神情里却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那是张黑金银行卡。 “我家盼盼死得无辜,我的确非常心痛。”尤洋择深深地嘘出一口气,“但那个叫田昶的凶手也是可怜人,虽然我们素未谋面,可仔细想来,世间之事,无非因果轮回,若我还要执着下去,冤冤相报,能不能善终都是个问题。” “所以?” “我打算出具谅解书,让他安静地度过余生,希望陈警官这边,关于此事的调查,可以到此为止。”他诚挚地说,“里面有三十万,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只要陈警官这边行个方便,老雷和检察院那边我会说清楚的。” “尤老板真是出手阔绰。” 笑意愈发加深,陈昉的眸光却更冷,“可惜田昶和毒|品扯上关系,你的谅解在法律面前,意义有限,这种案子一旦启动侦查程序,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轻易终结。” “陈警官说笑了,此人就是个吸|毒的马前卒,查到他,这条线就到头了,真的要深究,也是去查卖给他毒|品的上家,这是两回事。”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替死去的女儿谅解?尤老板,你好宽宏大量啊!” 用力地把银行卡扔在桌面上,陈昉如同丢弃什么脏垃圾。 “仗着你岳父的势,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想在警局和检察院为所欲为?你眼中还有法律吗?” “陈警官,做人要懂得变通。”尤洋择皮笑肉不笑,“你忘了自己的固执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吗?应该不用我再帮你回忆一遍吧?” “我行事的一切后果,我承担得起,就不劳你费心了。” 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响动,陈昉起身就走,“公务在身,失陪了。” 身影行至门口,尤洋择不慌不忙叫住他:“陈警官,不再聊聊?一道菜还没上呢?” “我胃口太小了,吃不消。”步履未停,离去的人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尤老板可以废物利用,请你的同类一块享用。” 包厢的房门被重重关上。 内外的世界隔绝开来,尤洋择哪里有不快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拨弄着玻璃转盘,品着茶把银行卡收回手中,在指尖摆弄。 没叫人,也没离开。 不多时,电话响了。 他早有预料地接起:“怎么样?……很好,去洗出来……” 灯光照射下,有些崎岖的脸上,纹路汇聚成一团。 他的眼底哀戚而欣慰:“我的盼盼,你又帮了爸爸一次。” * “尤盼的身份特殊,社会影响很大,这起案件不可能草草了结。” 郑孝旋对着进来报告的两人干脆地说,“万事按规矩办,该怎么查怎么查,用不着放人,不必管别人怎么说。” “还有这个,需要您签字批准。”左手边的雷昱递来一份资料。 目光掠过上面的标题和主要内容之后,她有些意外:“你……要正式启动调查器官贩卖案?” 右手边的陈昉应声侧目,眼底是藏不住的讶异。 “是的。”雷昱摆出前所未有的严肃,掰下手指,陈述理由,“现在浮出水面的几个重要人物,直接导致尤盼死亡的田昶、拉田昶入伙且贩毒的王鸣龙、以及雇凶杀害关键证人樊承平的朱睿聪,他们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种种证据都指向他们背后同一个尚不知涉案多广的器官贩卖团伙,我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我们必须正式立案,并且重点调查。” “我听说,祁志文的女婿,朔福集团的 ceo,尤洋择,亦被牵扯其中?” “是,老尤说他是在无知的情况下被牵扯入内,但我是为了查清楚真相,才提出申请,如果他所言为实,我会还他一个清白,如果他真的涉案,我也一定会秉公处理,您放心。” 看着那坚定的眼神,郑孝旋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头往后靠,沉沉出了口气:“我不是怕你不公正,我怕的,是你太公正。” 雷昱眼睛眯起,下巴被撅出的嘴带着上扬。 那是十足的不明所以。 在她默许的目光中,陈昉把门反锁,缓声开了口:“在你调来之前,我一直试图查三一四案,也是那日我去档案室翻找的案子。” 雷昱有点印象:“那个……多年前未破获的连环杀人案?” “不错,前年年中出现的两起杀人案以及一起绑架案,都令我联想到三一四案,但是由于证据不足以及一些不可抗力,我始终无法申请重启旧案。” 陈昉简单概括,“顺着草蛇灰线,我发现这些案子背后很可能还有器官贩卖团伙的支持,原先我想从表层入手,欲先找到三一四案的凶手,再挖出背后的团伙,但他消失得太干净了,石沉大海,我便改变了方向,也许凶手和器官贩卖团伙关系极其密切,而当初贩卖团伙盯上了熄因,郑局和熄因因此制定了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由我去负责执行最后一步……谁能想到,这般严密也防不住警局内部的鬼,计划还是失败了。” “什么?!” 听到这里,雷昱惊得瞪大了眼睛,“有内鬼?!这么严重的事情,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第102章 “开始的情况,我们不可能公开这件事,也无法真的去把警局翻来覆去查个遍,之后团伙卖出了个结案,并隐了下去,即便我们知道不对劲,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白搭。”陈昉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出事的主人公不是他自己,“丢了职务的我没办法再名正言顺地调查,又在医院昏迷了一年半,醒来后整个案子已经完全搁置,所谓的内鬼,更是安分得好像没存在过,哪来的理由说呢。” 张了张嘴,雷昱说不出话来。 “现在最难的不是有鬼。”郑孝旋凝重地接过话头,“是尤洋择声称他在不明真相的时候被牵扯进来,你怎么知道没有第二、第三个尤洋择,甚至是比他地位更高,势力更大的人?如果到时候真的查出来了,你有胆子跟他们耗吗?” “我不怕!”雷昱脱口而出,“我舅舅是……” “市委副书记。”郑孝旋摇摇头打断他,“一般情况下他可以保你,但如果是非一般的情况呢?如果为了你保你,要你放弃这身警服,或者出现了他也无法摆平的人事,你又该怎么办?按照现有的线索来看,这个能渗透盛川市十多年的团伙,在最近才被发现一点苗头,其背后那把保护伞,恐怕小不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雷昱指了指递出去的文件:“我听明白了,你们的意思是,别往下查了呗?” “我是这么想的。”郑孝旋无奈地耸肩,“但是你们听吗?” “我们?”雷昱不解。 “陈昉啊。”她的胸腔长长一起伏,“他是一点教训也不长,我劝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他不听,不改,还要背着我偷偷地查。” 迎上郑孝旋的目光,陈昉心中是感激的。 他知道,两市之间手续的审批不是报告给雷昱那么简单。 从樊承平的尸体被找回来的那刻起,他不听规劝带上代熄因返回平海市的事,就瞒不住了。 他以为郑孝旋会第一时间找他问责。 可她并没有。 直到现在才挑明。 这意味着,她或许不会阻拦了。 “我同意你的正式立案申请,陈昉则暂任代理副支队长一职,和雷昱一起调查。” 突然发布的施令,让两个人都懵了一下,雷昱的反应尤其出乎意料。 他居然没有不快陈昉怎么又提上来了。 或许对他而言,今天听到的这些话还是震撼更多一点吧。 郑孝旋一边签字,一边说:“我没有你们的勇气,也没必要再阻拦你们的勇气,希望我今天所做的,日后不会成为将你们推进深坑的助力。” 言简意赅,却能给人身心注入力量。 陈昉喉头滚动,还没来得及说话—— 办公室的门兀地被敲响。 紧接下去是一名警员焦急的声音:“郑局!雷队!你们在都在里面吗?不好了!检察院的人来了,说有人实名举报举报陈队行贿!现在要带人回去接受调查!” 办公室内部的温度一下子降至冰点。 “知道了。”郑孝旋面沉如水,“让检察院的同志稍等片刻,我们马上让人过去。” 敲门声被脚步声带走,她抬头望去,单指叩桌:“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间挑得可真好……”低喃数言,陈昉露出一个苦笑,“郑局,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等我能回来再和您详细解释吧。” 留下这句话,他直接开锁出门去了。 瞥见雷昱没有幸灾乐祸,反倒是一脸古怪的表情,郑孝旋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这件事,你也知情?” “啊?”对面的人挠挠头,眼神躲闪,“什么?我不知道啊。” “反正检察院应该会调查清楚。”一把抓过已签批的申请书,他语速飞快,“那什么,我先走了哈,不打扰郑局你了。” 随即落荒而逃,溜得比兔子还快。 看着先后出门的两个人,郑孝旋锁紧了眉头,脸上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翳。 * 雷昱才走到办公区,尚未进去,就被代熄因一把拦住了。 质问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陈昉为什么被检察院带走了?” 代熄因比他高了整整一个头,声音又沉,加上这股逼人的气势,雷昱暴脾气一上来,想都没想伸手就推了一把:“滚开!好狗不挡道!” 结果当然是没推动。 “你问我?”被反作用力挡回的雷昱恼羞成怒,“你怎么不问他自己干了什么?” “如果不是你逼他去见尤洋择,他这些天只会跟着警队的人四处调查,现在好了,一回来没多少时日,检察院的人来了,说他行贿?” 冷嗤一声,代熄因的嘴像淬了毒,字字珠玑,“他根本不可能会干这种事,在背后搞这种腌臜手段的,只有尤洋择,还有逼他去的你。” “代熄因!”雷昱怒目圆瞪,额角青筋跳动,看起来有点儿气急败坏,“注意你的身份!你就是这种态度跟上级说话的?别以为有几分本事就能无法无天,以下犯上!” “不好意思,严格来说,我们法医中心和刑侦支队是协作部门,并非直属上下级。” “你!” 刚想骂出声,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雷昱讽刺地笑起来,“你怎么笃定他不会行贿?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小鬼,你还太年轻,成年人的世界涉足得不够久,见识太短浅,回家好好学习吧。” “别拿你自己那套行事准则去揣测陈昉,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个德行?” 代熄因鄙夷地瞥着他,冷声说,“我看你坐上这个位置,根本就不是清白的!” “你他x给老子把嘴放干净点!” 这句话一出,雷昱彻底怒了。 死对头升职连着下属小鬼争吵推搡,照理来说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但几度急喘后,他却奇迹般地把最难听的咒骂压了下去,切齿道,“再多说一句,就给我滚,队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陈昉怎么样是他的事,真真假假,黑的白的,检察院自有公断,你一个法医,本职工作就是尸检、化验,这个案子还有很多你要忙的事情,不是让在这里浪费时间去关注一个疑似违纪的人。” 教育到后面,他情绪稳定不少,不忘“呵”一声,“我说你也进来大半年了,怎么还没点长进?” 代熄因双手握紧,骨骼将皮肉绷成白色,还想反驳什么,就见邢科匆匆赶来。 走廊白色的灯光把他的面色照得很差,他单手捂嘴,压下声道:“雷队,出事了……” “朱睿聪被人带走了!” 那声音虽然低,但是距离得近,还是化为尖刺扎进代熄因的耳膜。 吐息一顿,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也顾不上朝雷昱犯冲,抿唇回忆—— 三点多的时候,朱睿聪在监室里突然腹痛倒地,面色惨白,冷汗淋漓。 是他第一时间通知狱医,也是他看着狱医给对方确诊的,诊断出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外送手术,当时现场除了他和狱医,还有两名负责看守的警员,流程没有任何问题。 “怎么回事?”雷昱眉头成了川字,沉声质问,“我不是叫救护车要秘密把他送医院去吗?为什么会出纰漏?!” 额角渗出汗水,邢科的语速又快又急:“就是救护车,快到四点的时候,在往医院去的辅路上被劫了!” “劫车?”意识到事态严重,代熄因立刻介入话题,“这怎么劫得走?” “根据当时在现场的医护人员同行的押送警员传回的消息,一辆车突然斜插出来别停!车上冲下来至少四五个人,全都蒙面,手里持有枪械,他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动作太快了,我们的同志为了保护群众而投鼠忌器,处处受限,等恢复行动能力,他们已经带着朱睿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秘密的转移计划,对方却了如指掌,精准设伏。 消息是如何走漏的?是谁?哪个环节?什么时候? 三个知情人士对视上,惊疑短暂交汇,心底不约而同升起一种被隐藏在暗处的巨型蟒蛇盯上的透凉第六感。 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咒,雷昱强行冷静下来:“老邢,你亲自去查通讯记录,下午接触过这件事的所有人,内部通讯和私人手机一个不许漏,还有,让洪岩从救护车出发点到被劫地点沿途的监控查起,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是!”邢科重重一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他一走,雷昱也没空和代熄因计较,快步往办公区进去。 里头灯火通明,却弥漫着股随时都少不了的低气压。 第103章 几个加班的技术警员埋头在电脑前,键盘敲得噼啪作响,乌奇正对着一块白板皱眉思索,上面贴满了王鸣龙供词中梳理出的关系图,听到脚步声,他立刻抬头,见到雷昱,赶紧拿起手边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迎上来。 “雷队,王鸣龙又供出了几个公司,我们抽丝剥茧调查了个中多层资金路径,可算追踪到了一个银行账户,户主姓名就是叶将成!” 神色凛冽的雷昱一把抓过文件,闪电般快速浏览,乌奇继续汇报,“在这个账户里,虽然单笔资金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但我们发现,他每个月都有一笔价格不菲的固定数额资金流向,按理来说,叶将成作为团伙的高层,怎么也不会是亲自给别个支付大额款项的人物吧? “我们带觉得非常可疑,就顺着收钱的对应户头查询下去……”乌奇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结果发现这居然是盛川市人民医院院长廖舟的私人户头!” “人民医院……”咀嚼着这四个字,雷昱瞳孔一缩,脑中不由冒出个不寒而栗的联想,“带走朱睿聪的救护车是……” 没等他说完,一旁不知何时跟来的代熄因给出了答案: “就是人民医院的。” 话音落下,连窗外的风声都停滞了一瞬。 眼睛骤亮,雷昱合掌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能够在时机恰好之际劫走救护车,这里应外合玩得可真够溜的!” 他极怒反笑,轻哂一声,“刚好我们大多数人的注意力最近都在尤盼的案子上,疏忽了对朱睿聪的盯防,让他们钻了空子!” 没听见关键线索的乌奇尚不明他们所言,有些懵然,雷昱暂时也无暇多做解释,眉头紧皱问起另一个重点:“查过这个廖舟了吗?找人问话了吗?” “问了。”乌奇瘪着嘴摇头,“廖舟表现得很镇定,问就一口咬定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益人士捐赠给医院,用于固定设施维护和更新的赞助费用,后来也证实了廖舟的确拿着这笔钱进行了一些老旧设备的置换。 “至于叶将成的死亡证明,廖舟承认当年确实是他签的字,但他坚持说当时送到医院的伤员因车祸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他完全是按程序办事。” “那户名他怎么解释?一个死人持续给他汇款,不瘆得慌?” “他说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再不济也是银行系统信息录入有误。”乌奇哭笑不得地摊手,“他还反问我们,一个正常人,谁会整天去琢磨是不是见了鬼?其他就一问三不知了。” “同名同姓?录入有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雷昱眼色更寒,“天底下哪有这么正好的事情!多半就是这个廖舟利用职权帮忙伪造的死亡证明,这些所谓的赞助金额,实则是封口费,呵,想必这一次也赚了不少钱……” 后面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乌奇面露难色:“雷队,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当年的很多细节恐怕很难查证了,何况人民医院目标这么大,廖舟的人一定早就把医院内的相关证据销毁干净了,现在要查简直就是难上加难。” “难又如何?只要做过的事情就休想神不知鬼不觉!” 雷昱厉声道:“你带人去给我把廖舟盯死了!王鸣龙落网的消息只能藏得了一时,只怕现在四方都有人开始动作了。” 下令后,他又不屑一哼,口气中带着股狠劲,“不过无所谓,来就来,最好统统都冒头,正好一锅端了,做老子的一等功!” 刚发布完公开宣言,便听见身旁人慢慢地开口:“能在‘死亡’这件事上做手脚,除了医院与司法鉴定机构,还有个地方。” 他不是很想理对方,却禁不住信息诱惑顿住脚,转头而去,两人目光对视。 代熄因说:“殡仪馆。” 第59章 凋年(三) 根据调查, 当年被宣告死亡的叶将成,其遗体后续事宜是在武隆区近郊的一家殡仪馆处理的。 局里的人手都忙碌在其他的线上,雷昱便驱车带上了对死人比较有研究的代熄因前往目的地。 算起来, 这是代熄因第二次进入殡仪馆。 馆内景象和代迁逾先前放置的地方没有太大的区别, 充斥着一种程式化的素净。 清一色的白,比医院更单调些。 墙边整齐地码放着层层叠叠的花圈和大大小小堆叠的花束, 一个连着一个,还有香烛混合的奇特气味。 工作人员大都是穿着黑白两色工作服,面无表情,步履匆匆,透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这个时候,最大的告别厅里正举行着仪式, 里面挤满了身着深色衣物的人群,隐隐传出压抑的抽泣和声声悲恸的呼唤,揪心而沉重。 雷昱对门口的人出示了证件照, 对方是个年轻的姑娘, 应该也刚来不久,很快联系了殡仪馆的负责人。 那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头,头发花白, 背脊佝偻,看上去临近退休。 没多废话, 雷昱直白地亮出来意:“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 你们这里, 应该保存着最近二十年所有在此处理丧葬事宜的人员详细记录吧?” 老头脖子前抻, 点头的时候后颈骨格外突出:“都有,别说二十年了,只要是在这里走程序的人, 我们这儿的记录都留存得好好的。” 他很是配合,招手叫来专门管理档案的工作人员取了钥匙,一行人共同走向存放资料的房间。 “找一找。”雷昱自然地吩咐道,“二十年前,有个叫作叶将成的,被医院送到了你们这,有关他的全部资料,包括接收记录、火化凭证,都给我找出来。” 档案管理员应声开始在堆积如山的旧档案中翻找。 过程中,告别厅那儿的抽泣一声大过一声,或是粗重拖沓,或是尖锐刺耳,哭得人要起鸡皮疙瘩。 雷昱露出不耐的神色:“人都死了,哭这么大声给谁听。” 侧目看他,代熄因忽问:“你是不是没有经历过至亲的离世?” “想什么呢,我都多大岁数了?”雷昱甩出一个白眼,“我四五岁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去世了,十多岁外公外婆也没了。” “你和他们感情不深吧?” “还行,普通的祖孙情分。” “或许,只有在和你关系很好的人离开时,你才能感同身受这些人的悲伤和哭泣。” “跟这有关系吗?”对于死,雷昱似乎并没有生活中常见到的消极态度,“人都是要死的,但死亡又不是终结,和死去的人有关系的我还活得好好的,他们活在我的记忆里,有什么好哭的?” 表达了出自己的哲学后,他还不忘讥笑一下,“怎么,你也哭成这样过?” 没想到代熄因认真地说:“是啊。” 他眼中看着的不再是实物,而穿过了层层书架,投向了某个过去:“看待死亡,我没有你那么通透,但让我难过与恐惧的不是这个结果本身,而是它的突如其来,它的无可预料,以及它后续带来的一系列长尾效应,正因我还活着,才会感到痛苦。” 话音方落,那边埋头查找的管理员终于抬起头,手里拿着几份泛黄的纸质文件:“找到了!” “二十年前的八月十七号,确实有一个名叫叶将成的人被送到这里,登记信息齐全,并且按照当时的要求火化了。” “火化了?!”雷昱大跌眼镜,一把抓过那几页纸,快速浏览,“居然是真的……处理的人是谁?” 两人又找上了殡仪馆负责的老头,老头表示他当时也在场,实打实送来个人不假,连手续都办完了。 “你确定送来的遗体,和照片上是同一个人吗?”代熄因指着档案上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问。 “这个……”老负责人迟疑了一下,“当时那个人被车撞得已经面目全非了,不过我们比照过身高、体形这些基本信息,大致是吻合的,再说了,好端端的,谁会无缘无故弄个假人来火葬啊?” “也就是说脸根本无法准确识别。”雷昱面色凝重,“他的亲属呢?谁送他来的?没有直系亲属确认身份吗?” “貌似是他老婆和他一起被医院送来的,其他人,当时没见到,也许没什么亲人了吧。” 从殡仪馆出来,雷昱一边打电话叫甘臣去深挖叶将成的人际关系网,一边坐上副驾。 回程路上,他揉着眉心开始梳理:“两种情况,第一,叶将成的确已经死在了二十年前的那场车祸里,现在这个‘叶将成’是别人冒名顶替的,但我想不出一个通缉犯的身份,有什么值得冒用的。” 第104章 “倘若此人有孩子,也许是后代要接手这个黑色产业?” “有可能,不过我现在更倾向于第二种情况——死去的不是真正的叶将成,而是一个被选中的倒霉替死鬼,真正的叶将成利用假死金蝉脱壳,为了摆脱通缉,面目全非的尸体就是佐证,殡仪馆不知道,反正收钱的医院一定有问题。” 顺着他这个思路,代熄因提出了一个具体的调查方向:“那就用最简单的土办法,不管什么信息删除与否,集中力量去查当年车祸发生前后,医院的就诊记录里,还有没有其他面部严重损伤、或者接受了大型整容修复手术的人,也许,真正的叶将成就隐藏在其中,改头换面,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说完,注意到雷昱有些不对劲,伸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你想到什么了?” 发散的眼睛猝然聚焦,雷昱神色闪烁:“没、没什么。” 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一张嘴又开始叭叭,“好好当你的司机去,谁让你单手扶方向盘?出了事你负得起责吗?” “……” 数落完的雷昱快速给乌奇打了电话,让对方查医院时把这一点也加进去。 那欲盖弥彰的样儿,让开车中的代熄因强忍住才没翻白眼。 这家伙肯定联想到了某些关键,不愿意说出来,多半因为旁边的是自己吧。 * 有了明确的调查重点,各方消息回传也快了不少。 先是甘臣带着走访调查的消息来了:“我们查了叶将成的婚史,他离过婚,前妻坦言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知晓他手脚不干净后,前妻怕被报复,没胆子举报,只能匆匆离婚撇清关系,自此和他再也没有来往。 “我们顺着他离婚后的线索继续追,发现叶将成后来和一个带着儿子的女人在一起了,两人都是二婚,叶将成还办了一场豪华婚礼,听说婚后生活挺幸福,可是好景不长,夫妻俩一次外出时遭遇严重车祸,女人在车祸中当场毙命,而叶将成也在送往医院后,被宣告抢救无效死亡。” “我们则是去了叶将成第二任妻子生前居住地附近走访。”甘婼晴接着他后面说,“才知道他们原来居住的地方拆了,从老邻居那里了解到,女人的儿子,也就是叶将成的继子,名叫叶纶,在叶将成夫妇车祸去世后的第三年,这个叶纶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失踪?”雷昱皱眉。 “是的,由于叶将成和其第二任妻子都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所以叶纶失踪后,根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不过据老邻居回忆,叶纶如果活到现在,估计也四十几岁了。” “车祸之后的第三年……四十多……四十多岁的男性……”盯着白板上的时间线,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代熄因脑子转得飞快,将破碎的信息已知案情排列组合。 忽而,眸中明光闪过,他从座椅上一把站起来: “这不是和三一四案对上了?!” 另外两个脑回路还没转过来,甘婼晴眼睛咕噜一溜,率先消化完这个跳跃的关联了。 “是了!”双掌一拍,她睁大眼睛,脆生生道,“三一四案第一宗发生在十七年前,正是这个叶纶失踪之后!他完全有可能就此开始行凶,而四十多岁的男性,正好符合警方给出的凶手侧写区间!” 这不是确凿的证据,却是一个能与现实高度吻合的可能性。 成团的迷雾被拨开,露出尚不完整的拼图。 用力抹了把脸,雷昱压下翻腾的心绪,立刻尝试嵌入拼图的缺口:“现在马上去内网查一查,只要能查到这个叶纶更详细的资料,照片、社会关系、失踪前的活动轨迹……不管是什么,三一四案以及器官贩卖团伙的很多谜团都有机会迎刃而解!” 想法是好的。 可当几个人动用公安内部系统进行查询时,却发现了一件令人汗毛直立的事情。 叫叶纶的人,有,男女都有。 但经过仔细比对,不存在一个能与他们寻找的条件完全符合的叶将成继子。 他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在户籍系统里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记录。 “怎么会这样?”甘婼晴大惊失色,“但凡合法出生的公民,特别是城市里的人,都必须进行户籍登记,哪会没有一条信息?是不是缺失遗漏了?” “内网系统有严格的流程,登记后通常还有复核做双重保险,一般不会出现这种大面积漏录。”雷昱阴沉得能驱邪,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唯一的解释是,这些信息在录入之后某天被删除了。” “公安局是什么地方,内部系统的信息哪里有这么容易删除?何况这里面连叶将成这样狸猫换太子的通缉犯记录都保留着,还能有什么需要抹除……” 她说到一半,几个人都明白过来了。 能够在公安局里面,不惜冒险也要删除的信息。 还是比重案嫌犯更重要的信息。 纤细的手捂住嘴,甘婼晴声音有些发颤:“除非……这个人根本不是普通人,他需要叶纶这个身份彻底消失,而能做到这一点……” “只有公安局内部的人员。”接过话头,雷昱眉头锁死,呼气粗重,“所谓的内鬼,就是他!” 所有人头皮下面如同爬过一大群白蚁,把皮肉啃咬得麻到要掀开。 “这就说得通了。”代熄因的眉梢深深凹陷下去,思路却越来越清晰,“删除一个已销案的通缉犯信息,动作太大,容易在系统日志中留下异常记录,且‘法律宣告死亡’本就是最好的掩护,没必要画蛇添足去删除它,徒增风险,而叶纶是他的活人身份,一旦被查到,顷刻便会暴露,他必须把这个隐患彻底清除。” 重锤在桌面上,雷昱咬牙切齿道:“x的,这个王八蛋精得很,知道什么该动,什么不该动,这说明他对系统规则的理解透彻,能够熟练利用,其心思之缜密,远超一般罪犯!” 一个和重大通缉犯有名义上父子关系的人,或许多年来一直潜伏在公安局内部,只要存在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绝不是一件可以等闲视之的事情。 “可我们现在完全没办法查到他的任何资料!”甘臣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没有档案,母亲死亡,父亲情况不明,简直比叶将成还找不出头绪。” “你们找过他生父了吗?”代熄因追问。 “找过了,不过此人并不关心自己的前妻和儿子,根本不知道叶纶去哪了,说反正没去他那里,被狗吃了都和他没关系。” “他家里有没有叶纶的照片?”代熄因不死心地又问,“离婚的时候,叶纶也有十几岁了吧?生活照都没一张?” “没有。”甘臣叹了口气,“该问的我和晴晴都问过了,那个男人十分冷血,说本来就是由于意外奉子成婚,后来相处不久就受不了对方了,离婚后凡是和叶纶母子相关的东西早就全扔了。” “奉子成婚?”周边人给出的生活经验让雷昱灵光一现,“去他们当年的结婚登记处看看!那时候很多人拍结婚照,会顺便带着孩子拍一张全家福,有时候会附在登记材料里,甘臣,去排查当年的档案,看电脑系统或者纸质备份里有没有这样的照片!” 领命的甘臣离开了,甘婼晴又提出了疑虑:“可是雷队,即便结婚登记处真有叶纶小时候的照片,那也只会是五岁以前的模样吧,和小时候相比,成年人相貌变化太大了,这怎么能找到现在的人呢?” “这我能想不到吗?”雷昱轻哼一声,傲然抬起下巴,“单凭一张童年照片当然找不到人,但是,如果能通过专业的模拟画像技术,根据童年照片推断出他成年后可能的相貌特征,对我们的侦查工作就是巨大的突破!” 甘婼晴大眼睛布灵布灵地眨:“谁会有这个本事?咱们局里可没有这等人才。” “我会去写申请书。”歪嘴一笑,雷昱胸有成竹,“让上级去把公安部首席模拟画像专家姚戍光老先生请来协助破案。” “不妥当。”在当下的情形中,代熄因头脑出奇地清醒,“我们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警局内部有个级别不低,权限不小的内鬼,你这一申请,等于是大张旗鼓地通告他,我们要去抓他了,他会坐以待毙吗?必然是想方设法阻挠,提前防备并且潜逃。” 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雷昱蹙眉:“那怎么办,找不到照片也罢了,如果真的有照片,难道就此放弃这条线?” “不是放弃,我们可以请人帮忙,但不应该用公安内部的名义。” “什么意思?” “交给我吧。”代熄因语气坚定,“如果找到照片,你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管…… 第105章 “画像的事情,我来想办法解决。” 第60章 苦月(一) 这边一件事都还没有尘埃落定, 检察院的消息却传来了。 陈昉行贿的罪名作实。 虽然涉案金额不小,不过鉴于其认罪态度良好,在被追诉前主动交代行为细节, 最终决定暂缓执行刑罚, 改为拘留处理,后续判决待定。 此事一出, 在公安内部无疑引发了轩然大波。 各种议论甚嚣尘上。 有人说陈昉是太早坐上高位了,以至于得意忘形,连初心都丢了,有人说陈昉之前的那些违规举动就注定他不会安分,多半早就有鬼,一时藏着掖着呢, 还有人说一开始就料到陈昉会进去,就等着这天到来…… 流言蜚语,一句比一句难听。 代熄因一句都不信。 只要听到有不懂事的人敢非议陈昉, 他上去就挡在对方前面怒目而视, 绝对压迫的身高一出,用不着几秒,议论者就讪讪闭嘴, 灰溜溜离开了。 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个机会去探望陈昉。 隔着一扇玻璃窗, 代熄因感到自己的喉咙先于眼睛开始发紧。 对方坐在固定的椅子上, 比上次见又清瘦了一些, 看守所统一的蓝灰色囚服套在他身上, 空落落的,衬得肩胛骨的线条有些嶙峋。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但眼底泛着的那层淡淡青黑和微微下陷的眼窝,能看得出来这段时间并没有休息好。 紧紧盯着他,代熄因的胸口塞进了一团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堵得呼吸都不畅。 几番大口吸气后,他强行把自己的差点外溢的表露悬崖勒马,慢吞吞拿起通话器,哑声问:“为什么?” “嗯?”伴随电流杂音,陈昉不解地侧了侧头,瞳孔才一点点聚焦于他。 “你明明没犯错,为什么要认罪?”代熄因加重了语气,身体前倾,额头快要贴上玻璃,“你不认罪,罪名怎么会这么轻易作实?” 眼睫上下细微一动,陈昉牵动了一下嘴角。 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接近于肌肉的抽动,带着深重的苦涩:“你怎么觉得我没犯错?人证,物证……也许我就是一时糊涂了呢?” “不可能!”对面的人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谁都会,但你不会。” 湖面薄冰破碎,暴露出一小块流动的水流,水流中映照着陈昉定在原处的动作。 这些时日,来找他的不只有代熄因一人。 可其他人要么避而不谈案件本身,要么泛泛地安慰他不要被挫折击垮,即便有相信他清白的人,在他的反问下,也会出现犹疑不定。 只有代熄因。 他说,不可能。 他说,这种事谁都会,但你不会。 那目光穿过隔音玻璃,穿透他刻意维持的外壳,沁入心脾。 就如同当初他为自己破除困惑的迷障,确切地告诉自己一定要查下去一样。 他的意志稳固,他的信念比城墙更坚不可摧。 被这双只装有同一个倒影的眼睛注视着,不需要过多言语,便能感觉到其中克制的汹涌。 担忧、愤怒、不解、绝不肯接受……它们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拍打在面上,叫陈昉有些痛楚,呼吸也微微一滞。 心弦好似出现了些许异动,发出一连串尖锐而酸涩的颤音。 这种异动和之前都不大一样,不是超出认知的震撼,也不是追求无果的迷茫,而是一钟很久不曾出现,却被悄然唤醒的刺麻。 刺得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注视,狼狈而强装镇定地别开视线,根本不敢去细想那是什么,抿唇将其压下去了。 “……最开始本来是有律师愿意针对案件证据不足对我做辩护的。” 其实可以缄口不言,省去很多口舌。 但陈昉依然选择了解释。 理由找得很好,有人寻上了律师,用其前途威胁,律师不得不反过来劝他认罪,否则此事拖到最后,反而要判更久,权衡利弊之下,他只能选择妥协。 “怎么可能?” 完全不被糊弄的代熄因把音量提得很高,引得旁边的看守都侧目看来,“一个律师不行就再找第二个第三个,你找不了还有郑局、刘副,还有我!我们都可以帮你找人,何至于就此妥协?陈昉,你实话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有人用更重要的事情威胁你了?” 问题接二连三,如同连珠炮。 被唤的人却收归平淡,轻出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尽的疲惫。 避开灼热的视线,他草草搪塞:“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也别再问了。” “可是……” “我有些累了。”径直打断未说完的话语,他带着明显的疏离,堪比一桶冷水从头淋下,“你手头上应该还有很多案子要查,先回去忙正事吧,别再为我耽误了。” 他拒绝交流下去。 甚至不曾等待任何回应,便径直放下了手中的话筒。 金属碰撞底座,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声,也敲在代熄因的心口,敲得钝痛。 随后他站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却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再看向玻璃窗外一眼。 “陈昉——!” 代熄因脱口而出,可对方已经转过身,名字就这么撞在玻璃上,又被厚重的材质无情地反弹回来。 熟悉的背影在囚服的包裹下显得单薄而决绝,他跟着看守,一步一步,消失在探视室门后那片浓重的阴影里。 心脏一抽,代熄因咬紧牙关,骨节泛白,维持着前倾的姿势僵在那里。 刚才还绷紧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支撑的气力都被抽空。 像凹塌的沙地,愈挣扎,就愈开裂,愈下陷。 门关上了。 隔开了他与陈昉,也隔开了他们之间连接在一起的那些温热。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印痕,喉咙里哽着什么,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到最后,他只是无力地将额头抵在那面阻挡住一切的玻璃上。 很凉,凉意直透心底。 失意之下,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给艾恒拨了一通电话。 打开被敲响的房门,看见本该在隔壁市的人出现在面前。 眨了眨眼睛,代熄因有些茫然。 “干嘛?这副表情,不欢迎我啊?” 艾恒一手拿着大袋冒着热气的烧烤,一手大剌剌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才后知后觉把拖鞋拿出来。 放下烧烤,艾恒一点不客气,跟回到自己家一样把他的杯子拿起,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长舒一口气:“我惦记天天烧烤很久了,隔壁市的烤鸡腿怎么吃怎么不对味。” “不速之客”让代熄因还有些没实感:“你怎么来了?” 他怔然望着艾恒。 一年多而已,对方已经看不出大学时棱角分明的样子,换了个成熟的发型,满脸幸福肥,配上厚厚的白色毛衣,和球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的目光扫过肉肉的无名指上那枚闪着微光的情侣对戒。 看得出来,对方的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美满。 “你在电话里那快断气的声音,能不让我担心吗?”脱下外套,艾恒啃着一串牛肉,上下打量他,“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别是失恋了吧?” 闻着烧烤味,代熄因也提不起食欲。 他恹恹应了声:“嗯。” 咀嚼的动作停了,艾恒连到嗓子口的肉都忘记吞咽:“不是吧?代大帅哥?” 在艾恒眼中,代熄因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要家世有家世,整个大学四年最该脱单的就是他,没脱单也罢了,只能说他志不在此嘛。 如今他还是市局的法医,说事业有成,家境优渥,都谦虚了,谁能料到,他居然还能和失恋二字挂上关系。 得是多优秀的白富美才会想不开,踹了这个金龟婿? 丧气得脖子都塌了的代熄因,说出的下句话更是让艾恒傻了眼:“他根本不喜欢我。” “什么?!!你小子搞暗恋???” 男高音哨声现世后,艾恒费力地把肉咽下去,差点噎着,穷追不舍地扒拉他:“有照片吗?快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天仙。” 抬起头,代熄因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个人你也认识。” “哦?是我们大学同学吗?”好奇心被勾起,艾恒顺手拿起韭菜咬了一口,结果咬到了一棵辣椒,辣得他抄起水就往嘴里灌。 “是陈昉。” 缓慢而清晰的三个字,让吃到辣椒的倒霉蛋化身人形花洒,一口水喷了出去,精准地给每一串烧烤都来了个雨露均沾。 第106章 他一双眼睛惊愕地盯着代熄因,活像是无意间听到了宫廷秘辛,下一秒就要被灭口的大内总管。 代熄因还要慢吞吞地补充:“就是之前那个警察。” “宝、宝贝儿,你你你你是不是在开玩笑?”舌头连辣味都察觉不出来了,艾恒干巴巴笑了两声,没收到回答,又故作开朗地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结巴道,“哈哈,你还是这么幽默!” “是真的。”代熄因神情中没半点戏谑,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 “艾恒,我喜欢陈昉。” 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以及某个人因为震惊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扒开喉咙,艾恒费力地从嘴里抠出几个字:“……你知道他是男的吧?” “嗯。” “你也知道他比你大了十来岁吧?” “嗯。” “那你怎么还……” “你觉得我很恶心吗?” “不不不是。”语言系统彻底紊乱,艾恒想第一时间反驳,又陷入词穷的境地,“我只是……一时没,没……我的脑子它……” “思路没能转过来?”代熄因替他找到了合适的词。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艾恒用力点点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再度陷入了沉默。 他化悲愤为食量,机械地一根接一根啃着烧烤。 仿佛通过咀嚼能理顺混乱的思绪。 估摸着吃了十来串之后,他的心灵似乎真的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净化。 放下竹签,艾恒用纸巾擦了擦嘴和手。 转过身,他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姿态,用力拍了拍代熄因的肩膀,看样子是完全接受并消化了这个事实:“你也别太难过,陈哥看着就铁直,因此而厌恶你,与你绝交,是可以见得的,人之常情嘛!”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慰,“小事儿!谁在感情上没没栽过几个跟头?你这顶级高富帅配置,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个不行就下一个,下一个不行还有下下个,总能遇到你的真命天子嘛!” “他没有和我绝交。”代熄因平声插入他的慷慨激昂,“他只是希望我可以改过来,我们还是正常相处。” 艾恒:“???” 艾恒:“不是,他知道你喜欢他还和你正常相处?” 代熄因肯定地点了下下巴。 又把相关的事情大概都告诉了艾恒。 “那你就是有戏啊!”听完全程的艾恒一拍大腿,得出结论。 代熄因:“?” 艾恒非常自信地解释:“要真的恐同,知道后早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了,可他不仅没跑,还愿意和你待在一起,正常工作交流,甚至还会关心你!这证明什么?” 代熄因摇头不知。 用力戳了戳代熄因的胸口,艾恒露出个洞察一切的目光: “证明他不想和你分离,你在他心里绝对是有点地位的!拒绝算得了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你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坚持下去,用你的真心和行动,温水煮青蛙,一定有机会打动他,让他看清自己的内心!” 这番话让代熄因心底涌起希望,背脊默默挺直。 烧烤的香味重新钻进了鼻腔,勾得他肚子也有点饿了。 这简直是他这么多天下来,听过唯一动听,也是唯一振奋的言论了。 “怎么样,想吃了吧?”得意地把几串没放辣椒的往他面前推了推,艾恒做作地抓了一把头发,“喏,哥专门给你留的。” 理智回笼,代熄因看了一眼那些油光锃亮的烤串后,一把站起身,为自己下了碗面条。 艾恒嘴角抽搐了一下:“……行吧,你清高,不健康的都我吃。” 第61章 苦月(二)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 洒在严隅家宽敞的阳台上。 他正弯着腰,手持小喷壶,精心侍弄着他的花草。 经过之前陈昉的几次提点, 这个小花园如今已是生机勃勃, 绿意盎然,草色青翠欲滴, 不见一丝芜杂,性急的花苞悄然探头,香气馥郁,从容的花瓣则层层舒展,吐出艳丽色彩,花影扶疏, 偶有风拂过,枝叶与花朵便如彩蝶东躲西藏,摇曳生姿。 正欣赏着,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放下喷壶, 掏出老花镜看了看屏幕,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是代熄因打来的。 电话里,他说下午想来拜访自己。 严隅连声说好, 心情愈发愉悦。 每一次代熄因来,他都觉得这屋子里多了许多生气。 他的孩子在国外生活, 基本只有过年才会带孙子回来几天, 严隅等于把代熄因当作亲外孙看待。 推了下午和老伙计的棋局, 严隅从接到电话就开始等。 时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 时间在期待中过得倒也不算慢。 敲门声一响,他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代熄因的鼻尖被冻得发红, 手上拎着大袋小袋,带着寒气迎面而来:“师父!” “赶紧进来。”严隅乐呵呵地揉揉他有些凉的脸,“局里的事很多吧?看你瘦的,下巴都尖了。” “夸张了啊师父。”代熄因也笑起来,熟练换鞋进屋,把东西放下,“前几天晚上我还吃了烧烤,少说也得胖个两三斤。” 坐在客厅沙发上,师徒俩喝着热茶,聊了聊近况。 代熄因又陪严隅下了两盘象棋。 结果自然是惨败。 这也怪不了他。 即便严隅教过他规则,但是他钻研不深,下得不多,哪里比得过退休后天天在小区棋坛征战各方老头的严隅。 “不下了不下了。”连输两局,代熄因脱了夹克衫,摆摆手,“师父,你这把把给我杀光头,汗都被你杀出来了,也太挫败人信心了吧?” “我不是还给了你两次悔棋机会?”严隅慢悠悠地剥了根香蕉。 “那是杯水车薪,改变不了大局。” 嘴里咀嚼着,目光在代熄因脸上转了两圈,严隅了然挑眉:“行了,别耍贫嘴了,今天过来,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 代熄因讶异地眨眨眼,瞳孔收缩,嘴唇微张,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你那藏不住事的脸,我还看不出来?”严隅哼哼笑道,“说说吧,什么重要的事?” 其实很代熄因少与严隅提要求。 但凡是凭一己之力能够摆平的事情,他都会自己做,严格来说求严隅帮忙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把上一回协同陈昉借阅尸检报告也算进去,那都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不过他但凡有求于严隅,严隅都是很乐意帮忙的,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又怎么不会搭把手呢? 既然被戳破,代熄因也不藏了,他凑近了些,语气变得正经:“师父,您之前说您和公安部的姚戍光老先生是旧相识?” “哦?居然能让你想到要找公安部帮忙?”严隅起了好奇,“不过,按规矩,局里打报告向上级申请专家支援,不是更正规渠道吗?” “说起来比较复杂,理论上走审批流程是可以,但一来事情紧急,层层程序复杂且冗长,太耗费时间,二来……有不可说的特殊原因,不能够用官方这条线直接通报,否则很有可能打草惊蛇,破坏我们的计划。” 身为经验丰富的老狐狸,一听这话,严隅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眯了眯眼:“局里出了什么问题?” 代熄因殷切地给他捶捶背:“哎,师父,您老人家退休了就安心享福,没必要听这些招人烦的陈词滥调,这种事在哪都可能发生。” “哦——”严隅眉峰耸了耸,不置可否,“内部机密,不能外传。” “所以师父,您就帮帮我吧。”双手转移到肩膀上,严隅给他捏了捏,“我思来想去,唯一快速又稳妥的渠道,就只有您这条了。” 被服侍得通体舒泰,严隅悠悠道:“说吧,你准备让姚戍光画什么?通过目击者描述,把嫌疑犯的相貌画出来?” “不是,这样的话市局的技术员也能做,犯不着惊动姚老。”代熄因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展开递到严隅面前,“我希望姚老可以根据这张嫌疑人小时候的照片,推断并画出此人如今四五十岁的长相。” “难怪了……”接过那张纸,严隅神色凝重了些,“这可不是一般的活计,是颅面复原和年龄增长预测的结合,对专业技术和经验要求极高,确实是老姚的专长。” 彩色照片上的男生估约五六岁的年纪。 眼神首先就不像同龄孩子那般干净纯真,反倒带着一种早熟的深沉,像是藏了很多无法言喻的心思。 第107章 带上老花镜端详一番,严隅掏出的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不一会儿,号码拨通了。 脸上堆起笑容,他熟稔寒暄道:“哎,老姚,是我啊,饭吃了没?” “……你这话说的,我来找你就一定有事?不能单纯找你聊聊天?哎哟,这几十年的情谊啊,真是人心莫测,世态炎凉……” “哎哎哎,别挂别挂!”那边下了最后通牒,严隅没法继续客套了,换了个语调,开门见山,“的确是有个事想请你这位大专家帮帮忙……” “……哎,具体情况说来话长,涉及到他们内部的案子,我个退休老头子也不便多打听,你爽快点的!” “……好好好,那我等下照片发过去给你啊,嘿嘿,老姚,还是你对我好。” “……当然!你下次来盛川,想吃什么,地方随你挑,我请客,保证让你满意!” 讲完了正事,他们又有的没的聊了几句。 老朋友就是这样,即便很久没有交流了,什么时候一通上话,就会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话题,聊到姚戍光实在是没空了,俩人才意犹未尽地挂断电话。 这边代熄因已经吃上了师母端来的苹果,看严隅挂了电话,加速咀嚼,急切地试图咽下果肉,就差把字写脸上了。 “安心吧,成了。”严隅得意地扬起下巴,变白的眉毛弯成月牙,“我出亲自马,还有什么摆不平?” 喉咙中心一空,代熄因使劲鼓掌,热烈地表示:“不愧是我师父!人脉广,面子大!” 听了几句夸奖,严隅也收敛笑容,重新正色:“不过老姚最近手头任务不少,根据一张童年照片推测成年,尤其是中老年的相貌,是个非常精细耗时的活儿。因为这种预测存在多种可能性,为了更全面、更准确,提供更多参考,老姚说他需要多画几幅不同角度的、不同版本的画像来进行辅助推理。这个过程,急不得。” 他估算了一下,伸出两根指头,“至少,恐怕也得要一到两个星期左右。” “没问题师父。”代熄因十分理解,“您一定要转告姚老,请他务必以身体和质量为重,千万不要为了赶时间而劳累,我们需要的是一份尽可能准确的参考。” * 盛川的季节转变很快。 前几天有的人还在穿普通的毛衣配马甲,这几天已经得穿棉服羽绒服了。 冬季无雪,寒意一点不比北方少,睡觉的时候脚凉飕飕的,一床被子加一床毛毯都防不住冷气,尤其是大清早最难熬,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从床上爬起来,闹钟一关,刚坐起的身体又缩瑟回去。 但是也由不得上班的人选择。 特别是雷昱这样正在查案的警察。 经常一通电话,不管早晚,就得赶去局里头。 摸索着抓过手机,按下短信键,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 屏幕的冷光刺眼,他本以为是普通的上级通知消息。 待看清后,却“噌”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那是朱睿聪发来的。 开头就带着zrc的缩写。 内容只有一个地址。 是靠近边境一个名叫惠中的村子。 这个消息无疑让雷昱悬了这么多天的心收回肚子里,那些焦灼的等待尘埃落定。 他当即联系了早就找好的律师,让对方带上事先准备好的资料,去检察院为陈昉翻案。 时间倒退回陈昉被尤洋择宴请的那晚。 宝马车旁,雷昱拍打陈昉肩膀的之际,趁机偷偷捏了他两下。 哪怕对具体情形不懂,对方估计也大致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借背对的掩护和自己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将吃饭的事情答应下来。 饭后,陈昉回到警局。 雷昱才审到王鸣龙一半,出来换人接着审。 他则与陈昉进入了无人的房间,反锁上门。 打开窗户,凛冽的夜风鱼贯而入,吹散屋内的暖意。 两人对着一片黑暗的夜色交流起来。 “尤洋择拿钱贿赂我。” 额前碎发被吹起,陈昉点燃一根烟,吞吐出的烟雾,模糊了远处的路灯。 他缓慢而平稳地说道,“银行卡放在盒子里,要我亲手拿出来,我猜,他多半已经遣人拍了照片。” 原先雷昱就不太相信尤洋择的说辞。 “什么都不知道”这种鬼话,也就骗骗小孩。 他尤洋择真把自己当傻子,自己就演个傻子给他看。 但是一个演员不够,总得有有配角让这场戏更真实。 既然尤洋择盯上陈昉,他就让陈昉赴约,去看清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日后也能有先手防备,未雨绸缪。 “接下去他一定会向检察院举报我,因为他现在觉得,想要把这件事查到底,并且真正对他有威胁的,就我一个。”烟灰在陈昉的轻掸下簌簌飘落,他又呼出一口气,“只有拔掉我这颗眼中钉,他们的警惕心才会降到最低,到时候,你们的行事反而更加方便。” “你要认罪?”听明白的雷昱倏然盯住他,吃惊得皱起眉,“你知道行贿罪一旦成立要判多久吗?而且,你还是公安的人。”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留了一手。”陈昉拿出手机,点开了录音器—— 里头播放的是包厢门打开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对话。 雷昱眉头更深了:“这又不能当证据。” “是做不了证据,但足以让检察院重新启动调查,这就够了。”陈昉把手机塞回兜里,“至于更专业的辩护律师,就麻烦你帮我去找了。” “有必要把自己也算计进去吗?” 雷昱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辩护的成功率又不是百分之一百,万一进展不顺利,再出现阻拦,你至少要在牢狱里待三年,那是可是监狱,你作为一个警察,和那些被你查获的罪犯待在一起,三年出来,你估计都不像人样了吧。” 相比他的沉重,陈昉倒是轻松一笑:“我相信你能找到最好的律师,实在不行,三年出来又是一条好汉。” 雷昱没有笑。 学生时期的他仗着有家世有权势,在学校横行霸道。 每个老师都说,他这人最后肯定要成为一个土匪。 他们总是看不惯他,瞧不起他,却永远笑容相待那些所谓乖巧懂事的三好学生。 只有他知道,三好学生背后是怎么辱骂老师的。 他向老师告状,试图让老师看清这些道德模范生的真面目。 可大家都认为他在污蔑,在说谎,让他去罚站,去反省。 而那些真的说了坏话的人,得意洋洋地对他做鬼脸,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他从那时就觉得,这种乖巧学生全都是装出来的。 虚伪又恶心。 毕业后,他靠着踩线的成绩和舅舅的帮衬,成为了警察。 他的性格依然很坏。 不过他和那些没眼光的老师说的不一样。 他不缺道德,更不会去干坏事,他穿着警服给学校拍优秀前辈视频的时候,狠狠地打了那群老师的脸。 其实在分局当刑侦队长的时候,他就经常从别人的嘴里听说陈昉这个人。 无不是说对方怎么年轻有为,屡破奇案,又是怎么温良恭俭让。 几乎没听过人说陈昉不好。 包括舅舅都说,此人还挺厉害的。 雷昱哪里乐意。 以前就受够了好学生的锋芒,现在又来一个? 他无来由地极度讨厌陈昉。 等到接触之后,更觉得对方伪善。 偏偏此人又那么能装,装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真善,局长,副局长,警员,法医……全局上下无不是敬重他,仰慕他。 雷昱不屑一顾,认定了对方始终穿着一副精心伪装的假面。 他渴望撕碎这张假面,暴露出背后藏着的不堪嘴脸。 后来听说陈昉犯错的消息,他沾沾自喜,确信此人的真面目就要显现。 他要看陈昉摔得更狠,更狼狈,更惨烈。 那能让他狭隘的内心世界滋生出快感。 可当他彻底站在了对方的头顶上,亲眼见证对方为了一个真相跌落尘埃后,才发现那份根深蒂固的偏见错了。 坦诚与决绝,也许真的是陈昉的本来面貌。 “值得吗?” 上前一步,雷昱少有的正视他,“为了桩陈年旧案,不惜一次又一次赌上后半辈子,值得吗?” “这个问题,之前也有人问过我。” 陈昉嘴角的弧度还是淡淡的,瞳孔在外界的黑暗下,被衬得明亮如星,“我觉得,一件事如果总是用值得与否去衡量,那人活着未免也太累了,事事都要当个数学题去精确计算,是科学家该干的,而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 第108章 “如今已经借由尤盼的案子,找到了几个证人,你那边也揪出了朱睿聪,想要查出背后的团伙,就是时间问题。 “这件事你应该也清楚,并非那么容易,时间带来的绝不仅仅是真相,一定会是那些人经过权衡放出的,想给我们看到的表象,那并非你我愿意看到的,不是吗?” 他的眼神好比将死之人伤口处的血液,分明是全身上下最温热的一抹痕迹,可流干的冰冷却指向了终结。 旁人无法阻止,更也无法改变。 第二根烟抽到了头,陈昉放在窗口的手已经冻得有些发红。 实在看不下去,雷昱一把关上窗户,将寒气与夜色一同隔绝。 “你有什么计划?”他终于发问。 陈昉的策略不算复杂。 他们手头上现在有几个团伙里的人,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关键,田昶不必说,能给出的消息就那么点,王鸣龙虽然作为中层,看上去却孑然一身,没有外物能作为筹码,将他放出去替做事,风险太高。 摁灭烟蒂,陈昉的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唯一能利用的,只有心怀家人,想要光明正大减刑出来的朱睿聪。” 雷昱瞪着眼睛:“你要放虎归山?” “现如今内鬼一定盯着王鸣龙和朱睿聪,证人留在局里反而危险,倒不如放饵钓鱼,让他假意带上局里的消息回归团伙。 “为了这件事顺利,我必须被拘留,内鬼知道我一定会盯着证人,所以我不能在场,内鬼才有机会抓住漏洞,把人救出去。” 计划说完,房内一片死寂。 本来想再拿出一根烟,陈昉手插兜到一半,忽又想起什么。 他把取一半的烟盒推了回去:“这件事,除了我们两个人,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 雷昱沉默着,手上的拳握紧良久。 终于,他第一次,带着力道把手放在陈昉肩上,拍了拍:“我会尽力,用舅舅的人脉,替你找一个绝对靠谱的律师。” “谢谢。”陈昉微微一笑,眼里的柔和一如往常。 那个从始至终都装载温暖的笑容,恍若阴霾天里撕裂云层的阳光,悄无声息地在雷昱的记忆版图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一道痕迹。 第62章 苦月(三) 尽管雷鹏赋一直公务繁忙, 没空帮上忙,万幸转机出现在雷昱的人际关系网上。 一位朋友刚打赢一场生意上的官司,结识的律师伙伴非常有水平, 雷昱当即要来了名片, 登门寻求帮助。 起初这位方律师听完简述,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 缓缓摇头:“雷队长,实话实说,很难,当事人自己认了罪,这在司法程序上几乎是铁案,检察院据此批捕, 合乎规定,我们现在想翻案,等于是否决之前的整个认定过程。” 话虽如此, 但他并没有送客, 而是不慌不忙拿起茶杯,吹吹浮叶,呷了一口。 茶香袅袅, 雷昱便将存有录音的u盘和一张银行卡推到红木办公桌对面:“认罪也并不是自愿,而是走投无路, 这里面有他被设计的全过程。至于这个……”他顿了顿, “是我们的诚意。” 故作不在乎地瞥了一眼, 方律师“哎呀”了一声:“非正式渠道的录音……取证方式存在瑕疵, 证明力有限,法庭上很难作为直接证据被采纳,这个案子, 一般人还真不敢接,也接不了。” 雷昱面不改色地要把银行卡收回来。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事在人为嘛!”方律师眼疾嘴快地来了个峰回路转,“你那朋友认罪是大大方方的吗?神态语气如何,有没有留下什么可供发挥的空间?” “不算自愿吧,就是不得已地认下了。” “那我们就可以从供述的自愿性和审讯环境的正当性入手,不需要直接证明他无罪,只需要提出合理怀疑,比如,他是否在某种无形的压力下,产生了误解,或者为了更大的侦查目的而做出了违心的选择,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启动翻案程序了。” 解决方案给出,雷昱的“那就麻烦你”还没说出一个字。 这位鬼头鬼脑的家伙又来了句:“可毕竟是体制内人员,限制到底是比较大的,这个……” 没耐心等他说完,雷昱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这是定金,到时候人出来,他亲自支付尾款,金额翻倍。” 方律师马上笑容满面,理了理领结,自信抬头:“没问题,有确切消息说,最高检的巡回督导组下周就会抵达省内,重点排查冤假错案,在这个节骨眼上,程序瑕疵和证据存疑这几个字,比什么都敏感,只要借着这个由头把问题捅上去,任何相关部门都不敢打马虎眼,为了规避风险,他们大概率会同意重新审查。” 言出必行的方律师不愧深谙此道。 了解清楚背景,做足准备后,他向检察院和法院提交了紧急申诉状。 材料写得滴水不漏,措辞严谨,直指要害,强烈要求基于新发现的情况和当事人可能遭受的不公正对待,立即启动复查程序,避免可能存在的问题。 在关键时期,相关部门果然迅速做出了批复,认为事实定性尚有疑点,程序环节有待完善,案件需进一步查清,做出了对陈昉变更强制措施为取保候审的决定。 这意味着虽然案件的最终结论尚需时日,但法律的天枰已初步回正,陈昉也能够恢复自由身了。 纵观全局,翻案的过程的确比想象中更快,也更顺利一点。 不知是方律师借东风的能耐精准命中了要害,还是因为一双双眼睛大部分的关注点都在警局频繁出动的那些车里。 毕竟雷昱故意大张旗鼓地放出警力往各个方向出动,让那些人误以为警方正地毯式搜索其他的窝点,都忙着一处处撤离,自然疲于应付已经定罪的人了。 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雷昱浑身轻松,不忘对代熄因说:“之前陈昉被抓就属你最急了,比他那两个徒弟还夸张,现在事情有结果了,他今天就能出来,正好局里现在暂时用不上你,去拘留所接人吧。” 代熄因满脸诧异,“腾”地站起身,椅子向后摩擦出刺耳声响。 等不及听雷昱解释,他抓起外套夺门而出。 闯过几个绿灯的尾声,车一个急刹在了目的地门口。 寒冬腊月,代熄因车里待不住,熄了火站在路边,一口一口地往搓着的双手上呼气。 冷风沁入骨髓,卷起地面的落叶,他的心焦灼的跳动着,能做的却只有等待。 来回踱步着,目光被磁吸在紧闭的铁门上,时光如同被冻结,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任何的响动都会让他期待又失落。 直到那个沉闷的声音响起。 门一点点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随即,一个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线,一步步从里头走出来了。 他穿着军绿色上衣,脊背挺得笔直。 顾不上三七二十一,代熄因瞬步冲了上去。 长臂一伸,他把人搂入怀中,紧实到要揉进身体里。 这是时隔两个月,他们第一次见面。 陈昉又瘦了一圈,被这么一冲,差点趔趄两步。 听见代熄因吸鼻子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 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还是伸手轻轻把人抱住了:“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抱了好一会儿,代熄因像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陈昉身体的温度,三两下脱下身上的羽绒服就把人包住起来,一条拉链直接拉到了下巴。 他的眼睛和鼻子红红的,陈昉忍不住拍拍他的背:“赶紧上车吧,这外面也冻。” 车里暖气一开,两个人都暖和不少。 发动机启动,窗外接连不断变化的风景代表车辆正在高速移动。 但直到车开进陈昉家楼下,代熄因都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一张嘴封锁得紧紧的。 陈昉又怎会注意不到他的小情绪,原因也猜到了三分。 解开安全带,金属扣回弹轻响,他干咳一声:“走吧?上去坐会儿,喝口热茶?”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 代熄因蓦然转头看他,双眼更红了一些,如同蒙上了一层赤色的雾:“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待不了多久就能出来?” 到底是躲不过。 陈昉动了动唇:“不……” “为什么不告诉我?”代熄因再也绷不住,声音拔高却有些沙哑,“你知道这两个月我都是怎么过的吗?我以为你真的要坐牢至少三年!我必须像个电风扇一样,不断地转,局里所有需要加班、需要外勤的活我全揽了,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满脑子都是那天你转身离开的场景!” 第109章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我像个傻子一样,到处打听消息,翻烂了法律条文,绞尽脑汁去想怎么才能帮你减刑!我费尽心思,不过是想能多见你几面!结果呢?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里,我现在觉得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没想到代熄因会这么激动,陈昉也愣了一下,才解释道:“这件事,除了雷昱,没有任何人知晓,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代熄因凉凉地笑了笑,眼里并没有笑意,“原来我也是被分在了你不相信的人里?” “你怎么会这么想?”微微蹙眉,陈昉迟疑着说,“只是……因为我摸不清拘留所内有没有团伙人员的眼线,所以没有办法告诉你。” “那你们决定计划之后,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轻不重的一声反问,让他一时语塞。 深深吐出一口气,代熄因点了点头,自问自答:“噢,我明白了,你是觉得我一定会阻止你,对不对?” 抿了抿干涩的唇,陈昉松开嗓子眼:“计划设定之初还不够完善,说了也许没人会同意的。” “你忘了我说过什么吗?”握拳收紧,代熄因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永远支持你,不管发生什么。” 陈昉的脸色白了白,却没有否认。 车里该是暖洋洋的,可四肢却僵劲得不能动弹,代熄因瞧着他好一会儿,兀自嘲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不过是个刚入社会不久的毛头小子,永远沉不住气,只会感情用事,说出来的话从来就是不可信的玩笑,和放屁也没有区别?” “我没有……”陈昉的声音弱了下去,因为代熄因的好些句质问,都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曾有的顾虑。 他不愿意深想,又被摆在面前。 “就像你把我对你的喜欢,也当作了一个不懂事的天真念头。”积累这么久的酸楚喷涌而出,代熄因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你仍然觉得,我是那个大学生后辈,是那个可怜的受害者,你对于我所有的关照,也仅仅是出于你对群众的责任,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平等地,把我作为一个已经完全懂事的成年人看待,对不对?” 陈昉是想要否认的。 虽然他一直以“警察的责任”来命名他对于代熄因的关心。 但他非常清楚,如果这只是责任,在他知道代熄因出事的时候,就不应该会产生极度害怕失去对方的情绪,不应该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而应该以一种客观的态度听从指挥。 如果这只是责任,在知道代熄因喜欢他的时候,心头就不会有隐秘的悸动,不会有不愿彻底划清界限的犹豫,不会强行心平气和想要和对方好好谈一谈,更不会愿意继续将对方当成朋友相处。 但凡面对的是别人,他一定会直白地拒绝,把这个烫手山芋般离扔得越远越好。 意识到这些之后,陈昉却迷茫了。 倘若他对于代熄因的不只有责任,那还有什么呢? 是感同身受他痛苦的心疼?是在家等待他回来的惦念?是不需要思考便为他挺身而出的本能?还是那种……他不敢深究也尚未准备好的情感? 他的沉默在代熄因的眼里却成了默认。 深棕色眼中的激动和愤慨,漶漶减弱。 弱化成一种失意。 他无力地垂下肩膀,转过头去,将视线投向窗外模糊的街景,不愿被对方看见那种狼狈。 “你回去吧,我就不上去了,省得碍眼。” 他成了一潭平静的死水,陈昉觉得心脏就那样被一张白纸划过。 分明是软的,速度快些却能划出血迹,疼得慌。 “不是的!”他不假思索抓住了代熄因的手腕,“在你一次又一次坚定地站在我身边,陪着我共同面对一切,义无反顾地相信我的时候,我就不仅仅把你当作一个普通的后辈去看待了。” 代熄因猝然抬眼看他,瞳孔中的生机因着这一句话复苏。 那眼神太过炽热,烫得陈昉松开手,他微微偏过头,继续艰难地剖白:“你在我眼里,是一位能够完全信赖,并肩而行的战友,所以……我不愿意失去你。” 怔了怔,代熄因眼中一闪而过无数的情绪,好像转个不停的万花筒,直到零件生锈,器械损坏,终于释怀地笑出声。 也许是那笑过于开朗,陈昉以为他的心结解开了,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并没有来得及到结尾—— “如果我想吻你呢?” 空气的流动一刹停滞。 对面的人收了笑容,波澜不惊盯着他。 代熄因又平静重复了一遍:“你把我当战友,可如果,我想吻你呢?” 当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音收归耳蜗,盛川无缘见到的大雪,停在了开裂的漠河冰面上,停在了遥远的埃菲尔铁塔顶端,更停在了迤逦的喜马拉雅之巅。 八楼夫妻的争吵声,六楼播放的电视声,三楼锅碗瓢盆的清洗声,以及车内空调的嗡鸣声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血液一股脑冲上太阳穴敲出的闷响,是牙齿因巨力挤压摩擦的钝响。 以及,在两人间几不可闻却切实存在的吐息。 代熄因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稳定与暖意,乱了秩序,幽深到无法见底。 他骤然前倾,搬过陈昉的肩膀,一手撑在椅背上,发力的小臂把衣服都绷紧,直直拉动了两人的距离。 带来的不是该有的牢固,而是皮革不堪重负的哀嚎。 七寸……四寸…… 一寸…… 转眼间,他们的脸庞近乎毫厘,世界亦被压缩到方寸之间,连氧气都不再有。 近得陈昉能看清对方的皮肤纹理,而视野周边变得模糊。 急促的鼻息交织,袭来的滚烫气浪打在面上,含着若有若无的清新香气,恍如热带雨林的风,有些湿润。 他定格住了,心跳骤停,连正常的眨眼与吐息都忘记。 面前的人看起来危险而又陌生,带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视线如刀,从陈昉的额间慢慢往下划,堪比嗜血的捕猎者,全凭兽性的本能在思考从哪里下口更为致命。 陈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代熄因真的会张嘴。 用他锋利的牙齿碾磨断自己的颈动脉。 耳鸣声带动全身细胞嘶吼式叫嚣着拒绝,身体却被牢牢钉死在原地,背脊连弯曲一下都做不到。 冒出的汗起初是冰凉的,又被身体的热度沾染得也有些灼烈,陈昉的拳头紧紧地攒住,指甲深陷掌心。 正要用力地,蛮横地撞开不该有的迟钝时—— “开个玩笑。” 四个字,轻飘飘地,如同一片鹅毛,带来了扑面的一阵风。 陈昉愕然看着代熄因往自己脸上轻盈又快速地吹了一口气后,得逞地偏了偏头,退到安全距离,要把刚才的一切都化为逼真的幻觉。 好半晌,堵死的气口浮出水面,沉寂的心脏恢复搏动,却在此基础上且愈发加快,直到发疯般冲撞,几近要从嗓子眼闯出,回响声占据整对耳蜗。 对着虚无张了张口,陈昉的喉管对折,连一个字也吐不出。 收回被抽离的灵魂,驱动僵硬的四肢,他惊恐地发现,刚才某一个瞬间,自己的脑电波好像短路了,整个思考系统尽数瘫痪,连一枚零件都无法运转。 他竟然,他竟然觉得…… 如果代熄因吻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sorry啦。”咧嘴一笑,青年指了指脸颊,“之前在宿舍,艾恒发疯时候也老爱来这一出,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笑容明亮,除了眼底的残留的失落,哪里还有一丝方才的侵略性。 陈昉仍说不出话,身体脱水般虚软,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胸膛胀开又收缩,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滚轮将皮层来回推平。 “……那你……”他费了好大功夫找回声音,涩得如吞下一口甘蔗渣,“刚才……” “你们后续的计划是什么?” 代熄因别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断了他的问题,好像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面色恢复如常,就是指尖不自觉敲点方向盘。 公事一出,其他事就被心照不宣地揭过,陈昉那些未能明了的胸腔涌动,也顺势压了下去。 刻意忽视胸中难以言喻的情绪,他顺着台阶下来,强制将身体往后靠去,把拉链下拉了两寸。 迟缓的语速逐渐转为自然:“朱睿聪提供了一个关键地点,其余人在后方策应配合,而我深入前往,直捣黄龙。” 车内二度安静。 第110章 半晌,代熄因重新看来。 他的眼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我和你一起去。” 他知道什么叫做后方配合。 也知道什么叫作深入前往。 他甚至没有说要和自己一起做什么。 可陈昉听得不能再懂了。 他想和自己共同前往团伙的巢穴,并一起进入危险的基地内部。 还没开口,他又着急忙慌补充:“那种地方不可能没有伤亡,需要法医对无法即时带回的受害者继续宁初步检验,固定证据,外出任务,与你搭档,没人比我更合适。” 他像在背诵课文,一板一眼,“我也有在这一年里练习一些防身术,绝不会拖你后腿。” 那神情无比认真,还带点不安。 活像拿着期末考卷给家长签字的孩子。 瞧着他这副模样,陈昉沉重又别扭的心境,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我没说要拒绝你。” “啊?” 代熄因还没反应过来,陈昉已开门下了车,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说了这么多,口都渴了。” 匆匆熄火,下车关门后,代熄因一边长臂后伸按下钥匙锁门,一边快步追上去:“你真的愿意带我进去?” 两人上楼的脚步声渐远,陈昉的回答在暖阳和寒风中若隐若现。 “不带你,你就不进去了?没跟你说计划你都委屈得不行,再不同意你还了得……” ----------------------- 作者有话说:莫急莫急,我掐指一算,啵啵还有三天就来了[猫头] 第63章 霜叶红(一) 中州与盛川隔了三百多公里。 惠中村, 则是盘踞在中州市远郊群褶之中的一条毒蛇。 陈昉与代熄因向刘泰河取得跨市协作函和追捕令后,一场无声的战役蓄势待发。 目标指向其他区域的烟雾弹还在奏效,雷昱在市局内的制衡, 麻痹内外了的敌对势力, 为他们的隐秘行动创造了时机。 刚刚经历牢狱之灾,正处修养期的普通警员, 与脱离核心抓捕组的法医成了行动最合适的人选,他们对案情更熟悉,能动性也更强,在大规模对外时有点小动作,也变得不起眼了。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 车门关闭,将外界的风声萧瑟尽数隔绝。 一手扶在方向盘上, 代熄因另一手把车内的温度调了又调。 从高到低,从低到高。 反反复复,开开关关。 “熄因。” 陈昉忽而温声唤他, “你要不要休息会儿?换我来开。” “不用不用, 我睡不着。”他一口回绝,手紧了紧,上头的青筋依稀可见。 车辆持续行驶。 深呼吸, 长吐气,又呼吸, 再吐气。 循环往复后, 他兀地问:“你头一回参与重大行动的时候, 是什么心情?” “如果你紧张, 等会儿在外头等着也可以。” “谁紧张了?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只是没去过大前线而已!” 他扭过头要辩些什么,陈昉立刻哄孩子似的把他的脑袋转了回去:“好好好,不紧张, 看路。” “我就是……”说不出当下是什么心情,他的心跳时快时慢,脑袋也转转停停,好容易憋出一句,“有点焦虑。” “就那么一点点而已啊。”他很快又补充。 轻笑一声,陈昉问:“那要不要去服务区买一瓶红牛?” “不至于,咱们还在赶路呢。”他义正言辞,昂首挺胸,两秒后又弱了下来,“……哎,算了,焦虑什么的,你当我放屁吧。” 代熄因不说话了,拍拍面颊,呼出一口气,决定专心开车。 车灯打在前头,驱散聚拢的黑色,却驱不散一片的暗。 不知道是夜色更漫长,还是前路更漫长。 漫长的尽头,数辆伪装成物流货车的中州市局特警突击车,已无声无息潜行至惠中村外围的预伏点,等待协同作案。 车内,全身黑色作战服,佩戴夜视仪与战术头盔的特警队员们最后一次检查枪械、破门装备和通讯系统,耳边只剩器械的轻微碰撞声和凝重的呼吸声。 远处制高点上,狙击小组的观测手低声报着参数:“风速3,湿度65,视野清晰,目标区域无异常移动。” 而尽头的这边,在看见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千米的路牌后,代熄因给车挂了低档。 道路两畔的一切不再模糊,树影错落,杂草摇晃。 他极快地转头,瞧见陈昉已经睡了过去,喉结一动,嘴巴几度张合,舌头舔了舔上唇,又在下唇滑了过去。 视线重新投向前方,秒针都能与时针重逢三次了,他才从嗓子眼里低低地挤出半句: “等这件事……等这件事结束……我们……” 简单的几个字,却愣是说不完整。 再度干咽下一口唾沫,他到底抿住唇,噤了声,手也将方向盘攥得更紧了。 “等事情结束,我带你去下馆子。” 身旁的话语措不及防,代熄因眼睫一颤,差点踩了急刹。 脚上悬崖勒马,他侧目而去,陈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清隽的脸上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保证不骗你吃辣,好不好?”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一次次走进自己的内心,抚平那些或忧心忡忡,或焦躁不安的褶皱。 每一个字都爬升一点温度,本有些发凉的四肢暖烘了不少,每一个字又软化一寸坚固,还带点僵硬的肩背也放松地往后靠去。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代熄因用力点了点头。 因为有些承诺,本就无需说尽。 * 在中州警方的接应下,两人于凌晨三时整抵达目标汇合点。 直到亲眼目睹,他们才发觉此地和想象的相去甚远。 与其说惠中是一个村落,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形同山寨的基地。 一座被高墙和铁丝网包裹的堡垒。 建筑轮廓中,零星几点灯火在其间闪烁,远远看去颇有几分会吞人的架势。 行动计划早已在沙盘上推演过。 第一阶段,陈昉与代熄因凭借其非武装和非强攻特征潜伏入内,核心任务是确认幸存者位置,评估其状态,并优先提取极易被销毁的关键电子、生物证据,一旦确认安全或遭遇突发情况,立即发出信号。 第二阶段,外围待命的中州市局精锐突击队将根据信号,发动雷霆攻坚,进行全面抓捕与清剿。 “报告,西南翼一队就位,通道已封锁。” “报告,东北翼二队就位,未发现暗哨。” “狙击组已准备完毕,视野明晰,等待信号。” “后勤与医疗支援组队已建立临时站点,随时接应。” 对讲机里的汇报有条不紊转来。 “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陈昉低声示意后,朝代熄因做了一个跟进的手势。 两人借助地形阴影融入暮色,快速接近主体建筑。 门上是厚重的金属锁,陈昉取出液氮喷枪,带着寒气的白雾喷射锁芯部位。 片刻后,他的手掌轻轻一推,内部冻结脆化的锁舌应声断裂,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 一股混合着尘埃和霉味的某种化学剂气味扑面而来。 迈步踏入,借由夜视仪能看出,这里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密闭空间,像是一个废弃仓库,又布满了改造的痕迹。 里间的死寂远超凌晨时分应有的,没有灯,没有人,眼前只有一大片单调的绿色场景。 地面堆叠着巨大的木箱,废弃的机械和蒙尘的布料,把这里摆成了个逼仄的迷宫,陈昉始终侧身拦在代熄因前方,左手举枪呈警戒姿态,右手不断打出战术手语指引方向。 他们的脚步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响动。 空气的浓度开始降低,周围的气压也加重,耳中除了低沉的呼吸声,只剩胸腔被撞击的声响,警惕着黑暗中酝酿的未知。 “不对……”代熄因猛地停下脚步,鼻翼微动,“你闻到了吗,有一股极其细微的烧焦糊味。” 曲腿的姿势一慢,陈昉第一时间拿出对讲机。 屏幕上的信号格却是一片空白,只有电流的沙沙声。 “又是电磁干扰设备。”他让自己保持冷静,脑中飞速运转接下来怎么做才是最佳解法。 正当此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穿透了建筑,脚下的地面也为之轻震。 那是震爆弹的声音。 这本是为了外围突击,用来声东击西的诱饵,可现在证据未取得,人未救出,后援队却提前发动了。 只能说明,这个信号是给他们听的。 第111章 “外面在提醒我们赶快撤退。”代熄因语调绷紧,语速飞快,“烧焦味表明火已经燃起来了,只是我们身处的地方结构太深,墙体太厚,一时毫无变化。怎么会这样?计划又暴露了吗?是不是得终止搜救了?” “现在还不能走。”陈昉目光锐利,“火是在我们进入后才起的,说明那群人也是才知道抓捕计划,来不及转移核心罪证就逃跑,慌不择路的同时想一把火把关键物品烧光,我们还有机会。” 他一字一句地说:“火源中心也许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越往里深入,蛋白质焦糊的气味就越发浓烈刺鼻,飘散出肉眼可见的雾尘。 温度也在明显地攀升,连脆弱的墙皮都挡不住。 热敏的颜色变得愈发明显,一丝丝,一缕缕,不住地从各处缝隙里钻出来。 冲过一个拐角,一扇房门已然被火舌完全吞噬,化做一个张牙舞爪的火洞,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灰黑的浓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竟然能让原本阴冷的地下空间蒸腾无比,快要变成一个熔炉。 陈昉和代熄因死死捂住口鼻,俯低身体,尽可能贴地前行。 在火焰燃烧的噼啪爆响中—— 叩、叩、叩。 是一阵规律又细微的响动。 凌冽对视一眼,两人锁定了声音来源,迎着光费劲地逼近。 厚重的铁门被高温烤得烫手,门锁牢牢紧闭,陈昉利落掏出腰后的手枪,调转枪口,用坚硬的枪托底座对着连接处猛砸数下,锁匙崩坏。 撞开门,里面的景象更让人窒息。 大火烧穿了大半间屋子,数台担架床整齐排列着,每一具僵直的人形都被覆盖于白色的布单之下,在逼近的火光中无比可怖。 敲击声则是从房间角落一个大型金属储物柜里传来的。 不需要过多言语,一个眼神后,两人默契地分头行动。 陈昉直扑柜子,代熄因冲向担架,试图探求微乎其微的生机。 柜门被一种复杂的内锁结结实实卡死,陈昉启唇喝道:“里面的,往左边闪开!” 敲击声停顿下来。 陈昉后撤半步,一记凝聚了全身力量的横踢腿,精准踹在了铰链处,一下不成又连着三四次下,直至右边柜门扭曲到脱落,他才收了脚,徒手费力地掰开豁口。 奄奄一息的朱睿聪赫然蜷缩在里面,手里攫着一截钢管。 看见陈昉的脸,朱睿聪眼中有了些光彩,哆嗦着要拉他。 那声音被烟雾熏哑了,像个破风箱:“救我……出去……证据都在我这……” 他衣服里塞着一叠资料。 拽出来后,陈昉一把背起他。 一抬眼,代熄因对自己摇摇头。 被盖着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幸存者。 三个人只能趁着火没把里面毁完,匆匆往外面赶。 然而在里面耽误了太多时间,火势已然失控,很多来时的路早被烧尽,燃烧的碎屑如暴雨般从天花板砸落,连半步走不了。 加上浓烈的烟雾弥漫,能见度约等于零,眼睛被熏得直掉眼泪,他们只能凭借记忆与触觉向前摸索。 每吸一口气都如同吞咽着最滚烫的碎玻璃,从喉咙一路灼烧进肺叶,引得阵阵痉挛般的疼痛。 烈焰在翻滚,建筑在崩塌,远处是结构不堪重负的闷响,近处是木材噼啪爆裂的锐声,相交相杂,如同死神的倒数计时。 好在绝处逢生,外界扩音喇叭传来的呼唤声穿透了重重屏障。 大抵内容是,火势不可小觑,外头摸不清里面情况,不敢随意进入增援,正在尝试破坏因高温而变形的门。 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轰!! 前方一整段燃烧的吊顶骤然砸落,堵死了去路,燃烧的碎片四处飞溅,一道火浪猛地扑来,几乎要到他们的面部。 三人被逼得连连后退,却依然受炙热的气流影响,灼得皮肤生疼。 想要再找退路,一扭头,倒塌的燃烧物带起一条上蹿的火龙,眨眼封死后方! 他们被彻底困在了一个极小的落脚点。 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越来越困难,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落满躯壳与灵魂。 可他们能做的就是把身位降得再低点,等待外部救援。 代熄因接过陈昉背着的朱睿聪,把他安置在墙角的地上:“咱们不会交代在这里面吧?” 目光扫过陈昉被熏得有些黑的脸,他低笑两声,喉头生疼,“不能同生,共死也不错。” 这分明是句玩笑话,可在震耳欲聋的燃烧爆裂声里,却扎中了七上八下的情绪。 陈昉一把攫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别胡说!”他声音也有点哑了,眼神却比淬火的刀还要坚硬,“我能切实感受到距离外面很近了。” 他是如此坚定,以至于大片毁灭的喧嚣中,规律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好像也变大了。 听着外界奋力救援的动静,代熄因也正色起来,回握住他的手,传递彼此仅存的生命力,要共同支撑下去。 为了不要让气氛更加沉重,喘息片刻后,陈昉干脆抽出朱睿聪怀里的文件,试图把注意力先行放到证据上。 很快,他的目光落在有一份不同寻常的子宫移植协议上—— 这份看上去是朱睿聪从火源中抢救出来的资料。 签订的时间正是在十一年前最后一起杀人案发生的次日。 旁边的代熄因同样看见了,也不想管当下的局面了。 他朝陈昉挪动一寸,缓慢地说:“这时间也太凑巧了吧?简直就像是……杀够了人去做的手术,难道凶手是为了给这个人移植子宫才杀人挑选?可祭祀又是怎么回事?从生殖崇拜演变为器官移植吗?” 可惜这些疑惑无人能解,协议签字处也被烧光了。 沉吟片刻,陈昉拍了拍朱睿聪的脸,把协议凑上他眼前:“你对这场手术有没有印象?这个人的手术是你做的吗?” 对方的昏沉到了边缘,在又一次被轻拍后,强打起劲头,辨认出时间,费力地从口中模模糊糊吐出两个字。 陈昉和代熄因靠得很近了,终于听到: “叶……纶……” 第64章 霜叶红(二) 两人惊愕不已, 陈昉立马问:“叶纶?绞丝旁的纶吗?你确定没有记错?” “没有……”朱睿聪声如蚊蚋,“这个人还是叶将成亲自介绍来的……我不会记错。” “不是说叶将成第二任老婆带来的是个儿子吗?”代熄因呆呆地定在那里,“男人, 怎么会做子宫移植手术?他是双性人?还是说她一开始就是个女人?儿子是放出来的假线索?” “叶纶的下|体……有特殊的伤疤, 那不是一般手术会带来的疤痕,而是……” “是什么?” 砰!砰!砰!!! 近在咫尺的巨大轰击震得他们脚下的地面都为之颤抖, 面前的墙皮脱落,带下一大堆灰烬。 紧接着,头顶上方一根燃烧的横梁发出一下预兆,带着漫天火星,朝他们的位置直直砸落! 陈昉和代熄因瞳孔地震,在千钧一发之际, 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几乎同步拖着朱睿聪向侧旁扑倒! 咚!!! 横梁砸在他们方才的位置,火星和碎屑如烈油迸射, 炽浪几乎将他们掀翻。 而在烟尘与火焰的帷幕之后—— 轰隆!!! 又一下震耳欲聋的响声, 庞然硕齿般撕裂面前的铁门! 印入眼帘的是刺眼的外部光线,暴力破拆的工具连浓烟都割开,带进了大量新鲜凛冽的空气, 混合焦味倒灌。 “快走!” 短促的字音从陈昉喉头冲撞出口,代熄因连忙背起朱睿聪, 三个人被剧烈的冲击波震得一个趔趄, 差点站不稳。 来不及继续思考, 在大火把这栋楼吞没之前, 先撤了出去。 救护人员将昏迷的朱睿聪抬上担架。 也许在封闭空间的他是害怕醒不过来才强撑着一口气,直到重见光明,这口气也就松开了。 到了安全区域内, 两个人几乎要脱力。 陈昉扶着膝盖剧烈咳嗽了两声,肺里火辣辣地疼,狠狠吸入的氧气针扎般清晰。 直起腰,他自然地伸手,抹去糊在代熄因脸上一大块混着汗水的烟灰,代熄因顺着方向抬眼看他,彼此在对方狼狈的形貌中,找到了“还活着”的确认,不约而同地勾起嘴角。 缓了缓,陈昉很快投入状态,询问外头的指挥:“情况怎么样?” 第112章 “得亏陈队你的外围布控。”指挥人员说,“试图从基地逃跑的团伙成员,十有八九都被按住了,不过……” “什么?” 语气一沉,指挥人员指向东北方向,“核心头目太他x狡猾了,断尾求生,开了辆车,冲破了最薄弱的口子,先一步朝那边逃跑了!咱们又忙于现场清理救援和抓捕残体,分身乏术。” 东北方。 正是盛川所在的方向。 引擎声中,留中州市警方在惠中村做一系列收尾工作,代熄因把车一开,副驾驶的陈昉给雷昱打了通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冗长的忙音。 油门到底,轰鸣撕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车内的沉默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形成了鲜明对比,陈昉不断尝试联系,却只有一次次机械女声的回应。 “别急,说不定等会儿就能打通了。”代熄因竟在此刻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 然而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 这一句话并未起到安慰的效果,反而带来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陈昉反复按压着发白的指节,沉声道:“不行,等不了了。” 心急之下,他权衡了现在这件事被整个市局知道的利弊后,抬手拨打给了郑孝旋。 电话几乎是秒接起。 三言两语说清楚了事情的缘由,陈昉喊道:“核心人物往盛川跑了!我和熄因正在追赶,郑局,请您立刻在沿途组织拦截,双向夹击!” 一路风驰电掣,代熄因将车速提到了极限,紧紧追着前方唯一一条线路。 驶过一段又一段国道,天边泛起鱼肚白,却并未带来温暖,反倒将荒野照得一片凄清。 这段凄清持续了很久,久到让人恍惚两座城市的距离怎么会这么远。 不知路过了多少棵看不出差别的树和根本就没有差别的地标,在一个岔路口前,醒目的远光灯照亮了侧方疾驰而来的一辆灰色轿车。 车利落停在不远处,“砰”地一声,紧接着从驾驶座下来一个人—— 那居然是郑孝旋。 代熄因心中掠过一缕说不清的诧异。 还没来得及和身旁人探讨一番,车刚停稳,他就推门而下。 郑孝旋快步迎了上来,面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和关切:“为了不惊动那群人,市局的警力都被牵制在各个行动点了,秘密调集需要时间,我正好在路上,就亲自赶来了,情况怎么样?” “应该就在这条路上,郑局,你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可疑车辆吗?” “并没有。”她紧皱眉头,“你们确定方向没错吗?会不会是调虎离山?” 被她这么一说,陈昉也有些摸不准:“他们基地都被烧毁了,还有什么需要调虎离山的呢?” “我一时也想不到。”郑孝旋摇摇头,“现在情况很复杂,不然这样,你们先把找到的证据交给我,我带回局里封存,并且马上协调前方设卡,你们继续搜寻核心人员位置,一旦确定,我就调遣人员出动。” 说着她非常自然地伸出手。 这个动作陈昉无比熟悉,时间紧迫,他也很顺畅地,几乎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不假思索交出文件。 然而,一只手拦在了中间。 是代熄因。 他问:“郑局,您出现的时间和位置是不是太巧了点?正好在我们追人的路上,却偏偏什么都没看见?难道那车凭空蒸发了不成?” 一句话猛然拉回了陈昉被焦急与信赖冲刷得快要一干二净的理智,而就在这短暂停顿的一秒,陈昉口袋里的手机活过来般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早该出现的名字。 雷昱。 右眼皮不受控地一弹,陈昉下意识后退半步,将手机贴到耳边。 那头愤怒的声音打碎了手上残余的温度: “陈昉,叶纶就是郑孝旋!” 短短七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钢刀,骇得人浑身一震。 它是旧的,钝的,却粗暴地破开了陈昉记忆的皮箱。 所有和郑孝旋有关的片段从裂口里疯一般倾泻而出,再也止不住。 那一年,是她和刘泰河一同力排众议,将年轻的他提拔至核心岗位。 那一年,是她来到清卿的葬礼上,给予他力量,告诉他一定能抓到真凶。 是她教导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她教会他缉凶审讯的手段,也是她让他有了要站得更高,站得更稳的信念与基石。 可随着劈头盖脸的真相,那些他视为人生灯塔的每一个瞬间,全部变成了精心编织的谎言。 那些他赖以判断世界的基准,在此刻分崩离析。 陈昉犹如冻结,忘记了回答。 他听见雷昱不管不顾地接着说:“前面严隅法医带着姚老拍的照片来市局了,我发现这些照片中,有一张和郑孝旋非常相似,当即去内网查了查郑孝旋的履历,发现竟然也是空白的!堂堂一个局长,怎么可能没有资料?刚才没听到你的电话,因为我在调查盛川以及盛川附近可以进行变性手术的医院,果然找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除了性别简直和她现在长得一模一样!我回到局里后听人说郑孝旋早就离开了,马上想到要打电话通知你……” 耳边东一句西一句的话戛然而止—— 手机没电了。 无力地垂下臂膀,陈昉极其缓慢地抬眼。 目光穿透晨光,笔直地看着对面的人。 她伸过来的那只手,还悬在半空中。 陈昉忽然想明白很多事情。 拨下代熄因的手,他一步一步用力地走到郑孝旋面前,费了好大功夫,才拿出那份属于叶纶的协议,朝着她摊开。 他很艰难地开口,嗓子眼比被浓烟熏过还要干痛:“动手术的时候,这个人三十多岁,她是为了生孩子而动的手术,倘若按照她动手术时开始计算,孩子到现在也差不多也十一岁了。我们曾经的方向都错了,一直觉得凶手是为了别人而犯罪,其实,她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自己…… “我说得对吗,叶纶?” “哦?”郑孝旋微微一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她倒没有继续伪装了,脸上的心焦和关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漠然的凉意:“早都告诉你别查了,你怎么就是不乖?要是你不查,我还是你的好局长,你还是我的得力干将,怎么会闹成现在这个局面?” 得到确认后,陈昉胸口堵着的气几乎要冲破胸骨,爆裂开崩紧的皮肉,毁得上半身维持不住原来的形貌。 他双拳攥紧,咬牙愤怒地盯着她:“所以,三一四案全是你干的?清卿,还有平海市的向扬笙,也都是你杀害的?” “是我。”郑孝旋坦然地承认,语气平静得像是在确认一份与往常无二的行动报告。 真相落实的这一刻,先前没有意识到的信息也有了答案,陈昉无力喃喃:“原来,清卿当年握在手里的红绳,是在提醒我,凶手信佛……我找了这么久的真凶,就在我身边……” “很好的联想。”微微颔首,郑孝旋还能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要从最细微的物证里读懂死者的语言’,我没白教你。” 时至今日,她竟然将血淋淋的丑恶罪行与记忆里对于破案技巧的点评混为一谈。 这错位感比单纯的承认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代迁逾和何嬿艳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哦,逄悉的死我倒是知晓,那可不是自杀哦,想知道真相吗?” 她语气平缓,神色自然,根本不像在描述什么残忍的行为,反而是在说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小事。 谁能想到眨眼之间,她已与从前那个郑孝旋判若两人。 “为什么?!” 陈昉无法再保持最后的镇定了,上前一步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都是无辜的女性,你如果选择变性,难道不也是因为向往女性才做出这一步吗?” “谁和你说我向往女性了?”仿佛听见什么笑话,郑孝旋冷冷地说,“你忘了吗?那些凶手侧写,可都是男性的特征啊。”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没有变过。” 第65章 霜叶红(三) 叶纶出生在一个不太寻常的家庭里。 第113章 母亲为了男人早早辍学, 十七岁未婚先孕,一年之后和父亲领了结婚证。 结婚前的父亲花言巧语,什么都愿意给母亲买, 对于母亲是捧在心上的好。 结婚后的父亲几乎不回家, 从前的爱到最后只剩厌烦与争吵,很快出轨了新的女人, 和母亲离婚了。 分家后,叶纶与母亲相依为命。 母亲没读完书,没有地方要她,她只能靠当三陪女来赚取生活费,被人欺辱也不愿离开,只为了叶纶有地方住, 有食物吃,有衣服穿。 忍让换来的不是可怜。 而是变本加厉。 甚至有人找上门来,当着他的面强迫母亲。 他不是不懂男人与女人的事情。 在母亲一次又一次被|进出, 一次又一次痛苦地哀嚎, 上方的男人却要求把哀嚎化作柔情似水的回应时。 他明白了,这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至少对于女人而言,这是痛苦的。 痛苦到眼泪直流, 痛苦到声嘶力竭,痛苦到要被当做一个发泄的道具, 又无法避免。 他亲眼看着母亲洁白的身躯出现了一道又一道伤疤。 拍打的, 扭掐的, 甚至是用一些外物协助造成的。 奇怪啊, 母亲的面容明明都已经扭曲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始作俑者却愈发地放肆,愈发地满脸氵朝红, 愈发地爽禾刂。 为什么呢? 叶纶见过自己的小东西。 纤细却又有劲。 那是年幼之势,却偏偏和他厌恶的男人们身上之势生得一个样。 一样的丑陋,一样的血色,一样的青筋。 不同的是,它不会动。 是的,叶纶发现了。 那些男人们之势会不安分地动弹,会仲成保温瓶,也会梭成细竹竿,会因为他们的兴奋而跳起来,也会在他们完事后,靠在床头抽烟时挤回去。 他闻着那些呛鼻的烟雾,蜷缩在衣柜旁的角落里,却和床上双眼空洞的母亲一样。 不敢声张,不敢咳嗽。 母亲离得那么近,是不是更呛鼻?是不是更难受? 可他们谁也不敢发出动静。 因为一吵,母亲不光要挨打,钱还可能拿不到。 年少的叶纶见证了太多。 他想要冲去厨房拿一把刀,但无力行动,也承担不起后果,只能攥着脖子上的观音像,希望能快些长大,带母亲摆脱这样的困境。 就在这时,叶将成找上了门来。 叶纶原以为此人和其他畜生一样,贪图欢欲。 没想到,他竟然要母亲辞职,要和母亲结婚,并承诺会抚养他们母子的下半生。 他真诚的模样再一次感动了母亲。 叶纶却觉得,母亲又走上了十八岁时的老路。 被欺骗的老路。 在那种场所认识的能是什么好人? 早熟的叶纶已经懂得了一切,并做好初中辍学打工的准备。 结果,叶将成居然在婚后对他们母子也很好。 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更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知道母亲和他信佛,于是特地在玄关准备了佛像,方便他们随时回来都能虔诚地祭拜。 他会搂着母亲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吹风品茶,也会抱着他在游乐场的项目里玩个痛快。 母亲说她真的好幸福。 她的确很久没有看上去这么幸福过了。 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身体越来越健康,连睡梦中,都带着笑容。 叶纶终于对叶将成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他为母亲的幸福而感到快乐。 母亲幸福,他就幸福。 他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有最爱的母亲,其他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真的都无所谓了吗? 他见过那么多人之势,却没想到还能亲眼看见叶将成之势。 叶将成说要增进父子之间的感情,要带着他一起洗澡。 那条黑色四角衤库包裹住了远比叶纶见过的所有更加雄伟之势。 叶将成的手帮他制造泡沫,帮他清洗干净身亻本的每一寸。 叶将成扌屋住了他的小势。 它那么小,一只手就能够握住了。 “以前这里有没有洗干净?”叶将成温柔地说,“要摊开里面,把褶皱的每一寸都冲刷了,才叫洗干净。” 叶纶说没有,恍然原来要这样才能洗干净。 叶将成抚过他的胸膛,又问他,这里洗干净过吗? 他接着摇头。 叶将成便一边上手,一边说,这两个都要一点一点地搓捻,才能干净。 叶纶又恍然了。 但他不是傻。 他只是不知道,男人也是可以与男人一起登上去往木及乐的国度。 叶将成把他抱到了洗漱台上。 那些牙刷在杯子里摇晃,接触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 就像什么破碎一般。 淋浴头垂直冲刷着叶纶的魄门。 他忍不住说:“爸,水开得太大了,有点痛。” 叶将成露出心疼的表情,停止了冲洗。 却又伸手按动身边的香喷喷的瓶子,把里头的玫瑰花味的沐浴露打着圈涂抹在他的尾闾上。 叶纶觉得刺痛更甚。 但是叶将成说:“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可以洗干净了。” 原来魄门也是需要涂抹沐浴露。 叶纶默默地想着。 叶将成开始帮叶纶洗头发。 他让叶纶两只月却王不纟尧住他的月要:“这样就不会滑下去了,我帮你把头皮也洗干净。” 叶纶听话了。 因为这确实能让他稳住。 也能,让叶将成与他靠得更近。 叶将成的手轻轻抓着他的头皮。 其实他的头发不算多,但是叶将成就是能洗很久。 他跟自己说,以后头都要洗这么久才能干净。 一边洗,叶将成一边律动起来。 他哼着歌,歌曲的节奏与他的律动一致:“这首歌你喜欢吗?” 叶纶点头。 他当然喜欢。 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歌。 歌曲又变了,从龙的传人变成双龙戏珠,大龙与小龙于云雾中靠在了一起。 叶将成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小纶,你长得和你母亲真像,不,你长得比她还要好看。” 卫生间纯白的灯光打在叶将成的后脑勺,叶纶看不清叶将成是什么表情。 他不会觉得那个的眼神是慈爱。 因为那只手带着旖|旎与缠绵。 就像他曾经看见在母亲上方男人所做行径一般。 一模一样的平板靠在了一起。 像是一捆被麻绳束紧的杂草。 它们湿哒哒地粘着。 太难受了。 叶纶的双手被按压住。 在下窍打圈的不再是手指,而是那个比他膨胀得多,比他丑陋得多之势。 叶将成的脸靠过来了。 毛孔和细纹放得好大,大得能透风。 眼窟窿是停电的老房子,里面摇曳着燃不尽的红烛。 阴森的烛火愈烧愈旺,叶纶只觉得好冷好冷,冷得要瑟瑟发抖。 那张嘴不再说着父子之间的亲情道义。 而是钻进他的干涩的口腔,钻进他的狭窄的喉咙,钻进他温热的旱道,带来同样温热的亻本氵夜。 叶将成吻得用力。 叶纶的脖子成了一棵才刚长出来的小树苗,“咔嚓”一声就断掉了,变成了没有骨头的鱼尾巴,在浅浅的一层水槽里肆意甩动。 他的腿没有力气了,被动地,从叶将成的月要际处,转移到了肩月旁上。 膝盖骨一下一下地丁页着皮肉,尝试要戳破薄薄的一层,露出白花花的骷髅,偏偏每次都在快要到极限的时候,又收回去,来来往往,反反复复。 他想,还不如戳破了。 他觉得好奇怪,他的魄门明明是用来排泄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开始吞口因了?吞口因比沐浴露还要米占月贰的东西,难道能够帮他洗得更干净? 他骗不了自己。 他只能把自己当成母亲。 母亲为了他,能够忍受不同的男人,他难道连一个都不行吗? 他回到了更小的时候。 他的灵魂躺进了母亲的身亻本里。 他要保护角落里那个小小的母亲。 眼珠子里的水流了出来,他觉得和两把尖锐的刀刃划下去没差。 叶将成就像是摇摇车,和他小时候坐的摇摇车一样。叶纶这么对自己说。 摇摇车会发出怪叫,还会唱着熟悉的歌谣,翻山越岭,乘风破浪,摇啊摇,摇啊摇。 第114章 自己就是车下的托台。 总要有一根竿连接起他们,控制住他们,才会有乘坐幸福的母亲,不是吗? 可是这辆摇摇车也太耐用了,一枚硬币都无需,就可以摇好久。 久到他数着没关紧的淋浴头里漏出了几千滴的水。 也许比月工门里的还要多。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干净清爽地躺在了床上。 久违灯光终于能够直射进他的眼珠子里。 是他自己回房间的?还是被叶将成抱回的? 叶纶想不起来了。 明明才十几分钟之前的事情,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 躯壳没有知觉了,像被电钻捅过般疼,痛彻心扉。 结束前,叶将成帮他打理得干干净净。 叶将成抱着他,要他一直健康。 他才十三岁,他怎么会不健康? 叶将成是要他一直健康?还是要什么能一直健康? 叶纶开了门,路过母亲的房间,听见里面的几冽与柔情一如既往。 他充耳不闻,来到玄关的佛像前跪了下去,对脖子上的观音和面前的佛问: 难道幸福一定是需要交换的吗? 佛前的香才烧了一个头。 可佛没有说话。 牠和观音都不谋而合地沉默了。 叶纶明白了。 这是默认,是默许。 不过,只要有神明庇佑,庇佑母亲能幸福下去,他小小的牺牲,也没什么。 叶纶从前很喜欢自己的脸。 他遗传了母亲的大双眼皮和高鼻梁,也遗传了那个抛弃他们的男人柔和的脸型。 班上的女孩子们都说,他好像是电影里的男主角,长得像,气质也像。 青春期的男女,刚刚过了最讨厌异性的年纪,开始有了憧憬与幻想。 叶纶频频收到情书,收到礼物,可他似是不知道这些曾几何时也能让他开心。 女孩子拉着他的手,在巷子口和他告白。 她们身上香喷喷的,嘴唇软绵绵的,牙齿好像一颗颗薄荷糖,凉凉的,甜甜的,他却没有兴趣。 他只想抱着她们和母亲一样的身亻本,靠在她们的怀里,弥补前一天晚上,被谷欠望之箭身寸穿,又钉在了十字架上面的身亻本。 他已经长大了,没有办法和小时候一样窝在母亲的怀里了。 但好在,他还能和小时候一样,与母亲待在一起生活。 母亲是他唯一的依恋,是他在这个失去颜色的世界上唯一的色彩。 于是他能忍受。 忍受摇摇车一次又一次安装在他日渐发育的身上。 可老天非要把这唯一的色彩擦掉。 用一句在新闻报纸上寥寥几笔的车祸,擦得一干二净。 他撕烂了叶将成的遗像,抱着母亲的遗像坐了一天一夜。 他的心脏死掉了。 他也想要一起去死,带上母亲的灵魂,甩开所有肮脏的男人。 可是在车上,母亲拼尽全力地护着他,要他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远比死更难。 母亲要他活着,那他就活着。 以母亲的身份活下去。 他一面思念母亲,一面,做了变性手术。 并非他想成为女人。 他依然是男人。 他要孕育母亲的身亻本,他的灵魂将会与母亲永存。 手术的痛苦只是一个开始。 那种疼痛不是一次性的,就连走路都会拉扯伤口,就连弯腰都是一种困难。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所经受的痛苦。 因为下亻本疼到无法站直,他不得不像尾化作腿的人鱼一样,一小步一小步踩着尖利的锋刃,用专门的清理液去清洗专门的杵具。 动了手术的部位不可以受压,他要把自己横着放上护理垫,然后用杵具定型人造创口。 这个流程需要反复进行,维持十几分钟到个把小时不等。 就像是为刚打的耳洞防堵,耳堵一次又一次取下再带上,皮肉里里外外全是血痂和组织液也不能停。 终于到了完全康复的那一天。 他就这么从叶纶,变成了郑孝旋。 她欣喜若狂地想要生子。 可为什么,她的器官有问题,无法生育小孩? 她经历了这么多痛苦,忍受了这么多伤害,却连最简单的愿望,成为母亲的载体都不能实现吗? 她死命拽着脖子上的观音像,拽着她从出生起就被母亲赠予的观音像。 她质问着,质问着。 然后,观音像被扯断了。 她怔愣在那里。 忽而看见有个女人开开心心地从诊室里出来——她的产前检查很顺利。 凭什么这个女人一出生就能够成为母亲,而她这么痛苦却不行? 哦,她知道了。 是因为她不够虔诚,没有足够能交换生育能力的祭品,当然无法成功。 脖子上的观音像,换成了楞严咒。 这些拥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成了郑孝旋的祭品。 她相信,只要心诚,就一定可以获得生育能力。 她坚持着许愿,没想到,让她心想事成的不是神明。 而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叶将成。 他找到她,说他一直很想念她,一直在观察她。 他说她能够顺利进入公安系统,也有他的手笔,是他的运作,她才能从叶纶干干净净地变成郑孝旋。 他向她赎罪,请求她的原谅,并答应可以帮忙寻找匹配的子宫,帮忙安排手术,只要他们以后可以重归于好。 郑孝旋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可斯人已逝,早已无法改变。 她很清楚,叶将成现在有了比之前更强的能力与势力,想与自己重归于好也不是旧情复燃,而是需要一个公安系统的人行事更方便,对抗,并不是聪明的行为,唯有合作能走下去。 于是,她同意了。 接下来的一年,她不再精挑细选。 只要有合适的女人,她就可以下手,面无表情,手起刀落。 很快,她找到了最适合的子宫。 又一次的剧痛后,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母亲。 她总算可以收手,可以与过去那个血腥、肮脏、可悲可叹的自己告别了,从此重获新生。 全新的生活是那样美好,那样唾手可得。 那样让她心潮澎湃,决心一直走下去。 郑思恩就像是当初的角落里的他,又与他不同。 她是干净无瑕的,她是幸福美满的,她是被各方守护着的。 郑孝旋相信,她的孩子一定会在各种爱意的滋润中茁壮成长。 因为那是母亲与叶纶共同的灵魂。 ----------------------- 作者有话说:从白天审到黑夜审了我七八次,痛苦的过去,手术的康复,都能给审成h的,我真是甘拜下风 到底哪里有问题啊我真的要被逼疯了…… 第66章 生死时速(一) 听完了郑孝旋极度扭曲的爱与过往, 陈昉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更是被无形的手狠戾地扼住。 他挣扎着问:“所以,这些年你对我的好, 对我的所有关照和提携, 并非因为看重我,也并非是把我当成亲弟弟……” 顿了顿, 他遍体生寒,“而是因为,我救过思恩?” 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郑孝旋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件她亲手打造却最终偏离轨道的零件。 “不够准确。” 她微微扬起下巴,眸中含着股近乎偏执的坦荡,纠正道, “思恩喜欢你,依赖你,我爱思恩, 自然也爱被她珍视的你, 你们都是承载我母亲灵魂的容器,但凡你肯听话一些,顺着我为你铺好的路走, 我能保你平步青云,你得到的, 将远比你现在拥有的多得多。” 容器。 陈述客观事实的从容语调, 搭配上比冷漠的词汇。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 低喝道:“可那都不是正道, 而是建立在他人骨血之上的犯罪!郑局,收手吧!回头是岸,给思恩, 也给你自己一个善终,不好吗?” 摇了摇头,郑孝旋的轻描淡写落在纸上几乎是不显形的:“我早就没有回头路了,手上的鲜血太多,人命太多,我如果跟你们走,思恩怎么办?她不能没有母亲的。” 抑制着的癫狂压得陈昉差点要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自我调节,寻找突破口:“你既然感同身受痛苦,又为何要强|奸向扬笙?” “不用对我耍小聪明。”她笑了起来,眼角的纹路清晰地勾勒出不复年轻的岁数,“陈昉,你是我教出来的人,说了这番话,我会不懂你掌握了什么,又想做什么吗?” 第115章 被一眼看穿,他索性扬声质问:“到底是谁强|奸了向扬笙?!” 郑孝旋嘴角弧度更深。 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讳莫如深地抛出一个反问:“当年连环杀人案闹得那么大,影响那么恶劣,却雷声大雨点小,你们真以为,光凭我一个人,会有那么大的能耐压下去吗?” “是谁?”陈昉的骨节倏然泛白,“谁在帮你?官,还是商?” 隔岸观火的郑孝旋乐在其中,一管牙膏挤到末尾一段,却只冒了个头又缩回去了眸:“市委有人和我合作。” 对面的两人眼皮同时一跳。 他们原来以为祁志文就是这里面最大的势力,却没想到竟然还有市委级别的官员。 这无疑是一盆瓢泼的冷水,浇得他们必胜的信念岌岌可危。 “名字,说!到底是谁?” “陈昉。”郑孝旋偏不叫他如愿,别有深意里带着猫抓老鼠的戏谑,“你那么有本事,与其现在浪费时间抓着我不放开,不如先去将这把最大的保护伞揪出来,岂不更有意义?” 尾音还含在嘴里,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蜷。 这样微小的动作,却被陈昉本能地捕捉到,心头警铃大作,箭步上前欲将其控制。 可就在此时—— 砰! 一声枪响闯入了凝滞的气氛。 微秒被拉长,陈昉骤然回头,瞳孔骤缩,瞳仁中倒映出代熄因爆开一团刺眼血花的肩膀。 “呃……!” 他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身体向后踉跄,却凭借强悍的忍耐力,借用这股力翻滚向旁,寻求掩体。 而子弹的来源,正在不远处郑孝旋的车内。 里面居然还有一个人! 对方的衬衣因伸长的臂膀露出半寸袖口。 他窝在车内,枪口还在找机会和角度,并且目标明确,只对着代熄因出手。 “陈昉!后面!”忍着剧痛,代熄因捂着不断渗血的肩膀嘶声提醒。 可被喊的人身体被震惊所困顿,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当下情形,趁着这个间隙,郑孝旋迅捷地朝他最不设防的下腹侧身横踢一脚。 即便陈昉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出手格挡,身前人的速度却远比他以往面对的危险罪犯更快,寒光一现,她的指尖不知何时出现一柄特制小刀,抓住空子直冲他的小臂划去。 皮肉割裂,鲜血淋漓,刀在她掌心灵巧打了个转,变成了刀锋向下的握柄姿态,作势要再对来协助反抗的另一只手出击。 但那不过是陈昉急中生智,晃出应对的假动作。 他的意图在反手摸向后腰那把枪。 却未料,郑孝旋的进攻居然也是虚招。 她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的手。 是他手中属于她的证据! 指腹触及枪套之际,郑孝旋手腕一抖,刀尖精准挑飞了那份文件。 接应的车掐着时间从不远处疾驰而至,她身形一闪,大步翻上了车门洞开的副驾驶座。 即便陈昉已经把枪对准车辆也没用了,车速这么快,再怎么射击也只能在车辆的铁皮上溅起零星花火,根本无法阻止里头的人扬长而去,消失于视野尽头。 他深知此刻轻重缓急。 “熄因!” 一面扭头奔去,他一面利落地用外套往还在汨血的小臂缠绕几圈——郑孝旋下手极有分寸,刀口虽深,却不狠辣,巧妙地侧向出击,避开主要血管和骨骼。 其目的显然并非致残,而是让他暂时失去牢固持物的能力,为抢夺证据创造机会。 但代熄因的情况则严重得多,他受的并非皮外伤,而是实打实的枪伤。 虽然他已经给自己进行了止血包扎,可子弹毕竟穿透了肩胛骨,这样的疼痛和大量出血不是靠急救就可以解决的。 他的额头上布满冷汗,面颊和嘴唇苍白无色,整个右肩区域的外套也被鲜红色浸透,触目惊心。 “怎么样?!”陈昉单膝跪地,赶忙扶起代熄因,心也被揪起,感受到温热的血液迅速濡湿了自己的掌心。 “肩膀……动不了了。”后者疼得牙关紧咬,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后,再发不出一个字音。 单手把脖子上宽厚的针织围巾扯下,陈昉轻轻将其裹在他的身上,想尽可能让他暖和一些。 随即,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往距离最近的盛川第一医院。 在飞驰的车上,陈昉稳住方向盘,借来代熄因的电话联系上了市局:“喂,雷昱,是我……” “陈昉?你怎么用……算了,先听我说!”他还没开口,雷昱先一步兴奋道,“理化那边刚出的结果,三一四案中的血指纹与郑孝旋办公室提取到指纹的几乎完全吻合,铁证如山,现在我们可以正式对她签发逮捕令了!” “听我说。”陈昉打断他,吐字飞快,“郑孝旋刚刚袭击了我们,抢走部分证据后潜逃,熄因中枪,我正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 “什么?!你们……” “别激动,你现在马上派人去查一查机场、火车站、高速路口,以及所有私人租赁交通工具渠道近期有没有郑孝旋的预约购票记录,她夺走证据,就绝不会只是往周边躲藏这么简单。”相比电话那头性急的人,陈昉在这种时刻思路无比明晰,“其次,让人去郑思恩的住处,把那孩子接到局里保护起来,郑孝旋要逃跑,一定会先去接女儿,在她必经之路上设伏,这是截住她的最佳机会。” 一路飙到医院,代熄因因失血过多已近昏迷,被医护人员紧急推进手术室进行清创缝合。 那两扇门在陈昉眼前“砰”地关上,将他隔绝在外,他僵立在空旷的走廊,浑身是干涸的血迹与尘埃,指尖还残留着按压代熄因伤口时的粘稠。 消毒水的气味钻入鼻腔,盖不过刚才火场与枪战的硝烟味,也盖不过方才大量的甜腥气。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将脸埋入掌心,忽而觉得十分脱力。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大意,如果不是因为他心存侥幸…… 如果,他能再反应快点,能及时分析出现场的情况,代熄因兴许根本不会受伤。 几秒的脆弱后,陈昉被护士带去隔间。 手臂上的伤口接受了简单的清洗和包扎,手机屏幕亮起,看到上面的现实,他短暂的颓唐就此被推翻。 深吸一口气,陈昉强行将翻涌的心绪压回心底,打开通讯录,找到代熄因的名字,按键打了字又删掉,删掉又重写,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只落下一句干涩的叮嘱: 在医院好好修养,等我回来。 他没有写更多,到底时间紧迫。 尔后拒绝了护士进一步处理的要求,行色匆匆离开医院,拿着剩余证据飙车先回到了警局。 这些证据不愧是朱睿聪拼死也要护住的减刑命脉。 里面包含了多份内部供体与受体匹配、调配与运输清单;数份明确标注朔福医疗健康基金会,委托平爱医院等多家私立医院进行移植手术的协议,文件最终审批签章为祁志文,并附有尤洋择的签名;还有朔福集团与这些医院的异常资金往来证明,诸如科研经费、专项经费、固定资产折旧拨款等,与非法手术的发生时间及频率高度吻合,金额巨大。 此外,朱睿聪的核心证词也被整理出来,他明确指认祁志文为整个非法器官移植利益链的最终受益者和保护伞,主体战略由其制定,尤洋择是实际运营者,负责与叶将成对接资源,并承认他自己在器官贩卖体系中,负责医疗执行一环。 快速浏览完,雷昱上下大牙使劲相互作用:“老尤,你果然……” 他眼中光芒大盛,音量恢复正常:“证据链扎实,足以对祁志文和尤洋择正式批捕并突击审讯,我现在就集结人手出发!” “等等,雷昱。” 指了指资料,陈昉一字一顿补充了关键,“朱睿聪的证词局限于他自己的认知,幕后操控者与最终受益者未必是祁志文。” “不是祁志文还能是谁?” “方才郑孝旋亲口承认,市委有人与她存在深度利益捆绑,恐怕那才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这条黑色产业链能如此畅通无阻,背后不止祁志文这个商人才合理,他可能也只是一个被推在前台的白手套。” “市,委……?” 声带失去控制,雷昱死撑着才没有溢出变调的文字。 但整个人已完全僵住了,面色堪比浸泡了猪血,不自然到吓人。 办公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天色仍是晨曦以前的灰蓝,看不见云层,看不见太阳。 第116章 里头偶尔闪烁的灯光下,细小的灰尘在凝滞的空气里无声浮动。 陈昉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脚底的地基不断坍塌,从前铸造的万事万物,规条道理无法立足,当下更是把这废墟的范畴扩大到了整个权力阶层。 要如何心平气和接受? 他默然地迈步走到角落的咖啡机旁,机器发出沉闷的研磨声和打转流动的萃取声,在这片寂寥中显得格外突兀。 接了两杯黑咖啡,陈昉什么也没加,将其中一杯放在雷昱面前的桌子上。 深褐色的液面因为落下的动作轻晃,漫过之处沾染同样的色调,映出头顶冷白的灯光。 抵靠在自己的桌沿,他端起另一杯,不顾滚烫,仰头一饮而尽。 粗糙的苦涩感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沿着食道一路灼烧下去,试图用它的人为热度,去除身体由内到外的刺骨寒意。 砰——! 两杯见底,办公区的门被猛地推开,双方思绪就此断裂。 风风火火的路禛元活像个暴徒,冲进来吼道:“查遍了郑孝旋名下的所有身份信息,近期在交通系统都没有预定记录,说明她没来得及提前订票逃跑!” “这不是好事吗?”雷昱许是被咖啡的苦拉回了理性,手中的杯子重重砸下,“赶紧追击!” 喘了口气,路禛元面露难色:“但是,我们交叉比对了其他相关信息,发现她用另一个渠道于昨天凌晨,为郑思恩预定了今早飞往瑞士的航班,航班已经在两小时前起飞了,我们晚了一步,没法在路上拦截了!” 雷昱一句“那你说个屁”还没吐出口,办公室又冲进来一个慌张的身影:“不好了!不好了!” “又他x怎么了?!” 接踵而至的坏消息让雷昱烦躁值达到顶峰,看着乌奇四肢发软地扶住最近的一张椅子,说话都打哆嗦:“郑局……郑孝旋留了一封信……” “什么信?挑衅还是恐吓?” “都不是……信上说,她在市内五个地点安装了定时炸弹,它们将会依次爆炸!第一个爆炸点是仓尾区东百广场,倒计时只剩下二十八分钟了!” 喘息的气口猝然封闭,前面的疑虑成了开胃菜,真正的危机四起,全身上下的命门无所遁形。 雷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 “该死,这个疯子!”他目眦欲裂,又破口大骂了几句极其难听的方言,“这会儿刘副正好出差,我们一时根本无法协调跨部门的大规模支援,她算准了时机,要把能调动的警力全放在拆弹上,她就能畅通无阻去机场金蝉脱壳,打得好算盘!” “那现在该怎么办?”虽知道当下最该冷静,乌奇额头还是止不住冒汗。 路禛元也气得牙痒痒:“拆弹需要大量人手,哪里分得出人去机场!” “不,她现在不会去机场了。” 指骨响动,缄默许久的陈昉凝神道,“如此周密的炸弹威胁,绝非临时起意,她早就准备好了这步棋,机场只是她放出的烟雾弹,她一定有其他更隐蔽的逃离路线。” “那岂不是更没法找到了?”乌奇一袖子抹去汗渍,又流出新的来,与路禛元面面相觑,“这下怎么办?” “别自乱阵脚。”陈昉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先把炸弹分布画给我,我了解她的行为模式,也许能知道她会去哪。” 点点头,乌奇花了几分钟把圈画好的地图交到陈昉手上,陈昉又条理分明地给出安排:“老雷,你按原计划抓捕祁志文和尤洋择,不能让他们闻风潜逃或狗急跳墙,小乌,老路,由你们领人与特警队那边配合,拆弹更是头等大事,必须派遣足够警力,优先确保民众安全,追捕郑孝旋的事就交给我。” 他布置得顺理成章,雷昱还没来得及辩驳,就被最后一句话惊到:“你一个人?” 另外两人也觉得这不妥,可又一时有没有更适合的分配,便听见一声—— “还有我!” 齐目望去,风尘仆仆的甘臣快步走了进来。 他多半刚从外勤现场赶回,制服有些凌乱,气息微喘,“师傅,我跟你去!” “你俩……行吗?”迟疑须臾,雷昱又想到,“不然再等等甘婼晴回来,你们仨一块去?我估摸她有个七八分钟也到了。” “等不了了!”甘臣急忙抢话道,“多等一秒,就是多给犯人一秒逃跑。” 陈昉抬起头,目光越过办公桌的隔断,与甘臣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没有热血沸腾的宣言,没有多余的鼓励,信任与默契让师徒俩同时抿紧嘴唇,下颌线紧绷,毫不犹豫地微微颔首。 “就我们。”陈昉说。 眼见没有商量余地,雷昱也不废话了。 他耸耸肩,清点人手后,转身去联系特警队协助作战了。 室内眨眼就剩下师徒俩,陈昉拉开抽屉取出配枪,确认满仓后,手掌顺势向后一拉,套筒复位,将第一发子弹顶入枪膛。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办公室里,如同战鼓敲响。 在他身旁,甘臣同样一言不发,全神贯注检查自己的装备,他们的动作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千锤百炼而显得举重若轻。 准备很快完毕,两个身影再无迟疑,一前一后,步伐沉稳地消失在走廊尽头昏暗的光线里。 第67章 生死时速(二) 新来的小护士今天可谓大饱眼福。 短短几刻内, 科室里先后来了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惹眼的帅哥。 只是伤轻的那位实在不让人省心,缝针时眉头都没皱一下,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 人就急着要走, 连休息观察片刻都不肯,任她怎么劝“小心感染”、“可能发烧”都留不住。 她只能望着那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暗自嘀咕:“这么不爱惜身体,严重了可有你受的,到时候主任肯定要训人。” 叹了口气,小护士又想起另一位伤势更重的帅哥。 那可是罕见的枪伤,打在肩胛骨上! 送来时血流了他半身,脸色白得像纸, 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清创缝合时额头上全是冷汗,指关节攥得发白, 眼神却始终清醒, 简直是男人中的男人,硬汉中的硬汉。 不知道麻醉药效褪去之后,帅哥会不会疼得掉眼泪呢? 小护士捂嘴一笑, 来到门前又恢复了常态,拿出记录单子和笔, 心说要做正事了。 她推开门。 一句“感觉怎么样”还没出口, 就看见了空荡荡的床铺。 帅哥呢??! 病人失踪, 小护士吓坏了。 慌忙找到护士长, 几人一番折腾才知道,人自己强撑伤躯,办完手续, 出院了! 这哪成啊? 又不是什么普通的皮肉伤,而是贯穿伤,一个不小心可是会交叉感染的!还有并发症、肩关节功能受损……风险太大了!患者要走,主任也不会同意啊! 再一问,好嘛,人家自个儿来的,亲属都不在旁边,加上成年了,自己签的字,表示自己承担责任,然后就没影了。 小护士在脑子里吐槽:“难道帅哥就是这样不听话?夫唱妇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两个都这样,伤没好就拼命往外跑,到底是有什么天大的事等着他们?结婚哪?” “算了,不管了。”她默默开口,“闹到最后出了问题,还得要回来的,悔也来不及!” * 代熄因打了个喷嚏。 胸腔的震动波及到右肩的伤口,尖锐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看吧,我就说!”驾驶座上的甘婼晴猛地一打方向盘,语气里满是压不住的怒火与担忧,“枪伤不好好养着,发炎就是会感冒的!你这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听我的,前面有个公交站,你马上回医院去,接应我哥和师傅的事情就交给我。” 代熄因没有立刻反驳。 只是缓缓升起车窗,将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隔绝在外,然后费力地用一只手拉紧了外套拉链,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 他刻意忽视了肩膀间断性的钻心痛感,以及因失血而阵阵打颤的身体,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赶到陈昉身边。 到底是面对郑孝旋那般狡猾的对手,任何计划都可能出现意外,他必须尽快到达,哪怕只能帮上一点小忙,哪怕只是在场。 “我的车,你一个人去什么?”代熄因开了口,没有接受她的提议,只是低哑地催促,“再快点,加油门。” “已经最快了!我驾照考出来就没这么飙过车!” “……还有多远?”他闭了闭眼,又问。 第117章 “前面路口右转,沿着废弃的铁路线再开三公里左右,就能看到入口了。” 轮胎在转弯时发出濒临极限的刺耳摩擦声。 几分钟后,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映入眼帘。 锈迹斑斑的“三号码头”牌匾歪斜地挂着,前方是望不到头的荒废船坞。 大大小小搁浅的旧船、生锈的集装箱、杂乱堆放的废弃机械,共同组成了一个迷宫般的钢铁场。 寂静是这里的主宰,只偶尔被穿过钢铁的风声和远方规律的海浪声打破,暗示危机四伏。 “你留在车上。”率先解开安全带,代熄因动作稍显迟缓,也不敢太过高调,“随时准备接应,再试试联系你哥和陈昉。” 三两下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她焦急的脸:“还是不通!根本就没信号!你这状态进去太危险了,我受过专业训练,让我去侦察!” 代熄因转过头,直视着她,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定: “你进去,要是出事,我这模样能给你殿后吗?作为伤员,我威胁性小,反而能降低对方的警戒心,才有机会套出话来,而且……” 他顿了顿,“万一,我是说万一里面已经有人受伤,我比你能起更大作用。” “可是……” “没有可是。” 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喙,“保持电话畅通,等我消息,没有明确的信号,绝对不要轻举妄动。” 留下这句话,他推开车门,身影迅速融入了码头边缘的阴影之中。 * 忍着右肩钻心的疼痛,代熄因猫着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借助巨大的轮胎和废弃的绞盘作为掩体,悄然潜入码头深处区域。 这里大得超乎想象。 通道错综复杂,处处弥漫着腐烂海藻和混合机油的刺鼻气味。 踩上轻微摇晃的船只甲板,朽木在鞋底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代熄因赶忙稳住身形,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引起注意,才继续行动。 他一间间搜查可能藏人的船舱和集装箱。 每一次抬手推开沉重的舱门,每一次弯腰探查低矮的角落,都像是受刑,肩部的伤口被反复牵扯,带来一波波眩晕的浪潮。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贴身的衣物,与血渍黏在一起,冰冷而黏腻。 可惜里面大多堆满了破烂渔网和无用零件,空无一人,只有灰尘在缝隙透入的光柱中肆意飞舞。 他强撑着,驱动几乎要罢工的身体,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痕迹。 正当从一条狭窄的通道钻出,准备转向另一片区域时,耳中隐约听见一声极轻微的的呼唤:“熄因!” 他蓦然顿住脚步,全身肌肉绷紧,警惕地四下张望。 以为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听。 “这边!”声音再次传来,更加清晰了一些。 循声望去—— 只见甘臣躲在一艘破旧的拖网渔船残骸后面,正焦急地朝他招手! 心下一喜,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取代。 代熄因压低身体,快速靠了过去,急切地问:“现在什么情况?陈昉呢?” “我们发现郑局后,一路追着车辙印到这附近就跟丢了,师傅担心她埋伏,便让我们分头搜索,约定发现目标就发射信号弹。”甘臣语速很快,眼神却有些闪烁,“我这边还没发现郑局的踪迹,倒是先看见你了,你个法医还受着这么重的伤,怎么跑来了?” “现在警局人手极其短缺,大都处理各个爆炸点去了,我不放心你们。”代熄因喘了口粗气,肩部的疼痛让他早已无法关注对方不自然的细节,“甘婼晴在外面的车上接应。” “什么?!”甘臣脸色一变,声音陡然拔高,“你把晴晴也带来了?!” “她有枪,也有作战能力,我这边一旦有发现可以让她及时支援,否则我一个人深入此地,才叫愚蠢。” “……好吧。”看似妥协的甘臣低下头,“但我手机没电了,你试试能联系得上师傅吗?” “在外面试过不行,我再试试这里。” 未料,就在代熄因按下拨号键的刹那,异变陡生—— 眼中狠厉之色一闪,甘臣猛地出手,五指如铁钳般扣住代熄因受伤的右肩,用力一捏。 “呃!” 他猝不及防,剧痛通电一般席卷全身,手机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愕然转头,代熄因对上甘臣的眼神,以及那柄无情抵在自己太阳穴上的冷硬枪口。 “别动!”他眸中有痛色,却没有挣扎,声线不受控制地尖利,“你们还追上来做什么?让她离开不行吗?” 这样的大的动作,让他外套里的内衬露了出来,代熄因瞳孔地震,几近失声:“是你……之前在郑孝旋车里,开枪打伤我肩膀的人……是你?!” “我不想杀你!瞄准你肩膀就是警告,让你知难而退,让你和师父离这远点,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要把晴晴也卷进来?!”甘臣情绪彻底激动起来,眼神转变成狠与恨,扣着扳机的手指也节节发白。 “这句为什么,应该由我来问你。”切齿地盯着他,代熄因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往日的熟悉,“我们,从来,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对得起陈昉的信任,对得起甘婼晴吗?!” “不要提晴晴!我就是为了……”被戳中痛处的甘臣说到这却戛然而止,生咽回肚子里的话转为低吼,“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代熄因脑中却念头飞转,猜到了大概:“郑孝旋为你做的,哦,不对,为甘婼晴做的,是陈昉,是别人做不到的,足够驱使你背叛警局,背叛心中的道义的事……” 答案呼之欲出,他声音发冷,吐出那个成形的可怕词汇,“移植手术?” “闭嘴!” 被他道破真相,甘臣情绪更加失控,动作因精神受到冲击而出现了刹那的松懈。 就是现在! 趁着对方注意力分散的千分之一秒,代熄因心一横,把肩膀用力撞向抵住的船板上。 这一下是发了狠,且用着巨大的力量握拳,只为了崩开伤口。 脆弱的地方开裂,鲜血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溅了甘臣一脸! 突如其来的自残式攻击和视野被阻,让掐住他脖子的手力道一松。 而代熄因强忍着几乎让他晕厥的剧痛和肌肉痉挛,用没受伤的左手闪电般反扣住甘臣的下颌,几根手指蛮横地插入对方的舌头下方,斜上狠撅。 这招让甘臣吃痛,本能侧头,枪口也略微偏离了太阳穴,代熄因趁着这微秒的时机,奋力翻身,利用体重和冲劲将对方压在身下,抢夺过枪支! 行动被伤痛拖得有些迟滞变形,他学着之前陈昉的动作,用从甘臣身上摸出的手铐,将其一只手腕铐在了旁边坚固的船体支架上。 踉跄着起身,捡起对方掉落的手机,他吐着粗气,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虚冷的汗已浸透全身。 “你想做什么?!”看清他的行径后,甘臣终于慌了,挣扎着,手铐与铁架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代熄因没吭声,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的手指解锁屏幕,找到甘婼晴的号码,拨通。 “挂了!听见没?给我挂了!” 根本不理会嘶吼,他打开免提,将手机放在甘臣够不到,却必须面对的地方。 没有停留,没有等甘婼晴的支援,也没有再看身后人一眼,代熄因抓起地上的枪和自己的手机,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继续朝着更深处,一步一步,艰难搜寻而去。 码头内里,连阳光都难以透入。 晦暗难明,潮湿寒凉,钢铁结构也越发复杂。 代熄因的意识因为持续性的失血和疼痛开始有些模糊,所见场景边缘阵阵发黑。 他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靠在粗糙铁皮或木箱上喘息,一声更沉与一声。 又强撑着检查了几个可能藏人的地点,依旧一无所获,脚下冷冽的海水逐渐淹没他了。 浑浑噩噩中,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低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 那是…… 他曾经送给陈昉的白猫钥匙扣。 第68章 生死时速(三) 他旋即沿着这个方向, 更加仔细搜寻。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艘大型废弃货轮底层的一个隐蔽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熟悉身影。 “陈昉!” 心霎然被揪紧, 所有物理感觉都被抛到脑后, 他跌跌撞撞摔了过去,将人半抱进怀里, 去探他的鼻息和颈动脉,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慌,“陈昉!你怎么样?” 第118章 幸好,除了原本的小臂,怀中人并没有受到其余外伤。 他看起来只是被注射了什么。 完好的右手在他颈间和人中的几个关键点用力按压,代熄因心急如焚:“陈昉、陈昉, 快醒醒!” 穴位的刺激下,那双沉重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他喜出望外,还没说话, 就听见对方用尽全身力气, 从齿缝里挤出微弱的两个字眼:“快……走……” 话音未落! 后脑传来致命的钝痛,代熄因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 与陈昉横在了一处。 罪魁祸首从旁踱步而出,脸上带着面对猎物的玩味。 她看也没看勉强睁眼的陈昉, 径直抓住代熄因的脚踝, 像拖拽一条破烂的抹布, 粗暴地将他甩到稍微空旷些的地方, 狠踹一脚:“都是你吹的耳旁风,陈昉才会这么不听话。” 代熄因本该晕过去。 但不知什么让他强撑醒着。 也许是后脑和肩膀伤口被牵扯的撕裂感,也许是知道陈昉与危险皆在旁的意志。 没有用枪, 郑孝旋兴许觉得他一下子死掉不够尽兴,手腕一翻,闪着寒光的刀就这样出现。 正当刀尖即将落下之际! 代熄因体内却再度爆发出力量,猛地滚到一侧,又极速爬起身,弓起背脊。 那是一个十足的防御姿态。 “噢?想要和我打一架?”郑孝旋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指尖灵活地把玩着那柄染血的特制小刀,眼底冷若冰霜,“我可告诉你,你不是陈昉,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右臂无力地垂着,鲜血顺指尖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的味道,代熄因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他奋不顾身朝她冲了过去。 虽身体健硕,但他并不擅长近身肉搏。 防身术在偷袭的时候或者完全压制的时候很好用,可在技巧、速度、反应都拉满,并身经百战的郑孝旋面前,显得毫无章法,笨拙无力。 他的拳头被轻易格挡,他的攻击被从容闪避,而这仅仅是郑孝旋最称不上强悍的一项能力,她拿着刀,总能够在出拳的同时造成裂口,先前他自我撞击导致的疼痛成倍增长,她偏偏专挑伤处下手,不光重击,还要用利刃再次撬入原本的伤口,残忍地转动一下! “啊——!” 代熄因终于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几乎跪倒在地,但他竟借着这股剧痛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顺势死死握住郑孝旋的手,对她的脸孔正面出拳,结结实实打在她的鼻梁骨上面!右手由此泄去所有力气。 闷哼一声,有液体顺着人中流下,郑孝旋眼眸幽冷,反应却快得惊人,手腕一拧,刀锋剐着代熄因的骨头抽出,同时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腹部! 抹去那点鼻血,看着指尖的鲜红,她笑了,笑得几分癫狂,几分瘆人: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般声响让陈昉那迷蒙的脑子终于有些清醒了。 朦胧的眼前是两个人扭打的身影,维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清了这两人一个是郑孝旋。 而另一个,是代熄因。 他急促地呼吸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渗出血丝,试图动手,想要把自己支撑起来。 可根本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代熄因节节败退,在愈来愈快的锋芒与越来越大的血红中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挣起。 砰! 枪声骤起。 但,没有人受伤。 子弹偏得离谱,打在远处的破箱上,溅起一溜火星。 而被开的这把枪,被摔到了地面上。 距离陈昉不到三米。 “没开过枪的雏儿,拿着烧火棍吓唬谁?”揉揉手腕,郑孝旋哂笑道,“有些东西,不是谁拿在手里都有用的。” 代熄因也不是全然无法反抗。 只是肩膀上的伤实在太重了,他只能用一只手去抵抗一个全力要将他折磨致死的郑孝旋,困难至极。 脑袋被狠狠砸在案板上,咚!咚!咚! 代熄因有些恍惚。 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渗出,从头上,从肩上,粘腻的,腥甜的。 他回到了代迁逾死的夜晚,他被人打倒,他触碰不到最爱的人…… 不。 不会还是同样的结局。 染血的世界停止旋转,身体不知何处又灌入了一股劲,他猛然双手一伸,把郑孝旋的头发抓住,想用尽最后的力气扳动她的头颅! 但这垂死的反击不过徒劳,她跟机器人般,感觉不到疼痛,即便额角渗出微量的血液也仍然分毫不动,眼神一厉,口中的文字带着杀意:“去、死、吧!” 刀尖就这么直插入代熄因的胸膛!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耳鸣切断呼吸,陈昉的瞳仁骤然收缩到极致。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和颜色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片在胸口迅速洇开的红! “熄因——!!!” 一声嘶吼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撕心裂肺,散落一地。 鲜血染红的是谁? 是那个总带着明亮笑容,一次又一次固执闯入他生命里的青年。 是那个在他孤立无援,迷茫无助时,毫不犹豫站在他身边支持他的同伴。 是那个……他明明早已无法控制真心,却始终不敢承认,还要拼命逃避的人! 陈昉眼睁睁看着代熄因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 那双总是盛满光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固执地钳着郑孝旋的手臂,不让她轻易拔出利刃,不让她离开。 上半身的麻痹居然被这抔情感洪流冲垮! 他成了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双掌并用地扑向前方,一把抓起了地上的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枪口死死对准了郑孝旋。 睥向他,郑孝旋脸上还带着一丝扭曲的笑意:“陈昉,你要对我开枪吗?” 眼泪混着额角的汗而下,他看着这个曾经最为敬重,视为榜样的人,看着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人,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过往情分,在这一刻,尽数化为灰烬。 “我曾真的把你当作亲姐姐看待。” 他的声带就跟快断了一样,哑得不像话。 “可你……” 没说完后半句话,枪声再次响起。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疑。 子弹精准地射穿了郑孝旋的下腹部。 脸上的笑容僵住,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冒血的伤口,好半晌,再抬头看向陈昉时,眼神复杂难辨。 她好似看见什么人从他灵魂里离开了。 “你……真的要杀我?” “立刻松手!双手举高!”他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否则,下一枪打穿你的头!” 踉跄了一下,郑孝旋满面失神,松开了握刀的姿势,缓慢地高举起双手。 像是放弃了一切,定格在那里,背脊有些弯垂。 脑中尚且混乱,陈昉还没想好下一步如何,却听见扑通一声—— 郑孝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闪去! 她竟然跳进了翻涌的海水里,不见了。 可陈昉已经顾不上她逃跑这件事。 他撑着手往代熄因那里挪去,一寸一寸,十指在地上抠出深深的痕迹,从前两步的距离,这会儿却十分遥远。 手肘为了支撑全身的气力,被木板磨出血来。 “熄因!熄因!” 终于到了对方身边,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手忙脚乱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毛衣,一层层裹在代熄因身上,又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在怀里,想要保留住他不断散去的温度。 他用手死死按住那插着刀的伤口,鲜血霎地染红了掌心、指缝、再到整只手,他又哆嗦着摸索代熄因的裤兜,找到手机,飞快拨打急救电话,机枪般报出地点,不断重复着“尽快”二字。 挂断电话,感受着怀中身体越来越冷的温度,一种灭顶的恐惧快将他埋没。 “熄因,看看我好吗?”他一遍遍地呼唤,声音哽咽,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对方脸颊上,“求求你……看看我……” 也许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也许是回光返照。 代熄因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无神的眼重新聚焦起来:“陈……昉……” 听见这声的他喜极而泣,紧紧搂着对方,生怕一松手,残余的生气就蹿逃了:“撑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他承诺着,“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好困……” 第119章 “困也别睡!求你别睡!”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陈昉胡乱地寻找着能让他保持清醒的话题,“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我都帮你实现,不管什么我都答应你!” “愿望吗……”代熄因的嘴角极其微乎其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我想的都实现了……我希望进入市局,希望你醒过来,好好的,能够和我共事……” 他又没了声音。 “还有呢?”陈昉仓皇地追问,仿佛这是能拉住他生命的唯一途径,“再想想,一定还有对不对?” 焦点散开的目光似乎凝聚了最后一点微芒,落在心中最珍视的脸上。 代熄因用一种带着孩童般憧憬与撒娇的语调,慢慢地说:“想……你……亲亲我……” 顿了顿,又自嘲地补充,“是不是太无赖了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你别……” 然而下一刻,他沾染着血污的唇,被一片温热的柔软覆盖! 倏忽放大的深棕色圆心里,映出咫尺的面容—— 陈昉吻了他。 不是浅尝辄止,不是安慰性质的触碰。 而是一个裹挟血腥味和咸涩泪水味,似是要将所有的后悔与祈求都渡入他生命里的吻。 他被这从不敢轻易奢求的举动击懵,愣愣地由着陈昉的舌尖描摹过他的嘴角,凶狠地撬开他的牙关,与他的唇舌亲密糾纏在一起。 黏月贰的津液滑过粒粒牙齿,浸润在双舌之间,一度度炽热而氵罙入。 代熄因终于发现这不是幻觉。 狂跳的心上了马达,他的舌头不由章法地游移过陈昉的牙尖和上颚,试探过后,又发颤地勾起他的舌根,湿漉漉的舌与舌反复纏繞,来回摩挲,拉起根根钅艮丝,唇齿的间隙不再,吻得愈发急促,愈发浓烈,愈发亲密无间,连呼吸都吞没在汹涌的氵良氵朝中,蒸腾起烈酒入喉的涟漪。 贪婪地掠夺陈昉的气息,他再控制不住口贲氵甬而出的热烈与冲动:“我……喜欢你……” 饱含情愫的言论难自禁地宣之于口,陈昉猝然一滞。 本就甚于打结毛线团的凌乱不断叠加、收紧。 在这毫厘之间,代熄因的吻便如春雨洗过的光点,细细密密落在他的唇畔和唇珠上,一面轻柔地吻,一面连呼吸都近乎虔敬。 他的瞳孔开始有些涣散,嗓子眼里的气音执拗地呢喃着:“陈昉……我喜欢你……好喜欢你……我……我爱你……” 他说,我爱你。 十一年来听见的第一句告白,是交织着血与泪的。 它们与脑中乱七八糟的念想联合,将理性紧紧包裹,紧到密不透风,再溢不出星点。 任由他予取予求的陈昉口耑息加剧,忽而轻咬住他的唇,通红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强势。 他只手按压在代熄因的后脑上,额头抵着代熄因的额头,彻底阻断他躲闪的苗头,舌尖轻巧一引,就将舔舐与撕咬糅合起来,像只原始森林的小兽,边扌无慰他,边刺痛他,要他求也不得,拒也不能。 在又一次咬住对方的舌芯时,陈昉不肯松开了。 眼角滑下一颗晶莹的泪珠,与唇角的水渍相融,还要发了狠道: “这种话都说了……你现在要是敢死,我把你舌头咬断,听到没有?” 舌头吃痛,本该清醒。 可代熄因的头却愈发昏沉。 他看着陈昉,听着他说的话,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一颗心脏满足得快要爆炸,炸得之前经受的所有痛苦都四分五裂,再疼也值得。 或许死而无憾四个字便是当下最贴切的形容词。 代熄因想勾唇,想笑出声,想记住这一刻,想将这份幸福定格成永恒…… 怎么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后,想要的反而更多了? 果然,老祖宗说得不错。 人哪,都是贪心的家伙。 自我审判之余,他又觉得,接下去不论他再提什么无理要求,陈昉都会满足。 所以他得多说点什么。 多说点什么。 再说点什么。 可是,生命力早就不在他的掌控内了。 跳动的鲜活如同指间流沙,无法挽回地飞速消逝,消散风中,任凭如何追寻,也找不回来。 努力抬起的手,甚至尚未触碰到陈昉的脸颊,便无力地重重砸下去。 一动不动。 感知到怀中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 陈昉脑中绷紧的弦,在这一刹,随着那只手的滑落。 啪。 断了。 ----------------------- 作者有话说:终于亲了(老母亲落泪 第69章 新世界(一) “因仔……因仔!” 谁? 谁在叫他? 头好昏沉, 身体好重,好累,好想……就这么一睡不醒。 “醒醒因仔!你今天要陪我去试婚纱的。” 试婚纱? 他要陪谁……去试婚纱? 脑中迟钝浮现出的名字让代熄因猛睁开眼, 覆盖在身上的死亡沼泽登时退去。 眼前, 那双总含笑意的瞳眸望着他。 熟悉的卷发,熟悉的连衣裙, 熟悉的神态。 他鼻头一酸,一把抱住了对方,不肯松开。 “怎么了?”代迁逾有些不解,但还是轻轻回抱了他,抚上他的背脊,温声关切, “做噩梦了?” “姐……”这一声连带着眼泪决堤而出,他口中含混不清地呜咽着,“对不起……姐,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 为什么要对不起? 代熄因不知道。 他只知道, 他无论如何都对不起她。 搭载两人的小轿车穿过街道,代熄因看着窗外,一片片枯燥乏味的风景。 街边没有什么店铺, 也没有什么路灯,只有绿树与高墙交替出现。 他还没觉得哪里不正常, 眼前便格格不入了一辆飞驰而过的救护车, 不停地响声让周边的车辆与人流闪避。 “不行, 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 “加快输液速度!扩容, 必须把血压顶上去!” “通知医院,准备紧急心包穿刺和开胸手术!伤者意识丧失,脉搏细速, 符合心包填塞特征!快!” 这是,在抢救谁呢? 讲话的人好多,好吵啊,又想睡觉了。 他的眼皮上下打架,打到难舍难分。 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吧。 反正还没到。 “因仔!” 下巴往下一磕,他回过神。 全身镜中,代迁逾长发及腰,肌肤雪白,将一袭纯白色的婚纱衬得华贵又典雅,裙摆的花边设计得错落有致,如云朵般层层落下。 她面上带着幸福与喜悦,慢慢转了一圈,期待地问:“怎么样,好看吗?” 他点点头,喉咙无法克制地蹦出一句:“姐,你能不能不嫁了?” 代迁逾一愣,不禁莞尔:“舍不得我啊?没事儿,结了婚,你想来找我随时可以啊,椿日丽又不远。” 不,不是的。 不只是舍不得,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为什么不能嫁?嫁了人会发生什么? “让开!都让开!紧急手术!” 奇怪的铃声响起。 有点像轮床碾过地砖的声音混杂好些个急促的脚步声。 “家属止步!” “他怎么样?告诉我他怎么样?!” “心脏刺伤,血压骤降,静脉怒张,情况非常危险,我们会尽力!” 又有点像大门的关闭声。 听不清内容,总结就是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代熄因摸遍全身没有找到。 “是我的啦。”代迁逾吟吟笑道,伸手一指,“在我衣服口袋里,帮我拿一下。” 他走过去,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再清晰不过的姓名。 逄悉。 这两个字眼如同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头脑正中间被当头一棒。 那些无处遁形的不对劲,那些无法解释的慌张,后悔,恐惧,在这一刻通通找到了来源。 他毫不犹豫按下关机键,然后匆匆跑到代迁逾面前。 “谁的电话啊?怎么不拿给我?” “姐,这个婚咱们不结了,不结了好不好?婚纱也不试了,你不能嫁,你绝不能嫁给他!”他语无伦次,虎头蛇尾,说到后面几乎哽咽到呕吐,“姐,我求你了,不要嫁,你就留在我身边,留在我身边……” 泪眼模糊,却迟迟没有听见回答。 他心中恐慌,擦了泪,看见不远处已经变成了婚礼现场。 第120章 台上的新人正在交换戒指,而那个身为伴郎的自己,正满面春风,痛痛快快祝福着。 “不!不是这样的!不可以!”他情绪崩溃,跌跌撞撞想要冲过去毁了这场婚礼。 可任凭怎么跑,都跑不到。 他加速,不停地加速,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豹子,身旁的风声呼啸,代迁逾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遥不可及。 两畔的光景涌动,春去秋来,花败花开,天地轮回间,另一个身影缓缓涌现。 那人转过身来,眼下的那颗痣在朦胧的光影中尤为鲜明。 他笑着说:“你怎么累成这样?” 累吗? 不知为何,见到他,就不累了。 可他为什么在这里? 代熄因满腔困惑,拖着脚步想要过去。 可身体里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比他更快! 那个“代熄因”冲到了那人面前,一伸手,就将毫无防备的那人推下了万丈悬崖! “不!”喉中爆出一声嘶吼,他冲到那个“代熄因”面前,红着眼扯住他的领子,“你在做什么?!” “代熄因”嘴角勾勒起嘲讽的笑:“你忘了?是你害死的他,你这个害人精,害了代迁逾还不够,还要害死陈昉,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没有你,代迁逾不会在去你学校的路上遇见逄悉,如果没有你,陈昉不会一股脑扑向三一四案,如果没有你,每个人都很幸福,你就是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错误!” “手术刀!” “电锯,准备开胸!” “吸血,视野太差了!” “心包张力极高!注意,我要切开心包了——” 噗——! “快吸引!找到心脏破口!” “在右心室,不大,但位置不好!……” 他从头到脚一凉,手里的气力泄去。 腿软得倒退两步,差点站不稳。 “代熄因”从怀中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半是诱导,半是哄骗地递到他手中:“自己解决吧,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麻烦别人,对吗?” 他颤颤巍巍接过匕首,眼神有些空洞:“我不该,麻烦别人……我这样的人不该活着,我得去死……” “对,就是这样。”他听“代熄因”十分满意地继续蛊惑着,“动手吧,结束这一切。” “不!熄因!你醒醒!醒醒!你别睡,别睡啊!” “代熄因你这烦人的家伙!现在这么安静是要闹哪样?!老子赶来不是看你找死的!” 谁在叫他? 代熄因动作一停,“代熄因”立刻皱眉斥责:“你做什么?还不赶紧动手?” “有人在叫我。”他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你没听见吗?有人在叫我。” “谁会叫你!”“代熄因”急躁起来,面目狰狞,“没人叫你!动手!听到没?动手!” 见他还是愣在那里,“代熄因”怒不可遏,索性直接抓起他的手,狠绝地一推—— 刹那间,原本还在皮肉外的利刃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穿透了骨骼。 疼。 好疼。 太疼了。 “患者室颤了!!” “除颤仪,充电200j!” 砰! 嘀、嘀、嘀—— “再来,充电300j!” 砰! 嘀——嘀—— “没有反应,注射肾上腺素1mg!” “不对,血压测不到了!” “继续心脏按压!不能停!” 四肢捆绑上了千斤巨石,代熄因无力地软倒在地。 眼前的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恍然间,天空破开一条裂缝,辉色的光芒洋洋洒洒落下,他好像看见了代迁逾。 她从遥远的天际走来,穿着最爱的法式连衣裙。 不是血红色的,而是米色的。 她朝他伸出手,笑得柔和:“因仔,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就像小时候那样,永远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像小时候那样? 永远生活在一起? “好啊……” 代熄因笑得灿烂生花,他伸出手,拉住了代迁逾的手。 “不行!患者已经失去求生意识,只怕……” “没有什么只怕!现在还在黄金窗口期内,继续抢救,准备缝合!” 他的身体轻盈起来,成了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 正要跟随着代迁逾一道往天边飘去。 另一只腕骨却一紧。 回过头,他看见遍体鳞伤的陈昉拉住了他。 他或许是从悬崖下爬上来的,又或许是从污浊的江水中爬出来的。 他伤痕累累,嘴唇干裂,眼里尽是血丝。 “熄因,别走。” 沙哑到不像话的声音只说出四个字。 “因仔。” 代迁逾依旧是那样温柔,“你不想和姐姐一块生活了吗?” “我……” 他定格在原地,灵魂被仿佛被两股巨力拉扯。 一边是安宁与解脱,一边是惦念与不舍,几乎要让它裂成两半。 “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吗?”他问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的问题。 “傻因仔,当然不行啦。”代迁逾的笑容带着洞悉一切的慈悲,就像从前他反反复复写错题,她也从来不会责备,只是一遍遍耐心教导。 她摸摸他的头,嗓音如水般涓涓流淌:“在你犹豫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出选择了。” “姐……” “回去吧因仔。”她主动松开手,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声线也越来越远,“你在意的人还在等你呢。” “不,姐,你别走,你别走啊……我不想和你分离……我不能没有你……” 他徒劳地伸手,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几番扑了空。 远远的,代迁逾笑了,笑得宠溺,笑得释然:“这些话,不只有你对我说,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也正这么对你说呢?” 闻声,代熄因浑身僵硬。 攒足劲回头望去,陈昉牢牢攥着他,十指上有污泥和鲜血,两目中遍布满哀求,似乎他只要一抽出手,他就能在落回崖底,沉入海底。 “别走,熄因。”他说,“别走好吗?” “好像……好像有心律了!恢复窦性心律!” “快,抓紧时间缝合心脏破口!” “出血控制住了!” “太好了,生命体征在慢慢回升……” 那些与陈昉的回忆如水漫金山。 初见时的警惕,并肩作战的信任,车里失控的靠近,还有濒死时那个带着血腥和泪水的吻……一幕又一幕由远及近,像干涸百年的沙地等来了第一场雨,冲垮了一切绝望的壁垒,从荒芜中生出新芽来。 而一颗心一旦有了牵挂,一双腿便迈不动了。 “姐。” 望着尽头即将完全散去的轮廓,代熄因泣不成声。 用尽全力,却只吐出两个字: “再见。” 再见。 再也不见。 就此,别过。 耳边有风掠过。 很轻,很淡,很咸,亦很苦。 代迁逾彻底消失了。 她是带着全然的欣慰与祝福,没有一丝遗憾离开的。 “自主呼吸恢复!” “瞳孔对光反射存在!” “终于……他挺过来了!” ----------------------- 作者有话说:明天三章都放出来就结局啦[可怜]渴求明天能有个好榜做法做法做法[合十][合十] 明天晚上24点,也就是周五零点有最后一章甜甜的番外,很甜的番外……宝宝们尽量早点来吧,来晚了很可能就看不见了[笑哭][笑哭] 第70章 新世界(二)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 在病房内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代熄因睡醒有一会儿了。 但他没有动,只是微微侧头,将沉静的目光投射在床边的人身上。 他趴在那儿睡着了, 睡姿有些别扭。 半边脸颊压在交叠的手臂上, 朝向自己的这一侧,晨曦挥洒在他恰到好处的眉骨弧度上, 顺着轨迹滑下,照出下巴新冒的青黑色胡茬,以及眼睑下方的浓重阴影。 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无意识蹙着。 过去几天,他几乎连轴转,翻案、调查、汇报, 应付各方的压力……还要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医院照顾自己,凌晨来时眼底带着掩盖不住的红血丝,深更离开时带走被廊灯拉得孤直的背影。 铁打的人, 也该熬出锈痕了。 心底细细密密地疼了一下, 代熄因极轻地探出手去,想要抚平紧皱的眉心。 第121章 然而指尖尚未落下。 长而密的睫毛颤了颤,陈昉先一步睁开了眼。 时常清明到洞察一切的眸子, 初醒时带着罕见的茫然,又在捕捉到悬在半空的指头后, 立刻坐起身, 无比自然地接住他的手。 “怎么了?”那声音温和, 带着点运行的低哑, “哪儿不舒服?伤口疼?还是头晕?” 连串的问句翻滚落下,代熄因摇了摇头,反手将他的手攥进掌心, 稍稍收紧。 那只手很暖,很厚,指腹和虎口生出常年握枪留下的老茧,蹭在皮肤上有种粗粝的踏实感。 “这床宽得很。”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放松晨起发紧的嗓子眼,“你要不要……上来躺一会儿?” 陈昉明显愣了片刻,回过味来后,忍俊不禁:“还是头一回有人邀请我睡病床,倒是很乐意感受这个新奇体验,不过……” 他转头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轻声说,“我等会儿还要去个地方。” 那笑意没完全到达眼底,就散作了疲倦,如同投入深谈潭的小石子,涟漪都看不清。 代熄因便晓得了。 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那陪我去外头吃个早饭吧。” 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他只是更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松开,语气寻常得像在讨论天气,“食堂的粥啊菜啊我都吃腻了,我想吃拌面。” * 医院入口旁边就是早点摊子。 桌椅都泛着油润的光,却意外干净,一口大锅沸水滚滚,热腾腾的白烟飘腾旋上,模糊了老板麻利的身影。 面是碱水面,滚水里走过一遭,迅速捞起,沥干,扣进早已备好酱料、猪油、葱花的粗瓷大碗里,筷子上下翻飞拌匀,每一根面条都裹上酱色油光,暖洋洋的香味直往人鼻腔里钻。 两人在角落的小方桌相对而坐,代熄因右手还是不方便,陈昉便将拌好的面朝他那边推了推,又递过勺筷。 面条入口爽滑劲道,酱香混着猪油的丰腴和葱花的辛香,在味蕾上炸开,吸进嘴里,几乎不用咀嚼,便顺着喉咙一溜烟滑下去了。 胃袋满足之余,代熄因面颊也被热气熏得泛上淡淡一层红:“如果以后退休了,咱们摆个拌面摊也不错,想吃就吃。” 陈昉正低头挑着碗里的面条,闻言抬眼,唇畔弧度细碎地流动:“想吃拌面还不容易,买点回家做就好了。” “你难道没听过吗?”前者摇头晃脑地表示,“家里的拌面永远没有路边的拌面好吃。” “想不到你居然会说这种话。”抽出纸巾,陈昉抬手帮他擦去嘴角沾上的一点酱油渍,“我以为外面的东西对你而言都归为垃圾食品。”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唇角皮肤,温热一触即分。 代熄因耳根微不可察地热了一下,但面上依旧镇定。 “……不、至于一棒打死所有,像面条这种优质碳水,怎么做都健康、嘛。” “好吧,大营养家,没人比你更懂健康。” 两碗面被吃得干干净净,陈昉没急着走。 他陪着代熄因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慢慢散步。 晨露未晞,空气清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上一回咱们的角色是不是反过来的?” 他说的上一回,就是陈昉昏迷醒来的那段时间。 “是啊。”后者顺口应答,“咱俩都快成医院常客了。” “哎哎哎!”一把转过身,代熄因不算重地捂了下他的嘴,拧起好看的眉头,“这话不要乱说,咱们才不当医院的常客。” 掌心蹭过嘴唇,把他不加掩饰的紧张兮兮尽数传达过来,陈昉的心尖发软,弯弯的眉眼中漫出真切的笑意:“好,避谶,刚说的全不作数。” 走到小花园中心的锦鲤池边,池水还算清澈,映出两人的倒影,随着游鱼模糊地晃动着。 代熄因脚步一顿,盯着水影看了几秒,忽然“哦”了一声。 “我说怎么感觉耳朵上空荡荡的。”他朝陈昉摊开手,“我的黑曜石耳钉呢?是不是你给我收起来了?” 这一说,陈昉也才想起来:“还真是。” 伸手掏出钱包,他把那一小枚东西从夹层里取出来:“做手术前,护士说要把所有饰品都摘掉。” 看得出耳钉护理得很好,在他指尖折射出一点墨彩般的光。 双手搭在膝盖上稍稍弯腰,代熄因侧过头,理直气壮地朝他晃了晃耳朵:“我看不见,你帮我戴。” 失笑两声,陈昉上前半步,把人拉到阳光下面。 金色的光辉流淌,他拂开代熄因耳际偏软的碎发,触碰到耳廓微凉的皮肤,捏着钻头,对上耳洞,平稳一推,金属针就穿了进去,指尖在耳后留下一抹余温。 “你记不记得。”代熄因垂眸看着他,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你送我耳钉那天,被骗去相亲了?” “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记得。”陈昉笑道,“最糗的一幕都给你看见了,真正躲不掉的黑历史。” 浅浅的笑意在空气中弥漫,又随着记忆的延伸,缓缓沉淀下去。 那时,谁又能想到呢? 代表理智与正义的郑孝旋,永远地留在了寺庙里,而披皮的杀人犯光明正大地走出来,将两个人的命运如此深刻地系在一起,推着他们走过鲜血与火光,走过背叛与生死,最终站在当下平静如画的日光里。 神色渐渐收敛,化为共同承载重量的默契,将曾经当作脚印远远甩在身后。 池水微澜,倒影摇晃。 时间也差不多了。 轻吸了口气,陈昉带着代熄因走进室内,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先回病房吧,我该出发了。” 盯了他足足五秒,代熄因才迟钝地寻回发声路径:“路上慢点。” 他挥了挥手,“我等你回来。” 阳光依旧很好,使劲将他们的影子拉长,长到足够交叠。 短暂触碰后,又随着步伐,各奔东西。 * “048,醒醒,有人来看你了。” 甘臣从最里面那张硬板床上坐起身,囚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 他的头发被剃短,露出青色的头皮。 那张曾经充满朝气的脸,此刻只剩下没有情感的沉寂。 他默不作声地穿过狭窄的过道,经过其他床位时,被不知名的人踹了一脚,身体一晃,膝盖微曲,差点跪在地上。 但他只是停顿了一秒,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重新站直,慢慢吞吞走到了外面。 他忘不了那天,甘婼晴和其他人赶到,看见他被铐在船骸时还无法相信的震惊和失望。 他更忘不了,陈昉跟着救护车离开时,路过他身边却没有停下,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早该明了,做过的事情永远不会被抹去。 甘婼晴确诊的那天,他走投无路。 即便医生说有治愈的可能,但他比谁都清楚,没有配型的骨髓,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郑孝旋找到了他。 “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替我做事。” 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其他人所敬重的局长,与害死无数人的器官贩卖团伙,有着怎样密不可分的联系。 她不光许诺会动用资源救回甘婼晴,还许诺会给予他丰厚报酬和锦绣前程。 她让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代熄因要和警局里应外合的消息传出去。 在她的配合下,他完成得很好,继而拿到了钱,也让晴晴获救了。 可没想到却导致陈昉降了职。 看着陈昉一如既往对他好,他的良心受到极大的谴责,无法抑制地痛哭,甚至想过要坦白。 但郑孝旋看穿了他。 她说,陈昉如今不过是降职罢了,活得好好的,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而他,一旦被证实与犯罪团伙勾结,最终只有一个结果,到那时候,甘婼晴怎么办?他又要如何面对曾经的同伴? 字字珠玑,句句扎心。 于是,他胆怯了。 这种胆怯要他付出的代价是,一边舔着脸跟着陈昉好好做事,一边背地里帮着郑孝旋破坏这些事。 一开始,她只是让他传递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他可以安慰自己,又没有实质性做出什么害人的事,还能升职更快,拿钱更多,一举多得,便得过且过了。 久而久之,他的底线一步步降低,思想逐步有了变化。 第122章 既然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他通不通风报信都改变不了,不是他,也必然还会有别人去做…… 那为什么,从中得利的人不能是他呢? 往后利用身份与职务之便,他为郑孝旋跑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让她时刻能掌握下面讨论的第一手资料。 再后来。 他所谓“不能伤害别人”的原则也消失了。 放走了关键嫌疑人朱睿聪,更为了协助郑孝旋逃跑,开枪射伤曾经的同伴,偷袭最敬重的师傅。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回不了头了。 但他却没有在最后一刻救赎自我,而是依然抱有侥幸心理,幻想郑孝旋成功逃脱。 他做好了后手准备,想要伪装成为缉凶而受伤的英雄,捞个好名头。 只要郑孝旋离开,没有谁能追究到他的身上,只要郑孝旋离开,他依然是那个遵纪守法的公安干警。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陈昉。 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陈昉。 从前他分明会为了陈昉被停职而打抱不平,为了陈昉愿意对抗全局抓出那个内鬼,可后来,他知晓了内鬼是谁,却没有勇气站出来,甚至还成为了让陈昉一次次陷入险境,一次次面临惩处的推手。 他在与魔鬼的交易中被利益熏昏了眼,早就忘了自己曾是屠龙的少年。 “对不起,师傅。” 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甘臣拿起通话器,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 然而最终能说出口的,只剩下这苍白无力的几个字。 陈昉坐在对面,神色平淡。 从起初知晓一切后的难以置信,到如今的风平浪静,其间横亘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沉淀作了疲惫。 “熄因和我都愿意对你出具谅解书。” 此言一出,他睁大眼睛:“师傅……” “不单为你,更多的,是为了婼晴。”陈昉的声线稳稳当当,“但你数罪并罚,最低十五年的刑期不会少,后续判决,可能还会增加。” “我明白师傅,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不会有怨言。”眼底漫溢泪滴,千言万语堵在甘臣的喉咙,“我不在,晴晴……就拜托您了。” “她一切顺利,让你放心。” “……谢谢师傅。” 对话陷入短暂的停滞,只有通话器里微弱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 身体微微前倾,陈昉压低了声音:“今天来,还有一件事。你之前同郑孝旋筹谋时,是否有听说,她和市委中的人物有联络?” 回了神后,甘臣沉吟片刻道:“貌似……是有几次,她说约了重要人物……对,那次她带我去拦截你们,一方面是要夺走属于她的证据,另一方面,也是在给对方提供逃跑时机。” “对方?”陈昉的瞳孔微微一缩,“那个时候,那个重要人物正在惠中村?” “我也不太清楚,但她的确是给了那个人回到盛川的时机。” ----------------------- 作者有话说:下午三点第二更,晚上六点大结局,晚上十二点超甜番外 如果刷了十来分钟发现番外看不了,就可以先睡觉,等隔日我和沈河天人交战完看纯净版了(苦涩 第71章 新世界(三) “是他, 真的是他……” 看过甘臣补充了细节的供词,雷昱无力地坐在座位上,双手插进头发里, 痛苦万分。 他喃喃自语, “我舅舅他……的确在惠中村行动的前几天出差,说去邻市考察, 回来的时间也正是你们缉凶那天。” 在他的对面坐下,陈昉默默地点了一根烟,什么都没说。 那时他对于郑孝旋的真相何尝不是难以下咽更难以消化,雷昱要遭受的纠结和痛苦一点不比自己少,当然也是需要时间的。 烟雾在两人之间飘忽,如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 抹去一切生物踪迹。 山水皆被覆盖,天地尽被掩埋,就连记忆里那把燃烧希望的大火, 也成了空花阳焰。 “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 猛地抬起头, 雷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在质问陈昉,又像是在拷问自己。 没等回答,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嘶哑, “从代熄因告诉我, 叶将成在车祸里毁容, 需要格外关注那段时间进行整容手术的人开始!” “舅舅在那段时日恰好也经历了车祸, 并且进行了容貌修复手术。”阐述变得急促,他像是要一口气将积压已久的疑惧全部倾泻出来,“那之后, 他的脸就有些僵了,做什么表情都不自然,性情似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我只当他是遭遇严重车祸的应激障碍和后遗症,还劝他多休息…… “疑心就像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生,往常不曾注意的很多事情都变得不对劲,比如他经常会行踪不定,会避开所有人接电话,会避开所有需要验血或深度体检的场合……我开始调查舅舅,发现他后腰居然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那分明是做了肾脏移植手术!在他车祸前从来没有这回事,但他也能随意解释,是小手术,没必要和家人汇报。 “其实我早已有了猜测,但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不可能,这么荒谬的事情怎么会发生?怎么会在我最敬爱的舅舅身上发生?”雷昱自嘲地嗤笑起来,比黑咖啡更苦,比哭更难看,“直到郑孝旋亲口承认她与市委有关系,我又一次被冲击,再到今天甘臣的供词,让我不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童年时期绽放的烟火终是在三十几年后的夜空里消散了。 灰烬落了一地,成了素白的雪上唯一的脏污。 许久,他才挣扎着从掌心中抬起脸,眼中升腾起无尽的痛苦和荒谬感。 双拳发狠地敲在桌面上,震得笔都滚动起来:“如今的‘雷鹏赋’,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我的舅舅……他曾最痛恨这些黑恶势力,最痛恨各种不公,可是,有人却套着他的皮,干尽了这些丑事!” 李代桃僵。 这四个残忍的字眼与呼出的烟一并,在陈昉眼前绵绵长长地自由扩散,让哭也朦胧,笑也不清。 发生过的伤害能无数次说起,死去的人却不能睁开眼。 到底是无法自欺欺人,无法回到过去,定局,终是注定。 “哐当”一声,雷昱突然站起身,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做什么!”陈昉反应快得惊人,在他擦身而过的瞬间,眼疾手快抓住那只臂膀,“你要去哪?” “松手!老子去问他!”试图挣扎无果,雷昱双目赤红地瞪着他,“老子要问那个杂碎凭什么这么做?!凭什么!!” “你冷静点!” 陈昉用了更大力把他按回椅子上,压住他的肩膀低喝,“咱们手上什么都没有,你现在去就是打草惊蛇,除了让他把一切抹得更干净,半点东西都问不出来!” “那怎么办?啊?!” 被控制在原地,雷昱胸口急剧起伏,困兽般低吼,“难道就当不知道?坐以待毙那个冒牌货继续以舅舅的身份待在那个位置上?我他x做不到!!” “当然不是!”陈昉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他的吼声。 室内安静一刻,落羽有声。 俄顷,陈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稍稍卸去些气力,只是双手仍稳稳按在他肩上,试图让双方都冷静。 长臂一抬,他指向办公室的那扇窗户—— 隔着一面玻璃窗,盛川市碧空如洗的广阔蓝天,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塌下来的只是你曾经仰望过的一座山罢了,天还是那么高。”他的声音逐渐沉实,坚若磐石,掷地有声,“我们要做的,不是对着废墟怨天尤人,无能狂怒,而是用这些砖石,把真正的天,撑得更稳。” 顺着他的手指,雷昱望向窗外。 阳光有些刺目,让他模糊的视线更加不清。 他认命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x的……” 他哑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那冒牌货,还是骂刚才失了智的自己。 双手狠狠抹了把脸,他深深吸入一大口氧气,再睁开眼睛时,虽然痛苦和愤怒并未完全消退,但那股足以击垮他的崩溃,正被寸寸挤压出去。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陈昉,瞳眸赤红依旧,却已经找回了焦距: “所以,应该怎么撑得更稳?” * “现在已经确定了雷鹏赋就是叶将成,可我们没有证据。” 面对陷入僵局的现状,陈昉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眉头紧锁,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膝盖,“一个市委官员,铁证欠缺,我们连调查他都举步维艰,更别提揭开身份互换的真相了。” 第123章 接过他削好的苹果,代熄因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漫开,却冲不散心头的凝重:“按照郑孝旋所说,强|奸向扬笙的不是雷鹏赋吗?不能从这个突破口下手?” “郑孝旋的话真假难辨。”陈昉唏嘘不已,语气带着一丝无力与愤懑,“更重要的是,向扬笙死亡前后,叶将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个可怜的女人,生前遭遇凌辱,身患重病,死后连真凶都难以锁定……” “重病?向扬笙生病了?什么病?” “白血病。” “白血病?”代熄因大吃一惊,手里的苹果都差点丢了,“向扬笙确诊了白血病?” 陈昉一愣,这才想起这个细节他并未告知代熄因,亦没有深入讨论过:“是当初樊承平告诉我的。” “那就合理了!” 手一拍大腿,代熄因眸中锐利的光芒闪烁,“不用管向扬笙死亡前后叶将成有没有不在场证明,那都不重要了,因为叶将成的确没有在向扬笙死亡前侵犯她!我们把时间线搞错了!” “什么?”陈昉睁大眼睛。 “我们当初由于向扬笙身上的淤青而陷入了惯性思维误区,还牵强地用两次性侵和连续时间段施害来解释,真实情况是,白血病会导致凝血功能障碍,一个小小的磕碰,造成的淤青都可能持续数周甚至更久!” 此番话让陈昉登时醍醐灌顶,双目睁得老大。 一直困扰的死结,竟被几乎要忽视的医学常识轻而易举解开。 “所以叶将成侵犯向扬笙,只有她确诊白血病前的那一次!” 突破口既已找到,庞大的机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 盛川与平海两市警方成立了联合专案组,重新梳理向扬笙确诊白血病前的所有行踪和所有接触过的人。 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警方对海量旧数据进行掘地三尺式的筛查和排查走访。 过程是枯燥且令人焦虑的,办案人员日夜轮班,对着闪烁的屏幕,在无数模糊的监控录像、堆积如山的消费记录和通讯清单中寻找着那个人的踪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临客ktv数年前一段画面噪点严重的监控录像里,一个身影进入了警方的视野。 尽管图像模糊,但通过公安部姚戍光的画像比对,确认那正是假雷鹏赋,叶将成。 关联的消费流水显示,当晚有一个以祁志文手下名义开设的大型包厢,而叶将成正在其中。 警方进一步侦查发现,祁志文与叶将成之间存在数条通过中间人周转的资金流向,以及数个用于单线联系的且早已停用的号码通讯记录,接着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被迫服务叶将成的几位成员,在警方耐心劝导和保护下,他们终于松口,承认当年迫于威压忍受的一切侵害。 原来祁志文这些年间频繁对叶将成进行性贿赂,向扬笙不过是可怜的受害者之一。 这位集团老总直到这时才知道,他一直贿赂的市委副书记,和他女婿一直对接的器官贩卖集团幕后主使是同一个人。 这条线索,如同拧开了坏死多年的水龙头,积蓄已久的证据洪流奔涌而出。 物证利用最新技术,成功修复了祁志文通过朔福集团向叶将成行贿的多重加密账本。 侦查员在浩如烟海的旧档案中,找到了叶将成多次利用副书记职权,在关键时刻拖延或误导器官贩卖集团调查的记录。 最令人振奋的是,外围调查组历经周折,找到了当年为叶将成进行面部修复手术的医生助理,这位隐姓埋名多年的知情人提供证词,在手术完成后不久,他的导师便意外身亡,而他则因为恐惧,偷偷保留了部分原始手术记录和一张患者术后的照片。 …… 往后种种,铁证如山,链条闭合。 收网时刻到来! 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市委家属大院外,数十辆警车层层包围,蓄势待发。 身着作战服的警员们融入夜色,占据了所有有利位置。 陈昉站在指挥车旁,夜风拂过他紧绷的脸颊。 通过耳麦,他听着各小组逐一汇报“就位”,目光锁定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行动!” 命令通过电波顷刻传达到每个队员耳中。 砰——! 破门锤带着千钧之力,抓捕方如潮水涌入。 “警察!不许动!” “放下一切,立即投降!” …… 然而,预想中的抵抗并未发生。 屋内一片死寂,泛滥着过于整洁的宁静。 心脏一沉,陈昉快步冲进卧室。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跟进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叶将成穿着熨帖得没有褶皱的昂贵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甚至连领带都系得完美标准。 他平静地仰卧在床铺正中央,双手交叠置于腹部,神态安详得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床头柜上,一个空空如也的药瓶旁边,放着一封字迹工整的书信。 陈昉戴上手套展开了那封信。 被捏紧的信上面写着短短几行字: 我获得了几十载额外的光阴,品尝了至高权力的滋味,玩弄黑白两道于股掌,如今,又为这出完美的戏剧落下帷幕。 我以自己的方式离开,我,才是唯一且永恒的赢家。 没有忏悔,没有歉意,只有贯穿始终的傲慢与疯狂。 这个窃取了无数人生命与未来的罪犯,以一种充满仪式感的整洁与秩序,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逃脱了法律的制裁,逃脱了正义的审判。 第72章 新世界(四) “什么?自杀?!” 听到这个消息的代熄因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凭什么这个狗东西平白无故多活了这么些年,就这样轻易地解脱了?!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呢?数不清的受害者连一声道歉都没等到!” 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陈昉立刻上前扶住他, 手掌稳稳地贴在他的背心, 声音沉稳而有力:“冷静点,熄因!短时间内你的心脏不能再受刺激, 他死了不代表一切都结束了,他用这种方式逃避审判,正说明他害怕群众的唾弃,他直到最后都是一个懦夫。” 靠在他身上,代熄因的呼吸逐渐舒缓,翻涌的气血和不甘一点点平复下去。 病房内无声了好一会儿。 “那……郑孝旋呢?”他声哑而坚决, “她绝不能逃掉!” “全国通缉令已经下发,天罗地网,她插翅难逃, 除非徒步走出海关, 否则她绝不要想与国外的郑思恩团聚。”陈昉斩钉截铁,又面容复杂地轻叹息一声,终是不忍, “只是,稚子何辜啊。” 缓和的代熄因反拉住他的手, 逻辑清晰:“郑孝旋既然雇人护她一人先走, 就一定给她留了足够的金钱与后路, 等我们把人抓到, 面对死刑,她为了郑思恩的日后,也必然会把郑思恩的所在告诉我们, 一切罪恶都无所遁形,所有活着的人也都会继续往前走。”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充满希望的黎明才刚刚开始。 “说完了别人,你呢?” “我什么?”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不打算告诉你国外的父母吗?”陈昉不由分说地正色道,“之前紧急情况下,手术确认协议都是我以亲属名义签的字,是想尊重你的意愿,让你自己告诉他们,但这不能一直拖下去。” 稍稍避开他的眼神,代熄因沉默了。 陈昉还想劝他:“熄因,他们是你的父母,有权利……” “我知道。”重新抬起头,代熄因眼里多了些下定决心的意味,“我想等我恢复好一些,脸色不那么难看了,再面对面告诉他们这些。” 顿了顿,他异常清晰的字眼落下,“不光如此,我还想告诉他们另一件事。” 他的眼睛直直看来,陈昉心脏漏跳一拍:“什、么?” 拉住他的手,代熄因的指尖还有些凉。 “我想带你去见见他们。”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想告诉他们,你是我的爱人,是我想共度余生的人。” 耳根一烫,陈昉脑子凌乱,下意识否认:“什么时候……” “亲都亲了,白都表了,你、你现在要不认账了?”拒绝一来,代熄因急了,语速都快上不少,“你这段时间天天守在我这里,又是掖被子,又是削水果,又是熬补汤,又是嘘寒问暖,再加上亲属名义,别告诉我只是普通战友啊!” 急喘两下,他痛苦地捂着心口往旁倒去,陈昉一下子就慌了:“熄因!” 他一把将人捞在怀里,心急如焚:“你怎么样啊?都说了这个时候你不能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第124章 他的后半句话被堵了回去。 代熄因凑上他的嘴,用力地亲了一下,然后得逞地眨了眨眼睛: “承认吧,你就是很在意我。” 两个人离得很近,陈昉看见代熄因的眼睛亮亮的,盛满了得意、爱恋和唯一的影子。 他无奈地捏捏代熄因的脸:“是啊,我很在意你。” 旋即认真地说,“但我们的事,毕竟与大多数人不同,也很难被世俗认可,更何况你的父母?冒昧地带我去,会不会反而惹他们生气,让你难做?” 心里像被羽毛挠过,痒痒的,代熄因又飞快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nonono,你小看他们了,他们常年在国外生活,思想可比你开放不只一个档次,去年过年的时候还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或女生,只要你愿意,咱们分分钟可以在国外办婚礼,你喜欢绿色,咱们就去大草原或者大牧场,不够的话西装也穿绿色的好了……” “停停停,办、办婚礼?”陈昉大跌眼镜,差点咬到舌头,“会不会太快了点?” “一点儿都不快。”代熄因理直气壮,“按国家标准,你这年纪都算晚婚了! “那你……” “我不介意早婚啊。”他灿烂一笑,还顺带抛了个媚眼,“我只想把你牢牢拴在身边,只属于我一个人。” 轻叩一下他的额心,陈昉失笑:“以前看不出来,你这么油嘴滑舌,从鬼门关走一趟,就学了这些?” “还有这个。”代熄因得寸进尺,勾下他的脖子,让他们的距离更近了一些,“can i kiss you?” 陈昉挑了挑眉:“no.” “无所谓。”视线落在陈昉唇上,代熄因面不改色地耍赖,“我听不懂。” 正当他要来一个轰轰烈烈的法式湿吻之际—— “哎哎哎!!” 这一下中气十足的棒喝,震得两个人雷霆般迅速分开。 一抬头,雷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喊完这声就横眉冷眼地走了进来,重重放下手里的果篮。 那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三分震惊,三分鄙夷,还有三分怀疑人生。 空气突然变得好安静。 “好啊,好啊……”消化了半晌,雷昱伸出手在他们之间指指点点,一口气半天才顺了过来,“之前我就觉得了,你们互相的担心和关切太不一般了,一方上救护车的时候,另一方的眼里简直要掐出水——来!合着你们是……这种关系!我怎么会这么迟钝?啊?!” 他那声调起承转合的,跟唱戏似的,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 代熄因放下苹果核:“啥?什么关系?” “你少给我在这儿装傻充愣!”雷昱没好气地呛他,“你们爱喜欢谁喜欢谁,跟老子没半毛钱关系,我也没那闲工夫去大肆宣扬。” 大马金刀往那一跨,他的矛头又指向陈昉,“你真下得去手啊!他才刚毕业两年,正值青春,你就给人家拐了?” 陈昉:“这个……” “你别血口喷人啊。”代熄因一把搂过陈昉,活像只护仔的母鸡,“是我死缠烂打,好不容易才给陈昉哄到手的。” “他x的老子就知道!” 雷昱一下子激动起来,捶胸顿足,音量拔高,“你一口一个陈昉!司马昭之心!老子早该知道!啊!凭什么你能追到陈昉,我却连约小月吃个饭都被她用忙着验尸的理由拒绝!不公平!这不公平!” 他那张嘴成了豌豆射手,不分目标一个劲秃噜籽,“还有!为什么上头批复下来了,你一回来就是正式刑侦副支队长!凭什么?!准备又要踩到老子头上去了是吧?!老子脸面何在!” 叽里呱啦连环炮弹,看得目瞪口呆的代熄因贴上陈昉耳朵:“他怎么就精神失常了?这件事对他打击这么大吗?” “呃……也许,是压力太大了,缺个由头发泄?” 眨眨眼,代熄因若有所思,等那边呼气的空挡,大声插话:“这样好了雷队,我上次向姜法医借了一份资料,还没还,眼下我这情况也不方便,不然,你我帮跑一趟还给她?东西就在我工位上。” 病房里震天的控诉戛然而止。 雷昱脸上的愤懑像变魔术一样消失。 他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根本不乱的衣领,一本正经地拿起果篮里的一个橘子,揣进兜里,若无其事地朝门口走去:“……那什么,我想起来还有个报告没写,资料是吧?放心,保证送到,你们好好休息啊。” 看着心满意足离开的背影,代熄因后知后觉咂咂嘴:“难道,他此行的计划就是这个?” 陈昉拍拍他的手:“好了,放开我了,等下别人看见再来个精神失常就不好了。” “让他们失常去。”非但不放开,代熄因还像个树懒收得更紧,他把脸埋在陈昉颈窝,闷声说,“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地下恋情,迟早大家都会知道,早失常早恢复,早受刺激早免疫,何况也不是谁都跟雷昱一样,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别致。” 摸摸他的头,陈昉却很认真道:“老实说,我没做好让局里人知道这件事的准备。” 身体一僵,手一松,代熄因好费劲才抬了头,想要笑却满眼失落:“还,还真要搞地下情啊?” “毕竟我们的职业特殊,这种关系虽然无罪无错,但难免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和议论,在现阶段,低调处理,对我们,尤其是对你的工作环境,或许是更好的保护,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关系,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他说得不无道理。 眼睫低垂,代熄因默默收回手:“嗯,我明白。” “但是。”抚上他的脸,陈昉话语坚定而恳切,“这只是暂时的,等我处理好各方面的考量,做好万全的准备,陪你见完父母,等时机成熟,我不会再刻意对任何人隐瞒我们的关系。” 简简单单三两句言语,让代熄因重新恢复生气,双眼如印上了万千星辰:“你……同意跟我一起去见爸妈了?!” “是。”陈昉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巨大的喜悦席卷周身,冲击着代熄因的胸腔,心脏砰砰直跳,快得像是要跑进游乐园来把过山车。 他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看着眼前这人温柔含笑的双眼,只觉得满腔爱意再也按捺不住,缓缓靠上前去。 “can i ……kiss you now?” “唔……勉强,可以,吧。” 在干净无瑕的病床上,他们的吻同样没有杂质,无人叨扰。 故事的开头,平庸的灵魂身处于荒诞的世界,词不达意地书写反抗的乐章。 故事的终篇,黑暗也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浪漫不过浮沉人生里的调味剂。 可那又如何? 只要有你,结尾便值得迷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