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带古代鬼帝脱贫致富》 第1章 《我靠带古代鬼帝脱贫致富》作者:苏芠【完结】 文案: [贫穷冷漠佛系美强惨攻+ 千年傲娇护短主动受] 无执,小破寺第n代单传主持。 天生佛骨,灵力超群。 可惜寺庙太破,香火稀薄,功德箱里能长草。 日常:诵经、超度、下山抓鬼换米钱。 信条:世间万物,不及一碗素面珍贵。 直到暴雨倾盆夜,他在菩提树下捡到个大麻烦。 开口就是:“此发光小球乃夜明珠乎?” 无执看着被对方打碎的最后一只碗,面无表情: “赔钱。” 谢泽卿:? 无执发现: 这祖宗靠近他 可净化周身怨气, 瞪一眼能让百年厉鬼跪地喊爸爸, 更妙的是——带他出任务,邪祟自动清场! 无执握紧厚厚的信封:“……留下也行。” 【阅读指南】 1. 看美强惨穷和尚如何被“碰瓷”。 2. 恐怖主线,甜宠基调。 3. 攻受双强互宠,双向奔赴。 4. 鬼帝牌镇邪器,用过的人才懂多省事(和尚的理财智慧)。 5. 全文架空,请勿带入现实,尊重宗教与信仰 一句话:最穷佛门打工人 x 最强鬼帝净化器,为了修庙,今天也要努力带大佬刷副本呢!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惊悚 欢喜冤家 沙雕 救赎 主角:无执 谢泽卿 一句话简介:捡到千年鬼帝后,我靠他发家致富 立意:劳动人民最伟大 第1章 穷寺寒僧 深秋。 晨光熹微,冷得像淬了冰。 龙岭山上,小破寺后院的千年菩提,落叶近枯寂,只余嶙峋枝桠,直指灰白天幕。 龙岭山这名,据传与葬于此处的某位开国皇帝有关,意为:真龙天子,安寝之岭。 不过谁也没见过富可敌国的陵寝。倒是这山间的小破寺矗立在此,不知多少年岁。 鸟雀在枝头长鸣,树枝抖动间跃下手捻佛珠,身着灰色僧袍青年。僧袍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许毛边。 青年身形挺拔,极为出色的面容上双眸微阖,眉宇间透着超然物外的淡泊。鼻尖一颗若隐若现的褐痣,在那张清冷好看的面容上,点下一处柔和。 晨风拂过,僧袍摆动,似仙鹤飘落。 他在树下盘腿而坐,指间佛珠在身前缓慢捻动,乌木珠身在常年的摩挲下,已温润如玉。他睫毛很长,在清癯的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如山脊,唇色极淡,勾勒出一种近乎神佛的悲悯与冷漠。 一张超越了性别毫无瑕疵的脸。 半个时辰的诵读,是青年继承衣钵起,雷打不动的习惯。佛经的梵音字句清晰,音色如玉石轻叩,在破败的庭院中,是唯一鲜活而干净的存在。 青年名无执,是这山间小破寺的主持。 经文在他唇齿间一丝不苟的流淌。 心底却在盘算,米缸里的米,还够撑几日? 上月水电费的催缴单,还压在缺了一条腿的供桌上。 香油钱……早就没了。 念头刚落,凄厉的哭喊便划破了山间的寂静。声音穿透薄雾,带着绝望的颤音,直直地扎进小破寺破败的庭院。 “大师——!无执大师——!救命啊——!” 无执睁开眼,清寂的眸子,像盛着一捧千年不化的雪,没有半分波澜。 他起身,发白的僧袍顺着他的动作垂落,拂过地面枯黄的菩提叶。 后山山门处,那扇斑驳的木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好似下一秒就要散架。 “嘎吱——” 无执将木门打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刺目的晨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勾勒出无执清瘦而挺拔的轮廓。 门外,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跌坐在地,头发散乱,脸上挂着泪痕与惊恐。 是山下的王婶。 一见到那张清俊出尘的脸,王婶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又在无执身前半尺处生生停住,不敢触碰那身干净的僧袍。 “大师!救命!求您救救我孙子!”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极致的恐惧。 无执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垂下,落在那双因为刨食而粗糙干裂的手上。 王婶被他看得一颤,语无伦次地哭诉。 “我那刚满月的孙儿,夜里总对着空气咯咯地笑……” “家里的碗筷会自己掉下来……” “今日我还……还听见另一个小孩的哭声,不是我孙儿的……阴森森的,就在耳边……” 她说着,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大师,他们都说是……是婴灵缠上了!求您发发慈悲!” 妇人说完,重重地磕下一个头。 尘土飞扬,沾在她汗湿的额角。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如寺角的山泉,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知道了。”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丝毫的动容。 王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 有新有旧,最大面额不过五十。 “大师,这是……这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了,您都拿着!”她将钱一股脑地塞向无执。 无执的视线在钱上停留一瞬,又落回王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他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从中,拈起一张二十元的旧钞。 “大师,这怎么够……”王婶急了。 “香油钱,随缘。” 无执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得近乎冷漠。 他将薄薄的纸币收进袖中,淡淡开口:“下午,我会过去。”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向寺内走去。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妇人千恩万谢的哭声。 庭院复归寂静。 无执摊开手掌,那张微旧的二十元纸币静静躺在掌心,印着伟人头像的一角有些磨损。 够交这个月的水费了。 他心想。 就在这时,一道极轻的冷哼在他耳畔响起,声音虚无缥缈,却又清晰得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带着一丝丝凉意。 “区区一个婴灵,竟只值二十文钱。”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一部屏幕略有刮痕的旧手机从袖中滑出。 屏幕亮起。 上面是一个硕大的,金光闪闪的电子木鱼app。 无执屈起手指,对着屏幕,淡漠地“咚”地敲了一下。 手机发出机械的音效。 【功德+1】 通往寺庙的青石板路,早已坑洼不平,青砖斑驳,灰瓦蒙尘。几处檐角能看到明显的破损和修补痕迹。 龙岭山深处的古寺,香火不旺,与那“真龙陵寝”的传闻相比,格外寒酸。 穿过残破的山门,走近寺庙后院。寺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无明师弟打扫庭院的扫帚声。 寺里,算上无执,能干活的成年僧人,只有三个,剩下的…… “不许抢!这是我的馒头!” “呜呜呜……师兄打我!” “方丈师父回来要罚你们啦!” 稚嫩的吵嚷声穿过院墙,砸了无执满头。 七八个小萝卜头,最大的不过七岁,最小的刚刚四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晨光自东方彻底铺洒开,越过山峦,温柔地落在无执的身上,金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完美的侧脸,宛若神佛雕塑,只是这尊“雕塑”,此刻正走向全寺最吵闹的地方。 门内,穿着不合身小僧袍的光头小和尚们,闹作一团,看到门口的身影,立即噤声,七八双乌溜溜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带着敬畏和心虚。 无执目光平静地扫过,薄唇微启,声音清冷:“早课。” “随我进殿,早课。”无明温和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师兄!”身后传来无纳师弟的呼唤。 无执循声看去,就见一瘦高和尚,手里拿着大勺从香积厨里探出光滑的脑袋,朝无执招手。 无执垂眸,迈开步子走去,在无纳面前站定,一双狭长的眼看着无纳,微微上扬的眼尾,换在他人脸上都该轻佻的模样,却在无执这张脸上看到的只有淡漠。 师兄弟二十多年,无纳了解师兄的性子,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道:“师兄,咱们庙里口粮所剩无几,又得劳烦你下山一趟。” 话未落,无执已转身:“知道了。” 无纳看着自家师兄万年冰封的背影,无奈地缩回香积厨。 院子里的小沙弥,低眉顺眼地跟在无明身后。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诵经堂厚重的殿门后。 无执的目光从那群小小的身影上掠过,走向自己的禅房。 第2章 禅房内简陋得过分,墙壁是斑驳的土黄色,能看到几道细微的裂纹。 他弯腰,脱下沾了晨露和泥土的僧鞋,换上有些年头但干净整洁适合远途的纳底布鞋。 晨光从破旧的窗棂透进,一道光柱斜斜打在他的侧脸。睫毛小扇子般浓密纤长,鼻梁高挺,如精心雕琢的玉石。薄唇紧抿,带着冷淡弧度。 无执走到墙角,拿起洗得发白的灰色布包。随意的将布包斜挎在肩。空荡的布包丝毫不能掩盖挺拔的身姿,更衬肩宽腰窄,僧袍松垮地罩着,也难掩那份如修竹般卓然的气质。 简单地收拾后,独自下山。 山路蜿蜒,青石板上覆着一层湿滑的落叶。 王婶家在山脚下的村落里,一座半旧的二层小楼。 还未走近,无执便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寒之气,像潮湿的网,笼罩着整栋房子。 不是错觉。 他那双清寂的眸子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吱呀——” 院门被推开。 王婶的儿媳妇正抱着孩子在院里焦急地踱步,一见无执,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大师!您可算来了!” 无执的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向她怀里的婴儿。 那孩子不过满月,小脸蜡黄,双眼紧闭,却并未哭闹。 诡异的是,他的嘴角正微微上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笑。 这笑声,在寂静压抑的院子里,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无执看见一团淡灰色的雾气,正蜷缩在婴儿的胸口。雾气凝成一个模糊的婴孩轮廓,小小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的脸颊。 它好似没有恶意。 无执迈步上前。他每走一步,周身的阴寒之气便如遇烈日的薄冰,悄然退散一分。 那团灰雾察觉到了威胁,猛地缩紧,婴儿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大师,您看……” 年轻的母亲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 无执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必。 他的肤色很白,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这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婴儿的额头上。 无执的指尖,透出极其温润平和的灵力,如春水化冻,无声无息地渗入,并不灼热,温柔地将灰雾与婴儿的身体剥离开来。 灰雾发出无声的尖啸,惊恐地向后飘去,在半空中显露出更清晰的形态。 那是一个同样大小的婴孩虚影,只是眼中空洞,满是迷茫。 “哇——!” 一直诡异笑着的婴儿,终于张开嘴,发出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洪亮的哭声。 年轻的母亲喜极而泣,抱着孩子连连道谢。 无执的目光,却一直在那只迷路的婴灵身上。 它没有诅咒,没有戾气。只是一个走错了地方,贪恋人间温暖的孤魂。 “它只是迷路了。” 无执并指如剑,以指为笔,以气为墨,在虚空中,轻轻画下“引”字。 金色的梵文一闪而逝。 婴灵空洞的眼中,有了一丝清明。 它不再看向啼哭的婴儿,转向无执,小小的虚影,缓缓地弯了弯腰。 随即,化作点点莹莹的微光,消散在明亮的日光里。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来处。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利落,干净,带着超然的慈悲。 院子里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阳光都温暖了几分。 无执转身,准备离开。 王婶和她儿媳妇捧着红包追了上来,拼命往他手里塞。 “大师!救命的大恩!这点钱您务必收下!” 无执侧身避开,清冷的眸子扫过红包的厚度。 可以买很多米了。 但他只是从那叠钱里,拈出一张红钞。 “香油钱,随缘。”他淡漠地重复。 而后,看了一眼哭得小脸通红的婴儿,对着年轻的母亲道。 “孩子阳气弱,百日内,莫去阴湿之地。”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迈出了院门。 走出村口,无执再次掏出手机。 点开“美团”的app。 在搜索框里,一字一字地输入: 【龙岭山寺庙】 下单两袋米,一桶油,和一包什锦糖果。 【您的订单已提交,款项98.5元,请于收货时支付。】 支付完成的界面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才被无执熄灭。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波澜不惊的脸。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 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第2章 帝魂惊现 回到小破寺,晚饭已经用过。是无纳师弟用最后一点米熬的稀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小沙弥们却分着早上剩下的白面馒头,吃得小脸鼓鼓。 无执回到自己的禅房,盘腿坐在冰冷的床板上,僧袍的下摆铺陈开,像静默的灰色莲花。 无执看着被他放在桌角的什锦糖果。 花花绿绿的糖纸,在这间除了灰白就是土黄的房间里,是唯一的亮色。 窗外,天色早已沉入浓墨。 夜,来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 起风了。 最初只是窗棂被吹得发出细微的“呜呜”声,像远处孤魂的啜泣。 无执阖上眼,捻动指间的佛珠,试图将这声音摒除于心外。 风声却越来越大。 从啜泣,变成了怒号。 山林被它撼动,发出海啸般的巨响,整座破庙都在这狂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啪嗒。” 一滴水,在窗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无数水滴连成一片,汇成倾盆之势,狠狠砸向禅房外的任意角落。 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带着沉闷的咆哮,由远及近,风雨大作。 无执睁开眼。清寂的眸子里,映出一道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 雷光瞬息而逝,禅房重归黑暗,只余下狂风暴雨的喧嚣。 似乎只是寻常的深秋雷雨夜。 但在那道雷声落下的瞬间,一股绝不属于自然的力量,猛地从后山的方向炸开! 像一颗石子被投入死寂的深潭。 不,不是石子,是一座山。沉重、古老、满载着怨憎与不甘的灵力,如墨汁滴入清水,蛮横地污染了整片山脉的气场。 源头正是后山的那棵菩提树! 无执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放在膝上的手,五指瞬间攥紧了那串温润的乌木佛珠。 树下的封印,是他每日诵经压制的根本,也是龙岭山千年安稳的核心。 无执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无执走到墙角,从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取出陈旧的木盒。 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黄色的符纸,朱砂绘制的符文,在黑暗中隐隐流动着微光。 无执抽出符纸,夹于双指之间。 踩着那双平整地放在墙边的灰白色僧鞋,着单薄的灰色僧袍,便推门而出。 “轰隆——!” 又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他毫无瑕疵的脸。 雨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扑打在他身上,瞬间浸透了僧袍,紧紧贴着无执清瘦而挺拔的脊背。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划过唇角,没入衣领,他却恍若未觉。 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眼,此刻锐利如刀,死死锁定着后山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与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和陈腐的怨气混合在一起,浓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无执一步步踏入雨幕,泥水飞溅,沾染了他干净的袍角,他毫不在意。 周遭的狂风暴雨,似乎都成了虚无的背景。 越靠近后山,那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就越是沉重。 那棵在风雨中飘摇的千年菩提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无执的脚步,猛地顿住。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微微眯起眼。 只见朦胧的雨幕中,菩提树下,竟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 背对着无执,身形高大挺拔。 一袭玄黑色的古代帝王袍服,衣摆与广袖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龙纹,即使在如此昏暗的雨夜,依旧反射着幽微而威严的光。 最诡异的是,周遭的瓢泼大雨,竟没有一滴能落到他的身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尽数隔绝。 翻涌如墨的怨气,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那怨气如此纯粹庞大,化作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在他周身盘旋、嘶吼、咆哮。仿佛万千恶鬼,正朝拜着它们唯一的君王。 磅礴的怨气,如实质的墨色潮水,以那玄袍男子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扩散。 阴冷刺骨。 无执被雨水浸透的僧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他清瘦却蕴含着力量的轮廓。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凝成一点寒星,死死地锁着那道背影。 第3章 他手中的符纸,在被雨水打湿的瞬间,无声地化作了飞灰。 无用。 在这种级别的存在面前,寻常的符箓不过是张废纸。 无执的心,沉入了谷底。 但他没有退。 身后,是睡得正香的师弟们,是这座山的安宁。 无执的声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声,不大,却像一柄冰锥,精准地刺向那片隔绝了风雨的绝对领域。 “你是什么人?” 玄黑色的身影,闻声微顿。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带着与生俱来的雍容与威仪。 “轰隆——!” 恰在此时,巨大闪电撕裂天幕,将整个后院照得亮如白昼! 光芒映亮了那人的脸。 英俊到极致的脸,苍白,毫无血色,剑眉斜飞入鬓,凤眼狭长,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倨傲与凉薄。 英气逼人,却毫无活人的气息。 在那一刹那的电光中,无执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神情。 一种君临天下的傲慢。可在那傲慢之下,却藏着一丝茫然。 仿佛一个刚从漫长梦境中醒来的人,还未分清现实与虚幻。 那人的目光在无执身上扫过,从他光溜溜的头顶,到湿透了的灰色僧袍,最后落在他踩在泥水里的僧鞋上。 一抹毫不掩饰的嫌恶与鄙夷,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放肆!”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无执的心头。 接着,他那双迷茫的凤眼环视了一圈破败的院落,风雨飘摇的菩提树,还有远处漏雨的屋檐,眉心蹙得更紧。 “此乃何地?” 他的视线,最终又如利剑般,直直地射向无执。带着审视和探究,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尔是何人?” 雨水冰冷刺骨,顺着无执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泥水里,溅开一朵小小的、浑浊的花。 磅礴的威压,如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很重,但无执只是静静地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在狂风暴雨中绝不弯折的青竹。那双被雨水洗刷得愈发清亮的眸子,平静地回望着那双翻涌着墨色风暴的凤眼。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 无执用清冷的,不带任何情绪起伏的声线,陈述道,“这里是龙岭山。”顿了顿,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对方:“你是谁?” 玄袍男子的凤眼瞬间眯起,眼底的茫然被一丝被人冒犯的薄怒取代。 周身盘旋的黑色怨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发出了更加尖锐的嘶鸣。 “区区一介沙门,也敢质问朕?” 朕? 无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怨气如此纯粹霸道。 无执再次抬眼时,眸中的情绪已经尽数敛去,只剩下比这秋夜的雨水更加冰冷的淡漠。 他看着眼前这个高傲、强大,却又透着一丝与时代脱节的茫然鬼帝。 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吐出了足以击溃任何帝王心防的一句话:“你的朝代,亡了。” “轰——!” 话音落下的瞬间,玄袍男子周身的黑色怨气猛然炸开,如一场小型的风暴!实质般的怨力化作无数利爪,夹杂着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朝无执扑来! 整个后山的雨水,都被这股力量震得倒卷而起! “大胆狂徒!!” 鬼帝的怒吼,几乎要撕裂这方天地。 无执不闪不避,双唇微动,开始低声诵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从他僧袍的每一寸布料下渗出,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那光芒不耀眼,不炽热,却带着无上的慈悲。 黑色的怨气利爪触碰到那层薄光的瞬间,就如滚烫的烙铁遇到了冰雪,发出“滋啦”的轻响,无声地消融。 不是被击溃,而是被净化了。 磅礴的怨气风暴,竟无法侵入无执身前三尺之地。 鬼帝眼中的怒火,渐渐被极致的震惊取代。 看着那个在自己倾尽全力的攻击下,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的年轻和尚,和他周身那层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的金色佛光。 那是他生平最厌恶,也最无可奈何的力量。 攻击渐渐停歇,狂暴的怨气退潮般收回他的体内。 鬼帝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高大的身形微不可查地晃动。刚刚那一击,对他消耗巨大。 他死死地盯着无执,“尔究竟是何人?”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多了几分凝重。 无执停下了诵经,视线越过鬼帝的肩膀,投向了他身后山门的方向。 透过被狂风吹开的破旧木门,可以看到一盏孤零零的灯泡正悬在半空。昏黄的光,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人间暖意。 鬼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到那颗悬在空中,无火自明的“夜明珠”时,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 他蹙起剑眉,指着那盏灯泡,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好奇,“那琉璃珠,为何无火自明?” 风声、雨声、雷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无执沉默了片刻,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吐出了两个字:“电灯。” “电……灯?” 鬼帝显然没听懂,薄唇微动,似乎还想再问。 无执却已收回目光。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单薄的僧袍,紧紧贴着皮肤,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这是凡俗肉身的正常反应。 他不想再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古代帝王,在雨里探讨现代物理学。 他只想洗个热水澡。 于是,无执绕过面前的鬼帝,径直朝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泥水从他脚下溅开,沾脏了那玄色龙袍的一角。 鬼帝下意识地想发作,却被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弄得一愣。 只见那清瘦的年轻和尚,头也不回道,“我要去洗澡,你自便。别拆了我的庙。” 鬼帝活了,或者说死了上千年,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又如此强大的佛力。 看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凤眼微微眯起。 鬼帝的身形便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黑烟,悄无声息地穿过破旧的木门,跟了进去。 第3章 设下禁制 一入内,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与廉价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比他的皇陵还要破败。 这是鬼帝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昏黄的“电灯”光线下,墙壁上斑驳的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底下暗黄的土坯。 地面是坑洼不平的青石板,缝隙里积着黑色的污垢。 鬼帝的龙纹皂靴悬浮在离地一寸之处,坚决不肯触碰这肮脏的地面。 他看见小和尚径直穿过一处狭窄的走廊,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鬼帝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 门内的空间更加狭小,四壁贴着发黄发霉的白色瓷砖,许多地方已经开裂,露出黑色的水泥。 一个丑陋的白色陶盆占据了角落,上方是弯曲的、锈迹斑斑的铁管。 这就是他说的“洗澡”的地方? 鬼帝的脸上,露出了比看到电灯时还要强烈的,混杂着鄙夷与困惑的神情。 无执背对着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他伸手,不急不缓解自己僧袍的盘扣,带着刻在骨子里的从容。 湿透的灰色僧袍被他褪下,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白色中衣。中衣紧贴着他的身体,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却流畅的背部线条。 肩胛骨的形状优美,像一对收拢的蝶翼。脊柱的线条笔直地没入腰际,劲瘦的腰身,蕴藏着一种安静而内敛的力量。 鬼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白皙修长的后颈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片肌肤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干净,剔透。 与这周遭破败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 鬼帝刚想开口质问,却见无执已经转过身来。 他平静地将湿衣服搭在一旁的木架上,然后抬眼,看向飘在半空中的鬼帝。 “有事?”语气平淡得仿佛一个穿着古代帝王袍服的鬼,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你不知羞耻!”鬼帝被他淡定的态度噎到,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无执赤裸的上半身。 无执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抬起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出家人,四大皆空,皮囊而已。”他淡淡地说道,随即转身,伸手拧开了锈迹斑斑的铁管开关。 “哗——” 第4章 水流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鬼帝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视线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丑陋的铁管尽头,一个莲蓬状的古怪器物里,竟凭空喷涌出无数水线! 没有符咒,没有阵法! 这水是从何而来?! “此乃何种妖法?!”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 无执没有回头,站在水幕之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冰凉的身体。 水汽蒸腾而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无执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在氤氲的水汽里,显得愈发不似凡人。睫毛被水珠沾湿,又黑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热水器。” “热……器?” 鬼帝发现这个小和尚说的每一个词,他都听不懂。这感觉,比当年面对百万敌军还要让他感到无力。 他看着无执闭上眼,仰起头,水流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划过喉结,没入锁骨的深陷处。 鬼帝感觉自己的魂体,似乎都有些不稳。 周遭那股来自九幽的阴寒之气,竟被这小小的浴室里蒸腾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鬼帝沉默了。静静地飘在角落,看着年轻的和尚,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进行名为“洗澡”的仪式。 无执很快冲洗完毕。关掉水,浴室里只剩水滴从他下颚滴落的“滴答”声。 他拿起旁边挂着的半旧白色毛巾,擦拭着身体。擦到一半,他动作一顿,侧过头,看向依旧飘在那里的鬼帝。 “你不出去?” 鬼帝凤眼一挑,帝王的威严再次上线:“朕乃鬼帝,不死不灭之身,魂体无垢,何须回避?” 言下之意:我看你是你的荣幸。 无执沉默片刻。然后,当着鬼帝的面,拿起干净的僧袍,开始慢条斯理地穿着。整个过程,神色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忸怩或不自在。 反倒是鬼帝,看着白玉般的身体被衣物一寸寸遮盖,眼神竟有些无处安放。待无执穿戴整齐,再次变回清冷禁欲的僧人模样,鬼帝暗暗松了口气。 无执擦着还在滴水的头,越过他,推门走了出去。 “跟上。”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鬼帝有些恼怒地跟了上去。 这秃驴,竟敢命令朕? 他飘出浴室,只见无执已经走回了之前那间禅房。 禅房里只有一桌,一床,一蒲团。 简陋得令人发指。 无执将湿毛巾搭在桌沿,盘腿坐回冰冷的床板上。 “你暂且待在这里。”无执看着他平静道。 “为何?”鬼帝蹙眉,“朕要去何处,还需你来置喙?” 无执抬起眼,那双墨色的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你无法离开这里。” 他的目光落在鬼帝身上,眼眸深邃如古井,映不出半分波澜,仿佛眼前这个散发着滔天怨气的存在,与桌上那盏快要熄灭的油灯并无不同。 鬼帝嗤笑一声,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傲慢,以及一丝被冒犯的薄怒:“笑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还没有朕去不得的地方。” 说罢,懒得再看无执一眼,玄色的身影化作一道凝实的黑烟,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决绝,如离弦之箭般,径直朝着门冲去! 速度极快,卷起的阴风甚至吹得禅房的木窗“吱呀”作响。 无执静静地盘坐在床板上,懒得多给一个眼神。 他伸出手,从枕边摸索到外壳已经磨损的旧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亮了他清俊的面容。屏保是一个简洁的木鱼app界面,上面显示着今日功德:+0。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关掉了它。 就在此时—— “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门口传来! 不像是金属撞击,也不像是血肉之躯碰上墙壁,更像是一颗无形的陨石,狠狠地砸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与不可置信的闷哼。 无执缓缓抬起眼,望向门口。 雨已经停了。 冰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铺满了门外那片湿漉漉的青石板。 本该早已远去的玄黑身影,此刻正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被狠狠地弹了回来!他摔在门槛内侧的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 那身尊贵无比的龙袍,沾满尘世的污秽。环绕在鬼帝周身的黑色怨气,剧烈地波动。鬼帝单手撑地抬起头,一张英气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惨白。 一缕黑色的血丝,从他紧抿的唇角,缓缓溢出,似是魂体受创的迹象。 鬼帝的凤眼中,君临天下的傲慢,第一次被彻底击碎,只有全然的震惊与茫然。 他死死地盯着门外空无一物的空气喃喃自语:“不可能” 他不信邪,挣扎着再次化为黑烟,比之前更迅猛,更狂暴地冲向门口! “嗡——!” 这一次,空气中响起了一声更加尖锐的蜂鸣。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金色光晕,在门的轮廓上一闪而过! 那光芒,与无执身上的佛光同出一源,却更加浩瀚威严。 鬼帝猛地抬起头,充血的凤眼,死死地钉在禅房内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身影上。 “是你?!” “是你设下的禁制?!” “不是我。”无执平静地回答。 “那是何人?!!”鬼帝发出嘶吼,那双凤眼因为极致的愤怒,变得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风暴。 “何人胆敢囚禁朕?!” 无执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清寂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无执用一种陈述事实的、毫无温度的口吻,缓缓道:“囚禁你的,不是我。是你的怨。” 你的怨。 三个字,像三根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鬼帝最高傲,也最脆弱的所在。 他为国征战,开拓疆土,死后却被万灵诅咒,背负着天下最沉重的怨恨。 不死不灭。 不入轮回。 这既是他的力量源泉,也是他永世的囚笼。 “住口!” 鬼帝猛地从地上站起,周身的黑色怨气再次如墨汁般翻涌沸腾,将他那张惨白的俊脸,衬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 禅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朕乃天子,受命于天!何怨之有?!” 他的声音,带着被戳破真相后的疯狂。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怜悯,刺得鬼帝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剥得干干净净。 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鬼帝,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和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无法忍受。 “荒谬!一派胡言!” 鬼帝烦躁至极,猛地一挥手。宽大的玄色龙袍袖袍,带着千钧之势,狠狠扫向旁边那张破旧的供桌!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禅房内炸开! 鬼帝的动作,猛地一僵。 无执的目光,瞬间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地上。 供桌上的那盏油灯,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昏黄的火苗依旧在跳动。但油灯旁边,那个原本盛着清水的白瓷碗,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月光从门口洒进来,照在那些白色的瓷片上,反射出森然的光。 那是这座破庙里,唯一一个没有缺口,也是无执唯一一个用来吃饭的碗。 禅房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空气中那股来自鬼帝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在这一刻,被另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冰冷所取代。 源头,是那个盘坐在床板上的年轻和尚。 鬼帝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了看无执。他张了张嘴,那句“大胆”的呵斥,不知为何,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无执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垂下,在他清隽的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原本还带着一丝怜悯的眸子,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眼底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了。 无执抬起眼看向鬼帝。清俊出尘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半响,无执开口。 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起伏。 “赔钱。”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麻烦祖宗 赔钱两字,让鬼帝周身翻涌的怨气凝滞。 他不可思议地,将赤红的凤眼,从地上的碎片,移到无执平静无波的脸上。 “你……说什么?” 无执也看着他,墨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映不出半分情绪,只是陈述。 “你打碎了我的碗。” “故此?”鬼帝无法理解对话的走向。 第5章 “要赔。” 无执的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 鬼帝怒极反笑,“朕乃大邺开国之君,富有四海!天下万物,皆为朕有!区区一个陶碗,也配让朕来赔?!” 无执没有被他的气势所动。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的一片碎瓷。 “这个碗,十五块。” 鬼帝的怒火,再次被他听不懂的词卡住。 “钱。”无执耐心地解释,“买东西用的。” 钱? 鬼帝当然知道。金锭,银票,铜板。 但这个,于他而言,是用来赏赐臣子,充盈国库,而不是用来赔一个破碗。 巨大的、认知被颠覆的错乱感,攫住了他。 眼前这个清瘦,穷困潦倒的小和尚,近乎在用一种讨债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富有四海,万国来朝。 这小和尚,竟敢向他索要黄白之物? 无执没有理会鬼帝的错愕。从床板上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冷微湿的青石板上,走到那堆碎片前蹲下身。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清瘦挺拔。 指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拾起最大的碎瓷。 “一个破碗而已!”鬼帝被他看得心头无端火起,烦躁地甩袖,“值得你如此小家子气?” 谢泽卿负手而立,下颌微抬,属于帝王的骄傲与矜贵,再次回到了身上。 “罢了!” “朕的皇陵之中,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声音里带着被凡俗之物所扰的不耐与轻蔑。 “夜明珠,可为汝照亮此间;黄金樽,可供汝饮水;琉璃盏,比这破烂瓷器精美万倍。” 鬼帝凤眼一扫,睥睨着眼前这个穷得只剩一身皮囊的和尚。 “你自去取一件便是,休要再为此等琐事,叨扰于朕!” 说完,便等着看无执脸上露出惊喜、贪婪,或是受宠若惊的神情。 然而,什么都没有。 禅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 油灯的火苗,“噼啪”作响。 无执蹲在地上,沉默地看着谢泽卿。墨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与清冷的月色交织下,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不起微澜,却能将人所有的狂妄与虚张声势,尽数吸进去。 “你去取?”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 鬼帝一愣:“什么?” “你打碎的。”无执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所以,你去取来给我。” “放肆!”鬼帝龙颜大怒,“你敢命令朕?!”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那眼神,让鬼帝心里莫名地发毛。 不是贪婪,不是震惊,更不是畏惧。 那是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为何如此看朕?” “想起来,你出不去。” 鬼帝脸上的暴怒凝固。燃烧着火焰的凤眼,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他想起刚才那道将他狠狠弹回来的,无形的光墙。 想起了无执冰冷的话。 ——囚禁你的,是你的怨。 是了。 他出不去,被困在这座比他皇陵还要破败的,小小的寺庙里,又或是说困了在这个小和尚身边的方寸之地。 一个活了上千年,曾让天地变色,万鬼臣服的鬼帝。此刻,身无分文,还欠别人十五钱。 风停了,灯火不动了,连时间都像是被冻结。 无执眼前这位活了上千年,曾君临天下的帝王,在他话落后彻底宕机。 无执清寂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站起身,转身从墙角拿起一把半秃的扫帚,还有一个破旧的铁皮簸箕。自顾自地,弯下腰,将地上的瓷片扫到一处。 “沙……沙……” 半秃的扫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无执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月光如霜,透过门框,勾勒他的身形,僧袍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宛如一株在夜风中静立的雪松。 鬼帝一动不动站着,死死地盯着那个扫地的背影。 他周身的怨气,依旧如墨汁般翻涌,却不再外放,而是紧紧地收束在周身,形成一层实质般的黑暗。 “哗啦——”碎瓷入桶。 就在无执转身,与鬼帝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脚步一顿。 那双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中,随之泛起清晰的“诧异”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变了。 空气中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怨气,在他靠近鬼帝的瞬间,像是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消融了一丝。 极其微弱,若非无执天生敏锐,几乎无法察觉。但那变化,是确实存在的。就像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忽然有了一缕可以呼吸的,清新的空气。 无执抬起眼,目光落在了鬼帝的身上。 深邃的眸子,穿透环绕在鬼帝周身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怨气。 他看见了。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气,从鬼帝的肩头袅袅升起,在接触到自己周身那层淡不可见的佛光时,没有挣扎,没有对抗,如烟尘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与此同时,鬼帝的身体,也猛地一僵。 像是背负了千钧巨石走了千年,忽然有人替他拿掉了一粒砂石。微不足道,却又清晰无比。 那股缠绕他魂魄,啃噬他神智,让他永世不得安宁的诅咒,在那一瞬间,被净化了。 鬼帝猛地抬头,凤眼如鹰隼死死锁定眼前的无执。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暴怒与屈辱,而是全然的探究和渴望。 “你……”鬼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询问。 禅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无执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他沉默地,又朝鬼帝走近一步。 这一次,变化更加明显。 又一缕黑气,从鬼帝的龙袍上逸散,而后化为虚无。 鬼帝眼中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热。 他明白了。 囚禁他的是怨,而能削弱这怨气的,是眼前这个小和尚! 他身上纯净到极致的佛性,或许是他这千年怨毒的解药! 鬼帝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那身因愤怒而紧绷的玄色龙袍,重新恢复了帝王应有的雍容与气度。 谢泽卿轻咳一声,下颌微抬,属于九五之尊的傲慢,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罢了。” “你这庙宇虽过于破败,朕也可忍忍,暂且住下。”凤眼一扫,用一种“这是你的荣幸”的目光睥睨着无执。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那眼神,让鬼帝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了个通透。 可他依旧微扬着下颌,维持着帝王的体面。 无执沉默片刻。声音清冷道:“本寺香火不旺,无多余斋饭供养施主。” 言下之意,养不起。 鬼帝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 “无妨。”他强撑着,姿态潇洒地在禅房内踱步,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朕,不挑。” 无执未语,转身将墙角的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走回那张简陋的床板,盘膝坐下。 然后,在鬼帝审视的目光中,拿起了枕边的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照亮了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与垂落着的浓黑如鸦羽的长睫。 屏幕中央,是一个线条简单,金光闪闪的木鱼图标。 鬼帝眉头微蹙,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小和尚的行为。 而在这时,无执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像寺外山涧里流淌的溪水,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鬼,也需进食?” “朕乃魂体,不食五谷。”鬼帝昂起下颌,语气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餐风饮露,亦可存之。” 无执缓缓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目光,在狭小空旷的禅房内扫了一圈。 “禅房简陋,唯此一榻。” 鬼帝的俊脸,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他顺着无执的视线,瞥了一眼那张连被褥都洗得发白的木板床。 一丝嫌恶,毫不掩饰地从他那双尊贵的凤眼中流露。 “朕,”他冷哼一声,“可悬于梁上。” 无执闻言,终于抬起了眼,看向了房顶那几根积满蛛网与灰尘的横梁。 一幅画面,不受控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一位身着玄色龙袍的千年鬼帝,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倒挂在房梁上,宽大的袖袍垂落下来,随风轻摆。 那画面…… 太过荒诞。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从无执眼底划过。 “随你。” 他垂下眼帘,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离谱的安排。 然而,下一秒,他又补了一句。 第6章 “房租,如何结算?” 鬼帝刚刚建立起来的帝王气度,瞬间崩塌。 “你——!” 这和尚,是掉进钱眼里了吗?! 无执依旧不为所动,“本寺经营困难,概不赊欠。” “朕岂会赖你房租!” 无执抬起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甚至带着几分探究,望向眼前这位暴怒的帝王。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足以令天地变色的鬼帝,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没有钱。” “更何况,”他顿了顿,视线在鬼帝那身华美却虚无的龙袍上扫过,“本寺不收冥币。”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铁皮怪兽 鬼帝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他生前开疆拓土,富有四海,死后亦是万鬼之主。 如今,竟被一个穷和尚鄙视。 “那你要如何?” 无执木着清俊绝尘的脸,认真思索,手指在膝头的僧袍上,轻轻敲击。 “本寺年久失修,常有宵小之辈觊觎。”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月下的霜。 “贫僧虽有些微末道行,却也需日夜诵经,无暇分心。” 鬼帝凤眼一眯,品出些许味道。 无执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让鬼帝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你,虽为鬼魅,却自带帝王龙气。” “怨气虽重,亦是力量。” “邪祟见之,当退避三舍。” “所以,”鬼帝扬起下颌,傲慢地接话,“你要朕,为你镇宅?” “不是镇宅。” 无执平静地纠正,“是付房租。” 鬼帝刚刚找回的一丝尊严,再次碎裂。 人在屋檐下,鬼也得低头。 更何况,这个屋檐的主人,是他唯一的解药。 “好!” “朕,便勉为其难,允了你的请求!” “自今日起,此方圆百里,皆为朕之疆域。若有不长眼的邪物敢来叨扰,朕,必令其魂飞魄散!” 话音落定。 禅房内的恐怖威压,潮水般退去。 窗外,微弱的虫鸣声,试探着响起。 一场奇怪的租赁合同,就此达成。 无执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他重新拿起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 “咚——” 清脆空灵的木鱼声,伴随着屏幕上“功德+1”的金色小字,在寂静的禅房内响起。 鬼帝的眉头蹙起,那双刚刚恢复了帝王威仪的凤眼,盯着无执手中会发光的薄片。 “此乃何物?”话一出口,便立刻察觉失态,连忙板起脸,补上一句轻蔑的评价:“奇技淫巧。” 手机幽蓝色的光,映在无执清俊如玉的侧脸上,浓黑如鸦羽的长睫垂下,在眼睑下方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 “手机。” 很好,鬼帝又被一个他听不懂的词噎住了。 被时代彻底抛弃的巨大荒谬感,再次将他笼罩。 与这个和尚相处的每一刻,都是对他千年认知的一场颠覆。 鬼帝将那份不该属于帝王的茫然压下。 他须夺回主导权,“既要在此处落脚,你我总得知晓彼此的名讳。” 无执终于从屏幕上抬起了眼,墨色的眸子,直直地望进鬼帝的眼底。 他在等。 鬼帝微微扬起下颌,“记住。” 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掷地的分量,在逼仄的禅房内激起回响。 “朕乃大邺开国之君,谢泽卿。” 当最后一个“卿”字落下的瞬间,风停了。 禅房内的空气,变得粘稠如汞。 房梁中间本就昏暗的灯光,被无形的力量压得猛缩,光芒黯淡,几近熄灭。 寺庙的青石地基之下,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无声的悲鸣,那股压抑了千年的怨与恨,因这个名字的重现而瞬间沸腾。 无执感受到一股浩瀚如山海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朝他碾来。不是攻击,是存在本身所昭示的铁血事实。这个名字,曾让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他将手机屏幕按熄。 禅房,瞬间被拖回那昏黄的灯晕与深沉的暗影交织的世界。 无执迎着鬼帝那双带着审视与傲慢的凤眼,平静地吐出两个字:“无执。” 没有法号,没有来处,没有身份。 只是无执。 无,执。 无所执着。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如风中柳絮,却又像两把最锋利的剑,精准地剖开了谢泽卿那由名号与功绩所构筑的层层壁垒。 也让谢泽卿准备好的一番威严说辞,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这个和尚,清瘦,穷困,却偏偏拥有一副佛陀般悲悯又淡漠的皮囊,像一团永远无法被攥紧的雾,一捧永远无法被握住的月光。 谢泽卿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亦或者说,这样的存在。 这一夜,最终在怪异的沉默中度过。 谢泽卿化作一团稀薄的黑雾,悬浮在禅房的一角,锐利的凤眼,未曾离开过盘膝而坐的无执。 小和尚呼吸平稳悠长,像在入定,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压制着。 而谢泽卿,在这件不大的禅房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那股缠绕他千年的,深入骨髓的怨毒与诅咒,在无执周身那层淡不可见的佛光笼罩下,像是被驯服的野兽,安分了许多。 这位鬼帝,在禅房的阴影里,盯了盘膝而坐的和尚整整一夜。 月光从窗格移到门框,又从门框爬上墙角。 而那个叫无执的和尚,从始至终,连眼睫都未曾动一下。 天,亮了。 一阵极有规律的,单调的手机铃声。那声音,像极了寺庙里做法事时用的引磬,清脆,却带着电子合成的冰冷。 无执睁开眼。没有一丝刚睡醒的惺忪,清明如洗。 他拿起那块会发光的“手机”,修长的手指在上面一划。 “喂。” 电话那头,传来略显焦急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客套。 “无执大师,早上好,我是王德发,没打扰您吧?” “有事?”无执的声音,像山巅未化的积雪。 “是这样,”男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透出一丝恐惧,“城南那家废弃的仁爱医院,您知道吧?最近我们公司拍下来了,准备推倒了盖商场,可……可这几天进去拆迁的工人都说,里面不干净。” 无执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愈发急促:“一到晚上,二楼妇产科那边,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还有护士推着铁架车走动的声音!我们找了好几拨人都没用,钱都打了水漂!大师,您道行高深,这次无论如何得请您出手!” “地址。” 男人如蒙大赦:“就在城南解放路74号!大师,报酬您放心,只要能解决,五十万!一分不少!我先给您微信转5w定金!” 这个数字,足以让这座破庙的屋顶,重新铺上琉璃瓦。 “知道了。” 挂断电话,禅房内恢复了寂静。 谢泽卿探究的凤眼,在无执和那块“手机”之间来回扫视。 “何事?”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不经意的询问,而非好奇。 “生意。” 无执言简意赅地回答,一边说,一边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一件洗得干净的灰色僧袍换上。 他将手机和一串佛珠放进僧袍的口袋,准备出门。 整个过程,没有半分拖沓,也完全没有要跟新“房客”打招呼的意思。 谢泽卿的脸色发臭。 就在无执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栓的那一刻,一道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站住。” 无执的动作一顿,回过头。 只见谢泽卿的身影,穿透了那堵斑驳的土墙,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凤眼,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朕准你独行了?”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此去危险,施主乃魂体,不便同行。” “危险?” 谢泽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身的怨气随之翻涌,“这世间,还有比朕更危险的存在?” 他缓缓逼近一步,属于鬼帝的恐怖威压,如实质般笼罩住无执,“小和尚,你似乎忘了,朕的存在,便是对那些宵小之辈最大的震慑。”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傲慢。但无执却从对方深邃的凤眼里,读出了一丝截然不同的情绪。 对未知世界的,压抑了千年的好奇。 无执沉默。恐怕是甩不掉这个活了千年的大麻烦了。 更重要的是。 无执的灵力,因常年诵经压制自身而消耗巨大,若真遇到棘手的邪物,身边有这么一个“最强镇邪法器”,确实能省去不少麻烦。 第7章 “报酬,如何分?” 无执抬起眼,清澈的眸子,直视着鬼帝,无比认真地问道。 谢泽卿刚刚建立起来的帝王气场,再一次崩塌。 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谈分成的和尚,让鬼帝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你——!” 最终,谢泽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随你!” 无执极轻地点头,“可。” 无执转身,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晨的阳光,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湿气,扑面而来。 谢泽卿在他身后,像甩不掉的影子一样跟着无执走出那间囚禁他的禅房,千年以来第一次走出那棵菩提树的笼罩范围。 脚下,不再是青石板,而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边,杂草丛生,野花自顾自地开着。 谢泽卿好奇地打量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千年光阴,山河未改,草木却已几度枯荣。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条灰黑色的“大道”出现在眼前。 路面平整坚硬,不知是何物所铸。 时而有几个五颜六色的“铁盒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与冷风。 谢泽卿越打量,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都是何方妖物? 无执招了招手,一辆明黄色的“铁盒子”由远及近,在无执面前缓缓停下。 “铁盒子”的侧门,竟被无执向外打开。 “大胆!” 谢泽卿下意识地,身形一闪,属于鬼帝的威压散开,对着那辆出租车怒目而视。 “何方铁皮怪兽,竟敢在此作祟!速速护驾!”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是面对完全未知之物时,本能的警惕。 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一愣。他探出头,看着路边这个穿着古装,长发披散,英俊得不像真人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他身后气质更绝的小和尚。 “嘿,哥们儿。”司机乐了,叼着烟道,“拍戏呢?你这皇帝扮得挺像啊,中气十足的。” 无执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光洁的额角,似乎有青筋在隐隐跳动。 无执没有理会司机,伸出手,在谢泽卿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揪住了他飘忽的由怨气凝结而成的衣领。 “你——” 谢泽卿一惊,正要发作。 下一秒,天旋地转。 无执手臂用力,竟将他这堂堂鬼帝,像拎一只小鸡仔似的,毫不费力地一把拽进了“铁皮怪兽”的后座。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废旧医院 “砰”的一声。 车门被无执合上。 一人一鬼,瞬间被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 谢泽卿被这番粗鲁的对待彻底搞懵了,他几乎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凤眼瞪得溜圆。 无执对着司机,用他清冷如雪的嗓音,言简意赅地报出一个地址。 “城南,解放路74号。” 一个半小时后。 出租车在距离城南解放路74号还有一百米的地方,就死活不肯再往前了。 司机师傅指着不远处那栋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建筑,脸色发白:“大师,不是我不送您到门口,实在是……那地方太邪性!” 无执付了车钱,并未多言。 “多谢。” 他推门下车,秋风带着凉意,卷起他灰色僧袍的一角。 谢泽卿紧随其后,从车门另一侧径直穿了出来,飘在无执身侧,好奇地打量着那辆喷着尾气绝尘而去的“铁盒子”。 “此物无需马匹竟能日行千里,尔等人间,倒也有些奇淫巧技。” 司机师傅一脸煞白,微信到账声响起的瞬间,一脚油门,逃也似的跑了。 无执没理一旁喃喃自语的人,目光已看向远处。 眼前,是一栋被灰黑色藤蔓爬满的巨大建筑。红砖砌成的外墙,在岁月的侵蚀下,斑驳不堪,像一张爬满皱纹与尸斑的老人的脸。 “仁爱医院”四个锈迹斑斑的大字,如四道凝固的血泪向下流淌。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混杂着福尔马林与灰尘的气味。 明明是白天,四周却安静得可怕,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是有东西,在暗处拖行。 无执清俊的面容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回收目光,抬步朝着那扇洞开着的,巨兽之口般的医院大门走去。 阴风骤起。 在他踏入医院范围的一瞬间,一股远比寻常怨气更加阴冷、更加粘稠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要将他拖入深渊。 无执的脚步,猛地一顿。他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中,划过凝重。 这里,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 无执的皮肤能感觉到,这里的温度,比百米之外的街道,至少低了五度。阴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髓里。 他将手伸进僧袍口袋,指尖轻轻捻动着那串温润的佛珠。清澈眸子,平静地审视着医院大楼。 每一扇破碎的窗户,都像一只空洞的眼睛,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万籁俱寂。 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突然。 “呼——”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从医院大门内卷出,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和怨念,直扑面门! 风中,似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痛苦的呓语。 无执宽大的僧袍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立在原地,身形稳如山岳。 那阵阴风在靠近他身前三尺之处,便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被平和而强大的佛光瞬间净化,消散于无形。 然而,一直紧随他身旁的谢泽卿,却皱起了眉。 睥睨众生的凤眼,在这小和尚面前,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凝重。 他微微侧过头,鼻尖轻嗅。 “不对。”谢泽卿低语,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傲慢,反而带了些探究的兴味。 无执终于将目光从医院大楼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何事?” 谢泽卿视线穿透了层层阻碍,仿佛望进了建筑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猎物。 “此地秽气,倒有几分意思。” 无执不再多言,他口念一句佛号后,便果断地迈开长腿,僧袍下摆在风中划出清冷的弧度,迈步向医院大门走去。 僧鞋踩在满是落叶与碎石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悲鸣,像一声临死前的哀嚎。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消毒水,血腥和腐败气味的阴风,从门内喷涌而出。 一步踏入。 嗡—— 整个人就像穿过了一层冰冷粘腻的水膜,周遭的空气凝固。 “砰!” 他们身后沉重的玻璃门,毫无征兆地,自行合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回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冲撞回荡,久久不散。 感官在寂静的环境中被无限放大,捕捉着这个空间里的每一丝异常。 空气中,腐烂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更加浓郁了,呛得人鼻腔发酸。 脚下是水磨石的地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碎玻璃和枯叶混杂在一起,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脆响。 眼前,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是这片空旷大厅里的唯一光源,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将墙壁上剥落的油漆,映照出一种诡异的病态色泽。 “滋……滋啦……” 灯牌的电流声,在极致的安静中,显得异常刺耳。绿色的光芒,明灭不定,将走廊映照得如同通往地府的幽径。 “滴答……” “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的滴水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敲击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无执走在黑暗的中央,清俊的身影被那点绿光拉长,僧袍的下摆没有一丝晃动。 就在这时。 “轱辘……轱辘……” 走廊的深处,传来一阵轮子滚动的声音。 由远及近。 一辆孤零零的轮椅,从黑暗中缓缓滑出,停在了他们面前不远处。 轮椅上,空无一人。 但那两个轮子,却还在微微地,自己转动着。 谢泽卿被声音吸引,凤眼瞬间变得凌厉如刀。 无执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辆轮椅。 “咯咯咯……” 一阵孩童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 笑声清脆,天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忽远忽近,仿佛就在耳边。 谢泽卿的凤眼微微眯起,“哦?还有活物?” 第8章 “是死物。”无执开口反驳道。 他手指从宽大的僧袍口袋里探出,指间夹着一张黄纸符篆。符纸上的朱砂,色泽鲜红,似有流光运转。 “咯咯咯……嘻嘻……” 笑声又近了些,这一次,还伴随着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 “哒……哒……哒……” 一声,一声,极富节奏地朝他们靠近。 似乎在他们附近有一个看不见的孩子,正在黑暗的走廊里,一边笑着,一边朝他们蹦跳而来。 无执眼神一凝。他将符篆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手腕微动,摆出戒备的起手式。 谢泽卿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区区游魂,也值得你这般郑重?” 在他看来,这种级别的怨灵,连让他抬一抬眼皮的资格都没有。 “不对劲。”无执低声道,目光紧紧锁住那片闪烁的绿光。 “此地的怨气,被人为地聚拢、饲养过。” “哦?”谢泽卿眉梢一挑,无执的这句话似乎在他意料之外。 话音未落。 走廊尽头的光芒,猛地一暗! “滋啦——!” 应急灯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彻底熄灭。 极致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连同那诡异的笑声和皮球声也戛然而止。 无执的呼吸,霎时间放得极轻极浅。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沉静地凝视着前方。 他没有动。 因为他感觉到,有东西,已经到了面前。 很近。 近到他能闻到一股小孩子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奶腥气,混杂着浓郁的化不开的血腥。 那股甜腻的奶腥与浓稠的血气,几乎要贴上无执的脸。 他的鼻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不属于活物的吐息。 此刻,就在他的正前方。 “嘶——” 一声不似人声的抽气,伴随着粘腻湿滑的物体摩擦声,从正上方的天花板传来。 下一瞬,黑暗被撕裂! 一团黑影夹杂着刺骨的阴风,从天花板上直坠而下,目标正是无执的头顶! 那东西,体型不过寻常婴孩大小,四肢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像一只巨大的畸形蜘蛛,张开了它布满利齿的口器。 无执反应迅速。 “敕!” 一声清冷的低喝,指间那张早已蓄势待发的符篆,骤然无火自燃! 金色的火焰,在极致的黑暗中轰然炸开,如同一轮小太阳,瞬间将整个走廊照得亮如白昼。 “——叽呀!!!” 一声凄厉不似人类的惨叫声,刺破耳膜。 那扑至半空的婴孩怨灵,在佛光普照之下,如同被泼了浓酸,浑身冒出滚滚黑烟,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它的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融化,最终在落地前,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 金光敛去,黑暗与死寂,重新笼罩了走廊。 空气中,只余下一丝朱砂燃烧后的清香,以及怨气被净化后的焦糊味。 无执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眸子,缓缓抬起,望向刚才黑影坠落的天花板。 那里,空无一物。 但那股刺骨的阴寒,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浓重。 “咯咯咯……” “嘻嘻嘻……” 孩童的笑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一个。 是从四面八方,从天花板,从墙壁,从地板的缝隙里,同时传来!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就像是有一整个幼儿园的孩子,正在墙体里,用指甲刮着墙皮,对着他们天真地笑着。 “小和尚。” 谢泽卿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你这寺庙香火不旺,符篆可还够用?”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鬼帝镇场 无执从僧袍的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三张符篆,夹于指间。 灰白僧袍在黑暗中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形,俊美似仙人的脸上,神情依旧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拂尘去垢。 “轱辘……轱辘……轱辘……” 轮椅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黑暗的走廊深处,一辆、两辆、三辆……十几辆空无一人的轮椅,排着队,缓缓地、整齐地朝着他们滑来。 与此同时。 “啪嗒。” 一滴冰冷粘稠的液体,滴在无执光洁的额角。他眼睫未颤,液体顺着他完美的眉骨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暗红色的痕迹。 无执抬起眼,只见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地倒吊着无数个扭曲的婴孩。 它们像倒挂的蝙蝠,黑压压的一片,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正齐刷刷贪婪地盯着下方的两个鲜美“活物”。 这画面,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心神震荡,瞬间崩溃。 “啧。”谢泽卿发出意味不明的咋舌声,“这下,倒是有些棘手了。” 话音未落。 “——叽呀呀呀呀!!!” 所有的怨灵,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同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 它们从天花板上,从墙壁里,从轮椅的阴影下,铺天盖地地朝着走廊中央的无执,猛扑而来! 阴风呼啸,鬼哭震天! 整个废弃医院,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 无执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手腕翻转抖动,三张符篆成品字形飞射而出,悬停于半空。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九字真言,从无执淡色的唇中,一字一顿地吐出。声音不高,带着言出法随的宏大威严。 每念出一个字,空中便有一道金色梵文亮起! 当最后一个“前”字落下,九字真言化作一道璀璨的金色光环,以无执为中心,逐渐扩散! “嗡——!” 金光如浪潮,席卷整个走廊!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只怨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佛光中瞬间汽化! “干得不错嘛,秃驴。” 谢泽卿飘在无执身边,看着无执方才露的这一手,难得地夸了一句。 然而,无执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在飞速消耗。 更重要的是,金光散尽。 那些怨灵,只是被清空了一小片。 更多的,无穷无尽的黑影,正从走廊的更深处,源源不断地朝他们涌来,再次填满了所有空间。 “没用的。” 无执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极轻的喘,“它们的源头,不在这里。” “不把源头毁掉,杀不尽。” 一只怨灵趁着无执说话的间隙,从一个刁钻的死角扑来,锋利的爪子,直取他的脖颈! 无执眼神一凛,反手一掌拍出,掌心佛光凝聚,将那怨灵凌空打得魂飞魄散! 他虽快,但怨灵更多! 无执修长的手指在身前快速结印,一道道金色屏障不断亮起又破碎。 灰白僧袍在密不透风的围攻下,翻飞舞动,像朵在狂风血雨中,即将被撕碎的白莲。 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滴落下来。那双琉璃似的眸子里,映满了四面八方扑来的、扭曲而贪婪的鬼影。 利爪几乎触及僧袍的布料。 腥臭的阴风,糊了满脸。 无执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 他琉璃眸子里,映满了狰狞扑来的鬼影,密不透风,无处可逃。 灵力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被抽空,僧袍下的身体,开始感到一丝脱力后的虚浮。 谢泽卿不知何时,调换姿势,闲闲地倚靠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 他单手环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敲击着自己的臂膀,凤眼微挑,扫过眼前这片混乱的景象。 “区区蝼蚁,也需费这般功夫?”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道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以谢泽卿为中心,骤然降临!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又沉闷。 无执感受到了这股压力,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尖啸声戛然而止。 所有扑击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中。 一秒。 两秒。 “……叽?” 一只离无执最近的怨灵,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带着无尽困惑与恐惧的颤音。 下一瞬,恐惧如海啸,彻底淹没了它们被怨恨填满的混沌意识。 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从扭曲的婴孩到畸形的黑影,在同一时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们不再是凶神恶煞的厉鬼,这一刻都似变成了不小心闯入巨龙巢穴的兔子,瑟瑟发抖。 那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矮了下去。无数猩红的眼睛里,贪婪与怨毒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纯粹的惧怕。 第9章 谢泽卿冷哼一声,淡淡一瞥。 “滚。”如天宪圣旨。 “嘶——!!” 听到赦令,凝固的画面瞬间活了过来,所有的怨灵不再继续扑向无执,而是以一种比来时快了十倍的速度,仓皇逃窜!顾不上形态,化作道道黑烟缩回了墙壁的缝隙,钻进天花板的阴影,融进了地板的黑暗里。 几个呼吸之间。 原本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走廊,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那盏被遗忘的,悬在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敬业地闪烁着幽幽暗暗的绿光。 无执放下结印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颤,那是灵力透支后的表现。额角的汗珠,顺着他俊美无俦的侧脸滑下,没入僧袍的衣领。 他转过头,清亮的目光,落在那个依旧倚墙而立的男人身上。 谢泽卿见无执看过来,懒懒地抬起眼,带着几分邀功意味的模样,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如何,小和尚?” “朕这‘镇宅’之效,可还值回价?” “值回价?”无执开口,声音因灵力透支而有些沙哑。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了一眼还在微微发颤的指尖。 “若早些出手,贫僧可省下一张上品符,三张九字真言阵符。” “那可是贫僧半个月的香火钱。” 谢泽卿怔愣片刻,凤眼挑起,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 “哦?” 他直起身,山岳般的威压敛去,信步走到无执面前。明明是虚无的魂体,却偏偏走出了龙行虎步的气势。 “朕若早早出手,如何能知晓小和尚你的本事?” 谢泽卿微微倾身,英俊的面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无执的。 无执平静地后退半步,恰到好处地拉开了两人之间过分狎昵的距离。 “它们只是被吓跑了。源头未除,阴气不散,随时会再回来。” 走廊里,浓郁的血腥与腐败气味并未消散,温度,依旧低得像是冰窖。 “滴答。” 诡异的滴水声,又开始了。 这一次,声音的来源,更加清晰,就在走廊的尽头,像是故意拉开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般。 无执不再多言,他强行压下灵力透支带来的晕眩感,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黑暗深处走去。 僧鞋踩在满是污渍的地面上,发出孤独而清晰的“沙沙”声。 “滴答”声,像是引路的鬼火,牵引着他走向更深的黑暗。 谢泽卿飘在他身后,闲散慵懒的看着无执清瘦却笔直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在黑暗中像一抹行走的月光。 “喂,小和尚。”谢泽卿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起回响。 “你这脸色,比朕陵寝里的陪葬纸人还白。” “再撑下去,怕是不用那些小鬼动手,你自己就要先圆寂了。”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声音清冷地从前方飘来。 “贫僧圆寂,你也离不开这间医院。” “你……”谢泽卿一时语塞,随即不屑轻哼,飘上前与他并肩。 “伶牙俐齿。”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粘稠。 甜腻的奶腥与血腥味,混合着陈年消毒水和霉菌的气息,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紧紧包裹住他们。 走廊两侧的病房门,全都紧闭着。 门上观察窗的玻璃,无一例外,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上面凝固着暗红色的、像是干涸血手印的污渍。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清脆、规律的声响,毫无征兆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是高跟鞋踩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 一下,一下,带着某种优雅的韵律,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女士,正穿着精致的细高跟,在这条堆满医疗废弃物的走廊里,悠然漫步。 钻心刺骨的阴冷从四面八方的墙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仿佛整栋建筑的钢筋水泥,都浸泡在冰水里。 “滴答……滴答……” 滴水声,越来越近。 无执停在一扇门前。 门上方的指示牌,已锈迹斑斑,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字——【儿科监护室】。 “源头,就在里面。”无执静静地凝视着面前这扇紧闭的铁门。 谢泽卿的凤眼微眯“这门后的东西,怨气很重。” 无执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 寒意顺着他的指尖,传遍四肢百骸。 他没有犹豫,手腕用力。 “吱呀——” 长长的呻吟,铁门被推开。 门后的景象,没有想象中的鬼影重重,空旷得可怕。 只有一束惨白的日光,从一扇布满污垢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刚好落在房间的正中央。 光束里,尘埃飞舞,像无数无声的魂灵。 光束下,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生了锈的铁艺婴儿床。 “滴答。” 一滴暗红色的液体,从漆黑的天花板上滴落。 “啪。” 精准地,落在了婴儿床的床垫上。 床垫早已被浸染成了深褐色,粘稠的液体在上面积成一小滩,又缓缓渗开。 就在无执踏入的一瞬间。 “砰!!!” 身后的铁门,又一次猛然关上!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叮铃……叮铃铃……” 清脆的风铃声,突兀地响起。 无执往声源处瞧去,是婴儿床上方悬挂的、早已锈蚀的床铃,在没有风的情况下,自己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它发出的,不是悦耳的音乐,而是一段段不成调的、尖锐且破碎的音节。 像谁的指甲,在拼命地,刮着铁皮。 第8章 蜘蛛护士 无执扫视房间后,紧紧锁住最深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的黑暗,比别处更加浓郁。 一个黑影,正从那片黑暗中,一点,一点地剥离出来。 它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不似鬼魂。 它的轮廓,太过清晰,太过实体。 阴影下,一个穿着破烂护士服的女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的四肢,以一种反关节的角度扭曲着,走起路来,像一具被拙劣操控的提线木偶。 “咯……咯……” 她每走一步,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错位声。 她慢慢抬起头。 脸上没有五官。 本该是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是一片光滑如同蜡像融化后又凝固的皮肤。 那张光滑如蜡的面皮,正对着无执。 没有眼睛,却让人感觉,正被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 下一秒。 “咯嚓——!” 一声脆响,护士的腰,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构造的角度,向后折断! 她的上半身,几乎贴到了自己的后背上! 紧接着,她四肢着地,像一只被巨力碾碎,又被恶意强行粘合在一起的蜘蛛,猛地朝着无执的方向,疾冲而来! 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腥臭的阴风扑面,其中夹杂着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 无执的瞳孔骤缩。 他灵力透支,身体的反应,已经跟不上意识的速度。 躲不开了。 闪着寒光的、扭曲的指骨,就要触碰到他那张俊美无瑕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无执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稳住了因虚弱而有些发飘的下盘。 “南无阿弥陀佛。” 薄唇轻启,晨钟暮鼓,穿透所有“咯咯”作响的噪音。 一圈柔和,却不容侵犯的金光,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 那只“蜘蛛”护士撞在金光上,像被泼了浓硫酸,浑身冒出滋滋作响的黑烟! 她的速度,骤然慢了下来。 但,也仅仅是慢了下来。 光滑的面皮上,猛地裂开一道道黑色的缝隙,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凄厉的尖啸,化作实质的音波,冲击着无执的耳膜。 无执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额角的冷汗,汇成水珠,沿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他胸前挂着的佛珠上。 谢泽卿抬了抬眼,狭长的凤眼里,金色的龙纹,一闪而逝。 “蜘蛛”护士,所有疯狂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她那扭曲的、利爪般的手,距离无执的鼻尖,不足三寸,指骨上蒸腾的黑气,停滞在了半空中。 无执看准时机,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凌空点向怨灵的眉心。 “她不对劲。”无执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何止不对劲,怨气都快凝成实质了。”谢泽卿撇了撇嘴,“一剑斩了,一了百了。” 话音刚落。 那被定住的护士怨灵,无法动弹,但她那光滑的面皮,却从中间裂开! 不是嘴,更像是一道深不见底,涌动着无尽怨恨与痛苦的漆黑裂口! 第10章 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哀嚎,从那裂口中,轰然爆发! 无执只觉得大脑一阵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狠狠扎了进来。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破碎! 零碎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滴——滴——滴——】 刺耳的仪器警报声。 【“血压在掉!快!肾上腺素!”】 一个年轻男人慌乱焦急的喊声。 【“林护士!我让你拿的是0.5mg的!你拿了什么过来?!”】 一个中年医生气急败坏的质问。 【“不……不是我……我拿对了……是他……是他自己撞翻了药盘……”】 一个女人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辩解。 【“别狡辩了!手术记录上签字的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冰冷的针尖,刺入血管。 药物,被猛地推入。 不是救人的药,是封口的毒。 【嘀————————】 心电监护仪,拉出一条绝望的直线。 视线,缓缓变得黑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同事们冷漠、恐惧、与推卸责任的脸,还有那张被白布盖住的年轻病人的脸。 “噗。” 无执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洒在身前的地面。 “喂,秃驴!”一只千年寒玉般冰凉触感的手,瞬间扶住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无执抬起手,用僧袍的袖子,擦去唇角血迹。 那双被血色浸染的琉璃眸子,看向依旧被威压禁锢无声嘶吼的怨灵,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是枉死……”声音极轻,“她的怨气,不是恨。” “是冤。” 谢泽卿嗤笑,蕴着千年风雪的凤眼,此刻只映着无执苍白的侧脸。 声线如碎裂的冰:“冤又如何?这世间冤死亡魂何止千万。秃驴,你渡得过来么?” 扶着无执胳膊的手,收得更紧了些,“伤你者,皆当魂飞魄散。” 话音落下的瞬间,“蜘蛛”护士身上凝固的黑气,被鬼帝的力量挤压得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下一秒就要被彻底碾碎。 “别。” 无执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住谢泽卿的手臂。 指尖冰凉,刚吐过血甚至还虚弱颤抖,但动作却很坚定。 “渡一个,是一个。”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这死寂的空气里,漾开一圈坚定的涟漪。 “何况,她刚才不是在攻击,”无执的目光穿透怨灵狰狞的表象,看到了那道漆黑裂口深处无尽的绝望。 “她被困住了。困在临死前最痛苦、最绝望的一刻。” “所以她才会不断重复攻击的动作,不是为了伤人,”无执的声音,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是在求救。” 谢泽卿侧过头,金色的龙纹在眼底深处翻涌,似乎在审视无执的话。 “求救?” 这位鬼帝陛下显然无法理解这种逻辑。 “用差点抓烂你脸的方式?” 无执双眼盛满了悲悯。 他挣开谢泽卿的手,向前走了一步,离那只怨灵,不足一臂之遥。 “你疯了?!” 鬼帝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是罕见的急躁,“灵力都快耗尽了,还想做甚?!” 刚要上前,却见无执回眸,轻轻摇了摇头。 谢泽卿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求救”二字,仿佛一道符咒。 怪物的嘶吼,竟真的低了下去,化作压抑在喉咙深处不成调的呜咽。 无执转回头,没有结印,也没有念诵任何带有攻击性的降魔咒文。立在原地,僧袍的一角,还沾着刚才的暗红液体。 清俊出尘的面容,因失血显得愈发透明。 “贫僧,无执。” “听得到吗?” 护士怨灵的嘶吼,奇迹般地停滞。 她光滑面皮上的裂口,不再向外喷涌怨气,反而像一张真正痛苦的嘴,开始无声地翕动。 “咯……咯……”的骨骼错位声,渐渐平息。 那双扭曲的、利爪般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你的冤屈,我听到了。” 一滴黑色粘稠的眼泪,从那道裂口中缓缓渗出。 顺着光滑的面皮滚落,滴在地上。 “滋”的一声,腐蚀出一个小小的坑洞。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似是积攒了数十年的堤坝,一朝崩溃。 足以刺穿灵魂的尖啸,化作了压抑不成声的呜咽。 扭曲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恶意瘫软下来。四肢着地的“蜘蛛”,变回了一个蜷缩在地上,抱着头,无声痛哭的女人轮廓。 整个监护室的阴冷,随着她的哭声,消散了几分。 只有浓郁的,福尔马林与血腥混合的气味,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 谢泽卿双手抱臂,靠在离无执一步之遥冰冷的墙壁上,像只慵懒而危险的豹子,始终锁定着场中的一人。 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散发出的威压,形成了绝对安全的结界,将无执笼罩其中。 任何一丝外泄的怨气,刚靠近无执,就被瞬间碾得粉碎。 无执席地而坐,盘膝,双手合十,就在那张生锈的婴儿床边。 闭上眼,开始念诵。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最普通,最平和的《金刚经》。 清越平稳的声音,如清泉,缓缓流淌,洗涤着这里的每一寸污浊。 随着经文的诵念,蜷缩的黑影,愈发透明。 她身上那些反关节的扭曲,在一点点地被无形的力量抚平修正。光滑的面皮上,渐渐浮现出淡淡的五官轮廓,是一个很清秀的,二十多岁的年轻护士的模样。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无执。 满眼的解脱和感激。 她张开嘴,想说话。但最终,只是对着无执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下去。 “滴答。” 一声轻响。 打破了祥和。 谢泽卿的凤眼猛厉! 不对!这声音,不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 他豁然转头,望向房间右侧深处的角落。 那里的黑暗,不知何时,变得比别处更加浓稠。像一团活物,正在无声地蠕动。 “秃驴,停下!”谢泽卿低吼。 无执的诵经声,却在此时,变得更加清晰。 他不能停。 一旦停下,这只即将被超度的冤魂,会立刻被这股新的恶意侵蚀,堕入万劫不复! 豆大的冷汗,从他光洁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鸦羽般的长睫。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透明得仿佛一触即碎。 那团蠕动的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轮廓,缓缓地站了起来。 它没有实体,像一缕被恶意扭曲的人形浓烟,却依然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 【……是……你……】 沙哑、怨毒,仿佛生锈刀片刮过骨头般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 而是直接,在无执的脑海中炸响! 【……是你,吵醒了她……】 【……也是你,要夺走我的……玩具……】 穿着白大褂的黑影,猛地抬起一只由黑烟构成的“手”。 它的目标,不是正在诵经的无执,而是那个跪在地上,即将得到解脱的护士亡魂! 一道凝如实质的黑色尖刺,从黑影手中爆射而出! 快如闪电!直取护士亡魂的眉心! “尔敢?!” 谢泽卿眼中金芒暴涨,帝王的怒火,瞬间点燃! 他反手一挥,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磅礴龙气,骤然化作黑色屏障,精准地挡在了护士身前! “轰——!!!” 黑色的尖刺与龙气轰然相撞! 强烈的气浪炸开,整个房间剧烈震动,天花板上的墙皮和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无执的诵经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睁开眼,喉头一甜,又是一口翻涌的血气,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唇色,殷红如血。 下一秒,护士的身体,化作了无数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尘。 像夏夜的萤火虫,盘旋而上,穿透了漆黑的天花板,消失不见。 她怨气,散尽了。 “叮铃……” 婴儿床上方的床铃,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动,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 无执眸底闪过一瞬柔光,然后立即锁定了角落里那团更加凝实的黑影,琉璃般的眸子里,一片冰寒。 “原来,”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你才是源头。” 第9章 它在狩猎 那团黑影悬浮在角落里,似乎连光线都能吞噬。 第11章 “源头……” 谢泽卿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 “就是这东西,把那个女鬼扭曲成了刚才那副鬼样子?” 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差点伤了他护着的人,又将另一个亡魂当做玩物。 不可饶恕。 【……玩具……坏掉了……】 生锈刀片刮过骨头般的声音,再度在无执脑海中响起。 声音中既有孩童失去心爱之物般的委屈,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 【……那就……换一个新的……】 话音未落。 那团人形浓烟猛地膨胀,随即炸开,化作千百道尖锐的黑气,如一场墨色的暴雨,无差别地射向房间的每一寸角落! “叮铃当啷——!” 金属弯盘、生锈的输液架、玻璃药瓶…… 所有被黑气射中的物体,都在瞬间被赋予了生命! 输液架的金属支脚扭曲成了蜘蛛般的利爪,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尖啸,猛地朝无执的脚踝抓来! 墙角的医疗推车轰然翻倒,无数沾着暗沉血污的针头和手术刀,如同一群嗜血的飞蝗,铺天盖地而来! 整个废弃的监护室,变成了一个活过来且致命的钢铁牢笼! “花样还挺多。” 谢泽卿冷哼,不退反进,挡在了无执身前,眼神凛冽。 “放肆。”薄唇轻启,如九天惊雷。 磅礴的鬼帝威压,化作一道无形的黑色巨龙,以他为中心,席卷而出! 所有“活”过来的医疗器械,在接触到这股威压的瞬间,猛地悬停在半空中! 紧接着,寸寸碎裂,化作一地冰冷的金属残骸。 “就这点本事?” 谢泽卿凤眼里满是不屑,“也敢在朕的面前班门弄斧。” 他话音刚落,瞳孔却骤然一缩,“小心!” 那团在半空中被击溃的黑烟,并未消散。 它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绕开了谢泽卿,从四面八方,以一个更加刁钻、更加迅疾的角度,重新汇聚! 目标,却是谢泽卿身后,那个灵力透支,气息虚弱的无执! 无执的反应,快得不像一个重伤之人。 在谢泽卿出声的瞬间,就地翻滚,僧袍下摆在满地狼藉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堪堪躲过了黑气的第一次攒刺。 但他身后的墙壁,被黑气击中的地方,水泥墙面瞬间变得漆黑,如同被最高浓度的王水腐蚀,冒着滋滋作响的黑烟,留下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孔洞。 “嘶。” 无执倒吸一口冷气,他撑着地面,刚想站起,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谢泽卿及时拉住他的手臂,将无执从地上拽了起来。 “站稳了,秃驴。” 他将无执拉到自己身后,“这东西,冲你来的。” 无执靠着冰冷的墙壁,轻轻喘息。 清澈如琉璃的眸子,穿过谢泽卿的肩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团重新在房间中央汇聚成形的黑烟。 “它不是冲我来的。”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它是冲着,所有能‘看见’它的人来的。” “它在狩猎。” 【……看见了……】 【……你看见了……】 怨毒的低语,再次响起。 黑烟组成的“医生”,缓缓抬起头。 没有五官,只有模糊的轮廓,但无执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双充满贪婪和兴奋的“眼睛”,正死死地锁定着自己。 【……好干净的灵魂……好漂亮的容器……】 【……会是……我最完美的……玩具……】 下一秒。 浓郁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尸体腐烂的恶臭,猛地炸开,呛得人几欲作呕! 黑烟,不再攻击,而是缓缓地渗入了地面、墙壁、天花板。 整个监护室的景象,开始扭曲、剥落。 斑驳的墙皮,变成了惨白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墙壁。生锈的病床,变成崭新洁白的模样,上面还挂着输液袋。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规律而冰冷。 他们,被拉入了幻境。一个由那“医生”怨念所构筑的,生前的世界。 “雕虫小技。” 谢泽卿金色的龙纹在眼底翻涌,似乎随时能撕碎这片虚假的幻象。 但无执再次按住了他的手臂,唇色比身上的僧袍还要苍白。 “会消耗你的力量。” “呵,区区幻境,于朕而言,不过弹指一挥……”谢泽卿的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 他觉察到,无执按着他的那只手,在微微发抖。 不像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几乎失控的颤抖。 谢泽卿猛地回头。 只见无执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幻境中,靠墙的一张空病床。 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琉璃眸子里,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异常剧烈的情绪。 震惊,痛苦…… 【……孤儿院……】 一个冰冷的,不属于“医生”的声音,突兀地,在无执的脑海中炸响。 【……没有人要的小孩……】 幻境中,那张空荡荡的病床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身影。穿着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瘦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 【……你为什么不哭?】 【……你为什么不笑?】 【……像个小怪物……】 无执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胸口的心脏,好似被千刀万剐,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不是“医生”的幻境! 是那东西,撬开了他记忆的缝隙,将他最深处的恐惧,拖拽了出来! “喂!秃驴!” 谢泽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醒过来!” 无执的视线,却无法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移开。 他看到,那个孩子,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赫然是年幼时的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 “轰隆——!” 现实中,一道惊雷炸响。 苍白的闪电,透过废弃医院肮脏的窗户,一闪而过。 照亮了无执俊美无瑕,却在一瞬间血色尽失的脸。 【……你看,他不会哭。】 【……像个木头娃娃……真没意思……】 冰冷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却如跗骨之蛆,钻入无执的脑海,啃噬着他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看见小小的自己,被其他孩子推倒在地。 不哭。 那个小小的自己,唯一的玩具被抢走,摔得粉碎。 不闹。 那个小小的自己,在除夕夜,独自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着远处万家灯火。 没有表情。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一旦流露出渴望,随之而来的失望会更疼。 无执的指尖,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顽石。 他周身常年用以压制命格的佛光,正在因为心神的剧烈动摇而飞速溃散。 “喂,秃驴!” 谢泽卿一把扣住无执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将他从心魔的泥沼中拖出来。 “给朕醒醒!区区幻术,也值得你这副要死的模样?!” 然而,无执的身体只是随着他的力道晃动,眼神依旧空洞地定格在那个虚幻的角落。 【……真可怜……】 【……不如,就留在这里吧……】 恶毒的低语,像甜蜜的糖果诱哄着他。 无执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放肆!” 谢泽卿彻底怒了! 那个藏在暗处,用最卑劣的手段,戳人痛处的鬼东西! 他猛地将无执往自己怀里一拽,另一只手反手挥击,磅礴的龙气化作漆黑的巨爪,朝着幻境中那张空病床的位置,狠狠抓去! 他要撕碎这个幻境的根源! 【……嘻。】 一声轻笑,在两人脑海中同时响起。 黑色的龙爪,在触碰到病床的瞬间,竟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而那张病床,连同上面的瘦小身影,也瞬间化作一滩蠕动的浓墨,在地面上滑行,重新汇聚成白大褂的轮廓。 它,根本就不在那个位置! 它一直在移动! 幻境中的病房,墙壁、天花板、地面,开始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像是医院里被随意丢弃的医疗废料和血水混合物。 【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的声音,密集得如同暴雨。 整个空间,又变成了一个正在被污染、腐蚀的巨大囚笼。 “咳……” 无执终于发出一声呛咳,刺鼻的气味,拉回了一丝神智。胸口起伏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却只吸入了更多的腥臭。 第12章 无执混乱的思绪,在这股味道的包裹下,奇迹般地找到了一丝安宁。 他抬起眼,视野还有些模糊,只能看到谢泽卿线条凌厉的下颌。 “清醒了?” 谢泽卿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无执动了动嘴唇,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省点力气。” 谢泽卿将他扶稳,让他靠着墙,自己则重新挡在了无执身前。 狭长的凤眼,已金芒大盛,再无半点戏谑,“这东西在吸食你的恐惧,你越是动摇,它就越强。” 无执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眸子里的惊涛骇浪虽未完全平息,却已被一层坚冰重新封冻。 “它不是在吸食恐惧。” “它在‘诊断’。” “诊断?”谢泽卿皱眉。 “它在寻找我们心中最脆弱的‘病灶’,然后,加以‘治疗’。” 无执的视线,扫过这个不断被污染的幻境。 “它的治疗方式,就是将我们,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 话音刚落。 那团白大褂黑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诊断完毕……】 【……病症:深度情感缺失与存在认知障碍……】 【……治疗方案:完全剥离……】 下一秒,整个幻境轰然一震! 第10章 危险脱离 那些从墙壁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汇聚成一只布满针头和手术刀的畸形巨手,从天花板上自下朝着无执的头顶,狠狠拍去! 谢泽卿冷笑,满头墨发无风自动,鬼帝的威压毫无保留地冲天而起。 “朕,先给你治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病!” 谢泽卿猛地转身,双手精准地扣住了无执的肩膀。 “秃驴,看着我!” 无执下意识地抬眼,对上了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凤眸。 “听着,” 谢泽卿的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你不是孤儿院里没人要的小鬼,你是小破寺的主持。” “你不是什么小怪物,你是穷得叮当响,手机屏保却是电子木鱼的怪和尚。” “我谢谢你。”无执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他没有推开谢泽卿,也没有去看那近在咫尺的死亡,而是反手,一把抓住了谢泽卿胸前的衣襟。 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 一圈纯净到极致的金色梵文,以两人身体接触点为中心,骤然爆开! 不是佛光,不是灵力。 是他用自己最根本的魂魄,念出的经文! “轰——!!!” 畸形的巨手,在距离谢泽卿头顶不到半米的地方,轰然停滞! 金光所及之处,那些腥臭粘稠的暗红液体,迅速消融、蒸发! 整个被污染的幻境,在这道金光的净化下,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 【……治疗……失败……】 【……对象……出现……排异反应……】 “现在,轮到我了。” 无执抬起手,并起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不是在面对一个致命的恶灵,而是在佛前捻起一朵莲花。 他的指尖,一缕凝练如实质的金色佛光,骤然亮起。 “施主,你病了,病得很重。” “当诛。” 那一个“诛”字,自无执唇间落下,轻如飞花,却重若万钧。 他指尖那点凝练如实质的金光,骤然大盛。 与平日里诵经时温和普渡的佛光不同,是带着无上威严与决绝杀伐之意的降魔之力! 谢泽卿瞳孔猛地一缩。 他抓着无执衣襟的手,清晰地感觉到身前这具看似清瘦的身体里,正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力量。 这股力量,与他霸道绝伦的鬼帝威压截然不同。 它不吞噬,不威慑。 它净化。 将一切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容于天地的污秽,彻底抹除。 这和尚居然还藏着这一手,谢泽卿心有余悸地感慨:还好昨晚自己不冲动。 【……排异……清除……失败……启动……最终……】 那“医生”怨毒的低语,在金光的灼烧下变得支离破碎,尖锐刺耳。 幻境之中,整个被污染的病房,如同沸腾的血池,疯狂翻涌! 墙壁、地面、天花板,所有的暗红液体都汇聚起来,不再化作畸形的手臂,而是凝聚成了一张巨大、扭曲、痛苦的人脸! 无执看着那张由无尽痛苦组成的巨脸,缓缓抬起了那根亮着金光的手指,轻轻向前一点。 “破。” 金光脱离了他的指尖,飞向巨脸的眉心。那张痛苦的巨脸,连同整个幻境,开始迅速地消融! 惨白的墙壁、洁净的病床、规律作响的心电监护仪……一切虚假的景象,如同被烈日灼烧的画卷,寸寸剥落、褪色。 怨灵发出了最后的,带着无尽恐惧与不甘的哀嚎。 最终,一切归于沉寂。 幻境,彻底破碎。他们依旧站在那间废弃、肮脏、堆满垃圾的监护室里。 “嘁。” 谢泽卿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嘲讽两句,却感觉怀中的重量猛地一沉。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人捞住。 “喂,秃驴?” 无执还维持着单手结印的姿势,但指尖的金光已经彻底黯淡下去。一缕殷红的血,顺着他苍白的唇角,缓缓滑落,滴落在他灰白色的僧袍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梅。 “无执!”谢泽卿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出这个名字。 无执的身体软了下去,若不是被他死死箍在怀里,恐怕已经摔倒在地。 “……吵。” 怀里的人动了动嘴唇,发出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你还嫌吵?!” 谢泽卿又急又怒,一腔的火气冲上头顶,“那是你的本源佛力!你就这么用,不要命了?!”他一边低吼,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无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生怕一个不慎,这人就碎了。 无执彻底失去意识,头一歪,靠在了谢泽卿的肩窝,呼吸平稳,却浅得几乎感觉不到。 而这时,一阵轻微金属刮擦地面的声音响起。 谢泽卿眼神一厉,猛地抬头。 只见房间的角落里,那堆被震碎的金属残骸中,有什么东西,正闪着幽幽的黑光。 是一柄锈迹斑斑,只剩下半截的手术刀,他一眼就看出是刚才那怨灵的本体。 没死透。 趁着两人心神松懈的瞬间,它正悄无声息地,贴着地面,朝着门口的方向滑去! 想跑? 谢泽卿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眼底的金芒化作怒火。 他抱着无执,冷冷地,瞥了那半截手术刀一眼。 “朕,允你走了吗?” 话音未落。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实的鬼气朝那半截手术刀飞去。 “咔嚓——!” 一声清脆骨头被碾碎般的声响。 半截手术刀,连同附着在上面的最后一丝怨念,被彻底碾成了齑粉,消散在了空气里。 “麻烦的秃驴。” 谢泽卿嘴里嘟囔着,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动作不算温柔,却异常平稳。 刚走一步,怀里的人却忽然极轻地,呢喃了一句。 谢泽卿脚步一顿,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了些,“什么?” “……功德……-1……” 无执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电子木鱼……今天的份……还没敲……” 黄昏。 暮色像化不开的浓稠墨汁,一点点浸染着破旧寺庙的屋檐与廊柱。 无执在自己那间简陋的禅房里醒来。 浑身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胸口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动用本源佛力的代价。 他缓缓坐起身,垂眸便看见自己灰白僧袍上,那点已经干涸成暗红色的血迹。 “醒了?” 一个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不爽的声音,在房间角落响起。 谢泽卿抱臂靠着门框,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中半隐半现,一双凤眼依旧流转着金芒,只是此刻那光芒里,满是压抑的火气。 “以为你要直接睡过去,给佛祖当枕头了。” 无执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平静地抬起眼。 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因失血而显得愈发苍白,琉璃般的眸子却依旧清澈,映着窗外最后一抹残阳。 “多谢。”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谢泽卿挑眉,“谢朕什么?谢朕把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秃驴扛回来,还是谢朕没把你直接扔在乱葬岗?” 无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鬼帝的魂体,比之前似乎凝实了些许,但那身繁复的黑色龙纹玄袍上,也隐隐有几处光芒黯淡。显然,强行碾碎那怨灵本体,对他亦有消耗。 第13章 “都谢。”无执道。 谢泽卿冷哼一声,别开脸。 “少废话,你的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寺庙大门外,便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熄火的声音,以及一个中年男人带着激动的呼喊。 “大师!无执大师!您在吗?!” 无执撑着床沿站起身,动作虽缓慢,但依旧是那个身形挺拔,气质出尘的僧人。 谢泽卿看着他走向院门的背影,不爽地“啧”声,身形化作一缕常人无法察觉的黑烟,跟了上去。 王德发迈着轻快的步子冲了进来,一把握住无执的手,激动得满脸横肉都在颤抖。 无执不动声色地抽回,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王德发却毫不在意,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点开转账页面,熟门熟路地打开手机银行app,一边指尖飞速点着屏幕,一边说:“大师,这是说好的尾款,过去了。” “叮——” 清脆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无执那只旧款智能机的屏幕亮起,银行信息显示到账四十五万的字样。 王德发转完账将手机装进裤兜里,又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无执手里。 “大师,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是给寺里的香火钱!” 说话间,已经自顾自地跑到那尊漆都快掉光的佛像前,点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无执捏着厚实的信封,没有说话。 他穿着一身最简单的灰色僧袍,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清俊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香火气中。 王德发千恩万谢地走了。 无执没有回房休息,而是转身来到那只写着“功德箱”三字的木箱前,将厚实的信封,整个塞了进去。 谢泽卿的身影,在他身边凝聚成形。 “拼上性命,换回一叠废纸,再恭恭敬敬地放进这破木头盒子里。” 他瞥了一眼箱内的钞票,语气极尽嘲讽,“你们出家人,当真是有趣。” 无执将箱子重新锁好,淡淡道:“此为功德。” “功德?”谢泽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拿此等黄白之物,去求那虚无缥缈的功德,也配入朕……” 他的话,戛然而止。 那个“朕”字,像一颗被猛地掐灭的火星,消散在唇边。 谢泽卿脸上的讥诮,在瞬间凝固。 一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破旧的功德箱的箱底。 第11章 霸道香气 原本只是有些冷的夜风,陡然间带上了刺骨的阴寒。 “怎么了?” 无执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神情依旧淡漠,清澈如琉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映着谢泽卿紧绷的侧脸。 谢泽卿抬起下巴,唇紧抿着,示意无执自己去看。 无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功德箱,立即察觉。 功德箱粗糙的木质箱底正中央,贴着一张巴掌大小,用血绘制而成的符箓。粘稠、暗沉,符上的纹路扭曲,张牙舞爪的。 而符箓的正中央,四个字,狰狞醒目。 ——七日必死。 无执神情凝重,拈起符箓的一角,打算将符箓从功德箱底撕下。 入手冰凉,滑腻,像是触碰到一块浸泡在尸水里的人皮。 “嗤——” 在无执指尖接触到符箓的瞬间,一缕黑烟从符上冒出,带着尖锐的嘶鸣,直冲无执面门! 谢泽卿脸色大变,“小心!” 无执的指尖,亮起一抹金色佛光,瞬间便将那缕黑烟吞噬殆尽。 无执眸色沉如深渊,那张写着“七日必死”的血符,在金色的光芒中,无声地化为飞灰。 谢泽卿看着无执,眉头紧锁,“冲你来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 无执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尖。 良久,轻轻“嗯”声。 “怨咒。” 谢泽卿的脸色依旧难看。 “是谁?” 他追问,“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无执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转身,将功德箱重新锁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功德箱才是顶顶重要的。 只是,当他转过身时,那张在月光下白得反柔光的脸,神色是谢泽卿从未见过的一片肃杀。 月光如水,冷冷地淌过庭院。 夜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廊下发出秋日干燥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谢泽卿的身影在原地凝滞片刻。 凤眸中的金光,在月色下明明灭灭,如同两簇即将被狂风吹散的鬼火。 “喂,秃驴!” 他的声音压着,“你知道,对不对?” “知道,又如何。” 无执淡淡开口,“该来的,总会来。” 说完转身,迈步走向禅房,背影挺拔,却也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融入这无边的夜色里。 谢泽卿盯着紧闭的门,身形化作黑烟,消散在庭院之中。 “疯和尚。” -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那张狰狞的血符,像是投入深海的一颗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没有诡异的访客,没有索命的邪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越是这样,那根名为“七日必死”的弦,就在谢泽卿心里绷得越紧。 因为什么? 因为那秃驴是他千年诅咒的解药!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相比无执的淡然,谢泽卿却变得异常烦躁。 他时而在大殿里飘来荡去,时而对着那棵光秃秃的菩提树吹毛求疵,时而又化作一缕黑烟,在无执打坐时绕着他盘旋。 而无执,一如往常。 晨钟暮鼓,诵经打坐。 清扫庭院,擦拭佛像。 他的作息精准得像一座古老的钟。 只是,眼下的青色,悄悄重了几分。 清俊绝尘的面容,在愈发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显出一种近乎神性的破碎感。 美,且易碎。 某日深夜。 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山林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鸟的啼叫,凄厉得像婴儿的哭声。 无执从床上坐起身。 他没开灯,凭着窗外渗进来的稀薄月光,摸索着来到香积厨。 饥饿感,如细密的针,扎着他的胃。 动用本源佛力后的虚弱,加上这几日精神的高度紧绷,让他的身体发出了抗议。 谢泽卿第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无执身后,抱臂靠着门框。 “怎么?你那佛祖不给你饭吃,要沦落到啃桌角了?” 无执没理他,从一个破旧的纸箱里,翻出绿白相间,带着图案的,一个纸碗。 “康x傅爱吃素方便面”。 谢泽卿的眉头拧了起来。 “这是何物?包装如此粗鄙艳俗。” 无执的动作顿了顿。借着月光,看了眼包装上画得汁水饱满的蘑菇和青菜。 然后,撕开了包装。 “嘶啦——” 塑料薄膜被撕开。 紧接着,是调料包被撕开的细碎声响。 无执将干瘪的面饼、脱水的蔬菜、以及那包散发着香气的粉末,一同倒进纸碗里。 然后,提起墙角老旧的热水瓶,拔开木塞。 “咕嘟……咕嘟……” 滚烫的热水注入纸碗,一股浓烈香气,瞬间在香积厨本不大的空间爆炸开。 谢泽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身为鬼帝,早已脱离五谷轮回,无需进食。 可这股从未闻过的味道,直冲他的魂体,蛮横地在他的感知里搅动。 无执将碗盖盖好,从旁抽出一次性筷子,将它压在碗盖上,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黑暗中,一人一鬼,对着一碗泡面,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三分钟后。 无执掀开碗盖,更浓郁的香气,伴着蒸腾热气,扑面而来。干瘪的面条变得饱满、筋道,吸足了汤汁,呈现出诱人的酱色。 无执拿起廉价的竹筷掰开,在纸碗里搅拌几下夹起一筷子面,在微弱的月光下,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很慢,吃得很安静,喉结吞咽时,微微滑动。温热的汤面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熨帖了阵阵抽痛的饥饿感,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谢泽卿盯着无执面无表情地将那碗汤面一点点吃下。 奈何香气浓郁,忍无可忍。 闪现到无执面前,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探究与不可思议。 “此物味道如何?” 无执停下咀嚼的动作,抬起琉璃般的好看眸子,平静地注视近在咫尺的俊鬼脸。 良久,学着谢泽卿的口吻,吐出两个字。 “尚可。” 谢泽卿围绕着那碗面转了一圈,魂体因情绪激动微微闪烁。 “这等闻所未闻的霸道之味,汝竟只评‘尚可’?!” 第14章 他猛地凑近,几乎要将脸埋进碗里,深深地“嗅”了一口蒸腾的雾气。 这位曾经品尝过无数珍馐的鬼帝,用一种混杂着震惊、鄙夷、却又藏不住好奇的复杂语气,下达了判词。 “荒谬!” “此等速食之物,其味竟如此蛮横,直冲魂魄!” “……再给朕闻闻。” 无执的眸子里映着谢泽卿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鬼脸。 他将手中的泡面碗,往前轻轻推了半分,淡然的脸上是丝毫不藏着掖着的大气。 不愧是一寺住持,这做事风格,这分享的觉悟! 谢泽卿的表情僵住,堂堂鬼帝,岂能与这市井之物一般见识! 可味道,实在太过蛮横。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再次俯下身,深深地吸入。魂体为此愉悦地颤栗。 “此物……”谢泽卿蹙着眉,用一种评鉴传国玉玺般的严肃口吻,艰难地组织着用词。 “其味清淡,其香霸道,其形……不堪入目!” “却又能奇妙地融于一处,直冲灵台,动人心魄!” “荒唐!简直是乱臣贼子般的味道!” “还有红烧牛肉味、老坛酸菜味……可要比这素食的味道更浓郁。” 无执眼睫微垂,遮住眸子里极淡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缕被汤汁浸透的面条。 面条上还挂着一星半点已恢复了生命翠绿的脱水葱花。 热气氤氲,模糊了无执清隽的眉眼。 正要送入口中。 “慢着!” 谢泽卿一声断喝,魂体卷起一阵阴风。 无执的动作停在半空,筷子上的面条,离他的嘴唇只有寸许。 他抬起头,满眼询问。 谢泽卿背着手,像个考官般踱步,瞳孔里闪烁着审视的光。 “此物,入口是何感觉?是脆?是韧?是如春日柳絮,还是如冬日冰棱?” 无执沉默片刻,不愿和这个没见识的古人多说,简单回道。 “是面。” 这回答无法满足鬼帝陛下的好奇心。 谢泽卿的眉头拧成川。 “朕问的是口感!口感!” 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急切,有失体统,清了清嗓,强行恢复帝王的威严。 “咳……朕命你,细细道来。这面条,与那汤汁,在你口中是如何交融的?那滋味,又是如何攻城略地,占领你之五感六识的?” 无执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将面条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月光勾勒出他下颌清瘦而完美的线条。 谢泽卿的视线黏在无执的嘴唇上,仿佛自己也能尝到味道般,喉结无意识地滚动。 直到无执将面条吞咽:“汤汁鲜咸,面条……软了。” 极为朴素的回答。 “软了?” “此等霸道之物,岂能用‘软了’二字概括!这分明是……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是沙场悍将解甲归田!此中必有深意!” 某个鬼魂,咬牙切齿的。 “竖子!” 谢泽卿魂体明灭不定,金色的瞳孔里燃着两簇幽火。 他死死盯着无执在月光下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无执的皮肤是冷玉般的白色,月华流转其上,覆着层圣洁的辉光。长而密的眼睫垂下,鼻梁高挺,唇形是完美的菱角,此刻因为沾了些许汤汁,显得格外水润诱人。 这是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毫无瑕疵的皮相。 可就是这样一张脸,此刻正无比平静地,品尝着在他看来堪称“乱臣贼子”的食物。 无执吃完最后一口面。 端起纸碗,在谢泽卿的注视下,仰起头。 “咕嘟。”将碗里最后那点混杂着香辛料与汤底,一饮而尽,一滴都未曾剩下。 “此物!究竟产自何方!是何人所制!” 谢泽卿猛地转身,背对着无执,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报上名来!朕要诛他九族!”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修缮后院 无执将空空如也的纸碗丢进一旁的垃圾桶,抬起琉璃似的美目,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处于暴怒边缘的鬼帝。 他薄唇轻启,声音玉石相击般,清冷且不带任何情绪。 “康x傅。” 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古怪的名字,仿佛在咀嚼什么剧毒之物,“好一个康x傅!此等狂悖之徒,朕必……” “明日,会有人来修缮寺庙。” 无执打断了他,声音平淡道:“动静会有些大。” 谢泽卿的怒火,被这句话浇得一滞。 他眯起狭长的凤眼,审视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 “修缮寺庙?用那笔买命钱?” 无执“嗯”了一声。 “你要死了。” 谢泽卿的声音冷了下去,“第七日,很快就到。” “你还有闲心管这些破铜烂铁、烂木头?” 无执转过身,月光正落在他脸上。 俊美绝尘的面容,白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寺在,我在。” - 翌日,天刚蒙蒙亮。 一阵刺耳的“突突突”声,打破了古寺千百年来的沉寂。 一辆破旧的三轮农用车,载着几个皮肤黝黑,肩上搭着毛巾的工人,停在了山门外。 谢泽卿的身影,一缕青烟般,盘踞在寺内最高最大的梧桐树枝干上。 他居高临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些凡人扛着梯子、水泥、木材,涌入这片本该清净之地。 “锵!锵!锵——” 金属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嘿咻!搭把手!” 工人的吆喝声,中气十足。 灰尘,木屑,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在庭院里弥漫开来。 乱! 吵! 谢泽卿的眉头拧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见无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袍,安静地站在廊下。 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飞扬的尘埃在他周身仿佛都慢了下来,不敢侵扰那片圣洁。 一个工人脚下不稳,从一人高的木架上直直摔了下来。 “啊——!” 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 无人看清无执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 那个即将头破血流的工人,便被一股力量托住,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工人惊魂未定,抬头去看,只看到那个年轻的主持,依旧站在原地,仿佛从未动过。 “……佛、佛祖保佑!” 工人回过神来,立马双手合十,对着无执拜了下去。 无执对着工人颔首回礼,视线移到院中那棵梧桐树上。 梧桐树上,盘踞的黑烟,微微一顿。 谢泽卿的金瞳,穿过漫天飞扬的尘埃,与地面上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眸子,遥遥相撞。 无执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尘嚣。 冷冽,平静。 梧桐树上的黑烟,几不可查地凝实了一瞬,随即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无执身侧。 无执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向那名领头的工长。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大殿漏风的屋顶。 无执走上前,声音清淡,“先修后院。” 工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主持,这大殿才是门面……” “先修后院。” 无执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定夺。 “东、西禅房,香积厨,还有藏书阁的房顶,优先修缮。” “好嘞。” 工头不再多问,立刻招呼着弟兄们扛着工具往后院走。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飘着,阴阳怪气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 “哦?住人的地方,倒比供奉你家佛祖的地方还金贵?” 无执脚步未停,穿过月亮门,走向后院。 “漏雨。”他只吐出两个字。 雨水,会毁了藏书阁内代代传承下来的经书,也会在这秋季,让师弟和小沙弥们睡不安稳。 大概从前的主持也同刚才那位工头想法一样,认为大殿更为重要,所以小破寺里的后院,比前殿更显破败。 刺耳的“嘎吱”声响起,工人们架起了老旧的木梯,爬上了西禅房的屋顶。 那是无执的住处。 “哗啦——” 第一片朽坏的青瓦被取下,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阳光,第一次毫无遮拦地,照进了屋顶的暗处。一股混杂着陈年木料与阴湿尘土的味道,猛地扩散开来。 谢泽卿的眉头,瞬间拧紧。 他那双流转着暗金光芒的凤眼,死死盯住了被掀开一角的屋顶。 “不对劲。” 几乎在同时,无执也停下了脚步。 第15章 他抬起头,清澈如琉璃的眸子,映着头顶刺目的天光,瞳孔微微收缩。 风停了。 蝉鸣,工人的吆喝,敲击声,仿佛都被一层看不见的膜隔绝在外。一种极不协调的阴冷,正从那破开的屋顶,缓缓向下渗透。 无执没说话,他走到木梯旁,踩着嘎吱作响的横档,一步步,向上爬去。 他的僧袍在微风中拂动,背影瘦削,却稳如山岳。 无执站在屋顶,脚下是历经百年风霜的横梁。 他蹲下身,伸出修长手指,轻轻拂过那段颜色异常的梁木。指尖冰凉,像触碰到了一块埋在冻土深处的骨头。 他的指尖顺着梁木扫去,在横梁的背阴处,停住了。 那里,被人用利器,刻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文。他仔细摸了几回,又侧身朝符文看去,符文的纹路,呈现出一种诡异类似尸斑般的青黑色,深深地,刻进了木纹的肌理之中。 而符文的中央,嵌着一片东西。一片指甲盖大小,干瘪、卷曲,泛着不祥的黄褐色。 是人的指甲,像是从一具腐烂的尸身上硬生生剥下。 谢泽卿的身影在无执身侧凝实,金色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条危险的竖线。 “阴煞锁魂钉。” “好大的手笔。” 无执的指尖依旧停留在符文之上,感受着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阴冷,正试图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他的经脉。 “秃驴,把你的爪子拿开!” 谢泽卿压低了声音,“此物污秽不堪,你想被它缠上不成?!” 无执垂下眼,视线专注地落在自己的指尖。 一缕微不可查的金光,自他指尖亮起,如水波般荡开,试图净化那道符文。 “嗡——” 一声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嘶鸣,猛地在两人脑海中炸开! 那枚小小的指甲,竟像是活了过来,表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一股浓郁的血腥与腐肉的恶臭,轰然爆发。 下方的工人们对此毫无察觉,依旧在无形的结界中重复着敲打的动作,只是他们的神情,变得有些呆滞。 “它在吸食他们的生气!”谢泽卿厉声道。 无执的眸色发冷,屈起食指,用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没有伤口,但一滴血珠,却凭空沁出。 那滴血,并非鲜红,而是呈现出一种剔透近乎淡金的色泽,散发着纯净至极的佛性。 血珠顺着他修长的指节,缓缓滚落,精准地滴在了那片泛着邪光的指甲上。 “滋啦——” 指甲瞬间化为一缕黑烟,而那道深深刻入梁木的符文,也在这滴佛血的净化下,迅速变得黯淡,最终彻底消失。 风,重新开始流动。 下方工人的吆喝声,敲击声,电钻的“滋滋”声,在一瞬间涌了回来,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气。 “哎?主持?” 屋顶下的工头仰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爬上来的无执,“您怎么上来了?这上头危险!” 无执收回手,指尖那滴淡金色的血液早已隐去。 他站起身,僧袍的衣角在风中微微拂动。 “无事。”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淡,“梁木无碍,继续吧。” 说完,他便转身,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从容不迫地回到了地面。 谢泽卿化作一缕黑烟,紧随其后。 他落在无执身侧,脸上依旧笼罩着散不去的阴霾。 “你早知此物存在?” 无执走到后院的石桌旁坐下,拿起那本被他放在桌上的经书,翻开。 “不知。” “不知?”谢泽卿怒极反笑,“不知你便敢用手去碰?不知你便敢用自己的血去净化?无执,你是真不怕死,还是觉得朕不敢让你死?!” 无执翻书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琉璃似的眸子,静静地看向谢泽卿。 “你会吗?”他问。 谢泽卿被他问得一噎,猛地别过脸,避开无执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语气生硬地放着狠话。 “朕乃鬼帝,杀人如麻!区区一个秃驴,朕有何不敢?!” “哦。” 无执应了一声,便垂下眼,继续看他的经书。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安静得像幅画。 谢泽卿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这个秃驴! 简直就是他谢泽卿命里的克星! 谢泽卿磨了磨后槽牙,终究还是没忍住,飘到无执面前,压低了声音。 “此钉,乃是借活人阳气与死物怨气,日夜祭炼而成。下咒之人,其心可诛。” “目的,不是为了杀你。” 谢泽卿眯起凤眼,眼底划过一丝精光。 “而是为了,慢慢‘养’着你。” “养肥了,再杀。” 无执翻过一页经书,淡淡道:“此寺,香火不旺。” “秃驴!” 谢泽卿烦躁地在无执身边绕了两圈,最终停下,一字一句道:“他图的不是你的香火,是你这个人。” “或者说,是你的这身佛骨,这一身纯阳灵力。” “若朕所料不差,”谢泽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狠戾,“这钉子,在此处至少已埋了十年。” 无执翻书的手,终于,停住了。 第13章 鬼伶来电 十年二字,如无形的针般,刺入无执波澜不惊的心湖。 他翻动经书的指节,停在半空,指骨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分明。 十年前的秋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 满山的梧桐叶,落了满地金黄。 他的师父,总是笑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他是佛祖赐下的小福星。而师父也就在这棵梧桐树下,溘然长逝。 所有人都说,老主持寿终正寝,是圆满。 只有他,常驻在师父冰冷的身体旁,且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今日房梁上那道符文如出一辙的阴冷气息。 可那时,他还太小。 “原来如此。” 无执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的手落回经书上,指尖发冷。 谢泽卿的金瞳锁着他。 这小和尚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琉璃美目里,有东西碎了。 那是一种比悲伤更深沉,比绝望更死寂的,了然。 “想起来了?”谢泽卿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无执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藏起眼底最深处的思念。 “十年前,师父圆寂了。” 谢泽卿嗤笑,笑意未达眼底。他欺近无执面前,玄黑的衣袍带起一阵阴风。 “莫不是那老和尚察觉了此物,以自身修为强行镇压,最后耗尽心血,才为你换了十年安宁!” 无执没有反驳。他安静地看着经书上繁复的文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中,闪过一帧模糊的画面。是师父圆寂前,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师父的手,冷得像块冰。 “以阵养煞,以煞养你。” 谢泽卿一字一句,剖析着这延续了十年的阴谋。 “待你被这污秽之物‘养’得差不多,再用那道‘七日绝命咒’,一击毙命。” “届时,你这一身被污染却又精纯无比的灵力,就会成为对方最好的补品。” “那张‘七日必死’的符,” 谢泽卿的语气斩钉截铁,“是催命符。” 话音刚落。 “则为你如花美眷——锁魂钉断——1” 一阵刺耳又怪异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在喧闹的后院炸响。 不是时下流行的任何一首歌曲,而是一段咿咿呀呀,调子诡异,仿佛用指甲在玻璃上刮出来的戏曲唱腔。 凄厉,又婉转。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 一个正在搬运木料的年轻工人,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谁啊……换我铃声了……”他嘟囔着,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屏幕上,没有来电显示。 只有一行用鲜血写就般的红色大字: 【轮到你了】 “啊——!” 工人尖叫一声,手机“啪”地掉在地上。 屏幕应声而碎。 但诡异的戏曲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高亢尖利!像是有一位无形的青衣戏子,正贴着所有人的耳膜,幽幽地唱着索命的调子。 “鬼……有鬼啊!”年轻的工人,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脸上是极致的恐惧。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他们的眼神变得涣散,仿佛灵魂被戏曲勾走了一部分。 阳光依旧照耀,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第16章 空气中,腐朽木料与尘土的味道里,多了若有若无的,陈年脂粉的甜腻腥气。 “好个索命的鬼伶官腔。” 谢泽卿带上森然杀意,“竟敢在朕的面前,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勾魂夺魄!” 话音落,帝王威压以他为中心散开。 甜腻的腥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瞬间消散无踪。 其他工人浑身一震,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但看向那部碎裂手机的目光,依旧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恐。 无执穿过狼藉的庭院,走向瘫软在地的年轻工人。 僧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木屑,僧鞋踩在那部依旧尖声唱着戏腔的碎裂手机旁。 他弯下腰,径直捡起正在散播恐惧的源头。 在他指尖触碰到手机的瞬间。 刺耳的戏腔,像被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屏幕上,【轮到你了】几个血字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蛛网般的裂痕。 无执的目光在这部碎裂的手机上凝视了一会。 他抬起头,望向脸色发青的工长,“工钱,按日结清。” “主持,可、可是这活儿……”工长结结巴巴,显然被吓得不轻。 “每人多一百。” 无执垂下眼,解释道:“压惊。” 钱,是最现实的镇定剂。 工人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很快就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继续干活。 时间过得飞快,太阳落山前,工人挨个领了工钱,拿着工具结伴离去。 无执以300的价格将那部屏幕破碎,就差报废的手机买了下来。 “哐当——” 后院的木门被工人们匆忙关上,庭院里,只剩无执和不知何时已凝立于梧桐树下的玄黑身影。 “你买这废品作甚。” 谢泽卿语气不太好,暗金色的凤眼,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那唱戏的鬼东西,趁着朕驱散它那点脂粉气的时候,跑了。” 无执置若罔闻。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将碎裂的手机放在桌上,用指尖轻巧一撬,揭开手机松动的后盖。 “区区一个鬼伶,也敢在朕的疆域内勾魂夺魄!” “若非顾忌那几个凡人的三魂七魄,朕刚才便叫它知晓何为帝王之怒!” 无执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内部精密的结构上。 他的目光定格。在电池与卡槽的缝隙间,夹着一小片被折叠得方方正正泛黄的纸。 谢泽卿注意到,瞬间飘至无执身后,俯身来看,阴冷的气息拂过无执的耳廓。 “此乃何物?” 无执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薄脆的纸片捻出,轻轻展开。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脆弱得一碰即碎。 一张戏票。 一张来自过去的,印刷着繁体字的戏票。 【兰若大剧院】 五个字,带着陈旧墨香。 票券下方,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一曲《游园惊梦》,赠与有缘人。” “故弄玄虚。” 谢泽卿语气里满是不屑,但那双金瞳却微微眯起。 “兰若……这名字,听着便不吉利。” 无执合上眼,将戏票放置鼻前细细闻了闻。 戏票上残留的气息,并非房梁上阴煞锁魂钉的怨毒与狠戾。 “这只鬼伶,不是十年之前布下咒印的真凶。” 无执睁开眼,琉璃眸中清明一片,洗尽了所有迷惘。 “它只是一个信使。” 无执将那张诡异的戏票收好,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 屏保上,一只极简风格的电子木鱼,正随着他手机的晃动,悠悠地敲击着,功德+1。 谢泽卿好奇地凑近,研究那发光的方块。 无执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点开搜索引擎。 输入【兰若剧院】。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 排在第一位的,是一条五年前的新闻。 标题触目惊心。 【百年梨园“兰若剧院”深夜离奇失火,化为废墟!当家青衣,名角陈伶就此失踪,或已葬身火海。】 新闻配图,是一张烈火焚天的照片。 那座曾经雕梁画栋、承载了百年风华的古老戏院,在冲天的火光中,只剩下一个狰狞的黑色剪影。 被火焚毁的戏院。 唱着索命曲的鬼伶。 一张来自过去的戏票。 火焰吞噬梨园的黑白照片,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像一个冰冷的烙印。 无执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没有再往下划动。 那张脸,即便隔着屏幕与五年的时光,依然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舞台的华彩与悲戚。 “陈伶……”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无执关掉了手机屏幕。 电子木鱼的界面一闪而过,功德+1。 “你不去?” 谢泽卿挑眉,见他准备回禅房念经,有些意外。 “对方已然出招,你这秃驴,竟想当缩头乌龟?” 无执抬眼静静回望。 月光已越过树梢,为他清俊的轮廓镀上冷冽的银辉,僧袍的白色比霜雪更甚,整个人如同没有实感的观音像。 “去。” “但不是现在。” 无执站起身,走向后院。 “为何?”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像一道甩不脱的玄色影子。 “天黑了。” 无执的声音平静无波。 “从这里打车,要付夜间费。” 夜间费。 谢泽卿愣住,睥睨众生的眼,流露出纯粹对于凡俗逻辑的茫然。 “汝……”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小和尚惊人的脑回路。 堂堂身负佛骨、灵力内蕴的高僧,一个能让鬼帝都感到舒适的特殊存在,在仇家已经下战书、性命危在旦夕的关头…… 他在计较打车的钱? “荒唐!” 谢泽卿无语至极,有些生气。 “区区黄白之物,竟能束缚尔等手脚至此!” 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属于鬼帝的怒意让庭院骤然降温,梧桐树上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簌簌发抖,不堪重负地落下。 “朕一声令下,天下财富尽可取之!你这和尚,何其短视!” 无执无视他的怒火,走回禅房。 月光透过窗格,在他素白的僧袍上投下几道清冷的影子。 他从蒲团下,取出木盒。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沓理得整齐的,各种面额的现金。 无执点了点,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又找出几个钢镚,仔细地放进僧袍的口袋里。 动作专注,神情淡然,准备第二天一早的香油钱。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满腔的帝王之怒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熄得干干净净。 无执将木盒放回原处,这才回头看他。 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没表情,琉璃似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通透。 “夜间,阴气最盛。” 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是它的主场。” “去了,便是送死。” “我不想死。” 无执说。 “修这后院,花了很多钱。” 谢泽卿彻底无言。 注释1: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谢谢支持[玫瑰][玫瑰] 第14章 兰若剧院 月光流淌在无执灰白的僧袍上,让他像一尊没有情绪,也沾染不得半点人间烟火的玉石雕像。 他琉璃色的美目,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错愕的身影。 良久,无执忽然道:“想吃昨晚的泡面吗?” 谢泽卿愣在原地,金色的瞳孔里写满了荒谬。 方才还在讨论一个延续了十年的索命阴谋,转眼间,话题就跳到了果腹之物上? “哼。” 谢泽卿扬起下颌,摆出身为帝王的倨傲姿态。 “朕乃万乘之尊,岂会贪恋此等凡俗之物?” 无执转身,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声,脚步不停。 那一声“嗯”,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情绪便将此事揭过。 无执径直走向香积厨。 谢泽卿跟上去,停在门口,看着无执熟练地从昨日相同之处拿出相同的纸碗。 “且慢。” 谢泽卿终于没忍住。 无执的动作停顿,侧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朕……” 谢泽卿一时尴尬语塞,随即清了清嗓子,强行挽回颜面。 “朕不过是好奇,此物明明干涩无味,尔是如何只凭一壶沸水,便将其化作那般霸道滋味的。”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探讨某种高深的炼丹术,而非单纯的嘴馋。 第17章 无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通透的眸子,看穿他所有的故作矜持。 “想吃直说。” 谢泽卿的俊脸僵住。 “放肆!你这和尚……” “吃,还是不吃?” 无执打断了他色厉内荏的呵斥,直切正题。 谢泽卿的话卡在喉咙里,暗金色的凤眼,在月光下闪烁不定,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吃。” 他十分矜持地,妥协了。 说完,眉头一蹙,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不对。” “朕乃魂体,无形无质,如何能食得你这人间的烟火之物?” 无执安静地泡好两碗面,将一次性木筷覆在面碗盖上,目光落在谢泽卿身上,“你的魂体,被万灵怨气诅咒,千年不散。” “怨气为食,诅咒为锁,让你既无法消散,也无法触碰阳间一般实物。” 谢泽卿脸色微沉,这是他千年来最大的痛楚与桎梏,如今被这小和尚轻描淡写地道破。 只转眼间,那微沉的脸色便被惊诧所取代。 谢泽卿见无执伸出两根手指,在泡面升腾起的热气中,凭空画出一个极为古朴的字符。 一笔一划,明明无形,指尖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 【飨】 字符在水汽中一闪而逝。 原本只属于凡俗食物的香气,在谢泽卿的感知中,瞬间变了。 那霸道的香味之中,竟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供奉于神佛座前的香火气息。 一股暖意且温养神魂的力量,从那小小的纸碗中弥漫开来。 “此为‘飨祭’。” 无执收回手,将泡面推到他面前。 “以我之气,渡物之形,供奉于你。” “现在,可以吃了。” 谢泽卿怔住。 他看看眼前的泡面,又看看这个清冷得不似凡人的和尚。 千年来,他是被诅咒的鬼帝,是人人畏惧的凶煞,是脱离六道的怪物。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供奉”二字。 “哼,故弄玄虚。” 谢泽卿嘴上不饶人,身体却诚实地凑了过去,学着无执的样子,试探性地伸出手。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指尖竟能穿过氤氲的热气,触碰到那双一次性的木筷。 触碰到木筷的手一触即离,触感是真实的。 “你……” 谢泽卿抬眼,暗金色的凤眸中,翻涌着千年未有的复杂情绪。 无执已经低下头,用筷子卷起一撮面,安静地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也很专注。 谢泽卿被他感染,也拿起筷子,学着无执的样子,吹了吹。 魂体本感觉不到烫,但他依旧做了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模仿久远的,属于“人”的记忆。 面条入口,谢泽卿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并非御膳房里任何一道山珍海味,没有繁复的工序,没有珍稀的食材,却霸道得不讲道理。温热带着韧劲的裹挟着霸道辛香的实体,在他的舌尖上炸开。 暗金凤眼,在这一刻,倏然睁大。 其中翻涌的,不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纯粹的震惊。 他忘了言语,也忘了仪态。 只是本能地,将口中的面条咀嚼,咽下。 然后,猛地低下头,看向那只小小的纸碗。 “吸溜——” 一声与他帝王身份毫不相符的急促的吸面声,在寂静的香积厨内响起。 无执停下了筷子,侧目看去。 不过他吃三分之一的功夫,谢泽卿面前的纸碗,已然见底。连最后一滴汤,都被他喝得干干净净。 谢泽卿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然后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了无执那只还剩大半碗的面桶上。 无执安静与他对视。 月光下的僧人,眉眼清冷如画,那双琉璃眸子,无波无澜,却能映照出一切虚妄的伪装。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他身为帝王的架子。 “咳。” “此物滋味尚可。” 用极为挑剔的口吻点评道,“就是分量太少,不利于朕深入勘察其究竟。” 无执面无表情,抬起手将自己那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泡面,推到了谢泽卿面前。 谢泽卿的俊脸,先是错愕,随即燃起一簇恼羞成怒的火焰。 这小和尚,什么意思? 施舍他吃剩的吗?! “你……” 无执依旧不语。 他微微歪了歪头,琉璃似的眸子清澈见底,平静地倒映着谢泽卿色厉内荏的模样。 空气凝固了。 谢泽卿的帝王威严,在这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面前,碎得像瓷片。 他猛地将那碗面拉到自己跟前,玄色的衣袖,在空中划出决绝的弧线。 冷哼出声,“既然你如此诚心,朕,便却之不恭了!” 风卷残云。 当谢泽卿再次抬起头时,第二只泡面碗,也已经空空如也。 他用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角残留的酱汁。 千年了。 他已经有整整一千年,没有尝过吃食的味道。 “吃饱了?” 无执开口,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尚足。” 谢泽卿放下筷子,声音餍足。 无执站起身,将两个空碗和筷子收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 “喂饱了,才有力气。” 无执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明日一早,去那个兰若剧院。” 话落的同时。 无执倏然一顿,那张在月下白得像玉的脸,转向了门口,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微微眯起。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一条冰冷的蛇,无声地缠上了他的脊背。 无执的动作极快,身影如一道月光下的鬼魅,穿过门扉的缝隙,离弦之箭般掠了出去。 谢泽卿瞳孔骤缩,立即跟上前去。 夜风裹挟着山林的湿气,扑面而来。 无执停下脚步,扫视周围,方才的窥视感随着夜色消失在空气里。 对方退得很快,快得不留一丝痕迹。 无执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脚边的石阶上。 被青苔半掩的石阶,有东西在反射着一丝不属于月光的暗沉光泽。 他弯下腰,将东西捡起来。 一枚铜钱,入手冰凉,质感沉重,却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古币。 铜钱的样式极为古怪。 外圆内方,却并非寻常的镂空,那方孔之中,竟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猩红色的石头,像是凝固的血。 铜钱的正面,没有年号,只有一个扭曲的,仿佛是某种兽类的侧脸浮雕。 那兽类生着独角,面目狰狞。 无执将铜钱翻了过来。 背面,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谢泽卿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他俯身仔细端详着那枚铜钱,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翌日,清晨。 天光微亮,菩提树下按时响起了平和的诵经声。 无执在菩提树下晨颂,雷打不动。 谢泽卿飘在不远处,没有出言打扰。他盯着沐浴在晨光中的无执,俊美的脸庞在熹微的光线下似神似佛。 萦绕周身的经文,像潺潺流动的溪水在空气中环绕流动,缓缓洗涤着谢泽卿魂体上的千年戾气。 晨颂结束。 “走吧。”言简意赅。 片刻后,一辆黄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了破败的山门前。 司机探出头,狐疑地看着这个荒山野岭的破寺,又看了看寺门口站着的,宛如画中谪仙般的年轻和尚,开口打招呼道:“去……兰若废墟?” “嗯。” 无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谢泽卿将身体变得更透明了些,跟着飘进了后座,冰冷的阴气,让司机师傅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赶紧把空调暖风开大了些。 “小师傅,那地方邪门得很呐!” 司机是个话痨,从后视镜里打量着无执。 “五年前那场大火,烧得那个惨哦!听说到现在,一到晚上,废墟里还有唱戏的声音传出来呢!” “有劳施主,专心行车。” 无执合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司机悻悻然闭上了嘴。 车内的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只有谢泽卿,正一脸新奇地研究着车窗外的电线杆和飞速后退的绿化带,偶尔流露出的神情,像极了第一次进城的傻儿子。 不过二十分钟车程。 出租车停在一片被施工围挡圈起来的废墟前。 围挡上,“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红色大字已经褪色,旁边还贴着几张寻人启事,照片上的人脸早已模糊不清。 焦炭和陈年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第18章 即便是隔着围挡,也能看到里面那栋被烧得只剩下黑色骨架的西式小楼,像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城市的一角。 阳光照在上面,都像被那片黑色吸了进去,泛不起半点光亮。 “就是这里了。” 无执付钱,下了车。 谢泽卿跟着飘下来,他环顾四周,警戒道:“好重的怨气。” 日光明明晃晃,却被一层无形的滤镜隔开,照不透此地的阴沉。 空气中焦炭与腐朽的气味,在走近后变得浓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香粉味在鼻尖萦绕。 像是百年前名伶的脂粉,被一场大火狠狠烙印进时空,连同不散的怨气,一同被困死在这里。 “此地风水,已成绝煞之局。”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玄黑的衣袍无风自动,语气是惯常的倨傲,却带些凝重。 无执绕着围挡走了一圈,找到一处被撕开的豁口。 他弯腰钻了进去,动作干净利落,僧袍没有沾上一点铁锈。 一踏入这片废墟。 耳朵里,只剩下风吹过空洞窗框时,发出的“呜呜”声,像人的哭泣。 脚下是碎裂的砖石和烧焦的木头,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踏入废墟内部,周遭的阴冷缠绕而来。 明明是艳阳天,皮肤上却泛起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 谢泽卿冷哼,无形的威压自他身上散开,那股阴冷的风瞬间停滞。 无执径直走向那栋主建筑的残骸。 昔日的兰若大剧院,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入口处的大理石台阶已经碎裂,依稀能分辨出曾经的富丽堂皇。 他拾级而上,走进大厅,目光平静地扫过大厅。 曾经金碧辉煌的观众席,如今只剩下烧黑变形的铁架子,东倒西歪,像一排排沉默而嶙峋的墓碑。 头顶的穹顶早已坍塌,露出灰白的天空,阳光投下的光斑,落在焦土之上,反而更显凄凉。 舞台同样塌陷了,露出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仿佛能直通幽冥。 无执的视线,定格在舞台废墟的上方。 那里,用两根铁索悬着半块焦黑的牌匾。 烈火无情地燎去了它一半的真容,只余下一个风骨犹存的字。 【伶】 第15章 名角陈伶 风吹过,那半块牌匾轻轻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 “一个‘伶’字,便是百年风华。到头来,功名尘土,只剩断壁残垣。”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飘至那牌匾之下,仰头看着,语气里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萧索。 无执目光冷静地下移,落在了舞台一侧,一根还算完整的承重石柱上。 石柱通体焦黑,上面布满细密裂纹,却诡异地没有在五年前那场大火中倒塌。 他缓步走过去,伸出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想要触碰石柱上粗粝的纹理。 “别碰!” 谢泽卿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话音未落,他玄黑的身影瞬间闪现在无执身前,挡住了他即将落下的手。 冰冷的气息,侵略性地笼罩而来。 无执抬眸看他,安静地用眼神询问。 谢泽卿却死死盯着眼前的石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沉。 他抬起自己那只半透明的手,拂过那根焦黑的石柱。 没有实体的手掌,在接触到石柱表面的瞬间,一簇幽蓝色的火焰,猛地在谢泽卿的指尖燃起,又在一秒内,如幻觉般熄灭。 谢泽卿的脸色沉的彻底。 他收回手,声音冰冷得能掉渣。 “火非天灾,有咒力余烬。” 无执的睫羽,轻轻颤动。 他收回即将触碰到石柱的手,指尖能感觉到那股,被谢泽卿强行压下灼魂的残存热意。 无执的目光没有在石柱上多作停留,而是越过断壁残垣,望向了那片更加幽暗的,舞台后方的区域。 后台,一个演员梦开始与结束的地方。 “别过去。” 谢泽卿的警告声自身后再次传来。 “此地已成阵眼,阴气混杂咒力,对你这等血肉之躯,无异于剧毒。” 无执仿佛未闻。 他迈开脚步,僧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厚厚的灰烬。 每一步,都踩在一段被焚毁的时光之上。 空气中焦炭的气味,在这里变得更为浓郁,其中还夹杂着脂粉香气。 来到后台,才发现这里比前厅更加狼藉。 烧得只剩铁架的衣帽柜,碎裂一地的化妆镜,还有无数化为焦炭,无法辨认原貌的小物件,凌乱地堆积着。 阳光从穹顶的破洞中斜斜射入,却被这里的黑暗与死寂吞噬,只留下一道道惨白无力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正上下翻飞。 谢泽卿紧紧跟在他身后,周身散发的阴寒之气,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最污秽的气息隔绝在外。 他看着清瘦的背影,在灰烬中缓步前行。 无执在一堆烧焦的木料前停下,蹲下身。 这里似乎是梳妆台的残骸。 他修长而干净的手,就这么探入了冰冷的灰烬之中。 “这灰里混着鬼伶的骨灰和咒火的余烬,你……”谢泽卿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无执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的指尖,在厚厚的灰烬下,触到了一抹异样的东西。 不是木炭的坚硬,也非尘土的松散,而是一种丝织物的触感。 他捻住那片柔软,极其轻柔地将它从灰烬中抽离出来。 是一截被烧去了大半的水袖,曾经应是明艳的颜色,如今只剩下焦黑的边缘和一小块被烟熏火燎得看不出本色的暗沉绸缎。 “是那伶人的戏服。” 谢泽卿的声音低沉下来,看着无执手中那块破布。 无执指腹,轻轻地在那片丝滑纹理上,缓缓摩挲。 下一瞬,整个世界,在无执的眼前猛然一震! 眼前的断壁残垣,如水波般晃动、消散。 耳边风的哀鸣,化作了咿呀婉转的胡琴声。 空气中焦炭的腐朽气味,被一种清甜的桂花头油的香气所取代。 幻象,在无执眼前如潮水般涌来! 他看到了一间华丽精致的房间,红木的梳妆台,墙上挂着各式的脸谱,一盏明亮的西洋灯将室内照得通明。 镜子前,坐着一位身穿雪白中衣的青年。眉如远山,眼若秋水,正是新闻照片上那个失踪的名角,陈伶。 他正对着镜子,用一支细细的笔,专注地为自己勾勒着眉眼。 嘴角带着一丝满足而沉醉的笑意,是对自己这张脸的欣赏,更是对即将登台那份荣耀的期待。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倾国倾城。 然而。 镜中的那个“他”,却没有笑。 镜子里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上,笑容僵住,然后,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开始诡异地扭曲变形! 五官在拉扯重组,不过眨眼之间,镜中人的脸,就变成了一张完全陌生充满了邪气的脸。 那张脸颊上,用朱砂刺着诡异的图腾,双眼狭长,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而狞恶的弧度,正对着镜外的陈伶阴笑! 镜外的陈伶,眼中满是惊恐,看着镜中那个占据了自己容貌的脸,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镜中的巫祝,缓缓抬起了手。 隔着一层冰冷的镜面,朝着陈伶的脸,抚摸而来。 “砰!” 幻象,轰然破碎! 无执猛地向后倒退一步,右脚踩在一块碎裂的砖石上,身形趔趄。 他淡漠如冰雪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人的苍白。 “秃驴!” 玄黑的身影快如鬼魅,出现在无执面前。 谢泽卿半透明的身体,竟在这一刻凝实了几分,他一把扣住无执的手腕,刺骨的冰凉,让无执猛地回神。 “你看到了什么?!” 无执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中紧紧攥着的水袖。 然后,抬起头,对上谢泽卿暗金色的凤眼。 他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声音,干涩沙哑。 “镜子里的人,不是他。” 谢泽卿暗金色的凤眼,沉了下来。 “什么意思?” 无执的喉结轻轻滚动,压下那股从心底翻涌而上的寒意。 就在这一刹那,异变陡生! 那截被无执攥在指尖的焦黑水袖,竟像是被注入了生命的毒蛇,猛地活了过来! 它扭曲、缠绕,以一种诡异的力道,狠狠地勒紧了无执的手腕! 冰冷、滑腻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僧袍布料缓缓收紧!那力道,不似布料,更像是冰冷的铁箍,死死地锁住了他的腕骨。 无执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他闷哼出声,试图用灵力挣脱,却发现那截水袖上附着着极其阴毒的咒力,正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灵力,并反向侵蚀而来。 第19章 “放肆!” 谢泽卿的怒喝,几乎与那水袖的动作同时响起! 无执甚至来不及回应。 水袖越缠越紧,像是有自己的意志,强行将他的手腕翻转过来。 阴冷刺骨的怨气,顺着布料,疯狂地钻入他的皮肤,直冲经脉! 就在这剧烈的收缩中,水袖的内衬,被强行翻了出来。 一排用鲜血绣成的扭曲的蝇头小字,赫然暴露在空气之中! 那血字,在昏暗的后台里,竟泛着微弱的红光。 【魂锁七日夜,灰飞烟灭时……】 这字迹,与那张“七日必死”的血色符咒,如出一辙! “找死!” 谢泽卿的声音,已然不是愤怒,而是森然的杀意。 玄黑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遭的光线仿佛都被他身上滔天的煞气吞噬,变得昏暗。 他根本不屑于用手去碰那污秽之物,一股凝实如刀的阴气,直接斩向那截水袖! “嘶——!” 水袖仿佛发出尖锐的悲鸣,竟被硬生生从无执的手腕上震开! 它在半空中疯狂地扭曲、挣扎,像被斩断了七寸的毒蛇,还想再次扑向无执。 “还敢放肆?” 谢泽卿唇角勾起冷笑,他抬起手,掌心对着水袖。 一簇幽蓝色的火焰,自他掌心“轰”然升起! 那不是凡火,而是焚尽魂魄的鬼帝业火! 幽蓝的火焰,如跗骨之蛆,瞬间包裹了那截水袖。 没有剧烈的燃烧声,只有魂魄被消融的“滋滋”声。 水袖在蓝火中,化作扭曲黑烟,连灰烬都未曾留下,便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谢泽卿的脸,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他盯着无执手腕上刺目的红痕,暗金色的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滔天杀意。 “是朕大意了。” 那些在废墟中飘荡,不成气候的细碎怨灵,在这股骇人的帝王威压下,连哀嚎都发不出一声,便瞬间化为齑粉。 无执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皓白手腕上的红痕。 咒力已经被谢泽卿的鬼火焚尽,但被紧勒过的痕迹,却依然清晰。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抚过那道红痕。 “此地不宜久留。”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周身萦绕的煞气,所过之处,连空气仿佛都在退避三舍。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这片死寂的后台。 就他即将迈出后台,重新踏入前厅相对开阔的废墟时。 无执的脚步,顿住了。 脚下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是金属那样清脆的声音。 无执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边,慢慢地将脚挪开。 目光瞬间牢牢地锁在被隐匿在灰尘里的那枚铜钱。 他弯腰将深陷于灰烬中的铜钱拾起,然而,冰冷的金属触碰到指腹的瞬间,他清瘦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 无执抬起头,望向谢泽卿,声音比这废墟里的风还要清冷几分。 “和昨日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谢泽卿并未看向那枚铜钱。 他那双暗金色的凤眼,像淬了火的刀,一直死死锁在无执手腕那圈刺目的红痕上。 听到无执的话,才将视线挪开,冷冷地瞥了一眼铜钱。 “又是这腌臜玩意儿!” 玄黑的衣袍下摆,因压抑不住的煞气微微鼓动。 “以活人精血怨气喂养的引路钱,用以锁定魂魄,牵引目标。” 谢泽卿的唇角勾起极尽嘲讽的弧度,帝王的威严与煞气,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 “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谢泽卿顿了顿,语气森然。 “这是要引蛇出洞啊。” 引蛇出洞。 蛇,是谁? 是已经魂魄不全的陈伶,还是…… 无执垂眸查看掌心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铜钱。 想起了那张“七日必死”的血符,和水袖内衬上那行恶毒的血字,也想起了幻象中,镜子里那张巫祝狞恶的脸。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条条沾满毒液的丝线,最终汇集于这枚小小的铜钱之上。 对方在设局。 一个以名伶陈伶之死为引,以这废弃剧院为阵,最终指向无执的局。 风声,在穹顶的破洞处呼啸。 后台的黑暗里,似乎有东西在蠢蠢欲动,却又因谢泽卿身上骇人的鬼帝威压,而惊恐地缩回了阴影的更深处。 “你方才看到的幻象,镜中那人,是巫祝。”谢泽卿的声音再度响起,斩钉截铁,“南疆一带早已失传的邪术,擅长夺舍、换命、咒杀。” 他的话,证实了无执的猜测。 “他夺了陈伶的命格,又用这剧院的大火和百名观众的怨气,炼成了这个咒阵。”谢泽卿的语气愈发冰冷,“如今,是想请君入瓮了。” 无执将那枚冰冷的铜钱收拢于掌心。 “去看看。” 谢泽卿一怔。 他盯着无执清俊的脸,澄澈的眼里没有恐惧,那份从容与淡定,竟让谢泽卿滔天的怒火,莫名地平息了几分。 “好。” 谢泽卿应下来。 “跟上。” 无执迈步走出这片被大火与怨气浸透的废墟。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祭礼已成 都市的喧嚣,隔着一条警戒线,扑面而来。 车流的轰鸣,远处商场大屏的广告光污染,与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割裂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仿佛一步之间,就从幽冥踏回了人间。 谢泽卿飘在他身侧,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煞气,收敛了些许。但他那双凤眸,依旧死死锁在无执手腕那圈刺目的红痕上。 那眼神,像一头被触了逆鳞的龙,怒意未消,反而沉淀得愈发危险。 “你这秃驴,当真是半点不知何为趋利避害。”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清冷的目光扫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掌心的铜钱,正散发着一种肉眼不可见的牵引力,为他指引着方向。 “它怕你。” 无执忽然开口。 “一介跳梁小丑,也配怕朕?” 谢泽卿嗤笑出声,“他不是怕朕,是馋你的身子。” 无执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谢泽卿见他这副反应,心情莫名好了几分,唇角勾起恶劣的弧度。 “天生佛骨,灵力精纯,对那等邪魔外道而言,可是世间最难得的大补之物。” “吃了你,别说延年益寿,怕是立地飞升都有可能。” 无执没再理他。 他循着冥冥中的指引,穿过人行道,拐进了一条背离主干道的岔路。 越往里走,周遭便越是安静。 高楼大厦被甩在身后,一排排低矮老旧的居民楼出现在眼前。 墙皮斑驳,电线杂乱地缠绕在头顶,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空气里,飘散着老城区特有的,潮湿且混杂的气味。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清瘦孤直的背影。 他忽然觉得,这小和尚,比自己这个做了上千年的鬼,还要更像一个游离在人间之外的孤魂。 那枚铜钱的指引,最终停在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口。 尽头一家店铺里,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 那光线,像是一只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店铺的门面很小,也极为陈旧。 门楣上挂着一块几乎被岁月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匾。 勉强能辨认出三个字。 【旧梦坊】 无执的目光,落在店铺那扇布满灰尘的玻璃门上,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可那门,却虚掩着,留着一道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他敲门两次后,才伸出那只没有持着铜钱的手,将门推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气味,缠上鼻尖,像是樟脑丸、陈年布料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脂粉香。 店内没有开大灯,光线晦暗。 无数的戏服,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或是在墙边的衣架上挤作一团。 层层叠叠,影影绰绰。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宽大的水袖,华丽的衣袍,像一个个沉默鬼影,静静地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整个店铺。 唯有一道细弱、诡异的哼唱声,从店铺的最深处,幽幽地传来。 那哼唱不成曲调,断断续续,咿咿呀呀。 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在播放一张被划花了的唱片。 无执的视线,穿过那片鬼影般的戏服森林,直射声音的源头。 店铺的角落,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位老妇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是一个等身的人形模特。 模特身上,穿着月白色的男式戏袍,蟒吞口,箭袖,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华美异常。 第20章 老妇人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正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件戏袍的衣角。 她的口中,正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 仔细一听,依稀能辨认出是昆曲《游园惊梦》里最有名的一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生了锈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那婉转哀伤的唱词,被她哼得如同鬼魅的呓语。 谢泽卿死死盯着老妇人的背影,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老妪身上,有另一道魂魄的臭味。” 无执仿佛未闻,迈开脚步,无声地一步步穿过那些悬挂的戏服,停在老妇人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件被供奉般穿在模特身上的戏袍。 做工精良,用料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只是款式,已经有些老旧了,是陈伶那个年代,最时兴的样式。 老妇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两个人。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边抚摸着戏袍,一边用那鬼魅般的调子,反复哼着那几句唱词。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枯瘦的手指,顺着衣角,缓缓向上。 指尖划过金线绣成的流云纹,最后,停在了戏袍的领口处。 那里,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字。 【伶】 与那剧院废墟牌匾上,一模一样的风骨。 就在这时,老妇人的哼唱,停了。 整个店铺,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她抚摸着戏袍的手,也僵住了。 然后,在无执清冷淡漠的注视下。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头,那张布满皱纹,如同干枯橘子皮的脸,终于完整地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浑浊的眼白之中,空无一物。 没有瞳孔,没有焦距,只有一片令人心底发寒的纯白,就像是两颗被硬生生塞进眼眶里的,惨白的鱼目。 “嗬……” 一声不似人声,更似破旧风箱被拉扯的怪响,从她干瘪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那张老脸的嘴角,开始以一个违背人体肌肉构造的弧度,缓缓咧开。 嘴唇开合,“又是你这小和尚……” 声音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个苍老沙哑的老妇人,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由数十道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合音。 “装神弄鬼的东西!” 谢泽卿往前踏出半步,将无执护在身后。 然而,那被附身的老妇人,或者说,“巫祝”,对此却视若无睹。 那双纯白的眼珠,贪婪地“盯”着无执,像是在打量一件绝世的珍宝,又像是在审视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祭品。 “陈老板唱了一辈子的独角戏,也累了。” 她咧着嘴,那诡异的合音在死寂的店铺里回荡。 “咱特地来给他寻个搭戏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 那件被供奉在模特身上,华美绝伦的月白色戏袍朝无执扑了过来! 宽大的水袖如鹰隼张开的双翼,平地卷起一股阴冷的腥风,脱离了模特,朝着二人当头罩下! 谢泽卿掌心幽蓝的鬼火轰然再起,就在他要出手的前一刹那,无执清冷的声音响起。 “小心脚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店铺的地板上,那些陈年的木板缝隙里,猛地渗出了粘稠如墨的黑气! 黑气扭曲着,迅速勾勒出一道道繁复而邪恶的符文。 一个阵法,瞬间启动! 整个【旧梦坊】,就是陷阱! “哈哈哈哈——” 那巫祝发出刺耳的狂笑,整个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只有那张脸,还维持着诡异的笑容。 扑至半空的戏袍,攻势更猛! 无执的反应快到极致。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退则处处受制。 于是,他不退反进,清瘦的身影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迎着那件戏袍的中心而去! 无执澄澈的眸子里,映出戏袍内部的景象。 袍子的内衬,不再是光滑的丝绸。 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涌动的黑暗。 那片黑暗中,猛地伸出无数鬼手,带着尸山血海的腥气,从戏袍的黑暗内衬中探出,铺天盖地,直取无执门面! 不是幻象。 每一只手都凝如实质,指甲缝里塞满了干涸的血污与腐肉,所过之处,空气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阴气凝如实质,几乎要将人的骨头冻裂。 谢泽卿抬起下颌,暗金色的凤眸中,迸射出君临天下的绝对威压! 属于帝王的威严,是踏过万千尸骨、统御亿万生灵后,才得以凝聚的无上煞气! “嗡——!” 肉眼不可见的波纹,以谢泽卿为中心,轰然扩散! 那些狰狞可怖的鬼手,在接触到这股帝威的瞬间,发出一连串“噼啪”的脆响,寸寸断裂,溃散成最原始的阴气黑烟! 摧枯拉朽,霸道至极! 然而,在谢泽卿震散鬼手的同一刹那,无执也动了。 无执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件作为幌子的戏袍。 而是源头,那个被附身的老妇人! 无执的身形快如鬼魅,在狭窄的,挂满戏服的过道中穿行,宽大的僧袍衣袂翻飞,宛如月下惊鸿。 电光石火间,已欺近瘫倒在地的巫祝傀儡。 他伸出五指修长的右手,掌心之中,一抹淡金色的光华流转,迅速在掌纹间勾勒出庄严而复杂的“卍”字佛印。 “你……” 巫祝的合音中,第一次透出了惊骇! 无执神情无波无澜,看着因惊恐而扭曲的老脸,薄唇轻启。 “破。” 话音瞬间,凝聚着梵光的手掌,已然印在了老妇人的眉心。 一声细微的,如同瓷器开裂的“咔嚓”声。老妇人脸上的皱纹,以无执的掌心为中心裂开。 裂纹之下,没有血肉,没有头骨。 而是一层层被怨气浸透,压实了的陈年戏台的木屑与坟土。 果然是傀儡! “小和尚……你坏了我的好事……” 傀儡的嘴巴一张一合,诡异的合音变得尖利而怨毒。 “不过,迟了……” “哈哈……已经迟了!” 那双纯白的鱼目,死死“盯”着无执,咧开的嘴角流出黑色的粘液,笑容充满了得偿所愿的疯狂。 紧接着,那数十道声音重叠而成的诡异合音,发出了最后癫狂的诅咒。 “没用的……小和尚……” “七日……钉魂……” “祭礼……已成……!” 话音未落。 “嘭!” 那具被附身的老妇人身体,如一个被风干了千年的陶俑,猛地炸裂开来! 没有血肉横飞。 只有漫天黑灰,夹杂着些许枯槁的碎屑,轰然四散。 与此同时,那件坠落在地的月白色戏袍,也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邪气,在“呼”的一声轻响中,化为了一捧细腻的白灰。 店铺内,诡异的哼唱声、巫祝的狂笑声、鬼手的嘶鸣声……一切都消失了。 这间名为【旧梦坊】的店铺,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 谢泽卿周身的煞气还未完全收敛,那双暗金色的凤眸里,残存着一击毙敌后的凛冽。 他侧过头,看向无执。 无执站在原地,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那两捧泾渭分明的,一黑一白的灰烬,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的视线微凝。 就在那捧属于戏袍的白灰之上,有东西,正随着气流,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是一张纸片。 不,不像纸。 它泛着一种病态的,陈旧的蜡黄,在昏暗中,竟有一种诡异的温润质感。 无执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精准地将它凌空夹住。 一张戏票,触感不对劲,不是纸张的干涩与粗糙。 无执的动作顿住了,眸子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他看清了。 指尖下,是细微的,皮肤的纹理。 上面用朱红色的墨,印着早已过时的繁体字。 谢泽卿也凑了过来,目光落在戏票上。 【兰若大剧院】 这五个字,让两人同时蹙起了眉,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那片废墟。 二人的视线缓缓下移。 一行行小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日期:明晚子时】 【座次:天字一号厢】 第17章 镜中祭祀 无执修长手指,摩挲着那张人皮制成的戏票。 第21章 指腹下的触感,细腻、冰凉,还带着皮肤特有的弹性。 就像是这张皮的主人,刚刚死去不久。 “天字一号厢……” 谢泽卿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这巫祝的排场,倒是不小。” 无执抬起眼,望向远处被夜色与死亡笼罩的废墟——兰若大剧院。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 城市的霓虹,在它身后织成一张巨大而沉默的光网。 那里,像一座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孤岛。 “走吧。” 无执将人皮戏票收进袖中,声音和这深秋的夜风一样清冷,没有温度。 - 子时。 十一点整。 无执手机屏幕上,电子木鱼app的上方,时间数字无声地跳动。 再次站在了兰若大剧院的废墟前。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与烧焦木炭混合在一起的焦糊味。 冰冷的晚风穿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呜的如同鬼哭般的抽噎。 无执从袖中重新取出了那张蜡黄的人皮戏票。 指尖触碰到戏票的瞬间,周遭的空气,陡然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嗡——” 一声极低沉的共鸣,不是从耳边传来,而是直接在脑海深处炸开。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那些焦黑的断壁,残破的钢筋,像是被高温灼烤的胶片,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缓缓熔化变形。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一种全新的声音,从那片死寂的背景中,幽幽浮现。 丝竹管弦之音响起,乐声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帘,模糊却带着真真切切的哀婉。 谢泽卿一步上前,下意识地将无执挡在了身后。 “这不是幻术。” “这是一个局,一个用空间术布下的囚笼。” 无执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前方。 那片扭曲的景象,正在飞速重构。 焦黑的墙壁上,覆盖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天鹅绒墙纸,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卷草纹。 遍布碎石的地面,被光滑如镜的红木地板所取代。 空气中那股焦糊与泥土的腥气,被陈旧的香水、脂粉蛮横地覆盖。 他们依旧站在原地,脚下,踩着的依然是带着湿气的瓦砾。 可眼前的一切,却已然天翻地覆。 他们仿佛站在两个时空的夹缝之中,亲眼见证着一场华丽而诡异的旧梦,正在现实的残骸之上死而复生。 昔日兰若大剧院最豪华的“天字一号厢”,以一种幽灵般的姿态重现于世。 奢华,靡丽,让人能感觉到这里面曾经是何等的纸醉金迷。 而在这间虚实交错的包厢正中央,赫然立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 那镜子,与周围的幻影不同。 它是真实的。 镜框由青铜铸成,上面雕刻的不是祥云瑞兽,而是一张张扭曲、尖啸的人脸,层层叠叠,彼此撕咬,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金属中挣脱出来。 更诡异的是那镜面,它不像普通的镜子那样光可鉴人。 整片镜面,呈现出幽沉的暗色,像一潭凝固的死水,不反射任何光。 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倒映出任何物体。 镜子里,空无一物。 只有一片,能将人魂魄吸进去的,纯粹的黑暗。 “好重的怨气。” 谢泽卿的嗓音,已然带上了千年鬼帝的森然煞气。 “这东西,至少吞了上千条人命。” 无执静静地凝视着那面诡异的青铜镜,宛如在看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摆设。 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僧袍,在这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成了唯一一抹干净到不染尘埃的色彩。 无执清俊出尘的脸,在幻境幽微的光线下,好看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皮肤是冷玉般的白色,眉眼如远山淡墨,鼻梁高挺,唇色极淡。 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却自有神佛般的庄严与悲悯。 无执迈开脚步,向着青铜镜走去。 一人,一镜,咫尺之遥。 幽沉的镜面里,依旧是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黑暗。 谢泽卿眉峰紧蹙,正要开口说这镜子邪门,无执却比他更快地抬起了手,做出“噤声”的手势。 就在这一瞬。 那片凝固死水般的黑暗,毫无征兆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涟漪从镜子中心扩散,无声无息,却带着力量。 “噼啪——” 一声轻微的,木柴燃烧的爆裂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这声音无比真实,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多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臭味。 镜中那片纯粹的黑暗,被一抹突兀的橘红色火光撕裂了。 火光摇曳,映出了一方戏台。 戏台正在被燃烧,冲天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雕花的梁柱,浓烟滚滚,熏得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戏台中央,一道被粗大铁链紧紧锁在台柱上的身影,正绝望地挣扎着。 是个身形单薄的青年,穿着一身被火星燎得破破烂烂的戏服。 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被黑灰与泪水冲得斑驳,只剩眼角那抹残存的殷红,在火光下触目惊心。 陈伶! 是无执在幻镜中看到的,那个眼里盛满对当晚演出无比期待的陈伶。 戏台之下,站着数名身披宽大黑袍,兜帽深垂,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他们像一群沉默的秃鹫,静静欣赏着台上的献祭。 为首的那名黑袍人,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手中,握着一枚三寸长的,通体乌黑的咒锥。 咒锥的尖端,闪烁着与那张血色符咒上“锁魂钉”如出一辙的红光。 镜中,那黑袍人高举咒锥,口中念念有词。 被锁在台上的陈伶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啊啊啊——!” 他的灵魂,仿佛正被那咒文一寸寸地从□□里活活剥离! 那枚咒锥,对准了他的眉心,狠狠刺下! 火光之中,那个被铁链锁死的青年,那个濒死的陈伶,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摇曳的火焰,穿透了滚滚的浓烟,穿透了那层隔绝时空的幽暗镜面。 绝望地落在了镜外的无执身上。 一双泣血的眼睛,清晰地倒映出无执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容。 他的嘴唇翕动,一道不属于这片空间的哀求,穿过青铜镜,直接在无执和谢泽卿所在的空间响起。 “救我……” 陈伶的声音十分虚弱。 “他们要用我……炼制‘戏傀’!” 话音落下的瞬间,镜中戏台之下,那几道静默如雕塑的黑袍身影,猛地一顿。 随即,他们像是接到了同一个指令的木偶,齐刷刷地,用一种违背生理结构的角度,扭过头来。 兜帽下的阴影深不见底,但那一道道冰冷、怨毒、充满杀意的视线,却如有实质,穿透了青铜镜,死死地钉在了无执的身上! 眼前这不再是一段尘封的影像,转而变成了活生生的祭祀现场。 他们,是闯入祭礼的,不速之客。 为首的那名黑袍人,那只本该刺向陈伶眉心的手微转。 下一刻,他竟将那枚闪烁着红光的咒锥,对准了镜面,狠狠向前一送! “嗤——!” 那片死水般的镜面,被咒锥的尖端轻易洞穿,发出布帛被撕裂的诡异声响! 一只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手,从镜中伸了出来! 那只手,紧握着那枚三寸长的乌黑咒锥,带着镜中世界的烈焰与怨毒,目标明确——直取无执眉心! 谢泽卿想也不想,一步横跨,如一道玄色的闪电,挡在无执身前。 他掌心凝聚的幽蓝火焰,化作一只咆哮的鬼爪,悍然迎向那枚来自过去的咒锥! 冰冷的杀意,夹杂着尸骸的腐臭与烈火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 镜中,那数名黑袍人,齐齐抬起了手。 他们的掌心,各自托着一物。是与伸出镜面的咒锥一模一样的,通体乌黑的,三寸咒锥! 数道撕裂声同时响起! 只见那巨大的青铜镜面,竟如同一块被戳了无数窟窿的烂布! 一只只惨白的手臂,握着一枚枚闪烁着红光的咒锥,从镜中疯狂地涌了出来! 它们的目标,不再仅仅是无执的眉心。 而是他的四肢,他的心口,他周身所有的要害大穴! 它们要在这一瞬间,将他彻底钉死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 幽蓝的鬼火与那枚来自过去的咒锥,悍然对撞! 一声不似金铁交鸣,反倒像尖锐指甲刮擦玻璃的刺耳锐响,在狭小的包厢幻境中猛然炸开! 谢泽卿闷哼一声,那只凝聚着鬼帝之力的手,竟被震得微微发麻。 第22章 乌黑的咒锥,寸寸碎裂,化作黑烟消散。 从镜中伸出的惨白手臂,也如遭电击般,猛地缩了回去! 一时间,撕裂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那面巨大的青铜镜,此刻像是一块千疮百孔的腐肉,数十只手臂、数十枚咒锥,如同一片死亡的荆棘丛林,从镜中疯狂地生长出来,铺天盖地,瞬间封死了无执所有闪避的可能! 阴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与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毒,几乎要将人的灵魂冻结! 谢泽卿暴喝一声,玄黑的衣袍无风自鼓,千年鬼帝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 他挡在无执身前的背影,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黑色山峦。 然而,那些咒锥,仿佛对鬼帝的威压有着某种诡异的抗性,速度仅仅是微微一滞,便再次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刺破空气! 那股混杂着焦糊、腐烂与陈旧脂粉的恶臭,撞了过来。 无执的鼻尖,甚至能嗅到咒锥上凝结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血腥味。 在那片由鬼火与红光交织的死亡光影中,他那张清俊的面容,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即将洞穿他身体的咒锥。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镜中那个被锁在戏台中央,在烈火与绝望中,即将被献祭的陈伶身上。 就在那数十枚咒锥的锋芒,即将触碰到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的前一刹。 一声低不可闻的梵唱,自无执的体内响起。 以他为中心,一圈肉眼不可见的金色涟漪,水波般荡开。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镜毁线断 数十枚凝聚了无尽怨毒与杀意的乌黑咒锥,在触碰到这圈金色涟漪的瞬间,就像是投入烈火的冰晶。 咒锥尖端那抹不祥的红光,瞬间黯灭。 坚逾精钢的锥身,自尖端开始,寸寸化为齑粉,飘散在空气中! 那些从镜中伸出的惨白而扭曲的手臂,像是被烙铁烫到,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嘶吼,疯狂地缩回镜中。 镜面之上,被戳出的孔洞,如拥有生命的血肉般,迅速蠕动愈合。 转瞬间,一切恢复如初。 谢泽卿蓄满鬼帝之力的手,还僵在半空。 幽蓝的鬼火,在他掌心不安地跳动,映得他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他缓缓侧过头,看向身后那个依旧平静得不像话的和尚。 “朕还未出手,你这和尚,倒先逞起能来。” 无执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那面恢复了平静的青铜镜上。 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你慢。” 谢泽卿被轻飘飘的“你慢”,噎得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许久,才闷闷憋出一句:“若有下次,我来顶前。” 无执的注意力,全部重新聚焦于那面诡异的青铜镜之上。 镜中的烈火与惨叫,并未因刚刚的交锋而停歇。 黑袍人在收回手的瞬间,隔着镜面,与无执的视线,在空中悍然对撞。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兜帽的阴影之下,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两团跳动着的,宛如鬼火的猩红。 他没有再试图攻击,而是缓缓抬起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干枯得如同鸡爪,五指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张开,掌心正对着镜面。 他薄薄的嘴唇无声开合,吐出一个无声的音节。 一声轻响。 紧接着,镜中那片燃烧的戏台,那张绝望哭喊的脸,以及那些沉默如秃鹫的黑袍人…… 整个世界,开始剧烈地扭曲、拉伸! 像是有人用手,粗暴地攥住了一副正在放映的电影胶片,然后狠狠地向两端撕扯。 陈伶那张沾满血泪的脸,在极致的扭曲中,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 巨大的青铜镜,镜面上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炸开。 无数黑色的碎片,夹杂着猩红色的火星,从镜框中喷涌而出! 在半空中,化作了一缕缕黑色的烟气,消散于无形。 连带着周围那片由幻术构筑的,华丽而靡丽的“天字一号厢”,也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崩塌。 一切都在飞速褪色,变回那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的断壁残垣。 空气中陈旧的脂粉与香水味,被晚风一吹,荡然无存。 无执一步上前,重新走到青铜镜前。 镜框依旧是那个镜框,本该是镜面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空框。 什么都没有了。 无执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落在了冰冷的青铜镜框之上。 没有能量的残留。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空间波动都没有,对方走得干干净净。 无执收回手,转过身,清冷的目光扫过谢泽卿那张写满“朕很不悦”的脸。 “戏傀。” “你知道多少?” 提到正事,谢泽卿的神色瞬间收敛。 “傀,以木石为偶,以线驭之,乃戏子伶人娱人之物。”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 “然上古亦有邪术,以人生魂炼傀,使其永世不得超脱,供人驱使。但‘戏傀’即便是朕,也未曾听闻。” 无执点了点头,表示明了。 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连活了千年的鬼帝都感到陌生的,更加诡异恶毒的流派。 “走了。” 无执转身,洗得发白的僧袍下摆划过地上的瓦砾,带起些许尘埃。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兰若大剧院的废墟。 城市的喧嚣,在此刻苏醒,声浪由远及近,重新灌入耳膜。 街角食肆的霓虹灯光,刺破了笼罩废墟的沉沉黑暗。 空气飘来烧烤摊孜然与辣椒的香气,粗暴地将那股腐烂与焦糊的恶臭驱散。 像是刚刚从一场阴冷诡异的古旧噩梦中醒来,一脚踏回了这烟火鼎盛的人间。 无执径直走向街边孤零零立在路灯下的铁牌子。 昏黄的路灯光线,在公交站牌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处铁锈在光下显得格外暗沉。 谢泽卿看着简陋的站牌,见一辆辆明黄色或是黄绿色的“快马”飞驰而过,无执却没有挥手拦下。 “为何不唤那‘铁皮怪兽’?” 无执清冷的侧脸,在路灯下渡上一层暖光,冲淡了几分眉宇间的疏离。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电子木鱼的上方,时间已然跳过了午夜。 “夜间费,贵。” 片刻的沉默后,远处的街角拐过来一头钢铁巨兽。 车头顶着“末班车”三个红字,在沉寂的夜色里,像某种妖怪睁开的血色独眼。 庞大的方方正正的铁皮造物,带着一阵热风和轮胎摩擦地面的低吼,缓缓停靠在站牌旁边。 “嘎吱——” 车门在一声泄压的嘶响中,笨拙地向两侧打开,吐出一方明晃晃的荧光。 无执迈步上车,掏出手机,在司机上方亮着红光的方块前轻轻一晃。 “滴,市民卡。”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玄黑的衣袍下摆,无声地拂过车门边缘,像一道融于夜色的影子,飘了进来。 无执径直走向车厢后排。 末班车上人烟稀少,只有三两个垂着头打瞌睡的夜归人,耳机里漏出的细微电流声,是这空间里唯一的杂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消毒水和塑料座椅在日晒后留下的混合气味。 谢泽卿的视线,从黏着口香糖印记的灰色地板,到印着妇科医院广告的塑料椅背,再到窗户上贴着“紧急出口”的图示。 “此铁兽腹中,竟能容纳如此多人?” 无执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入定。 谢泽卿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 他“站”在无执身旁,伸出手,想碰一下那根随着车辆启动而微微摇晃的黄色扶手吊环。 他的指尖,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此物,何用?” “扶手。” “作甚?” “站着的时候,扶着。” 无执开始在心里默念清心咒。 公交车驶离了市中心的繁华地带。 窗外的霓虹灯渐渐稀疏,大片大片的黑暗里偶尔闪过孤零零的路灯。 车厢里的荧光灯,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愈发惨白阴冷。 每一次车辆颠簸,灯管都会发出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光线也跟着明暗不定地闪烁。像极了恐怖电影里,厉鬼出场前的经典运镜。 公交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站点停下。 “到了。” 无执起身。 车门在身后关闭,那头钢铁巨兽发出一声轰鸣,喷出一股热气,很快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通往山上小破庙的那条山路,被稀疏的孤灯,切割成一段段明暗交替的長梯。 风从林间穿过,带起松涛阵阵,听着,倒像是远海的潮声。 第23章 两人一前一后,一实一虚,踩着满地被拉长的树影。 不多时,破败的山门轮廓,在路灯光晕的尽头显现出来。 油漆剥落的木门虚掩着,无执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发出悠长的门轴转动声。 院内,混杂着微弱香火与清冷草木的气息。 角落里,整齐地堆放着几袋水泥和一摞青砖,上面仔细地盖着一块防雨的塑料布。 大雄宝殿的屋檐下,悬着一盏昏黄的节能灯泡。 无执穿过庭院,径直走向法堂的方向,再走过廊道才至自己那间位于法堂西侧的禅房。 禅房的门被推开,陈设一如既往的简单。 与其说是禅房,不如说更像一间苦读学子的书斋。 无执走到书桌前,自宽大的僧袍袖中,取出了两枚物事。 那两枚沾染着阴邪之气的古旧铜钱。 他拉开书桌最下方那个毫不起眼的小抽屉。 抽屉里静静地躺着几件同样古怪的小东西。 他将那两枚铜钱,放入小小的“藏品匣”中。 “砰、砰、砰。”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紧接着,门外一个略带迟疑的青年音传来。 “师兄,是你回来了吗?” 是无明的声音。 无执抬手,将抽屉合上。 “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光头探了进来。 无明的脸上,在看见无执后才由原本的担忧转为安心。 “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他快步走进来,一眼便看到无执僧袍下摆沾染的湿气与尘土。 “今天上午,工人他们来过了,把藏书阁西边那面漏风的墙也给补上了。” 无执点了点头,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 “嗯。” 谢泽卿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饶有兴致地挑眉。 他存在于此,却不属于这个时空,无明自然是看不见他的。 “他们等到快七点,见你还没回来,就先下山了。” 无明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工头说,今天的工钱不着急,等明天干完活,再跟你一并结了就行。” 少年清澈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对寺庙财政状况的担忧。 无执端着水杯的手稳如磐石。他看向自己的师弟,眼神在那一刻是罕见的温和。俊美出尘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月光,冲淡了眉宇间的疲惫与疏离。 “知道了,不用担心。” “夜深了,去睡吧。” “哦,好。” 无明乖巧地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师兄,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他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禅房,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无执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水很凉,顺着喉管滑入腹中,也压下了从兰若剧院带回来的,那丝挥之不去的燥郁。 第19章 古寺闹鬼 清晨。 天光破晓。 山间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薄纱般笼罩着破败的古寺。 晨钟未响,鸟鸣先至。 无执已经换上一身便于活动的灰色短褂僧衣,站在庭院中。 他裸露在外的小臂线条流畅而结实,皮肤是常年不见烈日的冷白,与灰色僧衣形成鲜明对比。 昨夜的疲惫,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山路下,传来三轮农用车“突突突”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在山门外停下。 片刻后,两个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师傅,扛着工具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无执师父,早啊!” 无执颔首回应。 他注视着藏经阁新砌的墙壁旁,一根粗壮的横梁木料,这是修复屋顶的关键。 “今天,能把这根梁换上吗?” “有点悬,”年长些的工头摘下帽子,“这梁太重了,位置刁钻,我们两个人抬上去,不好找准榫卯的位置。另外两人怕是要下午才能来,不晓得时间够不够用。” 他说着,看了一眼无执,又补充道:“师父你放心,我们尽量!” 无执走到那根需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抬起的横梁前。 他弯下腰,双手稳稳地扣住木料粗糙的表面。手臂肌肉微微贲起,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我来搭把手。” 工人们愣住。 他们眼前的这个年轻住持,身形清瘦,气质出尘,怎么看都像是画里走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和这种粗活格格不入。 然而,下一秒。 沉重的横梁,竟被他一个人,稳稳地抬起了一端。 空气里,弥漫着木料的生涩气味和清晨的凉意。 两位工人师傅目光呆滞地看着身形并不魁梧,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年轻俊美住持。 这根老榆木梁,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他一个人,就这么抬起来了? “师……师父……” 年长的工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震惊和敬畏。 无执对此恍若未闻。 他的额角,汗水顺着清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锁骨的凹陷处,变成一汪小小的湖。 深秋清晨的凉意,似乎完全被他此刻身体蒸腾出的热气驱散。 灰色的僧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合着无执清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脊背。 每一寸肌肉的起伏,都清晰地勾勒出来。 “搭把手。” 无执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吃力。 工人师傅们如梦初醒,慌忙丢下手里的工具,合力抬起另一端。 即便如此,他们两人依旧抬得踉踉跄跄,脸憋得通红。 无执那端,却稳如泰山。 三人合力托着梁木,一步一步,走向藏经阁新砌的墙。 要把粗大的榫头,分毫不差地嵌入高处墙体上的卯眼中,依旧是件极其考验技巧和力气的活。 “高了点!往左,往左来一点!” “不对不对,过了过了!回来些!” 工人们喊着号子,满头大汗,脚手架在他们的动作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微摇晃。 横梁的末端,在卯眼洞口前,反复试探,却总是差了那么分毫。 无执托着梁木的手臂,稳如磐石。余光不着痕迹地向上瞥了一眼,穿过晃动的木梁,落在藏经阁斑驳的飞檐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玄黑色的宽大袍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墨色的长发未束,随着他的动作如丝绸般流淌。 谢泽卿悠然地飘坐在屋脊的螭吻兽头上,翘着腿,单手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院中这番忙乱景象。 “啧。” 轻蔑的冷嗤,顺着风飘了下来。 无执微微蹙眉,托着横梁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左三寸!” 无执闭了闭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工人们听不见谢泽卿的“指点”,他们拼尽全力,试图将沉重的横梁对准墙壁上预留的榫卯口。 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木梁的边缘,一次又一次地与榫口擦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谢泽卿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 “凡夫俗子,不堪大用。” “朕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在庭院中盘旋而起! 正满头大汗的工人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怎么突然这么冷?” 下一秒。 两个工人师傅只觉得手上一轻! 那根重达几百斤,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的榆木横梁,像是失去了所有重量般,从他们手中倏然浮起! “啊——!” 尖叫声刺破了寂静。 两人吓得一屁股瘫坐在脚手架上,惊恐地指着被阴风托起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木梁。 “鬼……鬼啊!!” 横梁在空中,被阴风无形的力量托举着,缓缓旋转,调整角度。 “咔——” 清脆而严丝合缝的入榫声。 阴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横梁落定的瞬间,刺骨的寒意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两个工人师傅,石化在脚手架上。 他们看着那根安然归位的横梁,又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粗重的喘息,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 “跑……” 年轻些的那个,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下一秒,他连滚带爬地从脚手架上翻了下来,也顾不上摔疼的屁股,手脚并用地向山门外逃去。 “鬼……真的有鬼啊!!” 另一个也回过神来,发出凄厉的惨叫,踉跄着追了上去。 “救命啊——!” 第24章 “菩萨都镇不住的鬼啊——!” 凄厉的喊声顺着山路一路滚下,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雾之中。 清晨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照着一地的狼藉。 无执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只是手中早已空无一物。 他放下手臂,白皙的皮肤上,青筋已经褪去,只剩下几道被粗糙木料磨出的红痕。 他抬眼,看向屋脊之上。 空空如也,玄黑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无执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他沉默地环顾四周,这个刚刚开工便被迫停摆的工地,瞬时成了一个无人理会的烂摊子。 无执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冰冷的铁锤。 锤头很重,他握着锤柄,手心传来粗粝坚实的触感。 就在这时。 微凉的阴风,在他身后悄然卷起。 玄黑的身影,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他身侧。 “不堪大用。” 谢泽卿负手而立,顺着无执的视线瞥了一眼那堆工具,语气里的嫌弃更浓了。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朕亲自动手。” 无执转过身,清晨的阳光,恰好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汗水未干,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隐没于僧衣的领口。 那双眼眸不起丝毫波澜,平静地看着身边这位“肇事者”。 无执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来得更有压迫感。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帝王的威严,在小和尚这双清澈却又过分冷静的眼睛面前,似乎总会莫名其妙地矮上一截。 谢泽卿轻咳一声,撇开视线,嘴上却不肯服输。 “……看朕作甚?” 无执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已经安稳架在墙头上的横梁,又移回满地狼藉的工具和建材上。 谢泽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于品出了麻烦的味道。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心虚。 “罢了。” 他猛地一甩袖,“不过是些许工钱。” 微微扬起下巴,凤眸中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慢。 “朕,赔你便是。” 说完,谢泽卿一只手探入了宽大的玄黑袍袖之中,准备掏出价值连城的宝物。 然后,他的手,在袖中僵住了。 那只探入袖中的手,尴尬地在里面摸索了半天。 摸到了一股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阴气,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无执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 无执举起手中的铁锤,掂了掂。 “你赔?” 空气,凝固了整整三秒。 谢泽卿探入袖中的手,尴尬地蜷缩着,恨不得在自己的阴气里抠出二两黄金。 他活了上千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囊中羞涩”。 无执面无表情。 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冷静,不带一丝嘲讽,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具杀伤力。 谢泽卿的脸颊,在那一瞬间,有可疑的薄红一闪而过。 无执不言。 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锤,往前递了递。 锤柄是粗糙的木质,上面还沾着之前工人留下的汗渍与灰尘。 就这样,直直地递到了谢泽卿的面前。 那意思,不言而喻。 谢泽卿的俊脸,浮现出堪比藏经阁墙灰的颜色。 “朕……” 一个“朕”字出口,便再也无以为继,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怨气堵住。 无执不说话。 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锤,又往前递了一寸。 冰冷粗糙的锤柄,几乎要触到谢泽卿那袭华贵玄黑袍袖。 最终,谢泽卿还是握住了锤柄。 “扶梯子。” 无执收回手,转身走向那架被工人们遗弃的铝合金梯子。 谢泽卿握着那把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铁锤,站在原地。 无执已经将梯子稳稳地架在了新砌的墙边。 他回头,淡淡地瞥了谢泽卿一眼。 谢泽卿一口气憋着,咬着牙飘了过去。 谢泽卿伸出手,一股阴气缠绕上冰冷的铝合金梯架。 “朕倒像是成了侍奉你的总管了。”嘴上虽然嘟囔着,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靠了过去。 无执不理会,接过铁锤,动作利落地爬上梯子。 阳光如融化的金沙,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光线勾勒出无执的轮廓,他站在梯子上,脊背挺得笔直。 汗水浸透的灰色僧衣,紧贴着他清瘦而流畅的背部线条,每一寸肌肉的起伏,都在每一次挥锤的动作中,清晰地展现。 “铛!” 木屑飞溅。 谢泽卿的目光,起初还带着嫌弃与不耐,在四周那些散乱的工具上游移。 渐渐的,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梯子上那个清俊的身影所吸引。 无执挥动的手臂,小臂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在夕阳下泛着冷白的微光。 谢泽卿的视线,顺着紧绷的脊背缓缓下移。最后,定格在了无执随发力动作而绷紧的腰线上。 僧衣之下,那截腰身劲瘦,充满了力量感。 “铛——!” 最后一声敲击,钉子被完全砸入横梁。 无执微喘着气,抬手用僧袖擦去额角的汗珠。 谢泽卿飘到无执身侧,忽然开口。 “秃驴。” 无执动作一顿,侧头看向突然贴近的谢泽卿。 “你筋肉尚可。” 无执的呼吸停顿,有片刻的无语。 握着铁锤的手,被汗水濡湿,手腕的筋骨微松。 “哐——” 一声刺耳的巨响,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咔嚓”声,锤头精准绝情地砸穿了脚下一块刚刚铺好的崭新松木板。 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赫然出现在本该平整的木板中央。 木屑四溅。 整个庭院,瞬间死寂无声。 无执保持着举手的姿态,只是手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缓缓垂下眼,视线落在那个破洞上。 这块木板,是他特意花了二千块钱从木材厂订的。 无执闭上眼,太阳穴的位置,一根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突突地跳了两下。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佛鬼冷战 接下来几天,寺里陷入低气压。 谢泽卿发现,无执彻底当他不存在了。 晨诵时,谢泽卿飘到他面前,想看看经书究竟有何玄妙。 无执目不斜视,直接从他的魂体中穿过。 吃饭时,谢泽卿坐在他对面,故意发出叮当响。 无执慢条斯理地用完斋饭,起身,漱口,全程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打坐时,谢泽卿绕着他飘了七八圈。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任何争吵都让这位鬼帝感到无比烦躁。 午后,谢泽卿实在百无聊赖,飘到了后院。 后院的篱笆,被这几日的风雨吹得东倒西歪,几根竹子已经腐朽断裂。 谢泽卿飘在空中,蹙了蹙眉。 “有碍观瞻。” 他甩袖,阴风卷过,腐朽的竹竿化为齑粉。 紧接着,后山竹林里,数十根青翠的竹子自行飞来,削尖,打磨,在无形的力量下,自动编织成堪比皇家园林规格的崭新篱笆,严丝合缝,坚固无比地靠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谢泽卿负手而立,颇为满意地眯了眯眼,等着小和尚出来。 然而,过了许久。 无执根本没来后院。 谢泽卿的脸黑了黑。 他飘到水井旁,看到吱嘎作响的辘轳,嫌恶地“啧”声。 手一挥,生锈的铁链与破旧的木架,瞬间被黑气包裹,待黑气散去,崭新锃亮,连井绳都焕然一新。 他等了会。 无执还是没来。 谢泽卿一口气憋在胸口,开始在寺里四处“巡视”。 漏雨的屋瓦、松动的门槛、长满青苔的石阶…… 短短一个下午,破败的寺庙,在某鬼帝郁闷的情绪下焕然一新,此时竟隐隐透着低调的奢华。 谢泽卿负手立于庭院中央。 他在等,等小和尚,从禅房里出来。 午后的阳光,将庭院的石板晒得温热。 禅房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 无执走了出来。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阳光落在他身上,愈发眉目清俊。 谢泽卿的凤眸在看见从禅房出来的人时,瞬间亮了起来。 然而,无执的目光,自始至终并未在庭院里焕然一新的景象上,停留哪怕一瞬。 谢泽卿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无执迈开的步子,向水井走去。 他走过谢泽卿身边,身上常年萦绕着清冷而干净的檀香。 “咳。” 谢泽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第25章 “这井边的辘轳……” 无执充耳不闻。 走到井边,拿起被谢泽卿“翻新”过的木桶,动作熟练地抛入井中。 冰凉的井水被汲了上来。 他提起水桶,自始至终,一个眼神都未曾分给旁边。 谢泽卿的俊脸,肉眼可见地发黑。 堂堂鬼帝,却又只能隐而不发。 无执视若无睹。 他已经冷落了这位鬼帝整整三天,且坚持着三不原则。 不看,不听,不理。 谢泽卿的鬼气,几乎要在这座小小的庭院里郁结成实质的怨云。 “铛——” 诵经堂的方向,传来悠远绵长的钟鸣。 钟声过后,是片刻的寂静。 几个光溜溜的小脑袋,像雨后探头的蘑菇,从大殿厚重的门槛后,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为首的叫知尘,七八岁的年纪,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此刻正亮晶晶地四处张望。 知尘像个出膛的小炮弹,带着一阵风冲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一串高高低低的小光头,僧衣的下摆在奔跑中扬起,像一群摇摇摆摆的灰色蘑菇。 “师父!” 知尘仰着脸,小脸因为兴奋和奔跑涨得通红,自豪地挺起小胸膛。 “今天早课,无明师叔夸我了!说我《金刚经》背得最熟!” 无执提着水桶的手,微顿。 眼底那层凝结了三日的寒冰,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清冷面容上,线条极其细微地柔和开。 在几位小沙弥亮晶晶的注视下,无执放下手中的水桶。 他抬起另一只手,探入袖中。 谢泽卿的凤眸跟着那只手移动。 几颗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的水果糖,在无执的掌心中被摊开来。 “背经最佳者,三颗。” “哇——!” 知尘的眼睛瞬间像夜空里最亮的星子,他小心翼翼地从无执掌心捏起了属于他的三颗糖。 谢泽卿的目光凝固了。瞧着知尘把其中一颗塞进嘴里,另外两颗,郑重地放进僧袍的口袋。脸颊被糖果撑得鼓鼓囊囊,还不忘含糊不清地说着“谢谢师父”。 “其他人,一颗。”无执将摊开的手掌向其他小沙弥伸去。 小沙弥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一个个排队上前,领走一颗属于自己的糖。 谢泽卿的视线,几乎要在那张亮晶晶的糖纸上,烧出两个洞来。 围在无执身边的小沙弥,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雀鸟,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那份来之不易的甜含进嘴里,幸福得眯起眼睛。 整个庭院,都因这几颗水果糖而明亮。 小沙弥们捧着各自的宝贝糖果,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去,欢声笑语渐行渐远。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庭院,瞬间又恢复了寂静。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水果糖的甜香。 谢泽卿站在那片甜香里,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比方才无执从禅房里出来时还要难看。 无执注视着小沙弥们远去后,弯腰重新提起那桶冰凉的井水。 水面晃动,映出他清俊无波的脸。 谢泽卿看着那些小光头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前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的清冷僧人。 一股被忽视到极致的怒火,混杂着千年未有的委屈,直冲天灵盖。 “无执!” 被点名的僧人,不疾不徐地收拾着井边的水桶。 “你这和尚,是瞎了还是聋了?” 谢泽卿的声线因怒气而绷紧。 他飘到无执面前,挡住他收拾水桶的路。 “朕为你修葺庭院,加固篱笆,翻新井台,你竟视而不见?” 无执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终于抬起了眼着谢泽卿。 被他这样一看,谢泽卿胸中的万丈怒火,竟莫名矮了三分。 “你对那些小沙弥,倒是温柔得很。”语气酸得像泡了三百年的老醋。 “方才花花绿绿的,是何等宝贝?你竟还有此等私藏?” “朕帮你解决了多少麻烦,你连一块石头都舍不得给朕?” “你……” 谢泽卿越说越气,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无执的脸。 就在他“你”了半天,准备继续酝酿出一句句指责时。 无执手腕轻巧地一翻。 袖袍中,一枚方才剩下的糖果,悄无声息地滑入指间。 “聒噪。” 话音未落。 无执屈指一弹,那颗被剥开糖衣的糖果,划出一道精准无比的抛物线,正中靶心。 “唔!” 谢泽卿酝酿的所有言语,瞬间被堵了回去,变成了一声含糊的闷哼。 他瞪圆了眼。 嘴里,是一个硬硬的的异物。 散发着橙子的香甜带着温养神魂的香火气息,在他寂灭了千年的味蕾上炸开。 这个不可一世的鬼帝,此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猫,浑身的鬼气都僵硬得忘了如何流转。 无执的嘴角,那总是抿成一条清冷直线的唇线,极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笼的弧度。 那笑意,比阳光下将化的雪,还要短暂。 比水面一闪而逝的涟漪,还要轻微。 快到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可谢泽卿看见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嘴里的香甜都被瞬间忽略。 在那一瞬间,眼前这个清冷如月,淡漠如神佛的僧人,脸上那层万年不化的冰霜融化。露出了冰雪之下,一抹惊心动魄的春色。 轰—— 有什么东西,比那颗糖果在味蕾上爆炸的感觉,更加猛烈。 在他的神魂深处,炸开了。 谢泽卿的心跳,如果还有的话,在那一刻,一定会漏掉一拍。 他周身几乎要将庭院冻结的阴森鬼气瞬间烟消云散。 俊美非凡的脸上,因是魂体而常年透着的苍白,泛起一丝可疑的,极淡的红晕。 无执收回目光,提起水桶,转身迈步离去。 只留一句话,飘散在秋风里。 “安静些。” 嘴里小小的硬物,正缓慢地融化。 橙子的甜香,占据了谢泽卿寂灭千年的感官。 极其陌生的感觉,像是干涸龟裂了千年的河床,忽然被一注清甜的泉水温柔地浸润。 谢泽卿一动不动。 无执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僧袍的衣角带起一阵微风,裹挟着清冷檀香。 谢泽卿的魂体,微不可查地颤栗。 直到无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禅房的门后,谢泽卿才像猛然惊醒般,下意识地用舌尖,轻轻抵了抵正在融化的糖。 好甜。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小破寺的静谧,被一阵野蛮的轰鸣声彻底撕碎。 一辆半旧的蓝色卡车,吭哧吭哧地爬上山门前的最后一小段坡路,停在寺院门口。 车门打开,一群同样装束的工人,扛着梯子,拎着涂料桶,抬着各种工具,鱼贯而入。 寂静的古寺,再次热火朝天。 谢泽卿被噪音吵得头疼,蹙着眉,从盘踞的梧桐树上飘下。 只见那小和尚,站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下,正与工头低声交代。 “天王殿的梁柱需要加固。” “佛像金身要重塑,用最好的金粉。” “还有那四大配殿,观音、地藏、祖师、伽蓝,一并翻修。” 工头边点头,边在本子上飞速记录,看无执的眼神,像是看一个移动的金主。 “放心吧,住持!保证给您修得跟新的一样!” 谢泽卿飘到无执身边,看着工匠们用粗糙的帆布盖住佛像,搭起脚手架,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微微侧过脸,看向漫天飞扬的尘土与木屑。 “倾尽家财,只为修葺这几间破屋?” 无执目光落在远处正在给梁柱上桐油的工人身上。 “这是我的寺庙。”无执的声音很轻。 “你的?”谢泽卿环顾四周,“一个连香火都聚不拢的破落地方。” 无执不语。 他静静地看着斑驳的墙皮被铲下,露出内里暗沉的砖石。 工头满脸堆笑地递上阶段结算的账单。 上面一长串的零,触目惊心。 无执拿出屏幕有些刮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眉眼未动,账户余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直往下坠。 “住持,您看这佛像的金身……”工头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用哪种金粉?这价钱可差得远了。” “用最好的。” 工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笑成一朵怒放的秋菊,连连道:“好嘞!您就等着瞧好吧!” 谢泽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飘在半空,盯着小和尚。 那笔在废弃医院里九死一生换来的五十万,很快见了底。 第26章 无执看着手机上仅剩的四位数余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黑色镜子 翌日,又一辆货车,缓缓停在了山门外。 两个穿着品牌工作服的快递员,合力从车上抬下一个巨大的、被白色泡沫和硬纸板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正物体。 “请问,无执住持是哪位?” 小沙弥们好奇地从禅房里探出脑袋,看着比门板还大的箱子,发出一阵阵惊呼。 “好大的东西!” 无执从大殿的阴影里走出。 清俊的眉眼,无懈可击的轮廓。他平静地签收,指挥着快递员将巨大的“怪物”小心翼翼地抬进后院刚修好的诵经堂里。 拆开包装的过程,像一场小小的仪式。 小沙弥们全围了过来,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 白色泡沫碎屑,如冬日残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积着薄尘的古旧木地板上。 最后一块硕大的硬纸板被抽离。 一个巨大、漆黑、光滑得如同深渊切面的“石碑”,赫然立在堂屋正中。 “这……这是什么法器吗,住持?” 年纪最小的沙弥知凡,躲在师兄知尘的身后,小声问道。 无执清瘦的身影,站在巨大的黑屏前。 眉眼间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这叫电视机。” 一阵阴风随着他的话音,悄无声息地从殿梁之上盘旋而下。 空气的温度降了几度。 谢泽卿的身影,在空气中由淡转浓,缓缓凝实。 一双看惯了万里江山的眼眸,自无执身上移开,落在巨大的黑色物体上。 昨天,这小和尚眼也不眨地将五十万散尽,只为修葺这几间破屋。 今天,又不知从何处弄来这么个古怪玩意儿。 谢泽卿负手飘近了些。 他的视线,落在那片光滑如墨玉的表面上。 转悠了好几圈后停住了,脸上的神情和躲在师兄身后的知凡并无分毫差别。 屏幕里,清晰地映出了谢泽卿的脸,剑眉星目,英俊非常。连他衣袍上龙纹的每一根金线,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好……好大一面镜子!” 待快递员将4k百寸电视机放好,连接上信号和网络。 无执拿起被随意放在一旁的遥控器,轻轻按下开启键。 “嗡——” 轻微的电流声后。 巨大的黑色“镜子”,瞬间被点亮。 五彩斑斓的光影,烟花般在屏幕上炸开,广告伴随着欢快的音乐,充斥了整个古老的诵经堂。 “哇!” 小沙弥们齐齐发出惊呼。 无执身边的鬼帝反应更大。 他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身形猛地向后飘出数尺,玄色的衣袍激荡起一圈涟漪。 他死死盯着发光的“镜子”,脸上满是骇然。 “镜、镜子里有东西——!” 玄黑衣袍的鬼帝,身形剧震,周遭的阴气如受惊的游鱼,四散奔逃。 小沙弥们却满是好奇地凑了过去。 无执的视线从他紧绷的侧脸上掠过,落回了遥控器上。 他平静地按下另一个键。 激昂又带着几分诡异空灵的电子乐,瞬间响彻了整座诵经堂!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屏幕上,云海翻腾,霞光万道。 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字,破开云雾,冲了出来——【西游记】 小沙弥们被这阵仗吓得又往后缩了缩,但眼睛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好奇。 “师、师兄,那是什么?”知凡扯着知尘的僧袍。 知尘看得目不转睛,下意识地回答:“不知道。但好像,很好看。” 话音刚落,屏幕上的画面就变了。 一块仙石,立于花果山之巅,受日月精华,轰然迸裂,一只石猴,从中跳出。 小沙弥们接连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又往前凑了凑,完全被这光怪陆离的“画中世界”吸引。 小沙弥们看得如痴如醉,小小的身子随着猴王上天入地的身影,不自觉地前倾。 “镜中……竟能自成天地?” 谢泽卿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周身的阴气都因主人心绪的剧烈波动微微紊乱。 这方寸“镜面”之内,风云变幻,山河倒转,竟藏着闻所未闻的乾坤。 眼看“镜中”猴子手持金棍就要朝着小沙弥们迎头劈来,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以谢泽卿为中心,骤然炸开! 他厉喝一声,抬起的手掌,如携万钧雷霆,就要朝昂贵的4k屏幕悍然拍下! “妖猴!”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瘦的身影,飞速环住了谢泽卿的腰。然后,用力向后一拽。 小沙弥们仍在专注地看着电视里的剧情,丝毫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 谢泽卿那足以毁天灭地的掌风,在距离屏幕不到三寸的地方,化作一阵阴风,呼啸着扑向一旁朝内打开的殿门,激起一片尘埃簌簌落下,殿门毫不意外地偏倒下来。 诵经堂内,电视里“呔!吃俺老孙一棒!”。 谢泽卿僵住了。 千年岁月,从未有人敢于离他如此之近。更遑论,用这种近乎狎昵的姿势,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 鼻息间,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孤寂冷香,而是清冽如雪后松针,又温润如古寺檀木的气息。 是无执身上的味道。 他甚至能隔着两层布料,感受到对方胸膛里平稳而有力的心跳。 一声声,敲在他的背上。 “冷静点。” 无执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 “坏了你赔。” 谢泽卿猛地回神,耳根窜起一股滚烫感。 他的声音,头一次出现了些许狼狈的结巴,挣扎着想要脱离怀抱,却发现环在腰间的手臂,看似清瘦,却如铁箍般纹丝不动。 “你这小和尚!可知朕是……” “我知道。” 无执打断了他。 他侧过清俊无匹的脸,离谢泽卿的脸颊不过咫尺之遥。 那双琉璃般通透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屏幕上正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 “这不是镜子,叫电视机,里面演的叫电视剧。” “是假的。” 无执耐心地解释道。 被禁锢在怀里的人,瞬间安静。 那股暴戾的阴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散了个干净。 无执这才松开手,后退一步。 谢泽卿周身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被那人怀抱圈住时的灼热。 无执的目光,从谢泽卿泛红的耳廓上淡淡扫过,没有停留。 他转过身,视线扫向被掌风掀翻,歪倒在一旁的殿门。门轴断裂,木屑纷飞,彻底报废。 “修门的钱,也要另算。” 无执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崭新的遥控器,将电视的声音调小了些。 屏幕里,那只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还在风吹雨淋。 小沙弥们看得揪心不已,一个个攥紧了小拳头。 “住持,”年纪最大的知尘,终于舍得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仰起小脸,“这‘电视机’,是给我们看的吗?” 眼睛里,闪烁着渴望与忐忑的光。 无执的目光,在几个小沙弥写满期待的脸上,一一滑过。清俊的侧脸在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影下,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 “嗯。”轻轻应了一声。 “那我们以后,每天都能看吗?” 最小的知凡,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晚课之后,过来准点看《新闻联播》,然后可以再看一个小时。” 无执语气淡淡,却让整个诵经堂都明亮了起来。寺里好几个小沙弥们眼里闪着光,对无执行礼说晚安,雀跃地离开了诵经堂。 屏幕上,依旧是那只上天入地的猴子。 “那秃和尚!又被精怪骗了!愚不可及!”谢泽卿冷哼,从表情来看很是不屑。偏偏那双不屑的眼眸落在无执身上时,发生了变化,渐渐闪烁起微光。 无执按下换台键。 云海仙山消失。一片无垠而纯粹的深蓝出现。 沉稳而富有磁性的男声旁白响起:“在南极洲的冰原上,生命以最严酷的方式,接受着自然的考验……” 一群穿着黑白“礼服”的帝企鹅,正聚集在一起对抗着极夜的严寒。 “这是何物?” 谢泽卿皱眉,对这过于单调的画面感到不满。 镜头给了特写。 一只雄性帝企鹅,孤独地站在风雪中。它的双足之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枚珍贵的蛋。 旁白声适时地解释着:在长达数月的孵化期里,雄企鹅将不吃不喝,独自对抗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与暴雪,直到雌企鹅觅食归来。 谢泽卿死死地盯着屏幕里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企鹅。 第27章 眼眸里翻涌着深沉如海的情绪,一种近乎悲悯的,同病相怜之感。 电视冰蓝色的冷光,跳跃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将他平日里凌人的帝王威压,冲刷得一干二净。 无执的指尖,搭在遥控器上。 旁白继续讲述着又有多少雄企鹅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时,一声极轻的低语,落在空气里。 “此鸟,倒与朕现在这般。” 他顿了顿,“雄雄育雏。” 无执抬眼看向谢泽卿 后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神色一僵。 良久。 无执按下关机键。 “嗡——” 诵经堂内,陷入一片黑暗。 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格栅,洒下几缕破碎的银辉。 “时间到了。” 无执的声音平稳淡漠。 “去睡吧。”话音落下时,人已然离开诵经堂。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一缕孤魂在原处小声嘀咕。 “朕又不用睡觉。” 禅房内。 一灯如豆。 无执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没有经书,只放着他的手机。 屏幕亮着,是熟悉的电子木鱼app界面。 手机屏幕上,简陋的木鱼图案随着指尖的每一次敲击,发出单调而沉静的“咚”声。 无执的眉眼低垂,纤长的睫毛在屏幕冷白的光晕下,投下小片阴影。 那光描摹着他挺直的鼻梁,勾勒出他形状优美的唇线,最后隐没在下颌利落干净的弧度里。 僧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冷玉般的脖颈和精致分明的锁骨。 角落的阴影里,一道半透明的身影静静伫立。 谢泽卿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却是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无执。 “吱呀——” 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有无形的手在外面推挤。 “咚。” 无执的指尖停在了屏幕上。 木鱼声,戛然而止。 禅房内的温度,在瞬间被抽离,阴冷的寒气从门窗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入。 角落里那盏昏黄的灯,灯火猛地一缩,几近熄灭,只剩下一粒摇摇欲坠的火星。 无执盘坐着,身形稳如山岳,只是那双清寂的眸子缓缓抬起,望向窗外。 窗纸上,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黑影,正缓缓蠕动。 谢泽卿的眉头瞬间拧紧,金色的瞳孔里划过一丝暴戾的杀气。 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觊觎他的人。 他只是心念微动。 一股远比窗外邪祟阴冷千百倍的,源自九幽之下的磅礴帝威,如水银泻地般,瞬间笼罩了整座小小的禅房。 刹那间,窗外的异动便烟消云散。 无执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帘。 “咚。” 电子木鱼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他敲了两下,忽然停住,抬起头,认真地对角落里的鬼帝说了一句。 1 “多谢。” 谢泽卿一愣。 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哼。”谢泽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转过身,重新隐入黑暗。 “朕答应你看护此地。” 禅房内,只剩下那一声声规律,能敲进人心底的木鱼声。 以及角落里,一道孤魂帝王,再也藏不住的浅浅笑意。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骑驴下山 几日过去。 小破寺的修缮工作已近尾声。 新上的金粉在空气中沉浮。 大殿里, 一尊尊佛像重新镀上金身,在斜阳里,反射着庄严的华光, 有些晃眼。 无执站在大殿中央,仰头看着修葺一新的主佛。 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与分明的下颌线,一身灰白僧袍,清冷出尘。琉璃般的眼眸里,没有喜悦, 亦无悲伤, 平静得瞧不出任何情绪。 大殿门外, 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无执眼睫微动,转过身。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 逆着光,踏入门槛。 走在前面的, 是常给寺里介绍香油生意的村头李伯,脸上堆着惯有的精明热络的笑。 “住持!” 李伯的声音, 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过于响亮。 “下午好, 没扰了您清修吧?” 他的视线, 贪婪地扫过那些崭新的佛像,在金灿灿的光芒上停留了数秒, 眼底的算计一闪而过。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让无执的目光微凝。 是个身材敦实的男人, 皮肤是被山中烈日晒出的黑红色,本该是一副憨厚老实的山里人模样。 可他却始终低着头,身形绷得像一块僵硬的木头。 “这是王二牛, ”李伯将身后的男人往前一推,“家里头……出了点怪事,想请住持您给瞧瞧。” 叫王二牛的男人,被推得踉跄,却依旧没有抬头,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无执站在原地,半张脸隐在佛像投下的阴影里,神情无波无澜。 “何事?” 一阵阴风,毫无预兆地从殿梁之上卷了下来。 谢泽卿的身影,悄然凝实。他皱着眉,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腐臭。”他的声音只有无执能听见。 “非人之物。” 无执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他当然也闻到了。 无执目光平淡地扫过他。 “施主请讲。”目光没有情绪,却带着穿透力,让男人心头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俺,俺叫王二牛。是老李叔让俺来的,他说师傅您本事大,心肠好。” 王二牛磕磕巴巴地,眼神闪烁。 “俺家里出了点怪事,想,想请师傅您下山……帮俺瞅瞅。” 无执没有回应,安静地看着,双眼清澈得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的慌张与躲闪。 这人,从踏进门的第一步起,身上就带着一股藏不住的心虚。 谢泽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无执目光平静,“慢慢说。” “这事儿邪门得很,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王二牛憋得脸通红,急得直搓手,“师父,您跟我们走一趟就知道了!” 他像是怕无执不答应,连忙又补了一句,“您放心!价钱都好说,绝不让师父您白跑一趟!” 无执的眸光,倏地沉静。 谢泽卿捕捉到了这一丝微妙的变化,唇角勾起,用口型对无执说,“去不去?” 无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暗影。 禅房内的空气,随着无执垂下的眼帘,一同凝固了。 王二牛紧张地攥着衣角,手心的汗,几乎要将粗布浸透。他看不见飘在半空的鬼帝,只觉得眼前这位小师傅,令人不敢喘息。 琉璃美目缓缓抬起,长睫之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静。 他无视看飘在身侧,笑得像偷腥狐狸的谢泽卿。视线从王二牛写满心虚的脸上,移到大殿外那几片还未修补的残破屋瓦上。 穷啊。 “走。” 一个字,让王二牛和李伯同时松了口气。 李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连忙道:“那敢情好!住持,咱们这就走?” 王二牛悬着的心,“咚”地一声落了地,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哎!谢谢师傅!谢谢师傅!”他激动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和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 “就是……师傅,俺们村在山坳深处,路不好走。”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俺是骑摩托车来的,路程有点远,怕是要委屈师傅您,跟俺挤一挤。” 王二牛话落的瞬间,无执宛如冰雪雕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无执握着念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噗。”极轻的,带着无尽促狭笑意的气音,擦着他的耳廓响起。 狭长的凤眸,满是看好戏的流光。虽不知“摩托车”是何等怪物,但眼前这小和尚脸上僵硬的神情,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谢泽卿懒洋洋地飘到无执身前,恨不得贴上那张清隽的脸,用只有无执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洁癖?” 无执的睫毛轻颤,没理会看热闹的鬼,目光在王二牛憨厚的脸上,“不必,贫僧自备了脚力。” “你只管在前引路。我骑小电驴,跟在你身后。” 王二牛大力点头:“哎!好!好!” 小电驴? 谢泽卿凤眸里促狭的笑意,凝成了一丝纯粹的疑惑。他飘到无执的另一侧,紧紧盯着他的侧脸。 驴? 他鬼帝之尊,自然识得此物。那是凡间最愚笨、最慢的脚力,除了拉磨,几无他用。 “那东西跑得又慢,又驮不了多远,堪称蠢物。”他的眉头紧紧蹙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第28章 “为何不备马?” 无执不理会他。 对王二牛道,“带路。” 谢泽卿撇嘴,他倒要看看,这小和尚口中的“驴”,究竟是何等蠢物。 山风自寺院的院墙外吹拂而入,裹挟着尘土与青草的气息。 王二牛早已急匆匆地跑去前面,发动他“突突”作响的摩托。 无执走向寺门右侧,鼓楼之下的一片空地。这里是专为香客规划出的地方,停着些或新或旧的铁皮造物。 谢泽卿的身影,紧随其后,双眼带着几分审视,扫视着这些奇形怪状的“坐骑”。 无执来到最角落,在一辆通体灰白,样式最简素的“铁驴”前停下。 半旧的白色电动车,车身擦得锃亮,反着光,看得出主人平日里爱惜得很。 车头挂着木鱼挂件,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平添了几分禅意。 无执长腿一跨,僧袍的下摆在车身两侧漾开。他从储物箱里取出白色头盔,动作流畅地戴上。 头盔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与一小截淡色的唇。 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被这极具现代感的装备一冲,非但不显违和,反而生出奇异的禁欲美感。 谢泽卿飘在半空看傻了。 他围着这辆“小电驴”,绕了好几圈。 没有皮毛,没有嘶鸣,更没有活物的气息。 通体冰凉,结构古怪。 “此……此乃何物?” 他伸出半透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车把手。 指尖穿透而过,毫无实体。 “坐骑。” 无执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有些微的沉闷。 他拧动钥匙,车灯“啪”地亮起,仪表盘上幽幽地泛着蓝光。 谢泽卿被那光刺得眯了眯眼,身形下意识地向后飘了半分。 “铁兽?” “上来。” 谢泽卿难得没有挑剔,学着无执的动作,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坐上无执身后的位置。 他的鬼体没有重量,却在坐下的瞬间,让周围的空气冷了几分。 “坐稳。” 腰间骤然一紧。 谢泽卿的胳膊,从两侧环了上来,紧紧地,贴住了无执的腰腹。 无执低下头。两截绣着金色龙纹的袖子,正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 没有手臂,没有手掌。只有两截凭空出现的,属于鬼帝的龙袍衣袖,将他清瘦的腰身,牢牢禁锢。 隔着那层洗得发白的单薄僧袍,衣袖上冰凉丝滑的触感,清晰得仿佛直接烙在皮肤上。刺骨的阴气,顺着接触点,丝丝缕缕地钻入无执的四肢百骸。 僵硬,从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一个字刚从淡色的薄唇中挤出,便被身后之人变本加厉的动作打断。 谢泽卿似乎觉得这个姿势不错,将下颌懒懒地,搁在了无执清瘦的肩上。 冰冷的鬼气,拂过他的颈侧。 “小师傅,朕准备好了。”声音里,满是得逞的,恶劣的笑意。 无执的手腕,未经大脑思考,全凭着身体最本能的排斥,握着车把的右手,猛地一拧到底! “嗡——!” 身下那辆平日里温顺代步的“小电驴”,发出尖锐嘶鸣,像一匹被惊扰的野马,猛地向前窜了出去! 车速表的指针,从0,疯狂地,一路飙升—— 20! 30! 40! 50! 山间的风,被瞬间撕裂,疯狂地灌入耳中,将他宽大的僧袍,吹得猎猎作响。 王二牛刚发动他那辆破旧的摩托,还没来得及挂挡,就只觉眼前一道白影“嗖”地一下飞过,只留一道残影。 “哎?师、师傅?!” 风声在耳畔撕裂,尖锐如啸。 无执的僧袍被狂风鼓成一道猎猎作响的灰白旗帜,身后那辆突突作响的摩托车,早已被甩得不见踪影。 他那张总是覆盖着一层薄冰的脸上,此刻却因为身后的温度,烧得滚烫。 “快些!再快些!” 谢泽卿的声音,夹杂着狂风,带着前所未有的兴奋,清晰地撞入他的耳膜。 “这铁驴,竟比朕的御马还有几分烈性!” 无执的牙关,死死咬着。 “放手。” 声音从头盔下挤出,又冷又硬,几乎被风吹散。 腰间的禁锢,反而收得更紧。 “小师傅,你这坐骑无鞍无缰,朕若不抱紧些,岂不是要被你颠下去了?”声音里的笑意,得意又张扬。像一根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着无执紧绷的神经。 环在他腰间的那两截龙纹广袖,此刻仿佛成了两条冰冷的毒蛇,阴气森森,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周遭的景物飞速倒退,化作模糊的色块。 前方,是盘山公路一个险峻的拐角。 无执的眸色,在头盔的阴影下,骤然一沉。 他非但没有减速,手腕反而再次猛地一拧! “嗡——!” 小电驴发出长鸣,以一个近乎玩命的角度,朝着弯道狠狠切了进去! 轮胎与地面,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车身极限倾斜,几乎要贴上地面。 “小师傅,你——!” 谢泽卿得意的声音,换作惊诧。 无执却在车身即将失控的瞬间,凭借着惊人的平衡感和腰腹力量,硬生生将车头掰了回来! 一个堪称亡命之徒的漂移过弯。 “你疯了?!”谢泽卿的声音失了从容,那双无形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无执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想用这种方式,逼退身后这个不知分寸的鬼。 然而,谢泽卿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将整个鬼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背上。 更重的阴气,铺天盖地而来。 “小师傅,你这般烈性,朕……甚是喜欢。” 无执的动作,猛地一僵。 几乎是本能,他狠狠地,捏下了刹车! 小电驴发出一声哀嚎,车尾猛地一甩,在柏油路上划出一道漆黑的焦痕,堪堪停下。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烧焦的刺鼻气味。 世界,在一瞬间陷入了死寂。 只有山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打着旋儿,又悄然落下。 无执长腿一撑,从那辆还在微微颤抖的小电驴上跨了下来。 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眉骨挺直,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弧线。 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像是凝结了千年不化的寒冰,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空处。 “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砸碎了这片压抑的死寂。 腰间的禁锢,总算松开了些。 一道带着几分玩味,又夹杂着一丝余悸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小师傅,你这手‘悬崖勒马’,当真是……惊心动魄。” “朕的魂,都快被你颠散了。” 无执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更冷。 “我说,下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鬼物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一下。 那股阴寒之气非但没有退散,反而像藤蔓一样,更加放肆地缠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笼罩。 谢泽卿想,这小和尚当真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千年来,从未有过人敢这般待他。 可偏偏…… 就是这块石头,让他觉得新奇,有趣,甚至……想把他捂热了。 无执却在心里默叹一声。 都说鬼物执念深重,这只鬼的执念,未免也太过……离奇。 难不成,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帝陵里被关了千年,未沾染过红尘俗世,才养成了这般性子? 第23章 村口老槐 山路愈发崎岖, 渐渐被两侧疯长的野树,挤压成一线天。 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过,落在地上, 只剩下破碎的光点。 空气变得阴冷、潮湿。 王二牛的摩托车终于赶了上来,发动机的声音在山道里,格外刺耳。 “师、师傅……”他气喘吁吁,黝黑的脸上惊魂未定,“您没事吧?” 他瞧着无执比刚才在寺庙里更冷上三分的脸, 心头那点本就存在的虚, 更是被放大了数倍, 手心里涔涔全是汗。 无执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那目光,让王二牛激灵灵打个寒颤。 “施主, 带路。” 无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哎!哎!好嘞!” 王二牛如蒙大赦, 连忙点头,一拧油门, 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他不敢骑快,稳稳地保持着一个速度, 不时地从后视镜里, 偷偷观察无执的脸色。 不看还好,一看更是心惊肉跳。 只见那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小师傅, 面沉如水, 眉头紧锁, 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凛冽气息。仿佛不是帮忙去驱邪,而是去讨债。 第29章 而这小师傅的腰上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一层玄色的腰布,王二牛对佛家的事也不大懂, 只当是无执这般寺庙住持身份才有的打扮。 王二牛本就七上八下的心,现下越发没底了。 光线,暗了下来。 明明还是下午,林子里却已像黄昏。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鸟鸣虫叫,连风穿过林间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唯有王二牛那台老旧摩托车,发出“突突突”的、撕裂耳膜般的噪音。 谢泽卿早已没了先前的促狭。 “此地风水,大凶。” “聚阴,藏秽,养煞。” 无执目视前方,他的唇,在头盔的阴影下,抿成一条笔直的线。 他也感觉到了。 从进入这片山林开始,一股阴冷,便如附骨之疽缠了上来。 “嗡——” 无执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 屏幕自动亮起。 屏幕上的木鱼,正以一种极不正常的频率,疯狂闪烁着红光。 约莫又行驶了二十分钟,一片被群山环抱的村落,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王二牛在村口刻着“槐树村”的石碑旁停下,满是尘土地跳下车,冲着无执露出憨厚笑容。 摩托车熄了火。 震耳的噪音一消失,整个世界,瞬间被令人窒息的寂静所吞没。 “到了,这就是我们村。” 一片灰扑扑的屋顶,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之后,露出一个角。 可那份阴冷与压抑,却浓重了十倍。 无执单脚点地,稳稳停住车,摘掉头盔。 清俊绝尘的脸,重新暴露在昏暗的空气里。目光越过王二牛,投向被阴影笼罩的村落。 风,停了。 空气中,漂浮着难以言喻的气味。 不是乡野间寻常的草木或牲畜的味道,是腐烂的,带着湿气的污浊之息。像是老旧庙宇里熄灭了百年的香灰,混杂着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再用一潭死水浸泡过。 粘稠阴冷,蛮横地钻入鼻腔,让人的胸口阵阵发闷。 无执淡漠无波的眸子发沉。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也在这一刻,猛地收紧。 “此地的气,是死的。” 无执没有说话,长腿从“小电驴”上跨下。高挑清瘦的身影,在惨白的日光下,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身后的鬼帝,随之飘然落地。两截玄色的龙袍袖子在日光下隐去。 无执站在村口,俊美如神佛雕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双眸正一寸一寸地,审视着眼前的槐树村。 村口巨大的老槐树,枝丫虬结,状若鬼爪,在当空的烈日下,投下一片阴森的浓影。树干粗壮,漆黑的树皮皲裂着,沟壑纵横,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所有的枝干,都已干枯,漆黑如墨,光秃秃地,像无数只挣扎着伸向天空的,属于尸骸的手臂。 无数根红色的布条,从虬结的枝干上垂落下来,密密麻麻,像凝固的血泪。 在静止的空气里,纹丝不动。 “槐,木鬼也。” 谢泽卿的声音,再次贴着他的耳廓响起,一片冰冷的凝重。 “此树通阴,极易招邪。看这架势,少说也有百年。” 踏入此地的瞬间,冲天的怨气与妖气,如一根无形的毒刺,扎入他的感知。整个村子的死气与怨气,都如百川归海般,向着那棵古槐,汇聚而去。 前方,村落的轮廓。 几十栋灰扑扑的水泥小楼,犬牙交错地挤在山坳里,像被遗忘的坟场。 太安静了。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语炊烟。 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紧闭着,深色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王二牛颤抖的手,指向村子深处。 “师傅,俺家……就在里头。” 这村口的死寂,让他这个常年居住于此的人,也感到了发自骨髓的恐惧。 无执的目光,从枯死的槐树上,缓缓移开。一寸寸地,扫过村里目所能及的景象。 可那些在静止空气中纹丝不动的红布条,却像无数只凝视着他们,血红的眼睛。 每一条,缠绕着无尽的怨念。 “此地怨气,百年不散,皆系于此木。” 谢泽卿的声音,压得极低,“且非一日之寒。” 无执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轻得几乎要被这死寂吞没。 他迈开长腿,向村内走去。 僧袍的下摆扫过地面,没有扬起一丝尘土,却又似荡开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所过之处,粘稠的阴冷,竟被这身朴素的僧袍,逼退半分。 谢泽卿的魂体绕着无执靠的更近了些。 王二牛见状,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大气不敢出。 他只觉得这年轻住持的身影,比正午的日光,还要让人心安。 村里的土路,干裂纵横。 家家户户木门紧闭,门上贴着褪色发白的春联,像是被时间遗忘的空城。 谢泽卿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看那些门窗。” 无执停下脚步,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都严丝合缝地,塞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像风干的头发,又像某种植物的枯草,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王二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执走到最近的一户门前,伸出两根手指,从门缝里捻起一小撮。 触手干枯,带着草木腐烂和血的腥气。 浓重的污秽感,从指尖传来。 无执的眸光变得有些冷,“是‘镇魂草’混了牲畜血。” “最低级,也最愚昧的辟邪法子。”谢泽卿接过无执未说完的话。 他顿了顿,语气更沉,“他们在害怕。” 害怕到,要用这种方式,将家家户户都变成囚笼。 “吱呀——” 轻微的声响,突兀地响起。 斜对面一户人家的二楼窗户,从里向外,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一双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黑暗的缝隙里,死死地盯住了站在路中央的无执。 没有好奇探究,只有一种看见了瘟疫与死亡的,极致的恐惧。 砰! 窗户被猛地关上,发出巨响。 王二牛被这声响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无执却连眼睫都未动。 “有意思。” 谢泽卿的声音,缠绕上他的耳廓,“他们怕你,甚于怕鬼。” 无执不理,迈开长腿,径直朝着村子深处走去。 “哎!师傅!师傅您等等俺!”王二牛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顾不上拍去身上的尘土,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村子里的路,比想象中更破败。 路边的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暗绿色的杂草,给这死寂的画面,添上了一抹生机。 越往里走,空气中腐烂的、混杂着香灰与霉菌的气味就越发浓重。 无执的脚步,始终不疾不徐。 走到村子的中心广场。那棵巨大的古槐,就盘踞在广场的正中央。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冲天的怨气。虬结的树干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布条,在静止的空气里,垂着。 “非是祈福的彩带。” 谢泽卿的声音,压低了,贴着无执的耳廓响起,充满帝王的冷肃。 无执冷冷地开口:“这是‘缚魂幡’。用死者的血浸染七日,再缠上生者的发,钉于槐木之上。能将新死的魂魄,死死地钉在这树里,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目光,从那些血红的布条上下移,落在树根之下,那里的泥土,颜色比别处要深得多。 他迈开脚步,正要走去。 “师傅!” 王二牛见状,发出惊恐的尖叫,也顾不上害怕了,追上来一把死死拽住无执的袖子。 满是泥污和冷汗的手,触碰到干净僧袍的瞬间,让无执的眉头蹙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看向王二牛颤抖的手。目光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感情的审视。 “师傅,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王二牛的声音都在发抖,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那里……那里不能去!” 无执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无声的压迫感,竟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那是我们村的禁地!”王二牛几乎是哭喊出来的,“村里的人向来都是绕开走的!” 无执的目光,却已经越过王二牛,再次投向了古槐的根部。 树下的土地,并非寻常的黄土,而是浸透了油污的暗红色。有什么液体,年复一年地,被倾倒在这里,渗透进了每一寸土壤。 在古槐粗壮的根系旁,横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石板的表面异常平整,上面遍布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污渍。 第30章 “是祭台。” 谢泽卿的声音,越来越沉,“用活物献祭,以血供养。” “为何是禁地?”无执淡漠地问。 “那棵树……那棵树不吉利!”王二牛语无伦次,眼神里是根深蒂固的恐惧,“它、它会吃人的!我们村好几个娃,就是靠近了那棵树,就再也找不着了!” 不知何时,起风了。 那些密密麻麻垂挂下来的红色布条,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无数条被风干的,血淋淋的舌头。 谢泽卿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不是树吃人,是人祭树。” 第24章 疯女人 王二牛连连摆手, 身体因恐惧剧烈摇晃,嘴里否认道:“这、这都什么年代了,是法治社会!杀人可是要枪毙的!” 无执不搭话, 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被血污浸透的暗红土地。 “现在哪还有人敢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王二牛语无伦次地辩解,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俺……俺也就是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偶然提过一嘴……”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 像怕被什么东西听见。 “说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得是开国那会儿吧……” 王二牛说到这里,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村子东边的某个方向。 “就是村东头的李婶儿……听老人们说,她家出过这事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广场。悬挂在古槐上的“缚魂幡”,齐刷刷地扬起, 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阴风骤歇。 那些血红的布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软绵绵地垂落下来,重新归于死寂。 广场上, 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王二牛的牙齿上下打颤, 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看着古槐,像是看着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师、师傅……咱们、咱们还是去俺家说吧!” 无执没有动, 琉璃般的眸子, 依旧静静地落在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上。 他的沉默, 比这死寂的村庄,更让王二牛感到窒息。 “不远,不远!”王二牛见他不应, 急得胡乱地摆着手,“就在前头,拐个弯就到,走个五分钟就到了!” 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他浑身发冷的鬼地方。 “秃驴。” 鬼帝懒洋洋的声音,又一次贴了上来。 “这人快被吓破胆了。” 无执终于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被王二牛死死攥住的袖口。 “带路。” “哎!好!好嘞!” 王二牛立刻松开手,踉踉跄跄地在前面引路。 无执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块被攥皱的袖口抚平,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他们跟着王二牛,拐进更窄的巷子。 巷子两侧是高高的水泥墙,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砖石,长满了暗绿色的潮湿苔藓。 光线在这里,被压缩成了头顶一线惨白的天光。 阴冷感,愈发刺骨。 空气里腐烂的霉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谢泽卿凤眸锐利如鹰,扫视着墙根的每一处阴影。 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这村子,像个活人墓。” 无执没应声。 他清瘦高挑的身影,走在这逼仄的巷道里,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竟是此间唯一的光源。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 王二牛的家,就在巷子的尽头。 一栋两层高的水泥小楼,在周围的灰败建筑中,没有任何不同。 铁门锈迹斑斑,门缝里同样塞满了干枯发黑的“镇魂草”。 “师傅,到了,这就是俺家。”王二牛的腰稍稍弯着,微躬着背,做出往里请的姿态。 无执站在铁门前。 清瘦高挑的身影,一半落在门上,一半投在干裂的土地上。 视线扫过面前两层高的房屋。如果说,古槐是汇聚了全村怨气的“海”,那眼前这栋看似齐整的二层小楼,就是一个独立的,怨气冲天的“泉眼”。 粘稠的化不开的怨气,如一层黑色的油,厚厚地糊满了整栋房子。 从墙角,到屋檐,再到每一扇紧闭的窗。 那股污浊的气息,在这里浓烈到了极点。 无执的视线在不大的院落里扫过,眉头随着目光的移动而缓缓皱起。 “师傅?师傅?” 王二牛见他迟迟不进,小心翼翼地唤了两声。 无执回收视线,静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似九天神佛审视。 王二牛像被看穿了心底最深的恐惧,打了个哆嗦,忙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对了好几次,才把锁打开。 “吱呀——” 门内,是一片浓稠的黑暗。 比外面更压抑,更污浊的气息。 明明外面天光尚亮,这里却像提前步入深夜。 空气滞涩,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压得人胸口发闷。 王二牛不敢去看无执,只是哆哆嗦嗦地侧身挨着墙面挤进门,手在墙上摸索着。 “啪嗒。” 头顶那盏积满灰尘的白炽灯,挣扎着闪烁了两下,最终亮起一团昏黄无力的光。 无执眯了眯眼,适应了光线后快速扫过屋内陈设。 客厅家具很新,贴着未撕掉的保护膜。液晶电视,人造皮革沙发。 墙角,天花板,沙发的缝隙里,盘踞着一团团怨气,像黑色的霉斑,又像某种活物,在这片空间里无声地呼吸生长。 无执的视线落在茶几上摆着一个被倒扣的相框。他走近,修长的手指捻起相框,照片上,是一个笑得极其灿烂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着崭新的小花裙,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缺了一颗门牙,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在稚嫩的脸颊上绽放开。 照片的玻璃,已经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 恰好,将小女孩的笑脸,一分为二。 无执用指腹,轻轻拂去照片上的灰尘。 “师傅……师傅……” 王二牛看着无执手里的相框,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谁?” 无执开口问,声音清冷。 “是俺娃,名叫招娣……” “去哪了?” 无执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直直看向王二牛那张惨白如纸的脸。 王二牛的身体,猛地一晃,声音愈发颤抖起来。 “她……她不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咯吱——” 楼上传来一声清晰的,木头被重物碾压的声响。 很慢。 很沉。 就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地板上,一寸一寸地,缓慢挪动。 王二牛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望着楼梯口的方向,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 无执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通往二楼楼梯口。那里幽暗的像张开嘴的沉默巨兽、正等待吞噬活物。 “咚……咚咚……” 声音更清晰了,带着某种粘腻的拖拽感,像是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在地板上艰难地蠕动,向着通往一楼的楼梯靠近。 无执修长的手指,捻着那张裂开的照片。指尖的温度,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玻璃,触碰到照片里小女孩凝固的,灿烂的笑脸。 “是前天下午……” 王二牛的眼神开始飘忽,“俺媳妇抱着洗好的一筐衣服,说去村头老王家开的铺子,打点菜油回来……” “到了村口,俺媳妇嫌抱着衣服又牵个娃打油不方便,就让她在村口等着……” “就一转眼的工夫,真的就一袋烟的工夫都不到!” 王二牛的声音陡然拔高,“等她打完油回来……” 他停住了,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佝偻了下去。 “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那筐干干净净的衣服,还好好地放在树下。娃……娃不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咚!!!” 楼上,再次传来一声巨响! 这一次,像整个床板都被掀翻了,重重地砸在地上!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木地板的“刺啦——”声。 那声音,正由远及近,朝着楼梯口的方向,飞快地移动过来! 无执将那张裂开的相片,重新倒扣回茶几上,然后抬起眼,看向王二牛。 “你媳妇呢?”他问。 王二牛的脸,在这一刻,比糊在墙上的旧报纸还要灰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 “她……她……” 他“她”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浑浊的眼睛里,恐惧与悲恸交织,最后只剩下近乎绝望的麻木。 楼梯口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已经停了。 第31章 停在楼梯口的黑暗里。 很近。 近到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扑出来。 风,从门缝里挤入,卷起他宽大的袖摆。 “咚。” 一颗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娃娃,从黑暗里,滚了出来,滚过积灰的地板,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最终,停在了无执的脚边。 无执垂下眼帘,朝脚边瞧去,昏暗的光线,布娃娃上面,沾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 “别看!师傅!求求你别看!” 王二牛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来,张开双臂,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无执的视线。 他挡住的,是楼梯口的方向,“她疯了!俺媳妇她疯了!” 王二牛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逼仄的客厅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自从招娣不见了,她就疯了!会伤人的!真的会伤人的!” 话音未落。 一道黑影,猛地从楼梯口的黑暗中蹿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头发干枯,像一蓬杂乱的野草,身上穿着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的睡衣,上面满是污渍和不明液体。 她并非走出来的,而是像野兽一样,四肢并用,在地上飞快地爬行。 她的指甲,早已断裂剥落,露出血肉模糊的指尖。 刚才那阵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就是她用手指,硬生生在木地板上刨出来的。 女人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属于人的神采。 只有一种混沌的,疯狂的,彻骨的怨毒。 她看到了挡在前面的王二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毫不犹豫地,张嘴就朝他的手臂咬了下去! “啊——!” 王二牛发出一声惨叫,却死死地抱着女人的腰,不让她再往前一步。 无执却伸出手,手指轻轻地落在了女人干枯如杂草的头发上。 女人疯狂的撕咬,瞬间停住。她僵硬地抬起头。混沌而疯狂的眼睛,对上了无执琉璃般的眸子。 满屋的怨气,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安抚,停止了翻涌。 “你的孩子,她在哪?” 女人那双空洞的眸子,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聚焦。 浑浊的眼白里,渐渐漫上血丝。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她干涸的眼眶中滑落,砸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女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的疯狂与怨毒,奇迹般的有所缓和。 一丝清明带着极致的痛苦,从混沌的眼底,艰难地浮现。 “哇——” 她猛地张开嘴,发出撕心裂肺,悲恸至极的哭嚎。 女人的哭嚎,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这间屋子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每一声,都带着血肉剥离的痛楚。 王二牛被她咬住的手臂,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只呆呆地看着妻子,嘴唇翕动,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 无执的手,依旧覆在女人的头顶。掌心温热如小小的太阳,试图驱散满室的阴寒与绝望。 一股温和的灵力,如涓涓细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注入女人的天灵盖。 安抚着她濒临崩溃的神识。 女人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从凄厉的嚎叫,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抬起头,那双失焦的、混沌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神采,死死地望向无执。” 哭声,渐渐弱了。 “不是你的错。” 无执开口,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给予着最需要的安慰。 第25章 鬼祟夺舍 女人停止了抽搐, 用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将自己支棱起身。动作僵硬得像失修多年, 重新上紧发条的木偶。 那张被泪水和糊满污垢的脸上,混沌与疯狂已彻底褪去,只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的哀恸。 “翠兰!你去哪!”王二牛见她转身,下意识地伸手去拉。 叫翠兰的女人没有理会在身后呼喊她的王二牛,径直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走得很慢, 像在故意等着谁。 无执收回手, 指尖在僧袍上轻轻拂过, 迈步跟上去。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女人拉开。 屋外的夕阳,像融化的金粉,泼洒进来, 将满室的昏暗与怨气,劈开一道刺眼的光口。 女人单薄佝偻着的背影, 立在光里,缓慢又坚定的走了出去, 无执紧随其后。 他们重新回到了那条死气沉沉的巷子里。 女人在前面走,无执在后面跟, 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最终, 回到空旷的广场上,那棵挂满血色“缚魂幡”的古槐树下。 阴风, 又开始在四周盘旋。 女人停在那片被血浸透的暗红土地前。 幡上的朱砂符文, 在夕阳余晖下, 像是活了过来,蜿蜒扭曲,状若泣血。 她缓缓地, 抬起手臂。那根因为过度瘦削而显得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招娣……” 女人的喉咙里,挤出干涩破碎的音节。 “娘来了。”空洞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麻木的像一缕无处可依的游魂,在古槐树下盘旋。 “你出来啊……” “招娣……出来见娘……”她哀伤的对着空无一物的土地,一遍又一遍,木然地重复着。 风卷起尘土,吹动她破烂的衣角,吹起无执身上一尘不染的僧袍。灰白与污秽,清净与绝望。 这里是王二牛口中,他女儿走失的地方,也是这个母亲,神智崩溃的起点。 无执的眼睫轻颤,视线追随着悲恸的母亲。 那张裂开的小女孩笑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能感受到拿女孩儿曾在这里焦灼的等待自己的母亲,但女孩儿的气息中还夹杂着一缕不属于她的气息。 耳旁阴风拂过,沉默许久的谢泽卿突然凑近道:“此地的怨气虽重,却少了最关键的一样东西。” “死气。”无执接话道。 “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若是横死于此,魂魄又被这缚魂幡拘住,此地的死气,足以让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但这里没有。”谢泽卿的语气,笃定无比。 无执点头,迈开长腿走到被血浸染过的土地前缓缓蹲下身。 灰白色的僧袍下摆,铺陈在污秽的泥土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捻起一撮暗红色的泥土放在鼻前仔细地闻了闻。 谢泽卿懒洋洋的声音,飘散在古槐树下死寂的空气里。 “你不觉得这个王二牛有点奇怪?” 无执修长的手指,依旧捻着那撮暗红色的泥土。泥土里,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和一股在王二牛家时,落到他脚边那布娃娃差不多的气息。 很淡,却真实存在过。 他将泥土碾碎,任其从指缝间滑落,神情淡淡,语气却渐冷回道:“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孩子。” 僧人的声音,如他这个人一样,清冷,平静,“若非爱妻心切,怕是不会来找我。” 古槐树上悬挂的“缚魂幡”,无风自动,猎猎作响!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仿佛一瞬间从暮夏跌入了寒冬。 一直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的王二牛,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惊恐地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对着他的后颈吹气。 “你们,可曾对她做了什么?” 无执起身问。 “我……我们……” 女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刚刚凝聚起的一丝清明,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猛地向后退去,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不是我!不是我!” “是孩子她爹!是他!是他听信了那个游方道士的话!” “他说招娣的命格,能旺家里的运!能让他发大财!还……还能再抱个儿子……” “他说只要用招娣做‘引子’,在这槐树下摆个阵,就能……就能……” 女人的话,颠三倒四,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但无执已经听明白了。 谢泽卿的魂体,已经凝实得近乎实体,他那双蕴着滔天怒火的凤眸,死死地剜着王二牛瘦弱的背影。 “此等不配为父之人,枉为人!朕当年若见,必将其凌迟处死,曝尸三日于城墙之上!” 鬼帝的声音里,是真真切切的杀意。他骂得咬牙切齿,只可惜,王二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所以,骂完后的谢泽卿,心头的火气,是半点儿也没消。 他扭过头,几乎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无执的肩上,语气里满是没好气的质问:“既知此人是个混球,我们为何还帮他?” “小师傅,你这普渡众生,也须得看看对方是人是狗吧?” 第32章 鬼帝的魂体,本是虚无,此刻却带上了实质的重量。 那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无执的肩头。 无执清瘦的身形,被谢泽卿这句话引得微微一顿。 他没有动,任由那道帝王之魂靠着,仿佛已习惯了这只大型“挂件”时不时的亲近。 风吹起他雪白的僧袍一角,与谢泽卿玄黑的衣袂纠缠在一起,一黑一白,一虚一实,在昏黄的暮色里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无执抬起淡漠与疏离的琉璃眸子。视线越过眼前虚无的空气,越过那些飘荡的“缚魂幡”,落在那个依旧在喃喃自语,悲恸欲绝的女人身上。 她像一座被风干的雕像,立在血色的土地上,在老槐树前一遍遍呼唤着女儿的名字。那是被生生撕裂了灵魂的母亲。 然后,他才侧过脸,对着耳边的空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平静地回答。 “他非人。” 顿了顿,无执的视线,落在了那个悲恸欲绝,神魂皆散的女人身上。 “她却是位母亲。” 我渡的,是她。 谢泽卿一愣,压在无执肩上的力道,不自觉地轻了些。 他看着无执清隽的侧脸,夕阳的光辉为那完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金,冲淡了僧人眉宇间天生的淡漠与疏离。 从光洁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那弧度清冷的薄唇。这张脸,仿佛不是凡尘俗世所能生养,而是昆仑山上,一块被冰雪雕琢了千年的玉。 可就是这样一双仿佛看破红尘,无悲无喜的眼眸里,此刻,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一个凡俗母亲,悲痛欲绝的渺小的身影。 谢泽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麻,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咳……” 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失态。语气依旧别扭,“既然你决意要管,那我们便快些。朕看着她这副模样,也心烦。” 无执轻叹一口气,走到翠兰面前。 她嘴中依旧在重复着念叨自己女儿的名字,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棵古槐,这片血地,和那个再也不会回应她的人。 “翠兰。” 女人的身体一僵,而后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落在了无执的脸上。 “看着贫僧。”无执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翠兰涣散的眼神,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地,重新凝聚起来。 疯狂与哀恸依旧在那双浑浊的眼底翻涌,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下去。 “回忆一下。在你转身去打油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他没有问孩子,没有问经过,只是问一个最简单的,最不容易触动情绪的画面。 翠兰听着无执的引导,歪着头略略回想。不一会儿,嘴唇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在与什么可怕的记忆抗争。 “别怕。” 无执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一根定海神针,牢牢地定住了她即将再次崩溃的神智。 “油……油铺子……”翠兰的牙齿在打颤,“俺……俺让招娣在树下等……” “招娣在树下,你走远后,有看到什么?”无执追问。 “俺回头……回头冲她摆了摆手……” 翠兰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她也跟俺摆手……她笑了……她还……” 记忆的闸门,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隙。 “她旁边……”翠兰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 “有东西!”像从翠兰喉咙最深处挤出的血,尖利,嘶哑,带着濒死的恐惧。 翠兰整个人猛地向后缩,像是要躲开什么无形的追捕,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所填满。 “招娣身边有东西!” 古槐树上,血色的缚魂幡,被阴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只鬼手在鼓掌。 无执灰白的僧袍在风中微微拂动,他像一尊于红尘万丈中岿然不动的玉像。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这份极致的冷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什么东西?离招娣多远?”无执追问。 翠兰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如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浮木,涣散的视线,死死地,锁在了无执的脸上。 “就在招娣旁边……”她的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俺看见了它……” 翠兰的呼吸,变得急促粗重。 “它没有脸……”像是陷入了最可怕的梦魇,声音又尖又细,“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她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像是要拨开什么看不见的浓雾。 “它是半透明的……” 这话,让一直看戏的谢泽卿凤眸微凝。 翠兰的手,颤抖着,在自己胸前的位置,胡乱地比划了一下。 “大概这么高。”声音带着哭腔。 无执盯着翠兰比划的高度,恰好是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踮起脚尖能够够到的地方。 阴风再次呼啸而过,卷起翠兰鬓边散乱的碎发。 “半透明……” 谢泽卿懒洋洋搭在无执肩上的下巴,蕴着千年星河的凤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冷厉。 “是魂体不稳,即将消散,却又被怨念强行束缚于世的冤魂,才会呈现出的状态。” 无执的视线,依旧牢牢地锁在翠兰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他继续追问:“你看到它时,它在做什么?” “它……它在笑!它对着俺笑!就在招娣的脸上!”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古槐树下所有的迷雾。 不是在旁边,而是在身上。 无执嘴唇紧紧抿起,目光里有微光闪动,他开口问:“既然你看到了,为什么还放心地将女儿留下,自己去打油?” 翠兰黯淡无光的眼痴痴地看着老槐树,痛苦地摇着头,任由眼眶里的眼泪在脸上肆意地留下,她抬手狠狠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悔恨道:“当时以为俺在河边洗衣服蹲久了,眼花了……” “小师傅,这可不是简单的孩童走失。” 谢泽卿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审判般的威严,“这是冤魂附体,夺舍为人!” 第26章 执念难消 话音落下的瞬间, 古槐树上那些血红的缚魂幡,抖动愈发得剧烈了,像是感应到了鬼帝的滔天怒火, 而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翠兰已经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嘴里只剩下无意义的“鬼”啊、“鬼”的音节,眼看又要陷入新一轮的癫狂。 无执上前一步,在那片被血浸染过的土地前, 再次蹲下身。 他没有去扶那个可怜在地的女人, 开口宽慰道:“她没有被鬼吃掉, 是被一个可怜的鬼祟暂时借走了身体。” 这句解释是一剂强效的镇定剂,瞬间注入了翠兰濒临崩溃的神经。 无执见女人的目光清明了些,他才起身, 灰白色的僧袍下摆,自污秽的地面上拂过, 目光投向了村子的深处,那片被暮色笼罩的, 更为幽暗的地方。 冤魂会带着宿主的身体,回到自己执念最深的地方。 他的视线, 直射那个从刚才起, 就一直缩在后面,脸色煞白, 一言不发的王二牛身上。 那双清透的, 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琉璃眸子, 静静地看着他,似能将人所有的肮脏心思,都照得一清二楚。 “现在, 该你说了。” 王二牛的腿肚子,筛糠似的抖了起来。豆大的冷汗,顺着他蜡黄的额角,滚滚而下,滴进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村东头,李婶儿家的那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王二牛猛地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 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确认那俊美得不像话的小师傅,问的竟然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而不是自家招娣,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哦哦哦!李婶儿家啊!” 王二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声音都利索了不少。 “那都是老一辈儿的事了,俺也是年轻那会儿,听村里老人说的。” 王二牛搓了搓手,讨好的语气继续道:“说是五九年那会儿,天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闹饥荒啊!” “人饿急了,啥事儿都干得出来。再说了那时候思想也落后,村里几个老人就凑一块儿合计,说是惹怒了雨神爷,得拿个女娃娃去祭天,才能求来雨水。” “后来被选上的,就是李婶儿他们家。” 王二牛咂了咂嘴,浑浊的眼睛里,竟也露出了一丝唏嘘。 “李婶儿家里,除了那个七八岁的女娃娃,还有一个才一两岁的男娃。” 第33章 “听说啊……”王二牛的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李婶儿之所以点头,是因为村里答应,只要她肯献出女儿,就给她五斤大米。” 五斤大米。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无执的呼吸略微停滞。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一个母亲卖掉亲生女儿的价码,竟然只是区区五斤大米,只够一家人苟活不到两月的口粮。 “可那时候饥荒啊!能有五斤大米那也是凑出来的。后来,李婶儿就心一横,带着她那个七八岁的女儿,来到了这棵老槐树下。她骗那女娃,说自己去村口买块儿花布,马上就回来接她……” 王二牛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那个一直瘫在地上,神情疯癫的婆娘翠兰,此刻竟停止了哭嚎。 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二牛。 阴风卷过,古槐树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一个等了六十年,也未能等来母亲的女孩,在绝望地哭泣。 谢泽卿的声音,贴着无执的耳廓,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了然的悲凉,“原来,你猜到附在招娣身上的,八成就是那个被亲娘用五斤大米,献祭的女娃娃。” 无执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已不言而喻。 那个被遗弃在古槐树下的女孩,没有等来买花布的娘,只等来了被活活献祭的绝望。 她的怨气,盘踞在此地数十年,最终,被一个同样被父亲嫌弃、被母亲“抛弃”在树下的孩子所吸引。 历史,以一种诡异而残忍的方式,重演了。 无执缓缓转身,视线越过王二牛,越过悲恸的翠兰,投向了村子东边,那片早已被夜色彻底吞噬的幽暗里。 “痴儿。” 清冷的两个字,不知是在说那个被献祭的女孩,还是在说那个为了五斤米,就舍弃了亲生骨肉的可悲的母亲。 无执的视线落回到那片被鲜血浸染,又被怨气笼罩了六十年的土地上。 一个母亲的谎言。 一个女儿的怨念。 在此地,盘踞了整整一个甲子。 “她的气息近了,我感觉到她就在附近。”谢泽卿突然开口,声音像一缕冰冷的丝线,缠绕在无执的耳廓上。 无执闻言,那双仿佛映着一池清寂月光的琉璃眸子,缓缓扫过四周,感受着周边磁场的变化。 风声,在耳边呼啸。 古槐树的枝叶,被吹得如同鬼影乱舞。 除了这些,再无他物。 “就在这棵树上!”谢泽卿提醒道。 无执的视线,重新落回那棵古槐树上。他缓缓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凭空凝出了一点光。 一点金色的,宛如尘埃般微渺的佛光,像一颗被投入幽暗深潭的石子。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冰雪消融的声响,在空气中响起。 以那点佛光为中心,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阴气,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灼热的口子! 在被佛光撕裂的阴气背后,那茂密的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的槐树华盖之上探出了一个头。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土布衫,面色青灰的小女孩的头。她倒挂在枝桠间,一双本该天真烂漫的眼睛里,盛满了积攒了六十年的,深入骨髓的怨毒与恨意! 那道目光,直勾勾地,射向佛光来源处。 无执的指尖! 瘦小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枯叶,毫无征兆地从数米高的树冠上,直直地坠落下来! “砰!”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她以一种诡异的,四肢着地的姿势,稳稳地落在了那片血浸过的土地上。 然后,猛地抬起头,怨毒的眼睛深深地剜了无执一眼。 紧接着,调转方向,以一种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疯狂地朝着村子深处奔逃而去。 “想跑?!” 谢泽卿瞬间回神,滔天的鬼气自身上勃发,几乎要凝成实质便要去追! “不必。” 无执却在此时,收回了手,指尖那点佛光,随之悄然隐去。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清冷的僧袍在风中微微拂动。 “为何不追?!” 谢泽卿的动作一滞,猛地回头,语气里满是不解,“此等怨魂,留于世间,必成大祸!更何况她还占着凡人的躯壳!” “她跑不掉。” 僧人的声音,淡得像一杯凉了的白水。 “她的执念,她的根,都在这里。” 话音落,无执不再看怨魂消失的方向,他转过身,清透无波的琉璃眸子,再次回到抖如筛糠的王二牛身上。 “村里,可有养了五年以上的黑狗?” 王二牛一个激灵,从巨大的惊惧中回过神,他愣愣地看着无执,浑浊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 “有!有!” 王二牛总算反应过来,疯狂点头,生怕怠慢了,这救命的活神仙就跑了。“俺堂哥家就有一条,那黑狗养了都快十年了!” “去带来。”无执言简意赅。 “好嘞!您等着!” 王二牛连滚带爬地就朝着村里跑去。 瘫软在地的翠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抱着膝,无声地流着泪,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棵槐树。 夜色,开始降临。 最后一点橘红的晚霞,被天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古槐树的影子,在地上被拉扯得如张牙舞爪的鬼怪。 周遭的温度,仿佛随着最后一片霞光的消逝,骤然降下了十度。 瘫坐在地的翠兰,牙齿不住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无执静静地伫立着,灰白色的僧袍下摆,在风中飘动。 不多时,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来了!” 王二牛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死死拽着一根粗麻绳。 绳子的另一头,是一条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大狼狗,体型几乎有半人高。 那黑狗龇着锋利的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咽,一双警惕的兽瞳,死死地盯着古槐树的方向,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显然是感知到了那非比寻常的阴邪之气。 在离古槐树还有十来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四只爪子死死地扒着地,不肯再上前一步。 “将它,拴在树上。” 无执开口,视线落在那条通灵的老狗身上。 “师傅,这……这狗不肯过去啊!”王二牛拽得脸都红了 无执缓步上前,他每走一步,周身清冷圣洁的气息,便浓郁一分,将周围的阴寒之气,都驱散了些许。 黑狗察觉到这个僧人并无恶意,虽然依旧保持着警惕,喉咙里的咆哮声却渐渐平息了下去。 无执蹲下身,与警惕的黑狗平视。 奇异的是,方才还焦躁不安的黑狗,在对上那双眼睛后,竟慢慢安静了下来。它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嗅了嗅。 无执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落在老黑狗的头顶。 黑狗喉咙里的呜咽声停了,主动用头,蹭了蹭无执的掌心。 王二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拴在树上。”无执站起身说道。 王二牛连忙上前,哆哆嗦嗦地将狗绳,拴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全黑了。 村子里零星亮起点点灯火。 “天黑了,要不……去俺家歇一晚?”王二牛搓着手,看着眼前这尊大神,小心翼翼地开口。 无执从僧袍的口袋里,摸出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 “咔哒。” 他按亮了屏幕。 微弱的手机光,驱散了周身一小片黑暗,也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 清俊的眉骨,挺直的鼻梁,以及一双在光线下流转着清辉的,淡漠而悲悯的眼。 一个圆润的,画风古朴的木鱼,占据了整个屏幕,“功德+1”。 无执将手机收起,颔首应了。 “大师,快,快请进!” 王二牛掏出钥匙,哆嗦着打开了防盗门,侧身让出一条路,脸上堆着谄媚的讨好。 王二牛指了指楼上,“大师,俺这就去给您收拾个房间!楼上的客房,被褥都是新换的,干净!” 他说着,就要拉着魂不守舍的翠兰上楼。 “不必麻烦。” 无执开口,视线落在黑色沙发上。 “贫僧今晚在这里歇息便可。” “啊?”王二牛连忙摆手,“这……这怎么行!让您睡沙发,俺……俺……” 王二牛看着无执“俺”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执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这里很好。” 眼前这位不似凡人的僧人,一身朴素的灰白僧袍,站在这间他努力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客厅,非但不显得寒酸,反而让周遭的一切,都沦为了粗俗不堪的背景板。 第34章 “那……那行!”王二牛再不敢多劝,点头如捣蒜,“大师您早点歇着,有啥事儿随时叫俺!” 说完,就搀着失魂落魄的翠兰,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 沉重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二人的背影最后消失在二楼的走廊尽头。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被关上了。 第27章 醍醐灌顶 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 在水泥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长方形的光斑。 光斑里,尘埃浮动, 如同无数游离的孤魂。 无执静静地站在光斑之中,月华如水,温柔披向他。 他身上的疲惫,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再清冷的月光也化不开。 “你打算在这站一宿?” 谢泽卿的声音, 在楼上房门关上后, 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 带着他惯有的调子。 此时他已显出身形,半透明的龙袍衣摆,在现代风格的客厅里, 显得格格不入。 无执经他提醒,回神转过身, 缓步走到沙发前坐下。 冰冷的,人造革的触感, 透过单薄的僧袍,贴上皮肤。 客厅里那台巨大的冰箱, 突然“嗡”地一声启动, 低沉的电流声,像是某种不知名巨兽的沉重呼吸。 无执在沙发前, 缓缓盘膝坐了下来, 背脊挺得笔直, 十分淡然地阖上了眼。 一副打算就此入定的姿态,长而卷的睫毛,在清冷的月光下, 投下一小片寂静的剪影。 然而,眼皮阖上的瞬间,黑暗并未带来宁静。 白日里压制怨魂,安抚生者所耗费的心神,此刻化作了千钧之重的疲惫,从四肢百骸深处,缓缓漫上来。 那句“五斤大米”,那个被献祭的女孩,那个抱着膝盖无声痛哭的母亲…… 一幕一幕,在无执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旋。 念头纷杂,心神不宁。 这是修行者的大忌。 无执试图默诵经文,将这些杂念摒除。 可眼前的黑暗,却渐渐扭曲成那棵古槐树张牙舞爪的影子。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翠兰压抑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挺得笔直的背脊,终是抵不过汹涌而来的倦意,渐渐松懈下来。 无执的头,无意识地歪向一边,靠在了冰冷的沙发靠背上。 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 “喂,秃……和尚。” 谢泽卿第一时间发现了无执的状态,立即飘了过来,悬停在沙发旁。 他的话,在垂眸看向沙发上熟睡去的人后,戛然而止。 那个阖着眼,眉眼间一片清寂的僧人,呼吸已经变得平稳而绵长。 他竟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谢泽卿蹙起眉俯下身,好奇地打量近在咫尺的睡颜。 月光为无执镀上霜白的清辉,将那本就清隽出尘的轮廓,勾勒得愈发不似凡人。 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小扇子般的阴影,鼻梁高挺,唇色极淡。 睡梦中的僧人卸下了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脆弱得像一件暴露在外的,完美无瑕的琉璃。 谢泽卿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那张完美的脸上一寸寸描摹着。 这和尚,皮相骨相,确实生得无可挑剔。 时间,在冰箱单调的嗡鸣声里,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 无执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面朝里侧,一只手,从僧袍的广袖中探了出来,毫无征兆地,一把抓住了谢泽卿没有凝实的衣角。 本在细细打量无执睡颜的谢泽卿,猛地被这个动作惊得僵住。 他缓缓下挪视线,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只节骨分明的手。 正惊疑不定间,却听见一声极轻的,梦呓般的呢喃。 一个模糊的,带着浓重鼻音的音节,从那两片淡色的薄唇间,轻轻溢出。 “妈妈……” 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呓语,从僧人淡色的唇间,溢了出来。 那腔调中带着一丝委屈,和浓得化不开的深藏的孺慕。 谢泽卿猛地抬头,他看向熟睡的无执。 平日里总是淡漠无波的脸上,此刻眉头微微蹙起,脸上带着的是孩童般无助时的才流露出的依赖。 他的手,此刻紧紧地抓着谢泽卿的衣角,仿佛那是能将他拽出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清冷出尘,看似早已斩断七情六欲,心如止水的出家人。 此刻,却在梦里,用一种近乎哽咽的,脆弱不堪的语调,寻找着自己的母亲。 谢泽卿那双金光凤纹的眼眸暗淡下去,逐渐变得无比复杂。 活了上千年,见惯了生死,看透了人心。 此刻,心脏的位置,却不轻不重地被撞了一下。 看着无执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睡颜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谢泽卿缓缓地,缓缓地,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任由熟睡的,孤独的和尚,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高大的身影,彻底笼罩下来,将冰冷的月光,连同这世间所有的恶意,都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天光,是一种冰冷的灰白色。 它穿过窗帘的缝隙,驱散了客厅里浓得化不开的墨,却带来了另一种死气沉沉的质感。 无执的眼睫,轻轻颤动。 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深海中,缓缓开始上浮。 后颈传来僵硬的酸痛,提醒着他昨夜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在这张人造革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接着,恢复的是触觉。 手心,攥着一片冰凉丝滑的布料,质感细腻,让才恢复浅薄意识的他,即刻意识到这绝非自己身上这件粗棉僧袍。 他攥得很紧。 无执的意识彻底清醒,长睫微颤后,忽然猛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凤眼微挑,薄唇噙着一丝促狭的,看好戏的笑意。 属于鬼帝的强大威压,被他收敛得干干净净,此刻的更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华贵公子。 然后,他听到了那道含着三分戏谑,七分看好戏的嗓音。 “醒了?” 谢泽卿就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睡得可好?朕守了一夜,辛苦得紧。” 英气逼人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无执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 他的手,正死死地,攥着对方玄色龙袍的一角。 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张扬龙纹,在他的指尖下,硌出清晰的触感。 昨夜梦中的零星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无执触电般,松开了手。 然而,耳根处却不受控制地,悄然漫上了一层极淡的薄红。 像上好的白瓷,被霞光无意间扫过,快得像一道错觉。 谢泽卿将这丝变化尽收眼底,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做什么梦了?” 谢泽卿兴致盎然地凑近了些,半透明的身影就差贴上无执的脸。 “又是皱眉,又是呓语,还抓着朕的衣角不放……” 他的话,没能说完。 无执已经站了起来。 无执一言不发,动作却行云流水,带着僧人特有的沉静。 一米八几的身高,让他瞬间在坐着仰头看他的鬼帝面前,有了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谢泽卿嘴角的弧度,微微一僵。 “非礼勿言。” 无执垂眸平静地开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抬起了手。 “啪”的一声轻响。 不算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柔的力道。 无执的手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谢泽卿的头顶上,然后拍了拍。 谢泽卿脸上的笑容,此刻完全僵住了。 “你……!” 他猛地抬头,一双凤目难以置信地瞪着无执。 无执的手掌温润干燥,一触即离,他面色无波地收回手。 唯有那一点从耳根蔓延开的薄红,尚未完全褪去,被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的,第一缕灰白晨光,捕捉个正着。 像雪地里,无意落下的一瓣桃花。 谢泽卿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双凤眼,越发睁大了几分,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竟敢……” “贫僧方才,是在为你灌顶。” 无执垂着眼,长而卷的睫毛覆下,将眼底所有的情绪,都藏进了那片静谧的阴影里。 他的声音,清冷如常,一本正经。 谢泽卿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呆坐在原地。 他抬手,摸了摸被拍过的地方。 灌顶? 给朕,一个千年鬼帝,灌顶? 这和尚的胆子,怕不是佛祖亲手捏的。 无执抬起眼帘,平静地与他对视,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得不染一丝杂质。 “你怨气萦心,杂念丛生,于消除身上怨灵有碍。” 第35章 他语气平淡,“方才一拍,可为你清心静气。” 无执不等谢泽卿反应,转身走向客厅角落的洗手间。 宽大僧袍下摆随着他离去的动作微微荡漾。 谢泽卿悬在原地,盯着无执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控制不住地越扬越高。 这俊俏小和尚,当真是…… “吱呀——” 楼上传来木质楼梯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是王二牛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盘踞在半空的鬼帝,身形瞬间淡去,化作一缕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的青烟。 无执从洗手间里走出。 冷水洗去他最后一丝睡意,细小的水珠在脸上划过,肤白胜雪,眉目清冽,唇色是雨后初绽的樱花。 他与蹑手蹑脚下楼的王二牛对上视线。 “大……大师!” 王二牛吓了一跳,立刻堆满讨好的笑。 “您醒啦?昨晚……睡得还好不?这沙发,是不是太硬了?” “甚好。” 无执神情淡漠疏离。 “大、大师……咱们,是不是该去看看那槐树……”王二牛声音发颤。 “走吧。”说完转身推门而出。 村道泥泞,被露水打湿。 越往老槐树走近,越能嗅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比昨夜更浓烈,更刺鼻。 王二牛刚想开口,就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从树根处传来。 他探头望去,吓得脸色煞白:“娘哎!” 黑狗侧卧在槐树下,一动不动。 身下是一滩尚未干涸的鲜血,将泥土染成深红色。 它身体冰冷僵硬,两只浑浊却温顺的眼睛,还睁着,看向远方某个虚无之处。 而“招娣”就坐在黑狗身旁,小小的人影蜷缩成团,低头舔舐自己的指尖。 沾满鲜血的小手,在晨光里格外瘆人!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土地上晕开斑驳暗红。 无执瞳孔紧缩,黑狗自古都能驱邪辟邪,本是为了在他们离开后,给回到古槐树的小女孩驱除身上的邪祟。 可…… 这怨灵的怨气竟如此深厚。 “阿弥陀佛。”无执眸底闪过不忍。 “招娣……”翠兰轻轻呼唤。 老槐树下的小女孩没有反应,机械地伸出舌尖,把最后一点残留在掌心里的血迹卷进口中。 “师傅,这是咋回事?”王二牛声音发颤,下意识往无执身后躲了一步,“俺家堂哥家的狗,可养了十年啊……” 无执语气罕见地沉重:“怨灵借壳,不择手段。” 翠兰哭得撕心裂肺,却怎么叫唤女儿都没用。 “招娣”依旧木然盯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小手,意犹未尽似的,用力嗅了嗅掌心残存的一丝腥甜味道,然后慢慢转过脸,对准众人露出诡异至极的笑容。 嘴角扯到耳根,两排乳牙被鲜血染红。 “招娣——” 翠兰瘫软下来,她扑过去想抱住女儿,刚伸手,就被“招娣”猛地盯住! 那是一双漆黑空洞,没有任何温度的小孩眼睛,此刻盛满了疯狂与怨毒,还有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狠厉与狡黠! “别碰她!”谢泽卿骤然现形,一把拽住翠兰后领,将她拖离数尺远。“你要命不要?” 鬼帝语气森冷,眉宇间藏不住几分焦急,“这孩子现在不是你女儿!” 第28章 另有隐情 王二牛和翠兰被突然出现的谢泽卿吓了一跳, 睁大着双眼,警惕着看了看谢泽卿后,又以询问的目光看向无执。 无执口念佛号, 神情自若解释道:“这位……也是前来帮忙的。” 王二牛的目光,惊恐地在无执和突然出现的谢泽卿之间来回打转。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男人,一身说不出料子的玄色古装,面容英挺,气势逼人。 不像鬼, 倒像是从哪部古装大片里走出来的帝王。可身上的压迫感, 比村口的老槐树还要骇人。 他是怎么出现的? 人总是对自己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 “大师……这位是?” 王二牛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无执的神情, 一如既往的平静。 “此人是僧的护法。” “护法?” 王二牛张大了嘴,显然没听懂。 翠兰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茫然地在无执和谢泽卿之间来回。 无执的视线, 始终未曾离开“招娣”。 晨曦的微光,没能驱散此地阴寒, 反而让小女孩身上缠绕的黑气,愈发清晰可见。 “咯咯……咯咯咯……” “招娣”喉咙里, 发出不属于孩童的,尖锐而诡异的笑声。 下一秒, 那具小小的身体, 以一种违背人体构造的扭曲姿态,从地上弹射而起! 直直扑向无执! 漆黑的, 没有一丝光亮的瞳孔里, 倒映出僧人清隽的身影。 “小心!” 谢泽卿低喝一声, 下意识就要上前。 然而,无执比他更快。 只见他僧袖一甩,不退反进, 迎着那道腥风踏出一步。 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灰白的残影。 一串色泽温润的菩提子佛珠,不知何时已滑入他的掌心。 修长白皙的手指,捻住佛珠的一端,手腕翻转。 “缚!” 一个清冷的字,从他淡色的唇间吐出。 那串佛珠,竟像有了生命一般,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缠上了“招娣”的手腕。 佛珠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却无比纯粹的金色佛光。 “啊——!” 凄厉的惨叫,从女孩的口中爆发! 仿佛被烙铁烫到般,她的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一股股黑气从她身上疯狂冒出,又被那圈佛光死死地压制回去。 小小的身体,“砰”地一声,重重摔回泥地里。 王二牛被这场面吓得六神无主,连连后退,险些跌坐在泥地。 无执琉璃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女孩身上两道纠缠不休的魂影,一道稚嫩脆弱,一道怨气滔天。如两根拧死的麻绳,强行撕扯,只会一同崩断。 “这等蹬鼻子上脸的东西,留着也是个祸害。” 无执皱眉答道:“强行剥离,宿主魂魄会受损。” “受损?”谢泽卿冷笑,凤眸里燃起森然杀意,“总好过被它当成玩物,最后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话落,磅礴的鬼气,自谢泽卿体内轰然爆发!带着君临天下的霸道,几乎要将这片小小的村庄,都压得粉碎。 鬼气自地面向前蔓延,目标明确地朝那小小身体聚拢而去。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 泥泞的地面上,覆上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霜。 原本还在“咯咯”怪笑的“招娣”,笑声戛然而止。 被佛珠束缚的“招娣”,也停止了挣扎,脸上露出极致的恐惧。 王二牛和翠兰二人,被这股气势压得喘不过气,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谢泽卿抬手,一缕比墨更黑的鬼气,缠绕升腾。 狭长的凤眸微眯,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小身躯,如同在看一只碍眼的虫豸。 “孽障,该散了。”漆黑鬼气化作一道离弦之箭,撕裂晨曦的薄雾,直取“招娣”的眉心! 这一击,足以将那怨灵连同这具小小的身体,一同碾为齑粉。 王二牛和翠兰的尖叫卡在喉咙,脸上血色尽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光,扑向自己的孩子。 太快了,快到连绝望都来不及浮现。 然而,就在那道黑光即将触碰到女孩额头的一刹那。 无执移动脚步,快得没有留下一丝残影。 他抬手,掌心朝外。 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自他掌心绽放。 僧袍翻飞,无风自动,像张开的翅膀将小女孩护在身后。 “嗡——”几不可闻的轻鸣。 金色的“卍”字佛印,凭空而现,在无执掌前旋转,足以让怨灵魂飞魄散的漆黑鬼气,撞上佛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没有光与暗的激烈冲撞。 霸道绝伦的帝王鬼气,像投入熔炉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被温暖的金光消融、净化。 刺骨的寒意退去。 “哇——” 被怨灵附身的女孩,竟发出一声属于孩童的,带着委屈与后怕的哭声。 谢泽卿抬着的手僵在半空,英俊的脸上,错愕,愤怒。 “秃驴!”几乎是咬着牙。 无执放下手,掌心的金光敛去。 他平静地回望,琉璃般的眸子里,是鬼帝那张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脸。 “为何阻朕?” “贫僧说过,强行剥离,宿主魂魄会受损。” 谢泽卿嗤笑,“那也比被这孽障当作战利品,啃食殆尽,最后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要好!” 他指着那棵老槐树,“这东西连黑狗都能杀,下一步,便是吸干这女娃娃。你此番动作只是救她一时。” 第36章 无执睫羽轻轻垂下,视线落在了那个正抱着膝盖,小声啜泣的女孩身上。 那哭声,不再是怨灵的假装,而是属于“招娣”这个小女孩,心底最真实的恐惧,对绝对力量的恐惧。 他没有与谢泽卿争辩。 在离女孩三步远的地方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他的视线,与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齐平。 “别怕。”无执开口,声音放得极轻。 那声音里的温柔,是他面对寺里那些小沙弥时,才会流露出的。 “招娣”抬起头,沾着血污和泪痕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恐和迷茫。 她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好看的大哥哥,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又怕得说不出来。 无执的目光,越过她,看向老槐树的根部。 那里的阴气,浓郁得几乎下一瞬就要漫出来。 无执伸手,轻轻按在已经僵硬死去的黑狗身上。 “阿弥陀佛。” 无执轻声念诵,掌心之下,那圈柔和的暖阳般金色佛光再度亮起,将黑狗冰冷的尸体,笼罩了起来。 萦绕在这周围,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金光中被一点点净化,消散。 无执做完这一切,收回手,重新看向已经停止哭泣,正呆呆看着他的小女孩。 他依旧单膝蹲地,仰起脸,看向身后那个还散发着凛冽寒气的鬼帝。 他开口,语气平静。 “杀生,是为罪孽。而救赎,方为正途。” 晨曦在此刻,穿透厚重的晨雾,一缕金色的阳光,落在无执的身上。 他的眉眼,本就美得如同神佛最完美的造物,此刻在这光芒的映衬下,更是慈悲而庄严,不容亵渎。 谢泽卿看着他,一时失神。 他忽然觉得,无执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琉璃眸子里,好像也盛着佛光。 周遭因谢泽卿而起的滔天杀意,被这道光寸寸净化。 无执重新面向蜷缩在老槐树下的“招娣”。 “你自己从她身体里出来。” 无执开口,视线微微偏移,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个依旧寒气逼人的鬼帝。 “再霸占此身作恶,他随时会让你魂飞魄散。” 这话,比任何佛法经文都管用。 被怨气包裹的小女孩,身子猛地哆嗦。 她脸上不属于孩童的怨毒与疯狂退潮般褪去,纯粹的恐惧瞬间爬满脸庞。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谢泽卿,又惊恐地瞥向一旁神情淡漠的无执。 空气中,谢泽卿散发的凛冽鬼气,与无执身上温和的佛光,竟然形成了微妙的,道不清说不明的一种平衡。 “我……我没有……”细若游丝,却沙哑古怪的声音,从女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显然不是“招娣”的声音。 谢泽卿冷哼,眉宇间的杀意未减分毫。 “巧言令色。” 他抬起的手,依旧萦绕着足以撕裂魂魄的黑气,蓄势待发。 无执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遭所有的杂音。 “让她说。” 谢泽卿周身的寒气一滞。 他盯着无执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在晨光下勾勒出清瘦坚韧的轮廓。 最终,谢泽卿不情不愿地“啧”声,缭绕在指尖的鬼气,稍稍收敛。 王二牛和翠兰,早已被这超出认知的一幕,震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们只能看着那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和尚,蹲在地上,耐心地与“招娣”对话。 得到默许,“招娣”体内的怨灵似乎鼓起了勇气。 她的小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指向一个人。 王二牛! 王二牛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失。 “是他!” “我……我一直在这树下……我看到他了……” “就是他,和一个穿着道士袍的人,在这里鬼鬼祟祟!” 道士? 无执的眼睫,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们……他们拿了一个布娃娃,娃娃身上……写着这个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招娣”急切地辩解,小小的身躯因为激动而颤抖。 “就是因为那个‘引子’,这个小姑娘每次靠近这棵树,身上的阳气就会变弱……” “我……我看到她阳气快散光了,我才……我才进去的……” “我只是想借她的身子,去找我娘……” 说到最后,那怨毒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委屈的呜咽。 “我没有伤害她!” 第29章 执念已消 整个场面, 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晨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刮在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上, 发出“沙沙”的轻响。 “招娣”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小的身子,慌不择路地,躲到了无执的身后。 那双沾满血污和泪痕的小手,下意识地, 想要抓住眼前这片唯一能带来安全感的灰白僧袍。 谢泽卿眉头狠狠一皱, 周身刚刚收敛的鬼气, 又有翻涌之势。 小女孩察觉到了那股凛冽的杀意,吓得又是一颤,伸出的小手僵在了半空。 她不敢再靠近, 只敢躲在无执投下的影子里,用细若蚊呐的声音, 委屈地辩解。 她的哭声渐渐变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迷茫。 无执垂眸看着她。 清俊出尘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那个布娃娃。” 他开口, “埋在何处?” “招娣”枯瘦的手指, 指向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根下。 “就在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片被阴影笼罩的泥土上。 晨光虽已普照, 但这棵百年老槐树的树冠过于繁茂, 投下的阴影浓重如墨。 王二牛的脸色, 比那片阴影还要难看。 “你胡说!” 他声色俱厉地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个小鬼头,血口喷人!” 翠兰看着还在狡辩的丈夫, 脸色沉了下去,拉开了些距离。 无执在那片阴湿的土地前,缓缓蹲下身。 洗得发白的僧袍,下摆沾染上了湿润的晨露与黑色的泥土。 没有工具,也没有丝毫犹豫。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伸向了地面。 “喂,秃……” 谢泽卿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眉头皱得能夹死飞虫。 他周身的鬼气微荡,似乎想用更直接的办法。 “朕帮你。” “不必。” 无执的声音清清冷冷,打断了他。 “这棵树下冤魂聚众,于你有害无益。” 谢泽卿周身的鬼气,又一次,乖觉得收敛了回去。 他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地看着,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无执修长的手指,毫无犹疑地插进冰冷潮湿的泥土里。 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垢,与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泥土被翻开的“簌簌”声。 枯枝与细小的石子被拨开,发出“窸窣”的轻响。 混杂着腐烂树叶与泥土的腥气,钻入鼻腔。 忽然,无执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柔软的织物。 他沉默地将那东西从土里挖了出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粗布娃娃。 娃娃的做工极为粗糙,用黑线歪歪扭扭地缝着头发,脸上笑容咧开的角度,在阴影下显得无比扭曲。 娃娃的胸口,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 上面用墨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无执的视线落在上面。 琉璃般的眸子,在晦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 那上面写的,果然是生辰八字。 他想起了昨日在王二牛家中,看见的那个布娃娃,和他手里的这个应该是一对。 王二牛看到布娃娃的瞬间,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无执站起身。 清晨的阳光,终于有几缕穿透了槐树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肩头。 他垂眸,看着瘫倒在地的王二牛,和一旁面如死灰,眼睛却无比怨恨盯着王二牛的翠兰。 无执的脸上,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 他随手将那沾满泥污的布娃娃,扔在了王二牛的面前。 布娃娃在湿泥上滚了一圈,那诡异的笑脸,正好对着王二牛惊恐万状的眼睛。 “啊!” 王二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蹭,仿佛那不是一个布娃娃,而是一条毒蛇。 谢泽卿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第37章 无执转身,面向那个躲在他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的“招娣”。 “贫僧可助你寻母。” “招娣”体内的怨灵,猛地抬起头,眼里尽是惊喜。 “但你须得先从她体内出来。” “招娣”闻言,激动地点点头,“我只想找到我妈妈,找到了立即出去!” 无执静默了一瞬,再次开口问道:“你的母亲,可是姓李?” 血污的小手,猛地抓住了无执的僧袍下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扯破。 “大师,你、你怎么知道?!”不再是恐惧,而是陡然升起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与希冀。 “你认识我妈妈?” 小女孩的魂体,紧紧贴着他。 无执转过身,清冷的目光投向还瘫在地,惊魂未定的王二牛。 谢泽卿的视线也随着他,不耐烦地从碍眼的小鬼,移到了那对夫妻身上。 被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压迫感的目光注视,王二牛一个激灵。 “王施主,那位李婶儿她……” “李、李婶儿?”王二牛像是被惊雷劈中,涣散的眼神瞬间清明了些许。他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却又腿软得使不上劲,模样狼狈至极。 “李婶儿,李婶儿她还在,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她……”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就是……她精神有些不正常。” “走吧。” “哎、哎。” 王二牛挣扎着从泥地里爬了起来。 “她家就在村东头!大师,还有这位……,俺这就带你们去!” 一行人穿过泥泞的村道,很快便来到了村东头。 无执步履平稳,素白的僧袍下摆,被一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力道之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浮木。 他能察觉到,身后小小的魂体,正因激动与期盼而微微颤抖。 走在身侧的谢泽卿,依旧板着那张英俊的脸,周遭的空气,都因他那不加掩饰的烦躁,冷冽了几分。 谢泽卿的视线,很难不落在那只抓着僧袍,染着污迹的小手上,他不善地停留了一瞬,凤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嫌弃。 倒不是嫌弃那污迹。 走在前面的王二牛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几人疑惑地看去,眼前是一座孤零零的砖瓦房。 锈迹斑斑的铁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随时都会倒塌。 院子里,水泥铺就的地面上,堆满了各种杂物。 烂掉的菜叶,破损的农具,还有一个缺了轮子的儿童三轮车,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败。 无执的视线,穿过这片狼藉,定格在了院子中央。 那里,放着一把老旧的竹椅。 一个老妇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乱糟糟地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的侧脸和佝偻干瘦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老妇人一动不动,怀中紧紧地抱着洗得泛黄的旧枕头,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那个……那个就是李婶儿。”王二牛的声音压得极低。 “妈妈……” 一声几乎揉碎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在无执身后响起。 那只攥着他僧袍的小手,骤然收紧。 院子中央,抱着枕头,如石像般的老妇人,花白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妈妈……” 院中的老妇人,听见了这声微弱的呼唤。 她转过身,动作僵硬,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双眼浑浊,没有焦距。 视线穿过了门口的几个人,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嘴唇不停地开合着,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听不真切。 可无执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个小小的魂体,在一瞬间僵住了。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极致的冰冷。 老妇人抱着泛黄的枕头,从竹椅上站了起来。 她动作迟缓,一步一步,朝着门口的方向挪过来。 随着她的靠近,那含混不清的呢喃,终于清晰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小浩……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糕……” 小浩,不是她的名字。 无执察觉到小鬼的情绪变化,用眼神询问王二牛。 王二牛咽了口唾沫,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解释道:“小浩是李婶儿子的名字。” “她闺女……就是这个……被献祭后不到半年,儿子染上天花,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无执身后那缕微弱的魂火,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怨与念,正在飞快地崩塌,消散。在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后,骤然黯淡了下去。 那是,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绝望。 原来,妈妈不是因为思念她才疯的。 原来,妈妈的心里,没有她的位置。 原来,她真的被母亲遗弃了。 小鬼不再发抖,不再哭泣,也不再看自己的母亲 她转过小小的头颅,视线越过了所有人,看向还瘫在不远处,倚着树干的翠兰。 小鬼的眼中,没有了怨毒。 只剩下了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羡慕。 这个叫“招娣”的女孩,有一个会为了她,不顾一切的妈妈。而她的妈妈,已经只记得她的弟弟了。 攥着无执衣摆的小手,终于松开。 无执垂眸,灰白的僧袍下摆,被血污和泪痕染脏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一缕比晨雾更淡的青烟,从“招娣”的身体里,袅袅升起。 那青烟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瘦弱的小女孩模样。 她的脸上不再怨毒,不再疯狂。 那张小脸上,只剩下看透一切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她对着无执,深深地弯下了腰。 然后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抱着枕头,依旧在声声呼唤着“小浩”的,疯癫的母亲。 眼中,再没有一丝波澜。 无执抬起,柔和的金色光晕,自他掌心绽放。 “前尘旧梦,皆为泡影,放下执念,往生极乐。” 梵音阵阵,金光如莲。 小女孩的魂体,被金光笼罩,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她的脸上是解脱般安详的微笑。 魂体化作万千光点,如夏夜的萤火,绚烂一瞬,便彻底消散在了晨曦之中。 谢泽卿安静立在一旁,狭长的凤眸注视着无执。 这和尚眉眼低垂,神情淡漠,仿佛刚刚超度的,只是路边一朵无足轻重的花。 可谢泽卿却觉得,那双总是无波无澜,映着天上星辰般琉璃的眸子里,分明沉淀着一丝极淡的,几乎要被晨光揉碎的哀伤。 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 是在见证了注定的悲剧后,无声的叹息。 谢泽卿活了太久,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伪善,也见过太多故作慈悲的嘴脸。 可眼前这个和尚,不一样。 他的哀伤是真实的,如同他周身那股不染尘埃的干净气息一样,真实得让人生不出半点质疑。 第30章 母亲抉择 “哇——” 响亮的哭声, 将所有人的神思都拉了回来。 真正的招娣,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她放声大哭,哭声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委屈和恐惧。 一直无力地倚靠在远处树干上, 面如死灰的翠兰,在听到这声哭喊的瞬间,身体里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 朝着女儿的方向冲了过去! 那速度, 快得一点也不像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妇人。 “招娣!我的招娣!” 翠兰一把将扑在她怀里,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搂得更紧。 她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女孩面前,警惕地将后背留给了不远处的丈夫。 “不怕, 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里……”她一边抖着声音安抚, 一边用布满薄茧的手,胡乱地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泪痕与污迹。 那动作, 温柔到了极点。 无执的视线,从这对相拥的母女身上移开, 扫向还愣在原地的男人。 憨厚朴实的脸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完全浮现,一丝来不及掩饰的, 浓重的失望, 便已如阴云般掠过他的眼底。 虽只有一瞬, 快得如同错觉,却被无执看得清清楚楚。 无执琉璃般的眸子,在那一刻, 仿佛被冰水浸过,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也消散殆尽。 他想起了那个消散的小鬼。 也想起了,在寺中后院,那些同样因为各种原因被父母遗弃,围着他叫“师父”的小沙弥们。 原来世间的悲欢,从不相通。 所谓的亲情,在某些人眼中,竟真的可以明码标价,轻如鸿毛。 第38章 站在他身侧的谢泽卿,敏锐地捕捉到无执周身气息的微小变化。 视线顺着无执的目光望去,正好将王二牛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晦暗尽收眼底。 身为帝王,阅人无数。 只一眼,便洞悉了那失望背后,所有肮脏、自私的算计。 “你可曾后悔?” 无执清冷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了鬼帝探究的视线。 那双眸子,干净,剔透,像一片无风的湖。 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哀伤。 只剩下,一片亘古不变的,慈悲的虚无。 “贫僧渡的是魂,救的是命。” 他开口,声音平淡如水,却字字清晰。 “至于人心……” 无执微微一顿,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头,再次落向远处那个抱着女儿,如同一只护崽母兽般的翠兰身上。 “从不由我。” 话音落下。 翠兰突然抱着女儿,“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泥地里。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腿。 “大师!大师!”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砰,砰。 每一声,都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 怀里的小女孩被颠簸得止住了哭,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无执伸出手,却并未去扶。 “不必如此。” 翠兰抬起头,满是泪痕与泥污的脸上,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大师,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的女儿……” 她哽咽着,视线刀子一样剜向自己的丈夫。 “王二牛。”她一字一顿道,“我们,离婚吧。” 王二牛闻言如遭雷劈,整个人僵住,满眼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你疯了?!” “我没疯!”翠兰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我以前是疯了!才会信了你的鬼话,才会以为给女儿取名‘招娣’,你就能把她当个人看!” “你这个疯婆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王二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冲上来,想去拉扯翠兰。 王二牛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恼羞成怒的劲风,眼看就要扇到翠兰的脸上! 翠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依旧死死地将女儿护在怀里,脊背挺得笔直。 王二牛高高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他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一层死人般的青白。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滚落。 源于生物本能的,极致的恐惧。 一股无形的、森然的寒意,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水,从王二牛的脊椎骨,瞬间灌顶而下。 那只蒲扇般的大手,距离翠兰的脸颊,不过寸许却像是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谢泽卿淡淡扫他一眼。 轻蔑,冰冷,和在看一只脚下微不足道的蝼蚁没有区别。 无执迈开步子,走到王二牛面前。 随着他的靠近,那股几乎要将王二牛碾碎的恐怖威压,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王二牛顿觉浑身一松,整个人像一滩烂泥,彻底瘫软在地。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失而复得的空气。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 只看到一双洗得干净的僧鞋,停在了他的视线里。 “那个道士。” “是谁?” 王二牛猛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洞悉一切,清澈的眼眸。 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谎言、狡辩、伪装,都变得无所遁形。 王二牛的心理防线,在经历过极致的恐惧和此刻的审视后,彻底崩溃。 “我……我说……我全都说……” 半年前,一个自称“青云子”的游方道士路过村子,得了王二牛家媳妇一口水喝,便“好心”给他指了条“明路”。 说他家女儿招娣,命格克父,乃是破家之相。 唯有用她的命,在这棵通灵的百年老槐树下,设下一个“替身转运阵”,献祭给山鬼,方能为王家换来一个男丁,改变穷困潦倒的命数。 “……他说……他说只要招娣没了,我很快就能有个大胖儿子……” “那道士长什么样?”无执继续问道。 王二牛摇了摇头,“没看清。” “那道士身上披了件宽大的黑袍,兜帽深垂把脸都盖住了。” 话落,无执与谢泽卿双目对视。 王二牛的描述不像是平常道士的打扮,更像在兰若大剧院看到的那群巫祝! 翠兰看也没看身前的变故,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女儿,低下头,用脸颊轻蹭女儿冰凉的小脸。 “妞妞,不怕,妈妈在。” 她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抬起头,再次看向无执,目光坚定。 “大师,我要带女儿回我娘家。我也不让她再叫‘招娣’了。我的女儿,她不欠谁一个弟弟,她就是她自己,她该有自己的名字。” 无执看着眼前决绝的脸,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好。” 只一个字,却给了翠兰无穷的力量。她对着无执,露出失去女儿这么多天以来,劫后余生的,挣脱枷锁后,发自内心灿烂的笑容。 翠兰感激地看了眼谢泽卿,随即抱紧了女儿,对无执道:“大师,我们……我们现在就走。” 她怕多留一刻,这个男人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无执安抚道:“我们陪你回去收拾东西。” 翠兰含着泪,用力点头,抱着女儿起身。 王二牛在谢泽卿如影随形的威压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翠兰紧紧抱着怀里不再哭闹的女儿,小女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走在母亲身侧,长得极好的和尚。 从昨天,到今晨奔波,无执滴水未进,粒米未沾,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眼前景物,出现细微重影。 到达二层小楼。 翠兰拉着女儿的手,径直走向二楼飞快地收拾着本就不多的衣物。 王二牛像个游魂,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几次想冲进去,在触及门口那道冰冷视线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谢泽卿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足以让任何宵小之辈望而却步。 无执朝皮革沙发,迈步走过去坐下。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彻底松懈。 疲惫从四肢百骸深处,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将他的意识吞没。世界开始晃动,耳边的声响,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冰冷的人造皮革,透过单薄的僧袍,将寒意传到无执的肌肤上。眼皮重若千斤。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无执看到谢泽卿朝他快步走来。 那抹玄色身影,化作一道残影。 在无执的身体彻底滑落沙发前,一双冰冷但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谢泽卿的脸色沉如寒潭。 他单膝跪地,轻轻调整怀中人的姿势,让无执能更安稳地靠在肩上。 “无执?” 谢泽卿试探性地唤道,声音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 素来清冷,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脸上,此刻血色尽褪,只余一片苍白。 长而密的眼睫,蝶翼般安静垂落,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玉器。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无执凭着本能伸出手,死死地攥住身边那片熟悉的,带着一丝龙涎香的衣角。 谢泽卿垂眸,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鬼气特有的阴寒,轻轻探上无执的颈侧。 脉搏微弱,几不可闻。 “……冷。” 昏沉中,无执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吐出模糊的音节。 无执像坠入了一片冰冷的海,意识被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疲惫包裹,不断下沉,下沉…… 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那股托着他的,森冷但坚实的力量。 很矛盾的感觉。 像在数九寒天里,抱住了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 冷得刺骨,却又是唯一的浮木。 谢泽卿的心,猛地揪起。 他下意识地收敛鬼气,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 凤眸眼底是连阴司都要为之震颤的业火。 因这怒气,一股浓郁如墨的阴气就要自谢泽卿体内爆发,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束缚在周身三尺之内。 阴气并未外泄伤人,凝练成精纯至极的能量,被龙气包裹着。 谢泽卿修长的手指覆上无执光洁的额头。 冰冷触感,通过肌肤相触,源源不断地渡入那具身体里。 “滋啦!” 客厅顶上的白炽灯,发出刺耳的电流爆鸣,猛地闪烁起来! 忽明忽暗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扭曲,如挣扎的鬼影。 就在此时,一直畏缩在角落的王二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第39章 他见那煞神般的男人,所有心神都系在小和尚身上,脚下悄悄挪动。 “再动一步,朕便让你神魂俱灭。” 冰冷刺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仿佛九幽之下的寒冰,直直闯进王二牛的脑海。 第31章 安然回寺 王二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甚至没看清那煞神是如何出手的,只觉得脖颈一凉,一柄无形的刀已架在他的命脉上。 谢泽卿头也未回, 那双金色的凤眸,死死锁在无执苍白的脸上,明明做着凶煞的事,那双眸中竟无半点狠厉。 二楼,翠兰收拾东西的动静停了下来。她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 牵着女儿, 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大师他……”看见在沙发上睡着的无执, 翠兰担忧地开口。 王二牛刚从谢泽卿的威压下喘过气,眼中闪过怨毒与不甘,目光扫过沙发上的人。 “报应……”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未及说完, 便被一股如山的压力当头压下,双腿一软, “扑通”跪倒在地。 鬼帝的威严,岂是凡人可以挑衅。 谢泽卿的视线如利剑般钉在他身上, “管好你的嘴。” “再让朕听到半句不敬之言……”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 “朕会让你亲身体会, 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恐惧无声蔓延, 如无数冰冷的钢针扎进每个毛孔。王二牛眼球凸出, 惊骇到极致。 谢泽卿懒得再多看一眼。 他睥睨众生的凤眸落回沙发上那张苍白的睡颜, 足以冻裂山河的杀意,在触及无执安静的眉眼时,悄然消融。 时间仿佛在他身边凝固。 而沉入黑暗的无执, 正坠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梦。 冷。 刺骨的、无孔不入的冷。 他仿佛又回到被遗弃的那个冬天,孤身站在寺庙厚重的朱漆门外。 风雪如刀割在脸上。“妈妈……”一声无助的呢喃,消散在风里。 没有回应。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黑暗吞噬时,一缕奇异的暖意,忽然从他紧握的指尖传来。 像冬日禅房里,透过窗格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 无执用尽全力抓住这唯一的热源——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他的意识在一片严寒中被强行唤醒,仿佛沉在深不见底的冰湖,四肢百骸僵硬麻木。 一股力量正从额头涌入,驱散他体内盘踞的死寂。 无执缓缓睁眼。 眼皮沉重如黏连,他费力掀开一道缝隙。睫毛上仿佛凝着寒霜,视野模糊。 唯一清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英俊却极具攻击性,眉眼间戾气与焦灼交织。 离得极近。 凤眸狭长,眼尾微挑,瞳底金色龙纹倒映着无执苍白的脸。 近到能感觉到对方微凉带鬼气的呼吸,若有似无拂过脸颊。 谢泽卿显然没料到他会此刻醒来,睥睨众生的凤眸中闪过一丝惊愕。 下一秒,那张俊脸猛地向后撤开。 “谢泽卿……”无执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干涩。 “醒了?”谢泽卿嗓音紧绷,随即恢复惯有的语调,“再不醒,朕……就把你扔在这儿喂老鼠。” 无执对他的威胁不以为意,目光投向天花板上明明灭灭的白炽灯,一切仿佛被罩上一层滤镜。 空气中残留着谢泽卿方才爆发的阴冷威压,即便收敛,依旧让客厅如冰窖。 无执了然。 胃里空空,发出无声抗议。他试图撑起身,却牵动全身酸软无力。 还未坐稳,一阵剧烈眩晕袭来,眼前再度发黑。 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逞什么能。” 无执借力靠回沙发背,抬眸环顾。 翠兰牵着女儿、背着旧背包站在不远处,一脸担忧。角落里,王二牛如被恐惧钉死的雕塑跪在地上,冷汗浸衣,瞳孔涣散。 谢泽卿一手虚扶无执,周身凛冽鬼气虽收敛,仍将这方寸之地化为森罗鬼域。他凤眸中的金色龙纹在闪烁光线下流淌着暗芒,焦灼未褪。 无执抬起清澈的美目,静静望向头顶挣扎的白炽灯,轻声开口:“灯,要坏了。” 谢泽卿一怔。 无执的睫毛很长,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格外吸引人。他侧过脸,毫无血色的俊美面容,在鬼帝的威压和闪烁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神佛般的圣洁。 “此物若是损坏,我们需照价赔偿。” “本寺,经费短缺。” 谢泽卿差点当场表演一个鬼帝的自我超度。 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从无执腹中传出。 空气瞬间凝固。 谢泽卿所有气焰,都在这一声中熄灭,化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翠兰端水走来,“大师,喝点温水吧。” 无执接过水杯,“多谢施主。” “大师,您没事吧?”翠兰小心地问,视线在他与谢泽卿之间游移,“刚才这位先生说‘朕’……我还以为……”她没敢说下去。 无执语气平静:“他爱玩角色扮演,刚才是中二病犯了。”说罢若无其事地将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干涸稍解。 递还空杯时,他已恢复清冷出尘:“我们走吧。” “谢谢大师,谢谢……”翠兰连声道谢,拉着女儿的手又紧了紧,眼眶里似有热泪即将夺眶而出。 一行人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谢泽卿走在最后,在关上门的前一刻,金色凤冷冷扫过跪地的王二牛,无声警告。 “咔哒”一声,门合上了,将一切罪恶隔绝。 - 去往村口的路,阳光正好。 土路两旁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 翠兰抱着女儿,千恩万谢,眼里闪烁着光,“大师,等俺安顿好了,一定去寺里上香。” 妞妞牵着妈妈的衣角,仰起小脸,对着无执露出怯生生的笑。 树下停着无执的小电驴。他跨坐上去,插钥轻拧,电车“嗡”的一声轻响,打破寂静。 谢泽卿飘在他身后,玄色衣袂在风中无声翻飞,如化不开的浓墨。那张俊脸上写满不悦。 无执唇角微勾,稍纵即逝。 谢泽卿看着无执的背影,心头莫名的烦躁再次涌了上来。 他迈开长腿,动作僵硬地跨坐在后座上。 车身因阴气猛沉,剧烈晃动。无执随之轻晃,下意识撑住车头。 “何为……中二病?”谢泽卿冷不丁贴耳问。 无执的睫毛,轻轻颤动。 “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存在。” 谢泽卿了然“哦”了一声,似觉贴切:“朕,确实如此!” 破旧的山门,遥遥在望。 无执将小电驴停在院内,拔下钥匙。 扫落叶的小沙弥们眼睛一亮,围拢上来:“无执师父回来啦!”“师父吃饭了吗?厨房留了馒头。” 无执眼底的冷峭淡去,伸手轻轻理了理小沙弥跑歪的僧帽。 “功课做完了?” “做完啦!” “去吧,天凉,别在外面待久了。” 小沙弥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廊道远去,最终消散。 沉重古老的寂静重新笼罩庭院。 无执抬眼瞧了瞧那几处还未修缮的房顶,轻轻叹气,迈开步子往香积厨去。腹中空空如也的饥饿感,正一阵阵地翻涌上来。 厨房狭小而空荡,却被无纳收拾的很整洁。 一盏昏黄的节能灯,洒下吝啬而苍白的光,照着那磨损得露出木纹的台面。 无执拉开木食橱,里面一个白面馒头,一碗白米粥。粥尚温,米粒烂熟,入喉熨帖。 他端碗小口喝着。 谢泽卿飘在一旁环胸盯着,素来睥睨的脸上神色复杂。这秃驴弱如瓷器,又倔如顽石。 一碗粥很快见底。无执洗净碗放回橱柜,苍白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他转身正对谢泽卿探究的目光。“看什么?”嗓音因进食带着清哑。 “看你还能不能活。”谢泽卿冷哼别脸。 “死不了。”无执淡淡道。 话音刚落—— “轰隆!”闷雷炸响,震得香积厨老窗嗡鸣。 天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微风化作狂风,卷叶拍窗。 “啪嗒、啪嗒……”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密集急促。 厨房昏灯闪烁两下,光线变得愈发微弱。 山风带着湿土腥气,从窗缝疯狂涌入。 “天有异象。” 谢泽卿飘在半空,蹙眉望窗,神情如帝临天灾。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暴。” 无执平静回应,反倒显得谢泽卿大惊小怪。 谢泽卿:“……” “哐当——哗啦!” 一声更加刺耳的巨响混着瓦片碎裂与木头断裂的声响,猛地从寺庙前院传来! 第40章 无执快步走向窗边。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只见庭院里梧桐树的枝叶在狂风中如鬼影般乱舞。 瓢泼大雨像是天河决堤,从漆黑的夜空倾泻而下。 而正对大雄宝殿的古旧青瓦屋顶上,赫然破开一个狰狞的大洞。 那破碎声,像一把钝刀,狠狠楔入寺庙死寂的心脏。 无执清瘦的身影一顿,随即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朝外走。 “喂,秃驴!”谢泽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无执脚步未停,推开香积厨吱呀作响的木门。 “轰——!” 狂风裹挟冰冷的雨水瞬间扑来。 雨幕如织,将天地缝合成一片混沌的灰。 无执单薄的僧袍被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癯挺拔的轮廓。他抬眼望向大雄宝殿的方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出一片狼藉。 雨水顷刻浸透僧鞋,寒意如蛇上爬。 庭院石板路湿滑不堪,积水混着泥沙在昏光下泛着油光。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 无执走到大雄宝殿重新粉刷过的朱漆木门前,用力推开。 “吱呀——” 殿内,比殿外更加昏暗。 唯一的光来自屋顶破洞,一道灰白雨柱直泻而下,浇在正中央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上。 那双本应慈悲俯视众生的眼,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冰冷的雨水混着瓦砾的碎屑,已经在大雄宝殿的正中央,积起了一小摊浑浊的水洼。 “滴答……滴答……” 水珠,正顺着三世佛金身的面颊,蜿蜒滑落。 未干的金粉被冲下,留下一片斑驳。 “你的佛,在哭。” 谢泽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 -----------------------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多多评论呀[红心][红心] 第32章 屋顶漏了 无执的脚步, 在门槛前停住。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波澜。 良久。 他的视线从佛像被雨水打湿的脸,移到自己空无一物, 还沾着泥水的掌心。然后用一种平淡的,就像陈述事实的语气开口:“得修。” 谢泽卿一脸无语。 “修?拿什么修?拿你那部能敲出功德的手机吗?” 无执侧目看他一眼,眼神淡如结霜的湖面:“不用手机。” 他转身,走向大殿一角的杂物间。 “那用什么?你凭空变出来?”谢泽卿不依不饶地跟上。 无执没有回答。 他拉开木门,从角落里翻出两个红色塑料水桶和一个磕掉瓷的白色搪瓷脸盆, 将它们精准摆放在雨水落下的位置。 “滴答……咚……滴答……” 雨水砸进容器的声音清脆突兀, 打破殿内压抑的寂静, 却又像为这份破败敲响更清晰的丧钟。 无执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水桶里慢慢积起的水面。 雨水还在不停地从佛像身上流淌而下。 雨,下了一整夜。 桶里的水, 满了又倒,倒了又满。 无执站在大殿内, 一夜未眠。 他静静地听着雨声,望着从破洞透进来的微弱夜光。 谢泽卿陪着他, 第一次,整夜没有开口。 他静静地飘在无执身边, 像一尊沉默的, 只为无执一人而存在的守护神。 天,终于亮了。 雨势渐歇, 只剩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无执回到禅房, 从床头暗格取出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袋, 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破旧书桌上。 “哗啦啦……” 几枚硬币和皱巴巴的纸币滚落出来——五十、二十、十块、五块……还有一堆一元的硬币。 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这是他这几个月帮山下村民看风水、择吉日攒下的全部积蓄。 无执修长的手指将钱一张张抚平、码齐。他久久凝视着那叠钱,一动不动。 修缮大殿屋顶, 至少需要三千。 这三百块,杯水车薪。 他收回视线,拿起桌角那部手机。 解锁。 屏保上电子木鱼悬浮着,旁边飘过一行小字:“功德+1”。 无执面无表情地划开屏幕,点开那个被他命名为“功德箱”的蓝色支付软件。一串冰冷数字亮起: 余额:1352.1元。 这是他手机里所有的钱。 无执想起王德发那晚硬塞进功德箱的一千块香火钱。全部加起来,总计:2679.6元。 他放下手机,清澈如琉璃的眸子映着窗外灰败的天光。 “滴答……滴答……” 大殿方向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像在为这座寺庙的贫穷数着拍子。 半晌。 半晌,无执重新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停在一个名字上: 李伯。 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 听筒里,传来冗长而单调的等待音。 电话终于被接通,传来的却是女声——李伯的妻子。 “李伯母,是我,无执。”他的声音很轻,却稳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是、是无执师父啊。”女人的声音沙哑,“您找我们家老李有事吗?” “嗯,想问问李伯,最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人家。”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只剩女人压抑的呼吸声。 无执静静地等着,没有催促。 良久,女人才带着泣音断断续续道:“无执师父……我们家老李……他病了……” “前天还好好的,昨天夜里突然就倒下了,现在还没醒来……” 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听筒蔓延过来。 无执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客气地表达关心后,挂断了电话。 禅房重归死寂。 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 破旧木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像永远不会放晴。 无执静静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玉雕。 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眸子却比窗外天色更沉。 半晌,他拿起手机,指尖划过屏幕,点开一个图标。 app界面极其简陋,图标是一枚半黑半白的铜钱,透着一股古怪。 登录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行小字浮动:【心诚则入】。 无执指尖轻点。空白界面瞬间被无数信息流刷满——一个极为小众的匿名委托论坛。 【直播凶宅探险,求高人远程护法,价钱好商量】 【高价收购百年雷击木,品相好可加钱】 【城西工厂半夜有异响,求组队探查,怂人勿扰】 无执修长的手指不疾不徐地滑动屏幕。 谢泽卿凑过来,金色凤眸里满是好奇:“这是何物?你们此朝代的布告栏?” 无执的指尖停住了。 屏幕上,一条加粗标红的委托标题刺入眼帘: 【滨城,高价急聘,救独子性命!】 发帖人是滨城富商。独子半月前从一场私人拍卖会上得来一只古玉镯,戴上后再也取不下来。 自此一天比一天虚弱,夜夜梦魇,精神萎靡,如今已水米不进,卧床不起,全靠营养液吊命。国内外名医束手无策。 帖子下方,附着一张照片。 一只十七八岁少年苍白纤细的手腕,箍着一只浓绿得发黑的玉镯。 玉镯表面刻着繁复扭曲的纹路,细看似有无数痛苦哀嚎的人脸纠缠盘踞。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玉镯不像是戴上去的,倒像从少年血肉里长出来一般。玉镯与皮肤连接处皮肉外翻,呈不祥的青黑色,蔓延出蛛网般的血丝,深深扎根进手腕。 整张照片邪气森森。 禅房内的寂静被照片上无声的邪气搅得粘稠。 无执身侧,谢泽卿的虚影陡然凝实。“哼,孤倒要看看是何方邪物,敢如此作祟!” 他的声音淬着冰,睥睨天下的金色凤眸锁住屏幕上诡异的玉镯,眉心蹙起。 属于鬼帝的威压不自觉外泄,连角落积尘都似被震慑。 无执却如一株生长在九幽绝地的雪莲,对这股令万鬼臣服的气息毫无所觉。他握着手机,认真地将页面下划。 帖子最下方,猩红字体标着一行数字: 酬金:三百万。 无执眸中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波澜。 他抬眼,目光穿透破旧木窗,望向大殿方向。 “滴答……滴答……” 规律的,恼人的滴水声像一柄小锤,不轻不重敲击在他心头。 无执收回视线,苍白的唇瓣轻抿。 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最终,他的拇指在屏幕右下角的“接取”二字上轻轻一点。 没有任何酷炫的特效,帖子瞬间从信息流中消失。 血色小字浮现: 第41章 【契约已立,生死自负】 屏幕上弹出一个简洁的对话框: 【请尽快与委托人联系。】 手机“叮咚”一声,收到一条短信: 【滨城市xx华府,第x幢。联系电话xxxxxxxxxx】 无执收起手机,站起身。 “就这么应了?” 谢泽卿的声音里透着错愕。 “此物邪性得很,隔着这劳什子的‘屏幕’,朕都能察觉到一丝不详来。” 无执抬眼,清澈的眸子仿佛能倒映人心深处,只简单应了一声:“嗯。” 月光透过破旧窗纸落在他身上,最简单的灰色僧袍,竟比华美锦缎更显风骨。 皮肤在月色下白得近乎透明,眉眼如画,鼻梁高挺,唇色极淡,组合成一张慈悲又疏离的面容。 “你……你当真要去?” 谢泽卿看着他准备出门,眉头紧锁。他自然不愿无执冒险,奈何自己在钱财上帮不上忙,心中郁结。 “契约已立。”无执语气平淡。 谢泽卿一时语塞,“你就为了那三百……” 话卡在喉咙里,他想起单位是“万”。跟着无执这些时日,他已弄清这个朝代的货币价值,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半晌,谢泽卿重拾威严,重重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罢了罢了。” 他一甩袖袍,虚影跟在无执身后,语气带着几分自暴自弃,“朕且随你走一趟,倒要看看是何方邪物如此猖狂。朕可申明,绝非担心你这秃驴。若那邪物不识好歹,朕便让它知晓何为魂飞魄散!” 无执没有回头,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弯,弧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知道了。” 他默默锁上手机,屏幕暗下去的最后一瞬,屏保亮起: 一只金灿灿的电子木鱼,旁边一行小字: 【功德+1】 夜,更深了。 禅房恢复寂静,窗外秋虫不知疲倦地嘶鸣。 无执重新点亮手机屏幕。 微弱的光映照出他线条流畅而冷冽的侧脸。 他熟练地打开“铁路12306”。 “此为何物?”谢泽卿的虚影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屏幕上飞速划过的地名和数字。 “订票。” 滨城,隔壁市。 高铁,一小时二十三分。 无执订了明日最早的一班车。 早上八点十五分。 支付页面弹出,无执盯着“余额不足”的红色提示,陷入了沉默几秒。 他切换软件,从另一个几乎见底的账户里,将最后几百块转了过来。 【支付成功】 四个绿色的字,在漆黑的房间里,映亮无执平静无波的眼眸。 “高铁?” 谢泽卿的虚影在他身侧凝聚,好奇地盯着屏幕。 “是驿站吗?那里的马能否比得过朕的汗血宝马?” “嗯。” 无执应声,将手机放到枕边充电。 “有多快?” 鬼帝陛下显然对这个新词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无执想了想,极为认真的语气回答: “日行,数千近万公里。” 谢泽卿的金色凤眸微微睁大,随即不屑地“哼”声。 “你们这个朝代的皇帝,竟有如此大能?!” 无执点头,“我们国家是结全民之力,为全民服务,没有皇帝,只有人民。” 他起身拿起墙角的灰色布包,将那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佛珠小心放入。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家当简单得可怜。 谢泽卿正疑惑于一个没有皇帝的朝代,无执已收拾妥当。 “就带这些?” “够了。” 无执将布包放在枕边,吹熄昏黄的油灯,打算早早地歇息。 第33章 修佛偷吻 月上树梢。 万籁俱寂。 床榻上, 本应安睡的无执在黑暗中倏然睁眼。 清寂的眸子在暗室里,比任何光源都更明亮。 冥冥之中,门外似有东西在牵引着他。 无执起身, 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 月光如水银泻地,冰冷的青石板路上映出他修长孤寂的影子。 他循着那股气息走向大殿。 破败的大殿在月色下沉默着,屋顶瓦片残缺不全,月光从窟窿里筛落,投下斑驳光斑。 “滴答……滴答……” 雨水顺着房梁裂缝渗下, 不偏不倚滴落在佛像低垂的眉眼间。 本该慈悲庄严的面容上, 冲刷出一道难看的深色水痕, 远看宛如佛陀落泪。 而此刻,那尊佛像前立着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谢泽卿。 他维持着半透明的虚影形态,玄色龙袍在夜风中无声飘荡。 这位曾睥睨天下的帝王, 正微微仰头,专注地望着眼前破败的佛像。 一缕缕比夜色更浓的黑色阴气自他指尖溢出, 小心翼翼地向佛像眉眼间被雨水侵蚀的金漆覆盖而去。 “滋啦——” 阴气与佛像上残存的微弱佛光接触,立刻发出轻响, 两种相斥的能量剧烈冲突。 谢泽卿指尖冒起一缕青烟,佛光对魂体的伤害让他疼得缩手, 眉心紧蹙。 可下一秒, 他又固执地伸出手,催动更多阴气, 再次覆盖上去。 这一次, 滋啦声更甚。谢泽卿半透明的手指被佛光灼烧得微微卷曲, 呈现焦黑色。 空气中的焦糊味更浓了。谢泽卿仿佛感觉不到痛楚,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强行将翻卷剥落的金漆一点点粘合回去。 他死死咽下嘴角的闷哼, 生怕惊扰无执的睡梦。 身后响起清冷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谢泽卿身体猛地一僵,闪电般收回手藏于身后,骤然转身。 他清了清嗓子,负手而立:“……是你啊。” 无执目光沉静,越过谢泽卿落在佛像被粗糙“修补”过的脸上,随后缓缓移向他紧紧藏在身后的手。 被那双眼睛盯着,没做亏心事的谢泽卿竟莫名心虚。 “你不睡觉,来这里作甚!” 无执依旧沉默。 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如玉雕般无瑕,也无温度。 “你不是在房内休息么,出来作甚?” “朕……朕不过晚上无聊出来转转,见这佛像太过破败,有碍观瞻,玷污了朕的眼。” “此等斑驳丑陋佛像,怎配受你的香火!” 谢泽卿说得理直气壮,藏在身后的手却因灼伤痛楚而微微颤抖 无执走出阴影,踏入从屋顶破洞洒落的月光中。 他抬眼,淡淡开口:“大殿漏雨,修补无用。” 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戳破了谢泽卿所有伪装。 谢泽卿呼吸一滞,视线凝在无执脸上。 月光下那张慈悲又疏离的面容,让他一时失语。 无执淡淡道:“会伤到魂体。” “不过是些许反噬,于朕而言,如同搔痒。”谢泽卿昂着下巴,强撑帝王威严。但微微颤抖的虚影和空气中魂体被灼烧的焦糊味,已无情出卖了他。 无执没有戳穿,安静地向前一步。月光终于将他完全笼罩。单薄的里衣被夜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清瘦却不孱弱的线条,宽肩窄腰,挺拔如竹。 他的皮肤在月色下白得像上好的冷玉,不染尘烟。 “手伸出来。”无执摊开掌心,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平静。 谢泽卿嘴边逞强的话,在对上无执眼睛的瞬间戛然而止。那双眸子清澈幽深,像含着一整个寂静的雪夜。 僵持数秒,谢泽卿终是败下阵来。 他磨了磨后槽牙,极不情愿地伸出那只受伤的手。 无执目光垂落。谢泽卿的手本是凝实的虚影,此刻却像投入沸水中的薄冰。 五根修长的手指,有三根指尖已变得半透明,边缘焦黑,正丝丝缕缕逸散着阴气。 “佛光至阳,你的鬼气至阴,两者相冲,如水火不容。” 无执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清冷平直。 “再多一刻,你这几根指头,便会彻底消散。” 谢泽卿不以为意地将脸别开,耳垂却渐渐泛红。 无执收回手,在谢泽卿面前盘膝坐下。僧袍下摆在青石地板上铺开,如一朵素净的莲。 “你做什么?”谢泽卿问。 无执抬眼,慈悲疏离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坐下。” 谢泽卿的眉心拧成死结,在无执对面坐下。 虚影盘膝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无执阖上眼,修长手指在膝上结印。 下一秒,低沉古老的诵经声从他淡色唇瓣溢出。 梵音初起极轻极缓,如山涧清泉,洗涤着殿内积郁的尘埃与阴冷。 点点金光自无执身上浮现,柔和如暖阳。无数米粒大小的金色光点如蒲公英种子,飘散汇聚成温暖溪流,缓缓淌向谢泽卿。 第42章 谢泽卿本能想躲,可金光触碰到指尖的瞬间,预想的灼痛并未传来。 难以言喻的、让魂体舒缓的暖意顺着他受损的指尖,渗入魂体深处。 溃散的阴气重新凝聚,半透明的魂体被修复、凝实。 空气中的焦糊味被一股清冽的、似雪后松木的淡香取代。 谢泽卿怔住。 望向月光下的无执。 年轻的僧人闭着眼,神情专注而圣洁。 月光与温暖的金光交织,为无执周身镀上一层近乎神性的光晕。 他的眉眼、鼻梁、唇线,每一处都似神佛最精心的雕琢。 原来这就是无执的力量——并非寺庙中那种死板霸道的佛光,而是独属于他自己的、纯粹干净且带着慈悲的灵力。 活了上千年的鬼帝,从未像此刻这般失神。 无执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是在谢泽卿心中某个尘封的角落,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千年间,他见过信徒的虔诚、敌人的恐惧、臣民的敬畏。 却从未见过这样一束光——不因他的身份而特殊对待,不为索取,不为交换,纯粹得只剩给予。 这束光照得谢泽卿心头滚烫。 一个荒唐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念头,如野草疯长,瞬间占据全部思绪: 他想触碰这束光。 就在念头升起的刹那,源自神魂深处的嗡鸣悄然荡开。 无执唇边的梵音化作无声口型,而那疯狂的念头,已转为无法抑制的行动。 谢泽卿不敢贸然上前,怕惊扰了光。 一缕极淡、几近融入空气的黑气,从他魂体中悄然分离。 这缕分身承载着鬼帝千年未有的胆怯与渴望,它小心绕过凝固的金色光点,隐蔽气息,悄然来到无执面前。 近得能看清他微颤的眼睫——长而密,如蝶翼,在金光中投下浅淡阴影。 谢泽卿屏息。 那缕因激动而微颤的分身,轻轻地、如一片雪花落在温热的皮肤上,印在了无执的脸颊。 一抹冰凉,转瞬即逝。电流般的震荡再次贯穿谢泽卿的魂体。 他猛地将分身收回。 无执的诵经声在最后一个音节处突兀停顿。 他睁开眼,清寂如雪夜的眸子直直望向对面。琉璃般清澈的眼底,映出谢泽卿僵硬的身影,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 谢泽卿玄色龙袍的虚影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剧烈闪烁。 他甚至忘了维持威严,金色凤眸慌乱游移,不敢与无执对视。 无执抬手,修长的指尖轻触脸颊。 方才那一瞬,他感到一股极致的阴寒一闪而逝,如春日在暖阳下被雪花砸中,冰冷却短暂。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对面魂体不稳的鬼帝。 金光尽数敛入无执体内,大殿重归清冷。 “怎么了?”无执开口,声音如碎冰入泉。 谢泽卿魂体一震,闪烁得更剧烈了。“没……没什么!” 悬在半空的水珠“啪嗒”坠地,碎成万千水花。 静止的尘埃在月光中舞动。温暖的金色光点依循原有轨迹,缓缓没入谢泽卿的魂体。 无执眸色比之前更深了些。 他看了一眼谢泽卿已经完好如初的手,言简意赅。 “好了。” 谢泽卿猛地回神,下意识握拳,魂体凝实如初,再无损伤。 他喉结滚动,“多谢”二字卡在喉间,耳根红得几乎滴血。 无执起身,掸去僧袍上的水渍。 “以后别碰了。”说完转身便走,背影决绝,不留一丝留恋。 “喂!” 身后传来声音,无执脚步未停。 “……这大殿漏雨,才是根本!”谢泽卿冲他背影气急败坏地喊道,“治标不治本,实为下策!” 无执身形微顿,未回头,只留一句清冷话音随风飘来:“所以,要去赚钱。” 谢泽卿低头凝视被无执修复的指尖,半晌泄气般跟了上去,小声不服地嘀咕: “若非看你穷得连屋顶都修不起,朕才懒得管这破佛像……” “……罢了,三百万,应是够了。” 翌日,天光微亮,无执已立于月台。 高铁如白色巨龙贴地飞驰,呼啸穿过城乡田野。 窗外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流动色块。无执靠窗闭目养神,晨光中侧脸清绝,引得邻座男孩频频偷看。 男孩悄悄解锁手机,点开相机,假装拍风景,镜头却一次次滑向那张完美得不似真人的侧脸。 谢泽卿的虚影在狭窄过道显现,金色凤眸不悦眯起,死死盯住那对准无执的镜头。 男孩调整角度,指尖轻点屏幕—— “滋啦!”手机闪过一片雪花,骤然黑屏。 “哎?明明是满格电!”男孩茫然戳着屏幕,反复按动开机键。 谢泽卿嘴角勾起一抹得意浅笑。 几次尝试无果,男孩只好收起手机。乘务员送来他点的热咖啡,香气浓郁。他捧着杯子,忍不住又想偷看无执。 谢泽卿凤眸再眯,对着两人间的空隙轻轻吹气。 “啊……啾!”男孩手一抖。 “哗啦——”大半杯滚烫咖啡尽数泼在浅色风衣上! 男孩惊叫擦拭迅速蔓延的深褐污渍,周围乘客纷纷投来目光。他满脸通红,狼狈尴尬,再无心看向身旁。 谢泽卿环抱双臂飘在中间,唇角笑意愈发放肆。 甚好。清净了。 高铁到站提示音将无执从浅寐中唤醒。 他随人流下车,步入比小城车站大上数倍的滨城站。手提半旧灰布包的他,如一滴落入滚油的清水,瞬间被沸腾人潮吞没,却又格格不入。 即便在行色匆匆中,那份清癯干净、眉目间的悲悯与疏离,依然过分惹眼。 “此地人流,竟比上元灯会的庙会更甚。”谢泽卿虚影飘在一旁,打量钢铁巨构的穹顶,语气满是惊叹。 无执顺着高铁站的指示牌,走出车站。 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xx华府。” 第34章 艳鬼幻镜 司机从后视镜打量后座身着灰袍的年轻人, 容貌气质出尘胜似明星,不由多看了两眼。 车子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河。 窗外林立的高楼、流光溢彩的广告牌,是与破败古寺截然不同的光怪陆离。 谢泽卿如初入大观园, 对映照人影的玻璃高楼啧啧称奇。 无执始终静望窗外,眼神淡漠,仿佛世间繁华皆与他无关。 窗外景致由高楼林立渐变为绿树成荫的静谧。车子停在占地极广的别墅区门口。 安保森严,烫金大字“xx华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执付钱下车。 别墅区异常安静。虽是晴空烈日,踏入瞬间却有若有似无的凉意自脚底窜起。无执径直走向短信所示地址。 别墅现代感十足, 巨幅落地窗如漆黑镜面, 映不出光景, 只余令人心悸的幽深。门前精心打理的草坪大半枯黄,似被吸干生命力。 门正上方的摄像头,像一只无机质的独眼, 静静地注视着无执。 “吱呀——” 厚重的实木大门,竟自己向内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 面容憔悴,眼窝深陷, 头发花白。他衣着考究,昂贵手工西装却皱巴巴, 浑身透着力竭的颓唐。 男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错愕与失望:“你……就是接了委托的‘无’?”他没想到接下这诡异委托的, 竟是个年轻得过分、看似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和尚。 “是我。” 男人嘴唇动了动,终化作一声长叹, 侧身让路:“大师, 请进。” 无执迈入玄关, 阴冷腐败的气息陡然浓重数倍。 奢华客厅里窗帘紧闭,密不透光。几盏壁灯散发幽微光芒。 “滋啦——!!!” 实木大门关上的瞬间,异变陡生! 室内所有灯光疯狂闪烁, 明灭不定!客厅中央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骤亮,满屏扭曲雪花发出刺耳“沙沙”声。 墙角智能音箱吐出一连串杂乱电子音:“正在为您播放……滋……错误……错误……” “啊!”中年男人惊叫踉跄,惊恐望着这鬼片般的场景。 “朕看谁敢造次?!” 谢泽卿虚影陡然凝实,眉心紧蹙,鬼帝威压不悦地扫过全场。话音落下,无形帝气瞬间镇压一切。 灯光停止闪烁,电视黑屏,音箱彻底静音。 别墅陷入比方才更甚的、连空气都凝固的死寂。 男人张着嘴,呆望空无一人的玄关。他什么也没看见,却清晰感受到一股令灵魂战栗的恐怖气息一闪而过。 无执对此恍若未觉。他换好拖鞋,平静问道:“令郎在楼上?” “啊……啊?哦,对对对,在楼上!” 男人连忙点头,引路时看向无执的眼神已从失望转为敬畏。 “哼,此地的邪祟,倒有几分道行。” 第43章 谢泽卿跟在无执身后,传音入密,语气里满是被冒犯的不悦。 “竟能引动朕的鬼气,让这些‘电器’失控。” “不是它们道行深。”无执轻声回应,仅二人可闻。 “嗯?” “是你太强了。” 谢泽卿虚影一顿,唇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又强压下来,故作威严轻咳:“咳……那是自然。” 无执目光被楼梯扶手吸引——昂贵实木表面如被腐蚀,覆盖着一层滑腻暗绿的菌斑。 越往上,空气越冷。甜腥气浓重得几欲作呕。 二楼走廊尽头,一扇房门紧闭。所有阴邪之气,皆源自彼处。 中年男人停下脚步,脸上血色褪尽,颤抖着指向房门:“我儿子……就在里面。” 无执没有回应,抬手推开了门。 房间里一片死寂,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阳光彻底隔绝。唯有角落医疗仪器闪烁的幽绿指示灯,提供着微弱光源。 瘦骨嶙峋的少年静卧床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若非心率监护仪上还在跳动的曲线,他与死人无异。 手腕上,那只玉镯已从照片中的浓绿变为触目惊心的血红,如同吸饱鲜血的蛭虫,表面流淌着妖异的光泽。 扭曲的人脸浮雕仿佛活了过来,在血色玉质下若隐若现,无声地狞笑嘶吼。 玉镯与皮肉的界限已完全模糊,宛如一株邪恶的血色植物深深扎根于少年的血肉之中。蛛网般的血丝正沿着手臂向心脏方向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无执面色凝重。 “此物,在吸食生魂。”谢泽卿出声提醒道。 突然,心率监护仪的“滴滴”声变得急促! 床上的少年眉头痛苦紧蹙,身体开始微微抽搐。手腕上的血玉手镯随之爆发出刺目红光。 血光流淌。 镯子上那些狰狞的人脸,仿佛要从玉中挣脱出来,一张张嘴无声开合,贪婪地吸食着。 未及反应,一缕殷红如血的雾气从玉镯表面袅袅升起。 雾气在半空中凝聚、拉长,勾勒出曼妙婀娜的人形轮廓。 待红雾散去,一个身着透明红纱、身姿妖娆的“女子”凭空出现在床边。 她赤足悬浮离地三寸,青丝如瀑,红衣似火。 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足以令任何男人心动。 然而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活人神采,只剩一片冰冷空洞。 艳鬼现形。 “好一个绝色尤物。”谢泽卿语气冷如寒冰,“可惜,是个吃人的东西。” 艳鬼的目光径直落在无执身上。空洞的眸子对上他清冷如琉璃的眼睛。 她笑了,朱唇轻启,吐气如兰,声音却带着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重叠感:“好俊俏的小和尚……你的魂,闻起来很香甜。”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执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昂贵的现代卧室、闪烁的医疗仪器、面色惨白的中年男人……所有一切都像被投入水中的颜料,迅速模糊褪色。熟悉的破败山门、长满青苔的石阶出现在周围。 是他的寺庙,却非平日那般穷苦安宁。 寺内燃着熊熊大火,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天空染成绝望的灰黑。平日活泼可爱的小沙弥们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圆睁的双眼直勾勾盯着无执。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怨毒。 “师父……为什么不救我们?” “师兄,我们好痛啊……” “都是因为你!是你这个不祥之人,给我们带来了灾祸!” 一句句泣血的指控狠狠扎进无执心脏。他万年不变的淡漠面容上血色褪尽,呼吸紊乱。他急迫地伸手想要触摸那些熟悉的面孔,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幻影。 他知道这是幻象,但这幻象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软弱。 “秃驴!醒醒!” 谢泽卿焦急的声音在他识海中炸响。 “区区障眼法,也配乱你佛心?!” 谢泽卿看不见无执的幻境,只见他呆立原地一动不动。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蒙上一层灰败死气,宛如即将熄灭的烛火。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无执,陌生情绪在心中疯狂滋生。 “无执!” 这一声夹杂着鬼帝的无上威压,终于让无执剧烈颤抖了一下。他猛地闭眼,眼前火海与血污的幻象仍在翻腾,但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无执单手立于胸前,另一只手探入僧袍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手机。屏幕上是自行设置的电子木鱼app。 “咚。” 一声单调的电子音在房中突兀响起。 响起的瞬间,幻境中,焚天的烈焰猛滞。 那些泣血控诉的小沙弥,脸上怨毒的表情开始龟裂。 “咚。” 又是一声。 冰冷机械的木鱼声在房间里回荡,带着深沉而强有力的震慑。 “师父……你……” 幻象中的小沙弥张着嘴,声音开始扭曲消散。 “怎会……不可能……” 床边姿态妖娆的艳鬼,露出惊骇的神情 这个和尚,怎么可能如此快得就从她的幻境中挣脱?! 那是她以无数生魂怨念炼化而成的最强杀招! “咚。” “咚。” “咚。” 无执垂着眼,面无表情,修长手指在屏幕上不疾不徐地敲击。单调的电子音一声接一声,稳定得如同他本人的心跳。 眼前的火海与血污褪去。 扭曲的寺庙,化作片片光影。 “你——!” 艳鬼发出不甘的尖叫,见幻术已破,眼中闪过狠厉。 杀不了这个和尚,就先吸干这个祭品! 她猛地转身,变了目标。十指化作利爪,带着凄厉的破风声,直取床上少年孱弱的心口! “儿子!” 中年男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身体往前扑去但已然来不及,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无执刚从幻境中挣脱,气息尚未平稳,出手已慢了一步。眼看血红鬼爪即将触碰到少年胸膛,他瞳孔骤缩! “小鬼,尔敢!” 一声冷哼仿佛来自九幽之底,带着泰山压顶的威严在房间内回荡! 属于鬼帝谢泽卿的、凌驾万鬼之上的绝对威压如巨浪般狠狠朝艳鬼拍下! 艳鬼前扑的身形,硬生生地定格在了半空中,离少年的身体,不过指甲之遥。 她僵住了。 脸上维持着狞恶的表情,空洞的眸子里,却瞬间被无尽的恐惧填满! “啊——!!!”凄厉、绝望的惨叫,从艳鬼的喉中爆发!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消融。 红纱碎裂,妖娆的身段扭曲成一团模糊的血雾! “不……饶命……帝……” 艳鬼被鬼帝恐怖的威压,硬生生被那只血玉手镯扯了回去! “嗖——!” 血雾被强行吸入玉镯内。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那只吸饱鲜血、流光溢彩的血玉手镯表面,一道清晰裂痕从头蔓延至尾。妖异红光迅速黯淡。 房间里,心率监护仪发出平稳有节奏的“滴滴”声。屏幕上原本岌岌可危的心率线奇迹般地开始稳定。 少年胸口的起伏,变得有力了许多。 第35章 诅咒余痕 危机解除。 无执抬眼, 看向身侧空无一物的空气。 谢泽卿的虚影淡淡浮现,依旧是那副傲慢神情,但眉宇间的不悦难以掩饰。周身气压比窗外深秋更冷几分。他盯着无执的脸, 金色凤眸中翻涌着千年未有的戾气。 “区区一个不成气候的艳鬼,竟敢对你用上这种惑心之术!” 声音淬着冰,每个字都带着身为帝王的,不容冒犯的怒意。 “简直不知死活!” 瘫软在地的中年男人被这股无形威压骇得肝胆俱裂,连呼吸都忘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却本能感觉到这房间里立着一个比方才女鬼恐怖万倍的存在。 无执按下手机锁屏键, 屏幕暗下, 那只拯救他于幻境的电子木鱼消失不见。 “你的鬼气,乱了。” 谢泽卿眉峰一蹙。 “朕的……” 话音戛然而止。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被那只碎裂的血玉手镯吸引。 “咔……咔嚓……” 更多裂纹在玉镯表面蔓延。妖异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回诡异的浓绿。 镯子上那些原本狞笑嘶吼的人脸浮雕, 此刻像被抽干精气,只剩空洞扭曲的轮廓。 忽然。 一缕极细却无比纯粹的黑气从玉镯裂缝中升起。 不同于艳鬼带着血腥与淫靡的怨气, 这缕黑气隐隐透着幽微的紫金光泽。 至高,至怨。深入骨髓的熟悉感让谢泽卿未凝实的虚影猛地一震。 第44章 无执的瞳孔收缩——这股气息的源头, 竟与谢泽卿身上的万灵诅咒同出一脉! 未等无执反应,那缕黑气仿佛找到归宿的游子, 化作流光瞬息没入谢泽卿眉心!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谢泽卿僵在原地, 虚影剧烈明灭闪烁。金色龙纹在他半透明袍角上不受控制地疯狂游窜,带着暴戾与痛苦的气息。 “唔……” 压抑至极的闷哼从鬼帝齿缝间溢出。他抬手死死按住额头, 另一只手下意识攥紧。 无执上前一步, 伸手想要触碰痛苦不堪的虚影。 “不要碰朕!” 谢泽卿侧身避开无执的触碰——他怕失控的怨气会伤到无执, 这远比怨气失控更让他难以承受。凤眸中翻涌着无执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狂暴与挣扎。 一股磅礴到足以撕裂神魂的阴寒鬼气,以谢泽卿为中心,如海啸般爆发! 无执伸出的手被这股力量猛地荡开, 清瘦身形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两步。 他抬起眼,看向风暴的中心。 “呃啊——!” 谢泽卿痛苦地仰起头,半透明的虚影被逸散的黑气彻底包裹,形成一道连接天地的狰狞龙卷。 房间内,所有现代化的电器,在这股纯粹而古老的怨力面前,瞬间瘫痪。 天花板上昂贵的水晶吊灯,灯丝烧断,炸成漫天晶莹的碎屑! “去别墅外等我。你的鬼气,会先撕碎这栋房子里,除了我之外的所有活物。” 谢泽卿的身影在一阵剧烈的闪烁后,变得稀薄,化作点点流光,消失在了空气中。 中年男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却能感觉到那股足以将他碾碎的恐怖威压,忽然停顿了一瞬,随即消散。他瘫软在地,张着嘴,望向床上气息渐趋平稳的儿子。 无执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 良久。他走到床边,弯腰从地毯上拾起最大的玉镯碎片。碎片上的邪气与怨念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玉石本身冰冷的质感。 无执用指腹摩挲着碎片上那张已模糊不清的人脸浮雕,眸色深沉如夜。他将碎片收入僧袍口袋,与手机放在一处。 转身看向吓呆了的中年男人,无执那张清俊出尘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 “你儿子已无大碍。” “此物,贫僧需带回寺中镇压。” “至于酬劳……”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这间奢华的卧室。 “施主,你家的wifi密码是多少?” 中年男人大脑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报出一串字符。 无执垂眸,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点。 【wifi连接成功】 “酬劳,转到这个账户。”他调出收款二维码。 灰扑扑的背景上,是一尊线条潦草的佛像。 中年男人看也不看,颤抖着手输入了一长串零。 支付成功。 无执瞥了一眼到账提醒,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转身向外走去。 “大师!”中年男人追上来,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激,“您……” 无执脚步微顿,侧过脸。 “令郎魂魄受损,需静养。此玉镯碎片上的怨气虽散,终究是不祥之物。” 他指向那些黯淡的玉石碎块。 “妥善处理,莫要再让旁人沾染。” 顿了顿,又补充道:“令郎三日内会醒。” “醒后,多晒太阳。” 说完,拉开门离开。 中年男人呆立在原地,望着儿子渐渐红润的脸,嚎啕大哭。 别墅外的庭院。 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着名贵的观赏性树木,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 无执循着龙涎香气,在庭院一角的锦鲤池边找到了谢泽卿。 他背对无执,半透明的虚影倚着一棵造型奇特的罗汉松。 池水如镜,映出他时明时灭的身影,如同接触不良的信号。 连池中锦鲤都受了惊,躲在假山下一动不动。 玄黑龙袍的下摆在风中飘摇,袍角边缘有细碎金光不断逸散,又在触及空气的瞬间湮灭。 无执脚步虽轻,谢泽卿却已察觉。 鬼帝听见身后的响声,立即回头,目光在落到无执身上的那一刻,变得柔和,“……办完了?”声音里是刻意维持的平稳,却难掩其下的虚弱。 “嗯。” 无执走到谢泽卿身侧,与他一同看向池水。 谢泽卿却没有看水,他侧过头,金色的凤眸专注地映着无执的倒影。 那双总是盛满傲慢与威严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沉沉的担忧。 “方才,你可有受伤?” 无执抬眼看他。 “无碍。” 风拂过树叶,空气短暂沉默。 谢泽卿袍角上金色龙纹疯狂的游窜,虚影边缘逸散着丝丝黑气。 “你身上的怨气加重了。” 谢泽卿猛地将视线从无执的倒影上收回,“不过是收回了一缕当年遗落在外的力量,何谈加重。” 语气云淡风轻,半透明的身体却闪烁如风中残烛。 无执向前一步,靠近他。 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木的禅意气息,瞬间驱散了谢泽卿周身失控的阴寒。 “那是什么。” 无执的目光落在他紧攥的拳头上。 谢泽卿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将一缕黑气凝于掌心。 那黑气疯狂冲撞,试图侵蚀他的魂体本源。 “是万灵诅咒的一部分。” 无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你当年征战四方,屠戮过甚,亡魂凝结的怨气化为诅咒,将你束缚于帝陵,永世不得超生。” 无执看着他,清寂的眸子里,映着鬼帝此刻脆弱而不稳的虚影。 “这缕黑气,与你身上的诅咒同源,却更加精纯,怨念也更深。” 谢泽卿猛地回头,金色的凤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你看得见?!” “嗯。” 无执坦然应道。 天生佛骨,让他能看穿世间一切虚妄与能量的本质。 池边的风,更冷了。 吹得谢泽卿半透明的袍角几乎碎裂在秋风里。 庭院里名贵的罗汉松,叶尖凝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手给我。” 无执伸出手,摊开掌心。 谢泽卿知晓他的用意,却不愿他再为自己消耗,佯怒道:“朕乃九五之尊,岂容你……” 话未说完,无执的手腕轻轻一翻,快如闪电,直接扣住了谢泽卿攥着拳的手腕。 “你!” 谢泽卿的虚影剧烈地一颤,想挣脱,却发现无执的力道大得惊人。 温暖纯净的佛法灵力,顺着接触之处强行渡来。 一黑一金两股力量在他掌心猛烈冲撞! 谢泽卿疼得倒抽冷气,金色龙纹失控地爬上脖颈,虚影明灭,几近溃散! “松手!” 他低吼,声音压抑着痛苦。 “这怨气会反噬你的灵力!” 无执不为所动,垂着眼,“贫僧心中无怨。”语气淡然,“它反噬不了。” 谢泽卿掌中那股几乎撕裂神魂的狂暴力量,竟真的渐渐平息。 它被金光包裹着,化作一枚龙眼大小的黑色珠子,静静悬浮在掌心。 珠子表面,紫金色的怨念如电蛇游走,却再也无法冲破那层薄薄金光。 无执收回手,转身走向别墅大门。 “喂。” 身后传来鬼帝嘶哑的声音。 “……去哪?” “回去。” 无执拉开沉重的雕花铁门,走入绿荫道。 身后那股夹杂龙涎香与彻骨寒意的气息如影随形,却比以往更加微弱不稳。 柏油路面被秋日的斜阳晒出慵懒的暖意。 僧鞋踏在人行道地砖上,发出规律的沉闷轻响。 一前一后,一实一虚。 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地面上交叠,又分离。 “方才若朕不出手,你也能解决吧。” 无执目视前方,声音无波无澜。 “嗯,那艳鬼已经动了杀心。” “那又如何?” 谢泽卿的语气里有几分被看轻的薄怒。 “你的那个电子木鱼,不是挺管用?” 无执脚步未停,“但手机会没电。” 走了几步,谢泽卿的虚影飘近,几乎与无执并肩。 他压低了声音,“那个幻境……你看到了什么?” 无执的脚步,微微一顿。 随即恢复如常。 他没有回答。 谢泽卿见他不语,凤眸微眯,心中已有猜测。 能让这小和尚道心不稳的,无非是他那看得比命还重的破庙,和庙里那几个小秃驴。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既为无执,也为自己。 “哼,待朕恢复,必将那邪物背后的主使揪出,令其尝遍万鬼噬心之苦!” 第45章 无执侧脸看他。 清寂的眸子如含雪的山泉,映出谢泽卿因虚弱而半透明的脸。 “先顾好你自己。” 无执收回视线,在路边站定。 一辆亮着“空车”顶灯的出租车,恰好驶来。 他伸手,拦下。 车厢内,司机开了暖气。 与外界的秋凉形成鲜明对比。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座。 一个清俊得不像话的年轻和尚,安静地靠窗坐着。 他身边的空位上,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寒气,让司机下意识地把暖风又调高了两档。 “去高铁站。” 无执报出目的地。 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 无执拿出手机。 屏幕亮起,电子木鱼的背景一闪而过。 他点开相机,对着玉镯拍照。 指尖在屏幕上轻点,上传、搜索,最终定格在一篇残缺的博物馆古籍拓片上,字体是小篆。 【……巫祝之族,善通鬼神,以血为祭,逆天而行,其器纹样诡谲,触之不祥……】 文字下方,附着一个手绘的图腾,与浓绿玉镯上的纹路,别无二致。 无执的目光,继续向下。 拓片的末端,有一行小字注解。 【昭烈帝三年,帝怒,斥其为邪祟,发兵三十万,尽屠之,焚其宗庙,史书不录。】 第36章 引祟薄礼 无执的指尖, 在“昭烈帝”三个字上停住。 他抬起眼,看向身侧的鬼帝。 “这个。” 无执将手机递过去,放大的图腾照片正对谢泽卿的双眼。 “眼熟么?”他问。 “……不识。” 谢泽卿的声音又冷又硬, 像两块冰,砸在地上。 无执没有收回手机。 他静静看着谢泽卿,又问一遍。 “巫祝一族。” “你灭的?” 以谢泽卿为中心,无形的气场扩散。 远处街市的喧嚣被隔绝,变得遥远模糊。 公园里几棵高大罗汉松的枝干上, 每一片针叶都覆上了肉眼可见的白霜。 开了暖气的出租车内, 气温在瞬息间跌至冰点。 司机专注驾驶, 喃喃自语:“暖气坏了?怎么突然这么冷。” 无执依旧静静看着谢泽卿。 谢泽卿凤眸深处是万年玄冰般的墨色。 不单是愤怒,更混杂着滔天杀意。 刚刚凝实不久的虚影周身,猛地爆开一圈墨色气浪。 玄黑龙袍无风自动, 金色龙纹化作无数痛苦挣扎的符文,发出凄厉悲鸣。 谢泽卿抬头, 英气逼人的脸上,已无半分人间烟火气。 只剩下生杀予夺的凛冽, 他的声音因极致愤怒而微微颤抖。 “叛国弑君的,贼子!” 高铁站内, 行李箱滚轮声与嘈杂人语交织成一片喧嚣。广播里传来毫无感情的车次播报,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红色字符不断滚动。 无执走在前方, 一身洗旧的灰色僧袍在匆忙人群中格外醒目。他身形清瘦挺拔, 光洁的头颅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瓷光, 所经之处,总引来几道惊艳的目光。 他买了最近一班返程车票。 回程列车上,夜幕已完全降临。车厢里亮着柔和的灯光, 无执依旧靠窗而坐。窗外是浓稠的黑暗,偶有零星灯火掠过。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他清隽的侧影,以及身旁那个时隐时现的玄色虚影。 一路无话。 直到列车开始减速,即将到站。 无执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然后伸出手,在谢泽卿错愕的目光中,轻轻放在他的头顶,像安抚寺里被噩梦惊醒的小沙弥那样揉了揉。 谢泽卿整个魂都僵住了! 他能感受到无执掌心的温度,正透过虚幻的发丝传递到魂体深处。 “放肆!” 鬼帝猛地回神,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虚影差点溃散,“谁准你摸朕的……” “安抚。”无执打断他,一本正经地收回手,“你现在,像只炸了毛的猫。” 月上中天。 清冷的辉光,洒满通往古寺的山路。 无执走在前面,步履从容。谢泽卿飘在后面,一路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只是那双金眸总忍不住瞟向无执的背影。 破败的山门遥遥在望,空气中传来熟悉的气息。 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风吹过菩提树叶的沙沙声,和不知名的秋虫低鸣。 宁静,孤寂。 却让人心安。 无执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刚踏入院子—— “嗡嗡嗡……” 僧袍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脚步一顿,谢泽卿的虚影瞬间凝实,警惕地看向他。 无执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未知号码】。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屏幕,接通。 听筒里传来一阵电流声,信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或是另一个维度。 无执没有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电流声中,一个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缓缓传来: “无执,大师。” 无执持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对方知道他的名字。 “那块血玉手镯的碎片,滋味如何?” 阴冷的气息,顺着电波,仿佛要从听筒里爬出来,钻入人的骨髓。 谢泽卿的凤眸骤然冷冽。 无执脸上依旧淡漠,瞳孔却比寒潭更冷更深。 电话那头的诡异声音似乎察觉到了谢泽卿的存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看来,你身旁的那位‘贵人’,很不喜欢这份薄礼?” 话音刚落,听筒里传来一阵指甲刮过玻璃的尖锐噪音。 “滋啦——” 通话被单方面切断,屏幕暗了下去。 可周遭的空气,却并未因此恢复平静。 树叶停止摇曳,秋虫噤声。 整个小破寺,陷入了一种死物般的寂静。 “不对劲。” 空气中,潮湿的,像是地下室里腐烂木头的腥臭味。 正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二人汇聚而来。 “沙……沙沙……” 极轻微的、似蛇类爬行的声音从院墙阴影处响起。有东西正在靠近。 无执的视线落在僧袍口袋上——那里正渗出比夜色更深的黑气。 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那枚最大的玉镯碎片。入手不再是玉石的冰凉,而是如握住烙铁般的灼痛。 碎片上原本黯淡的纹路此刻活了过来,化作无数血色符文疯狂游走!那张模糊的人脸浮雕五官扭曲,无声张大着嘴,如贪婪的漩涡般疯狂吸食着周围的阴气! 电话里的“薄礼”,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碎片是一个坐标——一个吸引邪祟、打开鬼门的坐标! “沙沙……沙沙沙……” 爬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院墙下,大殿的屋檐下,树木的阴影里…… 所有光无法照亮的角落,黑暗开始“活”了过来! 阴影被拉长、扭曲,凝聚成一个个没有固定形态的模糊人形。它们没有五官四肢,只是纯粹恶意与怨念的集合体。 从黑暗中渗出,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院中那道清瘦、散发着纯净气息的身影包围而来! “魑魅魍魉,也敢在朕面前放肆!”谢泽卿虚影一闪,挡在无执身前。玄黑龙袍无风自动,鬼帝的本源力量毫无保留地释放! 然而影子怪物接触到威压时只是扭曲了一下,发出无声尖啸,便继续向前蠕动。它们并不畏惧鬼帝的威压。 “这些不是寻常鬼物,已被施下巫术。”无执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它们没有魂魄,只是怨念的聚合体。你的帝王威压,对它们无用。” 说话间,一只最近的影子怪物猛地加速!它如泼出的石油般贴地滑行,前端化作利爪直取无执脚踝! 无执没有低头,单手立于胸前,另一手依旧托着滚烫的碎片。 唇间诵出的金色梵文在空气中显形、活化,迎向扑来的怪物。同时以无执为中心,一圈金色涟漪无声扩散,将二人笼罩在光罩之中。 漆黑的利爪在离僧袍三寸处撞上无形墙壁,猛地顿住! 黑爪与金光接触处冒起青烟。影子怪物哀嚎着缩回,身体淡薄下去。 奈何院中的影子怪物毫无灵智,仍从四面八方源源涌来! 它们如潮水般撞在金色光罩上,每一次撞击都如滚油泼入冷水,爆开刺鼻青烟。 腥臭的腐败味与佛光净化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 院子里,除了那圈坚不可摧的金光,所有空间都被蠕动的黑暗吞噬。无执神色不变,清俊面容在金光照耀下宛如玉雕神佛。他托着滚烫的玉镯碎片,冷静地分析着眼前一切。 “它们的力量,源于此物。只要它还在,它们就不会消失。” “那就毁了它!” 第46章 无执微微摇头。 “不行。” “这碎片已被巫术改造,与此地的地脉阴气相连。强行摧毁,只会引发更剧烈的反噬。而且,我怀疑此物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用处。” 话音未落,金色光罩上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纹。 “轰——!” 数十只影子怪物仿佛嗅到了机会,瞬间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只三米多高的巨大利爪,狠狠地拍在了光罩的裂痕处! “咔嚓!” 光罩应声而碎! 金光爆散成漫天光点! “秃驴,当心!” 谢泽卿惊怒交加,想也不想,半透明的虚影瞬间凝实,化作一道玄色闪电,挡在了无执面前! 无执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月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那张慈悲又疏离的脸,映照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不染尘埃,不沾因果。 他垂眸看着掌中已烫得发红、几乎要融化的碎片,淡色的唇轻轻翕动: “灭。”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失声。 一朵圣洁的金色莲花以无执脚下为中心骤然绽放!柔和、温暖,带着悲悯万物的神性。金色莲瓣层层舒展,每一片都流淌着繁复古老的梵文。 光芒所及之处,那些狰狞蠕动的影子怪物如积雪遇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瞬间被彻底净化、消融,不留一丝痕迹! 腥臭的腐败气息被清冽如雪后松林的禅香取代。凝结的白霜化作水汽,菩提树枯黄的叶子重新泛起生机。 仅仅一息之间,整个院落恢复了往日的清寂。 风重新吹拂,菩提叶沙沙作响,秋虫劫后余生般试探着发出第一声低鸣。 谢泽卿看着无执,被月光渡上一层柔光的唇线。 心底深处,那道因“偷亲”而裂开的缝隙,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你……”他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无执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平静开口: “晚饭。” “……啊?” 无执的表情认真得不带一丝玩笑:“饿了,方才消耗有点大。” “也不知你的师兄们是否为你留有口食。”谢泽卿咬了咬后槽牙,努力让语气不那么像个手足无措的老妈子。 “厨房的锅里,”无执言简意赅,“应该有半锅白粥。” 说完便迈步径直走向厨房,背影清瘦,步履平稳,仿佛刚才那个一念净化百鬼的并非是他。 谢泽卿飘在后面,看着那颗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的脑袋,虚影闪了闪。 半晌,他没忍住,小声嘀咕。 “白粥还未及朕果腹。” 第37章 烧纸片人 厨房里, 土灶中残余的暖意烘出一室温存,将秋夜的寒凉无声隔绝在外。 无执掀开木锅盖,白蒙蒙的米香扑面而来——小半锅白粥正温着, 米粒早已熬开了花,稠糯绵软。 他盛了一碗,用的是边缘带豁口的粗瓷碗,寻了张矮凳坐下。 谢泽卿的虚影在他身侧悄然凝实。凤眸死死盯住的,不是粥, 而是被无执随手搁在灶台上的玉镯碎片。 碎片上的血色符文虽已隐去, 但在谢泽卿眼中, 这东西比百鬼夜行更凶险。 “此物邪性,是祸根。交给朕处置。” 无执舀起一勺粥,轻轻吹了吹, 送入口中。“不行。”他咽下粥,抬眼时目光平静, “它是线索。” “什么线索比你的命更重要?!”谢泽卿胸中怒火翻涌,却只化作一声磨着后槽牙的闷哼。 他暗下决心。 你不给, 朕便自己拿! - 入夜,禅房内一灯如豆。 年轻僧人盘坐榻上, 已然入定。那枚惹事的玉镯碎片, 就放在床头小几上,离他的手不过一尺。 一道玄色虚影悄无声息地凝聚成形。谢泽卿做贼似的, 一点点挪向床边。想他堂堂千古一帝, 何曾干过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他屏息探手, 指尖即将触到碎片—— “滋!”一丝金色佛光自碎片上闪过。 谢泽卿如被针扎,猛地缩手!指尖竟被那柔和的佛光烫得一阵虚晃,灼痛钻心。 “嘶……”他倒抽凉气, 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榻上,无执浓密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 翌日,菩提树下。 无执手持经卷,静心阅读。秋日暖阳透过枝叶,在他灰扑扑的僧袍上洒下斑驳光斑。 那枚碎片,此刻正被一根红绳系着,悬在他腕间。古玉衬着白皙如冷玉的皮肤,有种诡异又惊心动魄的美。 谢泽卿的脸黑如锅底。一阵阴风忽起,吹得经书哗哗乱翻,纸页狂舞。 他瞅准时机,化作残影直取无执手腕!这次他学乖了,不去碰碎片,只打算扯断那根红绳。 谁知无执周身蓦地漾开一层薄如蝉翼的金光,将他稳稳笼罩。 谢泽卿的手被光膜轻柔而坚定地弹开。 无执不慌不忙地用另一只手按住狂舞的书页,自始至终,眼都未抬。 谢泽卿的虚影在半空踉跄一下,他瞪着那气定神闲的和尚,魂体气得明灭不定。 - 第三次,是在大雄宝殿。 无执正擦拭那尊被谢泽卿“修补”过的佛像。 忍了一整天无从下手的鬼帝终于爆发,现出身形拦在他面前,端足了帝王威仪:“朕最后说一次,把那东西交给朕!” 无执擦拭的动作未停。“不给。” “你!” 无执将抹布浸入清水,拧干,继续专注地擦拭佛像。 - 接连几日夺玉未果,谢泽卿很是颓唐。 无执此刻却无暇安抚他。一辆半旧的皮卡颠簸着停在山门外,车斗里跳下几个头戴安全帽、皮肤黝黑的工人。 为首的工头老李是个爽朗汉子,他叼着烟,抬头打量这座小破庙,眼里满是惊奇:“小师父,就这儿?” 无执双手合十。“有劳李施主。”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无执静静立在喧闹的工人与冰冷的脚手架旁,像从一幅褪色的古画里走出的人影,周身笼着层生人勿近的清寂。 阳光落下来,为他光洁的头顶镀上一层近乎圣洁的柔光。 工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了几秒,才不自在地别开。 这和尚,生得也太不像个真人了。 “放心,保证给您修得结结实实!” 李工头拍着胸脯,将烟头在地上踩灭。 不多时,寺庙前院便被各种现代器械占据。 切割机嘶鸣,电钻嗡嗡作响,工人的吆喝与金属敲击声混成一片,彻底撕破了古寺百年的寂静。 谢泽卿的虚影阴沉沉地悬在梧桐树下。 无执忙着监修几座大殿的屋顶,见谢泽卿虽脸色难看却不出声,也无心追问。偶有闲暇,他便立在梧桐树下静诵经文。 日子一天天过去。施工的喧嚣,到底还是歇了。皮卡车扬起一溜尘土,消失在山路尽头。 白日的热闹被暮色与深秋的寒意一口吞没。 盘踞寺宇上空的尘埃缓缓落定,露出崭新修葺的殿角与飞檐。月光如练,流淌在新铺的琉璃瓦上,泛出温润的微光。 无执独立院中。一身旧僧袍在清冷月华下纤尘不染。他微微仰首,望着焕然一新的寺庙,琉璃般澄澈的眸子里映着一轮孤月。那张总是淡漠疏离的脸上,极轻、极淡地,漾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这座栖身的佛寺,有了些许安稳的模样。 视线微转。谢泽卿正立在廊下阴影中,如一座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雕像。身姿依旧挺拔,却浸着化不开的沉郁。连那身华美龙袍,都因主人的心绪而黯淡了几分。 无执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后院。 香积厨里,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火气与老木头受潮的味道。 无执从旧柜中取出一叠为香客写祈福牌剩下的黄纸,又寻来一把生了锈的旧剪刀。 他在小马扎上坐下,垂眸静息。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把锋利的剪刀,在黄纸上专注地游走。 “咔嚓,咔嚓……” 灯光为他周身描上一圈柔和光晕,长睫在清俊的侧脸上投下细碎阴翳。 他神情极为专注。不多时,几个歪歪扭扭的纸人便在手中成形。 高髻广袖,依稀是古时仕女的模样,只是手艺实在不堪入目,透着股笨拙的滑稽。 无执对此并无所谓。 他将剪好的七八个纸人在身前小心排开,又取来一个缺了口的旧瓦盆。 “刺啦——”火柴擦过磷面,一簇橘色火苗在寒夜中倏然亮起。光焰跃动,照亮无执平静的侧脸,也照亮地上那群丑得各有千秋的纸片人。 他拈起一个“仕女”,正欲送入火中。 第47章 “……秃驴。”一道冰冷中掺着三分疑惑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汝在此作甚?” 无执动作一顿。火光在他波澜不惊的眼底,轻轻跳跃。 谢泽卿的虚影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 玄黑龙袍的衣角在跳跃的火光中,泛出近乎血色的暗红。 他垂眸俯视,目光落在无执面前那一排……奇形怪状的纸片上。 香积厨内,昏黄的灯光将两道身影在地上拉得细长,无声交叠。 无执侧首,平静迎上谢泽卿的视线。 “贫僧见你近日心绪不宁,魂体亦有浮动。” 他将手中那个格外丑陋的纸人放下,让它与姐妹们整齐列队。 “想着为你寻些解语之人,聊以慰藉。” 空气霎时凝滞。唯有瓦盆中的火苗仍在“毕剥”作响,徒劳地想为这场面添几分暖意。 谢泽卿凤眸之中,是死水微澜般的极致无语。 “……这,就是你给朕找的解语人?” 无执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审视自己的“杰作”。 他静默片刻。而后,以一种探讨佛法般的认真语气,笃定回应:“是。” 谢泽卿简直要气笑了。凤眸中最后一点沉郁被这荒诞一幕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无语。他抬手指向地上那个脑袋剪歪、五官挤作一团的“仕女”,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就凭这些……歪瓜裂枣?” “你就不怕朕看了,怨气更重,心情更差?” 无执闻言,脸上不见半分心虚,反倒微微蹙起了眉。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跃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 “你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拈起那个被谢泽卿重点批评的最丑纸人,在火光前静静展示。 “皮相美丑,不过过眼云烟。” “贫僧若真剪出绝世佳人,只会徒增你的执念与妄想,于你魂体无益。” 他说这话时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仿佛在阐述什么至高佛法。 谢泽卿那张俊脸彻底僵住。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过宫廷倾轧,踏过尸山血海,却从未听过如此理直气壮的歪理。 “你以为,朕在意的是这些纸人的美丑?” 他往前逼近一步,虽是虚影,却带着山海倾倒般的压迫感。 瓦盆里的火苗被这无形的气压得骤然一矮,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无执依旧不动如山,只眼睫微垂。 “自滨城归来,你便心事重重。”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拆解一道深奥经文,而非安抚一个濒临暴走的鬼帝。 “贫僧以为,你是孤寂了。” 谢泽卿凤眸骤然缩紧。他死死盯着无执在火光下半明半昧的脸,像是要从那淡漠的皮相下,剜出几分真实情绪。 “孤寂?” 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冰碴。 “没错,朕是孤寂!但这孤寂,岂是几个歪瓜裂枣的纸人能解的?” 无执没有接话。 昏黄灯光将他清俊的脸切割成明暗两半,光落在高挺的鼻梁与淡色的唇上,映出神佛般的悲悯;影藏进深邃的眼窝与流畅的下颌线里,化作化不开的疏离。 他抬手,神色淡然地,将纸人一一送入火中。 橘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人边缘,将它们卷曲、吞噬,最终化作缕缕青烟。 最后一位“仕女”,也消失在了瓦盆的火焰里。 盆中最后一点火星,在深秋寒意中不甘地熄灭。 香积厨内,那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将愈发浓重的寒气与阴影投洒在每个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纸灰烧焦的刺鼻气味,混杂着老木头潮湿的霉味,沉沉压在胸口。 谢泽卿仍飘在原地,一动不动。 英俊的脸上怒意未消,反而郁结更深。凤眸死死锁住无执,鬼帝的威压在狭小空间里无声弥漫,将空气都凝成了冰冷而沉重的实质。 无执却恍若未觉。他的目光从瓦盆中彻底熄灭的余烬上抬起,落在那只气息不稳的鬼帝身上。 清冷的琉璃眸子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困惑。 他微微歪了歪头,光洁如玉的头顶在昏黄光线下划过一个细微的、近乎孩童般天真的弧度。 谢泽卿忍无可忍,一步逼近,几乎要贴上无执的脸。冰冷的鬼气拂过对方脸颊。 “汝……” 无执的睫毛轻轻一颤。他抬起眼,琉璃般的眸子在明明灭灭的光线里清澈见底,清晰映出眼前这只暴怒的鬼帝。 “原来如此。” 无执忽然开口,截断了他的话头。清俊出尘的脸上,蓦地掠过一丝了然。 谢泽卿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间。 无执的视线缓缓从谢泽卿盛怒的脸上,移向那个空荡荡的瓦盆。 “贫僧明白了。” “施主并非嫌弃贫僧手艺不精。” 他略作停顿,得出自己的结论:“是不喜女子。” 谢泽卿英俊脸庞上,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 无执仿若未觉,自顾自地继续:“无妨。” 他神色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沾染的尘埃。 “今日天色已晚,纸扎铺子都已打烊。” “明日贫僧便下山,为施主寻些纸扎的男仆来便是。” “……” 死寂。 一种比鬼域更深沉的死寂,笼罩了这间小小的香积厨。 谢泽卿眼中怒火与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交织翻腾! 虚影因极致的情绪波动掀起一阵阴风,吹得头顶那盏老旧白炽灯疯狂摇晃。 光影在无执淡漠的脸上明灭交错。 “你!!!” 谢泽卿伸出手指,直指无执光洁的额头。 指尖因暴怒而微微发颤。 “成何体统!” 他气得在原地来回飘荡,玄黑龙袍的下摆卷起阵阵阴风。 “你这妖僧!竟敢、竟敢如此揣度于朕!” “来人!给朕把这妖僧拖出去!” “丢去床上!”最后四字裹挟着滔天怨怒,在狭小的厨房里隆隆回荡。 然而,四下寂静,无人应答。 回应他的,只有无执那双平静得近乎洞悉一切的目光。 “是贫僧考虑不周。” 谢泽卿周身的阴风蓦地一滞。紧接着,足以冻结魂魄的恐怖威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他抬手,用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揉了揉眉心。 “朕于你而言,是否如同这寺中一尊石像、一棵枯树,或只是件……用着顺手的法器?” 无执抬眼,迎上那双凤眸。“你错了。” 谢泽卿表情微凝,金色的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期许。 “不是法器。”无执的声音在滋滋作响的灯光下,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是伙伴。” “……伙伴?”谢泽卿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无执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赚钱,修庙,攒功德。” 他眸子清澈见底,清晰地倒映着谢泽卿写满震惊的俊脸。 “此事,需你我二人合力,方能事半功倍。” 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将他们定义为“伙伴”的和尚,谢泽卿只觉得方才那番质问,像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是不懂,是根本不在一个尘世间。与一颗不通情愫的禅心,谈什么风月? 鬼帝英俊绝伦的脸上,万般情绪如流云掠过。 最终,皆化作一声深沉的叹息。 他摆了摆手,连生气的力气都已耗尽。 虚幻的身影穿墙而过,只留下一句飘散在空气中的低语: “……朕乏了。” 无执在原地静立片刻,看着谢泽卿消失的方向,眼底神色难辨。 他低头点亮手机,屏幕映亮他沉静的面容。 熟悉的电子木鱼界面正规律闪烁着“功德+1”的字样。指尖轻触,屏幕暗去。 他将那把生锈的剪刀收回柜子深处,心想:下次还是直接去纸扎店买吧。自己动手,实在太影响合伙人的工作效率了。 夜深时分。 无执如常盘膝入定。那枚玉镯碎片已被解下,静静躺在床头小几上,再无红绳系绊。 谢泽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房中。他凝视着那枚失去佛光庇护的碎片,又转向榻上闭目安详的无执。 鬼帝飘至床边,深深端详僧人宁静的睡颜许久,才缓缓伸出手,将那片冰凉轻轻拢入掌心。 这一次,没有任何阻碍。碎片入手刹那,谢泽卿脸上不见半分喜色。他身形一闪,已立在空寂的庭院中。 月光如水,将鬼帝的虚影映照得前所未有的凝实。玄黑龙袍上的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他周身游走流转。他摊开手掌,注视着那枚碎片,金色的凤眸中凝结着足以冰封万物的寒意。 第48章 “就是你这孽障,”他对着碎片切齿低语,“害他屡陷险境,平白损耗灵力。” ““区区邪物,也配动无执?” 鬼帝的声音因盛怒而微微发颤,周身阴寒鬼气如狂涛怒浪般奔涌! 他猛地收拢五指!“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划破夜的寂静。 那枚坚硬的古玉碎片在鬼帝磅礴的力量下,瞬间化作细密粉末! 玉粉自他指缝间簌簌洒落,在触及空气的刹那,被他的鬼气彻底吞噬,湮灭于无形。 禅房内。无执缓缓睁开双眼。 良久。万年冰封的淡漠面容上,唇角无声地牵起一弯极浅的弧度。 -----------------------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们的支持~ 第38章 送来谢礼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 一辆庞大的厢式货车, 艰难地颠簸至山门外,最终喘息着停下。 司机跳下车,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佛寺, 愣了愣,随即扯开嗓子朝里喊道:“请问!无执大师在吗?有您的快递!” 洪亮的喊声撞破寺内的宁静,大殿里缭绕的檀香仿佛都为之一滞。 无执正领着僧众于大雄宝殿内礼佛,诵念《三皈依》。 闻声,他平静地合上经卷, 递给身旁的无明, 淡声道了句“继续”, 便示意无纳随行,步履从容地踏出殿门。 今日的无执身披明黄镶边的住持袈裟,红色僧袍上, 以金线绣成的繁复纹路在晨光下流淌着细碎微光,像度了一层晚霞, 多了几分红润。竟比佛前燃着的长明灯更让人移不开眼。 他一步步走下石阶,衣袂微拂, 不染尘埃,宛如从古老壁画上走入人间的神祇。 司机看得呆了, 张着嘴忘了合上。 他跑了大半辈子运输, 何曾见过这般人物? 这哪是和尚,分明是菩萨下凡了吧? “贫僧无执, 施主有何事?” “啊?哦哦!您就是无执大师!”司机猛地回神, 脸上堆起热情的笑, 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货运单递上,“是滨城市的孟先生!他托我们公司给您送一批谢礼过来!” 无执的目光看向司机身后那辆巨大的厢式货车上。 “谢礼?” “对!”司机兴奋地跑到车尾,“孟先生特地嘱咐, 这些东西务必亲自送到您手上!” “哗啦——”一声。 车厢后门被他一把拉开。 偌大的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崭新的红木家具、包装严实的液晶电视、一人多高的对开门冰箱、扫地机器人,甚至还有几箱贴着“燕京八景”标签的茅台。 司机抹了把汗,嘿嘿一笑,难掩兴奋:“孟先生说,您救了他儿子的命,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他打量着眼前年轻的僧人,语气熟络起来:“真瞧不出来,您年纪轻轻,本事却这么大哩。” “这些,都送与本寺?”无执问。 “没错!”司机又弯腰,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搬下一个半人高的箱子。 箱子颇为古旧,箱体沾着干涸的泥土,材质难辨,封口被铜锁牢牢锁死。 “孟先生说,那些家具是他的心意。另外这个箱子,是工地上挖出来的,请懂行的师父看过,说是前朝的旧物。经过他儿子那件事后,他对这些老物件有点犯怵,想着您是方外之人,就让我一并送来,权当谢礼了。”司机挠挠头,憨厚一笑,“说是杂项,估计也不值几个钱。” 不知为何,那口陈旧箱子让无执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无执身侧。他的目光,首先被无执吸引。 那身象征佛门至崇的明黄袈裟,非但未能压下他眉眼的清俊,反与他天生的澄澈佛性相得益彰。 日光流淌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沉金塑成的玉像,神圣不可方物,又美得惊心动魄。 谢泽卿那双凤眸,有瞬间的凝滞。 但下一刻,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磁石猛地从无执身上撕开,死死钉在半人高的陈旧箱子上。 方才因那抹明黄而柔和几分的眸光,此刻已凌厉如冰铸的锋刃。 正咧嘴笑着等待夸赞的司机,忽觉后颈一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无执敏锐地捕捉到这瞬息的变化,眼风淡淡扫过身侧的谢泽卿。 “有劳施主。除这最后一口箱子,其余物件,烦请随无纳搬至寺中后院。” “哎,好嘞!”司机忙不迭递上签收单,“您在这儿签个字就行!” 无执接过纸笔,落名签收。 很快,山门前只余无执与谢泽卿二人。 “这箱子有问题?”无执轻声问。 谢泽卿的凤眸死死锁住箱子,周身阴寒鬼气起伏翻涌。 山门前的阳光,被无形的滤镜隔绝,温度凭空降了好几度。 “此物,不祥。” 无执伸手,指尖轻触箱盖,一股刺骨寒意瞬间传来。 “既已至此,总要一观。” 他语气依旧平淡,指尖微微用力。 “别碰!”谢泽卿厉声喝止,却已迟了。 “吱嘎——” 箱盖被掀开一道缝隙。 霎时间,黑紫色的浓稠煞气如孽龙冲天而起! 无执警惕后撤半步,目光投向箱内。 一堆残破不堪的黑色甲胄如废铁般堆积,缝隙间,躺着几卷保存尚好的卷轴。 然而下一秒。 “咔哒。” 轻微的金属碰撞的脆响。 箱中,一片肩甲兀自动了。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咔哒、咔哒、咔哒……” 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 所有甲胄残片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纷纷浮空而起,悬停半空。 护心镜、臂甲、腿裙、战靴…… 它们在空中急速飞旋、拼合,发出刺耳摩擦声,最终“哐当”一声,组合成一具完整的人形盔甲! 一具,没有头颅的盔甲。 静静悬浮在无执面前,空洞的颈项处,如有怨毒的目光,死死锁住这座山门。 几乎同时,箱底那卷轴“唰”地自行展开! 卷轴上,满是猩红如血、扭曲如蠕虫的诡异符文! 那些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挣脱卷轴束缚,化作四条漆黑的咒文锁链,带着凄厉破空之声,如毒蛇般缠向无执四肢! 太快! 快至无执只来得及微蹙眉头,那冰冷刻骨的触感已紧紧缚上他的手腕与脚踝! 锁链上蕴含的阴煞之力,瞬间侵入经脉,他体内原本浑厚流转的灵力,竟被压制得一阵凝滞。 这绝非凡物! 正当无执欲强行催动佛力震开束缚时,一声蕴含无上威严的暴喝,在山间轰然炸响! 谢泽卿原本虚幻的身影,此刻竟凝实了,一头墨发无风自动,凤眸中燃烧着的是滔天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金色怒焰。 属于鬼帝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周遭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那具无头盔甲在这股威压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尔敢!” 谢泽卿的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凛冽杀伐之气! 他一步踏出,玄黑龙袍上暗金龙纹仿佛活了过来,环绕周身游窜,鳞甲开合间发出低沉龙吟。 脸上再无半分平日慵懒,只剩君临天下的无上威严与焚尽三界的滔天怒火! 凤眸亮如烈日,死死锁定无头盔甲。 “林骁!” 那盔甲闻声,猛地剧颤!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其胸腔内爆发! 猩红符文光芒大炽,怨毒与杀意如火山喷发,彻底压过了刹那的迟疑! 缠绕无执的四条咒文锁链骤然收紧! “咔!” 无执腕骨处传来轻响,纯净佛光被煞气死死压制,竟无法透体而出! 谢泽卿眼中金色怒焰,彻底爆燃! “安敢用朕之将士遗骸,在朕面前,动朕的人?!” 这一声悲愤质问,宛若九幽深处传来的帝王敕令,字字裹挟碾碎山川之重。 仅仅被那金眸一扫,缠在无执腕踝的四条咒文锁链便发出“滋滋”悲鸣,其上猩红符文疯狂扭动。 那无头盔甲更是僵立半空,瑟瑟发抖。 “孤的虎贲郎,岂容尔等宵小亵渎!” 谢泽卿的声音不高,却震得人神魂欲裂。 他抬手,朝着缚住无执的锁链,虚空一握。 “嘣!” 一声脆响。 左腕咒文锁链应声寸碎!化为精纯黑紫煞气,继而被金色帝王威压瞬间蒸发,痕迹全无。 “嘣!嘣!嘣!” 三声连响,其余锁链亦同步化为飞灰。 束缚消失刹那,无执活动手腕,白皙皮肤上未留丝毫痕迹。 谢泽卿化作流光,瞬至无头盔甲面前。 他探手而出,一只由最纯粹鬼帝本源凝聚、覆盖细密龙鳞的金色龙爪,撕裂空气,直取盔甲护心镜! 第49章 盔甲感知致命威胁,双臂交叉格挡胸前! “铛——!!!” 震耳欲聋的金石巨响,席卷山林! 飞鸟惊惶四散,走兽奔逃! 坚不可摧的玄铁盔甲,在鬼帝龙爪之下,竟如纸糊泥塑! 护臂应声而碎! 龙爪去势不减,狠狠印上护心镜! “咔嚓……咔嚓咔嚓……” 裂纹如蛛网,自护心镜中心急速蔓延盔甲全身! 盔甲内,无数痛苦挣扎的魂魄虚影发出凄厉尖啸,化作滚滚黑烟,自缝隙疯狂涌出! “砰——!!!” 一声巨响。 那具曾随谢泽卿征战沙场、饮血无数的将军战甲,当空爆碎!金色裂纹在黑色甲身上飞速蔓延。 下一秒。 “哗啦——” 整具由怨念煞气拼凑的盔甲,彻底解体,化作漫天黑色尘末。 尘末未及散逸,就被无形之力束缚原地,谢泽卿掌心腾起的幽蓝火焰将其焚烧殆尽。 山门前,重归寂静。 无执静立原地,主持袈裟在微风中轻拂,纤尘不染。 他的目光落回谢泽卿身上。 方才凝实如真人的魂体,此刻竟稀薄了几分,如同琉璃投入烈火,边缘融化,透明得几欲与身后山景交融。周身萦绕的幽蓝鬼火尽数熄灭,墨色长发也安静垂落。 无执凝视他片刻,迈步上前。 僧鞋踏过落叶,沙沙轻响。他在谢泽卿面前站定,相距不足一臂。 清冽如雪后松林的禅意气息,瞬间包裹了谢泽卿,令他周身翻涌的鬼气为之平复些许。 无执伸手,轻轻却坚定地扶住他的手臂。 “站稳。”无执垂眸,声音低缓,“你消耗过甚。” 谢泽卿闻言,下意识挺直背脊。 “无妨。”他语声轻如叹息,转身又换上那副惯常的轻佻口吻,“有你在。” 风吹过山门。 叮。 一声清脆的微响。 有物自飞灰中跌落,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滚至无执僧鞋边。 那是半枚巴掌大小的物件。 青铜铸造,形似猛虎,却从中断裂,仅余其半。虎身遍布古朴的兵戈纹路,沉淀着岁月与杀伐。 谢泽卿只瞥一眼,凤眸中刚刚褪去的焚天怒焰,便被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情绪取代。 他虚幻的身影猛地闪烁,轮廓边缘愈发模糊不定! “别动。” 无执察觉他魂体前所未有的动荡。 谢泽卿却似魇住一般,对他的警示充耳不闻。 他一步步向前。弯下腰,伸出手。那由魂力凝聚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透明的指尖,数次径直穿过冰冷虎符。 最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魂体骤然凝实了一瞬,才终于将那半块虎符,艰难地拾起。 虎符入手。熟悉的触感,狠狠刺痛他虚无的掌心。 谢泽卿死死攥紧它,尽管那只是魂体虚影。 他低头,凝视掌中断虎。 第39章 虎符泣血 山风呜咽, 如泣如诉。 无执见他长睫微颤,轻声问:“你麾下的将军?” 随后,他听见一声近乎破碎的喃喃。 “……曾是。”谢泽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随朕南征北战,是朕最锋利的一把刀。” 积压千百年记忆、悲恸与怨恨,于此瞬决堤。 山门前残存的阳光被彻底吞噬,以谢泽卿为中心,浓稠如墨的黑紫色怨气冲天而起, 形成巨大漩涡, 将这方天地拖入永夜。 “……孤的虎贲郎, 孤的三十万大军……” 谢泽卿低着头,面容隐于阴影。 声音像是从碎裂魂魄深处挤出,带着血沫的呜咽。“皆葬于北境……” 掌中半块虎符似有千钧之重, 压得他本就稀薄的魂体开始逸散出缕缕黑烟,那是失控暴走的帝王怨气。 无执清俊眉眼覆上寒霜。 必须阻止。若任其沉沦, 谢泽卿的魂体将因这剧烈情绪彻底崩溃。届时,积攒千年的帝王怨失控, 足以将整座龙岭山化为焦土鬼域。 “谢泽卿。” 无执试图唤回即将沉沦的帝王之魂。 然而,谢泽卿充耳不闻。 阴风呼啸间, 有无数残破的军旗与断裂的兵戈虚影在其中沉浮。 无执不再犹豫, 当即盘坐于这阴风鬼蜮之中,阖上双眼。 那身主持袈裟, 在浓郁黑暗中, 散发出温和而坚定的金色微光。 “南无阿弥多婆夜……” 清净音节如金色甘露, 坠入沸腾墨池。 金光与黑气碰撞刹那,环绕无执周身的阴风为之一滞。 谢泽卿濒临溃散的魂体,亦猛地一震。 有效? 无执持续诵念。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其声蕴含奇异穿透力,每一字皆化作金色佛印,朝那怨气核心镇落。 周身佛光愈盛,几乎将他全然包裹,身后隐隐有菩提宝树虚影显现。 浓稠黑紫怨气在纯粹佛力涤荡下,剧烈翻涌、退缩。 鬼哭狼嚎之声,渐渐被庄严肃穆的梵唱取代。 梵音如潮,金光似海。 无执口中诵出的经文,开始化作盛放的金色莲华,前赴后继地撞击那怨气构成的黑暗漩涡。 然此怨气,乃积攒千年的帝王之恨,更是三十万忠魂埋骨他乡的无尽悲怆。 每一次金光与黑气的碰撞,都似有无形重锤,狠狠砸在无执心口。 喉头涌上腥甜,一缕殷红血线,自他苍白唇角缓缓滑落。 点染于冰雪雕琢般的面容之上,触目惊心。 灵力反噬带来的剧痛,令无执诵经之声微微颤抖。 他强压下翻涌气血,佛音不绝,更添几分肃杀与决绝。 血珠沿着无执优美的下颌线滚落,在明黄的袈裟上洇开一小朵暗色的梅。他能感到五脏六腑仿佛被无形之手拧绞,灵力反噬的剧痛逆冲经脉,灼烧着他的神识。 然而,无执阖着的眼睫纹丝未动。他越发专注,将全部心神沉入一句句往生咒文。佛音愈发高亢,金光愈发炽盛! 身后那株菩提虚影枝叶疯长,华盖亭亭,几欲撑破这方鬼蜮! 可那黑紫怨气漩涡竟如无底深渊,疯狂吞噬佛光,隐隐显出反扑之势。 漩涡中心,传来谢泽卿带着浓重鼻音的破碎呓语。 “……是孤,对不住你们……” 他低着头,紧攥虎符的手颤抖不止,缕缕黑烟正从他愈发透明的魂体边缘逸散。 无执耳边,骤然响起震天的战鼓与厮杀!无数破碎画面,随失控的怨气强行灌入他的识海! 烽火连天的城墙,残阳泣血。身披银甲、浴血的年轻将军,用尽最后力气将长枪插进城楼,以身躯死死抵住城门。 他回头,向城下某个方向,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陛下快走——!” “臣,林骁,来生再为您效死!” 轰——! 画面戛然而止。 无执闷哼一声,只觉神魂剧震,唇角血流得更急。 这记忆冲击太过霸道!他强稳心神,蓦然睁眼。 无执的视线穿透层层鬼影与黑暗风暴,落在谢泽卿紧攥虎符的手上。 那半块虎符的断裂处,正“滋滋”渗出比血更粘稠、更怨毒的煞气。 煞气化作无数肉眼难辨的血色细丝,源源不断钻入谢泽卿魂体,腐蚀他的神智,放大那积压千年的悲恸。 难怪往生咒收效甚微。 这虎符,才是根源! 梵音骤停。 无执意识到再拖下去,佛法也救不了他。 无执的眼神一瞬间锐利如刀。他几乎未加犹豫,抬起右手,将修长食指送至唇边,皓齿轻合,刺破皮肉。温热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一滴殷红血珠自指尖沁出。无执眉头微蹙,以这滴精血为墨,指为笔,虚空疾书! 古朴繁复、金光刺目的“卍”字佛印于指尖成型——血为引,灵为焰。 那血印悬于指尖,将他苍白面容在黑气中映照得宛如真神临世。 周遭万千怨灵哭嚎,怨气如刃,无执视若无睹。 没有半分迟疑,他如一道逆流而上的金色闪电,决绝地冲入帝王悲恸所化的黑暗风暴中心! 每一步,皆有恶鬼虚影扑面嘶吼,欲将他撕碎吞噬。 金光过处,鬼影如雪遇阳,瞬间消融。 他脚踏金莲,径直来到谢泽卿面前。 眼前的帝王之魂双目空洞,脸上只剩下亲眼见证麾下将士尽数葬送的极致痛苦。 那样的痛,对一位亲征的开国帝王而言,足以令神魂崩裂! 无执抬手,将燃烧着精血与佛力的“卍”字印,毫不犹豫地朝谢泽卿紧攥虎符的手狠狠按下! “——嗡!”足以震碎神魂的轰鸣在两人接触点炸开! 金光与血煞之气疯狂绞杀! 第50章 以虎符为中心,一圈黑金冲击波猛烈扩散! 无执喉头腥甜上涌,身形剧烈一晃。 佛印上那滴精血,正以惊人速度暗淡下去。 而那虎符在他掌下剧颤,比先前浓烈百倍的煞气顺手臂疯狂涌入经脉! 这虎符,竟在反噬! 无执清冷眸中未见半分退缩,反掠过一丝凛冽决绝。他另一手迅速结印。 “破!” 体内佛力毫无保留,尽数灌入血符!金光瞬间暴涨! “铛——!!” 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自虎符内部尖锐响起! 裹挟着将士战死沙场前最不甘的嘶吼。 细微裂痕,出现在青铜虎符之上。 紧接着。 “咔嚓!咔嚓啦——!” 裂纹如蛛网飞速蔓延整个虎符!最终在金光净化下,“嘭”一声闷响! 半块承载千年怨念与忠魂之憾的虎符,在无执掌下彻底化为漫天青色粉尘。 怨气根源,就此斩断。 盘踞龙岭山的黑紫怨气漩涡如失根基,开始迅速崩塌消散。 天光自漩涡破口处缕缕洒落。 黑暗退潮,光明重临。 漫天青尘中,一缕柔和几近透明的白光缓缓凝聚。 那白光在空中勾勒出一道模糊人形。 一名身披银甲的年轻将军虚影浮现半空。他周身无半分煞气,唯有金戈铁马的肃杀与坦荡。 是林骁。 或者说,是他最后一缕执念。 虚影缓缓转身,目光越过神色微茫的无执,落在魂体几近消散的帝王身上。 愧疚,释然,更多的是穿越千载光阴亦未磨灭的、属于君臣之间的赤胆忠心。 未有言语。林骁虚影朝谢泽卿单膝虚虚跪下。下一刻,那道纯净战魂化作万千萤火光点,了无牵挂地升空,最终消散于重归平静的天地之间。 林骁残念消散,万籁俱寂。寂静中,无执能清晰听见自己因灵力反噬而紊乱的心跳。 一声,又一声,沉重而迟缓。喉间血腥甜气依旧弥漫。 视野尽头,谢泽卿的魂体立在那里。 或许已不能称之为“立”。他的身形稀薄至极,如一缕被阳光穿透的青烟,边缘明灭,仿佛下一秒便会被风吹散。 那身曾威仪赫赫的玄色龙袍,也黯淡如蒙尘旧布。 无执未语。灵力过度透支的眩晕如潮汐阵阵袭来,他强压下翻涌气血。 那张清俊出尘的面容因失血呈现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角那抹猩红,反为这神佛之姿平添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他向那缕即将溃散的青烟迈出一步。 仅此一步,染血僧袍上残存的最后一点金色佛光,如温润水波无声荡漾开来。 光不炽烈,却足以将谢泽卿濒临溃散的魂体,轻轻拢入这片小小领域。 魂体逸散骤止。谢泽卿猛地抬头。他眼眶空洞无泪,可那眸中却似盛满了千年前北境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雪。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无执,看他苍白的脸与唇边刺目的红。 千年风雪在他空洞的眼眸中轰然倾塌。更为滚烫、尖锐的情绪涌上眼眶。仿佛有无形之手攥住他脏腑狠狠拧转。胸口窒闷,疼得魂魄都在抽搐。 “你……” 谢泽卿空洞的凤眸终于聚焦。喉咙干涩如被沙漠之风灼烧,只吐出一个破碎音节。 他看见无执那较月下冷玉更清绝的脸上,一道刺目血痕自淡色唇角蜿蜒而下。 昨夜尚能理直气壮质问这和尚,是否视他如树木、如法器。可此刻,这个他以为“不在意”自己的和尚,竟不惜代价护他周全。 千年风雪,霎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足以焚尽魂魄的滚烫与惊惶! “秃驴!” 他猛地向无执冲去!魂体不稳,虚影踉跄着几欲穿透对方身躯! “你受伤了?!” 这一声询问,比方才面对敌人的暴喝,还要凄厉百倍! 他伸手想触碰无执的脸颊,那手却抖得厉害。刺骨冰凉透过虚幻指尖,轻轻落于无执下颌。 无执未躲。琉璃般的眸子平静望着他,清透眼底似蒙上一层水雾,看不真切。 灵力反噬的剧痛与眩晕如潮冲刷神识,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缓慢旋转、失焦。 他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强撑着没有倒下。 谢泽卿胸口剧烈起伏。 怒火烧至极致,却在撞上那双眼睛时,尽数化为无力的心疼。 他深吸一口气,金色凤眸中所有混乱情绪褪尽,唯余不容置喙的决断。 “坐下。”他命令道。 无执微微蹙眉。 “坐下!” 谢泽卿指向旁边一块干净的青石。 无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青石,沉默着,依言盘膝坐下。 谢泽卿飘至他身后。 他抬起双手,虚虚地按向无执的后心。 无执脊背瞬间一僵。 “不可。你的魂体,已是强弩之末。” 谢泽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海般的重量。 他缓缓阖眼,“朕的魂体,朕说了算。” 话音落定,一股凛冽纯粹、带着无上威严的帝王本源之力自他掌心涌出! 那力量如千年寒冰,又带着不容侵犯的霸道,毫无阻碍地渡入无执四肢百骸! 无执只觉一股冰冷激流沿经脉奔涌,瞬间冲刷了因反噬而灼痛的五脏六腑。 冰冷所过之处,翻涌气血被强行抚平,受损经脉逐一修补。 连识海深处因窥见林骁记忆而产生的震荡,都被这力量温柔而强硬地包裹。 身后鬼帝的气息正以惊人速度衰弱。他愈发透明,如一捧即将被风吹散的月光。 无执睫毛轻颤。 他猛地反手向后,抓住谢泽卿冰冷手腕。那触感虚幻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够了。” 谢泽卿魂体因这动作轻轻一晃。 他缓缓睁眼,金色凤眸已黯淡如蒙尘琥珀。他几乎是半倚在无执背上,才勉强维持形态。 “下次,莫要再如此。” 他声放得极轻,似怕惊扰山间未散的尘埃。 “……朕会难过。” 最后几字轻不可闻,如一声叹息,瞬间被山风吹散。 混在阵阵尖锐耳鸣中,无执并未听清。 他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 视线越过谢泽卿近乎透明的魂体,落向那扇饱经风霜的山门。 ----------------------- 作者有话说:把谢泽卿给拉出去斩了!竟敢沉浸那么久不顾无执[鸽子][鸽子] 第40章 守护左右 古朴牌匾被先前失控怨气冲击, 裂开狰狞豁口。通往寺内的青石板路震碎数块,碎石凌乱。 无执的目光,顺着青石板路, 落在日光中安静矗立的寺院。 那里,有他用微薄香火钱养着的几个小沙弥。是他被捡回来后,唯一的家。 他唯一的,家。 无执视线缓缓收回,重新落在谢泽卿身上。 那眼神, 让鬼帝感到一丝凉意。 “你, 是不死不灭。”他平静陈述。“可那座庙, ”他抬起手,苍白修长的手指遥指大殿方向,“它会塌。” “庙里的人, ”无执声压得更低,字字似从齿缝挤出, 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狠戾。 “他们会死。” 无执忽然向他逼近一步。 简单动作却带着凛然压迫,逼得谢泽卿稀薄魂体下意识向后飘退半分。 “你的三十万大军没了, 你会失控。”无执仰脸,黑沉眸子死死锁住他。唇角未干的血迹衬着雪肤乌瞳, 妖异而决绝。 “我的庙没了, 师弟、徒弟们没了……” 他顿了顿,字字淬冰。 “你猜, 我会如何?” 语毕。方才林骁残念跪倒之处。万千萤火光点已彻底消散, 归于天地。 但那片被晨光照亮的地面上, 有东西反射出微弱光泽。 是一枚铜钱。 无执绕过僵立的谢泽卿,缓步走去,弯腰拈起那枚湮于尘土的铜钱。 这枚铜钱…… 与之前石阶上所拾, 一模一样。 铜钱入手,并非金属的冰凉,而是一种能穿透皮肉、直刺神魂的阴寒。无执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谢泽卿被他那句反问震得魂体摇曳。眼前这和尚分明灵力枯竭、身受重创,方才却爆发出比他这千年鬼帝更为纯粹、令人心悸的杀意。 “你……”他刚欲开口,便见无执身形猛地一晃。 那双本死死锁着他,黑沉如渊的眸子,瞬间涣散。 天地在无执眼前颠倒旋转,风声与谢泽卿焦灼的呼喊变得模糊遥远。 唯有指尖铜钱冰冷的触感,以及方孔中那点猩红如血的石头,在隐隐发烫。 那如修竹般挺立的身影,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向后倒去。 “无执!” 谢泽卿的嘶吼响彻空旷山巅,带着千年来未曾有过的惊惶。他化作一道黑烟猛扑过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虚影,从倒下的身躯中一穿而过。 第51章 什么也碰不到。 大雄宝殿内。“师兄!你、你听见没?”知尘紧紧抓住无明的僧袖,视线惶惶的穿过大殿,望向山门方向。方才的异动,早已惊动了诵经的无明。 无明脸色骤变,放下经卷起身,步履如飞地朝山门外奔去。“走!快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大殿,山门外的景象令他们呼吸一窒。 牌匾开裂。青石板破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不适的气息。 知尘“啊”地惊叫一声,小脸煞白。 无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静卧于地,嘴角与僧袍上洇开的血迹,刺目惊心。 “师父——!”知尘带着哭腔喊道。 两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师父!师父您醒醒!” 无明颤抖着手探向无执鼻息,感受到那微弱至极的气流时,猛地松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还有气……知尘,快!搭把手,把师兄抬回禅房!” 两人费力将无执安置在禅房的床榻上。 木窗窗纸不知何时破了个洞,清晨的冷风“呼呼”灌入,吹得床上的无执眉头紧锁,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青灰。 “冷……” “师叔,师父他说冷!”知尘急得团团转。 未至冬日,寺内尚无储备炭火,无火可生,如何取暖! “被子!”无明一把掀开床头的被褥。那薄薄一层,内里的旧棉絮早已板结,根本不堪御寒。 他咬牙转身翻箱倒柜。可这禅房清简,除几件换洗僧袍,再寻不出半点可御寒之物。 谢泽卿的魂体焦躁地在禅房内飘荡。他看着那小和尚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堵住窗洞,又见无明脱下外袍盖在无执身上。 可这点微末暖意,对灵力耗竭的无执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蠢材!一群蠢材!” “火盆!炭火!上好的狐裘大氅!尔等是想冻死他吗?!”谢泽卿的咆哮无人能闻,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执的唇色渐渐失去血色。 “有了!”知尘眼睛一亮,转身奔出。片刻后,他抱着一大堆东西冲了进来,是他们自己房中的被褥和厚衣服。 “师叔,都给师父盖上!” 两人将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旧袍薄被,一层层往无执身上堆叠。很快,床上鼓起一个略显滑稽的小山包。 只露出无执那张俊美得不似凡尘的脸。 长睫紧闭,平日里的淡漠疏离被毫无防备的脆弱取代。唇角那抹干涸的血迹,凝固在雪白肌肤上。 “师叔,师父……他会没事的,对吧?”知尘望着那堆“衣服山”,小声问道,眼中满是惶恐。 无明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师兄可没那么容易倒下。” 谢泽卿飘在床边,看着被埋于杂乱衣物中的无执,威严的鬼面上交织着心疼与气恼。 见无执呼吸渐趋平稳,知尘和无明稍松口气,前后脚出去煎药。 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谢泽卿凝在床榻边,一动不动。 那“衣物小山包”若在平日,定会惹他嗤笑,此刻却只感到阵阵无力。 不够。还是不够暖。 无执的眉头依旧紧锁,脸上毫无血色。 “冷……”又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如细针精准刺入谢泽卿心口。 他伸出手,一团凝实的幽蓝火焰在掌心汇聚,那是他身为鬼帝的本源阴气。谢泽卿不管不顾,强行催动虚弱魂体,试图从这至寒能量中,逼出一丝阳和暖意。 幽蓝火焰剧烈颤动,边缘处,一缕比发丝更纤细的金芒被硬生生挤出。 他以魂体为代价,逆转阴阳,换来的却只是微末温暖。这暖意太过弱小,离体瞬间便被禅房内无孔不入的寒气吞噬殆尽。 而他自身魂体边缘,逸散出星星点点的黑雾,迅速消融在破旧的禅房空气中。谢泽卿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稀薄了几分。 床上的人,眉心依旧紧蹙,未见半分舒展。 千年了。谢泽卿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他曾一言决万人生死,一令动万里江山。如今,却连为一人驱寒都做不到。 他的目光贪婪描摹着无执的轮廓,从紧闭的眼到挺直的鼻梁,再到那片失了血色的薄唇。唇上干涸的血迹,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艳刺目。 鬼使神差地,他再度伸手。修长的几近透明的指节,带着千年来心底首次萌生的渴望。 他想碰碰他。想抚平那紧皱的眉心。想拭去唇角刺眼的血痕。指尖在距温润皮肤仅一指之隔处,骤然停住。 他怕自己的触碰,只会带去更深的寒冷。伸出的手猛地蜷缩收回,紧握成拳,最终无力垂落。指节穿过床沿,没入虚空。 谢泽卿的魂体,如凝固千年的雕像,静立床榻边。时间在这朴素的禅房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直到“吱呀”一声,房门再次被推开。 无明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小心翼翼走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知尘,手捧清水与一块看不出原色的布巾。 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谢泽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师父,药来了。”知尘声如蚊蚋,生怕惊扰床上之人。 无明走到床边,笨拙地想扶起无执。可昏迷的中人,身子绵软无力,试了两次,反让无执从“衣物山”中滑落的更深。 无明与知尘对视一眼,只得放弃。“算了,就这么喂吧。”无明叹了口气,一手端碗,一手执匙,舀起黑褐色药汁凑到无执唇边。 那唇瓣紧闭,透着病态的苍白,药汁难以喂入。大多顺着唇角滑落,划过下颌,淌过喉结,最终没入杂乱的衣领,洇开深色痕迹。 一碗药,喂下去的不足三成。剩下的,尽数污了衣衫。 无明挫败地放下药碗。知尘立刻上前,将破旧布巾浸入温水,拧干,小心翼翼擦拭无执脸上的药渍。 那布巾擦完脸,又去拭他的脖颈。被药汁沾染的皮肤在昏暗中泛着脆弱光泽。谢泽卿的目光,不由自主胶着于此。 天光由白转金,又沉入橘色暮霭。禅房内光线愈发昏暗。 知尘与无明进来探过几次鼻息,摸了摸额头,忧心忡忡地离去。二人点亮桌上快要耗尽灯油的旧烛台。豆大火苗在窗隙冷风中摇曳不定,将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拉扯成扭曲的形状。 夜,深了。窗外虫鸣俱寂,唯余山风穿过破窗,发出呜咽嘶鸣。 烛火终于燃尽最后一滴灯油,挣扎两下,不甘地熄灭。 禅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片黑暗对鬼帝谢泽卿本应如鱼得水,此刻却只觉得它如冰冷海水从四面涌来,要将他与床上那人一同溺毙。 “呃……”一声压抑闷哼打破死寂。 谢泽卿猛然回首。 无执的额角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谢泽卿飘近,不过寸距,便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出的异常热气。 “师父……不……”无执开始呓语,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身体随之挣扎,身上“小山包”被踢得凌乱,几件僧袍滑落在地。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为何……为何不渡我……”断断续续的经文自干裂唇间溢出。 这破碎经文如滚烫火星,溅入谢泽卿几近干涸的魂海。无执的手在凌乱衣物间摸索,像是在推开无形的业火。 “……好热……”又一声呓语,较前更微弱,也更痛苦。 无执绷紧的脖颈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凌厉下颌线滑落,没入散乱衣襟。 谢泽卿的瞳孔在那一瞬缩成针尖。他再顾不得反噬,顾不得魂飞魄散。 他只知,眼前这人,不能死。 他猛地转身,视线如探照灯扫过禅房每个角落。最终,定格在角落里因担忧师父而和衣眠宿此处的知尘身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谢泽卿魂海中滋长。 “……师父……水……”床上,无执的呓语再次传来,嗓音沙哑如被砂纸磨过。 谢泽卿魂体猛颤。所有的帝王尊严,在这一声破碎呻吟前,轰然崩塌。 去他娘的尊严! 一缕凝实黑烟如毒蛇,瞬间没入知尘眉心! 第41章 邪气引猫 角落里, 熟睡的小沙弥身体猛地一抽。下一刻,他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绝不属于不谙世事小沙弥的眼——幽深、锐利,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与刻入骨髓的焦灼。 “知尘”坐起身。他低头看着这双属于凡人的、有血有肉的手, 笨拙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关节。 “……啧。”一声极轻且充满嫌弃的咂嘴。这凡胎肉身太过孱弱,经脉闭塞,气血不畅,如一件劣质囚衣。 但,够用了。 “知尘”站起身。因不适应这具躯壳, 动作踉跄, 险些撞翻桌上烛台。 他稳住身形, 径直走到木板床边,毫无犹豫地俯身探手,伸入那堆滑稽的“衣物山”, 一把攥住无执的手腕。 第52章 肌肤相触的刹那。谢泽卿的魂魄,为之一震。 温的、热的, 是活人的温度。 而几乎同一时刻。 昏沉的噩梦深处,无执正陷于一片火海。那是林骁战死的记忆, 是三十万大军的怨与恨,谢泽卿千年不灭的悲恸。这些不属于他的情绪, 在他识海中燃起焚尽一切的业火。 就在他即将被灼热吞噬之际。 一只手, 沾染着熟悉阴冷却霸道的气息,穿透层层火海, 紧紧抓住了他。 谢泽卿借着知尘的躯壳, 总算不必再将灵力耗费在维持虚无的魂体上。他抬起那只属于孩童的小手, 五指张开,掌心正对床上辗转的身影。缓缓闭上眼,强行催动沉眠于魂魄最深处, 维系存在的本源阴气。很快,一缕缕浓于墨,沉于夜的雾气,自他愈发稀薄的魂体中被艰难抽出,他却浑不在意。 那双眸子一直锁着床上的人,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给朕……凝!”一声低喝,掌心血色隐现,那团黑雾被猛然推出。雾气无形,却在触及无执身体的刹那,化作一层极薄的玄色轻纱,温柔覆上他全身,如同一张冰冷的毯子。 床上紧绷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额间汗珠不再滚落,急促灼热的呼吸,渐渐归于绵长安稳。 谢泽卿高悬的心,终于坠下半分,那张不属于他的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慰来。随之而来的,就是神魂被彻底掏空的虚脱。 视线开始模糊,禅房、床榻、乃至那人清晰的轮廓,都在眼前扭曲、旋转,融作混沌的色块。 他死死咬住牙关,从知尘的体内飘出,用尽最后气力,将自己“钉”在床边。 虫声俱寂,倦鸟归林。 月影穿过枝叶,在无执沉睡的面容上无声游移。 这张睡颜,是女娲精心雕琢的杰作,偏又因鼻尖那一点浅褐小痣,平添几许悲悯。长睫安然垂落,敛去平日清冷,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三日过去。 谢泽卿一动不动地守着。 他的魂体淡得几乎化入空气,在床前如一缕即将被夜风带走的青烟。本源阴气的过度消耗,令他连维持清晰的形貌都变得无比艰难。 唯有那双虚幻的眼,始终牢牢锁着床上之人。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他唯一的神明。 禅房内,无执的呼吸平稳悠长。 谢泽卿凝视着他脸上渐复的血色,眸中忧色未减。他能感到无执体内微弱的灵力正缓慢复苏。 他抬起虚幻的手,想要触碰无执的脸颊,却停在那张俊美的脸颊旁侧数秒后收回。 “——喵呜——!!”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猫嚎,撕裂了寺院的宁静! 那声音绝非撒娇或争食,而是濒死前撕心裂肺的哀鸣,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 “喵呜——呜——” 又一声响起,更近了。 竟已到了禅房门外。 紧接着,是利爪疯狂抓挠木头的噪音。 “刺啦——刺啦——” 一下,又一下,不绝于耳。 那抓挠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重过一声。门外仿佛并非野猫,而是索命的恶鬼,正欲将这薄薄门板撕成碎片! 床边的谢泽卿猛然抬头。那双因虚弱而略显涣散的眸子骤然凝聚,视线如两道淬冰的利刃,穿透老旧木门,直刺向外间的黑暗! 他本就稀薄的魂体瞬间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一股微弱却如腐泥般令人作呕的邪气,被他敏锐捕捉。 目光扫过供桌,心下明了——是抽屉里那枚古怪铜钱残留的气息,引来了这等低劣邪祟。 “区区腌臜之物,也敢在此放肆!”他魂体一动,便要穿门而出,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碾为齑粉。 可动作在离床三步处硬生生顿住。视线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张沉睡的容颜上。 无执呼吸平稳,三日将养,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些许生气。 他不能走。绝不容那邪祟有丝毫可乘之机,伤及无执分毫。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唇未动,意先达:“滚。”一道无形无质的威压波纹,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荡向门口。 疯狂的抓挠声戛然而止。 一息。 两息。 “呜……”一声细弱、饱含惊惧的呜咽从门外传来,随即是仓皇远遁的窸窣声。 走了。谢泽卿感知到门外的动静渐若后,紧绷的魂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 禅房重归寂静,月辉透过门缝,照亮门槛上那几道极深的抓痕。而在最深一道抓痕的尽头,门板与地面的缝隙间,有异物微光一闪! 谢泽卿瞳孔骤缩。一枚被污泥覆盖、露出外圆内方一角的铜钱,赫然卡在那里。铜钱边缘,紧紧缠绕着数根灰白粗硬的猫毛。与那秃驴此前所拾,一般无二的铜钱!此时如同嵌在门缝里的一只死人眼,死死窥伺着禅房内的一切。 谢泽卿眉头拧成死结。他缓缓回首,看向床上依旧沉睡的无执。 魂体虽愈发淡薄,几近透明,但守护的姿态,却愈发沉凝而坚定。 - 第四日的晨光,撕破了笼罩古寺的沉沉暮色。 带着新生意味的淡金色曦芒,穿透窗纸,在禅房内投下一片明亮。 床边的谢泽卿,已淡薄得近乎与天光融为一体,只剩一道浅淡轮廓,意识开始模糊,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无执身上。 一缕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金色涟漪,自床上沉睡之人的体内轻轻荡开。 如初春第一缕暖风,拂过禅房内破旧的桌椅,拂过冰冷地面。最后,温柔地包裹住谢泽卿即将溃散的魂体。阴气耗竭带来的刺骨寒意,竟瞬间被这股力量抚平。 谢泽卿魂体微震:要醒了?! 他立刻看去,床上之人那蝶翼般安然垂落的长睫轻颤,修长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动。 这些细微变化,分毫不差地落入谢泽卿眼中!他竭力将稀薄的魂体再凝实几分,试图触碰无执。奈何阴气早已告罄,连维持清晰人形都力不从心。 只能如一团朦胧雾气,徒然悬浮床边,激动与期待盈满心间。 呼——! 一股阴冷邪风,毫无征兆自禅房外打着旋卷起!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几片枯槁梧桐叶被邪风裹挟,“啪”地一声,死死贴上无执禅房的窗纸。 “沙……沙沙……”那声音缓慢而执拗地刮擦着薄脆窗纸。企图磨穿这层阻碍,窥探房内的“猎物”。 谢泽卿脸上刚刚泛起的喜色瞬间凝固。他蓦然转头,金色龙纹的眸中迸射出足以将对方挫骨扬灰的凛冽杀意! 那微弱却不甘的邪气,竟敢去而复返! “找死!” 谢泽卿近乎透明的身影被无形墨线重新勾勒,磅礴杀意化为实质,令整个禅房温度骤降至冰点! 此地由他守护,此人由他庇护,神佛难侵,鬼神辟易! 然而,杀意未及离体,床上的人,眼睫掀开。 初醒的眸中带着一丝茫然,无执的视线在房梁停留一瞬,缓缓下移,定格在床边那抹几乎看不见的轮廓上。他唇瓣微动,嗓音因久未言语而沙哑:“我睡了多久?” 谢泽卿紧绷三日的神经骤然松弛。魂体在空中翩然轻晃:“朕还以为,你打算一睡不醒,将这破庙丢给朕来继承。” 无执对谢泽卿的调侃恍若未闻,静静凝视他片刻,道:“你的魂体,支撑不了多久。” 谢泽卿一时语塞。这秃驴,醒来第一句就直戳痛处! 无执撑住床沿,试图坐起。仅仅这个动作,便让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体脱力,令他向后仰倒。 谢泽卿神色一变,伸手欲扶,指尖却径直穿过无执肩头。 无执看向他,目光复杂。他以手肘支撑床板,臂弯微颤,清瘦脊背因脱力绷成一道倔强弧线,缓缓坐直身躯。动作极慢,待他完全坐起,一丝极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异样气息,钻入鼻腔。 无执转向被晨光映得半透明的旧窗户。“沙……沙沙……”声仍在持续。 他起身下床,赤足踏上冰冷地板,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激得他微微一颤。行至禅房木门前,脚步顿住。“昨夜,有东西来过。”修长手指轻抚过门板上那几道爪痕,指尖冰凉,一如他此刻神情。 “邪气很淡,几不可闻。”他顿了顿,目光落向门板与门槛的缝隙。指尖在那道最深的抓痕尽头停驻,拈起一枚沾满污泥、边缘嵌着几根粗硬猫毛的铜钱。 指腹揩去污泥,入手冰寒刺骨。与之前所拾铜钱无异。无执将铜钱背面翻转向上。污垢褪尽,露出其上交缠的诡异符文——那纹路如盘绕的毒蛇,更似一张无声尖啸的人脸。 “这东西,或与巫祝有关。”谢泽卿的魂体剧烈波动,继而迅速收缩。直至缩至无执拳头大小,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q版小人仰起头,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第53章 谢泽卿双手环胸,一改先前虚弱。声音因形态转变,失了成年男子的低沉,变得清脆。 “朕观此符文,应是巫祝一脉用以咒杀的禁术。”话音未落,无执修长的手指猛地一颤,指间铜钱温度陡然飙升! “滋——”一缕黑气自铜钱蒸腾而起,指腹传来灼烧剧痛,令无执眉头微蹙,却未松手。 铜钱在他指间剧烈震颤,嗡鸣不止。 在他冷静到近乎漠然的注视下,铜钱强行扭转方向。其另一端,如被无形之力牵引,死死指向佛寺西南方向。 第42章 铜钱引路 “嗷呜——!!!!” 一声凄厉得不似猫叫的嘶吼, 猛地撕裂了寺庙外的寂静! 此起彼伏的嚎叫汇成一片,然后引来更多的同类,如同死亡的合唱, 令人头皮发麻! “砰!”沉重的撞击声从山门传来。 那扇饱经风霜、门环锈蚀的木门,正被一波波巨力疯狂冲撞。 “砰!砰!砰!!” 撞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疯狂!那几乎不要命的撞击,似是要将这片寺庙夷为平地! 无执眼中寒意渐生,他绝不允许有任何邪祟威胁到这里。 “吵死了!”像个挂件一样悬在他肩头的谢泽卿吼了一声, 眉头紧锁, 身影如接触不良的灯泡般明灭不定。 无执垂眸, 扫过那透明的小龙袍,安抚道:“省点力气。” “哼,不过是一群不知死活的……” 话未说完。 “轰!!”山门处的木头传来开裂之声! 无执迅速闪出禅房, 眉头紧锁,目光第一时间扫向无明无纳等人的禅房。 谢泽卿将无执的反应看在眼里, 知道这个看似淡然的小和尚实则最是放心不下他的师弟和徒儿们,于是又稍稍分出一丝本源阴气, 无声笼罩那片区域。 “放心,他们听不见, 也不会受伤。”做完这一切, 谢泽卿本就q版的身形又透明了几分,干脆落在无执的肩头, 充当个人形挂件。 “轰——!!!!” 山门处再传骇人重响! 伴随着木头被硬生生撕裂的“咔嚓”声, 如同整座寺庙发出的哀鸣! 那枚铜钱, 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黏在无执指腹。 诡异的符文在高温下扭曲,扭曲成一张无声尖啸的脸,贪婪吸食着他的体温。铜钱的另一端, 固执地指向西南方的沉沉黑暗。 无执仿佛未闻外界的嘈杂,静静注视指尖那枚滚烫的“罪魁祸首”。 “它们,是被这个吸引来的。” 他摊开手掌。那枚铜钱在他苍白如玉的指腹上,像一块烧红的炭,边缘的皮肤已被烫得微微发红。 “秃驴,这破门快顶不住了。”无执肩头,那q版小人形态的谢泽卿身上龙袍无风自动,几乎要从无执肩头跳起。 属于鬼帝的威压本能地释放,却因魂体虚弱,如强弩之末,只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无执抬起另一只手,食指轻轻点在小小的龙袍脑袋上,将他按了回去。 “安静些,别散了。” 然后,终于将目光从禅房的方向挪到山门处。 谢泽卿浑身一僵。 那句“别散了”,轻飘飘的,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他所有的焦躁。 院中,太阳还未升起,日光惨白。 数十双猩红的光点在草丛中亮起,如鬼火般死死锁定佛寺。每一双红眼背后,都是一只瘦骨嶙峋,毛发脏污却被某种力量催得异常壮硕的野猫。 它们弓背低吼,涎水从咧开的嘴角滴落,不再是可爱的猫咪。分明是被邪气灌满的,行走的尸骸!虽保留着猫的体态,却比寻常野猫大了数倍,皮毛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筋肉。 “秃驴,你回去待在禅房里,这里交给我。” 谢泽卿绷紧明灭不定的魂体,试图释放震慑鬼神的帝王威压将邪物吓退。 可他太虚弱了,维持q版形态就已是极限。 无执没有回应,一步步快速走向山门,“佛门净地,自有结界。” 清瘦背影在惨淡日光下拉出孤绝笔直的影子。幽深眼眸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静的虚无。 谢泽卿一愣,这才发现,这破庙虽穷,但内院与山门之间,确实有一道极其微弱的佛光结界。 这道结界,正是以大雄宝殿为中心,将邪祟挡在了外院。 坐在无执肩头的谢泽卿却发现盘踞寺庙上空,若有似无的金色佛光,在一点点的骤然收缩! 不再笼罩整座山头,而是精准凝成一道凡眼看不见的结界,将小小寺院严密封锁。 “砰!!!” 又是一记猛烈的撞击。 这一次,山门震动,却无开裂之声。 门外,撞上结界的邪祟发出痛苦尖啸! “嗷——!!!” 无执脸色又白一分。强行催动未恢复的灵力,对他亦是巨大负荷。 “你疯了!!” 谢泽卿急得站起身来,直跳脚道:“跟一群孽障较什么劲!让朕来!” 说罢身形猛震。无形无质、冰冷如九幽的威压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门外疯狂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喵……呜……” 细若游丝的哀鸣传来,带着无尽恐惧与战栗。 不再是邪祟嘶吼,而是野猫面对天敌时的本能畏惧。 紧接着。 “喵呜——!!” “嗷呜呜呜——!!!” 凄厉惨叫争先恐后炸开!慌不择路的奔逃声迅速远去。 小破寺重归宁静。 无执侧首,看向悬在眼前的谢泽卿。小小的身体又缩了一圈,几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一群蝼蚁。也配在这小破……,可,这寺门的面前,聒噪。” 无执回首,目光落在肩膀上,眸中映着那小小的身影。 半晌。 他伸出另一只未握铜钱的手,修长食指轻轻戳了下谢泽卿肉嘟嘟的半透明脸颊。 “嗯。”无执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笑意。“你最厉害。” 谢泽卿被戳得趔趄,在空中晃了晃,q版包子脸上浮起两团可疑红晕。 整个人晕了晕后试图找回威严:“区区蝼蚁,朕还不放在眼里。倒是你……” 视线落在无执被烫得通红的指腹,自无执肩头飘落,两只小手扶着无执的一根手指头,声音不自觉地压低:“疼么?” 无执收回手,“不疼。” 铜钱依旧固执指向西南,那是寺院的后山的方向。 山门外的威胁已退,但阴冷邪气仍如毒瘤盘踞在山风中。 “斩草,需除根。”话音落下,无执迈步走向后山。 “喂!秃驴你等等朕!” 谢泽卿化作流光挂回他肩头,“你灵力还未完全恢复,现在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无执脚步未停,树下僧人身影孤峭,步履沉稳。 通往后山的路早已被荒草吞没。枯枝在风中张牙舞爪,投下斑驳鬼影。 越往深处,温度越低,阴冷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缝。 “……这地方,不对劲。”谢泽卿挂在无执肩头,金眸凝重的扫视四周草木。 无执琉璃般的眼眸平静扫过四周,万物寂静中,他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片约莫十来平米的空地。空地上寸草不生。黑褐色泥土像被反复碾压,坚硬如石。可那股铁锈般的腥甜与腐朽气息在此达到顶峰。 无执摊开手掌。一直紧攥的铜钱“嗡”的一声挣脱指间,违反常理地悬浮在空地上空。铜钱开始高速旋转,发出的嗡鸣声越来越尖锐! “不好!”谢泽卿厉喝,“它在引动地下的东西!” 话音才落,显然已来不及。 “轰——!!!”的一声巨响中坚硬土地猛地拱起炸开!黑色泥土、腐烂木屑、黄褐色脓水混杂浓烈尸臭向四周喷溅! 无执反应极快。身形闪至数米外,宽大僧袍拂过,挡开所有污秽。 清俊绝尘的脸上寒霜覆面,他紧盯被炸开的深坑。坑中是一具早已腐朽的劣质棺木,此刻四分五裂。 “咔……咔哒……”骨骼摩擦声从坑底传来。一只枯瘦如柴、指甲黑长的手猛地从坑边泥土中探出! 然后是第二只。干瘪人影动作僵硬地,一寸寸从坑中爬出。 第三个,第四个…… 转眼间,几具形态可怖的干尸将无执围在中间。 它们身着看不出原样的衣物,皮肤干缩贴骨,眼窝深陷如黑洞。额头、胸口、关节处都贴着褪色发黄的符咒。 随着每一个僵硬的动作。 “叮……当啷……叮铃……”清脆的铜钱撞击声从它们体内清晰传出!如催命的摇篮曲。几具干尸头颅“咔”地同时转向无执。 空洞眼窝中,骤然燃起两簇幽绿鬼火。 “铜钱尸!” “巫祝一脉的禁术!以活人炼尸,咒钱锁魂!这东西怎会在此?!” 第54章 无执唇线抿成极冷的直线,淡漠疏离的眸中燃起凛冽如寒冬的杀意。 “叮铃——当啷——!”伴随急促铜钱碰撞声,左侧铜钱尸猛地扑来! 腥风扑面,利爪带着破空之声直取无执面门!枯黑指甲上凝结着暗红血垢。 无执未动,僧袍在尸气阴风中微拂,不染秽尘。 “放肆!”悬在肩头的小人身形暴涨! 光影扭曲间,玄色龙袍的高大虚影笼罩无执,威仪天成,睥睨天下。 “敢在朕的面前,动他?”帝王虚影抬掌悍然拍向脚下污秽大地! 下一刻。 以谢泽卿掌心为圆心,肉眼可见的纯黑阴气如潮席卷,所过之处草木凝结覆霜。 随之,“咔……咔……”扑来的铜钱尸动作僵住,空洞眼窝中幽绿鬼火剧烈闪烁后熄灭! “叮铃……哐啷……啪!”密集刺耳的碎裂声从它们体内爆开!锁魂咒钱被至阴至纯的帝王之气尽数震碎! 失去禁锢的怨魂发出解脱的凄厉尖啸,化作青烟消散天地。干瘪尸骸僵立原地,从头到脚寸寸崩解,化作堆堆散发恶臭的黑粉。 风一吹,四散去。 无执始终冷静注视,在尸骸崩解瞬间,白皙修长的手指于胸前结印。 “临。”沉静如山的音节。一簇金色火焰自他指尖凭空燃起。豆丁大小的火苗散发着至阳至刚的佛家威能。 无执屈指轻弹,金色火苗如蝶翩飞,精准落在一堆堆即将被风吹散的尸骸粉末上。 “呼——” 金色佛火遇秽则燃!纯净金光将那片被邪祟盘踞的土地彻底净化。 黑粉在火焰中迅速消融,连同盘踞不散的尸臭一同化为虚无。 第43章 死咒缠身 后山重归寂静。 无执侧过头, 身侧空无一人。那高大的帝王虚影,早已消散。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小小的魂体光芒闪烁, 明灭不定。无执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逞强。” “胡说!” 谢泽卿胸膛一挺,努力维持帝王的派头,尽管童声让这份威严大打折扣。 “朕, 不过是热身。” “嗯。”无执的应声听不出情绪, “热身结束, 魂要散了。” 强行催动本源,代价巨大。 无执伸出手,掌心向上, 对着他。 谢泽卿小小的身体在空中晃了晃,终究不情不愿地化作一道流光, 重新挂回无执的肩头。 唯有贴近这至阳之体,他几近溃散的魂灵才得以喘息。 无执垂眸, 看了眼肩头缩成一团的小小魂体,抬起手, 将那枚被灵力灼得滚烫的铜钱, 重新纳入僧袍内袋。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被佛火净化过的焦黑土地。那股如铁锈般浸入骨髓的阴冷,并未完全散去。焦黑的粉末下, 似乎有东西, 在方才那场涤荡中顽固地存留了下来。 无执上前, 僧袍下摆拂过地面。他蹲下身,白皙修长的手指,拨开了表层的灰烬。 “喂!秃驴, 别乱碰!”谢泽卿强撑着飘到他面前,试图阻止。 无执动作未停。灰烬散开,一截焦黑的东西显露出来——竟是一截胸骨!在鬼帝之威与至阳佛火的双重涤荡下,这具铜钱尸竟未完全化为飞灰! 无执的指尖隔着微薄的灰沫,在那截胸骨上缓缓滑过,最终停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有异物。 “这是……” 谢泽卿也发现了异常,凑得更近了些。 无执并指为剑,指尖凝聚金光,以灵力为引轻轻一挑。 “啪嗒。” 一个被层层焦黑血垢包裹的物件,从尸骨心口处掉落。是一张黄色的符纸,边缘早已残破,中心却完好无损。它被粘稠如脓的暗红液体浸透,仿佛是从心脏里活生生掏出来的。那铁锈般的腥甜与腐朽气息,源头正是此物! 极致的阴邪之气扑面而来! 谢泽卿下意识挡在无执面前,q版的身体剧震。“小心!这符有诡!” 无执的目光被谢泽卿小身板牢牢挡住,稍稍偏了偏头,目光右移就立刻被钉在符上。这张符与功德箱中出现的那张,一模一样! 他无视谢泽卿的阻拦,拈起了那张尚有余温,却散发着刺骨寒意的符咒。 入手是触摸腐肉般的滑腻触感。无执轻轻抹开符咒表面的血污,入眼是一行用鲜血写就,扭曲如鬼画符的字迹显现出来。字迹下方,还有一个几乎与污血融为一体的小小日期。 谢泽卿看清那行字,童声陡然尖利:“七日必死血咒!这东西……是冲着你来的!” 他猛地看向无执,却见小和尚只是盯着符纸上的日期,微微愣神。 山风呜咽,吹动他宽大的僧袍,像随时会远去的仙鹤。 符角那用鲜血写就的日期,在惨白月光下,清晰得令人心悸。 赫然是:明日。 下一秒。 “噗。” 一声轻微如气泡破裂的异响。 无执指尖的血符,无火自燃!一簇猩红如血的火焰凭空窜起,散发出比三九寒冬更刺骨的阴冷。 “不好,是咒!扔掉它!”谢泽卿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但,仍然是晚了。 血色火焰一闪而逝,化作一捧漆黑灰烬。灰烬并未飘散,反而悬停半空,飞速向内坍缩、凝聚! 转瞬之间,一道泛着妖异血光的红线已然成型!红线周围,古老恶毒的咒文如活物般游走,一端死死锁定无执,猛地没入他的眉心! 无执身形一僵,眼眸睁大。 没有痛感,只有冷,灵魂都被冻成冰渣的森寒。亿万缕比发丝更纤细的阴寒咒力,顺着眉心蛮横地涌入四肢百骸!每一寸经脉,每一滴血液,都在这极致阴寒下凝固、停滞。仿佛被活生生钉进了万年冰川的棺椁,四周是无边无际、能将骨头碾为齑粉的严寒。 “秃驴!”谢泽卿颤抖的童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你……你感觉如何?!汝身可安否?!” 他急得绕着无执僵直的身躯疯狂打转,却不敢轻易触碰。 无执没有回答。琉璃般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映不出丝毫月色。 好冷。 他下意识欲运转佛力,然而平日里温驯浩瀚的金色灵力,此刻却粘稠如泥沼,迟滞得几乎无法调动。咒力所过之处,经脉寸寸封冻。 “你的脸!” 无执微微垂眸。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却能“看”到以眉心为始,一道青黑细线蜿蜒而出,迅速分岔、蔓延。眨眼间,细密咒文便爬满他半张脸颊。 青黑纹路印在白皙通透的皮肤上,形成诡异而妖冶的破碎美感,仿佛完美白瓷被恶毒笔触画上了狰狞裂痕。 无执薄唇微动。“无事。” 谢泽卿一愣。 无执垂下眼睫,看着僧袍下摆凝结的白霜,补充道:“只是有点冷。” “看来,今年冬天,寺里要提前生火了。” “生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小小帝王怒火中烧,魂体因极致的焦急而剧烈波动。“巫蛊邪祟,朕平生最恨!”他猛地停住,身体绷得笔直,残存的帝王威压轰然散开。“给朕——滚出来!” 谢泽卿小小的魂体裹挟着滔天杀气,化作幽蓝火焰,直扑无执面门!他要将那咒文从这张脸上亲手撕下! “别碰!” 无执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然而,谢泽卿魂力凝聚的手,已触碰到那片青黑咒文。 “滋啦——!”一声轻微灼响,直接烫在灵魂之上!这恶毒血咒,天生便克制一切阴魂鬼物。 谢泽卿发出痛苦闷哼,一缕缕黑烟从他半透明的指尖冒出,钻心蚀骨的剧痛自魂魄本源处炸开。 无执抬起眼。咒文已爬过他的鼻梁,向另一侧脸颊蔓延。他没有再看谢泽卿,缓缓在这片焦黑土地上盘膝坐下。 “此咒以我为引,你动不了。” “那你待如何?!” 谢泽卿又急又气,不敢再贸然上前。 无执未答,阖上双目,修长手指在身前结成禅定印。 下一刻,诵经声自他微启的薄唇间流出:“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金刚经》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之力,沉沉砸在死寂的后山。 随着经文响起,极淡的金色佛光自他体内缓缓透出,试图将盘踞在皮下的青黑咒文逼出。然而,血咒凶悍至极!金光每推进一寸,咒文便疯狂向内扎得更深。一金一黑,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薄薄的皮肤下展开残酷厮杀! “噗。” 一丝极细的黑气,从无执唇角溢出,旋即被山风吹散。 紧接着,是第二丝,第三丝…… 他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缕缕黑色咒力。 冷。 刺骨的冷。 第55章 无执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汗珠刚沁出便瞬间凝结成霜。 白霜浸透内里僧衣,紧紧贴在脊背上,冰冷刺骨。可经脉之中,却像是燃着焚尽八荒的业火,灼烧着每一寸神经。 冰火交织的极致折磨下,无执盘坐的身形却稳如山岳,纹丝不动。唯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白得毫无血色。 诵经声在死寂的后山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灵魂深处碾磨而出,带着他与生俱来的至纯佛性。但这还不够。附骨之疽般的血咒,死死锁着他的神魂,不断收紧。 冰火煎熬让无执的意识产生剥离感,仿佛沉入万年冰海,周身是无尽寒冷与死寂,唯神魂在业火中焚烧,痛楚清晰得令人发指。 谢泽卿飘在半空,小小身体因惊怒与无力而扭曲。他死死盯着无执脸上越发狰狞的咒文。 这张脸,本该是月下白玉,是雪山之巅的莲,不染尘埃。此刻,却被世间最恶毒的污秽玷污。 “可恶!”谢泽卿的拳头攥得死紧,魂体剧烈波动。 他是鬼帝!曾让三界退避、万鬼俯首!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秃驴被区区巫蛊折磨至此! 不。不对。一定有办法。 尘封的记忆如乱码般在混乱的意识中疯狂闪回。 一道久远的惊雷陡然炸响。移咒!以魂为饵,以身为桥。 他看着无执因痛苦而愈发显得圣洁悲悯的脸,那青黑咒文如同最丑陋的爬虫,在那完美的玉瓷上蜿蜒。 “哼。”谢泽卿忽然冷笑出声,有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帝王独有的傲慢。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比方才更为刺目的幽蓝光芒! 他忽然抬起被咒力灼伤的手,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胸口! 无形的、撕裂灵魂的悲鸣,在精神层面响彻! “住手!”盘坐的无执猛然睁眼,声音嘶哑!周身佛力被咒力死死钳制,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泽卿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小小的身体剧烈抽搐,动作却无半分迟疑。他硬生生从自己魂体核心处,剜出一缕比蛛丝更纤细、却闪烁着幽蓝帝气的魂丝! 魂丝离体的刹那,谢泽卿身体猛颤,魂光急剧黯淡,几近透明!那双金色的眼眸,也随之失去了所有神采。 第44章 巫术草人 剧痛让谢泽卿彻底扭曲, 五官模糊。他托着那缕维系着无执生机的魂丝,如同被逼至悬崖的幼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狠狠扑向无执的心口! “不可!”无执的瞳孔收缩。 他清晰地感知到,那缕魂丝上附着谢泽卿最本源的鬼帝气息。至阴至邪,与他的天生佛骨水火难容!没有皮开肉绽的声响。魂丝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僧袍与皮肉,精准地打入无执心脉深处!股截然不同的、属于鬼帝的霸道力量,在无执体内蔓延! “唔……”无执闷哼, 脸色更加煞白如纸。 如果说血咒是阴冷的冰, 那这缕魂丝, 便是焚尽万物的鬼火! 盘踞在无执四肢百骸,正蚕食他佛力的青黑咒力,在感知到这缕更具“吸引力”的魂力后, 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立刻放弃了对佛力的围剿。它们从无执的眉心、从他的经脉深处疯狂回缩、汇聚, 向着心口那缕外来的鬼帝魂丝汹涌扑去! 无执的脸,那原本被青黑咒文侵占、宛如即将碎裂的完美白瓷,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咒文如退潮般,从他挺直的鼻梁, 光洁的额角, 清晰的下颌线……一寸寸褪去。 晨光刺破云层,毫无阻碍地洒落, 照亮他俊美无俦的容颜。只是那如玉的肌肤上血色尽失, 透着近乎透明的苍白。 无执的睫羽轻颤。 那双被寒意冰封的眼眸, 重新映入后山景象。 最终,所有青黑色的咒力,都死死缠绕在那缕幽蓝色的魂丝之上。 佛力与咒力惨烈的厮杀, 终于停歇。 无执的体内,前所未有地涌动着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它盘踞在心脉,像一颗烧得灼热的炭,与他至阳至刚的佛骨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无执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带着丝丝黑气的浊气,在接触山间冷冽空气的瞬间,便凝结成冰晶,坠落于地,碎裂无声。 他抬眼,看向半空中几乎快要消散的身影。 初升日光如水毫无保留地穿透了谢泽卿半透明的身体。 “咳……”谢泽卿清了清嗓子,发出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朕……说过,区区巫蛊,眨眼便解!” 无执琉璃般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缓缓地,抬起了手。越过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他第一次,主动地向着谢泽卿的方向伸去。最终,停在距离那飘忽魂体一寸之遥的地方,掌心向上,做出一个虚虚托扶的姿态。 谢泽卿脸上强撑的得意,瞬间僵住。他……他他他……这是在关心朕?! 无执薄唇微启,声音因方才的痛苦而略显低哑。 “别动。”清清冷冷,没有起伏。 然而,就在这一瞬!异变陡生! “嗡——!”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从无执心口炸开!并非血咒的阴寒,也非鬼火的灼烧,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 属于谢泽卿的那缕本源魂丝,正疯狂地抖动起来!它被回溯的血咒之力,染上一层不祥的污黑。 无执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 眼前景象瞬间被剥离,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他的意识彻底吞没。他的“视线”穿透空间阻隔,被那缕被污染的魂丝,强行拽向未知的远方。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线香,混合着血腥与腐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视线缓缓聚焦,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地下暗室。墙壁上,用朱砂混合着不明物画满了扭曲诡异的符文,在摇曳的烛火下,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那烛火,并非暖黄,而是幽幽的惨绿色。 暗室的中央,摆着一座黑木祭坛。 祭坛之上,赫然立着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半人高草人! 草人身上,穿着一件缩小版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 那款式,无执再熟悉不过。 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黄色符纸。 符纸上,用鲜血写就的,正是他的名讳与生辰八字! 鲜血与腐肉的气味仿佛仍萦绕鼻端,无执的意识被硬生生拽回自己回暖的躯壳。 后山的风,带着初冬的寒意。 “秃驴?你看到了什么?”谢泽卿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几乎消散的魂体飘在无执面前。 无执抬手,指尖轻触心口。 谢泽卿的鬼帝魂丝,正被污黑的咒力死死缠绕,如同一颗植入他命脉的毒瘤。但同时,它也成了一座桥。一座连接他与施咒者之间无形的桥。 “我看到了施术之地。”无执站起身,动作稳健,唯有僧袍下的身体因失血与力量对冲而微微发僵。 “看到了?!”谢泽卿一愣,随即滔天怒火几乎将他脆弱的魂体点燃,“岂有此理!何方宵小,竟敢用此等下作手段暗害于……你!”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朕的人”,在最后关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在何处?” 谢泽卿咬牙切齿。 无执的目光越过愤怒的谢泽卿,投向北方天际。心口那缕魂丝,如同精准的罗盘,为他指明方向。 “一座荒废的道观。”他收回视线,琉璃般的眸子在晨曦微光中,清澈得能倒映出谢泽卿虚幻的轮廓。 - 夜色如墨。 绿色皮卡颠簸在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山路上,这是无执通过导航筛选后打到的顺风车。心口的“罗盘”随着距离拉近,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刺痛。 谢泽卿的魂体已虚弱到无法化形,只能化作一缕几不可见的幽光,盘踞在无执的僧袍领口,看上去像一枚特殊的盘扣。 车轮碾过石块,猛地一颠。无执身形纹丝不动,谢泽卿却被颠得魂光溃散,发出一声细微的惊呼。 无执睁开眼,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领口那枚“盘扣”上。温润的佛力缓缓渡去,将那缕不安的幽光包裹。 司机是位憨厚的中年大叔,他侧目看了眼这个容貌出众的小和尚,搭话道:“小师傅,前面就是清虚山了,那地方邪门得很,早就没人去了。也就我今日拉货路过,顺便挣点油钱。你们这大半夜的,去那儿做什么?” 无执望向窗外。一座黑沉沉的山峦盘踞在夜幕下,山上隐约可见破败道观的轮廓。 “寻人。”他淡淡道。 皮卡在山脚下停住。“只能到这儿了,小师傅。再往上路就断了,车开不上去。” 无执付了车费,推门下车。阴冷潮湿的风裹挟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从随身布包里取出充电式手电,按亮,一束光刺破黑暗,照亮了上山的路。 光柱所及,杂草灌木丛生,毫无人迹。 山路崎岖,被疯长的荒草吞没。光柱扫过,尽是纠缠的枯藤与湿滑的青苔。 第56章 行约十余分钟。 无执脚步一顿,手电光柱上移,照亮了一座彻底倾颓的山门。 与他心口“罗盘”指引的终点,分毫不差。山门早已坍塌,刻着“清虚观”三字的牌匾断成两截,斜插在杂草丛中,字迹被黑绿苔藓侵蚀得斑驳难辨。 此地静得可怕。连风吹叶动的沙沙声都听不见。 无执迈步,跨过高高门槛,踏上布满碎石的台阶。他的身后,未曾留下一个脚印。 庭院里,散落着满地的纸钱。黄白色的纸钱像一层厚毯,铺满了整个院落,几乎没过脚踝。 它们在地面上自行缓缓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仿佛有无形之手在黑暗中低头捡拾。 庭院正中,供奉主神的巨大神像已塌了半边。残存的半张脸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仅存的一只眼睛,由某种黑色矿物雕成,正直勾勾地、斜睨着踏入此地的生人。 无执的目光扫过神像,最终落定在神像后方,那扇虚掩的门上。他抬步向前,僧鞋踩在厚厚的纸钱上,发出清脆而空洞的碎裂声。 “吱呀——” 门被他单手推开。一股比外界浓郁数倍的劣质线香气味,汹涌而出。 手电光柱划破黑暗,视线缓缓下移,幽暗的阶梯尽头,赫然是他“看”到的那间地下暗室! 墙壁上,用不知名血液混合朱砂画就的符文,在角落油灯的映照下,宛如一条条苏醒的毒蛇缓缓蠕动。殿内空空荡荡,神龛倾颓,供桌积满厚灰。光柱移动,最终定格在大殿中央。 一座黑木祭坛。坛上,那个稻草扎成的半人高草人,赫然在立!草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胸口贴着一张被血浸透的黄符。符上,正是他的名讳与八字。 手电的光,死死锁定了草人。光束之下,几点寒芒,刺眼地闪烁起来。 银针。 密密麻麻的银针,深扎在草人的心口、眉心、四肢等关节。每一根针的尾部,都在惨绿的烛火下,反射出幽幽恶毒的光芒。 “唔!”毫无预兆的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剧痛袭来,仿佛那几根冰冷银针并非扎在草人身上,而是穿透了无执的血肉,狠狠钉入了他的心脏! 无执闷哼,身形控制不住地一晃,抬手死死按住心口。那张淡漠出尘的脸上,血色褪尽,比月光下的雪更苍白。 冷汗浸透了无执的后背。这剧痛并非幻觉,而是通过草人与他命格的连接,真实地作用在他的心脉。无执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几根闪着幽光的银针,正随着施术者的恶念,在他心脉中残酷搅动! 第45章 道观诡祭 “秃驴!”一声又急又怒的低喝从他领口传来, 连谢泽卿自己都未察觉那声音里的颤抖。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无执身后阴风炸起,庭院里那层厚厚的、本是无生命的纸钱猛地扬至半空! “哗啦啦——”阴风卷着漫天黄白纸钱,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纸钱在空中急速汇聚、交叠、黏合, 如同无数鳞片,眨眼拼凑成一张巨大而扭曲的人脸。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由铜钱孔洞构成的黑洞,和一张因痛苦与怨毒无限咧开的巨口! “吼——!” 纸脸发出咆哮,裹挟着刺骨阴煞之气, 直扑无执面门!速度之快, 在空中拉出一道惨白残影。 “竖子敢尔!”谢泽卿的魂体自无执领口猛地挣出, 勉强凝成一道极淡的轮廓。残存的鬼帝威压散开,却远不及全盛时期。 纸人脸势道微微一滞,旋即被更强的咒力驱动, 张开无牙的巨口,携着腥臭阴风, 再次凶狠咬向无执头颅! “秃驴,当心!”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焦灼。谢泽卿心知这东西伤不了无执根本, 但其上附着的污秽咒力,会趁机侵入识海, 污染神魂!而他魂力耗损过巨, 已无力阻拦! 电光石火间,谢泽卿目光扫过全场。 那座汇聚整座山阴气的黑木祭坛上方, 破败的屋顶恰好有个巨大窟窿, 清冷月华笔直洒落, 照耀在神像与祭坛之上。那是至阴的太阴之精!他必须借此尽快恢复力量! “秃驴,撑住!”谢泽卿化作一道流星,不退反进, 绕过扑来的纸鬼,朝着不祥的黑木祭坛中央投去! 当虚弱的魂体浸入月华的刹那,几近透明的身形重新变得凝实。 而此刻,巨大的纸脸已扑至无执面前!腥风扑面,带着纸张腐败的霉味与浓重怨气,几乎要将灵魂冻结! 巨口即将吞噬无执。剧痛之下,无执面无表情地抬起另一只手,拇指与食指精准地捻住唇角。一丝殷红血迹,被他从咬破的唇边轻轻拭去,鲜血染上白玉般的手指。 他看也未看扑来的人脸,侧身避过飞扑,手腕一翻,一串缠绕在腕间的凤眼菩提佛珠滑入掌心。那只染血的拇指,从第一颗佛珠上缓缓抹过。每一颗温润菩提子,都被渡上一层极薄却蕴含至阳佛力的血色。整串佛珠仿佛被点燃,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金红色微光。 “去。”无执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冰冷的单音。 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振!染血佛珠脱手而出,未发破空之声,却快如一道金红闪电! “嗤——”佛珠之上,金色“卍”字佛印一闪而逝,带着沛然莫御的净化之力,精准洞穿惨白人脸的眉心!金光与纸脸相撞,发出轻微灼响。 那张由万千纸钱拼凑的凶戾巨脸,在触及佛珠的瞬间,如被点燃的画卷,从中心开始,被金色火焰迅速吞噬! 漫天纸钱如污秽的暴雪,纷纷扬扬落下。 而那串菩提佛珠威力不减!它击散纸鬼,去势如虹,在空中划过精准而冷厉的直线,裹挟着至阳佛力,直指那座汇聚整山阴气的黑木祭坛!祭坛之上,除了诡异草人,还有一团正在疯狂吸收月华的谢泽卿。 拆家也不带这么拆的!连自己人都打?!谢泽卿心里吐槽,魂体迅速向上飘了几尺,与祭坛拉开垂直距离。 菩提子即将撞上祭坛的一刹,草人僵硬的脖颈发出“咯咯”脆响,缓缓转了过来。 那双用墨点就的眼睛霍然睁开。眼中两点幽绿鬼火,死死锁定了无执! 由无数人声叠加而成的嘶吼,从草人腹中炸开:“小和尚,坏我好事!那就把命留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草人猛地挺直身体。惨绿色鬼火自其内部爆开,瞬间将其点燃。带着刺骨阴寒与浓烈怨毒的火焰,将稻草烧得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开草木焦糊混合尸体腐烂的恶臭! 绿色火光与迎面而来的金红佛光悍然相撞!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疯狂对冲、湮灭,激荡的气流将地上厚厚纸钱掀飞! 绿火仅仅阻滞佛珠一瞬。蕴含无执心头血与至阳佛力的菩提子终究更胜一筹。金光穿透火墙,眼看就要将黑木祭坛与草人一并轰成齑粉! “桀桀桀……” 一阵诡笑从熊熊燃烧的草人中传出。 那团爆开的惨绿鬼火猛地向内收缩,化作数十条阴气森森的锁链,以一个刁钻角度绕过佛珠锋芒! “哗啦啦——” 锁链破空,发出金属拖拽般的瘆人声响。 每一条锁链上都布满蠕动着的黑色咒文,散发着冻彻骨髓的阴寒! “缚魂锁!”一道凝实不少的魂影在祭坛上方显现,谢泽卿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秃驴,别被这东西缠上,它会直接侵蚀神魂!” 话音未落,绿火锁链已如毒蛇出洞,从四面八方朝着无执缠绕而来,封死所有退路! 与此同时,金红佛珠重重轰击在黑木祭坛上。 “砰——!”祭坛应声炸裂!作为咒术核心的草人,连同其上燃烧的鬼火,在沛然佛力下被彻底净化,未留一丝灰烬。 然而,心脏处如影随形的剧痛,却并未消失! 反而愈演愈烈! 无执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那双总是淡漠无波的琉璃眸子微微眯起。 他明白了。草人是幌子,祭坛是幌子,刚才那只纸钱恶鬼,同样是幌子!从他踏入这道观起,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好的连环陷阱。 对方真正的杀招,是这数十条由整座山百年阴煞凝练而成的——缚魂锁! “桀桀……现在才反应过来,晚了!” “小和尚,你的神魂,你的佛骨,我就收下了!” 怨毒的声音,不再从某处发出,而是在整座道观回荡。 阴风扑面,锁链已近在咫尺! 无执单手在胸前迅速结印,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临。” 金色佛光以他为中心扩散,形成薄薄屏障! “铛——!”第一条缚魂锁撞上屏障,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佛光屏障剧烈晃动,其上金晕肉眼可见地黯淡一分。 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铛!铛!铛!铛!” 密集撞击声不绝于耳,如暴雨砸向屋檐!金色屏障明灭不定,在数十条缚魂锁连绵攻击下,裂纹如蛛网迅速蔓延! 第57章 “小和尚,你的佛力还能撑多久?” 恶毒的声音在四壁间回荡,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你心脉已伤,神魂动荡,不过是强弩之末!” 无执紧抿着唇,未有理会。清俊出尘的脸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划过下颌,滴入沾染尘埃的僧袍。 “咔嚓——” 佛光屏障,应声而碎! 金光爆散成漫天光点,瞬间被无尽的阴气吞噬。 数十条惨绿缚魂锁再无阻碍,如嗅到血腥的疯狗,狰狞扑向猎物! 祭坛上方的谢泽卿瞳孔猛缩。他刚凝聚的魂体尚不稳定,强行出手恐将魂飞魄散! 可他哪里顾得上这些。眼看那一道道绿得发黑的锁链就要缠上无执,其中最粗的一条更是毒蛇般昂起,直刺无执脖颈!一旦被缚,佛祖难救! 谢泽卿目眦欲裂,魂体卷过神龛角落——那张布满灰尘蛛网的供桌上,赫然摆着半块不知供奉多久、早已生出绿毛的硬邦邦的霉糕。 他魂体一裹,直接将那半块霉糕挟起,朝最粗的锁链狠狠砸去!“赏你的!” 霉糕划出抛物线,砸中锁链后,重重落在那尊仅剩半张脸的诡异神像基座上。 “笃!” 一声沉闷轻响,紧接着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哒”声。 无执瞳孔一缩。未及反应,脚下那片被佛珠轰得四分五裂的黑木祭坛,连同周围地砖,猛地向下翻转! 整个人,骤然失重下坠! “哗啦——” 数十条势在必得的缚魂锁,瞬间扑了个空! 惨绿锁链擦着他月白僧袍一角疯狂掠过,带起布帛被阴气割裂的刺耳声响。一缕断裂的布料在空中被阴气绞成飞灰。只差分毫! “秃驴!” 谢泽卿惊呼,顾不得再吸收月华,化作一道黑烟,跟着他一起坠入。 无执重重地摔落在地。 坠落高度不算太高,但心口剧痛让他一时未能稳住。 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坚硬石阶上,眼前阵阵发黑。他闷哼出声,强撑着坐起身,背靠冰冷石壁。 黑暗中,清俊面容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琉璃似的眸子,在片刻失神后重新凝起微光。 头顶传来“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翻板机关在他们坠下后死死合拢。最后一丝从破屋顶透下的清冷月光,被彻底隔绝。 世界陷入纯粹幽暗,一团幽蓝光晕在他身边凝聚。 “秃驴,你还好吗?” 离无执不远处,很快传来谢泽卿的声音。 无执没有立刻回答。 他背靠冰冷粗糙的石壁,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尖锐的刺痛。 “摔伤了?” 谢泽卿急了,光影焦躁地围着他飘了一圈又一圈,带起一阵微弱的阴风。 “死不了。”无执开口,声音清冷如雪。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琉璃眸子转向谢泽卿,顿了顿,补充道:“多谢。” 第46章 血肉熔炉 无执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 落在寂静的黑暗里,却砸得谢泽卿魂光一滞。 那团幽蓝光影猛地飘近,绕着他急促打转, 陡然亮起的光芒暴露了鬼帝翻涌的心绪。 无执背靠石壁,静静调匀呼吸。不过几息,他再度开口,声线已恢复平日的清冷平稳:“此地不宜久留。” “言之有理,走为上策。”谢泽卿的魂光向前飘去, 充当起唯一的光源。 无执单手撑住粗糙石壁, 缓缓起身, 风骨不减。他迈开步子,跟在幽蓝光影之后,沿着冰冷湿滑的石阶, 走向更深的黑暗。 这条向下延伸的密道越发狭窄,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极其古怪的气味——像是佛堂里日夜供奉的檀香, 却混杂着皮肉腐烂后阴干的恶臭。两种味道交织,直钻肺腑, 闻之作呕。 “嗒……嗒……”密道深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 无执的脚步倏然停下。飘在前方的谢泽卿立刻警觉,魂光回转, 紧盯着他。 无执垂眸, 视线落在脚尖前的石阶上。有东西在幽蓝光芒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他俯身, 从湿冷的石阶上捻起一枚冰冷的圆形金属片。 “当啷。” 前行间又踢到另一枚, 清脆声响在密闭空间里激起层层回响。谢泽卿飘回, 魂光将石阶照得更亮。只见石阶上竟散落着数枚铜钱,外圆内方,与之前所见形制一致, 但正面清晰地刻着古朴的篆字。 “玄冥。”无执低声念出。玄为天,冥为阴,是为幽都地府。 他翻转铜钱,指腹触及背面凹凸的纹路。那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圈繁复而威严的浮雕——一条栩栩如生、鳞甲毕现的蟠龙!龙身盘踞,龙首昂扬,龙目圆睁,几乎要破钱而出。 一直悬浮在旁的谢泽卿,在看清蟠龙纹的瞬间,魂光剧震。“这……这不可能!” 无执侧首,清亮的眸子看向他:“你认识?” “岂止是认识!”谢泽卿飘近,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此乃大邺皇陵地宫独有的镇陵钱!其上蟠龙纹,是朕御用画师亲手所绘!”他顿了顿,语气沉下,“就是菩提树下,朕的皇陵。” 幽蓝光焰陡然暴涨,几乎将狭窄密道照得亮如白昼。“何方宵小,敢盗朕的陵寝!” 无执将铜钱收起,纳入僧袍内袋。“前面,快到了。”他抬步继续走向黑暗尽头。谢泽卿魂光闪烁,紧随其后。 越往深处,那檀香混合腐臭的气味越发浓烈,仿佛钻入七窍,搅得人五脏翻腾。无执以宽大僧袖掩住口鼻,清透的琉璃眸子在黑暗中扫视前方。幽蓝魂光照亮了密道尽头,一座开凿于山腹中的石室显现出来。约三丈见方,四壁空空,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 “嗒……”最后一滴黏稠液体,从石室顶端的钟乳石上滴落,砸地轻响。 而后,万籁俱寂。 石室中央端坐着一道身影,正是那诡异气味的源头。一具干尸,尸身早已脱水,皮肉紧贴骨骼,呈现枯败的灰黑色。可它身上,却披着一件与这破败山洞格格不入无比华丽的黑袍。金丝银线绣就的云纹星斗,在幽蓝魂光下流淌着诡异的光泽。 干尸低垂着头,双手平举胸前,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无执的视线落在那双手上。 那是一面幡——一面黑沉沉,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的邪幡。 幡面上,密密麻麻镶嵌着数百枚铜钱。每一枚,都与他刚刚捡到的一模一样,外圆内方,阳刻“玄冥”! 无数“玄冥通宝”汇聚于一幡之上,在幽蓝光芒下,那些铜钱的孔洞仿佛化作了数百只窥伺的眼睛,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与恶意。 “这些全是镇陵钱!”谢泽卿的声音都变了调,“岂有此理!” 无执眉头轻蹙,他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邪异气息,正从那具干尸和邪幡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阴冷、粘稠,比之前遇到的缚魂锁凶险百倍! 就在这时。 “咯……咯吱……”一阵枯枝折断般的异响,从干尸脖颈处传来。那颗低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头颅,正以极其僵硬的姿态,一寸寸缓缓地抬起! 随着它的动作,那股混合着檀香与腐尸的气味,瞬间浓烈了十倍! 谢泽卿魂光剧缩,飞回无执身前:“小心!”他看见无执清俊绝尘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双琉璃似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死死锁定了干尸。干尸脸上的皮肉早已腐烂风干,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和头骨。 下一瞬。 “呼——” 两团惨绿色的鬼火,猛地在那深陷的眼窝中熊熊燃起! 那两团火,像一双活人的眼睛,充满了无尽的怨毒、贪婪与狂喜!绿色火光森然地扫过谢泽卿的魂体,又落在无执身上。它像在打量绝世的珍宝,又像祭司在审视最完美的祭品。 沙哑而干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石壁中渗透而出。 “佛骨为柴……”它目光灼灼的盯着无执,眼中绿火兴奋跳动。 “……鬼帝为鼎。”头颅缓缓转动,视线随之转向谢泽卿,语气里尽是玩味与赞叹。 干尸咧开了嘴,发出一声满足至极的喟叹,带着令人通体生寒的狂热。 “妙啊!” “当真是……妙极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干尸捧着邪幡的双手猛地向上一抬! “哗啦啦——”幡上数百枚“玄冥通宝”齐齐震颤,发出的却不是金石之音,而是无数冤魂尖锐的嘶嚎!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阴风,以邪幡为中心,如波浪向四周荡开! “秃驴!”谢泽卿的魂光第一时间挡在无执身前。然而那阴风却似长了眼睛,绕开他,从四面八方精准地扑向无执! 在阴风即将触及无执的刹那,幽蓝魂光猛地一滞。谢泽卿发出一声闷哼,无形的丝线自那邪幡射出,将他的魂体死死缠绕、拉扯!他像陷入了粘稠而坚韧的蛛网,每挣扎一分,束缚便收紧一分。幽蓝光芒立刻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帝王的威压竟被那邪幡死死压制! 第58章 “这东西……与朕的魂魄有因果!”谢泽卿的声音透出惊怒,“它在吸朕的魂力!” 话落,脚下的石地开始异变。坚硬冰冷的触感迅速软化。 “咕嘟……咕嘟……” 不过眨眼,地面竟如烧开的浓粥般,冒起令人作呕的血色泡沫。那股檀香与腐尸的怪味被彻底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肉腐烂的腥臭!石室地面,已然化作一片翻涌蠕动的血肉泥潭!混杂着碎骨与毛发的烂肉疯狂搅动,仿佛一个巨大的胃囊。 下一瞬! 数十条溃烂流脓的手臂,猛地从血肉泥潭中探出,带着扑鼻恶臭,向二人抓来!那些手臂皮肤腐烂殆尽,露出森森白骨与挂着的肉丝,漆黑的指甲长如利爪,目标明确,正是被困的鬼帝,与他身后的佛骨! “滚开!”谢泽卿怒吼,魂光爆闪,勉强震退最先扑来的几条尸臂。可更多的手臂前仆后继地涌上!魂光暴涨试图挣脱束缚,然而邪幡上射出的无形丝线却愈发收紧。 “秃驴,快退!这东西克制魂体!” 他被死死钉在半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烂得露出指骨的手,猛地向无执僧袍的裤脚伸去。 无执反应快到了极致。在尸臂探出的瞬间,他已向后急退半步,灰白僧袍下摆擦着一条腐烂手臂掠过。清俊绝尘的脸上不见惊惶,唯有寒潭般的冷寂。血肉泥潭中,更多尸臂破“土”而出,密密麻麻,挥舞着白骨利爪,即将形成囚笼。 无执的目光静静扫过被困的谢泽卿,最终落回中央那具干尸。“此阵眼,在它身上。” 话落,没有半分迟疑。 在无数溃烂尸臂即将合拢的刹那,那道灰白身影竟如一片飘零的雪,决绝地跃向了翻涌着碎骨烂肉的血池中央! 僧袍鼓荡,如履平地。 在那片狰狞挥舞、腥臭扑鼻的尸臂囚笼中,黏稠的血肉溅起,瞬间染脏了那身一尘不染的僧袍。仿佛一朵行于无间地狱的业火红莲,圣洁得令人不敢直视。 “秃驴!!!”谢泽卿的魂光因惊怒而剧烈收缩。 下一刻,无执便被数十上百条从泥潭中疯狂探出的尸臂彻底吞没! 血肉泥潭瞬间合拢,将那道灰白色的身影彻底吞噬。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仿佛巨石沉入深海,未荡起一丝涟漪。 “无执!!!” 谢泽卿的魂体因这景象剧烈震颤,幽蓝的帝王魂光,在这一刻显出了溃散的迹象。 谢泽卿金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破碎的呢喃,从鬼帝喉间溢出,有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足以撕裂魂魄的恐惧。 石室中,那具干尸爆发出癫狂至极的笑声,整个山腹都在这尖锐的笑声中嗡嗡作响。“佛骨为柴,血肉为泥。多么完美的祭品!多么完美的养料!” 它张开双臂,贪婪地感受着那道圣洁气息被污秽彻底吞没。“待我炼化了你,再来炮制这尊鬼帝。不死不灭之身,正好用来做我这玄冥万魂幡的幡心!哈哈哈哈!” “给朕——闭嘴!!” 谢泽卿发出怒至极致的咆哮,幽蓝魂光轰然暴涨,疯狂冲击着邪幡上射出的无形丝线! “滋啦——” 每一次冲击,都换来魂体被灼烧的剧痛,丝线却纹丝不动。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绝世凶兽,只能眼睁睁看着毕生珍宝,被投入世间最肮脏的熔炉。 那双曾睥睨三界的金色眼眸,第一次染上了赤红。 第47章 天生佛骨 就在这一瞬。 “轰——!” 一轮金色的烈日, 自翻涌的血肉泥潭中心升腾而起! 刺目的金光如利剑迸发,刺穿层层交叠的尸臂,将污秽血肉照得一片通明。佛号自光中响起, 不似诵经平和,带着金刚怒目之威。 血肉在佛光中发出“滋滋”灼响,腾起腥臭黑烟。那些疯狂挥舞的尸臂如遭火燎,猛地向后缩去。 金光之中,一道身影缓缓站直。 他立在原地, 僧袍已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破碎的布条之下皮开肉绽, 血痕纵横,几可见骨。黏稠血污顺着他清瘦的身躯滑落,滴入脚下血潭, 漾开一圈圈金色涟漪。可他那张清俊绝尘的面容,却纤尘不染, 血色虽未恢复,却覆上了一层神圣而冷漠的霜华。眉心处, 一道极细的金色裂纹一闪而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苏醒。 佛光映照下更显圣洁。唯独那双琉璃似的眸子, 冷得像不化的玄冰。 “咯吱……咯吱……” 干尸的下颌骨不断开合, 眼窝中两团绿火死死盯住无执,贪婪与狂喜几乎溢出来。 下一刻, 尸臂再度如毒藤疯长, 铺天盖地缠卷而上!数百条溃烂手臂触到佛光的刹那, 如遇烈火的腐肉,顿时黑烟滚滚,发出凄厉惨嚎! “不……不可能!” 干尸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眼窝中的鬼火剧烈收缩。“我的血肉沼泽……我的万魂怨力!怎么会伤不到你?!” 整片血肉泥潭如沸油般翻涌。 僧袍早已褴褛,片片碎布沾满污血。裸露的肌肤上伤痕交错,然而血痕之下,肌理却莹白如玉,隐泛宝光。伤口在佛光中迅速愈合,未留半点痕迹。 天生佛骨,万法不侵! 无执立于血池中央,周身佛光如炽,宛若金身罗汉降世。污秽的血□□过脚踝,却再难近他分毫。 干尸眼中的绿火跳动得愈发狂热。无执抬步,向血池中央迈去。所过之处,脚下血肉骤然暴起,凝结出比先前汹涌十倍的尸臂,如黑色巨蟒般缠向他的全身! “滋啦——” 佛光与尸臂接触的瞬间爆发出炸响,腥臭的黑烟冲天而起。 无执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他每向前迈出一步,脚下沸腾的血肉就翻涌得愈发汹涌。 腥臭的黑烟冲天而起,几乎要将这方寸石室变成阿鼻地狱。 无执的身形在无数尸臂拉扯下猛地一晃。撕裂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佛光如甲,却非坚不可摧。 白骨利爪每一次撕扯,皆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创口。可下一瞬,创口便在金光中愈合如初。 皮肉翻卷,又瞬间平复如初。 周而复始。 一步,又一步。 血肉翻涌,尸臂如林,却始终无法将那道灰白身影彻底拖入深渊。 无执清俊的面容不见一丝痛楚。他抬眸,越过狂舞的尸臂,望向血池中央那具狂笑的干尸,一步步踩上向他伸来的尸臂,朝干尸逼近。 脚下的血肉泥潭沸腾,更多尸臂破“土”而出,死死缠住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入深渊。 金色的佛光猛地一沉。 “秃驴!”被无形丝线死死捆缚的谢泽卿,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无执的身影。他看得分明。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眉心微蹙,唇色尽失,甚至连每一次眨眼,都比平时慢了半分。 被邪幡所困的谢泽卿目眦欲裂。幽蓝魂光狂乱闪烁,几乎被惊怒撕碎。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骇而变调,魂体被丝线束缚,心中竟生出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道在尸山血海中前行的身影。 “无执!回来!”他动弹不得,只能嘶声厉吼,“你不要命了?!” 回应他的,是愈发炽盛的佛光,与血肉中更疯狂的撕扯。 谢泽卿越发着急,发出困兽般的怒吼,“伤他者,朕,必戮之!” 短短几丈的距离,却如跨越了一个轮回。 无执的脚步,终于在干尸面前停下,仅一步之遥。 他抬起眼,那双被血污与佛光浸染的琉璃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具枯败的躯壳。 “孽障。”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震得整座石室嗡嗡作响。 话音未落,他伸出了手,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此刻沾满黏稠血污。血珠自指缝滑落,滴入血潭,如金珠落盘,漾开一圈圣洁涟漪。 干尸眼中绿火射出贪婪到极致的狂热。下颌骨摩擦出“咯咯”笑声:“来吧……” “献上你的佛骨……成为我飞升的阶梯……” 无执充耳不闻,琉璃般的眸子,静静倒映着邪幡上数百个贪婪窥伺的孔洞。 下一瞬。 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决然地按了上去!万丈金光,自他掌心而出。 无执唇瓣微动,未有声响,但谢泽卿却听见一道佛音贯透魂魄:“一切有为法……” 染血的手掌覆上由数百枚“玄冥通宝”组成的邪幡。金光与黑气激烈冲撞,发出刺耳嘶鸣。浓烟腾起,混杂着檀香与焦尸恶臭,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熏出窍。 “啊啊啊啊——!”凄厉尖啸自每一枚铜钱孔洞中迸发,那是数百冤魂在佛血灼烧下的最终哀嚎! 无执的手掌覆在邪幡之上,邪幡里被禁锢的数百个冤魂无法撼动佛光分毫。 第59章 “如是我闻。” 声音清晰盖过了所有鬼哭神嚎,如晨钟暮鼓,涤荡污秽。字字化作金色涟漪,以他为中心荡向整间石室! “一时,佛在舍卫国……” 干尸眼中的绿火剧烈收缩,想收回邪幡,却发现那只按在上面的手重如山! “不……不可能!” 邪幡剧烈地颤抖,幡面上的铜钱变得赤红。 无执诵经声未顿,语速平稳,字字如雷:“……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金光大炽,佛血自他掌心源源不断渗入邪幡!那些以金丝银线固定的“玄冥通宝”剧烈颤抖,钱币表面阳刻的篆字,在佛光的灼烧下熔化! “咔嚓——” 第一道裂纹自幡面中央绽开,铜钱应声而碎!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碎裂声如爆竹连响! 无执面无表情,五指缓缓收拢。 “……如露亦如电……” “咔嚓!咔嚓咔嚓!” 裂纹迅速蔓延至整面邪幡。 束缚着谢泽卿的无形丝线,寸寸断裂! “……应作如是观。”最后一字落下。佛音浩荡,如洪钟大吕,响彻石室! 那面汇聚了无数怨念与因果的邪幡,在他掌下彻底炸裂!数百枚赤红铜钱如花雨四溅,又在半空被磅礴佛光尽数融化,未留一丝青烟。邪幡崩毁刹那,干尸眼中绿火骤灭。它维持着捧物之姿,僵立原地。随着“咔嚓”一声轻响,一道裂纹自干尸眉心出现,迅速蔓延全身。 下一秒。 微风拂过。那具存世不知多少岁月的干尸,连同华贵黑袍,自下而上化作飞灰。 灰烬散尽,露出下方被净化的青石地面。翻涌的血肉泥潭迅速消退,腥臭腐朽之气被平和檀香取代。 石室恢复原貌。空旷,寂静。 仿佛方才那场死斗,不过幻梦一场。 金光渐散。石室中央,唯余一道孤影。 无执缓缓垂手,破碎的僧袍下肌骨莹润,再无伤痕。清俊面容上沾了一点飞灰,反添几分烟火气。 他静立不语,长睫低垂,神情淡漠得像刚捻灭一盏油灯。 “……秃驴。” 一团黯淡的幽蓝光影跌跌撞撞飘至他身旁。谢泽卿嗓音沙哑得厉害。 无执目光自虚空收回,落向那缕残魂。他未有言语,伸手欲触,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那片幽蓝。 他的手顿在半空。 谢泽卿魂光剧烈摇曳,声音带着后怕的怒意:“你疯了?!”他绕着无执转圈,似要确认他是否完好,“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越说越气,魂光涨缩不定。 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带着颤音的:“……你疼不疼?” 无执静静地打量他片刻。 半晌,摇了摇头。 “不疼。”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和灰烬的手,又看了看身上破烂不堪的僧袍。 眉头紧紧皱起,轻轻叹气:“脏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秃驴还在意这个!可看着无执那张清冷干净的脸,和那副理所当然的嫌弃神情,谢泽卿心头那股滔天的怒火与后怕,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 他没好气地哼声,“回去给你补。” 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起,吹过空旷的石室。 将地面上那层干尸化作的灰烬轻轻吹开。 灰烬之下,有东西露了出来。 无执走近,见一角玄黑书皮,上绘诡异纹路。 谢泽卿警惕飘近。“是那鬼东西留下的?” 这本书,躺在灰烬中央,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书皮上透着与刚刚那具干尸一样的邪异。 无执弯腰捡起,拂去灰烬。 《玄冥秘录》 四个古朴的篆字展露出来。无执指尖轻抚字痕,翻开了第一页。 “哗啦——” 老旧的书页发出干涩的声响。 书页上是一幅画。 画中男子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端坐九龙御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不怒自威。眉宇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傲然,与挥之不去的征伐肃杀。画工精绝,将那份独属帝王的威严与悲悯,刻入骨髓。 而画中人,正是谢泽卿。 谢泽卿魂光猛震,瞬间飘至书册上方。无执目光落向画像下方的批注: “怨鼎已成。” 无执抬眸看了眼身旁的谢泽卿。视线再度落回书页,缓缓下移,定在第二行字上: “唯缺佛骨心尖血开锋。” 无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泛黄的书页。 这背后是一场针对他们二人,谋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谋。 第48章 玄冥秘录 无执的视线凝固在泛黄的书页上, 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他的指尖停留在“佛骨心尖血”五个字上,力道无声收紧, 将纸页压出一道深刻的指痕。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唯独一双琉璃般的眼,冷得像是能冻结魂魄。 身侧那团幽蓝魂光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爆发出强烈的波动,一股磅礴的阴寒之气席卷整间石室。 “给朕看看!” 幽蓝光影猛地前扑, 几乎是“夺”走了无执手中的《玄冥秘录》。书册悬浮半空, 被无形的魂力托举。谢泽卿的魂光凝在书页前, 死死盯着画像下的两行批注。 “哈……” 一声极轻的冷笑自魂光中溢出,紧接着,是压抑不住、怒到极致的扭曲笑声, 回荡在空旷石室中,带着滔天戾气。 “巫鹫老贼!好一个巫鹫!死后千年, 竟还敢算计到朕的人头上?!” “好……好得很!” 无执面容上那点因沾染飞灰而生的烟火气,被这阵寒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谢泽卿的魂光由幽蓝转为刺目猩红, 狂暴阴气如海啸般炸开,在石室四壁刮出道道深痕。《玄冥秘录》在他魂力禁锢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书页疯狂翻动, 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其中挣扎。 无执伸出手,语气平淡, 听不出情绪。“给我。”他必须要知道这场横跨千年的阴谋, 到底是什么。 暴怒的猩红魂光猛地一滞。谢泽卿的怒火能焚天灭地, 能对死而不僵的巫鹫,却唯独对眼前这个小秃驴发不出来。 光如烛火般明灭不定,他小声嘟囔:“此等腌臜之物, 污眼。” 话音未落,书册已脱手飞出,像一只黑色的死鸟,撞向石室另一端。 那里供着一盏长明灯。 灯火如豆,是这幽深地宫中唯一不灭的光源。 《玄冥秘录》直直撞向了那朵小小的灯焰。 “呼——!” 火苗在接触书册的刹那猛地窜起半尺,颜色由温暖的明黄转为诡异幽绿! “——咿呀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更似鬼嚎的凄厉尖啸自绿焰中迸发,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搅碎神魂。 无执极轻地蹙了蹙眉。 恶臭瞬间滚来,充斥整间石室。幽绿火焰中,秘录书页迅速卷曲、焦黑。封面上那些古篆与纹路在火中扭曲,最终化作一张哀嚎的人脸,彻底湮灭。 尖啸声戛然而止。 幽绿火焰渐渐褪去邪异,恢复成原本温暖的明黄,静静在灯盏上跳跃。只余灯盏下方,一小撮细如尘沙的黑色灰烬。 石室,再度陷入死寂。 无执迈步,越过地上的残灰,走到长明灯前。 良久,他缓缓抬头,看向跟过来、光影仍在微微晃动的鬼帝。 无执皱着眉,像是惋惜,又像无奈,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轻轻吐出两个字:“……线索。” 那团刚刚还因暴怒而猩红的魂光,不自在地晃了晃,由刺目的红变回了略显心虚的幽蓝。 “咳。” 谢泽卿清了清不存在的嗓子,不敢直视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那等污秽之物,留之何用?” 线索,被烧了。他有些心虚,绕着无执飘了一圈,光影明明灭灭,像个质量低廉的灯泡。 下一瞬,那团幽蓝光影猛地逼近,几乎贴上无执的鼻尖,一字一顿道:“朕,即是线索!” 无执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谢泽卿见他不出声,心头发急,接着又道:“那巫鹫老贼费尽心机,无非是想破了孤之帝陵,最后那道护阵。” “菩提封魔印!” 见无执终于有了反应,他得意一哼,魂体向后飘开少许,留出一方空间。魂光凝聚的手抬起,指尖微动,在虚空中凌空勾画。 一缕缕精纯阴气自他指尖流淌而出,不带丝毫邪祟,反如最听话的笔墨,在空中留下幽蓝轨迹。眨眼之间,一幅繁复精密的地脉图栩栩如生地悬浮于二人之间。 那是小破寺的立体舆图。每一条山脉走向,每一处溪流回转,皆清晰可见。无数银丝般的灵气脉络在地图中流转,最终汇于一点 第60章 无执的目光落在被特意加重的节点上:后院那棵菩提树的位置。 枝繁叶茂的菩提光影巍然矗立,树根深扎地脉核心,树冠散发柔和却不容侵犯的金色光晕。金光流转,梵文隐现,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巨大封印。 “看到了么,秃驴。”谢泽卿的指尖点在那棵金光流转的菩提树上。 “若朕所料不错,此印与你的佛骨同源共生。” 无执的目光死死锁在封印之上。 原来如此。 原来他自幼亲近、日夜诵经的那棵菩提,竟是这般惊天动地的封印。也终于明白,为何寺内香火不旺,甚至穷得叮当响。整座山的灵气与气运,皆被这“菩提封魔印”汲取,用以镇压帝陵。 “心血为引,的确可破此印。” 谢泽卿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冷峭的嘲弄。 他看向无执,“但……” 幽蓝魂光猛地大盛,磅礴的鬼帝威压如潮水扫过,又在触及无执之前被悉数收敛。 “有朕在。他,做梦!”最后二字,掷地有声,是绝对的自信与庇护。 空中的地脉图随着他的情绪波动,散作漫天幽蓝光点,如萤火飘落,最终消散无形。 无执抬起那只沾着血污与灰烬的手,拂去脸上的灰。 然后,他看向谢泽卿,用惯有的清冷语调,认真说道:“你的魂光,很不稳。” 方才还气吞山河的鬼帝,瞬间卡壳。 “无、无妨!”谢泽卿声音硬邦邦的,逞强道,“区区小伤,不及万一!” 无执不言,看着他,抬手掌心向上,对着那团心虚的光影。 “过来。” “……做什么?”谢泽卿嘴上警惕,魂体却诚实地慢吞吞飘了过去,悬在无执掌心上方。 一股冰凉精纯的阴气,不受控制地被无执掌心那股无形吸力牵引,缓缓下沉。 ……感觉,很舒服。像是在三伏天饮下一盏冰镇酸梅汤。 谢泽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还是这小秃驴对朕好哇! 然而下一秒,风云突变! 只见无执双眸猛地一凝,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在胸前结出一个繁复而庄严的法印! 那形态,赫然是佛门镇压万邪的“伏魔印”! 可他结印的方向,却是反的! “秃驴你——!” 谢泽卿的惊呼还卡在喉间,无执已面无表情地将那个逆转的“伏魔印”,狠狠拍向自己的心口! 他打算借谢泽卿的力量,逼出体内死咒。他不喜别人的东西留在自己身上,更不喜被人牵着鼻子走。 “噗——!” 一声闷哼,两种极致的力量在他体内悍然相撞。 谢泽卿的阴气,被无执借为引子。 以阴引阴! 以鬼帝之力,牵动他体内残余的至邪死咒! “嗡——!”璀璨金光毫无征兆地从无执体内爆发!那光芒太过炽烈,竟将他单薄破碎的僧袍映得几近透明!皮肤之下,莹白的骨骼、奔流的血液、甚至跳动的心脏轮廓,都清晰可见! 一道道漆黑如墨的诡异咒文在他经脉中疯狂流窜,如同被惊扰的毒蛇,发出无声嘶嚎!它们被浩荡佛光逼得无路可逃,最终尽数朝无执按在心口的那只手汇聚而去! 无执的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顺着他清隽的下颌线,滴落在破碎僧袍上。但他按着心口的手稳如磐石,不曾颤动分毫。 “停下!快给朕停下!”谢泽卿的魂光疯狂涨缩,暴怒与惊骇让他几乎失控。他想扑过去,却被那层纯粹的金色佛光死死隔绝在外,根本无法靠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漆黑死咒如一条不安分的黑蛇,顺着无执的手臂被硬生生逼至指尖! 无执缓缓抬起右手。他的食指指尖,已漆黑如墨。 一滴。 仅仅一滴。 浓稠漆黑的毒血自他指尖凝聚,滴落在石室地面。 腐蚀声在死寂的石室异常响亮。 那滴毒血落在坚硬青石上,竟如强酸泼地。一阵令人作呕的黑烟冒起,地面被蚀出拳头大小的深坑,坑底边缘还在不断冒着黑色气泡。 做完这一切,无执身上那层骇人金光才缓缓收敛入体。他垂着手,指尖墨色已褪,恢复原有的莹白。 只是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无一丝血色。但心绞之痛,已完全消散。 “你……” 谢泽卿的魂光飘到他面前,抖得不成样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执抬眸看了他一眼。 然后,盘膝坐下。 “静心。” 闭上了眼睛。 “嗡……” 梵唱自他苍白的唇间缓缓流出。不再是降魔时的浩荡威严,而是如春风化雨,带着安抚魂魄的温柔力量。一圈圈柔和金晕随唱诵声扩散开来,轻柔笼罩住谢泽卿那团明灭不定的魂光。 狂躁、愤怒、后怕……所有混乱情绪,都在这平和佛音中被一点点抚平。谢泽卿感到魂体中那些因强行挣脱邪幡而留下的裂痕,正被温暖的力量缓缓修复、弥合。 原本黯淡不定的幽蓝光影,渐渐变得凝实、稳定。光芒边缘,甚至隐约勾勒出一个挺拔的人形轮廓。 石室之内,无执闭目诵经,神情悲悯而淡漠,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神像。只是那微微颤抖的长睫,与唇角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惨白,泄露了他此刻的虚弱。 谢泽卿的魂体静静悬浮在他身侧。 他凝视无执清瘦的侧脸,滔天的怒火被压下,翻涌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与无力。 这小秃驴…… 怎么就这么会折腾自己。 第49章 封印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 唇间梵唱化作最后一缕微不可闻的余音, 消散在石室之中。笼罩在谢泽卿魂体周围的柔和金光,也随之缓缓敛去。 无执睁开眼,长睫如蝶翼轻颤, 扫过凝滞的空气。紧接着,一阵虚弱感如潮水般涌遍全身。 他侧目望去,身侧那团原本明灭不定的幽蓝魂光,此刻已彻底稳定下来。光芒之中,一道挺拔的人形轮廓愈发清晰。 下一瞬, 光华内敛。 幽蓝色的光点如尘埃收束、凝聚, 逐步勾勒出实体。 先是绣着暗金龙纹的皂色靴履踏在地面, 而后是玄色衣袍、广袖博带,最后,是一张极具侵略性的英俊面容。剑眉入鬓, 凤眸狭长,薄唇紧抿成一道冷厉的直线。 只是这张脸上, 此刻覆着一层能冻结魂魄的阴沉。 “还是这样顺眼。”无执十分平静地评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个没长歪的土豆。 谢泽卿的目光, 却死死定在那个被毒血腐蚀出的深坑上。坑洞边缘仍有黑气丝丝蒸腾,散发着腥臭。 他猛地一步跨到无执面前, 一只寒意彻骨的手骤然抓住对方手腕, 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无执垂眸, 看向自己苍白腕间。 一股冰冷、霸道却又精纯至极的阴气, 自谢泽卿掌心渡来。那力量如一条灵巧的玄冰小龙, 沿着经脉游入,却又小心避开了他体内属于佛法的灵力。 它在无执腕骨处盘踞流转,最终留下一个极淡的、形如龙纹的幽蓝印记。那印记一闪而逝, 隐没皮下,再不可见。 但无执能清晰感知到它的存在,那是属于鬼帝的本源气息。 “你做什么?”他抬起眼,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望向那张暴怒的脸。 谢泽卿凤眸中翻涌着千年不灭的怒火与未散的后怕,他盯着无执清冷无波的脸,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宣告:“朕的印记。” 声音低哑,带着绝对占有的霸道,“看哪个魑魅魍魉,再敢沾你分毫!” 无执睫毛轻垂,看着那片光洁的皮肤。印记虽隐,那股冰冷霸道的气息却如楔入骨血的钉子,在他经脉中扎根。 “你的本源阴气,”无执抬眼,语气平静,“分与贫僧,于你有损。” 谢泽卿凤眸危险的眯起,怒意未消,反添几分蛮横:“有损?”他冷笑一声,“朕的东西,想给谁便给谁。是好是坏,朕说了算。” 看着这位方才还魂体不稳、此刻又张牙舞爪的鬼帝,无执清澈如琉璃的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无奈。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鬼,怎么比寺里最调皮的小沙弥还听不进话。 谢泽卿反手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指尖寒意几乎渗入骨缝:“便是将朕这身魂力尽数与你也未尝不可。” 他的凤眸死死锁着无执:“再有下次……” “没有下次。”无执平静地打断他。 谢泽卿所有狠话顿时噎在喉中。 这小秃驴,总能一句话把天聊死。 无执不再争辩,垂眸静静感受属于谢泽卿的本源阴气。它如游龙盘踞腕骨,并不深入,只留下一个宣示主权般的烙印。 冰冷,却不邪祟;霸道,却意外地不让他排斥。 第61章 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无执身体骤然僵住,一股源自灵魂与骨血深处的战栗,无声席卷。 那道玄冰龙气在巡游一周后,竟像寻到最终归宿,毫无预兆地、径直朝他一身佛骨撞去! 冰冷阴气与他天生佛骨悍然相触! 没有预想中的湮灭对抗,反而如阴阳两极、在分离了千万年后,终于找到了彼此。 “嗡——!” 沉闷鸣响自无执体内、从他每一寸骨骼深处震荡传来! “怎么回事?!”谢泽卿脸色骤变,他也清晰地感应到了这场异常的共鸣。 两人同时一怔。 无执戴在另一只手腕上的菩提子手串,毫无征兆地迸发出璀璨光芒。 那不是佛光普照的金色,也非阴气森然的幽蓝,而是一种琉璃般剔透纯净的白光,不染属性,却映照万物本源。 光芒自十八颗菩提子上投射而出,在他们面前冰冷的石壁上,交织成一幅清晰流动的虚影! 谢泽卿下意识松开了手。他与无执的目光,同时被那片光影牢牢攫住。 画面中,是无数粗壮如虬龙的树根——正是小破寺后山那棵菩提树的根须。 它们深深扎入幽暗的地脉,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而在这张由树根与封印构成的巨网中央,竟紧紧缠绕着一具水晶棺。棺椁通体剔透,似万年寒冰雕琢,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棺身刻满扭曲符文,如活物缓缓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气,这股邪气正被根须上流转的佛光死死压制,却又在不断侵蚀佛光。 透过透明棺壁,隐约可见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人影。 无执的瞳孔猛缩,朝水晶棺内躺着的人看去。 “那是谁?” 谢泽卿死死盯着光影中的水晶棺,英俊面容只剩惨白。 他没有回答无执的问题。 那双千年不动的凤眸里,先是极致愕然,随即燃起滔天怒火。 “巫鹫……”二字自牙缝挤出,浸满刻骨憎恨。 此时,光影中的画面再度诡异变幻。视角被无限拉低,穿透层层泥土与岩层。菩提树根、水晶棺……再往下,更深、更幽暗之处 一座恢弘磅礴、沉睡于地脉深处的巨大陵寝,缓缓显露出轮廓。九龙盘踞,百兽镇守,尽显帝王规制。 “你的帝陵。”无执道。 光影最终定格。那具属于巫鹫的水晶棺,不偏不倚,正镇压在整座帝陵的正上方! 无执曾问师父,为何菩提不开花,寺庙为何建于这荒山之顶。师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未曾回答。 原来,竟是两座陵墓的封印。 “所以,”无执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泽卿转头看他,眼中情绪复杂到了极点:被冒犯的暴怒、对宿敌的憎恨……可当目光落回无执脸上时,所有的情绪都化去。 无执神情淡然,一本正经地得出结论:“我的寺庙,是个盖子。” 谢泽卿被这神来之笔噎得,险些呛出内伤。 盖子?这形容,何其精准,又何其离谱!那滔天的、几乎焚尽魂体的怒火,被这两个字轻轻一戳,“噗”地漏了气。 他俊脸僵住,浮现一丝龟裂般的错愕:“朕的帝陵,千古基业,在你眼里,就是个坛子?” 无执却不再理会,转而重新看向石壁。 光影依旧流动,那具被菩提树根缠绕的水晶棺散发着不祥寒气。 “此人以自身为棺椁,以怨力为阵眼,镇于你帝陵龙脉之上。” “意在窃你气运,毁你魂基,令你永世不得超生。” 谢泽卿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些事,他身处局中,竟从未察觉。只知自己被万灵诅咒,困于帝陵,却不料暗地里还有如此恶毒的算计。 无执的目光从水晶棺移向缠绕其上的菩提树根。根须上金色佛光如水流淌,不断净化棺中渗出的缕缕黑气,此消彼长,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我每日诵经,佛光随树根深入地脉,一则在削弱你的封印……”他视线转向谢泽卿,“另一则,或许也在削弱对他的镇压。” 无执顿了顿,说出一个残酷的可能。 “既然你能在封印削弱后出来,却不能离我左右;那他,”说着他顿了顿,目光重回水晶棺,“亦会破棺而出。而我,将是控制你们的最后一环。” 话音落下,死寂如墨,在石室中无声铺展。 谢泽卿脸上,是千年帝王被触及逆鳞后、冰彻入骨的阴沉。 “此计甚是周密。”无执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依旧清冷平直,似在分析一盘与己无关的棋局,“以菩提树为锁,镇压双魂;以贫僧或寺中任意于树下诵经的僧人为钥,掌控全局。一石二鸟。” 谢泽卿侧过脸,幽暗光线下,他凌厉轮廓宛如刀锋。“小秃驴,你可知何为‘势’?”凤眸中翻涌着绝对的自信与霸道,“在绝对的‘势’面前,任何周密的计谋,皆为土鸡瓦狗。” 石壁上由菩提子投射的光影,蓦地剧烈闪烁! 画面被强行扭转。 那具被树根缠绕的水晶棺在视野中急速拉近。透过寒气森森的棺壁,其中那道原本模糊的纤细人影,竟缓缓转过头来。 没有五官。 那是一张只有轮廓,惨白平滑的脸。 可无执与谢泽卿,却在同一时刻,清晰地“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充满无尽怨毒与贪婪的眼睛,穿透了光影、岩土与时空,目光似乎死死钉在他们身上! 幽蓝色的魂光如怒龙出海,霸道地迎上了那股极寒恶意! 轰——! 无声巨响在三人神识间对撞!石室剧震,簌簌尘土自顶落下,坚硬青石地被这股力量震出数道裂痕。 光影在这场神识风暴中支离破碎。 谢泽卿蓦然转身。黑暗中,他那双凤眸亮得灼人,牢牢锁住无执。他一步步走近,周身的阴气收敛重新逼近无执,几乎与他鼻尖相抵。 属于帝王的、霸道而冰冷的气息,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无执彻底笼罩。 “秃驴,”他微微倾身,用仅有二人可闻的、带着绝对占有欲的低语宣告, “朕绝不会,让那不人不鬼的东西……” “伤你分毫。” 第50章 后山因果 黑暗中,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 无执能清晰看见谢泽卿狭长凤眸里燃烧的幽蓝怒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刻恐惧。 他在怕,害怕失去。 无执抬起手, 以近乎安抚的姿态轻轻抵在谢泽卿胸前。没有用力,只是一个隔开距离的姿势。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如清泉滴落寒潭,瞬间熄灭了谢泽卿燃起的滔天烈焰,目光似棉花糖朝着那只抵着他胸前的手瞧去, 就听那手的主人道:“别靠这么近, 贫僧不习惯。” 这小秃驴, 总有本事把所有气氛碾得粉碎。谢泽卿积攒千年的怒火与后怕硬生生噎在胸口,两种极端的情绪堵得魂体发闷。 他直起身冷哼一声,撇开视线。英俊的脸上犹带薄怒, 耳廓却无端发烫。 就在这时。 “咔……嚓……”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在石室中响起。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那面被神识震裂的墙面终于支撑不住,灰烬簌簌落下, 一道原本不起眼的裂缝竟清晰地勾勒出一扇门的轮廓。 “走。” 无执收回伸出去的手,没有丝毫犹豫, 当先迈步。 谢泽卿看着他的背影,凤眸中情绪翻涌。最终无奈地快步跟上, 与他并肩而行。属于鬼帝的强大阴气自然而然地形成屏障, 将无执护在内侧。 甬道狭窄倾斜,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 不多时, 一缕夹杂着草木清香的夜风从尽头吹入。他们从一个离道观不到五十米的小山洞中走出。 洞口外是泼墨般浓稠的夜色。月光惨白如霜, 洒在嶙峋怪石与枯败草木上。 周遭静得可怕, 除了风声呜咽,再无半分活物的声息。 无执的脸色在清冷月光下显出近乎透明的苍白。他阖上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累了。”声音很轻, 带着浓浓的疲惫。 谢泽卿侧目看他,金色龙纹凤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无执已迈不动步子,安静地站在原地打算休息一会,清俊身形在夜风中格外单薄。 谢泽卿眉心一蹙。 下一秒,无执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道外力拦腰抱起,然后像扛一袋米似的被毫不客气地扛上了肩头。 坚硬的肩骨硌得无执有些不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属于鬼帝的冰凉却纯净的阴气,透过薄薄僧袍源源渡来。 谢泽卿的声音从下方传来,那语气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扭关心。 “走不动便说,逞什么能。” 无执将脸埋在他的背上,视野里是颠倒晃动的山路,和谢泽卿被夜风吹起的墨色长发。 第62章 他没有说话。 谢泽卿以为无执累到睡着了,扛着他的脚步愈发平稳,周身的阴气更是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凛冽的夜风尽数隔绝在外。 就在这诡异的和谐中。 一抹幽幽的蓝光,自谢泽卿的背后亮起。 谢泽卿脚步一顿。 那光芒,他再熟悉不过。 是现代人称之为“手机”的法器。 肩上那颗原本安静的脑袋动了动。 然后,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带着欢快节奏的电子音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叮叮咚咚,噼里啪啦。 “……” 谢泽卿的俊脸,缓缓僵住。 “你在做什么?” 无执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因为姿势的原因,显得有些闷闷的。 “放松一下。” 谢泽卿的额角,有青筋在隐隐跳动。 “如何放松?” “打游戏。” 伴随着无执的回答,是一阵更加激昂的游戏音效,以及一句系统播报:“first blood!” 谢泽卿沉默了。 他,堂堂鬼帝谢泽卿,正心疼这小秃驴体力不支,将他扛在肩上小心翼翼地护着。 结果这小秃驴,正趴在他背上,优哉游哉地打游戏? 虽不知这手机法器里“游戏”是什么样的但他能想象到,无执那张清冷出尘的脸上,此刻是何等专注的表情。 月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宛如神佛雕塑,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发光的屏幕,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屏幕上灵活地跳动。 “小秃驴……” 谢泽卿的声音幽幽响起。 “double kill!” 系统声再次播报。 无执抽空回他一句。 “嗯?”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 不对,鬼是不用吸气的。 他只是觉得,若他还有心,此刻定然要心梗了。 “若在朕的朝代,江山怕不是要亡在你手里。” “不会。” 无执回答得很快,很笃定。 “我五杀带飞。” “triple kill!” “……” 谢泽卿彻底放弃了沟通。 他认命地扛着背上这个和尚,加快了脚步。 夜风萧索,山路崎岖。一个古代帝王,扛着一个现代和尚。和尚手机里不断传来“killing spree”、“ace”的激昂音效。 这画面荒诞得连路过的孤魂野鬼都得绕道。 终于,破败的寺庙轮廓出现在前方。 谢泽卿感觉背上的人动了动,似乎结束了一局游戏。无执收起手机,脸重新埋进僧袍,声音带着满足后的慵懒:“贫僧饿了。” 谢泽卿动作一僵,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将人放下。 “如此尽兴,还会饿?” 无执的脑袋在他背上蹭了蹭,像找到舒适位置的猫。 “嗯,脑力消耗过大,需要补充。” “……”谢泽卿觉得千年涵养迟早要被这小秃驴磨光。想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的话却是:“想吃什么?” 无执偏头认真思考了一下。 “不知。” 又把天聊死了。 谢泽卿被他逗笑,脚步已来到佛寺山门前。他想起无执给他尝过的霸道香气之物。 “朕记得,香积厨里有那以沸水冲之,三息可食之物。” 他深吸一口气,将肩上的人小心放下。无执双脚落地时踉跄一下,却被一只手及时的稳稳扶住臂膀。 无执站稳身子,退出游戏前不忘在电子木鱼上敲了一下——功德+1。 然后抬眸看向谢泽卿:“泡面。”言简意赅。 “便是此物。”谢泽卿负手而立,下巴微扬,一副“既然你想吃,朕便恩准了”的傲然神色,“走吧。” 香积厨昏暗灯光下,两人连最后一滴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谢泽卿放下碗,长舒一口气,脸上浮现餍足后的慵懒。 “走吧。”无执站起身,利落地收拾好泡面碗和包装袋丢进垃圾桶。 谢泽卿看着他,一脸疑惑。 “天色已晚,还要去何处?” “后山。”无执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谢泽卿脸色瞬间冷下,周身阴气陡然凝聚:“不行!”他不容置喙地拒绝,“你明知那树下是什么东西,还去?” 无执转过身静静看他。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僧袍胜雪,眉眼如画。 “它因我而动,我因它而在。”声音很轻,却像石子投入谢泽卿心湖,“此为因果,避无可避。” 是啊,避无可避。谢泽卿周身戾气在这句话面前缓缓散去。他知道,这小和尚看似淡漠,实则比谁都执拗。他决定的事,无人能改。 “若有异动,你即刻退回,朕来断后。” 无执点头应允。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走出香积厨,穿过庭院,走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后山。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声都消失殆尽。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若有似无的腥甜气,越靠近菩提树,味道越是浓郁。 那棵千年不曾开花结果的菩提树,在惨白月光下枝桠虬结,宛如伸向夜空的鬼爪,狰狞诡异。树下,寸草不生。 无执停下脚步,站在树前闭上眼。感受到一阵细微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正通过双脚缓缓传来。 嗡——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频率。 一种能与神魂产生共鸣的,令人心悸的频率。 谢泽卿脸色一变,瞬间闪身挡在无执面前,幽蓝魂光暴涨成坚不可摧的屏障:“退后!” 然而,已经晚了。 “咔嚓……”如同蛋壳碎裂般轻微的声音从脚下传来。 两人同时低头。只见以菩提树根为中心,坚实的地面正缓缓裂开一道道缝隙——那不是普通的裂缝。缝隙中没有泥土的颜色,反而透出光。 淡绿色的幽光从地底深处渗出,将两人的脸映得一片诡异。腥甜血气猛地浓郁数倍,几乎令人作呕! 地面震动愈发剧烈。裂缝越扩越大,惨绿幽光越来越盛,仿佛地狱之门正在脚下开启。 无执的瞳孔在幽绿光芒中缩成极小的点。他越过谢泽卿的肩膀,死死盯着那片不断开裂、向上拱起的地面。 有东西,要出来了。 谢泽卿身形化作幽蓝流光,欺近裂缝,五指成爪径直探向惨绿幽光的源头。他堂堂鬼帝,生前坐拥千里江山,死后陵寝之内,岂容他物放肆!然而尚未触及,空气中陡然荡开一圈黑色涟漪。 嗡——! 一声闷响,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谢泽卿被弹得踉跄后退,英俊的脸上浮现出错愕,随即转为盛怒。 “放肆!” 他眸色一沉,帝王威压毫无保留倾泻,嗓音冰冷如铁,“朕的椁,朕碰不得?” 话落之时,他并指为剑,幽蓝魂光凝聚指尖化作利刃,狠狠刺向黑色结界! 结界猛地一亮,黑光大盛!比方才强悍数倍的反震之力如山呼海啸倒卷而来! 谢泽卿脸色剧变,想收手却已来不及!那黑光竟穿透魂体,直直射向他身后的无执。 对魂体,这黑光是屏障;对生灵,这就是诛杀! 电光石火间,无执没有躲,连眼都未曾眨一下。他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迎向毁灭黑光,口中轻诵: “唵。” 梵音古朴,带着镇压万物的慈悲与威严。 黑光撞上掌心,没有巨响,没有四散的能量,瞬间消弭于无形。 周遭重归死寂。 谢泽卿闪身回到他身边,围着绕了好几圈,确认他毫发无伤,紧绷的魂体才略微放松。 他悄然后退半步,将无执更彻底护在身后——这动作没逃过那双清冷的眼。 谢泽卿脸上最后一丝后怕被凛冽杀意取代。他猛地转身,幽蓝魂体带起刺骨阴风。那双曾睥睨天下的凤眸此刻森然如狱,死死锁住地面裂缝。 “再伤他分毫,” 帝王低沉的嗓音,字字淬着冰: “朕——屠尽你九族!” 话音落下瞬间,仿佛有无形律令贯穿虚空,直抵地心!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玉石相击般的颤音。 嗡…… 那道幽光,猛地黯淡下去。裂缝中翻涌的气息,随之收敛了七分。 第51章 再度晕倒 帝王的言灵之力贯穿幽冥, 余威仍在空气中隐隐震荡。 那道惨绿的幽光如同被掐灭的烛火,最后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便彻底熄灭。 刺骨的阴风随之静止。 然而, 谢泽卿周身的凛冽杀意,却未减半分。 他转过身,燃烧着幽蓝魂火的凤眸一瞬不瞬地锁在无执身上。“你方才,为何不躲?” 无执静静回望,抬起手, 摊开掌心。 那只硬接下毁灭黑光的手, 白皙修长, 骨节分明,连一丝红痕都未留下。 第63章 “躲不开,它锁定的是佛骨。” 月光如霜, 勾勒出青年僧人挺拔却单薄的轮廓。那张向来血色清浅的脸,此刻在月色下, 白得刺目。 细密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沿着无可挑剔的脸部轮廓滑落, 最终隐没在利落的下颌线处。 那双总是淡漠的唇,此刻失去所有血色, 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 无执站得笔直, 脊梁如松,仿佛万法不侵、神佛难撼。 可谢泽卿依然能察觉到, 那具清瘦的身体, 正极细微地颤抖。 “喂。” 谢泽卿下意识抬起双臂, 想要扶住他。 无执抬眼看来,一向清冷的眸子竟有些失焦。 “回去。”他只吐出两个字,便迈步走向禅房。脚步很稳, 每一步的距离分毫不差,一如往常。 但谢泽卿的目光何其锐利,尤其对无执,他只需一眼就看出,对方袍角之下,那双灰白僧鞋落地时,比平时重了三分。 他在硬撑。意识到这一点,一股无名火骤然窜上谢泽卿心头。他化作一道幽影,紧紧跟在无执身后,如一道沉默的影子。胸中翻涌着怒火与后怕,烧得他魂体隐隐作痛,可看着前方那道清瘦倔强的背影,他一个字也骂不出口。他怕自己声音稍大一些,眼前这人就会如烟消散。 月光毫无保留地洒落,映得地面一片清辉。 无执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细,仿佛一触即碎。 从菩提树到禅房,不过数十步。 无执却觉得从未如此漫长。 四周空气仿佛凝固成粘稠的胶质,冰冷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耳边,夜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听来却像是无数怨灵的私语。 眼前景物开始出现细微的重影。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是灵力透支到极致的征兆。 紧绷的神经在危机解除后松懈,被强行压制的疲惫与虚弱如洪水决堤,吞没四肢百骸。 眼前猛地一黑。 耳边只剩下谢泽卿一声压抑惊怒的低喝: “无执!” 怒吼还卡在喉间,身体已化作一道幽蓝残影撕裂夜色!在无执后脑即将撞上青石地面的前一瞬,他稳稳接住了那具骤然失力的身体。 - 再恢复意识时,人已经回到禅房。 窗外月色依旧,只是位置偏斜。一缕清风携着菩提叶的沙沙声,从破了的窗纸钻入,卷起案上香炉里的冷灰。 房内未点灯,唯有月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光斑。 无执撑着身子,从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坐起。 他一动,守在床边的谢泽卿立刻倾身。 “醒了?” 鬼帝的语气凉飕飕的,目光却胶着在无执身上。紧皱的眉头泄露了他的不悦。 “嗯。”无执应声,嗓音沙哑。他试着活动,却感到经脉中灵力空空,佛力也枯竭得厉害。 “感觉如何?” 谢泽卿见他面色不佳,语气软了些,却仍绷着脸。 “还好。”无执淡淡道,挣扎着想要下床。 “别逞强。” 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按上他的肩。 无执动作一顿。 那手带着魂体特有的阴寒,五指用力,不容抗拒地将他按回床上。 “你……” 无执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躺好。”谢泽卿的命令简短霸道,嗓音里压着愠怒。半透明的身影俯近,俊美的脸凑得极近,凤眸深处翻涌着无执看不懂的暗流。 “有什么非需要现在去做的事情,你说,朕去替你办。”他盯着无执,“你是觉得,死了就能见佛祖,赶着投胎?还是……迫不及待想下来陪朕?”从前只有群臣劝谏他的份,何曾想过会有他谢泽卿规劝别人的一天。 无执静默不语,视线落在他仍按着自己肩头的手上——那手因主人情绪波动,正微微颤抖。 眼前这张几乎贴上的脸,凤眸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倾泻而出。 有一瞬,无执觉得谢泽卿的魂体比先前凝实了许多,不再透明。 是错觉吗? “不是。”无执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没有逞强,只有历经世事的淡漠与平静。 这种平静,却比任何反驳都更能刺激谢泽卿。 “不是什么?” 无执抬起眼,琉璃般的眸子在昏暗中清亮如映月寒潭。 他静静地看着谢泽卿,无比认真地回答:“贫僧不想下去陪你。” 谢泽卿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这小秃驴,是在嫌弃他?! 无执看着他由盛怒转为错愕委屈的俊脸,清冷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 谢泽卿悬浮在床边,周身气场强大到近乎蛮横,将这间小小禅房化作他的领域。任何邪祟,此刻恐怕连靠近寺庙百米都不敢。 无执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终是没再坚持。 他确实没有力气了。无执缓缓躺下,阖上双眼。 下一秒,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猛地从他手腕传来! 无执倏然睁眼!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坐在床沿,一只手正扣在他的脉门上。冰冷的五指透过肌肤,传来魂体能冻结血液的阴寒。 “你做什么?”无执的眉头终于蹙起。 “放松,别用佛力抵抗。”谢泽卿冷声道,另一只手已覆上他的丹田,“朕在检查你的伤势。再乱动,信不信直接将你就地正法?” 威胁的话语里带着未察觉的笨拙。他甚至不懂收敛精纯的阴气,只是本能地将它们渡了过去。这股阴气如九幽冰河,浩浩荡荡冲进无执干涸的经脉。 无执闷哼一声,浑身一僵。寻常修行者被如此精纯的鬼帝阴气入体,轻则经脉尽断,重则魂飞魄散。 无执本能地想调动佛力抵抗。然而体内空空如也。 冰冷,极致的冰冷。就在他以为经脉将被撑爆时,天生的佛骨在阴气刺激下,泛起一层微弱的温润金光。 金光与阴气相触。冰冷的阴气竟温顺缠绕而上,未作侵蚀,反似滋养。 寒流渐渐化作清凉小溪,冲刷着无执受损紊乱的经脉,将因灵力反噬而淤塞之处一一梳理。干涸的河床得到了清泉灌溉。那感觉很奇妙。 无执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 身旁的谢泽卿扣在他腕上的力道下意识一松,凤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比无执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至阳的佛骨与至阴的鬼气,本该是天地间最不可调和的力量。 可在这小和尚身上,竟融合了? 这怎么可能?! 原本只想帮无执恢复些许灵力的谢泽卿,惊诧地凝视着他在月光下美如神佛的侧脸。 半晌,他缓缓收回手,周身阴气也随之收敛。 无执感受着体内丝丝缕缕恢复的力气,慢慢撑起身,靠坐床头。月光透过破旧窗棂,洒在他灰白僧袍上,于身下投落清冷光影。 影子旁,是谢泽卿悬浮的身影,如一座来自幽冥的玉雕,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谁都没有先开口。 禅房内死寂如水。月光是唯一的光源,冰冷地切割黑暗。 谢泽卿周身凛冽的阴气缓缓收敛,那双燃烧着幽蓝魂火的凤眸,却依旧紧锁无执,仿佛要将他看透。 无执迎着他的目光,清冷的眸中不起波澜。他未再争辩,也未再坚持,只是乖巧地、缓缓地躺了回去。 身下木板床坚硬冰冷,寒意透过单薄僧袍,直侵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 “咚、咚咚。”极轻的敲门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静谧。 门外传来无明的声音:“师兄,在吗?” 谢泽卿眉头瞬间拧起,周身阴气一荡,身影刹那间化作青烟消散。 无执睁开眼望向门口。“进来。” 老旧的木门应声推开一道缝。无明端着托盘走入。 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两个白胖馒头。米香混着蒸腾的水汽,在这清冷禅房中氤氲出一点人间烟火。 无执的目光落在无明冻得发红的鼻尖上。他坐起身,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见师兄没去吃晚饭,就来看看。”无明稳稳放下托盘,递过那碗白粥,“这段时间师兄常出门,是不是累着了?”他吸了吸鼻子,“我和无纳都帮不上师兄……” 无执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有你们照料知尘他们,我已轻松许多。” 说罢,他端起碗,舀了一勺粥,缓缓送入口中。很烫,应是刚温过。温热的米粥滑入空荡的胃里,驱散些许寒意,也带回一丝力气。 谢泽卿见二人说着平日不常说的话,默默飘出房门,在庭院中踱了几圈。他的视线被院角那棵树吸引。秋风萧瑟,满树叶子早已落尽,在树下铺了厚厚一层。 在清冷月光下,宛如一地破碎的锦缎。 谢泽卿的凤眸微微一亮,像是百无聊赖的孩童终于找到了新玩具。他飘过去,悬浮于落叶之上。一缕精纯阴气自指尖逸出。 第64章 一片枯叶被无形之风托起。悠悠旋转着,落在旁边干净的空地上。 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无数落叶如被赋予生命,从厚厚的堆积中挣脱出来。它们在谢泽卿的意志下化作最听话的笔墨,于空地上翩然起舞。 无执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碗筷放回托盘。他起身走到门口。而后,看见了庭院中的一幕。 月华如水,庭院静谧。 那位曾俾睨众生的鬼帝,此刻正像个三岁孩童,专注而认真地玩着一地落叶。 火红的落叶在他身前渐渐拼凑、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状。 一颗心。 用庭院中最艳的红枫拼出的,巨大而炽热的心。 第52章 佛骨怨鼎 无执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抹身影上。 清冷的月华为他无可挑剔的侧脸镀上一层霜白, 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映照着那片火红。 “师兄?”无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少年特有的关切。 无执没有回头。 无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到满地狼藉的落叶, 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他看不出什么形状,只觉得萧瑟,“天冷了,叶子都掉光了。” 少年轻声叹息,“看着怪冷清的, 明天又要扫好久。” 他将无执用过的碗筷收回托盘, “师兄早点休息, 我先回去了。” 脚步声渐远,木门被轻轻带上。无执的目光仍透过破旧的木窗,静静望着院中景象。 月光下,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指尖牵引着无形阴气。阴气化作千万条看不见的丝线, 操纵着满地枯叶。 无执的视线从那张专注的俊脸缓缓下移,落在地面那片由落叶铺就的巨大图案上——它占据了半个庭院。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那双总是清冷的琉璃眸子里, 缓缓浮现出一丝困惑。 无执默默转身,却没有躺回床上。 他走到墙角, 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竹扫帚——竹柄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然后,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半空中,正对自己的杰作进行最后修饰的谢泽卿动作一僵。 他转过头, 只见月光下, 那个小和尚正拿着扫帚, 一步步向他走来——不,是向他的“心”走来。 僧袍胜雪,月华为裳。那张清隽绝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步步走来,宛如踏月而来的神祇。 只是这位神祇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他想做什么? 无执走到庭院中央,在那堆“杂乱”的落叶前站定。他垂眸看了看脚下被精心摆出弧度的叶片,又抬头望向悬在半空、一脸僵硬的鬼帝。 “夜深了。”无执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清远。 “你拿着那个做什么?” “扫地。” “这里……不用你扫。” “落叶甚多,看着……乱。”无执说着,手腕微动,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优美弧线。 “沙——”竹扫帚利落地从图案边缘掠过。精心构建的左心房,随着谢泽卿的表情瞬间崩塌。 “你——!” 谢泽卿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沙——沙——” 无执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奇异的韵律。 那颗承载了鬼帝千年难遇的浪漫情怀的爱心,在他手下被摧枯拉朽般地扫成一堆——一堆真正杂乱无章的落叶。 谢泽卿悬在半空。他看着无执清瘦利落的背影,看着他将自己的一片真心扫成堆,再扫成撮,最后用簸箕利落地铲起,倒进墙角的垃圾筐。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充满圆满的禅意。 谢泽卿的俊脸从青白变成铁黑,周身阴气如沸水般咕噜冒泡,庭院温度骤降至冰点。 牙好痒。想咬人。 不似谢泽卿拼凑时的缓慢,无执洒扫得极快,做完这一切,他将扫帚归位。整个庭院变得干净清爽。又颇为满意地环视一周,这才像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半空。 谢泽卿仍沉默地悬浮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冻结在琥珀中,散发着无尽怨气的魔神。 “好了。”无执朝他点头,语气平静,“现在顺眼多了。” “……”谢泽卿的凤眸死死盯着他。如果眼神能杀人……罢了,扫都扫了,谢泽卿无奈闭眼,只能在心中怒吼: 不解风情! 无执全然未觉他滔天的怒火。他转身欲回禅房,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看向仍在生闷气的鬼帝。 “风大。”他开口,声音很轻,“你也早些回屋。” 说完,不再停留,推门走进了那间清冷的禅房。 半空中。谢泽卿浑身的怒火像是被这句轻飘飘的话浇了盆冰水。 “噗”地全熄了,只剩缕缕青烟委屈地往上冒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半晌,一声几不可闻,又好气又好笑的冷哼消散在夜风里。 这不解风情的小秃驴……谢泽卿边颓废地吐槽,边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安慰自己。 算了。 朕自己选的,还能如何? 谢泽卿飘回禅房,来到无执对面。“那本《玄冥秘录》,你还记得多少?” “‘以至阳佛骨为炉,纳至阴鬼气为薪,可炼不死不灭之躯……’”他缓缓念出上面的文字,声音低沉,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 “不死不灭?”无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谢泽卿嗤笑,“巫鹫那老贼,所图甚大。”他转身,狭长凤眸在暗夜中亮得惊人,死死锁住无执。 “他真正的目的,不是这个。” 无执眼睫微动。 “还记得那枚铜钱吗?”谢泽卿问。 “自然记得。”无执答道。 “方才在菩提树下朕想起来了,那是朕的镇陵钱。” “普天之下,唯有朕的帝陵中才有。它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观里,由一个不人不鬼的邪巫掌管,目标不仅是我,还有你。” “你还没想明白吗?” 月光描摹着无执美得不似凡人的侧脸,鼻梁高挺,唇色极淡,宛如一尊无情玉佛。 谢泽卿抬手,指尖萦绕一缕幽蓝阴气,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面无形棋盘在他面前展开。 “其一,镇陵钱。”谢泽卿的指尖在棋盘一角落下第一子。“一枚为引,便可布下百里大阵。” 无执的手微微一震。原来那枚被他随手收起的铜钱,竟有如此来历。 “其二,帝陵的布局。”谢泽卿第二指落下,声音愈发冰冷。“朕的帝陵,上应天星,下合地脉,乃是万世不拔之基。而那巫鹫,竟以自身邪棺镇于龙首之上,菩提树为钉,将他的腐尸死死钉在朕的龙脉上!” “是寄生!” 无执看向窗外,夜色中狰狞如鬼爪的树影投在地面。“它在吸食你的气运。” “不止。”谢泽卿凤眸眯起,闪烁着危险寒芒。“他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反客为主,将朕这整座帝陵,连同这身怨鼎魂力,都化为他养分的契机!” 他的指尖重重落在棋盘中央。“而你,小秃驴……”谢泽卿抬眸,目光如炬锁住无执。“你就是那个契机。” “他竟能占卜到千年之后。”无执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 “或许,他是在等。”谢泽卿缓缓逼近床沿,阴气带来的压迫感让禅房温度又降几分,“等千年万载后,此地会降生一位天生佛骨之人。你的佛骨,与朕的鬼帝之气,正是天生一对。” 谢泽卿伸手,冰冷指尖轻抚过无执的脸颊,引起一阵细微战栗。 鬼帝唇角勾起一抹残忍弧度,“你这身佛骨,是淬炼朕这只‘怨鼎’的最佳容器。” “怨鼎?” “佛骨,至纯至阳,天生克邪。” “怨鼎,至阴至邪,万咒缠身。” 谢泽卿声音低沉:“二者本该水火不容,相生相克。可巫鹫老贼,却想出一个疯子才会有的计策。” 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用词。“炼化。” “他想将你与朕,一同‘炼化’!” 谢泽卿语气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危险,“朕这副身躯,对那些邪祟而言,是世间最诱人的鼎炉。” 这番话信息量巨大,足以让任何玄门中人心惊。无执抬眸,琉璃般的眼珠在黑暗中倒映着谢泽卿模糊的轮廓。 窗外呜咽的风声,像是在为这个疯狂的计划奏响悲歌。 无执静静听着。“所以,贫僧是饵。” 谢泽卿看着他这副模样,“你就一点不怕?” “怕,有用么?”无执反问。他抬眼看向谢泽卿,“你漏了一点。” 谢泽卿一怔。 “菩提树。”无执声音不大,却有种说不清的道韵。 “巫鹫的苏醒,与封印强弱有关。贫僧每日在树下诵经,佛光通过树根净化帝陵怨气,无意中削弱了你的束缚,让你得以在寺内活动。” 他顿了顿,视线仿佛穿透墙壁,落在那棵千年古树上。 第65章 “但同时,净化的佛光,或许也在滋养那具被镇压的邪棺。此消彼长,当封印的平衡被打破……” “他就会破棺而出。”谢泽卿接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届时,你我二人,一个是最完美的‘炉’,一个是最强大的‘火’,都会被他吞噬,成为他最后一步的祭品。” 无执平静地将整个阴谋的脉络剖析得清清楚楚。 “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一个坐收渔利!”谢泽卿周身阴气剧烈波动,震得桌上冷茶漾出圈圈涟漪。“朕倒是小瞧了这只阴沟里的臭虫!” 谢泽卿忽然侧首,看着无执完美无瑕的侧脸,唇角勾起玩味弧度。“小秃驴,你说……” “你我联手,先把他这盘棋掀了如何?” 无执迎上他的视线。黑暗中,四目相对。 无执长睫垂下,在清隽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不见丝毫恐惧惊慌。 半晌,他认真地问:“会很疼吗?” 谢泽卿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噎住,似乎没弄明白无执什么意思,愣愣看着他,“重点是这个?!” “嗯。”无执坦然点头,“若只是疼,尚可忍受。” 谢泽卿周身黑气翻涌,又被强行压下。他指向后山的菩提树。“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鬼帝飘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坐,语气霸道不容置疑。“所以,小和尚。” “从今往后,给朕好好活着。” “你的命,现在是朕的了。” 第53章 阴云压寺 无执靠坐在床头, 没有回应谢泽卿。 是生是死,是因是果,从来由不得自己。 他的命, 从来就不是他的。 谢泽卿见无执垂眸不语,只当默认,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满意。 鬼帝的身影在晨光中淡了几分,依旧固执地悬浮在床边。 隔壁院落,传来一阵清脆又稚嫩的读书声。 “人之初, 性本善……” 穿透院墙, 带着尘世最鲜活的暖意, 涌了进来。 无执微微侧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清冷琉璃的眸子里, 万年不化的冰霜,融解了一角。 寺里那几个半大的小沙弥, 在做早课。 无执的眉头微蹙。 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过谢泽卿的眼。“何事烦忧?”声音柔和。 无执收回视线, 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明年秋季他们该上学了。” “九年义务教育。” 谢泽卿沉默了,虽不懂这“义务教育”是何种典章制度, 但凡事沾上年岁, 便意味着一笔不小的开销。 “你在担心,钱不够?” 无执“嗯”声。 伤势未愈, 灵力枯竭, 短时间内怕将会无法接驱邪除祟的委托。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吃喝用度, 却不能让那几个孩子,因为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衣,在同龄人面前抬不起头, 那样的学校生活并不好受。 见无执皱眉,谢泽卿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对这烦扰“俗世”的无名火。 佛骨之身,天命所系之人,岂能为区区黄白之物所困! 谢泽卿侧过脸,狭长的凤眸睥睨着窗外连绵的青山,语气是理所当然的霸道。 “山下那几户为富不仁的,朕夜间遣一缕魂念,去他库中‘借’些银两便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取些用度,天经地义。” 无执抬眸,那是偷窃。” 谢泽卿的表情一僵。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无执的声音平直清冷:“非分之财,必有其殃。此为因果,沾不得。” “迂腐!” 鬼帝俊脸一沉,有些不悦,“那朕点石成金,总不算窃取他人之物了吧?”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萦绕起一缕幽蓝的阴气。 无执神情淡然:“是为欺诈。” 谢泽卿彻底没话了。他满身的通天本事,在这小秃驴的“因果”、“法规”面前,竟是处处掣肘,半分都施展不开。满腹一股千年未有的憋屈感,涌上心头,却又新奇得紧。 罢了。 这小秃驴的原则,比他那身佛骨还硬。 谢泽卿冷哼一声,撇开视线,散去指尖的阴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当真是麻烦。” 谢泽卿绕着禅房飘了一圈,最终停在无执面前。 “此山中不乏天材地宝,朕可号令山间精怪,为你寻些百年参,千年芝,拿去换钱,总不算违了你的‘因果’吧?” 无执的睫毛微动,没有说话,谢泽卿眼珠子滴溜转了转就当做他默许了。 - 那之后,日子竟真的平淡了下来。 无执没再下山。那场对峙几乎耗尽他全部的灵力,佛骨虽能自行恢复,过程却如涓滴汇海,缓慢绵长。他需要静养。 秋意渐浓,庭院梧桐叶落了满地,又被小沙弥们扫起堆在墙角。 夜幕降临。 谢泽卿寸步不离地守在无执身侧,时不时为他渡些阴气。无执将那股阴气在体内缓缓转化,周身再度泛起浅淡金光。 晚课结束,小沙弥们洗漱完毕,熟门熟路地搬着小板凳,围在诵经堂的电视前。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知尘兴奋地喊:“今天放到三打白骨精了!”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无执盘腿坐在后方,膝上摊着本翻旧的经书,目光却不在字里行间。他身侧,一道半透明的魂影负手而立,比谁都站得笔直。谢泽卿正一脸严肃地盯着屏幕上蹿下跳的毛脸雷公嘴。 月光如练,晚风微凉,混着香烛淡雅气息与孩童叽叽喳喳的笑闹。 这是寺庙一天中最有人气的时刻。 无执清冷的眉眼在电视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柔和些许。 两集很快播完。 “好了,去睡。”无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效力。 孩子们虽意犹未尽,还是乖巧起身,搬着小板凳揉眼回房。 “师父晚安。” 庭院重归寂静,无执拿起遥控器,正要关掉。 “等等。”谢泽卿不知何时已挨着他坐下,凤眸紧锁屏幕,“还有后续。” 无执动作一顿,看向电视。片尾曲后,是下一集的预告。 “这泼猴,也忒无礼!他师父明明是凡胎肉眼,是非不分,赶他走便是,何故要念那紧箍咒?” 谢泽卿看得眉头紧锁,一脸的愤愤不平。 无执收回手,没再管,转而从僧袍的内袋里摸出手机。屏幕解锁,点开了一个图标,激昂的战歌瞬间响起,又被他迅速调至静音。 谢泽卿注意力全在电视上,对身边一切浑然不觉。 “岂有此理!” 屏幕里,唐僧又开始念咒,谢泽卿看得魂体都开始冒黑气,“这和尚迂腐至极!若在朕的麾下,早给他发配哪家乡间破寺去修行……!”他说着忽然噤声,眼睛瞥向身边正全神贯注的人,见他似乎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继续看向电视。 无执垂着眼,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灵活跳动,神情专注。 “不对!”谢泽卿忽然凑近屏幕,似要钻进去,“这妖精使得障眼法,那猴子的眼睛竟能看穿本相?此乃神通!” 他一惊一乍,帝王的威严荡然无存。 无执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操控的角色,因一丝走位失误,被对方击杀。 屏幕暗了下去。 谢泽卿还在点评:“这猪头倒是识时务,知道打不过就跑,倒有几分小聪明。”时而扼腕,时而怒骂,完全沉浸其中。 【defeat】 巨大的红色字母,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 无执抿了抿唇,指尖微动,面无表情地退回主界面,重新开始了一局。 这一次,他更专注了,琉璃似的眸底仿佛燃着细小火焰。 身旁,谢泽卿的点评未停,“这唐僧,是非不分,人妖不辨!气煞朕也!” 游戏界面进去,无执选了最擅长的打野。 开局顺利,节奏完美。 就在他准备拿下关键的龙时—— “糊涂!糊涂啊!” 谢泽卿猛地一拍大腿,虽只是虚影,却带起阴风阵阵,吹得无执僧袍猎猎作响。 “那白骨精分明是假死脱身,这和尚竟还信了她的鬼话!” 无执的手指,猛地一僵。 屏幕上,他的角色被对方五人集火,瞬间蒸发。 手机传来系统提示。 【you have been slain.】 无执缓缓抬起眼,看向身边那个看得正投入的鬼帝。 谢泽卿正为孙悟空被赶走而扼腕叹息,丝毫没注意到身边骤然降至冰点的气温。 无执没说话,低下头,再一次点了“开始游戏”。 五分钟后。 【defeat】 十七分钟后。 【defeat】 半小时后。 第66章 【defeat】 无执捏手机的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屏幕上连续四场败绩,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沉如寒潭,酝酿着风暴。 他深吸一口气,点下第五局。开局顺利,1分24秒拿下红buff的无执拿到一血,血线也告急的他正要回到野区。 “无执无执快看!”谢泽卿兴奋地拽他袖子,“这猴子变成小妖精混进去了!好计谋!好胆色!” 他太过激动,魂体凝实了几分。 无执的视野被遮挡了两秒。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瞬息。他的屏幕瞬间暗了下去。 诵经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死一般的寂静。电视声与谢泽卿的赞叹仍在继续。 但无执,放下了手机。 周遭的温度,一时间比谢泽卿盛怒时还要低。 谢泽卿终于察觉到不对。他转头,只见月光下,小和尚清隽绝尘的脸上覆着层千年寒冰。 那双琉璃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带情绪,却比后山镇压邪物的黑色结界更让人心悸。 “……小秃驴?”谢泽卿试探着开口。 无执没理。 他转身,迈步,走出了诵经堂。一步步走到庭院中央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站定。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从怀中,又摸出了那个手机。 谢泽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悬浮在他身后半米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这小秃驴,生气了。 只见无执垂下眼,解锁手机。 谢泽卿刚想开口,却听见一阵极其熟悉,又带着几分急促的电子音。 “咚。” “咚。” “咚咚咚咚……” 无执垂着眸,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修长的手指在上面飞速点击。 一下,又一下。 【功德+1】 【功德+1】 【功德+1】 【功德+1】 谢泽卿:“……”他看着无执冰山似的侧脸和飞速敲击电子木鱼的手指,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试探着开口:“那个……朕方才,是不是太大声了?” 无执不理他,继续敲。 “咚咚咚咚……” “你……在生气?” “咚咚咚咚……” “是朕的错,”鬼帝陛下活了上千年,头一回如此低声下气,“朕下次看的时候,不出声了,可好?” 无执敲木鱼的动作,终于停了。他抬眼,清冷目光扫过谢泽卿写满“忐忑”与“心虚”的俊脸。眼神平静,怒意已经散去,只余下一点无奈。 “那是排位赛。” “……排位赛?” “输了,会掉星。” 无执无比认真地解释。 谢泽卿心猛地一揪。看着无执眼下因灵力未复而显的淡淡青影,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千年道行几乎瞬间破防。 他怎么忘了,小和尚尚在养伤,需静心休养。自己却只顾看那劳什子猴戏,扰他清净,还害他输了游戏。虽不知输了会如何,但看他这副模样,定是气得不轻。他看着无执又低头默默敲起电子木鱼,那自闭模样看得他心口发闷。 怎么办? 哄,得哄。 谢泽卿深吸口气,缓缓飘到无执身后。他伸手,悬停在无执背心处,未触及僧袍。一缕精纯阴气自掌心缓缓渡出,如冰凉丝线轻柔包裹住无执周身,丝丝渗入他微乱的气息,抚平因怒火躁动的灵力。 降火。 物理降火。 “朕,明日陪你打回来。”谢泽卿在他身后信誓旦旦地保证。 无执侧首看了他一眼,收起手机,“不必。” 他转身,向禅房走去,“自己打更快。” 谢泽卿的魂体僵在原地。他看着那抹灰白身影消失在门后,半晌,才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这冰山,好像融化了一角。 虽然,是被他气化的。 - 半夜。 呼——! 窗外,刮起一阵阴风。 像是无数冤魂在贴着窗纸哭号,尖利怨毒。 禅房内的温度,降至冰点。 无执睁眼,清澈如琉璃的眸子,在黑暗中精准地望向后山的方向。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立于窗前,半透明的身影在惨白的月光下,轮廓愈发凝实,俊美的脸上,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 无执撑着床沿起身,动作间带起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走到窗边,顺着谢泽卿的视线望去。 只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后山那棵千年菩提,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一片片本该翠绿的菩提叶,像是被地狱的业火灼烧过,边缘卷曲,通体化作焦炭般的枯黑。 它们簌簌而下,飘落在地,便碎成一捧齑粉。 无执强撑着身体,推门而出。 一股阴寒刺骨的狂风,裹挟着腐败的尘灰,劈头盖脸地砸来! 吹得他宽大的僧袍作响。 谢泽卿瞬间闪身挡在无执身前,幽蓝的魂体化作一道坚实的屏障,将那阴风尽数隔绝。 “回去!” 无执却绕过他,目光锁定着寺庙院墙的边缘。 那道由他亲手布下的,平日里肉眼不可见的简易结界,此刻竟显出了形。 它像一个巨大的,倒扣的透明碗,将整座寺庙笼罩其中。 而此时,这只“碗”的表面,正泛起一圈圈水波般的涟漪。 无数道肉眼难辨的黑气,如附骨之疽,正从四面八方疯狂地侵蚀着结界的光壁! 结界的光芒,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巫鹫。” 谢泽卿也看到了这层结界的变化,声音落在冷风里能掉下冰渣。 他伸出手,虚虚按在摇摇欲坠的光壁上,凤眸中幽蓝的魂火剧烈跳动。 “他在抽取朕帝陵中的怨气,以污染地脉,冲击封印!” 谢泽卿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这只是他散逸出的力量,就已经如此强劲霸道……” 无执看着明灭的结界,清俊的面容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他比预想的,要快。 这结界,不知能撑到几时,破碎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结界破碎,那几个还在睡梦中的小沙弥…… 无执猛地转身,向禅房走去。 “他要破封,便先拿这山中活物祭阵。” 无执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不能让他得逞。” 谢泽卿看着无执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道:这小秃驴,又要逞强! 禅房内。 无执凭着月光,从床下拖出陈旧的木箱。 箱子打开,朱砂、黄符、狼毫笔,一应俱全。 他盘膝坐于案前,铺开一张符纸,深吸一口气,提起笔,饱蘸朱砂。 笔尖落下。 然而,手腕却控制不住地一阵剧颤! 本该一气呵成的符头,竟歪歪扭扭地断开,一滴朱砂,如血泪般落在黄符之上,瞬间污了整张符。 失败了。 灵力还未完全恢复,连最基本的控笔都做不到。 无执抿紧了唇,失了血色的唇瓣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 他将废符掷于一旁,又铺开一张新的。 第二次,依旧失败。 第三次…… “你的灵力还不足够你完成一张符箓,你还要坚持吗?” 谢泽卿眉头深皱,凝视着无执的背影问道。 属于鬼帝的气息笼罩了整间禅房,将那支颤抖的狼毫笔死死定在半空。 谢泽卿飘至他身前,燃烧着幽蓝怒火的凤眸,锁着无执。 无执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琉璃般的眸子在黑暗中,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如果是你,会放弃自己的子民吗?”无执盯着谢泽卿不答反问道。 谢泽卿闻言,眸底有了丝松动。 “他们,是我的责任。”无执瞧在眼里,开口道。 鬼帝被他的话语泄了气,只剩下满腔翻涌的心疼与无奈。 他盯着无执因虚弱而过分苍白的脸,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我,助你。” 话落。 下一秒,一只冰冷刺骨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谢泽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且带着些霸道。 “朕,做你的‘灵’。” 一股精纯至极的本源阴气,顺着他的手臂,毫无保留地涌入无执干涸的经脉! 无执浑身一僵。 “别动!”谢泽卿温声,“信朕!” 那股冰冷的洪流,在他体内巡游一圈,最终温顺地缠绕上他的佛骨。 力量,在一瞬间,重新充盈了四肢百骸! 无执重新握紧了笔。 “画。” 第67章 谢泽卿提醒道。 无执不再迟疑。 凝神静气,手腕微沉,笔走龙蛇! 朱砂划过符纸,留下一道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痕迹。 不再是佛光内敛的暗金色。 符文亮起的,是诡异而强大的,幽蓝中透着暗金的凛冽光芒! 那是佛力与鬼帝阴气完美融合的颜色! 一张。 两张。 十张…… 无执的动作快如闪电,落笔精准,一气呵成。 每一张符箓完成的瞬间,都带起一阵肉眼可见的能量波动,将禅房内的阴寒之气都荡开几分。 谢泽卿始终在他身后,一只手覆在无执的手背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自己的本源阴气。 他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凤眸中的幽蓝魂火,也黯淡了几分。 他却毫不在意。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这个专注如神佛的青年僧人身上。 那张清冷出尘的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无可挑剔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握笔的手腕上。 冰凉一片。 终于,当最后一张强效护身符箓画就,无执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向后倒去。 他落入了一个冰冷,却无比坚实的“怀抱”。 谢泽卿从身后环住他,任由他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鬼帝看着案上那叠散发着恐怖威能的符箓,又低头看了看怀中脸色苍白的和尚,凤眸中掠过复杂的情绪。 他微微俯身,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无执耳边低语。 “下次,不要再如此透支自己。” 无执的后背,贴着一片刺骨的阴寒。 冰冷,却意外地让人心安。 无执没有动,任由那双环着自己的手臂收紧。 他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倦怠的阴影。 “多谢。”声音很轻,带着丝沙哑。 谢泽卿冷哼一声,搂的更紧。 他低头,看着怀中之人毫无瑕疵的侧脸,挺直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勾勒出近乎神性的倔强。 “若非朕在此,你当如何?” 无执沉默了片刻。 “生死有命。” “放屁!” 谢泽卿罕见地爆粗,俊美的脸上怒意翻涌。 “你的命是朕的!朕不让你死,阎王来了也得给朕滚回去!” 轰——!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巨响,自院外传来! 有什么千钧重物,狠狠砸在了寺庙的结界之上! 两人同时抬头。 本已摇摇欲坠的光壁,在这一击之下,猛地向内凹陷,表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结界,撑不住了。 无执眸光一凝,挣脱了谢泽卿的怀抱。 他踉跄一步,却被谢泽卿眼疾手快地扶住臂膀。 “你还要做什么?!” 无执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将案上那叠泛着幽蓝金光的符箓揽入怀中。 他的动作很稳,眼神更是平静得可怕。 无执推门而出。 清瘦的背影在惨白的月光下,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孤绝而锋利。 谢泽卿看着他的背影,凤眸里的怒火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无奈。 他化作一道幽影,紧随其后。 属于鬼帝的阴气,如一道无形的披风,将无执笼罩其中,为他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阴煞侵蚀。 庭院中,狂风大作。 那棵千年菩提已彻底化作枯枝,狰狞地伸向夜空,仿佛在无声地哭嚎。 空气里,腐朽的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吸入一口,都让人喉头发紧,几欲作呕。 无执立于庭院中央,抬头望向即将破碎的结界。 透过濒临崩溃的光壁,寺庙之外,那片熟悉的山林,此刻已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笼罩。 雾中,影影绰绰。 仿佛有无数双怨毒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贪婪地窥伺着这座小小的寺庙。 窥伺着庙里,那几个生机旺盛的活人。 呜—— 尖利的鬼哭之声,穿透了结界的最后一道屏障,刺入耳膜! 隔壁院落传来压抑的哭声。 “师父……” 无执的眼神,在听见小沙弥哭声的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箓。 融合了佛力与鬼帝阴气的符,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幽光流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能。 “敕!” 无执薄唇轻启,手腕一抖,符箓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射向大雄宝殿的屋脊正中! 嗡! 符箓触及屋脊的瞬间,幽蓝金光大盛! 一道肉眼可见的能量涟漪,以大殿为中心,轰然扩散! “小秃驴,你……” 谢泽卿脸色微变,瞬间夺过无执手中的符箓。 布阵需要阵眼,而最好的阵眼,就是布阵者自身。 无执竟想以自身为阵心,硬抗这邪祟! “朕来替你做这阵眼。” 无执愣了半瞬,直到谢泽卿催促声响起:“在不快些,你这结界就要破了!” 无执神情严肃,他双手快速掐诀,口中梵音低诵。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符箓…… 谢泽卿配合着无执,将夺过来的符箓尽数掷出! 它们化作一道道流光,分别射向寺庙的钟楼、鼓楼、藏经阁、以及山门! 五道光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交汇,瞬间形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立体法阵! 幽蓝为底,金纹为络! 一个崭新的,充满了霸道与慈悲两种矛盾气息的结界成型! “轰隆——!!!” 旧的结界,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积蓄已久的,山呼海啸般的黑雾,如决堤的洪水,猛地朝寺庙内部涌来! 然而,它们撞上了那层新的蓝金光壁! 滋啦——! 宛如沸油泼上寒冰,无数黑气在接触光壁的瞬间,便被净化消融,发出一阵阵凄厉的惨嚎! 新的结界,稳住了! 第54章 生财之道 山呼海啸般的怨气被隔绝在外, 疯狂冲击着蓝金色的光壁,却始终无法突破。 风停了。 凄厉的鬼哭化作隔着厚重玻璃的呜咽,满是不甘。 无执紧绷的脊背, 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他身形微晃,几乎脱力。 “喂!”谢泽卿闪身而至,半透明的魂体因消耗过大,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淡薄。 他伸手扶住无执的臂膀,目光迅速将他从头到脚地仔细检查一遍。 无执摇了摇头, 抬眼看向隔壁院落。那边稀稀疏疏地传来小沙弥们小声的啜泣和相互安慰。 “师、师父在……” “不怕, 师父会保护我们的……” 稚嫩的童音如细针, 轻轻扎在无执心上。他收回视线,转身一步步走向禅房。背依然挺直,僧袍随风而动, 是月色下一道坚不可摧的孤影。 谢泽卿一言不发,化作幽影紧随其后。 凤眸紧锁无执单薄的背影, 里面翻涌着的情绪,比结界外的怨气更为汹涌。 心疼。 - 禅房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未关, 任由庭院中的冷风倒灌而入。 无执在门槛处顿住脚步。高挑清瘦的身影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微微晃动。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如潮水般涌来。身体的亏空在精神松懈的瞬间, 以雷霆之势反扑。 谢泽卿眼疾手快, 在无执膝盖发软的前一刻,再次将他揽入怀中。这次, 他没再让无执自己行走。身影一闪, 已抱着人出现在床榻边。他俯下身, 半透明的魂体几乎将无执完全笼罩。 那双燃着幽蓝魂火的凤眸死死锁住无执的脸,满眼关切几乎要溢出来,“哪里不适?”话音未落, 便抬手欲为他输送阴气。 无执却摆手拒绝,目光落在谢泽卿比先前淡薄许多的魂体上。凤眸中的幽蓝魂火也黯淡如风中残烛。为了渡送本源阴气,谢泽卿的消耗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严重。无执用尽最后力气,拉过一旁那床洗得发白的薄被,随后阖上双眼。 禅房内。 冷寂的檀香,混杂着朱砂微涩的气息。 无执盘膝坐回床上,闭目调息。 月光透过破旧窗棂,落在他清冷绝尘的脸上。肌肤如冷玉般苍白剔透,皮下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他整个人,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佛像。 好不容易恢复些许的灵力又即将耗尽。 若非谢泽卿替他作为阵眼,此刻能否安然打坐调息都未可知。 谢泽卿悬浮在床边,周身阴气因主人的情绪而剧烈波动。 盯着无执失了血色的唇,他想起的却是白日里,这双唇吐出的那句:“过了今年,明年秋季他们该上学了。” 无执为那些孩子劳心劳力。如今伤上加伤,元气大损,不想着自己,竟还在为“俗务”忧心! 第68章 谢泽卿的魂体一阵明灭。他堂堂鬼帝,生前坐拥万里河山,富有四海,何时为“钱”这种东西烦恼过?可现在,他想捧在心上护着的人,却被这阿堵物折磨得油尽灯枯! 不行。绝不能这样下去。 谢泽卿的凤眸眯起,闪过一丝决绝。 小秃驴有他的原则,迂腐不堪。 但朕,有朕的办法! 他最后看了一眼入定调息的无执。那张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片淡漠的平静,仿佛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这平静,比任何痛苦的表情更刺痛谢泽卿的眼。 他悄无声息地转身,飘至窗边。 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嗡—— 面前的蓝金色结界无声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鬼帝的身影如一缕青烟,瞬间融入窗外浓重的夜色。 缝隙,悄然弥合。 寺庙外的山林。黑雾如粘稠的液体在林间缓缓流淌,所过之处草木皆枯,生机断绝。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泥土腥气与尸体腐臭的恶心味道。 一道幽蓝的光影,在黑雾中灵巧地穿梭,却丝毫不沾染污秽。 那是一个三头身的q版小人。身着袖珍黑金龙袍,头戴小小帝冠,正是谢泽卿。为节省魂力,方便在林中行动,他化作了这副模样。 谢泽卿此行的目的明确无比。 那株在此山中修行近千年,据说不久即将化出精怪之形的老山参。 既是天材地宝,不算偷窃。 取之于天地,不算欺诈。 这总不违了小秃驴的“因果”了吧? 谢泽卿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精纯的灵气在这一片污浊怨气中,如黑夜明灯般清晰可辨。 找到了!他身形化作幽蓝流光,朝灵气最浓郁的方向疾驰而去。 穿过一片被怨气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枯木林,前方豁然开朗。 诡异的是,谷外世界一片死寂,谷内却生机盎然。谷地中央,一株半人高的人参正鬼鬼祟祟地试图将自己从土里拔出来。它顶着一簇翠绿叶子,两条肥硕的根须已化作短胖小腿,正一左一右使劲蹬着地。 似是察觉到危险,这老参精想要逃之夭夭。 谢泽卿见状,小小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老山参面前,挡住去路。 “站住。” 老山参吓得一个哆嗦,看见谢泽卿的瞬间头顶绿叶都蔫了。它眨了眨根茎上两颗黑豆似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还没自己腿粗的小娃娃,愣了一下。 下一秒。 撒开两条酷似人腿的根须,掉头就跑! “休跑!” 区区草木精怪,竟敢无视帝威! 谢泽卿小短腿一蹬,追了上去。 追出百米,谢泽卿没了耐心。 小手一指,口含天宪。 “定!” 言灵之力轰然发动! 正玩命狂奔的老山参,瞬间僵在原地。 谢泽卿迈着小短腿,不紧不慢走到它面前,仰起严肃的小脸。 “跑?” 他冷哼一声,伸出肉乎乎的手揪住老山参头顶一片叶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山中一草一木,皆为朕之所有。” 老山参的黑豆眼里瞬间涌上两泡晶莹的泪花,整个参瑟瑟发抖。它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头顶叶子可怜巴巴地蹭着谢泽卿的手指。 “少来这套。” 鬼帝不为所动,语气霸道得理所当然。 “朕,征用你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不是要吃了你。” “拿你去换钱,给我家小秃……给我家住持,调养身体。” 鬼帝的耳根在清冷月光下,悄悄红了一瞬。 被言灵定住的老山参,黑豆眼里满是绝望。 换钱?调养身体? 那不就是要把它切片、晒干、最后拿去煲汤?! 它浑身参须吓得根根倒竖,头顶绿叶疯狂摇摆。 谢泽卿见它这副宁死不从的模样,难得耐下性子“讲道理”。 “此乃交易,并非强抢。” “你随朕回去,换得银钱,助他恢复元气。待他日后修为大成,你便是从龙之功,届时点化你修成正果,岂不美哉?” 然而老山参听完,抖得更厉害了。“正果”二字,在它这种草木精怪听来,约等于佛前供桌上的“果盘”。 谢泽卿的耐心告罄。 “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股无形源自幽冥之主的威压以他小小身体为中心,瞬间席卷整片山林! 整座山林中所有开启灵智的精怪,无论道行深浅,都在这股威压下不受控制地朝这个方向拜伏于地! 前一秒还企图刨地逃跑的老山参,“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头顶最嫩的绿叶哆哆嗦嗦地指向旁边一丛长势喜人的灵芝,又指向不远处石头下藏着的何首乌。 谢泽卿飘到它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本该是孩童般纯澈的眼眸,此刻却燃着幽蓝的魂火,深不见底。 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揪住老山参头顶的叶子,像拎萝卜一样,将它从土里“啵”一声,拔了出来。 拎着在半空中蹬着短腿的老山参,转身化作流光穿过结界,回到禅房。 天光已微亮。 冷寂的檀香中,多了一丝破晓时分的湿冷雾气。 这一觉,无执睡得极沉。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长睫微颤,他从入定中缓缓醒来。一夜调息,丹田内依旧空空如也,只是那股撕裂般的痛楚消减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带着凛冽帝威的阴风,凭空在房内卷起。 无执抬眸,望向窗边。只见谢泽卿那道略显稀薄的魂体正穿过蓝金色的结界飘进来。见无执已醒,三头身q版小人脚下一顿,立即幻化回原本模样——一身玄色暗金龙纹广袖长袍,姿态端然,贵气天成,这才再度飘入。 他手上还捧着个东西。那东西通体玉白,根须虬结,顶着一簇精神抖擞的翠绿叶子,周身萦绕浓郁灵气。 此刻,老山参眼里噙着两包泪,被谢泽卿掐着主根,蔫头耷脑地悬在半空。 谢泽卿飘至床前,将微微颤抖的老山参往无执面前一递。 他挺直略显透明的腰板,下巴微扬,一副等着被夸奖的傲然模样。 “喏。” 无执的视线从灵气逼人的山参移到谢泽卿俊美却带着几分稚气邀功的脸上。 “此乃灵气所钟,感朕之帝威,前来‘自献’。” 谢泽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非窃,非抢,更非欺诈。” “此为山野之馈赠,与天地同理,不沾因果。”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老山参肥硕的根须。 “可是,它在发抖。” 谢泽卿的表情,瞬间僵住。 “那是激动!”鬼帝强行挽尊,“能为佛骨之躯效力,是它千年的修行换来的福报!” 无执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无奈又好笑的涟漪。 “有劳。” 声音很轻,却精准地搔在鬼帝心尖上。谢泽卿脸上的僵硬瞬间融化,凤眸中的幽蓝魂火明亮了几分,连带着整个魂体似乎都凝实了一丝。 他轻哼一声,故作矜持地撇开视线。 无执掀被下床。 谢泽卿看着他慢吞吞的动作,凤眸微眯,忽然开口:“钱的事,你无需担忧。” 无执穿鞋的动作一顿。 “朕,已想到了万全之策。” 无执抬眸看去,等着谢泽卿的下文。 只见鬼帝陛下缓缓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留给无执一个孤高绝世的背影。 “朕,乃鬼中之帝,万邪之主。寻常的驱邪委托,太过掉价。从今日起,朕,只接大生意。”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 谢泽卿缓缓转身,英俊无俦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那日在你手机上所见,城中首富,夜夜被亡妻旧鬼所扰。朕可亲自入他梦中,与那女鬼谈谈‘人生’。” “城东王家村的王老爷,家宅不宁。朕可显露一缕帝王真身,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山头的‘王’。” 他顿了顿,凤眸灼灼地看向无执,“朕,亲自出马,为本寺创收。收费,就定在你们经常说的那甚……对!七位数。” 无执沉默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认真地开口:“无证经营,是违法的。” 谢泽卿的笑容,僵在脸上。 “会被查封。”无执补充。 “……” “所得收入,也需依法纳税。”无执再补一刀。 谢泽卿英俊的脸,彻底黑了。他活了几千年,头一次听说“鬼”做事,还要向“人”交税! “迂腐!” 鬼帝陛下拂袖转身,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无执没有理他,自顾自穿好僧袍开始洗漱。清晨井水冰凉刺骨,他掬起一捧泼在脸上。冰冷触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几分。镜中的人面容清隽,眉眼如画。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唇上也无一丝血色,平添几分病态的破碎感。 第69章 无执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听见身后的谢泽卿以极其严肃的语气开口:“既如此,朕还有一法。” 无执从镜中看向他。 只见谢泽卿缓步走到他身后,与他并肩而立。 镜中,一僧一鬼,一清冷一华贵,画面奇异又和谐。 谢泽卿抬起手,指了指镜中自己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凤眸狭长,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是足以令天地失色的英俊。 他看着无执,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宣布:“朕,可以出卖色相。” “噗——咳咳!” 无执一口水没咽下去,呛得惊天动地。 他扶着木盆边缘,咳得脸颊泛起薄红,连眼角都染上水汽。琉璃似的眸子震惊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一本正经说出虎狼之词的鬼帝。 谢泽卿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不信。鬼帝眉头一蹙,开始详细阐述自己的商业计划。 “朕观此世,多有女子掷千金,只为购一虚幻画中人。朕之容貌,胜过那些画中人万倍。只需将朕的画像制成卡片,售予山下女子……” 他说着,还侧了侧脸,对着镜子,摆出一个自认为极具魅力的角度。 “倾国倾城之貌,换几个痴儿的学费,绰绰有余。” 无执终于止住了咳,他直起身,用那双泛着水汽的清澈眼眸,静静地看着谢泽卿。 良久,他无比认真地评价道:“你想得,很美。” 谢泽卿:“?” 这是在夸他? 无执擦干脸上的水,将毛巾挂好,转身向外走去。 谢泽卿的魂体僵硬在原地。他看着无执清瘦的背影,又看了看镜中自己那张脸。 千年帝王,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赚钱,怎么这么难? 无执走出禅房,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与若有若无的香火气。他抬头看向那座将寺庙牢牢护住的蓝金色结界。一夜过去,它依旧稳固,将外界所有邪祟与窥探尽数隔绝。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身后的禅房。门内,那位尊贵的鬼帝陛下还在为“如何合法赚钱”而苦恼。 无执清冷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淡、极浅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光,照了进去。 无执唤来了师弟无明。无明来到无执的禅房,看见那株比自己胳膊还粗的老山参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师兄,这……” “拿去山下卖了吧。”无执的声音很平淡,仿佛递出去的不是价值连城的千年灵药,而是一根寻常白萝卜。 “换来的钱,一部分存着,留给知尘那几个明年上学用。剩下的,去买些米面粮油,再给每人添置两身过冬的厚衣。” 他的目光扫过无明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僧鞋,顿了顿。 “鞋,也给每人都买新的。还有,再买一部适合老人用的智能手机。” 无明眼底疑惑地看向无执,最终用力点头,红了眼圈,小心翼翼地用干净布将老山参包好,郑重抱在怀里。“师兄,你放心!” 无明抱着那株千年老参,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庭院里,只剩下无执和一道越来越凝实的鬼影。 晨光熹微,为万物镀上一层浅金。无执立于廊下,清晨的凉风吹起他宽大的僧袍一角,猎猎作响。他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雪中修竹,风骨峭然。 无执的目光,落回到悬浮在身侧的谢泽卿身上。本就因作阵眼消耗巨大,又去寻找这株山参。惨白的晨光甚至能穿透他黑金色的龙袍,隐约看见后方的圆柱轮廓。 那双总是燃烧着幽蓝魂火的凤眸,也黯淡了许多,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谢泽卿却依旧固执地守在旁边。 无执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了手。 谢泽卿一怔,看着那只手,向自己靠近。 他没有躲。 下一秒。 一片温润的,带着奇异暖意的触感,落在了他冰冷的魂体之上。 这是无执第一次,主动触碰他。 谢泽卿整个魂体都僵住了。 无执阖上眼,口中缓缓诵念经法。温润平和的佛力自相触之处如春日暖阳缓缓渡来。这股力量精纯至极,不带半分攻击性,柔和地涤荡着他因消耗过度而躁动不安的本源阴气。 谢泽卿黯淡的魂火在一声声经法滋润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起来。黯淡的魂火重新燃起幽蓝的火焰。 “你……”他喉结滚动,只吐出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无执垂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剪影。 “因果流转,有借有还。” 谢泽卿没有回话,耳根处那一点可疑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魂体灼热感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神魂最深处的共鸣,在两人相触之处炸开! 金色佛光,与谢泽卿体内的幽蓝鬼气,竟不再是单纯的滋养与被滋养! 它们如两条寻到同源的溪流,瞬间交汇、盘旋、融合! 金色的佛光中,缠绕上幽蓝的电弧! 幽蓝的鬼气里,流淌着慈悲的梵文! 两种本该水火不容的极致力量,以一种玄奥而完美的方式,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一股远超两者单独存在时,崭新而强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一闪而逝! 两人皆是猛地一震!无执倏然睁眼,琉璃似的眸子清晰倒映出谢泽卿同样写满不可置信的俊脸。这股力量不仅修复了谢泽卿的魂体,甚至反哺一丝回来,让他干涸的经脉如逢甘霖! 这融合,竟是双向的!破解危局的关键,或许就藏在这相生相克的,水乳交融之中。 力量的交融,如混沌初开的一道惊雷,在两人神魂深处炸响。 一触即分。 无执猛地收回手。 谢泽卿的魂体剧烈地晃动一瞬,倒退半步,凤眸中满是惊涛骇浪。 良久。 谢泽卿低头看凝实了几分的魂体,又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无执。 无执垂下眼帘,伸出手轻轻按住隐隐作痛的心口。那里,崭新的由至阴至阳交融而成的力量正盘踞温养着受损的根基。 “此法,或可一试。” “你是想每日都如此?” “嗯。” 无执坦然点头,“如果小心妥当,于你,于我,皆有益处。” 谢泽卿的魂体,因无执那句坦然的“嗯”而微微一滞,那双燃烧着幽蓝魂火的凤眸,一瞬不瞬地锁着眼前人。 “每日?” 无执颔首,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在讨论今日的晚课内容。 “此法名为‘阴阳燮理’,于你我经脉皆有裨益。” 他清冷的眸子倒映着谢泽卿略显虚幻的身影,“你的本源鬼气可助我修复佛骨,我的佛力亦可温养你的魂体。” 谢泽卿沉默了,他活了上千年,头一次听说……不,这小秃驴管这叫“燮理”。 听起来,倒是正经得很。 第55章 新智能机 黄昏。残阳如血, 烧透了西边的天空。 寺庙之外,佛力与鬼气交织而成的蓝金色结界,在暮色中静静流转着冰冷而神圣的光, 将山呼海啸的怨气尽数隔绝。结界之内,却是一片死里逃生后的宁静。 无明回来了。 这个比无执没小几岁的僧人,怀里抱着巨大的纸箱,脚步匆匆地穿过庭院。身上带着山下小镇独有的,热腾腾的烟火气。纸箱里, 米面粮油, 四季僧衣, 一应俱全。最上面,放着包装精致,崭新的手机盒。 禅房的门, 被“吱呀”一声推开。 无执盘坐榻上,闻声睁眼。他一夜未眠, 脸色苍白如纸,唯独那双琉璃似的眸子, 清亮得惊人。 “师兄。”无明将纸箱放下,将手机盒双手捧了过来, 眼圈微红。“按您说的, 都买回来了。” 无执的目光在手机盒上短暂停留——上面印着醒目的标语:“关爱长辈,超大字体, 超响铃声”。 他动作平稳地接过, “辛苦。” 无明摇摇头, 看着师兄苍白的脸,欲言又止,终究没敢多问, 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重新合拢。 谢泽卿的身影自墙角阴影中缓缓浮现。他飘至床边,半透明的凤眸好奇地打量着无执手中的方块。 “此为何物?” 无执利落地拆开包装。一部深灰色的老人机静静躺在塑料凹槽中。 他开机。一阵震耳欲聋,充满了上世纪风格的电子音乐,瞬间划破了禅房的宁静! 谢泽卿魂体一颤,险些被这噪音震散。 无执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萦绕起一缕极细的,融合了蓝与金两色的灵力。屈指,在手机屏幕上轻点,如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一圈蓝金色的涟漪,自他指尖荡开,瞬间笼罩了整个手机。细如发丝的梵文,在机身上流转一圈,而后隐没。 第70章 无执将手机递向身旁的虚空,“给你的。” 谢泽卿低头看看手机,又抬头看看无执清冷的侧脸。 “给朕?”凤眸微睁,露出一丝罕见的茫然。 “嗯。” 无执应声,将手机放在了床沿。 “日后若有事需分开,可用此物联系。” 谢泽卿眸色深了深。 他伸手,试探着触碰手机,心情很奇妙,他竟也拥有了这个时代的东西。 他拿起手机,学着无执的样子在屏幕上划弄。 夜色,在他指尖不停的划动间,渐渐沉了下去。 无执躺在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阖着眼,准备入睡。 不远处,谢泽卿悬浮半空,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摆弄新得的老人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的脸,那双睥睨天下的凤眸里,此刻满是新奇与专注。 整个房间,充斥指尖触碰屏幕时,发出的极轻微的“嗒嗒”声。 无执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但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无执即将坠入沉眠的边缘。 嗡。 一声轻微的震动,伴随着单调的电子音,突兀地在寂静的禅房内响起。 无执枕边的手机,亮了。 他没有动。 嗡。 又是一声。 嗡……嗡…… 震动声固执而密集,像不知疲倦的夏蝉,一下下切割着无知紧绷的神经。 无执终于睁开了眼。 清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没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冷寂的虚空。 他缓缓坐起身。 月光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轮廓,灰白的僧衣,衬得他肌肤冷白如玉。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绿色泡泡右上方显示着几条红色提醒。 【(笑脸)】 【(月亮)】 连着两个表情符号后,是简单的文字,杂乱无章的断句,看上去是语音转的。 【无,执】 【为何,不,应朕?】 【此,物可,是,坏了?】 无执抬眸,视线穿过黑暗,精准地落在悬浮在不远处的鬼帝身上。 谢泽卿正看着他,脸上带着几分得意,明显是在炫耀自己刚学会的新技能。 无执面无表情地凝视。 在对方期待的注视下,将手机屏幕朝下,重新放回枕边。 躺下,闭眼。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谢泽卿:“……” 房间里安静了三秒。 嗡——!!! 这一次,不再是震动。 是石破天惊的,足以把人送走的,经典老人机自带的,最嘹亮的《求佛》铃声! “我们还能不能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当我在踏过这条奈何桥之前,让我再吻一吻你的脸闭上眼 看见天堂那是藏着你笑的地方,我躲开无数个猎人的枪赶走坟墓爬出的忧伤——” 高亢的歌声,撕裂了禅房的安静! 无执猛地坐起! 清冷出尘的脸上,万年不化的冰霜,出现了一丝裂痕。 谢泽卿的身影,鬼魅般飘至床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无执,俊美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玩味。 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老人机,又指了指无执那只款式新潮的智能机。 “为何朕的,与你的不同?” 鬼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委屈。 “这上面的字,这般大。” 无执抬起眼。 琉璃似的眸子,在昏暗中,静静地回望着。 月光落在无执脸上,神佛般的眉眼,找不出一丝瑕疵。 半晌。 他开口,“因为你年纪大。” 谢泽卿英俊的脸彻底黑了。千年帝王,开疆拓土,何曾被人当面说“年纪大”?这三个字比后山巫鹫的怨气杀伤力还强。魂体在月光下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朕……”他头一次语塞,指着自己的脸,一字一顿:“你看着朕这张脸,再说一遍?” 无执没理他,面无表情地飞速删除手机里所有老年应用。 谢泽卿飘到他身后,俯下身,冰冷吐息几乎拂上耳廓。属于鬼帝的威压如水银泻地,笼罩了这方寸之地。“小秃驴,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无执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眼,透过屏幕微光静静回望。“你吵到我了。”平铺直叙,不带情绪,却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 谢泽卿的气势瞬间被这句话戳破,满腔怒火化为绕指柔,“是朕的不是。” 无执不说话,低头继续操作。他点开应用商店,下载了几个图标花哨的软件。 谢泽卿的好奇心被勾起,凑过去看。那几个软件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古怪。 “抖乐?” “围脖?” “淘贝?” “这是何物?新的符咒?” “应用。”无执头也不抬,言简意赅。 “有何用?” 无执将下载好应用的手机递还。他抬眼,清冷目光里带着不容置喙的认真:“你想了解这个时代,进入这里,最快。” 谢泽卿接过微凉的手机,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音符图标,凤眸中满是探究,虽不知这黑乎乎的图案是什么,但丝毫不妨碍他满是好奇地点进去。无执不再管他,自顾自躺下拉过薄被,阖眼睡去。清瘦的背影透出疏离与显而易见的疲惫。 谢泽卿看着他的背影,终究没再打扰。拿着手机,悄无声息地飘到禅房角落,学着无执的样子盘膝悬浮。 房间里,只剩下无执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鬼帝陛下低头,看着手中的“法器”,犹豫片刻,伸出修长的手指,点向了那个名为“抖乐”的图标。 下一秒。 一阵喧闹嘈杂的音乐,伴随着刺眼的亮光炸开! “我姓石,无论大事小事,都由我来主持!”穿着奇装异服的男人,正在屏幕里疯狂摇摆。 谢泽卿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俗不可耐! 他想也不想,就要将这污眼之物关掉。 指尖上滑,画面一转。 一个穿着华美汉服的女子,正在桃花树下,翩然起舞。身段婀娜,眉眼含情。 谢泽卿的动作一顿,点评道:“舞姿尚可,就是这衣冠制式,错漏百出。” 指尖再次上滑。 这次,是个穿龙袍的男人对着镜头声泪俱下: “家人们谁懂啊!朕的江山,被一个叫‘小x书’的妖妃给搞没啦!” 谢泽卿魂体猛震,死死盯着屏幕,凤眸中幽蓝魂火剧烈跳动。 “一派胡言!” 他继续往上划。 深夜测评超大份炸鸡。 挑战一口气喝完十升水。 …… 谢泽卿的表情从最初的不屑,到中途的愤怒,再到后来的麻木,最后变成一种混杂着茫然与新奇的专注。他像误入大观园的古人,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彻底攫住了心神。 时间,在指尖一次次的滑动中,悄然流逝。 转眼,已是深冬。 清晨,天光未亮。 禅房外的枯枝上,挂满了剔透的冰棱。 寒气,透过破旧的窗棂,肆无忌惮地刺入。 无执盘膝坐在蒲团上,单薄的灰白色僧衣已换上加棉加绒。 他双目紧闭,宝相庄严。在他的周身,一层薄薄的,璀璨至极的金色佛光,如水波般流淌。 将刺骨的寒意,尽数隔绝在外。 金光之中,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幽蓝电弧,如游龙般盘旋,最终没入他的体内。 无执对面,谢泽卿悬浮于半空。 不再是半透明的虚影。 黑金龙袍的轮廓凝实如墨,十二旒的帝冕垂下的玉珠,甚至能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幽冷的光。 他身上的怨气,在日复一日的经文洗涤下,淡去了许多。 取而代之的,是愈发纯粹的,属于幽冥之主的凛冽帝威。 “嗡……” 无执的手机,在身侧的矮几上震动。 屏幕亮起电子木鱼。 【功德+1】 谢泽卿被这声音惊扰,缓缓睁开眼。 凤眸如今已幽深如渊,不见魂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压迫感。 他看着无执在佛光映衬下,清冷出尘美得近乎神佛的脸,眉头一皱。 “今日修行时间已过。” 无执置若罔闻,薄唇轻启,继续诵念《金刚经》的最后一句。 每一个字吐出,他周身的金光便更盛一分。 这几周来,两人每日“双修”。 谢泽卿的魂体被佛光滋养,日益强大。而无执,更是将鬼帝源源不断的本源阴气,尽数转化为至纯至阳的佛力。 无执周身的金光应声而敛,缓缓收入体内。 几缕盘旋的幽蓝鬼气,也如倦鸟归林般,顺从地没入谢泽卿的魂体。 第71章 无执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 清冷如琉璃的眸子,在熹微的晨光中,映出谢泽卿愈发凝实的身影。 “你的身体尚未完全复原,过度修行,只会损伤根基。” 谢泽卿飘至他面前,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无执的声音虽轻,却清冷坚定。 谢泽卿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笑了。 “歪理。” 他绕着无执飘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矮几上那只不断亮起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一只卡通画风的木鱼,正随着震动,机械地被一只虚拟小锤敲击着。 屏幕下方,一行小字不断滚动。 【功德+1】 【功德+1】 【功德+1】 谢泽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朕早就想问,这是何物?” “电子木鱼。” 无执回答,神情坦然。 “放着真正的法器不用,却沉迷于此等奇技淫巧?” 鬼帝的语气里,充满了对这“小方块”的鄙夷。 无执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无可挑剔的侧脸。 他指尖轻点,关掉了app。 “方便。” 言简意赅。 顿了顿:“且省木鱼。” 谢泽卿千年帝王的威严,在“省木鱼”三个字面前,碎了一地。 又好气又好笑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英俊无俦的脸,神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正想开口。 禅房外突如其来——“咚”的一声极其沉闷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地底深处传来。 谢泽卿脸上的玩味瞬间敛去。 “什么动静?” 无执将手机屏幕熄灭,静静地放在一边,而后阖上眼,将五感沉入脚下的大地。 巨大声响过后,整座山瞬间陷入了死寂。 “感觉不到。” 半晌,无执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在清晨的微光中,不起一丝波澜。 “有一股力量,隔绝了贫僧的探知。” 谢泽卿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整座山,连同山下的帝陵,都是他的领域。 此刻,竟有东西在他的领域之下蠕动,而他,也只能察觉到那模糊的震感! “难不成是巫鹫那只臭虫。” 鬼帝的声音里,是压抑的怒火。 “他在朕的龙脉之下,还藏了别的东西!” 咚——! 又是一声。 比方才清晰了数倍,也更加沉重! 像是一颗埋葬在地心深处的巨人之心,极其缓慢地,搏动了一下。 桌案上的茶杯,被这股震动,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这一次,连空气里,都开始弥漫起一股难闻的气味。 “他在,苏醒。” 无执的指尖,在膝上轻轻叩击了一下。 “苏醒?”谢泽卿冷笑,“朕看他是活腻了!” 话音未落,周身阴气翻涌,化作一道幽影便要穿入地底。 “别去。” 无执开口,拦住了他。 谢泽卿的身形一顿,回头看他。 “这是试探。” 无执抬眸,视线仿佛穿透了层层阻碍,落在了那未知的地底深处。 “或是,请君入瓮。” 无执很清楚,以他和谢泽卿目前的状态,一旦离开这座被阵法加持的寺庙,深入地底,便等于将所有的优势尽数舍弃。 谢泽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千年了,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沉睡之地,竟被另一股力量,渗透得如同一个筛子! “那便由着他,在朕的卧榻之侧酣睡?!” 无执站起身。 晨光透过窗棂,在他清隽出尘的脸上,镀上一层冷玉般的光泽。 他没有回答谢泽卿,只是迈开步子,走向门口。 “你去哪?” “早课。” “这动静便由着他?” “等了千百年,该着急的是他。” 无执推开禅房的门。凌晨的寒气裹挟着草木的凛冽扑面,僧袍一角在风中微微扬起,划开一道孤冷的弧线。 谢泽卿紧随其后,脸上满是惊诧:“地底下的东西心跳如鼓,你此时去做早课?”他的声音压抑不住的焦躁。 无执脚步未停:“愈是此时,愈不能乱。” 他穿过庭院,走向大雄宝殿。蓝金色的结界如倒扣的琉璃巨碗,将整座寺庙笼罩其中。晨曦未至,结界的光华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源。 谢泽卿飘至他身侧,并肩而行:“敌军已兵临城下,你这主帅不思如何退敌?” 无执的视线落在大殿紧闭的门扉上。门后隐约传来小沙弥压低的啜泣。“早课,是知心。”他淡淡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定他们的心,也定我的心。”话落,他伸手推开沉重的殿门。 门开。殿内昏暗,几盏长明灯的豆大火苗在风中摇曳。几个小沙弥围坐在一起,听见开门声齐刷刷抬头看来。看见无执的瞬间,孩子们眼中写满的恐惧瞬间找到了依托。 “师父!” 无执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清冷的眼神在触及他们时化开些许坚冰。“时辰到了。”他没有多余的安慰。平静,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小沙弥们立即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笨拙地跑回自己的蒲团前盘膝坐好,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 无执走到主位蒲团前坐下。 谢泽卿悬浮在殿梁之上,看着这一幕,胸中的急躁不知为何竟被抚平些许。他望着无执无可挑剔的侧颜,看着他如雪山孤松般挺直的脊梁。 这小秃驴,总让他无可奈何。 无执敲响引磬。清越的磬声在空旷大殿内回荡。“南无……”他启唇,清冷如玉石相击的诵经声缓缓流淌。 小沙弥们立刻跟上,稚嫩的童音汇成一股细小却坚定的溪流。 殿外,风声鹤唳。 殿内,梵音安然。 谢泽卿注视着无执,看着他身周因诵经自然散发出的温润金色佛光。那佛光与笼罩寺庙的蓝金色结界产生奇妙共鸣,每一下诵念,结界的光华便随之明亮一分。 平静归平静,经文着实无趣。谢泽卿听得昏昏欲睡,凤眸半阖,思绪不知飘向何方。他想起昨夜在那个名为“抖乐”的应用中看到的奇景,视频下无数留言皆是“甜蜜”、“幸福”、“治愈”之词。 治愈么…… 谢泽卿的凤眸倏然睁开。一点幽蓝魂火在眼底深处一闪而过。他瞥了眼依旧闭目诵经的无执,悄无声息地化作一缕青烟,穿过殿墙消失无踪。 早课毕。 无执缓缓睁眼,目光扫过面带倦容的孩子们:“去用早膳吧。” 小沙弥们应声而起,收拾好蒲团行礼告退,鱼贯而出。 很快,空旷的大殿只剩下无执一人。长明灯的火光在他清隽绝伦的脸上投下摇曳光影。他清冷的目光下意识扫向谢泽卿惯于盘踞的殿梁,空空如也。静立片刻,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 往日此时,那道华贵雍容的鬼影总会第一时间飘至身侧,抱怨早课时辰磨人。 今日,却不见踪影。 无执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了一下。他起身迈出大殿。清晨寒气扑面,带着冰雪凛冽。庭院枯枝挂满霜花,蓝金色结界在天光下流转冰冷光辉。 万物寂静,静得空落。无执没有前往廊下斋房,而是径直走向禅房。 木门虚掩。他伸手推开。禅房内依旧是熟悉的冷檀香,只是今日,冷香中混入一丝甜腻。 谢泽卿背对着他,站在破旧供桌前。黑金龙袍衣摆无风自动,身形挺拔。听见开门声,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回来了。”声音故作平淡,却掩不住紧张。 无执没有应声,缓步走入,视线落在那道挺拔背影上:“你去了何处?”声音平淡无波。随着走近,目光越过肩头,落在桌案上——那里摆着个蓝多白少、圆柱状的不明物体,白色膏体与蓝得发紫的果酱混杂。 “朕……”谢泽卿缓缓转身,俊美无俦的脸上神情竟有些不自然。他侧过身,让那东西完全暴露在无执视线中,“朕方才听你诵经,忽灵光一闪,偶有所得。” 寺里豁口瓷碟盛着的东西,白色膏状物堆砌得毫无章法,表面坑洼。几颗紫黑色浆果小心翼翼点缀顶端,却因膏体松散歪倒了好几颗,滚落一旁。浓郁的带着奶味的甜香,正是从此物散发。 无执沉默地看着。见他不语,谢泽卿耳根迅速染上可疑红色。他清了清嗓子,以介绍传国玉玺般的郑重语气开口:“朕观视频时了解到,此物名曰‘蛋糕’。” 无执睫毛轻轻颤动。 “朕见那‘抖乐’中有教程,言其有‘治愈’之效。”谢泽卿下巴微扬,摆出睥睨天下的姿态,凤眸里的幽光却出卖了心情,“你近日劳心劳力,元气大损,正需此物调养。” 第72章 他顿了顿补充:“本想在你早课时便拿与你看,又恐吓到那些小光头,只好在此处等你。”那双总是燃烧幽蓝魂火的凤眸,此刻亮得惊人。 无执的视线从“蛋糕”移到谢泽卿脸上,忽然伸出手。 谢泽卿以为他要取,立即将碗推近。谁知无执手指越过碗沿,轻轻落在他脸颊上。冰凉的指腹带着清冷檀香拂过脸侧。谢泽卿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根红到脖颈。 无执拿起桌上一柄勺子,舀起一勺不成形的蛋糕送入口中。一股齁人的甜腻瞬间在味蕾炸开。没有松软口感,只有半生不熟的面粉糊混杂牛乳腥气,以及蓝莓本身的酸涩。 味道,一言难尽。 身后,谢泽卿悄悄转过半边身子,用眼角余光紧张偷瞄无执的反应。他照着视频教程一步步制作,成品不能说与教程一样,只能说完全不同,连带他自己都觉得应该不甚可口。 无执缓缓抬眸,清冷眸光静静落在那张近乎虚幻的脸上,看着对方眼底的期待与忐忑。喉结轻滚,将口中那难言之物咽了下去。 “如何?”谢泽卿忍不住飘近,眼神胶着在无执脸上,不放过丝毫神情变化。 无执抬起眼,清冷如琉璃的眸子静静看着他。半晌,吐出两个字:“甜的。”他垂下眼,看着碗里卖相凄惨的“蛋糕”。 谢泽卿眼底的光瞬间被点亮,比漫天星辰还要璀璨!他几乎立即上前一步,半透明魂体几乎贴上无执:“你若喜欢,朕明日再为你做!” 何止是甜。 那股齁人甜腻裹挟半生不熟面粉糊的黏腻感,以及强行搅入的牛乳腥气,正蛮横冲击着无执清修多年早已习惯清茶淡饭的味蕾,简直是一场味觉浩劫。 谢泽卿的视线死死钉在无执脸上。那张清冷绝尘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连琉璃似的眸子都平静如古井无波。 可他,还在吃。无执平静地拿起勺子,又舀了一勺,仿佛送入口中的是琼浆玉液。 瓷勺刮过碗底发出轻响。谢泽卿的魂体随着那声响几不可察地绷紧。他的凤眸一点点睁大。幽蓝魂火在眼底深处剧烈跳动。 他……他竟然……全都吃了?! 当无执舀起最后一勺,将豁口瓷碗刮得干干净净时,谢泽卿感觉自己的魂体都要沸腾了! 无执放下勺子,拿起纸巾慢条斯理擦拭唇角。那双形状完美的薄唇被甜腻果酱沾染,显出几分蛊惑人心的色泽。 谢泽卿的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 他是不是也喜欢朕的! 否则,以这小秃驴挑剔固执的性子,怎会吃下这连朕自己都觉得难以下咽的东西?!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鬼帝陛下的神魂深处轰然炸开! 嗡——!周身幽蓝魂火瞬间暴涨!原本只在眼底燃烧的火焰,此刻透体而出,将整个魂体映成剔透幽蓝色! 光芒将这间简陋禅房照得如同深海龙宫。 无执擦拭嘴角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面前这道突然开始发光的身影。 谢泽卿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他沉浸在巨大狂喜中,千年来冰封死寂的心剧烈搏动起来。 念头一起,谢泽卿周身幽光更盛!整个魂体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开始疯狂闪烁。 明明灭灭,明灭不定。将无执那张被光芒映照得宛如神佛雕琢的玉石脸颊,也映得忽明忽暗。 近午时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长长睫毛上,投下好看剪影。他唇角那总是抿成清冷直线的弧度,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丝。极淡,极浅,如冰湖初融,转瞬即逝。 无执静静地看了他三秒。然后抬起修长白皙的手,用僧袍宽大袖口遮住眼睛。 “别闪了。”清冷的声音在光影明灭的禅房内清晰响起。 谢泽卿的狂喜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打断了一瞬。他茫然看向无执:“什么?” 无执放下手,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微微眯起,带着被强光刺激后的不适。他看着面前这个巨大的人形闪光灯,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说道:“眼睛疼。” 足以冻结幽冥的帝王威严,在“眼睛疼”三个字面前瞬间土崩瓦解。暴涨的幽蓝魂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猛地收回体内。 整个禅房恢复了清晨应有的冷寂。 谢泽卿英俊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耳根红到脖颈。他猛地转身,留给无执一个僵硬无比的背影,声音里带着恼羞成怒的帝王式嘴硬:“知道了。” 无执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还有那快要烧起来的耳廓。清冷如画的眉眼间,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第56章 裂痕初现 夜, 深了。 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笼罩着整座破败的古寺。 月亮被厚重的阴云遮蔽,天地间唯一的光源, 便是那层笼罩着寺庙的,幽蓝中透着金芒的结界。 结界外,黑雾翻涌,无数怨毒的眼睛在雾中时隐时现。 结界内,却是一片被强行庇护的宁静。 禅房中。 无执盘膝而坐, 正在入定。 白日里的震动, 再未出现过, 仿佛一切只是错觉。 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却如附骨之疽,始终萦绕不散。 谢泽卿悬浮在他身侧, 凝实的魂体散发着凛冽的阴寒,警惕着四周的一切。 忽然。 他那双幽深如渊的凤眸, 猛地转向隔壁的院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 无执倏然睁眼! 清澈如琉璃的眸子,在黑暗中亮起两点寒星, 精准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一道极其微弱的,孩童的呓语声, 穿透了院墙, 传入耳中。 不似正常的梦话,而是毫无情绪起伏, 仿佛提线木偶般诡秘的诵念。 “……血为引, 骨为桥……” “……魂归兮, 门开矣……” “知凡!” 无执的眉心,狠狠一蹙! 吱呀—— 一声轻响。 隔壁院落的房门,被缓缓推开, 推门声在深夜里愈显清晰。 一道瘦小的身影,从房内走了出来。 知凡身上只穿着睡觉时穿的单薄的里衣,赤着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冻土之上毫无知觉。 他的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却在梦游般,一步一步,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口中,依旧在无意识地,诵念着诡异的咒文。 “他被控制了!” 谢泽卿金色凤眸锁定在知凡身上。 无执的身影,快如青烟,冲出禅房,来到小沙弥住着的庭院里。 谢泽卿紧随其后,化作一道幽影,护在他身侧。 “该死!”鬼帝低咒一声,“那东西的力量,渗透进来了!” 他们亲手布下的结界,能挡住山呼海啸般的怨气冲击,却没能挡住这无形的,针对神魂的牵引! 知凡小小的身影,就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庭院,径直走向那层散发着幽蓝金光的结界。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层足以让万千邪祟魂飞魄散的光壁,在知凡靠近的瞬间,竟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任由他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谢泽卿的凤眸,瞬间眯起:“邪魔附语!” 他身影一晃,便要冲出去! “等等。” 无执的声音,及时响起。 谢泽知身形一顿,回头不解地看向他。 “他心神脆弱,你的鬼气会冲撞他的魂魄。” 无执立于门廊下,看着那道小小的背影,双唇微启,一段清越平和的《清心咒》,从他口中缓缓诵出。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一圈圈无形,泛着淡金色的涟漪,以无执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 梵音所过之处,呜咽的风声,似乎都为之一滞。 空气里腐朽的恶臭,也被冲淡了几分。 正朝着后山走去的知凡,身体猛地一僵!口中的呢喃,戛然而止。 小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月光下,那张本该是天真可爱的睡脸上,双目紧闭,眉心处,却缠绕着一缕比墨还黑,比发丝还细的黑气! 那黑气,如同一条毒蛇,死死地盘踞在他的印堂之上! “师……父……” 知凡的嘴唇在哆嗦,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与迷茫,仿佛正从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艰难地挣扎着。 无执的眼神,柔和下来,神情还是严肃。 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知凡。 随着他的靠近,他口中的梵音愈发清晰,周身那层淡金色的佛光,也愈发明亮。 盘踞在知凡眉心的那缕黑气,像是遇到了天敌,开始疯狂地扭动。它试图钻入知凡的皮肉,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覆上了知凡的额头。 第73章 指尖佛光大盛! “滋啦——!” 一声轻微的声音响起。 那缕顽固的黑气,在至纯的佛力之下,连一息都未能撑过,便被彻底净化,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寒风里。 知凡身体一软,彻底清醒过来,一头栽了下去。 无执顺势将他揽入怀中。 小沙弥的身体冰得像一块铁,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师父……我冷……我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无执脱下自己的僧袍外衫,将他小小的身体裹紧,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流露出与他清冷气质截然相反的温柔。 “没事了。” 他抱着知凡,轻声哄道,转身走回僧舍。 谢泽卿紧随无执身侧,看着他这副模样,又低头看了看知凡那张恢复了血色的小脸,俊美的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安顿好知凡,无执重新回到庭院。 谢泽卿早已在等。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层笼罩着寺庙的蓝金色结界,依旧光华流转,无懈可击。 可刺骨的阴寒,却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上来,无孔不入。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更浓了几分,带着一股陈年污血的腥甜。 “结界,防不住。” 无执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冰块碎裂。 “它能挡住有形之物,却挡不住这借由地脉渗透,无形的心神侵染。” 谢泽卿的俊脸,在结界幽蓝的光芒映照下,一片冰寒。 “他这是在朕的疆土上,挖了一条暗渠,直接通到了朕的卧房里!” 这是最赤裸的挑衅。 也是最阴毒的手段。 寺里那几个小沙弥,心志不坚,神魂脆弱,正是最好的突破口。 今夜是知凡,明夜又会是谁?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伤人?!” 鬼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千年帝王被触及逆鳞的滔天怒火! “巫鹫——!” 轰!!! 一股肉眼可见的,凝实如墨的阴气,以谢泽卿为中心,轰然爆发! 吹得无执宽大的僧袍作响,这些时日的修行早让谢泽卿的能力大增。 谢泽卿的魂体骤然升至半空。 幽蓝的阴气,如失控的台风眼,在他周身疯狂旋转! “朕要将这整座山,连同地底,都给他翻过来!将他那藏污纳垢的老鼠洞,一寸寸碾碎!” 无执抬起眼,看着半空中仿佛要将天地都撕裂的盛怒帝王,薄唇轻启,吐出清晰的四个字。 “匹夫之怒。” 谢泽卿的动作,猛地一僵,他缓缓低头,“何意?” “你若出手,正中他下怀。” 无执的声音平直无波,“他污染地脉,便是设下一个陷阱。你以鬼帝之力强行净化,势必引动整条地脉反噬。” “届时,你魂体受创,他便可坐收渔利。” 话音未落。 咚——! 地底深处,巨人之心般的搏动,再次响起! 这一次,伴随着搏动的,是一道浓稠如血的黑红色邪光,猛地从地底透出! 邪光穿透冻土,无视了寺庙的结界,如一根毒刺,狠狠扎向半空中的谢泽卿! “小心!” 无执瞳孔骤缩。 谢泽卿冷哼一声,不闪不避,抬手便是一道至纯的鬼帝阴气,迎了上去! 嘭!!! 一声闷响! 幽蓝与黑红两股力量在半空中悍然对撞! “回来。” 无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谢泽卿凝视地表片刻,深吸一口气,终究是压下了毁天灭地的冲动,缓缓降落下来。 无执伸出手,指尖佛光萦绕,点向他魂体上的那缕黑气。 “别碰。” 谢泽卿侧身避开。 “此物污秽至极,会脏了你的佛力。” 他自行催动本源鬼气,片刻间,便将那缕黑气逼出体外,彻底湮灭。 无执转身,走向庭院中央。走向那棵早已凋零枯萎,只剩下狰狞枝干的梧桐老树。 月光与结界的光辉,落在他清瘦孤绝的背影上。 “你要做什么?”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 无执在枯树下站定,缓缓盘膝坐下,将后背,靠在了冰冷粗糙的树干上。 动作从容,宛如僧人每日的坐禅,理所当然。 无执阖上双眼,双手在膝上结印。 “他想请君入瓮。” “贫僧,便去他瓮中看一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消失了。 仿佛他的神魂,在这一刻,彻底离体,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谢泽卿心头一紧,瞬间化作一道幽影,立于无执身前,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鬼帝的威压,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寸空间。 与此同时。 无执的神识,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下,再向下。 穿过寺庙的地基,穿过冰冷的冻土,穿过坚硬的岩层…… 他的世界,瞬间被无尽的黑暗与粘稠的阻力所吞噬。 这里,就是地脉。 但早已不是传说中灵气流转的龙脉福地。 更像是一条被工业废水和生活垃圾污染了千百年的,城市的地下暗渠。 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怨气,如污泥般缓缓流淌。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在污泥中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哀嚎。 神识穿行其中,仿佛赤身裸体走在硫酸与刀刃之上。 每一寸“皮肤”,都在被疯狂地侵蚀、割裂。 “呵……” 一声轻蔑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冷笑,毫无征兆地在无执的耳边响起。 “自寻死路的佛子。” 无执的神识没有丝毫停顿,循着那股最精纯的邪恶源头继续深入。 “你的佛骨,很香……” 那声音变得贪婪而黏腻,像毒蛇吐信。 “比我之前吞噬的那些寻常佛子,都要美味……” “别挣扎了,留在这里,成为我的一部分……” “你的寂寞,你的痛苦,我都能感觉到……” “我会给予你,永恒的安宁。” 尖利却模糊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那些在怨气污泥中沉浮的魂魄,仿佛受到了感召,齐齐转向无执神识所在的方向。它们伸出枯槁的手,想要将他拖入这无尽的黑暗。 无执的神识,化作一柄无形的利剑,将所有靠近的怨魂尽数斩碎!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那声音的源头。 终于。 他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怨气洪流。 前方,出现了一片空洞。 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地下空间。 空间的中央,一颗巨大到难以形容的,搏动着的“心脏”,正静静地悬浮着。 那“心脏”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紫黑色的诡异筋络。 每一次搏动,都引得整条地脉为之震颤,喷涌出海啸般的污秽怨气。 而在那颗巨大心脏的顶端。 一道模糊的人影,正盘膝而坐。 似乎察觉到了无执的到来,缓缓地,抬起了头。 隔着遥远的距离,两道视线,在黑暗死寂的地底世界相撞! “你来了。” 巫鹫的声音,不再是方才的蛊惑与嘲弄,而是带着一种见到猎物后,毫不掩饰的愉悦。 “等你,很久了。” 无执神识化作的人形,依旧僧袍清冷,眉眼淡漠的模样。 他立于污秽的怨气洪流之上,周身佛光如莲,万邪不侵。 无执沉默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审视,分析。 巫鹫似是很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快感,缓缓从搏动的心脏上站起。 同样穿着一身僧袍,却是早已被污血浸透的暗红色,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爬满了蠕动的黑色咒文。 他的脸,被怨毒与疯狂扭曲,显得狰狞诡异。 “你看,我们本是同源。” 巫鹫张开双臂,贪婪地嗅吸着无执身上散发出的,至纯至净的佛息。 “为何你生来便是天选佛骨,而我,却只能在这不见天日的污泥里,与这些残渣为伴?” 声音中是遮掩不住的不甘与嫉妒。 “佛骨择主,不择出身。” 无执清冷答道,眼神淡漠里有不遮藏的鄙夷。 “哈哈哈!好一个不择出身!” 巫鹫立于巨大的心脏上,疯狂地大笑。 “那你告诉我,你夜夜诵经,究竟是在度化众生,还是在压制你自身?” 话音落下的瞬间。 无执眼前的景象骤变! 腥臭粘稠的地下暗河消失。 一间洒满温暖阳光,寻常人家的客厅出现在无执眼前。 第74章 饭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家常菜。 一对温和慈祥的中年夫妇,正笑着朝他招手。 “快来吃饭,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 桌边,几个穿着干净校服的小沙弥,正围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学校里的趣事。 “师父,我今天考试得了第一名!” “师父,你看我画的画!” 温暖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家人的欢笑…… 一切,都美好得不似真实。 这是针对无执内心最深处,那份对“家”的渴望,编织出的最甜美的毒药。 无执静静地看着从未拥有过的父母的笑脸,看着那几个孩子无忧无虑的未来。 “如何?留下来,这一切就是你的。不必再孤身一人,不必再背负那些沉重的因果。” 无执抬眼。清澈的眸子,看穿了这层层叠叠的幻象,精准地锁定了藏于其后的巫鹫。 他薄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如暮鼓晨钟,瞬间敲碎了这片虚假的暖阳。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话音未落。 一抹幽蓝中缠绕着暗金的凛冽光芒,自无执神识之中爆发! 融合了鬼帝本源阴气的,霸道与慈悲共存的,崭新的力量! 轰——! 温暖的客厅瞬间支离破碎! 饭菜化作腐肉,父母化作枯骨,孩子们天真的笑脸变成一张张怨毒哭嚎的鬼面! “这是……什么力量?!” 巫鹫惊骇的声音,有着难以置信的恐慌! “此为,‘他’之道。” 无执的声音,依旧平淡。 但那抹蓝金色的光芒,却化作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径直斩向巫鹫的本体! 与此同时,庭院中。 谢泽卿化作的幽影,将无执的肉身护得滴水不漏。 他幽深的凤眸,牢牢盯着无执苍白的脸。 忽然。 无执的眉头微皱。 修长的手指,在膝上微微蜷缩。 谢泽卿瞬时捕捉到,虚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小秃驴,在下面遇到麻烦了! “可恶!” 谢泽卿低骂一声,周身阴气翻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咚——!!!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地底传来! 这一次,整座寺庙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笼罩着寺庙的蓝金色结界,光芒一阵剧烈闪烁,表面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谢泽卿猛地抬头。 他看到,无执盘膝所靠的枯萎的梧桐树,竟从根部开始,丝丝缕缕地渗出黑红色的,如同血液般粘稠的液体! 液体所过之处,冻土瞬间消融,冒起一阵阵带着恶臭的白烟! 地底深处。 那道蓝金色的剑光,即将斩中巫鹫! 巫鹫的脸上,却露出诡计得逞的狞笑。 “晚了!” 他脚下的巨型心脏,猛地一缩! 下一秒,比之前强大了十倍不止的污秽怨气,如火山爆发般喷涌! 不再是无形的洪流,而是化作亿万条漆黑的,长满了倒刺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向无执的神识! 要将无执,彻底拖入这片污泥,永远留在这里! 无执的剑光,被这突如其来的怨气海啸,瞬间冲散。 “放弃吧……” 巫鹫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狂傲。 “你的身体,很快也会成为我的养料!” 无执的神识,在亿万触手的缠绕下,光芒迅速黯淡。 他没有挣扎,静静地感受着外界传来的,那一声熟悉的,饱含怒火与焦急的呼唤。 “无执!给朕回来!” 忽的,无执笑了。 清冷出尘的脸上,漾开一抹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笑意。 “贫僧,从不独自赴会。”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那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神识,猛然炸开,化作漫天金色的梵文。 每一个梵文,都如一颗微缩的太阳,爆发出璀璨夺目的佛光。 但梵文的核心,却燃烧着一点幽蓝的,属于鬼帝的魂火。 “大悲无相,地藏法身!” 嗡——!!! 整个地下空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蓝金佛光,照得亮如白昼! 那些污秽的触手,在这光芒之下,发出凄厉的惨嚎,寸寸消融! “不——!!!” 巫鹫发出惊恐的尖叫。 只见那漫天梵文,以一种玄奥的轨迹,飞速旋转,最终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无上威严的“卍”字法印! 法印的目标,是这条被污染的地脉本身! 无执欲借力打力,引动整条地脉的怨气,反噬其主! “疯子!你是个疯子!” 巫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你会把自己的神识,也一并搅碎的!” 无执的神识,寄托于法印之中,再无言语。 他以身为饵,引爆了这个蓄满了千年怨气的火药桶。 轰隆隆——!!! 地脉暴动,山呼海啸般的怨气,失去了心脏的控制,如脱缰的野马,疯狂地冲刷着这个地下空间的一切! 巫鹫的身影,瞬间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所吞噬! 而蓝金色的“卍”字法印,在完成使命的瞬间,化作一道流光,循着来时的路,以比来时快了百倍的速度,逆流而上! 庭院中。 无执的身体猛颤! 他骤然睁眼,张口便是一股黑血喷涌而出。 “无执!” 谢泽卿一个闪身伸出手扶住。 无执抬起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只是脸色已苍白得如同雪地里的一张纸。那双琉璃似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埃。 神识受创,非同小可。 谢泽卿飘至无执身后,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冰冷刺骨的魂体,贴上无执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精纯至极的本源阴气,涌入无执受创的经脉,为他护住心脉。 “你做了什么?” 谢泽卿的声音压抑得发颤,“那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无执抬起眼,看向那棵从根部开始渗出黑血的枯萎梧桐。 “巫鹫。” 无执的声音,比这深冬的夜风,还要清冷三分。 “他在地脉深处,以帝陵千年怨气,饲养着邪物。” 谢泽卿的凤眸,瞬间眯起。 “邪物?” “嗯。” 无执的视线,缓缓移向被阴云遮蔽的天际。 “半月之后,癸亥极阴夜。” 无执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在死寂的庭院里:“我猜,他要借那邪物之力,与后山菩提树灵根相合,完成最后的蜕变。” 谢泽卿心头一凛。 菩提树是封印的节点,更是整座寺庙灵脉的核心。若被污染,后果不堪设想! “痴心妄想!”鬼帝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朕这就去把他那老鼠洞掀了!” “不止如此。”无执打断了他,转过头,黯淡的琉璃眸子,静静地看向谢泽卿,目光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与他神识相触之时,在他力量的本源深处,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谢泽卿一怔。 无执的薄唇,轻轻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与你身上的诅咒,同源。” 宛如一道惊雷,在谢泽卿的神魂深处轰然炸响! 千年了。 那跗骨之蛆般,让他不死不灭,不入轮回的诅咒!本以为是万灵怨念所聚,是天道不容。却不想,其根源,竟与这藏于地底的宵小之辈有关! “他……” 谢泽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无执的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怜悯。 “他或许,只是利用了诅咒的力量。” “但吞噬你,或许是他计划的最后一步。” 庭院内,陷入寂静。 枯树下渗出的黑血,还在“滋滋”作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良久。 谢泽卿翻涌的杀意,缓缓平息,幽蓝的凤眸盯着无执苍白的脸。 “你的神识,伤得如何?” 无执摇了摇头,“贫僧信你。” 答非所问,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信你,会护住贫僧。” 谢泽卿所有的怒火和怨恨,都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浇灭了。 他冷哼一声,一把将无执环住。 “下次再敢如此,朕便将你锁在禅房,一步也不准踏出!” 无执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 第57章 龙气佛光 无执抬起黯淡的琉璃眸子。 “半月。”他开口, 声音因神识受创有些发飘,却依旧清冷,“癸亥极阴夜, 还有半月。” 第75章 “那又如何?这半月,你给朕好好静养着。” 他堂堂鬼帝,岂会怕一个藏头露尾的邪物?便是拼着魂体再次受创,也要将那东西从地底揪出来! “来不及。” 无执摇了摇头,看向庭院中央, 那棵不断从根部渗出黑血的枯萎梧桐。 “他在疗伤, 亦在蓄力。地脉便是他的血肉, 怨气便是他的食粮。每过一日,他与此地的联系便更深一分。待到极阴夜,他与地脉彻底相合, 便再难撼动。” 滋滋作响的黑血,像一条条丑陋的毒蛇, 不断侵蚀着被结界庇护的净土。空气里,腐朽的腥甜味, 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刺激着每一根神经。 无边的压抑, 从脚下的大地深处涌来。 谢泽卿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可他更不能接受无执再去冒险。 “那便由着他。朕只管守着你,看他能翻出什么浪来!” 无执轻轻推开谢泽卿搀扶的手, 独自站定。本就清瘦, 此刻宽大的僧袍穿在身上, 更显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他的脊梁,却挺得比身后那棵枯树还要笔直, 仿若这要他在,便是这座寺的定海神针。 “为君者怎会不知此时坐以待毙,非制胜之道。” 无执转过身,面向谢泽卿,清澈的眸子里,燃起了一簇冷静的火焰,“须得主动出击。” 谢泽卿的呼吸一滞。 “你疯了?!你现在的状况……” “贫僧无碍。” 无执打断,“能否请你,助贫僧一臂之力。” 无执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而后用极其认真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鬼帝都为之错愕的话,“请借龙气一用。” “……什么?” “巫鹫以怨气污浊地脉,如同在人身经络中注入剧毒。若想解毒,需寻其要害穴窍,以雷霆手段,断其毒路。你的龙气,乃帝王之气,与国土地运相连,是这污秽怨气的最大克星。” “而贫僧的佛力,可作引。” 无执的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得可怕,“由贫僧引导,将你的龙气,与我的佛力结合,精准地打入被他侵蚀最深的地脉节点。如此,既可削其根基,亦可断其与菩提树灵根的联系。” 谢泽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瞬间明了这其中的凶险! “胡闹!” 谢泽卿英俊的脸上,满是荒谬。 “引出?无执,你是真不懂?” 他伸出手,几乎要触到无执的手腕,却生生停在半寸之外。 “朕的本源之力,与你的佛力,再加上龙气,乃水火之最!阴阳之极!将它们三者强行融合,在你体内……”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这具好不容易养回一点元气的佛骨之躯,会被撕成碎片!” “神魂俱灭!”谢泽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着压抑的恐慌。 无执静静地听着,他抬起手,用僧袍的袖口,慢条斯理地拭去唇边残留的黑血。 “理论上,确有此风险。”他点头承认,神情坦然无比。 “理论上?!朕看你就是活腻了,想换个死法!” “贫僧不想死。” 无执看向谢泽卿,眼神无比坚定,“贫僧,是在寻一条活路。” 他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膀,望向身后那些紧闭的僧房。 “为自己,也为他们。” “守,是守不住的。巫鹫的力量,源于地脉,无穷无尽。而我们的结界,每时每刻都在消耗。此消彼长,败局已定。” 无执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谢泽卿,清澈的眸子,在幽蓝的光芒下,仿佛能洞悉一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朕不准!” 鬼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朕守着你,守着这破庙!朕倒要看看,那地下的臭虫,能奈我何!” 无执看着他,极轻地叹气。 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谢泽卿翻涌的怒火之上,竟让滔天烈焰微滞。 “陛下。” 无执开口,换了个称呼。 “你虽护短,我亦知晓你也爱护苍生。” 谢泽卿一愣。 “你因贫僧,才对知凡他们,多了几分看顾。” 无执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若贫僧不在了,你难道就不再管他们的死活吗?” 幽蓝的魂火在谢泽卿凤眸中疯狂跳跃,几乎要焚尽这方天地。 庭院里的温度骤降,连那棵枯树上渗出的黑血,都凝结起了一层冰霜。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神情没有半分动摇,“陛下爱民如子,万乘之尊,一言九鼎。”声音依旧平直,听不出喜怒。 “朕的子民,朕自会护!” 谢泽卿猛地向前一步,半透明的魂体几乎要撞进无执的身体里,“但前提是,你必须活着!” “用你的命去换他们的命?无执,你问过朕允不允吗?!”帝王的威压,如泰山压顶,足以让山河变色,鬼神退避。 可无执,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他清瘦的身影,在滔天的鬼气风暴中,宛如磐石,纹丝不动。 “这不是交换。”无执抬起眼,迎上谢泽卿的视线。 “这是唯一的,生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传入谢泽卿的魂魄深处。 “你我的,生路。” 谢泽卿瞬间僵住。 “你说的对。”无执抬眸,那双黯淡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 “三股力量强行融合,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 “贫僧一人,无法成事。” 他看着谢泽卿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无比郑重,“此事,非你不可。我将自己的神魂、肉身、佛力……尽数交予你。” “由你,来掌控这其中的平衡。” “由你,来决定你我的生死。” 无执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全然的信任。他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谢泽卿的面前。 他信他。 “你……”谢泽卿的喉结滚动,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间,只吐出一个字。 无执垂眸,“你若不允,贫僧便只能独自一试。届时,或许真如你所言,会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这已经不是商量。 是赤裸裸的,用自己的性命,来逼他就范。 这个混账小秃驴,他怎么敢?! 他怎么就吃准了,自己绝不会放任他去死! 谢泽卿死死地盯着无执的脸,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神情变了又变。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好!” “朕允你!” “你若有半分差池,伤了自己一根头发……” 鬼帝的声音,陡然阴沉下来,带着令人心悸的疯狂与偏执,“朕便屠了这满山生灵,毁了这地脉龙气,让这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给你陪葬!再将你的魂魄,从轮回路上抢回来,锁在帝陵里,日日夜夜,寸步不离!” 这不是威胁。 这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幽蓝魂火中,倒映出的自己小小的身影。 半晌。 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扫过谢泽卿冰冷的指腹。 “好。” 良久。 谢泽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这秃驴……当真是铁了心要气死朕!” 无执闻言,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严谨的口吻道:“贫僧法号无执。且,鬼帝不死不灭。理论上,无法被气死。” 谢泽卿被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千年帝王的威严与满腔的怒火,碎得稀里哗啦。一股无力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绕着无执飘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困在笼中的猛兽,最终,还是停在无执的面前,幽蓝的凤眸,燃着复杂情绪。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了。”无执回答得干脆利落。 谢泽卿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暴怒与焦灼,已被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所取代。 无执转身重新走向那棵不断流淌着污血的枯萎梧桐。那是地脉怨气,侵蚀地表最明显的突破口,也是他们,反击的起点。 “何时开始?” “现在。”无执吐出两字,转身便向大雄宝殿走去。他的背影,在幽蓝结界的光芒映照下清瘦,却愈发决然。 谢泽卿化作一道幽影,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径直走入空无一人的大雄宝殿。 殿内,没有开灯。 冰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格,在冰凉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如同坟场枯骨般的影子。 正中央,那尊慈眉善目的佛陀金身,在黑暗中,神情显得格外诡异。 无执绕过佛像,来到其后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一块不起眼的地砖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第76章 “嘎吱——” 沉闷的机扩摩擦声响起。 佛像前方的地面,一块巨大的方形石板,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黑不见底的入口。 “此地,可隔绝地脉窥探。” 无执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微弱的回响。 谢泽卿飘至洞口,朝下望去,凤眸中幽光闪烁。 “你这庙虽破,秘密倒是不少。” 无执不答,率先顺着石阶,走了下去。 地道不长,尽头是一间约莫十平米的石室。 四壁空空,唯有一盏长明灯,在角落里,安静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你当真要在此处?” 谢泽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担忧。 无执走到石室中央,盘膝坐下,宽大的僧袍,如一朵灰莲,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 他抬起眼,那双因神识受创而黯淡的琉璃眸子,静静地看向谢泽卿。 “开始吧。” 没有半分犹豫。 谢泽卿牙关狠狠一咬,飘至无执面前,缓缓伸出了手。 无执抬手,迎了上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对撞! 金色的佛光,与幽蓝的鬼气,鬼气周边一双金龙围绕,有了之前的经验,温顺地交融在一起。 但,谢泽卿那一缕帝王龙气,试探性地探入时,无执的身体,猛地一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强行塞入了他冰冷的经脉!又像是无数根钢针,在他的四肢百骸中,疯狂地穿刺、搅动! “唔……” 极低的闷哼,从无执紧咬的齿关中溢出。 他的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清隽的下颌线滑落。 “无执!”谢泽卿的声音变得惊惶!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龙气,在那具看似脆弱的身体里,是如何的横冲直撞,像一头无法被驯服的野兽! 谢泽卿立刻想收回力量,可那缕龙气,却如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缠绕着无执的佛力本源! 无执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那身灰白色的僧袍,被体内暴走的能量,吹得鼓荡不休! 金光! 蓝芒! 金龙! 三股极致的力量,在他的体内互相冲击又相互吸引! 角落里的长明灯,火光狂闪,几乎熄灭! “够了!” 谢泽卿的魂体剧烈晃动,一个闪身便要强行切断连接。 “别动。” 无执抬起手,阻止了他。俊美出尘的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非是行不通。” 谢泽卿一愣。 无执看着他,“是你,太温柔。” 谢泽卿整个魂体都僵住了。 温柔? “你的龙气,察觉到我的经脉无法承受,便本能地收敛。” 无执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分析一道与自己无关的难题,“而我的佛力,又在抗拒你的侵入。两者相持,中间的鬼气便成了引爆的信子。” “所以……” “所以,要换个法子。” 无执打断了他。 他看着谢泽卿,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贫僧为炉,天地为火。” “请你,入鼎。” 谢泽卿的凤眸,骤然紧缩! 他瞬间明白了这句话背后,那近乎自毁的疯狂! “你疯了!” “贫僧,只是在寻一条活路。” 无执垂下眼帘,双手在膝上,结奇异的法印。 “无执!给朕停下!” 谢泽卿厉声喝道,周身阴气翻涌,便要强行将他禁锢! 然而,晚了。 只见无执的周身,那层护体的淡金色佛光,竟潮水般主动向内收敛,尽数没入无执的体内! 他放弃了所有防御! 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设防的,空空如也的容器! “来。” 无执再次抬眼,薄唇轻启。 一股无可抗拒的,疯狂的吸力,从他体内爆发! 谢泽卿只觉得自己的本源龙气,像决堤的洪水,被那具单薄的身体,疯狂且贪婪地尽数吸了过去! 这一次的痛苦,比方才猛烈了十倍!百倍! 无执的身体,如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猛地向后仰去!体内的骨骼,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经脉,寸寸断裂! 神魂,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撕扯、碾磨! 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飞速下沉。 然而,在他即将被那狂暴的力量彻底撕碎的瞬间。 他那即将崩溃的佛力本源,竟化作了最柔软,也最坚韧的丝线。 不抵抗。 不排斥。 引导,包裹,调和。 以自身为战场,为桥梁,为熔炉! 强行将那两股水火不容的极致力量,拧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石室内,狂暴的能量风暴,渐渐平息。 一缕璀璨至极带着鎏金色流光的能量,缓缓地从无执的指尖流淌而出。 它不再狂暴,不再冰冷,带着如初春暖阳般的温和。 却又蕴含着,足以令天地都为之战栗的,崭新而强大的力量。 成功了。 无执的身体,缓缓软倒。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疯子……” 谢泽卿颤抖着伸出手,在他倒下的前一刻,将他揽入怀中。 鬼帝冰冷的魂体,感觉到了从无执体内,散发出的,属于那缕新生能量的温度。 他低头,看着怀中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却在最后一刻,依旧固执地为所有人,寻到了一条生路的年轻僧人。 燃烧了千年怒火与孤寂的凤眸,涌上了再也无法掩饰的心疼。 谢泽卿收紧手臂,将那具冰冷的身体,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魂魄。他凑到无执的耳边,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前所未有的偏执与疯狂。“再有下次,朕便真的将你锁起来。” 怀中的人,长长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一下。 无执缓缓睁开了眼。 琉璃似的眸子黯淡得像蒙尘的宝石,却依旧清澈。 他的视线,有些涣散地落在谢泽卿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 “成功了。” 气若游丝,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安静地靠在谢泽卿的魂体上,调息着体内几近枯竭的佛力。 那缕新生的,融合了三股力量的鎏金色流光,正在无执的指尖,温顺地盘旋,像一只找到了归宿的萤火虫。 “扶我过去。” 半晌,无执开口。 “去哪?!” “梧桐树下。” 无执的语气,不容置喙,“趁热。” 谢泽卿咬着牙妥协。 他小声咒骂着,小心翼翼地,以近乎捧着稀世珍宝的姿态,半抱着无执,穿过幽深的地道,回到了大雄宝殿外。 殿外的庭院,比方才更加死寂。 枯萎的梧桐树,根部流淌出的黑血,已经汇成了一滩小小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沼。 空气里,腐朽的腥甜味混杂着刺骨的阴寒,像是整座寺庙,都被浸泡在了一口看不见的,盛满了腐尸的棺材里。 无执的视线,落在那滩污秽之上,眉头微蹙。 他挣脱谢泽卿的搀扶,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到枯树前。 谢泽卿的魂体,紧绷着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只要无执稍有倾倒,便会立刻将他接住。 无执在树前站定。 抬起手,指尖鎏金色的流光,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 他转头,看向谢泽卿,黯淡的眸子,映着指尖的光。 “贫僧,死不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像是一剂定心针,让谢泽卿那颗暴躁不安的心,莫名地沉静。 无执收回视线,伸出手,将那缕新生力量,轻轻地按向那滩不断冒着黑烟的污血! 接触的瞬间,一声极其刺耳的,滚油泼入冰水的爆响,在四周空气中炸开! 浓稠如墨的黑烟,夹杂着无数怨毒的嘶吼冲天而起,化作一只狰狞的鬼爪,狠狠抓向无执的面门! “滚!” 谢泽卿早已蓄势待发,一声怒喝,磅礴的鬼气轰然砸下! 鬼爪在半空中便被碾得寸寸碎裂! 鎏金色的流光,如一柄烧红的圣剑,悍然刺入了污秽的源头! 以无执的指尖为中心,一圈圈金色的涟漪,荡漾开来。所过之处,黑色的污血,如冬雪遇骄阳,迅速消融、蒸发! 空气里令人作呕的恶臭,被清冽的如雪后青松般的檀香彻底取代。 被污染的冻土,重新显露。 枯死的梧桐树根部,一点嫩绿的,微不可见的芽,颤巍巍地,破土而出。 第77章 成功了。 以雷霆手段,暂时切断了此处的污染源。 然而,代价是…… 鎏金色的流光,在完成使命的瞬间,彻底耗尽。 无执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随之熄灭。他身体发软,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后倒去。 “无执!” 谢泽卿闪身,稳稳地将他接入怀中。 入手,是一片令人心惊的冰冷和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 无执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幽蓝的凤眸深处,有东西,彻底碎裂了。 仅仅是净化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就耗尽了无执所有的心力。 那半月之后,癸亥极阴夜,又该如何? 再让他这样,以命相搏吗? 不。 绝不。 谢泽卿眼中,滔天的怒火与无法抑制的心疼,渐渐沉淀,最终,化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 一次成功,证明了此法的可行性。 但,他谢泽卿不准。 你为苍生,燃尽佛骨。 那朕,便为你,屠尽怨灵又何妨? 谢泽卿抱着怀中之人,缓缓站直了身体。 幽蓝的凤眸,望向地脉深处无尽的黑暗,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疯狂。 必须再想出他法。 一个,不需要再让这小秃驴,受今日这苦的办法。 “你是我的。” 谢泽卿低语,像是在对怀中的人承诺,又像是在对这天地宣战。 “谁也,抢不走。” 第58章 巫鹫低语 谢泽卿抱着无执, 转身便要回禅房。 就在此时。 “嘻嘻……” 一道极轻的孩童笑声,毫无征兆地从大雄宝殿的屋檐上传来。清脆如银铃,却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阴冷与恶意。 谢泽卿的脚步, 猛地一顿,他抬起头,幽蓝的凤眸中,杀意瞬凝如实! 庭院里。 枯萎的梧桐树,在结界的光芒下, 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 方才的笑声, 仿佛只是寒风吹过屋檐的错觉。 “滚出来!”鬼帝的声音, 带着刺骨的寒意,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无人应答。 然而,空气里那股刚刚被净化的腐臭腥甜, 却以惊人的速度,再次浓郁!还混杂着一股老旧照片受潮后, 发霉的味道。 角落里,僧房的窗户, 本是紧闭的。 此刻,那层糊着窗纸的木窗, 竟无声无息地, 自己打开了。漆黑的窗口,像一只沉默的, 窥探着活人的眼睛。 “师、师父……”一道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 从其中一间西边僧房内传来。 “寺……寺庙……” 谢泽卿心头一凛, 抱着无执回到禅房后,将无执放在木板床上,而后化作一道幽影, 出现在传来哭腔的禅房门口。 房门,同样大开着。 小沙弥知凡,正一脸煞白地跌坐在地上,指着头顶,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房梁……房梁在流血!” 谢泽卿顺着知凡的视线望去。古旧的木质房梁,完好无损,只有几缕蛛网,不曾见到一丝血迹。 是幻觉! 几乎是同一时间! 隔壁,另一间禅房里,爆发出了一声压抑到变调的尖叫! “啊——!别过来!别过来!” 又是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从几个禅房内炸开! 像是点燃了引线,顷刻间,此起彼伏的,带着哭腔与恐惧的呼喊,从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传来,撕裂了古寺死寂的夜! “有鬼!窗户上有好多手印!” “我的床底下……床底下有人在看我!” “呜呜呜……师父!救命啊师父!” 孩童们惊恐的哭喊声,混杂着桌椅被撞翻的巨响。 “巫鹫——!” 谢泽卿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净化地脉节点,竟是捅了马蜂窝! 他被彻底激怒了! 轰隆——! 一声巨响,来自头顶!西边僧房的屋顶,一根粗壮的横梁,竟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带着漫天烟尘砸下! “无明师叔!”知凡的哭喊声,几乎撕裂了喉咙! 谢泽卿瞳孔骤缩,立即意识到那不是实体攻击,是针对人心的幻象! “在朕面前玩弄鬼蜮伎俩?!” 谢泽卿立于庭院中央,凤眸扫过每一间骚乱的僧房。 鬼帝威压化作无形的冲击波,以他为中心,席卷了整座古寺,瞬间将整个古寺笼罩住。 威压所过之处呜咽的风声,停了。 孩童惊恐的哭喊,桌椅翻倒的混乱,瞬间凝固。 所有幻象,如阳光下的泡沫,砰然碎裂! 正在“流血”的房梁恢复了干燥,窗户上密密麻麻的“手印”消失无踪,床底窥探的“鬼影”化为虚无。 小沙弥们呆呆地愣在原地,大口喘气,仿佛刚从溺水的噩梦中挣脱。 然而,治标不治本。那股源自地脉深处的恶意,并未消散,只是被鬼帝的威压,强行压制了下去。 谢泽卿的俊脸,在结界的光芒下,冰寒彻骨。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间寂静的禅房内。一道微弱的气息,重新亮起,顽强不灭。躺在木板床上的无执,在身体稍稍恢复后,缓缓睁开了眼。入目,是熟悉的,破旧的禅房房顶。 谢泽卿在觉察到无执醒来的那一刻,身影瞬间出现在床边。他低头,看着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琉璃眸子重新染上几分光彩的无执。 “你醒了。”鬼帝的声音,竟有些发紧。 无执撑着床板,想要坐起身。一只冰冷的手,先一步扶住了他的后背,动作小心翼翼的。无执靠着他的手臂,缓缓坐直,宽大的僧袍滑落,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脖颈。他侧过头,看向窗外,“发生了何事?” “无事。” 谢泽卿答得斩钉截铁,“一些不长眼的老鼠,朕已经处理了。” 无执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 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看穿魂魄,洞悉一切谎言。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冷哼一声,移开视线。 无执眨了眨眼,很认真地说:“贫僧看得出你在硬撑。” 谢泽卿一愣。 就在这一刻。 一道分不清男女的笑声,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两人的脑海深处同时响起! 谢泽卿脸色骤变,下意识将无执护得更紧! 无执眉头一蹙,是巫鹫!他竟已经能够将声音,直接穿透结界与鬼帝威压,送入他们的识海! “佛子,你很不错。” 巫鹫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赞赏,“竟能以身作炉,熔炼那鬼帝的龙气。你这千年难求的佛骨,比我想象中,还要美味。” 声音黏腻而贪婪,“如何?与我联手。你的寂寞,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不必再压抑自己,不必再背负那沉重的因果。” “我将与你共享永恒,赐予你足以睥睨三界的力量!” 无执面无表情,清冷的眸子没有丝毫波澜。 他薄唇轻启,用同样平静的声音,回道:“贫僧,不搞传销。” 巫鹫的笑声猛滞。 “谢帝。”声音里的玩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甘心吗?” “甘心被万灵诅咒,困于这方寸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甘心看着你亲手打下的万里江山,化作历史的尘埃?” “甘心给你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和尚,当一个守门犬?” 谢泽卿的凤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闭嘴!朕乐得其中。” “我可以帮你。” “吞噬了他,你的诅咒便可解除。届时,我助你重凝肉身,再造龙脉!” “这天下,依旧是你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 室内的景象变幻! 冰冷的石壁消失了。 金銮殿上,熟悉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文武百官,俯首跪拜,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 虚幻的朝堂景象之中。一道身披玄甲,身形挺拔如松的身影,缓缓转身。 “陛下。”林骁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恭迎陛下重掌河山!” 谢泽卿扶着无执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凤眸死死地盯着虚影,谢泽卿喉头滚动,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泽卿。”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他收紧的手背。 无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泽卿猛地回神! 眼前的金銮殿,文武百官,连同林骁的身影,如碎裂的镜面坍塌! 熟悉的,破旧的禅房,重新占据了谢泽卿的视野。 “幻由心生。” 无执的声音,瞬间涤荡了谢泽卿识海中最后的混乱。 谢泽卿猛地低头,视线锁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第78章 “真是感人至深的情谊。” 巫鹫不辨男女的嘲弄声,再次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可惜,佛子的身体,似乎撑不了多久了。” 无执没有理会,他阖上双眼,单薄的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没有声音发出,但谢泽卿却感觉到,宏大而悲悯的力量,正以无执为中心,缓缓荡开。 空气中,那些阴冷黏腻的恶意,仿佛被投入了看不见的熔炉。 “你在做什么?!”巫鹫的声音中是隐藏不住的惊疑! 无执依旧阖着眼,他终于发出声音,气若游丝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念诵出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带着穿透一切虚妄的法则之力!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枚金色的古朴梵文,在他身遭盘旋。 “闭嘴!” 巫鹫的声音,变得尖利暴躁!“装神弄鬼!” 无执置若罔闻。梵唱声虽轻,却愈发清晰,愈发坚定。 谢泽卿怔怔地看着身旁的人。明明是如此虚弱,可在那阵阵梵唱中,他却成了这片天地间唯一不可撼动的磐石。 “给朕滚回去!” 谢泽卿猛地抬头,幽蓝的凤眸中,暴起滔天戾气! 他循着那道在梵唱中被逼得显形的精神链接,将自己至纯的鬼帝本源之力,化作一柄幽蓝色的利箭,狠狠地逆流投射了回去! “噗——!”一声极轻的闷哼,顺着链接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 下一秒。 精神链接,被对方果断地齐根斩断! 周遭,瞬间恢复了安静。 谢泽卿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满是煞气。竟敢当着他的面,动他的人?! 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从寺庙四面八方传来! 笼罩着整座古寺的蓝金色结界,光芒骤然大盛,将庭院映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结界之外,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那是什么……” 从噩梦中惊醒的小沙弥,扒着窗户发出惊恐的颤音。 寺庙的院墙之外,黑压压的一片。数不清的,被黑气缠绕的野兽,正用它们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寺内!山间的野兔、狐狸、飞鸟,此刻身形都膨胀了一圈,嘴角流淌着黑色的涎水,喉咙里发出不似活物的低吼! 在它们之后,影影绰绰的,是一个个手持锈蚀兵器的骷髅阴兵,它们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绿的鬼火。 沙沙……沙沙的摩擦声,从土地低下传来。 一只只枯槁腐烂的手,破土而出! “他被激怒了。” 无执睁开眼,平静地注视着窗外的百鬼夜行。 “来得正好!” 谢泽卿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省得朕,一个个去地底下挖!” 砰!砰!砰! 狂风骤雨般的撞击,开始疯狂地砸在结界之上! 结界的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表面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孩子们的哭喊声,再次响起,充满了绝望。 谢泽卿转身便要化作幽影,冲出禅房。 “你的魂体,现下不宜出此结界。” 无执的声音,及时地拉住了他,“他巴不得你出去。” “那就在这里等死吗!” 无执摇了摇头。撑着床沿站起身,脊梁挺得笔直。 “贫僧说过,守,是守不住的。” 他走到窗边,外面那副妖魔围城的炼狱景象,神情没有半分动摇。 “原本的计划,太慢了。” 无执轻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谢泽卿解释。 “我们没有半个月的时间了。” “你想做什么?” 无执转过身。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格,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黯淡的琉璃眸子,此刻亮得惊人。 无执用一种极其平静,却不容置喙的语气缓缓开口。 “需借你帝陵一用。” 第59章 帝陵逆行 庭院外, 妖魔狂怒的撞击,每一次都让结界的光芒黯淡一分。 小沙弥们的哭喊,如同利刃, 割在死寂的夜里。 “你说什么?” “借你帝陵一用。” 无执重复了一遍,声音因虚弱而有些飘忽。 那双映着窗外百鬼夜行的琉璃眸子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只有冷静的告知。 “巫鹫的根基在地脉,你的帝陵, 是地脉的龙心。与其在外围修剪枝叶, 不如直捣黄龙。” 谢泽卿猛地收紧了环着无执的手臂, “胡闹!你可知那是镇压万千怨灵的囚笼!连朕自己都不敢轻易深入!” “你有办法。” 无执打断他,转过头,黯淡的琉璃眸子在幽蓝光芒的映照下, 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又倒映着绝对的信任。 砰——!!! 窗外又一声巨响, 结界表面的裂痕蛛网般蔓延开来! 一只被黑气腐蚀得只剩半边脑袋的野狼,正用头骨疯狂地撞击着光幕! “你如今的状态连站都站不稳, 还想入帝陵?!” 谢泽卿的魂体焦躁地绕着他飘了一圈,“朕的帝陵里, 机关重重, 怨灵遍地!就算是朕在也不能保证能护你周全。” “它们是你的旧部。” 无执抬眼,眼神坦然, “会听你的话。” “听是听!但万一呢?!”哪怕是千分之一, 谢泽卿也是不愿的。 无执不再与他争辩。 他伸出自己的左手, 掌心向上,“你的鬼帝印记,在我神魂深处留有烙印。” “贫僧的佛骨, 可作引。” “印记为钥,佛骨为引。足以在巫鹫的主脉之外,开辟一条临时通路。” 谢泽卿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千年来,他头一次体会到了“秀才遇到兵”。 不,这秃驴比兵还蛮不讲理! 盯着无执清俊出尘的脸,最终败下阵来。“你这秃驴,当真是算准了朕。” “手伸过来。” 无执依言,将手伸向谢泽卿。 谢泽卿伸出冰冷的指尖,在温润如玉的掌心,一笔一划,凭空绘出繁复的幽蓝色印记。 “听着。” 鬼帝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帝陵之内,寸步不离朕的身边。” 无执乖巧点头:“好。” 下一秒,他阖上双眼。 眉心处,一点温润的金色光华,骤然亮起。佛力,被他毫无保留地催动! 金光自他眉心流淌而出,瞬间包裹住掌心的鬼帝印记。金与蓝,生与死,佛与鬼,两种极致的力量对撞,诡异地交融! 一幅巨大的,由无数光点构成的立体脉络图,在二人的识海中展开!整座山的脉络,尽收眼底。其中,一道被浓郁黑气污染,如同生了恶疮的主脉,正是巫鹫的老巢。 “找到了。” 无执睁开眼,眸中金光一闪而逝。 “避开主脉,从‘悬棺道’入。” 谢泽卿的凤眸,骤然紧缩! “悬棺道?!那是为殉葬死士准备的阴路,活人踏入,必死无疑!” “巧了。” 无执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你我二人,一个已死,一个,随时会死。正合适。” 无执口中梵音渐起,脚下的空间,开始扭曲。 空气被撕裂,发出一阵“嘎吱”声。 一个边缘闪烁着蓝金色电光的漆黑漩涡,凭空出现,迅速扩大! 漩涡之中,传来比庭院浓郁了千百倍的,尘封的死亡气息! 伴随着的还有,无数金戈铁马的悲鸣! “走!” 两人身形消失的瞬间,漆黑的漩涡,消失无踪。 空间扭曲的眩晕,持续了短短一瞬。 下一秒,脚下已是冰冷坚硬的实地。 无执踉跄了一下。 一只冰冷的手臂,及时地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将他稳稳地带入一个虚无的怀抱。 “站稳了。” 入目,是无尽的黑暗深渊。 他们正站在一条自山壁上开凿出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道上。 石道上方,一条条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从看不见的穹顶垂下。 锁链的末端,悬吊着一口口漆黑的,制式古朴的棺椁。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宛如一座倒悬的沉默的森林。 “滴答。” 不知从何处滴落的水珠,砸在石面上,又坠入深渊。 回音,久久不散。 谢泽卿的魂体,紧紧贴着无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此地,乃朕为殉国将士所设的荣耀归处。常人踏入,会被万千军魂撕成碎片。” 话音刚落。 离他们最近的一口悬棺,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吱”声。 棺盖,缓缓向上推开了一道缝隙。 第79章 一只苍白干枯,指甲漆黑的手,从缝隙中探了出来! 紧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无数道浸满了怨毒与杀伐之气的视线,从黑暗中,死死地锁定了石道上唯一的活人! 谢泽卿随即将磅礴的鬼帝威压释放! 凤眸扫过一具具蠢蠢欲动的悬棺,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都给朕,滚回去。” 一瞬间。 那些探出的枯手,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飞速缩回了棺中! 棺盖,“砰!砰!砰!”地合拢,严丝合缝。 谢泽卿紧随着无执,沿着狭窄的石道,小心翼翼地向前飘去。 “跟紧了。莫要惊扰了这里别的东西。” 石道盘旋而下,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出现了宏伟的地下宫殿的轮廓。 高大的殿门敞开着,像沉默巨兽的嘴。 门内,是更加深沉的黑暗。 两人踏入殿门。 大殿两侧的石壁上,刻着壁画。画中,金戈铁马,开疆拓土,一位玄甲帝王君临天下的背影。 壁画上,染着大片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空气里,似乎还回荡着无声的呐喊与厮杀。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甬道。 甬道两侧,每隔十步,便矗立着一尊高达三丈的石像。 左为文臣,右为武将。 皆垂首拱卫,神情肃穆,栩栩如生。 长明的灯火早已熄灭,唯有石像盔甲的缝隙里,渗透出点点幽绿的磷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尘土、朱砂和金属锈蚀的味道。 冰冷,死寂。 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凝固了。 甬道深处,传来一阵细碎的,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 “咔……咔哒……” 有东西,正在黑暗中,缓缓走来。 无执的眸光一凝。 极强的怨气,正在逼近。 很快。 一队身披残破盔甲,手持断戟的骷髅兵,出现在甬道的尽头。 它们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两团幽蓝色的魂火,迅速锁定住两个不速之客。 为首的骷髅将领,头骨上插着一支箭矢。 它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刀,指向他们,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瞎了眼的东西。” 谢泽卿声音不大,语气里帝王的威严却是展露无疑。 杀气腾腾的骷髅军团,动作猛地一僵! 它们眼眶中的魂火,剧烈地跳动起来。 下一秒。 为首的骷髅将领,手中锈蚀的长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紧接着,用仅剩的骨节,向着谢泽卿的方向,单膝跪了下去。 哗啦啦—— 它身后所有的骷髅兵,整齐划一地,尽数跪倒! 无执的视线,从它们身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向甬道更深处的黑暗。 “撑得住吗?” 谢泽卿的魂体紧贴着他,冰冷的鬼气化作最严密的屏障,将帝陵内千年不散的死气与阴寒,尽数隔绝在外。 “嗯。” 无执应了一声,迈开脚步。 谢泽卿却不放心地又道:“若是撑不住,便告诉朕。” 甬道两侧的壁画,在谢泽卿散发的幽蓝光芒下,显露出斑驳的色彩。那些征战与祭祀的场面,画中人物的眼睛,都用某种黑色的宝石镶嵌而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你。 “别看那些画。” 谢泽卿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警告。 “画师以自身心血为引,怨气极大。” 无执闻言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越往前走,越多了丝不一样的气息。 “你感觉到了?” 谢泽卿察觉到无执细微的神情变化。 “嗯。” 无执点头,“龙气。” “就在前面。”谢泽卿的声音里,有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朕的龙气泉眼。” 那是他一生功业,一个王朝气运的凝聚之地。也是,他被囚禁千年,唯一的慰藉。 穿过漫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地下穹窿,出现在眼前。穹顶之上,镶嵌着无数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仿若星河倒悬,洒下清冷柔和的光辉。 穹窿正中,是白玉砌成的圆形高台。台上,一汪泉眼,正汩汩地向外冒着金色,如同液态阳光般的流光,那是纯粹到极致的龙气。它们汇聚成一池,池水清澈见底,池底铺满了璀璨的金色玉石,将整座地宫映照得如梦似幻。浓郁的生机,瞬间驱散了一路走来的所有阴寒。 这里,是巫鹫的力量,唯一尚未渗透的净土。 “他察觉了。” 无执忽然开口,清冷的眸子,望向穹窿深处的黑暗。 话音未落! 地宫的四面八方,传来无数“咔嚓”、“咔嚓”的骨骼摩擦声,比之外面甬道里的骷髅兵,还要更加密集,更加狂躁!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黑暗中炸响!数十具身披玄甲,眼眶中燃烧着污浊黑火的将军骸骨,从阴影中冲了出来!他们的盔甲上,还残留着谢泽卿亲手赐下的军功徽记,此刻却被黑色的黏液腐蚀得面目全非! “巫鹫!” 这些,都是曾随谢泽卿征战沙场,为国捐躯的肱骨之臣!如今,却被宵小之辈,操控成了围攻他的傀儡! “陛下,恕末将……甲胄在身……” 为首的将军骸骨,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饱含痛苦的嘶吼,手中的巨斧却不受控制地带着污浊的黑气,狠狠劈向谢泽卿! 谢泽卿的魂体轻松躲过,随即爆发出磅礴鬼气! “凡朕旧部,听我号令!” “清君侧!” 轰隆隆—— 甬道内,跪拜的骷髅兵,眼眶中的幽蓝魂火骤然大盛,它们整齐划一地站起,化作一股钢铁洪流,悍不畏死地冲入地宫,与那些被污染的同僚,狠狠地撞在一起。骨骼碎裂声,兵器碰撞声,怨毒的嘶吼声,瞬间填满了这座死寂千年的地宫! 谢泽卿悬于半空,周身鬼气化作无数道幽蓝的锁链,精准地缠住被污染的将领,试图压制他们体内的黑气。 无执瞅准机会,没有丝毫犹豫。在谢泽卿冲出去的瞬间,来到龙气泉眼旁,盘膝坐下,双手在胸前结印。 淡金色的佛光,自他体内涌出,瞬间将整座泉眼笼罩! 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激发龙气! 以这王朝气运的根本,给予那地下的巫鹫,雷霆一击! “痴心妄想!” 巫鹫怨毒的声音,在帝陵外回荡。数道最精纯的黑气,如毒蛇般绕过战团,直刺无执的后心! “滚!” 谢泽卿怒吼,魂体一分为三,两道分身挡住黑气,本尊却依旧将数名发狂的将军骸骨死死缠住! 无执薄唇轻启,口中梵音乍起。化作一枚枚金色的卍字印,在他周身盘旋,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 黑气撞上梵文,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却再难寸进! 无执的心神,全部沉入泉眼之中。 以自身佛骨为桥,以慈悲愿力为火! 整座龙气泉眼,猛地沸腾!一道粗壮无比的金色光柱,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威能,自泉眼中心冲天而起!轻易地撕裂了坚固的穹顶,贯穿了厚重的岩层,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精准地轰向了地脉深处,那污秽的源头! “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咆哮,顺着地脉,远远地传来! 战圈中,所有被污染的将军骸骨,眼中的黑火猛地一滞,随即如风中残烛般尽数熄灭!它们身上的污浊黑气,潮水般退去。化作一堆堆寻常的白骨,散落在地。 成功了。 然而…… 强行催动如此庞大的龙气,对无执而言,代价亦是毁灭性的。 无执猛地睁开眼,一口鲜血喷洒在半空。他那身纤尘不染的僧袍,瞬间被鲜血浸透。 “无执!” 谢泽卿的嘶吼在地宫中回荡,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瞬间冲到无执身边,将那具身体,紧紧揽入怀中! “咳……咳咳……” 无执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那狂暴的龙气搅碎了。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涌出更多的血沫。 “无执!” 谢泽卿的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天边传来。他想回应。可身体,却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直直地向后倒去,坠入一个冰冷而虚无的怀抱。 轰隆——!!! 一声远比方才更加沉闷、更加浩大的巨响,从地宫穹顶传来! 整座帝陵,都在这声巨响中,剧烈地摇晃! 穹顶之上,那些仿若星河的夜明珠,如雨点般簌簌坠落,在半空中便失去光泽化为凡石。 第80章 “撑住!” 下一秒,无执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无可抗拒的力量带离了地面,化作一道流光,向着他们来时的“悬棺道”疾速掠去! 耳边,是呼啸的狂风,与岩石崩裂的巨响。 眼前,是飞速倒退的,残破的壁画与骸骨。 这条通往外界的唯一生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死亡与黑暗彻底吞噬! 无执强撑着,勉强睁开一线眼缝。 只见悬棺道入口的上方,一块厚重到无法想象的巨大石板,正带着万钧之势缓缓下落! 断龙石! 谢泽卿的魂体,猛地一僵! 那是隔绝阴阳,封死一切生路的最后机关! 一旦落下,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他,也未必能轰开! 谢泽卿的速度,飙升到了极致! 他的魂体,在剧烈的能量消耗下,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通道的瞬间,那巨大的断龙石,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轰然砸下! 彻底封死了出口! 完了。 无执的意识,在巨大的震动中几近溃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揽在腰间的那只手臂,猛地收紧。 “闭眼。” 谢泽卿的声音,近在咫尺,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下一秒,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无执推出了那片即将被彻底碾碎的空间! 无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悬棺道狭窄的石阶上。 骨骼碎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咚——!!!! 整个山体,为之静止了一瞬。 烟尘,弥漫了整个通道。 无执趴在冰冷的石阶上,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他撑起手臂缓缓回头,断龙石严丝合缝地堵死了出口,石板上,没有任何裂痕。 谢泽卿,不见了。 那个霸道地将他护在身后,张扬的魂体,消失了。 连同他磅礴的,足以令万鬼臣服的气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执的琉璃眸子,骤然紧缩。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一步一步,走向那块冰冷的断龙石。 指尖轻轻地,抚上那粗糙的石面。 “谢泽卿?” 无人应答。 只有他微弱的回音,在这死寂的悬棺道里来回飘荡。 无执静静地靠着,那双因重伤而黯淡的琉璃眸子,盯着眼前的石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就在断龙石前方的地面上。 无执垂下眼帘朝那方向看去,只见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团,小小的,约莫巴掌大的幽蓝色光团,正漂浮在离地半寸的地方,微微起伏着。光团晃了晃,两点豆大的金色的凤眸,努力地睁开,它看着无执,茫然地眨了眨。 紧接着,一道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又细又软的声音,从光团里传了出来。 “秃、秃驴……” 无执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团光,触感是冰凉。光团很喜欢他的触碰,用它圆滚滚的身体,蹭了蹭无执的指尖。 无执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张俊美绝伦,此刻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空白。 良久。 无执收回手指,看着它,“甚是别致。” ----------------------- 作者有话说:今日爆更一下下~~嘻嘻[哈哈大笑] 第60章 癸亥之夜 无执用两根手指轻轻夹起那团光。光团在他指尖不安分地扭动。 “安静些。”无执的声音因重伤而显得虚弱。他将这团“别致”的光小心放入僧袍袖袋, 随后起身离开。 须臾,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最后的通道,在他身后彻底坍塌。 无执拖着重伤之躯, 沿狭窄的悬棺道一步步前行。每一步都牵扯着体内寸断的经脉,剧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他清隽绝尘的脸上早已血色褪尽,苍白如月下玉石,唯有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依旧沉静。 袖袋里的光团不安地动了动,却异常安静。 周遭连岩石滴水的声音也消失了。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腐烂苔藓混合的气味, 阴冷黏稠, 如蛛网般缠绕在皮肤上。 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终于透出一线微光。当最后一缕属于帝陵的死气被甩在身后,禅房中那张熟悉而破旧的木床终于出现在眼前。 回来了。 无执身体晃了晃,几乎是以摔倒的姿势跌坐床沿。 一口压抑不住的腥甜涌上喉头。他侧过身, 用僧袖掩唇剧烈咳嗽。点点暗红血迹在灰白布料上晕染开来,如雪地里凋零的红梅。 “秃驴……”袖袋里, 幽蓝色的光团传来一道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意念。“还撑得住吗?” 无执放下手,苍白的薄唇微微牵动:“无碍。” 他从供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倒出一粒散发清香的丹药送入口中。 药力化开,暂时压住了翻涌的气血。他这才伸手将光团从袖袋中取出, 置于掌心。 “你感觉如何?” “尚可, 就是一时半会……”光团在他掌心明灭不定,神念断断续续, “怕是变不回去了。” “无妨。”无执平静回应。 他将幽蓝光团放在枕边。光团不满地滚了两圈, 最后还是安分地停了下来。 禅房内, 重归死寂。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被净化的地脉恢复生机时,草木生长的微弱噼啪声。 无执闭目调息片刻,腹中却传来一阵清晰而不合时宜的声响。 咕—— 枕边的光团瞬间亮起, 传来错愕的神念:“你……饿了?” 无执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在昏暗中依旧清透。他坦然点头:“嗯。” 灵力耗尽,肉体凡胎,自然会饿。 无执站起身,因牵扯内伤而动作迟缓。他走到禅房角落,那里有个破旧木箱。 箱盖开启,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康x傅爱吃素方便面。无执取出一桶,撕开包装的动作行云流水,粉末、酱料、脱水蔬菜悉数落入碗中。 谢泽卿的魂体光团从枕头上飘起,悬浮半空。 无执拎起桌上的暖水瓶,拔开木塞。 “哗啦啦——”滚烫的热水,注入碗中。 顷刻间,浓郁的香气混合着酱料的咸香炸开,蛮不讲理地侵占了这间清苦禅房的每个角落! 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无执清隽绝尘的容颜。他用包装盖压住碗口,静待时间流逝。 三分钟后。 无执掀开碗盖,更加浓郁的香气伴随着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他拿起一双洗得发白的木筷,卷起一捧浸满汤汁、已变得劲道柔软的面条。 “呼——”他轻轻吹散热气,将面条送入口中,发出轻微的“吸溜”声。 光团悬浮在半空,离无执不远。灯火下,无执苍白的侧脸轮廓被热气熏染上一层柔和光晕,连那纤长微卷的睫毛都仿佛沾染了水汽。那双琉璃眸子因满足而微微眯起,对谢泽卿而言,这何尝不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谢泽卿感觉自己仅存的魂体有些发烫。 无执转过头,视线落在悬浮半空、一闪一闪的幽蓝色光团上。 谢泽卿被他看得心里一毛,“……看朕作甚?” 无执不语,伸手精准地夹住了那团光。 “你!” “你也消耗甚巨。”无执的声音依旧是那清冷平直的调子,“需得补充。” “朕乃鬼帝之尊,魂体自有恢复之法,不需……” 谢泽卿的话,戛然而止。 一声汤汁渐起的轻响。 他被无执精准无误地扔进了那半碗泡面里。 咕噜噜…… 汤面上,冒起一串气泡。 光团从汤里冲出,周身滴滴答答淌着汤汁,在半空中疯狂抖动,像只不慎落水的愤怒小狗。 无执伸出筷子,轻轻把它从半空中,又戳了回去。 噗通。 再次落汤。 无执看着在汤里载沉载浮、光芒明暗不定、仿佛已经认命的光团,眸底深处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笑意。 他拿起筷子,又戳了戳。 软乎乎,还挺有弹性。 “别泡太久。” 无执放下筷子,极其认真地叮嘱道。 “会泡发的。” 无执正欲再言,那句“会泡发的”尾音尚未消散在禅房空气中。 毫无征兆地,窗外的天,黑了。不是乌云蔽月的昏暗,而是像被巨大无边的黑布猛地将整个世界覆盖。 光,被瞬间吞噬。 天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禅房内,那盏昏黄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光芒被压缩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无执端着泡面抬起头,那双刚因热气染上暖意的琉璃眸子此刻寒光迸射。他望向窗户——那方小小木窗已成纯粹漆黑、毫无光影变化的方块。 第81章 “这是……”泡面汤里,幽蓝色光团剧烈闪烁,传递出惊疑的神念。 无执没有回答。他垂眸看向那半碗汤面,以及在面条与脱水蔬菜间载沉载浮、闪烁幽蓝光芒的魂团。 下一秒。 在谢泽卿错愕的神念注视下。 一只手,伸了过来。两根手指精准地将那团湿漉漉,还挂着两片葱花的幽蓝色光团从汤里夹了出来。 谢泽卿惊呆——这秃驴有洁癖!现在竟徒手把他从汤里捞出来?! 无执拎着滴汤的谢泽卿再次起身出门,只留下那碗热气腾腾、还剩一半的泡面在桌上孤独地冒着热气。 谢泽卿被他夹在指尖,魂团因震惊而停止了闪烁。 庭院内,空无一人。 西边几间僧房门窗紧闭,连一丝灯火也无,宛如座座沉默坟冢。 推开虚掩的通往后山的山门。 熟悉的山路,此刻却陌生得可怕。路边野草以诡异姿态枯萎,叶片凝结着一层薄薄黑霜。 天边,乌云如泼墨般瞬间笼罩整片夜空! 癸亥极阴夜。 至。 极寒毫无征兆地降临! 无执下意识收紧僧袍,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结成细小冰晶,簌簌而落。 明明没有一丝风。但那棵承载千年封印的古树却在剧烈摇晃! 满树菩提叶疯狂抖动,迅速枯黑卷曲,如同被火焰灼烧过的纸钱,化作黑蝶漫天飘落。触及地面的瞬间,碎成灰烬! 咔嚓—— 咔嚓嚓——! 无执脚下的地面,菩提树的根部,坚实的土地,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漆黑得如同通往九幽的入口! 一道惨绿色的邪光,裹挟着浓稠如墨的阴气,混合着腐尸与怨毒的恶臭,自裂缝深处冲天而起! 阴冷、怨毒,带着对世间一切生灵的极致恶意,将整座破旧的古寺,都映照成了一片鬼蜮! 邪光冲破了寺庙摇摇欲坠的结界! 冲散了天际浓稠的墨云! 将这方天地,照成一片惨绿! “嘻嘻……嘻嘻嘻嘻……” 孩童般尖锐诡异的笑声,从裂缝深处传来,仿佛无数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刺入人的耳膜! 在惨绿光柱的映照下。 一口通体剔透,宛如由整块墨绿色水晶雕琢而成的棺椁,缓缓地,从裂缝中浮了上来! 水晶棺内,缭绕着浓稠的黑雾,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无执袖中的光团,疯狂地闪烁,传递出极度危险的警告! “是巫鹫!” 就在此时! 水晶棺的棺盖,发出一声“嗡”的巨响,剧烈震动起来! 恐怖威压自水晶棺溢出,如无形的巨浪席卷四野! 寺庙中,由无执亲手布下的护山法阵,连一息都未能抵挡,便发出一声哀鸣,砰然碎裂成漫天光点! 噗——! 无执本就重伤的身体,如遭重锤,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喉头一甜,一丝鲜血顺着苍白的唇角溢出。 “哈哈哈哈哈哈——!” 尖锐到变调的笑声,响彻山峦! “佛子!鬼帝!” “本座的大礼,你们可还喜欢?!” 水晶棺的棺盖,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向上推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中,渗透出的是足以冻结魂魄的深寒与怨毒。 无执还未恢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体内翻江倒海,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又是一个踉跄。他伸出手,撑住了身后的菩提树干,勉强稳住身形。 无执用被鲜血染红的僧袍袖口,从容地抹去唇角的血迹。清俊绝尘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唯有唇角那一抹殷红,在惨绿色的邪光下,艳丽得触目惊心。 袖袋里,幽蓝色光团,焦躁不安地疯狂闪烁,像一颗濒临爆炸的星辰。 它用尽全力猛地窜出,悬浮在无执面前,试图用自己微弱的光芒,为他挡住足以压垮山峦的恐怖威压。 一道虚弱却依旧霸道的神念,在无执识海中响起。 “秃驴!退后!朕来!” 无执黯淡的琉璃眸子里,难得地,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 他反手,将微弱的蓝光夹住,拢入身后。 “这次,听我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水晶棺盖,再也承受不住内部的力量,直接炸裂!无数墨绿色的碎片,裹挟着阴邪的能量,向四面八方溅-射! 一道庞大到遮天蔽日的黑影,自那地底裂缝中升起! 那根本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形体”。 无数张痛苦狰狞的人脸,在它漆黑流动的体表不断起伏、凸显,又沉没下去,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啸! 无数条枯槁的手臂,从它的躯干中胡乱伸出,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 整个破旧的寺庙,在它的阴影笼罩下,渺小得如同沙盘上的一粒石子。 “嘻嘻……哈哈哈哈……” 成千上万张嘴,同时发出了巫鹫不辨男女的,尖利刺耳的笑声! “终于……出来了。”它的视线穿透黑暗,死死锁定那两点微不足道的光。 这视线,不属于任何单一的生灵,是千百种怨毒的聚合,是万千个灵魂被碾碎后,从骨髓深处榨出的贪婪! “佛骨……龙魂……” 由无数张嘴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化作一道令人魂魄震颤的轰鸣。 “都是我的!” 腥臭的狂风,自扭曲的黑影之上扑面而来,带着地底万年的腐朽与血腥,几乎要将人冻成冰雕。 无执清俊的眉眼,在惨绿色的邪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他身后的幽蓝色光团,疯狂地闪烁着,光芒忽明忽暗。 “秃驴!快走!” 谢泽卿焦急的神念,闯入无执的识海! “留得青山在!别跟他硬扛!” 无执应了一声,他抬起眼,望向遮天蔽日的庞然巨物。 被血色浸染的琉璃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 然后。 在谢泽卿惊骇的注视下,迈开了脚步。 向前。 一步。 又一步。 他踩着满地枯叶的灰烬,踏着自地缝中渗出的刺骨阴气,向着扭曲的,由无尽怨念构成的深渊径直走去。 无执身形单薄,脊梁却挺得笔直,于这鬼蜮之中,劈开了一道通往地狱的,孤独的道路。 “站住!” 谢泽卿的神念,几乎化作实质的怒吼! “无执!朕命令你给朕站住!” 无执置若罔闻。 “哈哈哈哈……想通了?” 那怪物身上的无数张人脸,同时咧开诡异的笑容。 “想通了就好!” “来,献上你的佛骨,与我融为一体!我将你分享永恒!” 怪物那由黑气构成的躯体上,伸出一条黏腻的触手,缓缓地伸向无执。 近了。 更近了。 触手之上,一张张痛苦的人脸若隐若现,发出哀嚎,仿佛要将他也拖入这无尽的怨憎深渊。 极致的阴寒,已经能冻结人的血液。 无执停下脚步,距离那怪物,已不足三尺。 由怨气凝聚的触手,裹挟着足以冻结魂魄的阴寒,已经近在咫尺。 “嘻嘻……来吧……” 巫鹫的声音里满是贪婪与令人作呕的垂涎。 “别碰他!!”谢泽卿的神念在无执识海中化作愤怒咆哮! 然而为时已晚,冰冷黏腻的触感已落在无执肩头。 一股精纯至极的阴邪之力如跗骨之蛆,瞬间钻入他经脉,疯狂撕咬着他本就濒临破碎的灵力! ----------------------- 作者有话说:坏心眼的无执好可爱[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61章 佛骨焚业 无执的身形猛颤, 清俊绝尘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尽数褪去。 他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搭在自己肩头由无数怨魂组成的手。复又抬首, 琉璃眸子里映着的是遮天蔽日的怪物。 无执薄唇轻启,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巫鹫与谢泽卿的识海。 “贫僧这身佛骨……你,接得住吗?” 巫鹫一愣。 下一秒。 “咔——”宛如上好琉璃碎裂的声音,从无执的身体最深处响起! 谢泽卿那团小小的光球, 猛地一滞! 这声音……! “不……!”一道惊骇欲绝的神念, 几乎撕裂了识海! 他见无执的胸口处, 一点璀璨到极致的金色光华,毫无征兆地亮起。那光向内坍缩,仿佛点燃了一颗在他体内爆炸的太阳!紧接着, 一道道金色的裂痕,以光华为中心, 沿着无执四肢百骸的经络,瞬间遍布全身! 无执整个人, 在这一刻,成了一尊即将碎裂的, 内里燃烧着熔金的玉像。 第82章 “啊啊啊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从巫鹫无数张嘴里同时爆发。 搭在无执肩头,由怨气组成的触手, 仿佛碰到了世间最滚烫的烙铁, 在一阵“滋滋”的青烟中, 瞬间被净化、湮灭! “这是?!”巫鹫的声音里,是对近在咫尺的无执,真真切切的恐惧。 无执阖上双眼, 任由那股源自本源的力量,彻底焚烧自己的根基。没有火焰的温度,却有着比烈焰更灼人的光。一束由七彩琉璃构成的火焰,自他眉心燃起,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琉璃净火! 这是以天生佛骨为薪,以慈悲愿力为引,燃尽世间一切污秽的破魔之火! 火焰璀璨美丽,却有着令人心脏骤缩的悲壮。每一缕跳动的火苗,都代表着他佛骨本源的永久性碎裂! “无执!停下!给朕停下!!” 谢泽卿的魂体,化作一道幽蓝的流光,不顾一切地朝无执冲去!然而,他一靠近琉璃净火的范围,便被一股宏大悲悯,且又霸道无比的力量,狠狠地弹开! 这火焰,净化万魔,也拒绝一切阴属的存在。 “朕不要你这么做!!” 谢泽卿再次靠近,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满是哀求。 那团幽蓝色魂光,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再一次狠狠撞向那片璀璨的琉璃火海! “滋——!” 比上一次更加剧烈的灼痛,几乎要将他这缕残魂彻底蒸发! 魂体被撕裂的剧痛,远胜过世间任何酷刑。 可谢泽卿,感觉不到。 他眼中心里,只剩下那道在七彩火焰中,身形逐渐变得透明的身影。 “无执……” 他的神念,在灼烧中破碎,不成调。 无执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心神。 “吼——!!” 巫鹫那由万千怨魂组成的庞大身躯,在琉璃净火的净化下,发出了痛苦到极致的咆哮!无数张人脸在它体表扭曲融化,化作一缕缕黑烟消散在空中。 “你竟敢毁本座的道基!!” 巫鹫彻底疯狂,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内一缩,旋即又轰然爆开!无数条由最精纯怨气凝聚而成的漆黑触手,如死亡森林中的藤条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狠狠地抽向火焰中心的无执! “小心!!” 谢泽卿的神念,化作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啸!他眼睁睁看着那足以摧城拔寨的恐怖攻击,即将落在无执身上。他再一次,也是最不顾后果的一次,用尽了所有残存的力量,试图冲破那道屏障! 魂光,在半途中就开始溃散。 幽蓝色的光团,明灭不定,几乎要彻底熄灭! 无执睁开眼,双眸此刻已被一片璀璨的金色所取代,宛如两轮熔化的太阳。宽大的僧袍在灵力的气浪中翻涌,光洁的头顶泛着金光。他侧过头,隔着那层璀璨夺目的七彩火焰,他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那团即将溃散的幽蓝色光团之上。 燃烧着琉璃净火的眸子,映着谢泽卿,狼狈不堪的模样。火焰的璀璨,没能融化眸底的清冷,此刻却在那片亘古寒潭的深处,漾开了一丝极淡的温柔的涟漪。像冰封千年的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春水,自缝隙下悄然流淌。 无执的薄唇,微微翕动,没有声音发出。但谢泽卿,清晰地“听”到了。 在他的识海最深处,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无奈的,“别闹。”无执的声音,在琉璃净火的加持下,仿佛带上了万千佛陀的共鸣,“贫僧算过,此法,最快。”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跟他讲究效率?! “逃!快逃!” 巫鹫的庞大身躯,此刻竟如见了天敌般剧烈地扭曲起来,它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要缩回地底那道漆黑的裂缝之中! 无执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这手此刻正燃烧着七彩的琉璃净火,掌心之中,一枚金色的古朴“卍”字印,正在飞速旋转。 “施主。”无执的声音,响彻整片被邪光笼罩的鬼蜮,“苦海无边。” 话音落下的瞬间,向前踏出一步。 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他已出现在巨大的地缝上空,拦住了巫鹫的退路。 无执垂眸,俯瞰着下方由无尽痛苦与怨恨构成的集合体,缓缓抬起燃烧着净火的手掌。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怪物身上一张张绝望的脸一片悲悯。 “贫僧,来为你超度。”如洪钟大吕,在巫鹫由万千怨魂组成的识海集合体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枚燃烧着七彩琉璃净火的卍字印,狠狠烙印在它的魂体之上,巫鹫发出了比先前凄厉百倍的惨嚎! 这火焰,不伤肉身,却焚尽魂魄! 是世间一切阴邪怨毒,最极致的克星! “就凭你?!一个自毁根基的疯子!” 巫鹫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无数条由黑气构成的触手,群魔乱舞,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抽向悬于半空的无执! 带着能轻易撕裂山峦的巨力,与冻结灵魂的阴寒! 空气,被撕裂,发出刺耳的音爆! 无执立于风暴中心,染血的僧袍,周身燃烧的琉璃净火,却将他护得滴水不漏。 无执抬起右手,并指成剑,对着下方巨大的地缝,凌空划过。 一道由七彩琉璃净火构成的巨大剑光,凭空而生瞬间暴涨至百丈! 剑光斩落! 袭来的黑色触手,在接触到剑光的瞬间,便如骄阳下的冰雪,无声地消融,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剑光去势不减,狠狠地劈在漆黑的地缝之上! 大地,剧烈地哀鸣! 整座山,连同破败的古寺,都在这一剑之下,疯狂摇晃! 无数道巨大的裂谷,以古寺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山间瞬时乌云密布。 巫鹫嘶吼,地缝是它与地脉相连的根!是它力量的源泉! “秃驴!你的身体!” 谢泽卿小小的光球,在战斗的余波中疯狂翻滚,他的神念,因眼前的景象几乎碎裂。他看得分明!无执每催动一分力量,他身上那些金色的裂痕,便会加深一分。 无执却恍若未觉,他平静地注视着下方被剑光死死钉住,疯狂挣扎的庞然巨物。 薄唇轻启,梵唱再起。随着他的声音,巨大无匹的,由琉璃净火构成的七彩莲华,在他脚下绽放!莲开十二品,每一片花瓣,都由世间最纯净的光构成,其上烙印着玄奥的金色经文。 莲华缓缓旋转,圣洁的光辉,笼罩了整座山头。 惨绿的邪光被驱散,刺骨的阴寒被净化。 混杂着腐尸与怨毒的恶臭,在圣洁的莲香中飞速消弭。 “不……不可能……这是什么力量?!” 巫鹫身上无数张痛苦的人脸,面露恐惧之色!它们引以为傲的,足以污秽世间万物的怨气,在这圣洁的莲华之下,如薄冰遇骄阳,脆弱得不堪一击! “无执!” 谢泽卿焦灼的神念,在无执识海中疯狂冲撞,“你不要命了?!” 无执悬于半空,周身燃烧着七彩的净火,他抬起双手,在胸前结成大日如来印! 随着印成,身后那朵巨大的七彩莲华,光芒暴涨! 十二品莲台之上,仿佛浮现出万千诸佛的虚影,齐齐吟诵着镇压邪魔的宏大梵音! 巫鹫庞大的身躯,在这梵音之下剧烈地颤抖!无数黑气从它体内蒸腾而出,又在接触到莲华光晕的瞬间,被彻底净化!巫鹫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尖啸,它能感觉到,自己的本源,正在被这股霸道绝伦的力量,一寸寸地磨灭! 无执手捏法印,正欲将这净化之力催动到极致,一举将这万年邪物彻底从世间抹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在他被琉璃净火加持,足以洞悉万物本源的视野中,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由万千怨魂组成的巫鹫核心深处,并非是一团纯粹的黑暗,而是无数根比发丝还要纤细,漆黑如墨的因果线。这些因果线,盘根错节,构成了一个不断不断吸取邪恶的核心。其中绝大部分的因果线,都深深地扎根于地脉深处,汲取着大地的阴暗面。 但,有那么一缕,最粗壮,最坚韧的黑色因果线,却并未扎向地底。它扭曲着,穿透了空间的隔膜,连接到了他身后那团只有巴掌大的,正焦急闪烁的幽蓝色光团之上! 无执的动作,猛滞! 燃烧着烈焰的眸底,剧烈的收缩。 那条线,连接的不是谢泽卿的魂体。 而是他魂体深处,纠缠了他千年,让他不死不灭,不入轮回的万灵诅咒的根源! 巫鹫,与谢泽卿的诅咒,是同根同源! 若强行将巫鹫彻底净化,那根因果线,必然会发生反噬。届时,谢泽卿的魂体,会像被抽走地基的高塔,瞬间崩塌! “怎么了?” 第83章 谢泽卿察觉到了他瞬间的迟滞,“为何停下?!” 攻势,只停顿了不足一息的功夫。 但对于巫鹫这等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邪物而言,这一息,便是绝处逢生的唯一机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劫后余生的狂笑,从巫鹫那无数张嘴里同时爆发,“我看到了!佛子,我看到了!” “你的软肋!” 话音未落! 巫鹫猛地向内坍缩。它竟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九成九的怨气之躯,将所有残存的力量,都凝聚成了一点! 一根通体漆黑,表面布满了无数怨毒符文的,三寸骨刺! 骨刺之上,缭绕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诅咒本源的死灰色气息! “小心!!!” 谢泽卿的神念,化作一道凄厉的嘶吼! 骨刺无视了空间的距离,无视了琉璃净火的净化范围! 瞬间出现在无执胸前! 一声极其沉闷的,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无执周身璀璨的琉璃净火,猛地一暗!他缓缓低下头,只见那根漆黑的骨刺,已没入他的胸口,只留下一小截尾端,兀自在外震颤。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无执喉间溢出。遍布全身的金色裂痕,瞬间被一层不详的死灰色所覆盖。 天空中的七彩莲华,失去了力量的支撑,发出一声哀鸣,碎裂成漫天光点! 万千诸佛的虚影,随之消散! 圣洁的莲华寸寸碎裂,漫天诸佛的梵唱戛然而止。 天地间,重归惨绿色的,阴冷的鬼蜮! “无执!”谢泽卿那团小小的光球,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悲鸣。 无执的身形,在半空中剧烈地一晃,几乎要从空中坠落。他身上的金色裂痕,正被那死灰色的诅咒之力迅速侵蚀覆盖。 佛骨,正在被污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巫鹫劫后余生的狂笑,响彻云霄! 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怨毒与得意,“你杀不了我!你敢杀我,他便会魂飞魄散!” 无执抬起眼,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眸子,光芒已然黯淡,重新变回了清冷的琉璃眸。 只是此刻,琉璃之中,染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死灰。他看着下方那团重新开始凝聚的怨气集合体,又侧过头,看了看那团因恐惧而疯狂闪烁的幽蓝光球。 原来如此。 无执的脑海中,一片清明。 难怪此地封印历经千年,不仅未能将其磨灭,反而让它与地脉纠缠愈深。因为它早已不是单纯的邪物,它寄生在了谢泽卿的诅咒之上。净化它,等同于连根拔起那道让谢泽卿“不死不灭”的因果。 结果,只有一个。 “秃驴!别管朕!” 谢泽卿焦急的神念,几乎要撕裂他的识海,“苍生为重!” 谢泽卿的光团猛地冲到他面前,幽蓝色的光芒剧烈起伏,“朕被这不人不鬼的诅咒困了千年!早就受够了!能拉着这东西一起上路,朕赚了!” 无执看着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出现在这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一种凄艳的破碎感。 “贫僧,亏了。” 谢泽卿一愣。 第62章 冥心为镇 巫鹫庞大的身躯, 已经重新凝聚成形,无数条黑气触手,如毒蛇般在它周身舞动, “既然你们这么难舍难分,那就一起,成为我的一部分吧!”话落,铺天盖地的黑色触手,裹挟着足以撕裂空间的怨毒之力, 从四面八方, 再次向着无执狠狠抽来! 这一次, 再没有琉璃净火的庇护。 “不——!!!” 谢泽卿发出绝望的嘶吼!巴掌大的光球,猛地调转方向,迎着漫天的触手, 冲向了庞然巨物! “别去。”无执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 然而, 晚了。 幽蓝色的光球,即将与巫鹫的黑气触碰的前一刹那。 它, 骤然停住。 然后。 燃烧了起来。 最纯粹的本源魂力在燃烧! 幽蓝色的光芒中带着赤金色! 高亢而威严,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龙吟, 响彻天地! 苍穹之中,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金色流光。 光芒之中,隐约可见一条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虚影! 金色流光中蕴含的力量, 足以对巫鹫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它疯狂地收回所有触手, 在身前布下一层又一层的怨气壁垒!然而, 金色的龙影,以玉石俱焚的姿态,狠狠地撞进了巫鹫的庞大身躯中! “呃啊啊啊啊——!!!” 两种不同的凄厉惨叫, 同时从怪物的体内爆发。属于巫鹫的充满了惊恐与痛苦。而谢泽卿,则是魂魄被强行撕裂,然后再次融合的极致痛楚! “谢泽卿!” 无执踉跄着向前一步,伸出手,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庞大的怪物,剧烈地翻腾扭曲!赤金色的龙气,在它体内横冲直撞,疯狂地抢夺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漆黑的怨气,则如同亿万只跗骨之蛆,拼命地撕咬,同化着这外来的魂体! 黑气与金芒,在怪物的体内达到诡异的平衡,又在瞬间被打破! 远比之前恐怖百倍,混乱的气息爆发! 怪物身上痛苦的人脸,一半被渲染成了神圣的金色,一半却扭曲成了更加可怖的漆黑! “秃驴!” 一道神念,穿透混乱的能量风暴,撞入无执的识海! “听朕的!” 无执胸口漆黑的骨刺,正不断地向他体内输送着死灰色的诅咒。 佛骨上的金色裂痕,正在被这力量一寸寸地侵蚀。无执被死灰色浸染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眼前那团狂乱的能量集合体。 “讲。” “这东西与朕的诅咒同源,朕,能撕裂它!” 谢泽卿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着! “它的核心在人脸交汇最为密集之处,那里最弱!” 无执瞬间锁定怪物胸口的位置。无数张痛苦的人脸,漩涡般汇聚,形成不断旋转的风暴眼。风暴眼的正中,隐约可见一点幽光。 “朕会用龙魂所住他一瞬间!” 谢泽卿忽然笑了笑,“秃驴,你只有三息的时间!用你的佛力,对准朕!连着朕的龙魂,一起,贯穿它!”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这是救小破寺唯一的机会!” 无执胸口处,漆黑的骨刺,正像一颗活物的心脏般,随着他的心跳搏动着。冰冷,麻木,仿佛有无数只蚂蚁,正在啃食他的骨髓。 相比之下,他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 “你会死。” 识海中,传来谢泽卿一声压抑着极致痛苦的,短促的嗤笑。 “朕早就死了。朕的魂魄能在你手中消散,总好过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好多了。” “动手,无执。”他唤着无执的法号,轻柔得像叹息。 无执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眸子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斩断。 他抬起青筋毕露的右手,皮肤下一道道被诅咒污染,灰黑色的经络。 “以我残躯,奉请西天。” 无执的声音沙哑像从碎裂的喉骨中挤出。 “佛光,普照。” 无执体内所有残存的佛力,在这一瞬间,尽数向着掌心汇聚。带着死灰色不详纹路,黯淡的金色,既有佛陀的慈悲和九幽的死寂!巨大的“卍”字佛印,在他掌心凝聚成形!“赦。”薄唇轻启,一个字,耗尽了无执最后一丝气力。 混杂着生死之力的佛印,脱手而出。带着无可抗拒,碾碎一切的沉重威压! 空间,在它面前,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扭曲! 巫鹫被谢泽卿的龙魂禁锢着,身上万千张脸孔,发出了惊恐到极致的尖啸! 它疯狂地舞动着触手,试图阻拦! 然而,佛印所过之处,万法皆寂! 混杂着生死之力的佛印,不偏不倚地正正按入那团由无数人脸构成,风暴的漩涡之眼。 落在了属于谢泽卿的,最后的魂火之上! 极致的白光,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无声地,向内坍缩了一瞬。 下一秒。 纯粹到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圣洁光柱,自怪物的核心冲天而起。光柱撕裂了惨绿的鬼蜮,贯穿了浓稠的墨云,将这方圆百里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 那光,吞噬了一切! 吞噬了惨绿的邪光,漆黑的怨气,漫天的阴云! 也吞噬了,无执眼中,最后的神采。 “呃啊啊啊啊——!!!” 巫鹫的凄厉惨叫,成为了这世间最后的声音。 随即,便被无尽的白光,彻底湮没! 山峦在哀鸣,大地在崩裂! 狂暴的佛力,如决堤的洪流,疯狂地冲刷,涤荡着庞大的怨气集合体。每一缕怨毒,邪祟,都在这霸道绝伦的光芒中,被碾碎,蒸发,化为虚无。 第84章 毁灭风暴的最中心。 无执以自己寸寸碎裂的佛骨为柴,以即将燃尽的愿力为笼,强行撑开了一片,只有拳头大小,绝对的静谧领域。领域之中,一点微弱的,随时都会熄灭的赤金色魂火,正在静静地悬浮着。 净化的白光,每一次冲击这片领域,无执的身体便会剧烈地一颤。 清隽绝尘的脸上,一道道灰黑色的诅咒裂痕,便会加深一分。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在他体内连绵不绝地响起。 白光,吞噬了天地,也吞噬了无执的意识。 痛。 不是刀割,不是火烧。是从每一寸佛骨的最深处,燃起的业火,混杂着皮肤表层的疼痛,同时向外炸开!像是要把他的灵魂,连同这具皮囊,一同碾成最细微的尘埃。 光芒散尽。 夜空,如洗过一般,竟是诡异的清澈。连一丝云都看不见,只有几颗残星,在遥远的天际瑟瑟发抖。 空气里,弥漫着似雨后松针的清新,与万物焚尽后的焦糊味。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融,吸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荒凉。 山,还是那座山。 残垣断壁,焦土满地。 千年菩提,只剩下一截漆黑的主干,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矗立在月色之下。 无执还站在原地。 或者说,是那具身体的轮廓,还站在原地。 他低头,那身染血的僧袍,已在方才那场极致的净化中,寸寸化为飞灰。皮肤之上,一道道死灰色的裂痕,如蛛网般密布,从胸口的骨刺处蔓延至全身。裂痕之下不再是血肉,而是即将熄灭的金光。 无执缓缓摊开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捻动佛珠的手,此刻布满了同样的死灰色裂痕,微微颤抖着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掌心之上,那团被他以最后愿力护住的赤金色魂火,只剩下米粒大小,光芒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熄。魂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传递出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 “秃驴……” 谢泽卿的声音,细若游丝,“朕……还没死透……” 无执垂眸,看着怀里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眼底荡开一抹柔光。 “嗯,还有一口气。” 然而。 咔嚓,一声极其细微,从无执的身体内部,从每一寸骨骼的最深处传来。 佛骨尽碎的反噬,如约而至。 剧痛,灌满了他无执的四肢百骸! 饶是无执这般坚韧的心性,也忍不住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弓起,险些将掌心那点微弱的魂火摔落。 “秃驴!” 掌心的赤金色魂火,猛地一跳,传递出惊骇欲绝的神念! “你怎么了?!” 无执没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将那一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痛哼,硬生生咽了回去。 痛。 像是有亿万只无形的砂轮,在他身体的每一颗粒子上疯狂地打磨碾压!又像是有一轮太阳,在他的丹田气海中炸开,熔化的金光,顺着他寸寸断裂的经脉,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清隽绝尘的脸上,血色褪尽,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皮肤之下,那些死灰色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蔓延! 裂痕之下,不再是血肉,而是即将熄灭的,黯淡的金光。最后一丝神性,正从这具破碎的容器中溢散。 “无执!” 谢泽卿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 “你说话!给朕说句话!” “……无碍。” 两个字,像是从碎裂的骨缝中,一个一个挤出来的,带着抑制不住的轻颤。 “无碍个屁!” 谢泽卿的魂火,疯狂地闪烁,几乎要耗尽自己最后一点本源,“你的骨头在碎!朕能感觉到!你的佛骨在碎!” 噗—— 无执猛地侧过头,一口混杂着暗金色光点的鲜血,喷洒在身旁的焦土之上。那不是血,那是他正在崩解的佛骨本源。那身曾纤尘不染的僧袍早已化作飞灰,此刻他近乎赤裸的上半身,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破碎的美感。 每一道死灰色的裂痕,都像最顶级的工匠,在最上乘的羊脂白玉上,精心雕琢出的冰裂纹。美得触目惊心,也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碎。 “别……别浪费魂力……” 无执剧烈地喘息着,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自己呼出的气流,会吹熄掌心那点脆弱的火苗。 “朕给你!都给你!”赤金色的魂火,不顾一切地,试图将自己最后的力量,渡给无执。然而那点微弱的能量,刚一触碰到无执的皮肤,便被那些死灰色的裂痕,无情地吞噬同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徒劳无功。 谢泽卿不愿放弃,强行幻化出人形,“别动!用朕剩下的龙气……” “没用的。” 无执打断了他。他缓缓直起身,清隽绝尘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苍白得如同寺外积了千年的雪。 “这是根基上的崩毁,非外力可补。”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他体内连绵不绝地响起。他的视野,开始阵阵发黑。周身那袭被血与尘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僧袍,无力地垂落。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刻,他就会像一尊被敲碎的瓷器,彻底散架。 无执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 最后,落在了那截焦黑的菩提树干上。 “你说的对。”他忽然开口。 “什么?”谢泽卿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是该换个地方了。”无执平静地说道。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同样被摧残得只剩下焦黑主干的菩提树。每一步落下,他体内的骨骼都会发出一阵响声。 “你要做什么?”谢泽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持着自己的形体。 “贫僧的寺,保住了。” 无执的琉璃眸子里,映着他即将消散的魂影。 “你,还欠着贫僧房租,得护住他们。”无执的目光远远朝寺庙的方向看去,仿佛透过层层树叶,就能看见在寺里正焦急地等待他回去的师弟和小沙弥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 他并指成剑,毫不犹豫地,指向了自己的眉心! 谢泽卿发出惊骇欲绝的嘶吼,魂体剧烈地波动起来。 一声轻响。 无执的指尖逼出了一滴,殷红中带着璀璨金丝的血珠。 他以破碎的佛骨为代价,从本源中榨出的最后一滴心头血。 血珠离体的瞬间,无执的身体剧烈地一晃,已无人色。他屈指一弹,蕴含着所有残存力量的心头血,没入了谢泽卿的眉心。 嗡——! 谢泽卿的魂体,骤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金光。他只觉得一股宏大的暖流,瞬间席卷了残破的魂体!濒临崩溃的裂痕,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以缓慢的速度愈合。 “你……”谢泽卿怔怔地看向无执。 无执收回手,静静地靠着焦黑的树干,缓缓坐了下来。 月光,将他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 无执仰起头,看着那轮清冷的明月,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们,两清了。他们就,拜托你了……” 无执再也支撑不住。胸口漆黑的骨刺,在白光亮起的瞬间,便寸寸碎裂,化作了飞灰。一口黑血,呈喷射状,自他口中狂涌而出。 他缓缓阖上了双眼,身体一软,向着下方崩裂的大地坠去。意识,如退潮般,迅速沉入无尽的黑暗。俊美绝伦的脸上,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敛去。 谢泽卿的魂体,被心头血稳固住,不再有消散的危险。 刚刚凝聚出几分神采的凤眸,被无尽的恐慌与暴怒所填满! 那朕呢?! 两清? 谁他妈要跟你两清! “无执!”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这片废墟。 谢泽卿的魂火猛地冲到他面前,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朕不准你死!” “无执!你给朕睁开眼睛!” “你不是喜欢钱吗?!朕的帝陵里有的是金山银山!只要你活着,都给你!” “你不是嫌寺庙破吗?!朕给你修!修成天下第一等的气派!” “你不是……你不是喜欢戳朕吗?” 谢泽卿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魂火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 “只要你活着……朕变回光团,让你天天戳,顿顿泡面……” 第63章 生机断绝 月华冷冷地洒在沦为焦土的废墟之上。 先前毁天灭地的巨响, 仿佛南柯一梦。 “无执!” 谢泽卿的嘶吼撕破长夜,带着恐慌。虚幻的虚弱魂体,疯狂地冲向坠落的身体, 却只能一次又一次,从单薄的僧袍中径直穿过。 他碰不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执的身体重重砸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85章 清丽绝尘的脸,埋在冰冷的尘土里, 月光勾勒出无执完美的轮廓, 却再无一丝生气。 “求你醒过来!” 谢泽卿的魂体, 因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剧烈地扭曲。 帝王威压失控地炸开,将地上的碎石与尘土,震得浮起! “求你睁开眼睛!” 无人应答。 只有呼啸而过, 带着焦糊味的山风。 谢泽卿原本因魂力不稳而虚幻的凤眸,瞬间被暴怒, 染成了赤金色! “巫——鹫——!”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迸发! 他猛地转身。视线如两柄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了那道深不见底的地缝之上!那里, 还残留着水晶棺破碎的残骸,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 属于巫鹫的怨毒气息。 罪魁祸首! 谢泽卿的魂体身着玄色龙袍, 头戴十二旒冠冕的帝王虚影,在月下拉长。金光如暖流, 席卷了谢泽卿濒临溃散的魂体。虚幻的轮廓, 在金光的滋养下, 迅速凝实! 无执那滴心头血,正在他体内疯狂燃烧,强行将他濒临溃散的魂魄, 重新凝聚!他周身缭绕着失控的赤金色龙气,与丝丝缕缕尚未被完全同化的,属于无执的慈悲佛光。两种力量在他身上化作了足以焚天的毁灭意志! “给朕……滚出来!” 谢泽卿抬手,虚空一握!地缝深处,已经四分五裂的棺椁,在一阵“嘎吱”声中被硬生生从地底拖拽了出来!水晶棺的碎片,还沾染着巫鹫的本源邪气,在空中发出不甘的嗡鸣。 谢泽卿瞬间出现在那堆残骸前。 “就是你。”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拂过最大的水晶碎片。指尖触及之处,坚逾金铁的水晶,如热蜡般融化,滴落!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 却比九幽之下的寒风,更令人胆寒! 残存的邪气似乎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棺椁碎片剧烈震动,竟试图重新聚拢,逃回地底! “想跑?” “朕允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一脚,狠狠地踩在水晶棺碎片之上! 咔嚓——!!! 碎片,应声而裂。 “朕的秃驴……”谢泽承又是一脚,将另一块碎片踩得粉碎!赤金色的龙气,顺着他的脚底疯狂涌入,将碎片中残存的最后一丝邪念,彻底碾碎! 他像是疯了。 一脚。 又一脚。 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将那口水晶棺,踩成了一地齑粉! 他缓缓俯下身,抓起一把粉末,在指尖一点一点地狠狠碾碎! 谢泽卿抬起手,掌心中一团赤金色的龙气,混着帝王威压凝聚。 “给朕,烧!” 凝练的龙形气劲,脱手而出,狠狠地击在那一地粉末之上。 赤金色的烈焰,冲天而起! 业火熊熊,将这方天地,映照得一片赤金!水晶棺最后残存的一点点物质,连同其上附着的因果,都在这火焰中被烧得“滋滋”作响,化作缕缕青烟,彻底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 火焰,舔舐着谢泽卿的龙袍衣角。 他却恍若未觉。 他静静地站着,看那团火焰,将最后一点属于巫鹫的痕迹,烧得干干净净。那双赤金色眸子里的怒火,终于缓缓褪去一点。 剩下的,是比这焦土废墟,更加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绝望。 火光散去,谢泽卿急切转身,回到无执的身边。惯来傲慢睥睨的凤眸,盛满了滔天的悲恸与疯狂。 他踉跄落地,颤抖着双手,将地上那具身体,轻轻抱入怀中。 “你这个……” 谢泽卿的声音,带上哭腔和颤抖,后面的咒骂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像是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将无执紧紧嵌入自己怀中,低头,用自己的脸颊,去蹭沾着尘土的侧脸。 “……骗子。” 嗡——! 低沉的哀鸣,自寺庙上空传来。 笼罩着整座破庙的,薄薄的结界,剧烈地荡漾起来。 结界,在削弱!谢泽卿掌心凝结一团鬼气,重新为无执的躯体罩上一件得体的衣物,虽然制式是他那个朝代的。 “师兄!” “师父——!” 几道焦急万分的声音,由远及近。 通往后山的破旧山门,被人一脚踹开! 以无明和无纳为首,身后跟着七八个吓得小脸煞白,却依旧壮着胆子跟来的小沙弥。 然后,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入目便是,焦黑的菩提树下,身着古时帝王黑袍的男人,抱着怀中几近破碎的僧人,坐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融在一块。怀中的人,依旧双眸紧闭,毫无声息。皮肤之下,那些死灰色的裂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佛骨尽碎,生机断绝。 “师……师兄?” 无纳不敢置信,从小到大从未见过无执如此狼狈的模样。 月光,死寂。 废墟之上,只剩下山风呜咽。 无明强自镇定,眼前这个黑袍男人,不知怎的,无明感觉他的气息很熟悉。 他向前一步,沉声道:“施主,请把师兄交给我们救治!” 无纳那张总是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向那个抱着师兄的,周身萦绕着不祥黑气的陌生男人。 “你……你是谁?!你对我师兄做了什么?!”少年人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与愤怒而尖锐刺耳。 谢泽卿缓缓抬起头,那是一双怎样可怕的眼睛。凤眸狭长,眼尾上挑,眸底一片死沉,只在最深处,压抑着能焚毁一切的赤金。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叫嚣的无纳身上停留一瞬。而是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年纪稍长,神色还算镇定的无明身上。 冰冷到足以冻结魂魄的意念,直接在所有人的识海中炸开! “滚。” 仅仅一个字。 几个修为尚浅的小沙弥,便齐齐闷哼一声,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如纸! 帝王之怒,鬼帝之威,岂是凡胎□□所能承受。 “师兄!”无纳急得眼眶通红,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站住!”无明一把死死拉住他!他脸色同样惨白,但常年跟在无执身边,心性远比师弟们沉稳。他死死盯着谢泽卿,以及他怀中那个已经没有丝毫生气,如破碎玉像般的人。 无明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绝非他们所能抗衡。无明压低声音,脸色凝重到了极点,对拉在身边的无纳解释着,“他在用自己的力量,护着师兄的心脉!” 无纳顺着无明的目光瞧去,只见谢泽卿的掌心,正源源不断地渡出一缕缕凝实的赤金色龙气。龙气在无执的胸口上方翻腾着,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无执的心口。 无明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语气恳切:“施主,师兄伤势过重,再拖下去……” “闭嘴!” 谢泽卿猛地抬头,厉声喝断! “若不是为了护住你们这破庙,他怎会如此?!” “若不是为了救朕……他又怎会……”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化作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谢泽卿低下头,血红的眼底,流露出无助与茫然。 “朕不让他死……他就不准死……” 他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对怀里的人下达命令。 “朕不准……”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无比。寺庙上空的护山大阵,金色的光罩之上,终于裂开了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 阴风,倒灌而入! 山林间,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窃私语,瞬间放大了数倍! “佛光……弱了……” “好香的魂魄……” “进去……吃掉他们……” 小沙弥们吓得“哇”一声,紧紧地抱在一起。 无明和无纳背靠背,摆出防御的姿态! 他们都清楚,一旦大阵破碎,没有师兄护着,仅凭他们几人,会被瞬间撕成碎片! 谢泽卿却对外界的变化,置若罔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具身体。他只是更紧地,将无执抱住。 随着最后一声响动,护山大阵,轰然碎裂!金色的光点,如漫天萤火,飘散,然后熄灭。 整个以小破寺中心的龙岭山,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山林中,无数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朝着菩提树的方向疯狂涌来! 无明觉察到周围的异常,额头冷汗涔涔,死死护住身后的师弟们。 黑影奇形怪状,拖着长长的舌头,四肢扭曲,它们的眼中,闪烁着对生魂的贪婪与饥渴! 目标,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小沙弥,更是那具佛骨破碎,却依旧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佛子之躯! “好香……好纯粹的佛骨……” 第86章 一道离得最近的,形如恶犬的阴灵,涎水滴落在焦土上。 它猩红的眼珠,死死地黏在无执的身上! 随即,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张开血盆大口,直扑谢泽卿怀中的无执! “小心!” 无纳失声惊呼! 谢泽卿抱着无执,轻轻抚摸怀中之人脸颊,指尖所过之处尽是温柔与爱惜。 恶犬阴灵即将触碰到衣角的一刹。 风声,阴灵的嘶吼,小沙弥的哭泣声,都没了。 凶恶的阴灵,停滞在半空,脸上的贪婪化为极致的恐惧! 谢泽卿,抬起了眼。 凤眸里,再没有一丝血色。 纯粹的,能吞噬万物的墨色,眼尾隐约有火焰般的红色向他鬓角飞扬。宛如九幽之下的深渊,看一眼,便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下一秒。 停在半空的恶犬阴灵,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从头开始,一寸寸地化为虚无! 它身后,成百上千,疯狂涌来的阴灵,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用橡皮从这个世界上干净利落地彻底抹去。 不过是,谢泽卿抬了一下眼皮的功夫。 足以将整座寺庙啃噬殆尽的百鬼夜行,烟消云散! 禁锢着无明等人的力量,悄然散去。 无明和无纳,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他们看着黑袍男人,像在看一尊自阎罗殿走出,执掌生杀的阎罗。 谢泽卿再次低下头,眼瞳里重新映出无执苍白的脸。 众人惊骇地发现。 谢泽卿凝实的黑袍,衣角处竟开始变得微微透明。这样下去,恐怕不等无执醒来,他自己便要先一步魂飞魄散! “施主!” 无明的声音里满是急切。“再不让我们送师兄去山下的医院,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医院? 谢泽卿的动作一顿,抬起血红的凤眸,眼中满是暴戾和困惑,“那是什么地方?” “山下的医院,那有最好的大夫,有最厉害的……药!” 无明自小便知着龙岭山的传闻,猜到眼前人的来历:“能吊住师兄的命!你这样护着他,龙气虽能保他心脉,却无法修复他寸断的经络和碎裂的佛骨!” 无明一字一顿,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你若真想他活,就放手!” 放手。 像一根针,狠狠扎进谢泽卿的心里。 怀里的人,那张脸上,已无半分血色。 谢泽卿冰冷的指尖,触碰不到一丝温度。 良久。 他缓缓地,松开了紧箍着无执的手臂。 “若他有半分差池……” 谢泽卿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狱传来,“朕,便踏平这龙岭山,将你们挫骨扬灰,让这破庙永世不得安宁!” 无明重重点头,眼眶通红。 “若师兄不治,无明,愿以命相抵。” 无明与无纳二人手忙脚乱地用木板做简易的担架,小心翼翼地将无执抬了上去。 谢泽卿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担架上的人。 一行人,奔跑在崎岖的山路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终于,走到刻着“龙岭山”的界碑前,无明抬着担架,一步跨了过去。 谢泽卿,跟着抬脚。 嗡——! 空气中,出现一道无形的壁障,宏大而古老的力量,将他狠狠地弹了回去! 谢泽卿踉跄着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英俊的脸上一片错愕。 这是…… 那道困了他千年的封印! 无执现下佛力不足以撑起让谢泽卿跟着踏出龙岭山的地界。 谢泽卿茫然地看向担架上的无执。他,已经虚弱至此了吗? 谢泽卿只能留在原地,看着越走越远的背影,无执无力垂下的手,在担架边缘随着颠簸轻轻晃动。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抹虚影。 “秃驴……” “……等等朕。” 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只留下一片寂静的山林,与他这个,被囚禁的鬼帝。 谢泽卿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静默在黑夜里。山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袍,墨色的长发。血红的凤眸,死死盯着山路尽头的方向,仿佛要将黑夜望穿。 第64章 装饰禅房 没了巫鹫的邪气污染, 龙岭山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样貌。只是,寺庙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后山那株千年菩提,如今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树干。 谢泽卿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天三夜, 一动不动。 无执不在,小破寺乱成了一锅粥。 无明守在医院,杳无音信。 无纳一个人要负责十几个小沙弥的吃喝拉撒,忙得脚不沾地,却没人敢去打扰那个坐在菩提树下、煞神一般的男人。 “呜……呜呜……”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年纪最小的知凡一边哭, 一边小声念叨:“想师父了……” 这一声“师父”, 扎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谢泽卿。他缓缓转过头, 失焦的凤眸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他看见缩在角落里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光头,忽然想起无执——那个秃驴对着这些小崽子的时候,眼神总是很温柔。 “哭什么哭?”谢泽卿站起身, 声音沙哑得厉害,“再哭, 就把你丢下山喂狼。”他的语气很凶,许是坐了太久, 没什么力气。 知凡吓得一哆嗦,哭声憋了回去, 只剩下小声抽噎。他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 看着这个长得特别英俊、但也特别凶的男人。 “无纳师父……”另一个稍大些的小沙弥鼓起勇气,拉了拉身旁高壮僧人的衣角。无纳愁得一张脸皱成了苦瓜。他平日里只管劈柴挑水, 让他照顾孩子, 简直比绣花还难。他三两步走到知凡面前, 粗声粗气地安慰:“知凡不哭!你无执师父很快就回来了!” 谢泽卿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一个活了上千年、君临天下的帝王,何曾管过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这是秃驴的庙, 这些是秃驴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 他走到知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挂着两条鼻涕的小不点。 “朕命令你,止啼。” 知凡扁着嘴,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新的泪水,眼看又要决堤。 谢泽卿的表情,裂了。 下一秒。 “哇——!” 知凡蓄满泪水的大眼睛,彻底决堤。 响亮的哭声,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在这废墟之上,显得格外凄厉。 谢泽卿周身的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了一下。本就抑郁的心情被这啼哭彻底击碎。 他抬起手,指尖萦绕着危险的赤金色龙气。然而,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他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个画面—— 就在这棵菩提树下,清冷的僧人蹲下身,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擦去知凡脸上的饭粒。 他的侧脸在夕阳下镀上一层柔光,那双总是淡漠的琉璃眸子里盛着罕见的温柔。 “……你,还欠着贫僧房租,得护住他们。” 无执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谢泽卿指尖的龙气,缓缓散去。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无执的样子缓缓蹲下身,试图与哭泣的小光头平视。 “……” 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词穷。 “莫哭。” 半晌,僵硬地吐出两个字。 “朕……赏你黄金万两。” 一旁的无纳脚下一个趔趄。 这都什么跟什么? 知凡挂着两条晶莹的鼻涕,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俊美,说话却古里古怪的男人。 黄金万两是什么? 可以吃吗? 有师父做的斋菜好吃吗? 他瘪了瘪嘴,泪珠子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要黄金……我要师父……” 谢泽卿活了一千多年,头一次在一个身高还不到他腿弯的奶娃娃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耐心宣告耗尽,他猛地站起身,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一把拎起知凡的后领,像拎一只小猫,转身就朝斋房走去! “施、施主,你做什么?!” 无纳大惊失色,连忙抬脚跟上。 “饿了。” 谢泽卿头也不回,声音冷得掉渣。 “哭了这么久,该饿了。” 寺里最后一点喧闹,随着无纳将哭累的知凡抱回西禅房,彻底安静下去。 谢泽卿如一缕流光,飘荡在这座破庙里。 寺里最后一点喧闹,随着无纳将哭累的知凡抱回西禅房,彻底安静下去。 谢泽卿如一缕流光,飘荡在这座破庙里。他走过无执打坐的蒲团,走过无执抄写经文的旧木桌,每一处都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清冷的,像雪后松针。 穿过仅有一张硬板床,却被无执收拾得一尘不染的禅房。 第87章 旁边禅房里的几个小光头睡得东倒西歪,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 他又飘过简陋的、灶台边缘还有几处豁口的香积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清冷的僧人将吃了一半的泡面推过来的模样。 谢泽卿停在大雄宝殿外,他经常偷看无执给小沙弥上早课的梧桐树上。 坐在粗壮的枝干上,玄色的衣袍与墨色的夜融为一体。 这庙,一半是岁月留下的残破,一半是秃驴用接活的钱一点点修补起来的痕迹。 穷酸。 寒碜。 可目光所及,皆是那个人的痕迹。 会在诵经的间隙,拿出手机,点电子木鱼攒功德的秃驴。 把为数不多的香油钱,省下来给小沙弥们买糖的秃驴。 会在月下,独自安静地擦拭着落灰佛像的秃驴。 谢泽卿闭上眼,无执身体坠落的沉闷声响,仿佛还在耳边。 他伸出手,指尖在虚空中微微颤抖。魂体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一滞。那日他将龙气源源不断地渡入无执体内,却像是往被砸碎的瓷瓶里灌水——倒进去多少,漏出来多少。 这种无能为力,让谢泽卿想要发疯。 两人的点滴不停地在脑海里盘旋。 “秃驴。”谢泽卿忍不住开口,用神念骚扰正在打坐的少年,“你每日念这些,烦不烦?” 无执眼也未睁,薄唇轻启,“不烦。” “呵,那你倒是说说,念这些有什么用?能让这破庙香火鼎盛?还是能让你吃上饱饭?” 谢泽卿的语气里,满是帝王的傲慢与不屑。 无执终于睁开眼,静静地看向他盘踞的菩提树枝,“能让你,早得安宁。” …… 谢泽卿的心一寸寸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胸中似有一股千年未有的暴戾与烦躁疯狂冲撞。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这山头掀了。 下一瞬。 他的身影,消失在梧桐树上。 他又飘进那间狭小的禅房。 一贫如洗。 因为无执的不在,这间禅房安静得,让他发疯。 “无执!” 他猛地转身,冲出禅房,站在后山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 “你还要让朕等多久?!” 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惊起几只夜鸟。 无人应答。 “……回来。” “求你……” 他缓缓跪倒在地,双手痛苦地插入发间。千年来,征战沙场,身负万灵诅咒,他从未流过一滴泪。此刻,这个帝王在这片废墟之上哭得浑身颤抖。 他怕,他怕那个总是一脸清冷的秃驴把他一个人连同这满山的孤寂永远地留在这里。 后山。 焦黑的菩提树干,如一柄刺向苍穹的残剑。 谢泽卿跪在那片废墟之上,墨色的长发被山风吹得凌乱,再无半分昔日的帝王威仪。以他为中心,整座龙岭山的气压低得可怕。 天空,是铅灰色的。 风,是呜咽的。 林中的鸟雀走兽,早已逃得一干二净。 山中无日月。 谢泽卿缓缓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泪痕早已被山风吹干,只留下一片死寂的苍白。他跪得太久了,久到仿佛与这片焦土融为一体,化作了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他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是千年未曾动弹的傀儡。 他飘回无执的禅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他径直穿过。房间里很空。一张硬板床,一张旧木桌,一叠整齐的经文。空气里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清冷,如雪后松针混合着淡淡檀香的气息。 谢泽卿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人最后的一点痕迹,都锁进自己的魂魄里。 他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叠经文,指尖却毫无阻碍地从纸张上穿了过去。 他什么也碰不到。 什么也留不住。 比魂魄被撕裂时更尖锐的无力感狠狠地攫住了他。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 是无纳,他端着一盆水想来为师兄打扫房间。 他刚踏入一步。 一股冰冷到足以冻结骨髓的恐怖威压,便迎面而来! “滚!” 一个字,不带任何感情,却如同九幽之下的魔音。 无纳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端着的水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水花四溅,他只好捡起掉落的水盆退了出去。 房间,重归死寂。谢泽卿的魂体静静地悬浮在床边。那双金色的凤眸死死地盯着那张空无一人的硬板床。 自那天起。这间禅房,成了整座寺庙的禁地。 时间,失去了意义。 日升,月落。 谢泽卿就那么守着,不眠不休,不言不语,像一头守着空巢的孤狼。 第五天。 他开始出现幻觉。 叩。 叩。 叩。 极轻极有规律的声响在寂静的禅房里响起。是电子木鱼的声音! 一声,一声,敲在他的心上。 “无执……”他喃喃自语。 下一秒。 他看见了。床榻之上,一个清瘦的身影,正盘膝而坐。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那人熟悉的、清冷如玉的轮廓,僧袍胜雪,眉眼如画。 谢泽卿的呼吸,猛地一滞!狂喜如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 “你……”他瞬间飘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然而指尖触及的瞬间,那道身影如青烟般骤然消散! 假的。 谢泽卿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双刚刚燃起光彩的凤眸,瞬间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 胸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空洞的冷风呼啸着灌入四肢百骸。 他缓缓收回手,魂体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像一只被抛弃的兽。这里到处都是那个秃驴的味道。可这里偏偏没有那个秃驴。 “咳……咳咳!” 门外,传来无纳压抑的咳嗽声,伴随着小沙弥们刻意放轻的脚步。 “西边的屋顶又漏了,得在下雨前补上。” “可是……没有钱买瓦片了。” “先用油布顶着,等师兄回来……” 等他回来……这四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谢泽卿的神魂之上。他猛地坐起身!那双死寂的凤眸被重新点燃了。 “你不是嫌寺庙破吗?!朕给你修!修成天下第一等的气派!”昏迷前,自己声嘶力竭的咆哮,犹在耳边。 君无戏言! 谢泽卿的魂体骤然绷紧。空洞而茫然的眼神瞬时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所取代! 对,修庙! 要把这小破寺,修成这世间最华丽的宫殿! 要用最上等的金丝楠木铺地,要用最剔透的琉璃做瓦! 要让那秃驴回来,第一眼,就看到一座金山! 他的视线,穿透了禅房的墙壁,死死地钉在了后山的方向! 那个地方…… 巫鹫的水晶棺为何会出现在那里?那东西能压制它千年绝非凡品。而他的皇陵亦被地脉大阵所锁。万灵诅咒与巫鹫同根同源。若非如此自己也不可能被那东西纠缠千年。 难道说…… 谢泽卿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那里有一个不受控制的通道能绕开山门结界直通他的帝陵! 唰——! 谢泽卿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禅房之中。 后山。 焦土废墟满目疮痍。那截烧焦的菩提树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座孤零零的墓碑。谢泽卿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那道深不见底的地缝前。山风从裂缝深处倒灌而出带着刺骨的阴寒与腐朽的气息。 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虚虚拂过裂缝的边缘。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空间涟漪。 很微弱,微弱到若非他身为地缚灵之主,与此地龙脉相连,根本无法察觉。 “秃驴。”他忽然低声开口对空气说话“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坐在这里念经朕说此地风水不好。”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当时的画面。 月华如水清冷的僧人盘坐在菩提树下手中捻着佛珠眉眼低垂宝相庄严。而他不安分地在树梢上跳来跳去。 “此处龙脉断裂阴气汇集怨而不散。”他用帝王的眼光点评着这片土地“乃大凶之地亏你还把这破树栽在这。” 无执眼也未睁,只淡淡回了一句,“此地虽凶,却也是阵眼所在。” “什么阵眼?”他好奇地凑过去。 无执终于睁开了眼那双清冷的琉璃眸子映着他的身影“镇压你的阵眼。” 谢泽卿的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可那笑意还未到达眼底便化作了无边的苦涩。 谢泽卿收敛心神将所有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地缝之上。他缓缓闭上眼鬼帝庞大的神念如水银泻地瞬间涌入裂缝深处。 第88章 神念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壁障!壁障之后是熟悉的属于他帝陵的浩瀚龙气! 找到了! 谢泽卿猛地睁开双眼,果然有通道!巫鹫那东西,正是借着这条通道,窃取他陵中龙气,才能苟延残喘至今! “小秃驴,等着。朕的金山银山,这就给你搬回来。” 他抬起手,掌心凝聚起赤金色的龙气,化作一只巨大的龙爪虚影,深凿存放水晶棺的土地数尺。 洞口不过拳头大小。谢泽卿闪身跃入了漆黑的洞口之中。身体,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持续了一瞬,就来到洞口的另一边。眼前竟是宽阔得足以容纳百官朝拜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十步,便镶嵌着一颗人头大小的夜明珠。珠子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乳白色的光晕,将整条甬道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脚下,是平整如镜的地砖。 空气里,没有一丝湿气。 谢泽卿抬起手,指尖划过身侧的墙壁。 墙壁上,是无比繁复精美的浮雕。 第一幅,是他十二岁,于皇家猎场,一箭射杀惊扰圣驾的吊睛白额虎。 第二幅,是他束发之年,披甲上阵,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第三幅,是他弱冠登基,万民跪拜,山呼万岁。 …… 一幅幅,一幕幕,全是他生前的赫赫战功,亦是他一手开创的盛世王朝。 谢泽卿顺着甬道向前走去。 甬道很长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他孤身一人在空旷的甬道里。他想起了那个秃驴——无执穿着洗得发白的僧袍坐在菩提树下安静诵经。 沉睡了近千年他被每日的诵经声吵醒。那时他刚醒来只觉得这诵经声甚是聒噪便想着若有一日自己能出这帝陵,第一件事便要将那诵经和尚找到将他的嘴封起来。过了几日之后谢泽卿发现自己的魂体竟能离开了,那时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找到那个诵经的和尚。 那日他气势汹汹地打算与菩提树下的和尚理论一番,恰逢老妇人拿出身上所有积蓄。而诵经和尚只从中拿了一张用“香油钱随缘”便回绝了老妇人的好意。 他觉得这和尚有点意思。 终于,甬道的尽头,出现由整块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巨大双龙戏珠玉门。 玉门,虚掩着。 门后,是足以容纳千军万马的巨大地宫。穹顶之上,浩瀚的星河图,由无数珍奇宝石镶嵌而成,模拟着他生前所见,每一颗星辰的轨迹。星河之下,文武百官的陶俑,分列两侧,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会活动起来,跪地高呼“万岁”。 地宫的最深处,九十九级白玉台阶之上,静静地摆放着,由纯金打造的龙椅。龙椅之后,是一面巨大的照壁,其上雕刻着江山图。江山图的正中央,悬浮着一团,人形大小,燃烧着永不熄灭的,赤金色的火焰。 长明灯,以龙脉之气为引,燃了千年,永世不灭。 这里,是他的帝陵,是他为自己打造。也是,囚禁了他千年的华丽牢笼。 谢泽卿站在原地,千年前的记忆,潮水般涌来。金戈铁马,万里江山,君临天下。 可波澜壮阔的画面,最终,都定格在一张苍白清隽的脸上。定格在那双,即便是燃烧着琉璃净火,依旧带着悲悯琉璃般的眸子里。 “无执……”他低声喃喃。 谢泽卿此次回陵的目的只有一个。 修庙。 修秃驴的禅房。 穷得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睡在那破木板上,没有了佛骨,不难受才怪呢!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谢泽卿生前富有四海,死后亦有举世珍宝陪葬。这些冰冷的死物,如今,终于有了其他用武之地。谢泽卿径直走向地宫深处,专门存放他生前最爱之物的偏殿。 殿门推开,珠光宝气,在千年后光芒依然未减。一张通体由顶级的暖玉雕琢而成,古朴大气的龙床。 玉,能温养魂魄。这暖玉,更是玉中极品。 “就它了。” 谢泽卿一挥广袖,重逾万钧的玉床,便被托起,轻飘飘地悬浮在他身后。 金丝楠木的多宝阁,上面摆放着当年最常用的文房四宝。 一方产自端州名坑,雕着九龙戏珠的紫砚;一管由千年紫竹制成,笔杆上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狼毫;一锭散发着淡淡龙涎香的前朝制墨大家“墨痴”的绝笔之作。还有一叠,澄澈如秋水的“澄心堂”贡纸。 “这些,他也用得上。” 谢泽卿自言自语,多宝阁连同其上的所有物件,也跟着飞了起来。 “书看少了,人就呆。” 他走到另一侧,三面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前朝孤本,兵法谋略,奇闻异志。 “这些,都搬去。” “香炉也得换,那破庙里的,一股廉价的檀香味,呛人。” 角落里,造型古朴的青铜博山炉,被他选中。 “挂画也不能少,天天对着破墙,心情能好?” 墙上,一幅据传是画圣真迹的《江山万里图》,自动卷起,飞到他身边。 不过片刻功夫,谢泽卿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一长串各式各样的珍宝。 每一件,都足以在古文物界掀起惊涛骇浪。 他就像一个巡视自己国库,准备给心上人送聘礼的君王。 不,比那更甚。他是要把自己的整个国库,都搬去那个小破庙,填满那个人的生活。 谢泽卿带着这支“珍宝大军”,浩浩荡荡地通过地脉通道,回到了焦黑的后山。 飘回无执那间,除了家徒四壁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形容词的禅房。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嫌恶地看了眼硬木板床。 “碍眼。”屈指一弹。 砰!一声闷响。 陪伴了无执十数年的木板床,被他弹去禅房的角落里,别问他为什么不直接让其化为齑粉。 问,就是不敢。 谢泽卿广袖一挥,暖玉龙床悄无声息地落下,尺寸正好填满原来的位置。 温润的玉光,将这间破旧的禅房,映照出几分佛光。 谢泽卿颇为满意地点头。继续开始自己的大工程。 紫檀木的雕龙书案,放在窗边。 窗外,是颓废的梧桐树。 谢泽卿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够赏心悦目。 于是催动鬼力,无执禅房周围的温度回升了些,明日得移植些冬日也可观赏的植物才行。 谢泽卿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又将三面巨大的金丝楠木书架,严丝合缝地嵌入墙壁。将一本本孤本典籍,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码了上去。 原本空荡荡的房间,瞬间便有了浓郁的书香之气。 《江山万里图》挂在了床头的墙壁上,画卷展开,磅礴的意境,几乎要破纸而出。 青铜博山炉,被放在书案一角,里面点燃了从地宫带来的凝神香。淡淡的,清雅的香气,很快便驱散了房间里原有的清苦气息。 布置完,环顾禅房几巡,觉得地上太空。 很快又搬来由整张白虎皮硝制而成的地毯,铺在床边。 墙角太空。 放上瓷器,那是手艺早已失传的名品。 忙碌了两日两夜。 谢泽卿终于停了下来。 他叉着腰,站在门口,审视自己的杰作。 原本简陋、清苦、一览无余的禅房,变得古朴、雅致,处处透着低调奢华。 这里,比他生前的御书房,还要让他满意。 御书房里,装的是江山社稷。而这里,即将装下的,是他的江山。 等清冷的秃驴,拖着病体回来。 推开门,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双琉璃眸子,会因为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地睁大,会转过头看向自己。 用清冷的,念经时很好听的声音,说,“多谢。” 不,太生分了。 他应该会说,“有心了。” 想到这里,丧了几日的谢泽卿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谢泽卿颇为满意地化作一缕青烟,飘到角落的木板床上休息片刻。 他决定,就在这里等。 等他的小和尚,回家。 ----------------------- 作者有话说:开始自掏嫁妆了,啧啧[捂脸偷看] 第65章 忍无可忍 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 洒在暖玉龙床上,晕开温润的光泽。 然而满室的珍宝,却让谢泽卿感到愈发空落。 他悬坐在房梁上, 两只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目光投向无执平日里待得最久的地方,便是那座破败的大雄宝殿。 记得那里的蒲团已经磨出了毛边,供桌似乎也缺了一角。 啧。有些辱没了他的小和尚。 这庙,必须得换。 念头一起, 谢泽卿化作一道流光, 没入后山焦黑的土地中。 再次回到陵墓, 无视堆积如山的金银,径直走向帝陵最深处。那里仿照他生前的皇家佛堂而建,他死后, 佛堂内的物品也都尽数安置于此。 第89章 一尊由西域进贡的羊脂白玉释迦牟尼像静静矗立,玉质温润, 宝相庄严。 佛像前,是一座九龙盘绕的紫金香炉, 炉身镶嵌七色宝石,即便在无光的墓室中, 依然流转着璀璨华光。 谢泽卿沉吟片刻:“香炉也得换。” 墙上, 悬挂着十二幅描绘佛陀本生故事的缂丝挂画。针脚细密,人物栩栩如生, 历经千年仍艳丽如新。 “墙太秃, 这恰好可挂上。” 说罢, 他的目光落在地面,铺着足够将整个大殿铺满,明黄色贡品团龙云纹地毯。 沉默片刻后得出结论, “那个破蒲团,该扔了。” 不久后。 他带着这支惊世骇俗的宝物“大军”回到破庙。 此时,无纳正领着几个小沙弥,在庭院里清扫寺庙庭院。 “师叔,师父他什么时候回来?” 知凡手里拿着扫帚,红着眼圈,仰着头小声问道。 无纳摸了摸知凡光洁的头顶,刚想开口安慰。 骤然间! 一股寒意自后山席卷而来! 无纳脸色微变,急忙将小沙弥们护在身后。只见那个身着玄色龙袍的男人自后山踏空而来,身后无数宝物被无形之力托举着,静静悬浮在半空,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小沙弥们齐齐倒吸凉气,张大了嘴巴。 无纳看得眼皮直跳。 虽不懂古玩,但光看那玉佛的质地,香炉的气派,便知任何一件都价值连城。 师兄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有实力的主?! 谢泽卿对他们的震惊视若无睹,径直飘入大雄宝殿。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像个最有效率的工匠,开始了“装修大业”。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原本寒酸的大雄宝殿焕然一新。 无纳与小沙弥们彻底石化在原地,看着这魔幻的一幕,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谢泽卿负手立于殿中,环顾四周。 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 这才像话。 这才配得上,他的小和尚。 接下来几日,谢泽卿勤勤恳恳地装饰着寺庙的每一砖每一瓦。 直到整座小破寺焕然一新,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座盘踞在龙岭山深处的寺庙,已不再是那座风雨飘摇的“小破寺”。 殿宇的廊柱换成了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几个不常开放给香客的大殿内,地面铺着绣有繁复云纹的贡品地毯。 就连庭院里那几棵歪脖子树,都被以鬼斧神工之力修剪成颇具禅意的造型。 原本破败的山门,已被整块汉白玉雕成的牌坊取代,“龙岭寺”三个字龙飞凤舞,隐隐有金光流转。 无纳领着一群小沙弥,站在焕然一新的庭院里,集体陷入了呆滞。 “哇——” 年纪最小的知凡,拿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小嘴张得圆圆的。 “好、好像天上的宫殿……” 其他小沙弥也跟着点头,看着眼前这座宝相庄严,陌生得不敢认的“家”,眼中满是震撼与新奇。他们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那个悬浮在半空,负手而立的玄袍男人身上。男人墨发如瀑,面容英俊得不似凡人,只是周身的气息,冷得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知凡壮着胆子,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喊道:“哥哥,好厉害呀!” 这一声清脆的夸赞,像一缕暖阳,融化了谢泽卿周身的冰冷。 他缓缓垂眸,那双惯于睥睨众生的凤眸,落在那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光头身上。 另一个稍大些的小沙弥跟着鼓掌,满脸崇拜。 “谢谢哥哥!” 一群小光头,有样学样地鼓起了掌。清脆的掌声,在这座被珍宝填满却依旧空寂的寺庙里,格外突兀。 谢泽卿冷峻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又迅速被他压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用不容置喙的帝王腔调,一本正经地回应。 “不谢。” 顿了顿,补充道:“用你们师父来换。” 小沙弥们的掌声戛然而止。 一个个歪着脑袋,脸上写满大大的问号。 日子一天天过去。 无执没有回来,连同去医院照顾的无明也音讯全无。 谢泽卿最初的得意与期待,被时间磨成了焦躁。 整座寺庙从里到外,都已被他皇陵中的珍宝填满,再无可装饰之处。 可这满室华光,只让他觉得心中愈发空洞。 这座庙没了那个清冷的和尚,对谢泽卿而言与坟墓并无区别。 终于,在第九天的黄昏,谢泽卿再也无法忍耐。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在劈柴的无纳身后。 无纳抡起斧头正要落下,后颈一凉,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冷汗,瞬间浸湿后背的僧衣!他僵硬地一寸寸回过头,对上了那双幽深如古井的凤眸。“施、施主……”无纳的声音都在打颤。 谢泽卿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无纳被看得头皮发麻,手足无措。 半晌,谢泽卿的身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 无纳腿一软,扶着柴堆大口地喘气。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第二天,无纳挑水走到半路,觉得扁担比平时重了些。 一回头,竟看见谢泽卿面无表情地坐在他的水桶上,玄色衣袍纹丝不动。 无纳:“……” 第三天,无纳在菜园里拔草。 一抬头就看到谢泽卿飘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的杂草,眼中带着三分嫌弃,七分不耐。 无纳:“……” 第四天,无纳领着小沙弥们做晚课。 刚念了一句“如是我闻”,就感觉背后阴风阵阵。 谢泽卿站在他身后,像个监工听着他磕磕巴巴的经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终于。 无纳崩溃了。 他猛地起身,转向身后那尊大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对上那双翻涌着滔天戾气与压抑痛苦的眼睛时,所有的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无纳忽然明白了,心中叹息,被骚扰多日的郁气随之消散。他放缓了语气,试探着开口。 “施主。” 谢泽卿依旧不语,只是凤眸死死地锁着他。 无纳被看得压力山大,但仍硬着头皮问了下去。 “你……是不是想打探我师兄的情况?”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谢泽卿死寂的凤眸,骤然掀起滔天巨浪! “他如何了?” 无纳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近乎癫狂的急切与期盼,心中一酸,竟是忘了害怕。 他苦涩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谢泽卿闻言,眼底刚燃起的光,寸寸碎裂。 “你也不知道?!” 狂暴的戾气,如火山喷发,轰然炸开! 整个柴房在这威压下瑟瑟发抖!木柴堆“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无纳被这股气势冲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陪着无执去那个叫‘医院’的人,为何不与你通信?!”谢泽卿厉声质问,“那个叫手机的东西,无执不是有一个吗?!” “有、有的!师兄是有一个!” 无纳吓得一抖,“可……可是我和无明师弟没有啊!” 谢泽卿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没有?”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个连山下卖菜的阿婆都手机的时代,他们两个成人,怎会没有? 无纳看着他“你别想耍朕”的表情,欲哭无泪。 “真的没有!” “我与无明不想徒增师兄的压力,一直没同意师兄给我们买手机。这笔钱够给知凡他们买好几年的新僧衣了。” “所以,”谢泽卿面如死灰:“我们就只能干等?” “是……”无纳的声音细若蚊蚋,“无明师弟可能忙着照顾师兄,忘了报平安。大概要等师兄醒了,他才会联系我们。” 谢泽卿缓缓抬眼,凤眸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微光彻底熄灭。 “施、施主?”无纳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谢泽卿却恍若未闻。他猛地转身,身影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下一秒。 他再次出现在柴房门口。 手中多了一部,崭新的的老人智能手机。 - 意识是一片沉寂的深海。无光无声,只有无尽的下坠。 无执感觉自己像一尊被粗暴黏合的碎瓷,每寸骨骼缝隙都充斥着尖锐的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微光刺破黑暗。 “嘀……嘀……嘀……”规律、冰冷、机械的声音在耳边持续作响。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仿佛扛起一座山。纯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陌生的环境让他很快明白,自己是在医院。他仅是动了动手指,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第90章 “嘶……”一声轻抽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侧过头,视线所及是纯白的墙壁,床头挂着正在滴液的透明袋子,细长的管子连接着手背上的针头。 另一边,一台仪器闪烁着绿色波纹,“嘀嘀”声正来源于此。 “醒了!” 一声压抑着狂喜的惊呼在病房响起。 守在床边、双眼通红的无明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死死盯着床上那双缓缓睁开的琉璃色眸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无执的视线缓缓聚焦。佛骨尽碎的痛楚如跗骨之蛆,盘踞在身体每一处角落,稍一动念便痛得眼前发黑。 他的目光平静迎上无明通红的双眼。俊美绝伦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纯白病床的映衬下显出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无执嘴唇翕动,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沙哑不堪:“我睡了多久?” “九、九天……” 无明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唰”地就落下,“师兄,你终于醒了!医生说你……你半月内不醒,可能就……”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一米八几的壮硕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一个字:“水。” “哦哦!水!”无明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倒水,却因手抖差点摔了杯子。 就在这时。 一阵突兀的音乐响起,来自床头柜上,那只旧手机。 无执的目光移向正在疯狂震动的手机。 他的手机几乎从未接到过语音通话。 他沉默地看着手机十几秒,才缓缓抬起没有扎针的手,每个动作,都牵扯着碎骨的剧痛。 无明见状,连忙将手机捧到他面前。 竟然是视频通话请求。 第66章 出院回寺 无执苍白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屏幕绿色的接听图标上。 下一秒, 一张巨大的人脸毫无征兆地挤满了整个手机屏幕! 那是一张被镜头极度拉近的脸,高挺的鼻梁几乎要戳出屏幕,一双凤眸因愤怒瞪得极大, 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 【秃驴!!!】 震耳欲聋的咆哮,伴随着嘈杂的电流音,从手机听筒里炸开! 声音之大,让整个手机都在无执手中剧烈震动起来! 无明吓得一个哆嗦,险些把手里的水杯扔出去。就连无执, 也被这堪比狮吼功的开场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平静地将手机拿远了一些。 无执的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只巨大, 写满暴戾与担忧的眼睛上。 他很轻地眨了下眼, “贫僧尚在。” 屏幕那头的咆哮戛然而止。 紧接着,画面一阵天旋地转的晃动,夹杂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远一点!手机拿远一点!这样师兄只能看到您的鼻孔!】 是无纳在旁焦急的提醒。 下一秒, 屏幕猛地向后拉远。 终于,谢泽卿那张英俊的脸完整地出现在画面里。 他似身处无执的禅房, 可那间禅房看着熟悉又似不是很熟悉,身后是那张被无执睡了十几年, 如今被嫌弃地丢在角落的硬板床。 谢泽卿神情焦躁,血红的凤眸死死盯着屏幕, 仿佛要透过这方寸之地, 将病床上的人牢牢攫住。他死死地盯着屏幕里的无执,像是要透过这小小的屏幕, 确认他是否真的还存在于世间。 “你的脸怎么还是白得跟鬼一样?” 谢泽卿眉头紧锁, 语气恶劣, 却难掩深入骨髓的关切。 无执看着他,琉璃般的眸子静如深潭,不起波澜。 “贫僧刚从鬼门关回来, 脸色自然不会太好。” 【那些庸医可有医治好你?】 话音未落,他看到了无执身上那件宽大的蓝白条纹病服,露出一截手腕,手背上不知名的透明管子没入皮肤下的血管里。 【那些人,有没有弄疼你?!】 【“告诉朕,你想吃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髓,朕现在就让无纳去给你寻!”】 屏幕里的帝王语气急切得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每一个字都透着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捧到无执面前的偏执。 无执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他,那双因失血而显得格外剔透的琉璃眸子,像映着雪色的湖,不起一丝波澜。 他苍白的薄唇微微开启:“医院食堂,或有斋粥。” 一句话,让手机那头帝王的咆哮再次卡壳。 【斋粥?】 谢泽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无执点点头,声音平稳无波。“出家人,不沾荤腥。” 屏幕那头的谢泽卿明显噎了一下。 无执看着他,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植物保护条例》,施主或可一读。” 【什么狗屁条例!朕……】 谢泽卿的话被画面外无纳一声惊恐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施主!施主!手机!手机要拿稳!”】 画面随之剧烈地晃动。 谢泽卿那张放大版的俊脸,时而只剩下一只眼睛,时而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 【这破玩意儿怎么如此难用!】 帝王不耐烦的怒吼里,夹杂着无纳手忙脚乱的指导声。 【“哎!施主您别捏那么紧!对对对,手指放这……别挡着镜头!师兄又看不见了!”】 在一阵更加混乱的咆哮声中。 视频通话被手忙脚乱地掐断了。 屏幕暗了下去。 倒映出无执苍白而俊美的脸。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嘀嘀”的单调声响。 无明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看着自家师兄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良久。他看到师兄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 那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如冰雪初融,昙花一现。 “师、师兄?”无明试探着开口,结结巴巴地问:“刚才那位……是?” 他自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肯用自身龙气为师兄续命的恩人。 可这脾气也太…… 与师兄又是如何相识,什么关系? 无执垂下眼帘,将手机轻轻放回床头柜。 他的动作很慢,还是牵动了胸口的伤,让他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房客。” “啊?”无明一愣。 无执拉了拉被角,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欠着房租,不缴。” 无明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跟师兄的佛骨一样,也碎了。 无执不再言语,缓缓闭上了眼。身体的每一寸都叫嚣着碎裂般的剧痛。意识如被巨石拖拽,向着无尽的深渊沉去。可这一次,那片黑暗而冰冷的深海里,似乎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底色。是那人隔着屏幕,依旧灼人,且带着滔天怒火与担忧的眼神。 很吵,却也很暖。 接下来的一周,那通堪称“骚扰”的视频通话,竟成了每日的固定节目。 每天清晨、午后、黄昏,雷打不动,手机铃声总会准时响起。 无明从最初的惊吓,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如今,竟生出几分诡异的习惯。 他不止一次看到,屏幕那头的帝王会像个急于炫耀宝物的孩子,举着手机在焕然一新的寺庙里四处走动。 【秃驴,看,这尊玉佛,可还入眼?】 【你那破蒲团朕扔了,换了张白虎皮的地毯,坐着念经,膝盖不疼。】 【还有你那间破禅房,朕……】 每当这时,无执只是静静地听着。苍白俊美的脸上,血色一日比一日好。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琉璃眸子,在注视着屏幕时,也会开始不自觉地漾开一圈极浅的涟漪。是无明只在师兄看向知凡他们时才见过的那种罕见的温柔。 甚至,偶尔还会有一闪而逝的笑意。 “师兄,”无明终于忍不住,在一次通话结束后问道,“那位施主,他……” 无执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窗外。 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 “如你所见,他是个很吵的房客。” 无执淡淡道,“如今看来以后不用交房租了。” 小破寺里。 无纳愁眉苦脸地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白粥。回头却见诵经堂的门槛上,那个煞神一样的男人正襟危坐。他身前,十几个小光头排排坐,仰着脑袋,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 谢泽卿手里竟飘浮着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金刚经》。狭长的凤眸微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扫视一周,沉声问道,“何解?” 知凡举起小手,奶声奶气地回答:“就是,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 谢泽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肤浅。” 帝王冷冷点评,随即用他自己的方式给出注解,“此话的意思是,除了你们师父,别的都不重要。懂了?” 第91章 小沙弥们似懂非懂,齐齐点头。 “懂了!” 无纳在厨房门口看得眼皮狂跳,只觉得师兄再不回来,这群小崽子怕是要被教成一群“唯师父论”的歪苗了。但不得不承认,这几日,这位帝王周身的暴戾之气确实收敛了太多。不再是随时会喷发的火山,而是能替他师兄暂时撑起这座庙的高山。 又过了一周后,无执出院。 他换回了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佛骨尽碎,灵力尽失,他如今与凡人无异,甚至比常人还要虚弱几分。只是那身清冷出尘的气度丝毫不减。俊美绝伦的五官引来不少偷偷打量的目光,甚至一直负责照顾他的护士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不舍和失落。 无明办好了离院手续,叫了辆网约车。 车子驶离了城市,沿着盘山公路朝龙岭山开去。 车窗外,景物飞速倒退。 无执闭着眼,靠在后座。 车轮碾过山路的最后一道弯。 熟悉的山门映入眼帘。 不。 不熟悉。 一脚刹车,车停在山门前,无明整个人都僵住了。 “师兄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原本破败的山门,已被一座由整块汉白玉雕成的巍峨牌坊取代。 “龙岭寺”三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在夕阳下隐隐有宝光流转。 无执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站在山底仰望那座崭新的牌坊。 山风吹起他灰色的僧袍,猎猎作响。他沉默着,迈步往山上走去。两侧原本歪七扭八的野树被修剪成了颇具禅意的造型。 终于到了寺门,跨步入内。大雄宝殿的屋顶,琉璃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殿宇的廊柱换成了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 整个寺庙,脱胎换骨。 无执的脚步停在了大雄宝殿前。 他抬起头,那双死水般沉寂的琉璃眸子静静地看着殿檐下那只由纯金打造,镶嵌着猫眼石的巨大风铃。 风吹过。 叮铃—— 清脆的声响悦耳。 “师兄……” 无明的声音干涩,喉结上下滚动,“这……这……”他“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无执的视线从风铃上移开,落向了庭院中央。 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玄色龙纹广袖长袍的男人正负手而立。 墨色的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身后,随着山风微微拂动。周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帝王威仪。那双血色的凤眸穿过半个庭院的距离,一瞬不瞬地胶着在无执身上。像一头等待主人归家的猛兽,眼底翻涌着压抑了几乎要沸腾的狂热与偏执。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泽卿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那张因久病而苍白到极致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的表情。仿佛眼前这足以让任何一个考古学家当场昏厥的景象,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 他迈开步子,越过惊得呆若木鸡的无明,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禅房走去。 他的步伐比往日慢了许多。 谢泽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下一秒,身影在原地化作一缕青烟。 再出现时,已挡在了无执的面前,隔着三步之遥。 【不满意吗?】 无执绕过他,继续朝禅房走去。 吱呀—— 那扇熟悉的,被他亲手修补过数次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极淡,清雅的香气袭来。 凝神香,是从地宫带来、千年未散的贡品。 阳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窗棂洒了进来。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无执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那张睡了十几年,硬得像铁板的木床被放置在了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通体由顶级暖玉雕琢而成,散发着温润宝光的龙床。床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江山万里图》。 窗边摆着一张紫檀木雕龙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皆是价值连城的古物。三面顶天立地的金丝楠木书架严丝合缝地嵌入墙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前朝孤本。 这哪里还是他那间家徒四壁的禅房。 无执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 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琉璃眸子,此刻眸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佛骨尽碎,灵力尽失。 那股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神魂的剧痛,似乎被这满室的温暖冲淡了些许。 他走近暖玉床躺下,缓缓闭上了眼。 “贫僧,累了。” 谢泽卿看着他疲惫的侧脸,看着他僧袍下依旧显得过分消瘦的肩胛骨,胸口里混杂着心疼与暴怒的情绪在疯狂冲撞。 他多想把这个人抱起来,狠狠地按在那张暖玉床上。问上一问,这些时日可否有想过他。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凝神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无执靠着墙,呼吸渐渐变得平稳。 似乎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 谢泽卿的眼眶红了,“回来就好……” 他守在无执身边,寸步不离。 无执闭着眼,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谢泽卿冰冷微微颤抖的手背,轻声道:“贫僧,回来了。”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这庙,朕给你修好了。往后换做你给朕交房租,如今你那三百多万必然是不够的,你拿什么抵?” 无执睁开眼,清澈的眸子映着眼前人的身影。 他微微一笑,如静谧雪山之巅悄然绽放的一株优昙,足以令天地失色,“往后香火钱,分你三成。” 谢泽卿鼻腔里哼了哼,“果真是如朕所猜。”别过脸去,小声嘟囔:“朕才不稀罕。” ----------------------- 作者有话说:无执的小日子终于是要好起来了quq老母亲的眼泪呀[爆哭][爆哭] 第67章 冬至这日 冬至, 天降大雪。 厚重的积雪为整座龙岭寺披上一层素白,琉璃瓦与金丝楠木往日的奢华,都被天地间的至简悄然掩盖, 只留下庄严肃穆的轮廓。 雪落无声。 无执披着一件厚实僧袍,靠坐在窗边的暖玉床上,静静望着窗外。 寒气自窗隙渗入,却被室内温润的暖玉气息中和。今年的禅房,比往年都要暖和。 自谢泽卿将寺里外重新修整一番后, 如今的香客竟比往日多了数倍。连不少有名的网红也跑来打卡, 顺便求佛祈福。 这些时日, 无执身子恢复得不错。清俊绝伦的脸上,终于养回了几分血色。映着窗外皑皑白雪,愈发眉目如画, 宛如堕入凡间的谪仙。他的目光从纷扬的雪片移向庭中,一道玄色身影凭空出现。 谢泽卿突兀地立于院落中央。 手中提着两只扑腾挣扎的野鸡, 墨色广袖在风雪中翻飞,像一尊自地狱归来、却沾满人间烟火气的修罗。 无执微微眨了一下清冷的琉璃眸。 下一刻。 谢泽卿已化作一道残影穿过窗户, 轻飘飘落进禅房。一股凛冽寒气夹杂着野鸡身上的土腥味扑面而来,野鸡扑腾翅膀的声响打破了满室寂静。 “这野鸡肥, 正好给你补补你这身子骨。”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朕这就叫无纳给你炖汤。” 无执的视线落在那两只拼命挣扎的生灵上。 他抬眼静静看向谢泽卿,“出家人, 不杀生。” 谢泽卿脸上的得意顿时凝住。 “……” 无执平静地补充:“亦不食荤腥。” 谢泽卿表情彻底裂开。他如遭雷击, 整个人僵在原地, “……忘了。”此时的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得意忘形。 他一个君临天下、杀伐决断的帝王,何曾记得这些清规戒律。只记得太医说这和尚失血过多, 需好生进补。 进补,自然要吃些好的。 “……可惜了。” 谢泽卿懊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佛门规矩,未免太严。” 无执望着帝王脸上那罕见地混杂着错愕与懊恼的神情,琉璃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垂眸,目光再次落向那两只野鸡。 “要不……”无执顿了顿,建议道:“可将它们养在后院菜地。” 谢泽卿凤眸一亮! 对啊! 不吃,养着总行!总不是白忙一场。 他拎起鸡就往外飘,动作雷厉风行,一幅生怕无执要改变主意的模样,“朕这就去!” 望着那道玄色身影兴冲冲飘向后院,无执苍白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不多时,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夹杂着帝王不耐烦的低吼:“再跑?再跑朕就用鬼火烤了你!老实待着!” 无执静静听着,眼底暖意比身下的暖玉更温润几分。 禅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第92章 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探进来,见无执清醒着,立刻露出憨厚笑容。 “师兄,你醒着?” 无执微微颔首。 无纳瞥了眼窗外正手忙脚乱,用鬼力凝栏圈鸡的帝王,眼角微抽,却明智地装作没看见。 “师兄,今儿冬至。” 无纳的声音拉回无执的注意。 “山下王大娘送了些白菜和酸菜,她知道咱们不吃荤,特意多拿了些山药和豆腐干。” “晚上吃饺子。” 无纳搓着手,期待地望向他,“师兄有精神的话,要不要一起来包?” 无执目光越过窗棂,落在雪地中正别扭地蹲着给野鸡搭窝的帝王背影上。而后,他缓缓点头:“好。” 傍晚,香积厨里难得坐满了人。 暖意氤氲,将窗外风雪隔绝在外。 长长的梨花木桌铺满白面,宛如室内一场细雪。几个小沙弥围在桌边,小脸和手上都沾着面粉,像刚打面缸里滚出来的小糯米团子,叽叽喳喳比谁包的饺子更好看。 无明正指挥他们将白白胖胖的饺子码放上盖帘。 “知尘!馅儿漏出来了!” “无纳师叔,你看我这个像不像元宝?” 笑闹声驱散了古寺素日的清寂。 无纳正在和面,手臂肌肉虬结,动作熟练而有力。白菜清甜、山药软糯、豆腐干的咸香,混着发酵面团的气息,在温暖空气中徐徐蔓延。 无执坐在不远处的椅上,身上盖着厚毯,静静望着这一切。琉璃眸子里映着温暖灯火与小沙弥们热闹的身影,淡化了几分一贯的清冷。 谢泽卿双臂环胸,像一尊格格不入的门神倚在门框上,目光始终未离无执苍白的侧脸。 “手冷不冷?” 帝王的声音突然响起。 无执侧首看他。 谢泽卿皱眉,视线落在无执搭在毯外那双过分白皙修长的手上。 “朕看你这手,比外头的雪还白。” 无执将手收回毯下,淡淡道:“不冷。” 谢泽卿冷哼,身影一动,伸手探入毯中握住无执的手。魂体冰凉,却奇异渡来一股暖意,驱散无执指尖寒意。 “做什么?”无执欲将手抽回,下意识朝身边的小沙弥们看去,却发现小沙弥们都依依低着头,仔细抱着手里的饺子。 谢泽卿反而握紧,凤眸微眯,“朕冷,刚好你不冷,有劳你帮朕捂捂。” 无执:“……” “师父!看我捏的小兔子!” 知凡举起一个奇形怪状的面团,献宝似地递到无执面前。 无执递给谢泽卿一个安分的眼神后,端详那更像老鼠的“兔子”,点了点头,评价道:“神形兼备。” 知凡受夸,高兴得眉眼弯弯,又埋头创作下一个杰作。 “哼。” 谢泽卿交叠长腿,眯着凤眸,一脸嫌弃地瞥着桌上那些歪歪扭扭的“艺术品”。 无执拈起一张饺子皮,舀一勺馅,不多不少正好填满。指尖轻巧一合、一捏,沿边缘推出细密褶纹。不过眨眼间。一只肚皮滚圆,形似元宝的饺子便静卧他掌心。 谢泽卿的目光从饺子移到无执手上,微微仰着下颚道:“朕也要包。” 无执侧脸静静看他,不确定问道:“你?” “怎么?”谢泽卿眉梢一挑,眸中燃起几分不服。 方才无执包饺子的每一步他都看得仔细,如此简单之事,岂能难倒他? 无执将手中的饺子放下,又取一张新皮递给他。“请。” 谢泽卿接过皮,学着无执的样子舀了满满一勺馅堆上去。可馅太多,他试图将皮对折,两边的皮隔着一座“馅山”遥遥相望,根本无法合拢。 渐渐失去耐心的他用力一捏!白菜豆腐馅顿时从另一端挤了出来。 谢泽卿俊脸一黑。 “咳。” 无执极轻地咳了一声,似在掩笑意。他伸手覆上谢泽卿抓着饺子皮的手背,魂体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无执指尖温热,亦随之渡去。 谢泽卿浑身一僵,清晰感觉到那人温热的指腹正隔着一层皮,轻按他的指骨。 “馅,七分满。”无执声如雪水清冽,“对合,中指抵住内侧。” 他极耐心地一步步引导这双曾执掌万里江山,如今却连张饺子皮都搞不定的手。 “边缘,用虎口收拢。” 谢泽卿呼吸微乱,他甚至能看见无执低垂的眼睑,长密睫羽如蝶翼轻颤。 终于。 一个虽不算好看,但至少没漏的饺子自两人手中诞生。 无执松开手。谢泽卿端详那歪歪扭扭的“作品”,郑重将其放在案上,又取一张皮。 这一次,他动作明显谨慎许多。 他反复包了许多个,一个个饺子在他掌心出现,每个他都仔细端详片刻,才放下继续。不多时,一枚边缘褶均匀,肚子滚圆的漂亮元宝饺被他托在掌心。他仍先自己端详,再与无执包的那个比对,最后举到无执面前。 “如何?” 无执目光自饺子移向他亮得惊人的凤眸。 “尚可。”二字轻描淡写,却让谢泽卿嘴角再压不住笑意。 “起锅——!” 厨房另一头无纳洪亮的声音响起。 第一锅饺子,出锅。 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沸水中翻滚,被无明用大漏勺捞起,沥干水,盛进青花瓷盘中——那也是谢泽卿拿来的。 蒸腾白气瞬间弥漫香积厨,带着面与馅混合的香气。 无明麻利地将醋碟和酱油摆上桌。无纳则端来刚用热油泼过的油辣椒,香辣气息顷刻占据所有人的嗅觉。 “吃饺子咯!” 小沙弥们欢呼起来,纷纷放下手中面团围桌坐好,眼巴巴地望着热腾腾的饺子。 美食当前,众人闲谈又起。 知凡满眼崇拜:“无纳师兄好厉害!” “谢大哥才最厉害!”知尘一边往醋碟里倒酱油,一边说,“那天我们扫地,谢大哥就站在后山,手一挥!”他放下料碟,张开双臂夸张比划,“然后,好——多好——多东西,自己就飞过来啦!” “对对!”另一个小沙弥连忙附和,“我还看见谢大哥对着破掉的房顶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瓦片全变成琉璃色,太阳一照,可好看!” 知凡也举手,奶声奶气地补充:“谢大哥还把院里歪脖子树‘咔嚓’一下,变得和画里一模一样!” 童言无忌,却听得一旁无明和无纳眼皮直跳。 无执夹起一枚饺子,正待入口。 他抬眼,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望向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 “师兄?”无纳注意到他异样,关切问,“菜不合胃口?” 无执收回目光,摇首。“无事。”说罢,他对面前的饺子与所有调料施以飨祭,如此谢泽卿也能品尝。他将饺子送入口中细嚼。山药软糯,白菜清甜,滋味甚好。 “知尘,后来呢?”无执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 知尘正埋头吃,闻声抬头,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后来谢大哥还去了大殿……”小沙弥努力咽下食物。 “还有还有!”最小的知凡不甘示弱举手,嘴角馅料都没擦净。“有天晚上我睡不着,谢大哥还给我讲故事了!” 此言一出,连埋头吃饺的无纳都抬头,一脸惊奇。 谢泽卿瞬间脊背挺直。 “哦?” 无执夹起一只饺子,蘸了点醋,动作不疾不徐。 他望向知凡,清冷琉璃眸中难得染上一丝好奇,“他讲了什么?” 知凡吸吸鼻子,小脸皱作一团,声带后怕的委屈。 “谢大哥讲两军打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还说怎么拿敌人的头骨当酒杯……” “然后我就吓哭了。” 小沙弥越说声越小,最后扁着嘴,眼看又要掉金豆子。 香积厨内霎时死寂。 无明和无纳的表情精彩得难以形容。他们瞅瞅那稍稍离无执坐远些,却脊背毅然挺直的帝王,又望望快哭的知凡,只觉头顶一群乌鸦飞过。 “咳。”无执放下筷,取纸探身替知凡擦去嘴角油渍。 而谢泽卿那张俊脸已彻底黑了。他堂堂帝王,屈尊给小崽子讲睡前故事,讲的还是最引以为傲的赫赫战功!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还敢这般看他! 谢泽卿唯恐小沙弥再说出什么,惹无执疏远他! 一股阴寒刺骨的煞气以他为中心散开! 整个香积厨温度骤降至冰点,翻涌黑雾自他身后腾起,瞬间将他人形虚影拉长、放大,几欲撑破这小小厨房! “哇——!”小沙弥们吓得顿时闭嘴。 “施、施主!”无纳脸色煞白,一把将孩子们护在身后。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无执缓缓抬眼,清澈如古井的琉璃眸子平静无波地瞥去。只一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兜头浇下雪水。 第93章 谢泽卿周身足以令百鬼辟易的滔天煞气,顷刻偃旗息鼓,暴涨的虚影如漏气皮球般飞速缩回原状。 无执收回目光,将手中碗轻放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声不大,却让谢泽卿心都跟着一提。他看向谢泽卿,苍白俊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清冽如山间雪水,“为何做这些?” 一句没头没尾。 可众人都听懂了。 谢泽卿视线下意识避开无执的眼睛。 他猛别过脸望向窗外风雪模糊的天地,耳根却悄悄漫上层可疑薄红。 “朕……”他僵硬开口,语气生硬如石,“还不是因为某人。” 无执静静看着他。看他紧绷的侧脸线条,故作冷漠的神情。佛骨尽碎,灵力尽失,他对周遭感知变得迟钝。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清晰捕捉到从那冰冷魂体传来的、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 那其中没有帝王傲慢,没有杀伐戾气。 唯有最纯粹的担忧。 无执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撞。随即漾开圈圈连绵涟漪。 他望着那道孤寂千年的身影,忽然觉得。 这个冬至雪夜,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香积厨内,一室暖嚣。 谢泽卿周身那足以冻结魂魄的煞气,在无执淡然一瞥下如春雪消融。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挺直的背脊不自觉塌下几分,像只被主人抓包错处的大型猛兽,敛起所有利爪獠牙。 无执未再追问。 他只垂眸,将碗中剩余饺子安静缓慢地一一食尽。连那碗温热饺子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清澈琉璃眸中的情绪掩得极好,如覆薄冰的深潭,无人能窥见其下暗流。 一顿饭在诡异和谐中结束。 小沙弥们嘻嘻哈哈收拾碗筷,无明与无纳则开始为明早功课准备。 无执缓步回禅房。 月光与雪光交织,透窗棂投下一地清冷银霜。 他盘坐暖玉床上,阖拢琉璃般的眸子。开始尝试运转体内那丝若有若无的气。佛骨尽碎,灵脉寸断。每一次气转,都似无数烧红钢针密密麻麻刺入四肢百骸,每次呼吸都牵扯神魂,带来阵阵撕裂灼痛。 无执额角沁出细密冷汗。俊美绝伦的脸在昏黄灯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显出惊心动魄的破碎感。然他只静静忍受,眉心未皱一分。 就在那灼痛攀至顶峰,几欲燃尽神识的瞬间。在那片灼热破碎的废墟之上,盘踞着另一股力量。一股阴寒、霸道却不邪恶的力量,正是谢泽卿渡与他的鬼帝阴气。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并未相互厮杀吞噬。反如太极两仪,在他残破的灵台根基上形成微妙平衡。佛骨灼痛被那阴寒之气死死压制。而那足以令寻常生灵瞬间冻毙的阴气,又被佛骨残存的浩然正气中和。 佛骨虽损,根基犹在。 无执缓缓睁眼,清澈琉璃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抬眼望向谢泽卿。将自己仍在微颤的手伸向他。 谢泽卿一怔,望着那截手腕,呼吸滞住。 无执神色平静,“你的阴气,”声很轻,“似能缓解佛骨灼痛。” 一句,如惊雷在谢泽卿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抬眼,凤眸死死锁着无执的脸,像要确认他不是说笑。 他能帮到他! 无执迎他目光未闪躲,只静静望着。 那眼神是全然的信任,是无言的邀请。 长久死寂后。 近乎癫狂的惊喜自谢泽卿眼底轰然迸发!那光芒之盛,几欲将这小小禅房彻底点亮! 他缓缓抬手,带一丝微颤,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冰冷指腹,轻搭上那截温热的手腕。 触碰刹那,无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 第68章 夜半敲门 日子在这诡异的疗愈中悄然流逝。 谢泽卿的阴气成了无执每日“良药”, 佛骨碎裂的痛楚被压制到最低,他恢复的速度远超预期。 清晨天光微熹,禅房内凝神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无执盘坐在暖玉床上, 身着谢泽卿不知从何处翻出的贡品,一件上等软缎制成的月白僧袍,外披看上去十分暖和的大氅。他阖眼试图沉入经文世界,但静谧已被打破。 “谢大哥!你看我扫得干不干净!”窗外传来知尘清脆的童音。 “墙角那片落叶,是想留着过冬?”谢泽卿懒洋洋的嗓音随之响起。 “啊!我这就去扫!” 无执长而密的睫毛轻颤, 重新睁开的眸子, 没有焦距地落在窗棂上。 谢泽卿正拿着一把与他格格不入的扫帚, 生疏地教导小沙弥们扫地技巧。 阳光为他墨发镀上浅金光晕,削减了三分鬼帝的阴森,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无执的目光, 缓缓移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 这双手曾因劳作布满薄茧,如今在暖玉床的滋养下竟变得细腻白皙, 连掌纹都浅了许多。 他起身,推开门。 庭院里小沙弥们正围着谢泽卿叽叽喳喳。不知谁讲了笑话, 一群小光头笑得东倒西歪, 连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帝王嘴角都噙着极淡的笑意。 这温暖如画的场景,却陌生得让无执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静静站在门前, 清晨寒气渗入宽大衣袖, 却驱不散体内盘踞的那股属于另一个人的阴寒气息。这股与佛骨本源相斥的力量, 此刻正支撑着他残破的躯壳。 何其荒谬。 “师兄?” 无纳端着洗好的菜从后院走来,看到他,连忙加快了脚步。 “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外面风大, 小心冻着。” 无执收回目光:“出来喘口气。”他的视线投向寺庙深处,“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无纳用力嗅了嗅,“是后厨炖的萝卜味儿啊,今早刚从山下买的!” 无执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如今灵力尽失,他的五感已与凡人无异。 “师兄?” 无纳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无事。”无执垂眼掩去疑虑,“贫僧去诵早课。” 他转身走向焕然一新的大雄宝殿时,谢泽卿的目光早已牢牢锁住那道清瘦背影。看着他捻香点燃,对着佛祖金身跪拜。 烟雾缭绕中,那人挺拔如松的身形衬着灰白僧袍,愈发显得不似凡人。 无执跪坐在地毯上,可熟悉的经文再无法让他心无旁骛。脑海中浮现的是谢泽卿笨拙拿扫帚的傲娇模样,还有雪地里别扭搭鸡窝的背影。他猛地睁眼,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按住心口,那颗曾如古井无波的佛心已乱作一团。 佛骨自燃烧毁的不仅是灵力根基,更是二十余年来坚不可摧的信仰堤坝。 他依旧心怀慈悲,却再难回到超然物外的无执。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槛外,收敛所有气息,如沉默的影子远远相伴。 那双总是翻涌狂热的凤眸此刻静如深潭,只是静静看着,没有开口。 那之后。 谢泽卿没有了往日的插科打诨,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无执打坐,他便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翻着晦涩的佛经。 无执看雪,他便站在窗外,沉默地陪着。 无执夜半因剧痛而惊醒,冷汗浸湿僧袍时,总能在一瞬间,被那双冰冷的手握住手腕,渡来一股舒缓的阴气。 日复一日。 这日,雪霁初晴。 无执找到正在藏经阁里擦拭书架的无明。他一身干净的灰白僧袍,身形依旧清瘦,但脸色已好了许多。俊美绝伦的脸上,是千年冰雪般的沉静。 “师兄。”无明放下手中的抹布,憨厚地笑了笑。 无执走到一排金丝楠木书架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本泛黄的经卷。 “无明。” 他的声音,和这冬日的阳光一样,“我或许无法再胜任主持之位了” 无明擦拭书架的动作顿住,转身看向师兄平静的侧脸,却没有丝毫惊讶。 他笑得一如既往的淳朴,“师兄,寺还是那个寺,佛还是那尊佛。” 无明走到无执身边,目光投向窗外。 谢泽卿正被一群小沙弥缠着,被迫听他们背诵磕磕巴巴的《心经》,脸上满是不耐却没有离开。 “变的只是屋顶和人心。”无明轻声问,“师兄觉得,谢施主是劫是缘?” 无执指尖微颤。 是劫是缘?他从未想过。但他想,谢泽卿于他,是闯入死水人生的变数。 当晚。 月色如水,透过窗棂,静静地流淌在禅房之内。 凝神香的香气,将一切笼罩。 无执平躺在暖玉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谢泽卿终于摆脱那群小沙弥,却未像往常直接飘来床边,悬停在门口,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玄色龙纹广袖衬得身形挺拔孤寂。他看着无执,凤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秃驴。”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泛起回音。 无执缓缓坐起与他对视。 第94章 谢泽卿飘至到床前,血色凤眸翻涌着复杂炽烈的情绪:“你若还想敲那木鱼,朕就陪你敲。” 帝王的声音,字字清晰,如烙印般,狠狠地砸进无执心里。 “你若不想……” 谢泽卿微微俯身,伸出手,用冰冷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无执苍白的脸颊。那动作,带着近乎虔诚的珍视。 “朕就陪你,择一处红尘,安家。” 禅房落针可闻。 谢泽卿凤眸,一瞬不瞬地锁着他,似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无执没有回避那道灼人视线。心底绷了二十余年的清规戒律之弦,似乎在这一刻,发生了松动。 “咚!咚!咚!” “师兄,山下村子里来了人。” 急促砸门声撕裂静谧,带着哭腔的嘶吼划破雪夜:“无执大师救命啊!” 是李伯的声音。自王二牛事后往来渐少,此时冒雪上山定有祸事。 谢泽卿伸向无执的手被打断,俊美面容覆上寒霜。 “我去看看。”无执目光在谢泽卿的手上停留须臾后起身开门。 夹杂雪沫的寒风倒灌而入,吹得僧袍猎猎作响。 门外五十多岁的男人扑跪在地,棉夹克沾满泥雪,嘴唇哆嗦得语不成句:“大、大师……村里出邪事了!” 无执蹙眉扶起他:“进来说话。” 李伯被他扶着,双腿发软,半挂在他身上进屋 他一进屋,待看清房内陈设,目光惊疑地掠过角落那张已被取代的旧木板床。 无执平静的声音断了李伯的思绪,“发生了何事?” 李伯如抓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喊道:“死人了!王家小子前天还好好的,今早发现人僵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脸上……脸上画着戏妆!” “戏妆?”无执眸光微凝。 “对!就是那种大红大绿的油彩!嘴角还咧到耳朵根,像是在笑!”李伯说着,又是一个剧烈的哆嗦,“不止他一个!村西头的赵寡妇也是!今天下午就没出过门,村长带人去敲门,撞开一看,人吊在房梁上,也是一脸的戏妆!” 禅房温度骤降。 角落里谢泽卿阴沉脸色覆上凝重,他缓缓飘至无执身后,“秃驴,你如今这副身子骨,别去掺和这些腌臜事。” “让他找衙门管去。” 无执没和谢泽卿解释现在的社会已无“衙门”这事,目光落在李伯恐惧的双眼上,“贫僧这段时日身体虚弱,或帮不上什么。” “不不不!”李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师您在,就是定心丸啊!求您了,就跟我们去村里看看吧!现在村里人心惶惶,天一黑,家家户戶都把门窗锁死了,连狗都不敢叫一声!” 无执沉默片刻,转身从旧木床上拿起打满补丁的厚僧袍披上。这个不大的动作,已表明决定。 谢泽卿眉头拧成死结,看着那人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即便沦为凡人,依旧不改的慈悲与执拗。 最终妥协跟上。 - 山路崎岖,积雪深厚。 凛冽寒风卷起雪粒如冰针刺脸。 李伯握着老旧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引路,昏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仅照亮身前三尺。 “大师……就是前面了……” 李伯颤抖指向山脚下被黑暗笼罩的村落。 无执从前来过村子多次,从未见过如同今夜这般。整个村子,死一样的寂静。 无灯火无犬吠,唯有风声呜咽如冤魂哭泣。 踏入村口刹那,无执脚步猛顿。 “怎么了大师?”李伯回头不解。 清澈的眸子,扫过四周。 眼前景象突然扭曲!电筒光芒被拉成长长光线,随即“滋啦”熄灭。周遭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啊——!”李伯惊恐尖叫戛然而止。 天旋地转间无执脚下一空,如被卷入巨大漩涡。 水泥路面变得绵软如腐烂苔藓,两侧二层小楼如融化蜡烛般拉长变形,化作混沌灰影。 “站稳了!” 谢泽卿身影凝实,一把稳住他踉跄的身形。魂体冰凉触感透过僧袍传来。 无执抬眼望去,浓雾弥漫能见度不足半米。雾中巨大漆黑的轮廓缓缓浮现,竟是座古旧戏台。斑驳朱漆大柱,褪色雕梁画栋,台角破烂灯笼只剩骨架在雾中摇晃。台前空无一人。 铮——! 凄厉弦响划破死寂! 丝竹之声如泣如诉从破败戏台传来,诡异调子如生锈刀子刮擦耳膜。 “装神弄鬼!” 谢泽卿凤眸一厉,周身黑雾翻涌,便要上前。 “等等。”无执拉住了他的手腕。 同一瞬间,诡异丝竹声中咿咿呀呀的唱腔幽幽响起。空灵女声如从古井深处爬出: 【“……好一个……俊俏的郎君……”】 唱词字字清晰,每字都似贴着耳廓用冰冷气息吹出。 【“……画上你的脸,穿上你的衣……”】 【“……你,就成了我……”】 【“……我,也就成了你……”】 婉转唱腔透着毛骨悚然的怨毒。 无执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座戏台上。 他看到,戏台后方那面本该是背景墙的地方,此刻竟变得如水波般透明。 墙后,影影绰绰,似乎站满了人! 那些人穿着现代的衣服,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提线木偶。 凝睛一看,正是这个村子的村民! 李伯不知何时站到了那群人的中央。 村民之前,身着华美凤冠霞帔的身影背对梳理及地青丝。咿呀唱腔戛然而止。 戏台上,那个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张油彩惨白、嘴角用血勾勒夸张笑意的木雕戏曲面具,骤然出现! 面具下两点猩红光亮起! “咯咯咯……” 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从面具后传来。 【“来了……又来了个……更好的皮囊……”】 第69章 强行入幔 话音未落, 一股无形的巨力便如山崩海啸般撞来! “秃驴,小心!” 谢泽卿暴喝一声,翻涌的鬼气瞬间化作一道漆黑屏障, 挡在无执身前。 然而那股无形的力量快得超乎想象! 仅在刹那间,无执与谢泽卿二人之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 无执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那股大力已将他狠狠拽向戏台! 与此同时, 另一股力量也缠上了谢泽卿! 砰!砰! 两声闷响, 二人被重重地钉在了戏台两侧的朱漆廊柱上, 即便是谢泽卿也同样丝毫动弹不得。 无执低头,发现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袭绯红广袖襦裙。裙摆层层叠叠, 曳地而行,上面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并蒂莲。触手, 是丝绸冰凉滑腻的质感。 他看着这身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女装,紧紧皱起眉, 抬头望向戏台对面,谢泽卿也换了一身行头。那身玄色龙纹广袖长袍, 已变为一件月白书生长衫, 墨发由一支古朴木簪束起,英俊的脸上, 阴沉得似要屠戮众生。 “咯咯咯……” 诡异的笑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 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戏台两侧那破旧的灯笼,幽幽亮起了惨绿的光。光芒映照下,台前的空地上已坐满了“观众”。这些观众正是村里那些村民, 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戏台。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得人头皮发麻。 也就在这时。 一滴粘稠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无执脸颊上。无执缓缓抬头,只见戏台正上方,一行行淋漓的血字正从虚空中浮现,汇聚成一本悬浮的剧本。血迹未干,正一滴滴往下淌。 剧本封面上,三个扭曲的大字散发着浓烈怨气: 《鸳鸯冢》。 再往下看。 【主演:王娇娘(无执饰),申纯(谢泽卿饰)】 【结局:生离死别,泣血殉情。】 谢泽卿看到那行字,不怒反笑,只是笑意冰冷刺骨。 “殉情?”他缓缓抬眼,那双凤眸已化为暗沉的赤金,其中风暴酝酿。 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形力量却在此时骤然降临! 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了无执的心脏,狠狠一捏!胸腔中涌起不属于他的,铺天盖地的悲怆。那是王娇娘即将与心上人,天人永隔的肝肠寸断。 无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嘴唇翕动间,一句哀婉的台词冲破他的意志,从喉间溢出:“申郎……”声音是他自己都觉陌生的,属于女子的柔软与破碎哭腔。 “此生缘尽,来世……你我莫要再相逢了……” 一滴清泪,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中滚落,划过苍白俊美的脸颊。 那一瞬,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谢泽卿脸上的冷笑彻底凝固。 第95章 他死死盯着无执脸颊上的泪痕,像一头被触及逆鳞的凶兽,眼底赤金瞬间被狂暴血色吞噬! “尔敢!!!” 一声怒吼,不似人声,倒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的魔神咆哮! 轰——!!! 恐怖的鬼帝威压毫无保留地炸开!以他为中心,翻涌的黑雾如墨汁浸染,所过之处,戏台木板寸寸龟裂,惨绿灯笼骤然熄灭,空气都仿佛要被撕裂! 谢泽卿的身影在黑雾中拉长、放大,几乎要撑破这方诡异空间。 “朕要尔等魂飞魄散!!!” 他抬手,便要将这碍眼的戏台连同幕后邪祟,一并碾为齑粉!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却不容置喙的视线,穿透重重黑雾,落在他身上。谢泽卿感受到那道看来的视线,回望去,无执依旧站在原地,泪痕未干。那张绝美的脸上,交织着王娇娘的悲痛与他自己的清冷。他望着谢泽卿,微微摇了摇头。那双总是淡漠的琉璃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对方暴怒的身影,其中没有半分畏惧。 谢泽卿读懂了,无执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高高扬起的手,僵在半空。周身那足以令天地变色的煞气,竟被这一眼硬生生遏制! 无执能感觉到,戏台之下,有无数看不见的线,一端连着这座戏台,另一端则系着每个村民的性命。 这是个陷阱。强行破局,所有人都会遭遇不测。 “申郎……” 在规则的裹挟下,无执被迫念出下一句台词,声音凄楚,“莫要……为我……枉造杀业……” 咚——! 一声悠长沉闷的铜锣骤然炸响,震得人耳膜嗡鸣。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剥离。 戏台与空洞的村民如被水浸的墨画,迅速晕开褪色,最终化为混沌浓雾。 束缚骤消。 无执踉跄一步,被一双冰冷的手臂及时扶住。 “它有没有伤到你?!”谢泽卿闪现至无执身旁,声音里满是惊怒与关切。他不由分说地将无执拉近,燃烧着赤金怒火的凤眸寸寸扫过对方的脸,仿佛要检查个彻底。 无执指腹轻抹去颊边未干的泪痕,摇了摇头,“贫僧无事。” 四周灰雾弥漫,能见度极低。脚下虚浮不定,偶有残破戏服、生锈刀剑如鬼影般飘过,又隐没于雾中。这里仿佛是那诡异戏台的背面,或者说,是后台。 “无事?”谢泽卿的怒火瞬间找到宣泄口,却又不敢对着眼前人发作,只能死死压抑。他握着无执肩膀的手因愤怒而收紧,“朕竟要眼睁睁看着你,为一本破戏文落泪!” 这比让他亲身赴死,更难受千万倍。 无执抬起眼,琉璃眸子静静地回望他,澄澈如镜,映出他几近失控的脸。 “那不是我的泪,是王娇娘的。” “朕不管它是谁的!” 无执没有争辩。他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轻轻覆上谢泽卿因魂体冰冷而苍白的手背。 “谢泽卿。”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冷静些。”无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的力量,“你的煞气,会惊扰到它。” 谢泽卿闻言浑身一僵。那几欲焚天毁地的暴戾气息,竟真的因无执的一句话而缓缓收敛。 他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凤眸中的血色风暴渐渐平息,只余一片暗沉的心疼。 无执收回手,环顾这片混沌。 “《鸳鸯冢》。”他轻声道出那个名字,“生离死别,泣血殉情。” “它并非是要我们的命。”无执的目光落回谢泽卿脸上,琉璃眸子在昏暗中透着洞悉一切的冷静,“它要的,是这个过程。是求而不得的怨,肝肠寸断的痛,爱别离的苦。”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是‘情’。” 谢泽卿一怔,旋即明了。这邪祟,竟是以恋人生离死别的悲恸情绪为食!随即,谢泽卿凤眸中满是轻蔑,“区区一个靠吸食他人情绪苟活的邪祟,也敢在朕面前班门弄斧!” “破了这鬼地方便是!”他不以为意道。 “村民的命,与这戏台相连。”无执摇头提醒,“强行破阵,他们会瞬间魂飞魄散,成为新的养料。” 谢泽卿的俊脸彻底沉下。 无执看着他,清俊的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可那双琉璃眸子却清亮得惊人。 “它要看戏,便让它看。” 无执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它要的是悲剧。”他平静地望着谢泽卿,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让人挪不开眼的弧度。那笑意如冰峰雪巅悄然绽放的优昙,冷冽,却足以颠覆众生。“贫僧,偏不让它如愿。” 无执朝谢泽卿走近一步。两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他微微仰头,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眼神清亮而坚定。 “下一幕,”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死寂的混沌之中。 “我们按自己的方式来。” 混沌的浓雾在无执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剧烈翻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正在幕后重置布景,周遭的一切都在剥离重组。 再睁眼时,天地已换。 脚下虚浮的触感迅速变得坚实。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腐朽木头与浓郁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阴冷潮湿,钻入鼻腔,几乎浸透五脏六腑。 无执眼前一暗,复又亮起,打量下发现已置身于一间古旧厢房。雕花木窗被糊死的窗纸封得严实,只透进几缕昏黄光线。光线下,尘埃在空气中无声浮动。一张褪色的八仙桌,两把摇摇欲坠的木椅,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张架子床。 床上,帷幔低垂,隐约能看到一道躺着的人影。无形的力量攥住无执的肩膀,将他死死按在床沿的绣墩上。膝上凭空多出一只黑陶药碗,盛着半碗深褐色液体,苦涩气味扑鼻。 “申郎……”那道不属于他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在脑海中凄厉响起,像是在为他示范。巨大的悲怆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涌来,试图淹没他的神识。那悲怆是属于“王娇娘”的,眼看爱人即将离世的痛苦与绝望。 无执那双清澈的琉璃眸骤然一凝。就在灭顶的悲伤即将侵占心神的刹那,一股阴寒霸道却无比熟悉的气息,自他残破的灵台深处升腾而起,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将那汹涌的情绪洪流死死挡在外面。 方才短暂的触碰间,谢泽卿已悄无声息地将一缕最精纯的本源阴气渡了过来。 无执垂下眼帘,端起药碗望向床上。 谢泽卿半靠在床头,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月色长衫,墨发散乱铺枕。那张俊脸苍白如纸,薄唇紧抿,凤眸半阖,胸口微弱起伏,俨然一副油尽灯枯的病弱书生模样。若非那双半阖的凤眸中,正翻涌着足以焚尽八荒的怒火与焦灼,死死锁在无执身上,真要当他眼下已病入膏肓。 无执与他对视,缓缓舀起一勺“药”。 谢泽卿的视线从无执的脸下挪到那药匙上,脸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按照那该死的剧本,无执此刻应当泪如雨下,泣诉生离死别之痛。 可他没有。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盛着可疑液体的汤匙递到谢泽卿唇边。 冷的琉璃眸静如古井,不起波澜。开口时,声音里也没有一丝属于“王娇娘”的哀婉。 “张嘴。” 两个字掷在死寂的厢房里,清晰有力。 谢泽卿彻底愣住。他看着无执那张清俊出尘、毫无波澜的脸,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见他不动,无执又将汤匙往前递了递,“你若敢死,”他顿了顿,清澈的目光扫过这间压抑的厢房,最终落回谢泽卿因错愕而略显呆滞的脸上,“我便拆了这台,”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却如惊雷轰然炸响在谢泽卿魂魄深处:“再去地府把你揪回来。” 厢房之内,死一样的寂静。 唯有窗外呜咽的风声骤然尖利,如同某种无声的嘶吼! 谢泽卿怔怔地望着他,望着无执在昏黄光线下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望着那双琉璃眸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压抑许久的狂喜与爱意如火山喷发,瞬间冲垮他所有理智。眼底那片因愤怒而酝酿的赤金风暴,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漫天璀璨的星河。 一声轻笑自病弱书生的胸腔溢出,紧接着,是再也压抑不住的朗声大笑。 笑声中气十足,哪有半分油尽灯枯的模样! 无执端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 谢泽卿猛地坐直身子,那件发白长衫根本掩不住内里毁天灭地的帝王煞气。他挥手打开汤匙,深褐色“药汁”泼洒在地,竟“滋啦”一声腐蚀出几个黑洞! “爱妃……”他开口,凤眸灼灼地盯着无执,故意拖长语调。随即又似觉不妥,话锋一转,声音里是化不开的浓情与宠溺:“不,娇娘甚是霸道。” “朕……为夫喜欢!”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反手握住无执端碗的手腕。魂体冰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以及只有无执能感受到的,几乎要将他一同点燃的炽热占有欲。 第96章 周遭空气温度骤降!墙壁缝隙渗出丝丝黑气。头顶那本看不见的剧本,仿佛正滴下粘稠血泪。 第70章 压轴好戏 吱呀—— 诡异的丝竹声再次响起, 调子尖锐凄厉,疯狂想要将这偏离的剧情拽回悲剧的深渊。 可那两人却恍若未闻。一个霸道护短,一个无奈纵容。这方小小的病床前, 竟被他们硬生生扭转成任何悲情都无法侵入的绝对领域。 谢泽卿拉着无执的手,将人往自己身前带近几分。他微微仰头,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让他思之如狂的脸。 “无执,”他轻声唤道, 再无半分戏谑, “朕的无执, 就该如此。” “管他什么魑魅魍魉,管他什么剧本规矩。” “你若要它生,它便生。” “你若要它死……” 那双燃烧着赤金星河的凤眸微眯, 杀意毕现: “朕,便让这整个鬼地方, 彻底消亡!” 无执静静看着他,长睫轻颤。那颗曾如古井无波的道心, 被这番滚烫的言语激起圈圈涟漪。他没有抽手,只是将目光从谢泽卿脸上移开, 缓缓扫过这间愈发阴森的厢房。 “你看那是什么?”无执忽然开口, 清冽的声音打破告白。 他的视线落在房间角落那座积满灰尘的梳妆台上。 台上,一面铜镜被红布覆盖。 谢泽卿顺他目光看去, 凤眸一厉:“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朕去看看!” “别动。”无执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 “强行破局, 村民的命也就没了。”他平静陈述,琉璃眸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它要的是‘情’, 是悲剧滋生的怨憎。” “我们不给,它就会急。”无执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清冷中透出洞悉一切的睿智,“一急,便会露出破绽。” 话音未落,整间厢房——不,是整个戏台,开始剧烈摇晃!房梁灰尘簌簌而下,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诡异空间的根基之下被彻底激怒。 “看来,我们把它逼急了。”谢泽卿不惊反笑,下意识将无执护得更紧,周身鬼气凝成一道漆黑屏障。 半空中,血字剧本再次浮现!字迹却如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屏幕般疯狂闪烁、扭曲: 【结局:生离……死……死别……】 【殉……殉情……】 淋漓的血字仿佛拥有生命,在虚空拉长变形,试图将偏离的剧情强行修正。 可它们失败了。 因为那两个本该肝肠寸断的主角,一个正以足以溺毙神佛的眼神凝视对方,另一个则…… 无执的目光平静越过谢泽卿肩头,死死锁住房角那座梳妆台。 那里,就是破绽。 哗啦——! 一声脆响,盖在铜镜上的红布被无形巨力掀开,在半空中撕成碎片! 镜中没有映出厢房景象,也没有他们的身影,只有一片混沌翻涌的死灰色浓雾。 “来了。”无执的声音依旧清冷无波。 下一秒,一道瘦削佝偻的虚影自浓雾中缓缓浮现,如一滴陈年墨汁突兀滴入清水。他身着洗得发白的藏青长衫马褂,身形干瘪如枯木,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眼中燃烧着怨毒癫狂的幽绿火焰!他死死“盯”着无执和谢泽卿,整个虚影因极致愤怒而剧烈颤抖。 随后,他张开嘴,发出一道刺穿耳膜的尖利嘶吼:“不对!!!” 那声音充满无法理解的困惑与被颠覆信仰的狂怒,“情应是苦的!是求不得!是怨憎会!是爱别离!”那班主怨灵伸出枯爪,癫狂地指向他们: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尖啸声化作实质的音浪,狠狠撞在这片诡异的空间之上!整间厢房,连同病床与梳妆台,都在嘶吼中剧烈震颤,随即如破碎的镜面般寸寸剥离、崩解。脚下的木板化为虚无,苦涩的汤药味被凛冽咸腥的狂风瞬间吹散。 无执只觉周遭温度骤降至冰点。耳畔是万鬼哭嚎般的风声。眨眼间,他们已置身于万丈悬崖边缘。脚下仅有一角窄仄平台,碎石嶙峋,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天幕呈现诡异的暗紫色,一轮残月如钩,投下惨白冰冷的光。 “咯……咯咯……” 班主怨灵的虚影悬浮在对面的虚空中,干瘪身形在狂风中摇曳,如随时熄灭的鬼火。那双幽绿的火焰死死锁定二人,藏不住怨毒与疯狂。 【终幕:同赴黄泉】 半空中,血字剧本再次浮现,字迹狰狞,每一笔都淌着新鲜血液。 一股比先前强大百倍的怨念,如山崩海啸轰然压下!其中是无尽的绝望,遭人背叛的怨毒,被活活烧死的痛苦……属于“王娇娘”与“申纯”不被世俗所容,最终携手赴死的肝肠寸断! 这庞大的负面情绪不再引导,而是强行灌输,意图冲垮无执与谢泽卿的神识,将他们变为只知悲伤的提线木偶! “滚!” 谢泽卿暴喝一声,将无执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翻涌的鬼帝煞气凝成漆黑屏障,硬生生挡住灭顶的绝望洪流。可无执仍能感受到那股刺入骨髓的阴冷与悲怆,心口如被无形之手攫住,被迫承受不属于他的撕心裂肺之痛。 班主怨灵的声音带着蛊惑,幽幽响起: 【“跳下去……”】 【“唯有死亡,才能让你们永远在一起……”】 【“跳下去,这出戏,便圆满了……”】 谢泽卿不耐地挖了挖耳朵。他非但不退,反而向前一步。燃烧着赤金风暴的凤眸深深望进无执清澈的琉璃眸里,眼底是化不开的爱意与占有。 “跳崖?”他嗤笑一声,笑声在狂风中清晰无比,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傲慢。 他猛地伸手,一把将身后还穿着襦裙的无执打横抱起! 无执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谢泽卿如抱世间最珍贵的瑰宝,稳稳立于悬崖边缘,任凭狂风吹得月白长衫猎猎作响。 “朕的江山在怀,” 帝王声音低沉霸道,字字如惊雷炸响天地, “何须寻死?” 此言一出,怨灵虚影骤然停滞!幽绿火焰剧烈跳动,仿佛无法理解。 无执在那冰冷而坚实的怀中微微抬眼,望向谢泽卿英气逼人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以及眼底不惜与天地为敌的决绝。古井无波的道心再次被搅乱。他没有挣扎,只静静倚靠,随后将目光转向癫狂的怨灵。 “你的戏,”无执开口,清冽声音穿透山风,“不好看。” 短短三字,如利刃精准刺入怨灵核心!虚影顿时剧烈扭曲。 “你说什么?!”怨灵尖利嘶吼,“这可是我毕生心血《鸳鸯冢》!世间最凄美的悲剧!” 无执仍倚在谢泽卿怀中,琉璃眸平静回望。“悲剧,并非只有生离死别。”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压过风声与嘶吼。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无执目光仿佛穿透虚影,直视其最深执念, “你困于求不得,便以为世间情爱终将如此。” “你错了。” 如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击在怨灵的魂体之上! “啊啊啊啊——!!!”班主怨灵发出痛苦咆哮,虚影疯狂闪烁,整个悬崖幻境随之剧烈摇晃,脚下碎石簌簌坠渊。 “闭嘴!你个沙门,你懂什么!” “贫僧不懂情爱。” 无执坦然承认,微微侧首,目光落进谢泽卿盛满星河与烈焰的凤眸,“但我懂他。” 那一瞬,谢泽卿抱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 无执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濒临崩溃的怨灵。他抬手遥指怨灵身后翻涌的黑雾: “你的执念,不在戏文里。” 琉璃眸在暗紫天幕下亮得惊人,如洞穿一切虚妄,“在那里。” 话音落下,怨灵身后的浓雾剧烈翻涌,一件被红布覆盖的物体轮廓缓缓浮现——正是厢房中那面诡异铜镜! “不——!!!” 怨灵惊恐尖叫,转身欲扑,想将铜镜藏回雾中,却已迟了。谢泽卿冷笑屈指,一道凝练鬼气如离弦之箭,后发先至,将红布震为齑粉! 镜面,暴露在空气之中。 镜面之中,是一幕无声的、不断重复的画面。 梨花树下,一名月白长衫的俊秀书生正将温润玉佩系于女子腰间。女子笑靥如花,却非王娇娘。真正的“王娇娘”躲于戏台廊柱后,妆容精致的脸因嫉妒怨毒而扭曲。镜中书生满眼温柔,那是真正的申纯。 班主怨灵凄厉嘶吼,如被画面刺痛! “假的!都是假的!” 他癫狂扑向铜镜,枯爪穿透虚空,企图掩盖不堪真相。可那镜子是他执念所化,心底最深的梦魇。 无执倚在谢泽卿怀中,琉璃眸静望癫狂虚影。 “镜子,映照你的心魔。”声音清冷如山巅积雪,“你求而不得,便以为世间情爱皆是苦果。” 第97章 “住口!!!” 怨灵猛然回头,幽绿鬼火跳动,怨气冲天,“你懂什么!我为她散尽家财,搭建世间最华美的戏台!可她……可她竟为穷酸书生背叛我!” “我烧死了他们!烧死了那对狗男女!!” 声音因极致恨意扭曲,“我让他们,成了我戏文里,最完美的悲剧!” “所以,” 无执的目光平静地迎上燃烧的鬼火。被襦裙和月光映衬得俊美绝伦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这出戏,从始至终,都只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 一语,诛心。 怨灵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 轰隆——!!! 悬崖幻境应声崩塌!脚下平台碎裂成无数石块,坠入漆黑深渊!天幕紫月迸裂,裂纹蔓延,化为漫天光屑! “抓稳了。” 谢泽卿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手臂收得更紧,周身翻涌的鬼帝煞气化作密不透风的黑色护罩,将所有崩塌的碎片与混乱的能量隔绝在外。 无执只觉天旋地转,急速下坠。周遭是无数破碎的场景碎片:梨花树下的衣袂、火光冲天的戏台、村民空洞麻木的脸庞……一切在混沌虚空中被搅碎,碾为齑粉。班主怨灵的虚影在崩塌中忽明忽暗,濒临消散。可那双幽绿鬼火仍死死盯着被谢泽卿紧护怀中的无执。 不,或许是在看“他们”。 看着不可一世的鬼帝在天地崩塌之际,眼中唯有怀中一人;看着清冷出尘的僧人,眸中全无猜忌背叛,只有全然信任。 怨灵的虚影忽然停止挣扎,怔怔悬浮于混沌虚空。燃烧不知多少岁月的怨毒鬼火,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原来……” 微弱呢喃穿透空间悲鸣,带着卸下重担的沙哑,“情……还可以是甜的……” 话音落下,虚影如晨光中的残雪迅速消融。没有怨气黑雾,只有点点纯净金光,如萤火飘散于崩塌虚空。 叮。 一声轻响,碎裂玉佩自怨灵消散处坠落,卷入混沌消失。 周遭一切骤然静止。 黑暗与混乱如潮水退去,夹杂雪粒的凛冽寒风灌入鼻腔,刺得人瞬间清醒。 无执猛地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莲纹月洞窗,鼻尖萦绕禅房凝神香。 他垂眸,发现自己仍被谢泽卿以保护姿态紧圈怀中。那身绯红襦裙已换回灰白僧袍,身下是铺着厚软垫的暖玉床。 周遭静谧,落雪可闻。 无执沉默片刻,轻声道:“贫僧,梦魇了。”声音带着初醒沙哑。 “嗯。” 谢泽卿慵懒应答自头顶传来,带着满足,“朕的怀里,可还安稳?” 无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伸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坚实的胸膛。 “放手。” “不放。”谢泽卿理直气壮,手臂反收紧几分,“抱都抱了,还害什么臊。” 无执挣脱下床,双脚触地寒意上涌,彻底清醒。他走到门边一探,门闩完好。又推窗望去,风雪依旧,庭院积雪无痕。 李伯未曾来过。 村中无事发生。 那诡异戏台,荒唐《鸳鸯冢》,濒崩溃的怨灵……竟全是一场梦? 无执缓缓关上窗,转过身。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清冷银霜,琉璃眸在暗中灼亮。他望向床上好整以暇的鬼帝:“方才,你入了我的梦。” 这不是疑问,是肯定。 谢泽卿懒靠床头,玄色龙纹广袖铺陈月白床单,凤眸得意尽显。 “见不得你皱眉。”声音低沉霸道,“朕的人,便是做梦,也不许受半分委屈。” “那不是寻常梦魇。”无执抬眼,眸光清冽,“是入梦术。” 他清楚自身状况,“佛骨自燃后,我的灵台已非坚不可摧。” 禅房温度骤降至冰点,谢泽卿笑意瞬间消失,他缓缓坐直,鬼帝威压如无形巨网笼罩禅房。 “谁?” 一字如从九幽地狱碾磨而出,带着尸山血海煞气。 无执摇头。“对方藏得极好,未留气息。”他顿了顿,“若非它错估了你,或已得手。” 那邪祟千算万算,算准他灵台有缺,却未算他床上还睡着一尊能掀翻地府的祖宗。 谢泽卿凤眸中赤金风暴疯狂酝酿。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笑意冰冷刺骨,“敢动朕的人,不管他是谁,藏于何处,朕必将他揪出,令其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无执未言,他静望风雪笼罩的死寂龙岭山,玻璃窗上倒映着二人身影。那股自脚底升起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他下意识拢紧单薄僧袍。 “谢泽卿。” “朕在。” “若有朝一日,”无执未回头,声音被风吹得飘忽,“贫僧也如他这般,背弃于你。” “你会如何?” 谢泽卿沉默良久。 “那朕便……”帝王声音沙哑,带着焚尽八荒的偏执疯狂,“毁了这六道轮回,拆了奈何桥,填平忘川水。然后,再将你寻回。” “锁在身边,永生永世。” 无执听着身后不似玩笑的疯言疯语,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张总是清冷无波的俊美脸庞,在惨白月光下,竟勾起一抹极淡、却足以令万物失色的笑意。 “好。” 只一字,滔天疯狂与偏执,霎时偃旗息鼓。 第71章 共度春节 自那夜入梦风波后, 龙岭山重归往日的沉寂。 风雪封山,香客绝迹。 日子在无执规律的晨钟暮鼓、诵经打坐中静静流逝,清冷而单调。 唯一的不同, 是禅房里那尊鬼帝愈发“不像个鬼”了。他不再以魂体飘荡,而是凝成实体,俨然霸占了无执的禅房与暖玉床,每夜都理直气壮地要以“同床共枕”助他恢复元气,将这清修之地过得比活人还烟火气十足。 腊月三十, 除夕日。 天刚蒙蒙亮, 无执便被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动唤醒。他睁开眼, 琉璃般的眸子在熹微晨光中平静无波,望向声音来源。 谢泽卿正指挥着两个睡眼惺忪、揉着眼睛的小沙弥。 “窗花贴高些,要正!” “还有那灯笼, 挂在廊下,说了多少遍, 要对称!懂不懂什么叫皇家礼制,帝王威仪!” 小沙弥一个叫知心, 一个叫知省,都是婴孩时被无执从山下捡回, 如今不过五六岁年纪。此刻, 一个抱着红纸,一个提着浆糊, 被这位突然变得极其严苛的“谢施主”训得晕头转向。 谢泽卿叉着腰, 脸上满是嫌弃。“蠢死了。” 一回头, 对上无执投来的视线,那嫌弃瞬间化作无限温柔,“醒了?” 无执坐起身, “你今日,兴致颇高。” 谢泽卿立即飘近,不可思议地提醒:“你忘了?今日是除夕!” “在宫里,这可是举国同庆、祭天祀祖的大日子!” 他边说边从旁边一张不知何时搬来的红木几案上,拿起一副墨迹未干的春联。 “过来,搭把手,把它贴到山门上去。” 无执目光落向春联。 上联:佛光普照三千界。 下联:帝威广布亿万疆。 横批:人鬼同乐。 无执:“……” 他沉默片刻,抬眸时清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不妥。” “何处不妥?”谢泽卿挑眉。 无执平静地陈述,“会把财神爷吓跑。” 谢泽卿被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朕就是你的财神!”说着从袖中摸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随手抛给旁边看傻眼的知心。“拿去山下买些好酒好菜,今夜,朕要守岁!” 知心捧着沉甸甸的元宝,小脸通红,求助般望向师父。 无执的目光,在那锭金元宝上停留了一瞬,50两黄金仅按金价也不止买好酒好菜了。他微微咳嗽一声,“寺中……虽不清贫,但也不宜铺张。” “谁说要铺张了?”谢泽卿理直气壮,“这是朕犒劳孩子们的!” 他走近一步,微微俯身,燃烧着赤金的凤眸,灼灼地盯着无执。 “朕为你操办一场年夜,有何不妥?” 那根名为清规戒律的弦,似乎又被这滚烫的言语轻轻拨动。 无执终未再言,起身披上厚僧袍。 “师……师父?”知省怯生生喊道。 无执走过去,揉揉他的小光头,“金元宝山下不好用,为师给你们现钱,你与知心同去,相互照应,早去早回。” “好耶!” 两个小沙弥欢呼一声,接过师父递来的几张红色钱币塞进僧衣兜,像出笼的小鸟,一溜烟跑没了影。 禅房内,只剩二人。 无执走到红木几案前,取笔铺纸。他垂着眼,长睫在睑下投下淡影,遮住了眸中情绪。 “你的那副对联需换,贫僧重写一副。” 谢泽卿没有阻止,走到他身后,双手环胸,静静地看着。 第98章 风雪不知何时已停,久违的冬阳穿透窗棂,恰好落在那执笔的手上,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不似凡尘之手。此刻正稳握笔杆,笔尖游走,行云流水。 谢泽卿的目光从那双手缓缓上移,划过清瘦挺拔的肩背,掠过白皙如玉的后颈,最终定格在那完美无瑕的侧脸。 阳光下,那面容仿佛生辉,连细微绒毛都清晰可辨。鼻梁高挺,唇色淡极,如精心雕琢的玉像,不染尘烟。 “不好看。” 无执皱眉看着自己认真写下的字,淡淡地评价道,“像螃蟹。” 然后将纸揉成一团,丢掉,拿出一张新的宣纸,展开来。 谢泽卿心口蓦地一软。他伸手自后方轻轻覆上无执握笔的手,魂体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无执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红纸上晕开,毁了“春”字最后一笔。 “朕来教你。”谢泽卿的胸膛几乎贴上他的后背,低沉嗓音响在耳畔。 他握着无执的手,带动笔尖在那片墨迹上重新起笔。 “写春联,讲究的是一个‘意’。” “心中要有期望,笔下才能生辉。” 阴冷气息拂过耳廓,无执身体微僵。他能清晰感受到身后体魄内蕴藏的毁天灭地之力,也能感受到那份毫不掩饰,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的占有欲。 “看,”谢泽卿语带笑意。 无执垂眸,见红纸上跃出一个崭新的“春”字。那一捺被带得格外舒展,睥睨天下中透出一丝缱绻温柔。 两种截然风骨强行交融,恰似他与谢泽卿。 无执从谢泽卿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走到禅房门口。 门外庭院积雪反射着刺眼阳光,那几个被谢泽卿挂上的红灯笼,在清冷空气中显得格外喜庆。这破败多年的古寺,在师父圆寂后,头一次有了“年”味。 无执目光最终落在那副阳光下发着金光的春联上。笔锋霸道,墨韵温柔。 “如何?” 谢泽卿声带不易察觉的得意,如开屏孔雀急于炫耀翎羽,“朕与你联手,当是世间绝品。” 无执将笔轻搁砚台。他抬眼,琉璃眸在冬阳下清澈得不似凡人。 “字是好字。”他顿了顿,平静补充:“可惜贴出去,寺里或许会多一门驱鬼的业务。” 谢泽卿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最终,那副“人鬼同乐”的春联贴在了无执禅房门上,未去祸害山门。无执另书一副“山门纳福,古寺迎春”,字迹清隽,一如其人。 午后,知心和知省拎着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从山下回来。两个小光头冻得通红,哈出的白气团团上升。 谢泽卿负手立于廊下,看着他们献宝似的掏出青菜、豆腐等等一些素食,凤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除夕之宴,就食这些?”语气是帝王对御膳房的严苛,“连道佛跳墙都做不出来。” “谢大哥,我们给你打包了烧鹅!”知心仰起小脸,举起另一只油纸包。 谢泽卿顿时雨过天晴,笑逐颜开:“也罢,既在寺中,便从简吧。” - 窗外天色渐晚。 厨房内,油灯昏黄,映着灶膛跳动火光。 饺子在沸水中翻滚。无纳手艺精湛,食材足够时,素斋也能变出十几样花样,今日师兄既允他放开手脚,他便从午后一直忙到现在。 面前七八个陶锅“咕嘟”冒着热气,蒸腾出诱人白雾。灶边、案上、地上摆满食材:猴头菇、松茸、羊肚菌……甚至还有一整块冰镇着,且雕成莲花状的冬瓜。 地上铺着厚厚绛红云纹地毯。中央一张巨大紫檀木圆桌,光滑如镜,雕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上方悬一盏华美八角宫灯,暖光倾泻,亮如白昼。 桌上玉盘珍馐,琳琅满目。“水晶肴肉”、“罗汉斋”、“素佛跳墙”……皆以素食材料做出了宫廷御宴的精致与奢华。 谢泽卿坐于主位,仪态十足,如君临天下主持宫宴。知心和知省一左一右,瞪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看着满桌未见过的素斋,小鼻子耸动,馋涎欲滴。 “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呀?”知省小声问,眼睛已盯上那道香菇酿豆腐。 谢泽卿挑眉端架,扫他们一眼:“急什么。”慢条斯理道,“你师父还未到。” 话音未落,斋堂门被缓缓推开。 夹杂着雪后寒意的清冽空气,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满室的暖香。 所有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门外夜色如墨,门内灯火通明,一道身影立于光暗交界。 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抹庄重威严、沉淀了岁月的朱砂红。锦斓袈裟,金线绣出的繁复缠枝莲纹从肩头蔓延至衣摆,在灯下流淌着浅淡华光。 无执踏步入内,身后夜色霎时沦为背景。那张清俊出尘的脸,在朱红与金纹映衬下,褪去所有清冷疏离,平添惊心动魄的圣洁与妖异。 佛骨天成,偏又生了副颠倒众生的皮相。剑眉斜飞,目若琉璃映雪。鼻梁高挺,唇呈淡绯,鼻尖那点褐痣,如雪地落下的桃花瓣。 一刹那,斋堂落针可闻。 “啪嗒。” 谢泽卿手中那双白玉箸直直掉在紫檀桌面,滚了两圈停下。 他整个人僵住。凤眸底只剩下近乎呆滞的震撼,如被夺了魂的石像,死死盯着门口那道身影。 “师父!”知心先反应过来,跳下椅子惊喜喊道。 “师父今天……好好看!”知省也跟着喊,小脸通红,从未见师父穿得如此华丽。 无执目光掠过小沙弥,迈步走进。步履沉稳,袈裟下摆划开流畅红弧,金线莲纹明灭。 “除夕守岁,按寺中旧规,” 他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如玉击,在死寂斋堂清晰响起,“需着正装,主持法事。” 他在陈述一个寻常理由。可谢泽卿,一字未入耳。 他的世界只剩那抹红,和那个人。那红如一团火,烧进魂魄深处,烫得三魂七魄酥麻。 无执走至桌边,正欲落座。 “……好看。” 一道沙哑到极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谢泽卿缓缓从震撼中回神。他望着无执,凤眸深处以更狂暴的姿态重新汇聚起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是恨不得将眼前人拆吃入腹的疯狂。 “秃驴,”他声音压得极低,如护食凶兽发出警告,“这身衣裳……”灼热视线几乎要在袈裟上烫出洞来,“以后,不许再穿给旁人看。” 霸道,且不讲道理。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细雪。零星鞭炮声从遥远山下传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斋堂内宫灯璀璨,饭菜热气氤氲,混合着小沙弥压抑不住的小小欢呼。 无执微微垂睫,长密睫毛遮住了琉璃眸中一闪而过的极淡笑意。 无纳终于端来最后一道菜,无明跟在身后拿着碗筷。才进门,小沙弥们便一窝蜂涌上。 冷风裹着雪沫瞬间涌入。桌边只剩无执与谢泽卿二人。无执目光投向庭院那片被风雪覆盖的无垠白色,落在那两盏风雪中摇曳却依旧亮着的红灯笼。 这间破败的古寺,第一次,有了“家”的温度。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挪到他身旁。未发一语静静相伴,以自身存在为他隔开半壁寒风。 一人一鬼,沉默坐着,看着眼前其乐融融。时间仿佛在此刻拉长。 良久。 无执望着窗玻璃上那个紧挨着自己的高大模糊身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似怕惊扰满院风雪。 “谢泽卿,”他没有回头,那双总是淡漠的琉璃眸清晰地映着窗外风雪与不灭的灯笼光点,“若我不做和尚了,该如何生活?” 第72章 火锅破戒 那句话轻得像要被风雪吞没, 落入谢泽卿耳中却不啻于一场惊天雪崩。他猛地回身,那双总是盛着狂风与烈焰的凤眸死死锁住无执。 风停了,雪也静了。周遭小沙弥的欢笑声消失,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眼中正以燎原之势疯狂燃起的狂喜。 “你说什么?”谢泽卿的声音里每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无执没有重复。他静静回望,琉璃眸子在门廊红灯笼的映照下染了一层暖光,像两块被捂热的琉璃。 “师父!谢大哥!开饭啦!” 小沙弥们围着无纳与无明二人再次回到座位,奶声奶气地喊道。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没处安放的狂喜强压下去。 斋堂内暖意融融。紫檀木圆桌中央, 一口巨大的铜锅“咕嘟”冒着热气, 被s形隔板完美分成两半:一边是翻滚着鲜红番茄的金黄浓汤, 另一边是飘满辣椒花椒的麻辣锅底。 无执的视线越过精致素斋,精准落在那半锅翻滚的红油上。他拿起白玉箸却未动,看着鲜红透亮的猴头菇和豆腐泡在沸腾汤汁里翻滚。清冷的琉璃眸里难得透出小馋猫般的神态, 目光彻底被红汤黏住。 谢泽卿将他这副模样尽收眼底,不催也不语, 静静看无执的侧脸,每一帧都不愿错过。 第99章 无执收回目光, 放下玉箸,骨节分明的手转向桌角那排五颜六色的铁皮罐子。他从中挑出一罐通体深紫色的。 “师父, 那个甜!”知心眼尖嚷嚷, “是葡萄味的!” 无执握住易拉罐,食指一扣拉开拉环。清甜果香混合气泡炸裂的微响在空气中弥漫。他举起深紫色易拉罐, 淡漠的琉璃眸缓缓扫过桌上每一个人。 “新年, 快乐。” 谢泽卿学着无执的样子, 随手摸出个通体绿色的罐子。无明见状一惊,觉得似有不妥却未出声。 谢泽卿敲了敲铁皮,看了看小拉环, 随即拉开。一股混合麦芽与苦涩植物的奇特气味飘来。他瞬时皱眉——这味道与方才小和尚喝的甜腻果子水截然不同,但帝王尊严不容露怯。他学着无执的样子将绿罐举到唇边,仰头灌下一大口。 俊美的脸庞瞬间凝固。难以言喻的苦涩液体带着无数细密气泡在口腔轰然炸开!这就是当朝人们爱喝的?他只觉得从前除夕宴的贡酒才算佳酿。 虽不喜却尊重。他放下瓶子,用刚拿过罐子的手握住无执手腕,灼热目光死死锁住对方的眼,声音低沉霸道,一字一句都如刻入魂魄的誓言:“往后年年,朕都陪你过。” “师父!谢大哥!快吃菜!菜要凉啦!”知心奶声喊着,小心夹起一块酿豆腐泡放进碗里。 “开席。”无执从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放下葡萄汁,拿起白玉箸,这次再无犹豫。筷子径直伸向那半锅翻滚的红油。他夹起一片浸透红油的猴头菇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清俊绝伦的脸上看不出半分辛辣刺激,只有长密睫毛在咀嚼时轻颤如蝶翼。 辛辣滚烫的滋味在味蕾炸开,舌尖发麻,额角渗出细密薄汗。 谢泽卿看着他淡绯色的唇被红油润得愈发艳丽,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只觉得魂魄深处那团烧了千年的火,更旺了。 “咳……”知省被辣得小脸通红,猛灌汽水,“师父,这锅底好辣!” 无执放下筷子,拿起公筷从番茄清汤锅里给两个小沙弥各夹一大块冬瓜。“食不言。” 他垂眼拿起葡萄汁喝了一口。冰凉甘甜压下辛辣,留下奇妙复杂的回味。 谢泽卿就这么看着他,看着清冷眉眼在斋堂暖灯下柔和得不可思议。 “若我不做和尚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仍在耳边回荡。谢泽卿胸腔似被无形手攥住,酸胀满溢。他原以为要在这破庙看着这人诵经礼佛直到魂魄虚无,可现在,这块万年寒冰亲口说,他或许不当和尚了。 无执照顾完小沙弥,正要自己夹菜,才发现面前小白瓷碗里不知何时已堆成小山。 他抬眼看向那个乐此不疲布菜的鬼帝,目光在“小山”上停留三息后,清澈琉璃眸里无波无澜。 他拿起白玉箸,平静夹起第一块浸满红油的豆腐泡送入口中。吃得很慢,每口细嚼慢咽。俊美绝伦的脸上依旧是淡漠出尘的模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股灼热火线正顺食道烧进胃里。 谢泽卿目光一瞬不瞬锁着他。看那淡绯色的唇被红油润得如三月最盛桃花,看一抹极淡薄红从白皙脖颈悄无声息蔓延至耳根。 对面两个小沙弥早已停筷,呆呆看着师父将“小山”一点点夷为平地。无执缓缓放下玉箸,发出轻微脆响。此刻他的胃里像揣了火炉,口中灼烧感愈演愈烈,带着丝丝刺痛。 他伸手拿过旁边的易拉罐。 “师父!” 知尘眼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可晚了。无执甚至没看,冰凉罐身贴掌心。他仰头,喉结滚动。 一饮而尽。 斋堂瞬间死寂。除谢泽卿外,所有人嘴巴张成圆圆的“o”。就连无明笑呵呵的脸被惊住。 夹杂着苦涩与麦芽发酵的古怪液体,冲刷着无执的口腔与食道。 “砰。” 空罐子被轻轻地放在桌上。 无执抬眼,总是清冷无波的琉璃眸蒙上一层浅淡水汽。他看着满桌人见鬼似的表情,微蹙剑眉。“这果汁……”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味道,甚是奇特。” 话音刚落。 眼前世界天旋地转,头顶八角宫灯拖出无数重影。对面小沙弥的脸变成模糊色块,耳边惊呼声遥远不真。 “师父!你把谢大哥的酒喝了!” “那是酒啊!” 酒? 酒?无执脑中缓缓浮出问号。他想撑桌起身,身体却软如棉花,整个人不受控制向一侧歪去。 下一秒,落入一个冰冷却坚实得令人心安的怀抱。熟悉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无执?!”谢泽卿一把将人捞进怀里,语气紧张,“你感觉如何?”他知晓出家人不食酒肉,如今无执将他那罐彻底合理精光,谢泽卿现下只担心无执的酒量如何。 无执靠在他怀中,缓缓抬眼。看着近在咫尺俊美的脸,眼底是毫不掩饰快将他溺毙的焦灼。 总是清冷淡漠的脸上,忽然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笑。如雪山之巅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莲,圣洁而妖异,惊心动魄。 “谢泽卿,”声音很轻,带着醉后沙哑绵软,像羽毛搔刮在鬼帝心尖,“你的酒……” 他眨了眨水汽氤氲的琉璃眸,很认真地评价:“不好喝。” 话音落下,整个人便软下去,意识沉入混沌。 这个小和尚的酒量也不行! 谢泽卿几乎下意识将人整个捞进怀里。低头看着怀中人因酒意辣意泛起薄红的俊美脸庞,心跳漏了一拍——不,魂体没有心跳,可他魂魄深处那团燃烧千年的业火,此刻烧得前所未有的旺。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知心和知省吓得跳下椅子,连汽水都打翻了。 “无事。”谢泽卿的声音压抑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滔天喜悦激动。他将怀里人抱得更紧,像在宣告所有权,“他只是醉了。” 谢泽卿打横抱起无执,动作熟稔如做过千百遍。朱砂色锦斓袈裟自他臂弯垂落,金线莲纹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你们继续用饭,”帝王目光扫过桌边所有人,语气不容置喙,“朕送你们师父回禅房。” 说完,他抱着无执,转身便走入了那片深沉的夜色与风雪之中。 斋堂内无明无纳面面相觑,小沙弥们望着远去身影满眼迷茫。 “知省……师父他,好像笑了?” “……嗯,我还看见,师父的耳朵,红了。” - 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 雪花落在无执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融化成水。 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视线里是谢泽卿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在风雪中飘扬的几缕墨发。 “谢泽卿……”他无意识呢喃,轻如雪落。 “朕在。” 头顶传来低沉温柔的回应。 “贫僧……”无执微蹙眉头,似为何事苦恼,“好像,破戒了。” 谢泽卿脚步一顿,低低笑起来,胸腔震动在寂静雪夜清晰可闻。“嗯,你破戒了。” 无执身体微僵,挣扎着想从怀抱下来:“放我下来……要去佛前,忏悔……” “不必。朕赦你无罪。” 他们正路过大雄宝殿。殿门紧闭,门缝透出长明灯微弱温暖的橘光,庄严肃穆气息即便隔着厚重门板也扑面而来。 无执身体彻底僵住,整个人缩进谢泽卿怀里,一只手摇摇晃晃地伸出,轻轻捂住他的嘴。 “嘘……”因醉意水光潋滟的琉璃眸紧张盯着大殿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做贼心虚的软糯,“不要让佛祖知道。” 谢泽卿身体猛震,停在风雪中低头看着怀里人。那张总是看透世间虚妄的脸上,此刻竟是孩童般的认真紧张,他似乎真在担心殿里那尊泥塑金身会听见对话。 “小声点……”无执见他不走,更急了。冰凉柔软的指尖带着酒气温热贴在他唇上。 谢泽卿凤眸瞬间暗下,里面是翻江倒海的欲念。他轻轻亲了下那根挡在唇上的修长手指。 无执如遭雷击! 他猛地缩回手,琉璃眸因震惊瞪得浑圆,“你……” “怕什么?” 他抱着无执一步步走向禅房,声音狂妄不可一世,“大不了,不做和尚了。” 他微微侧头,冰冷薄唇几乎贴上无执滚烫耳廓,气息如淬毒蜜糖,一字一句带着焚尽八荒的偏执。 风雪骤大,裹挟帝王疯魔低语灌入无执耳中。 他彻底懵了。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什么清规戒律,什么佛法道心,全都被搅成了一滩浆糊。 砰。 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又在身后重重合上。 温暖的室内空气,瞬间隔绝了屋外的风雪。 谢泽卿将他轻轻放在铺着厚软垫的暖玉床上。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撑在无执身体两侧,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阴影下,燃烧赤金风暴的凤眸死死锁住床上的人。 “无执。” 第100章 他开口,声音嘶哑。 “回答朕,方才在斋堂里,你问的那个问题。” 琉璃眸已彻底失焦。无执看着头顶放大的俊脸,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两字:“……什么?” “你说,”谢泽卿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若你不做和尚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问。 “后面呢?” “后面……”无执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酒劲彻底上涌,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皮重得像压了两座山。 他下意识地,喃喃重复。 “后面……” “该如何……生活……” 说完这句,眼皮一合竟就这么睡去。呼吸均匀绵长。 谢泽卿:“……” 滔天疯狂偏执瞬间偃旗息鼓。他看着毫无防备的睡颜。 良久。 他发出了一声,夹杂着无奈、宠溺,低低的叹息。 他俯下身。 一个冰冷,却带着无尽珍视的吻,轻轻地落在了光洁的额头上。 “傻和尚。” 第73章 还俗心定 夜, 愈发深了。 无执的意识如沉船缓缓上浮,最终撞破了混沌的水面。头依旧昏沉,舌根残留着酒液的苦涩。他猛地睁眼, 琉璃般的眸子在黑暗中不见半分迷惘,只有瞬间的清明。 他坐起身,发现身上繁复的锦斓袈裟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干净的灰色僧袍,被褥带着被体温捂暖的干燥。 谢泽卿不在。 无执沉默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亮着, 停留在电子木鱼app的“功德+1”界面。 他拿起手机, 翻身下床,披上厚僧衣,轻轻拉开禅房的门。 一股夹杂雪沫的寒风瞬间灌入。庭院积雪覆地, 银装素裹。那几盏红灯笼仍在风雪中固执地亮着,像窥探黑夜的眼睛。 无执的目光在红色上停留一瞬, 随即迈步走入没过脚踝的雪地。雪粒在脚下咯吱作响。 他走去后山那棵虬结苍劲的菩提树下,这里曾是他日复一日晨诵的地方。拂开积雪, 他在冰冷的树根旁盘膝坐下,合拢双眼。 “如是我闻。一时, 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雪夜中清晰响起, 没有起伏,没有波澜, 如寺中被敲响千年的古钟, 沉稳悠远。 风雪, 似乎更大了。 将那单薄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寂。 不远处殿宇屋檐下,一道玄色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谢泽卿静静站着, 没有靠近。那双总是盛着狂风烈焰的凤眸,此刻暗得如同吞噬星辰的深渊。他看着雪地中的僧人,想走过去将人挖出,温暖那双已冻得青紫的手。 可他不能。 这是无执坚守了二十余年的佛心,是他唯一的信仰。 谢泽卿缓缓闭眼,将满腔心疼强行压下。 不知过了多久。 诵经声,停了。 无执缓缓睁眼,长睫上凝了一层薄霜。他站起身,僧袍下摆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僵硬。 他没有回禅房,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大雄宝殿。 殿内空旷死寂。中央那尊巨大的佛陀金身在灯火映照下低垂眉眼,神情悲悯。 无执走到佛像前的地毯上。抬起头,用清澈不染尘埃的琉璃眸平静地与佛像无声对望。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 殿门外,谢泽卿如沉默石像伫立。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守护着这冬夜里唯一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 无执从殿内走出。俊美的脸上在惨白月光下看不出情绪,唯有那双琉璃眸亮得惊人。 他看到等在门外的谢泽卿,没有半分意外。 “贫僧,破了戒。”声音轻如雪落,几乎听不见。 “嗯。”谢泽卿应声,向前一步,宽大玄色衣袍瞬间将他笼罩,目光因期待而炙热,“所以呢?” 无执睫毛轻颤,垂下眼看向自己冻得毫无知觉的双手,默默揣进兜里,摸到冰块似的手机。食指在僧衣兜里面无表情地疯狂点击屏幕。 电子木鱼界面不断飘过: 功德+1 功德+1 功德+1 …… 谢泽卿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带着抑制不住的愉悦。他猛地伸手扣住无执冰冷的后颈,强迫他抬头对视:“你的佛心,从朕住进这破庙的第一天起,就该乱了!” “无执,” 帝王的声音,霸道得不容置喙,“那不是酒的错。” 无执手指动作未停,瞳孔骤然一缩。 “你看着朕,”谢泽卿指腹轻摩他颈后细腻皮肤,金纹凤眸死死锁住他,“告诉朕,你坐在里面面对你的佛,心里想的究竟是清规戒律……” 声音骤然压低,带着致命蛊惑:“……还是朕?” 无执看着近在咫尺的疯狂偏执的凤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经文、戒律、佛心……坚守二十余年的一切,在这一刻被眼中滔天的爱意烧得支离破碎。 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掩埋天地间一切声响。 无执睫上白霜因谢泽卿灼热视线正缓慢融化成水珠,摇摇欲坠。他看着那双足以焚尽八荒的烈焰,终于缓缓移开视线,目光飘向远处风雪笼罩的漆黑山峦。 “贫僧……”声音在风雪中飘散,“还没有想好。” 还没有想好,若是不做和尚了,往后该如何生活。 “哼。”谢泽卿冷哼,试图用傲慢掩饰快咧到耳根的嘴角,“有朕在,还能饿死你不成?” “朕的帝陵里,随便一件陪葬玉器,都够你……” “不可。”两个字清清冷冷,如寒冰掷地有声,瞬间打断帝王炫耀。 谢泽卿脸上得意僵住,不可思议地看向无执。 只见那人立在风雪里,身形清瘦挺拔,一如这后山里不屈的菩提。雪花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在他淡绯色的薄唇上。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在月光与雪光的映照下,白得近乎透明。 可那双琉璃眸却亮着比佛前长明灯更执着坚定的光。 “需得堂堂正正。” 他看着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道。 空气骤然安静,唯有风雪刮过廊檐发出呜呜悲鸣。方才因狂喜升腾的暖意,瞬间被这四个字打回冰点。 那句话如石子投入名为谢泽卿的沉寂深潭,激起颠覆魂魄的滔天巨浪。 谢泽卿眼底狂喜几乎要化为火焰焚尽漫天风雪。他张了张嘴,那声惯用的“朕”竟一时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无执却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了回去。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个清晰而深刻的脚印。 谢泽卿站在原地,看着清瘦背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朱红殿门后,他才如大梦初醒。 - 翌日。 天光乍破。 “铛——” 一声悠远绵长的钟鸣划破龙岭山黎明前的死寂。 钟声,连响七下。 并非平日晨课的三声。 西禅房内,刚醒的知心和知凡揉着眼一脸茫然:“怎么回事?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 禅房中,将无执昨夜话语想了一夜的谢泽卿猛地睁眼。不远处那张暖玉床,早已空了。 大雄宝殿内。 香炉里,三炷清香,烟气袅袅,直上云霄。 无执着朱砂色锦斓袈裟,盘膝坐在巨大佛陀金身下。身前矮几上摆着收起多年的师父所传紫檀木鱼,以及那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金刚经》。 殿门大开,冷冽晨风裹挟未尽寒意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 无明、无纳,以及知心、知省、知尘等寺庙里的一众小沙弥,皆已闻声而至,整齐地跪坐在他对面。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安与困惑。 谢泽卿负手立于殿外,身形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沉沉地看着殿内那道身影。 无执缓缓睁开眼。 琉璃眸子在晨光熹微中,清澈得不似凡人,他看着跪在前方的无明。 “无明。” “弟子在。” 无明双手合十,恭敬应答。他性子最是沉稳,可此刻,声音里也带上了些颤抖。 无执伸出手,轻轻地将身前的紫檀木鱼与经书,向前推去。 “今日起,这间寺庙的主持之位,便由你接任。” 一言,惊起千层浪。 “师父!” 知心和知省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无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总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十分稳重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主持!这、这万万不可!弟子愚钝,难堪大任!” 无执摇了摇头,“寺中大小事务,你处理得一向很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 “如今我已破戒,再无法继续担任主持一职……”连和尚恐也难做了。 第101章 无明被他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无执目光缓缓扫过底下张张稚嫩惶恐的脸,“我打算还俗下山。”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唯有香炉里的烟固执地一缕缕飘散 “师父……不要我们了吗?”知尘眼圈瞬间红了,泪珠啪嗒落下,声音带浓重哭腔。他一哭如点燃引线,其他小沙弥也跟着抽噎起来,压抑哭声在大殿内弥漫。 无执看着他们,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眸子,似乎,有那么一丝极淡的波澜一闪而过。 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平静道:“缘法已尽。” “那师父以后……”知尘哭得抽抽噎噎,仰着一张挂满泪痕的小脸,满眼都是不舍,“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他顿了顿,又问道:“还有,谢大哥……也会来吗?” 殿外,当谢泽卿听见小沙弥还牵挂自己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之,他清了清嗓子,凝实身形后迈步走进。走到小沙弥面前,居高临下扫他们一眼:“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 谢泽卿别扭地别开脸,目光不敢去看身前那道朱红的身影,倒是对着那群小萝卜头,冷哼一声。 “朕得空,自会……前来巡查!” 知尘眨巴着泪眼,看着谢泽卿,小声地,又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君无戏言!” 无执始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缓缓起身,繁复华美的锦斓袈裟自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僧袍。他将象征主持身份的袈裟整整齐齐叠好,放在紫檀木鱼旁。 做完这一切,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身上,为单薄僧袍镀上浅淡金边。背影一如往昔清瘦挺拔,却又似卸下千斤重担,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洒脱轻松。谢泽卿看着那道身影,眼底的火焰,再次疯狂燃烧起来。他再也顾不上那群小沙弥,转身便追了出去。 无执回到禅房,径直走到几乎没怎么用到过的衣柜前站定。 “后悔了?”谢泽卿跟了上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执拉开了柜门。柜子一侧挂几件浆洗发白的灰色僧袍,另一侧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崭新未穿过的俗家衣物:青灰色长裤,纯白色棉麻衬衫……。 无执将那身上的僧袍脱下,动作很慢,看上去像是近乎于告别的仪式。 禅房内,光线昏暗。唯有一缕晨光穿透窗户落在他身上,肌理线条流畅而漂亮,白皙的皮肤在微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他拿起那件白色的衬衫,抖开。 棉麻的料子,在寂静的空气中,发出一声细微的“簌簌”声。 穿上衬衫,一颗一颗,极其耐心地扣上了所有的扣子,一直扣到了最顶上那一颗。 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穿好那条青灰色的长裤,再罩上一件棉服后,无执转过了身。 谢泽卿整个人,都僵住了。 若说穿僧袍的无执是高悬雪山之巅不可亵渎的圣莲,那么换上凡俗衣衫的他,便是走下神坛落入凡尘的谪仙。那股与生俱来的,疏离淡漠的佛性,被这身简单的衣裤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惊心动魄的清隽与俊美。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青灰色的长裤包裹着那双笔直修长的腿。 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出尘的神情。 可不知为何,谢泽卿却觉得,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被拉近了。 近到,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将他拥入怀中。 “很奇怪?” 无执抬起眼,看着他,平静地发问。 谢泽卿喉结滚动,没有回答,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无执微微蹙眉。 “应该……有些奇怪。”他伸出手,碰了碰自己光溜溜的头顶。 谢泽卿脑袋里滔天的欲念,被这句一本正经的评价,瞬间戳破。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走上前,从身后,靠近无执,却没有触碰他。 隔着半寸的距离,将人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 “不奇怪。”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响在无执耳畔,“只是笼子破了,里面的珍宝,终于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现在,”谢泽卿的目光,落在他白皙的侧脸鼻梁,那颗若隐若现的褐痣上,“你打算做什么?” 无执沉默了许久。 就在谢泽卿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首先,”顿了顿,极其认真的语气说道。 “先得找一处住所。” 谢泽卿看着眼前这双亮得惊人的琉璃眸子,那里面,映着一个渺小的,却又完整的属于他的倒影。 千年孤寂。 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 终是忍不住,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人扯进了怀里! 冰冷的魂体,紧紧地拥抱着那具温热的身躯。 “好。” 帝王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掷地有声的承诺。 他顿了顿,将下巴搁在那人清瘦的肩上,像一头终于圈定了自己领地的绝世凶兽,满足地喟叹。 “往后,无论你要做什么。” “朕,都陪着你。” 第74章 山脚安居 山路覆雪, 一步一个脚印。 无执身后,那座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古寺,在晨光中已缩成一道沉默的剪影。他只背了一个简单的灰色布包, 里面是一串佛珠和一部手机,身无长物。 谢泽卿的魂体几乎是飘移着走的,比无执本人还要急切。 那双金纹凤眸中,闪烁着当年开疆拓土时才有的兴奋光芒。 “此地风水虽不及帝陵万一,但也算钟灵毓秀。” 他负手而行, 点评江山般开口, “待朕寻个龙脉汇聚之所, 为你建一座天下第一的府邸。” “不必。” 无执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贫僧……” 他顿了顿,似乎对这个自称有些不适, 改口道。 “我没有钱。” 谢泽卿的豪言壮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无执在清晨冷光下俊美得不似凡人的侧脸, 磨了磨后槽牙,挺直背脊道:“钱财乃身外之物!” “也是安身立命之本。”无执接得很快。 山路尽头, 一间小小的青瓦木屋,出现在视野里, 就像是一只蜷缩在山脚, 安静打盹的狸猫。 无执走到屋前,用手中紧握的铜锈钥匙, 打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此处, 便是你的新府邸?” 谢泽卿跟着飘了进去, 环顾四周,凤眸中的嫌弃转瞬即逝。 屋子很小,一眼望得到头。 一床、一桌、一椅, 皆是最简陋的样式。 久无人居,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木材与尘埃的气息,相比之下,竟还不如无执从前那间禅房。 “这也是寺里的产业,”无执将布包放在桌上,平静解释,“早年为下山避雪的香客所建。” “所以?” 无执抬眼,琉璃般的眸子清澈见底,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免费。”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 也罢。龙游浅滩,暂且忍耐。 “哼。”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架子,在这不足十步便能走完的屋里踱步。 “既是新居,便要好生规划一番。” 他伸手指向空荡荡的木板床:“此处床榻过于简陋!朕待会儿便将禅房里的暖玉床搬来……不,是将禅房所有物件都搬来,再覆上天山雪蚕丝锦被!” 又指向那扇透进微光的木窗:“窗子太小,光线晦暗!应整面墙都换成琉璃,窗外再种上几株西域进贡的红梅!” “还有这地面……”他皱眉看着坑洼不平的土地, “至少也要铺上金砖,再覆上波斯进贡的云纹地毯!” 无执没理会,任他自顾自说着。他走到角落水缸边,用木瓢舀起冰冷刺骨的井水,浸湿布巾,拧干。 然后极其认真地擦拭落满灰尘的木桌。 谢泽卿规划完了寝居,又飘出去开始规划庭院。 “院中定要有一方温泉池,池边种满四季奇花!” “再建一处观星台,一间藏书阁……” “谢泽卿。” 无执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何事?”鬼帝的宏伟蓝图被打断,语气是没来得及掩饰的不悦。待反应过来后,不自禁打了个颤,唇角上扬朝无执瞧去。 无执将擦干净的桌子来回审视了一遍,确认一尘不染后,才缓缓抬起头。 他看着那个还在畅想金砖玉瓦的鬼帝,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们目前,只有两双手。” 谢泽卿的幻想,戛然而止。 他看向无执,那人站在晨光里,棉服内搭白衬衫,青灰裤,身形清瘦挺拔。俊美绝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认真得慑人。 第102章 谢泽卿的心,蓦地一软。他几步跨过去,从身后,一把将人圈进了怀里,冰冷的魂体紧贴着那具因劳作而微微发热的年轻身躯。 “你这个……” 他将下巴搁在无执的肩窝,咬牙切齿,声音却低哑得厉害,“呆子。” 无执身体一僵。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人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揉进魂魄里的力道,也能闻到他身上清冽如雪后寒梅的冷香。 谢泽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独属于无执的气息,像是某种得到了极致慰藉的凶兽。 “有朕在,用不着我们的这两双手。” 无执的睫毛,轻轻颤动。 他侧过头,晨光恰好落在他那双琉璃眸子里,映出细碎而温暖的光斑。 “嗯。” 他应了一声。 谢泽卿一愣,“你同意了?” “不。” 无执摇了摇头,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膀,看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崭新的雪地。 “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这样,很像一只……” “什么?” 谢泽卿追问,凤眸里满是期待。 像龙?像虎?还是像俯瞰众生的神祇? 无执看着他,那双总是淡漠疏离的眸子,此刻染上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开屏的孔雀。” 说完,他轻轻地,从那个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谢泽卿彻底僵在了原地。 像被雷劈中的石像,脑中只剩那五个字反复回荡: 开、屏、的、孔、雀? 无执走到门口,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阳光照在他身上,为那件简单的白衬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晕。冲淡了眉宇间的清冷,添上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他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 然后,回过头,看向屋里还在怀疑人生的鬼帝。 “这里很好。” 他的声音很轻,“很安静。” 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谢泽卿魂魄深处。什么金砖玉瓦,什么亭台楼阁。在这一刻,都抵不过他一句“这里很好”。谢泽卿眼底翻涌的偏执与疯狂瞬间平息,只剩下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酸涩的温柔。 他看着那个站在光里仿佛会发光的人, 那张完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上,因阳光而微微眯起的双眼,和那颗若隐若现的褐痣。 千年孤寂,万古业火。 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归宿。 “好。” 鬼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一步一步,走到无执的身后,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为他挡去背后的山风。 “你说好,便好。” 阳光穿透窗格,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每一粒,都像是镀上了金。 往后余生,这间简陋的木屋,便是他们的家了。 “咚咚咚!” 忽然,一阵突兀又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谢泽卿身形一顿,金纹凤眸倏然眯起,透出被打扰的极度不悦。 无执转过身,拉开了那扇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憨厚的中年男人,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扛着工具的村民。男人看到开门的无执,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哎呀!刚才远远瞧见无执大师下山,还以为认错了人。”他嗓门极大,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无执冬日清晨的冷光下,静静地看着来人,那双琉璃眸子似蒙上了一层雾。 “我已还俗。”他清冷开口道。 “哎哟!还俗好!还俗好啊!” 男人一拍大腿,笑得更热情了,“我叫张振国,是这村的村长,叫我张叔就行!” “瞧着,难不成大师打算往后住在这里?”张振国说着环顾四周。房子占地面儿不小,一间屋,一个院,院旁有个水塘,仔细收拾一番,倒也是个好地方。 他打量完,见无执点头,接着道:“这老屋怕是什么都没有,没水没电的。”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领着人涌了进来。 瞬间,原本空旷的木屋被挤得满满当当。 村民淳朴的汗味混合泥土气息,将谢泽卿那股清冽冷香冲得七零八落。 鬼帝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张叔,打电话叫电工来走线!” “水管也得找个人来接,快!” 即使在深冬,村民们都热情的很,屋里屋外顿时人声鼎沸。 电钻嗡鸣,铁锤闷响,村民们热心地张罗起来。 平时无执下山,邻近村民都受过照拂,香火钱也收得少,大家都乐意搭把手,帮他安顿。 本就因没收拾,而被佛器塞满的房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一直忙活了到了近傍晚。 水,通了。 电,通了。 天然气也通了。 “啪嗒。” 张叔按下开关,屋顶光秃秃的灯泡瞬间亮起,散发出温暖的橘光。 光芒照亮屋内每个角落,也照亮无执俊美得不似真人的脸。他微微仰头望着灯泡,长密的睫毛染上一层暖光。 “这不就亮堂了!”张叔满意地拍了拍手。他转头看向无执,越看眼里欣赏越浓。这小伙子,模样真是俊!比电视上那些明星还好看!就是太瘦了,看着就让人心疼。 “无执啊,”张叔热情地拉过一张椅子,让无执坐下,“你这一个人住,也不是个事儿啊。” 他顿了顿,露出过来人意味深长的笑容:“张叔给你介绍村里的姑娘认识认识,怎么样?”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角落里,谢泽卿的魂体,骤然绷紧! “邻村的小芳,虽然只是高中毕业,但人长得水灵,又勤快能干!”张叔越说越起劲,唾沫横飞。 无执拿起刚烧开的水,慢条斯理为张叔倒茶。 “多谢张叔好意。” “哎,你别急着拒绝啊!” 张叔以为他害羞,凑近些,“你这条件,长得俊,虽然现在没钱,但年轻!又肯干以后日子差不了!” 无执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他没有看张叔,视线却穿过缭绕的水汽,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 那里,谢泽卿周身黑气如择人而噬的毒蛇狂舞。 温度骤降至冰点。 “咳……”张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臂,“这山脚下,就是比村里冷啊。” 无执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张叔,琉璃眸子清澈见底,认真得没有半分玩笑。 “张叔。” “我,养不起。” 张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养、养不起?” “嗯。” 无执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补充道。 “我还得养他。” 他的下巴,朝着角落里那个快要原地爆炸的鬼帝,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张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到一面空荡荡的,斑驳的墙壁。 “他?谁啊?” 谢泽卿那滔天的怒火,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浇得瞬间熄灭。 那双燃烧着嫉妒火焰的凤眸,死死地锁着无执,盛满了狂喜。 无执斟酌用词,极其平静地陈述:“一个很能吃,脾气也好。” 他顿了顿,清冷出尘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类似“苦恼”的神色。 “也很好养活的。” “噗——” 张叔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看着眼前俊美青年,彻底懵了。 无执起身,向张叔和其他村民微微躬身。 “今日之事,多谢各位。天色不早,各位请回吧。” 张叔抹把脸,还想说什么,却对上那双清澈的琉璃眸子。那眸子里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他所有世俗热络的话卡在喉咙,一字不出。 “那……那行吧。” 他讪讪地站起来,“有什么事,就来村里找张叔!” 村民们陆续离开。 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门,被轻轻合上。 谢泽卿如鬼魅般出现在无执面前。 他一把扣住无执的手腕,“你刚才说朕什么?” “脾气好?” “很好养?” 他猛地将人拽进怀里,以近乎禁锢的姿态按在自己冰冷的魂体上! “无执!” 帝王气息如淬毒蜜糖,裹挟疯魔的占有欲喷在他耳廓。 “你再说一遍!” 无执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清俊脸上浮起浅淡薄红。他没挣扎,只微微侧头,看着近在咫尺极具侵略性的脸。那双总是淡漠的琉璃眸子,在昏黄灯光下染上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你,很好养。” 谢泽卿呼吸一滞。 那双近在咫尺的,映着自己疯狂倒影的眸子。 第103章 那平日里淡绯色的唇,此刻,正微微向上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像雪山之巅悄然融化的第一捧雪。 魂魄深处燃烧千年的业火,此刻烧得前所未有的旺。却不再是焚尽八荒的毁灭,而是名为欢喜的燎原之火。 他猛地低下头。一个冰冷却带着无尽掠夺与珍视的吻,狠狠落下。 “嗯。” 帝王的声音,嘶哑得一塌糊涂,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将脸埋在无执的颈窝,像一头终于圈定了自己领地的绝世凶兽,满足地喟叹。 “朕,就给你一个人养。” 第75章 天作之合 无执无比确信, 谢泽卿曾经定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帝王。 果不其然,龙岭寺禅房里的所有物件,都被谢泽卿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将新居布置得与从前别无二致。 他希望新的开始,无执能够在这里,跟他一起,住的舒适。 二人来得匆忙,这间简陋的小屋连基本的锅碗瓢盆都没有。无执只好用手机点了外卖, 暂且将就一顿。 待一切安顿妥当, 夜色已深。 窗外风雪未歇, 将山脚下的木屋裹挟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屋内,一盏光秃秃的灯泡散发着橘黄色的暖光,驱散一室的清冷。 无执躺在那张被谢泽卿执意搬来的暖玉床上, 身上盖着柔软干燥的棉被。他闭着眼,呼吸均匀, 像已经沉沉睡去。可那双鸦羽般的长睫,却在灯光下, 偶尔,会极轻微地颤动一下。 耳边, 是某位鬼帝陛下兴致盎然的絮语。 那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独特的音色,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荡。 “这床虽是暖玉, 终究硬了些。” “明日朕便去寻一张云丝软榻来, 保准你躺上去, 便不想起身。” “还有这屋子,也太小了些。” “待开春,朕便在屋后为你挖一方池塘, 种上满池的白莲。” “你若喜欢,再建一座观星亭。” “龙岭山的星子,一直就比其他地方看到的,要干净许多。” 无执静静听着。听他如何规划庭院,如何添置家当,如何将这座简陋木屋,变成一处既有诗意,又有烟火的小院。那语气理所当然,仿佛他并非困于帝陵的魂体,仍是坐拥天下的帝王。 心中,那股因还俗而生,微不可察的茫然与空落,竟被这絮絮叨叨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填满了。 奇异地,平静下来。像是漂泊了二十余年的孤舟,终于寻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不知过了多久,谢泽卿的规划,终于告一段落。 空气重新归于寂静。 只剩下窗外,风雪呜咽的声音。 无执缓缓睁眼,转过身面向里侧。那双清澈的琉璃眸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看着身侧空无一人的位置。 他知道,谢泽卿就在那里。 他忽然想起一事。那个在除夕夜被火锅与酒意打断,未尽的疑问。 “谢泽卿。” 他开口,声音清冷如雪。 “嗯?” 身侧那道低沉的嗓音立即应声,带着笑意,“嫌朕吵了?” 无执摇头,他看着空气中那一点浮动的微尘,平静地,抛出那个问题。 “你之前说,” “你的魂体与我的佛骨……” 他顿了顿,“似乎能产生特殊的感应,与融合?”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木屋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方才那股温情脉脉的暖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秒。 一道黑影迅速凝实,猛地俯下身,双手撑在无执身体两侧,再次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极具侵略性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带着近乎妖异的兴奋。 “朕还以为,你这颗佛心,当真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 无执平静地与他对视,那双琉璃眸子在阴影中,依旧清澈得惊人。 谢泽卿看着他这副模样,低低地笑了起来。 “佛骨,至纯至阳,是天地间最干净的灵力载体。” 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着半寸的距离,缓缓描摹着无执的轮廓,从眉骨,到鼻梁,再到那淡绯色的薄唇。 “而朕,” “集万灵怨气,不死不灭,是为至阴至邪。” “一正一邪,一阴一阳。” 谢泽卿的凤眸亮得骇人,像两团熊熊燃烧的鬼火。 “你我二人,便是这世间最完美的互补。” 他凑得更近了,冰冷的鼻尖几乎要贴上无执的。 “从以往的经历来看,你的灵力,可以净化朕魂体中的怨气,让朕的魂体更加凝实。” “而朕的阴气,则可以中和你佛骨中那股过于霸道的纯阳之力,滋养你这具常年被灵力反噬的身躯。” 他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致命的蛊惑。 “这,便是天作之合,共生共济。” 无执静静听着,未置一词。 谢泽卿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当然,这只是最浅层的理论。” 他话锋一转,“若想达到最极致的效果,最直接、最高效的法子……”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一字一顿道: “双修。” 无执那双总是清冷无波的琉璃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俊脸。 良久。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冷,没有起伏。 “荒唐。” 谢泽卿脸上的狂喜,僵住了。 “于礼不合。”无执又添四字,字字如冰,兜头浇下。 “这如何荒唐了!” 谢泽卿骤然急切,“此乃阴阳大道!是提升修为的无上法门!朕、朕是为你好!” 无执沉默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谢泽卿在他目光中气焰渐消。他悻悻地坐直了身体,别扭地别开脸,冷哼一声:“不知趣。” 屋内陷入尴尬的沉默。 半晌。 无执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盘起双腿。 “你说,我的灵力能助你凝实魂体?” 谢泽卿一怔,猛地回头,凤眸中重燃希冀: “当然!” “那便试试。” 无执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在灯下美如精雕玉器。 谢泽卿呼吸一滞。他盯着那只手,喉结滚动,“……如何试?” 无执抬眼,琉璃眸清澈见底,一本正经:“你过来。” 谢泽卿应声飘去,他在床沿坐下,身形因激动而有些不稳。 “伸手。”无执的语气,如同指导初学扎马步的孩童。 谢泽卿依言,伸出了自己那只由黑气凝成的半透明的手。 下一瞬,一抹微弱却纯净无暇的金光自无执掌心亮起。那光芒如有生命般,缓缓缠绕上谢泽卿的手指。 谢泽卿身躯一震! 一股温暖强大的力量自指尖涌入魂体深处。盘桓千年的怨气与诅咒,在这股力量冲刷下,正被一点点净化消融! 魂体,前所未有的凝实与舒适。 而另一边。 无执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体内灵力正飞速流逝,那股熟悉的被佛骨反噬的刺骨寒意,再次从四肢百骸涌起。 “停下!”谢泽卿猛地抽回手,声音里压不住的心疼与紧张。 看着无执那张瞬间失了血色的脸,凤眸中满是懊恼,“朕险些忘了,你这身子,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消耗!” “无事。” 无执收回手,掌心金光散去。他垂眸,看着自己已泛起青紫的手指。可他这般平淡的反应,却像烧红的铁针,狠狠刺进谢泽卿心口。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无执冰冷的手,攥进了自己掌心! 冰冷的魂体,紧紧地包裹着那几乎没有温度的皮肤。 “现在,换朕。” 话音未落,一股精纯凛冽的阴气自他掌心涌出,小心翼翼地探入无执经脉。 阴气如清冽泉流,精准找到无执体内因佛骨而躁动的纯阳之力。以极尽温柔之态,缓缓包裹、中和。连带着那颗总是被佛法与戒律压制得不起波澜的心,都仿佛被这股力量,轻轻地抚慰了一下。 他缓缓抬眼,望向眼前之人那双金纹凤眸中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紧张与珍视。冰封了二十余年的心,似乎再次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看到了?” 谢泽卿感知着他体内的变化,那张总是狂妄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近乎邀功的得意。 “你这身子骨,离了朕,不行。” 他将那只冰冷的手握得更紧,如同守护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往后,每日睡前,朕都为你梳理经脉。”他的声音霸道得不容置疑,“不准拒绝。” 无执看着凤眸中足以焚尽八荒,却独为他收敛的烈焰。 第104章 良久。 他缓缓移开视线,目光落向那盏散发暖光的灯泡。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很轻。 “灯,有些刺眼。” 谢泽卿一愣,他稍稍侧目就看见无执染上一层薄红的耳廓,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松开手,魂体掷出一团黑雾,精准敲在开关上。 “啪嗒。” 屋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温暖的黑暗。 唯有窗外清冷的月辉与雪光,透过窗格,洒了进来。为床上那道清瘦身影,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边。 “现在,” 帝王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愉悦。 “可以睡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 “……嗯。” 往后余生。 有人,为你掌灯。 亦有人,为你熄灯。 第76章 滋阴补阳 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 唯有窗外透进的月光与雪光交织,冷冽地映亮了房间一角。 谢泽卿的身影在黑暗中缓缓凝实。他俯下身,贪婪地用目光一寸寸描摹那张沉睡的脸。褪去了白日的清冷疏离, 无执眉目舒展,鸦羽般的长睫轻覆,鼻梁侧那颗褐色的痣在朦胧光线下愈发叫人挪不开眼。 他的指尖悬在痣上半寸,却迟迟不敢落下,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 白日里那句“你, 很好养”, 像一簇火苗, 在他沉寂了千年的魂魄深处,点燃了一场燎原大火。 烧得他心神激荡,整夜难安。 还有那未竟的, 关于“双修”的话题。 谢泽卿缓缓坐下,单手支着下颌, 一双凤眸紧紧锁在床榻上那人的身上,脑海中思绪飞转。 双修之法, 固本培元,乃阴阳相济之道。 无执天生佛骨, 灵力至纯至阳;而他, 集万灵怨气而生,乃鬼帝之身, 至阴至邪。 不对。 无执的身体常年被纯阳佛骨反噬, 阴元亏空。所以, 双修之法,当为滋阴,补阳。以他这至阴的鬼帝之躯, 去滋养无执亏空的阴元,中和那霸道的纯阳佛骨。 电光石火间,谢泽卿想通了这一层。 可下一秒,他的脸色彻底黑了。 滋阴补阳…… 若行周公之礼,那被“滋”的一方,岂不就是…… “轰——!” 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谢泽卿猛地起身,魂体因情绪激烈波动,控制不住地逸散出缕缕黑气。那黑气如毒蛇般在他身后狂舞,择人而噬。 他,谢泽卿! 开疆拓土,横扫六合,一手缔造不世王朝的千古一帝! 便是成了鬼帝,他的人生信条里,从来就只有“征服”二字! 让他……? 何其荒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谢泽卿急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冰冷的魂体几乎要刮起一阵阴风。可一回头,看到床上那道清瘦的身影,他满腹的帝王尊严与怒火,又瞬间偃旗息鼓。 无执那张在月光下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想起这人强撑着力气,为他净化怨气时,那骤然失血的唇色。 心脏——不,是魂魄深处,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又酸,又软,又疼。 不行。 尊严事小,小和尚的命事大。 可…… 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谢泽卿重新坐回床边,陷入深沉的苦思。有没有一种功法,是可以反过来,让阳气滋养阴元的? 冥思苦想…… 阴阳相济,乃天道至理,不可逆。 要不…… 找个机会,把无执灌醉了,然后……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注视着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他眼底掠过一丝懊恼与自我唾弃。谢泽卿,你堂堂一代帝王,怎能行此等宵小之徒的龌龊之事!一想到那双清冷的琉璃眸子里,染上水汽,露出惊惧或厌恶的神情…… 谢泽卿就像是被凌迟一般。 这一整夜,谢泽卿就在这样的拉扯与斗争中,彻夜未眠,天人交战。 - 第一缕晨光穿透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无执睁开眼。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晨光中未见迷惘,唯有瞬间的清明。他坐起身,习惯性地探向床头。手机屏幕亮起,电子木鱼app的图标静置于锁屏界面。他指尖微顿,终究没有点开。 起身后,换上那身素简的白衬衫与青灰长裤。 “醒了?”一道沙哑的嗓音自角落传来。 无执动作一滞,抬眼望去。谢泽卿正靠在墙角,身形虚幻,脸色差得骇人。那张素来狂妄的俊脸上,竟透出几分宿醉般的憔悴。眼底两团青黑浓重,整只鬼散着一股“被掏空”似的颓靡。 无执微微蹙眉。 “你……”他语气认真,“魂体不稳,阴气涣散。” 谢泽卿清了清嗓子,强自端起帝王姿态: “胡说!朕只是……昨夜思虑国事,耗了些心神。” 无执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昨晚晾好的凉白开。他转身,将水杯递去,清澈的眸光平静落在他脸上:“你的国,已亡千年。” “噗——” 谢泽卿一口气没接上,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他盯着无执那一本正经的脸,暗暗磨了磨牙。 这和尚,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精准地把天聊死。 无执并未理会他几近崩溃的情绪,只将水杯又递近了些。 谢泽卿心头那点憋闷,霎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无奈与纵容。他上前一步,凝实身形,接过杯子: “算你有心。” 他仰头,将一杯凉水饮尽,试图浇灭心中那一夜未熄的邪火。 无执忽然开口。 “你在烦恼……双修之事?” “咳!咳咳咳!” 谢泽卿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 他猛地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无执,那张俊脸浮现出一丝类似于心虚的薄红。 “你、你如何知晓?!” 无执的目光,缓缓移向他身后几缕尚未收敛、仍在狂舞的黑气。 “你昨夜的杀气,”他略作停顿,客观评价道,“足以颠覆一座城池。” 谢泽卿:“……” 他看着无执那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关于尊严与体位的纠结,显得如此浅薄,甚至上不了台面。 “哼。” 鬼帝陛下别扭地别开脸,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闷响。他负手而立,试图用傲慢掩饰那几乎烧到耳根的燥热。“此乃阴阳相济之大道,关乎你我|日后修行,朕自然要深思熟虑!” “哦。”无执应了一声,语气平淡,“那你,可有想出结果?”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无执。那人立在晨光中,白衫灰裤,身形清瘦挺拔,如一株破土而生的修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认真得让人心头发紧。谢泽卿的心跳漏了一拍。魂魄深处那团烧了一夜的业火,竟在这双清澈眼眸的注视下,奇异地平息了大半。 无执那双琉璃般的瞳孔中,映出渺小却完整的自己。 千年孤寂,万古尊严, 在这一刻,似乎都抵不过眼前这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自然!” 帝王的声音重新带上睥睨天下的气势。他一步步走到无执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朕已参透无上法门,”他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既能全你我修行,亦可……” 他顿了顿,凤眸中闪过诡异期待的光芒。 “不违天道伦常。” 无执抬起眼,静静看他:“是什么?” 谢泽卿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清眸,和绯色微微开启的薄唇,喉结滚动,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挤出: “……你,上来。” 无执清澈得不染半点尘埃的琉璃眸子,平静无波,像是在审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语。 “上来?”他重复了一遍,微微歪头,俊美的脸上是纯粹而不含杂质的困惑,“去哪里?” “……” 谢泽卿好不容易鼓起的的勇气,被一本正经的反问,瞬间戳了个对穿。 “朕是说……” 他磨了磨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双修之事!” “我知道。” 无执点了点头,神情依旧认真。 “但双修,为何要上来?”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的,极其严谨的语气补充道:“按你昨夜所言,此法应是阴阳相济,能量互通。与方位高低,并无关联。” 谢泽卿被他这番逻辑严密的话,噎得险些当场魂体溃散。 他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魂体的燥郁之气。 不能跟这个呆子讲道理! 讲不通! “有关联!” 鬼帝陛下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扣住无执的手腕,将人往床边拽! 第105章 “关联大了去了!” 无执被他拽得趔趄,跌坐在暖玉床上。 谢泽卿,则顺势欺身而上。他单膝跪在床上,双手撑在无执身体两侧,再次将那道清瘦的身影,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这个姿势,充满了侵略性与占有欲。 两人的距离,被拉近到了极致。 那双金纹凤眸中,燃烧着两簇压抑了整夜的火焰。 谢泽卿死死地盯着他清澈见底的琉璃眸子,那里面,映着自己此刻有些失控的倒影。 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厉害。 “无执,你可知……何为‘滋阴补阳’?” 无执瞧见谢泽卿如此行为,饶是再不解风情,也瞬间明了谢泽卿的意思。眼睛错过谢泽卿的对视,嘴上依旧道:“不知。” 谢泽卿眼底的火焰,烧得更旺了。 他喜欢无执这副模样。 他伸出萦绕着一缕极淡黑气的手指。缓缓地,落在无执刚穿好的衬衫第二颗纽扣上。冰冷的魂体,隔着薄薄的棉麻布料,将那股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无执的皮肤。 谢泽卿极其缓慢地,挑开纽扣,露出底下那片白皙精致的锁骨。 “……需以朕之至阴,补你之亏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俯下身。 冰冷的薄唇,印在那片刚刚暴|露在空气中的,温热的白玉皮肤上。 精纯的极寒之意的阴气,自唇瓣相接之处,涌入经脉。像一股清凉的泉水,找到了无执体内因佛骨而躁动不安的纯阳之力。 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舒适感。 无执没有推开。他垂下眼,看着埋在自己颈窝的头颅。 谢泽卿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被推开。 他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胆子,也瞬间大了起来。 他抬起头,燃烧着火焰的眸亮得骇人。 “懂了?” 良久。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没有起伏。 “懂了。” 他顿了顿,补充:“理论上。” 谢泽卿:“……” 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小和尚活活气死。 “不用理论,直接来实践便可!” 鬼帝陛下彻底失了耐心,一把扯开无执的衬衫!动作粗暴,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变得小心翼翼。 白色的衬衫,自无执清瘦的肩头滑落。大片的,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肌理线条流畅而漂亮,没有一丝赘肉,在晨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美得惊心动魄。 谢泽卿的呼吸发沉。他眼底的火焰,几乎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 强压下魂魄深处想要将无执撕裂的占有欲,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躺了下去。他对着端坐在原地的无执,抬了抬下巴。依旧是帝王的倨傲,可凤眸深处,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过来。” “朕,教你。” 第77章 现学现卖 谢泽卿低笑一声, 松开对无执的桎梏,极其干脆利落地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无执的身体瞬间僵住,他垂眼见谢泽卿侧卧下去, 单手支颐,只是他身形过于高大挺拔,像一头收敛利爪,正自打盹的猛虎。只不过这只猛虎嫣然化作乖巧的大猫。 “看好了。”帝王的声音刻意压低,他伸出另一只手, 修长手指缓缓划过无执的锁骨, 在那处凹陷流连。“第一步, 是引诱。”指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继续向下,划过平坦结实的胸膛。“要让对方……对你的身|体产生兴趣。” 无执静静地看着, 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谢泽卿的指尖停在无执平坦结实的腰腹上,他抬起暗沉的眼, 眼尾发红。朝无执极轻地舔了舔干燥的薄唇,“然后, 是邀请。” 无执想起山路上那句掷地有声的“朕都陪着你”,想起昨夜那只紧握他冰冷手掌, 源源不断渡来暖意的手。那些看似霸道的言行背后, 藏着的是真心。不知不觉间,这只吵闹、霸道却又强大的鬼, 已将他冰冷孤寂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也填得满满当当。 他愿意的。无执在心底平静地对自己说。他愿意与这个人, 有这样亲密的,且只属于他们二人的联结。心中那座冰封了二十余年的雪山,悄然崩塌一角。融化的雪水汇成暖流, 冲刷着他干涸太久的心田。 “懂了么?”谢泽卿的声音已染上浓重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他怕吓到他,又怕他当真无动于衷。 无执没有回答,他忽然俯下身。 在谢泽卿错愕的目光中,出手如电,精准扣住那只还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腕。 天旋地转! 方才还松松垮垮敞开的白衬衫,因这番动作彻底滑落,露出无执清瘦却肌理流畅的上|身。无执居高临下地凝视。晨光为他俊美绝伦的脸镀上神性,那双总是清冷无波的琉璃眸子依旧澄澈。 谢泽卿脑中如突然升空的烟火炸开后,留下的一片空白。 “嗯。”无执轻应一声,打破凝滞的空气。 他垂眸看着身下凤眸圆睁、满脸震惊的鬼帝,以极其平静的语调陈述事实:“我学会了。” 谢泽卿脑中仿佛又有万吨烟花炸开。 “你……”谢泽卿喉头发紧,竟说不出完整句子。 话音未落,无执已伸出手,仿着谢泽卿先前的姿态,抚上那件半敞的绸缎睡袍。指尖轻勾腰带,衣襟自然如花绽开。 没有温度。没有心跳。 无执静默地端详片刻,而后极缓极慢地,将温热的掌心完整贴上谢泽卿冰凉的胸|膛。谢泽卿浑身剧颤!至纯至阳的暖流自相贴处奔涌而入,霸道又温柔地冲刷着魂魄深处盘踞千年的寒意与怨煞。无执素来淡漠的面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精纯阴气正透过相贴的肌|肤,缓缓渗入他的经脉,抚平了佛骨中几欲撕裂的纯阳灼痛。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宛若解开难题的学者。抬起眼时,琉璃般的眸子亮得惊心:"此法,有效。" 谢泽卿望着他这般情态,满腔的帝王尊严与羞恼忽然泄了气,只剩下满得快要溢出的酸软宠溺。 这个呆子。这个……彻头彻尾的呆子! "自然有效。"鬼帝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他放弃挣扎,或许从那只手触上肌肤的那一刻,就未曾想过挣扎,任由那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探索。他昂着头,潮|红的脸仰望着,金纹凤眸死死锁住无执的脸,仿佛要将对方每个神情刻进魂魄:"但这,只是开始。" 无执动作顿住。他抬起眼,清澈眸中漾着纯粹的求知:"然后呢?" 谢泽卿喉结剧烈滚动。近在咫尺的脸美得毫无瑕疵,那双不染欲|望却比任何春|药都致命的眸子,彻底点燃了压抑整夜的火焰。 "然后……"帝王的声音沙哑如经砂纸打磨,他缓缓抬手扣住无执后颈,猛地向下按去。一个冰冷却满载掠夺与珍视的吻,狠狠落下!无执的呼吸骤然停滞。不同于先前浅尝辄止的触碰,这个吻带着近乎疯狂的占有欲,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将他紧紧包裹。 谢泽卿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与此同时,一股比先前强盛百倍的精纯阴气,如决堤洪水般汹涌灌入无执的四肢百骸。无执下意识收拢手臂,这无声的回应让谢泽卿眼底的火焰燃得更盛。他一个利落的翻身,瞬间夺回主导权。 “秃驴。”他将无执牢牢禁锢在身下,额头相抵,喘|息着低语。凤眸中翻涌着足以焚尽八荒,却独独为他收敛的烈焰,“接下来的,让朕好好教你。” 话音未落,他已俯首吻上那片因能量交|融而微微泛红的锁骨,继而向下探索。 冰冷的薄唇宛若千年寒冰淬炼的烙铁,所及之处激起无执身体阵阵细微战栗,带来陌生而奇异的酥麻。 无执身体微微绷紧,垂眸凝视着在他身上肆意点火的鬼帝。 谢泽卿的吻愈发深|入。他似乎很满意身下人这副任由施为的模样,眼底焰色愈浓,动作也越发大胆起来。就在他即将攻占最后关隘时,一只手忽然横亘而来,精准地按住了他作乱的唇。谢泽卿动作戛然而止。他抬起头,凤眸中满是被打断的不悦与疑惑。 “不对。”无执的气息因方才的热吻而略显急促。 “……什么不对?” “阴气下沉,阳气上浮。”无执顿了顿,以极其严谨的语气指出关键,“你压着我,气脉不通。” 谢泽卿一时语塞。这呆子!这种时候,竟还在与他探讨阴阳二气的运行规律?!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一股巧劲自腰腹传来。 随之,天旋地转! 盘踞千年的怨气在纯净佛光中渐渐消融,躁动不安的佛骨也在精纯阴气的抚慰下归于平静。 阴与阳,生与死,佛与鬼。 在这一刻达成了最完美、最极致的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室内归于宁静。 第106章 谢泽卿缓缓睁眼,侧首凝视枕边完美无瑕的睡颜。他伸手将人揽入怀中,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却满载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胸膛的震动让无执缓缓睁眼。日光映照下,琉璃眸子依然清澈得惊人。他静静看着身下笑得像个傻子般的鬼帝,略作思忖,极认真地给出评价: “此法,甚好。” 谢泽卿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伸手极缓地抚上无执汗湿的脊背,指尖在那道漂亮的脊线沟|壑间流连。 “既然甚好,”他的嗓音染上显而易见的沙哑,“时辰尚早——”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将人重新压回身|下。俊美到极具侵略性的面容在极近处放大,凤眸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燎原欲|望:“不如再来几次?” 无执平静地与他对视。那双琉璃眸已恢复往日的清冷无波,连眉梢都未曾牵动分毫。 就在谢泽卿以为默许,即将俯身靠近的瞬间,无执缓缓抬起一根手指,精准地抵上帝王线条完美的薄唇。 “不好。” 谢泽卿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为何不好?” 无执凝视着他,俊美绝伦的脸上带着纯粹得不含半点杂质的认真:“有辱斯文。” “无执!”鬼帝猛地坐起身,“你再说一遍!” 无执并未理会他的震怒。他翻身下床,赤足踏上冰凉的木地板,走向昨夜散落角落的衣物。 日光透过窗棂,轻柔地落在他身上。那具身躯清瘦挺拔,肌理线条流畅优美,每一寸都似神祇精心雕琢的杰作。尤其当他俯身时,背脊上那片蝴蝶骨微微耸动,宛如即将振翅。 谢泽卿凝视着这一幕,眼底的火焰燃得更盛。 “你的魂体虽较前凝实,但根基仍显虚浮。”无执声音平静,字句清晰,“昨夜,你索取过度。” 谢泽卿顿时语塞。素来张扬的俊脸上,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开,从脖颈一路烧至耳尖。 无执却从容不迫地系好衣带,淡声总结:“双修之事,当须节制。” 第78章 红尘烟火 山下的日子, 看似与山中岁月并无二致。 晨钟依旧,暮鼓如常,云舒云卷间光阴流转。可一切又仿佛悄然改变。 曾经清寂的木屋, 如今被无执与谢泽卿的气息充盈,每一寸空气都染上两人的温度。 谢泽卿当真将那夜随口提及的规划一一付诸实践。他无需任何工具,魂体所化的黑雾便是最锋利的刃、最坚韧的锹。不过数日,原本荒芜的院落已被他打理得井然有序。 东侧掘出一方浅塘,他说待春来时, 要种满白莲;西边平整出一片土地, 他说等天暖后, 要搭起藤架,让紫藤花开满院。 “那儿,再建一座乘凉亭。”他侧首望向倚在门边的无执, 凤眸中流转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待到夏夜, 朕陪你在此手谈对弈。” 无执手中捧着一盏刚沏的热茶,氤氲白汽朦胧了他清俊的眉眼。他未曾言语, 只是静静地凝望,望着那道曾睥睨天下的身影, 此刻正专注地为他经营着这一方充满烟火气的小院。心底那座冰封二十余载的雪山, 又无声地消融了一角。 “秃驴,”谢泽卿忽地停下动作, 转首望来, 金纹凤眸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你今日带回来的那些铁盒子,是何物?” 无执顺着他所指看去。墙角处堆着几只崭新纸箱——洗衣机、电视、空气炸锅、微波炉。 “生活用具。”无执答道。 “生活用…具?”谢泽卿飘至近前,绕着印有微波炉图案的纸箱转了两圈, 伸手轻戳箱壳,脸上写满毫不掩饰的好奇,“此物,作何用途?” 无执看着他这副发现新奇玩具般的模样,静默片刻。 “危险。”他言简意赅地评价。 “危险?” “这世间,还有能伤到朕的东西?” 无执没再言语,默默起身开始拆箱安装。 不多时,各个用具都被放置该在的地方。 正当无执在院中调试洗衣机水管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爆炸声伴随着焦糊的气浪猛地席卷开来。 无执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只见谢泽卿灰头土脸地从厨房飘出,眼神闪躲,语气心虚:"朕分明是按照说明书操作,怎会......" 无执的视线越过他,望向厨房。微波炉门已被炸开,内壁糊满了黄白相间的粘稠液体,依稀可辨是颗鸡蛋的残骸。 "金属器皿和完整鸡蛋,不可放入微波炉。"无执淡然地收回视线,嘴角平直,用讲解佛经般严谨的语气说明,随即从水槽下取出抹布和水桶,动作熟练得仿佛早已重复过千百遍。 谢泽卿望着默默收拾残局的无执,耳根迅速烧得通红:"朕......朕只是想为你分担些家务。" 无执擦拭墙壁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轻声应道:"嗯,我知道。" 这一整天,鬼帝陛下都显得格外蔫靡。他默默帮着收拾完残局,便独自飘上屋顶,对着龙岭山的方向沉思鬼生。 无执安装好新买的洗衣机,将两人换下的衣物尽数放入。他量好洗衣粉,按下开关,洗衣机立刻发出规律的嗡鸣。 谢泽卿仔细观摩了整个流程:放入衣物,倒入香氛液体,按下按钮——原来如此简单。 然而第二次灾难,在三天后悄然降临。 无执从村口张叔家借了米面回来,刚踏进院子,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驻足。 整座院落已被白色泡沫淹没。绵密厚重的人工香精泡沫几乎漫过膝盖,在午后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泡沫海洋中|央,洗衣机仍在不知疲倦地轰鸣,排水口源源不断地吐|出更多泡沫。谢泽卿僵立在泡沫之巅,面色惶惶,手中还攥着个已经空了的超大袋洗衣液。 听见无执归来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间,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半晌,谢泽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望向无执,试图解释:“此物……灵力过于充沛,一时失控了。” 无执沉默地注视着他,又看了看几乎淹没整个院落的白色泡沫。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拆家后还想狡辩的大型犬。 谢泽卿在他的目光下彻底没了气焰,从泡沫山上飘然而下,默默退到一旁等待发落。 无执越过他走向水龙头,拾起水管,拧开阀门。清冽的水流喷涌而出,开始冲刷满院狼藉。 谢泽卿凝视着站在庭院中|央的清瘦身影——他正沉默地对抗着这片自己制造的混乱,没有半句怨言,也没有丝毫责备,只有近乎纵容的平静接纳。 仿佛他带来的一切麻烦,于无执而言,都不过是拂去衣上尘埃般寻常。 “无执。”帝王的声音骤然沙哑。他伸手从背后环住那清瘦腰身,将脸深深埋进带着皂角与阳光气息的颈窝。“给你添麻烦了。” 无执冲刷泡沫的动作停了下来。腰间冰冷的手臂和耳畔的吐息,让他那颗常年被佛法压制得波澜不惊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一拍。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腰间那只冰冷的手背。 “不麻烦。”声音很轻,如雪落空谷,“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有趣的生活了。” 谢泽卿环抱的手臂猛然收紧。他将脸在无执颈窝里用力蹭了蹭,像只终于找到归宿的大型动物,闷闷地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 待到夕阳西下,天边烧成瑰丽橘红时,小院终于恢复了往日宁静。 无执拧干最后一块抹布,仔细挂在水龙头旁。转身时,看见谢泽卿正悬在半空,专注地“监督”一朵野菊|花的生长,俨然一副将功补过的模样。 恰在此时,无执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声音依旧清冷: “喂。” “……地址。” “……酬劳。” “……嗯,明早到。” 通话结束,他将手机收回口袋。 谢泽卿的眉头立刻蹙紧:“又要出门?” “城东有小鬼作祟,接了委托。” “小鬼?”谢泽卿嗤笑一声,“何须你亲自出手?待朕恢复些许,稍施威压便能令其魂飞魄散。” “你出不去。”无执一句话浇灭了鬼帝的气焰。 谢泽卿:“……” “咳!你自己当心。”他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转移话题,“这院子明日差不多也能完工了!” 话音未落,周围生命力顽强的杂草竟迅速枯黄凋零。 谢泽卿满意地收回鬼气,微抬下巴:“如何?” 无执的视线却落向一旁。那些被逸散鬼气波及的蔬菜非但未死,反而像打了激素般疯狂生长:原本拳头大的卷心菜已膨胀如磨盘,番茄藤蔓直蹿上墙头,结出的果实个个大如人头,红得发亮。 良久,无执缓缓开口:“你的阴气,很滋养。” 他走到巨型番茄前,摘下一颗掂了掂,极其认真地看向谢泽卿:“以后家里的菜,你负责。” 第107章 翌日破晓,无执悄然出门。留谢泽卿一人在空荡小院里,独自飘荡。 谢泽卿飘进厨房,目光扫过那扇被他炸坏的微波炉门,又落在一旁崭新的电饭煲上。想起昨夜无执吃的绿色包装泡面,不由得蹙眉,长此以往,营养怎会均衡? 犹记无执住院期间,他曾整日跟在无纳和尚身后,看他淘米切菜,将寻常食材化作暖人心脾的香气。帝王之尊从未沾过阳春水,但谢泽卿有过目不忘之能。 他身形渐凝。从米缸中舀出一瓢米,依着记忆中的步骤开始淘洗。哗哗水声在静谧的厨房里格外清晰。 当无执踏着暮色归来,身上带着淡淡血腥与硝烟味。推开院门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意外的画面: 夕阳余晖透过窗格,暖融融地洒满厨房。那道身影,此刻正系着买菜附赠的小猪佩奇粉色围裙,专注地切着土豆,刀起刀落间,根根细丝均匀分明。 爆香的葱油味混合着酱油的焦香,瞬间盈满厨房,也占据了无执的所有感官。 “回来了?”谢泽卿头也不抬,声音里压着得意。 无执走进厨房,看见桌上已摆好麻婆豆腐、番茄炒蛋、红烧茄子,样样色泽诱|人。 谢泽卿将最后一盘酸辣土豆丝装盘,解下围裙随手一丢,又端起帝王架势,抬了抬下巴:“净手用膳。” 无执依言坐下,夹起一筷土豆丝。酸辣爽脆,火候恰到好处,远胜他自己的手艺。他沉默地吃完整整两碗饭。谢泽卿坐在对面,支颐凝望。金纹凤眸中不见平日的狂妄,只剩近乎贪|婪的温柔注视——仿佛看无执用餐,便是世间至美之事。 “我吃好了。”无执起身欲收拾碗筷。 “放着。”谢泽卿按住他的手,冰冷魂体紧贴温热肌肤,“朕来。” 他将无执的手攥入掌心,仔细擦拭那些除妖时留下的细碎伤口:“你这双手,该用来念经画符、降妖除魔……”顿了顿,抬起的凤眸中燃着独为他收敛的烈焰,“也该用来抚慰朕。厨房琐事,交给朕便好。” 无执清冷的琉璃眸泛起微澜。他缓缓抽回手,轻声道:“知道了。” “以后,”谢泽卿望着他泛红的耳廓,无声地笑了,他起身凌空一划,黑雾便将所有碗筷卷入池中: “朕,好好养你。” 无执没有回头。他望着窗外被晚霞淹没的残月,许久,轻应一声:“……嗯。” 夜色如温凉的潮水,悄然漫过龙岭山。 先前洗衣液引发的喧闹早已被静谧洗净,空气中只余雨后草木的清新,夹杂着若有似无的饭菜余香。 谢泽卿亲手搭建的凉亭里,一盏暖灯孤亮。无执斜倚亭柱,手捧那册记载双修之法的泛黄古籍。灯火在他清俊侧脸投下柔和光影,脚边的陶土炭盆中,银丝炭被鬼气催得暖旺,无烟无尘,温意自下而上驱散山夜寒凉。 亭外,谢泽卿正对一盆新置的兰草较劲。他伸指凝起一缕极淡黑气,小心翼翼欲扶正一片歪斜的兰叶。嫩叶剧烈一颤,在鬼帝凝重的注视下,无力地又歪了回去。谢泽卿俊脸一黑。他,统御万鬼、曾令三界忌惮的鬼帝,竟扶不正一片草叶?深吸气,再次催动鬼气,略加重了力道。“啪”一声轻响,脆弱的兰叶应声而断。 谢泽卿身形彻底僵住。他极缓极慢地侧首,用余光偷瞥亭中那人。 无执仍保持着阅书的姿态,仿佛对一切浑然未觉。 谢泽卿悄悄松气,指凝黑气欲将断叶毁迹。 “别动。”清冷声线蓦然响起。 他手僵在半空。 无执不知何时已放下书卷,澄澈的琉璃眸穿过朦胧灯火,静静望来。 谢泽卿猛将手负到身后,强端帝王架势:“咳!此物品相不佳,与此院格调不配。” 无执接过他手中兰草,专注侍弄那片断叶,忽然开口:“我们开一家事务所吧。” 谢泽卿一怔:“……什么?” 无执抬眼,琉璃眸在暖光下亮得惊心:“专接常人处理不了的委托。” 空气静默一瞬。 下一刻,谢泽卿凤眸骤然绽出比星辰更璀璨的光:“甚妙!”他绕着无执疾走两圈,如困兽终见天地:“既解生计,又积功德!” 蓦地驻足,他垂眸俯视无执霸气道:“朕可坐镇指挥!” 第79章 组合营业 一块朴素的菩提木牌悄然挂上小院门楣, 上面刻着三个遒劲中透着禅意的字: 菩提所。 "……就三个字?"谢泽卿的魂体在木牌前飘荡,面容写满嫌弃,"朕想的'皇家菩提'、'天下第一'、'九五至尊'……哪个不比这气派?" 无执正清扫院中落叶, 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瞥他一眼:"俗。" 一个字,精准扼住鬼帝的咽喉。 "哼!"谢泽卿磨了磨后槽牙,飘到无执身边,望着晨光中那张神祇般的完美侧脸, 语气不自觉地软下来:"好歹加个'事务所', 朕看抖乐上很多都带有这几个字的, 听起来更正式些。" 无执扫净最后一片落叶,将扫帚靠墙立好。他直起身,琉璃眸平静地看向谢泽卿:"会写在业务介绍里。"顿了顿又补充:"牌匾多刻三个字, 要加钱。" 业务在一个民俗论坛悄然开通。没有华丽辞藻,只有几行简洁说明: 【菩提所】 业务范围: 灵异事件。(负责人:无执) 民俗顾问。(负责人:谢先生) 特殊物品托管与净化。(联合处理) 末尾附上联系方式。简单, 清晰,恰似无执本人。 "谢先生?"鬼帝挑眉, 对这个称呼还算满意,"为何是'民俗顾问'?" "你, "无执正给新买的兰草浇水, 头也不抬,"是活着的民俗。" "噗——"谢泽卿。这和尚连夸人都带着一股把天聊死的清冷。 第一天风平浪静。 第二天无人问津。 到了第三天…… 谢泽卿彻底坐不住了。他化作黑烟在禅房里疯狂打转, 阴风刮得窗纸猎猎作响:"为何还无生意上门!" "缘, 未到。" "缘是等不来的!要靠争取!"鬼帝倏地停在他面前, "不然你放一丝佛骨之气,方圆百里的邪祟都会……" "届时,"无执打断他, 声音依旧清冷,"这家,就没了。" 谢泽卿的气焰瞬间熄灭。望着无执清澈见底的眸子,他忽然觉得那些宏图大志显得如此不上台面。 恰在此时—— "叮咚!" 无执手机响起清脆提示音。 一条好友申请跃入眼帘:备注:【菩提所】业务咨询。 谢泽卿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悄然凑近,几乎与无执头贴着头,凤眸死死盯住屏幕:"快!通过!" 无执点击同意。 对方几乎秒回: 【你好,请问...你们这里,真的能解决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问题吗?】字里行间满是迟疑。 无执指尖在屏幕上轻点:【能。】 对方沉默片刻,发来一个地址。见面时间,就此约定。 约定的地点在大学城旁的咖啡馆。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原木桌面上流淌。空气里交融着咖啡豆的醇香与甜点的奶香。 靠窗位置坐着一位穿白色连衣裙、外罩粉色羽绒服的少女。她双手紧张地交握,脸色苍白,眼下浓重的青黑连妆容都难以遮掩。 门口风铃“叮铃”作响。少女闻声抬头,瞬间怔住。 逆光中,一个身着白衬衫、灰棉服与青灰长裤的男人推门而入。阳光为他勾勒出浅金色的轮廓,将本就清俊的容貌衬得愈发超凡。那双琉璃眸淡漠疏离,却又含|着悲悯,轻易抚平所有躁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整间咖啡馆的喧嚣便悄然退去。少女心跳漏了一拍,脸颊不自觉泛起红晕。 “你好。”无执在她对面落座,声如玉磬。 “你、你好!”少女回过神,有些结巴,“我叫林薇薇。” “嗯。”无执应声,清澈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林薇薇被他看得更紧张了,下意识摸了摸腕上的粉晶手链。 “哟呵。”一声极轻的冷笑在无执耳边响起,“缠丝符。” 谢泽卿飘在他身后,抱臂打量少女:“手段拙劣,怨气稀薄,连入朕眼的资格都没有。” 无执未予理会,目光定格在那串手链上:“它让你困扰。”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薇薇身子轻颤,难以置信地望向无执,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竟然再见面不到1分钟就看出了她的困扰,“你……你怎么知道?!” 她夜夜噩梦,精神恍惚,诸事不顺,仿佛被全世界的霉运缠身。医生说是压力过大,可她清楚感受到有东西在丝丝缕缕抽走她的精力与运气。今天特意戴上这串令人不安的手链前来,就是想验证猜想。 “谁送的?”无执问。 “一个……追我的学长。”林薇薇低声说,“我拒绝了他,可他硬塞给我,说是开过光能保平安……” 第108章 “虚伪。”谢泽卿冷嗤,“将咒符伪装成祝福,宵小行径。” 无执指尖在桌面轻叩。清脆一响让林薇薇倏然回神。 “你,”无执凝视着她,目光如能洞穿人心,“心怀愧疚。” 少女瞳孔骤然收缩! “正因为这份愧疚,让符咒有了可乘之机。”无执的话语像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剖开她内心最深处的症结。 林薇薇彻底呆住,望着眼前俊美非俗的男子,脑中一片空白:“那……我该怎么办?”声音已带哭腔。 “还给他。”无执言简意赅。 “啊?” “当面还给他。”无执认真补充,“斩断他的妄念,也斩断你多余的愧疚。心结一解,符咒自破,因果便了。” 话语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林薇薇怔怔望着他,半晌才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阳光透过玻璃,暖暖笼罩无执周身。 林薇薇望着他,盘踞数周的阴霾竟被这几句话驱散大半。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好!我听你的!” 她起身向无执深深鞠躬:“谢谢你,大师!” 从钱包取出一叠现金放在桌上:“这是报酬!”随即头也不回地冲出咖啡馆。 无执注视着桌上五张红色钞票。 “不错。”谢泽卿飘到他对面坐下,支颐望来,凤眸满溢激赏与宠溺,“兵不血刃,攻心为上。颇有朕当年风范。” 望着无执清澈眸中映出的、渺小却完整的自己,他平淡的眼底渐渐染上笑意。 无执将五百元仔细叠好收进口袋,抬眼看向谢泽卿,郑重宣布:“今天晚上,加个菜。” 谢泽卿凤眸霎时亮如金焰。他爱极无执这般模样。 “好。”鬼帝喉结滚动,嗓音透着压不住的愉悦,“想加什么山珍海味?” 无执将叠得齐整的钞票揣进内袋,动作一丝不苟。他抬起清澈的琉璃眸,平静回道:“加个茶叶蛋。” 谢泽卿:“……” - “菩提所”的生意比预想中清淡许多。 寻上门的多是附近大学城的学生或初入职场的年轻人。他们通过那个小小的民俗论坛找过来,脸上总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 委托内容也千奇百怪: “大师,我怀疑室友给我下了降头!最近天天掉头发!” “……那是脂溢性脱发。”无执看着对方油光发亮的发根,给出严谨的医学判断。 “大师,新租的房子半夜总有弹珠声,是不是有鬼?” “那是楼上水管的‘水锤效应’。”无执甚至抽空画了张建筑管道结构图。 谢泽卿总是飘在一旁抱臂旁观,俊美脸上写满“无聊”。 直到第三单生意上门。 委托人叫陈静,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租住在老旧公寓楼里。 一推开门,混杂着外卖与尘埃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空调未开,室内却冷如冰窖。 “就是这里。”陈静声音发颤,指向卧室,“每到半夜,就感觉有东西压|在身上,冰冷得喘不过气。” 无执清澈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床头柜上,一个印着“xx至尊赌场”的劣质塑料打火机上。 “他生前是个赌鬼。” 陈静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房东说前租客因为欠赌债,在房间里烧炭……” 话音未落,卧室温度骤降! 一股饱含怨毒的阴气从床底弥漫开来,瘦骨嶙峋的鬼影缓缓浮现。它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陈静,喉咙发出嘶哑的低语:“钱……给我钱……” 陈静吓得瘫软在地。 无执挡在她身前:“尘归尘,土归土。放下执念,入土为安。” “不!”赌鬼嘶吼着扑来,“把你的身体给我!我要翻本!” “找死。” 谢泽卿的声音冷如万年寒冰。 他甚至没有现身,只释放出一缕微不足道的威压,对寻常鬼魂而言却如山崩海啸。张牙舞爪的怨鬼瞬间僵在半空,眼中充满源自灵魂的恐惧。 “蝼蚁。”谢泽卿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带着令万鬼臣服的力量,“在朕面前,也敢放肆?” 怨鬼颤|抖着连求饶都发不出声。 无执抬手,指尖泛起如破晓晨光的柔和金光。轻轻一弹,金光没入怨鬼眉心。满身怨气如冰雪消融,房间温度迅速回暖,窗外阳光重新变得温暖明亮。 陈静惊魂未定地掏出信封:“大、大师……这是报酬……” 无执接过单薄的信封,没有拆开:“多谢。” 走出公寓楼,午后阳光暖洋洋洒落。 “就这么点?”谢泽卿飘在他身侧,脸上写满嫌弃,“那女人看着不穷,出手竟如此吝啬!” 无执拆开信封,里面是十张崭新的百元钞。他将钱仔细叠好收进旧钱包,随后极其自然地牵起鬼帝的手继续前行。 十指相扣,严丝合缝。 谢泽卿低头看着那只主动牵来的手,感受着传来的温度,反手将之紧紧攥入掌心。 街道尽头,落日熔金。橘红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如两条交缠的线,从今生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来世。 谢泽卿忽然停步。无执随之驻足,侧首望去。 往日的戏谑狂妄尽数消散。那只被牵着的手冰冷如常,掌心却渗出细微的湿润。 无执目光微动。 谢泽卿转首望来,总是睥睨天下的金纹凤眸此刻盛满虔诚的郑重。 “无执。”他嗓音极致沙哑。 “朕……”刚开口便顿住。仿佛卸下千年枷锁,他改用全新的语气:“我不知你如何想。” 那个“我”字很轻,却如巨石投入无执古井无波的心湖。 “但这段时日,是我千年孤寂里最快活的时光。”他贪婪地描摹着无执的眉眼,欲将此刻刻进魂魄深处。 喉结滚动,声音里漫出无法掩藏的浓烈情感:“我想与你,长长久久地过这人间烟火日子。” 话音落下,只有风穿过街巷,卷起枯叶在无执脚边打了个旋儿。 他静静立在原地,对路人投来的欣赏目光毫无所觉。那双琉璃眸子清澈依旧,淡漠如浸过雪山的冰泉,任谁都看不透这片清冷之下正酝酿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没有言语,极缓极慢地收紧了交握的手,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笑意,宛若雪莲在深冬绽放。“好。” 谢泽卿凤眸圆睁,欣喜瞬间漫上眉梢。 无执已转身牵着他继续前行。 狂喜如山崩海啸般吞没了谢泽卿的神智,磅礴鬼气失控迸发,如逆转的黑洞绽放恒星般的光芒。周遭气温骤降,街角枯叶顷刻覆上薄霜。他渴望拥抱,用尽全部力气将这道清冷身影揉进魂魄,永不分离!手臂张开却在触及棉服的刹那猛然顿住。谢泽卿僵在半空,像个得到绝世珍宝却怕碰碎的孩童。 无执再次驻足转身。清澈眸中漾开圈圈涟漪,清晰地映出那个因狂喜与克制而微微颤抖的帝王虚影。 他向前踏出一步。很小的一步,却仿佛跨越千年时光与阴阳之隔。 谢泽卿呼吸骤停。 无执在落日余晖中微微垂首,俊美非凡的容颜在他眼前缓缓放大,温热的额头轻轻抵上他冰凉的眉心。 无需言语。胜过世间所有山盟海誓。 宛若冰山撞上烈日。 谢泽卿僵直的身躯渐渐放松。他阖目贪恋地感受着这份足以温暖魂魄的温度,此刻他们心意相通。 最近处那棵枯树,在两人能量交融的刹那,于干枯枝桠顶端悄无声息地抽出一抹鲜绿。 枯木逢春。 天地为证。 第80章 菩提新绽 自那日街头无声的盟誓后, 有些东西悄然改变。 最明显的,是谢泽卿。曾经那个即便身处陋室也不忘端着帝王架子的鬼帝,如今彻底变了样, 成了一个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朕心悦你”气息的大型挂件。 清晨,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将龙岭山染成金顶。 无执睁开眼,不出意外地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眸,谢泽卿的魂体悬在枕边半寸处, 支着下颌看了他整夜。 “早。”无执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不早了。”谢泽卿唇角扬起令人心折的弧度, “朕看了一个时辰日出, 三个时辰的你。” 无执面无表情地坐起身,被子从清瘦肩头滑落,露出冷白肌肤上星星点点的红痕。 谢泽卿眸色一暗, 化作黑烟缠上他的腰际,冰凉吐息拂过耳后:“昨夜睡得可好?” “不好。”无执淡淡道, “你太吵。” 黑烟蓦地僵住:“朕何时吵了?” “说梦话了。”无执顿了顿,模仿他的语气, “‘秃驴,再快|些’、‘无执, 你是朕的’、‘朕的江山……都给你’。” 谢泽卿:“…………” 缠在腰间的黑烟从理直气壮到心虚, 最后“嗖”地缩回墙角,化作一小团黑雾画着圈圈。 第109章 无执瞥向墙角, 眼底掠过极淡的笑意起身下床。 流水声在浴室响起时, 谢泽卿又飘到磨砂玻璃门前, 望着里面朦胧的身影:“无执。” “嗯。” “早饭想吃什么?” “都可以。” “龙眼粥可好?” “好。” 对话依旧简短,可某些情愫却在这平淡的一问一答间悄然滋长,盘根错节。 元宵前夜, 龙岭山落了整夜的雪。破晓时分,天地尽覆素白。 无执穿上谢泽卿备在床尾的衣裳,推门时微微怔住。 小院不知何时已装点一新。屋檐下,廊柱间,连那棵枯木的老树杈上都悬着圆润的红灯笼。流苏在晨风中轻摇,灯笼金纹熠熠生辉。 无需多想,便知是谁的手笔。 无执目光掠过满院喜庆,最终落在院中那道身影上,视线变得柔软。谢泽卿今日特意换了红色金纹广袖王袍,负手而立,俨然又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 “如何?” 无执看看他,又看向满院灼灼的红。琉璃眸在白雪红灯映衬下愈发剔透:“很喜庆。”他顿了顿,“像办喜事。” 鬼帝强撑的威严瞬间破功。他飘到无执面前,指尖轻抬对方下颌,凤眸在极近处放大,满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哦?与谁办喜事?” 无执平静地看了眼身上这套与对方相配的古风红衣,谢泽卿的薄唇再压不住上扬的弧度。 正要开口—— 院门外传来清亮的呼唤:“师兄!” 无明带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沙弥,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积雪跑来。每人怀里都抱着食材,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像群归巢的麻雀涌进院子。眼尖的无明最先注意到枝头摇曳的新灯笼,每只都用金粉细细描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贵气非凡。 “好漂亮!”一个小沙弥仰起脸,眼睛发亮。 “师兄元宵快乐!” “无执师父!” 孩子们熟门熟路地围住无执。最小的那个直接抱住他的腿,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将一包汤圆献宝似的举高:“师父!无纳师伯做的黑芝麻馅!” 无执冷峻的线条不自觉柔和下来。他弯腰接过那包带着体温的汤圆,揉了揉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乖。” 谢泽卿静立一旁,注视着被孩子们簇拥的无执。 “都进去吧,外面冷。”无纳提着巨大食盒稳步走来,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谢泽卿,微微颔首。 厨房很快热闹起来。 无纳系上围裙掌勺,刀工精湛动作行云流水。而那位曾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帝王,此刻竟也系着那条小猪佩奇围裙,熟练地打着下手,洗菜、切墩、递盘子。只是那双金纹凤眸十有八|九都黏在院中那道清瘦身影上。 “施主,”无纳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再看下去,贫僧的葱要被你切成末了。” 谢泽卿蓦地回神,低头看见案板上被剁得不成样子的青葱。 院里,小沙弥们正围着无执听山下的故事。他语调平淡,却总能引得孩子们津津有味。无明坐在身侧递来热茶:“师兄,你……真的变了好多。” 无执接过茶杯,暖意透过杯壁渗入心底。他未答话,只抬眼望向厨房。 透过窗格,看见那道身影正笨拙地将切好的冬笋递给无纳,侧耳倾听时微微蹙眉。夕阳为那条格格不入的粉色围裙镀上金边。 晚膳准时开席。平日里两人略显冷清的小院首次被喧闹笑语填满。八仙桌挤得满满当当,摆满色香俱全的热菜,中|央一碗白白胖胖的汤圆尤为醒目。 孩子们吵嚷欢笑,无纳不时夹菜叮嘱。无执坐在主位,身旁是化作实体的谢泽卿。他几乎未动筷,只是静静看着满室灯火,满桌饭菜,看着这些鲜活的笑脸。 这才是人间,这才是家。 “吃这个。”谢泽卿夹了颗豆腐丸子放进他碗里。 无执抬眼,对上那双盛满星河的凤眸。他低头将丸子送入口中。很鲜,很嫩,也很甜。 这大概是他二十年来,最圆满的元宵。 夜色渐深。玩累的小沙弥们被无明无纳带回寺中,喧闹整日的小院重归宁静。 月华如水,温柔映着庭院里的暖红灯笼。 无执立在树下,谢泽卿从身后轻轻环住他。冰冷魂体贴着温热身躯,下颌自然抵在他清瘦的肩窝。 “无执。”帝王嗓音染了夜色。 “嗯。” “今日开心吗?” 静默片刻,无执将手覆上腰间那只冰冷的手背: “开心。” 无执转过身,直面着他。那双琉璃眸子在月光与灯火交织下亮得惊心,宛如浸在星河里的剔透宝石。 他一字一句清晰说道:“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这满院烟火,喜欢这被温暖填满的、属于家的感觉。 谢泽卿呼吸一滞,俯身将一个滚烫而珍重的吻印上他微凉的唇。 这一次,无执没有再论“阴阳二气”。他从生涩的迎合渐转为主动,无比认真地回应着这个吻。 一吻毕,两人额间相抵。 “无执,”谢泽卿的嗓音沙哑,“有你的地方,才是朕的万里江山。” 无执凝望着他。心底那座冰封二十余年的雪山,在这一刻化作一整个春天的温柔潮汐。他缓缓勾起唇角。那一笑极淡,却足以令天地黯然。 风雪仿佛静止,连时光也在此刻为他们驻足。 “嘭——!” 一声闷响自远处传来,划破十里寂静。紧接着,一朵橘色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开,碎成万千光点,又缓缓湮灭。 一朵,又一朵,如泼洒在墨色画布上短暂而绚烂的颜料。 山下镇子已陷入节日狂欢,鼎沸人声如隐约潮汐,涌上这清寂山巅。 无执抬眼望去,眸中清晰映照那转瞬即逝的人间烟火。光芒在他清俊侧脸上一次次明灭。 谢泽卿忽然松开了环抱他的手。 下一秒,广袖挥洒! 凝实如墨,足以冻结灵魂的力量化作通天黑柱,撕裂夜幕直冲云霄! 山风骤止,满树红灯笼在无声激荡中疯狂摇曳。 无执仰首,见那浓郁阴气在万米高空炸开。 无声,却震撼胜过雷鸣。 黑气化作蜿蜒盘踞的墨龙,鳞甲闪烁幽光,龙目燃着金色鬼火,威严睥睨。银白鬼火随即燃起,勾勒出华美凤凰展翅欲飞,凤羽流辉,曳着长尾清贵无双。 一龙一凤盘旋共舞,以夜空为卷,鬼气为墨,绘出壮丽至极,人间从未见过的龙凤呈祥! 那光华璀璨如月,冷冽清辉瞬间将整座龙岭山照得亮如白昼。 山下原本喧嚣的镇子蓦地死寂。 所有人仰首瞠目,望着这闻所未闻的神迹。 片刻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 “天哪!那是神仙显灵!!” “龙凤呈祥!大吉之兆啊!!” “是龙岭山的方向,真的有龙!!” 谢泽卿缓缓收手负后。漫天龙凤随他心念变换舞姿,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他不再看自己的杰作,侧首凝视无执,眼底得意几乎满溢:“朕送的烟花,”帝王尾音轻扬,“喜欢吗?” 漫天龙飞凤舞皆由鬼气凝成,光华清冷胜月,璀璨逾星。 山下欢呼如滚烫浪潮遥遥涌来。夜空那幅瑰丽画卷将山峦映作神域。 无执收回目光,静静落回谢泽卿身上。鬼气光华勾勒出他分明的侧脸轮廓,在深邃眉骨与高挺鼻梁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 那双凤眸,此刻盛满细碎星河,而星河中|央,唯他一人身影。 良久。 无执缓缓抬手,轻握住谢泽卿的手。唇角弯起清浅弧度,声音很轻,却如雪花稳稳落在他滚烫的心尖,“喜欢。” 他顿了顿,抬起眼。琉璃眸比漫天光华更璀璨,盛满从未有过的细碎温柔。他望进他眼底,一字一句认真道: “谢泽卿,谢谢你。” 漫天龙凤虚影随着主人心绪激荡骤然溃散,化作亿万流萤般的金点,如一场盛大无声的雪,纷扬洒遍整座龙岭山。 鬼帝那颗曾为万里江山亿万生民都未曾动摇的心,被这短短六字彻底击溃。 他猛地反手,将那只温热的手死死攥入掌心。 只要你喜欢。朕这条命,这身修为,这不死不灭的孤寂魂魄,全都给你无执。 - 元宵的雪,终究消融。 龙岭山褪去萧索,漫山遍野抽出新绿。 石阶蜿蜒而上,无执与谢泽卿并肩徐行,将至山门,便听见院内传来清朗笑语。 无明与无纳领着一群小沙弥,早已在门前等候。 “师兄!” “谢施主!” 孩子们雀跃着围拢过来,亲昵地牵住无执的衣角。 他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挨个轻抚那些圆溜溜的小脑袋。 穿过前院,绕过大殿。当无执踏入后院的刹那,脚步蓦然顿住。谢泽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后山那棵历经岁月枯荣,曾见证无执无数孤寂晨昏,在巫鹫之事后沉寂多年的菩提树,此刻竟在万千枝头绽出从未有过的细碎白花。 第110章 花朵不大,却丛丛簇簇开得满树繁华,如云似霞。清风过处,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无明笑着走近,轻挠自己的光头:“师兄,谢施主,寺里一切都好。” 他指向那树繁花,眼睛亮晶晶的:“你看,菩提也开花了。” 无执静立良久,凝望着那象征新生与圆满的满树洁白。一只冰冷的手自然牵住他的。无执侧首,对上谢泽卿含笑的凤眸。 他也笑了,笑意如冰河初融,万物复苏。 繁华落尽,归于平淡。 菩提树下,烟火人间。 -----------------------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撒花??ヽ(°▽°)ノ? 咳咳,致亲爱的读者们: 感谢你们的一路相伴![红心]最初这只是一个关于“冷漠和尚被迫饲养鬼帝”的脑洞,可写着写着,无执就自己走出了经文,谢泽卿也挣脱了帝王壳子。他们会为泡面较劲,会在捉鬼时一个念经一个吐槽。原来最动人的恐怖,是让鬼界闻风丧胆的鬼帝学用智能老人机;最深的温柔,是佛子踏入红尘。 感谢你们陪他们走过这段路; 谢谢你们为无执的经历揪心、心疼,为谢泽卿的傲娇笑出声; 谢谢你们在深夜医院护士现身的夜晚抱紧枕头,又在帝陵开启时屏住呼吸; 更谢谢你们看懂了无执的慈悲不在袈裟而在骨血,谢泽卿的深情不诉于口而藏于魂。 或许会有读者问,为什么最终让无执还俗? 在某一日下班后回家码字的深夜,我忽然想,有什么比“天生佛骨”更强大的力量?是人性、人心、还是遵从自我的选择? 我想,应该是选择。他选择为一人卸下圣光,正如谢泽卿选择为一念舍弃永生。最好的超度从来不是往生极乐,而是与你在人间共赴烟火。 此刻的龙岭山下,事务所该打烊了。 无执大概正清点今日微薄的收入,谢泽卿定然在旁刷着抖乐想着明日为无执做什么可口的饭菜。而你们给予的每一次点击、每一条评论,都化作檐角风铃,替我轻轻对他们说:“要好好过日子啊。” 故事会完结,但菩提总会再开花。[好运莲莲] 我们下本书再见。[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