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错》 嫁错 第1节 本书名称:嫁错 本书作者:垂拱元年 本书简介: 姜姮嫁给顾峪时,就知他喜欢的是姐姐,姐姐远嫁,他退而求其次,娶了她。 婚后,姜姮本分地做着姐姐的替身,姐姐穿衣素净,她衣箱里没有一件艳丽裙衫,姐姐喜欢牡丹,她一年四季都要簪戴牡丹。姐姐贤惠淑德,她亦柔顺侍奉公婆,虽则如此,婆母还总是遗憾没能与姐姐做成婆媳。 而她的夫君,也总是唤错她的名字。 甚至后来,姐姐坐罪入狱,双亲怜姐姐体弱,竟要她顶替姐姐去牢中坐上几日。 而这场冒名顶罪,是顾峪亲手安排的。 姜姮默然听从安排。 ··· 顾峪以为,妻子只是心头明月落在水中的虚影,凭她如何努力,终不及心上月。 可她柔婉恭顺,从不曾忤逆过他,便是替人顶罪入狱也没有半句怨言。 他想,还是该去狱中看看她,却于黑暗中,听见她怅然与人道:“阿兄,来生早点娶我,别再让我嫁错了郎君。”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主角:姜姮 顾峪 一句话简介:高冷权臣追妻火葬场 立意: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第1章 神都四月,半城春风,半城夏花。 字画行的执事伏首案上,望着铺开的牡丹图,微微皱眉。 姜姮坐于案旁,轻轻抚着窝在怀中的狸花猫,也望了望那幅牡丹图,默不作声,耐心等着答复。 “这可是,六年前,姜七姑娘送与卫国公的那幅?”执事凝神看了半晌,忽然抬头这样问。 姜姮不答,只是淡声问:“能修好么?” 执事复又看回牡丹图。 牡丹图上罩着一层薄若蝉翼的轻纱,当是为了保护这画免遭年月侵蚀,如今细纱破了一个口子,罩在里头的画也被划出一道指甲盖大小的疤痕,看样子,应是被猫抓烂的。 执事看了又看,细致地摸了摸纱底的画纸,最后爱莫能助地摇摇头:"若是上品画纸,还好办些,但这画纸纤薄脆弱,乃是最低一品,一旦损坏,别无他法。" 姜姮默了会儿,起身道:“既如此,回吧。”便命丫鬟收起牡丹图。 执事忙说:“我行中多才俊,可帮夫人临摹一幅,必定能以假乱真,只是,这外覆的轻纱……” 执事面露难色,解释道:“不是某不愿置办,而是这纱金贵异常,比这画纸要金贵的多,如我们这般小商肆,根本拿不出此等上上品。” 姜姮忖了片刻,终是轻轻摇头:“不必了。” 将起身,窗外的天色倏尔昏沉如暮,随之狂风大作,不多时便叮当一片,竟下起了冰雹。 “哎呀!怎么又下雹子了!”小丫鬟惊声呼着就要往马车上跑,“咱们新采买的牡丹要被砸坏了,得快些回去搬到廊下!” 姜姮微微伸臂,挡了丫鬟去路,说道:“暂且避一避吧。” 外头下的是冰雹,噼里啪啦的,已将一些商幡砸落在地,此时跑出去弄不好要丢性命。 “夫人,咱们新采买的牡丹呀,砸坏了可怎么办?”小丫鬟急得跺脚。 卫国公府每年都会采买牡丹,且都是花农悉心培育的新品孤品,名贵非常,今年概因天气多变,牡丹存活不易,价格比去年贵了一倍不止,许多高门王府都暂罢此事,只有卫国公府一如既往。 “夫人,大夫人本来就因高价采买一事对您心怀不满,万一那花再被砸坏了,怕大夫人……”小丫鬟碍于身份没敢继续说下去。 姜姮面无慌色,抚了抚怀中因天气骤变猝然不安的狸花猫,折回案旁坐下,说道:“我交待过骆家表妹了,让她照看着些。” “骆表姑娘?那可是大夫人的亲姊妹,靠得住么?”小丫鬟低声嘟哝着,忧心不减。 姜姮没有说话,手下安抚着猫儿,目光落在窗外,看着茫茫荡荡的雨雹,听到窗下人声愈渐热闹。 是避雨的行人,聚在一处聊着近日古怪的天气。 神都中人喜植牡丹,道旁门前多是此花,往年三月中,神都便会是一片锦绣了,今岁却直到四月,春气才陡然旺盛,直逼夏日,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花儿,遂都争先恐后地开了。不料才开没几日,就下了一场冰雹,敲落了许多好景。 今日这场冰雹,已是这个月的第三回了。 坊间便有了些风言风语,说这异常气候乃是天怒。 “听说卫国公为了护下那姜后,杀了南陈君臣三千余人,连襁褓婴儿都不放过。” “实在太过残暴,就算亡国,也不致如此啊!” 众人议论之事,姜姮也有所耳闻,她的夫君,便是闲言碎语里的卫国公。 顾峪此次南征,一举攻破南陈国都,俘了南陈君臣,捷报传至神都,本是朝野欢欣,不料没几日,又传来一桩消息。南陈君主降而后死,南陈旧臣皆指控是姜后所为,群情激愤势要诛杀姜后以慰先主之灵。顾峪为着护下姜后,大开杀戒,斩杀三千余人。 消息甫一递回京城,朝野震动,今上特命皇使前往建康城督办此事,而今是何进展,姜姮也不得而知。 廊下的闲话又从当今说到了六年前,说到姜后赠与卫国公的牡丹图。 “若是当年姜后没有嫁去南朝,嫁给卫国公,倒是一桩好姻缘。” “谁说不是呢,听说当年姜后及笄礼上画的那幅牡丹图,可是许多王公贵族不惜高价争相竞买的,谁都没想到,她最后赠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百夫长。” 这件事,姜姮听过许多回了。 自那之后,这个寒门出身的百夫长,一年拜上柱国,二年以拥护新主之功进卫国公,五年而平南土,定数百年群雄争霸、南北混战之乱局,勋贵当世。那幅牡丹图,也因着这些功勋,声名鹊起,早被坊间传为一桩美谈。 若非她的猫闯了顾峪书房,抓烂了这久负盛名的牡丹图,她怕是至今难见其貌。 姜姮抚着猫额,轻轻叩了几下,微叹一息,“你这次,是真的闯祸了。” 狸花猫好似听懂了女郎说话,低低喵呜一声,埋头在她怀里轻蹭。 姜姮冷清的容色终于被惹起一丝莞尔,摸着狸花猫的脑袋爱怜地点了点,轻语宽慰:“放心,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她看了眼窗外,雨虽未歇,雨势小了许多,冰雹也停了,沿街望去,来时的一路繁花此刻已是绿肥红瘦,姹紫嫣红的花瓣零落在地,一片狼籍。 也不知府中的牡丹到底如何了。 “回吧。”姜姮起身,抱着狸花猫款步进了雨中。 ··· “哎呀,真的全都敲没了!”刚进牡丹园,蕊珠遥遥望了一眼,没瞧见花色,急急忙忙前去细瞧,一面看一面哀叹。 姜姮瞧出不对,就算遭了雹灾也不该一朵残花都没留下,且看上去,牡丹似乎少了许多株。 问过侍花婢才知,是被人掐了去。 “大夫人上午请了许多夫人来赏花,还说有喜欢的只管折了簪上,也有一些被搬走送人了。” “一朵都没留?”蕊珠又是愤怒又是惋惜。 牡丹园一直是姜姮打理,自进了四月,天气倏尔转暖,便陆陆续续有花农来献牡丹。牡丹园中可供驱使的婢仆并不多,往年姜姮都会雇使一些经验丰富的花农帮忙打理,今年因着牡丹价高,长嫂不允再雇花农,许多事情都是姜姮亲力亲为。牡丹娇贵,天气又忽冷忽热,养护起来极为繁琐,费心耗神,姜姮已有大半个月足不出户,才守得满园牡丹平平安安地开了,一时绮丽无双,神都无二。 不料想才出去了半日,就什么都不剩了。 “夫人,牡丹园怎么说都是您掌理的,大夫人也太过分了。”蕊珠低声嘟囔着。 姜姮神色淡漠,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只微微垂眸轻抚着狸花猫身上细细的雨丝,转身道:“回房吧。” “弟妹,你总算回来了。” 小骆氏笑盈盈地来了牡丹园,发髻上簪着一朵新鲜的黄牡丹。她面容五官并不出众,胜在装扮精致,尤其那朵沾了微雨的黄牡丹簪在发上,乍一看,颇有几分雍容清丽之姿。 她身后的两个婢子也各簪着一朵牡丹,品色虽不能与那株黄牡丹相比,也是从花农手里采买来的,并非自家培植的普通花色。 小骆氏扶了扶发顶的牡丹,瞧见姜姮朝自己丫鬟瞥了眼,笑着道:“弟妹,你可别误会,这么贵的东西,我怎舍得给她们,是孙夫人和齐夫人簪了簪,觉得不喜,赏她们的。” 又命丫鬟搬来几株红红紫紫的牡丹,劳苦功高地说道:“弟妹,这次幸亏我叫人把牡丹搬走了,不然都叫雹子砸了,不是糟蹋钱么。” 姜姮瞧了眼送回的牡丹,都非殊异稀贵品色,概是旁人挑剩下的,虽则如此,她还是微微垂首道:“多谢嫂嫂。” “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小骆氏微微扬眉,又扶了扶头上的牡丹,瞧见蕊珠手里还抱着画轴,故作关心地问:“牡丹图可修好了?” 见姜姮摇头,她早有所料地扬了扬眉梢,口中说道:“弟妹,我早说那猫别养了,你不听,如今可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三郎不喜欢猫……” 她顿了顿,似突然心生妙计,道:“不如,把这猫交给我,我就说是阿端逗猫玩,没管好,叫它闯了书房,三郎一向疼爱阿端,定然不会怪罪……” “多谢嫂嫂好意,不过,嫂嫂别费心了,我自己处理吧。” 顾家两个侄子一直想抱她的猫去玩耍,姜姮从未松口,心知这回小骆氏还存着心思,婉言辞道。 小骆氏脸色明显一沉,不说话了。 “我还有事,不陪嫂嫂说话了。”姜姮仿似没有察觉小骆氏的情绪,抬步离开。 “弟妹”,小骆氏声音冷了许多,带着些目的落空的不甘心和旁人不识好歹的盛气凌人,“你也挑一朵牡丹簪上吧,或许一会儿三郎瞧见了,睹物思人,看在你姐姐的份儿上,不会追究呢。” 姜姮脚步一顿,下意识收紧双手牢牢护着怀中猫儿。 这意思是,顾峪回来了? 小骆氏故作讶异:“弟妹,你竟不知三郎今日回来么?我以为,三郎早递家书,和你说了呢。” “不过,也不需你忙什么,家宴我已安排好,沐汤沐具接风洗尘之物,有阿辞准备呢。” 姜姮无暇分辨小骆氏言语中的其他心思,抱着狸花猫加快步子朝自己的凝和院去。 “点香,换被褥,擦洗地板几案。” 姜姮一面吩咐着,一面亲手把狸花猫关进笼中,交给蕊珠道:“送回原来的厢房,好生看顾,别让它乱跑,更别让它闯祸。” 顾峪不喜欢猫,因而这狸花一直都是单独养在另一间厢房,这回顾峪远征南土,半年未归,姜姮才将猫儿抱来主房养着,如今顾峪归京,须得在他回来之前,把房中狸花猫的痕迹擦洗干净。 从日偏西直至夜闭门,凝和院里忙忙碌碌的身影才渐渐安定,原来放着猫爬架的地方,摆上了两株开得正新鲜的牡丹,错金镂银的博山熏炉吐着烟雾袅袅,是顾峪最喜的沉香。 姜姮坐在妆台前,对镜涂着唇脂,她已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妆容,鹅黄素衣,千瓣牡丹,都是多年前胞姊最平常的打扮。 “夫人,您怎么涂了石榴色的唇脂,有些艳丽了呀。”蕊珠提醒道。 姜姮愣了下,这石榴色的唇脂是闺中密友前段日子送她的生辰礼物,她很是喜欢,这阵子经常用,一时顺手,忘记这颜色过于艳丽了。 嫁错 第2节 “夫人,在这里。”蕊珠轻车熟路地递上另一盒唇脂。 姜姮抿抿唇,擦掉将要涂好的唇脂,重新画唇。 “夫人,这朵牡丹极衬您的容色,和七姑娘简直一模一样呢。”蕊珠赞道。 姜姮目中无波,唇角翘了翘,似是笑语,只太过浅淡看不真切。 “是么,那就好。” 将将妆罢,便听婢子禀说家主归,姜姮起身相迎,见顾峪已到门前。 男人生的挺拔,又穿了身玄色衣裳,不知是否刚刚征战归来的缘故,身上还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冷冽肃杀气,披着夜色站在那里,月光疏疏,似东风未能化尽的残雪,叫人望而生寒。 他的目光落在姜姮身上,滞顿许久,似在审视忆想着什么。 “灵鹿。” 姜姮听见他这样唤了声,和从前许多次一样,低低沉沉的,几乎刹那之间就消散在夜色里,好像他从来没有开口唤过。 姜姮不语,也未露出任何异样情绪,只当没有听见他又唤错了名字。 第2章 姜姮像往常一样随男人进了内寝伺候更衣,刚刚为他褪下常服,正要去拿寝衣,被他扯住手腕止了动作,下一刻,便被打横抱起按在了卧榻。 他的目光落在她面庞上,定定地审视着,似十分满意她今日妆容,手下不急不躁却也有力而迅捷地扯去了碍事的衣裳。 男人在这事上向来没什么耐心,开门见山便长驱直入。 姜姮微微皱了下眉,不欲男人察觉自己的不适,遂偏过头去,却又被他托着耳侧强硬地掰了回来,牢牢控在他重浊的目色之下。 约是在宫宴上喝了酒,他身上有股酒气,不甚浓烈,但在如此亲密的距离下,姜姮能很清晰地闻到。 不知是否饮酒的缘故,她总觉得,顾峪今夜好像有些不一样,他的欲望似乎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猛烈,每一次进退都像一股来势汹汹的洪流,让她从前明明可以牢牢压住的声音,变得难以控制。 她没有忍住发出了声音,虽极是轻柔,但涌进的洪流忽而停滞,似一时忘了退去。 这片刻的停顿里,姜姮察觉顾峪在看她,目光比之方才更粗浊。 姜姮知道大约是那声音的缘故,她从来没有发出过那样的声音,这是第一次,他很意外。 姜姮微微偏过头去,咬住唇以防再有那样的声音溢出来。 又被男人掐着下巴掰回来,迫她看着他,也看着她在洪流里不由自主地起起落落,面色比发顶的牡丹还娇艳诱人。 他似乎没有远行归来舟车劳顿的疲惫,他的力气依旧如从前,炽烈旺盛地像团扑不灭的火。 甚至,姜姮隐约觉得,他此刻的兴致,前所未有的好。 大概是因为她的妆扮,他一定看得出,她画了和胞秭一模一样的妆容。且看样子,他十分满意她今夜妆容,满意到不准她偏头离开他视线。 辗转磋磨了不知多久,女郎的发髻完全散了,簪在发上的牡丹也层层堆叠在她脑顶,晶莹可辨水光,不知是花儿上的露水,还是磋磨太久,花汁都研出来了。 男人终于得了餍足,只躺了片刻平复气息,翻身下榻。 姜姮有事要说,伸手想抓住他,许是太累,浑身的骨头似被磋磨碎了,只剩了软绵绵的筋皮,抬起都费力,更莫说男人身形敏捷,离开的又果断,她根本抓不住。 “夫君。”她纵然已用了剩下的所有力气,听来还是轻飘飘的,像她的狸花蹭她那般。 顾峪已经穿好衣裳,系革带的手忽而一顿,片刻后才继续整理衣装,“你自歇息,我尚有事要办。” 明明刚刚做罢那事,刚刚在榻上像一团烧不尽的火的男人,此刻突然像一尊冰啄冷玉,没有半丝流连缱绻,疏离地好像什么都不曾做过。 他出了内寝,并没有立即离去,站在外厢书架旁,拿了本书翻起来。 姜姮撑着身子下榻,稍稍整理妆容,披着寝衣追了出来,见顾峪正执卷翻看,目光专注,旁若无物。 他看的是《岭南牡丹记》,是胞姊去年游历岭南时所写,兄长特意转赠于她,说是风土人情、山川地理无不包罗,生动鲜活,读来颇有亲临其境之感。她翻过几页,后来因为抄写佛经搁置未读,倒是顾峪一有空闲就要翻上几页,有些地方还做了注解。 原来他说的有事要办,就是来这里看胞姊编写的书。 顾峪喜静,尤其看书的时候不喜旁人打扰,姜姮便坐在花几旁,随意拨弄着牡丹花,眼睛时不时看向男人那边,寻着说话的时机。 “那花叫何名字?” 男人冷不丁问了句,姜姮转目看过去时,他的目光已经落回书卷,青隽的面庞纵是映着昏黄的烛光,也没染上半点温度。 他不是会与她闲谈的人,怎会无缘无故问这个? 概是往年房中摆置的牡丹花都是殊异稀罕品种,今年这株虽也是千瓣牡丹,但实在平平无奇,他才会相问。 “有些牡丹花,嫂嫂看着喜欢,送人了。”姜姮解释,“还剩几株,我挑了一些过来。” 顾峪淡淡嗯了声,似还在等着她回答那株牡丹的名字。 “这花,叫做牛红。” 花农来献的牡丹品类众多,为着识记简便,姜姮多是以氏为名,姚家献的黄牡丹就叫姚黄,魏家所献紫牡丹唤魏紫,牛红自然就是牛家献的红牡丹。 话音才落,就见顾峪抬眼望来,一贯冷峻无甚情绪的眉宇好像微微皱了下。 盯着姜姮看了片刻,又看看那株牡丹,复看回书卷。 只眉目似乎比方才更沉肃了些。 又翻了几页,他掩卷起身,似是要离开。 姜姮也忙站起,“夫君,我有事和你说。” 顾峪停步,站在那里等她的话。 “我阿姊……” “我会帮她。”顾峪直接说道。 显然,他以为,她是为了胞姊的事情开口求他。母亲确实数次递话,要她传信顾峪,请他多多关照阿姊,但她没有,她很清楚,依顾峪的性情,依他和阿姊曾经的情分,他一定会护阿姊周全,根本不消她多说什么。 她本来也不是要说阿姊的事情。 “我阿姊送你的画,被我的猫抓烂了。”姜姮低头敛目,轻声说:“怪我没有看好它,让它闯了书房,夫君便容它这一回吧。” 顾峪皱眉,目光明显一沉,看女郎片刻,忽而把手中的书卷按在桌案上,“三日之内,背下这卷书,你便可继续养着那物。” 说罢,阔步离去。 男人一走,整个房间的气氛都松快下来,蕊珠急忙跑来翻看书卷,愁道:“这是游记呀,满满都是字,又不是诗歌,三天啊,谁能背的下来?家主这不就是故意不让您养猫了么。” 姜姮不语,拿着书卷进了内寝。 ··· 姜姮看了一夜的书,次日近午才昏昏沉沉眯了一小会,忽想到什么,神思一震,看了看时辰,立即说:“备车。” “夫人,是要去看榜吗?” 这三年来每逢科举放榜,姜姮都会亲自去榜下看一看,蕊珠早就见怪不怪。但今次不同,且不说姜家亲姊妹正身陷囹圄,许多事情需要奔走,单顾峪布置的背书一务,就迫在眉睫,何况姜家并无兄弟应考,那榜录看不看实在没什么紧要。 “夫人,三日时限,那游记怕是背不下来。”蕊珠意在提醒。 姜姮仍旧淡淡吩咐:“备车。” “夫人,七姑娘还在牢里呀。”蕊珠又说。 姜姮“嗯”了声,仍道备车。 胞姊虽已归京,暂押大理寺狱,但各方交接手续尚未办妥,姜家人想探视也得四五日之后,现下她们什么都做不了。 。。。 进士榜张贴在礼部南院东墙,姜姮到时,榜下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观榜的除了应举士子,还有许多老幼妇孺,有些乃士子家眷,有些则是来榜下择婿的。 东墙对面有一条飞廊,本是连接公署穿行之途,因着观榜人众,张榜期内便会暂设茶座方几,有偿与人方便。 这里视野开阔,还提供榜录,姜姮每次都来,负责此处的小吏早早为她留了位子。 “有劳。”姜姮微微颔首道谢,同之前一样命蕊珠递上一锭碎银,除去茶座所费,余下皆予了小吏。 “中举者可有沧河武城的士子?”姜姮状似闲话家常地问道。 姜氏一族便出自沧河,小吏只当她有意打听同乡士子,并未多想,道是没有,便又说了几个武城来的落第士子。 这些人姜姮早就从国子祭酒那里知晓了,问小吏,本是看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但这回,依旧没有她要找的人。 姜姮不再说话,望着廊下观榜的人群,耐心地搜索着一张张面孔。 忽于人群中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目光一滞,竟不自觉站起了身。 “嫂嫂这是瞧见什么了,要站起来瞧?” 偏在此时,顾家小妹来了。同行的还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以及顾峪。 姜姮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顾峪,此前三年,他从不来观榜的。 “方才晃了眼,瞧着像你,细瞧时,你就上来了。”姜姮柔声说着,脸上看不出一丝异常。 “瞧我么?还是瞧的旁人?” 顾青月打趣着,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家兄长,见顾峪面色冷肃,不苟言笑,吓得闭了嘴,又去问姜姮:“嫂嫂,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若是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女,来这里凑热闹再正常不过,可她早已为人妇,家中又无兄弟应考,来这里属实有些异常。甚至,有些不太妥当。 姜姮面色自若,瞧不出半分心虚,平静地说道:“恰有几位同乡应考,我来看看可有喜报。” “你倒是心宽,还来等别人的喜报。”同行的湖阳公主随口说了句。 姜姮知她所指何事,没有辩驳,辞道:“你们且忙,我便回了。” 这厢刚刚说罢,还未动身离开,便听廊下一阵骚动,管事的小吏立即大声喊道:“何人斗殴!” 循声望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郎君已被两个官兵反锁了双手,就要押下去,口中仍振振有词,说着状头是个沽名钓誉的绣花枕头,朝廷取士,公道尽失。 今年进士及第的状头是洛京久负盛名的才子,他中举乃意料之中,京城上下无有疑议。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在我皇城撒野,给我送进大狱,关他个三五年!”湖阳公主一拍栏杆,怒声喝令一旁侍立的小吏:“本公主说真的,快去!” 寻常斗殴罪不至此,顶多关上十天半个月,可一旦进了大狱,罪名就不是寻常斗殴那么简单了,必要安个与这刑罚相称的罪名才行。 瞧两个皇子的神色,并不打算阻止小公主的命令。 姜姮看向顾峪,他袖手而立,微垂眼瞧着廊下,不知在瞧什么,但显然也没打算劝诫。 嫁错 第3节 “殿下息怒,且三思再行。”姜姮直接劝公主道。 飞廊里的人本就不多,此刻的目光都聚在了姜姮身上,连顾峪也抬眼瞧来,目色浓重得像望不见底的沟壑。 “那小郎君年纪尚轻,目中无人,口不择言,是该受罚,但依律,似乎罪不至三五年牢狱之灾,望公主明察。”姜姮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 湖阳公主正在气头上,哼声看着姜姮:“你倒比我还懂律法了?” “怎么罪不至三五年,他惹本公主生气,形同造反,三五年都轻了!” “还愣着做什么,绑了那野小子去!”湖阳公主再次喝令。 “殿下。”姜姮的声音依旧很淡,并无固执进谏的急躁,只是不卑不亢地坚持着。 “好了,湖阳,不要胡闹。”秦王看了姜姮一眼,这才开口劝阻。 湖阳公主慑于兄长威严,没敢出言顶撞,只是愤愤不平瞪了姜姮一眼。 ··· “嫂嫂,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辞别公主一行人,顾青月不满地嘟哝了句,试探地看了看自家兄长神色,见他没有护短的意思,才又继续说:“我哥哥为了保你阿姊四处奔走,你倒好,这个时候得罪公主。” 姜姮一言不发,全当没有听见姑妹的埋怨,兀自上了马车。 “哥哥,你看她!”顾青月被这副什么事都漫不经心的态度气得不轻。 “好了,回去罢。”顾峪淡声说罢,抬脚也上了马车。 “哥哥,你不骑马了么?” 顾青月疑惑而意外地嘟囔了句,听里面沉沉递出一个“嗯”字,已是叫她别再烦扰的意思,便乖乖闭了嘴,独自去骑马。 马车里,姜姮虽意外顾峪竟会同乘,还是不动声色地为他让出位子。 顾家的马车还算敞阔,平素姜姮独坐的时候尚能横卧小歇,可如今顾峪一进来,空间竟变得促狭不堪,叫人觉得格外拥挤压迫。 这是成婚三年以来,两人第一次同乘,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令姜姮有些不适,她下意识挪挪身子,离顾峪远了些。 “方才你不该插手。” 顾峪正襟危坐,说话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沉澈得像未能完全化开的河水,一半浮着冰,一半耀着日光,明朗却并不温暖。 姜姮不说话。 顾峪神色越发肃正,声音也沉下来,告诫道:“你常在深宅,许多事情不懂,不要随便干涉。” 他说完,目光便定在她身上,平静得像一块冰。 “嗯。”姜姮垂着眼,柔柔顺顺地应了声。 “那个男人,你认识?”顾峪忽然又问。 第3章 姜姮愣住,没料到顾峪会有此一问。那么短的时间,她与那小郎君甚至没有任何接触,他竟就看出他们认识么? “那小郎君是我同乡的一个弟弟。”姜姮解释道,语声温柔,面色坦然,像方才挺身而出一样磊落光明无心可猜。 顾峪看她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说道:“往后观榜,不可再来。” 这句话是十足的命令口吻,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女郎这次却没有立即答应,低垂着的眼睫遮住了目中情绪,她似是乏了,挪挪身子靠向车壁,抬手支着脑袋,竟闭上眼睛睡了。 这避而不答的态度,还是叫男人识破了。 他微微皱眉,长臂一探,掐着女郎的腰将人抓了过来。 他抓人过来本是要按在自己身旁,可他手上力道有些重,惊的女郎下意识反抗,便从座上滑了下去,跪坐在他面前。 而他的手还按在她腰上,也下意识遇强更强,以绝对优势的力量压制了她的反抗,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春衫很薄,膝上的痛楚清晰地传来,姜姮的神思霎那回转,以最快的速度卸下戒备,回答他方才抛来的命令,“我知道了。” 女郎纤细的腰枝在他手中一寸一寸回归绵软,顾峪下意识聚起的力量便也散了,一把将人托起放在座上。 方才,或许她是真的困了,不是有意避而不答。 “有些事,不是你该管的。”顾峪看向女郎,概是怕她不解自己何意,明言道:“那些同乡,以后不要再来往。” “嗯。”姜姮垂着眼,仍是答应了一声。 这些话说罢,两人之间又陷入长久的沉默,姜姮好似真的乏了,坐了会儿,又挪身远离顾峪,靠着车壁小憩。 顾峪却打量着女郎,若有所思。 她今日妆扮和平常无异,穿的还是一身素色衣裳,只是不曾簪戴牡丹,换成了两支石榴花簪,安静又明艳。 自他归京,她除了给她的猫求情,竟一句话都没有问及她的胞姊,这般冷性情的人,竟会有热心肠帮助那些同乡士子? 莫非,是姜家授意她笼络这些士子,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果真如此,她笼络人心的手段,比她的胞姊可是差远了。 ··· “嫂嫂,你终于回来了。” 姜姮刚下马车,一个黄裳女子便热切地迎了过来,见到与她同归的顾峪,也只是守礼本分地低首轻道一句“表哥”,便掠过他去寻姜姮,好似眼里心里都是这位嫂嫂。 这突如其来的热络倒让姜姮愣了下。 骆辞是婆母内侄女,长嫂同父异母的妹妹,十岁起就养在婆母身边了,这几年帮着当家的长嫂理事,常在府中奔走,与她自少不了交集,却不曾有过今日亲厚。 “嫂嫂”,骆辞满面笑容说着话,亲昵地去为姜姮整理裙衫,整理罢又顺势想去挽她的胳膊。 姜姮快走两步,不动声色避开了这份热络。 “嫂嫂,且等等我,我有事和你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并没相距太远,只这一声呼喊便叫人觉得,是热络的表姑娘受了慢待。 顾峪闻声,也停驻脚步,回头去望,恰巧看见骆辞再度尝试去挽姜姮胳膊,又被推开。 姜姮虽拒了挽来的手臂,却是温声问道:“表妹有何事?” “咱们进去再说。”骆辞笑容如旧,好像全然不计较姜姮的疏离,竟又去挽她手臂。 自然还是被安静地推开了。 约莫着顾峪瞧不见两人了,骆辞才停了挽手臂的试探,也不再紧追姜姮脚步,慢悠悠走着,这才开口:“嫂嫂,你可知,表哥带回来三个侍妾?” 姜姮顿了下,步子微微慢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常,“是么?” 她自是一无所知。顾峪的行装送回来未经她手,连沐汤沐具接风洗尘之物都是骆辞安排,她根本无从得知。 “嫂嫂,我怕你心里不舒坦,原是将人安排在客房的,但表哥的意思,还是放在内院妥当些。” 两人进了门,在茶案旁相对而坐,骆辞善解人意地说着话,目不转睛观察着姜姮神色,见她淡然如初,一面端茶来喝,一面点头:“那就放在内院吧。” 竟无半点妒忌生气模样。 骆辞便又道:“她们还未拜见嫂嫂吧,我这就让她们进来。” 说罢就吩咐将人带到跟前。 三个女子早就应骆辞安排候在内院,来得很快,见到姜姮都只是微微福身行了一礼,并未下跪,而后竟打量起她来。 “嫂嫂,她们身子弱,不便行大礼。”骆辞解释着,大概怕姜姮迁怒她,特意补充了句,“是表哥这般交待的。” 姜姮不语,望着面前三个女子。 不论身形还是相貌,三人都和她有几分相像,有的五六分,有的七八分,有的眉目像,有的神态像,总之叫人大眼一瞧,就会想起姜姮。 这般说似乎也不准确,本质上姜姮和这三个女子没什么差别,只是比她们更像几分而已。 姜姮收回目光,依旧面无波澜道了一句“无妨”。 骆辞便继续说:“还有一事,咱们院里厢房倒是不少,可敞亮些的,离表哥又近的,就只有两间了,您看,不如,让她们其中一个,住在您养猫的那间房里。” 姜姮沉默,似是在认真考量这番建议,过了会儿才摇头说:“不妥,那房常年养猫,味道大得很,还是叫她住西序那间厢房吧。” “西序那厢房小的多……”骆辞故作为难地说了句,又做出怕惹姜姮不高兴的模样,只是小声嘟囔,不敢高声言语。 姜姮却不再说话,仿似没有察觉骆辞的为难。 “那好吧,嫂嫂,我就先去安置她们了。”骆辞佯□□莫能助地叹了声,领着三个女子告退。 待人离去,蕊珠主动说道:“夫人,要不婢子去帮忙安置一下?” 毕竟是家主带回来的人,且瞧那三个女子的妆扮,个个明艳动人,显然不是寻常下等婢妾,若慢待了恐要惹家主生气。 姜姮不允:“表姑娘的活儿,你莫插手。” 顾家的掌事主母是守寡多年的大嫂,骆辞平常会协助长嫂处理些事务,顾峪这厢许多事便都是她操持,姜姮只掌管牡丹园,两厢泾渭分明,一直都相安无事。 ··· 夜幕临,婢子来禀,说是顾峪回来了,已经过了垂花门。 姜姮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出来房门,正好瞧见顾峪进得小院门,没有朝主房这厢来,而是往书房去了,不多时,白日里的三个侍妾也去了书房。 “那些人怎么能进家主的书房?”蕊珠既讶异又吃惊。 姜姮默然,只是站在门口多望了会儿,顾峪的书房有专用婢仆,规矩严苛,其他人不得随意进出,莫说是她,便是连婆母姑妹这等至亲之人都鲜有踏足。 书房内灯火如昼,三个女子的身影清晰可见,能看出一个在顾峪书案前为他研墨,一个在书架前整理书籍,还有一个坐在一旁的小案上,执笔写写画画,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姜姮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进屋继续看书。 将近子时,蕊珠突然过来,小声道:“夫人,家主还在书房呢,那三个女子也没离开。” 姜姮手里捧着书卷,早有些昏昏欲睡,听蕊珠说话,淡淡嗯了声,复打起精神看书,没有再多反应。 “夫人,不如,去请家主歇吧?”蕊珠直接说道。 姜姮抬了抬眼,沉默片刻,轻轻摇头:“他今晚上不会来了。” 蕊珠还想再劝,姜姮道:“你们也都不必守了,歇吧。” 又对春锦说:“烛火亮些,再打些水来。”她要洗把脸,而后通宵诵书。 嫁错 第4节 “不来就不来吧,正好夫人要诵书呢。”春锦一面挑灯一面说着。 蕊珠轻轻掐她一下,示意她不可如此挑拨夫人,又走过去伺候姜姮洗脸,说道:“夫人,这么难的书,三日怎可能背下来,您还是向家主求个情吧。” 姜姮不语,春锦不满地嘟囔道:“家主会不知道那书背不下来么?他就是不想让夫人养猫,求情有用的话,他就不会下这命令。” 蕊珠自也明白顾峪刚直严苛的冷性情,无话可对,叹了一声道:“可是咱们现下还有求于家主呢,今儿上午卢妈妈来了,说是老夫人挂念七姑娘,忧思成疾,想托咱们夫人问问家主七姑娘的境况……” 姜姮目光一顿,思忖片刻,状作随口问道:“母亲的病可有大碍?” “卢妈妈没有细说,只是交待,请夫人您多帮帮七姑娘,还说……” 余下的话将要出口,蕊珠突然察觉其中不妥,及时歇了声音。 姜姮了解蕊珠为人,她是胞姊旧仆,心里多少有些向着旧主,她咽下去的话,必然不是什么有利于胞姊的话,遂也没有追问,说道:“等过了后日,我去看看母亲。” 后日就是顾峪定的三日之期,等背书事了,再去做其他事情吧。 姜姮翻了翻书页,还有一大半,好在是游记,不似经史类枯燥难读,背起来稍稍容易些。 纵是洗过脸,终究困意难消,也不知过了多久,姜姮又觉脑袋昏沉,便抬手托腮,支撑着不肯睡去。 忽听蕊珠在耳边喜道:“夫人,家主来了。” 姜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怔忪之际,男人已经到了房门口,负手而立,面色冷清地看着她。 姜姮缓缓放下托在腮旁的手臂,站起身,脑中还在巩固方才诵记的内容,混杂着尚未完全醒转的惺忪,望向男人的目光便有些痴痴的,好似不眠不休等着的人,终于来了。 等顾峪踏进房门,姜姮终于完全神思清明,一面抬步去迎他,一面示意蕊珠去拿男人寝衣。 不想顾峪却是沉沉望她一眼,脚步一转,独自坐去桌案旁。 捧着寝衣欲要递给姜姮的蕊珠也是脚步一顿,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下。 内寝之中,顾峪一般不会拒绝姜姮的柔顺侍奉,但凡肃然往这儿一坐,必定没有好事。 姜姮自也有所察觉,却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走过去为男人斟茶。 “把那间房腾出来。”顾峪正襟危坐,沉目看着姜姮。 姜姮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狸花猫住的那间厢房。 原来他深夜前来,是为了这事,想必是骆辞在她这里说不通,搬了顾峪出面。 姜姮点头,想了想,柔声道:“那我能否,把猫带到这里来养?” 虽是相问,语气软的很,隐隐带着些央求。 顾峪没有明言拒绝,说道:“阿辞会把西序厢房收拾妥当。” 这是让她把猫放去西序厢房的意思。 但西序厢房离她的主院有些远,且相对狭小阴潮,于她的狸花而言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我还是想……”带到这里来养。 不等她的话说完,顾峪已经站起身,目光沉沉的,约是看透了她心思,神色愈发严正,明白说道:“不准。” 说罢,又震慑般的看她一眼,转身离去,行至门口,忽又顿住脚步,微微偏过头来说道:“这事是我定的,你不要为难阿辞,另外,那三个女子,你也不可刁难。” 第4章 姜姮愣住,她何时为难骆家表妹,又何时刁难那三个侍妾? 他大半夜过来,就是为了给骆辞撑腰,给那侍妾谋一间离他近又舒坦些的厢房? 他甚至没有耐心等到三日后,说不定三日后,她背不下游记,就能如他所愿,无法继续养猫,正好为那侍妾腾出厢房呢? 可他等不及,他要她现在就腾出厢房来。 “去收拾吧,轻点动静,别吓住猫儿。”姜姮坐回案旁继续看书,面色平静,声音也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对方才顾峪一番厉色告诫浑不在意。 蕊珠又来劝道:“夫人,不如那猫就别养了,或者送到观音寺去,左右您常去礼佛,还可以常常见到,如此,也不惹家主生气。” 姜姮沉静的眼眸终于抬起,定定望着蕊珠,“那是我的猫,我要养在身边。” 她说话向来温声软语,纵是婢子犯错,也从不曾冷言责难,这回却不似往常,语声虽不重,听来总有些令人不敢悖逆的威严。 蕊珠忙低头应是,不敢再劝。 ··· 翌日一早,西序的厢房就被腾了出来,听说是骆辞吩咐昨日连夜收拾的,姜姮亲自把狸花猫安顿在西序,为免猫儿在新环境里应激惊怕,遂拿了书卷来此,一面背书,一面陪它。 将将坐定没一会儿,骆辞来了,还抱着两株牡丹。 “嫂嫂,我给您赔罪来了。”骆辞一进门便这样说道。 “表哥非要那侍妾住的近些,我没办法,只好实话回了表哥,说那厢房养着猫,本来想,表哥顾及夫妻情分,说不定就做罢了,谁成想……”骆辞低头叹了声,面含歉意对姜姮道:“嫂嫂,这事是我办得不周全,您若怪我,我也合该受着,只我不想您因此事闷闷不乐,这两株牡丹是前几日姑母赏我的,您最喜牡丹,便给您吧。” 姜姮没有说话,看向花儿,是两株白牡丹,一株粉白,清透如粉晶,一株月白,朦胧似映月,为采买牡丹中最为殊异者,价格也最为高昂,本以为是被哪位高门夫人讨了去,却原来是在骆辞手里。 听闻顾峪归京当日,婆母高兴,当众赏了许多牡丹,连府里数个亲近的婢仆都得簪戴牡丹,骆辞能得如此稀贵品种,倒也不稀罕。 “那就多谢表妹了。”姜姮淡然笑语,没有拒绝,也没有再多言辞,说罢便又垂目看书。 骆辞继续道:“嫂嫂,您不劝劝表哥么,那三个侍妾到底是南城来的,谁知道有没有存着害人之心,可别让表哥着了她们的道呀。” 姜姮沉默,无意在此事上与她嚼舌头,好一会儿才懒懒道:“国公爷明锐通达,自有分寸。” 说着话,又翻了一页书,目光始终不曾离开书卷,显是无意和她攀谈。 骆辞自也看出姜姮逐客的意思,眼睛一低,委屈道:“嫂嫂还是在怪我吧。” 姜姮微微抿唇,心下已有几分不耐烦,面上不显,仍是平静温和地说道:“表妹在这里委屈,叫你表哥知道了,又要怪我为难你,我们夫妻若因此生了嫌隙,你说,我该不该怪你,你又委不委屈呢?” 骆辞本是掩唇,正要带着哭腔诉几句可怜,听闻此话,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位表嫂一向少言寡语,在府中从来都是躲着是非走,莫说妯娌姊妹诸多妇人之间的龃龉,便是总角孩童拌嘴打架,叫她撞见了,她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从不多说一句。倒不想,她这般软性子,今日能拿出这番话来。 她若继续诉自己可怜为难,倒像是故意陷她于不义,挑拨他们夫妻情分了。 骆辞又掩唇片刻,做平复情绪状,而后说道:“嫂嫂,还有一桩事,七姐姐不是押在大理寺狱么,狱中苦寒,表哥命我备些衣裳吃食,等他去探视时给七姐姐带去。” 她说罢,停顿许久,等着姜姮的反应。 她口中的七姐姐,便是姜姮的胞姊,传闻中顾峪为之大开杀戒的姜后。这些年胞姊虽人在南城,卫国公府上下说起她来,都甚是敬重,婢仆尊句七姑娘,如骆辞这般平辈便唤七姐姐,听上去比姜姮这位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还要亲近几分。 “那就有劳表妹了。”姜姮淡淡地说了句,落在书上的眼睛抬都没抬。 骆辞自顾自继续道:“姑母一说起七姐姐,就惋惜的很,让我裁些上好的料子,多缝几身衣裳,务必要七姐姐体体面面的,别在牢里受了磋磨,还特意吩咐我,多备一些上好的点心,别让她受口腹之苦。” 她一面说着一面察看姜姮神色,见女郎始终面无波澜,目不转睛盯着书卷,不知是真的没听进去,还是故作无所谓。 “嫂嫂,我与七姐姐没打过交道,不知她喜好,衣裳点心之类,怕置办的不合她意,所以我想,您可否和我一起去挑布料?” 这话说得有根有据,在情在理,姜姮若一味拒绝,难免显得不近人情,但细细想来,顾峪和婆母不会不知此事交她来做更合适,他二人既将事情托了骆辞,大概另有考量,她还是不要牵涉其中的好。 “姐姐远嫁南城多年,如今是何喜好,我也摸不清了,怕是帮不上忙。” 骆辞沉默片刻,佯做失望地“哦”了声,又作好心帮忙道:“那嫂嫂,您可有需要带给七姐姐的,我帮您一道置办了?” 姜姮本欲直说“没有”,怕骆辞纠缠不清,遂道:“不必了,我让夫君替我转交便好。” 骆辞这才语塞,又讪讪坐了会儿,告辞离去。 离开凝和院很远,骆辞的随身婢子才抱怨道:“听三夫人说得好听,我不信她就一点不记恨她姐姐,家主和老夫人都更喜欢她姐姐,她难道看不出来?” 骆辞来西序这趟自然不是真的为了赔罪,本来想探探姜姮对那三个侍妾还有她亲阿姊的态度,没成想她倒沉得住气,言语神色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虚实。 原本还想借她的手先制住那三个侍妾,如今看来,只能她自己动手了。 “今日起,避子药给那三个贱人安排上,每日都得喝。”骆辞哼声道。 秋宜为难道:“怕是不好安排,那药味浓重,没法偷偷放呀。” 骆辞嫌厌地嗤声“蠢货”,“谁叫你偷偷放了,就光明正大给她们喝,就说,是国公夫人赏她们的。” 正妻给侍妾赐药避子,再正常不过,就算日后姜姮知晓真相,与她对峙起来,她也自有说辞。她不信表哥和姑母会因为三个侍妾责罚她,现下紧要的,是不能让那三个侍妾有了孩子。 至于姜姮,她若能生,早生了。 “那隔水的棉布,凝和院里还没人来催么?”骆辞问道。 秋宜说没有,又道:“姑娘,她们不催说明不缺,您何必一直记挂?” “你懂什么。”骆辞得意地笑哼了声。 那隔水的棉布非普通之用,而是用来做月事带的,每个院里都依人头年岁定量发放,有一回她无意发现凝和院发放少了,奇怪的是,姜姮并没差人来管她要,起初她还以为是姜姮有了身孕,用不上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她起了疑惑,偷偷留意着凝和院动静,之后也经常故意克扣掉一个半人的用量,凝和院从未因此来找她的不是。 常年暗暗观察,她大概能确定一件事,姜姮身有隐疾。 所以国公夫人这个位子,她迟早要让出来的。 每每想到这里,骆辞就觉心下雀跃,忍不住扬了扬眉。 傍晚,等顾峪回来,骆辞便去和他说了姜姮不愿帮忙置办衣食一事。 见顾峪皱眉,忙做温言软语慌忙劝道:“表哥,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让你去找嫂嫂的不是,我是想提醒你,嫂嫂是不是,不高兴呢?” 她只说到这里,并不说透,小声道:“总之,表哥,您不要去责怪嫂嫂什么,不然叫嫂嫂以为,是我故意跟你告她的恶状呢。” 骆辞说完就走了,顾峪站了片刻,抬步去了凝和院。 他到时,姜姮尚在西序偏狭的小房抱着狸花猫看书。婢子来禀,说是顾峪到了主房,要她立即过去。 “已经来了?”春锦不满道:“也就刚刚用过晚饭,还未到闭门时刻,认真算,离上回定下的三日之期还有两个时辰呢,家主就这么着急考校夫人?” 姜姮不语,放下狸花猫,掩上书卷递给春锦,“好好擦拭一下,别留下猫的味道和痕迹。” 这书是顾峪看重之物,若脏了皱了,少不得又生是非。 姜姮也细致梳洗一番,新换了身衣裳,确保身上没有了猫的味道,才快步回了凝和院。 顾峪正坐在灯下看书。 他穿着一身玄青翻领袍子,脊背挺得笔直,一手执卷,一手下意识按着系在蹀躞带上的短刀。已入初夏,暑气渐盛,夜色并不寒,房内烛火煌煌,打在男人身上,如明耀的日头没进寒潭,熠熠光泽都染了一层寒气。 “夫君。”姜姮进门,在他眼前规规矩矩站定,低眉行了一礼。 顾峪转目看来,姜姮已把那本游记递在眼前,“是从头背起,还是抽查?” 男人略略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一进门就说这事,默了一息,顺势接过书卷,一面翻开,一面淡声道:“从头背起。” 嫁错 第5节 游记涵盖许多篇章,整个背完也需好些时辰,姜姮便在另一处案旁坐下,喝了几口茶润过嗓子,缓缓背来。 她并不看男人,望着窗外夜色,语声清婉,字句清晰,全然没有受罚背书的敷衍。 男人也不看书卷,只是定定望着女郎,目光沉肃,好似在认真听着她背诵的内容有无差错。 约莫背过两页的内容,男人忽然抬手示意她暂停,而后翻了几页,翻到自己注解的地方,让女郎从这里开始背。 游记上凡是顾峪注解的内容,姜姮都着意重点背诵过,自是很熟练就背出来了。 概因这部分较之开头背诵的还要流畅,垂目翻书的顾峪忽抬头望来,看女郎片刻,又换了另一处。 如此反复换了几个段落,女郎背诵的虽还算流畅,毕竟内容庞杂,少不得错漏之处,不过,每逢顾峪注解的地方,倒是流畅准确,没有半点差错。 “好了,就到这里罢。”顾峪掩上书卷,示意女郎不必再背。 姜姮轻轻松了口气,喝口茶润润嗓子,见男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却也不评判她方才诵书如何,正欲开口问上一句能否容她继续养猫,见男人起身入了内寝。 姜姮一怔,看看时辰,原已将近子时了。 他是要在这里歇么? 原以为,他来这里只是考校她诵书,竟还要歇在这里么? 往常他征战归来,确是日日歇在她房里的,但彼时他院中只她一位妻子,并无其他侍妾,如今却不一样…… “进来。”男人的声音自帐内递出,似乎有些不耐烦。 姜姮只好掀帐进了内寝,见男人已经卸下蹀躞带,果真是要歇在她这儿。 “夫君,我,我来了月事……”姜姮柔声拒绝道。 顾峪目光一顿,看看女郎,没有说话,照旧微微张开双臂,要她侍候宽衣。 竟还是要歇在这里。 姜姮微微抿唇,只好明说:“夫君,不如,你还是去东院……” 东院安顿着他新纳的三个侍妾。 话音才落,就见顾峪眉头微微一皱,肃声命道:“宽衣。” 向知男人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且养猫之事尚未落定,姜姮还须要个明确答复,遂也不再推脱,为他宽下袍子。 换好寝衣,入榻,男人还是压了过来。 姜姮怕说谎事泄,牢牢按住自己寝裙,再次央求:“夫君,我不方便……” 男人不语,目光定定落在她面庞上,忽地大掌覆在她手腕,扯了她的手来。 姜姮一愣,面色霎时飞红。 这些年征战频仍,夫妻聚少离多,姜姮还不曾用过这个借口搪塞男人,这是头一回,实在没想到他会…… 纵使被男人提腕使力,不消她用多大力气,姜姮还是没一会儿便手腕酸疼,坚持不住了,但看男人情状…… 这么会儿的时间显然杯水车薪,连火苗都扑不下去,反倒似越烧越旺了。 她的手被握的越来越紧,动作也越来越疾,像挣脱缰绳的马,无羁无绊,横冲直撞。 姜姮只觉手已不是自己的,偏过头去,无力地任由男人摆布。 许是太累,她没有察觉,寝裙早已滑落堆叠在腰间,男人的手也按了上来。 像把苍劲有力的长刀,危险地梭巡着。 等姜姮反应过来想要拉下寝裙时,男人也已觉察不对。 她双手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掌反剪压去腰后,寝裙和亵裤在干脆的滋啦声里被撕开。 房间倏尔寥寂一片。 姜姮看到男人眉宇深深皱了下,本就冷清的凤目沉沉望着她,方才的□□有多浓烈,此刻的怒气就有多汹涌。 “为何骗我?”他盯着她问。 第5章 为何骗他? 姜姮也说不出什么缘由,就是忽然不想伺候,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会儿。 “为何骗我?”男人再次问道,耐心显然快耗尽了。 姜姮沉默着,拢起撕裂的寝裙盖在身上,想了想,又松手,任由寝裙滑落在地。 缘由于他而言重要么,他要做事,由着他不就好了。 男人却似没了兴致,定定站了会儿,没等来女郎解释,转身离开。 “夫君。”姜姮探手抓住他衣角,想了想,用认错的语气低声道:“这几日背书,通宵达旦,有些累,今日好不容易解脱了,我,想歇歇。” 这是姜姮能想到的、最正当的缘由了,只是不知男人会否相信,毕竟在他的人生里,背书应当算顶安逸的一桩小事,哪里就能累的没力气伺候了?他自南城归京,连日行路奔波,回来还有一身力气呢。 “夫君。”姜姮说完又这样唤了一句,将他衣角攥得更紧,全然是副挽留他的样子。 顾峪却岿然如松,仍旧背身而立,沉声道:“方才为何不说实话?” 概因他武将出身,一向严苛机警,被人骗了就要寻根究底,是故这问话的语气总有股刑讯的意味。 姜姮听来,便是他不信自己这番说辞。 非要实话么?那便说罢。 “我怕,你会不让我养猫。”姜姮轻声说。 顾峪眉头微微皱了下,薄唇抿成一条冷厉硬朗的直线。 又是为了她的猫? 他归京当夜,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了她的猫。 今日骗他,还是因为她的猫。 一只不通人情的畜生,叫她如此紧要,真是玩物丧志,无可救药。 “姜氏,养猫这番心思,你若能用在读书上,也不至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男人抬步,挣脱女郎攥着他衣角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姮呆呆坐着,望着帐外快要燃尽的烛火,摇曳闪烁,明暗不定。 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夫妻三年,这就是她在顾峪眼里的样子么? 也是,有阿姊那般才貌双绝的女子珠玉在前,其他人,都会变成胸无点墨、出言庸俗的陪衬吧。 当初上巳节一见,他第三日就登门提亲,不足一月,两人婚事礼成。母亲告诫,她能得此良缘,是沾了阿姊的光,要她日后端正言行,勤修诗书,不要垮了阿姊的形象,损了姜氏一族的颜面。 三年了,顾峪在她身上看到的,依旧只有这一张脸罢了,剩下的,便是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不过,他既没有明说不准养猫,那应当是不追究了。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念及明日还有事要办,也不再多思多想,起身漱洗一番,换了身新寝裙便睡下了。 次日晨,姜姮去给婆母问安时,说了母亲忧病之事,言想回家住上几日。 “几日?”骆氏正低头喝茶,闻听此言,意外地抬眼看向姜姮,“你母亲病的厉害?” 往常姜姮归省,都是当日就回,从不留宿,这次却要住上几日,骆氏便以为是姜母重病,两家虽不亲厚,到底有这层姻亲关系,遂这样问了句。 姜姮道:“家中来人没有细说,也未叫我回去,想是没甚大碍。” 骆氏想了想,念及姜家七女待罪在狱,姜家必然着急,病是一端,让姜姮回去商量应对之策大概才是真正目的。 顾峪这几日也在为此事奔走,碍于从前情分,骆氏不好劝阻,若姜家能自救,不需顾峪劳心劳力,自是最好。 “你阿姊的事,关系重大,死的虽是个亡国之君,他背后到底还有一众世族旧臣,且听说,还有一位宗室王爷领兵在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总之,这事难办,三郎再是功高,总不能徇私枉法,你是他的妻子,该当明白这些。” 言外之意,让姜姮传达姜家,不要揪着顾峪这一根救命稻草。 姜姮点头,轻声说:“儿媳明白。” 骆氏这才满意地“嗯”了声,吩咐长媳备些礼品让姜姮带去探病。 姜姮辞道:“我已订了城东静仁坊的牡丹饼,母亲最爱那物,其他的就不必准备了。” 不等骆氏开口,小骆氏冷笑一声,“弟妹,还是备些吧,不然背地里,又叫你们姜家豪门大族,笑话我们小门小户出来的,抠搜寒酸,不懂礼数。” 顾峪未发迹时,顾氏三兄弟曾效力姜家兄弟麾下,听闻多受排挤压迫,是以顾姜两家有些嫌隙,虽然后来成了姻亲,小骆氏仍旧常常拿话来刺姜姮。 骆氏睁只眼闭只眼,当没有听见长媳的恶意,挥手屏退二人,叫他们自行商量。 离开颐方堂,小骆氏又闭口不提备礼一事,姜姮不催也不问,吩咐春锦备车。 蕊珠便要去收拾行装,姜姮阻道:“这厢事杂,须得留一个人看顾,你便在家吧。” 想了想,嘱咐道:“我那猫养在西序,离得远,你着重留意些,不要叫几个姑娘郎子私自去逗玩。” 顾家小辈都十分稀罕她那只狸花猫,总想来逗玩,以前猫养在主院,因着长嫂二嫂都不喜她,那些小辈也不敢常来,且就算来了,有她看顾,不会叫猫伤了人,如今猫儿养在了西序,怕那些小辈会趁机去逗玩。 蕊珠微微忖了片刻,点头应好。 姜姮遂带着春锦离了顾家。 至城东,姜姮命春锦去静仁坊拿牡丹饼,自己则去了国子监。 “伯父,我有一事想请您帮忙。”姜姮见到唐岳,下跪行了大礼,开门见山地说。 唐岳愣住,忙叫人扶起,问道:“何事让你如此为难?” 他认识姜姮约有十年了,除了六年前央求他收下一个郎君做门生,她还从未开口求过他什么。 “我想请伯父帮我救一个人。”姜姮说。 “这……”唐岳面露难色,他虽是国子祭酒,但国子监到底只是一个修书读书之所,在而今崇武轻文的朝堂之上,可谓无足轻重。 但女郎要救的人…… “不是我阿姊的事。”姜姮知他如此反应是误会了,忙说。 唐岳面色旋即一松,轻轻舒了口气,细想又觉自己可笑,姜后那事虽然难办,但有卫国公在,姜姮又何需求他帮忙? 嫁错 第6节 “有个小郎君口无遮拦,得罪了湖阳公主,现下被抓进了大狱。”姜姮顿了顿,接着道:“我并非要求伯父立即救他出来,他年少气盛,天子脚下就敢大吵大闹,该让他长长记性。” “但是,我想请伯父出面,去湖阳公主那里替他说情,让公主以后不要针对为难他。” 姜姮深知自己当时虽替他挡下了五年牢狱之灾,却解不了公主的记恨。有这仇怨在,那小郎君就算出了大狱,在京城恐怕也是举步维艰,更莫提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唐岳曾是秦王的老师,湖阳公主也曾受教于他门下,唐岳夫人与湖阳公主的生母韦贵妃也颇有交情,出面去解这仇怨,应当能成事。 唐岳沉默片刻,没有拒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那小郎君也姓燕?” 他还记得六年前姜姮求他收下那个郎君时曾说,等过几年要他把那人的胞弟也收了。 姜姮点头:“是,他叫燕荣。” 说罢又讲了燕荣得罪公主的始末。 唐岳听后微微点头,“不难办。” 又道:“其实,秦王殿下与卫国公交好。”姜姮大可不必舍近求远来求他的。 姜姮不语,默了会儿才道:“我想让他拜在伯父门下,伯父去说情,更名正言顺些。” 唐岳没再推辞,继续问燕荣的情况,姜姮却摇摇头,面色怅然:“他来京城没有找过我,我也是那日看榜才知他来了,是以,他的境况,我也不清楚。” “不过”,姜姮想了想,将那日围在燕荣身后的几个士子说了,“他们应当认识,大概能打听出来。” 唐岳微微颔首,“你且宽心,单论这事,老夫办的来。” 想了想,又说:“刑部都官司郎中是六年前曾得你资助的士子,你阿姊的事若有需要,我可帮你约他出来一见。” 姜姮这些年资助了许多寒门士子,有的早已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不过她从未露过面,出资相助也都是通过唐岳,是以很多士子并不知她才是真正的出资者,真到用时,还需唐岳牵线。 姜姮点头:“我知道了,若有需要,我会跟伯父说的。” 这厢事毕,姜姮才回了姜家,刚进门,就被父亲请了去。 “你去观榜做什么?”姜之望坐于厅堂正位,一见姜姮,不等她行礼,便厉声质问道。 这情景,姜姮早有所料。 燕荣在榜下闹出那样大的动静,父兄不可能不知,她去观榜,为燕荣求情的事,自然也会传进他们耳朵里。 旁人或许以为她帮燕荣是同乡之谊,父兄这厢,恐怕早就气得暴跳如雷,若非不想惊动顾家,说不定早就找上门将她揪来训诫。 姜姮早已习惯父亲的疾言厉色,知道这场责备与质问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遂平静地在一旁坐下,低垂着眼睛,淡淡说:“父亲觉得我是去做什么。” 她确是想去看看,有没有自己要找的人,此时寻什么借口,父亲都不会相信,她索性也不再枉费口舌。 姜之望拍案站起,指着女儿怒喝:“不守妇道!” 第6章 “你可知你已为人妇,你是卫国公的夫人,我告诉你,那姓燕的小子早死了,你趁早给我歇了心思!”姜之望大声喝道。 姜姮默然,就这般静静坐着,任由父亲呵责。 这动静很快引来了其他人,姜家几个兄长纷纷劝着姜父消气,数落小妹不懂事,几个嫂嫂都来劝姜姮快些认错。 “阿姮,快给父亲认错,因为小七的事,家里已经焦头烂额了,你就别添乱了。”长嫂郜如澜温声劝道。 姜姮淡淡道:“嫂嫂要我给父亲认什么错?要我承认,我不守妇道么?” 几个嫂嫂闻言,都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对答。郜如澜略一思想,转而对姜之望道:“父亲,不守妇道这般言语实在过重,若传进顾家耳中,让小妹何以自处?她只是去观榜,并无其他越矩之处,请父亲您不要苛责她。” 其他人也都纷纷说是,姜家几个兄长也不再数落姜姮,只劝姜父消气。 姜之望这才接了长子端来的茶,复又坐下,看着姜姮厉色不减,“你给我发誓,从此以后不再去观榜,也不许再找那个下落不明的燕家小子,还有那个燕荣,你往后不许再和他往来!” 姜姮面色无波,好似对什么都无所谓,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父亲不是说,他早就死了么,又何必怕我找。” “对,他死了!大冬天掉进黄河,还被砍了两刀,怎可能不死!你别痴心妄想了!”姜之望复又拍案,恶狠狠地说道。 姜姮不觉攥紧了手,心口彷佛被一根长针从前到后扎透了。 好在她始终坐着,又低垂着眼睛,这般情绪没叫人察觉。 “父亲与其在这里告诫我,不要和燕荣来往,不如告诫几位兄长,不要去为难燕荣,不要想着,逼迫燕荣离开京城。” 姜姮收起情绪,定定抬眸看向父亲:“我知道父亲怕的不是燕荣,是怕我和燕荣交往过密,惊动卫国公多想,顺藤摸瓜,查到旧事。” 她平静道:“父亲只管想想,嫁入顾家这三年,我可曾惹祸,可曾逾矩?” 姜之望不语,面色稍稍缓和,啜了口茶。 “旁人只知燕荣与姜氏一族同郡同望,姜家施以援手本在情理之中,若兄长想方设法去对付他,怕才令人起疑,卫国公机警敏锐,到时候察觉了什么,父亲和兄长,怕是悔之已晚。” 话到此处,姜家父兄也总算明白了姜姮真正来意。 原不是来探病的,更不是为了她的胞姊,而是为了燕荣,为了告诫她的兄长,不要去为难燕荣。 姜行怒目,冷道:“你一进门,不问缠绵病榻的母亲,不问身陷囹圄的胞姊,字字句句燕荣燕荣,你究竟姓姜,还是姓燕!” 姜姮自也清楚姜家正值多事之秋,本也无意因为燕荣与父兄争执吵闹,遂垂下眼眸,敛了方才神色,低低呢喃道:“是父亲先提的。” 姜之望又被气得一噎,“你!你给我住口!” 姜行想了想,七妹的事才是姜家急务,眼下还需姜姮在卫国公那里周旋,燕荣之事可暂且放放,遂道:“你放心,我们不会去对付一个毛头小子。” “那,父亲,我便带阿姮去看母亲了。” 郜如澜怕再留下去父女之间又生争执,寻个时机这样说道。 姜之望又瞪姜姮一眼,嫌恶地挥挥手,示意她们快走。 从厅堂到姜母居处会路过一个园子,此时的园中满植牡丹,从前也多殊异品色,只这些年姜家势弱,无力采买培植稀贵品类,是以而今的园子虽也花开锦簇,却都是些红红紫紫的,比之曾经到底单调了些。 姜母正在园子里亲自浇花,看到地上有朵凋落的牡丹,捡起来整理了下,忽而叹道:“这是小七亲手培育出来的品类,九蕊真珠红,当年也曾盛极一时,一株难求,如今……” 王氏又恹恹叹了一息,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对卢妈妈道:“你说这一母同胞,怎么脾性就能如此,大相径庭呢?” 卢妈妈笑道:“龙生九子,还各不同呢。” 王氏苦笑了下,垂眼看着手中牡丹,“你说小七的命怎么这般不好,明明她那么懂事,那么优秀,诗书礼仪,无不通达,也晓得体谅父母,为家族着想,不像阿姮……” 王氏兀自说着,没有察觉姜姮一行人已走近了。 郜如澜心知婆母接下来的话又是抱怨姜姮自小顽劣、不懂事不知礼、不为家族着想,忙唤了声“母亲”,朗声说:“阿姮来了。” 王氏愣了下,片刻后才回头,看看姜姮,不冷不淡地说句“你来了”,接着便问:“你阿姊怎么样了,她身子好不好,我们能否去看看她?” 她想,姜姮守着顾峪,这些事情应当一早就问清楚了,今日来,当是来给她递消息的。 姜姮沉默,王氏便皱了眉,有些生气道:“你没有打听?” 概是说话急,动了气,她才说完就咳嗽起来,一面抚着心口,一面埋怨地看着姜姮。 郜如澜忙上前帮她顺气,对姜姮道:“你知道的,母亲有心疾,生你时落下的毛病。” 到底是亲母女,姜姮看着王氏戚然模样,思量片刻,将顾峪吩咐裁衣的事情说了,温声说道:“阿姊有国公爷照应,当是无碍。” 王氏听她绝口不提探看一事,遂又问,“我们能否去看看她?” 姜姮心知约是不能,不然顾峪应当通知姜家准备衣裳等物,而非交与骆辞置办,却又怕实话说与母亲,让她更担心胞姊处境,遂模棱两可地说道:“国公爷没有说过。” “那你不会问么?这事有多难办,你若肯费心……”王氏说话的声音不免越来越急切,已遮掩不住责怪的意味。 “母亲想我如何费心?”姜姮面无急色,漠然平静地看着王氏。 王氏一愣,止了话,沉默片刻,转身道:“那你来做什么?” 说罢便朝自己院子行去。 郜如澜示意两个弟妹去劝婆母,自己则和姜姮留在一处,待王氏走远了,才挽着姜姮手道:“阿姮,我们是没有办法了,眼下能仰仗的,只有卫国公这条路了呀。” 姜家虽是百年望族,历仕多朝,在前朝更曾统掌三军,还出了一南一北两位皇后,一时风光无二,然时过境迁,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姜家子弟虽也在朝为官,惜都未领要职,姜后一事又牵涉众多,他们也不敢妄自打听。 姜姮嘴唇动了动,又沉默,没有将婆母所言说与长嫂,想了想道:“我且问问,若能去看阿姊,我会安排的。” ··· 卫国公府,夜色如墨,书房外竹影横斜,房内烧灯续昼,一个身影立在书案前,巍巍然挺拔如松。 顾峪望着案上铺开的舆图,正执笔圈点筹谋。 南朝虽已覆灭,尚有一位镇南王率兵岭南,今上已发招安令,但那王爷至今没有答复,还需做好不和则战的准备。 忽而叮叮两声叩开了夜色,有人轻敲门,柔声唤着“表哥”,毕恭毕敬、谨小慎微地问了句:“我能进来么?” 顾峪听出是骆辞的声音,道句“进来”,正要收起案上舆图,想了想,又停下动作,只是按着舆图。 骆辞推门而进,身后还跟着三个侍妾。 顾峪早听出来人不止骆辞,却在见到人时状作意外地愣了下,好似没想到会有那三个侍妾,面色没甚波澜,手下却是将按着的舆图折了向上一翻,人也离了书案前,显然不想四个女子看见他正在做的事。 骆辞亦有所察觉,识趣地在门口站定,也挡住了另三人的脚步,说起来意:“表哥,三位姐姐想簪牡丹……” 说到此处便止了言语,只试探地看着顾峪,等他的答复。 骆辞没有细说的是,这三个侍妾看上的牡丹并非寻常品色,而是她转手送给姜姮的两株白牡丹。侍花婢将花放在外头晒太阳时,被三个侍妾擅自折了簪在头上,几人起了争执,最后闹到了骆辞那里。骆辞听罢前因后果,屏退侍花婢,便带着三个侍妾寻来顾峪这里。 顾峪没有多问,爽快应允了,又对骆辞道:“往后她们有何需要,你只管置办,不必事事请我允准。” 骆辞眼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想了想,犹犹豫豫道:“那是嫂嫂房里的牡丹花,听说很是稀贵,若赏了三位姐姐,怕嫂嫂……” 顾峪淡声说:“无妨。” 那三个侍妾闻言,也都福身对顾峪施礼含笑道谢,其中一个还欲走近些,见顾峪又将案上舆图折了一折,连旁边翻开的书卷也合上,显是防着她们。 “出去吧。”顾峪冷道。 骆辞也看出顾峪对几个侍妾的防范之心,客客气气地把人撵出去,自己却未离开,转身问道:“表哥,你可知嫂嫂何时回来?” 听这话音,似乎有事寻姜姮,顾峪默默盘算了下,好像确实很久没有见到妻子了,遂道:“她回姜家许多日了,确该回了,一会儿我便叫人与她递信。” 骆辞又是一愣,呆呆看着顾峪。姜姮回娘家,满打满算也才两日而已……表哥口中的许多日,不知是他忙忘了时间生的错觉,还是…… 骆辞佯做一声轻笑,打趣道:“嫂嫂离家才两日,表哥这就急了。” 顾峪听罢,面色依旧没什么波澜,仍是肃然道:“你若有事,便与她递信,若无急要事,便随她。” 听上去好像只是忙忘了时间。 顾峪不苟言笑,骆辞也不敢再打趣,拿出一本账册递给顾峪,说起正事:“表哥,阿姊命我来,是想问问嫂嫂,账目好像有对不上的地方,不过,我怕嫂嫂多心,也不敢拿这事去问……” 言外之意,是想要顾峪出面。 嫁错 第7节 “何处对不上?”顾峪拿了账册来看,还未等骆辞答话,已然皱起眉头。 账面记录倒还算清晰,就是字迹丑陋,各类牡丹的名号也俗不可耐,都是牛黄、魏紫、杜紫之类,让人没有看下去的欲望。 他复阖上账册递回骆辞,“对不上的地方做好标记,回来我问她。” 骆辞依言行事,标记罢又把账册递给顾峪,他却没接,道句:“放下罢。”便又回到书案前,重新铺开舆图,不再说话。 虽没有下逐客令,已是无事可退的意思。 骆辞却未离开,又站了片刻,吞吞吐吐开口:“……嗯……还有一事……” 看上去万般为难犹豫。 顾峪抬目望过来,“但说无妨。” “阿姊说,这些牡丹的价钱太高了,让嫂嫂下回,别给那么高的价钱。”骆辞说罢,朝自己丫鬟悄悄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开口。 那丫鬟会意,立即作无心之失,说道:“姑娘,大夫人不是说,咱们的牡丹比王府里的还贵呢,也不知是那些花农漫天要价,还是……” “住口!”骆辞厉声喝止丫鬟,忙低头向顾峪认错:“表哥,别听她胡说,阿姊怎会怀疑嫂嫂……” 说到这里,她又状作失言,面上一红,窘迫地抿紧嘴巴,垂头不语。 骆辞这副遮遮掩掩欲言又止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顾峪就算不常处理这些家宅事,此刻也明白了骆辞因何为难。想是长嫂看了牡丹园的账目,觉得价钱太高内有蹊跷,怀疑他的妻子以公谋私,中饱私囊,碍于他的面子,又不好明说,遂叫骆辞来做这个恶人。 “我会查清楚,去向长嫂交待,你不必管。”顾峪说。 骆辞如蒙大赦,眼睛一亮,对顾峪恩谢再三,又作关心状说道:“表哥,其实,我还有一个顾虑,不知当说不当。” 顾峪望着案上舆图,并未移目,随口道:“说吧。” “嫂嫂是不是,生气了?”才回的娘家。 顾峪的手顿在舆图上,移目看向骆辞,“生气?” 骆辞点头,继续说:“嫂嫂之前回娘家从来不会超过一日,这次都两日了,也没有回来的意思,我想,嫂嫂会不会,因为那三个姐姐的事,在赌气?毕竟,嫂嫂的猫,都被挪出去了……” “表哥,我知道你的难处,那三位姐姐是别人所赠,您却之不恭,退一步说,就是没这层缘故,您纳三位姐姐也没甚不妥,但是,嫂嫂赌气,虽有些不识大体……却也是,情理之中。” 骆辞说罢,见顾峪又转过头去看舆图,好像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不由面色一讪,低声试探道:“表哥,我不是说嫂嫂不识大体,我只是……” “我明白,回去吧。” 等顾峪再次抬头望过来,面上确无责怪之色,骆辞才不再辩解,离了书房。 书房内只剩顾峪一人,他的目光仍然落在舆图上,提笔欲作标记,却下意识朝旁边的牡丹图望去。 姜氏的猫到底如何跑进他的书房,又为何旁的东西都没破坏,单单抓坏了这幅画? 自他归京,姜氏一句话都没有问及她的胞姊,后来,又拿着猫做借口,着意刁难三个侍妾,那夜更是骗他来了月事。 她言是回家探病,但他并未听姜家兄弟提起岳母抱恙。 莫非她归家,果真是在赌气? 第7章 都官司衙署。 姜姮把探视胞姊的呈请交给经办小吏,又对亲自赶来督办的都官司郎中施礼道谢:“有劳杜郎中。” “姜夫人多礼了。”杜仲斯抬斯敬地回礼,虽然奇怪姜姮为何舍近求远,托了恩师出面寻到他这里办事,却也不便多问,只是说道:“上头的命令是,无关人员一概不准探视,是以,夫人所请,某只能依例呈递秦王殿下,能否成事,某不能作保。” “我明白。”姜姮通情达理地说,又一番恩谢才告辞。 出了衙署,见同来的唐岳还在等着她。 “伯父,可是有事要跟我说?” 都官司这里,唐岳一早就打过招呼,何况此次来只是递个呈请,并不难办,姜姮自己来就行的,唐岳却非要同行,想必是有别的事。 唐岳点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个燕小郎君,太轻狂,难管得很。” “您去牢里见过他了?”姜姮说着话,语声已不觉忧心切切:“他怎样?他可有对您不敬?” “我已跟秦王说,他是我的学生,结果到牢里,凭我如何给他暗示,他就是不领情,说不稀罕做我的学生,还说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沽名钓誉之流。” 姜姮听得眉心紧簇,一掌拍在座上,气道:“这个燕小九,何时变得这样蠢笨!” 唐岳原本憋了一肚子气,想跟姜姮说不管了,此刻见她气得捶座,余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伯父,秦王那里……”姜姮怕秦王恼怒,再次降罪燕荣。 唐岳说:“幸而秦王以为那燕小郎君是怕辱没了我的脸面,故意不认我这位老师,不仅没有同他较真,还将他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姜姮轻舒一口气,问:“他现在在哪里?” 唐岳遂将之前从士子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都说与姜姮,最后道:“人已放出,至于拜师……” 姜姮察觉唐岳要说什么,忙道:“伯父,我让他给您磕头认错,他其实是顶聪明一个小郎君,三岁识字,五岁作文,如今变成这样,是因为……” 姜姮唇瓣颤了颤,终是没有说出缘由,缓缓闭上嘴巴,连同方才急切的气息一道平复,再开口时,又是平素清淡温柔的语声。 “总之,我会让他改的,伯父,您不要放弃他。” 唐岳轻轻叹了声,颔首道:“但愿他不要辜负你一片苦心。” 辞别唐岳,姜姮去了燕荣住处,却被挡在了门外。 “这位夫人,燕九郎有伤在身,不便待客。”同住的士子说道。 姜姮这才知燕荣虽被提前放出,却也挨了一顿杖责,“可叫医家来看过了?” 士子点头,说无甚大碍,静养数日便能痊愈。 姜姮微颔,面色稍稍一松,命春锦拿些钱给士子,说道:“我是燕九郎的远房表姐,他这些日子就劳烦你照顾了。” 转目在院内看了下,又说:“这院子逼仄,鱼龙混杂,恐会打扰你们读书,我已为你们报了国子监的考试,等他好了,你和他一起去应考,依你们的才学,应当不难。” 那士子听得一愣,反应过来正要感恩戴德时,听到屋里头燕荣嚷道:“我不去!我不稀罕你假好心!” 姜姮面无波澜,不急也不恼,只是对同住的士子说:“放心,他会去的。” 转身走近屋门,没有进去,隔墙与燕荣说道:“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养伤,不要乱跑。” “你不要来看我,我不想见你!你以为我还会听你的话吗,你又不是我嫂嫂!你不是我嫂嫂!” 姜姮一言不发,默默站在房门前,听他不断嚷着“嫂嫂”二字,疏淡的面色忽又冷了几分,沉声道:“燕氏一门,唯你兄弟二人,振兴家声,光耀门楣,旦夕不可忘。” 里头的燕荣戛然噤声。 姜姮知他听进去了,缓缓道:“只有进了国子监读书,才有可能中举,世道如此,你尚无能耐逆改,就先顺势而为。” 说罢这些,听房内没有反应,知他必定是在怪着她,一时半会儿解不了心结,遂也不再多言,嘱咐同住士子多加照顾他便离开了。 “去八久香行。”姜姮吩咐道。 “姑娘,这回,是要资助两个人么?”春锦是姜姮自老家带来的侍婢,对她资助寒门士子之事一清二楚,也知道姜姮每回去香行,就是要支取些银钱送到唐先生那里。 姜姮只是颔首,没有说话,靠窗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淡淡的没有什么神采。 春锦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再言语。她犹记得当初姑娘被接回京城,买下这间香行,每次来都是兴高采烈,纵使不说话,眼睛里也盛满了期盼和愉悦。 她记得,姑娘第一回从这香行里支取银钱,是资助了八个士子,其中就有今日见的杜郎中,还有一个…… 春锦看看姜姮,收回神思,不再继续忆想。 ··· 翌日一早,姜姮便来了都官司等消息。 “姜夫人,您探视归义夫人的呈请,上头没允。” 杜仲略带歉意地说,心中却有几分纳罕,他当初肯帮姜姮递交呈请,私以为秦王看在顾峪的面子上会允准的,毕竟顾峪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够随时探看归义夫人的,他的妻子按说也能,不成想竟被拒了。 姜姮对这结果虽不意外,免不了失望地叹了一息,忽而一愣,呢喃了句:“归义夫人?” 杜仲微颔,解释道:“册封圣旨昨日刚下的,外人尚不知道罢了。” 姜姮微一思量,听出了杜仲的话外之音。 不管胞姊杀人与否,姜后这个名号终是不能再称了,今上既册封她为归义夫人,至少说明,她现在还是体面的,还不是一个罪人。 “谢杜郎中。”姜姮莞尔,辞别杜仲,打算回去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好让她宽心。 才出衙署,正要登上马车,听身后有人毕恭毕敬唤了声“夫人”。 姜姮回身,见是顾峪的随身侍卫周武。 “夫人,家主有事相问,请您今日回家。” 姜姮想了想,问:“何事?” 周武说不知,“家主命我在此等候夫人,传信于您,未言事由。” 姜姮眼睫微微一闪,顾峪特意命人在都官司等她,想是知道了她递交呈请的事,让她回去无非也就是这桩事,晚两日再说应当也行。 “我这厢还有些小事没妥当,等办完了就回去。”姜姮说罢就上了马车。 “夫人说有事要办,不回来。”这就是周武带回的答复。 话音才落,就见顾峪眉峰微蹙。 他面容殊为冷峻,平素波澜不惊已是不怒自威,此刻簇了眉,更是叫人生畏。 “可有说何时回来?” 男人蹙起的眉倒是很快就散了,只方才聚起的寒意并未消减,以致问话的语声都带着几分让人胆颤的威严。 周武低首,小心回道:“没说。” 顾峪神色未变,默了好一会儿才挥退周武。 昨日姜姮的探视呈请递到秦王面前时,他正与秦王谋划事情。秦王看着那呈请,先是疑惑,后是幸灾乐祸,笑他家有妒妻。 姜姮想去牢中探视,完全可以和他说,能或不能,在他这里都能得到答案。但她却选择越过他这层便利,舍近求远绕到都官司去办事,显然是在和他置气。 如今就连他派人去请,她依旧借口不回。 果真是在对他使性子。 嫁错 第8节 因为那三个侍妾? 她一母同胞的阿姊尚在狱中,处境艰难,他虽大胜归来,也有一众新旧宿敌虎视眈眈,就等着揪他的错处,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却还因为三个侍妾与他赌气回了娘家? 甚至使性子耍脾气,闹到了衙署和秦王面前。 顾峪眸光暗了暗,唇线抿得笔直,翻开舆图继续筹谋自己的事。 将将入夜,骆辞又来了,柔声询问:“表哥,带给七姐姐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您可要看看是否妥当?” 顾峪沉着的眼眸并未抬起,只言无甚妥当与否,叫她看着置办就罢。 骆辞应好,见顾峪阴沉着脸,明知他心绪不佳,还是状作随口问道:“嫂嫂还没回来么?” 顾峪淡淡“嗯”了声,似乎浑不在意妻子的动向。 骆辞默了片刻,善解人意地轻声劝道:“表哥,我觉得嫂嫂一定是在赌气,不如,您亲自去接她回来?” 顾峪不答,目光微垂落在舆图上,一副公务繁忙无暇他顾的神色。 骆辞自然看出他的意思,故意又说:“表哥若是忙,我和阿月去也行……” “不准去。”顾峪打断她的话,声音莫名冷了几分,“随她住几日,不必去请。” 骆辞故作畏惧的噤声不语,默默退出书房。 到凝和院门口,见两个小郎子偷偷摸摸地往里张望,手中还提着一个小笼子,夜色深,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 两个小郎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小的名唤顾端,大的叫做顾竑,是顾峪两位兄长之子。 骆辞也不声张,走近他们小声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叫三叔父撞见了,罚你们抄书!” 两个小郎子忙拽她低下身,央求道:“小姨,你别和叔父说,我们抓了好东西,来喂猫,你带我们去喂猫吧?” 说着,凑近笼子给她看,里面果真装着几只灰不溜秋的小老鼠。 两个小郎子贪玩,早先便曾央求祖母和母亲养几只阿猫阿狗来逗玩,但顾峪严苛,对两个侄子的课业抓的紧,不允此事,骆氏和两个媳妇也不敢私自豢养,两个小郎子遂只能偶尔偷偷来姜姮这里逗猫玩乐,但两人显然不知狸花猫已被挪去别处。 骆辞微一思量,没有阻止,指了指西序道:“猫在那儿呢,你们去吧,我可不敢去。” 又蹲下身与他们嘱咐:“若是被人逮住了,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们的,你们要是把我卖了,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们了,好吃的,好玩的,都不给你们了。” 两个小郎子拍拍胸脯,再三保证一人做事一人当,兴冲冲提着笼子朝西序跑去。 不多会儿,西序便一阵骚乱,有婢仆喊道:“端小郎君被猫抓瞎了眼睛!” 紧接着,就见骆氏、小骆氏、顾家四郎、小妹等等一窝蜂的涌向西序。 顾峪赶到时,骆氏正抱着两个孙儿心疼地哭骂:“那畜生呢,敢抓瞎我孙儿的眼睛,我剥了它的皮!” “快请大夫!” 顾峪一面吩咐,一面查看两个侄儿伤势,见顾竑脸上虽有猫抓的伤痕,所幸没在要害处,顾端就没那么幸运了,捂着的左眼鲜血淋漓,和着泪水淌的脸上手上鲜红一片。 顾峪眉头皱紧,怕小侄儿一味揉搓加重伤势,遂按住他手,命人打来温水替他清洗伤口。待洗去血渍,伤口露出来,众人才松了口气,那伤口在眼角处,虽然离眼睛很近,万幸没有伤到眼睛。 小骆氏后怕地抱着儿子又亲又哭,悲怆不能自抑:“你爹爹只留了一个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他交待!” 顾峪三兄弟早年一起从军,出生入死,感情甚笃,五年前,两位兄长战死,彼时仲兄唯一的儿子不满周岁,长兄之子尚未出生,因此两个侄儿不仅是顾家唯一的孙辈,更是两位兄长唯一的血脉,顾峪一向待之甚于亲子,此刻听长嫂悲怆可怜之言,本就冷厉的目光愈似飞霜,看向西序厢房看管狸花猫的两个婢子:“怎么回事?” 两个婢子早已吓得跌跪在地,哭道:“两位小郎君抓了老鼠,非要去喂猫,但那猫刚挪去西序,本就惊着,小郎君又让人按住猫非要给它吃老鼠,不想那猫力气大,挣脱了,挠伤了两个小郎君。” 骆氏闻听此言,怒声骂道:“吃里扒外的贱东西!叫你们说来,还是我孙儿的不是了,怨我孙儿去喂猫!” 顾峪皱紧的眉头不见分毫舒展,沉声道:“把那猫找出来,死活勿论。” 家奴领命,立即拿了棍棒四散寻猫。 骆辞瞧这情形,想了想,悄声吩咐婢子去给姜姮报信,“让嫂嫂快些回来,再晚,她的猫儿就保不住了。” 第8章 抓猫的动静很大,住在凝和东院的三个侍妾也都闻声而出,见阖府婢仆持着火把在各个院子里奔忙,噪杂一片。 三人不约而同朝顾峪书房看去,见两个壮硕的家奴守在门口,纹丝不动,不管别处如何噪杂,书房始终守卫森严。 其中一个侍妾小声嘟哝道:“守那么严,不是防着我们是什么?” 另两人都不说话,这侍妾便又抱怨道:“也不知这位卫国公纳咱们做什么,在南城时防着咱们就罢了,如今到了他自己的地盘儿,还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恩宠没见呢,药先安排上了,既这么防着咱们,当时怎么不拒了咱们?” “你若不愿待,就去求卫国公放你出去,或者,去求那位姜夫人,她必定会遂了你的愿。”另一个侍妾冷言说道。 “夏妙姬,你逞什么能,你以为还是在吴府么,你以为你还能对我们吆五喝六?不要觉得别人都叫你小姜后就高人一等,我看卫国公对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得日日喝那药? “别吵了,咱们都是南土来的,以后,该守望相助才是。”一个黄衣侍妾温声说道。 “苏兰薰,你真会做好人,人家什么时候要跟你守望相助?你愿意给她当婢子使唤你就去,别拉上我!”何琼音挨个吵了一遍,怒气冲冲地回房去了。 “妙姬姐姐,你别生气。” 三人之中夏妙姬生得最好,又通诗文书画,还曾读过经史,连朝堂事也能评点一二,苏兰薰一直很羡慕她的见识,对她都是毕恭毕敬抬在高处。 夏妙姬冷冷瞥了眼何琼音的房间,轻嗤了声:“那向来是个蠢货。” 便径自回了房间。 “妙姬姐姐,你还在修补牡丹图么,可需我帮忙?” “嗯。”夏妙姬随口应了声,在书案旁坐定,望着铺开的牡丹图,手下研磨着颜料,心中早就另有所思。 她曾是南朝权相府上最受宠爱的姬妾,风光时曾与姜后姐妹相称,而今她的旧主虽做了降臣,倒是好生将她们一众姬妾安置了,遣散的遣散,送人的送人。 她早就听闻姜后是卫国公心间遗憾,是以当吴相问她,愿不愿意认顾峪做新主时,她说愿意,吴相没有斥责她见风使舵忘恩负义,反而从中牵线将她三人赠予顾峪。 她确是三人中最像姜后者,甚至,她自认,比姜后那位孪生的姊妹、顾峪而今的妻子,在神韵上更胜几分。 那位姜夫人虽然容貌与姜后无差,但看上去总是懒懒恹恹、唯唯诺诺,没有姜后的诗书气,也不比姜后总是神采焕然。 顾峪肯把姜后所绘牡丹图交给她修补,自然也是三人之中最满意她。但何琼音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顾峪对她们的戒心很重,重到现在都没有碰过她们一根手指头,有时候明明看着他也情动,可当她靠近时,又总会被推开。她们的旧主曾是南朝权相,顾峪提防她们自是有情可原,但如何琼音所言,既如此在意她们是吴府旧人,当初又为何纳了她们? 拒绝几个降臣赠与的女子,于当时的三军统帅、赫赫卫国公而言,应当并非难事。 他到底为何纳了她们? 夏妙姬正想的入神,忽而听到窗子哐当一声,望去时,只瞧见一个黑影掠过,好似是往内寝跑去了。 “什么东西?”苏兰薰也听见动静。 二人一同往内寝去寻,见方才打开着的书箱不知怎的合上了,走近细听,里面还有呼哧呼哧的声音。 “难道是猫?”苏兰薰按住书箱敲了敲,听里头果然惊惧地喵呜起来。 “我去喊人。” 苏兰薰拔腿要走,被夏妙姬拦下。 “若从咱们手里交出去,让国公夫人知道了,怕是要记恨我们。”她想了想,对苏兰薰道:“去请国公爷来,我自有办法。” 苏兰薰最听她话,立即就去了。夏妙姬锁好书箱,防那狸花猫跑掉,又在牡丹图上新涂的颜料处用指甲划出一道细痕,佯作是猫抓的。 顾峪很快就来了,概是还在忧心两个侄儿,神色有些不耐烦,冷淡道:“何事?” “国公爷,两个小郎君如何了?”妙姬语含关切地问。 顾峪淡淡道一句“无碍”,又说:“你到底何事?” 妙姬只当没有觉察顾峪的情绪,拿着牡丹图铺在他面前,指给他看自己修补的地方,“国公爷,你看,我补的怎么样……” 话未说完,她忽而眉头一皱,故作意外惋惜地“呀”了声,“这是怎么回事,被什么东西挠了一道?” 顾峪闻言,接过牡丹图细看,也发现了那道细痕。 妙姬只作完全不知猫藏在自己房中,借口去书箱拿东西,将早就藏匿其中的狸花猫放了出来。 “呀!” 妙姬假作被猫吓住,转头扑进顾峪怀中,顺势扯了下自己衣裳,露出右边半截肩膀,有意让顾峪瞧见肩膀上做出的猫抓痕。 “国公爷小心,这猫疯了,见人就抓!” 妙姬紧紧贴着顾峪胸膛,双臂也牢牢环住他腰,作又惊又怕又想护着顾峪状。 顾峪微微拧眉,下意识手臂蓄力,落在妙姬腕上,以差点将她捏碎的力道提着人推开,旋即拔出随身佩戴的短刀,以迅雷之势朝那狸花猫掷去,正中猫尾巴,将它钉在了梁柱上。 房外观战的苏兰薰见状,立即递上早就备好的笼子。 顾峪抓了猫塞进笼子,不动声色的瞧了苏姬一眼。 妙姬眼活,将顾峪这无声无息却意味深长的目光瞧在眼里,心里暗骂苏姬愚蠢,笼子递得太快,怕叫顾峪识破她们早知狸花猫藏身处,故意演的这出苦肉计。 “国公爷,我手腕都叫你捏碎了。”夏妙姬眼睫一垂,楚楚可怜说着话,对苏兰薰使个眼色,让她快走。 待房内只剩二人,妙姬便把手腕朝顾峪递过去,软声说:“你给我揉揉。” 顾峪矗立不动,只垂眸瞧了眼妙姬手腕,默然片刻,将装猫的笼子递给她,“随你处置。” 如此言行举止,似有哄慰之意,但男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坚-挺-笔直,漠然端肃,没有半点哄人的态度。 妙姬再想撒娇,又怕男人不解风情就这样走掉,于是见好就收,接过笼子晃了晃,看着狸花猫在里面一面惨叫一面四处乱撞,轻飘飘道:“真叫我处置了,夫人那里,为难我怎么办?” 顾峪负手而立,说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话才毕,便听房门外有人喊了声“住手!” 循着声音瞧去,见姜姮快步走来,眉间已有怒色。 妙姬下意识往顾峪身后躲去,不料想姜姮进门,也不惧顾峪在此,径直朝她逼来,劈手便夺下笼子。 她瞧了眼笼中乱窜的狸花,抿了抿笼子上新鲜的血迹,低着眼睛问:“是谁伤它的?” 妙姬不语,低着头又向顾峪身后躲了躲。 姜姮望了眼房内,瞧见顾峪带血的短刀在桌上放着,心下已有答案,抱着笼子抬步离开。 “国公爷,夫人不会以为,是我伤了她的猫吧?”夏妙姬故作担心地说。 “我自会和她说明。” 顾峪说罢,去拿自己短刀,夏妙姬立刻拿了帛布擦拭干净恭敬递还,作忧怕状:“望国公爷垂怜。” 顾峪随口“嗯”了声,去了姜姮居处。 嫁错 第9节 他到时,女郎正坐在灯前给狸花猫处理伤口。 猫尾上的血已经清洗干净,她拿着金疮药正小心细致地往伤口上撒,为缓解上药带来的刺痛感,还轻轻吹着猫尾伤口处。 她今日没有簪戴牡丹,只绾了简单的半翻高髻,戴着的似乎还是看榜那日的石榴花簪,长睫乌密,轻轻颤动着,像山间积雪驻留的蝴蝶。 烛光掩映,愈瞧着灯下人难得的温柔耐心,是顾峪从未见过的样子。 成婚三年,他在家的日子不多,两人亲近之时,唯有床榻之间,她自是温顺恭敬,但与今日相比,总似少了点……用心。 他站在这里有一会儿了,侍婢的行礼声,他的脚步声,她怎可能没有察觉?但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那只猫身上,也或许,她又在和他使性子,故意视他不见。 狸花猫也看见了顾峪,立即戒备地弓起身子,目露凶光,对着他哈气。 顾峪目光一深,单手按住腰间蹀躞带,食指叩了叩金灿灿的短刀刀柄。 叩下的力道不重,又低又沉的叮叮两声,却威严十足,震得那猫瑟缩着后退几步,躲进姜姮怀里,只露一个脑袋,记仇地看着男人。 顾峪走近,于案前正襟危坐,肃然说道:“姜氏,你不要玩物丧志。” 姜姮不语,只是低头抱紧狸花猫,安抚着它因为男人的靠近复又生出的慌乱惊怕。 她已从婢子那里知晓了前因后果,也很清楚这次狸花猫很难保全,婆母说要剥了狸花猫的皮,虽是气急之言,但也绝不会轻饶。顾峪这厢显然也没打算手下留情,若非要留着猫哄那侍妾,说不定早将它一刀毙命。 她确实不能再将它养在顾家了。 但眼下,她要保住它的命。 是她的猫有错么?其罪当诛么? 她说了要带来主院养着,那样小郎子来逗玩,他们就能早点听到动静,早点制止,是顾峪非要把她的猫赶去西序…… 再者她的猫又不是无故伤人,是两个小郎子没有分寸,惹恼了猫儿…… 姜姮紧紧抱着狸花猫,下巴抵在它额头上,想了许多,怨了许多,却终是一个字都没有分辩。 这狸花猫终究是养在顾家的院子里,终究是伤了人,是也非,对也错,越争越错。 姜姮起身,把猫儿交给春锦,示意她抱下去好生护着。 回过头,见顾峪也站起身,似有阻拦之意。 “夫君。” 姜姮去挽他的手,要把他留在这里。 男人的手掌却紧紧叩在腰间刀柄上,严丝合缝,将女郎拒之于外。 姜姮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妥协,他在拒绝她的求情。 “夫君。”姜姮低着头,不看男人冷峻薄情的面庞,一只手倔强地叩在他手背,摩挲着他粗砺的掌侧,一点点把手指挤进去。 她终于握住了他的手,便牢牢攥在掌心,柔声说道:“夫君,我不养了,我把它送走,让它再不能闯祸伤人,只求你,留它一命。” 男人不语,概是不想和她做无谓纠缠,手掌轻轻一动,便甩开了女郎手臂。 “夫君!”姜姮挡在身前,双手环住他腰,紧紧抱住了他。 顾峪僵了一下,低眸看向女郎。她低着头贴在他胸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白净的耳侧,纤弱轻盈,随着吹进来的微微夜风摆动着。 衣衫很薄,他能清晰感受到她微凉的脸颊,和因为用力不自觉轻轻颤抖着的身子。 “夫君,它的错,我来担,我去观音寺,持斋三月,抄经百篇,向两位兄长告罪,只求夫君,不要杀它。” 姜姮仰头,对上男人垂下来的目光,再次尝试去挽他的手,央求道:“好么,夫君?” 男人依旧沉默,但这样的距离,姜姮能察觉,他起了-欲-火,很旺盛的-欲-火。 “夫君。”姜姮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裙带上,伸手为他解腰带。 男人却推开了她,不耐烦道:“明日就送走,以后,不准再养任何猫狗。” 说罢,大步走了。 姜姮呆呆站着,良久才看着兀自摇曳的烛火,淡淡应了声:“好。” 她也不会再养了,除了这只猫,她什么都不会养。 第9章 这一夜,姜姮几乎没有怎么閤眼,一会儿要安抚惊跳而起的狸花,一会儿又要分辨外头的动静是不是婆母和长嫂来抓猫了。 一夜不安,总算盼至天明。 姜姮正要命人收拾去观音寺的行装,听婢子禀说顾峪来了。 主仆几人皆是神思一震,姜姮想了下,立即小声吩咐春锦,让她待会儿寻个时机径自抱着狸花出门登车,先行往观音寺,不必等她。 顾峪进门,见女郎已经梳洗穿戴齐整,淡然说道:“不必去观音寺了。” 姜姮抬眸看了眼顾峪,心下想着他不该是反悔,却也知婆母长嫂那里不好交待,莫非婆母不允,非要狸花的命? “在家也可以持斋抄经。”顾峪饮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姜姮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微微点头,温声道:“我把猫送过去,很快就回。” 顾峪眉头轻轻皱了下,“这等小事,需要你亲自去么?” 姜姮没想到这也能惹男人不悦,低下头不说话。 顾峪直接道:“你留在家,我尚有事问你。” 姜姮柔声应好,吩咐婢子把狸花用的东西一道收拾了送去,又说:“将那两株白牡丹也带上,替我供去佛前。” 侍花婢闻言,那日与人争执的委屈又涌上来,只当着顾峪的面不敢露情绪,遂低声道:“白牡丹叫东院三个姑娘折了。” 看看顾峪,声音越发压低了,“她们说,是家主允准的。” 这话毕,房内一片寂静。 姜姮没有看向顾峪求证,只是愣愣望着禀话的侍婢,默然良久,才轻轻“哦”了声,说道:“那便算了。” 她说完,继续吩咐其他事,待婢子收拾妥当出门登车,才在案旁坐下,问顾峪道:“夫君找我何事?” 她面色平静,语声温和,听不出半点嫉妒不满,好像已经忘了白牡丹一事。 顾峪看她片刻,还是说了一句:“两株牡丹罢了,你若需要,再买就是。” 姜姮默了会儿,轻轻“嗯”了声,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顾峪也不再多做解释,把牡丹园的账册给她,肃然说道:“嫂嫂核对账目,发现一些对不上的地方。” 姜姮翻开账册,见标记的多是价格高昂的牡丹,是要她重新核对么? 但园中牡丹早就所剩无几,且稀贵者多已送人,死无对证…… “许多牡丹已不存,无法核对,便不必核对了。”顾峪说罢,不等姜姮道谢,又看着她道:“但今年的牡丹,价格过于异常,还是要查一查。” 姜姮愣住,价格异常? 想来长嫂还是觉得她给的牡丹高价内有猫腻,怀疑她中饱私囊,顾峪这般提,显然也对她起了疑心。 “好。”姜姮点头,抬眼看向顾峪:“夫君觉得,怎么查合适?” 顾峪不说话,摩挲着手中茶盏,默了会儿道:“只要你是干净的,我也不会由着长嫂诬陷你。” 这意思,是要查她了。 细想来,也只有查她这个法子,总不能找到当初的花农,挨个询问当初采买价格,真这样做,卫国公府就成了一个笑话。 “好。”姜姮低眸,漠然应了声。 顾峪便道:“我已将此事交与成平,你配合她便罢。” 成平是顾峪身边唯一的丫鬟,专司书房事务,一向最得他信任。 姜姮仍是温声应好,始终低着眼睛,没有看向男人一眼。 这事说罢,两人之间又陷于长久的沉默。 顾峪手中的一盏茶喝完,天光已大亮,他起身欲走,行了一步,见女郎在认真看着账册,想了想,问:“那账是谁记的?” 姜姮一愣,下意识看向他,又看看账册,约是明白了他为何有此一问。 顾峪虽出身寒门,听闻自幼好学,经史百家都有涉猎,更写得一手好字,连圣上都说,若不是怕屈了他一身将才,定要把奏折都交他誊写一遍,看来也赏心悦目。 他定是觉得,那账上的字写得太丑。 “是……春锦记的。”姜姮犹豫了下,如实说道。 顾峪沉默片刻,说道:“我记得,蕊珠通些诗文,字也写得不错。” 言外之意,这事该让蕊珠去做。 姜姮不说话,又听他道:“有些事你可以不做,但也该学会,知人善任。” 姜姮自然知道,蕊珠更擅长这些文墨之事,但她太多话,又爱自作主张,简简单单记个账,她总是劝她这个花名起得不够雅致,那株牡丹给得价格太高,她不胜其烦,才让春锦记账的。 但蕊珠是胞姊教出来的丫鬟,想必顾峪爱屋及乌,更满意她。 姜姮自不会把其中考量解释给男人,依旧低眉顺眼地应了句“是”。 顾峪走后没多久,成平就来了,先看了房里开支的细账,又核对余钱绢帛等物,一日便办妥当了,去向顾峪交差。 “这是对过的账册,没有发现不妥。” 凝和院的账目十分简单,每月的收入就是府中按例发放的三两月钱,支出也简单,都是些日常用的零碎物,大到买了一朵牡丹绢花,小到吃了个冰雪酥山,都记录在册。 成平查了凝和院中近三个月的细账,不止没有发现来路不明的大额余财,反倒看出,凝和院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几乎月无遗财。毕竟三两月钱实在不算多,她每个月都还有五两呢。 顾峪看过账目,没再多问,道:“去向大夫人复命吧。” 成平遂带着账册名目去了兰院。 往日里,小骆氏顾及成平在顾峪书房伺候,人也颇受顾峪信重,对她都是笑脸相迎,今日因着顾峪保下狸花猫一事,对他生了恼恨,此刻见到成平自也没个好脸色,粗粗翻了下她带来的账目,往桌子上一撂,阴阳怪气道:“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不像旁人,有夫君护着,随随便便做个册子,就能理直气壮堵我们的嘴了。” 成平好性情地解释道:“三夫人的账目余财,婢子都已核过,大夫人若有疑议,也可请其他,您信得过的人再去查核。” 小骆氏怪声怪气“哼”了一声,转念想到家中毕竟是顾峪做主,自己虽凭长嫂身份执掌中馈,到底还要依仗着这位小叔,若太过无礼得罪了他,以后怕也不好管事,遂收敛赌气神色,复拿起那账目细看,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几分往常的客气。 “成平,不是我胡搅蛮缠,你看看三弟妹给你的账册,记得多简单,该不是早防着咱们查她,故意记来应付咱们的。” 小骆氏指指下首的座位,示意成平落座,又命丫鬟看茶,才接着道:“三弟妹那般聪明的人,想藏些银钱还不容易么?凝和院没有,姜家,观音寺,还有她的铺子,哪里不能藏钱?” 嫁错 第10节 小骆氏眼睛一明,“就是,她的香行查了么,生意场最方便藏污纳垢,她要是藏到那里,咱们这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出什么呀!” 成平听出小骆氏的不甘心,什么姜家、观音寺、香行之语,不过都是她不甘于此结果的借口,她总不能真按她说的挨个去查,略加思量,说道:“若要查别的地方,得有切实证据才行,大夫人可有证据?” 小骆氏面生不悦,委屈地哀叹连连:“也怪我,光顾着忙其他事,到现在才对牡丹园的账,证据只我自己心里清楚,拿不出来,倒显得我坏心肠污蔑旁人。” “但是,那几株牡丹,不光我一个人觉得不值那高价,许多夫人都觉得价格离谱,我也是听了其他夫人的话,才反应过来的。” 口说无凭,无从查证,成平遂也不接话,只是默默听着。 小骆氏见成平这态度,心里暗骂一句狗仗人势,面上却好生说道:“我想起来了,前两日我还见三弟妹去她的香行了呢,揣着一个包裹,沉甸甸的。” 说罢又叫来自己的丫鬟附和作证。 这话听来有几分真确,且看小骆氏多番挑剔,就是不肯认眼下核查结果,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成平自知多说无用,起身辞道:“大夫人所言,婢子会如实禀与家主,请家主定夺。” 成平去到凝和院,原话学给了顾峪。 “说三夫人把钱藏去姜家、观音寺之语,应当是虚妄气话,唯有香行那里,瞧着大夫人不像说谎。” 顾峪默然片刻,正色道:“既查了,便查个清楚干净,香行那里也只管查一查。” 成平面露为难,“香行是夫人的嫁资,婢子去查账,怕夫人不允。” 且真查起来,不只是查账那么简单,还要开库查钱查货,知道的是他们自查,不知道的,还当香行犯了事,惹来官府抄没。 顾峪轻叩蹀躞带上系着的短刀,定定道:“就说,是我的命令。” 成平遂带着话去了凝和院。 姜姮听罢,未及表态,春锦已恼火道:“凭什么查香行?大夫人指哪里就打哪里么?国公爷就如此信不过我家姑娘?” 成平也知其中不妥,并不与春锦言语相抗,只好声替自家主子辩解道:“家主并非信不过夫人,只是大夫人言之凿凿,家主若置之不理,难免有护短之嫌。” 姜姮唇角不觉扯起一丝冷冷清清的笑,不是信不过,那是什么? 细想来,她和顾峪之间又哪里谈得上信任? 顾峪说,只要她是干净的,不会任由长嫂诬陷她,不查清楚,他如何确保她是干净的? 他只相信成平的结果。 “那就查吧。”姜姮温温地说:“我带你去。” “夫人”,成平上前一步拦住姜姮脚步,恭敬道:“不劳您亲自去,只需给我一封手书,请掌柜配合就好。” 姜姮愣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她避嫌的意思? 怕她去了,与掌柜里应外合,使手段么? 姜姮又淡淡笑了下,不发一言,乖乖写了手书交给成平。 此后两三日,成平都没再过来,顾峪也没有来,至于香行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递进来。 直到进入五月的第一个夜晚,姜姮正坐在灯下抄写佛经,顾峪来了。 姜姮没有起身相迎,依旧静静坐在那里,状作全神贯注抄经,男人也没有打扰,在书案旁坐下,也翻出一卷书来看。 女郎穿着身月白缎面寝衣,早卸了头面,只用一朵牡丹绢花簪子松松绾了团髻偏在脖颈一侧,灯火摇曳,打在她白净的面庞上,像月光笼罩下的霜雪,难得一见的好景好物。 顾峪手执书卷,目光却越过翻开的书卷落在女郎身上,望见她懒懒散散地坐着,一手执笔书写,一手托腮,一截细白的脖颈微微歪着,莫名好看勾人。 烛台里的灯油燃了一层又一层,夜色渐渐深寂,女郎依旧坐在那里虔诚地抄经。 她明明早就换上了寝衣,瞧着眉目也早有困顿之色,可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肯去睡。 是在和他置气吧? 她总是如此,总是拿着一副温温静静、乖乖巧巧的样子,不吵不闹,闷不吭声地和他赌气。 “灵鹿。”他又这样叫她。 姜姮眼睫轻轻颤了下,没有回应,也没有抬眼看他。 每次与她说话,只有叫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才不那么冷,才像一个夫君。 想必,香行的账、货、钱都查过了,她是干净的,他才来了。 “你取一百两,做什么?”男人忽然问,夜色清寂,压得他的声音也有些低沉。 姜姮微微一愣,倏尔想起,他查了香行的账目,当是知道她刚刚支取了一百两银子。她资助寒门世子的钱从不记什么细账,因此香行掌柜那里只能看到她何时取钱,却看不到她取钱何用。 她以为他不会问的,毕竟是支取,又不是存入,没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姜姮不语,便又听男人肃声告诫道:“你胞姊的事牵涉众多,不是私与钱财就能解决的,你们不要病急乱投医,反而害了她。” 原来,他以为,她要用那些钱去贿赂什么人,怕她轻举妄动弄巧成拙反而害了阿姊。 “我取钱,与阿姊无关。”姜姮安静地说罢,没有再多解释。 “那是,做什么?” 良久,男人淡着脸,固执地问道。 第10章 “那是,做什么?”男人淡着脸,固执地问。 姜姮默然思量。 一百两不是小数目,花在哪里都要有迹可循,她若随便寻个借口搪塞他,以男人缜密机警的性子,果真去查核,识破她在说谎,恐怕又要像上回一样发怒。若再恼了非要寻根究底,查到燕荣身上…… 姜姮轻轻吸了口气,不能骗他,也不能告诉他,到底该怎样应付他…… 女郎心中辗转反侧,面上依旧沉静从容,不自觉地放下托着脸颊的手,端正坐姿,继续抄写佛经。 这模样看在男人眼中,便是故意不答他的话。 今夜自他进门,她就在与他置气,没有起身迎他,也不曾主动跟他说一句话,甚至强忍困顿也要坐在那里不肯去睡,都是在与他置气。 气他查她的账,查她的嫁资。 一番核查下来,她干干净净,确是长嫂空口白牙诬陷于她,她生气,与他赌气,都在情理之中。 念及此处,男人惯来沉肃的眉目稍稍去了几分冷意,看一眼经案旁的女郎,主动说道:“歇吧。” 说完,先一步去了内寝。 姜姮愣住,讶异于他这回竟如此轻易,放弃要一个答复了? “过来。” 女郎尚在忖度着男人的反应,听他又像平日里这般说了一句。 姜姮抿抿唇,想搬出抄经做借口,话正在喉咙里转着,尚未说出口,又听男人道:“把我的寝衣拿过来。” 他的寝衣就在内寝放着,并不隐蔽,他自己应当能找到的,可他既这般说了,姜姮便不能再拒,只好放下笔去内寝伺候。 才为他宽下外衣,姜姮正要转身去拿寝衣,又被男人握住手腕,不及反应的下一刻,便被拦腰抱起,入榻的一瞬,男人抵了过来。 像从前一样,没有给她适应的时间,就凭着一身皮糙肉厚的蛮力,闯开,入城,征伐。 姜姮皱眉,咬唇轻哼了一声,下意识又把脸偏向一侧,又被男人捏着下巴掰了回来,要她望着他。 他的节奏一向迅疾,很快就驱散了蛮横闯来的不适,姜姮白净的面庞上,又泛出粉润的潮红,像雨后初初吐蕊的桃花。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深沉的像一轮能把人吞没的漩涡。 “灵鹿。”他掐着她的下巴,粗砺的指尖明显收着力道,约是怕弄痛了她,轻轻地,却也贪婪地摩挲着。 姜姮咬唇不语,闭上眼睛承受着他越来越热烈的火。 男人终于心满意足时,姜姮早已汗湿全身,散落的发丝粘在雪白的脖颈上,脸上因男人而起的潮粉色尚未褪去,浑身软得像一滩水,有心去擦洗一番,奈何实在没有力气。 男人倒是依旧身轻如燕,兀自下榻走了。 待他离去,姜姮才唤蕊珠和春锦进来为她擦洗,擦洗毕,正要睡去,男人又回来了,在她外侧躺下,默然片刻,忽揽着她肩膀把人拢起来,贴在她胸膛。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胰味,清清爽爽,原来这一会儿,他是沐浴去了。 “那些银子,到底做什么了?”这还是头一回,他如此温和地与她说话。 姜姮本以为他不会再追问了,不曾想原是缓兵之计,但她这会儿累极乏极,无力思忖应付,随口道:“花了。” 说罢,等了好一会儿,男人竟没再追问到底花哪儿了。 姜姮亦无暇多思,迷迷糊糊渐入睡梦之际,又听男人温温沉沉地开口:“以后每个月例银二十两,你不必再去香行支取钱财。” 姜姮睁眼,想要抬起头来,又被男人按下重新贴在他胸膛,粗砺的指尖在她脖颈上摩挲,循序渐进地往下移着。 “早年家贫,长嫂节俭惯了,例银少了些,并非有意针对你,你不要记恨她。”男人继续说道。 三两例银对寻常人家来说确实不算少,而且裁衣、备礼等等一应花销由府中统一开支,例银只是用作零花,姜姮物欲不高,虽然月无遗财,但也够花,从没因为这个埋怨过小骆氏。顾峪特意这般开解一句,想必是以为三两例银裹不住她的花销,她才会从香行取钱。 姜姮没有解释,顺着他话轻轻“嗯”了声,想了想,柔声道:“多谢夫君。” 男人停留在她身上的手顿了下,看了看她汗湿未干的头发,停了动作,“歇吧。” 他的手刚从她脖颈前离开,女郎便翻身离开他胸膛,往里侧挪挪身子,抱着被子偎了偎,没有了动静。 顾峪想,她的气应该消了吧? 三两例银实少,她大概零零碎碎积攒了不少欠账,前两日才从香行取钱一并还了,始终不肯告诉他,约是怕他斥责她奢靡。 ··· 夜半,姜姮睡梦正酣,忽听急促的叮当一片,睁眼瞧,见是男人已经穿好衣裳,正系着蹀躞带。 “夫君,怎么了?”姜姮坐起来,问道。 男人却无暇与她多言,一面系着蹀躞带,大步离去。 待他走了,蕊珠才来说道:“夫人,听来人禀,七姑娘在狱中病了。” 顾峪直到第二日的夜晚才回,回来之后脸色很沉,看得出,他心情很差。 姜姮想,大约是因为阿姊的病。 “我阿姊是什么病,严重么?” 姜姮是寻常问话,不想顾峪听了,却皱起眉,盯着她看了会儿,厉声告诫道:“告诉姜家人,这件事不要打听,你们就当不知她生病。” 姜姮不免诧异,揣度着阿姊到底何病令男人如此……气愤又谨慎,思量之际,又听男人警告:“我说话,你可听见了?” 嫁错 第11节 姜姮下意识点头,起身离了男人身旁。 她能察觉顾峪前所未有地生气,那情绪里,不只是担心,还有愤怒,她想不通阿姊到底生了什么病,会让他有如此复杂的情绪,她只知道,他现在惹不得。 “家主,夏姑娘说,请您过去一趟。” 顾峪面上冷色未退,听婢子禀话,却未回绝,反是起身去了夏姬处。 第11章 “国公爷,端午将至,我备了雄黄酒,您可有空饮上一杯?” 因着顾峪素来冷性,夏妙姬没有察觉他心绪不佳,笑盈盈说着话,试探地递上一樽酒。 顾峪没有推脱,接过去一饮而尽,酒案旁坐下,樽内已又斟满了酒。 “国公爷觉得,这酒如何?”夏妙姬斟罢酒,顺势在男人身旁坐下,试探地想去挽男人手臂,望见他不知是有意警告还是随意瞥过来的目光,心下一虚,又收回手,安分地放在酒壶上。 顾峪道句“甚好”,环顾房内。 她燃了四炉香,每一炉香应当都不同,但味道混在一起,并不难闻,也不觉香腻,反倒令人神思清爽。 至于这酒,他确是第一回喝,在南城赴宴时也不曾喝过这种酒。 “国公爷,这是我从南城带来的,是三年前我自己酿的。”约是看出顾峪疑虑,夏妙姬主动解释道。 顾峪淡淡“嗯”了声,又饮一樽,忽觉膝上一沉,转目望去,是夏姬一只手搭在那里。 “国公爷,慢些喝,喝得急,醉得快。”夏妙姬软声劝着,搭在顾峪膝上的手轻轻往上移了一寸。 顾峪这回没有推开她,反将酒樽递过去,要她再斟。 夏妙姬借势又往男人跟前凑了几寸,她衣上的香味几乎扑进了他的酒樽里,但这回,顾峪依旧没有推开她。 酒过三巡,夏妙姬唱了一首南城小曲儿,见顾峪兴致颇浓,便又献舞一曲。 她今日穿了一身鲜艳的石榴裙,唇脂也是艳丽的樱桃红色,发上未簪北人最喜的牡丹,而是插了两支垂珠步摇,那垂珠亦是南城才有的红豆,随着她舞蹈摇曳生姿。 这通身灵动的红色,令人眼前一明。 顾峪记起,三年前上巳节初见,姜姮就穿了一身石榴裙。她半截身子浮在河水中,水光盈面,概是没料想他会突然浮出水面,呆呆望他片刻,然后落荒而逃。 他知道,她出现在他面前绝非偶然,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姜妧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姊妹。 他初封卫国公,姜家长兄曾透露想与他结亲,他没应。第二年上巳,姜姮就出现在他面前了。 那处河水僻静湍险,人迹罕至,连续几年都只有他一人会在上巳节前往祓禊(fuxi)。那一回,他正在水下憋气,姜姮便朝着他游了过来。 然后,她的兄长并几位朝中同僚,便都巧合地出现,撞见了这幕。 后来,她兄长给的说法是,她以为他溺水了,想去救他。 他没有深究,查了姜姮底细才知,她虽与姜妧一母同胞,却不曾养在神都,自幼养在沧河老宅,及笄之后才被接回。至于为何十八岁才许嫁于他,姜家人言是双亲爱女,想多留几年。 但他很清楚,他与姜姮的这桩婚事,是姜家人蓄谋已久。 姜家人很清楚他对姜妧的遗憾,他们赌他见到姜姮,一定会求娶。 他娶姜姮,也着实因为,她太像了。嫁给他之后,更是越来越像。 夏姬生的也像,但今夜,她一点都不像灵鹿,只那一身光彩溢目的裙子,叫人想起三年前的上巳节。 夏妙姬一曲舞罢,盈身至他跟前,温言软语:“国公爷,妾,舞得如何?” 顾峪不答,注目望她许久,忽而问:“你家中还有何人?” 夏妙姬瞧着男人目光浮沉,似有些情动,不料他会突然问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话,尴尬地笑了笑,仍拿当初回他的那套说辞,“国公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妾不是说了么,妾无亲无故,伶仃一人。” 顾峪捏了捏微有些混沌的额头,觉知这酒与这香,果真不寻常。 听说镇南王使过几日就会进京,到时候是战是和,总归要有个确切的结果。夏姬今日殷勤,又是歌舞又是劝酒,当真是端午将至的兴致,还是,另有所谋? “果真伶仃一人?”顾峪弃樽不用,提罐饮了一大口酒,看着夏妙姬问。 夏妙姬叹了口气,怆然点头,“谁不想双亲安康,手足和睦,团团圆圆呢。” 顾峪唇角牵起一丝冷笑,忽而罐子一摔,拔刀抵着夏姬脖颈,“为何骗我?” “什……什么?”夏妙姬真的被吓住了,顾峪不是唬她的,那把刀真的抵在她脖颈,冰冰凉凉的,她甚至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 听说,南城王室的鸿门宴上,顾峪就是用这把短刀带着姜后杀出重围,而后号令亲军,屠了大半个王室。 “你老母贾氏,两个弟弟,三个姊妹,不都好端端地在你的祖宅,荆城,待着么,怎么,要我请他们来与你相聚?”顾峪淡淡说着。 夏妙姬还想否认,但听顾峪说得详细,知他不是虚言诈她,必是早已查探清楚。她还是小看了他的谨慎,以为他虽攻下南城,到底人生地不熟,何况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舞姬,出身低微,他不会费心去查,没料想…… “国公爷垂怜,妾以色侍人,恩宠无常,一朝风光,一朝潦倒,妾怕累及家人,何况,家人远在南土,妾孤身在此,以后也不会多来往,形同无家,妾绝非有意欺骗……”夏妙姬泪如雨下,凄凄楚楚地望着男人。 顾峪面色不改,指指其中一炉香,问夏姬:“这是什么香?” 夏姬今日所燃之香确非寻常物,有助人情动、勾人起兴之效,和着她酿的酒,效果尤其显著。 “不如,我传苏姬、何姬过来问问?”顾峪冷道。 夏妙姬心知男人已有察觉,真叫苏、何二人过来,苏兰薰倒还好,以何琼音的性子,不知还要给她加什么罪名,遂认了罪,伏在男人膝上央道:“妾仰慕国公爷已久,妾只是想,让国公爷怜妾一回……” 顾峪依旧没有推开她,只是用刀尖挑起她下巴,看着她道:“给我下药,就这么个缘由,你觉得说出去,谁会信?” “你家人在吴相手里吧,他没叫你做过什么事?” 夏妙姬连连摇头,知道顾峪不会相信,遂如实说道:“妾也知,吴大人将来大概是要妾做些什么的,但现下真的没有,妾今日所为,绝不是吴大人授意,妾既做了国公爷的人,日后便当只忠于国公爷一人。” 顾峪目光微动,沉沉说道:“既如此,你替我做件事,这件事做好,我就信你,你的家人,我也会从吴钧那里弄出来。” 夏妙姬没有立时答应,犹犹豫豫问:“国公爷要妾做何事?” “我暂且还未想好,应当要吃些苦头,但,不会要你性命,怎么,不愿?” 夏妙姬又掉了一串眼泪,见男人无动于衷,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只好点点头应下。 事情办妥,顾峪便起身要离开,概是酒劲上头,他抬步时踉跄了下,夏妙姬上前想扶,顾峪忽厉声道:“退下!” 夏妙姬不敢造次,忙敛身退步,待顾峪将出门,想想仍是不甘,遂提胆问道:“国公爷,是烦我这身明艳的妆扮么?” 她自然也知姜后好素装,但她觉得,男人是喜欢新鲜的,素的吃久了,总是要腻,才大胆试了今日妆容。 明明她舞时,男人看着她,是有些沉沦的。 顾峪一步未停,望着主院还亮着的灯火,越走越急。 “国公爷,这是怎么了?” 才出夏姬厢房,又撞上了早就侯着的何姬。 夏妙姬早几日就开始配香备酒,挑妆容试衣裳,两人同在一个院子,这些自然逃不过何姬眼睛。便是方才房中动静,何姬虽不敢明目张胆靠得太近,却也听出夏姬弄巧成拙,惹怒了顾峪。 “国公爷,您可是不舒服?”何姬抓住顾峪胳膊,作势扶他,身子却软依在他怀中,仰着头对他说话,吐气如兰,打在男人脖颈上。 “让开!”顾峪额上青筋暴起,目色浓重,神智是要狠狠推开这个女人,身体却不那么听使唤,反手抓住她手腕,想抵进怀里。 概是这般口是心非的动作鼓舞了何姬,她不止没有害怕,还嫣然一笑,大胆环住了男人腰,软语道:“国公爷好大的脾气,吓死妾了。” 南城来的女子,吴侬软语,天生像一剂催·情的猛药。 方才为了诱敌深入,顾峪喝了不少酒,这会儿酒劲药劲一股脑都涌了上来,竟似要捱不过这个女子。 突然,他看见一个脑袋,躲在海棠树后,半截扇子遮在面前,只露了一双眼睛,机敏地看着这里。 “灵鹿。” 顾峪一把甩开何姬,大步朝那海棠树走去。 何姬自然不能放弃这机会,又来纠缠,顾峪始终望着海棠树后,叫着“灵鹿”,试图将人唤出。 只要她出面,何姬决计不敢如此恬不知耻。 顾峪额上手上青筋俱已暴起,从头到脚胀的厉害,仿似有一簇点燃的火药在体内乱窜,亟需找一条裂缝破土而出。 他看着树后的女子,抓着贴在胸前不住软语的何姬,艰难地往那里挪步,叫着“灵鹿”。 然后,他看见,树后的女子转身逃了,像上巳节看到他浮出水面后一样,落荒而逃。 顾峪目光重重一沉,一掌推出足将何姬甩出丈远,阴沉着脸朝主院行去。 而后发现,姜姮不止方才弃他而去,此刻,还叫婢子闩上了房门。 第12章 顾峪重重叩门,怒火伴着□□在体内熊熊蔓延,敲了两下无人来开,第三下便一脚踹过去,门扉轰然塌落。 “都下去!” 男人声如闷雷,低沉可怖,径直朝姜姮逼过去。 一众婢子从未见过顾峪发这么大的火,顿如受惊的鸟雀,个个低头敛目,噤若寒蝉,紧着步子鱼贯退下。 男人步履带风,来势汹汹,像头发怒的野兽,逼得姜姮下意识后退闪躲,刚唤了声“夫君”,想要说些什么安抚他,忽觉脖子一紧,旋即便听呲啦一声,胸前猛地扑上一层凉意。 顾峪竟直接扯着她领口撕开了衣裳。 而后便将她推到在地,沉身抵过来。 地上铺着釉面砖,坚硬光滑,冷飕飕的凉意从后背一层层往身体里刺,姜姮不自觉打了几个轻颤。 她纤细的腰肢本就在男人控制下随着他的节奏打颤,也叫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冷,还是其他什么。 顾峪早被一层层怒火烧红了眼,双手提着那纤弱的腰肢只管·发·泄,哪里还管女郎身在何处,房门又是否洞开着。 “为何那样做?”他的力道像重重落下的板子,就是要惩罚女郎弃他而去。 姜姮咬唇不语,难堪地闭上眼睛。 顾峪怒火更重。 她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总是看似无辜、闷不吭声地和他赌气,这回更过分,他喊了她那么多次,她就是躲在树后,看着他被南城女子纠缠,甚至最后弃他而去。 她看不出他的异样么?看不出他醉了酒、中了药?她怎么就能眼睁睁,无视他喊她那么多次,眼睁睁弃他而去? 嫁错 第12节 “为何那样做?”他掐着她的腰将人拖的更近,故意加重力道,看着她在自己眼前一寸一寸颤抖颠簸。 姜姮始终咬唇不语。 顾峪也不再执着要她的答复,只沉沉看着她,将一腔·欲·火都泻与她。 她终究不是灵鹿,不会像灵鹿那般真心待她。 男人泻罢一腔火,·抽·身而退时,已过了子夜。 他衣袍未脱,只撩起的袍角有些许皱,蹀躞带有些松垂,稍作整理便整齐如初,体体面面,他垂眸看着地上,像刚从水中捞起来的女郎,抬脚踢了踢她的脚。 待女郎睁开眼睛看他,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像方才,她弃他而去一样。 男人一走,春锦和蕊珠急忙进来伺候。 春锦拿了一身新寝衣盖在姜姮身上,这才扶着她慢慢坐起,看见她后背,一下没忍住哭出声来。 “姑娘你,你不会呼痛的么!” 釉砖虽光滑,到底印着花纹,男人那般抵上去又拖下来,反反复复,女郎细皮嫩肉,哪里受得了这等搓磨,后背好几处都被搓破了皮。 蕊珠见了也一阵心疼,和春锦一道搀起她扶坐去榻上,拿了药酒为她擦涂伤口,口中说道:“夫人,您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惹得家主生那么大气?” 姜姮默然不语,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别问了,以后也不要再提。” 她做了什么? 她不过就是,在他喊“灵鹿”时,没有回应,没有出现。 她从来都不是“灵鹿”,是他非要当她做灵鹿。 与他纠缠的何姬不是也有几分像胞姊么?不是也可当作他的“灵鹿”么? 为何,为何一定要她来做这个影子? 姜姮低眸敛去目中情绪,下意识去摸颈前,猛然察觉脖颈上的项坠不见了。 她忙站起,到方才自己躺的地方细细找寻了一遍,没有找到。 “夫人,您在找什么?”春锦和蕊珠都过来问。 “一个银丝项坠,我今早上刚戴的。”姜姮一面看着地上,一面说道,忽而想起那身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寝衣,忙说:“去看看有没有卷在那里面。” 春锦和蕊珠在屋里寻,几个婢子去翻刚刚收走的寝衣,甚至把姜姮从东院回主房的一路都翻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夫人,不若问问东院那三个侍妾,说不定是他们捡到了。”蕊珠提议。 姜姮沉默片刻,摇摇头:“算了,不找了。” 那条项坠在她的妆匣里平平安安躺了三年,怪她今日一时错念,非要翻出来戴上……狸花猫已经被送走了,如今那条项坠,也不见了,他留给她的所有东西,都在一点点消逝。 姜姮坐在窗前,呆呆看着外头房檐下,那里筑了一个燕窝,住着几只燕崽和一双燕子,白日里总是叽叽喳喳闹人的很,这会儿大约都睡了,很是安静。 姜姮想,或许他和燕荣一样,在怪着她,所以把留给她的东西,又一一带走了。 ··· 顾峪坐在书案后,目光落在铺开的舆图上,脑海中浮现的却仍是女郎躲在海棠树后久唤不应的冷漠。 又坐了会儿,顾峪收拾神思,真正看回舆图,下意识去按蹀躞带上的短刀,忽摸到一物,低头细看,不知何时刀柄绕上了一条极细的银丝。 取下来才发现,是个银丝项坠。 用来系戴的锁扣已经不见,想是方才撕扯时便已崩断,项坠是块水玉,成色不算太好,内中有许多裂絮,雕刻得倒是可爱,是个比翼双飞的燕子,一面镌着个“久”字,另一面不像是字,像是泛着涟漪的水波,内外两匝作回状。 “久”字好说,当是取长长久久之意。这回状水波是何意? 难道…… 他字承洲,水中可居是曰洲,莫非这回状水波,是“洲”字写意? 当是如此,她是他的妻子,除了他,她还能与谁长长久久? 顾峪眉梢微不可查挑了下,唤来成平吩咐:“去把这条项坠修好。” 成平接过一看便认出了来处,“这是夫人在观音寺求的么?” 顾峪自然不知这些,抬眼看向成平,有意听她细说两句。 成平便继续道:“观音寺有个老沙弥,专做这种鸳鸯坠,说是在他那里求了这种鸳鸯坠的,都能夫妻和美白头到老呢,听说已做了许多年,很灵验呢。” 顾峪听罢,随口“嗯”了声,状作不感兴趣,只是唇角略略扬起,想了想,又对成平交待:“修好之后,交给我。” 成平会意,想是家主要亲自递还夫人,遂莞尔应下。 待成平离去,顾峪抬眼,望了望主院方向。 那项坠原是她专门去观音寺求的么? 想和他夫妻和美,白头到老? 那怎么,今夜眼睁睁看着他被别的女子纠缠? 又或者,她追着他去了东院,瞧见他与夏姬饮酒歌舞,后又被何姬纠缠,生气了,才跑走的,不是故意不管他,不是故意弃他而去? 第13章 约是那日地板上搓磨太久着了凉,姜姮又不爱喝药,硬捱了几日,捱得风寒越发严重,不得不请了大夫,开了更苦的药。 “姑娘,再不喝就凉了,还得再温,越温越难喝。”春锦端着药碗凑近姜姮,苦口婆心地劝。 “有石榴干么?”姜姮恹恹问了句。 春锦无奈地摇摇头,“没买到。” 姜姮自幼喜食石榴,尤其喝药的时候,唯有石榴能解苦味,眼下榴花方明,还不到石榴的季节,只能用石榴干代替。但神都中人唯爱牡丹,不止赏牡丹也吃牡丹,各类市肆在售遂多是牡丹点心,其他果子蜜饯虽有却不多,谁成想偌大一个神都,竟连石榴干也买不到。 “姑娘,石榴籽大肉少,吃个新鲜还可,一旦做成石榴干,味道大打折扣,卖相差,怕是喜欢的人少,故而卖家也少。待今年收了石榴,婢子亲自做些,留着给您吃。”春锦好言央哄。 姜姮莞尔点头,记起第一回吃石榴干还是燕家兄弟给的。 她从前吃的石榴干都是自己做的,起初是燕母做的,后来燕母去世,他们便自己做。自沧河归京,她还是喜欢吃石榴干,被母亲斥为不识好赖货,才会吃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便改了,平素里忍着不吃,只有不得已喝药时才吃上几颗。嫁进顾家后,她几乎没有喝过药,石榴干用不着,春锦渐渐也就没再做。 姜姮靠在榻上,不知不觉随着石榴干想了许多,眼眸中刚起的莞尔笑意又渐渐散了,最后,她闭上眼睛面朝里侧,递出一句话:“不必做了。” 春锦也知姜姮定然又想到了伤心事,怕说多了更惹她难受,轻轻应句“好”,侯在一旁温着药,等她慢慢平复情绪。 “夫人,骆家表妹来看您了。”蕊珠来禀。 姜姮身子正懒,心绪也差,不想应付,正要吩咐打发了人,骆辞已亲昵地唤着“嫂嫂”踏进了房门。 进门闻见药味,又看了看温着的药,骆辞故作诧异:“嫂嫂,喝了这么多日的药,还没好么?” 姜姮明明自昨日才开始喝药,不知骆辞口中的“多日”是哪里听来的,但向知她笑里藏刀,不知这般颠倒黑白又要说什么,遂只是笑笑,也不接话。 骆辞也不管姜姮无视,自顾自说:“嫂嫂,按说,是表哥亲自给你抓的药,不会有什么差错,但这连日不好,会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春锦听她越说越离谱,这才道:“表姑娘怕不是误会了,我家夫人昨日才开始喝药的,药是我亲自去抓、亲自煎的,未曾见家主来送过什么药。” 别说送药了,自那日发火踢坏了房门,弄得她家姑娘一身伤,顾峪再没来过。 骆辞作惊诧愕然状:“没送过药?那表哥这几日抓的药,是给谁的?” “嫂嫂,你不知道,表哥抓药可上心了,不止亲力亲为,还生怕药肆弄错,一味药一味药亲自核对呢。我想着,除了嫂嫂,还能有何人叫他如此用心呢?” 话到这里,姜姮已然清楚那药是抓给谁的,想必骆辞也早已猜到,故意来说给她听,但顾峪此前告诫过,胞姊生病是秘闻,不得声张,姜姮遂也不说破,倚在榻上懒懒道:“表妹不如,去问问你表哥呢?” 骆辞噎了下,心知姜姮在和她装糊涂,略作一思量,故意把话挑明:“不是给嫂嫂你的,那应该……就是给七姐姐的吧?七姐姐生病了?” 姜姮懒道:“未曾听说。” 骆辞笃定:“必然是给七姐姐的,除了七姐姐,我还没见表哥对谁如此用心过呢。对了,嫂嫂,你知道么,这次宫宴上,表哥还为七姐姐说话了呢。” 姜姮始终不接话,骆辞便也自顾自地说:“有个南朝来的公主,宴上正喝酒呢就哭起来了,说她哥哥死得冤屈,痛哭流涕请当今圣上给她哥哥主持公道,说七姐姐在狱中有人照护,过得体体面面,让赶紧治七姐姐的罪。” 她看看姜姮,越发绘声绘色:“表哥当时脸就阴了,对那女子说道,七姐姐现在是归义夫人,本就当受礼待,圣上顾念陈氏哀痛,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一直将七姐姐押在牢中,那公主张口闭口让治七姐姐的罪,莫不是想逼着圣上杀人,再让圣上背上一个小肚鸡肠、不容旧朝孀妇的骂名。” “你不知道,一提起七姐姐,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有表哥仗义执言。” 骆辞这番话,字字无恶意,句句是挑衅。 骆辞明知姜姮连日卧病,因为这个还被骆氏取消了入宫赴宴的资格,她却还来她面前,不止炫耀自己去了宫宴,还要仔仔细细告诉她,在宫宴上,她的夫君如何如何善待另一个女子。 哪个正常女子忍得了自家夫君如此待另一个女子?哪个女子听了能不生气? 骆辞哪里是来探病的,怕就是想让姜姮病上加病,若一下能气死,才称了她心如了她意。 春锦越想越气,咬牙切齿正欲和骆辞撕破脸,听姜姮和风细雨开了口。 “夫君他,确是个长情的人。” 姜姮脸上虽有病容,此刻却带着温温浅浅的笑意,瞧来不止没有嫉恨,反倒很是满足。 “这么多年了,夫君待我阿姊还是一如既往,阿姊能有这么一个长情的郎君相待,我作为亲姊妹,应当为她高兴。” 姜姮倏尔叹了一息,“其实这样也不好,夫君眼里,自始至终只有阿姊那一张面容,娶妻如此,纳妾还是如此,万一日后有哪个女子仰慕于他,甚至没名没份也愿意待在他身旁,却没生得阿姊那张容貌……” 姜姮作惋惜状摇摇头,“怕是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平白浪费了一番痴心呐。” 骆辞及笄已有两年,至今不曾议亲,又经常操持顾峪这厢杂事,她是何心思可谓昭然若揭,姜姮这番话虽未指名道姓,却如一把剜心刀,实打实戳到了骆辞痛处。 不说旁人,就连骆氏作为骆辞的亲姑母,都与她说过,顾峪对她无意,若不然,凭着这层关系,恐怕早就做了顾峪房里的人,甚或与姜姮平起平坐,而非到现在,还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骆辞少见地没管住情绪,当即沉了脸。 姜姮却不再看她,端起药一口气喝了,恹恹躺下,懒懒道:“我要睡了,表妹自便。” 骆辞心中有气却不好发作,只能憋屈地离开。 才出主房的门,没走多远,听见东院吵吵闹闹,细听来,是何姬的声音。 “我不喝那东西,苦死了,你们再逼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几个婢子见何姬是个豁得出去的,又都顾及她毕竟是家主房里的人,不敢太过分,正打算就这样不了了之,见骆辞来了,立即挺直了腰背,激将何姬道:“你吓唬谁呢,叫你喝药那是恩赏,你们这是碰上好主子了,还每日一副药供着,叫我说,就该一剂猛药断了你们的根儿,叫你们永生不出孩子,也如了你的愿,不必再吃这样的苦!” 何姬不服,“你有种就给我一剂猛药,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子!国公爷都不曾说过要我吃药,你们个个主意倒大!” 骆辞想起方才姜姮暗暗刺她没名没份、连几个侍妾都不如,顿时怒火中烧,一改往日姐姐长姐姐短的和善态度,白了何姬一眼,高高在上的嗤道:“我表哥虽没说,嫂嫂却是说了的,怎么,堂堂国公夫人,管不了你?” 何姬知道骆辞背靠骆氏和小骆氏两座大山,在府中有些地位,不敢和她言语相抗,只不服气地哼哼了声,“总之,我不喝那药了,你们真有种,就给我一剂猛药。” “好啊,我如你所愿。”骆辞说罢就命婢子去抓药。 嫁错 第13节 何姬没想到骆辞敢动真格,生了惧怕,趁几人不备,逃出东院,一路喊着“杀人了!”朝府门跑去。 虽然何姬很快被绑回了凝和东院,但三个侍妾被国公夫人强行灌药的事,还是传到了骆氏耳中。 骆氏遂传姜姮前去问话。 “姜氏,你身为三郎妻子,至今未能诞下一儿半女也就罢了,还如此忌妒跋扈,苛待婢妾,你是不是想让我三郎断子绝孙!” 今日何姬跑出来时,骆氏正在待客,丢尽了颜面,早就恼了姜姮,遂一见人就劈头盖脸责问起来。 姜姮根本不知骆辞冒用她名给侍妾灌药的事,辩道:“儿媳不知母亲为何这么说?” 小骆氏哼声:“弟妹,你就别装糊涂了,那三个侍妾都说是你逼他们喝药,难不成他们还敢诬陷你?” 姜姮坚持否认,骆氏只当她嘴硬,层层追溯传话的人,最后追到了骆辞那里。 骆辞又拿出一贯的小心翼翼楚楚可怜,把罪名揽到自己身上,哭着向骆氏道:“姑母,不是嫂嫂授意我做的!” 小骆氏高声道:“阿辞,你别怕她,母亲和我会给你做主的!” 转而嗔目看着姜姮:“你可真会使唤人,什么事都支使我妹妹去做,出了事,就把她推出去挡着,真当我们娘家没人,由你欺负了吗!” 小骆氏话音刚落,骆辞就配合地伏地大哭,委屈的不行。 骆氏心中早就认定这事是姜姮做的,哪里还会仔细去分辨什么,见两个侄女抱头痛哭,只觉得自己都被人欺负了,恼恨地看着姜姮道:“你不止妒忌跋扈,还满口谎言,你给我去家庙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愿意说实话了,再来我前头!” 姜姮也知骆氏姑侄几人心在一处,自己说不清的,遂也不再分辩,起身要往家庙去,恰撞上归来的顾峪。 “家主,夫人病了,不能再去跪家庙,求家主开恩!”蕊珠一见顾峪,立即跪下央求道。 顾峪摆手示意她起身,看看姜姮,又望向堂中伏地长哭的骆辞和一旁抹眼泪的长嫂,最后看向骆氏道:“母亲,何事如此动怒?” 骆氏遂将前因后果说了,末了又恨恨指着姜姮道:“你别看她和灵鹿生了一副容貌,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比灵鹿可是差远了!” 顾峪听罢,又看看姜姮,见她始终低着眼眸,脸色惨白,人亦有些恹恹无神,确是一副病容,想了想,对蕊珠道:“带夫人回去休息。” “三郎!”骆氏不允。 “三叔!”小骆氏亦不甘心。 顾峪仍是授意蕊珠带姜姮回去,蕊珠忙千恩万谢,和春锦一起半扶半抱着姜姮离了颐方堂。 等姜姮一行人离去,房内静下,顾峪才正色对母亲道:“赐药之事,是我的授意。” 骆氏姑侄都瞪大了眼睛。 只有骆辞知道顾峪在撒谎,也只有骆辞第一时间想到了揭露他谎言的说辞,若真是他授意,姜姮方才为何不说,又为何否认?但她不能说…… 可她又不甘心,微一思量,有了两全之策,哭着道:“真的吗,表哥,真的是你授意嫂嫂的?那为什么嫂嫂不肯说,非说是我自作主张,逼三个姐姐喝药?” 顾峪微不可查地拧了拧眉,默然片刻,还是给出解释:“她不想那三个女子记恨于我。” 这缘由似乎很恰当,骆氏和小骆氏都不再说话,也不再问顾峪到底是何考量要赐药三人避子,想来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只有骆辞心里的恨愈发重了,她知道是顾峪在扯谎,这个从来刚正严明的表哥,为了护下那个姜氏,不惜撒谎欺骗他的母亲和长嫂。 顾峪离开颐方堂,去了凝和院。 姜姮刚刚喝了药,困意正浓,又被婆母叫去无故受了场斥责,心底多少有些淤滞,躺在榻上将将睡着,又听婢子禀说顾峪来了。 不论如何,他方才护下了她,免她一顿责罚,她该起来对他道声恩谢。 姜姮揉了揉发疼的鬓角,抬起眼皮,勉力撑着身子下了榻,亲自为男人斟茶。 “方才,多谢夫君。” 概因病着,女郎本就温和的声音此刻更是软绵绵的,顾峪又看看她,问道:“怎会病了?” 他声音一贯冷淡,这话亦没有半点关心的温度,像是例行公事的问候。 姜姮道:“大概是贪凉,夜中没关窗,染了风寒。” 顾峪淡淡嗯了声,闻到房内的药味,知道女郎已在吃着药,遂也不再多言,想了想,说道:“药的事,你该提前告诉我。” 姜姮一愣,很快明白他是何意,显然,他也认为,真是她逼着三个侍妾喝那避子药。 “不是我。”姜姮分辩,不由颦眉。 顾峪微微皱眉,但见女郎颦眉望他,念及她在病中,且方才已受过母亲训斥,遂又按下不悦,耐心道:“这回便不计较了,但日后,你不要再做这事,也不要拿阿辞做挡箭牌。” “国公爷,真的不是我。”姜姮再次说。 顾峪目光一沉。 他自然不信姜姮是清白无辜的,这种事情除了她会做、敢做,旁人谁还会做? 他都说了不追究了,她却还是嘴硬扯谎。 “你休息吧。” 顾峪本打算在房中歇的,但看女郎没有丝毫悔改之意,遂又起身出了房门。 第14章 姜姮知道顾峪不信她,他只是看她病了才没有惩罚训诫她,骆辞大概早料到今日情景,才有恃无恐假借她的名号行事。 “春锦,去东院告诉他们,以后只要不是你去传话,都不是我的意思。” 春锦应好,往东院去了,不料这一去,一个时辰才回来。 蕊珠问:“怎么去这么久?” 春锦没有说话,看了眼内寝,小声问:“姑娘睡了么?” 见蕊珠点头,春锦才敢露出委屈不满,拉着她在外厢小声说话。 “家主也在东院,看那三个女人跳舞呢,自姑娘生病,他一日没有来看过,今日倒是有空,又去了东院!”春锦说着,眼睛红了。 蕊珠忙安抚:“家主前几日没来,不是因为七姑娘病了么,他一定是要照应七姑娘。” “七姑娘七姑娘,就你家七姑娘是人,我家姑娘就不是人!” 春锦早替姜姮不平,念及自家姑娘病着,蕊珠还要替旧主说话,恼了她,不觉提高了音量嚷道。 蕊珠也觉自己冤得慌,小声道:“你冲我撒什么气啊,是家主自己要去,又不是我让家主去的。” 见春锦哭得可怜,想到两人在一处也有多年情分了,不欲多争吵,抱抱她问:“你在东院是不是受委屈了?” 春锦眼泪掉得更多,点点头,怕惊动姜姮,愈发小声说:“那个何姬阴阳怪气说了我半日。” 两个丫鬟在外厢说话,声音虽小,但房内很安静,姜姮又从未真正睡着,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知春锦这场委屈是代她受的。 顾峪这个时候去东院,自然是为了安抚那三人,何姬因为喝药一事,想必早对她满怀恶意,因着身份差别,终究不敢对她怎样,这次寻着机会,正逢顾峪为她撑腰,便都将气撒在了春锦身上。 顾峪一心以为药是她灌的,念在她生病才网开一面,但对春锦就没那么宽厚了,他由着何姬数落春锦,一来泻何姬之怨,二来,大概也有敲山震虎之意,让她以后不敢妄动那三个侍妾。 姜姮微微叹了一息,下意识去摸脖颈上的项坠,没摸到,自己不知为何,倏尔鼻子一酸。 她的阿姊回来了,是一个孀妇,现在看来顾峪对她情意不减,所以,能放过她了么? 等阿姊出狱,她能和离么? ··· 谁都没想到,才过了没几日,东院又出事了,三个侍妾齐齐病倒,以何姬病得最重,听说呕了许多血,已经不省人事,只口中念念不停嚷着一句话,道是“有人害我”。 大夫来了几拨,都未查出明确病因,只是开了些药,让夏、苏二人静养,至于何姬,几个大夫都道无力回天,三日没撑过,就被抬了出去。 这事自然惊动了顾峪,他一进东院,夏、苏两人就跪下了,哭求他放二人离开。 两人很清楚,何姬说得不错,他们这次生病绝非无缘无故,那些来看诊的大夫,怎可能个个都查不出病因?不过就是看他们命贱,怕说了不该说的话,惹祸上身,才都缄口不言。 他们初来乍到,对北地那些害人的药物并不清楚,也没有察觉自己到底何时何处被人投毒了,想来顾峪不会大动干戈去查,且就算查了,后宅事务杂,也不一定能查出个结果,到时候一句轻飘飘的话,言他们使苦肉计,故意搅得家宅不宁,便又是他们的罪过。 “国公爷,求你放我们走吧。” 苏兰薰在三人之中最为胆小,亲眼目睹何姬死状,这回是真的害怕了,平常见到顾峪从没胆子近前的人,这会儿抓住他衣角,哭得满脸是泪。 顾峪命成平扶起夏、苏二人,说道:“自今日起,你们生活起居由成平一人负责,吃穿用度,皆单独安排。” 不止如此,东院还单独增设小厨房,又添了几个洒扫婢仆并顾峪亲自挑选的护卫,这才安定下两人。 “成平,查得如何?”书房内,顾峪问道。 三人甫一生病,他便交待成平去查,如今已过去几日,该有个结果了。 成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无所获,夏姬三人吃穿用度与各个院里没有差别,查不出异常,且也不知到底何时何物致他们生病,没法细查。” 顾峪微忖片刻,问:“大夫那里怎么说?” 成平遂将大夫查不出病因之言说了。 顾峪又道:“药是谁开的,可对症?” “是韩大夫开的,应当对症,夏姑娘和苏姑娘好许多了。” “叫他来。”顾峪料想韩大夫应未尽言,既开了对症的药,该当清楚病因。 韩大夫见房内只有顾峪一人,知他心思机敏必然识破自己所虑了,遂也不再隐瞒,对他说了实话。 “那三位姑娘确像中毒,应是一种唤做油煎馥鳞的避子丸,这药毒性极强,一粒即有避子之效,若用多了,轻则呕吐腹泻,重则呕血昏迷,有性命之忧。” 何姬殒命,应当就是用药过量的后果。 顾峪目光一沉,又是避子药。 辞别韩大夫,顾峪径直去了姜姮居处,进门,见女郎坐在窗前,正闲闲懒懒地拨弄着一支红艳艳的榴花。 她本就面如桃李,映着手中榴花,更是光彩溢目,令人眼前一明。 她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应当已经病愈,这会子尤其心情不错。 姜姮起身迎他,柔声唤了句“夫君”,顾峪沉沉“嗯”了声,算是回应,在案旁坐下,问她道:“东院的事,你可有头绪?” 他望过来的目光严肃而犀利,显然不是寻常问话,姜姮知道,他又像上回一样疑到了自己身上。 “国公爷,上回不是我,这回也不是我。” 姜姮娓娓辩道:“从前东院的东西,确是府上统一送到我这里,再由我安排,但自我生病,我便叫他们直接配好了送过去,不经我的手。” 这些情况顾峪自然也查到了,即便如此,姜姮的嫌疑还是最大。 嫁错 第14节 除了她,谁还会那般在意三个侍妾会不会怀上他的孩子? “姜氏,你放心,我会保你,但你,要与我说实话。”顾峪沉目望着女郎,一字一句都透着威慑寒意。 姜姮低下眼眸,默了许久,淡淡道:“我在府中既不掌家,也不管事,吃穿用度等物,没有一件是我能够悄无声息动手脚的,国公爷不去查问……” “姜氏,又要推到阿辞身上么?” 顾峪冷声打断她的话,“夏姬三人是服了过量避子药才致病,你倒说说,阿辞一个云英未嫁之女,如何会懂这些门道?又为何,要给他们用避子药?” “何姬病得最重,我记得,她曾得罪过春锦。” 他盯着姜姮,深沉的目光里都是威慑和质问,字字句句都指向她作恶。 姜姮也望着他,忽而明白一件事。 顾峪不信她,凭她说什么,顾峪都不会信她。 就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她一定会嫉妒那三个侍妾,一定会害怕三个侍妾先她一步有了孩子? 因为她是有夫之妇,所以就该比骆辞更懂避子药的门道? 因为何姬曾训斥过春锦,所以就是她院里的人报复暗害他们? 总之,顾峪心中认定,上回是她,这回还是她。 他只知道,她是他的妻子,最有动机去害三个侍妾,却从不管,她是什么性情,会不会害人。 他说会保她,也是因为阿姊的缘故,才会明明不信她,觉着是她做了坏事,却又愿意保她吧? “不是我。”姜姮望着顾峪眼睛,最后一次这样说。 她一双眼睛像秋夜的水,沉澈安静泛着淡淡的冷意,“国公爷若有证据是我做的,就依律法,将我交给官府。” 她说罢,转过头去不再看男人,默了会儿,兀自坐去经案前抄经。 顾峪也不再说话,注目看着女郎。 她坐在连枝灯下执笔书写,身形清瘦,面庞皎洁,娴静地不争不抢。 果真不是她么? 仔细想来,自她嫁入顾家,确实不曾惹过什么是非,一直都是这副安安静静、不争不抢的样子。 不是她,难道是骆辞? 但是骆辞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她果真对他有心思,首先要除去的,不该是姜姮么? 骆辞从来没有对姜姮不敬,相反,她对这位嫂嫂一向亲近。 必然不是骆辞。 不管到底是不是姜姮,为免她再去对付夏姬,还是暂且将她遣去别处,等他这厢事情办完,妥当安置了夏、苏两人,再接她回来吧。 这般想定,顾峪遂道:“我打算在观音寺为何姬做一场法事,你便替我前往主持,满七日再回。” 姜姮微一顿笔,没有抬头看他,漠然应了声好。 他终究还是以为,是她做错了事,伤人性命,才让她亲自到观音寺去为何姬做法事吧? 第15章 抛开为何姬做法事一务,姜姮是愿意来观音寺的,此前只要顾峪不在家,她都会来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寺中许多沙弥都与她熟识,也在这里为她留有专门的厢房。 “姜夫人,不知您今日会来,厢房未及洒扫,请您稍候。”来迎她的小沙弥抱歉的说。 往常姜姮过来,会提前报与寺中知晓,这回是顾峪临时起意将她遣来的,自然未及通报,姜姮温声应好,说道:“法事一务,便拜托小师父了。” “姜夫人放心,一定办得妥当。” 姜姮问:“不知我那只狸花猫,养在哪位师父那里?” “在净一那里,不过他贪玩,大概又带着猫上山了,怕是夜晚才回。” 姜姮谢过沙弥,又去佛前礼拜一番,供上两炉上好的梵香,这些做罢,厢房也收拾好了。 她的厢房很是僻静,开门即可见山,房后是一片石榴林,榴花开得正盛,晔晔复煌煌,仿似碎剪开的深色胭脂,照的那满树翠叶都格外玲珑。 姜姮瞧着喜欢,拈下榴花一朵,俯首自簪。 春锦难得见姜姮如此心宽,一面安顿行装,一面笑吟吟道:“姑娘,今年的石榴应该能结不少呢,好多株石榴今年都该挂果子了。” 这片石榴林是姜姮一手植育出来的,最大的两棵,是六年前,她刚刚被接回京城时所植。之后每年她都会来此处种石榴,不知不觉,已经由木成林。三年前种下的几株,已经要开花结果了。 姜姮坐在花下,望着满眼明亮的榴花,目光又一寸寸黯淡下来。 观音寺离国子监很近,因着寺中多幽山静水,许多学子好来这里读书,他也爱来,后来就发现了这里,得了方丈允准,在这里种上了第一棵石榴树。 但那棵石榴树太笨了,足足四年才开花结果,以至于他都没有吃到那棵树上结的石榴。 他真的死了么?再也吃不到那棵树上的石榴了么? 姜姮想着,手中的石榴花已不觉捻了粉碎,鲜红的花汁淌在手上,像三年前她捂着他伤口时染上的血。 “姑娘,进屋歇会儿吧。”春锦瞧见姜姮望着自己手指发呆,知她又触景生情,想起了旧事,忙来搀起她往屋中去。 姜姮不语,一进房内便撇开春锦,到经案旁坐下,慌忙擦去手上的石榴花汁,开始抄写佛经。 一直到夜晚,净一小师父来送狸花猫,说起伊阙山开窟造像事,姜姮才放下笔。 “姜夫人,你可要供养一尊石佛?” 在山中开窟造像耗费甚巨,远比平常香、花、灯、涂佛前供养高得多,小小一尊手掌高的石佛便需十贯钱,佛像越大花费越大。 姜姮却未加思索,点头道:“那我便供一尊三丈石佛吧。”若是再高,恐僭越了皇室供佛。 净一持笔记下,又问:“还是药师佛么?” 药师佛掌康健、祛病痛,姜姮此前布施重塑金身的佛祖,无一例外都是药师佛,这回,依旧是。 净一道:“旁人佛前供养,富贵康健,长命百岁,子嗣姻缘,挨个都要求一遍,你布施多年,也能把各位佛祖挨个供一遍了,怎么自始至终只求康健平安呢?” 姜恒笑了笑,没有解释。 “三丈石佛,耗钱三千贯,姜夫人,确定么?” 姜姮颔首,吩咐春锦明日去一趟香行。 “姜夫人,可要镌写发愿文?”净一又道。 姜姮遂执笔写下两行字,交给净一。 “唯愿君子康健安和,弟子燕久敬造。” 净一念了一遍,确认无误,告辞离去。 姜姮便又接着抄经。 春锦坐在一旁抚着狸花猫,呆呆看着自家姑娘。 她记得,姜姮从前不好佛事,莫说耗资巨甚的开窟造像,便是普普通通的佛前供养,她也很少布施。但自从三年前,那位燕郎君重伤落入黄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便开始不断地诵写佛经,布施塑造金身,热衷于各种供养佛事。 ··· 何姬的法事有专人主持,姜姮与她又不曾结什么善缘,遂也并未往她灵前去,只在自己厢房抄经,或至佛前诵祷。 这日,她如往常在佛前礼拜,忽觉头顶一痛,接着便听咣当一声,烛台砸在了地上。她以为是谁不小心撞落了烛台,俯身去捡,又被人踩住了手指。 “哎呦,这不是姜八姑娘么,你怎么在这里呢?” 踩她的是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妇人,这样说着话,状作无心之失又踩了下才挪开脚。 姜姮起身,看她片刻,认出了眼前人。 是前朝公主,当朝梁国公夫人,李道柔。 姜姮七岁那年和她打过一架,扯了她的头花,令她在心仪的小郎君面前颜面尽失,因为这事,姜姮被母亲罚跪七日,七日后,又狠心将她送回了沧河老宅,而后直到她及笄,再未让她进京。 后来前朝虽覆灭,但李道柔的夫君与顾峪同为八柱国之一,在新朝又同进国公,加之新朝与前朝连带着些舅甥亲戚关系,对前朝皇室,尤其女眷,并未赶尽杀绝,故而李道柔的日子过得不算差。 细想来,姜姮与她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今日才算继七岁之后的第二次见面。 一见面,就不小心砸了她、踩了她。 这仇怨,她记得可真久。 姜姮不想惹祸,况又是在佛前,遂没有理会她,摆好烛台,恭敬拜了一拜,转身离殿。 李道柔却又追上她脚步,状似热络地与她攀谈。 “听说你府上死了一个姬妾,在这里做法事,你不会是来为她诵祷的吧?堂堂正妻,来为一个侍妾礼拜诵祷……” 姜姮始终不语,出得佛殿,见不知何时殿外四周已多了几个守卫,李道柔的夫君梁国公也在,当是在等她。 约是自恃有夫君撑腰,李道柔继续对姜姮挑衅道:“听说卫国公为了你阿姊,杀了南城三千余人,啧啧,这份痴情,真是难得。” 李道柔笑说罢,挽着自家夫君手臂,恩爱非常状,扬眉吐气地看着姜姮。 姜姮面色如常,对梁国公福身见礼,平静问道:“这些话,是梁国公您说与夫人的么?” “啊?”梁国公不防女郎有此一问,意外地看着她。 “哪消我夫君说,大街小巷,早就传遍了,姜夫人果真不曾听过,还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呀?”李道柔哼道。 姜姮低眸一笑,“原是道听途说。” 复抬眼看向李道柔,“没想到聪明如梁国公夫人,也会听信这些闲话。” “我夫君征伐南土,斩杀降而复叛之人,不过一桩寻常军令,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讹传我夫君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因我阿姊才斩杀三千人众,坊间百姓不明就里,凑凑热闹也就罢了,谣言止于智者,怎么李夫人也这般认为呢?” “果真如流言所说,我夫君徇私杀人,不该早被下狱问罪了么?李夫人听信这番言论,还肆意传播,是何目的?是想和那些有心人一样,指鹿为马,捏造事实,污蔑刚刚平定南土、凯旋归朝的大将军?还是,意在暗讽当今圣上昏聩,竟然包庇一个徇私杀人的臣子?” 李道柔是前朝公主,自然知道这番指控有多敏感,登时恼了,怒声喝道:“我何时说今上昏聩,你不要血口喷人!” 又对梁国公哭诉:“这么重的罪名,她想害我!” 梁国公也觉姜姮话重,有意震一震她,朗声说道:“你这女子,牙尖嘴利,什么人叫你一说,都揣着忤逆之心,圣上要如你这般想,岂不是人人自危,你休要在这里乱嚼舌根子,空口白牙污蔑人!” 梁国公夫妻二人齐上阵,周围又都是梁国公府的人,愈显得姜姮形单影只,孤身作战。 她却早已习惯这情状,孑然与梁国公二人相对。 “那梁国公夫人,说这些话,究竟是何目的?” 嫁错 第15节 “你这女子,难缠的很,不过随口一说,你小题大做,没完没了了。”梁国公虽知自家夫人挑衅在先,却还是打定为妻撑腰。 梁国公夫妇如此蛮不讲理、倒打一耙,明摆着就是欺负她孤军作战,姜姮心里自然也恨,眉心紧颦。 这厢正对峙,听得转角处有人低语:“好生热闹啊。” 姜姮身子一颤,立即循声追望。 见一个青袍郎君刚刚转过大殿拐角,长身而立,玉冠束发,姿如修竹。 他带着半截旧铜色面具,鼻子以上都遮住了,甚至遮了一目,只留了左眼。 纵是如此,姜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的声音,他的嘴巴,他只露出来的左眼,仅凭这些,姜姮便能轻而易举勾勒出他容貌。 是她这些年,日夜在佛前诵祷,祈佑康健平安的人。 他是燕回,他真的还活着…… 姜姮望着他,望进那张面具里,一霎那红了眼睛。 望他之际,忽而目光一闪,竟瞧见,顾峪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他的紫袍那样扎眼,比燕回的青袍醒目的多,她却生生没有察觉,他到底什么时候站在燕回身后的? 第16章 姜姮低下眼眸,不再看燕回,也避开了他身后的顾峪。 她方才已经红了眼睛,泪水盈了满眶,此刻眼眸一低,泪水便噙不住了,顺着脸颊滚落。 燕回脚步微动,身旁已有一阵冷风掠过,是顾峪大步走了过去。 “梁国公,这件事怎么算?” 顾峪站在姜姮身旁,没有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只是站在她身旁,像梁国公站在李道柔身旁一样,负手而立,眉目坚毅,像一棵可以放心依仗的参天大树,比梁国公要挺拔的多,威严的多,有气势的多。 梁国公见顾峪这架势,显然是要为他夫人讨个公道,知他认真起来更加难办,呵呵笑着打马虎眼:“算什么呀,就是妇人之间开个玩笑,咱们搀合进来就没意思了。” 顾峪唇角勾起冷笑,眉目更加威严,“没意思么,我瞧你方才,掺和得挺有意思。” 梁国公哈哈讪笑着,便要溜掉:“你们聊,我还有事,这就走了。” “站住。”顾峪目光冷肃望着梁国公夫妇,不打算放人走。 “梁国公如此骄纵妻子,想来很清楚,该怎么,弯腰,低头,认错。” 李道柔听了,高声嚷道:“你别欺人太甚,竟敢让我夫君给她低头认错!” 梁国公也有些气恼:“顾承洲,你没完没了是不是,非要人家使者看咱们的笑话?” 他说着,看看一旁站着的燕回,以一副家丑不可外扬的神色看回顾峪。 顾峪全然不理会,“梁国公既不知如何管教妻子,任由她在外造谣撒泼,惹是生非,想来是不怕被人笑话的。” “你说谁造谣撒泼,惹是生非!”李道柔气急,指着顾峪鼻子骂,又被梁国公按下。 “好了好了,不就认个错么,认不就成了!”梁国公清楚顾峪的脾气,知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人,恐这么纠缠下去自家夫人再被激将着做出更理亏的事来,遂一抬袖子,朝姜姮方向略略拱手,朗声道:“方才是我们冒犯了,姜夫人莫怪!” “你不要给她认错!”李道柔又气又心疼,拽着梁国公袖子阻拦他。 “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走!”梁国公道过冒犯,反手抓着妻子,连拖带抱逃一般走了。 顾峪这才看回姜姮,见她始终低着眼眸,脸颊上泪痕已干,神色依旧寂寂清清,想是还在委屈着。 “你先回房,我尚有事要办。”顾峪低声说。 姜姮轻轻应了声,原地站了片刻,朝燕回方向走过去。 走哪边都能回去她的厢房,但她想走这边。 经过燕回身旁,她没有停步,也没有抬眼看他,只是慢慢地走过去,转过拐角,离开了顾峪视线,她才停下脚步,回头去望。 燕回却瞧着大殿方向,没有迎她的目光,站了片刻,抬步离了那里。 姜姮亦回头,继续抬步走着。 一路心事重重,无知无觉,竟到了一棵古槐树下。 这棵古槐树有合抱之粗,听说已生百年,许愿很是灵验,姜姮便布施重金,将树包下,免它被世俗诸般贪念嗔痴搅扰,让这棵古槐只能听见她的祈愿。 三年时间,红线系着的发愿牌,已密密麻麻挂满了所有她能够到的枝丫。 终究,终究,燕回没有死…… 可是,他为什么带着面具,为什么遮住一目? 又为什么来了神都? 还和顾峪在一起? 他这几年过得如何?伤都好了么?可有留下病根? 可有……娶妻生子? 他为什么不给她递消息,不让她早些知道他还活着,他是不是,还在怪着她? 姜姮站在树下,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思,胡乱地想了许多。 她能去见他么?她想去见他,有好多话想问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不该这么想,她现在还是顾峪的妻子,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在这里作何?” 顾峪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贯的清冷沉澈,像倾盆冷雨当头浇下,姜姮不觉身子一颤,神思刹那回转,下意识将手背去身后,藏起方才无意从树上取下的发愿牌。 顾峪瞧她一眼,理所当然地抓住她手腕,去夺她手中藏起的东西。 那是只握惯长刀、充满力量的手臂,姜姮便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在这条手臂面前,也纤弱的像只蝼蚁。 男人轻而易举地夺下了女郎手中的东西,瞧了瞧,见是个寻常的发愿牌,上面写着“君子安和”,简简单单四个字。 他随手翻看了几个枝丫上挂着的发愿牌,都是一样内容。 “为何藏起?” 顾峪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藏的?且瞧她方才情状,见到他时好像被吓了一跳,似乎对他怀着很大戒心。 姜姮低头不语,默了会儿,想到男人事事都要寻根究底、要个答复,遂道:“没有藏。” 顾峪又瞧了瞧牌子,没甚可疑之处,想来女郎只是受惊之下潜意识地防备动作,没有隐瞒之意,遂也不再追问,转眸望了眼满树的发愿牌,明知故问:“你常来这里?” 他方才去厢房找她,没有见到人,是寺中住持提起,她可能在此处,住持说,他征战在外的日子,她常来这里礼佛,抄经诵祷,虔诚的很。 这一树都是她的发愿牌,君子安和。 顾峪望着满树的“君子安和”,一向冷峻的眉宇,起了丝浅淡的笑意。 他转目看看女郎,她始终低着眼眸,不回答他的话,不承认,也不否定。 她总是如此,温温静静,少言寡语。 但她,会因为梁国公夫人用那些流言蜚语诋毁他,而有理有据与人争辩。 会在他领兵征伐时,为他抄经诵祷,祈佑他康健平安。 甚至,还瞒着他,求了与他长长久久的项坠。 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会与那几个侍妾争风吃醋是人之常情,不愿承认,概也是怕他追究,冷待苛责于她。 致何姬殒命,应当也是失手,不是有意为之。 寺中沙弥说,她来寺这几日,日日在佛前诵祷,当是有心赎过。 这事,就过去吧。他不会再追究。 “用饭吧。” 顾峪走出几步,回头望,女郎已被他撇开一大截,他驻足,站在那里,虽没有出言催促,却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已是叫她快些的意思。 姜姮心绪很乱,不想和他一路。 “国公爷,不如,你先去饭堂吧,我不太饿。” 男人依旧看着她,没有理会这话,固执地等在那里。 姜姮便知,他是不允了,他一向如此,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不管旁人意愿,他现在要和她一起用饭,她就必须要去,哪怕不吃,也要坐在那里陪着他。 寺中饮食清淡,顾峪概是吃不惯,并未去饭堂,而是带着她去了城中的一个小食肆,点了颇为丰盛的一桌菜。 他看上去心情甚好,胃口也好,还破天荒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姜姮想,或许,能打听一下燕回的事? 她吃了男人夹来的菜,礼尚往来地也给他夹了一筷子,状作闲聊地问:“那个郎君,就是镇南王使么?” 梁国公说燕回是使者,她听闻,镇南王使就是这几日进京。 顾峪筷子顿了顿,看看她,接着吃饭,过了会儿,才淡淡“嗯”了声,算是回应。 但姜姮知道,顾峪这是叫她不要多问的意思,他从来不和她说朝堂事,便是她阿姊的事,他也从未和她多加议论过什么。 但姜姮太想知道了,太想早些知道了,是以她只作忘了男人的这层禁忌,给他夹着菜,又问:“他为何戴着面具?” 果不其然,男人皱了眉头,抬目望过来,沉沉看着她。 姜姮早就想好了应对他的说辞,一面又给他夹菜,一面用认错的语气低声说:“我只是好奇,没有见过哪个使者戴面具的,不怕冒认了么?” 顾峪低眸,看看碗中满满的菜,还是淡声答复了她:“瞎了只眼,遮丑的。” 话音才落,便听“哐当”一声,姜姮的碗不知怎的,掉在地上,碎了。 她立即转过头,唤道:“店家,再拿一只碗。” 直到店家拿了一只新碗来,姜姮才回过头,安安静静地低眸吃饭,什么话都没再问。 察觉男人落在她脑顶探寻的目光,姜姮越发低敛眼眸,努力遮掩目中情绪,柔声道:“夫君,是我没拿稳,摔了碗,你别生气。” 顾峪一怔,他是会因为她摔个碗就生气的人么? 他看她,明明是因为,她有些不对劲。 但又看不出,她到底哪里不对劲。 嫁错 第16节 用过饭,顾峪又送她回了观音寺,夜中更是歇在了她的厢房。 姜姮抄经到很晚,男人就那样坐在榻上,看书到很晚。 终于,子时末刻,男人的耐心耗尽了,起身夺了她的笔扔在案上,将人打横抱起往榻上一撂,沉身压过来,粗粝的大掌已将她衣领扯开。 “夫君,夫君,这里是佛门!”姜姮死死压着已经扯开许多的领口。 她不想,也绝不能和他在这里做那种事。 房后就是她和燕回一起种的石榴树,这间厢房曾是燕回读书小憩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一起读过书,写过字,喂过猫,研过香…… 总之,她不能和顾峪在这里行夫妻之事…… 可是,顾峪哪里会听她的,他一向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她的衣裳又被撕裂了,男人手掌上的薄茧压在她腰上,咯得她有些疼。 “夫君,我不舒服,我不想……” 她握着他手腕央求,眼睫一闪,眼泪不小心掉了一脸。 顾峪皱眉,终是停了动作。 她今日的眼泪尤其多。 从前在府中,不曾见她落过泪,便是那日她病着受了母亲训诫,也不曾哭。今日,却已哭了两回了,上午是因为受了欺负,见到他忍不下委屈,这会儿,是为什么? 难道,真是因为,这里是佛门重地? 她就,这般虔诚? 第17章 男人最终放了她,在她身边睡去,姜姮望着窗外,明月流光,榴花暗放。 一夜无眠,天色将破晓,她便起了,为免惊扰男人,特意到院中梳洗。 机警如顾峪,自然听到了她的动静,却没有说破,也未阻拦,只是隔着窗子,望见她在石榴树下梳头,最后,还掐了一朵榴花簪在发上,妆罢,从石榴林里唤出她的狸花猫,抱着亲了亲,往大殿方向去了。 他昨日一进厢房就闻出,那只狸花猫这几日当是在她房中,不过,那猫没来他面前耀武扬威,他便也没深问。 她起这么早,又是去诵经么? 顾峪不知为何,自昨日起,心中总觉有些异样,是因为镇南王使进京么? 这位镇南王使也有些奇怪,放着安排好的官驿不住,非要借住观音寺,是怕他们在官驿对他做什么吗? 这里是北地,皇都,他们真想对他做什么,便是观音寺这等佛门之地,也庇佑不了他。 不过,岭南境接荒海,远隔关山,听闻炎热难耐,毒虫也多,果真率兵远征,怕又要耗上不少精力,而今刚刚平定南土,天下一统,圣上有意解甲释兵,与民休息,这才对镇南王多番宽待,甚至还有意,将归义夫人的案子交与镇南王使审理处置,为的就是让他们看见和谈的诚心。 但朝中,也有许多人不想和谈。 圣上和秦王特意安排他来接待镇南王使,也是要他护镇南王使周全,至少在没有决定开战之前,镇南王使不能死。 顾峪对这个镇南王使没什么好感,一见到他,没来由地就觉厌恶。 顾峪按了按眉心,也起床漱洗。 将来果真开战,他一定亲手杀了这位镇南王使。 ··· 行经昨日佛殿,顾峪看见姜姮又在佛前诵祷。 天色尚早,殿中只有她一人,狸花猫蹲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微微眯着眼睛,悠悠然伴着女郎。 他从不知道,她礼佛如此虔诚。 他站在远处看了会儿,正要离去,见镇南王使也朝佛殿走去,将至门口,看见他的夫人在,微微停顿片刻,仍是进了佛殿。 顾峪眉心皱起,大步朝佛殿走去,并未离得太近,只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看着殿内情景。 镇南王使入殿,在佛前添了一炉香,又恭敬拜了一拜,而后便转身离殿,并未多做停留。 自始至终,姜姮都没有抬头看过来人,甚至连那只狸花猫,都只是慵懒地抬了抬眼皮,而后继续卧在蒲团上打盹儿,并没因镇南王使的靠近而跑开。 南朝佛事比之北地更为兴盛,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十分崇佛,这位镇南王使既坚持借住观音寺,大约也是个虔诚的信众,虔诚到在异地他乡,也要来佛前添一炉香。 “萧参军,一起用饭?” 待他出殿,顾峪叫住了他,这样说。 燕回没有拒绝,与他一起去了观音寺饭堂。 寺中饮食清淡,除了一些时蔬,便是面饼汤、粟米饭这类北地食物,没有南人喜食的稻米粥,但看镇南王使吃得顺畅,并无难以下咽之感,顾峪遂道:“萧参军是哪里人氏?” 燕回说话没有南地口音,也没打算与顾峪扯谎,说道:“青州蓬莱一带。” 顾峪又说:“那怎么跟了镇南王?” “逢兵乱,流寓江左,得镇南王相救,便留在他身边做事。”燕回一一对答。 “你是本来就姓萧么?”顾峪状做随口一问。 萧氏大姓望族,郡望原来确在青州兰陵,后来举族南迁,于丹阳侨置兰陵县,时人呼为“南兰陵”,后来更一度称帝称王,统御江左。而青州兰陵,萧氏早已绝迹。 “不是,是镇南王赐姓。”燕回语声平常。 时人多以得赐皇姓为荣,一旦得了这份尊荣,甚至有绝口不提本姓者,故而燕回若不主动说起本姓,顾峪再问便有冒犯之嫌,遂也不再说这个,转而道:“萧参军在镇南王身边做事,有多久了?” 这话问罢,顾峪看到,燕回朝他望来,面具下那只眼睛深邃如渊。 “三年,有余。”他看着顾峪,定定说道。 顾峪笑了下,“那,不算很长。” 燕回也淡笑了一声,面具下的眼睛望进面前的粟米饭里,没有分毫笑意,“不长么?我倒觉得,很长。” 顾峪没有察觉男人话中的其他情绪,继续道:“镇南王遣萧参军前来和谈,想必十分信得过你。” 他说的是“和谈”,为和而谈,不是和战不定的谈判。 燕回听出顾峪的试探了,他想试探镇南王更倾向于和,还是更倾向于战。 燕回不答,反问道:“我何时能见姜后?” 他称“姜后”,而非“归义夫人”,便是不认当今圣上的册封。也是告诉顾峪,他的身份是镇南王使,不是那些被他裹挟北上的降臣。 顾峪却故意纠正他:“你应该唤,归义夫人。” 燕回依然回避,只问:“我何时能见她?” 顾峪明知故问:“见归义夫人?” 燕回轻颔。 顾峪这才道:“萧参军刚刚进京,行路劳累,先休息几日吧。” 燕回看向顾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试探道:“莫非,姜后现在,不便见我?” 顾峪唇角也勾起一丝笑,“等萧参军,不总是喊错了,再说吧。” 这场饭堂里的寒暄,最后不欢而散,两个男人并肩出门,才迈过门槛,听见旁边的竹林里有女郎笑声。 循声望去,是姜姮在看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沙弥逗猫。 小沙弥手拿一根细长的竹竿,竿头系着一簇五彩斑斓的鸡尾羽,在狸花猫面前晃来晃去,惹得那猫儿上蹿下跳追逐那羽毛,也逗得一旁观看的女郎眉开眼笑。 “姜夫人,它的尾巴怎么断掉的?”净一晃着手里长竿问道。 姜姮眼眸倏尔黯淡,蹲下身子爱怜地抚了抚猫额,说道:“它抓伤了人,被人砍掉了。” 净一奇怪:“它会伤人么?我瞧着它性子很温顺啊,从来没有挠过我。” 姜姮莞尔:“它性子确实温顺,不会无故伤人。” “那为什么要砍掉它尾巴呀,那个人真不讲理。” 净一替狸花抱不平,姜姮默不作声,只是又愧疚地摸了摸狸花猫的断尾,是她没能保护好它。 “姜夫人,它有名字么?”净一又问。 姜姮微微一愣,默了会儿,缓缓点头:“有的。” “叫什么?”净一急切地追问。 “它叫,燕小十。”姜姮低声说着话,看狸花的目光越发温柔,不禁把它抱来怀中亲了亲。 净一重复着:“燕小十?它阿娘一窝生了十个那么多么?” 这话又逗得姜姮莞尔,她微微摇头,笑说:“不是,它阿娘一窝,就它一个独崽儿。” 净一越发好奇:“那它为什么叫燕小十?它阿娘的主人姓燕么?” 姜姮仍是摇头,却没有再做解释。 净一本是随口一问,没得到答复也就不再追问,挥舞着竹竿一面逗猫,一面朗声喊着:“燕小十,来这里!” 狸花猫在净一的逗引下跑出了竹林,不一会儿便蹦到了顾峪面前。 概是认出了他的气味,狸花猫忽而歇斯底里“嗷呜”一声,龇牙咧嘴朝顾峪扑过去。 顾峪的手早已按在刀柄上,看着狸花猫穷凶极恶地朝他扑来,正欲拔刀,被燕回伸臂推开,闪身挡在他面前。 方才还突然发狂的狸花,在燕回手中很快安静下来,乖巧地蹲坐在他肩膀上,目露凶光,望着顾峪哈气。 像打架的小孩儿有了靠山,开始无畏无惧地挑衅比自己强大的敌人。 姜姮依旧站在竹林中,朝这里望着,并不走近。 净一惊奇地看着燕回,又看看乖乖巧巧蹲在他肩膀上的狸花,喜道:“你怎么驯服它的,快教教我,我养它好多日了,都没怎么养熟呢,你才见它一日,怎么好像比我还熟?” 燕回不语,抬步离开,狸花猫仍旧蹲坐在他肩上,转过身竖起断尾,继续对顾峪哈气。 “施主,等等我,教教我呀。”净一小跑着去追。 顾峪望着大步离开的燕回,又看看至今还远远站在竹林中的女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燕回驯服那猫,委实过于轻而易举。 而姜姮,自始至终站在竹林里,没有赶来相护,难道不怕他再度拔刀伤了那只猫? 嫁错 第17节 此前在府中,她明明那般紧张在意这只猫,特意从娘家赶回相护。 这次,怎么就不怕了? 还是,她料定,镇南王使会出手? 他从来不知道,她那只猫还有名字,燕小十…… 听来,有名有姓。 顾峪微微眯了眯眼眸,忽而想起,那个榜下闹事的少年,就叫,燕荣。 眼下,好像进了国子监读书,听闻还是国子祭酒亲自出面,将他捞出大狱的。 这里离国子监不远,他不如,去看看那个少年? 第18章 姜姮知道,狸花猫也认出燕回了。 怎么会认不出呢?它还在它阿娘的肚子里时,就经常听燕回的声音了。 后来它出生,正逢她十三岁生辰,遂做了她的生辰礼物。 他们一起给它取了名字,燕小十。八·九不离十。 第一次见燕回,她才六岁,把他家门前一树的石榴花全都掐了,插了满头,被燕回逮个正着,他看着她,并未责怪,反笑着对她介绍:“我是燕八,你是谁?” 她心虚,不敢道出姓名,怕他们又找上自己的教养嬤嬤告状,嬤嬤又该去信母亲,言她如何顽劣难以管教。 她胡乱说:“我是燕九。” 从此,他都唤她“阿九”,她一直以为,就是她最初胡乱说的那个行九的九。 直到及笄那日,他送了她一只石榴花簪,匣子上写的是“燕久”,她才知,原来他口中的“阿九”,是长久之“久”。 时下风习,女郎的名讳是出生即赋,表字却是及笄才取,所谓待字闺中,便是此意。她一出生就被送走,及笄之岁接回后,双亲也没有为她取如阿姊那般用心的小字,只取她名中一字唤作阿姮。是她自作主张,以燕久为字,也算待字闺中了。 她回京之后,双亲嫌她散漫,学问不好,女红也差,没有世家贵女的风范,怕她这样嫁人丢了姜家颜面,遂又将她禁在家中三年,补习诗书礼仪。 此间,燕回来了京城读书,她常常瞒着双亲,悄悄去见他,还会带上他们的小猫。 他们一起养这只狸花猫,养了五年。 虽然三年不见,狸花猫还是和她一样,一眼就认出了燕回。 姜姮出了竹林,一面行路,一面想了许多,没有留意脚下山石崎岖,一个趔趄向后倒去,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掌托着腰肢,直接提起来,稳稳当当地过了那块崎岖山石,才放下。 顾峪审视地看着她,仿似要从她眼睛里探查出,她方才到底因何出了神,竟没察觉他一直就跟在她身后,咫尺之距。 “你那只猫,为何叫燕小十?”他盯着她的眼睛,突然发问。 姜姮转身作继续行路状,避开他威严赫赫的目光,随口说:“随便起的,大约是初十那日生的,正逢燕子归来。” 顾峪拽住她手腕,将她按定在自己身前,垂眸看着她眼睛,薄唇轻启:“果真如此?” 姜姮被迫仰着头看他,弯了弯唇角,轻轻“嗯”了声。 “和那个燕荣,没有关系?”他直截了当,冷冰冰地问。 姜姮目光一震,连呼吸都滞顿了片刻。 他还是查到了燕荣身上么?什么时候查到的? 都查到了什么? 不对,他这阵子一直在忙阿姊的事,哪里有空去查一个毛头小子?燕家远在沧河,单来回的路程都要十多日,他若真去了,兄长们不可能一无所知。兄长们若知晓了,不会不与她说。 不是查出来的,那就是? 他和秦王交好,唐家伯父解救燕荣也是承了秦王的人情,或许秦王和他提过。 思及此,姜姮心神落定,主动看着他眼睛问:“你觉得,和他有什么关系?” 顾峪垂眸看她会儿,见女郎没有闪躲之意,想那个小郎君虽然年少色美,终究和姜姮差着年岁,姜姮十五岁归京时,那小郎君也就才九岁,还是小屁孩一个,能有什么牵扯? 不过,他还是说道:“听说他在国子监读书,正好离得近,不如,一道去看看他?” 姜姮低头,轻声说:“你当初不是说,不让我和他来往么?” 顾峪噎了一下。 “不过,你想去,就去吧。”姜姮无所谓地说。 纵如此,顾峪仍是没有松口,果真带着女郎向山门行去,恰遇城中来人报信,言他所谋事情生了变故,要他快些回去。 顾峪这才作罢,命近随去备马,看看女郎,对她命道:“后山厢房住着镇南王使,你不要往那处去。” 姜姮点头,他又道:“你厢房往南,有一处排房,里头是我的人,你若有事,找他们报我。” 姜姮愣了愣,仍是颔首。 交待罢这些,顾峪才翻身上马,打马疾行朝京城去了。 ··· 大理寺狱。 姜妧住的这间牢房已算敞阔,内中还有床榻、衣箱、几案、屏风等等陈设,与平常的房间摆置几乎没有差别,但毕竟是牢狱,总有种沉闷阴潮在头顶压着。 姜妧小产后,身子本来就虚,加之心绪郁郁,纵每日都喝着药,依旧没见大好,今日更是突发高热,险些没命,狱吏一面急急请了大夫,一面报信顾峪。 “人怎样了?” 顾峪到时,大夫还在侯着没走,回说:“高热已退,暂时稳定了。” “顾郎君……”姜妧听到顾峪来了,撑着床榻坐起来,要与他说话。 顾峪挥手屏退大夫,走近屏风,定定说道:“我在。” 自姜妧生病,她不欲叫人瞧见自己这副病容,遂央顾峪搬来一扇屏风,这阵子说话,她从不允顾峪越过屏风去,顾峪也从未逆她的意。 “这些日子多劳烦你,我很感激,其实,我有时候想,就这样死了也好。” 姜妧斜倚在榻上,望着屏风后颀长挺拔的身影,长长叹了一息。 她委实没有想到,顾峪会这般尽心尽力,善待于她。 那年她的及笄宴上,她只是刚好和自己的心上人赌气,遂于宾客中随便指了一人,赠了那幅牡丹图。甚至为了气萧则,故意指了一个身份低微之人。 之后,她偶尔去兄长营所,都能见到他在校场演武,每回见她,他都会停下来望她,那双凤目,像鹰隼一般敏锐而充满野心。 没多久,营所便有流言称,顾峪想求娶她。兄长就此事质问顾峪,他竟大方承认确有此事。彼时,他也才立了几个军功,做了兄长身边的一个中卫郎将而已。兄长斥他高攀,有意为难他,故意派下一桩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他率一个百人小队,攻下号称“天朝粮仓”的回洛城。 就是那回,顾峪一战成名,凭军功位列八柱国之一,成为唯一一个得拜柱国勋封的寒门士子。 听说他凯旋归京的仪仗很是气派浩大,不过那时,她已在南嫁途中,做了萧则的王妃。 她被册封为后那年,听闻顾峪看上了她的孪生胞妹,登门提亲。 她以为,这辈子,她都会是皇后,她的儿子会是太子,说不定将来一日,连顾峪都会是她膝下臣子。 只没想到,是顾峪领兵破开了她的国门,让她的夫君,南陈的帝王,肉袒面缚而降。 萧则是何等骄傲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郁郁数日,终是选择一死。 她应他所求,备了两樽毒酒,但是她看见他的死状,害怕了,她才明白,原来死没有那么轻松。 萧氏族人都视她为杀人凶手,是顾峪始终护着她。 她发现自己有身孕时,已经开始见红了。 她知道这个孩子不留最好,可是她想留,她想留下萧则的孩子。 她求顾峪帮她,他很生气,脸色很沉,但还是叫了大夫,抓了药,甚至说动秦王那里,让她出狱休养。 她果真有了孩子,萧氏族人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大概也不会一味针对她,要她偿命。 可惜这个孩子最后没能保住…… 姜妧悲痛地闭了闭眼睛,稍稍平复情绪,才接着说:“顾郎君,我能回去看看我父亲母亲么,我怕哪一日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我想见他们一面,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好。” 屏风后,顾峪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 “但我有些话问你,望你如实答我。” 姜妧道:“你说。” “你可认识镇南王身边的参军,萧渊?” 姜妧想了想,微微颔首,“有所耳闻,他大约是三年前,对了,就是你和阿姮成婚那时,到镇南王府上的,听说彼时重伤在身,几乎奄奄一息,两个月才救回来,后来就跟着镇南王去岭南了。” “这次来使,就是他,他说要见你。” 姜妧明白顾峪在思虑什么。 她若是康康健健,没有这场小产,不用怕这来使相见,若是果真有孕在身,也不必怕这来使相见。 偏偏她现在,刚刚小产。 萧氏族人本就疑她贪图富贵,鸩杀先主,这会儿又怎可能相信她是身子骨弱没保住孩子?恐怕只会以为,她嫌这个孩子是前朝余孽,故意打掉。 怕镇南王使,也会这么想,到时候,若镇南王记恨她,以处置她为和谈条件,怕是顾峪都很难保她。 “这位萧参军,从前可曾见过你,可熟悉?”顾峪的声音依旧平常,听上去倒没什么忧虑。 姜妧回想,谨慎道:“大约是见过,但不熟悉。” “若是夏妙姬冒替你在此,他可能认得出来?”顾峪正色问道。 姜妧一愣,夏妙姬和她有八分像,且她从前有意学她,神韵姿态都刻意练过,若是冒替她,不熟悉的人,还真辨不出来。 但就怕,夏姬使手段,故意露出马脚。 “夏姬那里……”姜妧有些担心。 “我来安排。”顾峪道:“明晚,我来接你出去。” 姜妧没想到会这么快,转念一想,夏姬来替她,她岂不是就要冒认夏姬的身份,住到顾峪府上去……这…… “那我……安顿在哪里?”姜妧觉着,以姬妾身份住去他府上,终归有些不妥。 嫁错 第18节 “你作灵……” “灵鹿”二字将要脱口而出,顾峪才意识到,眼前人就是灵鹿了。 “你作你妹妹,回姜家省亲。” 第19章 因为要把姜妧送回姜家,还需那厢提前安排配合行事,顾峪遂找来姜家长兄姜行,与他说了自己所谋。 “等她出狱,我会和她一起去往姜家,路上一切,我会处置,等到了姜家,需你安排。另外,这事终究有些徇私,一旦事泄,又会招来一堆麻烦,是以,等她到了姜家,越少人知道越好。” 姜行没料想顾峪为了自家七妹愿意这般冒险,对他又是钦佩又是感激,再三道谢,保证道:“你放心,姜家这厢,我一定叫他们守口如瓶,凭谁说,都是阿姮来省亲。” “只是,”姜行面露忧虑,“不知那夏姬,是否靠得住?” 顾峪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那里,我会安排妥当。” 他当初接纳夏、苏、何三姬,将她们好吃好喝养在府上,本就是为着今日谋算。 姜行看顾峪神色,当是胸有成竹,遂也不再多问,思忖片刻,又说:“大概要多久,小七才能光明正大地在家养病?” 只有姜妧摆脱戴罪之身,姜家才能真正放下心,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忧虑会不会受此牵连。 再有一端,若拖的太久,夜长梦多,难免事泄,到时候弄巧成拙,姜家罪名更大。 顾峪知他思虑何事,说道:“等这事妥当,我会尽快安排镇南王使入狱相见,到时候再伺机而动。” 姜行见顾峪如此尽心,想起自己早年所为,不禁有些羞愧难当:“没想到卫国公如此气量,早些年是我小肚鸡肠,妒贤嫉能,慢待你了!” 顾峪曾在姜行麾下效力,被他抢军功是常事,甚至在知道顾峪动念求娶姜妧时,还寻了借口公报私仇杖责于他。后来顾峪得势,他一度忧虑顾峪会报复他,幸而后来,顾峪娶了自家八妹,这姻亲做成,他才放心些。 顾峪并没理会他的自惭形秽,冷道:“我做这些,不是看你的面子。” 他永远记得,是姜妧那幅牡丹图让他在人群里被看到,也是姜妧,从不轻视他出身寒门,对他始终以礼相待,更在姜行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杖责他时,挺身而出,替他免了那场无妄之灾。 这样的女郎,不论什么样的身份,荣贵还是落魄,都值得他今日所做一切。 姜行自然也清楚顾峪是看谁的面子,本想多问一句以后打算如何安顿灵鹿,想到眼下事情紧急,那些都是后话,便也没问,辞别顾峪,回了姜家。 姜之望听罢姜行所言,思量许久,连连摇头:“不妥!不妥!” “父亲,如何不妥?”姜行有些疑惑,眼下除了这个办法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你也是糊涂,怎么能同意这个办法?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这件事关系重大,一旦出了差错,姜家万劫不复!那个夏姬,你有多了解她?她与我们非亲非故,为何会诚心诚意帮我们的忙?那是坐牢,是替前朝的皇后坐牢,有杀人嫌疑的皇后!得冒多大的险,那夏姬真会愿意么?” 姜行道:“卫国公说会安排好。” “他说你就信?再者说,那夏姬再像小七,能有多像,就能没一点破绽么?能有阿姮像么?” 姜之望虽早已致仕在家,但这些年姜家由盛而衰的变故让他成了一只惊弓之鸟,格外瞻前顾后、小心翼翼。 “这件事可以做,但是那个夏姬信不过,必须让阿姮去!”姜之望道。 姜行也早有这个顾虑,见父亲如此坚持,说道:“我去找卫国公再商量。” 姜之望拦下儿子,“你给我回来,去把阿姮叫来,我亲自跟她说。” 姜行不解:“这事怎么都得和卫国公商量,叫阿姮做什么……” “阿姮那自私自利的顽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万一卫国公与她说,她不同意,难道让卫国公逼她去做?他们到底是夫妻,隔着一层,卫国公这样提不合适。你只管把阿姮叫来,咱们这厢和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通了,再叫卫国公去安排就行。” 姜行想了想,觉得有理,遂亲自前往观音寺去请姜姮。 ··· 观音寺,月华如水。 虽是五月盛夏,山中清凉,入夜更是凉风习习,没有了半点暑气。 今日是五月十九,燕回的二十五岁生辰。 但姜姮不能去给他庆生。 他而今的身份是镇南王使,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且他迄今为止,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 他是没打算认她的。 不管是怪着她,还是其他顾虑,总之,他没打算和她相认,没打算叫她知道,他是燕回。 她之前曾想,等顾峪回去了,她一定要去找他说说话,后来定神细想,不能去,他是镇南王使,借住这寺中,明里暗里,一定有不少眼睛盯着他。 可今天是他的生辰呀。 他劫后余生,回到神都,回到观音寺,过得第一个生辰。 说不定以后,他永远都是这个戴着面具的镇南王使,再也不会做回燕回了,再也不会温声笑着唤她“阿久”…… 她还能有什么机会,再为他庆一回生辰呢? “春锦,这里还有我的旧衣裳么?” 她记得很久前,她裁了一身石榴裙,只礼佛时穿过一回,因为太过艳丽没有带回顾家,就放在这儿的衣箱了,不知是否还留着。 “姑娘,何必要旧衣裳,咱们这回带的衣裳够替换呀,用不着穿旧衣裳。”春锦奇怪地看着姜姮。 姜姮微微摇头,说:“我想穿,那身石榴裙。” 与人庆生辰,还是要穿得欢喜一些。 春锦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一面去箱底翻找,一面说:“但那是好久之前裁得了,姑娘你现在瘦得很,怕是穿上要大些。” 姜姮道无妨,让春锦找出衣裳来。 穿上一看,果真有些大。其他地方还好,尤其腰身那里,大得过于明显,不像是她的衣裳。 “春锦,你帮我用针线锁一下,收收腰。”姜姮对镜揽照片刻,主动对春锦央道。 春锦愣住,瞪大眼睛看着姜姮,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姮已经很久没有对衣饰之类提什么要求了,便是府中裁衣,她也都是交给蕊珠决定,什么样式,什么颜色,蕊珠挑什么,她就穿什么,从不问好看与否、合适与否。 府中有些衣裳也早就宽了大了,她照常穿着,若不是她们瞧着不合身了要她替换下来,她从没说不穿或者裁改的话。 今日不止挑了石榴裙来穿,还要她帮忙缝改得好看些,真是破天荒了。 “好,我这就给你缝。”春锦欢喜说罢,不止帮她改了腰身,袖口、肩膀也都缝改合适。 姜姮满意的照照镜子,折来一朵榴花簪上,对春锦说:“我出去转转。”便脚步轻快地出了房门。 她记得一个沙弥最擅长镌刻发愿牌,去他那里求了一块牌子,亲自写了“生辰欢畅”几个字,要他用刻刀镌出来,又求了一块开过光的平安石,装在荷包里,打算放去佛殿的供桌上。 那样,燕回一大早去佛前添香,就能看到这些生辰礼物了。 姜姮想着,手中攥着这些东西,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将要踏进佛殿门,听身后有人唤了声“阿姮”。 回身,见是长兄。 “大哥,你来做什么?”姜姮下意识攥紧手中东西,负去腰后。 “跟我走,回去说。” 姜行扯了她,不由分说带下了山门,根本没容她去佛殿放下东西。 ··· “让我替阿姊,去坐牢?” 姜姮实没想到,长兄连夜将她从观音寺带回,就是要说这事。 “只是坐几日,又不是让你坐穿,你阿姊身子骨太差,再坐下去,就要死在那儿了,你是她亲姊妹,难道见死不救?”姜之望厉色望着姜姮。 姜姮颦眉,微微咬唇,忍着不与他顶撞。 姜之望瞧她这态度是不愿意的意思,不耐烦地对王氏道:“你跟她说。” 王氏本就觉得姜姮冷情,对亲姊妹的事情不尽心,眼下瞧见她穿榴裙、簪榴花,明亮艳丽,愈觉得她只顾自己光鲜,不顾亲人死活,冷冷说道:“去不去都随你,小七果真死了,倒也就如了你的意,你好好做你的卫国公夫人,我姜家,再没女儿了。” 姜姮看向母亲,她却并不看她,空空荡荡地望着昏黄的烛火。 姜姮也收回目光,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默了会儿,说:“我何曾说过不去。” 自出生至今,她做什么都是错。因为生她,母亲落下心疾,是她不如阿姊懂事,生得太过肥大,差点要了母亲的命。她一出生就常常夜啼,搅得家宅不宁,父亲找相士给她批命,批出个大凶之相,说她会给家族带来祸事。父亲把她送回沧河老家养着,七岁那年好不容易将她接回京城过生辰,结果就和公主打了一架。 从那时起,父亲就笃定,相士所言不错,她一定会给家族带来祸事。 每每她不如他们的意,便是要给家族带来祸事。 三年前,他们逼她嫁给顾峪,她私逃,他们斥她为家族祸水,不止要害姜家,更害了燕回。 后来她如他们的愿出嫁,他们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在顾家收敛性情,千万不要惹祸。 今日,她若不去替阿姊坐牢,阿姊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死在狱中,便又是她的错,是她带来的祸事。 这样的指责,姜姮早就习惯了。 她望望窗外,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遗憾的是,给燕回的生辰礼物,没能放去佛前。 “爹爹”,她忽然这样唤了一声。 姜之望诧异了下,目中厉色稍减,她很少这样唤他,都是称“父亲”。 “等阿姊出狱,我能和卫国公和离么?” “你说什么胡话!”姜之望又瞪圆了眼。 “卫国公想娶的,本来就是阿姊。”她取下发上簪的榴花,百无聊赖地在手中搓捻,“我替阿姊入狱,应当也是卫国公安排吧?” 怕是只有顾峪有这能耐,又会如此尽心,如此冒险。 姜之望没有说话,想了想,怕姜姮因为这事去和顾峪哭闹,说道:“都是为了你阿姊,你通情达理一些,别胡闹。” 姜姮颔首,继续说:“爹爹,你也看出来了,卫国公还是那样喜欢阿姊,我们和离,他娶阿姊,你还是他的岳丈,不好么?” 姜之望也觉这个女儿降不住顾峪,且到现在没能为顾峪诞下一儿半女,约是不得人喜欢,果真能如她所说,拨乱反正,让顾峪重新娶了小七,自是好事一桩。 “等你阿姊病愈,这事我会考虑。” 嫁错 第19节 第20章 事情说定,出了姜家厅堂,恰碰上随姜行赶来的顾峪。 姜之望立即敛了所有厉色,和善地称着“贤婿”,说:“辛苦你多番筹谋,你为小七如此尽心,怎还能让你冒那么大的险?阿姮与小七一母双生,外人很难分辨的清楚,让她去最安全。” 姜之望说着,对姜姮咳嗽两声,示意她对顾峪表个态。 姜姮看看父亲,淡淡道:“是,我去吧。” “好了,阿姮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们早些休息。”姜之望说着,示意婢子带人下去。 顾峪是第一回来姜姮的闺房,也是第一回在这里留宿,明日,他们会直接从姜家出发去往大理寺狱,而后再把姜妧送到这里。 姜姮一回到房中,便独自进了内寝,把生辰牌和平安石放好,上了锁,才又出来,见顾峪站在门口望着她,想到这毕竟是在姜家,自己该尽些地主之谊,遂道:“歇吧。” 她转身掀起帷帐,要进内寝,被男人自身后环住,又将她转了过去。 他的手按在她腰上,掌心的粗茧搓磨着她的衣裳,目光落在她冷冷清清的面庞,又自脖颈移下去,将她看遍了。 这还是第二回,见她穿这么鲜亮的裙子。 今天上午他离寺时,她还是一身素雅装扮,发生何事,叫她穿得如此明亮好看? 细想来,佛寺之中能有何事?左不过还是礼佛。 顾峪按在她腰上的手,越发重了力道,接着便身子一低将她打横抱起,直接放去了榻上。 约是觉得她这身衣裳好看,他没有像之前着急时会直接上手撕,而是耐着性子解她的裙带。 姜姮按住他的手,恹恹道:“我有些累。” 说罢,推开他手,本打算去寻一身寝衣换上,想到男人在此,又歇了心思,就这样和衣而卧,面朝里侧背对着他,仿似真的困顿至极。 顾峪躺在外侧,也无丝毫动静,只是盯着女郎背影。 那身裙子好像撩人的酒,越看,越叫人难耐。 过了许久,顾峪还是长臂一伸,将女郎扯了过来按在身下,才发现,她眼眸清亮,神思澄明,原来这么一大会儿,她根本没有睡着。 顾峪行事越发没有顾忌…… 半截衣裳还算齐整的覆在女郎身上,明亮的榴花色愈衬得女郎肤白如雪,晶莹耀眼。 男人手指在她颈前捻磨,偶尔拨一拨她卷上去的衣裳。 “不必害怕,我已安排好,最多五日,你便可安然出狱。” 他的声音像平素说话一样,冷静沉稳,没有半点……颠簸起伏。 姜姮始终不语,闭着眼睛不看他,咬着唇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顾峪觉得,她似乎又生气了。 “这事,你不愿意?”他停下动作,看着她。 姜姮讶异于他会中途问这话,睁开眼看看他,轻轻点头。 “无妨,我再做安排。” 说罢这话,他将女郎抱了起来,下榻,至梁柱前。 毕竟是女儿家的闺房,那张卧榻太小,且觉着也不太结实,在那里总觉束手束脚…… 她今夜这般好看…… 姜姮才知,原来他问的愿不愿意,不是他当下所行之事。也是,他在这种事上何曾问过她的意愿?他不一直都是,想来就一定要来,不想来,她牵着他手宽衣解带也没什么用么? “我没有不愿意。”姜姮不想节外生枝了,叫父亲母亲知道了,又要来数落她言而无信、薄情寡义。 顾峪动作缓下,看着她问:“什么没有不愿意?” 问话时,夜色倏尔一重。 姜姮深深咬唇,沉沉靠在柱子上。 她脖颈早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映着昏黄的烛火,皎白似雪,莹莹如玉,落在男人眼中,惹他目色愈深愈浓。 夜色落下来,便也愈深愈重。 最后,他尽了兴,却仍是没有把人放下,就这样抱着她,目光定定地,在她身上看,看她脖颈细密的汗,看她凌乱散落却格外好看的发丝,看她被他捻磨的有些微微发皱的石榴裙,总之,哪里都看。 “你方才说,什么没有不愿意?”他轻轻捻着垂落在她脖颈的发丝,声音沉澈。 姜姮懒懒抬眼,看着他说:“我会替阿姊去牢中,你不必另行安排。” 说罢,她闭上眼睛,疲倦的靠在柱子上,哑声问:“我能睡了么?” 顾峪没有说话,这才抱着她回到榻上,稍作擦洗,女郎便沉沉睡去。 顾峪则又坐了会儿,重又将明日一切在心中推演了一遍,包括何时安排镇南王使入狱相见、姜姮当如何应对等等诸般反复推演,以确保这事能顺利推进,她能如期安然出狱。 想着想着,也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就落在了一个上锁的箱子上。 姜姮进来时,手里拿着东西,就锁进了那个箱子里。 会是什么? 他们是夫妻,她又是从观音寺回来,能有什么东西需要瞒着他,锁进箱子里? 顾峪微微眯了眯眼睛,全部心思都落在了那把锁上。 许久,顾峪闭上眼睛,不再看那箱子,想来是些女儿家的东西,不便与他看,她才不动声色锁起来的。 ··· 大理寺狱。 顾峪已屏退所有狱吏,牢房内只有他们三人。 姜姮行至屏风后,直接了当地说:“阿姊,换衣裳吧。” 两姊妹从小没有长在一处,姜姮归京不久,姜妧便已出嫁,是以两人之间并不似其他姐妹情浓,此刻见了也没有多少亲近话。 “阿姮,怎么是你?”姜妧看了牢房外的顾峪一眼,见他背身走远,当是为他们换衣裳避嫌。 姜姮神色如常,没有半句埋怨,一边解着衣裳一边说道:“我来更安全,更妥当。” “阿姮,顾郎君待我只是……”姜妧想说些什么宽慰姜姮,却又语塞,顾峪待她,委实不像一般的姨姐,她也确实得了他的好处,此刻说什么避嫌的话都像得了便宜还卖乖,讨人厌的很。 “阿姊,不必说了,我知道的,他本来就是想娶你的。”姜姮说着已解下了衣裳,背身而立,等姜妧递来衣裳。 姜妧看到她腰上有手指形状的淤青,两侧都有,她也是人妇,明白这些是什么。 她不了解太多,但凭那两处淤青的指印,她便知,顾峪至少并不厌恶她的胞妹,果真是她的缘故么? “阿姊?”姜姮背着身,微微侧转过头,催促。 姜妧遂也解了衣裳递给她。 换好衣裳,姜妧还想再说几句抱歉宽慰的话,姜姮已兀自躺在榻上,闭着眼睛,懒道:“阿姊,快走吧。” “对了,我带了胭脂唇脂,你气色不太好,用些吧。”姜姮想,任凭哪个女子都不想在曾经的情郎面前失了体面,更何况,阿姊曾经那么好看,那么骄傲。 姜妧笑了下,对她道谢,想和她交待几句自己的衣裳起居之物放在何处,转念又怕惹她不悦,遂歇了话,坐在镜前梳妆。 “阿姮,那我走了。”姜妧妆罢,对躺在榻上的女郎说,她懒懒“嗯”了声,微微抬眼,看见她妆容,又睁开眼细看,忽对她笑了下,说:“阿姊,你真好看,和以前一样好看。” 姜妧低眸浅笑,又对姜姮道谢。 姜姮今日所穿衣裳,所簪绢花,带来的胭脂唇脂,都是她曾经寻常妆扮,自然会衬她的气色。 姜妧步出牢房,唤了顾峪来,问他可有不妥当之处。 顾峪打量一眼,说没有,望向牢房内,只看到一堵山水屏风,不见他的妻子。 姜妧瞧出顾峪意思,对牢房内道:“阿姮,我们就走了?” 想唤人出来相送,也好让顾峪再与人说说话。 不想,屏风内只是懒懒“嗯”了声,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顾峪微微皱眉,转身出了牢房。 待把姜妧安置在马车上,又道:“等我片刻,我有事与她说。”便又折返进了大狱。 他折回的步履很沉,甚至故意叮叮叩了叩蹀躞带上的短刀刀柄,纵是这般动静,女郎却依然躲在屏风后,没有出来见他,甚至,顾峪看到,牢房的锁,被她锁上了。 想再次打开,得传狱吏。 “灵鹿。”顾峪皱眉,沉声唤她。 “卫国公,你的灵鹿,在外面等你。”屏风后,女郎慵慵懒懒地回他。 第21章 为了掩人耳目,顾峪特意和姜姮一起乘车来的,如今回程,自然也要和姜妧同车。 姜妧规规矩矩坐在角落里,看到男人正襟危坐,也几乎贴着车壁一侧,两人中间空出了好大一片位置。 姜妧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心中已明白许多。 今日之前,与顾峪同乘一车之前,她也有种错觉,以为顾峪对她,确实旧情难忘,但在这一刻,她忽而不这么想了。 至姜家,一进门,王氏就哭着迎了出来,抱着姜妧又唤“小七”又唤“灵鹿”又唤“心肝”。 郜如澜提醒道:“母亲,别忘了,要唤阿姮。” 才说罢,又听另一人也唤着“灵鹿”,与她嘘寒问暖。 顾峪听着左一句右一句的“灵鹿”,也抬眼朝姜妧望去,片刻后,收回目光。 约是他习惯的灵鹿,是姜姮的样子,此刻总觉得这一声声“灵鹿”,都唤错了人。 从前觉得她们姊妹很是相像,今日再看,似乎也不是那么像。 顾峪还要筹谋其他事,无意在这里看他们叙旧,正要离去,听郜如澜对姜妧说:“你现在的身份是阿姮,谨慎起见,就住阿姮的闺房吧,便是对自家伯娘婶娘们,你也只作是阿姮。” 顾峪脚步一顿,姜姮的闺房?那是……他们夫妻歇息的地方。 “不妥,那里我放了紧要东西。”顾峪寻个借口,直接拒绝道。 众人都是一愣。 嫁错 第20节 郜如澜这样安排也是应顾峪要求,越逼真越好,越少人知道越好,不想倒是他先不愿意了。 姜行忙附和着顾峪改口:“好好好,就住小七闺房,就说阿姮闺房在修缮,不得住。” 顾峪这才没再说话,离了姜家,直接往观音寺去寻镇南王使。 山门下马,正欲拾阶而上,听身后有人恭敬唤了句“卫国公”,顾峪回头,见是一个年过六旬的沙弥。 他原坐在桌案后镌刻发愿牌,见到顾峪,起身双手合十对他道了句“阿弥陀佛”,又道“生辰欢畅”,接着拿了一块平安石双手奉上,说:“昨日尊夫人在贫僧这里求了一块平安石,但贫僧老眼昏花,约是拿错了,今早起来发现一颗裂石遍寻不见,想是误与了尊夫人,特此奉上一颗真石,还望尊夫人不要见怪。” 顾峪微微皱眉思量。 他生辰在冬月,还早得很,姜姮怎会在此时给他求了一颗平安石? 不过他尚有事要办,也未多思,接下那颗平安石,阔步进了山门。 本欲去厢房寻镇南王使,不想在佛殿前就碰上了他。 他静静站在那里,肩膀上卧着狸花猫,望着一条小路的方向,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也看见了顾峪,约是怕狸花猫又来抓挠他,遂将猫儿遣去别处,朝他走来。 “卫国公,我何时能见……”他顿了顿,这回没有与他做意气之争,说:“归义夫人?” 顾峪此行也是要说这事,没有再像之前推脱,道:“约就这两日。” 他这态度转变的有些快,燕回终于确定了心中所想。 他今早在这里,一直没有等来姜姮。 明明昨晚她还在饭堂用饭的,今早就不见了,当是被人连夜紧急召回。 他们要姜姮去做什么? 燕回猜到了,却一直自欺欺人地抱有几分奢想,或许,是他猜错了呢?他们到底是阿久的至亲,是她的父母,兄长,夫君,怎么会那样待她? 但眼下卫国公的反应,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燕回默默攥紧了拳头,面具下的一目深深望了顾峪一眼,移开目光空空茫茫地望着前方,说道:“卫国公还是与我一个出入的令符,我自己去看归义夫人。” 顾峪第一反应是要拒绝。 但圣上是默许镇南王使主理归义夫人一事的,他也清楚,镇南王使审理此案时,极可能不让他们参与其中,眼下他索要出入令符,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他已对姜姮交待过说辞,也和她推演过具体情境,倒不怕镇南王使看出破绽来。 “怎么?怕我私自带走归义夫人?”燕回见顾峪迟迟不应,故意这样说。 顾峪淡笑了下,“萧参军,应当还没这个本事。” “那卫国公如此犹豫,是怕什么?怕我自己去看归义夫人,问出什么,对你们不利的事来?”燕回故意激将。 顾峪又是云淡风轻哼笑了声,“我们行端坐正,不会因为亡国之耻迁怒于一个妇人,萧参军堂堂男儿,应当,也会秉公处置?” 燕回讽刺地笑了笑,秉公处置?让自己的夫人去替姨姐坐牢受讯,还在这里与他说什么秉公处置? 燕回不想与他多言,淡声道:“自然。” “既如此,萧参军且静候,明日我便差人与你令符。” ··· 第二日夜,顾峪才差人送令符与镇南王使,“不必着急,迟些送到也无妨。” 亲随刚刚领命退下,顾家小妹又寻至书房,站在门口朝他探头,讨好地问:“三哥,我能进来么?” 顾峪微颔,顾青月才敢踏进门槛,看着他欲言又止了几回,终于开口:“三哥,你可知道嫂嫂在伊阙山供了一尊三丈石佛?” 顾峪自是不知,但想女郎虔诚,笃信佛祖,供养石佛也无可厚非,遂未表态,只问小妹:“怎么了?” “你知道那要布施多少钱么?三千贯呀!”顾青月觉得太过靡费了。 顾峪只当又是长嫂嫌姜姮崇佛无度,不欲出这三千贯,才叫小妹来说,想了想,道:“她也是为家人祈福求安,此心可贵,便随她吧,三千贯,让长嫂从我的例银里扣。” 顾家自贫时即同居共财,现今依旧如此,顾峪封赏、月俸、食邑、职田、永业田等等一应所得全由长嫂统一打理,他的花销也是每月发放固定例银,长嫂怕他用处多,每月与他二百贯,他此前常常在外征战,自然是用不着的,所积攒的,应当也不止三千贯了。 顾青月闻言,知道兄长误会了,连忙摆手:“我不是来要钱的,这事长嫂不知,是……是我们在观音寺,湖阳公主告诉我的,是她说,皇亲国戚都没嫂嫂这般侈靡,我是觉得,嫂嫂是不是,太张扬了……” 顾峪明白了小妹来意。 她有意嫁秦王,和湖阳公主走得很近,也很在意秦王那厢对顾家的看法,秦王素有俭朴美名,如今姜姮这般做法,怕会让秦王那厢误会顾家家风侈靡,对她也失了好感。 “偶尔一回,无妨。”顾峪说。 顾青月摇头:“可不是一回呢,从前我们以为嫂嫂常去观音寺,只是抄经诵祷,顶多供些香油钱,这回我听说,嫂嫂是那里的大施主,不止香、花、灯、涂之物,还经常布施给佛祖重塑金身呢,那可不少钱呀!” 顾峪听了,眉梢不觉微微一动,起了丝浅淡的笑意。他知她虔诚,却不知,她这般虔诚。 细想来,倒也随她的性情,那满树的发愿牌,唯有“君子安和”一桩祈愿,没有任何杂念,甚至不曾有一愿,是为她自己求的。 “好了,等她回来,我告诉她,日后不必如此用力,至于秦王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他果真介意,我会同他解释。” 顾青月脸上一红,羞道:“我什么时候提秦王了,我明明在说嫂嫂嘛……” 忽想到一事,又嬉皮笑脸看向顾峪,说:“三哥,想不到你嘴这么严,嫂嫂的小字都没叫我们知道过呢?” 顾峪抬眼看向小妹,小字? 顾青月却俏皮地对他笑唤道:“燕久燕久,长长久久!”说罢就笑着跑走了。 顾峪正思量,成平也叩门请见。 “何事?” “家主,之前那条项坠修好了。”成平恭敬递上一个匣子,解释说:“早几日就修好了,婢子看您忙,一直没敢来打扰。” 顾峪没有说话,取出项坠细看上面的图案,挥手屏退成平。 燕久燕久,长长久久,原来这“久”字,还取自她的字? 他从来没听说,她小字“燕久”,姜家人都没这么唤过她。 燕久,燕小十,燕荣…… 莫非,姜家有燕氏亲属,姜姮在那边排辈里行九,才取此谐音为字? 顾峪想,大抵如此。 他摩挲着项坠上那一“久”字,想到那日离开牢房时,女郎始终不肯再出来一见。 替姜妧坐牢一事,她虽不曾有过一字怨言,终究在心里,是有些怪他吧? “周武,备马。”他要去大理寺狱。 顾峪出发时夜色已深,至大理寺狱已将近子时中了,当值的狱吏早已伏在案上打盹儿,他瞥了一眼,没有深究,只道一句“不必跟来”,径直朝姜姮所在牢房行去。 远远便瞧见,镇南王使站在那间牢房前,注目望着牢内,正缓缓解下那只旧铜色面具。 他是将晚才差人送的令符,本想着镇南王使怎么也得到明日才会来,不想,他来得如此急切。 “阿兄。” 顾峪听见姜姮这般唤了一句,声音浸着泪水,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好生浓烈的情绪。 “阿久,是我。” 他瞧见,镇南王使取下面具,深深望着他的妻子。 第22章 姜姮脸上早就铺满了泪水, 却弯起唇角,含笑看着燕回。 万幸,万幸, 他没有像顾峪说的那般, 瞎了一只眼睛,他好端端的,如她在佛前祈愿地那般,康健,安和,站在她面前。 “阿兄”,姜姮没有忍住,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她好怕这是一场幻梦。 燕回向前迈了一步, 好让她抓住他。 “阿久,我来迟了。”他抓住女郎的手, 深深望着她道。 姜姮泪水汹涌。 他就是来迟了。 他明明可以早些娶她,却非要等着拖着, 等着考取功名,安身立命, 等着她父亲母亲心甘情愿将她许配…… “阿兄,来生, 早点娶我,好么, 别再让我,嫁错了郎君。” 黑暗中,顾峪眼眸猩红,望着他的妻子, 抓着另一个男人的手,泪流满面,说着嫁与他,有多后悔。 “来人!”男人低吼,声如惊雷划破深沉的夜色,“镇南王使,意图劫狱,就地,格杀!” 姜姮和燕回俱转目来望,就见他一声令下,便有两队士卒持刀蜂拥而至。 “你胡说,他没有!” 姜姮没想到,这取人性命的污蔑,顾峪张口就来。燕回因为她死过一回了,她决不能看着他再死第二回! “把刀收回去!”姜姮握住燕回想要拔刀的手,央求地看着他。 他不能拔刀,果真打起来,他寡不敌众,一定会被顾峪绞杀。只要他不拔刀,顾峪就不能空口白牙污蔑他劫狱。 燕回握紧刀柄,沉沉看着顾峪,“卫国公,要杀我,也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卫国公,你说他劫狱,可有证据?”姜姮和燕回站在一处,看着顾峪,朗声质问。 顾峪目中若有淬冰寒刃,直直望着女郎。 她敢这样对他说话,敢这样,为了护下一个男人,冷冰冰地,理直气壮地,质问他。 她当真以为,她是什么归义夫人么? 她当真忘了,她到底,是谁的妻子么? 他早就告诉她,镇南王使会来狱中见她,还教了她应对的法子,她温温静静地,什么反应都没有,却原来,她认识镇南王使,不止认识,还曾……想要嫁他! 她竟瞒着他,甚至借他的手,光明正大,私会她的旧情郎! 他怎么早没有看出,她有这等巧思,这等大胆! “愣着做什么,杀了镇南王使!”顾峪沉目,声如闷雷,低低的在云层中滚动,随时都可能落下一道惊雷。 他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卒再次持刀而动,燕回也欲拔刀。 嫁错 第21节 “放肆!”姜姮颦眉,抓紧牢房格栅,勉力克制着因恐惧而生的颤抖,直直看着顾峪眼睛,迎着他破空而来的威压、愤怒,与他对峙:“我是圣上册封的归义夫人,我说他没有劫狱,就是没有劫狱!” 她咬咬唇,纤细的手指愈发用力抓紧格栅,微薄而决绝地说道:“今日谁敢动镇南王使,就连我的命,一道拿去!” 这话一出,持刀士卒俱有了顾虑,停在原地不敢妄动,犹犹豫豫看着顾峪。 顾峪按着短刀,手背早已青筋暴起。 他抬步,朝姜姮走去,倒要看看,她是否真的敢,和这个镇南王使,同生共死。 “你,站那儿。”姜姮拔下发簪,抵在自己脖颈,看着顾峪。 “不可!”燕回想要阻止,姜姮后退几步,避开了他。 她清楚顾峪为人,他铁了心要杀燕回,她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归义夫人这个身份,只有这条命。 归义夫人到底还有些分量,顾峪总归还是要顾忌些的。 顾峪看见,那簪子在她脖颈上划出了血,鲜红耀眼,像那夜她穿的石榴裙。 她果真,生了必死之心。 他望着她脖颈淌下来的血,定下脚步,没有再往前一寸。 “我说,镇南王使没有劫狱,没有任何失礼过错,你不得污蔑、为难他。”姜姮看着顾峪,要他的承诺,要他放燕回安然离开。 顾峪胸中如有烈火炙灼。 那个男人没有失礼,没有过错? 姜姮自是看出了他的不甘,漠然提醒:“我是归义夫人,他是我旧臣。” 她在告诉他,她此刻是归义夫人,这牢里的是归义夫人,不是他的妻子,所以镇南王使抓她的手,不算失礼,不算过错。 对峙良久,她始终没有放下簪子,脖颈上的血还在流。 顾峪抬手,欲对诸士卒命句“退下”,方启唇,忽觉一腔气血上涌,一时按不住,竟咳吐了一口血。 “卫国公!” “大将军!” “退下!” 顾峪很快站直了身子,抿去唇角残血,像方才一样挺拔威严。 牢房内的女郎却只是眼睫闪烁了下,仿似被血迷了下眼,很快就又镇定下来,冷漠地看着他,继续给他提要求:“放镇南王使走。” 顾峪不说话,只是侧身而立,放开一条出去的路。 女郎看向燕回,声音立刻就柔软下来,“走啊。” 顾峪拳头攥紧,差点又翻上一口血。 “走啊。”她急切地央求,知道燕回在担忧什么,说道:“我是归义夫人,他不能把我怎样。” “走啊。”女郎眼中不觉噙了眼泪,催促。 燕回抬步,看向顾峪:“归义夫人若有差池,我纵万死,也必,为她讨个公道。” 亲眼看着燕回离去,姜姮才神思一松,长长舒了口气,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此刻才觉腿是软的,手心一层层冷汗。 “咣当!”深深沉沉的夜色里,顾峪用他的短刀砸开了锁,开门进来。 姜姮无力地看看他,收回目光,无所谓地闭上眼睛。 随他处置吧,反正,她本来就想,等出狱与他和离。大不了,他气不过,予她一封休书,让她颜面尽失,做京城笑柄。 “他到底是谁?”顾峪看着她,目光里仍有血腥味。 姜姮不答,靠在墙上闭着眼睛,懒懒道:“与他无关。” “怎么与他无关?”顾峪眼眸猩红,似要溢出血来,重重掐着女郎下巴抵在墙上,“他到底是谁?” “他是镇南王使。”姜姮抬起眼,淡淡地看着他说。 “他是镇南王使,你是归义夫人么?”顾峪冷道,掐着她下巴逼近她唇,“你果真忘了,你是什么人?” “你做什么,你放手!”姜姮胡乱打着男人掐在她腰上的手,被他扯出一物缚住双手,掐着腰托抵在墙上。 “可记起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又蛮横地闯进去,方才的怒火都化成了当下的力道,重重按她在墙,看见她脖颈上,因为另一个男人留下的残血,手下不觉用力,掐着那本就纤弱的腰肢重重抬起,又落在他身。 “还没记起么,你是什么人?” 他冷峻的面庞压在她面前,刑讯一般逼问着她。 姜姮仰头,始终闭着眼睛,不去想自己有多难堪。 这里是牢房,纵使外面所有狱吏士卒早已退下,可终究是没有门的,只有根本遮挡不了视线的格栅,他们甚至没有在屏风后面。 她不说话,他却固执地要一个答案,不肯放她,不肯退去。 他掐着她的下巴,面庞压下来,眼眸里尽是血色,对她说:“你是我的夫人,不是归义夫人,明白么?” 他晃了晃她被绑缚着的双手,绳上系着的荷包里是那块平安石,问她:“这是为我求的,是么?” 生辰,平安石,鸳鸯坠,重塑金身,三丈石佛,一树的“君子安和”…… 种种种种似千斤重石在他心口堵着,但,只要她说一句,是为他求的,都是为他求的,只要她说,他就信。 可是姜姮一个字都没有,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她就那样闭着眼睛,偏过头,悄无声息地反抗着他。 从前床榻之间,她也多有这般情状,只有被他掐着下巴,逼迫着,她才会看他,只要他一松手,她就闭上眼睛偏过头。 原来不是害羞,是反抗么?是心里想着一人,求而不得的反抗么? “是为我求的,是不是?” 他重重的,深深的,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逼着她答复,逼着她,骗他。 “说啊。” 姜姮只觉,后背上上下下,擦磨的发烫,浑身的力气似都被男人抽走了,哪里都是酥的脆的,一碰就要碎掉一般。 “你该知道,不是。” 她有气无力,声音疲软,说出的话却像锋利的刀子,字字剜心。 男人眉宇拧得更深,目光更冷。 为何不肯骗他,说句谎话,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很难么? 顾峪不再说话,只是惩罚似的加重加快贯在她身的动作,掐着她下巴,不许她偏头,不许她不看他。 他不管她心里记挂着谁,他要她看个清楚明白,现在,是谁在和她夫妻·敦·伦。 “五月十九,还记得那日么?”他在她耳边冷冷低语。 他终于明白,那夜她为何穿了石榴裙,为何观音寺的老沙弥会对他说生辰欢畅…… 原来是另一个男人的生辰,她为那个男人求了平安石,穿了石榴裙。 她打扮得那样好看,那样明亮,居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那夜,第一回,她是拒了他的,原来是不想叫他碰。 还有在观音寺的厢房,她也不叫他碰。 就是那日,她见到了镇南王使。也是那日,她的眼泪尤其多,初见镇南王使就哭了一回,夜中怕他强来又哭一回。 原来她那日的眼泪,是为镇南王使流的,身子,是替镇南王使守的。 她不叫他碰,他偏要碰。 “五月十九,还记得那日么?”他故意在她耳边,冷冷地,低低地重复。 “在你的闺房,记得么?”他一字一句,也作刀子,提醒着她。 她是为另一个男人穿了石榴裙,但那裙带,是他解的,裙裳是他搓磨皱的,是他让她的汗把裙子浸湿的。 “别说了……” 她的眼泪又来了,咬着唇,不肯迎合他的动作发出声音。 方才那么久,她都没有哭,一提起那个人的生辰,她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他却故意要提醒她,“五月十九,是那人的生辰,对么,他的生辰,你在做什么?” “不要说了……”姜姮一个字都不想听了。 “灵鹿”,他伏在她耳畔,默了良久,终是有些气馁地说:“忘了他,我不追究。” 姜姮摇头,疲软却清楚地说:“卫国公,我从来不是什么灵鹿。” 她抬眼,双目如含秋水,安静而坚定地望着顾峪,说:“他之于我,如同灵鹿之于你,你对阿姊有多遗憾,我对他,便有多遗憾。” 顾峪眉头深蹙,额上青筋暴跳。 她竟敢,明目张胆地跟他说,她对另一个男人,有多遗憾? 他唇角勾起丝冷笑,腰板挺直,却按着她重重向下,低语:“那只能,让你抱憾终生了。” ··· 顾峪已在书房坐了两个时辰。 书案上铺着舆图,打开着书卷,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银丝项坠。 成平说,那个坠子是求来夫妻和美、白头偕老的。 他离开大理寺狱时,已是晨光熹微,姜姮再也受不起任何磋磨了,却自始至终没有如他的愿,不肯说一句,那些东西是为他求的。 他从来不知道,那样温温静静、柔柔软软的一个女郎,会守着一句轻飘飘的话,倔强地就是不肯如他的意。 他要的很多么?一个肯定的答复而已,不在乎真假的、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与旧情郎私会,被他撞破,她赌上自己的性命护着那人也就罢了,事后,她竟然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遮掩,就这么大大方方、明目张胆地告诉他,那人是她从不曾忘却的遗憾。 她想做什么?她忘了她到底是谁的妻子么? 顾峪的目光始终落在项坠上,冷冰冰瞧着上面的水波状纹样。 原不是“洲”,是“渊”。 嫁错 第22节 那个男人和燕荣有六分相像,当也姓燕吧? 姜姮的小字,竟然随了他的姓! 他到底叫何名字?何时与姜姮纠缠不清?这次隐姓埋名来京,又是何目的? “去姜家,把春锦叫来,还有,姜姮闺房那个上锁的箱子,就说放着我的东西,一并搬来。” 家奴领命,很快就依他吩咐办妥,将春锦和箱子一并带进了他书房。 “家主,这把钥匙是姑娘放的,我不知……” 春锦只当箱子里果真有顾峪的东西,正欲告诉他自己没有钥匙开不了锁,见男人已解下短刀,砰一下,雷霆一般砸开了锁,径直去翻里面的东西。 果真有一块“生辰欢畅”的牌子,和一个装着平安石的荷包。 下面便是衣裳,约是经年不曾穿过,压在箱底太久,生了淡淡的霉味,颜色却是红红绿绿,鲜亮的很。大概是女郎闺中旧衣。 旧衣上放着一个细长的朱红匣子,不甚精致,匣子上用金线绣着两个小字“燕久”,旁边还绣着几只飞舞的燕子,匣子里只有一张发黄的纸条,是幅小画,画着一个满头簪着石榴花的小姑娘,右下角的落款是姜姮笄年生辰日,还有一个名字—— 燕回。 原来那个男人是叫燕回? 燕回,萧渊,渊,回水也。 顾峪目光暗了暗,抓起手边灯盏扔进箱内,又丢了一个火折子进去。 “那里边还有姑娘的东西!” 春锦惊声呼着,想抢下箱子,但箱中都是易燃物品,又泼了灯油,火苗方起便呈熊熊之势,几乎一瞬间就将箱子吞没了,噼噼啪啪的很是热闹。 顾峪屏退其他家奴,只留春锦一人。 “你跟着姜氏多久了?” 虽向知顾峪是个不近人情的冷性子,春锦还是觉察出,他今日情绪尤为异常,遂愈加小心回道:“好多年了。” “自幼?”顾峪声音很沉。 他平素说话也是这般声音,但往常只是冷漠了些,今日却很是吓人。 吓得春锦身子颤了颤,头埋得更低,“是。” “你可认识燕回?” 春锦浑身一震,下意识抬头看顾峪,怔了怔,慌忙低下头去,连连摇头:“不认识!” “说实话。”他声音更低了,阴恻恻的像深沉暗夜里的鬼魅,莫名透着一股凶戾。 春锦依然摇头,“婢子不认识!” 顾峪的目光却更暗了。 能叫丫鬟如此惧怕逃避不敢谈论,想来当初,姜姮和那个男人的牵扯,叫人刻骨铭心,又讳莫如深。 “想你家姑娘安然无恙,就跟我说实话,若是叫我亲自查出来,你觉得,姜家敢保你家姑娘么?” 春锦已吓得满眼是泪,想到顾峪平常待自家姑娘也是冷情冷性,知他这话不是唬人,想了想,大着胆子哭道:“家主,姑娘是您的夫人呀,姑娘自从嫁给你,一心一意待您,没有什么过错呀,您不能这么对她……” 顾峪没耐心听这些,扯了银丝项坠扔在春锦面前,冷道:“一心一意?” 和他成亲三年,带着的项坠上还刻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这叫一心一意? 她的丫鬟倒是比她识时务,比她会骗人。 “你说实话,我不伤她性命。”顾峪食指微屈,沉沉叩着腰间短刀。 春锦这才松口,“我说。” “燕郎君和我家姑娘自幼相识,经常一处玩耍,原来,姑娘是想嫁燕郎君,老夫人他们不同意,后来……” 春锦犹豫,忖度着怎么说能叫男人少些怒气。 “实话。”顾峪自然看出丫鬟的小心思,威慑道。 春锦只得继续道:“后来,您去提亲,老夫人和老将军都中意您,姑娘不愿意……就和燕郎君逃了……再后面的事,婢子也不清楚,只知道姑娘被抓回来大病了一场,听说燕郎君被大郎君砍了两刀,掉进河里冲走了,大约是活不成……” 顾峪定定坐着,良久说:“今日事,若泄与旁人……” “婢子明白,婢子一定不会乱说,求家主不要为难我家姑娘!”春锦伏地跪求。 顾峪没有说话,挥手屏退春锦。 问出来的这些,他不是没有猜到。 姜姮如此大兴佛事,祈愿诵祷,所求只有一个“君子安和”,他就猜到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事。 所以这回,观音寺一见,她的眼泪就没忍下,甚至当着他的面,就落泪了。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她原是欣喜,他却还以为,是梁国公夫妇欺负她,她受了委屈才哭的。 所以昨夜牢房内,她以性命相护,也要保燕回安然出狱,就是怕再次失去燕回。 三年了,她嫁给他三年了,她的眼里,还是只有燕回! 他给过她机会了,给过她机会骗他,继续做他的夫人,是她弃如敝履。 顾峪攥着短刀,手背上又暴起青筋。 对他没有真心的人,他也不稀罕。 顾峪起身,去了大理寺狱,还特意叫上姜行一起。 ··· “承洲,可是阿姮在狱中出了差错?”姜行不由担心地问。 顾峪道是没有,便不再多言。 姜行虽心中惴惴,隐约觉得有事发生,但顾峪不说,他也不好缠着相问,遂也只能默然。 才至大理寺衙署门外,便撞见了秦王,身旁还跟着燕回。 他今日没有戴那张面具,姜行一眼就认出人来,愕然之色挂了一脸,差点在秦王面前失态。 “你们认识?”秦王还是看出了姜行的异样。 姜行尴尬笑了两声,正欲说“不认识”,燕回已道:“算是认识,多年前京城求学,曾去拜访过姜大人。” 秦王“唔”了一声,寒暄着问起燕回旧时经历,一道往衙署去,至门口,狱吏放行秦王,却拦下燕回。 “怎么回事?”秦王问道。 “卫国公昨夜刚下的命令,不允这位萧使者见归义夫人。” 秦王看向顾峪,“有这回事?” 顾峪颔首,面不改色道:“萧使昨夜险些唐突归义夫人。” 秦王诧异地挑了挑眉,终于明白为何燕回今日一早亲自去了他府上,跟他商量如何安顿归义夫人,难道,这位萧使和归义夫人…… 姜行听闻这话,眼皮却是突突一跳,也明白了顾峪叫他同行的用意,怕是……撞破了燕回与他八妹的旧事。 燕回没有分辩,撇开顾峪不理,与秦王说道:“我昨夜已询问过归义夫人,也看过之前卷宗证据,先主之死确不能归罪于她,这个结果,我会传信镇南王。” 秦王并不在乎真相如何,也不在乎如何处置归义夫人,他只是要借此安抚萧氏族人,尤其是那位尚握着些兵力、远据岭南的镇南王,此刻听镇南王使有意替归义夫人脱罪,也不细问,反是佯作亏欠道:“既如此,那便即刻放归义夫人出狱,好生安顿。” 他看看姜行,“正好你来了,便将妹妹接回去吧。” 姜行满口应下,燕回阻道:“孀妇归家本也无可厚非,但归义夫人一案,尚需等镇南王回信,没有异议了,才可做最终安排,是以现下,归义夫人还不适合归家,不如,先安顿在官驿。” 燕回昨日也已从观音寺搬至官驿,秦王自是一下就听出了他的意思,看顾峪一眼,见他神色无波,想是不反对,遂道:“也可,说到底,这是萧氏家事,便由萧使自行安排吧。” 姜行虽一万个不愿意,在秦王面前也不敢多说,只能暗暗盘算顾峪和燕回到底动的什么心思。 燕回既已去过牢中,必然已经知道牢里那个是姜姮,他如此急于救人出狱,倒是情理之中。 就是不知,顾峪到底是何心思? 他若没有撞破燕回和姜姮旧事,今日特意叫他来,是何意思? 若撞破了,怎能由着燕回把姜姮带去官驿? 莫非,他是想……借此机会李代桃僵,让七妹做他夫人阿姮,阿姮继续冒名归义夫人? 姜行正默然思量,一抬头,姜姮已被狱吏带出了衙署,见到人,他不由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姜姮神色恹恹,脖颈上还有一处刚刚结痂的新伤,看上去颓靡得很,倒真像病了许多日一般。 燕回怒目看向顾峪,顾峪也望着他,唇角轻勾起一丝挑衅的笑,故意道:“想是,昨夜太过乏累了。” 说罢,又看向秦王:“前些日子归义夫人还说,五年未见双亲,很是想念,今日正好姜家长兄来了,不如,让他先把人接回去,见见父母,然后再随萧使去官驿。” 姜行自是一下就明白了顾峪目的,想他是要借此机会把人换回,正要开口答应,听姜姮说道:“还是先去官驿吧,等我好些了再去见爹爹阿娘,免得这副病容,叫他们瞧了伤心。” 顾峪目色一重,负在背后的手又已握紧了拳头,凸起的骨节巍峻如山。 姜行也生了一层冷汗。 燕回借机对秦王道谢,唤来早就备好的马车,安顿姜姮上车,便辞别几人,骑马傍车走了。 ··· “跟燕回走了!” 姜之望听到姜行带回的消息,自座上暴跳而起,“祸水!祸水!她真是一日不闯祸就不是她!” “父亲,你小声些!”姜行压着声音劝,下意识朝外面看了眼,说道:“咱们且先探探卫国公的心思,若他有意将错就错,让小七从此冒名阿姮做了他夫人,阿姮那厢,都好说,便是她想再嫁燕回,也就随她。” “那若卫国公不同意呢?”姜之望问。 “若不同意,自然还需找个机会把阿姮接回来。”姜行捏捏额头,头疼道。 姜之望道:“现下卫国公在何处?我去探探他的口风。” “在后院的凉亭里,我让小七招待着。” 姜之望“嗯”了声,拔腿去了,一到后院,远远便看见凉亭里坐着两个人,俱是端端正正,一个喝茶,一个正炙茶。 “顾郎君,这是江左常用的饮茶方法,不知你可喝得惯?” 概是在家养病心情舒畅,虽才过了没几日,姜妧气色已经大好,稍稍妆扮了下,便如当初温雅清丽,说起话来语声含笑,十分悦耳。 顾峪望了望她,手中捻着茶盏,虽只饮了一口之后再未饮,还是淡声说道:“尚可。” “顾郎君若喜欢,我改日教给阿姮这个法子,你们夫妻得空了,听雨煮茶,也是一桩美事。”姜妧笑说。 嫁错 第23节 顾峪眼眸深了深,手下不觉用力,竟“啪”的一声将一个茶盏捏碎了。 姜妧根本不知顾峪夫妻之间生了变故,也未察觉他的情绪,只当是喝茶的盏子不结实,见顾峪手上已见血,忙唤婢子拿金创药来。 不一会儿,一个婢子端着温水,一个拿着金创药和干净的细布前来伺候,为男人擦洗罢伤口,正要包扎时,他忽地把手挪开。 两个侍婢诧异望他,其中一个低声说道:“国公爷,让婢子为您包扎吧?” 顾峪依旧抬着手,凤目低垂,幽幽茫茫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板,默然良久,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姜妧,伤了的手向她递过去,“你来。” 姜妧不觉眨了眨眼,唇瓣微张,“我?” “是,你来。”男人坚毅的凤目复低垂下去,沉沉说着。 姜妧默然片刻,微微点头,拿着金创药和细布走近他去,方要为他上药,男人又把手移开了。 没一会儿,又重新递过来,让她上药。 姜妧并不碰他,小心撒上药粉,又用细布轻轻包扎。 顾峪垂着的眼眸这才抬起,定定看着眼前女郎。 姜姮说得不错,她从来不是什么灵鹿,眼前这个才是。 他要娶的夫人,从来都是眼前这个灵鹿,从不是什么阿姮、燕久乱七八糟的人。 她不过就是灵鹿的影子,而今,灵鹿回来了,他才不需要那个虚妄的影子。 包扎好伤口,姜妧正要坐回自己的位置,顾峪却看看身旁位置,依旧低垂眼眸,命道:“坐这儿。” 姜妧微微颦眉,想到姜姮尚在牢中,自己与顾峪这般亲近未免太过无情,想了想,温声劝道:“顾郎君,你现在还是阿姮的夫君……” 顾峪抬眸看她,目色忽地愈深愈暗,声音也冷了,“坐这儿。” 念及顾峪到底待她恩重,姜妧还是依言在他身旁坐下。 不想,下一刻,顾峪竟将她托抱起来揽入怀中。 “顾郎君!” 姜妧挣扎想要起身,被男人按着,冷目看着她眉眼。 “灵鹿,”他声音总算有了些温度,只那双盯着她的凤目还是冷的,似唤她又不似唤她。 两人姿势太过亲密,姜妧不敢抬眸与他相对,微微低着头,双手撑着男人肩膀推据,怕他做出更过分的动作,心下却有些诧异。 明明同乘那日,他坐的那样远,是有意避嫌的,怎么今日,突然就…… 所幸,男人没有再强迫她,盯着她眉眼看了许久,竟然……一把推开了她。 姜妧实在摸不透男人的心思,站了片刻,寻个借口想要离开:“煮茶的水快没了,我去添些来。” “不许走。” 男人又是那般低垂着凤目,望着空荡荡的地板,像只受了伤被撇下的大雁,孤零零的,瞧来竟还有些可怜。 姜妧终于察觉了不对劲,想了想,柔声问:“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阿姮和你闹别扭了?” 顾峪抬眼,看看她,复又垂目,默然不语。 他倒希望,姜姮是因为这个在气他,而不是想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个男人。 不对,他何必对她抱着希望? 他已经决定,不要她了。 一个影子罢了,有什么好稀罕的? 眼前才是真正的灵鹿,他只是还不习惯而已。 他会习惯的,会彻底抛开那个影子! 他才无所谓她心里到底记挂着谁,反正他的心上人,也从来都不是她! 他的心上人,一直都是灵鹿,不是姜姮! “你我在一起,不要提她。”顾峪冷道。 姜妧不明因由,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男人,尴尬地向外望去,恰瞧见自家父亲在不远处,忙道:“父亲,你可有事寻顾郎君?” 姜之望这才唤着“贤婿”,笑呵呵走近。 方才凉亭里一切,姜父都看在眼里,已然确定顾峪对姜妧旧情难忘,想他这才没有怪罪迁怒姜姮忤逆一事。 “父亲,你们谈事,我去添些水来。”姜妧借机离开。 姜之望轻轻点头,含笑捋了捋胡须,越觉这个女儿懂事体贴,进退有度,温雅和静,怎么看都满意。 也难怪卫国公对她情根深种。 “贤婿,有一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姜之望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说:“你打算以后,如何安置小七?” 顾峪沉眸不语,坐在那里像尊玉雕,没有一丝活人气。 姜之望见人不答,讪讪一笑,念及两个都是他的女儿,顾峪若做了选择难免显得厚此薄彼,遂主动说道:“我们都明白,你最中意的是小七,若非当年萧氏花言巧语,捷足先登,你和小七早就结为连理,说不定现在,已经儿女绕膝,美美满满。” 姜之望说着,又去看顾峪神色,见他还是一副冷面,什么反应都没有。 没有反应,就是默许,姜之望遂继续说:“千金难买有情郎,卫国公能如此待我七女,不嫌弃她南朝孀妇之身,实在难能可贵,你若有心重娶她为妻,我们都没有异议。” 凭他说什么,顾峪始终沉眸望着空荡荡的地板,连根头发丝都不动。 姜之望想了想,觉得定是姜姮的缘故。 不管当初顾峪求娶姜姮的原因是何,他们终究正正经经做了三年夫妻,而今他真正心仪之人归来,他就算动念再娶,也要顾及姜姮的意愿。 “你是不是,怕阿姮不依,和你哭闹?” 这话终于惹得顾峪抬目看过来。 姜之望越发确定就是这个缘故,开解道:“这个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娶小七,我让阿姮与你和离。” 约是怕顾峪还有顾忌,补充说:“其实之前,阿姮与我说过这事了,她也知道你一直想娶的都是小七,所以,她说,等小七摆脱了戴罪之身,她愿意和你和离。” 顾峪凤目微动,深沉似水底漩涡,“她说,愿意与我和离?” 姜之望颔首:“千真万确。” 顾峪眉目俱冷,哼笑了一声,“她何时说的?” 姜之望只当他不信,据实相告:“就是那日从观音寺接回她,她说愿意替小七去坐牢,愿意成全你和小七。” 又是那日,又是那日,五月十九! 她为另一个男人打扮得那么好看,却转头,就来和姜父说,要与他和离! 难怪,难怪她不遮不掩,不解释不欺瞒,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告诉她,她三年虔诚佛前供养,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原来,她是要和离了。 她撕破脸皮,就是早已动念,不再做他的妻子了。 顾峪低垂凤目,攥紧的拳头撑开了方才的伤口,白净的细布上霎时渗染了一层血色。 “这……手上怎么又流血了,是不是方才没包扎好?我叫小七再来给你包扎一下。” 姜之望说着,命婢子去传姜妧,再次问顾峪:“贤婿意下如何?” 顾峪眼眸似寒渊,深邃不可见底,沉沉叩着腰间金灿灿的刀柄,“我觉得,眼下这般,就挺好。” 姜之望神色一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下这般,就是他不用和离,不用再娶,阿姮做灵鹿,灵鹿做阿姮,李代桃僵。 姜之望捋了捋胡须,忖度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左右你和阿姮没有孩子,倒也不必顾及太多。” 顾峪的眼眸又动了动,孩子? 姜姮是因为,和他没有孩子,才如此果决地生了和离之心么? 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官驿了吧?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和燕回,执手相对,互诉衷肠? 顾峪眼眸一暗,腾身而起,大步离了姜家。 ----------------------- 第23章 姜姮在官驿安置下, 睡了几乎整整一日,将晚时才被叩门声叫醒。 叩门的声音极轻极缓,显是怕惊扰了她。 “阿兄, 等我一下。” 姜姮知道一定是燕回, 轻声说罢,立即起身梳洗,很快收拾妥当去开门。 “阿兄。”她站在门内,面若桃花,眼眸似两弯月亮,看着他,笑意像月光一样倾泻过来。 燕回望她气色神采比之今晨刚刚出狱时好了许多,亦生出笑容,温声说:“该用晚饭了。” “好。”姜姮莞尔, 便要抬步随他一起到大堂里,燕回却道:“你, 还是在房里吃吧。” 姜姮微愣,很快明白他是何意, 想来自己终究是冒替的,不宜去人前招摇。但男女有别, 她也不能邀燕回来房内一起用饭。 “我也在房内用饭,天气闷, 你可打开窗子透透气。”燕回看出女郎低眸时的失望,想了想, 这样说道。 姜姮并未听出燕回说这话的意图,只是乖巧照做,甫一关上房门便去开北向的窗子,就见狸花猫探出一个头来。 “你怎么在这里?”姜姮惊奇地抱过狸花猫, 朝窗外探身去瞧,见另一个窗子里,燕回也已站在窗子旁,此刻正望着她,唇角含笑。 两人所居厢房毗邻,若都打开北向的窗子,虽尚有一墙之隔,要看对方需得探身窗外,但总是能说说话。 “阿兄。”姜姮笑意灿然,这才明白了燕回的意思。 从大理寺回官驿的一路,燕回虽傍车而行,到底还有车夫在,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成。回到官驿,燕回又非要她先去休息,哪怕在大堂里坐上一会儿都不肯,姜姮又只得把一肚子的话都忍下。 她以为,他并不想跟她说话,会像在观音寺的那两日一样,始终对她见而不识。 却原来不是,是她想错了,他会深夜去狱中见她,以燕回的身份唤她“阿久”,更在翌日一早就想方设法将她接出大狱,显然是没有在怪她了。 “阿兄。”这已是姜姮打开窗子站在这儿,不知道第几回这样唤他了。 嫁错 第24节 别的话都没有,只有这两个字。 “我在。”燕回也不问她到底作何,只是每次都认真地回应,不厌其烦。 “阿兄,”这次,姜姮的语气微微变了变,犹豫着要不要问后面的话。 “你说。”燕回这般回应,显是听出了她这次是有话要问。 姜姮却还在犹豫,她而今的身份虽是归义夫人,可他们都明白,她是顾峪的妻子,他们还没有和离,而她要问的话,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其实不太恰当。 姜姮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期望自己真的是阿姊,是一个孀妇。 “我没有娶妻,也未生子,也不曾,有别的心上人。” 她没有问,燕回却一个一个都说中了。 姜姮低眸,眼角浮满了笑意,作为回报,她也想告诉他一件事,虽然还没有做成,但父亲已经答应她了,只是早晚而已。她原本想等事情落定再告诉他,可是又等不及。 “我父亲答应我和离了。” 提及姜父,燕回没有说话。 姜姮察觉了他的情绪,知道他必定心有怨气。当初父兄心狠手辣,就没打算留他的命,他恨他们,无可厚非。 姜姮也默然,良久,听燕回道:“你和卫国公,可有孩子?” 姜姮摇头,“我从未想过要给他生孩子。” 话音才落,听得咯吱一声,似是木头裂开的声响,姜姮以为是狸花猫调皮,抓裂了窗扉,并没细究,心绪却也突然低落下来。 三年前,她和燕回一道落水,彼时她正来着月事,回去之后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再没有来过月事。因着不痛不痒,她对生子之事也没甚执念,遂也不曾与人说过,更不曾瞧过大夫。拖了三年,怕是已成顽疾,再也治不好了。 从前她不在乎,可以后…… “阿兄……”姜姮想问,他是否介意她这副身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只要她问,阿兄一定会说“不介意”,甚至还会安抚她,疼惜她,可是她怎么能心安理得要他接受自己这副病体? “阿兄,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另一个窗子里默然片刻,在姜姮要关窗离开时,忽而唤了声“阿久”。 “从前是我错了。”他声音突然沉下来,没了之前与她说话时的温度。 姜姮驻足,没听明白他是何意思。 “你说的对,那些不要你的家人,你也不该要他们。” 姜姮幼时恨过自己的爹爹阿娘,恨他们因为一个术士的话狠心将她扔在老宅抚养,所以每逢有人问起她双亲是谁,她都会仰着头,倔强地说:“我没有爹爹,没有阿娘。” 是燕回每次都开导她,血浓于水,她爹爹阿娘一定还爱她,一定会接她回去。就连她七岁那年生辰,也是燕回教她给阿娘写信,说想见他们,想回来过生辰。为了能让阿娘满意,大发慈悲接她归京,那封信燕回帮她啄琢磨磨、推推敲敲、删删改改了许久,她也前前后后抄写了许多遍,直至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处涂改,每一个字都秀丽悦目,才寄往京城。 那回因为与公主打架再次被送回沧河老宅,姜姮哭着对燕回说,她再也不要什么爹爹阿娘了,她只要阿兄。燕回当时没有驳斥她,但后来,仍是少不了开导,不让她心里积攒下太多对至亲的怨恨。 但而今,他突然对她说,从前,他都做错了。 姜姮便知,虽然燕回没有与她明说,但他对姜家的怨恨,必已极重难返。 “阿兄,早些休息。” 姜姮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答他,她不可能如他从前那般开导他不要去恨她的至亲,她甚至觉得他应该恨,但之后怎么打算,她还没有想过那么多。 姜姮关上窗户,刚刚转过身来,就见顾峪在她的食案前站着,仍像往常那般负手而立,眉目冷峻,微微低垂着眼帘看着她。 他何时进来的?又都听到了些什么? 她怎么丝毫没有察觉? 姜姮下意识想去开窗,想去告诉燕回,朝着窗边后退了两步,忽而定下心神。 这里是神都,大齐的帝京,而顾峪是大齐的卫国公,他想杀一个人,可以像昨夜在狱中一样,随随便便捏造一个借口,轻而易举就能要燕回的命。 她停步,没有再向窗边去。 “卫国公,这里是官驿,不是你的府上,烦你进来还是先敲门。”姜姮肃色望着男人说道。 顾峪垂着的眼帘微微抬了下,望向女郎的目光愈添几分威压。 她竟敢这样对他说话,看来她不止把自己当归义夫人了,还乐在其中。 “我现在就敲?” 他冷眉冷眼,目中的戾气不比昨夜少,口中说着去敲门,却抬步朝女郎走来,几步便逼在她身前,连俯身都未曾,只用一臂托抱起她抵在墙上,粗砺的大掌重重压着她腰,目色愈染了寒气:“夫人觉得,什么样的力道合适?” 一墙之隔就是燕回,别说男人往常惯来的凶猛激进,就是小小的动静都可能会被燕回听见。 姜姮抿唇,用微不足道的螳臂当车之力抓着他手腕,压低了声音说:“我现在是归义夫人,你在这里做这种事,是要毁了归义夫人的名声么?” 顾峪皱眉,压在女郎腰间的手向上划去,重重按了按左侧下的软肉,“归义夫人这里有片胎记么?” 姜姮抓着他的手腕,却丝毫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卫国公,你到底要怎么样?”姜姮不想惊动燕回,说话的声音愈发小了。 顾峪虽没有收回手,好在也未有其他更过分的动作,定定看着她,冷声问:“你到底是谁?” 姜姮不语,良久,才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敷衍地唤了声“夫君”,低声央求:“便是为了阿姊的名声,也不可在这里……” “果真是为了你阿姊的名声?”顾峪咬了咬牙,她这会儿倒是会骗人了,为了另一个男人,不惜搬出她阿姊的名声来。 姜姮默然,低垂着眼眸不看他。 这般情状更激起了男人怒火,掐着她下巴抬高了她面庞,一定要她看着他。 “你是不是……” 顾峪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咬碎了牙,之后却又没了声息,只是拧眉冷目望着女郎。 他们成婚三年有余,至今无有子嗣,原来不是聚少离多的缘故,是她心中挂着一人,从未想过给他生儿育女。 她是不是早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和燕回再续前缘,所以不肯为他生个孩子,免得将来有所羁绊? 他若这样问,她一定会说是,左右她已经打定主意与他和离,还有什么必要骗他? 他又何须多此一举,非要再问一句? 而他,也已决定要与她和离,这些问与不问,没甚相干。 “姜氏,我一日不休妻,你便一日是我顾家妇,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望你清楚明白。”他冷肃的近乎警告地看着她。 姜姮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微微点头,算是应承。 男人却不满意这般答复,说道:“方才那般景象,我不想看到第二回。” 姜姮随意点头,“嗯”了声。 顾峪仍是不满意,定定看着她。 姜姮便软声道:“是我错了,我以后会记得自己身份。” “是么?”顾峪眼中并没因女郎的委屈求全泛起一丝怜悯,抬手去解她的衣带。 姜姮死死握住他手,倔强地望着他,眼睫在微微颤抖着。 “卫国公,你答应了我的。” “答应你什么?”顾峪眉眼之间没有一丝温度,按下她手,继续解了衣带,粗砺的拇指搓磨着软肉上生的那片红色胎记,“你方才不是说,会记得自己身份,这么快,就又忘了?” “你的身份,是该称我卫国公么?” 他用手掌搓磨着的地方,提醒着她的身份。 姜姮咬唇不语,克制着自己颤抖的身子,不肯发出一丝丝动静。 他撩起袍角掖进蹀躞带里,挺身逼她更近,在她耳边道:“你若说,叫我轻些力道,别惊扰了旁人,或许,我会答应。”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从他进门她不曾喊人,到与他说话轻声细语,仿似做贼一般,都是怕燕回知道他来寻她。 他们是夫妻,她很清楚燕回拿他没有办法,所以她要做的,就是不让燕回知道他来过这里,不让燕回因为他来过,而多想,而生气,而夜不能寐…… 明明他和姜姮才是正经夫妻,他现在所做,不过也是正经夫妻该做的事,她却像做贼一样,恨不得把他的痕迹藏的神不知鬼不觉…… 到底谁才是她的夫君?谁才是,名不正言不顺毁人姻缘的卑鄙小人? 顾峪目光倏地一沉,提腰貫力。 姜姮深深咬唇,低首埋进男人怀里,将压在喉咙里的声音闷在他胸膛,双手抓着他肩膀,指甲已深深叩进他紧实的肉里。 “轻些,求你,轻些。” 她声音本就极轻,埋在他胸膛里,几乎淹没在夜色里,什么都听不见。 男人的怒火却并没因这声妥协的央求消散,反而更浓重了些,力道遂也未减。 “夫君,你果真要我阿姊,背上与人官驿苟且的骂名么?”女郎的声音依旧很低,生怕被人听去分毫。 顾峪顿了顿,冷道:“你不是归义夫人,你不是她。” 她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子。 不过,他也没再故意加重力道,而是微微俯身,贴在女郎耳边,一字一定地说:“我本来要娶的,就不是你,你只不过,长得像她罢了,我日后,依旧会娶她。” “好。”女郎只有这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的一个字。 男人的眼眸又深了深,她竟然说“好”? 她凭什么说“好”? 她是不是,早就巴不得他这么说? “姜氏,你到底有没有……” 顾峪没再问下去。 他知道她的答复是什么,没有,从没有,她从不曾想过和他生个孩子,又怎会真心将他当作夫君过? 不必问了,他本来也打定主意和离的,何必问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会与她和离,他一定要和离。 ----------------------- 第24章 嫁错 第25节 姜姮不知男人何时尽了兴放开她的, 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睡了多久,总之醒来时,夜色已深, 房内漆黑一片。 被男人抽干的气力稍稍恢复了些, 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姜姮朝食案望过去,才发现,顾峪竟还未离开,他就那样端端正正坐在桌案旁,整个人陷于茫茫晦暗中,看不清面庞,也几乎听不到呼吸,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野兽。 姜姮收回目光,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只做自己从未醒来。 可惜这般安静的夜色里,她的饥肠辘辘便格外响亮, 无所遁形。 “过来吃饭。” 男人的声音递过来,一贯冷冽的没有什么温度。 姜姮也不再装睡, 整理妥当身上寝衣,坐去食案旁吃饭。 好在正值仲夏, 饭菜虽然凉了,倒也能吃, 且这晚饭应是燕回亲自为她备的,除了寻常的汤菜, 竟还有一沓薄如纸的煎饼。 这煎饼是青州特产,也是姜姮最喜欢的饼食,平素不饿时还能吃上好几张,这会儿饿得肚子打鼓, 自然吃得更多。 她与男人相对而坐,窗外洒进的月光恰好打在她身上,纤薄安静,皎白似玉。 她吃得不慌不忙,但顾峪还是看出,那沓纸一样的东西最合她的胃口,没多大会儿,两指厚的那么一沓竟叫她吃完了,且瞧着人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饭毕,女郎小声地漱口,净手,而后又安安静静去了榻上歇下,没有与他说一句话,好似房内没有他这个人。 顾峪微微皱眉,也不欲再留,刚刚起身走到门口,听到北向的窗户兹啦啦响了几声,是狸花猫挠着窗户想要进来。 顾峪目光一沉,抬步朝窗子走去,未及近前,被姜姮拦下了去路。 “我不会放它进来,你也不要伤它。”她轻声说。 顾峪攥了攥拳头,沉沉望着女郎。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如此袒护这只狸花猫,也终于明白为何燕回能很快驯服那只狸花猫。 燕回,燕久,燕小十。 听来真似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再让我瞧见你抱这只猫,它别想活。”顾峪撂下话,大步走了。 姜姮闩好门,确定男人不会再折返,才到窗子旁跟狸花猫轻语几句,让它回去睡觉,不要乱跑,直到听见那厢关窗的声音,知是燕回将猫捉了回去,她才定下心,折回榻上躺下。 却翻来覆去没有睡意。 她以为顶着归义夫人的身份来了官驿,就可以暂时摆脱顾峪,却不成想,他竟会肆无忌惮地追到官驿来。 她知道他是在报复她,惩戒她,恐怕不止今日会来,明日,后日,往后诸日……随时都可能闯来。这样下去,又怎能次次都不叫燕回知道? 不能继续如此了,要么尽快和离,要么,得搬到一个顾峪不能随便闯的地方。 ··· “阿兄,我阿姊的事,真的要等镇南王的回信么?” 姜姮想了一夜,终于想到一个避开顾峪的去处。 慈云庵,庵中都是姑子,禁绝一切男香客,她以归义夫人的身份前去持斋礼佛名正言顺,顾峪没有理由阻拦。可如此一来,也不能和燕回一处了。 她还是想,有没有能避开顾峪,又和燕回在一处的,更好的办法? 燕回却没有立即答复她的话。 等回信自然只是借口,他此次北来,目的有二,一为拖延时间让镇南王重新部署南土兵力,伺机而动,能北伐最好,若不能,至少得保证守得住目下疆土。二则是,探一探齐朝武备虚实,知己知彼,也好因敌制宜及早谋定战术。 但这些,不能说与女郎。 “阿兄,我想去慈云庵住上一阵子,那里凉快,也安静。” 燕回的沉默,姜姮怎会看不懂,不欲他为难,便作什么都未察觉,状似闲聊地这样说了句。 “阿久,与他和离。”燕回却也明白女郎这般做的缘故。 躲是没有用的,唯有和离才得自由。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她自然也想尽快和离,可眼下境况…… 胞姊已在家中,顾峪若有意现在和离,不消他来,父兄必然早就写好和离书来做说客了。但是没有,父兄那边没有消息,想是顾峪尚未透露和离打算。 他必定恼得很,怕是要报复她、搓磨她一阵子,待泄了心中怨恨才会放她离开。她此时若步步紧逼,逼急了男人,恐会弄巧成拙越发纠缠不清了。 “阿兄,我还是先去慈云庵住上一阵子吧,烦你备车……” 话未说完,姜姮就瞧见顾峪来了。 他站在燕回的房门口,不敲门也不发出任何动静,就那样阴沉沉地望着她,若非她恰巧与燕回相对而立,面朝门的方向,根本难以发现他站在那里,光明正大地窥伺着二人。 明明昨日深夜才走,今晨又来得这般早,他回自己府上都没见如此勤快,起早贪黑。 姜姮抿唇,歇了方才的话,微顿片刻,有意遮掩他昨晚来过的事,故意说道:“卫国公今日来,有事么?” 燕回亦转身看向顾峪,皱眉道:“卫国公在监视我?” 燕回虽是书生出身,到底也做了三年参军,纵不如顾峪机敏,也不可能完全察觉不到一个男人的近前,除非,顾峪用上了行军才会用的侦察追踪之术,刻意掩藏自己动静。 顾峪没有回答燕回的问题,抬脚踏进房门,沉沉看了女郎一眼,最终目光落在燕回身上,冷冽的声音满是告诫意味:“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萧使就如此罔顾归义夫人的名声?” 名声?姜姮听得颦眉,顾峪有资格说这话么? “卫国公,是我寻萧使,有话说。” 顾峪晦暗的目光更深沉了几分。 他不过与燕回说了句话,不疼不痒,又伤不着人,她就这般急于替燕回辩解? “姜夫人,别忘了你的身份。”顾峪按着腰间蹀躞带,攥紧了刀柄,望着女郎提醒。 姜姮不接他的目光,淡漠道:“我自然记得自己身份,这才请萧使备车,送我至慈云庵持斋礼佛,超度亡夫。” 顾峪深蹙眉,听那“亡夫”二字,格外刺耳。 “你哪儿都不准去。”顾峪就这般无所顾忌,直截了当地命令道。 “卫国公,你有何资格限制归义夫人的去处?”燕回虽也不想女郎撇开自己去慈云庵,但更看不惯顾峪居高临下、说一不二的样子。 姜姮也义正词严道:“卫国公,我是归义夫人,不是你的囚徒。” 她和燕回并肩站在一处,又像那夜在狱中一般,同气连枝,一致对外。 而顾峪就是那个外人。 她这是第几次,和燕回沆瀣一气,反抗他、敌对他了? 谁给她的胆子?她这个笨女人,果真以为燕回能当她的靠山么?一个亡了国的使者,最终只有两条路,要么降,要么死,哪一条能风光?她还真动了心思跟着燕回踏上一个生死未卜的前程么? 既如此,他成全她,就让她看看,跟着燕回做这个归义夫人,是什么下场。 “姜夫人刚刚出狱,身子虚弱,慈云庵修道之所,粗茶淡饭,不养人,还是在此好吃好喝养着吧,莫叫人说我朝苛待一个孀妇。” 顾峪冷声说罢,没有给女郎反驳的机会,直接看向燕回,拿出一副说正事的肃色,“秦王命我来请萧使府中一叙。” 他搬出这个借口,燕回自不能再辞,只能随他一起出了房门,正好碰见店家来给姜姮送早食。 饭食配置与他昨夜为姜姮准备的晚食一模一样,只那薄如纸的青州煎饼比昨夜多出一倍。 燕回今日尚未吩咐早食之事,那这早食自然就是旁人安排的。 其他的倒不罕见,唯有这青州煎饼,官驿原是没有的,需差人另买,谁还会知道姜姮喜欢吃这个? 难道是顾峪?他怎么会安排了和他昨夜一模一样的饭食? 是巧合?还是…… 燕回转目去看顾峪,隐约觉得他唇角勾了丝挑衅的冷笑。 在燕回咬牙切齿的目光里,顾峪施施然掏出一锭碎银放在店家托着的食案上,就是要燕回知道,早食就是他安排的。 “谢贵主赏赐。”店家眉开眼笑,放下早食,揣着银子笑呵呵走了。 燕回没有说破,温声嘱咐女郎好生用饭,和顾峪一道离了官驿。 “卫国公,一道饭食,也要抄别人的心思么?”燕回猜想他昨夜必然来过,故意试探地说。 顾峪巴不得燕回识破自己昨夜在哪里,自然不会隐瞒,反而添油加醋:“她昨夜太过疲累,与我说,那些煎饼不够吃。” 燕回不语,翻身上马,手中的马缰不知不觉勒紧了,痛得马儿仰头嘶鸣了一声。 顾峪听这声音却是悦耳得很,看着燕回生闷气,只觉神清气爽。 “她的喜好,我还知道很多,卫国公有兴趣细听么?”燕回拨马,温温淡淡地说。 顾峪疏朗的眉头骤然蹙紧。 “她吃煎饼挑剔得很,不知卫国公买的哪家的,是否合她的胃口?” “她六岁时,我们就认识了,她的每一个生辰,都是我陪她过的,我的生辰,也是她和我一起。” “那只狸花猫,我们一起养了五年,你该是听过那猫的名字,燕小十,是她起的,她说,八九不离十,我们要一起看着它生,看着它死。” “我在京城读书时,也常去观音寺,我们在那里一起种过几棵石榴树,就在,她而今住的厢房后面。” 燕回缓辔拨马,自顾自说着。 顾峪始终不发一言,握着缰绳的手攥得很紧,青筋暴起。 有什么了不起呢?谁稀罕听他们的过去? 不过就是一起过个生辰,养只猫,种棵树,求个鸳鸯坠……而已! 有什么好显摆的?好拿出来说道的? 说一千道一万,她的洞房夜,不还是和他过的么?那夜的血,不还是为他流的么? 谁没有个青梅竹马儿时玩耍的伙伴?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也值当拿出来在他面前说道? 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顾峪阴狠很地瞪了燕回一眼,扬鞭打马,撇开他兀自走了。 ··· 官驿。 姜姮只当这些早食还是燕回为她安排的,吃得一丝不剩,饭毕,正在净手,听门外有人噔噔噔步履急促地走近了,还有驿吏劝阻的声音。 “郡主,归义夫人也是圣上亲封,您千万不可乱来。” 嫁错 第26节 “本郡主不在乎,之前在牢里,有卫国公护着,我拿她没办法,今日我就杀了她给我哥抵命,大不了,叫圣上把我也斩了!” 说着话,姜姮的房门便被一脚踹开,一个戴孝女郎手持长刀闯进来,直指姜姮。 “你这个杀人凶手,我今日就送你去陪我哥!” 萧蕣华也不分辨眼前到底是何人,挥着长刀就朝姜姮劈来,几个驿吏一面夺刀阻拦,一面也不敢强来,怕失手伤了萧蕣华。 姜姮不知眼前人具体身份,只听她自称郡主,遂道:“萧郡主,我说过了,你兄长是自戕,那杯毒酒是他要我备的。” 萧蕣华听她言之凿凿,没有一点悲痛之色,越发气急,双手握紧刀柄,一刀劈在桌子上,吓退了阻拦她的驿吏,刀锋直指姜姮:“你这个毒妇,竟说出这种话来!我哥让你备毒酒,你就备毒酒,我哥让你陪他一起死,你怎么不陪他一起死啊!” 说着就又朝姜姮劈来。 驿吏制不住萧蕣华,只能来护着姜姮闪躲,奈何萧蕣华死守门口,根本不放人出去。 忽而“喵呜”一声,狸花猫从北向的窗子里跳了进来,没等众人反应,便借着桌几墙壁,几下弹跳就扑到了萧蕣华脸上。 猫儿来得快,萧蕣华根本未及挥刀,就觉脸上一阵刺疼,眼睛都睁不开了。 “哎呦!快救郡主!”驿吏惊呼着去赶猫。 “小十,快跑!”姜姮低声说道。 “毒妇,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萧蕣华被抓的满脸是血,被驿吏拖架着离去,仍是不断回头对姜姮嘶喊。 ··· 秦王府。 自燕回进京至今,和谈并没什么实际进展,主理此事的秦王很是沉得住气,燕回不主动提及正事,他也从来不问,邀人叙话也都是吃喝玩乐,寒暄家常。 “萧使给镇南王的信,递出去了么?”三人打罢马球,坐中茶歇时,秦王这般问了句。 燕回道:“交与驿吏了,其他的我便不知了。” 燕回身份特殊,这种明面的上信须层层查核,以确保他没在信中传递国朝机要,因此到底何时能寄出,他也不甚清楚。 秦王“哦”了声,说道:“那应当快了。” 转而又问:“我记得萧使是青州人,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没有了,唯我一个。”燕回说道。 顾峪闻言,抬眸望了燕回一眼,想了想,没有提及燕荣,依旧默不作声的喝茶。 “王爷,官驿那里出事了。”王府家令来禀,说了萧蕣华持刀大闹官驿一事。 燕回和顾峪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却都没有说话。 “归义夫人可有受伤?”秦王问。 家令回说:“没有,但和义郡主被猫抓伤了。” 顾峪听罢,云淡风轻地坐了回去。 燕回却辞别秦王,回了官驿。 顾峪本来没想走,但看燕回去了,复站起身,也打算往官驿去。 “承洲,你留下。”秦王叫住了他,说起正事:“你认为,当战,当和?” 顾峪只好再度坐下,想了想,说:“当战。” 秦王微微一怔,不觉挑了挑眉梢,“怎么,改主意了?” 他们之前不止一次谈论过此事,顾峪从未有个明确的表态,甚至还以前朝末帝好大喜功,罔顾百姓民生而三征扶余,最终招致亡国之祸劝谏于他,瞧着当是更倾向于和,怎么今日,竟直言当战? “看镇南王使的意思,应是没打算好好和谈,他来此,不过是以身入局,缓兵之计。”顾峪说道。 秦王自也有所察觉,又问:“那你觉得,比之前朝末帝远征扶余,胜算有多大?” 前朝也曾国库充盈,且说实话,末帝绝非昏聩无能之辈,在他出师百万,亲征扶余那个偏僻小国之前,谁都没想到,他会就此踏上国亡身死之途。 那教训太过惨痛,且近在眼前,皇朝深以为鉴,也正因此,朝中虽有许多将士士气高昂,嚷着要一鼓作气远征岭南,平了镇南王,圣上却始终没有妄言开战。 “若果然远征,我方悬军千里,粮草物资耗费甚重且不谈,只怕到了前线,我方兵士疲敝,而镇南王军以逸待劳,又更熟悉岭南山川气候,两军相遇,我疲敌盛,于我军殊为不利。” “再者,岭南多丘山,少平原,我军向以骑兵为精锐,克敌制胜速战速决,但骑兵在岭南,几乎毫无用武之地。” 秦王听他说这么多都是我军劣势,挑眉道:“那你怎么认为,当战呢?” 顾峪沉目:“只有一方的妥协,和不了,是镇南王要战。” 秦王道:“你此前已经多番部署,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顾峪微颔,与秦王说了自己谋算。 秦王思虑良久,定定说道:“就按你说的,立即布置,父皇那里我会去说通。” “还有一事——”顾峪顿了片刻,才接着说:“萧氏一族对归义夫人颇多敌意,今日是和义郡主去报仇,明日说不定又跳出来一个郡王,臣想,还是请贵妃娘娘出面,解这矛盾。” 秦王素知他对归义夫人很是关照,大方应承:“我明日就禀与母妃,让她出面立一立规矩。” ··· “宫中设宴,要阿姮去?”姜行忧虑道。 顾峪纠正他:“是归义夫人。” “这次设宴请了许多人,不止有萧氏族人,还有许多南朝旧臣及其家眷。” 顾峪只说了这么多。 “那……那得……让小七和阿姮换回来吧?” 姜行是没那个胆子让两个妹妹在大庭广众之下互换身份的,却又怕顾峪不想换回,遂犹犹豫豫试探地看着他。 顾峪不说话,一副换不换都无所谓的样子。 姜行看来,这便是能换回的意思,若不然,他会直接说不换。 “卫国公,还是换回来吧,等过了这段风口浪尖,没人盯着小七了,咱们再做打算。”姜行好声商量道。 顾峪这才作勉为其难地“嗯”了声,站起身来,“你同我一起去,把她接回来。” 姜行有刹那意外。 接人这件事,顾峪一个人去行,姜行一个人去也可,两个男人一同去,就……实在没有太大必要,姜行也不明白顾峪为何会这般提了句? “哪还劳你去,我和小七去就行,我们是亲兄弟姊妹,互相走动再正常不过……” 姜行决定自己去。 顾峪道:“我恰好,有事找萧使。”不是特意去接姜姮的,只是顺便。 ··· 姜姮这里自然也收到了赴宴的帖子。 “如果不想去,我可替你告假。” 这种场合终究太冒险,燕回不想姜姮去,却也不想把她送回顾峪身边。 “我想去。”姜姮看着燕回,“你不是也要去么,我和你一起去。” 她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时间和燕回这般待在一起,也不会过问燕回要做什么事,将来什么打算,只想把握好当下的时时刻刻,只要能和他一起,就一定和他一起。 “好,那就一起。”燕回不舍得再拒绝她。 二人不知道的是,官驿大堂里,顾峪三人已经到了。 “你们先去和她说,事毕,我再寻萧使。” 顾峪停住脚步,一本正经地说,好像来此完全就是为了公干,没有一丁点私心。 姜行只当顾峪还未识破燕回身份,也不想他二人同时出现在姜姮面前,自是忙不迭一口应下,只带了姜妧上楼。 顾峪虽是坐在大堂,目光却始终望着姜姮厢房的方向。 这次赴宴有太多人了,她应当知道继续冒认下去有多危险,且她向来听父兄的话,有姜行出面,她应当……会跟他回去的。 顾峪坐的那处位子靠着窗子,日光自雕花的棂格打进来,落在男人面庞,似日光下的白玉,熠熠生辉。他来时日头初起,这会子,早已越攀越高,打进来的日光也愈加毒辣。 顾峪额间起了一层薄汗,面上却并无焦躁之色。 他知道,那个看似温温静静好说话的女郎,其实有股子执拗劲儿,便是姜行出面,大约也需一些时间才能将人说服。 终于,他听到,姜姮的房门开了。 他站起身,却见步下楼梯的,依旧是和他一起来的姜妧。 而姜姮就站在楼上,凭栏而立,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的,是燕回。 姜行解释了几句话的,但顾峪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举目望着站在燕回身旁的女郎,只沉沉问了一句话:“她不回么?” “是,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 顾峪只听到一个“是”字,只看到,便是姜家长兄出面,也没能把女郎从燕回身边带走。 她竟还是不回! “好”,他猛地伸臂抓着姜妧手腕,将人重重一扯按在自己身旁,目光却定定地落在姜姮身上,“明日,我也会带我的夫人,赴宴。” ----------------------- 第25章 顾峪当着姜姮的面, 攥着她胞姊的手腕,转身出了官驿大堂。 至马车前,定下脚步, 呆呆站着, 却并未松手。 “卫国公?”姜妧柔声唤了一句,轻轻晃了晃被他抓着的手,提醒他。 顾峪的目光并没望来,只是松开了她。 姜妧腕上已生了一道显亮亮的红色淤痕,他方才抓着她,根本没把她当成一个肉体凡胎的女郎,而是一把反击敌人的刀,他握着她的力量,倾注了许多怒气。 他此前孤冷落寞, 今日负气而走的缘故,姜妧在此刻都明白了。 “卫国公, 你不是寻萧使有正事么?”姜行到底不如他妹妹敏锐,没有嗅到顾峪身上骤然而生的火药味儿, 巴巴凑到跟前来提醒着。 “寻过了。”顾峪冷淡淡地答了一句,翻身上马, 便要打马离开。 嫁错 第27节 姜行虽疑惑他何时寻的,但见七妹给自己递眼色示意别再追问, 遂也不再提这话,转而又说:“卫国公, 你看,是不是得叫小七随你去府上?” 姜妧冒名卫国公夫人已在姜家住了几日,放在平常也就罢了,明日他们还要以夫妻之名入宫赴宴, 总不能还让顾峪折来姜家接上姜妧,宴后再送回来,这叫旁人看在眼里,少不得要犯嘀咕。 左右顾峪是默许她们姊妹二人就这般换了身份的,那姜妧早晚得住去他府上。 顾峪听闻这话,转目看了看姜妧,沉默片刻,仍是说道:“明日一早,我去接她。” 说罢,一夹马肚,兀自离去。 “卫国公……”姜行还想再劝几句,被自家七妹拦下。 “大哥,我还是住在家中更妥当,对外就说,是母亲病了,我想多陪陪她,也都名正言顺说得过去。”姜妧说道。 “大哥,我有话问你。” 回到姜家,姜妧特意寻到姜行住的院子,屏退所有人,只留兄妹二人。 “那位萧使,到底是何人?”姜妧肃色问道。 “你看出来了?”姜行意外地看着妹妹。 “何止我看出来了,卫国公也看出来了。”姜妧严肃地说。 方才在官驿,顾峪看那位萧使的眼神,可谓杀气腾腾,必是早就勘破了那位萧使的身份。 “我也猜到卫国公看出来了,不过,他不是没说破么,想来并不在意。”姜行说。 “大哥,你怎么如此糊涂?谁说他不在意的?”姜妧素来温和,少见地有些气急。 姜行只当她是害怕顾峪因为此事迁怒姜家,好言劝道:“你别担心,你想想,卫国公本来就是想娶你的,娶阿姮只是因为你们姊妹生得像,如今,你回来了,他自然是动意娶你的,恰好此时有人帮他安抚下阿姮,他为何要深究呢?他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咱们为何非要说破?” “大哥,你如何知道,他睁只眼闭只眼,只作什么都不知道,是因为要李代桃僵?还是因为——” 姜妧顿了顿,愈发正色提醒长兄,“他不想和阿姮撕破脸皮,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这种事一旦说破,根本不消他亲自休妻,父兄这边恐怕早就羞愧难当,出面替阿姮请休书了,到时,他和阿姮,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顾峪勘破却不说破,哪里是真的要李代桃僵,明明就是,要维持他与阿姮夫妻和谐的假象,让姜家,顾家,不会因此来劝他休妻。 姜行从没有想过这层缘故,愣了大半晌,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他一定就是要你们姊妹维持现状,李代桃僵,不然,他肯定早砍了那燕回。” 依姜行对顾峪的了解,他若果真想和阿姮继续做夫妻,怕是一勘破燕回的真实身份,就会提刀砍了他,不可能如此平静,甚至还由着阿姮与燕回单独待在一处。 他一定就是想借此机会李代桃僵。 “或许……”姜行到底也不能罔顾姜妧所言,细想下,凭哪个男人撞破自己的妻子还心心念念着旧情郎,约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哪怕顾峪对姜姮没有那么多的情分,多多少少也要生些怒气。 “或许,他真的是有些生气,所以小七,你才更要费些心思安抚他,明日去赴宴,阿姮那里咱们都交待过了,你这里,也要当心。” 姜妧与那位南陈旧主少年夫妻,郎有情妾有意,如今生死永隔,她心里自是有些哀戚的,这几日在姜家都是素衣淡食,显然有为人治丧守孝之意,就怕她明日宫宴上,瞧见南朝宗室旧臣,思及亡国丧夫之痛,当着顾峪的面就露出哀色。 姜妧自然清楚长兄的意思,“我知道,会注意的。” “明日打扮得艳丽些,别总穿这些素衣,别叫卫国公看得厌烦。” 姜妧不语,姜行瞧着妹妹有些生气了,忙态度温和地劝道:“小七,你向来懂事,这些东西不消我说,你也会注意的,但我还是怕露了马脚,你知道,咱们姜家经不起什么风浪了。” 姜妧微微颔首,“大哥,那个燕回和阿姮,到底怎么回事?” 她得问清楚,才好决定将来如何做,如何安抚顾峪。 姜行遂把燕回与姜姮的旧事悉数说了,末尾道:“阿姮既执迷不悟,那就成全她吧,将来想个法子,让她和燕回走得远远的,省的在京城再生什么是非。” 姜妧微微颦眉,想了想,没有与长兄言语相抗,回了自己厢房。 眼下,不管顾峪是真的有意李代桃僵,还是在与姜姮置气,她都只能依长兄之言,先行安抚下顾峪,之后的打算,她得问过阿姮,确定了她的心意之后再做决定。 ··· 宫宴设在一处敞阔的凉殿内。 归义夫人作为南朝旧主遗孀,位居萧氏宗亲和诸南朝旧臣之首,下首第一位便是燕回。 今日赴宴的除了萧陈旧人,还有国朝三品以上王公贵族,与萧氏宗亲旧臣分列大殿左右,相对而坐。 好巧不巧,姜姮就坐在顾峪的正对面。 她本该坐在他身旁,但她却选择,坐在燕回的旁边。 自落座,顾峪的目光就没有从对面移开过,但姜姮始终低着眼眸,看上去清寂安静,不似国朝诸女眷带着胜利者趾高气扬的笑容,也不似萧氏宗亲难掩悲戚颓丧之色。 不得不承认,今日场合,她对归义夫人应该有的情绪,把握得十分恰当。 显然,她该是做了一些功课,为着能做好这次的归义夫人,能继续做归义夫人。 顾峪收回目光,自斟了一樽酒,一饮而尽,抬眼时,目光又不遮不掩,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女郎。 梁国公夫妇就坐在顾峪下首,李道柔自是早就瞧见了顾峪模样,幸灾乐祸地对顾峪身旁的姜妧道:“姜夫人,可别叫你夫君喝醉了,当众做出什么不雅的事来。” 姜妧到底不是真的姜姮,心虚不敢与李道柔对视,只为顾峪斟了盏茶,悄声提醒他:“那是归义夫人。” 虽然朝中早就盛传顾峪对归义夫人旧情难忘,但他今日这般情状,怕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坐实了这个传言。 顾峪并不与妇人对峙,转头去看梁国公,“我喝不喝得醉,与你夫人有关系么,她为何如此长舌?” “你骂谁长舌妇?”李道柔挺直脊梁,侧身坐起来与顾峪争执,又想抬手指人的鼻子。 梁国公忙按下她,口中说道:“好了好了,圣上和贵妃娘娘快来了,别叫人看笑话。” 李道柔迄今为止已被顾峪直言不讳地骂了两次,心中恼极了,打开梁国公来劝她的手,哼声饮了口茶,一抬眼,见对面座上萧氏宗亲都在看她,虽不敢露出太明显的看笑话的意思,却也是看好戏的神色。 旁人倒罢了,那位“归义夫人”也朝她看了眼,好像还笑话她了。 李道柔心里更气,但见圣上和韦贵妃携手入殿,只好按下恼恨,与众人一道行礼。 这场宫宴的名目,便是为无罪开释的归义夫人接风洗尘,韦贵妃落座后自免不了对姜姮一番嘘寒问暖的关心,见她始终不曾动过面前茗饮和鲫鱼羹,笑问:“你嫁去江左也有多年了,还是吃不惯这些么?” 时下南人与北人,在饮食上有很大差异。 齐朝先祖起自代北,原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之族,逢中原丧乱而与北族群雄逐鹿南下,终得光宅天邑,一统南北,而今朝中勋贵也多是北族旧人。他们虽在中原定居日久,饮食却仍有塞下之风,喜食羊肉和酪浆。 南人则不然,江左水美鱼肥,是以南人更喜鲫鱼羹、茗汁。今日宴上多江左遗民,他们面前的便也都是鲫鱼羹、茗汁等物。 鲫鱼多刺,茗汁苦涩,姜姮着实吃不惯。 “倒也不是吃不惯,只是近来没什么胃口。”姜姮不卑不亢,这般说了句。 归义夫人终究新寡,亡国丧夫,没有胃口也在情理之中,韦贵妃遂也没再多言,反是和声劝她节哀。 “我倒不知,她哀从何来。”萧蕣华对兄长之死耿耿于怀,只觉得这个嫂嫂说什么都是假惺惺,虽是宴上,却也毫不遮掩对她的恶意。 姜姮默然不语,低下头去,一副任人数落泄怨的样子。 韦贵妃今日本就是立规矩来的,听了萧蕣华这话,先是关心了她的伤势,嘱咐医官好生照应,才又说道:“你兄长新丧,你心中哀戚,一时冲动做错了事,说错了话,都情有可原,但来日方长,还望你朝前看,你放心,只要你守国法,知进退,你的日子,不会比你做公主时差。” 一番话恩威并施,萧氏宗亲连忙表态谢恩,按着萧蕣华服了软。 燕回瞧见萧氏一族的态度,微微冷了脸,饮下一口茗汁。 顾峪看了眼燕回,转而望向对面坐中南朝旧臣吴钧,“吴大人,你觉得这宴席之上,羊肉与鲫鱼羹,酪浆与茗汁,哪个更好?” 吴钧怎会不明白顾峪问这话的真正意思,状作认真地吃了口羊肉,喝了口酪浆,满意地点点头,笑说道:“我久居江左,竟不知天下还有这等美味,鲫鱼刺儿多,茗汁苦涩,这两样与羊肉为奴,与酪浆为仆,怕都不配。” “你们说是不是?”吴钧说着又转向几个南朝旧臣,坐中多有附和,惹得齐朝君臣皆是哈哈一笑。 顾峪不屑,心下冷嗤一声“软骨头”,再次看向燕回,“萧使者,你觉得呢?” 燕回气定神闲地饮了口茗汁,看向顾峪道:“我更喜欢鲫鱼羹,和茗汁。” 坐中齐朝勋贵闻言,都觉他这是故意挑衅,纷纷说道:“你这人还真是不识好歹,王侯八珍你不爱,专好那等腥臭鱼鳖,苍头水厄。” 燕回并不与人做言语之争,只又吃了口鲫鱼羹。 姜姮不乐意了,微微颦眉朝对坐群臣望了眼,垂下眼睫,也随着燕回吃了口鲫鱼羹。 李道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幕,自不能放过机会,立刻朗声对姜姮道:“怎么,归义夫人也觉得,鲫鱼羹更美味么?” 坐中又向姜姮望来,她却并未抬眼,仍是微微低着眼眸,徐徐说道:“羊是陆产之最,鱼为水族之长,皆物华天宝,各称珍馐,以味言之,孰优孰劣,不过因人而异罢了。今日宴上,水陆毕陈,兼采南北,足见国朝之兼容并蓄,有海纳百川之宏盛,却不曾想,会有这等,将人口味分个高下优劣的,狭隘之言。” 话音落下,坐中安静了许久,几乎所有目光都在姜姮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 最后还是圣上一声笑语,打破了坐中沉默。 “不愧是姜家出来的女郎,风采不减当年。” 坐中很快恢复了一团和气。只有顾峪仍旧盯着姜姮,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眸,闷闷地喝酒。 她又在替燕回说话。 她总是那么义无反顾地和燕回站在一处,见不得他受哪怕一丁点儿的委屈。 他从来不知道,她有如此伶牙俐齿,有这般敢与群臣庭前抗礼的胆量。 是为了燕回,都是为了燕回。 她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如此关心维护另一个男人。 有什么了不起呢,他才不稀罕。 顾峪执壶倒酒,连饮几樽,一抬头,目光又仿似磁铁一般无法控制地落在对坐女郎的身上。 她低着眼眸,小心翼翼,略显笨拙地吃着鲫鱼羹。 她哪里吃得惯那种东西? 可是因为燕回说更喜鲫鱼羹,她就陪他一起吃。 她对燕回,就那般小意乖巧,百依百顺? 顾峪又连饮几樽,望着对坐女郎,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五年前冬日的一个下午。 那时姜行还是前朝的大将军,因为决策失误打了败仗,却不肯承认过错,非说是他自作主张误传军令,命人绑了他在校场,面缚肉袒,要当众杖责于他。 这时营所来了一个女郎,穿着一件红色斗篷,围着毛绒绒的白色风领,头上还带了一顶绣着粉色樱花的高角浑脱帽,远远对姜行唤了一句“大哥”。 “灵鹿!”姜行眉开眼笑地朝她走去,后来更在她劝说下没再杖责于他。 他就是那时才知,原来姜妧小字灵鹿。 对他礼待有加的,一直都是灵鹿,不是对面那个满心满眼都装着另一个男人的女郎。 他也从来都不稀罕她的小意温柔! 顾峪收回落在对坐的目光,放下酒樽,当着姜姮的面,亲自夹了一块肥美鲜嫩的羊肉放在姜妧碗中,有意压下声线中的冷淡,带着些温度说:“多吃些。” 说罢,又抬头望向对坐女郎,却见她低着眼眸品茗,根本没有留意他做了什么。 嫁错 第28节 “多吃些。”他又夹一块,说话时故意提高了音量,连坐在上首的秦王都听见了,稀奇地看过来。 梁国公也瞧过来,欠欠地打趣他:“我瞧卫国公待妻子,也很骄纵啊。” 坐中又起了一片笑声,姜姮终于在这样的动静里朝他们望过来。 顾峪早已收回目光,沉眸盯着眼前食案,默不作声,又给姜妧夹了一块羊肉。 再抬眸,见姜姮云淡风轻地看着她阿秭,唇角竟挂了丝喜闻乐见的欣慰笑意? 她笑什么?她就一点都不生气么? 一点,都不在乎他做了什么? 顾峪忽然泄了气,索然放下筷子,连饮几樽酒,面上鲜见地生出恹恹败馁之色。 凭他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她一点都不在乎,一丝一毫的反应都不给他。 她的眼里,根本看不见他。 ··· 宫宴结束后,顾峪被秦王叫去面见圣上,商讨南下征伐事。 “你便自己回姜家吧。”顾峪对姜妧说道。 姜妧微微颔首,柔声说:“你且忙,不必思虑我,我想找……阿姊……说说话。” 宫城人来人往,姜妧这般说道。 顾峪没有表态,抬眸去望,一眼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到了姜姮。 她正款步离开,独身一个,没有与人成群结队。她身后三步远的距离,跟着燕回,也是独身一个。 他们一前一后,俱是孑然独行,相距的并不算很近,甚至中间还时有人穿插而行。 可不知为何,顾峪看来,就觉亲密异常。 无端端而来,浓郁郁的败馁感又在心底升腾。 顾峪收回目光,负在身后的双臂攥紧了拳头,仍是没有答复姜妧的话,转身朝机要阁去了。 ··· “阿姊,跟我回家去看看吧,父亲母亲都很想你。” 皇城门外,姜姮正要登上马车,听身后姜妧这般说。 姜姮与这位孪生阿姊虽不甚亲近,但也从未因为双亲的厚此薄彼迁怒讨厌她,知她应是有话与自己说,想了想,道:“你随我去官驿吧?” 她怕万一回到家,就不能再继续冒认归义夫人这个身份了。 “好。”姜妧心知她的忧虑,和善地答应了。 至官驿,两姊妹关上门说话,为防人偷听去,燕回亲自守在门口。 “阿姮,我想问问,你对卫国公,到底是什么打算?”姜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姜姮愣了愣,道:“卫国公说,他会与我和离,然后再娶阿姊你。” 姜妧怔住,怎会呢?顾峪在他面前,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从不曾透露出这个意思。 “阿姮,我不是问卫国公的打算,我是问你的打算。” 姜妧很清楚,顾峪而今在置气,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一时意气,并非真心。 姜姮默然低下眼眸,她知道接下来的话,阿姊一定会和父兄一般斥她胡作非为,顽劣自私。 她定定神,缓缓说道:“我也想和离,我想和阿兄一起,他去哪里,我去哪里。” 姜妧并不意外这个回答,默了会儿,还是说道:“跟着他亡命天涯,也愿意么?” 姜姮点头。 “阿姮,没那么容易的。”姜妧做过阶下囚,亡国,丧夫,阶下囚,厄运接踵而来,几乎是一夕之间将她的体面打的破碎不堪。 若非自始至终有顾峪关照,她不敢想自己会有多狼狈。 她了解镇南王,那是宗室王爷里头最有抱负之人,萧陈还未亡国时,他就一直主张北伐,受人排挤才被远远遣去岭南。听闻他镇守岭南这些年,军备不曾有丝毫废弛,北伐之心未有一日动摇。 所以,她很清楚,这场和谈不会有结果,国朝与镇南王之间必有一战。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燕回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 作为亲姊妹,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姜姮踏上那条晦暗的不归路。 “可是,就这样在神都,浑浑噩噩,也不容易啊。”姜姮已经浑浑噩噩,眼瞎耳聋地过了三年。 “阿姊,你知道吗,卫国公唤我,从来都是‘灵鹿’,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答应了,怕他生气,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你,我比你差远了,不答应,也怕他生气,说我无礼冷漠。” “我们夫妻三年,他一直当我作你,只有惹他不快时,他才会意识到,我不是你,我没你那么优秀,我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姜妧皱眉,“他这样说过你?” “嗯。”姜姮可是记得很清楚。 姜妧抿抿唇,无话可说。 “而且,他从来没有信过我,他的表妹假传我的话给他的姬妾灌避子药,他认定是我做的,由着那位何姬欺负春锦,还罚我到观音寺为那姬妾做法事。” 姜妧眉心颦得更紧,“还有这等事?” “嗯。”姜姮也是看在亲姊妹的份儿上才与姜妧说这些,“阿姊,他那个表妹有心嫁给卫国公,笑里藏刀,难缠的很,你将来果真动意进顾家的门,要小心。” 姜妧面色一滞,她今日寻她,哪里是要说这些?怎么好像是她已经要踏进顾家的门了,在这里同她取经一般? “不过,也许换了你,会好很多,至少卫国公会信你,会好好待你。”姜姮偏过头去,这般说了句。 姜妧听出好多委屈。 难怪她走得这般决绝,原是这三年,她感受到的,积攒下的,只有委屈。 “那位燕郎君,同意带你走么?”姜妧想,就算妹妹义无反顾,燕回该知道前路有多艰辛,该知道怎样安置妹妹才最妥当。 “他会同意的。” 提及燕回,姜姮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阿姊,你大约不知道,我幼时总与人打架,因为别人说我,是爹娘都不要的灾星、祸水,我的教养妈妈也总觉得,她陪我来老宅,形同受罚,总是写信对母亲说我有多顽劣难以管教,母亲的回信,总是让教养妈妈,对我严厉一些,再严厉一些。” “后来我打了架,都不敢回家,是燕家阿兄收留我,护着我,还告诉教养妈妈,要么写信原原本本告诉母亲,说明我为何与人打架,要么,就别写信告我的状,否则,他也会写信递到姜家,告发教养妈妈的失职。” “我七岁那年和公主打架,母亲只道是我胆大包天抓烂了公主的脸,扯了她的头花,却不问,明明是她故意先踩了我的布娃娃。” 那个布娃娃,是母亲亲手给她缝的生辰礼物,她收到的,来自母亲的第一个礼物。 姜姮低眸沉默许久。 姜妧也静静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她记得她回京时,是一个冬日,是大哥把她带回来的,家人见到她,还意外了许久,疑惑她怎会和大哥在一起。 后来才知,是她听闻双亲有意将她接回,等不及,先行来了京城,途经长兄营所,遂找上了长兄。 她那天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斗篷,围着毛茸茸的白色风领,头戴一顶绣樱浑脱帽,笑起来很是可爱,有股子山野之间的烂漫俏皮。 还笑着与双亲告状,说大哥都没认出她来,将她认成了阿姊。 那时她以为,她在沧河老宅过得并不差,至少,比她们养在深闺有趣的多。 却不想,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那些年,若是没有燕回相伴,她或许不会是初见时那个明媚烂漫的样子。 “阿姮,我知燕郎君待你情重,可是,你果真这样决定了么?” 姜姮点头,“阿姊,卫国公知道我和阿兄的事了,他至多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去深究,不迁怒姜家,但,他决计不可能再与我做夫妻了,我们已经覆水难收。” 话至此处,姜妧心知再劝无用,转而道:“那你,可需我帮你什么?” 姜姮抿唇,看着姜妧的眼睛亮了下。 她自然是有的。 “我们虽不曾一个被窝里说过悄悄话,但今日这些话,也是闺中密语吧?”姜妧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轻笑道。 姜姮这才道:“那你,能否劝卫国公,早些与我和离?” 这般交换身份终究只是权益之计,她顶着归义夫人的身份,哪里都去不了,想要脱身谈何容易?而姜妧顶着她的身份,在顾家怕也没好日子,婆母长嫂怕都会把对她的怨气撒在阿姊身上。 最妥当的办法,自然还是各归各位,她和离,而阿姊,也能重新选择是否嫁入顾家。 “卫国公应当会听你的话的。”姜姮说道。 姜妧笑了下,没有与她说破顾峪的真正心思。 “我且试试,但是,大约也需一些时日。”姜妧并没有多少信心。 “谢谢阿姊。”听得出,姜姮很是高兴。 ··· 机要阁议事毕,顾峪和秦王一道离宫,皇城门口将分别,秦王忽想起一事,“今日萧使者说,想调几个护卫到官驿,免得再出现和义郡主伤人事件,你看,是你去安排,还是我叫其他人去?”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秦王完全可以让王府家令去安排,但因为归义夫人之事顾峪一向都是亲力亲为,所以他这回自然而然还是先问了他的意思。 顾峪思量片刻,清楚燕回这般做的目的。 防止再出现伤人事件自是一端,另一端,该当是防着他无所忌惮地去找姜姮。 有了眼睛盯着,他总归要顾忌收敛些。 “叫其他人去吧。”顾峪淡淡地说道。 “嗯?”秦王难掩意外之色,“你不管了?” 顾峪垂眸,“嗯。” 他不会再去官驿寻姜姮,她愿意和燕回一处,就随她吧。 他会写封放妻书,给她自由。 反正,她眼里始终不曾有他,他堂堂一朝柱国,何须勉强一个女子? “怎么突然……”不管了? 秦王是很想问问清楚的,但看顾峪垂眸不欲多言的样子,再问怕是会招人嫌,问了一半,也止了话,一抬眸,见自家妹妹和顾家小妹在不远处的柳树下说着什么,顾家小妹扁着嘴,似乎受了委屈。 嫁错 第29节 “承洲,等这次镇南王的事平了,我也该上门提亲,求娶阿月了。” 秦王自然早就知晓顾家小妹想要嫁他的心思,他也有意与顾家联姻,如果顾峪这次能平镇南王,那他在朝中的勋功地位,便无人可撼,也会是他将来登位最强势的助力。 “阿月心思单纯,望殿下以后,多加照护。”顾峪很清楚自家小妹想嫁秦王,只是因为仰慕他已久,没有如秦王那般的权衡谋算。 “自然。” “告辞。” 顾峪刚刚跃身跨上马,见顾家小妹朝他走来。 “三哥,你要去哪里?” “回家。” 顾青月脸色有些不好,委屈巴巴看着顾峪,“你不去接嫂嫂回家么,嫂嫂和归义夫人去官驿说话了。” 顾峪不答,反问道:“是不是湖阳公主欺负你了?” 顾青月扁嘴道:“没有,但是你真的不去接嫂嫂回家么?” “你嫂嫂还要回姜家侍疾。”顾峪勒马,没打算往官驿去。 顾青月却张开双臂拦在他的马前,“我不管,你去官驿把嫂嫂接回来!” 顾峪拧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青月见他生气,有些害怕,越害怕越委屈,也不管那么多了,仰头质问他:“你是不是想娶归义夫人?” “他们都说你想娶归义夫人,我知道,嫂嫂是不如归义夫人,可是你有想过么,三年前,是你看上嫂嫂,亲自登门求娶的,如今你的旧情人回来了,你就对嫂嫂不管不顾,那让别人怎么议论我们顾家?” “你难道不为我想想,我也是要嫁人的,你不怕秦王有朝一日,像你对嫂嫂那样对我么?” “你去把嫂嫂接回来,你不准不要她!”顾青月拦在马前,连哭带说。 顾峪知她定是又听湖阳公主说闲话了,道:“我与你嫂嫂的事,不是你想的那般,你别听人瞎说,回家去吧。” “我不回,你去把嫂嫂接回来。” 顾青月始终拦在马前不肯放行,顾峪无奈,只好去了官驿。 就见燕回守在姜姮门外。 他抬步近前,燕回竟没阻止,由着他走近了,将里头两个女郎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姜姮和离的决心,在顾家积攒的委屈,甚至最后,请姜妧帮忙劝他早些和离的话,他都听得一字不漏。 燕回放他近前来,自然就是要他听这些的。 原来她不是一个少言寡语,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 她对燕回不就话很多么,对姜妧,不是也什么都说么? 她只是,不喜欢和他说这些而已。 他当初为什么那般笃定,是她要害三个姬妾? 是他高估了她对他的情分。 他原以为,她只有他,这辈子都会守在他身边。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写放妻书,与她和离。 明明当初,他娶她,只是因为她和灵鹿长得像…… 明明现在,真正的灵鹿已经回来了,他大可以和离再娶,管旁人怎么说…… 写封放妻书而已,有多难呢? 他不是早就决定,不止一次决定,要与她和离了么? 顾峪负手站了片刻,在女郎开门出来,发现他之前,转身离开了。 “卫国公,你怎么来了?” 走到官驿大堂,将要出门,身后有人这样唤他。 顾峪停步,回身望向楼上,看着姜姮道:“我来接你回家。” 片刻后,意识到看错了人,复转目看向姜妧,“走吧。” ----------------------- 第26章 “卫国公, 你也来了?” 刚刚踏出官驿的门,就碰上了姜行。 顾峪淡淡“嗯”了声,翻身上马, 对姜妧直言:“你不能跟我回去。” 他来这里, 从来都不是要带她回去。 姜妧面色一讪,尴尬地笑了笑,她自然也没打算随他回顾家,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 “我一会儿和大哥一起回去。” 姜行正好有事要说,这回便没劝顾峪带姜妧走,附和道:“对,一会儿我带他们回去。” 顾峪敏锐的转过头来,她们?他也要带姜姮回去么? “啊,家母实在想念小七, 想要她回去住几日,我已请了秦王允准。”姜行解释道。 顾峪“嗯”了声, 没再多问,打马走了。 姜姮并不想回去。 “你放心, 只是住几日,会把你送回来的。”姜行自也清楚她是想和燕回一处, 继续说道:“卫国公那里,也是默认你们就这么互换着身份, 此前让你换回,是怕你在宫宴上被人识破,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没有人再劝你换回去了。” 虽然这么说,姜姮还是不想回去:“要我回去做什么?” “让你回个家还需要理由么?”姜行不悦。 寻常来说自是不需要的,但父兄每次要她回家, 都是有所求。 “你难道就想披着这层身份跟燕回在一起?你想和燕回走,不得父亲母亲同意么?” “那这次回去,是说阿兄的事么?”姜姮的态度不那么强硬了。 姜行点头,“自然。” 姜姮这才不再抗拒,随长兄上了马车。 “让我劝阿兄,留在国朝效力?” 这就是姜行要说的事。 今日宴罢,秦王特意寻了姜行说话,言是听说他们早年与燕回有些来往,要他去做这个说客,并且承诺一旦事成,加官进爵。 “不管战还是和,燕回跟着镇南王,能有多少前程?”姜行说道:“只要他现在表态,愿意效力,国朝正值用人之际,圣上一定会厚待他,荣华富贵绝不会比他在镇南王身边差,如此,你跟着他,我们也才放心,不必担心你劳累受苦。” 姜姮向知长兄的话不能尽信,想了想,说道:“如今不是还在和谈么,说不定和谈能成,到时候,阿兄自然也是要为国朝效力的。” “你是真不懂朝堂事,现在效力,能与和谈之后的效力一样么?他现在表态,是一个有用之人,对国朝制约镇南王有莫大益处,是大功一件,所得官爵封赏,自然也更丰厚。” “若待和谈之后,他作为镇南王属臣入京,虽然名声比那些被迫北上的江左降臣好听些,但在圣上和一众国朝旧臣眼里,没什么差别,顶多授个低等小官,庸庸碌碌。总之,天差地别。” 姜姮沉默不语。 长兄说的这些,她自然也清楚,但是燕回不可能在此时背弃镇南王,镇南王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向最重信义。 “阿姮,我们终究是你的至亲,难道我们会害你么?我们这样做,也是希望你能和燕回有一个好结果,那燕回若真心为你着想,真心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该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知道了,我想想。”姜姮敷衍地说。 姜行接着道:“而且现在燕荣也在京城读书,日后有了功名,自然是要在国朝效力,燕家小门小户,要想在这京城立足,谈何容易,难道燕回不想身居高位,光耀门楣,也在官场给他弟弟助力一二么?” 这些姜姮都明白,也正因如此,她更明白燕回的难处。 他不是卖主求荣的人,他而今的身份,必定要舍弃一些他曾经无比珍视的东西。所以他这次回京,没有去看过燕荣,没打算叫他知道,他还活着。 姜行说了这么多,见妹妹始终没有表现出多浓厚的兴趣,不满道:“总之,我已跟秦王立了军令状,七日之内,一定能说服燕回。” 姜姮颦眉,“谁叫你自作主张?” 恼道:“那你自己去说!” 姜行也气,“去就去!你这两天不准回官驿,给我在家好好待着!” 姜行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你又要去要挟阿兄么?”姜姮拽着长兄袖子将人扯回,“你不准要挟他!” 姜行不耐烦道:“我哪里是要挟他,我在给他指一条平步青云的路,还是那句话,他果真心里有你,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就该把握当下机会。” 见小妹还是不赞同的意思,又说:“你年纪轻,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长相厮守,你见过哪对夫妻是真正的有情饮水饱?你难道没听说过贫贱夫妻百事哀?那燕回果真是个有担当的,就该想着如何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而不是守着一个死理儿,让你跟他庸庸碌碌,吃苦劳累。” 姜姮皱眉,愈发恼了:“阿兄有才学,就算当个小官,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步步高升。” 姜行呵呵一笑,只觉小妹太过天真,“这京城人才济济,最不缺的,就是才学,你为何要帮那燕家小子入国子监读书,不就是因为,朝廷虽开科举入仕一途,但历年及第者,哪个不是家世殷厚、早冠才名者?你自是清楚,燕荣想要谋功名,得先入国子监,拜名师,在这京城谋得个才名,才有机会进士及第,入朝为官。” “当年,你不是也这般相助燕回,想要他也走这条路么?” 姜姮嗔目看着长兄,“你们早就知道?” 姜行微微颔首,“一下资助八个士子,那不是一笔小钱,当时那个香行,到底是在我的名下。” “我没有阻止你,一是看在燕回到底出自沧河,与姜家同郡同望,你在老宅,大概也多得他关照,这钱就当是偿还他这些年待你的恩义了。” “另一端,自然也想过,他若真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你嫁他,两全其美。但是,他慢了一步……” 姜姮不说话,忆起旧事,目光欲生愤怒。 “阿姮,真正想娶一个人,应该是像卫国公这样。当初,他想娶你阿姊,我给他一个百人小队让他去攻城,你知道,那是去干什么?那是让他去送死,他不是不知道我的目的,但他还是去了,只是跟我说,要亲自挑选跟随者,后来他果真赢了,只可惜你阿姊也嫁了,若不然,我会选择他,而不是萧则。” “阿姮,真正想跟你白头偕老,长相厮守的人,必定会想着,要让你荣华富贵。我想燕回,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不希望他被卫国公比下去。” 姜姮沉默着回了自己闺房。 ··· 姜行这厢的任务却还没有完成,又找姜妧说事。 嫁错 第30节 “卫国公极可能会是这次征南军的统帅,副将也会由他挑选,你知道,国朝尚武,立一个军功,比在府曹当牛做马十年都有用。” 姜妧道:“你想做卫国公的副将?” 姜行微点头,笑说:“和小七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你不怕卫国公记仇,昧你的军功,为难你么?”姜妧温声说着话,言辞确是犀利。 姜行面色一讪,顿了顿,说道:“他倒不是昧军功的人,至于为难,我到底是他的大舅兄,难不成他让我去送死?” “那你怎么就确定,一定能立功而回?大哥,你已经多年不领兵了。”姜妧说。 姜行只觉七妹是在推脱,不愿帮他去同顾峪说,有些生气道:“我虽多年不领兵,但一个小小的军功还是不在话下。” 姜妧想了想,问:“已经决定要战了么?” 姜行闻言,下意识四下看看,警惕道:“什么都没定,我只是隐约觉得可能要战,你虽曾是南陈皇后,可别犯糊涂,做出什么通敌的事来!” “那等事情定了再说吧,不然我现在去和卫国公说,他怕要以为,你窥伺军机。”姜妧不慌不忙道。 姜行不依:“等我们都知道的时候,他不止副将挑好了,说不定仗都打完了,你做了几年皇后,这些都不懂么?凡事要早些筹谋,晚了,黄花菜都凉了。” “你接阿姮,也是为这事么?”姜妧自然也猜到长兄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是,她在卫国公跟前说不上话,我没指望她,她只关心燕回的事,旁的一概不管。” “你想让她策反燕回?”姜妧一语道破。 姜行素知七妹聪敏,也懂得顾全大局,倒不怕她密信镇南王,遂也没有否认。 “阿姮同意了么?” 姜行叹了口气,“她就是没你聪敏。” “这事,她去做,也确实不妥,不如,我和她换换,让她劝卫国公,我劝燕回。”姜妧这样提议。 姜行自然不能同意,“她在燕回心里还有些分量,在卫国公那里,一点话都说不上,灵鹿,你不想帮大哥,也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何不试试,若不成了,我再去说。”姜妧道。 姜行知道七妹是个有主意的,只能暂且同意。 第二日,姜行约来顾峪在凉亭品茗,让妻子去请姜姮。 “阿姮,你大哥需要这个机会,你就帮帮他吧?” 姜姮听罢长嫂所言,思忖片刻,问:“不是在和谈么?不谈了,要战?” 郜如澜讪然一笑,“这些咱们也不懂,想来总要做两手打算,阿姮,你去燕回面前,可别乱说啊。” 姜姮不答,又道:“让大哥自己去说吧,不然叫人觉得,这等机要事,大哥随随便便对谁都说。” “阿姮,这事你大哥去说,若卫国公直接拒绝,就没有余地了,你去,尚能磨一磨。” “那怎么不叫……”阿姊去说。 姜姮终究是咽下了话,没有把这桩事推给姜妧,想了想,说:“嫂嫂,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去。” 凉亭这厢,等了大半日,姜姮始终没有出现。 姜行讪笑,“这女郎见夫君,就是要用好长时间梳妆打扮,我叫人再去催催。” 顾峪道:“不必了,你有话直说。” 姜行托辞姜姮有话与他说,但他很清楚,姜姮怎会有话与他说? 大半日不来,不是什么梳妆迟,就是不想见他罢了。 “不是我,真是阿姮,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姜行寻过去,却听闻姜姮在沐浴,门户紧闭,谁也不得进。 “怎么大白日沐浴上了?” 姜行气恼,自然也知女郎有心推脱,立即叫人去请姜妧救场。 “你看到了,你妹妹不愿去说,卫国公我都请来了,总不能让他在那里晾着?” 姜妧被长兄连拖带拽往凉亭去,而顾峪已经起身,有离开的意思。 “卫国公。”姜妧已到人前,只能对他见礼。 “我尚有事。” 顾峪并无留下的意思。 姜行给自家妹妹递眼色,让她留人。 “卫国公,阿姮确有事耽搁了……” 姜行听她又搬出姜姮,正欲对人皱眉,却见顾峪竟然停住了脚步。 “卫国公,凉亭里等吧。”姜妧趁机说道。 顾峪原地站了片刻,竟果真折回凉亭去了。 姜行讶异地眨了眨眼,不动声色的走远,才又叫人去侯着姜姮。 凉亭里坐定,姜妧亲自为顾峪斟了一战茶,说道:“这茶是鸭脚香,虽也有些涩味,但香气浓郁清新,不知卫国公可喝得惯?” 顾峪不辨情绪地“嗯”了声,饮了一口,再无其他话。 姜妧心知,他留在这里,不是为了与她叙话,是真的在等人。 因为她说阿姮的确有事耽搁了,他便信了,以为姜姮不是故意不来见他。 阿姮说,他总是唤她“灵鹿”,但是,姜妧从没有听顾峪,对着她,唤过她的字。 唯一的一次,看着她的眉眼,却不像是在唤她。 他第一句“灵鹿”,唤的就是姜姮,娶到的“灵鹿”,也是姜姮。 他心中“灵鹿”的样子,早就是阿姮了。 或许当初他求娶阿姮,确有她的缘故,约是她曾经与顾峪的寥寥数面,让他对那副容貌心生喜欢。但而今,那份喜欢早就斗转星移。 他的灵鹿,就是阿姮。 所以这些天,不管是与她同车,与她独处,他都没有怎么正眼看过她,他总是沉着眼眸,目光晦淡,没什么光彩。 顾峪并不喜饮茶,偶尔饮一口,也只是打发等待的无聊。 但他从不开口问一句“姜姮何时能来”,又好像,他在这里就是喝茶,不是等人。 “卫国公,我再叫人去催一下?” 茶过三盏,姜妧又不能真的提副将的事,只能这般说。 “不必。”顾峪淡声说,又喝了一口茶。 五盏茶毕,日头快要落山了,姜姮依旧没来。 “我尚有事。” 顾峪起身,这回是真的大步走了。 ··· 顾峪又在书房坐了很久,面前铺开的纸上,写下了三个苍劲有力的字。 放妻书。 余下还是空白一片。 “三哥,你怎么还没有接回嫂嫂?” 顾青月突然闯了进来,顾峪抬手拿了本书压在铺开的纸上,冷目对小妹道:“谁准你不敲门?” “我敲了门的!是你一直不说话!”顾青月自觉冤枉地很,低眸一瞥,就看见了那张被顾峪刻意遮掩起来的纸。 大部分被遮住了,只露出一个字的角。 顾青月还是一眼看出,那是“放”字。 她猛地抽出那张纸,果然是放妻书,一气之下胡乱揉了,哭道:“你果然就是要和嫂嫂和离!你果然就是要娶归义夫人!” “出去!”顾峪少见地对小妹发了火。 顾青月抹着眼泪跑走了,回到自己闺房又哭了好一阵子。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骆辞与顾青月闺房相邻,听着哭声寻了过来。 “我三哥要和嫂嫂和离,他真的,要娶那个归义夫人。”顾青月哭着道。 骆辞也如蒙雷击,怔怔道:“你听谁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三哥都在写放妻书了!” 骆辞深深皱眉,不曾想变故来得这样快。 她不怕姜姮占着这个位子,因为她根本无法给顾峪诞下子嗣,可是那位归义夫人,是顾峪心尖上的人,一旦娶了进来,怕就是这个家真正的主母了。 到时候,哪还有她的位子? 骆辞转身去寻顾家四郎。 “让我去劝三哥别和离?”顾岑摆手,为难道:“不妥,这毕竟是三哥自己的事,我哪能去说三道四。” “你想想,你都十八了,已经在议亲了,表哥这个时候真做出这种朝秦暮楚、过河拆桥的事来,这名声传出去,好人家的姑娘总要有几分顾虑的,岂不是影响你的婚事?” “再者,那归义夫人毕竟是南朝孀妇啊,南朝先主尸骨未寒,他的孀妇这厢就被表哥娶来了,叫人怎么说表哥?表哥是儿郎,无所谓笑话,可阿月也是要嫁秦王的,难道让她跟着表哥受这些笑话?” 顾岑道:“可是三哥那性子,我也劝不住呀。” “你且先去劝一劝,拖一拖,别让那放妻书递到姜家去了,我去找姑母和大嫂二嫂,让他们明日都劝劝去。” 顾岑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左思右想,最后提了两坛酒去寻顾峪。 “三哥,忙着呢?” 顾岑想做出一副轻松闲聊的样子,但见顾峪面冷目沉,心下又实在忐忑,挤出来的假笑只能僵僵地挂在脸上。 “有事?”顾峪显然无意和他闲聊。 “没……有……”顾岑是不敢说实话的,想了想,往坐榻上一摊,重重叹了口气,总算收了假笑,做出愁眉苦脸来。 “三哥,我不想去国子监读书了,我跟你从军吧,读书太难了!” 嫁错 第31节 顾峪皱眉,果决道:“不行。” 顾家四郎不止一次透露出弃文从武的想法,有意和顾峪一样走军功入仕的道路,但顾峪不允,强制他入国子监读书。 顾家四子,三子从军,两子已亡,兵祸无常,总要留着一个为寡母养老送终。 “那你陪我喝点。”顾岑朝顾峪递上一坛酒,觉着理由有些牵强,又哀叹道:“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总是被人笑话。” 顾岑说着就灌了一口酒,见顾峪干干坐着望他,想是自己的借酒浇愁演的不够逼真,又咕吨咕吨灌了几口,缓了片刻,遥遥朝顾峪举坛,“三哥,你倒是喝呀……” 而后便扔了酒坛,倒头大睡。 顾峪没有理会弟弟,复提笔,写放妻书。 小妹那么一闹,全家人都知道他要和离了。 箭在弦上,正好,他早该下决心了。 “放妻书”三字写好,顾峪的笔又停了。 他和姜姮,果真是要和离了么?果真,只有和离这条路了么? 她看到这封放妻书,会不会像每次看燕回一样,眼睛是温和明亮的,而不是像看他,冷淡漠然。 和离之后,她会去哪里?会立即跟燕回成亲么?会跟他南下,双宿双飞? 他们从此,是不是,就再不也会相见了? 顾峪握着笔杆的拳头又攥紧了。 会的,一旦和离,她一定会马不停蹄,立即和燕回成亲,然后和他双宿双飞。 他们从此,再也不会相见了。 顾峪很清楚,写下这封放妻书,他和姜姮,这辈子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顾峪忽地扔了笔,拿起案上铺开的纸,写字的没写字的,统统就在灯上烧了。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放妻书”三字在铜盆里熊熊燃烧,最后化为灰烬,提坛灌了一口酒,离了书房。 ··· 夜色已深,姜姮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没有睡意。 长兄既有向顾峪求副将的想法,必定是和谈无果,要战了,只在早晚而已。 她自也希望燕回留下,兄长的话不假,燕回留在这里,更有前程。 可是……燕回不可能的,她开口劝他,只会让他更加两难。 当,当,当,忽而传来轻缓的叩门声。 “姑娘,开门。”是婢子的声音。 姜姮起身,口中问着“怎么了”,下意识先打开了门,就见婢子身后站着一个挺拔的男人。 姜姮愣怔,下意识就要关门。 顾峪长臂一探,抓住门扉,不消怎么用力地往内一推,将女郎都逼退进房内,而后转身闩上门。 “你来做什么?”姜姮又颦眉,警惕地望着他。 男人不语。 房内只漏进来一层薄薄的月光,不甚明亮,看不清男人到底是何神色,但姜姮能察觉,他在看着她,像窥伺猎物的野兽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下一刻,他就大步踱来,长臂箍着她腰肢把人提抱起来,低首埋在她脖颈。 姜姮这才闻出,他喝酒了。 他清醒时都那般混账,喝了酒怕是更过分。 “卫国公,你放手,我阿姊的闺房离我不远,我喊一声她就能听见。” 她倔强地掰着他的手臂,要挣开。 自从有了燕回,她对他从来只有抗拒。 哪怕像从前一样,敷衍他呢? “别动。”他埋在她颈侧,鼻息里都是她的味道。 如果此生再不相见,他就再也闻不到这味道了。 “你不动,我也不会动你。” 他就想她在他面前,有那么一刻乖巧,像对燕回那样,温暖明亮乖巧,有多难? ----------------------- 第27章 顾峪就这样提腰抱着她, 只紧紧攥着她抗拒地想要挣脱的手,倒果真没有再进一步过分的动作。 姜姮的抗拒渐渐消停,男人控制她的力道便也随之放轻, 只是依旧低首埋在她颈侧, 灼热的呼吸打在她脖颈。 姜姮皱眉,偏过头去,“卫国公,你到底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说话,提着她朝床榻走去,不待人抗拒,已然俯身压下。 姜姮察觉他起了反应,方才就起了,这会儿更凶猛。 “卫国公, 我阿姊的厢房……” “睡觉。” 男人打断她的话,竟有些不耐烦, 自她身上翻下去,仰身而卧, 竟真的闭上了眼睛,唯有一臂尚枕在她颈下, 搂着她肩膀往他身旁拖拽了下。 “卫国公……”姜姮是要把人撵出去。 “你想我做些什么吗?”他又翻身压过来,手下用力捏了捏她的腰。 “你我现在还没有和离, 你明白?”他们还是夫妻,他要做什么, 都是正当。 姜姮颦眉,却是无言以对,望他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 放过? 跟他在一起就这么痛苦,这么难捱? 顾峪眉心紧了紧, 拳头攥着她的衣带也紧了紧,扯松了,但望女郎眉目倔强冷漠,没有半点温情,复翻身平卧,放开了她。 “你若再惹我,我不保证还能忍住。” 顾峪闭上眼睛,瞧着是要睡觉的意思。 赶不走男人,姜姮只能自己起身离开,方抬了抬脖子,顾峪转身侧卧,一臂搭在她身上,把人往怀里拖了拖,鼻息又几乎凑在了她颈侧。 “你若是精力旺盛,睡不着,我可帮你。”他冷冷淡淡地说。 姜姮知道他此时有多危险,依言安静下来。 好在男人真的就这样搂着她睡过去了,没有别的动作。 翌日晨起,姜姮醒来时,顾峪早已齐齐整整坐在外厢的桌几旁了。 姜家有专门的饭堂,无论郎君女郎,都要到饭堂里去用饭,偶有病痛不便才允许在房中自用,今日概因顾峪在,早食才送到了房里。 姜姮梳洗罢,入座,才发现桌上的早食和官驿的几乎一模一样。 官驿的早食一向是燕回安排,都是她最爱吃的,怎么会…… 难道是燕回差人送过来的? “有人来送东西么?”姜姮问婢子。 “没有,是姑爷差人去买的。” 姜姮一怔,低眸不再说话。 顾峪对她在官驿吃什么饭都如此清楚,想来,他还是叫人监视着她和燕回。 “我有事同你说。”顾峪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样子。 “嗯。”姜姮淡淡地应声,低眸吃饭。 “我暂时不能与你和离。” 姜姮抬眸,眉心蹙紧了,“为何?” “四郎在议亲,阿月也快要嫁秦王,都是喜事,我不想这个时候给顾家添堵。” 他望女郎眉目皆是不甘,又说:“此时和离,于你阿姊名声也无好处,她终究新寡,我再和离,旁人怕都会以为,我与她有苟且之事。” 姜姮眉心紧蹙,他何时看重这些名声了? “和离是你亲口说的,娶我阿姊也是你说的,你要反悔么?” 顾峪眉目皆淡,并不与女郎争执。 “我说了,是暂时不离。” 姜姮却不想与他纠缠了,“与我和离,不也是喜事么,于四郎、阿月的婚事有何妨碍?” “他二人说有妨碍,你觉无碍,自己去和他们说。”顾峪不再说话,专心吃饭。 姜姮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什么叫暂时不离?暂时是多久? 顾家四郎虽在议亲,但并没定下哪家姑娘,就算定下了,听之前骆氏的意思,也是让他弱冠再娶,难道这两年的时间,他们就一直不离? 顾家小妹的婚事也是如此,她有心嫁秦王,但至今也没见秦王有去提亲的意思,谁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 姜姮默然忖了片刻,说道:“只是四郎和阿月那厢有点妨碍么?没有别的缘故?” “嗯。”男人沉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应声。 “若是,四郎和阿月那里能说通,你还有其他顾忌么?” 顾峪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她就如此想方设法要和离? “没有。”顾峪压着情绪,冷淡地说。 嫁错 第32节 姜姮这才不再说话,兀自吃饭。 饭毕,顾峪进宫,姜行相送,还未出府门,便有家奴来禀,说是镇南王使来了,要见归义夫人,有事相商。 姜行正要吩咐去把姜姮请出来。 顾峪道:“我今晚,须得带,阿姮,回家。” 他着意提了姜姮的名字,就是交换到此为止的意思。 姜行愣怔一刻,不好多问,只能叫人请姜妧来,心下却怕燕回不依,又暗暗对另一个家奴指示,把姜姮一道请来。 最终的结果是,只有姜姮出来了,辞别长兄,便朝燕回走去。 顾峪探出一臂将人拦下,冷道:“你是归义夫人么?” “卫国公,你怕不是又认错了人?”燕回也肃然望着他:“我自牢里见到的归义夫人,一直都是她,莫非,你想当着我的面,偷天换日?” 顾峪沉默,拦着姜姮的手臂并未放下,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短刀,攥紧了。 燕回也按刀。 二人剑拔弩张,火药味连姜行都闻出来了。 “怎会怎会,卫国公随口一问罢了。”姜行忙笑着说,小声对顾峪耳语:“万一闹到秦王那里,终究不好看,若阿姮再坚称自己就是归义夫人,以后都别想换回来了。” 这厢劝罢顾峪,姜行又说:“小七还想在家中住上几日呢,不知萧使寻她何事?” 燕回道:“先主七七将至,圣上在永宁寺设法,超度先主亡魂。” “那应当去,应当去。”姜行说着,微微按下顾峪手臂,示意姜姮快走,又对人提醒:“别忘了我交代你的话。” ··· 是日,燕回亲自驾车载着姜姮离了官驿,一路向东,朝春明门去。 “阿兄,我们不是去永宁寺么?” 永宁寺是皇家佛寺,在皇城南一里,御道东,而官驿在罗城南,他们本该往北走。 “你不是归义夫人,不该去那种场合。”燕回道。 “可是……”姜姮心有顾虑。 “我和秦王说过了,萧陈宗室对归义夫人多有怨恨,怕到时再起是非,你就不必去永宁寺了,去观音寺。” 姜姮闻言,自是欢欣。 做法事要七日,他们可以在一起待上整整七日! 这次又是阿兄亲自驾车,一处说话,可以不必有那么多顾忌。 观音寺不在城内,要行一段路程。 时值六月,暑气犹盛,好在道旁绿柳成行,荫蔽丛丛,伴着伊水中带起的风,姜姮坐在马车里,倒也不觉得闷。 “阿兄,你喝点水吧?” 姜姮自车内探出半个身子,递给燕回一个皮囊壶。 “阿兄,车里有点闷,我也想坐外面。”姜姮故意这样说。 “好。”燕回总是对她百依百顺,自车内拿了一个垫子放在自己身旁给她坐。 燕回驾车更稳更慢了,姜姮就这样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看着他。 自黄河别后,时隔三年有余,她终于又有了机会这般近距离地看他。 “阿兄,留下来陪我吧。”姜姮没有忍住,终是说出了这句话。 燕回猛一勒马。 马车停下,燕回也沉默,不能答应,又不舍拒绝。 “阿兄,”姜姮不欲看到燕回两难,可又实在贪恋现下这般与心上人在一处的感觉。 “真的不能和谈么?”如果能和谈,就算做个无名小官,至少燕回能够堂堂正正留在这里,不必有背信弃义的负罪感。 “你知道了?” 姜姮点头,“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总之,我知道了。”她本来不该对燕回透露出这个意思的。 “阿久,我这次请命北来,原本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没有想过带她走,或者留下做她的夫君。 如果她过得很好,他永远都不会摘下面具,不会与她相认,可是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一看见他就满眼是泪。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从不曾忘记过他,甚至那份思念,因为时间和生死,更浓更重。 他怎么能忍住不认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牢里替人受过? 他是决计要让她与卫国公和离的,那个男人配不上她。 可是,他也深知,他自己也不会是她的良人。 他的命是镇南王给的,他会誓死追随效忠。一旦开战,兵事凶险,他能否安然潜回岭南都不好说,如何能叫她跟着受苦? “阿久……” “阿兄,我不会拖累你的,你记得么,我小时候偷偷往京城跑过好几次呢,我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我能跑能跳,也懂得辨方向,我们分开走也行的。” 姜姮不企望他能留下了,带她一起走总可以吧?再不然,给她一个地址,她自己也能去呢。 “阿久,别说了。” 燕回抓着女郎手腕,往自己怀里扯了扯,望她片刻,不管不顾地把人抱住了。 姜姮没有挣扎,乖巧地贴在他怀里,甚至想这一刻能久一点。 倏忽之间,寒光一闪,一柄长刀袭来砍断了套马的缰绳,马儿受惊出逃,马车向前倾倒,燕回抱着女郎纵身一跃,不及拔刀便又见长刀来袭。 刀刀狠毒,要取姜姮的命。 谁也没想到,才出神都没多远,竟会有人光天化日行凶。那刺客一身便衣,蒙着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 燕回望他片刻,牢牢抱紧姜姮以身相护,拔刀与那刺客搏击。 刺客身法敏捷,刀法精湛,但燕回似乎很清楚对手的招式门路,并不进攻,只严守死防,与人缠斗了好一阵子。 “何人斗殴!” 一队数十个官兵高声喊着,持旗纵马而来。 那刺客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燕回却也不追,只是守在姜姮身旁。 “萧使,怎么回事?”来人是神都街使。 原是顾峪近随依例监察燕回行踪,瞧见一个便衣刺客突然从树林里杀出来,两个近随不便露面,遂点烟传信,引了神都街使过来。 “有人劫我。”燕回说道。 出了这档子事,两人自不能再往观音寺去,打道回城。 燕回配合街使做了问讯笔录,但那刺客蒙着脸,无论身形相貌都没甚明显特征,不易辨出,街使只能沿路排查,可惜一无所获。 ··· 入夜,一个寻常百姓装扮的男子,托着一身新衣裳潜进了燕回厢房。 “子渊,衣裳破了也不换么?”那男子兀自在桌案旁坐下。 “为何要杀她?” 这次来的镇南王使不止燕回一个,燕回是明,眼前这个相貌平平,扔在人堆里认不出来的男子,是暗中的那一个。 “自然是王爷的命令,要归义夫人死。”张黔说道。 “为何不与我说?”燕回冷道。 “与你说,你会杀她么?”张黔道:“萧子渊,你不会这么快就被美色所误,陷在她的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吧?” “若不是这个妇人,生活侈靡,为后三年,两游岭南,还造船出海,说什么宣威海国,又让咱们王爷进贡荔枝,劳民伤财,我们至于那么快亡国么?至于王爷都来不及北上勤王么?” “她不过一介女子,而今杀了有何用?”燕回说道。 “当然有用,齐朝不是自诩仁义,厚待萧陈宗室么,那就用归义夫人的命撕开他们的伪善,她也算死得其所,不枉先主待她情重。” 燕回很清楚,这是要师出有名。 看来镇南王已经做好北伐的准备了。 “我来。” 不就是要让齐朝失了道义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在齐都遇刺,照样可以是镇南王出师的借口。 白日里已有过一次了,这次再来,让他见点血。 燕回拔刀,再次对张黔道:“你敢动归义夫人,我就杀了你。” 房内很快传来刀剑相碰的打斗声。 姜姮和驿吏赶到时,刺客早已破窗而去,不见影踪,唯见黑暗中,燕回倚墙而坐,地上黑乎乎的一片。 血腥味很重。 “快叫医家!” 姜姮跑过去扶人,驿吏掌灯,屋内亮起,几人才看清燕回伤势。 背上一刀,腰上一刀,伤口很深。 驿吏一面传医家,一面叫人报信卫国公。 “你回去。”燕回对姜姮道。 姜姮摇头。 燕回好声解释:“终究男女有别,你在这里,他们不方便给我处理伤口,你放心,死不了,快回去。” 姜姮听了,这才忍着眼泪走了,嘱咐驿吏先备下温水细布等物,方便医家快速处理伤口。 顾峪这厢早已从近随口中知晓了事情,来得很快,踏进门,医家正在给燕回处理伤口。 “怎么回事?”顾峪问。 燕回淡然道:“白日有人劫我,晚上又来杀我。” 顾峪亦是行军之人,瞧那伤口毫不留情,就是冲着要害去的,想来果真是有人要杀他。 嫁错 第33节 方才近随报信,只言一人已经去追踪刺客,并未说太多细节,他须得仔细问过才行。 “你好好休息。”顾峪并未多留,转步去了姜姮房中。 见女郎呆呆坐在灯下,目光滞顿,若有所思。 “这里不安全,跟我回去。”顾峪打算今夜就带走女郎。 “是谁要杀他?”姜姮转目过来,目光像钉子一样,看着顾峪,少有的尖锐刻薄。 “在追查。”顾峪说。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她始终盯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 顾峪不想和她说太多,只道:“收拾东西,随我回去。”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姜姮坐在那里不动。 女郎的执拗,顾峪不是没有见识过,她此前无所求才那般温温静静没什么脾气,而今,她若不能如愿,也是不会听他话的。 顾峪盘算片刻,认真答她:“顺利的话,明天,不顺利,无期。” 若他的近随能成功追踪到刺客,把人揪出来,明天就可问出真相。但若叫那刺客逃了,偌大一个神都,再想把人找出来,比登天还难,这件事就只能做无头悬案,不了了之。 “我在这里等你的结果。” 顾峪皱眉,不再与女郎多话,抓住她手腕把人提起,要强行带走。 女郎并未挣脱,只是迅疾抬手拔下发簪,又做那日狱中抵在脖颈,冷目看着顾峪道:“我说了,在这里等你的结果。” 她若走了,他是不是就更方便对燕回下死手了? 顾峪拧眉,“你到底要做什么?” “等你的结果。”姜姮看着他,目寒似水。 顾峪终于看出女郎眼中尖锐的审视。 她在怀疑他,怀疑是他自导自演要杀燕回。 顾峪气急反笑,冷哼了一声,“好,你且等着。” 便大步离了厢房。 顾峪又调集了许多护卫,把女郎厢房围堵地水泄不通,固若金汤,这才转步进了另一间厢房,就地问起近随白日刺杀一事的细节。 “属下瞧着,白日刺客和晚上逃走的刺客应是同一个人。” 白日那刺客虽然身形普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特征,但顾峪派来监察的近随原在军中做勘察兵,最擅长地就是隐秘追踪和识人辨人,自然能看得出来。 “那刺客如何进来的?”顾峪问。 那近随有些汗颜,“官驿人来人往,属下没有察觉他何时进来的。” “细说一下白日情形。”顾峪道。 “白日里,那刺客突然窜出来,好像知道萧使者会走那条路,提前埋伏好的,但是,白日那刺客,明明是要杀归义夫人,与萧使者缠斗了好几个回合,划破了萧使者的衣裳,并未伤到人。” 顾峪微微皱眉:“你们没有出手?” 近随摇头:“没有,属下记着您的吩咐,不敢贸然出手,点烟招了神都街使。” 顾峪眉宇皱得更紧,抿直了唇,终是压下带着情绪的话,重又吩咐道:“日后遇其危难,只管出手。” “是。”那近随应道。 顾峪听罢这些,心中已有判断。 白日刺杀,那刺客能与燕回缠斗数个回合而只划破了人的衣裳,晚上刺杀,想来时间要更紧些,怎么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人重伤? 要么,白日和晚上的刺客并非同一个人,白日为试探燕回虚实,晚上来人才是要取燕回性命。 但近随的眼力不差,若没把握,他不会说是同一个人。 若是同一个人,不会在短时间里功夫差别如此之大。且白日刺客是在针对姜姮,确切说应当是归义夫人,晚上刺客就针对燕回了? 那刺客果真要杀燕回,白日的第一次刺杀才是绝佳机会,夜中这一次,冒险的多。 还有一个可能,燕回与那刺客相识,白日刺杀目的为何尚不清楚,夜中这场,怕是苦肉计。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使者遇刺重伤,传出去是最令人不齿的。 顾峪推演了如此之多,以多年行军的敏锐度,他更倾向于认为,燕回和那刺客在用苦肉计。 但空口无凭,他这般告诉姜姮,她定然不信,怕还会以为是他故意捏造证据,诬陷燕回。 一切等另一个近随的结果回来再说。 第二日,近随带回了消息。 “大将军,那刺客死了。” 他们确实追踪到了刺客居处,但在抓捕时,那刺客眼看逃脱无望,吞毒自杀了。 “那人训练有素,警觉性很高,属下差点跟丢,绝非寻常刺客,恐怕也是行伍精锐出身。” 这般看来,刺客与燕回相识的猜测,更说得通了。 “大将军,可要审讯那萧使?” 顾峪忖度片刻,说:“不必了。” 看来镇南王派来的是两个忠心耿耿的死士,那刺客能吞毒自杀,燕回也审不出什么来。 “我去趟官驿。”顾峪起身。 ··· 刺客一案的始末,顾峪都告诉了姜姮,只没有说起那刺客的真正身份。 “如今,你能回去了么?”顾峪肃然看着女郎。 姜姮凝神思索,并不答他的话,半晌,又抬目审视着顾峪。 他说那刺客死了,岂不就是死无对证? 她说要结果,他就拿一个死人来应付她。 “幕后之人呢,是谁指使他杀人?”姜姮定定看着顾峪,又像之前那般尖锐冷漠。 显然,她还是疑心,觉得他就是幕后真凶。 顾峪负手而立,拳头攥紧了,眉目冷厉:“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阿兄?” 姜姮颦眉,“你什么意思?” “卫国公,没能杀掉阿兄,你一直耿耿于怀是不是?” “你一直在监视阿兄,我们的行踪,除了你,还有谁会更清楚?还有谁有能耐在我们必经之路上提前埋伏好刺客?” “官驿不都是你的人么?谁能来无影去无踪,在那么短的时间把阿兄伤成那样?” 女郎望来的目光尖锐愤怒,俨然视他做仇敌。 顾峪心口窝了一团火,目光阴沉似遮天蔽日的压顶黑云,望着女郎道:“我确实会杀他,日后在战场上,我一定亲自杀了他,提他的脑袋,煮酒。” 说罢,也不再多留,转身离开。 “站住。”姜姮的声音又淡漠下来。 顾峪下意识停了脚步,仍旧背身而立,不看女郎那双仇视他的眼睛。 “你果真,暂时不能和离?” 顾峪猜到女郎要说什么了。 她要和他谈条件,她认定是他买凶杀害燕回,她此时提这桩事,就是要保燕回的命。 “和离之事,纵你不允,我也可写状子打官司,闹得满城皆知,总之,我若坚持和离,到底是有办法的……”只是顾念两家头脸颜面,不想走这两败俱伤的一步而已。 她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他,她果真和离,他是拦不住的。若想暂时不和离,就要答应她的条件。 她坚持和离,是为了燕回,如今答应暂不和离,也是为了燕回。 顾峪沉眸,攥着的拳头能把自己手指捏碎。 她如此心心念念另一个男人,这桩婚姻,还有什么必要? 他不稀罕…… 他不会答应她,不会帮她保另一个男人,她要和离,那就和离罢了。 “你我可以暂不和离,但是,阿兄在国朝这段日子,你要保他平安。” 她果真就是要说这个。 顾峪沉默。 女郎也不催他,安静地站着。左右她心中已经打定主意,顾峪若不同意,那他们现在就和离,她与阿兄同生共死,不稀罕他的庇护。若同意,至少当下能护阿兄平安。 “好。” 良久,顾峪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 第28章 “阿兄, 我要回家住上一阵子,你在这里好好养伤。” 临离官驿,姜姮来和燕回道别, 只言回家住几日, 并不说其他。 燕回这两日在官驿养伤,尚不知张黔已死,怕他再次潜进来对阿姮不利,本也打算让她回姜家暂避,遂未阻拦,但仍有一事要嘱托于她。 “阿久……” 他想说,让她和离,再寻良人。 其实他有个人选,当年与他一同师从唐岳的杜仲, 品貌端正,而今已是齐朝都官司郎中, 听闻尚未娶妻。可是,真要他开口说这事, 竟如此艰难。 “阿兄,别想那么多, 好好养伤。”姜姮柔声安慰他,想到他将来终究是要回去岭南,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你是使者,他们会放你平安回去的吧?”姜姮还是有些担心。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但真到了开战的那一步,谁还会守这个君子之约?斩使祭旗以振奋军心者并不鲜见。 嫁错 第34节 不过,燕回还是微微颔首,温声道:“会的, 你别担心。” 姜姮眼睛一弯,总算露出些明亮的笑意,“那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不管怎样,要活着呀。”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可能。 燕回含笑,轻轻“嗯”了声。 当日,自姜家拐了一趟,姜姮便被接回了顾家。 刚进凝和院,一口茶水都没喝,顾青月就兴高采烈地跑来了,抱着她“嫂嫂”“嫂嫂”叫个不停。 “嫂嫂,我可想你了,你不会再回娘家去住了吧?” 姜姮与胞姊互换之事,顾家这厢自是一无所知,顾青月只当姜姮回娘家这么久,是在和自家哥哥置气。 “嫂嫂,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顾青月讨好地说。 姜姮这回没有说“都行”,想了想,道:“听闻,洛水的鲤鱼,伊水的鲂鱼,很好吃,我还没有尝过。” 北人极少吃鱼,姜姮也不会吃鱼,上回吃鲫鱼羹,还被一根小刺卡伤了喉咙,在官驿,虽然燕回教过她几次吃鱼,但她还是生疏得很,总剔不出一些小鱼刺。 “好,我现在就叫他们去买!”顾青月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姜姮望着房内熟悉的陈设,心下莫名一阵空荡荡的。 在官驿,虽然碍于身份,不能与阿兄常常待在一处,说话也要顾忌些,可她知道阿兄就在一墙之隔,心里便是安定的。 但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咦,姑娘,你看看这个项坠,是不是您之前找的那个?” 蕊珠收拾妆台,发现一个银丝项坠,拿过来与姜姮细看。 春锦闻言,也诧异地凑过来,她清楚记得那项坠落在了顾峪手里,还被他怒气冲冲砸了一回,坠子都缺了一个角的,难道还能修好? 这个项坠完完整整,几乎和姜姮原来的一模一样,应当也是在观音寺求的,连上面镌刻的“久”字,不论字迹还是位置,都不差分毫。 唯一不同的,是另一面镌刻的图案,不是回状水波,是巍巍山谷。 这不是她的那个项坠。 “不是。”姜姮还递给蕊珠。 “那是……家主给您买了个新的?” 这里是凝和院主房,除了顾峪和姜姮,没人能随意出入,蕊珠自然就想到了这层。 姜姮无所谓地道句“不知”,坐去窗前,望着外面发呆。 ··· 顾家小妹这厢,找上了骆辞,与她说了姜姮想吃鱼,叫她差人去买。 骆辞又把话递到了小骆氏面前。 “洛水的鲤鱼,伊水的魴鱼?她吃得可真刁钻!” 北人虽不喜吃鱼,但南北对峙数百年,期间不少远来归降的江左之民,他们本就喜食鱼鳖之属,所居吴人坊又临近伊洛二水,伊洛之鱼自然就进了他们的食盘。南人善烹鱼,尤以洛水鲤鱼伊水鲂鱼味道鲜美,久而久之,便闻名神都。京城士庶有食鱼者,也都是来此处购买。 京城语云:洛鲤伊鲂,贵于牛羊。 “你可知那一尾鲂鱼就抵得上一头羊?她倒好,一吃一双,洛鲤伊鲂都得有!”小骆氏不满地嚷道,“三叔回来了没?我得去给他说说,吃得如此刁钻,咱可养不起!” 骆辞自也因为洛鲤伊鲂价格高昂才不敢擅自做决定,特来报与小骆氏,也猜到她会不满。 “姐姐,咱不能因小失大。”骆辞好声劝道:“那东西再贵,堂堂国公府,还能吃不起么?” “你想想,表哥本来就要与表嫂和离的,您再去表哥面前数落她的不是,不是更遂了表哥的愿,给他和离的说辞了么?” “我管他离不离,离了正好,咱小门小户可养不起人家世族大小姐。”小骆氏阴阳怪气地哼了声。 骆辞暗骂小骆氏目光短浅,前两天都白劝了,面上仍旧耐着性子好声劝说:“姐姐,您忘了我跟您说的话,您是更希望表嫂来做这个弟妹,还是那位七姑娘?” “您是顾家长媳不假,可是这国公府终究是表哥的呀,表哥能做主,让你总掌家务,自然是最好,可有朝一日,表哥想让他自己的夫人来掌家,咱们谁能说什么?” “现在表嫂在表哥面前不得宠,表哥不提这事,可若换成那位七姑娘……” “姐姐,那是做过皇后的人,听闻南朝先主后宫干净,唯她一个皇后,哪怕她嫁过去五年无所出,也没有纳其他妃嫔,你想想,这位七姑娘若没点手段,能降住男人?她在南朝把一个皇帝降得服服帖帖,这边还能叫表哥牵肠挂肚,这样的人进了顾家的门,同表哥要一个掌家权,那还不是顺手拈来?” 小骆氏光是想想,已经恨得牙痒痒。 “再有,表嫂在咱们家三年,还能没受过一点委屈么,她若回去给那位七姑娘一说,他们到底是亲姊妹,等那七姑娘如愿嫁了表哥,掌了家,要为她妹妹出气,故意刁难你……她手段那么高明,怕到时候杀人不见血,你受了委屈,还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奈何她不得……” 小骆氏快速摇着一把团扇,也不知热的还是恨的,直喘粗气。 “照你这么说,我以后就得一直供着那个姜姮,随她怎么编排我?她的猫抓伤阿端这事,我还没跟她算呢,现在倒好,我还得供着她,这不欺负人吗!” 骆辞劝人小声些,“姐姐,只是忍一阵子,说不定很快就不用忍了呢?” 有了这回的教训,骆辞觉得不能再拖了,不能守株待兔,等着姑母亲自提子嗣的事了。她得做些什么,免得夜长梦多,自己守候多年的兔子被人抢了先。 ··· 洛鲤伊鲂还是被端上了顾家的食桌。 因为之前闹开的和离一事,今晚的家宴意外和睦,虽然是一种尴尬的、妥协的和睦。 “三叔,你不知道,这洛水的鲤鱼,伊水的鲂鱼可贵了呢,就这两条鱼的钱,够咱们往常吃上四五日呢。” 小骆氏虽然妥协地同意买鱼,终究有些不甘心,忍不住要和顾峪说道说道。 “嗯。”顾峪就这样淡淡地哼了一声,再没有别的话。 骆氏瞧着儿子不语,以为他还是没有和离成心绪不佳,朝长媳递个眼色,示意她别再火上浇油,看看姜姮,破天荒地道:“贵不贵的,既买了,就敞开了吃,三郎媳妇,你不是喜欢这个,吃吧。” “嗯。”姜姮温温地应了声,伸臂去夹鱼。 骆氏为家中最长最尊,两尾鱼都放在她的面前,顾峪坐在骆氏身旁,而姜姮坐在顾峪身旁,如此一来,鱼隔得有些远,姜姮又不能站起来,夹着很是费劲,一筷子只夹了星点。 顾峪端起两盘鱼,径直放到姜姮面前。 复又垂眸,继续吃饭,好似什么都没有做。 左右骆氏也没打算吃鱼,只当自己儿子是嫌姜姮在他面前伸臂夹鱼影响吃饭,遂也没有说话。 “以后,鱼都放在她面前。”顾峪这般说了句。 侍立在旁的婢仆都喏喏应是。 小骆氏气得默默嗤了一声,以后?莫非她还想天天吃这东西? “弟妹,你这般喜欢吃鱼呀?那这两尾鱼可得都吃完,不能浪费呀。”小骆氏面堆假笑。 一尾鱼足有男人手两拃长,肥得很,两尾鱼不少斤两呢。 顾家人从没吃鱼的习惯,因此这两条鱼都是姜姮的。 姜姮就是什么都不吃,只吃鱼,也吃不完。 她却没有说话,低眸细嚼慢咽,滤着口中鱼刺。 顾峪看看鱼,也来夹了一筷子,想了想,看向顾岑,“你吃点?” 似是询问,更像是分配来的任务。 顾岑并不排斥吃鱼,“好啊。” 顾峪遂叫婢子拿来一个新盘子,把鱼头、鱼尾、少部头尾粘连的肉,都夹给顾岑。 只留了中间最肥美鲜嫩的部分。 他又吃了几筷子,便不再动鱼。 他知道女郎肚子深浅,能吃多少。 ··· 饭毕,去到书房,顾峪给了成平一沓纸。 没有编缀成册,就是一沓散纸。 每页纸上都写着时间,具体内容好像是食方。 早食:…… 中食:…… 晚食:…… 注:…… 注脚写的是具体食物应当去哪家买,是否容易买到,是否需要早些去侯着。 每一页都是如此。 且看字迹,是顾峪亲笔。 “去交待厨房,以后这些食物,都要轮番安排上。”顾峪吩咐道。 这些就是燕回数日以来在官驿为女郎安排的饭食,顾峪看了,差不多八日轮一回,没有十分复杂。 一顿饭食罢了,燕回有什么好骄傲的?又不是他亲自做的,很难学么? “那,鲤鱼和鲂鱼,还安排么?”成平问道。 这些食方里没有鲤鱼和鲂鱼。 顾峪思量片刻,说道:“问她,她若吃,就安排。” 姜姮从前是不吃鱼的,那日在宫宴上是第一回吃,且吃得很勉强,他看来,她并没有多喜欢吃鱼,只是因为燕回说了爱吃鲫鱼羹,她才吃的。 今日,她说要吃鱼,仍旧是燕回的缘故?还是,食髓知味,对鱼渐渐有了兴趣? 顾峪想,兴许……是后者呢。 成平应是,就要退下。 顾峪又问:“你此前查夏苏三姬生病之事,可有查到,夫人那厢吃着……” 他想问是否曾见姜姮吃避子药,但这话不能问出来。 “吃着什么药?”他含糊其辞。 成平细细回想片刻,摇头道:“不曾,夫人只在生病那几日吃了些风寒药,之前和之后,几乎没有喝过药。” 没有喝过药? 嫁错 第35节 顾峪莫名心情好了很多。 兴许,她不是故意不给他生孩子,不是因为想着燕回,盼着有朝一日和燕回再续前缘,才不给他生孩子。 她只是,和他聚少离多,没有怀上而已。 “你去吧。” 顾峪屏退成平,去翻自己成婚前夕母亲差人送来的图册。 他自认是懂得那事的,无须照着册子学什么,是以从未看过,今日翻出来,是想看看,如何行房最易受孕。 ··· 顾峪去到凝和院时,姜姮正坐在北向的窗前,望着窗外疏影横斜,静静地发呆。 她手里拿着一卷书,是《岭南牡丹记》。 岭南……她看那书做什么? 难道她还想着,追随燕回去岭南? 顾峪皱眉,近前去夺她的书。 “阿兄。”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女郎,她下意识转过头来,脱口就唤出了这句。 顾峪脚步一顿,她方才,果然就是在想着燕回么? 姜姮的目光在看清楚来人时,就淡淡地冷漠下来,复拿起书卷就在灯下,认真翻看起来。 顾峪夺下她的书,随手一抛,扔在了桌几上。 又像从前一言不发直接了当地把人提抱起来,这回没有径直放去榻上,而是就这样站着,深深望着她面庞。 他眉宇紧皱,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愤怒冷厉的望着她。 “你叫我什么?” 姜姮漠然偏过头去,“不是叫你。” 那句“阿兄”自然不是叫他,她很清楚,他永远也不会是她的阿兄。 顾峪眉心皱得更紧。 为什么她还想着那个燕回?她这是在顾家,在他们成婚三年的房里,难道就不能让她想到别的什么人么? 顾峪望着女郎,她却偏头不看他。 这般对峙良久,男人忽而皱了皱眉,低头伏在她肩上,恨恨咬了一口。 姜姮没忍住,痛哼出声,“你!” 从前他也混账,至多是花样多了些,力气猛了些,折腾地久了些,但从没有像现在,疯狗一样的咬人。 顾峪看着她颦眉望来的眼睛,心中的怒火,不知为何,反倒消散了些。 他就是想,她像现在这样,生动鲜活地看看他而已,哪怕是恼怒的样子,也好过淡漠地,根本看不见他。 他伏首,换了另一个肩膀,再次去咬。 姜姮抬手搭在肩上,不给他咬,她肩上没肉,咬着比其他地方疼多了。 顾峪也不坚持,换了其他地方,改到脖颈。 像狼叼崽一样,力道不重,却也不轻地咬着。 起初还是有些痛感、明显的咬,后来,力道越来越轻,停留在她脖颈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耳鬓厮磨。 从来没有过的。 姜姮觉得浑身有些热,脸颊耳尖尤其发烫。 男人托在她腰上的大掌,也不似从前只会用力禁锢着她,而是轻缓地摩挲着,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向下移…… 耳鬓厮磨并未因此停顿…… 姜姮只觉此刻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摆脱了她的控制,在贪婪地享受着,沦陷着。 “你到底要做什么?” 连她的声音都带着享受的轻颤。 顾峪始终不说话,掌心染了层露水般的东西。 书上果然没有骗他,竟然真的不那样做也能叫她…… 现在,应当到火候了。 顾峪这才抱起人往榻上去。 果然,这回她没有像从前紧绷着身子抗拒他,软软地伏在他肩头,倒显得格外乖巧。 ··· 次日晨,姜姮未起,顾峪又到书房吩咐成平做事。 “去抓些补养身子,能助人受孕的药。” 想了想,着重强调:“你亲自去,不要与任何人说,厨房问起来,就说是避子药。” 成平诧异,想不通家主为何要这般阴阳两面的做派,非要把助孕说成避子。 不过,她还是说道:“各人体质不同,补益身子的药也不同,贸然去抓恐怕不止无用,说不定还有害处,还是应当看过大夫,依着方子抓药。” 顾峪自然也想让姜姮看看大夫,补养身子,可是,她不会配合的。 说不定她今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抓避子药。 她答应的是暂时不和离,她还在妄想着追随燕回去岭南,怎么会愿意为他生个孩子? 想了想,顾峪道:“去找韩大夫来。” ··· 姜姮起得晚,韩大夫来时,她刚刚吃过早饭,正要吩咐春锦去抓副避子药。 “让韩大夫给你号号脉,开避子药。”顾峪沉目说道,一副真怕她怀上自己孩子的冷样子。 姜姮疑惑,开避子药还须诊脉? 韩大夫适时说道:“避子药易伤身,弄不好还会伤及性命,夫人还是要为自己身体考虑,容老夫诊脉,给您开一个药性温和的方子。” 姜姮这才没再推脱,乖乖把手伸过去。 一番望闻问切,韩大夫写好方子,嘱咐道:“这方子极为温和,不似寻常避子药药性猛烈,是以须得日日都用,若不想避子了,则可停药,一月之后应当能正常受孕,无有伤害。” 姜姮颔首接过方子,道过恩谢,交给春锦去抓药。 韩大夫离开,顾峪起身相送。 两人转而来了书房。 “她身子如何?”顾峪问。 韩大夫摇头,“不好,不好治。寒入骨髓,伤了根本,阴阳失调太久,已成了顽疾,恐怕,再难有孕。” 顾峪沉默。 寒入骨髓,伤了根本?就是那次她跌进黄河的缘故么? 那之后不久,她就嫁到顾家来了,她从没提过什么病痛,难道早就生了隐疾,一直拖着没有诊治? “尽你的力,给她治。” 顾峪闭闭眼,压下心口滚腾的怒气。 韩大夫惋惜地点点头,重新写下一个方子才离开。 顾峪把方子交给成平,吩咐道:“以后她的药放在凝和院的小厨房煎,记住,别和春锦抓的药混了,也别叫人察觉。” 韩大夫给姜姮的那个方子确有避子的药材,她就是拿到药铺给人看,也是避子的药方。给顾峪的这份,才是真正的治病方子。 成平应是,心有疑惑却不敢多问。 “去吧。” 顾峪平静地有些可怕。 他和她在一起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很快要南下镇边。 这次的战略不似以往兵贵神速,而是要以防守为主,首先确保镇南王不能北上,再伺机而动。 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但姜姮不会像从前一样,乖乖在家中等着他。 本以为,能在这段日子和她有个孩子…… ··· “让她喝避子药?” 这事传到了骆氏耳中。 骆氏虽不喜欢姜姮这个儿媳,到底盼着顾峪能有个子嗣,对他这般做派十分不满,气道:“三郎真是鬼迷了心窍,为了一个归义夫人,自己的子嗣都不要了!” 骆氏曾经再满意姜家七姑娘,到底介意她而今的身份,以前顾峪只是关照于她,没露出把人娶进门的意思,她为着信义自然不会说什么,可儿子真要娶人进门,她是万万不能答应。 “姑母,我也没想到,表哥对那位七姐姐如此执着……” 骆辞毫不遮掩自己的情绪,伤心,无助,爱而不得…… 骆氏早就知道骆辞对儿子的心思,只是她从前很有分寸,从未露出今日这般的伤心落寞。 骆氏并不反对骆辞做儿子的房里人。 骆辞的婚事很尴尬,她这些年养在卫国公府,心气儿早就养高了,但骆家一介布衣,京中与卫国公府门第相当者,不会登门求娶,不及卫国公府者,骆辞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 所以顾峪一直是她最好的选择。 “姑母,表哥如此执着,我们怕是劝不住了,不如……” 骆辞吞吞吐吐。 嫁错 第36节 “不如什么?”骆氏问。 “不如,生米煮成熟饭……我愿意为表哥生孩子……” 骆氏眼睛瞪得浑圆,要斥责侄女无耻,见她垂首恭顺,似是没有办法了才想出这个法子。 “姑母,表哥一心与嫂嫂和离,如今避子药都安排上了,那和离也只是早晚之事,不如,让我给表哥怀个孩子,等到事成,表哥顾忌这层亲戚关系,总不能不要我,到时我坚持不让归义夫人进门,想来表哥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会一意孤行。”骆辞跪下,泣涕涟涟,恳切地说道。 “姑母,我真的好喜欢表哥,我只想留在他身边,我知道,表哥现在是卫国公,他本可以娶到更好的女子,以后,以后如果表哥有更好的,与他门当户对的姻缘,我甘愿自贬为妾,毫无怨言……” 骆辞哭得一往情深。 骆氏到底心软,没有斥责于她,扶人起来说道:“姑母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表哥就是头犟驴,他那身力气,你怎么跟他生米煮成熟饭?” 骆氏哪里清楚那些媚人的手段,只觉得男人要和女人生米煮成熟饭很容易,女人想和男人生米煮成熟饭,却难得很。 都到这个地步了,骆辞也不管什么羞耻脸面,拿出一包药来。 “听说,这个药,让男人喝了,男人就会听话,会……愿意行房事……” 骆氏又瞪大了眼,张嘴要说话,骆辞已跪下请罪,“姑母,我没有办法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啊,我不是不要脸的人,可是我……我没有办法啊,我规规矩矩做一个好人,没有办法和表哥在一起啊……” 骆氏叹口气,“好了,这药吃了不会有其他害处吧?” 骆辞摇头,“就是普通助兴的药。” ··· 颐方堂,骆氏借口身子不适,叫人请了顾峪来。 “我这两日总是梦到你两个兄长,还有你爹,唉,大约人老了,就是会胡思乱想。” 骆氏状似闲聊地说着话,示意女婢给顾峪上茶。 那药的剂量很大,怕融在茶水里有味道,骆辞特意准备了香气浓郁的花饮子茶,以掩盖药味。 顾峪喝了一口,有些甜,还有些怪,不喜,遂没再喝。 “怎么,不好喝?我觉着香得很啊,你再尝尝。”骆氏说着,品了口自己的茶。 顾峪只得又喝了一口。 聊着聊着,顾峪那盏茶终于喝完了。 脑子有些犯迷糊,只看见母亲和婢仆都退了出去,骆辞来扶着他往榻上去歇。 他猛地抓住骆辞手腕,用残存的理智,一掌把人打晕了,大步朝凝和院去。 直到看见姜姮,看见女郎脖子上他留下的痕迹,确定眼前人就是姜姮,才泄了绷着的神经。 他紧紧抱着人,脑子越来越浑浊,将要完全被药性驱使。 “阿……” “阿久,别把我丢给其他人。” 不要再像上回一样,把他丢给别的女人。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 “哪怕……当我……是你的阿兄……” 他脑子里在打架,残存的理智和骨气不准他这样说,可是…… “总之,别把我丢给别人……” “阿久,你好香,让我闻闻……” 顾峪低首伏在女郎颈侧,又亲又闻,一丝理智都没有了。 第29章 那个药能让人丧失理智, 沉湎于房中之乐,却不会夺走人的记忆。 顾峪就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 也记得女郎在面色潮红, 意乱神迷之时, 唤他什么。 她竟真的,有那么几次,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 她的指甲深深叩进他的手臂、肩膀、背和腰,闭着眼睛,哑着声音,软软地唤他“阿兄”。 浓情蜜意,言犹在耳。 她竟敢,真的当他做另一个男人! 竟敢,真的在和他行夫妻之事时, 想着另一个男人! 谁给她的胆子? 可是……她也只有昨夜,把他当成另一个男人的时候, 才会乖巧地配合他,回应他, 甚至……粘着他。 那种感觉,着实叫人喜欢。 不能, 他不可能为了那么一丝的快感,纵容她把他当作另一个男人, 他才不稀罕做什么燕回,他要她清楚知道, 他不是燕回。 顾峪望着筋疲力尽,在榻上熟睡的女郎,愤怒又在心口翻腾。 “起来。” 顾峪揪了揪人的耳朵,沉声说道。 姜姮困意正浓, 不高兴地哼唧了一声,喃喃嘟囔了句:“阿兄,让我睡会儿嘛。” 顾峪深蹙眉,拳头握紧,唇线抿得笔直,耳朵却动了动。 不可否认,女郎这话温柔悦耳,令人,还想再听一回。 她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 他又轻轻提了提她的耳朵,听她不高兴地哼哼唧唧,就是不睁眼。 顾峪终是没有叫醒她,让她睡了一个饱觉。 等她醒来,他才十分严肃地冷着脸告诫她:“以后,不许再唤我阿兄。” 姜姮淡淡“嗯”了声,瞧了眼日头,竟已西斜了。 自己一觉睡到了下半晌? 细想也不稀奇,昨夜真的……太放肆了……连她都…… “以后,不许把我当成他。”男人神色更严肃了,沉沉盯着女郎的眼睛。 姜姮颦眉,昨夜明明是他耳鬓厮磨地缠着她,磨着她,极尽缠绵温柔,还非要她回应,说什么,当他做阿兄好了,他不比她的阿兄差。 今日就翻脸不认人,揪着这桩事教训起她来。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混账。 姜姮不语,起身梳洗。 颐方堂来了人,请顾峪过去。 “不去。” 顾峪就这么冷冰冰地回绝。 连姜姮都愕然望了过来。 顾峪虽是行三,但因两位兄长早亡,他在家中几乎一直是长子的角色,也因兄长未能尽孝,他对母亲格外孝顺,几乎有求必应,从不曾像今日这样,竟对颐方堂的人甩脸子。 不过,纳罕归纳罕,姜姮终究是要和顾峪和离的,这些事,还是不问的好。 姜姮梳洗罢,吃了些小食填肚子,坐去桌案旁看书。 “昨夜,母亲叫我去喝茶。”顾峪坐来她身旁,竟主动与她说起话来。 脸色仍旧阴沉沉的,显是还在生气。 “茶里有药。” 听得出,他很失望。 姜姮自然察觉了他昨夜不对劲,完全不像他平素行事的风格,但是,他们是母子,母亲给儿子下药…… 她能说什么? “哦。”姜姮看着书,敷衍地应了一声。 顾峪眉目更沉了,看女郎片刻,见她没有半点开导宽慰他之意,皱皱眉,起身离了厢房。 ··· 顾峪在书房坐了许久,想着昨夜被下药的事。 母亲是个极老实本分的妇人,虽偶尔会护短,但没有什么算计人的心思。更何况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算计谁也不会算计他。 也正因如此,他何曾对母亲有过什么戒心?何曾想过,母亲叫他喝的茶水里竟然有药? 骆辞可真是聪明,竟然能说动母亲帮她。如此,事成之后,他便是要责怪她,她也有母亲撑腰,谁都奈何不得她。 若不能成事,她更能全身而退,母亲顾念她未嫁之身,不想毁她的名声,必会一力揽下所有过错,言骆辞毫不知情,将她摘得干干净净。 骆辞果然觊觎着国公夫人的位子,所以之前夏苏三姬被强灌避子药,果真是她冒借姜姮之名所为?后来何姬殒命,也是她从中作梗? 姜姮再难有孕之事,与她可有关系?她有没有暗中对付过姜姮? 看来需要好好彻查一番,不能再姑息纵容她了。 “家主,老夫人请您去一趟。”颐方堂再次来人请顾峪。 这回,他没有拒绝。 “三郎,是为娘一时糊涂……”骆氏一见到顾峪,就哀叹着认错,“娘也是担心你的子嗣,你常年行军在外,万一有个好歹,你连个儿子都没有……总之,千错万错,都是为娘的错,你表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叫她来的,是我想叫她给你生个孩子……” 骆氏所言,字字句句都在顾峪意料之中。 “母亲,不怪你,是儿子任性。”顾峪平静淡然,没有追究的意思。 骆氏一怔。 她本以为顾峪会大发雷霆,追究到底,已经打算把所有过错揽下来,保住骆辞,却没想到,顾峪轻飘飘地,就不追究了? “你果真不怪为娘?” 嫁错 第37节 顾峪颔首,却是一口茶都不再喝母亲房内的,又说了几句让母亲宽心的话,离了颐方堂。 既然母亲一口咬定是她自作主张,将骆辞摘得干干净净,那他现在追究,能查出什么? 什么都查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而已,倒不如放虎归山,且看她下次还有什么动作。 ··· 夜色深,西序的一间小厢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羞人动静。 “美人,这药你还有么,再给我一包,我好好疼疼你?”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人将苏兰薰压在身下,上下其手。 苏兰薰想反抗,又怕惹怒男人,只能半推半就地说:“没有了,妙姬姐姐只给过我两包,都叫你索去了。” 夏、苏二姬到底是南朝女子,谋定姜妧出狱事后,顾峪觉着她们所居到底离书房太近,防不胜防,遂将两人遣出凝和院,与府中其他婢仆一般,安排在西序的排房。 两人美貌,自然就被小厮盯上了,之前还顾虑家主对她们余情未了,不敢太放肆,但见顾峪许久不曾召过二姬,两人吃穿用度也都降为与婢仆同等,不似之前是主子一等,愈发确定二人果真失了宠,遂也敢放肆肖想了。 夏妙姬手段多,小厮们只敢调笑几句,不敢真的下手,苏兰薰性子软,就没那么幸运了。 这小厮很得骆辞看重,母亲也是骆氏身边的老人,有恃无恐,已经不止一次对苏兰薰动手动脚了。 “你去找你妙姬姐姐再要两包,以后,你只伺候我一个,我让其他人不敢再来惹你。” 苏兰薰只能答应。 那小厮就要解人的衣裳。 “我……我来了月事……” 陈富一听,嫌弃道:“你又不会生孩子,来那东西做什么,败兴!” 他看看那张美人脸,却也不舍得走,站起身,按着苏兰薰跪下,“听说你们这里也会伺候人,叫我也试试……” 陈富得趣,按着苏姬脑袋揉了又揉,说:“快点拿到药,不然,天天叫你这么伺候我。” 第二日,陈富就拿到了药,悄悄去给骆辞。 “只这两包?”骆辞自然不信。 陈富说就两包。 “陈富,你知不知道苏兰薰长得像谁,你敢碰她,叫我表哥知道了,剥了你的皮!” 陈富当初敢对苏兰薰动手动脚也是骆辞给的定心丸,说什么家主早就腻了,哪里会在乎一个舞姬,不成想她竟又搬出家主吓唬他。 陈富觉得,自己似乎着了骆辞的套。 “姑娘,别,您要几包,我再去要。”胳膊拗不过大腿,陈富不敢得罪骆辞。 “都拿来,我要没收,省的你们搞得府里乌烟瘴气!”骆辞义正言辞地说。 ··· 骆辞拿到了药,却不知该怎么给顾峪下药。 姑母已经不会帮她了,且就算愿意帮她,也很难成事了。顾峪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幸而,他没有深究,没有查到她身上。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上次明明已经中了药,却强忍着跑回凝和院,难道他真的,只认那张脸?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骆辞攥着药,生了恼恨,难道表哥就只认他们姜家姊妹? 骆辞不信这个邪,这回用了两包。一包放在鲜花饼里,一包放在冰粉里,左右那药融进去之后什么都看不出来,虽有些味道,也不甚明显。 就算事泄,只要她咬死不认,也奈何不了她。 “阿月。”骆辞端着做好的两样东西寻去顾青月房里,“我做了牡丹饼和冰粉,你给表哥送去,就说是你做的,他肯定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顾青月在家中年纪最小,一向是最受宠的那个,不曾受过什么冷言训诫,是以那日顾峪所为真是把人得罪了,她这几日虽然会去凝和院讨好姜姮,但见到顾峪就跑,一句话也不和他说,显然还在记恨着他。 “我不去!”顾青月扁着嘴哼道。 “阿月,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和表哥说话了?你出嫁,还得表哥背你出门呢,以后,你也得仗着表哥这个娘家人给你撑腰呢,快去吧,亲兄弟姊妹,哪有隔夜仇。” 骆辞央哄了好半日,顾青月才不情不愿地端着东西去了顾峪书房。 “给你的,吃吧。”顾青月放下东西,哼声站在书案前,背身对着顾峪,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已经给他送东西吃了,软话总不能还让她来说? 良久,她听顾峪没有动静,又说:“吃了好来教训我!” 顾峪笑了声,望一眼点心和冰粉,温声问:“你做的?” “不然呢?”顾青月仍旧不给他好脸。 “好了,你回去吧。”顾峪道。 顾青月扭过头来,以一副“你就这么打发我”的目光看着顾峪,气得抿抿唇:“我就不该给你送东西吃!” 说罢就要离开。 “阿月”,顾峪唤得人回身来看,当着小妹的面,端起冰粉,作出要吃的样子,温声对她道:“那日是三哥脾气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顾青月得意地扬了扬眉,哼声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骆辞早就侯着顾青月,见她心情愉悦地出了凝和院,凑上去状作闲话问:“表哥吃了你做的东西了?” “吃了呀,我说我做的,他能不吃么?”顾青月笑道。 骆辞又等了片刻,约摸着顾峪该吃完东西了,才寻个借口去顾峪书房找他。 顾峪正捏着额头,似乎有些不适。书案上冰粉已经见底,牡丹饼也只剩了些碎渣渣,顾峪手臂下的案上也散落着牡丹饼的碎渣,约是吃得时候掉落的。 “表哥,你哪里不舒服么?”骆辞走近去扶顾峪。 顾峪看看她,没有推开人,也未说什么。 “表哥,去榻上歇一会儿吧。”骆辞往顾峪怀里偎去。 便在这时,他猛地推开她,“哇”地吐出一口血。 “主君!” 书房门外,成平得顾峪吩咐,恰好领着姜姮来了,将这一幕都收在眼里。 “阿久,过来。”顾峪扶着书案一角,作虚弱状,眼巴巴看着姜姮。 他唇角还有残血,衣上、地上都有喷溅而出的血点子,真似重病一般,便是个陌生人,也不能视而不见。 姜姮走过去扶他,将将近前,他俯身靠了过来,紧紧抱着她,又像那夜中药一般,在她耳边嘱咐:“不要把我丢给别人。” “请大夫。”姜姮一面扶着顾峪回房,一面吩咐道。 骆辞眼见顾峪吐血,也生了惧怕,以为是自己药下猛了,伤了顾峪,慌慌张张地走了。 顾峪回到房内,立即喝了一口茶漱口。 将方才含的一口鸡血都漱了干净,望见女郎诧异的样子,本打算告诉她自己无碍,想到方才她的小意关心,又生了犹豫。 他若生病了,她对他,会比以往好一些的吧? 顾峪又做出神思混乱的样子,去抱她,像那夜耳鬓厮磨。 “大夫很快就来了,你别这样!” 顾峪愣了愣,确实正事要紧。 他多希望,骆辞是在晚上给他下的药,而不是现在,那样他和姜姮,就会有第二个那样的夜晚了…… ··· 顾峪吐血的事很快传开了,顾家人都涌去凝和院探看,却都被挡在了门外。 韩大夫在房内待了将近两个时辰,天色将晚时才出来,言顾峪似是中毒,但尚不知是何毒药。 “他发病前,吃了什么东西?” “冰粉和牡丹饼。”成平说道。 “那是我送给三哥的,但是,怎么可能会下毒呢?”顾青月看向骆辞:“表姐,那不是你亲手做的么?” 骆辞也慌忙点头,“是我做的,但我怎会下毒害表哥呀,表哥他有没有吃别的东西?” 她说着,转目看向姜姮:“嫂嫂,表哥有没有吃别的东西?” “够了。”顾峪自房内出来,平了门前的纷扰,示意成平送走韩大夫,这才道:“去议事厅。” 这是顾峪第一次到议事厅来说事,这回,他没有把家主当坐的正位让给母亲或长嫂。 “冰粉和牡丹饼,是你亲手做的?”顾峪看向骆辞问。 骆辞点头承认,却依旧辨道:“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放,是不是您吃了别的东西呀?” “就是那两样,里面有药。”顾峪懒得听她狡辩,望向骆氏道:“母亲,和那日的花茶,一样味道。” 顾峪虽然没有吃下,却是亲自尝过闻过的,他对味道异常敏感,不会认错。他确信,冰粉和牡丹饼都被骆辞下了药。 “我以为,是小妹做的,没想那么多,都吃了。” 结果,就中毒呕血了。 骆氏一惊,又急又怒,指着骆辞嚷道:“你竟敢瞒着我去算计你表哥!你给他用了多少,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姑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骆辞指天发誓,伏地大哭,冤枉的不行。 “既不是你,那便是厨房的人?”顾峪随她狡辩,故意将事态闹得更大,又传一众厨房婢仆前来问话。 婢仆都道冤枉,坚称那牡丹饼和冰粉是骆辞一个人做的,不曾过他们的手。 “我没有下药!我没有下药!”骆辞咬死不认。 顾峪道:“既如此,你觉得是阿月要害我?” 她利用的都是他的至亲,他的母亲,他的妹妹,真到出了事,就这般号天哭地,抵死不认? 顾青月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气愤道:“我说你怎么让我给三哥送吃的,还让我告诉他是我做的,原来你给我三哥下药了!你怎么这么卑鄙!” 骆辞连连哭着摇头:“我没有,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 她泣涕涟涟看向骆氏:“姑母,我明知表哥不喜欢我了,怎么会还去给他下药啊,你想想,表哥真中了药,不是第一个要怀疑我么?我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她哭得可怜,又说得似乎在理,骆氏竟然有些信她了,问:“果真不是你?” 嫁错 第38节 “不是我,不是我,姑母,你想想,表哥那日是何反应,今日是何反应,我喜欢表哥,为何要害他的性命?会不会……会不会是嫂嫂,她不想与表哥和离,所以起了歹心……” 姜姮正坐在一旁,悠闲地打着扇子观战,不成想突然被泼了一盆脏水。 整个顾家的人,都朝她望过来,除了顾峪。 “你……你不会真是对我儿因爱生恨,起了杀心!”骆氏怒声质问。 姜姮微微抿唇,徐徐说道:“你忘了么,国公爷说,牡丹饼和冰粉里有药,大夫也说,可能是某种药物剂量太大才致中毒,你们上回给他用多少?这回,又用多少?” 骆氏愣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又被骆辞牵着鼻子走了。 “骆辞,你还要攀咬什么人?”顾峪今日一见,才知这个骆家表妹脸皮到底有多厚,不止手段恶劣,还谎话连篇。 骆辞眼见辨无可辨,仍旧不肯认罪,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哭说道:“既然你们都不信我,既然你们都觉得是我要毒害表哥,那就随你们处置吧,总之,我没有做过。” 照她的话,事情若到此为止,就这般处置了她,在旁人眼里,这依旧是一桩疑案,她反成了含冤不白、代人受屈的那个。 顾峪没想到她的说辞这般多,“既如此,那便送你见官吧,你若真是冤枉的,官府会还你清白。” 说罢,便命家奴绑人。 “表哥!”骆辞哭喊,见人不应,又喊“姑母”“姐姐”“阿月”…… 一旦见了官,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姑母,救我!姐姐,救我!”骆辞哭着去抱骆氏的腿。 骆氏到底心软,又顾念家丑不可外扬,劝道:“三郎,不要报官,惩罚她就罢了,送她去官府,丢的也是顾家的人。” 顾峪不表态,只是问道:“药从哪里来的?” 骆辞依旧摇头,坚称:“我没有下药,哪里来的药!” 顾峪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对家奴摆手,示意绑人去见官。 “你就别嘴硬了,到底哪儿买的?”骆氏恨道。 骆辞见瞒不下药的事,便又生出一个瞎话,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前几天刚从苏姬那里没收了几包药,说不定,说不定是他们失了宠对表哥怀恨在心,有意报复!” 夏苏二姬遂也被召来问话。苏兰薰怯懦,很快就供出了陈富。 陈富又道药都给了骆辞。 骆辞心知陈富肯定会自己留几包,故意问苏兰薰道:“你给他几包?” “九包。”苏兰薰如实说道。 骆辞嚷道:“好啊,你个狗奴!我从你那就没收了七包,剩下的,谁知你给谁了!” 陈富确实私藏了药,又不知前情,只当家主是在追查药的数量,磕头认错道:“小的知错!求家主开恩!” 顾峪顺势问道:“你留的药呢?” 陈富心虚,却不敢作假:“小的,用了。” 说罢,下意识看了看苏兰薰。 小骆氏趁机道:“你个狗奴,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等腌臜事,你信不信……” “嫂嫂”,顾峪打断了她的话,“婢仆的事,一会儿再论,先把表妹的事情说清楚。” “表哥,你怎么就不信我……”骆辞还想狡辩,但看顾峪冷眉冷眼,看她的目光嫌恶非常,一时也不敢再言。 “事到如今,你若还觉冤枉,那便见官,让官府去还你清白。”顾峪冷道。 骆辞这才噤声,却也不认罪,就是低头跪着,一言不发。 “骆辞品行不端,行事肮脏,母亲觉得,如何处置?”顾峪说罢,看向骆氏。 骆氏道:“不如,让她去跪几日家庙?” 顾峪不允,直接道:“禁足三月,今后,家中一应大小事务,不得再交她掌理。” 他转目看向掌家的小骆氏:“嫂嫂,你可有异议?” 明知顾峪正在气头上,小骆氏自不会在此时违逆他,顺从地说道:“全凭三叔处置。” 顾峪又道:“她禁足这段日子,劳烦嫂嫂对她的婚事上点心,她已到适婚之年,不宜再拖。” 小骆氏仍是喏喏应好。 “嫂嫂,婢仆的事,你处置吧。”顾峪说道。 小骆氏方才训斥陈富妄为只是为了转移大家视线,如今骆辞已经被处置了,她也不必在此事上大动干戈,毕竟陈富的母亲与她关系不错,她总要留些情面。 “陈富夺了苏婢清白,那就,让他娶了她吧。” 小骆氏说着去看顾峪神色,见他没有反应,想来是没甚意见,遂转头对陈富道:“胡作非为的狗奴,你可愿意娶苏婢?” 陈富介意苏姬舞姬身份,又觉得她不能生孩子,从没想过娶人做妻子,眼下却也不敢拒绝,磕头说好。 “好了,那就……”这样。 “苏姬”,姜姮忽然开口,打断了小骆氏的话,望着苏兰薰道:“你愿意嫁给陈富么?” 苏兰薰别无他选,只能轻轻点头。 “苏姬,”姜姮语声温和,娓娓与她说道:“你知道,寻常人家最重子嗣。” 显贵之家结亲,或还有利益权衡,不止传宗接代一务,但如陈富这等奴仆之家,可以说,娶妻就是为了传宗接代。 苏兰薰无法有孕,便是嫁给了陈富,也不会有好日子,她虽有美貌,但如陈富这等人家,是没有闲情雅致去欣赏呵护她的美貌的。 苏兰薰纵是不愿,却也不敢言语。 姜姮柔声说道:“你别怕,告诉我,愿不愿意?” 许是这话鼓舞了苏姬,她闭着眼睛把泪水憋回去,摇头道:“我不愿意,是他逼我……” “你这个婊子,你以为我稀罕你吗……” 陈富恼羞成怒,骂骂咧咧了一句,瞧见顾峪垂目望过来,才惧怕地闭了嘴,磕头求饶。 “杖五十,送去庄子做苦役,日后再有犯者,同罪。”顾峪说道。 ··· 事情处理罢,夜色也深了。 顾峪回到凝和院后,呆呆地在桌案旁坐了许久,连姜姮在灯下看《岭南牡丹记》也没有管。 今日的事,真是让他开了眼界,原来他的卫国公府比那些藏污纳垢的显贵世家并没有好多少。 铁证如山摆在眼前,骆辞还要百般抵赖。 今日事是他查出来的,他没有查出来的,还有多少? 顾峪转目去看坐在窗前的妻子,她温温静静地坐在灯下,摇曳的烛光打在她脸上,柔和明亮。 当初的避子药,不是她做的。 可是,事情过去太久,早就死无对证,他再也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清白了。 “阿久”,顾峪走近,夺了她的书,这回没有提腰把人抱起,只是握着她手腕,微微低首望着她,“曾经,是我不好。” 他身量高,姜姮要被提抱起来才能与他比肩,现下,只能仰着脖子看他,那垂下来的眼眸里,是有些愧疚的。 姜姮沉默片刻,淡漠道:“都过去了,左右,我们终究是要和离的。” 话音方落,就觉手腕一痛,快要被男人捏碎了。 “你就如此盼着和离?”男人方才的温和一扫而空,眉眼雷霆一般沉了下来。 姜姮早已习惯了他翻脸比翻书还快,抬目与他对峙:“难道,你又要反悔?” 顾峪抿直了唇,定定道:“我反悔,你能怎样?” 和离,她这辈子都别想了。 第30章 “我反悔, 你能怎样?” 姜姮望着男人的眼睛,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分辨他是真的想反悔, 还是, 随口一说。 她能怎样,她不是说过了么? 写状子打官司,闹得满城皆知,不欢而散。 男人望着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丢开她手,转身冷道:“我何曾说过反悔。” 姜姮复又低眸看书。 “你去过岭南么?”顾峪坐去桌案旁,也拿了一卷书来翻,状似闲聊。 “没有。”所以她才要多看看书中所记, 说不定将来会有用处。 “那里没有四季,夏日尤其闷湿, 毒虫也多,而且, ”他忽地加重了声音:“那里不种粟麦,没有粟米面食, 更没有煎饼。” 她那么喜欢吃的、薄如纸的青州煎饼,就再也吃不到了。 “哦。”姜姮的回应平淡无波, 不知是完全不在意,还是根本没听他说的话。 顾峪皱皱眉, 她是铁了心要与燕回一处了? 这里就没有半点让她留恋的地方么? “你答应的,等四郎娶亲,阿月出嫁,我们再和离。”顾峪提醒道。 燕回大概快要离京了, 快不需要他的庇护了,但是,不代表他们就可以和离了。 姜姮尚不知燕回即将离京的消息,以为顾峪就是寻常一说,随意地“嗯”了声。 女郎如此敷衍,顾峪也不再说话,目光全都落在书卷上,状作认真看书,余光却偶尔还会落在女郎身上。 她读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停下来思索许久,手指作笔在桌案上写写画画,似在勾勒什么。 顾峪唇瓣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却什么都不能说。 ··· 翌日晨起,顾峪一早就入宫谋事了,直到晌午都未回。 嫁错 第39节 因着昨天的事,顾家整个都死气沉沉的,骆氏和小骆氏都言没有胃口,不必聚在一处吃饭,姜姮的饭遂也送来了房内。 姜姮自也乐得清净,饭毕,在院中花架下纳凉,听到西序院子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姑娘,大夫人要把夏姬和苏姬发卖了呢。”春锦小声说。 姜姮愣了愣,淡淡“哦”了声。 “夫人,夫人,救我们!” 夏妙姬挣脱开来,一路哭喊着求到了姜姮这里。 其后,小骆氏带着几个壮硕的家奴赶了过来。 “给我绑了她!”小骆氏并不惧怕姜姮,怒喝道。 夏妙姬躲到了姜姮身后,对她哭求:“夫人,求您救救我们吧,从前是我们不懂事,您要打要骂都随您,别叫人把我们卖出去,她要把我们卖去南昆仑,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啊!” 夏妙姬看得出姜姮性子温良,昨夜既然肯出言帮苏兰薰,必是有些可怜她的。她们在这府里,也只能求她了。 “弟妹,这两个婢子窝藏媚药,□□家宅,我处置她们,你有意见?”小骆氏见姜姮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没有让出来叫家奴们去抓人的意思,想是有意干涉,故意这样问。 姜姮沉默了会儿,想到昨日苏兰薰被人逼迫的无助样子,若她果真袖手旁观,只怕两人很快就被磋磨死了。这个夏姬手段多,或许还好些,那个苏姬,软弱本分,根本没有自保的手段。 “嫂嫂,她们原来都是凝和院里的人,夫君虽然把人挪出去了,却没说过可以发卖,一切等夫君回来再说吧。” 小骆氏昨夜没能保下自家妹妹,心里恨极了夏苏二姬,总觉得是他们把人带坏了,昨夜就想发配人,怕顾峪护着才没有动作,今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哪里还会等着顾峪回来再说? “弟妹,你管家还是我管家,你是主母还是我是主母?你要处处与我作对,那你就去告诉三叔,让你来做这个主母,他只要答应了,我二话不说,什么都不管了,全听你的!” 小骆氏自认有婆母撑腰,一时半会儿丢不了这个位子,也敢撂话。 姜姮不语,似乎真的在想她的话,最后竟然微微点头:“也行,那劳烦嫂嫂回去稍候,等我问过夫君了,他若不同意,您再继续处置二人。” 说罢,就差人去给顾峪报信。 “你敢!”小骆氏没想到姜姮还当真了。 “嫂嫂,话是你说的,我也确有此意,还是请您回去稍等,一切等我问过夫君再说吧。” 小骆氏气得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不自量力,竟想做这个主母?一个要和离的人,你凭什么觉得三叔会叫你做主母?” “会不会的,总得问过了再说。”姜姮本来就是要与她争执拖延时间,遂迎着她的话,平静地说道。 “那等你做了主母,再来管我吧,现在我要处置这两个婢子,你若一味阻拦,别怪我连你一块处置!”小骆氏气急了,也不管什么体面,指着姜姮鼻子怒声威胁。 “嫂嫂打算,如何处置她?” 踏着低沉如云中暗雷的声音,顾峪进了凝和院,阔步而来,在姜姮身旁站定。 几个抓人的家奴自觉地弓着身子退去院门外。 小骆氏的气场一下子就怯了,眼睛一红,哽咽道:“我敢怎么处置?我又不像别人,有夫君护着,怪只怪我没有福气,夫君死的早,被这样欺负……” 顾峪对长兄之死有愧疚,觉得是自己贪功冒进害了兄长性命,听小骆氏这般说,脸色变了变,压下些冷厉,说:“到底何事让嫂嫂如此动怒?” 小骆氏遂把姜姮阻拦她行事、扬言要做主母的话说了,末了道:“那两个婢子窝藏媚药,□□后宅,居心不良,我处置她们有错么?” “你夫人百般阻拦,她是不是早就不服我这个主母?” 顾峪默然片刻,沉沉开口:“骆辞品行不端,以后再不能帮嫂嫂分担了,想来嫂嫂近几个月还要操持她的婚事,确实分身乏术,那就,让我夫人暂时掌管诸务。” 小骆氏气急败坏,哑口无言。 姜姮也愕然失色,怎么,还真让她管家啊? “成平,你随大夫人一起去,这两日办一下交接之务。”顾峪直接吩咐道。 小骆氏失魂落魄,哪里还有空管夏苏二姬,呆呆怔怔地走了。 明明是白日朗朗,院内却是一片寂寂。 “那……你看看,到底如何安置夏苏二人?”姜姮想,先处理罢这事,再说主母之事。 “你处置吧。”顾峪无意多管的意思。 姜姮抿唇,让她处置是什么意思?这二人到底伺候过他,一日夫妻百日恩,轻了重了的,她怎么把握? 想了想,姜姮命人也召来苏姬,对她二人问:“你们还愿意留下伺候国公爷么?” 不等二姬回答,顾峪已经皱眉望来,她动得什么心思? “不留。”顾峪沉声说道。 夏妙姬轻轻抬眼,看了下顾峪,想了想,对姜姮说道:“妾和苏姬都是伶人出身,知道很多恩宠其实都是逢场作戏,国公爷从未在我们那里留宿过,想来从没有叫我们二人留下伺候的意思。” 话虽隐晦,其实就是对姜姮表忠诚,她们从不曾承恩,也不会留下。 姜姮微微愣了下,瞧了顾峪一眼,却也不做深究,只问夏苏二人道:“那你们的意思呢?” 夏姬说:“我出自吴府,不知吴大人还会不会再叫我回去……” 姜姮看向顾峪,让他去周旋的意思。 “好。”顾峪答应。 “你呢。”姜姮问苏兰薰。 “我……我不知道……” 便是在吴府,苏兰薰也不如其他人得宠,这次回去,境况不会好多少,不过换一个地方被欺负而已。 “于你二百贯钱,你回家去吧。”顾峪也看出姜姮更偏向袒护苏姬,怕她又说留人的话,这样说道。 苏兰薰摇头:“我不回去……” 顾峪不耐烦:“那你想作何?” 苏姬本就胆小,听着人有些生气了,头埋得更低,啪啪掉泪。 “你……”凶什么! 姜姮很明白苏兰薰惊弓之鸟的处境,嗔目望了顾峪一眼,终是没有当着两个姬妾的面与他顶撞。 转而温声对苏姬道:“我的香行里需要人手调香,月钱不多,但是有吃有住,也算个容身之处,你愿意去么?” 苏姬自也有些诧异姜姮为何待她这般好,抬眸看看她,轻轻点头。 “那就这般定了,你收拾一下,一会儿让春锦带你去。” “多谢夫人。”苏兰薰深深叩拜下去,以额触地。 安置罢夏苏二姬,回到房内,姜姮才对顾峪解释:“我没有想过管家,那不过是话赶话说了一嘴,你别当真。” 顾峪淡淡垂着眼睛,“话是你自己说的,我管不了。” “你是一家之主,如何管不了?谁来管家,不就你一句话的事么?” 姜姮觉得顾峪在刁难她,她从前没想过管家,现在更不可能,牡丹园她都懒得管了呢。 “你既知我是一家之主,那怎么还让我朝令夕改,出尔反尔?”顾峪平静地望着她,反问。 姜姮颦眉,抿唇不语,想了想,好声与他解释:“一来,我没有管过,没什么经验,怕管的一塌糊涂,二来,你该知道,我们迟早要和离的,到时还得交接,麻烦得很……” 听到“和离”二字,顾峪又皱了眉,她就不能不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么?一日一提,是生怕他反悔么? “果真和离,到时再说,现在就这么定。”顾峪强硬道。 ··· 小骆氏哪里甘心就这么被收了管家权,先去找骆氏哭了一场,又去寻骆辞,怪她胡作非为连累了她。 “姐姐,你别怕,我能帮你,你放我出去见表哥,我有话跟他说。”骆辞说道。 小骆氏骂道:“你还想诓我,你跟你娘一样不安分,勾勾搭搭,拿根鸡毛也能叫你当令箭!” 两人同父异母,风平浪静时还能和睦相处,出了事,少不得要生些埋怨。 骆辞现下有求于人,只能由着她骂了一顿,再三说自己有办法。 “什么办法?”小骆氏问。 骆辞却不肯告诉她,“你放我去见表哥,他听了我的话,一定不会再让姜氏管家。” 小骆氏耗了好一阵子,随后破罐子破摔地又信了她,将人放了出去。 ··· 骆辞被挡在了书房外,顾峪不见她,她便高声嚷道:“表哥,你真的要我在这里说么?你不怕毁嫂嫂的名声么?” “让她进来。”顾峪冷道。 “表哥,你知不知道,嫂嫂根本生不出孩子。” 骆辞自知已经招了顾峪嫌恶,也不再管什么女儿家的脸面,只想把姜姮一起毁了。 “而且,她还与人私通,悄悄养男人!” 说罢,见顾峪一言不发看着她,不信的模样,便说了姜姮身患隐疾和悄悄去看燕荣的事。 “表哥,你可以去查!”骆辞斩钉截铁。 顾峪冷目盯她许久,“她有隐疾,你怎会知道?” 骆辞不说话。 “是你害她的?”顾峪的眼睛里仿似能飞出刀子。 “没有,是她自己本来就有病!” “那你为何早不说?”顾峪逼问。 骆辞又不说话。 顾峪望她半晌,缓缓道:“你记好了,她身子好得很,否则,何须我一日一副避子药灌着,至于那个小郎君,是我旧识,当初,是我让她去周旋。” 骆辞诧异片刻,陡然明白了顾峪的真正心思,他这样子,哪里是像要和离? “你胡说……” 骆辞忽地抬高音量,再要叫喊别的话,顾峪一挥手,叫周武打晕了人。 “直接绑了送往代郡,给表哥捎句话,他妹妹犯了死罪,若想苟活,就一辈子别出那个地方,否则,牵连了他们,别怪我没有提醒。” 周武领命退下。 顾峪疲惫地捏了捏额头。 嫁错 第40节 骆家舅舅舅母皆已亡故,表哥表嫂都不喜骆辞这个异母妹妹,不想收养她,所以她很早就跟在母亲身边了。顾家荣贵之后,待她不薄,阿月所有,不曾少她的,母亲对外亦称顾家有两个姑娘,且怕她有寄人篱下之感,顾家上下一直都给足了她体面。阿月尚有犯错受罚的时候,对她却从不曾。 纵使她利用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两次给他下药,纵使她曾经恃强凌弱,对付夏苏三姬,甚至纵容小厮欺凌奴婢,他还是想给她留一条后路。 她若痛改前非,好好禁足,他会让长嫂给她置办丰厚的嫁妆,让她从国公府,体体面面的嫁出去。 可是她竟变本加厉,想毁了姜姮! 真正的恶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在作恶。骆辞已经没救了。 骆氏和小骆氏是第二日才知道的消息,小骆氏自顾不暇,不敢来找顾峪的不是,只有骆氏把人叫去颐方堂数落了一顿。 “你把她送回代郡,她能好过么?你不知道你表哥多嫌弃她?你就这么容不得她了?” 顾峪一言不发,任凭母亲撒了气,才说道:“母亲可知她去与我说什么?” “说什么?”骆氏气道。 “她说,我夫人与人私通,生不出孩子。”顾峪就这般道。 骆氏张开的嘴巴忘了收回去,她也是妇人,知道这话对妇人来说有多恶毒。 顾峪又道:“她只顾着泄自己的怨恨,什么脏水都能泼给别人,何曾顾念我的面子,顾家的面子?” 骆氏无话可说,就算顾峪和姜姮走到了和离一步,这话传出去,不止有损姜家颜面,顾家的面子也没了。 “四郎在议亲,阿月也在适婚之龄,她说这些话时,可曾有半点顾及他们?” “母亲,我已递信表哥,让他管好妹妹,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否则,哑了残了,怪不得人。” 骆氏瘫坐在榻上。 顾峪这般说,也是告诉母亲,不要再想着偷偷把人接过来,这里绝不再容她。 骆氏呆呆滞滞地坐了好一会儿,缓缓点头算是认了顾峪的做法,又道:“那你长嫂呢,你为何不叫她掌家了?” “话已放出去了,母亲希望儿子言而无信,朝令夕改?”顾峪先说了结果,让母亲不要试图说服他改变主意。 骆氏气得牙齿打架。 “骆辞的事,嫂嫂必定乱了心神,且阿瑶阿姿也都快及笄了,嫂嫂平素忙于家务,怕是忽视了对他们的教导,让嫂嫂好好陪陪他们吧。” 顾峪没有明说,但骆氏听得出,他终究是觉得小骆氏管家不力,才出了骆辞这么一档子事,她想争辩,却又无话可说。 ··· 管家的事终是落到了姜姮头上,三日后,成平带来了一些账目。 “夫人,您且先看着,其他的,有些乱,还在整理查核。” 姜姮对掌家之事并非一窍不通。世族家的女儿,这些都是必修课业。她归京之后被禁在家中的三年,就是在苦学诗书、女红、棋画,还有记账理账。 三年速成,虽一样都不精通,胜在哪个都略懂。 成平交过来的账目,已是整理查核过的,大眼一瞧,竟有很多涂改之处。记账的大忌。 姜姮不打算揽这个烂摊子,“我完全不懂这些,你且先放着吧。” 恰在此时,有婢子来禀:“夫人,刚刚来人递消息,让您回姜家一趟。” 姜姮便立即起身,干干脆脆地走了。 ··· 姜姮归家才知,原是长兄受了杖责,已经卧病在床数日,不仅如此,还被降了官职。 “因为什么呀?”姜姮并没听顾峪说起兄长犯了什么过错。 郜如澜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说道:“你兄长当是跟你说过的,你大约,没当回事。” 她语声并无责怪的意思,解释道:“就是,让你劝燕郎君留下,为国朝效力一事。你兄长在秦王面前立了军令状的,成则加官进爵,不成,当然也要受罚。” 姜姮记起了,她以为兄长是为了逼她行事才那般说的,不成想竟然是真的? 这件几乎没有成算的事,兄长竟然立了军令状? “大哥如今做事,怎么如此冒险?” 郜如澜又长长叹了一息,“你兄长确实立功心切,他见识过姜家的辉煌,又怎能忍受,让姜家在他手里没落下去?阿姮,一旦没落下去,再想起来,很难的。” 姜姮不语。 “阿姮,你就再帮帮他吧,给他求一个机会,哪怕他不能立功,死在战场上,也虽死犹荣。”郜如澜要说的,还是让姜姮为兄长求一个副将之位。 “自从接你回去,卫国公再没来过姜家,你阿姊有心帮忙,也说不上话,更何况,你阿姊也觉得,到底你们现在还是夫妻,这事,还是你去说合适。卫国公若真不答允,也叫你兄长死了这条心。” ··· 姜姮答应了长嫂,却不知要怎么跟顾峪开口。 她虽不懂行军之事,却也知道一将无谋,累死千军。副将若挑不好,是会影响整个战局的。长兄既多次让她开口向顾峪求官,说明长兄很清楚,顾峪根本无意要他做副将。 她开口求顾峪,便是人情,莫大的人情。 姜姮不想欠顾峪的人情,不想和他再有什么纠葛。 可是,若不说,长兄那里,又始终不肯死心。 顾峪这夜谋事到很晚才归,见女郎仍未去歇,坐在灯下望着门口方向,既未看书也未做别的事,好像是在等他。 想到她今日回了趟姜家,顾峪遂问:“有事?” 姜姮抿唇不语,想了想,轻轻点头。 顾峪素来不喜她过问朝堂事,从不与她说太多,挑选副将这般重要的事,就算她说了,他又怎会答应? 他拒绝了,她不就不必欠他的人情,也正好去告诉兄长,让他死心,别再想着这条门路? 姜姮不再犹豫,说道:“我兄长说,若你南下征伐,可否,让他做你的副将?” 顾峪愣了片刻。 姜姮连忙说:“你不用为难,若不行,你可直说,我告诉兄长,让他死了……”这条心。 “好。”顾峪答应了。 姜姮一怔,一时不知他应下的“好”,是让兄长做他的副将,还是让兄长死心。 “你……同意?”姜姮觉得他应当是不同意的。 “嗯。”顾峪颔首。 姜姮目光滞顿,他怎么会同意呢? 这不是挺严肃一件事么,他怎么,这般轻易就同意了呢? “你为何同意?”姜姮问他。 顾峪不说话,要他昧着良心说姜行如何优秀,如何够格做他的副将,他也是说不出来的,他同意,只是因为,姜姮开口了,他不想姜姮因为这件事,一次又一次被叫回姜家。 “睡吧。”顾峪淡淡道。 宽衣入榻。 姜姮仰身躺了许久,旁边的男人始终没有像平常一样翻身压过来。 姜姮想,或许,他是有些生气了吧?从前他生气时,就是会这样不理她,床笫之间也不理。 “你的人情我记下了,日后,你若需我帮忙,我也会帮你。” 姜姮说罢,便要侧身朝里睡去,顾峪在此时压了过来。 “我何时说,要你记我的人情?”他声音沉澈干净,天然带着几分端严,“你记住,这不是交易。” 放在往常,她早就转过身,远远撇开他,独自睡去了,怎么会这般乖巧地平身而卧? 她就是觉得,她欠了他的人情,想要用这种事来补偿他而已。 他不想让她把自己当成一桩交易,为了燕回,为了姜家…… “如果你此前不明白,那我而今告诉你,我们现在不是交易,我们是夫妻,不管将来是否和离,现在还是夫妻,你与我说什么,都基于,我是你的夫君,而我答应什么,做什么,也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夫君。” 姜姮眨了眨眼,不是交易么? 可是明明,他们现在还没有和离,还在做夫妻,就是因为,他们做了交易啊? “你,这段日子,把我当一个寻常夫君。” 和他好好做一段日子的夫妻,不行么?不要想什么燕回,什么姜家,什么交易。 顾峪望着女郎面如皎月,眉目秀丽,浑身的血又沸腾了。 但是,他很清楚,不管他与她说什么,今晚,只要他碰她,她就会当成交易。 第31章 七月流火, 暑气一日一日地散了下去。 虽然南征的事情还没有个明信儿,但姜行已得了顾峪承诺,心情疏朗, 很快就病好了, 寻得一个天朗气清日,发了召马球书,邀请秦王和顾峪兄弟打马球,燕回也在邀请之列。 世族就是有这个好处,哪怕在当今朝中没有高官厚禄,凭借着累世积攒下来的家声和名望,便是皇亲贵戚也要给几分薄面。 姜姮禁在家中的三年,文事都学了一遍,武事却来不及学, 因此马术马球一概不会,好在姜妧是懂的, 与她一起坐在看台上观战,还会与她讲解哪个球技更胜一筹, 哪个应当被罚而讨巧了,哪个球有些可惜。 “你看, 阿兄又进了一个球。”姜姮却只关注燕回。 姜妧笑而不语,论马球技, 燕回到底有些生疏,不如那些打惯了马球的北族子弟。 “灵鹿, 我磕住腿了,疼的紧,你去替我打一场,叫我缓缓。” 中场休息时, 姜进一瘸一拐地来了看台,一扬手,马球杆扔了过来。 姜姮下意识脖子一缩,却见胞姊起身,一个抬手接住马球杆,轻轻一转,将杆子和手臂顺在了同一个方向。 从起身到拿住马球杆,一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收放自如。惹得马球场上一众抬目望来的男儿都赞不绝口地呵了一声。 也看呆了姜姮。 她忽然觉得,阿姊的马球技似乎比燕回还要好。 “那,我去换身衣裳。” 姜妧想叫姜姮去帮她,张了张嘴,又怕人心中不自在,遂咽下话,独自去了换衣的廊阁。 嫁错 第41节 姜进提醒道:“阿姮,去帮帮你阿姊,那马球服不好穿呢。” 姜姮不曾穿过女子的马球服,哪里懂这些,闻言才反应过来方才阿姊欲言又止是想让她帮忙,连忙起身跟去了。 “阿姊,你穿马球服也好看呀。” 姜家有专门为女郎缝制的马球服,利索干脆便于骑马击球却也不失女子的华美。姜妧这身鹅黄色的马球服便极为好看。 姜妧笑笑,一面卸下发簪花钿之物,一面说,“那个衣箱里还有几身,你也去挑一身穿上。” 姜姮摇头,“我不会打马球。” “没关系,等郎君们休息了,我教你。” 姜姮自然也是想学的,想了想,果真去挑了一身石榴红的马球服。 可是,真看着阿姊与一众男人打了一场马球,姜姮又后悔穿这身马球服了。 阿姊的马球打的太好了,根本不消那一众男人怜香惜玉故意让她,她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呢? 她连马都骑不好。 这时,姜进凑了过来:“阿姮,你看灵鹿马球打得好吧?她五岁时,爹爹就抱着她开始打马球了,我们从小都是给她当陪练的。” 姜姮颔首不语,默默收回目光,吃着看台席上的果子,再不去望一眼。 五岁啊,那时候,她只会在乡曲的泥土里抓鸣蝉。 燕回也自马球场上下来,到了看台,在女郎身后一排寻了个位置坐下。 “燕……萧使者,你也不打了?”姜进转过头去和人说话。 燕回颔首,“嗯,歇会儿。” 姜姮回头望他,眼睛弯了弯,没有说话,复又转过头来。 姜进看两人一前一后坐着,还隔着几个座位,也没甚过分交流,遂也没再盯着二人,转目去看场上的马球戏。 看台上放着茶水、果子、点心、蜜饯,姜进一面喝茶,一面观战,时不时还与姜姮讨论几句,奈何姜姮不懂,只是敷衍地“哦”一声,姜进觉得无趣,从坐席上翻过去,坐在燕回身旁,一面与他分析战况,瞧见案上放着一堆剥好的扁桃仁,顺手拿了几个便丢进嘴里,浑然不觉燕回已经嫌恶地皱了眉。 又被姜进吃了一把后,燕回将剥好的扁桃仁放进盘子里,端着去了另一处座位。 姜进怎会想到燕回是因为几个扁桃仁气走的,只当他是记恨姜家当年所为,也不再追着人说话。 又到中场休息时,秦王喊燕回再去打几个回合。 他起身,端着盘子,自姜姮身旁路过时,放下了一盘扁桃仁。 姜姮含笑望他一眼,怕后面的兄长察觉,先拿帕子遮住,又分几次倒进了自己鞶囊里,打算一个一个捏着慢慢吃。 马球场上,姜妧也欲退出:“我去歇会儿。” 秦王看向她,不掩目中欣赏之色,“想不到归义夫人球技这般好。” “殿下过奖。”因是在马球场上,姜妧没有行福身之礼,对着秦王不卑不亢地行了叉手礼。 “待会儿,可否再与我打一场?”秦王邀约。 姜妧不应,秦王便知这迟疑是要拒绝,望了眼看台,见姜姮也穿了马球服侯着,遂说道:“叫卫国公夫夫人也来,你们姊妹齐上阵,让我见识见识姜家女郎的风采。” 他转目望向顾峪:“承洲,如何?” “好啊。”顾峪也早就瞧见姜姮穿了马球服,也想见识见识她的球技。 姜妧待要再拒,说明姜姮不会打马球,一声锣响,新一场马球戏又开始了,她只能退出去。 回到看台上,姜妧和姜姮说了待会儿要和秦王打马球的事。 “我没来得及说清楚你不会,待会儿,你悄悄和卫国公说一句,不上场就行。”姜妧说道。 姜姮微微愣了下,没说什么,嘴角浮起笑意,抓起一把扁桃仁放在姜妧手心,悄悄和她说:“阿兄给我的。” 姜妧也是一愣,回身看看方才燕回坐的位子,一堆扁桃壳。 唔……不得不承认,燕回比她见过的大多数郎君,都更懂得用心。 可是,听说他要回去了,将来能否再见都不好说,此时与妹妹的再多纠葛,都是乱她的心罢了,没有什么益处。 “阿姮”,姜妧想告诉她,燕回快要走了,但看她眉目之间心满意足的笑意,又咽下话。 就让她开心一些吧。 又一场马球戏开场时,姜姮和阿姊一起去了马球场,如她交待的那般,告诉顾峪自己不会打马球。 “不会?”秦王诧异地看过来,“你阿姊打得这般好,你不会?” 打马球可说是京城高门贵族无论男女老少都极为喜欢的一项游戏,几乎谁都可以打两杆子,只球技有高有低罢了,何况姜家是青州世族第一流,马球戏也是族内子弟女郎的课业之一。 秦王只是寻常的一个疑惑,姜姮脸色却唰的一下窘得通红。 纵使从来都清楚自己比不过阿姊,可是当着如此众多儿郎,尤其是燕回的面,被拿来和阿姊比较,还输的一塌糊涂,姜姮忍不住眼眶都红了,也不管秦王什么身份,颦眉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姜妧也看出妹妹的窘迫,忙温声替她辨道:“我小妹幼时养在老家,没来得及学。” 秦王被女郎瞪了眼,觉知自己失言,心中暗笑顾峪这妻子有些脾气,面上道:“那就……” “算了”二字尚未出口,骑在马上的顾峪已经低倾身子,长臂一沉,箍着女郎腰肢将人提起,放在了自己马背上,马球杆递在她手里,掌心贴她手背握住。 姜姮下意识挣扎,想摆脱他的控制。 顾峪收紧手臂,将人稳稳按在怀里,才说道:“无妨,我现在教她。” 又看向秦王:“不和你一组了,各自为战,谁进球多谁胜。” 秦王笑骂:“顾承洲,我竟不知你如此小肚鸡肠!” 顾峪球技本来就好,之前几场还会顾念着人情世故,让其他人几个球,这回有意替姜姮找回面子,连秦王都不让了,纵马击球,不一会儿就遥遥领先。 他球技不错,也有意教女郎炫技,侧身转臂,仰击傍击,皆在霹雳之间,引得场上对手都时不时一阵喝彩。 姜姮起初有些跟不上节奏,亲眼看着几个球在自己手中的马球杆下击进去之后,完全沉浸其中了,会因为进球而兴奋,与人逐球竞技而紧张地全神贯注,仿似不是顾峪借了她的手,而是顾峪和她融为了同一个马球竞技者。 一场结束时,几乎垫底的梁国公把马球杆一扔,说道:“不打了,没意思,光看着你们小两口打情骂俏了!” 忽又看见自己马儿低头吃着什么,仔细一瞧,沙地上竟零零碎碎撒了许多扁桃仁。 “谁这么缺德,如此作弊!我说我这马怎么老是不听使唤,原是有人作弊!” 其他人听了,也都纷纷嚷着作弊。 姜姮不敢言语,悄悄捂着自己鞶囊,她当然不是有心作弊,只是忘了解下鞶囊,还可惜了阿兄给他剥好的扁桃仁。 “顾承洲,是不是你作弊?”梁国公扬声问道。 顾峪拧眉,正要骂梁国公输不起,听姜姮小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鞶囊里装着果仁。” “无妨,给我。” 姜姮解下鞶囊递给他。 顾峪把鞶囊扔给顾岑,要他保管,说道:“方才那局不算,这次开局,我先认罚三个球,再来。” “不来了,累死了,谁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别的手段。”梁国公自知再来也赢不了顾峪,嚷道。 “怕输就直说,污蔑一个女郎作弊,梁国公,这就是你的本事?”顾峪淡淡瞥了梁国公一眼。 秦王也正打得兴起,有意再与姜妧打一局,趁势附和道:“再来一局,这次谁都别让谁。” 这一局,自然还是顾峪赢。且他专抢梁国公的球,一局结束,梁国公就只进了一个球,还是秦王怕他面上挂不住,帮了一把才进的。 虽是天朗气清,有些凉风,这般纵马奔驰下来,姜姮还是生了一层汗,脸色也热得泛出了微微的桃红色,眼睛却含着明亮的笑意,扬眉吐气地看着梁国公。 她出了汗,身上的女儿香便越发明显了,不须伏低在她颈侧也能很清楚地闻到。 顾峪横在她腰肢的手臂猛地收紧,按她越发贴靠在自己胸膛,姜姮还浸在赢球的兴奋愉悦中,没察觉男人情动,反而回身仰头笑望了他一眼,与他共享这份愉悦。 顾峪愣了愣,也笑了下,抱着她驱马缓行,去看燕回神色,见他独自离了马球场,背身走远。 姜姮自也发现了燕回离开的模样,胜利的喜悦瞬时消散了大半,撇开顾峪径自跃下马,也出了马球场。 “四郎,我的鞶囊呢。”姜姮朝顾岑伸手。 顾岑递来的鞶囊轻飘飘的,一个扁桃仁都没有了。 “你吃了?”姜姮没忍住皱了眉。 “啊。”顾岑面色一讪:“不让吃呀?” 马球赛太精彩了,他一边看,一边吃,一不留神就吃完了。 姜姮没有说话,拿着空荡荡的鞶囊走了。 顾岑有些不好意思,见顾峪看他也没好脸色,挠挠头尴尬道:“要不,我再给嫂嫂剥点儿?” 顾峪没有理他,前往廊阁去换衣服。 换罢衣服出去时,撞上了秦王。 “承洲,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行至一处远离众人的开阔处,秦王才问道:“你对归义夫人,到底是何意思?” 想了想,直接道:“是否有意娶她?” “没有。”顾峪回答得干脆。 “那之前的流言……” 顾峪淡道:“流言罢了。” “那本王,可就不管那些流言了。”秦王不会为了一个女子与心腹股肱生了嫌隙,却也不会囿于流言。 顾峪明白他的意思,方才马球场上,秦王看姜妧的目光非同寻常。 他也从没指望过秦王会只守着阿月一个王妃,但是…… “你若娶了阿月,不能叫别人越过她的位子去。” 秦王肃然道:“这是自然。” 顾峪又想了想,说:“若阿月介意,那这婚事,也就作罢。” 秦王微忖片刻,仍是颔首:“当然。” 回到看台,姜姮姊妹也都换好了衣裳,坐在那里一面喝茶,一面看着新一场的马球戏。 顾峪径直在姜姮身旁坐下,秦王在姜妧同排,与她隔了一个位子坐下。 嫁错 第42节 “听闻夫人诗书棋画都好,尤擅六博棋,改日,可否赐教一局?”秦王喝着茶,状似随口一问。 姜妧还未答话,姜姮转头朝秦王看去,不及看见人,被顾峪搭在她肩上的手臂托着脸颊掰了回来。 姜姮嗔目看了顾峪一眼,还想再转头去看,被顾峪停留在她脸颊的手臂控制,只能朝他这边望,不能去看秦王,连旁边自家姐姐也看不了了,唯能听见二人说话。 “殿下过奖,六博棋许久不玩,早就忘了规则,不敢在殿下面前献丑。” 这是拒绝了。 秦王望过来,目光在姜妧身上停顿片刻,忽而笑了下,“无妨,那下次还邀夫人打马球吧,夫人的球技,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姜妧没有说话,不答应,也不拒绝。 ··· 这日散时,姜姮特意与姜妧同车,和她说了秦王有意娶顾家小妹的事。 “阿姊,你还是别和那个秦王纠缠,他不会娶你的。” 姜妧愣了下,含笑点头,“我明白。” “可是,就怕兄长看出秦王的意思,又逼迫你。”姜姮叹了口气,“阿姊,你怎么办呀?” 姜姮眉心深锁,已经急人所急,在为她想办法了。 姜妧只觉小妹这副样子天真可爱,笑了笑,柔声说:“阿姮,别想了,事情没到眼前,这般忧虑,只是徒增烦恼罢了。再说,兄长的决定,也未必就是最坏的,他或许确实不会太顾念我的想法,但一定会顾念家族利益,只要顾念着家族利益,我与他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利益,自然也是我的利益,如此,他的决定,对我而言,就不会太差。” 姜姮怔怔看着她,呆了会儿,问:“可是,秦王会让你做他的妻子么?” 姜妧又笑了下,“我没想过这些。” “可是秦王对你……”姜姮再笨也看得出来,秦王对阿姊的心思不单纯。 “男人的心思瞬息万变,或许今日对你有意,明日就变了。”姜妧浑不当回事。 “那如果,秦王真的想让你给他做侧妃,你怎么办?”姜姮有些想知道,如阿姊这般通达聪慧之人,会不会全身而退,既不得罪秦王,也不和父兄反目。 “那就做好了。”姜妧无所谓地说。 姜姮诧异:“啊?就做了?”阿姊这般才貌双绝的女子,怎么能给人做妾? “只要他不怕流言飞语,不介意我再嫁之身,敢担当萧陈宗室旧臣的怨恨指责,又有能耐得了圣上和贵妃的允准,他能做到这一切,那我还顾虑什么。”姜妧云淡风轻地说着。 姜姮听罢,忽然放心了些,想来秦王真要纳阿姊做侧室,应当也挺难的。 “对了。”姜姮忽又想到一事,“卫国公会同意么?” 姜妧好笑,却仍是没有说破顾峪心思,仍是轻飘飘道:“那是男人们之间的事,我管他做什么?同不同意的,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姜姮忽然好羡慕阿姊的洒脱,“如果,我是说如果,秦王真的能破开所有阻力,纳你做侧妃,你愿意么?” 姜妧道:“阿姮,说实话,以而今姜家在国朝中的地位,以我如今的身份,没有比秦王更好的选择,秦王颇有野心,他的正妃之位必是要留着拉拢最能帮他的人,侧妃之位,于姜家,于我而言,已算是荣耀,真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去想什么愿不愿意,我会牢牢抓住那份荣耀,维系,壮大,让它成为姜家的荣耀,而姜家的荣耀,就是我的底气。” 姜姮望阿姊半晌,忽然敛目低下头去。 难怪父亲母亲总是说,她胸无大志,满脑子情情爱爱,不如她的阿姊为家族着想,却原来,果真如此……她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阿姊这般的胸怀。 “但是,阿姮,”姜妧看出她的自卑,握着她手臂安慰道:“你和我不一样。” “我自幼受家族疼爱庇护,几乎享尽了家族能与我的所有好处,不管是出嫁之前的闺阁时光,还是亡国丧夫之后的落魄潦倒,姜家和父兄都不曾亏待于我,我对家族唯有感恩,能为家族争取荣耀,延续荣耀,我义不容辞,也引以为荣。” “但是,你在老宅长大,父兄不曾陪伴、呵护、教导,你受馈于姜家的,唯有衣食罢了。是以,你不必事事循我的路子,不必像我,权衡谋算,趋利避害……” 说到这里,姜妧又自嘲地笑了下:“我本该教你权衡谋算,趋利避害,可是,如果这件事情和你的本心背道而驰,你便遵从本心,不必顾虑太多。” 姜姮第一回听到有人说让她遵从本心,而不是斥责她不懂事,自私自利,不为家族着想。 所以,她与卫国公和离,跟随阿兄去岭南,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恬不知耻的错? “阿姊,我想去见阿兄一面,你能帮我么?” 燕回离开的背影那般落寞,一定是伤心了,她想去看看他。 姜妧抿唇思量,许久,微微点头,却是说道:“阿姮,燕回过几日就会离京,这场和谈虽然没有结果,但是圣上说,会护他平安回去,此次一别,再见无期,他该做个选择了。” “阿姮,告诉他,要么破开一切阻力牢牢抓住,要么,就彻底放手,老死不相往来,如此,对你,对他,都好。” 姜姮想替燕回分辩几句,才张了张嘴,被阿姊堵了话。 “不要说这个难,那个难,那些都是男人的事,不是你该忧虑的。” 姜姮抿唇,心虚地不敢说话。 “八姑娘,卫国公有东西给您。” 随着话音,驾车的家奴递进来一个鞶囊,是顾峪的鞶囊。 “是什么呀?”姜姮随口问着,接过来一掂,沉甸甸的,不及打开看,扁桃仁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 男人的鞶囊比她的大的多,扁桃仁几乎装满了。 回程时,顾峪没有骑马,言是累了要躺会儿,故而乘了马车,难道他在马车里,剥果仁? “阿姊,是给你的吧?”姜姮觉得,顾峪这份心思,不该是对她的。 姜妧轻笑,故意说:“要不差人去问问,到底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姜姮懒道:“果真问了,他也只能说是给我的,但他真心是给谁的,我却也知道。” “你果真这般想,那这果仁,我可就吃了?”姜妧笑说。 姜姮自然是真话,大方把鞶囊递过去。 姜妧不再推拒,果真接过来吃了,又叫人去同顾峪说今晚想带阿姮在娘家住一晚。 顾峪想了想,答应了。 当晚,就收到近随从官驿递来的消息,归义夫人去见燕回了。 果真是归义夫人么? 顾峪眉目冷厉,打马去了官驿。 ----------------------- 第32章 官驿。 燕回的房内没有掌灯, 他站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屈起一臂给狸花猫卧着,心不在焉地给它顺毛。 “阿兄。”有人轻轻叩门, 小声唤了句。 燕回目光动了动, 却仍是站在那里,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复又轻轻叩门。 “阿兄,我错了。” 燕回皱皱眉,终是开门把人迎了进来,见姜姮做男装小厮打扮,头裹幞头,皂衣褶袴。 “阿兄,我阿姊在大堂等我, 我不能久留。”姜姮解释。 燕回微颔,淡淡道:“你不必来的。” 姜姮知道他在生气, 他在马球场的时候就生气了。是她不好,她该强硬地拒绝顾峪, 不该顾忌着什么场合颜面,挣脱不开就放弃, 不该那么快就被带进了打马球的兴奋里。 “阿兄,我错了。”姜姮低着头, 再次说。 燕回轻皱眉,他很清楚她没有错。她是卫国公的妻子, 她与卫国公那般情投意合,本就是应该的。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来的路上,姜姮也是下定决心要向阿兄要个决定的,可真正见到他, 那些逼他的话,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内的夜色便越显清寂。 可是姜姮没有那么多时间,官驿里一定有顾峪的眼线,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得到消息,在来的路上了。 “阿兄,你别气了好不好?”姜姮再次开口,主动央哄道。 “为什么还没有与他和离?”燕回一向温和的声音里,罕见得露出些低沉的责问。 “我会和离的,阿兄,只是还有一些事情……” “何时?”燕回打断了她的解释,直接问道。 “顾家弟弟妹妹都在议亲,卫国公说不想这个时候和离,给顾家添堵,也影响他们的婚事……”姜姮沉默了会儿,再次柔声解释,只依旧隐瞒去了当初答应顾峪暂时不和离的真正因由。 黑漆漆的夜色里,燕回冷哼了一声,她竟然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和离?她就那般在乎是否会给顾家添堵? 所以,她到底是对卫国公有些情意了吧?竟还会顾忌他弟弟妹妹的婚事…… 房内又陷入深深的静默。 “阿兄,听我阿姊说,你七日后就要启程南下了,我到时候,不一定能来送你,不管怎样,你一路保重……” “阿久”,燕回再次打断了她的话,于黑暗中,朝她走近。 因他一向克制守礼,从未做过什么越矩的行为,姜姮没有躲他,不料这回,他近前来,竟然按着她贴在他胸膛。 “阿久,你还愿意跟我走么?”燕回本以为,他能想开,能放弃,能把姜姮拱手让给别人,今日才发现,他想不开,放不了,那还犹豫什么? 姜姮自然是愿意的,她从来没有改变过想法,她已经在熟悉南下的路线,学习南边的土语,学着吃鱼…… “阿兄,我会尽快了结这边的事……” “七日,”燕回想要她快刀斩乱麻,给了期限,“待我谋定回程,我会给你一个地点,七日之后,你若愿意跟我走,我会在那里等你,若不愿……” 他顿了顿,气息有片刻沉重,还是说道:“若不愿,就算了。” 七日的时间做什么都不够,不够了结顾家的事,不够说动父兄,可因为燕回做了决定,姜姮就一口答应了,“我愿意,我一定去。” 燕回眉目终于起了丝笑意,“好,我等着你。” 当,当,当,又有人叩门,“萧使者,您在吗?我家夫人有事请您去一趟大堂。” 这话音刚落,便又听到:“卫国公,您也有事寻萧使么?” 这家奴自然就是姜妧遣来报信的。 “他果然来了?”姜姮不想节外生枝,怕顾峪见到她在此,又一气之下对燕回要打要杀,四下环顾着找藏身之所。 嫁错 第43节 “别怕。”燕回忽然抬手解了女郎的幞头,任她长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又将自己外袍褪下披在女郎身上,完全遮住她小厮装扮的衣裳,才对她道:“去内寝,不管一会儿发生何事,不要出来,也不要转过身。” 姜姮依言避去内寝。 燕回扯松了中衣的衣襟,佯作被人打扰了兴致,刚刚从榻上起来一般,不慌不忙地掌灯。 门外,家奴说着姜妧早就交待好的说辞。 “我家夫人来了有一会儿了,方才就差人上来寻萧使,没人应,也不知是不是不在房内。” 顾峪自然也在大堂看见姜妧了,她在寒暄之间表露出来的意思与这家奴所言一字不差。 一主一奴,有些刻意的一致。 “卫国公,有事么?” 燕回开门,顾峪看到的便是他只穿着中衣,来不及整理妥当的模样。 “萧使,您已歇了呀,那真是打扰了,我家夫人有事寻您,在大堂等候多时了。” “嗯,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去。”燕回打发了那家奴,又看顾峪一眼,便要关门。 顾峪撑住门扉,凤目在房内随意扫了下,看上去一切如常。 “卫国公在找人?”燕回不遮不掩地问。 顾峪不答,目光落在通向内寝的帷帐上,依旧看不出异样。 一切都正常地有些诡谲。 不过,直觉驱使,顾峪还是推门进去了,“萧使者可曾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没有。”燕回不耐烦地说。 话音才落,狸花猫忽地从帷帐后面跃出,喵呜着朝顾峪扑过去,幸而燕回及时拦下,把猫抱在怀中。 帷帐被猫掀起,倏忽的光影浮动之间,顾峪看见内寝有一个身影。 散垂着头发,披着件男人衣裳。 顾峪朝前一个阔步,被燕回挺身拦下。 “卫国公,那是我的人。”燕回只说了这么多。 如今是夜中,他的衣装,内寝女郎的衣装,凭谁都应该猜到,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顾峪无权查问这些,他若再往前,便是无礼唐突。 顾峪攥紧的拳头几乎能把白玉刀柄捏碎,额上青筋暴起,却是一步都没有再往前,没有强势去掀开帷帐,没有揪出帷帐后的女郎。 对峙片刻,他倏尔拔出短刀,电光火石间,手起刀落,旁边的桌案便被齐齐整整地削去了一个角。 啪嗒一声,木角崩落在地,惊得狸花猫喵呜一声,自燕回怀中挣脱,蹿进了内寝。 浮动的帷帐很快被内寝中人按下。 “萧使者,一路走好。” 顾峪的眼睛,恨得将要滴出血来,又望一眼那帷帐,收刀回鞘,沉步离去。 帷帐后的姜姮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幸而,幸而顾峪没有撞破她在这里。 “阿久,这几日,把和离书给他。” 燕回知道顾峪认出姜姮了,怀疑的种子会在他心里生根,希望如此,能叫他痛快签了和离书。 ··· 姜姮翌日一早就回了顾家。 “嫂嫂,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住好几日呢。” 姜姮一进门,顾青月就凑过来,亲昵地抱着她手臂。 因为骆辞被处置、小骆氏丢权,现在顾家上下对姜姮都是怕多于敬,只有顾家四郎和小妹待她还算不错,会与她正常说几句话。 “你和三哥又闹别扭了么?”顾青月忽而悄声问。 姜姮一愣,“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回娘家去住?”顾青月问。 姜姮昨夜未归,顾峪又一个人关在房内喝了一宿的酒,成平请了顾岑去劝都没能进去。顾青月自然以为,两人又闹了。 姜姮却不知顾峪情状,只是笑笑答顾青月,“我想和阿姊多说会儿话。” “你们两个和好了?”顾青月认为,嫂嫂之前去娘家住着,包括三哥想要和离,都是因为那个归义夫人,想来嫂嫂和那位归义夫人虽是亲姊妹应当也不甚亲近。 如今既亲近起来了,那应当,不会有姐妹争夫的事了吧? 莫非,是那位归义夫人看在姊妹情分,明明白白拒绝了三哥,三哥这才借酒浇愁? 浇就浇吧,愁一愁也就过去了,总之,不和离就好。 “嫂嫂,我听说,人在受伤时,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这时候,你只要给他丁点儿好,他都会对你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你可要抓住机会呀。”顾青月好像很懂的样子。 姜姮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顾青月便和她说了顾峪借酒浇愁的事。 “是不是因为,你阿姊不想嫁给我哥了?”顾青月虽然私心觉得就是如此,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 姜姮又怔住,是因为这个? 想了想,觉得不应当是阿姊的缘故,大概,是秦王的缘故。 顾峪一定也看出,秦王对阿姊动了心思,想来,他是不能与秦王争抢的,所以只能在这里借酒浇愁。 “好了,我叫人煮好醒酒汤了,嫂嫂,你快端过去,就说你亲自煮的。” 顾青月命早就侯着的丫鬟奉上醒酒汤,一路推着姜姮进了凝和院。 姜姮从没有见过顾峪如此颓靡的模样。 他萁踞坐在地上,背靠矮榻,一向齐整利落束在玉冠中的头发,有几缕松垂下来。 不知是否一夜没睡的缘故,他眼睛红得充血, 男人五官与轮廓本就有些冷厉英朗,加之他如今这双充血的眼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慑人可怖,令人不敢招惹。 顾家小妹早就一溜烟儿跑了,只剩了姜姮和手中的醒酒汤。 姜姮自是明白不得不放弃心爱之人的痛楚,对顾峪这模样倒也不稀奇。 且概因,他是为了阿姊才如此痛苦,因为争不过秦王、抵不过权势,才不得不放弃阿姊。 姜姮曾经对这痛楚也感同身受,所以能理解他,明白他,甚而,对他起了丝怜悯。 但是,她能劝什么呢? 她不能劝他不畏强权去和秦王争抢,因为那样,也会让阿姊尴尬为难。 却也不能劝他认命,劝他看开些,因为她自己清楚有多难。 姜姮什么话都没有说,在他身旁放下醒酒汤,开始默默收拾散落在男人身周、杂乱的酒坛子。 “你回来做什么?” 他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她,目光里的情绪十分复杂,姜姮有些看不懂。 念在他正是痛苦时候,姜姮没有与他计较,没有言语相抗。 “你到底是谁的人?” 姜姮忽被他扯住手腕,一个猛力拽了过去,扑跌在他怀里。 他粗粝的大掌重重按在她的后颈,鲜红的目色深深望进她眼里,“你又忘了是不是,你一直都是我的人。” 他按着她贴靠在他胸膛,冷峻的面庞压下来。 姜姮下意识挣扎后退,躲开他的动作。 顾峪这回却没有强势地追来索取,又深深沉沉地望她片刻,忽而把人往后重重一推。 “走,我不要你了。” 她明明还是他的妻子,答应了暂时不和离,怎么能和燕回做出那种事情? 明明昨日,她赢了马球,还转过头来对他笑得那般开心,他以为,她就算对他的情分不如燕回,到底在那一刻,是有几分情投意合的? 他看到燕回伤心了,也看到她因为燕回的伤心而着急忙慌地跃下他的马,他知道她所谓的回姜家住一晚是要去见燕回。 可是,他们怎么能…… 她就这般等不及了? 他不要她了,不会再留她了。 顾峪又提坛灌酒。 姜姮没有说话,继续把杂乱的空酒坛子收拾到一处。 顾峪正在气头上,不允任何奴婢进来,姜姮只能亲力亲为,收拾了酒坛子,又来打扫地上的脏污,待看上去有几分体面了,才停手,坐去桌案旁整理成平送来的账册。 顾峪气成这样,有情可原。自从阿姊落难,一直都是他在帮扶照护,他也曾说过,他要娶的一直都是阿姊,他一定会娶阿姊。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因为一个马球赛,秦王就那般看上了阿姊。 顾峪此前所有谋划都落空了,怎能不气? 但是,顾峪要生气的事,不止眼下一桩。 她要毁约了,她不能等着四郎和阿月婚事落定再和离了。 顾峪做到了他的承诺,阿兄后来一直都没有再受过什么伤,之前的伤也恢复的很好。她本该按照当初说的,过了这阵子再和离,但是,阿兄好不容易做了决定,决定带她走了,她怎么能犹疑? 出于补偿,她会在这七日之内,帮他理好顾家的账目,然后,写好和离书,在离开之后,寄给他。 “出去。”顾峪的眼睛似乎更红了,望着她,冷冷地撵人。 姜姮看看他,没有说话,低头整理账册。 “出去。”他坐在那里,又灌了一口酒,复开口撵她。 姜姮仍旧没有说话。 “出去。”他又说。 嫁错 第44节 姜姮微微抿唇,颦了颦眉,纵是不耐烦,语声却也没有多少怒气,“不是你让我理账的么,到底还要不要我管了?” 她皱眉与男人对峙片刻,复低头理账。 顾峪提坛灌酒,望着她乖乖巧巧坐在桌案旁,认认真真忙忙碌碌管家的样子,什么话都没再说。 过了会儿,有家奴来禀,说是秦王召顾峪去议事,还因他今早无故旷朝,亲自找来了家里,就在前厅候着。 姜姮看向顾峪,他仍旧坐在那里,没有要起来的意思,许是听到“秦王”二字更气了,提起酒坛,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灌了。 而后酒坛一扔,总算站起身。 顾峪不是个会因为个人情绪荒废正事的人,他今早旷朝已属罕见,这会儿,应当是要去见秦王了。 “等等”,姜姮叫住他,难道他就打算这副样子去见秦王? 秦王是当今诸皇子中最美貌者,虽与顾峪相比尚有几分不足,却也是仪表瑰伟,丰神俊朗,顾峪这般形貌去见他,岂不是更要被他比过去了?岂不是输的一塌糊涂? 姜姮拿了一身新衣裳要他换上。 顾峪倔强地站了会儿,还是换上了,正要出去,又听女郎说话。 “过来,我帮你梳头。” 顾峪站着不动,低垂着眼眸,故意对抗一般。 “你果真不在意自己模样,不怕在秦王面前、奴婢面前失了颜面,那就去吧。”姜姮放下梳子,坐回桌案旁继续理账。 顾峪又那般僵僵站了许久,抬步坐去镜前。 女郎不过来,他就坐在那等着,什么话都不说。 姜姮见人肯配合了,才又走过去,给他梳头,束发戴冠,收拾齐整了,才说:“去吧。” 顾峪像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回应,呆呆坐了片刻,才起身出去。 姜姮继续整理账册,只有七日时间了,她得抓紧些。 第33章 “殿下, 我哥昨夜喝了点酒,大概身子不适,要耽搁一会儿。” 顾峪迟迟不来, 顾青月怕秦王怪罪, 只好这样解释。 秦王温和含笑:“无妨。” 顾峪的酒量、为人,他再了解不过,喝了点酒就旷朝?不是顾峪的作风,事情一定没这么简单,否则,他也不会亲自跑这一趟。 “殿下,喝茶。”顾青月又为人斟满了茶水。 “嗯,多谢。”秦王温文有礼。 顾青月到底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又仰慕秦王已久, 此刻听他语声温和,彬彬有礼, 愈觉得心下欢喜,也不知为何脸颊发烫, 心中扑腾扑腾的,像有一万只小鹿在撞。 秦王虽尚未娶妻, 但不似顾青月未经男女之事,他自然看得出女郎这副小女儿姿态是为何。 “会打马球么?”秦王闲话问了一句。 “嗯, 会的。”顾青月知道秦王爱打马球,特意让湖阳公主教过她, 虽然打得不甚好,但多少会点。 “哦?”秦王意外地看过来,“没听你三哥说过,下次打马球, 让他带上你,叫我瞧瞧。” 顾青月含羞抿唇:“好。” 又坐了会儿,顾峪来了,顾青月便善解人意道:“你们谈事吧,我走了。” 顾峪一言不发,还是秦王礼貌地应了一句,送走女郎。 “你这是怎么了?”秦王打量了顾峪一眼。 他虽穿戴的体面齐整,和平素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眼睛没有神采,不似往常,或敏锐犀利,或淡漠沉着,总之,生动蓬勃得很。 顾峪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事?” 他不说,秦王自知也问不出来,转而道:“你今日不去上朝,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朝中本就有许多人看不惯你,觉得你自恃功高,目中无人,你非要在这种小事上给人递把柄么?” 顾峪仍是沉默,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秦王见他这副消极罢工的姿态,问道:“萧使者回程这件事,你还盯不盯了?” 自从上回查到张黔这个阴面使者,皇朝愈加小心防范,但显然张黔之死也让镇南王那边愈发警惕,燕回这个明面上的使者再也没有任何异常,但他离京回程这一路,依旧不能掉以轻心。这事一直都是顾峪负责,秦王原本是放心的,但看人心绪不佳,怕影响正事,遂这般问了句。 顾峪黯淡的眼眸忽而闪过一丝阴戾,“能杀他么?” 秦王嘶了一声,“不能。” 怕他乱来,嘱咐道:“顾承洲,你别意气用事,之前也是你同父皇奏议,这场仗不能明着打,要悄悄打,表面上,我们始终是以和为贵的,你怎么又想杀人?” 顾峪默然不语。 “你要是不做,我找其他人盯。”秦王说。 顾峪冷道:“谁说我不做。” 他要看看燕回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明日,你会按时去上朝吧?”秦王少见他这副了无生趣的情状,谨慎起见,提醒了一句。 顾峪道:“不知。” 现在除了盯着燕回,他什么事都不想做,都提不起兴趣。 秦王又嘶一声,不知是什么意思? “罢了,我帮你告几日假,你在家休息吧,只把那一桩事做好就行。” ··· 顾峪回到凝和院时,姜姮还在整理账目,召了几个管事的婢子,在交待事情。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这张单子是我列的需要买的东西,不多,主要是账册。” 因是顾家的事情,姜姮没有吩咐给碧蕊或是春锦,而是找了从前管这事的婢子去做。 这一丛管事婢仆都是小骆氏提拔上来的,虽然慑于顾峪威严,不敢不听姜姮使唤,到底有些不服气,说道:“从前这些账册,都是婢子们自己编缀的,不需要买,夫人若需新的,婢子们再做就是。” 姜姮好声解释:“你们自己编缀的账册不便查看,我单子上列的这个账册,是专门记账用的,有时间、目引、页数,内容详备,条目清晰,方便记账,也方便查核。” 说罢这些,又对另几个人说道:“原来的账目都混在一起,俸禄、食邑、永业田、职分田、封赏等等所得,都未单独列出,有些杂乱,且旧账涂改众多,须得重新查核誊抄一遍,誊抄时要万般小心,不能有涂改处,若逼不得已涂改了,需得签字画押,并在下面注明涂改时间因由。” 一丛婢仆听罢,纷纷不乐意了。 “那账目少说也积攒了五六年的,哪里誊抄的完呀?再说了,谁能没个写错字的时候,竟不能涂改?大夫人管账时,可没这么多规矩。” “就是,涂改了还得签字画押,倒像我们是个罪人。” 更有甚者对姜姮甩脸子道:“三夫人找其他人吧,婢子做不了这等精巧事。” 姜姮不语,一丛婢仆七嘴八舌抱怨得越发凶了。 顾峪抬步进门,一言不发,只往那里一坐,眼都没抬,一丛婢子便刹那噤若寒蝉,个个低头躬身,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既做不了,就别做了,没做好的,该罚罚,该打打。”顾峪冷冷说道。 顾峪从前虽也冷性,但家宅事几乎不管,婢从们虽然怕他,倒也没有因他受过什么打罚,闻听此言,纷纷下跪求饶。 顾峪眉目淡漠,浑似听不见一众婢仆哭绕,一扬手,叫家奴把人带下去挨个论罪。 “三夫人,救命啊!婢子知错,婢子愿意誊抄,您说什么,婢子听什么!”方才甩脸子的婢子心知自己尤其罪重,膝行至姜姮跟前,抱着她腿求饶。 姜姮也无意把人全部换掉,说道:“这些旧账是他们一起做的,更清楚情况,查核起来会快些。” 顾峪却不允,坚持要打罚了一众婢仆,又吩咐成平挑一批新的管事婢从给姜姮使唤。 他从前做事没有这般法不容情,今日约是心绪不佳,油盐不进,姜姮也劝不住,遂暂时歇了话。 待一丛婢仆被拖下去,房内安静下来,姜姮才又试图劝道:“挑选婢从也需些时日,得识字、会算、明事理,说不定还得考核,再者,新的婢从手生,许多都不懂,还得从头料理,也不少费时费力呢。” 七日时间,哪里做的过来? 顾峪转目来看她。 姜姮低头,不接他的目光,说道:“我想尽快把这些账目理好,越拖延越难理清,那些旧人虽然难管,到底熟门熟路,做起来快些。” “磨刀不误砍柴工,新人也一样。”顾峪还是坚持要启用一批新的管事婢从。 姜姮没再争辩,既如此,那就随他吧,左右到时候理不清楚账目,她也是要走的。 “你很急?”顾峪看着她,突然发问。 成平之前同他说过,瞧着姜姮不愿接这摊子,还说自己一窍不通。这些账目已经搁置了许多日,她都没有要整理的意思,这回,怎么突然起意整理查核了?还这般着急? 姜姮抿唇,想要立即否认,想了想,娓娓说道:“我急什么呀,就是不想再拖延罢了,放了这么多日,最后不还是我的活儿么。” 顾峪不说话,就这般定定看着她。 姜姮有些心虚,怕顾峪那双敏锐的眼睛察觉什么,遂始终低着眼眸,状作在看账目。 “嫂嫂,你会理账?”顾青月又跑了进来,“我原以为你不会呢,你教教我吧?” 顾青月从前常听长嫂抱怨牡丹园的账目如何如何杂乱,如何如何有猫腻,便一直以为姜姮没有理账的本事,方才听那些婢子婆子埋怨之言,反倒觉得姜姮当是懂这些事的,想到自己将来真做了秦王妃,这些都是要会的,遂起了心思跟她学。 姜姮却犹豫不答,理账之事非一日能学成,但是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到时候教个半片子,还不如不教。 “其实,王府都有家令,日后就算你嫁了,这些学不学,也没什么紧要。” 顾青月听出她推脱,娇声央求道:“好嫂嫂,你就教教我吧,家令是家令,我是我,我不想让秦王以为我就是个草包,什么都不会。” 姜姮有些为难,迟迟不应。 顾青月便一个劲儿摇着她手臂撒娇央求。 “你嫂嫂今日要跟我去骑马,改日再说。”顾峪开口,有意打发了小妹。 “骑马?”顾青月诧异地看向自家哥哥,想,他这么快就看开了? 她眼睛转了转,松手放开姜姮,“那好吧,你们去吧。” 又低头在姜姮耳边轻声说:“别忘了我告诉你的,他这个时候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牢牢抓住机会呀。” 姜姮笑笑,不答话,却也没有拒绝顾峪。 嫁错 第45节 她还不会骑马,到时候真去与阿兄汇合,还得赁一辆马车,人多嘴杂,终究不太方便。若是能在这几日学会骑马,到时候必然方便许多,也能独自行事,掩人耳目。 ··· 顾峪带姜姮去了四通市。 “不是去骑马么?怎么来了这里?” 律法规定,城内不得纵马,骑马散心要么去郊外专门的马场,要么就得去远离城坊的偏僻道上。四通市可谓囊进天下好物,不止有国中上品丝、绢、绫、缎等物,还有许多外番商胡远来贩卖的难得之货,其中也不乏活物,稀罕者有乾陀罗国会跳舞的白象,大食国不咬人的狮子,寻常者则如各个品种的马。 顾峪就带她去了一个马坊。 不及看马,姜姮先瞧见了一个熟人。夏妙姬正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娇笑,时不时看向围栏里的马儿,指指点点,似乎在挑选。 那个男人,姜姮认得,是她在神都唯一一个闺中密友樊季容的夫君,也是顾峪旧部,听说这回在征南一战里立了功,升官了,调进了兵部任职。 “卫国公,姜夫人,真凑巧呀,没想到在此处也能遇见。”夏妙姬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手腕里带着个嵌着红绿宝石的金臂钏,发髻所簪也都是金玉宝珠,总之,比一般显贵人家的妻子还金贵招摇,比在卫国公府更是气派得多。 杨之鸿也瞧见了顾峪,对他拱手见礼,仍称句“大将军”。 顾峪淡淡“嗯”了声,无意与人寒暄。 姜姮复望一眼夏妙姬,看向杨之鸿,故意问道:“怎么没见阿容?” “她在家有事。”杨之鸿全然没有察觉姜姮话中的不满。 “是么,是不是又在陪元娘、二娘读书?”姜姮望了眼妆扮鲜丽的夏妙姬,更替好友不值。 夏妙姬才从卫国公府出去几日,就又辗转到了杨之鸿府上?她打扮的如此富贵招摇,姜姮却不曾见樊季容穿金戴银过。 杨之鸿这才听出姜姮话里责问的意思,碍于顾峪的面子,不敢对姜姮不敬,遂只是笑笑,不答话。 “杨大人是要买马?”姜姮却是继续揪着他问。 杨之鸿支支吾吾地说是。 “给阿容买的么?”姜姮知道樊季容和自己一样不会骑马。 杨之鸿不说话,夏妙姬替他答道:“是呀,大人要给夫人买马,带我一起来给夫人相看相看。” “是么,”姜姮望向夏姬,“我竟不知你还有相马的本事。” “不过”,她又看向杨之鸿,“阿容喜欢的东西,还是当她自己挑,杨大人应该带阿容来的。” 杨之鸿听得姜姮言辞越来越犀利,知她与妻子交好,怕再留下去受人责骂,忙寻个借口告辞,匆匆出了马坊。 姜姮就一直盯着杨之鸿,盯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早知道,就不放那个夏姬走,把她发卖好了。” 姜姮实没想到自己当初一个心软,竟给闺中密友找下了麻烦。樊季容也是规规矩矩的本分人,哪里有夏妙姬手段多会拿捏男人? 夏妙姬到杨家才几日,就哄得男人给她穿金戴银、逛街买马,以后,阿容的日子还能好过么? 姜姮此时很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顾峪却根本不知女郎想了这么多,绕着马坊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停留在一处围栏前。 围栏内圈着的都是怀孕的母马,有的此时正在分娩,还有几个胡奴在旁相助。 “那匹棕色的,是纯正突厥马,头面方圆,眼似垂铃,是匹良马,你可喜欢?” 他说这话时,神色依旧平静的像一滩死水,没有一丝丝波澜,语声亦是淡漠地没甚起伏,若非他最后问了句“你可喜欢”,姜姮会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和她说话。 姜姮不懂马,自然无所谓喜欢与否,但看顾峪提及的那匹马,是个刚刚才娘胎里出来的马犊子,正在颤颤巍巍练习站立,可爱的紧,遂点点头,说:“挺好。” “那就它了。”顾峪淡声说罢,拿出一锭银子,一扬手招来马贩,说要买下那匹小马驹。 “这就买下了?”姜姮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记得,他们方才只是闲话聊天,没有要买马的意思。 “小马驹容易驯,你好生饲养陪伴,它不止会听你的话,还会对你很忠诚。” 顾峪脸色是黑沉的,语声是冷漠的,但这些话,都是说给姜姮的。 姜姮愣愣地望着他,眼睫轻轻闪了闪。 原来他说的教她骑马,是要从,养马驹,开始教么? “那,这小马,什么时候,能骑?”姜姮看着那个站都站不稳,在娘亲肚子上找奶喝的小家伙,微微叹了口气。 “早的话,等它三岁,不过,最好等到它五岁。”顾峪清清淡淡地说。 三、五年?姜姮放弃了,“要不换一匹直接能骑的吧,我看那边好像有许多成年壮马?” “你有看上的?”顾峪问。 姜姮摇头,因是有求于人,柔声道:“我不懂,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挑一匹,要性格温顺,不随意撂挑子的。” 顾峪又看向在吃奶的小马驹,“这匹最好。” 姜姮无奈地笑了下,好是好,可远水不解近渴,她想骑还得三五年后才行…… “嗯……它刚刚生下来,还在吃奶呢,我怕不好养,也不忍心让他们母子分离……” “大的也买回去。”顾峪对马贩说,又加了一锭银子。 他付钱的速度太快,姜姮根本来不及阻拦。 “我……我就想要一匹现在就能骑的马……”姜姮有些着急了。 他总是如此,说着给她买马,却浑不顾她的意愿,全凭自己所好替她做决定。 顾峪没有说话,只是又到成年马区挑了一匹马买下。 出了马坊,二人又逛了许久,配了马鞍、辔头,一匹马很快就打扮的像模像样。 行经一处店肆,顾峪忽而驻足。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女郎朝他所示方向去看,依旧是冷着脸淡声问:“可有喜欢的?” 那是卖马球杆的地方,各种材质的马球杆整整齐齐列了三排。 姜姮早先是想学打马球的,但现在……来不及了。 “先不了吧,我先学会骑马再说。”姜姮温声,莞尔拒绝道。 顾峪却仿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兀自进了店肆,再出来时,肩上已背了一个细长的竹筒,里头装了好几根马球杆。 姜姮微微抿唇,“要这么多么?” 顾峪的脸色就没有好过,“都试试,看哪个好用。” 姜姮没有说话,心里想,大约男人伤心时,也喜欢不停买东西吧? 后来,姜姮越发确定了这个想法。 他们几乎一整日都在四通市闲逛。买了两大一小三匹马,配了五套鞍鞯、辔头等等马具,还买了遮阳用的幂篱、马球杆,甚至行经头面行,还给她买了几套头面,他约是不懂如何分辨头面的好坏,直接叫店家拿了最昂贵的几套出来,眼都不眨就付了钱。 可是,买了这一堆东西,傍晚回程时,依旧没见他心绪转好。 因她不会骑马,两人同乘一骑,虽坐在一处,他却并没有像上回打马球一样,手臂环抱在她腰前。 他只是握着马缰驭马,另只手无聊地垂在一侧,丝毫不碰她。 回到家中,他也没有宿在凝和院,而是独自去了书房歇息。 姜姮实在看不懂顾峪的心思。 不过,她也无暇深究,顾峪不在,她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写和离书。 ··· 五日后,也就是燕回离京的前一日,姜姮收到了消息。 是樊季容亲自来送信的,信上只写了时间、地点,什么落款都没有,唯信纸上沾染着几根猫毛,确是燕回递来的。 樊氏也出自沧河,族望不如姜家显赫,樊季容幼时也在老宅长大,与姜姮、燕家兄弟都是一处玩大的。燕回在这京城里只信得过她。 姜姮看过之后就烧了,正要对樊季容解释几句,她道:“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送信之人是谁,也不管那是什么。” 姜姮轻轻点头,她不知也好,省得牵扯了她。 “好了,我家中还有事,就走了。” 姜姮还想和樊季容说说话,见她要走,忙伸手去扯她手腕,才抓住人,听她痛得“嘶”了一声,下意识往回缩手。 “你怎么了?”姜姮掀起她衣袖,见她手腕上一片淤青,似是镯子勒出的痕迹。 “怎么回事?”姜姮了解樊季容,她不是那种好戴金玉首饰的人,不会一个镯子戴着不舒服还委屈自己戴出淤伤来。 “哎呀,没事,就是镯子小了,戴着不舒服,勒的。”樊季容眼都红了,却是这样说道。 “阿容,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杨郎君苛待你了?” 这话说到了樊季容痛处,她憋红的眼啪嗒啪嗒掉了两滴泪,“那个姓杨的不是人,我不过问问那个小贱人腕上的手钏从哪来的,他就说我嫉妒那小贱人,故意给我买个戴不上的玉镯,塞套在我手上,还说,这比小贱人那个金贵,瞧我这碗口粗的手臂戴得了戴不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荣贵也就这两年的事,此前你跟着他受了多少苦,替他照顾双亲,抚育女儿,他竟丝毫不念旧情,如此待你,阿容,不要和他过了……” 姜姮越说越气,就要拉着樊季容说出和离的话来,听她道:“不行,他而今富贵了,想逼着我自请下堂,没门儿!” “哪日再惹恼了我,一副耗子药给他下酒里,药死他!我倒要看看,那个小贱人没了男人撑腰,还能横到几时!” 樊季容说得咬牙切齿,真下定决心毒杀亲夫一般。 姜姮忙劝:“阿容,不要意气用事,万一把自己搭进去,得不偿失,你想想,元娘、二娘都还小,没了你怎么活呀。” 樊季容又哭了会儿,擦擦眼泪,点头算是应下姜姮的话,离了卫国公府。 姜姮却久久不能放心。 樊季容是有几分胆量的,被逼急了,怕是真能做得出下药之事。 她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不能再时时劝着她,帮着她…… 姜姮看看顾峪书房的方向。 他这几日几乎没有出过门,也不去上朝,白日里有时在凝和院陪她坐一会儿,夜中,却都是到书房去歇。 她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有些感觉,他这几日,似乎比以前好说话一些。 虽然始终沉着脸,冷着眼,但脾气似乎淡了许多。 若请顾峪出面,弹劾杨之鸿宠妾灭妻,他会帮忙么? 杨之鸿刚刚调任兵部,根基不牢,果真被弹劾了,总该要安分一阵子,不敢再那样苛待阿容。 姜姮揣着这个想法叩开了顾峪书房的门。 嫁错 第46节 听罢女郎来意,顾峪凝目看她半晌,淡淡说道:“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姜姮自是愿意听听,“什么?” “等我南征,让他做我的副将,送他去死。”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不是在密谋杀人,而是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主意。 姜姮吸了一口冷气。 他这几日,脾气似乎淡了,但怎么觉得,有些阴阴恻恻的狠毒? 姜姮微微摇头,她怎么可能同意这个主意? “有些人留着,只会后患无穷。” 他的目光从没有离开过姜姮,平静无波,却叫人听着,平白起了一层寒意。 “明日,萧使离京,你去送他么?”他忽然开口,这般问。 第34章 姜姮不知道顾峪为何这样问她。 她去不去送燕回, 由得了她么?她本心,自然是想去,不止要去送, 还要和阿兄一起走。 但是, 她现在的身份,顾峪会放她去么? 他这几日原就因为爱而不得,阴毒的很,对自己曾经的旧部都能轻易做出送他去死的决定,她还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触他的逆鳞,免得他又对阿兄起了杀心。 “不去了。”姜姮低眸,倒也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失望。 她就算故作轻松,他也不会信,只会觉得她在掩盖什么。 谁知, 顾峪竟又说:“我会去送他,你若想去, 和我一起。” 姜姮越发看不明白他的目的。 是真心邀请?因为同样爱而不得有那么一刻理解了她,才会大发慈悲让她去送阿兄一程? 还是刻意试探?试探她有没有存着去送阿兄的心思? “不去。”不管他是何目的, 姜姮依旧拒绝。 “果真不去?”他的目光死气沉沉的,盯着她, 再次发问。 “嗯。”姜姮转身,打算离开。 “站住。”顾峪冷冷唤了一声, 递上一个信封,“这是他报备下的行程, 你若临时改了主意,可以去送他一程。” 燕回作为镇南王使,无论在国朝做什么,明面上的, 都要层层报备,回去的行程路线也不能例外。 姜姮再也压不住心中纳罕,转过头来,深深望了顾峪片刻,接下信封,打开看,果然是一幅详细的行程图。 “只要他严格按照报备的行程回去,这一路,都会平平安安,畅通无阻。但若是,有了偏差,便是欺君之罪、居心叵测,到时候,他是生是死,就没有定数了。”顾峪声音很平静。 他这几日一直都平静的可怕,不管是打罚奴婢、谋人性命这等闹心事,还是逛街买东西这等玩乐事,他都无喜无怒,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和她说这些是想做什么?让她转告阿兄规规矩矩按着行程走,不要挑衅他么? 他到底是何意思?他凭什么确定,她会去见阿兄? 不管他什么目的,什么意思,她不会听他的,谁知道这份行程图是真是假,谁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 她只相信阿兄一个,只相信阿兄递来的消息。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姜姮把行程图装回信封,放在顾峪书案上。 “你可以拿走,明日一整日,只要你想去,随时都可以去。” 姜姮不明白,顾峪怎么会突然……慈悲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到底在做什么?真的在给她机会去送阿兄么? 他到底,希望她去,还是不希望她去? “你仔细看看,这份行程图上有官印,是留京城存档的一份,一份已送达沿途诸郡,供其传抄,另一份,在萧使那里,是他一路畅行的依凭。” 他在告诉她,这份行程图千真万确,没有半分作假。 他既如此给她机会去送阿兄,她一味推拒,反倒说不过去。 姜姮转身,再次拿起信封去看那幅行程图,果如他所言,不只有官印,还有层层审批签署的名字和指印,自普通小吏,至顾峪,再至秦王,这些都是在背面,她方才没有细看。 “这是存档的,能随意拿出来么?”姜姮问。 “日后自然还要归档。”顾峪看着她的眼睛,郑而重之嘱咐:“你用完,记得还我。” 还要归还?姜姮眼睫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那是自然。” “我明日有事出门,大约晚上才回。”顾峪又对女郎说。 姜姮诧异地看看他,他何曾与她说过这些?他去做什么,何时归家,何需向她报备?他怎么突然……性情大变? “那小马驹,你记得去喂,多陪伴它,它才会听你的话,才会对你忠诚。”他说道。 自把那匹吃奶的小马驹买回来,这几日,顾峪倒总是会陪着她一起去喂马驹,会告诉她马驹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如何做能接近小马驹而不招母马的仇恨。 不曾想,他临出门,还要再交待这么一句。果真是起意教她养小马驹了。 “嗯。”姜姮莞尔点头。 “你若骑马出门,须叫人跟着,你刚刚学会骑马,尚生疏得很,不要纵马疾行。” 虽然他脸色和语声都是冷冰冰的,到底是些关心的话,姜姮轻轻颔首,柔声说:“我会注意的。” 想了想,补充道:“我大概还是会去马场练骑马,那里有人,不必再叫人跟着。” 顾峪这几日都是带她去马场练习,她这般说,应当勾不起人的疑虑。 顾峪没再说话,好似对她是否叫人跟着并没什么执念。 ··· 姜姮仔仔细细看了行程图,没有一处地方和阿兄给她的地点顺路,或者相近。 如果顾峪这份行程图是真的,阿兄必须按照这份行程图来,那若转道去接她,必然就要偏离行程图,可顾峪说,阿兄的行程但凡有分毫偏差,都是欺君之罪、居心叵测。 顾峪明日不在家,是不是,就要去盯着阿兄的行程? 她是否,要罔顾阿兄递来的消息,自作主张地到这行程中的某个地点去等阿兄? 不……不能…… 阿兄必然清楚这报备的行程有人盯着,不便与她碰面,所以才给了她另一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地点。她若自作主张信了顾峪的话,不去与阿兄汇合,一来让阿兄白白冒险,二来,说不定反倒中了顾峪的圈套,又被他抓个现行,走不了了。 阿兄给她的地点,必有阿兄的道理,她难道撇开阿兄不信,去信顾峪? 她还是得按照阿兄给的时间地点去赴约。 虽则如此决定,姜姮还是把这份行程图抄写了一个副本,以防万一和阿兄错过,她也能沿途南下去追。 而后,又将原本行程图装进信封,和她写好的和离书一起放进一个箱内。 便开始点算银锭。 那匹成年壮马是她要骑的,自当她付钱,但那匹母马和小马驹,是顾峪自作主张坚持要买,她不会替他买账。 鞍鞯、辔头等等马具,她只用一套,自当只付一套的钱。 马球杆,她也用不着,都是全新的,顾峪以后还能送其他人用,这个钱,也不当她付。 头面首饰,虽然她没有戴过,到底是和她一起买的,总不能留下给顾峪后娶的夫人,那多少有些膈应人,这钱,她就付了吧。 还有,顾峪这几日教她骑马,颇为用心耐心,再与他一些辛苦费,两不相欠。 点算罢,姜姮刚刚从香行支取的一百五十两银锭,都进了留给顾峪的箱子里。 她原本还想留个三十两银锭傍身的,没想到一点算,竟还有些不足。 想了想,姜姮从中拿出三十两装回自己鞶囊。 顾峪教她骑马虽然用心耐心,她帮顾家理账也是细心尽心,辛苦费,就两相做抵吧。 姜姮再次盘算了一遍,确定留给顾峪的箱子里没有遗漏什么东西,存档的行程图,她签过字按过印的和离书,这几日花销该她付的钱,都妥当了。 她锁上箱子,把钥匙装进信封里,开始给阿姊写信。 写好信,装进信封,密封好,按上封泥,又在骑缝处签上自己名字,才叫来蕊珠和春锦吩咐事情。 “明晚戌时,去把这封信交给我阿姊,记住了,一定要亲手交给我阿姊,只准她一个人看。” 姜姮清楚,只有阿姊可能会帮她,若给父兄知道了,必然会像上次一样,想方设法将她追回。她已在信中和阿姊说明,请她在三日后,彼时她和阿兄应当已经走出很远,把箱子的钥匙交给顾峪,这三日内,顾峪和父兄那里,还须阿姊想方设法帮她隐瞒周旋。 “还有,我托阿姊办的事情有些复杂,到时送信,你们两个一起去,阿姊大概会让你们留下帮忙,你们只管留下就是,不用想着顾家这厢。” 等顾峪知道她离开的真相,必定会有一场雷霆之怒,就怕到时他会处置蕊珠和春锦,她已在信中祈求阿姊把两人留在姜家,好生照护。 “另,我叫你们送信的事,对谁都不要说,明日一到时间,只管去送就罢了。”姜姮嘱咐道。 蕊珠和春锦虽不懂姑娘何事如此神神秘秘、小心谨慎,却都是点头应下。 谋定,姜姮长长松了一口气,躺去榻上,莫名有些兴奋。 她和阿兄,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吧? 明日以后,她就可以和阿兄,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她一定会好好补偿他,对待他,像小时候他对她那般。 越想越兴奋,姜姮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不能想了,得睡觉了,她要睡好,明日才有充足的精力去与阿兄汇合。 “姑娘,睡了么,家主找你呢。”春锦忽然来报。 姜姮有些奇怪,顾峪这几日都歇在书房,从没有半夜来寻过她,怎么突然又来了? 他不会是……起了那种心思吧? 他素来在那事上精力旺盛,又憋了这许多日,果真做起那事来,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就说我睡了,明日再说吧。”姜姮复躺下,叫春锦去回话,却凝神静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春锦复来回话:“姑娘,安生睡吧,家主回去了。” 嫁错 第47节 回去了?这么容易就回去了? 姜姮虽诧异男人而今怎么这般容易打发,却也没有深想,定定心神,闭上眼睛睡觉。 谁知,翌日一大早,顾峪又来了。 所幸,他只是要带她去喂小马驹。 这几日,他虽不在房内休息,却也是如此,一大早会过来,和她一起用饭,然后去喂马驹。 小马驹尚不能吃成马吃的普通干草饲料,须喂食优质的苜蓿干草,顾峪便亲自抓了一把,却不喂小马,而是交给姜姮,引导她去喂。 姜姮其实有些怕马驹咬她的手,见小马快吃到她手跟儿了,便想放手,顾峪适时地用大掌包住了她的手,把干草全部喂给小马,又握着她的手,引她去抚摸小马的脖颈、脊背。 “以后,只要你日日这样对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会牢牢记住你,只认你一个人。” 顾峪抓着她的手,有一刻就那般停留在小马驹的脖颈上。 他说这话时,眼睛没有望她,只是望着小马驹,好像说的,就只是如何养小马驹,没有其他的意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几日来喂马驹,他总是会这般告诉她,告诉她,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陪伴,小马驹会长大,并成为她最忠诚的伙伴。 可是,哪里还有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啊? 姜姮沉默不语,像之前几日一样,从不回应他的话。 “明日,我应该能按时回来,一起喂它。” 说到“一起”二字,他转头,目光终于坚定地落在她身上了,在等她的答复。 “好啊。”姜姮笑了笑,这样回答。 顾峪唇角勾了下,没有什么笑意,只是做出了笑的样子,“一言为定。” ··· 燕回谋定的行程,离开神都之后,会在南关渡乘船,而后不再有陆行骑马,沿着互相联通的运河诸渠,一路南下,远比陆行要快。 他给姜姮的地点,虽然看上去与行程相差甚远,但只要接到人,他知道一条水路,虽然水势湍急了些,但恰好是顺流而下,雇一条私船,应当很快就能在下一个渡口回归正常行程。 至南关渡,夜幕将将垂下,燕回与随从一道登船,在船将要开时,又随着送行的人流,换上粗布麻衣,扮作寻常百姓下了船。 而后赁了一辆普普通通的简陋马车,打算前去接上姜姮。 刚刚离开渡口不远,便听有人惊呼:“着火了!” “仓城着火了!” 运河贯通之始,便是为了运粮,是以许多仓城都设在离渡口不远的地方,神都水系通达,漕运方便,城内城外有许多仓城,是齐朝最重要的军粮后备。 南关渡附近的洛口仓城,便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个。 仓城的火光在夜色里尤为耀目,附近的百姓有自发取水前往救火者,也有奔走相告召人者,渡口周围也多有驻足观望者,纷纷感叹:“今年遭了雹灾,收成本就不好,这仓城的粮食再烧了,叫咱们怎么活呀。” 燕回驻目望了会儿,继续驱车前行。 却又听远处一阵急促的哒哒马蹄,你追我赶,交相错落,很快就到了渡口。 “抓住那贼人,纵火的贼人!”追来的官兵里有姜行,他而今就被调任洛口仓做了一个管事小吏。 “快!去放船!” 逃奔的有四五个人,三人回马与追来的官兵相抗,两个人去抢渡口的船,与渡口的官兵起了冲突。 燕回认出,逃窜的五人都是镇南王麾下精锐。 他只知道,除他之外,镇南王必定还有暗使在城内,却不知到底几人、具体姓名、又领了何任务。这原本是他们计划好的,明暗不通,以防全军覆灭。 但见眼下,追来的已不止姜行几个武力低微的官兵,顾峪也领了几个亲随追至,那三人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其中一个已被顾峪斩于刀下。 燕回不可能见死不救,扯了备好的面巾系上,蒙了脸,猛地一挥马鞭,冲向正在交锋的两拨人。 他来得突然,并不恋战,救下两人便冲向渡口,而同伴也早已杀了齐吏,抢了船侯着,待几人跃上船便立即开动。 燕回在跃下马车的最后一刻勒转马头,一鞭子挥出,惊得那匹马冲向追来的顾峪一行人,暂时阻挡了片刻。 一旦上了船,水系四通八达,南人水性又好,躲避起来容易得多。 逃窜的四人都深深松了口气,为首的一个认出燕回,惊喜道:“你竟还没走?我们还怕牵连你,特意算着你登船离开后才动的手,想不到,竟还多亏你帮忙,没叫我们死在这里。” “谁叫你们火烧仓城?”燕回显然并不赞同这个做法。 萧易寒好笑道:“萧子渊,你不会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吧?我们要北伐,把那些北人赶回他们的草原去,而今形势,你难道指望着王爷就用那几万亲军,以少胜多,一路北上,不用点手段,怎么可能?” 燕回拧眉不再争辩,只是对他们道:“你们下船,我还有事,要回去一趟。” 萧易寒只当他还是因为看不惯他们行径才不愿一路,说道:“你是君子,所以王爷不是让你把君子做到底了么?你来神都这一趟,好吃好喝好睡,还结交了一批北族显贵,王爷没有给你半点让你为难的任务,对你仁至义尽了吧?你还要作什么?” “回去?不会是想回去投诚?”萧易寒盯着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若想投诚,不必等到今日。”燕回冷道。 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不能让姜姮久等,燕回也不再与几人做无谓之争,说道:“终归我们是不能同路的,我走原定官路,你们自行谋算行程,越早分开越好。” “刚才你出手帮了我们,你就不怕齐人认出你,不放你回去了?”萧易寒道。 “齐帝若想撕破脸,早就撕破了,不会承诺放我平安回去,只要你们不暴露,不供出我来,他们不会为难我。”燕回已有些不耐烦,对他几人道:“下船,坐另一条去。” 方才那两人抢了两条船,如今正好分得开。 萧易寒却认定燕回回去是要投诚,赖皮道:“不去。” 他们不去,燕回也不再与人争执,打算自己去乘另一条,才转身,就被打晕了。 萧易寒叫人把燕回绑了,吩咐道:“不走官路,走快道。” 官路都是水势开阔平稳的河段,而那些水势湍急的地方,哪怕顺风顺水,行船很快,则因太过危险被弃而不用。但这些南人精通水性,善于行船,倒不是很怕这些。 ··· 姜姮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一夜。 起初在燕回交待的小路口等,久等而人不至,后来怕过路行人看出异样,又牵着马到路口的小树林里等。 这处偏僻,过了戌时便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姜姮又移到路口等。 天将明时,有百姓起来耕作,姜姮复避去林中。 如此反反复复,一宿无眠,终于等到天光大亮。 姜姮知道,燕回一定有事耽搁了,她不能再继续空等,得自行南下。 行程上,燕回是走水路,她走水路去追,说不定还能追上。 姜姮骑马去了最近的一处渡口,还未近前,就见渡口聚集了平时三倍的官兵,对坐船之人挨个严查。 一打听才知,昨夜有人纵火烧仓城,在南关渡乘船出逃,所有水路出入口都戒严了。 “哪里的仓城?”姜姮忙问。 路人言是洛口仓。 “可有人受伤,火是否及时扑灭?”姜姮语声切切。 那路人只当她也是个怕灾年雪上加霜的寻常百姓,知无不言道:“听说灭火及时,损失不重,就是跑了贼人,也没听闻什么人受伤。” 姜姮微微松了口气,她知道以燕回的脾气,不会做这种事,但他可能也是被这桩事牵连,因为水路出入口突然戒严,没有办法拐来接她。 她没有过所,往常还能高价雇个私船,如今这情势,私船决计不敢冒险出行。那只有走陆路了,同样因没有过所,她只能走小路,不能行官道。 ··· 顾峪是当夜很晚才回到家中,意料之中的,姜姮不见了,连她的两个丫鬟也无影无踪。 近随来与他禀报姜姮的行踪,问是否要把人请回来。 顾峪沉默了许久,终是低低沉沉地说道:“不必,继续跟。” 他要看看,她的决心有多大,能耐有多大。 一朵花养在温室里久了,就会以为哪里都是岁月静好,风平浪静,便让她,见识见识外头的风雨吧。 他去了凝和院,房内一切摆设如常。 她的头面就放在妆台上,衣架上还挂着刚刚浆洗好熏过香的衣裳,桌案上的茶水甚至还剩着半盏。 一切都寻常地,好似她不是离家出走,而只是出去游玩,很快就会回来。 三年了,她做他的妻子三年有余了,可她离开的决心竟还是那么坚定? 他早就猜到她要走,昨夜,他一次次问她,是否去送燕回,他不是个小气的人,只要她说去,他会带上她,正正经经送燕回一程。 今晨,她还和他一起喂马驹,云淡风轻地答应了,明早还要一起喂马。 她走得真是果决啊,他这几日,在她耳边说的话,她没有一句听得进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也确实没有回应过他。 顾峪目光转了转,落定在一个上锁的箱子上。 一切陈设如常,只有这个箱子,不合时宜地上了锁。 撬锁对顾峪而言从来不是一件难事,打开之后,那封和离书便一下闯进了他的眼睛。 她已经签了字,盖了印,细看言辞,倒也真不留情。 “夫妻三年,三年有怨,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二心不同,实南归一意,会及诸亲,以求一别……” 猫鼠相憎,狼羊一处,这就是她认为的,他们夫妻的关系? 和离书下还有一张纸,是个清单,写着这些银锭都是抵得什么账。 一匹成马,一套马具,三套头面,还有,辛苦费三十两,又被划掉了。 他对她做的事,在她眼里,就值一个三十两的辛苦费? 算的真清楚,不贪便宜,也不吃亏。 他给她的所有东西,不管是实实在在的物品器具,还是用在她身上的时间、精力、心思,都被她明码标价。 她对他哪有什么情分,只有锱铢必较的计算罢了。 既如此,随她去吧?是生是死,他都不会再管她了。 顾峪拿出那封和离书,坐去桌案旁,看了半晌,执笔签上名字,也按了手印。 第二日夜中,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一夜未停,至第三日晨,雨下得越发大了。 嫁错 第48节 近随来报,姜姮还在继续南行,且冒雨行了一夜,雨势大时才进了山野之中、农人临时搭建的简陋石庵中躲避。 “主君,夫人好像没带什么行装。” 衣裳湿了也没得换,她走的又是山间小路,连店肆都少见。 顾峪起身,命婢子打包了一身女郎行装,拿上蓑衣。 近随想他是要去接姜姮,说道:“主君,外面雨大,您别去了,我带上成平把夫人接回来吧。” “不必。” 顾峪要亲自去,把那封签好的和离书给她。 ··· 由夏入秋的雨,一旦下起来,就连绵不绝,乡曲小路早就泥泞难行,所幸官道铺了沙子,还能纵马疾行。 女郎赶了一日一夜的路,顾峪大半日也就追上了。 “主君,夫人还在那个石庵里,没有出来过。” 雨势未停,姜姮进去时又几乎湿透了衣裳,追踪的近随也不好靠得太近。 顾峪“嗯”了声,兀自进了那庵子。 到底是石头搭的简陋庵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姜姮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概因她瘦小,才没有被淋住。 她似乎没有察觉顾峪进来,待人到了她眼前,她才抬起头来。 顾峪才看出,她唇无血色,浑身连牙齿都在打颤。 “阿兄,”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手,“你终于来了。” 顾峪下意识紧紧包住她手,才惊觉,一向冰凉如水的手,此刻滚烫得像酷日下暴晒的石头。 “阿兄,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以为等到了想等的人,终于敢放心地把额头靠在他胸膛。 她的额头和手一样滚烫。 顾峪皱皱眉,骂了自己一句“混账”。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她的执拗和决心,为什么不早点来? ----------------------- 第35章 姜姮高热不退, 回去的一路上都牢牢抓着顾峪,口口声声唤着“阿兄”,生怕他再不见了。 回至顾家, 请了大夫来诊脉开药, 顾峪起身欲要为大夫让出些位置来。 姜姮概是察觉他要走,忽然抓牢他的手,目光昏沉地望着他央求:“阿兄,不要走。” 顾峪看看她,复又坐下,任凭女郎抓着他的手,示意韩大夫就这般为人诊脉。 韩大夫诊过脉,写下一个方子,又交待:“得让她多喝水, 不然,高热持续太久, 很危险。” 顾峪微颔首,命一婢子拿了方子去煎药, 另一婢则倒了碗白水茶,喂去姜姮嘴边, 柔声道:“夫人,喝些水吧。” 姜姮摇头, 索性探出半截身子枕在顾峪的臂弯,双手仍旧牢牢抓着他的手, 无聊地摩挲着他掌心的茧子,概因病着,撒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阿兄,我不要她喂。” 顾峪一言不发, 面色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又冷又硬,却是抬手接过婢子端着的茶水,单臂托起人倚靠在自己怀中,亲自端水喂她。 这下,姜姮乖巧地喝完了。 然后又来抓他的手臂,“阿兄,你哪儿也别去,陪我,好不好?” 顾峪不说话,面如冷霜。 “阿兄。”姜姮轻轻掐了掐他掌心的茧子,要他的答复。 “好。”顾峪淡淡吐出一个字。 姜姮却察觉了这一个字里的情绪,“阿兄,你在生气么?” 顾峪皱眉,未及答话,姜姮竟开始哄他了。 “阿兄,你不要生气,我有错,就改,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在病着,虚弱且卑微。 顾峪眉心拧得更紧,唇瓣因愤怒无处发泄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良久,终是握紧她的手,刻意压下了声线中的冷厉端严,温温地说道:“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阿兄,你真好。”她那么轻易就信了他的话,便是在病中,也一句不落地回应着他。 确切地说,是回应着燕回。 顾峪微微偏头,吸了一口气去压制心口的怒气。 “家主,药煎好了。”婢子很快端了药来。 这回,不消姜姮开口央求,顾峪便伸手接过药,像方才喂水一般,亲自喂她吃药。 姜姮只喝了一口,皱紧了眉,偏头躲开药碗,“阿兄,好苦呀,我想吃石榴。” 石榴一般至仲秋前后才成熟,时才早秋,市肆里尚未见有卖者。顾峪却还是道:“去买些石榴,城内城外四处看看,买到为止。” 有家奴领命立即去了。 但也不能等着石榴买回来再喝药,顾峪看向自家小妹,“你平常吃的蜜煎果子类,每样都拿些来。” 顾青月自姜姮一回来就过来探病了,亲眼看着姜姮一刻不离地黏着自家兄长,而兄长,虽还是一副冷样子,却几乎是,百依百顺。 她从来没见过哥嫂这副情状,既诧异,又看得津津有味,听自家哥哥这般吩咐,爽快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多子槅过来了。 多子槅一共七格,每一格里都放了一种蜜煎。 “喝口药,吃个蜜煎,可行?”顾峪仍旧刻意压着声音中的情绪,以能做到的,最温和的样子,和女郎说话。 “好。”姜姮伏在他怀里,乖巧地点头。 而后顾青月便看见,自家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哥哥,一手端着药,小心翼翼地微微抬起,喂嫂嫂喝了一小口,另一手拿起蜜煎,喂到嫂嫂嘴边。 一口药,一口蜜煎,每回的蜜煎都不重样。 最后喝完药时,自家哥哥还问嫂嫂:“最喜欢哪种蜜煎?” “第三种。” 顾青月一直看着哥哥喂嫂嫂吃蜜煎的,却没留意第三种是哪个,不料顾峪很快就拿出一个荔枝煎,复喂给姜姮,问她:“这个?” 姜姮一边吃着,一边满足地点点头,“就是这个,阿兄真好。” 顾峪对小妹道:“这个东西,多拿些来。” 顾青月连连点头说好,又看哥嫂半晌,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哥哥,嫂嫂唤阿兄,是你吗?” 她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姜姮这样称过自家哥哥,要么是恭恭敬敬、中规中矩地唤“夫君”,要么就是平平淡淡的“国公爷”,从没听过“阿兄”这般亲昵的称谓。 顾峪的脸色比方才更冷,沉眸扫了顾青月一眼,肃然说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听来很是生气,顾青月不知自己哪里惹到兄长,干干地笑了笑,再不言语。 姜姮喝过药,一会儿就困了,却不肯放顾峪走,抓着他的手枕着才肯睡去。 顾峪也不动,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榻旁,只脸色始终是冷的。 “阿姮,你怎么病了?” 姜家那厢也得了姜姮生病的消息,姜行和姜妧都亲自赶来探病,尚未进门,姜行就这般匆匆地喊了句。 姜姮受惊,身子一颤,微微皱了下眉。顾峪下意识按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下,女郎很快又舒展眉心,继续睡了。 顾峪皱眉望向姜行,压着声音冷道:“小声些。” 姜行面色一讪,尴尬地笑了笑,声音立刻轻下来:“阿姮怎么生病了?” 姜姮刚刚睡着,顾峪不想让人在此打扰她,示意家奴领着姜行到待客的前厅去。 姜行道:“让灵鹿照应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顾峪抬眸望他一眼,看回被女郎枕着的手臂,“你觉得,我能走开?” 姜行真没觉得顾峪是被拖住了走不开。 姜妧识趣道:“那让阿姮好好休息吧,我们去前厅坐会儿,等阿姮醒了再来看她。” 房内终于只剩了夫妻二人。 顾峪望着女郎莹白小巧的脸乖乖巧巧地枕在他掌心,竟然想,她要是就这么病上一阵子,也挺好,他不会嫌弃她黏人,不会嫌她麻烦。 哪怕,她就一直这样叫他“阿兄”呢?谁说她的阿兄,一定要是燕回? “不走了,行么?”他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女郎的脸颊。 “随便你以后怎么叫我,夫君也好,阿兄也罢,”他望着她,轻轻拨碰着她的脸颊,难得一见的温声与她商量,“但是,不要再走了,行么?” 姜姮睡得深沉,没有丝毫回应。 ··· 姜姮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高热已散下去许多,神思也清明了,抬眼看见顾峪,愣了愣,眼眸倏地像燃尽的灯火,陡然暗了下去。 方才昏沉的满足,此刻都变成了清醒的失望。 她放开顾峪的手,往榻里侧挪了挪,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沉默了会儿,翻身向里侧卧。 走之前那一晚在这榻上有多兴奋难耐,此刻,就有多失望自责。 她能怪谁呢?怪顾峪么?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在下马去石庵避雨前,她就察知自己病了,身上发冷,眼前发黑。应当是顾峪找到她,带回了她,还给她治病,她不能怪顾峪。 她只是怪自己,为什么生病,为什么没能耐去追上阿兄? 顾峪看看女郎背影,收回被枕得有些麻木的手臂,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抬步出门。 嫁错 第49节 “家主,石榴买到了。”婢子恰好端着一盘石榴走到门口。 顾峪看一眼石榴,“嗯”了声,示意婢子拿进去给姜姮。 “放着吧。” 女郎说话恹恹的,甚至不似方才,虽病的虚弱,说起话来却俏皮活泼。 顾峪眉心紧了紧,一口气闷在胸口憋得慌。 瞧了眼身旁一人高的水缸,忽然一脚踹过去,轰的一声,将那水缸踹翻在地。 ··· 顾峪走后没多会儿,姜妧就来了,看见院中婢子正在收拾的水缸碎片,愣了愣,什么都没问,径直去看姜姮。 “阿姊,那把钥匙,你给卫国公了么?”姜姮问。 姜妧轻轻摇头,“阿姮,先不说这个,你怎么会病了的?” 姜姮无所谓道:“淋了雨,就是风寒而已。” 姜妧猜到姜姮是要和燕回一起走,也知道,燕回因为救那几个放火的贼人,没有去接应她的妹妹。 “阿姮,那个燕郎君,为什么没有接上你?”姜妧明知故问。 姜姮却摇头,“我们说好的,分开走。” “撒谎。”姜妧道:“果真一早说好分开走,你会连行装都不带?过所不办?你知道,没有过所,寸步难行。” 姜姮沉默了会儿,辩说:“是我虑想不周……” “阿姮!”姜妧声音重了些,“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南行有多危险?当今世道,一个大男人行路还要成群结伴,怕遇上匪徒,那燕郎君敢让你一个人走?你这是平安回来了,还有命在这里为他分辨,倘若,你遭了匪徒,怎么办?” 姜姮低头不语。 “我便告诉你吧,他原本可以去接应你的,可是他的同伴放火烧仓城,他为了救他的同伴,和他们一起抢了船,跑了。” 姜姮转目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他虽蒙着脸,但熟悉他的人,还是能认出来,当时,大哥在,卫国公也在。” 姜妧继续说:“阿姮,他而今是镇南王的人,各为其主没有什么不对,可是,你此时应当清楚了,他为了镇南王的计划,为了他的同僚,放弃你了。” 姜姮本能摇头,“阿兄不是这种人,你不许这样说他。” “那他是什么人?仁义无双,忠诚不二?”姜妧言辞再不似往日温和留情,“他确实仁义无双,忠诚不二,所以,他必须在你和镇南王之间,选一个,在他这里,没有两全之策。” “他出手去救那些同伴时,就该知道,一来,他可能会泄露身份,二来,事情怎会那般容易摆平?他泄露身份,便是齐朝的罪人,他去见你,就会牵连你。事情复杂,他就得花费更多时间去处理事情,那么,自然顾不到你。” “阿姮,你觉得他是虑事不周,没想到这些?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他的同伴?” 姜姮自然心心念念都是燕回。 可若说,在那里空等了一夜,没有生过一丝埋怨,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不断说服自己,阿兄不会无故失约,一定有情非得已的苦衷,可想归想,那一夜的踟蹰等待,连夜赶路的惊惧,冒雨前行的无助,也都真真切切。 她不断回想着阿兄曾经对她诸般好,来驱赶心中的委屈、埋怨。 不断说服自己,阿兄值得,阿兄为她做了那么多,她不过等待久了些,行路难了些,算什么? 可是,如阿姊所说,阿兄这回确实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的同袍。 她也清楚,这选择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她心里就是会有怨气。 “阿姮,”姜妧拿了帕子轻轻替她擦去泪水,“他如果这次,真能安然将你带走,我想,或许到了岭南,他果真能护住你。” “你大约从未想过自己到了岭南之后要面对什么,你自然是,只要有燕郎君就够了,可是,你忘了,你在那里只有燕郎君,他却不是只有你,他还有对他有救命之恩的镇南王,有出生入死的同袍,镇南王不喜我,我想,他也不会多喜欢你,那些同袍视卫国公如仇敌,只怕,也会迁怒你。你只想过,劝燕郎君留下是让他两难,可曾想过,到了那里,他既要护着你,又要应付那些人对你的仇视,也是两难。” 姜姮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一直都以为,只要能和阿兄在一起,他们就会是从前那般模样。 “阿姮,不要怪我墙头草,两边倒,从前燕郎君在这里,他给你的开心就在眼前,实实在在,我便想着,你能一时开心,也挺好。可如今,他没能带走你,也没有办法在你身边陪你,他不再能让你开开心心,我自然不会再觉得,他是更好的选择。” “阿姊,别说了,我想睡会儿。”姜姮虽然退烧了,头还有些闷闷的,说起这些烦心事,连心口都发闷。 姜妧微微颔首,拿出之前姜姮给她的钥匙,说道:“钥匙我给你放这里了,如何选择,你再好好想想。” 姜姮闭着眼睛,懒懒点头。 ··· 顾峪和姜行说罢事情,又去了凝和院,到时,女郎正在喝药。 她自己端着药碗,虽然皱着眉,却不像高热昏沉那会儿,会嚷着苦,要他一口蜜煎一口药的喂。 蜜煎就在旁边放着,剥好的石榴也在旁边放着,她看都没看,一口气喝了药,才捏了几个石榴子儿填进嘴里。 顾峪走近,把她昏沉时说过的最好吃的荔枝煎递过去。 姜姮没动,辞道:“我觉得石榴更甜。” 顾峪望她一眼,东西放回去,坐在桌案旁一言不发。 事到如今,姜姮也不打算再这般貌合神离的过了,左右,顾峪这回不可能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把钥匙递过去,说道:“内寝有个上锁的箱子,你帮我开一下,里面,有我给你的东西。” 顾峪沉默,状作什么都不知道,接过钥匙往内寝去了,过了会儿,空手出来了。 钥匙丢回给她,淡漠道:“什么箱子,没找到。” “没找到?”姜姮讶异,差春锦去看,也说没有。 “里面装的什么?”顾峪明知故问。 “有些银锭……” 姜姮话未说完,顾峪便揪着这点,貌似合理地怀疑,说:“许是遭了贼,被偷了。” 便要问罪蕊珠和春锦:“你们两个这几日去哪了,怎么没看好东西?” “不怪他们,我让他们去帮我办点事。” 姜姮替两个婢子解围,虽觉得遭贼一说有些荒唐,却也不想顾峪大动干戈去查去找,屏退所有婢仆,打算对顾峪坦白。 “我们……” “和离”二字未出口,顾峪先一步说道:“四郎的婚事好像要定了,约就在这几日,你好生养病,到时候,或许还需你这位嫂嫂帮忙。” 姜姮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们……” “你这几日没去喂马,大概不知那小马驹病了……”顾峪又打断了她的话。 “卫国公,我们和离吧。”她不再管他说什么,哪怕糅合着他的话音,也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房内霎时寂寂一片,如若无人。 良久,姜姮平静地开口,“多谢你带回我,为我治病,但是我也不想瞒你,我本来,是要和阿兄一起走的。” 顾峪的目光忽而沉入黑暗的深渊,攥紧拳头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问了么?他何曾问过她是去做什么?何曾追究什么? 她为什么诚实地令人发指,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顾峪始终一言不发,坐了会儿,滕的站起身,走了。 不一会儿,院里又传来水缸翻倒破裂的声音。 从凝和院的主房,到顾峪书房,一路上的水缸,都未能幸免,一时之间,整座府邸都笼罩在噼啪哗啦的声音里。 ··· 第二日,姜姮的风寒好了许多,虽未彻底痊愈,但已无头疼头闷之感,她喝过药,便起身坐去桌案旁,重新写和离书。 才写了一半,顾峪来了。 望见她在写什么,目光沉了沉,却是没有发作,在一旁的坐榻上坐下,沉默了会儿,开口说话时倒没有昨夜离开时踹翻水缸的怒气,听来心平气和了许多。 “我可以帮樊氏。”他没头没尾,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姜姮反应了会儿,才记起他说的是送杨之鸿去死的事情。 且不说顾峪是否真的会帮忙,姜姮也不可能答应这个主意,那到底是阿容的夫君,他们到底也有几年的夫妻情分,还育有两个女儿,阿容或许一时冲动想杀人,一时顺心,就又不想杀了。 “不必了。”姜姮说。她会在想别的办法帮阿容。 “樊氏的事,你兄长的事,姜家的事,你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帮你。”他看着她,字字句句,冷冷沉沉,却像是千斤的承诺,掷地有声。 姜姮依旧摇头,“国公爷,你不必再帮我了,就算我因为有求于你而不和离,有什么意义?那也只是利用而已,难道你想被这样利用?” 顾峪无所谓道:“人生在世,哪个不是为人所用。” 姜姮倒没想到他如此看得开。 “国公爷不在乎,我却不想这般做。”她蘸了蘸墨水,执笔继续写和离书。 “我不和离。”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他突然这般说了句。 姜姮抬头,思量片刻,想他还是顾念着四郎和阿月的婚事,温声说道:“四郎是个极好的人,乐观开朗,脾性温和……” “你觉得我不如四郎?”男人又阴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姜姮哪里是要说这个,摇摇头道:“我是说,四郎那般郎君,一定会有好人家的姑娘喜欢,怎会因为你我和离就放弃一门好姻缘?至于阿月,你该比我更清楚,秦王娶她,要顾及的只是你,不会在意你是否和离。阿月年纪小,不懂事,才会听人挑拨就深信不疑。你之前说暂时不和离,不就顾虑这些么,你若说不通,我去和四郎阿月说……” “不是这些。”顾峪断然否认。 “那……”姜姮之前问过他,彼时,他明明就是说,只有这一层缘故,没有别的顾虑,怎么现在,又不是这些缘故了? “那你还有何顾虑?”念在男人到底救了生病的她,姜姮还是想好聚好散,不要闹得两家颜面尽失。 “没有顾虑。”男人冷冰冰的说。 他这副没缘由不合作的样子让姜姮有些头疼,“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和离。”他坐在那里,冷冷淡淡的,只有这一句话。 “为何?凡事总要有个理由……”姜姮试图和他讲道理。 “那你为何一定要和离?”他沉着眼眸,反问她。 姜姮愣了下,目光空茫茫的,漠然说道:“我的理由,你果真不知么?” “他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的?他果真想带你走,就该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不是让你一个人行夜路,在山野之中等着他侯着他!” 嫁错 第50节 姜姮攥紧毛笔,颦眉望着顾峪:“你有什么资格说阿兄?” 顾峪冷笑,“你还维护他?他果真为你着想,怕你受磋磨委屈,就不会罔顾你的名声,和你在官驿做那种苟且之事!” “啪!” 姜姮的毛笔扔了过来,结结实实打在男人脸上,那张冷玉般俊朗的面庞上,划出一道伤口般的墨色痕迹,幸而他穿的是一身玄色袍子,看不出溅在衣上的墨点子。 顾峪沉沉的眼眸里,惊诧多于愤怒,她竟然会打人?还,砸的这般准?连他都没有躲开…… “你不要血口喷人污蔑阿兄,什么苟且之事,他从没有做过!” 姜姮自坐中站起,手中已攥了一把毛笔,好像他再多说一句,她就会都朝他砸过来。 “没有做过?”顾峪望着女郎,自言自语呢喃了一句。 “没有做过!你不要污蔑阿兄!”她嗔目望着他,斩钉截铁。 顾峪知道姜姮不会骗他,她连和燕回一起出走这种他根本不问的事都要主动、诚实地告诉他,若真和燕回有什么,她不会如此替燕回委屈、分辩。 顾峪唇角动了动,没露出任何情绪,抿了下脸上的墨迹,沉默了许久,淡淡道:“总之,我不和离。” “你说不和离就不和离,你为何如此霸道?”姜姮却仍在气头上,望着他控诉。 顾峪默了片刻,平静地说道:“你说和离就和离,你不霸道么?” 第36章 姜姮还是第一回听见, 有人将霸道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从小到大,父母兄长说过她顽劣,自私, 目光短浅一根筋, 胸无大志小家子气,诸般缺点一言难尽,但也从没有“霸道”这一项。 顾峪这话真是新鲜。 姜姮嗔目望他片刻,低眸敛目,复在桌案后坐下,攥着的一把毛笔随意扔在案上,挑了支能用的,继续写和离书。 顾峪亦来至桌案旁,瞥了眼她写的和离书, 言辞无情,与之前那封一模一样。 他一言不发, 看着女郎写,随手抓起一支扔在案上的毛笔, 做百无聊赖状,拔掉笔毫扔掉, 又换另一只,最后, 在女郎提笔蘸墨时,连她手中那支的笔毫也拔了丢出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姜姮本来心平气和地写着和离书, 愣是被他磨得烦躁起来。 他仍是那句冷冷淡淡,听上去没什么情绪的话,“我不和离。” 姜姮再是不想闹得太僵,此刻也别无他法, 不得不用下下策了。 “你一定要逼我写状子,闹得人尽皆知,颜面全失么?” 顾峪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容易生怒,凤目无波,面色平静,向来冷峻如玉的面庞上因为那一道抿开的墨水痕迹,添了几分平易近人的烟火气。 “果真如此,彼时人尽皆知的会是,我不和离。你该知道,我若始终坚持,就算到了这步,也和离不成。坊间有关我的流言不少,我若计较那些,在乎那些名声颜面,早就气死了。” 姜姮真的看不懂他。 就算起初,他撞破她与阿兄的事,不肯和离,是愤怒不甘,意在报复她,才不能遂她心愿,不让她与阿兄好过。 期间变卦,或许曾经果真顾虑过四郎和阿月的婚事。 而今,他亲口说了,都不是这些的缘故,那他到底还执着什么? 总不能,还是没有泄愤,还要继续报复她磋磨她? 可又不像,他最近都没再做什么报复她的事了,且他也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小人行径。 那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能让他哪怕闹到官府,闹得满城风雨,颜面尽失,也不肯和离? 难道…… 还是因为她生得像阿姊? 他当初对阿姊爱而不得,才娶的她,如今,对阿姊依旧爱而不得,所以,不肯放她? 一切好像都说通了。 还能有什么缘由?联想近来大事,唯有秦王看上阿姊一桩,只有这一个缘由。 亏她之前还感同身受可怜他爱而不得,妄图尽己所能给他些温暖和体面。 他却恩将仇报,明月求不得,便要让她继续做这个影子。 既如此,她何须再顾忌他的死活? 他不是中意阿姊么?果真中意,无论如何,不该去争一争抢一抢么?阿姊说了,谁争谁抢,谁赢谁输,都是男人的事,想来,他和秦王争归争,不会对阿姊有太大影响,既如此,她还顾忌什么? 她该劝一劝他,果真心悦阿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得遂心愿抱得美人归。不然,等阿姊再嫁,他就再有没有机会了。 姜姮平复心绪,收敛被男人磨出来的烦躁,默了片刻,温温静静地开口说道:“我们已做了三年夫妻,你该是明白,我终究不是阿姊。才思,气度,见识,秉性,我没有一样像她,甚至可说,我连她调·教出来的丫鬟都不如,你忘了么,你自己都说过,我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顾峪平静的神色起了波澜,皱眉回想,完全没有印象,“我何时说过?” “我的猫犯错,你罚我诵书,后来我累了,不想伺候,骗了你,你又发怒,便说,我若把养猫的心思放在读书上,也不至于胸无点墨,出言庸俗。” 她说得这般详细,顾峪才记起来些,那几日正好看了牡丹园的账,虽然账目清晰,但记账的字很丑,且那么好看、国色天香的牡丹,她竟然取个名字叫牛红、牛黄,他自是觉得,她玩物丧志,不修诗书。 不想这事就叫她记在了心上。 此事确是他过于严苛,说话重了。 他的错,他会认。 “你想如何,我可以补偿。”他坦然说罢,见女郎要启唇,立即补充了句:“和离不行。” 姜姮说这些,不是要他的补偿,也不是要他认什么错,她只是想要他看清楚,她和阿姊差得很远,她永远也比不上阿姊。 “其实你没有什么错,世人皆好好色,你那般心悦阿姊,有阿姊珠玉在前,对我,自然就免不了要抱些幻想,可惜,我做的再像,哪怕和阿姊穿一样的衣裳,簪一样的绢花,用一样的胭脂黛粉,我也学不来她的诗书、才华和见识,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你迟早都会清楚,我比不过她,我不是她。” 顾峪一言不发,只是定定望着她。 姜姮见男人没有打岔,似乎正在一步一步被她带着走,继续说道:“我知你是个长情的人,这些年从未忘记过我阿姊,你看,上天是眷顾你的,又给了你一个机会,不是么?” 顾峪方才就瞧出了她的目的,此刻,更确定了她要做什么,却什么话也不说,静静看着她,好像完全陷入了她的思维里。 “阿姊跟我说过,她能安然回京,出狱,归家,都是你在帮她,她很感激你。”姜姮顿了顿,也不刻意回避秦王的事,说道:“虽然打马球那日,我们都看出秦王或许对阿姊有意,但是,你可还记得,秦王约我阿姊下棋,我阿姊没应,约打马球,我阿姊也没应,你觉得,这是为何?” 女郎循循善诱,竟还要他猜是为何。 顾峪淡道:“我记得,也没拒绝?” 姜姮笑语:“那终究是秦王,我阿姊总要顾忌些天家颜面,哪好直接拒绝,不答应,就是拒绝了呀。” “你记得那日,我和阿姊一起乘车回的,她告诉我,她更中意你,你帮她良多,只要你想娶,她会愿意嫁。” 顾峪的目光动了动,看她半晌,也不知生气还是好笑,轻哼了一声。 姜姮继续说:“我知道,你顾忌秦王的心思,可是,秦王现在没有什么动静呀,而且秦王虽然位高权重胜于你,但是,他要顾忌的东西也多于你,还真不一定就争得过你,你就这样放弃我阿姊,不难过么?你想想,你念念不忘六年的人,明明有机会娶过来的人,就这样放弃,甘心么?” “所以呢?”顾峪佯作没懂她的意思,要她说得更明白一些。 “所以,你该去求娶我阿姊。”姜姮望着他的目光里有鼓舞之色,“秦王和你交好,也明知你对我阿姊早就有意,想来,他也不好意思做什么阻挠争抢之事。” 顾峪笑了下。 “说了这么多,就是要和离?”他的眼睛冷冰冰的,没有笑意。 姜姮不惧,就望着那双冷冰冰的眼睛,“你不肯和离,不就是因为,得不到我阿姊么?” “姜姮,”他淡漠的面庞上终于起了怒色,直呼她的姓名,“我果真想娶你阿姊,不会到现在还没休了你,我会在她一回京城,就请旨赐婚,就算彼时圣上不应,但是会叫所有人知道,我要娶她,我不会给秦王看上她的机会,我会牢牢把她抓在手里,谁都别想肖想。” 姜姮默然不语,唇角冷冷勾了下,这么听来,他对她做的,还算仁慈了? “你现在做,也不晚。”姜姮淡道。 “姜姮!” 顾峪手上不知何时攥了一把笔杆子,说着话,咔嚓一声,一把笔杆在他手中折断。 姜姮微微受惊,眼睫轻眨几下,下意识躲他远了一些。 顾峪低眸看了看手中东西,扔去渣斗里,也暂时没再说话。 他昨日自诫过许多次,不管她说什么,不要生气,不要发怒,她胆子小,喜欢秉性温和之人,他本是打算,与她心平气和谈一谈的,为何又生气了? 他不是一直都知晓她想和离的么?这回,她不过是为了和离,把她的阿姊都推了过来。 循循善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让他去与秦王争抢她的阿姊。 “我娶你阿姊之心,是在六年前,而今,早就无意。” 姜姮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无意?”姜姮眼中竟露出讥诮,她还一直以为,他是个长情的人,却原来,也没那么长么? “卫国公,你两个月前,还在叫我‘灵鹿’,还跟我说,你会娶阿姊。” 顾峪不说话,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他为什么会说那句娶姜妧的混账话?她果真不知么? 气话和真话,她都分不清么? “我的话,你肯听了?”他冷着眼眸问她。 “国公爷的话,我句句不曾忘过。”姜姮淡淡道。 “我说不和离,你怎么不听了?” 姜姮一噎,默然不语。 “姜姮,你听明白,我而今无意娶你阿姊,之后,也不会动意,我不娶,只因我不想娶,和任何人没有关系。”他明明白白地说。 姜姮听不明白,怎么会不想娶?明明他一直都在唤着“灵鹿”,明明他只有唤这个名字时才会温和些,明明他那么尽心尽力帮阿姊…… “怎么会不想娶?若是不想娶,你怎么会那般帮我阿姊,卫国公,你别再自欺欺人了。” 顾峪气得笑了下,他自欺欺人?她果真那般了解他,怎么会口出千言,离题万里? 不过,她既问了,那便说与她那些旧事。 “六年前,你阿姊助我良多,她及笄宴上,赠我牡丹图,将我写的行军诗夸耀于诸座上宾,就是那回,你兄长开始注意我,会在决策时听取我的意见,让我有出头的机会。” “更有一回,你兄长滥用私刑要杖责于我,也是你阿姊出面相救。六年前,我确实因为这些恩义,动意求娶,如今帮她,也是因为这些恩义。” 姜姮眼睛眨了眨,细看顾峪,但是记不起了,她只记得自己寻到长兄时,他确实正要打人,但那个人什么模样,她却没有细看,莫非就是顾峪? 不过有什么所谓?就算真的是她帮了他,他真心想承认的,还是阿姊。 叫他说来,他对阿姊只有恩义,没有情分了,那如今不和离,到底是为什么? 嫁错 第51节 姜姮百思不得其解。 “你阿姊之事,你还有何疑虑?”顾峪不希望她揪着他曾经的一句气话,再生出把他推给姜妧的荒唐想法。 “那你,到底因何不愿和离?”姜姮想,只要能找到因由,就有得解。 顾峪看看她,又是沉默。 姜姮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等他的话。 “没有因由,就是不想。”良久,顾峪就给了这么个答复,姜姮不觉颦了眉。 “不想和离,便是因由。”顾峪补充了句。 姜姮气得抿唇,这叫什么因由? 她费了那么多心思,说了那么多,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姜姮眼眶一红,想哭。 顾峪看出来了,几乎想都没想地走近,下意识抬手捧了她的脸。 他是想哄慰她,她却下意识地抗拒,在他抬手捧住她脸时就双手抓住他手腕,微弱却倔强地要挣脱他。 “我听你说了那么多,你可否,也认真听我说几句?” 他没有因她的抗拒放手,就这样捧着她的脸,让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待她平静下来,不再沉浸在无法和离的失望之中,才放开她。 “三年夫妻,你从不曾对我有过一丝情意?” 姜姮平静地点头,没有任何情绪,不似他曾经说的都是气话,她给的答复,都发自肺腑本心。饶是早有所料,早在心中劝了自己千八百遍,不要对她发怒,顾峪的脸色还是有一瞬没忍住,阴沉了下来。 沉默片刻,压下心口怨气,他也做浑不在乎的平静模样,“那既然,三年都这般过来了,为何现在一定要和离?” 姜姮不语,顾峪替她说道:“还是因为燕回?” “你此前以为他死了,所以,嫁给谁都无所谓了,而今,知他活着,便又起了心思?” 姜姮默了会儿,淡淡道:“不全是,我也不想再做阿姊了,不想再这般浑浑噩噩度日。” 终究怪她没有一个坦坦荡荡的自由之身,若她早些和离,就算山高水长,千难万险,只要好好谋划一番,她完全可以自己去找阿兄。 “你不必做你阿姊,至于如何度日,与你是何身份,并无什么关系。” 姜姮看他,怎么会没有关系? 顾峪看出她并不认同自己,却也不恼,冷静地与她讲着道理:“如果……” 他怕女郎又揪住只言片语不放,再次强调:“你听明白,我是说如果,不是真的要和离。” “如果你我现在和离,你有何打算?” 姜姮自不可能说与他,遂闭口不言。 “而今虽南北归一,与镇南王也尚未在明处开战,但关禁甚严,你想南行,若走官道,得有圣上的亲笔朱批,若走乡曲小路,得重金雇一队护卫,且还要承受因私自南行而被抓问罪的风险。所以,官道行不通,小路你也走不得,因为姜家不会放你去冒这个险。” “不能南行,你便只能留在姜家,你阿姊聪慧通达,与你父母兄长感情深厚,利益相连,他们或许不会催促她再嫁,但你,你除了燕回谁都不想嫁,他们会纵容你么?” 姜姮不说话。 “就算我们现在和离,你也没有办法立即就和燕回在一起,你可以摆脱卫国公夫人的身份,却摆脱不了姜家女儿的身份,你从前为何妥协,为何答应嫁我,终究是,你逃不开那个身份。” 姜姮自然是清楚这些的,有些时候就是如此,明明那些家人对她不够好,可她竟会因为他们偶尔的好而牵肠挂肚,她自幼恨父亲母亲,却没有一日不期盼着他们去接她回家。她对父亲母亲没有什么感情,却又总是希望,自己能像阿姊一样,让他们骄傲。 阿姊那般优秀,而他们更喜欢优秀的女儿,有什么错?终究是她不够优秀,是她自己的问题。 “你果真和离归家,能清净么?姜家交游广阔,有的是比燕回合适的郎婿人选,就算你坚持不嫁,终究有些烦扰,不是么?” 姜姮自然想过这些,也已做好面对的准备。 “既然和离也不能立即遂愿,那你身在哪里,有何分别?回到姜家还多有烦扰,在这,你却只需面对我一个,我不会耽搁你太久,一年为期,一年后,你若依旧想和离,我绝不阻拦。” 他说了那么多,姜姮却并没有怎么动心。 “一年后,镇南王的事也该定了,燕回若能活着,大大小小,该是能做个官,到时候,姜家或许不会再阻拦你嫁他。” 顾峪瞧见女郎眼睛动了动,终于在思量他的话了。果然还是只有燕回能牵动她的心思。 她的人生里,除了燕回,别无他物么? 姜姮沉默许久,思量许久,抬眼问他:“听你说来,一年之后再和离,都是我的好处,那你呢,你的好处是什么?” 利己乃是本性,她不信顾峪没有目的。 顾峪不说话,他的好处就是,赌她一年之后,不会再想和离。 但若说与她,只会让她害怕他再次食言,而不敢答应。 他还能有什么好处呢? “秦王想把他妹妹塞给我,我不想要,这一年时间,我还需要一个夫人。”他眼观鼻,鼻观心,大言不惭地说道。 姜姮愣住,她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秦王的妹妹和顾青月差不多年纪,小顾峪十岁呢,顾峪还是个有妇之夫,秦王怎么会动这种心思? “你知道的,阿月若知秦王对你阿姊的心思,这桩婚事不一定能成,所以,秦王动了其他心思。”顾峪仍旧垂眸看着自己的鼻子。 这话倒也合乎常理。 但是…… “避子药,我不想再喝了。”姜姮说。 顾峪猜到她会提这个要求,他沉迷于她的味道,不自觉想靠近,想做那事……她对他却是没什么想法。他可以不碰她,但那根本不是避子药,她须得日日喝着才有治愈的可能。 “不行。”他拒绝。 “那就……” “算了”二字尚未出口,顾峪道:“你有的选么?我说了,你闹得人尽皆知,也是我不和离。” 姜姮嗔目,他果然还是只会逼她? “其他事都行,唯避子药一事不行。”他的态度很强势,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女郎仍在嗔目怪着他,便又道:“难道你想怀上我的孩子?” “我可不想我的孩子一年之后没娘。” “不会的。”姜姮从前由着韩大夫为自己诊脉开避子药,一来不想告诉顾峪真相,二来,也怕会有意外,如今,她已喝了那么多日的避子药,想来病情更重了。 “我身患隐疾,无法有孕。” 纵使早就知道,顾峪此刻还是被她激怒了,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拖着不治…… 他的拳头攥紧,没忍住在案上锤了一拳,震的案上的砚台都跳了一跳,溅了一些墨水出来。 姜姮眼睫又颤了颤,向后退去。 顾峪转身,背对着她,许久才平复心绪。 “既如此,那就治病。” 姜姮抬眸看了看他,显然没想到他会这般说。 “燕回若知道,也会劝你治病。” 顾峪痛恨自己口中说出的话,却也知道,只有这话对女郎管用。 她而今只认燕回。 姜姮却依旧没有松口。 顾峪便知,她是反抗的意思,她和她的阿姊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姜妧沉默,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他的妻子沉默,绝对是不乐意,在反抗。 “我不会让你怀上我的孩子,我若想碰你,自己会喝药。”他又补充了句。 “可是我听说,那药喝多了,就生不出孩子了。”所以,最好不要碰她,免得断子绝孙。 顾峪气笑,该说她是良善呢,还是…… “你如今可能答应,不和离了?” 姜姮思量着,好像是点了点头。 顾峪立即说道:“既如此,这一年之内,你不许再提‘和离’二字。” 她三天两头,不是提和离,就是擅自出走,答应的好好的暂不和离,就会突然毁约出走。顾峪已经因为这件事焦头烂额,连正事都几日几夜无暇思索了。 为何她在燕回面前那般乖巧听话,在他这里,就如此倔强难缠? “我还有一个条件。”姜姮说。 还有条件?顾峪无可奈何地闭闭眼,她在燕回面前不是很好骗么?怎么在他这里,心眼儿这般多? “你说。”他压着所有情绪,心平气和地说。 第37章 “我要你现在就写好和离书, 签字按印,一年之后你若反悔,我直接拿着和离书走人。” 这就是姜姮的条件。 顾峪不说话, 他本来以为, 她的条件里又是燕回。 虽没有燕回了,却是对他提防的很,就如此怕他一年之后毁约?就如此确定一年之后,她还如今日这般想方设法要和离? “你不同意?”姜姮的眼神告诉他,对这个条件她不会让步。 “好。”顾峪淡淡地应了,“但是,你若中途毁约,那封和离书就作废。” 他神色认真起来,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冷厉, 言语之间也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再敢像这次, 悄悄毁约出走,天涯海角, 我一定把你揪出来,从此, 你不会再有和离的机会,我不会再对你手软。” 他的目光有些寒, 渗着丝狠厉,姜姮抿唇, 没忍住打了个寒颤,低下眼眸,说道:“写和离书吧。” 顾峪道:“我尚有正事要办,过几日写了给你。” 姜姮不想拖延, 按住自己将要写完的和离书,说:“我差不多写完了,你只要签字按印就好,不会耽误你太久。” 顾峪状作思量了一下,伸手:“我看看。” 女郎把和离书递过去。 嫁错 第52节 顾峪佯作是第一回读,看得很认真,最后皱眉道:“改日,我重写吧。” 这是不满意的意思。 姜姮想今日就签了,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妥当,我可以改,改起来很快,不会耽误你很久。” “哪里都不妥当。”顾峪不打算今日就签,抬步就要走,“我还有正事。” 姜姮虽然不满,到底不是缠闹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顾峪大步离开。 不想顾峪才出去没一会儿,成平就抱着一个小箱子来了。 “夫人,家主说这是您的东西,您点算一下,看是否少了什么。” 成平送来的正是她放在内寝留给顾峪,顾峪言是被贼偷了的小箱子。 “如何找回来的?”姜姮故意问道。 “家主说是找到贼了,已经处置了,让夫人您不必再忧心。” 顾峪就说了这么多,成平虽觉得没头没尾无法令人信服,却也只能这么回姜姮。 姜姮自也听出其中漏洞百出,但想着多问也无意义,平白让成平为难,遂不再说话,示意成平放下箱子,要打开看时,见箱子上换了把新锁。 成平递上钥匙,解释道:“家主说,原来那把锁被贼撬了,给您换了把新的。” 姜姮淡淡“哦”了声,打开看,里面的银锭一块没少,只几个信封不见了,存档的行程图约是顾峪直接拿走了,那封和离书……大概也让他拿走了。 “那贼倒是本分,一块银锭也没拿。”姜姮道。 成平是顾峪近侍,顾峪果真抓贼审贼,还是家贼,她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 她知道遭贼是假,想必姜姮也早知道,故意说来打趣。 成平便也配合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幸而夫人遇到的是个本分的家贼,只把不值钱的东西偷了,值钱的,都给夫人留着呢。” 姜姮笑笑,没再说话。 成平便又说:“夫人,家主的意思是,家中用不上您的私财,这些银锭也不是小数目,不若,您从哪支取的,还放回去,日后,也尽量不要去支取您的嫁资,免得将来又叫人讹传,说您中饱私囊。” 姜姮想了想,点点头,也正好多日未曾去香行了,遂带着春锦亲自去了一趟。 进门时,瞧见苏兰薰正与人介绍着各色香料。 她戴着一层普普通通的薄绢遮了脸,衣着亦是寻常普通,不似之前光鲜亮丽,但她说话的声音很是温和开朗,神采奕奕,早没了当初在卫国公府的唯唯诺诺和惊魂未定。 “夫人,您来了。”苏兰薰看见姜姮,笑着和她打招呼,不卑不亢的。 姜姮亦是莞尔回应:“你先忙。” “好,等我给这位贵客调完香。”苏兰薰对香事很精通,引着人试过了各色香的味道,又依不同功用调了几份混合香,分别放进匣中,对买香的顾客交待道:“这是佛前香,熏衣香,安神香,焚香时的具体配比都写好放在匣中了,若有问题,您再来寻我。” 送走顾客,苏兰薰才到姜姮面前说话。 “你这是,得了风寒?”姜姮问。 时下不乏女郎为了好看做犹抱琵琶半遮面状,但苏兰薰用来遮面的薄绢很普通,并不能为她的容色增添什么光彩,反而遮住了她颇为姣好的容貌,姜姮便以为,她以绢遮面不是为了好看,是得了风寒,闻不得肆内如此重的香味。 苏兰薰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以色事人。” 她这样性格,做不来那等如鱼得水的逢迎事,她很喜欢眼下这份调香的差事,不必勾心斗角强颜欢笑,而且,她也能做好这份差事,这让她觉得,自在满足。但是偶尔会有一些男客,对她上看下看的,来店里耽误许久,试来试去,最后什么都不买。她不想因此耽误了姜姮的生意。 “若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姜姮也不知为何,格外愿意帮助苏兰薰,总觉得她身上有几分自己的影子。 方才看见她忙得不亦乐乎,调香熟练,迎送得体,虽衣着不甚亮丽,但就是叫人觉得,她此刻,前所未有的光彩照人。 为她高兴之余,姜姮竟莫名有些羡慕她。 她而今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空有一张美貌的苏姬了,她有了自己的事情,因为这事情做得很好,而长了底气。 她的底气与旁人没有关系,只来自于她自己的本事。 姜姮至今行事,都没有这份底气。 苏兰薰见姜姮看着她,目中不乏欣赏之色,心中自也是欢喜的,说道:“多亏夫人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才有了我今日样子,夫人放心,此前确实有些男人来缠磨过,不过,叫主君的近随撞见了,呵斥了一顿,已经没敢再来了。” 姜姮完全不知这些事,问道:“卫国公的近随来这里做什么?” “买香呀,说是主君喜欢用沉香熏衣,遣他来买的。” 自小骆氏失权之后,姜姮虽帮忙整理查核了账目,但家中一切具体事宜几乎没有过问,裁衣、熏香之类也不曾管,自然不知顾峪熏衣的香料都得亲自差人买了。 姜姮没再多问,把装银锭的箱子交给掌柜,让他入账。 掌柜道:“夫人,苏姑娘说咱们行里的香料种类还是有些少,觉得咱们可以多买进些香品,生意应当会更好。” 掌柜说罢,看向苏兰薰,示意她同姜姮细说。 苏兰薰遂说了心中想法。 她在南朝多服侍于权贵之家,见识过南朝用香之精之盛,熏衣、宴饮、礼佛、祭祀甚或丧葬,没有一处少得了焚香,香的种类亦多,配方也多,高门贵族妇人熏衣,甚至有一日一香,一年不重样者。这样一比,八·玖香行的香料,不管种类还是配方,都单调得多。 “夫人,我只是依我所见,觉得咱们的香品有些单调,但是,我并不了解神都风习,不知道神都人对香料是否有如此大的需求,也可能,神都中人并不怎么热衷于焚香,那样的话,就维持现状也好。” 姜姮细思量。 当初刚刚归京,她不想阿兄在京城过的拮据,但又不能伸手向双亲要钱,多番勘察,选定了香行生意,看重的就是神都佛事兴盛,而香供乃是佛前四供之首,这桩生意应当稳赚不赔。 这些年经营,虽不曾大富,但是也有所累积。至于香品和配方,神都香行大差不差,都是如此几样,她果真买进新品和新配方,那就是神都头一个,要么盈利大增,要么亏损甚巨。 “且拿出三分之二的盈余,试一试,至于香品挑选,苏姑娘,你多费心。”姜姮做了决定。 掌柜应下,又向姜姮禀了一桩事。 “昨日姜郎主遣人来了一趟,说想支取一些钱财,您看,怎么办?” 姜姮只听闻自己生病时长兄去看过,并没见到人,也没听说借钱之事,遂问:“可有说何用?” “听说是,姜郎主想开仓赈恤,但谷绢不足,须得再购置些。” 姜姮愣了愣,开仓赈恤不该是自愿为之,量力而行么?怎么兄长还要借钱购置谷绢? ··· 姜姮去了姜家,询问长兄借钱开仓赈恤一事。 姜行道:“京畿诸县都遭了雹灾,洛口仓又遭贼人火烧,虽然对外说的是,损失不重,但那是为了稳定民心,实际上,仓城内五分之一的粮食都被烧毁了。幸而,我提出召请诸王公世族开仓赈恤,圣上才没有降罪责罚。” “王公世族?”姜姮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兄,“那些王公会听你的么?” 姜家是青州世族第一流,或许在世族中尚有些号召力,但国朝王公多是北族勋贵,对他们这些世家也就是面子上和气,真叫人家出谷出绢,谁会听他的? “大哥,你别又是立功心切立了军令状呀?” 姜行摆手,自信道:“你放心,诸王公那里,有卫国公去说,我只管世族这厢。” “你又找顾峪帮忙?”姜姮不满道。 “这是朝堂事,我找他帮忙不应该么?你放心,他有秦王这个靠山,这事难不住他。但是……” 姜行叹了口气,看向姜姮:“咱家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家中子弟衣食用度,却是一年比一年奢侈靡费,谷粮绢帛之物,虽有积余,但若开仓赈恤,实在有些吃力。” 姜姮道:“那你便量力而行……” “阿姮,你想得简单。”姜行打断她的话,“这事是我提的,而姜家又居世族之首,我若出得少,岂不是叫人笑话?若其他小族都跟着我学,出那么一星半点,能达到开仓赈恤的目的么?到时候,圣上不满,咱们也没好日子过。” “那你……” 姜姮止了话,想兄长大约也是没办法了才找她借钱的,问道:“那你需要多少?” “一千五百两。”姜行说。 姜姮微微吸了口气。 香行经营多年,确实积利颇丰,但她此前万念俱灰,花钱没有刻意节制,几乎所有钱都花在了供养佛事上,以至于现在香行也没特别多的积余,且还不到年底,香行的许多账也还没有收回来,就是把她的嫁妆全部算进来也没这么多。 “大哥,我没这么多钱。”姜姮为难地说道。 姜行微微皱眉,显然不满她这副推脱的样子,“你别忘了,我也曾做过大将军,得过赏赐,知道这些前对国公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竟然让她用顾家的钱? “不行。”姜姮一口回绝。 姜行道:“我又不是不还,你怎么这般小气?” 姜姮不说话,默默盘算了一下自己眼下能凑出来的钱,说道:“我最多给你八百两,你不要就算了。” “阿姮,八百两够做什么?”姜行不答应。 “你不要算了。”姜姮绝不可能帮他去借顾家的钱。 姜行不耐烦道:“好好好,八百两就八百两,其他的我再想办法。” “那你写个借据给我。”姜姮说道。 不曾想,姜行一听这话,捶案大怒,“你管我要借据?你忘了你这香行是谁出钱帮你开的?我可曾管你要过一文钱?如今家族有难,让你出个钱,你头疼屁股疼,做生意似的讨价还价,还让我给你立借据,姜姮,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姜姮傻眼,愣愣望着长兄。 说起来,长兄对她算是不错的,从没有像父亲那般对她大吼大叫过,也没有像今日指责她没良心。 这个香行确是她同长兄借钱买下的,花了一百四十八两,她在香行盈余的第二年就把钱还给兄长了,还还了二百两。即便如此,她也感激兄长慷慨相助。这回兄长借钱,不是她不想借,是她确实就这么多了。 借钱立据,不是天经地义么?她当时借兄长的钱,也立借据了呀?为何兄长如此发怒? 真的是她做错了么? “我只是要个字据,又没催你还……” 姜姮想争辩,却因为兄长捶胸顿足的失望愤怒有些心虚,她不知道这个借据到底该不该要…… “好好好,借据给你,拿上快走!” 姜行草草写了个借据,签了字按了印,朝姜姮劈脸扔过去。 姜姮哪里还会去捡那借据,憋红了眼眶,忍着没有落泪,转身走了。 回到顾家,姜姮让春锦点算自己的嫁妆,又命人去香行通知掌柜,暂时不买进新的香品了,把能调用的钱都调出来,送去给长兄。 ··· 傍晚,顾峪来了凝和院用饭。 自从小骆氏没了掌家权,顾家再没有聚在一起吃过饭,起初骆氏和两个媳妇都言身子不适,不想吃饭,顾峪便叫人把饭食送到各个院里,过了几日,又言饭食不甚合口,顾峪便叫人在母亲、长嫂、二嫂院里各自设了厨房,四郎和阿月都遣去母亲院里用饭。姜姮和顾峪自然也是在自己院里用饭。 “我与母亲说过了,以后都在各自院里用饭,只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吃顿家宴。” 嫁错 第53节 顾峪说着话,夹了一块鱼肉放去姜姮碗里。 “嗯。”姜姮浅浅应了声,不再说话。 “听说你今天回了姜家?”顾峪看出她有些闷闷不乐,想来有姜家的缘故。 姜姮点头,什么话都不多说。 “嫂嫂,你们吃的什么,好香呀!”顾青月跑了过来。 她虽是跟着母亲用饭,却不拘颐方堂一处,经常各个院子里跑,哪里香往哪儿去。 “哇,好肥的鱼,我也要吃。”顾青月自顾自坐下,就去夹鱼。 她跟着姜姮吃了几回鱼,食髓知味,如今喜欢的不行,吃起来也熟练,不一会儿就夹了好几筷子。 最肥美的部位都叫她吃了一半。 而姜姮今日似乎胃口不好,什么菜都没怎么动。 顾峪望她一眼,在顾青月又要来夹鱼时,把剩下的肥美部位都夹去姜姮碗里。 “三哥,看你小气的,以后你去我家,我也不给你吃鱼!”顾青月娇气地哼了一声。 “阿月”,姜姮看着她忽然开口,“如果你三哥……” 想了想,姜姮改口:“如果你四哥同你借钱,你会要他写借据么?” 顾青月不知姜姮问这话是何意,只当她随口一问,想都没想地摆手说:“不会,我跟我哥,要什么借据,他爱还就还,不还就不还呗。” 姜姮愣了会儿,淡淡“哦”了声。 果然是她做错了么?她没有想过长兄不会还钱,要借据只是因为,她确实有这个习惯,而且,那八百两是她全部身家了,她也的确没有那么大方,随便长兄还与不还。 果然还是她太自私,太过计较了,长兄才那般愤怒,骂她没有良心? 姜姮不再说话,安静地吃着饭,神色比方才更暗淡。 顾峪却从这看似随意的对话中听出了端倪。 想来姜行借钱借到了姜姮这里,兄妹二人因为借据闹了矛盾,姜姮又在自责了。 “阿月,借我一百两。”顾峪忽然对妹妹说。 顾青月一愣,看看席上的饭,立即放下筷子,不敢吃了。 “三哥,我哪有那么多钱啊,你是一家之主,朝我借钱……”顾青月敲敲自己脸蛋儿,对顾峪道:“丢人不丢?” 顾峪看看小妹,复看向姜姮,“瞧见没,该怎么说,可学会了?” 姜姮仍是不语。 顾峪便又对小妹道:“怎么,你四哥借你的钱,你连借据都不要,也无须他还,我借你的钱,便是丢人现眼?” 顾青月道:“那能一样么?四哥借我的钱,顶多一贯两贯,犯得着要字据么?你一张口就一百两,别说我现在没有,就是以后有了,那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难道你想让别人说你顾家卖女儿呀?” 顾峪没再接妹妹的话,看了姜姮一眼,说道:“你嫂嫂若有你这张嘴,也不至于叫人欺负。” 吃过饭,虽已入夜,但夜色尚浅,顾峪叫人备马,对姜姮说:“我去姜家,你去不去?” “你去姜家做什么?”姜姮不太确定顾峪去姜家,是为朝堂事,还是,因为她席上提起的小事。 顾峪道:“去把你的东西拿回来。” 姜姮听了,沉默片刻,微微摇头,“这是我和大哥的事,你别管了。” 她做不到置之不理,钱也给大哥送过去了,顾峪亲自出面去要,或许能要回来,可是那样的话,她在父兄眼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孝女了。 至于借据,大哥既觉得那东西伤感情,那就不要了罢。 顾峪却不允,携她上马一道往姜家去了。 ··· “她的东西,还她。”顾峪见到姜行,也不拐弯抹角与他多费口舌,直接这样说。 姜行哪里会想到顾峪是来替姜姮要钱的,疑惑了句:“什么东西?” “钱,她给你多少,都还她。”顾峪坦荡望着姜行。 姜行愣了片刻,看向一旁低头不语的姜姮,眉毛拧成一团:“怎么,借据没拿走,钱也不敢借了?” 他掏出那张被揉过的借据,胡乱朝姜姮扔过去:“给你,不用带着你夫婿来你大哥面前耀武扬威!你放心,你的钱我一定还你!” 这话才说罢,姜行忽觉面前掠过一只乌皮靴,旋即便胸口一痛,整个人向后飞去,砸在了自家坐榻上。 “卫国公,你别欺人太甚!”姜行没想到,顾峪敢在姜家对他动手,还是当着姜姮的面,“在朝堂你是卫国公,在这里,我是你大舅兄!” 姜行气得嚷道。 姜姮见长兄被打了,下意识就要去扶他,被顾峪长臂横在身前,不准她去。 “他今日就是这么对你的?”顾峪看着姜姮问。 姜姮不说话,想起兄长指责自己的态度,心内终究是有些委屈,眼眶又憋红了。 “这么对你,你还把钱借他?”顾峪恨铁不成钢道:“你打我……”的脾气哪儿去了? 看看姜行,顾峪没再说下去。 这厢动静不小,很快引来了姜家一众人等,纵使姜行没有说出被顾峪踹了一脚,他襟前硕大的脚印还是叫人一看就明白。 姜之望见长子被打,勃然大怒,却是看向姜姮:“你个……” “岳父,是我不小心踢了兄长。”顾峪看向姜之望,阻了他的话。 “不小心,好个不小心!”姜之望气得连连捶案,“你到底为何,不小心,踢了我儿!” “他,打我的脸。”顾峪平心静气,一字一顿说道。 姜行只当顾峪倒打一耙,怒道:“卫国公,我何时打你的脸?” “你当着我的面,对我夫人大吼大叫,还拿这借据砸她脸上,你当我死了么?”顾峪目色沉厉。 众人都不说话,姜之望沉默了会儿,怒色有些缓和,却依旧不觉得长子有错,说道:“他们是亲兄妹,亲兄妹哪有隔夜仇,你大舅兄近日因为赈粮的事心烦意乱,许是对阿姮严肃了些,绝无打你脸的意思。” 顾峪唇角冷勾,“是么,岳父若不说,我还以为我夫人不是姜家女儿,被长兄又吵又骂,连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也没个为她说话的。” “她犯了什么大错,岳父和长兄,要这般对她?”顾峪看着姜之望,说道。 姜之望无言以对,姜行也沉默,他们眼里,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姜姮自小到大,受过的训斥不计其数,从没有谁说过,他们这般对姜姮是错的,从来,都是姜姮的错。 前厅内,就这么对峙着。 “姜姮,你想怎么样?想让你长兄给你磕头认错?”姜母王氏忽然说了句,冷冰冰地看向姜姮,显然觉得是她带着郎婿来家中大闹,不顾手足亲情。 姜姮看着母亲,想要争辩,可是母亲只是冷冰冰望了她一眼,就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很是愤怒的样子。 姜姮抿唇,争辩的话咽了回去,低下眼眸,对顾峪道:“我们走吧。” 顾峪的眼睛却更冷了,“听闻我夫人自幼被养在老宅,京中有些传闻,言她非姜家女,我还不信,今日一见,看来传闻不假,既如此,今后……” “卫国公,”姜妧眼见事态越发不可收拾,顾峪竟要说出让阿姮和姜家断绝关系的话,立即出言打断,好声劝道:“那些传闻如何可信,我与阿姮的模样,怎可能她不是姜家女?” 知道顾峪不满于父母兄长的态度,遂说道:“父亲母亲确实心有偏袒,对阿姮苛刻了些,兄长因为心烦意乱就迁怒阿姮,是他们不对,但是,卫国公,今夜他们都在气头上,对你对阿姮,都冲撞了,望你见谅,改日,长兄想通了,必定会自省悔过,登门致歉。” 姜家众人自然都觉察出顾峪要说什么,都捏了一把冷汗,是以对姜妧这番服软笼络的话都甚是满意,连姜之望和姜行都没有出言相抗。 顾峪冷冷站着并不领情。 姜妧又去挽姜姮的胳膊,抱着她小声劝道:“阿姮,别气了。” 更小声地说:“万一母亲再气病了,我知你又要自责。” 字字都似为她着想,字字不提让她带顾峪回去。 姜姮却明白阿姊的意思,走去顾峪身边,拉他衣角道:“我们回去吧。” 顾峪反手抓住女郎手腕,再次看向姜行:“我说了,她的东西,还她。” 姜行皱眉,不耐烦地对家仆一挥手,示意他去拿东西。 家仆把东西呈递姜姮,她却不接,顾峪替她接了,看着扔在地上的借据,对家仆道:“捡起来,撕了。” 家仆依言行事。 顾峪复又看向姜行:“你果真想做我大舅兄,就弄弄清楚,该怎么做事,这些家当,是她的嫁妆,你也好意思动?想用钱,就拿出用钱的态度,大大方方的,来国公府寻我。” 离开姜家,两人依旧打马回程。 姜姮始终一言不发。 顾峪一手控马,一臂环抱着她,缓缓开口:“不若,我查查你的身世?” 因为姜姮和姜妧长得太像,他从来没有信过传闻,今日,实在有些信了。 女郎没有回答他的话,良久,他听见她吸了吸鼻子。 他顿了顿,两臂交握,圈着女郎偎进自己怀中,低头,下巴轻轻抵在她脑顶。 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只是这般抱着她。 “我恨他们!” 女郎终于说话,他能察觉她的泪水就滴在他手背上,有些寒凉。 “我讨厌他们!” 她没有大哭,他听得出,她已在忍着情绪。 “我有错么?我要个借据而已,有错么?” 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和顾峪说话。 不管是何,顾峪回应了她:“没错,你一点儿错都没有。” 因为这句话,女郎又沉默了,许久,终于哭出声来。 她回身去抱顾峪,“阿兄,我再也不要他们了,我不稀罕什么阿爹阿娘,不要我的人,我也不要他们……” 顾峪任由女郎伏在自己胸膛,一臂环她腰间,一手按着她的后颈,说道:“好,都随你。” 第38章 嫁错 第54节 姜姮走后, 姜家众人也散了,唯有姜妧跟随长兄留到最后,问起今夜事的前因后果。 一提起来, 姜行又怒火中烧。 “我管她借一千五百两, 她推三阻四对半砍,只应八百两,这也就罢了,还管我要借据?小七,你说,她做的是人事儿么?她拿我当兄长了么,她还记得是谁生她养她么,还记得是谁给她找了那一桩好姻缘么?那姓顾的给她几日好脸色,她翅膀就硬了, 敢带着人来娘家找她大哥的不是了!” 姜妧到底是做过皇后的,知道一千五百两在如顾家这般王公显贵里可谓了了。南朝皇室供奉一尊佛像便要花费两万贯, 便是普通的高门显贵,供养佛祖的花费动辄几千贯的也不在少数。且她听闻, 姜姮此前也十分崇佛,前不久还刚刚斥三千贯供养了一尊药师佛。 她在佛事上如此大方, 对兄长之请却如此推脱,还同亲兄长要借据, 委实有些冷情了。 姜妧这回没有替姜姮说话。 姜行越想越气,又道:“八百两?你说她怎么张得开口?她这些年资助那些不相干的寒门士子的钱, 也不止八百两了,我是他亲哥哥,是为了家族正事向她借钱,她就这样打发我?我气得吵她一句, 她还把卫国公搬出来打我的脸?我姜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白眼狼!” 姜妧一言不发,任由长兄埋怨了一番,待他稍稍消了气,才说:“可是,这一千五百两,也还得筹出来。大哥,你觉得能怎么办?” 眼下气归气,事情还是要解决的,姜妧有意劝姜行去卫国公府登门致歉。 虽然有今夜的不愉快,但卫国公临走时的话,其实还顾念着姜姮这个姜家女儿的身份。 钱的事,只要长兄态度好些,对阿姮尊重些,卫国公看在阿姮的面子上,不会拒绝。 姜行却怒气冲冲一摆手,“那姓顾的敢在我家门对我动手,这事我绝不求他!” 姜妧不语,但看长兄还能有什么办法。 姜行踟蹰半晌,说道:“家中再筹集筹集,应当只要一千两就够了。” 姜家百年累积,纵使这些年一年不如一年,但只要稍微勒紧腰带,谷粮绢帛还是能再省出一些,但事情得慢慢来,若陡然要求族内子弟由奢入俭,一来怕有怨愤,二来,也怕外头人笑话,言是姜家穷途末路到了紧衣缩食的地步。 但这一千两,也是要借的。姜妧沉默。 “灵鹿,明日我邀秦王过来……”姜行的意思很明白了。 但姜妧不接他的话。 “召集王公开仓赈恤,也是圣上的意思,我亲自和他说,这桩事不消你出面,至于借钱,我写个借据给他,也由我来提,你只负责……想办法让他答应,如何?” 姜行看出姜妧不甚乐意,好声哄劝着说。 姜妧面色淡漠,“大哥觉得,我能有什么办法让秦王答应?” 姜行支吾了会儿,不说话。 “大哥觉得,我就只值一千两?”姜妧不急不恼,漠然问道。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姜行觉得这话冒犯了他,他们姜家岂是卖女儿的人?明明有很多办法,谁说一定让她献身于秦王? “秦王不是那种好色之徒,他对你只是欣赏,我们姜家家境殷实,这钱只是借,不是不还,他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只消与他说些好话就罢。” 姜妧沉默一会儿,想到这事左右都得去做,遂也不再推脱,只问:“若成了,大哥怎么谢我?” 姜行见人应了,心口一松,笑嘻嘻道:“你想要什么?” “我记得,咱们青州老宅,还有些田产,我不多要,只要两个庄子,大哥要给我写一份田契。” 姜妧到底是嫁过的女儿,如今父兄俱在,或许还能在这里安稳度日,但等父兄不在了,子侄辈能否善待她这位姑姑,难说得很。她的身份,若果真能再嫁良人,自然最好。但是,她也要做好再难出嫁的准备,给自己留足后路。老宅的田产是家族永业田,姜家就是败落了,那处田产始终是姜家的,她握在手里到底心安些。 姜行犹豫。 姜妧道:“大哥在怕什么?我若将来嫁人,这田产还能带走不成?” 说到嫁人,姜行的心就定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以自家七妹的姿色手段,会搞不定秦王。到时候姜妧真能嫁与秦王,那这两个庄子与她做嫁妆,锦上添花,她到底也要记着他这位大哥的好处。 “怎会,你要就给你。”姜行大方应承。 ··· 翌日,姜行按计划邀了秦王来下棋。 自从那日打马球之后,姜行时有邀约秦王,不管何事,秦王从不曾拒过。 两人一面下棋,一面谈事,姜行先说了诸王公显贵开仓赈恤事,秦王只道乃分内事,不消他多言,姜行转而提借钱一事,秦王看看他,不拒绝,也不答应,良久才落下一子,说道:“该你了。” 姜行也不再说话,状作认真地又与秦王下了几个回合,姜妧领着两个婢子来送点心茶水。 “殿下,您尝尝,这是灵鹿亲手做的茶,可比那清汤茗汁好喝得多,有几分像咱们常吃的酪粥呢。”姜行热络道。 才说罢,便有人假意来唤姜行,姜行称句抱歉,让姜妧陪着秦王,领着两个婢子都退了出去。 秦王饮了一口茶,看向姜妧道:“确实不似寻常茗汁,不知夫人如何做的?” 姜妧却不看秦王,状似对二人未下完的棋局很感兴趣,一面看着,一面淡淡回应:“那茶做起来复杂的很,恐怕殿下没有耐心听。” 秦王见姜妧这副模样,微微伸手示意她落座,“继续?” 姜妧却摇头,“这一局已经输了,没什么必要。” 也不知是姜行故意相让还是棋艺太差,秦王也早看出姜行已是输局,听女郎这般说,望她笑了下,道:“那便重来。” 姜妧这才坐下,与秦王对弈。 秦王落子果决,姜妧却不然,总要勘察多番,是以落子很慢。 秦王也不催促,耐心等着。女郎虽然落子慢,却不曾有一步差错,你来我往许多回合,一直都看不出明显的输赢态势,只有势均力敌的胶着对峙。 姜妧又一次执棋思索,迟迟不肯落子时,秦王忽而抓了她手腕,引着她落下一子,说道:“你赢了。” 棋子落定,秦王的手却依旧按在女郎手背,姜妧抬眸看向秦王,男人也在看她,按在她手上的手臂不止没有挪开的意思,反而抓得更紧。 从姜妧进门,姜行离开,秦王就知他们是什么心思。 纵使这么一大会儿,姜妧只是与他下棋,什么话都没说,他也清楚她的目的。 她是来给姜行做说客的,一千两而已,他自然能借。 但是,他也确实不想再等了。 自从马球日后,姜妧的身影始终在他脑海盘旋,这份念念不忘的心头痒,府中任何姬妾都不能排解。 他掀了棋案,扯了女郎压在身下。 黑黑白白的棋子崩落一地。 姜妧没有挣扎,认命似的乖巧听话,只看他的眼神有些不甘,气息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什么,有些微重。 “你不愿意,何故前来?”秦王看得出那眼神是何意。 姜妧道:“我没有不愿,只是有些失望。” 秦王不明所以,被这话挑起了兴趣,“失望?” “你知我来是有求于你,我受父兄家族庇护,来寻你,是我没得选,但是,你有得选,你可以拒绝,可以不应,可以不为我所动,如此,父兄那里我有得交待,而你,也不必答应为难之事。” 言外之意,但是他偏偏答应了,答应了拿她来做交易。 秦王听懂了这话,笑了下,“你想我答应,还是想我不应?” 姜妧道:“我想殿下,不管答应,还是不应,都是出于你自己的考量,而不是因为,是否对我做了什么。” 她的意思,她不是交易,就算被父兄驱使,今日委身于秦王,也不希望秦王把她当成一桩交易。秦王依旧可以遵从本心,不想答应的事,就不必答应。 “一千两而已,哪里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姜妧意在告诉秦王,他不答应也无妨,姜家也还不至于为了一千两逼她来投怀送抱。 秦王不语,只是定定望着她。 女郎身上的香气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就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被他压在身下。 这是南陈曾经的宠后,青州世族之首姜家最优秀的女儿。敢在马球场上抢他的球,还不应他邀约的女郎。 秦王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就心猿意马,箭在弦上。 她说的不错,他有得选,可以选择要不要中了姜家的美人计。 但是,他现在就想要她。 他也有这个能耐要她。 “你说的不错,是我自己,想要答应。” 他暴力地扯开了她的裙带,不再压抑。 “姜后,你觉得本王如何?” 女郎的衣裳一丝不落地都被他丢在了地上,秦王却只是扯松了腰带,宽大的袍子掀覆在她细弱的腰身上。 纵知他那句“姜后”有意提醒着她亡国皇后的身份,姜妧却没有什么羞愤之色,纤白玉臂轻轻抬起,环抱在他脖颈上,一双纤长玉腿也蜷曲着,足尖轻轻挑拨着他松开的腰带。 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喘息道:“王爷觉得,如何呢?” 她这般动作,秦王的衣裳便有些碍事了。 她双手自男人脖颈滑下,解他的衣带、腰带,让他和自己一样,坦诚相见。 秦王这一日,一直留在姜家,至晚才走。 等秦王离去,姜家长媳郜如澜亲自领了一个婢子去厢房收拾。 姜妧不着寸缕地躺在窄榻上,身上盖了一件男人的衣袍,神色虽有些疲累,更多的却是雨露滋润的欢愉。 郜如澜瞧见那身袍子,惊讶道:“这……秦王没穿袍子,岂不是叫人……” 姜妧概是刚刚经过雨露,声音还带着些娇弱的暗哑,说起话来越显得温柔如水,“嫂嫂,怕什么,他若不想为人知,有的是办法,咱们姜家又不是没有男人,找不出一身男人衣袍。” 郜如澜想想也是,自姜妧手中接过衣袍,命婢子去为她擦洗。 “这……袍子上怎么有血迹?”郜如澜下意识以为姜妧来了月事,朝她看去。 见她慵懒地闭着眼,倚卧在榻上,支着脑袋小憩。 “秦王血气方刚,力道重了些,见红罢了。” 郜如澜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她觉得姜妧聪明,根本不需要为了区区一千两赔上自己的身子,且还是,伺候了几乎整整一日。 “小七”,郜如澜觉得自己应该劝劝她,“便就是有意再嫁秦王,在成婚之前就这样,怕是不好,万一有了身孕……更何况,有的时候,男人尝过甜头了,就厌烦了……” 说到有孕,姜妧道:“待会儿,去帮我抓一剂避子药。” 又看向郜如澜说:“嫂嫂放心,秦王若在成婚之前就厌了我,那也没有嫁他的必要了,再寻其他人便是。” ··· 姜姮并不知姜家这厢已解决了燃眉之急,带回来的东西并没有立即收起。 她想,或许兄长还是会上门朝顾峪借钱,顾峪大约会借,但是,她不想用顾峪的钱。 嫁错 第55节 夜中,顾峪回来,姜姮便把自己所有家当连带一张借据堆在他面前。 所有家当八百两,外加七百两的借据,正好一千五百两。 借据上不止写的有出借数额,出借时间,还写明了利息和归还日期,是在明年年底。 “你放心,明年年底,就算我们已经和离了,这个借据也算数的,你的钱我一分不少还你。” 顾峪的目光沉了沉,明年年底,和离……她想得还真是长远,都能想到那个时候他们该是已经和离了。 “不管怎样,若不是因为我,你不必借给我大哥这个钱,所以,这个钱我来出,等大哥还了你,你再给我便是。”姜姮认真地说道。 “你大哥若是不还呢?” 顾峪看着她道,“你的全部身家就没了,还得再背七百两外债,你的香行虽在经营,可能盈利,却也可能亏损,到时候,你怎么办?” 姜姮愣了下,认认真真地把男人的话放在心上思量盘算许久,最后道:“你放心,只要我不冒险,依如今形势,我的香行不会亏损,顶多积利少些,但最多两年,我能还你的七百两外加利息。” 她的回答尽在顾峪意料之中。 她果然就只会,依凭着她那个小小的香行,独自承担这一切风险。 她明明是姜家的女儿,竟没有想过,去姜家寻求帮助?哪怕这个钱是姜家借走的,因为是她立了借据,她就下意识地,打算独自揽下所有风险。 她大概自己都不清楚,她心里,从没有把姜家当成庇护之所。 她下意识朝姜行要借据,是因为,那八百两是她当下的全部身家了,她若遇到事情,能依凭的只有那八百两。 她靠不住姜家,也没打算依靠他这位夫君。 顾峪有些懊恼,他怎么早没看出来,她是这般性子? “不必了,你大哥已经借到钱了。”顾峪把她的借据撕了扔进渣斗里。 “借到了?” 姜姮按捺不住诧异,她以为大哥是没办法了才同她开口借钱,才会对她那般不耐烦,怎么会这么快就又借到了? 顾峪微颔,“嗯,秦王借他了。” 他下值后去找秦王商量开仓赈恤之事,听王府家令说起,秦王一早就被请去姜家了,至今未归,他要回来时,恰碰上秦王归家。秦王便问他,姜行有否同他借钱,他道没有,秦王稀奇了片刻,倒也没说什么,也不避他,当即就叫人把钱送去了。 他看得出,秦王那身衣袍有些眼熟,似乎是姜家哪个郎君的。 “秦王……”姜姮也想到了姜妧身上,“难道他们为了一千五百两,逼我阿姊……” 她看向顾峪,问道:“你觉得,秦王是趁人之危的人么?” 意中人投怀送抱,凭哪个男人都不会傻乎乎地拒之千里,顾峪猜到秦王做了什么,但……姜姮想得太简单了,她根本不懂,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与她说了,她只会觉得她阿姊被逼被迫,受了委屈,万一再恨上了秦王…… “不是。”顾峪说道。 姜姮松了口气,却仍是看着顾峪,好像还有话要问,又在犹豫着迟迟不肯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顾峪在桌案旁,她的对面坐下,虽然眉目端严,正襟危坐,却是一副允许她说闲话的样子。 “如果,我阿姊和阿月同为秦王妃,日后,阿月受了委屈,你会……去找我阿姊的不是么?” 姜姮看来,阿姊那般人物,在哪里都会是被众星拱月的那个,顾家小妹虽也生得娇俏可爱,可若与阿姊共事一夫,姜姮觉得,没有人能胜过阿姊。顾青月又是一个受不了委屈的,将来,定然少不了哭着找回顾家。 一个是顾峪旧时意中人,一个是他的亲妹妹,姜姮有点好奇,他会怎么办? “凭谁欺负了阿月,我都要替她讨个公道的。”顾峪看着姜姮道。 姜姮愣愣看他一会儿,眨了眨眼,淡淡笑道:“那你,真是一个好哥哥。” 说罢,就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收拾起桌上的银锭金玉之物,交给春锦收好,然后便对顾峪道:“我想睡了。” 他该走了。 因他之前一段自己睡到了书房,而今,姜姮便也自觉自发地认为,他还是应当要睡书房。她说想睡了,就是要赶他走的意思。 顾峪端坐不动。 “我要睡了。”姜姮看着他催促。 顾峪皱眉,找不到什么留下的理由,只能站起身,想了想,终于想起一个可以和她再说些话的事。 “过几日开仓赈恤,许多高门夫人都会去露个脸,你到时候,也要去。” “好。”姜姮只有这简单干脆的一个字,看着他,目光还在赶人离开。 顾峪望她神色冷漠,刀裁般的眉宇微微皱了下,也做无意多留状,大步踏出房门。 他前脚出门,女郎后脚就把房门闩上了。 夜色尚浅,她真的要睡了么,还是,又在发呆,在想什么人? 思及此,顾峪拧眉,回身去叩房门。 咚,咚,咚。 起初力道是重的。 “做什么?” 女郎的声音传来,他才刻意收了些力道,变成:当,当,当。 “有事么?”是春锦开门来问,姜姮早已进了内寝。 顾峪不答,复抬步闯进去。 这里到底是顾家,而顾峪和姜姮又是正经夫妻,春锦没有理由阻拦。 而姜姮也尚未褪衣就寝,穿得齐齐整整,在连枝灯旁站着,漠然看着闯进来的男人,“国公爷,还有事么?” 顾峪不可否认,他很想她,从头到脚,哪里都想她。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面对她时,自制力差得出奇。他很想冲过去,像以前一样,让她不能拒绝他,他有办法拉着她一起沉沦,有办法让她忘了她心中想着谁,有办法让她沉湎于身体的欢愉之中不能自拔。 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会决定在她面前做一个秉性温和、不逼她不迫她的夫君? 他不是燕回,便是再由着她叫“阿兄”,也成不了燕回。 反言之,他果真和燕回易位而处,她能那样全心全意念着他,他才不管什么君子不君子,道德不道德,早就要了她,带着她远走高飞。 有那么一刻,他没忍住,抓着她手腕扯近了,按着女郎腰肢,牢牢把人禁锢在自己怀中。 她的身子绷紧了,浑身都在抗拒。 顾峪提着她腰托抱起来,低首,鼻息又在她脖颈上流连。 她难道,就没有那么一刻,也是想要他的么? 哪怕不是因为什么情分,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想要个男人而已…… 她没有么? 他薄唇微启,凑近她的脖颈。 他能察觉,她脖颈很敏感,她喜欢被亲那里…… “卫国公,和离书写好了么?” 顾峪皱眉,将要落在她脖颈的亲吻停住,顿了顿,他却没有罢休,改做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算是对她故意扫他兴致的惩罚。 而后,便放了她,冷声说道:“在写了,尚未写完。” 姜姮颦眉,不满道:“很难么?” 顾峪淡道:“不易。” “那卫国公,快回去写吧。”姜姮再次下了逐客令。 顾峪长身而立,岿然不动。 姜姮赶不走人,也不再多言,转身要出帷帐。 顾峪忽然扯住她手腕,“和我去喂马。” 见女郎要拒绝,他道:“喂过马,我就去写。” 姜姮只能被他拖拽着去了。 小马驹长得很快,从一开始的站都站不稳,此时都已经会围着姜姮撒欢了。 它如此热情,姜姮怎可能无动于衷,含笑摸摸它的脊背,摸摸它的脖颈,喂它吃草。 “给它起个名字吧。”顾峪忽然说。 姜姮愣了愣,想起自己养的猫。 燕回说,万物皆有灵性,你给它起了名字,就要不弃不离,永远在一起,直到它生命尽头。 这只小马驹,她从没想过要养。 “算了吧,我会玩物丧志的。” 姜姮收手,也收了对小马驹的笑容,独自转身离去。 唯留顾峪呆呆站在那里,月光疏疏。 第39章 顾峪看得出来, 姜姮自始至终对养小马驹一事没有多大兴趣。 哪怕他日日带她过来喂马,不止一次告诉她,这小马驹养大了, 会是她最忠诚的伙伴, 比什么阿猫阿狗都有用。她每次都很敷衍,完全不像对她的猫,动不动就捧在怀里亲亲抱抱。 难道她就只喜欢猫?那猫有什么好的? 顾峪独自喂过小马驹,回到书房后,唤了成平来。 “抓一只小猫崽?” 这就是顾峪交待成平去做的事。 成平很诧异,从前老夫人和大夫人就提过养个小猫小狗给府中的姑娘郎子们逗玩解闷,家主一概不允,说是怕小辈们玩物丧志,不好好学习, 便是三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狸花猫,也只准禁在凝和院, 不能随意乱跑,后来闯了祸, 更是被送走了。 如今,家主怎么又叫抓猫崽? 但顾峪不言因由, 成平也不敢多问,想了想, 问道:“抓个什么样的猫崽?白的,黑的, 还是像夫人曾经养的那只狸花?” 嫁错 第56节 顾峪沉默,好像是在思索,片刻后说道:“比她原来那只更好看,更温顺, 更讨人喜欢的。” 成平怔忪好一会儿,深觉这差事有些难办,家主的要求似乎很明确,却又实在不好把握。 无奈,成平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三日后,谋划数日的开仓赈恤终于拉开帷幕。往常官仓赈济,由各级官府层层下发,这回开仓赈恤,名义上乃是诸王公世族自发为之,开的也是私仓私库,遂不交由各级官府统一下放,而是诸家自理,根据官府报送上来的受灾州县和赤贫灾户名额,各领一地灾户,自行前往赈恤,也算为国分忧、行善积德的义举。因此,圣上还亲自至罗城,登楼目送赈灾的车马离京,以示嘉奖。 出城行了一段距离,待圣上离了城楼折返,诸随行的世家显贵宗妇主母也都纷纷折返,只遣几个管事家奴前往灾地赈恤。 卫国公府需往安平县去。安平县受灾最重,灾户最多,离京城还有些远,赈济所需人力物力都耗费更多,秦王遂自领了此地灾户,协同卫国公府和姜家,并几个小贵之家,整合了谷粮绢布等物,打算一道前去。 总掌此行的是姜家七郎姜进,婢仆也多取自姜家。秦王和顾峪尚有其他事情要谋,遂也象征性地送了一段,便打算折返。 姜姮却不太想回去,对顾峪请求道:“国公爷,左右我在京中也没什么事,我想和阿容一起去安平县帮忙。” 旁的宗妇主母都是做做面子,城楼下露个脸,并不真的前去灾地,但樊季容在家待得不顺心,又觉杨家出的谷绢不算多,便想亲自去灾地帮上几日忙,求个心安理得。姜姮听闻,也起了心思同去。 但是顾峪此前根本没有打算这件事,直接拒绝道:“不行。” 灾地离京城到底有些远,虽有护卫同行,但那些护卫都是姜家的私卫,战力低弱,总之顾峪是不放心用的。 他越拒绝,姜姮越想去,且在家待着还得应付他。 “夫君,我想去。”姜姮柔声说。 顾峪看看她,面色无波,“不行”两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没有出口。 她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他“夫君”了。很久没有当他做夫君,这般柔声跟他说话了。 “你的行装没有收拾,明日我送你去。”如此一来,他也有时间选几个信得过的护卫同行。 “不用,阿容带的有,我若急需,穿阿容的就行。” 这时,骑马同行的姜妧也道:“行装倒不必担心,我带了几身新的,也可给阿姮穿。” 秦王闻言,看向姜妧:“你也去?” 姜妧微微颔首,仍像从前疏离客气,好像不曾和秦王有过什么亲密关系。 秦王又看她一眼,面上已生不悦之色。这三日,秦王日日都去姜家,怎么没听姜妧提起要前去灾地?恐怕就是故意避他的。 欲擒故纵,那就随她。 秦王收回目光,也不再看姜妧。 顾峪这厢还是没有吐口。 姜姮好声好气与他商量:“夫君,总共也就四五日,不需太多行装,阿容和阿姊带的都多,够我用了。” “是啊,卫国公,我们姜家这么多人呢,还怕护不住一个女郎?”姜进也来附和。 顾峪默了片刻,终是答允了,对姜姮道:“我回去再遣五个护卫给你,灾地不比京城,一切多小心。” 姜姮眼睛弯了弯,道声恩谢,便放下了马车窗帷。 顾峪和秦王勒马回程,载着谷粮绢布的车队继续行进,才走了一段,忽听后面有哒哒马蹄声近,有女郎高声喊着“嫂嫂”打马来追。 “嫂嫂,你是要去看我哥哥么?” 来人是萧蕣华,直朝姜妧追去,尚未近人的身,已被姜家护卫拦下,不准她再靠近。 “怎么又是她?”姜进不耐烦的叫人驱赶。 “嫂嫂,你不想我哥哥么,我都想他了,昨晚还梦见他呢,他问我你过得好不好,我说你好得很!” 萧蕣华骑在马上,近不了姜妧的身,便跟在后面,一边说一边笑,叫人分不清是喜是忧。 姜姮自马车内探身来看,萧蕣华瞧见了她,又来追她的马车,口中嚷道:“怎么有两个嫂嫂?” “把人拦下,咱们快走!”姜进吩咐几个护卫拦住萧蕣华,命车队加速前进,将人撇开去。 “她是不是有些……”姜姮忖度着看向樊季容。 “疯癫了。”樊季容肯定了她的猜测。 “听说自从那回宫宴后,受了贵妃训诫,她就有些疯癫了,经常忽然大喜,忽然大怒,发起狂来连她的夫君都砍,她那夫君受不了,和离搬出郡主府了,听闻萧氏族人也都怕被她牵连,还跟圣上奏请废除她的郡主身份,逐出萧家,贬为庶人呢,但是圣上仁义,不同意。” “还听说,她经常在大街上跑马,被街使拦下,就说,‘我是天朝的公主,你们敢拦我,不要命了!’也就是圣上好脾气,至今没有惩罚过她,每回都是叫街使好生把人送回去。” 姜姮听罢,没有说话,探身去看萧蕣华。 她仍是骑在马上,被几个护卫拦着不准前行,扬声朝他们大喊:“嫂嫂,你把我哥哥带回来呀,我想他了!” 姜姮见过那位姐夫几面,是个温文尔雅的玉面郎君,待人极是谦谦有礼,听闻亦有才名,和阿姊很是相配。 这位和义郡主如此想念兄长,想必兄妹感情十分深厚,才会恼恨阿姊没有随她兄长共赴黄泉吧。 “我是不喜那些姓萧的,烧什么不好,烧仓城?”樊季容嗤声道:“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干,烧仓城,让小老百姓受罪吃苦,算什么本事?真叫那个镇南王打了进来,他是不是还要屠城?” 姜姮沉默不语,生怕她下一句就要讨伐燕回。 “你说那个燕八也真是……” 果不其然,樊季容还是嘟囔了一句,看看姜姮才没再接着说,叹声道:“怎么跟了那么个主子!” 姜姮小声辩解:“阿兄当时没得选。” 怕樊季容继续讨伐燕回,忙转移话题,问她:“杨郎君最近待你如何,可收敛了?” 樊季容摆摆手,不想提杨之鸿,说道:“那个老王八,叫我药死了。” 姜姮知她是气话,劝道:“你以后别把‘药死’挂在嘴边,别叫有心人听去,反而害了你自己。” “好了好了,不说那些事了。”樊季容道。 ··· 至安平县,姜进去与当地官吏接洽赈恤事宜,姜妧则领着几个婢子核对灾户名录及人口,暂时没有给姜姮和樊季容安排什么活计。 “阿姊,在核对什么?”姜姮主动凑了过来,有意帮忙。 姜妧便与她说了正在做的事。 “可是这些名录不是报送京城时就核对过了么?”姜姮不懂为何还要再核一次。 姜妧道:“自然是核对过许多遍了,但是,一户几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却只有真正到地方了才能看到,以往赈粮,总有一些谎报虚报的,这些情况自是难免,但提前再核一遍,赈粮时问上几句,总归叫他们不敢太猖狂。” 姜姮恍然有所悟地点点头,又说:“阿姊,那是不是需要提前把谷粮绢布分装好,到时候发放会快些?” 姜妧点头:“是要分装,不过,不是现在装,是当着灾户的面,现分现装。” “那会不会有些耽误时间?”姜姮是这样顾虑。 姜妧仍是微微颔首,耐心说道:“是会耽误时间,有些慢,却只能这么做。因为谷绢都是按每户人口分发,有的一户三口,有的一户七口,收到的谷绢自然也就有多有少,人皆有私心,不患寡而患不均,少的看见多的,自然就要疑心自己吃了亏,旁人占了便宜,明理的,还知道去算一算量一量,有些愣头青,什么都不论,就一口咬定自己的少了,是被人贪了去。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只怕最后,赈济的好事,就变成了贪赃的坏事。” “但若是,当着灾户的面,现分现装,虽然慢了些,至少是叫他们瞧见了规矩和公平,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样啊。”姜姮崇拜地看着姜妧,一副学到了的认真神色。 姜妧笑笑,对她道:“行了一日的路,你快去休息吧。” 姜姮摇头,“阿姊,不如,我帮你核吧,你去歇歇,我看你的眼睛都红了。” 姜妧说:“我不累。”低头继续看名录,神色却有些哀戚。 姜姮知道,一定是萧蕣华白日的话惹得阿姊伤心了。 “阿姊,你别多想,去歇吧,我帮你看。”姜姮抱着姜妧肩膀,贴心地安慰她。 姜妧心绪很复杂。她曾经以为自己想通了,既然选择了苟且偷生,那就好好活,活得像从前一样,光鲜亮丽。可是今日被萧蕣华追着喊“嫂嫂”,一句句“想哥哥了”,她竟然没有忍下泪水。 竟然也想萧则了。 她知道萧氏族人都在怪她没有和萧则同生共死,他们越怪她,她反而越心安理得,但是,她从不敢思量,萧则会不会怪她? 萧则一定会和其他萧家人都不一样,他一定不会怪她。 正是因为他不会,每每思及此,她就会莫名愧疚。 “阿姮,如果你是我,会做什么选择?”姜妧想知道,如妹妹这般至纯至净的人,是不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同生共死。 姜姮沉默了许久,想起当初燕回的境况。 “阿姊,我也不会求死。”姜姮不欲加重阿姊的负罪感,只说了这么多。 她不会求死,但是会想方设法让他在意的人好好活着,陪她一起活着。 姜妧默然片刻,想到今日姜姮和顾峪似乎夫妻和睦,姜姮似乎也没有南行的执着了,便问:“你决定放弃燕郎君了么?” 姊妹二人一处说话,没有留意房门口早就站了一人。原是顾峪始终放心不下,推了京城事,纵马赶了过来。夜色暗,他又穿着一身玄色袍子,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就这般听着姊妹二人叙话。 就见姜姮果决而坚定地摇摇头:“我不会放弃阿兄,我会一直等着他。” 顾峪拳头紧了紧,不发一言,又站了片刻,里头的女郎始终没有发现他。 “阿姊,其实我也很想阿兄,可是我笨得很,没能耐去找他,现在想想,我以前真是荒废了很多时光,也荒废了很多钱财。” “成婚三年,卫国公常常领兵在外,我在顾家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我为什么早没有想到好好经营香行,好好攒钱,攒够了钱,天南海北去找阿兄?” “我若早些醒悟,大概现在什么本事都练好了,就有底气,有能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处处受制于人。” 顾峪没再听下去,转身走了。 “主君,您这就要回去么?” 护卫诧异地看着顾峪,明明他刚刚才风尘仆仆地下了马,一口水都未及喝呢,这会儿竟就又上马,打算回程了? 顾峪冷冷“嗯”了声,沉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既然姜姮心里一丝一毫都不曾挂念他,他也不会给她一丝一毫的关心。 他不过,是饭后散心随意跑了跑,也不是特意来寻她。 第40章 初秋的夜甚是凉爽, 安平县周遭多山,邑内平坦,通往神都的官道亦修的开阔。道上已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唯顾峪一人一马。 他本可以像来时一样策马疾行, 却不知为何,就慢慢悠悠地,任由马儿走走停停。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心里一直记挂着燕回?她说与不说,她不都是这么想的么?才几日而已,他能指望她这几日就变了心意么?她果真能这么快变了心意,就不是她了。 嫁错 第57节 他计较这个做什么? 顾峪望望夜色。 小邑清净,不比神都繁华,但月明星朗,物事清明, 却也是神都少有的景致。不如,就在这里歇上一晚, 明日再走? 刚刚生出这个念头,顾峪就勒转马头, 调头折返,驱马疾行, 很快就又回到了姜姮落脚的地方。 只要再行几步,跨进门, 他就能见到姜姮。 见到她,然后呢? 她又不会惊喜, 又不会弯着眼睛跑过来扑在他怀中,说什么想他之类的话。 她大概,要么将他拒之门外,见都不见, 要么,就是问他,和离书是否写好,何时写好。 他来寻她,就是为了这些么? 她而今居然在后悔,没有早在很久以前,趁着他领兵在外的日子,一走了之去找燕回? 他也真希望,她早就这般做了,早早离开他,也不必有后来这么多牵扯。 他若早知她有心上人,当初,不管她和姜妧长得有多像,他也绝不会登门求娶。 她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为什么现在才叫他知道她有多喜欢燕回? 一年之期,他也不是一定要留下她,说不定,一年之期到了,他也释怀了,会坦坦荡荡放她离开? 顾峪再次勒马,转身向神都的方向去。 这回,他心无旁骛,所有的心思都在手中的马鞭上,策马疾行,连身旁经过一列四五辆的运粮车队都没有多看一眼。 运粮车队在见到他时却是小小的停顿了下,看着他策马行远,方继续行进,加快了速度,好与他快些拉开距离。 “公主,那是卫国公,难道他也来了?”一个普通家奴装扮的男子对萧蕣华说道。 萧蕣华一身男儿装扮,目送顾峪策马疾行,见人并无折返的意思,说道:“怕什么,他果真清闲,也不会连夜赶回京城,赈灾须得耽搁四五日,够咱们做事了。” ··· 赈济一事在当地官府的协助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第三日时,大半灾户都领了赈济谷绢,一些灾户还心怀感恩,会来给姜姮等人送些自家种的瓜果。 “姑姑,你跟我去摘胡瓜吃吧。”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姑娘牵着姜姮的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姜姮生得好看,说话也温和,且不像姜妧不怎么在这种场合露面,她和樊季容几乎每日都会到放粮现场,许多灾户家的小娃都喜欢来找她玩耍,姜姮也很耐心,会陪着他们玩。 但看现在这个牵着她的小姑娘,浑身尤其脏乱,姜姮便问:“你爹爹阿娘呢?” 小姑娘说“死了”,“我家种的有胡瓜,我想摘来给你吃,可是我够不着,我阿翁又病了,瘫在床上起不来,你跟我去摘吧。” 小姑娘边说边拉着姜姮往外走。 因这几日常有小娃这般同姜姮玩耍,护卫们遂也未觉异常,没有拦人,由着姜姮和小姑娘手牵手出去了。 直到半个时辰后,姜姮仍旧未归,附近也没有她的身影,护卫们才惊觉大事不好,立即禀了姜进,协同当地官府开始寻人。 一番查探,有人说看见姜姮在一片胡瓜藤架旁被人打晕,套了麻袋掳走了。 “简直无法无天!”姜进大怒,第一反应是有灾民色胆包天诱拐绑人,对安平县令道:“胡明府,我那八妹是卫国公的夫人,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日之内,必须把人给我找出来!” 胡县令连连答应,立即命人把当地一些臭名昭著、不良于行的地痞流氓抓来审讯,又在治内挨家挨户搜索。 折腾了一日一夜,没有丝毫进展。 至晚时,有人在姜进一行人落脚的驿店外发现一个包裹,打开看,里面有件女子穿的小衣,衣上写的有字,字甚歪歪扭扭,也不是笔墨写的,应当是用小树枝烧了一会儿后形成的黑炭所书写。 写的是:七女换,八女归,一石粮,十匹绢,明日寅时,鲁班斧口。 “这是阿姮的衣裳,他们把她怎么了!”樊季容看见小衣,忍不住哭骂起来,“那些杀千刀的畜生!” 姜进也骂一句,丝毫不顾那句七女换八女,对胡县令道:“在你的治下,竟然有这等暴徒,为了一石粮食十匹绢布,敢绑卫国公夫人!” 胡县令连连道歉认错,叫人消气,说道:“咱们就按他们说的来,不管怎样,先把姜夫人救回来再说。” 姜进叫家奴去准备粮绢等物,樊季容提醒道:“上面说的是让七姑娘去换,你得带上七姑娘,不然,他们不放阿姮怎么办?” 姜进不耐烦:“还带上我七妹,再叫他们抓了去,你去救吗?他们就是一群饿红眼的亡命之徒,决不能再让小七去冒险!” 樊季容不允,大声嚷道:“他们已经把阿姮的小衣丢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对阿姮做什么!你还要再激怒他们吗!” “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对我大吼大叫!”姜进心烦意乱,命护卫把樊季容带下去看管起来,又和胡县令商量对策,“那个鲁班斧口在哪儿,地势如何,可容易寻人?” 胡县令摇头:“那是个山间豁口,地势高亢,居高临下,恐怕咱们还没上山,贼人就瞧见咱们的行踪了,我明敌暗,对咱们十分不利。” 想了想,也劝道:“不如,一切都依贼人说得来,不管怎样,先和贼人碰了面。” 姜妧思索片刻,也说道:“我去吧。” 姜进断然拒绝:“不行,你好好在这待着,你再出了事,父兄和秦王那里,我都没法交待!” 又对胡县令道:“调集衙门所有人,把那山给我围了,我就不信,他们还能飞出去!” 胡县令为难道:“姜小郎君,不是我不愿去办,县邑周遭山连山,我就是调集衙门所有人,哪怕把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都征调过来,那也围不住山呀,而且,我方才跟您说过,贼人居高临下,恐怕不等咱们封山,就跑了。” “别管那么多,你先去把山给我围了。”姜进说罢,又对胡县令和诸在场护卫道:“贼人拿衣裳递消息这件事,都给我烂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起,毁了卫国公夫人的名声,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翌日一早,姜进带了五十个护卫前去赴约,三十个人各背一点谷粮,二十个人各执半匹绢,胡县令则在各个下山口安排人守着。 但是贼人没有出现,姜进又率众人在山中一番探查,也没有丝毫结果。 将过午时,顾峪收到消息,率一队亲卫赶了过来。 姜进与他说了前因后果,唯独隐瞒下小衣一事,只言贼人用块破布写了信,要粮要绢,亦没再提拿姜妧换人之事。 但凡有点出息和见识的贼人,都不会只要粮要绢,时值饥年,又处灾地,姜进又道贼人只要粮要绢。 顾峪便也以为是安平县灾民瞧见姜姮容色,起了歹心。 “暂停赈济,全邑戒严,所有人禁在家户之内,不得外出半步,鸣锣巡告邑内,有检举贼人或线索者,重赏万钱,若胆敢伤人,杀无赦,连三族,另,安平县周遭数县,亦同此令。” 顾峪令下,胡县令却不敢去办,因他所言戒严之事,得有上头的明文敕令才行,顾峪虽是卫国公,却也没有这个权力。 “你只管去办,圣上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胡县令只能依言。 顾峪亲自领着一队亲卫再次去往贼人提及的鲁班斧口,山势高亢,不易行马,站在豁口处,能望见山下的安平城,转身便能望见相邻的安丰城。 但看山跑死马,虽能望见,真要去到城内,还须一段路程。因为他的禁令,此刻的安平城和安丰城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宛如空城。 那些贼人不管藏匿山中还是城中,都该听得到鸣锣巡告。若藏匿城中,这般围城式搜索,应该很快就有结果,若藏匿山中,口粮应该也支撑不了太久。 顾峪凝神思索,要粮要绢,怎会有这么笨的贼人? 粮重绢沉,他们就算拿到了,如何脱身?就算贼人熟悉这里山川地形,负重而行,也很难脱身。 且听姜进说,他带着绢粮赴约,贼人并没出现,就算忌惮姜进带的人多,也不该这般轻易就放弃了那粮和绢? 他们果真是为了粮和绢?果真是走投无路起了歹心的灾民? 山中一夜搜寻无果,顾峪再次回到驿店,朝姜进要那块递信的破布,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以防自己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判断失误。 姜进道是扔了。 “扔哪去了,捡回来。”顾峪冷道。 姜进道:“我看过了,写字的人连笔墨都没有,用没烧尽的木棍写的,字也难看,一看就没读过什么书。” 顾峪坚持让他把东西找回来,要自己看一遍。 姜进不耐烦道:“你在这里耽搁什么时间,再不找人,万一那贼人对八妹做了什么事……” 顾峪拳头紧了紧,“你也知道在耽搁时间,把那封信给我。” “卫国公!”樊季容忽然跑了进来,哭嚷道:“你快去救阿姮,他们把阿姮的小衣都扯了,还说让拿七姑娘去交换,你再不去,他们不知要对阿姮做什么!” 顾峪拧眉,“什么小衣?何时说的交换?” 樊季容便将贼人在姜姮小衣上写字递信的事说了。 顾峪听罢,怒火腾地蹿进脑顶,一脚把姜进踹翻在地,拔刀刺下,正穿过他脑顶束发的玉冠,差一点就戳在他天灵盖上。 “东西呢。”顾峪眼眸冒火。 姜进头皮发麻,只觉得在鬼门关走了一回,魂儿都飞了,怔怔看着顾峪,言语举止早已不听使唤,呆呆指着一个箱子,“在那儿。” 顾峪看到那小衣,脑内轰然炸开。 一切都说通了,抓姜姮的人绝不是寻常灾民,寻常灾民怎么会知道姜家七女八女之分?又怎么会别有用心的故意拿姜姮的小衣来报信? 他们就是要羞辱她。 如此执着要害姜妧的,还能有谁? 顾峪忽地想起自己从安平回京那一晚,遇到一列运粮车马。他本以为是哪个人家出发的晚了,以至于要赶夜路,而今想想,是他大意了,赈粮的车队都是王公世家自理,哪个会赶夜路? “去查,七日内外地人入城者,尤其是南地口音,一律收押。去最近的营所调人,自安平至京城一路,严加搜查。” 顾峪猜想定是萧氏族人干的。 他们竟然能追到安平绑人,必是潜伏在了此处,城内已经戒严,找到人应该不难。但是,他们在安平到底人生地不熟,是否会把人就近安置却不好说。 姜姮姊妹来安平赈灾并不是一早就定好的,所以萧氏族人也没可能早有谋划,算计部署应当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区区几日,他们没能耐谋划的天衣无缝,不在安平及诸临近县邑,就只有去往京城的一路了。 ··· 此时,已经入夜,通往神都的乡野之间,零零星星散落着一些农宅。 乡野之中不比城内居宅鳞次栉比,农户三三两两,又逢雹灾,几乎颗粒无收,农人多有往京城就食者,本就稀稀散散的农宅很多也都人去楼空。 萧蕣华领了几个忠心旧从就在这里驻扎,又收服了十来个饥民以供驱使。 “你们姜家人真是沉得住气,你的小衣都送过去了,他们竟还敢不听话?”萧蕣华看着被绑缚双手的姜姮,似笑非笑。 姜姮始终不语。萧蕣华便又道:“我和你无冤无仇,若不是你和你阿姊生得太像,我也不会绑错人,我是真心想放你的,可惜,你那位好哥哥不换。” 她看着姜姮,继续说:“不止不换,还把你那位阿姊保护得更好了,我本来是两手准备,他们果真带你阿姊去鲁班斧,等我杀了你阿姊,自然就把你放了,或者,他们倾尽全力去救你,驿店空出来,我就去驿店杀人,结果……” 萧蕣华笑哼了声:“也怪我,信上说的不够明白,他们大概不知,那小衣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阿姊。”姜姮看着萧蕣华道。 “她该死!”萧蕣华眼眸顷刻冷下来,“我哥哥倾国之力独宠于她,她几次小产,心情郁郁,我哥哥都罢朝陪她,还陪她游历岭南,宣威出海,我哥哥如此待她,她呢,在南都时,勾搭卫国公护她周全,到了这里,又和秦王牵扯不清,凭什么?凭什么让我哥哥一个人九泉之下死不瞑目,而她在这里逍遥自在?我决不能留着她,我要她干干净净地下去陪我哥哥!” 姜姮微微皱眉,说道:“我阿姊与你兄长是夫妻,夫妻本就该互相扶持,恩爱和睦,你兄长所为,说明他确是一个好丈夫,但是作为一个好丈夫,就有资格让妻子陪他赴死么?这是什么道理?” 嫁错 第58节 萧蕣华嚷道:“是!他们是夫妻,这世上最亲密的人,本就该同生共死!” 姜姮也不相让:“你与你兄长还是至亲手足呢,血脉相连,不比我阿姊更亲密?你怎么不和你兄长同生共死?” “谁说我会苟活,我才不稀罕苟活,等我杀了你阿姊,我就·自·杀,去陪我哥哥!” 姜姮笑了下,根本不信的样子,“你就是想苟活,又不能心安理得,所以想拿我阿姊的性命,去祭奠你哥哥,好让你,和你们那一帮族人觉得,终于替你哥哥报了仇,终于对得起先主,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苟活了。” 萧蕣华气得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姜姮道:“你倒是伶牙俐齿,和你那阿姊不相上下,你以为我说了不杀你,就不会动你了是不是?” 她忽又俯下身,掐着她下巴高高抬起,“我告诉你,我要你阿姊干干净净的死,因为我哥哥太喜欢她了,她必须干干净净下去陪我哥哥。但是你……” “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也看见那些个邋里邋遢的饥民看你的眼神了吧?我要把你丢给他们,我要让你的夫君卫国公,永远记住这份屈辱,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她说罢,一扬手,命人把姜姮拖去送给留下的几个灾民,道:“弄不死就行,得让她活着,亲口告诉卫国公,这份屈辱!” 几个男人受命把姜姮丢去灾民房里,留下萧蕣华交待的话便离开了。几个灾民一时都面面相觑,不敢想还有这等好事。 他们自也看得出来,姜姮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从来没有想过能叫他们染指。 “我是卫国公的夫人!”姜姮严正告于众人。 “卫国公,就那个灭了南朝,大业一统的卫国公?”有人问了句。 顾峪的这份功勋可谓举国皆知,也正因此,姜姮才将人搬出来,“不错,我知道你们只是受人蛊惑,不知我身份,才会做了错事,你们可知收买你们的,是南朝公主?” 这些灾民自也听出萧蕣华几人的外地口音,听姜姮这般说,倒也不疑。其中一个看上去颇有主见,几个灾民也都时不时看向他,显然在等他放话。 姜姮也抓住了这点,看向那人说道:“不知者不罪,你们不过是为了生计,替她绑人而已,没有犯下大错,我不会告发你们。” “真的不会告发我们?”那个人半信半疑地看着姜姮。 姜姮重重点头,知道这般说辞无法令人信服,继续道:“如果你们救我出去,我不止不会告发你们,还会告诉卫国公你们的功劳,你们该知道,卫国公一向赏罚分明……” 话未说完,便听外头噪杂一片,火光冲天。 那个领头的灾民朝窗外一看,见是大部官兵持火把而至,已和萧蕣华的人打了起来,官兵人多,只一小会儿就把人擒下。 更有一个男人身姿挺拔,持刀朝他们这里闯来。 那个领头的灾民立即命人开门,去给姜姮松绑。 “哪个王八羔子害我们!锁住了!”开门的灾民骂道,转头就对姜姮跪下,求道:“你可说了,我们一个指头也没碰你,你别诬陷我们啊!” 话音才落,哐当一声,门锁被劈开,房门洞开。 房内只燃了一盏油灯,灯光微弱,而站在门口的男人脸色亦阴沉可怖,火光在他身后忽明忽灭,映照着那一身戾气,阴晴不定。 顾峪的刀尖还在滴血,他衣袍上也溅着血,弥漫的血腥味在狭窄逼仄的房内格外浓烈。 “夫君,我没事。” 在他再次举刀杀人之前,姜姮扑过去抓住他手腕。 他身上一向都是热的很,不知为何,这次却异常冰凉,比女郎的手心还要凉上一些。 “我没事。” 姜姮双手抓住他手腕,再次说,而后,才觉那只手腕慢慢变得温热,终于恢复了男人素来的温度。 “卫国公,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不信你问她啊!”灾民急于辩解。 顾峪看向姜姮,打量她衣着整齐,脸上也无惊惧委屈之色,再看房内众人虽形貌有些邋遢,还算齐整,没再说话,抓着女郎手腕出了房门。 忽又顿住脚步,说道:“今日事,泄露一句,一个都不能活。” 几个灾民连连应是。 “卫国公,看着自己的夫人,在别的男人身下承欢,感觉怎么样?”萧蕣华纵已被官兵押在刀下,面无惧色,反而看着顾峪扬声大笑。 “你这婆娘不要乱说,我们什么都没做!”被禁在房里的灾民连忙高声辩解。 萧蕣华不以为然,看看已经被顾峪斩于刀下的几个死士,继续挑衅他道:“还有他们,他们也尝了你夫人的味道,不愧是卫国公看上的人,妙极!” 姜姮颦眉:“你连自己忠心耿耿的侍从也要如此栽赃羞辱么!” “是!”萧蕣华朗声道:“他们是我大陈最忠心的将士,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都死在你夫君的手里,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你,你还记得自己昏沉的时候,被人——” 声音戛然而至,随着顾峪手起刀落,一颗脑袋飞了出去。 刹那之间,万籁俱寂,连闪烁的火光都有一刻静止了。 许久后,姜进颤颤巍巍地回过神来,“卫国公,你……你太冲动了,她是和义郡主,就算犯了事……也得……圣上处置……你……僭越了……” 本来这局他们稳赢,只要把萧蕣华押送京城,他们此前所做一切,都有情可原,圣上就算追责,也不会重罚,可是现在萧蕣华一死,死无对证,萧氏族人若再反咬一口,恐怕圣上不会轻饶…… 姜进懊恼地看了顾峪一眼。 但顾峪怎么会留着萧蕣华回京,留着她一路宣扬他的夫人如何遭人践踏欺侮? 就算回到京城,萧蕣华杀人未遂,圣上为着仁义的好名声,为着萧蕣华在京城早有疯癫之名,也不会重罚她。 就地斩杀,是他唯一能杀萧蕣华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姜姮在浴桶内浸了许久。 萧蕣华临死前未能说完的话,始终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真的不记得那些南人死士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她醒来就察觉自己的小衣不见了,其他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以为萧蕣华到底也是女郎,曾是堂堂公主,不会下那般肮脏的命令…… 可是没想到,她真的会把她丢给灾民,还叫人锁上门…… 那她昏沉的时候,难道真的被那些南人…… 姜姮整个人都没入浴桶内,浑身都觉恶心,恨不得从内到外剥上几层皮。 “姑娘?” 春锦在外面唤了几次,始终没人答应。 “姑娘,您别想不开呀,您想想燕郎君,燕郎君连您嫁过人都不在乎,怎么会在乎这些……”春锦拍着门扉,焦急地哭劝着。 姜姮循着她的话,想到了燕回。 更觉阵阵恶心。 阿兄当然不会嫌弃她,是她自己觉得恶心,恶心的恨不得这副身子都不要了。 “姑娘,你开门呀。”春锦很后悔没有强硬地跟着姜姮进去伺候。 “家主,你快救救我家姑娘,她好久没应我的话了。” 春锦的哭求声里,房门被顾峪踹开了。 他自浴桶内把人捞出,扯了旁边备好的软绢裹住她,抱着人放去榻上。 女郎的头发湿漉漉的,尚在滴水,不消片刻就洇湿了男人襟前一片。 他放下她,落下帷帐,也不叫人掌灯,于黑暗中紧紧抱着她,沉默良久。 “想想燕回。” 此刻,他竟有些恨自己不是燕回,不能维持她求生的意念。 姜姮的恶心感再也忍不住,俯身不断干呕。 “他们没有对你做什么。”顾峪依旧牢牢抱着她,默了片刻,忽然这样说。 姜姮抬头望他。 顾峪望着她,目光里没有一点撒谎的闪躲和不安,定定说道:“他们临死前,求我饶了他们,说什么都没做,萧蕣华在抓到你阿姊前,不让他们碰你。” “你的小衣,是萧蕣华扯的。”他补充。 “萧蕣华那样说,是羞辱我,你别信她。” 听得出来,他声音有些着急,他做什么事都是游刃有余,气定神闲,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竟有些着急。 “真的么?”姜姮的恶心感稍稍散了些。 “真的。”顾峪沉沉说道,“别信她。” 姜姮不再说话。 顾峪的下巴轻轻抵在女郎湿漉漉的头发上,沉默了许久,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明日要入宫请罪,你别再上萧蕣华的当,让我白白坐牢。” ----------------------- 第41章 顾峪第二日进宫就真的没再回来, 也没有任何消息递回来。顾家仿似一下失了主心骨,骆氏嚷着要进宫面圣,替儿子伸冤, 被姜姮拦下。 顾家在朝中没有什么积淀, 荣贵至此全凭顾峪一人之功,骆氏不似其他高门贵妇尚有母家可做依凭,在圣上面前还能有几分周旋的底气。她所能依凭的就只有一颗爱子之心罢了,万一一时冲动,再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惹怒圣上,事情只会更加棘手。 “你们先别着急,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容我先去打听打听。”姜姮说。 顾青月也劝母亲道:“就是, 你这样去了说不定还给三哥添乱,我也去找湖阳公主问问。” 顾岑也来劝:“总之你好生在家待着, 别哭也别闹,让我们省心, 就是帮了大忙了。” 又对另两个还想抱怨的嫂嫂说道:“你们也一样,好好劝母亲宽心, 别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弄得家里不安宁。” 顾家长媳二媳自然已经凑在一处抱怨过了, 言都是姜姮惹的祸,若不是她非要跑去灾地, 也不会出这档子事。顾岑听见,碍于两人毕竟是自己嫂嫂,又寡居在家,替两位亡兄抚育子女,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遂不好说什么,但也怕她们没个分寸不知收敛,再挑拨的母亲做出什么事情来,便又不轻不重地告诫了一句。 小骆氏和秦氏闻言,都知他何意,虽不甘心,面子上也没敢生出对抗之色。 安定下顾家这厢,姜姮去了姜家。 “大哥,圣上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姜姮想知道更多细节,顾峪纵然有错,但不是无故为之,圣上就算要降罪,依例,也得重新核查此事的前因后果,最后再做决定。 姜行冷淡道:“我也不知。” 说罢,就没了多余的话,既无宽慰,也无急人所急的筹谋打算。 姜姮看得出,大哥应当还在生气,因为此前借据一事,也因为顾峪踹他的那一脚。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父亲说什么亲兄妹哪有隔夜仇,却原来,他们求她时,没有隔夜仇,轮到她求人时,这隔夜仇就记下了。 嫁错 第59节 “大哥,此前是我不对……”姜姮低头认错。 “你别在我面前委屈,免得等你夫君出来了,又追到家门里来打我。”姜行喝了口茶,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 姜姮怔怔望他一会儿,想了想,依然没有放弃,好声好气说道:“大哥,你不是说顾姜两家已修秦晋之好,顾家荣贵,也是姜家的荣贵么,如今卫国公落难,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姜行不言不语,就这么慢悠悠地喝着茶,晾着姜姮。 许久才说:“不是我们什么都不做,而是我们要避嫌,这回,你七哥也牵连其中,被卫国公给拖累了,我们再去圣上面前求情,圣上一怒之下,再恼了你七哥,把他也下了狱,岂不是得不偿失?” 姜姮道:“大哥,我没让你去求情,我只是想知道,圣上到底如何打算的?遣了什么人去查此事?” “这我如何知道?阿姮,你就别为难我了。”姜行爱莫能助地叹口气,继续说:“不妨告诉你,卫国公这回真的太冲动了,千不该万不该杀了和义郡主,如今萧氏族人怨气冲天,上书奏请圣上严惩卫国公,圣上想保他都难。” “朝中本来就有许多人觉得他自恃功高,目中无人,他本该严于律己,不要授人以柄,结果,他还是如此随心所欲,无所忌惮,希望这次,能让他长个教训。” 姜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别指望他在这件事上费多大的心思去走动,去周旋,一切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姜姮来之前,是抱着希望的。 她想,就算长兄不顾念她,不顾念顾峪这般做,是想最大限度的免她名声受损,免她心中膈应,不顾念顾峪因她入狱,婆母是否会因此迁怒她,埋怨她,不顾念她是否会因此歉疚,不顾念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总该顾念,顾姜两家姻亲,顾峪落难,姜家也算失了一个有力依仗,念在这一层,也该奔走一二,解顾家之困境。 可她没有想到,长兄竟如此冷漠。 “大哥,你只道他行事冲动,怎么不问,若留着萧蕣华,而今神都热议的,就不会是卫国公怒杀萧氏公主,而是,卫国公夫人,姜家八女,为诸贼人强·暴·侮辱,或者,姜家七女死于非命。” “大哥,卫国公杀了萧蕣华,不是正为阿姊解除了一桩隐患么?顾家人为着卫国公思虑,可以说他行事冲动,不顾后果,为什么,姜家也要这般说他?明明他这般做,受益的是姜家,是姜家女儿的名声和性命,难道大哥觉得,他不该为了这两样,去杀一个恶人?而该为了所谓的行事妥当,规规矩矩,不惹火烧身,护送萧蕣华回京,让她继续诋毁我,继续追杀阿姊?” 姜行不悦,觉得姜姮言过其实,“你阿姊有我们护着,那萧蕣华如何动得了她?再说,一个疯癫之人的话,谁会信?谁都知道她与卫国公有不共戴天的灭国之仇,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明理之人都知道是诋毁,当不得真。” 姜姮不曾想,长兄竟还能作此辩解,人言可畏,人云亦云,到时候那些毁她名声的话真传了出来,谁还会去分辨真假?怕是假的也做真的,从此青史留名了。 “大哥,你道他早该严于律己,怎么不想,他果真独善其身,或许阿姊根本不可能活着回到神都,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出狱。” 姜姮站起身,不求姜行能帮什么忙了。 “大哥,今日若是阿姊是卫国公夫人,为了顾峪求到你这里,你也会这般回她么?” 姜行皱眉,不悦道:“若你阿姊是卫国公夫人,她虑事周全,行事妥当,不会让卫国公落入此困境,也不会给两家找什么麻烦。” 姜姮听罢,觉得好笑。 长兄这是在怪她了?怪她虑事不周全,行事不妥当,连累顾峪受困,给顾姜两家惹了麻烦? 她确实不比阿姊聪明,但是,长兄今日这话,她却是不能苟同。 阿姊再聪敏,不也曾身陷囹圄,为萧氏族人所憎?彼时,父母兄弟虽然忧心姜家受此牵连,却是急于奔走,想救阿姊脱困,从不曾说过她虑事不周,行事不妥,给姜家添了麻烦。 而今到她,她的夫君入狱,长兄竟然觉得,又是她的错,是她让卫国公落入困境,给姜家添了麻烦。顾家为此事抱怨她有情可原,没想到,连姜家也这般抱怨她。 “大哥,我这个女儿在姜家看来,总是如此一无是处,万般皆错啊。” 姜姮轻轻地吐了口气,看着兄长满面不悦之色,竟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次,她确信,不是她的错。 不是父兄皱眉生气,就永远都是她的错。 ······ 姜姮打算离开时,被阿姊的婢子请去说话。 “阿姮,卫国公已被下狱,且听闻,圣上震怒,言他滥用私权,目无君上,所以,大哥他们也什么都不敢说。”这是姜妧自姜家兄弟那里打听出来的消息。 “卫国公曾帮过我,这次他犯错,多少也有我的缘故,我本该尽心尽力,可是,阿姮,我这样的身份,不便去为他奔走,一切只能指望你了。” 姜姮从来没有怪过阿姊不尽心,颔首道:“我明白,你还有没有更多的消息,比如,圣上可打算重新核查此事,遣谁核查?” 姜妧摇头:“这些都尚不知,不过,我听闻,有人弹劾卫国公,言他私自调用府兵,居心叵测。” 姜姮自也清楚这项指控有多恶毒,私自调用府兵,居心叵测,那不就是谋反么? “他们……怎么如此落井下石。”姜姮气道。 姜妧微微摇头,提醒道:“阿姮,不是落井下石那么简单,是朝堂倾轧,卫国公与秦王交好,可谓强强联手,如今他犯了事,机会难得,有心之人自然要大做文章,势必要砍掉秦王一臂。” 说起秦王,姜妧顿了顿,面露难色,“本来,我应该去秦王面前说说话,请他帮帮卫国公,可是,秦王最近约在与我置气,我去了,也不一定能成。” 姜妧心知秦王不来是有意冷一冷她,为着她私自前往灾地,和在人前与他的刻意疏离,他有意搓磨她的傲气,她此时找上秦王,恐怕会让他以为,帮顾峪说情只是借口,实则是她耐不住了,是去服软求和的。 秦王不会任由别人砍他的臂膀,不管她去不去,他都一定会帮顾峪,不过,当然还是要让阿姮去求一求,如此,秦王才知,顾家承着他的人情呢。 “阿姮,这事你只能去求秦王。” 姜姮点头,秦王那边自然也是要求的,她本来想,姜家这边更为亲近,多少也能想些办法,不曾想…… “阿姊,我走了。” 姜姮没有心思多留,还要回去问问顾家小妹那厢是否有了消息。 回到顾家,见顾青月已在凝和院等她,哭得满脸是泪,见到她时仍在啜泣着。 她不是去同湖阳公主问消息了么?难道问出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阿月,怎么了?”姜姮柔声问道。 “嫂嫂,湖阳公主说,都怪我哥做事不顾后果,牵累了秦王,不帮我去问消息,也不让我去找秦王。” 顾青月很委屈。她自然没胆子直接去找秦王,所以才找湖阳公主问的,她自认平常和湖阳公主也算交好,谁知她今天说话如此无情。 “牵累了秦王?”姜姮呢喃,这是秦王的意思,还是湖阳公主的意思? 不管怎样,她得亲自去探探秦王的口风。阿姊说的不错,这事,顾家只能求秦王了。 “阿月,你别担心,我去秦王府一趟。” “嫂嫂,我和你一起去。”顾青月也想看看,自家哥哥落难后,秦王会怎么待她。 姜姮有些犹豫,她不希望顾青月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因为家族利益有求于人,从而低人一等,受制于人。 放在平常,顾峪没有落难时,顾青月何时去见秦王都无所谓,但眼下,顾峪落难,顾青月此时去见秦王,难免处在有求于人的低姿态。 “我自己去吧。”姜姮说。 顾青月却摇头,“不,我要和你一起去。” ······ 秦王府。 听闻卫国公夫人和顾青月来访,王府家令亲自出来相迎,“王爷交待过,若二位来访,一定好生招待。” 顾青月诧异之余,已然心生欢喜,她本以为,秦王会和湖阳公主一样,不给她好脸色呢。 姜姮从这话中听出别的意思来,道:“殿下不在府中么?” 王府家令道:“王爷进宫去了,尚未回来,二位先去前厅稍候。” 王府家令把人引至待客的前厅,命人茶水点心伺候,便离开了。 没过多久,秦王来了,他还是如平常一般从容沉稳,气静神闲,仿似没有什么事情难得住他。 “殿下,我哥他……”顾青月沉不住气,一见到秦王就没忍住开了口。 秦王神色依旧,反宽慰她道:“阿月,你别担心,你哥会没事的。” 顾青月来此一路的忧心忐忑,被湖阳公主斥责的无辜委屈,都被秦王这句温和有礼的宽慰抚平了。 她的心,一下就放进了肚子里,不再担心三哥的处境。面上又不自觉起了一片羞赧之色。 姜姮却忽然跪下,对秦王恭恭敬敬叩首。 “你这是做什么,阿月,扶你嫂嫂起来。”秦王微一伸手做扶她意,却并不触碰姜姮。 姜姮自然也知,依朝堂倾轧来说,秦王是必定要帮顾峪的,帮顾峪,就是帮他自己。如方才王府家令所言,秦王也早就料到他们会求上门来,交待人善待他们,自然也是有意于患难中巩固这份交情。 姜姮行此大礼,秦王当然也就知晓,顾家会感念这份恩情。 “殿下,卫国公的事,就拜托殿下了,若需我做什么,但听驱使。” 秦王看着姜姮,有一刻恍惚。 她和姜妧长得太像了,声音也像,唯一不同的,她的目光更干净澄澈,喜怒忧乐,能叫人一眼就望见真心,不必去猜。不似她的阿姊,心机深沉,能谋会算。 “你放心,他所作所为,都是有情可原,我会帮他。”秦王说道。 姜姮再拜道过恩谢,又问:“我能否去狱中看看他?他入狱已经两日,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我想给他送些换洗衣裳。” 秦王微忖片刻,仍是颔首:“我来安排。” 离开秦王府,回程的马车上,顾青月心情大好,因为湖阳公主哭红的眼睛里此刻都是满足笑意。 突然,她想到一事,又担心起来,“嫂嫂,湖阳公主说,我三哥犯的是大错,你说,如果秦王为了我三哥去向圣上求情,惹了圣上震怒,再降罪秦王,怎么办?” 姜姮想了想,问她:“那你,到底希望秦王帮你三哥么?” 顾青月想都没想地点头,"那是我亲哥哥,我自然希望秦王帮忙,可是,我也不希望秦王因为我哥哥,再受罚。" 姜姮笑了笑,没再逗她,宽慰道:“放心吧,你三哥跟着秦王干,又不是因为你看上他才选他的,秦王必定有他过人之处,想来有办法在圣上那里周旋。” 顾青月脸面一红,只听见姜姮一句看上秦王,嗔道:“谁看上他呀,我才没有看上他呢。” ······ 顾峪入狱第八日,姜姮终于得了允准,能来看他了。 女郎提着包裹,站在牢房外时,顾峪还以为,自己又起了幻觉,以为那里站着的,不过是他自己想象的幻影。 从入狱那日起,他不止一次,看到姜姮在牢房外站着,像从前待燕回一般,伸手来摸他。 但每次眨眼之间,那个幻影就消失了。 他知自己想多了。 姜姮怎么会来看他呢?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她次次都要把他从凝和院赶到书房,便是在凝和院短暂的停留,她也是默不作声懒得应付他。 而今,好不容易能摆脱他一阵子,她怎么会自讨苦吃,还跑来狱中看他? 他盯着面前,拎着一个包裹站在那里的姜姮,看了许久,心想自己真是可笑。 竟还期待她给自己带东西么? 她都不会来看他,怎么会想到给他带东西呢? 顾峪收回目光,复低眸,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昏暗的地面。 嫁错 第60节 姜姮一愣,他明明看见她了,怎么又……当作没看见的样子? 莫非,是后悔自己当时冲动杀人,如今,也在怪她给他惹了麻烦? “卫国公,你……受苦了。”姜姮缓缓开口。 他就是怪她,她也没得分辩。 “我去找过秦王了,他在想办法了,但是,他说事情会有些棘手……” 姜姮低眸说着话,没有留意顾峪腾的起身到了近前,一伸手,抓着她手腕扯近,若非有牢房的格栅挡着,怕是会将她扯进他怀里。 “你,果真来了?”顾峪定定望着她,目光很是复杂,不可置信,又掩不住愉悦之色。 姜姮以为,他这话是在怪自己来得迟,温声解释道:“我早早想来,但是圣上那里求不下允准,直到今日,秦王才给我递消息,能来看看。” “早早想来?”顾峪抓她手腕更紧,眉梢已不自觉微微飞动,她竟说,早早就想来看他? 姜姮点头,把包裹递给他:“里面是一些换洗衣裳,还有一些点心果子,还有书,你无聊时可以看看。” 秦王说,圣上正在气头上,得循序渐进慢慢来,只要不殃及家眷,责问案中其他人,就说明事态不会继续严重,但是,顾峪这牢狱之灾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解不了,让她做好把人关上三个月的准备。 她想狱中无聊,只能让他看书了,虽然也想到,该趁此机会,让他把和离书写好,免得他出去了又各种公务缠身,无暇书写,却又觉得,这般说到底有些无情,遂作罢。 “给我的?” 顾峪竟然这样问,问得姜姮一愣,不是给他的,这狱中还有旁人么? 姜姮想,大约是牢中昏暗,他一个人待得太久,神思有些混沌了,才有此一问,却还是认真地点头回应:“嗯。” 她看到顾峪的唇角鲜见的翘了翘,一向深沉冷静的眼眸里也起了丝明亮的悦色。 “你去找过秦王了?”他又问。 姜姮仍是点头,又与他传达了秦王让他静候的意思。 但顾峪根本没有听见这些。 他只听到,姜姮这几日在为他奔走,为他去求秦王,大概,也去了姜家,因为无果而不曾说与他。 她竟然会为了救他出囹圄,而如此奔忙? 他本以为,她还陷在萧蕣华的恶言恶语里,要几日不能释怀,还怕她再有轻生的念头,特意交待过春锦成平多加留心照护。 却原来,她无暇顾忌那些,在为他奔走了。 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不袖手旁观?她不是笃定,一年之后一定要与他和离的么,那他而今是否落难,将来是否荣贵,和她有什么相干? 她为什么如此义无反顾地帮他? 为什么不冷漠到底,好让他死心呢? 既然始终不会选择他,为什么要对他做这些? “你为什么要来?” 虽是这般问着,顾峪握她手腕的力道却越发紧了,显然还是希望她来的。 姜姮微微低眸,“你若不想见我,那下次,我让阿月来吧。” 顾峪皱眉,他何曾表现出不想让她来的意思? 明明…… “你我终归要和离,你不必对我做这些。” 顾峪有时候也看不明白自己,他想尽办法强留她在此,不就是因为放不下么,他盼着的,不就是今日情形么? 为何,她果真那般做了,他又觉得,她不必如此,不该如此? 是因为贪心么?因为一旦得到了她那么一丁点的好,就会人心不足蛇吞象,会想要更多? 可他却也知晓,她对他吝啬的很,不肯给那么多。 “你以后,不必再来了。” 这般说着,他却始终牢牢抓着她的手腕,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 “好。”女郎就这般爽快地答应了。 顾峪的眉心又皱了起来,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她竟然就,答应了? “东西你放好,我就回去了。”姜姮挣了挣手臂,示意顾峪放开自己。 男人却依旧没有放手,握着的力道复又加重。 良久,终是问道:“你,真的不会再来了?” 姜姮诧异,反问道:“你到底是,想我来,还是不想我来?” 顾峪唇瓣抿直,不说话。 姜姮也不执着于他的答复,又挣挣手臂,打算走了。 顾峪仍是没有放开,良久,说道:“你想来就来,不想来,就罢了。” 第42章 狱中没有更漏, 也看不见日头,草拌泥的土墙上划着一沟沟一道道,斑斑驳驳, 概是之前关在这里的人的无聊手笔。 顾峪也用这个法子来记时间, 在第八条竖杠的下面添上一条横杠。 不知她下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为何要说那句“不必她来”的话?她来,就随她来罢了,为何还要计较她将来会不会选择他? 将来不选他,现在就不能来看他么? 顾峪翻着书,莫名有些烦躁。 过了会儿,唤了狱吏来。 “去帮我递个信,这书不好看,让我夫人从书房拿几册兵书,给我送来。” 狱吏心想没见人看个书还挑三拣四的, 面上却是恭敬答应。 第九日晚,牢房外刚刚传来脚步声, 顾峪就听见了,正打算起身, 分辨出这脚步声不是姜姮的。 抬眼看,秦王拎着一个书匣到了门外。 顾峪望着那书匣, 皱了眉,望向随在秦王身后的狱吏:“我让你递信给我夫人。” 不是秦王, 他不是要让秦王来送书,他说的很明白, 让他的夫人来。 “就是你夫人托我送来的。”秦王说。 顾峪目光滞顿片刻,眼眸垂下去,不再说话。 她果然把他的话当真了?不来看他了? “怎么,这些书还不是你想要的?”秦王疑惑地看着顾峪, 想他何时看书这般挑剔。 “凑合着看吧。”秦王命狱吏打开牢房门,进去之后放下书匣,见顾峪仍是有些无精打采,以为他是心生不满,有心安抚,说道:“父皇并没有放弃你,但现在萧氏族人怨气很大,你行事也确实有诸多僭越不妥之处,朝中也有很多人弹劾你,父皇总不能罔顾这些,太过明显的包庇你。” 墙倒众人推,顾峪自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要不牵涉惩罚他的家眷,他在牢中住上多久都无怨言。 “镇南王已经拿下韶城,屯兵修整,意图挥师北上,收复故土。”秦王道:“我若去向父皇举荐你去南边镇守,你可愿意去?” 虽然早前已经讨论过很多次这件事,顾峪也做好准备南征,但是此次南征和之前不一样。经过这数月的谈判拉锯,圣上愈发坚定不能贸然宣战,岭南滨海,山川气候是他们这些北人很难适应的,果真悬军千里背水一战,恐怕只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士气,白白葬送一干将士性命,若战败的消息再大肆传扬开来,只怕又会搅浑刚刚安定下的局面。 以守为攻,是目前来说最好的法子。但这守将,没那么容易做。 秦王说道:“其实,我不太希望你去镇守,太耗时间,且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功劳,劳而无功,将之大忌,一次败绩就可能毁了你此前累累功勋。” 顿了顿,秦王接着道:“但是,这也是你能尽快出狱的一次机会。” “去。”顾峪说。 秦王看向他,忖了片刻,问:“你有多大把握?” 顾峪摇头:“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你就敢领命?”秦王不希望顾峪去冒险,朝中已有许多人虎视眈眈想砍他的臂膀,但只要顾峪不打败仗,其他的弹劾污蔑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动不了顾峪。 “只是镇守,可以徐徐图之,总不会一直没有把握。” 顾峪说罢,沉默片刻,似在思虑什么,方又启唇:“我想带家眷去。” 镇守不比行军,按例是可以携带家眷的。 秦王却不赞成他这么做:“别的镇将拖家带口,那是长年累月定在镇地了,你也打算定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回来了?” 顾峪不说话,仍是坚持。 秦王又劝道:“你到那厢实在寂寞,纳几个婢妾罢了,将来想带回来便带回来,不想带回,予些钱财,好生遣散就是,何必拖家带口那么麻烦?” “不麻烦。”顾峪铁了心要带。 秦王也只好妥协,“既如此,我就去向父皇奏请了。” ······ 仲秋宫宴,虽然顾峪尚在狱中,宫里的请帖还是同往常一样递到了卫国公府。骆氏记挂儿子,也对天家有些不满,直接道不去赴宴。姜姮虽也不喜这种场合,但若顾家一个人都不去,难免会叫人议论罔顾君恩,不识好歹,遂带着顾家小妹一同去赴宴。 “嫂嫂,你知道么,今天还是秦王的生辰。” 将进皇城,顾青月忽然附在姜姮耳边,悄悄说道。 姜姮自然不知,“是么?” 顾青月拿出一个亲自绣的荷包,视作珍宝的双手捧着看了又看,问姜姮道:“嫂嫂,你说,秦王会不会嫌弃我绣的这个荷包?” “秦王府珍奇无数,想必不管你送何珍宝,在他眼中都是寻常,你亲手绣的这个荷包,他府中应当是没有的。”姜姮瞧了瞧那个荷包,笑着说道。 “嫂嫂。”顾青月听得耳顺,越发欢喜,一时都忘了自家哥哥还在狱中,亲昵地抱着姜姮道:“那一会儿,我给他送荷包,被人看见了,是不是不好?” 姜姮微微点头,故意说:“那要不就别送了?” “嫂嫂!”顾青月知她打趣自己,娇声嗔了一句,忽又叹道:“送人礼物好生费脑子,今年送了荷包,不知明年送什么。” 她忽而转头看向姜姮:“嫂嫂,你之前送过我哥么,都送的什么?” 姜姮微微摇头,“没有。” 嫁错 第61节 “没有?”顾青月诧异得很,又问:“那我哥送过你么?” 姜姮亦是摇头,心里莫名松快,“没有。” 他们彼此都没有送过什么年节生辰礼物,互不相欠。 “你们成婚三年,没有送过一次礼物么?”顾青月忽然觉得姜姮有些可怜。 “嗯。”姜姮神色如常,没有一丝失望落寞,好像全然不在乎礼物之类。 顾青月低头不再说话,心里想着等这回哥哥出狱,要和他提一提这事,不说别的,就这回哥哥入狱,嫂嫂为他奔走求人,就可抵之前一切过错。 席上落座,圣上还未来,百官及家眷多有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说话者,秦王却早早在自己席上坐定,并不与人凑在一处闲聊。 卫国公府的席位离秦王不远,顾青月揣着荷包,想去送又不敢,犹犹豫豫地,只敢拿眼去看秦王。 “阿姮,我做了些仲秋小饼,你带回去吃。” 姜妧拎着一个食匣来至姜姮身边。说话间,秦王的目光也望了过来。 姜姮的心思都在阿姊身上,没有留意秦王动静,一面接过食匣一面对阿姊道谢。 顾青月一直关注着秦王,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循着他目光也望向姜妧。 姜妧却只是对她莞尔一笑,以示礼貌,丝毫没有看向秦王的方向,放下东西便回了归义夫人的席位上。 顾青月再去看秦王时,他也早就收回目光,稀松平常地喝着茶,好似方才就是随意一瞥,没什么深意。 “嫂嫂,我去去就来。”顾青月鼓起勇气朝秦王走去。 因着顾青月几乎每年都会送秦王礼物,秦王也提前备好了回礼,收下她的荷包,便递上一个精致的匣子,手指摩挲着荷包上绣的花纹,语声亦是温和:“你有心了。” 看上去很满意她的礼物。 顾青月低着眼眸,唇角噙笑,轻声说道:“你喜欢就好。” 说罢,不敢多留,起身坐回去。 秦王目送顾青月坐回席位,看向姜妧。 她在他对面不远的位置,独自坐在那里,也不与人攀谈,低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秦王已经连续半个月未曾去姜家,也未见姜妧,眼下瞧着人似乎是无所谓的,那便再晾一晾吧,好叫她知晓,他不是那位会被她拿捏的萧陈先主。 北人尚武,宴享亦多奏武舞,今日宴中便奏的一曲《破阵曲》,曲毕,坐中掌声雷动,唯有姜妧若有所思,不知是跑了神还是怎样,静静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 她这副模样本也没甚不妥,偏偏叫有心人看去,便抓着做起了文章。 “瞧归义夫人的样子,好似不喜这曲子?”李道柔笑着看向姜妧:“听闻归义夫人也精通音声乐舞,久仰大名,不妨今日,趁此仲秋佳节,奏上一曲,叫我们都开开眼界,一饱耳福?” 音声乐舞是教坊专习,俳优杂伎身份低微其中不乏因罪没为官奴婢者,显贵之家的女郎虽也有习音声乐舞者,但目的可不是在这种场合哗众取宠。李道柔当众提议请姜妧奏上一曲,自然就是将她视做供人消遣的俳优杂伎,有意羞辱她一番。 姜妧低头不语。 姜姮瞧见自家阿姊被人欺负,正欲开口为人说话,听姜妧道:“方才的曲子气势磅礴,富丽激昂,我实在听得入了迷,谈何不喜?不过,我也确实有些想法,曲中伴奏的琵琶若是换成五弦琵琶,应当会更振奋人心。” “是么?倒真是想听听,归义夫人用五弦琵琶弹这曲子是何模样呢。”李道柔转而向韦贵妃请道:“贵妃娘娘,您说呢。” 坐中亦多有附和者。韦贵妃遂看向姜妧,“那你就奏上一曲,叫我们听听?” 姜妧微颔,道:“我只弹琵琶部分,其余伴奏就免了。” 言外之意,她不是要与教坊俳优杂伎为伍,取悦众人,而只是就其中某一部分提出改进的建议。 宫人递上五弦琵琶,姜妧起身接过,仍在自己位席上就坐,轻拨慢挑几下试过音色,稍稍调了调音,便正式弹了起来。 她早知今日席上会有破阵曲,此前也听过数遍完整的曲子,虽然没有琵琶谱,单凭记忆也能弹得下来,且她有意改了几处曲谱,意在突出破阵的磅礴之势,没有其他伴奏,反而越令人生出一种孤勇之感。 一曲弹罢,坐中皆寂,几乎所有目光都在她身上。 “唔……不愧是姜家出来的女儿,风采依旧。”圣上拊掌称赞,还是那句老话。 韦贵妃也颇为欣赏地看着她:“你不曾有曲谱,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姜妧道是并没记住,只不过手随心动,不曾管什么谱子。 韦贵妃望着她,认可地点点头。 秦王手执酒樽,望姜妧半晌,没有说话。 宴毕离宫,皇城门口,秦王唤来姜行轻声道了一句:“送她到我府上。” 便先行骑马离去。 姜行愣在原地。他自然知道秦王要的是谁,可是,果真把姜妧送去秦王府上,那姜妧成什么人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妾? 但若是不送,秦王已经冷落姜妧多日,会不会就此绝了心思,再也不要姜妧了? 姜行摇摆不定,把这话告诉了姜妧。 “你若是不去,咱们就不去了,日后再想办法。”姜行一副愿意尊重姜妧的模样。 姜妧道:“为何不去?” 是秦王要她去府上,又不是她自己要去。 ······ 姜行本是把人送到秦王府大门的,王府家令辞别姜行,又命人驾车至角门,这才接了姜妧入府。 “你知道今日是本王的生辰?” 秦王没有半分客气,待人一进房内就扯了过来,也不去榻上,按着她贴在门扉,抬手解她衣带。 姜妧知晓也做不知:“你的生辰?未曾听闻。” 秦王怔了下,眼神一冷,扯了她裙裳丢出去,灼热的大掌按在她腰上,“那你现在知道了,当如何?” 姜妧无动于衷,只是仰头望他,不轻不重道:“生辰欢畅。” 秦王气得笑了下,忽的将人翻转过去背对于他,按她双臂撑在门扉上,粗粝的掌心在她身上勾勒描摹,而后重重贴了过来。 “没有你,何来欢畅?” 他握着她纤细的手指,摩挲捻磨,“弹得真好,果真不是弹给本王听的?” 姜妧语不成声,气息在他的掌控下断断续续,“你……就当……是……弹给你听的罢。” “本王不要就当,本王要听你再弹一次。” 他抱着她拿了琵琶,并没从她身上离开,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动作着,命道:“手随心动,再给本王弹一次。” 姜妧此时哪里弹得了琵琶,秦王移开手至她身上描摹,她便也松手扔了那琵琶。 “你要听琵琶,就放了我,我好生弹于你听。” 秦王不语,只忽然重重贯力。女郎哪里承受的住这样力道,双腿不支难以站稳,趴伏在了地上。 秦王依旧没有放开她,复提起人按贴在门扉上,要她撑着门扉借力,掌心在她颈前研磨,“这些时日,可有想本王?” “你希望我想,还是不希望我想?”姜妧声音是软的,沾染着雨露,却什么情绪都听不出来。 秦王有一刻不耐烦,掐着他脖颈往后靠贴在自己胸膛,说道:“好好答我。” 姜妧不语,秦王便换着法子折腾。 “你希望我想,那便是想的,不希望,便是不想。”姜妧颤着身子也只是这样答他。 “本王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秦王又将人翻转面对着他,“你今夜别想回去了,本王憋了十多日,你该好好补偿。” 翌日晨,马车依旧停在角门接了姜妧送走,出巷道时,恰碰上湖阳公主的车驾。 姜妧的马车自是要避让一旁,湖阳公主撩起窗帷,和顾青月一起朝外看,还在稀奇大清早的谁家马车会来王宅。 便在此时,姜妧也轻轻掀开窗帷查看外面情况。 三人就这般短暂地打了个照面。 姜妧甚至对湖阳公主施了一礼,平静地放下窗帷。 两辆马车交错驶离。 湖阳公主和顾青月都愣了愣神,复探出身子,目追那马车。 “那是……归义夫人?”顾青月有种不好的预感。 ······ “嫂嫂!” 顾青月红着眼睛跑进了凝和院,“你阿姊,是不是和秦王……” “是不是你阿姊勾引秦王!”顾青月嗔目望着姜姮质问。 姜姮皱皱眉,平静说道:“秦王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又不是个傻子,是我阿姊勾引,他就去的么?” 顾青月气得发抖,指着姜姮道:“亏我当你是我的好嫂嫂,你就这样欺我瞒我!你阿姊真不要脸,勾引我哥哥不成,又去勾引秦王!” 姜姮怎能听着她这般辱骂自家阿姊,颦眉道:“你不要空口无凭污蔑人,我阿姊何时勾引秦王?” “你还狡辩,我亲眼看见她一大早从秦王府出来的,她若不是去私会秦王,怎么会一大早出现在那里!” 顾青月越想越气,也不管姜姮是否知情,连她一并骂道:“你们姊妹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就帮着你阿姊瞒我骗我,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秦王,你明明知道我要嫁秦王,你这样害我!” “住口。” 房门外,顾峪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望着顾青月,眉目威严,警告她别再出言不敬。 “三哥!”顾青月跑了出来,抓着顾峪胳膊哭诉委屈:“嫂嫂她骗我,她明知道我想嫁秦王,她亲眼见我给秦王送礼物的,她还让她阿姊去勾引秦王,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看我蒙在鼓里。” 顾峪没有推开小妹,却也没有出言安慰,淡声道:“你知道了,又如何?” 顾青月哭得泣不成声,没想到自家哥哥就抛来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没有半点为她做主的意思。 “你是我亲哥哥啊……”顾青月哭着摇他手臂,指着姜姮道:“她都知道护着她阿姊,难道你都不站我这边么?” 顾峪无奈地轻轻叹口气,现在不是他站哪边的问题,而是要解决问题,小妹的问题显然不是他站在哪边就能解决的。 “你不是向来知道,秦王早有通房婢妾?”顾峪平心静气地与小妹说着话。 顾青月点头,紧接着说道:“但是那不一样,婢妾是婢妾,归义夫人又不是寻常婢妾……” “就算不是她,将来也会有其他人,我从前没有和你细说过这些,而今你既知道了,便好生想想,是否还能接受嫁与秦王。” 顾青月不甘心,指着姜姮道:“是她阿姊勾引秦王!” 嫁错 第62节 “阿月!”顾峪皱皱眉,声音冷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些不是你要思虑的问题,你只思虑,是否还愿意嫁秦王。” 顿了顿,又道:“或者,你若认为,你能改变秦王,能说服他不要和归义夫人来往,你也尽可一试,而后再做决定。” “总之,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 顾青月愣怔半晌,气得一跺脚,“我没你这个哥哥!” 哭着跑走了。 姜姮也被顾青月一番哭闹搅得生了烦乱,也顾不得问顾峪怎么回来了,颦眉看着他道:“我阿姊和秦王果真有那种事?” 顾峪提着包裹在她眼前微一停顿,意在告诉她,自己刚从大狱回来,怎会知道这些? 姜姮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出狱了,随口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要三个月么?” 顾峪驻目望她,拧眉。 “就这般不想我回来?” 姜姮察知失言,却也不多做解释,沉默着去接他手中包裹,打算叫人拿去浆洗。 姜姮扯包裹,顾峪没有放手,看她片刻,随手扔了包裹,把人拦腰抱起进了内寝。 “你说过的。”姜姮牢牢抓着衣带不给他解,提醒他:“我们一年之后要和离,而今在一起,只是权宜之计。” 顾峪皱眉,粗粝的大掌紧紧攥着她抓衣带的手。 她的力量不过是螳臂当车,他果真想要,她没有半点法子。 他实在想她了,抓心挠肝。 他攥着她的手扯松了衣带。 “你又要食言么?”姜姮倔强地看着他,整个身子都是拒绝的。 顾峪拧眉望她许久,忽而低首,伏在她肩膀重重咬了一口,起身出去了。 不多会儿,隔壁的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持续了一阵子才没了动静。 姜姮知道他在做什么,从前也是这般,他若有了情绪,不欲和她行房事,但又难捱,就会跑到隔壁房里冲凉水,冲个几桶凉水,就什么情绪都没了,也就捱过去了。 顾峪出来时,已是衣装齐整,丰神俊朗,目中也没了方才看她时化不开的欲色,又像平素冷冷沉沉,静水无波。 姜姮继续问阿姊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阿姊和秦王有那事?” 方才听顾峪和顾家小妹说话,他应当是早就知晓的。 顾峪微颔。 “是不是秦王逼我阿姊?”姜姮决计不相信阿姊会做出与人苟且之事。 顾峪沉默,他刚才都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阿月没听进去,她也没听进去…… “你为何不帮她?”姜姮的语气已有质问的意味。 顾峪眼眸一动,眉心紧了紧,这事也能怪他?他如何帮忙? 想了想,他徐徐说道:“秦王或许不会是一个专情的人,但也不会亏待跟了他的人,你不必太过忧心。” “阿月是你亲妹妹,你就由着秦王胡闹么?”姜姮亦有些气不过,为自家阿姊,也为顾家小妹。 顾峪轻轻叹口气,甚是无奈。 “我不是一个女子,我选择的,是将来的君王,而不是一个夫君,秦王或许不会是一个好夫君,但我看来,他能做一个好君王。我只论,他是否能统御天下,安社稷,定民心,管不着他要几个女子,要什么女子。” 姜姮望他片刻,想来两人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思虑不同,这件事上说不到一起去,也不多言,站起身赶人道:“你入狱多日,母亲很是挂念,你去看看她吧。” 顾峪仍旧端坐,说道:“我有一事和你说。” 姜姮默然,等他的话。 “我这几日就要动身南行,你可愿随我一起?” “我不去。”姜姮说的果决,没有片刻犹豫。 顾峪又皱了眉,望她片刻,再次提醒:“我要南行,镇守南边新收诸城,防镇南王继续北上。” 他有意加重了“镇南王”三字。 就见女郎果然眼眸一动,后知后觉地朝他望来。 顾峪却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好像她去不去都无所谓的样子。 第43章 姜姮方才有些烦乱, 没有细听顾峪的话,此刻,认真回想, 他好像说的是, 要带她一起南行? 防止镇南王继续北上,那不就是,和阿兄近在咫尺? 顾峪为何要带她一起?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她的目的么,带她去,岂不就是帮她? “要去多久?”姜姮问。 顾峪道:“不知。” “果真带我去?” 顾峪微颔首。 “若是一年之期到了……”姜姮的意思是,她大概会直接留在那里,再也不回来了。 顾峪面色平静,“一切都算数。” 姜姮默然思忖片刻,抬眸看向他, 有些不敢确定地问:“你是在帮我么?” 是有意送她去见阿兄? 可是,顾峪为何要帮她?他之前不是多番为难阿兄, 看不得他们好过么,这次为何会帮她? “不是。” 顾峪否定了她, 却没有说到底为何带她去南城。 “五日之后出发,你尽早收拾吧。”顾峪起身:“我也还有事要办。” 秦王的意思是让他出狱后直接去衙署, 他等不及,选择先回来看看她。或许他该先去衙署, 差人送信告诉她一声他今日回来,如此, 她不愿他回来的心思大概不会表现的那般明显。 顾峪离开后,姜姮怔怔坐了半晌,始终有些恍惚,不敢相信真的要离开这里, 真的很快就要再见阿兄了。 她设想过许多次如何南行,唯独没有想过,是和顾峪一起。 南行的路程遥远且艰险,但若和顾峪一起,会方便顺畅许多,算来,终究是借了他的力。 余下这些日子,好好报偿他便罢。 “春锦,你帮我收拾一下行装,出远门的,四季衣裳都带上。” 姜姮去了姜家。 “阿姮,听闻卫国公出狱了?” 知晓顾峪出狱的人并不多,圣上特意选择仲秋宴后放他,也是有意让人以为顾峪连仲秋宴都没有参加,应当还会在狱中待上一阵子,但姜行还是辗转从秦王那里得到了消息。 姜姮都没有提前得到什么消息,联想顾家小妹控诉阿姊之言,也不难猜测兄长到底从何处知晓的。 “嗯。”姜姮淡淡应了声,无意和兄长多言,打算往闺房去寻阿姊。 “阿姮,你难道在怪我?”姜行看得出她的冷淡。 “没有。”姜姮神色寻常地应着话,脚步并未停留。 “还说没有,什么事如此着急,就不能好好和大哥说会儿话?”姜行皱眉道。 姜姮却没再回应他,加快步子朝姜妧的闺房去。 姜行只好伸手拦下人,也不再拐弯抹角,说道:“之前说好的副将一事,当是还算数吧?” 姜姮微微愣怔,实在想不到兄长竟还会提这桩事。 顾峪落难,兄长连多打听一些消息都不愿费心,如今,怎么有脸来要顾峪当初的承诺? “我也不知,毕竟,卫国公答应时,不曾入狱,如今他是何想法,大哥自己去问吧。” 姜姮撇开兄长,夺路而去。 “阿姊……”姜姮这般唤了一句,要问的话终是有些难以启齿。 姜妧却知她要问什么,顾家小妹是撞见了她的。 “我给你惹麻烦了。”姜妧面含歉意。 姜姮便知顾青月说的都是真的了。 这才过去多久?他们就做了那事了?甚至……阿姊竟还亲自去到秦王府上? “阿姊,你是被逼的,是不是?” 明明之前阿姊说,秦王想要纳她阻力很大,得受得住萧氏怨憎,流言蜚语,还要得圣上和韦贵妃的允准。 而今这一切阻力都没有解决,阿姊竟就被秦王……若不是被逼,姜姮想不通阿姊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姜妧摇头:“没人逼我。” “阿姮,有些事情,若按部就班,规规矩矩地来,反而无法得偿所愿,我行事确实有些冒险,但一切皆是我自愿,没人相逼。” 姜姮愣怔一会儿,淡淡“哦”了声。 她来这里,本是担心阿姊被兄长或秦王所逼才做出那种事,既然阿姊说无人相逼,她自然也不会再问。 有些事情她觉得是错的,或许阿姊聪明,能看到错事背后的另一面,故而无所谓对错吧。 “阿姊,你以后多保重。”姜姮最后这般说了句。 姜妧从秦王那里知晓顾峪会带姜姮南下镇守,知她这几日就要走,此行当是与自己告别,想了想,问道:“你还会回来么?” 姜姮笑了笑,“应该会吧。”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你这次去得远,大概也要很久,去和父亲母亲也道个别吧。”姜妧又说。 姜姮下意识摇头。 她果真去道别,又要被父亲母亲和大哥逼着去求顾峪允准副将一事。 嫁错 第63节 “也许很快就回来了呢。” 姜姮说罢,辞别阿姊离了姜家。 ··· 回到顾家,春锦正在收拾行装,蕊珠则抱着一只猫崽逗玩,看到姜姮回来,抱起猫崽给她看,笑说:“夫人,你看,成平刚刚送来的,说是家主之前吩咐下来的,让抓一只猫崽给你养呢。” 那只猫崽也是只狸花,比她原来养的那只还要好看许多,且应当是刚生下来不久,小巧的很,极是招人喜欢,姜姮没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笑着道:“送回去吧,我要南行,总不能让它跟着我颠簸。” “不妨事,我们都去呢,能照看好它。” “都去?”姜姮以为顾峪不会带那么多人,尤其春锦和蕊珠,她其实不打算带过去,她二人留在神都比去南城要好得多。 “对呀,还有成平,听说还有几个奴婢。”春锦一面收拾行装一面说道。 拖家带口,按理说是当如此,想来是顾峪已经定好了的,姜姮没再说话,只仍旧不打算养这只猫,对蕊珠道:“南去的路程太远了,别让它遭罪了,我也没打算养,送回去。” “夫人,您以前不是最喜欢养猫的么,好不容易家主同意了,亲自给您抓了猫,怎么又不养了?” 姜姮没理蕊珠的话,兀自坐去桌案前,翻看仲秋节的人情往来账。 蕊珠也跟着姜姮三年多了,知道人这副样子就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也没再劝,抱着猫出去了。 夜中顾峪归来,成平便如实禀了猫崽被送回一事。 “大约,是夫人不太喜欢,这才不想养吧?”成平把猫崽被退回的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又说:“不如,我再抓一只?” 顾峪沉默许久,“不必了。” 她在某些事上的心意格外坚定,她不想养,再抓几只都是白费。 她那只狸花被燕回带走了,她大约还记挂着,有朝一日和燕回团聚,继续一起养着那只狸花。 不愿养他送的猫,那就罢了,反正他也不喜欢猫,又懒又馋,除了撒娇取宠,一无是处。 顾峪只当不曾有过抓猫崽一事,去到凝和院一个字都没提没问,见女郎在桌案旁看账目,便也坐下,拿了兵将名册出来,圈点挑选着此次前去要带的诸副将。 姜姮随意一瞥,就瞥见了自家哥哥的名字,那名字不在原本的名册内,瞧着是顾峪单独拎出添上去的,兄长名字上头还有一个名字,杨之鸿,应当都是后来新添的。 他竟然还记着当初的承诺,且没有因为兄长冷眼旁观他落难而反悔。 “其实,我大哥已经多年不领兵,不选他做副将,也没什么。”姜姮说道。 “无妨,庸碌之辈也不止他一个。”顾峪在杨之鸿的名字上圈了下。 忽察知自己所言不甚妥当,抬眼看看姜姮,见人并没表现出不悦,复低眸。 “嗯……还有一件事。”姜姮看看男人神色,温声说道:“这次去,就不带蕊珠和春锦了吧。” 顾峪的目光始终落在名册上,仿似全部心思都在眼前正事,随口问:“为何?” 姜姮自是虑及若将来自己再也不回来,春锦、蕊珠二人怕是难适应岭南生活习性,且她们的家人都在北地,实在没必要让她们随她一起背井离乡。 “不是还有其他婢子么……” 姜姮的话没有说完,已被男人打断。 “她二人伺候你,我放心。” 这是不允的意思。 “我说过,我不是帮你。”顾峪抬眼望过来,“你觉得,我会把自己的夫人拱手奉上?” 他这一去,没有几个月回不来,果真留她在京城,便又像从前的三年一样,一年之中在一起的日子大约没有三个月。 细算下来,成婚虽三年有余,夫妻在一处的日子,大约不到一年。 反正怎样都是荒废,不如带她去南城。 虽然要再次面对燕回这个心腹大患…… 顾峪眉心微微皱了下,低眸看回手中名册。 姜姮早上刚刚生出的感念报偿他的心思,一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都明明白白说了不是帮她了,她竟还感念此次南行是借了他的力? “卫国公,和离书还没写好么?” 算来,前前后后耽搁了快一个月了,他承诺好的和离书还是没有交给她。 顾峪皱皱眉,片刻后,掏出一个信封,现写了几个字,签字按印后递给她,沉声提醒:“你应当也记得,毁约的后果。” 他带她南行,不是为了方便她毁约的,她果真毁约……事情反而好办了。 “你放心,我记得。”姜姮细看那和离书,看到最后,眉心颦紧,“你日期,怎么写的是今日?” 他们说定的时候,明明是一个月前。 顾峪道:“文书是今日写好的,自然要署今日期,你不满意?” 他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满意,我便再重写一张。” “可以重写,但是日期要署我们约定好那日。”姜姮道。 顾峪面色无波,平静地否了她的提议。 “口说无凭,立书为契,不管怎样,都是文书何日写成,署何日期。” 姜姮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为何一拖再拖,一个普普通通,不到四百字的和离书写了将近一个月,原是在耗她的时间。 她若是不催,他是不是打算一直耗着? 耗着做什么?多一个月的时间而已,能做什么? “卫国公,你这般耗着,是不是不想和离。”姜姮有些不满,倒也不是非要同他计较这一个月,而是觉得,他这个人阴招有些多,防不胜防。 顾峪神色自若,没有一丝波动,竟然微微点头,“我不是早告诉你,我不和离么?” 姜姮想起,自己问过缘由的。顾峪最后说的是,怕秦王和阿月婚事不成,他被迫娶秦王的妹妹,所以需要一位夫人来挡灾。 而今细想,这话分明漏洞百出。 顾峪哪里是那种受制于人的性子?秦王又哪里蠢到要靠逼迫顾峪娶自家妹妹来拉拢他? 怪她当初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没有去推敲其中真假。 当初那桩缘由是他随口编来搪塞她的,那他不想和离的真正缘由,到底是什么? 姜姮愣愣看着顾峪,不由想到他近日来诸番行事。 远的不说,就说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起了心思抓猫崽给她养? 顾峪不喜欢猫,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总不能是……对她……? ----------------------- 第44章 姜姮收起和离书, 没再争执,也没再继续追问顾峪因何不想和离。 一面翻着账目,一面状做随意地说起养猫之事。 “我记得你不喜欢猫, 怎么突然起了心思养猫?” 顾峪手下一顿, 眼眸微抬,瞧见女郎目光落在账目上,似乎只是闲聊,没有别的意思。 她还知道他不喜欢猫,那养猫是什么心思,她就看不透么? 抑或是,她拒绝养猫,不是因为不喜欢他送的这只,而是因为, 顾及他的意愿?知他不喜欢猫,所以才不养? “你若喜欢, 只管养便是。”无须顾忌他的意愿。 姜姮神色如旧,仍然看着账目, 做无聊闲话道:“我从前也喜欢呀,卫国公不是嫌弃我玩物丧志, 不准养么,怎么现在又允了。” 顾峪噎了噎。 “你从前丧志, 是因为养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自己清楚。” 在知道燕回这个人之前,他确实一度以为,她对什么事都敷衍应付,就是因为一只猫。 姜姮听了这话, 不生气也不辩驳,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喜欢猫,你不喜,我若养了,岂不是要你迁就我?” 她抬眸看向顾峪,目光竟有些叫人捉摸不定,“卫国公,你愿意迁就我么?” 顾峪沉默,他做的不够明显么?她为何有此一问? “一只猫罢了,谈不上迁就。” 男人语气很淡,好像这件事在他看来根本微不足道。 姜姮笑了下,复低眸看着账目,温和的语声却听不出什么欢喜情绪,“那就是愿意了?” 顾峪依旧缄默,一个字都不多说。 “也许是我想多了。”得不到答复,女郎这般说了句。 顾峪眼睛抬起,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可以那般认为。” 姜姮状做不解,看着顾峪道:“哪般认为?” “认为我,是在迁就你。”男人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就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却并不论这事实背后该是什么复杂的情绪。 姜姮又笑了下,稀奇道:“卫国公,你为何迁就我呀?” 顾峪抬目看她,察觉她今日也有些稀奇。她从前哪里会揪着这些与他有来有往地说这么多话? 怕是早就寻个借口打发他去书房了。 “我入狱,劳你奔走求人。” 言外之意,就是这个缘故。 姜姮默然思忖片刻,知他说的不是实话,却并不立即戳穿,柔声说道:“你入狱终究和我有些干系,我去求秦王,去牢中看你,只是想尽绵薄之力,也算报偿。我做的那些,只是想和你两不相欠罢了。” 顾峪手中的毛笔在名册上洇出一个浓浓的墨点子。 又听女郎继续说道:“听成平说,你早就吩咐她抓猫,在你入狱之前就吩咐了。” 她终究还是戳穿了他的借口。 嫁错 第64节 “卫国公,你到底因何迁就我呀?”她今夜有些咄咄逼人。 顾峪默了片刻,忽地合上名册,专心注目地朝她望来,“你觉得是为何?” 姜姮没想到他会把问题抛回来,愣怔之际,顾峪又说:“你希望是什么缘由,我倒可以顺你的意。” 他就这般化被动为主动,避开了女郎别有用心的试探和诱导。 此话一出,他接下来说的所有话,都可以认为是被女郎牵引诱导,不是出自他本心。 姜姮望他半晌,忽而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卫国公不想说就罢了,说什么顺我的意,好像对我多用心似的。” “你要我,如何用心?” 男人的模样看上去已经认真起来。 姜姮心中亦有了判断,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知这场谈话不能再继续了。 “我累了。” 她倏尔站起,合上账册往桌案上一撂,对顾峪道:“你出去,我要歇了。” 顾峪一愣。 这场谈话戛然而止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敢用这种态度赶他走。 从前,她至多说一句“累了”,然后转身离去,断然不会如此放肆,颐指气使地直接赶他走。 “没听见么,我让你出去。” 她比方才更强硬张狂了,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顾峪拧眉,却什么话都没说,拿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姜姮命人闩上门,这才舒了一口气。 虽然不太能确定顾峪是否真的对她动了心思,但是,她很确定,顾峪的这份心思,她不需要,他最好能及时收回去,别再给她什么牵绊。 ······ 出发的日子近在眼前,顾峪几乎每日都在衙署和皇城奔忙,很晚才回,姜姮也把这几日当作是在神都最后的日子,去了香行安排生意,又支取了三百两银锭送去国子监,以供燕荣这些年在京城求学的花销。 “怎么一下送来这么多?”唐岳道:“他们在监中读书,花销并不大,你上回送来的一百两,足够他们用上三年了。” 姜姮说了南行之事,“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再来看他了,往后他读书,求官,官场上行走,我恐怕都不能帮他了,一切请伯父多费心。” 唐岳微微点头,感慨道:“你待他如此用心,可惜啊,他比他的兄长真是差远了,他的兄长温文尔雅,读书时从未与人起过争执,他却急躁易怒,三天两头就要与人吵一回。” 姜姮皱眉,气得微微叹了一声,“伯父,我去看看他。” 不曾想,她见到人时,燕荣又在与人争执。 “你写的文章就是狗屁不通,怎么,还不让人说了?”燕荣梗着脖子,不畏强权地嚷道。 与他争执的士子锦袍富贵,出自当朝的柱国世家,对燕荣嗤道:“你写得好,那老师怎么不拿你的文章做表率?偏要拿我的来做,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嫉妒我。” 燕回讥笑道:“老师为何拿你文章做表率,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的文章能做表率,不是因为你写的好,而是因为你生得好。” 那锦袍士子一巴掌拍在燕荣头上,说道:“我就是生得好怎样,你有本事也去投个好胎,再来这里笑我文章做得差!” 燕荣哪里会白白挨打,一拳抡过去打了锦袍士子一个青眼窝。两人便扭打在一起,一旁的士子一边看热闹,一边劝架似的火上浇油。 姜姮正要过去劝架,一个男子已喝止了两人。 姜姮认出,那人是刑部都官司郎中杜仲。国子监偶尔会请一些科举出身、颇有才学的京官到监中与诸士子座谈讲学,想必杜仲就是受邀来此。 他斥责过打架的两人,又训诫了一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旁观者,遣散众人后,单独留下燕荣说话。 “你和沧河郡燕家八郎,燕回,是什么关系?”杜仲看得出燕荣眉目和燕回有几分相像,这样问了句。 “那是我兄长。”燕荣也知杜仲不似其他沽名钓誉之辈,是有真才实学的,故而对他也很敬重,恭声回答。 杜仲又打量他一番,拍拍他肩膀道:“那你的性子可是远不如他。” 燕荣不说话。 杜仲接着说:“我与你兄长做过三年的同窗,我们一起受教于唐先生门下,那时,监中风气不比现在好多少,但是,你兄长从未看低过任何人做的文章,老师引以为表率,让我们传阅的文章,你兄长都会认真地读,并且从中发现过人之处。就像方才那个,他文章具体如何,我未看过,不做评判,但是,他一定有些见识是我们这等出身之人没有接触过的,他的文章里或许能看出一二。” “说起来,当初我能进入监中读书,期间衣食无忧,也是沾了你兄长的光。” 杜仲也是近来才知晓,原来当初予他钱财让他安心读书的并不是国子祭酒,而是一位女郎,那女郎因为他和燕回合得来,所以连他还有其他几个和燕回交好的士子都一起资助了。 “我是入监读书第四年中的进士科,彼时若你兄长也在,应当也会在那一年中举,他才学比我要好,我不敢说他会是那年的状元,但是唐先生也说过,他有状元之才,便是不做状元,他的才学摆在那里,真材实料,以后总有机会出人头地。” 杜仲见燕荣望他不语,又拍拍他肩膀,继续说道:“这世道确有不公之处,但是你我生在这世道,一味抱怨不公,不过是把自己的时间精力耗费在无用的愤慨之中,还给自己处处树敌,你果真有真才实学,不会永远被埋没在这不公里。再者,你兄长也曾师从唐先生,唐先生对你兄长青眼有加,你应当也不希望,唐先生暗暗慨叹你不如你兄长。” 一番话说罢,燕荣对他恭敬拜了拜,躬身退开,回去读书了。 姜姮没有叫住燕荣,等他离去,才出声唤句“杜大人”,款步朝杜仲走去。 “姜夫人。”杜仲对她拱手见礼。 姜姮微颔回礼,“方才,多谢杜大人出言劝他。” “姜夫人客气,我只是尽些薄力罢了。”杜仲在国子监读书时见过姜姮来找燕回,知他二人情谊深厚,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女郎另嫁,燕回失踪…… 但想来,燕荣而今能在国子监读书,当也是女郎从中助力。 “六年前,多谢姜夫人慷慨相助,我早已备下银钱,想偿还夫人,只是,怕有些唐突,所以一直没有登门,今日既见了,姜夫人看,是送去卫国公府,还是送去您的香行?” 姜姮想是唐伯父与他说了实情,含笑道:“杜大人不必如此,若执意偿还,便还给唐伯父吧,让他继续做个伯乐,选出如杜大人这般有真才实学的好官。” 女郎笑意明媚,言语和煦,杜仲望她片刻,自觉失礼,忙低眸收回目光,说道:“姜夫人仁善,既如此,杜某便照做了。” “我还有一事,想请杜大人帮忙。”姜姮说道。 “姜夫人但说无妨,杜某一定尽心竭力。” 姜姮道:“燕荣如我亲弟弟一般,但我即将离京,不知何时回来,便就是在京城,我能助益他的,唯有钱财罢了,不似杜大人,求学为官都能做他的良师益友,是以我想,请杜大人日后多多开解引导他,他若有不服管教之处,该打该骂,也请杜大人不必手软。” 杜仲爽快应允,“姜夫人既信得过我,将此事托付于我,杜某必定尽心尽力。”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相伴而行,出了国子监。 姜姮登车离去,杜仲却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那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线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欲要骑马回程时,竟瞥见顾峪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他一身紫袍官服,当是从衙署直接过来的,就是不知何时来的,又为何方才没有出声和姜姮一起离开。 “卫国公。”杜仲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地对他行礼。 顾峪沉目,冷眸盯他片刻,不紧不慢地启唇:“你与我夫人早就相识?” 曾经帮姜姮递过呈请到秦王那里的,就是这个杜仲,彼时他未曾多想,以为这个杜仲只是职责所在,且看在姜姮是他夫人的面子上,才无视秦王一律不准探看的禁令帮忙的。 今日看来,没那么简单。 杜仲也不相瞒,说了自己早年读书曾得姜姮相助的事,只从始至终未提及燕回。 “只是如此?”顾峪像刑讯犯人一样。 杜仲道:“仅此而已,我对姜夫人唯有敬重。” 顾峪没再多问,语声沉了些,警告道:“你记住,有些人,便是个背影,也不是你能看的。” 说罢,放人离去,转身进了国子监去寻唐岳。 衙署的事忙得差不多了,他今日好不容易回来的早些,听闻她来了国子监,本是来接她的,远远就看见她和杜仲相伴而行,有说有笑,根本没有看见他的马就在国子监大门不远处的柳树下拴着,更不曾留意他就在旁边的柳树林中。 杜仲说姜姮曾经予他钱财助他求学,他要去问问唐岳,她还相助了哪些人,而今都在何方。 ······ 燕荣的事情办妥,姜姮陡然觉得神思清爽,她在神都所记挂的,也唯有两桩事,一个是燕荣,一个是樊季容。不管怎样,杨之鸿要随顾峪南下,一时半会儿不能为难阿容。而燕荣这厢,杜仲是个可靠之人,与燕回又曾是旧交,也算有了着落。 她可以放心南行了。 刚刚踏进凝和院门,春锦迎了出来,朝房内努努嘴,小声与她禀道:“大姑娘在房里呢,看上去心情很差,要不,您等姑爷回来了再进去?” 春锦怕顾青月在气头上,又来和自家姑娘吵架,特意跑出来拦人。 姜姮心情正好,也不想和顾青月闹脾气,觉得春锦此议可行,正打算避到别处去,顾青月跟出来了。 “嫂嫂。”她哭丧着脸,没精打采的。 姜姮只能上前安慰她:“阿月,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顾青月更委屈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也不管是否还在院子里,是否当着许多奴婢的面,对姜姮哭道:“我去找秦王了,他承认了。” “咱们进去说。”姜姮忙拉着人进到房内,叫其他收拾的婢子都出去,只留了春锦在旁。 “嫂嫂,秦王承认了,他说他就是看上了归义夫人,还说将来时机成熟,一定会给她该她得的东西。” 顾青月一边抽泣一边说话。她是鼓起勇气才去找秦王的,她本以为秦王总要解释几句,说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是秦王没有,他就那么坦坦荡荡地告诉她,他就是看上了归义夫人,也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他对她还是那么温和有礼,像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她想不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归义夫人做出那种事。 他告诉她,若她依旧愿意嫁他,他会娶,给她做为王妃的体面,不会叫任何婢妾欺负她,僭越她,但是,也希望她有容人之量,不要苛待婢妾。 若她不愿嫁他,这桩婚事也就作罢,他不会强迫她,也不会因为这些儿女情长去为难她的兄长。 顾青月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她一直认定自己要嫁秦王的,对他也很满意,各方面都满意。虽然早就知道他有通房婢妾,但王公贵族富贵人家哪个没有,而且她也清楚,秦王做亲王时不会只有她一个,将来果真君临天下,更不可能只有她一个。 虽曾这么想过,可真正事到临头,她还是有些受不了。 “嫂嫂,我不想在这里了,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南边。”顾青月几乎泣不成声。 姜姮心软,想着反正是要拖家带口,多阿月一个应当也无妨,正要答应,听门外一个声音冷道:“不行。” 顾峪推门而入,对顾青月道:“你就留在这里,面对秦王,好好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免得离开了又想念,做了决定又后悔。” “你为什么这么无情!”顾青月此时听不进去什么道理,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伤心地。 “我是你妹妹,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劝劝秦王不要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顾青月自然也是有些怪顾峪的。 “我而今劝他,他或许看在我的面子上会收敛一些,但是,他不可能一辈子听我的劝,待你嫁给他,才知他是何等人,彼时,更无退路。现在,你看得很清楚了,他有优点,也有莫大的缺点,你该庆幸,顾家不需要你嫁给秦王去攀附权势,你还有得选。” 话虽在理,但是字字无情,顾青月责怪地看着他又哭了一阵子,跑走了。 顾峪在桌案旁坐下,看了姜姮一眼,说道:“此次南行,圣上只允我带上你,你不要胡乱承诺。” 姜姮随意点了点头。 “听闻你这几年,相助了很多学子。”他看看姜姮,接着说道:“我去过国子监了。” 嫁错 第65节 顾峪并没从唐岳那里得到很多消息,除了杜仲和燕荣是他已经知晓的,其他还有哪些学子,是否已经中举,而今身在何方,是否知晓姜姮就是幕后相助之人,他统统没有问出来。 他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个杜仲,受过她的恩惠,在悄无声息地仰慕着她。 “你去国子监了?”姜姮自也听出他话中深意,想他概是撞见了她和杜仲说话,问出了一些事情。 想了想,姜姮不遮不掩,几乎是对他和盘托出,说了当年相助杜仲的始末。 “当时,他和阿兄很聊得来,但是家无余财,我听阿兄说起他,很是可惜,就多支取了一些钱财,让他安心读书。” 姜姮看顾峪面色无波,好像对她所言之事早就知晓,想他已经问过杜仲了,思量片刻,接着说道:“当时和阿兄一起的还有几个士子,我都帮助过。” “那些人,你可还有联系?”顾峪几乎是咬着牙问的这句话。 姜姮看着他,状作在思量怎么避重就轻回答他的话,最后模棱两可地说道:“倒是许久不联系了。” 叫人听来,好像他们之前一直有联系。 “他们,都是谁?”顾峪的目光已经开始冒火。 姜姮却摇摇头,拼死相护一般地认真,“这我不能告诉你,他们而今也有在朝为官的,有头有脸,不想人知道他们曾经怎样穷困。” 顾峪重重出了口气,冷冷笑了下,“燕回知道你帮这些人,竟然,不生气?” 姜姮点头,丝毫不遮掩,甚至可说是有意夸耀对燕回的钦慕,说道:“阿兄仁厚,当然不会生气。” 顾峪唇角冷勾,“也是,一个靠女郎养的男人,有什么资格生气?有什么底气去管你,到底养了几个男人。” 姜姮平静的神色刹时被这句话打破,颦眉站起,又像从前维护燕回一般,攥紧了拳头,好像要与诋毁燕回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瞋目望男人许久,姜姮渐渐松了拳头,复又在桌案旁坐下,扬了扬眉,说道:“我乐意养我阿兄。” 顾峪皱皱眉,心口的怒火终于再也压不住,沉目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门是关着的,男人径直一脚踹过去,两扇门扉轰然塌落。 待人离去,春锦命几个婢子来抬踹坏的门扉,小声劝姜姮道:“姑娘,您说了什么,叫家主气成这样?” 姜姮不说话。 “姑娘,家主许久不曾这样生气了,婢子看来,家主好像有心和您好好过日子呢。” 姜姮轻轻吸了口气,连春锦都看出来了? “他真有心和我好好过日子,会动不动就发这么大脾气?你可别想那么多。” 姜姮否了春锦猜测,越确定以后是不能给顾峪好脸色了。 第45章 临行前两日, 行装都已收拾好,唯有顾家的账目还在姜姮这里。 她此去极可能不再回来,那账目必定是要交出去的。 顾峪新挑的一众管事婢从很好用, 已将之前错综繁杂的账目重新梳理清楚, 新账目也记的井井有条。 若重新交给小骆氏,只要她维持现状,不自作主张提拔更换她所谓的能人,账目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繁乱,甚至错漏百出。 姜姮想不出顾家还有谁能来做这个当家主母。 “成平,叫人把账目都搬出来,再梳理一遍,一会儿随我去见大夫人。” 成平听出姜姮让权的意思,说道:“夫人, 您不在神都也不妨事的,一切有管事婢子各司其职, 您大可一年查一回账,不必交由其他人掌管。” 姜姮没有细说其中缘由, 仍道:“吩咐下去吧。” 成平只能依言照做。 这厢才说罢,颐方堂来人传话, 让姜姮过去一趟。 “你要随三郎去南边镇守,离得远, 又得照顾他起居,恐怕没有时间再管这厢的事, 叫我说呢,就还让你长嫂管着,你也好静下心,一心一意照顾三郎。” 骆氏把人叫过去, 说的也是让她交出账目一事。 姜姮早就有此打算,自然不会揽着不放,微微颔首道:“账目正在核查,等弄清楚了,我给嫂嫂送过去。” 小骆氏只当姜姮有意推脱,不满道:“有什么好核查的,前前后后核查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核查好?我还当你出身世家,能耐比我大呢,结果领了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又是重新记账、理账、核查的,现在也没个结果。” 放在往常,姜姮会沉默不语,由着她抱怨一顿,然后息事宁人。 而今……她不需要息事宁人,最好能闹得鸡犬不宁,让骆氏和小骆氏和她势不两立,再没有和她共处一个屋檐下的回转余地。 “嫂嫂记的账目乱成什么样子,您自己不清楚么?” 姜姮并不吵嚷,文文静静地说:“我也是头回看见这么乱的账目,前前后后核查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查清楚。我尚没有抱怨,您倒是委屈上了。” 骆氏并两个媳妇都睁大了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都忘了收回去,看着姜姮,先是满眼错愕,愤怒接踵而至。 “姜氏,那是你长嫂,你们姜家大族,就教你这样目无尊长吗?”骆氏厉声斥责。 姜姮没有像往常一般忍气吞声,温声辩道:“儿媳不过就事论事,何曾有不敬尊长的心思?母亲若是觉得嫂嫂冤枉,可以调出嫂嫂原来记的账目看看,不止记的不清不楚,诸多错漏,还有许多对不上的地方,若非夫君说到此为止,不让去找嫂嫂对账,说不定,还得抓嫂嫂见官,查一查嫂嫂监守自盗的事。” “监守自盗?”顾家二媳秦氏只抓住这一点,看着小骆氏嘟囔,显然已经在怀疑她了。 骆氏也怔怔看向长媳,“真有此事?” “没有!”小骆氏当然不会承认。 但她这回的狡辩实在苍白,骆氏就算不信姜姮,也清楚自家儿子为人,如果空口无凭,这般污蔑人的话,姜姮决计没胆子说的,因为姜姮果真犯错理亏,不消他们处置人,顾峪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秦氏也不信这话,故意来劝道:“大嫂,你别怕,弟妹不是说三郎也知道这事么,咱们把三郎叫回来,弟妹果真诬陷你,叫三郎休了她!” 提及顾峪,小骆氏心虚了,面上却依旧不肯承认,扑跪在骆氏面前,哭道:“娘啊,我管了那么多年的账,兢兢业业,精打细算,生怕多花了一文不该花的钱,结果到头来,人家仗着夫君宠爱,一句话,就把我辛苦多年积攒的东西拿走了,还要来说我的不是!” 小骆氏泣涕俱下,什么体面都不要了,眼见骆氏还在怀疑她,而秦氏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竟果真吩咐家奴去请顾峪回来。 管账这些年,她怎可能一点私心都没留,自然也是私藏了些钱财,她以为天衣无缝,谁成想姜姮真有耐心把五六年的账目重新整理查核,果真把顾峪请了回来,她只会更加难堪而已。 “我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去找大郎,省的叫人欺负我!” 小骆氏边说边哭,就抬起头来四处寻找能撞的地方,大有一头撞死的决心。 一众婆子丫鬟急忙都拦,骆氏也劝道:“就算姜氏说的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就要你寻死觅活了!” 秦氏闻言,暗自骂着老太婆一颗心偏在了·屁·股·上,竟连这事都不追究,却也知他们姑侄一心,自己斗不过,怕小骆氏真有个三长两短,婆母又来找自己的不是,遂赶忙过去抱着小骆氏,不叫人寻短见,也做苦口婆心劝道:“大嫂,我们都信你,你一定是被人冤枉了!” 转头来寻姜姮的不是,“弟妹,你到底要做什么?逼死大嫂你才甘心么?三郎都说了不追究了,你来这里闹是什么意思?” 姜姮没打算逼的小骆氏寻死,本是决定到此为止,什么话都不说了的,听秦氏指责自己,想了想,没有忍让,说道:“二嫂,不是我来闹的,是母亲传我来说话。至于监守自盗一事,我自始至终说的很清楚,夫君说了不追究、不见官,好像是你说,要递信夫君回来对峙,大嫂才被逼无奈,起了寻短见的心思。” 秦氏没想到从前逆来顺受、一句话不多说的姜姮竟然性情大变,针锋相对,一个字都不让人了。 更要命的是,还把她方才使的小心思明明白白说了出来,惹得婆母和大嫂都朝她看来,脸上已有恨恼之色。 “我叫三郎回来,是想还大嫂清白,哪里是说要三郎回来对峙,你不要血口喷人!”秦氏慌忙争辩。 说罢,抱住小骆氏哭道:“大嫂,咱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没了夫君,还要被人这样欺负!” 事情已经闹到不可收拾的一步,再闹下去,姜姮也怕真的出了人命,遂不再言语相争,打算悄悄退出去。 “你给我站住!”骆氏大声喝斥,“你才管家几日,就张狂成这样,是不是还要骑到我的头上去!” “好好一个家,让你搅得鸡飞狗跳,你是何居心!” 姜姮依旧不急不躁,徐徐辩说:“母亲,是大嫂问起为何多日查核没有结果,我不过如实说来……” “你住口!你给我去家庙跪着!”骆氏气得手指打颤。 姜姮站着不动,仍是温声道:“母亲,儿媳自觉无错,不能认这罚,儿媳告退。” 骆氏只顾着错愕,一时都忘了愤怒,反应过来时,姜姮已经离了颐方堂。 “反了她了,我的话都敢不听,去,去把她给我绑了,给我绑到家庙去!” 骆氏习惯了姜姮的恭敬柔顺,只觉得她今日言行大逆不道,是在挑衅她这个婆母的地位。 颐方堂的人很快就追来了凝和院,言是奉老夫人之命,要绑姜姮去家庙。 领头的婆子是陈富的母亲,早就因为陈富被打罚而恨上了姜姮,这回终于逮住了报仇的机会,也不畏惧姜姮而今的主母身份,领着一众婆子冲进凝和院就要去绑人。 “你们太无法无天了!哪家的主母能由着你们如此欺负!” 春锦命凝和院诸婢子拦人,高声说道。 但凝和院的婢子到底年纪轻,也忌惮这些婆子在老夫人身边伺候,怕打伤了人还要受罚,遂都是推搡劝阻,不敢下什么重手。 一众婆子却有恃无恐,无甚顾忌,对阻拦的婢子又打又骂。 “老夫人的话你们也敢不听,真忘了这个家是谁做主了!” “打死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小贱人!” 姜姮命蕊珠去传几个壮硕的护院来内院,朗声道:“住手。” 声音落下,一众婆子都安静了一刹。 姜姮平常少有这般呵斥人的威严模样,一众婆子都是讶异胜于畏惧,很快定了神,领头的陈家妇一点也不怕她,扬声道:“三夫人,我们都是奉老夫人的命做事,您也不要为难我们,乖乖跟我们去家庙,别叫婆子们动手冲撞了您!” “已经冲撞了。”姜姮看向缩在一旁的凝和院诸婢子。 方才她们或轻或重都受了伤,有的挨了巴掌,有的被揪了头发,此刻已有人忍不住委屈,在小声啜泣,坚强些的也憋红了眼忍着泪水。 “我还从未听说过,哪家的主母能叫婆子们追着喊打喊绑,你们受老夫人之命不假,但行事张狂,放肆无度,倚老卖老,恃强凌弱,如若不罚,你们怕是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不知道该怎么做事了。” 姜姮语声不重,只神色肃静,说罢,就命几个护卫把婆子们押下,每人杖十。 护卫们不比小丫鬟好欺负,一众婆子只敢威胁推搡,并不敢下重手,口中大声嚷道:“老夫人救命啊,三夫人要杀人呐!” 不一会儿,凝和院一片哭天抢地。 动静如此之大,颐方堂怎么会听不见,骆氏气得又差了一拨人来传话,让姜姮放了她的人,最后仍是无果,去传话的人缩着脖子灰溜溜地回去了,对骆氏道:“三夫人来真的,真的在打人,婆子们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那顿打。” 骆氏闻言,一屁股瘫坐在榻上,拍案大嚷:“叫三郎回来!叫三郎回来!” ······ 顾峪得到消息时,正在衙署会见诸副将,商讨南行事宜。 禀事的家奴神色慌张,言家中出了大事,要他快些回去。 顾峪也只得暂罢公务,纵马回了家中。 他到时,整座府邸已经安静下来,家奴家婢个个躬身低首,大气都不敢出。 嫁错 第66节 顾峪本是要直接往凝和院去,被自家母亲派人候着截去了颐方堂。 “你那夫人简直无法无天了!大嫂二嫂叫她骂个遍,我让她跪家庙,她连我的人都敢打!你现在就给我休了她去!” 骆氏早已气得脸色发白,一看见顾峪,更压不住脾气,一面说一面捶案,恨不得手撕了姜姮一般。 顾峪缄默片刻,不安慰母亲也不指责姜姮,淡淡道:“她不会平白无故骂人,也不会平白无故打人,具体因由为何,待我查清楚,再来向母亲交待。” “还查什么?你大嫂差点叫她逼死,你忘了你兄长临死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好好照应两个嫂嫂,如今你夫人这般欺负她们,你还要护短么?将来九泉之下,你有脸见你的兄长吗?” 顾峪却不再说话,对母亲再拜,出了颐方堂,径直去了凝和院。 此刻已到了晚食时间,凝和院已经归于往日平静,好似不曾打罚过什么人。 姜姮独自坐在食案旁,气定神闲的吃着饭,文文静静模样,全然不似颐方堂的气急败坏。 顾峪在案旁另一侧坐下,平静说道:“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既问了,姜姮也不遮掩,将前因后果全须全尾地说了,言毕,不为自己解释,也没有多一个字的分辩求情,全凭他自己决断。 顾峪知道她不是个无理之人,更不会做无理之事。 就这件事而言,她没有过错。 但是,也和她从前性情、行事风格大相径庭。 若放在从前,今日这场冲突大概都不会发生,遑论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于要去衙署请他回来处理。 自从拿到和离书,她好像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变得放肆大胆,无畏无惧,也变得不留情面。 “卫国公,账目已经理好了,你可差人给长嫂送过去。”姜姮说道。 闹归闹,顾家的账目她还是要交出去的。 “谁说要让长嫂管这些。”顾峪神色淡漠,瞧着并不生气。 姜姮望他一眼,也是没有想到家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竟然还能如此镇定,没有像他的母亲嫂嫂们指责她目无尊长,出言不敬。 “账目不必交还,一切如旧。” 顾峪说罢,就要离开。 “卫国公,”姜姮唤停他的脚步,“还是交给嫂嫂吧,我今日行事,母亲和嫂嫂必然已经不能容我,你把账目交过去,也算是个交待。” 顾峪没有说话,驻足站了许久,似在考量什么,过了会儿,转身来问她:“你以后,都会如此行事么?” 如此强硬,如此果决,如此敢说敢做,敢打敢罚? 姜姮明白他的意思,今日之事,整座府邸都看出她有多异常。 和她从前太不一样了。 “卫国公,今日的事确实完全可以避免,只要我乖乖听母亲的话,听长嫂的抱怨,二嫂的嘲讽,一切争端都不会发生,顾家会继续风平浪静,家宅安宁,更不必去衙署请你回来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没有人会习惯退让,也许母亲和嫂嫂们习惯了我的退让,才会那般肆无忌惮地抱怨、责怪、嘲讽,一旦我变了,不再退让,那么争端必起,这个家永远不会有安宁。”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卫国公,不妨与你说句实话,我今日行事确实撕破脸皮了,往后,我们不在一处还好些,如果在一处,依母亲和嫂嫂们的性子,还有对我的憎恨成见,你恐怕,也要时不时就要被卷进来断一桩家务事,久而久之,怕顾家就成了神都的笑话。” 顾峪默然,定定望她许久,忽而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笑了下。 “所以,你是觉得,我们终归要和离,没有必要再维持一团和气,索性就撕破脸皮,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姜姮的心思当然不止如此,却没有说太多,只道:“你可以那般认为。” “你想把账目交出去,是觉得已经彻底得罪了母亲和嫂嫂,再无可能在这府里待下去了?” 言至此处,顾峪忽然有些明白了她性情转变如此之快、行事如此放肆大胆的缘由了。 她该不会是以为,和他的家人彻底闹翻,他们就再也没有不和离的可能了? 他看见姜姮点了点头,像模像样地解释起来。 “闹成这样并非我所愿,但是,我不可能永远退让。” 言外之意,幸而她要南行了,不然,以后这种争端只多不少。 顾峪折返,复在桌案旁坐下,望她一会儿,说话的声音陡然温和许多。 “你不退让,自有旁人就要退让。”顾峪也拿起筷子吃饭,稀松平常地好像家中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什么争端都不曾有。 “你不必管什么家无宁日,就像在战场一样,你退我便进,你弱我便强,相反,也是一样道理,你进一步,旁人自然就要退一步,你强了,旁人自然就要弱下去,从前,你退他进,你弱他强,能得安宁,今后,你进他退,你强他弱,一样能得安宁。” 姜姮发愣,怔怔望着顾峪。 他这话什么意思?鼓励她以后都像今日行事,把他的母亲和嫂嫂压制下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可是一向孝顺,怎么可能纵容她去压制他的母亲? 她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竟然没有一点生气? “你不生我的气么?”姜姮不该问的,可实在有些纳罕。 顾峪微微摇头,“你说的不错,没有人会永远退让,那是个无理要求。” “你……” 顾峪这般反应,着实远远超出姜姮的意料了。 第46章 凝和院才问罢前因后果, 顾峪一顿晚饭还未吃完,又被颐方堂来人请了去。 “你现在就写休书,也别让她跟你去南边照顾你了, 你今日休了她, 我明日就再给你寻个,不耽误你远行!” 骆氏到现在都没有消气,横眉冷目、怒不可遏的模样,说罢话,还命婢子拿来纸笔,要顾峪即刻写休书。 小骆氏和秦氏坐在一旁,还是一副被人欺负地生无可恋模样,时不时便拿帕子擦擦眼角,好似眼泪没有停过。 顾峪端坐, 并不与骆氏顽抗,平声静气地说道:“母亲要我休她, 自无不可。” “但是,母亲须得告诉我, 为何要我休她?” 骆氏只觉得顾峪在找茬儿,“她把你娘都气成什么样了?你还要问为何休她?你是不是想把你娘气死!” 顾峪仍旧不恼, 循着骆氏的话问道:“她如何气母亲了?” “她胆敢当众不听我的话,还打我的人, 我不能生气?” 骆氏说起姜姮的不是来,只觉一千句一万句都道不完, 指着旁坐的两个儿媳:“她还顶撞你两个嫂嫂,逼的你两个嫂嫂寻死觅活,你还要护着她么?” “你大嫂管家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结果她掌了家,来说你大嫂监守自盗,别的不说,就说她又是管家又是为你大哥抚育儿女,多给她一些钱财怎么了?要说偷盗那么难听?” 小骆氏顺着婆母为自己出头的话,绞了帕子捂住口鼻,哽咽起来。 “还有你二嫂,你二嫂平常多温顺恭谨一个人,不争不抢的,也叫她说的一肚子坏水,想害你大嫂呢,逼的你大嫂二嫂抱头痛哭,寻死觅活,这不是她的错?” 秦氏听这话,也做小骆氏以帕掩面哽咽状。 顾峪一言不发,听着母亲声色俱厉地控诉了许多,最后,听母亲没了话,才问道:“母亲说完了?” 骆氏不答话,只气得重重喘着气,哼了声,别过头去不看顾峪。小骆氏和秦氏都在旁轻轻哽咽。 顾峪全当没有听见两个嫂嫂抽噎,只看向骆氏道:“母亲,儿子已经问清了前因后果,这桩争端里,自始至终,我夫人都没有错。” “与嫂嫂言语相抗,不过是寻常口角,兄不友则弟不恭,母亲若一定要论个对错,那儿子觉得,兄不友在先,该是兄长的错。” “你!”骆氏差点儿叫他气吐血。 “母亲息怒,儿子只是觉得,一味生气没有什么用,母亲还是先把对错理清楚。” 顾峪继续说道:“母亲说长嫂为顾家付出良多,居功至伟,理当多得一些钱财,儿子无异议,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嫂嫂若有此意,应当明言,明明确确记在账目上,她该多得多少钱财,如果是这样,儿子不会多问一句,也绝不会由着我夫人以‘偷盗’二字去议论讥讽嫂嫂。” “说起管账,我夫人也曾管着牡丹园的账,我记得嫂嫂曾因牡丹价高怀疑我夫人中饱私囊,如此说来,嫂嫂似乎并不觉得管账之人比旁人更辛苦,应当多劳多得?” 顾峪看向小骆氏,“嫂嫂,你还记得此事么?” 小骆氏只是抽噎,不说话。 顾峪也不逼问,仍是平静道:“不管怎样,不问自取是为偷,嫂嫂确实有不妥当的地方,我不追究,并不代表嫂嫂做的是对的。我夫人不过说了实话而已,实话难听,但,实话无错。” 骆氏听顾峪一条条一缕缕说的头头是道,条分缕析,总之就一句话,他的夫人没错,错的都是长嫂。 “那你二嫂呢,你二嫂有什么错?” 顾峪看向秦氏,“二嫂觉得,我夫人如何欺负你?” 秦氏眼见顾峪夫妇同心同德,一致对外,哪还会没理扭三分地狡辩,识时务地服软道:“三郎莫怪,弟妹哪有欺负我,不过话赶话起了些争执,是我说话不过脑子,弟妹也没说错什么,后来和大嫂一处哭了会儿,也是触景生情,想到你那早死的二哥罢了。” 骆氏听秦氏这番话,恼恨她是一颗墙头草,只当着顾峪的面不好训斥人,遂撇开她不理,继续对顾峪道:“那姜氏顶撞我呢,不听我的话,打我的人呢,也没有错?” “如我方才所言,这桩争端里,到您让她跪家庙之前,她是没有错的,那您出于何故,要让她去跪家庙?” 骆氏哑口无言,却是发自本能的愤怒,斥道:“她出言不逊,惹我生气,我不能罚她去跪家庙?” “据我所知,她对母亲并无不敬之语,何谈出言不逊?母亲生气,到底是因她出言不敬,还是因为,您在意的人在这场争端里处了下风,丢了颜面,您怒其怒,恨其恨,才想要惩罚我的夫人。” “你!你!”骆氏欲辩无词。 顾峪继续道:“母亲,您是家中长者,三个都是你的儿媳,争端起时,您本该秉公处理,但是您由着自己的心意,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全凭喜恶决断。” “姜氏无错被罚跪家庙,本就是无理要求,她拒绝这无理要求,自也没错,至于责打一众婆子,更是她作为主母应有的权责。” “所以,母亲觉得,她到底何错,非要我休她?” 骆氏一个分辩的字都说不出来,她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可是顾峪一通是非对错的分析,她也挑不出毛病来。 她就是觉得生气,原先是气姜姮,现在,是气自家儿子不和自己一个鼻孔出气。 “你跟你娘我论对错,我告诉你,我做的最错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你给我去家庙跪着!”骆氏指着门的方向,对顾峪怒声说道。 顾峪这回没有争辩,自座中站起,将抬步,看向小骆氏道:“嫂嫂,阿瑶阿姿都已是豆蔻之年,再过两年就要及笄,马上也便要许人了,望你以身作则,好生教导他们,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面对问题,解决问题,不要学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人笑话顾家出来的女郎疏于管教。” 小骆氏听罢,先是瞪大眼睛愣怔半晌,而后没忍住伏案大哭,“大郎,你带我走吧,你瞧瞧我在世上受的什么罪呀!” 顾峪微微皱眉,看人一眼,终是没再说话,独自往家庙去了。 ······ “跪家庙?” 消息递到凝和院,姜姮怔忪许久。 嫁错 第67节 “是呀。”蕊珠小声道:“那毕竟是家主,家中最尊贵的人,在朝中也有头有脸,老夫人真还是当个儿子教训呀,说罚就罚。” 姜姮也没想到骆氏会这般做,罚她就罢了,骆氏向来也不怎么喜欢她,但顾峪是她亲儿子,且毕竟已经成家,骆氏罚起来还是不管不顾的,丝毫不顾及人的脸面。 “卫国公去了吗?”姜姮问。 “去了呀,家主哪里会忤逆老夫人?”蕊珠又道:“姑娘,家主晚饭都没吃,咱们要不要去给家主送点东西吃?” “不然这么跪一个晚上,再累病了,咱们就走不了了,说不定老夫人又要找什么麻烦。” 姜姮原本是要拒绝的,听蕊珠这么一说,觉得有理,命人拿了些点心吃食,也去了家庙。 ······ 顾峪荣贵之后才营家庙,不似世家大族往往上溯百世,顾家家庙只供了顾峪父、祖两代并顾峪两位早亡兄长。 祭拜过父祖,顾峪在两位兄长的灵座前跪下,对他二人深深三叩首。 他知道,若论对错,他今夜一番话没有错处。 可若论情义,他觉得愧对兄长。 他答应过两位兄长,不会让两位寡嫂孤苦无依,所以荣贵之后,他没有分家。 便是后来不胜其烦,从同居共爨(cuan)变成了分院分食,钱财上,他也没有亏待过两位寡嫂。 但两位寡嫂许多言语行事,他总不能一味纵容。 ”大哥,二哥,如果你们觉得我做错了,这回,就别再保佑我了,送我下黄泉吧。” 顾峪在两位兄长灵座前奠酒,这样说道。 “三哥,你说什么呢!” 顾岑听闻顾峪来跪家庙,也提了酒过来,在两位兄长座前奠酒,说道:“大哥,二哥,如果你们在世,一定不会纵容两个嫂嫂如此胡搅蛮缠,我知道你们是明理的,一定会继续保佑三哥。” “三哥,别跪着了,大哥二哥肯定也不想让你跪着,你后日就要出发了,再跪坏了膝盖,一瘸一拐的,岂不是叫人笑话?母亲想不了这么多,你别什么都听她的。” 顾峪又在兄长灵座前奠过酒,方踞坐于蒲团上,做兄弟对饮状,一面喝酒,一面问顾岑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陪你啊。”顾岑酒量不好,怕喝多了又一头睡过去,遂并不喝酒,只坐在一旁给顾峪倒酒。 “三哥,你有没有察觉嫂嫂变了?” 怕顾峪不知自己何意,特意强调:“我说的是三嫂嫂。” 顾峪不说话,但是也没有给顾岑冷眼,没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说嫂嫂变得不好了,我就是奇怪,嫂嫂怎么会突然就……这么……?” 顾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好,顿了顿,终于想到一个有些夸赞之意的词,“这么……厉害了。” 顾峪仍是沉默。 顾岑便问:“三哥,你是更喜欢嫂嫂从前的样子,还是嫂嫂现在的样子?” 顾峪没有回答,心下却不由自主随着这话想了许多。 姜姮从前是什么样子? 嫁给他之前,他只记得初见的一面,一袭石榴红裙,满身的水光,明媚的像五月的榴花,光彩耀目。 嫁给他之后,少言寡语,温静恭顺,人人都说她像姜妧。 他起初也觉得很像,却始终没有仔细想过,到底哪里像? 除了相貌,他们姊妹两人还有哪里像? 似乎是,初见姜姮时,她浮在水中看他的眼神,干净明澈,好像果真如姜行所说的那般,她靠近他,是以为他溺水了,想去救他,不是有意勾引。 那个眼神,他在她的阿姊眼中也看见过,便就是那个冬日,姜妧在营所为他求情,求姜行放过他时,彼时,她的眼神也是干净明亮的。 但是后来,他在姜妧眼中再没见过这般清亮干净的目光。 而今,更觉得他们姊妹二人除了容貌,哪里都不像。 姜姮现在是什么样子? 不过是她本来的样子罢? “她不是突然变了,她是……有那样厉害的根骨。” 顾岑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峪这是在回答他第一个问题。 “根骨?”顾岑好奇。 “你大概不知,她从小是个不吃亏的性子,经常与人打架,就那位梁国公夫人,你可知道?” 顾峪几碗酒下肚,看着顾岑,少见地多话起来。 顾岑连忙点头,接上他的话道:“知道,前朝公主嘛,怎么,嫂嫂还和她打过架?” 顾峪微颔首,“梁国公夫人是她手下败将,至今未能忘其辱。” 顾岑惊呆了,“梁国公夫人那可是有名的泼辣,竟连嫂嫂都打不过?” 顾峪灌了一口酒,轻轻颔首。 “这……一点也看不出来呀……” 顾岑越发来了兴趣,“嫂嫂从前那般喜欢和人打架,那怎么没有像梁国公夫人那般泼辣呢?” 顾峪沉默许久,瞧上去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顾岑便兀自推测道:“想是姜家大族,家教严苛,嫂嫂虽然幼时顽劣,长大以后就收敛了性子……” “不是。”顾峪似乎不太想聊这些,却还是开口否了顾岑的猜测,“不是姜家。” “是……”顾峪连灌了三大口酒,“是她一位远房表兄。” 姜姮幼时常与人打架的事情,顾峪原先并不知晓,是燕回为了叫他知晓,他与姜姮的青梅竹马事,故意告诉他的,他后来也有意去查探了一些。 不得不承认,姜姮幼时若无燕回相伴,不知道会成为什么样子。在此方面来说,顾峪是愿意感念燕回用心的。 “不过,你嫂嫂只把那位远房表兄当亲戚,没有什么心思,你不要乱想。” 顾岑不明所以地“噢”了声,他一句话都没说,哪里表现出乱想的意思?三哥何必如此急于解释? 顾峪接着说:“且后来,她那位远房表兄来京城读书,你嫂嫂也助他良多,算是报偿他了。” 顾岑顺着话问道:“嫂嫂如何助他的?” 不像方才不愿提及燕回,顾峪似乎很乐意说起这桩事,眉梢都掩不住欣赏嘉许的愉悦之色。 “你嫂嫂仁义,这些年相助了许多求学的寒门士子,她那位远房表兄也在此列。” 顾岑愣怔片刻,也面露钦佩道:“真的?姜家出来的女儿果然不一样,竟如此宅心仁厚……” “不是姜家。”顾峪眉梢悦色不减,“是她自己的香行,她做的事跟姜家没有关系。” 顾岑愈生敬重之心:“仅凭嫂嫂自己?那嫂嫂真是了不得,商人重利,嫂嫂的生意真不算大,竟不辞微薄之力助人于微末困境。” 顾峪举杯与顾岑相碰,显是十分受用。 这话不是夸他,却胜似夸他。 “三哥,怎么从前从未听你提起过?”顾岑随口一问。 顾峪眉梢的悦色微微一滞,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你嫂嫂从前不曾说过,我也是最近看她香行的账,发现一些端倪,她才与我说的。” 顾岑自是又一番称许,言是三哥有福,娶了个好嫂嫂。 顾峪什么话都不说,只唇角微微翘起满意的弧度,也不知是满意顾岑的话,还是同顾岑一样,满意姜姮。 “嫂嫂,你怎么来了?” 顾峪正喝酒,听顾岑欢喜又意外地唤了声。 转目望去,姜姮带着蕊珠已进了家庙,站在供奉两位兄长的室屋外,蕊珠手里提着一个食匣,手臂上也搭着一件物什,但叠在一起看不出是什么。 “四郎君,我家夫人疼惜家主晚饭没怎么用,特意来给他送些点心,还有一份护膝。” 来给顾峪送东西确实是姜姮的意思,但自蕊珠口中说出,方才一番怕骆氏找麻烦的考量一点都听不出来了,唯剩温柔妥帖、比千金还重的浓情蜜意。 姜姮并不需要这份浓情蜜意,只当着顾岑的面也不好直接推翻蕊珠言语,遂看向顾峪解释:“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你若病了,耽误行程不说,也怕圣上有别的想法。” 不是疼惜他,只是想按照原计划行事。她已经撕破脸面了,也不想在顾家再多待计划外哪怕一日的时间。 “三哥,嫂嫂说的是,你快回去吧,母亲那里我去解释。” 顾峪这回算是戴罪立功,若将要出发又向圣上告病,只怕圣上不会以为他果真病痛在身,只会觉得他心有怨恨,故意称病不出。 顾峪看看姜姮,没有推脱,起身出了室屋,对顾岑道:“既如此,一切就交给你了。” ······ 顾峪随姜姮一起回了凝和院。 因着蕊珠已经把吃食摆在了凝和院的主房,当着众婢仆的面,姜姮不好赶人,只能由着顾峪在自己房里用了些饭。 等他用罢饭,漱洗之后,姜姮屏退诸婢仆,脸色立即冷下来,不留情面道:“卫国公,饭吃完了,该回你的书房了。” 顾峪已知她这急转而来的泼辣性情是为了什么,瞧着人故意拿出来的冷样子,竟一点都不嫌厌生气。 他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作为夫君,他自然有些气她瞒着他出资相助那些求学的士子,气她被他没有办法把握的人暗中思慕觊觎。 但是,如顾岑一般,他并不真的反感她帮助那些寒门士子。 这样的她,再怎么冷性情,再怎么张狂放肆,都不会没有分寸和底线。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却偏偏问她道:“你若以后都是这副性子,燕回能忍你么?” 姜姮知他厌恶燕回,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想在他面前多讨论阿兄,偏偏他总是耿耿于怀,不断提起阿兄,前两日还嘲笑阿兄要靠她来养。 “我阿兄可不似卫国公狡诈多变,不管我什么性子,阿兄都不会嫌弃。” 姜姮也故意拿他和燕回比较,还不忘明显的厚此薄彼一番。 谁知,这回顾峪竟然没有生气,没有像上回怒目瞪她片刻,然后摔门而去。 他望着她,平静的眼眸里浮动着让人看不明白的光芒。 “你怎么还不走?”姜姮颦眉,一副耐心都被他耗尽的样子。 顾峪忽而笑了下。 嫁错 第68节 姜姮是半点礼貌体面,半分好脸色都不给他,直接说:“你笑什么?” 顾峪的笑意很淡,声音也不重,“我今日行事可有错处?” 姜姮微微一愣,不知他冷不丁地问这句是何意思,想了想,以为他是被自家母亲罚跪家庙,心中对自己是否错了一事摇摆不定,这才来问她,遂道:“旁人如何想我不知,但我看来,你没有错。” 她说罢,顾峪那原本只留在唇角、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终于跃进了一双望着她的凤目。 “既如此,你为何这样对我?” 姜姮瞧他眼中笑意,觉知自己一时心软不察,竟又给他好脸色了。 “你受不了,可以不来。”姜姮微微昂着头,又恢复了高高在上、蛮不讲理的泼辣样子。 “我若受得了呢?” 男人的声音温和清淡,却一点都不似玩笑话。 姜姮愕然之下,下意识看向他,不想,他已近前扯了她的手腕,像从前耳鬓厮磨那般,按着她腰肢贴近。 “我若受得了,我若像燕回一样,不论你什么性子,都不会嫌弃——” 他微微停顿片刻,神色比方才更认真了,“都甘之如饴,你可愿意,继续做顾家的主母?” 姜姮眼中闪过片刻的慌乱。 她从没想过顾峪会有说得如此直白的时候,她这些日子的乖张行事,是要把他远远推开的,顾峪那般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她越推,他越近呢? 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 看来,还是她的手段不够狠,言语不够重。 “卫国公,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状作完全听不明白他的话,引诱他说得再直白一些。 顾峪却不说话了,只是这般按着她,定定望着她。 “你是说,想与我继续做夫妻?你是,在挽留我?” 他不说话,姜姮便继续诱导,不再抗拒他抱着她的亲近,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做出不敢置信又掩不住窃喜的模样,“你是,对我动了真心?” 顾峪并不推开她的动作,垂下来的目光淡淡扫过她按在他胸膛的白净小手,“摸不出来?” 姜姮摇头,“摸不出来,我要听你说出来。” 顾峪沉默。 姜姮便继续诱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敢说,我怎么敢信?” “是,就如你说的那般,我要你留下。” 男人的话倒是很容易就被套出来了。 姜姮愣怔片刻,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推他道:“卫国公,你喝醉了。” 但男人纹丝不动,还是那般亲近的拥着她,用无比清醒的目光看着她,无比清醒地告诉她:“我没醉。” 姜姮仰头看着他,神色认真,好似真在判断他是否醉了,最后问:“果真没醉?” “没醉。”他答。 “那你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嗯。”男人的回答虽只有一个字,但清醒而笃定。 姜姮又笑了笑,正色说道:“卫国公,既然你没醉,那你便听好——” 她温柔的眼眸中虚假的笑意也在顷刻收回,只剩计谋得逞的戏弄和讥笑,“你的真心,我不稀罕,我这辈子想嫁的夫君,唯有阿兄一个。” 她看见,那双清醒笃定的凤目,忽如灯灭。 按在她腰上的大掌骤然收紧,几乎要把她拦腰掐断。 第47章 顾峪知道姜姮在故意气他。 她不是那种刻薄的人, 更没有坏心思去讥讽欺负什么人。 今日为了气他,真是煞费苦心了。 她如此肆无忌惮,敢循循善诱、苦心孤诣地勾他说出真心话, 又无情地讥笑丢弃。 不怕他生气么?不怕他气急了, 对她做出什么事么? 她心里是有依凭的,她不怕他做出什么事。确切来说,她当是早就察觉了他的心思,却揣着明白装糊涂,作什么都不知晓。她言语行事一次比一次过分,自是要明明白白地推开他。 但是,她对他做这些,不怕他生气,不怕惹祸, 所依凭的,也是他的真心罢了。 她知道他对她有意, 所以,恃宠而骄。她在依仗着他的真心, 来对他作恶。 她说的这些话,一定都不是真心, 都是为了与他置气,为了推开他、拒绝他罢了。 他一个字都不会放在心上, 一个字都不会当真。 他的手臂还如铁索一般牢牢箍在她腰上,姜姮知道自己挣不脱, 也不再白费力气,抬眸望着他透着些戾气的凤目,“卫国公,又要像那日狱中一般, 羞辱我么?” 他抱她贴的很紧,几乎入骨,她能察觉他起了欲·望。 她知道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 “怕我会那样对你?” 顾峪还是从她强作镇定的眼眸中看出一丝惊惧,故意加重几分力道,掐着她腰把人托了起来。 姜姮双手握拳抵在他胸膛,倔强地望着他眼睛。 他微微低首,姜姮仰身后躲。 他顿了顿,俯首更低了些,逼的姜姮脑袋靠在了墙壁上,退无可退。 她没了退路,顾峪也不再逼近,但通身的威压还是令人有些悚然,姜姮的身子在僵硬中微微有些颤抖。 “如此怕我,怎么还敢戏耍我?” 他声音不重,就是听来有些冷,叫人头皮发麻。 姜姮不说话。 此时再多一字一句,都可能会成为点燃男人怒气的火星子。他对她动了心思不假,但那心思能有多重多深?能容忍她一再的讥讽戏耍? 姜姮还是决定适可而止。 幸而,男人只是逼在眼前望着她,没有更多过分的动作。 “我有些喝多了,头疼,揉揉。” 他冷不丁地这般说了句,额头更倾低了几分,方便她揉捏。 他的声音还是低沉冰冷,似是不容拒绝的命令,也似……在给她一个不让他那么愤怒的机会。 他微微透着些酒气的面庞就压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抿直的唇瓣几乎抵在了她的唇上,仿似下一刻就会衔住她。 姜姮选择抓住他递来的机会,抬手,如他所言,给他捏了捏额头。 “好了。” 只捏了两下,姜姮便放手,“卫国公,你不是说你没醉么?” 怎么现在又忽然喝多了? 顾峪倒是没再逼迫她继续给自己揉捏额头,还算满意她的识时务,松手放开她,自己捏了两下额头,似是自言自语,“今日酒烈,头疼得很。” 说着话,不劳姜姮赶人,竟然朝房门走去。 直到顾峪消失在视线里,姜姮才晃过神。 他就这么走了? 他明明因她的戏耍很生气,差点把她的腰都掐断了。 她以为,他就算克制着不会再像狱中那样对她,总要少不了反唇相讥,说不定,又要冷嘲热讽她的阿兄几句,然后摔门而去。 结果,他就这样走了? 果真是酒烈,他头疼,没有功夫和闲心与她置气么? 不管怎样,他走了就好。 姜姮松了口气。 ······ 顾峪一行人南下,定的是和燕回几乎一样的路线行程,出神都至渡口乘船,几乎再没有陆行计划。 不想,船行才一日,便有一名副将晕船不适,呕吐得厉害。 此次南行作战不比在北地,船行会是常事,晕船者是不适合此行的。 顾峪遂当即做了决定,命那副将在下个渡口下船,自行折返。 那副将得了消息,不愿这般灰溜溜地回去,拖着病体求到了顾峪跟前,恰逢他去其他船上巡查,没有见到人,只碰上了姜姮。 听闻他来意,姜姮宽慰道:“晕船确实难受,但也不是没有法子可解,待会儿你好生同卫国公说说,或许有转机。” 那副将一听,喜道:“姜夫人可有妙法?” 姜姮曾听燕回说过,他刚到南城时,也经常晕船,后来时间久了,他又刻意做过些训练,就再也不曾晕船不适了。 姜姮遂与那副将说了些燕回告诉她的法子,“听说南地军卒都是这般训练,大概要受些罪,但应当是管用的。” 那副将听后连连道谢,又道:“早年就曾蒙受夫人恩惠,未及报答,今日又得夫人相助,某实在感激不尽。” 姜姮闻言,讶异地打量他许久,终于有些记起他了。 他似乎是六年前和燕回一起来京求学的一个士子,姜姮见过他几面,但彼时他尚算白净,身上也有一股书生气,不似现在肤色黝黑,人也糙了许多,以至于她都没认出他来。 “你是赵子兴?”姜姮隐约记得他是叫这个字,至于名讳,他们同窗之间不称名,她未听燕回提起过他的大名,自然是不知晓的。 赵青没想到姜姮竟然还记得他的字,受宠若惊,一时还有些汗颜,道:“正是在下,当年夫人慷慨相助,本是叫我一心求学的,奈何我天分不足,亦没有恒心,读书三年无果,便去投军了。” 姜姮笑了笑,“你而今能被卫国公选为副将,想来是有些过人之处的,说明你当时的选择不错,有时候一条道走到黑,未必是好事。” 嫁错 第69节 赵青低头不敢直视姜姮笑意温煦的眼眸,“承蒙夫人夸奖,其实我只是折冲府一个小小副尉,是卫国公不拘一格擢选我做了副将,谁曾想,我竟如此不争气,不过坐个船,就难受成这般……” 姜姮又宽慰几句,还叫蕊珠给他一些茶饮子,并教了几处缓解晕船不适的穴位按摩手法。赵青亦学得不亦乐乎,概因此刻心情舒畅,他因晕船而起的病色竟去了很多,顾峪来时,他已是神采奕奕,一点儿也不像晕了船的人。 赵青对顾峪说了来意,恳请他不要将他遣返,“大将军,您看,属下已经好许多了,方才夫人还教了属下许多法子,属下回去一定勤加练习,如果到了哪里,属下依旧晕船,就算打不了仗,总能做些杂役。” 顾峪看看赵青,再看看他旁边放着的女郎用的鞶囊。 赵青忙解释:“这是夫人给属下的茶饮子,说是能解晕船的不适。” 顾峪不说话,眉宇微乎其微地皱了下。 那茶饮子,他都没有。 姜姮倒是大方,才见赵青一面,就给这给那,说东说西,把她为着船行做的功课几乎倾囊相授。 “我不缺做杂役的兵,我选你来,也不是让你做杂役的。” 顾峪的意思很明显,不留。 “大将军,我只是说如果打不了仗能做杂役,从这里到永州还有几日时间,我能克服这个问题。”赵青再次恳求道。 顾峪不再多话,摆手示意他离开。 “大将军!”赵青并不离去。 姜姮在旁瞧见,不好直接插手,眼神示意赵青暂时退下。 待人离去,姜姮却也并不求顾峪,而是去找了自家哥哥。 这条船上住的大部分都是顾峪家眷,只有姜行一个外男。 听罢姜姮来意,姜行摆手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多手多脚?这是军谋大事,你不要随意干涉。” 姜姮道:“当初我若不多手多脚,大哥又怎么会在这里?” 姜行听她翻旧账,心生不悦,“那能一样么,我是你亲兄长,你去找卫国公说一说求一求,在情在理,那个赵子兴,和你我非亲非故,我去找卫国公求情,拿什么理由来说?我总不能说是你让我去求的,卫国公若是再问我,你为何替那赵子兴求情,我怎么答?” 他苦口婆心道:“阿姮,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消停些吧。” 姜姮真是没有想到,当初卫国公入狱,兄长不帮忙,还可说姜家自顾不暇,力不能及,而今,一件与人方便、举手之劳的小事,兄长竟也诸多借口,推脱不管。 姜姮终是自己去寻了顾峪。 “赵子兴?”顾峪只知赵青名讳,尚不知其字,听女郎提起,微微愣怔了片刻。 “你们早就相识?”顾峪沉着眼眸看向姜姮,她至今没有唤过他的字,甚至,他疑心她根本不知他的字,却唤别的男人的字这般顺口。 姜姮也不相瞒,只说了赵青与杜仲是同窗。 顾峪却听出,赵青与燕回也曾是同窗。 “他叫赵青。”顾峪忽然说了句,意在告诉女郎,不要再对赵青以字相称。 “卫国公,你挑选他做副将,必定是有所考量的,若因他晕船就放弃他,不也觉得有些可惜么?而且晕船不是无解,不如,给他个机会看看呢?” 姜姮的声音再次温和起来,不似之前故作的泼辣,也不似这几日的冷漠疏离。 顾峪沉默,只定定望着女郎。 她宅心仁厚,给谁都想求个机会,唯独对他,她可曾想过,他也需要一个机会呢? “你可想好了,你自己在做什么?” 自神都出发,虽然相伴而行,同船而渡,姜姮没有主动和顾峪说过一句话,哪怕夫妻同在一间舱房,她也总是有各种事情忙着,有各种办法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临行前那晚的事情,他们谁都没再提过,但姜姮似乎已将那晚当作决裂了。 诚然,她那般戏耍讥笑他,他没将她生吞活剥,还能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相敬如宾已是莫大仁慈。 她不是要拒他于千里么,怎么又为了一个不过几面之缘的男人来求他呢? 她凭什么觉得,他能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只是提个建议罢了,决定自然还要你来做,一切随你。” 言下之意,她不是求他,他完全不必听她的。 姜姮说罢,没在舱房多留,去了甲板透气。 顾峪沉默许久,命人传话赵青,若到下个渡口,他还是晕船的厉害,就让他折返。 赵青得到消息,也跑到甲板上来,对顾峪的船只朗声喊了句:“多谢大将军!” 看见姜姮在甲板上透气,又对她拱手道:“多谢夫人!” 姜姮笑而不语,只对他挥手回礼。 姜行也来了甲板,看见姜姮与赵青遥相笑望,心里突突一跳,忙摆手示意赵青回舱房去,走近姜姮低声对她训诫道:“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你还是去找卫国公求情了?” “一件小事罢了,大哥千难万难,卫国公不也同意了么?”姜姮漠声说罢,不欲和兄长一处多言,转身打算回舱房。 姜行尚有许多话未及问出口,低声道:“回来。” 却并没有叫停女郎的步子。 恰巧此时,顾峪朝甲板来了。 姜姮回舱房,顾峪来甲板,两人打了个照面,却都是目视前方,像没有看见对方似的。 这一幕落在姜行眼中,他越发确定了心中猜测。 他一早就察觉姜姮当是和顾峪闹了脾气,顾峪素来冷性,看得还不明显,但姜姮是个什么性子,姜行怎会不知? 她的样子几乎已经是和顾峪老死不相往来了。就拿赵青那件小事来说,她何须找他出面,这不就是枕边风一句话的事么? 他不肯帮忙,就是想看看姜姮还有什么法子。 而今看来,姜姮的确成功了,只是怎么看上去,和顾峪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和好呢? “卫国公。”姜行走近,朝顾峪客气地施了一礼,“是不是小妹因为赵青一事,让你为难了?” 顾峪并不答话,一副懒得理他的模样。 姜行心中愈犯嘀咕,私以为顾峪也是在和姜姮置气才对自己如此冷淡。 “小妹年纪浅,经事少,脾气大,你多包涵。”姜行兀自表了歉意。 顾峪仍是沉默,片刻后,微微皱了眉,“你若无事,就回去,别在这里碍眼。” 嫌厌之状已经溢于言表。 姜行越发觉得是因姜姮行事才致顾峪如此厌恶他,对人恭敬拜辞,离开甲板,哪里能安心回去,又寻姜姮去了。 “你是不是惹了卫国公生气?你快去给他服个软道个歉!”姜行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姜姮看看兄长,并不在意,淡声道:“谁说我惹了他生气。” “是不是你给赵青求的情?你还在甲板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赵青笑,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你这样做合适么?你这是要让别人传卫国公的闲话!”姜行怒声斥责,只觉得姜姮思虑不周,脑子简单。 姜姮依旧是一副淡漠神色,漫不经心道:“大哥这就怕说卫国公的闲话了?当初和义郡主毁我名声那些话,大哥不还觉得是卫国公小题大作,莽撞杀人么?” “那能一样么?你不要在这里狡辩,我刚从甲板回来,卫国公很生你的气,你快去好生道个歉!”姜行直接命令道。 姜姮不语,只当没有听见这话。 “阿姮,要避嫌你知不知道?我不知你怎么跟卫国公求的情,但你一个女郎,去替一个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的男人求情,就是不妥!姜家教你的规矩,你都忘了?你难道要叫人说,姜家女郎没有教养?” 姜行苦口婆心,字字句句都似在为小妹着想。 姜姮有些烦了,“大哥,方才我寻你帮忙,你推脱,而今我自己做了,你又觉得我没有教养。你究竟是真心为我好呢,还是怕我得罪了卫国公,不能再助益你?” 姜行怒道:“我一番好心,你倒如此小人之心忖度我!” “大哥果真一番好心,为何大事小事,都不肯帮我呢?大哥的好心,可曾有一处是为了我好?还是,都是为了大哥自己?” 姜行闻言,拍案大怒,“你到底想做什么!”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是不打算和卫国公过了是不是?你不想过也行,为何要用这等自取灭亡的法子,你不顾自己的名声就罢了,还要毁了姜家的名声么!” 姜姮只觉大哥是在无理取闹,她与赵青是旧识,而今不过正正当当求个情,甲板上打个照面,哪里就是不顾名声、自取灭亡了? “阿姊和秦王那般……” 啪! 姜姮争辩的话被兄长落下的巴掌打断。 她脑袋轰鸣了一阵,恍恍惚惚觉得左脸有些火辣辣地疼。 而兄长还在斥责于她。 “不要说你阿姊和秦王!你有你阿姊一半聪明,都不会如此对待卫国公!” “她如何待我,与你何干?” 舱房外,顾峪尚未进门,这般沉沉说了句,方掀帘而进。 瞧见女郎红彤彤的脸颊,和此时还有些恍惚的眼眸,眉心骤然拧起,一个字都没问,抬脚踹向姜行,直接将人踹出了舱房。 姜行怒不可遏,方站起,未及呼痛,见顾峪追来又是一脚。 “卫国公,你别不识好歹,我在管教我妹妹!” 顾峪踹下的第三脚依旧没有留情,“既嫁从夫,她现在是我的人,轮得上你来管教?” ----------------------- 第48章 姜行纵是有心还手, 也根本不是顾峪的对手,接连挨了三脚,只觉胸口闷痛, 竟咳出一口血来, 索性瘫在地上不起来了。 “卫国公,你果真打死了我,瞧瞧你和阿姮还做得成夫妻么?” 姜行侧身呸了一口,吐出口中残剩的血星子,方才以为顾峪厌烦了姜姮的担心全都烟消云散,不止如此,他反而有恃无恐地望着顾峪笑了笑。 所谓一物降一物,他们眼里不够聪明也不够落落大方的小妹,偏偏入了卫国公的眼。 姜行自然是求之不得。 能看清这一点, 这顿打挨的不亏。 “卫国公,你只管打, 只要阿姮承你的情,不再与你置气, 我挨顿打没什么。” 嫁错 第70节 此话一出,姜行连挨打都变得高大神圣起来。 顾峪眉心拧了拧, 再打下去,都觉得脏脚。 “你记好了, 她是我顾家人,往后, 她言语行事,对错与否,妥当与否,无须你和你们姜家来评判, 更无须你们管教,你最好和岳丈大人也说清楚,以后,再敢对她要打要骂的,先问过我。” 他眼眸低垂,居高临下的睨了眼瘫卧在地上的姜行,嫌恶地皱皱眉,“她怎么偏生有你这样的大哥。” 若不然,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打死他了。 ······ “姑娘,大郎君被家主打了,打得很厉害,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蕊珠慌慌忙忙跑进来禀报。 春锦看了蕊珠一眼,略带着些嗔怨,没有说话,拿了湿帕子继续低头为姜姮敷在左脸颊。 姜姮的左脸已有些肿了,船上没有冰,春锦只能用湿帕子来敷,但显然没甚效果。 蕊珠瞧见姜姮神色不好,也不敢再说姜行被打的事,转身出去新打了一盆凉水,和春锦一起伺候着,这才敢再次开口:“姑娘,您真的不去看看么?听说大郎君都被打得咳了血……” 姜姮没有回答,只对蕊珠道:“这里不须伺候,你出去吧。” “姑娘……”蕊珠察觉姜姮似是有些恼了她,想要争辩几句。 “出去吧。”姜姮没有看过来,淡淡说了句。 蕊珠哪还能不明白姜姮的意思,知她这是不打算插手了,遂小心应声退下。 春锦又敷了几次,姜姮阻下,“不必忙了,过两天就好了,我出去透透气。” 此时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秋浓风凉,吹在脸上,恰能缓些疼痛。 姜姮知道,她正在靠近燕回。 想到此处,心里陡然敞亮了些许。 “大夫给你开了些散瘀去肿的药材,已交给春锦,这里风大,回去。” 顾峪身姿挺拔,站在女郎身后,巍巍如山岳,挡了她身后的风。 姜姮沉默,原本不想与他说话,良久,他还是站在身后,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卫国公,我想在这里待会儿,你不必管我。”姜姮终于开口,虽然又是推开他的话,但好在是回应了一句。 顾峪没再劝阻,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仍是缄默着站在她身后。 衣袍带着男人的体温,甫一披在身上便隔去了许多凉风,暖意如注在周身蔓延。 淡淡的沉香味混杂着男人的气息,姜姮清楚地知道,站在她身后的是顾峪。 可她此时,抑制不住地实在有些想念燕回。 从前这些时候,都是燕回陪着她,和她说话。 她下意识回头,嘴唇动了动,看见顾峪,一句“阿兄”终是又咽了回去。 男人却像看懂了她的意思,微微顿了片刻,上前一步,从站在她身后变成与她并肩,伸手揽过她肩膀,按着她压在自己胸膛。 “是我去晚了。”他声音像平常一般又冷又沉。 他若早知姜行有胆子打她,决计不会任由姜行去找她说话。 “你做的没错,你我之间的事,旁人没有资格过问,更没有资格教训你。” 他概是怕她像从前一样,因为兄长的责骂就以为自己做错,特意说来肯定了她。 姜姮仰头望他。 可因为被他按着贴靠在他的胸膛,她这般抬眸,只能看见他微微滚动的喉结,和线条硬朗、轮廓分明的下颌。 他是和燕回完全不一样的人。 他说起话来总让人觉得很凶,不像燕回,温煦和暖,春风化雨。 可是…… 姜姮靠在这副结实的胸膛里,听着男人铿锵有力的心跳,虽然不愿承认,心下却知,自己并不厌恶这感觉。 她实在有些难受,有些累,可是,她身边只有顾峪。 也只有顾峪,能让她名正言顺地这般靠一靠。 姜姮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像阿姊一般游刃有余地面对逆境和困难,竟然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个肩膀,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想地偎上那么一会儿。 就一会儿,阿兄应当不会怪她的。 姜姮闭上眼睛,伸臂去拥顾峪。 “阿兄。”她轻声呢喃着。 顾峪眉心紧皱,却是压着声线中几乎与生俱来的寒凉,尽己所能,温温应了一声。 “阿兄,谢谢你。”姜姮忽然这般说了句。 因为这世间的礼教规矩,人伦纲常,她再是愤怒,再是不甘,再是心有怨怼,都不能忤逆生她养她的父母,不能和自己的兄长兵戈相见,不然,就会被扣上一个为千夫所指的不孝骂名。她真的尚且没有勇气去背这个骂名。 可是顾峪不同,他于姜家而言只是一个郎婿,说到底还是一个外人,她不能做的,他能做,且不必背什么骂名。 如果是燕回今日在这里,一定也会像顾峪一样,把她受的委屈都讨回来。 “阿兄,谢谢你陪着我。”她在他胸膛蹭了蹭。 顾峪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全当这句“阿兄”,唤的就是他。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知道自己和燕回哪里都不一样,相貌不同,脾性不同,声音不同,说话的方式亦不同,他一开口,就会提醒女郎,他不是燕回。 他此刻不想打破她的思绪,不想让她太过清醒。 ······ 将入夜,正好行至西津渡,渡口所在的西津县还算繁华,物产丰富,顾峪一行人遂决定在此留上两日,补给船上所需,之后大概就要赶夜路了。 驿店安顿下,顾峪打开舆图,打算再详细推算一下行程。 “大将军,听说西津夜市繁华得很,胜过神都,咱们一起去看看?”几个副将敲门相邀。 顾峪淡道:“你们去吧,我尚有事。” 几个副将打量一眼,见顾峪在忙正事,知他一向公务为先,遂都不再坚持,道句“大将军辛苦”便一道离去。 春锦、蕊珠并几个婢子收拾好行装,也来请示姜姮,“夫人,我们也想去夜市看看,您去不去?” 顾峪闻言,目光虽还是落在舆图上,手中的笔却已提起,也在等着姜姮的回答。 “去,你们等我片刻。” 姜姮去翻自己的鞶囊,打算拿些银钱。 顾峪道:“成平在,不须你管这些。” 成平也忙接话道:“夫人,我这里都带着呢。” 姜姮却笑而不语,依旧从自己的鞶囊里拿了钱,随一众婢子出去了。 此刻,刚刚放下笔、收起舆图、正打算起身的顾峪,愣了下。 姜姮不该像那些副将一般,问一句,他可要同去么? 怎么连一句哪怕是客套的邀请都不曾? 她就这么随一众婢子去了? 顾峪复在桌案旁坐定,重新打开舆图,拿起刚刚放下的笔,打算把心思重新收回到公务上。 坐了许久,却是一个标记半个字都没有落下。 夜市繁华胜过神都,想必鱼龙混杂,虽有护卫跟着,就怕他们也贪图玩乐,一时疏忽职守,再叫姜姮被人欺负了去。 明日后日还有两日时间,这桩公务也没有那么紧要。 想定,顾峪再次放下毛笔,收起舆图,也离了驿店。 ······ 西津县同神都一般,亦是漕运通达,南北奇货,四海异珍,无不咸集,且其夜市之所以闻名遐迩,乃因有胡人百戏。橼杆、掷丸、倒立、樽上舞,热闹精妙,是神都市肆也不常见的景象。 但是观者甚众,如姜姮这等瘦弱女郎根本挤不进人潮前面,只能被拥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干干听着前头的人喝彩。 “姑娘,你往前面去。” 纵使春锦和几个婢子有心推着姜姮挤到人群前面,但没一会儿就又被挤了出来。 “怎么办,看不着。”春锦看看旁周被同行丈夫举起来的女郎,忽而对姜姮道:“姑娘,不如,你也坐我肩膀上,我力气大,能托起你。” 姜姮看看春锦和自己一般瘦弱的身板,摇摇头,“没事,不看也无妨。” 话才说罢,手腕被人握住,拽着她离了一众婢子。 姜姮本是要喊的,回头见是顾峪,诧异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要忙公务?” 她就是看他拒绝了那些副将,想他没有闲情逸致来逛,才没有多话问他。 “我想起有些东西要买。”顾峪握紧姜姮手腕,以免她被人群冲散,转头对成平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跟来。 “卫……”姜姮想挣开他。 “叫夫君。”顾峪看看周围人群,示意姜姮不要泄了身份。 姜姮只好改口道:“卫郎君,你自己去买吧,我要去看百戏。” 说罢,仍要折返去寻自己的一众婢子。 但手腕被顾峪牢牢抓着,哪里都去不了。 “想看百戏?”他淡淡地问了一句,环顾人群,也瞧见了许多被托举过肩的女郎。 胡人不甚讲究礼教约束,看百戏的人群胡汉交融,遂也不似平常规规矩矩。 “是呀。”姜姮边挣脱他的手,边往人群前面挤,“神都都少见呢,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精彩的戏法。” 这般说着话,她的手腕又被顾峪扯了回去。 “我都说了你自己去……” 嫁错 第71节 姜姮因为感念他为自己出头的好脾气到此为止,不耐烦起来,只是话未说完,整个人身子一轻,已被顾峪凌空托起。 像许多被托举起来的女郎一样,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夫君肩上。 顾峪挺拔亦结实,纵是置身于推推搡搡的热闹人群中,亦是岿然如松,沉稳如山,托举着姜姮的肩膀没有半点晃动。 方才还只能听听喝彩声的百戏,几乎尽数收入姜姮眼帘。 姜姮低头看了看男人,他对百戏没有一点兴趣,机敏地观察着周围,像只时刻警惕着的雄鹰,巡视排查着一切可能的危险。 姜姮看他一会儿,再次看向百戏,于观百戏的人群中,看见了成平春锦等婢子,也看见了顾峪诸属下副将。 她此时居于高处,自然也容易被其他人看见。 赵青便最先看见了她,还与她挥手致意。 姜姮低眸,不应赵青,全当是他认错了人。 “放我下来,你的副将都看见我了,成平也看见了。” 他们没有挤在人群最前方,那些副将和家奴家婢概是看不见顾峪,但是,看见姜姮,自然也就是看见了顾峪,而且,他们会看到,顾峪也像那些寻常的夫君一样,将她扛在肩上托举着。 姜姮觉得,顾峪那般性子的人,应当不想人看见这一幕。 但是,顾峪没有放下她,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就由着人群中的家奴家婢和副将看到这一幕。 “看你的百戏,不要看其他人。”顾峪沉声说道。 他把她高高扛在肩上,不是要让她看什么家奴家婢和副将的。 姜姮再次低眸看向男人。不似其他郎君托举一会儿就要把人放下休息一会儿,她的重量于他而言好像就是举手之劳,托抱起来丝毫不费力气。 她在他肩上,始终稳当,始终比其他女郎都高一等,始终不见他有什么不耐烦之色。 姜姮微微抿唇,看回百戏。 百戏罢时,已是深夜,姜姮亦看了尽兴,顾峪将她从肩上卸下,甚至没有任何筋骨疲乏的动作。 “你不累么?”姜姮有意买些东西谢他。 顾峪却看看她,淡然道:“你还没有我的刀重。” 姜姮感谢人的心思又收了回来,既然他不累,那就算了。 ······ 姜姮和顾峪是最晚一拨回到驿店的,才进大堂,见赵青抱着一坛酒在桌案旁打盹儿。 此时夜深,住店之人大都早就歇了,堂中只有他一个,应当是在等人。 姜姮走过去,轻声唤醒他:“赵小将军,你怎么不去歇息?” “夫人,你回来了?”赵青一个激灵醒来,见到姜姮立即眉开眼笑,把酒坛推给她道:“听说这酒安神助眠,最宜女郎饮用,夫人待我恩重如山,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我礼薄。” 赵青至今未有婚配,也不大懂这些男女之间的人情世故,只是想对姜姮表表谢意,而他自己又觉得酒是好礼,特意到酒肆与店家说了要送女郎,煞费心思地挑了一坛,根本没有察觉旁边的顾峪早就黑了脸。 赵青等到深夜,就是为了送她这坛酒,姜姮却之不恭,笑道:“赵小将军有心,我便收了。” 赵青开心得像个孩子,对姜姮拱手告辞,行经顾峪身旁,丝毫没有察觉人的情绪,又道一句:“大将军早些休息。”兴高采烈地回了自己厢房。 姜姮拎着酒坛回房,顾峪随在身后,看那酒坛格外扎眼。 他怎么没想起来,还可以送东西呢? 明明她出去时特意带了钱财,不就是要买东西的么?他怎么一点都没想起来问她要买什么东西? 竟叫一个赵青把他比下去了。 男人的目光始终落在酒坛上,姜姮看出,他有些不悦。 赵青此举,确实有些不妥,就算感激她为他求情说话,到底是顾峪允准才给了他机会,他只买一坛酒,只来感谢她,确实容易叫人生气。 “卫国公,一起喝点吧。”姜姮也有意借花献佛,答谢他今日给她的温暖和陪伴。 顾峪默了会儿,没有拒绝,在桌案旁坐下。 因着赵青说这酒是安神助眠的,姜姮便也没有多想,本打算和顾峪一人喝点,恰巧解了乏累好去安睡,不曾想,酒过三巡,越喝越热。 顾峪很快明白过来这酒非寻常酒。 若非知道赵青是个老实人,不可能存着坏心思,他会现在就去把人砍了。 “阿兄。” 姜姮的脸颊微微泛着红,面若桃花,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今日太多事情,本就有些情动。 总之,她看着顾峪这般轻轻唤了一句,手中捻着的酒盏捧在唇边,欲言又止。 顾峪望她半晌,起身抱了她放去榻上。 姜姮没有推开他,反是配合地双臂环着他脖颈。 “阿兄,我很想你。”她主动仰头,去亲他的唇。 因她此举实在在他意料之外,顾峪没能躲得开。 他自然很想要她,抓心挠肝地想。 可是,他清楚知道,她主动迎上来亲吻的,不是他,是燕回。 她许是有几分醉,可她是真的想念燕回了。 “你看清楚,我是谁。” 顾峪掐着她的下巴,望进她眼眸里。 姜姮微微颦眉,伸手去抚开他皱紧的眉头,“阿兄,你别那么凶嘛,我就是想你了。” 说罢,又来亲他。 第49章 顾峪今日才知什么是真正的耳鬓厮磨。 从前他给她的耳鬓厮磨, 因为她的不肯配合,只能限于耳、鬓,顶多还有脖颈。 今日, 她攀着他的脖颈, 一直来追他的唇。 他掐她的下巴,被她不情愿地挣开。她此时的嗔恼都是温温软软的,捧着他脸认真问:“阿兄,你为什么那么凶?” 顾峪皱眉不语,她又来抚平他的眉头。 “阿兄,不要凶巴巴的。” 她耐心、温婉,带着些许撒娇,更多的是央哄,一面抚着他皱起的眉心, 一面仰头贴上来衔住他的唇。 顾峪从来没有碰过她的唇,因为每次她都躲开, 而顾峪概因从未尝过其中精妙,对此亦没甚执念。 这还是头一回。 她口中有淡淡的酒香, 概因有些醉意靡靡,总是轻轻衔了一下就丢开, 唤声“阿兄”,复启唇来衔。 顾峪也不知为何, 竟躲不开她这一下一下,蜻蜓点水, 小猫戏食一般的唇齿厮磨。 “不许叫阿兄,叫夫君。”他沉声说。 女郎也颦了眉,“阿兄,你再这般凶巴巴的, 我不要你了。” 顾峪一时语塞,闭口不言。 她却像是打一巴掌要给一颗糖似的,柔软的双臂攀着他的脖颈,轻轻往下压了压,复仰头去衔他的唇。 “阿兄。” 她是不可能改口了。 顾峪没有再躲,由着她攀低脖颈。 也许,她口中的阿兄就是他呢? 今日甲板上,她没有喝酒,也看得很清楚,他不是燕回。 他比燕回要高些,不论身形还是相貌,自认,亦比燕回要俊朗些。 她分明就是对他唤的“阿兄”,对他道的恩谢,不是燕回,是他。 也许,她对喜欢的、亲近的男子,就是喜欢称“阿兄”呢? 他不再躲,定定望着她,等着她下一次抬头来衔她的唇。 可她却似真的醉得不省人事了,一双眼睛意乱情迷地望他片刻,轻轻抬起头,似是有意来亲他,未及触碰呢,又软绵绵地躺了回去,只呢喃了句“阿兄”。 顾峪等了许久,等到她攀着他脖颈的手臂都有些软塌塌的,有了松动放开的迹象。 她闭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 她这就……完事了? 方才那般勾他亲他,就小猫戏食一般亲几下,她就……尽兴了? 顾峪再度皱眉,女郎却没有像方才抬手去抚平他的眉头,也没有娇声嗔怪他凶巴巴,就那般懒懒躺着,神态已经惺忪。 莫非那酒果真是安神助眠的? 那为何他一点困意都没有?神思一点儿都不安定? 停顿片刻,他低头,像方才她的动作一样,也去衔她的唇。 不似她蜻蜓点水,他衔住了,本能地就不想再放。 “阿兄。” 女郎又被他唤醒了,复抬手环住他脖颈,回应他。 她又是亲了一下就要丢开,被男人低首追过来,衔住不放。 她唇齿间低声的呢喃被他尽数吞没。 “阿兄”两个字唯有一个“阿”字出口。 “叫夫君。”亲吻换气的间隙,他锲而不舍地诱导她。 “阿……” 嫁错 第72节 另一个字被顾峪吃掉了。 一夜香暖。 翌日晨,顾峪少见地没有早起。 他其实早就醒了,但是姜姮趴伏在他胸口,睡得正熟,他哪里都去不了,只能随她一起睡了个懒觉。 日上三竿,姜姮才动了动眼皮,慵懒地缓缓抬起眼眸,看到男人结实的麦色胸膛,微微愣怔片刻,很快神色如常。 她不慌不忙地自他胸膛移开身子,从容穿衣,再没有给枕边的男人一个眼神。 顾峪亦起身下榻穿衣。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又似之前风平浪静、相敬如宾模样,好似昨夜的缠绵悱恻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春·梦,他们谁都不曾真的沉沦其中。 却不料,姜姮下榻时,也不知怎地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幸而顾峪眼疾手快,穿衣之际,长臂一伸托住了她。 两人的目光这才不得已相遇。 她的腿软成这般的因由,不自觉浮现在女郎脑海中,她脸色霎时飞红。 概是猜到女郎想起了什么,顾峪眉梢轻浅地扬了扬,说道:“若是乏累,就再躺一会儿。” 姜姮脸上羞色未退,声音却十分镇定:“做了一场梦罢了,不累。” “梦?” 顾峪又皱眉,方才还扬起的眉梢沉了下来,望望妆台上的镜子,忽而扯了女郎坐过去,拨了拨她刻意提高的衣襟,露出脖子上一片一片的吻痕,顺着脖颈往胸前蔓延。 “这是梦?”他冷声质问。 姜姮打开他手,连忙拢住衣襟,定定神,浑不在意地说道:“确实是梦。” 仰头看向他,“我梦见阿兄了。” “你要继续听,我到底做了什么梦么?” 顾峪目光骤冷,唇瓣抿直了,像一把能杀人的剑。 姜姮见他沉默,也不再说话,起身梳洗,妥当之后,叫人摆饭,一切正常得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顾峪收拾妥当,也坐去案前用饭。 “你一定要这般气我么?”他忽然开口,注目望着女郎。 姜姮沉默许久,淡然道:“卫国公说笑了,我气你做什么。” “你昨夜,没有醉,你很清楚我是谁。”顾峪每一个字都很沉重,“姜姮,不要骗自己了,你昨夜明明知道是我,你口中虽唤的是‘阿兄’,但你清楚知道,我不是燕回,但是你还是那般做了。” 顾峪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坚定无比,“姜姮,你动摇了。” 女郎抿唇不语,怔怔看顾峪半晌,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也不与他做口舌之争,淡漠道:“随卫国公怎么想吧,昨夜确是我做的不妥,不该把卫国公当成旁的人。” “姜姮!”顾峪的怒气因她这句话骤然飙升。 “你生气了?”女郎面无惧色,反而故作纳罕地望着他,“卫国公若生气,我也没什么好争辩的,只望你,看在曾经也将我认错许多次的份上,不要同我计较。” 顾峪缄默。 姜姮也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吃过饭,便要出门去。 “我们一定要如此么?”顾峪忽而开口。 成婚三年,直至昨夜,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鱼水之欢,原来夫妻可以做成昨夜那般的样子。 不可否认,他有些沉湎其中了。 但是,昨夜那般光景就只能是昙花一现么? 姜姮清醒时,就一定要百般与他置气么?一定要把这桩姻缘往散了走么? “卫国公,望你清楚,我们终归是要和离的。” “如果燕回死了呢?”他看过来,目光寒得像把刀子,“如果燕回死了,你也要与我和离么?” 姜姮眸光一滞。 她一味想着,此次南行能与阿兄近在咫尺,甚至想和阿兄留在南地,从此隐姓埋名,做一对神仙眷侣,却没有仔细想过,万一阿兄死于这场战事,她该怎么办? 怔忪许久,姜姮看向顾峪,缓缓点头:“就算阿兄死了,我也会和离。” 她早已抱了远走高飞的决心,不会再回神都,如果不能和阿兄一起,那她就……独自留在这里。 顾峪的目光微微变了变,他以为,她一心和离都是因为燕回,却没想到,就算没了燕回,她依旧要和离。 为何?他就如此不堪么? 顾峪忽然泄了气,既这样,强扭的瓜不甜,他不会再勉强她了。 他打算放弃她了。 ······ 离开西津渡,一路沿水路南下,半个月后终于接近了顾峪奉命驻守的永州城。 也距镇南王北上的据点韶城很近。 南地的城邑多为因势而建,或因山形,或因水势,有些地方并不筑城墙,而是直接利用地形之便以为天然屏障,与人工修筑的城墙一道作为防线,但这样的城邑往往会有一些无法严防死守的出入口,会有敌人潜入的隐患。 顾峪的行程虽然隐秘,但这里毕竟是镇南王经营多年的地方,他手下亦不乏死士精锐,要想探得他的行踪,做些手脚,并不难办。 顾峪遂命诸船戒备,又分遣几个副将陆行前往永州,顺便勘察山川地形。 再行一日就到永州城了。 “夫人,你教我的法子真管用,你看,我现在完全不晕船了。” 赵青站在船头,为向姜姮证明自己而今掌船游刃有余,还特意大力左右晃动身子,晃得整座船都东摇西摆,而他在其中不仅能稳住身形,还能慢慢让船重新平稳。 姜姮欣慰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你苦练那么久,自然不会叫你失望。” “夫人,等我这次立功回去,我亲自酿几坛好酒送你!”赵青朗声笑道。 姜姮亦是含笑应好。 两人正站在船头说话,忽听一阵紧锣,紧接着便听放哨的兵卒喊道:“水下有人!” “夫人,你快回去!”赵青这般交待一句,立即转身去察看情况。 顾峪也来了船头,对姜姮交待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下水。” 他们水性再好,毕竟初来乍到,一旦到了水中,绝不是南人的对手。 镇南王的人就算潜进来,也绝不可能成群结队,无法正面相抗,顶多使些阴招,虽然防不胜防,但只要露出踪迹,总有办法应对。 “船漏水了!”哨兵又喊。 循声望去,几艘小些的船已经开始慢慢地往下沉。 “船底有人!” 几个水性好的兵卒已经持刀下水查看情况,不一会儿,便与人扭打着浮出水面。 “大将军,一共八个人!” 哨兵看着入水的兵卒在水中持旗传来的消息,分别说了潜伏者的方位,其中三个竟就在顾峪的船周。 概因位置暴露,其中一人亦不再潜水,在同伙的助力下攀着船壁一跃而上,径直拉了正要回舱房的姜姮丢入水中,又去迎战顾峪。 “夫人!” 赵青见姜姮落水,怕她为贼人所杀,也不管不顾地跳入水中相救。 顾峪手刃了上船来的贼人,亦跳入水中去救姜姮。 此时已近黄昏,水下更是昏暗,潜伏的贼人又穿着专门的便于水下隐藏和行动的衣裳,顾峪的人不占优势,已有几个被贼人所毙,鲜红的血在水中蔓延浸染。 贼人见顾峪亦下水来,都朝他围拢过来。 顾峪认出,燕回也在其中,他并没有同其他贼人一般朝他围过来,手势示意贼人杀了他,而后朝姜姮游过去。 姜姮本是被一个贼人所控制,看见燕回,心下忽然安定,而那贼人亦得了燕回命令,放开姜姮朝顾峪游去,途中与赶来救姜姮的赵青扭打起来。 燕回没有认出赵青,只当他是顾峪手下一个寻常小将,哪里会留情,趁他不备,一刀插在他后颈,而后拔刀继续朝姜姮游去,丝毫不管那喷流而出的血在身后浸染。 姜姮眼见赵青死在燕回刀下,情绪失控,竟想要开口嘶喊,便呛了水,幸而燕回已经赶到,及时为她渡气,示意她不要害怕,随自己走。 姜姮摇头,去看赵青的方向,他已经浮在水面,随水流飘动。 而此时,顾峪也已摆脱贼人围拢,朝姜姮追来。 燕回一行人已经在水下憋气良久,再熟悉水势,优便之处也已用尽,且毕竟寡不敌众,也已经死伤几人,再耽搁下去百害而无一利,遂亦不再恋战,打算带了姜姮一道离开。 燕回命三个同袍去拦顾峪,再次示意姜姮不要反抗,随他一起走。 姜姮仍是摇头,朝顾峪的方向游过去。 燕回微微皱眉,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扯了姜姮手腕,强硬地要带她离开。 姜姮看见,顾峪已经追了上来。 他身遭都是鲜红血色,衣袍也多有破裂,随着他晃动的手臂,仍不断有血色浸染而出。 姜姮再次挣开了燕回的手臂,浮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为燕回渡过,朝顾峪追来的方向游去。 越来越多的齐军下水追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燕回目光复杂地望了姜姮一眼,朝早就计划好的脱身水域游去。 ······ 永州城衙门内,遇难将士的尸体已被装入棺柩。 姜姮站在赵青棺前,久久不去。 顾峪包扎好伤口,也来了此处,看见姜姮心绪低落地站在赵青棺前,知她在想什么。 她自然是为赵青伤心,也在为燕回忏悔。 “打仗就是如此,各为其主,没有什么对错。”顾峪淡声说道。 姜姮抬眼看看他,复低下眼眸,早就噙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或许我之前真的不该多嘴为他求情,说不定他晕船呕吐,就是上天怜悯他,想让他免遭此难,我却非要逆天而行……” 她用燕回教她的法子,帮赵青克服了晕船的问题,让他顺顺利利地来到此处,然后,竟死在了燕回刀下。 她知道燕回这般做没错,别说赵青与当年大不相同,燕回极可能没有认出他,就算认出来了,顾峪说的没错,各为其主,燕回大概还是会杀他。 嫁错 第73节 可是,明理归明理,她还是忍不住想,阿兄怎么能那般无情地杀了赵青? “你要习惯。” 顾峪在她身旁缓缓开口,“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喜欢的,或者厌恶的,都有可能在将来某一日,杀了燕回,或者,为燕回所杀。” 姜姮倏尔抬起眼眸,愣愣看着顾峪。 “为何不跟他走?” 顾峪看得很明白,水下激战时,姜姮有机会和燕回走的,但是她没有。 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不辞辛苦随他南下,不就是为了离燕回更近些?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和燕回团聚? 就在刚刚,她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她不挣扎,头也不回地随燕回走了,她就能遂愿。可是,她推开燕回,朝他游过来了。 “就因为他杀了赵青?”顾峪问。 姜姮摇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跟他走。” 她若方才随燕回走了,那便是镇南王抓了卫国公夫人。他们若以此来要挟顾峪做什么不忠不孝之事…… 她虽是一介女子,没有什么大智大勇,可她也知道,不能做这个罪人。 她确实始终想着与燕回一处,但不可能由着燕回作为镇南王的人带她走。 她可以抛开姜家,抛开齐人的身份,也希望燕回能抛开镇南王给的身份。 女郎没有说太多,但她所思所虑,顾峪却也明白了。 他就知道,她不是那等为了儿女情长冲昏头脑、不管不顾的人。 “去休息吧,保重自己,不要让赵青死不瞑目。”顾峪这般冷淡地劝了句,转身离开。 “卫国公,”姜姮忽而叫住他,“日后,阿兄果真陷于你手,可否,留他一命?” 哪怕是活擒了,她只要阿兄活着就好。 顾峪沉默,许久,沉沉“嗯”了声,算是答应了。 姜姮有一刻诧异,没料想他会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他之前不总是说,他日在战场上,一定要亲手杀了阿兄么? 怎么这回,她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呢?他不怕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么? “若有一日,我死于燕回之手,你会如何?” 顾峪背身而立,这般问了句。 第50章 顾峪抛来的问题, 姜姮从来没有想过。 自嫁给顾峪,她还没有见他因为何事焦头烂额过,也没有见他打过败仗, 她从来没有想过, 他有朝一日会死在燕回手中。 便是从前的三年,他常常领兵征伐在外,她也从未忧虑过他会死在外面。 他这般无所不能的人,哪里会死在燕回手中? “不会的,你福大命大,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顾峪依旧背对着她,站了片刻,抬步离开。 姜姮看得出,他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 却并没有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追问。 ··· 已入季秋,放在神都, 早该下几场秋雨,一场比一场凉了, 但永州城依旧烈日炎炎,堪比神都的酷暑天气, 人稍微动一动,便能汗湿衣衫。 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 纵使不下雨,空气中也总似漂浮着一层茫茫雨雾, 裹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气候,伤口没那么容易愈合,得愈发勤加换药。 姜姮回到居处时,医官正在给顾峪换今日的第四次药。 “过两个时辰得再换一次, 大将军,您看是到时小人再过来,还是……” 医官看了看姜姮。 再过两个时辰就将近子时了,夜深人静,若顾峪独居还好,但有家眷在此,医官若深夜前来,怕是不便。左右换药也不麻烦,医官想,夜中这一次交给将军夫人或是其他近身伺候的婢子是最妥当的。 顾峪略一思忖,正要开口让医官把换药一事交待给周武。 姜姮主动说道:“我来吧。”说罢,便要医官与她细说换药应当注意的事情。 顾峪看看她,没有立即拒绝,只示意周武也在旁听着。 等医官走后,顾峪命成平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放去书房。 “都收拾出来么?”成平有些诧异。 顾峪是今日才搬进了这处宅子,一众婢仆们也是刚刚才把行装归置妥当,顾峪的一应东西自然是和姜姮的一起放在主房。 按理说,就算顾峪要在书房处理公务,但起居在主房,完全不必把他的东西单独收拾出来的。 “都收拾出来。”顾峪说。 成平只得照做,重新去翻已经归置好的行装。 姜姮在旁看着,没有多问一个字,任由成平把东西搬去书房。 等这里收拾完毕,成平和几个婢子去书房归置,房内只剩了姜姮和顾峪两人,她才开口道:“你留个门,等到子时,我去帮你换药。” “不必了,周武也能做。”顾峪声音冷淡。 不想女郎误会他是在无缘无故地置气,顾峪复开口解释:“你既已做了决定,就绝情一些,像你从前那般就好,不必再对我心软。” 她秉性良善,关心照护伤者许是天性,但对他,只会加深牵绊而已。如果最后注定得不到她,那还是长痛不如短痛,不要再存什么希冀了。 “以后,我都睡书房。” 顾峪起身,没有再多看她一眼,抬步出了房门。 姜姮愣住。 他这是要分房? 主动愿意分房而睡? 听他的意思,是决心尊重她的决定,不会再做勉强之事了? 果真如此,她是不是不必等到一年之后再和离,应当,现在就可以? 姜姮虽有了这个想法,念在顾峪受着伤,也怕即刻去要和离书惹了男人情绪波动致伤口恶化,遂暂且压下不提。 顾峪刚刚离开没多久,蕊珠提着一篮子新鲜的水果进来了。 “姑娘,你看,这地方总算还有些好处,咱们来的不巧,过了荔枝的时节,但是还有许多其他果子,有些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 刚刚接近永州城地界,蕊珠就受不了抱怨了一通,说是一整日身上就没有个清爽时候,也嫌这里蚊虫毒,叮咬地满身是包,显然十分后悔来了此处。 这会儿不知她从哪儿弄来那么多水果,终于有了个好脸色。 “你从哪儿摘的,有些果子有毒,不能乱吃。”姜姮说道。 蕊珠笑道:“姑娘,你就放心吧,这些都是大郎主亲自摘的,没有毒呢。” “姑娘,大郎主在外面等着呢,说想见你,你看,要不要……” 蕊珠曾是姜妧的侍婢,对姜行始终心存几分恭敬。自从姜行打了姜姮一巴掌,被顾峪赶到别的船上去,到而今连居处都安排得远远的,姜行几次三番想见姜姮一面,都是叫蕊珠传话。 今日,她自然又是替人传话来的。 姜姮微微皱眉,一向温和的目光少见地露出几分严肃,“我大哥没有带家眷伺候,不如,你去伺候他?” 姜行这阵子要蕊珠帮忙传话,待人颇为平和有礼,蕊珠自是早就有些心动,也起了给人做妾的心思,只姜行不提,她也不敢表露得太明显,此刻听姜姮这般说,虽知她有些恼自己,却只当没有察觉,应道:“婢子自是愿意去伺候大郎主……” 姜姮愣了愣,显是没有想到她真起了这个心思。 “既如此,你去吧。” “那……姑娘,您就见见大郎主吧,婢子怕……大郎主不要婢子……” 蕊珠到底跟了姜姮三年有余,再是不亲近,到底有些主仆情分,她如此央求,姜姮怎还会再拒,同意放姜行进来。 “阿姮,那些果子你可吃了?是不是香甜得很。”姜行谈笑风生,全当没有之前的兄妹翻脸。 姜姮神色淡漠,“我若想吃,自会叫人去摘,你带回去吧。” 姜行何曾受过这般冷待,面色已有不悦,顿了片刻,讪讪一笑:“还和大哥生气呢,大哥那日实在冲动,没有忍住脾气,你怎么还记上仇了?” 姜姮不想与他多话,正欲直接说蕊珠的事,听姜行又道:“不管当初大哥是作何考量迫你嫁了卫国公,你现在也算是因祸得福,得了一个好夫君不是?那日卫国公可是差点打死你大哥,还要我给父亲带话,说,你日后行事,不论对错,都不须我们评判管教,阿姮,我也是那日才知卫国公待你的心意。我之前言语,不都是担心你们夫妻不和么,早知他待你如此宽宥,我何须那样对你生气?” 姜姮只知顾峪打了大哥,却不知这些警告的话,而今听了,心中莫名有些牵动。 顿了顿,压下复杂的情绪,说回姜行的事。 “大哥数次来见我,莫不是又有事求卫国公?”姜姮目光冰冷,“大哥这次又是哪里不如意了?住的不好?吃的不好?心绪不顺?” 姜行哪里受得住这话,面子上挂不住,却是强压心头恼恨,好声好气道:“在你眼里,大哥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而今卫国公受伤,你我亦是背井离乡,我作为大哥来看看你,不是人之常情么?哪里就又是有求于你?” 姜行有意重修旧好,姜姮却懒得再听这些面子上的好听话了。 “大哥,正好,我有一事要和你说。”姜姮直截了当地说了蕊珠的事。 “你在这里无人照顾,与其找个不知根底的,不如就让蕊珠跟着你吧。” 姜行的心思可不在这些男欢女爱上,他根本无意纳蕊珠为妾,对她好只是利用罢了,且真叫蕊珠跟了他,以后姜姮身边谁还会替他说话? “阿姮,你说这些话是何意思?你知道我和你嫂嫂感情好,我纳妾怎么也得经过她,我若是需要人照顾,何须跟你要蕊珠,家里带上几个不就成了。” “好了,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卫国公受着伤,想必也不想见我,我就不去讨他的嫌了,你好好照顾他,早日痊愈才好,我就走了。” 为免姜姮继续把蕊珠推给他,姜行没再多留,主动告辞离去。 “你听到了。”姜姮看向帷帐后站着的蕊珠。 蕊珠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不敢抬眼去看姜姮,只觉得没脸见人。 “以后对我大哥,你最好不要再抱什么心思。” 不然,恐怕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到底是亲兄妹,姜姮对蕊珠也只能言尽于此。 嫁错 第74节 说罢这些,姜姮也有些累了,但身上黏腻腻的无法入睡,遂又传了沐浴。 永州的天气实在又湿又热,且不似神都酷暑时好歹用冰方便,这里没有冰,纳凉只能靠打扇,明明是刚刚沐浴过,不过绞干头发的一小会儿功夫,身上就又起了一层汗。 忍着上榻,连铺在身下的褥子都像被打湿了一般。 姜姮忽然有些讨厌这个地方了。 卧榻虽是为夫妻二人准备的,但颇为简陋,四围没甚遮挡,也不如之前的敞阔,姜姮躺在空荡荡的榻上,轻轻打着扇子,望着窗子洒进来的月光。 一切都好陌生,连那月色都是陌生的。 她自认做足了准备。 她知道这里炎热非常,没有四季,也不种粟麦,吃的是水产海货,听闻还有蛇鼠蛙虫之类,总之,刁钻得很。 她以为自己能受得了,可是真正到了这里,不过才见识了一个天气,她就有些讨厌了。 不过,这些厌恶消极的想法很快就被她驱散了。 她只是还不习惯而已,阿兄能在这里生活,她应当也能。 姜姮打着扇子,扇了许久,将将有了些睡意,骤然听见外头有人惊惧大喊。 “有蛇!有蛇!榻上有蛇!” 姜姮下意识也从自己榻上弹了起来,穿好衣裳出门。 院中婢仆早已乱作一团,一众人追着一条蛇,最后竟愣是没有抓到,不知被它跑到哪里去了。 “怎么回事?”顾峪亦听到动静,自书房过来了。 成平遂禀了事情原委,原是有个婢子本已睡下,总觉得褥子下有东西在蠕动,掀开一看,竟盘着一条长蛇。那蛇受惊跑了出去,一众婢仆都有些畏手畏脚,不敢真的去抓,遂叫那蛇不知跑去了何处。 夜半抓蛇的动静惊动了永州县令,他忙赶过来请罪,言是这处宅子久不住人,这回打扫时只着重打扫了主房,一些下人房间没有仔细清理。 那县令命几个当地土人在院内翻找一遍,仍是没有找到蛇,遂在各处撒了些驱赶蛇虫的药草。 “大将军,有了这些药草,就不怕蛇虫跑进房内了,您只管放心睡吧。” 折腾了好一会儿,夜色更深了,顾峪屏退人,命院内众人各自回去安歇,单独叫成平去了书房。 “明日,去雇一些土人到这里当差。” 永州县令倒是提前安排了一些既通官话又通越语的婢仆,但这种婢仆已然受过训练,不易观察掌控,顾峪宁愿新雇一批,既可以慢慢向他们学越语,也能交他们处理蛇虫一事。 永州湿热,蛇虫甚多,以后如今夜这般的事恐怕不会少。 成平应下,出了书房,见主房还亮着烛火。 房内很亮,应当不止燃了一盏油灯,按说是深夜,该睡觉的时辰…… 想了想,成平又折回顾峪书房。 “主君,夫人房里还亮着灯,约是,在等您去歇。” 顾峪目光一滞,下意识也看向主房的方向。 但他知道,她不是在等他。 她亲眼看着成平把他的全部东西收拾出来的,她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 她也是愿意和他分房而居的,又怎么会等着他? “去办你的事。”顾峪冷声对成平说道。 成平恭声应是,小步退至门口,微忖片刻,终是大着胆子说道:“主君,夫人概是害怕,不敢去睡。” 那条蛇终究没有抓住,虽然撒了驱赶蛇虫的药草,但药效如何,是否管用?没人知道。就算抓住了蛇,人心里还会惊悸上好一阵子,生怕再一掀哪里就又冒出一条蛇来,别说而今没有抓住。一众婢仆虽然慑于顾峪威严各自回房去歇了,怕是根本没有睡意。 婢仆还好些,都不是独门独室,还能互相做个伴。 主房里却只有姜姮一个。 “主君,夫人房里很亮,不似只燃了一盏灯。” 顾峪默了会儿,淡淡“嗯”了声,屏退成平。 周武看看时辰,将近子时,说道:“主君,属下帮你换药。” 顾峪摆手制止,忖度片刻,管周武要过药,去了主房。 房门关的严实,但并没有闩上,顾峪本作叩门的,不料一下就推开了。 而后便看见,女郎没有去内寝的榻上安歇,而是蹲在桌案旁的矮凳上。 不是坐,是蹲,她蜷缩着蹲在矮凳上,两只脚都不沾地,矮凳四周,从内向外还摆着数盏油灯,一是照明,更有一端,当是为了防着蛇虫靠近。 在他开门的刹那,她身子轻轻颤了下,蜷缩得更紧,警觉地望过来,看到他时,蜷缩的身子终于微微松了些。 她自然是害怕的。 自神都至永州千余里,背井离乡,跋山涉河,她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宅中的每一根柱子,每一块石板,每一条缝隙,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 终究是他带她过来的,却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顾峪没有说话,兀自进门,把金创药放在桌案上,这才撤了矮凳四周的油灯,对她道:“帮我换药。” 姜姮心中稍稍安定,方从矮凳上下来,拿过金创药开始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她动作很慢,每一处伤口,不管大小,都要用上很长时间。 顾峪也不催促,耐心地安静地坐着。 终于,所有伤口都换过了药,姜姮把金创药放去桌案上顾峪的手边,示意他仍旧拿回去。 顾峪却没有再管那药,站起身,伸手抓住她手腕,牵着她往内寝走去。 “书房太过闷热,我以后,还回来睡。” 姜姮抬眼看向他,眸光映着仅剩下的一盏微弱烛火,轻轻跃动了下。 第51章 房内本来就闷, 窗户还被关的死死的,顾峪要去开窗,姜姮阻道:“别打开。” 怕有蛇虫跑进来。 可若不开窗, 房内简直就是一个蒸笼, 这般睡一晚,能不能睡着且不说,只怕第二日就闷出毛病了。 但最后,顾峪还是没有开窗,只拿了把折扇摇着。 卧榻虽不算敞阔,也足够两个人并排仰面而卧。 姜姮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会翻到最里侧挨着墙睡,而是躺在中间位置,不贴墙,也不碰着躺在外面的男人。 顾峪知道她还是在害怕。 “后悔跟我来么?”他的语声倒是有些清凉。 姜姮沉默。 顾峪明明知道, 她不是为他来的,若不是为了阿兄, 她不会来这种地方。 后悔么? 她只是还不习惯这地方罢了,习惯了就好了。 “他知道, 你是为了他来的么?” 男人声音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 好像就是热的睡不着,随口问了句。 姜姮依旧不说话。 “或许他以为, 你是不忍与我分离,追随我至此的。” “不会。”姜姮立即否了这句话。 阿兄一定会明白她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 一定清楚她是为了谁来的。 身旁的男人静默许久,手中的折扇吱吱呀呀。 “我后悔了。”他忽然说了句。 “后悔什么?”姜姮诧异地看向他,“你不是又想反悔吧?” “姜姮,”男人的语气竟有些无奈, “如果燕回不肯放弃镇南王,不肯和你一起离开,你来这种地方,有意义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姜姮不喜欢这个地方。 顾峪已经后悔,不该带她过来,这里湿热多瘴,蚊虫肆虐,连个管用的消暑法子都没有,她又那般害怕蛇虫,来这里形同流放的刑徒。 她在神都,至少吃的好,住的好,睡的好,不用遭这份罪。 “明日,我差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姜姮腾地坐起来,“我觉得这里挺好,暖和得很。” 顾峪气笑,暖和?也亏她说的出来。 “既如此,你怎么不早些睡觉?” 一向凉薄的语气带着些阴阳怪气。 姜姮抿唇,复又赌气地躺下,“我现在就睡。” 她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再多说,做出已经睡着的模样。 顾峪摇着折扇朝她靠近了些,也安静下来。 房内只剩下吱呀吱呀的声音。 过了很久,听女郎呼吸平稳,想是应当睡着了,顾峪打算去打开窗户。 刚刚垂足坐起,身后的女郎警觉地醒了过来,亦随着他坐起,“你去做什么?” 顾峪:…… 她竟然还没有睡着。 这般熬下去不是办法。 嫁错 第75节 “等我片刻。” 顾峪仍旧起身下榻,不曾想,姜姮亦跟着他下了榻。 顾峪回头看她,本欲再说叫她等着,想到她如此紧张必定是因为怕蛇,止了话,牵着她手腕一起出了房门。 顾峪叫人在院中敞阔处搭了一座高床,以竹木搭出框架,留有供人上下的竹梯,四围和顶部罩上一层薄薄的轻纱,遮得住人,挡不住风。周遭再放些驱赶蛇虫的药草。 “今晚暂且这样睡,明日,我叫他们做得更结实稳固些。” 床搭建的比顾峪还要高,下面撒了一层驱赶蛇虫的药草,女郎应当不必再忧心蛇会爬上床榻了。 高床上躺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底下的熏炉里燃着安神香。头顶便是星辰。 顶上的纱帐是为了阻挡蚊虫,是以比四围更轻更薄,满天的星辰便就这样落了进来。 顾峪依旧摇着折扇,送来阵阵凉风。 姜姮不得不承认,此刻是舒坦的,舒坦,惬意,安心,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睡觉。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他亦闭着眼睛,素来有些冷峻的面庞在此刻温润了许多,他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但折扇还在手中不知疲倦地摇着。 风拂帐,星如雨。 姜姮很快有了睡意。 顾峪睁开眼睛,轻轻拨了拨她鼻尖,没有反应。 看来她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不管将来她作何决定,是他把她带到这里的,在她和燕回离开之前,他会尽己所能,让她安稳一些。 ······ 顾峪养伤期间,镇南王率军攻了一次城。顾峪虽然亲临坐镇,却并不发号施令,一切仍交由之前镇将指挥。 交战三日,镇南王兵退,姜行提议趁胜追击,顾峪没允。姜行不甘心,又追到居处来劝,还献上一策。 “我和杨将军已经探得韶城粮仓的位置,只要我们潜进去,先烧了他们的粮仓,他们必定人心慌乱,我们在此时趁胜追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一定能把韶城收回。” 顾峪听罢,淡声道句“不妥”,并不解释具体因由。 姜行又劝了好一阵子,顾峪始终执卷看书,不予置评,全然将他当作无用的耳旁风。 姜行只能无功而返,却仍是不肯放弃,又去寻姜姮,打算让她劝劝顾峪。 姜姮听了,懒声道:“大哥,军谋大事,你不嫌我多手多脚了?” 姜行重重一叹:“也不知卫国公是怎么了,而今行事如此缩手缩脚、瞻前顾后,他该不是怕打败仗,索性就不敢出兵吧?” “阿姮,你不知道,镇南王的人在城下骂得很难听,说卫国公是个缩头乌龟,你说他怎么忍得下?” 凭他说什么,姜姮和顾峪一样,不发一言。 “这样下去,这场仗得打到什么时候,阿姮,你愿意在这里待着?” 姜姮这才点了点头,“我觉得这里挺好。” “挺好?”姜行阴阳怪气哼了声,心知劝说无果,也止了话,拂袖而去。 谁知没两日,就传来了姜行和杨之鸿被镇南王俘了的消息。 原是他们始终觉得计谋可行,奈何顾峪不允,他们遂先斩后奏,悄悄潜去了韶城。 一个是亲兄长,一个是闺中好友的丈夫,姜姮没有办法冷眼旁观,还是忍不住向顾峪打听了一句。 “镇南王会杀了他们么?” 顾峪摇头,“不会那么快。” 依姜行和杨之鸿的身份,镇南王一定会先劝降,不能收为己用才会动杀心。 他不担心镇南王杀他们,他担心的是,他们会降。 他们一旦做了降将,他二人倒是得了安逸,但远在京城的姜家和杨家就要遭殃了。 姜姮看看顾峪,想问他是否会去救他们,细想又觉不妥,遂什么话都没再说。 顾峪却似看出她的心思,对她直言:“大局着想,我不可能为了两个擅自行动的副将兴师动众去讨伐镇南王,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姜姮微微点头。 顾峪瞧出女郎心不在焉,起身来至她身旁,握住她手腕,声音亦是温和,“不必担心,他们求生的本事,比他们打仗的本事,大得多。” ······ 韶城。 抓住姜行和杨之鸿的不是旁人,正是燕回。 姜行看到审讯自己的主将竟是燕回后,心神一松,不觉笑了一声。 “你们出去吧,这两位将军我认识,我们叙叙旧。” 燕回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亲自给姜行和杨之鸿松绑,邀他二人落坐,又亲自为二人斟满茗汁,要他们喝下。 “两位将军觉得,这茗汁如何?” 两人都曾听闻燕回出使神都时,宫宴之上茗汁与酪粥之争,知他此话不单问的茗汁,却都故作糊涂,一饮而尽,说道:“渴极了,还说什么好喝难喝,再来一碗我也喝得下。” 燕回笑了笑。 杨之鸿道:“你别费心了,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要杀要剐快点的!” “杨将军这般有骨气,好啊,随你。” 燕回淡然说罢,命人重将杨之鸿押了下去,只留下姜行一个人。 “子渊,别来无恙。”姜行果真拿出一副叙旧的样子。 燕回却没了方才的客气,冷声说道:“若非你是阿久的兄长,你以为我会留着你活到现在?” 姜行就依凭着这层身份,施施然笑道:“我若不是阿姮的兄长,当初,又怎会与你结仇?说到底,我也是护妹心切,想给她找一个更好的归宿罢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不错,卫国公确实能给她荣华富贵。” 话到此处,姜行忽而重重一叹,“可惜啊,阿姮不懂我的苦心,就是不肯和卫国公好好过日子,她这次跟着卫国公来这里,旁人都以为是他们夫妻情浓,但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卫国公才来的。” 姜行抬眼看着燕回,“她是为了你,她还是忘不了你,她追到这里来,就是想找机会见你。” 燕回沉默许久,好似真被姜行一番话说的动容。 再开口时,竟问起了姜姮的近况,“她在这里可习惯?” 姜行连连摇头,“怎会习惯?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儿,我们劝她回去,她倔强得很,就是不肯回去。” 见燕回面露愧色,姜行趁机说道:“子渊,回去吧,带着韶城归顺,你不会比卫国公功劳小,你和阿姮就还有可能。” 燕回又默了会儿,淡淡问了句:“她心里,果真还有我么?” 话音方落,忽而咣当一声,房门被踹开,一个同样将军装扮的男人持刀闯进,指着燕回道:“好啊!我说你怎么非要生擒二人,不许伤他们性命,原来你和他们不只是旧相识,这人还差点儿做了你大舅兄!我看你不是想招降他们,你是想和他们里应外合、密谋夺城吧!” “萧易寒,你不要血口喷人!”燕回亦按住长刀。 “等我先杀了这厮,再拿你去见王爷!” 萧易寒挥刀朝姜行砍去,不防身后燕回亦拔刀直接朝他背部刺来。 也不知为何,萧易寒竟没有躲开,姜行亲眼瞧着燕回的长刀刺进萧易寒右肩又迅速拔出去。 “你竟……真的敢杀我!”萧易寒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也顾不上杀姜行了,转身踉踉跄跄地朝外跑去,一面高声喊道:“萧子渊谋反!” 燕回追着他出了房门,两刀补下去,人伏趴在地上,没了声息。 姜行愣愣瘫坐在房内的矮榻上,只看见燕回的刀尖在滴血。 他是想策反燕回的,但是怎么都没想到事情变换如此之快。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追出去对燕回道:“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快跟我们走吧!” ······ 连顾峪都没有想到,姜行被俘的第二日,他和杨之鸿还有燕回竟一同骑马出现在永州城下,一面驱马奔逃,一面高声喊着“开城门”,而他们身后,一队人马追得很紧。 “大将军,可要开城门?” 三人已经离城门越来越近,只要打开城门就能救下他们,但就怕其中有诈。 “放箭,开城门。”顾峪果决下了命令。 飞流如雨的箭矢截停了追兵的脚步,姜行三人成功获救。 姜行下马,劫后余生地哈哈大笑,拍着燕回肩膀,却是对顾峪道:“卫国公,看我把谁带来了!” 顾峪脸上却没甚悦色,下意识又按住刀柄。 燕回却望着他,镇定自若,没有袒露敌意。 “萧使君,怎么不愿继续喝茗汁了?”顾峪问道。 姜行还沉浸在劝降燕回、大功一件的喜悦中,生怕顾峪刻意为难再把人逼得生了反骨,忙做和事佬道:“说来话长,咱们回去慢慢说。” 姜行把燕回杀人、放他二人逃离韶城的始末说给顾峪,最后说道:“萧将军已无退路,能来助益我们是何等的幸事,卫国公,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计较那些旧事了。” 顾峪忖了片刻,没有深问燕回出逃一事,看向姜行,“哪些旧事?” “呃……”姜行讪讪一笑,哪里敢提。 顾峪复转目看向燕回,深沉的眼眸里倏尔起了丝复杂的笑意,“萧使来奔,实为幸事,不如,做我的参军?” 燕回亦是笑了笑,“你敢用我,我就敢做。” ······ 燕回投诚的消息很快传进了姜姮耳中,且听闻,顾峪很是礼待他。 夜中顾峪回来,姜姮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我想去见见阿兄。” 才说罢,就见男人眉头深皱。 “姜姮,你的身份,你又忘了?” 他话中又带出许多冷厉严肃,瞧得姜姮都有些陌生了。 他许久不曾这般冷着脸提醒她注意身份了,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他原本是个怎样凶巴巴的人。 他之前不是都打算分房睡了么?不是都打算完全放下了么?怎么又来提醒她注意身份? 但眼下,她不想和他争辩那么多,她只想快些见到阿兄。 嫁错 第76节 “正因我知道自己身份,我才和你提,不若,我自可去见阿兄,何须同你说?” 顾峪眉心锁得更紧,偏偏这话听上去有些道理。 的确,她若不是他的夫人,又何须来得他的同意? 这般说来,她还是有几分顾念他的颜面了? “一刻钟。” 他只能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去见燕回。 “不够。”姜姮不满,“一个时辰。” 顾峪沉默,许久才道:“半个时辰,不若,就别见了。” “好。”姜姮一言为定地答应下来。 顾峪皱眉抿唇,终是没有说出反悔的话,命人去请燕回。 “请阿兄来这里?”姜姮都已想好如何乔装去见燕回了,不成想顾峪是要把人请过来。 顾峪气极,却是哼笑出声:“你想去哪里?” 姜姮不说话,立即转身坐去妆台前,开始敷粉、画眉、点唇。 因为天气炎热,出汗频繁,总是弄花妆容,她已经好一阵子懒得画妆了。 顾峪深深吸了口气,拳头不自觉攥紧,一拳捶在门扉上,将门上的雕花都捶烂了,可惜女郎忙着梳妆,无暇看过来。 燕回来时,姜姮已梳妆妥当。 “阿兄。”姜姮像从前一样,用最温和的目光看着他。 燕回打量她片刻,亦是笑了笑,姜行说她瘦了,幸好,是假的,她没有比上回分别时瘦。 “阿久,我那次……”他知道自己欠姜姮一个解释。 “阿兄,别说了,我都知道,不怪你。” 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姜姮不想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的往事上,她有很重要的话要劝燕回。 “阿兄,别做卫国公的参军,别留在这里了。” 燕回愣怔,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阿兄,卫国公没那么容易信你的,必定会多番试探,如果你是真的,少不得要去杀几个镇南王手下,你昔日的同袍,我不想你再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同袍。” “如果你是假的……” 姜姮没再说下去,只央求地看着燕回,央求他不要是假的。 她了解燕回,他怎么可能投诚呢?怎么可能背叛镇南王呢? 她能想到,顾峪必定也能想到,他现在留下阿兄,必然是想将计就计,要利用阿兄去对付镇南王。 阿兄宅心仁厚,怎么能去杀旧日同袍? “阿兄,谁都不要帮了,好么?” 她目光恳切,燕回却淡淡地垂下眼眸,不能答应她。 “阿久,我没有退路了,我来这里,就是要帮助卫国公建功立业。” “是么?” 有些话,姜姮不能问出口,到底是帮卫国公,还是帮镇南王? “若无别的事,我回去了。” 几句话说完,燕回就要告辞。 她讨价还价,朝顾峪要来的半个时辰,倒显得有些多余了。 “阿兄……” 燕回的脚步在她的呼唤声里顿了顿,却不曾回头,终是大步离开。 过了会儿,顾峪进来了,看着女郎脸上被泪水晕花的粉痕,已经猜知答案。 燕回竟然把她惹哭了。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难得见面的机会,她从神都追过来,熬过了一路的舟车劳顿,熬过了多日的蛇虫惊扰、炎热难眠,终于盼到了今日。 结果,燕回三言两语,就结束了这次的见面。 顾峪心绪复杂,替女郎不值,却也……有些不厚道地舒心。 “不急,左右他已在这里,你可徐徐图之。” 姜姮一愣,怎么也料不到,这般善解人意的话会从顾峪嘴里说出来。 他方才不还警告她注意身份么,怎么现在好像很乐意让她见燕回似的? 第52章 有了顾峪“徐徐图之”的那句话, 姜姮更无所顾忌,这日便换了身寻常百姓的儿郎装扮独自去见燕回。 姜姮带着他去了赵青的坟墓。 那里是一处丛葬墓地,埋着数月以来死于兵事的一众他乡将士。 燕回望着那小小石碑上的“赵青”二字, 眉宇皱了下, 似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眼睛。 丛葬墓地的石碑没有太多信息,唯有一个姓名和卒葬年月日。 燕回看得出,这墓中的“赵青”死于他率人偷袭顾峪那日。 “阿兄,他是子兴,你认识的那个子兴。” 姜姮并没有责怪的语气,声音依旧温和,好像就是带着他来祭奠故友。 “他来的时候晕船,卫国公本来要遣返他的,是我说情留下了他, 还用你教的法子,助他解了晕船的难题, 可是,他还未进永州城……” 姜姮声音有些哽咽, 闭上眼睛憋回眼泪,默然不语平复突然涌上的心酸。 燕回轻轻按着女郎肩膀, 宽慰她道:“不是你的错,两军交战, 死亡再所难免。” “他是为了救我。”姜姮还是决定告诉燕回真相。 “那日水下激战,别的将士下水来, 第一反应是去救卫国公,只有他一个人,朝我游过来,若非他单枪匹马, 大概也不会死得那么容易。” 燕回神思一震。 那日去救姜姮的,确实只有一个人,死在他的手中。 燕回再次看向那墓碑,缓缓蹲下来,扶着墓碑良久不语。 “阿兄,”姜姮也在他身旁蹲下,柔声开解:“我知道杀子兴非你本心,你一定也很难过,所以,不要管这些了,行么?” 燕回不语,只是缓缓站起,也放开了那块墓碑。 “阿久,我遇见镇南王时,全身的伤口已经溃烂,比最肮脏的乞丐都不如,是他把我带回府中,前前后后换了十几个大夫,治了足足两个多月。” 燕回只说了这些。 姜姮抿唇,许久不语,终是忍不下心疼,眼泪不听话地掉了出来。 “阿兄,是我对不起你。”她闭着眼睛,背身而立,自觉没有脸面面对燕回,“我知道你如今这般两难,都是因为我……” “阿久,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过你。” 燕回顿了顿,还是问道:“但是上次,你为何不跟我走?” 姜姮也早就想和他解释这件事,“我若上次跟你走了,镇南王若拿我来要挟卫国公怎么办,我不能……” “你对他很重要么?他能被要挟么?”燕回的声音忽而冷了。 姜姮怔住,完全没有想过燕回会问这话。 “你就如此在意,他会不会被要挟?”燕回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少见地冷漠。 姜姮摇头,下意识解释:“我不是在意,我是不想因为我坏他的事……” “阿久,”燕回肃然,“你在帮他,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为何不远千里,带着你到这个地方遭罪?为何允许你一次一次来见我?他在利用你。” 姜姮怔忪,陌生地看着燕回。 “你劝我不要帮镇南王,说什么不要帮镇南王,也不要帮卫国公,你可知,我不帮镇南王,就是在帮卫国公?你看不明白这层,卫国公不可能看不明白,我不知道他承诺了你什么,但是,阿久,我不可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走了之,镇南王正值危难之际,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赴死。” “卫国公让你一次一次地来劝我放弃,他存的什么心,你还不明白么?” 若不是这些日子她一直跟在顾峪身旁,姜姮差点就要信了燕回的话,信了顾峪是在利用她引诱燕回,好拔了镇南王麾下一员大将。 顾峪有没有利用她,她很清楚,但是,阿兄呢,阿兄有没有利用她? 为什么姜行能在那样短的时间策反燕回,还深信不疑地认为,燕回是真心投诚。因为姜行以为,燕回记挂她,像她记挂燕回一样,会不惜与镇南王为敌。 “阿兄,”但是姜姮没有质问,就算他利用她,她也不会怪他的。 “卫国公没有利用我,我劝你离开镇南王,只是因为,我放不下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继续柔声解释:“但是,我也不可能和你一起回韶城,我可以抛开姜家和顾家,但不能让两家因为我而罹祸。” “阿久,你还在替他说话。”燕回冰冷道。 “我没有!”姜姮的委屈倏忽之间再也忍不下,她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到这里,她以为燕回和她一样清楚。 可是燕回眼里只有阴谋,只有尔虞我诈的利用,根本看不见她的真心了。 她来这里,明明没有丝毫是为了顾峪。 在神都,因为天生的骨肉血亲,她没有办法抛开姜家,她知道燕回不可能再接受姜家,所以她愿意和他走。 为什么,她都已经来了他生活的地方了,他反倒在怀疑她的真心了。 “阿兄,我不逼你,你慢慢想,等你想通了,我们就一起离开。” ······ “主君,夫人和萧参军去了墓地,已经平安归来。” 受命跟踪燕回的亲随来给顾峪回话。 嫁错 第77节 顾峪思忖片刻,说道:“以后再遇夫人去见萧参军,多加些人手。” 她现在毕竟还是他的夫人,燕回或许不会对她不利,但镇南王的人却难说,万一一个不察,让她遇险…… 罢了,还是他去告诉她一声,以后不可单独去见燕回。 顾峪进门,姜姮正坐在妆镜前,手中拿着梳子,却一动不动,梳着的儿郎发髻刚刚散开一半。 看得出,她心绪不佳。 顾峪走近,在她妆台旁的矮榻上坐下,状作随意问道:“他还是不肯?” 姜姮无精打采的眼皮才微微动了动,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结果。” 他们都知道,顾峪一定会悄悄派人跟着。 “我的人离得远,没听见你们聊什么。”顾峪坦诚。 “阿兄说你在利用我,你允许我去见他,劝他离开镇南王,都是为了你自己多些胜算。”姜姮一面拆着发髻,一面说道。 她知道顾峪不相信燕回是真的投诚,也不怕把这话说给他。 顾峪面色一滞,并不反驳。 默了会儿,说道:“若你能好受些,也可以这般认为。” 姜姮通发的手忽而一顿,片刻后,继续若无其事地通发,“我不傻。” “不管怎样,以后不要单独去见他,你若想见,我叫他来这里。”顾峪说道。 姜姮不应,草草地绾了发髻,起身道:“太闷了,我出去转转。” 还没有出得大门,就见几个土人家奴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又打又骂,要把人驱赶至别处,偏那小乞丐也倔强的很,似是看上了这里富贵,几次三番的折回。 家奴骂人的话用的土语,姜姮听不太懂,只觉得凶恶非常,遂传一个家奴过来,让他给那小乞丐一些吃食,把人好生打发了。 不想,那小乞丐看见姜姮,竟朝她跑过来,未及近前,被及时赶来的顾峪一脚踹开。 顾峪虽只用了一成的力气,但那小乞丐瘦弱得很,被这一脚踹得连滚了几个跟头,额头都被石子硌破了,躺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口中喃喃道:“贵人别打我,我就是饿了。” 他说的不是土语,竟是官话,且听声音,是个女郎。 姜姮起了怜悯之心,欲要上前细问,被顾峪拦开。 “你且去转,我来处理。” 这里不比神都,又值两军对峙的非常时刻,一切看似寻常的东西都极可能暗藏危险,姜姮也怕自己无意之中给顾峪找了麻烦,遂未坚持,只说道:“如果她真是个寻常乞丐,不要为难她。” 顾峪颔首。 待姜姮走后,命人把那小乞丐带来问话。 “你会说官话?”顾峪打量着小乞丐。 她衣衫褴褛,全身脏污得很,但看年纪,也就十五六岁,和阿月差不多。 那小乞丐点头,“我当乞丐好多年了,什么人都见过,什么话都会说。” 顾峪笑了下,倒也是个挺正经的理由。 “抬起头来。”顾峪说。 小乞丐一听,立即缩着身子低下头,“你想干吗!” 她不肯配合,顾峪便命成平过来,叫她把小乞丐带下去,要她给人梳洗打扮,故意说:“你有手有脚,何必行乞,留在这里当差吧。” 那小乞丐听闻只是当差,才不怎么反抗了,随着成平乖乖下去。 过了会儿,成平来回话,“主君,那小乞丐肤若凝脂,白净似雪,身上连一处疤痕都没有,只额头上有个新伤,恐怕,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女郎。” 而是出自大贵人家。 顾峪早有所料,淡声问道:“相貌呢?” “颇为姣好端丽。” “嗯,去吧,看紧她,给她一些活计,但,绝不可让她接近夫人半步。” 顾峪猜到那小乞丐非同寻常。 她官话颇为流利,应当是着意学过练过,绝非她说的行乞多年、见识广阔就能行的,她果真行乞,在这岭南蛮荒之地,能有多少机会听到如此流利的官话? 退一万步,如她这般面容姣好的女乞丐,根本没有机会四处流窜,怕早就被人收了去做妻做妾,再不济,也能做个暖床的婢子。 她来这里,必定有所图谋,但有勇无谋,漏洞百出,又不像是周密计划、为人驱使。 思忖片刻,顾峪命成平交给她一桩差事,让她拿些点心给燕回送去。 “你不会偷吃吧?”成平故作担忧。 小乞丐也作垂涎欲滴地看着点心。 “你若是偷吃了,我们主君可就不留你了,若差事做得好,等你回来,自然有赏。” 成平之语,听上去这就是对小乞丐的考验。 “好,我不偷吃。” ······ 给小乞丐派过差事,顾峪便叫人请了姜姮回来,道:“跟我去趟萧参军那里。” “哪个……萧参军?” 因为顾峪刚刚才说过不让她去见燕回的话,此刻突然这样提,姜姮一时恍惚,便以为这里还有别的萧参军。 顾峪道:“就是你的好阿兄。” 说罢,和女郎一起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带着他去了燕回院里。 燕回住的不远,不似顾峪所居五进院落,燕回住的院子只有两进,伺候的奴婢护卫也都是顾峪的人,他稍作示意,便带着姜姮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内。 “你……”姜姮想问顾峪到底要做什么,被人大掌捂了嘴巴,半提半抱着靠近燕回所居主房。 此时已近傍晚,天色昏昏,但燕回房内没有点灯。 似是料到燕回没在外厢,顾峪径直提抱着姜姮到了内寝的窗下,示意她凝神静听。 房内人语很轻,但因为有些急切,不觉慢慢提高了音量。 “谁叫你来的,你今晚上立即回去!”是燕回有些强硬严厉的声音。 “你还管我做什么,你不是背叛了我哥哥么,我死我活,关你什么事!”女郎的声音倒是任性,没有刻意压着,只到后来应是被人捂住了嘴巴,被迫低了下去。 “你既知我背叛了你哥哥,来这里不是送死么?你可想过,一旦你身份泄露,齐人拿你要挟你哥哥,你要他怎么办?”燕回的声音已经温和下来,在试图和女郎讲道理。 “你都背叛我哥哥了,管这些做什么!真叫他们抓住了我,我就吞毒自尽,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阿笙,不要乱来,你才多大,你的日子还长。” 燕回劝人的声音总是那么温煦和暖,姜姮听着,目光却暗了下去。 “阿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哥哥,我哥哥待你不好么,我待你不好么?” 房内的女郎已经在低低哭着,“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去求我哥哥,你认个错,我哥哥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阿兄,你忘了么,我十三岁生辰,你送我一匹小马,还教我骑马,我的官话也是你教的,写字也是你教的,诗文也是你教的,你总说我还小什么都不懂,我已经及笄了,我可以嫁人了,我懂得自己要嫁什么人,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不要我了?” 里头的哭音越来越重。 “我去见他们说的那个女子了,你就是为了她才背叛我哥哥的么?她哪里比我好?她要是真的喜欢你,真的舍不得你,当初你被人重伤生死不明,她怎么能安安心心风光嫁人,她为什么不随你一起死?” “阿兄,我不会走的,你要么跟我回去,要么我跟你死在这里。” 顾峪听得津津有味,还真是叫他猜对了,这小乞丐出自镇南王府,竟是镇南王的亲妹妹,把燕回投诚当了真,竟然冒死追到了这里。 正忖着,忽察觉捂着女郎嘴巴的手背上敲来一滴雨。 转目看时,姜姮的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敲了下来。 顾峪一时之间有些慌神。 他带她来这里,自然没有存着好心思,可此时,瞧见把她惹成这样,又生了懊恼。 即使再想听下去,顾峪也及时收了心思,仍作来时提抱着姜姮,悄悄出了院子。 第53章 离开燕回院子没多远, 身后便传来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跑近姜姮和顾峪时忽而停住。 “主君,夫人。”萧笙乖巧恭敬地对两人行礼, 真似个好好当差的婢子一般。 姜姮回头望向她, 看到她身后,燕回追出了院门。 顾峪负手而立,站在姜姮身旁不远,萧笙大胆地抬头直视着姜姮,燕回站在萧笙身后不远,亦怔怔看着姜姮。 四人就这般伫立许久,皆是沉默。 最后,姜姮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顾峪亦转身。 “主君,刚刚萧参军说想叫我来伺候他。”萧笙忽而朗声对着顾峪的背影说道。 姜姮和顾峪皆顿住脚步, 片刻后,顾峪复转身, 目光越过萧笙不理,径直落在燕回身上, “萧参军,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 我说我要回去问过你,他还不乐意呢。”萧笙一副心直口快的样子, 却是颇有深意的看了看姜姮。 顾峪并不理会萧笙的话,微抬步挡在姜姮身后,将女郎不曾转过来的背影也完全遮住了,阻了萧笙打量的视线, 也拦了燕回的目光,定定望着他,等他的答案。 燕回若否认,便是萧笙谎话连篇、欺瞒主君、构陷贵人,她现在的身份是奴婢,顾峪完全可以因此而惩罚于她。 他绝不可能任由她继续在顾峪那厢待着,他要留下人,找个合适的时机送回去。 “是。”燕回正色认下了方才萧笙所有的话。 他的目光越过顾峪身后,却看不见那里的女郎是何反应,是仍旧背身对着他?还是转过身来在怨愤地望着他? 她被顾峪挡得太严实了。 “既如此,”顾峪的目光自燕回身上移开,转而看向萧笙,“那你就留下吧。” 顾峪转身,仍旧在姜姮的正后方,以仅止于二人之间的声音,轻轻道:“走吧,那女郎在看你。” 如果她此时回头,会被那女郎看见脸上的泪痕,憋红的眼眶,说不定,那女郎还会扬起下巴,得逞地望着她。 嫁错 第78节 姜姮抬步,努力让自己的步态看上去从容如旧。 顾峪始终没有越过她或与她并排,就那样步履从容地跟在她身后,将后面的两双眼睛隔绝在外。 姜姮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来的,只觉得走了好久,回过神时已经在自己房内,天色已完全暗下,房内没有掌灯,黑漆漆的。 顾峪在她身旁坐着,不发一言,兀自摇着折扇。 “我想睡觉,你走吧。” 虽然什么都没做,可姜姮就是觉得有些乏累,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 “我确实别有用心,你若怨我,不必忍着。”顾峪淡声说道。 姜姮冷笑了下。 她现在没有力气去怪他,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上片刻。 “卫国公,你果真在意我,就走吧。” 顾峪默了会儿,起身走了。 姜姮怔怔地望着窗外,竟然忍不住想,阿兄会不会潜进来找她? 那个女郎说那样的话,阿兄宅心仁厚,自然要为了护下她顺着她的话,可是,他应当也知道,她会介意吧? 他应当会来找她解释的吧? 姜姮在桌案旁坐了整整一夜,浑身的衣衫都已汗湿,燕回却并没有出现。 一整个晚上,那女郎娇声娇气的任性话总是在她耳边。 那个被唤作“阿笙”的女郎,也唤燕回“阿兄”啊。 原来,他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阿兄了。 十三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正好碰上了燕回。燕回秉性温润,容仪如玉,哪个女郎会不喜欢? 那个阿笙,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和曾经的她一样,无可救药地喜欢上燕回了。 燕回呢,在一遍遍唤她“阿笙”时,听她一声声唤着“阿兄”时,是什么想法? 他自然很在意他的阿笙,会由着她胡闹,不顾一切为她善后。 哪怕那个阿笙指责她,指责她没有那么好,指责她在他生死不明时苟活于世风光嫁人,他也没有阻拦一句,斥责一句。 或许,他心中到底也曾怪她的。 而且,那个阿笙待他真好呀,冒死追到这里来劝他,还愿意陪他一起赴死。 这么好的女郎,阿兄自然会有所牵绊,自然是要精心呵护着。 她此前劝阿兄和自己远走高飞的那些话,而今想来,真是个笑话。 她有什么资格和那个阿笙比? 如她所说,她哪里比她好呢? 她不该再劝他了,不会再劝他了。 姜姮扶着桌案站起,一时眼前发黑,踉跄了下,浑身竟没有一丝力气,瘫软下去。 她跌倒的动静不大,房门却是很快就被推开,一个强劲结实的臂膀托抱起她放去榻上。 她眼前发昏,看不清来人,但那气息熟悉得很。 是顾峪。 这些日子陪着她的,一直都是顾峪。 ······ 姜姮病了,大夫说是热暍致损,虽经几日服药针灸,却不见好转。 “夫人是不是心绪不佳?”大夫这般问。 永州湿热,为免北来的将士们难以适应染上暍疾,军中常备清暑益气的药材,饮食上也十分注意,效果一向很好,不曾想,在姜姮这里竟没有效用。 顾峪微微颔首,问道:“可有其他的好法子?” 大夫叹口气,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夫人自己想开才行。” 顾峪皱眉,她若能想得开,也不至于病这几日。 忖了半晌,顾峪安排好眼下诸务,特意腾出一整日的时间,带着姜姮去了莲华山。 莲华山不算高,但姜姮还在病着,身子乏力,走路都累,莫说爬山了,她望望郁郁葱葱的山头,又看看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国公,你自己上去吧。”姜姮轻轻摇着一把团扇,坐在山脚青石上,“我在这等你。” 顾峪淡淡望她一眼,忽而道:“脚下有蛇。” 姜姮下意识弹跳而起,抓住男人手臂紧紧偎在他身边,惊惧而警觉地望着自己方才坐的青石周围,寻找着蛇的影踪。 顾峪唇角微微翘了下,抓住她手腕往山上行去。 今日的天气不是很热,没有日头,按说是适宜爬山的,只是姜姮实在乏力,脚步沉得很,便任由男人半提半抱着,自己一点力气都懒得用。 顾峪倒是好耐性,自始至终没有抱怨过女郎拖累,提抱着她行了会儿,概是觉得走得慢,忽抱着人的腰倒拔杨柳似的过肩一甩,把人背在了背上。 姜姮着实被吓了一跳,定下神,重重在男人臂膀上掐了下。 “抓好。”顾峪仿似不觉得痛,只把人往上轻轻一耸,惹得她下意识抱紧他肩膀。 纵是背着她,他仍是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就登上了山顶。 姜姮望着眼前景象,忽而忘了自己还伏在男人背上。 澄江如练,奔流入海,自有一股安静空阔的磅礴之势。 神思在不知不觉中亦变得清明朗净。 顾峪放下她,并肩伫立于她身旁。 山顶的风要大的多,女郎的青碧色裙裾随风翻飞,和男人的草白色衣袍相贴相绞。 他什么话都不说,就这样陪着她,看着山下的风景。 “卫国公。”姜姮唤。 “我字,承洲。”顾峪说道。 姜姮顿了顿,依旧坚持唤句“卫国公”,“你是在趁人之危。” 姜姮不得不承认,在这段心绪郁郁的日子,顾峪的陪伴照护很有效用。 就像人生病了要吃药,顾峪此时就是那一剂良药,于她的病大有助益,她本能地不会拒绝吃药,但她永远不会爱上吃药。 “兵家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人之危也罢,趁虚而入也好,哪怕是趁火打劫,能达到目的就行。” 顾峪看向她,望着那总算被这烈烈山风吹得舒展了些的眉头,淡声道:“姜姮,他不止有你,你也可以不止有他。” 姜姮亦转眸,对上他的目光。 这话何意? 男人忽而伸臂拥了她,垂眸看着她眼睛,“我不急,你可以慢慢忘记他,这期间,一样可以有我。” 姜姮眨了眨眼。 良久,看着他笑道:“若是,我总也忘不了呢?” 男人的目光骤然冷了下,眉宇未及皱起复又舒展开。 “不会。”他气定神闲,像在打一场有十足把握的胜仗。 姜姮看他片刻,忽而笑了下,推开他,寻了一处青石坐下,徐徐说道:“卫国公,我怕蛇,你能为我驱蛇,所以,我会需要你。” “就像,”她转了转自己手中的团扇,“这把扇子,我热的时候,需要它,等天气凉爽,我就不需要它了。” “就像,我生病的时候,要吃药,病好了,我是决计不会再吃药的。” 她望向远方,“但是有些人不一样,哪怕他不能为你驱蛇,不能做你的扇子,不能当作良药,你还是不会忘记……” 身旁的男人缄默良久,才缓缓说道:“你忘不了的,不是他而今不能为你做的事,而是他曾经为你做的事。” “你与他相识十余载,他曾为你驱蛇,为你做扇,为你治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你心中根基深厚。” “等他不能为你驱蛇,不能为你做扇,不能为你治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根基自会朽烂。” ----------------------- 第54章 之后几日, 顾峪虽没有了整日的时间来陪姜姮,但还是会每日空出些时间,或带她泛舟江上, 或带她溪旁抓鱼, 或寻一处开阔地纵马疾行,总之,有各种法子带她散心。 姜姮的病终于有了些好转,没那么容易乏力了。 这日,她正在院中纳凉看书,顾峪来了,手中端着一个盘子,盘内是烹饪好的海货,有触须, 通体略呈灰白色,一节一节的, 像大个头的蜈蚣。 姜姮叫不上名字,这些天顾峪总会叫人给她送来一些稀罕的海货, 每天不重样,虽然有时看着形状可怖, 味道却是鲜美异常。 顾峪在她身旁坐下,开始摆置盘中的海货。 他抓住那物头尾, 拉扯揉动了几下,然后掰掉脑袋, 开始剥那一节一节的硬壳,最后把一块儿完整的肉掏了出来,却并没有拿给姜姮,而是放在盘中, 继续剥下一个。 姜姮已经闻到香味了,但他不给,她也没要,收回目光继续看书,好似对那海货没什么兴趣。 顾峪在此时开口,“萧参军听闻你病了,想来看看你。”已经在前院等着。 姜姮怔了下,目光并没从书上移开。 她病的最重的几日早已过去,彼时,他大概正忙着安顿那个阿笙,无暇管顾她这厢。 姜姮许久不语,顾峪问:“不见?” 姜姮微微点头,“劳烦你转告萧参军,我病已好了,无须来看。” 顾峪唇角抑制不住地动了动,没有说话,剥完最后一只管虾,把虾肉都放进盘中,起身道:“我吃过了,你且吃吧。” 去到前院,顾峪特意命人抓了几只活的管虾给燕回。 “方才过去,她正好做了虾,与我剥了几只来吃,耽搁得久了点。” 嫁错 第79节 他眉目之间溢着平淡的愉悦,好像这些都是他们夫妻之间最寻常的温情琐碎。 看了眼那些活虾,继续说道:“这是我们这几日抓的,你拿回去,叫那小乞丐做给你吃。” 燕回问:“她不想见我么?” 顾峪哼声笑了下,看着燕回,定定说:“是。” 燕回看着顾峪眼中难得的笑容,眉心紧皱,“你为何带她来这里?” 顾峪不解释,由着他猜测,还故意问他:“你觉得为何?” 燕回不再说话,却也并不离开,依旧站在那里。 或许,姜姮会反悔,会愿意出来见他一面。 “主君,萧参军院里来人了,说是有事寻他回去。”有家奴来禀。 顾峪猜到是萧笙,显然燕回也猜到了,方才还平心静气、耐心等待的模样,此刻,眉梢又染焦灼之色。 “告辞。” 燕回大步离开前院,到门口,见果是萧笙追了过来,沉目看看她,却依旧没有一句训斥的话,踏出门,朝自己院子行去。 燕回从不曾用这般严厉的目光看她,萧笙心中委屈,呆呆站在原地看着燕回背影,竟然抽泣起来。 燕回走出几步,察觉人没有跟上来,回头望,看到女郎委屈落泪模样,心中不忍,稍缓了厉色,温声央哄:“跟我回去。” 萧笙这才擦了眼泪,耍气地冲他哼了一声,快步离开。 她在赌气,走得很急,不防撞上了人。 “你没……”萧笙刚要发脾气骂句没长眼睛,看见燕回意在告诫的目光,想到自己而今身份,及时咽下剩余的话,只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撞自己的人,扭头走了。 燕回怕她任性再闯下祸事,也快步去追。 被萧笙撞上的正是夏妙姬。 自从姜姮生病,夏妙姬倒是隔三差五就来探看一番,姜姮从来不见,夏妙姬倒也不恼,请丫鬟转交自己做的一些吃食点心便走。 今日又是如此,放下东西,她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忽然想起方才撞自己的是谁。 ······ “镇南王的幼妹!” 夏妙姬识破萧笙的身份,立即告诉了杨之鸿。 杨之鸿抽了一口冷气,“你说镇南王的幼妹和萧参军在一起?” “千真万确,我不会认错,那肯定就是镇南王的幼妹。” 夏妙姬刚刚跟着杨之鸿过了几日富贵安稳日子,还盼着人能建功立业加官晋爵带她继续过好日子呢,可不希望他功过相抵策反来的萧参军是个假意投诚的,到最后反而害了他。 “那女郎来找他,不会是送什么密信吧?他们也真是大胆,敢叫一个女郎来冒险。”夏妙姬猜测道。 “这事你谁都别说,我去找姜将军。” 杨之鸿也怕燕回是假意投诚,叫顾峪察觉了,恐怕不止要治他们当初不听军命擅自行动的罪,还要治他们不辨忠奸、引狼入室的罪。 去到姜行处,杨之鸿说了镇南王幼妹在燕回院里一事。 “什么?”姜行更加不可置信。 “你说,这萧参军窝藏镇南王幼妹,到底想做什么?他不会是假意投诚,想伺机和镇南王里应外合吧?” 姜行捶案,咬牙道:“好个燕……我还当他是个一心一意的实在人,原来竟敢利用我!” “他是假意投诚,咱们就让他变成真的!” 杨之鸿道:“怎么变真的?” 姜行目露凶光:“咱们让他亲手杀了镇南王的幼妹,看他还怎么回去!” ······ 燕回已经对萧笙彻底没有法子了。 镇南王亦是猜到萧笙来了他这里,派人悄悄潜进来一回,打算把人接回去,可是萧笙就防着他们送她回去,警觉性异常高,几乎不肯踏出燕回的院子。 燕回这里都是顾峪的人,他不能让那些潜进来的同袍冒险硬闯,而他也不能绑了人去送,因为有很多双眼睛在监看着他,遂只能这般耗着。 “我在这里有事,等办完了事就回去,你别在这里妨碍我。”燕回无奈,只能悄声与她这样说。 萧笙却半信半疑道:“真的么?你真的还会回去,不会留在这里,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 “阿笙,我若会留下,当初出使神都,就会留下了。你放心,我的事没有做完,不会离开。” 萧笙却道:“你的意思是,你的事情做完了,你就会离开,和那个女人一起离开是不是?” 燕回不想让萧笙纠缠下去,却也不会说什么违心的谎话诱骗她,沉默不语。 萧笙心里是气愤的,却知一味与燕回赌气没用,想了想,挽着他手臂道:“阿兄,你不要留在这里做事,我知道你在帮我哥哥,可是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冒险,你跟我回去吧,我告诉哥哥,不要让你来冒险。” 她央求着,见燕回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如果你一定要留在这里,那我和你一起留,你是为了我哥哥,为了萧家,我是萧家的女儿,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冒险?” “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就亮出身份,阿兄,你便杀了我,那样至少能保全你。” 燕回动容,温声道:“不许说这样的胡话。” 萧笙见他终于心软,抱着人撒娇道:“阿兄,我没有说胡话,我是说真的,你的命比我重要,你不能死。” “阿兄,别赶我走了,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我又不去别的地方,你看卫国公都被我骗过去了,你不用担心我,等你做完事,我们一起回去见我哥哥。” 燕回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赶人走的话,只是把人从自己怀里推开,正色说道:“阿笙,你及笄了,不能再像个小孩子没规矩。” 萧笙赌气地鼓鼓嘴巴,哼声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便跑了出去。 第二日,姜行托辞去勘查地形,约了燕回出去。杨之鸿则负责把萧笙绑去约定好的山洞。 姜行把燕回领进了那处山洞。 “子渊,杀了她,你就还是我们的盟友。” 姜行看看尚在昏沉中的萧笙,对燕回说道。 杨之鸿也道:“没错,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她的身份,你现在杀了她,我们不会告发你窝藏镇南王幼妹,只要你好好效力,我们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阿兄……” 萧笙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姜行和杨之鸿,顿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阿兄,他们威胁你是不是?你杀了我,快杀了我!” 杨之鸿呵笑了声,“你这女郎还有些骨气,真希望萧参军能听你的……啊!” 电光火石间,燕回的刀就穿透了杨之鸿的脖子。 没有一刻犹豫,他迅疾拔刀,又去杀姜行。 姜行扯了萧笙挡刀才躲过一劫,箍着女郎作为人质才逃出了山洞,扬声对燕回道:“燕子渊,你别忘了我是谁,杀了我,你和阿姮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你是要这个女子,还是要阿姮!你想清楚了!” 萧笙听罢,做出不舍却又痛苦的模样,“阿兄,别杀他,你杀了我吧!” 姜行怎会看不透萧笙的别有用心,她越这样说,越能激怒燕回,遂怒道:“住口!看你小小年纪,倒会拿捏人心!” 怕燕回果真不顾一切来杀他,又道:“我告诉你,我来时给阿姮递了信,她一会儿就找过来了,你想让她看到,你为了这个女子,假意投诚,来杀她的兄长么!” 燕回目光一寒,握紧长刀,“这么说,我得在她来之前,杀了你。” 说罢,长短刀并用朝姜行攻去。 姜行对燕回的了解还停留在三年前,以为他还是那一介文弱书生,就算学了些功夫到底根基浅。他从来没有想过,凭他和杨之鸿两个人会对付不了一个燕回。 不过几个回合,姜行一败涂地,不止丢了人质,身上也挨了几刀。 “姜行,你死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是谁杀了你,你说,阿久会疑到我身上么?” 燕回的刀尖滴着姜行的血,看着倒地不起的男人艰难地向后挪着脚。 “阿兄,不要杀他!那个姐姐来了!” 萧笙比燕回先看到了纵马而来的姜姮,这样喊着,成功将人引了过来。 “阿姮,为我报仇!” 姜行朝姜姮的方向爬过去,看见她身后的顾峪,濒死之心猛然活了过来,“卫国公,那女子是镇南王的幼妹,萧参军通敌!” “啊!”姜行惨叫。 燕回踩住了他的脚腕,冷目望着顾峪。 “放开他。”顾峪再厌恶姜行,也不可能由着燕回杀了他。 燕回抬脚放开姜行,朝顾峪攻去。 公仇私恨,只要杀了顾峪,就算一并了了。 说起来,今日他还要多谢姜行这个蠢货,能把顾峪单独带到这里。 “大哥!” 到底是骨肉血亲,平日里再淡漠,看见姜行浑身血淋淋的,姜姮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阿姮,我活不了了。”姜行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只可恨,一个军功还未有,可恨,姜家真要败落在我这辈了。” “大哥,死不了,能治好,能治好……” 姜姮一面给他按着几处要害伤口止血,一面柔声劝着。 姜姮的心思都在姜行的伤口上,根本没有察觉萧笙握着一把短刀朝她逼近了。 短刀将要刺入姜姮的霎那,一柄长刀迅疾而来,斩断了那只握着短刀的手臂。 短刀落地,一只手臂亦落地,萧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顾峪腰上亦被燕回刺来一刀。 那刀刺的不浅,几乎将他贯穿,但那声呻吟很轻微,完全淹没在了萧笙的哭喊声中。 他回身打开燕回的长刀,像不曾受伤一样继续与人对打。 燕回却无心再战了,一面防守,一面靠近萧笙去救她。 顾峪没有露出任何伤痛,却也没有步步紧逼,放燕回带着萧笙离开了。 嫁错 第80节 待人离开后,他仍是没有露出任何伤痛难支神色,扛着姜行放去姜姮马上,问女郎道:“你可能载得了他?” 姜姮重重点头,看见顾峪身上有血,问道:“你也受伤了,你还能骑马么?” 顾峪颔首:“小伤,不颠簸就好,你带他先回去救治,我要慢些。” 顾峪掩饰得太好,而姜姮又习惯了他刀枪不入的样子,根本没有察觉他已伤重,加之忧心姜行伤势,无暇多思,立即骑上马疾行而去。 顾峪亦忍痛,像平常一样跨上马,慢悠悠行着,看着女郎风驰电掣,很快就把他抛在身后很远。 她的马术已经如此好了,在这样不甚敞阔不甚平坦的丘陵之地都能跑得那样快了。 她的马术是他教的。 日后,但凡她骑马,应当能有一刻想起他吧? 他也总算有了一件事,能叫她记住他了。 顾峪唇角起了丝笑意,跌下了马。 那马儿嘶鸣一声,载着浸了半截儿脊背的血,去追姜姮。 第55章 姜姮纵马一路奔驰, 忽听得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竟快要赶上她了。 她记得顾峪说他的伤不能颠簸,要慢些的, 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 姜姮勒马回头, 本想劝顾峪不必着急,却见马背上空无一人,待那马走近了,她才看见马背上一大片的血。 姜姮脑子“嗡”的一声,怔怔看着那片血。 “阿姮,怎么不走了?”姜行虚弱地问。 姜姮恍神,环顾四下,见到几个百姓扛着农具要去劳作,连忙招手喊了人过来, 用新学的越语告诉他们,把姜行送到衙门, 重重有赏。 “阿姮,你去做什么?你不亲自送我了?”姜行此时只信得过骨肉至亲, 信不过那些连说都说不通的土人。 “大哥,你还能说话, 死不了的,不要担心。” 姜姮翻身下马, 顾不得和姜行说太多,又招来另一个百姓去城门上传话, 叫上最好的军医并一辆马车循着这条山路去接应她。 交待罢,她跨上顾峪的马疾行折返,很快就找到了跌落在山路上的顾峪。 顾峪此时已经脸色惨白,躺在那里几乎奄奄一息, 腰下的土地已浸了大片的血。 “卫国公!”姜姮自裙裳上撕下一片干净的软缎,替他压紧腰上的伤口。 已经麻木的身体忽然又有了痛感,熟悉的味道在鼻息间徘徊,把顾峪不知游移在何处的神思拉回了一些。 便听见,她唤着的还是那冷冰冰的三个字。 顾峪忽然很不甘心。 他知道她就在身旁,他能很清楚地闻到她的味道,他想睁开眼睛,可惜眼皮子似有千斤重。 “姜姮,”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终于抬起手臂,精准地抓住了她为自己按住伤口的手,“我字,承洲。” 女郎惊喜出声:“你醒了!你不要睡,大夫很快就来了!” 还是没有唤他的字。 “我字,承洲。”微弱的几个字从他喉咙滚出。 姜姮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一面压紧他伤口,一面俯首侧耳贴近他嘴唇,“你想说什么?” 顾峪没有力气说话了,伸臂搭在她低伏过来的肩膀上,借着天然下垂的力量,按着她贴在自己胸膛。 她竟然回来找他了…… 他以为,她根本不会回头看,根本不会那么及时地发现他不见了,可是她发现了。 她此刻对他也好生顺从,服服贴贴地靠在他胸膛上。 他一丝力气都没有,她若是反抗,轻而易举就能摆脱他。 可是她没有,她一向宅心仁厚,是看他垂死,在可怜他吧? 顾峪的不甘心更重了,竟是因为可怜…… 顾峪的手臂渐渐从姜姮肩膀上滑了下去。 姜姮愈发压紧了他的伤口,连唤了几声“卫国公”,都没有任何回应了。 直到军医赶来,为他处理了全身的伤口,把人放去马车上,顾峪都没有任何的动静。 姜姮坐在马车上,呆呆地看了顾峪一路。 他从前问她,如果他死于燕回之手,她会怎么样? 她避而不答,心里想,他怎么可能死在燕回手中呢?他比燕回狠辣得多,敏捷得多。 可是今日,他真的被燕回伤成这样。 他是分了心吧,是看到镇南王的幼妹意图害她,才落了下风,被燕回重伤至此。 “你别死呀。” 姜姮握住他手,轻轻抠着他掌心的茧子。 回至居处,姜姮封锁了顾峪重伤的消息,只叫一个顾峪最信任的副将前来,让他戒严全城,不要放任何人离开,又道:“卫国公每日都会去城上巡视一番,你还安排一个和卫国公身形相似之人继续此事,总之,不要露出任何异常。” 虽然燕回离去时,顾峪还是一副身强力壮的样子,但人是他伤的,想必他也清楚顾峪在强撑,他若此时去向镇南王报信…… 镇南王幼妹断了一臂,他定然要先为人处理伤口,应当没那么快逃离出城,现在戒严,约是能把人拦在城内。只要城墙上不露出明显异常,顾峪重伤的消息不泄出去,应当能支撑一阵子。 ······ 燕回带萧笙处理好伤口时,已经出不去了。 “我要杀了他们!让我哥哥把他们都杀了!” 萧笙已经这样念叨了不下百遍,燕回始终默然,没有安慰也没有哄劝。 他与顾峪交手时,一门心思想着要杀了顾峪,根本没有留意其他的事情。 他也从没有想过,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萧笙会捡起被他挑落的短刀,竟敢去杀姜姮。 顾峪如此震怒,都砍断了她的手臂,是不是因为,阿久被她伤到了? 她伤得重不重? 为何他竟没有察觉她有了危险? 不止没有察觉,还在她受伤之后,不闻不问,甚至带着伤害她的人逃走了。 顾峪而今下令戒严全城,是不是因为阿久伤得很重,他要抓他们出来为她报仇? 想到此处,燕回的心猛得一揪,转身便往外走。 “阿兄,你去哪里,我的手臂好痛!”萧笙的眼泪没有停过,亦紧随燕回脚步出去。 “阿兄,我的手断了,我以后怎么办啊……”萧笙已经这般自艾自怜地哭喊了半晌,可是燕回从头到尾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你在怪我是不是?”萧笙哽咽着解释:“阿兄,我不是要杀那个姐姐,我是要杀她兄长,我想为你报仇,你杀了那人,那个姐姐会怪你,我替你杀了就好,可是……” 燕回的目光更冷了些。 他知道萧笙在狡辩,她当时站在姜姮的正后方,怎么可能是要杀姜行? 谁教她说这些谎话?为何她要这般无耻的强词夺理? 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她终究是镇南王的妹妹,是来找他才遭此祸事。 “我去给你煎些止疼的药,你好好休息。” 燕回转身出去,见萧笙还要跟着,漠然道:“让我安静一刻,不行么?” 他的语气鲜见地有些不耐烦,说罢便出去了。 过了许久,燕回复又来了房中,手里端着一碗已经晾得不冷不热的药。 他在药中加了些镇定安神的药草,萧笙喝罢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把人安顿好,已是夜色深重,燕回大步出了房门。 ······ 燕回悄悄潜去顾峪的宅院,院内院外都和平素没有什么两样,院外没有重兵把守,院内也没有什么探看之人,奴婢亦都是各司其职,不见慌张焦灼之色。 燕回心下一定,或许阿久伤得并不重? 燕回来过这里多次,虽然以往不曾去过内院,但对各处都熟悉,避开奴婢悄悄潜进去并非难事。 内院有几个军医在侯着,个个神情肃穆,难掩紧张之态。 燕回的心重新提了起来。 他想进去房内探看,便没有办法完美地隐藏踪迹。 索性,他也不再隐藏,就那样趁人不备,快步进了房内,便看见,顾峪纹丝不动地躺在榻上,姜姮安静地守在他身旁,眉目温和,心无旁骛地看着他,根本没有察觉他来了这里。 姜姮并没有说起顾峪是被燕回重伤,只道是遭了镇南王方的暗算,是以这房中伺候的婢子尚不知燕回已是敌人,见他进到内院这里,虽诧异,只当他是担心顾峪伤势才罔顾规矩,遂也没有大惊小怪,反是轻声劝道:“萧参军,你还是出去吧。” 姜姮听见这话,怔了一息,以为是自己生了幻觉,抬眼望过来,瞧见燕回果真站在那里。 姜姮站起身,拳头下意识攥起来。 燕回看得出,她生了警觉之心,在防着他。 从前,她只对那些欺负她的人会有这般反应,而今,怎么对他也是如此了? 不管怎样,她没有受伤就好。 燕回转身,听女郎用他完全不曾听过的厉声说道:“站住。” 此前燕回或许不确定顾峪到底伤成什么样子,如今见到了,姜姮绝不可能再放任他离开,刚要命人扣下燕回,听榻上的顾峪闷闷地咳嗽了一声。 “醒了醒了,主君醒了!” 房内气氛登时松快许多,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请军医的请军医,一时都没人再管燕回。 嫁错 第81节 姜姮身子已在顾峪身旁坐下,眼睛仍旧望着燕回,嘴唇动了动,把人拿下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对他道:“不要离开永州城。” 这才低眸去看顾峪伤势。 几个军医都闻声涌进,在榻旁围了一圈,姜姮只得退开去,见燕回还定定站在那里,没有离去的意思。 “你走吧,不要离开永州城。”姜姮再次对他说。 作为顾峪的夫人,她该下令绞杀燕回,可是她做不到,她可以放任他藏匿逃亡,但不能让他去给镇南王递消息。 永州城已经戒严,他如果硬闯,寡不敌众,概是没有生路。 可是燕回依旧站在那里,无畏生死一般。 “夫人,大将军在找您。”一个军医让出位置,示意姜姮在榻旁坐下。 姜姮不再看燕回,目光落在顾峪身上,才见他已然睁开眼睛,正注目望着她,片刻,又朝她方才看的位置望去。 越过军医,顾峪也看见了燕回。 燕回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房内还能如此镇静,顾峪也猜到了缘由,想来这房中人尚不知燕回做下的事。 他亦没有戳穿,由着人站在那里,看向姜姮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主君,快喝药吧。” 婢子端了药来,顾峪没接,那婢子也没多想,径直舀了一勺去喂。 顾峪皱眉,却没有发怒,只是微微偏头,避开了喂来的药,目光却落在姜姮身上。 姜姮了然他意,才伸手接过药,顾峪偏过去的脑袋已不动声色正了过来,甚至还主动朝姜姮靠近了些,看看药碗,又看看她,是愿意喝药的意思。 姜姮抬手喂,顾峪配合地张嘴,眉头也不皱一下。 姜姮低眸舀药的一息功夫,顾峪看向还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离开的燕回,唇角挑衅地翘了下。 在姜姮抬眸喂药时,顾峪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作一直规规矩矩等着喝药状,好似完全没有注意一旁的宿敌。 第56章 顾峪的药快喝完时, 燕回转身走了。 他离开的动静很轻,房内的注意力又都在顾峪身上,几乎没有人察觉, 唯有姜姮, 舀了一勺药在碗沿上刮着勺底的药汁,眼眸却看向了门口,目送燕回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勺底早就没有了残汁,姜姮却仍旧一下一下在碗沿上刮着。 安静的夜色里,碗勺相碰的叮当声格外清脆。 顾峪不催促,眼神示意其他人也不可催促,就盯着女郎勺中的药,看她何时能想起喂给自己。 终于,女郎神思回归, 把药递到了顾峪嘴边。 药已经凉了,这种味道浓烈的药汁越凉越苦, 顾峪却一口咽下,像之前一样没有皱眉。 “大将军, 可还有其他不适?” 顾峪腰上的伤口在要害处,又深得很, 他虽醒了过来,且看着精气神还不错, 军医们依旧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他忍着不适贻误病情。 顾峪道没有, 又对几个军医道:“你们也去耳房歇息吧,若有不适,我会叫人传你们。” 军医们颔首应下,见顾峪还是靠坐在榻上, 嘱咐:“大将军尽量不要起身,以免牵动伤口出血。” 顾峪不喜欢躺着,虽是“嗯”了声答应着,却还是靠在那里,没有躺下的意思。 “大将军,还是躺下吧。”军医又劝。 顾峪有些不耐烦,“你们出去吧,我坐一会儿。” 军医们亦不去,为难地看着顾峪。 顾峪皱眉,嘶了声,正要说些重话赶人走,姜姮站起身,撤了他身后用来倚靠的凭几,按着他肩膀,要让他平躺下去。 顾峪抿唇,不太乐意,却也没有对抗,随着女郎按他的力道缓缓躺下。 军医们这才放心离去。 姜姮把人安顿好,打算去一旁的窄榻上休息,被男人握住手腕阻下。 他看看自己里侧空出来的位置,示意她与自己同榻而眠。 姜姮怕不小心碰住他伤口,并不想躺在他身旁,奈何顾峪始终抓着她手腕不肯放,她也只能遂了他的意。 婢子们都退去外厢守夜,为免突发意外,内寝还是留了两盏油灯。 姜姮和顾峪并肩而卧。 不像凝和院中的床榻会在四周和顶部再蔽以帷帐,这里的床榻为着通风散湿,四围什么遮挡都没有,姜姮仰面而卧,看着房梁发呆。 她记起,最初到这里的时候,因为炎热难耐又怕蛇,顾峪为她搭了一个高床,他们也曾有一阵子就这般并肩而卧,以天为幕,星辰作被。 那高床还在院中搭着,天气凉时在房内睡,热了便去那里。 姜姮转头看顾峪,他也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快些休息,大夫说,睡觉是天然的良药,对你的伤最有好处。”姜姮声音温和,却是命令的口吻。 顾峪转头看她,忽而笑了下,“你何时学会牛不喝水强按头。” 姜姮听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背对他。 过了会儿,姜姮复转头来看,见顾峪还睁着一双凤目,似有所思量,想他定是又在盘算着什么事,知道自己逼迫也无用,想了想,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顾峪倒也不像以前什么公务都不与她说,坦诚道:“在盘算日子。” “嗯?盘算什么日子?”姜姮好奇地看着他。 “盘算我的伤何时能好,这里何时能冷,冬衣何时送来,楼船何时造好。” 他说的是生死攸关、本该秘而不宣的战备事宜,姜姮有意避嫌,遂没再问下去。 忆起方才,他像没有看见燕回一样,就那样放人走了,心底既感激,又有些愧疚。 燕回伤他至此,他那般狠辣的性子,这次竟没有追究。 “你……为何要放萧参军离开?”姜姮犹豫了下,终是没忍住,想要一个答案。 顾峪沉默,见女郎注目望他,很想知道似的,遂缓缓开口:“杀不得,用不得,留着做什么。” 他答应过姜姮,不会让燕回死在他手里,所以,不能杀。 而燕回一心效忠镇南王,绝无可能为他所用,留在这里也是像从前一样,只会传递出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消息,还不如不留。 “你不怕他去给镇南王递消息么?”姜姮真正担心的是这个,按说顾峪应当比她更明白更谨慎才对。 顾峪笑了下,“你不是叫人戒严了么?” 燕回如果出得去,必定会先把镇南王幼妹送走,如此一来,他今夜应当无暇出现在这里。他既来了,必是没能出去,只能就近把人藏匿城中。 而且他醒来,周遭只有几个军医和家婢,没有其他探病的将官,说明姜姮已经把他伤重的消息压了下来,没叫太多人知道。 他没有教过她这些,难为她能想到。 不过,就算燕回冒死出城给镇南王送信,镇南王率兵来攻,也没什么可怕,还像从前一样迎敌就罢。从前不须他出面就能应对,而今依旧能,他挑选来的副将不是庸碌之辈,不会因为死了一个他就打不成仗了。 姜姮瞧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想到他方才提及的什么冬衣,什么楼船,此前从未听过,他必是早有谋算。 可是,再怎么说,杀了燕回,于齐军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就像燕回对他起了杀心一样,自然是要杀了他这个主帅,以动摇军心。 他留着燕回的命,到底是因为曾经给了她承诺。 或许,她不该为了一己私心,朝他要承诺。 她想让阿兄离开镇南王,阿兄都不肯应承,她有什么资格让顾峪承诺留着一个劲敌的命? “卫国公,日后,你与萧参军狭路相逢,便各凭本事吧,不必再顾念我曾经的话。” 如果阿兄果真力不敌顾峪,死于他的刀下…… 姜姮骤而鼻子一酸,闭上眼睛平复心绪。 “我留他的命,不是为了你。”顾峪这般说了句。 姜姮一愣,看向他等着接下来的话,果真不是为了她么? 顾峪忽然伸出手臂,示意她握住,徐徐说道:“我在伤病中,你我掰腕,你能胜过我么?” 姜姮一头雾水,不知顾峪为何问这根本不须动脑子的问题。 他的手臂比她的腿还粗,单臂拎着几十斤重的长刀都如若无物,与她掰腕,她就是用上全身力气也不能胜呀。 “那你认为,你比我笨么?”男人又问。 姜姮道:“我哪里笨了?” 顾峪轻笑了下,敲敲她额头,“打仗需要这里,” 又伸展开自己满布茧子的粗粝手掌,“更需要这里。” 他忽而揽过女郎肩膀,以猝不及防之势将人搂入怀中,叩了叩她的额头,“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这里的用途没那么大。” 姜姮察觉他又起了势。 “你……你别乱动,伤口再出了血……” 顾峪默了会儿,按着她腰的手重了重,“我不动,你来。” 姜姮眼睛瞪得像颗杏子,她……来,她怎么来? 顾峪想了下,似乎还没有对她用过这个法子,从来都是她在下面。 “罢了,日后再教你。” 他单臂揽着她的腰,把人从身上卸下去,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杀了燕回,或许能省些力气,但真正定胜负生死的,是战备和武力。我倒希望镇南王多来攻几次,耗一耗他的力气。” 如此,他能多了解一些镇南王的力量,也能为日后的决战积攒些胜算。 姜姮此刻无暇再听他说什么,生怕他又冷不丁起了那种心思,遂紧紧闭着眼睛只作睡着了。 “睡了?”顾峪皱眉,揽着人肩膀要她侧身而卧面对着自己。 姜姮作困顿慵懒状,轻哼了声,没有挣脱。 顾峪搂着那纤弱的肩膀往自己怀中塞了塞,见她没有反抗,才笑了下,不再折腾人,也闭上眼睛。 嫁错 第82节 ······ 月上中天,照着山岗下潺潺流动的溪水。 燕回半截身子浸在溪水中,半截身子枕着溪旁的青石,望着那轮高高的明月。 他想去带走阿久,可是,她还会和他走么? 她怎么能对顾峪那样好?怎么能喂他吃药? 她生气了,因为他重伤了顾峪,她对他也起了警觉防范之心。 她之前那般央求他,央求他和她一起走,他为什么要狠心拒绝? 他总以为,日后还有机会,等他助镇南王成事,或者至少,等他杀了顾峪,为镇南王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再夺下几个城,报答镇南王的这份恩义,就能心安理得带着阿久走了。 可是晚了。 他的阿久不要他了。 她坚持了那么久的情意,别后三年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他,她一直都说,要随他一起。她从前不肯怨怪他一句,对他总是温声温语…… 她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他了…… 这些年背井离乡,他都不曾觉得阿久不要他了,而今,她就在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他却发现,再也抓不住她了。 她忘了么,她六岁就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唤他“阿兄”,与人打了架不敢回去睡,也是赖在燕家与他同榻而眠,及笄之年问他,是否愿意做她的如意郎君…… 他放弃过,在远离故土、见不到她的三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只要她过得好,她的如意郎君不是他也就罢了。 顾峪算什么如意郎君?他哪里值得阿久那般对他? 那是他的阿久…… 他的阿久,真的再也不要他了么? 他真的要永远失去她了,再也没有机会娶她为妻了么? 燕回闭上眼睛,整个身子都难以压制地愤怒地颤抖着。 第57章 顾峪的伤势在七日之后没有恶化, 几处表皮小伤已经愈合,唯有腰间一处深些的伤口还需小心护理,不过, 军医说, 伤口没有化脓腐烂,而顾峪又无别的不适,应当是在好转。 姜行就没那般幸运了。 他的伤并不比顾峪重,可惜伤口一直不愈合,疗治七日,总时不时地发烧。 “夫人,大郎君又高热不退,您快去看看吧!” 自从姜行受伤,姜姮便遣蕊珠过去照顾, 这日傍晚,蕊珠又急匆匆来报, 哭道:“大郎君好像不行了!” 因着顾峪在养伤,姜姮没有告诉他, 独自去看姜行。 短短七日没见而已,姜姮差点没有认出兄长, 怎么瘦成这样? 他是外伤,又不是脾胃出了问题吃不下饭, 怎么如此消瘦? 负责照护姜行的军医看见姜姮红了眼眶,怕人责难自己, 连忙解释:“姜将军之前就一直吃不惯这里的东西,自从受伤,伤痛难忍,更吃不下饭了, 每日也就喝些稻米汤,一日瘦似一日。” “我不能死,我还没有立功,不能死!” 那厢榻上的姜行不住呢喃,垂下来的手紧紧攥住褥单,嶙峋枯瘦。 “大郎君这些日子总这样说,高热的时候说,清醒的时候为了逼自己吃饭,也这样说。” 蕊珠幼时,见过姜家在前朝呼风唤雨的样子,彼时的姜行作为青州第一世家的嫡长子,锦袍玉带,顾盼风流,不知令多少世家女郎见之倾心。 谁能想到曾经那般风光的世家子,会落到如此田地。 “大哥,”姜姮在榻旁坐下,柔声说道:“你不要着急,好好养伤,伤好了,有的是机会立功。” 姜行似从睡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睛,怔怔望姜姮片刻,“阿姮,你来看我了?” 姜姮轻轻点头。 这些日子忙着照护顾峪的伤,她一直无暇过来,早知兄长瘦成这般,她该早些来看看的。 “阿姮,你怪我么?” 约是人之将死,心神都变得脆弱,又是背井离乡远在岭南,身旁只有姜姮一个骨肉至亲,姜行少见地温声细语对她说话。 姜姮不答,只劝他放宽心,好生养伤。 “你怪不怪我,骗你去寒水潭玩耍,骗你说卫国公溺了水,骗你去救他?” 姜行忽而对自己做过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 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如果没有那次,或许顾峪没机会见到他的小妹,或许他不用棒打鸳鸯,不用重伤燕回,不会与燕回结仇…… 姜姮并不想提这些旧事,沉默不语。 “阿姮,不要怪我,那时卫国公如日中天,我还曾得罪过他,我必须拉拢他。” “别说了,你歇着吧。” 姜姮站起身。 “阿姮,不要走!” 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衣袖,“阿姮,大哥没多少时日了,再求你一件事。” “大哥死的窝囊,一个军功都还没有,日后回朝,实在没有脸面,你可否请卫国公,酌情,为我记个小功?” 姜姮微微叹了口气,“大哥,别想那些了,好好养伤。” 姜行拽着她的衣袖不放,“你答应我!答应我!” 姜姮迟迟不答。 姜行的喘息声便越来越重,不甘心道:“横竖是个死,与其死在这里,不如让我死在战场,我现在就出城去找镇南王,死在他们的手里,总也算死于王事!” 死于王事,就算功劳。 姜行推开来劝阻的军医,下榻,奈何双腿早就支撑不住身子,瘫在地上挪动都费力。 “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就那样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地面,双拳捶地。 才捶了几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大郎君!”军医和蕊珠赶忙把人扶起来,见他本就枯槁的眼睛此刻已入行将就木之态,一口气都上不来似的。 “大哥,你别这样!”姜姮亦来扶他。 “阿姮”,他反手抓住女郎手腕,像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阿姮,给我报仇!杀了燕回!杀了燕回!” “杀了燕回!” “答应我,杀了燕回!” 他双手都攥住女郎纤弱的手腕,瞪圆的眼睛牢牢钉在她身上,气息忽如灯灭,眼睛却依旧大大睁着,只那瞳孔扛不住生命力的消失,一瞬涣散。 他的手还蜷曲着,但是没有力量,抓不住东西了。 他的身子倾倒下去。 “大郎君!” 军医捉脉,探鼻息,又一番施救,终是无力回天。 “夫人,姜将军殁了。” 姜姮整个人亦是僵的,手臂下意识蜷缩在怀里,躲避着兄长抓来的手。 那双眼睛还望着她,死不瞑目,似在追着她嘱咐,要为他报仇。 ······ 客死他乡的将士都不办丧礼,今日死,明日就装入棺椁埋进了丛葬墓地。 葬毕兄长第七日,姜姮依旧没有叨扰顾峪,独自来墓地祭奠。 祭罢兄长,又在赵青墓前奠了一碗酒。 这里是一处小山丘,山中常有妇人劳作,时而会唱着山歌。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短,问郎长, 问郎此去何时返。 歌声清脆,和在风里,拂过一块块墓碑。 姜姮静静听了会儿,起身离开,一回头,见燕回就在身后。 自从顾峪伤势好转,因为戒严不许百姓进入山川林泽耕作渔猎的禁令就撤了,按说燕回应当早就有机会像从前一样悄悄潜出城去。 为何他还没有走? 燕回手里握着一把短刀,他离她本就不远,又向前逼来两步,与她近在咫尺。 “阿久,杀了我吧。” 他扯过她的手,掰开,将明晃晃的短刀塞进去,复又握紧,引着她朝自己刺来。 姜姮用尽浑身的力气对抗,不肯伤他分毫。 她怎么下得去手啊? 六岁相识,十八岁被迫生离,十二载相伴相知,三载的思念佛前发愿,终于再见时,他安和无恙。 如今,他却要叫她亲手了结了他…… 听了她三年祈愿,为她遂愿的佛祖会笑话她的。 “阿久,杀了我,为你大哥报仇。”他抓着她的手腕,这样说。 姜姮努力撤着手,把短刀横在手中,不叫刀尖朝向他。 嫁错 第83节 “你到底要做什么?”姜姮的声音带着些酸楚,“要让我大哥看着,我不肯杀他的仇人么?” “燕回,你与我大哥积怨已久,是我姜家对你不义在先,你要报仇雪恨,也是应当,我不怪你,但是,你一定要让我如此为难么?” 燕回眉心拧紧。 她竟冷冰冰地称他的姓名? “阿久,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要这样对我。” 如果他死了,她能像从前一样对他,他愿意死。 他像只彷徨失措的小兽,抓着她的手腕,渴盼着她杀了他也不要抛弃他。 姜姮闭眼,忍下自鼻尖冲上来的酸涩。 她怨过他,怨他在神都时失约,没有去接应她,怨过他不肯放弃镇南王和她一起远走高飞,也怨过他只顾着照应那位萧家妹妹,而忽视了她。 但她知道,她从来不恨他。 便是他重伤了兄长,兄长死不瞑目哀求着她报仇,她对燕回,还是恨不起来。 十二载的情分,她与兄长都没有这么厚的情分,她怎么恨得起来燕回? “阿兄,好好做你的事情吧。” 燕回听得出,她果真是决心,要和他相忘于江湖了。 上次在这里,她还想方设法央劝着他和她一起离开。 这次,就已决定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阿久,杀了我。” 明明阿久之前那般在意他,眼中唯有他,他们有十二年的情分,便是三载生离也从未忘记过彼此。甚至就在不久前,她还告诉他,她不远千里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是为了他。 他们明明两情相悦啊……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早知有今日,不如无当初。 ······ “主君,萧参军又来了,在墓地拦下了夫人……” 具体的细节,近随没敢详禀,毕竟顾峪的伤还未好透,若再气着了人…… 顾峪沉眸,眉宇亦重重压低了几分。 他对燕回不够仁慈么?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明知他假意投诚,也未曾逼迫试探让他去做两难的事情,他杀了姜行和杨之鸿,重伤于他,他仍旧放他安然离开。 他对他仁至义尽,给足了他体面。 他倒好,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蹬鼻子上脸,在他的地盘来去自如,还敢……纠缠他的夫人! 真当他是只没脾气的猫么。 “把人拿下。” 左右姜姮说过,不必顾念她曾经的话,况且,他对燕回的纵容,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她总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为着护下人和他闹得不可开交。 ······ 顾峪来了牢中,望见燕回坐在牢房内阴潮的地面上,神色平静,镇定自若,倒像甘之如饴。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坐牢么? 近随说,他把短刀递给姜姮,让她杀他报仇。 他果真求死,何必来这里?哪棵树上不能吊死,哪把刀不能自戕? 他就是不死心,不甘心,想来争一争抢一抢罢了。 他明知道,姜姮怎么下得去手杀他? 他恐怕就是要让他知道,哪怕是他杀了姜姮的亲兄长,她都舍不得杀他。 “萧参军,别来无恙。” 顾峪的伤还未好透,不能久站,在狱吏搬来的高凳上坐下,与牢房内的燕回隔着栅栏相望。 燕回低眸,不看顾峪。 顾峪也不恼,兀自平心静气地说着话。 “我本来不想抓你,因为阿姮曾经求过我,他日兵戈相见,留你一命。” 燕回神色一滞,抬目望了过来,眉宇动了动。 “但是,前几日,阿姮又和我说,你们已是陌路,让我不必再顾念曾经的承诺,若有必要……” 顾峪特意停顿了下,确保燕回清清楚楚地听见,“尽可杀了你!” 话落,他瞧见燕回方才有些动容的神色,此刻如堕冰窟。 他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补刀。 “你让阿姮杀你,不是在为难她么,你又不是不知她曾经多在意你……” 又刻意停顿一息,可惜道:“虽然她现在已经对你失望透顶,可是,她宅心仁厚,怎么做得出杀人的事?” “你果真生无可恋,有的是办法。” 他敲敲牢房凹凸不平的石头墙壁,意在告诉他,撞墙就是一个法子。 燕回望着顾峪,忽而挑衅地笑了下,“卫国公,你不是已经得到阿姮了么?” “这么想我死,是怕我再抢走她么?” 顾峪亦是轻蔑地笑了下,正要开口讽上几句,听到有人朝这边来了。 “夫人,牢里阴暗,小心脚下。” 是姜姮来了。 顾峪抿唇,收敛起轻蔑讥讽之色,做谦恭有礼状,有意地微微提高了音量,说起另一番话。 “阿姮自幼多蒙你照护,她能如此宽厚仁义,我想,其中必少不了你循循善诱,我亦是十分感激你,此前承诺她不伤你性命,也是有这番思量。” “良禽择木而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岭南地狭物薄,终难对抗泱泱大齐,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最后四字,格外语重心长,发自肺腑,字字真心实意一般。 ----------------------- 第58章 顾峪刻意说出口的话, 被姜姮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她来这里,本也是想看看顾峪打算怎么处置燕回。 原来他是来开导他的,劝他好好活着。 他终究还是顾念她, 连带着对燕回这个敌人都宽容起来。 “这里阴潮霉重, 你怎么来了?” 待姜姮进入视线,顾峪才望过去,假作早先没有察觉她来。 姜姮默了一息,虽然不想当着燕回的面说这些话,却还是道:“你的伤没有好透,不能在这里太久。” 顾峪亦想假作当着燕回的面不便露出太明显的悦色,可惜,唇角压不下去。 “嗯。”他顺从地应了声,起身, 朝女郎微微伸手。 他养伤这些日子总是如此,但凡姜姮在身边, 他走路就得扶着她。 姜姮也已习惯,接住他伸来的手臂, 扶着他离开。 燕回不闪不避地看着两人。 原来顾峪说的不全是假话,阿久果真对他失望透顶, 心中再没有他了。 ······ “嗯……我有件事想问你。” 回到居处,姜姮一面为顾峪换药, 一面主动说起话来。 她在他面前几乎一直都是无欲无求的,很少主动问起什么事, 尤其听这语气,似乎有央求他的意思。 她很少央求他,很少把他当成一个夫君去央求什么事情。 “你说。”顾峪认真而重视地回应她。 “你打算怎么处置萧参军?”姜姮直接问了出来。 顾峪的眼皮微微沉了下,神色虽没什么变化, 却是默然,过了会儿才问:“你去牢房,就是想看看我打算怎么处置他吧。” 他的语气完全沉了下来,神色亦冷了几分。 姜姮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顾峪此前说对燕回杀不得用不得,留着徒增麻烦,她才想问问顾峪这回抓了人是怎么打算的,不杀不用,总不能白吃白喝养着吧? 且瞧着方才在牢里,他亦通情达理,宽厚得很,她才无所顾忌地问了句,不曾想,又招了他的不痛快。 果然还是她不该问,他才几日好脸色,她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姜姮沉默,一个字都不再多说,给他换过药,转身便要走,被顾峪扯住了手腕。 他不明白她在气什么?该生气的不是他么,他前脚抓了燕回,她后脚就寻去牢中,就这,还和他说什么不必顾念她曾经的话? 他果真杀了燕回,她怎可能不在意? 她连亲兄长死在燕回刀下都能不做追究,还有什么事能动摇她对燕回的心意? 她问他打算怎么处置燕回,还是想为那人求情吧? 燕回凭什么敢一次次如入无人之境地潜进永州城,敢在牢中挑衅他,不就是深信,无论什么时候,姜姮都会护着他么? 顾峪望女郎片刻,没再牢牢抓着人的手腕,松手由着她离开。 嫁错 第84节 ······ 姜姮没再往顾峪跟前去,顾峪也没像以前一样,哪怕一会儿见不到她,就各种托辞借口遣人寻她过去。 姜姮难得清净了一夜。 顾峪许久没有放任她独自歇在榻上了,他养伤这阵子,日日与她并肩同榻,而她,竟然有些习惯了。 顾峪真是个阴晴不定的善变之人。 姜姮心底暗暗嗔了句,闭上眼睛睡觉。 翌日晨起,她还未醒,成平就来敲门。 “夫人,您快去看看吧,主君说伤口痛得很,却不知为何,不叫大夫看。” 姜姮听罢,却不着急。 顾峪不是没有轻重的人,果真伤痛不适,不会硬捱着不叫大夫看。 “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来。” 姜姮屏退成平,捏了捏额头,复又躺下继续自己的睡梦。 而今将至冬月,岭南好不容易清爽起来,完全散了炎热之气,又不似神都寒冷,正宜睡觉的时候。 又睡了将近半个时辰,姜姮才起身梳洗,不疾不徐地用过早饭,这才往顾峪的书房去。 才至那进院里,见一个副将先她一步进了书房,当是商量事情去了。 “大将军,楼船和艨冲皆已就位,将士们的冬衣、粮草、药材也都做了补给,即刻就能开战。” 顾峪一直在等岭南的冬月。 早前天气炎热闷湿,那些北来的将士只是寻常操练还三天两头的病倒,更莫提大动干戈的去攻城。而今将入冬月,天气难得干爽,瘴病亦不如早前热时肆虐,对北来将士而言,终于到了能主动进击的时刻。 岭南的冬日很短,得抓住这次机会,一击即中,灭了镇南王。 他在这里驻守多日,只守不攻,恐怕镇南王都被他拖得再而衰三而竭了,他的楼船和艨冲此前一直在别的城操练,还未在永州城露过面,镇南王大概以为,他们不曾训练过水军,还是要与他陆战。 这里山林茂密,易于隐藏,陆战的法子和北地完全不同,果真陆战攻城,他们反倒不是镇南王的对手。 还是水战更宜,且他们造的楼船和艨冲,不论防御还是进攻的装备,都比镇南王的强上百倍。 这里江河辽阔,四通八达,就像北地的草原,只要装备精良,他们还是可以速战速决。 “去准备,先攻韶城,取浈阳峡,再沿河道多路并进,一个月内,取番城。” 番城便是镇南王府所在,也因他多年经营,已等同于王都。 那副将领命,想了想,说道:“既已决定攻城,属下以为,应当杀了萧参军祭旗,先斩镇南王一臂,泄了他的士气。” 顾峪摇头否了这提议,对副将道:“去吧。” 姜姮没有瞧见顾峪摇头,只听到他对提议的副将允了“去吧”二字。 她向来不太能看得懂顾峪的想法。 明明昨日他在牢里劝燕回好好活着,瞧上去宽厚非常,可她问及处置燕回的打算,他没来由地就恼了。 赌气没有留她,也不回房去睡,原是已经决定杀了燕回祭旗,不想听她多嘴为燕回求情么? 就他的身份而言,他这般做一点错处都没有。 她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燕回的脑袋被人割下来,悬在城墙上示众么? 燕回是一定要死么? 姜姮怔怔地站了许久,没有再去书房寻顾峪,转身走了。 ······ 姜姮坐了整整一日,顾峪概是在筹谋战事,无暇来寻她。 也或者,是不想听她求情,在杀燕回之前,不会再来见她? 她也说过了,不会再求顾峪饶过燕回的性命。 可是,果真要让她眼睁睁看着燕回再死一次么? 姜姮去了牢中,假传顾峪命令把燕回带了出来。 “卫国公知你不会投诚,也顾念你我旧识,不忍伤你性命,你自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日后再见,是敌非友,刀剑无情。” 这是她最后一次帮他了,也算还了他那些年的照护,从此,两不相欠。至于顾峪知晓真相后,会如何震怒,如何罚她,她自当受着,不会有半句怨言。 燕回却知她在说谎。 依卫国公的性格,就算要放他,怎么可能让姜姮亲自来? 方才狱卒要跟着,她把人打发了,顾峪怎么可能让她单独见他? 必是阿久自作主张,瞒着顾峪来放他的。 “我走了,你怎么办?”燕回这次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阿久,不要再为我受过了,你能来,我就知足了。” 他已抱了必死之心,多一日,少一日,死在谁的手里,都没所谓了。 “阿久,若有来世,我一定听你的,什么都不等,什么都不想,早些娶你为妻。” 他忽而倾身过来,短暂地抱了她一下,很快放手,转身往牢房走去。 好巧不巧,顾峪也在此时来了,看见两人,什么都明白了。 燕回看看他,没有说一句话,兀自折回牢房。 那狱吏方才就犯嘀咕,此刻见燕回折返,心中越觉不对劲,忙跑过来和顾峪解释,说了姜姮言他传燕回去议事的命令。 顾峪负手,冷目盯了姜姮一眼,却是“嗯”了声,认下了这话。 狱吏提着的心这才放下,长吁一口气,也不敢多留,忙告退。 ······ “你可有要说的?” 姜姮已经沉默了一路,一个字都不争辩,都不解释,回到宅院,依旧没句话,顾峪再也忍不了,先开口问了她。 “没有,是我自作主张放他。” 她还是像曾经,诚实地令人发指,一句迂回的软话都不肯说。 “姜姮,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姜姮闭闭眼,说道:“要打要杀,随你处置。” 顾峪气得伤口作痛。 好一个随他处置,又像当初在牢房被他撞破二人的事,她就是这般不争不辩不解释,一副了无生趣随他如何的样子。 他以为过了这么久,她心上终于是有些记挂他了,结果……她对他还是如此漫不经心。 “姜姮,我给你个机会,你去找燕回,只要他肯带你走,我绝不拦阻,我会护送你二人平平安安,离开永州城!” 顾峪的牙都快咬碎了,看着女郎的目光像淬了冰。 姜姮沉默。 原来他震怒之下,是要把她推回给燕回啊。 他明明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和燕回走了,却还要故意说这样的话,故意提醒她,她心心念念、不远千里背井离乡来投奔的情郎是如何一步步将她推开。 “当真么?”她淡淡问了句。 顾峪拧眉,她竟还敢问当真么? 她竟然敢当真? “自然当真。”他声音更冷,“你且想好,出了永州城,我就管不到了。” 姜姮看他一会儿,低眸收回目光,什么话都没再说。 顾峪就这样陪着她沉默下去。 足足半个时辰,两人皆是缄默不语,姜姮低眉敛目坐在桌案旁,顾峪负手而立在窗子旁,似一山一水,各有风骨,谁都不肯让谁。 许久,顾峪按向腰上伤口处,疼痛难忍般低低呻吟了声。 姜姮顿了顿,起身去扶他。 两人还是不说话,但顾峪没有推开她,而是在她搀扶下,顺从地在榻上坐下,由着女郎解开衣裳查看他的伤口。 伤口并无开裂渗血,姜姮却还是为他换了药,而后包扎复为他穿上衣裳。 做好这一切,她要转身走开时,他的大掌按在她腰上,强势地把她按进怀中。 “大战在即,你安生待着,哪儿都别去。” 第59章 岭南的城邑为了控制河流水势, 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闸,水闸四通八达连接河流与城邑,突破水闸便能攻入城内, 齐军即是利用这层便利, 以艨冲为先锋,突击了几处水闸,正面则以强悍的楼船强攻,多路并进,不过半个多月,已经连取三城,直逼镇南王府所在番城。 顾峪并未给镇南王反应的机会,随即下令进攻番城,却也没有赶尽杀绝, 三面合围,特意留出一条逃亡之路, 同时命部下鸣锣招降,不论寻常百姓还是将士军卒, 凡有愿意离开番城来归顺者,一律既往不咎。 还命人大肆宣扬, 言是镇南王近臣、谘议参军萧子渊已经弃暗投明,归顺齐军。 本就情势紧张的番城瞬间哗然。 顾峪又命火攻城内, 短短几日,便有大量百姓军卒弃城逃亡。 进了腊月没几日, 往昔也曾熙熙攘攘的番城已是满目疮痍,几乎成了一座没有什么生气的鬼城。 镇南王虽还在苦苦坚守,却也自知已经穷途末路。 此刻,他再是不愿相信燕回背叛了他, 但齐军进攻之迅捷猛烈,都让他不得不怀疑燕回早就投诚了。 齐军舟师装备精良,战力勇猛,绝非一日之功,燕回数次潜往永州城,没有一次提及齐军在训练舟师,训练舟师那么大的动静,燕回怎可能一丁点都没有察觉? “王爷,咱们的船又被齐军撞毁了!” 镇南王军虽然水性好,作战灵活,奈何齐军楼船高大坚固,配有密集弩机,不管战力还是防御都远远胜了过去。自两军正面交锋以来,镇南王的楼船几乎已经全军覆没。 嫁错 第85节 “这个萧子渊,果然过不了美人关,竟还是背叛了咱们!”萧易寒恨声骂道。 “你胡说!阿兄不会背叛我们的,一定是齐人说谎!”萧笙亦跑进来,用仅剩的手臂握着镇南王央求:“哥哥,你别信齐人的话,阿兄果真背叛了咱们,齐人怎么不让他做主帅呢?” 萧易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为萧子渊说话?明摆着的事实,他若没有背叛,为何送回你后悄无声息不见了?” “阿兄若想背叛,为何还要送回我,直接把我交给齐人,不是大功一件吗?” 萧易寒冷哼:“你若不去找他,你的手也不会被砍掉!我们配合他演苦肉计,让他在永州城待了那么久,结果呢,他连齐军训练舟师的消息都未递回!” 萧笙无话可辩,只是怒目望着萧易寒。 镇南王负手而立,望着城内不知哪里又起来的火光,默了许久,屏退萧笙,唯独留下萧易寒,说道:“仲卿,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萧易寒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镇南王。 “与其死在齐人刀下,不如你杀了我,拿着我的脑袋,率城归降。” 萧易寒错愕失色,立即下跪表忠心:“王爷,属下忠心耿耿,誓死追随,绝不苟活!” 镇南王扶起他,淡然道:“听闻那卫国公极善羞辱手下败将,纵是我朝先主,都被他勒令肉袒面缚而降,我绝不会受这样的屈辱。” “你不必为了一座疮痍残城赴死,我保你立功,也有两件事要求你。” 萧易寒不语,镇南王便继续道:“待你投诚立功,有了官爵在身,要娶阿笙为妻,护她平安顺遂。” “再有,替我杀了萧子渊。” ······ 拿下番城的日子比顾峪预期的晚了几日,好在一切都尘埃落定,镇南王身死,一应王属收押入狱。 番城早已是一片破败之象,待清算了镇南王府,留下几个副将善后,顾峪便率众回了永州城。 大胜归来,庆功宴上,顾峪特意邀请奉上镇南王人头的降将出席,不仅如此,还命狱吏带来关押了月余之久的燕回。 “萧参军,请上座。” 顾峪特意把燕回的位子安排在自己下首右列第一位,萧易寒的上首。 燕回看见萧易寒,又看向他下首几个旧日同袍,都是镇南王曾经最亲近的臣属。 他在牢中的这些日子,什么消息都没有听到。 他一直以为顾峪会在开战时杀他祭旗,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月余,这场仗就打完了? 显然,他们输了…… 为什么不杀他祭旗?为什么要留着他的命? “萧参军,坐。”顾峪再次开口邀他落座,眉目之间那份胜利者的愉悦,虽然浅淡,却十分刺眼。 燕回攥紧拳头,下意识按向腰间。 他忘了自己是从狱中来的,没有佩刀,而萧氏降将亦皆不允带刀赴宴。 唯顾峪下首左列一应齐朝副将,个个佩刀穿甲,如在战时。 燕回抢了一把刀,直接朝顾峪劈去。 诸佩刀副将皆自坐中惊起,纷纷拔刀,一时之间白光阵阵,寒声锵锵。 顾峪示意众副将稍安勿躁,只命那被抢了刀的副将出手,让他把刀抢回去。 燕回无畏生死,招招狠毒,便是那副将和顾峪近随同时出手,竟也渐有不敌之势。 “姓萧的,我兄弟处处让着你,你却当真要取我兄弟性命,兄弟们,拿下他!” 另一个副将见状,起身嚷道,见顾峪没有再阻,知他是默许了,遂领着几个副将一起上阵,夺了燕回的刀,刀架在他脖子上把人带到了顾峪跟前。 燕回站着,顾峪坐着,微微抬着下巴,眉目平淡亦威严,仍是道:“萧参军,坐。” 燕回望他片刻,忽而身子往前倾来,去就架在脖子上的刀。 其他副将顶多不会伤他,但也没有想到要阻止,幸而顾峪眼疾手快,握住刀刃阻开了他就来的脖子,没叫人死成。 “大将军!” 鲜血自顾峪握着刀刃的指间溢出,那副将忙撤了刀,只押紧燕回不得动弹。 “看来萧参军还没有想清楚,那便再好生想想。” 顾峪没再逼着燕回落座,命人还将他押下去。 ······ 宴毕,顾峪回了居处,看着自己掌心包扎的细布,叫人去请姜姮来。 “主君,属下给您上点药吧。”周武去拿金创药来。 方才宴上,顾峪的伤只是简单包扎了下,并未用药。 顾峪没有说话,只是并不伸手,周武便以为顾峪是觉得小伤不需上药的意思,遂又把金创药放了回去。 “主君,您对那萧参军真是太过惜才了,他如此冥顽不灵,宴席之上就敢拔刀伤人,您都不追究。”周武气不过说道。 顾峪沉默,听到外头侍婢唤了声夫人,知是姜姮走近了,才说道:“萧参军当是无意伤我,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 这话听得周武云里雾里,他家主君什么时候这般仁慈了?仁慈到自欺欺人,那萧参军都持刀要杀主君了,怎么主君嘴里还说他是无意伤人? “你去吧。” 姜姮进门,顾峪便屏退周武。 男人坐在桌案旁,一只手臂放在桌案上,他手上包扎着的细布格外显眼,布上还残留着半干的血渍。 姜姮也听说了宴席上的事,知道顾峪手上的伤是为了救燕回。 永州城都快传遍了,萧参军要杀顾峪,失败后欲要自杀,被顾峪以德报怨,挺身相救。 “还没上药么?”姜姮没有多问宴席上的事,一面说着,一面去拿金创药。 顾峪无所谓道:“小伤,无需上药。” 虽是这般说,却没有拒绝女郎为他解开包扎的细布,配合地把手臂平摊在桌案上,由着她为自己擦洗伤口,涂上金创药,再轻轻地包扎好。 “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为免让女郎觉得,他叫她过来就是故意给她看自己伤口的,顾峪默然片刻,压下因为女郎细致的动作而不觉扬起的眉梢,一本正经地开口,好像叫她来是为了说正事。 “我毁了他的气节,他而今一心求死。” 顾峪遂将扣押燕回在狱,假传他背信弃义归顺大齐的事说了,末了,长长叹了口气,好似在为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而愧疚自责。 “我不想伤他性命,但若是阵前对峙,我不可能赔上将士性命对他手软,是以,我才扣押了他。” 姜姮眼睫闪了闪,怔怔望着顾峪,当初他抓了燕回,扣押这么久,原是这般思虑的,想保下燕回性命? “我只能说,是他自己背逆归顺,战前归顺和兵败归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只有这样,我才能为他记个军功,将来回朝,论功行赏,他应当能谋个不错的官职。”男人淡淡说着,好像所谋所虑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不值得感恩戴德。 姜姮的目光却动了动,望他片刻,低下眼眸抿唇不语。 “但是,燕回是个有骨气的,大约宁死都不愿背上降臣的名声,我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顾峪亦沉下眼眸,面上少见的露出彷徨不定之色,好像果真对自己所为生了犹疑动摇。 成功惹得女郎起了怜悯恻隐之心。 姜姮头一回主动抓住他手腕,望着他的目光亦是温和坚定,柔声说道:“你没有错。” 顾峪唇角微乎其微地扯动了下,克制住得逞的愉悦,仍作愧疚状,“你不怪我么?” 姜姮讶异,怪他?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顾虑?她为何要怪他? “我明知道燕回不可能归降,却自作主张,让他成了一个不忠不义的失节之人,我自认是想保他性命,可在他看来,性命或许并不重要。” “阿姮,你可怪我没有两全的法子,既保全他的名声,又保住他的性命?” 他反手叩过来,将她小手完全握于掌中,好像对没能保全燕回名声一事尤为抱憾,生怕女郎会因此责怪她。 “我知道,他对你恩重,我也有意报偿他……” 姜姮目光浮动,怔怔望着男人。 都是为了她么,若不是因为她,他完全不须对燕回费这些心思。 他诸般谋虑费心,竟还担忧她会因为没能保全燕回的气节而责怪于他? “我怎么会怪你……”她低低呢喃。 顾峪的眉头终于作云开雨霁般舒展,捏了捏她掌心,知足道:“那就好。” “还有一事。” 他将将舒展的眉心复又紧了些,似很不情愿的样子,说罢话,又薄唇紧闭,放开她手,独自踱步至窗前,良久不语。 “怎么了?”姜姮亦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想要为他排忧解难地柔声问道。 顾峪转头看她,仍是闭口不言,好像对心里忖度着的事,其实极为难不愿的。 姜姮不再追问,只迎着他的目光,耐心而温和地等着。 他伸臂按在她腰上,迫她离他近了些,快要伏进他胸膛。 这才徐徐开口,“你……改日去劝劝他,别再做傻事。” 他的神色是极为不愿的,不愿说这话,可他还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了出口。 姜姮亦是愕然,根本不曾想到他要说出口的,是这句话。 难怪他方才如此为难,欲言又止,迟迟不肯开口。 依他的脾性,怎么会主动让她去见燕回呢?他当然是不愿的。 可为了燕回的性命,他还是做了妥协,竟然允她去见燕回,不止允了,还是主动想到的,主动说出口的。 姜姮的眼眸又闪了闪,不自觉伸臂环住他腰,低下眼眸,脑袋贴在了他胸膛。 顾峪的唇角终是压不住了,却仍做不情不愿的忧心状。 “但是,你不可再想着,和他一处。” 他察觉,怀中的女郎轻轻点了点头。 顾峪差点哼笑出声,及时压下心中舒畅,只抱紧女郎将她按在怀中。 他当然不能由着燕回求死,燕回现在死了,就盖棺定论,死者为大,姜姮心中会永远记着燕回曾经有多好,他会永远低燕回一头。 嫁错 第86节 他要留着燕回,留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活生生地,从姜姮心里滚出去。 ----------------------- 第60章 庆功宴后第三日, 萧易寒求见顾峪,说是想去牢中看看燕回。 “何故见他?”顾峪没有立即表态,状作闲聊随口问了句。 萧易寒道:“劝他想开些, 不要再固执。” 听上去很正当的说辞, 顾峪却是笑了下,眉目不减威严,“劝他做什么,他死了,你就是功劳最大的降将,一碗粥只有那么多,别人吃得多了,给你剩下的,自然就少了。” 萧易寒神色不改, 一脸正气凌然道:“比吃粥更重要的,还有情义。” 顾峪蔑然笑了声, “萧将军果真觉得情义比吃粥更重要,恐怕也早就身首异处了, 而不是站在这里。” 顿了顿,他收敛笑意, 平淡而尖锐地继续说道:“又或者萧将军亦是为了情义才站在这里?” 萧易寒沉默,顾峪也不逼问, 只是正告于他:“我不管你答应了镇南王什么,但是你记住, 萧子渊现在是我的人,你不能动。” 萧易寒虽然献上了镇南王的人头,开城门迎接齐军入城,但是, 他降得太晚了,可以说,他的归降几乎毫无意义,他就算不降,齐军不日也会拿下番城。顾峪接受他的归降,也只是因为此前战中曾承诺凡有降者既往不咎,他要在岭南为皇朝立信,并不代表他认为他的归降有多大功劳。 想来镇南王不堪忍受兵败之辱,但又想保下一众王室家眷,或者还有些许愤慨不甘,才与萧易寒做了交易。 萧易寒开城归降时曾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不可屠城,护佑城中百姓安宁,二是保全镇南王府家眷,不可没与齐军为奴。 想必后者就是镇南王所求,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杀了燕回。 萧易寒必是看出燕回抱着求死之心,此去牢中恐怕不是劝其生,而是要助其死。此时是杀燕回的绝佳时机,兵不血刃就能取其性命。 顾峪的态度很明确,不准萧易寒去见燕回,他却仍不离开,过了会儿,又说道:“你之前答应好的,善待王府家眷,但是现在却把他们押在牢中。” 顾峪道:“我答应的,是不将他们没为官奴。” 镇南王刚刚死去,王府一应家眷必然恨毒了他,留在外面怕少不了要折腾一阵子,还是关在牢中消磨些时日。且他有家眷在此,不能再让萧蕣华那种事发生。 萧易寒见顾峪态度强势,想了想,再次妥协,“萧笙身子弱,牢里阴寒,她已然病了,再待下去,恐性命不保,其他人你可继续关着,但是她,我要带出来养病。” 顾峪仍是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不想答允。 萧易寒见求人无用,激将道:“顾大将军不会是还在记恨萧笙此前所为,故意与她一个弱女子为难吧?” 顾峪唇角冷勾起一抹淡笑,“萧将军,我没看出你有多在意那位萧姑娘。” 萧易寒默了许久,忽而对顾峪跪下,再次说了所请。 顾峪垂目看他半晌,淡声答允,待人起身又说道:“我记得那位萧姑娘有意中人,萧将军,且不说强扭的瓜甜不甜,你已然走了这步,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亦或存着别的目的,总之,你已归附皇朝,日后尚有大好前途,但是,你若娶错了人,恐怕,不仅不能助益你,还会拖累你。” 顾峪自然没有闲心思也没那副热心肠真的去管萧易寒前程如何,单纯就是不想让萧笙好过,他不信萧易寒会一点都不计较萧笙心有所属。 萧易寒不说话,瞪了顾峪一眼,转身走了。 ······ “仲卿哥哥,子渊阿兄还在牢里关着么?” 萧笙刚被接出牢房,就缠着萧易寒这般问。 萧易寒冷淡地“嗯”了声。 "仲卿哥哥,你帮帮他吧,你去求求卫国公,那个卫国公能答应你把我放出来,一定是看重你的,你去求他放了子渊阿兄吧,我求你了!"萧笙扯着萧易寒的衣袖娇声央求。 萧易寒神色冰冷,猛地从女郎手中抽出衣袖,力道大的险些将萧笙挥倒在地。 “萧笙,都什么时候了,你眼里还只有那个萧子渊,你知不知道你亡国了,你知不知道你将来是什么下场?” 萧笙怔了会儿,低下头抽泣不停。 “好了。”萧易寒看她这副样子,忍着不耐烦,说道:“王爷临死前嘱咐我,要我娶你,王爷待我有恩,他的遗令我不会违背,但是,我要问你一句话,你是否愿意嫁我?” 萧易寒自然知晓萧笙对燕回,这话乃是故意问来,不成想,萧笙似是被他的神色吓住了,竟然有些怯懦地望着他,不敢答话。 “你若愿意嫁我,我一定会娶,但是,你必须给我忘了萧子渊,从今往后,一心一意侍奉我一人。” 萧笙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侍奉”二字会用在她的身上。 萧易寒是个粗暴之人,平常有镇南王在的时候,也不会对萧笙有多纵容,莫说而今她完全失了依仗,从今往后要仰人鼻息。 萧笙自然是不想嫁他,可是又怕燕回不娶,她的身份又加断手,恐怕找不到比萧易寒更合适的人了。 萧易寒却没有给她太多思量的时间,直接说道:“我知你不愿嫁我,你若想嫁萧子渊,我也会帮你。” 萧笙眼睛一亮,“真的?” 萧易寒目光狠厉,却是笑了下,“自然是真的。” 他已对萧笙仁至义尽,是她自己不愿嫁他,他不算背信弃义。 ······ 姜姮这厢一直没有去见燕回。虽然此前顾峪曾主动提及让她去劝燕回别做傻事,但她深知顾峪是个口不对心、阴晴不定的善变之人,她果真一早就去,怕顾峪又该变着法找麻烦,遂一直在等个合适的契机。 牢内湿寒,燕回被关押将近两个月,终是身子受不住,病倒了,顾峪才命将人送回他原来宅院养病,姜姮也趁此时机,说是想去探病。 “你和我一起么?”姜姮知道顾峪始终是介怀不情愿的,并不打算独自去看燕回,主动邀他一起。 顾峪下巴微微扬起,将要颔下去,想到一事,顿了顿,改为摇头:“我尚有公务,你自去吧。” 为防燕回寻死,顾峪命人给他戴上了枷具铁锁,日夜不曾去过,想必将人消磨得有些厉害,女郎瞧见了,怕是又要迁怒他,他不想在燕回面前被女郎拿眼来瞪。 等她回来,想怎样发脾气,都好说。 姜姮遂带着春锦去了燕回的院子。 院中伺候的婢仆还是顾峪从前安排的那一批,对姜姮小声说道:“夫人,一个姓萧的姑娘在里面呢。” 姜姮猜到是谁,而今没在牢中关着的萧氏女眷,唯有萧笙一个。 没想到燕回刚刚出狱,她就来了,姜姮转身打算折返,想了想,复又回身,款步进了院中。 “阿兄,你快些好起来,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萧笙说道。 榻上的燕回消瘦了许多,面色有些死气沉沉的枯槁,对女郎摇头,“我背叛了王爷,你杀了我吧。” 萧笙抱着他连连摇头:“没有,阿兄,我知道你没有,不然你也不会当众刺杀卫国公,你没有背叛。” 燕回掰开女郎抱着自己的手臂,推她离自己远了些,“没有帮,就是背叛,你若还是萧家女儿,就杀了我。” “你不要这样说,你果真记着我哥哥的恩义,就不要再肖想那些不该肖想的人,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么阿兄?” 萧笙其实早有察觉,自从杀了姜行,燕回不仅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从此更加郁郁寡言,总是怔怔发呆,他或许那时就有了求死之心,因为他也清楚明白,他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人了。 因为被那个女子抛弃,他也就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阿兄,你忘了她好么,我会陪着你,比她对你更好。” 因为燕回的推拒,萧笙没有再凑过去抱他,坐在榻旁低低啜泣着。 燕回微微叹了一息,“阿笙,王爷待我的恩义,我没有忘,可是,正因如此,我不会娶你。” 萧笙所求,他给不了,娶了她,或许起初尚能维持一团和气,日子久了,唯有无尽的争执和抱怨,他不能给萧笙好的生活,但也不能给她这般狼狈的生活,他不能恩将仇报。 但他所思所虑,萧笙怎会领情?只当他是嫌弃她没了王妹的身份依仗,又断了一手,觉得娶她没有颜面又委屈。 “阿兄,你不娶我,那你要我怎么办啊?我哥哥死了,以后都没有人护着我了,我只剩一只手了,谁还会愿意娶我啊……”萧笙哭着把那只光秃秃的手臂伸在他面前,一遍遍提醒他,“我是想为你报仇的,阿兄……” 她已经在抱怨他,若不是因为他,她不会到这里,更不会被人砍了手臂。 燕回亦闭上眼睛,痛苦道:“阿笙,杀了我。” “你宁愿死都不愿娶我吗,你就是嫌弃我,我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你却来嫌弃我……” “萧姑娘。”姜姮再也听不下去,不能放任萧笙如此逼迫燕回,抬步进门,这般朗声唤了一句。 萧笙看见姜姮,抹了眼泪,一副已然被人欺负了的模样,起身站去燕回头端的角落里,垂眸低低抽噎。 “萧姑娘,你变成而今这样,真的是因为萧参军么?”姜姮不管她是否楚楚可怜,说的话再没有什么恻隐之心:“两军对峙,何等凶险,你竟敢独自一人来到永州城,还胆大包天找去卫国公居宅,你彼时没有想过后果么?” “莫不是萧姑娘娇生惯养惯了,做什么错事都有人善后,有人托底,才让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口口声声是为了萧参军来的,那且问,你来这里对萧参军有何助益?” 萧笙不说话,只是抽噎声更重。 姜姮便也微微提高音量,盖过她的抽噎声,“你来这里,于萧参军没有任何助益,谈何是为他而来?你是为了你的任性,为了你的一己私心,而罔顾凶险情势,罔顾自己性命。你的手臂为什么被砍,你自己不清楚么?你不是为了救萧参军才被砍的手臂,谈何是因他变成这样?” “萧参军秉性温和,不与你计较前因后果,任凭你控诉抱怨,你就这般欺负他么?你口口声声对他好,好在哪里?” 萧笙哑口无言,无助地看向燕回,见人没有帮她的意思,恨恨瞪姜姮一眼,哭着跑走了。 姜姮这才走近燕回,一眼就瞧见了他手腕上浓重的淤痕,像两个手镯一样,都有些发黑了。 姜姮很快猜出,那是枷具留下的淤伤。 他在牢中竟然被上了枷具锁链么?为何要这么对他?不是都关押起来了么,为何还要这般折磨他? 燕回察觉女郎在看他的伤,不欲她瞧见,双手缩回被中。 姜姮亦定定神色,没有露出太多情绪,努力平静道:“子渊,事已至此,别再执着了,人生还很长,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阿久,别说了。”燕回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不管对姜姮,还是对镇南王。 姜姮默然片刻,还是柔声开口,“阿兄,你可还记得,你初入京城求学,说起以后的打算,你说朝廷虽开科举,实在有许多不公之处,他日你入朝为官,首要一务,就是还学子公道。现在,你去做这事,依然不晚。” 燕回抬眼看向她,原来他曾经说过的话,不管多久远,她都记得么? “阿兄,得活着才有希望啊,才有机会逆风而上,反败为胜,你如今死了,旁人只会记得,卫国公待你仁至义尽,你败得一塌糊涂,你甘心么?” 姜姮为了劝人求生,可谓口无遮拦,全然不知顾峪已经来了院中,就站在门外,把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不得不承认,姜姮是懂燕回的,她显然很清楚燕回的心结所在,很清楚燕回是因何求死,也很清楚怎样激起人的斗志。 顾峪皱皱眉,又听了会儿,拂袖而去。 ······ 姜姮回去时,顾峪正在桌案旁看书,不知是没有听见她动静还是怎样,竟然始终没有朝她看来一眼,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没有问她劝得如何,是否顺利。 男人不问,姜姮也不主动提,就这样两相沉默地坐了会儿,吃过晚饭,躺去榻上。 夫妻之间仍是一个字都没有。 姜姮察觉男人似乎又生气了,概还是介怀她去看燕回吧。 嫁错 第87节 明明是他允准的,她去之前还特意又同他说一次,不知道他气什么? 他把燕回折磨成那样,谁知道他是真心让人活,还是故意羞辱? 顾峪这个人太复杂,她看不透。 姜姮裹了裹被子,翻身朝里侧,闭上眼睛打算睡去。 顾峪眉心又拧紧了。 她从燕回那里回来,就没有什么要和他说么,他不问,她就一个字都不说么? 他之前表现的不明显么?她难道不知他介怀这事,不情愿这事?他都让步了,让她独自去见燕回了,她就一点不顾念他的心思,不主动给他一个说法,给他吃颗定心丸? 她对燕回真好呀! 竟还会觉得燕回是被萧笙欺负了,还站出来为他撑腰,声色俱厉地把萧笙训斥了一顿。 她可真是维护燕回! 他是让她去劝人的,不是让她去给人撑腰的! 顾峪目光一沉,骤然翻身,覆在女郎身上。 姜姮愣了下,说道:“你别乱来,你的伤还没有好透。” 顾峪眼眸压低,沉目看她。 这些日子,每每他起了那种心思,她就说他的伤没有好透,不能做那事。 他自己的伤,有没有好透,他能不清楚么? 不过,他没有强求她,翻身仰面而卧,箍着她腰将人按坐在自己身上。 “我不乱来,你来。” 口中说着不乱来,却是掐着她腰向上提起,隔着一层衣料对她轻轻擦磨。 他很会把握力道,也知道哪里能让她欲罢不能。 他的衣裳还未褪去,已然将她擦磨得面红耳赤。 他知道她没有办法拒绝了,知道她在渴望什么,方褪去自己衣裳。 他躺在那里,扶姜姮坐着,目光渐渐变得浑浊,就那样看着女郎像骑马一样不停地颠簸。 姜姮羞耻难忍,想要停下来,偏他掐着她的腰,掌控着一切。 说什么不乱来让她来,到底还是他在乱来。 “你不要……” 她一说话,他就故意加快打断。 姜姮很快就累了,便是被他扶着腰也坐不住了,瘫软了身子伏进他胸膛,说什么都不肯坐起来了。 顾峪轻轻抚着她发丝,闻着女郎头发上的香味混杂着并不难闻的汗味,没再扶她坐起,转而翻身压下。 “你希望燕回,在哪方面反败为胜?” 他重重贯力,看着她仰起的脖颈上细密如雨的汗珠,沉声质问。 第61章 听顾峪问出的话, 姜姮愣了一瞬。 她劝燕回的话,顾峪怎么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又叫人听墙根儿了? 她光明正大邀他,他推脱不去, 却又叫人听墙根儿, 把她当做什么了? 姜姮颦眉不答,好似霎时兴致索然,推他道:“我累了。” 顾峪尚未尽兴,自然不肯放她,察觉她有了情绪,下意识低头去亲她,有哄人之意。 不想,女郎偏过头,不给他亲, 手臂依然撑在他胸膛推阻,还是淡声说着“累了”。 顾峪皱眉, 仍是没有放她,掐着人的下巴掰过来, 再度低头去亲。 忽觉唇瓣一痛,腥咸入口。 姜姮竟咬了他, 都咬出了血。 女郎唇上也沾染着他的血,她抬手抿去, 瞋目看着他道:“我说累了。” 说罢,双脚高高抬起蹬在男人紧实的腰腹上, 借力将他蹬了出去。 姜姮擦洗过独自去睡时,顾峪还在望着她发愣。 许久,目光中的错愕才落下去。 虽没有尽兴,有些憋屈的慌, 但意外的是,他并不觉得生气。 她竟然敢咬他? 他也咬过她,她是不是和他咬她的心思是一样的,并非出于讨厌,只是本能地想要亲近。 都敢蹬他了,胆子好像越来越大了,总归,也不是坏事。 顾峪起身下榻,叫了凉水。 邪火被浇灭,重新躺去榻上,看看转身背对着他的女郎,想了想,长臂伸过去,想把人抱过来。 还是被无情地推开了。 “我困了。”那声音平淡中有些不耐烦。 顾峪终于确定,她就是在闹脾气了。 因为什么? 她见完燕回归家,就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过,方才做那事,她亦是推脱,后来他问及燕回,她更是恼了。 所以,她果真是因为燕回在和他闹脾气么? 因为燕回的病?她一定知晓了燕回在狱中受了折磨,就是因为这个气他? 她怎么不问问缘由呢?他不也是为了保住燕回的性命么? 顾峪又望望女郎背影,一脚蹬下去,将盖在身上的被子踹到了地上。 他看见,女郎因为突然的寒意蜷缩了下。 自入冬,两人但凡睡在一处,都是合盖一床被子,他言自受伤后总是觉得冷,一个人暖不热被窝,女郎倒也纵容,没有拒绝过。 顾峪朝里侧挪了挪,想去抱住蜷缩着的女郎。 她约是察觉了他的用意,又向里侧挪远,显然是在拒绝他靠近。 顾峪静默,皱紧了眉望着女郎,却是没再靠近。 片刻后,下榻取了被子,往女郎身上重重一抛。 姜姮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给他。 顾峪抿唇沉目,隔着黑漆漆的夜色盯她许久,越想越气。 他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留着燕回性命?还让姜姮去见他?为什么不让燕回一死百了,反正是燕回自己求死,怪不到他头上。 燕回死了,姜姮就不必再去见他,不必因为他生了病来跟他置气。 为什么只要燕回活着,她就不能安安定定地对他? 顾峪索性也转身侧卧,背对着女郎。 就让燕回自生自灭吧,他绝不会再让姜姮去见他。 ······ 第二日,顾峪就命最后一批北来将士并诸镇南王降臣及家眷收拾行装,准备北上还朝,还特意交待,燕回尚在病中,可以暂缓行程,等病好了再做打算。 “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去了。” 春锦还有蕊珠、成平一众自顾家带来的奴婢都十分雀跃,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去。 唯独姜姮坐在桌案前,望着一张契书发呆。 那是她向顾峪讨来的和离书,距书契定下的日子还有八个多月。 她本以为,她会留在这里,再也不回神都的。 “夫人,萧参军递了口信来,请您梅溪旁一见。” 姜姮收起和离书,去见燕回。 许是听进了姜姮的话,又休养了几日,燕回的气色比刚刚出狱时好了许多,望着姜姮的眼眸,总算有了几分往日的神采。 但姜姮知道,就算他病好了,顾峪也会各种借口,让他不能同行,顾峪那特意的交待,自然不是真心担忧燕回病痛,他就是为了不与燕回同行。 “阿兄,你不必着急,等养好了病再北上,应当正逢陌上花开,你可一路赏春北行,说不定到神都,恰逢上林花似锦,你可以和九郎一起去看花。” 燕回听她的话,不觉温煦一笑。当年京城求学,每逢上林花开,他和姜姮都会去看,还写信与燕荣,告诉他神都的花有多好看,说了等他长大,要一起来看。 “阿久,我不打算去神都了。”燕回邀她来这里,本也是为告别。 姜姮愣怔一息,下意识问他:“为何?” 燕回却没有回答。 太多因由了。回朝见到那些旧日同窗,说起赵青,他不知该怎么告诉他们赵青是如何死的。他也还没有办法坦然接受这个降臣的身份转而去为齐朝效力。 或许有一日,等他完全释然的时候,他还会去神都,但现在,他不打算回去了。 他不答,姜姮也不再追问,转而问道:“卫国公允了么?” 燕回曾是镇南王近臣,按理说,顾峪不能由着他留在王府故地,不然将来对圣上也没法交待。 “允了,还说,待禀明齐帝,与我个官职,但我辞了。” 军职以外的官职须得朝廷任命,便是顾峪也不能私自做主,他允准燕回留下,本来也是不合规矩的。 “阿兄,你……你会好好活着么?”姜姮只有这一句话。 嫁错 第88节 燕回笑了下,情难自抑朝她走近两步,伸出手臂想抱她,又及时收手,温温地望着她。 “会,我一定好好活着。” 她为了他能活着,求神拜佛,求卫国公,更在他重伤卫国公时数次放他离开,便是明知不可能与他一处的时候,依旧想方设法要让他活着。 她如此珍惜他的性命,他也该好好地听她的话。 “阿兄,那你,保重。”姜姮像从前一样,怕再多说一句又会让他两难。 “嗯。”燕回颔首,却不对她还道珍重。 “阿久……” 他异想天开地想问一句,她还愿意留下来么? 想了想,没有开口。 不能再留她,一直都是她来奔赴他,他不能再贪心了。 ······ 自梅溪回去,姜姮又坐在桌案旁好长时间,一直都那般呆呆地看着那封签好的和离书。 连顾峪早就站在身后都没有察觉。 顾峪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一定是听说燕回留在这里不走了,也动了留下的心思。 那封和离书就在桌案上摊着,顾峪一伸手就能拿到,而女郎在发呆,反应过来时,和离书已被男人抢去,高高举在手中,是她蹦起来都够不到的高度。 “给我。”姜姮瞋目颦眉,朝他摊开手掌。 顾峪不仅没有遂她的愿,还当着她的面,拿出火折子,把那封和离书烧了。 在一纸和离书完全化为灰烬前,顾峪一直高高举在手中,不给女郎任何灭火的机会。 火焰燎灼着他的手,他仿似没有知觉。 最后,他把那飘舞着的灰烬抓了一把,摊开递给女郎,“还要么?” “不如,我再写一封给你?”他挑衅地望着她,故作大方,又道:“不过,时间得写今日。” 姜姮咬唇,攥了拳头。 他想写就写,想毁就毁,可曾真的动意放她走过? 怕不是都是他一时兴起,从来没有当真,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她的意愿。 “我不会同你回去了。” 姜姮坚定地告诉他,转身离开。 她走得急,男人比她走得更急,几步跨出去便越过了她,挡在门口,高大挺阔的身躯拦住了她的去路。 “姜姮,你可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在契书到期之前,你再敢动和离的心思,这约定就作废,我不会再给你任何和离的机会。” 男人冷眉冷眼冷声冷语,望着姜姮唯有理直气壮的震慑和强势。 姜姮险些被他气笑,她何曾说了要和离? 自他受伤以来,她何曾说过一个字与和离有关? 她方才的确在看和离书,可是,她有拿给他么,有说过一个毁约的字么? 明明是他不由分说抢了烧了,到头来又怪到她的头上,好端端的成她毁约在先了? 他果然阴谋连连,诡计多端,黑的也叫他说成白的。 姜姮懒与他争辩,仍要夺路离开。 不成想,他忽而将她扛起扔去内寝的榻上,扔下人之后,转身离开。 姜姮追出去时,门居然从外头锁上了。 隔着门能听到,他对家奴下令,要人把门窗锁死,看牢了她。 “卫国公,你放我出去!”姜姮拍门道。 顾峪当没听见,拿了自己惯用的长刀在院中操练起来,砍倒了一片竹林,尤不解气,提着刀去了燕回院里。 “你和她说了什么!” 他好心允他去和姜姮道别,他倒好,又趁机给他使绊子,竟敢挑唆姜姮留下。 明明姜姮已经很久没有同他置气,没有刻意慢待他疏远他,都是因为燕回,她又开始和他闹了。 燕回不答话,只是沉目望着他问:“你又对阿久发脾气了?” 顾峪也不答他的话,警告道:“你若不甘心,就跟我回神都,我陪你玩到底,不要躲在这里,使什么阴谋诡计拆人姻缘!” “卫国公,你若始终对她不能放心,为何还要纠缠?” 当局者迷,燕回却看得很清楚,他的阿久当真再也不是他的了。是顾峪矫枉过正,时时处处以为,姜姮的心思一直都在他这里。 “不如,你放手呢?”燕回平静地说道。 “你做梦。”顾峪眉眼亦是漠然,转了下长刀收起方才还怒不可遏的攻击之势,微微扬起下巴,“我对她放心得很。” 他看向燕回,挑衅也坚定地说道:“从今往后,我会和她夫唱妇随,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他扬了下唇角,复回了自己院子。 关着姜姮的房内早就没了动静,不知人在里面做什么,是不是又被气哭了。 方才,的确是他没忍下脾气,又对她强来了。 她为什么能对燕回念念不忘,不就是燕回从来不对她发脾气么? 燕回就发了一回脾气,姜姮就不要他了…… 顾峪行至水缸旁,低头看水面上自己的影子,依旧有些凶巴巴的。 他四下看看,家奴家婢都在忙着收拾行装,没有人留意他在做什么。 他复转头,映着水面快速地按按唇角,把那不怒自威始终抿着些的唇角压出一个不那么冷厉的弧度,而后朝正房走去。 屏退看守的家奴,顾峪亲自打开门锁,见女郎在桌案旁坐着,看他一眼,又赌气地收回目光。 他克制着没有皱眉,在她身旁坐下。 女郎不欲和他同坐一处,他坐下,她便要站起。 顾峪还是没有忍住,强势地按住她手臂,不准她走。 “你若不想在神都待着,等我复命,我陪你找个舒坦的,不冷不热,没有蛇虫肆虐的地方,如何?” 姜姮诧异的眼神望过来。 他兀自解释,“我不是对你不放心,我是对燕回不放心,你心地良善,耳根子软,最易受人欺骗。” “他没有骗我。”姜姮说道。 顾峪心底沉了沉,压下不悦,通情达理道:“那自是最好,是我想多了。” 他自她的手腕越过,将她小手攥在掌中,“阿姮,随我回去。” 第62章 自永州城北上归朝, 不似来时顺风顺水,且越往北去天气越冷,偶尔还遇风雪留人, 顾峪一行回到神都时, 已经是二月初。 刚刚向圣上复命事毕,秦王便邀他去府中叙旧,要赶着做另一件事了。 “承洲,你果然不负众望,父皇对你满意得很!”秦王自然也很满意,言语之间不掩嘉奖之色,与他敬了几杯酒,说道:“而今四海归一,民心初定, 父皇有意马放南山,与民休息, 往后,大概不会再有大动干戈的行军之事。” “承洲, 我想调你入吏部,我们再一起做一件事。”秦王开门见山。 “不做了。”顾峪与秦王多年交情, 也不与他拐弯抹角,“我要辞官。” “什么?”秦王疑心自己听错了, 忍不住问道:“你要辞官?” 顾峪点头,郑而重之地“嗯”了声。 秦王见他神色认真, 不似随口一说,又问:“为何?” 顾峪慢悠悠饮了口酒,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累了, 想歇歇。” 秦王怎么可能信这个缘由?想了想,兀自开解他:“你别信什么功高震主,庸碌无能之辈才会怕镇不住自己的儿子臣子,我父皇对你对我断然不会有这般忌惮,你若是顾虑这个,想效仿先贤激流勇退,大可不必。” 顾峪摇头,“我没这个顾虑,就是累了,想歇歇。” 秦王仍是觉得顾峪一定有更深的思虑,好言劝道:“你想歇歇,可以告长假,父皇一定会允准,哪里需要辞官?” 顾峪道:“我已想好了,殿下不必再劝。” 秦王左思右想,想不通他辞官的因由,亦暂时不再追问,只邀他好好吃酒。 ······ 这日后,顾峪又马不停蹄忙了几日,有意把岭南军防诸务都交接出去,果真如他说的,有了辞官之意。 顾峪忙朝中事,姜姮这厢也没有闲着,回到京中才睡了几日大觉,又被韦贵妃以叙旧之名请去宫中赴宴。 姜姮虽是卫国公夫人,此前深居简出,与宫里的贵人们几乎没甚来往,哪里谈得上叙旧,想来韦贵妃另有所求。 “我记得阿月得有十七岁了吧?可许了人家?” 韦贵妃对顾青月心仪秦王之事自然早有耳闻,此前一直未提,也是觉得没到时候,而今顾峪凯旋归朝,功冠三军,这姻亲也该定下了。且她也听秦王提了顾峪辞官之事,虽然秦王说与儿女姻缘无关,但韦贵妃私心以为,当是有些干系的,大概顾峪对秦王与归义夫人之事还是有些介怀,这才会在荣宠之盛时辞官。 韦贵妃不希望秦王少了顾峪这只有力臂膀,邀姜姮入宫叙话,一来是想促成秦王的姻缘,二来,也有意探一探顾峪辞官的真正因由。 姜姮有些意外。 按说婆母尚在,韦贵妃要问儿女姻缘,应当直接找婆母来。 但韦贵妃既问到了她这里,姜姮便也只能答复,“我刚从岭南回来,有些事未及细问,但听说,在相看了,还未定下。” 这话与韦贵妃从女儿湖阳公主那里听来的完全不符。湖阳公主说顾青月眼里没有别人,只想嫁秦王一个,怎么顾家是这么个说法? 韦贵妃朝姜姮望来一眼,见她神色从容,不卑不亢,看不出真假虚实。 姜姮的话若是真的,也就说明,顾家没太想把女儿嫁进皇家,这是顾峪的意思?要与秦王彻底分道扬镳了? 嫁错 第89节 “一家女,百家求,既未定下,我便也为我家五郎问一问,姜夫人,你瞧着秦王如何?” 韦贵妃心内百般思虑,面上仍作云淡风轻温和笑语,好似今日邀姜姮来只是闲话家长里短,没有其他用意。 她这般直截了当地问了,姜姮自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笑说:“秦王殿下风姿英朗,气度高远,自然是最好的郎君,只是,阿月的姻缘我做不了主,须得回去禀与母亲,请她来定夺。” “该当如此。”韦贵妃通情达理地含笑说道。 “娘娘,秦王殿下来了。”宫人来禀。 不等韦贵妃说话,姜姮主动起身告辞,离了这处暖殿,方出殿门,碰上了秦王。 “承洲在含光门等你。” 姜姮与秦王见礼,听他这般低语提醒了一句。 至含光门,顾峪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两人一同登车回程。 马车上,顾峪才问起,“贵妃寻你何事?” 姜姮如实相告,末了道:“我不知阿月如今到底是何想法,总之,我没敢说太多。” “是这事?”顾峪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韦贵妃召见姜姮是要说她阿姊归义夫人的事,这才一得到消息就搬秦王过去把人捞出来。 自姜妧去秦王府被湖阳公主撞破,韦贵妃便也知晓了这些秘事,听闻顾峪南下永州没多久,姜妧便也去了慈云庵。这几日,姜家为姜行办丧事,姜妧亦自庵中返家。 顾峪以为,韦贵妃也听到消息,召姜姮来是要让她去劝诫她的阿姊安分守己。 姜姮亦看出顾峪另有思虑,问道:“你当是何事?” 顾峪才不会和她说这些事,随便寻个托辞搪塞过去,打量她一眼,随口道:“怎么穿这么少?”便揽了人过来拢在怀中。 印象里,姜姮十分怕冷,往年冬日出行,她都会穿上好几层,厚实得有些臃肿,彼时他的手按在她腰上,从来都是见衣不见肉。但她今日穿的不甚多,外头只罩了件白色狐绒斗篷。 许是那些调理身子的药有了效用,姜姮而今确实不如之前怕冷了,一些从前觉得薄的衣裳,如今穿来又觉正好。 她扯了斗篷一角给顾峪摸摸厚薄,说道:“这个很暖和呢。” 顾峪本是随手一摸,忽而发现这斗篷双面不同色,外头是白的狐绒本色,里头是一层红绫衬布。 红色的斗篷? 顾峪把斗篷解下,翻过来,红色一面朝外,重新给女郎披上。 姜姮不知男人起了别的心思,只当他也是觉得这样穿暖和,配合地把斗篷系好,说道:“你也觉得这样穿暖和是不是?我也喜欢这么穿。” 顾峪望着她,眼眸动了动,“你喜欢这么穿?” 姜姮点头。 “这是你的衣裳?” 姜姮诧异,“是我的衣裳啊。” 皮料贵重,便如姜家这般人家也做不到年年添新,更不可能有了新的就扔了旧的,姜姮这件狐裘斗篷还是她及笄那一年添置的,那一年她就是这么反穿着回了姜家,还被家人笑话她一个斗篷都看不出里外,以至于她后来很长时间都中规中矩地将白色狐绒一面穿在外面。 她确实经常穿阿姊的衣裳,但这一件是她的。 “你是不是,从前见过我?” 顾峪越望她,心中那个影子便越清晰,六年前,不,又是一年春寒,该当是七年前了,七年前那个穿着红色斗篷,遥遥对姜行喊大哥的女郎,和眼前人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一样干净的目光,一样沉澈的笑容,没有任何复杂多变的割裂。 细想来,姜妧不是没有在营所见过他,但是从来都是礼貌地轻颔示意,不曾给他有多一分的教养之外的笑意。和那个含笑看人,在姜行面前为他说情的红色斗篷女郎完全不一样。 那个女郎不是姜妧,是姜姮,是姜行这个亲兄长都认错了的。 难道姜姮忘了,为何从来没有和他提过这事? 她一定早就见过他。 姜姮这才意识到顾峪让她反穿斗篷的用意,原是想起了那件事,要确认一些东西。 “我不太记得了。” 她当时的眼中没有其他男人,而顾峪彼时受罚,似乎赤着膀子,她更是有意避开不看的,只听他提起来,应当那时有过一面之缘。 “就是你,对不对?” 他神色忽而凝重,深深望着她,又说了一遍那日的情景,一遍遍问:“就是你,对不对?” 姜姮也确定了就是自己,只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到底,当时就算不是他受罚,是旁的男人,她也会出手相帮。 顾峪的眼角却浮上笑意。 他早该想到是她,只有她宅心仁厚,会不计回报帮助那些困境中的寒门子弟。 他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姜姮有些不自在。 这里是马车上,真怕他不管不顾地起了什么心思。 “我们快到了,快该……” 他压过来的唇吞了她的话,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他起了心思。 他从未有过的热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满意、中意她。 从前他这般时,多少有些男人本能的欲望在作祟,但这回,姜姮能清楚察觉,他的欲望起自于他突然浓烈起来的情绪。 概也是顾念在马车内,他并没有去解她的衣带,没有把欲望延展至别的更过分的地方,就只是按着她贴在车壁上,重重亲吻。 “快该下车了,你别……”姜姮怕他下一刻就失了控制,只能缓兵之计地央哄道:“等回去了,回去了你再……” 顾峪顿了下,望女郎一息,故意问她:“回去了,再如何?” 姜姮抿唇不语。 因为要入宫,她是画了唇的,现下被男人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顿,唇脂都花了,顾峪的唇角就沾着一些。 待会儿下车给人瞧见了,岂不是都知道他在马车上对她…… 姜姮拿出帕子,去给顾峪擦拭唇角。 男人一开始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就是镇定如初,没有躲她伸来的手,好像她做什么都好,他都会顺从。 姜姮刚刚给他擦完,男人又低头过来要亲。 姜姮忙推他道:“回去了你再……” 顾峪停下动作,等着她的话,见她又只说了半截儿不肯说完,故意诱导:“再如何?” 她不说,他就又来亲,姜姮被逼无奈,只好道:“再做那事。” “一言为定。”顾峪笑了下,总算安分下来。 姜姮总觉得怪怪的,怎么听来,像是她在主动邀请他做那事似的? 越思量越觉得有这意味,姜姮气得没忍住踢了男人一脚,他却仍是目光含笑,甘之如饴般纵容地看着她。 ······ 姜行的丧事办得很盛大,且他虽没有大的军功,到底死在南土,圣上看在姜家世族的身份,又念及顾姜两家姻亲,还是酌情加封赠官,以示恩荣。 但姜家并没因此消散多少悲痛,姜行之前的官职,说足了也就是六品,加封一级变成五品,至于赠官,都是些虚封,没有实际好处也不能惠及子孙,只名声好听一些罢了。 姜父没有办法忍受丧子之痛带来的就是这些,对姜行之死耿耿于怀,等丧事毕,又寻了姜姮来,问道:“你大哥究竟如何死的?” 他已听说了姜行的真正死因,知道是燕回动的手,但这些话是他听别人议论的,姜姮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要听姜姮亲口告诉他,她的亲兄长是死在何人之手。 姜姮仍道是遭了镇南王的暗算。 “到底是谁暗算他的!”姜之望拍案,横眉怒目望着姜姮,仿似看着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杀子仇人的盟友。 姜姮不语,姜之望没了耐心,啪啪拍案,怒道:“是燕回!竟然是燕回!你就看着燕回杀死你兄长,你就眼睁睁看着!” “父亲,”姜姮缓缓开口,试图好声解释:“不管是谁暗算大哥,都是镇南王的人,两军交战,你死我活怎可避免?当初大哥百般坚持想随顾峪前去打仗,你就没想过会天人永隔么?” “住口!”姜母王氏亦是声色俱厉,“你听听你说的话,像是一个姜家人该说的话么!” 姜姮默然片刻,继续说道:“当初大哥想方设法要做卫国公的副将,一心想要谋个军功回来,父亲为何不阻止?父亲也是领过兵的,难道不知急功近利是兵家大忌?又或者,父亲也和大哥一样心思,急需一个军功来维持姜家尊荣?当初,父亲若劝下大哥好端端在京城待着,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你还在狡辩!倒怨起你生身父亲了!” 姜之望拍案站起,“你为什么不杀了燕回为你大哥报仇!你明明有机会杀他,你轻而易举能杀他,为何不杀他!” 岭南的事情,尤其燕回杀姜行前后诸事,姜家打听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劝姓燕的小子别来京城,你到现在还在护着他!” 姜姮而今无比庆幸燕回没有随他们一起回来神都,若不然,一定会被姜家想方设法追杀。 身为冠着姜姓的姜家女儿,她应当同仇敌忾,可是……她冠着姜姓,却几乎是长于燕家。 “父亲觉得,我该护着兄长,为兄长报仇,因为我与兄长一母同胞,骨肉相亲,那试问,我能对,自幼呵护我,陪伴我,教我写字读书,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的兄长,兵戈相向么?” 姜之望本来就在气头上,姜姮这般理直气壮认为自己没错的态度愈激起了他的怒火,巴掌重重扬起,未及落下,姜姮竟然伸手抓住了他袖角,阻了他的动作。 “父亲又想打我么?我如今的境地,这般选择,不都是因为父亲,”她看向王氏,漠然说:“和母亲么?” 是他们生而不养,弃她于别处,让她承了燕家的恩情。 “我若和阿姊一般,生于姜家长于姜家,自幼受父兄呵护关爱,不消父亲母亲厉声教导,我也知道谁更亲近,也会想方设法手刃杀兄仇人。” 姜之望听了这些话,不止没有半点愧疚,反更加愤怒,重重一挥衣袖,将人推翻在地,指着她道:“你而今富贵荣华,不是姜家给你的尊荣?你这副皮囊,不是我与你母亲给你的?你身上皮肉骨血,哪一点不是承自姜家?现在你翅膀硬了,敢来抱怨我与你母亲的不是了!好啊,我不打你,你别做我女儿!” 姜之望震怒之下,命家奴拿来一把刀扔在姜姮面前,“你别做我女儿,把该还的东西都还了!” 姜姮也不惧,拿起那刀递向父亲,“你们当初生我,没有问过我的意愿,而今想拿去,自然也该自己动手,没有让我自伤的道理。” 众人皆惊,堂内一时寂冷一片,像月夜下的坟场,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姜之望本是气话,没有想到姜姮会这样回他,口中连连说着好,去拿刀的手却是颤抖不已。 “卫国公来了!”家奴惊声来禀。 顾峪已踏着话音大步行来,迈过厅堂门槛,瞧见这幕,打量姜姮没有委屈之色,反瞧姜之望被气得发抖,急步而来的气势才稍稍收敛些,却也不插手,就站在姜姮身后,做她的后盾。 姜家人面面相觑,都盼着卫国公能把姜姮劝下带走的,不想他似乎没这想法,镇定地看起热闹来了。 姜之望颤抖着手,始终没能接过那把刀,最后一扬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姜姮也扔了刀,转身离开姜家。 春寒料峭,马车里,姜姮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静静靠着车壁发呆。 很多次了,她都告诉自己,不要她的人,她也不要他们。 嫁错 第90节 此去岭南,她想着再也不回来了,她与姜家就这般天南地北的淡漠下去就好,没有必要闹的骨肉反目。 却不想,最终还是走到了这步。 是她不够聪敏,没有更好的办法么?还是,她境遇如此,本身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没错。” 顾峪在她身旁开口,平平淡淡,没有一丝她才与自己父亲反目了的顾忌。 姜姮望他,他又不知前因后果,怎么就这般确信她没错? 他进门时,刀可是在她手里,气得她的生父手都发颤,恐怕很快,她忤逆不孝的名声就要传遍神都了。 说不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都要传成她拿着刀,要逼死她的生父。 她不理会男人,兀自靠着车壁发呆,顾峪却似看透了她在想什么,淡然道:“不用担心,这件事,姜家不会传出去。” “嗯?”姜姮诧异看他,“你怎么如此确定?” 顾峪低眸,遮住目中笑意,唇角压不住轻轻扬了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不过,她的胆子真是大了呀。 果然,纵容是有用的。 第63章 隔了几日, 姜姮并没有听到什么流言,而她自己也并没有想象中彷徨痛苦,没有如自己一直担心的那般, 总怕背上不孝的骂名。 甚至在她生辰日, 姜家破天荒的记住了,还遣人送来了生辰礼物。 一切正常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像不曾父女反目。 是因为阿姊也在京城,也要过生辰,所以想起她的生辰,送来了生辰礼物么? “姑娘,是只玉手镯,成色瞧上去很好呢。” 蕊珠早年是伺候姜妧的,好东西见过不少, 能叫她说好的东西,自然是不差的。 姜姮淡漠地“嗯”了声, 只抬目晃了一眼,甚至没有接过来细瞧, 命道:“收起来吧。” 她心下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没有欣喜, 没有受宠若惊,亦没有太多疑惑思虑。 她早就过了期盼生辰礼物的年纪, 给与不给,给什么, 都无所谓了。 “姑娘,七姑娘说想见你,请您去茶楼说说话。” 姜姮愣了愣,忽然想明白了。 或许这生辰礼物不是姜家送来的, 只是阿姊送来的? 姜姮去了茶楼,来见她的确实只有姜妧一个。 本以为阿姊要劝她去和父亲母亲认个错,不想,自她进门,阿姊寒暄着问她在岭南过得如何,绝口不提她与父亲吵架的那桩事,好像全然不知。 她不提,姜姮也不说,同她一样做岁月静好的姐妹闲聊,亦问起她的近况。 “我也很好,慈云庵很清静,少了许多是非。”姜妧脸上并无哀怜神色,寻常说道。 姜姮这才知晓她这阵子一直在慈云庵,除夕都未能归家。 细想来,阿姊和秦王的事被湖阳公主撞破,又怎可能瞒得过韦贵妃,阿姊避去慈云庵,怕就是受韦贵妃所迫。 “秦王……打算怎么办?” 姜姮尤记得当初阿姊就是看透了这些阻隔的,而今,这些阻隔还是来了,不知秦王可有法子解决。 姜妧低眸,淡然笑道:“我这是去为先主持斋祈福,和秦王没有干系。” 姜姮诧异了下,想到她素来骄傲,不愿承认受制于韦贵妃也在情理之中,遂也不再多话。 “你呢,这次回京有何打算?”姜妧是替秦王打探消息来的,想问问顾峪为何辞官。 姜姮并不知阿姊的这层心思,只觉得她问话莫名其妙,还能有什么打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日子呗? 若说打算,那也唯有一桩吧,从今往后,她要好好经营她的香行。 “没什么打算啊。”姜姮淡道。 姜妧听这话音,不知姜姮是刻意隐瞒还是果真没甚打算,想了想,直接说道:“听说卫国公要辞官,我以为你们有别的打算呢。” “辞官?”姜姮没有听顾峪提起过一个字。 且顾峪如今日日往衙署跑,看上去比以前还忙,哪里有辞官的意思? 姜姮却也明白了阿姊邀自己前来叙话的目的。 她和秦王没有断,她这趟是为秦王来的。顾峪辞官,恐怕秦王是最不愿意的那个。 “我没听卫国公提起过,也不知他为何要辞官。” 姜姮没有同阿姊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地告诉她实情。 “你也不知,那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姜妧看看姜姮,想了想,拉着她手柔声说道:“你问问卫国公呢,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姮自然也有此打算,点头应下,劝姜妧道:“阿姊,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除了秦王,其他好儿郎你仍旧是可以挑选的。” 姜妧听劝地点点头,没有与姜姮说太多。 ······ 才回到凝和院,姜姮前脚进门,顾青月后脚就跟了进来。 “嫂嫂,我哥哥为什么要辞官啊?” 好像顾峪要辞官这事,除了姜姮这位妻子,其他人都知道了,都比她更关心。 “你也是来为秦王问的?” 顾青月愣了下,面色滞怔片刻后才恢复如常,摇头道:“不是,秦王没有来找过我,是我听湖阳公主说哥哥要辞官,我想问哥哥为何要辞官。” 姜姮叹了声,“我也不知,我更是今日才知他有了辞官的心思。” “嫂嫂,他们都说我哥哥勇冠三军,论军功,当朝没有能胜过我哥哥的,将来也不会有,你说,我哥哥会不会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怕功高震主惹了圣上忌惮,所以才想辞官?” 顾青月来找姜姮之前,先找顾岑问了的,顾岑引经据典给她好一通头头是道地分析,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 姜姮摇头说“不知”,“回头我问问他,咱们别猜了。” 姜姮示意顾青月在自己身旁坐下,一面亲自给她斟了盏茶,一面打量着她的神色。 顾青月虽还未过生辰,不满十七岁,但也快了,因为顾峪和秦王交好,许多人也曾经和顾青月一样,以为她一定会嫁给秦王,是以她虽早已及笄,但迄今为止没有人上门说亲。 姜姮那日在韦贵妃面前说的话,单纯是因为,如果顾青月不想嫁秦王,可以有个水到渠成的说辞,不会太突兀,也让韦贵妃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阿月,你想好了么,还要嫁秦王么?” 姜姮把韦贵妃的话说给顾青月。 “我本该告诉母亲,让她去做决定,但是我想,如果母亲知道了,大概会劝你嫁给秦王,多少会影响你的决定,所以我一直没有和母亲说,就是想你能有更多自由,更多为自己考虑而做出决定。” 顾青月低眸沉默许久,也与姜姮道出心中所想。 “嫂嫂,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不在神都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我想不出答案,要我放弃,我不甘心,可是要我嫁给秦王,我又怕将来会受不了,会后悔……” 姜姮能理解顾青月,毕竟那是王妃的位子,将来还有可能是皇后,母仪天下,哪个女郎能唾手可得?但顾青月能,只要她点头,这个位子就会是她的,让她放弃,她怎么能甘心呢? 想了想,姜姮道:“不如,先相看几个,如果都看不上,心里依旧想着秦王,就做决定吧,不管将来怎样,至少当下你是遂愿了。” 顾青月迟迟放不下秦王的缘由大概还有一个,见过的郎君太少,早早的把自己的心思禁锢在一个男人身上了,这才纠纠结结犹豫不决,或许多见几个男人,多看些风景,就不稀罕秦王了。 顾青月也答应这么办。 姑嫂两人正说着话,顾峪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锦缎包裹。 他平常没这么早回来,都是天色昏昏才到家,今日才是后半晌,竟然就回来了。 “三哥,你拿的什么?” 顾青月好奇跑过去,就要接过顾峪手中的包裹去翻。 顾峪手臂后撤,将顾青月已经攥住的包裹一角扯出,说道:“小儿不宜,这不是你能看的。” 因着顾峪一向正经,几乎没有说过诳语,顾青月便以为包裹里的东西真是夫妻之间才能看的,羞红了脸,立即跑了开去。 顾峪把包裹放在姜姮面前的桌案上。 姜姮也当了真,不肯打开。现在才是后半晌,万一瞧了那东西,顾峪又起了心思…… 那包裹很大,看着倒不是很重,放在桌案上,几乎占去了一半位置。 姜姮不禁有些好奇,什么东西只有夫妻之间能看,还做得这般阔大醒目? 那种东西一般不都是小巧便携,易于隐藏的么? 她不动,顾峪便当着她的面去解包裹,姜姮立即偏头不看,做一点都不好奇的回避状。 等顾峪打开包裹,姜姮才看出那是一件狐裘斗篷。 根本不是什么小儿不宜的东西。 “怎么,失望了?”顾峪看着她发呆的神色,故意这样问。 姜姮抿唇,瞪了他一眼。 “试试。”顾峪说道。 一般的狐裘斗篷都是一面原生狐绒,一面衬布,这斗篷却双面都是原生狐绒,一面白绒,一面红绒,皆是毛色纯正没有一丝杂质。 红狐比白狐更罕见,毛色纯正的红狐更是百年难遇,是以红色的狐裘衣往往价值千金,甚至有话云,千金易得,红狐难求。 这斗篷真是好看的紧,难怪方才顾峪不肯给阿月看,若是阿月看见了张嘴要,顾峪自然不能给她,少不得又要惹她不快。 是给她的么?生辰礼物? “你记得今日是我生辰?” 怎会有女郎不爱好看的衣裳,更莫提这衣裳好看又贵重,姜姮心里自然是有些欢喜的,披在身上照了又照,穿完这面穿那面。 顾峪便知,这礼物没有选错。 从前他们没有为彼此贺过生辰,也常常不记得各自生辰,比如这回在永州城,他自己忘了生辰日,而女郎大概也没记得。前几日听秦王提起在给姜妧准备生辰礼物,他也才想起,姜姮的生辰也是这日。 嫁错 第91节 他的生辰已经忘了,总不能再忘记她的。 房内还烧着地龙,暖和得很,这狐裘衣又是实打实的双层皮料,披上没一会儿,姜姮就出了一身汗。 她如今真是不比以前畏冷了。 姜姮脱下狐裘衣,命春锦好生打理放好,亲自给男人斟了盏茶奉上,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听说你要辞官?” 顾峪一面喝茶,一面轻颔首。 “为何呀?” 顾峪风头正盛,前途无量,只要以后没有谋逆的大过,只要没有改朝换代,他现在的军功可以保他呼风唤雨一辈子。 他这个时候辞官,真是叫人想不通,也难免叫人多番疑虑猜测。 “真是因为,怕惹圣上忌惮么?” 虽是这般问,姜姮却也知这猜测不合顾峪脾性,他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不会因为还未发生且也不知会不会发生的坏事就放弃眼前的大好前程。 “不是。”顾峪语气寻常,“你不是说,不想在神都待了,我曾答应你,等回京复命,带你寻一处舒坦的地方住着。” 姜姮愣住,眼睫轻轻颤了颤,定在男人身上。 若非那是前不久他们在永州城吵架之后刚刚说的话,姜姮恐怕早就忘了。她当时说不和他回神都了,是在赌气,气不过他说一不二、完全不管不顾她的意愿。 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当真。 却原来,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竟真的在做打算了? 他辞官,竟和这官场如何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顾虑什么功高震主,什么激流勇退,只是因为,他曾答应她,不在神都住了。 姜姮收回看他的目光,低下眼眸不说话。 “我手头累积的军务有些多,得找合适的、能胜任的人,全交出去也还需一些时日,大约再有一个月,应当能办妥,到时恰逢春暖,正宜出游。” 概是怕她觉得他这连日在衙署忙公务,辞官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是真的,所以,他又这般心平气和地解释了句。 姜姮不语,心里想,要是给人知道顾峪辞官是这么个理由,会不会骂她? 她又哪里想到夫妻吵架时,她一句气话,他一句哄人的话,他就当了真?为此还想辞官? 太荒唐了。 他果真辞官,带她游览四海,两人岂不是日日都要腻在一处,他会不会更没个节制,起了心思不分昼夜就要做那事? 姜姮不太想过这种让男人无所事事的生活,而今这般就挺好,他在朝中忙他的,她在家里管她的。 “你别辞官了,我觉得神都就挺好。”姜姮劝他说。 顾峪愣了下,看着她眼睛分辨真假。 她曾经不是想让燕回什么都别做和她远走高飞么?怎么现在是他,她就又……没那么迫切了? 顾峪的唇角不自觉微微压低。 但今日是女郎生辰,多问一句都可能再招致一场口角,他遂什么话都不说,沉着眉眼低头喝茶。 姜姮察觉他有了些情绪,虽然想不通因由,但念在他终是一片好心,没有放着他不理,转而说起顾家小妹的姻缘来,说了想给阿月相看郎君的事。 顾峪对这些事没甚兴趣,不打算多问,随口道:“你看着办吧。” 姜姮也没打算叫他多操心,但是这郎君的人选,顾峪或许能做个推荐,毕竟他在朝中为官,认识的郎君要比他们多,相对而言也了解多些。 “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顾峪没有多做思虑,张口便要说“没有”,看见姜姮,忽而想到一个人。 越想,越觉得此人合适。 “杜仲,我觉得他不错。” 顾峪始终望着姜姮神色,看她如何反应。 第64章 顾峪推荐杜仲, 看重他的才学品行自然算是一端,更深的思虑则是,他曾受过姜姮的恩惠, 对姜姮心存……权且说是感激罢。且杜仲年纪与顾峪不相上下, 至今未有婚配,谁知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杜郎中为人沉稳,生得亦是一表人才,国子监出身,科举入仕,家世清白,阿月若能嫁他,当是桩不错的姻缘。” 顾峪从没有这般面面俱到地夸过一个男人,便是秦王也不曾让他用过这许多溢美之词, 杜仲算是头一个。 姜姮却从这罕见的一片褒奖中品出些狐狸和羊交朋友的味道。 顾峪明知道杜仲和燕回曾是同窗,她在南下永州前曾拜托杜仲教导燕荣, 燕荣对顾峪可谓恨之入骨,真叫杜仲做了顾峪的妹婿, 岂不是让人在这层层纠葛恩怨中为难? 国子监出来科举入仕、家世清白的年轻才俊又何止杜仲一个,顾峪刻意把杜仲拎出来, 安的什么心? 姜姮摇头,否了他的提议, “我觉得不妥。” “如何不妥?”顾峪盯着她问,势必要她给一个正当的因由。 “杜郎中和你年纪差不多, 比阿月都快大十岁了,有些老了。”姜姮说道。 顾峪眉梢动了动,他这就算老了?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我觉得正值盛年。”顾峪坚持。 姜姮想了想,仍是不允,又找了诸多借口推脱,总之就是不肯让阿月相看杜仲。 顾峪板着脸,虽然不悦,终是没再多话。 第二日,顾峪便假借公务之名亲自到衙署找杜仲,先是象征性地说了些公务,再随口问起他的年纪,进而水到渠成地提了嘴他的姻缘,便说了自家有个妹妹正是适婚年纪。 “我夫人说,你一表人才,秉性沉稳,才学出众,家世清白,与我小妹颇为般配。” 顾峪神色平淡,从容自若,好像这些夸赞、保媒的话,全都出自姜姮之口,他只负责转述,没有半分作假。 杜仲愕然许久。 今日之前,他与卫国公几乎没有什么来往,只去岁仲秋后不久在国子监外碰过一面,彼时卫国公还凶狠严肃地告诫过他要守礼本分。 依卫国公的性情,断然不会有让他做妹婿的想法。倒是姜夫人宽厚温惠,约是会记挂着他的姻缘。 姜夫人一番心意,他若直接拒了,难免有些不近人情,就算要拒,也该见上一见,若觉不妥,当面与姜夫人说清楚才好。 顾峪见杜仲没有拒绝,便与他说了个日子,让他到自己府上做客。 邀杜仲来府的事情,顾峪并没有告诉姜姮,就那样和杜仲在待客的前厅坐了大半晌,期间叫顾青月出来见了一面,便算是相看过了。 “杜郎中意下如何?”顾峪这就管人要个答案。 杜仲虽未经情事,也看得出顾家小妹对他并没有多满意,他自然也听说了些顾家小妹与秦王的纠葛,虽不知其中细节,至少清楚顾家小妹原来是打算嫁秦王的。 他与秦王自是不能相比。 “你不必急着答复,好好思虑几日再做决定。”顾峪说。 杜仲颔首应下,没有多留,这便离了顾家。 ······ 姜姮是从顾青月口中知晓她相看了杜仲的。 不成想,顾峪竟还是叫了杜仲来,果真是对他满意得很,没有存什么坏心思? “那你觉得如何?” 既然已经在顾峪的私自安排下相看了,姜姮也暂且按下其他猜测,问顾青月的意思。 顾青月一脸镇定,“没什么感觉,就是不好不坏吧。” 是姜姮早就料到的反应,她也没指望一次相看就能让顾青月生出什么情愫来。且杜仲那般性情,其实更适宜细水长流地过日子,没有诟病之处,亦没有让人一目倾心的惊艳之处。 “那可要再相看几次?” 顾青月摇头,“换一个吧。” 姜姮亦不再劝。 过了几日,杜仲这厢亲自上门答复,没有碰上顾峪,只见了姜姮。 “多谢姜夫人青眼有加,只是杜某自觉不堪与顾姑娘相配。”杜仲言语谦卑道。 姜姮听得生了疑惑? 谢她青眼有加?自始至终都是顾峪出面安排的这桩事,与她没有半点干系,怎么杜仲来谢她青眼有加? 莫非……是顾峪假借她名去和杜仲说的? 但这话,她怎么好去问杜仲,岂不是叫人笑话堂堂卫国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地搬弄是非? 姜姮只能认下,就让杜仲以为是她的意思吧。 “杜郎中不要妄自菲薄,你正正经经科举入仕,真才实学,前途无量,将来定能谋得贤妻。” 姜姮亦说了些好听的客套话,彬彬有礼地把人送了出府。 夜中顾峪回来,姜姮便与他说了杜仲来过的事。 “他特意来找你说的?”顾峪的眉宇已经微微皱起,显然十分不满杜仲行径。 杜仲既无意聘娶自家小妹,不理会就罢了,他非要巴巴地跑到姜姮面前来说是何意思?好让姜姮觉得,他心中只挂着一人,矢志不渝? 顾峪抿唇,目光倏尔沉了沉,对杜仲的敌意愈发深沉了。 姜姮却未察觉男人起了何等心思,对他哼声道:“他来找我说不正常么,不是你告诉他,是我想叫他与阿月相看?” 姜姮真是稀罕得很,顾峪搬弄其是非来,不比他打仗的本事差呢。 “你为何非要杜仲与阿月相看?你存的什么心思?”姜姮嗔问。 顾峪面色也冷,“你又为何非不让杜仲与阿月相看,你存的什么心思?” 姜姮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目生怒色:“你什么意思?” 察觉女郎生气,顾峪唇瓣抿直,像被封住了嘴巴一样,再不说话了。 他借姜姮之名让杜仲和自家妹妹相看,自然不是无故为之,他就是要让杜仲以为,姜姮对他没有一丁点非分之想。 结果姜姮知晓后,又来怪他安排杜仲与阿月相看,也怪他借她之名。 还质问他存的什么心思,他存的什么心思,她看不清楚么? 嫁错 第92节 她不知道杜仲在偷偷喜欢她么?不知道她自己不小心种下许多情根么? 他不过使了些无伤大雅的手段,替她斩断这些情根,以免这些情种又像燕回一样发展壮大不可收拾,他哪里错了?又很过分么? 还有那个杜仲,和燕回一样口蜜腹剑,表面温和君子,实则诡谲多端,明知姜姮是他夫人,还抓住一切机会来见她,来她面前暗戳戳表心迹! 姜姮怎么不问问杜仲又存的什么心? 心下百转,诸般怨忿,顾峪却是一个字都没出口,没与女郎言语之争。 不想,姜姮却较起真,不肯罢休了,再次嗔目对他追问:“你到底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顾峪不想战火蔓延。 这火不该烧在他和姜姮之间,该烧在杜仲身上,是他故意来挑拨离间。 “你既如此多疑,和离吧。”姜姮冷冷丢下一句话,没再等男人的回应,兀自离了厢房。 顾峪本来已经压下去的火骤然熊起。 怎么就是他多疑? 怎么就又是他的错?她清楚其中原委么?那个杜仲在偷偷喜欢她,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亲眼撞破的事情,怪他多疑? 他假借她名给杜仲说亲,都做到这地步了,杜仲还敢找上门来对她表心迹,杜仲这般做,如何能让他不疑? 姜姮为何只怪他多疑,不怪杜仲言行举止叫人生疑? 他才是她的夫君,那杜仲与她毫不相干,她为何只寻他的不是,一丝一毫都不言杜仲的错处? 顾峪亦抬步出门去寻姜姮。 牡丹园里有一处暖阁,姜姮不在凝和院主房,一般就是在那里待着,顾峪很轻易就找到人,但是门闩着,他叩门,里面没人应。 久叩不应,他下意识把所有力气贯在了脚上,这一脚下去,虽简单粗暴,却是最快捷的法子。 乌皮靴已然提起,蓄力待发,一阵寒飕飕的风吹过来,打在男人冷冰冰的脸上。 而今才是二月,寒气未消,夜中更是寒重。他这一脚下去,门扉必然断裂,要修好又得几日,那她这几日就来不成暖阁了。 暖阁地方小,地龙烧得足,比凝和院主房更暖和些,她惯喜欢冬日来此处避寒。 顾峪收脚,唤一个家奴来,要他不管用什么法子,把门叫开。 那家奴领命,立即对暖阁内喊道:“夫人,您开开门吧,主君等好些时候了,这天儿冷,冻人呐!” “夫人,您慈悲,开开门吧,冻人呐!” 家奴才这般“慈悲”“冻人”喊了两声,春锦便开门把顾峪迎了进去,对那喊话的家奴道:“小声些!” 叫旁的顾家主仆听去了,还当她家姑娘如何铁石心肠不识大体与夫君耍脾气呢。 顾峪进门,屏退春锦,只留他与姜姮二人。 “我没有多疑。”他解释,神色庄重,“是杜仲不怀好心。” 姜姮只觉好笑,“都是旁人不怀好心,你揣着好心?” “你不知前因后果,我不怪你,但是,杜仲不安好心,也非我多疑。” 姜姮哼道:“那你倒说说,前因如何,后果如何?” 顾峪沉默,姜姮继续道:“前因不是你私自去找杜郎中,说我对他青眼有加,让他相看阿月?” “后果不就是杜郎中应你所请,照做了,来与我回个话?” “你倒说说,杜郎中如何不安好心?” 顾峪的火又自心底升腾,她口口声声、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那个杜仲。 他为何私自去找杜仲?就是因为他知道杜仲在喜欢着她,这许多年不娶,说不定又像燕回一样在为她守着! 她也知道自始至终是他在安排杜仲相看,那为何杜仲无意结亲不直接找他说,他在衙署,相见不是更方便?为何非要舍近求远跑到家里来和姜姮说? 她怎么就不想这些,就认定是他多疑,是杜仲无辜? “到底谁是你的夫君,你为何处处替那杜仲说话?”顾峪重重说道。 姜姮滞怔,她怎么就是处处替杜仲说话了?她不是在和他谈论前因后果么? 再者,她明明是在和他讲道理,何曾有过任何偏袒? 他却非要胡搅蛮缠,抛开什么因果不谈,来控诉她偏袒着谁。 退一步说,她就算真的偏袒杜仲,有何不对?帮理不帮亲,这件事怎么看,顾峪都是理亏,难道还指望她睁着眼说瞎话,明知他理亏还来偏袒他么? “不和你说了,不讲理。” 男人正在气头上,一心以为杜仲居心叵测,说不通的,姜姮也懒费口舌。 顾峪拳头攥紧,想暴捶桌案。 他领兵多年,自前朝至皇朝,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圣上不知赞过多少回,言他用兵如神,他麾下将士哪个不敬一句深谋远虑? 他会不讲理? 他怎可能不讲理? 明明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杜仲对她的心思,还责他敏感多疑! 甚至还因为此,又提和离! 她知不知道,杜仲就巴不得她和离呢? ······ 顾峪离开暖阁,还在与姜姮堵着气,没有回凝和院的主房,而是去了自己书房。 姜姮竟然说他不讲理。 他怎可能是那等胡搅蛮缠的不讲理之人? 他不是无端揣测杜仲,是杜仲心思本就不单纯,可是姜姮根本不知道这些。 他也不可能叫她知道。 说不定她知道了,不仅不会怪杜仲心思不纯,还会责怪他明知杜仲心思却还故意借她之名去伤害杜仲感情。 反正她总是挑他的错处,根本不问他为何这般做。 “主君,您要在书房歇么?”成平来问。 书房没有火墙和地龙,歇息的话怕是要冷些。 顾峪微颔,说道:“我这几日都在这里歇。” 就让姜姮好生反省反省,她到底该如何对待他,如何对待杜仲。 “那我去把您的被褥搬过来?” 顾峪抿直唇,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示意。 要把被褥搬过来么? 搬了被褥,姜姮怕不是又该以为他要和她分房睡了,怕不是又要睡不着觉。 “不必,我一会儿自己去拿。”他这样说,打发了成平。 ----------------------- 第65章 顾峪去到凝和院时, 姜姮还没有睡下。 桌案上放着一摞账册,旁边放着一张礼疏,再旁是她自己这几日为阿月挑选的郎君名录。 本该年前查核的账目因岭南之行耽误了, 她这几日才开始查。顾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 两家已经在商议定亲的吉日,定礼也需在这几日备下送往女家。而阿月的姻缘,韦贵妃还在等着消息,亦不能拖得太久。 桩桩件件,而今都是姜姮一个人在操持。 她坐在灯下,穿着一件浅绿色薄襦裙,外头罩着件单层狐裘衣,心无旁骛地翻看着账目,旁边备着纸墨笔砚, 以供她写写算算。 家务繁杂,但从没听她抱怨过什么, 便是阿月的婚事如此棘手,她本可以推给母亲去周旋处理, 可她也没有,她尽心尽力地想帮阿月找一个如意郎君。 她是在为谁做这些? 是为了他, 都是为了他。 她在本本分分、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妻子、好主母、好嫂嫂。 有那么多人觊觎她、偷偷喜欢她,又如何?她现在是他的, 她只会为他做这些,只会为他操持家中诸务, 旁的男人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顾峪心下忽地海阔天明。 他也随手拿了卷书在女郎身旁坐下,却并不打扰她做事,就只是安安静静陪着伴着。 坐了会儿,夜色愈深, 将到子时中了,姜姮还没有歇息的意思,顾峪便先放下书卷,什么都不做,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着她。 本意是想她能明白他的意思,把手头的事情暂时收尾,该睡觉了,可她不知是过于沉迷手中事没有留意他的举动,还是有意赌气不理,总之,好像没看见他一样,不给他一点反应。 文的不行,只能像从前一样来武的。 顾峪起身夺了她手中账册往桌案上一撩,抱着人便进了内寝。 女郎还是没有好脸色,嗔望他一眼,倒是没有再坚持继续看账目,兀自褪去裘衣襦裙,换上轻薄软缎寝衣,钻进被窝盖上被子,一副倒头就睡的模样。 顾峪亦在榻上躺下,望女郎转身背对着他,默了会儿,扯开她裹着的被子一角,将自己也盖了进去,在女郎推他出去之前翻身把人禁锢在自己身下。 他只是禁锢着她,并没有像从前开门见山长刀直入,望着她那张还在嗔怒置气的小脸,眉梢挑了挑,低头去亲她。 她躲开,他也并不强制,总之她避得开唇,也避不开脸颊、脖颈。 只一会儿功夫,她浑身就热乎乎的,想把被子踢开。 他大约也热了,掀了被子撂去地上。 骤然袭来的寒意让女郎不自觉缩了缩身子,整个蜷缩进他的怀中。 他身形高大挺拔,也的确完全可以做她的被子。 “我不是多疑,是介意。” 概因他低首伏在女郎肩上,唇瓣就贴在她耳边,说出口的话经了这亲昵晕染,把男人惯来的清淡冷漠遮去许多,听上去温润平和知书明理,哪还有半点不讲理的样子? 嫁错 第93节 他继续埋在她耳边说:“你帮助过那么多男人,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不求回报施以援手,但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都不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更何况……” 更何况她还这么好看,宽厚温惠又如此美貌,怎么会有男人抵得住不动心? 世人皆谓娶妻娶贤,所谓贤妻,没有能比过她的了。 一旦和离,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等着盼着重新聘她。 她还动不动就要和离。 “你以后谁都不要帮了。” 她招惹的人已经够多了,防不胜防。 他打仗都不曾有过这种无法严防死守的危机感。 姜姮自这些话里听出些委屈来。 他竟然还在介意她曾帮助杜仲?多少年前的事了,怕是杜仲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竟如此记挂? “你想多了,很多人并不知是我,就算知道是我,也只是一桩小事而已,哪里会念念不忘?”姜姮亦同他好生解释。 顾峪却不这样认为,“你以为不知而已,或许他们早就知晓,你以为小事罢了,或许对他们至关重要。” 姜姮没法子了,顾峪非要这般认为,她说再多都没有用,旁的男人怎么想,她又管不着? “那你介意,怎么办?”姜姮下一句想说,不如和离吧? “也不是,全无办法。” 听男人如此说,姜姮心里想的话才没有说出口,改口问:“什么办法?” 男人却又沉默了,许久,概知女郎还在等着他的答案,才说:“你想不到?” 语气里有些“这都要他教”的无奈。 姜姮摇头,平静说:“想不到。” “你可,给我个承诺。”男人循循善诱,并没有说得很直接。 奈何女郎还是问:“什么承诺?” “说,你心中唯我一人,这辈子都不想离开我。” 又是沉默良久后,女郎耳边落下这句话。 姜姮抿抿唇。 她不善于说谎,不善于逢迎,不善于央哄男人,违心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顾峪亦沉默。 他一直都清楚,姜姮至今还在他身边,是因为他曾为了救她重伤。可是不够,他没有办法满足于此,他想要的,是她曾经给燕回的东西。 “其实,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那些甜言蜜语多腻呀。”姜姮这般安慰他。 明知她不是说不出口,是不愿说,顾峪的呼吸因为胸口发闷重了一息。 甜言蜜语听多了才腻,他一句都没听过,怎么会腻? “不腻。”他一本正经地说。 姜姮不说话,为免他一直纠缠此事,主动抬头去亲他,轻轻咬了咬他的唇瓣,“这不够么?” 顾峪默然,暂时放弃了追问,按着她重重沉下身。 自然是不够的,那些话,他一定要听,她今日说不出,便改日再说给他听。 ······ 翌日,姜姮把准备好的礼疏拿给婆母看,“母亲,你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礼疏很详细,记载着一应聘礼的种类、数目、成色,骆氏看了眼,挑不出错处,说道:“就这么办吧。” 姜姮应下,这便要离开,骆氏却忽然说:“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她看看姜姮纵使穿着襦裙也又扁又平的肚子,叹息道:“你看,四郎都要娶妻了,你嫁进来这都说要四年了,肚子一直也没个动静?” “早前我没催你,因为三郎也常常不在家中,后来你们又闹了一阵子,听说还叫你喝了一阵避子药,没动静也就罢了,你和三郎去岭南这几个月,时时处处守在一起,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得叫个大夫来看看?” 姜姮想了想,点头说:“儿媳这几日就叫大夫来看。” 回到凝和院,姜姮吩咐管事丫鬟按照礼疏准备一应聘礼,自己坐去案前继续核对账目,但心下不免起了波澜。 她早就看过大夫,也早就在喝着药,可是,喝了这许久的药,除了没有之前畏寒,比之前睡得踏实,其他的没有丝毫改善,她还是不曾来过月事。 她的身子大概永远都不会好了。 顾家人丁不算兴旺,而顾峪也需要一个子嗣,旁的不说,得有人袭他的爵位,顾峪若无亲子,他身死爵除,顾家就又没了依仗,婆母自然是要顾虑这层。 她也不能自私自利到无视这些。 既然顾峪想和她继续做夫妻,和离是不宜再提了,那就……为他纳个妾吧。 但她日后毕竟还要府中生活,也不能找个如之前夏妙姬那般不安分的进来,闹得家无宁日,给自己找罪受。 纳妾最好是知根知底,知道她日后即使有了孩子,也不会恃宠而骄,妄想骑到她头上去的。 春锦最适宜不过,但是春锦不曾生过这个心思,至于蕊珠……蕊珠不妥。 姜姮传了成平来,与她说了想为顾峪纳妾之事。 成平罕见地僵愣住了,“夫人,婢子从未想……” “你别误会。”姜姮赶忙解释,“我不是要你给国公爷做妾,我是想问,你可有认识如你这般知书明理,进退有度的女郎?” 成平在顾家无疑是最有分量的丫鬟,她能走到如今位置,当也离不开顾峪的培养。她跟着顾峪许多年了,顾峪若有意纳她为妾,不会等到今日,想来,顾峪应是有意为之。 一旦沾染男女之事,就没有办法公私分明了。顾峪需要的是一个正经做事、心思聪敏、只忠于他的丫鬟,他一直都将成平做此培养,不给她因为男女之事陷于后宅纷争的机会,而成平亦心下分明,清楚她自己对顾峪的用处是什么,并且本分地守着这个用处,从不曾逾越。 姜姮若叫成平给顾峪做妾,便是毁了他培养多年的用着最顺手、最得力的丫鬟,也让成平兢兢业业多年而前功尽废。 这层道理,姜姮还是能看明白的。 ··· 纳妾一事自然就传进了顾峪耳中。 成平在书房与他禀完这事,就见男人脸色阴沉,黑云压城似的叫人单是看着都不敢喘气。 聪敏如成平,此时也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连告退的话都深深压在心底,默不作声退出书房。 才出门,便听里面轰隆一声,当是书架倒塌,书卷洒落一地。 “进来。”偏偏此时,顾峪又传她进去。 “主君。” 成平快速扫了眼洒落一地的书卷,不动声色绕过去,好像房内一切如常,没有倒落的书架,没有发怒的痕迹。 “你可知她为何有了这个心思?”顾峪冷着脸问。 成平便将那日的事完完整整说了,言是姜姮在说这话之前去见过老夫人。 顾峪沉默许久,淡淡“嗯”了声,挥手屏退成平。 成平垂首躬身,望顾峪怒气尤盛,想了想,轻声说道:“主君,夫人有意挑选一个安分守己之人,当也是为了日后好相处。” 听来像是一句废话,顾峪却朝她望来一眼,心下生了思量。 姜姮生出给他纳妾的心思,必然是因为母亲催了子嗣。 她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同他提和离,而只是想给他纳妾,还动脑子思虑了一番,知道纳个安分守己的妾,说明她也是动意和他好好过下去的,没有一走了之的念头。 这般想来,她也算是有所精进,对他总归不似之前无情了。 “去把韩大夫叫过来。”顾峪吩咐。 ······ 韩大夫来后,顾峪先叫人给姜姮诊脉开药,而后借口要韩大夫为母亲例行捉脉,亲自带着人去了颐方堂。 等韩大夫给骆氏诊过脉,顾峪假作有意避开母亲,带着韩大夫到一处偏厢要他也给自己诊脉。 骆氏爱子心切,只当顾峪生病有意瞒她,哪里会安分等着,一面往那偏厢去,一面吩咐,“去叫三夫人也过来听听,把大夫说的话记下来,以后注意着些,好生照顾三郎。” 不一会儿,姜姮赶上,骆氏又对她抱怨:“三郎生病了你竟不知?还要他偷偷摸摸找大夫看,你以后可认真些,不要还像从前什么事都不管。” 姜姮应是。 到那偏厢外,骆氏示意众人安静,贴近了耳朵去听房内人说话。 韩大夫说出口的话,自然都是顾峪有意叫母亲听见的。 “将军曾伤在腰腹,约是对脾肾脏腑有些妨碍,多年无子,大约也有这个缘故。” “能治么?”是顾峪在问。 “怕是不太好治。” 骆氏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而姜姮在旁及时扶住。 “老夫人!”丫鬟婆子惊呼出声,赶忙上前去扶。 顾峪亦带着韩大夫闻声而出,见到姜姮也在,愣了下,眉心不觉皱了皱,不及多想,骆氏已抱着他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儿啊!”骆氏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姜姮赶忙命几个婢子送韩大夫离开,又命听到谈话的几个婆子丫鬟不要乱说,和顾峪一起扶送骆氏回颐方堂。 好一通劝说,骆氏才宽心一些,顾峪和姜姮才回了凝和院。 两人还是像从前一样,一前一后走着,因为顾峪刻意收着脚步,两人并没有拉开很远的距离。 顾峪并不想姜姮听到韩大夫的话。 他算到母亲会去偷听,没有算到母亲会拉着姜姮一起偷听。 谁知道女郎会怎么想,会不会当真,当真以为他连那事都做不成了? 顾峪兀自想着,忽觉掌心一凉,虽然冰凉,却像丝绸般柔软,缠绕过他掌心。 顾峪驻足,终于觉察出是女郎主动牵了他的手。 他回头望她,从那眼眸中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情绪。 她抿抿唇,依旧没有一句柔情蜜语,只是越发坚定地捏了捏他掌心,“夫君,没事,我们慢慢治。” 嫁错 第94节 顾峪的眉梢挑了挑,复又刻意压低,沮丧的垂下眼眸,默了会儿,低沉沉道:“你如今明白,我为何那般想要你的承诺。” 姜姮又是抿唇,停顿一息,握着他手,柔声道:“我……我心中唯你一人,此生,只想和你偕老。” 顾峪满足地挑了挑眉梢,反手将她小手满握在掌中,“说话算话?” 姜姮点头,“算话。” ----------------------- 第66章 顾峪伤病妨碍生子的消息虽没有大肆传扬开来, 但骆氏少不得要和长媳哭诉一番,小骆氏自然就动了心思,有意将自己唯一的儿子过继到顾峪名下。左右她的儿子已经六岁了, 就算过继给顾峪, 也知谁才是生母,将来长大必然还是和她亲。 但小骆氏也有些担心,怕姜姮介怀以前妯娌间的恩怨龃龉,从中阻拦,一番思虑,没有亲自前往凝和院,只让两个女儿带着儿子寻了个借口前往凝和院玩耍。 小骆氏起了心思,秦氏自然也起了心思,不约而同地遣来儿子女儿, 姜姮的凝和院前所未见得热闹起来。 “消息真灵通啊,听说了家主那病, 不想着帮忙求医问药,这就争起来了!”春锦不满地对姜姮小声抱怨道。 姜姮到底是这些小辈的婶娘, 虽然实在看不惯两个嫂嫂的做法,却也不能迁怒小辈。 不过因为之前两个嫂嫂对她意见很大, 严禁儿女们来她院里玩耍,这些小辈们与她都不甚亲近, 虽被各自母亲驱遣着来了,却也并不往她跟前凑, 姜姮正好懒得应付,由着他们在凝和院里玩耍,自己则依旧关在房内忙自己的事。 顾峪回来看见满院子的侄子侄女,本就不苟言笑的神色愈添几分端严。 这些小辈都是有些惧怕顾峪的, 一见到人,立即不敢再疯玩,规规矩矩站得笔直,挨个来给他行礼。 顾峪对侄女不挑什么错处,只对两个侄儿问道:“今日的功课写了么?” 两个小郎子怕惹顾峪生气,都连连点头,恭敬道:“写完了。” “记住多少?”顾峪接着问。 两个小郎子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顾峪便当场考校起二人的功课。 他考的都是最难诵记的内容,两个小郎子哪里记得住,偶尔记得一些也都是磕磕巴巴,顾峪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对着两个小辈皱起眉,“回去抄书,一样十遍。” 两个小郎子眼中立即噙了泪水,却不敢对他哭,委屈巴巴地答应着,逃一般跑出凝和院。 凝和院清净下来,顾峪才回房。 姜姮还坐在桌案旁整理账目,看到他回来,虽未起身,却是含笑温温看他一眼,柔声说:“你先坐会儿,我核完这个就好。” 顾峪愣了下,显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待自己。 从前他回来,她若在忙着,都不会抬头看他一眼的。 自从知道他有了那个说不出口的隐疾,她好像对他生了更多怜悯之心,也比以前热络许多。 顾峪不想女郎将他看作一个病人,可被她当作病人的感觉,又实在叫人贪恋。 顾峪抿直唇瓣,没有解释一个字,也在桌案旁坐下,兀自斟茶来喝,安安静静等着她忙手边事。 待她收起账册,他才说起侄子来院中玩耍一事。 他能看透两个嫂嫂的心思,姜姮自然也能看透,她与这些小辈虽不亲近,却也没有找借口赶他们走,约是也想着将来一日不得已,要从这两个侄子中过继一人。 “阿端、阿竑是大哥和二哥膝下唯一的儿子,不宜过继,待会儿我便去与母亲说明。” 他直截了当地这样告诉女郎,让她不必在为此事心烦。 两个侄子是两位兄长唯一血脉,不宜过继自是其中一端,顾峪的另一层思虑则是,两个侄子已经记事,对姜姮又几乎没有什么感情,果真过继为子,将来也做不了姜姮的依靠。 而姜姮大约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会有什么怨言,心里必是也不情愿抚养两个嫂嫂之子。 “夫君,现在去说,合适么?” 顾峪回神,望向姜姮,目中又起一层意外。 按说,她就算不自己去说,也不会阻拦他去说的。 “毕竟母亲和嫂嫂什么都没说过,没有提过继之事,只是遣小辈们来玩而已,你去说过继的事,怕嫂嫂们又该觉得是……” 姜姮微微顿了下,把“我”字改成“我们”,说道:“是我们多想。” 女郎所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两个嫂嫂遣小辈过来玩耍是什么意思,可若是顾峪为此先开口挑明无意过继,两个嫂嫂恐怕又要借题发挥,哭诉一番。 不过,即便如此,顾峪还是打算把话挑明。 “无妨,还是不要给他们希望,免得日后再起更大的纷争。” 他看向姜姮,“再说,我才二十七,三十无子再考虑过继之事也不晚。” 姜姮唇瓣动了动,二十七距离三十还远么? 虽然这般想,碍于男人面子,女郎还是闭紧嘴巴,没有说话。 顾峪却还是看出了她欲言又止咽下的话,皱眉道:“你当真觉得我……” “没有,我没有觉得……” 姜姮赶忙抓着他手安慰,生怕晚一步他就又沮丧地垂下头。 顾峪看看那只覆在他手背上的小手,解释的冲动按了下去,垂下眼眸默了会儿,淡淡说道:“我还是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女郎忙顺着他的话,“好,我也这般想,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顾峪又抬头看她,“你果真不……” “果真果真,大夫都说了只是或许,不一定真是你的问题呀。” 虽然话里话外已经完全认定是他的问题,但女郎用意总归是想安慰他的,顾峪抿紧唇,没有说话。 夜中行事,男人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论力气还是花样,该重的重,该沉的沉,甚至,姜姮察觉,他大约有意让她明白,他的病不影响他行事,刻意比从前更用力。 “……”姜姮想劝他不必如此,又不知如何开口。 顾峪那般孤傲的性子,哪里受得了呢? 她只能默默配合。 “阿姮,转过身。” 他火热的躯干贴过来,在她耳边轻语。 他自然也看出她的纵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纵容,把从前她总是喊累,不肯配合的花样用了一遍。 还咬着她的唇低语,“你更喜欢哪样?” 姜姮羞耻地不肯回答。 他就好像又灰心了,“都不喜欢?” “不是……”姜姮出言安慰,但是太累了,声音疲软,又浸着春景旖旎,听来十分悦耳。 “那是,都喜欢?” 男人故意这样说,捏着她的下巴复压下唇,不给她摇头否认的机会,说出口的话在她唇齿之间滑落。 “那以后,我们多试些你喜欢的,说不定很快就有了。” 姜姮根本没有力气说话了。 ······ 翌日晨起,顾峪照旧起得很早要往衙署去,才踏出凝和院门,见顾青月在门外踟蹰,看上去在为一些事情纠结。 这个时辰,她应当在睡觉的,何故前来? “阿月”,顾峪唤人近前,问她何事。 “三哥,嫂嫂还在睡么?”顾青月不答顾峪问话,只吞吞吐吐地这般问。 顾峪说是,再次问她:“你到底何事?” 顾青月抿唇,犹豫着要不要和顾峪说。 原是顾青月昨日和湖阳公主一同出游,听说了一些事情。 湖阳公主悄悄告诉她,归义夫人有了身孕,却又告诉她不必介怀,说这个孩子不会留下。湖阳公主与她说这些,自然还是存着心思让她照旧嫁给秦王。 暂且不论她到底要不要嫁秦王,那归义夫人终究是嫂嫂的胞姊,她也想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左右那孩子留不留与她没有什么关系,甚至她若果真还想着做秦王妃,那个孩子自然是不留的好,但是她想了一夜,心中总不能安定,总不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三哥,我听说,归义夫人有了秦王的孩子。” 顾青月还是说了出来。 顾峪愣住。 听闻姜妧自去岁仲秋去了慈云庵,一直不曾回京,前不久回来吊唁长兄也并没停留太久,很快又回了慈云庵,瞧上去是被韦贵妃治得服服帖帖的。 而秦王应当也无意让她在此时怀上孩子,怎么还会不小心…… “我还听说,他们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顾青月把自己所知言无不尽地说给顾峪。 顾峪又是神色一滞。 他本以为,顾青月来与他说这些,又是哭诉秦王的不是,或者要与姜姮指责她阿姊的错处,却原来,她只是来递消息的? 是看在姜姮的面子上,因为事关她的阿姊,特意来告诉她一声? “但是三哥,你别管这事,别让嫂嫂误会你还对归义夫人……”顾青月特意嘱咐。 顾峪颔首,他当然不会去见姜妧,但他也知道,依姜姮的性情,不会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姜妧这次有孕在身,不管是无心之失还是别有用心,总归是触怒了韦贵妃,不管谁想保她,都是与韦贵妃做对。 此事还是不能让姜姮知晓。 “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你嫂嫂。”顾峪说。 “为何,你又要去帮那个归义夫人么?”顾青月不满道,“我要告诉嫂嫂,嫂嫂去帮才对,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青月不觉音量加高,春锦听见了,便藏在隐秘处细细听了一嘴。 但听见顾峪沉声警告顾青月道:“我说了不准告诉你嫂嫂。” “你敢去见归义夫人,我就要告诉嫂嫂!”顾青月威胁道。 “我不去见她,但是,你也不可告诉你嫂嫂。” 嫁错 第95节 “那好吧,你说话算话。” 兄妹两个说定,一同离了凝和院。 若放在以前,春锦不会管顾峪是否会去见归义夫人,但而今,她眼看着这些时日姜姮对顾峪一日比一日用心,还以为顾峪也收了心思一心与她家姑娘好生过日子呢,结果现在,就又瞒着她家姑娘去帮归义夫人…… 到底她家姑娘和归义夫人是亲姊妹,顾青月说的对,让她家姑娘出面不是更好么,何必非要他一个妹婿亲自过手? 春锦越想越气不过,待姜姮醒来,便将这事告了密。 姜姮怔忪许久,终是淡淡“哦”了声,再没有别的反应。 “姑娘,你得告诉姑爷,不能再这样做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让他去吧,你就当不知,就当……没有告诉过我。” 姜姮兀自梳洗,浑不在意地说了句。 第67章 顾峪没有直接去衙署, 而是先到了秦王府。 “有了身孕?”秦王显然还不知道此事,愣了好一会儿。 自从姜妧去了庵中,他这厢公务繁忙, 许久没有去看过她, 只在除夕时她归家过节见过一面,再见面就是她生辰日,彼时并没听她提起身孕一事,怎么而今连母妃都知道了,他还一无所知? “你打算怎么办?”顾峪平静问道。 秦王思量不语。 姜妧告诉他,不想怀他的孩子,这次怀上,莫非是意外? 不管意外还是有心,总之事情到了这步, 那就要解决。 “你来与我递消息,是何意?”秦王记得顾峪之前说过, 对归义夫人早就无意,他才动心思的, 可别是顾峪又后悔了? 他还不是秦王时就与顾峪交好了,他也对他说过, 不希望二人因为一个女郎交恶。 顾峪看出秦王思虑,微微皱眉, 似乎不喜他将自己想成这般。 “那是我夫人的阿姊,你若亏待了她, 我夫人那厢,也不好交待。” 这就是他来递消息唯一的目的,只有秦王出面才能与韦贵妃相抗,本也应当他出面。 秦王放心地笑了下, “那我就进宫,去向父皇坦白了。” 顾峪说好。 秦王又看他,“你就一点都不为我担心?不怕父皇一怒之下贬了我?” 顾峪道:“贬你又不是贬我,我担心什么?” 秦王自知顾峪是玩笑话,笑道:“也对,我若因为此事就被贬了,以后的事更复杂,还谋个什么。” ··· 顾峪并不担心秦王被贬,因他深知秦王是圣上最满意的儿子,也是如今诸王之中军功最盛者,圣上还不至于因为一桩儿女情长的小事就贬了他。 但是,会怎么处置归义夫人就不好说了。 顾峪在衙署一直等到秦王出了宫城,他在宫内滞留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久,想来是遇到了些阻力。 “怎样?”顾峪问他结果。 “放心,不会让你和夫人没法交待。”秦王神色平淡地说。 如果只是面见父皇,他应当早就禀完事情出来了,谁知,撞上了母妃,母妃声色俱厉地责骂了他一顿,最后还是父皇看不过,替他说了句好话,放他出来了。 “父皇允我把她接入府中生子,但是,不能以归义夫人的身份。” 这就是结果。 不管怎样,这个结果应当不会伤及姜妧性命,至于名分,那是姜妧和秦王自己的事,顾峪管不了那么多。 如此,他也能和姜姮交待了。 “你何时去接人?”顾峪随口问道。 秦王默了一息,说:“现在就去。” 虽然母妃勒令他闭门思过七日,但看顾峪着急要个交待的模样,他还是先将此事定下,日后慢慢哄母妃消气吧。 ······ 慈云庵 姜妧所居是一处僻静的厢房,此刻的房内却并不安静。 “归义夫人,是你自己喝了这碗药,还是,要我们伺候?”六个宫人将姜妧厢房把守地严严实实,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肃目端立在姜妧卧榻前方,高高在上,威严凛凛。 姜妧明知这些人受命韦贵妃,却还是故意问了句:“是秦王叫你们来的么?” 为首的宫人说道:“是。” “归义夫人,你别忘了‘归义’二字是何意思,秦王殿下与你不过是露水情缘,你竟悄悄瞒着他,妄想诞下龙子龙孙。” 那宫人示意另一个女婢奉上药碗,声色愈厉:“归义夫人,你出自姜家,姜家望族,仪为世范,想必最该清楚礼义廉耻,你好生饮了这碗药,继续体体面面地做你的归义夫人。” “我自己来。” 姜妧平静地看了那宫婢一眼,伸手去接药碗。 宫婢却没有撒手,朝那榻前的管事宫人看了眼,得了授意才松手。 药很苦,姜妧只凑近闻了闻便有些恶心反胃。 她知道这避子药一定很烈,韦贵妃要斩草除根,一定会保证这剂药不止能打掉她腹中胎儿,说不定,还要她以后再不能做生身母亲。 她已经很小心了,秦王也没有来庵中找过她,不成想韦贵妃盯得如此紧,竟能察觉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她不甘心。 “归义夫人,药凉了更难喝。”管事宫人催促,眼神示意宫婢强灌。 那宫婢会意,抓了碗往姜妧唇边按。 姜妧何曾受过如此以下犯上的欺侮,一把将药碗打落在地,随之给了那宫婢一巴掌,“放肆!” 那宫婢被推得跌倒在地,瞬时大怒,看向管事宫人,得了允准后腾地站起身,反手还了姜妧一巴掌,“你还当你是皇后么?” “好了,喂她吃药!”管事宫人厉声吩咐。 便有一个宫人拿了一小包药出来,径直化进茶水中,要强喂姜妧。 “你们放肆!我是圣上亲封的归义夫人!” 姜妧陡然看了明白,韦贵妃不止要打掉她腹中胎儿,还要她的命,说不定方才的落胎药里就有毒杀她的药。 “是,归义夫人,你便下去好好陪你的先主吧。” 宫人示意,召了原来守在门口的其余宫婢,要他们一起制伏姜妧。 房内一片混乱之时,房门忽地被打开,有人高声唤句“住手”,快步踏进门来。 管事宫人望着来人愣了下,一瞬的诧异过后,复又镇定威严,无丝毫畏惧之色。 “卫国公夫人,你的胞姊算计勾引秦王,寡廉鲜耻,圣上没有迁怒姜家,没有累及你和卫国公府,甚至让她体体面面死去,已是恩宠无双,你最好识趣些。” 姜姮最终还是从顾青月那里得到了消息,本意只是来看看阿姊,不想却被告知阿姊不在庵中外出踏春了,她多留了个心眼儿,提出去阿姊房中喝口茶,慢慢等人,又遭拒绝。 她察觉事态不对,避开庵门,带着春锦从别处悄悄潜了进来,还未进门就听里面噪杂一片。 他们竟然想要悄无声息地逼死阿姊! 说什么算计勾引,寡廉鲜耻,是她阿姊一个人的错么? “我今日是不能识趣了,你们既说是圣上的旨意,那就现在去向圣上回禀,就说我们抗旨不遵。” 姜姮抬步要去看阿姊,两个宫婢挡在她身前阻拦,但终究顾忌她的身份,不敢推搡无礼。 “卫国公夫人,你敢无视皇命?”管事宫人亲自向前一步,挡住了姜姮去路,不准她接近姜妧。 姜姮亦神色肃然,不见了平常的温和之态,与那宫人对峙道:“我方才已说了,你果真秉承皇命,就去回禀圣上,说我们抗旨不遵也好,目无君上也罢,总之现在,你不准动我阿姊。” 几个宫人都是立下生死状的,姜妧不死,他们就得死,遂也不再顾忌姜姮身份,仗着人多势众,几个人阻拦姜姮主仆,几个人便去强灌姜妧吃药。 “啪”的一声巨响,燥乱的房内陡然寂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都循声而望,见一个花瓶摔得四分五裂,还有一个宫婢躺在碎裂的花瓶旁边,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总之没了动静。 “你们再动我阿姊试试。” 姜姮俯身捡起一块尖锐的瓷片,牢牢握在手中当作刀子,再次朝姜妧走去。 宫婢们一时都生了畏惧,愣愣看着她,再不敢上前阻拦。 姜姮和春锦一道扶了姜妧下榻,欲要带着人离开此地,那管事宫人才回过神来,喝令众宫婢道:“愣着做什么,她不死,你们照旧活不了!” “她死了,你们就能活么?” 秦王的声音落下,不怒而威,房内宫婢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地低首躬身缩进角落里,再不敢放肆了。 秦王走向姜妧,但看她面色煞白,脸颊上还留着一个鲜亮亮的红掌印,重重嗤了口气,回身怒道:“这些人都关起来,各杖十,等审过了再依次论罪!” 处置罢,他再次回身,伸手去扶姜妧。 姜妧却避开他伸来的手,往姜姮身上偎了偎,似是受了惊吓,不再信他。 “秦王殿下,既然不能保我阿姊,就别再招惹她。”姜姮亦恼了秦王。 当初阿姊被韦贵妃逼迫来到慈云庵,秦王若不做壁上观,与他母妃反抗一二,想来韦贵妃终究要顾忌些,不敢对阿姊下此毒手。 最初的事,阿姊的确有错,但秦王没错么,秦王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么? 姜姮的怒意并不遮掩,瞋目瞪着秦王,“他们说我阿姊寡廉鲜耻,该死,我阿姊腹中胎儿的父亲,就没有半点错处么?” 秦王是见识过姜姮的脾气的,此刻也明白了顾峪为何去给他递消息又巴巴等在宫城外要个答复。 姜妧果真有个三长两短,着实难对姜姮交待。 姜妧的确因他受了委屈,想来那些宫人也冲撞了姜姮,看在顾峪的面子上,秦王没有生气,负手而立,听凭女郎泄着怨气怒火。 姜姮见秦王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只觉得一拳捶在了棉花上,念及胞姊终究是怀了他的孩子,日后大概还要与他有所牵连,也不好再责怪什么,问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我阿姊?” 嫁错 第96节 “带她回府,好生照顾。”秦王这才开口说话,再次朝姜妧递过手。 姜妧顿了片刻,才站直身子不再依偎姜姮,握住秦王递来的手,却是别过头不看他,眼角落下一行泪来。 秦王捏捏她手,温声道:“好了,别气了,随我回家。” 又对姜姮道:“我有几句话对你阿姊说。” 姜姮便领着春锦避了出去。 春锦四下望望,到处不见顾峪身影,又问与秦王同来的亲随有否见到顾峪,亲随都道卫国公不曾来。 春锦听罢,惊喜道:“家主竟然真的没来?” 又去对姜姮说:“姑娘,家主竟然说话算话,真的没有来呀。” 姜姮亦是笑了下,没有说话。 自慈云庵回京,姜妧和姜姮同乘一辆马车,才走出没多远,便见庵内起了一处浓烟。 “姑娘,你看那里着火了!” 姜姮闻言,掀开窗帷顺着春锦指的方向看去,隐约觉得那就是姜妧曾经住的厢房。 “阿姊,那是不是……” 姜姮的话还没有问完,姜妧已然闭上眼睛,泪如雨下,摇头道:“阿姮,别问了。” 归义夫人今日终究是死了,韦贵妃想要她的性命,秦王能保她性命,但不保她身份。 她输了,一番算计思量,最后一败涂地。 被逼至慈云庵,她仍然是不甘心的,她觉得还能东山再起,可是秦王连续数月不曾来过庵中寻她,她就有些心慌了。 她高估了秦王对她的情意。 除夕归家,她见了秦王,那之后连续用了几日助孕的温汤,好在如她所愿有了身孕,可是,还没等她与秦王坦白,就被韦贵妃识破…… 而今只有秦王能保她,秦王已然禀明圣上,她今后可以大大方方在秦王府安胎待产,但是,也要永远偷偷摸摸,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身份。 “阿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看姜妧反应,姜姮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伸臂抱住她柔声安慰。 “阿姮,谢谢你,你帮我良多,我……” 从她回到神都身陷囹圄,到而今险些丧命,都是姜姮在帮她,她是将她当作亲身的胞姊在关心呵护,虽然他们二人自幼没有长在一处,虽然父母兄长都更偏心她而忽视阿姮,她也未曾怨恨于她…… “阿姮,你为何这般帮我……”姜妧受之有愧。 姜姮微微叹了一息,温声道:“你是我阿姊啊。” 家中唯一一个没有斥责过她,没有总是说她这里错那里也错的人,便是在她与父亲反目后,还送来生辰礼物邀她叙话的人。 或许她生就这副八面玲珑的性子,对谁都能笑面相迎,但姜姮始终相信,在某些时候,她有将自己当作亲妹妹说过一些真心的话。 她幼时就知自己有位人人称赞的好姐姐,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多想成为她,被众星拱月,被明珠在掌,被父母兄长当作夸耀神都的荣光。 她不曾告诉任何人,她多在意这位阿姊,多欢喜有这样一个阿姊。 “阿姮……”姜妧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其实,我从未对卫国公动过心,及笄宴上那幅牡丹图,是随手一画而已。” “你说卫国公总是对你叫我的小字,但是,他对我,从未叫过我的小字。” “我早就知道,在你代我去坐牢时就知道,他对我无意了,他剥得那一鞶囊的扁桃仁,根本不是为我。” 姜姮目光一滞。 阿姊竟然从未对顾峪动过心,连那幅顾峪珍而重之、珍藏多年的牡丹图都是随手一画,不是有意相赠? 若叫顾峪知道了,怕不是……他而今因为不能生子的隐疾常常沮丧地抬不起头来,再知道这事,恐怕更要自暴自弃了。 “阿姊,都过去了,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去跟卫国公说。”姜姮小声叮嘱道。 马车外,傍车而行的顾峪听见这声用心良苦的叮咛,不觉挑了挑眉梢。 想到姜妧的某句话,忽而又拧眉。 他指甲都磨平了才剥的一鞶囊的扁桃仁,姜姮竟然一个没吃,都给她阿姊了? 第68章 姜姮是下车时才发现顾峪在旁的。 “你何时来的?”可有听见她与胞姊说的话? 顾峪的思虑却不在此, 不想女郎误解他是来见姜妧的,主动解释道:“我今日回家早,听说你去了慈云庵, 就过来了。” “哦。”姜姮温温笑了下, 当着阿姊和秦王的面不好问太多,这般应了一声便要跃下马车。 她才半蹲下身子,腰上就横过来一只手臂,揽着她轻轻松松提了起来放在马背上。 如今已是三月春暖,陌上花开,马背上的风景要比马车里好看得多。 当着秦王和王府一众亲随的面,众目睽睽,顾峪就这般提着她放在了他的马背上。 虽然时下不乏夫妇同乘游春,但姜姮脸皮薄, 不习惯当着外人如此亲密之态,脸颊顿如火烧, 低头盯着浓密的马鬃,双腿一夹马腹, 示意马儿快走,好逃开现下这么多双眼睛。 顾峪却控着缰绳勒马, 以为女郎着急走,为免她又擅自驱马, 双臂交叉握于她腰前,双腿不动声色地撑在她两脚内侧, 不给她夹马腹的机会。 他就以这般姿态勒马回转,复回到秦王面前,说道:“我想休沐几日,你之前说的事暂且放放, 左右今年已然来不及了。” “几日?”秦王问道。 顾峪盘算了下,说道:“十来日吧。” 秦王不太想帮他告假,“这么久,是要去做什么?” 顾峪直言:“游春。” “什么?游春?”秦王疑心自己听错了,堂堂卫国公,当朝一品大员,告假十来日,就是要去游春? 他们皇子亲王,不,他父皇都不敢这么多日不上朝去游春。 “太长了,准你五日。”秦王说道。 “不够,最少十二日。”顾峪说罢,也不等秦王再说,拨马离开,“就这么定了,你替我告假。” 秦王无奈地应了声“好”,看着顾峪背影,玩笑着嘟囔了句:“没出息。” 一转头,见姜妧微微挑着窗帷,自一条窄狭的缝隙中探出目光,也看着已经行远的顾峪夫妇。 良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秦王皱眉,拨马至那窗帷外,“怎么,后悔了?” 姜妧不语,默默放下窗帷。 “王府的花园里,春景亦不错,你若烦闷,多去园中逛逛。” 秦王默了会儿,还是隔着窗帷这般意在哄慰地说了句。 马车内还是没有言语,秦王微微叹了一息,翻身下马亦登上马车。 “我知你这些日子受了委屈,心情约是不好,但我不比顾承洲,他告假,我就得更忙,不可能像他那般任性十来日不上朝,你向来懂事,难道要与我闹这些?” 不管姜妧曾经如何说不想怀上他的孩子,也不管她这次怀上孩子到底是不小心还是别有用心,总归她有了他的孩子,总归,他也决定不再追究过往,好生给她一个安身之所。 她原本也有机会嫁得顾峪这样的夫君,不管因为何等思虑选了他,他总不能让她太过后悔。 “好了,我不会让你一直这样没名没分,等寻个合适的机会,我会给你个名分。”秦王握着她手捏了捏,要她别再气了。 姜妧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说:“你不疑我为何会怀上你的孩子么?” 她知秦王心中必定会有猜忌,与其闭口不提,成为他心中一根被人算计耿耿于怀的刺,不如现在就说开。 秦王不打算追究,但女郎既主动提了,他也不回避,等着她继续说。 “是我故意的。”姜妧神色淡漠,“你一次都没有去庵中看过我,我害怕了。” “我从前以为,我能把控你我之间的事,以为就算不能把控,你对我没有情意了,不要我了,我也会无所谓,大不了继续做我的归义夫人,可是真正到了慈云庵,我才发现我把控不了,我心慌,我怕你不要我……” “我想你,我只能想方设法来见你,是我算计你,我为了怀上你的孩子,连续喝了两个多月的药,见你前就开始喝,见你后继续喝,可是后来,我如愿了,怀上了你的孩子,我又不敢叫你知道,我怕你恨我算计你,怕你会逼我打掉这个孩子……” 她垂眸,泪水凝结成珠,挂在眼睫上颤了颤,又吧嗒落下,破碎在男人有些粗砺的手背上。 秦王就算此前多少有些介怀她的算计,此刻也完全气消了。 她千方百计,都只是因为想他,怕他不要她而已。 没有哪个男人会不解风情到去惩罚女郎因爱意而生的算计,何况那算计于他,实在无关痛痒。 “好了,我知道,不怪你。”秦王揽了她的肩膀把人按在怀中。 姜妧抽噎了会儿,很快抹去眼泪,对秦王求道:“阿姮为了救我,失手打伤了一个宫婢,你能否叫那些宫人闭嘴,不要让贵妃娘娘知晓与阿姮有关,我不希望她因为我被贵妃娘娘记恨。” 秦王颔首,“放心,我会处置。” ······ “你真打算告假十来日?” 姜姮也从未见过顾峪因为何事如此荒废公务,亦不能相信他告假的因由就是游春,怕不是又和秦王商量好,借着告假游春,悄悄地谋些大事吧? 顾峪颔首,和她说了这十二日的打算。 何时出发,何时到何地驿店,有何风景可赏,停留几日再至下个地点,返程路线为何,他都像处理公务一般,计划地周密详尽,一清二楚。 还真是要带她去游春。 “你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姜姮自言自语地嘟哝,并不是询问男人,顾峪却道:“大夫说,三月春盛,阳气足,游玩赏春也能治病。” 一提治病,姜姮顺从地闭了嘴。 默了会儿,想到自己在慈云庵中与韦贵妃的人对峙,拿花瓶砸了人,尚不知那宫婢是生是死,万一韦贵妃追究…… “我有一事和你说,你先别告假。”姜姮说了砸晕宫婢的事,“那些人到底受命韦贵妃,我怕秦王都没权处置,你看,可需我进宫去向韦贵妃赔个不是?” 顾峪道:“不必,他们对你无礼在先,你没错。” 又是这句“你没错”,不论她做什么,他都是一句“你没错”。论对错,她自是没错,这不是怕韦贵妃记恨她迁怒他么? 嫁错 第97节 “还有,我看阿姊被欺负,一时没有忍住脾气,也说了秦王几句,他当时倒没有同我计较,就是不知心里会不会……” 秦王与顾峪交好,还曾有过出生入死的同袍之义,他们之间可以不拘于礼数小节,但她那般对秦王,事后想想,真是有些失礼不妥。 “没事,他不会记恨你。”顾峪浑不当回事地说道。 虽然劝了女郎定心,顾峪当夜还是去了趟秦王府。 “怎么还劳你亲自跑一趟,你放心,我不会把阿姮供出去的,没人会知道她牵涉其中。” 姜妧今日一直在他面前念叨“阿姮”的功劳,秦王听得耳顺,说话时亦没留意,就这样当着顾峪的面称姜姮作“阿姮”。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峪眼眸沉了沉,又道:“听我夫人说,她一时气急,没忍住对你发了脾气?” 秦王笑了下,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怒气,“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她胆小,你也胆小?怕我怪罪她?” 顾峪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目光沉重端肃。 阿姮是秦王能叫的么? 姜姮都在气头上无礼冒犯了秦王,他竟然一点都不介怀,还甘之如饴地笑呵呵道一句“她胆小”? 这是一个正常的、被一个女郎无礼冒犯了的亲王该有的反应么? 姜姮胆小,用得着他来怜惜照护么? “秦王殿下,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不要因为一个女郎和我交恶。” 顾峪突然沉下来的脸,带着警告的话,令秦王神色一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何意。 “顾承洲!”秦王愣了会儿,终于明白顾峪的意思了。 “敢情你是来警告我的?我在你心里就如此没出息,如此滥情?”秦王气道:“我关照她,不过是因为她是我的姨妹。” “你无须当她作姨妹,你最好分得清清楚楚,哪个是你的,哪个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你不要意乱神迷,把你的当作其他什么人,更不要把我的当成你的什么人。” 顾峪一字一沉,掷地有声:“你只要记住,姜姮是我的夫人,以后你提起她,就称‘你夫人’,不用唤什么姨妹,什么阿姮。” 姜姮和她阿姊长得太像了,秦王能对姜妧动心,不好说看见姜姮会作何想法,一想到这里,顾峪就觉一口气闷在心口。 秦王也着实因为顾峪的这个念头恼了他,口不择言道:“你当谁都像你糊涂,哪个是灵鹿,哪个是阿姮,都分不清楚!” “你才应当记住,我的是灵鹿,你的是阿姮,别再喊错了。” 顾峪眉心蹙紧像座小山。 “灵鹿也不是你的。”他咬牙看着秦王。 这两个字在姜姮身上安了太久,他怎么能容忍秦王来唤这个小字? “我不管你叫姜妧什么,总之不能用这两个字。” 第69章 最后, 是秦王答应了不再称唤“灵鹿”这个小字,顾峪才离开秦王府的。 回到顾家,姜姮早就歇下, 睡得正熟, 完全没有察觉男人在她身旁起身离开又归来。 顾峪躺在榻上,静静望着枕边人。 鹿被佛家奉为灵兽瑞兽,有鹿菩萨者,角白如雪,其身九色,慈悲救度,教化众生。 灵鹿,好生慈悲的名字,好生贴合女郎性情。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字, 就这般觉得。 而今他才知,明明姜姮才更配“灵鹿”二字, 唯有她配。 只不过,她的生身父母不曾将这美好慈悲的寄望赋予她。 所幸, 阴差阳错,他没有娶错人。 顾峪伸臂, 欲将人揽进怀中,偏在此时, 女郎翻了个身,习惯性朝向里侧, 背对着顾峪。 顾峪去扒她的肩膀,要将人掰回来朝向自己。 姜姮睡得正香甜呢,不耐烦地哼哼了声,闭着眼睛去打顾峪的手, 让他别捣乱自己,还故意又往里侧挪了挪身子,避开男人更远。 两人同寝共被,女郎避得远,将男人的被子都卷了过去。 顾峪扯了扯被角,女郎只当他又想将她扯回去,不悦地哼了声,连他手中仅剩的被角也夺了过去,抱在怀中偎了偎,心满意足地继续睡。 顾峪拧眉望她一会儿,翻身压了过去。 ······ 顾峪规划的十二日并不走马观花地去很多地方,就是从神都至西京的这一路,走走停停,歇歇磨磨,赏景游春也不累人。 至宜阳渡,河水泱泱,两岸繁花似锦,山野烂漫,是神都春景最盛的渡口,河面上已有许多赏景小船。 顾峪租了条两层楼那么高的画舫。 画舫一入河面,顿时像一颗硕大的月亮,其余的小船都像星星一般,情愿不情愿地,都得为它让开道路。 画舫上除了掌舵人,就只有姜姮和顾峪二人。 姜姮本来也想赁一条小船,还能近距离地玩玩水看看花,是顾峪非要大画舫,说什么高处有高处的风景,此刻站在舫首的甲板,凭栏而望,周遭小舟川流如星,时有人抬头仰望,她和画舫也成了旁人眼里的风景。 她可以俯瞰阔大的水面,两岸山花亦成堆成簇往她眼睛里扎。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宜阳渡,四年前那回,她与阿兄私逃,就是走的宜阳渡。 那时候也是这个时节,但要比今日冷得多。 那一年的上巳明明已是春暖花开,谁知过了几日又骤然倒春寒,下起了桃花雪。 彼时,阿兄就是在这里被兄长们重伤落水,她跳入水中相救,也冻了个半死。 姜姮倚栏而坐,屈起一臂支在栏杆上,手托腮,望着水面发呆,忽而眼前冒出一丛山花,五光十色,万紫千红,明艳娇媚。 姜姮愣了下,伸手去接,下意识脱口而出,含笑唤了声:“阿兄。” 仰头,看见男人沉着脸,手中的花也撤了回去。 姜姮要接那花的手也缩了回去,望望男人,没有解释,复转过身去望水面,不再看顾峪。 才转过身来,就见一丛花自身旁掠过,在她的目光里坠下画舫,啪的打在水面,四散开来,随着水流涌动。 她身旁隐约还有山花的香味。 “贵人,不小心丢了么?还要花么?” 有女郎撑船载花,仰头叫卖。 姜姮冲她摆手,不要的意思。 “你为何还没有忘了他?”身后是顾峪满载着情绪的质问。 他们是在甲板上,光天化日,姜姮不想和他争吵,却也知男人发脾气是什么模样,为免他一拳把画舫的栏杆砸断,想了想,说道:“那一船的花,你去替我买来。” 她仍是凭栏坐着,男人长身挺立,垂下来的目光愈显沉重威严,压在女郎纤薄的身躯上。 “不肯算了。” 姜姮嗔了一句,再次转过身背对他。 片刻后,她察觉顾峪走了,不一会儿,那卖花的女郎撑船朝画舫靠近,再离开时,船上的花都不见了。 很快,身后又有山花的香气袭来,比方才更浓烈,更清新,好像整座开满花的山就在身后。 姜姮转头,看见顾峪提着两个箩筐,每个箩筐的直径足有顾峪一臂之长,装满了五彩斑斓的花,一丝绿色的叶子都瞧不见。 他脸色还是黑沉沉的,好在山花娇媚,照映得男人也没有那般可怖了。 “给我一支。”她伸手。 顾峪两臂提着箩筐,都递了过来,要她自己挑。 姜姮却不挑,仍是摊着手掌,“我要你给我一支。” 顾峪便放下箩筐,目光在花上一番梭巡,看似随手抽取出一支,实则已将两筐的花看了一个遍,取出来的,是他自己看着最好看的。 他递向女郎,姜姮却在这时把摊开的手掌收了回去。 她转过头,微微偏着脑袋,递给她一边没有簪戴花钿的发髻,示意他给自己簪在发上。 顾峪还不至于笨到不解女郎何意,眉梢动了动,把花簪了上去,而后便揽着她腰把人从座上提起,按进怀中。 “你为何总是想他?”他抱着她,却是沉着眼眸,兴师问罪。 姜姮也觉方才失言,解释道:“我没有总是,只是,触景生情,想了一下而已。” “就想了一下?” “嗯,就一下。” 女郎低着头,声音也轻,已有认错的意思。 她到底没有像以前一样,想了就想了,做了就做了,一句解释都不给他,她在和他解释,也在认错。 顾峪托她下巴,让她抬头看自己,提着她腰向上,让她能再仰仰头就能够到自己。 他的下巴微微压低,像她方才偏头把一侧的发髻递给他一般,他的唇低了下来。 “一下也不行。”他说,见女郎好似没明白他的意思,又往上提了提她,“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姮推了推他,推不过,只好说:“我们去厢室。” 虽然他们的画舫高过一众小船,只要不站在栏杆处,没人瞧得见他们在做什么,姜姮还是不好意思在日光之下做那种亲密之事。 好在,顾峪没有强迫她非要在这里,顺从地由着她牵着手,去了厢室。 可她没料到的是,去了厢室,就没那么容易再出去了。 “大白天的,你……” 隔着厢室的琉璃窗芦苇帘,能看见山花烂漫,影影绰绰。 帘子轻飘飘的,在晃动着,时而晃得紧,时而晃得慢。 “是你自己带我来的。”男人理直气壮地说着。 帘子忽而一阵剧烈摇晃,伴着女郎极力压制还是没能压住的阵阵嘤咛。 嫁错 第98节 簪在女郎发上的山花早已禁不住晃动,掉落在榻上,又被碾碎,粉红色的花汁花瓣被她沾在身上,沾得到处都是,前胸后背,腰腹肱股。 顾峪身上也有,是自她身上沾过去的。 她不是触景生情想了一下旁的男人么? 他要她以后来到这里,触景生情,就想到今日,想到今日他对她做的事。 这一整日就荒废在画舫上了。 姜姮半夜醒来,觉得浑身又软又酸,尤其腰和腿,从骨头到皮肉都酸胀得不行,且身下黏腻腻的。 姜姮想,定是顾峪没叫人换被褥,他那般汹涌旺盛的精力都用在了她身上,如何能不黏腻? “你起来,叫人把被褥换了。”姜姮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把手伸过去,掐了掐男人手臂。 顾峪立即就醒了,一面说着“换过了”,一面吸了吸鼻子,心下已警觉,“哪里来的血腥味?” 血腥味? 姜姮怔了下,探手摸了摸黏腻之处,莫非是她…… 顾峪已下榻掌灯,看见女郎手上的血,又看看她身下一片殷红,竟然一时傻了眼。 “啪!”他懊恼地朝自己额头重重拍下一掌,抄起女郎干净的小衣按在她那里止血,大声道:“靠岸,找大夫!” “是不是我太重了,是不是给你弄伤了,怎么流这么多血?” 他用外伤止血的法子重重压着那里,又急声催促:“快些!” 姜姮看着男人紧张的神色,也有些发懵,不知是他果真弄伤了自己,还是…… 她听闻,如果怀了身孕行房,很容易弄出血,落掉胎儿。 莫非,她有了身孕而不自知? “都怪你,次次那么用力,那么贪心,那么久……” 若真是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叫顾峪这般给弄掉了,姜姮也气恼地掐他手臂。 ······ “大夫,她的伤……” 顾峪依旧以为是他力道太重弄出来的伤口,正要说个清楚好让大夫对症下药,姜姮捏了捏他手臂,抢了他的话,“大夫,我是不是有了身孕,还能保住么?” 顾峪抱着她回驿店的这一路,姜姮已清楚那不是伤口,大概率是小产出血。 大夫听罢两人的话,又看顾峪皱眉焦灼模样,再看女郎亦有些忧虑,也是惊愕不已,疑心自己诊错了,一时竟不敢说话,反复号脉,尤不敢确定,小心问姜姮道:“你是第一次来月事?” 何以如此大惊小怪,连寻常月事还是小产出血都辨不清楚? 姜姮一怔。 她确实太久没来月事了,都忘记那是什么感觉了。 腰酸腿胀,可不就是她寻常来月事的反应? 姜姮尴尬地垂下头,赶忙收回手臂,整个人缩进被窝里,示意顾峪送客。 “她身子如何?”顾峪送大夫到门外,认真询问道。 “贵人不用担心,令夫人气血充足,经络通畅,这才来得有些多,不是坏事,至于腰酸腿胀……好好休息几日就能好了。” 顾峪却不想姜姮受这份罪,以为她腰酸腿胀还是身子骨弱的表现,问道:“腰酸腿胀不能治么?” 大夫面色一讪,摇摇头,怕顾峪觉得他医术不精治不了,赶忙解释道:“腰酸腿胀不是病,大约是累的了。” 顾峪目光一滞,终于恍然有所悟,摆手挥退大夫。 回到房内,姜姮还拿被子蒙着头,羞臊得没脸见人。 早知道是来了月事,她就不让顾峪请大夫了,闹了场笑话。 顾峪却不觉得这是笑话,面色依旧严肃,在榻前坐了会儿,盯她半晌,忽然问:“这么说,你是不是很快就能有孕?” 按理说,只要月·事正常,房·事正常,男人正常,要孩子应当没那么难,只是,顾峪他……从前她有问题,还不显得顾峪怎样,如今她的问题彻底没了,单露出顾峪不能生…… 姜姮一番思量,摇摇头:“也不一定。” “为何不一定?”顾峪神色认真,似是真的在思量生子一事。 “总之就是不一定,你不要着急嘛……” 她自被窝里探出手,抓着他的手背,又似安慰又似开导。 顾峪唇角动了动,依旧没有道出实情,“好,我不着急。” 第70章 十二日说短不短, 说长也不长,很快就到了返程的日子,姜姮倒没有什么不舍, 左右她不必上朝, 顾家小门户杂务也不多,香行的事有掌柜操持,她若有意享清闲,骑马踏春,随时都可以说走就走。 倒是顾峪很不情愿回程,总说没有尽兴,一度想传信回京,再告十来日的长假,幸而被姜姮劝下。 “听说今年的科举考试已经放榜了, 你不想回去看看今年的新科状元么?”姜姮含笑说道。 顾峪面色清淡,“有什么好看的, 就那几个沽名钓誉的所谓世家才子,明年的状元都猜的出来。” 国朝科举因袭前朝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虽为考试,制度却不甚严格, 科举之内还有荐举,许多世家子弟在读书时便着意广播才名, 而后利用家世门第,经由荐举一途, 在主考官那里留下好印象,从而进士及第。 时下考试并不糊名,考生的信息一目了然,主考官很容易先入为主, 从中操作。 姜姮瞧他这态度,疑惑了下,原来他也知皇朝科举诸多不公,那怎么去年燕荣控诉朝廷取士公道尽失,他一句帮忙的话都没有呢? 姜姮却没有重提旧事,只说:“那我也想去看看,今年是哪个世家子占了上风,好猜一下明年的状元能轮到哪个。” 顾峪亦记起她去年就亲自去礼部看榜来着,此前她去看榜,大约存了心思寻找燕回,如今,怎么还记挂着这事? 他去年就说过,让她以后不要再去观榜。 显然,时隔一年,她早就忘了他的话。 “就这么想看状元?”男人挑眉。 姜姮点头,在他身旁坐下,说道:“你既然也知道很多状元都是凭家世门第才及第的,难道没有想过,和圣上说说这事,改改么?” 若放在以前,顾峪一定会斥责她不要过问朝堂事,这回,却是神色平静地望着她,忽而眉梢一扬,笑了下,“你应该晚上再跟我说。” 姜姮不明所以,认真求教问:“这是为何?” 顾峪微微低首,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枕边风,晚上吹,更有效用。” 姜姮正经说事呢,哪料男人会这样玩笑,又去掐他手臂,“谁吹枕边风呀,我就是问问,我又不考科举,犯得着吹枕边风么,再说这样下去,一定会有更多的士子跳出来说朝廷不公,或者,觉得这条路没什么前途,就不再走这条路了,那样应举的士子越来越少,这科举取士形同虚设,恐怕就像得曾经的秀才科一样,因为无人报考而废止了。” 国朝科举考试的科目众多,计有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道举、童子等科,以秀才科最难考,前朝时就已式微,迄至国朝,开了几回都无人应考,便彻底废止了。 顾峪定定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对国朝科举之制看得如此透彻,是在姜家耳濡目染,还是,因为想帮燕回早日中举,刻意去了解过这些? 顾峪猜测思虑,却没有开口相问。 女郎心中已经在朝前看,在慢慢地淡忘燕回,他不能时不时地提起来,有意无意地去强化她要忘却的记忆。 “不会一直不改,此前不改,是因为天下初定,基业未稳,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秦王此前提的调他入吏部,就是要改科举。 科举考试由礼部主持,士子中举之后要想做官,还得过吏部的关试,不过因为进士及第者多为世家出身,在朝中有些根基,吏部的关试大多流于形式,已经多年无所作为,几乎成了世家子孙入仕的附庸。 秦王的意思,是让顾峪进入吏部,主掌关试,做科举取士最后一道关卡。 不过这些话,他并没有说与女郎。 “走吧,去看看今年的状元是哪个。” 他本来打算,今年再缓一年,虽然去吏部任职,暂且不做大的动作,到明年再行革新,既然女郎都将这不公看得如此透彻,那便回京看看,若有必要,今年就开始做些改变。 ······ 回至神都已进了四月,恰赶上新科状元游街示喜,观者甚重,道路阻塞,姜姮和顾峪亦不得不勒马驻足,在道旁暂留。 围观的百姓都在谈论今年的新科状元,说是名唤李颢。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同之前的状元一样,在神都早有才名,出自柱国世家。 “听说这个李颢之前名不见经传,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突然就中了状元。” 百姓议论之事与姜姮所知有些出入,她便问道:“李颢不是随国公家的小郎君么,素有才名,怎么说名不见经传?”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随国公家的小郎君确实也叫这个名字,不过这个状元李颢另有其人,听说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是得贵人相助才能继续读书,才有了今日的风光啊。” 听到“家徒四壁”“贵人相助”,顾峪的神经就绷紧了,看向姜姮,“你对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姜姮很确定地摇摇头,“不是我。” 李颢这个名字可谓大名鼎鼎,若有士子与他同名同姓,她不会没有一点印象,大约在她帮助过的士子中,是没有这个人的。 “状元来了,快看快看!” 百姓高呼,都不自觉往前涌去,姜姮忙勒马朝后退开几步,以免马儿失控冲进人群伤人。 约是马儿的嘶鸣声惊扰了那红袍状元,他朝这厢望来,目光定在姜姮身上,愣怔一息,竟久久望着她。 而姜姮亦觉得那状元有些眼熟,也望着他细思量,终于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他的。他就是曾经与燕荣同住的一个士子,去年才考进的国子监,不想今年就中了状元。 顾峪望女郎一眼,又看向那状元郎,驱马向前,挡在姜姮的马前,把她整个人都挡住了,冷冰冰看着那还没有收回目光的红袍状元。 瞧见顾峪,那状元又愣一会儿,立即低头敛目,再不敢朝这厢看了。 “你认得他?”顾峪再次问。 姜姮点头,解释道:“认得,他是……阿荣的同窗,比阿荣年岁大些。” 左右顾峪也知道燕荣的存在,姜姮不打算再瞒他,“我记得他叫李浩呀,怎么变李颢了?” 顾峪却对这名字变换没有多大兴趣,继续问:“他年岁几何?” “好像……二十三吧,记不太清了。”姜姮随口说道。 顾峪皱皱眉,二十三,只比女郎大一岁,年轻着呢,且瞧模样也算俊俏。 倒是胆大,敢当着他的面就那样直勾勾地看姜姮,若叫他春风得意,青云直上,将来一日不得敢和他明目张胆地抢人了? 嫁错 第99节 顾峪的眼皮微微压低,面色平静,一丝丝的情绪都没有,像只即将扑咬猎物的狮子,潜伏在暗处窥伺等待。 姜姮是最明白他这神色的。 她从前看不懂,但后来,他面对燕回时,总会不经意露出这神色,姜姮便知,他这是动了坏心思。 “这位李郎君苦读多年,终于进士及第,我与他几乎没有什么来往,你别以权谋私,胡乱使坏。”姜姮小声说道。 顾峪“嗯”了声,算是答应,再没别的话。 ······ 过了几日,姜姮便收到了新科状元的拜帖,但不是李颢亲自递的,而是借燕荣之名递帖,和燕荣一起来的。 “多谢姜夫人相助之恩,若无当初姜夫人帮忙,便无李某今日。”李颢对姜姮甚是感激。 燕荣自然也是感激姜姮的,同李颢一起行了礼,却没有说一句话。 姜姮看看燕荣,亦没有说话,只同李颢客套一番,问起他名字改换之事。 李颢亦不瞒姜姮,一五一十地说了,“我其实本名就为李颢,为避随国公小公子名讳,平常都写作李浩。” 关于李颢中举,众士子惊愕之外也多有猜测,都认为他是沾了这个名字的光,说不定是主考官弄混了姓名。 姜姮听罢他自嘲般的这样说,宽慰道:“你一朝成名,风言风语自是要有些,不必在意,你可是想我帮什么忙?” 顾峪调任吏部,听说这几日就在筹备关试,并复核礼部已经评定的卷册,李颢此时登门,还刻意提了嘴坊间对他的质疑,大概是存了想法。 不过姜姮是不会帮他谋私的,这般问,也是有意直言相告,让他别再心存此事。 李颢点头,“我十分感激夫人慷慨相助,听唐先生提起,你这些年帮助了许多人,我便擅作主张,召集了曾受过你恩惠之人,我们一番合计,想建一个盟会,便拿出你当年相助我们的钱财,继续帮助其他士子。” 姜姮正要说“不必如此”,李颢继续道:“姜夫人善举有如明灯,我们想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盟会之名,我们亦有了想法,便叫做‘恒生会’,想请姜夫人亲笔题字。” 姮者,常也,恒而久远,生生不息。 姜姮心下自然是有些欢喜的,想了想,没有拒绝,答应下题字一事。 但是顾峪那副草木皆兵的性子,姜姮没敢将“恒生会”一事说与他,只寻了个借口,想要临摹他的字。 “夫君,你说,这‘生儿育女’几字,怎么写才能好看些?” 姜姮坐在桌案旁,手下铺开的宣纸上已经写了许多个“生”字,没有一个满意的。 顾峪默然,望望她手下按着的宣纸,“你写那个做什么?” 姜姮神秘兮兮,笑说:“有用呀。” 挽住他手拽着人在自己身旁坐下,眉眼弯弯望着他:“夫君,你的字好看,你给我写个。” 很多人都赞顾峪好书法,也有交好之人寻他书写墨宝装裱起来夸耀于人,但是女郎还是头一回夸他,头一回要他的字。 顾峪眉梢挑了挑,抓住女郎手,要教她写,姜姮拒道:“你先写,你写好了再教我。” 抓着她手写的字必然没有顾峪自己的字好看,姜姮想要他本来的、无懈可击的好字。 “生儿育女”几字写罢,姜姮满意地吹了吹,奉若奇珍异宝地放去一旁晾干,又道:“夫君,‘恒久’二字,你再写‘恒久’二字。” 生儿育女,恒久,都是美好吉语,顾峪唇角轻勾了下,没有再问女郎的目的,依照她的话写下两个字。 姜姮又是一番夸赞,哄着他继续写了“会”字。 “夫君,你的字真是好看,我要好好学学。” 姜姮目的得逞,毫不吝啬地夸耀着男人。 “是么,我与那个状元郎,谁的字更好看?”顾峪挑眉,志在必得地看着姜姮。 “自然是你的字。”姜姮不假思索地说。 顾峪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握住女郎执笔的手,教她起势运笔。 第71章 接连几日, 姜姮都没有出门,在家苦练书法,终于将三个字练得行云流水, 形神俱备。 “姑娘, 香行的掌柜来了,说是有事禀。”春锦说道。 自岭南归来,姜姮还不曾去过香行,掌柜这次前来一是交账,还禀了另一桩事。 “东主,有个年轻郎君去店中买香,给了一大笔钱,说是曾受过你恩惠,余下的钱就当是还你的。” 掌柜把多出来的钱连同账目一起带了过来, “足有一百两。” “一百两?” 姜姮本以为顶天多个十贯二十贯的,毕竟她做的是小生意, 除非买得特别多,一般而言一单也就两三贯, 若能一次成交十贯钱,都算是遇上大主顾了。 是什么人竟然一下多给了一百两? “那人是何模样?”姜姮细细追问。 掌柜说:“就是寻常模样,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 五官还算端正,哦, 对了,他说他姓吴,还说夫人你认得他,还有, 他说夫人若不肯留,便放去恒生会也可。” 姜姮对掌柜口中这位吴郎君没有任何印象,但恒生会还在筹办,尚未正式落定,若不是盟会中人,应当不会知晓。 姜姮便也没再多想,命掌柜再从账上支取一百两,凑成二百两到时也拿去恒生会。 “嫂嫂,你在做什么?” 送走掌柜,姜姮正打算看一看香行的账目,顾青月跑了进来,见姜姮面前堆着账册,眼神暗了暗,无精打采地说道:“你在忙呀。” 姜姮把刚刚掀开的账目阖上,推到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看完了。” “你怎么了?怎么没有出去玩?” 这阵子花团锦簇,不冷不热,正是游玩的好时候,顾青月几乎日日不着家的,看上去心情也好了许多,似早就不在乎秦王的事了,怎么今日又低落了? 顾青月支支吾吾地避而不答,一会儿才挪了挪凳子,离姜姮更近些,小声道:“嫂嫂,我跟你说件事,你先不要告诉我哥。” 姜姮点头。 顾青月才道:“你知道那个随国公家的十六郎么?” 姜姮自然知道,就是这回落第的李颢。 “嫂嫂,你觉得,他怎么样?”顾青月说话声音很轻,虽是说着话,却是低头不看姜姮,脸上还起了羞赧之色。 姜姮愣了会儿,明白了她的意思。 顾青月这是对随国公家的李颢动心了? 那李颢相貌俊朗也素有才名,虽然今年落第了,说不定明年就中了状元,前途自是不需担忧,随国公亦是前朝即以军功拜上柱国,和卫国公府门当户对。 就是不知那李颢品行如何。 “嫂嫂,我听闻他这些年志在求学,房内连个侍妾都没有呢。” 顾青月自从动了心思,自然也多有留意,已经打听过了。 “那……李郎君对你何意?”姜姮心下已有猜测,想来若不是李颢招惹顾青月在先,阿月应当不会主动跑过来说这些。 “他自然是……中意我的。”顾青月扬了扬下巴,含羞笑说。 “但是,”顾青月无奈地扁了扁嘴,“好像三哥不是很喜欢他,听他说,每次他和三哥打招呼,三哥理都不理。” 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敢和顾峪说这些事。 “你是想让我帮你探探你三哥的意思?” 顾青月点头,特意嘱咐:“嫂嫂,你一定不要露出马脚,不要让三哥知道是我让你问的,你就看看三哥对李十六是什么想法就好,不要提我。” 顾青月怕这件事到最后不成还要被顾峪教训一顿。 “放心吧,我帮你问。” ······ 顾峪这几日回来得都有些晚,每回到家时姜姮都已用过晚饭,这次进门,却见女郎坐在食案旁亲自摆置碗筷。 菜肴丰盛,都还冒着热气,应当是刚刚做好没多久。 姜姮竟然也还未用饭。 “夫君,今日我让他们做饭晚些,正好等你回来一起吃。” 姜姮摆置好碗筷,粉面含笑,又迎过来伺候他宽下外袍换上常服。 往常,她并不会做这些,都是顾峪自己更换衣裳,甚至姜姮还会刻意躲得远远的。 她不是无事献殷勤的人。 不过,顾峪没有拆穿,也没有拒绝,换上常服后顺势抓着女郎手腕,提了她腰凑近自己,脑袋压过来。 放在平时,姜姮会推开他,要他快些吃饭,这回却没有推拒,由着他衔了唇亲昵了些时候,才勾着人脖颈柔声说道:“快吃饭吧,我特意吩咐晚做的饭,凉了多可惜,而且,我快饿死了。” 顾峪笑了下,依旧没有问她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只由她牵着手坐去食案旁,只管享受她这反常。 女郎的目的很快就露了出来,开始打听他的公务。 “你这些日子是在忙关试么?”姜姮作漫不经心地闲聊状。 顾峪也作随意颔首。 “还要忙很久么?” 顾峪仍是点头不语。 “我听说,有人疑心今年这个状元郎是投机取巧。” “状元郎”三字一出,男人平静的眉宇皱了皱,就在顾峪以为姜姮是要替新科状元打听消息之时,她忽而问道:“那随国公家的小郎君就没有什么动静?” 顾峪看看她,没有表露任何态度,只是给她夹菜,示意她快些吃饭。 姜姮便知这是不愿说的意思。 他从前很有分寸,严禁她议论任何朝堂事,也很少和她提及自己的公务,后来有几回说起,也都是无足轻重的事。眼下正值关试紧要时刻,而顾峪又知她曾经帮过新科状元郎,大约是怕她泄漏什么消息。 “我不是要替谁问消息,我就是……好奇而已。” 她低头吃着饭,这般辩解了一句。 嫁错 第100节 顾峪再次抬眼看看她,默了会儿,启唇说道:“李十六自然不甘心,要求复核卷册。” 他只说了这么些,剩下的再不多言。 姜姮知道再问下去会让顾峪更加警惕,她本意也就是要把话题引到李十六身上而已。 “你觉得李十六这个人怎么样?” 顾峪目光顿了顿,显然没有兴趣多聊,“不熟。”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她面前如此寡言少语了。 姜姮没有办法,想了想,只好说:“你觉得李十六做你妹婿如何?” 怕男人疑到顾青月身上,姜姮立即主动解释:“阿月本来要嫁秦王的,这天下的男人谁能比过秦王去?她现在不嫁秦王了,我前思后想,觉得还是应该给她择个门当户对的郎婿,那李十六生得俊俏,也有状元之才,虽然今年运气差了些,说不定明年就中了,等他中了状元,再娶阿月,阿月也有面子不是?” “但是,我对李十六所知甚少,只是听外头的名声是好的,这才想问问你的意思。” 顾峪看着女郎,心下已有思量。 为阿月择婿这般尽心尽力为顾家操劳的事,姜姮大可在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何须献什么殷勤? 况且,她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个想法?有意叫阿月相看李十六,不该早做打算么?怎么偏偏在李十六落第时有了这个念头? 她早前应当从来没有这个意思,约是今日听了什么话临时起意。 听说阿月这阵子交游广阔,不似以前只围着湖阳公主转,想来也有接触随国公家的女眷。阿月心思单纯,少不经事,说不好被那李十六花言巧语哄骗地动了嫁他的心思,这才托姜姮来探自己的口风。 “这个人不行。”顾峪给了明确的态度。 “嗯?”姜姮讶异:“你方才不还说跟他不熟,怎么就觉得不行了?” “他家人太多,阿月过去了降不住。”顾峪言简意赅。 姜姮越发纳罕:“随国公府确实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但是,阿月之前想嫁秦王,也没听你担忧阿月降不住,怎么而今一个国公府,你反倒怕阿月降不住了?” “秦王虽是皇子,但有自己的府邸,阿月嫁过去,就是家里的正主,没有人能骑到她头上去,圣上和贵妃亦不会去刻意为难她,她只须做好王妃的本分,无须去和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周旋往来,她可以做个富贵闲人。” 说到这里,顾峪停顿了下,看看姜姮,才继续道:“秦王不是宠妾灭妻之人,就算他对阿月不如对旁的女人中意,也不会任由旁人欺负他的王妃,王妃应得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 “但是,随国公府不一样,李十六是随国公幼子,将来就算状元及第,也不太可能搬出去另住,阿月嫁过去,就得在那宅院里周旋,且她辈分小,上头不止有公婆,还有叔伯兄嫂,处处都是给她立规矩的人,那李十六将来也不会守着阿月一个,婢妾之属总要有些。” “嫁李十六,还不如嫁秦王,左右都不清静,至少秦王妃是看得见的真富贵。” 姜姮“哦”了声,“你是不是,还是更希望阿月嫁秦王?” 顾峪道:“一点儿也不想。” 姜姮诧异,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阿月太任性,心中只有儿女情长,就算秦王不欺负她,单看着那些婢妾,她也能把自己气死。” 从前他也以为自家小妹知道做秦王妃要面对什么,但自从出了姜妧的事,他也才看清楚,是他高估了小妹,说她少不经事也好,心中唯有情爱也罢,总之,她没有办法坦然面对秦王的其他女人,而秦王那般身份,不管现在的还是将来的,必然不可能与小妹一生一世一双人。 既然不做王妃,既然选择了小情小爱,那就找一个能一心一意守着她的人。 嫁入随国公府,那是富贵清闲也无,一心一意也无。 且那李十六在这个时候招惹阿月,意图绝不单纯。 李十六深觉那李颢能中状元是主考官弄错了,已经呈请复核卷册,但是卷册如今已不在礼部,都送到吏部来了,他压着没有返回礼部,只告诉他等吏部复核过再给他答复。 那李十六请其父亲随国公出面约见过他几次,他没有赴约,想来他就在阿月身上动起了心思。 “你告诉阿月,我不同意,让她以后不许再去见李十六。”顾峪忽然肃色命道。 姜姮愣怔,心虚地眨了眨眼,干巴巴地笑笑,低头吃饭。 顾峪竟然猜到是阿月叫她来试探的。 “我认真的,这件事,你不可纵容她。”顾峪没有得到女郎的答复,再次肃声说道。 “嗯。”姜姮低着头,眼眸垂下,盯着自己的碗,这般应了一声。 顾峪察觉她似乎有了情绪。 他又不曾责骂她,她怎么听上去有些不悦? 是他说话的语气又重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只不过说话严肃了些,她怎么如此容易生气呢? 沉默片刻,顾峪放下碗筷,起身至她身旁坐下,声音转了温和,“我没有怪你。” “嗯,我知道。”姜姮通情达理地说。 顾峪思虑的这些,她确实从来没有想到过,若早早想到,她会直接告诉阿月,不会再来询问顾峪。 有些事情她总是虑想地不够周到,现在想想,阿月此时来说李十六的事,说不定是受了李十六教唆。顾峪今年调任吏部,恰恰又负责关试,那李十六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地在这个时候看上了阿月,实在叫人忍不住多想。 “其实,你不和我聊你的公务是对的,很多事情我大约想不到,说不定无意之中就会给你闯下祸事。”女郎面色有些灰败。 顾峪抓着她手臂将人转过身来看着自己,“那些烦心的事,你不需要想太多,以后有话……” 他本想告诉她,以后有话可直言于他,不必如此拐弯抹角伤脑筋。 却又怕,他说了这话,她今日反常的殷勤就再也不会有了。 “以后有话,就等我回来,一面吃饭,一面说。” 他看看食案上的菜肴,“就像今日一般,便好。” 姜姮点头,“嗯。” “我明日起,要住在衙署半个多月。”他说道。 姜姮讶异,随口问:“为何?” “关试的考题,需我来命,自命题至关试落定这段日子,为避泄密之嫌,我不能归家。” 他捏捏女郎手臂,概是怕她多想,又说:“这是规矩,不是我刻意避你。” 秦王今年新定的规矩,说是为了他好,让他忍忍。 半个多月不能回来见她,早知道有这个规矩,他就不接这桩差事了。 “哦。”姜姮面色、语气皆是平平淡淡,没有一点半月见不到人的留恋不舍。 顾峪皱眉,“哦?” 她就这样“哦”了一声,就这个反应? “夫君,那你要注意休息,别累着了。”姜姮赶忙关心嘱咐了两句。 顾峪的眉宇这才舒展抚平,煞有介事地郑重“嗯”了声。 “你也养好身体,好好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就重浊了起来。 下一刻,女郎就被他打横抱起,往内寝去了。 “不行,我还没有漱洗!” 姜姮挣扎得厉害,手脚并用,对他又推又踢。 顾峪禁住她手脚,望她片刻,忽而笑了下,“也好,我也该沐浴了。” 说罢,便命人备浴汤浴具,裹挟着女郎朝盥洗室去。 第72章 恒生会第一次正式集会给姜姮递了请帖, 邀她去雅阁会见,姜姮正要出门,又被百无聊赖的顾青月撞上了。 顾峪临去衙署前, 为免顾青月再私自出门去见李十六, 故意寻了一个借口将她禁足在家,顾青月心中不服却也不敢违逆顾峪,已经在家憋闷了几日,几乎日日来找姜姮,这回见她要出门,也动了心思。 “嫂嫂,带我一起去吧,反正我三哥不在家,管不着。” 姜姮犹豫了下, 想到这回去的应当都是些年轻才俊,让顾青月去看看也好, 左右他们不是去见李十六,不算违背顾峪。 “带你去也行, ”姜姮嘱咐:“但是不能告诉你三哥我们去了哪里。” 姜姮只打算去这一回,以后顾峪知道了, 必然不会再允她去这种场合。 顾峪那人总是喜欢多想,若知晓了今日事, 不知道又会扯出什么杂七杂八的想法,若再因此去为难集会中人, 反倒是姜姮的罪过了。反正她只打算去这一回,最好神不知鬼不觉。 顾青月保证道:“嫂嫂,我肯定不能和三哥说呀,不然不是自投罗网么, 三哥不舍得罚你,可是舍得罚我呢。” 姜姮想争辩,顾峪怎么不罚她呢? 话在嘴边滚了滚又咽了下去,还是别再说了,万一顾青月细问怎么罚她…… “总之,你一定保密。” ··· 姜姮携顾青月到雅阁时,几乎人都到齐了。连姜姮都没有料到,自己这几年断断续续,竟然都快帮助了三十个求学士子了,听说不止此数,还有一些后来辍学不知去向的,也有一些虽在京城大概公务繁忙无暇过来的。 “姜夫人,笔墨已备好,请移步案前。” 姜姮此前帮助的士子没有中过状元的,甚至有很多不是进士出身,而是其他科目中举入仕,李颢不止是眼下房内唯一一个状元,也可说是自前朝科举开创以来唯一的寒门状元,是以他自然而然就成了今日声望最高之人,一应集会事宜也都由他主持。 姜姮应邀题过字,李颢率先拊掌赞道:“姜夫人好书法!”等墨干了当即便叫人装裱起来高高挂在大堂正墙上。 “姜夫人,还有一桩事,我们想,以后恒生会的账目,还要劳烦姜夫人代为掌管。” 单今日集会所筹银两便接近两千两,确实需要一个人来记账管账,不过姜姮没有答应,“还是寻其他人吧,我日后大约不便常来。” 李颢道:“夫人可有推荐人选?” 姜姮摇头,其中一人说道:“不如请姜夫人香行的掌柜代为掌管?” 姜姮想了想,正要开口拒绝,忽听雅阁外一阵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 “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兵?”有人开门去看,疑虑的话音才落,官兵就涌进了雅阁,也不管在场之人什么身份,毫不顾忌便去扭押。 “竟敢在天子脚下公然结党营私,都抓起来,一个也不能放过!” 那为首的官员一面下令抓人,一面环顾房内,瞧见那幅挂在墙上的字,命人取下,说道:“好生留着,再查查幕后还有什么人。” “什么幕后之人,你们不要血口喷人!”顾青月也看得出来姜姮题下的三个字与顾峪的字有八九分相像,怕牵累顾峪,连忙争辩。 姜姮也道:“那字是我写的,没有什么幕后之人。” 嫁错 第101节 为首的官员看看她二人,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官兵把人绑了,又去看那筹集的银两,再次命道:“把赃银也收好!” “那不是赃银!”姜姮已隐约察觉这次的官兵来者不善,似乎早有预谋。 那几乎和顾峪一模一样的字,接近两千两的白银,她和顾家小妹的到场,不知不觉间已成了一张构陷顾峪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大网。 难道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姜姮看向李颢,从头到尾是他在发起主持,难道是他存心要借她的手害顾峪么? 难道什么感恩之心是假的,以一灯传诸灯的善意也是假的? ······ “我找秦王殿下,有急事!” 幸而春锦是在雅阁外等着,官兵去抓人时又正好买零嘴去了,这才逃过一劫。她先去了衙署寻顾峪,衙署中人不肯通传,说是新定的规矩,顾峪和几个吏部官员这些时日要与外界完全隔绝。 春锦不得已,只能来秦王府求助,但此时秦王亦不在府。 “我找……”春锦想了下,立即说道:“我找卫国公夫人的阿姊,有急事,我家姑娘有难!” 春锦这才被带到了姜妧面前。 “怎么回事?”姜妧问道。 春锦将官兵抓人一事说了,又说了姜姮去那里的前因后果,“七姑娘,那些官兵横得很,抓的也都是官员士子,还有新科状元,他们会不会打姑娘啊!” 姜妧听罢,也知事态紧急刻不容缓,立即命人去叫秦王回府。 “王爷,这件事情是冲着卫国公和你来的,卫国公此时被禁在衙署,只能你出面了。”姜妧虽是这般劝说,心里却没多少底气。 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这罪名一旦安到皇子身上,便比平常更凶险万分,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是个谋逆大罪。姜妧也不确定秦王会不会弃车保帅,放任顾峪被构陷而明哲保身。 “王爷,那些人来势汹汹,定是早有预谋,若去得晚了,万一阿姮被他们屈打成招,认罪画押,事情就更难了!” “或者,你去给卫国公传话,让他出面。” 眼下之计,得先保住姜姮在牢中不受挫磨,不管怎样,得有人出面去把人保下。 “我进宫去见父皇,那个报信的小丫鬟呢,让她跟我一起。”秦王思忖一瞬,这样决定。 姜妧意外,本以为他要么袖手旁观,把事情推给顾峪,要么如她所言先去牢中把人保下别叫定了罪,不曾想,他第一想法是要进宫找他的父皇,还要领着春锦? 他怎么就确定圣上一定会信他无辜,而不是疑他贼喊捉贼? “王爷,不管怎样,一定要尽早去牢中,他们一定会对阿姮滥用私刑!” 姜妧已经显怀了,微微托着肚子要对秦王下跪央求,秦王托了她手臂阻止,道句“放心”便领着春锦进宫了。 姜妧想了想,还是怕秦王入宫太久,耽搁了去救姜姮的时辰,便亲自去和顾峪递消息。 ······ “嫂嫂,怎么回事啊,他们怎么连我们都敢抓!” 自从顾峪荣贵,顾青月还不曾受过什么欺负,之前也就湖阳公主仗着身份敢和她起些言语冲突,后来顾峪又平了镇南王,连湖阳公主都对她客气许多,更莫说其他高门贵女。她从没有想到有一日,官兵竟敢无视她的身份,把她扭押进大狱,于她而言,自然是无妄之灾。 姜姮无暇抱怨,默然坐在一旁,仔细梳理了恒生会一事的来龙去脉。 李颢请她为恒生会题字时,应当不会料到她一定会学顾峪的字,所以那幅字像谁,是否顾峪亲笔所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顾峪的妻子,卫国公夫人。 此事到这一步,必然不可能完全没有谋划,但是,集会的有许多人,果真是曾受过她恩惠的,也不可能全部联合起来陷害她,如果是冒充的,却也好说,她这里虽没有详细名录,唐伯父那里是留着的,倒不怕有人混进来搅弄是非。 只要不是全部联合起来着意害她,那必定有人说真话,有人说假话,众口不一,也没那么容易给她定罪。 “姜氏,出来,该审你了。”狱卒径直开门扭押着她到了审讯司。 “姜氏,你结党营私,收受贿赂,还不认罪!”那主审的官员面色铁青,一见到姜姮就这般厉声恐吓。 旁边就放着刑具,刑具上还残留着血迹,应当是刚刚对其他人用过,主审官又如此凶恶,姜姮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嘴唇颤了颤,勉力镇静道:“我没有结党营私,只是寻常集会,我有证人亦有证据……” “李颢已经承认,就是为了巴结讨好你,才召集其他人一同向你行贿,姜氏,你口口声声没有结党营私、收受贿赂,你香行卖的什么香,竟然高达百两银钱?分明贱物高卖,以交易之名,行受贿之实!” 姜姮此时才知那日香行中多给的一百两银钱原是一个陷阱。 “我行中香料皆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曾有高达百两银钱者,是谁买了这么贵的香料,请他出来与我对质。” 那主审官看着姜姮柔柔弱弱,不想竟不惧怕他咄咄逼人的威压,为叫人死心,还真传唤来一个男人与她对质。 “你姓吴?”姜姮记得掌柜说过那人自称姓吴。 那男人点头,姜姮便又问:“你果真受过我的恩惠?” 那男子仍是点头。 “你留下一百两时,如何给掌柜说的,是不是说,当是还我的,或者拿去恒生会?”姜姮不急不恼地问道。 那男人始终只点头。 姜姮便看向主审官,“你听清楚了,他是还我钱的,何曾说是拿百两银钱买我的香料?又谈何贱物高卖,以交易之名行受贿之实?” “还你的钱?那他怎么早不还晚不还,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正当还钱有何见不得人的,怎么不去你府上光明正大地还,偏要到香行买你的香料借机还钱?” 主审官亦振振有词,浑不管姜姮如何分辩,厉声道:“其他人都认了,你还如此顽固,你怕不是以为你是卫国公夫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说着,就命两个狱卒进来要对姜姮用刑。 “你放肆!”姜姮朗声道:“此案明明疑点众多,我说了我有证据有证人,你不闻不问,反偏听偏信严刑逼供!” 那主审官哪里会听这些,照旧命狱卒给姜姮上刑具。 姜姮已被绑在刑具架上,双脚禁锢在脚枷中,鞋袜均被褪去,露出白嫩光滑的脚来。 随后,一个狱卒便一手抓着她脚腕,一手持羽毛在她脚心轻扫。 这样的刑罚不见血,亦看不出任何伤痛痕迹,但没人能受过半个时辰,这般持续大笑,不须几个时辰,便能取人性命,验尸官都验不出死因。 可谓杀人于无形。 姜姮笑得眼泪都已出来了,面色亦因为持续不断的笑微微泛起桃红,主审官却不再问她任何问题,亦不再逼她画押认罪,就由着狱卒用刑,看着姜姮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概是因为姜姮的笑声盖住了外面的动静,刑讯房内的人根本不知顾峪已经持刀逼近,他踹门而进的刹那,那狱卒和主审官都还望着姜姮那逼不得已的桃腮粉面发呆。 还没等两人回过神,便都毙命顾峪刀下,主审官的身子仍是正襟危坐模样,脑袋已经自肩上滚落,咕噜噜滚到了墙角。那狱卒亦是如此,脑袋比手中所持施刑的羽毛先落了下来。 脚底的瘙痒感停下,姜姮已笑得头脑发昏,看见顾峪,心底是安定的,却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对不起。” 这次,是她给顾峪惹祸了。 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罪名是构陷,不能把他怎样,可是顾峪持刀闯狱,私杀官吏,是怎么都逃不开的大罪。 “别说话,歇会儿。” 他在外面老远就听见她的笑声,她笑的脸都红了,气息也短,得静养恢复,不宜多说话。 顾峪劈开禁锢她的脚枷,亲自俯身给她穿好鞋袜。 “顾承洲,你好大的胆子!” 秦王搬了圣上亲自出面,亲自到狱中提审过问,本是稳操胜局,不想顾峪竟然罔顾皇命,以主考官身份私自离开衙署也就罢了,还敢私杀朝廷命官。 圣上瞧了眼滚在地上的两个脑袋,又望姜姮泪眼婆娑,面色红得很不正常,衣裙亦不甚齐整,顾峪更是蹲在那里亲手给人穿鞋,面色平静冷厉得可怖,心下不免泛起了嘀咕。 对男人而言,辱他妻子,比伤他性命更可恨。 顾峪行伍出身,血性儿郎,自然更不能忍。 圣上没有出言斥责,转身出了血腥味刺鼻的讯房,对秦王道:“带他二人过来回话。” 秦王又瞪顾峪一眼,亦随着圣上前往大堂,命有司呈禀案情,不料,官吏却道:“这件案子自始至终是冯大人主理,案子尚未审结,没有案宗,下官……不清楚。” 冯大人就是死在顾峪刀下的那个主审官。 秦王怒道:“不清楚?不清楚你们就敢助他抓人?推诿赖皮,该罚!” 一众官吏急忙下跪请罪,说道:“冯大人说,收到密报,有人公然结党营私,要下官随他去拿人,也确实收缴了一批不菲的脏银,回来后,都是冯大人在审理,再未让下官插手。” 秦王听罢,虽然未再斥责,仍做气愤难平状,故意不言不语,并不吩咐官吏收拾整理现有案宗呈递圣上。 圣上遂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秦王一眼,耐心教导说:“莫急躁,一点小事就叫你急成这样,将来叫你生气的事还多着呢。” 说罢,转头看向一众官吏,心平气和地吩咐把现有案宗呈递上来,并传刑部尚书亲自过来,从头再审。 ······ 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此前虽已有人签了贿赂卫国公夫人的认罪书,这会儿又纷纷翻供,言是被刑讯逼供迫不得已才签的,实则无意贿赂,只是想表谢意。 但涉案人员众多,且涉案官吏虽然品阶都不高,却几乎遍布各个衙署官司,六部九寺五监,虽都是底层名不见经传的小吏,还是令齐帝吃了一惊。 “你们……求学之时都受过姜氏的恩惠?”圣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一众小吏。 众人都道是。 圣上又看向姜姮,暗暗盘算。 她在还未嫁给顾峪时就已开始这桩事,且看时间,早年相助之人要多得多,嫁给顾峪后,反而比之前少了许多,若说她是在为顾峪笼络人心,又实在不像。 秦王亦看出圣上疑虑思量,对姜姮问道:“你如何认得这些士子,又为何决定帮助他们?” 姜姮早年相助之人,多多少少都与燕回有些关系,后来相助之人,则是在寻燕回时遇上的有缘人。但这些因由,如何说得出口? 可若没有正当的理由,怕在圣上眼中,就是结党营私居心叵测了。 要如实说么,如实说了,顾峪的面子往哪放? 姜姮却也不敢说谎,尤其此时,她编不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既能不提往事保全顾峪面子,又足够正当能打消圣上猜疑。 “我知道为何。”顾峪忽然开口。 圣上和秦王都看向他,他却没有继续说,道:“这件事,我只跟陛下你说。” 秦王皱眉。 圣上想了想,依言屏退所有人,连姜姮都遣了出去,只留下顾峪。 “我夫人有位远房表兄,从前在国子监读书,但家境贫寒,一直是我夫人在予他钱财,其他士子都和那位远房表兄交好,是那位远房表兄央求我夫人帮助那些人,陛下若不信,可去问问那些小吏,认不认得一个叫燕回的人。” 顾峪虽称为远房表兄,但圣上怎可能听不出来其中弯绕? 一个关系淡漠的远房表兄,如何能叫女郎死心塌地地私与钱财,还爱屋及乌地帮了与他交好之人? “她那位远房表兄,现在何处?”圣上追问了句。 “死了,四年前就病死了。”顾峪道。 嫁错 第102节 圣上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亦终于明白姜姮为何对此事闭口不言。 “陛下,”顾峪神色依旧冷厉,叫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恼怒当下之事,还是因为思及妻子与那位远房表兄的旧事心生不悦。 “姜氏没有那个胆子结党营私。” 说罢,停顿一息,并不袒护那些涉事的官吏士子,直言道:“那新科状元,和其他一众小吏,或许不单单是感激我夫人,当是有心讨好结交,但我夫人必定没有此意,她若想到这层,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去赴约。” 圣上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虽然惊讶于姜姮的“广结善缘”,却还不至于因此就草木皆兵,认为女郎有心谋逆。 “你觉得,如何处置妥当?”圣上没有表态信与不信,左右事情至此,从现有证据看,也的确定不了姜姮和那一众官吏士子的罪,但是,若丝毫不做警戒,放任自流,却也不能。 圣上素有仁义宽厚之名,不能无缘无故惩戒何人,更何况那人是顾峪家眷,而顾峪又刚刚大功还朝,他不想背上一个打压功臣、小肚鸡肠的名声。 这件事就看顾峪怎么解决。 “恒生会既已成立,那一众小吏有心帮助其他寒苦士子,臣以为,不必解散。” “哦?”齐帝笑呵呵地,叫人看不出半点同意与否的虚实。 “恒生会既是为帮助寒苦士子而设,自当归于国子监管理,若能沿为定制,为寒苦士子做一盏保驾护航的明灯,众士子定会感念陛下爱民惜才之心。” “陛下有意改制科举,促其公平公正,恒生会在此时成立,也可谓水到渠成应运而生,便权做改制先导。” 齐帝不辨虚实的笑容中,此刻总算透出些明显的嘉许之色。 “顾卿心系天下,实为社稷之幸。” 顾峪却知这番夸奖的分量,又道:“不管臣的夫人当初助人是因何而起,臣愿意继续发扬此举,向恒生会捐送白银万两,光大其力。” 齐帝哈哈大笑,“顾卿才思敏捷,此计甚好,就依你之言,朕会遣一妥当之人接手恒生会,如你所言,助学济贫。” 想了想,继续含笑说道:“往届的状元若能有顾卿的胸怀,光大恒生会,指日可待。” 往届的状元都是世家勋贵出身,这是要顾峪出面发动人捐钱捐物的意思。 “臣领旨。”顾峪答应下来。 齐帝又是含笑夸奖一番,命等候回避的众人再次回到堂上,先令刑部尚书宣判审案结果,明确姜姮等人无罪开释,末了,特意嘉奖道:“姜夫人悲悯良善,不惜以微薄之力解人困厄,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如此善举,不该被恶毒小人窥伺污蔑,朕决意,恒生会自今日立,往后姜夫人行善,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又看向那一众筹钱的小吏,继而扫过在座诸官员,依旧和善道:“诸卿亦如此。” ······ “嫂嫂,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哥,你看闯了多大的祸!”回到顾家,顾青月劫后余生地抱怨道。 姜姮亦自觉有错,并不反驳,低头一言不发。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顾峪冷声斥道。 姜姮依旧低着头,默然受着顾峪的话,不料他下一句道:“看着我,我在和你说话。” 姜姮抬眸,这才发现顾峪竟然不是在和她说话,而是在训斥顾家小妹。 顾青月还气鼓鼓地别着头,也没意识到顾峪在训斥她。 “你不知道你在禁足么?”顾峪凶巴巴道。 顾青月这才反应过来顾峪是在和她说话,扭过头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肚子委屈。 “你禁足我就莫名其妙,嫂嫂闯那么大祸,你不怪她,居然还来教训我!” “你嫂嫂闯什么祸?你没听见圣上嘉奖她?”顾峪道:“你迄今为止,得过圣上嘉奖么?” 顾青月心里不服却又无话可说。 “我不和你说话!” 顾青月气呼呼地一跺脚,跑走了。 姜姮看看顾峪,复又低下头去,微微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件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平安了结,一定是顾峪在周旋。 破财免灾,输送万两白银只是其次,他一定还担下了什么难事。 且此案看似了结,其实尚有众多不清不楚的地方,比如,是何人告密,那位冯大人又为何着急忙慌地要给她定下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罪名?幕后是否还有推手?那一众集会小吏和新科状元,究竟清白么? 但这些疑点重重,圣上没有提,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想来是有别的顾虑。 圣上将她无罪开释,还言语嘉奖一番,谈笑之间将恒生会收为官有,既得了实在利益,又落了个贤明之君、厚待功臣的好名声。 不管当初李颢发起恒生会是何目的,也不管那些污蔑她结党营私的人有何意图,终究到最后,是圣上坐收渔翁之利。 “你为何不怪我?”姜姮心存愧疚,低着头没脸看顾峪。 她为何早没有想到这些事有结党营私之嫌?为何还喜滋滋地答应下题字? “你没错,不怪你。” 顾峪还是那句话。 姜姮抬头看着他,自责道:“我有错,我不该瞒着你,我若早些说与你,或许你就能预判事态严重性,不至于到今日地步,我明知你新调任吏部,掌关试之事,竟丝毫不觉得新科状元此刻是在利用我攀附你,我以为只要我持身中正,不帮新科状元询问什么消息就没错,可是旁人怎会这样想呢……” 顾峪拥她入怀,“此事不是冲你,是冲我。” 他非科举出身,却调任吏部掌关试,本身就不能服众,若再有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这个把柄,就算不能让他一败涂地,至少能名正言顺把他从吏部赶出去。 姜姮这桩劫难,实则因他而起。 “夫君,你杀人之事,圣上真的不追究了么?” 虽然齐帝口口声声是恶毒小人污蔑她,好似是为顾峪杀人寻了个正当借口,但姜姮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顾峪低眸看她,望进她眼中,问道:“在担心我?” 姜姮微微颔首。 “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关心在意?”他又这样问。 姜姮愣怔,她哪里有空分辨得这样仔细? 且都这个时候了,顾峪还有心思计较分辨这个? “说,到底是因何,愧疚,还是关心在意?”男人丝毫没有大祸临头的担忧,仍是追问。 姜姮越认真的时候,越不会说谎哄骗,望顾峪半晌,低下眼眸,却是伸臂环住他腰,伏进他怀中,郑重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是真心不希望你有事。” 顾峪眉梢轻扬,“我明白,你这是在意我。” 他这般告诉女郎,不管她到底是因何,总之,他要让她认定,她心里有他了,她很在意他。 第73章 姜姮没有反驳男人的话, 他说是在意,那就是吧。 四月底的天气已然有些热了,概因在衙署沐浴不便, 顾峪身上的汗味有些重, 姜姮在他胸前伏了会儿,推着他胸膛抬头,又被压下来的脑袋抵住。 姜姮身量矮些,顾峪每次都要把人提起来亲,往常都是提着腰,今日约是兴起,直接把女郎托抱了起来,举高过他肩头。 姜姮为了稳住身形,不得不夹住他腰身, 便察觉他又……他的反应总是起得很快,每每被他拥在怀里, 姜姮就能察觉他几乎是瞬间而起的欲望。 他结实挺拔得像棵松柏,稳稳承接着女郎, 一面按着她后颈衔唇亲吻,一面朝内寝走去。 姜姮挣扎了下, 察觉男人比方才更结实挺拔了。 入榻,他依旧托抱着她, 放倒人压了过来。 而后,竟又起身。 姜姮身上一轻, 不觉愣了下。 瞧他方才那势头,已经急不可耐,片刻忍不得了,本以为他又会像从前急到连衣裳都懒得解……怎么又起开了? 姜姮正纳罕, 察觉脚腕上一紧,他的手掌抓了过来。 随后,蹙金云履被他褪去,袜子也被扯下。 他的目光安静而专注落在她的一双脚上。 她身上没有什么地方是他不曾看过的,唯有这双脚,他从前并未怎么留意。 她的脚也是如此好看。 顾峪望着那双脚,眉宇忽而皱紧,手腕亦不自觉用力,又有了提刀杀人的冲动。 姜姮抬脚挣了挣,轻呼声痛,顾峪的力道便立即松了。 他一点都不后悔杀了那两个人,堂堂刑部衙署,竟然想得出那种刑罚,还是对一个无辜的女郎使用? 她的脚是他们能看能碰的么? 他提了她的脚分开,重新压了过来。 衣裳褪去,汗味更浓了,姜姮不言,只悄悄屏住呼吸。 她知道他忍了七八日了,怕是早就忍不住了,那就……换她忍忍吧。 转念一想,他做起事来每回都要很久,这回忍了七八日,能轻易罢休? 姜姮吸了吸鼻子,皱眉,吐出气息,抬脚蹬在他结实的腰腹上,用微薄的力量支撑着他不要探进来。 双手却温柔地捧着他脸,描摹着他俊朗的眉目,柔声说:“夫君,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说。”他探手去提她的脚,再次分开,还把人往他身前拖了拖。 “我说了,你不许生气。”她眼角浮着轻浅的笑意,央哄道。 “嗯。”他故意动了动身子,挑诱她的欲望。 “你身上……臭臭的。” 顾峪浑身一僵。 他下意识想闻闻自己有多臭,但理智及时阻止了他,他不能在她面前邋里邋遢,不能做这种怀疑自己的事。 片刻的僵滞后,他果决站起身,从容不迫地穿好自己衣裳,步履沉稳地出了内寝,仪态如往常端方,好像完全没被女郎的嫌弃影响,没有因她的话乱了方阵。 等了好久,顾峪还没有从盥洗室出来。 从前他沐浴很快,顶多一刻钟就完事了,今次却足足有半个时辰了,还没有出来。 他不会是又生气了,独自去了书房吧? 嫁错 第103节 他那个人真是小心眼,一句实话都听不进去?汗臭还不准人说了,她又没有嫌弃他…… 姜姮心里嘀咕着,起身穿鞋打算去书房看看,他若果真去了书房,她就不等他了。 出门恰撞上成平。 “夫人,家主进盥洗室半个时辰多了,会不会……睡在里头了?” 成平也觉察顾峪的异常,但顾峪沐浴从不让他们伺候,她也不敢近前打扰,只能来禀与姜姮。 “我去看看。” 姜姮在盥洗室门口就闻到一股胰子的清新香味,推开门,那香味愈加浓郁,自门口到屏风,青石地板上都湿漉漉的,还有一些没有冲干净的胰子沫。 绕过屏风,才看见顾峪在浴桶里泡着,根本看不见水面,只能看见一层比棉花还喧闹的胰子沫。 胰子确会起沫,但正常用的话,只会起薄薄一层,不会起这么大半桶,溢得到处都是。 他这是用了多少呀…… “你怎么洗……”这么久? 姜姮话未说完,看见顾峪手里还拿着半截胰子,在往身上打,看见她,目光顿了顿,半截胰子攥在手中,扔进了浴桶里。 他平常自己洗的话都不用浴桶的,都是提桶直接往身上浇。 姜姮抿唇忍住笑意,压了压唇角,说:“好了,快洗洗出来吧。” 说罢,怕男人在这里起了心思,赶忙逃出盥洗室,先一步回了主房。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顾峪才回房,他一踏进门槛,房内伺候的蕊珠和春锦不约而同吸了吸鼻子,刚想叹一句“好香啊”,瞧见姜姮对她们暗暗摇头,示意她们不要说话。 两人识趣退下。 顾峪亦换了身新衣裳,他的衣裳颜色不很丰富,多是玄色,或者和他官品相配的紫色,不过他平素更喜穿玄色,紫袍只在上朝或正式公务场合才会穿。 这会子都要歇了,他竟穿了一身紫袍。 姜姮忍俊不禁,这才想起,他的春衫都带去衙署了,家中就只剩了这一套熏过香的干净春裳。 他这个人气度素来冷清,这会儿洗的干干净净,神清气爽,愈发像一尊冷玉雕的,不似凡间物。 他看看姜姮,又抱了人进内寝,压下来时,头发上的香味比他身上的还要浓。 而且是一样的味道,都是胰子的香味。 姜姮不确定地又闻了闻,抿唇忍笑,他竟然用胰子连头发都洗了? 他像座山一样,整个压了过来,将女郎完全笼罩其中。 “还臭么?”他扬眉吐气,微微抬着下巴,看着她像水浪一般不能自控地起起伏伏。 姜姮双手攀在他脖颈上,故意摸了摸,攀着他向下伏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尾音还未落下,水浪忽如狂风骤起拍打席卷了她。 “夫君,轻些嘛。” 但在这事上,他素来不怎么听话的。 ······ 顾峪昨夜闹得凶,姜姮睡得晚,起得也晚,结果才起来没多久,国子监又派人送来了消息,说是燕荣与人打架,把人打成了重伤,要被赶出国子监去。 姜姮赶到时,燕荣和李颢都在房内候着,李颢脸上有明显的瘀伤,眼睛肿了一个,燕荣毫发无损,只是脸色冷峻难看,时而还瞪李颢一眼,仿似没有打过瘾。 “怎么回事,你为何又打人?”姜姮颦眉,神情不觉严肃起来,气呼呼地盯着燕荣。 “他该打。”燕荣又攥紧拳头,恶狠狠看着李颢。 瞧燕荣这不肯罢休的架势,姜姮叫李颢先行出去,才转头对燕荣骂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哪怕有你兄长一半的好呢,秉性不如你兄长,才学不如你兄长,坏脾气倒是抵你兄长三四个!” “打架斗殴,还打的是新科状元,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姜姮少见地发了脾气,燕荣却任凭她骂,不顶嘴也不恼怒,就笔直地站在那里。 “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是否还要继续求学,若果真不想读书了,我也不会再迫你,随你怎样!” 姜姮气冲冲离了厢房,顺带把人关在房内思过,瞧了外面候着的李颢一眼,想到还须请他去唐伯父面前求求情,虽然因为集会的事对他有些介怀,还是朝他走去。 “姜夫人。”李颢依旧恭敬客气,朝她先行一礼。 “李郎君,阿荣他性子急……” “姜夫人,不怪阿荣,是我的不对。”李颢看看姜姮,这才对她坦白了和燕荣打架的原委。 “其实,在我中状元后,随国公家的李小公子专门来恭贺了一番,还赠我一笔钱财,说是贺我及第之喜,后来,也是他听说我与夫人是旧识,说让我抓住机会对夫人表谢意,集会之事,他虽不曾明说,也露出过大概意思,是我一时糊涂,受他误导,给夫人惹了麻烦,阿荣知道后,没忍住打了我……” 姜姮愣怔一息,微微点头,没有责怪也没有别的话,默了会儿,折返去看燕荣。 听见他吸了吸鼻子,抬手快速地抹了下眼睛,又若无其事垂下手臂。 燕荣今年也才十七岁而已,且他尚不知燕回还活着。 “阿荣,是我错怪你了。” 姜姮柔声道歉,半晌,听他没有动静,便拿手指捅了捅他肩膀,像幼时教训他一般,说道:“你要跟我赌气么?” “别碰我。”燕荣气冲冲走开几步,别着头不看姜姮。 “阿荣,你再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了。”姜姮威胁地说。 “你有理过我么,你多久没来看我了?”燕荣仍旧别着头,目光朝她瞥了一眼。 “那你不是也没去看我么?”姜姮理直气壮地说道。 燕荣哼了声,“我才不去卫国公府!” 姜姮知他因为燕回的事在恼着她和顾峪,而今,他大约不恼她了,但对顾峪,必定还是不待见。 “你说我不如我哥哥,我当然不如我哥哥,你还记着我哥哥么?”燕荣看向她,眼睛是红的。 “他死了这么久,连个坟头都没有,我想给他奠杯酒,都不知该去何处。” 他眼睛憋得更红,再次别过头去。 他们兄弟感情一直都很好,兄友弟恭,从前燕荣因为燕回的缘故,对她亦很恭敬,还会瞒着燕回帮她打架。他儿时个子矮,小小一只,打起架来气势却不输,还因为帮她咬人崩掉了一颗乳牙。 “阿荣,”姜姮想同小时候一样抱抱他,却发现,站在他面前,须得仰头看他了,他早已高过她的肩头,和燕回一样颀长清隽了。 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燕荣长得也越来越像燕回了。 她已经不能再把他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娃娃,微微蹲下身去抱他了。 “阿荣,阿兄没死,他还活着,只是没在京城而已,等你中了状元,我帮你给他递信,让他来京城看你。” 燕荣目光骤然明亮,“你说真的?” 姜姮轻轻点头,“你再这般闯祸,绝了求学之路,拿什么脸面去见他?” 燕荣垂下头,那不知悔改的倔强神色才消散。 “走吧,去跟唐先生认个错,我再帮你说些好话,但是,你得保证以后不给他闯祸了。” “好。” 姜姮挟燕荣一道去寻唐岳,没有留意身后不远,顾峪已经到了,正皱眉望着二人背影。 过了会儿,他先一步去了国子祭酒那里。 ··· 姜姮和燕荣到时,听闻唐岳正在会客,两人只好在外面等,大约过了两刻钟,房门打开,顾峪从里面出来了,唐岳客气相送。 原来这个客人就是顾峪?姜姮纳罕,他不是去寻秦王商量事情了么,何时来的国子监? 又是……追随她来的? 唐岳看见姜姮和燕荣,与顾峪一道朝他们走来。 “既然卫国公都亲自赶来为你做保,就再给你一次机会,日后再有打架斗殴事,绝不姑息。”唐岳肃然道。 姜姮心下更是疑惑,顾峪是来帮燕荣说情的?他有如此好心? “还不谢过卫国公?”唐岳看着燕荣说。 燕荣置若罔闻,“我不须他做保。” “竖子!”唐岳厉声责骂。 顾峪及时开口,作丝毫不计较大方说道:“我夫人视他如亲弟弟,我自然也当他作弟弟,一家人,不必言谢。” 说罢,又走近燕荣,作兄弟叙话般抓住他肩膀。 燕荣想要挣脱,但他力道太重,像座山压在他肩上,让他不能动弹更无法挣脱。 顾峪神色却是罕见地温和友好,果真像个兄长一般,对他自己的亲弟弟顾岑都不曾如此宽容友善。 “好好读书,日后若有难处,尽可说与我。” 话落,又寄予厚望似的重重在燕荣肩头拍了两下,这才对姜姮道:“走吧。” “我还有些话和他交待,你先去门口等我。”姜姮只当男人真心真意待燕荣,含笑对他说道。 顾峪像个毫不介怀的温润君子,微微颔首,信步离去。 他却没有像女郎交待的去国子监门口等,就站在一处水渠前,离开说话的几人很远,但是,又在姜姮的视线内,让她知道,他在等着她。 顾峪远远站着,看了姜姮一会儿,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旁边,已经高过她肩头的少年郎身上。 那个燕荣不愧是燕回的亲兄弟,长得和燕回真是越来越像,颀长俊俏,书生意气。 才十七岁,比燕回和他,都更年轻。 姜姮看着他,会不会忍不住想起十七岁的燕回? 顾峪眼眸沉了沉,收回目光,望着脚下的石头,忽觉碍眼得很,一脚将几个鹅蛋大的石头踢进渠水中,激起一阵咕咚咕咚的声响。 “走吧。”姜姮说完话,朝他走来。 “嗯。”顾峪什么情绪都没有露出来。 两人几乎并肩而行,还未出国子监的大门,顾峪忽而停住脚步,默了一息,看向姜姮道:“你一直都当燕荣做亲弟弟?” 姜姮颔首。 “那不如,”他顿了顿,严肃认真道:“你认他做义弟?” 嫁错 第104节 “何须如此麻烦……”姜姮觉得完全不须走这些虚礼。 “不麻烦,他做了你义弟,以后我帮他,更名正言顺。”顾峪一副古道热肠的样子。 第74章 姜姮却知顾峪到底是何心思。 他从来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人, 又和燕荣素昧平生,为何要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忙? 他只是……还在介意她和燕回曾经的事情罢了。 “果真认了义弟,又能怎样呢, 终究是义弟, 不是亲的,他还是姓燕啊,又不姓姜。” 姜姮看着顾峪,这般说了句,没有等他的反应,兀自离开。 顾峪察觉女郎生气了,并没有疾步去追,仍是从容走着,只他腿长步子迈得也大, 不一会儿就追上了人,脚步复慢下来, 与她保持着像平常一样并肩而行的步伐。 姜姮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身边没有顾峪这个人, 出了国子监大门,径直去骑自己的马。 顾峪脚步顿住, 眼眸沉了沉,望见地上小石子, 想了想,看准姜姮马儿的方向, 一脚踢过去一个石子。 那石子不偏不倚,正打在马儿屁·股上,马儿吃痛,一声嘶鸣便挣开了绑在树上的缰绳, 跑了出去。 顾峪立即阔步上前,不是去驯受惊的马,而是抓了姜姮手腕,把人护在身后。 “我的马,快去追呀!” 国子监是在郊外,行人少,但姜姮也怕马儿识途自己跑回城内冲撞了人。 顾峪也作着急模样,吹哨唤来自己的马,携姜姮一同上马,去追那匹受惊出逃的马。 将到城门口,顾峪才完全追上那匹马,姜姮欲要下去骑自己的马,顾峪不放,说道:“你这马无缘无故发癫,约是病了,你还是别骑。” 就和他同乘一骑便好。 姜姮并不知马儿是被顾峪打跑的,只当他这话是真的,也不敢再骑那马,想了想,问顾峪道:“你也制不住它么?若你能制住,你骑那匹马,我骑你的马。” 顾峪抿唇,若谎称制不住,未免叫女郎轻看他,但是,他不想骑那匹马。 “我这马认主,你自己骑,不安全。” 他这样说,姜姮只能作罢。 顾峪为免女郎再起一人一马的心思,直接将她的马留在城门宿卫处,说是让马官给瞧瞧生了什么病。 两人同骑回城。 “你不想认义弟,就算了。”犯不着又和他置气。 顾峪主动开口,姜姮依旧没有表态,默了会儿,撇开这事不谈,问他:“你不必去衙署了么?” “不必。” 姜姮疑惑了下,关试在即,他却不必去衙署,难道…… “你不是……被圣上降罪,撤职了吧?” 顾峪没有说话。 姜姮私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沉默一息,抓住顾峪握着缰绳的手,宽慰道:“无妨,其实,那差事不做正好,省得到处得罪人。” 吏部关试,少不得会有高门世家要提前打个招呼,顾峪是半路被秦王拉过来把关的,必然不会像从前走个过场,一定会严格许多,得罪人自是难免。 “关试推后,圣上让我先忙恒生会的事。” 顾峪反手,将女郎小手和马缰都握在自己掌中,才对她解释。 原来不是撤职,不需要她来宽慰啊。姜姮“哦”了声,要把手从男人掌中挣脱,他握得更紧,索性把马缰交在她手里,握着她手掌控马缰。 “圣上不会在这个时候撤我的职。”他再次开口,女郎才不再挣扎,安安静静听着他说话。 “你也明白,吏部关试要想做好,不可能皆大欢喜,这是一桩得罪人的差事,圣上需要一个,既能得罪的起诸高门世家,又能镇得住场子的人,这个人选,并不多。” 荣贵功高能与顾峪媲美者,现状安逸,不会愿意去做这些得罪人的事;奋发图强一腔热血不惧与世家为敌的人,却又不一定镇得住场子,出师未捷,中道崩阻,白白牺牲亦不可取。 顾峪很清楚,圣上没有因他擅杀朝廷命官而降罪于他,不是因为有多惜才宠信于他,只是因为,他于国朝而言,是个有用之人,能为旁人不可为不愿为之事。 便说他而今是在戴罪立功,也不为过。 “夫君……” 顾峪察觉脖颈下气息温热,是女郎微微侧身仰头望他,早就没了和他置气的不满。 顾峪眉梢微微扬起,唇角亦轻轻扯动了下,却是没有露出太过明显的愉悦,反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以后,可否让我放心些?” 姜姮以为他说的还是集会一事,心下又生愧疚,歉声说道:“好,以后再逢什么官员士子来见我,我一律不见。” 顾峪在意的不是什么集会,但她这个承诺,他自然是满意的,但是不够。 “还有呢?”他问。 “……”姜姮想不出自己还有哪里不让他放心的。 “还有,要快些给我生个孩子。”他一本正经地说。 姜姮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含糊其辞地答应了句。 生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她自从来了月事,如今准时的很,大夫也说她身子已经大好,生儿育女没有任何妨碍了,就是不知顾峪…… 罢了,还是别提了,他那般倨傲的人,被说汗臭都忍不了,能泡进浴桶、用掉大半块胰子洗上将近一个时辰,若被说在那事上不行,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 “夫君,你这几日有空么?” 端午将至,姜姮想去看看阿姊,但是阿姊而今还没有任何名分,她想去看也没有正当的借口,去秦王府只能让顾峪出面带她一起。 过几日是端午宫宴,宫宴之后便是关试,顾峪的行程只会越来越满,也就这几日还能抽出空闲来。 顾峪也未加思索地答复她:“今日就有。” “何事?” 姜姮便说了心中所想。 顾峪仍是毫不犹疑地答应:“好。” 想了想,又说:“之前是你阿姊亲自去报信与我,你看着备些谢礼,昂贵一些的。” 说罢,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仍是落在她脸上,观察了好一会儿,见女郎没有多疑生气之色,才轻轻舒口气。 姜姮早已备下礼物,但是并不昂贵,都是些寻常物,听男人此话,又吩咐成平再去备些礼物来。 不想,没一会儿,顾青月又听到消息跑了过来。 “嫂嫂,你们要去秦王府么?” 姜姮颔首,“怎么了?” 顾青月不说话,看看顾峪,拉着姜姮出去悄悄说话:“嫂嫂,我有件东西托你带给秦王。” “嗯?”姜姮歪头审视着她。 带东西给秦王,难道顾青月最终还是放不开秦王? “嫂嫂,你别误会,我送他东西,只是想表谢意而已,我们上次被抓入狱,不是全靠秦王帮忙么,我早就想谢他,一直没有合适机会而已。” 顾青月面色寻常,好像真的只是感念秦王帮忙,再没有别的想法。 “嫂嫂,自从去年那件事后,秦王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有时候我和湖阳公主一起去玩,湖阳公主故意约秦王出来,看见我在,他也会故意找借口离开,后来,你说让我相看夫婿,结果呢,秦王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就算上回我坐牢,他亲自请了圣上去牢里,可他还是没有去看我一眼。” 顾青月的面色越来越淡,从前那些芳心初动的热烈羞涩全部冷了下去。 “我知道他公务繁忙,可是,我三哥也忙啊,没见他忙得连陪你的时间都没有,我便知道,秦王是有意的,他大概也早没心思娶我了。” 顾青月停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仰起下巴道:“我也早就不想嫁他了。” “嫂嫂,你把这些东西给他,我们就彻底两清了。” 顾青月交给姜姮一个错金银的漆匣子,沉甸甸的,里头装着这些年秦王给她的回礼,还有生辰礼物。 她送过秦王多少礼物,秦王便给了多少回礼,还有她的生辰,去年之前从来没有遗漏过的。 秦王素有俭朴之名,她送礼物时也不敢太铺张贵重,但是秦王给她的回礼,金玉奇珍,连湖阳公主看了都忍不住羡慕,说是秦王把圣上赏赐的好东西都给了她。 她曾经以为,秦王待她,到底是比旁人不一样的,到底是当她作妻子来礼待的。 可是他竟能说不理她就不理她,说割舍就割舍,如此决绝。 顾青月收回思绪,不再想这些,对姜姮道:“嫂嫂,我以后会认认真真相看夫婿。” ··· 秦王府,姜姮亲自把顾青月交待的谢礼交给秦王后,才去寻自家阿姊说话。 “谢礼?” 秦王自然也没想到顾家小妹会突然送他东西,打开匣子看见里头的东西,面色僵了一息,摇摇头笑道:“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这些好东西都舍得退回来。” 顾峪也瞥了一眼,见都是些金玉宝珠珍奇小物件,虽然不曾听说过秦王和自家小妹有来有往互赠礼物的事,此刻也明白了七·八分,仍旧沉默不做评判。 秦王把漆匣递还顾峪,“我当初送她时,没想过要回来,就算做不成夫妻,这些送出去的东西,还是她的,你拿回去还她,至于谢礼,我做的是分内事,更是不必言谢。” 顾峪不打算掺和此事,“你真想还,就自己去还。” 秦王道:“你非要我去招惹她么?” 他此时但凡对顾家小妹露出一丁点留恋不舍的意思,都极可能惹她牵念,让她误会他是在示好,从而影响她的判断。 他也希望顾家小妹能够看清楚他的处境和以后将要面临的生活,不至于被一时的温情迷惑。这也是他现下唯一能做的。 如顾峪所言,顾家小妹心思单纯,纵是因为姜妧的事伤心难过,与他闹了别扭,他一样有许多法子让她嫁给他,但是,他不想对顾家小妹用这些法子,他不希望顾峪认为他是在勾搭顾家小妹。 “这些,就当是我作为一个兄长,为她备下的些许嫁妆吧。” 顾峪依旧没有接那匣子,“她的嫁妆,我还是备得起的。既然要断,就断干净,让她留这些,时不时想起你的富贵和曾经的大方?你真心想让她以后好好和旁人过日子?” 秦王顿了顿,微微颔首,没再说话。 顾峪又道:“不过,你果真有心弥补阿月,” 他看看秦王,认真说道:“就帮我吧。” 嫁错 第105节 秦王笑了下,“要我帮什么?” 顾峪便将之前答应圣上说动往届状元向恒生会捐钱捐物的事说了,“我想了想,这事还得从你这儿下手,你出面去说,一呼百应,事半功倍。” 顾峪敲敲放在桌案上的漆匣子,“甚至用不了这么多钱财,应当就能把事办了。” 秦王明白,顾峪这是让他带头出钱出力的意思。 左右光大恒生会,助学济贫,在天下士子中立下仁义之名,也是他父皇的意思,算是国策,他该尽一分力。 秦王颔首答应,“不难。” 顾峪继续说:“还有一桩事,科举制自前朝开创,虽有许多不足之处,但而今诸吏已经习惯这种模式,贸然更改,难免会引起不满,认为圣上有意针对什么人。” “不如,请圣上下旨特召,另开一科,我们之前筹谋打算用在科举制上的方法,都施行于圣上所开新科,而后再徐徐图之,延用至科举。” 秦王思量许久,说道:“开科取士没那么容易,如今科举刚刚结束,再开一科,众士子没有准备,应举之人恐怕不会有太多,费钱费力而收效甚微,恐怕父皇会不满,也给了其他人诟病科举改制的说辞。” 顾峪早料到这一层,说:“大业一统,南北归一,但看今年应举士子仍然都是北地之人,圣上既下旨特召,自然应当放眼天下,广召士子,如此,也叫天下看见圣上招贤纳士的决心。” “至于钱财,我认为,不仅不当省,还应当借此机会,好好发扬恒生会的作用,对来京应举的寒苦士子,给予衣食客旅所费,这样一来,殿下也有个正当借口去说服那些柱国世家出钱出力光大恒生会。” 秦王忖了片刻,觉得可以一试,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提及顾峪私杀朝廷命官之事,秦王郑重劝道:“朝堂不比军中,朝堂上的敌人亦不能等同战场上的敌人,不能由着你说砍头就砍头,这次算你走运,父皇心情好,指着你做事,没追究你的罪责,以后,你还是收敛些,不要让父皇觉得你居功自傲,目无法纪。” “而且,你若不杀那个主审官,一定能顺藤摸瓜揪出些幕后之人,对我们有利无害。” 顾峪没有半点悔意,“揪出幕后之人又如何,到底没惹什么大麻烦,圣上不会为难他们。” 那主审官顶多被降职,不会有太重的惩罚,他不可能忍受那样的结果。 秦王见他这模样,摆摆手说:“罢了,事情已经如此,总之,你日后收敛些。” ··· “阿姊,他现在会动了么?”姜姮望着阿姊微微隆起来的肚子,想去摸一摸,又怕惊扰了腹中胎儿。 姜妧微笑颔首,抓着姜姮手引导她感受胎动。 “真的动了,他好爱动呀。”姜姮兴奋道。 “阿姊,秦王待你如何,上回你去见卫国公,亲自给他递消息,秦王可有责怪你?”姜姮有心担心地问。 秦王自是因为此事严正告诫过姜妧,让她不要插手朝堂事,不过她有孕在身,他也没有说太重的话,一日没有来看她,就算罚过了。 “没有,我怀着身孕呢,他能怪我什么。”姜妧笑着,拈了片带着辣味的肉脯递给姜姮:“尝尝么,我最近很是馋这个,一日不吃就什么胃口都没有。” 姜姮接过吃了一片,想到坊间流传已久的俗语。 酸儿辣女,阿姊如此喜欢辣口,莫非…… 姜姮只是想了想,什么话都没有说。 姜妧却主动道:“酸儿辣女,我这一胎极可能是个女儿,我跟秦王说,他说什么都好。” 姜妧笑了笑,又拈一片肉脯,“左右是他第一个孩子,他总要稀罕一些的。” 姜姮赶忙点头附和,“阿姊,秦王可有说,何时给你个名分?总不能一直让你和他那些通房婢妾一样吧?” “不急。”姜妧面色淡然,好像对此事果真不甚在意,“我做过皇后,也得过一个男人独一无二的宠爱,只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这回,我想要长久一些。我而今没有名分,也未必是坏事,他将来若不能得势,名分反是一把刀,若得势了,名分自然是迟早的事。” 姜姮无话,不管怎样,这是阿姊选的路,走到这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只能祈愿,一切能如阿姊所愿,让她顺当一些。 “阿姊,你以后多保重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违逆秦王了。” 姜妧笑笑,无所谓道:“举手之劳,我若果真什么都不做,事后给卫国公知道了,说不定反要恼恨秦王在你面前逞能,再误会了秦王对你别有用心,秦王才百口莫辩呢。” “阿姊你……”姜姮面色一讪,还是替顾峪辩道:“卫国公哪有那么小气。” “这就替他说上话了,而今知道了,他当初的扁桃仁是为谁剥的?”姜妧笑着打趣。 “夫人,殿下和卫国公来了。” 两人正说玩笑话,听到婢子来禀,姜姮起身辞道:“我便走了,你好好休息,我大约以后也不便常常来看你,你一定保重。” 姜妧微笑颔首,扶着她手臂送她出门。 看见秦王,姜姮福身行礼,却并没有立即站起,低眸说道:“请殿下以后善待我阿姊,对她包涵宽容些。” 秦王愣了下,不觉怔怔看着姜姮。 顾峪瞧见,眉宇皱了下,也不管什么上下有别,径直挪了一步,站在秦王面前,挡了他看姜姮的视线,说道:“殿下,我就带我夫人,回去了。” “我夫人”三个字尤其重。 秦王听出他刻意的强调提醒,也皱了皱眉,大步往旁边一跨,背对着顾峪夫妇,作出一副显亮亮的避嫌姿态,对他二人挥手:“走走走。” 待顾峪夫妇离开,秦王看向姜妧:“那些婢妾敢对你不敬?” 秦王以为姜姮临走前那番央求嘱托是因为听姜妧诉了委屈,他自认这阵子没有亏待姜妧,莫非是那些婢妾胆大包天,敢争风吃醋拉帮结派欺负人? 姜妧摇头,柔声劝道:“阿姮担心我没名没分,无人可依,只有王爷一人能做依靠,这才有此央求嘱托,王爷不要介怀。” 秦王默然片刻,语气温和许多,“我答应过,等时机合适,会给你个名分,此前,便要委屈你一阵子。” “我也说了不急,我对你是放心的。”姜妧笑说。 ······ 离开秦王府,行经一个医馆,顾峪心血来潮,忽然拉着女郎下马,带她去看大夫。 “我夫人可是有了身孕?” 顾峪一句话又把大夫问懵了,那大夫赶忙细致号了许久的脉,确定不是滑脉,又问姜姮:“夫人最近有何不适?” 姜姮没有半点不适,她也不知顾峪为何突发奇想就带着他来看大夫了,还问有没有身孕。 姜姮说没有。 大夫这才敢放心说出诊脉结果:“尊夫人尚未有身孕,不过,脉相一切正常,应当不须太久就会有好消息。” 顾峪听罢,目光顿了下,只当着姜姮的面什么都没再问,若无其事地和她一起打道回府。 而后又寻了个借口,独自返回医馆。 “你说我夫人一切正常,应当很快就会有好消息?” 大夫连连点头。 顾峪心下头一回有些惴惴,他夫人一切正常,但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孩子,莫非真是他的问题? 顾峪把手伸过去,“给我看看,生子是否有妨碍?” 那大夫一边号脉,一边好奇问道:“你可有什么不适?” 顾峪道无。 大夫道:“从脉相看,你也并无什么问题,不要心急,子嗣之事讲求个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 顾峪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说道:“可有助益生子的药,与我开些。” 顾峪主动要求吃药,那大夫自然不会再拒,这就要给他开个方子。 “若没有效用,唯你是问!” 大夫听了,手臂不禁一个哆嗦,再看顾峪像是个惹不起的人,开药赚钱的心思也立即收了,对他道:“贵人,你身子骨硬朗着呢,不须吃什么药。” 顾峪冷目,不怒自威,“你方才不是要与我开药,怎么此刻又说我不须吃药?现在就开药,别耍花样。” 那大夫不曾想竟被缠上了,欲哭无泪,又是央求又是哄劝,想把人劝走,奈何顾峪不听,非要他给个助益生子的方子。 “承洲,哪个是承洲,外面有人找。”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孩童进了医馆,手里攥着几块蜜煎,一面吃着,一面打量着顾峪和那大夫。 顾峪这才暂时放开那大夫,出门,见姜姮在旁边等着。 原是姜姮起疑,一路跟着他到了此处,见他蛮横地非要管大夫要个助益生子的方子,不好直接进去把人带出来,遂遣了一个孩童去喊人出来。 “大夫不都说了,你没有什么问题,不要着急。”姜姮握着男人手,怕旁人听去,说话的声音很轻,亦十分耐心,像是在引导一个急躁顽劣的稚子。 顾峪不说话。 姜姮想他概是看见秦王都做父亲了,这才有些心急,柔声劝道:“好了,别闹了,跟我回去,我们再试一年。” “若还是没有呢?你会离开么?”男人神色很认真。 “当然不会呀。”姜姮的声音还是很轻,四下看看,生怕被人听去二人谈论的话题,再次柔声劝说:“走吧,咱们回去说。” “当真不会离开?”男人还在追问。 姜姮只好说:“不会,实在没有,我们去抱养一个呀,福田院里那么多一出生就没有父亲的孩儿,我们抱过来当自己的养,也行呀。” 顾峪想了想,这才没再坚持,肯随她回去了。 第75章 “你打算何时去福田院?”一回到家, 顾峪就这样问。 姜姮怔住,方才不是说好的再试一年么?怎么现在就准备去福田院了? “你怎么突然,如此着急要孩子?” 姜姮问得很小心, 她记得前不久顾峪还说他才二十七, 离三十岁还有几年呢,不着急过继子嗣的事情,也就才过去几个月而已,到底因何变了主意? 还有,此前韩大夫说顾峪有些隐疾,这回的大夫又说顾峪身体康健没什么问题,他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若是有问题,应该知道急也急不来,若无问题, 又何须着急? 姜姮实在不解。 顾峪确实不着急子嗣,但是不知为何, 这些日子总是心中不安定,总是觉得, 他和姜姮之间不够坚牢。 有太多人暗中思慕于她,而他在她心中也没有那么重要。 秦王和姜妧有了孩子, 瞧上去两人之间都比从前少了许多算计,想来孩子是能牵系夫妻感情的, 能让两个人越走越近。 或许只要他们一起养一个孩子,哪怕不是他们自己的, 也能让她在做决定时多一层思虑? 不过这些,顾峪不可能说与姜姮,面对她的问题,只是淡淡说道:“不是突然, 我早有此意。” 姜姮看他片刻,没再追问缘由,牵着他手在桌案旁坐下。 坐定,却没有放开他的手,望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其事。 嫁错 第106节 “夫君,果真去了福田院,抱来了孩子,就得当作自己亲生的来养,日后,不管他顽劣还是懂事,都不能放弃他,不能随意把他扔去别的地方,由着他自生自灭,即便我们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能偏心忽视他,若抱养一个小郎子,他作为你膝下长子,将来是要继承你的爵位,你的家业,若是一个女郎,将来的嫁妆同你亲生的女儿须得是一样的。” “夫君,你真的想过这些了么?真的做好准备了?” 顾峪着实没有想得如此长远。 “就算你同意,你能做到视如己出,可是母亲和两个嫂嫂那里,能接受么?能同意把你的爵位和家业传给一个没有你骨血的人么?能同意一个没有你半点血脉的女郎来分顾家的富贵,带走丰厚的嫁妆么?” 顾峪默然。 姜姮便继续说道:“母亲和嫂嫂们不乐意,不同意,是人之常情,但是,决定是我们来做的,在决定抱养那孩子过来之前,这些问题,我们得要解决呀?” 她握了握男人粗粝的大掌,仍是耐心地说:“况且,我自己也还没有做好准备做一个母亲,不如,我们再等等?总之我知道你有这个心思了,以后也会留意这些,我慢慢做准备,也找机会和母亲说说这事,等到她也不那般抗拒了,我们再做最后决定,如何?” 在这件事上,顾峪确实不比女郎思虑周到,概因她自幼被双亲弃养于沧河老宅,她更能感同身受,知道如何做一个好母亲。 “就依你。”男人神色瞧上去仍是有些顾虑,却是这般答应了她。 “承洲,”姜姮又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抬眼看自己,“你到底在介怀什么?” 顾峪不答。 所以她是知道他的字的,从前他跟她说过许多回,她也是听进去了的。 “你日后都这样叫我,我就什么都不介怀了。”他肃色满面,一本正经地这样说。 姜姮眼睛弯了弯,“承洲,我还有事要问你,你不可骗我。” 顾峪正色颔首,道:“我从未骗过你。” “韩大夫说,你有隐疾,是真是假?” 韩大夫的医术,姜姮自是不疑的,但仔细想想,顾峪果真有心隐瞒什么事,能让婆母轻易撞破么?或许当时,一切都是他有意安排,那他到底有没有隐疾?若是有,这阵子怎么也不见他吃药了,若没有,那他当初的谎话,难道是为了她么? “我现在没有隐疾。”顾峪绝口不提韩大夫当初如何说,只这样模棱两可地答了句,见女郎审视地看着她,站起身,挺拔魁伟,微微垂下眼皮看她,“你若不信,就来试试。” 姜姮语塞,来不及嗔骂一句,已被男人从座上提起,打横抱起进了内寝。 “现在还是白日,刚刚下半晌……”姜姮试图把一切拉回正轨。 “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有隐疾,大约是我以前做的不够好,不过也无妨,以后,你有的是机会好好判断。” 他的声音还是如此沉肃清正,没有染上半点施加在她身上的雨露风浪。 ······ 端午过后,顾峪公务愈加繁忙,接连几个月,几乎日日早出晚归。不觉已进冬月,神都早早落了一场雪。 顾峪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穿戴妥当,要入宫当差,出门,瞧见院里积了一层的雪,抓起一把复折回房内。 但是房内早早烧起了地龙,暖意太盛,不等走进内寝拿给女郎看,手里的雪就已化了。 “我今日不去当差了。”他折返房内,说道。 姜姮是知道男人已穿戴妥当的,奇怪他为何临时改变主意,自暖融融的被窝里探出头,惺忪着声音问:“怎么了?” “下雪了。”他要带她去看雪。 姜姮明白他的意思,不想他因为自己又旷朝,裹了裹被子,兴致索然地躺回去,说:“我哪儿也不去,太冷了,我要在家睡觉。” “果真不去?”顾峪皱眉问。 姜姮慵懒地哼了声,“你想去看雪就自己去,不要拉着我。” 顾峪想了想,筹谋已久的制举马上就要开考,他连续数月以来的繁忙很快就可以告一段落,等制举事情结束,他再告一段长假陪她,而今刚刚入冬,这也才是第一场雪,隆冬的雪应该比现在更好看。 顾峪照旧入宫办差去了。 姜姮又睡了好些时候才起床梳洗,刚刚吃过早食,收到了燕荣的帖子,邀她去国子监叙话。 国子监邻近观音寺,两处皆是腊梅成林,雪景甚为好看,想来燕荣是有意邀她赏雪。 “制举在即,他不好生用功备考,还起这些花花心思。” 姜姮不满地嘟囔着,吩咐春锦将早就备好的冬衣护膝保暖之物并两套文房四宝带上,打算去一趟国子监。 “你怎么来得这般快?” 姜姮到时,燕荣竟然亲自在国子监的门口侯着她,约是等了好些时候,他眼睑上凝了一层冷白色的霜。 姜姮责怪的话一时都说不出口,问道:“有什么紧要事么,怎么在这里站着?” “当然有紧要事。”燕荣到底年少,从前的愤慨不悦之色难以掩盖,今日的欣喜愉悦也溢于言表,他径直领着姜姮往观音寺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穿过一片红梅林,积雪压枝,有风拂过,时而簌簌又落一阵。 “阿姊,你快些!”燕荣在前面走,语声兴奋,已有些急不可待。 不远处的厢房概是听见了这厢动静,吱呀一声打开门,一个人影长身玉立在门前,看见正朝这里来的姜姮,呆呆地望着她,一时没有任何反应。 “大哥,你看谁来了!”燕荣三步并作两步跑至燕回身旁,朗声笑说。 姜姮亦愣在那里,良久,才又抬步朝燕回走去。 “阿兄,你何时来的京城?”姜姮走近,像寻常的故友重逢,温声与他寒暄。 “进去说。” 寺中的厢房不比卫国公府,要简陋得多,没有火墙地龙等取暖设备,只有一个煮茶的炉子,炉子旁的茶案上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茶水旁边叩着一卷翻开的书。 看得出来,他们进来的前一刻,燕回当是在这里煮茶看书。 “阿兄,你是来参加制举的么?”姜姮听闻,这回的制举有许多南地士子报考,这几日已经陆陆续续抵京了,官驿还免费为其提供居所。 燕回颔首,对她解释道:“我早几日就到了,没去见你,是怕你不方便。” 早知道燕荣有胆子瞒着他私自约来姜姮,他就连燕荣也不见。 姜姮笑了笑,不接这话,将带来的取暖之物和文房四宝放在一旁,说道:“正好我准备了两套,本来是给阿荣备用的,你既来了,正好你们一人一套。” 燕回没有客套地道谢,只是为她斟了一盏热茶,温声问道:“还喝的惯茗汁么?” 姜姮含笑点头,双手捧了茶盏过来。 “大哥,我也喝。” 燕回和姜姮对坐,燕荣则坐在燕回下首,自顾自拿了个茶盏,朝燕回伸过去讨茶,燕回笑了下,亦为他满斟一盏。 三人围炉而坐,一面吃茶,一面赏雪,一面说起往昔。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有回下雪,咱们打雪仗,阿姊把我砸得流鼻血了,我骂阿姊一句,你还罚我抄书。”燕荣说道。 燕回尚未反应,姜姮已笑道:“你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还记恨我呢,小气包!” “那时候我年纪小,你仗着我大哥宠你,可是没少欺负我!”燕荣哼声道。 “你如此记仇,把我的东西还我,不给你用了。”姜姮玩笑,去拿自己带来的东西。 燕荣抢先夺了去,说:“也不能白白叫你欺负,这东西算是赔偿。” 说罢,从中挑了一套文房四宝并一件冬衣,“我先送回国子监,一会儿再来。” 房内只剩下姜姮和燕回,方才热闹的叙旧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两人皆默然。 姜姮捧了热茶低头啜饮。 燕回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女郎微微低下来的下巴,不像去年在永州城时瘦削单薄,竟然有些圆润了,因为她低头啜茶的动作,若有似无地叠了一层。 她似乎是微微胖了些,比在永州城时更有神采,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儿。 看来她回京这阵子,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阿兄,你以后会留在神都做官了么?”房内安静许久,姜姮主动找话说。 燕回道:“应当是吧,不过,还不知道这回能不能中举。” “放心吧阿兄,我听闻,这回是圣上亲自主持,许多程序都比科举公正严格,依阿兄的真才实学,一定能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女郎含笑说着,燕回亦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再次为她斟茶。 咣当一声,一个雪团砸过来,不偏不倚,砸在了燕回伸过来的手臂上。 “燕小九!”姜姮只当是折返的燕荣玩心大发,没轻没重地砸了燕回,回头正要训斥几句,看见来人,目光不觉一滞。 顾峪的脸比外头的积雪还冷,手里还握着一个雪团,离厢房越来越近。 他站在门口,房内陡然暗了下来。 他望姜姮一眼,没有说话,转目落在燕回身上,“为何不住官驿?” 若不是他偶然看见永州城递来的士子名录中有“燕回”这个名字,他都不知道他来神都应考了。官府明明为众赴考士子备下官驿,还提供炭火冬被诸取暖之物,放着如此舒坦的厢房不住,非要到这观音寺冷呵呵的厢房里来住,是何意图? 又想瞒着他私见姜姮,拐她走么? “官驿人杂,太过吵闹,不宜读书。”燕回平心静气,坦坦荡荡地解释。 顾峪唇角冷冷勾了下,不屑地腹诽一句“狡辩”,面上除了冷清,倒没有露出别的情绪。 他四下看看厢房,又瞥一眼取暖的简陋炉子,再看向旁边放着的护膝还有打开的精致匣子,以及匣中的文房四宝。 姜姮竟然早早为燕回准备了这些东西,是早就知道他要来?可她一个字都没有和他提过,她原来还瞒着他,一直和燕回书信往来么? 他今早说要告假带她去看雪,她懒懒怠怠,说什么嫌冷不看,结果呢,转眼就跑这么大老远,来观音寺和燕回一起围炉看雪。 心下诸般惊天浪,男人面子上始终风平浪静,甚至颇为关怀地说道:“此处严寒,也不宜读书,我叫人在城中为你安排一处僻静的驿店,你和阿荣都住过去备考。” 燕回脸色陡然阴沉,他不信顾峪说这些是出于好心,依两人从前的恩怨,顾峪果真心思敞亮,装作不认识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卫国公有心了,不过,我喜欢此处。” “燕回,我是看在我夫人当你做亲兄长的面子上,才会如此帮你,你莫想歪了。”顾峪平静地说道。 “卫国公觉得,我如何想歪了?”燕回神色淡漠,眼中却似有刀子。 眼见二人又是如此剑拔弩张,姜姮赶忙起身,挽着顾峪手臂道:“我们回去吧。” ······ 回去的路上,顾峪一个字都没有说,姜姮瞧他正在气头上,也未解释。 雪天路滑,马车行得慢,往常半个时辰的路程,此刻要走将近一个时辰,等回到家,顾峪的气或许就消了,也就不须她解释什么了。 但是这次没有,回到凝和院,顾峪的脸色没有一丝好转,望着她忽然道:“他还对你存着心思。” 姜姮自然是要否认的,措辞之际,听顾峪控诉道:“我是真心帮他,他却如此敌视我,不是对你存着心思,是什么?” 真心帮燕回,这话连姜姮都不信。 嫁错 第107节 “他不领情,那你就不要帮他了。”姜姮没有戳穿顾峪,这样说了句。 顾峪嘴唇动了动,还想说几句燕回的居心叵测,怕女郎又出言维护,复抿直了唇瓣,没好气地别过头去。 “你从前答应过我,什么官员士子一律不见的。”顾峪并不看姜姮,阴沉沉的目光落在雕花的百棂窗上。 姜姮好声解释道:“我本来是去见阿荣的……” “燕荣凭什么例外?”顾峪转过头来看她,“他和燕回不都是来应考的士子么?” “他们两个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他们两兄弟凭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顾峪眼中终于压不住地起了怒色,喝令道:“你从今往后不准再去见燕家两兄弟。” 姜姮颦眉,也不再好声好气地和他解释,“所以你从前说当阿荣做弟弟,是假的了?今日又说帮阿兄,也是假模假样,借你的富贵笑他的穷酸罢?” “所以阿兄为什么生气,他没有想歪你,你本身就是歪的,就没安好心!” 顾峪体内仿似顷刻之间聚集了许多力气,有劲儿没处使,要炸开一般,“没错!” “我就是笑他穷酸,堂堂七尺男儿,年近而立,一件冬衣置办不起,一件护膝买不起,一套像样的文房四宝凑不出来,还要指望你这个有夫之妇去施舍!” “那燕回堂堂七尺男儿,年近而立,一间像样的驿店住不起,还要跑去远在郊外的观音寺借住,我笑他穷酸怎么了?他就是穷酸!” “你跟了他,只会跟他一样穷酸!” 顾峪额上青筋暴跳,胸口也因暴怒而剧烈地一起一伏,气息粗重,见女郎也是恼极了嗔目望着她,心下愈加愤然,一脚踹开旁边的桌案,挥袖而去。 才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扑通一声,他下意识回头看,见女郎竟然晕倒在地上。 “快叫大夫!” ······ “恭喜卫国公,尊夫人这是有了身孕,应当,已经快三个月了。”韩大夫细致诊过,满面喜色对顾峪贺道。 顾峪愣了下,面上却无悦色,“她为何会晕倒?”莫非是被他气得? 韩大夫道:“兴许是累的,也兴许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心绪不稳,总之,以后多休息,少生气,应当无碍。” 顾峪颔首,挥退韩大夫并一众婢子,独自留在榻前陪着姜姮。 他们有孩子了,终于有孩子了,这个孩子来得真及时。 他再也不用担心姜姮会再次选择燕回,和他一走了之。 “你在这里做什么。”姜姮醒来,看见顾峪守在身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复别过头去不看他。 顾峪知道她还在生气,大夫说她不能生气。 “是我的错。”他垂着眼皮,沉静地说。 姜姮纳罕地看他一眼,并不领情,“你何曾有错。” “那是燕回的错?他就算来京城,也不该见你。” 姜姮忍不住替燕回辩道:“阿兄本来没想见我,是阿荣自作主张给我递信,带我去见的。” “那是燕荣的错。” 姜姮不说话了。 “你怀了身孕,雪日出行,万一摔了,一尸两命,那燕荣担得起么?” 姜姮愕然,下意识去摸自己肚子,怀了身孕? 难怪她近两个月没来月事,她还以为是因为天冷了,月事又开始不准时了,没想到竟是怀了身孕? 难怪顾峪会突然和她认错,原来是看在她有孕在身的份儿上。 也是,他那般震怒,若不是她有孕在身,他如何能轻易罢休,轻易放过她? 一切都是看在这个孩子的份儿上。 “你放心,我不会再乱跑了,你出去吧,我累了,想睡会儿。” 姜姮扯了扯被子将自己裹严实,复闭上眼睛。 顾峪沉默,却没有起身离开,依旧在榻旁坐着。 姜姮颦眉,气道:“你为何还不出去?” 顾峪岿然不动,心平气和地说:“我何曾扰你睡觉?” “你……” 他在这里安安静静,连呼吸都很轻,确实没有打扰她,姜姮语塞。 房内安静了好长时间,姜姮躺得无聊,朦朦胧胧又生了睡意。 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姜姮隐隐约约听到一些轻微的清脆的嘎嘣声,似醒非醒之时,听身旁男人低低地说起话来,他竟然还没有离开。 那声音低沉地近乎有些委屈。 “你到现在,都不曾为我置办过一件冬衣,一双护膝,一套文房四宝,可是这些东西,燕回有,连燕荣都有。” 他作为她的夫君,却没有,他如何能不生气? 这阵子,姜姮待他很好,温柔耐心,他以为他们会永远这般夫妇和美,琴瑟和鸣,白头到老,可是燕回一回来,姜姮一见到燕回,就会和他吵架。 说他对燕回没安好心。 他虽然没安好心,但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是给燕回的啊,还要他什么好心?他凭什么要给一个时时刻刻想着抢他妻子的男人好心? 他说拿燕荣当弟弟,他自然是真心的,他都说了要姜姮认燕荣做义弟,可是姜姮不答应,她怎么想的?不就是因为一旦认了燕荣做义弟,燕回就彻彻底底变成她的义兄了,就不能再娶她为妻了么? 顾峪轻轻呼了口气,按下这些想起来就愤恼的事情,平复心绪,尽量温和地说道:“我们有孩子了,你以后不要再因为燕回和我吵架了,也不要再因为燕回生气。” 姜姮听了,睡意全无,转过头来望着他,又气恼又好笑,他可不愧是久经官场、风生水起的卫国公,颠倒是非的本事浑然天成,炉火纯青! “是我因为燕回和你吵架么?我是因为燕回生气么?” 顾峪并不顶嘴,将满满一盘剥好的扁桃仁放在她枕头边,“不管是因为什么,都别生气了。” 他手中继续剥着扁桃仁,“不管是燕荣的错,还是其他人的错,就都当是我的错罢。” 姜姮想说些什么,可他根本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沉着眼眸,一面剥扁桃仁,一面自言自语。 “什么冬衣,什么护膝,什么文房四宝,我府中什么没有,又哪里需要介怀这些。” ----------------------- 第76章 他剥扁桃仁的动作很利落干脆, 根本不须借助什么工具,轻轻一捏,嘎嘣一声脆响后, 桃仁就被完整地剥落出来了。 盘子里没有一个破裂的扁桃仁, 全都是完整的。 他微微垂着眼皮,目光全部落在手中的坚果上,那些话好像就是随口一说,字字不提委屈。 却叫人听来,字字都是委屈。 姜姮也是实在没想到,不过一件冬衣、一双护膝、一套文房四宝,竟能叫顾峪如此念叨介怀。如他所言,他卫国公府什么没有,用得着稀罕这些么?说什么没给他置办过冬衣, 前不久府中刚刚置办了冬衣,有他好几身呢, 他怎么全然不提呢? “那些东西本来不是给阿兄的,都是给阿荣的, 我去之前不知道阿兄来了京城。” 看在那些扁桃仁的份儿上,姜姮解释了一句。 顾峪手下一顿, 望她一眼,继续剥扁桃仁, “你若早知道,会去见他么?” 为免再生是非, 姜姮果决说:“不会。” 顾峪眉梢扬了扬,面色却未表现出太明显的波动,手中捏着扁桃壳,状似随意地说道:“还想吃什么坚果, 我叫人买来。” 姜姮不客气地说了几样,一想到他这扁桃仁是为她腹中胎儿剥的,又不是为她自己剥的,顿时理所当然,抓了一把填进口中,没几下就吃得一盘扁桃仁见了底,顾峪看了看她这吃相,唇角微动,却什么话都没说,剥扁桃仁的速度越发快了。 安顿好姜姮这厢,顾峪特意亲自去了趟观音寺。 “这酒驱寒暖身还不上头,你留着喝。” 顾峪提来了两坛酒,酒坛封纸上红底墨书一个大大的“喜”字。 很显然,这是报喜的酒。 燕回警惕看他。 顾峪难得一见的春风得意,眉目之间虽有挑衅,但更多的是发自肺腑的愉悦。 “阿姮有了我的孩子。” 说也奇怪,他一听到这个消息时,想的不是去告诉盼他子嗣已久的母亲,也不是旁的至亲兄弟姐妹,而是燕回。 他迫不及待想叫燕回知道这个消息。 “等他出生,你一定要去喝喜酒。” 顾峪完全不看燕回是什么神色,自顾自和颜悦色地说着,“也不知到底是个郎子还是个女郎,是随了阿姮,还是随了我。” “不过阿姮说,是儿是女都好,她让我现在就取名字呢。” 顾峪看向燕回:“听阿姮说,你才学好,你可有好的名字?” 见燕回板着脸不答,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过,你才学再好,我是孩子的父亲,这名字还当是我来取。” “卫国公,说完了么?”燕回怎可能不知道顾峪来此的目的,按理说,他该大大方方道声恭贺,可是,他道不出来,看着顾峪这副嘴脸,他更道不出来。 顾峪仿若浑未觉察燕回对他的反感,神清气爽道:“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也不能陪你喝酒,听人说,腹中胎儿不喜欢闻酒味。” 他故作熟络地拍拍燕回肩膀:“等孩子百日宴,你一定来,到时,我好好陪你喝几杯。” 说罢,依旧不管燕回是什么态度,兀自笑了两声,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忽又回头,“你不会因为此事不开心吧?” “制举在即,你可千万不要被这些小事影响了心情,万一考不好,多叫人失望。” 燕回冷道:“卫国公是真心希望我能考好么?” 顾峪满面的悦色不曾收起过,从未像今日一样坦荡说起姜姮对燕回的赞誉之词:“阿姮一直都说,你真才实学,有状元之才,我想,应当没那么容易被小事影响,果真考不好,拿不了状元,那必定还是才学欠缺些。” “我来与你报喜,也是有意叫你沾沾喜气,一举高中。” 顾峪大步离开观音寺,又往国子监折了一趟,同样的话又和燕荣说了一遍,而后才打马折返回了自家府上。 ······ 嫁错 第108节 顾峪回到凝和院,没有见到姜姮,脸色陡然一沉。 成平忙禀道:“夫人在暖阁打叶子戏呢。”没有私自外出。 顾峪这才“嗯”了声,随口问道:“和谁?” “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大姑娘,他们今早听说夫人有孕,都过来道贺,外头积雪未化,哪里也去不得,大夫人便说玩叶子戏解闷,夫人便应了。” “主君,您可要过去看看?” 若只有姜姮在那里,他自然会过去,但大嫂二嫂都在,过去了必定没有清净。 “夫人在那里,心情如何?”顾峪问道。此前大嫂、二嫂和姜姮之间一直有隔阂矛盾,虽然后来姜姮掌家,大嫂、二嫂收敛许多,同在一个屋檐下,维持表面和气或许尚可,但要走得多亲近,大约也是不太可能。 若放在平常,姜姮顾忌面子应付应付也就罢了,而今她怀有身孕,万一再被两个嫂嫂气到了…… 成平明白顾峪在担忧什么,回说:“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是客客气气,玩得倒是融洽,就是……” “就是什么,如实说。”顾峪抬眼看过来,面色已经严肃,也自座中站起,有随时前往暖阁救场的意思。 “就是夫人一直在输牌,看上去不太开心。” 顾峪面色一滞,本打算吩咐成平把人叫回来,但此时叫她回来,她大约一整日都会因为输牌而不开心。 “去把大姑娘叫来。” 成平领命,很快就领来了顾青月。 “三哥,你找我做什么?”顾青月一蹦一跳地过来了,看上去心情很好,应当没有怎么输牌。 顾峪拿出三个大银锭放在顾青月面前,“回去后,不要让你嫂嫂再输牌。” 那银锭每个足有二十两,三个就是六十两,顾青月还当自家哥哥拿这么一大笔银子是要她办什么难事,原就是给嫂嫂喂牌,让她别再输牌。 “三哥,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让嫂嫂赢得盆满钵满、心花怒放再回来。” 顾青月爽快地拿了银锭就要走,暗暗腹诽三哥原是个算不清账的,嫂嫂就是再输牌,也输不掉六十两啊,何须做这赔钱生意。 “等等。”顾峪道:“让成平跟你一起去。” “嗯……确实,得需一个人给我递消息,三哥你想得真周到。” 顾青月揣起银锭,喜滋滋带着成平去了暖阁。 晚食时刻,姜姮才领着成平和春锦回了凝和院。 “累死了,玩牌真累呀。”姜姮一面舒展着筋骨,一面嘟囔着进了凝和院主房,看见顾峪在桌案旁坐着看书,桌案上又摆了一盘剥好的核桃仁。 姜姮正好饿了,坐去顾峪对面,一边捏了核桃仁来吃,一边把自己的荷包卸下放在桌案上。 顾峪瞧了眼那荷包,鼓鼓囊囊的,想来是玩牌赢了不少钱。 “输了赢了?”顾峪明知故问。 姜姮点点自己的荷包,“你瞧呢?” 看得出来,她心情很好。 顾峪笑笑,没再说话。 “你今天没去当差?”姜姮问。 顾峪颔首。 “那你去做什么了?” 顾峪自然不能告诉女郎是专门告假去和燕家两兄弟报喜了,随口道:“别的公务。” 姜姮便也没再追问,吃了几颗核桃仁,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浮渣,便要起身往食案旁去。 不料她才站起身,顾峪的长臂就伸了过来,稳稳地托在她手肘上,竟是要搀扶她的动作。 她有孕尚不足三个月,尚未显怀,身子也还不重,哪里就需他搀扶了? 姜姮正打算拨开他手臂,他行近一步,一手按在她腰上,一手托她手肘,搀扶得更稳当了。 他从前何曾有过如此贴心之举?至多就是一起走路时放慢步子不把她抛开很远。 原来他不是不懂得疼人的法子,是从前觉得没必要吧,她而今怀了孩子,他就什么都懂了?都自觉了? 想到此处,姜姮气哼哼地推开他,独自坐去食案旁吃饭。 顾峪愣住,她这是,又生气了? 她前一刻不是还得意洋洋给他炫耀玩牌赢来的钱,吃了几颗核桃仁,怎么就又气上了? 核桃仁有问题么? 顾峪捏了几颗来尝,味道很正常,品不出什么问题。 他看向姜姮,人已经动筷独自吃起饭来。 莫非,是知道他去见燕回了? 按说不应当,他独自去的,没带任何近随,更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回家后也就立即换下了沾了雪泥的靴子,她不该知道。 那到底是为何? 顾峪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头。 “你们都下去。”顾峪屏退伺候的婢子,在姜姮身旁坐下,这才问道:“何事不顺心?” “没有不顺心。”姜姮吃着鱼,漫不经心地说道。 顾峪只能猜,“昨日不是说好了,不会再因为燕回和我置气。” 姜姮颦眉看他,“我何时因为燕回和你置气,你心里就只有燕回,只知道燕回!” 顾峪听这话稀罕,怎么这话能从姜姮嘴里说出来,要说,不也该是他说么? 他心里只有燕回,他只知道燕回,还不是因为她心里只有燕回,她只知道燕回么? 她以为他愿意提起别的男人么?还不是因为她从前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那个男人么? 顾峪也是越想越气,没了胃口吃饭,手中的筷子正要下意识重重拍在案上,瞧见女郎横目瞪他,抬起来的手臂顿了顿,改夹了一块鱼肉放去她碗中,而后才自然而然轻轻放下筷子。 “我心里怎么会有他……” 顾峪按下情绪,沉心静气地解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不是在因为燕回生气? 她甚至因为,他总是提起燕回而生气? 她不愿意听他提起燕回? 那她到底是因为何事生气? 不管因为何事,只要不是因为燕回,就都好办。 顾峪的心情彻底复归明朗,语气都不自觉温和起来,“不提他了,好好吃饭。” 他伸手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到底何事不顺心,不要瞒我。” 姜姮也就是气那一阵子,细想想,天底下的男人大概都是如此,顾峪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罢了,能做到而今模样,已属不易,她再这样下去,气得只是自己罢了。 “没什么,吃饭吧。”姜姮面色恢复如常,还礼尚往来地给顾峪夹了一筷子菜,以示自己果真不再生气了。 顾峪越发头疼。 这厢刚吃完饭,颐方堂来了人,还是骆氏亲自过来的。 “老夫人体谅三夫人有孕在身,雪日路滑,怕她摔了,遂亲自来了一趟。” 听那嬷嬷这样说,姜姮连忙道:“母亲有何事叫人来吩咐一声就罢了,何须亲自跑一趟?” 因着姜姮有了身孕,骆氏也格外高兴,摆手说着无碍,拉着姜姮说了许久的话,说到最后竟然泣不成声,言是这个孩子来得多不容易,顾峪一脉险些绝后。 “我知道你待三郎好,不管他什么样,都对他不离不弃的,这个孩子也真是我们千盼万盼求神告佛才盼来的,万一有个差池……” 骆氏兀自呸呸了几下,“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是想说,你这身子还不足三个月,夫妻不宜同房睡,自今日起啊,就别让三郎睡这了,让他去书房睡,如何?” 话至此处,姜姮自然不好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骆氏又看向顾峪,“这事上你可不能独断专行,以后就去书房睡。” 顾峪见姜姮同意,想来自己在房中睡果真会影响她养胎,且母亲为此事亲自跑来一趟,想是很严重,遂也颔首应承。 ··· 书房内,顾峪完全没有睡意,一来不习惯,二来,有事情想不通,睡不着。 “主君,被褥都铺好了。”成平说道。 顾峪微颔,问道:“今天夫人除了玩牌输了,还有何事不顺心么?” 成平却一下就明白了顾峪在疑惑什么。 他一定是想不通,夫人为何无端对他发脾气。 “主君,听闻妇人有孕后,心绪会不稳,也会比平常敏感许多,比如,有人就会介意,旁人的好,都不是冲她本人,而是冲她腹中孩儿。”成平言尽此处,抬眸看了看顾峪,见他若有所思,遂出了书房。 不是冲她本人,是冲她腹中孩儿,她在介意这个么? 所以,她生气,不是因为燕回的什么事,而是因为他,她以为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那个孩子。 那他因为孩子而与她分房,她会不会又生气? “成平,”顾峪朗声吩咐,开门踏出书房,大步朝主房走去,“把我的被褥抱回去。” “另外,去颐方堂告诉老夫人,我自有分寸,三夫人刚刚有孕,不能生气烦心,叫他们别来传什么话了。” 第77章 姜姮亦是躺在榻上许久未睡。 不一会儿, 成平进了内寝,抱了一床被子放下,“夫人, 主君说不去书房睡了。” 姜姮诧异地坐起来, 顾峪也已进了内寝,不慌不忙地宽下外衣。 姜姮看他一眼,复又躺下,还故意轻轻打了个哈欠,好像是睡得正香被他回来的动静吵醒了。 顾峪躺下,安分了一会儿,突然扯开女郎被子将自己也盖了进去。 嫁错 第109节 “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怕母亲明天又来念叨么?”姜姮懒懒地说道。 顾峪说了已叫人去颐方堂传话的事。 姜姮没再说话,翻身面朝里侧,身后的男人像往常一样贴了过来, 也像往常一样,迅速燃起了欲望。 “……” 姜姮往里侧挪去, 有意避开男人,不料被他一把扯了回去, 贴合得愈为紧密。 “我不乱来。” 不等女郎出言拒绝,顾峪先一步说道, 他不会做什么,就只是抱抱她而已。 他也确实没有其他动作, 就是那份欲望……始终很强烈。 “你还是去书房睡吧?” 姜姮柔声与他商量,听来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只是不想他如此忍得难受。 “书房太冷。” 姜姮听罢,没再言语,原来他不是想过来这里睡,只是因为书房冷而已。 “我一个人, 睡不着。” 一息的沉默后,男人又这样补充了句。 “那不如……” “不如什么?”顾峪完全没有察觉女郎是要说什么,听她犹豫许久,遂问了一句。 “不如,给你纳几房妾吧。” 顾峪呼吸一重,眉宇在黑暗中蹙紧,说话时却有意压下了所有情绪,“你真心的?” 姜姮“嗯”了声,“母亲现在提出分房,等再过些日子,我胎相稳了,身子重了,再提纳妾,到那时,我也是要应的。” 不等男人说话,她继续淡淡地说道:“怀胎十月,分娩哺乳也要些时日,如此一来,一年不能行房都是往少了说的,恐怕你是忍不了这么久的。” 这些话姜姮出嫁前听教导嬷嬷提过,也知这就是无法逃开的事实,她也从没想过要顾峪守着她一人白头到老,而今她有了身孕,也是时候该做这些事了。 姜姮说罢,听男人良久都没有回应,想他亦是默许的,心里沉了沉,却是没再说话,抱着被子往里侧挪了挪,闭上眼睛睡觉。 “若你嫁的是燕回,也会在怀孕之后为他纳妾么?” 身后的声音冷幽幽的,叫人听着,平白寒毛直竖。 姜姮抿抿唇,又提燕回,又是燕回,他怎么什么都要和燕回比? 不过,她真嫁了燕回,两人之间此生必不会再有其他人,这是他们年少时就对彼此做过的承诺。但那时毕竟年少,不知道将来的人生有多复杂,以为只要他们彼此愿意就好。 姜姮佯作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始终闭着眼睛一眼不发。 他却捅了捅她肩膀,不准她睡。 但是,姜姮对他的小动作置若罔闻,他也没有像从前不管不顾地把她掰过来面对他。 “姜姮,我就如此不堪,比不过他么?”男人的声音很是不甘。 姜姮也很是无奈,只能转身过来与他对质:“我何曾说过你比不过他?” “那你回答我方才的问题。”顾峪揪住她手腕,不给她佯睡逃避的机会。 姜姮低头不语。 “你不会,因为你相信,他不需要,也绝不会同意,但是对于我,你就有了这般想法,你终究还是觉得,我不如他。” “我没有。”姜姮苍白无力地否认着。 “姜姮,你口口声声觉得我忍不了多久,之前行军打仗,常常数月不归家,你那时怎么不体贴,怎么不与我纳几个婢妾伺候着?” 姜姮皱了皱眉,冷道:“早先是我不懂事了,现在不就懂了么,国公爷竟嫌迟了?” 顾峪气笑,“我果真听你的,纳了妾,你日后,怕不是都要这样给我脸色。” 姜姮也越听越气,负气推开他,兀自躺下,“你放心,我是真心给你纳妾,绝不后悔。” “不纳。”顾峪没再强迫她看着自己,亦躺下自身后拥她在怀。 “世上不易之事,难忍之事,多得去,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能做自己的主,我说不纳就是不纳,你别再胡思乱想,无事生非。” 察觉女郎因他的话生了气恼,有心与他争执,他愈发抱紧了人,让她不能动弹,又说:“你难道不知,夫妻之间可以有许多法子疏·解,并非有了身孕就完全亲近不得。” 他贴近她耳边,这便举了几个例子,“你要试试么?” 姜姮脸色早就臊红一片,大气不敢喘,只能佯作这些话统统没有听见,作早就睡熟状。 “我不会被他比下去,他能给你的,我都能。” 姜姮耳边一阵温热,听男人郑重其事地说。 ······ 制举的结果在腊月中就出来了,不似以往科举不糊名,这回的卷册都把考生名字糊住,由主考官初定成绩之后,再交由圣上做最终评定,因此朝中多将这回中举的士子称做天子门生。 天子门生第一人,便是燕回。 姜姮事先没有听顾峪说起过任何风声,知道消息还是在自己的香行里,听人议论起来的。 “你们瞧,那位就是新鲜出炉、天子钦点的状元,俊俏得很呐。” 因为这回的状元来自南地,此前又寂寂无名,是以消息一出,神都沸然,比此前科举出来的寒门状元更受瞩目。新科状元游街夸官之时,整个神都几乎道路阻滞,车马不通。 即便如此,身在卫国公府的姜姮,愣是没有听到一点消息。 临近年关,许多人来买香料,店肆中原是挤满了人,这会儿因为燕回的出现,大部分又跑出去看热闹了。 姜姮亦步出店肆,站在人群中遥遥望了一眼。 燕回牵了一匹马,马背上鞍鞯辔头等马具都崭新得很,应当是新买的马。 “你说这天子门生还用自己买马?官家不得奖他一匹?”有好事者议论道。 “那马不少钱呢,再说了,你不知道么,司马监的马粪都要卖个高价呢,官家会舍得奖他一匹马?” 说到司马监卖马粪,几个百姓议论得更是热闹。 “我听说,最近有人因为买马粪打起来了,说是官府原本定下了买家,结果那买家去拉马粪时,官府说有人出价更高,不卖他了,要他加价,不然就卖给别人,那人不乐意,后来就领了人去截出价高的那伙人,在司马监外头就打起来了,还招惹了官兵呢。” 正议论之时,燕回朝香行走了过来,几个百姓顿做鸟兽散。 “我要一些安神的香料。”燕回像一个寻常的顾客,对香行掌柜说道。 掌柜笑呵呵道:“年关在即,买香的客多,前面尚有许多人等待,劳烦贵人等上一等。” 燕回颔首,转而看向姜姮道:“不知楼上可否借坐片刻?” 他看看周遭围观的人,好像只是想寻一处清净的地方等候。 姜姮颔首,领着他往楼上去。 燕回不慌不忙,稳步跟随在女郎身后。 他并不是第一次去香行的楼上,很多年前,姜姮就常常带着他到楼上去看她的香料存货,还会和他一起凭栏而望,看市肆百态。 而今,概因有了身孕,她走得很慢很稳,不像从前,会噔噔噔地跑上楼,然后回头催促他快些。 “阿兄,恭喜。” 楼上站定,她才回身,微微含笑说道。 她如此礼貌疏离,燕回心中并不好受,却还是对她笑了下。 道过恭贺,两人之间又沉默了。 燕回从来不曾想过,他和姜姮竟有一日会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怎么会到了这一步?他不甘心地想。 他凭栏而立,听着下面的百姓还在议论着司马监卖马粪致人斗殴一事。 姜姮必定也听到了,放在从前,她一定会把这些新鲜事说给他,听他品评针砭一番,但是现在,她什么话都没有提,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司马监卖马粪,本就是与民争利的事,如今更因此失信于民,致民争抢斗殴,实在有些贻笑大方。”燕回状作随口一说。 姜姮微微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确实如此。” “不过,阿兄,你初入官场,还是不要锋芒毕露,而且卖马粪这事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更改的,你就算有心,也要徐徐图之。” 楼上说话的两人并不知晓,此刻的楼梯上已站着一人。 顾峪面色很差,他就这一日没有看住,姜姮来香行查年关帐,就叫燕回给撞上了。 姜姮竟然还劝燕回如何做官? 燕回堂堂状元,天子门生,能不知道如何做官,用得着她来劝? 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怎么没见她担忧过?没见她劝过他不要得罪人? “阿久……” 顾峪听到燕回如此温温地唤了一声,目色陡然阴沉,握在横栏上的手险些把那横栏掀了。 “阿兄,还是叫我姜夫人吧。”是姜姮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很清晰。 顾峪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仍旧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继续听着那厢说话声。 “什么?”燕回忽地心冷,望着女郎疑心自己恍惚听错了。 “她说,让你以后叫她姜夫人。” 顾峪上楼的脚步声从容踏响。 “此刻人多,你的安神香还需一些时侯才能备好,你还是先回去,等备好了,我夫人会叫人给你送过去。” 顾峪对燕回下逐客令。 燕回却不理会,去看姜姮。 不料想,姜姮也对他这样说,让他走。 “告辞。”燕回只对姜姮行了辞礼。 楼上只剩下夫妻二人。顾峪注目望着女郎,什么话都没说,眼中却是兴师问罪的锐利。 姜姮望望他,轻轻抚了抚肚子。 嫁错 第110节 她现在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有些显怀,但她穿得厚,看着不甚明显,若不是她有意挺了挺、摸了摸,都叫人忘了她怀着孩子。 顾峪的目光淡下来,收了些冷厉。 “他而今风头正盛,你离他远一些,免得被人说闲话。”顾峪板着脸,郑重交待。 姜姮点头,说:“我方才没想起来要等这么久,不然,我肯定也让阿兄回去等了。” “果真是没想起来?”不是有意要和他说上几句话? 顾峪敏锐地望着她。 姜姮颔首,“我也只是想对阿兄道句恭贺而已。” 顾峪的唇瓣又抿直了,“他中状元,你很开心?” 姜姮下意识想要点头,下巴刚刚颔下去些许,看见男人投过来的阴恻恻的目光,又顿住,没颔下去,不动声色抬高了下巴。 姜姮此前消息闭塞,浑然不知神都大街小巷已都在议论天子门生第一人。 这场制举可谓开天辟地头一回,将来在史书上也必定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燕回又是国朝制举第一人,风光无二,便就说把顾峪都比了下去也不为过。 旁人中状元,顾峪或许还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封锁消息,愣是没叫她知道燕回中状元,一定是在意得很。 “夫君,其实还要多亏你不怕得罪人,敢为旁人不愿为之事,多番筹谋改制,才有了这回的制举,才使明珠不必蒙尘,怀才不致不遇……” “明珠?你是这般想的?”顾峪的面色并没有转好,反揪着字眼不依不饶。 姜姮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想了想,耐心道:“夫君,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说,是千里马可贵,还是伯乐更可贵?” 顾峪清傲不答。 姜姮便说:“我觉得,伯乐更可贵,只可惜世人只瞧见千里马的优秀,瞧不见伯乐的功劳。” 顾峪的面色这才有了些温度,朝她伸出手臂。 女郎莞尔,手臂交在他掌中。 顾峪牵着她手,一面下楼梯,一面说道:“冬至大朝会,五品以上百官命妇都要入宫赴宴,你到时候,不要随便看不该看的人。” “好。”姜姮答应得乖巧。 ······ 冬至宫宴。 如顾峪料想的那般,燕回作为新鲜出炉的天子门生第一人,亦是宫宴上大红大紫的人物,纵使有人认出他就是曾经的镇南王使者,此刻也不敢多言,只从善如流地对他道贺。 顾峪这厢就冷清许多,除了几个麾下旧将和吏部同僚来与他提前恭贺新年外,便没有什么动静了。不像燕回那里,络绎不绝有人去往,直到圣上来了,开宴之后才清净下来。 冤家路窄,偏偏燕回就在顾峪对面不远的位置,只要姜姮一抬眼,有意无意地就能看见他。 顾峪有些后悔带姜姮来了。 顾峪垂着眼眸,时不时朝燕回看去一眼,从来喜怒无形的脸色上带着些明显的情绪。 食案下,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姜姮轻轻握住顾峪手臂捏了捏,示意他不要过度在意旁人。 她明明已经很注意避嫌了,没有往燕回那里瞧过,可是顾峪一会儿往那瞧一下,不知道的,还当他存着什么心思呢。 宫宴开始,圣上先说了一些国泰民安的客套话,又嘉奖了以顾峪为首的一众吏部官员,言是制举一事做得很好,最后,十分满意地说起他钦点的这批天子门生。 众臣都道圣上仁义,四海归心。 燕回亦顺着这话先是奉承了一番,转而提起卖马粪一事。 “此事自前朝遂成惯例,绵延至今,但是,今非昔比,皇朝如今国库丰盈,四海归心,臣以为如此与民争利之事,可以暂罢。” 圣上听了,倒没有立即表态,看向太仆寺一众官员,问他们的意思。 有人自然不同意,“帝业初创,尚有虎狼环伺,司中军马众多,马粪如山,每年卖马粪所得都用来买了马饲料,节省了一大笔开支,不必再向百姓另征赋税,何谈与民争利?” 这话听来有理,却并不确切,司马监的军马有专门的饲料钱,每年交上来的马粪钱都是了了,根本不足以节省开支,此前国朝尚武,意在拓边,军马之费甚重,这两年圣上有意偃兵息武,且念在神都终非养马之地,已将许多军马放去陇右山丹马场。神都军马的开支,按说应当比以前少许多,从前军马所费都不须另征赋税,而今,应当更不需要才是。 有人指出了这点,也赞成不再卖马粪,且提出没听说马粪也能水涨船高跟着涨价的,而今米尚未贵,马粪先贵了。 一时之间冬至宴变成了政事堂,群臣你一言我一语,各执己见,热火朝天。 顾峪浑似个世外人,充耳不闻这些,自顾自吃着宴席上的珍馐,还不忘与姜姮夹几筷子。 圣上约是见不得他这副清闲模样,故意看向他问:“顾卿,你意下如何?” 顾峪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咀嚼之物,才说:“臣觉得,他们说得都有道理。” 众臣不由嗤了一声,有人道他无风骨,有人责他和稀泥。 燕回亦投来不屑一顾。 唯独圣上笑容未改,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顾峪才继续说:“事情若没闹开也就罢了,但而今闹开了,百姓都知道了官府在卖马粪,就怕后世会说,我大齐是卖马粪的。” 齐帝笑呵呵的脸色微微一变,满座亦鸦雀无声,方才面红耳赤的两派此刻都禁声不语。 良久,齐帝笑道:“燕卿说得对,与民争利之事,应当罢止。” 宴上从善如流,皆赞圣上爱民如子,再没有一个字的反对声。 燕回再次看向顾峪,就见姜姮亦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偏头望着她身旁的夫君。 终究,顾峪一句话抵过他千句百句,一招制敌,不仅让圣上表了态,还让反对者无可辩驳。 也难怪,姜姮的眼中此刻都是顾峪了。 ··· 冬至宴尚未结束,外头落起了雪,飞雪映着高高挂起的琉璃灯,灿灿灼灼,像夏夜的流萤。 圣上陡然起兴,邀众臣命妇到琼林苑赏雪,众人皆叩谢圣上恩典,唯有顾峪辞拒。 “陛下,我得回去了,一会儿雪大了,路滑。” 他挽着姜姮的手,这样说,姜姮只能配合地微微挺了挺不是很明显的肚子,表示确有特殊情况,不是不给圣上面子。 圣上哈哈一笑,欣然应允。 出了大殿,顾峪给姜姮披上斗篷,姜姮又扯下来护在怀里。 “这裘衣怕水,沾上了雪怕就毁了。” 她来时没想到会下雪,披的是顾峪送的那身双面裘斗篷,哪一面都不能沾水。 “毁了再买。” 顾峪自她手中抢过斗篷,复为她披上,看她仍是小心翼翼护着,生怕落上雪,遂解了自己大氅,撑作伞状为她遮雪。 回到家时,房顶上的雪已积了薄薄一层。 姜姮站在窗子旁,看着外面鹅毛大雪,幸亏他们回来的早,不然真要被这雪困在路上了。 房内暖意融融,窗外飞雪茫茫。 “可吃饱了?” 顾峪在她身后问,已命婢子摆了宵夜来。 这样的宫宴,寻常情况下都吃不饱,更何况姜姮有孕在身,胃口比从前大了许多,她自是没有吃饱。 姜姮笑了下,没有说话,在食案旁坐定,接着吃起饭来。 “我想辞官。”顾峪忽然说。 姜姮讶异抬头,“为何?” “去考科举,说不定,也能中状元。” 他而今唯一比不过燕回的,叫他占了上风的,就是状元这个名号。 姜姮抿唇,把险些忍不住的笑意憋回去,柔声开解道:“可是,科举到底不比制举,就算中了状元,也不是天子门生呀?” 顾峪皱眉,制举为非常之制,下一回制举不知到何时,他总不能无所事事地就等着那场制举? “夫君,我有东西给你。” 姜姮亲自进内寝拿了一个贴金的朱红匣子交给顾峪。 “给我的?” 姜姮还从来没送过他礼物,便是今年的生辰,恰逢他在衙署筹谋制举诸务,不得归家,后来回来,生辰也过了,他没有再提,姜姮亦未曾有何表示,他以为她是忘了。 莫非这匣中之物,是早就备给他的生辰礼物。 姜姮颔首,笑望着他:“打开看看。” 顾峪眉梢扬了扬,打开匣子,瞧见里面一件冬衣,一双护膝,一套文房四宝。 他曾经介怀的,旁人有而他没有的,这回,终于都有了。 顾峪唇角动了动,心满意足地阖上匣子。 “承洲,”姜姮唤他坐来自己身旁,悠闲地倚在他肩上,牵着他手轻轻放在肚子上。 “你虽不是状元,但是,你是孩子的父亲啊。” 这话不假,顾峪默然一息,终于云开雨霁。 “你更中意伯乐,还是更中意千里马?”他冷不丁地问。 姜姮笑笑:“两个都中意。” 顾峪拧眉。 “承洲,你不觉得,你既是伯乐,又是千里马么?” 顾峪眉心舒展,唇角翘起,不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