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爱师兄了,前夫不好吗》 第1章 《别爱师兄了,前夫不好吗》作者:但唱明月【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暮兮晚有一位师兄,听说他清俊堂堂,自非凡尘俗相,短短百年就学有所成离开师门,常年镇守天下山河。 老师说,她师兄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若你以后见了他,别怕,他一定会待你很好。” 彼时暮兮晚尚且年少,不知不觉间,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悄悄藏了知慕少艾的心思。 可等啊等,等到后来老师亡故,没了亲人的她被师门仙君们所囚禁逼迫,不得不远嫁白洲时,暮兮晚也没等来她真正的师兄。 - 她与白洲之主楚扶昀联姻成婚,天下人都说,楚扶昀纵横捭阖,凉薄冷情,这段仙姻从来无关情爱,他娶她,也不过是为了两洲利益。 她不喜欢这一纸荒唐姻缘。 她不喜欢白洲寂寥悲凉的秋色,也不喜欢他。 但之后一百年,楚扶昀会亲自上手指点她武艺,会在团圆佳节里陪她云游人间,也会在她重病时一直守着她,不眠不休。 哪怕到最后天地风云变幻,在她与敌人的权力斗争中深陷泥泞,在一场大火中死得尸骨无存时—— 也是楚扶昀,为她手刃仇敌,为她涉足生死,停留幽冥十二年,只为等她一缕幽魂,救她起死回生。 如今一不小心死了变成鬼的暮兮晚终于发觉,这个一直被她所厌的的白洲之主,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比老师夸的“世间最好的师兄”还好。 - 楚扶昀身担责任,镇守着天下所有的杀伐、暴戾、不公。 当这样一位半生涉血,一世枯凉的的人破天荒应下了一桩姻缘时,文武仙官们谁也没法理解他的心思。 “将军为何同意这桩仙姻?若不喜欢她,拒了就是。” “…… 喜欢的。” “啊?” 楚扶昀闭目一笑,向来冷淡的眉眼终于有了点儿温度。 “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师妹啊,怎么会不喜欢呢。” 起初,他假借婚姻之名将师妹接到身边,是为了履行的老师临终叮嘱,将她当作亲妹妹一般好好照顾。 后来,当他将师妹禁锢在身下,日日夜夜花间云雨,一次又一次贪汲她的气息时。 楚扶昀才发现—— 原来他是这天下最卑劣无耻,自私虚伪的小人。 【阅读指南】 1.he,sc,1v1 2.古灵精怪但兄控的天骄少宫主vs苍凉淡漠却心思不纯的白洲之主 3.融合了各种古代神话的世界观,私设如山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甜文 东方玄幻逆 袭 主角视角暮兮晚楚扶昀 一句话简介:师兄当爹当妈当兄长还得当夫君 立意:爱欲之人,犹如执炬。 第1章 灵台山白帝殉痴情他还有何牵挂?…… 天归二百二十二年,灵台山起了火。 此山与幽冥地界相邻,终年有火在燃,落雨不熄。 暮兮晚站在灵台山的火崖边,眼见悬崖对岸之人孤身赴死——她没想过哪怕自己死了十二年,竟还会有牵挂前夫安危的一天。 更何况,她这位名义上的“前夫”对她从没半分夫妻感情。 夜色槁悴,凄凉堪叹。 “喂,你说那人是要跳崖了吗?他到底什么来头?” 有二三十只鬼魂违背了幽冥宵禁聚在此地,探头探脑只为瞧个热闹。 “他你都不认识?白洲之主楚扶昀!咱们若还活着,哪怕烧高香拜神佛也见不到一面的神仙人物!” 崖对岸,那人无声伫立着,颀长,挺拔。 大火席卷腾空,隔着火光,看不清他的神貌容颜。 其实有时候,暮兮晚也想问问自己。 楚扶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号,还是在尊师座下听学的时候了—— 当今天下共分十洲,西有白洲。 天归初年间,十洲镇厄之战结束后星宿异动,各教派群龙无首,为争权夺利杀了个头破血流,兵戈四起。 恰逢此时,白洲有一位公子于金戈铁马中沐光而出。 他持枪乘龙,俯视尘寰,只不过短短百年,便平内乱主八方,降三洲并六合,逼得仙门百家不得不收手臣服。 哪怕如今王权云集,求道问仙者多如过江之鲫,也掩不了这位天之骄子的半分华彩,他的名字,像割在所有人颈边的一柄寒刃,锋利无比。 大家都说,这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凉薄狠戾的人了。 …… “我不信。”有鬼魂听了这番说话,面露不屑,嗤笑道,“若他真有叱咤十洲的厉害神通,怎又会出现在灵台山这穷乡僻壤之地?还做出寻死之事?怕不是有病!” “嘁,没见识。”另一鬼魂叹道,“那当然是因着……” “别跳——!”暮兮晚双手抬起放在唇边,清亮的喊声霎时打断了众鬼的闲话。 所有鬼都怔住了。 只可惜风太大,火也太大,喊声却太小,站在崖对岸的那个人,或许听不清这一句劝喊。 “徒儿,别劝了。” 寂静半晌,暮兮晚身侧传来一声悠悠叹息。 说话之人是一位手摇蒲扇,布衣草履的逍遥神仙,也是她现如今的师父,长嬴。 长嬴眼下同自家徒儿一道站在高陡险峭的断石崖边,轻声说话:“造化如此,由得他去罢。” 他虽是三分懒散颜貌,却掩不了风流俊俏之容,话虽说得无情,却有一种由于活得太久所致的看破生死,倒显得理所当然。 火光烈烈,都快照得半边夜空亮堂了。 暮兮晚似乎并不放弃,仍在自顾自地喊话:“别跳,想想你白洲的十万里江山——!” “别提了。”长嬴顿时愁眉皱眼,哀叹道,“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让他在此地一辈子。” 暮兮晚道:“怎么说?” “神仙似的英姿,如今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人。”长嬴长吁短叹,解释道,“仙神们尊敬他,却也忌惮他——楚扶昀身在灵台山,恰好给了恨他之人造反的机会。” 暮兮晚静了片刻,又问道:“那他还有何牵挂?” 长嬴诚恳答道:“听闻他曾有一心上人。” 鬼魂们瞬间两眼放光,得了兴致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从没听说过呢,白帝这般清俊堂堂,自非凡尘俗相的人物,也会有心上人么?” “可白帝一向从未传出过任何风月之事啊,除了……” 除了她。 暮兮晚明白。 楚扶昀身上唯一染了红尘之处,便是他的姻缘。 一百多年前,白洲帝微垣曾与千洲方外宫喜结仙姻,暮兮晚作为方外宫的少宫主,与他结成了貌合情离的仙眷夫妻。 可她厌恶这场婚姻。 起初,是觉得荒唐。 后来,是觉得不值得再忆起了。 那段年岁里,她与他之间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都说了,越界的事,没越界的事,也都做过了。 到最后两人失了控,没了分寸…… 算了。 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这段百年姻缘的终止是在十二年前——她死了,自然与他因果两断。 暮兮晚心中自嘲。 不过她确实从未想过,原来他早不知从何时起,有意中人了。 反正是谁,都不可能是她。 他待她一直相敬如宾,从无真正的男女之情。 “……所以他心上人到底是谁?”暮兮晚问道。 沉吟半晌,长嬴悠悠一叹:“不知道。” 暮兮晚眉梢一拢:“不知道?” 长嬴移开目光,没吭声。 暮兮晚只得破罐破摔,隔着火光再次与楚扶昀喊话,声音更大:“那想想你的心上人!” “死啦!”长嬴无奈扶额,嘴唇张了张,又添了一句,“他心上人早在十二年前就香消玉殒!” ……啊这。 怎会如此。 暮兮晚眼睛微微睁大,目光一扬:“师父您竟知晓这么多隐情?” “我猜的。”长嬴颇不自在地正了正衣冠,咳嗽一声保持镇定。 暮兮晚:“……” 长嬴道:“楚扶昀一心想救他心上人,为这事儿,白洲的文武仙官们废了好大劲儿拦他,还险些惹得整个方外宫都没了,结果还是没拦住。” 暮兮晚皱眉:“后来呢?” 长嬴叹道:“他来了幽冥之地,可起死回生乃逆天而行,他妄想改命救人,自然徒劳无功,到最后,他留在这灵台山,一留便是十二载。” 十二年。 暮兮晚心道,她死了也有十二年啊。 不过她运气很好,没死透,还剩了个三魂七魄随师父在人间飘飘荡荡,飘荡到 灵台山来休养,只可惜魂魄实在孱弱,此前除了师父,再没人能看得见她。 第2章 直至今夜,她终于费心费力让自己魂魄凝了半个实体,终于得以自如行动开口说话,结果一转头,就见到了楚扶昀在灵台山的赴死之举。 暮兮晚大惊:“他居然是个恋爱脑么!” 她其实很想同楚扶昀说上几句话——你瞧,你我之间强作的姻缘终于没了啊,我人都死了,早已看开了,你也没必要有什么看不开的了。 结果事到如今她才蓦然反应过来,敢情楚扶昀的所作所为,是在……殉情? 长嬴神情沉痛,点点头。 围观看热闹的鬼魂们也点点头。 暮兮晚对此目瞪口呆,心里直犯嘀咕。 那,那他为了谁殉情啊?她吗?不信。 若楚扶昀真喜欢的人是她,那他可真是天下最傻的傻子了。 傻到她要笑话他一辈子。 风大了,潇潇疏疏一直不停,火也大了,轰轰烈烈肆意诡谲。 正说话间,整个地面忽得摇晃了一瞬。 “轰隆——” 在场所有鬼魂不可置信地互相对视一眼。 大地又狠狠颤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摇晃了,而是地震似的千轰万响。 “跑!还不快跑!”长嬴最先反应过来,挥着蒲扇就往鬼魂们头上狠狠一敲,“是流窜在这附近的鬼王捕捉到我们气息,杀来了!” 暮兮晚这才想起另一桩事——听闻最近有只恶煞鬼王当道,冥官因此下了宵禁,子时时分,幽冥枉死城中的普通鬼魂一律不得外出。 小鬼魂们尖叫一声慌了手脚,跌跌撞撞想四下逃窜。 可是晚了。 一转身,只见离开此地的唯一山道早已被鬼气封死,森然间,有一手持七尺鬼刀,面目狰狞的恶鬼缓缓从其间走出。 暮兮晚闭上眼,心道:“这下可完了。” 长嬴也是神情惊恐,慌张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鬼王咆哮一声,朝着他们狠狠杀来。 除了楚扶昀,所有生灵都慌了,喊叫着,逃跑着,场面一下子就乱了。 慌乱中,有只小鬼魂一个趔趄,竟向后一跌,直直朝着火崖下掉去。 其他鬼魂也一拥而上想去救它,可鬼王太强大,火焰太凶悍,它们竟也推搡无助的,齐齐全向着火崖下栽去! 灵台山下燃着的,相传是能让所有生灵灰飞烟灭的神火! “救救我们——”鬼魂哭嚎道。 暮兮晚径直上前抓住了鬼魂们衣角,可鬼魂太多,她也被连带着跌进火崖。 “师父救救啊——”暮兮晚喊道。 长嬴正和鬼王交战,一回头,只见自家徒儿要坠崖,吓得连忙飞扑上去救人。 天不遂人愿,长嬴也被连累着坠崖了。 “谁,谁救救我啊——”长嬴欲哭无泪。 他话音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立时用蒲扇捻了个法术,转瞬化出一条绳子,紧紧缠上了鬼王的身体。 鬼王也猝不及防被拖走了。 就这样,鬼魂们抓着暮兮晚,暮兮晚拉着师父长嬴,长嬴又拽着那鬼王,一行本是来看热闹的妖魔鬼怪们,就这样你抓我我攥你的连成一串,咕噜咕噜的从悬崖边,全滚了下去。 “楚扶昀!” 在坠入悬崖的最后一刻,暮兮晚望向伫立于崖边的那个倦恹冷然的人影,大喊道。 “你心上人命丧黄泉!你不想想!万一她还有救呢!” 这次,她的喊声真的足够响了。 大声到站在崖上的那个人,真的朝着她的方向看来,将她的一颦一嗔,一顾一盼,尽收眼底。 “万一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崖间火光依旧,但暮兮晚忽然觉得,她似乎,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他。 天地狂风声吼吼,大火,灰烬,染红半边夜色。 楚扶昀:“……” 两个人很仓促的四目相对了一下,她望着他,心绪千般。 暮兮晚已经没有力气再分辨他眼里藏着的,不曾言说的情愫了。 她阖上眼眸,然后,坠入崖底。 第2章 再相逢故人已陌路心里有一人,在等。…… “让我再确认一遍。” “徒儿您说。” 灵台山下,火海狂妄肆意。 “咱们原本是去看别人跳崖的。” “没错。” 小鬼魂们簇拥着聚在火里,看着面前小有争执的一对师徒,眨巴眨巴眼。 看得很是新鲜起劲,不嫌事大。 “结果我们自己反而掉下来了。” “是的。” 长嬴垂目低头,像认错一般规规矩矩立在自家徒儿面前,态度不可谓不恭敬。 “而这灵台山下燃着的,相传是能要人性命的神火。” “货真价实的。” 长嬴诚恳回答。 周围火光倦倦地燃着,暖和的温度转瞬烘干了暮兮晚身上的夜深寒露,半点儿不燎人。 暮兮晚眯了眯眼睛,歪着头,看了看自家师父。 长嬴老实巴交。 她轻哼一声,又看了看蜷缩在一起看热闹的小鬼魂们。 小鬼魂兴致勃勃。 她咽下满腔话语,最后再看了看掉下来的鬼王。 鬼王掉下来后被砸晕了,正昏在一旁。 “然后,我们全员相安无事,无一伤亡,甚至岁月静好。” “千真万确的。” “……” “……” 暮兮晚难以置信,怒道:“什么劳什子神火!说好的灰飞烟灭呢!” 长嬴也怒:“要真将我们烧死还得了!” “早知道就不劝楚扶昀了。”暮兮晚叹气,心道,“他如今在上面,可不知看了我们多少笑话呢。” “况且……”长嬴站直了身体,整理着方才跌下来时弄乱的衣冠——不过他一向衣冠随意,这衣衫整与不整也无甚差别,“你们本都是幽冥亡魂,已死之人,遑论再死一遭呢。” 所有小鬼魂们闻言一怔。 它们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身边看似全须全尾,生龙活虎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她早已不是阳间之人。 不得不说,暮兮晚其实生得十分漂亮。 乌发如缎,穿一身五彩霞衣,眸清可爱,眉眼亦俏皮,但却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俏皮,而是一种肆意的,不识少年愁滋味的鲜活潇洒。 灵台山终年不息的张扬神火,都不及她半分灵动。 火光一映,反衬她般般入画。 暮兮晚。 她曾是这天下最繁华似锦之地,千洲方外宫中尊贵无双的少宫主。 若说白洲楚扶昀是威名赫赫,主杀伐兵戈的帝主,那这位千洲少宫主,便是截然相反的另一位天骄。 她自由,随性,明明该是仙家中人,却沾了满身烟火红尘气,曾在万丈金阙上点过天下第一的明灯,曾驾着楼船飞渡千洲火花。 有人斥她没个神仙样儿,可一转头,她又笑嘻嘻的在万仙来朝大会中摘得了鼎鼎瞩目的魁首。 于是啊,四海十洲的满天仙神见了她,也只能忿忿咽下满腔羡慕,然后扭头回了自家仙府揪着他们不成器的徒儿耳朵,嚷嚷道:“——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她的生命轰轰烈烈,以至于,就连一向高居云端,问卜观星的辰天阁主见过她后,都破天荒地道了一句谶言:“她与三十三重天上的星宿有缘,绝非池中物,当得起一句前途无量。” 她曾经,最是一场人间佳词话。 可就是这样一位在红尘凡世里嬉笑怒骂的翩翩神仙姑娘,死了。 死在十二年前。 暮兮晚迎着纷纷向她投来的目光,咳嗽一声,道:“英雄莫问前程往事嘛!都过去了。” 看热闹的小鬼魂们相顾相看,却是更急切了:“所以晚晚你如今同我们一样,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要当心那幽冥的鬼差来抓你!” 暮兮晚抿唇想了想,又左看看右看看自己的身体,笑道:“是也不是。” 幽冥主管人间事,有诸多鬼差出行在外,负责带漂泊世间的鬼魂过奈何桥往生。 但暮兮晚与寻常孤魂野鬼相比,显然还有点儿不一样的地方。 她好看的眉眼弯了弯:“我的命数不在生死簿上。” 幽冥判官所掌管的生死簿记载着每一个人的前尘来世,因缘际会,可偏偏,那上面没有她的命数。 只因暮兮晚是从异世穿越至此的现代人。 两百余年前的镇厄之战中,天地时空有过最后一次紊乱,她误落于此,于乱世中得了机缘造化,被方外宫的神仙收在座下,作为继承人抚养,混了个风生水起。 也混了个一命呜呼。 她非此世中人,死后,也就自然没有来拘她的鬼差,以至于被她得了空子,以魂体之形在人间飘荡。 “好了好了!”长嬴看着越聊越起劲的一众鬼魂们,连声打断,“咱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是得寻个出去的法子?” 第3章 听得此言,暮兮晚回了目光左右观看。 眼下他们一行人皆在崖底,崖深且高,四周神火烈烈,有阵法将他们困于此,飞是飞不出去了,得先破了阵再说。 而那鬼王昏厥所在,又正好挡了这崖底唯一的出路。 暮兮晚叹口气,道声:“师父你随我一道来解阵。” 话毕,长嬴还未来得及应答,就听上方传来一阵惊惧喊叫。 “啊啊啊啊——!” 紧接着,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忽然又从崖上栽下来一人。 随着扑通一声,这人径直栽进了火里。 暮兮晚双目微睁,心道该不会是楚扶昀终于想通了?肯跳下来殉情了? “疼……死我啦……” 只见掉下来的这郎君身着紫衣官服,先是在火里滚了滚,又一骨碌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灰,整理了衣冠后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 自然,这火也烧不死他。 暮兮晚蓦地回头瞧着身边欲言又止的长嬴,半恼半嗔:“说好的神火呢!” 全员无伤,是个人都能在这里大摇大摆走来走去,主打一个营造氛围感是么? “还好啦,这火是神火不假,却有洗髓易经,淬体锻心之效,自与寻常凡火不同。”这身着紫衣官服的玉面小郎君自然而然接了话。 他说罢,才发觉这崖底竟还有人,忙拱手作揖,笑眯眯道:“在下幽冥枉死城拘魂鬼差,崔绝。” 他报了家门,众人俱是一惊。 暮兮晚奇怪道:“你是枉死城的鬼差?来灵台山做什么?又怎么掉了下来?” “可别提啦!我是被白帝扔下来的!”崔绝挠了挠头,恼道,“我今夜奉法旨追捕鬼王,一路追来灵台山后,却没见着半个鬼影子,只有白洲之主站在崖边。 那白洲之主是何等人物?我硬着头皮恭敬问他,‘您可见着了灵台山的鬼魂?’,结果白帝阴晴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一抬眸一捻诀,就径直将我扔进了这万丈火崖。” 崔绝长叹一声,感慨人生之多艰。 暮兮晚闭上眼,安慰道:“你别在意,他脾气不好,对谁都那样。” 崔绝惊奇:“听上去姑娘很了解他?” 暮兮晚无可奈何地一笑:“……不熟。” 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又暗,地面一震,缭绕的神火再晃一分。 “哦,是么,我脾气不好。” 低沉喑哑,深如古琴的嗓音在火海中倏然响起。 在场所有人都惊愣住了。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烈烈火光中,站着一个人,他高瘦英挺,长身而立。 暮兮晚蓦然回眸,完全怔了。 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传来。 那个人慢慢从火中走出来,大火窸窣着,像一丛又一丛芦苇,他穿过这场风吹草动,仿佛走了很久,很远。 “我竟不知,少宫主原来与我不熟。”他话虽这般说,声音却淡漠。 暮兮晚看着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楚扶昀。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他的风采依旧半分不减。 白洲帝微垣的帝主,主八方兵戈,民更王。 他也确实做得完美。 道士也好,仙神也好,与他之间完全像隔着鸿沟天堑,光是一个名字,提起了,也只有瞻仰警惕的份儿。 他像天上人,不敢惹,不可及。 点漆深眸,剑眉入鬓,着的是苍黄仙衣,清矜萧瑟的气度,冷的,像淬了风霜后,还披着一席深秋寒意。 灵台山十二载岁月,锻得他身上,多了点儿倦,还多了点儿凉。 楚扶昀昀眉心凝着,目光深沉,最终,他轻轻道了一句。 “久别无恙。” 暮兮晚刚想问这句久别无恙从何而来,却恍然想起,今夜她才将将凝了半个实体,此前除了师父外,没有任何生灵能看见她。 所以,这也确实是他们分别十二年后的初次相见。 她定了定心神,缓缓呼出一口气:“许久不见,将军。” “……” 楚扶昀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停留着,却没再说话了。 “还是不闲话了。”暮兮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匆匆寻了个话题,“让我们先寻个法子离开此地。” 她不动声色地转了身,朝困着他们的阵法走去,离开了他的视线。 “师父,快来搭把手。”暮兮晚朝着长嬴唤了一声,招呼道。 一直看戏的长嬴赶紧从善如流跟上去。 楚扶昀闭目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眼下一行人各有其事,暮兮晚同她师父着手开始解阵,鬼王昏倒在一边,崔绝拎着那二三十只来灵台山看戏的小鬼魂们,严肃训话。 “嚯,就是你们是吧,跑出枉死城来灵台山看热闹的一群鬼。”崔绝叉腰看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小鬼魂们,眉梢一挑,“且莫胡闹,待出去后,统统随我回枉死城。” 小鬼魂们哭哭啼啼。 崔绝清点了名刺,训了话,打点妥帖后见楚扶昀还是闭目站在一旁,自忖这位大人将他扔下来倒确实是帮了他个忙,便也罢了。 他鼓起勇气兜了兜袖,上前几步恭敬拜道:“白帝,在下此前多有冒犯,给您赔个不是。” 这话一时没得到回应,崔绝悄悄抬起眼帘,暗自打量着站在眼前的公子。 火光在楚扶昀的脸上跳动,冷恹,肃穆,他睁开眼睛,静了须臾。 楚扶昀眸子一抬,道:“我记得你,崔绝,十二年前奈何桥上,拦住我的鬼差。” 崔绝一惊,战兢兢的差点儿跪下!心道您这位青天大老爷怎还没忘了我! 楚扶昀与幽冥地界的牵扯,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冥官们都知道,这位白洲之主一向肃杀,掌兵掌权惯了,是个如刀般凌厉的人物,万万不可轻易招惹。 所以十二年前,当白帝孤身一人径直踏入幽冥之时,所有鬼差冥官都吓傻了。 那日阴司黄泉路,他茕茕孑立,只为在生死中寻人。 楚扶昀寻了七日,没有片刻停歇,从鬼门关到枉死城,再至奈何桥,最后在奈何桥上还想往前行时,是崔绝冲出来,拦在了他面前。 “您阳寿未尽,不可再向前了!”崔绝视死如归地看着他。 楚扶昀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凄冷,他压着声音,尽量冷静道:“我为心上一人而来,遂至此,还请冥官网开一面。” “……” 可最终,这位白洲之主还是没在幽冥,寻到想见的人。 后来,他留在了紧邻幽冥的灵台山,每日看着来来往往枉死城的千万亡魂,这一留,就是十二载。 这位叱咤十洲的绝代天骄,也是在灵台山中头一次明悟了人生在世,何为“怕”,何为“不敢”。 他心里有一人,在等。 怕等不到,不敢走。 …… 收回思绪后,崔绝额头冒冷汗,瞧着这位几乎要被灼目火光湮没的仙神,心道果真造化弄人! 他叹了又叹,自思自忖,终是袖袍一展,又道:“敢问您的心上人,是个怎样的人?” 温柔的火光还在柔柔地燃着,照亮夜色,照亮黑暗。 “她……”楚扶昀揉了揉眉心,声音微哑,“她性子潇洒,是人间自在方外仙,不爱看经念佛,最爱雪月风花。” 此时,暮兮晚正和长嬴远远地待在这崖底阵法的另一端,专心致志地解阵。 她看着周围四合方寸的五行八卦阵,感慨道:“等出去了,我一定要去饮一坛东洲的‘十洲春色’,然后去白洲芦苇荡里捉几只仙山螃蟹,最后再回方外宫吃一碗金秋槐花饭。” 长嬴默默听着,只觉馋虫拱动,连声赞同。 楚扶昀闭了闭眼,思忆半晌,又道:“她修的是‘流’字门中之道,善炼宝,善阵法,没什么奇门遁甲能难得倒她。” 暮兮晚压根没空搭理楚扶昀与崔绝的闲谈 ,只见她跑过来又跑过去,一会儿搬动这个机关,一会儿又折腾起另一处阵眼。 随着夜色一点一点凉了,灵台山下困着众人的火中阵也开始渐渐消弭。 “不过她武艺尚缺。”楚扶昀敛眸而立,眸光不动声色的,像陷在回忆里,“每逢与她出行时,遇妖魔,遇鬼怪,她总习惯……” 他话至此,却遽然被打断了。 “将军——” 崔绝与看戏的小鬼魂们俱是一愣。 楚扶昀也微微一怔,眸光一滞。 “将军——” 只见方才还忙得热火朝天的暮兮晚匆匆朝他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唤他,有些急,呼吸不算平稳。 她跑到他身后时,步子一停。 楚扶昀慢慢转了身,目光顿住。 只见这位穿着五彩霞衣的翩然姑娘,正扬着唇角看他,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将军。”暮兮晚拢了拢跑得有几分凌乱的发梢,抬起头,眉眼俱笑,“我们要出去的路,被那只鬼王堵上了,它眼下将要醒了,而我又打不过它,所以……” 第4章 楚扶昀一直平静的唇畔动了动,没来由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很浅很轻,像个错觉似的。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他看见,暮兮晚笑得分明好看,笑意映眉弯,明亮的,竟比火光还温暖。 嗓音也清脆狡黠。 “可否劳驾您,帮我一把呀。” 十二载,终是等到了。 他想。 第3章 诉衷情生死却相隔回家么? 暮兮晚仰头看着他,抿了抿唇,掩住心里的几分波澜。 说实话,十二载了,她不太确定他还会不会像以前那般帮她。 楚扶昀鲜少亲自出手。 毕竟他的实力深不可测,谁也说不准。 以前在方外宫时,暮兮晚就听仙神们谈起过,他仅仅是不动声色地立在那儿,当今四海就决计找不出可与之相较的第二人,这种压迫感与生俱来,近乎臣服于本能。 后来嫁到白洲,她常见楚扶昀独自坐在小楼里观景下棋,温着一壶酒,或一杯茶,隔扇窗外是一抹残红落日的芦苇荡,他披着一身夕色,苍凉肃杀,却又清雅。 帝微垣的仙家会恭敬唤他一声“将军”。 她也就跟着他人这样唤他。 也是很久以后,暮兮晚才知道,那棋盘是个法宝,整个十洲的山川河流,都映在那小小的一方棋盘上。 他每一次的点召布阵,排兵遣将,也都在那方棋盘上。 借那一方小小的棋盘,楚扶昀不动声色的收复了西边三洲及三千城池,干脆利落,称得上“兵不血刃”四个字。 有这样一位果决的将军,每逢遇上险境时,暮兮晚自然偷闲躲懒,将所有需要动手之处交给他。 譬如此时此刻。 静了很久,楚扶昀一直看着她,神情明灭不定的,像是陷入了长长的回忆。 可他又能从她身上看出什么呢? “少宫主。”终于,楚扶昀敛了目光,沉沉的开口了,“随我回去么?” 暮兮晚恍了一下神,她蓦地发觉,自己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位曾经的“枕边人”。 “可,可我已经死了啊。”她声音颤抖,有点不可置信。 楚扶昀同她对视着,没说话,半晌,他轻声道:“生死之事,或有转圜的余地。” 苍天。他想救的人真的是她啊。 暮兮晚终于醒悟,原来方才鬼怪们议论的白帝“殉情对象”也真的是她! “现实一点儿。”她呼出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底纷乱的情绪,“我们不知道任何起死回生的办法。” 若是个人随随便便都能死而复生,她也不必当个幽魂飘十二年了——哪怕如今凝了半个实体,那她也还是个魂儿啊! 融融的火光在四周亮着,像一盏又一盏灯。 “打断一下……二位……”正说话间,终于,一直站在他们二人身边的崔绝寻得了机会开口了,“提醒一下,我在枉死城任职,是名正言顺的,在籍有编的拘魂鬼差。” 暮兮晚一愣,转眸看向崔绝,似乎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又眨了眨眼睛:“没错……?” “您二位在这里讨论死而复生讨论的热火朝天。”崔绝眉头皱起,顿时让原本稚嫩青涩的面容显得颇为苦大仇深,“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可以直接问我呢?” 当着枉死城冥官的面儿商量如何让亡魂重返阳间。 这简直太不将他放眼里了! 崔绝捏着一把汗,嗟叹不已——方才这位千洲的少宫主同白洲之主站在一处时,他只觉得气氛都不一样了,以至于连话儿都插不进去,但让他具体说出个哪儿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总之,不是外人能干涉的那种气氛。 崔绝道:“你们若想求起死回生之法,那需得去一趟枉死城,请判官开‘生死簿’。” 暮兮晚蹙起眉,低头思忖着是否真能寻求他的帮助:“你是判官吗?” 崔绝惭愧道:“不是。” “但马上是。”须臾,他指了指不远处已然苏醒的恶煞鬼王,又补了一句,“我今夜追捕这孽魂至此,便是为了立功任官。” 暮兮晚不自觉心头一松,声音都轻快了:“那正好,我请将军帮你降了这鬼王,你能回枉死城后就替我们开一次生死簿吗?” 崔绝听了,只觉得这主意当真妙极,颔首应下。 暮兮晚眉眼一弯,刚想再说话,就听得身后传来振耳喊声。 “别聊了别聊了——!” 她回头一看,只见那鬼王醒来后凶性毕现,正追着长嬴与那二三十小鬼魂们四下逃窜,跑的跑,喊的喊,一片混乱。 “你们在一旁聊得有条不紊明明白白,倒是救救我们啊——!”长嬴高声叫道。 暮兮晚看向敛眸静然的楚扶昀,唇畔蓦地绽开了一笑:“将军,帮帮忙?” 楚扶昀看着她,轻轻一叹。 他压下所有念头,慢慢走向那鬼王,恰如古画里的一抹深秋,带着死亡的萧条。 鬼王一惊,它僵硬地转了身子,在看见来者之后,便是抑制不住的哆嗦,双膝一软直接跪倒,浑身上下每一处本能都叫嚣着逃!逃离这位仙神! 恐惧,来自死亡的恐惧。 如果可以,它恨不得现在就爬上悬崖逃离此地! 崔绝看得真实诧异,整个人都惊了,声音喃喃一抖:“白帝不出兵器么?” 他想起自己追这只鬼王追得大汗淋漓,废了不少功夫,都没能得手的滑稽模样。 “他一般不亮兵器的。”暮兮晚压根没看楚扶昀动手,而是忙着安顿刚刚从虎口脱险的自家师父,“他若现兵器了,那都是两洲开战,要杀伐流血的动荡了。” 崔绝听得好奇:“白帝的兵器是什么?” 暮兮晚答得很自然:“枪,长枪。” 崔绝有些晃神,再转眸时,只见鬼王已然没了任何挣扎反抗的余地,瞬间灰飞烟灭。 白洲之主这般天神似的人物动手时,就如同扫一片落叶,拭一处灰那样随意。 毫不费力。 崔绝蓦地想起一句古籍注解。 枪。 百兵之王。 形容这位锋利却清矜,苍黄而悲寥的白洲之主,恰如其分。 “少宫主,你的兵器是什么?”崔绝想起暮兮晚的身份,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 “枪。”暮兮晚安顿好师父,活动了一下身体,转眸看向楚扶昀,笑了笑。 崔绝惊奇:“也是枪?” 暮兮晚不置可否:“嗯。” 她不再同崔绝搭话,而是上前几步来到楚扶昀身边,客气道:“辛苦将军。” 她语气温和,客气话说出来,偏着像在哄人一样。 楚扶昀却不动声色,淡声道:“你倒是半点儿没变,对谁都这样。” “那我就将您这话当成赞扬了。”暮兮晚回了眸子,声音有不自觉的欢喜。 同样欢喜的还有另一人。 “恩人呐!”崔绝一想到回去后就能升官加薪,不由得感激涕零,看着暮兮晚连声道,“您以后就是我的恩人姑娘了!” 他说罢,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只觉有道目光投了过来,一抬头,就看见站在暮兮晚身边的白洲之主一向不显山露水的神情里,平白无故的,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 崔绝更惊恐了。 他觉得白帝打量他的目光,跟打量鬼 王时没什么区别——他发誓,他和白帝绝对无冤无仇。 为防止这位阴晴不定的白帝一时不快,连着将他一起挫骨扬灰了,崔绝连忙拖着灵台山二三十小鬼魂,还领着那位长嬴神仙,忙不迭往枉死城赶去,火速离开白帝的视线。 走得飞快,都快飘出残影了。 天还是阴沉着,晦暗如渊。 楚扶昀站在离她极近的咫尺之间,压着嗓音沉声道。 “还回去么?” 暮兮晚垂下眼睫,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该回哪儿……我是方外宫的少宫主,可十二年前,我也是正是被方外宫的人算计而亡,在一场大火里丢了命。” 方外宫那个对她而言曾经最为温馨的地方,已经没法再回去了。 楚扶昀眸光安静,最终,他轻轻道了一句。 “所以我一直在问你啊。” 暮兮晚眸光一诧,与他四目相对间,却见他点漆深眸的眼里似藏千言。 在印象里,比起方外宫中温柔亲和,言笑晏晏的师兄,楚扶昀是个冷淡而寂寥的人,肃穆、沉着、仿佛心里永远只有战事兵戈,一盘棋,搅弄天下风云。 但今日,他却主动说—— “要和我一起回家么。” 命是要讨回来的,曾经被人算计后,受过的委屈也是要报的。 他不问害她的人是谁,也不问办这事儿难度有多大,又或是,他这位白洲之主要因此得罪多少人,面对多少棘手的麻烦。 他只是给了她一个承诺。 承诺的,笃定分明。 第5章 夜色深凉,压的暮兮晚心绪一乱。 楚扶昀给的这句承诺,太过寻常,也太过不同了,寻常的让她想起来,在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她用同样的语气,问他要不要出去玩,要不要在一起。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他来问她—— 回家么? 回。 我不甘心就这样死了。 第4章 一念奈何一念别离她与他之间的红鸾契…… 夜里的风停了,万籁俱寂。 两人没再说话,就这样安静行路,不过半个时辰便抵至枉死城。 枉死城地处幽冥却临近阳间,并不阴森骇然,反倒千灯照云,一副笙歌繁华的热闹景象。 暮兮晚同楚扶昀一道过了鬼门关,进城后又绕了几绕,终于在森罗殿中寻见刚回了阎王法旨,禀明前项事的崔绝。 只见崔绝怀中抱着一本书册法宝,喜气洋洋。 “恭喜呀。”暮兮晚一看便知他升官得禄,不由笑道,“如今要唤一声‘崔判官’了。” 崔绝见着来人,也是一喜,道:“此番多谢恩人姑娘了,我……”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走在暮兮晚身后的白洲之主,不由得脊背一凉,连忙道:“我也多谢白帝出手相助之恩!” 楚扶昀不动声色地走到暮兮晚身边驻足,没有理会崔绝的客套,他本就生得高,又掌兵惯了,浑身凌厉的气势实在没办法让人忽略。 他捻了捻指尖,垂目瞥了一眼崔绝怀中法宝,只道:“你应下的事。” “自然。”崔绝抬手召出生死簿,正色道,“但我必须说好,白帝,我只能帮您寻一个机会。” “这起死回生一事,成与不成,都得看机缘造化。” 就在他准备捻诀念咒,驱动生死簿时,忽觉一阵风声鹤唳,整个森罗殿中顿时喧哗沸腾,有鬼卒从外面奔进来,喊道:“救命!祸事了!外面有仙家中人,闯进来了!” 崔绝眉心一皱,只得收起生死簿,斥道:“胡闹!又是何人擅闯幽冥?” 鬼卒忙回禀:“是……是方外宫的人!太师仲容!” 殿中所有人齐齐一怔。 暮兮晚更是神色微变,她刚想说话,却觉手臂传来一阵力道,回头一看,发觉师父正拉着她赶紧离开森罗殿,往城中幽魂聚集处藏。 “小丫头怎么不长心眼儿。”长嬴边拽她,边道,“没听见是方外宫的人?还不赶紧躲起来?还想着让他们再杀你一次么?” 暮兮晚就这样措不及防被带离了此地。 楚扶昀回眸瞥了她一眼,没有阻拦。 他走了几步来到森罗殿正中高堂上坐下,阎王冥官见状哪儿有不明白的,忙退至一旁,屏息而立。 暮兮晚刚走,森罗殿顿时闯进数十人。 只见这些人手持兵刃排列两侧,而后,从中不疾不徐走出一位头戴高帽,身着黑灰广袖袍,仙风道骨的公子。 方外宫太师,仲容。 他本是面带微笑的进来,可在见到殿上之人后,顿时浑身一僵,笑容也僵了——今日气运大凶,有血光之兆,现在转身跑还来得及么。 他们这一群人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皆是元神出窍,分了一缕意识来此,其真正的身体还远在千洲。 毕竟幽冥地界鬼气肆意,阳寿未尽之人最多逗留七日,对求道问仙者百害而无一益,也只有白帝这个不要命的疯子才会孤身涉足此地! 就在仲容当机立断决定逃跑之时,却有一道强大浩瀚的威压扑面而来,逼的在场众人不得不跪在地上,冷汗淋漓。 恐惧。 是刻在人血脉中的畏死本能,仲容更是措不及防踉跄跌倒,吐了一口血。 “既来了。”楚扶昀居高临下的目光落下来,神情嘲弄,“太师仲容,何必着急离开。” 仲容一惊,整个人瞬间从头凉到脚,心道若他真身在此,只怕决计走不出这森罗殿。 “见过白帝,在下……”他听出了白帝的言外之意,也明白此刻自己该答什么,“在下奉千洲公子之命领方外宫的人来此,是为请判官开生死簿,改一人命数。” 楚扶昀缓缓抬起眼帘,眉目微凉。 “妄想!”在一旁听得此言的崔绝当即红了脸,怒喝道,“阴司幽冥是令亡魂放下前尘因果,不是让你们拿生死当儿戏!” 仲容听罢,闻声看向这位才将新官上任,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涩郎君:“我们不过是想为方外宫的少宫主改命,令她死而复生。” 崔绝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人死才知珍惜,那她活着的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呢!我们这里只有孟婆汤,没有后悔药!” 仲容显然被这话惹得十分不悦,说实话,这十二年他们方外宫遣人来了幽冥上百次,可每一次都被冥官不着痕迹的拒了回去。 今日更是倒了血霉,碰上白帝在此。 “若想留着命回去,那便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楚扶昀平淡低沉的嗓音冷冷响起,听不出半点儿情绪,可却让所有人都感到无边恐惧。 “十二年前,她在方外宫,经历了什么。” …… 天色已晚,阴云欺城。 另一边,暮兮晚被长嬴强行带离了森罗殿后,师徒二人藏进了枉死城中一间临街酒家,长嬴见她心情不算太好,替她点了一壶阴酒。 “师父。”暮兮晚有几分心不在焉,垂着头,声音有些低落,“我是不是,从没对您说过,我是怎样死的?” 长嬴看着她,叹气道:“唉呀,丫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还提它做什么嘛。” 毕竟是痛苦又不甘的记忆,每次回想,都会是一次伤害。 暮兮晚静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也似乎在斟酌该如何说。 最后,她平静道:“我是被烧死的。” 长嬴神情一变。 暮兮晚说得轻描淡写,听上去,像在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我在方外宫有一位师兄,名叫袁涣轩,虽然他与我并不师出同门,但他确实待我很好,我因此颇为亲近他,而太师仲容,便是我这位师兄手下的谋臣之一。” “方外宫与帝微垣之间利益交织,想以姻缘为系,我与楚扶昀的仙姻成了板上钉钉的一桩事,为此,袁涣轩虽发了火,但到底还是将我送去了帝微垣。” 暮兮晚低眸,眼睫微微颤抖。 “在帝微垣,我与楚扶昀之间的相处并不算太好……嗯,现在想来,是因为我与他性格、脾气、观念都截然不同,总之,我们因此生了不少矛盾。” “十二年前,我与楚扶昀吵了一架后,为了一件很紧要的事,我趁着他平乱而出兵之际,悄悄回了方外宫。” “然后,我就被袁涣轩囚禁起来了。” 讲述这些时,暮兮晚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实际上,她对死亡那天的事,记 得一清二楚。 …… 那日,袁涣轩将她囚禁在方外宫的地牢中,四面设了禁制阵法,她身着霞衣,头发却凌乱了,手脚被缚了枷锁,六经十二脉皆被封了个一干二净,动弹不得。 无穷黑暗将她笼罩,犹如深渊。 “乖一点,阿晚。” 仙人冷冷叩玉的嗓音传来,袁涣轩半跪在她身前,抬手掐住她的下颌。 暮兮晚被迫仰起头看着这位曾经呵护自己的师兄,她神思混沌,又疲又倦,可却咬牙集中着精神,哪怕狼狈到这个地步,也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 “你聪慧,耀眼,本该成为方外宫对付帝微垣的一张底牌,可你不够果决,不够狠心,在帝微垣百年,也没能做到杀了楚扶昀。” “以至于,还让你生了背叛我的心思。” 背叛? 她哪里背叛方外宫了? 暮兮晚唇畔止不住地发抖,似乎拼了命想说话,可身体被下了法术,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是方外宫的少宫主,她属于千洲,这两点没有一日忘却过,也从未想过背叛。 “也罢,我不难为你,楚扶昀除不掉也算了。”袁涣轩端详着她如今脆弱狼狈,足以任他为所欲为的模样,笑了,“我怎么舍得怪你呢,只是在外面玩儿够了,该回来了。” 他说着,轻轻抬手,想安抚她颤抖的眼睫。 暮兮晚拼了命想挪动身体往后躲,却被这位昔日的师兄牢牢钳制在原地。 “够了,别再挣扎。”察觉到她的抗拒,袁涣轩收紧了手中的力道,同时,另一只手开始捻诀作法,“离开我,你又想去哪儿?再回楚扶昀身边吗?” “妄想。” 困着暮兮晚的阵法顿时光芒肆意,随着袁涣轩不断念咒,有嚣张的火焰在阵中渐渐燃起。 “你合该回到方外宫,合该是我的掌中雀,今后你依旧是方外宫的少宫主,我们会回到以前那样,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不好么?” 袁涣轩笑着站起身,几步走出阵外,拂了拂衣袖——哪怕这个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从容温和,宛如谦谦君子的得体模样。 第6章 “别怕,不会疼太久。”他看着逐渐湮没在火光中的她,笑道,“只是一场火而已,它会彻底烧毁你与楚扶昀之间的红鸾契,从此以后,你与他,也再不会有什么干系了。” 暮兮晚脸色苍白,止不住的寒意从背后升起,她不得不承认,曾经她确然是亲昵并敬慕这位师兄的。 她喜欢温柔翩翩的如玉佳公子,很早以前在方外宫时,袁涣轩会在她犯错之际替她遮掩,会指点她的问道修行,若她偶有不适身负病恙了,他亦是关怀备至。 可时至今日,她才认清了这位光风霁月的师兄真正的模样。 红鸾契。 袁涣轩大费周章想毁掉的,居然是她与楚扶昀的红鸾契。 红鸾契是一种在四海十洲十分寻常又极为特殊的契印。 它会在仙眷情定相知,许下结姻信物时自然形成,化作一道祝福留在双方魂魄中,只要信物仍在,只要魂魄不散,便可感知对方生死。 在十洲境内,每当有一对有情人成婚,并签下对月婚帖时,自然就会生出一道红鸾契。 暮兮晚终于明悟了,袁涣轩是想烧了她与楚扶昀的婚帖,同时抹除留在她魂魄上的,那一道红鸾祝福。 师兄认为,她对楚扶昀动情动心了,所以说她“背叛”了他。 多么的……可笑。 就为了这么个理由,他没有过问过她的半点儿意思,就这样轻飘飘将她推进了大火中。 火烧起来了。 暮兮晚看见袁涣轩笑得深情款款,而在这背后,是不加掩饰的偏执与痴狂。 她也眼睁睁地看见,她与楚扶昀之间的存在了近百年的对月婚帖,在这场大火中,一点点化作灰烬。 与此同时,身上传来火烧般的疼。 暮兮晚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衣衫,发尾,全部起了火,大火从下到上一路蔓延,将她吞噬裹挟。 最后,她看见袁涣轩神情遽变。 暮云苍茫,那天的方外宫,起了一场不为人知的火。 …… 幽冥,枉死城。 暮兮晚垂着眸,在酒家客栈的大堂里,低声同长嬴讲述完了这场过往。 “这场火不知为何出了差错,它变成了一场,真正会要人命的真火。”暮兮晚缓了缓,不等长嬴说话,又道,“然后……如师父您所见,我就被烧死了。” “但我毕竟不是个束手就擒的傻子,用了点儿办法保住了自己魂魄不散,才得以坚持到师父您来救我。” 长嬴听得震撼,随后,他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道:“孽障小儿!”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我死后,袁涣轩彻底控制了方外宫,他拿走了我原本在方外宫的所有权力,接管了对我忠心的下属,我原本潜心数十年炼化的宝物,也落在他手里了。” “然后,十洲如今所有人,都在赞扬他痴情一片,称他品行高洁,多少仙家贵女因此对他趋之若鹜。” 长嬴惆怅:“所以你才想回去。” 暮兮晚听得这话倒是笑了,一只手托着腮,转眸看着师父:“对啊,我想回去,我真的很想质问他……凭什么呢?凭什么……杀我杀的这样干脆狠心呢?” 长影叹道:“可你如今才刚刚凝成半个实体,魂魄不稳,只怕一回阳间,随时都有可能烟消云散!” 暮兮晚一愣,噎住无话。 她明白师父说得在理……可是,被死亡折磨了十二年,五感不全,意识模糊,她真的,真的不是很想再等了。 她转眸看向窗外,只见枉死城风雨戚戚,仍是晦暗如渊。 而森罗殿前,夜色阴沉。 太师仲容领着从方外宫闯来的所有兵甲全部跑了个干干净净——废话,刚刚讲完少宫主之死的始末,再不跑,可就真的跑不掉了。 “白帝,您……”崔绝看着坐在殿上,似乎依旧没半分波澜的白洲之主,忍不住背后冒冷汗。 极致的理智与冷静,最是可怕。 只见楚扶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弯折,静了一会,他抬眸,目光扫向崔绝。 “崔判官。” “可以开诚布公了吗?” 他眉目如刀戟,声音黯哑。 “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法。” 第5章 生死簿勘悟情字劫我与她,有一场兄妹…… “这世间,确实有起死回生之法。” 崔绝定了定神,他明白楚扶昀没想难为他,于是整了整衣冠站在森罗殿下。 生死簿在他掌心光芒大亮,书页翻飞。 “但白帝,这得看您想救她救到什么程度。” 楚扶昀抬了抬眼帘,看着他。 崔绝道:“您可以为她塑个躯壳,让她半人半鬼留在阳间,这是一种救法,只不过她会五感有缺。” 楚扶昀闭目,没回答。 崔绝又道:“但她不知为何,没有命数在生死簿上,所以,您还可以选择付出点儿代价,借生死簿写命,让她化作普通凡人,这也算起死回生。 只不过,她也会像凡人一样会经历生老病死,七灾八苦,在寿终正寝红尘已了后,谁也没法再救她第二次。” 楚扶昀依旧只是闭着眼,看上去对前两个法子漠不关心。 崔绝咬了咬牙,呼出一口气后,道:“您若想让她万寿无疆,想让她身负仙骨,想让她重回青云之上,想让她……此生永不落红尘,便还有最后一种救法。” 楚扶昀抬起眸子看向崔绝,示意他继续。 崔绝道:“代价很重。” 楚扶昀道:“我是否付得起?” 崔绝道:“付得起。” 楚扶昀冷冷一扯唇角:“说便是了。” 崔绝神情一动,颔首,只见悬停在他掌心的生死簿,有象征生死法则的黑白光芒一缕一缕流转而出,逐渐萦绕了整个森罗殿。 “具体而言,您需要四件宝物,三场火。” 崔绝的声音蕴含着生死的力量,字字穿透心底,如有实质。 “为她寻得木岁之花,重塑身体。 为她寻得辰星之水,点明双目。” 一字一句缓慢的,荡出回响。 “为她寻得杀祸之精,化作仙骨。 让她经历生死情劫,悟成本心。 最后,再领着她,在此世苍黄人 间最纯粹的火里走三遭,如此,生死簿将会重刻她的命数。” 听上去很简单,不过是塑身明目,锻骨凝心。 就像工匠烧瓷一样,有了素胚后,再将她送进火中淬炼,待重见天日之时,必将光华万丈。 崔绝一口气说完所有后,神情是从所未有的严肃郑重:“白帝,我还得说一句,这个法子虽在生死簿有记载,但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人成功过。” 楚扶昀眸光一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崔绝道:“这人间的遗憾与悔悟多了去,不是没有人来阴司黄泉试图救回自己的至亲挚爱,但起死回生到底是逆天而行,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火之患。” 楚扶昀听了,神情是稳而平的,像得了一个禅偈,也只像听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好,我记着了。”他只是这样说。 楚扶昀站起身,向外走,就在他即将离开森罗殿时,崔绝又喊住了他。 “白帝。”他作揖行礼,道,“我与您有缘,也与少宫主有缘,所以我或许,还能帮上最后一个忙。” 楚扶昀停住了步伐,回身看着他。 “您为生,她为死。”崔绝想了想,正色道,“若您愿意付出点代价,我便能以此炼一个法宝,又叫‘返魂香’,戴在她身上,能有固魂凝心之效。” 楚扶昀蹙了蹙眉,问道:“你要从我这里,取走何物。” 他知道,世间因果命数一向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在有关生死的大事上,幽冥的判官不会说谎。 崔绝道:“一点点您对她的‘喜欢’。” 楚扶昀问:“取走后,我会如何。” 崔绝答:“不会如何,您与她之间过往的记忆仍在,您若当真倾心于她,自然会一如既往的喜欢她。 我为幽冥判官,没有干涉人心的能力,哪怕取走这一点儿‘喜欢’,也不妨碍您与她之间的感情。” 楚扶昀没有立刻回答崔绝,他站在原地,眼眸闭了又闭,无言良久。 在漫长的等待中,直到风停了,万籁俱寂了,他才微微抬头,唇畔,漾开了一抹很浅的笑。 这是崔绝头一次在这位少帝身上看到,能被称得上“希望”之类的情绪。 像是他寂寥漫长的生命,终于有了点儿盼头似的。 “好。”最后,楚扶昀这样轻声回答。 …… 枉死城中,夜色深蓝如墨。 暮兮晚同长嬴闲话许久,说了往事后心里勾起了难过,思绪倦了,干脆开了间上房稀里糊涂倒头就睡。 睡着了就不难过了。 半梦中,她听见衣衫的窸窸窣窣声,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第7章 暮兮晚迷朦着睁开眼,发觉楚扶昀不知什么已经回来了,正挨在她身边,微微俯着身体,在她腰间衣衫上系着什么。 她一下子就清醒了,望向自己腰间,发觉他给她在系的,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荷包。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呀?咦?这是什么?” 她本来一向很戒备任何不熟之人的接近——开玩笑儿,只剩个魂儿了,再不警惕就真的连魂儿也不剩了。 可是,楚扶昀靠近她,她的潜意识却没半点儿察觉,也没对他设防,甚至能称得上“习惯”二字。 暮兮晚努力想了想,回忆半晌,将这一行为归结当他的仙眷太久了。 况且,以前在帝微垣时,自从她干了不少荒唐事后,楚扶昀也没再排斥过她的靠近——他是个戒备心比她还强的人。 “返魂香,可固魂。” 他纤长的手指捻着荷包带子在她腰间衣衫上,灵巧地打了个结,并施了个法术保证它的牢固。 “带着此物,在离开幽冥前往阳间后,你身上不会有鬼气,也不会惧阳光,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暮兮晚实在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考虑到了,下意识想道谢,可反复斟酌了几遍措辞,都觉得他的坦荡反衬得她有几分矫情。 她拿起香囊,仔细端详了片刻,又放到鼻边闻了又闻。 很舒心。 很喜欢这个味道。 她死后五感不全,嗅觉也变得非常弱,很多气息,都得废很大力气才能闻得到,十二年的当鬼生涯中,她已经很久没闻见这么好闻的香气了。 这个返魂香的气息虽然很淡,闻起来却毫不费力。 清雅微苦,融融的,有点儿像白洲落日余晖里,那醉醺醺的连片芦苇秋意。 像他的气息。 “你若不喜欢……”见她有些出神,楚扶昀皱了皱眉心,语气不自觉利了几分,“不喜欢也得带着,没有商量的余地。” 暮兮晚仰起头,眨了眨眼。 她想说没有不喜欢,她听说过返魂香,知道这宝贝不止在幽冥地界,哪怕放到整个四海十洲,恐怕都称得上稀罕物。 楚扶昀能搞来这个东西,只怕用了不少金银或是宝物去换。 最终,暮兮晚看着他,干巴巴冒了四个字。 “这香贵么?” 很好,她现在显得不矫情了,显得很抠门了。 “……” 楚扶昀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身体微微一僵,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忍不住道。 “财迷心窍。” 暮兮晚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是,问一下价格很正常吧,怎么就财迷心窍了? 最终,楚扶昀平静开口了。 “不贵。” 他在她身边坐下,与她对视着,说道:“最迟几个时辰后,我们得离开幽冥。” 两个人之间距离近了几分,于是返魂香的气息就更浓了。 夜里有风,从窗棂拂进来,刚刚好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吹乱了,贴在脸上,有点儿痒。 楚扶昀伸手,想去整理挨在她面容上调皮的乱发,可刚一抬,在半空里一滞,又止住了。 暮兮晚一怔,转开了目光,自己将鬓边乱发梳好,问道:“今夜就走么?” “你若不想等死,就必须随我走。”楚扶昀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轻声抛了一句话,“方外宫的人不傻,他们很快会回来打探,并查出你的下落。” 暮兮晚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犹疑着,却又想像起了什么,多问了一句:“师父能带着么?” 楚扶昀瞥了她一眼:“你想带就带。” 暮兮晚杏眸一亮,好看,是那种纯粹明媚的好看。 她下了床起身走出去,跑向隔壁房间,轻轻叩门,一边叩一边小声喊道:“师父——!师父你醒醒,我们准备要回去啦!” 楚扶昀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跟上去,只是手心攥紧了一下。 他缓缓闭上眼,蹙眉,掩住目光里的深长。 暮兮晚似乎对能离开幽冥一事很高兴,她将长嬴唤醒后又马不停蹄的下了楼,在枉死城中置办出行于人间的兵器行囊。 长嬴打了个哈欠,优哉游哉地走进楚扶昀所在的房内,感慨道:“嗬,小子,我有个问题必须得问问你啊。” 楚扶昀道:“何事。” 长嬴道:“你因何对她如此惦念挂怀?” 楚扶昀阖眸静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与她,有一场兄妹渊源。” 长嬴道:“此丫头无父无母,你说的‘兄妹’之缘因何而起?” 楚扶昀眼神一暗,低声道:“我曾受我恩师临终遗命,无论明面上何种身份,我都要护她一世安稳,将她当作亲生妹妹照顾。” “亲生妹妹啊……”长嬴又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忽然又冒了一句话:“重塑那丫头的身躯是不是需要木岁花?” 楚扶昀颔首,不置可否。 长嬴正色道:“旁的我不甚清楚,但我知晓十洲如今四时不正,木岁花将在一个月内迎来枯萎之灾。” “换句话说,你妹妹至多至多还能再活一个月。” 一个月后,若拿不到起死回生的第一样宝物。 她将再一次迎来死亡。 第6章 方外仙拜谒请花关你想再续前缘? 东方日出,万里无云。 千洲,方外宫。 “楚扶昀离开了灵台山?” 香霭龙楼,在方外宫的一座珠宫贝阙中,殿下两侧立着二三十个整衣端肃的小仙侍,无不恭谨。 殿中高台之上立着一花架,花架前,则站着一位身着檀色锦衣的仙家公子,他面容清疏,此时正垂手修花,看上去既矜 贵,又风雅。 这便是袁涣轩,闻名四海的千洲第一公子——成殊老祖座下弟子,也是方外宫如今的掌权人。 “果然,当年阿晚没事。”他微微一扬眸,笑了,“她当真狠得下心以死骗我。” 太师仲容站在大殿下,躬身下拜,道:“禀公子,臣后来再去枉死城时打探了,白帝已然寻得了她。” 袁涣轩轻轻抬了抬眼帘,道:“你们,办事不力啊。” 仲容忙跪下:“望公子责罚。” 袁涣轩半个眼神都没分给殿下跪着的人,只是轻笑:“这是阿晚最喜欢的花,好看吗?” 他小心翼翼修剪着花架中多出来的枝桠,一举一动都极为温柔。 仲容冷汗涔涔,心中直骂八代祖宗——你瞧瞧我像是敢答话的样子吗! “待她回来,正好能看见。”袁涣轩转眸瞥了一眼汗流浃背的仲容,笑道,“你率三十六部将,点五万天兵,去将她带回来吧。” 仲容斟酌道:“是要攻打白洲么?白帝若寻得了少宫主,必会将她带回白洲。” “不,白洲的部分势力已然叛变楚扶昀,他们贸然回去并不安全。”袁涣轩像是想到了什么,嗤笑道,“他们会向东走,去东洲。” 他敛了笑容,抬手扔了块令牌至仲容面前,道,“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 “杀。” 仲容领命离去。 …… 天光正好,有山有水,景色如画。 暮兮晚一行人出了枉死城后,用银两租了条小型仙家楼船,由暮兮晚驶船,楼船载着三人顺顺利利离开了幽冥地界,乘风卷云,踏云飞行。 暮兮晚一边开船,一边心中赞美楚扶昀:将军果真运筹帷幄,哪怕在灵台山呆了十二载也没有一穷二白! 他身上有钱!特有钱! 长嬴平日里混吃混喝习惯了,倒是头一次搭乘这种机关法宝,惊奇道:“这船当真稀罕,借天地灵气而行,不需要腾云驾雾,也不需要法力,凡人也能操纵。” 暮兮晚听了,有些得意:“那是,我造的嘛!” 长嬴更震撼:“你修的?” 暮兮晚理所当然:“嗯嗯,我还活着时候研制的这一飞行法宝,后来,这种楼船被普及,成了四海最广泛便捷的出行工具,如今整个十洲楼船所有的航班航线,都在我的管辖之下。”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哦,我死了以后,这些都被袁涣轩接管了。” 坐在船尾一直一言不发的楚扶昀抬眸看了她一眼。 长嬴看着仙船如条灵活的小鱼,在云层中穿梭游弋,暮兮晚开得并不快,但是十分的稳。 他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暮兮晚答道:“将军说了,往东走,去东洲。” 长嬴一听就急了,大惊失色:“不!我不去东洲!” 暮兮晚也急:“师父你说的轻巧!我也不想去啊!” 此时清风微动,习习轻轻。 “呵。” 楚扶昀神色微敛,看着前面满脸不情愿的这对师徒,冷笑一声。 “贸然回到白洲并不安全,此时去东洲是最稳妥的选择。” 他皱了皱眉,不得不将种种考量解释得再清楚一些:“镇厄之战后,十洲看似势力纷纭,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天下三分,无论是洲,城,还是仙府,皆臣服于这三方王权。” 第8章 “这三方王权,分别是白洲帝微垣,千洲方外宫,以及东洲不问都。” 暮兮晚默默听着,垂眸一叹,心道她自然知晓。 自己若还活着,本该是方外宫的少宫主,千洲未来的继承人,而楚扶昀则一直是白洲的帝主,帝微垣也是这三方王权中,最为强大的一方。 楚扶昀闭目养神,指尖在膝上微微轻点:“三方王权到底也有高下强弱之分,东洲不问都,则是其中最弱势的一方。” “但不问都,却是以‘慈悲’二字闻名于世的一处地界。”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前方没再吭声的暮兮晚,反问道,“方外宫如今必然已察觉到你的存在。” “还是说,你想回去与那千洲公子再续前缘?” 他语气很冷,没半点儿留情。 “谈谈,你们这对师徒不愿去往东洲的缘故。” 楚扶昀目光扫向这二人,微微颔首,好整以暇。 就像在兵营里,打量犯了错的下属似的。 暮兮晚抿了抿唇,吞咽一下,老实交代了:“我只是……和不问都的都主……” “有仇。” 楚扶昀:“?” 暮兮晚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旧事,不得不诚恳道:“我以前在方外宫一展鸿图事业时,和东洲不问都起了金银财帛冲突,几次和他们的都主殿下大打出手。” “这应该叫……嗯,商战。”她补充道。 “我还派人潜进过东洲,将他们的最大的那棵生财树浇焉了,气得都主冲出东洲一路追着我打,嗯,总而言之,我跟东洲都主称得上一声‘劲敌’?” 楚扶昀:“……” 暮兮晚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目光,鼓起勇气打直了腰背,用胳膊肘戳了戳长嬴,不服气道:“我说完了!师父你快老实道来!你又为何不想去东洲?” “没……也没什么。”长嬴默默捂脸,忐忑道,“我和不问都的都主……” “也有仇。” 楚扶昀:“?” 暮兮晚:“?” 长嬴强作镇定:“我曾经偷过骗过赖过东洲名酒‘十洲春色’共计三千六百五十坛,欠钱不还,上了他们的捉拿名剌。” 楚扶昀:“……” 暮兮晚:“……” “听起来我比我师父靠谱多了!”暮兮晚不知从哪儿生出来一种自豪感。 楚扶昀揉着眉心,闭着眸,几番欲言又止。 日光明灭,在无言的沉默中,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顷刻间抬手结印,闻风往后一甩。 “轰隆——” 这道法术霎时脱手而出,似乎不偏不倚正正打中了什么。 暮兮晚面色遽变:“有人追上来了?” 楚扶昀道:“方外宫,太师仲容手下三十六部将的下属天兵。” 长嬴惊恐:“那怎么办?” 楚扶昀凝神:“不怎么办,在被追上之前抢先一步进入东洲地界,他们就奈何我们不得。” 暮兮晚收起方才所有随意的态度,抬手拨弄了几下仙船机关:“来得真快。” 仙船霎时不复刚才平稳之态,犹如脱缰之马飞驰而去! 方外宫的追兵们追得更紧了。 长嬴回头,只见天暗地昏,预计千百余兵将早已腾云驾雾,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布下天罗地网。 “轰隆——”方外宫天兵动了真格,有无数法术接连砸来。 暮兮晚没放松,将楼船速度调到极致,躲开一道又一道法术,把追兵一众又一众抛在后面。 “轰隆——轰隆——”更多的阻截法术袭来。 “真麻烦,甩都甩不掉。”暮兮晚瞥了眼周围,二话不说又拨动了几个机关,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子,“师父,帮我开下船!” 她拾起从枉死城买的兵器,松了船舵,一个转身轻跳出去,站在船头回身看向后方。 长嬴崩溃:“我不会开啊啊啊——!” 暮兮晚道:“跟导航走!” 长嬴慌乱:“导航?什么是导航?” 他话音刚落,只见船舵旁跳出了一个小小的罗盘机关,一本正经发出声响。 「正在为您规划最优路线,向东飞行一千九百丈后进入东洲地界。」 「监测到您已严重超速,当前限速……」 长嬴不可置信:“这也是你造的机关?!” 暮兮晚不置可否:“对,仿照我故乡那边特产造的。”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了手中兵器。 “丫头你在干嘛!”长嬴手忙脚乱地开着楼船,在他意识到自己徒儿是想独自一人拦住追兵后,慌了,“你是个魂儿啊你没有法术的……” “砰——!” 长嬴话未说完,就听见一声巨响。 “砰——!”又是一声巨响,只不过这一次,似乎是从暮兮晚身上发出的。 长嬴愣愣地仰头看去,只见暮兮晚孑然立于船头之上,长风吹乱了她的鬓发,扬起来,好看的,超然绝俗。 而她在手上,正端着的一支小巧精妙的,长形圆筒状兵器。 火铳。 “砰!”这一次,长嬴看清了,那小小的圆筒兵器里 又射出了一道流火。 这流火顺风而去,准确无误的击中了方外宫天兵所在的位置。 风乱了,云也乱了,火光炸开,追兵们一下子全淹没在云里,看不清他们了。 暮兮晚莞尔一笑,笑得明媚昂扬。 她回眸,看见了长嬴惊掉下巴的神情,眨了眨眼:“师父我没跟您提起过吗?我的兵器。” 千洲的继承人,方外宫少宫主。 善机关,善阵法,其兵器…… “枪啊。” 暮兮晚灵动的眼睛神采飞扬,她站在融融阳光里,披着一身明亮。 手中火枪接二连三地打出一道又一道流火,她不动声色地处理了追兵,拦下了他们的阻截。 其实,这些追兵本可以让楚扶昀解决,就像灵台山的那只鬼王一样。 但…… 暮兮晚低眸,看向船尾处正撑着额间,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的楚扶昀。 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不适一样。 暮兮晚轻轻叹气。 是的。 楚扶昀晕船。 用仙术都不能完全压下去的那种严重晕船。 说起来,这还是在与他成后,她无意间发现的一桩小事了。 第7章 方外仙拜谒请花关以前,又不是没这么…… 这种仙船在十洲有个统一的名号,“踏云”。 在踏云仙船没被造出来之前,只有得了道的仙人能飞,凡人是无法飞的。 暮兮晚还在方外宫时,便想造个法宝,让凡人与仙人一样,皆能腾云驾雾。 这事儿被一众文武仙卿知晓后,却狠狠批评了她一顿:“凡人没有仙骨,非仙家嫡派,况且,他们飞起来有何意义呢。” 暮兮晚道:“好没道理!不应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么?” 此话一出,各仙卿尊师都吓了一跳,他们终于发觉,自家这位天资卓绝的少宫主,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大逆不道。 于是大家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焦头烂额,试图给少宫主讲道理——比如什么是“正统”,什么是“顺应天命。” 可惜少宫主是个犟种,压根我行我素。 在嫁去了白洲后,她本以为这位镇守天下兵戈的白帝,也会是一个老古板。 谢天谢地,楚扶昀不是。 楚扶昀从不像方外宫的文武仙卿们一样对她长篇大论的说教讲道理。 他也从不要求这位少宫主去改变些什么——比如,“举止要像一个帝后的模样”或是“言行要有一个神仙的气度”。 在与他成婚的这百年。 她可以完完全全做她自己。 得益于楚扶昀的这种态度,暮兮晚在白洲重操旧业,一挽袖子,叮叮当当的干起了她以前在方外宫没法践行的造船伟业:让所有凡人也能自由自在地飞行! 数月后,踏云仙船应运而生。 所以某些时候,暮兮晚真的挺感激楚扶昀,甚至在仙船下水那日,她热情地邀请自己的夫君一道去游船。 楚扶昀微笑:不去。 言语中一副十分嫌弃楼船的态度。 暮兮晚也微笑:后悔了,感激个毛线! 就知道他也是个自诩仙家高贵,不解风情的老古板! 这段误会持续了很久,也是在很久以后,当她看见强行搭了船后的楚扶昀会脸色苍白,变得一副气息奄奄病美人模样后。 她才反应过来—— 啊,原来自家夫君晕船啊。 所以在今时今日,暮兮晚迫于需要不得不乘船前往东洲时,明知会有追兵,她也尽可能将船开得慢而稳。 虽然后半程因着天兵追捕,飙船的颠簸还是让楚扶昀有些难捱。 眼下他们一行人甩掉追兵后,踏云仙船却因方才动手时的法术袭击失了控,被云绊着被风牵着,狠狠栽入东洲地界。 第9章 紧接着“砰”的一声地动山摇,不会刹船的长嬴驾船赫然与草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电光火石间,到底还是楚扶昀出了手,捻了个咒揽住暮兮晚的腰往安全处一跃,徒留长嬴一个人摔了个结结实实。 “哎呦,我这一把年纪的老骨头噢。”长嬴叫苦不迭。 「您已抵达目的地附近,当前所在位置:东洲,请花关。」 仙船质量倒好,这般冲撞竟纹丝不坏,罗盘也在尽职尽责播报行程。 楚扶昀单手拥着怀里的姑娘乘风轻跃,稳稳当当落至一旁的槐花树下,他倚树而站,暮兮晚则由于惯性,整个人跌进了他臂弯里,挨在他肩头。 他身体的温度和呼吸都笼了过来,她一怔,轻轻挣了一下身子。 “别动。”楚扶昀眉心紧皱,闭着眼,呼吸有点儿重,看上去,像是还在难受。 暮兮晚仰头看着他清冷凌厉的侧脸,如墨如羽的眼睫,流畅清晰的肌骨,像画里线条似的。 好看。 哪怕他现在冷着一张脸,不笑,也是好看的。 她明白,晕船晕车的人都这样,难受起来了,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事也不想做。 于是两个人站稳了,静静的,谁也没说话。 看着楚扶昀的模样,暮兮晚蓦地想起了什么,低头又挣了挣,似乎是想从随身的衣衫兜里翻出些什么。 “不是说了,别动。” 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分,楚扶昀蹙着眉,压着嗓音,有些不悦的睁开了眼睛。 “以前,又不是没这么抱过。” 说的慢条斯理,字句也挨着她的耳垂。 “不是的。”暮兮晚一愣神,旋即强迫自己压下过往心事,她在衣兜里找了找,变戏法似的寻出一个青红的橘子举到他眼前,笑了起来,“酸的,解晕船哦。” 橘子不大,半青半红的,没熟透。 “在方才租船时,见船家身边有一篮新摘的橘子,我顺手求了一颗。”她剥开,清香的气息瞬间四溢,不容置疑地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眩晕带来的不适。 她拣了一瓣橘子,递给他。 楚扶昀垂眸看着她,目光微凉,静了须臾,他缓缓叹了一气,没有直接去接她给的橘子,而是微微欠身,更挨近了她,唇齿一咬,就将她指尖的那瓣橘肉,径直含了过去。 他皱了一下眉心。 很酸。 是那种酸里只有半分甜的味道,但是刚刚好,缓解了方才的难捱。 楚扶昀轻声道:“我记得,你不爱吃很酸的东西。” 这是他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 暮兮晚来了白洲后,不算拘束,每年深秋都会跑出去,去田间阡陌里摘果子,摘满满一篮子,经常惹得一身秋霜露水。 帝微垣的仙官们见了,会暗地里斥她成何体统——堂堂白洲帝后,像个乡下凡人。 楚扶昀在知道了这事后,当面没说什么。 他只是在下次暮兮晚又悄悄跑出去时,逮住了她,在她身边与她一道并行着,去摘果子。 这下子,白洲再没人敢对少宫主“不成体统”的举动置喙吭声了。 暮兮晚不喜酸,怕酸倒牙,吃橘子只爱拣橙红的,熟透了的吃。 至于青的则统统推给了他。 可后来,楚扶昀察觉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每逢出行时便会在身上带一个半熟的青橘子,又不吃,只是留着。 他注意到了这事儿,却没多问。 “以前不喜欢酸的。”暮兮晚别开眸,想了想,随口答道,“后来就喜欢了。” 她呼出一口气,彻底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后退了一步,将两个人隔了点儿距离,别开了目光没同他对视。 暮兮晚心里一叹。 是撒谎了。 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她也不喜酸。 但养成了随身带着青橘子的习惯,哪怕当鬼了也没忘,也不过是因为…… 楚扶昀晕船难受的时候,需要一个橘子。 以前两个人一起吃各种果子时,他总是对酸的照单全收,她猜,他应该是喜酸的,所以干脆随身带一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就像今日这样。 但是,当着他的面,又不肯承认。 不想他瞧出什么破绽,暮兮晚回了目光,转头去寻找自家师父的身影。 可这一找,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长嬴被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兵将按坐在土地上,脖颈边架着锋利无比的刀戟,像是威胁他别轻举妄动。 从这些兵将的衣着判断,他们不是方外宫的人,也不 是帝微垣的人,此地是东洲地界,这群人,应当是东洲的天兵天将。 “师父?”暮兮晚愣了,下意识上前了一步。 长嬴倒是没半分慌张,笑道:“聊完了?” “师父你还笑!你方才怎么不唤我?”暮兮晚急的一个激灵。 “看你聊的开心,一副有了情人忘了爹的模样。”长嬴打了个哈欠,一脸的伤心忧愁,“就没好意思打扰。” “严肃点儿!别嬉皮笑脸的!”压着长嬴的兵丁语气一硬,对着同伴使了个眼色,“上面来命令了么?怎么处理这几个擅闯者?” “来令了,带进请花关。”不多时,有一位将士指挥着,将他们三人统统包围了,道,“都主眼下就在关内,说是交由都主亲自处置。” 兵丁奇怪:“亲自处置?这几个是什么大人物么?” 将士老神在在,先是指了指暮兮晚,道:“那姑娘浇焉了咱们东洲最大的那棵生财花树。” 所有兵将齐刷刷瞬间变了脸色,十分愤恨地看向暮兮晚。 暮兮晚吞咽一下。 那将士又指了指长嬴,道:“这个,欠了咱们三千多坛‘十洲春色’的酒钱不还。” 现在,所有将士是完全同仇敌忾了,恨不得当即将这两人揍一顿。 “一群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的小人!”有人低声骂道,“全部押走,让都主好好收拾他们!” 长嬴哀叹道:“怎么这样?说好东洲人‘慈悲为怀’呢!” 暮兮晚听得就是一惊。 不,不不,她不能落到都主手里,她会被砍了的! 她一个转身就往楚扶昀身后躲,完全将长嬴抛诸脑后——大难临头师父您老人家自求多福! “帮个忙。”暮兮晚跑到楚扶昀身后,非常理直气壮,“我如今虎落平阳,打不过对方。” “怎么帮。”楚扶昀对眼下处境倒是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笑道,“得罪了东洲都主的人,又不是我。” 暮兮晚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辩驳道:“我都请你吃橘子啦!” 瞧瞧。 这就是少宫主的厉害之处,四两拨千斤地颠倒因果,瞎说胡扯都信手拈来,半点儿不觉得理亏。 “这可不算。”楚扶昀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讨价还价似的说道,“少宫主,告诉你一个秘密。” 暮兮晚歪了歪头,抬眸瞧着他。 楚扶昀笑道:“说谎时不要别开目光,容易瞧出破绽。” 暮兮晚身体微微一僵,听出了他的揶揄,非常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再告诉你另一个秘密。” 楚扶昀看着她,很难得的眉眼里有笑意,像是方才他吃的橘子不是酸的,而是甜的一样。 连声音,也是带着笑的。 “我其实,也不喜欢酸的。” 第8章 方外仙拜谒请花关别告诉我,你们要分…… 三人被带进请花关时,正是午时。 请花关是座地处东洲边境的紧要关口,三市六街,百姓不多,多兵马仙将,兵营驻军,隔江与中洲的半灯城相邻。 相传,此地生着一棵能保佑福庆生财的花树,故而,名唤“请花关”。 “殿下正在里面与文武仙卿议事。”擒拿他们的仙将得了法旨后,将引人至一处仙府中,“还请公子与姑娘等候须臾,容我进去回禀殿下,至于这位欠了酒钱的无赖老道……” 长嬴紧张地吞咽一下。 仙将严肃:“殿下有令,即刻关入仙牢。” 长嬴欲哭无泪:谢谢,悬着的一颗心,终是死了。 暮兮晚同情地拍拍自家师父:“您老人家好好在牢里休息,弟子会想办法捞您出来的。” 长嬴没得反抗,反抗也没用,不多时,就在一声声嗟叹中被数位仙兵仙将五花大绑地押走了。 暮兮晚惋惜地目送着长嬴离开的背影,一侧耳,便听见堂中隐隐传来说话声。 “殿下,半灯城的虞雍差人来下战书,扬言不日就将攻下请花关,依臣之见,东洲应即刻点将迎敌!” “不可!虞雍为您同胞兄长,若杀他,恐怕惹十洲非议!” 暮兮晚听得专注,楚扶昀的声音却在一旁凉凉的响起:“原来是他。” 她转眸,看见楚扶昀如今抱臂而立,没看她,只是望着远处,目光平淡。 第10章 暮兮晚奇怪道:“谁?” “虞雍,如今坐镇半灯城的中洲尊主。”楚扶昀抬了抬眸,答道,“世间除了白洲,千洲,东洲这三方王权之外,还有一处中立势力——中洲。” 暮兮晚想了想,点头道:“我记得,中洲作为中立势力,一向不干涉各方王权的斗争,半灯城也是中洲的一座古城。” “可如今,虞雍身为中洲尊主,却为何驻军半灯城,来攻打东洲?” 楚扶昀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斟酌,有些话,有些事,可不可以对她说。 “因为虞雍,也是太师仲容的麾下部将之一。” 最终,他缓缓开口了。 “十二年前,虞雍听了方外宫的法旨,率七万兵将在白洲挑起了一场战火。” 暮兮晚神情微微一变。 楚扶昀道:“这场战争本不甚要紧,我领兵平乱,按理而言,不过十日便可解了危机,斩了虞雍,但……” 暮兮晚难以置信:“但你输了……?” 不可能。 她下意识否决了这一猜测。 楚扶昀绝不可能输。 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能统辖白洲,掌一方王权,还被满天仙神畏惧忌惮,就是因为自他出征以来,从未有过一场败仗,到后来,仅仅是“楚扶昀”这三个字,都足以动摇敌方军心,无人不惧。 与得了道的普通仙神不同,楚扶昀生来就为掌兵称王,主天下兵戈。 “我确实用了不过十日光景,便让虞雍溃不成军。”楚扶昀转身,定定地看着她,声音没什么温度,“但在最后关头,我却得知了一个消息——你借此机会离开白洲回了方外宫,去寻你那位,亲密无间的师兄。” “亲密无间”四个字,被他不动声色的加重了语气。 话说到这儿,就停了。 他同她对视着,目光很凉很利,暗流涌动,无言的质问之下,是一柄未离鞘的刀。 “你这一去,再未归来。”他说。 暮兮晚心头一凛,思绪纷纭。 她终于明悟,原来当年是袁涣轩早有图谋调虎离山,调遣虞雍引开楚扶昀,又借机将她诓骗回了方外宫。 然后,他囚禁了她。 也烧死了她。 楚扶昀似乎不想再多说了,也不想等她无关痛痒的解释,只是回了视线重新看向远方,毕竟,一切都太晚了,没什么可听的。 而他没有告诉她。 之所以会让虞雍逃过一劫,是因为在最后关头,他察觉到与她之间的红鸾契出了变故。 那一刹,他知道她出事了。 他当即抛下兵将,抛下残局,抛下了他能抛下的一切。 只为了往回赶。 ……还是晚了。 这场战役虽胜,但放走虞雍,作为将军的他弃下军队,这一荒唐行径,也让此战沦为十洲满天仙神嘲笑的笑柄。 世人说,堂堂白帝,也不过如此嘛。 更难听的话,就不必让她知晓了。 “东洲都主来请二位贵客进去。”二人默默无言间,一位小仙童从殿堂中走了出来,对着等候在外的楚扶昀与暮兮晚恭敬叩拜。 里面的商谈声似乎停了。 楚扶昀一颔首,转身走了进去,暮兮晚一愣神,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进了殿堂,只见文武仙卿全部恭敬屏退,唯有一位身着纱罗袍,头戴芙蓉冠的绝色女子端居堂上,神情高傲,很美,美得浓烈张扬,仿佛能碾碎世间所有恶意。 这便是东洲都主,虞辞。 说来虞辞真君在四海十洲,也是位有几分传奇色彩的人物,师父与妹妹皆在镇厄之战中身陨,她孤身一人持刀立马,年纪轻轻统辖东洲,实乃英雄之辈。 无论哪方仙祖见了,都得说一句后生可畏。 她抬眸,见到一对璧人从澄澄阳光中不疾不徐走进了,叹了一气,道:“白帝,少宫主。” 虞辞放低了态度暗自掂量,心道今日面对这二人,到底还得客气客气。 白洲帝微垣,千洲方外宫,东洲不问都。 三方王权分天下,明争暗斗数百年,说到底,也不过是最顶尖的几位天骄坐于棋局之上,平 日里王不见王的,几乎不会有正面对上的时候。 虞辞见过楚扶昀,也见过暮兮晚,说实话,这对夫妻往人群里一站,哪怕周围有再多仙人道君,公子王孙,也不过是沦为他们的陪衬。 一人扫三洲并六合,诸仙参拜。 另一人破陈规治八方,万民来朝。 不得不忌惮。 “别来无恙。”虞辞颔首,示意仙童为这二人斟酒请座,暮兮晚倒也没客气,径直跟着楚扶昀在一侧轻松坐下了。 眼下这几位高山绝顶的天骄人物,能心平气和齐聚小小一座关口。 大约是这世间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劳心都主殿下记挂。”暮兮晚眉眼弯弯,端起案上酒盅,道,“今日不得已贸然叨扰,是想同殿下放下过往前嫌,杯酒抿恩仇。” 虞辞一愣,半晌,却是挑眉一笑,道:“闯我东洲,借我势力替你拦下追兵,少宫主,你确定你是来杯酒抿恩仇,不是杯酒释兵权的?” 暮兮晚温声道:“殿下误会了,我是从千里之外赶来,专程替你解围的。” 虞辞被这话气笑了,道:“少宫主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毫不客气。” 暮兮晚不慌不忙,慢慢道:“你的人威胁我师父时,不也毫不客气么。” “长嬴?他活该!”虞辞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往案上一撂,“差不多行了,我不想听弯弯绕绕,少宫主,你有话可以直说。” “我想同殿下结盟。” 暮兮晚敛了眸,眼睫一抖,神情很平静。 “您的兄长虞雍,他本是中洲尊主,后归降仲容麾下,与袁涣轩一道在十二年前设计于我,此仇必报。” 她一边说,一边心想着,仲容领了五万天兵来追自己,没追上,必然会与虞雍一道在半灯城驻军。 虞辞冷笑,道:“别将那厮与‘兄长’二字扯到一起,他不配。” 一个卑劣小人,一提起,她心里就犯恶心。 暮兮晚道:“既如此,殿下有兵,不若与我们共灭虞雍,如何?” 说的是“我们”二字,自然是将楚扶昀算上了。 “说得好听,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虞辞冷哼一声,驳斥道,“少宫主,你销声匿迹十二载,早已一无所有,如今,不就是想借我的兵,借我的势,替你打回去么?” “我凭什么当这个冤大头,与你谋和?” 暮兮晚皱眉笑道:“殿下还是这般直言不讳啊。” “我对你们白洲和千洲的纠葛没兴趣,完全不想掺和。”虞辞扫了楚扶昀一眼,语调扬了扬,摆起架势,“若是想借此拉东洲入局,那不必打这个算盘了,请回吧!” 暮兮晚心念微转,又偏头去看楚扶昀。 一直没说话楚扶昀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回望过来,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暮兮晚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楚扶昀一怔,闭目叹息,旋即,轻点了一下头,表示答应了。 暮兮晚瞬间眸光一亮。 虞辞被这二人的眼神交流看得心头惊叹,想了又想,实在没想明白这对夫妻在打什么哑谜。 暮兮晚再度看向虞辞,微笑道:“殿下错啦。” 虞辞皱眉道:“什么?” 暮兮晚道:“东洲如今不是‘不想掺合’,而是‘不得不掺合’,自我们踏入东洲地界的那一刻起,您就和我们,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啦!” 虞辞脸色一变。 “就算我们就此离去,虞雍也不会撤军,请花关据守险要,他们早有吞并之心。” 这句话,是楚扶昀说的。 日色微斜,跌进窗棂,照得他身上半明半暗,逆着光,自有气度。 “我们进了东洲,却平安无事,这份态度,让白洲与千洲相信你不会入局的可能性,有多大?” 虞辞神色慢慢变得凝重了。 楚扶昀抬了抬眼帘,居高临下地说:“虞辞,你没有转圜的余地。” 暮兮晚接话道:“但我信殿下的英明,堂堂东洲之主,心中自有丘壑。” “你们要挟我?”虞辞厉声道,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中计了!这二人放着别处不去,偏偏来了东洲!明摆着就是要将她拖下水! “不是要挟!”趁虞辞没有彻底翻脸大怒,暮兮晚又道,“东洲兵精粮足,又多仙境宝地,您笑傲风月,宛如日月光辉庇佑百姓,是仁义之君,此时不灭虞雍,又待何时?” 暮兮晚说着,伸手指了指楚扶昀,道:“而且,有他在啊。” “我们不会输的。” 说得信誓旦旦,理所当然。 楚扶昀听了,轻声一哂,道:“兵精粮足,却甘居一隅,何谈‘庇佑’二字。” 第11章 虞辞:“……” 这位殿下的脸色看起来愈发难看了。 她沉着脸,看了看暮兮晚,只见少宫主眉目可爱,笑眯眯的,整个人似乎十足十的温和无害。 旋即,她又看了一眼楚扶昀,这位白帝仍是冷着脸,高高在上的,就好像掌了东洲兵权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见鬼了! 虞辞暗自恼怒,心道可算知道方才这两人打的哑谜是在干嘛了!她又着了这对夫妻的阴谋诡计! “我明白了,但必须先说好,请花关的兵力不算太足。” 虞辞收起目光,揉了揉眉心,妥协道。 “白帝,你在灵台山十二载,别告诉我,你的麾下势力被白洲那群老东西分割的一干二净。” 这便是同意结盟的意思。 “三万。”楚扶昀不动声色的开了口,神情自若,“我可以再调兵三万。” 虞辞一愣,下意识反驳:“那也不……” “足够了。”楚扶昀眸光平淡,气定神闲。 暮兮晚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几人又谈了不多时,聊了其间不少细节,终于,日暮西沉,有一缕夕光打进来。 楚扶昀见话已谈妥,便没了兴致,站起身就向外走,暮兮晚也跟着起了身,想随他一道离开。 “还有一桩事。”虞辞的声音忽然在后面响起,“我会着仙童安排馆驿,为你们腾出一间住处,但请花关毕竟一介凡俗之地,没什么仙境琼楼,还请见谅。” “殿下人真好,我都习惯风餐露宿了来着。”暮兮晚刚想说她哪里在意这些,却蓦地像是捕捉到了什么言外之意,停了步子,面色有点儿古怪,“等等,一间住处?” “嗯?有什么不对吗?”虞辞没察觉有何不妥,仍是自顾自道,“你们夫妻二人方才唱双簧唱得那般默契,一个唱红脸,另一个唱白脸,将我诓得团团转。” “别告诉我,你们要分房睡?” 楚扶昀这下也停住步子了。 两个人的背影皆是微微一僵,看上去欲言又止,但却无从反驳的样子。 “……?” 虞辞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但她却莫名觉得。 她似乎,在某个地方,终于小小的扳回了那么一成。 第9章 方外仙拜谒请花关全天下都知道你们是…… 虞辞是个说一个不二的人。 当即让仙童领这二人去了阡陌田边一间带院子的馆驿。 正是山家入暮时,有炊烟,有黄粱,沿大路走进,只见馆驿内早已打扫干净,再无闲人。 暮兮晚看向仙童,问道:“这馆驿除我与将军外,便没旁人居住了么?” 领路仙童听了,微微躬身拘礼,答道:“殿下吩咐了,此间馆驿虽小,却是粮油米面一应俱全,少宫主若需仙童伺候,若需仙侍随行,若需琼浆仙露……” 暮兮晚好奇的眨眨眼。 仙童停顿须臾,一板一眼复述着虞辞的话儿:“那得加钱!” “况且这般安排,也不耽误你们圆房成事……”仙童还在喋喋不休复述虞辞的话,暮兮晚本来神情还好,听到后半句则霎时红了脸,连忙上前一步捂住小仙童的嘴。 “不不不,我想你家殿下恐怕是误解了什么。”她有点儿手足无措。 仙童歪歪头,十分懵懂无辜地瞧着这位漂亮可亲,却颇为慌乱的少宫主,默默咽下满腔疑惑。 误解什么了?您二人难道不是仙眷夫妻么? 全天下都知道你们是一对儿呀! 暮兮晚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她头也不必回便知是谁在笑,敛唇嗔道:“不许笑!” 小仙童觉得自己什么也没误解。 “那是以前 了!我和将军如今不是……”她轻吸一口气,不知如何解释,只得自衣袖中寻出奇样糖酥,一把塞到仙童怀中,贿赂道,“算了,总之!替我多谢你们家殿下了!” 请走仙童后,暮兮晚回头,只见楚扶昀静静地倚门立着,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唇角隐着一笑。 她定了定,开口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么?” 楚扶昀的目光掠过她,看向不大不小的馆驿,垂下眼睑,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一拂袖,离开了。 暮兮晚看着他的背影,也明白,这一去,他基本就不会再回来打扰她了。 这是独属她与他之间的,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以前在白洲,有战事时,楚扶昀作为将军,是不会回帝微垣的,他要率兵,大多都是宿在军营里,忙起来,也不会顾及她。 照理来说,天底下像他们这般身份地位的仙神,哪个不是金贵娇气,前呼后拥的? 可对暮兮晚和楚扶昀而言,却恰恰相反。 楚扶昀身处苍黄沙场,见得最多的,只有烽火,狼烟,和一抹寂寥凄怆的落日残阳。 他是主天下兵戈的帝王。 暮兮晚比他稍微好点儿,无论在方外宫还是帝微垣,身边倒是有一二仙童随侍,但若碰上研究机关法宝,忙忘了的时候,也是不沾枕,不将息。 所以如今,暮兮晚心安理得的一人霸占了一整个馆驿。 她拎着一坛十洲春色,十斤牛肉去看望长嬴。 “请花关的战事很吃紧么?”长嬴还是被关在牢里,可怜兮兮的,见到吃食眼睛都亮了,“他居然这么不着家?” “不,我不是他的家。”暮兮晚看着大口吃肉吃得香的长嬴,认真想了想,答道,“仲容点了方外宫五万天兵,如今再加上半灯城虞雍的兵,近十万人,只怕还要耗上一段时间。” 她从没担忧过楚扶昀的安危。 因为他不会输。 但若要轻轻松松的赢,只怕一时不能。 暮兮晚挽起罗衫披帛,席地而坐,说起话来:“师父,知道神仙打架,和凡尘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儿么?” 长嬴一愣,旋即摇摇头。 他虽在俗世里活得长久,但着实不得富贵功名,闲人惯了,若要论起用兵之道,未必知晓其间细节。 暮兮晚思忖须臾,道:“人间常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也确实如此,粮草为兵家命脉,没有粮草,是打不起仗的。” “但对于有仙神参与的战役,就又是另一码事了。”她絮絮叨叨,看起来,对这些像是十分熟稔,“仙兵仙将无需日食三餐,自有道行修为,因而粮草也往往变得无关紧要了。” 长嬴吃着酒,问道:“那什么是紧要的呢?” 暮兮晚听罢莞尔一笑,旋即抬手伸出手指比了个“三”字:“兵器,法宝,阵法。” 她解释道:“说实话,仙门教派的斗争,各家弟子之间那几年或者几十年的道行差距已经无关紧要了,除非像楚扶昀那样,通天显化的本事让人望尘莫及。” “而这时,决定兵家胜负的,往往是双方部将的神兵利器是否精良,或是拥有的宝物是否神妙,以及交战时的阵法是否绝伦。” 长嬴道:“怪不得如今人间,皆以‘帝微垣’‘方外宫’‘不问都’三方王权为尊!能提供这么多珍宝的,也就这三方圣府了!” 暮兮晚笑道:“所以,仲容一行人看似来势汹汹,其实,只要断了他们的兵器车仗,要赢实在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一件事。” 长嬴听得入神:“竟是如此,晚晚你这些都是从何学来的!” 暮兮晚叹道:“在白洲混久了,自然会纸上谈兵了。” 长嬴又道:“那你既有这般主意,为何不告知楚扶昀那小子?烧了敌方的兵器车仗,岂不万事大吉?” “楚扶昀怎么可能想不到?”暮兮晚摇了摇头,心道我的纸上谈兵就是跟他学的,也就仗着师父不懂,自顾自地班门弄斧。 “烧营哪有那般轻易?同样,仲容他们自然也会未雨绸缪,将兵器法宝保护的……”万无一失。 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暮兮晚忽像心灵神至般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激动道:“我可以偷袭敌营!去烧了他们的兵器车仗啊!” 楚扶昀做不到偷袭,是因为他及他手下的人压根不了解方外宫的备军习惯,没法出其不意。 她能。 她可是方外宫的人! 以前在方外宫时因为袁涣轩,她与太师仲容打过不少交道。 那厮习惯将法宝安置于何处,又会怎样设阵整军。 她一清二楚。 她闭着眼睛都能将对方的兵器法宝烧了! 眼见暮兮晚神采奕奕,长嬴忙劝道:“我觉得这个主意不可行,先不提你如今没了道行修为,只说那半灯城必然防守严密,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要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敌营?” 话说着,长嬴一抬头,只见暮兮晚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一愣,再回神时,暮兮晚却已然闪进牢房,身躯半隐半现,看上去就像使了个隐身法一样。 第12章 “飘啊飘啊飘~” 暮兮晚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笑容明亮,眸光狡黠。 “我是一只快乐的阿飘。” 长嬴看得啼笑皆非,哭笑不得——险些忘了自家徒儿本是个没人瞧得见的鬼魂儿了! 他笑着笑着,却又是心疼了。 傻丫头。 长嬴想起,别人家的孩子在她这个年纪,合该在人间自由自在的顽皮度日,无忧无虑。 而不是像现在,撑着一个随时都可能随风而散的三魂七魄,苦中作乐。 “你若真有打算,想潜入半灯城烧了敌营,我……”长嬴明白她的性子,叹了一气,道,“我不拦你,只是,你得先同楚扶昀,或者虞辞知会一声,好不乱了他们的布军谋划。” “我明白。”暮兮晚笑了笑,低下了眼眸,静了静,她道,“我会同虞辞说的。” 她说,不会自作主张,会先同虞辞商量。 却没说要同楚扶昀商量。 长嬴眸光一诧,暮兮晚抬了抬眼帘,像是瞧出了他的困惑,笑了一声,道:“找虞辞更快一些,若找楚扶昀,说不定,他都没那个时间见我。” “以前在白洲时就是这样,他一旦忙于战事了,心里是容不下其他人,其他事的,所以我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暮兮晚说罢,拎走空酒坛,起身离开了。 “我走啦,师父,下次再来看你。” 长嬴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平淡,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沉默一叹。 当晚,馆驿中。 夜里有雨,大雨隆隆落着,劈头盖脸压下来,砸乱了屋檐,砸乱了树梢,又冷又寒。 楚扶昀回来时,暮兮晚早已裹着毯子,沉沉入睡了。 没留灯。 他衣甲上沾了秋霜落雨,发梢潮湿,是从关外驻军地冒雨赶回来的。 一身的寒气,太凉了,他没进屋,只是倚站在檐下门边,放轻了呼吸,静静地看着心里惦念的姑娘,在床榻上安稳睡着。 雨还在落,淅淅沥沥的。 楚扶昀望着她,怎么看,都觉得如今的她太瘦了,也太轻了。 轻飘飘的,毕竟只有个魂儿了,沉睡时,身体也是半实半虚的。 看上去,像外面窗棂的风一吹进来,就能将她吹散似的。 就像……随时随地她会从他身边再次消失似的。 楚扶昀皱了皱眉。 他走了几步,到窗边,将那扇半开的窗棂阖上了。 看了她小半个时辰后,楚扶昀抬眸望了一眼天边。 雨更大了。 他又站了一会儿,看了她一会儿,直至夜色明灭,他便走进雨里,转身离开了。 屋里,暮兮晚依旧还在沉眠,没察觉。 其实这些日子都是这样。 楚扶昀白天忙,忙着整军经武,调遣旧部。 他没带过东洲的兵,一下子接手,需要时日来调整,没有什么机会寻她。 只有在夜深时,兵将都休息了,他才能一刻不歇的往回赶,回到馆驿时,离天亮也就还剩半个时辰了。 但也就这半个时辰,还能来得及,容他再看她一会儿。 然后,他就得重回兵营。 一如以前,在白洲时的每一个夜晚。 只要他 能回来,他必然是会回来看看她的。 只是,她不知道。 第10章 方外仙拜谒请花关他一心想救的人,只…… 馆驿离兵营……也太远了吧! 这是不几日后,暮兮晚去找虞辞时,发出的感慨。 馆驿居东,兵营则在西边临江处,几乎要横穿整个关口,哪怕腾云驾雾,都得花上不少时辰。 暮兮晚租了辆仙车,雇了位小仙童领路,终于在落暮前寻见了虞辞。 虞辞没在兵营,反倒是在请花关内的一座仙家道场中,道场中央生着一棵半枯半凋,很有年头的花树,她坐在枝干上,捧一白玉净瓶,以甘露滋养着这棵的花树。 树很高很大,几乎参天,枯黄的叶子层层叠叠,零星坠着几株白花,暮兮晚仰头看了半天,觉得十分稀奇,她认不出这是什么花,但很明显不是凡俗之物。 “殿下在做什么?”她下了仙车慢慢走到树下,五彩霞衣在落日余晖下泛着淡淡金色,“这是什么树?” 虞辞听见脚步声,直起身子手捧净瓶,低眸笑道:“是一棵保佑世间福庆的神树。” 暮兮晚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恍然忆起,此地之所以被唤作“请花关”,正是因为有一棵请福避凶的花树生在此处,想来,说得便是它了。 虞辞使了法术,蘸了一点甘露洒向花树,花树抖了抖残叶,有花瓣儿飘落。 暮兮晚纵身一飞也上了树冠,拂袖盘坐其间,树干很高很大,承载两人绰绰有余。 “可它似乎要死了。”她抬手接住从空中的一片花瓣儿,捻了捻。 “它确实要死了。”虞辞收了净瓶,语气不轻饶,“少宫主,是被你浇死的。” 暮兮晚微微一怔,而后,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大惊失色道:“它就是我派下属潜入你们东洲浇焉的那棵发财树啊?” 虞辞白了她一眼:“嗯。” 暮兮晚记得这事儿,以前跟虞辞有钱庄生意上的交锋时,起了捉弄的心思,便遣人干了这顽皮事儿,没想到竟气得虞辞提刀冲出东洲追着她打。 她还寻思着,虞辞怎么这么小气。 这段大打出手的过往在当年闹得轰轰烈烈,也是那时,十洲因此流出了千洲少宫主与东洲都主不合的风雅轶事,两位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多次交手,势均力敌。 可让民间百姓看了好一阵欢喜热闹。 总之,无人不敬佩少宫主。 毕竟能将东洲都主逼到这儿份上,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暮兮晚默默捂脸,心道一声冤枉啊! 不是,她就浇了浇这树而已!她保证当年绝没有把这树浇死的想法! 它可是一棵神树啊!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要死了! “此树非凡胎草木,自然有所不同。”虞辞看着她颇为心虚的神情,微微眯了一下眼,道,“它吸收天地精华而生,只饮净瓶甘露。” 苍天,这是什么金枝玉叶啊! 暮兮晚完全震惊了,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娇贵的树! 虞辞冷笑一声:“少宫主,你多年前拿普通的水浇它,还给它浇了不少。” 暮兮晚目光呆滞,哑然道:“然后呢。” 虞辞道:“它这辈子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水,然后就不想活了。” “它碰瓷!”若现在有个桌案,暮兮晚简直要拍案而起了! 听得这话,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花树霎时精神抖擞,辩驳似的抖了抖,震下一树枯枝败叶,劈头盖脸地砸在暮兮晚身上。 “喂!”暮兮晚措不及防被砸,她撩起发梢上的枯叶,目光炯炯地仰头看着树冠花枝,振振有词道,“你怎么碰瓷还不让人说!” 花树开始装死。 若它能化成人形,定是一脸“你再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的神情。 暮兮晚也赌气般的不理它了,目光瞥向另一边,努力让自己方才的举动看起来不那么幼稚。 毕竟,与一棵树吵架,这太奇怪了! 虞辞忍不住笑出声,连方才严肃的神情都松了不少。 “被你浇一浇就死,确实是它碰瓷了。” 她似乎消了些火气,语气有些无奈。 “罢了。”虞辞收起净瓶,语气也不自觉轻快了,“你来寻我,是有何要事?” 暮兮晚终于重新想起此行目的,看向虞辞,咬了下唇:“我想去天灯城,烧了虞雍的兵库兵营。”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虞辞眉头一皱,声音微扬,“孤身入敌营?少宫主,你可知天灯城里都是方外宫的精兵良将!都是袁涣轩的人!一旦出事,我们谁也来不及保你。” 她顿了顿,冷哼一声,又问道:“少宫主,你这话,对白帝说过了么?” “没有。”暮兮晚摇摇头,叹了一气,“他太忙了,我应该,没那个机会能见到他。” “况且,你不是才是东洲的主君么?所以我干脆来找你了。”似乎是想起什么,她又添了一句。 其实这话说得有几分含糊。 暮兮晚明白,“忙”只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托词,只要愿意,她总有办法去找机会见他。 只是…… 她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或者说,直觉。 如果将这个决定提前告诉了他,他应该不会开心,甚至有可能,会生她的气。 毕竟她的举动擅作主张,越级又越权。 她不是很想惹恼他,也不想见到他生气的模样。 虞辞见她默然沉虑,半晌,才慢慢道:“先说好,我不是怀疑你的实力。” 千洲的少宫主。 虞辞从没将她视作需要千呵万护的公子王孙,并且,虞辞毫不怀疑,只要眼前这位少宫主愿意,哪怕一无所有,别说火烧兵营了,哪怕是火烧半灯城,她也做得到。 第13章 几番交手,对这位古灵精怪又胆大妄为的姑娘,虞辞存了三分欣赏,三分敬佩。 所以,她也愿意在她身处困境时帮她一把。 只是,虞辞看着她,却没来由的有一种感觉。 她……太朦胧了。 朦胧到轻飘飘的,阳气全无,似乎下一刹就要散了。 怎么回事? 虞辞道:“你失踪十二载,白帝甘居灵台山十二载,你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一提起这个,暮兮晚声音有些沉闷,她换了个姿势躺在树干上,别开了目光,道,“我死了,他想救我,刚好我也挺想活着。” 虞辞道:“哦,那没事了,白帝对你情根深种嘛。” 暮兮晚一怔,道:“他没有。” “不要睁眼说瞎话。”虞辞可算明白这丫头身上若即若离的朦胧感是怎么回事了,“否则他在灵台山等了十二年的那个人是谁?” 暮兮晚压根不承认:“万一不是为了我呢?我不想自作多情。” 虞辞气笑了:“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留在灵台山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等你。” 天光暗着,漏过树影,支离破碎地落在她们身上,鎏金色的光,寂静又淡然。 暮兮晚静静听着,没吭声,也没反驳。 虞辞却还在说话,她本不想干涉别人夫妻之间的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她不是一个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生平最不喜的就是虚与委蛇,在感情上,也一样。 “十二年前,你销声匿迹,与此同时,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甘愿放弃了即将大全获胜的战役,强闯幽冥寻人,又长居灵台山,沦为天下笑柄。” 暮兮晚侧着身,目光看向远方,依旧没说话。 虞辞的话,像一句又一句的禅机,敲在她心上。 “你却说他是为了别的目的?你不觉得这话离谱吗? 除非你告诉我,他表里不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否则,他长居灵台山若不是为了你,我想不到别的答案。” 虞辞一边说,一边凭借着她所知的只言片语,来梳理着其间因果。 “你不要去凭空胡乱猜测,动脑筋想想呢?” 暮兮晚垂下眸,避开虞辞的视线。 “都是聪明人,少宫主,这个时候,你平日里那颗伶俐敏锐的七窍玲珑心去哪儿了?” 虞辞不依不饶,非要逼着她直面问题——她头一次见到一对这样奇怪的夫妻,既亲近又疏离,既相处默契又心有隔阂。 “能不能正视一下你和他之间的感情呢?” 一 时间,二人寂静。 金灿灿的日光,柔软又明亮,披在暮兮晚身上,像披着一身金色的轻纱。 “虞辞,你才是那个不动脑筋的人。” 她懒洋洋地倚在阳光里,一只手搭在额间,忽得扑哧一笑。 可眼里,却没半分笑意。 “你觉得,我真的没有认真去想过么?” 虞辞眉心微蹙,一愣。 暮兮晚转了眸,目光透过树梢掠向远方,从这里高高俯视望去,刚刚好能看见远处请花关的临江军营。 “我怎么可能不去猜呢,猜楚扶昀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望着军营,看见了连绵如云的帐篷,看见了来来往往的仙兵仙将,再远望一点儿,就是茫茫无边无际的江水了。 只是,怎样也看不见他。 “不得不承认,若能被他这样的人喜欢,从来都不是一件很让人讨厌的事,毕竟,他确实卓尔不群,骄傲,自有风骨。” 暮兮晚闭上眼睛,一笑,好看又惬意。 “可是,我不要他的喜欢。” 虞辞没想过,会听到这么个答案。 暮兮晚睁开眼,视线还在望向很远的军营,唇角不自觉扬起,声音很轻,就好像她在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楚扶昀是一个怎样的人呢?王权富贵于他而言,从来都是过眼云烟,他心有苍生,身担责任,镇守天下所有的杀伐,暴戾,不公。 对他而言,‘喜欢’二字太深,一旦藏了情,是绝不肯轻易开口的。” 暮兮晚自嘲一笑。 “我都明白的。” 她的声音很平淡,每个字,都说的很慢。 “若他喜欢的人真的是我,或者,哪怕他只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应该都会很开心,我甚至可以接受,在他心里我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毕竟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哪个都比情爱的分量重多了。” 虞辞听着,唇畔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暮兮晚低眸,不再看向远方了:“我只是有点儿贪心,我一直想要的,是他对我的这一点点喜欢里,只有我。” 她要他的儿女私情里。 只有她。 “我要他对我的感情,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与欺瞒,没有半点儿虚情假意。 我想要的,是他对我,有最纯粹的喜欢。”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回过目光看向虞辞,神情认真。 “但是,我也明白,他给不了我这种很纯粹的感情。 所以我不要了,不要他的喜欢了。” 虞辞反驳:“我听说,他为你在灵台山几度求死。” 暮兮晚笑道:“虞辞,你觉得他当真是因‘爱’殉情的么?别傻了。” 虞辞哑然沉默。 暮兮晚道:“楚扶昀干不出‘殉情’这事儿的,他寻死定然还有别的缘故,只是他没提过,我也不想问。” “所以他一心想救的那个人,是我也好,不是我也好,不重要。” 她又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心里最后的话,说出口了。 “他若付出了什么代价来救我,我会想办法,还的。 我会还清与他的因果。” 虞辞听罢,沉沉一叹,心道原是自己一直以来小瞧她了。 “我去火烧敌方军营这事儿,你应么?”暮兮晚说了一番话,最终,强行将话题转回了最开始的地方。 她与虞辞交浅言深,但也必须承认,这么多年,虞辞也确实算她为数不多的,愿意交付真心的朋友。 虞辞道:“应,我哪儿有不应的份儿?只是你的平安,还望你自己多加珍重。” 暮兮晚听了,唇边露出一弯极好看的笑。 虞辞瞥了一眼道场外,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抬手扯了扯暮兮晚的衣袖。 “但是在此之前。”虞辞斟酌片刻,到底还是多说了最后一句,“你真的不愿,亲自去问问,他的态度么?” 暮兮晚闻声转眸,顺着虞辞的视线望去,这一望,整个人都怔了。 只见道场外那雪亮的街市上,隔着茫茫人潮,有一队仙神圣人,十二太仙浩浩荡荡穿行而过。 请花关的百姓被这阵仗吓住了,这么多平日里只该出现在道观寺庙里的仙家,连见一面都烧高香的人物,今日现身,怎会不惊不敬? 然而这些仙神哪怕气度如此出众了,却也不敌为首之人的半分光华。 只见率军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将军。 他银冠,白甲,苍黄袍,骑仙马。 言念君子,世无其二。 暮兮晚定定地望着他,只一眼,她就认出他了。 那是身处戎马中的楚扶昀,她怎会认不出呢? 她下意识想出声唤他,但声音刚至嘴边,却又止住了。 她想,算了,还是别烦扰他。 可下一瞬,身处人群中的那个人,却忽然扯了一下缰绳,停了步伐。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蹙了蹙眉,慢慢回眸朝着道场的方向,望过来了。 楚扶昀看见,一位身着五彩霞衣的姑娘,正坐在一棵花树上,远远地看着他。 天将晚,入暮时,正是人间苍黄色。 两个人在天光云影下,避无可避地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目光相接,暗流涌动。 许是夕光太暖,暮兮晚倏然感到脸颊有些温热,她敛眸等了一会儿,又抬起眸子。 他还在看她,没走。 似乎是…… 只要她不过去,那他就为她一直停在这儿,不走了。 第11章 江水汤汤问情乱心她觉得楚扶昀这个人…… 夕照沉西,天光逝去。 暮兮晚心绪一乱,隐隐浮起一线念头,她缓了缓,从花树上跃下来,穿过喧闹热闹的人群街巷,走到了他面前。 “将军。”她客气疏离地向楚扶昀打了声招呼,偏头往后看了看,一队人马,基本都是楚扶昀在白洲时的麾下部将,有些人她认得,有些认不得。 楚扶昀点头颔首,目光一瞥,立时便有仙将牵着另一匹仙马过来,暮兮晚迟疑了一下,也轻轻松松跃上马,与他并辔而行。 “忽然出来,是出了什么事么?”他问道。 暮兮晚想了想,道:“没事,出来走走,碰巧见到虞辞在忙着在灌溉一棵树,与她说了几句话。” 第14章 楚扶昀一听,便明白她是指那座道场里的树,轻声解释道:“那是东洲的镇洲神珍,木岁树。” 暮兮晚皱了皱眉,道:“镇洲神珍?木岁树?” 楚扶昀道:“它是三十三重天上的木岁星应运下凡,主世间福庆,逢凶化吉。” 暮兮晚听得诧异,吞咽一下,磕绊道:“是不是……超贵。” 楚扶昀掀了掀眼帘,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又扬眸,轻声道:“天地间仅此一棵,再多仙物异宝,都不及此树万一。” 暮兮晚:“……” 她听得云里雾里,还是飘乎乎的没什么概念。 楚扶昀沉声一笑,又添了一句:“可能要赔进整个方外宫。” 暮兮晚:“……” 谢谢,现在有概念了。 这树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宝贝稀罕。 “不是!这么个无价之宝?怎么不藏在一个更稳妥的地方!”暮兮晚又想起自己干得荒唐事儿,不由得想尖叫了! 她要知道这树来历,又怎敢造次啊! 楚扶昀思忖半晌,道:“木岁临世自有机缘造化,大抵,是东洲都主不愿轻易干涉它的因果。” 暮兮晚垂着头,神情有些恍惚:“它的因果就是被我当成发财树,还被我轻而易举浇焉了,如今还快死了……” 楚扶昀闭目一笑,沉声道:“倒也未必是因你而死,木岁下凡已有三百余载,逗留太久,早该自陨而去,回归三十三重天。” “东洲都主想必也明白此事,所以才未曾过分苛责于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是让她不必介怀。 暮兮晚不由得感慨,她无意间闯了这番祸事,虞辞的态度居然只是冲出东洲追着她打,当真很是仁善慈悲心了!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恹恹的,一路上,也就没再说别的话了。 暮色更沉时,她随着楚扶昀抵达了请花关外的临江军营。 江面很宽很广,海一样望不见尽头,江上有茫茫雾气,风一吹,凉爽又舒适。 楚扶昀抬眸瞥了一眼天色,道:“我今夜要在江上整军,你若独自一人无趣, 我待会儿便遣人送你回馆驿。” 暮兮晚咬了下唇,半晌,轻声说了一句:“不必。” 声音太低了,楚扶昀仿佛没听清,转眸望着她:“什么?” 暮兮晚闭了闭眼,没有立刻答他。 有时候她真觉得楚扶昀这个人坏透了,有些话,就非得逼她说得清楚明白,不给她似是而非的转圜余地。 “不必送我。”她像是鼓起了勇气,又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淡,“我宿在你这儿,也一样。” 这话一出,暮兮晚察觉到身边的人几不可察地叹了一气。 “好。”良久后,楚扶昀才轻声应下。 暮兮晚没再看他,也没接话,两个人之间是漫长的缄默。 非要再找话说下去,就该是生疏的客气话了。 她进了军营后自顾自下了马,朝着井井有条营帐间走去。 “阿晚姑娘——!” 走了一半儿,暮兮晚忽听见有人出声唤自己,回头一看,只瞧见在一座军帐帐顶上,趴着一位半大少年,容貌英秀,眉开眼笑的,朝着她遥遥挥手。 “好久不——!” 后半句话没说完,这少年目光瞥见暮兮晚身后的人,神情一僵,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霎时变了脸。 他忙不迭一个纵身跳下,规规矩矩弯腰作揖,客气行礼。 “北落山神农一族第八十八代弟子神农岐,拜见少宫主。” 神农岐身着紫衣,衣间挂着不少银饰,一动,丁零当啷地响。 暮兮晚啼笑皆非,她回眸一看,只见楚扶昀居高临下地冷冷瞥了这少年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 “举止惫懒,自请军法。” 他说罢,头也没回的,转身离开了。 神农岐腰弯得更低了,汗流浃背的,只想大呼一声将军卑职冤啊! 控告无路,申诉无门,喊冤也没用。 暮兮晚认得他。 神农岐,药王神农一族的门下弟子,早个年间在十洲顶顶有名的风云人物,心性顽劣,曾搅得万仙来朝大会天翻地覆,谁也不服,谁也不怕,任凭对方是何势力,都敢惹一惹。 他这一惹,就惹到了刚刚嫁去白洲的暮兮晚。 暮兮晚也不是个白受委屈的性子,用了番谋划将人擒住,正准备思索怎么好好收拾这人的时候,楚扶昀笑着出现了。 神农岐被揍了一顿。 老实了。 后来,听说神农岐大概是自愿的归顺了楚扶昀麾下,成了他手下让人闻风丧胆的十二太仙之一。 神农岐此时此刻仍是弯腰作揖,一动也不敢动,暮兮晚回头看了看,又看回来,戳了戳他的手,安慰道。 “喂,将军走了,你不用端着了。” 神农岐顿时整个人一松,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儿,差点儿没将魂儿也一并吐出来。 “阿晚姑娘。”他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笑得像只狐狸似的,“真的是许久不见了,走,晚上咱俩纳凉去。” 今晚薄云断绝,夜风飒爽,正是乘凉好时节。 楚扶昀麾下文臣武将众多,暮兮晚认不太全,但称得上投缘的,神农岐算得上一位——比如每逢好夜色,两个人常坐在一起挖冰西瓜吃。 “不去。”暮兮晚回答的干脆利落。 神农岐皱眉道:“为何?没事咱们别告诉将军就成,他总不至于这么小气?” 他当然至于! 暮兮晚心道,小伙子啊你还没被楚扶昀的军法收拾够么? 她记得,楚扶昀一向带兵严苛整肃,可偏偏神农岐还算半个医官,身上规矩没寻常仙兵仙将那么多,偶尔和她一起胡作非为,被楚扶昀瞧见过那么一两回。 却不知为何,他每回心情似乎都看上去算不上太好。 暮兮晚道:“我如今饮不了珍馐佳酿。” 这是实话,她作为一个魂儿实在没办法吃东西。 “成吧,那阿晚姑娘帮我看看兵器呗。”神农岐似乎没打算多问其间缘故,只是又另寻了个话由,“你不在,我的药箱都没人帮忙修了。” 暮兮晚应得很爽快:“行。” 神农岐的药箱还是她在白洲时帮忙做的,费了不少心思,这个倒是小事一桩。 他们干脆就近找了一处明亮篝火旁坐下,暮兮晚寻了趁手工具,抱着神农岐的药箱着手开始修缮起来。 一边修,一边叙旧。 暮兮晚问道:“这十二年,你们可好?” 神农岐乖乖巧巧抱膝而坐,道:“还行吧,白帝离开白洲后,势力折损了一部分,但我们忠于将军,又不忠于帝微垣,只要能回白洲,重新拿下帝微垣也不过顺手之举。” “没了楚将军的白洲,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他说得分外张狂。 暮兮晚听着挺羡慕。 千洲军权一直都在袁涣轩手里,她自己麾下势力都不善作战,如今零零散散也不知道怎样了,若想调人,起码得等去了半灯城以后才有机会。 两人就这样你一搭我一搭的说着话,暮兮晚专心致志修缮了半晌,忽听见隐隐动乱声,一抬头,却见远处江岸上人头攒动,像是出了什么乱子。 “发生何事了?”她心里一惊,手间动作不自觉停了。 “小事儿,敌军夜袭。”神农岐打了个哈欠,似乎完全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暮兮晚大骇,她头一次听见有人说“偷袭”说得这么风轻云淡的! 这心也太大了吧! 远处江面的动乱越来越大,隐隐的,脚步声四起,火光通明。 她有点儿着急:“你不去帮忙吗?” “不去。”神农岐瞥了一眼江面,随手挥了道法术在二人周围开了一圈护身结界,却没有半点儿想起身的意思,反倒是侧了个身子,半躺下了。 暮兮晚完全看不懂了:“你就在这儿干看着?不怕将军罚你玩忽职守?” 她清楚,神农岐虽是个顽劣性子,但一向没在任何大事上出分毫岔子。 神农岐一怔,反驳道:“我没有玩忽职守。” 前方一顶顶营帐间渐渐有了嘈杂脚步声,兵戈声,动乱也逐渐从江面上,蔓延到了近岸,时远时近的,听声音,似乎是敌方来势汹汹。 暮兮晚可做不到隔岸观火,她蓦地站起身,想要走出这片结界去看看情况,可脚步一动,就被拦下了。 “少宫主,请止步。” 神农岐不知何时身形一现,转瞬来到她身前,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暮兮晚目光一变:“是楚扶昀派你来的?” “抱歉,阿晚姑娘,让你在这里远远看着,已经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了。”神农岐的态度松了几分,沉声道,“是将军下的令。” 暮兮晚怔住:“什么?” “我接到的生死军令,可以脱离行军队伍,可以不参与任何行动,但唯有一条——” 第15章 神农岐眸光一暗,语气严肃。 “我得确保您的平安。” 真离谱。 暮兮晚可算明白为何从进军营开始,这家伙就一直找借口同她呆在一处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有病!你别理他!”她声音有点儿恼,说起话来也口不择言,“我是没了身躯没了法力,但也还没脆弱到一举一动都要人护着的地步。” 神农岐武艺高强,医术不差,楚扶昀麾下心腹有十二位太仙,若真要论个高下,他能排到前一二。 可楚扶昀就这样轻飘飘留下了这位心腹,只为了保证她的平安。 荒唐。 神农岐依旧不为所动。 对于将军下过的令,他一向执行的完美,不出分毫岔子。 暮兮晚嗤笑一声:“他小瞧我,你也要?” “阿晚姑娘,我不明白。”神农岐皱着眉,似乎看上去有发自心底的困惑,反问道,“区区一场夜袭而已,将军不会有任何闪失,甚至都不需要他亲自上阵出手。” “您应该是最清楚他实力的那个人。” 暮兮晚一怔,方才下意识的慌张也止住了。 她愣愣地抬眸,只见神农岐看着她,眉目里满是由衷的不解。 “您到底,在急什么?”他问。 暮兮晚不吭声了。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垂了垂眸,半晌后,才慢慢说道。 “我……不喜欢这种被拘束的感觉,仿佛易碎的花瓶一样,生怕有一点儿闪失。” “我只是死了而已,又不是真成了花瓶。” 神农岐:“ ……” 不,我觉得这事儿咱们得重新措辞。 什么叫“只是死了而已”?生死大事请您看得严重一点儿可以吗! 您是只有个魂儿啊!一旦被法术打中即刻魂飞魄散捞都捞不回来的魂儿啊! 两人僵持不下,直至东方鱼肚白,有一线天光亮起。 渐渐的,江面上营帐间的所有动荡都平息了,似乎是夜袭终于结束了。 在确认周遭一切安好后,神农岐撤了护身结界,领着她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层层阡陌帐间,带着她来到了最高最端肃的主君营帐前。 “将军在里面等您。”有仙兵恭敬道。 暮兮晚颔首,她走上前掀帘往里望去,一定神,正看见楚扶昀坐在案前,一手扶着额间,眉心紧簇,双眸紧闭,似乎是不太舒服。 她下意识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 话未开口,又咽回去——她想起昨夜敌方来袭,或许是一场水战。 是他又晕船了。 似乎是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抬眸看向她,尽力一笑,神情有些倦意。 案上有灯,在烛灯下,他好看得有些朦胧。 可这一回,她身上没带橘子了呀。 第12章 江水汤汤问情乱心想听你说些,好听的…… 楚扶昀会晕船这事儿,称得上他的一个弱点。 整个十洲境内,知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你还好么。”暮兮晚掀帘步进帐内,只见楚扶昀案前放着一摞纸墨公文,他一只手撑着额间,垂着眸,另一只手正在翻阅军务。 听见她的声音,他抬起眸,将案前文书搁置在一边,笑了笑。 “老毛病。”他轻描淡写地答道。 暮兮晚进帐后又见案边地上架着一尊红泥小炉,走过去弯腰掀盖一看,叹了口气——果然是空的。 这次身上没带橘子,煮壶茶也好,可茶叶在哪儿来着?还在老地方么? 她直起身,在军帐里转了半圈儿,熟稔地从某个角落里的行军箱中翻出茶叶茶具,亲自沏了水,蹲在一旁烹茶。 楚扶昀就这样看着她,也没拦。 暮兮晚当然不是第一次来他军帐。 她拿这里简直当自己家,熟的不能再熟了。 以前在白洲时,楚扶昀带兵平乱时本来从不带她,况且,她也不善兵法。 直至有一次,暮兮晚听说楚扶昀要再出征的地方,是千洲的某座城池时,吓得一个激灵,立即想了个法子改头换面混进行伍里,偷偷摸摸跟了上来。 然后就被楚扶昀一眼瞧见。 不知他是怎样认出她的,总之,她在众目睽睽下被逮了出来。 两人在帐篷里对峙。 暮兮晚铿锵有力地强调:“你要打的那座千洲城池,那是我的地盘!” 楚扶昀面不改色:“嗯,它前些日子已被袁涣轩收入麾下了。” 暮兮晚不依不饶:“那也是我师兄的地盘!他的就是我的!” 这话不知哪里惹了他,楚扶昀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他唇角冷冷一扯,声音微凉。 “没得商量。”语气不容质疑。 暮兮晚有点儿恼:“你开战了,伤得是我千洲的子民。” 她说罢,往帐中的榻上一坐,颇有一副耍赖的架势:“你还我城池,不还我就不走了。” 楚扶昀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只是转身拂袖而去,临走时,厉声斥了一句。 “少宫主,在没想清楚你的身份与立场前,你没有同我谈判的资格。” 他将她扔在帐篷里,派了人看着,算是软禁。 楚扶昀麾下的十二太仙知晓了此事,纵使满腔困惑也只能生生咽回去——众所周知,将军的军帐一向是最高级别的军机重地,从不让外人碰半点儿,更别提宿在里面儿了。 唯独暮兮晚不知道。 谁让楚扶昀从没说过呢。 她孤零零地住在他军帐中,眼睁睁看着他兵不血刃地夺了原本属于袁涣轩的城池,心里担忧,却无计可施。 可直到那场战役结束了,她也什么都没想明白。 她不明白,楚扶昀想听的话是什么,他所说的“身份与立场”又究竟是什么。 …… 红泥小炉汩汩沸水了。 暮兮晚忙收回飘忽的思绪,注意力回到炉子上——温度恰好,再烫一分,茶就不好喝了。 分茶,点茶,平日里喜欢捣鼓这些,做起来,也就行云流水。 两杯茶,一人一杯。 她端了一杯放在楚扶昀书案上,自己则在软席上坐下,她没办法碰任何阳间的珍馐,只能捧着杯子努力闻闻似有若无的茶香味儿。 “怎么不说话。”楚扶昀没动茶,只是扬了扬眉,偏着头,安静地看着她。 他明白,若是神农岐在这儿,她一定还会毫无规矩地补一句——“干杯!” 暮兮晚一怔,迟疑须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杯,慢慢低声道:“怕说了,惹你生气。” 楚扶昀笑了一声,很浅,又淡去了。 “又不是头一回。”他垂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无可奈何地又添了一句,“你不是,跟神农岐在一起时,话就挺多么。” 暮兮晚微微偏过头,别开了视线,唇角抿了抿,道:“因为他从来都不会生我的气。” “也不和我吵架。”她像想起什么,又赶忙接上一句。 “更不会将我关起来。”不解气,干脆一股脑儿将抱怨全说了。 楚扶昀端起茶,轻抿了一瞬:“嗯。” 他没否认,只是又笑了,目光渐深,言简意骇地问道:“你与我之间的每一次赌气,是谁先妥协?” 暮兮晚头更低了,没有立刻答他,悄悄的,似乎是生出了几分心虚感。 “是你。” 最终,像不肯承认一样,她有些自暴自弃地开口了。 是怎样都想不明白,她蓦地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很慢,有茫然,似乎是压了很久却从没说过的困惑。 “你到底……想听我对你说什么。” 这一回,沉默的人成了楚扶昀了。 他敛了笑,神色很平静,瞧不出半分情绪。 “想听你说些,好听的。”他静了片刻,才这样答她。 暮兮晚哑然沉默。 她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吝啬一般,半个字也没从唇边溜出去。 说不出口。 她有些失落地在心里一叹。 什么是好听的话?哄人的?还是骗人的? “你能不能不要让神农岐跟着我。” 措了半天辞,她有些得寸进尺地冒一句。 “我觉得我一个人没问题。” 话一出口,有点儿后悔,但是,收不回去了。 楚扶昀一挑眉,看上去却半分不惊讶,他只是按了按眉心,叹道:“少宫主,你似乎对‘好听’这两个字有所误解。” 那就没别的话可说了啊。 她想。 暮兮晚自认不是一个很恬静的人,她可以同旧友们谈天说地,把酒言欢,面对着陌生人,也能大大方方说上几句话,半点儿不觉得别扭。 但唯独,在面对楚扶昀时,她的一字一句都显得格外小气。 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可口不择言,一乱,真正能说出来的,又成了另一句了。 第16章 “算了。”终于,还是楚扶昀又妥协了,他收回了目光,重新拾起方才搁置的军务,轻声道,“不难为你。” 他不再同她说话,言下之意,是请她自便。 想回馆驿,或是想出去同神农岐闲话,都不会拦着她。 暮兮晚也没动,就坐在距他身边只有半步远的位置,看着他处理琐碎繁杂的文书,看得很专心,专心到……她把自己看困了。 她不受控制的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没办法,毕竟看别人工作,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犯困的事儿。 哪怕看的是楚扶昀也不行。 昨晚夜袭,她提心吊胆地压根没睡,眼下,是真困了。 楚扶昀头也没抬,指尖一点,一道法术划过去。 只见一件干净的苍黄外袍从一旁飘过来,轻轻落在了暮兮晚身边。 暮兮晚也没跟他客气,拉过他的外袍裹在怀里,身子一侧,半蜷着,就在他身边枕着睡下了。 困,本来就是个鬼,阴气不够,更困了。 她很快睡熟了。 楚扶昀听着她似有若无的呼吸声,皱了皱眉。 直至营帐外天色向晚,他方才处理完所有 要紧军务。 十二年了,原来的诸多势力部分静默,部分叛变,可调遣的,不算太多。 但不急,慢慢拿回来,也不算难事。 他转过眸子,看见暮兮晚还在他枕在身边,毫不设防地沉沉睡着。 眉心很平,像是睡得格外安心。 看了她良久,楚扶昀闭了闭目,随后,他俯身,轻轻向着她抬出了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她。 指尖在距她的脸颊只有方寸距离时,停住了。 像是陷入了犹豫。 怕吵醒她,怕惊着她。 可是,哪怕只有一瞬,也只想确认一下她的存在。 夜色就是有这点儿好,倦怠的思绪,让人有借口做所有清醒时不能做的事。 楚扶昀低眸自嘲一笑,指尖重新探了过去,挨上她的脸颊。 可下一瞬,他的手却径直从她的魂魄中空空荡荡穿进去,碰不到她半分。 楚扶昀皱了皱眉,眸光一寸一寸暗下去。 碰不到她。 毕竟,她死了啊。 死得只剩个魂儿了,在她醒着时还稍微好点,沉睡时,轻飘飘的三魂七魄就半实半虚的,尤为虚弱。 明明是近在咫尺…… 不,哪儿有什么近在咫尺。 是生死相隔。 楚扶昀收回指尖,也敛了目光,他听见帐外有风隐隐吹拂,旋即,帐帘被不动声色地掠开了一角。 他干脆利落地捻了道法术,劈出去。 于是一直在帐外逗留徘徊的神农岐措不及防地被这道法术生生拖进了帐中,他刚想大呼将军卑职有大事禀报,紧接着,楚扶昀目光冰冷的抬手一扬。 又在神农岐身上下了一道禁声诀。 神农岐直呼离谱! 楚扶昀手指竖在唇上,无声比了个“嘘”的动作。 神农岐这才看见枕在将军身边沉眠休憩的暮兮晚。 他霎时老实了下来,只是手舞足蹈的,朝着楚扶昀连比带划,似乎用尽了毕生的肢体语言。 将、军。 有、退、敌、大、事、请、您、论、议! 楚扶昀闻言,沉吟半晌不语,看了一眼暮兮晚,只见她睡得依旧安稳。 他颔首,站起身掀帘走了出去。 黄昏落,一轮明月上东方。 暮兮晚醒来时,军帐里空荡荡的,楚扶昀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 她睁开眼睛,揉了揉,看见神农岐远远坐在帐中的一张方凳上,在自顾自地整理他药箱中的药材。 神农岐听到动静,一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啊,阿晚姑娘醒啦。” 暮兮晚坐起身,心道他怎么在这儿,一晃神,蓦地又忆起,哦,这家伙的军令是保她的平安来着。 “你在做什么?配药?”她有些好奇地问道。 神农岐道:“五六日后咱们的大军要渡江,我提前为军中兄弟姐妹们备点儿外伤药。” 暮兮晚一听了“渡江”二字,又想起楚扶昀,赶忙道:“你能不能配一点可治眩晕的丹药,嗯……将军他应该不善水战?” 神农岐惊讶道:“不善水战?怎么可能啊!以将军的神通,区区纵风渡海皆是不在话下,他是为调遣兵将,才不得不与我们一道搭船。” 暮兮晚也疑惑了,道:“他不是晕船么!” 神农岐先是懵懵懂懂,心中左思右想,终于后知后觉豁然道:“原来在阿晚姑娘眼中,将军每逢不适所出现的症状叫‘晕船’啊!” “不然呢?”暮兮晚茫然道。 “嗯……从具体表现而言,倒也不无道理。”神农岐托腮沉吟,含忖思索,才方道,“但若按我的说法,将军的不适,也不过是因为……” 他说着,慢慢抬起了头看着暮兮晚,神情异常严肃认真,完全不符他一贯的性子。 “魂魄不稳。” 第13章 江水汤汤问情乱心堂堂白帝巧取豪夺!…… “魂魄不稳?” 这回轮到暮兮晚惊骇不已了。 与他相处那么久,可真是头一遭听说此事! 神农岐见她神情如此,也是奇怪,道:“他没有主动同你提起过?” 暮兮晚思忆须臾,摇头道:“没有,晕船一事是我自己猜的。” 她声音慢慢低下去,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以前在白洲时那么多次机会,他对此半个字都没有提过,瞒她,瞒的滴水不漏。 但转念一想,倒也再正常不过了。 她是千洲的少宫主,一介外人,这般要命的一桩秘密,自然该防着她,况且,她也没那个资格去为他做些什么。 不提起,委实正常。 暮兮晚问道:“他为何会魂魄不稳?严重么?” 神农岐道:“是生来就有的一桩旧疾,谁也不知咋回事,唉,别提啦,我来白洲后也是问诊了好多遍,还特意回了一趟神农氏,才能确诊将军是魂魄不稳。” “不过嘛,这事儿倒不严重,也不致命,只是治不了而已,照我说,你就当将军是单纯的晕船呗,反正和真正的晕船又没两样。” 暮兮晚听得又愁又笑,稍稍安下心来。 “你们大军是五六日后就要渡江么?”她又问。 神农岐对她没防备,很自然地答道:“准确来讲,是第六日的卯时初刻,黎明的第一缕昼光亮起时出兵,三日内,攻下半灯城。” 六日后,卯时初刻。 暮兮晚默默记下了这个时间。 虞辞曾对她说,若你真想潜入敌营火烧兵库,那么,行动得选在楚扶昀军队出兵的前一晚,这样,敌方乱了阵脚,就能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可如今神农岐接了楚扶昀的军令看着她。 得寻个法子,甩掉神农岐。 正说话间,一道脚步声匆匆从军帐外传来,有一高级仙将在帐帘外跪告,说是求见将军。 神农岐皱了皱眉,他撩开帐帘负手而立,摆出一派高深莫测的仙人气势。 “将军现有军务在身,你所禀是为何事?” 仙将道:“禀太仙,是半灯城派人来了。” 两军交战,双方派遣使者互相往来倒不是稀罕事,或劝降或和谈,皆有之。 神农岐正色道:“来者何人?” 仙将道:“中洲尊主,虞雍。” 这下,暮兮晚与神农岐皆是齐齐变了脸色。 虞雍,虞辞的兄长,亦是太师仲容手下的部将。 如今在这剑拔弩张的时节,此人亲自前来,其目的谁也说不准。 暮兮晚问道:“要告诉将军么?或是虞辞?” 神农岐先是嘶了一声,挠了挠下巴,才摇摇头,道:“用不着,我去会一会那人即可,虞雍算个什么东西?还没那个资格让将军亲自去见。” “少宫主若感兴趣,咱们一起啊?” 他心想自己的最高军令是保证少宫主的安全,若让少宫主孤苦伶仃的一个魂儿到处飘啊飘…… 不行,完全不忍心呢。 暮兮晚乐了:“行啊。” …… 戌时三刻,神农岐设宴相待虞雍。 虞雍一身富贵华服,在仙童的带领下来到宴堂之上。 他听说了楚扶昀离开灵台山的消息,也知晓如今请花关的主将是这位曾经让天下世人无不闻风丧胆的白帝。 那又如何?十二年前,此人还不是为情乱智?就为一女子放跑了他? 蠢货一个。 呵,投靠袁涣轩真是择了明主。 他是中洲尊主,虞辞的血亲,也是一方势力的主事人,楚扶昀若识相,就该倒履相迎,客客气气的请他上座,以礼待之……他甚至设想了楚扶昀见到他时的难看神色。 虞雍暗自得意着,却没想到楚扶昀压根懒得见他。 第17章 他一辈子见惯了大人物,知道如何看别人脸色,所以也看得明白请花关军营上下人等对他蔑视,所有的自负傲慢在此刻宛如被当头棒喝——凭什么? 虞雍啧了一声,又熬了个把时辰,才等到神农太仙慢悠悠地踱步而进,身边还带着一女子。 他本来还烦躁,这一瞥,眼睛一下子都看直了。 那女子杏面桃腮,貌若天仙,虽是衣着朴素,却难掩姿色。 虞雍心里那点儿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他笑一声,暗自问向身边侍从:“那是谁家女郎?” 那侍从是与他一道从半灯城来的,反复打量了那女子几眼后,摇头 道:“不认得,但左不过是哪家仙将养的美人,您帐中不也有好几个这般姬妾?” 虞雍道:“果真好姿色。” 侍从立刻溜须拍马:“若尊主您瞧上了,待会儿宴席结束,咱们想个法子讨来?” 虞雍面上得意含笑,眼里隐隐显出觊觎之色。 同神农岐一道进来的暮兮晚却浑然不觉,她易了容,眼下,听见神农岐用了道小法术与她暗中传音交谈。 “你说咱们有没有办法直接在这儿干掉他?”他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暮兮晚暗中道:“你的想象很美好,且待我去探探虚实。” 宴饮其间,双方推杯换盏,暮兮晚借此装作斟酒仙侍接近了虞雍几次三番,虞雍大喜,亦是愈发垂涎此女子。 暮兮晚回到神农岐身边,道:“杀不了,他身上有不少方外宫的保命法宝,我清楚此法宝的威力,你我都不可妄动。” 与其说是清楚那些法宝的威力,倒不如说那些法宝就是她亲自改造炼化的! 一想到这儿,暮兮晚就不由得头疼——这天底下的顶级法宝大多皆是出自她手,不乏有些被应用于战场上,她原先不觉得怎样,如今,倒颇有些搬起石头砸疼了自己脚的无力感。 酒过数巡,虞雍才真正道明了来意。 “我受仲容所托,想来带走一个人。” 神农岐蹙眉,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不太好的念头。 虞雍道:“我来此,是为带走千洲曾经的少宫主。” 神农岐与暮兮晚皆是面色一变。 暮兮晚委实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不过仲容起兵,本就是为捉拿她。 神农岐厉声道:“绝无可能!” 虞雍嗤笑道:“你们囚了千洲的少宫主难道不是事实,怎么?堂堂白帝巧取豪夺,难道不是可耻至极?” 神农岐简直想放下所有矜持直接骂人了:“哪里是囚!她一百多年前就嫁来了白洲!别忘了,是你们的公子,你们的祖师!为了方外宫的利益,亲自送她来的!” 虞雍道:“呵,别说的他们有多恩爱一般,太仙难道不知?少宫主与白帝早就姻缘了无,因果两断,他们如今已是毫无关系的陌路之人。” 神农岐后悔了。 “阿晚姑娘。”他暗中传音暮兮晚,道,“我求你,造一个可以收音的机关法宝。” 暮兮晚不解:“你说的是录音机?做什么用?” 神农岐咬牙切齿:“我要把这孙子的话原封不动的录下来,回头放给将军听。” 他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早知道就该让将军亲来!将军要听了这番狂话,保准儿不会让虞雍活着走出这宴席! 暮兮晚诚恳:“我回头试试。” “若是神农太仙不愿,我倒是可以退一步。”虞雍笑得得意,道,“毕竟我也不是千洲人,话带到也就罢了,至于能不能办妥,可不干我事。” 神农岐凝神看着他,似乎想知道他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 虞雍目光瞥向暮兮晚,笑容奸诈,一身歪风:“太仙若能将您身边这位美人赠我……” 啊。 暮兮晚眨眨眼,原来虞雍此人色心不浅啊。 “你滚蛋吧!”神农岐彻底忍无可忍,当即拍案掀桌,手持兵器杀气顿起,直直冲着虞雍命门而去。 可那虞雍到底为中洲尊主,也不是可吃素的善茬,一个转身避开袭击,同时祭出身上的法宝,二人顷刻间就在这狭小的宴堂上相斗,交手数个来回。 “不行,这孙子身上的宝贝好生厉害!”神农岐与他相持不下,愤恨道。 暮兮晚眼观鼻鼻观心不吭声,默默后退一步防止自己被误伤。 谢谢你夸我,是我造的。 你能在这宝贝的法力中坚持这么久。 你也挺厉害的。 她抬眸瞥了瞥虞雍身上的宝物,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在千洲时为了师兄袁涣轩,亲自造出来的东西,花费了她不少心神代价。 一时间,宴堂上兵戈相接,在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的时候,有一小仙童悄悄从这满堂混乱中退了出去。 这仙童步履匆匆,在一座座营帐中窜梭,直奔楚扶昀所在的军帐而去。 “将军!”仙童在军帐外直挺挺跪下,叩首伏拜,“小仙有急事禀告!” 这天下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世间文武仙神实在众多,大多各有法号称谓,但若是不带任何前缀的只提起“将军”二字,从来,都仅指楚扶昀。 所以当这仙童喊出“将军”二字时,所有人都知晓,是为找楚扶昀。 军帐帐帘被兵将掠开,帐中有一部署兵力的沙盘,沙盘周围站着除了神农岐外的十一太仙,神情各异。 而这些太仙所归顺信服的唯有一人,那人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仿佛高立云端之上。 楚扶昀眉心轻锁,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仙童。 “何事。” 仙童忙道:“禀将军,中洲尊主虞雍十分不知死活,不仅大放厥词说少宫主与您形同陌路,还骂您可耻,扬言少宫主本该与袁涣轩才是一对!” “虞雍眼下正在宴堂上作威作福!竟还打算将少宫主强抢了去,说让少宫主许给他做姬妾!惹得神农太仙怒火中烧!” 楚扶昀:“……” 仙童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记上一功。 其实有时候,没有录音的法宝也没关系。 毕竟靠人传话,不仅绘声绘色,还能添油加醋呢。 第14章 江水汤汤问情乱心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离谱。 离大谱! 这是神农岐跪在宴堂的杯酒狼藉中,发出的深深悔悟。 靠!他居然让虞雍跑了! 他设想过很多敌军派遣使者来的目的——密探消息,劝降兵将,离间人心,说白了,就是探子或说客,以往作战时又不是没见过,都快习以为常了。 可他唯独没想到,对方来此是为了来要人的。 他们想要走少宫主。 一帮鳖孙!想都别想!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暗自将虞雍骂了个狗血淋头,心里愤恨,可头却是垂的更低了,冷汗涔涔。 因为楚扶昀眼下正端坐在他面前的一张太师椅上,闭着眼睛,神情看上去是不容置疑的冷静,没笑,只有恐怖到极致的压迫感。 暮兮晚没跪,楚扶昀也不会让她跪,她只是垂着眸站在将军面前,不知在想什么,不说话。 “重复一遍,你一切行动的最高指令。”终于,楚扶昀低沉黯哑的嗓音响起。 神农岐额间的冷汗霎时淌下来,他咬了咬牙关,道:“保,保证少宫主的平安。” 一时间,满室寂静,连呼吸都是十足十的小心翼翼,隐隐有一种无法挣脱的窒息感。 楚扶昀没有说话,仍旧闭着眼睛,看不出半分情绪,因打斗而变得一滩狼藉的宴堂内只余朦胧烛光,摇曳着,照得他轮廓分明,半昏半暗。 神农岐在这寂静中咬牙跪着,心中却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深深后怕。 因为他忽然想明白了一桩事。 虞雍此来的目的,是为带走少宫主。 若当时暮兮晚没有易容,若是虞雍认出了与他一道前去的女子是少宫主,顷刻间,少宫主所有的一切都会面临暴露,敌军会锁定她的位置,清楚她的状态,然后,不择手段带走她。 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竟直接将少宫主送到了敌人的眼皮子下! “卑职知罪!”他立刻伏地一拜,朗声道,“但凭将军发落处置!” 楚扶昀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眸光里是不动声色的无边沉寂,身上的压迫感半分没褪,他手中指腹捻了捻,轻声道:“你们此番胡闹,还探出了什么。” 用的是“你们”二字,意味着这个问题,可以不仅仅让神农岐来答。 暮兮晚听明白了这点言外之意,也不忍让神农岐一人承担面对楚扶昀的压力。 她清楚他的雷霆手腕,以前在白洲时见过几次,带兵一向狠、绝、厉,平日里看起来似乎好说话,也会采纳谏言,但一旦遇上生死大事了,他不会有半分妥协犹豫。 想了想,暮兮晚道:“半灯城的水陆先锋,调拨船只俱已完备。” 第18章 楚扶昀微微颔首,道:“还有呢。” “兵器法宝亦是精良,是我军所不能及。”暮兮晚吞咽一下,斟酌了片刻,又道,“尤其是虞雍身上的法宝……那是我以前在方外宫时打造的宝物。” 楚扶昀似乎并不意外,他冷着脸,眸色深了几分:“是你为何人所造?” 暮兮晚闭了闭眼,一时间没有即刻答他,心里兵荒马乱了许久,也想了无数的谎话与借口。 可楚扶昀并不打算轻易饶她,只是安静地等着她一五一十的回答。 暮兮晚不得不如实道:“是我为我师兄……” 话未说完,便被遽然打断了。 “你送他的东西,被他随意转赠给了下属?”楚扶昀冷笑一声——他此时此刻面上终于有了点儿别的神情,虽然在笑,却称不上喜悦,以至于看起来更阴晴不定了。 暮兮晚本能争辩道:“不,我以前为师兄造了许多,也同他说过可以赠与下属将士们,毕竟是用来保命的……” “少宫主。”这下,楚扶昀唇边那半分冷笑都没了,神情很冷,像一小片风雪刮过去了,“为他开脱,你这算什么?” 在场所有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呼吸一滞,瞬间提心吊胆。 说错话了。 暮兮晚这才蓦地反应过来。 “我师兄”这三个字,或许惹恼他了。 以前初嫁到白洲时,她最爱提起的就是“我师兄”三个字,并且经常拿楚扶昀同她师兄做比较,越比越觉得还是师兄好,师兄温和如谦谦公子,从来不疾言厉色,也不会心思难测。 不像楚扶昀,他一生都活在金戈铁马的动荡血腥中,披着满身风尘。 她最开始,很讨厌楚扶昀身上无论如何都遮盖不了的杀伐戾气。 可…… 在死了一遭后,暮兮晚本来想尽量纠正“我师兄”这个称呼,可方才一时着急没有提前想好措辞,以至于下意识说出口的,还是“我师兄”三个字。 她忽然明白了,像楚扶昀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容忍他自己被比来比去? “我没有为他开脱。”暮兮晚定了定心神,连忙纠正了措辞,解释道,“我想说的是,虞雍他们手上的法宝肯定不止这一件,得早做防备。” “……” 楚扶昀的眉心终于有所松动,但神色还是说不清是好是差,他微微一叹,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神农岐,下了一道令。 “无戒刑,二百八十鞭。” 是道常见于军队中的惩罚。 和凡间的刑罚不同,这是一种专门施在仙家兵将身上的背刑,五百鞭以上落残,折损修为,千鞭以上要命,身死道消。 二百多鞭,不算太重。 神农岐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将军到底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没有对他下狠手。 他再次磕头领命,起身,缓缓退离这一室狼藉。 暮兮晚皱了皱眉:“能不能……” 似乎是还想为神农岐求情。 “少宫主,这里不是你的方外宫。”楚扶昀终于微微倾了倾身,他揉着眉心,淡声道,“让神农岐记着疼,也是记着一个教训,一切举止行动,都得先想清楚敌人的目的。” 楚扶昀双手交叠在膝间,凝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今后,也永远记着一点。” “慈不掌兵。” 慈不掌兵。 这四个字像一记警钟敲在暮兮晚心间,她忽然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忍不住好奇,自己要是他手下的人,犯了错,也会受到一样的惩罚么? 他又会因为她心软么? 一时走神,就被楚扶昀察觉了端倪,他皱了皱眉,伸手示意她过来。 “在想什么。”他又细想一遍,确认自己方才没有对她说任何重话,“我没有生你的气,你怎么,倒是同我先计较上了。” 暮兮晚慢慢走到他身边的一张方凳上坐下了,微微仰起头,正色道:“我在想,要不然我还是回馆驿去。” “毕竟在这里,我好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是个借口。 其实她是在想——必须尽早动身去烧了对面的兵营,在楚扶昀的眼皮子底下,实在没办法独自行动。 这天底下,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法宝的威力了,她也很清楚,若那些宝物在,这场战役还会额外搭进去多少条人命。 楚扶昀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瞬,声音轻了几分:“我怎么不知道,你给我添了麻烦。” 暮兮晚哑然噎住。 她想说我在你这儿瞎逛,难道不是添麻烦? 心中疑惑没有问出口,因为她也很想问自己一句,对啊,那她跑来楚扶昀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目的,好像就是很单纯的来转了一圈,逛完了,就要回去了。 这太奇怪了。 两人缄默半晌,暮兮晚像悟出了点儿什么似的,倾身靠近了他,抬着头,眼睛里是清亮又纯粹的眸光。 “将军,在初来请花关的那天,你告诉过我一个秘密。” “你说人在说谎的时候,不要别开目光。” 她的眼眸一眨,里面藏着若有若无的笑。 “今日,我还你一个秘密。” 楚扶昀目光凝了凝,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在这个节骨眼儿提起这事,心里一悸,像是被她的目光瞧出了涟漪不平。 暮兮晚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谁也不避让:“之所以到你这里胡闹似的闲逛……” 她唇畔扬起一分浅笑,声音调皮的,像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得逞了。 “是因为,我想见你了。” 这些时日,你一直都不回馆驿见我,所以我主动来到你这里。 楚扶昀起先是一怔,指尖攥紧了,随后,又慢慢松开。 他忽然笑了一声,只有一瞬,笑意渐渐藏在眼里眉梢,不露分毫。 差点儿忘了,他的少宫主,是这天下最聪明的姑娘了。 连说起谎言来,也学得惟妙惟肖,学得非常好,以至于让他差点儿信了。 她看着他,眉眼弯弯:“是你想听的,好听的话么?” 他承认:“是。” 他隐着笑,问道:“是谎言么。” 这回,轮到暮兮晚故作高深了。 她像猜字迷那样想了又想,静了很久,才很吝啬地告诉了他一句模棱两可的答案。 “你猜啊。” 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你猜呀。 …… 这场谈话戛然而止了。 谁也没再去深究两个人模棱两可的话语里所藏着的言外之意,毕竟谁都懂一个道理——学会点到为止,有些事一旦越界,最容易失望而归。 三日后,暮兮晚回了馆驿。 月上时分,馆驿院落内树影绰绰,鸟雀鸣叫,暮兮晚正准备回屋休憩时,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脚步一顿,随后转身看向树间阴影处,轻声道。 “神农岐仍在受罚,我身边没有他人,阁下遮遮掩掩跟了这么久,有话还请当面直言吧。” 须臾,树梢投下的影子再次晃动几分。 只见诡谲多变的黑暗中,有一位富贵锦衣的公子王孙缓缓踱步而出,声音轻佻。 “月下观美人,果真一绝啊。” 竟是原本早该逃掉的中洲尊主。 虞雍。 “少宫主,您该回千洲了。” 第15章 江水汤汤问情乱心她逃了。 “少宫主,您该回千洲了。” 夜色穷凶极恶,虞雍站在暗影中,目光直勾勾地打量着暮兮晚,唇角浮着嘲弄的笑。 他捻起诀念了个咒,霎时有一道黑色的法术围困了暮兮晚。 “何时发现我的?”暮兮晚凝着他,看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可实际上,她很清楚自己脆弱的魂体压根经不住这些法术的丝毫伤害,一旦碰上,顷刻间就会魂飞魄散。 她不能让虞雍瞧出这点破绽。 虞雍微笑:“在宴堂上与神农太仙交手时发现他对您几乎是寸步不离,护得万分周全,想来,必是受了白帝的法旨。” 暮兮晚闭了闭眼,笑道:“你潜入请花关,居然没让任何人察觉。” 虞雍特别热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殷切了,道:“自然都得归功于少宫主旧时炼化的宝物。” 暮兮晚一言不发。 她当然清楚,以前在方外宫时她最擅的就是以真火炼化法宝,近百年来零零碎碎的炼了不少,自己用不上的干脆就随手送人,送过师叔师妹,送过师兄,也送过仲容,送了特别特别多。 如今有 一两件落到虞雍手里,倒也不足为奇。 “少宫主,您还呆在请花关做什么呢?”虞雍不紧不慢的劝说着,他确实是被仲容派来当说客的,可劝降对象却不是楚扶昀或虞辞,而是暮兮晚,“为了楚扶昀?为了虞辞?都不过是外人而已。” 第19章 外人。 暮兮晚被这两个字扎得不是滋味,她呼出一口气,反问道:“虞辞明明是你血亲妹妹,怎么?她对你而已也是‘外人’么?” 虞雍笑得有些狰狞:“我们早已没有兄妹情分,她欲将我除之后快,我亦如此。” 暮兮晚有点儿惊奇,她很少见到这样的兄妹,双方都恨不得对方去死,简直称得上有不共戴天之仇了。 “为了什么?富贵功名?仙家地位?”她试图迂回得知更多的消息。 虞雍倒是没跟她兜圈子,在他看来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我这位妹妹确实有着巾帼好胆色,我与她原本都是中洲的公子王孙,后来我们分道扬镳,她去了东洲问道求仙,我归降千洲公子袁涣轩。” “而我们的真正交恶,则是为了一棵树。” 暮兮晚下意识接话:“东洲的镇洲神珍,木岁树?” 虞雍咬牙笑:“木岁树为三十三重天上的木岁星下凡,主世间福庆,这样的绝世宝贝!只要利用得当,足以颠覆四海主掌八方!可你知道她那个蠢货干了什么吗!” 暮兮晚摇摇头,心道我才是一时犯傻,竟将它浇焉儿了。 虞雍道:“我曾对她提议只要交出木岁树,我们兄妹二人即可联手称王称圣,可她不仅拒了我,竟还设立请花关保护此树,说是‘不想妄动木岁星的因果’。” 想到这儿,虞雍不由得怒从中来,若有木岁在手,假以时日何愁不能统率天下? 愚蠢! 她在东洲修的什么道果!竟修得一腔无济于事的慈悲心肠! “她既然不肯交出木岁,那我亲自来夺。” 虞雍将拔高的声音压下来,平了平心中怒火,尽量和颜悦色:“如何?满足少宫主您的好奇心了吗?恩怨故事听完了,您也该回方外宫了。” 暮兮晚神情微微一动:“若我不呢?” 虞雍的声音透着冷意:“这可由不得你。” 他再次捻诀,步步施法紧逼暮兮晚。 暮兮晚蹙眉,她迟疑了很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明白了,但你得给我三日时间。” 虞雍似笑非笑:“怎么?想逃?” 暮兮晚叹气,道:“给我三日彻底甩掉神农岐,他受罚结束一定会来寻我,你也不想我前脚走,后脚马上就被发现不见了吧。” 虞雍沉了神色,陷入忖量。 请花关有重重兵力围困,他确实无法逗留太久,能像今夜这样潜进馆驿寻得机会与少宫主交谈一二已是不易,更别提径直带她离开,风险太高,他还不至于为此赔上自己命。 更遑论,他想不出暮兮晚逗留于此的缘故。 她总不至于真的爱上了楚扶昀,那方外宫那袁涣轩一腔痴情,又算什么? “三日后的夜半二更时,我在渡口等候少宫主。”虞雍说罢,身影一闪彻底消失不见。 暮兮晚站在夜风里,沉沉一叹。 …… 翌日,馆驿里冒出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晚姑娘你忙不忙呀,嘿嘿,我能来蹭点儿吃的吗?” 神农岐笑盈盈地坐在堂屋里,挎着药箱一身丁零当啷的响,没有半点儿刚刚受过军法的挫败感,看上去精神气儿十足。 本来世间凡求道问仙者,皆养身清净,不沾五谷,但总有些人不能免俗,吃着吃着,大家逐渐发现这五谷沾不沾好像和法力高不高压根没什么关系嘛! 很少有人能拒绝“好吃”两个字的! 暮兮晚就完全没法拒绝,她从沾满烟火气的凡尘小菜到仙家珍馐都吃得很香,吃得津津有味,用长嬴的话来讲那就是——“哪里来的大馋丫头哦!” 但这都是她生前的事了,如今死了,大馋丫头被迫变得清心寡欲了。 听了神农岐的要求,暮兮晚的神情变得格外郑重,她抬了抬眸,反复打量了这栋粮油米面一应俱全却唯独没有仙侍的馆驿。 最终,她严肃道:“我不会下厨。” 暮兮晚并不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姑娘,四体不勤盐糖不分,恰恰相反,她其实很有鬼点子,落到实处便是能炼化各式各样的法宝,神农岐的千机药箱就是她灵机一动的杰作。 可偏偏,下厨一事最忌讳的就是灵机一动。 神农岐蓦地一顿,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在白洲时少宫主曾下过一次厨,然后她就搞出草莓咕咾肉这么个奇葩菜肴。 他有些恍神,遗憾道:“哦,忘了将军不在了……” 神农岐从没有这么迫切的希望一场战役赶紧结束。 只要战役结束,将军就能回来,将军会下厨,然后他就能来阿晚姑娘这里蹭吃蹭喝了。 “我也忘了你如今还是个魂儿了……”神农岐继续干巴巴地伤春悲秋着。 “那能帮我这个魂儿一个忙么?”暮兮晚同情地拍了拍神农岐,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香囊荷包递给他,“你帮我看看它有没有任何问题。” 神农岐回过神,接过一看,直接惊了:“返魂香?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宝贝?” 暮兮晚道:“将军给的,我想知道它是由什么炼化而成的。” 神农岐皱了皱眉,他小心翼翼将返魂香放到仙桌上,凝了个法术一点,返魂香即刻有一缕幽香缓缓从中飘出,萦绕在他的指尖。 “此物能固魂凝心,想是出自幽冥判官之手。”他收了法术,将那一缕实质化的幽香握在掌心,又道,“至于由何物炼化而成……阿晚姑娘,你得再给我点儿时间。” 暮兮晚并不着急这事儿,她颔首道谢,将返魂香重新系回腰间。 于是得了新差事儿的神农岐完全闲不住,他拎着药箱临时借住馆驿,关上门彻夜通宵地研究起返魂香。 不日,他就将返魂香的香方告知了暮兮晚。 暮兮晚听过后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便不知又有了什么新点子,先是向虞辞要了点儿工具,又向长嬴要了团火,在房中以火作阵,炼化着什么东西。 直至三日后,一更时分。 黝黑的夜色里,两人坐在屋檐的石阶上闲话纳凉,只可惜天边雷声隐隐,黑夜中似有暴雨将至,不仅纳不了凉,反倒有些闷热。 “天亮时,你们是不是就要出征了?”暮兮晚没抬头,她垂眸,手中在很专心致志地打着一根络子。 神农岐看起来很放松:“对,黎明时大军从关口出发,横渡大江至半灯城。不过是将军去啦,我不去的,我领的法旨是看好你。” 暮兮晚笑了一声,精致漂亮的绳结在她指尖渐渐成型。 “抱歉。”她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神农岐没听明白这句抱歉从何谈起:“啊,咋了?” “我可能……要让你的任务失手了。”暮兮晚用剪刀给绳结做了个收尾,编好后,将这络子收在了衣袖中。 她转眸看着他,笑了,只是这个笑不太明亮,很浅很淡,看起来反倒有几分悲伤。 神农岐下意识一愣:“什……!” 话未说完,他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渐渐沉入黑暗,似乎将要不可遏制地陷入昏迷。 暮兮晚微笑地看着他。 神农岐恍然惊觉,他不知什么时候被少宫主算计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他被下了迷药? 不,绝不可能,他就是个大夫啊他要是连什么时候中药了都不知道,那简直堪称师门不幸了! “你是什么时候……” 神农岐看见自己渐渐栽倒在石阶上。 可不管少宫主要去哪儿,都不能让她独自行动!一旦她有半点儿差池那就是彻彻底底的魂飞魄散!谁也没有办法挽回她! 这样想着,他撑着清明从袖中滑出几枚银针,似乎想要给自己狠狠来上一针。 可暮兮晚更加眼疾手快,径直打掉了他手中的银针。 “抱歉。”暮兮晚的目光有着深深的愧疚,她将半昏半醒的神农岐拖进屋中,倚墙靠着,“是与你重逢那日,我帮你修缮药箱时,顺手在你的药箱上动了点儿手脚。” 神农岐不可置信地望向她——这是他第二次被她算计,上一次还是在他俩刚相识的时候,他得罪了这位少宫主,被她毫不留情摆了一遭后绑回了白洲! 如今少宫主要干什么 ?她要去哪儿?她一个幽魂她疯了吗她! “我去烧敌方军营,别担心。”暮兮晚又看了一眼天色,快二更了,“我不会让自己出任何事,你得相信我。” 神农岐已经听不清这位少宫主说的任何话了。 暮兮晚眨了眨眼眸,她想,若神农岐醒着,定会一蹦三尺高的跳起来叉腰而立,理直气壮的破口大骂——不担心!你来试试不担心! 暮兮晚被自己逗得一笑,又在屋内寻出一根捆仙绳绑在他身上,继续自顾自说道:“我会在黎明天亮前归来,楚扶昀从不回馆驿,他不会察觉到我的离开。” 第20章 “你不必担心他会生气。” 这话既像说给神农岐听的,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说完,又仔细想了一遍所有行动细节,没觉出什么破绽。 自来到请花关后,楚扶昀就一直宿在军营,从没有一次踏足过馆驿,她很清楚若是他忙起来了,是从不会顾及她的,更遑论大军出征的夜晚。 所以,他也绝不会发现她离开过。 暮兮晚绑好了捆仙绳,确认神农岐彻底昏迷后直起身,笑了笑,收好身上的所有东西。 然后,她身形一隐,就飘出了馆驿。 轰隆一声雷鸣落下,夜里起了雨。 起初只是雾蒙蒙的小雨,可随着雷声愈近,雨一落,地面很快就积了深浅不一的水坑。 风声,雨声,劈头盖脸。 楚扶昀就是在这样的风雨中赶回来的。 雨水顺着他一身银盔白甲滴沥往下淌,又急又快,可他压根没顾及这些,甚至懒得施法拂去这些冰凉浸骨的雨水。 他只想快一点儿回到馆驿。 这样就能在分别前,来得及再看她一眼。 天亮时大军出征,这一去,他们会有三日见不到面。 大雨拍着大开的窗棂沙沙作响。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走进屋内想去关上那扇窗棂。 可下一刹,他眸光有一瞬停住了。 屋内空无一人。 只有被绑了捆仙绳,扔在墙边昏睡的神农岐。 楚扶昀的目光,一点一点寂下去。 他一眼就认出了绑着神农岐的捆仙绳是她的系绳手法,很好认,他以前特意留心过,况且能轻轻松松就算计了神农岐的人,除了她,也不会再有别人。 她逃了。 楚扶昀伫立在满室黑暗中,忽然唇角一扯,笑了。 窗外有一道电光落下,照得他身影明灭,连眉目都清冷。 可他眸光阴沉的,却比一场落雨还寒。 第16章 请良君杯酒散花洲过来。…… 云乱,夜雨初至。 请花关有一座仙家道场,在天归初年时,木岁星落凡转世,在此地化作一棵瑞气氤氲的仙树。 如今二百二十载春秋已过,它红尘将了。 虞辞手托净瓶站在木岁树下,近侍的仙子正为她打着一把青伞。 虞辞望着花树明眸而笑,道:“你可知这世间最美的花雨在哪儿吗?” 仙子迟疑:“禀殿下,都说东洲是人间仙境,多仙花瑶草,我想,应该是在东洲吧。” 虞辞轻声道:“在白洲。” 仙子十分惊奇,下意识道:“但白洲是兵家之地,那里……” 只有残阳红日,萧瑟的芦苇深秋啊。 “在暮兮晚未曾嫁去白洲前,那里确实十分寂寥无趣。”虞辞转眸看着身边年龄不大的仙子,随意道,“听过‘请君散花’这一闻名四海十洲的美谈吗?” 仙子有点儿愧疚的摇摇头。 虞辞目中含笑,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你应该知晓,楚扶昀作为智将,儒将,他在世间的白帝将军庙香火可谓十分旺盛。” “与寻常仙神不同,比起信奉敬仰,百姓们对楚扶昀更多的是畏惧,毕竟他身上的杀伐锋利之气让人没法不害怕。” 仙子道:“白帝自有威灵,小仙道行尚浅,亦是望而生畏。” 虞辞道:“所以啊,白帝的出征凯旋也一向清清冷冷,根本没人会为他迎接祝贺,只有依礼筹备的请仙扶銮典仪,但白帝似乎认为这些徒有其表的规矩没有必要,后来,干脆连这些表面功夫都没有了。” “这种情况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直到有一天,楚扶昀再次得胜归来时,整个白洲却忽然飘起了漫天花雨。” 仙子听得入神:“那花是……” 虞辞笑道:“自然是少宫主散的花。” “少宫主在嫁给白帝后曾采天下百花,每逢他凯旋时为他散花祝祷,百年来从无一次间断。” “渐渐的,白帝归来之时必有花雨可观,人美景也美,世人对此趋之若鹜,再也不惧怕白帝身上的杀伐戾气,反将这一绝世胜景,唤作‘请君散花’。” 虞辞看着身边听得津津有味的仙子,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笑道:“你没有见过,所以才不知道,若是见了,方知‘请君散花’原来是这世间最美的花雨。” 仙子闻言眼睛一亮:“可白帝如今就在请花关呀!他三日后出征归来时,我是不是就能亲眼得见这一花雨了?” “我不太清楚少宫主如今的心思。”虞辞眨眨眼,语气很轻松,“不过白帝出征可是大事,这几日一定会有各方各界为赏此景的百姓道士,仙人弟子闻讯而来,请花关应当会很热闹。” 她说着,抬头望向势如银汉的雨夜。 雨还在落,潇潇疏疏似盆浇。 请花关今夜枕戈待旦,可在遥远江边另一侧的半灯城,就没那么风平浪静了。 “轰隆——!” 一声火光在半灯城的临江军营中冲天炸开。 半灯城的巡兵终于发现有人夜袭,仿佛鸟雀惊起似的,整个兵营一阵纷乱,仙兵仙将找不到来袭之人,一下子就惊慌失措了。 “轰隆——!”又是一声炸响,火焰冲天。 一派混乱中,有兵将跪在虞雍面前,战兢兢道:“禀尊主!我军半灯宝营中的船乘与法宝尽被烧毁,抢夺回来的十不存一!” “蠢货!”虞雍暴跳如雷,喝斥道,“还不赶紧找到纵火之人!乱我军心,罪当斩首!” 兵将领命奔去,可虞雍仍是惊惧大怒,他今夜确实在请花关渡口等到了随他而来的少宫主,也顺顺利利将人拘回了营帐中。 就在他刚将少宫主囚禁,回头想同仲容商议军事之际,整个半灯城的军营都起了火。 纵火贼到底是何人?能如此熟稔方外宫的整军布营,还能轻轻松松烧了宝库中的所有法宝!他不信没有奸细! 虞雍脸色难看,越想越胆战心惊,他随手捻诀,从燃烧的军帐上取下了一片火,只见小小的火焰在他掌心跳动,嚣张又狂妄。 此火绝非凡火,落雨不熄,非神力不能为之。 一旁身着黑灰道袍的仲容见状,沉沉地叹了口气:“你囚不住她的,我去寻她。” 仲容说罢,转身消失离去。 “砰——!”又是一声火光明灭。 “玄天有令,谨请火祖,通幽达明。” 大雨滂沱中,黝黑的夜晚成了最好的保护,整个半灯城的兵营都乱了,因此没有任何人看见,就在宝营中最高尖顶之上,孑然悬着一位惊艳无双的姑娘。 只见魂体半实半虚的她闭目而立,双手掐作请神指,口中念咒,足下生着一道鎏金赤色阵法,亦是半隐半现。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十方肃清,听我律令!” 随着她的念咒,阵法中有一道又一道神火相继而出,精准无误的落进半灯城的宝库营帐中,燃成一片。 暮兮晚睁开眼眸,望着炸裂的,即将烧穿天际的火光,神情毫无波澜。 她没了法力没了仙骨,这些火都是她向长嬴借来的,虞雍他们一时半刻绝不可能轻易熄灭,这样烧下去,应该能烧到天明。 火光闪烁,交错的明暗照在她身上,她此时此刻没什么痛快感,反倒五味杂陈,这些法宝大多都是以前她在方外宫时炼化的,如今被她亲手烧的彻彻底底。 她的一腔真心,也烧的彻彻底底了。 暮兮晚瞥了一眼天色,算了算时辰,旋即收了所有咒诀,撤了阵法转身欲走。 可脚步一动,却听到有人唤她。 “少宫主。” 熟悉的声音在 身后响起,让暮兮晚即将离去的步伐生生停住了。 暮兮晚回过身,居高临下的望向站在地上的人。 “仲容太师。”她吐了一口气,勉强打了个招呼。 “十二年不见,少宫主如今可安好啊?”仲容微微仰头和她对视着,语气很平缓,没有任何威胁或呵斥之意。 暮兮晚笑了一声,她低了低眸,看着自己周身无法掩盖的鬼气:“你觉得呢。” 仲容蹙眉,道:“少宫主受了不少苦。” 暮兮晚别开目光,没有说话。 以前还在方外宫当少宫主时,她与仲容关系不差,这位比她年岁大不了多少的道士有谋略之才,成天都泡在各类文墨古籍中,她受他影响,偶尔也会掉几句书袋子。 “随我回宫吧。”仲容温声劝道,“你的师兄一直都很后悔,他很想念你。” 这一句声音很温柔,暮兮晚心里一下子就泛起了委屈,她有点儿没法冷静:“后悔?后悔当年亲自杀我?想我?那他怎么不亲自来接我呢?” 仲容眉心蹙的更深了,道:“少宫主,一切都是个误会。” "当年的那场火是个意外,公子只想抹去你身上的红鸾契印,他从未想过害你,只是谁也不知为何一场普通的火,会变成能要命的荧惑真火。" 第21章 暮兮晚沉默了一会,忽然自嘲一笑:“所以十二年了,你们都没搞明白是何人动的手脚?” 仲容摇摇头:“对公子而言,最重要的是接你回去。” 暮兮晚微微垂眸,抿着唇,固执的一声不吭。 仲容望着如今一身鬼气,微微透明的少宫主,默默地叹了口气:“你先下来,我们心平气和的好好说话,就像以前那样,成么?” 暮兮晚眨了眨眼,她迟疑片刻,终于选择从高处轻轻飘下来,来到了仲容面前。 仲容再次放软了声音,道:“少宫主,随我回家,好不好?有什么委屈我们回家再说,十二年了,我也好,公子也好,都不想看见你在外面吃苦流浪。” 暮兮晚犹豫了一瞬,低声道:“我把你们军营的宝贝都烧完了。” 仲容无奈一笑,浑然不在意道:“只要你肯回去,谁又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呢?况且你也知道,你的师兄绝不会因此对你生气。” “他又不是楚扶昀。” 仲容望着暮兮晚,说的话都是字字斟酌。 过往交情让他很了解暮兮晚,这丫头看着任性,其实内心很柔软,以前在方外宫时,若是因她的缘故连累师兄师妹一起挨罚了,她能一个人内疚好久,内疚到眼睛都冒泪花了。 她是一个可以接受自己有点儿委屈,但绝不肯让身边人受半点伤的姑娘。 听仲容提起“楚扶昀”三个字,暮兮晚的神情微微有所松动。 仲容继续劝道:“少宫主你听我说,你不要犯傻,留在楚扶昀身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当年你的师叔师祖为了方外宫的利益地位,确实选择牺牲了你,你也应该清楚你与白帝之间的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这句话像戳中了暮兮晚的心事,她眼眸垂得更低了,是啊,当年嫁给楚扶昀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当年方外宫的祖师们说,让她杀了楚扶昀。 但她失败了。 “少宫主,倘若楚扶昀知晓你接近他的真正意图是为了杀他,他还肯容忍你在他身边吗?” 暮兮晚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她想寻出一点儿话来反驳——楚扶昀确实对她多有包容,可一旦他发现了自己曾想害他呢?他对她又会是怎样的态度呢? “我要见他。”半晌,她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仲容皱眉:“谁?” 暮兮晚扬起眸,唇畔浅浅浮起一笑:“让袁涣轩来见我,我想听他亲自给我一个解释。” 她说罢,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仲容瞬间慌了神,急忙道:“少宫主!你难不成真的要回楚扶昀身边?你凭什么这么信任他,就因为他在灵台山呆了十二年?” 暮兮晚一顿,慢慢道:“不是因为这个。” 仲容只觉得少宫主非常,非常的不冷静,如果不是眼下这般兵荒马乱的战况,他恨不得拉她直接坐下来,白纸黑字的将其间利害给她剖析的干干净净! “你难道赌虚无缥缈的‘情爱’二字吗?人心是会变的,你要是赌输了,又算什么啊!”他喊道。 暮兮晚身形半隐,在飘离此地的最后关头,她才像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一句。 “算我活该吧。” 她隐了身体彻底离开半灯城,毫无半分留恋。 火光渐渐远去了。 雨,淙淙如白浪的大雨。 暮兮晚拖着魂体一直飘,她慢吞吞地飘过江,大雨从她透明的三魂七魄中穿过,落不到身上半分。 她在天亮以前飘回了渡口。 可渡口处,却泊着一个人。 那人高而英挺,银盔,白甲,被大雨淋了个透,头发湿漉漉的,面色如霜。 “过来。”他开口了,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斩钉切铁。 暮兮晚心里咯噔一声。 方才所有感时伤怀的心思全部烟消云散,她满脑子唯有一个念头——楚扶昀到底是怎么发现她不见了的? 神农岐提前醒来跑去告密了?不可能啊,先不提神农岐醒不醒,因为在她的心里,楚扶昀绝不可能在大军出征前夜,抛下一切来找她。 他疯了吗? 似乎是嫌她飘得太慢,楚扶昀皱了皱眉,他冷笑一声抬手捻了个诀,一道轻飘飘法术飞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攥到了他身边。 暮兮晚没有防备,魂魄有一瞬不稳,连飘都飘得踉跄。 这一跌,措不及防就被他的法术扔进了他身边的停泊着的那艘踏云小船中。 楚扶昀笑了,冷冷地看着她,随后一个跨步也踏进了小船,用法术攥着她往自己身前一带,直接将人压在了怀里。 暮兮晚懵了 她下意识想挣扎,却又生生止住了,因为她蓦地觉得…… 这个称得上禁锢的怀抱,也像极了一个命令。 第17章 请良君杯酒散花洲嗯,我混账。…… 暮兮晚很讨厌被人命令。 只因“命令”二字,对她而言有些残忍。 在方外宫时,仙家祖师们命令她,身为少宫主绝不可有任何失态,她应该清冷出尘,她应该仙风道骨,她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循规蹈矩,不能有半点儿失态。 暮兮晚反抗过,可徒劳无意义的反抗换来的,只有更严苛的惩戒。 后来方外宫的祖师们命令她,嫁给楚扶昀,然后杀了他。 夺走楚扶昀的性命。 这是她不得不承接下的,最艰难的一个法旨。 去了白洲以后,暮兮晚起初一直在试图寻找机会接近他,杀他,可太难了啊,这天地间想要白帝性命的人不知何几,各方势力数百年都没能做到的事,凭什么让她做到呢。 她怀揣着必须杀了他的秘密每日小心翼翼的活着,也对他充满了不信任——她绝不相信楚扶昀在知道了她的真实目的后,能待她一如往昔。 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少宫主。” 身前人目光深凉,冰冷的声音扯回她的思绪,没有半分松懈。 “跑了,还理直气壮的走神?” 暮兮晚眨了眨眼,在发现自己被他禁锢在怀中时,她慌了神,下意识想隐身逃掉,可魂体一动,才发现楚扶昀竟在她身上下一道法术,将她牢牢定在他身边方寸处。 “你,你……放开我!”她害怕,不断试图挣扎着,“楚扶昀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你混账!” 滂沱大雨打着江水,江水在晃,踏云小船在这些惊涛骇浪之下,颠簸得更剧烈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忍着所有的不适。 “嗯,我混账。”他哂笑一声,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两个人顿时分开了些距离,“我很好奇,你有没有这样骂过袁涣轩。” 没有。 暮兮晚垂着眸,不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因为她一直认为师兄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也从来没骂过他。 见她不说话,楚扶昀心中便有了答案,他扬眸,冷声道:“少宫主夜游半灯城,可真是好雅兴。” 是一句讽刺。 其实他很清楚,非常清楚她的行 动目的,但是,他偏要逼着她亲口承认。 暮兮晚别开眸,一时没不吭声。 她明白没什么好答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有什么徒废唇舌的必要呢——她还是没想明白楚扶昀为何会发现她从馆驿跑了的。 “知道你行动的危险性吗?”楚扶昀压着火,尽量冷静地在同她说话。 “我明白。”暮兮晚听出了他疾言厉色下的理智,抿了抿唇,低声道,“夜闯半灯城一事我考虑了很久,我很清楚若无意外,我不会出事。” “哪怕我如今一无所有,我也有自保的能力,我从没想过给你添麻烦。” 楚扶昀凝着她,从发现她不见的那一刻起,一直紧绷的神志到此时才稍有和缓。 暮兮晚悄悄抬了抬眼帘,看了他一眼后又补充道:“我也没想过给虞辞添麻烦。” 楚扶昀和缓的神色又冷了回去。 “少宫主,你也知道是‘若无意外’啊。”他字字珠玑地又强调了一遍,声音咬的很重,“一旦出了任何意外,这个后果由谁来挽回?” 暮兮晚垂着目光选择沉默,她能感受到楚扶昀如今正在生气的边缘,也不想硬碰硬地同他吵架。 以前在白洲时,两人不是没有赌气冷战过,对峙到最后,总有一个人的言辞或者举止会越界。 不要越界。 暮兮晚不断提醒自己。 “第二次走神了,少宫主。”楚扶昀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喑哑疲惫,“你若魂飞魄散,告诉我,还有什么法子将你捞回来。” 暮兮晚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抬眸,迎上了他的目光,道:“将军,你不能抛开事实看问题。” “任何机会都是需要赌的,天底下没有万无一失的行动,然而事实就是我没有出事!将军,你所有的顾虑都已经不重要了。” 第22章 两人目光不动声色的交融,楚扶昀看着她,显然不打算轻饶:“孤身入敌营,这就是你的行动?” 暮兮晚蓦地一滞,她有时候委实费解楚扶昀的决策——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能比她想不明白其间利害? 于是暮兮晚不得不继续为自己争辩:“将军,我清楚虞雍与仲容手中的法宝威力,若不烧了它们,等天亮时你的战役一定会极为凶险。” 楚扶昀静静听着她的一字一句,心里一叹。 暮兮晚道:“我明白,兵将于你而言就是你手中的棋子,但我也明白,只要我烧了法宝,这场战役一定会比原来更快结束,也能少牺牲更多的人。” “比起人命,我需要承担的风险实在不值一提。” 楚扶昀看着她,眉梢轻锁,忽然轻轻的,长长的笑了一声。 他记得,在刚来白洲时,这位少宫主说话可没这么理直气壮头头是道,那时的她更像一个生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姑娘。 暮兮晚善阵法,善炼宝,但为了防止她羽翼丰满,千洲绝不会将兵权交给她,更不会教她用兵之道——她那位温润儒雅却手握兵权的师兄也没教过她。 楚扶昀只觉得千洲那群老东西都是有眼无珠的蠢货。 千洲不教,他来教。 白洲是兵家之地,楚扶昀干脆放任她在这自由生活,没防着她什么,也没顾虑过她会不会窃走任何军事机密。 百年过去了,楚扶昀却恍然发现,他的少宫主居然将这些兵家道理用在了自己身上。 “楚扶昀。”破天荒的,暮兮晚似乎觉得她越说越有理了,甚至隐隐生出不满——她只有在和他赌气时才会直呼其名,“师父相信我,虞辞也相信我,你凭什么不信任我的能力?” “不信任?”楚扶昀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他将这三个字冷硬的重复了一遍,目光一挑,“少宫主,你没资格说这话。” 暮兮晚一怔:“什么?” 楚扶昀冷笑了一声,他转身坐在踏云仙船的船首处,闭了一会儿眼睛。 随后,他轻轻拨动了仙船上的机关。 踏云仙船霎时飞了出去,在汹涌的江水上,像一片叶子迎着大雨,颠簸,破浪。 暮兮晚一下子惊住了,她从不知道他其实会开船,她也记得,因为晕船之故,他曾经很嫌弃她造的仙船。 可如今,她却看见楚扶昀操纵着仙船上的每一处机关,熟稔的,仿佛是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早已接触过许许多多次了。 楚扶昀的唇色越来越苍白。 天上砸下的雨水一道一道从他额间淌落,不,暮兮晚想,或许那不是雨,而是他因魂魄不适而生出的冷汗,混在雨里,她分不清而已。 暮兮晚的心跳,也随着这越来越快的仙船狠狠的颠簸了一下。 “你疯了!”她立时倾身上前想夺过踏云仙船的控制权,可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她都拿他没有办法。 眼看着仙船在晦暗风雨中离半灯城越来越近,暮兮晚终于急了:“前面就是半灯城!楚扶昀!你是想将我送回去吗!你知不知我……” 你知不知道我曾真的犹豫过,要跟仲容走。 可我不想跟他回去。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就止住了。 因为船在江面中央停下了。 楚扶昀松了机关,一抬手,径直反扣住了她的手腕,紧接着,他生着一层薄茧的手指沿着她的腕子一寸一寸向下,先是笼住她的整个掌心,再是捉住她妄想挣扎的,不安分的指尖,攥紧了。 最后,他分开她的指间,十指扣住,就这样将她的魂体扣在了他的方寸之间。 “你没资格同我谈‘信任’二字。” 他平静了一下,眸光紧紧锁着她,声音波澜不惊。 “让我信任你?少宫主,那你信任过我吗?” 暮兮晚怔了一下,原本想挣脱手也慢慢安分了下来,任由他牵着。 窄仄的船身里,他的声音半步不退地迫着她。 “火烧敌营这事,你提前告诉了长嬴,告诉了虞辞。” “唯独,没有告诉过我。” 他攥着她的指尖,紧了一分。 暮兮晚皱了皱眉。 “凭什么?”他冷声。 楚扶昀压着如刀般的嗓音,又道:“你想烧敌营,可以,你想杀回千洲,也可以。” “你现在要是有心情,我也可以带着你径直杀过江,连夜斩了虞雍。” “都可以。” “我甘愿奉陪。” 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咬着声音,生着气,说起话来也就没什么顾及。 “可我凭什么,连被你信任的资格都没有。” 暮兮晚哑然沉默。 她听出来楚扶昀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他对她越级越权,又自作主张的行为生气了。 可当时,她就是因为不想惹他生气,才没选择将一切行动告诉他。 又搞砸了。 暮兮晚心里生乱,理亏,却不肯服输,也不肯主动妥协,哪怕她明白楚扶昀说得没错——在有关生死的大事上,她其实从没信任过他。 暮兮晚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她很信任师父,也很信任与她交浅言深的虞辞。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若是没有在灵台山遇到楚扶昀,她应该会一直跟着师父在人间飘飘荡荡,直到飘来东洲,寻求虞辞的帮助。 就像很吝啬对他说好听的话一样,她也真的很吝啬交给他哪怕一点点信任。 就像…… 就像她吝啬于交给他的,不是一份信任。 而是一颗真心。 她害怕将自己的一颗真心交出去。 可现在,楚扶昀紧扣着她的掌心,声音,目光,都近乎疾言厉色,仿佛逼问一般的在问她—— 你凭什么不信任我? 暮兮晚垂下眼眸,长长的沉默后,她才抬眸,哽着嗓音说:“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我没有一举一动都要向你汇报的义务。” 旧友?仙眷? 总归他们之间红鸾契已毁,姻缘两无,也谈不上“关系”二字。 “毫无关系?” 楚扶昀笑了一声,像是被气着了,他俯身侵近了她,说话声音伏在她耳边,凑得更近了。 “少宫主。” “在白洲时,在红日夕色下那成片的水间芦苇荡里,都发生过什么,忘了?踏云仙船的名字究竟是谁起的,也忘了? ” 暮兮晚脸颊蓦地一红,屏着呼吸看向他。 两人目光交揉,楚扶昀的神情却似笑非笑,步步紧逼。 “还是需要我帮你回忆起?”他凝着她,从容不迫。 在白洲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其实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暮兮晚的思绪有些乱,过往旧事没头没尾的在她心里翻来覆去,乱成一团。 她确实想起来了一桩事—— 是她第一次发现楚扶昀晕船的契机。 那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第一次有越界的,出格的举动。 第18章 请良君杯酒散花洲我又不是在吻你。…… 暮兮晚至今都记得,在白洲时也是这样一个夏日夜晚。 也是这样的一艘小船。 晕船的楚扶昀整个人都栽在了她身上。 “对对对不起……!”暮兮晚一下子慌了神,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只是太闷了,所以想来飙船玩儿,“我不知道你晕船。” 那时她才刚刚嫁给楚扶昀没多久,为了寻找杀他的机会,屡次三番对他主动示好——譬如邀他一道游船赏月,对酒当歌。 可楚扶昀只是淡淡的拒绝了她。 暮兮晚对此失落了很久。 一方面,她确实不知该如何接近这位对她毫无感情的,凉薄寡情的夫君,另一方面,她孑然一人来到白洲,陌生的环境,也确实让她感到了孤独。 或许是她太不知敛藏,没多久,就让楚扶昀察觉了这份细微的情绪。 楚扶昀同意了陪她游船。 暮兮晚欢天喜地的搬出了最近自己新造的仙船,并客气礼貌且兴高采烈地准备在楚扶昀面前露一手——她要飙船!她要带白帝体验一次飙船的自由! 然后,堂堂白帝,威名赫赫不可一世的白洲帝主。 倒在了她的身上。 “对不起……”暮兮晚欲哭无泪,百感交集。 小船孤零零地泊在河面上,近边水处有芦苇荡,远处是庄严肃穆的仙宫银阙。 “别动。”楚扶昀阖着眸子,几乎是咬着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话。 暮兮晚吞咽一下,不仅不敢动了,连呼吸也不敢了。 因为楚扶昀与其说是挨在她身上,倒不如说,他是将她拥在怀里。 臂弯揽着她的腰,略地侵城一般的占据了两人间的空隙,呼吸挨在她耳边,轻,浅,痒。 暮兮晚屏着呼吸没来由地胡思乱想,这是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要不要杀了他? 第23章 她的手几番抬起,又落下,无处安放。 “你可以呼吸。” 半晌,她听见楚扶昀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宛如共振。 “我又不是在吻你。” 他这样说。 暮兮晚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她不敢摸,肯定是烫的。 各种旖旎的念头在脑海里浮浮沉沉,惹得她屏了好久的呼吸忽然一松,心猿意马的,就全乱了。 混账。 她悄悄在心底嚣张地骂了他一句。 “嗯,我混账。”像是听见了她的抱怨似的,楚扶昀又笑了一声,手间一紧,又让她在他怀里的挨得更近了。 暮兮晚听得一惊,睁大了眼睛,道:“你还有读心的神通呢?” “没有,在诈你。” 楚扶昀唇角还隐着笑,拥着她,惹她这一说话,他只觉得所有的不适都轻飘飘的散了。 “是你的脸颊,烫着我了。” 被他抱着,她的脸颊刚刚好挨在他颈边,温度一点点攀上去,轻而易举就被发现了。 他猜这姑娘绝对又骂他了。 暮兮晚忙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脸,果然比平时要烧,不用看都知道肯定很红。 太没用了,怎么能被人一撩就红啊。 她顿时失了所有紧绷的心绪,一放松,额间抵在他肩处,看上去有点儿自暴自弃。 楚扶昀捉住了她的手,扣在他掌心。 暮兮晚很沮丧:“你既然晕船,那怎么不一开始就拒绝我游船建议啊。” “少宫主,不要颠倒黑白。”楚扶昀阖了阖眸子,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可奈何,“我拒绝过很多次了。” “是你看上去一副失落至极的模样,仿佛我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儿似的。” 再说他也没想到,她压根不是游船,是飙船。 暮兮晚试图辩解几句:“我以为你是那种绝不会妥协改变的老古板呢。” 原来楚扶昀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嘛! 她像发现了一件新鲜事儿似的,悄悄抬眸打量了他一眼。 “你怎么能对我有这么严重的偏见?”楚扶昀蹙起眉梢,沉声道,“人是会改变的,谁也不例外。” 人会变,人心也会变。 当它倾向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就会为那个人而改变。 楚扶昀的这句话,湮没在了那个晚上。 岁月太久,时间又太漫长,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请花关大军出征的前夜,被楚扶昀逼迫般的一问,暮兮晚才重新想起来这一桩事。 他曾说过,他是会去主动改变的一个人。 暮兮晚眨了眨眼,她回了思绪,慢慢抬眸再去看向淋在雨里,还生着气的楚扶昀。 他确实因为魂魄不稳所引起的晕船之故,很排斥所有的船只。 唯独她造的踏云仙船例外。 甚至不知什么时候,他还学会了开船。 暮兮晚还记得,“踏云”这个名字,是后来楚扶昀起的,说是取“涉青云以汎滥兮”之意。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谁? 因为她吗? 暮兮晚脑海中有一瞬空白,她想,她需要点儿时间,去收拾自己混沌的心情。 “我们回去吧。”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另一只没有被他扣住的手,想去扯他的衣袖,示意楚扶昀带她回去。 可他一身戎装,压根没有衣袖能让她扯。 于是暮兮晚退而求其次,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腕。 楚扶昀掀了掀眼帘,抬眸一看,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快亮了。 这一夜将要结束,即将迎来的就是分别了。 暮兮晚正想再说些什么,手臂却传来灼烧般的疼。 “嘶……”她疼得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转眸看向自己手臂,原来是有一线矇昧的日光照在了那儿。 楚扶昀瞬间变了神色。 他攥着她的手腕看去,只见暮兮晚孱弱的魂体,正在这一线矇昧的日光下一点一点消散。 阴气太重,畏惧阳光。 “返魂香呢?”楚扶昀一眼就察觉了她身上的不对,原本应该牢牢系在她腰间的返魂香此时此刻无影无踪。 遗失了? 绝不可能,系着返魂香的带子被他下了法术,除非她主动拆下,否则绝不会有脱落的可能。 又是一阵船身摇晃导致的眩晕袭来,楚扶昀犯着疼,他一手撑着额间,唇色苍白,竭尽全力想说话。 “你,你别急……”暮兮晚也有点儿慌,在她预想里这个时间点儿她早该回馆驿了。 她一边说,一边试图东躲西藏的找一处能遮阳的地方。 狭窄的船身内,怎么可能有遮蔽。 暮兮晚东看西看,毫不客气的直接钻进了他的白甲后面的苍黄披风里。 他的披风昨夜挨了雨,眼下有点儿潮湿,可暮兮晚也顾不及那么多了,她将他披风拖过来裹在身上,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手臂上的灼烧感消失,她魂体的消散也停止了。 楚扶昀眉眼冰凉。 “你将我送你的返魂香,扔了?” 他慢条斯理地解下披风,施法拂去了上面所有的潮湿,可说话的声音却比方才喑哑。 又生气了。 暮兮晚心道不好,她简直快跟楚扶昀赌气赌出经验了,这语气一听就知道完了,比方才还完!不冷战个几天几夜,绝平不了火。 暮兮晚:“……” 楚扶昀阖了一下眸,按了按自己眉心,强行压下心里所有沉沉的疼。 他是个不太喜怒形于色的人,平日带兵率军一贯肃穆冷冽,却极少真的动怒发火,可偏偏,他的少宫主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最知道怎样在他的软肋处兴风作浪。 送她的东西,她就这样毫无留恋的扔了。 好。 好极了。 “马上就是卯时初刻了,你又要弃军不顾么?”暮兮晚嘟囔了一句,她顶着苍黄色的披风,又悄悄看了一眼晦暗将明的天色,“楚扶昀,你真的好过分。” 嗯,她还会恶人先告状。 楚扶昀被气笑了。 “随我回军营。”他抬眸,不由分说的下了命令。 暮兮晚试图谈判:“我要回馆驿。” “是自己飘回去?”楚扶昀压根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只是目光在她身上瞥了一眼,冷笑道,“还是等我亲自抱你?” 暮兮晚:“……” 这还用想么。 她心道军营里那么多将士,要是看见她被他抱着,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于是暮兮晚忙不迭顶着他的披风像只幽灵一样的飘啊飘,快得像一阵风一样就飘回去了。 回到请花关的军营时,正正好是卯时。 天蒙蒙亮,数万将士厉兵秣马,只等时辰一到即刻出发。 可他们的将军却彻夜未归,不知所踪。 大军出征前夜,主将不见了! 楚扶昀麾下的十二太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无不提心吊胆。 将军呢?谁来告诉他们,他们的将军到底去哪儿了? “我,我们是不是又被将军抛下了。”有一位太仙满脸愁云,神情怅然。 另一位太仙正想搭话,却堪堪止住了。 因为下一刻,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见——将军的披风自己飘回来了。 这披风在看到他们时,似乎僵了一僵。 双方皆是微微一僵,愣了片刻后,却见这披风动了动,非常自觉地飘回了将军的营帐里。 真是见鬼了! 在场数万人齐刷刷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倒吸一口凉气,将军的披风居然甩掉了将军自己飘?怕不是要造反? “不要慌。”一位见多识广的太仙叹了口气,感慨道,“那是少宫主。” 所有人瞬间放下了心。 紧接着,只见楚扶昀也乘风进了军营,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神情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将军,我们……”有一位太仙迎了上去,作揖叩问。 “再等半刻。”楚扶昀目光一扫,没有在数万将士面前逗留,反而径直疾步向前,掀帘也进了军帐。 他掀帘进去时,暮兮晚正裹着他的披风坐在塌上,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楚扶昀可没这个时间哄她,他重新取了一件新的披风系上,又抬手捻诀,在暮兮晚身上下了一道法术,金色的光芒从他指尖流泻而出,在她周身萦绕。 “楚扶昀你又关我!”暮兮晚有点儿生气,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下在她身上的法术是什么——是一道限制她行动自由的法术。 “少宫主,你今夜不同我打一声招呼,趁我领兵时孤身跑去敌营。”楚扶昀声音平稳,毫无温度,“提醒你一句,上一次你这么做所带来的后果——” “是你死在了袁涣轩手中。” 十二年前她也是这样,趁他出兵时不打一声招呼的就跑了,跑回了千洲方外宫。 第24章 今夜她的一举一动,与十二年前压根没什么分别。 “三日内,你不可离开请花关半步。” 楚扶昀捻诀念咒,在他法术完成的最后一刻,有数道强大金光化成小小的一缕光圈,禁锢在她的手腕上。 “楚扶昀,你凭什么说我将返魂香扔了。”暮兮晚显然还在介怀方才船上他对她那一句疾言厉色的质问,声音闷闷的,“我不要给你撒花了。” “这一次回来,你没有花雨可以看了。” 白帝出征归来之际必有花雨可观,但暮兮晚还在和他赌气,所以她说——我不要给你撒花了。 楚扶昀听了她的话,却是唇角微扬,笑了:“嗯,知道了。” 没关系,等我回来。 这后半句想说的话,他斟酌了一瞬,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本来再跟她多说几句,但时间太仓促,也太短了。 算了。 楚扶昀收回了目光,转身,离开了军帐。 暮兮晚抬眸,唇齿咬了一下,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晚了,楚扶昀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军帐外的天光一线一线亮起,凛冽如雪,盛大辉煌。 暮兮晚浅阖着眸枕在他的榻上,刚刚吵过架,一下子松了劲儿,整个人都倦倦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一次听见了军帐外的脚步声。 这声音激得她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坐起来,看见神农岐掀帘进来。 “啊我的祖宗嘞……”神农岐抹了一把额间冷汗,声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意,“您没事儿就好。” 暮兮晚压下心里那点儿很浅很不是滋味的失落。 神农岐显然被她的胆大妄为吓得不轻,絮絮叨叨抱怨着:“您有事儿跟我商量!商量啊!别再一言不合就算计我了!您知不知道我醒来时发现您不见了有多么……” “神农岐你帮我个忙。”暮兮晚没有理会他的抱怨,而是从衣衫里寻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子扔向神农岐,“帮我转交给将军。” 神农岐接住袋子,神情有些疑惑。 暮兮晚垂下眸,声音有些不自在:“本来是想在他出征前送给他的……” “可刚才在和他吵架,就忘了。” 神农岐迟疑了一下,叹息了一声后收了袋子,又急急忙忙转身掀帘出去了。 …… 大雨方晴,天光乍破。 数百战船轰然起锚,在江水白浪中前仆后继。 楚扶昀此时此刻正坐在高高的战船上,闭着眼,眉心深锁,周身气压低到极致。 他的下属端肃井然地站在他身后,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上前关切。 他不舒服。 楚扶昀吞咽一下,试图压下所有的不适。 徒劳。 魂魄不稳带来的后遗症,让他无法忍受任何眩晕,难受到极致,就是疼,仿佛一场缓慢持久的酷刑,在骨头里绞着。 平日里忍一忍就过去了,他身份地位,责任担当,都不允许他撑不住。 可昨夜他与他的少宫主在江面上对峙了良久——她不仅和他置气,还不知何时扔了他送她的东西。 凭什么? 她在千洲时大方的为那群有眼无珠的蠢货们炼了那么多宝物,来了白洲后她也很大方,大方到甚至为神农岐造了个千机药葫芦。 唯独从没送过他什么东西。 他想,没送就算了,总归她在他身边,也就不强求更多的了。 结果如今她反倒还扔了他送她的返魂香。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这一想,就让眼下的头昏更难熬了。 “将军。”神农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扶昀压根不想理他。 “少宫主托我来,送一样东西。”神农岐硬着头皮又补了一句。 楚扶昀睁开眼,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人。 神农岐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将暮兮晚交给他的布袋子交到楚扶昀手上。 楚扶昀蹙着眉,将布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掌心,随后,目光完完全全怔住了。 一阵微酸的清香从手心传来,霎时平息了他身上所有不适。 眩晕,头疼,烟消云散。 她托神农岐转交给他的,是一个银质的,铃铛模样的镂空银球香囊。 返魂香。 她原来……没有扔,而是在问了神农岐香方以后,将其一分为二,重新炼化了一个镂空香囊球,将其中一半分给了他。 她知道了他魂魄不稳。 她也记得返魂香有固魂之效。 夜袭半灯城一事她赶时间,所以才没来得及重新系回身上。 楚扶昀忽然阖眸,轻笑了一下,好看,在他唇畔停留了很久。 他回眸,想要望向江的另一边,可是太远了,远到,他已经来不及折返回去了。 “将军……?”神农岐有点儿紧张。 “无事。”楚扶昀唇畔的笑淡去了,没有再露半分情绪。 他只是忽然在想—— 早知道。 就好好和她告个别了。 第19章 请良君杯酒散花洲请问将军,平安否?…… 若在十洲问起,见过这世间最美的花雨吗? 定会有人答道,见过,是白帝出征归来之际自天降下的花雨。 暮时天光,瑞霭缤纷。 风大了几分,虞辞站在坠着层层叠叠仙花的木岁树下,回眸看向身后的暮兮晚,轻声一笑。 “楚扶昀私下同我谈起过一桩事。” 暮兮晚心生奇怪,问道:“是什么?” 虞辞道:“他说,若此战能保东洲无恙,作为交换,他要取走请花关的……木岁花。” 暮兮晚一怔,她抬头望着即将彻底枯萎的木岁树,叹道:“这树上不是开了很多 ?随便摘一朵不成么?” “不成,木岁花由木岁星的灵气凝结而生,想取走谈何容易。”虞辞摇摇头,失笑道,“只有灵气最为充沛的那朵花,方能重塑仙体。” 暮兮晚有一瞬恍惚,她记得在枉死城时,楚扶昀曾对她提过——救一个人,需要四件宝物,三场火。 她问道:“哪朵花灵气最为充沛?” 虞辞答道:“最美的。” 暮兮晚眨了眨眼,有点茫然:“啊?” 虞辞望着木岁树明眸而笑:“这树上最美的那一朵就是了。” 暮兮晚摇头道:“这个答案太过模棱两可,‘美’与‘不美’从来由心而定。” 虞辞笑:“是啊,‘最美’二字太过飘渺,各花入各眼,所以这两百余年,从没有人能取走过真正的木岁花。” 她说着,抬手捻诀,法术涌动间,有数片花瓣儿在指尖翻飞起舞。 “少宫主,你能寻出来吗?”虞辞看着暮兮晚,笑容难得温柔。 暮兮晚下意识以为自己听岔了,她定了定神,道:“我来寻找这树上最美的一朵花么?” 她又抬眸瞥了一眼花坠满枝却将枯萎的木岁树,粗略估计,花有千百余朵。 虞辞颔首:“只要你能在此树自陨凋零前寻出它,我便将它赠予你。” 风声一涌,天光恍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暮兮晚敛眸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道:“我试试。” …… 寻一朵最美的花。 暮兮晚不认为这是一件很切实际的事。 但楚扶昀出征,总归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做,这样想着,她轻轻飘上了树,在这一树仙花中,一叶一叶的寻过去。 难。 太难了,怎么可能寻出来呢? 暮兮晚不常与仙花瑶草打交道,她只能主观的认为这一朵也好看,那一朵也好看,有时见到一朵更好看的,还来不及细瞧,那花儿就落了。 木岁树正在枯萎,随着它的衰败,一朵又一朵花接二连三的扑簌簌落下来,落在暮兮晚身上。 暮兮晚身上兜了满身花瓣儿,她甚至有些怀疑,若是最好看的那一朵已经凋谢了,又该怎么办呢? 鎏金色的夕光挂在树梢上,随着她在花叶中飘来飘去,栖在树间的鸟儿被她惊起,掠空飞去了。 这一寻,就是两日。 请花关近日祥云光满,有各界仙子侍者们驾云而来,禀明东洲都主,说是想在此地道观借住,只为饮酒观花,都主听罢点头应许。 一时间,关内热闹非常。 “我知饮酒是饮东洲佳酿‘十洲春色’,但观花……观得是甚么花?”在道场上香敬仙的百姓见状,不由得心中生奇。 “观得是‘请君散花’。”观内道士慈眉善目,乐呵呵道,“白帝离开灵台山,又于请花关出征,这一消息传遍十洲,自然引得不少仙家趋之若鹜。” 百姓挠了挠头,不解道:“白帝出征有什么稀罕?谁不知晓白帝这位天神是将星命格,他要能输,我将咱观内未来一年的功德钱物都包了!” 道士笑得更开怀了:“白帝出征当然不稀罕!白帝归来的漫天花雨才是稀罕!此景为天下一绝,甚是美哉!” 第25章 百姓摇摇头,道:“既说白帝归来之际必有花雨可观,那我且问,这花是谁散的?又是打哪儿来的啊?” “好问题。”道士蓦地一滞,思量半晌,才慢慢道,“听说这百年间的花雨……或许都由千洲的少宫主所为。” …… 可暮兮晚这次压根不打算为楚扶昀散花了——她不干了!谁让她还在生楚扶昀的气呢! 这两日,她误打误撞的已经碰落了不少木岁树上的花瓣儿,她坐在木岁树上,将这些花瓣兜在怀里,沉沉叹气。 难。 太难了,不可能寻出来的! 暮兮晚心想,虞辞的这个要求太严苛了,没有答案的,因为“最美”二字从来没有定义,所以哪怕她把木岁树薅秃了!都不可能寻出真正的木岁花。 木岁树在死去,花瓣儿在飘落,她猜测,或许真正能重塑仙体的木岁花,从来都不存在。 偶尔,她在树间休憩时,也会听见一些上香敬仙的百姓在互相交谈。 “……所以少宫主为何要为白帝散花?世人皆知他们貌合情离,当年的轰动十洲的仙姻也不过各为己利。” “谁知道呢,保不准是这位潇洒自在的少宫主在虚情假意里先动心了?” 暮兮晚听得这些闲话,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我没有。 她悄悄在心里这样反驳。 当年方外宫将她送到白洲,下了一道法旨,令她杀了楚扶昀。 可楚扶昀镇压天下所有的不公暴逆,灾滞劾掠,披着一身杀伐之气,哪怕她成了他名义上的“仙眷”,两人间也毫无感情,想杀他,她没有任何机会。 起初为了接近楚扶昀,暮兮晚才搞出这么个散花仪式,意在改善她与他之间淡泊如冰的关系。 可后来,当她厌烦了这种逢场作戏的伪装,想要停止这一切时,她却发现她没办法中断这一‘请君散花’的习俗了。 因为百姓们都很喜欢看。 当今十洲四时不正,花少叶稀,天下凡尘民众似乎对这一奇观颇感兴趣,甚至十分期待。 大家说,这是天下最美的花雨。 暮兮晚完全不忍心看到百姓们失望而归。 于是她只能一次又一次驾着踏云楼船乘风入青云,在无人的九天上散花落凡,逐渐养成了习惯。 她想戒掉这个习惯。 反正楚扶昀也一向不在乎这些,这么多年了,他对‘散花’这一仪式从未有过任何半分表示,想来是不喜欢的,更何况,他肯定也在生她的气。 她不想自作多情。 阳光照人,茸茸地暖意透过树梢映在她脸上,跳过来,跳过去。 风一吹,木岁的花瓣再次扑了她一脸。 暮兮晚措不及防又被砸了,她再次半恼半嗔地同木岁树争辩起来。 “你又碰瓷!”她拍了拍花瓣,将它们兜在怀里,任性的抱怨着,“你是三十三重天上的星星下凡,怎么能这么娇气呀。” 花瓣儿还在簌簌落下。 暮兮晚声音低了下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噗的一笑——嗯,楚扶昀也很娇气,他连船都晕,让她不得不将返魂香分他一半。 “喂,三十三重天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木岁树不理她。 暮兮晚垂下眼睑,等了良久都没等到答案,半晌,她自言自语似的又问了一句。 “你身上最漂亮的那朵花……到底在哪儿呀。” 起了风,风吹过树梢花瓣,沙沙的,簌簌的,一时间连天地都安静了。 木岁树没有回答她。 暮兮晚独自一人抱膝坐在这场带着馨香的风中,安静沉默的,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看见了广袤无际的江水,看见了连绵如云的军帐。 看不见他。 …… 第三日,楚扶昀攻下半灯城。 四海十洲无人不知,这位自非凡尘人物的白洲帝主叱咤天下,并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凭仗,他平日最用得趁手的也不过一法宝,一兵器而已。 法宝名唤“山河破军棋”,相传,此棋借天地为经纬,倒映出整个十洲的江海山河,楚扶昀执棋起落,以搅弄风云,主掌兵戈。 兵器唤作“尘世七杀枪”,不过比起破军棋,此枪倒显得颇为神秘,几乎少有人真正见过,毕竟一旦白帝真的现兵器,那必然是流血漂橹的动荡。 楚扶昀在世人面前亮七杀枪曾有过两次,一次,是他一统白洲,任白洲帝主的战役。 另一次,则是在十二年前——白帝提枪差点儿杀穿了方外宫。 谁也不知十二年前发生过何事,只知白帝在拎着沾血的七杀枪从方外宫出来后,孤身穿过寂寥无垠的生死之地,恹然地走向阴司黄泉路。 说是寻人,没寻到。 后来,白帝长居灵台山。 十二载。 而今,楚扶昀攻下半灯城,这破军棋与七杀枪,他一样都没动用。 半灯城的城主虞雍不配,仅此而已。 楚扶昀踏入半灯城军营时,阳光喷薄而出,他背着光,披着挂,不疾不徐地行走在一片战战兢兢,凄凄惨惨的战场上。 半灯城虞雍麾下将士们本就军心不稳,见白帝涉天光而来,更是缩首归降。 虞雍败阵后穷途末路,退不得,逃不掉,挨着一身伤倒在地上,冷汗涔涔。 楚扶昀微笑着向 他走来。 虞雍吓得直打哆嗦,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见到真正的,杀神一样的人物走向他,一时间所有的情绪全没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 恐惧漫长无比,虞雍没了任何理智,他颤抖着想试图再去寻自己的兵器,以求搏一线生机。 可下一瞬,他手中兵器化作齑粉。 “敢在我面前动兵戈。” 楚扶昀的笑意彻底敛去了,眸光冷寂,声音却慢条斯理。 “你活腻了?” 虞雍大骇,紧接着,他感到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柄以法术凝成利刃穿心而过。 楚扶昀抬手捻诀,轻松随意地将利刃寸寸推进虞雍心脉处,碾,绞,难以忍受的折磨压着地上狼狈如泥的人。 虞雍在濒死中挣扎,他终于反应过来——楚扶昀是要他不得好死。 “十二年前和袁涣轩联起手来算计她的时候,没想过今日?”楚扶昀眉眼清冷,如深秋霜寒。 虞雍一瞬间就听明白了楚扶昀话语中的“她”是谁。 他破口大笑:“好你个楚扶昀!你居然真的动了心,你居然真的会为她动心!” 楚扶昀笑而不答。 虞雍的笑声逐渐癫狂,渐渐的,他声嘶力竭:“所以暮兮晚果然是三十三重天上的另一位……” “嘘。” 楚扶昀看上去十分冷静,十分的和颜悦色,他只是慢慢的笑,笑得令人惊惧。 “有些秘密,咽回去。” 下一瞬,虞雍在他随手的法术之间,灰飞烟灭。 楚扶昀收了目光,他望着胜负已分的定局,再度负手一挥捻诀起阵,周身金光流转,只见势不可挡的法术浩浩荡荡覆盖了整座半灯城。 “长明在此,自天降灵,任凭千军万马,无量兵刀,谨听敕令。” “止。” 随着楚扶昀一字一句的敕令降下,霎时,半灯城所有兵戈停止,所有动荡平息,一切尘埃落定。 …… 暮色时分,楚扶昀率军回了请花关。 过了江,夕光昏昏照人间,傍晚残阳下,天地一片苍黄。 请花关的十里长街上,有成千上万的仙家人,凡尘客相聚观看,纷纷翘首以待。 他们不为恭候白帝归来,只为等一场花雨。 可是这一次,没有花雨了。 楚扶昀在乘马踏进关内那一刻,就明白,少宫主还没原谅他。 暮光黄昏,广袤的天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花瓣落下。 迎接出征归来的军士其实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儿,倘若此次出征的主将不是楚扶昀,而是东洲寻常武将,那么于情于理都该是虞辞前来犒劳兵将。 每逢将军归来,自有主君相迎。 但这天下唯独楚扶昀是个例外。 因为他自己既是一军主将,又是一洲主君,谁能有那个胆量,有那个资格敢来迎接他?动一步,都是逾矩了。 所以在暮兮晚未曾来到白洲时,帝微垣的仙卿都是恭敬肃穆地安排祭祀典仪,虽然陈旧古板,但也总比没有的好。 而祭祀的内容也很古板,就是照本宣科的诵读问问——一路辛苦,将军是否安好? 楚扶昀只觉得应付这些老规矩很累,干脆尽数撤了,反正,他对冷清寂寥的环境也习惯了。 直到楚扶昀在白洲看见一场花雨。 他的少宫主悄悄躲在云端上,暗中为他降下这天底下最美的典仪。 那也是楚扶昀见过的,最美的花。 可今日,请花关哪怕人头攒动,他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很久,很远,也没有等来半个熟悉的影子。 第26章 云里也没有藏人。 是他惹了她生气。 随着大军安静地,沉默地走进请花关,所有本打算来瞧个热闹的仙家道士,百姓民众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花呢?不是说能看到‘请君散花’这一奇观?” “看样子我们是白跑一趟,嘁。” “算了算了,还是四下散去,离白帝这位杀神一样的人物远点儿,万一我们言行失礼惹了白帝不悦,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来请花关的人大多是外客,说起话也没什么顾忌。 “咦?你们看那是谁——”有人惊呼道。 楚扶昀一愣神,抬眸望去。 然后,他眼里满是掩盖不住的失落。 只见虞辞一身纱罗袍,头戴芙蓉冠,乘着神仙銮驾浮空而来——她来此,自然迎的是当初被楚扶昀借兵借走的那些东洲仙兵。 楚扶昀微微偏头颔首,他身边立即有太仙领命,率着仙兵离开队伍,在虞辞的接驾中斟杯酒,饮佳酿,一派喜气热闹。 有百姓说:“也行,虽没有‘请君散花’,但能饮一杯十洲春色也不错。” 楚扶昀眸光微敛,他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将士,而是独自一人继续面不改色地御马在雪亮萧条的红尘中穿行而过,对一切喧嚣恍若未闻。 所有仙家民众见状心中生疑,却没人敢问他是要去哪儿,又是去寻谁。 直到他走至瑞气如霞的木岁道场,忽然闻见一阵熟悉的清香。 “……将军。”好听的嗓音音轻轻响起。 楚扶昀怔住了,记忆忽然像一汪秋水泛起涟漪,他勒住马,不可置信的抬眸望去。 “扶昀将军。”熟悉的呼唤再度传来。 有一位身着五彩霞衣的美丽姑娘坐在花树上,正远远地看着他。 “请问将军一路归来,可受奔波之劳?可受风雨之苦?” 暮兮晚一字一句说着话,念的,都是以往在白洲是祭祀典仪里古板枯燥的颂词。 楚扶昀从未有一日觉得,原来这些老掉牙的字句也能如此动听。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她,正值暮色,两人目光相接,所有言而未明的字句,也都在这场交融难分的对视中了。 分别三日,待得重逢。 暮兮晚跳下花树,在漫天夕光中慢慢走向他。 最后,她再问了一句。 “请问将军,平安否?” 然后,有花乘风而来。 第20章 请良君杯酒散花洲又不是没同床共枕过…… 请问将军,平安否? 暮兮晚在说完这句话后,她看见楚扶昀下了仙马——这位白洲的帝主一如记忆里的印象,披苍黄袍,一身白甲。 他是世间言念君子,再无其二。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天起了风,风中有花纷扬而来,洋洋洒洒,明媚肆意。 暮兮晚垂了眸,有些沮丧的在心里默默叹了一气——这天上飞的,都是这几日她薅落的木岁花瓣儿,而真正的木岁花她找不到,实在找不到。 她决定放弃了。 “最美”二字从无定义,人心皆会有所偏爱,她寻不出来也无法强求,只能让此事成为遗憾。 所以她干脆将这几日集来的所有花瓣儿全部收好,又在关内摆了个风阵,只待白帝率军归来时,让这些花瓣儿乘风形成漫天花雨。 请君散花这场美景若能再让百姓们一看,也很好,比起虚无缥缈的“重塑仙体”,可来得有意义多了。 “这场花……” “原来过往百年,白洲的漫天花雨真的都是由少宫主所为啊!” 随着花雨漫天,渐渐的,整座请花关的仙人百姓都注意到了这一美景,他们无不惊讶的望向霞光万道的天际,一时震撼失语。 红霓摇曳,花雨飘扬,忽如天有大雪来。 “木岁主福庆,保佑世人吉祥如意。”暮兮晚站在这场花雨里,轻声说着话。 她迎着楚扶昀冷冽沉静的眸光,心中有几分不是滋味的不安。 以前在白洲时,她散花都是躲在云里,撒完就跑,也从没像今日这样干干脆脆地站在他面前过,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就这一次。 暮兮晚心想,他要是真的不喜欢,那就以后再也不散了。 她才不要自作多情。 “我愿将军,今后皆能逢凶化吉。”她任性执拗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风声又扬了起来,楚扶昀垂眸看着眼前杏眼桃腮,明眸而笑的姑娘,看了良久。 他轻叹了一气。 “好听的话,少宫主果然 是信手拈来。” 这世间怎么能有这样的姑娘?说起话来,连典仪古籍的祝词都能说得这般动听,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想要当真。 暮兮晚抬了抬眸,目光却逐渐的暗了下去。 她想说,我没有随意信手拈来,这些话,这场花,我都准备了很久。 请花关的百姓站在四周望着他们,却渐渐生了迷茫困惑。 这两个人安静的站在这儿,不像是起了争执,也不像恩爱和睦,过往百年,他们之间的流言蜚语传遍十洲,说他们虚情假意,各怀鬼胎……到底是真是假? 这场平静僵持了片刻,众人却看见,这位一贯冷冽的,权倾天下的白帝,唇畔微扬,浮起了长长的一笑。 半是无奈,半是妥协。 忽然,楚扶昀抬起手,掌心有数道金色光芒涌现。 “这是……?”所有旁观之人见状,不由得惊诧万分。 慢慢的,楚扶昀手中幻化浮现了一柄长枪。 此枪三尖双刃,通体银白,在金灿灿的夕阳下反着雪白的天光,亮的,仿佛也一并要将人灼伤似的。 尘世七杀枪。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十里仙街上的所有在场人全部慌了,更有甚者,齐齐双膝跪下,胆战心惊。 白帝为何轻而易举祭出七杀枪?他要干什么? 要杀人?莫不是正如传言所说,白帝与少宫主貌合情离,厌恶许久,今日终于打算杀之而后快了? 众所周知,白帝当着世人之面真正祭枪唯有两次,而那两次,都是流血的动荡。 稍远处,站在銮驾附近的虞辞也是眉梢微微一紧,暗自掐了个保护法诀,与她同在一处的神农岐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将军要,要动手……?不可能啊!他身前就是少宫主啊他疯啦……?” 在场众人面色皆变,各种情绪五花八门。 除了暮兮晚。 暮兮晚站在楚扶昀身前,皱了皱眉,她的神情里没有任何如旁人一般的惊惧或警惕。 她只是有点儿茫然。 她知道楚扶昀从不真正亮枪的缘由——怕吓着人。 许是很久前他一统白洲时的手腕太过让人闻风丧胆,自那以后,但凡楚扶昀祭出七杀枪都会齐刷刷吓跪一群人,哪怕有时候他祭枪只想随意练个武。 故而,楚扶昀后来再祭枪时都会先捻个诀,将七杀枪伪装成一柄普通的枪。 可今日,他似乎没那个伪装此枪的心思。 楚扶昀笑了一下,随即,只见他枪尖凌空一挑,光华流转,有一道法术溢散在风里。 风更大了,卷着成千上万的木岁花瓣于空翻飞旋转,随着风声更响,木岁树上一朵又一朵的花掉下来,彻底落的干干净净。 漫天白花纷扬而至,仿佛一场疾风涌起的大雨。 这下,所有人都怔了,连暮兮晚也怔了。 谁也不知道白帝究竟想做什么。 楚扶昀扬眸,眼里噙着笑,他看着萦绕在周围的漫天飞花,仿佛在仔细认真的挑选着什么。 看了良久,他似乎终于有了选择。 只见楚扶昀再次长枪一挑,枪尖于空中轻轻一转,一顿,再一停。 这柄世间最锋利的,最凉薄的兵器温柔地接住了什么。 楚扶昀再一收枪,七杀枪霎时凭空消失,枪尖上接住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指尖。 风静了,暮兮晚这才看清他用七杀枪挑下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朵很完整,很好看的木岁白花。 暮兮晚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里胡哨了。 她记得,他以前耍枪时可从不屑于搞这些漂亮招式。 他从不会这般大费周章大张旗鼓的,就只为摘一朵花。 “你别动。”楚扶昀捻着花,又上前了一步。 这一步,就让两个人之间挨得很近了,近到,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他微微俯身,一抬手,就轻轻将这朵花别在了她的耳畔发间。 很好看,很衬她。 “少宫主祝我逢凶化吉。” 两人近在咫尺,他说着话,呼吸就在挨在她的脸颊边,似有若无的擦过去,毛毛雨似的,又轻又痒。 第27章 像极了一个吻。 “那我愿少宫主,亦如是。” 一字一句落定,像承诺,像祝愿,也像剖白。 暮兮晚愣愣的,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眸光清凌凌的,仿佛一汪秋水。 耳畔木岁花的清香撩过来,拂乱了她的心弦。 楚扶昀看着她难得也有没话可说的时候,笑了笑,欠着身子,又在她耳畔边说了一句没有旁人能听得见话。 “再不记得呼吸,我可就吻你了。” 声音压得很低,像一记威胁。 暮兮晚蓦地回过神来,气息一乱,她眨了眨眼,尽量控制住自己纷乱的呼吸,也尽量不让自己脸红失态。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阵的青色光芒透过来,几乎要晃得人睁不开眼。 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异样光芒,纷纷转眸回望,只见木岁树枯萎的树身已然彻彻底底粒散消逝,它在这场漫天花雨中化作两道青绿的光芒。 一道凌空向上,回归不见尽头的三十三重天。 另一道,则向她飞来。 暮兮晚惊讶地看见,这道青光不偏不倚飞进了她耳畔簪着的木岁花中,随后,她戴着的木岁花像有了生命似的,化作千丝万缕的流光融进了她的魂体之中。 这一次,就连楚扶昀也惊诧了。 暮兮晚周身光华流转,渐渐的,真正的木岁花在她的魂魄上生根发芽,蓬勃,旺盛,又美丽。 所有人望着这瑰奇之景目瞪口呆。 暮兮晚低眸望着自己身上流转的青光,与此前飘飘荡荡有所不同,这一次,她清晰的感知到身上传来切实的知觉与温度。 楚扶昀为她亲手别上的花,化作了她新的血肉身躯。 暮兮晚愣道:“你方才……是认出哪一朵木岁花最美了吗?” 楚扶昀没太明白她在问什么,皱了皱眉,答道:“没有。” 心里还有话,可是,却没再说出来了。 你赠了我百年的漫天花雨,如今,我也只想为你折花一朵而已。 三日分别,三日惦念,我未带任何礼物归来,只得以此聊作重逢之礼。 暮兮晚想了一会儿,仍旧想不明白其间道理,她望着碎金夕色的天空出神发愣。 同样在远处围观的神农岐也死活想不明白,所幸虞辞就在他旁边,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人生如浮萍在世漂泊,总得有所经历,才能有所明悟。 见了生死,方知悔怨; 见了离别之苦,方知相守之可贵; 见了心中牵挂之人,才方知,何为这世间“最美”二字。 天归二百二十二年,东洲请花关,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花雨。 也是此年,木岁星回归三十三重天。 …… 翌日,请花关馆驿中。 “阿晚呢?”虞辞神情严肃地看着正在书案前处理军务的楚扶昀。 楚扶昀头也不抬:“跑了。” 虞辞:“啊?”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似乎颇为头疼:“她重新有了身体后,便又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了,转瞬间就跑出去上天入水,乘鹤御马,已经乐不思蜀了。” 虞辞震撼:“你不担心?” 楚扶昀面不改色:“有神农岐看着。” 虞辞:“……” 不,我觉得应该是这两人同流合污,一起乐不思蜀了。 楚扶昀掀了掀眼帘,轻笑一声:“你也可以去看着她,若我的少宫主把你们东洲掀了,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虞辞瞬间一个激灵,不可置信道:“你怎 么听起来很有经验的感觉?” 楚扶昀对此波澜不惊:“嗯,她以前在白洲就是这么兴风作浪的。” 虞辞:“……” 她强行咽下满腔腹诽,抬了几分声音,正色道:“我要说正事。” 楚扶昀终于慢慢处理完手中军务,抬眸看着她。 虞辞道:“我知晓起死回生需要的四样宝物,木岁花我允许你们顺顺利利的取走,是因为我与你,与少宫主,都有几分交情。” “但我必须提醒一句,剩下的宝物,就都没那么好拿了。” 楚扶昀眉梢一挑,看上去并不意外,道:“虞辞殿下有何高见?” 虞辞呼出一口气,她斟酌了片刻,笃定道:“我的提议是,你们得先确定余下能起死回生的宝物在哪儿,以及崔绝所说的那三场火都具体指什么。” “否则大海捞针,时间耽搁太久,哪怕是木岁花也保不了少宫主一世平安。” 楚扶昀静了一瞬,道:“我明白,我会带她去中洲。” 虞辞蹙眉:“去中洲做什么?” 楚扶昀的指尖在书案上微微轻点,解释道:“三方圣府分天下,但除白、千、东洲之外,还有中洲这一中立之地,那里设有一处仙家官署,名叫‘百仙庭’。” “百仙庭原本负责统筹各方势力,归档世间文墨,每一届万仙来朝大会,也由百仙庭主持。” “只可惜此前虞雍控制中洲,百仙庭因此倒戈袁涣轩。如今虞雍死了,我自然能借百仙庭查出余下宝物都在何人手中。” 楚扶昀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字句周全严密,看上去是想了很久。 虞辞听着,只惊觉这位白帝或许在最开始踏入东洲地界的那一刻起,就已想好后面的全部谋划。 他像执棋之人,运筹帷幄。 虞辞摇摇头:“大可不必那么麻烦。” 楚扶昀闻言这话,终于有了点儿兴致,他颔首,示意虞辞继续。 虞辞道:“百仙庭署内有一部门,又叫‘辰天阁’,此部门问卜窥天,观天地星宿,你去辰天阁投石问路,应该能直接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楚扶昀闭目沉吟,指腹轻轻摩挲着,似乎在思量虞辞的建议。 虞辞又道:“我再告诉你一个人,此人任辰天阁阁主,我与他是故交,所以知晓他如今就在半灯城中。” “这位辰天阁阁主虽修太上忘情之道,却有经天纬地之才,虞雍一死,他应当会接管百仙庭,成为下一任中洲尊主。” 楚扶昀睁开眼,追问道:“名字。” 虞辞道:“封敛。” 楚扶昀点了点头:“好,多谢。” 二人正说话间,窗棂外忽得传来“轰隆”一声。 虞辞:“……” 楚扶昀:“……” 虞辞立马将目光扫向楚扶昀,楚扶昀却只是神情微扬,一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的嚣张模样。 虞辞咬牙切齿:“少宫主要是真造成了什么损坏,欠的账我要记你头上。” 楚扶昀微笑:“请便。” 虞辞转身拂袖而去。 楚扶昀继续处理着手中军务,直至黄昏暮色,有一缕夕光打进馆驿内的时候,他才再次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抬起头,只见门边站着一个姑娘,还是一身五彩霞衣,阳光斜照在她身上,熠熠生辉。 她好看的眸子望着他,有点儿拘谨。 楚扶昀心里很不是滋味。 昨日才将将有了身躯,今日就从早到晚的跑出去与人相伴言欢,热热闹闹乐不思蜀,倒是把他直接忘了。 居然还知道回来。 有本事别回来。 “要不然我今夜宿虞辞那儿……?”暮兮晚打量了几眼他身前书案上的文书,迟疑道,“我怕打扰你,你是不是还在忙……” “住口。”楚扶昀忍无可忍。 “哦。”暮兮晚压根不知道他在生什么闷气。 楚扶昀皱了皱眉,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身体有什么感受?” 暮兮晚沉吟片刻,想了想,如实道:“没有不适,就像以前活着时一样,有温度有感知,嗅觉也恢复了,也能吃东西了。” 她一边说,一边倒是生出几分遗憾来:“只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飘来飘去了。” 楚扶昀又揉了揉紧锁的眉心:“……” “对啦,你忙不忙呀?”暮兮晚又问了一句。 她慢吞吞地走进室内,走到他书案前,随后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几条肥美的仙鱼出来,鱼很新鲜,甚至还在活蹦乱跳,鱼尾一摆,溅得两人身上都沾了水珠。 暮兮晚忙把这鱼拎远了些。 她眨眨眼,见楚扶昀神情讶异,便解释道:“我今日一早,忽然很想吃你做的菜了,但又不好白吃,所以闹海捞鱼去了。” 她不善厨艺,最多就会煮饭,要是她亲自动手,绝不敢保证这鱼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楚扶昀怔了一下,他发觉他有时是真的猜不准少宫主的想法。 “我方才特意问过虞辞了,这鱼能捞的,不是什么东洲奇珍。”暮兮晚拎着鱼,自顾自认真解释着。 楚扶昀看着她,忽然轻笑出了声。 暮兮晚小吓了一跳,破天荒的,这是从灵台山至今,她头一遭听到他笑出声。 印象里,哪怕在白洲时楚扶昀的情绪也很少外露,哪怕笑也是若隐若现的,心情好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所以她才更喜欢师兄袁涣轩。 第28章 但今日不知为何,她能察觉到他心情不错。 末了,她又趁热打铁地补了一句:“所以鱼能红烧么……?” 楚扶昀唇畔微微扬起,他认栽一般地收了手边所有的文书军务,站起身,接过了她手中的那几条肥嫩仙鱼。 “好。”他回答。 楚扶昀会下厨是件稀罕事儿。 第一次知道他会做菜,是在白洲的时候。 那时她刚刚新交了神农岐这个朋友,神农岐出身药王一脉,平日里也会自己动手采药,直至有一日他神秘兮兮地拎着一篮仙草凑到她面前,像密谋什么大事一样问她。 “少宫主,你来看看这个是什么?我没在医书上见过。” 暮兮晚皱眉:“这野菜草看上去无毒,但其性属火。” 神农岐眼睛一亮:“能吃吗?” 暮兮晚主打一个知行合一:“试试不就好了,我想烧烤它,你觉得把它放进炼丹炉里烤怎么样?” 神农岐害怕:“不怎么样。” 暮兮晚翻出两张防火符,一人身上贴了一张后拎着菜篮子就将神农岐拖进了炼丹房。 那日,白洲的最大最巍峨的炼丹房炸了。 炸了不算完,连带着周围坍塌成一片,毁了两三座仙宫。 楚扶昀率人将炸得焦黑得两人从废墟里挖出来时,他的神情简直比一地煤炭还黑。 暮兮晚在这次爆炸中受了点儿小伤,但因祸得福,卧床修养期间她的饮食比平日好了两三倍,一度让暮兮晚念念不忘。 后来才知道,那期间她的一日三餐是楚扶昀做的。 暮兮晚对此惊了很久,她从没想过原来堂堂白帝会厨艺的,而且厨艺很好!她真的一直以为楚扶昀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在请花关恢复身体后,她第一件惦记的事儿就是好吃的! 饿了十二年,真的有点儿嘴馋了。 幸亏馆驿内粮油米面一应俱全,楚扶昀在厨房忙,暮兮晚就搬了个矮凳子坐在门边等他。 “将军,你的厨艺是天生自带吗?”她还是无法想象楚扶昀会主动去学习这些。 楚扶昀愣了一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不,是和我恩师学的。” 暮兮晚挺惊讶,她头一次知道原来楚扶昀也有老师,毕竟他真的很厉害,让她一度怀疑过像他这样的人,会什么都是天生自带的。 “尊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决定和他聊聊天。 楚扶昀又笑了一声,声音也不自觉柔软了:“她是一位温柔慈和又很严厉的师者,只可 惜早已故去了。” 暮兮晚心里也跟着柔软的一疼,她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勾起楚扶昀的伤心事,忙道:“我的老师也很温柔慈和,哦,我说的不是长嬴。” “我是在死后才认得长嬴为师父,死之前,我在方外宫也有一位老师,我的一身本事就是她教的。” 楚扶昀抬了抬眸:“嗯,我知道。” 絮絮叨叨间,锅里的鱼好了。 楚扶昀熟稔的在摆盘装鱼,暮兮晚很自觉,她端来一张小方桌,一副碗筷,给自己盛了饭,就坐在厨房边的小院子里,十分期盼。 除了红烧鱼,还有一盅汤,汤里炖了莲藕、排骨、虾贝,留着一线清香余味。暮兮晚抿了一口,和她在白洲生病时尝过的味道,分毫不差。 楚扶昀做菜好吃,她不是没有自己动手复刻过,只是怎样都学不像。 楚扶昀就在她身边,看着她。 她吃任何东西都很香很认真,仿佛天塌下来,都得好好吃饭,这种生机勃勃的旺盛生命力曾让楚扶昀百思不解,她到底都在方外宫学了些什么,养成了个这种性子。 他记得在她炸了白洲炼丹房,埋在废墟里被他捞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乐观性子——“哎呀哎呀,我这不是还活着嘛,有救的。” 暮兮晚随意道:“我们要去半灯城么?” 楚扶昀思绪收回来,他顿了顿,点头“嗯”了一声。 暮兮晚对半灯城很好奇,问道:“虞雍不是已经死了?那它现在归谁啊?” 楚扶昀答道:“半灯城的辖属由虞辞来确定,并入东洲或是留在中洲,都看虞辞的心思。” 暮兮晚点点头,不一会儿,她就既礼貌克制又风卷残云的将盘中珍馐吃了个干干净净。 夕光落尽,夜色暗下来,暮兮晚抱着枕头很自然的就要霸占整个馆驿中唯一的那张床。 “我每日都是睡在这床上的,你不准抢。” 楚扶昀没什么意见,总归他今夜还要处理公文,没那个时间休憩。 他瞥了一眼屋里半开的那扇窗棂,信手施了个法术,窗棂一动,旋即紧紧阖上了。 暮兮晚神情一动。 见她讶异,楚扶昀解释道:“最近夜里有风,那扇窗棂容易被吹开。” 他说罢,重新走到书案前伸手一拂,烛灯明亮。 暮兮晚仍站在原地,没动,像愣住了。 楚扶昀坐下来,看她定住了似的还立在那儿,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暮兮晚喃喃道。 楚扶昀眉心一拢:“什么?” 暮兮晚沉默了一下,连带着时间也仿佛静止了似的,她慢慢地抬起眸,迎上楚扶昀的目光。 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 暮兮晚低声重复了一遍:“你怎么知道……那扇窗棂容易被吹开?” 来到请花关后,你明明一直留在军营里,从没有一次涉足过馆驿。 你怎么知道,夜里的风会吹开那扇窗棂? 这回,轮到楚扶昀说不出话了。 他的目光渐渐深了下去,暮兮晚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别开视线。 “没事了。”她敛眸藏起眼里那泛上来的明亮,抱着枕头重新走回了床榻,“我只是想明白了。” 我终于想明白,你是怎么发现我跑了的。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回来过。 更或许,是常常回来。 这点儿微不足道旖旎心思在脑海里时现时灭,有一小簇欢喜的情绪冒出来,但是,又绝不肯让他瞧出来。 她忍不住想,他或许,真的有一点点喜欢她。 不肯再细想下去,是怕自己太自以为是。 也不肯多问,是怕这份欢喜落空。 但哪怕他对她喜欢只有一点点,她其实也很开心了。 暮兮晚就这样时而雀跃欢喜,时而小心翼翼,像藏着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藏着藏着,就在一枕夜色中草草睡去了。 可屋内的另一人,却心烦意乱。 楚扶昀彻底没那个注意力专心处理军务了,他心头掠过一丝很隐晦的念头,暮兮晚睡前的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像定身法术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她想明白什么了?此前,又是有什么是没想明白的? 夜里风大了,声音扑着窗棂,混乱的,让他再没了任何冷静思考的余地。 他干脆熄灯起身,穿过屏风和纱幔,走到床沿处,在她身边轻轻坐下了。 暮兮晚对他没有任何防备,在他身边睡得很稳很沉。 楚扶昀伸出手,慢慢拂上了她的眉眼,指腹沿着脸颊一路向下,在她唇畔停下了。 热的。 有温度。 再也不是半实半虚,轻飘飘一吹就散的魂体模样。 或许是察觉了身边的温度,睡梦中暮兮晚动了动,挨着他的脸颊一转,柔软的唇峰从他指尖扫过去,溜走了。 楚扶昀轻蹙的眉心又深了几分,像不满似的,他的指尖再次挨上去,拢住她的脸颊,试图想将扳她回来面对着自己。 暮兮晚纹丝不动。 在梦里倔起来,那副不肯服输的态度,就和平日里同他赌气的时候,一模一样。 楚扶昀冷笑一声,恼了。 他伸手,不由分说的将人往怀里一抱。 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挽过她腰身,将人彻彻底底拥在臂弯里,随后,他一侧身,也上了床塌。 这一抱,声势浩大又沉静安宁。 他的气息完完全全拢着她,暮兮晚似乎挺习惯这个姿势,没再反抗,只是潜意识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睡得更深了。 楚扶昀沉沉的叹了一气。 他对自己逾矩的行为不仅毫无悔意,倒是心安理得。 反正以前在白洲,又不是没同床共枕过。 又不是没像这样抱过。 …… 中洲,半灯城外。 夜静三更,黝黑如墨。 沉沉昏昏的云中停着一架九光宝盖的八景鸾舆,在这仙舆中重重帘帐下,正端坐着一位饮茶看书的檀衣仙人。 他气质清贵,恰如瑶林玉树。 这位便是有着当今世间“千洲第一公子”美称的仙神真君,袁涣轩。 仲容跪在云中,舒身参拜:“公子。” 第29章 袁涣轩眉宇微拢,声音淡漠:“见到她了?” 仲容斟酌了须臾,回禀道:“少宫主说,想亲自见您一面。” 坐在舆中的仙人静了良久,忽然泯然一笑,他声音温柔,所以连笑起来也显得格外亲和有礼。 袁涣轩笑道:“知道了,我去半灯城见她。” 仲容咬了咬唇,又担忧地说了一句:“禀公子,少宫主似乎并不打算离开白帝身边。” 袁涣轩神情没变,只是指节微微攥紧了,道:“她会回来的。” 仲容不理解:“公子为何如此笃定……?” 他自己担忧的要死,只觉得少宫主简直是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 “你以为百年前千洲与白洲之间的联姻,别有用心的只有方外宫吗?” 袁涣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令人困扰的旧事,揉了揉眉心,叹道。 “楚扶昀与她成婚前素未谋面,你猜楚扶昀那般凉薄冷情的一个人,凭什么应了这桩姻缘?” 仲容陷入了沉默。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他也确实一直想不通其间缘故,若说少宫主当年肯嫁,是因为方外宫的祖师们下令逼她。 那楚扶昀呢? 白洲的那群家伙可不敢逼他啊,这桩姻缘若无楚扶昀点头,是万万结不成的。 “这也是我一直让你带她回来的缘故。” 袁涣轩声音温和,十分有耐心地慢慢解释。 仲容听得心头一惊。 袁涣轩笑道:“楚扶昀与她的结姻从来就不纯粹,据我后来所知,楚扶昀留她在身边,其真 正的目的是……” “因为在当年,白洲同样也想要了少宫主的命啊。” “你猜猜,当阿晚知道了这一切后,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第21章 仙彩楼绣球结良缘我已经离婚了呀,现…… 请花关一役后,暮兮晚辞别了虞辞,与楚扶昀一行人前往半灯城。 抵达半灯城时,夕照沉西。 “阿晚姑娘——!我们到了!” 暮兮晚坐在仙车上,听见神农岐在外唤她。 她撩开车帘,只见仙车已经进了半灯城,此刻正停在一座溪绕亭台,花环楼阁的仙府阆苑前。 “这是你们在半灯城置办的落脚宅邸?”暮兮晚跳下车,颇感好奇地观看着周围环境。 神农岐招呼着仙侍收拾细软行囊,道:“嗯,将军说我们大概要在半灯城落脚好一阵子。” 楚扶昀另有军务要忙,故而与他们不同行。 神农岐看着半灯城的熙攘街巷,挺遗憾:“东洲都主真是好大方,这样一座城说不要就不要了。” 半灯城是中洲的一座古城,虞雍身死,而虞辞的意思是,半灯城依旧隶属中洲,由辰天阁阁主管辖,在各方王权圣府中保持中立。 暮兮晚道:“半灯城虽是这世间锦绣之地,却也是块烫手山芋,别说虞辞了,哪一方势力都没法彻底吞并它。” 神农岐好奇:“此话怎讲?” 暮兮晚道:“半灯城中有一座楼,又叫‘仙彩楼’,有三十三层高,被誉为‘天下第一楼’,每一届轰动十洲的万仙来朝大会就在此楼举办。” “故而半灯城也是一座常年有各方势力盘踞的仙家地界,虞辞即便收了此城,也没法长久镇住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倒不如不要。” 神农岐对此很有发言权。 因为他曾在万仙来朝大会造过反。 万仙来朝大会是每隔十年会在半灯城仙彩楼举办的一场仙家胜会,由百仙庭主持,于中秋之际邀请三圣府;十八教派;三百六十五位大仙;以及各宫各殿大小道官相聚于此。 这世间没有比“万仙来朝”更风光无量胜会了。 暮兮晚还活着的时候,她每逢参加此会,必会成为这万仙来朝大会上鼎鼎瞩目的仙魁。 唯独有一次出了点儿意外——彼时神农岐尚是从北落山神农一族出来的愣头青,初生牛犊不怕虎,看这大会高高在上的气派颇为不屑,闯进去闹了个天翻地覆。 害得暮兮晚差点儿没能拿下那届大会的仙魁。 后来暮兮晚用计将这毛头小子捉回了白洲,毛头小子被楚扶昀揍了一顿。 …… “咳咳,阿晚姑娘,我们再去这仙彩楼转转呗。”神农岐至今仍觉得自己当年英姿十分光彩,多年后再来此城,不由得想故地重游一番。 暮兮晚倒是没什么意见,毕竟仙彩楼确实很好玩,她喜欢欣欣向荣花团锦簇的天地世间,总觉得只有人生尽欢,才不枉在世走一遭。 两人一拍即合,一头扎进半灯城这灯火辉煌的尘寰喧嚣。 茶坊酒肆繁华,米市油坊热闹。临近仙彩楼时却忽闻前方有喧哗,暮兮晚挤进人群一瞧,只见一名锦衣管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狼狈凄惨,一派可怜。 打听半天,才知这管事原是仙彩楼里的人,负责打理仙彩楼一二层的一处楼中楼。 仙彩楼一二层楼有个小绣楼,平日里若有个公子王侯,豪富人家想要嫁女择婿,有时便会携女来此“一身喜服抛绣球”。 然而最近楼中彩楼却出了古怪,但凡有姑娘家来抛绣球,定然会遇上绣球损坏,或是妖风作祟…… 总之!必然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失败。 这些古怪非鬼力乱神为之,因此仙彩楼认定是这管事搞鬼,要将他驱逐出楼! 暮兮晚听罢,笑了:“这好办,既不是你搞鬼,那你寻个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人,扮作佳人小姐,穿着一身喜服去这楼上抛绣球引幕后之人出来不就成了?” 管事哭丧着脸,道:“不成!不成!事关姑娘家大事!我哪里能寻得既有神通,又不在乎这些凡尘俗礼的良善好心仙子来帮我这忙呢……?” 暮兮晚陷入沉默,似乎也在思考。 神农岐转眸看向她,也陷入了沉默。 暮兮晚回看过去,一时间,两人都很沉默。 …… 一个时辰后。 暮兮晚挂着簪着花钗珠翠的从彩楼屏风后丁零当啷地走了出来,叹道:“我好久没穿过喜服了,怎样?神农岐你看看可还凑合?” 神农岐和管事双双探头一看,一瞬间连倒吸一口气,神情完完全全怔住了。 眼前的姑娘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一身红绿婚服衬得她像一簇明亮的火光,熠熠生辉。 好看的,令人一眼难忘。 神农岐平日里见惯了她肆意潇洒的模样,如今见她如此打扮,整个人都傻了。 想夸,但绞尽脑汁憋不出一个配得上她的赞美。 暮兮晚还在认认真真整理着自己头上的花钗,见他呆了,不由得笑了:“啊,忘了你没见过我上一次穿喜服。” 她指的,是千洲与白洲的联姻。 神农岐六神无主,连说话都糊涂了:“将军有没有见过你这般……呸,不对他就是上一次你穿喜服的新郎官!” 他来白洲来的晚,没见过暮兮晚与楚扶昀的成婚,只是听其他太仙谈起过,说这场在白洲的仙姻结婚,竟比万仙来朝大会还要再盛大三分。 至于有多盛大,究竟又是个什么样,他想象不出来。 暮兮晚从身边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缀花的大红绣球,眉开眼笑,道:“神农小公子,你这位白面小书生要不要来接姐姐的绣球呀?” 神农岐瞬间冒了冷汗,吓得当即后退一步,大喊道:“你别!男女授受不亲!少宫主您说话斟酌斟酌!” 他慌的,甚至用上敬称了。 谢天谢地将军不在! 不然他十条小命都不够用的! 暮兮晚强调:“可我已经离婚了呀,现在单身。” 对月婚帖都被袁涣轩烧了,她是个自由的少宫主。 神农岐大惊失色,他再次感慨——谢天谢地!将军不在! 一旁的管事见一切打点儿妥当,忙不迭再三叩谢,让侍女领着暮兮晚前往将要抛绣球的二层彩楼上。 仙彩楼中人头攒动,他们这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却见有一队武将模样的仙神们从回廊的另一端经过。 “回禀将军,问过了,那位问卜窥命的辰天阁阁主近日就在仙彩楼,他将坐镇主持这一届的万仙来朝大会,我们何时……?” 说话的,正是楚扶昀与他麾下的几位太仙。 这太仙话未说完,只见楚扶昀将将停住了脚步。 太仙道:“将军,怎么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方才似乎隐约听见了暮兮晚的声音? 错觉? “无事。”想来是听岔了,楚扶昀压下心里的念头,继续与下属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 一钩月明清露冷,万点星光。 用来抛球择夫的小绣楼是个半露天设计,顶上有月,下方临街,远处能看得城中一盏盏花灯,近处则是热热闹闹的挤满长街的人群。 方才这管事的哭闹本就引了好一阵长街热闹,眼下更是挤的水泄不通,人挤人人踩人探头探脑的瞧着彩楼上走出来的姑娘。 第30章 暮兮晚掩面持球走到楼边高台上,惊起一阵人潮呼喊。 “这是谁家的仙子!莫不是天仙下凡了么!” “让让让让,让我站前面点儿!” “仙子姐姐看看我!虽然我也是姑娘家,但拜托姐姐性别不要卡那么死!” 神农岐和管事则站在高台的角落里——神农岐已经大汗淋漓了。 “少宫主。”他曾觉得自己是个敢惹天惹地的胆大性子,但现在,他觉得他嚣张了,“我觉得这样很危险,要是被将军……” 跟少宫主比起来!他的那点儿胆色算什么啊! 暮兮晚瞥了他一眼,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不说,我不说 ,谁知道?” 神农岐伸手左右上下指来指去,反驳道:“这满街人!这管事!都知道!将军要问起来……” 暮兮晚歪歪头:“我们也装作很惊讶不就好啦。” 神农岐目瞪口呆。 对,难不成要跟将军说——哎呀,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少宫主莫名其妙就穿上了婚服,少宫主莫名其妙就拿着绣球,现在少宫主莫名其妙马上就要新择夫婿了! 神农岐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暮兮晚没有彩楼抛绣球的经历,如今头一遭体验,显然也十分新鲜,她先是将绣球在手里抛了抛,然后又看了看楼下满街的公子姑娘。 她在楼上迟疑着,左走走,右走走。 随着她的一步一行,长街下的众人的心也不自觉跟随着她的步伐一牵一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暮兮晚估摸了一会儿时间,她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很狡黠的笑。 然后,她将手中绣球信手一抛—— “哇哦——!”满街人群跃跃欲试,恨不得跳起来抢了! …… “诶?”“谁?谁接到了?”“不不不你们看那绣球……!” 所有人一愣。 暮兮晚也愣住了。 只见那绣球呈一弧线飞出去,可飞到半空,却堪堪止住了! 因为忽然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妖风,于空中截停了绣球。 紧接着,着绣球在风中打了个旋儿,又飘飘荡荡的飞回了暮兮晚怀中。 满街人群失落的长叹一声。 管事见状,哭丧着脸道:“对,就是这样,和前几次一模一样的情况……” 怎么回事? 暮兮晚抱着绣球也有些莫名,她方才没有感受到任何法术波动,究竟是谁搞鬼? “神农岐,你那里有没有什么止风的符箓?”她问道。 神农岐在身上到处翻了一阵,摇摇头:“没带,管事,你这里有没有朱砂黄纸?我们现画一个。” 管事说有,忙不迭去转身去取。 暮兮晚抱着绣球同神农岐回到楼内屏风后,神农岐坐在桌上画符——他是太仙品阶的仙人,若想让他画的符箓失效,非太仙以上的仙神不能为之。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将军发现我们……”神农岐一边画符,一边做贼心虚。 暮兮晚很笃定:“不可能,驱使那道风的灵气并不出自楚扶昀之手,再说楚扶昀还不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搞鬼,他要管我们一定是直接光明正大的出现……你画好了吗?” “画好了。”神农岐将符贴在她的绣球上,两人再次转身走向屏风外。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长街鸦雀无声。 怎么了? 神农岐好奇的走出去一看,脸色白了。 暮兮晚一瞧,怔住了。 长街上依旧人头攒动,可是,谁也不敢吭声,个个像鹌鹑一般低眉顺眼,老实的连气儿也不敢瞎喘。 乌泱泱的人群中央正站着一个身长玉立,身着苍黄仙衣的天神人物。 他很高,气质又出众,此时此刻站在人群中显得非常鹤立鸡群,让人完全没法忽略。 楚扶昀:“……” 他抱臂而立,似笑非笑。 暮兮晚:“……” 神农岐:“……” 楚扶昀望着他们,冷笑一声。 神农岐吓傻了,连声音都哆嗦了:“少宫主,此前咱们是怎么商量的来着?” 暮兮晚很镇定:“你不说,我不说,将军一问……” 神农岐崩溃:“将军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楚扶昀打量着这两人,确切而言,是打量着暮兮晚——显然是想看看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他方才在仙彩楼中正与下属议事,但今夜不知为何,紧邻仙彩楼的繁华大街格外喧哗,吵闹。 太吵了,吵到他不得不派下属去看看怎么回事。 下属回禀:“将军,您夫人抛绣球捉新夫婿去了。” 楚扶昀:“……” 暮兮晚此时此刻也略感慌张,因为她感觉楚扶昀那阴沉的表情,简直明明白白写满了——“除了我你还敢将绣球抛给谁?” 她才不要将绣球抛给他! 她都跟他结过婚了!抛给他,简直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双方僵持了良久,终于,暮兮晚深深呼出一口气,威胁道。 “楚扶昀,你不准干涉我抛绣球的自由!” 楚扶昀微微颔首,神情非常泰然自若。 暮兮晚不敢抛绣球了,她很肯定,不管这球用什么方式抛出去,一定都会落到楚扶昀手中。 她看了旁边一脸惊恐的神农岐,将绣球递过去:“这球你抛。” 神农岐头摇拨浪鼓:“我还是有点儿智商的,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送死。” 暮兮晚很无语。 她抱着绣球再次转身回了楼内屏风后,将绣球上贴的防风符通通拆了个干净——这点儿符对楚扶昀有什么用! 长街上的人都被他吓成那样了! 那个每次在幕后捣乱的小贼也肯定被楚扶昀吓跑了! 她的一身喜服都白穿了! 迟疑了略一炷香后,暮兮晚深深呼出一口气,再次抱起绣球向外走去,她想好了,这球待会儿她抛给谁都不抛给楚扶昀——反正又不是真嫁人。 可这一次,当她再次绕过屏风走到楼外高台上时,彻底傻眼了。 方才还满满当当,摩肩接踵,人挤人挤的水泄不通的宽广大街竟顷刻间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除了楚扶昀。 只见不知何时,有仙侍为他搬来了一张太师椅,一桌案,案上甚至还奉了茶。 暮兮晚看呆了。 楚扶昀这是个什么意思? 仙侍见暮兮晚怔住发呆,忙来到她身边笑盈盈的解释道。 “将军吩咐了,说是要保证少宫主的抛绣球自由。” 暮兮晚依旧处于震惊中:“所,所以呢?” 仙侍道:“所以为了不扰少宫主抛绣球的雅兴。” “将军特意清场了。” 暮兮晚:“……” 她再次不可置信的向楼下长街上看去——除了楚扶昀再没有任何人了!甚至连只动物都没有! “你抛你的。” 楚扶昀看似百无聊赖的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目光波澜不惊。 “我就看看。” 他说的风轻云淡。 第22章 仙彩楼绣球结良缘所以姑娘嫁我么?…… 谁家抛绣球是要提前清场的啊! 暮兮晚很肯定,楚扶昀就是故意的,捉弄她也好,和她对着干也好,总之,他绝对没安好心。 她抱着绣球抛也不是,不抛也不是,迟疑许久,她清了清嗓子,故作出一副高傲姿态。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我对如意郎君的要求很高。” 她装出一副与他不熟的模样,煞有介事的说着话,仿佛她当真就是闺阁小姐,而楼下的,则是与她从未谋面过的翩翩公子。 楚扶昀放下茶杯,眉目有了点儿笑意,他抬头看着站在绣楼上的姑娘,竟然难得配合的接话道。 “姑娘请说。” 两人间又静了一会儿,月色撩人,又亮又皎洁,撒下一地清辉。 须臾,暮兮晚弯了弯唇角,道:“我想择的良人,必得家世清白,高堂慈善,六亲和睦。” 楚扶昀眉梢微微蹙起,等了片刻,轻声开口了。 “我生来孑然一人,无父母,无血亲,唯有一位已经故去的恩师。” 他的声音裹挟在风里,一荡,在她耳畔漾开了。 暮兮晚知道这些事,她在白洲时就听人谈起过,楚扶昀没有任何血亲,不过转念一想,都求道问仙了,大部分仙神不沾俗尘倒也是寻常事。 但唯独,她不知道他原来是有一位恩师的。 暮兮晚压着心里明灭的念头,呼出一口气,好看的眸子又弯了弯,道:“可我也出身高门显赫,嗯……公子若娶我,以何为聘呢?” 楚扶昀笑道:“白洲十万里山河,皆可为聘。” 暮兮晚追问道:“公子既说江山为聘,那我要白洲的帝主之位,公子可给吗?” 楚扶昀道:“有何不可。” 第31章 暮兮晚乐了,她没想到自己一时戏瘾发作,看了话本后信口拈来的荒唐话,楚扶昀居然如此配合。 楚扶昀又笑了一 下,道:“所以姑娘嫁么?” 暮兮晚坚决:“不嫁。” 楚扶昀皱了皱眉,道:“为何?” “因为我想择的良人,必得人品贵重,洁身自好……”暮兮晚眼波流转,笑得像是恶作剧得逞了,“可这天地间谁不知楚公子曾经结过婚。” “我才不要结过婚的郎君。” 万万没想到这一点要求的楚扶昀:“……” 他被她气笑了。 敢不敢将话说全呢?他确实结了婚,他的姻缘对象是谁她不知道么? “但姑娘今日身着喜服于绣楼上,我路过观之,自是一见钟情。”楚扶昀忍着一笑,微微抬颌,悠悠道,“姑娘的绣球除了我,也没人可接了。” 暮兮晚抿了抿唇,没有立时说话。 都怪他! 她有点儿恼,都因为楚扶昀,在绣楼捣乱的小贼肯定早就跑了,眼下胡闹了这一通,似乎这绣球不抛给他,已经没法收场了。 算了,认栽了。 楚扶昀依旧似笑非笑坐在太师椅上的看着她,暮兮晚越看越生气,决定直接将绣球砸他脸上,以作报复。 她抬起手,蓄势待发地将绣球瞄准了楚扶昀好看英俊的脸,然后,狠狠掷出! “咻——” 万籁俱寂,然后,不光是暮兮晚,在场诸人都傻眼了。 因为所有人都看见,就在楚扶昀即将捻诀接住绣球的的前一刹,有一阵红色的风吹来,从他面前虎口夺食般的叼走了那绣球。 又快又准,谁也防不胜防。 暮兮晚:“?” 神农岐:“?” 楚扶昀:“……” 是的,叼走。 因为截胡绣球的,不是什么捣乱的小贼,而是一只红色的仙鸟。 只见这仙鸟喙衔绣球,一个轻跃转身后随即落在空旷处,周身光华流转,化作一位黑发红衣,浑身赤羽红结的垂髫小丫头。 它模样乖巧伶俐,宜喜宜嗔。 “好耶!我接到啦!” 话音刚落,它就感到有一阵非常,非常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头上。 转眸一看,正是坐在太师椅上的楚扶昀,他望过来,神色沉到了极点。 “原,原来小晚是给白帝抛绣球啊……早说嘛……”红衣丫头吞咽一下,蹑手蹑脚举起绣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茶案上,还往楚扶昀的方向推了推,“还,还你……” 楚扶昀的神色还是没半点儿好转。 神农岐看着这丫头有点儿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它就是这几日在幕后捣乱的鸟妖?” 红衣丫头一听就怒了,反驳大骂道:“笨!你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毛头小子!” 它整了整羽衣,压下怒火潇洒作揖,重新自报家门。 “我乃神兽红鸾,为三十三重天上的红鸾星临世下凡,主人间婚姻喜事。” 暮兮晚一怔,她翻过高台上的护栏直接一跃而下,看着它露出了一个长长的笑容:“好久不见呀,红鸾。” 她认识红鸾。 红鸾曾是栖息在千洲的神兽,她在方外宫拜师学艺后认识了它,年少轻狂时,她曾与红鸾一起干过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 譬如东洲的木岁树就是她派红鸾去浇焉的。 只是后来她嫁去了白洲,红鸾没有与她同行,而是回归天地自然,隐入红尘。 谁成想今日……竟在半灯城再次见到了它。 “小晚好久不见!”红鸾很开心,它一个轻跳就扑进了暮兮晚怀里,“你怎么来半灯城啦?是受邀来参加这一届万仙来朝大会的吗?” 它话很多很密,喋喋不休说得没完没了。 “红鸾星。”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红鸾冷不丁吓了一跳,它循声一看,原是楚扶昀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寒凉的看着它抱着暮兮晚的手。 “拦人绣球,还抱着别人家的新娘不松,这是你该干的事?” 红鸾悻悻的松了手,嘟囔道:“小气。” 在暮兮晚的再三盘问下,红鸾承认最近的绣楼搞鬼确实是它所为——它为红鸾星下凡,能感知出人与人之间的姻缘际会,若是绣楼下有姑娘家未来的良人,它便会让绣球顺顺利利抛出。 若没有,它便会施法悄悄阻挠这桩以绣球结的孽缘。 楚扶昀听了这番解释后,脸色更难看了。 毕竟暮兮晚抛出来的绣球,也确实没落在他手上。 “谁让你像个强盗似的清场了。”红鸾略感心虚,道,“哪有人娶亲这么巧取豪夺的啊……” 楚扶昀眉心皱了又皱,他冷着神情刚想说话,就有一下属匆匆来禀。 “将军。” “辰天阁阁主眼下正在仙彩楼观星台上等您。” 楚扶昀收了目光微微颔首,又朝着暮兮晚望了一眼。 暮兮晚道:“你去忙,我与红鸾一道回去就可以。” 她身上还穿着喜服,红的,像一抹怎么也不肯静下来的火焰,楚扶昀的目光在她点了粉黛的面容上停了一瞬,眉心低了低,没有说话。 她还在和红鸾叙旧,面对他,也没多说一句留下他的话。 楚扶昀心里有些烦闷,他没让这点情绪显露,只是带着下属离开了绣楼,顺便还带走了神农岐。 待楚扶昀一走,红鸾呼出一口气,它从怀中寻出了一封信,交到暮兮晚手中。 “我在半灯城时遇见了仲容,他托我将这封信带给你。” 暮兮晚有点诧异,她接过信拆开一看——信上说,千洲公子已至半灯城,希望于今夜邀她于半灯城的湖中画舫里一叙。 红鸾道:“我从不强作世间姻缘,但你若要去见他,出了什么事都有我庇护你。” 暮兮晚心绪很不平,她不太确定去见袁涣轩这个决定,到底正不正确。 一方面,她觉得自己跟师兄没什么好说的,就算袁涣轩不是有意杀她,可当年的那场火,若不是她暗自留了后手,那她必然早已魂飞魄散,什么也保不住。 但这位温文尔雅的千洲公子曾经真的对她很好,有时候,说不失望不心伤,是假的。 另一方面,她也想要一个解释。 方外宫将她送去白洲的时候,只下了“杀死楚扶昀”这一道法旨,便没有再告诉她别的消息了。 千洲到底为何想要楚扶昀的命?单纯的仙家教派斗争? 不,不可能。 暮兮晚到底在方外宫生活了近百年,很清楚钱权名利上的人情世故,若是仅仅“觊觎白洲”这一理由,还不足以让他们将他们的少宫主拱手相让。 这其间,必然有点儿别的缘故。 很多问题想不明白,就只能当面去问一问了。 …… 仙彩楼一边临街,一边临水,百里湖泊烟波浩渺,星罗棋布的点着几座仙家画舫,果真热闹繁华。 暮兮晚换下喜服后带着信刚一涉足于此,便被仙侍请上了一座三层高阁的画舫,仔细一问,才知整座湖面近日都被千洲公子包了下来。 走进去时,船中处处玲珑剔透,朱栏玉砌。只见一位面如冠玉,笑如朗月的檀衣公子坐在,他身上没有半点儿如楚扶昀一般的苍凉兵戈之气,唯有温和从容的气度。 听见有人款款走来,他抬头,眉眼俱笑,仿佛他与她之间一如从前。 她的脚步声,他一辈子都不会认错。 “师妹,别来无恙。”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她停住,在一地锦缎上站定了,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一个称呼。 “师兄。” 除开死了的十二年,除开嫁与楚扶昀的百年。 她生命中余下的时光,都是在方外宫与这位师兄度过的。 方外宫的清规戒律很多,多到几乎死气沉沉,自从她的老师死后,她每天要守仙门三千八百条清规戒律,违背一次,就挨一次惩械,日子久了,她身上留下了永远没法褪去的疤。 受伤了,基本都是袁涣轩在为她备药。 她在世 人眼里肆意潇洒,明媚灿烂,可同时,她也生活在仿佛吃人一样的地方。 “师兄,十二年不见了。”她轻声说道。 听见她还像以前那样唤他师兄,袁涣轩唇角漾开一笑,温柔好看。 “师妹,我来接你回家。” 暮兮晚摇摇头,道:“那儿不算我的家。” 袁涣轩目光淡了下去,道:“不要任性,我明白你还在生我的气。” 暮兮晚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 我只是有点儿难过。 你说当年的大火是场误会,可十二年了,你都没有查清那场火到底是何人动的手脚。 “我在世间飘荡十二载,你是不是,也从没试图寻过我?”她尽量稳着声音,不让自己有任何失态。 第32章 袁涣轩叹了一口气,道:“幽冥居于极北生死之地,方外宫居南方,离那儿实在太过遥远,千洲需要有人主持坐镇,我没有办法一遍又一遍的跑去幽冥。” “但我曾派出过不少人手,我不是没有翻天覆地的寻你,却全都一无所获。” 暮兮晚低着眸子,说实话,袁涣轩除了默许将她送去白洲结姻,与十二年前失手杀了她以外,他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可偏偏就是这两件事,伤透了她的心。 她很想愤怒的冲上去将他揍一顿,或者,痛痛快快骂他一番,然后甩袖转身而去。 正因为彻底伤了心,所以就连愤怒的情绪也没了。 但她还有事要问个清楚。 袁涣轩见她犹豫,只是淡淡提醒了一句:“你与楚扶昀的红鸾契已然没了,还留在他那里做什么?” 暮兮晚纠正:“我死了。” “我会为你重寻塑身的法宝,你不必担心。”袁涣轩面色不改,在他看来,方外宫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奇珍异宝,只要能救她,什么都无所谓。 暮兮晚抿了抿唇,没吭声。 袁涣轩又道:“只要你回来,你仍是千洲的少宫主,只要回来,你就可以像从前那样随意自在。” “你不是对与楚扶昀的婚事万般不情愿吗?当年祖师们用了多少法子逼你,不记得了?” 暮兮晚蓦地一滞。 她当年,确实很厌恶这一桩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强作姻缘。 在结姻前她压根就不认识楚扶昀,被逼得嫁给一个毫无交集的陌路之人,任谁也不会情愿。 “楚扶昀并非善类,你瞧,你帮着他轻松赢了请花关一役,我眼下却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可倘若身份调换呢?” 袁涣轩替自己,也替她各斟了一杯茶,慢慢道。 “倘若你的立场偏帮于我,他那样凉薄的人,还会对你有半分好颜色吗?” 暮兮晚没有坐下,也没有喝茶,她只是缓缓呼出一口气,提了一个问题。 “方外宫的祖师们,为何想要楚扶昀的命?” 她记得这个法旨。 是方外宫当年逼的她接下的一桩命令。 “从何处说起呢。” 袁涣轩笑了笑,仿佛暮兮晚的提问正中他的下怀,他抿了一口茶,一字一句道。 “就先从楚扶昀的真实身份开始说起好了。” 暮兮晚微微一怔。 袁涣轩见状,满意地笑了。 “你果然不知道。” “我想,他一直骗着你,对么。” 第23章 仙彩楼绣球结良缘完全没法拒绝她。…… 仙彩楼的第三十三层,是一座观星台。 少顷间,从里面走出一个仙童,躬身拜道:“白帝,神农公子,我家阁主才将问卜观星完毕,教我出来接待二位进去。” 楚扶昀颔首,随这仙童进去,神农岐亦是端肃恭敬,跟随其后。 观星台穹顶星空,银河现影,四面挂灯,点点烛灯昏昏沉沉,有着不少身着卦象道袍的卜者在私下忙碌着,呈现出一派瑰奇之象。 “乖乖嘞……”神农岐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我以前在师门时听祖宗奶奶提起过辰天阁,说这里神乎其神,诶将军,咱们能在这儿问清楚救回少宫主的宝物都在何处吗?” 楚扶昀没答,领路的仙童却笑道:“神农公子莫担忧,我们阁主六爻熟谙,八卦精通,你们既是由虞辞殿下引荐而来,我想,阁主应当不会有所为难。” 走了片刻,只见台上最高处的天文浑象器前,立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四周悬浮的星光映着他丰神俊雅的面容。 “在下辰天阁阁主,封敛。” 他请仙童为他们上坐献茶,声音温沉,可在这暖热的日子里,他却仍披一身鹤氅冬裘。神农岐一眼就看出来,此人身负不治之症。 “我乃凡夫俗子,却妄想窥命问命,逆天而行,合该多病多殃。” 封敛笑了笑,自然而然为神农岐解了惑。 随后,他望向同样端坐在此的楚扶昀,微微倾身一拜。 “见过长明星君。” 楚扶昀掀了掀眼帘,他平静地看着封敛,目光波澜不惊。 神农岐却听傻了眼:“辰天阁主,您,您唤将军什么?” 封敛在从楚扶昀目光中得了许可后,笑道:“神农小公子可知晓‘五曜星’?” 神农岐摇摇头。 封敛又道:“那神农小公子可知晓何为‘自天下凡’?” 神农岐还是摇摇头。 封敛:“……” 封敛深深呼出一口气,神情从原来的平静,演变成了学堂夫子一般恨铁不成钢,仿佛在说——“你在神农一族到底有没有好好修行!听了就忘!书都白读了吗!” 神农岐忽然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心虚——听学时面对夫子提问答不上来的那种心虚。 封敛勉强维持住气度,镇定道:“没关系,我还是从头开始解释。” “在此世,人仙妖鬼的六道界限并不分明,而是共存共生。万物生来有灵,山川草木,日月星辰皆可化形而生,譬如春有春神,火有火祖,同样,三十三重天上亦有二十八星宿。” “它们悬于高天之上,本来并无自我意识。” 因为身体不好,封敛的一字一句都说的很慢。 “可总有星辰受到凡间的影响后会苏醒下凡,譬如红鸾星,它化作一只神兽,主管着人间婚姻喜事。” “在这些无穷无量的星辰中,却存在着最特殊,最重要的五位,亦被称为‘五曜星’。” “它们身处五行,分别唤作木岁、镇星、辰星、荧惑以及……” 封敛看向楚扶昀,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长明。” 神农岐目瞪口呆,语无伦次:“所,所以将军他是……” 封敛语气很平淡:“五星生来负责值守世间,木岁主福庆,保佑人们逢凶化吉;荧惑主灾祸,带来灾厄苦难;辰星主解厄,以让疾病不生……” “长明现世,则控制着天下的兵戈。” “二百多年前,天下曾因为邪祟、凶兽祸世,掀起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镇厄之战’,人类后来竭尽全力镇压凶煞,但这一动荡却太过毁天灭地,引得五曜星纷纷苏醒下凡。” “辰天阁主。”楚扶昀不动声色的打断了封敛的话,眉目如刀,“这不是我们今日来此的目的。” 封敛微笑:“不,这恰恰是你们所要寻的东西。” “少宫主身体由木岁花塑就,但仅靠这一朵花,保不了她平安。” 神农岐又问:“若寻不得剩下的宝物会怎样?” 封敛道:“幽冥没有引她入轮回,说明生死簿上并无她的命数,一旦时日久了,她必将魂飞魄散,没有第二个下场。” 神农岐背上冒冷汗。 楚扶昀的眸色抬了抬,示意封敛继续。 封敛道:“她的双目需要以辰星秋水重新点亮,否则她迟早会失明,而据我所知,辰星与荧惑,都在方外宫的人手中。” 神农岐拍案而起,大惊道:“那他们怎么可能白白交出来啊!岂不是只能靠抢?” 话说到这儿,他自知失态,忙规规矩矩重新坐好。 他也忽然对东洲都主更加感激涕零——虞辞当真心怀慈悲,肯将木岁割爱救人。 “木岁塑身,辰星明目……”神农岐认真盘点着起死回生需要的宝物,困惑道,“那仙骨呢?少宫主的 仙骨怎么办?” 封敛道:“杀祸之精,长明。” 神农岐傻了,他有点儿不理解这个意思。 “所,所以是要用将军的……” 封敛道:“命。” 他一语定音。 楚扶昀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惊诧。 …… 与此同时,湖中画舫。 “所以师兄的意思是,楚扶昀为长明下凡?” 暮兮晚站在袁涣轩面前,听完了他的讲述,皱了皱眉心。 “是,不过并不完全准确。”袁涣轩慢条斯理的喝着茶,不紧不慢道,“因为长明苏醒下凡时,出了变故。” 暮兮晚蹙眉,没来由的,她忽然想起了楚扶昀魂魄不稳一事。 袁涣轩道:“长明星不知因何一分为二,其中一半落入白洲,另一半则不知所踪。” “准确而言,楚扶昀是一半的长明星下凡。” “不过这并不影响楚扶昀主天下兵戈,这也是他从未有过败仗的原因,一兵一卒都不过是他随意控制的棋子罢了。” 暮兮晚终于想明白了楚扶昀魂魄不稳的缘由——有另一半长明星不知去了哪儿。 她摇摇头,问道:“但这和方外宫想要他的命有何干系?” 袁涣轩放下茶盏,抬眸,正色道:“因为长明星既是将星,亦是杀星。” 暮兮晚压着不平的心绪,质疑道:“可这么久了,他一直镇守天下。” 第33章 她记得,在镇厄之战结束后,仙门百家曾群龙无首,为争权夺利杀了个头破血流,兵戈四起。 是楚扶昀于金戈铁马中沐光而来,以短短百年平内乱、定八方,硬生生逼出了一个世间太平! 他镇压着天下所有的杀伐,暴戾,不公,一生仅为此而活。 袁涣轩笑道:“若他心血来潮,不干了呢?” 暮兮晚没明白:“什么?” 袁涣轩道:“楚扶昀随手就能翻云覆雨,若有朝一日,他起了吞并千洲之心,怎么办?” “如今天下三分,三圣府之间仍有冲突,你拿什么保证,长明肯甘居一隅?永不侵犯?” “若他真想吞并千洲,我们拦不住他。” “所以,不管是为了方外宫还是为了这天下,他都不能活着。” 暮兮晚如遭雷殛。 她万万没有想到,方外宫想要楚扶昀的命,竟然是这么个原因。 “况且,对五曜星而言,‘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去。”袁涣轩不紧不慢地同她分析者其间利害,“正如你在东洲见过的木岁树一样,木岁陨落后只是回归了三十三重天。” “‘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永恒的沉睡。” 袁涣轩微笑:“你瞧,方外宫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罪大恶极,对不对?让你杀了楚扶昀,也并非出于一己私欲。” 暮兮晚有点儿不知所措。 “师妹的好奇心,得到答案了吗?”袁涣轩柔和一笑,一字一句都如玉般温润,轻声道,“随我回宫,好不好?” 暮兮晚的脚步仍然停在原地,没动。 袁涣轩忽然有些疲惫,眉心沉了沉,但温柔的神情还挂在脸上,没有变。 倔,太倔了。 明明已经将局势跟她说的这样清晰了,她还在犹豫。 她到底在迟疑什么? “我保证,十二年前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袁涣轩微微扯了扯嘴角,尽量心平气和,“我是你师兄,这么多年,你不能再信任我一次吗?” 他从没这样放低姿态去对人说话,他甚至可以不介意她与楚扶昀的过往,只要她能回到他身边。 他与她在方外宫的日子实在太好了。 袁涣轩记得,那是夏日的一个午后—— 他在风和日丽的廊苑中习剑,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招结束后,方外宫的道君领着一位明艳灵动的姑娘站在大榕树下看他。 “涣轩。”道君客气道,“这是素商仙子座下的姑娘,这段时日刚刚拜入方外宫,麻烦你多多照顾。” 袁涣轩看着站在阳光下的姑娘,她好奇又探究的目光悄悄打量着他,似乎在判断他值不值得信任——这种探究让她看上去鲜活又温暖,像一团火,肆意自由的,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好。”于是想也没想的,袁涣轩应下了这桩托付,他笑眯眯地望向暮兮晚,笑了,“你我虽不在同一师门,但你依旧可以唤我一声师兄,若你愿意,将我当成你的亲师兄,也好。” 暮兮晚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她走到他身边,一笑,嗓音轻快又动听:“谢谢师兄。” …… 袁涣轩闭了闭眼,他再次看着画舫里,站在他面前的暮兮晚,声音微冷。 “师妹,你以为,我会这样让你轻易离开吗?” 画舫四周,有无数仙兵仙将严阵以待。 暮兮晚神情微微一变,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 袁涣轩闭目一叹,他抬手,霎时劈了一道法术过去。 那道法术在空中化作一条捆仙绳,宛如毒蛇一般袭向暮兮晚——他知道她如今的状态,十二年前她尚有能耐,可如今,她不可能从他手中逃掉。 暮兮晚再次后退了一步。 “咻——” 一道红光破空袭来,打断了袁涣轩的法术。 袁涣轩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千洲公子,请你住手。” 清脆稚嫩的孩童声音响起。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红衣垂髫的丫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画舫朱栏上,以羽为镖,神情警惕。 “红鸾星。”袁涣轩目光冰冷,“你何时管起这等闲事了?” 红鸾道:“保佑世人姻缘顺利美满幸福,这是我应尽之责。千洲公子,你并非小晚良人,住手。” 袁涣轩冷笑道:“若我非要强求呢?” 暮兮晚眼疾手快,转身朝着红鸾奔去。 红鸾也没犹豫,它当即化作一只仙鸟,紧紧抓住暮兮晚后用法术将她安置于自己背上,载着她转瞬间破空而出,飞离此地。 一群仙兵仙将簇拥上来,聚在画舫朱栏边,似有乘风追捕之意。 仲容从兵将中走出,作揖问道:“公子?我们……?” 这丫头这回跑了,只怕是真不会再回来了。 “不急。”袁涣轩抬手一扬,制止了这群人的动作,“我们仍有筹码。” 仲容不解:“什么?” 袁涣轩微笑:“她最敬爱的老师的遗物,在我们手中。” “所以,她还会回来的。” …… 淡云拂乱,漫天霜月色。 楚扶昀回到在半灯城置办的仙府时,暮兮晚正和红鸾一起坐在亭院中,不知聊了什么,笑得特别开心。 见她笑,他的唇角不自觉也扬起了。 “怎么了?”楚扶昀问道。 暮兮晚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拍了拍罗裙上沾的灰:“诶?你回来啦……?啊有件事想和你说,你稍等我一下呀……” 她脚步轻快地跑进一间厢房,在里面叮叮咚咚不知做了些什么后,拖着一个巨大的麻袋又推门出来了。 很重,她拖着有些费力,楚扶昀迟疑了一下,却没选择帮她。 楚扶昀只是抱臂站在月色下,好奇地看着她。 暮兮晚抖了抖麻袋,非常利落地从里面翻出了一堆兵器——有剑、有刀、有戟……简直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了! 楚扶昀无比惊讶。 暮兮晚站在一边,指着这满地兵器振振有词。 “你是不是能控制兵戈?” 楚扶昀一怔,还没来得及细想多问,却听见暮兮晚又开口了。 “我想看它们在我面前跳舞。” “就是那种剑来!剑去!哗啦哗啦的,超酷!我馋这个很久了!” 楚扶昀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心里莫名浮起一点儿光亮,绾结纷纭的念头在脑海里明明灭灭,一时半刻,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对她解释。 可她没想听他的解释。 她只是眼睛晶晶亮,仿 佛他会的,不是什么能毁天灭地的能力,而是最寻常不过的杂耍演出。 “能不能表演一下这个,很想看,谢谢。” 她双手合十,恳求道。 楚扶昀认命般闭上了眼,又睁开,心里非常无可奈何的轻轻一叹。 完了。 完全没法拒绝啊…… 第24章 半灯城万仙来朝会嗯,很喜欢呀。…… 楚扶昀是长明下凡这件事,四海十洲知晓的人不多。 他没有主动对暮兮晚提过。 怎么说? 他知道,暮兮晚曾经很喜欢方外宫。 准确而言,是喜欢那里的人。她喜欢她的师兄,喜欢她的师妹,也喜欢她的师叔祖师们。 正是这些她喜欢过人,将她扯进了一场荒唐虚伪的姻缘里。 他没办法告诉她——千洲压根没有顾忌你的安危,他们为了大局,为了谋算,将你许给了长明杀星。 楚扶昀不愿揭露这个秘密,去伤了她的心。 然而今夜,暮兮晚充满期盼的站在他面前,在不动声色道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她知道了这个秘密。 红鸾告知的? 或是……她去见了某个人? 楚扶昀隐约浮起许多念头,心里有数,却不愿点破。 他眸子一扬,轻声道:“少宫主,容我提醒一句,我确实司掌天下兵戈。” 暮兮晚点点头:“嗯嗯,我知道。” 楚扶昀强调:“是兵戈。” 暮兮晚不明所以:“所以……?” 楚扶昀无奈:“不是兵器。” 暮兮晚有点儿忧愁的“啊”了一声。 “所以我看不到它们跳舞了吗……?”她眉心不自觉微微皱起,失落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不住再多看两眼。 楚扶昀尽力隐着唇角的笑,低沉的嗓音在他喉间滚过。 “可以,但不仅仅是它们。” 暮兮晚的眸光又亮起来了,仿佛灰烬里的火星子。 楚扶昀抬手,捻了个诀。 一道又一道道金色法术光芒在他周身萦绕,碎金一样,映着他璀璨耀眼。 暮兮晚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幕景象。 只见原本散落一地的兵器纷纷像有了自我意识一般,从地上飘荡飞起,刀、枪、剑、戟……百家兵器在庭院中凌空而飞,或挑或撩、或挽剑花、或作刀花。 第34章 楚扶昀笑意更深:“不输戏台上的演出,是不是。” 暮兮晚乐了,故作挑剔道:“嗯……马马虎虎吧。” “是么。”楚扶昀彻底压不住唇角的笑了,“那我得拿出‘看家本领’,才能赢下少宫主的‘满堂彩’。” 他说罢,手腕一番,顷刻间,又不动声色的下了一道敕令。 这一次,整座半灯城金光一震。 不仅仅是仙府中的兵器了,整座城的闲置兵器尽数凌空飞出,有主的也好,无主的也罢,任凭何种神兵利器,甲胄金戈,都在敕令中破风而来。 暮兮晚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万兵齐出。 还没来得及惊讶完,只见一柄剑缓缓停在她身前。 她回眸看向楚扶昀,后者朝她轻轻颔首,她便没什么犹豫的坐了上去。 长剑载着她在半灯城御空飞行。 暮兮晚稳稳坐在剑上,她在夜幕花灯中穿过,在金戈剑雨中穿过,一眼一观,阅尽了人间苍黄。 她蓦地想起了在方外宫修行时,听老师讲学时说的话—— “老师,白洲之主是个怎样的人?”暮兮晚抱着厚厚的古籍愁眉苦脸,“我十余日后的学考要考这个。” 老师眉眼柔和,映在天光里,慈和道:“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百兵之王。” “只要身处战场,人也好,金戈铁马也好,统统不过是他手中的兵卒棋子,沙场上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法眼。” 暮兮晚道:“那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随手就能掀起战争。” 老师摇头:“不,相反,慈不掌兵,他生民之司命,是天下安危之主。” 司民之命,安危之主。 此之谓“兵戈”二字。 暮兮晚回过思绪,长剑载着她盘空绕了一圈,又飞回了仙府,而这满城千万兵戈也原封不动的尽数归位。 她从半空中长剑上一跃而下,本想落在地上,可被一道轻飘飘的法术一带,她就落进了一个的怀抱里。 楚扶昀一抬手,揽膝抱起她,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微微低头,去寻她的呼吸。 “满意了么。”他嗓音很低很沉,刻意放轻了,轻得让人心里一乱。 暮兮晚攀着他,扑哧一笑,想了想,答道。 “嗯,很喜欢呀。” 说得含糊其辞,她没说满意,只说喜欢,却又肯不说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抱着她的人却不依不饶,又问道:“有赏么。” 仿佛他真成了为她杂耍演出的人似的。 暮兮晚故作深思熟虑的又斟酌了片刻,微微扬起下巴,点了点头。 “有,下次若我还有绣球……”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长长的一道目光,寂静无言,却有暗流涌动。 “一定扔你身上。” “成么?” 楚扶昀笑了笑,他没有再接话,只是低下头,额间抵着她的额间,呼吸就这样迫过来了。 风徐徐吹拂着夜色,凉爽,寂静,吹得仿佛所有喧嚣红尘都在此刻倏然退去。 暮兮晚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她想躲,可整个人都被他拥着,气息被他笼着,他的目光,呼吸,连声音都好像有温度似的,灼着了她。 近,太近了。 近到几乎没有可喘息的空气,近到她一扬头,就能尝到他的吻。 暮兮晚闭上眼,不敢再看他摄人心魄的眼眸了,她怕她的心真的栽进他眸中那一汪秋水中去,她怕她的心逃不掉。 可面对越来越近的呼吸,她这个人也逃不掉了。 下一瞬,一道喊叫却打破了这一丝旖旎。 “少宫主救命啊——!” 神农岐一惊一乍的呼喊和脚步声倏然传来。 “闹鬼了闹鬼了!少宫主我跟你讲,方才我的兵器莫名其妙飞出去了!不知为何又飞回来了!” 他没规没矩的闯进了院子里,像大夏天猛然洒来的冰水,沁了一下思绪。 院中的两个人都惊了一刹。 暮兮晚抓住了这一刹机会,像一尾游弋灵巧的鱼,一跳一跃,就从楚扶昀的怀中逃掉了。 她一个闪身就躲进了厢房中,再不肯露面出来了。 楚扶昀措不及防怀里一空,他眉心轻锁,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然后,他缓缓转过眸。 用一种想揍人的目光看向神农岐。 神农岐的脚步猛然刹住,他站在院门口看见楚扶昀后彻底不敢进去了,不自觉吞咽一下,一颗冷汗淌下来。 救命。 谁来救救他!为何将军要用这种阴沉无比的目光打量他!他是犯天条了吗! …… 翌日,白帝麾下的其他太仙都看见,神农岐又被将军罚了禁闭。 大家窃窃私语,却没商讨出个所以然来。 谁也不知道他又闯了什么祸。 …… 三日后。 “小晚,出事了。”红鸾坐在仙府的亭台花景间,看着暮兮晚正色道,“与你有关的事。” 暮兮晚正在用朱砂画符,随意问道:“怎么了?” “是半灯城即将举办的‘万仙来朝’大会。”红鸾神情严肃,“你知道的,这一名震四海的盛会,会邀各界人士来此,上有万仙诸神,下有三教九流。” 正因为此胜会盛况空前,因此,故称之为“万仙来朝”。 暮兮晚很清楚这些。 此会由白、千、东洲的三方圣府发起,中洲尊主坐镇,同时广设筵席,大开宝阁。算是个比武论道,开坛讲经的云集之处。 每届大会最出彩者,亦冠有“仙魁”之名。 “这不是重点。”红鸾看起来很紧张,道,“而千洲公子将‘火落枪’取了出来,作为方外宫为这一届万仙来朝大会添的彩头。” 暮兮晚愣住了。 因为“火落枪”并不是寻常兵器,相反,它珍贵无比,寻遍整个四海十洲也仅此一个。并且它也不是冷兵器,而是一柄火铳。 那是暮兮晚生前用的最趁手的兵器。 她 当年死在了方外宫,这兵器,自然也落在了袁涣轩手中。 “千洲公子将此枪置于仙彩楼第三十三层最高处,说是只要有这个本事与胆色的六道生灵,皆可来‘登楼点灯’取得此枪。” “登楼点灯”是每届万仙来朝大会中都会举办的一桩以武取胜的仪式——从仙彩楼第一层至第三十三层,每一层都会有一守关人,有一盏花灯,以及宝物若干。 每胜一层,就能点亮一盏花灯,拿一层宝物。 为了这些宝物,届届都会有无数仙人道士对此趋之若鹜,虽未必能登顶,但一路打上去,亦是收获颇丰。 而如今,袁涣轩将她的兵器作为彩头安置在了第三十三层,束之高阁。 意思很明显。 红鸾道:“千洲公子这是在逼你。” 要么,以千洲少宫主的身份回归方外宫,她作为世人眼中的少宫主,自然有这个权利能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将这个宝物从第三十三层上撤下来。 要么,就以凡夫俗子的身份,从第一层一路亲自打上去,打到第三十三层。 但很显然,暮兮晚如今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或者说她现在连人都不是,仍旧算得上一个鬼。 她仙骨尽失,没有半点儿法力,压根不可能打回去。 “这是鸿门宴!”红鸾分析了一通后信誓旦旦,“他们就是想请君入瓮,哪怕你打到了第三十三层,方外宫也会在第三十三层设下天罗地网抓你。” 暮兮晚定了定神,她想了片刻,问道:“楚扶昀知晓此事了么?” 红鸾摇摇头:“白帝近日在处理白洲的旧事。” “万仙来朝大会是三圣府各自派人前来,但很显然,白帝离开白洲十二年,那里变得群龙无首一团乱麻,所以白洲估计还会是楚扶昀坐镇。” 暮兮晚眉心紧皱,她微微攥紧了指尖,思绪万千。 当年被逼得嫁去白洲,她可以忍,也可以原谅,毕竟此事与袁涣轩并无直接干系,他最多是默认了祖师们的行为而已。 后来,她被他亲手杀死,她也可以忍,只因仲容说过——那场大火被不知何人动了手脚。 真凶未明,她可以选择不憎不怨。 但如今,她是真的觉得袁涣轩有点儿过分了。 火落枪是她的兵器。 别人或许不知此物从何而来,但袁涣轩一清二楚——正因为一清二楚,他才选择用这个东西来逼她。 那是她老师送她的生辰贺礼。 是在长嬴之前的,她的第一任师父,教了她一身通天本领,教了她如何为人处事,将她视若己出的,已经故去的师父。 那是,她的东西。 第25章 半灯城万仙来朝会你跟谁学的? 暮兮晚听了红鸾的话后,静了片刻。 “我知道了。”她收起石桌上刚刚画好的符箓,干脆道,“我会去登楼点灯的。” 第35章 红鸾着急道:“可是,这是一场鸿门宴!” 袁涣轩利用万仙来朝大会给她设了一场明明白白的请君入瓮,意图在明显不过了。 他要让她回宫,哪怕是强制性的。 “既是鸿门宴,又岂有不赴之理?”暮兮晚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静,“火落枪是我的兵器,我要亲自去拿回来。” 红鸾摇头道:“但你没有法力,要独自一人从一层打至三十三层,太过凶险了。” 暮兮晚道:“我会设阵,起阵不需要动用法力,只需要学会如何借天地灵气化为己用就好。” 红鸾皱眉:“但是……” “红鸾,你忘了我是谁吗?”暮兮晚垂眸看着它,语气微扬,“千洲方外宫的少宫主,极善阵法。” “除了我老师以外,我是这天下最好的设阵与破阵师。”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狂妄,相反,她的眼神很亮,隐约现出来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自信与昂扬。 “不然,我原来每一届仙魁都是怎么摘到手的?” 红鸾依旧不放心:“但你没有仙骨,要独自一人面对的不仅仅重重挑战,还有四海十洲的各路真仙灵官。” 仙骨。 它决定着一位求道问仙者修行的上限。 人间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但很多时候,到底能不能真的得道入境,能不能平步青云,也就在这“仙骨”二字上。 世间凡有名有号的仙神皆有仙骨,若没有仙骨就想比肩一方尊仙。 没有任何可能。 “不,红鸾。” “告诉你一个秘密。” 暮兮晚忽然扑哧一笑,她微微俯身,声音露出几分得逞的意味。 “我非常,非常习惯没有仙骨的身体。” “我本就是凡夫俗子,从红尘里来,哪怕没有仙骨,我也有我自己的底牌。” 红鸾愣了愣,暮兮晚见它难得也有不喋喋不休的时候,赶紧伸手趁机在它簪着羽毛的发间揉了一把——手感非常好,不愧是鸟兽。 “不就是场鸿门宴?” “放心,我不仅要赢,还要痛痛快快全身而退。” 她起身,拎着小红鸾兴致勃勃的往外走。 “走,我们准备打架的工具去。” …… 半灯城是中洲极为辉煌的神仙都邑,上有金阙银銮,奇花瑶草不尽其数,下有酒楼歌馆,巷陌朝朝客贾喧哗。 暮兮晚以前受邀参加万仙来朝大会时来过半灯城,对这里简直熟门熟路,不多时,便备齐了一众符箓、丹药等物。 没有购置别的兵器,寻常刀剑她用不惯,索性当初在枉死城买的火铳还比较趁手,况且阴间的兵器,还挺适合她这个鬼。 暮兮晚正与红鸾说话间,忽听见长街上传来一阵喧嚣。 “救命啊啊啊啊——让开啊啊啊——!”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辆载着仙车的骏马不知因何猛然受惊,嘶叫着跃起蹄子四处踩踏,场面顿时混乱,一片失控。 而被那马蹄子撵着跑的,竟是许久不见的长嬴! 长嬴似有所觉地看过来,惊呼道:“丫头——!” 眼看着骏马将要伤人,暮兮晚立时纵身轻功连跃而上,一把扯住缰绳,在扬起的尘土中一只手抚上骏马身体,顷刻间,有一道细弱幽微火光顺着她的指尖没入骏马身体。 “定。” 随着她声音落定,骏马霎时失了所有威风,踉跄着往身边一跪,倒在了地上。 混乱将一平息,车舆中立刻钻出一位道士,看着地上衣着简陋,布衣草履的长嬴,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个夯货乞丐!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冲撞方外宫的仙车?”道士骂道。 “师父?”暮兮晚连忙关注起长嬴的状况。 原说长嬴在东洲还清了酒钱,本该与暮兮晚一道在前些日子来半灯城,谁知临行前,又贪饮偷喝了几坛,气的虞辞当即就将人扣下了,说是不干活还了钱,不准走。 于是数日后,可怜兮兮的长嬴自己搭船徒步才姗姗来迟,进了城,又寻不得路,四处打听着自家徒儿的落脚处,这才误与一辆仙车起了冲撞。 长嬴见那道士来势汹汹,当即怒道:“你们仗着仙家身份,怎可随意欺辱我这个老人家?” 道士冷笑一声,正欲再度反骂,却被一声呵斥打断了。 “住手。”暮兮晚来到长嬴身前,出声阻拦。 道士不屑:“你谁啊?” 这话像是一句糊涂话,暮兮晚微微歪头,笑道:“好个方外宫弟子,竟连我也不识了。” “千洲,暮兮晚。”她微笑。 听见“暮兮晚”三个字后,在场众人无一不惊,而这一队从仙车上陆续下来的方外宫弟子更是神色大变,齐刷刷跪了一地。 “叩见少宫主,抱……抱歉,弟子们有眼不识泰山……方才……” 暮兮晚身为少宫主,本该在方外宫受人尊崇,但 她嫁到白洲已有百年之久,就到很多初入门的弟子也只能闻其名但不认其人,日子久了,早已不太识得她了。 “够了,报上你们来此的目的。”暮兮晚眉心一拧,利声道。 道士忙答:“我们领了公子法旨,要来本次‘登楼点灯’守层。” 暮兮晚眉心蹙得更深了,又问道:“这次登楼点灯,每一层都是由方外宫的人驻守吗?” “是,是的。”道士紧张不安。 这就是铁了心要擒她了。 暮兮晚倒没有立刻要在这里处理他们的意思,在大会未曾开始之前,任何私下的大规模动乱都不被允许。 她只是暗中估量了一下这些弟子们。 打,能打的。 根据以往经验,她打到十余层不成问题。 往上的层数……再说吧。 暮兮晚沉吟片刻,她没再说话,只是带着长嬴在一众人群的退让下慢慢离开了此地,走远了。 见暮兮晚离去,跪在地上的方外宫弟子们总算呼出一口气。 有一个小弟子用手肘碰了碰方才出头的道士,问道:“师兄,我有个问题想问,她就是咱们方外宫的少宫主?” 道士:“是的,只不过这位少宫主后来去了白洲。” 小弟子又问:“既然是‘少’宫主,那必然有一位真正的‘宫主’,对不对?咱们怎么从未见过?” 道士迟疑片刻,承认道:“听说是有的,方外宫宫主在多年前收了一个弟子养在身边,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这位弟子后来出落的极为出色,被祖师们亲点为千洲继承人,也就是咱们的少宫主了!” “但后来,宫主亡故,少宫主远嫁,千洲大权也因此承给了涣轩公子所在的师门一脉。” 小弟子只觉得天塌了:“哎呀!那少宫主怎么冲着一位糊涂乞丐喊‘师父’!少宫主真正的师父叫什么啊?” 道士悠悠道:“素商,你我都该敬称一句素商娘娘。” “她是方外宫的宫主,也是方外宫的成立者。” …… 不几日,中秋天气。 整座半灯城瑞霭摇曳,五色祥云不绝,八百里地界铺彩结,千万间宝阁紫霓散,正是每十二年为一届的万仙来朝大会。 上请三大王权圣府,白洲帝微垣、千洲方外宫、东洲不问都。 下请十八教派,注世诸仙,一百零八各宫各殿大小尊神,俱一齐赴于此。 “豁,好大阵仗,只可惜我一个都不认识。”一位前来半灯城赴宴的年轻道士站在仙彩楼下,望着云端里时隐时现的各界仙人,一时感慨万千。 “笨,没个见识的,我教你认人。”与他同行的道士恨铁不成钢,指着那祥云一一道来,“你若见瑞气腾腾,有一美目凌厉之人乘凤持刀,那是东洲都主,虞辞殿下。” “你若听得金戈声,杀伐气,远远遥见后连个人影都没看清却本能就想逃的,那是白洲之主,白帝将军。” “你若忽闻彩霞起,观得艳阳照,有一姑娘自万丈红尘中走来,她亲和却不清高,那是千洲……” 话未说完,这二人的交谈就被一道清脆好听的声音打断了。 “劳驾,请问二位道人,今年的登楼点灯擂台可是设在此处?” 来的姑娘身着熠熠生辉的五彩霞衣,杏眼桃腮眸清可爱,她站在一片繁华鎏金的阳光下,披着一身绒绒温暖的阳光。 那两道士一时间全呆住了,半晌,终于有一人率先回神,目瞪口呆的抬手指了个方向。 “多谢。”暮兮晚作揖致谢,抬脚便走。 她从滚滚萧萧的万丈红尘中穿行而过。 “那,那是……”一人傻眼。 “那是千洲少宫主。”另一人终于说完此前未曾说完的话。 仙彩楼一层,守层擂台上。 暮兮晚站在守层人对面时,台下所有人都泛起了疑惑不解的嘀咕,一石激起千层浪般议论纷纷。 “千洲少宫主怎么跑来登楼点灯?她打得过么?” 第36章 “为何打不过?她不也是一代天骄人物么?” “你不知,世间仙神各有所长,少宫主并非以武艺见长的仙神,比起白帝与都主,她不善舞枪弄剑,能打个十多层就不错了。” 站在台上的暮兮晚对这一切都恍若未闻,她朱唇微启,轻轻报出了一个名号。 “灵台山长嬴真人座下弟子,暮兮晚。” “还请赐教。” 满众哗然。 “我,我没听岔吧?站在台上的是方外宫的那位?” “灵台山在哪儿?长嬴又是何方人物?这些都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名不见经传的路人啊!” “几个意思?暮姑娘和方外宫闹掰了?可没了‘少宫主’这个头衔,她又有几斤几两?” 一时间喧呼声,闲言语惊作一团,登台点灯的擂台前霎时围聚了更多仙人民众,幸而仙彩楼足够大,擂台也设得足够宽,足以容纳数千人。 随着一声锣鼓落下,较量开始。 暮兮晚翻手凝火,凌空而出。 她的身法灵巧,几个回合过招后,守层之人被她反手一劈,轻轻松松扔下了台。 第一盏花灯为她亮起。 有观战者不屑道:“才区区第一层而已,换我我也行。” 暮兮晚没听任何喧喧萧萧的闲言碎语,她呼出一口气,仰头看了看上方,随后轻功纵跃而上,踏着满楼宫灯翻身上了第二层。 “连……连打吗?”有人惊讶道。 登楼点灯是允许挑擂者中途休息的,因为层数太多,越往上,几乎是难度层层翻倍,所以若是挑擂者愿意,可以中途休憩个数日,养精蓄锐后再接着登楼。 就在众人还未惊讶完的时候,暮兮晚已经再度将守层方士扔下了台。 第二盏花灯为她亮起。 暮兮晚一鼓作气,再次朝着第三层轻功踏上。 守层的人都是方外宫各仙君座下的弟子,按照九曲十八弯的辈分来算,其实是可以称呼她一句“师姐”的。 但暮兮晚却说自己来自灵台山,选择了以凡尘中人的身份涉足于此,言下之意,是让这些弟子们不必对她留手,同样,也是跟方外宫划清了干系。 第三盏花灯为她亮起。 有不少人看傻了眼。 他们以为,这位曾经声名远扬的少宫主在武学造诣上是个花架子,不值一提。 但如今轻轻松松一路连打,显然,就算比不上东洲都主或者白帝,也早就远超一般人了。 第四盏花灯为她亮起。 …… 第七盏花灯为她亮起。 更让人震惊无比的是,全程,暮兮晚没有动用半点儿法力。 她仅靠一柄寻常又简陋的火铳,以及灵活运用的各种阵法。 天色越来越晚,但围聚的人却越来越多,听闻千洲少宫主在登楼点灯,不少人纷纷前来瞧个热闹,观战者除了普通的道士百姓,更有不少仙神。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有一位仙神见了几场比试后,恨铁不成钢的揪着自家徒儿的耳朵,训斥道,“说了多少遍法力永远都是修行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武艺基础功必须扎实!否则再高法力,也不过空中楼阁!” 别人家的孩子。 这个词让不少人心头一愣神,别人家?谁家的? 暮兮晚的一身本事师承何人? 在场者压根没人认识长嬴,思来想去,终于寻出了一个很久违的名字。 素商。 方外宫早已亡故的宫主。 她是素商宫主的孩子。 …… 在第十八盏花灯亮起时,暮兮晚停下了继续向上的步伐,擦了擦额间频繁渗出的汗。 打不动了。 她浑身被汗浸湿了,体力有限,一切只能到此为止,余下的,必须休憩个几日再说。 但十八层往上,对她而言才是最艰难的开始。 袁涣轩对她的抉择一清二楚,再往上,连她自己都不敢保证她会遇见什么,她甚至不确定,再方才打过的楼层中,袁涣轩有没有给她设下什么看不见的陷阱。 这场鸿门宴,她注定要单刀赴会。 暮兮晚从仙彩楼繁华辉煌的第十八层踏风跃下来,红鸾正在一层的朱色殿门处等她。 见她满身疲惫,红鸾作势就想去扶。 暮兮 晚连忙退了几步:“你别碰我我一身都汗津津的,好累好累……” 红鸾很骄傲:“你其实很厉害了!” 它记得在方外宫时,暮兮晚的武艺可没这么好,她入门晚,对要动真刀真枪的武艺更是一窍不通,素商宫主因材施教,让她循序渐进。 因此她的进度总比别人慢上许多。 但如今,暮兮晚的武艺远远超出在方外宫时的水平。 怎么回事呢? 红鸾暗自惊讶,她知道自素商宫主死后,小晚的武艺就陷入了停滞不前的状态——素商宫主的武艺自成一派,宫主死后,整个方外宫就再没别的人可以教她了。 是去白洲后学的? 可是,跟谁学的?除了素商宫主,还有人能教她吗? 暮兮晚打得实在太累,红鸾见状也没法多问,只能将心中疑虑通通咽回去,同她一起返回仙府。 徒留下满楼目瞪口呆的观战者。 “好厉害!少宫主以前……有这么厉害么?” “该不会是这届登楼点灯变简单了?我不信,让我试试!” 有一观战者抱着质疑的态度也上了擂台,结果大半柱香后,随着“砰——”的一声,这人在第三层就被扔了下来。 …… 月夜方来,云云雾雾最皎洁。 楚扶昀回到仙府时,发现这里简直灯火通明,热闹无比。 仙府最宽广的阆苑中,一树桂花下,神农岐和红鸾抱膝排排坐在云阶上,手捧瓜果葡萄,一边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一边吃得津津有味。 长嬴则坐在石凳上,各种着急:“丫头哦丫头哦!方才你凝火时稍稍慢了!这里,这里……走六经十二脉……!” 而在桂花纷扬的阆苑中央,虞辞手持刀戟正色而立,英姿飒爽,在她对面,暮兮晚一身干练劲装,满头大汗,微微弯腰喘着气。 虞辞担忧:“少宫主,已经打了两局了,还来么?要不要休息一下。” “来,继续吧。”暮兮晚用手帕擦了擦额间的汗,直起身子又活动了一下,“我十二年没这样动筋骨的和人打架了,临阵磨枪总得抱抱佛脚吧。” 她今日从仙彩楼回来后,只匆匆沐浴休憩了半个时辰不到,便抓了在府内关禁闭的神农岐来陪练,打了几场后虞辞路过,干脆也参与了进来。 于是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在这里灯火辉煌熬大夜。 楚扶昀看得挺新奇。 他站在八角月亮洞门前看了好一阵,才有人注意到他。 红鸾很直接地问道:“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啦?小晚打架你都没见到!” 楚扶昀笑了笑,他慢慢踱步走进阆苑中,看着放置在一旁的各种兵器端详了好一阵。 “镇守。” 他说的言简意骇,红鸾没听懂,虞辞则在一旁主动开口解释了。 “白帝虽每一届万仙来朝大会都受邀参与,但他从不干涉任何筵席比试。” “他每次都是为履行长明的责任而来。” 长明生来镇压世间所有的杀伐暴逆。 所以这么个广集仙家,轰轰烈烈闻名四海的举世胜会,长明从不缺席,他于白昼时前往仙彩楼观星台,一整天,都闭目而立在辰天阁提前设下的星图中。 敕令下达,半灯城方圆八百里地界,任何大规模的杀伐冲突就再无法发生。 这也是每一届万仙来朝大会都能安安稳稳顺利举行下去的原因——有长明镇守八方。 “还打算打多久?”楚扶昀从旁边立着的兵器中随意抽出了一柄长枪。 这话,显然是说给暮兮晚听的。 暮兮晚看了一眼天色,轻声道:“还想再练最后一局。” 楚扶昀拎着泛着银光的长枪走来,虞辞见状,立即收了刀戟退到一旁,和长嬴一行人一起坐下,开始吃起了新鲜瓜果。 一树桂花飘香满园,深浅不一的明亮金黄卷风落下,掠在他身上,像拂过一柄未出鞘的兵刃。 清风秀骨,铮铮嗡鸣。 “少宫主。” 他作出起手式,枪尖遥指暮兮晚。 “请赐教。” 第26章 半灯城万仙来朝会跟你学的。 暮兮晚不太爱和楚扶昀切磋。 楚扶昀百兵皆通,他用枪、用剑都很漂亮,优雅利落,但全是凌厉要命的杀招,和他交手,她总有一种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紧张感。 她当然打不过他——谁想不开了要和他比武艺啊! 以前在白洲时,暮兮晚见过楚扶昀操练军队,整齐肃穆,但一想到这样出色有序的军队会与千洲交锋,她心里不是滋味,又记挂着千洲的安危,时常悄悄混进军队里。 第37章 最开始,她总是被楚扶昀逮出来,然后他就关她禁闭。 后来,她锲而不舍坚持不懈混军营,楚扶昀也就不管她了,拿她当普通仙兵一样一视同仁。 暮兮晚自以为是一视同仁。 事实上,整座军营上至十二太仙,下至普通兵将,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楚将军待她格外不同。 撇开少宫主能宿他的军帐、能睡他的床榻、能骑他的仙兽仙马这些额外小事不提。 在切磋武艺上,将军待她,远比对待其他仙将严苛得多。 不许喊疼,不许放松,有一处招式偏了半寸,都要受罚。 就连亲自上手指点她,也仅仅是点到为止的留情。 恰如今晚,一夜桂花月色下,当楚扶昀再次像以前那样扬手一抬与她切磋时,暮兮晚就明白,他是要亲自来试她如今的武艺水平。 “你明明知道我打不过你,好没意思。”她有点儿任性地抱怨了一句。 一枪凌厉的气息裹挟着花香袭来,暮兮晚偏头一避,堪堪躲开了。 “少宫主,任何人都是有破绽的。”楚扶昀神情没有半分笑意,冷着,可偏偏,嗓音又听不出半分严厉,“在方外宫时,老师没教过你这个道理么。” 老师。 暮兮晚明白,他指的是素商宫主。 她角着力,再次翻手凝火,借着长枪袭来的力道横空一翻,迎上去,与楚扶昀正式交上了手。 素商确实教过她要去寻找敌人的破绽。 譬如暮兮晚自己就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她不善武,若非要再细分一下,她更不善近战,碰上真刀真枪的贴身较量,她总是吃亏的那一方。 素商因此教会了她如何设阵破阵,寻着机会将敌人困在阵里,就能最大程度拖延时间,观察敌人,然后借机出手。 可暮兮晚显然觉得这套理论不适用楚扶昀。 他压根没破绽。 “走神了,少宫主。” 楚扶昀如刀如风般的招式再次袭过来,暮兮晚只能接下,但还不了手,她看得出来楚扶昀没打算太让着她,开了刃的锋利兵器三番两次从她肌骨上擦过去,冷的她一个激灵。 楚扶昀以往侵城掠地惯了,所以面对她,也是侵城掠地一般的霸道态度。 她的注意力,她的心绪,在交手时都只能留在他身上,不允许分给外人半点儿。 暮兮晚坚持了几柱香,渐渐的,就体力不支了。 可楚扶昀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暮兮晚想,想要不输的太难看,就必须寻出楚扶昀的破绽,哪怕是半点儿破绽都成。 在哪儿呢? 又是几招过去,暮兮晚寻得了间隙试图还手,但几次三番打出去的火焰都被他随手就化解了。 他的一招一式都没有破绽的。 ……不对,或许有一个。 他有一个称得上不是破绽的破绽。 暮兮晚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得手,但她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试一试。 她一边招架一边躲避,终于寻得了一个机会,顺着他袭来的长枪不偏不倚的迎了上去,没躲,几乎称得上孤注一掷地朝着他袭去。 电光火石间,楚扶昀一只手松了力道,他借力往回一带,将她正正好的钳在了他的怀里。 暮兮晚扬起一个得逞似的笑。 只见她凝着一缕火的的指尖正擦在他颈边,火光跳动,再多一寸,就燎上他的颈部了。 她赢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又淡开,喑哑的嗓音 听不出情绪:“真是长本事了。” “嗯。”暮兮晚从他怀里挣出来,微微扬起头,“因为寻到敌人的破绽了。” 方才,若楚扶昀要执意要拦下她最后近乎孤注一掷的袭击。 那她一定会受伤。 她才不信,他舍得让她受半点儿伤。 暮兮晚很高兴,这是第一次在他手下占到便宜,她近乎是称得上脚步轻快的朝着围观的长嬴一行人走去,迫不及待想看看大家的反应。 围观人群此刻此刻坐在云阶上,无比热闹。 “完了咱们没一个压输的,怎么办?” “总不能让这两口子再打一局吧?” 暮兮晚神情微微一滞,她走进一瞧,原来是长嬴一行人正坐在云阶上,折了几片叶子摆了个粗糙的赌局,压这场比试她与楚扶昀谁赢。 他们在用石子在地上划了道分界,一边写了个“暮”字,另一边则写了个“楚”字。 但是,所有人的叶子都摆在了写着“暮”字的那一侧,清一色都是压暮兮晚赢的。 暮兮晚受宠若惊:“你们居然这么看得起我?” 红鸾诚恳:“看得起!” 长嬴难以置信:“我不压你难道压楚扶昀这个混小子?” 神农岐心虚:“我是想压将军的……但我看他们都压你了,我也就叛变了。” 虞辞开玩笑:“我赌他不可能不放水。” 暮兮晚:“……” 楚扶昀将兵器放回栏里,他走过来,恰好听到众人这番话,蹙了蹙眉,眼尾带着一点儿旁人瞧不出的笑意。 “也没压错。” 他抬手,也从身旁青绿的树梢上随意折了一片沾着露水的叶子,俯身,将它轻飘飘地同样放在了写着“暮”字的那一边。 “那我压……” 楚扶昀声音更轻了,很好听,仿佛古琴上的一根弦被拨动了。 “我压少宫主,仙魁依旧,得观花灯满楼。” 暮兮晚心里一乱,一抹笑,就这样忘乎所以地在她唇畔漾开了。 虞辞看着暮兮晚,说道:“对了,我得知了一个消息,是从封敛那儿听来的。” 她的火落枪被袁涣轩束之高阁,这件事虞辞知道,但却没办法出面,强行将那把枪要回来。 虞辞是东洲都主,身份摆在那儿,暮兮晚也不想虞辞为了她,让整个东洲和方外宫去结这个仇。 暮兮晚好奇:“是什么?” “你的登楼点灯,第三十层的对手,是仲容。”虞辞顿了顿,又问道,“打得过么?” 第三十层。 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层数,当年神农岐在万仙来朝大会上造反时,也只闹到了三十层。 暮兮晚本以为,袁涣轩会将仲容安排在第三十三层,可如今,在第三十三恭候她的,另有其人。 她咬了一下唇,迟疑道:“以前在方外宫时打不过,如今……不好说。” 楚扶昀抬眸,扫了她一眼。 暮兮晚叹气:“我以前跟他关系不算太差啦……他那个人不仅有点儿迂腐,还有点儿愚忠,我想赢他,只怕得额外多备几张特别的符箓与法宝。” 虞辞道:“你有准备么?” 暮兮晚摇头:“缺几样材料,我恐怕得亲自去城中买。” 虞辞笑道:“那就不着急了,万仙来朝大会还长着呢,你可以休息些日子,半灯城的花灯是天下一绝,可别错过了。” 暮兮晚笑着答了一个“好”字。 她很喜欢,很喜欢看每年的灯会,无论哪儿的灯会都很喜欢,以前在方外宫时,老师常常给她扎花灯,也会陪她制作烟火,然后师徒二人坐在方外宫最高的仙宫殿顶上毫无顾忌的看人间灯会。 老师很好,她从来没遇见过那么好的人。 看着花灯,就时常会想起老师来。 后来老师亡故,她孤零零一个人提着灯,再也不知道和谁一起看了。 “方才的比试我赢了,所以我要提要求。” 被虞辞这一提,暮兮晚勾起了心事,她转眸望着身边站在一树桂下的楚扶昀,桂花好看,树下的人也好看。 “你后日陪我去看灯会,成么?” “我要你亲自扎的灯。”她又补了一个要求。 暮兮晚永远都忘不了在白洲度过第一个酬神年节——她将自己关起来,独自一人坐在阴暗的房间里,笨手笨脚地想要比着老师的手艺扎花灯,可总是学不像。 扎着扎着,竹签戳破了手指。 她蓦地,就落了一滴泪。 也是在那个年节里。 楚扶昀推开了她自己关上的房门,提着一盏花灯出现在她身边。 夜色实在太好,寂寥无声又醉人。 楚扶昀看着今晚练武练的满头大汗的她,眸光一寂,准许了:“我亲自扎。” 暮兮晚眼睛很亮,唇角也笑开了。 不得不承认,在最初嫁到白洲时,她确实很讨厌楚扶昀,不仅反感他,还有点儿怕他。 对他态度的转变,也是从那第一个年节后慢慢开始的。 因为楚扶昀扎的花灯,几乎和老师一模一样。 老师的手很巧,她从没有见过那么灵巧的双手,扎花灯编绳结,样样得心应手,就连做饭也好吃极了,可惜老师只会在她受伤生病时才亲自下厨,让她满心惦念了很久。 楚扶昀的手艺,不知为何和老师很像。 第38章 …… 三日后,傍晚天气。 世人常说“人约黄昏后”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昼夜交接的那一刻,半灯城千万盏花灯亮起,仿佛一抹抹云彩亮了。 整座城彩雾飘飘,公子王侯着棋饮茶,文人墨客谈笑讴歌,一位身着霞衣罗裙的可爱姑娘提着个绣球花灯,脚步轻快的陶醉在这万丈红尘中。 她不是第一次和楚扶昀出来赏灯。 除去她身死的十二年。 她去了白洲后,是每年都会与他一起赏灯。 楚扶昀性子一向太冷,哪怕走进红尘了也热闹不起来。暮兮晚刚开始很遗憾他不像老师那样慈和,但也勉强习惯了,再后来胆子大了,就将他当成“工具人”了。 灯会上有射灯活动——“来,夫君帮忙射个彩头。” 灯会上有卖精致糕点——“来,夫君帮忙付个钱。” 灯会上有猜字谜游戏——“来,夫君帮忙……等等不好意思,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今夜城中的露天戏台上依旧有猜灯谜的把戏,亘古不变的传统了,暮兮晚很喜欢玩这个,单手撑着台子一跃而上,完全将楚扶昀抛之脑后。 楚扶昀远远站在乌泱泱的人群外等她。 这一等,却等来一个不速之客。 “哎呀,楚公子好雅兴,出来陪我的师妹游灯么?” 千洲公子,袁涣轩。 他一身沉檀风清的锦缎长衫,看上去仙姿轩然,仿若云间贵公子。 “这是以前,她与我待月西厢下,最常有的相会。” 袁涣轩不动声色的,加重了“我的”二字。 第27章 半灯城万仙来朝会人间“喜欢”二字。…… 夜里很暗,远处,是灯火明昧的花灯猜谜,人挤人簇拥喧哗,近处,一棵古旧的榕树下半是月色,半是阴影。 千洲公子在一众仙侍的簇拥下踏着阴影走在,站在离楚扶昀一二十丈的地方,停下了。 袁涣轩动了法术,蒙蔽了所有人的感知,没人注意到在这棵榕树下发生的一场暗流涌动的对峙。 楚扶昀听见了脚步声,指尖微微攥紧了,但是,没有回头。 他知道袁涣轩是谁,也知道这个人与暮兮晚之间的过往。 袁涣轩身上有旧疾,道行折损,法相俱灭,落下了一身短寿多殃的后遗症——是十二年前楚扶昀动的手。 十二年前,一生镇守天下太平的长明星君头一次祭出七杀枪,开了足以毁天灭地的法术,差点儿杀穿了方外宫。 之所以是“差点儿”,是因为在他即将杀了袁涣轩 的最后关头,这位千洲公子唇角淌血,冷着笑看向他。 “长明星君,您忘了方外宫是谁的家业吗?” 只这一句话,楚扶昀的长枪停在距他的心脉方寸处,堪堪止住了。 他面色如霜,眉眼淬冰。 方外宫是暮兮晚的家业,也是素商宫主的家业。 她在这儿生活,在这儿修行,方外宫是她和素商宫主一起,亲手一点一点垒出来的一方仙府。 素商宫主亡故,暮兮晚“身死”,袁涣轩是暮兮晚最亲近信任的师兄。 楚扶昀一介外人踏着业火而来,在极致的冷静与盛怒下,眼看着就要将这一切心血毁的干干净净。 他停住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最后,留了这些人一命。 …… 今时今夜,楚扶昀站在阴影里,手里还提着暮兮晚一路买的各种东西——他连半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这位千洲公子,没杀他,算他客气了。 袁涣轩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玩味一笑:“以前素商宫主在时,最爱带她赏人间灯会。” “就连花灯,也是素商宫主亲自为她扎的,各种样式都有,她有时赏灯,也与我一起。” “与我一起”四个字被刻意加重了语气,楚扶昀听着,心情有些不快了。 “白帝,还没觉出哪里不对吗?”袁涣轩并不在意这个人的沉默。 “她在失去亲人后痛楚不已,您学着素商宫主的样子对她好,她自然也就将这份情感,寄托在了您的身上。” “她对您不过是‘移情’,从来无关真正的情爱。” 楚扶昀的目光,终于动了动。 …… 与此同时,盖着红绸,装点着七彩花灯的戏台上,灯火照耀,百来过客喧喧嚷嚷,面对着一幅悬挂其间的巨大墨蓝色帘布议论纷纷。 上首坐着一位道人,好整以暇小憩着,随着一炷又一柱香燃尽,列位好汉仙家,仍无一人猜出。 暮兮晚挤进人群一瞧,才发觉这灯谜并非寻常字谜游戏,而是一幅星象图。 以星图作谜题,设一个答案。 道人见来了新客官,乐呵呵道:“道友也可是也有兴致猜这一谜题?” 暮兮晚问道:“道长,您这星图从何而来?” 道人:“我乃辰天阁卜者,十余年前夜观天象,曾见白洲夜空上出现了这一次星宿变动,我甚觉有趣,便临摹了下来。” 暮兮晚的神色忽然有些奇怪,她暗自算了算时间。 十余年前。 是她还在白洲生活的时候。 随着道人话语落下,拥挤的人群不觉的更嚷闹了几分, “不识得不识得,老道,寻常灯谜讲究一个雅俗共赏,您这星图着实难为人了一些。” “我只能看出此乃紫薇斗数星曜,别的,就不知了。” 四海十洲能观星者,善观星者都不多,能人之士基本都集中在辰天阁了,故而,辰天阁在天地间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地位。 暮兮晚于星宿一事也一窍不通,她打量了半晌,忽然冒了一句:“这张图里是不是缺了一颗星星?” “我见天喜、天姚二星皆在,还差一颗。” 道人忽然眉梢一挑,惊讶道:“你这小道友,居然能发觉这个。” “不错,天喜天姚二星皆在,缺的那一颗是为红鸾。” “只因红鸾下凡而生,故不在此图之中。” 暮兮晚道:“星宿下凡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么?” 道人:“算大不大,算小不小,得看是哪位星君下凡,若下凡者为红鸾、木岁这种吉星,便是福气当头。” “若是灾星杀星下凡,譬如荧惑,那就是洪水滔天的乱世动荡。” 暮兮晚皱了皱眉:“杀星下凡该怎么办?” 道人摇头:“不怎么办,要不杀了强行令其归位,要不等此星自陨,反正,所有下凡的星宿都会迟早归位,这是天地规律。” 暮兮晚眉梢还是紧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道人见这丫头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笑道:“你别被我糊涂话吓着了,星宿归位只是理论而言,你瞧,红鸾在世间呆了成千上万年,不也没事?” “镇星亦是,我记得也是在人间呆了有数千年。” 暮兮晚再次望向挂在面前的星宿图。 道人悠悠笑道:“可有人能答么?这张星图后藏着的谜底?” 此话说的得意,惹得各路人马没好气的胡嚷:“好没道理,先是要我等观星,观了星还要猜出背后的谜底,我只问你这老道,赢了可有什么奖么?” 道人感慨:“自然,自然,我这儿有一道幡,用来设奇门卦阵最为合适不过。” 暮兮晚眼前一亮,这道幡正巧是她足以用来登楼点灯时打败仲容的东西。 众人嚷闹着,冥思苦想着,又过了半柱香,仍是无一人答出。 暮兮晚安静了半晌,忽然轻轻开了口。 “若红鸾归位,此星图便是红鸾天喜、天姚同宫,主姻缘喜事,它在人间有一更为通俗的别称,又唤作……” 她垂了垂眸,眼睫一眨。 “红鸾星动。” 话音落定,众人无不惊异地望向她。 道人也奇了:“道友可也精通星象命理?” 暮兮晚摇摇头:“我不认识,能答得上来,只是因为……我恰巧见过红鸾星动,所以认识。” 在白洲时,她曾见过一次和这一模一样的红鸾天象。 只是,她不知道那是谁的红鸾星动了。 道人:“那道友是否能答出这背后的谜底?” 有人惊呼:“红鸾星动难道不算谜底!” 当然不算。 红鸾星动仅仅是一个谜面而已,背后藏着的答案,还得另作思量。 暮兮晚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思忖片刻,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红鸾现世,叫人铁树开花,叫人一晌贪欢,这背后藏着的答案实在太简单。”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或是想起了谁,蹙着眉尽力莞尔一笑,可这笑又有几分不是滋味,就好像是她想起的那个人,欺负了她似的。 “谜底也不过是,人间‘喜欢’二字。” 红鸾星动,是有人曾藏不住心中喜欢。 道人一怔,众人也一怔,一时间所有万籁喧嚣都如潮水般退去了。 道人见这丫头年纪轻轻,又多问了一句:“姑娘可分得清到底是满心相许‘喜欢’还是一时心动的‘错觉’?” 第39章 暮兮晚又尽力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哽住了:“我分的清,我怎么会分不清?” 道人呼出一口气,抬手一挥收起星图,这场猜谜终于尘埃落定。 就在道人将道幡交给暮兮晚的那一刹,人群外的僻静之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所有人当即心头一紧。 万仙来朝大会举办之际,有帝微垣坐镇,不可能出现任何真正血流杀伐的动乱。 怎么回事? 众人循声望去,更是冷汗涔涔,战兢兢的想直接跪下了。 只见几十丈外一棵古榕树下,一位身着苍黄仙衣的公子面无表情,浑身都是苍凉的煞气,他抬手,一道暗金色的法术压下来,径直压得距他十余丈远的千洲公子不能起身! 同一时,大风呼啸,所有人的随身兵器铮铮嗡鸣,似有所应。 在意识到那人是谁后所有在场者无一不惊惧崩溃。 楚扶昀整个人都没入了阴影里,能直直剜割人精神的压迫铺天盖地,他抬手,掌心轻易而举就攥着人命。 暮兮晚顿时头皮麻烦! 她压根没看到袁涣轩是何时出现的,也没注意到他对楚扶昀说了什么,但现在她非常确定,楚扶昀没有任何耐心,甚至说,他称的上“心烦”二字。 “等等……!” /:.,, 暮兮晚惊慌失措,她连将道幡好好收好都顾不上了,当即拨开所有人群跌跌撞撞地向前 跑。 “将,将军你住手啊!” 她终于来到楚扶昀面前,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拦下了楚扶昀指尖萦绕的法术光芒。 “你冷静一点,不要动手。” 楚扶昀暗着的眸光低下来,冷的,仿佛兵刃上浸骨的寒光。 “你护他?” 他声音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气。 “你还护着他?” 他嗓音喑哑,唇角忽然浸了一丝血迹。 暮兮晚简直想尖叫了:“我没有!你不要造谣!” “是你疯了!你忘了你自己下的敕令吗!” 敕令是什么? 它属于一种“法则”一样的存在,只能由主管自然规律的神明或星君下达,譬如春神于春日下达敕令命草木萌生,那么天地必将万物复苏,毫无任何违抗的余地。 这也是长嬴教她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在万仙来朝大会开宴之前,主兵戈的长明曾亲自在半灯城下达过一条敕令——禁一切杀伐涂炭之举。 这条敕令约束着整个半灯城的人,同样,也约束他自己。 一旦违反,必遭反噬。 暮兮晚知道反噬这种东西不是闹着玩的,会危及性命,所以几乎称得上迫切的想要阻止他。 袁涣轩也知道这条敕令的存在,所以,他才敢来见他一面,说一些,称得上“炫耀”的话。 楚扶昀咽下喉间因反噬而涌上来的鲜血,神色依旧称不上好。 他收了手。 袁涣轩忽然感到身体一轻,他在仙侍的帮衬下站直了身体,露出一抹不卑不亢的笑来。 他本是温柔翩翩的模样气度,可被方才楚扶昀信手拈来的法术一压,整个人彻底没了血色,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来,苍白的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 “阿晚。”袁涣轩望着她的背影,声音一轻。 瞧,果然她还是在意他的,无论是怨恨还是牵挂,总归,他们之间不是形同陌路。 他这样想。 暮兮晚听着一个激灵,恨不得直接揍人——但仅靠她自己,又打不过袁涣轩。 她觉得自己有口说不清,只能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往楚扶昀身边走了一步,压根没理袁涣轩。 “我们回家,好不好?”她蹙眉望着楚扶昀,挂念着他方才因强行动手而引起的反噬。 “阿晚。”袁涣轩目光微抬,不轻不重的又说了一句话,“忘了前几日画舫上,我们说了些什么吗?” 一句暧昧至极的话。 近乎是在明晃晃的告诉楚扶昀,她与他,私下里见过。 楚扶昀冷笑一声。 袁涣轩同样目光带笑,可这笑也几乎要维持不住了。他知道自己失了态,但咬着牙,担着报复的风险,也要将这话变个法子说出来。 他只想让自己输的不太难看。 暮兮晚牢牢牵住楚扶昀的手——他的掌心已经浸了冷汗,是敕令的反噬正在不动声色的压迫着他。 不能动手。 “我错了这事是我不好。”她放软了态度,轻声道,“等我回去,我回去一定跟你解释,成么?” 她的指尖在他掌心悄悄勾了勾,近乎称得上劝哄了。 楚扶昀闭目不言,眉目鼻唇都冷着,凉着,看上去仿佛在生她的气,但又舍不得说重话。 “……” …… 夜静三更,画舫之上。 袁涣轩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有无数医师正跪在一旁,为他处理内伤。 楚扶昀的压迫毫不留情,这一招打下来,法术的侵蚀入侵肺腑,近乎要了他小半条命。 袁涣轩实在没忍住,又呕了一口血,整个人看上去愈发阴冷,消瘦,像蛰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 仲容站在一个玄关的阵法中央,手持拂尘屏息而立,口中念咒双手捻诀。半柱香后,他收了法术撤了阵法,转身朝着自家公子深深鞠躬一拜。 “回禀公子。” “长明受伤,敕令确实有所松动。” 袁涣轩的唇畔,浮起了一抹极柔和的浅笑,他抑制不住的咳嗽了两声,笑道:“好,果然如此。” 今夜他挑衅白帝,当然不是心血来潮。 他们已经筹谋好了,要在少宫主打到第三十三层时,困住她,带她回去。 如今的少宫主早已叛变方外宫,早已偏心一个外人,她决计不可能自愿同他们一道回去。 只能用些强硬手段了。 但这样,少宫主不可能不受伤甚至有可能是重伤!况且,要强行带人离开,势必会违反长明敕令——谁也担不起违背这一敕令的后果。 所以就只能让楚扶昀受伤,以此使得敕令松动。 可要让楚扶昀受伤又何谈容易? 袁涣轩忍不住低声一笑。 容易啊,太容易了啊,只需要他当着他的面讲几个过往的故事,说几段似是而非的真相就好了。 少宫主在方外宫都是和谁一起念的书,生病都由谁送药,她又会对着谁驱寒问暖呢? 楚扶昀没办法不忌妒的。 毕竟他是个人,活生生的人,又不修太上忘情,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介外人罢了。 袁涣轩敛着笑,又吩咐仙侍取来一包粉末状的药,并将其交到了仲容手上。 “与她交手那日,将此物下在她身上。” “等上第三十三层后,此药发作,她一定会受伤。” 仲容面色一变,他忽然有些惶恐的跪在地上,声音有些抗拒:“我,我没想伤少宫主。” 袁涣轩微笑:“你不想让她回宫吗?” 仲容迟疑,忍不住哆嗦一下:“但比起少宫主的归属,我更想让她平安。” “白帝,白帝好像并没有要害她的意思,比起我上次见她,她身上的鬼气早已消弭了大半,我们是不是……” “够了。”袁涣轩冷着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方外宫是素商宫主留下来的家业,她合该属于这里,是不是?” 仲容颤抖着接过了那包药物,声音茫然:“是。” …… 与此同时。 带楚扶昀回到仙府的第一时间,暮兮晚就找到神农岐,让他帮忙看看楚扶昀因反噬而受的伤。 神农岐见状被吓得不轻,他当即就背着千机药葫芦忙不迭推开一间药房仙门,想将楚扶昀请进去问脉。 楚扶昀看上去神色依旧,只是面色微白,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几分,又冷又倦,让人远远见了只想退避三尺。 暮兮晚不得不赶忙道:“我不会跟他们走,你相信我,我不傻我没有跟着敌人走的打算!吃过的苦头我没想再吃一次!” 她压根不知道袁涣轩对他说了什么,总之,她怀疑那个人绝对有很多添油加醋的话。 “我就留在这里,我就坐在门口等你,行么?”她再三强调。 这话一出,两人之间又是长长的沉默。 楚扶昀生起气来的时候也是不动声色的,就像一柄几欲出鞘的剑。 沉吟半晌,终于,他叹了一气,闭了闭眼,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一开口,眼前有一瞬的发黑,魂魄不稳的后遗症也接踵而至了,他垂着目,没露出任何不适的破绽。 暮兮晚当机立断,将他和神农岐一起推进药室内,阖上门,自己就坐在门口云阶上安静等待着。 路过的长嬴看到这状况,凑了过来问问前因后果。 暮兮晚头疼:“他今夜见到袁涣轩了。” 第40章 长嬴终于忍不住问了:“丫头啊,你知道的,我虽然是长辈,但一直是个尊重他人隐私的长辈。” 暮兮晚瞥了长嬴一眼。 长嬴坚持:“就你跟那个袁涣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暮兮晚默默捂脸:“别提了,谁没个眼光不好的时候呢。” 长嬴揣测了一下:“你喜欢温柔款的公子郎君?” 暮兮晚摇头叹气:“我喜欢好看的。” 长嬴挺震惊:“楚扶昀那小子不好看吗?” 暮兮晚反驳:“好看啊,他是我觉得最好看的人。” 长嬴挠挠头:“那方外宫里的那位……?” “怎么说呢……”暮兮晚又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阖着的仙门,又压低了几分声音,确保自己说的话不会传进 去,“还是让我从第一次知道‘师兄’这个称呼开始讲起好了。” 她坐在云阶上,将呼啸而过的岁月娓娓道来。 第28章 渐觉一叶兮惊素商师兄。 “方外宫由素商宫主一手设立,宫中有诸多祖师、道君,众人座下弟子亦是不计其数。” 暮兮晚垂眸,慢慢回忆着过往。 “而我,是当时素商老师座下唯一的弟子。” “那时我初入方外宫,初来乍到独自一人,难免觉得孤寂,又见别家尊师的座下弟子之间亲如手足,更觉羡慕不已。” “所以有一日,我去问老师——” 暮兮晚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深秋。 黄昏天气,远处是澄金明亮的夕光,近处是黑瓦白墙,墙边生着一棵硕果累累的橙红橘子树,素商宫主正垫着脚为她摘橘子。 “老师,我有没有师兄师姐呢?” 彼时,尚且年少的暮兮晚抱着满当当的果筐站在树下,一边接过素商宫主摘下的橘子,一边问道。 她本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毕竟她来方外宫这段时日,从未听其他人谈起过。 大家似乎都认为,她是素商宫主座下唯一的孩子。 可素商听了这个问题后,好半晌没说话,她颇为苦恼的想了想,眉心微微蹙起。 暮兮晚最怕老师皱眉,好看的眉心一拢,她就忍不住自责。 她想,若这个问题无意间犯了什么忌讳,那她就以后都不问了,没有师兄师姐,以后有个师弟师妹,也行。 素商是一位很温婉端庄的仙神,她着秋衫,戴着麦穗模样的发簪,看上去亲和又恬淡。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大抵形容的就是她这样的女子。 “有的哦。”素商宫主想了一会儿,笑开了,“你有一位师兄呢。” 暮兮晚好看的双眸一下子就睁大了,她从没想到自己也有师兄。 不是那种平日里弟子们为了攀关系的客气称呼,而是同出一脉的,真正的亲师兄。 宛如兄长一般的存在。 “真的么?那师兄如今人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呀?”暮兮晚抱着橘子筐的手紧了紧,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素商将橙红熟透的橘子拣好,笑道:“我很多年前云游四方时,在白洲遇见了他。” “我命中与他有一段师徒缘分,便在白洲指教了他数年,他悟性高,又非凡尘俗相,没多久,我就没什么可教的了。” “后来我离开白洲回了方外宫,这事儿没旁人知晓,所以大家才以为,你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 暮兮晚不由得心生崇拜:“他好厉害。” “嗯,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素商眉眼弯弯,她拣了一颗还挂着露水的橘子剥开,尝了一瓣,不酸,才将余下的递到暮兮晚唇边,“不过他常年身处烽火狼烟,最是人间苍黄。” “若你以后有机会见到他,别怕,他一定会待你很好。” 暮兮晚咬过素商喂过来的橘子,酸酸甜甜的味道一路沁进了心里。 “我才不信。”她也笑开了,亲昵道,“他总不可能,比老师对我还好。” 素商抚了抚她的头发,笑道:“那我一定叮嘱他,让他记着,得比我对你的好更好才行。” “他也没有任何血亲,我想啊,要有个师妹,他一定会很照顾你。” 落日晖晖,晚风微醺。 火红的夕光扫过来,又落在素商宫主的眉眼上,好看又温柔。 暮兮晚对“师兄”的第一印象,缘起自这里。 老师说,她的师兄,是一个很好的人。 “很好”是有多好?长什么样?又叫什么名字? 这些,老师都没有说。 年少时的暮兮晚并不知晓其间原因,后来,她听方外宫的其他人私下里说,白洲是兵家之地,那儿的人都很残忍,尤其是那位白洲之主,更是披着一身杀伐血气。 暮兮晚蓦地明白了,老师的缄口不提是为了保护她,千洲与白洲之间利益复杂,仙府道君们之间的矛盾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将她与白洲的关系公之于众,只会给她惹来麻烦。 她懂得分寸,没再问过任何有关“师兄”的事了。 但偶尔,暮兮晚也会悄悄幻想,她的师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没见过他,只能凭借着素商宫主的模样,在心里自己去猜测——嗯,素商宫主温柔,那她师兄也一定很温柔,素商宫主慈和,那她师兄也一定很亲和。 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所有知慕少艾的心思,都被她藏在了心里。 她想,听说白洲的仙神皆听白洲之主的法旨诏令,只希望,那位冷漠凉薄的白洲之主别欺负她师兄。 师兄要是笨笨的,丑丑的也没关系,总归是老师认可的人,那就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直到她遇见了袁涣轩。 这位有着“千洲公子”美名的仙君站在大榕树下练剑,温润如白玉,清俊出尘,一手长剑练的漂亮又潇洒,直接让暮兮晚看呆了。 温柔,亲和。 他符合暮兮晚对“师兄”的一切想象。 翩翩公子来到她的面前,温柔地笑:“你我虽不在同一师门,但你依旧可以唤我一声师兄,若你愿意,将我当成你的亲师兄,也好。” 暮兮晚一怔,好半晌,唇畔蓦地绽开一笑。 她说:“谢谢师兄。” 她想,若我真正的师兄出现在我面前,也应该就是涣轩公子这个模样了。 暮兮晚将袁涣轩真的当作兄长一般去敬重爱护。 素商宫主对她师兄的描述,在悠长岁月里,有一部分被她不知不觉移情到了袁涣轩身上。 …… “就是这样了。” 半灯城仙府中,暮兮晚坐在云阶上,一只手撑着额间,自嘲道。 “是我的错,我真的将袁涣轩当作我师兄,以至于,让我很多时候仍会不自觉维护他,甚至成了习惯。” 长嬴听了,寂静须臾,又提了一个问题。 “你嫁到白洲后,没有找一找你的师兄吗?” 暮兮晚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她摇了摇头,像是不想让长嬴担心似的,尽力一笑。 “我对师兄的了解只有三言两语,太少了,没能找到,而且师兄若在白洲,一定会来找我相认。” “可能是我来白洲太晚了,他或许……” 后半句话没有说下去。 暮兮晚其实一直很担忧,她曾经很担心师兄是不是死在了白洲,毕竟师兄是老师的另一个弟子,那样好的老师都故去了,她没法再接受师兄也故去。 长嬴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还想师兄么?我是说真正的那位。” 暮兮晚默默垂下眼睫,轻声道:“不想了。” “有些年少时的心思,该放下了。” 正说话间,门吱呀一声被神农岐推开了。 他从里面走了出来,轻松道:“少宫主我搞定……咦?你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暮兮晚敛了方才有些失落的情绪,忙问:“将军怎么样?” “反噬不是病,治不了,但稳定状况没问题。”神农岐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你进去看看吧我去睡了,唉非要在万仙来朝大会期间动手,将军怎么这么想不开?” 他背着千机药葫芦抬脚就走,暮兮晚拎着裙摆站起身,走了进去,轻掩上门。 房内很暗,墨蓝的夜色从窗棂流泻,楚扶昀靠在一张床榻的床头,掌心有金色的光芒微微萦绕。 “你在做什么?”暮兮晚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了。 他整个人都浸 在夜色里,看上去比方才平和不少,身上所有的戾气和煞气一寸一寸杀退,余留下来的,是难得一见的柔和。 楚扶昀眸光一抬,答道:“我在检查敕令状态,它有所松动。” 暮兮晚蹙了蹙眉:“要紧么?” 楚扶昀轻声道:“三四天后恢复如初。” 他抬眸,借着月色的清辉仔细端详了片刻她的神情。 “怎么了?”楚扶昀察觉了她眉心里藏着的一线难过,他收了法术,一只手将她的指尖拢过来,压在掌心里握着,“别告诉我,是因为我伤了袁涣轩,你在这儿心疼他。” 第41章 “我没有,你不准造谣啊。”暮兮晚有些气急败坏地在他手腕捏了一下,权当报复,“你怎么这么嫉妒他?你明明哪里都比他好。” 这句话一落,像打破了什么寂静似的,楚扶昀忽然变了变神色,眉梢一挑。 他另一只手直接揽过她的腰,扣住,一带,一压,就径直将人压进了怀里。 “不是嫉妒。” “是恨,恨死了。” 他的手落在她腰侧,放稳了,掌心的温度贴着她,说起话来,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恨你因为一个‘师兄’的称呼,就能那么护着他。” “他算你哪门子的师兄。” 暮兮晚措不及防被他拥住了,她将下巴靠在他肩上,挨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他。” 楚扶昀笑了一声,没说话。 “你怎么不信呢!”暮兮晚更气了,身体被他拥着,没法反抗,气得干脆在他肩上咬了一下,“我确实私下里见了他一面,是为了……问问他们为何要将我送到白洲。” 楚扶昀由着她随便咬,手上的力道半点儿没松,他只是掀了掀眼帘,平淡道:“问出缘由了么。” 夜色更沉了,暮兮晚迟疑了许久,终于,像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坦白了。 “为了让我杀你。”说这句话时,她刻意垂了眸子,不敢抬头看他,“他们说你是杀星下凡,所以不能活着。”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静了很久,她心绪平复了很久,可等啊等,她也没等到楚扶昀的半句追问。 暮兮晚有些不可置信地在他怀里挣了挣,抬眸和他对视着,只见楚扶昀神色依旧,眼眸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嗯。”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了,楚扶昀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 “‘嗯’就完了?就这?”暮兮晚更不可置信了,有些固执道,“你怎么没反应呢?” 这回轮到楚扶昀蹙眉而笑了:“你想要什么反应?” 暮兮晚坚持:“我要看你受到背叛后的愤怒,快表演一个。” “……” 楚扶昀长长地看了她一眼,又一叹。 “你不是没杀么。” 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的人,实在没法愤怒起来。 “那是我心地善良好不好!”暮兮晚振振有词,似乎没想到这事儿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而且我有时候在想……” 她呼出一口气,余下的话,没有说出来。 她在想,若老师还在,她又该怎样处理这一桩麻烦。 “想老师了?”楚扶昀扬眸看着她,两个人目光相碰,有些情愫,就藏在这一眼中。 暮兮晚嘴硬:“没有。” “还不承认?”楚扶昀不轻不重地挑明了她的伪装,“你以前在白洲时,想念老师了,就是这个神情。” 这一提,暮兮晚心里翻江倒海,难过的情绪仿佛一颗没熟的橘子酸着她。 “嗯,想她了。”她有些妥协般地呼出一口气,在他的目光里自言自语着,“要她还在,肯定带着我直接杀上仙彩楼第三十三层,抢回火落枪。” 楚扶昀挑眉打量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暮兮晚揉了揉鼻子,试图强词夺理:“老师教的,遇事一鼓作气。” 楚扶昀阖了阖眸,似乎笑了一下,很浅,很难被察觉。 他松了拥在她腰间的手,侧身在榻边几案上取来一张纸,一支沾了墨的笔,又挥手法术一点,房间内所有宫灯亮了。 暮兮晚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是没明白他要做什么。 楚扶昀平静道:“老师可不这么教。” 他说着,持笔在那张纸上,写下了仙彩楼第十八层往上之后,所有守层对手的名字、师承、擅长的招式兵器、以及存在弱点。 “她会教你,谋定而后动。” 楚扶昀的目光微凉,拢着她,一字一句都罕见的温柔。 …… 翌日,暮兮晚再一次来到了仙彩楼。 这次登楼点灯,她又从早打到了晚,第十八层至第二十九层的花灯依次为她亮起。 直到来到第三十层时,果然,仲容正站在台上等她。 暮兮晚一身干练劲装,她站在擂台的另一端,望着这位称得上熟悉的老朋友,叹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若非立场问题,她也不太想与仲容兵刃相见。 毕竟当年仲容确实与她关系不差,老师刚死,她被祖师道君们商议婚事的那段时间,是仲容忙前忙后到处低声下气的求人帮忙转圜,还磕坏了头。 “少宫主。” 仲容似乎有些迟疑,看上去有心事,须臾后,他长长作揖行了一礼,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得罪了。” 公子说,赢与不赢,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是将那份会致人受伤的药,下在少宫主身上。 第29章 渐觉一叶兮惊素商我好疼。 一时间,八方喧哗。 仙彩楼一层层深阁,一进进花灯,金为瓦,玉作门,上接三光下达八衢,它是天下第一楼,有数不尽的列位仙家。 今日,无论是仙门中人,还是红尘俗客,皆齐聚于此,无不热议。 “今日要与她交手太师仲容是个厉害人物么?” “你不知,千洲公子麾下有三太师,十六尊罗汉及十八太保,而这仲容,则是其间顶厉害的一位。” “这般厉害?那咱这位从不以武艺闻名的少宫主可打得过么?” “打不过打不过!修行一事从来讲究个循序渐进,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有所突飞猛进的,哪怕这位少宫主今日有通天的本事,也打不过!” …… 擂台上,两人过招已有数百个回合。 暮兮晚在勘勘避过仲容刺来的一剑后,转身,顷刻间祭出道幡,划破掌心再以血为引,翻手捻诀,立幡起阵。 强悍的金光瞬间拔地而起,如网如笼一般将仲容困于其间。 “不愧是素商宫主的弟子。” 仲容道袍一挥,他望着熟悉的阵法纹路,不由得感慨了一声。 “学了一身好本事。” 暮兮晚一字一句都屏着呼吸:“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拦我?” 一道又一道冷汗从她额间淌下来,右手起式,左手拈诀,没有仙骨的她因为强开如此困人的阵法,早已浑身剧痛,六经十二脉在强大的负担下隐隐有崩裂之兆。 她能看出今日仲容是动了真格,用了全力,没有半点儿留情。 “少宫主,你不能去第三十三层。” 仲容一边在阵法中躲避着层层杀招,一边低声说话。 “第三十三层于你而言,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他虽如此说,但自身其实也算得上强弩之末了,法力在逐渐告罄,拖得越久,越不利。 少宫主的进步远超他的预料,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是谁在背后教她? 素商宫主亡故的早,离世后,暮兮晚的武艺水平不得不陷入停滞,一是没人会素商宫主的神通,二是方外宫的仙祖道君们忌惮她,也不会教她别的。 他们希望少宫主,成为一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花瓶”。 不需要任何性格,不需要任何自由,她只需要听话,乖巧,那么仙祖们就不会为难她。 公子似乎也是这样想的,他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这位古灵精怪的姑娘,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将养在身边安安稳稳护着,她会成为他的仙眷、情人,永远平平安安呆在方外宫。 公子说,正因为他爱她,所以才会如此宠着她,才会无时无刻不想占有她。 仲容明白,十二年前的那场火,如果少宫主没出意外,那么她就会被涣轩公子留在身边,一辈子。 可仲容不太确定,公子这样做,对少宫主而言是好是坏。 思量间,又是一次杀招袭来,仲容就地一滚,再次勉强 躲过。 他望着站在阵法外的姑娘,陷入沉思。 暮兮晚完全可以选择跟公子回去,为什么不呢? 回到方外宫后,她虽然依旧是少宫主,但却不会有任何话语权,但没关系,她毕竟是素商宫主的孩子,仙祖们也不会对她差到哪儿去。 “仲容,请你搞清楚。” 暮兮晚再次翻手作诀,五行道炁八卦气在她掌心翻飞,从容自如。 “不是我想去三十三层自投罗网。” “是你们夺走了老师留给我的东西,然后,逼着我去三十三层单刀赴会。” 她毫不客气的再次道幡一挥,再次加重了阵法的运转。 …… 同一时,长嬴、虞辞、红鸾与神农岐几人坐在仙彩楼的一间雅室看台上,亦是说着话。 红鸾化作原型,着急的扑着翅膀在满屋乱飞:“长明星今日居然还不来?” 虞辞道:“长明生来镇守八方,况且敕令出了动荡,他更不可能擅离职守。” 第42章 神农岐则坐立不安:“完了我不太敢看了,我是真怕少宫主受伤……” 红鸾气得拿鸟喙啄他:“乌鸦嘴呸呸呸……!” “轰隆——” 擂台上忽得传来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被这一动静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擂台上烟尘滚滚,方才还尚有余力的暮兮晚被一阵强大的气流掀翻,滚了几圈后栽倒在地。 一身伤,狼狈不堪。 “少宫主。” “你已经尽力了,放弃吧。” 只见仲容从烟尘中款款走出,手上法术萦绕,气定神闲。 这就是有没有仙骨的差别。 没有仙骨没有法力,有些事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暮兮晚咳嗽了几声,划了血,磨破了皮的掌心撑着地面,她咬牙坐起身,而道幡已经完全断了。 “你不想让我去三十三层?”她忽然从这近乎称得上殊死一搏的交手中,悟出了些什么。 仲容没有答她。 暮兮晚追问了一句:“第三十三层有什么陷阱,让你这样忌惮?” 她好像明白了,仲容或许是知道些什么,才想拦住她,不想让她犯这个险。 仲容声音有些颤抖:“少宫主,别问了。” 暮兮晚又咳嗽了一声,她缓了三息,然后,撑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再一次屏息而立,口中念咒。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 暮兮晚双手掐诀,捻了一个,请神指。 “谨请火祖,通幽达明。” “少宫主,你……?”仲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太过清楚少宫主的招式路数了,这不是她在素商宫主那里学的。 这是从何学来的? 暮兮晚闭目而立,只见她足下形成一道浩浩荡荡的阵法,随着她字句落下,一道又一道神火接二连三从阵法中飞出,在她指尖萦绕。 “十方肃清,且听律令!” 最后一字落下时,无数神火袭向仲容。 仲容大骇,不得不后退,这一退,他再次被逼入方才的道幡阵法当中。 火光肆意缭绕,顶替了原先道幡的作用,再度将仲容逼得退无可退。 见此场面者,亦是惊讶。 雅间里,虞辞一众人等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长嬴,无一不是探究询问。 长嬴顿时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几声,道:“嗯,是跟我学的。” “这阵法呢,是让她得以暂借火祖之火化为己用,诶我给你们讲那火的威力不小哦……” “咳咳,我好歹也占了她一声‘师父’的名号啊,总不能白白担着吧。” …… “轰隆——”一声巨响再度传来。 所有人再次抬头,只见擂台上依旧烟尘滚滚,只不过这一次,倒在地上的人,成了仲容。 暮兮晚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站稳了。 她看上去云淡风轻,但实际上,能站稳就已是竭尽全力,若是现在仲容再度还手,她绝无任何抵挡能力。 方才那一招,实在耗了她几乎所有气力了。 …… 仲容没有再起身,整个人都倒在了擂台线外。 赢了。 仙彩楼中,列位仙家凡客顿时欢呼叫好起来! “好厉害!从未想过少宫主原是如此厉害!” “没用法力,仅靠阵法宝物就能将千洲太师逼至如此,这心性胆魄确实不容小觑!” 暮兮晚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就在她转身将要离去时,仲容的声音再度传来。 “少宫主……得罪了……” 还未来得及细听,暮兮晚就感到身后传来一道非常强悍的法术。 “什么……?” 没有任何反应的余地,这道法力径直狠狠劈中了她!将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劈下了擂台。 在场众人纷纷惊呼尖叫起来。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倒在地上仲容抬起了手,凝了一道近乎十成十力道的法术甩向了暮兮晚,将她毫不客气的,从三十层高的楼层上,甩了下去。 仲容吐出一口血。 公子要他下的药,他没下。 在方才与暮兮晚交手的过程中,他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少宫主拦在第三十层。 如果拦不住,也要重伤她,不能让她立刻就去第三十三层,起码,拖几日转圜的余地,拖到长明敕令恢复如初。 不能让她见公子。 那里只有天罗地网。 她不能单刀赴会。 仲容再次呕出一口血,然后,整个人彻底陷入昏迷。 暮兮晚从没有想过,比试结束了,仲容还会对她动手。 这一击她没有任何防备,就这样从第三十层摔了下去。撞到了白玉栏杆、撞到了仙彩楼里绫罗辉煌的珊瑚装饰、撞到了好多好多东西。 她一路下坠。 “小晚——!”在雅间里观战的红鸾当机立断展翅飞出,于空托住她,载着她安安稳稳飞到了仙彩楼第一层的擂台上。 暮兮晚摔的神智不清。 神农岐也慌慌张张背着药葫芦跑了过来,在她身边蹲下,按住脉象,捻了个治愈法术。 “伤筋动骨,完了,没个两三月绝对好不了。”他崩溃。 仙彩楼喧哗了一阵,倏然间,万籁俱寂。 忽闻一道噤声法术轻飘飘落下来,旋即,在玳瑁玉珠的高台莲座上,有十八问卜者恭列两侧。 辰天阁主从中缓缓踱步而出,他周身灵气涌动,如苍山般沉静。 “千洲少宫主,你的登楼点灯失败了。” 封敛神情淡漠,轻声下了定论。 辰天阁负责主持万仙来朝大会,在此期间一切大小要务,皆由他说了算。 “胡说!”暮兮晚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但幸亏听力还在,“我明明赢了仲容!” 封敛道:“你虽赢了他,但已你如今的状态,早已无法再继续往上。” “神农公子说你需养伤数月,但两三个月后,大会早已结束。” 红鸾一听就急了:“不能通融通融?” 封敛漠然不语。 “封敛,我不觉得此事应当到此为止。” 这一次,出声说话的是虞辞。 她在一众仙童仙子的围簇下款款而来,高贵而不可侵,周身瑞气腾绕,列位仙家见状忙不迭恭敬跪下,安静垂首。 三圣府之一的掌权者,东洲都主的分量。 任谁来了,也得掂量掂量。 跪着的仙家也有不解——东洲都主和少宫主之间关系竟这般好? 封敛只是微笑,依旧不为所动。 中洲处于绝对中立,何况这位辰天阁主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注定了他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封敛不像虞雍外强中干,他是真正有实力在身上的仙神,能和虞辞等人分庭抗礼,只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又不涉俗事,十分低调。 “少宫主,第三十三层于你而言,凶多吉少。” “没必 要。” 封敛不予妥协。 要是白帝在此,说不定还能有几分转圜。 当然,白帝不在。 暮兮晚有点恼,她现在放弃就是半途而废,前面那么多层都白打了! “我不能弄丢老师留给我的东西……”她趴在红鸾背上,有气无力地强调了一句。 封敛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他是将利害算的分明的人,况且登楼点灯这一大会活动也将在三日内结束了,按照规矩,少宫主确实可以算得上“失败”二字,没什么好妥协的。 “辰天阁主。” 又是一声呼唤传来。 众人顿时悄悄左顾右盼,试图寻找这次说话的人是谁。 好半晌,所有人才惊讶的发现,有一位布衣草履扮相的乞丐正拨开人群,费劲地朝这儿挤来。 “唉辰天阁主,我记得你叫封敛对吧?” 长嬴终于成功挤过人群,穿过珠宝贝阙,爬上了仙彩楼第一层擂台。 “这是打哪儿来的要饭乞丐?”不少人纷纷面露惊诧,他们不识此人,也震惊于此人的胆大妄为。 只见长嬴走过人群,越过暮兮晚,越过东洲的虞辞殿下,在所有人面前站定了。 他像极了一位老者,护着身后所有的小辈。 “阁主,还请卖老朽一个面子。”长嬴望向封敛,也不行礼,只是笑眯眯的,“给我家丫头,一个机会。” 听得此话,在场众人更是一诧。 说实话,长嬴的模样很年轻,也很风流俊俏——但谁都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尤其是仙人!鬼知道这些人背后的到底多大年岁! 封敛微微敛眸,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位穷酸扮相的乞丐,忽然道。 “长嬴,对么?” 长嬴笑道:“嗯,灵台山来的。” 封敛闭了闭目,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叹了一口气。 第43章 “三日。” “我可以给少宫主三日休憩时间。” “三日后的黄昏时,她可以选择独自一人,前往仙彩楼第三十三层。” 破天荒的,这位从来按规矩办事,不偏不倚的辰天阁主妥协了。 在场没人不惊诧,没人不讶异——这位老乞丐到底是什么来头? 神农岐实在忍不住,悄悄走上前用手肘戳了戳长嬴:“喂,老头,你到底什么来头?” “别告诉我你是什么身居高位的掌权者微服出巡?还是也是哪颗星星下凡?” 长嬴白了他一眼:“咋可能?我要有这本事还至于还不上虞辞那丫头的酒钱?” “我只是多年前,帮过这位辰天阁主一个小忙,他这小子还欠我一个人情。” 神农岐没再问了。 长嬴回眸,却被吓了一大跳——只见暮兮晚不知何时,早已在红鸾背上半昏了过去。 “哎呀我的宝贝丫头啊!”他哭兮兮地跑去检查暮兮晚的状况。 暮兮晚迷迷糊糊地嘟囔:“师父你好吵……” 她说完这话,彻底陷入了昏迷。 …… 等暮兮晚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她躺在仙府的一张床榻上,微微抬起一点儿眼帘,眼睛是模糊的,看不清东西——只能隐约瞧见一道夕光透过窗棂淌进来,落在床沿边。 夕光里,坐着一个人。 他身上披着半数夕色,给人的感觉很温柔,暮兮晚看不清他,也没力气仔细看他。 她恍惚觉得自己陷入了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眼前的一切都是走马灯,要不然,怎么会看见像老师一样温柔的人。 是老师吗? 不是,因为坐在她身边守着她的,是一位公子郎君。 他是谁呢? 暮兮晚思绪非常,非常的迟钝,也不清醒,她混沌的大脑在努力思考自己应该怎样称呼这个人。 像老师一样的人……老师座下除了她,还有谁来着? 对了,还有一位师兄,从未见过的师兄。 师兄是个很好的人,是不是听说她受伤了,所以来找她了? 暮兮晚下意识想喊这个人师兄,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不能叫师兄,她隐约有个印象,她每次一喊师兄,基本上都指的是方外宫的袁涣轩,每当这个时候,和她貌合情离的那位前夫脸色就可难看了。 冷的,好像谁欠了他什么似的。 她不想惹他生气。 似乎是察觉到她醒了,坐在她身边的人微微怔了一下,紧接着,带着薄茧的指腹挨过来,轻贴在她的脸颊上。 暮兮晚心里难过,安静了半晌,她实在寻不出别的称呼了,干脆在火红的夕光里,一时冲动的开口了。 “哥。” 嗓音很轻,仿佛呢喃低语。 她挨着他的手,就当自己是在做梦,梦见了真正的师兄。 “我好疼……” 她这样说。 第30章 一半花灯一半佳人枪。 这场梦好漫长啊。 可是,身边挨过来的温度,又那么真实。 暮兮晚半梦半醒着,她感觉到,师兄的指腹抚在她脸颊上,一路向上,指间薄茧仿佛蜻蜓点水的吻一样掠过去,掠过她的唇畔,掠过她的鼻尖,掠过她的眼睛。 仿佛描摹一般,最后,他的指尖抚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将那里的一线轻皱,抚平了。 暮兮晚深呼了一口气,沙哑着嗓音又唤了一声:“哥。” 这一次,坐在她身边的人真的怔住了,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回了一声“嗯”。 暮兮晚忽然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可是,她怕自己说的话太多太吵了,会不小心把这个梦惊破。 “我找你,找了好久。” 她有点儿委屈,思来想去,似乎能让她理直气壮抱怨的,也就这么一件事儿。 在白洲时,她确实悄悄寻找过,帝微垣里有没有师从过素商老师的仙神,她从云间仙宫寻到阡陌田间,小心翼翼的,独自一人寻了很多年。 这件事,没别的人知道。 坐在她身边的人又怔了怔,半晌,又问了一句。 “找到他了么?” 暮兮晚迷迷糊糊地回答:“找到了。” 她静了一会儿,蓦地用了所有的力气抬起了手,轻轻牵住了他的一线衣袖。 “你别走。” 夕光太好,一室温暖碎金的颜色,映得一切都朦胧。 他坐在暮色里,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良人与否。 这个人任由她牵着,也没斥她没规没矩,不知分寸。 “我不走。” 他轻声回答,又抬手捉住了她的指尖,拢在掌心里,承诺道。 “神农岐刚刚为你施过药,再睡一会儿,我守着你醒来。” 暮兮晚眼帘越来越重,身边人对她说的话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在昏昏沉沉的模糊意识里,她又陷入了沉睡。 …… 楚扶昀垂眸望着睡在身边,呼吸清浅的姑娘,眉心紧锁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的姑娘说她在找人,而且找了很久。 谁?一位兄长? 楚扶昀自忖着,他不记得她有任何血亲,私下里问过,唯一称得上亲人的,就只有素商老师。 从哪里又跑出一位兄长来? 袁涣轩? 不是。 楚扶昀眉心蹙的更深了,从方才她语焉不详的描述里推测,是失散了多年的人,还没相认。 谁呢? 他不放心,又将在白洲与她交好的神农岐传进来问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依旧是“不知道”。 “或许是药的缘故,少宫主大概睡糊涂了。”——神农岐这样说道。 好像也没别的解释了。 楚扶昀轻轻叹了一气,遣走了神农岐后,他微微欠身挨近了她,一只手拢过去,搭在她的后颈上。 一道温和的法力从他指尖缓缓流进她的体内,游走过她的六经十二脉。 他借着这道法力再次探入了一遍她的身体,伤的重,仲容对她没有留手,能坚持到这个程度,已经远比常人坚强了。 有无数个瞬间,楚扶昀心生过动摇,他想直接撤了敕令,祭出兵器,带着她没有半分顾忌的杀回去——不必在乎任何无辜者的性命,也不必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他镇压兵戈,也可以挑起兵戈。 世间的太平与动荡,只要他乐意,都随便他。 所以,他才是“杀星”。 楚扶昀不动声色又守了一会儿,直至夕光再度沉下去一分。 躺在榻上的姑娘眼睫颤了颤, 随后,慢慢的,彻底的睁开了眼睛。 暮兮晚抬眸,视线与意识全部回笼。她清晰的看见,一帘夕色淡了下去,坐在身边的人轮廓渐渐分明——楚扶昀正坐在榻边,默不作声地敛眸看着她。 “我……”她哑着嗓音开口。 “你睡了三日。”楚扶昀俯身过来,扶着她,缓缓地从榻上坐起来,靠坐在床沿。 暮兮晚眨了眨眼,眼里蒙上朦胧的水光。 原来,方才见到了哥,竟真的是一个梦。 梦境太过真切,以至于,差点儿让她误以为是真的了。 暮兮晚试着动了动身体,调息内力运转大小周天,能动,一身的伤仍在,但疼被止住了,勉强可以自如活动。 她又看了一眼天色,暮色要落尽了。 暮兮晚有点儿着急,她撑着力气坐起来想要下床,却被楚扶昀一把摁住,牢牢摁在了他怀里。 “我还要去跟人打架。”她试图挣脱这个拥抱。 楚扶昀没松手,声音微凉:“老师怎么教你的?” 暮兮晚想了想,道:“谋定而后动。” 楚扶昀道:“想好怎么打了么。”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问:“你真的不能擅离职守吗?” 楚扶昀阖了一下眼,笑了:“不能。” 暮兮晚追问:“通融一下下?” 楚扶昀眉毛一扬,反问道:“你想要多久。” 暮兮晚抿了一下唇,斟酌道:“你最多,能擅离职守多久?” 楚扶昀似乎笑了笑,他听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也明白了她需要他做些什么。 不必解释,是过往一百年相处岁月里,形成的默契。 “从子时四刻到五刻,只有这一刻钟的时间。” 他闭目一笑。 “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暮兮晚低头又想了一瞬,然后扬起眸子,很认真地看向他。 “可以。” “但是,你得借我一样你的东西。” …… 最后一缕暮色落尽时,身着霞衣的暮兮晚孤身一人来到了仙彩楼。 整座仙彩楼都被方外宫清了场,万籁俱寂,看上去空无一人,琉璃珠瓦,白玉栏杆一切如旧,暮兮晚身上有伤,不敢妄用轻功,只能顺着楼阶一层一层的慢慢往上走。 第44章 每层楼都有落地的镂空窗棂,透过窗棂,能看见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的花灯。 这是她每胜一场,就为她亮起的灯,此时此刻安安静静的停伫于此,似乎在恭候她的到来。 其实每一盏花灯都很漂亮,前些日子光顾着打架了,没留心,如今仔细看去,才发觉每一盏灯的样式都很独特,流光溢彩的,让人一眼就无法忽视。 三十一层与三十二层都是空的,暮兮晚顺顺利利来到了第三十三层。 再往上是观星台,那里从不对外开放,她没再往上走,而是来到一座圆形大殿的殿门前,厚重的朱门仿若虎口,预示着不可测的深渊。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抬手一碰,“吱呀”一声,殿门被轻而易举的推开了。 在里面高台殿上恭候她的,果然是袁涣轩。 这位她曾经的“师兄”。 袁涣轩负手而立,听到她的脚步声,微微抬起头来,眉眼带笑地看着她。 “师妹。” 他身着檀色锦衣,仍是玉貌清扬的云间贵公子模样。 声音温柔,一如既往。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她慢慢走进去,抬眸望着她,目光里再没往日的半点儿孺慕敬仰。 “我不是你的师妹。”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坚定。 “你我之间从来都是误会一场,你一厢情愿,而我认错了人。” 袁涣轩高高在上的,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嗤笑一声。 “认错?” 他嗓音带着嘲弄般的冷笑,眉眼阴戾。 “那‘对’的那个人又是谁?” 暮兮晚滞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答不上来,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师兄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前的这个人。 袁涣轩神色苍白,因而显得他眼眉里的阴沉愈发黏稠。 “既然‘对’的人从未出现,那‘认错’一事就无从谈起。” 他一句一句地质问她。 “你曾经并不这样待我,忘了吗?” “在方外宫时,你对我有十足的信任,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习惯维护我,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哪怕后来你被祖师们逼婚,你也从未怨怼我,不是吗?” “而你变了,就因为一个楚扶昀?为了一介‘外人’?” 暮兮晚指尖攥紧,她忽然很想解释许多,但又觉得有些话说出来,都只是徒费口舌。 没有任何必要。 袁涣轩显然太过了解她,也并不打算听她的解释,笑道:“罢了,多说无益。” 只要将人带回去,他有大把的时间驯服她,强迫她,那时,不容她不听话。 他抬手一挥,唯一作为退路的朱门在“砰”的一声巨响后紧紧闭合。 大殿周围,全是巨大落地镂空的,能看见夜色的窗棂。 紧接着,殿中光芒流淌,袁涣轩麾下的十六尊罗汉、十八太保,以及二十四金刚尊者在谨听法旨后踱步而出,围成一个圈一般的慢慢向暮兮晚靠拢。 一对多。 这场设下了天罗地网的“登楼点灯”从无公平可言。 她孤身立于四面楚歌的险境中,却无畏无惧。 暮兮晚于袖中滑出一柄道幡,双手凝诀,径直迎难而上。 …… 与此同时,半灯城内,子时初刻。 暮色落尽,在夜色升起的那一刻,整座半灯城的灯会拉开帷幕,花灯如昼,鱼游龙舞,今夜的仙彩楼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所有仙家百姓,都只能聚在楼外长街上。 他们看不到彩楼内的情况,只能看到悬浮在楼外的一盏又一盏花灯。 “好漂亮的花灯。”有不知内情的民众感慨,“怎么只有第一层到第三十二层的花灯亮起?第三十三层最上面的那一盏花灯,是什么?” 有人定睛一看,答道:“绣球。” “那是一盏七彩绣球模样的花灯。” “仙彩楼的花灯从来都为仙魁而亮,倘若少宫主能胜,她便能在第三十三层,望见这为她而亮的半城花灯。” 有人问:“少宫主能赢吗?” 有人答:“谁也不知道。” …… 仙彩楼内,第三十三层,子时一刻。 暮兮晚翻身一避,再度勘勘避开罗汉尊者们袭来的法术,同时道幡一挥,在角力周旋再度将敌人困在阵法中。 她打起架来又快又准,灵巧,宛如黑暗里游弋的火光,肆意夺目,手腕翻抬间随手撂倒所有企图围困她的人。 当她凌空侧踢再次解决掉一位尊者袭来的法术后,袁涣轩好整以暇的鼓起了掌。 “不愧师承素商,青出于蓝。” “但也到此为止。” 暮兮晚没分神,就在她再次解决掉一位尊者后,措不及防的,袁涣轩不偏不倚地一道法术打了过来,正正击中了她。 这一招避无可避,暮兮晚惨叫一声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拖出一路血迹。 没有仙骨,有些招式有些法力,她就是没那个实力抗。 身上新伤旧伤交叠,所有疼痛蔓延进四肢百骸,暮兮晚满口鲜血,她撑着力气抬头,冷笑一声。 “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狂妄自大?” 袁涣轩衣角都没脏半分,微笑道:“我以为这么多年,师妹该学会自知之明。” 暮兮晚额间淌了一滴汗。 “那你该学会刮目相看了。” 她咬牙撑着力气站起来,手腕翻抬间,有数道神火缭绕。 接二连三的火光打向袁涣轩,袁涣轩抬手祭出长剑,在一招一式间轻轻松松就让神火化作一缕缕青烟。 “怎么了?” “同样的招式 还想再来一次?” 袁涣轩抬手劈出一道剑气,再次将暮兮晚掀飞了数丈之远。 “你不是很好奇,在三十三层,等待你的天罗地网是什么吗?” “亲自看看吧。” 他笑着随手捻了一个咒。 暮兮晚周身顿时有无数黑光亮起,紧接着,在她身下形成了一张广袤如网般的阵法。 “绝仙阵?”暮兮晚愣了一下,含着血的嗓音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什么是绝仙阵? 简而言之,它是是一种有去无回的阵法,是方外宫能屹立十洲多年的一张底牌,正如楚扶昀身边有一棋盘作法宝一样,方外宫的掌权者手中也捏着绝仙阵震慑四方。 袁涣轩轻轻一笑:“不是绝仙阵,怎么,认不出来了吗?” 暮兮晚身上的伤太重了,连带着意识也不算清明。 她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不是真正的绝仙阵,只是一种模仿绝仙阵的困人阵法。 但哪怕仅仅只是粗略的模仿,也足以将她牢牢困在其中了。 袁涣轩拎着长剑,一步步走到了暮兮晚的身前,笑道:“师妹,你没有与我抗衡的筹码了。” 与仲容的一战让她受了伤。 与数十位罗汉金刚,仙家尊者的角力废了她所有的气力,招式,底牌。 没有仙骨,她绝不可能像话本故事里一般绝境逢生,突然悟道突破实力大涨。 如今暮兮晚倒在阵法里,没有任何转圜了。 袁涣轩慢悠悠地在她身边半跪下来,再次捻了个诀。 霎时,数道穿骨锁链贯穿暮兮晚的手腕脚腕,快速狠绝,寒凉如冰,她听见自己骨缝间喀嚓一声轻响,鲜血蜿蜒,冷汗淌落,呼吸都刻着疼。 她实在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袁涣轩默默叹了一气。 他本可以如珠如宝的呵护着她,但奈何这姑娘被素商宫主宠得太过,太不知分寸了。 正如有些鸟不折翼,是不知乖巧的。 暮兮晚倒在血泊里,强撑着意识清明。 她忽然想起了老师死后,方外宫的数百仙祖们逼着她与白洲之主结姻成婚的那段日子。 仙祖们用了很多法子来逼她。 那时,在方外宫仙气飘飘的大殿上,也是这样的一个阵法,她也被人打成了这个模样,惨痛的奄奄一息。 仙祖们问她,嫁不嫁? 然而,一向爱她护她的袁涣轩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他求过情了,但无能为力。 最后,暮兮晚跪在黑压压的阵法里,磕头认错。 “我嫁。” 她就这样被人逼的,嫁去了白洲。 今时今日,暮兮晚再次仰头看着眼前故人,慢慢露出一个笑。 “袁涣轩。” 她咽下满口鲜血,最后一次撑着所有力气,拖着一身穿骨锁链,站了起来。 “按照登楼点灯的规矩,你还没和我打呢。” 袁涣轩实在没想到她能坚持到这个地步,却也没拦,而是持剑退了几步,纵容一般笑道。 “好,我陪师妹打。” “可师妹没有任何兵器了,你又以何与我相斗?拼硬实力吗?” 第45章 子时三刻了。 “好,那就拼硬实力。” 暮兮晚在疼痛中抬起了手,掌心渐渐的,有银白带金的流光环绕。 她一身霞衣沾满血,衣袂随风猎猎翻飞,仿若如火嫁衣。 “你忘了么?千洲少宫主最擅长的兵器。”她自言自语。 袁涣轩不可置信的后退了一步,霎时,他听见殿外传来一声雷鸣,紧接着天地改色,日月变迁。 狂风猎猎间,整座半灯城金戈嗡鸣,方圆八百里所有人随身兵器铮铮作响,似乎都在回应着仙彩楼第三十三层的异动。 暮兮晚平静地看着自己掌心的光芒一点一点凝聚,变长,变得通体银白,尖锐无比。 “善炼宝,善阵法,其兵器……” 一柄凌厉冷冽的兵器安静的躺在她手心,兵器强大浩瀚的威力霎时震碎了她身上所有锁链,直接压着在场所有尊者罗汉直不起身,抬不起头。 “枪。” 百兵之王。 不是什么热兵器,而是一柄冷兵器。 暮兮晚翻手一握,熟稔地耍了个花枪,比出了和楚扶昀每次动手前亮出的,一模一样的起手式。 她笑着,将枪尖直指袁涣轩。 尘世七杀枪。 第31章 一半花灯一半佳人是人间佳词话。…… 尘世七杀枪不是谁说拿就能拿的。 它非凡俗之物,是由长明星的一缕灵气化形而成,从楚扶昀下凡那日起就存在于他身边的兵器。 常人若碰,只会被上面沾染的杀气灼伤,楚扶昀麾下曾有一位太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误碰了七杀枪,差点儿没了小半条命。 这也是楚扶昀很少真正祭出七杀枪的缘故。 可如今,它正温顺地躺在暮兮晚手上,乖巧的仿佛自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长枪一样,甚至自觉变化了长短与重量去适应她,安分地听从着这位姑娘对它的所有命令。 暮兮晚袖手一挥,轻轻松松转了个花枪后直接凌空而出。 袁涣轩大骇,他从未想过楚扶昀竟准别人碰他的兵器!更没想到暮兮晚居然能灵活运用这柄枪! 暮兮晚在刀光剑影中慢慢向前,她手持尘世七杀枪,劈刺点撩扫接近烂熟,轻而易举就震碎了禁锢她的阵法,她一人单挑列位罗汉尊者,兵刃相接间,她一步一步杀向袁涣轩。 没有仙骨,但七杀枪自带的威力足以弥补这一弱点。 袁涣轩面色更白了一分,他在混乱中乱了剑法,一退,就被暮兮晚寻到了弱点。 七杀枪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划出数道血痕。 袁涣轩再度退了一步,勉强化解了暮兮晚再度杀向他的枪法。 暮兮晚的枪术,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永远身处苍黄疆场,长河落日下,他的威名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楚扶昀。 袁涣轩不是没有和楚扶昀交过手,征战时总有碰上的时候,但他从未在那个人手下讨得半分便宜,以至于落了一身旧疾。 而此时此刻暮兮晚展现出来的枪法,与他非常像。 越打,袁涣轩越惊骇,这种惊骇甚至远超他当下不利的困境——他记得她的武艺因为素商宫主的死而陷入停滞!谁教了她?谁能有那个本事教她! “袁涣轩,你就这点儿本事?” 暮兮晚冷笑一声,再度持枪上前,在与人的交锋中慢慢调整着自己所处的局势与位置,并一点一点让自己朝着有巨大落地窗棂的窗边走去 她很清楚自己的实力,哪怕有七杀枪暂时扭转战局,但身体到底太过孱弱,新伤旧伤交叠引起的一身疼让她坚持不了多久。 但她不得不咬牙扛着所有的疼。 暮兮晚曾经很喜欢长剑,许是受到话本故事的影响,她认为用剑者都是仙气飘飘无一不让人向往的,所以当素商问她想要学些什么的时候—— 暮兮晚信誓旦旦:“剑!打起来超好看的剑!” 素商宫主十分无奈:“换一个,你不适合学剑。” 暮兮晚苦着脸很忧愁。 素商笑道:“剑乃君子之兵,十洲真正善剑者无一不是君子,小晚,你是正人君子吗?” 暮兮晚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肯定不是,我打架肯定不会讲任何道理的,只要能赢就成,别管怎么赢的。” “那我要火枪,哼哼~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时代变了!” 她是个满脑袋鬼点子,更喜欢突发奇想的孩子,素商很会因材施教,和她一起炼了火落枪,并引她入“流”字门中之道,学习设阵解阵。 后来见她小有所成,素商则开始教她如何用长枪,让她修行真正的冷兵器。 只是,枪法还没有教完,素商就亡故了。 …… 袁涣轩在不可置信中颤抖着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学完了素商的枪法?” 暮兮晚再次长枪一挑,化解了朝她袭来的法术。 “是……去了白洲以后吧。” 暮兮晚不 得不承认,在白洲混军营的时候,多亏了楚扶昀拿她当普通仙兵对待,让她跟着其他人一起吃苦操练,没有半分纵容。 时常,其他人都散了去休憩后,她还会被楚扶昀留下来“加训”。 楚扶昀不由分说地从栏里为她取了一柄长枪,让她当着他的面,将她会的都演示一遍。 暮兮晚挺心虚,她的枪术只能称得上勉勉强强、学艺不精,如今被拎出来检查,她感觉自己完全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当她马马虎虎将自己会的东西在他面前囫囵过了一遍后,楚扶昀坐在一旁的军椅上,他的神色,是罕见的严厉。 楚扶昀的目光灼着她,说道:“老师当年,教你教到了哪里?” 暮兮晚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是指她的素商老师,忙答:“基础入门的六书学了,兵法经典学到了……” 楚扶昀听完,静了一会儿,又问:“没学完?” 一提起老师,就仿佛勾起了伤心事,暮兮晚仿佛做错了事一般垂着眸子,没吭声了。 默了许久,楚扶昀轻叹一声,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抬手,正了正她持枪的姿势,让她的腰更直,整个人都站的更挺拔。 “别动。”是个不允许半分松懈的命令。 暮兮晚紧张地连吞咽都不敢了,生怕呼吸一重,这位向来说一不二的白洲之主就用军法罚她。 事实上,楚扶昀从没对她动过军法——她大概是全天下唯一一个敢跟他叫板翻脸赌气兴风作浪的存在。 楚扶昀的气息拢过来,手上校正她姿势的力道半分不松,声音却格外轻柔。 “我将余下的教完,成么。” 很奇怪,那日的白洲明明一如从前,是孤雁长河,落日残阳,令人感到萧条的天色。 可暮兮晚却在楚扶昀身上,无端读懂了一点儿这苍凉背后,那一念温柔的心思。 …… 时间一更一更落尽,夜更深了。 暮兮晚在用七杀枪再次撂倒一尊者后,整个人都被袁涣轩逼退至了半镂空的落地窗棂边。 她半跪在地上,持枪借力撑着身体,人在喘气,手却没晃。 老师教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兵器在手上,就得稳得住,后来,楚扶昀也无意间讲过相同的话。 袁涣轩笑道:“师妹,别再勉强自己了。” 打不过。 哪怕她有七杀枪在手也坚持不了多久,身上的伤太重,不足以支撑她完全漂亮的赢下这一局。 袁涣轩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最后一遍,随我回宫,我会将火落枪交还于你。” 暮兮晚在血腥气中勉强抬起头,硬着声音道。 “我不。” 狂风透过窗棂呼呼猎猎扑进殿内,暮兮晚背窗而站,她衣袂飞扬,是宛如嫁衣一般的红色。 “我来第三十三层的目的是什么?登楼点灯赢下较量然后拿到火落枪?” “若今夜我真赢了,你们会将火落枪给我吗?” 袁涣轩死死盯着她,脸色愈发阴沉。 暮兮晚笑道:“不会,对吧。” “你们本就是以火落枪为饵引我来此,又怎么可能真的按规矩办事?” 火落枪从来就不在第三十三层。 这场针对她设下的“鸿门宴”,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火落枪在一开始就被袁涣轩藏在于别处,就藏在这仙彩楼内,只是,她不知道在哪儿,方外宫也绝不会让她寻出来。 “你们从不是真正的君子,所以我又为什么要跟你们讲规矩?” 暮兮晚缓缓呼出一口气,她再次抬眸看了眼天色。 子时五刻了。 “砰——” 殿门处倏然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紧接着,只见一位太保慌慌张张闯进来,在袁涣轩面前跪下,哆嗦道:“回,回禀公子……” 袁涣轩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去。 那太保叩首喊道—— “禀公子!火……火落枪丢了!” 第46章 袁涣轩脸色遽变。 暮兮晚忽然笑出声,笑得潇洒又从容。 她来到这里,从来就不是为了赢下这些她无法完全打败的人,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整个方外宫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这里而已。 赢与不赢,都不重要。 拿到火落枪,然后全身而退。 这才是她的目的。 …… 一刻钟前,仙彩楼一层。 楚扶昀一道无声无息的法术扫过去,守在回廊外的方外宫弟子应声倒下。 他没停留,径直向着楼内长廊的尽头走去。 一路上,有发现他的任何弟子,都在他弹指挥间的法术中接二连三的无声倒下。 楼内很静很暗,一间间厢房大同小异,但这些对楚扶昀而言都无关紧要,他来此,是为了在一刻钟内寻出火落枪真正的藏身之处。 寻一把兵器,于他而言太过容易了。 方外宫在第三十三层设下了天罗地网,却没对楼内其他地方留心,楚扶昀几乎是没有任何阻拦的就来到一间厢房外,破了锁,悄无声息推门而入。 房内有几位值守弟子,但根本拦不住楚扶昀。 楚扶昀掩身进门,身形一闪,凝着法术的指尖抬手一劈,弟子们尽数倒下。 他走上前,轻而易举就取走了被放在置宝架上的,被方外宫严防死守的火落枪。 门外有追兵赶来,楚扶昀压根没抬眼,抬手一枪射出去,枪中流火随风飞出,将追兵尽数放倒。 他当然会用火枪。 他师妹拿这个在白洲兴风作浪惯了,他实在忍不住好奇,研究了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子时五刻。 仙彩楼三十三层。 暮兮晚笑得肆意自在,看见她笑成这样,袁涣轩才猛然惊觉——中计了! 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玩儿的调虎离山!将他们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他几乎是目眦尽裂的又上前了一步,强撑着笑意开口道。 “师妹,随我回宫。” “你与楚扶昀合谋拿走火落枪不假,可你不想想,如今你孤身在此,又靠什么全身而退?” 楚扶昀既然拿到了枪,说明他此时此刻人在一层。 从一层到三十三层,哪怕他是长明下凡,哪怕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没那个能力瞬间赶来救她。 来不及的。 袁涣轩再度抬手挥出一道法术,暮兮晚侧身一转勉强避开,那道法术擦过她的脸颊,径直劈中了她身后的窗棂。 轰隆一声,原本用来观景的落地窗棂全部碎裂,狂风刮进来,几乎吹的所有人睁不开眼。 暮兮晚撑着七杀枪站起身,她转眸回望了一眼,巨大的窗棂已然四分五裂,身后就是触手可及的夜色,再往下看,能看见半城明亮的花灯灯会。 第三十三层的绣球花灯也不知何时被打斗的流火击中,悠悠亮起。 她往后退了一步。 袁涣轩见状,方才阴冷的声音一滞,重新变得温柔万分。 “师妹,不要犯傻。” 她没法腾云,也没法驾雾,受了伤的身体更无法轻功,一旦跌出窗外从三十三层的彩楼上坠下,她一定会摔的粉身碎骨必死无疑! 她不能死。 袁涣轩劝道:“你真的已经无路可退了,快回来,回到我身边。” 暮兮晚没理他。 她只是孑然地步步后退,退至楼外的窗棂边,退得几乎要被夜色湮灭,仿佛站在悬崖边一样,只要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可我想赌一次。” 暮兮晚敛着眸,忽然轻声开口了。 袁涣轩沉声:“赌什么?” 暮兮晚平静道:“赌一个人的心。” 袁涣轩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如果你赌输了呢?又算什么?” 暮兮晚没回答,只是收起了七杀枪。 袁涣轩最后上前了一步:“听话,随我回宫。” 仙彩楼外风声赫赫,一切万籁俱寂,暮兮晚血染半身站在天地间,宛如身着嫁衣。 她像作出了什么最后的决定,忽然转身向外一跳,于空抓住了那盏绣球花灯后借力踏风一跃,然后,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在夜色里直直下坠。 “若赌输了,那算我活该。” 在从仙彩楼落下的最后一刻,她给气急败坏的袁涣轩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 同一时,围聚在仙彩楼四周长街上的所有看客传来此起彼伏的喧闹。 他们本是来观看千洲少宫主登楼点灯的最后结果,可第三十三层不知出了什么状况,先是所有窗棂破碎,紧接着绣球花灯亮起。 众人还没来得及欢呼,就看见一身红衣的少宫主抱着那盏绣球花灯,从几乎没入云端的彩楼上一跃而下。 看客们惊慌失措:“谁去救救啊!” 来不及了,众人离得太远了,哪怕靠腾云驾雾,也来不及接住她了。 可惊呼还未止住,又是一阵更诧异的惊呼盖过来。 这次,所有人看见,有一位苍黄仙衣的公子郎君出现在夜色中,他踏着漂在半空中的一盏盏花灯凌风而上,在鱼龙游舞的花灯中,将从彩楼上下坠的姑娘稳稳拥在怀中。 有人目瞪口呆:“那……那是……” 另一人强作镇定:“别慌,那是少宫主的夫君。” …… 暮兮晚闭着眼睛在月色里下落,恍惚间,她感到身体微微一沉,整个人打横落进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怀抱中。 她悄悄掀起一点儿眼帘,在看清了来者后,唇角不自觉弯了弯。 “哎呀,你真的来接我啦。” 她双眸一下子就睁开了,亮晶晶的,明亮温暖的笑意含在眼里,映入眉弯。 “嗯,怕你先一步被别人接走了。”楚扶昀无奈一笑,承认了,“毕竟,红鸾教会了我一个道理。” 暮兮晚眨了眨眼:“什么?” 楚扶昀笑道:“绣球这种东西,从来都得靠抢啊。” 哪儿能等着姑娘自己抛呢? 更何况这位姑娘明明已经有夫君了。 数日前在彩楼下失手错过的那场绣球许良缘,今日终于连人带球的,一起落在了他的怀里。 暮兮晚望了望自己抱着的花灯,扑哧一笑。 “笑什么,这么开心。”他抱着她穿过幕天凛冽的夜色,穿过辉煌如霞花灯,乘风朝着仙府的方向踏云而去。 暮兮晚理所当然:“在得意呢,我和袁涣轩打了一个赌。” 楚扶昀皱了皱眉,又淡开:“赢了么。” 暮兮晚并不打算告诉他她赌了什么,只是得逞了似的答道:“当然赌赢了。” 她滚滚红尘的花灯里得意的笑,笑得干净纯粹,自由自在。 半灯城今夜灯火灿烂,市声热闹,所有人抬头望去,都见到了极为震撼的一幕景象。 墨蓝如海的夜色里,一半花灯一半佳人,少宫主被白帝抱在怀里,穿过广袤而沉静的云舒云卷。 她笑起来,像极了一场最精彩的人间佳词话。 …… …… 月上东方,夜静三更。 暮兮晚伤的太重,一直紧绷的气力一松,在回到仙府后没坚持多久就陷入昏迷。 神农岐惯例施了法治了伤,在一切平静下来后,只余楚扶昀一人坐在床沿边,守着沉睡不醒的姑娘。 夜色一点一点寂下去,在更深的月光里,楚扶昀恍然看见,房间放着火落枪的桌上,亮起了一线光芒。 他眉心皱了皱,慢慢站起了身。 光芒愈来愈亮,在一片柔软月光里渐渐凝成了一个女子。 她身着秋衫,笑靥如花,仿佛在水一方的伊人,安静地站在遥不可及的河中央。 “好久不见,长明。” 素商望着熟悉的人,微微一笑。 楚扶昀在看清来人后,下意识瞥了一眼还在梦里的姑娘,似乎想去唤醒她。 “不必惊醒她,她太累了。”素商温柔一笑,“我只是残留在火落枪上的一缕意识,留不住多久。” 楚扶昀轻轻作了一揖:“老师。” 素商望着沉睡中的暮兮晚,看上去很高兴:“我好久没见她了,如今还能再看她一面,真好。” 楚扶昀轻笑了一声,平静道:“她一直很想你。” “我知道,我也很想念她。”素商走了几步,缓缓走到床沿边,垂眸看着睡熟的姑娘,笑得好看极了,“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因为她,我生前忧愁了许久,我一直在想若有朝一日我死了,小晚该怎么办呢?” “小晚太过年轻,还需要时间成长,这期间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啊。” 楚扶昀静了静,答道:“她如今在我身边。” 素商笑了:“她是你师妹,有你照顾着,我自然放心许多。” 楚扶昀斟酌了片刻她的言外之意,道:“老师是有别话想对我说。” 第47章 “有。” 素商脸上的笑淡去几分,看上去显得格外郑重。 “我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思来想去无人可托付,也只能托付于你。” 楚扶昀眉心微锁:“什么。” 素商道:“有关小晚的终身。” “这孩子无父无母,我活着尚能保她平安,可我早已故去,如今,唯有将她托付于你,望你能护她此生周全。” 楚扶昀安静听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动了动,似乎又想说些什么。 素商微微呼出一口气后,蹙着眉,一字一句笃定有力。 “护她周全,是指你竭尽所能,也要保她一生平安,一生欢喜。” “若她心有所属,我还望你作为兄长,能为她择好良人,相伴一生。” 第32章 一半花灯一半佳人这是他与她的初见。…… 夜色深青,一帘月色从窗棂中流进来。 楚扶昀站在这一帘明暗交织的月色下,望着坐在暮兮晚床榻边守着她的素商,眉心低了低。 “她不是小孩儿了。” 话中有话,她是个很优秀的姑娘,不需要人护着,如今,她自有她的光华与人生。 素商怔了怔,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楚扶昀道:“天归二百二十二年。” 素商笑道:“原来我已经陨落了一百余年了啊。” 她的目光在暮兮晚身上停伫了一会儿,眉目轻动,仿佛看着她,就看到了很久以前那漫长的时光。 “她刚来我身边时,也不过就是个十几二十多岁的丫头,在我眼里,她和孩子没什么区别。” 楚扶昀眸光澄静,看不出任何外露的情绪,他只是平淡道。 “老师想将她托付于我?” 素商叹了一气,道:“我知你坐镇白洲,若你能以兄长身份照拂她一二,世人顾忌着你,她的一生也能顺遂许多。” 素商很清楚,在人间,最难的也就是这“顺遂”二字。 她不想看到她如浮萍般伶仃漂泊一生。 楚扶昀指尖微微攥紧了,只道:“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也并非她兄长。” “我与她之间,连一天的师兄妹都没当过,也没认过。” 素商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没想到他会将话说的如此分明:“她是你唯一的师妹。” 罕见的,楚扶昀阖着双眸,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没有妥协,冷的仿佛有些不近人情。 素商眉心蹙得更深:“她是我生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当她是你亲妹妹,行么?” 夜色静悄悄的,仙府里所有人都已休憩,连蝉鸣声都轻了,只有这小小的一间药香弥漫的清幽雅室内,一对师徒在无边寂静里,无声对峙了起来。 终于,楚扶昀敛了情绪,微凉的笑隐在唇边,让人看不清他的态度。 “老师不怕,所托非人么。”他轻声,说了这样一句话。 素商愣了一下。 楚扶昀闭目一笑:“若我于她,问心有愧呢?” 素商缓了缓神,眼圈却一下子就红了,她终于听明白楚扶昀的言外之意,也终于明白,他方才一直淡漠的情绪因何而起。 “你怎么敢……”她说着,眸里一瞬间就见了泪。 楚扶昀淡淡瞥了一眼素商,方才冷着的态度,温和了几分。 “老师以为,我没 试过将她当妹妹照顾么?” 他至今都记得,第一次见暮兮晚的那日。 是在方外宫的时候。 那一年暮秋,作为白洲之主的他为了一些政务要事私下来了千洲,与方外宫宫主商议如何处理。 他记得,两人坐在泛着茶香的桂花仙亭中,在谈完正事后,素商心情很好,眉眼弯弯地笑了。 “知道么?我最近新收了个孩子哦,是个很活泼聪明的姑娘。” 楚扶昀淡笑道:“那按辈份算,是我师妹。” 素商很得意:“比你优秀。” “好,比我优秀。”楚扶昀并不在意素商这种“看自己孩子怎样都最好”的慈母心态,况且,素商或许也没说错。 素商耐不住性子,问道:“你不打算见一见么?” 楚扶昀笑道:“那老师也得告诉我,去哪儿见她,我在方外宫可留不了多久。” 素商想了想,回答:“这个时辰,她应该在其他尊师座下听学。” “你离开方外宫的时候,走南边的那个开满桂花的院子里绕路穿过去,在院中那棵积了满树天光的桂花树下,你应该可以见她一面。” 楚扶昀笑了笑,答了一个“好”字。 他又坐了片刻,与素商谈了些事,在有夕阳升起的时候,告辞离开了。 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妹,楚扶昀并没存什么心思,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自己远在白洲,又是杀星下凡,尘世缘分沾染太多从不是什么好事,与这位师妹见与不见,都无关紧要。 总归那孩子未来会承袭老师衣钵,到那时,再见也不迟。 他这样想着,可在即将离开方外宫时,他还是回望了一眼暮色下这覆着一层层秋色的仙宫,仿佛闻见了一缕桂花秋香。 楚扶昀停了脚步,他叹了一气,转身绕了个路,朝着那座开满桂花的院子走去。 院子不大,生着满树桂花,正是开得肆意的时节。 楚扶昀从一处八角月亮门穿进去,站在树下等了一会儿,却没见着任何人。 他想,或许是自己来晚了,与这位师妹错过了。 不见也好。 楚扶昀敛了神色,不动声色的转身准备离去。 “师兄——!久等啦——!”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灵动清脆的呼唤,好听的,像一只黄鹂鸟穿过阳光飞来了。 楚扶昀蓦地转过身,他看见一位身着五彩云霞衣的姑娘,笑盈盈地从远方朝着月亮门的跑过来,巧笑倩兮,令人一眼再难忘。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是自己的师妹。 也是这一眼,他忽然就理解了,老师为何那么疼爱这个姑娘。 可这位师妹,却没有朝着他跑来。 她跑在八角月亮门前就停住了,朝着站在那儿的另一个人绽开一抹极好看的笑。 “师兄,久等了。” 只见这个姑娘正同另一位身着檀色锦衣的云间贵公子亲昵地说着话。 “我今日被尊师留了堂,抱歉,是不是来晚了?害得你多等了我好些时候。” 楚扶昀眉目清冷,他远远看着这个姑娘,不动声色的压下心里所有泛起涟漪的心绪。 原来,她早已认了别的师兄。 原来,她那句“师兄”,从不是在喊他。 认错人了。 楚扶昀站在花间树影里,站了好一会儿,也看了好一会儿。 他没上前打扰师妹与另一个人的说话,直至夕色快落尽了,他才转身穿过这一树深秋桂花,从另一处月亮门彻底离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暮兮晚。 也只见了这一眼。 那时的楚扶昀并不介意暮兮晚没看见他,也并不介意她认别人作师兄,这件事成了一桩小小的插曲,过去了就过去了。 反正当师兄的义务,他一天也没尽过。 反正他与她从未谋面,想来这位师妹,对他这个“陌生”的师兄,也应该不在乎。 …… 月色明亮,仙府中,身受重伤的暮兮晚还在沉睡,对一切无知无觉。 素商忽然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去的你身边?” 楚扶昀的笑意半分不减:“是她嫁给我的那一日。” 素商脸色煞白:“你……” 楚扶昀笑容深了深,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无所顾忌的嚣张,他似乎并不打算避开这个话题,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陨落后,千洲的人对她并不算好。” “他们想以一桩婚事为由,分割她的权利,并借机也在我身边埋一桩隐患。” 面对着素商越来越难过伤心的神色,楚扶昀毫不留情。 “我见她孤苦伶仃一人,想着她是我师妹,就顺水推舟的应下了这桩婚事,并以此将她接到了我身边。” “起初,我也确实仅仅只想尽一份师兄的责任,我照顾她,教她枪法,从没对她有过半点儿拘束。” 甚至,就因为暮兮晚一直很喜欢方外宫中那位有着“千洲公子”美名的师兄。 为了不打扰她的喜欢,他也从未说明过自己与她的关系。 楚扶昀不知想起了什么,眸里沉着晦暗不明的暗涌。 “可后来,我才发现我这个兄长,白当了。” 他笑了笑,挑衅似的将所有的暧昧说了个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老师,我对她心思不净。” 一幕月光淡下去,楚扶昀伫立在墙边的阴影里,一双眼眸深沉,比夜色更暗几分。 素商望着楚扶昀,怔了良久,随后慢慢站起了身。 第48章 她忽然抬手,捻了一道诀。 一道暗金光芒瞬间没入楚扶昀的眉心。 楚扶昀当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眉梢一挑:“你对我下敕令?” 素商神色自若:“长明,你知道我是谁。” 楚扶昀哂笑一声:“镇星星君下凡,我怎会认不出。” 素商是五曜镇星下凡,主德,主四时秋景,比起因镇厄之战而下凡了仅两三百年的长明,她在人间早已呆了数千年之久。 楚扶昀当然知道,这位老师与他算得上身份相同。 素商眸光淡然:“在她心思未明前,我不允许你越雷池半步。” “若她心中另有所属,我要你斩断自己所有情愫,与她只当陌路。” “若她倾心于你,我要你瞒下与她真正的关系缄口不提,就当‘师兄’这个身份,从不存在过。” 一字一句敕令落下,像一道看不见的枷锁。 再无转圜余地。 楚扶昀静凝着泛在自己周身的光芒,没说话,算作默认了。 素商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一件事—— 小晚一直都很怀念她真正的师兄。 她偶尔有一两次,听见过那孩子悄悄说梦话,在喊梦里喊“哥”。 素商最开始以为这声“哥”,是她在喊袁涣轩,可后来才发现不是。 她在喊的,是她真正的师兄。 她一直牵挂他。 也正因为这个,素商才一直想让长明星君能认下小晚这个妹妹,她完全没法想象,要是这二人当真两情相许,在这层师兄妹关系揭开后,小晚又该如何自处? 素商想,那就让这层关系,成为一个秘密。 在下完这道敕令后,本就是一缕意识的素商再也维持不住自身,随着一字一句的话音,在一夜无声月光中,彻底消散了。 楚扶昀闭目沉沉一叹。 …… 暮兮晚醒来时候,感受到身上传来被阳光烘烤的暖意。 她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 她眨了眨眼,发现眼前还是漆黑一片,可身上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又那么温暖。 似乎是察觉到她醒了,坐在身边的人伸手过来,在她脸颊边轻挨了挨。 “醒了?” 下意识的,她不需要任何思考就分辨出了说话的人 是谁。 可是眼前还是一片黑。 “楚扶昀,我好像……” 暮兮晚沙哑着声音迟迟开口了。 “眼睛看不见了。” 坐在她身边的人一怔。 …… 半个时辰后。 神农岐顶着一身压力,终于让暮兮晚眼睛暂时恢复了。 暮兮晚揉了揉眼睛,不由得感慨能重见光明真好。 神农岐又吓又累,瘫坐在一旁宛如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絮絮叨叨抱怨着。 “阿晚姑娘我跟你讲啊,木岁花救不了你的眼睛,你在仙彩楼上受伤太重,以致于双目出现间歇性失明,我暂时压下去了,但未来必然还会发作。” 他将头上的汗擦干净,又看向坐在另一侧楚扶昀。 “将军啊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去找辰星秋水,不能再拖了。” 楚扶昀闭目坐在另一侧,神情不算太好。 暮兮晚抬眸悄悄瞥了一眼楚扶昀,看他阴晴不定的模样就知道不好,又悄悄往衾被里藏了藏,企图假装此事与自己无关。 神农岐见问将军没回应,干脆低头去问正在往衾被里藏的暮兮晚。 “阿晚姑娘,辰天阁主曾对我们说过,辰星秋水在方外宫的人手中,你可有什么线索么?” 暮兮晚就是方外宫的少宫主,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暮兮晚一怔,又将头从衾被里探出来,悄悄瞄了一眼这两个人,想了想后如实道。 “这个我知道。” “不过与其说辰星在方外宫,倒不如说它是在千洲地界。” “在千洲有一处河谷山川,又叫两界川,相传那是银河从三十三重天上淌下来,形成的一处瀑布。” “只不过……” 话说到一半儿,就停住了。 神农岐很急,恨不得扑上去摇暮兮晚的肩示意她快说下去:“别大喘气!别说话说一半儿!只不过什么然后呢!” 暮兮晚眨了眨眼:“只不过我如今和袁涣轩撕破了脸,千洲肯定在大肆通缉我。” “我们要潜入千洲地界恐怕不那么容易。” “况且,两界川管辖最为严苛,要混进去更是难上加难,你们身上仙气太重,只怕一进去,立即就会被认出来。” 神农岐直截了当:“那好办啊,你和将军扮作寻常人家,隐去仙气后想法子混进去不就好了?” “你们可以直接办成一对夫妻或者兄妹混进去……”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楚扶昀一记冰冷的眼刀刹住了。 暮兮晚又悄悄看了一眼楚扶昀的神色,比方才温和了几分。 他转眸看过来,轻声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暮兮晚听得这一句话,心思一动,小心翼翼的从衾被里伸出手,很放肆的去牵缠楚扶昀搁在床沿边的手指尖。 楚扶昀凝了一眼她的小动作,没阻止。 暮兮晚顿了顿,像鼓起了什么勇气似的仰了仰头,与他目光相缠相碰。 “我们回家吧。” 她声音很低却很笃定,仿佛一只穿过阳光的鸟儿,在亘古不变的迁徙中,安安稳稳地落在他心头。 “我想和你,一起回白洲了。” “……” 说的话很孩子气,也很任性,寻常的就像一起外出的人玩儿累了似的,什么都不想,只想回家。 天光朦胧明亮,楚扶昀唇角漾起一瞬的笑,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拢着她小心翼翼挨过来的指尖,将她整个掌心都偎住了。 “先去治你的眼睛,治好了,我们就回家。” 阳光正好,晴朗如画一般的景色悠长朦胧,楚扶昀就坐在这样的阳光里,坐在她身边。 一切平静的仿佛还在白洲,没有任何波澜。 “你想扮作兄妹,还是夫妻?” 他笑着,这样问她。 第33章 两界川临水照银汉明明早已有过肌肤之…… 半灯城的万仙来朝大会,出现了两桩大事。 第一桩,是从不以武艺闻名的千洲少宫主单枪匹马登楼点灯,摘得了半城花灯,仙魁依旧,无量风光轰轰烈烈,引得十洲对她的敬仰更重三分。 另一桩大事,就是白洲之主即将回归白洲。 楚扶昀因长居灵台山十二载,白洲一时军心动荡,辖属的洲、城、仙府纷纷各有异动,或叛变或另择其主,皆有之。 甚至就连帝微垣,也处于静默状态。 “三个月,收复白洲所有失地。” 旭日东升,楚扶昀坐在仙府一树桂花的白玉亭台中,面前摆着一盘黑白围棋,没有对手,他独自一人执棋落子,从容不迫,字字沉稳。 而在殿台下,十二太仙尽数屏气凝神,肃穆恭敬跪于四周。 “灵宝太仙、忘虚太仙、兵七万,平西陆郡,夺流洲。” “普济太仙,兵十万,过西凉降唐王,北上走水路襄助忘虚太仙……” 楚扶昀每说一句话,就执手落一颗棋子。 他看上去清冷淡漠,可偏偏,从骨子里透出的杀伐果决,让谁也不敢置喙半分。 而他面前的那棋盘,显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棋盘通体黄玉,有流金灵光萦绕不断,棋子黑白玉,镌刻着无量道法敕令经,更奇的则是那棋盘盘面,经纬以天地八卦为线,随着楚扶昀一子一子落下,凭空显现出整个十洲的山川日月、风云天地。 远远观之,只觉仙气缭绕,流光溢彩。 站在更远处的长嬴看傻了。 “那就是传说中的,山河破军棋?” 暮兮晚正在收拾金银细软,闻声回眸看了一眼坐在一树桂花下的楚扶昀,回应道。 “对,那就是山河破军棋。” “若说尘世七杀枪是可号令天下兵器的百兵之王,是导致流血杀伐的金戈利刃。” “那山河破军棋,就是绝对控制着千军万马、能扭转胜负乾坤的神鬼莫测的法宝。” “将军每一次调兵遣将,也就在这一方小小的棋盘上。” 长嬴听得更目瞪口呆了,他不由得想起楚扶昀将七杀枪借给暮兮晚一事,忙追问道。 “那,那楚扶昀这小子有没有教过你用这个宝贝?” 暮兮晚愣了一下,随后慢慢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长嬴道:“一次都没有?是你不会下棋吗?” 暮兮晚道:“不,我略懂下棋的规则,称不上不会。” “但是,楚扶昀能允我随意碰七杀枪,但却绝不允许我碰山河棋。” 暮兮晚记得,在白洲时楚扶昀曾教过她如何用枪,而七杀枪也是被让她拿来练手的兵器,也正因为这个缘故,那日登仙彩楼之前,她才敢大着胆子直接管他要。 第49章 但山河破军棋,楚扶昀不允许她碰。 “我没有问过原因。”暮兮晚并不在意能不能碰这一宝物,在她看来,能拿七杀枪随便用,楚扶昀已经算得上纵容二字了。 “别说将军了,寻常仙家都很少能大大方方将随身法宝借给别人用吧。” 长嬴叹了一气,心道也是。 远处,楚扶昀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后,整个棋盘霎时变得光芒更甚,仙气敕令,规律法则,皆在他指尖萦绕。 “将军,您如此大张旗鼓,却不随我们一道出征吗?” 太仙们面面相觑,终于有胆大者如此问道。 白帝为他们每人都安排了军令,却只字未提有关他本人的行动。 楚扶昀拂袖法术一凝,收了棋盘,道:“我南下走千洲,要去一趟两界川。” 话音落了片刻后,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将军,卑职还有一事想说。” 跪在其间神农岐抱拳作揖,楚扶昀淡淡凝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神农岐道:“我们十二太仙各领其命,确实有把握在三个月内收服白洲绝大多数失地……” “但帝微垣,我们无一人可以拿下。” 楚扶昀要去两界川,这意味着,这场收复平乱的战役他不会出面。 没有白帝坐镇, 要收复帝微垣没有任何可能。 楚扶昀面不改色:“我在三个月内,与你们汇合。” 神农岐听明白了将军的意思——他会在三个月内治好少宫主的眼睛,并带她回来。 暮兮晚站在远处,同样听见了这话。 她曾考虑过,要不要自己一个人孤身入千洲,毕竟是为了治好自己的眼睛,还要让楚扶昀跟着她一起翻山涉水,万一耽误军情,她肯定会过意不去。 这个念头,在前几日刚说出来就被楚扶昀否决了。 他反问她—— “你是觉得我麾下的人那么没用,没了我,他们连拿个白洲都不成?” 暮兮晚刚想直呼冤枉,就听楚扶昀又淡淡地开口了。 “还是你觉得,我作为夫君看见自家夫人受了伤,能有那般好的脾气,可以置之不理?” 暮兮晚一个激灵就扑到他身上捂住他的唇,非常强词夺理的强调道。 “我们是兄妹!师兄妹!” 在楚扶昀问她要扮兄妹还是夫妻时,暮兮晚想都没想就选了兄妹。 “明明是早已有过肌肤之亲的恩爱夫妻。”楚扶昀揽着她的腰,眉眼含笑道,“我可没忘在白洲都发生了些什么。” 暮兮晚振振有词:“离婚了不作数!我跟你讲,出了这半灯城,千洲一定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捕我们,更别提我们要深入敌营了!” 她是想造反杀回方外宫,可不代表她想被直接抓回去! 半灯城各方势力盘踞,亦有辰天阁主坐镇,所以它反而算得上一处相对安全的地带,只要在这儿,哪怕是袁涣轩,也不敢大张旗鼓直接拿人。 一旦出了半灯城,就谁也不好说了。 “他们知道我们成过婚的!只要彻查所有的出入千洲的仙姻仙眷,绝对一逮一个准儿!” 在暮兮晚看来,扮作兄妹的风险可比扮作夫妻的风险低多了。 楚扶昀实在忍不住,笑了:“好,那听师妹的。” …… 就这样,原本半灯城的一行人兵分三路,长嬴、红鸾与神农岐随着行军队伍前往白洲,虞辞在万仙来朝大会结束后回了东洲。 而暮兮晚布衣荆钗,扮作寻常姑娘,楚扶昀则苍衣秋衫,化作公子侠客,二人变了容貌,掩去身上所有的仙神气息,南下隐入芸芸红尘中,没入千洲地界。 果然不出所料,刚一出中洲,整个千洲地界上到仙宫法旨,下至官兵通缉几乎疏而不漏,说是领了千洲公子的令,要擒拿少宫主。 刚进两界川,天就落了绵绵密雨。 暮兮晚有伤未愈,这一路走的不算快,楚扶昀护着她在一处酒家落脚,二人坐在客栈大堂里,暮兮晚捱不住疼,借力枕在他肩上,楚扶昀伸手一揽,就将人拥在了怀里。 “疼的话,就睡一会儿。”他伸手探了探她的体温,微烫。 神农岐临行前交给了他们足够的丹药,并向楚扶昀叮嘱了用量用法,暮兮晚服了药,但还得过一阵儿才能见效。 暮兮晚摇摇头,身体还是不肯放松:“我怕有仙兵来查。” 楚扶昀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客栈外传来一队脚步声。 他抬眼一看,发觉是方外宫的一队弟子人马,沿着湿漉漉的青石巷子里一一盘问了过来。 暮兮晚立时有些不安,这一情绪刚冒出来,她就感到楚扶昀的手抚过来,挨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没事。”他这样说。 暮兮晚干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他怀里睡着了。 等盘问到他们时,楚扶昀眉目轻抬,抬手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抱歉,家妹体弱。”他放低了声音,仿佛真怕吵醒倚在他肩上的姑娘似的。 巡查的弟子们左瞧右瞧,再次比了比通缉令上的画像,又核查了户籍文牒,没认出他们,但到底以防万一,决定多问几句。 “妹妹?你们生的可不像啊。” 楚扶昀笑道:“师兄妹。” 方外宫弟子不信:“师从何处?来两界川目的是何?” 楚扶昀道:“没名没派,师门一共只有三人,家师早亡,如今只剩我们师兄妹二人相依为命。” “来两界川,也不过是听说两界川最近酬神年节正缺人手,才想来谋个生计。” 方外宫弟子狐疑不决,一路盘问下去,却发觉眼前人答得滴水不漏。 在师门都修行了什么,如何与师妹相识的,平日里又是怎样照顾师妹的,事无巨细。 装睡的暮兮晚听得一愣一愣,她从不知道楚扶昀居然这么会信手拈来的编谎言,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没了师父的师兄妹似的。 就好像,他说的是真的一样。 可方外宫弟子对此依旧半信半疑。 “公子说起过,少宫主受了伤,这姑娘身上正巧有淡淡的药香味,我觉得挺可疑。”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抓回去审审再说。” 楚扶昀眉眼看上去依旧平和,但指尖,却暗地里捻了个无声无息的咒。 倏然间,一道清脆响亮的公子声音自客栈二楼栏杆处响起。 “你们几个有眼无珠的家伙,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想拿人?” 方外宫弟子们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锦衣的年轻仙君倚栏而站,神情笑眯眯的,看上去桀骜又倜傥,仿佛一位常年驻足温柔乡的富贵王侯。 方外宫弟子们见状,忙兜袖拜道:“裴安真君。” 楚扶昀望着那人,忽觉暮兮晚攥着他衣袖的手,微微一紧,看上去有些不安。 只见被唤作“裴安真君”的年轻仙君从二楼一跃而下,看着这些弟子们,呵斥道。 “不长眼的东西,一对寻常师兄妹罢了,还不退下?” 方外宫弟子们不疑有他,忙不迭结束了盘问,全部离去。 裴安笑眯眯地转身回望着楚扶昀二人,斯文有礼的一拜:“方外宫鸿极老祖座下弟子,裴安。” 暮兮晚没法再装睡了,她睁开眼,却在见到这人的一瞬间,感到毛骨悚然。 楚扶昀站起身,暮兮晚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到了他身后,并悄悄在他掌心,写了一个“袁”字。 楚扶昀立即反应过来,这人与袁涣轩同出一脉。 裴安道:“替你们解了围,不谢我么?” 他话虽这般说,目光却不偏不倚直直望着暮兮晚,似要从她身上探出个究竟似的。 暮兮晚额间,不自觉淌了一滴冷汗。 裴安这个人她认识,当年在方外宫修行时见过那么几次,说不上熟,在印象里也没和这人结过什么恩怨情仇。 可没来由的,这个人身上的气息却让她非常非常让她感到畏惧,直觉告诉她她必须躲!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哥,我怕……”她佯装自己胆子不大。 就在她紧张时,楚扶昀抬袖一拢,将她彻底拢在了自己身后,挡住了裴安探究的目光。 裴安失望:“哎呀,护的这么紧。” 楚扶昀微笑:“仙君的目光这么冒犯,不能怪家妹不惧。” 裴安叹气:“我见兄台的妹妹生的这般可爱,一时情动才出手襄助,怎料令妹这般不领情?” 暮兮晚愣了一下,刚想说话,却听见脑海中凭空传来一道声音。 “这么怕我?” 她抬眼,对上裴安笃定的眉目,这才反应过来是对方捻了道传音法术,在暗中与她交谈。 “看来当年真的死的很疼啊,少宫主。” 暮兮晚浑身过电般一怔,一颗颗冷汗顺着额间淌下来。 第50章 她的面色愈来愈苍白。 “忘了自己怎么死的了么?” 裴安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幽幽传来。 “我、杀、的、你、哦。” 暮兮晚双瞳惊惧 ,唇齿指尖,都开始不自觉哆嗦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了!这个身上的法术气息,和她临死前在火里感知到的那一线法力波动,一模一样! 是身体残留的死亡本能在畏惧他。 袁涣轩说,抹除她红鸾契的那场火不是出自他本意。 原来不是说谎?那场火是裴安做的手脚?裴安为何杀她?什么仇什么怨啊! 就在她愈来愈不安,精神即将崩溃之际,只听得砰的一声传来,所有压力陡然消失。 探头看去,只见楚扶昀目光冰冷如刀,毫不留情地化风为刃,没用法力没露身份,直接信手一挥将人劈进墙里,摔得动弹不得。 客栈里一下子起了动静,引了不少人探头探脑。 楚扶昀感知到了裴安似乎在借法力对暮兮晚说话,说了些什么并不知晓,但却察觉到暮兮晚攥着他的手却越来越凉,冷汗愈来愈多。 裴安抹了一把唇畔渗出的血,嘲弄道:“不是妹妹么?” 楚扶昀唇角一扯,也笑了。 “现在不是了。” 第34章 两界川临水照银汉洞房花烛夜。…… 雨,连绵如雾的雨。 生着青苔的临溪客栈里,楚扶昀冷冽的目光凝着被他倒在地上的人,笑了。 “你们可真是好本事,一路追到这里。” 裴安咳嗽了两声,他转眸朝着身边的下属一颔首,紧接着,整个客栈顿时被封锁,所有闲杂人等屏退了个干干净净。 “不,我在两界山已等了两月有余。” 他挑明了身份和来意,将唇畔渗出的血抹了干净。 暮兮晚半信半疑,她从楚扶昀身后走出来,来到裴安面前半跪下来,与他平视着。 “我有问题想问你。” 裴安笑道:“恭候多时了,少宫主。” 暮兮晚道:“十二年前烧死我的火,真的是你动的手脚?” 楚扶昀站在不远处,听见了这话,神情蓦地变了。 裴安瞥了一眼楚扶昀的神情,额上淌了一滴汗。 他悠悠道:“这话不算准确。” “对我而言,杀你,不过是谨遵师命。” “你心里有恨,有怨,但少宫主,我不过是方外宫祖师们手下的一把刀而已,你向我复仇,没有任何意义。” 暮兮晚冰凉的指尖微微攥紧了,她呼出一口气,又问道。 “当年烧死我的火绝不是普通凡火,它是什么?” 裴安静了须臾,道:“荧惑真火。” “它来自五曜星中其性属火的荧惑星。” 暮兮晚一怔,敛住了不平的心绪。 荧惑。 主灾厄的一颗灾星,她从不知道,原来方外宫手中一直有荧惑这张底牌。 裴安缓了一会儿,笑道:“少宫主,你竟能从荧惑真火中保住自己魂魄不散,想必当年,你手中的底牌也不小。” 暮兮晚眼帘垂了片刻,她反复斟酌了几遍想要问的话。 “你为何轻而易举就自爆身份?这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她本以为要查出当年杀害自己真正的凶手,要花上好大一番气力。 可如今,这条线索就轻飘飘的出现在了面前。 裴安抬眸,镇定道:“自然是想和二位,谈一场交易。” 暮兮晚眉心一蹙,问道:“不怕我们灭口吗?” “以杀人真凶的身份与我们谈交易,这是你的筹码?” 裴安笑:“我死了,少宫主,你的线索就断在了这里。” 暮兮晚浅咬了一下唇,道:“谈谈吧,你真正的目的,以及,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会来两界川的。” 裴安闭了闭眼,平静道。 “少宫主,你们的行动路线太过明显了。” “从幽冥离开后,你们直接去了请花关,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木岁星归位的消息。” “再然后,你们到了半灯城,那儿有谁?哦,那里有问卜观天的辰天阁主,你们还顺手拿回了素商宫主留给你的兵器。” “素商宫主是当年镇星下凡,至此,木岁、镇星,五曜星归位已有其二。” “长明就在你们手上,接下来你们要往哪儿走,太过好猜了。” 暮兮晚脑海中空白了一下,她皱了皱眉,又问了一句话。 “辰星如今又在何处?” 裴安笑道:“自然就在两界川,少宫主,这也是我想与你谈的交易。” “十二年前,本该解厄消罪,保世人百病无忧的辰星忽然在两界川引发了一场异动。” “它将两界川的所有百姓都拖入了一场无忧无虑的美梦中,而辰星本身,也藏进了这场梦中。” 暮兮晚愣了一下:“梦?” 裴安颔首:“嗯,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少宫主,你应该知道一个说法,沉睡是最短暂的死亡。” “而一场无法苏醒的梦,则意味着永恒的死亡。” 暮兮晚完全不知道千洲地界出了这样一桩动荡,她皱了皱眉,追问道。 “方外宫没有任何仙神来想办法处理么?” 裴安叹道:“怎么没有?辰星失控,这样一个宝贝不能为己所用实在太过遗憾了。” “所以方外宫的仙家们想了无数法子来解决这一动荡,无济于事,只好请各路只存在于传说的神明来此。” “他们请水官来此,但水官拒不相见。” “他们甚至请来了梦神,梦神觉得辰星的所作所为无甚要紧,又走了。” 暮兮晚一愣,她认真思虑着裴安所言真假,考虑了一会儿,问道:“所以,你想让我来解决这一动荡?” 裴安笑:“方外宫的仙祖们不甘心辰星作乱,便下了法旨遣我来处理此事,可我又哪有这种神通?法旨完不成,我回宫也只有死路一条。” “谁都想要保命,对吧?” “所以我只得挑明身份,以此与您交易,若能解决这一动荡,我会将我知晓的一切悉数告知。” 这话说的像是考虑了很久,暮兮晚迟疑了一会儿,她慢慢站起身,走回楚扶昀身边同他商量。 她问道:“怎么办?” 楚扶昀侧了侧目光,说道:“要治你的眼睛,必然得走一这趟。” 暮兮晚想了半晌,却也没想出别的法子。 楚扶昀抬眸瞥了一眼裴安,目光凉如秋水,冷声道:“我只是奇怪,辰星是一颗主调和解厄的吉星,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才引起了它的异动。” 裴安被这一道目光压的不敢抬头,气势也弱了:“我哪里知道。” 多说无益,一切都得进了两界川后才能得到答案,暮兮晚翻出行路舆图与罗盘,敲定了路线后即刻准备启程。 在她离开时,走在暮兮晚身后的楚扶昀忽然停了脚步,抬手凝了道法术随意一劈,没留手,直接将裴安打了个半死不活。 “留着你的命。” “是因为她有还要查的真相。” 裴安呕出一口血,面色惨白,他知道白帝这是在讨当年他伤少宫主的利息,硬生生扛下了。 …… 雨还在下,落的山河幽清,连空气都湿漉漉的。 两界川的百姓全都依山傍水而居,高低错落的青苔雨巷坐落在空谷山间,楚扶昀撑着一把油纸伞将人罩在伞下,两人沿着灰绿油亮的雨巷走了一阵,他忽然道。 “辰星果然出了异常。” 暮兮晚正低着头踩着脚下的一捧捧水花,好奇道:“怎么说?” 楚扶昀抬手,接住了濛濛天色下落的雨。 “此雨为辰星所降,因这雨水而在山巷里生了一种草,又叫‘怀梦草’。” 暮兮晚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如迷宫般宽宽窄窄的雨巷青石间,处处生着这种青绿带白花的小草。 楚扶昀道:“它将引领着人们梦见此生最欢喜的一段时光,并让人沉溺其间。” 暮兮晚看上去心情不错,她忽略了方才遇见裴安的那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正轻松愉快的踩着一朵朵水花。 “师妹,你最欢喜的时光是那一段?”楚扶昀问道。 暮兮晚抬眸,安静思索了一会儿,答道:“那大概是老师还在的时候。” “每逢大雨初歇,我常和她一起去人间阡陌里摘果子,有橘子有柿子,橙亮亮的,老师眼光很好,但凡摘下来的水果从来就没有酸的。” “那时也像这样,我踩着千洲街巷里的积水和她一起回宫。” 楚扶昀笑了笑,道:“嗯,后来在白洲,就成了我和你。” 雨小了点儿,暮兮晚干脆钻出伞下,在凉爽清新的空气里蹦蹦跳 跳向前走。 “我刚到白洲时,从没想过你居然会纡尊降贵,和我一起‘不务正业’。” 第51章 她记得,嫁到白洲后她因为怀念老师,时常趁着秋高气爽的天气钻进白洲的红尘,游历人间。 后来,楚扶昀逮住了她,她本以为他会斥她没规没矩。 那时楚扶昀只说了一句话。 “一起去。” 不过楚扶昀的眼光比不上老师,和她一起摘橘子柿子时,总是会摘到酸的。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暮兮晚将甜的全部留给自己,酸的全部推给他。 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她以为他嗜酸。 楚扶昀笑道:“你说的我好像多么高高在上似的。” “陪着师妹,怎么能算不务正业?” 暮兮晚的乌发被雨打得微湿,她又重新钻回了楚扶昀的伞下,抖了抖发梢上的秋雨。 “好吧,我承认,当初是我有偏见。” 她叹了一气,目光静下来,仿佛回忆起了很久远的过往。 “谁让方外宫的仙家们从来对你没有半个字的好话。” 楚扶昀闭了闭眼,轻笑道:“他们私下里怎么说我的。” 暮兮晚想了想,抬起一只手认真比划起来:“可多了,说你恶贯满盈,说你不近人情,人命不过是你手中棋子,你披着一身杀伐血腥,不在乎任何事情。” “他们说,这样一位神通广大,又控制着千军万马的白洲之主,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楚扶昀闭目一笑:“那你呢。” 暮兮晚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的。” “所以我起初确实很讨厌你,甚至称得上恨你。” “我喜欢繁花似锦,我喜欢喧嚣热闹,所以我也确实很讨厌白洲这个苍凉寂寥的地方。” 楚扶昀侧目听着,听了好一会儿,他走在风吹草动一般的细雨里,眸光里,仿佛也隐着这一幕漫天风雨。 “后来呢?”他又问。 暮兮晚别开了目光,敛住所有不平的心绪,任性的拒绝回答。 “我不知道。” “你太无耻了,就知道管我直接要答案,就不能自己猜么?” 楚扶昀唇角扬了扬,没有反驳她的那句“无耻”,只是目光一侧,顺手从墙边的青石缝里摘下一叶怀梦草。 “得办正事了。”他说道。 暮兮晚站定了,看着怀梦草在他掌心渐渐散发出幽幽白光。 她明白,这株草会带着她与他梦见过去。 最让人欢喜的一段时光。 是什么? 她猜,于她而言,是在素商老师身边的日子。 可对他来说,又会梦见什么? 进了梦,就没法再像这样说话了,她忽然有些担心,两个人不在同一场梦里,该怎样找到对方呢? “我们会走散吗?” 暮兮晚低头看着他掌心那株怀梦草的白光愈来愈强,将二人逐渐裹挟,连周遭的景象都淡去了。 楚扶昀叹了一气,答道:“走散了,我会来找你。” 暮兮晚有些执拗地又问了一遍:“你保证?” “我保证。”楚扶昀回答。 雨渐渐小了,白色的光芒如雾般霎时淹没他们。 暮兮晚只觉身体有一瞬失重,意识淡去再苏醒,再睁开眼时,却发觉周遭一切天地变化,日月更替。 她已然来到了梦里。 只是…… 暮兮晚本以为,于她而言,最欢喜的一段岁月应该在方外宫,在素商老师身边。 她甚至暗自期盼着,能在梦里见老师一面。 可此时此刻,她坐在一间点缀着虹霞夕光,云间白玉的仙宫中,整个人头戴翠羽花钗,身着青红相间的锦绣华服,流光溢彩如霞的锦缎仙帛披在身上,竟比云彩还好看。 暮兮晚有一瞬间愣神,手边有镜子,她下意识拿起来一照,发觉自己很罕见的有描眉画眼,傅粉施朱。 站起身走到云窗边往外望去,黄昏已尽,但依旧灯火辉煌。 暮兮晚很清楚这是自己的梦,但她也终于明白她回到哪一段时光了! 她竟回到了嫁给楚扶昀的那一晚。 她梦见了她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梦最知人心。 梦说,你生命中最欢喜的一段岁月,是在白洲。 暮兮晚完全仓皇怔住了,她不知所措的站在云窗边,透过窗棂望着难得热闹璀璨的帝微垣,脑海里一片空白。 世人皆知,这场白、千二洲之间的联姻轰轰烈烈,竟比万仙来朝大会还盛大三分。 世人皆说,她与他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只有暮兮晚明白,哪儿有什么天作之合?这么明晃晃的,一桩强作的仙家联姻看不出来吗? 在嫁给他前他们素未谋面,更别提会有什么感情了! 暮兮晚很清楚,哪怕后来的楚扶昀对她再好,哪怕后来的楚扶昀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儿喜欢上她了。 可最开始的时候,他会愿意应下这桩仙姻也只不过出自两洲利益考量,将千洲的少宫主放在白帝身边对白洲有益无害。 这场比万仙来朝更震撼十洲的姻缘起初从无半点儿真心。 暮兮晚没法理解——辰星凭什么说,她在白洲的日子最为欢喜? 殿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她听见有仙童的声音远远响起。 “将军,少宫主在里面等您。” 暮兮晚有些慌乱的后退了几步,赶忙转身,称得上有些跌跌撞撞地回了床榻边坐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翻出那晚被她随手扔在一边的红绸。 仙宫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然后,她盖上了自己的红盖头。 第35章 两界川临水照银汉弄疼你了? 暮兮晚一直都记得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因为这是她初见楚扶昀。 在此之前,她对楚扶昀的了解全部来自方外宫其他仙祖们的谈笑闲话,偶尔在一些仙家筵席上,她也能远远的见上他的一个背影。 只是从未真正近距离的见他。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迎亲结婚中,方外宫对外瞒下了逼她结姻一事,更怕外人瞧出她不情愿,特意选了贴近红尘的嫁娶习俗,用一张红盖头,将她的情绪全部藏了起来。 殿门被推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暮兮晚听得出来这是楚扶昀的脚步声,和他生活百年,她实在太熟悉不过了。 她忽然想,走到她眼前的这个人,是真正的楚扶昀吗?还是他仅仅是自己的梦中人,一段回忆而已? 等一等就知道了。 只要看楚扶昀会不会作出和百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一模一样的事就好。 脚步声来到她身前,站定了。 暮兮晚盖着红盖头低着眸,一声不吭,指尖微微攥紧了,看上去紧张又不安,仿佛她当真是一位等着自家夫君前来揭盖头,喝合卺酒的新娘子似的。 夜色很长,偌大若虹的仙宫里没亮夜明珠,也没燃花烛,只有月光。 静谧的,清冷冷的月光。 暮兮晚听见,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静了片刻,他取过一旁的喜秤,小心翼翼的来撩她的红盖头。 暮兮晚一双眼睫颤了颤,仿佛鸟儿苏醒时那般振翅一抖,她在万籁俱寂中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所有静水深流的情绪。 她随着一点一点撩开的红绸,抬头,看见了满室静谧清澈的月光。 然后,她看见了他。 她看见了梦里一百年前的楚扶昀。 蓦然间,暮兮晚眼眸一眨,闪了一涟水光。 深眸,浅唇,很罕见的着了一身如流火西倾的红衣,又被月色一照,明暗雕刻了轮廓,琉璃色 的眸子安静平和,一凝一望,就仿佛见了苍黄人间。 暮兮晚不得不承认,月下红衣郎君,最是世间惊艳人。 比起一百年后身上多了三分苍凉色的楚扶昀,一百年前的他,还多了三分天神出尘相。 楚扶昀半跪下来,目光停在她身上,恍若星色。 “终于见到你了。”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又轻又浅,像是怕吓着她似的,字句都斟酌着不惊着她。 暮兮晚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她坐在这儿,不是为了什么结姻成婚,就好像他们之间,好像还有点儿别的什么羁绊关系似的。 楚扶昀修长硬朗的手将她的盖头取下,放在一侧。 “累了么。”他明白,她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不可能不累。 暮兮晚闭了闭眼,答道:“累。” 她其实在想,一百年前的这个夜晚,她对他是什么态度呢? 防备,只有防备。 那时的她还牵挂着千洲,牵挂着袁涣轩。 为了这个,她对他从没什么好颜色,她一厢情愿的认为,是他毁了她原本的生活,毁了她的自由。 她拒绝与他有任何心平气和的交谈,也拒绝他的靠近。 楚扶昀眉心轻皱,又如浅息般叹了一气。 第52章 他站起来,微微俯身靠近了她,开始将她乌发间所有如枷锁一般的花钗玉饰,慢慢拆下。 花钗落在床榻上,她如瀑布般的乌发垂落。 全程,暮兮晚都只是平静的默认了他的一举一动。 在发间最后一根玉簪被取下时,楚扶昀又问道。 “自己会褪衣衫么?” 暮兮晚面上看上去平静无波,心里实则被气笑了。 对。 就是这种不说清楚明白的话,害得她误会了好久他不是个好人。 她赌气般回了一句:“不会。” 楚扶昀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怔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倾身靠过来,开始解她繁缛复杂的衣裙外衫。 一百年前的楚扶昀似乎并不擅长与她这个年龄的姑娘沟通,说的话又模棱两可,当初,害得她一直误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些什么。 她记得,百年前的他也是这样,问她需不需要宽衣解带,她被他吓得差点儿应激,险些直接跟他动手,楚扶昀也不客气,两三下就没收了她身上藏着的所有匕首,机关,暗器。 后来她就更讨厌他了。 今夜梦中,华丽精致如云彩般的衣衫被一层层剥下,落在床榻上,像落了一床的彩霞。 暮兮晚身上繁复的枷锁终于落下,她穿着简单的衬裙里衣,平静的坐在床榻上,没有半点儿不适之意。 其实楚扶昀什么都不打算对她做。 一百年前的这个夜晚,什么逾矩的事都没发生过。 她被方外宫的人装点的太过华丽,楚扶昀只想拆下她身上所有的束缚,让她好好休息而已,新婚夜间又没有仙侍在侧,他只能亲手来。 也是很久以后,暮兮晚才想明白,其实楚扶昀从一开始虽与她形同陌路,但却对她并无什么恶意。 他娶她,似乎只是为了将她放在他身边照顾。 这能怪她误会么? 解了外衣,楚扶昀抬手用法术化了朵莲花,里面凝着仙露净水,他又取来一方手帕半跪在她面前,神情看上去十分无可奈何。 “你来还是我来?”他望着她描眉画目的脸颊,似乎是想卸去她面上的妆容。 一百年前的暮兮晚是自己动的手。 如今的暮兮晚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想躺平。 楚扶昀第三次叹气了。 他认命般用方帕沾了仙露净水,然后抬手,轻碰上她的脸颊。 暮兮晚被微凉的帕子和他掌心拢上来的温度沁的眼睫一颤,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 楚扶昀停了动作,蹙着眉问她。 “弄疼你了?” 暮兮晚轻抿了一下唇:“没有。” 楚扶昀继续动作起来,擦拭着她点了粉黛眉目。 他比方才轻了一些,似乎是拿不准力度,毕竟像这样小心翼翼照顾人的小事,想来纵横捭阖的白帝也从没干过。 “以后就留在白洲了。”他手上的帕子脏了,又重新取了一方手帕,半跪在她面前继续替她净脸,“有什么不适应的,记得同我说。” 留在白洲。 暮兮晚眼眸里浸着一线水雾,有泪光泛在眼尾,被楚扶昀的指腹一拂过,不动声色的抹去了。 她记起,百年前的她听见了这话,心里只有委屈,无法倾诉的委屈。 对于当年的她而言,留在白洲,已经算称得上“背井离乡”四个字了。 这种委屈无处安放,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演化成对他厌恶,演化成憎恨,她甚至认为,是他将她囚禁在了白洲,剥夺了她的自由。 百年前的暮兮晚初来乍到,仿佛一只警惕性十足的刺猬,她将自己的内心藏起来,蜷缩起来,只想在孤苦伶仃的环境里能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的安全。 今时今日,重新听见这话,暮兮晚只觉得更委屈了。 她已经有十二年没回过白洲了啊。 死亡的十二年,于她而言,简直称得上另一种“背井离乡”了。 楚扶昀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绪,但是,似乎又将她的委屈理解成了另一件事。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可安心自处。” 他拿着方帕的指腹就这样在她面上一寸一寸掠过去,眉眼,鼻尖,脸颊,一处一处拂过去,唇上的口脂不好拭,他不得不用了点儿力道,碾过她柔软的唇。 暮兮晚原本所有的委屈,仿佛也被他擦拭的干干净净了。 她忽然有点儿好奇——楚扶昀在白洲一直挺照顾她,但当时的他,究竟能照顾她到哪种地步? 有求必应么? 她眨了眨眼,唇角一弯:“你不是我夫君么?” 楚扶昀一怔,像是妥协一般皱了皱眉:“如果你接受了这个身份,想这样认为,也可以。” 暮兮晚很放肆的往满是云彩的床榻里一躺,卷着被子理直气壮:“陪我睡觉。” 楚扶昀:“……” 他站在原处,不为所动。 暮兮晚抬眼看着他,不解似的歪了歪头:“怎么了?” 她又想了一遍自己的举动,没有很过分吧!当年的楚扶昀确实对她处处照顾,连七杀枪都允她随便用,陪睡一下又怎么了啊! 他声音一沉:“你是对谁都这样?” 暮兮晚眼睛蓦地睁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反驳道:“怎么可能?我只对你这样啊,我不是都嫁给你了?不然今天!和我拜了堂牵了对月婚帖的人是谁!方才对我动手动脚拆我头发解我衣服的人又是谁!” 楚扶昀叹道:“今日是你初次见我。” 暮兮晚:“……” 对不起,她忘了这一茬了。 楚扶昀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倾身跪上了床榻,压过她的身子反手一扣,擒住了她的腕子。 就在暮兮晚以为他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忽然感知到一道磅礴却温和的法术从他的手上传来,顺着她的经脉淌进体内,在她身体里深深一探,游走过她的六经十二脉。 “千洲的人,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他手上的气力缓了一分,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了! 他竟以为她被方外宫的人下了药或者种了蛊!他宁可相信她是被千洲的人带坏了,也不相信她是一时色心大发! 一百年前的他真的对她毫无歪心思啊! 为什么啊? 暮兮晚忽然泄了气,声音有点儿闷闷的:“没有,方才是我胡闹。” 楚扶昀最后在她腕间探过一遍,站了起来,叹了一息后说道。 “好好休息。” 是个命令,语气比较强硬,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下意识说出来的话。 他一怔,又刻意将语气放缓了。 “白洲对你没有限制,今后想去哪儿,都由着你。” 他说完这话后,转身离开了。 徒留暮兮晚独自一人抱着衾被唉声叹气。 她怎么以前从没发 现,原来楚扶昀一开始就对她挺不错? 偏见在心中根深蒂固,以至于一百年的她认为他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都是怀着利益和目的,她看见了他身上说一不二的冷硬态度,却半点儿没注意到他身上的好。 她曾经很讨厌他,再加上她还得杀他,就更别提会对他有什么好态度了。 她和他赌气,和他吵架,甚至在白洲兴风作浪为所欲为,楚扶昀也只是由着她,甚至连吵架也甘愿奉陪。 暮兮晚终于明白,辰星为何仅靠一场雨就能困住整个两界川的人了。 美梦太好了,谁都不想醒的。 但她不能留在这场美梦里。 她得找到辰星的藏身之地,然后出去,回到现实与楚扶昀汇合。 辰星会藏在哪儿? 梦中的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日三秋,暮兮晚安静地等待着美梦的流逝,等待着时间的转折。 若说初来白洲的日子她对楚扶昀只有满心皆备,但最终,所有的防备也只会被时间软化,这份情愫的转折从何而起已经无法探究了。 但她记得一桩事。 有一日白洲起了大雨,她想趁着这场雨逃离白洲。 她也确实这么干了。 一路行动算得上顺利,只是略不巧,她在刚进入千洲后,就碰上了一场边境战争。 哪怕她独自一人颇有道行修为,可面对千军万马,总归难以抗衡,她不幸被卷进了这场战役里,然后被埋在了尸体下面。 后来,是楚扶昀冒雨赶来,将她从废墟里找出来的。 暮兮晚认真回忆着,她想,得去重新看一看当年的这场雨。 …… 与此同时。 楚扶昀坐在梦中的帝微垣书房中,正处理着军务。 一入梦,他就察觉到他与她被辰星分开关在了不同的梦中,但幸好,相隔得不算太远。 他不知道她身处哪段光阴,但他如今所在的,是她来白洲以后的那段岁月。 最欢喜的时光。 第53章 除了有她在身边的日子,没有第二个答案。 “将军。”梦中一切如旧,有记忆里的太仙急匆匆来禀告,“少宫主今日在训练场设擂比武,将您手下的人都揍倒了。” 楚扶昀头也没抬,只是浅嗯了一声。 “将军不生气?”太仙困惑。 “她是我的师妹。” 楚扶昀笑了笑,说的话笃定分明,显得理所当然。 “自然是这天下最优秀的姑娘。” 他不慌不忙,似乎连辰星的去处也不甚担忧。 多亏他自身也是星宿下凡,与辰星算得上身份相同,凭借着这一点儿感知,他能感应到辰星在他们入梦后,径直藏进了暮兮晚身上,而且多半,就藏在她眼睛的泪水里。 得先将她眼里的辰星取出来,否则,他们离不开这场梦。 他安静地等待着梦境变迁,等待着他与她重逢的那一刻。 他只是在头疼一个问题。 等找到她后,该怎样,才能让她哭呢? 第36章 金风玉露一相重逢她夫君简直太不是人…… 暮兮晚刚嫁到白洲时,总会想方设法逃离这里。 她想,哪怕不回千洲,不当什么少宫主了,隐入茫茫市井尘寰,当一个普通人度过余生也很好。 为此她想了不少逃跑的法子,玩失踪也好死遁也好,简直出其不意变着花样大显神通,将帝微垣上上下下的文武仙卿、十二太仙们吓的够呛。 原本肃穆寂寥的白洲,也因她的到来而变得如一汪死水被打破般热闹。 “不好了将军!少宫主跑了!” “不好了将军!少宫主又跑了!” “不好了将军!少宫主用假死术脱身跑了!” 于是,“每天都会看到少宫主玩失踪”成了帝微垣常年经久不衰的热议话由,一开始,大家会担心她,担心她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遇上个不知好歹的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该怎么办。 后来大家就司空见惯,甚至津津乐道了。 因为楚扶昀会去找她。 楚扶昀每一次都会找到她。 有时是在芦苇荡边,能看到她躺在一叶扁舟里,枕着一捧蒹葭呼呼大睡;有时是在空谷深山里,能看到她藏身于林,正和偶然间碰上的妖魔鬼怪斗智斗勇。 有时,则是在市井红尘,能看见她扮成个荆钗布裙的寻常姑娘在街边耍枪卖艺,赢得满街吆喝盘缠—— “小女子家夫早亡,今日初来贵地,望有钱的乡亲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啦!在此多谢!” 围观的父老乡亲们:“小姑娘年纪轻轻就丧夫,真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找到她,正在人群里旁观的楚扶昀:“……” 冷不丁和楚扶昀四目相对的暮兮晚:“……” 他每次找到她,在确认她平安无事后却也不提要让她回去,也不问她因何跑到这里,只是陪着她,由着她在大街小巷继续翩翩游历。 若他有公务要处理,那多半能见到如下一幕—— 暮兮晚兴起时在街边杂耍卖艺,一手长枪耍的漂亮至极,引得百姓民众喝彩叫好。 堂堂白洲之主,号令千军万马的楚扶昀就席地坐在一旁,面不改色的处理着帝微垣最高级别的军机要务。 帝微垣的文物仙卿,仙祖道君们一开始直呼成何体统! 日子久了,所有人都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老古板了。 暮兮晚起初很反感楚扶昀来找自己。 她总认为他是来抓自己回去的。 时光荏苒,久了,她才发现不是“抓”。 是“接”。 他只是来接她的。 在白洲的时日太过悠长,下过好多场雨,经历过好次昼升夜落,久到她的“逃跑”渐渐演变成了单纯的“出游”,久到他的寻找成了习惯。 正如白帝归来之日必有花雨可观,那是少宫主迎他凯旋。 少宫主的每次出游,也有白帝来接。 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一切像是一场无声的约定,两个人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挑明,而是在每一场雨里,每一日的的昼升夜落里日复一日履行着。 但总有那么一两次,少宫主也会玩儿过头。 譬如曾有一次,暮兮晚悄悄溜回了千洲,却被卷入了一场山间地震的动乱中。 那日起了雨,她被埋在地震的废墟下,废了好大功夫才爬出来,湿漉漉的天,她刚见着云影,就见着了拎着七杀枪,来寻她的楚扶昀。 她那时不知道,楚扶昀是单枪匹马,动了敕令强行平了这一地震,他见着她相安无事,静不下来的心才稍稍有所平复。 …… 那场山间地震,发生在哪里来着? 此时此刻,身处梦中的暮兮晚根据记忆里的印象重新走回了那处边境。 她撑着伞站在雨里,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望着熟悉的青山古巷,整个人都愣住了。 两界川。 当年两界川,曾发生过一场动乱。 这场动乱平息后,本该解厄消罪的辰星起了异常,将两界川所有百姓拉入了永不苏醒的梦中。 她也曾被卷入过这场动乱,只是在辰星起了异常前就被楚扶昀接回去了,时日太久,这段过往被她渐渐忘了而已。 暮兮晚走进两界川。 她一进古巷小镇,只见一切安宁平和,孩童在巷子里呼朋引伴奔跑嬉戏,跑过的路,溅起一簇簇水花。 孩童们一边跑,一边嚷嚷着要逃学去看几个月后的祭仪。 “听老人们说,今年布置的‘留天阵’要比往年隆重的多呢!” 暮兮晚听得新奇,她随手逮住一个小孩儿的后 衣领,将人拎起,好奇道。 “什么是留天阵?” 她是十洲最通阵法的人,这个“留天阵”确是从未听闻。 小孩儿见着是陌生人,下意识要哭,暮兮晚忙捏了捏这小孩儿肉嘟嘟的脸颊,眼疾手快往他掌心里塞了一把新鲜糖酥。 “快说,不然我跟你们学堂夫子举报你逃学。”她恩威并施,一边用糖贿赂小孩儿一边放狠话威胁他。 小孩儿一愣,吓得眼泪鼻涕泡都吸回去了,干巴巴地说道。 “就,就是一种可以将星星留下的阵法。” 暮兮晚皱了皱眉:“什么?” 什么留下星星?星星原来是可以被留下的吗? 小孩儿见她神情困惑,不由得生出几分自鸣得意的神色来。 “哼哼,姐姐不知道吧?” “按照你们大人的说法呢,咱们的两界川是一处仙境奇葩,这儿是三十三重天与人间的交界,有一汪银河从三十三重天上淌下来,汇成了海天交接的倒流瀑布。” “这处瀑布又奇又新!它可顺流而下,也可逆流而上,三十三重天上的星辰就借此瀑布来往人间。” 暮兮晚又捏了捏这小孩儿手感非常好的脸颊:“然后呢?” 小孩儿苦着脸又哼哼两声:“学堂夫子们说,星星要是不回天上就好了。” 暮兮晚蹙眉:“为什么?” 小孩儿装作老成模样唉声叹气:“因为星星只有呆在人间,大家才能碰得见摸得着呀!要是回了天上,就又远又高,谁也够不着啦!” “听说很多年前,有一颗可以治病的星星顺着银河来了人间,它让生活在两界川的大家长寿无忧!村长说,它是一颗好星星!” 暮兮晚想了想,猜测小孩儿口中所说的,可以治病的“星星”,多半就是辰星了。 她又往小孩儿手里塞了一把糖,套话道:“这是好事呀!” 小孩儿得了糖,也不怕她了,干脆倒豆子一样把话全说了。 “是呀是呀,可星星从来就不属于人间,它们迟早有一日该回到天上,但谁也不希望它们离开,毕竟它离开了,谁又来保佑大家平安长寿呢?” “后来从很远的仙宫里来了一位姓“裴”的仙人,仙人教会了大家一种阵法,又叫‘留天阵’。” “只需每年年节施展一次这种阵法祭仪,星星就能被留在人间,就不会再回去了!” 暮兮晚听得半懂,直觉告诉她这种阵法必然与辰星异动有关,但见没法再从这小孩儿口中套出别的话了,一转念,又再问道。 “带我去瞧瞧你们这个阵法,成么?” 小孩儿瞬间警惕:“不成!” 暮兮晚揉了揉眉心,她笑了笑,很温柔的说道:“悄悄告诉你,我也是从仙宫来的哦,你是生活在两界川的孩子对不对?我是生活在仙宫里的孩子。” “我由仙宫的宫主一手带大的哦。”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手腕一翻,凭空凝了一小簇明亮跳跃的火光。 “你瞧,我也会这种小法术。” 小孩儿眼睛震惊地睁大了,也彻底对她没了戒备,他吸了吸鼻子,忙挣扎着从她手里跳下来,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引路,将她带至两界川最宽广的祭仪广场。 第54章 两界川的百姓见她面生,对她皆有所防备,暮兮晚脾气很好,慢慢将此前楚扶昀信口拈来的荒唐话借来应付。 “我老师早亡,唯有一位师兄能与他相依为命,但运气不好,我和他走散了,他如今生死未卜。” “我一人走到两界川,还望贵地可以留我几日,容我赚些盘缠。” 几个管事说话的老人半信半疑,但架不住暮兮晚将自己说的愈发可怜,成功引起了大娘们的同情,纷纷表示这样一位孤苦伶仃的姑娘,留个几日也不妨事。 和蔼的大娘们问她:“可还有别的亲人?婚嫁否?有夫君么?” 暮兮晚本想答一句有前夫,但又怕越说越多,说出点儿别的麻烦来。 毕竟人生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嘛! 她摇了摇头,可怜道:“没有亲人,只有一位已经亡故的夫君。” 可怜,太可怜了! 众人表示,这样一位孤女,怎么忍心赶走呢? 暮兮晚成功在这里借住了下来。 白日里,她偶尔会重拾老本行,在街上耍花枪卖艺换点儿盘缠——毕竟哪怕眼下身处梦境,但一切几乎与现实一般无二。 夜里,她会趁着众人熟睡,去暗自摸黑检查祭仪广场上设下的留天阵。 阵法还有数月才能布置完全,浩浩荡荡几乎覆盖了两界川整个青巷古镇,暮兮晚一点儿一点儿的检查过去,暂时没觉出什么异常。 对人无害,但能不能留住星星,她没法瞧出来。 只能再等等,等到两界川祭仪开始,她才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暮兮晚依旧兢兢业业扮演着一位坚韧顽强的寻常姑娘,在这里过着寻常日子。 可住在古巷里的邻里乡亲们渐渐坐不住了。 因为大家发现,这位从异乡而来的姑娘不仅人美心善,一手枪法耍的漂亮又灵动,哪怕衣着简朴,也依旧耀眼的如同一只飞鸟。 她会帮着淳朴单纯的爷叔们修缮坏掉的家具椅子,也会帮着常年劳碌的阿婆们浣衣摘菜,除了不会下厨以外,简直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但没关系。 这样一位水灵可人的可爱姑娘,怎么能舍得让她辛辛苦苦吃苦劳作啊!这样一位像仙子般的姑娘,就该仔细小心的照顾着好么! 哪儿有让这小姑娘孤苦伶仃漂泊四方的道理! 众人记得,这姑娘说是因为亡故的师兄与夫君,才不得不四处漂泊。 唉,她亡故的师兄和夫君真的都太没用!太不是人了! 一来二去,两界川的不少爷叔大娘都纷纷起了为她说媒保媒的心思。 …… 当暮兮晚被好心的大娘摁在相亲现场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在这里留了一小段时间,怎么就要被拉来说亲了? 微雨,雨中街巷。 “姑娘姑娘,你来看看这些……”说媒阿婆将她领进一条宽广巷子,看着眼前站成一排排的俊秀郎君们,暮兮晚傻了眼。 “这位,里正乡长家的儿子,家里五口人,名下十亩地,地里有着五头牛……” 暮兮晚还没回过神,就在恍惚中看见一位儒雅郎君向着她行礼作揖。 “不是……!”她连忙想阻止这场荒唐闹剧,“阿婆,您误会了,我没这个心思……” 说媒阿婆了然于心,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郑重道。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如今都以事业为重,但还是先看看嘛,万一有合眼缘的呢?” “万一有相中的呢!” 暮兮晚推脱不能,只见这位阿婆又给她拉来一人。 “这位这位,咱们两界川学堂里的教书夫子的儿子,听闻他在仙宫官署任职,有房有俸禄。” 只见这位郎君也朝着她行了一礼。 暮兮晚啼笑皆非,完全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想了好几个理由,最后很小声很小声着朝着阿婆婉拒道。 “但是他没那么好看……” 嗯,准确而言是没楚扶昀好看。 暮兮晚没意识到,她的审美完全被养刁了,要找个比楚扶昀还好看的,确实有点儿强人所难。 阿婆嗔道:“小姑娘怎么还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一看就不会过日子!” 暮兮晚眨巴眨巴眼:“啊?” 阿婆沉痛道:“听一句劝啊小姑娘,要记着,脸不能当饭吃,家境人品才是最要紧的,那种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却只知说好听话的浑小子,绝对是在骗你。” 暮兮晚心里直呼救命。 她明明是来两界川办正事儿的啊,怎么就被人瞧上说媒了呢。 “不不不,阿婆是这样的。” 她连忙头摇拨浪鼓一般,想要继续推拒,同时满腹心思试图找借口。 “咱们结姻成婚都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这样说。 阿婆摇头:“你不是无父无母?” 暮兮晚连忙道:“我有一位师兄,长兄为父!” 阿婆愣了一下,反驳道:“你师兄失踪多年,像这种不负责任的兄长,就当他没了。” 话音一落,身后忽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在场所有人都惊诧地回头循声望去,这一望,纷纷呼吸一滞。 只见雨巷尽头立着一个人,苍黄仙衣,深眸浅唇,他容貌出尘,恰如庭阶玉树,就如染在雨里的水墨,穿过这场蒙蒙细雨,往这儿一站,任谁都 得黯然失色。 两界川曾有无数星宿自星河下凡而来,曾有人想过,若天上的星宿下凡化作人形,该是个什么样? 或许就是这个模样。 也只一眼,暮兮晚就认出了这是一百年后的楚扶昀,他穿过梦境前来找她了。 保媒的阿婆看了看正不知所措的暮兮晚,愣道:“你不是说你师兄没了……?” 楚扶昀来到众人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人群里的姑娘,冷笑了一声。 “师兄在这儿呢。” 暮兮晚略感心虚,迎着头皮解释道:“我之前结过婚,有一位夫君的。” 阿婆茫然:“但你不是说你夫君也没了……?” 楚扶昀继续冷笑一声。 “家夫也在这儿呢。” 第37章 金风玉露一相重逢那我可就吻你了。 这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姑娘啊,你也没说你师兄与夫君是同一个人啊……” 暮兮晚脸颊蓦地一红,默默双手捂脸假装鸵鸟不敢看人。 她也没想到楚扶昀会这样快就找到她,更没想到自己的信口开河被抓个现行。 “抱歉……这位确实是我师兄……”她向着为她说媒的阿婆诚恳道歉,并两三步走到了楚扶昀身边,“他来寻我了,长兄为父,我确实要同我师兄一起先离开了。” 楚扶昀眉心蹙了一会,他很自然地将她拢过来,粗略看了看,人没受伤,才抬眸瞥向那一群乌泱泱的百姓,笑道。 “家妹胡闹,近日多得诸位包容了。” 他说着,随后牵住了她的手,领着人转身离开了这条雨巷。 天色渐晚,是黄昏了。 暮兮晚被他牵着,感觉到他放慢了步子,走的不快,也牵她牵得很稳,以至于走在青苔巷子里,不会有任何趔趄。 “那个词,以后不要再提了。”楚扶昀沉默了一会儿,说了这样一句话。 暮兮晚没听明白他指的词是什么,想了想,低声道:“是造谣你失踪没了么,抱歉,这个确实是我不好。” 她曾经是个将生死看得淡然的人,也曾因为对楚扶昀有偏见,说起话来没个分寸。 但真切死过一遭后,她才发现生死这件事其实很重要,怎么会不重要呢? 楚扶昀叹了一气,道:“不,生死之事于我而言无关紧要。” 暮兮晚不明白:“那是什么词?” 楚扶昀悠悠地瞥了她一眼,道:“长兄为父。” 暮兮晚更不明白了。 这个词哪里有问题么?为什么不能提?是犯了什么忌讳了么? 她没想明白为何楚扶昀不让她再提这个词,却也没再多问,不提就不提,一个词而已。 提起了生死大事,暮兮晚低着眸子,指尖攥着衣袖攥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不会死?” 她记得他是长明下凡,就算死了,魂魄也应该不归幽冥管辖。 楚扶昀目光微凝,半晌,平淡道:“会。” 暮兮晚一愣。 楚扶昀闭了闭目,慢慢道:“我死后,会重新化作长明星,魂归三十三重天。” “作为长明,我不会再具有自我意识,只会像人类所做的机关一般永恒不变的运转,依旧履行着值守世间的责任。” “有些星宿认为,这是一种‘沉睡’,可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死亡’。” 暮兮晚心里一紧,没来由的有些不安,追问道:“那你还会再苏醒吗?苏醒后,你还是原来的你吗?” 第55章 她以前就从没在乎过和他有关的一切,什么了解的都不多。 楚扶昀斟酌片刻,答道:“会,直到下一次天下兵戈四起时,我会重新苏醒。” “比起其他星宿,尤其是几乎扎根人间不走的红鸾而言,我留在人间的时日实在太短,从创世混沌之初起算,我下凡的次数也不过寥寥数次。” “但凡我现世,一向也意味着天下正经历着生灵涂炭的变革动荡。” 暮兮晚没说话了,也不敢在问下去了。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他是不是这一次在人间停留的时日也足够久了?是不是未来有朝一日,他也会干干脆脆的离开? 不敢问,她怕问了,他回答她一句“是”。 “你知道‘留天阵’吗?”想了想,暮兮晚终于决定将话题转到正事上,并将自己查到的线索毫无保留地告知他,“一种将星星留在人间的阵法,我怀疑辰星的异动和它有关。” “两界川的人说这个阵法由仙宫里的人所传授,千洲的仙宫,那就只有方外宫。” 楚扶昀安静听完,蹙眉思忖了一阵:“我并没听说过,但想来它也绝不出自素商老师的手笔。” 暮兮晚点点头:“是,我猜它出自袁涣轩的仙祖座下一脉。” 楚扶昀又问:“这个阵法何时启动?” “按照两界川的习俗,今夜,最多不过再半个时辰。”暮兮晚算了算日子,答道,“我们可以等一等,等今夜过去,就能知晓一切的前因后果了。” 她原本留在这里也就是为了这个,谁能想到楚扶昀这样快就找到她了呢。 雨巷走了一半,楚扶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眸看着她。 “我从没问过你一件事。”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轻缓,平静。 “你当年,是因何被卷进了两界川的动乱中?” 暮兮晚当年游历人间时途径此处,她不知道什么留天阵,也不知道个中隐情,只是暴乱发生时被阴差阳错下卷了进来,被埋在废墟下。 楚扶昀来得更晚,找到她时,她已经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了。 暮兮晚似乎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思忆须臾,道:“没什么别的原因,你知道么,中洲的烟火花灯是天下一绝。” 楚扶昀想起了在半灯城见过的灿烂辉煌,浅嗯了一声。 暮兮晚道:“我那时途径此地,曾听这里的百姓说,很想见一见中洲的烟火。” 两界川地处天人交界,又偏又远,生活在这里的人想要亲眼见一次世间繁华,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我是千洲的少宫主,就算了去了白洲,我也没法放下千洲的人。” 正如世人曾对“请君散花”青睐有加,很多时候只要她所照拂的百姓喜欢,只要力所能及,她就会去办到。 老师教导过她,身负何种身份,就得担何种责任,人生在世,谁也不例外。 “所以那天我留在了这里,并想了个办法,为两界川的百姓点了一场比中洲胜景还要惊艳的焰火。” “只是点完焰火没多久,这里就出了动乱。” 楚扶昀又问:“是什么样的焰火。” 暮兮晚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打铁花’吗?” 楚扶昀闭目一笑:“知道,它以金戈为雨,以火光为焰。” 打铁花是一场为祭祀火祖而生的民间习俗,先是要在熔炉里溶了铁汁,再将铁汁击打在空中,形成飞溅四射,宛如火雨一般的烟火。 暮兮晚笑道:“是这个哦,我以前在方外宫时,曾和老师一起打过。” “但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个危险性太高了,起初为了安全,老师曾带着我腾云驾雾,在云间架炉,并以神火融兵戈,让我在高天上练手。” 楚扶昀听的失笑,他从没想过原来素商能带他师妹胡闹到这个地步。 “后来呢。”他问道。 暮兮晚声音扬了几分:“我新手学艺哪儿有那么厉害?那天有风,架在云里的熔炉被我不慎绊倒,从高天上咕噜咕噜滚落,跌进了凡间,幸好没伤着人。” 楚扶昀笑道:“所以你曾为两界川的百姓们燃过这样的一场铁花。” 暮兮晚笑得眉眼弯弯:“嗯嗯,我的手艺比以前好 多了呢,本来曾想过练熟了先在你面前露一手的,谁知道后来两界川出了暴乱的动荡啊……” “等等。”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敏锐捕捉到了暮兮晚话中的另一层含义。 “你的意思是,当年,你原本练熟了手艺,是想先在我面前展示一番?” 暮兮晚浑然不觉:“对。” 楚扶昀的眉心蹙得更深了:“但你忽视了我,先放给了两界川的百姓们看。” 暮兮晚很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不错!” /:. 楚扶昀:“……” 朦胧如雾的细雨连绵不绝,一川风雨,湿漉漉的夕色里,暮兮晚敏锐地觉察到,身边人的呼吸蓦地乱了那么一瞬。 楚扶昀忽然停了步子,牵着她的手反手一扣,一只手擒住了她的腕子往身边一带,拦腰一挽,就这样不由分说的,将她困在了雨巷边的青石屋檐下。 暮兮晚下意识闭了一下眸子,再睁开时,刚好迎上楚扶昀递过来的,噙着笑的目光。 “再放一次。” 他唇角微微扬起,像是在哄人,又像是她欠了他什么,如今非要讨回来似的。 暮兮晚一下子就紧张了,不自觉吞咽一下,她暗自懊恼,无论多少次,每当楚扶昀的气息向她侵过来时,怎么还是会心绪不宁。 离得太近了。 近到,仿佛他们二人之间,接下来就会发生些什么似的。 暮兮晚缓着呼吸反对:“不要。” 反抗显然无效,因为楚扶昀微微欠身,离得她更近了,他身上的气息裹挟在雨里,也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将她笼住了。 “放不放?”他笑着,又这样威胁了她一句。 暮色里的细雨朦胧,吹得两个人的发梢微微潮湿,雨气、呼吸,也都在两个人之间漾开,将原本微凉的空气交织得温热,灼得人兵荒马乱。 暮兮晚心跳得急促,却不肯服输,她别开了目光尽量不露出任何破绽:“我不欠你的。” 此时此刻,他不讲道理的向她提要求,简直在强人所难。 “不放么。” 他追着她别过的视线,凑近了,近到呼吸就落在她的脸颊上了,声音也低沉到近乎喑哑。 “那我可就吻你了。” 暮兮晚一怔,她从没想到楚扶昀要是较起真儿来,竟然比她还不讲道理。 明明眼下梦中,留天阵即将运转,他们得赶到那个祭仪广场,去看看那儿的情况,而不是在这里计较一场不曾属于他的打铁花。 “我觉得我们应该办……”正事。 她试图同他计较的话还没说完,就不得不止住了。 因为一个吻落了下来。 落在她的唇角处,浅尝辄止。 “回神。” 身前困着他的人似乎不太满意她的回答,也不太满意她眼下心心念念的,竟不是他。 他抬手轻挨上她的面颊,将她的脸正过来了一点儿,让她不得不与他目光相碰,相交,半点儿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暮兮晚完全不知所措,她不可思议地抬眸,眸光愣然,似乎有千言万语的话想说,想问。 可这一切都无从说起。 因为又是一个吻落了下来。 落在了她的微凉的鼻尖上,浅而短,像是一记提醒她记得呼吸的警告一般,无声却严厉。 晚风从容一卷,这场雨,就衔在了吻里,声势浩大。 “我……”暮兮晚眨了眨眼,眼眸里顿时蒙起一层湿漉漉的水雾,仿佛一汪被惊动的涟漪。 将军的吻其实很像他这个人,果决的时候容不得任何反对,面对着敌人了,就非要将对方讨伐得逼至绝路,才肯罢休。 讨了一次,两次了,还不知足。 第三场吻落下,落在她的眼睫上,吻得她眼眸阖上,让她没法跟他赌气,没法和他讲道理,吻得她仿佛一汪秋水漾开的眼眸更不安了。 “妥协么?”他凑近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着她。 暮兮晚被吻得差点儿忘了他提的要求是什么。 她想,他这个人真的是个混账,最知道面对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办法,以至于让她一时间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来。 就为了一场没放给他的打铁花,至于么? “等回了白洲,我放给你看,成么。”她试图同他和谈,试图同他讲道理。 楚扶昀笑道:“不成。” 暮兮晚气得恨不得咬他了:“那你说,你说什么时候。” 楚扶昀的呼吸再度偎过来,喑声道:“离开这场梦以后。” 暮兮晚抗议:“我没有任何铁制工具炼化铁水。” 第56章 楚扶昀眉梢一挑:“你在主金戈的星君面前,说自己缺铁?” 暮兮晚哑然:“……” 她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楚扶昀显然对她很不满意——他不仅对她的说辞不满意,就连她的态度也不满意。 又是一个吻将要落下来了。 像秋雨一样倾覆过来,想落在她的唇上,落进她的唇齿。 …… 异变忽生。 宛如闷雷的“轰隆”一声巨响蓦地传来,地面一震,中断了这场吻。 暮兮晚一个趔趄攀在楚扶昀臂弯里,越过他的肩头蓦然看见,整个青石地面开始显出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阵符纹路。 随后,远远的祭仪广场上传来不知从何而起的炮火爆炸声,不是寻常爆炸,而是仿佛受到了什么外来袭击以后的摧毁声。 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多年前那场两界川的动乱,在留天阵启动的那一刻,一同发生了。 暮色落尽,山巷里高低错落的屋宇开始随着这场动乱,在炮火声中一座连着一座的坍塌,倾倒。 楚扶昀拦腰将人往怀里一带,一个反身径直带她避进了青石巷的屋檐下,一个很小结界法术在指尖凝成,将两个人稳稳当当护得滴水不漏。 “别担心。” 楚扶昀倚墙坐着,她就跌在他怀里,他们的身下,传说中能将星宿留在人间的阵法光芒四溢。 他像是瞧出了她心中的不宁,慢慢道。 “眼下除了你我外,梦中的一切都是辰星作出来的回忆,我们的干涉没有任何意义,只能看着这段过往的发生。” 暮兮晚怔了怔,她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听见楚扶昀凉着声音又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 “现在,你还欠我一个吻了。” 他就这样十分不讲道理的,将方才最后那场未完的吻,也算在了她的头上。 第38章 金风玉露一相重逢他从始至终并不爱你…… 天归一百七十三年,两界川动乱。 暮兮晚曾以为这只是一场因妖邪凶兽作恶而引起寻常动乱。 但今时今日在梦中重历过往,她发现她错了。 “这个留天阵有问题,它引起了周遭山卒崩摧毁了古巷,我们得去祭仪广场那里。” 暮兮晚此前一直想不明白。 留下星辰? 怎么个留下法?难不成造个笼子将星辰关起来么? …… 说不定真是这样呢。 这个念头浮起来的时候,暮兮晚心中蓦地一凉。 雨还在落,大了,泥泞滂沱,夜色也深了,阴暗森然。 楚扶昀将他师妹护在臂弯里,两个人沿着一巷青石往前走,没用轻功没用法术,眼下天地都在震荡,屋宇倾塌风声不稳,这个时候抄近路走反而比飞得快。 暮兮晚跟着他的脚步一路疾行,身边都是飞沙走石,可她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安全。 这份情感占据她心头的时候,暮兮晚蓦地想起了老师还在的时候。 以前在方外宫,宫里有老师,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后来老师亡故了,她孤身一人来到白洲,终日提心吊胆,从没觉得自己安全过。 直到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出逃中,楚扶昀一次又一次的来寻她。 在这种反反复复的不确定与试探中,她终于再次感到了安全,也终于能慢慢的放下戒心,明白只要有他在,就出不了事。 用了不到半柱香,终于走出古巷,远远的能看到一条宽广江河,江心设着一座青石砌的祭仪神坛,沿着江河上游望去,能隐约瞧见一川没在云里的通天瀑布。 暮兮晚此前曾探查过这里,当时没觉出什么异常。 可如今,神坛上正站着一群仙风道骨的仙家道士 ,而人群正中央正立着一位身着玄色道袍的锦衣仙人。 裴安。 只见他眉眼带着得逞的笑,手中法术缭绕,化作一道道玄黑细长的锁链,正将一颗泛着墨蓝光芒的辰星牢牢束缚其间。 暮兮晚蓦地睁大了眼睛,她下意识攥紧了楚扶昀的衣袖,问道。 “我们能拦住他么……?” 楚扶昀蹙着眉,叹了口气。 “梦境并非我力所能及之处,眼下一切虚假我亦无力干涉。” 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了,原来留天阵从不是“留”下星辰。 而是“困”。 将星辰困在人间。 “辰星。” 楚扶昀负手而立,神情瞧不任何喜怒。 “记忆展示至此已然足矣,可以出来谈谈了么。” …… 话音落定,周遭景象霎时全部静止,人也好雨也好,仿佛定格一般凝固了。 暮兮晚眨了眨眼,莫名感觉到自己淌下了一颗泪。 只见这颗泪化作一团光芒,飞停在了二人身前。 暮兮晚一怔,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原来辰星一直藏在她的眼睛里?怪不得她入梦后怎样找都找不到。 “长明,你不该对这一切袖手旁观。”辰星先是朝着楚扶昀闪了闪光芒,算作打招呼。 楚扶昀眉目轻抬,没反驳,算作默认了它的话。 而后,它又飞至暮兮晚的身前,声音温柔了几分。 “小晚姑娘。” “初次见面,我乃三十三重天五曜之一,辰星。” 暮兮晚只觉得自己有八百个问题想问,她压着满腔困惑梳理一遍心中问题,斟酌着开口了。 “这就是你异动的原因?” 辰星似乎看出来眼前的姑娘有不少话想说,它的光芒又闪了闪,很耐心的一一为她解惑。 “是。” “多年前,方外宫的裴安仙人曾教会了两界川的百姓一种阵法,又叫留天阵。” “此阵做的极为隐蔽,它在日积月累中没入了两界川的山河土地,年复一年后,构筑起了一道足以将五曜星困于其中的囚笼。” “在出事的那一年,我本该顺着两界川银河回归三十三重天,但却被此阵困住,不得离开。” 暮兮晚一怔:“所以你才降雨造梦,将两界川的百姓引入梦中后藏身于此?” 辰星道:“是,人类抓我,是为了利用我的能力为己所用,我泽被四方,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我不得不请求司梦之神的帮助让自己勉强藏身于此,才得以暂时劫后余生。” 暮兮晚很认真的想了想,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所以,你是想要‘回家’吗?” 辰星扑哧一笑,光芒又亮了几分——原来一颗星星也是有喜怒哀乐的,甚至还会笑。 “回家?” “这个用词倒蛮准确的。” 楚扶昀轻瞥了它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只道:“将永恒的沉睡之处称之为‘家’,辰星,你合该被抓。” 辰星倒是半分不恼,声音很轻快。 “长明,你不想回去么?” “这可不像你啊,据我所知,你是几乎从不停留人间的星君啊。” 楚扶昀闭了闭眼,没有再理会辰星的反问。 暮兮晚有一件事十分想不明白,她问辰星:“所以你为什么要回到天上,人间不好吗?” “你们回归星宿,也只会陷入沉睡,不是吗?” 辰星忽然问道:“你见过木岁了,对吧?” 暮兮晚想起请花关那棵酷爱碰瓷的树,点了点头。 辰星道:“东洲是人间仙境,在它下凡的岁月里,东洲都主亦是十分照顾它,可最后它还是选择了自陨归天。” “但人间哪怕再精彩,有再多留恋,这里也从不是我们该停留的地方啊。” “正如日升总会日落一样,也没见太阳喜欢天空就霸占着天空不肯走,对不对?” 暮兮晚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可似乎又想起什么,问道:“那红鸾为何可以长留人间?” 辰星笑道:“红鸾本就是一颗因人类姻缘而生的吉星,人间于它而言,才是‘家’,但五曜星生来负责值守世间,自然有所不同。” 辰星的语气不急不缓,就像在讲一个悠久漫长的故事一样。 “世如浮萍,但最终,每个生灵都会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人间有难时我们下凡止灾,完成应尽之责后,我们自陨归天,这就是我们的归宿,或许说的明白一点儿,你可以将我们想象成星河里的一条条小鱼。” “正如鱼群会洄游一样,回归三十三重天,这也是我们生来的‘本能’。” 暮兮晚慢慢理解着辰星的话,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似的,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那我们该怎样送你回家?” 像一个询问,也像一句不舍的话。 她终于明白了“回归三十三重天”对星辰而言的意义,但是,在听明白了这层意义后,她心里只有舍不得。 她想起了素商老师。 老师是镇星下凡,她那样喜欢她,对她好,可终究,老师也没有因为她而留在人间。 第57章 星辰下凡,从不会为谁而停留。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止不住的泛酸,泛起委屈,她很委屈老师就这样将她一个人留在了方外宫。 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终会有朝一日选择回去?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心里寂寞,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低落了。 “辰星。” 楚扶昀低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心里那一点儿敏感的心思。 “我要你医好她的眼睛。” 辰星怔了怔,像是不可置信的一般僵了半晌。 “我说了这么多,你牵挂的只有她的眼睛?” 楚扶昀唇角扯了扯,冷着声音提醒道:“如果不是为了她的眼睛,我不会走这一趟。” 辰星像是被这话惹恼了一般,嗔道:“没听明白么?两界川被人类下了留天阵!” 楚扶昀眼帘微抬,可眼底半分情绪都没有:“关我何事。” 辰星更气了。 它知道长明一向是五曜星里最不好说话,最不近人情的那个,但它没想到像这种涉及回归三十三重天的大事,他居然也能全程无动于衷。 暮兮晚却突然悟明白了什么:“这个阵还在生效?” 辰星叹气:“当然。” “不仅如此,你瞧见今夜山卒崩摧了么?这是仙人为了防止星宿归天,用山河坍塌的奇石堵死了两界川倒流而上的银汉瀑布,封锁了所有寻常星辰归天的路。” “想必你们在现实的时候也从没看见任何通天瀑布,对不对?” 暮兮晚想了想,认真问道:“我们怎么帮你呢?” 辰星道:“需要完成两件事,一是解开现实中,没入两界川的留天阵法,另一件事,则是毁掉堵住银河瀑布逆流而上的石头。” 暮兮晚听了,她觉得自己来毁阵法应当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要摧毁堵住银河的石头…… 她扯了扯楚扶昀的衣袖,扬起眸很专注的看着他。 楚扶昀感知到了自己衣袖轻动了一下,却没回应,也没转眸看她。 他只是又淡淡瞥了一眼光芒不定的辰星,目光里半是威胁,半是命令。 “医!我医好吧!”辰星无可奈何地投降了,“等你们将我救出去后我就医好吧!” 它绕着暮兮晚转了一圈,又在她眼睛周围停留了片刻。 “已故之人,但 却想起死回生……” “长明,你疯啦?” 它不可置信地望向楚扶昀,身上的光芒更亮了。 “干涉生死不是小事的……” 楚扶昀彻底没了耐心听它絮叨,径直反手一劈甩了个噤声咒砸向辰星,随后拎住它星光的一角将它抛进暮兮晚怀中,又捻了道咒,直接破开了这场雨中旧梦。 周遭景象流转天地变化,再回神时,他们已然重新身处最开始的那片雨中古巷,巷边生着一丛又一丛怀梦草,辰星已然消失不见了。 暮兮晚抬眼望了望晦暗天色,心道不好。 梦中的时间与现实流转有所不同,他们此番入梦竟不知耗费了多少日子在里头! 她惦记着楚扶昀得在三个月内回白洲与神农岐他们汇合,忙从身上翻出罗盘算了下时辰。 还好,离三个月还有那么十几日。 “我们分头行动。”暮兮晚不想耽误时间,声音非常利落,兀自道,“我留在这儿解阵,你去破开封死银汉瀑布的阻碍。” 楚扶昀目光收回来,他看着她敛住声音道:“你一个人,没有问题?” 暮兮晚点点头:“没问题,解了阵,我会去祭仪神坛那里找你。” 楚扶昀思忖须臾,又将七杀枪留给了她,随后才转身朝着雨巷的尽头走去,离开了。 暮兮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后,也立马转身踱步就走。 这个阵法不太好解,她在梦中仔细观察过,涉及奇门五行中的六仪八门十干,得花上不少功夫与日子才能毁掉。 暮兮晚绕着两界川的雨巷东奔西跑,花了五六日光景,就在她抱着罗盘卦象在看不见的阵中,勘勘抹去了一处刻在石砖上的阵纹时,听见了一个声音。 “少宫主。” 这个声音一响起,就让她身体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抬眼,只见裴安果然正坐在极近的一处青瓦屋檐上,笑意盈盈,看上去和善无比。 暮兮晚压着心里的恐惧,她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背在身后,捻了一道火。 “裴安,你好大胆子。”她冷声道。 利用两界川的百姓将辰星困在此地,暮兮晚不信他的所作所为无人授意。 裴安笑了:“少宫主,别对我那么警惕啊,我没有想再杀你的心思。” 他淡淡瞥了一眼被暮兮晚毁得七七八八的阵法,笑意更深。 “你也不必想着对我出手,你如今身体未愈,与我交手,只会耽搁你解阵的时间。” 暮兮晚不安地吞咽了一下。 裴安目光很从容,笑道:“说实话,我还蛮喜欢你的,当年被素商宫主养的这样出色的一位小姑娘,很难不引人注意。” 暮兮晚不为所动:“你来找我,是有话要对我说?” “当然了,我可是专门趁着白帝不在才来寻的你。”裴安声音悠然,说实话,楚扶昀的那一招将他打得不轻,他可还想留命活着呢。 “我来呢,也是为了履行此前的约定,告诉你方外宫当年为何想要你性命。” “同时我也会告诉你,白帝当年应了下与千洲婚事的真正缘由。” 暮兮晚半信半疑,她警惕不消,只是摇了摇头。 “我怎么能保证你说的是实话。” 裴安道:“少宫主,我没必要欺瞒你,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只要自己愿意去查,必然会发现真相自当如此。” 暮兮晚静了片刻,道:“你想说什么。” 裴安道:“白帝从始至终并不爱你。” “你们的婚约本就起于一场有关五曜星的利益交换。” 暮兮晚一怔,眸光停了。 裴安见她神情怔愣,含笑道:“是不是不信?” “你是不是觉得,楚扶昀是个情深意重的人?他爱你,他多爱你呢,他爱到愿意为你身涉幽冥。” “他甚至为了你长居灵台山十二载,相传,不止一次地想在灵台山赴死。” “是不是听上去很感人?殉情?这恐怕是流传出来的一桩最大的谎言了。” 暮兮晚的手心有汗,指尖微冷,她忽然觉得这种冷顺着指尖一路蔓上心间。 裴安瞥了一眼她的状态,笑了。 “你应该也从辰星那里听了不少消息,五曜星皆以自陨为归宿,木岁自陨,镇星亡故,它们自陨的唯一目的只为回归三十三重天。” “但白帝也是五曜星啊,主兵戈的长明。” “事到如今,你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问题吗?” 暮兮晚神色又白一分。 只听见,裴安笑着一点一点,揭开了一个称得上冷漠的真相。 “他的赴死。” “只是他作为‘长明’的本能而已。” “从来就不是为了你。” 第39章 忍顾星桥不归天路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暮兮晚心里重重沉了一下。 她终于想明白,那个时候,楚扶昀的灵台山站在火崖边那冷恹疲倦的举动因何而起。 原来是长明星的本能作祟。 原来,那个时候楚扶昀只是想回归三十三重天而已。 是她自作多情了,甚至还想劝他想开一点儿。 暮兮晚眉心一蹙,她看向裴安,声音冷峻:“我没有必要只听你的一面之词,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直接问他。” 裴安摊了摊手,笑出声:“随意。” “你要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暮兮晚没有迟疑,她想,裴安的话可能会掺假,但总有办法从他的谎言中抽丝剥茧推出另一半真相。 裴安沉了沉眉,道:“有关这场姻缘的真相。” “你应该知道,这场姻缘起于一场利益试探,但这场利益究竟是什么,从未有人跟你说起过,白帝也应该不会告诉你,对么?” 暮兮晚蹙着的眉,更深了一分。 楚扶昀确实从没和她说起过这桩姻缘。 在记忆里,整个白洲上下似乎也都被楚扶昀下了令,不允许告诉她任何有关这桩姻缘背后的事。 暮兮晚起初以为只是单纯的两洲联姻,方外宫将她送给他,表面上是示好,但实际上是让她杀了他。 可再细想下去,白洲呢?白洲又能从中得到什么?白洲为何会同意这桩姻缘? “因为楚扶昀娶你,也确实是为了要你的命。” 裴安凉着声音开口了。 暮兮晚抬着头看他,一愣:“什么?” 裴安笑道:“你应该知道,长明星有一半下落不明。” 暮兮晚知道这件事,她甚至知道楚扶昀因为这个,留下了魂魄不稳的后遗症。 第58章 裴安扬了扬眸,说了一句谁都始料未及的话。 “白洲的人,以及楚扶昀,都怀疑你是另一半长明星落凡。” 暮兮晚双眸蓦地睁大了,身体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谁? 谁是另一半长明星?她吗? 不可能啊! 暮兮晚无比确信这一点,她是个人类啊,她甚至是穿越而来活生生的人类啊! 她也没有任何所谓“自陨归天”的本能,也绝不可能是星辰下凡。 裴安继续道:“十洲的三方圣府想要在天下有立足之地,手中必须有震慑世间的底牌,否则实力不足绝不可能服众。” “东洲有木岁树,出过两位上仙,如今是虞辞真君镇守一方。” “方外宫则在素商宫主死后,控制着五曜荧惑的能力。更有着足以让所有仙神有去无回‘绝仙阵’。” 裴安挑眉一笑:“这也是为何我受命来困住辰星的原因,辰星若能为己所用,方外宫在世间的地位必然更上一层楼。” “白洲虽有白帝坐镇八方,有着足以威慑天下的七杀枪与山河棋,然而他们的长明星,只有一半。” “这么多年,白洲一直在寻找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 暮兮晚听得明白,她顺着这条思绪接话道:“所以白洲的人,认为另一半长明星是我?” “但为何又会笃定是我?”她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裴安静了静,答道:“因为辰天阁。” 暮兮晚一愣。 裴安道:“另一半长明星不知所踪,除了白洲, 方外宫当然也在寻找它的下落。” “直到一百多年前,有人万般寻找无果后求到了辰天阁,而一向问卜观星,不问世事的辰天阁阁主却罕见的出了山,向红尘中人答了一句谶言。” “——方外宫少宫主,与五曜星有缘。” 暮兮晚怔了怔,马上问道:“所以白洲因此怀疑另一半长明星是我?” 裴安一嗤:“是,当然了,也只有杀了你,才能让另一半长明星重归白帝身上。” “所以,白洲才会应下这桩姻缘。” 他波澜不惊地说着所有他知晓的真相,若是手边有茶,他定当是一边品茶一边闲话,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扶昀将你留在身边,也只是为了杀你而已。” 暮兮晚真的怔住了,她知道楚扶昀对她有秘密,也知道楚扶昀应下这桩姻缘别有用心。 可她没想到这桩秘密,与另一半长明星有关。 裴安颔首,笑道:“我的话你可以不信,但少宫主,只要你回到白洲去查,随便抓住楚扶昀麾下一位文武仙卿去问,就一定能得到与我的话一般无二的答案。” “因为它本来就是真相。” 暮兮晚只觉得乱,思绪乱,心里也乱,沉着的心逐渐变凉,仿佛夏日被人浇了一盆冰水。 “这与你动手杀我有何干系?”她追问。 裴安道:“方外宫也是将你送到了白洲后,才查清楚你可能是另一半长明星下凡。” “所以大家后悔了啊,仙祖们后悔,袁涣轩也后悔了,所有人都在追悔莫及,居然一时不察竟将另一半长明星拱手让人。” 暮兮晚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是因为这个,袁涣轩才想一直接我回去?” 裴安颔首,没有反驳她的话:“当时的你已然偏心白洲,不肯听从方外宫的诏令,而我领了法旨,不能让另一半长明星真的落在楚扶昀手中。” 暮兮晚愣道:“所以,你选择了用荧惑杀我。” 裴安半点儿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何问题,只道:“少宫主,如今你三魂七魄在人间游荡,未曾回归三十三重天,这足以证明你并非长明下凡了。” 暮兮晚只觉得荒唐。 她觉得方外宫简直想要争权夺利想疯了! “你瞧,多么可笑。”裴安眉梢一抬,神情似笑非笑,“你嫁给楚扶昀的目的是领了方外宫的法旨,杀了他。” “而他娶你的目的亦是为了杀你,就算他一时心软没有要了的命,在你死后,他亦只想回归三十三重天。” “他真的喜欢过你吗?” “吃过一次的苦头,你还要再吃一次吗?” 暮兮晚没有回答,也答不上来裴安的这句反问。 因为她经历过信任一个人又被背叛的感觉。 在方外宫,她曾经真的很信任袁涣轩,几乎是交付了全部的信任,可是到后来,他不动声色地看她被仙祖们逼迫,甚至在十二年前选择囚禁她。 直到在半灯城,她的心才彻底一点一点死寂下去。 事到如今,她又凭什么要选择相信楚扶昀呢?万一有朝一日,楚扶昀也背叛她了呢? 被信赖亲昵的人背叛,死了一次,然后选择再去信赖亲昵另一个人? 她疯了吗?干这种情绪上头的事? 十二年前在面对袁涣轩的囚禁时,她手中尚有一张不为人知的保命底牌,也是靠这张底牌,她死里逃生与长嬴汇合。 可楚扶昀要是背叛她,她是真的没有任何底牌了。 暮兮晚说不清现在自己的心情。 她想,万一裴安说的是假的呢?可她又隐约明白,裴安说的这个真相,或许是真的。 在白洲时她不是没有查过这桩姻缘背后的秘密,可是帝微垣所有人对她都三缄其口,不肯将这桩隐晦说出来。 如若是为了另一半长明星,那就说得通了。 帝微垣的仙家以为她是另一半长明星,所以想用她的性命,去补全楚扶昀身上魂魄不稳这个后遗症。 原来竟是这样。 暮兮晚忽然感觉自己宛如走在悬崖边,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一旦她的决定稍有差池,定会万劫不复。 “我已履行了此前的承诺,少宫主。”裴安瞥了一眼昏暗的天色,站起身向着暮兮晚长作一揖,“先行告辞。” 暮兮晚望着裴安离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她静了一会儿,缓了缓心中的思绪后,继续半蹲下来处理着没入两界川的阵法。 “留天阵”不是一种好解的阵法,简而言之,除了毁掉所有镌刻在两界山的阵纹以外,还得毁掉一处核心阵眼。 这个阵眼可大可小,但一般而言,一定是阵中一样非常显眼或者有意义的建筑。 两界川有什么东西非常显眼么? 暮兮晚一下子就想到了设在银汉中央的那座祭仪神坛,在处理完手中的所有阵纹后,她没犹豫,径直转身朝着那座祭仪神坛的方向跑去。 跑得不算快,可就在这一过程中,她蓦然感到一阵恍惚,眼睛有片刻失明发黑,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正常。 暮兮晚明白,是她眼睛上的伤又要复发了。 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她跑回了祭仪神坛处。 苍天飘雨,暮兮晚终于看见了真正的,被截断了的“银汉”。 四周是青绿的群山,中间是漫无边际的白色湖面,湖里没有鱼没有虾,甚至没有任何浮藻生物!干净清澈的一眼见底。 只有星光。 一颗一颗五彩斑斓的,仿佛鱼群一样的星光。 湖里架着一座浮桥,桥的尽头连着湖中心,那儿孤零零修着一座看上去崇高巍峨,宏伟敞亮的白色神坛。 神坛中间站着一个人。 楚扶昀。 暮兮晚蹲下身试探了一下湖水,发现是真实的,能将人淹死的水,她不会游泳又没有法力,只好选择老老实实走浮桥。 水面的风掠过她的发丝,仿佛一只飞鸟。 暮兮晚来到神坛中央时,楚扶昀转眸瞥向她,没动声色。 她想了想,告诉了他一件事:“我在来这里的时候碰到裴安了,但我能力有限,杀不了他。” “得到你十二年前死亡的答案了么。”他问道。 “得到了。”暮兮晚心跳漏了一拍,她轻抿了一下唇,镇定道,“但那不是一个好答案。” 楚扶昀指尖萦绕着金色的流光,暮兮晚好奇地看了好一阵,问道。 “被封死的瀑布,有办法再让它重新流动么?” 楚扶昀闭了一下眼,字句简单道:“可以。” “封死的奇石被我处理的只剩最后一块,但我并不愿意,让这条湖泊河流恢复如初。” 暮兮晚不明白:“怎么说?” “你抬头向前看。”楚扶昀目光回望过去,平静道。 暮兮晚顺着他的视线仰头望过去,发现在更远的湖泊尽头是一座空荡荡的高崖,他们如今正身处崖底,而在崖底与湖泊的交界处,正堵着一块几十丈高的巨石,流光溢彩。 在这块石头附近,银汉湖水宛如沸腾一般躁动不安,蠢蠢欲动。 楚扶昀平淡道:“人类用来封死通天银汉的石头叫‘五彩石’,我无法隔空将它摧毁。” “要处理它,我必须化作原型亲涉崖底,只是……” 第59章 暮兮晚惊讶:“你的意思是你也会变成星星?” 她有点儿不可思议的新奇,甚至很难想象,楚扶昀变成星星是什么样?也是像辰星那样变作一团光芒吗? 好奇怪,不确定,但有点儿想看看! 楚扶昀:“……” 他一瞬间就猜到了他这位师妹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几乎是欲言又止,很想说些什么去打断她此刻天马行空的念头…… 算了,她开心就好。 “只是这一举动或许会引起更大的山卒崩摧,更甚者,会引起星河的暴动。”他一想到这个就有点儿头疼,揉了揉眉心,“我为何要冒着风险处理这一桩事。” 在他看来,解开留天阵,将辰星拘出来,威胁辰星给她医好眼睛后直接走人,压根没必要在五彩石上耗时间——这是最快也最有效率的处理方式。 暮兮晚愣道,她指了指水面:“你跟它们是同类诶,它们不能回家你不会担心吗?” 楚扶昀看都懒得看这群星星,声音冷漠:“他们的死活关我何事。”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湖面瞬间沸腾了一下——在河里游着的这群星光似乎对他的发言十分不满! 楚扶昀彻底撤了手中的法术,他眼睫垂落,静了片刻。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一句没来由的话,声音淡然,听不出情绪。 暮兮晚愣道:“什么?” 楚扶昀缓缓转身,抬手,手背轻轻抚上她的脸。 “你听了这么多有关五曜星的故事,就从 没想过,问一句与我相关的话?” 暮兮晚凝着他,好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 楚扶昀没让步:“我会不会回归三十三重天,我会不会离开人间,你从没想过,问我么。” 你关心辰星,关心这些无法归天的群星。 那我呢? 就这样对我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么。 我算什么? 暮兮晚闭上眼睛,任由他的指腹在她脸上慢慢摩挲着。 “我只问一件事。” 她心绪纷纭,想说的话很多很多,但眼下,她忽然确实想知道一件事,也只有这一件事。 “在灵台山,你的寻死是不是为了回到三十三重天。” 她睁开眼,不偏不倚地迎向他的目光。 楚扶昀的淡着的神情褪去了,眸光更深。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这场雨都快停了,暮兮晚听见,他淡漠的嗓音平静地答了一句。 “是。” 第40章 忍顾星桥不归天路除非你拿八抬大轿来…… 在楚扶昀说出“是”这个字后,暮兮晚的心轻扯了一下。 她想,原来在灵台山的日子,真的是她自作多情。 楚扶昀倾了倾身子,松了手:“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并不知晓她因何问起了这件事,但看着她半是希冀,半是难过的眼睛,就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瞒她。 暮兮晚低下眼眸,好半晌,都没能想将心中的话说出来。 她其实还想问,当初是不是因为我,才绊住了你回家的脚步?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时候,乱了你的人生,阻碍了你的归宿。 可是不敢问啊。 所有的难过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让她一个字都不敢问,怕问了,又得到一个“是”的回答,仿佛不问,她就还可以自欺欺人似的。 这种感觉就像两个注定分别的人恰巧走在了同一条路上,只要不提“道别”二字,这条路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静了一会,她胡乱回答:“我只是在伤春悲秋而已。” 楚扶昀低笑了一声,他俯下身子,垂眸,在她脸颊边轻吻了一记。 “别怕,治好眼睛后,我带你回家。” 这个吻一触即离,像一句安抚。 暮兮晚眼睫一颤,压住了眸子里泛起的水光。 其实在白洲,她听楚扶昀说过许多次类似这样的安抚。 她常常在帝微垣玩失踪,一开始是想逃,后来觉得呆在帝微垣其实也不错,有吃有喝有人照顾,白洲的人虽然有些老古板,但对她也不错。 后来不逃了,失踪就变成了单纯的跑出去玩。 楚扶昀每次都会来接她,同她说——“我来接你回家。” 印象里较深的一次,是她出门凭借一己之力干掉了一只凶兽,累的就趴在石头上睡觉,楚扶昀找到了她,想让她回去时,她不想动,就在原地打滚耍赖。 “我不走,走不动,除非你拿八抬大轿来接我。”她这样胡说八道。 楚扶昀先是愣了一下,看她当真没有想动的意思,叹了一口气后转身离开了。 暮兮晚以为楚扶昀是真的懒得管她了,结果不到小半个时辰,他又回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一次,他身后真的跟着八抬大轿——还是由楚扶昀麾下十二太仙亲自抬的。 暮兮晚:“……” 对不起,日子过得太自由,忘了她真的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了。 她那次是羞着脸坐八抬大轿回去的,回去后整个人都偃旗息鼓,怕别人拿这事儿打趣她,羞的大半个月都不肯出门。 …… 暮兮晚平复了好一会儿心绪,仰起头重新看向楚扶昀,同时抬手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我们还是先处理被封死的瀑布,好不好?” 楚扶昀看了看她,又抬眼瞥了一眼远处崖底的巨石,问道:“你是留在这儿?还是跟我一起去?” 暮兮晚思忖着,她还得处理留天阵的最后一处阵眼,不想耽搁他,只说:“我留在这儿等你。” 楚扶昀眉心轻皱了一下,答应了。 他转身,抬手捻了一道咒,只见金色的法术光芒霎时汹涌而出,凝成一柄巨大的虚影长剑径直将湖水一分为二,生生劈出了一条通往瀑布崖底的湖底道路。 水被分在两侧,中间是白色沙石路。 楚扶昀从神坛上一跃而下,穿过湖底向前走,细雨长风掠起他的衣袂,清冷出尘。 他走了一段路,回头,遥遥看见暮兮晚依旧停在原地,似乎很安静地在等他回来。 就和以前在白洲,她每次出去玩累了坐在路边安安静静等他来接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楚扶昀渐渐走远了。 暮兮晚望着楚扶昀的背影,直到如霭如烟的雨将他笼着再也看不见了,才回头打量着这处作为留天阵阵眼的神坛。 首先,她能确定这个神坛必须得毁。 其次,有一个问题。 神坛毁了,她呆在哪儿等他? 她不会游泳,没有法力,这空荡荡的湖面没有任何落脚的地方,连轻功都无处施展。 暮兮晚打量了好一会儿,决定先将这处神坛毁个七七八八,等楚扶昀回来了,再将神坛彻底销毁,然后他再带她离开此地。 听上去是个可行的法子,暮兮晚又细想了一遍所有的行动,没觉出什么纰漏。 她幻化出七杀枪就开始砸神坛。 不多时,修神坛的大理石出现裂隙,轰隆巨响,雕梁接二连三开始砸落,倾覆,渐渐塌成一片废墟。 暮兮晚站在这摇摇欲坠的废墟上,挺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可就在天将入暮时,冷不丁的,她忽然再次感到一阵眩晕传来。 暮兮晚眼前再度一阵发黑,她没防备,措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在了废墟上,废墟上都是有棱有角的硬石,膝盖手肘都擦破了皮,疼。 又看不见了。 暮兮晚撑着擦破了皮的手从废墟上坐起来,她不敢乱动,安静的坐在原地又等了好一会儿,确信这一次自己是真的看不见了以后,她试着摸了摸方才擦破皮的地方。 刚才那一下摔的有点儿狠,似乎渗出血了。 真倒霉啊…… 暮兮晚想找点儿伤药给自己包扎一下,一翻身上才想起来所有的伤药都是由楚扶昀保管的——神农岐拒绝将丹药交给她,说是病人用药没轻没重,还是交给家属保管妥当一些。 神农岐还写了一大堆医嘱,唠叨的不像话。 可现在楚扶昀刚好不在啊!暮兮晚不由得感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想,要不然试试喊他回来? 但他走了好一会儿了,说不定已经听不见了。 暮兮晚很不适应眼睛看不见的状态,这种孤立无助的恐惧感是无法抵挡的,就像一个人被扔进深海中不断下沉,四面八方袭来的,只有黑暗。 她想了想,抬手放在唇边,朝着看不见的地方大喊了一声。 “楚扶昀——!” 回音如涟漪般一圈圈漾开,等了一会儿,没人理她。 “楚扶昀——!”她又大喊了一声。 还是没回应。 暮兮晚的不安愈来愈重,这种不安并不出自心理,而是出自生理上的,到底也是修行了多年的人,五感比常人敏锐一些,再加之目盲,其余感官就更灵敏了。 第60章 她不想再等下去了,摸索着走到神坛边,然后径直从神坛上跳下了湖底,摸着湖底的白色沙石向前走——方才楚扶昀用法术分开了一条干涸湖道,还没消失。 不对劲。 在跃下湖底的一瞬间,暮兮晚就察觉到了了不对劲。 有阵纹!这个湖底被人提前设下了一个阵法! 留天阵,并且是运转状态。 暮兮晚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设在湖底的留天阵是用来困住谁的?出现在两界川的五曜星,除了辰星,还有谁? 长明。 暮兮晚的脸色霎时变了。 难怪裴安会出现在两界川,难怪裴安要冒着揭露自身凶手的风险找上门,真正的目的哪里是为了解决 辰星一事?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引她,或者说,引楚扶昀出手干涉银汉截断一事,以此让他入局! 从头到尾,被设在两界川的留天阵一共有两个,一个以青石古巷为局,神坛为核心,困住了辰星;另一个以银汉湖底为局…… 是方外宫想用来困住楚扶昀的! 她之前怎么没想到? 暮兮晚彻底慌了神,她彻底顾不得自己的失明和身上的伤了,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向前跑去,只想追上他。 “楚扶昀——!你回来——!” 可是,再没人理她了。 …… 与此同时,千洲,方外宫。 药香盈盈的珠宫贝阙中,两侧仙侍恭敬而立,有着“千洲公子”之名的袁涣轩端坐在雅室仙座之上,处理着所有千洲的军机要务。 少顷,殿外缓缓走进来一位玄衣道袍的仙君。 袁涣轩瞥了那人一眼,道:“你回来了?” 裴安站在殿下,作揖拜道:“回来了。” 袁涣轩头也没抬:“事情办的怎么样?” 裴安笑道:“我在银汉湖底新设了一道留天阵,也确实引导白帝干涉辰星一事,进了那阵法之中。” 袁涣轩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觉得有何不妥?” 裴安道:“我不觉得区区一道留天阵,就能困住长明。” 他顿了顿,到底将心里想着的余下那句话说了出来。 “更遑论,有最擅解阵的少宫主在他身边。” 袁涣轩身体微微一僵,眼下的阴翳多处几分,他冷笑一声。 “留天阵自然困不住他,我们的本意也并不在此,只要能用留天阵牵住他一些时日更好。” 裴安皱了皱眉:“公子何出此言?” 袁涣轩抬手甩给他一份军务竹简,裴安接下,展开一看愣了。 “千洲要大军开拔?” 袁涣轩笑道:“楚扶昀将收复白洲一事交给了他麾下,但仅靠他麾下的那些人,是拿不下帝微垣的。” “白洲无主,帝微垣静默,主兵戈的长明如今被绊在两界川,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裴安道:“公子有何吩咐?” 袁涣轩再次朝着他扔了一道足以调兵遣将千洲百城一百零八军的符箓,声音不自觉扬起。 “一个月内,随我拿下帝微垣。” …… 两界川,微雨。 暮兮晚在湖底沿着楚扶昀分出的路磕磕绊绊跑着,她眼睛失明,摔了不少伤,就在即将再次跌倒时,措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怎么这么急?”楚扶昀熟悉低沉的嗓音传来,“受伤了?” 暮兮晚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她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道:“方外宫在湖底设下了一道用来困住你的留天阵。” “你,你不能留在这里。” 楚扶昀眉心轻蹙,就在他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整个湖底顿时有留天阵的玄光大作,霎时,阵法中幻化出一道锁链径直向着他们袭来! 楚扶昀目光一利,揽过她的腰足尖一点径直乘风而跃,反手一道法术甩过去,将那锁链炸了个四分五裂。 又是数道锁链接二连三的朝他袭来。 楚扶昀声音冷了下去:“他们的目的竟是这个。” 他抱着她飞至空中踏云乘风,飞回了祭仪神坛处,只见身后原本分开的湖水陡然合拢,湖水里的星光不安的沸腾着,似乎也在饱受着留天阵的折磨。 楚扶昀望着莫名其妙变成了废墟的祭坛:“……” 暮兮晚顾不得解释那么多,她抓扯着他的衣襟赶忙道;“你想个法子带我潜进湖里,我要毁掉这个想困住你的阵法。” 越说越急,声音不自觉的发抖了。 她想,她不能让楚扶昀被困在这里。 “别慌,别慌。”察觉到了她的颤抖与不安,楚扶昀抱她至了一处较为稳当的地方,将她放下来靠着废墟坐好,安抚道,“我去毁这个留天阵,行不行?” 暮兮晚心里一慌:“不行!你不会!” “你教我。” 楚扶昀捉住她的手,把她的指尖放在他的手心里,笑着说道。 “我记得住。” “老师教过你的东西,我自然也会。” 他说着,示意她将这个阵法画在他手心。 暮兮晚一怔,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能相信的,也只有他了。 “你进阵后,走巽方三刻……” 她尽量保持镇定,一边说着,一边用微微冒了冷汗的指尖在他的手心画来画去,动作很轻,仿佛鸟儿啄人一般的痒。 全程,楚扶昀只是专注地听,含着笑安静看她。 暮兮晚十分严肃:“这个阵有一处核心阵眼你得毁掉,它一般都会是某个显眼的东西,神坛已经充当了用来困住辰星的阵法阵眼,那就肯定不是它了……” 楚扶昀笑了笑,接话道:“嗯,是封死了通天瀑布的那块石头,我方才只处理了一半。” 暮兮晚想起他此前说过的话,更急了:“你是不是得化作原型去处理它?” 楚扶昀静了一瞬,道:“我尽量不化作原型,但我魂魄不稳,未必能全程稳得住人形。” 暮兮晚追问:“化作原型会很危险吗?” 楚扶昀叹道:“化作原型后,我不会再有自我意识,一切行动全部出自本能。” 暮兮晚怔住了。 她蓦然明白这个“本能”指的是什么,若楚扶昀真的变回了长明星,他不会再对人间有半分留恋,他会如同其他星星一样,顺着银河洄游而上。 他会回归三十三重天,就像老师一样。 “你……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留下来啊。 她很想这样说,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那么自私。 楚扶昀沉默着,朝着她垂目笑了一下。 “你记得将我喊回来。” 暮兮晚怔道:“万一,万一你听不见呢?” 不是万一,是肯定听不见的。 而且你合该回去的。 静了许久,雨渐渐大了起来,滂沱的不知休止,像一场告别似的,楚扶昀在她身下设了道结界,给她留下了一把青伞。 “那你喊大声一点儿,就像在灵台山的时候一样,成么?” 他抬手,轻轻抚上的她的眼睛,笑了。 第41章 忍顾星桥不归天路我喜欢他,很久了。…… 楚扶昀的话,像极了一个约定。 暮兮晚没有立刻答应这个约定,也没有拒绝他,只是眼睫微微颤抖着,雨落在上面,凝成薄薄的水雾。 她想,他真的太混账了,十足十的,说的好像她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的分量一样,说的她仿佛很厉害一样,只要喊一喊,就能将他喊回来。 说的,他多么喜欢她似的。 两界川的雨,一直不停,微凉的雨洋洋洒洒,顺着发梢从她脸颊上淌下来,楚扶昀抬手,指腹轻挨上去,不动声色地将那抹冰凉拂去了。 她身上有擦伤,是来找他时摔的,眼睛失了光彩,应该是看不见了,受了这么多委屈,没一句抱怨。 楚扶昀见着了这些伤,没说话,他心里明白,他的少宫主还是和以前一样。 暮兮晚刚来白洲时,楚扶昀就觉得,她像极了一只小刺猬,满身防备,尖锐的不知分寸,这样气势十足的嚣张模样,就只是为了将伤藏起来。 藏在柔软处, 藏在心里,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楚扶昀曾以为,自己照顾了她那么多年,照顾到自己都心思不净了,总该照顾好她爱藏伤的习惯。 可今日才恍然发觉,她这习惯没变,还藏着呢。 “答应我,待会儿记得喊我。” 楚扶昀叹了一气,一只手搂着她,倾身,吻了吻她的发梢。 暮兮晚红着眼眶声音一哽:“我不。” 楚扶昀唇角一弯,他凑近了,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声音很低,像哄人一样。 暮兮晚否认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曾经是。” 楚扶昀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有些话,不得不说得更清晰一些。 第61章 “在老师眼里,你是。” “我曾经也想像老师一样将你当孩子照顾,可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是一个正人君子。” 无论你哭不哭,我都想偏心的将糖给你。 雨没停,道别的话却说尽了。 楚扶昀站起身,人没进雨里,离开了。 暮兮晚什么都看不见,在他离开她的那一刹,心中的留恋铺天盖地。 他走远了,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雨声风声呼啸而来,隐隐还有雷声,风雨里仿佛裹着兵戈刀刃,冷冷刮过。 天地仿佛止不住地在晃,四面八方的声音纷纭复杂,暮兮晚蜷坐在废墟上,手脚都冰冷,她将头埋在膝里,就像自己也被这场风雨淹没了似的。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想起了一件要紧事。 楚扶昀只说,记得喊他,却没说,让她何时何地去喊他。 什么时候喊他? 暮兮晚这才惊觉这么一件重要的事她忘了问了!她看不见,她完全不知道现在周围发生了什么!楚扶昀要是变回了长明星,她连什么时候让他回来都不知道! 心里这念头一起,暮兮晚彻底坐不住了,她冒着风雨站起身,因为看不见,只能看见一片虚无。 随后,她听到一阵山呼海啸的巨响传来,天地仿佛都被淹没了似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感到楚扶昀留给她的七杀枪隐隐震动,似乎与它的主人似有所应。 …… 雨,茫茫大雨。 楚扶昀孤身立于广袤无垠,寂寥冰冷的通天银汉之下,四面绝路,他闭目负手凝诀,金色如阳的光华在他周身流转,强悍、锋利、势不可挡。 若说大雨磅礴,湖水汹涌,那楚扶昀身上溢散的法力,则更甚三分。 而他面前,原本不可一世的五彩奇石在他的居高临下的控制下,开始咯吱咯吱出现裂隙,并慢慢的,像是再扛不住威压一般四分五裂,摇摇欲坠。 楚扶昀面不改色,反手甩出去最后一道法术。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五彩石彻底炸开。 与此同时,只见沸腾澎湃的白色湖面再无法保持半分平静,就像起了暴风雨似的,有一道宽广如江的水幕瞬间逆流而上直冲云霄。 这道银白的水幕穿过风穿过雨,穿过重重层云没入三十三重天,须臾间,就再度形成了一条连接天上人间的倒流瀑布。 楚扶昀面色微微苍白,过多透支长明的力量,让他的意识算不上太清醒,身体的本能在一遍又一遍告诉他,回去,回去,回到三十三重天上去。 他没有告诉她,从踏进两界川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就有一种算得上凌迟般的疼。 这种疼与违逆敕令时的疼十分相似,加之他魂魄不稳,如今靠近这条银河,疼痛,就被放得更大了。 与自我意识的对抗并不好受,容易导致自身破碎衰落,通常,也没有星辰能熬的过去,所以它们在化作原型后都会陷入沉睡状态,放任自己依顺本能行事。 就像人在饥饿时会本能寻找食物,来自五曜星的本能也在反反复复摧残他的精神,告诉他—— 你责任已尽,不该停留。 疼,疼痛沉沉绞着他,连知觉也开始迟缓,楚扶昀指尖攥紧了,他转身,想要离这片瀑布远一点儿。 一回身,却被拦住了步伐。 只见此前一直平静的湖面此时陡然混乱滔天,迢迢银汉形成海啸,一浪又一浪环绕在他周围,就像水漫金山似的,漫天星河将他牢牢困在其间。 “辰星。” 楚扶昀闭目,不动声色地咽回所有的难捱。 “你多管闲事。” 只见这漫天水幕中,数道蓝色的光华逐渐凝结,在他十余丈远的半空中形成了一个虚影。 半挣脱出留天阵的辰星漠然说道:“长明,如今天下三分局势已定,人间太平,你下凡的责任早已完成。” 楚扶昀颔首,眉梢一挑,轻笑道:“哦?人间太平与否不是一向由我说了算么?” 辰星道:“你心知肚明。” 说实话,人世间的战火从来不会休止,但所有的“太平”都只是相对而言的,四生六道的生灵都知晓,能让长明下凡的,那一定是翻天覆地乾坤更易的滔天动荡。 可如今镇厄之战早已结束,天下三分,就算三方王权圣府之间有冲突摩擦,那也仅仅属于人类之间可有可无的小打小闹,远到不了长明出手干预的程度。 辰星看得出来,不是人间不太平。 而是长明不知因何不肯走。 这就棘手了。 “长明杀星下凡,我绝不可能放任你留在凡间。” 辰星一改此前的温柔,声音冷漠无情。 五曜星之间的关系算得上同僚,但这五位同僚之间也并非关系和睦,若有失责者,其他四星必定出手干预。 眼下辰星认为,长明已然失责了。 他当然失责了!他什么身份自己没点儿数吗! 长明星逗留人间不是小事,他要心血来潮将天下兵戈捏在手里,当玩具似的翻来覆去随意折腾,将世间折腾的流血漂杵,那可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辰星一想到这个就两眼一黑。 所以在见到长明涉足两界川时,辰星就想,能不能借这个机会,将他带回去。 楚扶昀眼帘一抬,如鸿毛般轻描淡写地瞥了它一眼:“想跟我动手?” 是句冰冷的威胁。 语气中掩盖不住的杀气,遏的在场所有星辰都怯缩了一瞬,银河水幕低了低。 辰星也被他这一句看似随意的反问逼得身形退了一步,它定了定神,说道。 “无需动手,而是你会先一步扛不住‘本能’的压迫。” 它说罢,身上光华一亮。 只见整座星湖顿时水卷如龙般咆哮起来,漫天的雨,满湖的星,从四面八方径直袭向楚扶昀! 楚扶昀足尖一点乘风而起,在滂沱大雨中与一道又一道水幕交起手来。 七杀枪不在身上,他只靠法术与所有的同族们交战。 全程,辰星只是平静地看着楚扶昀一夫当关。 太离谱了。 它不由得心道一声离谱!到这个地步了居然都不肯妥协! 如今长明在对抗的,是他的同族,是他的本能,是他的责任,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疼,一直在反反复复侵蚀他的意志。 辰星知道,这不是长明第一次下凡。 三十三重天上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星罗万象中,唯有五曜星君最为特殊,在凡间亦被人类所尊崇。 相比起其他星君,长明星君是下凡次数最少的一位,他似乎对人间不感兴趣,在它眼里,人间永远是翻来覆去的斗争,战火,金戈铁马。 辰星想不明白,长明星君是中了什么邪什么蛊?非要留在人间不肯走? 他有何牵挂? 这样一想,辰星就看向了不远处,坐在神坛废墟上的盲眼姑娘。 方才整个天地都天翻地覆了,可唯有这姑娘所处所在仍是风平浪静,一道金色的结界将她牢牢护在其间,滔天风雨都奈何她不得。 辰星静看了一会儿,它不知想到了什么,周身光芒再现,瞬间,一道星河凝成的海浪直直朝着那姑娘的方向毫不客气的袭去。 电光火石间,只见楚扶昀神情一凝,霎时于空直下飞到神坛废墟之前,牢牢挡住了这道海浪,将暮兮晚护在身后。 “她为你们解阵,送你们回家。” 楚扶昀的眉目很凉,眸光仿佛离鞘见刃一般,泛着金戈的寒光。 “这就是你们对待她的态度?” 辰星神情不变:“我对这小姑娘并无恶意,我也确实会如约治好她的眼睛,我甚至会送她平安离开两界川。” “可长明,你不能留下。” 海浪如冰一般开始席卷,沿着楚扶昀的衣摆一路漫上去,将他渐渐淹没进了水里。 楚扶昀冷笑一声:“我竟不知,我的停留与否由你们说了算。” 辰星 慢慢地也飞了过来,法术一压,更多的星湖水淹没了楚扶昀的身体,似乎要将他裹挟离去。 “那由谁说了算?由这个小姑娘吗?” 辰星笑道:“她不会那么自私的让你留下的。” 楚扶昀眉宇轻敛,不动声色。 辰星道:“我能感知到,她是一位宽容善良的孩子,长明,你不细想想?在两界川的这些时日,她可曾有说过一句让你为她留下的话?” 楚扶昀闭目不言。 辰星道:“她甚至连暗示你留下的话都不曾说过,对不对?” “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自作多情,长明。” “有可能在她心里,你压根没那么重要,你的去留对她而言从始至终无关紧要,也不值得。” 楚扶昀整个人渐渐都要被湖水淹没了,意识也在慢慢淡去,辰星的话仿佛一柄锯子割下来,一点一点,剜割他的精神。 第62章 他忽然很想听她说一句话。 什么都行。 他忽然也很想再听见她的声音。 只要她说,她不喜欢他,她想让他回去,那他对这尘世人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五曜星自陨本能的侵蚀对他越来越严重,他被漫天湖水淹没,意识不受控制的下坠,时醒时灭。 可暮兮晚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一切。 她不知道眼前起了翻天覆地的交战,也不知道他如今正挡在距离她不远处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了护着她,楚扶昀正在一点一点被水淹没,逐渐陷入沉睡。 一旦他完全陷入沉睡,那就真的,一切行动再不受他个人控制了。 楚扶昀的眼帘缓缓沉下,他甚至开始想,自己要是回去了,他的少宫主该怎么办? 她还没能起死回生呢。 不对。 有长嬴在。 楚扶昀忽然想到了这个人,这个十二年前能将他师妹从方外宫中救出来的人,长嬴必然会接手让他师妹起死回生一事。 这样一想,他死了似乎也不是不行,若死后能化作她的仙骨,更好。 终于,最后一道星湖水没过了他的发顶,他被湖水淹没,仿佛被琥珀凝固了一般困在其间。 楚扶昀闭上眼。 他的最后一丝意识淡去,整个人彻底陷入了沉睡。 辰星冷眼看着长明沉睡,颔首,毫不留情的朝着其他星辰下了令。 “带走。” 星湖水再次一动,裹挟着沉睡的楚扶昀即将离开此地。 可是,就在它们离去的前一刹,所有星辰都蓦地被绊住了。 “等等——!” 星辰们不可置信的回眸,只见本来安静站在废墟上的那位人类姑娘不知何时跑出了护着她的那道金色结界,她凭空一跳,毫不迟疑的牢牢抓住了楚扶昀的手。 然后,她将楚扶昀拽出了星湖水,拽了回去。 所有星辰们都傻了,连辰星也怔住了。 只见眼盲姑娘几乎是半拖半拽的将楚扶昀往回拉,她看上去力气那么小,那么脆弱,她甚至看不见! 可她毫不迟疑地将他拖回了废墟上,整个人都抱着他的腰,就像自然界的小动物护食一样,将沉睡的长明星君护在怀里。 辰星重新飘回了她面前,惊愣地看着这个不知分寸轻重的人类丫头。 她像极了护食的动物,辰星见过,那些动物就是这样守着自己的东西,仿佛在警告所有外来者——“我的,不准抢!” 暮兮晚如今也是这样,死死的抱住了楚扶昀的腰,满脸泪痕,几乎是半哭半喊。 “我求求你们,不要带走他。” 她声音嘶哑,却毫不妥协。 “我喜欢他。” “喜欢很久了。” “所以你们,不可以带走他。” 第42章 便再胜却人间无数多久?一辈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喜欢他这件事。 啊,那是很早以前了啊。 …… 暮兮晚记得,天归一百七十三年,她从白洲跑出来,途径两界川,为这里的百姓放了一场璀璨盛大的打铁花。 可变故陡生,那夜方外宫派人在两界川设下的留天阵启动,山卒崩摧,银汉瀑布被封死,依山傍水的古巷小镇坍塌成废墟,她被埋在废墟下,狼狈不堪。 等她从废墟里爬出来,已是翌日黄昏时。 一山烟雨,暮兮晚孤零零地坐在灰白残垣的瓦砾上,满身尘土,她望着天边夕影,听着秋雨蝉声,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其间,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两界川百姓从废墟中逃出来,各自寻找失落的亲人。 有不少人见到了这位受了伤,孤苦伶仃的小姑娘,猜她在这场变故中没了家没了亲人,纷纷上前安慰她。 可小姑娘只是摇摇头,笑了。 “我在等人来接。” 她这样说。 她在等一个人来接她回家。 于是众人看见,小姑娘等啊等,等到暮色快落了,才终于等到有一个人,出现在残阳红日的尽头。 见真的有人来接,所有人才放心的散去了。 暮兮晚顶着满身尘埃,看见了从一抹澄定夕色中遥遥走来的楚扶昀。 苍黄色,深眸浅唇,昼光与夜色交织的时分,明暗就在他身上拉锯勾勒,轮廓如雕刻,璀璨天光下,他好看的不像话。 见着他了,暮兮晚没来由的平白生出了一腔委屈。 “你好慢。” 她半嗔着埋怨了一句,声音不高,以至于听上去不像埋怨,倒像是亲昵。 楚扶昀走到她身前半跪下来,和她平视着。 “嗯,让你等了好久。” 她身上有擦伤,没有大碍,用法术探了一下身体,也没伤着肺腑,见着她平安无事,楚扶昀静不下来的心才终于得到片刻歇息。 “回去么?” 他一边问,一边幻化出一方手帕开始拂去她脸上、发梢间的尘埃,他的师妹爱干净,从新婚夜那晚就看出来了,不洗漱是绝不肯妥协睡觉的。 擦拭的动作很轻很温柔,让暮兮晚鼻尖一酸。 她低声道:“回去。” 坐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你来接我回去的。 风又吹了起来,吹的一山雨雾更加朦胧了。 暮兮晚脏的像只流浪猫儿的的脸颊终于干净了,她想了想,又抱怨了一句。 “我累着了。” 楚扶昀拭净了她身上的尘埃,抬起她的手腕,在她伤处简单涂了祛瘀的仙药后,又用一方新的手帕认真裹好了。 “但这次,没有八抬大轿了。”他缓缓一笑,哄道。 裹手帕的手艺粗糙,不好看,暮兮晚有点儿嫌弃,想计较着自己重新包扎,却发现自己单手更包扎不好,不得不将就。 “那你让我再歇一会儿。”她提了一个建议。 楚扶昀眉心蹙了蹙,他抬眸瞥了眼天色,快入夜了,夜色落下来,回去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这个建议,楚将军不予通过。 他站起身,弯腰,想将人揽膝打横抱在怀里,直接将她抱回去。 暮兮晚吓得尖叫一声,挣扎着要躲。 她抗议,说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抱。 况且周围还有百姓,她会不好意思。 楚扶昀皱着眉和她对峙了半晌,终于,他再次半跪下来,妥协道。 “我背你。” 这个提议似乎可行,暮兮晚斟酌了片刻,同意了。 两界川地势高低错落,就连腾云驾雾也不太方便,得徒步走一截路,走下连绵的山川。 说不尽林深日暮,转涧寻坡,楚扶昀背着她,就这样稳稳当当走在一川夕阳下。 暮兮晚心安理得用双手攀着他的脖颈,下巴枕在他肩上,楚扶昀背她背得稳 ,她就像小猫儿打盹儿似的在他背上犯着困。 她迷迷糊糊中问他:“你不会烦我吗?” 语气很柔和,呼吸就挨在楚扶昀耳边,痒。 楚扶昀吞咽一下,皱眉道:“怎么这样说?” 暮兮晚倦倦地打了个哈欠:“因为我老是跑出来啊,老师故去后,方外宫的些仙祖们都很不喜欢我到处乱跑。” “他们说,姑娘家就得有个姑娘家的样子,更遑论,我是仙家中人。” 楚扶昀笑道:“那是他们眼瞎心盲。” “姑娘家长成什么样都可以,这世间最惹人烦厌的就是不知所云的‘清规戒律’,更没人规定过,仙家中人就得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啊。” 暮兮晚也笑了,嘟囔了一句:“那我以后跑出来,你还会来像这样找我吗?” 楚扶昀闭目一笑:“会。” 暮兮晚听着他笃定的口气,突然问了一句:“要是生死相隔呢?” 楚扶昀的笑意敛去了,他声音沉了沉:“别说傻话。” 暮兮晚别过头:“哦。” 她半困着,说话没顾忌,忘了对于许多人而言,生死是个忌讳。 仙家中人本该是看破生死的,可身在四生六道芸芸红尘,生死这件事,怎么可能看得破。 静了一会儿,直到暮兮晚差点儿在他背上睡过去,她才在朦胧中听见了仿佛是楚扶昀的一声回答。 他说:“会。” “只要你愿意等一等我,我会去找你。” “哪怕隔着生死。” 只要,你肯等我。 暮兮晚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话,她趴在他背上,又像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声:“你怎么对我,比老师对我还好。” 说的话没头没尾,像梦话。 楚扶昀怔了怔,步子慢了片刻,他偏头,余光看见她垂下来的神色,心里一动,就明白他的师妹想念老师了。 可这份思念他也治不好,怎么办? 他代替不了素商。 暮兮晚没抬眼,继续说梦话:“你好像我师兄啊……” 第63章 她其实不想老师。 她有点儿想念师兄了,那位从未见过的师兄。 老师说过,会叮嘱她的师兄,记得一定要待她很好很好。 楚扶昀听她提起“师兄”二字,眸光凉了下去,眼里晦暗不明的,都是沉寂。 “别提他。”是句重话。 他以为,暮兮晚提起的那个人,是袁涣轩。 他很想对他的少宫主说—— 你能不能忘了那个人。 他一点儿都不值得。 没办法,她在亘古岁月里那点儿知慕少艾的情窦心思,他终究读不懂。 暮兮晚别开目光,脸颊挨在他的后衣领上,眼睫一眨,蓦地,就落了颗泪,浸没了他的衣衫,无声无息。 她想,楚扶昀真的太混账了,对她好,她想亲人了,却又霸道让她不准提起。 心里一委屈,她凑上去,在他颈侧露出的那截肌肤上,报复似的狠咬了一口。 楚扶昀由着她随便咬,却绝不肯将方才那句重话收回去。 走了许久,久到暮色彻底落尽,夜色升上来,有星罗棋布的星光在天际流转,变幻,照耀世间。 “困了就在我背上睡一会儿。”楚扶昀放轻了声音,又哄道,“快到家了。” 暮兮晚抬了抬眼帘,倦怠道:“天好黑。” 楚扶昀答道:“今夜没有月色,所以黑。” 暮兮晚安心地伏在他背上,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没关系。” 她说着,忽然松开了一只攀着他脖子的手,楚扶昀一怔,刚想问她怎么了,就见暮兮晚缓缓将手放低了些,停在他身前须臾方寸的地方。 紧接着,她打个响指,只见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苗在她掌心,照了一团明亮的光芒。 “我会为你点灯。”她轻声道。 楚扶昀的脚步一顿,旋即,他低笑了一声,问道:“这盏灯,会为我点多久。” 暮兮晚没答他了,她将脸轻轻埋在他肩上,不肯让他窥见她的半分心思。 多久呢? 她认真的想了好久好久,直到心里,慢慢浮起了一个荒唐的答案。 一辈子。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的出现了,有一瞬间,暮兮感到手足无措,甚至是茫然。 为他点一辈子的灯。 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啊。 也是在这个时候,暮兮晚眼角余光恍然瞥见,就在遥遥如墨的天际,有一只美丽骄傲的红色大鸟振翅飞过,只出现了这么一瞬,又快又短暂,随即,星空流转。 红鸾天喜,天兆同宫。 在白洲亲眼见过,所以认识了这场星光。 这是她的红鸾星动。 暮兮晚又悄悄落了颗泪,可接下来,泪水一颗又一颗的滚下来,像雨落似的,拦不住,压不下去,全部浸进了楚扶昀的衣衫里。 她不敢去拭泪,怕他发现,问她为何而哭。 她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我终于发觉了这些年来,我为何只敢同你赌气,只敢同你吵架,为何敢堂而皇之的在你身边兴风作浪。 我终于发觉了我为何,想让你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接我回家。 她其实还想跟楚扶昀说,你要真的是我师兄,就好了。 那样我还可以自欺欺人的骗自己,对你,我只有师兄妹的孺慕情谊,我可以理所当然将自己对你的信任,对你的情愫,都当成师兄妹的感情。 一辈子。 一个她完全不敢说出来的词,这句话太重了,重到当她产生这个念头,看到了红鸾现世时,才蓦地惊觉,原来自己早不知从何时起。 对他再无偏见,只有喜欢。 不是对老师的喜欢,也不是对师兄的喜欢。 是对心上人的喜欢。 可同时,她也怕她的喜欢太轻,担不起这句“一辈子”。 话本故事里是怎么描述缠绵悱恻的男女感情的?一生?一世?轰轰烈烈繁华似锦的男欢女爱。 暮兮晚想,人间佳话里描述的感情都太好了,她不敢奢望那样好的感情能落到自己头上。 所以她想,她只要一辈子。 寻常人家在烟火红尘里的一辈子。 这天夜里,楚扶昀背着她回了家。 在后半程路上,她都只是将头埋在他的衣衫上,安静的一句话都没说。 楚扶昀以为她睡着了。 他不知道,她没睡,她其实一直在哭。 在她察觉到自己心思的那刻起,她在他身上,哭得无声无息,满脸泪痕,仿佛一场看不见的大雨。 喜欢上你了,我该怎么办呢。 …… 两界川的雨,落得太久,久到连绵不绝。 久到许多年后,暮兮晚盲了眼,却固执地死死抱着楚扶昀的腰时,雨依旧还在落。 她哭得狼狈,止不住。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她茫然地望向她看不见的星辰们,哭的声音沙哑。 “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了啊。” 不然她为何会在灵台山时,千方百计拦下楚扶昀的赴死之举,不然她为何会随身养成带橘子的习惯。 不然,在请花关时她为何会同虞辞说—— “——若他喜欢的人真的是我,或者,哪怕他只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应该都会很开心,我甚至可以接受,在他心里我或许并不那么重要。” 不然当时她为何会说—— “——我想要的,是他对我,有最纯粹的喜欢。” 暮兮晚伏在楚扶昀身上,抱着他,她从没像这样胆大妄为的抱着他,绝不松手。 “因为这样的一颗真心,我早就将自己的,给出去了啊。” “所以你们能不能,别将他带回去。” “我喜欢他,我真的很想很想让他留下,我舍不得他,半点儿都舍不得。” 辰星微微一愣。 它从没料到,这个孩子的心思会比它想象的更敏感。 “可长明星君留在人间,从不是一件好事。”辰星决定温声好气的劝她,“我指的不仅仅是他对人类的威胁,还指人类对他。” 暮兮晚深呼吸一口气,勉强止住了泪。 辰星道:“ 还记得请花关一役,因何而起吗?” “是人类对木岁星的觊觎。” “五曜星下凡,对人类而言既是威慑,也同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也是我们不得不回归三十三重天的另一个原因,我们身上的能力太过强悍,以长明星君为例,若能控制他,无异于间接控制了天下。” “人类甚至为了困住我们,而发明了‘留天阵’。” “一旦我们被人类拿来为己所用,造成的后果往往不可估量,你的老师素商也正是因为顾忌这个,才不得不回归星宿之中。” 暮兮晚愣愣地听着辰星的话,安静了好半晌,找不出反驳的话。 她从理性上明白,辰星的话是对的,它在好声好气的同她讲道理,告诉她利害关系。 可她就是舍不得。 辰星见她紧紧抱着长明的手,依旧没有半点儿松开的迹象,忍不住叹了一气。 “你拦不住他的。” 暮兮晚一惊,她下意识低头去看楚扶昀,但又因目盲而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感知到,楚扶昀正变得越来越轻。 发生什么了? 她心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慌。 辰星再次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看不见,但它却能看见——长明星君在陷入沉睡后,整个人都在渐渐的羽化、粒散消逝。 他即将变回不再具有自我意识的长明星。 而这孩子,拦不住这一切。 暮兮晚不知所措,眼泪直淌,在慌张不安中,她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楚扶昀是真的要走了。 只见楚扶昀周身一圈又一圈有金光肆意,强大无情却灿烂如阳,他在这场恍若阳光的粒散中,逐渐化作一缕金色的光华。 暮兮晚原本一直抱着他的腰,如今,抱了个空。 “楚扶昀?”她试探着喊了一声,泪如雨下。 没有任何回应。 “楚扶昀——!”她几近仓皇失措地又大喊了一声。 还是没回应。 暮兮晚看不见,所以不知道,在楚扶昀彻底化作星光后,他毫无留恋的从她怀中飞出,随后无情冷漠地没入了星湖里,隐进了这有种数以万计的银汉之中。 他对她的泪水视若无睹,对她的呼唤置若罔闻。 他对她,置之不理。 长明星君就这样凉薄漠然地顺着银河,朝着连接天上人间的倒流瀑布直直飞去。 辰星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最后一次叹了口气,劝道。 “放弃吧,你留不住他。” 它不忍心见这位姑娘伤情伤心,只能苍白的劝她放下。 放下你对他的喜欢。 “你不可能再留住他了,回归三十三重天是五曜星生来的本能,没人能违拗这种本能。” 第64章 “这片银汉里的星辰有数万余颗,颗颗相似却又不同,他早已没入这片汪洋星河中,正如水滴没入海洋,树叶落于森林,他早已消失不见了。” “你要怎样留下他?” “他不再具有自我意识,他不再偏心于你,如今的你在他眼里,与寻常人类一般无二。” “他听不见你的呼唤,也不会回应你的泪水。” “更何况,你没有法力,你不会游泳,你离不开这片废墟之上。” “甚至,你的眼睛也看不见。” “所以啊,请你放弃吧。” 辰星一字一句说完了眼下的境况,它想,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个孩子也应该听得明白,懂得进退。 只要她放弃,它会送她平安离开两界川,送她回到她的亲朋好友身边。 不要再为一个注定离你而去的人伤情伤心了。 可是。 辰星惊愣地看见,星湖里所有的星光都惊愣地看见…… 这个眼睛看不见的姑娘,站了起来。 她渺小单薄又脆弱,仿佛天地的风雨一刮,就能将她刮倒似的。 可她站得稳稳当当,没有半点儿动摇的意思。 其实,暮兮晚听明白了辰星的话,没有任何走神遗漏的地方。 她也听明白了自己如今面临的困境。 所以。 现在。 她要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将她喜欢的人,找回来了。 第43章 便再胜却人间无数一场雨,一个吻,一…… 找一颗星星。 这太难了。 它看得见却又摸不着,像光一样,光本身就是很难留下的东西了,更别说是一颗星星了。 何况,如今要找星星的这个姑娘。 眼睛看不见。 “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暮兮晚孤身孑然的站在一片白色废墟上,雨还在下,风还在卷,她的手脚在这一场无边风雨被冻的快没了知觉。 所有的星星们都傻眼了。 它们从没见过这样固执倔强的姑娘——就像小孩子弄丢了自己心爱的玩具,哭闹着一定要找回来,新买一个都不成,就要原来的那个。 长明星君是说找就能找回来的吗? 所有星星都感到不可思议,在它们的印象里,长明星君一向锋利、冷漠、铁石心肠,让人不得不畏惧,他下凡只有寥寥数次,每次都像公事公办,从无留恋。 想找到他,怎么可能呢? 如今长明星君已然没入星湖之中,要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从汪洋里找一滴水,从森林里找一片叶子那样的困难! “楚扶昀——!” 只见暮兮晚双手放在唇边,朝着看不见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你回来——!” “……” 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星星们想,长明星君要是会回应就怪了!在化作原型后一切行动都依凭本能,他的自我意识一定会让他回去。 他下凡的责任早已完成,怎么可能就因为区区一句呼唤而留下呢? “楚扶昀——!”暮兮晚又大喊了一声,这一次声音,比刚才还响。 可还是没人理她。 星星们甚至开始同情起这个姑娘了,她怎么这么不死心?一遍又一遍地在这里尝试无用功? 暮兮晚坚持着喊了好久,好多声,直到嗓子喊得哑了,她才不得不停下来,在冰冷的大雨中静了一会儿,平复着呼吸。 “你个混账……” 她简直想骂人了,她保证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在喊他了! 可就是半点儿回应都没有。 看不见,根本不可能认出他来,也不知道他如今飞到了哪里,要是早就顺着银河飞回了天上,她又怎么可能喊得动呢。 混账。 她心里又抱怨了一句。 是他说的啊,明明是他说的让她喊他,他那样笃定,那样放心,说的好像他多么喜欢她似的,说的好像她有多么重要似的…… 说的好像,他们是两情相悦似的。 暮兮晚垂着眼眸,滚了一颗泪。 她就知道他在骗她,更可笑的是,她居然信了。 就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她才会信他的话!她对他没有防备,甚至从头到尾都只有信任——要是不信他,怎么可能当初那样轻而易举就跟着他离开灵台山了。 她的一颗真心,就这么小心翼翼的,柔软的袒露在他身边。 袒露了,很多很多年。 可他呢,却肆无忌惮仗着她的喜欢,来伤她的心。 还骗她说让她喊他,让她自以为在他心里,自己是很特殊的那个人。 暮兮晚咬牙切齿,她浑身都湿透了,倾盆大雨自天降下,抵挡不住的水汽寒气,浸进骨头缝里,让她的身心都一并冷下去。 “你混账——!” 她气狠了,又鼓足了气息朝着看不见的方向,大喊了一句。 “你个骗子——!翻脸无情!背信弃义!” 这一 回,是气得口不择言了,将他骂成伪君子骂成负心汉,骂来骂去,其实终究想要抱怨的,也只有一句—— “你说过,会不厌其烦的接我回家。” “你凭什么失信于我……” 我喜欢你。 喜欢了你很久很久,我甚至曾经鼓足了勇气去试探你的心思。 你就只会骗我。 我孤身嫁到白洲。 我曾对你有满心戒备,事实也确实如此,你娶我是为了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你对我好也是为了另一半长明星,甚至我如今都知道了,你们曾想用我的命,去补全你不稳的魂魄。 可我该怎么办啊…… 我就是喜欢你。 喜欢到……与你假扮夫妻也好,假扮师兄妹也好,我都很开心。 “师兄——!”她嘶哑着嗓音又喊了一声,用的,是这三个月以来,与他假扮师兄妹时的称呼。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奢望过,我真正的师兄能是你。 那该多好啊…… “哥——!” 泪水不停的往下落,连抹都来不及,只有狼狈不堪。 “你回来啊……”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暮兮晚站不住了,她跪坐在废墟上,一直哭一直哭,抬手去抹,抹了却还在哭,仿佛一场秋日午后忽如其来的大雨,任性又执拗。 她哭的,比素商老师亡故那天还要伤心。 “放弃吧。”一直旁观的辰星终于看不下去了,温声相劝,“就算你强行将他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今日不走,迟早终有一日,还是会走的。” 暮兮晚将脸上的泪擦干,她听着辰星的话,就觉得楚扶昀更过分了。 他像是欺负她似的,她过去那么多年一遍一遍地跟他玩失踪,如今,得换她费尽心思地去找他。 可她再怎么跑,也没跑得离白洲太远,她再怎么跑,都会给他留线索,留书信,等着他最后来找到她。 哪儿有像他这样的人啊,隐入群星之中,让她想法子在天上人间的交界处来找他。 又不是小孩子了,还玩儿捉迷藏。 就不能让一让我么。 她心里想着想着,越想越委屈,就又哭了。 暮兮晚坐了一会儿,她再次站起身,走到废墟边缘水畔旁,蹲下来,去摸星湖里的水。 凉,比雨还凉。 在她伸手探进湖水的那一刻,无数像钻石流沙一样的璀璨星光被她吓的乱跑,就像鱼群被惊着了似的,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还在这儿么?” 暮兮晚哽着声音,问了一句。 她想要知道,楚扶昀是不是早就已经飞远了,要是飞远了,那是她怎样喊都听不见的。 瞧,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还在忍不住为他找借口。 她试图安慰自己,是他没听见。 无数星光像鱼一样在她指尖游来游去,相互询问,相互窃窃私语,在得了辰星的应允后,它们一颗又一颗传着话,帮这个弱小的姑娘寻找着长明星君的下落。 暮兮晚蹲在水边,等了许久,终于,她听见辰星轻声开口了。 “不在了。” “他已然离开星湖,飞到了那道连接天上人间的瀑布中了。” 暮兮晚一怔,转眸望向她所看不见的,瀑布的方向。 他飞的好快,毫不迟疑啊。 就这么眨眼的光阴,他就快要真的回去了。 暮兮晚看不见,所以也不知道,在距离她很远很远的星湖尽头,那道连接两界的瀑布之上,有无数群星正逆流而上。 就像人死后会走一座奈何桥一样,如今,这些群星在被强留人间数十载后,也纷纷迫不及待的回到它们本该回的地方。 怎么办? 她要怎样将楚扶昀从中找出来?要怎样,楚扶昀才能听见她在喊他? 还有办法么? 第65章 有。 暮兮晚想,她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或许能用这个办法,让楚扶昀听见她,看见她。 也就试最后一次了,要再不行…… 那就和他道别吧。 他本来就是该回到天上的星星。 本来,也是她一厢情愿的想让他为她留下,人间太平,长明责任已尽,她没那个资格,让他只为她而留下。 再怎样喜欢他,也不能这么不讲理。 就当告别了。 暮兮晚一刹闪过许多念头,委屈长在心里,几乎要淹没了她所有的知觉,难过与伤心,像一场拦不住的雨,淋得她越来越冷。 她站起身,摸索着走到了废墟的最高处,摔了几次,身上跌出了新的擦伤,又疼又凉。 风雨沙沙作响,吹得衣袂飞扬,暮兮晚抬手,幻化出了一件兵器。 火落枪。 是老师留给她的一件礼物。 多年以前,她跟素商在云里打铁花,手艺不精,四溅的火焰好几次都险些伤着自己。 后来,素商取走了她的一株神火,用这株火,为她炼化了一柄枪。 它的最大用处也不是用来伤人的。 暮兮晚抬手,朝着虚无的空中,径直开了一枪。 “砰——!” 只见一团裹着金石铁水的流火径直飞出,破开狂风,像一支离弦飞箭,遽然在灰蒙蒙的大雨中炸开了。 法术流转,金石相击。 然后,最是火树银花,金戈如星落成雨。 在场所有的星星们都震撼的看这一幕,惊愣傻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砰——!” 暮兮晚抬手,又是一道流火在半空中炸开。 是这世间,最漂亮的铁花。 火落枪,是老师以神火炼化,让她用来随时随地都能打铁花的一样法宝。 暮兮晚指尖有神火缭绕,她信手捻诀,接二连三的火光直冲云霄,炸开,落下,美得摄人心魄,美得灿烂辉煌。 一直作壁上观的辰星看愣了,星星们看傻了,在场所有繁星无不瞠目结舌——它们从没见过这样绮丽瑰幻的景象,以火做的雨,原来可以美成这样。 可这一切,暮兮晚都看不见。 “楚扶昀——!” 她冒着雨,再次鼓足了气息,大喊了一声。 “我不欠你的了——!” 在梦里时,他在听到她说曾给两界川的百姓放了一场打火花后,生了气,气得追着她吻。 他斤斤计较地问她,放不放给他看? 放。 她想,放了,我就不欠你什么了。 你要回三十三重天上去,我也就不拦你了。 一场又一场以金戈与火光凝成的雨,在两界川的银河上绽放。 火焰落下,落进星湖里激起水花,砸在神坛废墟上,溅得神坛摇摇欲坠。 可是啊,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 辰星率先觉出了不对:“小晚姑娘!住手!” 它注意到,这一像星子一样落下的余焰是有威力的,此时此刻,正砸得神坛废墟即将彻底崩塌。 神坛彻底崩塌没有关系,但站在上面的暮兮晚一定会跌进湖里的! 这不是寻常的湖!她更不会游泳,必然是会被淹死的! “你的铁花再绽下去,你会坠湖溺水的!”辰星叫道,它受困留天阵,没有实质的身体,拦不了这姑娘。 暮兮晚置若罔闻。 她只是不断的凝火作诀,将接二连三的神火抛掷半空中,形成漫天璀璨。 火落在废墟上,整个神坛都开始四分五裂了,她踉跄一下跌倒在地,有火落在她身上,灼伤了她的肌肤。 轰隆轰隆,神坛在逐渐的坍塌,倾覆,下沉。 可她依旧没有停止。 “楚扶昀……” 暮兮晚终于再站不住了,她的脚下已经开始出现裂隙,力气也渐渐用尽,周围火光也一点一点慢慢熄灭了。 无论是打铁花,还是大声喊他,她都再没气力了。 “我们一别两宽。” “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了……” 所有星星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它们都知道,这个小姑娘,终究是失败了。 最后一声轰隆巨响,暮兮晚随着坍塌的废墟,坠入寒冷如冰的湖中。 气力用尽,不会游泳,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在水中轻揽住了她的腰身。 苍黄衣,深眸浅唇,琉璃色的眸子比星还漂亮。 一凝一望,就让人,仿佛见了万丈红尘。 “我不走。”他轻声说。 他挽过她的腰,欠身,从唇齿间,渡给了她一次呼吸。 一个吻。 一个舌尖相缠,叩进了风雨秋水的吻。 他听见了。 小白眼狼,照顾了她那么多年,居然敢狠心说不欠他的。 明明欠的多。 还欠着一个吻,得亲自讨回来。 长明星君浅尝辄止吻着她,将昏迷的她揽膝一抱,在湖水中轻轻一点,就这样抱着怀里的姑娘,离开了冰冷寒凉的水下。 他打横抱着她来到了星湖边缘的青石路上,头也不回地就想抱着她离开此地。 “长明星君。”辰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迟早有一日会……” 你今日不归位,迟早有一日,你还是不得不归位的。 这是注定的归宿。 楚扶昀一身的秋霜风雨,看上去那么冷,那么凉,心情也不算太好,任谁来了都得退避三舍。 “最后警告一次。”他半个眼神都没给辰星,声音也像淬了雨,“别多管闲事。” 辰星怔在了原地,它看着长明星君抱着那曾哭得伤心难过的姑娘越走越远,直至慢慢消失在所有星星的视线里。 方才发生的事,大抵是所有星星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它们看见,就在最后一场火花熄灭时,就在小姑娘坠下湖的那一刹,倒流瀑布上有一颗金色的星光逆风而来,直直朝着小姑娘飞去。 这颗金色的曜星,在没入湖水中的那一刻,重新化作了人形。 就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而所有星星却不知道,就是它们眼中高高在上苍凉冷冽,完全不讲任何情分的长明星君,为了这一个小姑娘,曾有多么的小心翼翼。 怕她哭怕她难过,舍不得她伤心舍不得她落泪。 她要委屈起来,他没法不心软。 就连回归三十三重天这样大的事,也是可以为了她而违拗的。 我不走。 我就是为了你而留在人间的。 哪怕你不曾说过一句主动开口挽留我的话,也没关系。 我还是想为你留下。 …… 星星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长明星君抱着那姑娘消失不见,它们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居然真的能将一颗星星找回来,更没人能想到,长明星君会为了她放弃归位,违抗本能。 它们这才发现—— 原来,长明星君也是会偏心的。 而且偏到,完全不讲任何的道理。 第44章 便再胜却人间无数在梦里,才敢骂你。…… 暮兮晚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天色灰蒙,她被人揽膝抱在怀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和安宁,像一段悠长朦胧的记忆。 这个人,将她抱的稳稳当当。 “楚扶昀……”在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谁以后,泪,倏然就淌了下来,“你混账。” “怎么第一件事,就是骂我。”楚扶昀笑了一声,低沉的嗓音传来,“就知道,你光记得这个了。” 暮兮晚静了一会儿,计较道:“在梦里,才敢骂你。” “你醒着时也骂的。”楚扶昀听见了她的抱怨,失笑道,“你醒着时,什么都敢干,无法无天。” 暮兮晚没有吭声,她悄悄别过脸,又落了颗泪。 泪浸湿了他的一小片衣襟,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眼睛在不知什么时候被辰星治好了。 不是梦。 楚扶昀没有返回三十三重天,而是真的回来找她了。 他真的,被她喊了回来。 暮兮晚意识恍惚明昧,等彻底清醒了,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不好意思,挨着他,他身上的气息与温度都拢着她,一点一点,暖去了在两界川捱过的凉。 她想从他怀里跳下来,自己走。 “别动。”抱着他的人一瞬间就感知到了她的不安分,皱了皱眉,“就快离开两界川了。” 暮兮晚瞥眸,发觉周围有百姓,他们正走在一条下山的青石山巷里,路边生着青苔,湿漉漉的空气,吹过独属于大雨方晴后凉爽的风。 有路人在看着,就更想下来自己走了。 可向来说一不二的楚将军不予理会,只是抬了抬手,将她抱的更牢,半点儿挣扎的余地都没留给她。 第66章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将脸颊埋进他臂弯里,试图假装鸵鸟。 多大的人了,还要人抱。 谁知,楚扶昀听了这话,反倒又笑了一声。 他安静地抱着她走下山,走出古巷,走至天色晴朗,有一线天光,破开云雾漏了下来。 “不是在抱小孩子。” 他停了步伐,俯身低了低头,呼吸在她眸边停留了片刻,像宣誓主权似的,在她眼睛上轻吻了一记。 这下,就被更多人看见了。 暮兮晚脸皮薄,但耐不住楚扶昀像惩罚一样的吻她,终于自暴自弃的妥协了。 被人看就被人看吧,反正山高皇帝远,出了这地儿横竖谁还记得她呢。 她被吻的有点儿痒,也有点儿委屈,楚扶昀没拿她当孩子,却像捉迷藏似的藏起来,藏进了天上人间的交界处,让她找了好久好久。 她报复似的也凑了过去,在他脸上狠狠咬了一口。 有点儿重,咬出了一道红印子,像一句埋怨,所有在两界川对他的埋怨,都借这个机会统统还给了他。 楚扶昀蹙了蹙眉,感知到了这份轻而痒的疼,却难得的心情更好了。 他哭笑不得:“怎么还在赌气?” 暮兮晚将头又重新埋进他怀里,不吭声,就当这红印子不是她咬的似的。 楚扶昀却追过来,在她耳畔停了停,轻声道。 “这样抱一个人,也不是抱小孩儿的抱法。” 暮兮晚敏悟出了一点儿他的言外之意,心绪就更不宁了,她知道他在意她,甚至仗着他对她的喜欢肆意妄为,可是她不知道,也不能笃定,他对她的“在意”到底有多少。 曾经有许多次,他都这样抱过她,暮兮晚始终都不习惯,害怕他抱着抱着,就不这样抱她了。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给她这种暗示。 “喜欢”二字到底太模糊了。 喜欢一丁点儿也是喜欢,喜欢很多也是喜欢。 喜欢风花雪月,喜欢春华秋实,都可以被称之为“喜欢”。 这两个字不仅模糊,还太轻了。 暮兮晚眼睫垂落,蓦地,低声问了个问题。 “你还要救我么。” “会。”回答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 事已至此,暮兮晚决定不再细想较真了,她不想再问楚扶昀有关当年姻缘的因果,也不想再知晓他当初将她留在身边,是不是另一半长明星的缘故。 总归她当年嫁给他也是怀了要杀他的心思。 反正最后谁也没有动手。 那就扯平了。 总归,他还是在乎她。 有事情的答案,她想等到很久以后再去计较,当一切尘埃落定以后,要是他还依旧在乎她。 那她或许,才有那个勇气去真的问他一些藏在心底的话。 暮兮晚出了一会儿神,又问:“杀祸之精是什么?好找吗?” 她只知道要让人起死回生的宝物,其中有一样,是要这个。 她也知道,这个宝物,能重塑仙骨。 但这究竟是什么? “好找。”楚扶昀的声音很平淡,也很静,“别担心。” 他说的万分笃定,暮兮晚听着,总觉得,这样宝物他已经知晓在哪儿,也知晓怎样得到似的。 她本来想说,仙骨于她而言并不重要,有与没有都没关系,她很习惯作为一个凡人的日子,也并不觉得成了仙神就有何高贵与不同。 “没有仙骨,你扛不住起死回生时要淬炼的三场火。”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楚扶昀又这样补充了一句,像是要安定下她的心,别让她胡思乱想。 “那我们是先回家么?”她问道。 “回。”楚扶昀眸光漾开,带了点儿笑意,“我带你回白洲。” 白洲。 暮兮晚对那儿的印象,就像她对楚扶昀的印象一样。 白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苍凉、寂寥。 要让暮兮晚来客观形容,那儿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不算热闹,因 为有司掌天下兵戈的楚扶昀在那儿,就连百姓也不算多,多的都是仙兵仙将。 残阳夕色、孤雁烽烟。 在那儿,随处生着一捧又一捧如海如烟的白色芦苇荡。 每逢深秋,都有芦花飞洲,似千般万般的连绵大雪。 故而,谓之“白”洲。 暮兮晚起初讨厌这儿的苍凉秋景,也很讨厌这里的人。 后来日子久了,就成了喜欢。 白洲的文武仙卿以“老古董”居多,都是活的久的老仙神们,天天最会嚷嚷的就是“成何体统”、“天要亡我白洲”等等杞人忧天的话。 最开始他们在楚扶昀面前嚎,被楚扶昀一个眼刀直接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不服。 后来她嫁到了白洲,更是直接颠覆了这一众老仙神们的三观。 规矩是可以没有的。 道理是可以不讲的。 胆子大,就是敢任性妄为的。 一众老仙神们被她锻炼出了一颗强大的心脏,甚至连道行都跟着涨了涨。 暮兮晚对这群老仙神印象改变的契机,是在白洲时,楚扶昀隔三差五都会出征。 白帝出征自然是常事,但却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出征,帝微垣的政务谁来处理? 在暮兮晚没来以前,所有亟需处理的政务都是托仙鸟仙兽送到军营,由楚扶昀亲自批,他一个人常常要忙许多事,分身乏术。 她来白洲,渐渐放下戒备信任他后,楚扶昀就直接让她管了。 是的,她可以干涉白洲最高级别的内政。 暮兮晚对此目瞪口呆。 她心道楚扶昀简直心大,也直呼自己得亏不是什么间谍细作,本性善良,没真把这些政务都窃走卖了。 那段时间,暮兮晚兢兢业业的干活,干的堪称勤勉——甚至一度怀疑,楚扶昀娶她,其实是为了让她替他打工的。 老仙神们起初不服她,后来被她管的服服帖帖。 但奈何这群文武仙卿叽叽喳喳像麻雀似的,大事小事都要汇报。 暮兮晚直接累病倒了。 周围聚着一众服侍的仙童仙侍,她盖着衾被躺在仙榻上,起了热喝了药,脸颊通红,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看上去奄奄一息的脆弱模样。 文武仙卿们被她吓傻了。 政务也不让她管了,天天就顾着驱寒问暖,就像家里心地善良但唠唠叨叨的老长辈,平日里话多,但真碰上事儿了,愁得头发一把接一把掉。 暮兮晚那次病的糊里糊涂,却下意识觉得,白洲这群老仙神们好傲娇啊。 后来,是楚扶昀赶了回来,先是照顾着将她的病养好了,随后将这些文武仙卿一个一个全拎出来训了好一通,将他们吓得像鹌鹑似的。 而暮兮晚不知道的是—— 要说什么最颠覆这群老仙神的三观,那必然是很早以前,楚扶昀破天荒的应下了与她的仙姻一事。 这桩仙姻,原本是由千洲方外宫的人提出的。 那时帝微垣的仙神对此觉得:可以,但没必要。 听辰天阁的意思,少宫主应当是另一半长明星转世,但要刀了这样一个小姑娘,似乎也太过狠心。 有人提出,也可以借此将少宫主扣在白洲,等她哪天死了,拿到另一半长明星也成,反正先将人绑回来再说。 毕竟方外宫如今当权的是一群有眼无珠的蠢货。 可议论来议论去,议论的热火朝天,这事儿总归要将军亲自点头。 一想到儿需要将军点头,文武仙卿们顿时偃旗息鼓,甚至连回拒方外宫的说辞都拟好了。 因为将军压根对男女之事没兴趣! 甚至有人大放厥词——将军要肯点头!本仙就生吃桌子! 所以呢,结姻这事儿提归提,文武仙卿们也只是打算走个流程而已——客客气气草拟文书,客客气气的层层上报,然后只需要等着将军拒绝…… 靠! 将军同意了!! 文武仙卿们:? 文武仙卿们表示不能理解,他们冒着死谏的风险冲进帝微垣,在楚扶昀面前砰砰直磕头! “将军!这桩姻缘必然不妥!您万万……” 楚扶昀难得沉默:“是你们问我要不要娶亲。” 文武仙卿:“对!但这不代表您应该……”同意啊! 他们觉得自家将军必然被妖邪夺舍了! “我们只是按规矩走个流程而已,您若不喜欢她,拒了就是。” 谁知,楚扶昀听了这话后却闭目一笑,一直冷淡的眉眼终于有了点儿温度。 “喜欢的。” 她是他的师妹,素商老师那样喜欢的孩子,他自然也该是喜欢的。 “啊?”文武仙卿们傻了,“但将军,他们的少宫主必然心怀鬼胎!” 楚扶昀笑了,轻声又纠正道:“不是‘他们的’。” 第67章 “是我的。” 宛如五雷轰顶般傻掉的文武仙卿们:“……” 这件事儿,文武仙卿与楚扶昀一直都没法互相理解,文武仙卿们觉得将军一定是被夺舍了,要不然就是中了蛊中了毒,为情乱智,才同意如此荒唐的婚事。 楚扶昀也没法理解他们,更别提他听闻有位仙神不知因何吞了张桌子,说是打赌赌输了。 这段亘古岁月中难得的插曲过往,成了白洲一桩小小的笑谈。 …… 今时今日。 两界川,骤雨初歇。 暮兮晚想起帝微垣静默,又想起在入两界川前,他们曾与神农岐约好,在三个月内赶回去。 可是…… “我们是不是来不及在三个月内回去了?”她算了算时辰,由于楚扶昀留天阵一事耽搁了不少时日,如今早已两月有余。 余下的路程无论怎么算,都是来不及回去的。 楚扶昀一时间没有应答,他手边悬着山河破军棋,金色的光芒肆意强悍,也是在这张棋盘之上,山河日月,千军万马,皆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是,有些迟了。”楚扶昀抬手在棋盘上拨了几颗棋子,转眸看向暮兮晚,答道,“方外宫遣裴安在两界川绊住你我的脚步,就是为了让我们,来不及回去。” 从头到尾,两界川的事就是一个局。 裴安来两界川,也从不为了那颗不受他们控制的辰星。 而是为了更大的争权谋利。 就在暮兮晚担忧之际,她忽然听见了天边传来一声清脆着急的呼唤。 “不好了——!小晚——!” 只见红鸾鸟破开层层云雾,扇动着美丽修长的翅膀直直飞来,落到他们身前。 “帝、帝微垣出事了!” …… 与此同时,白洲,帝微垣。 群山雾霭仙气缭绕,一重重仙宫紫府肃穆庄严,天光却晦暗。 “长居灵台山十二载,如今又绕道两界川。” “楚扶昀还真是个蠢货。” 一位檀色锦衣的温柔公子正端坐在仙宫中一张高高的仙座之上——这一向本来是白帝处理政务所坐,是属于楚扶昀的位置,只是如今换了人。 袁涣轩望向跪在殿下乌泱泱的文武仙神们,面带微笑。 “现在该明白,帝微垣由谁做主了吗?” 声音叩金击玉,在他的号令下,来自方外宫的三千铁甲仙兵此殿围得宛如铜墙铁牢一般,森然可怖。 只见帝微垣的文武仙卿们在严刑酷吏下纷纷抱成一团,鹌鹑似的哭哭啼啼。 “天要亡我白洲了呜呜呜!” “将军啊少宫主啊,你们赶紧回来,救救我们一众老小啊!” 在楚扶昀离开两界川的当日。 帝微垣沦陷。 第45章 尘缘不渡因果自渡学坏了。 话说神农岐这一行人,在领了白帝法旨后,亲率五十万仙兵平复白洲。 不出三月,当真就如白帝所料,平西陆郡、降西凉唐王,收复三洲八百二十 城,将过往十二年间异动的叛变势力清了个一干二净。 除了帝微垣。 楚扶昀长居灵台山十二载,帝微垣明面上静默,可暗地里,那儿的文武仙卿到底还与楚扶昀保持着联系,有拿不准的要紧事,也是权衡着求身在灵台山的白帝批复。 可半灯城万仙来朝大会后,楚扶昀南下进了两界川,为隐身份彻底断了与帝微垣的联系。 这就被方外宫寻了空子。 方外宫成殊老祖遣座下弟子涣轩公子,裴安真君及十三太保,在一个月内与白洲的叛变势力里应外合,趁机夺了帝微垣。 “一群竖子!无耻之尤!该剐的贼寇无赖!看爷爷我不好好教训你们这群孙子!” 帝微垣外的一处山谷关口要塞,神农岐被方外宫的人追的一边慌不择路,一边不忘破口骂人。 这是他们尝试第三次攻入帝微垣失败了。 如今帝微垣处处都是方外宫袁涣轩手下的人,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守,根本没任何可趁之机。 “神农太仙您冷静啊!” “红鸾姑娘前日已经去报信了,将军就在回来的路上!” 他身边的一位下属跟着他一起在狭窄如迷宫般的山谷内抱头鼠窜,方外宫追兵的法术从身后接二连三的袭来,追着他们咬。 “我冷静不了!爷爷我什么时候在自家地盘受过这等气!” 神农岐一边狼狈逃跑,一边信手召出几枚银针向身后甩去。 “我要跟这群鳖孙拼个你死我活!” 他说着一个转身,轻功连纵几下避开敌人的法术,而后跳至一处高耸崖壁上,捻诀念咒,几道法术打出去跟敌人的袭击相碰相撞。 气势很大,威力很足,有烟无伤。 两侧山谷也在神农岐与方外宫数十位追兵的相斗中变得摇摇欲坠。 神农岐的下属看得心惊肉跳:“太仙大人咱们一对多打不过对面的!还是快跑吧!” “只要坚持到将军来就……” 话未说完,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抬眼看去,只见神农岐甩出的法术与敌人的法术在一侧山石上炸开,随着轰隆轰隆的巨响,山卒崩塌。 神农岐咬了咬牙,额间淌了一滴汗。 下属依旧在劝:“太仙我们快走!别人没逃出去,我们先将自己埋里面了!” 随着崩塌的山体,只见山谷中另一条路因此被打通,在扬起的沙土尘烟中,一个高而瘦的人影从另一端渐渐显出来。 “那是……?” 神农岐和下属都一时愣住了。 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方外宫的追兵显然也看见了那道人影,不由得皆是一怔。 “太好了小伙子——!” 只见一位布衣草履,手拿蒲扇的乞丐破开沙土尘烟冲了过来,一边冲还一边大声嚷嚷! “救救我啊小伙子!这群人类为老不尊!” 神农岐目瞪口呆,说话都磕巴了:“长,长嬴道长……?” 竟是和他一道想来攻入帝微垣的长嬴。 他们原是兵分两路,由长嬴引开守卫,神农岐趁机偷袭敌方守将,在双双失败后被追的到处逃跑,如今居然碰巧汇合了。 长嬴见到他也是一喜:“小伙子快快快,带着我跑,我身后还有数百追兵!” 神农岐:“?” 他侧目一看,果不其然!这长嬴拉的仇恨拉的过于离谱,竟招惹了近乎数百位方外宫追兵!此时此刻正策马扬鞭的朝着他们追来。 这已经不是一对多的问题了,是一对百! 快跑!再不跑就真的会被抓住沦为阶下囚了!这屈辱,还不如杀了他痛快呢! 神农岐大惊失色,刚想唤着长嬴一道跑,却听长嬴又道。 “我跑不动了,我这辈子就没被人类这样追过!”他气喘吁吁,“有这么为难一个老人家的么!” 神农岐挺绝望。 可随着越来越逼近的敌人,他们别无选择。 神农岐当机立断,招呼下属扛起长嬴就跑! 长嬴被像扛苞米一样被神农岐的下属扛过头顶,大舒一口气,摇了摇蒲扇心安理得的躺平了。 “你真是阿晚姑娘的师父?”神农岐对此百思不解。 真的,不能怪他质疑。 比起暮兮晚的上一任老师,仙姿玉树的素商宫主,长嬴道长委实有些……磕碜。 长嬴挺淡定:“对啊,不过‘师父’这个词不算准确,在她心里我肯定是爹。” 神农岐更无语了,一边逃一边尖叫:“别擅自给别人家姑娘当爹啊!” 敌人的法术追击越来越近了,他们在险象环生中疯狂逃跑。 长嬴还在自顾自地说话:“这样算算辈分,我能当楚扶昀那小子的老丈人……” “哎呀哎呀,当长明星君的老丈人,听起来就好生威风,但那小子我不是很满意,不细心,不太会照顾人,我家丫头跟着他肯定吃苦……” 神农岐满腔腹诽简直不知从何开始言起了! 怎么还挑挑拣拣上了!跟着您一乞丐就不吃苦了吗!是,将军有时候是冷漠无情了点儿,但男大三靠金山啊!将军条件也没那么差吧! 说话间,不觉已至山谷边前。 方外宫仙兵仙将紧追不舍,纷纷拉弓搭箭,只见一支又一支带着灵力的长箭破风而来! “小心——!” 神农岐一边保护长嬴一边试图突围,可饶是这样也躲避不及,就在一支长箭径直将要刺进他心脉处时,一声低沉微凉的嗓音传来。 “定。” 敕令落,所有兵戈齐齐定住,敞亮天光下,只见数缕金光流转而来,弹指挥间,方外宫所有仙兵仙将再不得行动半分,就连他们手中的兵器,也齐齐化作齑粉! 方外宫仙兵被这强大的压迫感逼得就地一跪,唇畔渗血,无边恐惧劈头盖脸压下来,他们想反抗,但骨子里渗出恐惧勒令他们不得不屈服。 第68章 这份对兵戈的控制,这样强悍的法术。 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人了。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神农岐与那乞丐彻底突围,逃出了这片山谷。 “将军——!” 神农岐狼狈跑出山谷后,果不其然,抬头就看见楚扶昀正遥遥高站在一处平坦高崖上,天光如雪,淡然冷漠地落在他身上,他看上去,犹如一柄离鞘见刃的刀。 长身玉立,铮铮凛冽。 楚扶昀目光微微一利,仿佛无言的质问。 “将军,我们……”神农岐下意识就想跪下,向他汇报一切行动。 也是同时,只见楚扶昀身后探出了一位杏眼桃腮的可爱姑娘,她身着霞衣,神采奕奕,看上去精神气十足的活泼模样。 “嗨!”暮兮晚笑眯眯地看着神农岐和长嬴,好看极了,“我们来的是不是很及时?” 长嬴老泪纵横,直接跳下来朝着暮兮晚跑去:“太及时了!呜呜我的丫头快让师父来看看是不是受苦了!” 神农岐抬眼瞧着少宫主,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一如从前般狡黠灵动,顿时很想冲上去反驳长嬴几句—— 谁说将军不会照顾人,将军照顾了那么多年! 明明,一直都养的挺好啊。 …… 帝微垣,浅滩芦苇荡边的军营中。 楚扶昀救回神农岐一干人后,坐在军帐里,听着十二太仙将这三个月来的大小局势汇报的事无巨细。 宽广整洁的军帐里有一架屏风隔断,屏风后安着一张柔软舒适的美人榻——不需要将军打招呼,这是白洲的仙侍习惯性布置的,毕竟少宫主宿将军军帐一事,白洲上下心照不宣众所周知。 暮兮晚趴在这张美人榻上,面前有一盘很寻常的黑白围棋,她就在这盘棋上自顾自的落子,自娱自乐。 她在屏风内下棋玩,楚扶昀就在屏风外调兵遣将。 “走五平山,围帝微垣。”他不动声色地安排着所有部署。 暮兮晚听着他的话,思绪却有些出神。 她不善兵法,也不会下棋——只懂规则,但远远达不到“会”的程度,毕竟一盘棋,一摆一下,就是数个时辰,她实在没那个耐心。 素商老师也不会下棋,下棋是楚扶昀才会的。 暮兮晚一直认为,楚扶昀是个“苍凉而寂寥”的人。 苍凉二字源于疆场,他手持尘世七杀枪伫立在天下山河的烽火狼烟中,不知去处,不知归路,生死都为他臣服,他对“赢”之一字并无任何实感,也从不见任何得胜的喜悦。 毕 竟长明下凡,本就为兵戈变革而生。 然而“寂寥”二字,则来源于一盘棋。 在初来白洲时,暮兮晚第一次见楚扶昀坐在夕色里下棋,直接看愣住了。 他能一个人坐在那儿一整天!甚至好几天啊! 没有对手,就他一个人,黑子是他下,白子也由他落,而他下棋时,所有人都得屏退左右,仙侍仙童也好,文武仙卿也好,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打扰。 也没有任何可以和他说话的人。 暮兮晚对此不解,甚至悄悄打听过——将军下棋真的不需要一个对手吗? 白洲的文武仙卿是这样解释的。 “你记着,对于将军而言,天地是棋盘,山河是经纬。” “所以不是不需要对手,而是没有任何人能当对手,因为生活在山河天地里的芸芸众生,也都在将军这盘棋上。” 天地是棋盘,山河是经纬。 暮兮晚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知道很多善用兵者都会下棋,兵道如棋道,但她不会,所以没法理解,对于她而言,委实玄之又玄。 说句冒犯大不敬的话,“善兵者亦善棋”是她在看通俗话本时,写书人常为了提高主角格调而杜撰的一个设定。 后来,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渐渐喜欢上了他。 为了他,暮兮晚开始试图偷偷学习下棋。 可实在没法坚持,毕竟,她也实在耐不住寂寞。 所以很多事,她帮不上他的忙。 …… 暮兮晚一边走神,趴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下着棋,冷不丁的,一声轻语惊破了她思绪的神游。 “下错了。” 暮兮晚小吓了一跳,她手中的棋子跌落,在棋盘上咕噜噜滚了一圈。 刚坐起身还来不及回眸,熟悉安心的气息就围困过来,一只手很自然的揽过她的腰,从身后将她拥在怀里。 楚扶昀的唇畔就挨在她耳垂边,呼吸温热,他看了一眼她走的乱七八糟的棋局,笑了。 “怎么这么乱。” 暮兮晚想起外面还有他的下属,下意识想挣开这个拥抱,可却被他的掌心牢牢扣住,仿佛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又瞥了一圈四周,发现他麾下太仙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谈完事,离开了。 “没办法啊,我又不是将军你,下棋就像吃饭喝水似的寻常。” 暮兮晚被他的话一噎,就更不好意思了。 楚扶昀又低笑了一声。 笑得很沉,以至于听不出什么情绪,反倒像一声缱绻的蛊惑。 前段时日,她一直用“师兄”或“哥”来称呼他,如今一下子回到了“将军”这个身份,反倒让楚扶昀不太适应了。 不过没关系,师兄也好,将军也好,横竖都是他。 他覆上她的手,牵引着她的指尖,拾起方才落下的那颗黑色棋子,轻放在了局中的某一个位置上。 “走这儿。” 暮兮晚不太服气:“凭什么就该走这儿呢?” 她试图依靠她浅薄的棋艺水平在他面前班门弄斧,想将方才的那颗棋子,下在另外一个地方。 “明明走另一个位置,这盘局能更快更狠的赢下来。” 楚扶昀却拦住了她的动作,将她的整个手都拢在掌心,扬了扬眉,笑道。 “按照你的走法,你得损失不少棋子了。” 暮兮晚一向不计较这个:“但能更快的赢。” 楚扶昀没有反驳,他只是又抬手,拾起一颗白色棋子,落在棋盘上,同时再带着她的手执黑子,在棋局上落了几步。 “你看,这样走,这颗本该丧命的棋子,就能保下来了。” 暮兮晚眨了眨眼,她不太理解楚扶昀这样走棋的意义,但她想,在下棋一事上,楚扶昀必然比她更有经验。 “怎么想起下棋了,你不是不感兴趣?”他侧了侧脸,吻了一下她的耳垂,“以前在白洲时,你可是一个人偷偷躲着学。” 暮兮晚一怔,她没想到楚扶昀竟注意到了这个,没再说话。 忽然想下棋,也只是因为,想起你了。 “我要学,你肯教么?”她眨着眼睛观察他落下的棋子,语气一抬,鼓起勇气跟他讨价还价。 楚扶昀笑了笑,气息缓缓侵过来,又低声道。 “我可不白教。” “那你要什么?”暮兮晚愣了愣,她没想到他真的要跟她计较这个——毕竟他教她枪法时可什么金银财帛都没收。 楚扶昀的呼吸停在她耳边静了静,他抬手,将她的脸颊侧过来了一点儿,眸子里满是得逞的笑。 “吻我一下。” “我教你。” 有关“讨价还价”这件事儿。 他学坏了。 第46章 尘缘不渡因果自渡不够,再吻一次。…… 暮兮晚半天说不出话。 她头一次在楚扶昀这里,听见这样幼稚的“傻话”。 一个吻,来抵他当她的一次老师。 太不讲理了。 以前他不是没有教过她东西,她的武艺有一半是跟着他学的,她对兵法的所得所悟,也都是他教的——他什么回报也没计较过。 暮兮晚觉得楚扶昀真的待她很有耐心,又严,又有耐心。 以至于时常也让她有错觉,他曾经对她的好,像兄长对妹妹,也像老师对弟子,唯独,不像对心上人。 他教她,照顾她也更像在尽一份“责任”,他们之间那一纸婚约,也从来都只是个“虚名”。 可今时今日,他拿一个吻作为引诱。 诱她去回应他曾对她的好。 他与她之间,“责任”在渐渐淡去,余下的,是曾经那看不见的“虚名”,在一点一点被坐实,越界。 这种接近失控的感觉让人太容易心慌了。 暮兮晚知道,她会容易贪心的。 今日他拿一个吻诱她,她给了,如果以后得寸进尺,她还想再吻他,那个时候他不许她亲了,那该怎么办? 但楚扶昀却在看她,好看的一双眼眸也在问她,像是故意的。 不对,就是故意的。 咫尺的距离,只要她胆子大一点儿,就能得逞了。 暮兮晚合上眼眸。 她凑近,真的在他脸颊边,轻挨了一记。 很轻。 就像小猫儿遇见了一条没见过的大鱼,不敢妄动,只敢用鼻尖,用唇,去小心翼翼的尝一下。 第69章 凉。 仿佛秋霜白露一样的凉,却不冷,只是寂静的,如静水深流一般。 暮兮晚听见,楚扶昀喉咙里滚过一声低沉的笑。 她耳朵一下子就红了,一睁开眼,就迎上了他噙着笑意的眸子,好看,他的目光就这样停伫在她的眉眼处,一寸一寸端详下来,像无声的尝读。 暮兮晚蓦地读懂了,他眸光里,无言的话。 不够。 什么不够? 这一个吻只落在脸颊上,是亲孩子的吻法,不作数的。 不是亲孩子。 那就再吻一次。 暮兮晚有一时恍惚,她闭了闭眼,不吭声不说话,也不行动,像是被他身上的凉吓着了似的。 她也只有勇气亲这里了。 其他地方,不敢了。 她安静地缩在他怀里,想要赖账。 “先欠着,成么?”她又一次开始和他讲价了。 楚扶昀一听,就知道,师妹又想在他面前耍赖了。 先欠着,至于未来多久还,怎么还,还要不要算上利息,那就是未来的事儿了。 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的师妹,在惹祸造反一事上有多大的胆子,多大的威风,在感情一事上,就有多么模棱两可。 就像一只藏在床底的猫儿,或是一只初来乍 到的小鸟,哪怕他已经是能由着她为所欲为随意折腾的鱼了,怎样哄,她都不肯再进一步。 楚扶昀想起了很早以前,他第一次撞见她偷偷学下棋的模样。 …… 暮兮晚是个活泼的性子,他知道,所以当他见着这位师妹肯耐下心来去扒拉围棋时,没法不新奇。 一室夕光,那天,暮兮晚就盘腿坐在书橱边的阳光里,锦缎铺就的地毯上摆着几本书,一盘棋。 楚扶昀挺震撼。 他不知道她为何忽然会对下棋一事感兴趣,站在窗棂外看了一会儿,却发现不对。 暮兮晚似乎并不对“下棋”本身感兴趣,反倒是像在学堂听尊师授课那样,有点儿无聊有点儿困倦,但不知因为什么,她还是强打着精神去学。 但既然师妹感兴趣,楚扶昀想,他也愿意教她。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放轻了步子走进去,可罕见的,暮兮晚见着他来了,原本半困半梦的思绪一下子被惊破,吓得惊呼一声。 楚扶昀怔愣地看见,暮兮晚像一只受惊的鸥鹭飞鸟一样,连地上散落的书和棋盘都来不及收拾,慌乱中打翻了棋盘,头也不回地就从他眼前,逃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放下了对他的防备,肯同他交流,肯跟着他学枪法,甚至会跟他吵架赌气。 但只是一盘棋而已。 楚扶昀没法理解她为何而跑,他没有去追跑掉的师妹,而是半跪下来,收拾着散落了一地书籍棋盘。 暮兮晚确实是在认真研究怎么下棋,甚至还做了笔记。 只是学的一塌糊涂,不成章法。 后来,他好几次试图在她自己学下棋时靠近她,可还是会惊着她,一靠近就跑。 楚扶昀不明白她到底为何抗拒被他发现“她在学下棋”这件事儿,只能顺着她,吩咐仙侍在她身边有意无意的留几本适合的棋谱,也不再打扰她。 就好像,这盘棋是一个秘密似的。 她藏在心底,不肯同他说的秘密。 …… “所以你下棋时,为何要躲着我?” 今时今日,白洲军帐中,楚扶昀将他的师妹拥在怀里,试探着问出了这个他一直没能得到答案的秘密。 暮兮晚一顿,敛住了目光,低着头不肯说话,迟疑了片刻,她忽然抬了抬头,凑近了,小心的又在他脸颊上轻吻了一记。 宁肯再用一个吻来抵。 也不说出这个秘密。 没办法了。 楚扶昀阖眸一叹,他压着心中的悸动,拢过她的手,耐心的纠正她方才弈棋时所有的错漏,教完,又让她当着他的面儿,重新走一遍。 暮兮晚心里呼出一口气,她明白,这个问题暂且算是糊弄过去了。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答案了。 她的下棋是为了他而学的,那是,她喜欢他的证据。 所以,又怎么可能让他发现这个秘密呢。 楚扶昀没再追问她,只是安静地教,她也安静地学,直至棋局走至僵局,有一枚棋子,暮兮晚迟迟落不下去。 “这是一枚死棋,你必须走。” 楚扶昀浅叹一声,他拢着她的手,将那枚棋子摁了下去。 暮兮晚皱了皱眉:“什么是死棋?” 楚扶昀道:“救不了的棋子。” 暮兮晚犹豫了一下,又问:“所以,有些棋子倘若必须牺牲,该怎么办?” “那就让它牺牲。”他答的,字句冷漠,“你救不了的棋子太多了,又何止这一枚。” 暮兮晚不是很明白,她想,或是不是自己学不来棋,而是她学不来楚扶昀身上的那一份果决利落。 楚扶昀摁着她的手,轻轻将棋局上的那枚死棋,送上了绝路。 “永远记着一点。” “慈不掌兵。” 暮兮晚一怔。 慈不掌兵。 这四个字不是楚扶昀第一次教她,以前在白洲时,就听他提过,后来在请花关时,神农岐犯了错受罚时,暮兮晚也听他这样提起过一次。 楚扶昀从没深入解释过这四个字的意思,只是让她记着,他说,未来总有一日,当有一盘棋落在她面前时,她就会真正明白了。 暮兮晚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那帝微垣怎么拿回来?” 说起这个,她真的很生气。 只是南下走了一趟两界川而已!怎么一扭头家就被偷了啊! 楚扶昀笑了笑:“自然是打回来。” 暮兮晚皱眉:“打的回来么?我们是不是兵力不够?” 方外宫的实力她是一清二楚的,兵精器足,更何况,帝微垣算得上一处易守难攻的城池,想要一时半刻拿下来,就更难了。 楚扶昀道:“可以。” “我们围帝微垣,走‘尘缘谷’攻回去。” 尘缘谷。 这是一座坐落在帝微垣西边的山谷,帝微垣易守难攻,若要说有什么弱点破绽,也就是这一座山谷了。 这座山谷并非寻常山谷,而是一座“吃人”的山谷,一旦进入就几乎与断联无异,方圆三百里地界崎岖复杂,多瘴气弥漫,不见头不见尾,天堑一般,是一座天然险要。 它险到一种什么地步,相传,帝微垣曾有道行高深,自大的仙君想要探入其中,可这一进,就再也没法出来,连尸骨都没剩半个。 后来,白帝就封了这座山谷。 再不许人轻易出入。 如今楚扶昀却说,走尘缘谷回去。 暮兮晚惊诧:“那地方就不是人进的啊!要走那儿,岂,岂不是……” 楚扶昀接上了她的后半句话。 “是,或许会死很多人。” 他目光一淡,安静,沉默,仿佛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也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攥着很多人的命。 “所以,不能有一步失误。” 他最后这样对她说。 …… 接下来几日,暮兮晚都没有见到楚扶昀。 他又忙起来了。 而这几日,山河破军棋永远处于运转状态,无数强悍如海的法术没日没夜的在上面流淌。 就像在请花关的日子一样,他整军经武,也几乎不会有见她的时间,暮兮晚帮不上什么忙,索性红鸾会陪着她,长嬴也会陪着她,倒让她不那么无聊。 闲了,她就会坐在白洲地势较高的仙山上,远远望着苍茫无垠的战场,默不作声。 红鸾化作原型栖在她身边,偶尔同她讲述着它所观看到的战情。 “所以真的太离谱了!” “我今日看见,长明星君还没动手呢,敌人就弃了兵器抱头鼠窜,那模样,也太狼狈。” 暮兮晚点点头。 白帝的威名到底太过闻风丧胆了,他没归来之前还好说,他回来了,方外宫不得不被他逼的步步后退,毕竟他的存在就意味着绝对的赢局,绝无例外。 所以垂死挣扎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逃跑保命。 暮兮晚根据红鸾的描述,拿着一根枯树枝在沙地上画来画去,笔下起落,一面听,一面勾勒出整个战局。 一笔浅淡的横线,这是一条河流。 一抹直直的纵笔,是一座山谷。 就在这样横纵交织的勾勒中,她恍然意识到,这些时日,楚扶昀就像在赶羊一样,有目的有意识的将敌人往尘缘谷的方向围困。 他想要做什么呢? 就在整个战局在她笔下画的七七八八时,暮兮晚蓦然愣了。 因为她发现,她在不知不觉间画了一个棋局定式出来。 第70章 方外宫执棋夺魂,作守,帝微垣为攻,围困方圆。 此时此刻,她也在蓦然发觉,在她手下天地真的像极了棋盘,而纵横的山河亦像极了经纬。 天地是棋盘,山河是经纬。 “那什么是棋子?” 暮兮晚愣着了,她没来由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而身边,红鸾还在自顾自的叹气。 “虽说天地星宿,世间神明各有其责,但我还是不喜欢长明星君。” “他要不是你的良缘就好了……” 暮兮晚怔道:“为什么这样说?” “他的残忍之处也就在这里。”红鸾探头过来看 了看她笔下的棋局,叹道,“虽然民间常听到很多戏文里描绘长明星君如何威风凛凛,如何天神风光。” “但我必须承认,很多描述,都不是夸大其词。” 暮兮晚低眸安静了一会儿,红鸾看了看她,终于决定将余下的话都说完。 它以前从来不同小晚提这些有关星宿的事儿,是觉得没必要,毕竟小晚再怎么喜欢那个人,也没有被卷入这些人与自然的争斗中。 可如今不一样,它作为掌姻缘的神兽,是真的察觉到了暮兮晚这位人类,动了要与长明星君在一起的念头。 所以有些话,它就必须提前告知她。 “人命是他手中的‘棋子’。” “从来就不是一句戏言。” 暮兮晚蹙了蹙眉:“什么叫……不是戏言?” 红鸾道:“意思就是,它不是一句比喻。” “千军万马,无量兵将,就真的,是他手中的棋子。” “是长明星君手中,那盘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 天地是棋盘,山河是经纬。 而人命,就是棋子。 暮兮晚目光一诧:“包括你和我吗?” “包括!” 红鸾看了看她们身处的环境,惆怅道。 “只要身处疆场,六道生灵就都在他的棋盘上,是他信手拈来的一颗棋子,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全部在他的控制之下了,就在那盘山河破军的控制之下!” “我不例外,你也不例外。” “并且这种控制扎根魂魄,谁也别想摆脱。” 暮兮晚怔怔地坐了许久,直至暮色垂落,夜晚的风轻拂了起来,凉爽习习。 她恍然想起了一件事,是在白洲时的生前旧事。 楚扶昀一向待她耐心平和,教她枪术时,七杀枪也是可以让她随意使用的,号令百兵的兵器,在她手中安分无害,乖巧的像个玩具似的。 可他,唯独不允许她碰山河破军棋。 暮兮晚一直很奇怪此事,毕竟那盘棋真的从外表而言实在好看,流光溢彩的颜色很难让人不心动。 有一次,她曾想要悄悄碰一下这盘棋。 也是那一次,罕见的。 楚扶昀主动对她,生了气。 第47章 尘缘不渡因果自渡他要罚她了。 在白洲的时候,暮兮晚伪装成普通仙兵混进军营是件常事。 但由于她是偷偷溜进来的,所以行军队伍里,自然也不会有属于她住的营帐。 楚扶昀将她逮出来后,就让她住他那儿。 这一住,就成了习惯。 后来跟着楚扶昀学枪法,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兵器,楚扶昀为她挑挑拣拣了不少长枪,可总觉得不是这儿轻了,就是那儿重了,衬不上她的用枪习惯和手感。 楚扶昀最后将自己的尘世七杀枪交给了她练——只因这柄枪可以随他的心意自由幻化大小重量。 暮兮晚对此忧心忡忡。 她担心按照她浅薄的实力,根本压不住这柄煞气锋利的枪。 因为兵器会认主,就像仙兽仙马一样是需要驯服的,她武艺若是不够,七杀枪根本不可能听从她的调遣。 事实也确实如此。 七杀枪起初本不甘心被这样一位小姑娘拿在手里当玩具似的哄她,它只想跟着长明杀伐征战,那才叫一个威风! 然后,它被楚扶昀扫过来的一个毫无波澜的眼神,吓得当即老实了。 认命,这就认命。 给小姑娘当玩具也不是不行,小姑娘还在学习进步,哪怕玩枪玩的再烂也要学会包容,包容。 就算小姑娘闲暇时拿它当烧烤的烤签用…… 也不是不行! 与山河破军棋一样,它们本质都是由长明星的一缕灵气化形而生,从楚扶昀下凡起就存在于他身边的神兵利器,受楚扶昀意识的绝对控制。 或者也可以说,它们只是楚扶昀实力与法则的延伸具现,伤人与不伤人,都是由楚扶昀一个念头说了算的。 暮兮晚觉得楚扶昀挺大方。 领了这份好意,她多少存了些还他情的意思,所以在宿楚扶昀军帐时,会主动帮他收拾一些军务,在兵将有事求见楚扶昀但楚扶昀恰好不在时,她也会帮忙传话。 山河破军棋,也一直就放在楚扶昀的军帐中。 上面的每一颗棋子都有法则敕令,哪怕楚扶昀不在,这盘棋也会自己行动,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上面执棋落子。 楚扶昀同她说过,别碰这盘棋。 暮兮晚也记着了。 可世事总有变故。 直至有一次,楚扶昀不在帐中,暮兮晚一个人躺在他军帐的美人榻上翻棋谱玩儿。 遽然间,她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她原以为是茶杯被风掀落,摔碎在了地上,站起来走出屏风一看,才发觉不是。 她惊讶地看见,一直放在檀木桌案上的山河破军棋,出现了异动。 整盘棋都在隐隐震动,而上面的棋子,在不受控制的一颗又一颗崩裂,破碎。 暮兮晚被这从未见过的情况吓着了。 她只知道这盘棋能调兵遣将控制千军万马,但她不知道究竟是以何方式做到的,如今棋子碎裂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意味着上面的行动出了纰漏? 棋子的碎裂还在继续,一颗又一颗,宛如一次又一次小小的爆炸。 是不是楚扶昀出事了? 现在楚扶昀不在这儿,她该怎么办? 暮兮晚不知所措,就像现代世界里,家里的电话莫名响了那样,她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 她愣愣地走过去,看着上面还在行动的棋子。 凭借着她浅薄的棋艺水平,她能看得出来上面的有一方棋子受困了,此时此刻正在激烈突围。 怎么办?怎样才能阻止棋子的碎裂?要不要试着动一下这盘棋? 帮着那受困的棋子走出这困局? 既然七杀枪受楚扶昀的影响从不会伤她,那这盘棋,是不是也对她不会设防? 她迟疑地抬起手,想要去碰上面的棋子。 “别动。” 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棋子之际,一声严厉冷漠的斥责传来。 她一愣,回眸。 只见楚扶昀不知什么时候赶了回来,就站在她的身后,目光罕见的,深不可测。 生气了。 暮兮晚意识到,他因为她没听他的叮嘱而生气了。 他垂眸看着她将要拿起的棋子,沉默了须臾,说道。 “你即将走的这颗棋,落下的这一步,都是错的。” 暮兮晚慢慢收回了她的手。 她抬眸,只见方才还在激烈挣扎的棋子已然平复如初,受困的棋子已然自己突围了。 “抱歉,我不该擅自作主。”她道了句歉。 方才确实是她一时情急,忘了楚扶昀曾经的叮嘱。 楚扶昀瞥了她一眼,走到屏风前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抬手从身侧桌案上端了杯满当当的茶盏,手背探了探上面的温度,不算烫。 “过来。” 一句不容商量的命令,声音严厉,没有半点儿耐心。 暮兮晚轻抿了一下唇,低眸,走到了他身前。 他身前地上放着一截半个台阶高的承足木板,暮兮晚站上去,脚尖站在木板上,脚跟离地悬空。 楚扶昀是个向来说一不二的人,率军驭下,也一向不留情,在平时还算得上好说话,可一旦碰上了违背命令的事,他半点儿都不会心慈手软。 哪怕对她也一样。 暮兮晚明白,今日,按照楚扶昀的意思,那山河破军棋哪怕在她面前四分五裂了,她也不该去碰。 违背了这道命令。 他要罚她了。 楚扶昀起身,毫不客气的将他手中的那盏茶盅,放在了她头上。 “别晃。” 脚跟悬空,整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前半身,久了,会站的脚掌酸楚目眩头晕,所以又在头上顶一杯茶,是为了告诉她,哪怕站的再累,再摇摇晃晃,也得坚持。 暮兮晚垂着眸,一声不吭的捱着,整个身体完全都迎在他面前,没有半分松懈。 楚扶昀从没对她动过军法,但平日里教她武艺时,却会罚她。 罚她站姿,罚她持枪练剑的动作,日子久了,他渐渐彻底了解了她的身体,就会亲自给她加负荷,也往往也会将她逼到一个无法坚持的时辰,才会停。 第71章 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是她被楚扶昀罚一个拿枪的动作,罚了两个时辰。 最后她累的浑身被汗浸透,身体仿佛被他支离了一般,感觉完全不是自己的了,时辰一到,劲儿一松,整个人都累倒在了楚扶昀身上。 楚扶昀扶着她,任由她的汗挨在他身上,也没嫌弃。 下次要犯了错,还罚。 暮兮晚如今站在军帐里,额间淌了一滴汗。 楚扶昀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身体,最后,重新坐在军帐太师椅上,正色道。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么。” 知道。 她想,但是她想不明白原因。 暮兮晚咬牙顶着沉与累,说道:“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动那盘棋?” 话一出口,有点儿后悔。 楚扶昀毕竟是一军主将,向来发号施令只需要绝对的听从,哪儿有解释的道理? 楚扶昀沉沉的看着她,没说话,看了很久,他的目光仿佛也是一杯茶,压在她身上。 时辰一更一更流泻,直至天光稍暗,他停在她身上的目光才堪堪收回来。 “你的棋艺并不好,控制不了上面的棋子,会下错。” 楚扶昀看了眼时辰,站起身,撤了放在她头上早已冷却的茶盏。 “错了,也意味着,这场棋局中有人的命,要因你而死了。” 暮兮晚累的不是很能坚持,整个人知觉都飘忽了,身体一软,双腿不受控制的往前栽。 楚扶昀扣着她的腰稳稳一揽,将人接在怀里。 暮兮晚浸了汗水的下巴枕在他肩上,她实在受不了身体被楚将军这样折腾了,累,腰累脚软,整个人都仿佛被他重组了似的。 “那我以后棋艺好了,能碰这盘棋吗?”她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楚扶昀低着眸,眸光晦暗不清,沉着无边暗涌。 “棋盘上的棋子不信你,不服你,不受你控制,你碰它,只会被它们反伤。” “所以,没得商量。” 那天,暮兮晚在楚扶昀身上累的倒头就睡。 他的叮嘱她记得七七八八,别的没留心,光记得他说。 “——不能碰这盘棋。” 从那以后,暮兮晚就再也没动过碰山河破军棋的心思。 …… 时至今日,红鸾再跟她提起有关这盘棋的事儿,暮兮晚才终于想明白,当年楚扶昀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长明现世,控制着天下的兵戈。” 红鸾强调道。 “是兵戈,不是兵器。” “这也意味着,战场上的一切死的活的东西,兵器也好,人命也好,仙兽仙马也好,都受他绝对的控制,也都是他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 “长明星君真的很残忍,他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在他手里垂死挣扎,甚至只要局势需要,他会亲手将这些人命送上绝路,绝不犹豫。” “唇亡齿寒,你不能认为长明星君喜欢你,就自以为比别人与众不同,万一有天你也成了他手中可以被随意牺牲的棋子,该怎么办?” “你得考虑清楚,真的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红鸾的话仿佛一记警钟敲在心间,暮兮晚没吭声。 她确实在犹豫,她也当然会犹豫,早在活着的时候她就知道楚扶昀的残忍,所以在她发现自己喜欢上楚扶昀的时候,才会那样小心翼翼。 那个时候她与他立场相对,身份相对。 他对她的好又太过缥缈,总结来总结去,她到底认为,自己与他或许是不合适的。 这个念头在暮兮晚心里想了很久,直至这天晚上回去时,她还在想。 可很快,她就没时间想这些男女心思了。 因为她回到军营时才知晓一个消息——神农岐重伤,性命攸关。 暮兮晚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冲进他的军帐里一看,果然,一身血淋淋的伤,惨烈异常,医仙们围在他身边,正在争分夺秒地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见着她来了,神农岐勉强抬了抬眼帘,咧嘴一笑。 “嗨,阿晚姑娘你来看我啦。” 暮兮晚很慌张,她是真正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将军呢?” 她下意识想去问楚扶昀怎么回事。 楚扶昀还在忙,不在。 神农岐勉强答道:“放心,死,死不了。” “就是去为了完成将军的令搞成这样的,但你没见着敌人被我收拾的多狼狈,真的,我简直英勇极了。” 暮兮晚不敢再妨碍医仙们的救治,她搬了个板凳坐在角落里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医仙们走了,她才重新同神农岐说话。 “将军下令前,知道你会伤成这样吗?” 神农岐勉强支棱着打坐调息,他浑身上下都裹了纱布,看上去被包的像个粽子似的。 “知道啊,我就在他的棋盘上嘛。” 暮兮晚一愣:“你清楚山河破军棋的作用?” “嗯。”神农岐斟酌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能不能和她说,“或者说,上至将军麾下的十二太仙,以及咱们军营这数十万仙兵仙将,都清楚。” 他心直口快,总觉得有关将军的事,没什么不能同少宫主说的。 “你不是将军的兵,所以将军可能并不会对你说的太仔细。” “将军治军一样以严苛著称,他的命令半点儿不允许下属违反,那是因为,我们的命都在将军的控制中,一旦轻易违反,命就没了。” 暮兮晚慢慢的,眨了眨眼睛,也是今日,她在真正意识到原来生死这样大的事,就在楚扶昀的股掌间。 “如果将军下令,让你去死呢?” 神农岐正色:“那我就去会去死,无条件服从将军的命令,是我们作为下属应当遵循的第一法则。” 暮兮晚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并不自愿呢?你们会不会被将军逼着,强行去死?” “会。” 神农岐答的毫不迟疑,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毕竟要是连将军的命令都不听,那叫治军不严。 “如果并不自愿,那我们会被山河破军棋接管身体意识,强行控制一切行动。” “哪怕去死,我们也要完成将军在那盘棋上,本该落下的那一步。” 听起来,像傀儡。 活的傀儡。 暮兮晚蓦地明白了。 今日神农岐伤到这个地步,也是楚扶昀授意的。 哪怕神农岐是北落神农一族家的小公子,出身赫赫,平日里他和她,和将军关系再好。 但该牺牲的时候,楚扶昀会毫不犹豫的让他牺牲。 “成为将军手下的棋子,也意味着对他有绝对的信任,绝对的服从。” 在疆场,长明的敕令。 凌驾于一切天地自然的法则之上。 神农岐很认真。 三个多月前,楚扶昀在半灯城仙府里动用山河破军棋,那就是长明星君在调动千军万马,天地局势会因为他的控制而变换成什么样,他一清二楚。 他就是凭借着这样一个可怖的能力震慑天下,以短短百年平十洲内乱、主六合八方,逼得仙门百家收手臣服,也硬生生逼出了一个世间太平。 简简单单落下的几颗棋子,就定了他人的生死。 神农岐本来想再多聊几句,可奈何他伤的太重了,重到接近濒死垂危,说完这几句话,也就没什么力气了。 暮兮晚怔愣的坐在角落里发呆,直至一位仙童悄然走来,向她叩拜道。 “少宫主,将军想见您。” 夜深人静,暮兮晚见到楚扶昀时,他正在烛灯的光晕中处理军务。 “师妹。”见到她来了,楚扶昀抬眸,笑了笑,“有一件事,我需要同你商议。” 他近日还是习惯着在两界川时的假称呼,唤她师妹,偶尔也会唤她少宫主,暮兮晚也渐渐习惯了。 渐渐习惯这个人顶着师兄的身份唤她了。 如今他让仙童将她请来,没有多余寒暄,没有任何似是而非的情话,只有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暮兮晚明白他要谈正事,敛了神色,问道:“是什么?” 楚扶昀手腕一翻,只见他掌心金光流转,渐渐的,有一颗白色的棋子浮现在他的掌心。 “有颗棋子,目前被困在帝微垣中。” 暮兮晚怔愣,她抬眸望去,只见楚扶昀掌心的那枚棋子渐渐凝成了一个小小的虚影。 那是一个人。 仲容。 这颗棋象征着仲容的命。 “唤你来,是想问一句,这个人的命,你要不要保?”他轻描淡写道。 暮兮晚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 就情感而言,她是想保的,毕竟仲容曾经与她关系不差,当初他为了她的姻缘,没少四处磕头求人帮忙,在仙彩楼上,他也为了她的平安,想要阻止她的前进。 第72章 甚至后来,她听神农岐说,那日袁涣轩曾派仲容给她下一种能废掉她行动的药。 仲容抗了令,没下。 也因此,这个人如今不太好过。 他性命尚在,但却受了方外宫的刑罚,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或许再不救,就真的救不了了。 暮兮晚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话。 见她犹豫,楚扶昀也明白了她的心思,眉目清冷,唇角一扯,连声音也厉了几分。 “神农岐作废,我无法再遣他去救人,其他太仙亦是各有其位。” 他手腕微抬,只见那颗棋子从他掌心飞出,重新落回了山河破军棋上,它该在的位置。 “如果你要保,那么接下来的一切行动。” “我需要你,听从我的命令。” 楚扶昀回过眸子盯着她,安静的,等着她的答复。 夜色阴冷,不见一丝月光。 冰冷凌厉的天地没入黑暗,犹如深渊,只剩下金戈声,铁马声,生与死就在这片山河中交织,冷漠又无情。 为了腾出手去救这样一个人,或许,他也要将她送到这场棋局上。 暮兮晚眼眸轻闭。 /:.,, 她明白,她也要成为他棋盘上的一颗子了。 第48章 尘缘不渡因果自渡我是你,明媒正娶的…… 夜色肃杀,烛光在军帐中亮起一线微弱温暖。 两个人平静的对望着,半晌,暮兮晚轻声开了口。 “你手里的棋,每一颗,都是可以被你牺牲的么。” 楚扶昀抬了抬眸光,说道:“是。” 暮兮晚静了声,在沉默中,她也终于明白了白洲的文武仙卿曾说过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将军执棋没有对手,因为芸芸众生,都在将军这盘棋上。” 原来是这样。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楚扶昀侧目,望了片刻那盘法术萦绕山河棋,又看向她,沉了沉眉心。 “若你想保仲容这颗子,尘缘谷东南方五十里,有一处地牢,设了五行八卦六合阵,以三十二真仙灵官为守。” “仲容此人受困其间,想解阵救人,唯有你做得到。” 暮兮晚在脑海里想了想方位,又道:“我有话想问。” 楚扶昀眸色微深,他颔首,示意她问下去。 暮兮晚轻抿了一下唇,迟疑了一会,说道:“敌人的命,是不是也在你的这盘棋上。” 楚扶昀答道:“是,白棋为己,黑棋为敌,他们的一举一动亦在山河之中。” 暮兮晚又问:“既然你能控制疆场上的一切,那你为何不能直接毁掉黑棋?” 她到底是个下棋新手,思维直截了当,总觉得楚扶昀既能控制兵戈,那必然也不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他难道不能直接用山河棋隔空杀了方外宫的真仙灵官么? 楚扶昀低笑了一声,他扬了扬眸,解释道。 “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么多有关我的事。” 暮兮晚默默腹诽。 是从红鸾那儿听来的,也有从神农岐那儿听来的。 楚扶昀道:“因为正如日升月落,星辰运行一般,天地自然,自有规律要遵循。” “我亦有我必须遵守的法则,我的兵将对我有绝对的信任与臣服,所以他们在这盘棋上成了白子,而敌人落在这盘棋上,就成了黑子。” “我可以随意操控白子的行动,也可以借黑子完全知悉敌人的筹谋部署,但若想直接违背下棋的规则直接毁了黑子,对我对人类而言,都是一种不可逆的损伤。” “所以借白子徐徐图之清剿,反而是能保住更多人命的一种抉择。” 暮兮晚听的半懂,但总归,楚扶昀想的事与考虑的事会比她更多,他作出的,也往往是利益最大化的一种抉择。 “那你什么时候,控制我?” 她从没体验过被长明星君当作棋子控制是一种什么感受,虽然她不喜欢被人控制,也不喜欢听从命令,但没办法,她没什么可以同他谈判的余地。 她只是一颗子而已,也没那个资格同执棋之人对话。 身份与地位,从来就不对等。 楚扶昀:“……?” 他眸光一寒,声音厉了。 “你是不是,从神农岐那儿,听了些容易胡思乱想的话?”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声音凉,像是头疼。 “他完了。” 暮兮晚看着他要对神农岐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也懵了:“……啊?” 楚扶昀轻叹一声:“我没有要将你当棋子控制的意思。” 暮兮晚不明白:“不是说六道生灵都会作为棋子吗?” “在疆场上,是这样。”楚扶昀的眉心蹙的更深了几分,叹道,“但你对我没有这个信任。” “你这颗棋,上不了这场棋局。” 暮兮晚恍然:“啊……” 诚然,六道生灵皆是长明星君手中的棋子。 但就像围棋下棋一样,有些棋子能上棋局,而有些棋子只能留在棋盒之中,哪怕棋局结束也没有入局的机会。 能真正登上棋盘,成为被长明星君随意操控的一颗我方棋子,有一个先决条件—— 棋子对执棋人,有绝对的信任,绝对的臣服。 她不是他的兵。 她对他,也没有绝对的信任。 所以楚扶昀说,不会像控制棋子那样,控制她。 楚扶昀眉心淡了几分,说道:“这也是我从不让你碰山河棋的缘故。” “你并无法力,镇不住棋子,棋子不信你,便只会反伤你。” 话说到这一步,有关这盘棋的一切,他也终于明明白白完整告诉了他。 楚扶昀揉着眉心,看上去不动声色,心情却不算很好。 被她气的。 她跟他之间的关系,拜过堂结过契,同床共枕过,缱绻旖旎过。 谁成想一碰上个什么事,她居然还先跑去问别人。 “夫君”二字得不到她的信任么?再不济,“师兄”这个身份也成。 结果哪一个身份,她似乎都不太愿意信他。 “还想知晓些什么,直接问我。”他再次放低了些态度,心里不是滋味的哄着她。 暮兮晚浑然不知他的复杂心情,很干脆地摇摇头。 “没有想问你的。” “我已经从别人那儿问完了。” 楚扶昀:“……” 暮兮晚很无辜:“所以我要什么时候行动呢?” 楚扶昀面无表情地叹气:“你今夜丑时三刻,绕尘缘谷外沿去东南方。” 他说着,抬手之间一捻,有一道金色的护身法术没入她的眉心,同时又将一张布防图交给她 看。 “你有半个时辰的救人时间。” 暮兮晚记下了他说的一切细节。 她转身走出去,就在即将离开军帐时,楚扶昀追了上来,将她一把拉住。 “怎么……” 暮兮晚刚想问怎么了,却被楚扶昀径直揽腰抱进了怀里,抱得不容置疑。 他最后,在她额间轻落下一吻。 “我会去接你。” …… 丑时三刻,尘缘谷外,东南地牢处。 暮兮晚没有任何难度的就潜进了地牢,避开了三十二真仙灵官,见到了被绑在牢中的仲容本人。 他如今差到极点的状态,将暮兮晚吓了一跳。 惨不忍睹的伤,神智也恍惚,受了刑,八十多条穿骨锁链楔进了骨缝,肩骨经脉全部钉死,整个人被血洇透,几乎看不出来还活着。 暮兮晚从没想到方外宫的人,或者说,袁涣轩竟然能下手狠到这个程度。 她在方外宫的时候,袁涣轩待她好,待仲容也是温和客气的,而仲容在袁涣轩麾下办事,也一向勤勉不出纰漏。 所以她也没想过,那个人残忍起来,会将仲容折磨的生不如死。 难怪楚扶昀说,若要保这个人,今晚就得让她来救他。 活不了多久了。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他,用神火一点一点去烧断他身上的锁。 “少……宫主,您……?”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仲容咬着声音,吐出了一口气。 “你坚持一下啊。”暮兮晚利落地用神火去拆他身上的束缚,忙道,“我马上就能捞你出去。” 地牢内潮湿黑暗,不见天日,有巡守的真仙灵官似乎发觉了异常,在慢慢向这里靠近。 楚扶昀说,她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救人。 “少宫主,快走……” “方外宫的人,想在几日后动用绝仙阵……” 暮兮晚心里一凉。 顾不得仔细听仲容的话,在用火烧掉他身上的锁链后,她径直将人背在背上,沿着压抑逼仄的甬道开始向外逃。 整个地牢都设了困阵。 但对本就出自方外宫的暮兮晚而言,要离开这儿,实在要轻易很多。 第73章 阵法。 暮兮晚对这个十分了解,十洲的阵法基本上分作两种,一种就像她此前在请花关火烧军营一样,是用来念咒请神,召唤五行外力的类似法术的存在。 而另一种,更像蕴含了奇门遁甲的迷宫。 留天阵,绝仙阵和今日囚了仲容的困阵都属于后者。 这种阵法非常难设且巨大,威胁也更强,进入阵中之人往往就像进入了一个复杂危险的迷宫,稍不留神就是有进无出。 所幸她超会在这种迷宫里找路。 半个时辰后,方外宫的真仙灵官发现了她的踪迹,追了上来。 一道法术擦着她的手臂,飞了过去。 法术的余威,在耳边炸开。 暮兮晚背着仲容,一侧身,又走进了另一条黑沉沉的风道里。 “你别睡,千万别睡啊,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她感受到背上这个人慢慢凉下去的体温,心道不好。 “你是为了我抗命,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我不爱欠人情,所以将你救出去,我们就两清了。” 她试图同他说话。 仲容勉强撑起了一点意识清明,说道:“你现在,在被白帝的山河破军棋控制吗?” 他在问,她是不是成了白帝棋盘上的一颗子。 暮兮晚一怔:“没有,他告诉了我布防,我自己潜进来的。” 她背着他一边逃,心里顿了顿,到底又小声咕哝了一句。 “怎么你们谁都知道那盘棋的作用?就我不知道?” 仲容勉强一笑:“我善文墨,自然也会棋,所以也自然能看出白帝的棋。” “人类对五曜星觊觎已久,他有时候瞒着你,是为了不将你卷进来。” “要是告诉你,你生了恻隐之心,会容易主动入局乱了他的安排,他为了保你,就不得不再调整他的棋局。” 暮兮晚挑眉:“你不会也要跟我说,将军是个很残忍的人吧?” 她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了。 要是仲容再重复,她一定让他闭嘴。 “没有。”仲容的声音有气无力,“白帝挺仁慈的。” “啊?”这回轮到暮兮晚惊讶了,“你们评价的是同一个人吗?” 破天荒的,她是头一回从别人口中听到有人说楚扶昀“仁慈”。 “白帝确实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仲容低回一叹,“但下棋时,他到底是‘仁慈’的。” “他下棋,从不快也不狠,每一步思虑缜密,若要我们这些棋手来看,反倒有些拖泥带水的‘犹豫’。” “因为每一颗棋子,都是一条或多条人命。” “走错一步,那个人的命,就要因为他下错的棋而死去。” 暮兮晚蓦地想起,在很久以前,楚扶昀曾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错了,也意味着,这场棋局中有人的命,要因你而死了。” 这句话像一句威慑,也是一份压力。 他将这份压力告诉她,是让她别碰那盘棋。 然而她却忘了。 这份压力,永远都压在楚扶昀的肩上。 自他化灵下凡之日起,他就必须扛着这份沉重,并永无摆脱之日。 “你或许见过很多文人墨客、军师谋臣的棋风诡谲,利落干脆,但与旁人不同,白帝下棋从来想的不是怎样利落的赢。” “而是怎样,能在这盘棋上,保住最多的棋子,保下最多的人命。” “为了这个目的,他会不计任何代价。” 暮兮晚半天没说话,冒了一句:“你好啰嗦。” 仲容这个人还和印象里的一样,喜欢同她长篇大论的讲道理。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 仲容咳嗽了一声,唇畔渗出血,他沙哑着声音说道。 “你瞧,我这条命,也就是在白帝的棋盘上,像这样被保住了。” 身后的敌人穷追不舍,又是一道法术打过来,砖石崩塌,气流在身侧炸开,将暮兮晚掀倒在地。 …… 与此同时。 楚扶昀行走在夜色里,身后,跟着一位仙将。 在下令让她参与这场行动的那一刹,他有些后悔。 为了一个称得上敌人的人,他将他的少宫主,亲手送进了一场危机险境中。 但仲容这颗棋子,除了暮兮晚,没有人能保的下来。 哪怕他来,也不会做的比她更好。 让她去亲自救另一个男人,要救人,她肯定是背着那个男人出来的。 楚扶昀闭了闭眼,压下眼眸里不动声色的暗涌。 ……他都没这个待遇。 更后悔了。 夜更深,当楚扶昀赶到与她约定好的接应地点时,暮兮晚已经在那儿等他了。 四周是无人,林深且密,她靠坐在一棵大榕树下,仲容陷入濒死,倒在她身上。 楚扶昀的眉心,蹙得更深了。 暮兮晚看上去有点儿狼狈,衣衫染血,头发脸颊都沾满了尘土。 她见着他来了,松了口气般的笑了笑。 楚扶昀看上去很平淡:“敌人呢。” 暮兮晚道:“甩掉了。” 楚扶昀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倒在她身上的人,眸光暗下去。 他身后跟着的仙兵立马心领神会,上前将濒死的仲容带走了。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刚想说话,却觉得身体一轻。 原来是楚扶昀径直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我没受伤。”暮兮晚吓了一跳,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这一挨,身上的血就沾到他身上了。 她想离开这个拥抱,可楚扶昀就将她抱的更牢。 见她排斥他,他心情似乎更不好了。 “我身上有血,脏。”暮兮晚不得不解释道。 “回去洗。”楚扶昀目光很凉,容不得半点儿反驳地抱着她往回走。 暮兮晚无奈:“我说的不是洗不洗的问题!” 是脏啊!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而且她没受伤啊!这些血都是救仲容时沾上的。 楚扶昀皱了皱眉,说的话更不容置喙了。 “那我亲自为你洗。” 暮兮晚目瞪口呆。 她傻了眼,也不知道今夜楚扶昀受什么刺激了,但她明白他一向说到做到,搞不好要来真的。 她不干! 她自己有手有脚!除尘净衣的法术那么多,也就欺负她没仙骨用不了法术,可再不济,她还可以让仙娥仙子来服 侍。 楚扶昀瞥了一眼她抗拒的神色,目光湍急,犹如刀剑出鞘。 “夫人。”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君。” 他一字一句开了口,声音压得低而喑哑,以至于说起话来不像是陈述,反倒像是威胁。 “请你对这个身份,有点儿真情实感。” 第49章 七杀不杀世事难杀为什么,不让我靠近…… 说实话,暮兮晚对自己是他“夫人”这个事儿,一直没什么真情实感。 哪怕和他结了姻,签过对月婚帖,有过百年夫妻岁月,甚至到后来与他同床共枕而眠。 但…… 还是没什么感受。 因为他绝大时候对待她,都没什么男女心思。 他曾待她像妹妹,照顾她衣食起居,也像老师一样待她,教她武艺学识,也放心让她处理白洲政务。 人前人后,他大多时候都唤她一句“少宫主。” 唯独,极少像对心上人一样对她。 所以暮兮晚压根没意识到自己跟他,曾有着最密不可分的姻缘关系,更遑论后来对月婚帖被袁涣轩烧毁,她就愈发觉得自己自由自在了。 今日被楚扶昀蓦地再提起“夫人”二字。 她霎时脸红安静了下来。 她本能想辩驳几句——譬如我跟你早就姻缘两断了。 很明显,这话说出来只会火上浇油,惹得他心情更加不快,说不准还要再作出什么更过分的举动。 暮兮晚不想引火上身。 可楚扶昀却不这样想。 他将她径直抱回军帐,唤仙童备了热水,二话不说地就将她抱进了仙汤浴池中,剥去了她身上沾了别的男人鲜血的外衫。 意识到他要来真的,暮兮晚吓得一个激灵,当即在水里挣扎了一圈,就像一条被捉住的鲛人试图逃跑那样扑腾,并溅了站在仙池外的楚扶昀一身水。 楚扶昀抱臂看着她,冷笑一声。 暮兮晚穿着单薄的里衣趴在仙池边缘,小心翼翼试图同他谈判。 “你别过来。” “我自己可以。” 楚扶昀没有说话,目光隐晦而平静。 他太了解自己师妹了——她性格就像只刺猬、怕生的猫、留不住的飞鸟,甚至还带点儿翻脸不认人的小白眼狼脾气。 在白洲时,他不是没有试过强硬一点儿的手段和态度。 但不行,这丫头一定会跑。 第74章 就像洞房花烛夜那晚,他本意只是想照顾着她休息睡下,哪怕他解释了也没用,她对他的态度一直比寻常人类更加应激,她吓得直接跟他动手,她吓得,差点儿砸了婚房。 后来,他也经常容易吓着她,他想教她下棋,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 一靠近她,她就跑。 楚扶昀曾在他师妹身上,见过“一蹦三尺高”这句话的具象呈现。 今夜也是如此,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想对她做些什么,但这丫头一定会逃,也一定是远走高飞式的逃法。 她厌恶他? 不对。 要真厌恶他,他连抱她的机会都不会有。 好不容易将人留在身边,要真逃了,再追就麻烦了。 所以不能让她有半点儿逃的机会和心思。 楚扶昀叹了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作为“夫君”还是“师兄”,他永远读不懂她的心思。 试着问过,她又不肯说。 楚扶昀蹲下来,指尖探了探水温,温度刚好。 “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他问道。 暮兮晚见他没再进一步做什么,小半个脑袋淹在水里,咕噜咕噜吐泡泡——看起来更像鲛人了。 “我们的婚帖都没了。”话里有话,你只是我前夫。 楚扶昀眉梢一扬,说道:“按夫人的意思,我得现在将红鸾捉来,让它重新为我们书写婚帖,是么?” “你冷酷,你好凶,你无理取闹。”暮兮晚继续咕噜咕噜吐泡泡。 从头到尾半句重话都没说过的楚扶昀:“……” 她在顾左右而言他,他听出来了。 “好,夫人怎样说都对。” 楚扶昀站起来,去取她要换的衣裙,搁在一旁。 “别洗太久。” 他撂下这样一句话,离开了仙汤浴池。 暮兮晚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 她安静地呆在水里,眼睫垂落,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只是有些怔愣的出神。 思绪纷纭,她心里被楚扶昀的一举一动撩起了涟漪,心思,说不清。 也或许,真正说不清的,不是她的心思。 是她藏在心底的喜欢。 夜深了。 暮兮晚穿着轻便的纱衣从仙汤浴池里出来时,楚扶昀已经歇下了,给她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灯。 她怔了怔。 因为楚扶昀极少睡得比她早。 他一向忙,忙起来基本不休息,通常楚扶昀军帐里的床榻都是个摆设,后来她住他这儿了,一般都是她霸占着一整个床。 好难得见到他有比她睡的早的时候。 暮兮晚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捻灭了那盏烛灯。 她站在床边左右观看——天气凉爽,楚扶昀和衣而卧,躺在外侧,她要睡就只能从他身上跨过去钻进里面的空处。 也不是不行。 暮兮晚很自然的踩上床尾,慢慢往里钻。 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小心翼翼,像一只小猫路过似的,没有半分声息。 楚扶昀的眼帘轻轻一颤。 暮兮晚吓得连动作都停了,呼吸屏住,就怕吵醒他。 没有醒。 呼…… 还好她身手矫健。 她终于到了属于她的空处,心情挺不错,拉过衾被草草卷在身上,又开始往楚扶昀身边钻。 或许是因长明下凡的缘故,楚扶昀的体温永远偏凉,凉得像一柄出了鞘的刀刃,在偏热的时节,挨着他就超舒服。 暮兮晚侧卧着,枕在他身边,枕着他身上如深秋芦花的凉意,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睡得很沉,很安稳。 楚扶昀睁开了眼睛,唇角隐着一笑。 他当然没睡,只给她留下床间靠里的位置,也是故意的。 要不怎么说,他最了解他师妹呢。 楚扶昀一侧身,一抬手,就将睡的像猫一样的师妹拥进臂弯里,揽着她的腰,俯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吻的很长,像是要在上面,留一道他的印记气息似的。 吻得太长,她的眼帘颤了颤,似乎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醒。 楚扶昀再次欠身,吻过她的眼帘,让这对不安分的眼睛阖上,老老实实的睡得更沉。 这下,暮兮晚是彻底习惯了他的呼吸,拱了拱身子,甚至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楚扶昀抚着她柔顺的乌发,心里一叹。 师妹容易被吓,也只有他让他自己看上去温柔无害,才有可能引得他师妹主动往他身边凑。 一帘夜月光流泻,楚扶昀抱着他师妹,也枕了一夜月光。 他想,只能慢慢来。 …… 很快,楚扶昀就觉得自己想错了。 自这夜后,过了不十几日,他对袁涣轩麾下的清剿正在一如棋局上的筹谋般平稳有序,徐徐图之。 方外宫的那群乌合之众就像瓮中鳖,逃不了。 然而……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禀将军,少宫主今日依旧还在照顾仲容太师……” “禀将军,少宫主今日为仲容太师新造了一个轮椅……” “禀将军,少宫主今日跟着仲容太师……” 楚扶昀忍无可忍,一记眼刀飞过去,向他回话的小仙童立即闭了嘴。 仙童:“……” 楚扶昀再次揉了揉眉心,神色一沉。 谁来告诉他,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师妹,跟那个叫仲容的人,关系这样好? 尤其是,那个仲容曾经还是袁涣轩的麾下。 她就不介意这个吗? …… 当然不介意。 与此同时,军营休憩处,阳光正好。 “少宫主,我曾经可是千洲公子麾下的人,您不介意这一点吗?” 一树天光漏过榕树渗下来,仲容正坐在暮兮晚亲手打造的轮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泡了枸杞的花茶,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他被医仙救回了一条命,但到底没保住双腿,从此以后大概都无法再行走了。 暮兮晚知晓此事后,默默为他造了个轮椅。 “不介 意啊。” 她搬了个板凳坐在仲容身边同他一起乘凉,身前摆了一盘棋,自顾自玩着。 “他是他,你是你嘛。” “倒是你,以后不能走路了会不会很低落?” “还好。” 仲容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枸杞茶,显然看得很开。 “就当是告老还乡了。”退休真好,真的。 暮兮晚“哦”了一声,继续自顾自地落子下棋。 她其实挺开心仲容能来。 她又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而且仲容虽年长她一百余岁,说话啰嗦唠叨,但一向温和,博古通今,脾气也很好。 她喜欢脾气好的朋友。 “错了。”仲容瞥了一眼她走的惨不忍睹的棋局,到底没忍住,提点了她几句。 暮兮晚一愣,发觉方才走神儿,确实下错了一子。 她悄悄反悔了一步,装作无事发生。 仲容看得笑出声:“少宫主,你耐心不足,与棋无缘的。” 暮兮晚有点儿泄气的将棋子扔回棋盒里。 “您在方外宫的时候可一向不爱这些啊。”仲容看着她绞尽脑汁试图进步的模样,叹道,“是因为白帝么?” 暮兮晚一愣:“你……怎么看出来的?” 仲容被枸杞茶呛了一口,一口气差点儿没背过去。 “你喜欢白帝这件事儿,难道不明显吗?” 他简直不可置信。 在他眼里,少宫主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为了那个人坚持了一百年的“请君散花”,为了那个人在请花关火烧敌营,明知自己的目的与身份都与那个人相对,也想留在那个人身边。 如今,更愿意为了那个人学一些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东西。 暮兮晚有点儿失落的捂脸:“你记得帮我保密,别说出去啊。” 仲容大惊失色:“还有谁是不知道的吗?” 暮兮晚认真回忆了一圈:“只有楚扶昀不知道。” “他大概只知道我有点儿喜欢他,但他不知道我喜欢他很深很久了。” “然后,其他人都不知道他不知道。” 仲容:“……” 何必呢少宫主,何必呢。 暮兮晚很坚持:“恋爱脑都是要去挖野菜的,我不要当恋爱脑。” 仲容:“……” 我们还是说回下棋这件事儿吧,开解女儿家心思,我真做不到。 “少宫主真想学下棋的话,我可以教您。”他诚恳道,“我一无所长,但要论棋,可是千洲下棋最好的人。” 暮兮晚眼睛一亮:“你人真好!” 她正愁没个人教,此前自学学的太杂又不成体系,最近跟楚扶昀学了几天,可楚扶昀压根心思不纯,她学的也不专注。 仲容笑了笑,他将轮椅往前挪了挪,靠近了一点儿,又折了根树枝,在她方才走的棋盘上重新指点。 第75章 有一说一,仲容实在是个很不错的教书先生。 他用词直白,哪怕面对暮兮晚这么个初入门又不太坐得住的姑娘,也能用精准强悍的言语,将所有晦涩难懂的内容讲得深入浅出。 废话,要不然他当什么方外宫的太师呢。 暮兮晚再次神游天外,思维跳脱:“你来将军麾下上班吧?” 仲容淡定地又抿了口茶:“少宫主抬举了。” 暮兮晚觉得自己很惜才:“虽然将军待武将一向严苛,但他待文官很好的!” 她回忆了一下如今被困在帝微垣的那群仙君们,点点头补充道。 “而且将军开的俸禄也不错的!你要去肯定能混个大好前程。” 仲容略感好奇:“怎么说?” 暮兮晚烂熟于心:“三日一休沐,节假另算,文仙保底薪水比方外宫高两成,并且还包白洲香火。” “重点是,在帝微垣任职,就像在千洲方外宫任职一样,那是公家饭碗啊!” 仲容挺心动。 但他还是想退休。 倒不是另择其主这个名头不太好听,毕竟良禽择木而栖,而是他已经在一位大人物身边干了好多年了,若又要换另一个大人物身边继续水深火热…… 他真的精疲力尽,斗不动了。 仲容叹道:“还是得听白帝的。” “我能说了算的。” 暮兮晚以前打理白洲政务时没少干过仙卿任免一事,这种事儿她作主,楚扶昀不会说什么的。 仲容迟疑:“但是……” “振作一点啊!”暮兮晚目光炯炯,她棋也不下了,站起身试图晃一晃仲容的肩膀鼓励他,“三四百岁!正是闯的年纪!” 仲容被她晃得头晕脑胀:“不,我的意思是……” 天光明昧,一声愠怒从不远处传来。 “什么意思。” 两人一愣,循声望去,只见楚扶昀正负手伫立在雪亮的天光里,目光一利,语气也冷,近乎训斥。 蹙着眉,是生气了。 他余光瞥了一眼他们身边的东西—— 地上摊着棋盘,棋盘上横着树枝,棋子走的规规矩矩,甚至进步了不少。 不是她的水平。 是仲容教的。 好,好极了。 楚扶昀闭目一笑,连笑声都带着寒意。 稍不留意,他的师妹注意力就全跑别人身上了。 为这个外人造轮椅,连下棋一事,都跟着这个外人在学。 这个外人,还是她那位“假师兄”曾经信任的谋臣,她却浑然不介意这个。 忘了在请花关时,是谁要捉她回去吗? 楚扶昀生着气,眉心就蹙的更深,可又舍不得真的责问她,就只能压下心底的火。 也对,她在方外宫时,跟这个外人交情不浅。 那他呢? 他跟她的交情,怎么就从不被她放在心上? 他曾经那样小心翼翼试图接近她,可饶是这样,都会吓得他师妹一惊一乍的跑开,连学习下棋都不肯让他发现。 他为了让她放下对他的防备,用了近百年的光阴岁月。 可结果到头来,这个外人只言片语就能获得她全然的信任。 暮兮晚有点儿尴尬,试图辩解:“你,你别误会,我是在和仲容谈正事,就是我想请他来帝微垣任职上班……” 更好了。 她师妹都开始为这个外人的未来筹谋打算了。 仲容有气无力:“我的意思是,白帝很有可能并不接纳我……” 何止接纳不接纳啊。 楚扶昀只觉得。 还是当即处死仲容好了。 他一定是敌人用苦肉计,派来的细作。 第50章 七杀不杀世事难杀我想师兄了。 楚扶昀蹙了蹙眉。 诚然,他早已习惯筹谋算计,也善于玩弄诡谲多变的世间险恶。 可唯独,他一直拿她,没什么办法。 与她成婚的百年,为了让她放下对他不必要的防备,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大费周章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只想不吓着她。 饶是如此,她也从来不曾全然信任过他。 可他做不到的事,对于别人而言,轻而易举就能办到。 如今仲容来了,她不仅不介意这个人过往的立场,还与他谈笑风生,连棋,也允许这个人教她。 这一想,楚扶昀闭了闭眼,眉心紧锁着,他站在天光下,凛冽的像一树松柏。 “你对方外宫的那个人,余情未了?”不甘心,还是要问。 暮兮晚惊恐,眼睛像猫似的睁圆了:“你造谣!” 楚扶昀闭目不言了。 他心里有气,忍了又忍,睁开眼,余光瞥见那简直能被称得上方外宫“细作”的仲容,正悄无声息的挪动着轮椅试图逃离 此地。 “太师。”他冷声道。 仲容微微一僵,不敢动了。 天知道他有多想逃离这儿!白帝有气,是,他看出来了!他在袁涣轩麾下管事许久,白帝一见到他就想起那个人,将气迁怒到他身上他很理解! 他这就麻溜儿的跑路不成么! “来与我手谈一局。”楚扶昀开了口,是道命令。 仲容长吁短叹,心道认命。 不多时,就有仙童仙侍置来桌案、仙椅、茶水,在这一树榕树叶的天光下,为二人布了弈棋之地。 棋还是方才那盘,楚扶昀接过了暮兮晚下了一半的糟糕棋局与仲容对弈,暮兮晚搬了个凳子,主动坐在他身边。 楚扶昀眉心淡了淡,气消了些许。 “我接下来的问题,你如实作答。”他信手闲谈,棋风也一改平日里作风,狠辣决绝,步步紧逼。 仲容心中哀叹连连,心道白帝的压迫感,当真比千洲公子狠上千万。 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仗着棋局来审问他! “方外宫占领帝微垣,目的何在。” 楚扶昀抛出了一个问题。 暮兮晚也挺好奇这一点——无论怎么看,方外宫拥兵占领帝微垣的决定都不算明智,楚扶昀只是暂时南下去了两界川又不是不回来了,只要他活着,方外宫就不可能赢过他主掌的兵戈战局。 仲容冷汗涔涔。 “为了找一样东西。”他一边答,一边溃不成军,连连败退,“方外宫想找到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 楚扶昀不动神色的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暮兮晚更迷茫:“另一半长明星在白洲?” 仲容无奈:“谁也不知道,所以才要‘找’。” 他看着坐在一旁神情茫然好奇的暮兮晚,决定硬着头皮多解释几句。 “自古以来,五曜星下凡所落的位置都与其自身法则息息相关。” “正如东洲为慈悲之地,主春主木,所以木岁才会落在此地照拂一方,同样,白洲为兵家之地,统率三洲三千城,长明下凡,不可能不在白洲。” “所以方外宫的仙家们必须在帝微垣观星问卜,才有可能寻出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 找另一半长明星的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只要楚扶昀活着一天,方外宫就不可能有赢过他的机会,天下太平一向由长明说了算,他责任已尽本该自陨归天,如今却逗留人间不走。 那能怎么办? 只能想法子,寻出另一半长明星,以此掣肘楚扶昀。 楚扶昀平静听完了仲容的话,眉梢微挑:“另一半长明星不在白洲。” “他们在帝微垣无论怎样找,都是徒劳。” 这下,暮兮晚和仲容都是一怔。 他们实在感到奇怪。 整个四海十洲,曾为了那失落的半颗长明星,找了个天翻地覆。 方外宫的人找过,没找到,帝微垣的文武仙卿们为了自家将军也找过,甚至请动了辰天阁,可还是找不到。 十洲的人急的满头大汗,唯独,不见楚扶昀着急。 没了半颗长明,难道对他半点儿影响都没有?为何这么多年,他能一直对此无动于衷? 暮兮晚扯了扯楚扶昀的衣角,问道:“你知道它的下落吗?” 楚扶昀走棋的动作一凝,静了一会儿,他转眸看向她,看了许久,终是叹道。 “曾经,我以为我知道。” “毕竟它是我能力的一部分,我怎会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话里有话,暮兮晚听出来了。 楚扶昀是可以感知到另外半颗长明下落的,但他不知为何,对此毫不在意。 “但如今,我宁肯它永远失落,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暮兮晚拿不准他的态度,因为听上去,楚扶昀好像并不喜欢另半颗长明,也不怎么希望另外半颗长明回归他身上,哪怕,这导致他留下了魂魄不稳的后遗症。 仲容更不敢吭声了,恨不得自己没听到方才楚扶昀的话——要知道,干他们这行的,往往就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第76章 棋局胜负已定,他被白帝杀了个片甲不留。 “我还有一事。”仲容小心抬起头来,严肃道,“想告知您与少宫主。” 暮兮晚抬头看向他,只听仲容又道。 “我在仙彩楼抗旨后被囚在了方外宫,本不该出现在帝微垣这片战场上。” “但千洲公子却将我压了过来,是为了令我与其他仙神一起施法,启动‘绝仙阵’。” 暮兮晚脸色瞬间白了。 楚扶昀眉心微缩,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见有一仙童匆匆赶来,叩首拜道。 “禀将军。” “方外宫派了使者前来,说是想与将军止战和谈。” …… 几个时辰后,黄昏落。 楚扶昀领数位太仙在尘缘谷外的一座仙家道场中,与方外宫的裴安真君谈话。 暮兮晚没去,她坐在道场林荫树边的屋檐下,看上去心不在焉。 “丫头啊,你怎么看上去忧心忡忡的?”长嬴看她焦虑,自己也跟着焦虑了。 仲容推着轮椅,也叹气:“因为绝仙阵。” 神农岐很茫然:“绝仙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绝仙阵是方外宫用来震慑十洲的奇门阵法。”暮兮晚看上去格外烦躁,“或者说,它是袁涣轩的杀手锏。” 众人听的一知半解。 仲容闭目喝茶,神情看上去也不算轻松。 “我来说吧。” “绝仙阵,是方外宫借荧惑星的能力,所研制的一种蕴含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杀人阵法。” “或者准确而言,它是一座宛如城池的迷宫,大到占地方圆几百里。” “但凡进入此阵的六道生灵,上至仙神,下至走兽,皆是死路一条,自古以来无人可破。” 神农岐大骇:“少宫主也不能破吗?不是说少宫主最善解阵?” 暮兮晚沉默,她方才的焦躁渐渐平息下来,静了静,轻声说。 “我解阵的本事是老师教的。” “而当年,我的老师,就死在绝仙阵里。” 神农岐自知说错了话,立刻闭嘴。 暮兮晚目光黯然:“还是……让我从头说起。” “方外宫由素商宫主一手设立,其本意是有教无类启智四方——人在红尘,何处不求道。” “所以比起东洲的人间仙境,白洲的镇守天下而言,方外宫本身更像一座社稷学宫。” “但这一切,在人心贪婪的腐蚀中渐渐变了样。” “方外宫渐渐分裂出一支以成栖老祖,也是袁涣轩尊师为首的,自诩仙家正统的教派实力。” “绝仙阵,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创造出来的。” “我那时看不懂这些蝇营狗苟,甚至还幼稚的以为,袁涣轩是个良善的人呢。” 她望着黄昏天,掌心托着下巴,悄悄抹去了眼角的一颗泪。 “老师为了彻底摧毁绝仙阵的存在,亲自走进了这座宛如地狱般的囚牢。”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眼眸也一酸,指关节攥紧了,尽量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 时至今日,暮兮晚依旧记得一百多年的那个傍晚。 …… 血一样的天色,犹如烈火焚烧。 秋风飒飒,素商还是旧时模样,温婉而端庄,她孤身站在绝仙阵的入口处,衣袂被风吹。 暮兮晚拨开乌泱泱的防守仙兵,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一把拥住她,在她怀里哭得泪如雨下。 “老师,老师我求您。” “您别走。” 她明白老师想干什么,但她不明白,老师为何必须要这样做。 素商温柔而笑,她微微欠身,将这个小姑娘抱在怀里,极其不舍。 “别哭。” 声音慈和,像妈妈一样。 “小孩子才哭,你今年,多大啦?” 她抬起手,用一方手帕轻 轻抹着她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暮兮晚眼圈微红,哭声都是哽咽,漂亮的眼里里,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我早成年了……” 素商见她疼爱的姑娘哭得这样伤心难过,半弯着腰拥着她,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小孩子。 “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知道么?我给你师兄寄了信,请他日后照拂你一二,就是你那位从没见过的,世间最好的师兄哦。” “别怕,我不在了,你还有你师兄呢。” 暮兮晚哭得那样伤心,那样难过,上气不接下气。 “我不要师兄。” “我不要什么师兄了,老师,我只要您。” “求求您,别走。” 彼时的暮兮晚看不懂仙家的派系斗争,也不明白,为何素商老师会同方外宫的仙家翻脸。 素商心头一悸,抹着小姑娘脸颊上的泪,安慰道。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小孩子才说傻话。” 暮兮晚还在哭,眼泪也还在不停的落。 可是泪落得再无助,像雨一样,也拦不住素商的步伐。 绝仙阵太过残忍,也太过无情了,它的创造就是为了毁灭与屠杀。 哪怕是一位下凡的五曜星,也破不了这阵法。 那日,暮兮晚亲眼看着素商老师,在她心里像妈妈一样的人走向死亡。 她独自一人,在璀璨阳光里失声痛哭。 …… “绝仙阵有去无回,它是这天下最强悍的奇门阵法。” 暮兮晚坐在晚风里,望着天边一色秋阳,将哽在声音里的委屈与难过,全部咽下。 后来,无论是十二年前袁涣轩用来囚禁她的阵,还是三个月前仙彩楼上设下的天罗地网。 都是由绝仙阵演化而来的小阵法。 “逃无可逃,连我也无法破解。” “所以,它才叫‘绝仙’啊。” 众人听罢,皆是神色一沉。 仲容道:“而如今,方外宫想再动绝仙阵。” 神农岐摇头:“只能等将军,看他谈得怎样了。” 这天,楚扶昀与方外宫的人谈了很久话,等啊等,直至天色落幕了,他还在谈。 众人都还各有要事,不得不先行离开,于是只剩下暮兮晚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继续等他。 月光落下来,仿佛一溪清泉。 暮兮晚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头埋在膝盖上,像是困了。 等人。 她这一生,等过的人不多。 除了楚扶昀,她能耐下心来像这样等的,还有她的师兄。 老师临终前曾说,让她等一等,她师兄会来接她走。 可无论她怎么等啊等,都没能等来那个人。 她的师兄在当年,到底是与她食言了。 怨吗? 其实不怨。 毕竟师兄失约,可能是他自己也出了什么意外,或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才没有办法来接她。 只是…… 只是见不着他,她有一点儿,有一点儿的难过。 还有一点儿委屈。 夜色沉而深,月光明亮温柔,暮兮晚等着等着,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再次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是听见了衣衫的摩挲声。 她恍惚睁开眼,只见楚扶昀不知何时忙完了,正半跪在她身前,似乎是想将她打横抱回去。 他身上拢着月光,朦胧又淡然。 暮兮晚眼睛一酸。 她忽然倾身半扑过去,紧紧抱着他的腰,半点儿都没有撒手的意思。 楚扶昀蹙了蹙眉,他与人商议了事儿出来,就见他师妹坐在石阶上,孤零零一个人,看上去像是被谁抛弃的流浪猫似的。 “怎么了?”他问道。 她眼眶微红。 是哭过了。 楚扶昀回忆了一下素商的性格,学着素商的样子拍了拍师妹的背,想要安抚她。 谁知,这一拍,他师妹就抱他抱得更紧了。 暮兮晚将头埋在他衣襟上,咬着牙不说话,不出声。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哭了。 等这阵儿情绪过去,就好了。 楚扶昀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平和,又问了一遍。 “怎么了?” 暮兮晚静了片刻,轻轻的,将眼眸边的泪,浸在了他的衣襟上。 没怎么。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 想师兄了。 第51章 七杀不杀世事难杀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白洲,帝微垣。 “你们与长明星君,谈的如何?” 阴冷昏暗的辉煌仙殿中,方外宫如今最高当家掌权人,成栖仙祖正坐在棋局前,专注凝神的望着眼前棋盘,他看上去仙风道骨,慈眉善目,颇有一副仙人风范。 可也就是这个人,控制着整个千洲的兵权、财权、仙家教派势力。 裴安站在殿下,躬身一拜,道:“禀尊师,白帝应了止战一事。” 成栖仙祖抚须叹道:“你们应该明白,在长明星君的面前妄动兵戈,就是寻死。” 第77章 “无论有再多的精兵良将,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裴安道:“是,再打下去,帝微垣迟早会回到白帝手中,失落的另外半颗长明星下落依旧不明,我们撑不住多久。” “所以我们同白帝,另谈了一种论输定赢的方式。” “自古两军交战,皆有主将先行单挑的习俗,所以我们同白帝商议,方外宫与帝微垣之间,要各派手段人物,举行三场单挑对役。” “只比三场,若帝微垣三胜其二,我们自当撤兵败走。” 这些时日,方外宫在楚扶昀的围剿下溃不成军,想要迂回胜过他,就不能与他正面对上。 成栖仙祖居高临下,眼神却暗:“长明星君应了?” 裴安顿了顿,答道:“应了,毕竟这种不伤无辜者性命的事,白帝会应的。” 成栖仙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道:“你们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裴安道:“与公子商议好了,动‘绝仙阵’。” 成栖仙祖不知想到了什么,笑起来,他笑得慈眉和善,可天色实在阴冷,倒照得他有几分森然。 裴安斟酌了一下,再度回禀:“但尊师,如今少宫主与白帝合谋,她是这天下最会解阵的人……” “仲容被囚得那样严防死守,在她眼里,也是不过轻而易举就能破阵救人的一桩小事。” 成栖仙祖摇摇头,落下一子,笑道。 “但绝仙阵却不一样。” “素商当年都没能做到的事。” “她做不到的。” 他似乎是想起来当年素商死亡时的模样,笑得分外笃定。 夜色浓重,欺城的黑暗穷凶极恶,铺天盖地。 …… 湿热的晚风拂面而吹。 与此同时,芦苇荡边,军帐中。 “我不同意停止与方外宫的战役,以三场单挑定胜负。” 暮兮晚站在桌案前,双手撑着桌,与坐在对面太师仙椅上的楚扶昀对视着。 山河破军棋也在桌案上,横在他们之间。 “他们一定会动绝仙阵。”她很坚持,说道,“我们会输的。” 楚扶昀面不改色,纠正道:“哪怕兵戈不止,他们依旧会动绝仙阵。” 他说着,从山河棋旁边拾起一份军略布防图,递给她。 “要攻入帝微垣,必得走尘缘谷穿行而过。” “他们已在尘缘谷中布下绝仙阵。” 若依旧按战役行军,走尘缘谷攻入帝微垣,那么落入绝仙阵中的仙兵仙将有一个算一个,都只有白白送命的份。 “少宫主,你师承素商。” 他的语气镇定而严厉,就像下达一句命令。 他话里有话,是认为她能破此阵。 “我做不到!” 暮兮晚简直想急得想哭,她不明白楚扶昀对她的信任从何而来,也不明白,楚扶昀为何能这样放心她。 “是你看错人了!” “你以为我没有研究过它 的破解之法吗?不,哪怕嫁给你以后,我也在一直研究它,这么多年,从方外宫到帝微垣,我翻遍了古籍书册!” “没有,事实证明它就是没有任何破解的可能!” 楚扶昀闭了闭眼,灯下,烛光明明灭灭,他的眉眼与声音,也就湮在这昏黄微光中。 “世间从没有解不开的阵法,这个道理,我不信老师没有教过你。” 他话说得厉了几分,不容置疑。 暮兮晚咬了一下唇,不说话了。 她从没见过像楚扶昀这样专制蛮横的人,说起话来不讲道理,还拿老师压她。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烛灯的光一跳,映着他的眉眼,好看又凌厉。 “听着。” “解不开它,是你没学会静下心。” 他这样说。 山河棋安静的枕在桌案上,上面的棋子,在黝黑的夜色中轻轻移动。 暮兮晚看着那盘棋,蓦地,悟出了点儿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 楚扶昀闭着眼,不置可否。 从一开始,整个行动的因果转圜,都在白帝手中一览无余。 他以杀伐狠戾的手段逼的方外宫节节败退,像赶羊一样将所有方外宫仙神往尘缘谷的方向逼。 他逼得袁涣轩他们,不得不祭出绝仙阵。 也逼得对面,不得不前来与他的止战谈判。 最后,白帝逼出了一个两军对战前武将交手的局面,要与同方外宫之间,以三场单挑相斗论胜负。 停了战,也就意味着他能借此保住了这场战役中,一些本会死在战场上的将士性命。 仲容曾说过,白帝动山河棋时是仁慈的。 “赢”从来就不是他的目的,如何能在“赢”的过程中,最大程度保住人命,才是他会考虑的。 哪怕,为此他要亲手将他的少宫主送上这盘局。 暮兮晚到如今才有所察觉。 楚扶昀会不会借山河棋控制她并不要紧,而是从一开始,她也在他的行动设计之中。 楚扶昀目光冷凉,波澜不惊。 “他们会在第三场对役中动绝仙阵。” 暮兮晚对他对望着,静看了他一会,转身离开,什么话也没说。 她想,楚扶昀到底是看错人了。 她没那个本事。 …… 五日后。 白帝以长明的身份下敕令,停了与方外宫之间的兵戈。 两军止戈,并各在尘缘谷外的一处滩涂平地的两侧分别筑起高台,派其将出斗,三场定生死。 今日是第一场对役。 楚扶昀端坐帝微垣的高台之上,身后位列十二太仙,山河破军棋就在他身前桌案上,仙气腾腾,敕令缭绕。 天光正好,茫茫如雪洒在他身上。 他身着苍黄,锋利如剑,目光凉而沉,让人看一眼,只觉得这天下杀伐也被他逼得退散去。 暮兮晚也站在他身边,气色看上去不算太好,阳光一照,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楚扶昀看了她一眼,道:“没睡?怎么不多休息些时辰。” 暮兮晚揉揉眼睛,强打精神:“说得简单,这几日熬油点灯的又不是你。” 不过转念一想,楚扶昀压根不是人,他睡不睡觉都不重要。 倒是她,如今没有仙骨,免不了劳心伤神。 楚扶昀听了她的抱怨,笑了一声。 暮兮晚又安静下来了。 楚扶昀说,方外宫会在第三场对役中祭出绝仙阵。 这意味着她只有前两场的时间,寻出绝仙阵的破解之法。 她为此熬了几个夜晚,翻遍了古籍,又进行了数次推演,但是依旧徒劳无功,没有,绝仙阵就是这天下最杀机四伏的阵法了,她解不开的。 今日她想来瞧瞧两军斗将,说不准,能窥出敌人的一二破绽。 暮兮晚望着高台下空荡荡的滩涂平地,问道:“这一局,比什么?” “武。”楚扶昀答。 /:.,, 双方各派一位仙将上场,生死勿论。 暮兮晚一怔,就在她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对面,在方外宫一众仙神的簇拥下,袁涣轩仙风道骨,手持长剑走了出来。 第一局,方外宫派出来与他们交手相斗的人,竟是袁涣轩。 暮兮晚如遭雷殛。 她太了解袁涣轩了——她是在他手上较量过的人,清楚他的实力,整个四海十洲,就没几个人是袁涣轩的对手。 帝微垣里的人,无论是谁上场,都会丧命。 楚扶昀要遣谁应战? 暮兮晚摇摇头:“谁去都不好,袁涣轩下手狠辣,在他手下非死即伤。” 方外宫肯定也是找准了时机,想借此废掉楚扶昀身边的一位臂膀。 “有一援兵,在等。”楚扶昀静了半晌,瞥了一眼山河破军棋上尚在移动的棋子,如此答道。 风轻云静,方外宫遣了将,帝微垣却迟迟无人应战。 渐渐的,高台下有人躁动不安,甚至有方外宫的仙兵仙将开始不屑挑衅——明明镇守一方,却像一群缩头乌龟似的。 暮兮晚惊得睁大了眼睛。 应战的时辰迫在眉睫,她从没想到,一向坐镇生死的楚扶昀竟会将第一局的赌注轻飘飘压在一位不知去向的“援兵”身上。 她问道:“援兵要不来呢?” 楚扶昀道:“神农岐会上去拖延时间。” 暮兮晚一静,忽然冷笑一声:“你是在让神农岐送命。” 神农岐前段时日刚受了伤,此时此刻让他顶上,无异于送他去死。 楚扶昀明知道这点,可是,还是毫不犹豫。 神农岐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是他手下的棋子,生死都由他说了算。 楚扶昀眉目一抬:“你想说什么。”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道:“我可以去。” “我又不是没和袁涣轩打过。” 第78章 楚扶昀闭上眼,没说话。 但周身冷下来的气息并不算好,显然,是不想再听见她说第二遍。 暮兮晚知道他生气了。 但是哪怕他生气了,有些话她也要说。 “神农岐上场,他的命一定保不住。” “我去了,尚有一线生机,将军不可能不明白。” 两者相较取其轻,她拿神农岐当朋友,楚扶昀却将这个人的安危置于棋盘上。 楚扶昀说,他在等一位援军。 暮兮晚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援军能来帮忙,更想不出,是谁来,才能有可能与袁涣轩一战。 所以她也从不指望楚扶昀口中那个虚无缥缈的“援军”。 她拎着七杀枪转身就走,想代替神农岐入场。 “站住。”楚扶昀轻声斥道。 暮兮晚没站住,她想,果然……无论如何她也不是当武将的料,学不会听话,也永远没法做到像神农岐无条件信任,与服从将军的命令。 她与楚扶昀之间有矛盾,这种矛盾在请花关时就隐隐存在了,只是那个时候,她与他,都选择在一场花雨中按下不提。 “站住。”声音又响起了第二遍。 暮兮晚本不愿理会,可这次,她的手腕被楚扶昀攥住了。 一回眸,只见楚扶昀追了上来,神情凛冽苍凉,眉心蹙着,他伫立在天光里,仿佛停在一场茫然无垠的大雪里。 然后,他破天荒说了一句话,也是暮兮晚从来没有听过的话。 “你考虑了那么多人,你为仲容筹谋,你担忧神农岐的生死,甚至为了他与我争执。” “那我呢?” “我在你心里的,哪个位置呢。” 暮兮晚一怔,心里仿佛秋水泛起了涟漪,不是滋味,无法宁静。 她又想起了在请花关时,那场没吵完的架。 楚扶昀眸光如铁刀卷刃,在锋利褪去后,只有深深的倦怠。 “有没有想过,你去应战,我怎么办?”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个来帮忙的人……是谁?” 楚扶昀的语气缓了缓,说道。 “你认识的。” …… 高台下,方外宫叫嚣声越来越大。 袁 涣轩冷眼看着帝微垣高台上发生的一切,轻蔑而笑,他明白,只要他出现在此,阿晚不可能坐得住——阿晚绝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伤害她的朋友。 哪怕是楚扶昀,也拦不住她的决定。 “我还以为帝微垣有多么威风,有多么让人闻风丧胆,堂堂白帝,就这点儿胆量吗?” 他笑着又嘲讽了一句。 袁涣轩想,暮兮晚一定会来应战的,毕竟他的实力从来不容小觑,哪怕是楚扶昀麾下的十二太仙,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要能见到阿晚…… “铮——” 就在僵持之际,一柄刀戟“铮”地一声,从高天上径直插入地面,随即,汹涌磅礴的法术震荡,方外宫所有人皆站立不住一个踉跄,被这劈头盖脸的法术威压压的直接跪下。 霎时,万籁俱寂。 在绝对的实力之下,换来的,是不得不认命的屈服。 袁涣轩不可置信。 是谁? 这种无边的法力出自何人?楚扶昀?不,绝不可能,这才是斗将的第一局,楚扶昀绝不会亲自动手,他身边的人,长嬴、红鸾、十二太仙…… 包括暮兮晚,都没这个实力。 来者何人? 所有人在目瞪口呆中抬眼望去,只见瑞气腾腾,有凤乘云而来,紧接着,一位身着纱罗袍,头戴芙蓉冠的绝色女子从凤凰上一跃而下。 她美的浓烈张扬,转眼间,碾碎世间所有恶意。 “东洲不问都,都主虞辞。” “前来应战。” 无喜无嗔的声音轻轻响起。 虞辞抬袖作揖,笑得明艳张扬,一如既往。 “千洲公子,还望请教。” 袁涣轩后退一步,惊恐万分。 …… 高台上,楚扶昀拉着暮兮晚的手,轻轻松开。 “必须得承认,我见惯了生死杀伐,金戈铁马。” “但哪怕再不近人情,我也……到底有七情六欲。” 他在无尽天光里,眉心浅蹙,向她坦白。 “可你,也只有你。” “让我没有办法,再第二次经历失去你。” 第52章 破军不破山河未破以一个吻作交换的。…… 暮兮晚垂下眸子,静了一会儿,听见了长长的风声,也听见楚扶昀的话,就湮在这风声里。 “抱歉。” “是我错了。” 她道了句歉。 方才,确实是她一时不冷静。 她见到袁涣轩,就想起了自己曾被辜负,曾被欺瞒的好多好多年。 一见到他,就又想起,当年老师因何离开自己。 没法冷静。 她站定了,转身,重新看向高台下。 四周是白花芦苇,中间是滩涂,虞辞英姿飒爽,持戟而立,美如古画。 “你什么时候请了虞辞。”暮兮晚问道。 自万仙来朝大会后,虞辞就回了东洲,不比其他人,虞辞殿下作为东洲不问都都主,受万民朝拜尊贵无双,亦是日理万机。 今日她乘凤孤身而来,看得出是微服出巡,没有惊动十洲各界。 楚扶昀瞥了一眼山河棋上归位其间的白子,笑了一声。 “三个月前,我传书于东洲。” “结盟可没断啊。” 三个月前。 那么早,他就想过或许未来终有一日,他们会与方外宫正面对上,或许,他们需要虞辞的帮忙。 暮兮晚不得不承认,楚扶昀在两军对垒中不能下场,除了他,要说谁还能顺顺利利赢过千洲公子。 也只有虞辞了。 她看向虞辞的方向,忽听长风一卷,芦苇沙沙。 高台下,芦苇荡间。 袁涣轩大惊失色。 他从没想过,楚扶昀不知何时,竟与东洲虞辞达成了合作,而这位一向不插手千白二洲之事的殿下,竟也偏站在了少宫主那一方。 “拜见……虞辞殿下。” 他脸色惨白,扛着身上巨大的压力,躬身一拜。 哪怕东洲在三方王权圣府中实力最弱,但虞辞却是真正拥兵掌权之人,十洲赫赫有名的天骄人物,细究起来,她与素商宫主,与白帝。 在身份上是平级。 所以袁涣轩见了她,也不得不屈服于对方的实力。 虞辞冷笑一声,宛如长剑一般的仪刀直指袁涣轩。 “千洲公子,我一向不喜与人废话,所以,我们速战速决。” 说罢,她左手煞文,右手剑诀,捻诀起式,与袁涣轩顿时刀剑相碰,法术相斗起来。 袁涣轩也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虞辞善横刀,善长剑,点劈扫撩刺颇有君子之风,一时间杀的芦苇荡间飞砂走石,吐雾吞风,袁涣轩同样用剑,反倒不敌,在慌忙将剑一挡,又被虞辞一刀扫来,反断做两截。 此战,袁涣轩自是重伤呕血,败阵而逃。 虞辞负手而立,抬眼一看,只见暮兮晚正站在楼台阁上,朝着她摇摇挥手,而楚扶昀就在她身后,两个人相隔的规矩分明,丝毫不逾矩。 虞辞纳罕心道。 不是? 这对仙眷夫妻在请花关的时候,话就没说开过。 现在还没说开? 虞辞大受震撼,虞辞完全无法理解。 …… 暮兮晚也挺震撼,虞辞居然真的不辞万里,乘凤驾銮来了白洲。 首战告捷,暮兮晚忙遣仙童仙侍恭请相迎,设宴请虞辞入中军帐,以礼相待。 “殿下。”她笑眯眯地举起一杯十洲春色酒,温声道,“杯,杯酒抿恩仇嘛,多谢殿下此番以身涉险,襄助白洲。” 虞辞看着暮兮晚的笑容,背后一凉。 她压根没忘,就是这位少宫主和白帝联起手来,在东洲借了她的兵,还带走了东洲的木岁花。 “少套近乎。”虞辞将杯中春酒一饮而尽,十分无奈,“你不想想,千洲要真占了帝微垣,以此夺了白洲,我怎么办?” “东洲实力不及,等着被吞并吗?” 暮兮晚笑了:“那也是殿下慈悲嘛,肯将宝押在我与将军身上。” 虞辞扶额,叹道:“都是聪明人,我就直说了。” “少宫主,我来白洲经过尘缘谷上空时,已见方外宫以尘缘谷为囚笼,设起了方圆三百里的绝仙阵。” “你们怎么办?” 暮兮晚一下子偃旗息鼓了。 楚扶昀就坐在她身边,抬眸瞥了虞辞一眼,不动声色。 “派遣一人进绝缘谷,解阵即可。” “你说的容易轻巧!”暮兮晚急了,她恨不得再跟楚扶昀吵一架,切实告诉他这到底是一个多么残忍的阵法,“绝仙阵没有解法!” 第79章 虞辞看着这两人关系不错,心道他们话没说开就没说开吧,不影响感情就好,红尘世间的至亲手足间都尚有隔阂与难处,更遑论眷侣之间呢。 她想了想,说道:“少宫主,那绝仙阵其间奥妙,可否说来与我听一听呢?” “兴许我能帮上些忙。” 暮兮晚叹了口气,她站起身,随手吩咐仙侍取来一根树枝,开始在地上涂涂画画。 “简单说吧,绝仙阵的本质是就是奇门迷宫,如今方外宫在尘缘谷设绝仙阵,就是想将尘缘谷彻底造成一座有去无回的迷宫。” “尘缘谷地势复杂,多凶兽妖邪,本身就是天堑之地,如今再叠上绝仙阵,明确来讲,如今尘缘谷已经与地狱无异了,谁去了都只有送命的份。” “通常作为迷宫,有入口,自然也有出口,真正的出口又叫‘生门’,生门越难找,越复杂,也就越容易将人困死其中。” “而绝仙阵,却蕴含了九个出口,亦称‘九死门’。” “这些门三诈五假,全部都 是死路。” 虞辞沉吟片刻,道:“意思是,绝仙阵这座迷宫,所谓的出口都是假的,实际上根本没有作为‘生门’的出口?” 暮兮晚点头:“没有出口,所以我才说它‘无解’。” 楚扶昀看着她画在地上的五行八卦,道:“没有卜算过,生门是否藏在这九个‘死门’之中吗?” 暮兮晚道:“不在,老师试过,但她失败了。” “每一道‘死门’都是绝路,妖邪凶祟盘踞,进入其间的人,没有可以活着出来的,按照你的话,就是棋盘上保不住的死棋。” “绝仙阵太过凶恶,老师当年扛不住,虞辞殿下进去也扛不住。” 她看向楚扶昀,一字一句都很认真。 “你不善解阵,自然也扛不住。” 楚扶昀眉心一蹙,目光渐深。 虞辞皱了皱眉,心里藏着一句话。 她想说—— 若是少宫主亲自进阵呢? 少宫主师承素商宫主,只需要亲自入阵,或许,她能寻出其间破绽。 虞辞想将这话直说,但仿佛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似的,楚扶昀一记冰凉的眼刀扫过来,她脊背一凉,到底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 少宫主没有仙骨。 意味着,她无法像世间其他仙神一样拥有法力。 她入阵,只有死路一条。 “真够狠的……”虞辞咬牙抱怨了一句。 楚扶昀眼睫垂落,静了片刻,他道:“既然必须以身涉险,那就填人命进去。” “推人入局,将这九凶门皆走一遭,或能有破局机会。” 暮兮晚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楚扶昀你疯了?你有没有想过,进去的那些人都是有去无回的死棋?” 楚扶昀冷笑一声:“那就让死棋牺牲。” “我可以借山河棋为镜,映出阵中死棋之人的行动。”他说话无情无义。 楚扶昀提出了一个破局之策。 山河破军棋一向以天地为棋盘,以山河为经纬。 同样,山河棋也可以像一面镜子一样,照应出尘缘谷谷内的分布的山川河谷,进入尘缘谷中的人,也会成为山河棋上可被观测行动的死棋。 只要肯搭人命进去,就能让阵外人根据棋盘上死棋的行动轨迹,慢慢推演出作为出口的“生门”所在。 听上去是个法子。 但就是……不怎么讲情义。 暮兮晚不赞同:“你这是纸上谈兵,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我可以进去。 我亲自来解这个阵。 后半句话,让楚扶昀打断了。 “少宫主,慈不掌兵。”他明白她要说什么,但是,他不允许她说下去,“我希望你能做到的,是狠下心。” 他站起身,没有回一下头的,离开了。 帐中只剩下了虞辞与暮兮晚二人。 暮兮晚坐在地上,看上去心情也不算太好,她扬起眸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我忽然知道,为何四海十洲,人人都想要仙骨了。” 虞辞走到她身边坐下。 暮兮晚道:“很多时候,实力不足,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 “只要能让我有法力。” “我就能进去。” 她明白,她是当今天下,唯一进入绝仙阵后有破局机会的人。 可她没有仙骨。 她进去了就得丧命,连死门的边都摸不到。 虞辞垂眸想了一会儿,说道:“绝仙阵,是不是方外宫借荧惑的一缕力量创造的?” 暮兮晚叹道:“是,荧惑主灾厄,它的危害亦不容小觑。” 虞辞道:“你去试试,偷一缕荧惑真火。” “此火威力不浅,我想,它能保你入阵后性命平安。” 这听上去是个好主意。 她善驭火,长嬴也教过她如何用火,若能潜入敌营,取来一缕荧惑真火,应能暂时解决她没有法力的问题。 暮兮晚恍然大悟站起身,向帐外走去。 “你现在就去偷?”虞辞望着她的背影,追问道。 暮兮晚没有回头,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接近小跑。 “不,趁将军没走远,我去追他。”她的身影渐渐湮在天光里,消失不见,“我要和他商量一下如何窃火。” 虞辞惊讶的眨了眨眼,只听暮兮晚的声音遥遥传来—— “我若不打一声招呼就行动,将军肯定会发现我跑了的。” “我不想惹他担心。” 她在一夕残阳中,追上了楚扶昀。 远处是红日,近处是白花芦苇,暮兮晚穿过一丛丛芦苇荡,拉住了楚扶昀的手。 她喊住他,将方才与虞辞的话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 她说,自己了解方外宫的布防,只是潜进去偷一株火,她会确保自己的安全。 楚扶昀听完,不动声色的眉梢一挑。 “你觉得,我有同意的可能?” 暮兮晚转开眸子:“我觉得我陈述的行动没有任何破绽。” 楚扶昀却目光如炬,追着她问:“任何行动都不可能百无一漏,你若碰上意外,怎么办。” 暮兮晚理所当然:“等你来救。” 楚扶昀笑了一声。 日落了,夕光扫过来,将他雕刻的轮廓分明。 “有没有想过,你出了意外,我怎样向你的长嬴师父交代?我该怎样向魂归三十三重天的老师交代?” 暮兮晚有一瞬怔神,没来由的,她问。 “山河棋呢?”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抬手,只见山河棋在他身侧幻化而成,流光溢彩。 它大概是这天下最漂亮的棋盘了。 暮兮晚轻抿了一下唇,问道:“属于我的棋子,在哪儿?” 在这儿。 楚扶昀指尖法术一凝,只见一颗白色的棋子枕在棋盘上,它周围,是许许多多的其他白子。 它被保护的那样好,那样周全。 “你对我没有全然的信任。” “我强行借它操控你,你只会受伤。” 他说道。 执棋人与棋子之间是有联系的,若棋子对楚扶昀没有绝对的信任,楚扶昀强行控制它的行动,只会导致棋子的精神与身体皆受到损伤。 这也是楚扶昀为何带兵严苛——他需要他的麾下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可暮兮晚不是他的兵,她没有这种信任。 “我会自己行动的。” “你在棋盘上看着我,就能看到我的行动了。” 她又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 想让楚扶昀批准她偷窃荧惑真火的行动。 暮兮晚同他目光相对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要碰上意外了,你肯定会来救我的对吧?” 楚扶昀笑了,唇角扬着,却没什么动容的情绪。 “你到底,对我都有什么误会,以至于让你有怀疑的念头。” “我还以为,此前的话说得够清楚明白了。” 她不信任他,从百年前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没真正信任过他。 暮兮晚眨了眨眼眸,蓦地,她感到自己的下颔被他轻轻抬起,有一抹冰凉柔软,落了下来,短暂而又不讲道理的夺去了她一刹的呼吸。 一个吻,轻轻叩在了她唇上。 忽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轻的仿佛错觉,温柔地仿佛连绵的深秋芦苇。 “还要我,用别的行为,来答你吗?” 他眸子明亮,映着天边夕阳。 这下,他唇角的笑意终于有了些温度。 暮兮晚一懵,她没想到他答的这样干脆利落,也没想到他用来回应她的,是一记叩在唇上的温度。 她在纷纭的思绪里混乱的想,或许灵台山的十二年,真的给楚扶昀造成了什么后遗症。 是横亘在心上的,挥之不去的痛楚。 第80章 他曾经从来不这样拘着她的行动,向来都纵着她。 可如今,他却不允许,她再涉半分险境。 没关系。 如今行动批准了,以一个吻作交换的。 第53章 破军不破山河未破坐在他身上。…… 关于这一个吻,关于他说的话,暮兮晚都没有答他。 她还在犹豫。 对她而言,一旦回应,一旦答复,就意味着她在过往经年里,那份深埋在心底里的喜欢,会像一道沉疴被慢慢揭开,在他面前袒露。 若有朝一日,他变了心,冷了情,作出了伤害她的举动。 她没有办法的。 她只能眼看着她一腔柔软的喜欢被被辜负,被伤害,心上沉疴被伤的鲜血淋淋,或许哪天运气好,能等到她不再喜欢他了,才有治愈的可能。 一时情起,难言一生。 暮兮晚抿着唇,将这份情愫往心底藏了又藏,终是,不肯让他窥见半分心事。 她要去取一缕荧惑真火。 这件事儿,只能由她独自行动。 楚扶昀作为统帅白洲十万里山河的最高主将,他的任何行动都会被敌人监测,察觉, 他想要悄无声息地窃一缕火,没有任何的可能。 方外宫要布绝仙阵,必然将荧惑带来了帝微垣。 荧惑会在哪儿? 暮兮晚想到了一个人。 裴安。 所幸,近日方外宫与帝微垣之间武将相斗,裴安此人就在尘缘谷附近的敌营中,潜进去找到这个人,她才有取得荧惑真火的可能。 同楚扶昀敲定了行动细节,暮兮晚再次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路线,随后转身,掩进茫茫夜色里,消失不见了。 楚扶昀垂目,望着山河棋上开始移动的白子,轻轻的,浅叹了一息。 …… 夜色无垠,无星无月。 暮兮晚是一个方向感很好的人,走过一遍的路,就能记着,不会忘。 也是因为这个,她是个很爱云游人间的姑娘,能记得住来时的路,所以不会迷路,就算跑的再远,也知道该怎样回去。 方外宫的一贯布防与从前没什么区别,暮兮晚踩着夜色潜进去,避开巡兵,放倒守将,借着夜色更声交接的一瞬松懈机会,闪身进了裴安的营帐兰台。 没有人。 暮兮晚屏住了呼吸。 皎洁的月光从天窗漏下,桌案、书橱、分门别类摆着整齐的卷宗,桌上,有摊开了一半的文书,在夜风中轻轻打卷儿。 暮兮晚皱了皱眉,她走到桌前,拾起那几页要被风吹落的文书,目光扫过上面的笔墨,却愣了——这些,竟都是一百年前白洲文武仙卿上书楚扶昀的公务文书。 不是伪造的。 暮兮晚愣了愣,方外宫占了帝微垣,将这些东西翻出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失落的半颗长明星。” 突兀的公子声音冷不丁响起,暮兮晚心里一惊,抬眸,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兰台中,裴安真君正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笑着看向她。 暮兮晚眼疾手快,翻手掷出一缕神火袭向裴安。 可谁知,这道火只是轻轻飘的从裴安身上穿过,袭了个空。 “我是分了一缕元神出窍来此,少宫主,不必再费心思了。”裴安从容一笑。 暮兮晚警觉的后退了一步。 哪怕做了再多心里建设,在见到这个人时,她还是会忍不住恐惧。 裴安不慌不忙:“既来了,少宫主,不再仔细看看帝微垣的文书上都记载了些什么吗?” 暮兮晚眉心一蹙,她迟疑地抬起手,重新去看方才看了一半的文书笔墨——白洲的文武仙卿们措辞考究恳切,骈四俪六洋洋洒洒。 写的,都是有关方外宫提出的仙姻一事。 他们认为,少宫主必然心怀不轨、绝非善类,但她或许是另一半长明星下凡,还望将军同意,将此女子囚于白洲,待她香消玉殒时,拿回另外半颗长明。 下面,还有楚扶昀亲笔—— 将军说,同意批复。 “我早说过了,白洲应下这门婚事,是为了杀你,取得半颗失落的长明星。” 裴安盯着她,盯着她手上的纸张,笑了。 暮兮晚不动声色的将纸张重新放回书案上,平淡地看向裴安,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了。” “你怎么每次见我,都是来挑拨离间的?” 裴安听了,笑道:“若事实并非如此,我凭空捏造假象告知于你,这才叫‘挑拨离间’。” “而今,我只是将白洲当年的所图告知于你,怀疑与相信都全在你自己,毕竟我的所作所为,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方外宫。” 暮兮晚眉宇动了动,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你们还打着将我拘回方外宫的目的?” 裴安顿了顿,道:“是,毕竟你是素商宫主座下的孩子。” “你叛变方外宫叛变的干干脆脆,就从没想过你的素商宫主吗?” “素商宫主在天有灵,见到如今一心只想着偏帮白洲的你,会怎么想?” 提起了素商,暮兮晚有些没法保持平静:“我也从没忘,老师当年因何而死。” 裴安忽然笑出声:“所以你想借白帝的势力,替你复仇?” “我若是你,想复仇,就更该回到方外宫,毕竟方外宫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你做什么,相反,留在楚扶昀身边,你才有性命之忧。” “真心是这世间最难被证明的东西。你与五曜星有缘——这是谶言,这件事白洲心知肚明,你能保证白洲上下,能保证楚扶昀绝不以此利用你吗?” 他言语间意有所指。 “你若真想复仇,杀了楚扶昀,夺了他的权后控制白洲,这才是最理性的抉择。” “也只有杀了楚扶昀,你才能活下来。” “没什么好愧疚的。” 暮兮晚没接话,只是身体又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想要离开此地。 她明白,惊动裴安,想再取到荧惑真火已是希望渺茫了。 “冥顽不灵。” 裴安冷笑了一声,翻手捻诀。 下一瞬,兰台帐内,有玄黑如囚牢般的阵法亮起,刹那间就将暮兮晚牢牢困在其中,她一时闪避不及,被阵中袭来的几道法术打的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暮兮晚反手朝着裴安甩出几道火,却都被裴安一一化解。 “你以为我是虞雍那个蠢货?明知道你的本事,还不设防?” 暮兮晚仰头看着他,唇角扯起一笑:“所以荧惑现在就在你身上,对吧?” 裴安不答,只是一道又一道法术从他指尖飞出,暮兮晚就地一滚,裴安的法术就贴着她的衣衫擦过去,闪避间,她勉强还击。 兰台帐内,火光接二连三,书橱、帘帐、文书,全都燃了起来。 裴安不慌不忙步步紧逼,他确实从未想过,这个没有仙骨的姑娘,竟能有如此本事。 “我一直很好奇,你没有法术,为何却能驭火?” 从仙彩楼听闻少宫主斗倒仲容时,他就很好奇了,这天地间虽说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但没有仙骨,终究意味着与真正意义上的得道成仙无缘。 暮兮晚从桌案上翻过去,再次避开一道袭击。 “自然是向这天地借来的火。” 她笑了笑,缓了一口气,反手再朝裴安甩出一缕火焰。 这道火焰又凶又狠,裴安心头一惊,不得不祭出一缕荧惑真火以作抵挡。 荧惑真火转瞬吞噬了暮兮晚的袭击。 裴安的攻势愈发猛烈,暮兮晚目光一凝,想再后退时却脚步一顿,回眸,才发觉她不知何时已是退至了角落死路,退无可退。 “停手吧。”裴安说道,掌心一缕荧惑真火萦绕,“你目前受困我设下的阵法中,逃不掉的。” 暮兮晚认识兰台帐中的这个阵法。 十二年前,她就是被此困阵困于方外宫,数月前,她在仙彩楼上也险些受困此阵。 她平静的望着裴安,却慢慢的笑了。 “为什么你们会想着用阵法来关住我?” 裴安神情一滞。 只见暮兮晚半蹲下身,掌心一缕火光缭绕,然后,她将这道火光轻轻放在了地上的阵中符文上。 “裴安,你才是那个蠢货。” 瞬间,大火肆意燃了起来,困阵乾坤扭转,在暮兮晚的弹指间成了一道用来反囚裴安的反阵。 裴安大惊失色,只见原本用来困住暮兮晚的阵法已然反戈朝他袭来,不知何时起,他竟成了作茧自缚的那个人! 局势倒戈,他被此阵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暮兮晚站起身,慢慢走向他。 吃亏了那么多次,她早已知晓此阵如何破,费心费力与裴安周旋,也不过是为了逼裴安祭出一缕荧惑真火。 “ 我又不傻,被你花言巧语就骗回方外宫自投罗网。” 她慢慢逼近了裴安,手腕一翻,捻了个请神令咒后,只见原本归顺裴安的那缕荧惑真火,正不受控制的飞向她掌心。 第81章 “我知道楚扶昀对我可能只是一时兴起。” “所以,我也没打算将他说的好听话当真,用不着你在这里虚情假意的提醒我。” 她收起荧惑真火,转身就走。 裴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冷笑一声。 …… 夜色浓重,天地沉入黑暗。 当暮兮晚原路返回,回到楚扶昀的军帐时,他正在烛灯下处理公务,山河棋就放在一旁,也没有过多关注。 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楚扶昀没抬头。 “取到了?”他问。 暮兮晚缓了缓情绪,她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反问。 “我遇见裴安了。” “嗯。” “你不想知道他同我说了什么吗?” 楚扶昀还在垂眸处理军务,听见她轻快的语气,扬起了唇角:“山河棋上,你的那颗白子完好无损,我知道你没有出事。” 只要她平安。 旁的,都可以不计较。 暮兮晚呼出口气,她手腕一翻,一缕金红的火苗在她掌心燃烧跳动。 “你看看。” 楚扶昀在最后一份文书上答了批复,搁了笔,这才抬起头来,先是看了她一眼——确实平安无事,连灰尘都没怎么沾染。 随后,他回了目光,看向她掌心的那道火。 静看了一会儿,楚扶昀抬手,指尖金光缭绕,一点一拂,竟见暮兮晚大费周折取来的火苗,就这样轻飘飘的熄灭了! “假的。”他一语定音。 上当受骗的暮兮晚:“……” 裴安与她对战时的那道火竟是个假货! “不是,他们的心眼子怎么能那么多啊!”暮兮晚不可置信。 楚扶昀失笑:“荧惑于方外宫而言何等重要,你再怎样威逼利诱裴安,也不是一时轻易能取得的。” 暮兮晚心里一凉,整个人仿佛五雷轰顶般焉了下去,沮丧无比。 “完了。” 楚扶昀听出了她的抱怨,笑了一声,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抬手拢住她的手心,趁着她伤心失落有机可乘,将她往不由分说的往怀里一带。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暮兮晚恍恍惚惚坐下了才发现自己坐在哪儿,方才的沮丧全吓没了,吓得立刻就想跳起来。 楚扶昀很有先见之明地摁住她,摁在怀里别想逃。 “陪我下一局棋。” 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法术一挥,只见一盘寻常的棋盘棋子从空中飘来,落在暮兮晚面前的桌案上。 暮兮晚小心翼翼坐在他怀里,甚至都不敢坐实了。 可她越想挣扎,楚扶昀的手就揽得越紧,到最后,她整个人是彻底不留间隙地坐在了他腿上,坐稳了。 身下是他的温度,身后是他的气息,他声势浩大地将她困在怀里,却说,只想让她陪他下一盘棋。 暮兮晚不信:“只是下棋?” 她又听见楚扶昀低笑了一声,声音就贴在耳侧,好听,恰如古琴拂弦。 “要再乱动,就不只是下棋了。” 他在她耳侧落下一吻,半是劝哄,半是威胁。 暮兮晚被他吻的耳根发红发烫,心猿意马,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在他身上坐过,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敢逃,怕这个真的会欺负她。 “别分心。” 楚扶昀拢过她的手,带着她,开始在棋盘上落子。 他走每走一步,就耐心地教着她,一盘棋上该如何布局,该如何行棋,又该如何同敌方对杀。 暮兮晚心不在焉,她蓦地想到了什么,问:“你猜到了,我拿不到荧惑真火?” 楚扶昀眼睫垂落,轻笑:“嗯,所以我本没想允许你的行动。” 暮兮晚刚想反驳你怎么不早说,就听楚扶昀又添了一句话。 “但想到是用一个吻换来的,不亏,就允了。” 暮兮晚气急:“你……” 楚扶昀侧目,又不容反驳地在她耳畔吻了一记,力度比方才重一些,吻得暮兮晚连反驳的词儿都忘了。 “说过了,别分心。” 暮兮晚头一次觉得,楚扶昀不仅混账,还不要脸。 仗着下棋为借口,来撩得她没办法不分神,没办法在他面前缴械投降。 她连忙收回神,她垂目看着棋盘上,楚扶昀带着自己走棋的手,怔然道。 “你干嘛要这么执着的要教我下棋。” 夜风静幽,一室烛光温柔中,只能听见棋子的碰撞,叮当如玉珠落盘。 “因为在有关下棋一事上,我确实对你心有不满。” 楚扶昀拢着她的手,又教她落下了一子。 “以后,不许找仲容学棋。” 暮兮晚恍惚间终于想起这事儿,她不明白他这事儿上为何那么说一不二,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不找。”她回答。 听了她的答复,他又带着她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走完,又让她自己独自重走一遍。 “你是真的在教我下棋啊?” 暮兮晚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楚扶昀其实一直是正儿八经地在教她,他是真的对她去找仲容学棋这事儿十分不满。 楚扶昀一怔,他松了拢着她的手,转眸,抚上她的脸颊,让她微微偏过头来,与他目光对视着。 “那夫人,是还想在我身上做些别的?” 他噙着笑,这样问道。 第54章 破军不破山河未破棋。 暮兮晚怔了好半天,才明白是自己想岔了。 原来他一直是想教她的。 不愿她跟着仲容学棋,大抵也是因为他那一点儿当“老师”的占有欲作祟,毕竟她的枪法是跟着他学的,忽然被人抢走了学生,自然会有不悦。 从来都与“嫉妒”二字无关。 暮兮晚低笑了一声,半是自嘲,半是释然。 她竟然有一瞬的错觉,还以为他喜欢她,以为他在吃醋,原来……是她想错了。 “我明白了。” 楚扶昀眉心一拢,像是听出了什么,他抬手,将她的脸扳过来一点儿,让她看着他。 “我觉得你现在才是没明白。”他说道。 暮兮晚移开了目光:“你要教,就好好教。” 楚扶昀没顺着她的心思再说下去,他听出来了,师妹对他有脾气,有误会,但无论如何,都不是现在该解释的时候,越解释,话说的越多,留给他教她下棋的时辰就越短。 他回过眸,带着她重新教她如何行棋对杀。 说实话,暮兮晚的棋艺还是不太好。 但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很多事儿很多道理,一学就通。 这段时日下来,她下棋勉勉强强有了章法,不会再犯一些初学者的入门错误,就算不需要他带,她也能独自走完一整盘棋局。 这就足够了。 楚扶昀想。 足够了。 …… 在窃取荧惑失败以后,暮兮晚焦头烂额。 她重新一头扎进各类古籍书册中,寻找破解绝仙阵的办法,楚扶昀的营帐彻底被她占为己有,就像数理学者、天文卜者一心埋头研究那样将自己关了起来。 同时,白帝与方外宫的战局也陷入僵持,虽止了戈,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官道全部封死,要打就是流血杀伐的硬战,唯一能走的路,只有尘缘谷。 而尘缘谷,已经被绝仙阵改造成一座有进无出的无间地狱。 绝仙阵是方外宫用来震慑十洲的底牌,可以说,在素商宫主仙逝后方外宫还能有傲然一方的地位,全靠绝仙阵戕害异己势力,坐镇千洲,它是方外宫用数百年时间创造的一张杀手锏。 方外宫用两界川的辰星绊住楚扶昀,又用绝仙阵封死所有进入帝微垣的路。 就为了能与长明制衡。 暮兮晚也明白,若她寻不出解开绝仙阵的办法。 会死人,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她继续没日没夜的熬着。 虞辞放心不下暮兮晚,在通报楚扶昀得了应许后,被允许来看一眼她。 一进帐,只见满地纸张笔墨,原本用来挂四海舆图的挂架被暮兮晚挂满了八卦易理、四盘定 居象,地上有遁甲盘,画着八门九星、太阴六合。 虞辞惊骇:“我还以为你闭关了呢。” 暮兮晚有点儿颓然,她坐在帐中央一方小小的空地上,身下画着法术命理阵,听见虞辞的声音,她抬起头。 “怎么办,虞辞。” 暮兮晚看上去六神无主。 “我找不到破局之法。” “怎么办啊。” 虞辞只能沉默。 虞辞也知道,这绝仙阵若是少宫主解不开,那整个十洲都没有人能再解开它了。 暮兮晚声音沙哑,因为费心劳神,她眼眶也微红。 “我明白,楚扶昀特意与方外宫谈了三场武将单挑的对役,就是为了我,为了给我拖延时间。” 第82章 “白洲一旦沦陷,文武仙卿性命不保,十万里山河易主。” “方外宫一旦控制了千白二洲,东洲也就难逃一劫。” 虞辞安静听着,闭上眼没说话。 是,她也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才会选择同楚扶昀结盟——东洲不善兵,多仙花瑶草,自然生灵,若一旦开战必无胜算,唇亡齿寒,迟早也会面临吞并之灾。 暮兮晚还在自顾自的说话。 “为了阻止这一切,楚扶昀又要开战,到时候,又要白白搭进去数不尽的人命。” 虞辞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来,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有没有同你讲过,我的师门?” 暮兮晚摇摇头。 虞辞呼出一口气,笑容温柔:“我的师门算上我,一共四口人,我有一位师父、师兄和师妹。” “后来,天地风云变幻,镇厄之战后我没了师父师兄,就连师妹也没了。” “东洲不问都只剩了我一个人,我也很绝望,像你一样觉得走投无路,天要塌了。” “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 虞辞笑:“所以,别给自己太多压力。” 暮兮晚红着眼抬头看她,苦笑一声。 “早知道……就不去治眼睛了。” 要是楚扶昀在这儿,一定会斥她一句。 别说傻话。 可她还是想说出来。 她忽然有些理解,楚扶昀说的——“走错一步,有个人就要因你的错而死去”是什么个意思了。 她要没去两界川治眼睛,楚扶昀就能直接回白洲帝微垣,根本不会给方外宫可乘之机,偷窃荧惑也以失败告终,她几乎走投无路。 暮兮晚闭上眼,手腕翻抬念咒捻诀,阵法变化八方,星符六仪随她心意而动。 她卜了一卦—— 百事不利。 怎么办? 没有办法。 要破绝仙阵,必然是要搭人命进去的,可问题是,搭谁的命进去? …… 天归二百二十三年,秋。 白帝在帝微垣的战役持续了四五个月,也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四海十洲。 自古以来白帝出征都是大事,没法不传开,更遑论这一次是与方外宫正面对上,一时间,十洲各界沸腾喧哗。 “要我说,向来不可一世的白帝,估计也要栽在绝仙阵上了。” 上至仙家中人,下至平民百姓,近日来整个十洲仙门宫阙,大街小巷中聊的都是此事,评头论足。 方外宫与帝微垣,三方王权中最顶级的存在,真斗起来,哪有他们这些普通道士仙人干涉的份儿?不被殃及池鱼就不错了! 真正的神仙打架,谁敢插手? 不过众人谁也不敢当着白帝的面说这些,都只是背后议论——就等着白帝输了,然后看笑话。 “不可能,白帝是将星命格。” “你也知道是‘将星’啊,作为将星那得有‘战争’,才有‘嬴’的可能。” “可如今,他们的对手只是一座死阵,区区一座阵法可谈不上‘战争’二字,所以白帝也并无全然得胜的可能。” “绝仙阵”只是一座阵法,只是一座迷宫。 谈不上兵戈,谈不上战争。 方外宫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要避开长明的法则敕令,才祭出绝仙阵,让楚扶昀没法仗着长明的权柄控制这座迷宫,也就谈不上胜券在握。 更遑论楚扶昀并不善阵法,他要进了绝仙阵,照样死路一条。 又过了几日,十洲各界闻讯又得知了一个新消息—— 方外宫与白帝的第二局对役,楚扶昀遣麾下太仙出列,与方外宫的裴安真君打了个平手。 也是与此同时,在尘缘谷设下的绝仙阵彻底落成,以千洲公子为首的所有方外宫势力回退至帝微垣,恭候任何人前来自寻死路。 “我听闻这世间最善解阵的千洲少宫主也在白洲。”有人说。 “呵,我且问你,少宫主师从何人?”另一人答。 “方外宫宫主,素商。” “素商宫主因何仙逝?” “绝仙阵。” “这不就完了?恩师都死在这个绝仙阵中,你难道会信她的徒弟,有那个通天的本事?” 确实不信。 别说评头论足的道士们了,四海十洲三千仙门,漫天神佛,谁也不信这位少宫主有这等神通,毕竟她那么弱,一进绝仙阵,保准儿没命。 就连暮兮晚自己也不信。 她没日没夜的研究奇门遁甲,近乎崩溃,她在研究绝仙阵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她想找到解开它的办法! 但就是没有啊!! 除非,除非让她亲自入阵…… 楚扶昀在忙中抽闲时见了她一面,然后,他勒令她休息。 暮兮晚过度消耗自己以致有点儿发烧,她被楚扶昀摁在床榻上,盖了被子,在挣扎着还想爬起来时,却被楚扶昀冷笑一声下了警告。 他说,若不累。 他不介意用别的方式让她累的下不了床。 暮兮晚缩在被子里,将自己裹成蚕蛹,她悄悄伸出一只手,扯了扯楚扶昀的衣袖。 “你能不能,别那么狠心?”她小声道,嗓音微哑。 要过绝仙阵,楚扶昀必然要填人命进去。 他要送谁去死? 楚扶昀坐在床沿,垂眸望着她,目光平淡,镇定。 他永远一如既往的镇定,这份镇定曾让千军万马信赖他,也让天下所有人觉得他凉薄淡漠,不近人情。 暮兮晚明白,自己拗不过他,只能放轻了声音,恳求道。 “能不能不要随便推人入阵……” 楚扶昀眸光微凉,看不出半分情绪。 “你要为了谁来求我?” 暮兮晚闭上眼,心里过了一遍所有可能被楚扶昀推进绝仙阵的人选。 绝仙阵是夺命大阵,能在里面坚持一时半刻的人不多。 “你那麾下的十二位太仙别送进去,好不好?他们对你忠心耿耿。” 十二太仙哪怕不在楚扶昀麾下任职,在十洲境内也是地位崇高,单独出去都是能开一方洞府的顶尖人物,要就这样折损在绝仙阵中,以后谁敢轻易效忠白帝? 楚扶昀不为所动,目光没有温度。 暮兮晚眼睛微红,她又想,除了十二太仙,或许还有红鸾。 “红鸾也不可以。” 红鸾亦是星辰下凡,主管着婚姻喜事,它要死了,谁来保佑人间姻缘美满? 楚扶昀听了,依旧很平静,没说话,眸光如铁如刀。 暮兮晚用了好大力气来思考,还有没有可能被他送入阵中死去的人? 虞辞。 不过还好,虞辞和他平级,她是东洲都主,身上亦有责任,否则,虞辞也或许在楚扶昀的考虑之中。 她松了扯着他的衣袖,又试着,小心地去挨他的指尖。 他指尖发冷,和他的目光一样,没什么温度。 “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师父去送死。”暮兮晚近乎哀求。 她声音有些哆嗦,人慌,思绪也就更乱。 楚扶昀要是把长嬴推进绝仙阵,她该怎么办? “我师父弱小可怜又无助,他胆小破落,跟着我没享过一天荣华富贵,你不要伤他,我求你……” 你让我亲自入阵,好不好? 后半句话,她没 有说出来了。 她明白,说了,楚扶昀必然不会同意。 不是出于什么情爱,也不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才舍不得她进阵。 只是因为—— 她不够格。 暮兮晚很明白,若有仙骨,她一定是最优先被楚扶昀考虑,送进绝仙阵中的人。 “说完了么。” 楚扶昀清冷的声音传来。 天边日光透窗一照,照着他的侧脸,暮兮晚抬头,她的目光就刚好撞进了他淡漠的,如同淬了冰一样的眼眸中。 她从没见过这样冷恹寂寥的他,不带情绪,不带温度,就像在灵台山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冷而凉。 两个人对望了一会,终于,楚扶昀站起身,手背挨了一瞬她的额头,撂下一句话。 “明日醒了,来芦苇荡间的那座对役高台上。” 他转身离开了。 暮兮晚有点儿昏沉沉。 她听明白了,明日楚扶昀就要派人进绝仙阵,进去的人有去无回,是必须被牺牲的死棋,而在她推演出破局办法前,楚扶昀会不断送人进去,直至用人命铺一条攻下帝微垣的路。 她没法阻拦这一切。 暮兮晚想,或许她真的可以亲自进阵,她进绝仙阵,远比其他人进阵来得划算。 她可以试着带足够多的保命法宝,在里面撑个一时半刻不是问题,运气好的话,她说不定还能在里面找出解开绝仙阵的办法。 她不是他麾下的兵,所以她可以抗令。 第83章 抱着这样的念头,暮兮晚整个人蜷在衾被里,一头睡着了。 翌日。 曙色稍明,白洲起了风。 长风自远处苍山而来,卷过秋水岸边的连片芦苇,吹得芦花一扬,惊起水鸟,扑腾着振翅而飞,飞过尘缘谷谷口前那肃穆庄严的白玉高台。 暮兮晚从飞鸟群中穿行而来,芦苇荡四周都是白帝的仙兵仙将,端正恭敬,他们站在那儿,任听白帝点召调遣。 她站定,仰头,看见了端坐高台的楚扶昀,他身前,山河棋仙光缭绕。 就是那样一个人,苍凉,寂寥,他的出现就意味着天下兵戈,天地是他的棋盘,山河是局中经纬,而人命,也不过是他手中棋子。 暮兮晚沉下一口气,朝着高台走去。 白帝想要破绝仙阵,这件事儿惊骇了十洲各界,所有人都不信,没人相信白帝手下能有人破绝仙阵——哪怕是少宫主也不行。 可白帝的威名在天地间让人闻风丧胆,因而所有人都好奇极了,各路仙人为此各显神通,用了法宝机关,派了仙童仙侍来此,遥遥站在白洲战局之外。 就像隔岸观火一样,他们观看着白帝与方外宫之间的这一役。 要不大获全胜。 要不,白帝名誉扫地,他震慑天下的实力破灭,此后再没人肯信,白帝能维持世间太平。 “要我说,白帝就是个糊涂蠢货。”有仙人鄙夷不屑,“绝仙阵没有破解之法,他还在这里不知好歹。” “这么久了,他那个少宫主为他提出过任何破局之法吗?连素商宫主都没做到的事,他们何必自寻死路?” 一时间,仙门百家对此都是轻蔑不信。 因为谁都知道,这里不是白帝的主场。 如若当下是两军对垒,那么白帝得胜并无悬念,但此时此刻,他们面对的是一座阵法,是这天下最狠绝牢固的阵法。 白帝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得胜了,所有人都这样想。 退至帝微垣的袁涣轩一行人也如此想。 温润如玉的千洲公子翩然而立在栏杆边,望着森然可怖的尘缘谷,笑道。 “他赢不了的。” …… 尘寰喧嚣,楚扶昀对他面临的压力、困境都一清二楚,但他置若罔闻。 “在想什么?”他抬头,看向走到自己身边的暮兮晚,笑了笑。 暮兮晚垂眸,问了一句:“你遣我进阵,好不好?” 楚扶昀眉心轻皱了一瞬,语气平淡:“我教你的下棋规则,还记得多少?” 暮兮晚认真:“你别岔开话题。” 楚扶昀唇角一扬,他抬手揽过她的腰,将人揽在身边。 “向我重复一次,行么。” 他将山河棋移近了些,让她能更清楚看见上面的棋子。 暮兮晚望着山河棋,突兀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棋子们不发光了?” 她印象里,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上面刻了法则敕令,都是会有似有若无的金光的。 “因为我今日没有用它控制任何人命。”他笑着解释道。 今日,山河破军棋上的棋子与寻常棋子无异。 “好了,向我重复一遍,我教你的话。”他声音一扬,语气也严了几分。 暮兮晚没有办法,只能如实照答。 楚扶昀就像检查学子课业那样问她,如何布局,如何行棋,都事无巨细的仔细问了一遍。 她偶尔会有答错,楚扶昀也耐心的一一纠正。 天地寂静,两个人一问一答,好似外界一切变故与他们无关,所有前来白洲观看此役的仙家中人无不纳罕,白帝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楚扶昀望着他的师妹,这一望,漫长深远,“率军驭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暮兮晚答:“慈不掌兵。” 绝不心慈手软,就像对待一颗死棋。 楚扶昀笑了一声,他鲜少这样笑,笑的分明笃定,就像漫长悠久的岁月里,得了什么答案似的。 他想,素商的眼光真的很好。 他的师妹,他的少宫主,是这天下最优秀聪明的姑娘。 楚扶昀身体往后一倾,揽着暮兮晚的腰往他的方向一带,随后,他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将他师妹不由分说往仙座上一摁。 这张曾统帅了千军万马,控制了无量兵刀的主将之位。 如今归她坐了。 暮兮晚一怔,可还没有回神,忽觉唇角一抹温柔凉意—— 楚扶昀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了一吻。 一点而过,没别人看见。 就像一场告别似的。 随后,他转身,从高台上踏风一跃,在所有人惊愕不已,目瞪口呆的视线中,整个人就这样干干脆脆,果决利落的落至了尘缘谷的入谷处。 也是绝仙阵的迷宫入口。 他孤身而立,如松,如柏,如苍凉深秋,万里长风吹过白露芦苇掠起他的衣袂,恍若天神临世,让人看了一眼,仿佛见了苍黄人间。 楚扶昀闭目一笑,身侧手腕一翻,一柄银白长枪在他手中幻化,也是同一时,风声猎猎,整个十洲天地间,万兵铮铮,恍若共鸣之音。 所有观看的仙家被这威压逼的无一不跪,冷汗涔涔,就连远在帝微垣的袁涣轩等人,亦是忽如其来感到一阵莫名的巨大压力。 长风四起,八方来朝。 白帝此生曾有两次当着世人面祭出七杀枪,一是平十洲内乱,二是十二年前,那两次,无一不是杀伐流血的动荡。 这一次,他再祭七杀枪。 是为单枪匹马,孤身入绝仙。 暮兮晚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楚扶昀的目的了——他要她作执棋者,而那个下场入局之人,竟是他自己! 他疯了! 他压根不善解阵!他会有去无回的! 一颗泪倏地从她眼眶里淌了出来。 她下意识也想跑下高台跑去阻止他,她没想……她从没想过让他去送命! 但同时,山河破军棋上金光肆意。 暮兮晚怔愣地看见,就在山河破军棋上,黑子张牙舞爪宛如鬼魅,却有一枚白子,迸出了金光,这意味着这颗白子上,绑着一条人命。 谁的命? 楚扶昀曾说过。 “——执棋人与棋子之间是有联系的,若棋盘上的棋子不信你,不服你,你碰它,只会被它们反伤。” 暮兮晚双眼落泪,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碰了碰这颗棋子。 棋子安静温柔。 对她没有任何造成伤害。 暮兮晚的泪,落得更汹涌了。 这是控制着楚扶昀性命的棋子 。 “——这也意味着,棋子需要对执棋人有绝对的信任。” 暮兮晚已是满脸泪痕。 他只身入局,机关算尽,让他自己成为了她手下的一颗棋子。 死棋。 “——山河棋对棋子有着绝对的控制权,若有违逆,将会被山河破军棋接管身体意识,强行操纵一切行动。” “——哪怕去死,也不会反抗。” 暮兮晚颤着双手,她压根不敢妄动这颗棋子!她压根不敢行动!现在楚扶昀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控制中,她错一步他就死了! 他的意思很明确。 她是这天下唯一一位进了绝仙阵后,有机会破局的人。 可她入不了这场局。 没关系,他来入局。 山河棋倒映天地,如今,就以尘缘谷为棋盘,以谷中的山河草木为经纬,以上万妖魔邪祟为敌人,他由她控制,作为一颗死棋走进局中破阵。 “——走错了,也意味着,有人的命,要因你而死了。” 所有围观仙人瞠目结舌,其实不只是作壁上观的仙家,包括长嬴包括虞辞,包括十二太仙楚扶昀麾下的数十万兵将!所有人都不可置信! 谁也没想到,将军竟做出了这一个决定! 楚扶昀孑然站在璀璨天光下,他回眸,笑着看了她一眼。 暮兮晚有一瞬恍惚。 她像是回到了老师亡故那天,她看着他,总觉得,他跟老师当年,一模一样。 她甚至有一瞬荒唐的念头—— 若要说,老师口中的师兄是什么样? 或许,就是这个样。 楚扶昀看了她一会,目光平静安宁,离得远,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师妹是不是哭了,他只是望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的一切记在心里,记在岁月里似的。 她要真哭的伤心难过,他其实不知所措,毕竟他这个不怎么尽过责任的师兄,也不太会哄姑娘。 他想,他一定又吓着他师妹了。 楚扶昀持枪而立,转身,独自一人走进尘缘谷。 命……在她的手上了。 那就,在她手上。 第55章 绝仙不绝人心长绝将军,我喜欢你。…… 天远,云淡,秋风拂面,掠过一位姑娘的眼尾。 第84章 暮兮晚垂着眸,眸里,落了颗泪。 她抬手,轻拾起了山河棋盘上的那枚萦着金光的白子,落下了一步。 也是同一时,尘缘谷的谷口像有了自我意识般吞噬合拢,楚扶昀的身影,也就彻底看不见了。 他完全消失在绝仙阵中。 这是暮兮晚第一次碰山河棋。 它既像棋,又不像棋。 真要按照围棋的规矩来,落子无悔,落下的棋子不可再动,但山河棋毕竟是一件法宝,棋子是会自行移动的,很多实际规则,也就不在它身上适用。 楚扶昀说过,让她别碰这盘棋,因为棋子会伤着她。 可当她真正触碰上山河棋时,她却安然无恙,这战局里唯一那颗绑着人命的白子,对她温柔无害。 因为棋子是他。 白棋落,黑子袭之。 困于危时。 如今她的对面,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敌人在与她对弈,她每落下一步,敌人就会紧跟着行动一步。 暮兮晚紧咬着唇,指尖颤抖,竭尽全力保持冷静。 她这才意识到,楚扶昀对她的信任,其实远比她想象的,更多,更重,他过往说的很多话,也并不是一时兴起。 他就这样将他的命,交给了她。 她棋艺明明那么烂! 烂到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自己!她自己都不信她有这个本事破局,有本事赢棋,有本事……从绝境中保住他。 这种感觉就像是,要临阵上场了,她因准备不足而心跳若擂鼓。 可站在身后的那个人却说,别怕。 对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 暮兮晚眼眸一闭,滚了颗泪,镇定着,又在棋盘上走了一步。 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她第一次对楚扶昀下棋感到好奇的时候。 楚扶昀下棋,往往很久很漫长,一坐,就是数个钟头。 远方是残阳红日,近处是秋水芦花,他孤身坐在一暮夕光中,披着一身苍凉寂寥。 她初来白洲时对他偏见太重,对他的一切也就漠不关心,在她眼里,他干什么喜欢什么,都与她无关。 以至于,在确认了他对她是真的并无害心后,她才开始试着,主动去接近他。 多年前,白洲。 “你在干嘛呀?” 暮兮晚躲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像一只猫打量新鲜玩具似的看着他。 楚扶昀听见了她的声音,一怔,轻轻搁下了手中的棋子,转眸看向她。 “下棋。” “你想来看看么。” 他嗓音低沉,仿若琴声。 暮兮晚偏了偏头,她安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摇摇头,转身跑开了。 后来,暮兮晚还是常常来看他下棋,也不凑上前,只是远远的躲在一个地方看他,想看出个所以然——她实在好奇,下棋到底有什么乐趣,能让这位白洲之主为此上心。 她看他下棋,观棋不语,楚扶昀起初想让她坐到他身边仔细看,她也不肯,一靠近,她就跑。 有时暮兮晚看着看着将自己都看睡着了,一觉醒来了,他还在下棋。 他太无趣了。 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寂寥无趣的人?怪不得整个白洲也跟他一样,既不热闹,也不喧哗,到处都安安静静肃穆庄严的,没半点儿意思。 暮兮晚不喜欢这种宛如一滩死水般的无趣。 她开始试着自己学下棋,试着去了解他多一点儿,她总想着,要自己也学会下棋了,是不是就有机会坐在他对面同他对弈,逗这个无聊的人,多说上几句话。 楚扶昀后来想教她下棋,她不肯,一见着他来就跑。 她怕他发现。 毕竟将军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她怕自己心里那点儿隐晦的心思在他面前漏了破绽,被他猜出来。 暮兮晚小心翼翼在他面前藏着自己的喜欢。 可岁月荏苒,直到很多年以后,直到他放心的,将山河棋交到她手中时,暮兮晚才惊觉敏悟了—— 楚扶昀身上的寂寥气息从何而来。 他下棋,从不轻松自若。 因为人命就攥在他指尖,他错一步,就会害死很多人。 他孤身一人,扛着天下太平,人间止戈的压力。 扛了很多很多年。 直至今时今日,她才终于明白。 “少宫主。” 一声轻呼打断了她的回忆思绪。 暮兮晚一愣,回头一看,原来是仲容推着轮椅来到了高台上,他看了一眼山河棋上的落子,恭谨道。 “接下来的一步,请您慎重考虑。” “白帝……或许会因此丧命。” 暮兮晚抹了一把眼边的泪,她低眸,重新看向面前象征着尘缘谷内千变万化的山河棋盘。 绝仙阵一共有九个“死门”,没有“生门”。 但这只是因为,没有一个人从绝仙阵中活着出来,所以世人才说——“没有生门。” 可绝仙阵的本质就是一座蕴含着奇门遁甲的迷宫啊! 只要是迷宫,就一定有出口,否则它压根就不是迷宫,根本不可能作为奇门遁甲而运转。 一定有出口的,只是从没人发现过。 出口在哪儿? 暮兮晚曾认真的思考过,若她进了绝仙阵,要怎样破局。 其实有个 很简单的办法——将九个“死门”全部走一遭,总能窥出一二破绽。 但问题就是,没有人能捱得过这九个死门中蕴含的杀机!里面除了天堑险境,亦有数不胜数的凶煞邪祟,就连当年的素商老师,也就走过了八道门。 要不要,亲手送楚扶昀进死门? “少宫主,听我说,最好不要。”仲容皱着眉头,开口劝道,“一是险而又险,二是白帝如今身在阵中,未必能了解你的想法。” 山河棋只能控制棋中人的行动,无法与对方沟通交流。 暮兮晚若亲手落子,让楚扶昀进死门——这与直接下令让他去死无异,阵中人不了解执棋者的心思,很容易误以为执棋者不怀好意。 楚扶昀执棋,尚能凭借通天法力压制棋子,让棋子不得不屈服于他,哪怕去死也绝无反抗的余地。 可暮兮晚执棋,是没法靠法力压制楚扶昀的,一旦他对她心有怀疑,很容易就会反伤她,到头来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所以仲容劝她,落棋慎重。 暮兮晚凝着棋盘,迟迟没有作出下一步行动。 怎么办? 现在,全天下,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百姓道士,满天神佛,无一不好奇她的下一步行动。 自楚扶昀进入绝仙阵的那一刻起,就有观看的仙人察觉了,白帝并不善解阵,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靠着阵外人隔空对他的指点而完成的。 这位幕后高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千洲少宫主,素商神明坐下唯一的弟子,这天下最善解阵之人。 “这位少宫主怕不是疯了,要让白帝进死门?”有仙人观看着绝仙阵的变幻,在惊觉那位少宫主想要做什么后,不由得直呼胆大妄为。 “这哪里是破阵?这分明是借机想让白帝死在里面!” “哈哈,我猜现在白帝肯定后悔极了,让与他貌合情离的仙侣来教他行动,这不趁机给了机会让少宫主来杀他嘛!” “糊涂啊,谁能想到白帝一世英名,竟要栽在这里!” 就连站在帝微垣的袁涣轩见了,也忍不住朝着楚扶昀所在方位轻蔑一笑。 “蠢货。” 滚滚红尘喧嚣吵闹,暮兮晚站在高台上,镇定而专注地望着眼前棋盘。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已经没落泪了,但整个人精神紧绷,指尖麻木,冷汗一颗又一颗从额间淌下,如刀一般,刮走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度。 她知道接下来的行动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让楚扶昀走进死门后,他会面对什么——他会受伤,要是运气差一点儿,他会死在里面。 她不愿见到他受伤。 可楚扶昀曾经教过她什么来着?哦对了,是慈不掌兵。 哪怕是对他,也绝不能心慈手软。 “——所以,有些棋子倘若必须牺牲,该怎么办?” “——那就让它牺牲。” 真狠。 暮兮晚想,他真舍得啊,亲手将她送上执棋的位置,又教她,如何毫不留情的送他去死。 疯子! 他就是这么教她下棋的! 暮兮晚沉了一口气,她眼眸沉静,轻轻的,再次抬手在山河棋上,落下了一步——走向死门的一步。 她想,哪怕楚扶昀怀疑她也好,觉得她是真想让他去死也好,都认了。 她要赌一把。 …… 尘缘谷中,天光俱灭。 一道清冷高挑的影子从污浊瘴气中穿行而过,阵阵阴风见了他,退避三舍,层层煞气遇了他,也怯怯离去。 第85章 长明星君的震慑,莫敢不服。 楚扶昀孤身走进绝仙阵后,盘踞在尘缘谷的凶煞邪祟立时目光精亮——他们自镇厄之战后被封在这谷中不见天日,今日见了人物,可不妄想大快朵颐? 可楚扶昀起诀摄法,邪魔鬼怪又哪里是他的半点儿对手,往往连他的衣角都没挨近,就被打的个灰飞烟灭。 楚扶昀能感知到,山河棋与他之间的联系。 他的师妹每落一步,在他心中就能感知到一道类似敕令一般的命令,告诉他,接下来该往哪儿走,又该如何行动。 楚扶昀就这样过天堑走鬼道,在扬沙走石间扭转乾坤,越走越险。 直至他来到一处死气弥漫的关口前。 山河棋沉默了,迟迟没有告诉他,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楚扶昀明白,他的师妹在犹豫,而横亘在面前的,应当就是师妹所说的“死门”了。 有去无回,险而又险。 他安静的等待着,四周,阴风煞气越来越狠。 “四者为凶,百事不宜。” “进三,入死门。” 良久后,他听见这样一道命令在心里浮现。 楚扶昀眉目一动,没有半点儿迟疑的,就踏进了死门。 没有丝毫违逆,没有丝毫质疑,甚至连困惑都不曾有。 只有无条件的服从。 楚扶昀知道,一旦他对她有怀疑,作为棋子的他不受控,那就会反伤着她。 记着这个,就没什么可顾虑的。 走进死门后,只见万丈深渊中凶兽盘踞,血流成河,无数枯骨白爪蠢蠢欲动。 它们破风而来,袭向他。 楚扶昀轻轻一笑,长枪一横,枪上,还淌着方才一路杀过来的,一滴一滴未干涸的血。 …… 尘缘谷外,芦苇荡间。 仲容傻了眼,其实不止是他,所有知晓山河棋法则的太仙与兵将们都傻了眼!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少宫主竟真的亲手将白帝推入了死门! 更没想到!白帝真的连半点儿怀疑都不曾有! 暮兮晚指尖那颗缭绕着金光的棋子,安安稳稳,对她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寻常的仿佛它就是一颗普通棋子。 仲容看见,少宫主行棋落子,转眼间,白帝就利落的过了第一道死门。 可这不是出口,所以少宫主又再次拾起一颗子。 “少宫主,您……?”仲容看懂了少宫主想做出的决策,更加不可置信——因为少宫主还想继续将白帝推进下一道死门中! 暮兮晚很镇定,她从没像今日这样镇定过,甚至于有点儿超然物外的禅定! 她没有回应仲容,或者说,她此时此刻听不见外界的任何闲言碎语。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他活着,她要拼劲全力保住他这颗“死棋”。 所以,她不能静不下心。 “六庚六己,为刑格,出行俱凶。” “入死门,其五。” …… “天乙伏宫,主客不利。” “入死门,其七。” …… “见岁格,大凶,两败俱伤。” “继续……入死门。” 所有人,对此呆愣傻眼。 他们眼睁睁看着,千洲的少宫主就这样一次又一次让白帝走进死门中,只要他能活着出来,就又让他进下一道死门! 这哪儿是解阵!这分明是想借绝仙阵杀了他! 谁也没法理解少宫主的所作所为,可更让人惊愕没法理解的是——全程白帝没有半分迟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遵循着少宫主降下的法旨。 她说要去哪儿,怎么走,他就会怎么行动。 众仙家借观景法宝,惊恐万分的瞧见,白帝硬生生过五关斩六将,一枪一人,杀穿一道又一道死门。 这是何等令人可怖的神通实力! 纵观过往死在绝仙阵中的仙神,能坚持个三四道门就算厉害人物了!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 有些年轻的仙神曾对白帝的实力没个概念。 如今有概念了。 杀穿一切,碾压四生六道,让人望尘莫及的杀伐实力,今后有他在的人间,谁还敢乱兴兵戈! 但前提是,他得活着出来。 他的命,在少宫主手里。 暮兮晚伫立在长风中,鬓发在风中微动,扬起来,衬得她愈发超然绝俗。 小姑娘尚年轻,按照人间的岁数一折算,也不过是合该自由自在度日的潇洒年龄,可她站在这,却恍惚间有了点儿素商宫主的影子,下棋时的神态 动作,又有白帝的风范。 一旁的仲容看得愈发紧张,直到控制着白帝性命的棋子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少宫主,请您停手。” 仲容只恨自己双腿有疾无法下跪,否则,他一定磕头叩首。 “山河棋棋子有裂,这意味着棋中人受了伤,再走下去,白帝或许会扛不住。” 暮兮晚指尖一滞。 她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他受了伤?什么时候?在过哪一道门时受的伤?严不严重? 没人可以回答她。 她眼帘一眨,蓦地,泛起一线泪光。 她怔愣地低眸望向棋盘,望着即将走下去的路。 可是,可是就差最后一道门了啊,她已经知道这绝仙阵该如何解了——只要能一一走过九死门,自有生路可出! 绝境逢生,九死一生。 只要……只要他能捱过去,他就能活着出来。 他不能死。 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啊! 暮兮晚眼睫垂落,泪如珠弦断。 太狠了。 楚扶昀待她实在太狠了,逼着她亲手送他上绝路,逼着她亲手让他一遍又一遍在险象环生中反复折返,压根就没考虑过她的心情。 暮兮晚手心早已浸了汗,指尖控制不住的发抖,就连呼吸也得竭尽全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像是活着。 “天网四张,万物皆伤。” 她抬手起落,将他送进了最后一道死门中,也记得,楚扶昀最后对她的叮嘱。 绝不心慈手软。 “入死门,其九。” 暮兮晚咬着唇,甚至唇畔都被她自己咬出血了也没察觉。 一滴血从唇间落下。 …… “嘀嗒——” 一滴血从尘世七杀枪上落下,鲜血蜿蜒。 楚扶昀撑着枪,勉强站了起来。 他的体力渐渐透支,身上有伤,血迹在衣袍上展开,像一道道烽火,是左肩的经脉断了,疼痛剜割神经,知觉开始陷入混沌。 他听见了来自山河棋的最后一道法旨。 “入死门,其九。” 也是这个时候,楚扶昀才明白,素商当年为何会死在这儿。 素商虽曾是他老师,但实力却比他有所不及,最后一道门,远比前八道门加起来更凶恶异常,上古凶兽,天地混沌初时就存在的邪祟,素商扛不过去。 楚扶昀不太笃定自己能否捱过去。 但他还是拎着枪,在蜿蜒流淌的鲜血里走向最后一道死门,连缓都不敢多缓一会儿。 他怕走慢了,山河棋判定他心有动摇,会伤着他的师妹。 天地阴森,地煞白骨,在最后一道死门中,楚扶昀看见了密密麻麻环绕在他四周的,庞大如群山的凶邪祟魔——都是镇厄之战里,最穷凶极恶的存在。 他站在群狼环伺中,还看见了一缕荧惑真火,看见这缕血红的火光在半空中肆意燃烧。 “原来是老朋友啊。”荧惑见到来者,罕见且破天荒的说了话,“啧啧,你怎么沦落到这般……” “荧惑,镇厄之战已定,你还不归位?”楚扶昀负手而立,冷声道。 “……瞧你这话说的。”荧惑说道,“你不也没走?” “打个商量,要不我们一起为祸世间?” 楚扶昀眼帘微抬,笑了。 他手中七杀枪寒光一闪,在他的股掌间,杀气毕现。 …… 残阳胜血,流火坠天。 白帝在绝仙阵中的最后一役,持续了三个昼夜。 直至第四日黄昏时,有人在昏昏欲睡中猛然看见,这座占地三百余里的天堑山谷,隐隐发生了震动。 “轰隆轰隆——” “怎么了怎么了?”作壁上观的仙神们登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是白帝死在里面了吗?” 只见山卒崩摧,震动愈来愈剧烈,一开始还只是地震,后来天地变色,天震,日月星宿一齐跟着震动,万物生灵无不惊惧逃窜。 就在人人目瞪口呆,惊恐万状中,更令人不可置信的事发生了—— 整个尘缘谷,竟在这场撼天动地的震荡中如高楼坍塌一般,倾覆崩裂,全然土崩瓦解,夷为平地! 而在一片血染狼烟,枯枝败叶中,孤身站着一个人。 他披挂而立,一身杀伐戾气,手中兵刃淌血,遥遥观之,最是人间苍黄。 第86章 “长明在此,自天降灵……” 楚扶昀敛着眸,精神看上去不算好。 “四生六道,在此谨听敕令。” 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低沉喑哑,宛如破碎一般断断续续。 “自今日起,我令天地变革起,变革止。” “我令世间变革,不休不止。” 荧惑真火在消散的最后一刻发出怒吼:“长明你个疯子!你魂魄不稳!强动长明敕令到这个地步,你扛不住的——!” 楚扶昀淡淡瞥了它一眼,没说话,随手拂去了它最后一缕火光。 他只是平静地持着枪,淌着血,一步一步走在长风中,走向帝微垣。 方外宫的一众人被他吓得狼狈崩溃。 谁也没想到!谁也想不到!用来震慑四海十洲从未失手的绝仙阵,竟然被摧毁的彻彻底底!谁也没想到楚扶昀竟真有那个本事杀穿绝仙阵!他怎么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裴安慌了,成栖仙祖也慌了,所有人都慌了,他们很肯定现在的楚扶昀不算太清醒,所有人都在撤离,发了疯一般的逃窜——事实上从三天前袁涣轩就开始带人撤离了,只是成栖仙祖还心存侥幸。 “你们,狂妄到这个地步。” 楚扶昀冷着声音一步一步走上帝微垣的仙阶,笑了。 “是千洲的地盘,不想要了吗?” 他走进仙宫,杀气腾腾,成栖仙祖被毫无反抗余地的威慑逼的一惊,栽倒在地,来不及反应,就听有仙将匆匆来报—— “禀,禀仙祖,大事不好——!” “白帝不知何时派了其麾下太仙率兵出征,趁我们不备,如今已吞并了千洲的三城五仙府了!” 成栖仙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 楚扶昀淡淡的看了这个人一眼,道:“你就是如今方外宫的掌权人?当年将素商逼进绝仙阵,后来,又囚禁逼迫暮兮晚的人类?” 成栖仙祖彻底仓皇失措,他从没想到白帝竟为这事计较至此!他和那素商,和暮兮晚那丫头,有什么情分什么渊源!能让他在杀穿绝仙阵后,还杀到帝微垣来寻他这个罪魁祸首! 说实话,成栖仙祖在十洲也是绝顶赫赫有名的仙神,毕竟在素商仙逝后拿了方外宫话语权,满腹城府谋算,声望实力皆是名扬四海。 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什么都不是。 “算了,我没耐心听你的告饶。” 楚扶昀抬起手,金光肆意,只见一枚黑子在他手中浮现。 他信手一捏,黑子在他掌心霎时四分五裂。 瞬间,这位曾声名大噪,得世人敬仰的成栖仙祖也宛如一枚棋子般霎时炸开,炸得四分五裂,满地鲜血。 天边黄昏璀璨,一如既往。 …… 山青,水长,一丛又一丛芦苇在水边摇曳,安宁平和。 暮兮晚穿过一丛丛芦苇,沿着溪水在烽火狼烟里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惊得一群群水鸟纷纭飞起,她身着霞衣,衣袂翻飞,在黄昏里跑起来,也如一抹灿烂的夕阳。 她看见一个人拎着枪,慢慢从帝微垣的方向走了回来。 那个人身形疲惫,似乎走了很久,很远,才终于见到她。 楚扶昀眼帘微倦,见到她了,他终于再撑不住那么多,整个人单膝半跪下来,七杀枪杵在地上,寒光淌血。 暮兮晚也上前一步,半跪下来想看看他的伤势。 她的眼泪再次止不住的淌出,一颗又一颗往下落,落得像雨一样。 “将军你怎么样?” 楚扶昀欠身俯过来,将她半拥在怀中,将下巴轻枕在她肩上,没吭声。 他身上衣衫上到处都是血,如今挨着她,也必然沾了她一身,可他没动,半是 恹然,半是贪恋。 暮兮晚更慌:“你伤得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啊!” := 她六神无主。 楚扶昀挨在她身上,靠了好一会,没头没尾的冒了一句话。 “想看花。” 暮兮晚一怔:“什么花?” “明明每次都有的。” 楚扶昀眼睫微垂,连声音闷闷的,听上去,竟然破天荒的有些委屈。 白帝一生金戈铁马,曾被世人畏惧。 但自有一日起,白帝归来之际必有花雨可观,这一奇观又被称作—— 请君散花。 暮兮晚啼笑皆非,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言起。 她抬手,燃了道引风符箓。 …… 这天,整个四海十洲都看见了极为壮观惊艳的一幕奇景。 只见白洲十万里山河,深秋黄昏里,有晚风自远处苍山而来。 万里长风中,芦花飞洲,白茫茫的芦苇濛濛淙淙,似千般万般的连绵大雪,浩瀚如烟雨。 有人曾说,请君散花是少宫主为迎接白帝凯旋。 不是的。 要只是按照扶鸾典仪恭祝白帝得胜,一向没有耐心的少宫主又怎会坚持那么那么多年呢? 其实,每一次漫天花雨,都是少宫主在说。 将军,我喜欢你。 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平安归来。 第56章 绝仙不绝人心长绝肮脏的念头。…… 天归二百二十三年,深秋。 白帝收复帝微垣,少宫主破绝仙阵,没动一兵一卒,让十洲各界仙神道士全部看傻了眼,他们终于惊恐的认识到——白洲镇守天下杀伐、暴戾、与不公,从来就不是一句吹捧之言。 只是听闻这一役,白帝受了伤。 伤得如何?是否严重?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外界打听不到这些事儿,对此一无所知,恨不得伸长脖子潜进白洲一探究竟。 其实,白洲的文武仙卿们对此也一无所知。 他们获救以后,只知将军因伤闭门修养,神农太仙为此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请了神农一族的不少医仙一齐来问诊。 文武仙卿们只觉五雷轰顶。 要知道他们的将军大人一向势不可挡,天塌了他都能顶着啊,怎么能,怎么能受伤了?况且都请动了神农一族,那必然不是小伤啊! 文武仙卿们再次双眼一黑,坐在帝微垣的仙宫云阶上,抱成一团哭哭啼啼。 “呜呜呜将军您好惨啊……” “天要亡我白洲了呜呜呜……” 坐着轮椅路过的仲容见到这一幕,大为震撼。 “不是?在你们眼里楚将军到底有多脆弱……?” 文武仙卿扯开嗓子哭嚎。 “你懂什么!我们将军魂魄不稳,他强动敕令到这个地步,必然伤及神魂……” 仲容手中端着枸杞茶的茶盅一歪,更震惊。 他知道有半颗长明失落,但也是今日才知道还有魂魄不稳这么一桩后遗症。 “这等机密大事你们还是别说给我这一个外人听……” 敕令这种东西,也是会分个深浅的。 譬如楚扶昀主兵戈,往小了说,就像在半灯城万仙来朝大会一般,他令一城止戈这叫动敕令,往大了说,他若愿意,强行喝令四海十洲安定太平,也是在动敕令。 同样都是动敕令,但就是两码事,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耗心劳神。 “喂,别嚎了。” 一声不耐烦的斥责打断了这群文武仙卿的欲哭无泪。 仲容回头一看,只见神农岐倚着彩画雕栏而站,神情似笑非笑。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文武仙卿:“坏消息!” 仲容:“好消息。” 神农岐翻了个白眼。 他道:“先说坏消息,将军确实在最后过分动用长明敕令,引起了极为严重的魂魄不稳。” 文武仙卿听得险些要昏倒了。 神农岐话题一转:“但是。” 文武仙卿瞬间来了精神,心道小伙子您别大喘气! 神农岐道:“好消息是,少宫主为将军炼化的返魂香,保了他一命。” 文武仙卿眼睛瞬间亮了:“太仙的意思是……” 神农岐笑道:“将军受的伤,基本都是外伤,养养就好。” 文武仙卿当即一个激动,恨不得立刻冲进将军的宫阙中嘘寒问暖主要是为了哭诉一下——“将军啊!十二年了!这十二年您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可惜还没行动,就被神农岐拦住了。 “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儿啊。” “少宫主一直守着呢。” 文武仙卿们这才恍然大悟——说的对,他们得去厨房看看,让人炖点儿珍馐滋补给少宫主补补,小姑娘肯定这些日子熬坏了,好心疼。 …… 暮兮晚确实熬的又困又累。 将军养伤,帝微垣一役的后续处理基本由她接手,她白日里忙得天昏地暗,夜里又像守病人一样守楚扶昀,守到最后,她自己倒是一头趴在将军床边睡着了。 楚扶昀醒来时,见到的,就是沉沉囫囵睡去的暮兮晚。 小姑娘睡的香,长长的眼睫阖得安稳,像一只小鸟似的栖着,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第87章 一室宫阙药香霭霭,天光冷清,从雕花窗棂外一格一格泻进来,横亘在两人身上。 床边有干净的外衫,楚扶昀从仙榻上坐起来,取过外衫,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这一盖,就盖得小姑娘眼帘微微睁开了。 半梦没醒的暮兮晚:“……?” 楚扶昀俯身,双手拢过他师妹的臂弯试着将人抱起来,像哄孩子一样,放轻了声音哄她。 “别着凉。” “来床上睡。” 暮兮晚显然没睡醒,她甚至没意识到楚扶昀醒了,更没意识她守的病人正在反过来照顾她。 她听见了他的话,像梦游似的迷迷糊糊爬上他的床,拉过衾被,钻进他的臂弯里。 扑通一声,又睡着了。 实在是累了。 楚扶昀阖眸一叹。 他将怀中的师妹拢得紧了些,暮兮晚被他的温度与气息全然裹着,像小鸟栖在一棵树上似的栖在他怀里,睡得更安稳了。 楚扶昀眼帘垂落,他低眸望着师妹的睡颜,忽然在想一件事——与她第一次同床共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也是暮兮晚第一次在白洲生病时的时候。 是的,生病。 他师妹会生病。 一向纵横捭阖的长明星君震惊了。 生病,对于长明星君而言,实在是一个太小众的词汇了。 他来人间,接触的大多都是得了道的仙人道士,与天同寿百病不生,所以长明星君从没想过,原来他的师妹竟会生病。 那段时日,暮兮晚奄奄一息的躺在仙榻上,盖着厚厚的衾被直冒汗,意识烧的稀里糊涂。 “呜,我好像看见我太奶了……”她糊里糊涂的说胡话。 楚扶昀大为震撼。 他知道人类都很脆弱,战场上,随便一刀金戈就能要了他们的命,他对生死有确切的认知,毕竟控制着千军万马的生死,很明白血肉之躯的虚弱。 所以他下棋一向慎重,只为最大程度保住人类的性命。 但他万万没想过,为何人类什么都不做,也能让自己陷入虚弱状态。 对,说的就是他师妹。 怎么就病了啊。 暮兮晚烧的声音冒烟儿,嘟囔道:“呜呜,我的嗓子啊……” 楚扶昀茫然无措。 是他哪里没养好?没照顾到?还是趁他不在,她的师妹被妖魔邪祟偷袭了? 没办法,比起常在人间走动的神明与星君而言。 长明从来就不是一位乐意驻足红尘的星君,他下凡一向公事公办,办完自陨归天,向来不喜停留,对凡人的了解也就少之又少。 但幸好长明星君知道,人受伤时需要医仙问诊。 医仙见将军一副肃穆凝重的神情,还以为少宫主性命攸关。 然后,医仙发现少宫主只是得了风寒。 “近日换季,少宫主添减衣物时没注意保暖。” “着了凉。” 医仙诚恳。 楚扶昀:“……” 他神情依旧高深莫测,但实在没继续问,“着凉”……是个什么概念。 着凉就能让他师妹变得这么脆弱吗。 医仙浑然不知白帝的困惑,只觉将军待少宫主当真格外不同。 “小仙会为少宫主开几副药,大概修养个十余日便能痊愈无恙,将军不必忧心。” 楚扶昀心情复杂。 这不是忧心不忧心的问题。 而是区区着 凉,就得让他师妹修养个十余日。 楚扶昀在他师妹身上,再次刷新了对“人类都很脆弱”这一概念的认知。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学习怎么照顾病了的师妹。 帝微垣不缺仙童仙侍,少宫主病了自有人伺候,他们为少宫主驱寒喂水,扶着少宫主起床服药,少宫主嫌苦不肯喝,仙侍们就得再多备一颗蜜饯哄她。 每当此时,楚扶昀常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 仙童仙侍们被自家将军的气势吓得冷汗涔涔,以为楚扶昀是来监察他们的,更加紧张不安。 其实楚扶昀是在观察,怎样照顾一个人。 他学什么都很快,所以楚扶昀想,学着照顾一个人,也不应当是件难事。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暮兮晚缠绵病榻,口干,想喝水。 仙侍不在,守着她楚扶昀坐在她床边,端过晾在一旁的温好的药,将昏沉沉的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臂弯里,喂她一口一口的喝苦涩的中药。 他自以为照顾的很周到完美,掖了她的被角防止她受凉,连扶她的动作都刻意放轻了力道,甚至学会了喂药前要吹一吹——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吹。 暮兮晚闭着眼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暮兮晚喝了第二口,眉心皱的更深了。 暮兮晚喝第三口时……她吐了出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哪有中药是一口一口喂的……!” “楚扶昀你暗算我!” 暮兮晚本来还困,这下直接被苦清醒了,她一把夺过楚扶昀手里的碗直接一口仰头闷。 “糖呢?”她理直气壮。 没糖,也没意识到中药不能一口一口喂不然会苦死人的楚扶昀:“……” 没有糖,暮兮晚将碗塞回他手中,悻悻的一头躺下钻回了被窝里,背过身去不理他。 楚扶昀低回一叹,将药碗搁回桌案上。 暮兮晚想睡觉,但口里苦,睡不着,此时的她对楚扶昀这个人尚有戒备,也就不好意思让他给自己拿糖吃。 她想和人说说话,仙童或仙侍都好。 但眼下只有楚扶昀……也只能凑合着和他说话了。 “我要回方外宫。”她病着,整个人都感到委屈,“我不想留在白洲。” 楚扶昀皱了皱眉,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为何他师妹会心心念念方外宫,明明那里的人对她并不好。 “没得商量。” 他语气严了几分,不容置疑。 暮兮晚背对着他,心里一酸,一颗泪顺着眼眶淌下来,浸湿了枕头。 楚扶昀没意识到,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思绪就会格外敏感脆弱,仗着生病,也就不怎么道理。 所以他师妹的委屈,他压根没看见。 暮兮晚又悄悄落了颗泪。 “我要老师。” “老师已经不在了。” 楚扶昀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说一些不切实际的话。 “我要师兄。”她在说她的真师兄。 “你那个师兄是混账。”他以为她指的是袁涣轩。 “我讨厌你。” “……” 她彻底拒绝与他沟通,将自己严严实实枕在衾被里,赌着气,在漫长的苦涩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楚扶昀垂眸,沉默地看了她一会,起身,离开了。 初次照顾生病的师妹,以失败而告终。 此后,楚扶昀更注意她的身体安康,但暮兮晚到底是个凡人,一百年的光阴,足以让她因各种原因病上好多好多次了。 他依旧学着如何照顾生病的她,久了,也就渐渐熟稔了。 白洲公务繁忙,他腾不开手,往往是一边守着她,一边借着床边那点儿狭小局促的空间处理公务。 倦了,就草草坐在床边的靠椅上浅眠一会儿。 直到很久以后,有一次又碰上暮兮晚生病,楚扶昀在浅眠里醒来便看见,他师妹不知为何卷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将自己滚进了床里靠墙的地方,留了一大半床不睡。 “那是给你留的位置。” 她声音沙哑,说话闷闷的,头也埋在被子拒绝看他。 楚扶昀蹙了蹙眉,没说话,只是坐过来半倚在床头,见她不排斥,便将笔墨文书也一齐搬上了床榻,但凡有文武仙卿想来回禀事项,都会被楚扶昀封一道噤声咒。 对,他怕下属吵着病重需要修养的师妹。 被迫学会了比划手语的仙卿们:“……” 他醒着,处理要务。 暮兮晚就依偎在他身边睡觉养病。 他倦时,就倚着床头和衣而卧。 暮兮晚还是依偎在他身边,继续睡。 这算得上,两个人之间第一次“同床共枕”。 …… 逾矩的事发生了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多年后,在绝仙阵里受了伤的楚扶昀看见师妹枕在床边守着他时,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怕她着凉。 暮兮晚在半梦半醒间爬上了他的床,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她习惯偎在他身边睡觉了。 “等等……?” 在他身边睡觉的暮兮晚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一骨碌爬了起来,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和楚扶昀四目相对。 “你多久醒……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终于意识到,她守的病人已经醒了。 楚扶昀难得失笑。 他终于发现了,“能很好的照顾一个人”并不是人类生来自带的本事,不仅仅是他不会照顾人,原来,他师妹也完全不会照顾人。 第88章 以前只是因为他从不生病,也鲜少受伤,所以他没有机会看他师妹照顾起人来,又是什么样子。 “你有没有想吃的?”暮兮晚直接忘了病人醒后,应该第一时间喊医仙,反而自顾自道,“要不要我去为你熬点粥?你有想喝的吗?你不说话我就去熬青菜粥了?” 她不会做菜,但她会做饭熬粥。 她压根没意识到楚扶昀不是人,不能用寻常的思维照顾他,反正她病了以后是很饿的,所以将心比心地也觉得楚扶昀会饿。 暮兮晚直接将“请医仙来看看这个病人怎么样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楚扶昀很难得罕见的,笑出声了。 嗓音低沉,笑意在喉间滚动,好听的宛如一根古琴弦被拨动了。 暮兮晚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也不需要她明白了。 因为下一瞬,她感到腰身被楚扶昀的掌心扣住,眼前天旋地转的一晃,整个人被他一抱,禁锢在了枕间,压在了他身下。 “你……” 她刚想说话,但余下的字句全被咽了回去。 准确说,是被楚扶昀咽了回去。 他一只手探进衣间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拢着她的后颈,以气息将她围困,再俯身,以一个吻压住了她所有的不安分。 曾几何时,他照顾她,还没起什么肮脏的念头。 但现在有了。 他叩开她的唇齿,舌尖一缠,就这样衔走了,她所有将说未明的话。 第57章 绝仙不绝人心长绝情之一字,一赌,就…… 风静,林静,云影遮了天光,遮得一室宫阙也就只剩了明昧晦暗的气息,和见不得光的心思。 暮兮晚被这一 吻,吻的回不过神,想躲,想逃。 可楚扶昀没想放过她。 膝盖抵开她并拢的双腿,一只手探进层层衣衫钳着她的腰身,另一只手穿过她的柔软乌发,扣住了她的后颈,轻轻一抬,气息侵进唇齿,这个吻,也就彻底不留余地了。 一室兵荒马乱,暮兮晚迎着他,像迎着一着一场深秋大雨。 她恍然惊觉,他对她,觊觎是很早就有的,是她稚嫩青涩,忘了防备,留了破绽,也就给楚将军留了侵城掠地的机会。 楚将军吻起人来,和他下旨下令一样不讲道理。 他不许她反抗,所以以吻镇压,他不许她逃跑,所以以呼吸围困她,一吻深且长,稚嫩青涩的姑娘学不会换气,一开口,就是破碎的呜咽和喘息。 然后,又是一吻将下,这下,连声音也被夺走了。 小姑娘急了,妄想挣扎,想推开他,却被楚将军拥的更牢,衣衫厮磨,肌肤相贴,他以一个接一个的吻镇压她,以身体的温度,以刀一样的存在威胁她。 不许抗拒。 也就这一句威胁。 让暮兮晚彻底明白,她没有再逃开的余地了。 他俯身,以吻,一寸一寸,掠去她唇间所有的气息,掠去她身体的暖。 楚扶昀的身体偏凉,连吻也带着凉意,是深秋的寂寥,也是离鞘的兵刃,让她想起白洲的纷纭芦花。 “放松些。” “不会换气,是等着我亲自教你么。” 吻与吻牵连,在短暂的分离间,他噙着笑提醒她记得呼吸。 一提起“教”这个字。 暮兮晚眼睛一红,她想起,就是这个人曾在不着痕迹的棋局中教会她,哪怕对他,也别心慈手软。 “你不适合当老师。” 她声音一哽,含着断断续续的喘息。 “不像素商老师,你压根不考虑我的心情。” 她是真的想控诉这一点,在楚扶昀养伤时,她甚至打了满腔腹稿,就等着这个人醒了,要同他抗议。 可是答她的,只有更不留情面的吻。 楚扶昀听见了她的话,喉间滚过一声低沉的笑,追上她的舌尖,又轻咬了一记。 “再教你一个道理。” “接吻时,别提起别人。” 他揉碎了她方才的话,逼的她咽回去,逼的她妥协。 “哪怕提起的是老师,也不行。” 他毫不讲情分。 暮兮晚是真的要扛不住被他这样压在身下吻了,眼角泛起水光,她从没被人这样漫长而深入的吻过,像惩罚,让她想起,她每次在楚扶昀面前受罚时,也是这样。 他了解她,所以知道该如何最大程度的熬她。 “可我还有好多话想说。”她确实有满腔话想说,想问。 “关于谁的?”他又欠身,这一次,吻了吻她的唇角。 “不关于你。”暮兮晚吞咽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因为她想问的都是正事。 “那就咽回去。”又是一吻落下,从她的唇角处,掠进她的唇齿。 “那我问个关于你的,成么。” 暮兮晚被他吻的又痒又难捱,决定服软。 她眸子里水光朦胧,看上去,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蓦地,她迟疑着,鼓起勇气轻声问了他一句话。 她凝着他,目不转睛,像是想要从他的目光里,从他的呼吸里,听一份答案似的。 吻,停住了。 身上的人,轻轻叹了一气。 “不喜欢你?那我现在亲的人,是谁?” 两个人近在咫尺,楚扶昀垂眸,望着身下执拗而倔强的姑娘,声音低沉而喑哑。 “我很好奇。” 他倾身,一吻落在她的额间。 “我得做到哪个地步,才能让你相信我。” 再往下,一吻落在她的眉眼。 “我该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对你,可以将性命交付,我也甘愿将性命交付于你。” 紧接着,一吻落在她的鼻尖。 “你要如何才会相信,我从始至终一直倾心于你。” 暮兮晚没有回答,她被他吻得眼眸闭上,呼吸屏住,或许,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他的喜欢让她欢喜,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他对她的好,太过温柔,以至于像一场美梦,她知道时光不留情,也怕有朝一日,热烈消弭后感情平淡了,他会不再爱她。 暮兮晚说不准,如今让她不安的,到底是不是这个原因。 她明白自己的感情并不笃定,这种感觉就像在仙彩楼上,她抱着绣球站在高楼边缘一样,天黑风乱,她不知道跳下去,有没有人会接住她。 在仙彩楼时她敢跳,是因为赌的是命。 但如今她对他,赌的是情。 情之一字,绝不能赌,一赌,就是一生。 一赌,就是真心。 不能赌。 楚扶昀轻声一叹,最后,一吻落在她的唇上。 她的衣衫在睡觉时就凌乱了,衣带松松垮垮,楚扶昀抬手一扯,衣带彻底松开,落下,肌肤挨上微凉的空气,他的手侵进去。 “再不回应,我就进一步来证明了。” 暮兮晚没答话,而是仰头凑近了,在他肩上狠咬了一口,留了一道沉红的印记。 咬的重,像埋怨,像生气。 与此同时,叩门声轻轻响起。 “少宫主,您在么。”仲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医仙说今日将军该醒了,帝微垣的文武仙卿托我来交付一些急待批复文书。” 暮兮晚心里一跳,她推了推楚扶昀的身体,试图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有人来了,找你。” 楚扶昀没打算起身,对叩门声置若罔闻。 “我只问你,要继续么。” 暮兮晚很认真:“正事比我重要,而且仲容是会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他来,肯定是有事儿。” 楚扶昀咬牙切齿的一笑。 “我就说这个人应尽早处置了。” …… 天光明亮,蝉鸣声声。 仲容在门外唉声叹气,他就知道这是个苦差事。 是的,他已经办理完入职帝微垣的人事流程了,今后专职负责少宫主身边的正堂文书管事——原本是要拨到白帝那儿的,他连忙告饶。 在少宫主身边办事其实挺好。 但就是……得扛着白帝这位顶头老大的压力。 文武仙卿们倒是对他热烈欢迎,他们说他有着丰富的履历经验,一定能扛得住白帝的威压。 不,并不能。 在千洲公子身边干活,白帝看他不爽。 在白帝身边干活,白帝还是看他不爽。 现在在少宫主身边干活,白帝估计……更是看他不爽。 救命。 仲容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黑暗。 等了许久,久到仲容差点儿以为少宫主不在里面时,门才轻轻被推开了,暮兮晚衣衫规整,她扬起笑容请他进去。 仲容推着轮椅往里进,从前厅进去过屏风,绕进内室,他的轮椅自带小桌板,桌板上堆放了不少文墨卷宗,还有一个食盒。 暮兮晚帮着他将待批复的文书一一放至书案上。 第89章 仲容看着她,几番欲言又止。 仲容感到奇怪不解。 因为少宫主的神情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平日里她一向活泼轻松,甚至还会同他聊天打趣,可今日,少宫主唇红眼也红,颈边还有盖不住的红印。 仲容惊恐。 少宫主和白帝吵架了?还是被白帝欺负了? 难道白帝看上去是个好人,其实是个残暴的伪君子?少宫主和他在一起过的并不好?只是委屈求全才留在白洲? 仲容越想越可怕,越想,越觉得少宫主如今正身处水深火热。 他以前竟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或许少宫主邀他来帝微垣就职,其实是在向他求助呢! 仲容端起食盒递到暮兮晚手中,郑重道。 “这是仙卿们亲自为你做的一些糕点,托我转交。” “我明白,你身边有人可能是对你虚情假意,但别怕啊少宫主,别怕,有困难,一定记得来找我。” “我会帮你,无论什么我都帮你。” 暮兮晚:“?” 仲容在说什么?难道是不打算在白洲干了?别啊我正缺个文秘呢! “谢谢……?”暮兮晚不明白仲容在说什么但决定维持礼貌。 仲容呼出一口气,就在他想多唠叨叮嘱几句时,白帝锋利的声音从后面凉凉传来。 “再多说一句,你的命就别要了。” ! 果然!白帝在威胁他!白帝就是待少宫主不好! 仲容心头大骇,冷汗涔涔战战兢兢,但他绝不是白帝的对手!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必须先暂避锋芒,再借机将少宫主救走! 他竭力维持镇定,在恭敬的一一禀明所有事项后,谢拜而退。 仲容走后,暮兮晚坐到书案前开始处理文书,楚扶昀走过来,拾起案上的纸墨扫了一眼,随意道。 “还以为那群老东西为了什么这么急。” “原来是这事儿。” 暮兮晚一个头两个大。 “你毁绝仙阵,杀成栖仙祖,方外宫一定记恨上你了。” 扶昀将绝仙阵毁得彻彻底底,不仅 仅是绝仙阵,他毁了存在绝仙阵中作为阵眼核心的荧惑真火,这意味着,方外宫今后再没法凭借绝仙阵震慑一方了。 帝微垣的文武仙卿上书,就是为了问今后该怎么办。 楚扶昀笑:“他们早就记恨上我了。” 暮兮晚想了想,又问:“荧惑是归天了吗?” 她终于有机会问之前在床榻上没法问的正事了! 楚扶昀眼帘微垂,摇摇头。 “没有,我毁的只是它的一道火而已,荧惑本身,还在方外宫。” “在你没起死回生以前,我不会动荧惑。” 暮兮晚道:“为何?” 楚扶昀放下文书,他又掀开放在桌案上的食盒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不少糕点,精致,栗粉糕定胜糕桂花糕……都是他师妹以前在白洲生活时爱吃的。 不得不承认,白洲的文武仙卿们在有些时候,比他更会照顾人。 “因为你最后要走过的三场火。” “我想,其中有一场是荧惑真火。” 暮兮晚怔了一下:“但荧惑在方外宫……” 楚扶昀闭目静了片刻,答道:“所以我强动了敕令。” 暮兮晚心中的困惑更大了——这也正是她想问的。 楚扶昀在最后动的敕令,到底是什么? 绝仙阵的本质是一座迷宫,而非战争,主兵戈的敕令应当对此无效,楚扶昀是纯靠硬实力毁的绝仙阵,杀进的帝微垣。 “在两百年前,我平定十洲内乱后,曾下过一道敕令——” “今后,人间再不起兴衰变革。” 暮兮晚从没想过还有这一桩事。 “它意味着什么?” 楚扶昀神情淡然。 “它意味着,哪怕我魂归三十三重天,人间也不会再有大规模的生灵涂炭。” “也意味着,今后天下三分的局势不会再有扭转,东、千、白三洲的三大王权,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衰败覆灭。” 楚扶昀闭了闭眼,声音没什么情绪。 当年他下凡止戈,三方圣府各自傲然一方后,他确实责任已尽。 不同于常年驻足人间的素商,他对万丈红尘并无留恋,只想归位三十三重天。 也因此,他当年与素商议定了一件事——等素商将他师妹培养成材,让她来继任白洲之主的位子。 东洲虞辞,千洲素商,白洲暮兮晚。 这样,在他走后,人间有此三位坐镇,再加之他的敕令,在几千甚至几万年内,天下也不会兴起任何翻天覆地的战乱动荡。 他应当……也不会再下凡了。 “可如今素商亡故,荧惑被方外宫控制,所以我撤回了,‘不起兴衰变革’的这道敕令。” ——今后,我令世间变革,不休不止。 “千洲已被贪婪者控制,我必须更易天下三分的局势。” “我也必须拿到荧惑,以它救你。” 楚扶昀从食盒里捻起一块桂花糕,喂至暮兮晚唇边。 暮兮晚一边在震惊中一边吃糕点。 她可算明白了,原来真的,人间太平真就是楚扶昀一句话说了算的事儿! 他值守世间,控制天地兵戈,兴衰变革。 他曾经下令天下三分,那就是天下三分! 而如今,他动了一道王权更易的敕令,解除了原先“天下三分”的既定局势。 所以…… 楚扶昀多半有了,真正吞并千洲的心思。 千洲被奸邪小人控制,荧惑落入小人之手,怎么办? 自然是将千洲平了,杀了奸邪小人,拿到荧惑。 暮兮晚眉心蹙了很久,她抬头,目光惴惴不安。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楚扶昀颔首,示意她问。 “我的仙骨,杀祸之精,到底是什么……?” 暮兮晚说的很慢,一字一句的,仿佛用了很大的气力与勇气。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不敢细想。 她已经看出来让她起死回生的宝物,都是来自五曜星的降下的祝祷了! 除去早早归位的镇星,木岁塑身,辰星明目……如今楚扶昀告诉她,荧惑是用来渡劫淬火的。 那还有一位呢? 长明是为了弥补什么的? 起死回生不是小事!因果命数也一向遵循等价交换!不付出什么代价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起死回生! “我求你告诉我,别骗我。” “我的仙骨,需要用你作出什么来换。” 暮兮晚越想越不安,她必须从楚扶昀这里要一个答案,她没法接受楚扶昀再瞒着她做什么事! 像绝仙阵那样,不打一声招呼就让她控制山河棋控制他的经历,她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许久后,她听见了楚扶昀的一声轻叹。 楚扶昀看着她,眉心微锁,终于,像是拗不过她,也像是妥协一般。 他无可奈何的弯腰欠身,挨近了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一吻落进她的唇齿里,就这样轻飘飘的卷走她在舌尖上,残留的一抹桂花糕的甜。 “命。” 他说。 以命换骨。 第58章 乌金国异域触旧事两个人,算得上同居…… 以命换骨。 在听到这个答案后,暮兮晚心里泛起难过,像窒息似的。 她想,楚扶昀这个人真的太无耻了。 要是她不问,这个人,不知道还要瞒她,瞒多久,或许瞒到有一天他悄无声息的死了,她也不知道。 “我不要。” 暮兮晚违拗了他的意思,反驳道。 楚扶昀轻轻从她唇齿边离开,望着她固执而任性的目光,相持了一会儿,笑了。 “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暮兮晚道:“我现在也像在活着啊,和普通人无异。” 她撤开椅子站起来,与他四目相对,身旁有一扇雕花窗棂,午后毒日当头,阳光从窗格子里一寸一寸杀进来,照得两个人都明暗清晰,轮廓分明。 “我能跑能跳,只是没有法力而已,但我对仙骨从来就没那么大的执念,它对我可有可无。” “我现在与凡人没有区别,这就够了。” 她一直觉得楚扶昀对“死而复生”四个字的要求太高了。 当个凡人其实也很好啊,为何非要仙骨呢?她真的对当仙当神没有兴趣,也自认没有各方神明那样庇佑天下的慈悲心,她更喜欢游历人间,自由自在一生。 要能和喜欢的人相守一生,更好。 “没区别?” 谁知,楚扶昀听了她幼稚的话,目光深凉,冷笑了一声。 他抬手一揽,揽着她的腰身一路向下,指尖摩挲,随后,轻轻一扯,扯落了从头到尾一直系在暮兮晚腰间的返魂香。 窗外阳光更胜,暮兮晚措不及防,被阳光灼的身体一疼,站不住的向前栽倒。 第90章 楚扶昀稳稳当当扶住她,将人扶在怀里,身体一侧,为她挡了所有阳光。 他低头,目光更深,更隐晦。 “这叫没区别?” 他攥住她的手腕,抬起,只见她纤细的手也白到不像话,透着光,甚至隐隐近乎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易碎感 。 “猜猜你自己,还能活几年?” 暮兮晚低着头,没有接话。 她的三魂七魄因为长期不肯归入阴司黄泉,正在像沙漏里的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消散。 “命数不刻生死簿,既不入幽冥,也难回人间,你长期介于生死之间,只会落得个短寿早逝的下场。” “明白吗?” 楚扶昀声音一利,罕见的,有几分疾言厉色。 “我要保你万寿平安。” 风声猎猎,阳光正好,声音和字句,都湮在这风里。 暮兮晚仰头,收拾了一下心绪,不甘心,于是反问道。 “所以必须用你的命来填吗?” “楚扶昀,你好过分。” 暮兮晚寸步不让,她想,他就是这样仗着她对他的喜欢,来欺负她的。 “你怎么能将‘以命换命’说的这么轻松随意啊?” “你真的好过分,知道吗?你应该从一开始,就该把对我的好压的死死的,让我别对你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情窦心思。” “那样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心里负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啊…… 她本来不喜欢他的。 她本来嫁到白洲,是不喜欢他的,是他一直对她好,比老师还好,让她动了心动了情,到头来,兵荒马乱不知分寸的人是她,吃尽了暗恋苦头的人也是她。 好人全让他当了! 暮兮晚很确定,楚扶昀完全没意识到她曾在白洲与他相处的岁月里,默默喜欢他了很多年,他肯定以为她对他是那种很浅薄的喜欢。 所以楚扶昀也一定想当然的认为,他在以命换骨后,她伤心了一阵儿也就会好。 他压根没意识到!他在她心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 “将军,我还是想说。”暮兮晚缓了缓呼吸,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拾起返魂香重新系在腰间,说道,“我不要长明重塑的仙骨。” 楚扶昀收住目光,安静地听着师妹半是生气,半是坦白的话。 “你要敢让我吃相思离别的苦楚。” “我恨你一辈子。” 暮兮晚撂下这样一句,转身,走了出去。 楚扶昀眼帘垂落,他没有追上去。 …… 回到帝微垣的日子难得的惬意。 暮兮晚对此欢天喜地。 她有十二年,整整十二年没有回来了啊! 谢天谢地,她生活的地方一切如旧,她住的仙宫干干净净,白墙琉璃瓦,宫外有仙苑,院中是一丛丛芦苇,芦苇间泊着小船,熟悉的,仿佛她一日也没离开过这里。 楚扶昀到底需要时日养伤,但白洲又有很多大事小事需他处理,一时腾不开手,干脆也住在了她这里,让暮兮晚帮着批复。 两个人,算得上同居。 只是…… 楚扶昀起初以为自己住在师妹宫中,是来修养的。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是来当厨师的。 “我今天要吃螃蟹。”暮兮晚理直气壮的对住在自己仙宫的这位“病人”提要求,“要咱们白洲自产的大仙蟹,还要配今年的东洲花醋,酒要桂花酒!虞辞上回来送过我们一坛,说是在春信山酿的!” 楚扶昀:“……” 师妹想吃,没办法。 他吩咐仙侍去备新鲜食材,走进厨房撩衣敛袖,烧了香茶,备了鲜虾、鱼贝、蛤蜊,起锅烧灶,煨着海鲜汤,同时又取些青笋、莲藕,配上几碟小菜。 长明星君的厨艺,是从从素商那儿学的。 或者准确而言,是素商硬要教。 他来鲜少在人间停留,素商于他而言,更多能算得上一位前辈,从她那儿学的也并非什么武艺,而是一些如何在人间正常生活的技巧。 素商曾说:“民之一字,不在兵,而在粮,天下富足,人间团圆,也都在‘粮’这一个字上。” 长明对此并不赞同,他更主张“以兵治天下”,将素商气得和他拍桌吵架,两人吵到最后,打了一个赌。 “你先学!跟我学做菜!” “等以后你遇见一位能让你心甘情愿为她下厨的人,你就懂我说的话了!” 长明不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但他还是学了。 但他到底没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学会后,也一直没再进过厨房,毕竟保佑民间温饱,这是火祖灶神的职责。 直到他师妹嫁给他后,生病时哭着说想念老师了,委屈孤单的模样让他心里看着一疼。 他能怎么办呢。 楚扶昀不得不重新走进厨房,学着以前素商在时的习惯为他师妹做一些家常小菜,红烧鱼、排骨汤、鲜虾米粥和槐花饭。 暮兮晚病归病,但总会吃得干干净净,一边吃一边夸,吃完,还用一双眸清可爱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眼巴巴地仰头望着他。 “我,我下顿还能吃么……” 楚扶昀完全,完全没法拒绝她。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难怪素商有资格能自称他老师。 是他赌输了。 日子久了,每逢他再进厨房时,他师妹就像得了什么好消息一样,立刻搬个板凳规规矩矩坐在厨房门口等,像只小鸟儿飞过来觅食似的。 哪怕今时今日,暮兮晚说自己想吃螃蟹了,这习惯也没改。 她忙完手中的公事,依旧像以前那样搬个凳子坐到厨房边,托腮看着他。 楚扶昀笑道:“这么闲,去把米淘了,饭煮了。” “我想吃槐花饭。”暮兮晚道。 楚扶昀道:“院子里有槐花树,自己去摘。” 暮兮晚抱着个竹篮子就出发了,半晌,又抱着一篮槐花回来,很自觉的淘米煮饭。 这一餐,两个人坐在月下花亭里,暮兮晚举杯邀月吃得心满意足,楚扶昀基本不吃,他也不需要吃,将蟹肉理出来,淋上汤汁,送到她师妹碗中。 中途有仙卿来找他议事,他离开了。 暮兮晚还在专心致志吃蟹肉拌米饭,冷不丁,听见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唤。 “小晚!” “我打听到一件事儿哦~” 暮兮晚被吓了一跳,抬眸,只见红鸾扑棱着翅膀从林影间飞来,落在她身侧化作人形。 “在白洲边境处,有一座小国存在着类似‘金石’般的气息。”红鸾道。 这些日子,暮兮晚一直在寻找除了长明以外,是否还有替代仙骨的办法,她不信只有长明才能重塑仙骨,她只相信,世间的办法总比困难多。 所以她求助了同样作为星辰下凡的红鸾。 “什么是‘金石’气息?”暮兮晚将菜肴往红鸾的方向推了推,给了她一个小勺。 红鸾用小勺拌小菜配米饭,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说。 “说不清。” “但我能感知到,这座小国里存在着一个宝物,而这个宝物与‘金石’有关,也与你,与长明星君息息相关。” 暮兮晚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一亮。 能与长明星君相关的宝物,还与金石有关。 “说不定,是另一半失落的长明星呢。”她猜测。 红鸾道:“也有可能吧,而且我还听路过的行商说,素商宫主曾游历过那个小国,因为那儿的王子殿下,似乎在素商宫主座下修行过。” “不过那座国度身处戈壁黄沙中,应该不太好走。” 听到“素商”两个字,暮兮晚高兴的险些想跳起来了,唇角扬起,心中欢喜怎么也压不住。 “所以我师兄说不定也在那儿!” 她知道,素商老师曾游历过白洲,她师兄也应该在白洲,但她嫁到白洲这么久,从来就没寻找到有关师兄的半点儿踪迹。 对,没错。 地处边境,路途难走,所以她才找不到。 “那红鸾我们一起走!明天就启程去那儿看看!”暮兮晚一锤定音。 红鸾被她的行动力震惊了。 “长明星君怎么办?” 暮兮晚连饭都没心思慢慢吃了,恨不得当即能像红鸾一样生出鸟翼插翅就飞,她风卷残云般利落的解决掉菜肴,两三步走出亭台跑去收拾金银细软。 “我们给他留一封信就行啦。” 她这样说。 …… 翌日,帝微垣,秋高气爽。 楼阁曲室,玉栏回环四合,帝微垣所有文武仙卿都在各自管事处应卯,准备慢慢悠悠开始处理今日政务。 仲容也在其中。 他近日摊上一桩十万火急的大事——与东洲的结盟事项有几处细节亟需敲定,他在今日必须交予白帝亲自批复。 第91章 就在人来人往之际,值班仙侍一声突兀的哀嚎就这样冷不丁传入所有人耳中。 “不,不好了!” “听说少宫主在今天早上,又跑了——!” 话音一落,整个帝微垣议事宝殿顿时如热水遇油般炸开。 仙官们大惊失色,抱着文书卷宗就往将军所在的仙殿里冲,同时还嚷嚷着“快快快,再不快点儿就来不及了”。 仲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路过的同僚看了他一眼:“新来的?” 仲容点头。 同僚挺同情他:“因为将军从来就没拘束过少宫主,所以少宫主常年在帝微垣玩失踪是常事,她玩逃跑咱们已经习惯了。” “然后?” “然后这意味着,不出几日,将军也一定也要 跑。” 仲容震惊:“……将军也玩失踪?” 同僚:“准确而言,是将军要去寻少宫主,然后接她回来,嗯……你理解成将军跟我们这些仙官在玩失踪也没问题。” 仲容:“……” 同僚:“劝你有什么要紧卷宗,赶紧让将军去批,否则过几日将军一旦也跑了,咱们就等着傻眼吧。” “因为将军寻不到少宫主是不会回来的。” 仲容想起自己十万火急的大事,也赶忙跟着其他同僚一齐往将军殿中冲,可还没进去,就见有几位仙官绝望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跑了,将军也跑了……!” 仲容崩溃。 白帝跑了?他的文书怎么办?那可是跟东洲的结盟!跟虞辞殿下的谈判!虞辞殿下还亲自等着呢! 将军跑了少宫主也跑了,谁来给答复啊! 仲容绝望了。 同僚:“这下知道这十二年,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了吗。” “呜呜呜将军这次怎么这么早就跑了啊?” “是啊是啊,平日他还会等个几日,等处理完最要紧的事才会去寻少宫主。” 就在文武仙卿七嘴八舌,纷纷抱头哭诉之际,一封轻飘飘的信从楚将军的书案上落下,飘到了众仙卿面前。 上面笔走龙蛇的写着几个字,一看就知道出自少宫主的手笔。 「将军,我要去找我的师兄了。」 「勿念。」 文武仙卿你看我我看你,谁也看不明白。 “少宫主的师兄……?” “谁啊?” 仲容默默捂脸。 他只求,少宫主要去寻的人不是千洲公子就成。 不然她还有别的师兄吗! …… 当然有。 远在千里之外的楚扶昀伫立在戈壁黄沙间,捻了个法术后顺着他师妹的气息一路追去,他想起那封信的内容,冷笑了一声。 要是让他发现,他师妹又在外面乱认师兄。 她就完了。 第59章 乌金国异域触旧事他一定是个很糟糕的…… 曙色初升,长烟千嶂。 沿着连绵白芦水道一路向西,山渐黄,水渐涸,当见着了成群结队驭着象车的白洲行商,跟着他们,就能去往这天下最苍凉荒芜之地。 “劳驾!敢问道家,这条阳关古道是通往乌金古国的吗?” 仙象兽车的铃铛声声作响,行商的领头人打帘一看,只见漫漫黄沙里,站着一位头戴帏纱,身着霞锦的红衫姑娘,肩上还停着一只红色雀鸟。 她看上去满身风尘,像是从千里之外的地界孤身而来。 “碎银三百六,捎你一程。”领头行商人道。 “好嘞,劳烦您啦。”暮兮晚一撩帏纱,两三步登上象车,呼出一口气道,“近日要去乌金国的人好多呀。” 自离开帝微垣后,她与红鸾结伴而行,可茫茫古道实在人生地不熟,辗转了好几队行商,都说人满没法带她,又等了许久,才碰上一队过路行商。 “可不是,近日可是乌金国的艾什节。”领头行商道。 暮兮晚问道:“艾什节是什么?” 白洲边境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国度,都是镇厄之战前的各大王朝,镇厄之战后王朝覆灭,少数国度遗留了下来偏安一隅,地域风俗与十洲境内截然不同。 这些国度自然也臣服于白帝,受其管辖。 乌金国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这个艾什节…… “类似你们十洲的上元节,是女儿家与情郎相会的日子。”领头行商看了她一眼,奇怪道,“所以我也挺纳罕,你一小姑娘怎么独自跑出来。” 暮兮晚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怪不得这么多人去乌金国凑热闹呢,异域佳节嘛!怪不得前面那几队行商不捎她呢!她一个人出门肯定不如别人家成双成对的眷侣们好赚钱! “近日艾什节将至,一个人行事可不方便啊。”领头行商驾着仙车仙象,随口一问,“小姑娘可有结伴郎君?” 暮兮晚板着脸:“有,忘带了。” 可能还在追我的路上。 领头行商:“?” 怎么还有忘带一说?情郎是什么随身物品吗还能携带的? 行商车队里还有其他同去乌金国的百姓道士,基本都是神仙眷侣,只余暮兮晚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默默捂脸——好尴尬,也没人跟她说乌金国最近在过情人节啊。 栖在她肩上的红鸾倒是眼睛一亮:“这些人都是我以前点化渡过的姻缘诶!他们都有红鸾契啊,真好。” 红鸾原身是一只很大的红色仙鸟,但为出行方便,它选择化作了一只普通小雀鸟。 暮兮晚惊讶:“异域边疆的姻缘也归你管?” 红鸾道:“归哦,天下的姻缘都归我管哦,别看我人身只是稚童,但我已经在人间,活了很久很久的年岁啦。” “喂,领头的,咱们还有多久能到?”商队里有人不耐烦了,问道。 领头人眯了眯眼,道:“穿过这片戈壁山,今日傍晚在前面的都护仙府落脚,再行个几日,就是乌金国。” “就不能快点儿?” “不行,近日时节最多利害黄沙,最易让咱们迷失绝迹!” 这几人拌嘴争执,在丁零当啷的行路铃铛声中,风渐渐大了,吹得遍地黄沙,暮兮晚裹紧了身上的红纱,不敢轻易说话,一张口就是一嘴沙子。 行商队伍顶风而行,又半晌,领头人艰难道:“不行,我们必须寻一处避风的……” 话未说完,所有人俱是一惊! 霎时间狂风起,只闻得天地变色播土扬尘,遍山蛇蝎窸窸窣窣,象群惊散,这一队行商们也霎时吓作鸟兽散,慌的慌忙的忙,一派混乱。 “快!快去整顿收车!快去寻人!” 黄沙滚尘中,不少人都失散了,暮兮晚压根不懂大漠里出行的经验,一个不留神也跌下了象车! “小晚——”红鸾急得想去追她,可风太大,黄沙太毒,它一只鸟兽又能如何? “我,我还好。”暮兮晚挣扎着刚想爬起来,可一个踉跄又摔倒在地,她扭头,只见自己方才那一摔竟让自己摔进了流沙之中! “我不好!”暮兮晚心道这下是真完了! 流沙!谁不知流沙最毒! 红鸾慌慌张张赶至她身边,又无落脚处,它三番两次将小晚试着从流沙中救出来,皆以失败而告终。 风更大了,连呼吸中都是沙尘,进眼,进口鼻,漫天黄沙仿佛金色的海浪,一卷,人与声音都淹没了。 “呜呜呜小晚我们怎么办呀……”红鸾六神无主。 暮兮晚半个身子都陷在流沙中,心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法宝符箓都搁在方才的象车上了啊! 她放松了身体试图减缓自己下坠的速度,可还是杯水车薪。 就在她再次试着捻诀召火,想着要不要试试将这片流沙烤化解困之际,忽闻一声清冽华丽的轻唤传来。 “定。” 霎那间,此方寸之地风止沙停,就连正在 吞噬暮兮晚的流沙也陷入静止状,一动不动。 暮兮晚茫然抬头,只见就在不远处金灿灿的沙丘上,伫立着一位身着乌金国服饰的少年公子,漫天黄沙宛如金子,旁人都在狼狈,唯独他,也唯有他,气定神闲。 他一笑,与她四目相对。 “美丽的姑娘啊,您可安好?” 嗓音太漂亮了。 暮兮晚心想,华丽的简直像流水古觞。 少年公子穿过黄沙走向她,在她面前的流沙边缘单膝而跪,朝她伸出一只手。 “姑娘,要出来吗?” 暮兮晚一怔,方想起自己还身陷流沙之中,忙搭上他的手腕,借力一站,一点点从流沙中走出来。 她这才仔细打量这位陌生人。 来自异国的公子样貌也很特别,白发,绿眼,身着一席银灰长袍,坠着红金相间的华贵宝石,一看便知是从乌金国来的富贵人家。 “我名叫‘戈尔贝’,自乌金国而来,近日于都护仙府落脚办事,见有三百丈的黄沙席卷,怕行人遇难,故至此。” 第92章 说的是十洲官话,很好听。 “我先接姑娘至都护仙府落脚。” 暮兮晚半信半疑,又多问了几句,直至见了他的身份文谍才放下心来。 戈尔贝似乎常在戈壁间行走,在他的护送下,须臾,暮兮晚同红鸾在日落时就抵至了都护仙府。 一到仙府,她才发现方才那队行商有不少人也陆陆续续获了救,正在此下榻歇脚。 暮兮晚坐在仙府外的一座小沙丘上烤火取暖,戈尔贝为她端了一杯热羊奶,说是压惊。 “其他迷失的人呢。”暮兮晚出于担心多问了一句。 戈尔贝道:“别担心,已遣下属去寻了,若是结伴道侣,应当好寻。” 暮兮晚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为何眷侣之间就比较好寻? “因为他们多半有红鸾契。”戈尔贝似乎瞧出了她的疑问,温声解释,“有红鸾契庇佑,他们是不会互相迷失的。” 这下子,暮兮晚不吭声了。 她知道红鸾契。 以前在方外宫时,她就听老师说起过红鸾契,或者准确而言,红鸾是素商老师的朋友,所以她也自然而然认识了红鸾,并知道很多有关红鸾契的事。 红鸾契是红鸾为每一对真正有情的眷侣降下的祝祷。 它存在于双方眷侣的魂魄之上,只要两人是两情相悦,只要定情信物仍在,就可感知对方生死。 所以戈尔贝才说,哪怕大漠黄沙,这些有情人也不会互相迷失。 他们会凭着红鸾契的祝祷寻到对方,一旦得救,就是两个人一起得救。 暮兮晚眉心有一瞬浅蹙,戈尔贝察觉了,偏了偏头看向她,柔声道。 “我美丽的姑娘啊,冒昧一句,我能有这个资格问您,在为什么而忧愁呢。” 暮兮晚笑道:“我没有忧愁,我只是感慨,红鸾契这个存在,实在太过残忍了。” 红鸾栖在她肩上,听了她的话后悄悄缩了缩身子,也不吭声。 暮兮晚道:“我从前也觉得它是庇佑,但后来,我发现它完全就是衡量一对夫妻是否真心的‘照妖镜’。” 红鸾降下这个祝祷本是好意,若是真心相许,那一对眷侣在定情时自然会有红鸾契。 可一旦有一人变心或存在虚情假意,那红鸾契也会随之消散消失。 “一对夫妻若是没有红鸾契。” “也意味着,必然有一方没有真正动心。” 她说完这话,深深呼出一口气。 戈尔贝若有所思:“听上去,姑娘可是碰上了曾欺骗过你的人?那他一定是个很糟糕的情郎。” 暮兮晚捧着杯子喝热羊奶:“不算欺骗。” 她似乎并不介意谈起此事,反正对方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无所顾忌。 “我与他是联姻成婚,所以我与那个人,从婚姻开始到结束,从来都没有过红鸾契。” 是的。 她与楚扶昀之间,没有红鸾契。 暮兮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死亡的那一日。 袁涣轩曾说,他见到红鸾出没于白洲,所以笃定她对楚扶昀动心,笃定她因此背叛他,并想以火抹去她魂魄里与楚扶昀的那一道红鸾契。 若是时间能倒流,她很想冲回去对着袁涣轩怒吼一声—— 是,我是动心了!那是我的红鸾! 但从头到尾也只有我一人在单相思!我跟楚扶昀之间从没什么红鸾契!你费那劲儿烧我干嘛呢! 命还丢了。 可惜当初的她无论怎么解释,袁涣轩都没信。 他们一致认为楚扶昀那样爱护她,又怎么可能不喜欢她呢? 那是你们都被他骗了! 他动没动心,我能不知道么! 戈尔贝道:“所以姑娘的意思是,你和你情郎在成婚期间,从来就不是两心相许。” 暮兮晚扶额叹气:“嗯,后来,就连对月婚帖也没了。” 戈尔贝道:“对月婚帖是什么?” 暮兮晚这才想起这个陌生人是异国公子,不太懂十洲境内的一些习俗,解释道。 “嗯……简而言之就是定情信物吧,象征着两人姻缘关系的信物。” “通常在十洲呢,一般在两个人签下婚帖时,就会诞生一道红鸾契。” 戈尔贝似乎在认真理解暮兮晚的话。 “不过,你是不是对我太关心了些?”暮兮晚抬眸,望向戈尔贝英俊的脸庞,“这是你们乌金国的习俗吗?” 她语气不算太好,带着几分戒备和质问。 谁知戈尔贝听了也不恼,反倒是哈哈一笑。 “不,不是习俗。” “美丽的姑娘啊,我如此热情的待你,只是因为我认识你,你是素商神座下的弟子。” 戈尔贝站起身,朝着她微微鞠躬,行了一个漂亮的异国礼。 月色很好,他漂亮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吧。” “两百余年前,素商神明云游白洲时曾收过一位弟子,但这位弟子身份特别,也因此,十洲境内无人知晓,除了千洲少宫主,素商神明座下还有另一位弟子。” 暮兮晚一怔,眼眸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你是说……” 戈尔贝微笑道。 “按照你们的习俗……” “你可以唤我一句,师兄。” 暮兮晚脑海有一瞬的空白,发懵,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简直是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位今日才初见的陌生人。 “你以何证明?” 话一出口就有点儿后悔。 因为老师座下还有另一位弟子的事儿,除了她,没有任何人知晓,能知道这个消息,还能准确知道她曾有一位师兄的人,多半就是她师兄本人。 戈尔贝笑道:“素商神明云游白洲时,曾在乌金国逗留数年,她司掌着人间秋天,保佑天下谷物丰收,也因此,她做饭极为好吃。” 其他消息,都可以打探。 但唯独做饭好吃这点儿,除了与素商宫主亲近的人以外,是不为人知的。 再加之前面的话,这个人身份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了。 暮兮晚还在懵,可眼里,不受控制的落了颗泪。 她心里想问的问题更多了。 既然你是我师兄,那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寻我? 是不是被什么事牵绊了?我被方外宫囚禁时,被迫嫁与楚扶昀时,你又在哪儿呢? 你真的是我师兄吗? 暮兮晚依旧心有戒备,对他半信半疑,迟迟没有再说话。 戈尔贝温柔而笑。 就在暮兮晚正欲再问之际,一位侍从匆匆来禀,朝着戈尔贝行礼鞠躬。 “戈尔贝殿下。” “都护仙府来了个人。” “这个人平定了今日漫天黄沙,将所有迷失的旅客救回后,说是要寻一个人。” 戈尔贝皱眉:“谁?” 侍从道:“是……”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暮兮晚听见,一声冷冽如刀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是她夫君。” 在广袤沙海与清澈月色之间,能执掌生杀的天神披着一身月光,徐徐走来。 “夫人,他是谁?” 楚扶昀眉目清冷,目光里划过一抹愠色。 暮兮晚哑然不知如何答。 第60章 乌金国异域触旧事搞得,她像是在偷情…… “不熟,我今日也是才认识他。” 暮兮晚斟酌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沙海里的夜色是最震撼人心的,墨蓝如海,折出星空澄澈。 楚扶昀伫立在星空下,眉目一蹙,好看的,丝毫不逊沙海星空的美。 “随 我回去么。”一如从前般,他问她要不要回去。 “不回。”暮兮晚很坚持,“我要在这个人的帮助下去乌金国。” 她想,如今商队失散,她在乌金国人生地不熟,最好还是有个当地的向导,才能方便行事。 暮兮晚想的很理智,话说的也很理性,但这些话说出口了,落在楚扶昀那儿,就全换了另一层意思——他师妹要信任一个刚认识且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楚扶昀唇角冷冷一扯,笑了。 他抬手,周遭瞬间杀气腾腾,一道法术凝成的风剑直指这位异域公子。 戈尔贝眉梢一挑。 “等等……等等!” 暮兮晚被吓得一个激灵,她不明白她明明好说好答了!怎么楚扶昀又看上去了一副生气了的模样! 她连忙上前一步站在戈尔贝身前,阻止了那道风剑的威胁。 “你不能动手!我还有问题要问他!” 楚扶昀的神情更阴沉了,道:“那你问。” 他可以耐着这个性子再忍这个戈尔贝一时半刻。 “我想和他单独谈谈。”暮兮晚迟疑了一下,说道,“就一刻钟,成么?” 楚扶昀冷笑道:“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第93章 总不至于,他晚来一天,他师妹就被这个戈尔贝灌了什么迷魂汤。 暮兮晚蹙着眉想了又想,诚恳道:“有关我师兄的下落与消息。” “你师兄?”楚扶昀目光一抬,“哪位师兄?” 虽然按理而言,他才是她正儿八经的师兄,但楚扶昀也知道,她师妹曾在方外宫修行,而在人间,红尘中人也总爱讲一个攀亲道故,像师兄师姐师妹师弟这种身份,稍微沾点儿关系就能乱喊一通。 谁知道她在说谁。 楚扶昀心里的念头浮浮沉沉,他总觉得,曾经有什么事儿,是被他忽略了的。 暮兮晚半天没说话,终于,她慢慢说道:“是……我老师座下的另一位弟子。” 楚扶昀蹙了蹙眉。 她在说他?她在找他?可是,为什么? “抱歉,我以前从没向你说起过这个人。”暮兮晚放低了声音,试图说服楚扶昀,“所以我必须要和戈尔贝单独谈谈。” 来了白洲以后,她曾费尽心思想打探这位兄长的下落,但终究一无所获,那时她对楚扶昀心有戒备,处处提防,根本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他。 后来,她动了心,对他感情复杂,就更没办法说这件事了。 她在半灯城时曾想过,找不到,就不找到了。 可如今戈尔贝似是而非的话,让她又生出了一点儿希冀。 楚扶昀目光深了一分:“你很关心……那个人?为什么?你并不认识他。” 他不明白,也没法理解她的心思。 一直以来在他心里,都以为“挑明师兄身份”这件事并不要紧,毕竟他从未以师兄的身份与她相见过,她在方外宫并不缺同窗兄妹,后来更是对那个袁涣轩满心挂念。 他虽担着一个“师兄”的名头,但在成婚前,她是没见过他的。 所以,她也不应该对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有任何惦念才对。 毕竟谁也不会去牵挂一个陌生人。 “因为他也是素商老师的弟子。”暮兮晚很认真,她决定长话短说,“算了我没法和你解释,总之,我得和他谈谈,你给我一刻钟就好!” 暮兮晚知道因为袁涣轩一事,楚扶昀一直对“师兄”这类人都颇有成见,她也没想让楚扶昀再生出什么误会。 楚扶昀收了威胁人的法术,没说话,算作默认。 他负手走至一旁,留足了给这二人说话的空间和余地。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她后退一步与戈尔贝拉开了几分距离,神情严肃而认真。 “你到底是谁?”她问道。 方才看了好一出大戏的戈尔贝此时此刻饶有兴致,笑道:“我是你师兄。” “我不信。”暮兮晚摇摇头,“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不信呢?我的话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身份吗?”戈尔贝笑意更深,兴致也更足。 暮兮晚道:“我师兄肯定不是你这样。” 戈尔贝眨眨眼:“那该是什么样?” 暮兮晚闭着眼回答:“清冷温柔,君子如玉,而且大概率是位白衣剑客,仙气飘飘。” 戈尔贝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你见过?” “我没见过。”暮兮晚答。 戈尔贝简直觉得这姑娘更有趣了,他从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姑娘:“那你怎么能答得这般栩栩如生呢?” 暮兮晚理所当然:“不然师兄该是什么样呢?总之,肯定不是一位异域公子对吧。” 她的描述,都是根据素商老师提及只言片语中作出的人物侧写,反正绝不可能是戈尔贝啊!那这样也和她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吧! “你这是偏见。”天色暗了,戈尔贝打了个哈欠后,随意在一块沙地上躺下了,“而且还是固有偏见,刻板印象。” “谁规定这世间的师兄都该是白衣飘飘的君子剑客?” 暮兮晚一时噎住。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那般,她忽然觉得戈尔贝说的很有道理,对啊,老师也从没说过她师兄具体是什么样的,她对“师兄”二字的概念,都她年少时自己幻想的。 但师兄如果不是温润如玉的白衣剑客,又该是什么样。 暮兮晚决定直接问:“你就说你是不是我师兄吧。” 戈尔贝抬眸看了她一眼,笑了:“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是。” “我只是乌金国的王子,戈尔贝。” “那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师兄的?还骗我?”暮兮晚刨根问底。 “我干嘛要告诉你。”戈尔贝顽劣一笑,仿佛想故意急死她似的,说道,“堂堂少宫主贸然跑来我们乌金国,我是不是得先问一句你与白帝‘有何贵干’?” 暮兮晚一时怔然。 她此番出行没带任何仙侍仙童,已经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可楚扶昀到底统率三洲三千城,哪怕是“微服私访”,有时候,没法低调。 “我来寻找一块失落在乌金国的金石。”暮兮晚想起了红鸾说过的话,答道,“它或许,是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红鸾曾感知到,乌金国里藏着一件像金子一样的东西,与她,与楚扶昀都有联系。 但红鸾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暮兮晚猜,既然与楚扶昀有关,说不定,就是那半颗失落的长明星呢。 戈尔贝听了,忽然哈哈一笑道:“那你应该是找不到啦。” 暮兮晚疑惑:“为什么?” 戈尔贝道:“因为乌金国是这异域边境最繁荣富饶的王国!在这里,有饮不尽的美酒佳酿,有华贵如云的绫罗锦缎,更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暮兮晚眨了眨眼,她从没想过原来乌金国看上去地处偏远,但实则超有钱。 怪不得有行商来往此地呢! “而这些宝石,绝大部分都由我们的国王保管。” “可我们的国王脾气古怪,他不爱美人云集,不爱战争称霸,只是嗜宝如命,他的宝库里,更藏着如黄沙一般无穷无尽的琉璃玛瑙,钻石黄金。” 暮兮晚哦了一声,很冷静。 听上去很有钱的样子,但她想象不出来——帝微垣的库银不算多,一般多用于战事和民生,再大的“钱”对她而言也只是数字概念,她没有见过具体的财富。 她思忖了片刻,扭头就走。 戈尔贝挑 眉而笑:“怎么?不再和我多聊聊了吗?” 暮兮晚头也不回:“我想知道的消息已经问完了,更多的,你又不肯说。” 戈尔贝道:“不想进乌金国了?” 暮兮晚毫不担心:“我让我情郎带我进去。” “你不是说,你与他只是联姻成婚?连红鸾契也不曾有过。”戈尔贝觉得这个丫头简直哪里都很特别。 暮兮晚越走越远,说话的声音也湮在风中。 “我单方面对他先婚后爱不成么!” 戈尔贝笑出声了,笑到暮兮晚走远了,才有侍从走过来,朝着他微微弯腰,恭敬道。 “王子,您今日见了素商神明收养的第二位弟子,如何?” 戈尔贝爽朗道:“这个姑娘简直太有趣了,我有预感,她能在进国后帮上我很大的一个忙。”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 “你说,我们将她永远留在乌金国,好不好?” 侍从道:“但她身边还有那位……” 戈尔贝浑不在意:“白帝虽执掌天下,但他对乌金国这一带的地貌也不甚熟悉,近日黄沙风暴是不是依旧时常发生?” “我们只要能利用这一点,自然能将白帝困在大漠黄沙中。” 侍从不赞同:“那小姑娘看上去很喜欢白帝,肯定会去找他,太危险了,” 戈尔贝笃定道:“找不到的。” “他们没有红鸾契,茫茫沙海,她找不到他的。” 他实在很喜欢这姑娘的性格,他相信自己是一见钟情,要是她能留在乌金国,不只是他,乌金的子民们肯定也会崇爱她,臣服她。 只可惜这姑娘似乎心有所属,怎么办? 那就干掉拥有她的人。 一夜星空依旧璀璨,风渐渐响了,卷着如金子般的黄沙,猎猎作响。 …… 夜深人静,暮兮晚回到都护仙府时,红鸾早已休憩了,楚扶昀正坐在内堂仙屋中,听着仙府守将向他禀告边境动静。 这里本就是他设立的白洲仙署,他来,将行商们吓傻了,将仙府的任职的一干上下仙官全吓傻了。 见到暮兮晚来了,楚扶昀遣走了所有麾下,颔首看了眼桌上的行囊,说道。 “你出门在外,就吃这个?”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暮兮晚瞧见,她遗落在象车上的行囊细软已经被重新收拾规矩——有几块饼馕也被拣了出来,但楚扶昀好像很嫌弃它们的样子,全部扔在桌上角落里。 “出门在外没法讲究。”暮兮晚走到桌边一侧坐下,无奈道,“将军,我超能吃苦的好么。” 第94章 暮兮晚没吃晚饭,不多时,就有侍从奉上米蛋糕,还配了新进献的葡萄酒,她饿了半天正好大快朵颐,却冷不丁被楚扶昀提醒道。 “葡萄酒只许三杯。” 暮兮晚埋头吃东西不吭声。 自她来白洲后,楚扶昀一向都很照顾她,她因为着凉而生病,楚扶昀就会格外注意她身上的衣衫冷暖,因为饮食不当而身体不适,他也会开始注意起她的餐食。 但唯独在饮酒这一块,她被楚扶昀令行禁止管的很严,在外人面前他不会提,但实际,就连东洲的十洲春色也一向不许她多喝——更别提只是寻常果酿。 倒不是因为楚扶昀真将她当个孩子养。 而是因为…… “我不会喝醉的。”暮兮晚试图为自己辩解,她真的不是一杯倒!她就是正常人的饮酒水平!况且这些酒只是果酿啊! 谁知,楚扶昀听了这话,反倒目光扬了扬,反问道。 “不会喝醉?” “是忘了自己曾干过什么了?嗯?” 他走到她身边,抬手,指尖穿过乌发揽住她的颈后,微微俯身,在她的唇角落了一吻,沉而安静的停留了须臾。 “我可还替你记着。” “是想当着我的面再来一次么?” 暮兮晚心里叫苦不迭。 这下是真的说不清了。 是的,楚扶昀对她饮酒管的严,是因为她自己曾对楚扶昀撒下过一个谎言—— 白洲坐镇八方,是十洲的顶级王权,也常有仙家筵席。 楚扶昀不爱这些无可避免的筵席,一般都是公事公办,后来她来了白洲,喜欢人多喧嚣,也常常在这些筵席里凑热闹。 直至有一次,她在筵席休息间溜出去放松,碰巧瞧见了正在芦苇仙亭里沉睡休憩的楚扶昀。 那时的她是真的很喜欢他。 喜欢到会为他吃醋,会在乎他的一举一动,光是看到他,也会悄悄在心里高兴。 也是那一次,她做了一件荒唐事。 她像一只做贼心虚的小猫那样偷偷溜过去,凑到楚扶昀身边,偷吻了一瞬他的唇角,可在吻上去的一瞬间,自然也被正主逮了个正着。 然后,为了脱罪,她谎称自己酒量极差。 一旦喝醉,见谁都亲。 完全不想追忆往事的暮兮晚默默捂脸,都怪他,害得她又想起了那次白洲筵席,又想起了她偷亲他的经历。 明明是明媒正娶的神仙眷侣。 却搞得,她像是在偷情一样。 第61章 字字谎难掩女儿情她只会亲人。 暮兮晚曾在楚扶昀面前撒过一个谎。 是多年前,在白洲筵宴上的事儿了。 十洲的不少仙神们皆爱仙筵,一齐相聚着谈笑宴饮,老师以前带着她参加过不少仙家筵席,暮兮晚也一直很喜欢,毕竟这意味着她能吃到不少好吃的。 白洲本就是这天下最苍凉壮阔之地,能遇上一次帝微垣的的仙家设宴,都是要烧高香的,偶尔有筵席,也都是太仙文官们为办公事而设,楚扶昀从不出席。 但还是有很多人特意来参加白洲筵席,也是为了试试能不能运气好见上白帝一面——毕竟白帝可太难见了。 谁让这位统率三洲三千城的白洲之主,是个不近红尘的淡漠性子。 除非在他麾下任职,否则,他的身影只出现在烽火狼烟处,实在凶险,也不会有人为了见他一面而不要命的往战火里闯。 暮兮晚参加筵席则纯粹是为了吃饭看热闹的,她不想太高调,通常也就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打扰仙卿们设宴正经办事。 来参加筵席的仙家多是天潢贵胄,女子不少,暮兮晚抱着一碗冰镇的荔枝酥山坐在僻静处,默默观看着她们都是来自十洲何处。 沧洲善调律吕的凌虚仙子,太阴山管一方杏花的九天仙姬…… 都是叫得上名号,得坐尊席的人物。 世间喜欢楚扶昀的女子多吗? 多,那可太多了,数都数不尽。 毕竟白帝清俊堂堂,又自非凡尘俗相,倾慕他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呀。 “可白帝不是已经结姻了?”有仙子们在互相交谈,完全没注意到暮兮晚就坐在她们附近——毕竟谁能想到这位白帝明面上的眷侣完全不讲规矩,也不摆任何架子。 “是结姻了,但那也是与千洲的联姻,不近人情的强作姻缘,谁会当真呢。” “况且,姻缘一事分分合合,没人能说得准的!” 暮兮晚埋头吃冰镇酥山。 “那你我岂不是还有机会?” “我想是的,说不定过一会儿白帝就来了,你们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谈话声还在继续,年轻的仙子们满怀情窦心思,很直白的,毫不掩饰她们对白帝的喜欢。 暮兮晚听得很羡慕。 她和她们一样也喜欢白帝,并且,她羡慕她们的直白热忱,羡慕她们敢大大方方聊起自己对白帝的感情。 她不行。 她哪怕再喜欢楚扶昀,也不能吭声半个字。 楚扶昀娶她本就无关情爱,她与他立场相对,而一旦让方外宫的人知道她动了心想要叛变千洲,那她就完了。 坦诚感情于她而言,无异于亲自将自己的把柄与弱点袒露出去。 可她还是喜欢他。 是一种热烈、真实、生机勃勃的动心,她无法阻止,也不知道拿这种感情怎么办,她曾无数次希望自己别再喜欢他了,不要喜欢他了。 没办法,感情一事从来不讲道理。 “所以白帝会出现在这场筵席上吗?我真想见他一面啊!”有仙子说道。 暮兮晚终于无法再旁观了,或者说,听别人毫不掩饰的谈起对楚扶昀的爱慕,她会不开心。 “他不会来的。”她闷闷不乐的说了一句,打断这群仙子们的谈话。 她可太了解他了。 昨日楚扶昀刚刚出征归来,今日正是他忙的 时候,除非天塌了,否则,这场筵席不会引起他的半分注意。 冷不丁被人插话,仙子们吓了一跳,结巴道:“你,你什么时候……?” 暮兮晚垂着眼眸:“我一直坐在这里。” 仙子们下意识想行礼,她们虽不认为楚扶昀对这位少宫主会有什么感情,但到底得罪不起她的身份。 “算了,你们还是别道歉了。”暮兮晚不算开心,说道,“有种我在拿派头压人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白帝不出席?”仙子问道。 暮兮晚道:“他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这种需要‘觥筹交错’的环境。” 仙子们不信,她们继续满怀热情的等啊等,等到暮兮晚吃完了手里的酥酪,剥完了螃蟹,甚至开始喝冰镇葡萄酒了,她们还在等。 就在暮兮晚喝了第三杯葡萄酒时,仙子们发出了一声低呼。 “白帝来了!” 暮兮晚惊愣地抬头看去,远远的,只见瑶池尽头,仙气缭绕的高台之上,在一众仙侍的簇拥下,楚扶昀竟真的不疾不徐缓缓走来。 他一如既往的凌厉清冷,只是因为昨日才征战归来,他看上去有点儿倦,也有点儿恹然。 仙子们小声嘀咕:“所以那位少宫主压根不了解她的夫君啊……” 楚扶昀看上去并不打算筵席上久留,他似乎只是来办事的,也没让人大张旗鼓的行礼叩首,只是唤了一位近侍文官交代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仙子们想,看来白帝对少宫主果然并无半分情愫,明明知道她也在筵席上,但全程,他压根没有打算来同她说话,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暮兮晚呼吸有一瞬停滞,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假借喝酒转移自己同样注意力。 真过分,她想,凭什么别的姑娘喜欢一个人就可以大大方方,而她暗恋一个人,就得小心翼翼? 暮兮晚继续喝闷酒剥螃蟹。 “少宫主。”一位仙侍碎步来到暮兮晚身前,轻声道,“冒犯了,您的螃蟹与冰酒,小仙都得撤走一半,我给您换别的。” 这下,所有人都奇怪地朝这个方向看来,谁也不敢相信眼前一幕——少宫主在白洲居然过的这么艰难吗?连吃食上都要苛待她? 暮兮晚像护食一样赶忙护住螃蟹和葡萄酒,震惊道:“小气,你们抢食呢!” 仙侍连连告饶:“不是我们不许,是将军的旨意。” 四周的喧嚣一下子静了,所有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这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好奇且探究的竖起了耳朵——白帝说什么了?白帝不许他夫人吃饭? 果然!这就是一对貌合情离的虚假姻缘! 一时万籁俱寂,在众目睽睽下,仙侍很平静地开口了。 “将军说,前几日,少宫主刚着凉病过一场。” “他说,她身体未愈,让我们少让她吃寒凉之物,外面风大,筵席结束送她回去时,也记得为她多备几件衣服。” 第95章 话音很低,但奈何一众仙家都竖着耳朵在听,所以所有人都听见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简直不可置信! “将军方才专程赶来,就为了这个?”有仙子惊诧道。 仙侍笑眯眯:“就为了这个,再没说别的了。” 暮兮晚怔住了。 别说她了,在场没有人不怔住的。毕竟谁都知道白帝一向不喜筵席,他昨日刚刚出征归来,正是最忙也最累的时候。 他一身风尘仆仆特意来此,就只是因为听说今日筵席上多冷食,所以得亲自叮嘱一句——别让少宫主着凉。 仙家们瞬间觉得“貌和情离”这句话是无稽之谈。 许是因为酒喝多了,暮兮晚面红耳赤,顺口问道:“将军呢?” 仙侍答:“将军去休息了,他近日实在忙了太久。” 闻听此言,有仙子羡慕,有仙子嫉妒,亦有多事打趣者,一时间众人面上精彩纷呈,却无一不震惊白帝对她的照顾。 暮兮晚喝着酒,酒意上头,脸上的燥热感越来越烫。 …… 天色渐晚,暮兮晚从筵席上离开时,已是入暮时分。 她没让仙侍送,只想一个人在芦苇边走走,醒醒酒,让自己保持清醒与冷静。 也是这个时候,她望见了在水边的芦苇仙亭里沉眠的楚扶昀。 四下无人,芦花纷飞,仙亭里有石桌有靠椅,楚扶昀凭椅而坐,单手撑在额间阖眸浅眠着,桌上还有处理了一半的公务,似乎是方才一直在忙。 哪怕是长明下凡,到底也会累,会倦,和四生六道所有生灵一样需要休息。 暮兮晚拎着仙帛裙摆,放轻了脚步走进仙亭。她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坐下来,抬起眸,认真端详着沉睡时的他。 她忽然,忽然很想同他说一句喜欢。 她很想像筵席上的其他仙子一样,敢直白而热烈的去诉说她的喜欢。 她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喜欢呢? 能直接说吗?不,不行,这太奇怪了,她以前对他说的最多的四个字可是“我讨厌你”,一下子变成了喜欢,楚扶昀肯定会觉得她莫名其妙。 况且,他与她之间没有红鸾契。 这意味着楚扶昀可能并不喜欢她,他对她的好,或许更多出自一种责任,她要当真那就是自讨没趣。 暮兮晚趴在桌上看他,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一暮夕光照过来,一笔勾勒出他分明的轮廓,摄人心魄。 鬼使神差的,暮兮晚屏住呼吸凑上前,像只偷腥的猫一样,安静的,柔软的,赤忱的,将一个吻交托在了他微凉的唇角。 彼时尚且年少的姑娘不懂含蓄,没学会试探。 她只会亲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楚扶昀眼睫一颤,睁开了眸子。 暮兮晚被吓到惊恐:“啊——!” 她像做坏事被发现了那样下意识想逃,可太慌了,以至于连站都没站起来就踩着裙摆要往地上栽倒。 楚扶昀顺势抬手,一揽,扣住她的腰,就这样稳稳当当将人逮住了。 “不要胡闹。”他没有对她逾矩的举动多说什么,只是淡漠的,轻声斥责了一句。 暮兮晚说话结巴:“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气息落在我唇上的时候。”楚扶昀平静道。 暮兮晚脸颊蓦地红了,她在慌乱中试图组织语言——我该说什么?不该非礼你?不该仗着你不设防就为所欲为? “抱,抱歉,我不小心喝多了酒。”她别开目光,向他撒了一个谎,“我酒量很差很差,醉了不认人的。” 楚扶昀眸光更深,许久,他沉沉的叹了口气。 半是迁就,半是无奈。 “你今日在筵席上并不开心。”楚扶昀目光轻抬,他没计较她的逾矩,却也没有深问,只是换了个话题,“发生什么了。” 暮兮晚否认:“我没有不开心,真的。” “你在对我撒谎。”楚扶昀蹙了蹙眉,声音微凉,“哪一件事是谎言?亲吻?酒醉?还是你的心情?” 暮兮晚摇头:“好吧我承认,我今天听见很多仙子们说,想嫁给你,所以我不是很开心。” “你会娶别的姑娘吗?”蓦地,她觉得她必须得问清楚这个问题。 楚扶昀抬眼,眸子里倒映着粼粼夕光。 静了静,他答道:“不会。” “我有你了。” 含糊的,模棱两可的话让暮兮晚心跳漏了一拍,她忽然在心里萌生出一种错觉,或许,她今后可以试一试,就像别人家胆大的姑娘追人一样追求他。 她可以用别的方法来试探他,只要她能试探出他的心思,试探出他也真的喜欢她。 那这应该就是天下最幸运的事了。 这一次意外后,楚扶昀不动声色的禁了她的酒,让暮兮晚有苦难言。 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就仿佛,这真 的只是一个意外。 …… 今时今日,沙海夜色间,只有月光璀璨。 楚扶昀将暮兮晚打横抱起,往收拾好的床榻上抱。 “你同那个戈尔贝,说了什么。”他似乎还在介意,她对那个陌生人的信任。 暮兮晚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想了想,说道:“红鸾说,乌金国确实藏着一件宝物,与我,与你都有关,但谁也不知道这件宝物是什么。” “戈尔贝说他们的国王痴迷珠宝,我猜,这件宝物会不会在那个国王手里。” 楚扶昀将她放在床榻上,扬了扬眉:“还有呢。” 暮兮晚道:“我在想,这件宝物能不能代替我的仙骨,或者说,它有没有可能是你失落的另一半长明星?” 她脱了鞋袜坐在床上,赤着足,似乎是一早就做好了进乌金国的打算,她早早就换上了类似乌金国的服饰,红色帏纱,身着霞锦,一身铃铛般金饰丁零当啷。 苍茫月色下,她太过耀眼了。 暮兮晚还在自顾自说话。 “明日我们就启程去乌金国怎么样?我备好了罗盘还有干粮……” 楚扶昀忽然欺身上前,扣住了她的颈后,扣着她一身的红绸,一揽,再次狠狠侵进了她的唇齿,像窃贼一样,在她措不及防时掠去了她所有的呼吸。 暮兮晚吓得把余下所有想说的话都忘了。 楚扶昀叹道:“我一直很想说,很多年前,你在芦苇间吻我时,怎么能算得上偷吻呢。” “你惊醒了我,然后就像做贼一样的想逃——可你明明没有得逞,你只是挨了我的唇角。” 一字一句的,楚扶昀再次吻着她,缠着她的舌尖不放,让她在缱绻间忘了所有正事,只顾着应付他。 “现在,得逞的是我。” 窃走你的心神,窃走你的注意力。 在你不设防的时候,从唇齿里窃走你的呼吸与温度。 这才叫“偷”吻。 第62章 字字谎难掩女儿情他完全没法忍受离开…… 离了都护仙府后一直向西,不几日,就到了黄沙乌金国。 正值艾什佳节,长街上人市喧哗。 花车游行成群结队,一派风光热闹,而在一队队花车的尽头,则赫然坐落着一座雕镂奢华,以玛瑙黄金与宝石修的,鎏金璀璨的王宫! 暮兮晚直接看惊了,第一次真切的感知到“财富”二字的实质化,震撼人心。 楚扶昀倒是见怪不怪,他会当地方言,一路带着她穿街进市,十分熟稔。 “你怎么像个本地人一样!”暮兮晚惊诧不已,连声感叹。 楚扶昀笑道:“我对白洲的一切都熟悉,毕竟我几次下凡都降在白洲,云游人间时,也数次途径过乌金国。” 暮兮晚实在好奇:“为什么你下凡一定会在白洲?” 她此前听仲容聊起过此事,他说五曜星下凡都与天地自然息息相关,但她一直没有听得太明白。 楚扶昀道:“比起其他地界,白洲曾是天下最混乱之地,这里王权割据,势力纷争,它战争频繁,民不聊生。” “所以,我也自然会被它吸引。” 暮兮晚追问:“意思是,如果当初这世间还有比白洲更充满变数的地方,你下凡就会去那儿了?” 楚扶昀道:“是,我同时控制着天地中‘兵戈’与‘变革’两大自然规律,而我的出现也通常伴随着王朝更迭,人间兴衰。” 暮兮晚左思右想,心道那照这样说,另一半长明星也应该在白洲才对,它会在哪儿?就在乌金国?就是红鸾感知到的那件宝物? 她又问:“你觉得乌金国有什么不对吗?” 楚扶昀闭上眼,他抬手,掌心有浅浅的金光流转,须臾后,他抬眸说道。 “有。” “乌金国国王贪财好恶。” 暮兮晚更震惊了:“我是指红鸾说的那件宝物啦!” 楚扶昀笑道:“也有。” “在进入乌金国后,我感知到一种强烈的共鸣联系。” 第96章 “这里确实藏了什么。” 暮兮晚下定决心要在乌金国一探究竟。 一路上有人载歌载舞,有人卖花售酒,她自由自在地在铺满花瓣的沙地上轻快而行,买一束花或与人跳一支舞,向着不同行人攀谈闲聊。 她在万丈红尘中穿梭而行。 楚扶昀负责替她一路付钱,一如从前陪她出游观灯时的习惯,也不问她都打听了什么,从容的,仿佛像是他单纯陪她出来过节似的。 暮兮晚游历半天,忽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她按耐不住看热闹的好奇心,挤进人群一瞧,有一队歌乐舞团不知因何放弃了演出,个个愁眉苦脸。 “怎么了?”暮兮晚继续凑热闹。 有人说道:“国王钦定这家戏伶人在王宫献上演出,但不巧,他们的舞者受了伤,眼下他们正急得团团转呢。” 暮兮晚问:“不能按规定演出会怎样?” “砍头呀。”同他搭话的人声音很好听,朗笑道,“运气要是不好,大概就是分尸了。” “没有人帮一把这些舞者么?”她不理解,这么大个王国,就找不出来可以代替那位受伤舞者的人么。 “因为谁都不敢惹怒国王。”那人继续答道,“国王生性易怒,一旦稍有不满意就会将人砍头,所以谁也不敢轻易帮他们。” 暮兮晚越听越觉得这华丽的嗓音太过熟悉,她怔怔一转眸,果然!戈尔贝就在身边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小宫主~我们好久不见。”他眉眼俱笑,自然地同她打招呼。 暮兮晚下意识回眸去看楚扶昀,只见楚扶昀正遥遥站在人群外——他从不凑这种无谓的热闹,自然也没看见她身边隐在人群中的戈尔贝。 戈尔贝笑道:“放心哦,我不会让你郎君发现我的。” 暮兮晚当即就想走,可周围都是人,她一时间根本挤不出去! 或者说,这些人都是戈尔贝的下属,早有图谋的将她隔在了此处。 “你到底想干嘛啊?”她完全不理解。 “我发现小宫主想进王宫呢。”戈尔贝似乎更开心了,笑道:“一进城就看见小宫主在到处打探消息呀,所以不忍心的想来帮你一把。” 暮兮晚超抗拒:“不要,你这个冒充我师兄的骗子。” 戈尔贝浑不在意她的话,反倒笑出声了。 “好吧,看来我们各自都需要坦诚退一步,对不对?” 暮兮晚反驳:“我不要信你,你不仅骗我,你还是这个王国的王子,肯定是跟那个暴君国王一伙的。” 谁知,戈尔贝听了这话,面色反倒微微一沉,正色道。 “不是的。” “小宫主,我不是这个王国真正的王子。” 暮兮晚没想到自己问出了一个惊天内幕:“啊?” 只见戈尔贝伸出手,法术一变,他的掌心渐渐幻化成一只猫爪。 “我是一只生活在乌金国的猫妖。” 阳光璀璨,照得他的眼睛翠绿如宝石,白发如锦缎。 “之所以认识你,知道你有一位师兄,是因为很多年前我尚未修的人身时,曾见过素商神明与你的师兄云游白洲时,途径过乌金国。” “素商是位很善良的神明,我受她点化,得以化作人形。” 暮兮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所以你不仅见我老师,还见过我师兄?” 戈尔贝蹙着眉,无奈地摇摇头 :“我只见过他的几次背影,听其他山野精怪说起过他的故事,并不认识他。” “素商对你爱护如女,但与你不同,在我的印象里,你的师兄……似乎与素商之间关系较为淡漠,他压根不在乎民间的悲欢疾苦,与素商也并不亲近。” 暮兮晚越听越心凉。 完了,她师兄该不会是个反派吧! 戈尔贝道:“当今乌金国的国王残暴不仁,真正的王子亦被杀害,我顶替了他的身份生活在这里,一直想等一个机会除掉国王。” “直到我等到了你。” 戈尔贝望着她,一双潋滟多情的,仿佛会说话的眼睛熠熠生辉。 暮兮晚不明白:“你需要我做什么?” 戈尔贝叹道:“我希望你,能在艾什节进宫为国王献上演出时,吸引他的注意力。” “然后,我会趁他不备时借机干掉他。” 暮兮晚道:“为什么是我?你怎么能确定只有我能吸引国王的注意?” 戈尔贝偏了偏头,他看着她,眸子里笑意更深。 “国王爱这天下一切宛如珍宝的东西。” “而你的天性自由、灿烂、热烈,这世间,没有什么比你更耀眼了。” “国王一定会对你的到来放松防备。” 暮兮晚目瞪口呆,惊讶的说不出话。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本想听个热闹,却听了场即将弑君反抗的大戏出来。 “很抱歉,一路上对您有利用有试探有欺瞒。” 戈尔贝诚恳地微微垂眸。 “但我必须乞求您的帮助。” “作为交换,小宫主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向我开口。” 暮兮晚斟酌了片刻,说道:“我在寻一样遗失在乌金国的宝物。” 戈尔贝蹙眉:“是什么?” 暮兮晚很难办:“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它或许与我有关,可是很奇怪,我明明从没来过乌金国。” 其实还与楚扶昀有关,但她仍旧心存警惕,话也就只说了一半。 戈尔贝沉吟须臾,半晌,他开口道:“或许真的有。” 暮兮晚震惊:“啊?”真的有啊? 戈尔贝道:“这一任国王也是弑君上位,在此之前,我听闻他是一个大盗窃贼。” “同样,我也听闻,他在千洲的方外宫偷过一样宝物,这件宝物亦成了乌金国众多宝藏中的其中一件。” 暮兮晚的思绪要转不过来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不行,完全想不到。 …… 就在暮兮晚绞尽脑汁之际,一声没有半分温度的声音冷冷传来。 “聊够了吗?” 熟悉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是谁,暮兮晚一个激灵,干巴巴地转过身。 只见方才旁观的人群早已退避两侧,果然,楚扶昀抱臂而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 戈尔贝倒也不慌不忙,亦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暮兮晚认栽,她磨磨蹭蹭地走回了楚扶昀身边,将方才与戈尔贝的谈话重复了一遍,当然,很有技术性的略去了有关师兄的事儿没提。 楚扶昀一挑眉:“你会跳舞?” 他比较关心这个。 暮兮晚微微颔首:“会一点儿,这种偏异域风情的舞蹈,我在我家乡时学过。” 这话一出,戈尔贝与楚扶昀的神情都微微惊讶了。 戈尔贝惊喜道:“哎呀,原来小宫主会跳舞呢,倒是让我担心了好久,甚至还提前备好了教舞师呢。” 楚扶昀闭了闭眼,他有点儿想揍人。 暮兮晚则比较尴尬,她其实十分想说一句——你们倒也不必一副“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神情好不好。 “我会的,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演示一番的。” 她说罢,转身就朝着前面的铺了鲜花花瓣的空地上走去,舞团见状连忙为她架起弦歌雅乐,一时间,奏乐声声。 暮兮晚在急促华丽的笙歌音美中点足轻旋,她身着飘逸随性的红衣舞裙,旋转,自由,银铃声声,漫天花瓣飘扬,为她陪衬。 她当然会跳舞,是在“家乡”学的。 是指现代社会的家乡,学了多年,有些动作早已刻入本能。 这么多年过去了,幸亏没忘。 楚扶昀平静地望着她,浅叹一息。 “乌金国的猫妖。” 他目光没动,言语间却在同戈尔贝说话。 他也终于想起来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子是谁了——多年前,素商曾在乌金国随手救过一只白猫绿眼的长毛猫。 “素商救过你,这不代表你可以利用她的弟子。” 声音沉静,字字却是威胁。 戈尔贝微微垂头,臣服道:“我明白的。” “我只想求小宫主帮我这个忙,我不会伤她分毫,亦会保证她的平安。” “有白帝您在此,我没法做什么的。” 他承诺道。 楚扶昀没再答话。 他此时此刻在想另一件事——方才他师妹口中无意间提起的“家乡”二字。 他知道,指的不是这个人间,而是宛如镜花水月的另一处人间。 他师妹并非此世中人。 这个事情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在他师妹嫁给他没多久,他就用法术探过她的魂魄。 命数不录生死薄,是镇厄之战的浩劫掀开了一道时空的口子,让她误落于此。 在白洲时,他其实很想引导他师妹多说一些有关家乡的话,他想更多的了解她一点儿——毕竟他对这个小姑娘一无所知,也不知该如何更好的照顾她。 第97章 他其实挺好奇,养育师妹真正长大的那个人间到底是什么样?是一个类似乌金国一样,与十洲截然相反的人间吗? 可师妹似乎并不愿多谈此事,她对她原本的人间也并不感兴趣。 她压根不想回去。 楚扶昀后来就没再多问了。 暮兮晚还在肆意旋舞,她看上去明亮璀璨,漫天都是玫瑰花瓣,衬得她愈发生机勃勃,一笑,就连金色的阳光都不如她耀眼。 楚扶昀望着她,倏地一笑。 他没办法不被她吸引,变化而灵动的生命力,这份纯粹的本质要命的吸引着他,让他完全没法忍受,离开她的日子。 暮兮晚浑然不知。 舞毕,她怀抱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轻轻落在他身前,举起来,展示给他看。 “送你花花呀。”说起话来,声音也像黄鹂鸟般好听。 她似乎想要将手上的玫瑰花送给她,这花是方才在一处卖花摊贩处买的,被她一直很小心仔细的捧着,护着。 只是不知为何,她现在想将这漂亮的玫瑰送给他。 楚扶昀失笑:“为什么送我花?” 她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个戈尔贝身上,这倒是让他心情稍微好了些。 楚扶昀一时间并没有接过花,在他看来,他师妹在鎏金阳光里抱着一束火焰般花儿,远比他抱着好看多了。 暮兮晚似乎有点儿不开心:“你不要吗?” “你不要我就送戈尔贝了。”她声音略感委屈。 楚扶昀连忙接过,捧着一束与他格格不入的玫瑰,颇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感觉。 阳光正好,玫瑰火红,淋漓而张扬的美丽就这样被他捧在怀中。 暮兮晚挺开心,眉眼弯弯的笑起来,调皮的歪了歪头,像分享秘密似的告诉他了另一件事儿。 “是我家乡那边的习俗,节日里,就是要送花的。” 她笑的仿佛花儿一样好看,映入眉弯。 玫瑰花,一般都是在恋爱时送给心上人的。 楚扶昀不知道。 嗯,还好他不知道。 第63章 字字谎难掩女儿情荒唐。 殿阁沉沉,金门朱栏琉璃瓦,夜上云间。 暮兮晚作为一位从帝微垣来的姑娘,她进入乌金国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国王的耳里。 国王对此暴怒,他畏惧帝微垣,他怕帝微垣的人来收缴他的财富,所以国王喊来了暗卫,大喊道。 “砍掉他们的脑袋!” 国王下了令,暗卫们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 风大,在夜间 夜卷着铺天盖地的黄沙。 侍卫们着急在沙暴真正来临前回家,乌金国卷宗书库的值守也就格外松懈,暮兮晚一行人得了戈尔贝相帮很顺利就潜进此处,红鸾站在一旁,帮她提着宫灯照亮。 “小晚,我们要找什么呢?”红鸾问道。 “找乌金国的国王,是在什么时候,从方外宫偷走了什么东西。” 一层一层书橱伫立着,暮兮晚一面回答,一面按照王朝年号开始翻找所有卷宗,卷宗有些年头了,积了薄灰,部分文字她看不懂,只能让楚扶昀帮她看。 “我们相当于得查一桩旧案。”她觉得自己简直不是在查案子,而是在大海捞针了,“得找出方外宫到底遗失了什么。” 这座华丽的宫殿内有金桌玉椅,楚扶昀坐在书桌前,启封卷宗,一页一页的翻过去。 “国王曾在千洲驻留过不短的岁月,说是与方外宫有商贾生意。”他说道。 红鸾灵光一现:“所以国王偷的,有可能是方外宫的法宝呢。” 暮兮晚摇头:“但你说了,这件宝物也和楚扶昀存在关联对吧?” 红鸾点头:“对呀,我的能力感知到的就是这个,和你和长明星君都有关的宝物。” 暮兮晚反驳:“问题就出在这里!” “和我有关系倒还好说,毕竟方外宫的法宝有一半都是我炼化的,可到底为什么……” 暮兮晚指了指正在平静翻卷宗的楚扶昀,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会和他有关啊!” 同样不知缘由的楚扶昀:“……” 暮兮晚又取出一份卷宗,走到楚扶昀桌前放在他面前,困惑不已地反问道。 “你是不是和方外宫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有,素商也是我的老师。 楚扶昀抬眸对她平淡对视着,眸光深沉,他听清了这个问题,可是,他没法回答她。 在沙海间无意中听到的话,让他逐渐意识到一件事——他的师妹在找他,她对那个从未见过的“师兄”,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上心。 可素商在他身上下了敕令,他没法挑明身份。 “我与方外宫并无直接上的干系。”楚扶昀一笔带过。 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日子久了,让她忘了对“师兄”这个身份的惦念就行,横竖她一直在他身边,成了婚结了契的关系,她还能赖什么账? 一想到这儿,他眉心又沉了沉。 天知道她师妹的小心思里一天都晚都在琢磨些什么,天知道,师妹为了那个无关紧要的身份,又会做出些什么拦也拦不住的傻事。 暮兮晚说道:“但我们可以基本敲定,这位国王是什么时候盗走的宝物了。” 楚扶昀眉梢一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暮兮晚道:“十二年前,国王从千洲返回了乌金国。” 十二年。 一段剜心刻骨的岁月。 楚扶昀扬了扬目光:“是你死亡的那一年。” 暮兮晚绞尽脑汁梳理前因后果:“我死亡后,乌金国的国王从方外宫窃走了一样东西,并带着它回到了乌金国。” “红鸾感知到这件东西与我,与你都存在共鸣,并将此事告诉了我,我怀疑它是失落的半颗长明星,所以才会跋山涉水来到了乌金国。” 楚扶昀隐隐蹙了一下眉:“你死亡时,是否在方外宫遗落过什么法宝。” 暮兮晚有点儿懵:“没有!我的一切都被方外宫烧没了!” 她的命湮没在那场大火里,她身上穿的衣衫、发簪、以及所有身外之物都在那场大火里烧的一干二净,什么都没留下。 就连她与楚扶昀的对月婚帖,也在火中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世间没什么东西能扛得住真火淬炼的。”暮兮晚越想越头疼,“包括我的魂魄,都是我废了好大功夫才留下来的。” 她当年在与袁涣轩的对峙中留了个心眼儿,不然,她真的早就魂飞魄散了。 楚扶昀的指尖在卷宗上轻轻点了点,波澜不惊地说道。 “那就找到这件……失落的宝藏。” 两人正说话,忽见烛光倏地一跳。随即在电光火石间,有一道杀招破风而来,朝着暮兮晚袭去。 楚扶昀立即站起身将师妹往身后一护,衣袖扫起的风熄灭了蜡烛,他反手一挥,打出一道法术,在化解杀招的同时,顷刻间在黑夜里锁定了敌人目标。 大风猎猎而吹,暗卫们见刺杀失败,想逃。 楚扶昀冷笑一声。 又一道法术打出去,书橱坍塌,轰隆一声后,封死了暗卫们的退路。 暗卫们仓皇失措。 他们是被国王派来刺杀这些人的,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的身手居然如此强悍!这下别说刺杀了,能活着逃出去就不错了! 楚扶昀化风为刃,信手一掠,无声无息地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一个,两个…… 最后一个暗卫退无可退,不得已只能选择一个轻纵破窗而出,反身逃进宫廷外的黄沙风暴中。 被楚扶昀护在身后的暮兮晚有点儿着急,她猜到了这些人受国王指派,抓一个活口好好审问,不就正好有了线索? “别慌。”楚扶昀声音镇定,说道,“我去追。” “你在这里等我。” 他抬脚就走,转瞬淹进夜晚的风沙里,暮兮晚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阻止挽留的话。 等?怎么等?又要等多久? 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跑了? 一旁的红鸾也怔住了:“我们等吗?” 只能等啊,还能怎么办呢。 暮兮晚没办法,她只能继续在宫殿内等,可是等啊等,等到暮兮晚重新翻了一遍卷宗,甚至将那几个死掉的暗卫扒拉了一圈妄图翻点线索后。 楚扶昀还是没回来。 暮兮晚心里生出一点儿担心。 这个时节,多风,夜里有沙暴是常事,更何况宫廷毗邻沙海,稍有不慎极易迷失在漫天黄沙中。 “我去找他。”她讨厌等人,也不想直接一等等到天亮。 红鸾急了:“出去就是黄沙!小晚你要怎么找到他?你没有红鸾契,是没法感知到长明星君的生死方位的。” 一对佳人走散时,还可以红鸾契寻找对方,可对暮兮晚而言,就只能硬找了。 第98章 “没有红鸾契就没有吧,我认栽了。”暮兮晚很利落地寻出身上的罗盘,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如果我今夜没回来,红鸾你等风停了,再来寻我。” 她没打算让红鸾也一同涉险,红鸾属鸟兽,身体太轻,一进黄沙里必被风卷跑的! …… 此夜,风沙呼啸,漠漠茫茫不见边际。 暮兮晚勉强行走在戈壁里,风灌进衣袖,沙覆在发间,冷,刮的她皮肤生疼。 就在她顺着罗盘还想再往前时,冷不丁,有个人在身后拉了她一把,把她一把拥住了。 “风沙这么大,你不要命了?” 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暮兮晚悬着的心终于静了静。 “你抓到人了吗?怎么样?”一开口,说的还是正事。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眸光微沉。 “抓了,审了,死了。” “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一个不知轻重不听命令的孩子。” 他觉得师妹简直越来越无法无天,她牵挂他,他看出来了,甚至牵挂到连等都等不了太久,非得出来自己寻。 一想到这个,心里那一丁点见到她的欢喜都没了,他甚至开始怕,他怕师妹要是有一天为了这点儿牵挂,而做出什么傻事,那该怎么办? 风大,夜深,没法冒着风沙将她带回去,戈壁间里有避风的山洞,楚扶昀半牵半拎的将人带进了山洞,随手捻诀生了道火,供他师妹取暖。 “我错了。”暮兮很老实,说完,还很老实的打了个喷嚏。 冷,沙海间的夜里本就与白日里有极大的温度差异,暮兮晚出来的急,没带保暖的外衫。 她往火边坐得更近了点儿,然后又打了个喷嚏。 楚扶昀倚坐在石墙边,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来。” 暮兮晚似乎明白了他要干嘛,挪啊挪,将自己挪到楚扶昀身边。 楚扶昀解下自己的外衫,一扬,盖在她身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又抬手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衣服,将藏在她身上的沙子都拂干净。 “这么多沙子,不难受?” 暮兮晚原本冰冷的手脚终于开始慢慢回温,她吸了吸鼻子:“我很能吃苦的。” 楚扶昀听了这话,笑道:“谁给你苦头吃了。” 师妹一向都被他精心呵护着,哪怕生活在方外宫,她也有素商照顾。 他不太明白,师妹到底从哪儿学的吃苦? 暮兮晚垂着眸,声音很低:“以前没进方外宫的时候。” 楚扶昀眉梢微微抬了抬,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提起,有关方外宫以前的事儿。 “我在家乡时,从小就没有父母双亲,是一个人生活的,在机构领的救助金,为了赚钱想尽各种办法,运气挺好,自己养 自己,竟然真让我磕磕绊绊的长大了。” 她说得言简意骇,感怀释然。 “我以为我一生都会漂泊伶仃,直到我来到这里,遇见很多人,素商老师、长嬴师父……还遇见了你。” 暮兮晚鼻尖微微一酸。 “抱歉,我知道我自己……有时候有点儿不听话。” 大抵是因为今日夜色太冷了,反衬着此时的火光格外温暖,更或许,温暖了她的不是这一小片火,而是一个人,这个人说的话,做的事,也触动了她的心。 所以很多话很多事,很多情绪,在产生的时候就没有思考。 楚扶昀神情平静,眸子轻轻一抬,他一伸手,就将他师妹揽在怀里。 他终于明白,他师妹身上的症结在哪儿了。 “老师有没有,教过你怎样牵挂一个人?” 他放低了声音,尽量温柔地同她说话。 暮兮晚依偎在他臂弯里,一动不动,完全将他当枕头了。 “这个也是需要学的吗?”她有点儿不能理解,在她看来“牵挂”是一种情感,就像她会在两界川时会几乎崩溃的想要将楚扶昀留在人间一样。 这种事情不需要学吧? “需要的。” 楚扶昀低眸一笑。 他看见,师妹的发间还有点儿细碎的沙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像一粒一粒金子。 “起码我曾经并不会,也得靠人教。” 楚扶昀想起了素商。 素商教他最多的,就是如何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在天地间生活,为此,她没少领着他云游四海。 素商带着他看遍民生疾苦,她说,当你以后运气好,也遇见那么一个人,就能明白“牵挂”二字如何理解,也能明白“情”之一字的意义。 它意味着你为了一个人,能奋不顾身。 楚扶昀对此不屑一顾,因为他的生命永远沉重而压抑,永远只有金戈铁马,他没法理解很多细微且陌生的感情。 素商又说,可有时候,又不能太奋不顾身。 为什么?楚扶昀没明白。 素商说,太奋不顾身了,反倒会让你牵挂的那个人,反过来担忧你。 这些话云里雾里,楚扶昀无法理解。 可今时今日,见着他师妹,楚扶昀终于明白,原来她从小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没人教没人在乎,也就没学会,怎样牵挂一个人。 他师妹冲动起来,能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所以你一直在找你的师兄么。”他忽然,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不尽责。 暮兮晚迟疑了片刻,在他怀里微微侧了侧脸,眼眸挨在他衣襟边,隐去了半颗泪。 “嗯。” “我把他当我亲哥。” 楚扶昀:“……” 他紧了紧手臂抚着她的肩,让她在自己怀里躺的更牢一点儿。 “忘了他,好不好?” “不好。” “他可不想当你哥啊。” “你好过分,不许说我哥坏话。” 她在很任性的反驳他。 楚扶昀彻底不知该怎么办了,他垂了垂眸,吻过她的发梢,笑了。 “你的家乡,和这里差别大么。”他决定岔开话题。 “大。” “和这里很不一样,从衣着到习俗都大相径庭。” 楚扶昀又问:“能给我讲一些么,比如你们那里的伴侣间,通常都会做些什么。” 他想了想,在四海十洲,有情人之间做的最多的事儿,也不过就是互送香囊,玉佩之类的了。 暮兮晚眸子一亮,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接话道:“有,在我们那儿……” 话说了一半,就止住了。 她忽然像偃旗息鼓了似的闭了嘴,裹着他的外衫重新躺回他怀里,看上去嚣张,但实则,指尖也只敢轻轻牵着他的一小片衣角。 “也是送香囊送玉佩,没有不一样的。”她再次撒了一个谎言。 其实很不一样,但不能说。 因为在很多很多年前,她情窦初开时,曾按照在现代社会生活的习惯,对楚扶昀干过一件很荒唐的事儿。 荒唐到这么多年,楚扶昀完全没意识她对他做了些什么,甚至荒唐到这么多年,她都能将那日的事记得一丝不漏。 当年,在白洲那成片的水间芦苇荡里都发生过什么,忘了么? 没忘呢。 红日、残阳、一幕夕色。 她记得那一天。 那也是,她这辈子…… 干的最过分的一件事了。 第64章 字字谎难掩女儿情我愿意。 暮兮晚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 挨过打,受过苦,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怎样自己养自己,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唯独,没学会怎样喜欢一个人。 她对“喜欢”二字的理解也太过浅薄。 素商对她好,她就学着用更多的情感回馈去报答老师,袁涣轩对她有一丁点的好,她就对那个人,付出更多更纯粹的善意。 她以为这就是喜欢。 小小的姑娘心里一直茫然着,她以为,感情就像衣食住行,就像买卖交易,是一笔一笔可以算得清,条条分明的。 素商曾经察觉过这一点,可还来不及医好她心上的伤,她就被迫魂归三十三重天。 素商亡故,方外宫从前对她好的人一夜之间翻了脸,逼的她许了一桩荒唐姻缘,暮兮晚才发觉,她曾经视若珍宝的情感,对于那些人而言,其实什么都不是。 心上的伤没好,反倒更深了。 因此,在楚扶昀将她接到白洲后,她整个人彻底…… 应激了。 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动物,她浑身带刺,不分青红皂白的排斥所有在情感上想靠近她的人,楚扶昀这个人对她而言,就像一只随时随地都能摧毁她的洪水猛兽。 可喜欢上楚扶昀,又是一件太自然而然的事了。 他是天神下凡,号令世间的千军万马,镇山河主春秋,与她相比,他的存在宛如天堑,遥不可及。 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她的好远超想象,甚至称得上“纵容”。 第99章 彼时的暮兮晚没学会什么是喜欢,他对她的好让她产生了错觉,让她的满心戒备慢慢放下,并像一只小鸟儿渐渐愿意探寻新的环境一样,开始试着走向他。 她借着生病依偎在他身边睡觉,他许了。 她在出游走不动路时想要他背,他许了。 她甚至大着胆子假借酒醉偷偷亲吻他,他也允许了。 就这样,暮兮晚怀揣着心里那一丁点稚嫩的情窦念想,压上了自己所有的坦诚与真心,试着再走近他一点点,想要走到他身边,走进他心里。 暮兮晚发誓,她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来走向他了。 她仗着他的纵容,变着法的赖在他身边,酬神年节时和他一起观灯,在他出征时住在他的营帐,甚至,在造出踏云仙槎后,邀他一起游船。 楚扶昀并不愿意乘船,但他还是应许了。 只是自从因为她开船太快而导致他晕在她身上后,他拒绝她再飙船。 白洲、黄昏、芦苇荡。 一弯水乡,风轻云皎皎,暮兮晚慢悠悠的划着一叶小船,楚扶昀就坐在她对面,身侧白花芦苇一丛又一丛,小船一漾,一群群水鸟扑着翅膀纷纭飞起。 “你一向耐不住静,为何会喜欢游船。”楚扶昀抬眸,目光停在她身上。 暮兮晚放下船桨,于是小船就这样顺着风,顺着水,茫茫而行不知去往何方。 楚扶昀本以为,他师妹会答他什么类似“人生天地,忽如远行客”之类的自在而洒脱的话。 谁知,暮兮晚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离水更近,更方便捉鱼啊。” 撒一点儿面包碎,就能时不时引的鱼从水中露头,眼疾手快找准时机,运气好一点儿,就能抓住。 楚扶昀哑然失笑。 正说话,果真有一条鱼在楚扶昀身侧的水里探出头,暮兮晚当即放弃所有理智,下意识一个倾身飞扑过去,要去捉水中的鱼。 她半个身子探出船,楚扶昀被她吓了一瞬,下意识抬手揽住她腰身,防止她为了一条鱼而栽进水里。 狭窄的小船蓦地一晃,惊得涟漪一闪,那鱼灵巧,尾巴一甩水,逃了。 暮兮晚没捉到鱼,反被鱼甩了几滴水,莹莹的露水挂在发梢,在夕阳里一闪一闪。 “是这鱼心思狡诈!别让我再看到它第二次!”在心上人面前失手,她气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反倒斤斤计较起来。 楚扶昀眸光一扬,笑了:“和一条鱼闹别扭,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暮兮晚此刻才发觉,刚刚为了捉鱼,她扑出去后整个人都扑在了他身上,眼下,她正跨坐在他腰间,压着他。 完了,她又非礼楚扶昀。 “在想什么?”楚扶昀见她沉默脸红,抬手,探了探她的脸颊,烫。 他眉心轻轻蹙起。 如今正是深秋时节,风大,天凉,她衣衫薄,是风寒了? 可他的掌心正覆在她腰间,身体的温度隐隐传来,楚扶昀凝了个法术不动声色的一探,体温是正常的,没生病。 “之前喝酒了?”他问道。 可是,又没闻到酒气,是喝的不多? 他的话,无意间给她找了一个脸红的借口。 暮兮晚恨自己干什么要喜欢他。 她的心思,她这个人,都在他面前一览无余,躲都没处躲的。 “喝了。”她别开目光,说道,“醉了。” 静了一瞬,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暮兮晚攥着他的衣襟倾身凑上前,在他唇角,轻轻留下了一次她的呼吸。 这样,才能证明她是真醉了。 晚风拂面,掠着两人乌发轻轻扬起。 这记吻停留了须臾,许久后,她听见楚扶昀轻轻地叹了一声。 “在我这儿胡闹就算了,别对外人这样。” 暮兮晚抬眸,一眨,眼里泛过一瞬水光,她像赌气般地再次倾身,在他唇边吻了一瞬。 楚扶昀闭目不语,神情平淡。 他没有阻止,没有回应,只是揽着她的腰防止她从他身上栽下去,他只是,安静的放任她在他身上为非作歹,兴风作浪。 “你许我胡闹到什么地步?”她不肯罢休,试探道。 楚扶昀眼帘微掀,他低眸看着怀里的她,伸手,温柔地缕好了她耳畔被晚风吹乱的鬓发。 “你还能胡闹到什么地步?”他嗓音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有些喑哑。 暮兮晚眼里泛起水光涟漪,她是真的觉得楚扶昀很可恶,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她心甘情愿的为他赌上一切。 喜欢一个人太难了,早知道这么难,就不喜欢他了。 “手给我。”她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也将他的手伸过来。 楚扶昀抬起一只手,由她牵着。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绪,说道。 “跟着我重复一句话。” “什么话。” “我愿意。” 楚扶昀一怔,也是同一时,他发觉,师妹托着他的手,轻轻的,为他的无名指上戴上了一个冰冷冷硬的东西。 垂眸一看,是一枚金色的指环。 暮兮晚见他沉默,抿了抿唇,催促道:“快说呀。” 楚扶昀没明白她师妹的意思,也不理解这枚指环的作用,他无可奈何的叹了一气,开口道。 “我愿意。” 这句话不知有什么别的含义,总之,楚扶昀看见,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他师妹笑得眉眼弯弯,像山间刚刚融化的春水,好看极了。 “我也有一个戒指哦。”暮兮晚笑着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只见她的无名指上,也被她自己戴上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金色指环,“我们是一对儿的。” 暮兮晚骗着他说了这句话后,心情很好。 这戒指是在她喜欢上他以后亲手用金子做的,花了不少心思,以防戴不上,还仗着他睡觉时悄悄去量过他手指的尺寸。 按照现代家乡的习俗,新人结婚时都该为对方戴婚戒的,印象里,似乎还得有求婚,有宣誓,还要念誓词。 她不记得正经严肃的誓词都该怎么念了,只记得最后一句话。 ——你愿意和这个人共度一生吗? ——我愿意。 暮兮晚仗着自己心情好,胆子大,最后一次在他唇角落下一吻,仿佛真的喝醉了似的。 楚扶昀感知着她小心翼翼凑过来的温度,最后叹了一气。 天边夕光炽热,穿过白茫茫的芦苇披在两人身上,灿烂如金。 彼时的暮兮晚稚嫩且青涩,热情而大胆,她单纯固执的以为要是喜欢一个人,不把自己的一切压上去,就不叫喜欢。 于是啊,她来到他面前,就这样将她所有的一切都捧了出来,像小孩子买零食似的,自己的钱币有多少算多少,都得展示给对方看。 她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将她的生命,她的情绪,她的真心,她的爱…… 全部轻而易举的交给了他。 她的喜欢,就藏在这短短的“我愿意”三个字中。 …… 那日以后,楚扶昀注意到,他师妹有一点儿不一样了。 她更愿意在闲暇时主动挨在他身边,更愿意枕在他身边睡觉,也更喜欢,同他说话。 她偶尔也会抬起他的手,看看他无名指上的指环还在不在,要是还在,她就笑得更开心。 他不明白她因何而感到高兴。 在下一次出征时,楚扶昀照旧要离开帝微垣一段时日。 他望着手上的指环,轻轻叹了一口气。 师妹很喜欢这指环,他看出来了,所以也一向很爱惜它,平日里尽量避免不产生任何刮碰。 可是,戴着指环是不方便拿枪用兵器的,在战火中稍不留意,还会沾上敌人的血,平日里在帝微垣时,也经常整军经武,更容易伤着它。 无论怎么看,随时戴着指环都是不太方便的一件事。 于是他摘下了这枚戒指。 再也没有戴过。 …… 暮兮晚心里难过。 所有的欢喜化为泡沫,这种难过持续了很久,从在白洲时第一次见到他不要那枚戒指起,直到她死后,直到她今日在乌金国,冒着在沙海里迷失的风险去寻他时。 这份难过一直隐隐都在。 她曾问过他,为什么不戴戒指了?是不是遗失了? 她想,要遗失了也没关系,她可以再做一个。 可楚扶昀只是轻描淡写的回答她,那枚指环戴在指间太麻烦了,他不需要。 不需要。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暮兮晚伤心了好多好多年啊。 她也忽然明白,难怪他和她之间从没有红鸾契呢,原来这场姻缘从头到尾,真正动心的,也只有她一个人啊。 今时今日在山洞里,暮兮晚裹着他的外衫枕在他身边,心里还是有点儿难过。 “你太可恶了,哪有人像你这么可恶的。”她小声嘀咕了一声。 第100章 楚扶昀蹙了蹙眉,没明白他师妹怎么一瞬间就对他换了态度。 她有点儿闹脾 气,他看出来了,但他不明白他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哄她重新高兴。 这也是他一直没明白的地方。 自灵台山接她离开后,他以为他将与她之间的感情说的很清楚明白了,山河棋是最好的证明,他甚至心甘情愿的将命交到她手里。 可即便如此,她都在迟疑他的感情。 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嘀嘀咕咕的在他怀里骂他,骂得楚扶昀忍不住蹙眉失笑,他无奈道。 “想骂就骂,我又不拦你。” 暮兮晚不吭声了,她偏过头,凑上前在他颈边狠狠咬了一口,下嘴狠,留了一抹清晰沉红的齿印。 楚扶昀神情平静,由着她随便咬。 暮兮晚狠咬了几口,抱怨完了,又很不争气地重新趴回他怀里,头伏在他腿上,安安静静地枕着。 风大,夜深,金子一般的黄沙彻夜不停。 暮兮晚枕着一夜风,枕着他的气息,在他的怀里偎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楚扶昀沉沉一叹。 …… 翌日,天光大亮。 等了一整晚才等到风停的红鸾急匆匆飞来此地时,看见了让它极为惊讶的一幕—— 长明星君似乎乏了,倚着石壁浅浅而眠,可一只手还轻揽着怀中姑娘的腰间,下意识护着她,而他的师妹披着一件苍黄外衫,安静地枕在他身上,头伏在他膝间,像小动物睡觉似的趴着,梦的正香。 红鸾看了一会儿,没打扰,转过身想要悄悄飞离此地。 其他鸟兽见它如此,不明所以。 “红鸾神,您为何不直接出手干预他们的姻缘?” 红鸾道:“我早已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再干预下去,就是妄动因果了。” 其他鸟兽不解:“您可以再次为他们降下红鸾契,只是一道祝福而已。” 红鸾摇头:“红鸾契存在的条件是什么?” “两情相许,有信物定情。”鸟兽答道。 红鸾扑腾了一下翅膀,展翅飞向一幕晴天。 “不是我不降红鸾契。” “而是他们自己看不清对方的感情。” 鸟兽不解,它们看着红鸾神就这样越飞越远,又看了看仍在山洞里休憩的两个人,更不明白了。 “他们看起来是什么关系?” “兄妹?夫妻?未定情的恋人?” 都不太像。 鸟兽们小心翼翼在洞口探头探脑,试图看出点儿什么名堂来。 大概…… 只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吧。 第65章 有美人傍我欢晚歌谈情。 “所以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不是抓住了那个刺客审问他了吗?审出什么了吗?” 阳光和煦,全乌金国都开满了玫瑰的香气。 暮兮晚流连在充盈着花果香的集市上,楚扶昀替她买了面包和奶酪饼,以防这位一玩起来就将一切都抛之脑后的师妹,把自己饿昏过去。 “所以那个刺客说什么啦!”暮兮晚咬了一口面包,认真问道。 楚扶昀差点儿都把这件事忘了,他回忆了一下,说:“国王确实拥有无穷的财富,他的城堡中有一间华丽的宫室,里面存放着像山一样宝石。 但偶尔也会有鸟雀飞进王宫,衔走宝石。” 暮兮晚想象了一下山一样的宝石:“啊,好羡慕,好想躺在上面睡觉。” 楚扶昀听的笑出声。 集市中央是一座绿洲广场,有喷泉、筑着鸟窝的雕像与吟游诗人,诗人弹着欢快自由的乌德琴,周围围着一群群跳舞的人们。 暮兮晚眼睛一亮,她两三口吃掉面包与奶酪,高兴地加入其中。 楚扶昀在喷泉旁坐下,看着他师妹跟着人群翩翩起舞。 红色如霞的头纱,丝绸裙摆在轻盈的转圈中像玫瑰花一样盛开,她身上坠着许多鎏金珠链,碰撞时会带起铃铛一样的清脆声响。 楚扶昀以为他可以安静且闲暇的欣赏他师妹跳舞,甚至隐隐对所有人秉持着一种炫耀的心态——你们瞧,这样美丽、自由、抱着阳光的姑娘是属于他的。 然而很快,他发现他错了。 因为乌金国的百姓从来不懂含蓄的浪漫,他们只会又争又抢。 已经有情郎了? 没关系,那是可以分手的。 “漂亮的姑娘,请您收下我的花儿。” “我能有这份荣幸与您共舞,或者与您约会吗?” “姐姐,我可以亲吻您吗?”甚至有小孩子也凑了上前。 楚扶昀:“?” 就在短短片刻之间,他看见,他师妹身边围聚的簇拥者一个接着一个,无论男女,他们直白且热烈的表达着对美丽姑娘的爱戴,并将他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师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吸引着滚滚红尘里的万丈人间。 楚扶昀感到头疼。 嫉妒心与占有欲一并发作,他想将这些很有眼光但不知好歹的凡人全部驱逐开,刚一站起身,就被拦住了。 “后面排队去,想要追人?你总得有送给姑娘的东西呀。”压根不认识白帝的乌金国百姓沉迷示爱,胆大且嚣张。 楚扶昀沉默了。 仔细一想,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她的。 这次离开帝微垣走的急,他什么都没带。 白洲十万里江山?帝微垣的钱权名利?再不济,把乌金国打下来送给她? 可这些好像都太过冰冷凌厉,哪怕是有心想送,好像也换不来他师妹的一个笑容,甚至不及一束花能哄她开心。 结果到头来,他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沉默之际,他倏然听见一阵乐曲声。回头一看,竟是戈尔贝抱着乌德琴坐在喷泉雕像上,弹奏着情意绵绵的乐章。 暮兮晚浑然不知,她仍在戈尔贝的伴奏下起舞。 戈尔贝瞧见被人群排斥在外的楚扶昀,露出了一个挑衅似的笑。 他说道:“过几日,我会将小宫主接进王宫住。” 有路过的民众听见了他的话,眼睛顿时一亮。 “所以,这位美丽的姑娘是您的王妃吗?” 调侃的话一出,民众顿时感到一阵阴冷的杀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戈尔贝哈哈一笑道:“有这样美好的姑娘当我王妃,简直是最幸运不过的事了。” 楚扶昀望着戈尔贝,冷笑:“你当真嫌命长。” 素商怎么就顺手点化了这么一只恩将仇报的妖?几百年后冒出来跟他争抢师妹? 戈尔贝笑眯眯:“您应该不想当着可爱姑娘的面大开杀戒吧?” 他一面说,一面拨动着手中的琴弦。 流利轻快的乐声缓缓流淌,集市上的露天舞会也更加热闹。 楚扶昀更头疼了,他揉了揉眉心尽量不露任何情绪,心里的嫉妒与占有欲阴暗生长,他忽然开始憎恨这些与他一道能得见她师妹的人。 他也憎恨自己为何司掌的是天下变革,而不是音乐或者别的。 是的,他不会弹琴。 素商曾想教他弹琴,但他压根对红尘中这些无用的乐器不屑一顾。 没学。 好了,现在轮到他来后悔了。 喷泉旁有吟游诗人,楚扶昀走过去,给了她一大袋子金币,要求这位吟游诗人将乌德琴暂时借给他,并教一下他这乐器到底怎么用。 没关系,他能亡羊补牢,现在学也来得及。 等他学会了,就没那个戈尔贝什么事儿了。 楚扶昀坐在喷泉旁,很快就在吟游诗人的指点下开始生涩陌生地尝试演奏。 他以为他能很快就学会,哪怕不感兴趣也没关系,毕竟他跟着素商学下厨时,他也是触类旁通,很快就能上手。 然而他的学习成果让吟游诗人大发雷霆。 “情感!情感懂吗! 您是在演奏,是在创作,是在抒发情感!不是在照本宣科!” 楚扶昀:“?” 什么东西?什么情感?弹奏乐器是需要带感情的吗? 吟游诗人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位不开窍的学生。 这位富有且大方的学生记忆很好,他能很精准的记得什么时候该拨动哪根琴弦,几乎过目不忘,很快就能上手演奏。 但他完全不懂的如何表达感情。 您是要借音乐去献给姑娘的啊!干巴巴的音符您弹它干嘛呢!感情呢! 楚扶昀沉默了。 吟游诗人决定循循善诱。 “年轻人,演奏时请您投入其中。 您可以试着在奏乐时想起与心上人在一起的浪漫时刻,比如她有没有邀您约过会?” “有的。” “很好,那她有没有做什么浪漫而有意义的事?比如折花赠礼?说一些情话?” “她曾经送给我一枚指环。” “更好了!后来呢?” 第101章 “它于我而言太过麻烦,我便再没戴过。” “……” 吟游诗人心好累。 她觉得这人活该追不上姑娘,那姑娘简直抛媚眼给瞎子看。 楚扶昀端着乌德琴沉吟不语。 说起来,他记得师妹送的那指环曾是一对的,他有一枚,师妹手上也有一枚。 他不再戴指环后,师妹却仍旧戴着,直到十二年前她离开白洲以前,那指环依旧是戴着的。 可在灵台山接回她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枚指环的踪迹了。 楚扶昀蹙着眉,在他看来,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装饰,所以他也没有再问过一枚装饰的下落。 它去哪儿了? 楚扶昀收回朦胧的思绪,继续干巴巴地弹奏乌德琴。 他学了很久,直至晴空坠去,直至傍晚黄昏,热闹繁华的集市渐渐寂静,跳舞的人们离去回家,就连吟游诗人都跑了以后。 他还在弹。 陌生、青涩且毫无感情的音乐。 就如战场最锋利的兵刃一样,凌厉而没有任何温度。 “喂。” 坐在喷泉旁的楚扶昀听见,身前熟悉好听的声音响起。 一垂眸,只见像玫瑰花一样的姑娘蹲在他面前,仰着头,用一双明亮澄澈的眸子看着他。 “你不适合当诗人你知道吗?”暮兮晚很惆怅。 楚扶昀:“……谢谢。” 这是他今天听过最好的赞扬了,毕竟吟游诗人只会气愤的数落他。 暮兮晚目瞪口呆,她对楚扶昀心血来潮跑来弹乌德琴的行为简直不能理解! 她知道人各有所长,就像她自己不善打架,所以也从来不强求自己武艺多么高强,做人是要学会扬长避短的! 楚扶昀受什么刺激了? “我等了一下午了。”暮兮晚郁闷极了,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她发现这里的人们都很热情,热情到让她不由得喜欢上这里。 很多人和她一起跳舞,有老人有孩子,她想,楚扶昀要是来了,她就可以很骄傲地向这些人炫耀——哼哼,你们看,这是我的意中人哦! 结果楚扶昀沉迷弹琴,一个下午都没来找她。 楚扶昀阖了阖眸,平淡道:“我并不会跳舞,也不像戈尔贝那样擅长弹琴。实际上,我双手空空,哪怕走到你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 暮兮晚忽然觉得,楚扶昀跟她简直有着天差地别的脑回路。 “那你会什么?” “杀伐,动荡,变革。 与你相反,我的生命都由这些组成,我的一生也只有这些。” “听起来很残酷。” “所以我没法走到你面前,将这些残酷当作礼物交给你。” 暮兮晚抱膝蹲着,她仰头看着他,歪了歪头,就像打量一件新奇事物那样看他,她破天荒的发觉,自己似乎见到了楚扶昀性格中的另一面。 她以为她很了解他了,但实际上,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又哪有那么轻易? “你能给我弹一首曲子吗?”她冷不丁问道。 楚扶昀无奈:“舞会已经结束了。” “我想听。” “不好听,没有感情。吟游诗人这样评价。” “可我想听。” “今日有戈尔贝为你奏乐,他比我弹的好听许多。” “可我还没听过你弹的呢,事实上,我等了你一下午。” “好……” 楚扶昀妥协了。 他重新抱起乌德琴,生涩地按上琴弦——谢天谢地那位吟游诗人走的时候没把乌德琴一并带走。 “你想听什么?”他问道。 暮兮晚惊讶:“你的水平已经能让我随意点歌了?” “不能。” “那你会什么我听什么。” “……谢谢。” 于是,在热闹而盛大的一日将尽时,这位在歌乐上初出茅庐且毫无天分的白洲之主,终于迎来了他生命里的第一位听众。 乌德琴声醇厚、低沉而共振,融进风,一声一声漾开,连绵起伏,简单的民谣调子,拨起夕阳。 暮兮晚忽然神来一句:“你只弹不唱的吗?” “你不要为难我。”楚扶昀无可奈何,宫商角徽羽他一窍不通。 要是素商在就好了。 素商老师,快回来满足一下师妹的要求,他这个当师兄的真的不是样样都会的。 暮兮晚退而求其次:“那你给我念首诗?” 楚扶昀蹙眉:“什么诗?” 暮兮晚摇头:“不知道啊,你不是和吟游诗人学的吗?诗人不教你念诗?” 楚扶昀:“……” 暮兮晚蹲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楚扶昀。 他没有换乌金国的服饰,依旧是正经而肃穆的苍黄仙衣,周围是城堡、玫瑰与喷泉,阳光如火,更勾勒的他格格不入。 楚扶昀说,他的琴声没有感情,可她完全听不出所以然,只觉得好听。 也或许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楚扶昀在给她弹琴呢。 对,是谈情呢。 暮兮晚眼巴巴地看着他,灵动的眼眸里充满希冀。 她想听他念诗,或唱歌。 楚扶昀心道不好,在白洲时就这样,他师妹每次一提要求就用这种纯粹清澈的目光看他,让他完全狠不下心拒绝。 他垂了垂眸,有点儿想笑,但抿住了。 终于,在一曲终了前,他为她念了一句诗,嗓音低沉优美,仿若弦叹。 是乌金语。 暮兮晚茫然:“我没听懂。” 楚扶昀唇角微微扬起,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解释。 他终于想明白吟游诗人说的融入感情是什么意思了—— 有一个人,见到她了。 喜欢就止不住。 楚扶昀蓦地想起他们来到乌金国的目的,笑了。 “我知道红鸾所指的,在乌金国与你,与我都有关的宝藏是什么了。” 暮兮晚眼睛都睁大了:“啊?” 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们行动是一起的吧,消息是共享的吧? 怎么忽然你就知道所有了?是什么啊? 楚扶昀道:“你不能去当戈尔贝的王妃。” 暮兮晚连连点头:“嗯嗯,我不当……等会儿什么王妃?算了,所以你快告诉我,藏在乌金国的宝藏是什么?” 楚扶昀没答她,眸子里的笑意愈来愈深。 他说,这是一个秘密。 暮兮晚:“……” 曲尽日落,楚扶昀收起琴,他俯身,在他师妹额间吻了一记后,领着她一起往下榻的酒馆走,暮兮晚在他身边转来转去,非要问个明白。 她想不明白,楚扶昀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楚扶昀笑而不答。 他其实想起了很多年前白洲的芦苇荡。 正如师妹听不懂他方才念的诗一样。说不定,在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他的师妹也让他说了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有些情感,有些答案,就藏在那句他听不明白的话里。 师妹让他说“我愿意”。 我愿意什么呢? 他的师妹,究竟向他说了什么呢? 第66章 有美人傍我欢晚歌你们确实是良缘。…… 近日,乌金国流传起了一桩喜讯。 他们敬爱的戈尔贝王子大人要迎娶王妃了!而这位年轻漂亮的姑 娘,将要在三日后的艾什节当日,为全国百姓献上最美的舞蹈以作祝福。 天呐!这简直是天赐良缘!百姓们感慨道。 对此,楚扶昀看上去风平浪静。 实际上,暮兮晚在拦截了他传书帝微垣的第三封调兵法旨后,抱着他想要再下旨的手死活不放,简直要尖叫了。 “将军我们冷静一点儿啊!” 乌金国内,集市的雕像喷泉处。 暮兮晚紧张不安,她对戈尔贝的弑君谋划一无所知。 但她对白帝的法旨诏令一清二楚——楚扶昀在听了那些流言蜚语后已经在筹谋着怎样将乌金国平了! 王子想杀国王。 楚扶昀想将王子与国王一并杀了。 “您,您不能这么一不做二不休……”暮兮晚诚恳道。 楚扶昀目光沉沉,眉梢一挑:“非要去王宫里寻宝?” “要的。”暮兮晚坚持。 她已经能肯定了。 遗失在乌金国的那件宝藏,一定是另一半的长明星。 因为就在今日清晨,楚扶昀第一次听见了满大街的“王妃”喜讯后,曾想直接同戈尔贝动手,就在暮兮晚吓得连忙想要阻拦时,两人发现了一桩怪事—— 楚扶昀无法在这个国家动用法术,他无法伤害这个国度。 仿佛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保护乌金国。 这种力量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与长明星抗衡。 暮兮晚认为,这道能限制楚扶昀的力量,一定来自另一半长明星。 第102章 楚扶昀却否认,他说,要是这真是另一半长明星的力量,那就不该反过来限制他,而是该顺从于他。 暮兮晚不同意他的观点。 她知道,楚扶昀一直很厌恶另一半长明星的存在,他恨不得它永远消失不见。 所以有没有可能,另一半长明星其实也不喜欢楚扶昀呢? 两种共源力量发生对峙,才导致楚扶昀无法在乌金国动用任何法术。 她是这样猜测的,并且认为自己猜测的合情合理,逻辑通顺。 所以她才更想混进王宫寻找那失落的宝藏了! “我保证,我找完就出来。”暮兮晚信誓旦旦。 楚扶昀冷笑一声,不信。 他对她想用“王妃”这个头衔进宫很有意见。 按照他的意思,连夜调遣太仙过来,让他麾下的人直接灭了这个王国的国王和王子,到时候想要什么宝藏寻不得?还能顺便打下一个国家。 暮兮晚吓得真的尖叫。 “虽然开疆扩土听起来很让人动心!但你不可以随随便便就将一座臣服你的王国占了!” 多年来乌金国一直臣服帝微垣,楚扶昀要随手就将乌金国打下来,让白洲边境其余臣服他的三十六个王国怎么想!他们肯定会唇亡齿寒起兵造反的! 根据这段时日的生活,她认为戈尔贝也并非恶人,反倒有庇佑乌金国百姓的那个能力。 他当国王确实很合适。 “而且戈尔贝还是老师当年救过的生灵啊!”暮兮晚话赶话没顾上思考,尽全力给戈尔贝开脱,生怕楚扶昀不分青红皂白。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在听见“老师”两个字后,就更生气了。 他师妹不善下厨,但确实真挺会火上浇油。 “你怎么对和‘老师’相关的人,都抱有格外的包容?”他声音平静,语气却冷。 暮兮晚茫然:“有吗?” 有的。 楚扶昀在心底无声一笑,他拢过师妹抱着他的手,将人一圈,反抱在怀里,在她耳侧咬着呼吸说道。 “就因为那只猫被老师点化过,你就偏袒他了。” 暮兮晚自以为很公正:“我没……” 话音未落,她就感觉自己下巴被楚扶昀抬起,一记宣誓归属的吻落下来,覆去了她妄想反驳的话。 楚扶昀又拣了一桩旧事来说。 “甚至老师设立了方外宫,你对整座方外宫和那里的人,都无比偏袒。” 包括袁涣轩,包括仲容,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师妹都对其有些过分信任了。 “你牵挂你那个所谓的‘师兄’,也是因为老师么。”他这样问着,心里更不平静。 明明,作为师兄的他与她从来不曾见过 暮兮晚点点头:“对啊。” 师兄是老师钦点的好人嘛。 楚扶昀蹙了蹙眉心,迟迟没有再说话。 他忽然,很嫉妒素商。 就因为素商比他早出现在他师妹的生命里,师妹喜欢起一个人来,什么都顾不得,半点儿道理也不讲,连他,都得沾素商的光。 “师兄和老师,只能选一个喜欢。”他不客气的在唇齿间问她,斤斤计较。 暮兮晚半点儿不带犹豫:“老师。” 她连师兄的面都没见过,要选肯定选老师。 楚扶昀:“……” 他更嫉妒素商了,无法抑制的贪婪与恶念在心里缓慢生长。 要素商还在凡间,他高低得和她吵一架,甚至打一架。但也正是因为素商不在了,才能让师妹这么念念不忘。 又是一记讨伐似的吻落下,进攻似的迫着她。暮兮晚压根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很不好说话了,也不明白怎么就又惹了他生气。 “你小气、有病、还喜怒无常,放在人间高低得是个暴君。” 她被他吻的喘不过气,差点儿要站不稳,可腰又被他的手紧紧托着,只能在言语里得一时便宜。 “嗯。”楚扶昀似乎笑了一下,好看,“那暴君只允许你离开我一天。” 暮兮晚抗议:“五天!” 她是要溜进王宫找失落的宝藏的!区区一天怎么可能足够! “半天。”暴君开始不讲理了。 暮兮晚急了,耍赖道:“两天好吧!成交!不许反悔!” 楚扶昀垂眸,迎向她的目光,叹了一气。 …… 翌日,暮兮晚跟着浩浩荡荡的花车进了王宫,只是她的身边不允许任何人跟着,防守严密,甚至连红鸾也无法陪同她一起进去。 王宫贵族各坐谈笑,少男少女们手捧花瓣洋洋洒洒,全国上下皆是花团锦簇,富丽妖娆。 也是在这位美丽姑娘进了王宫的当日,王宫中传出一道驱逐令—— 非乌金国国民者,即日起全部离开乌金国。 这道旨意下达的利落干脆,没有半分妥协,所有旅客措不及防,一时间就在短短一日内,原本风光热闹的艾什节戛然而止,旅客们不得不全部离开乌金国,暂时抵至都护仙府落脚。 “发生什么了?”很多人不明所以,慌忙道,“莫不是有什么变故?” “听说这道圣旨由戈尔贝王子下达,如今乌金国封国,这该怎么办啊!” 第二日,昏昏日霭。 漠漠茫茫的戈壁古道起了骤风,顷刻间黄沙漫天地,遮蔽了进入乌金国的唯一古道。 楚扶昀接管了都护仙府的最高控制权,清点了所有宿在都护仙府的白洲旅客,并安排麾下仙兵仙将护其平安,只待风停后送这些人归乡回去。 白帝办正事永远雷厉风行,红鸾一直挺畏惧杀伐果决的长明星君,也想混在旅客中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这里。 “站住。”楚扶昀派人逮住它后压至正堂屋内,他自己则端坐堂上,波澜不惊道,“我有事要问你。” 红鸾化作孩童人身坐在地上,自暴自弃,似乎一副任由他审问的模样。 楚扶昀敛着眸,冷声道:“红鸾星,你司人间婚姻喜事,我问一句,我与她之间的婚书可还在。” 迎亲婚帖是人间结姻时由新郎官签下并赠予佳人的婚书,他亲自签过,签了后交给了暮兮晚,按理而言应该在暮兮晚手中。 同时,婚书亦是红鸾契得以依凭存在的定情之物。 红鸾叹气:“早已没了,十二年前就没了。” 它管姻缘,这点儿小事它无需调查仅凭意识直接就能感知到。 而且,还是当年被袁涣轩亲自烧没的。 楚扶昀居高临下,平静道:“你后来因何干涉她的姻缘。” 当年少宫主与白帝的姻缘一事在四海十洲轰轰烈烈,上至三圣府王权,下至各教各派大小尊仙,平民百姓,不可谓不人尽皆知。 可罕见的,就是这样一桩热闹盛大的天定良缘—— 红鸾星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半个身影。 它原本随素商定居方外宫,可在素商亡故少宫主出嫁后,反倒隐入了滚滚市井红尘,再未出现。 楚扶昀本以为,红鸾不现身是不喜他的存在,不过他当年娶她也确实不曾有非分之想,所以对红鸾的存在也不曾细究。 但红鸾星在半灯城万仙来朝大会上现身,又特意惹出仙彩楼绣球一事与暮兮晚重逢,是 故意为之。 百年前不曾干涉的姻缘,偏偏百年后来插手。楚扶昀不觉得红鸾是闲得慌。 红鸾眼见长明星君单刀直入,自知别无他法,只得交代。 “因为你们确实是良缘。” 楚扶昀一直蹙着的眉心淡了淡。 红鸾道:“虽然我是对你有些意见啦,毕竟按道理讲你早该回归三十三重天了,但你,确确实实是我能感知到的,暮兮晚这位凡人姻缘红线的另一人。 若非你与她本就是良缘,否则,我绝不可能放任千白二洲的喜事结成。” 红鸾叹了一气。 它主姻缘,它若想千白二洲喜事结不成,那即使楚扶昀有通天的本事,也是结不成的。 但当年,也正是这桩辉煌姻缘让它产生了迷茫。 因为本该是一对佳偶的两个人并不相爱,尤其是小晚,她那时对长明星君只有厌恶畏惧。 红鸾感到奇怪,它不明白这两个人既然毫无情愫又为何结姻,更不明白一向高高在上的长明星君为何如此照顾这个普通的姑娘。 于是这桩受尽了天下瞩目的婚姻喜事,红鸾星没有出席。 它决定放任这两人自然相处,多年来主管姻缘的直觉经验告诉它,别插手。 “然而,我犯了一个错。”红鸾似乎对此特别特别的愧疚,这种愧疚感让它的小脑袋完全不敢抬起,不敢看向楚扶昀。 楚扶昀神情平静,抱臂坐着,仿佛是已经猜到了这位神兽接下来要说的话。 红鸾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未及时干预你们的姻缘,任由星宿自然变化,以致方外宫的人类怀疑小晚背叛千洲。 第103章 ……小晚因此身死。” 楚扶昀目光深凉,他直直望着它,没有说话。 红鸾道:“她死后,我找不到她的魂魄去了哪儿,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魂飞魄散了! 我只能等,等啊等,直到十二年前,您将她从灵台山接出来。” 楚扶昀轻轻地叹了一气。 红鸾一腔愧疚,可空有愧疚有什么用?什么也做不了。 “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 它想,是它失责了。 这也是它下凡数千年,头一次失责。 “我只能尽全力弥补她,跟在她身边,想在不妄动因果的前提下保佑她人生能顺遂一些。” 楚扶昀声音压低了,道:“所以你将我与她引来了乌金国。” 红鸾着急,赶忙道:“我并无恶意!我确实感知到了乌金国内存在着与你与她相关的宝藏,除此以外的事,我就真的不知晓了!” 它没料到有个戈尔贝的出现,更没料到今日变故!更不知道那所谓的宝藏是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感知到它! “我是不是……又好心办了坏事?”红鸾垂头丧气,无比失落。 楚扶昀静了许久,终于,他阖眸叹道:“你要跟在她身边直到多久。” 红鸾悄悄抬起眸子打量着长明星君的神情,迟疑了半晌,决定实话实说。 “直到她姻缘美满,一生幸福时。” 楚扶昀的眉目依旧淡然而不起丝毫波澜,他听完,没有再说旁的,只说了简单的三个字。 “知道了。” 他起身,离开堂中。 红鸾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儿茫然,它看不明白长明星君的态度,也听不出他到底生气没生气,长明星君一向都是这样,情绪不外露,仿佛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住似的。 接下来的时间,楚扶昀依旧在处理都护仙府的一应后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风越来越大了,沙尘不停,浓漠漠如金子翻涌。 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只见乌金国在这场越来越大的黄沙中时隐时现,整个王国连同里面的人,仿佛也要一并湮没在这场黄沙似的。 可少宫主还在里面呢! 少宫主怎么办啊! 楚扶昀依旧在等,并派了武艺高强的仙将去打探沙海中是否还有能走的路。 直至第三日黎明时。 乌金国传出了一个消息—— 少宫主死亡。 第67章 有美人傍我欢晚歌她死了。 暮兮晚正在狂命奔逃中。 古老华丽的王宫景色从身侧退去,她完全无暇驻足欣赏,裙摆太大,头纱太长,一身的金饰铃叮作响,跑起来并不快,也不算很方便。 暮兮晚穿过花园,穿过殿堂,渐渐跑上王宫高塔,在经过一扇厚重的门扉时,她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入。 这座宫室空无一人。 呼……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 暮兮晚倚在墙边,不由得反思事情是怎么发展到如今地步的。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她与戈尔贝达成合作,她协助他弑君,事成后,她在宫中寻找失落的宝藏,两日内找不到就离开王宫同楚扶昀汇合。 可戈尔贝却出尔反尔——他不打算放她离开了,并想让她永远留在王宫中。 暮兮晚只得在周旋中想法设法借机逃离。可更糟糕的事发生了,整座王宫都被下了法术禁制,她没有离开这座王宫的能力。 眼下,她只得临时藏进一座大而宫殿内暂避追捕。 足下是锦缎织就的地毯,暮兮晚缓了缓气力继续往里走,开始打量她无意间闯进的地方,撩开重重纱幔后,她被富丽堂皇的宫殿震撼了。 水晶、圣杯、与数不尽的宝石与黄金。 她真正意义上看见了前些日子里如楚扶昀口中所说的,堆积如山的宝藏。 好富有! 暮兮晚目瞪口呆,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宝,站在这些宝藏面前,连她都显得很渺小了。 “小宫主,这些都可以是你的。” 华丽惑人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暮兮晚冷不丁一个寒噤,恐惧顺着脊背一路攀上,渗出颗颗冷汗。 她惊愕地回头,看见戈尔贝正站在重重纱幔间,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她。 “只要你留下来。”他神情从容,笑道,“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美人美酒、这整座乌金国都归你了。” 暮兮晚警惕地后退一步,宝石叮当响。 “你难道要让我来当乌金国下一任国君吗?”她斟酌了一下戈尔贝话里的意思,问道。 戈尔贝微笑:“是呀。” 暮兮晚摇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对你们的政权更易不感兴趣。” “因为你有这个能力呀。”戈尔贝笑得似乎天真纯粹,声音漫不经心,“你爱戴子民,亲和大方。在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想好了,你是我选中的,乌金国最好的继承人。” 暮兮晚面上看上去不动如山,心里挺绝望。 怎么你们王国选君主不需要问问君主本人的意见吗? “你师承素商,我绝不怀疑你的品德与实力。” 戈尔贝笑笑,他认真凝着眼前明媚而自由,漂亮的像一朵玫瑰一样的姑娘。 “小宫主。 四海十洲的生活并不适合你,远离十洲于你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了。” 暮兮晚困惑不解。 戈尔贝笑着说道:“你离开乌金国后呢?没有想过何去何从吗? 白帝用一道敕令,解除了天下三分的既定局势,这意味着……很快,人间将再起纷争变革。” 戈尔贝叹了一气,反问道。 “小宫主,你呢?你要以何身份参与其中呢?” 暮兮晚沉默了。 她其实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思量后的结果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身为千洲少宫主的她,麾下其实也曾有过不少势力,但随着岁月荏苒,方外宫的一切都天翻地覆,并不计代价的通缉她,“少宫主”这个身份,已经没法用了。 戈尔贝望着沉默不语的她,皱了皱眉,再度开口道。 “素商亡故,你与方外宫一刀两断,‘少宫主’的身份再无法护你平安,反倒会为你带来杀身之祸。 东洲虽是人间仙境,但水远山长,原本坐镇那儿的上仙接连仙逝,如今东洲的大小事都只靠虞辞殿下一人,她能庇护你一时,却护不住你一世。 你想保全自身,就只能留在白洲,而且,多半是以白帝王妃的身份留在白洲——白洲多兵家,你没法统治那里。 你甘心吗?由千洲赫赫有名的少宫主变成他人后妃?姻缘二字为你带来了什么?什么也没带来。” 戈尔贝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说道。 “只要留在乌金国,你就能远离一切,不必再勾心斗角。 这里有爱戴你的百姓,有用之不尽的珠宝,留下,你就能拥有安稳且富足的一生。” 暮兮晚彻底怔愣,她压根没想到,戈尔贝将她困住竟是这么个原因!甚至连国王之位也愿意拱手相让! 他为乌金国挑选了她做君主,既是利国庇民,也同时 想让她避开风云变幻的十洲天地! “人间变革将至,哪怕乌金国地处茫茫沙海,也没法独善其身的。”她抿了抿唇,反驳道,“行商、旅客、谁都能来到这儿。” 戈尔贝笑了一声。 “是啊。 换句话说,只要乌金国永远不再被世人找到,不就好了?” 暮兮晚心里一凉。 戈尔贝敛去所有情绪,他抬手,一团华丽璀璨的法术光芒在他掌心萦绕。 “在世人眼中,乌金古国神秘而绮丽,它隐在黄沙之中,是沙漠中的黄金。 那么,就让我将它永远藏在沙海吧。” 他一字一句落下,光芒愈盛,随即,暮兮晚听见呼呼猎猎的风声。 一场无穷无止尽的沙暴铺天盖地而来,将整座乌金国团团围住,一瞬间,所有四通八达的古道全部淹没在黄沙中。 “今后,再也没人能找到乌金国。”戈尔贝垂眸一笑,“没有纷争,没有动乱,也没有人能窃走这里的宝藏,乌金古国,将会成为十洲的世外桃源。” 桃花源,理想乡。 自然,也该有一位包容且亲和的君主。 “小宫主,留在这里吧!”戈尔贝望着她,望着她身后如山如海一般的珠宝,笑道,“我会对外公布你的死讯,然后,所有人都会认为你死了。” 暮兮晚忙道:“没人会信的!” “会信的。”戈尔贝毫不在意,似乎对此已经想了很久,“你会有庄严的丧礼,我会伪造你的尸体,奏响象征死亡的钟,一切都将滴水不漏。 白帝也会信的。 当所有人都相信你已然香消玉殒时,你就安全了。” 戈尔贝想,这样,千洲不会再找她的麻烦,白帝会退却,而小宫主也将会拥有最让人羡慕的一生。 第104章 “这座安放了无数宝藏的宫殿有美酒有佳肴,你在此地可以好好的,休息一段时间了。” 戈尔贝离开了。 宫殿里下了法术桎梏,暮兮晚陷入了完全的沮丧中,她坐在金灿灿的宝物间,手扶着额间,神情低落。。 她被困在这儿了。 怎么办? 大家都会以为,她死了的。 …… “死讯”很快就传到了楚扶昀那里。 都护仙府的所有人都傻了眼,皆是目瞪口呆不可置信。 红鸾亦是大惊失措,喊叫道:“不,不可能!” 对这一宛如天方夜谭,起初是没人相信的。 大家各显神通,纷纷寻找起能证明少宫主还活着的消息——有道士卜了卦想算少宫主的命数,可只得到了一个“死”字;有仙将自请去乌金国一探究竟,可他无功而返。 仙将说,他听见了乌金古国的丧钟。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从最开始的心存侥幸,到渐渐的,他们变得难过,悲伤与崩溃,越来越多像铁一般的事实在佐证着——少宫主已然死亡。 红鸾哭过去好几次,它询问鸟兽,鸟兽却回答:是呀是呀!我们见到了乌金古国的丧仪!我们见到了少宫主的尸体! 她亡于君权更迭!她成了政权斗争中的牺牲品! 她已经死了! 红鸾甚至动用能力想窥探命数,可命数亦答少宫主亡故。 它彻底绝望崩溃。 第十日时,乌金国即将要彻底湮没在黄沙中了。 楚扶昀收起了山河棋上的最后一枚棋子,在调遣完毕军将后,他走出了都护仙府。 一出门,风沙就涌了过来,像金色的暴风雪,刮的人站立不住。 楚扶昀依旧沉着而镇定,事实上,他是这段时日以来最波澜不惊的那个人,哪怕是少宫主的死讯,也没能让他有半分失态。 没有人能想通,他到底因何如此平静。 红鸾急急追出门,在风中朝着楚扶昀喊道:“你要去乌金国?你疯啦?” 楚扶昀在漫天风沙中站定了,回眸,看向它。 红鸾本想追上去,可奈何它身体太轻了,只怕一踏进风里,就会被卷走了。 它只能站在仙府的避风屋檐下,着急大喊。 “长明!你在乌金国用不了法力的!那里不知因何对你有着实力限制!” 楚扶昀在风中站着,如松如柏,没回答。 “长明!风沙太大了!路太难走了!你会迷失在沙海中的!” 楚扶昀站的那样平稳,那样安定,他半侧着脸,眸光冷恹,眉目如刀刻。 金子一样的风沙,要淹没他了。 “长明!你与她婚书已毁!定情信物已无!你没有红鸾契!你找不到她的!” 红鸾很着急,它迫切地想要阻拦这位它所畏惧的长明星君。 毕竟,要长明星君再出个好歹意外,那一切就真的完了。 沙海翻涌呼啸,楚扶昀听完了,他什么也没说。 一转身,人没进风中。 …… 风到底太大了。 楚扶昀沿着看不见的茫茫古道往前走,沙海险恶,时不时有蛇虫走兽,他随手处理了,时不时有有幻影流沙,他尽量一一避开。 他没有暮兮晚那么擅长找路,只能一路用法术做标记,走错了,就只能重新来。 风不停,金子一样的黄沙仿佛海啸。 他徒步,三天三夜。 第四日曙光升起时,在乌金古国即将藏进沙海中的最后一刻,他抵达了这座王国。 百姓们得了王子大人的命令,这些时日不得出门,于是曾经繁华热闹的王国如今关门闭户,萧条万分。 楚扶昀从万丈萧瑟中穿行而过。 他来到荒芜的集市广场,玫瑰花瓣凌乱的碾轧了一地。 曾经,这里有着数不尽的瓜果鲜花,他记得他师妹曾在这里吃过面包,跳过舞,还为他送上过一束像火一样的玫瑰花。 为什么是玫瑰呢? 楚扶昀忽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集市里的鲜花有着上百种,他师妹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玫瑰赠他? 他记得她提过,是按照家乡的习俗。 楚扶昀站在干涸的喷泉边,他随手拾起一瓣枯萎破碎的玫瑰花瓣,蹙着眉,沉吟不语。 倏然,戈尔贝愤怒的声音响起。 “你竟然能找到这里!” 楚扶昀抬眸,看见身着银白长袍,白发绿眼的戈尔贝正恼怒地站在一座宫殿门前。 实际上,戈尔贝正处于极度的怒火中。他万万没有想到!怎样都没有想到!楚扶昀竟然能穿过戈壁大漠来到此地!他更没有想到!楚扶昀能精准无误的找到乌金国所在! 怎么可能呢!戈尔贝想,他是生活在沙漠中的妖,风沙由他调遣,隐匿王国的法术也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秘术!他甚至有这个自信能瞒过白帝!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戈尔贝不可置信。 他一声令下,转瞬间,有数百位侍从巫师破风而来,他们将楚扶昀团团围困,严正以待。 楚扶昀叹了一气。 他不知为何无法动用任何伤人法术,更伤不了乌金国一分一毫。 茫茫中,有什么看不见的禁制在限制着他。 楚扶昀眼睫垂落,他记得,在很多年前他与素商云游白洲时,乌金国对他并没有这道禁制,这座王国与十洲其他地界一样平凡普通,一般无二。 戈尔贝依旧恼怒着,他迫切地需要得知白帝能找到这儿的缘故,否则,他得意洋洋的理想乡谋划就只是一场竹篮打水! “漫天黄沙、荒芜戈壁、 隐匿秘术、这些都没能拦住你吗?” 他不相信,绝不相信楚扶昀来到这儿,居然如此轻而易举。 楚扶昀恹恹地抬了一下眼,叹道:“太吵了。” 声音冰冷、威严。 压迫感陡然袭来,在场所有人,包括戈尔贝都下意识怯了一瞬,他敏锐的感知到白帝的心情十分不好,这位白洲之主一生杀伐肃穆,有时候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别人的命就没了。 万籁俱寂,楚扶昀静了静,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一舒,笑了。 “又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 戈尔贝问他,这么多阻碍,都没能拦住你吗? 楚扶昀闭目一笑,他反手,祭出尘世七杀枪。 漫天风沙,他孑然而立,孤身如苍茫人间中的烽火。 “曾经,连生死都没能拦住我。 更遑论,只是一场风。” 第68章 且问红鸾地久天长你愿意。 阳光璀璨,晴空如画。 暮兮晚想要找到遗失在乌金国的宝藏。 那到底是什么呢? 她猜,宝藏应该是失落的半颗长明,毕竟白洲多变革,乌金国政权更迭,长明一定会被吸引至此,它一定就藏在乌金国中。 一定就是星星! 可另外半颗长明会是什么模样?木岁下凡化作了树,辰星临世成了雨,那长明呢? 宝石。 暮兮晚想,说不定,是一颗宝石。 毕竟在五行之中,长明其性属金,它或许会变作一颗宝石或一块金子藏在王宫中。 暮兮晚决定将它找出来。 她在堆满宝石的宫殿中寻找,但宝石太多了,珍珠玛瑙、黄金钻石,让她眼花缭乱,分不清哪颗才是她想要的宝石。 她在开满了玫瑰的荆棘花园中寻找,偶尔还会有鸟儿会衔走宝石拿去搭窝,尽管她走的很小心,但还是会被荆棘划破裙摆。 她问玫瑰花,你们有没有看见一颗漂亮的宝石?它应该是金色的,有金子般的光芒。 玫瑰们回答,没有,没有。 这里的金子太多了,你随便拿出一颗,都比阳光还耀眼。 暮兮晚又问鸟雀们,你们有没有看见一颗漂亮的宝石?它应该是刚强凛冽的,有着最坚硬的质地,连火也烧不毁它! 鸟雀们摇头,没有,没有。 我们在这里生活数百年,从未见过你形容的宝藏。 暮兮晚只能继续找,她找了近十日,渴了就喝葡萄酒,累了就枕在宝藏上睡觉,醒了就在王宫里跑来跑去,东翻西找。 还是没找到。 她有些灰心丧气,心想,在这里找了这么久,外面的人是不是都以为她死了?他们会不会迷失在沙海里,不知所踪? 楚扶昀又怎么样了? 没有红鸾契,完全感知不到他。 真讨厌,暮兮晚叹气,明明红鸾契在四海十洲最常见不过了,怎么到了她这儿,这道祝福就如此脆弱,如此苛刻呢? 要是一直找不到宝藏,就得离开这里。 她决定想点儿办法。 …… 阳光朦胧,破开一丝风沙切进来。 楚扶昀在不用法术的利落解决掉所有侍从后,戈尔贝感到震惊。 第105章 “她已经死了。”他欺骗他。 楚扶昀神情冷冷的,他没说话,只是抬手,象征着长明法则的敕令光芒在掌心萦绕,一时间,在持久凄厉的狂风中,整座王国的金属都嗡嗡作响。 戈尔贝很不可思议,他不明白白帝到底在做什么。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只见乌金国某处树林间,玫瑰花丛中,有一道金色的光芒从风中飞出,一晃而逝的,仿佛一颗流星般飞到了楚扶昀的手心。 这座王国曾对他有禁制。 现在,禁制解除。 楚扶昀反手一挥,一道法术砸出去,将戈尔贝砸到大理石做的墙上,砸成了重伤。 他拾阶而上,走进王宫中。 一路上,有很多生灵都冒了出来,想要拦住这位异乡人的脚步。 它们很喜欢如今住在王宫里的美丽姑娘,鸟雀们爱她,花儿也爱她,这里的百姓与生灵都很喜欢她,想让她留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 于是大家继续试图欺骗楚扶昀。 她已经死啦。生灵们喊道。 她不在这里。妖精们说道。 楚扶昀继续向前走,可对他而言,路不算好走。 荆棘试图划伤他,王宫试图困住他,风沙试图阻拦他,大家装出一副伤心不已的哀悼模样,想要骗过他。 可楚扶昀置若罔闻。 他只是笃定的向着明确的方向走去,没有半分犹豫与动摇。 毕竟,在白洲生活的悠久岁月里,他找过她无数次了。 他总能找到她。 生灵们感到颓唐沮丧,它们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相信她的身亡? 明明这座王宫华丽而复杂,宛如沙海一般容易迷失,明明一切伪装都很完美,葬礼、消息、情绪,大家都在尽心竭力扮演着“一位姑娘意外身亡”的假象。 为什么骗不了他? 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楚扶昀的神情平静而淡然,他穿过花园,穿过荆棘,直到他推开了一扇堂皇富丽的宫殿大门。 绫罗绸缎,金银宝藏,他肆无忌惮地闯进这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小偷窃贼,却又对一切财富视若无睹。 红头纱,锦缎衣,堆积如山的宝藏中央枕着位玫瑰花一样的姑娘,正恬静安详地做着好梦。 她看上去忙了很久,似乎是累了。 楚扶昀阴沉了许久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笑。 他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手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 “醒醒?” 嗓音低沉温柔,仿佛黎明时道早安,寻常而平和。 枕在金银珠宝上的姑娘蹙了蹙眉,长而浅黑的睫毛一颤,睁开了。 然后,她几乎惊跳,眼睛禁不住睁大了。 “你,你……”话未说完,暮兮晚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去翻身侧的古典钟表,“几……几点了?” 看了眼时间后,她是真的惊跳了起来,慌忙地站起身,尖叫道。 “快跑快跑!” 暮兮晚来不及解释,一把抓住楚扶昀的手就往外跑。 于是这位好心好意费尽了周折来寻她的星君大人什么都没反应过来,甚至连几句温情的话都来不及说,就被她拽着跑。 暮兮晚直白道:“这座王宫想让我留在这里。” 楚扶昀暗自笑道:“我知道。” 暮兮晚边跑边点头,这几日,她早就将这座城堡摸的一清二楚。 “然后为了离开这里,我对这座宏伟的建筑动了点儿手脚。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过来,你来早了一步,事实上,我……”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一声爆炸响起。 楚扶昀眉梢一挑。 暮兮晚佯装镇定。 “事实上,我为了离开,决定想个办法把这里炸了。”她坦诚了自己的出逃办法。 接二连三的爆炸响起,暮兮晚头疼不已,这下子好啦!她原本计划的出逃爆炸反倒成了阻拦他们的妨碍! 谁能想到楚扶昀这么快就能找到她呀! “你得跟紧我,免得走散了。”暮兮晚再次叮嘱,“没有红鸾契,我感知不到你的存在,一旦走散,我肯定找不到你。” 楚扶昀悠然扬眸:“它很重要吗。” 暮兮晚声音一顿,回答:“曾经对我而言,是的。” 又是轰隆一声,整座城堡开始坍塌,无数五彩斑斓的宝石随着爆炸一齐倾泻,就像珍珠断了线那样,它们丁零当啷地落了一地。 有些宝石碎裂了,有些宝石被爆炸的火光烧融了。 暮兮晚鼓足勇气,说道:“毕竟红鸾契……是我唯一能确认你心思的证据了。 言语会骗人,眼神会撒谎,过往许多年,我连我自己的心都看不清,更别提对你。” 她话说的决绝,心里却想—— 但今时今日,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迟疑后,我终于决定了,哪怕没有红鸾契,也没关系。 我还是选择相信你。 没有红鸾契就没有吧。 “只是有点儿遗憾,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 我没能找到失落的宝藏。” 暮兮晚想,这恐怕要真的成为一个永远困扰她的疑惑了。 身侧,一声低沉的轻笑传来。 还没来得及回头,暮兮晚恍然感到身体一轻,整个人被他揽膝一抱,吓得她尖叫了一声。 “还没猜到宝藏是什么吗?”楚扶昀问道。 暮兮晚攀着他的脖颈,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是什么?” “如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我才告诉你宝藏的谜底。” “……好吧你问。” 楚扶昀抱着她在城堡中穿梭。 身后有喧哗的追兵,身侧是华丽的宫室雕栏,到处都有宝石、水晶、玫瑰。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敛住目光。 “你是不是,向我撒过一个谎。”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是陈述。 暮兮晚心头一凝,扬起声音反问道:“可多了,你指哪一件?” “酒。”楚扶昀笑道。 蓦地想起往事,暮兮晚顿了顿,随后别开目光,声音低了下去。 “是。”她回答。 爆炸还在继续,轰隆轰隆,几乎要湮没她的话。 可楚扶昀还是听清了。 静了一会,他又瞥了她一眼,问道。 “你曾仗着‘醉酒’在我身上胡作非为,那时,对我做了什么?” 暮兮晚不敢看他,不敢吭声,心虚地将头埋进他衣襟里。 楚扶昀乘风抱着她奔逃,扬起的风掠起她红亮的头纱,美丽的裙摆,仿佛最美的玫瑰花。 见她不答,他的眸光深了深。 “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伤心了。” 不动声色的,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但暮兮晚压根不敢吱声,她听明白了楚扶昀指的是什么,却没想到楚扶昀会在这个当口迫问她这些事儿,更没想到他会直接了当的揭开她的旧伤。 她能怎么说? 是。 你不在乎我送你的东西,我是伤心了,伤心了很久,很多年。 可我怎么办呢? 我那时没那个立场干涉你的感情,没那个信心敢理直气壮的对你说——我喜欢你!你能不能也喜欢一下我! 哪怕今时今日,我依旧无法向你坦诚。 我怕我再得到一句你冰冷的回应,我怕我的一腔热忱只会得到一句漠然的“太麻烦了,不需要”。 暮兮晚眼帘垂落,只以沉默答他。 爆炸像雷声一般时远时近,渐渐的,巍峨的王宫成了废墟,穹顶碎裂,露出蔚蓝的天空。 楚扶昀很快甩开了追兵,抱着她在一处开着玫瑰花的断壁残垣落脚,将她放了下来。 周围有花儿,有散落的宝石,一地珠光宝气。 暮兮晚不理解他的举动:“我们正在逃命。” “我知道。”楚扶昀站在她面前,微微俯身凑近了她,呼吸挨着呼吸,“但有些话,有些答案,我想,或许我迟到了很多年。” 暮兮晚一怔,她抬眸,迎上他含着笑的眼睛,眸澄如水晶,眉静如远山,一眼望去,他仿佛画家笔下用浓墨重彩勾勒出的画。 好看,很好看。 楚扶昀拢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探进他的衣襟处,微微一扯。 措不及防的,暮兮晚感到一抹微凉。 视线顺着望过去,她看见一条细长的银项链被她从楚扶昀的衣襟里扯了出来。 银链看上去平平无奇,唯一特别的,是它穿着一枚由金子打造的小圆环,圆环直径很窄,看起来刚刚好是能戴在他手指上的大小。 楚扶昀凑的更近,额间近乎是抵在她额间,目光更深,语气也更沉。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在乎它。” 一颗泪,从暮兮晚眼中倏然淌下。 戒指。 他行军作战,戴着戒指从不方便,那枚曾被楚扶昀嫌弃“麻烦而无用”的戒指在被他摘下后,原来,他一直没扔,也从未束之高阁过。 第106章 而是被他摘下穿进一条银链子里,一直戴在心间。 戴了很多很多年。 暮兮晚愣愣地抬起眸,泪水又冷不丁落了一颗,眼里哽着千言万语想说。 楚扶昀叹了一气,抬手,轻拭去了她眸边的水光。 “现在,知道失落的宝藏是什么了吗?” 他轻轻抬起她的一只手,在她的掌心放了一个微凉的东西。 另一枚戒指。 与楚扶昀随时戴在身上的那枚不同,这枚女戒看上去那么狼狈,它落满了尘埃,与此时此刻整座乌金国的宝石相比,它都显得黯然失色。 “十二年前,你在大火中身陨,那场火烧尽了一切,包括你的身体,包括你我的婚书。” 但唯独,没有烧毁你戴在指间的戒指。 因为它是你用金子做的啊。 哪里能用火烧化呢? 它被遗落在方外宫大火的灰烬中,被乌金国王偷走带回王宫,又被住在这儿的鸟雀衔走拿去造了窝,就这样辗转漂泊了十二年,差点儿就找不回来了。 它才是与我有关,与你有关的宝藏。 “今后,别再弄丢了。” 暮兮晚眼里的泪一颗接一颗的涌出,怎样都止不住,她想笑又在哭,狼狈而茫然,失而复得的喜悦在心里纷纭交杂,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楚扶昀无法在这个王国使用法力了。 这是两枚蕴着法术的对戒,一枚在他身上,另一枚属于了这个王国,戴着其中一枚戒指的他,可不就没法对所持有另一枚戒指的“主人”造成任何伤害? 楚扶昀捉着她的指尖,含笑道:“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暮兮晚茫然地抬起头。 楚扶昀俯身,一个吻,就在一息间轻落在了她的唇上,一触及离。 “我的一生只有杀伐、动荡与变革。 我曾想过,如果我来到你面前,能将什么赠予你?一首歌?一句诗? 事实上,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他托起她的手,学着很多年前她对他做的那样,将那枚经历了多年风雨的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但或许,我能做的,也就是为你寻回它。” 他在集市上降伏戈尔贝一干人后,动用敕令控制全国的金石,兜兜转转,终于寻到了这枚金子做的戒指。 “我曾经一直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乎什么,又在介意什么。 但在寻回它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一件事。” 就在暮兮晚重新戴上戒指的一瞬间,她恍然感知到一种温柔而善意祝祷,这种祝祷镌刻于魂魄,凭借它,她能听到他的心跳,感知到他的生命。 “红鸾契一直都在。 从很多很多年前起,它就一直存在了。” 楚扶昀轻轻了叹了一气。 他也从未想过,原来他与她之间的红鸾契存在的时间那样早,在那个黄昏,在那个白花芦苇荡里,在他师妹为他戴上戒指的那一刻,看不见红鸾契自天降下,在无声无息中附着于他们的魂魄之上。 只是那个时候,她与他之间情浅而心未定,红鸾契的存在太过缥缈无痕,以至于谁也没察觉。 在十洲,大多数眷侣的信物都是婚书,当年方外宫的人也误以为他们之间的红鸾契依凭是婚书,从而选择一把火烧毁。 谁也没想到,红鸾契依旧安然无恙。 也正是由于红鸾契从来安然无恙,在今时今日,在所有人都谎称暮兮晚死亡时,楚扶昀却依旧平静而笃定。 他能感知到她的存在,他知道她的现状。 是啊,本就是两洲联姻,他们签下婚书时并无感情,他们之间的定情信物自然也就从来不是一纸轻飘飘的婚帖。 而是很多很多年后,她师妹亲手为他戴上的,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子。 曾经,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他们更不知道,在她弄丢了戒指后,没了定情信物的她自然也无法感知到红鸾契的存在,所以,她才一直以为他不喜欢她。 她犯傻,傻乎乎地自己跟自己的心较劲儿了好久啊。 但没关系,一切都不晚。 如今,许多问题终于都得到了答案。 阳光和煦,在满是 金银珠宝、玫瑰花瓣的古老残垣中,这位曾经什么都不明白,就被师妹莫名其妙定了终生的白洲之主,终于发现了那藏在重重谎言背后,师妹曾小心翼翼掩藏的一颗真心。 谎言为假,真心是真。 我竟是如此后知后觉,以至于从未发现,你藏在谎言背后真正想要说的话。 “你曾问我愿不愿意,我想这句话…… 该由我来问你了。” 他退后一步,托起她的手,微微欠身,在她指间戒上落下一吻。 “你愿意…… 和我回家吗?” 他眸光安静,带着笑,说完,又念了一句曾在广场上念过诗,是乌金语,师妹听不懂。 没关系,师妹能听明白。 他说的是—— 我爱你。 我的灵魂,我的爱。 第69章 且问红鸾地久天长我与你之间,感情是…… 离开乌金国时,暮兮晚再次见到了戈尔贝。 不过他不再是原来光鲜华丽的漂亮王子,他变成了…… 一只银毛绿眼的漂亮小猫。 “猫猫!” 暮兮晚眼睛一亮,下意识想伸手摸摸它的头,可手还没伸出去呢,楚扶昀一记眼刀飞过来,让她勘勘止住了动作。 戈尔贝受了伤,在被楚扶昀打回原型后也无法再像原先那样口吐人言,只能像寻常猫儿一样喵喵叫。 它摇着尾巴来到小宫主面前,用一双水灵灵的猫儿眼睛看着她,昂仰着头,看上去高贵却又小心翼翼。 ——你要不要留下来呀? 戈尔贝喵喵叫着,试图最后一次挽留她。 在它简单的认知里,外面的世界实在太危险了,小宫主太过年轻善良,她不适合在风云变幻的天家王权中生活。 “抱歉,我不能留下。” 暮兮晚微微弯腰,手撑在膝盖上,用一种很温和的态度同它说话。 “谢谢你对我的挂怀。 但我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我老师亡故,师兄失踪,我得将方外宫拿回来,我不能眼看着老师的心血落入他人之手。” 戈尔贝又嗲嗲的喵呀叫了一声,漂亮的眼睛懵懂而天真。 暮兮晚想了想,又说道:“乌金国的百姓会重新选举君主,王宫里的财富会分发给穷人,你不用担心这个王国的未来。” 风沙停止,往来八方的黄沙古道恢复如初,白洲有帝微垣镇守太平,乌金古国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暮兮晚从不觉得隐世而居是一件很好的事,时间是流动的,人也好事也好,都是是需要变化的,只有变化才意味着有可能生活的越来越好。 戈尔贝望着她,安静了许久以后,它朝着她颔首低头,虔诚地向她道歉。 对不起,小宫主。 我曾想要像藏一朵玫瑰那样将你藏起来。 暮兮晚眉眼弯弯,笑了。 身侧,楚扶昀的声音适时响起。 “该走了。” 他转身,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道别的话既然说完,就是时候离开了。 戈尔贝看着夕阳下楚扶昀凌厉挺拔的背影,蓦地一怔,它觉得眼前这个人,在忽视他的白帝身份后,简直越看越眼熟,越看越…… 他想起来这个背影是谁了!他见过!很多年前素商点化它时,跟在素商身边的那位弟子的背影,和白帝一模一样! 他是小宫主的师兄! 天呐! 戈尔贝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原来从头到尾,小宫主一直和她师兄在一起!但小宫主不知道! 戈尔贝忽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它必须,必须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宫主,它记得小宫主刚来沙漠第一天时就同它谈起过,她一直在找她师兄。 天边地平线上,夕阳又跌暗了一寸。 暮兮晚直起身,想要同楚扶昀一道离开。 可就在刚迈出步子时,她发觉自己似乎被什么绊住了,一回头,只见方才还温顺的猫儿忽然扑了上来,紧紧叼住了她裙摆的一角。 “怎么了?”暮兮晚不解,问它。 楚扶昀也注意到了戈尔贝的异常,蹙了蹙眉,站定了脚步。 戈尔贝很着急。 但它说不了人话,它被楚扶昀打回了原型!想要再化人身起码还得修炼个十数年去了! 只能干着急的戈尔贝只能喵喵喵喵叫。 “喵喵喵呀……喵——!” 不懂猫语的暮兮晚是真没明白它想说什么。 刚才同它道别时还能猜个一二,现在是完全猜不出。 超纲了。 暮兮晚抬眸问楚扶昀:“它说什么?” 第107章 同样不懂猫语的楚扶昀:“……听不懂。” 戈尔贝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 它试着在沙地上写字,但沙子太轻,风一吹,它写的字不仅歪歪扭扭无法辨认,还一写就被吹没了。 ——你夫君就是你哥! 它试图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她。 暮兮晚慢慢眨了眨眼,半是茫然,半是困惑。 对不起,看不懂。 “没关系。”她想,或许是刚才道别的话说的还不够明白,小猫着急了,“我就住在帝微垣,等你伤好了,可以来找我,乌金国有什么事,也可以借都护仙府呈递消息。 天色快落了,我必须得回去了。” 暮兮晚说完这话,最后一次朝着小猫道别,然后转身,同楚扶昀一道离开了此地,背影渐渐远去。 忙了半天但毫无结果的戈尔贝趴在地上,望着两个人越走越远,心情忧愁。 累了,随缘吧。 …… 沙海广袤,残阳溶金。 成群结队的行商一如既往,驭着象车,打着铃铛行走在黄沙古道中,楚扶昀坐在车辕上,身旁跟着几位下属,同他汇报着帝微垣的近日公务。 暮兮晚则坐在车里,专心致志的用一方砂纸擦拭着手中的戒指——它在悠久岁月里蒙了尘,但没关系,稍稍打磨一下就好。 在她肩上栖着的小红鸾十分惊讶:“原来你和长明星君的红鸾信物长这个样!” “对呀~找回来啦!”暮兮晚挺高兴。 她是真的以为这东西也被火烧没了呢!没想到还能有寻回的一天! 红鸾恍然大悟。 怪不得它一开始就能感知到乌金国的与众不同,感情有一枚红鸾信物遗失在那儿了啊。 “但我想不明白一件事。”暮兮晚擦拭戒指的动作渐渐慢了,她眼睫一颤,目光敛住了,“既然红鸾契是在我向他求婚时降下的。 这证明,楚扶昀那个时候,其实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红鸾点点头。 其实它觉得不需要红鸾契证明,毕竟长明星君一向偏心又双标,可明显了。 暮兮晚好看的眉心皱了一下,目光微沉。 “但他…… 为什么后来又要拒绝我啊……” 红鸾没听明白:“啊?” 谁拒绝谁? 暮兮晚眼睫又是一颤,喃喃道:“我以前,一直都在拼尽全力藏起‘喜欢’他这件事,当然,偶尔我也会鼓起勇气干一些能袒露心意的事儿,既盼着他能发现我的喜欢,又盼着他别发现。 但曾经是有那么一次的,楚扶昀有一次察觉到了,我对他的情窦心思。” 红鸾听得着急:“后来呢?” 暮兮晚侧目,眸光轻轻抬起。 “他拒绝了我,并亲口否认了我与他之间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红鸾眼睛禁不住睁大了:“他对你说什么?” 暮兮晚静了静,回忆须臾,低声道:“他说,我与他之间的感情是‘错’的,不该发生的。” 红鸾听傻了:“等等等等……你是不是记岔了?或者说,你们之间其实还有误会?” 错的感情?这怎么可能呢? 暮兮晚摇摇头,笃定道:“没有,不是误会,就是拒绝,他说的很清楚。 所以我一直很奇怪,他明明曾那样狠心而不留情的拒绝过我,为什么,为什么如今又要重新选择继续这段感情。”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天。 …… 那日,是白洲的一个傍晚,天淡风轻,还是和以前一样,楚扶昀照旧陪她出来游船。 水乡芦苇丛里,白鹭讴歌,暮兮晚兴致勃勃地坐在小舟里喂鱼,楚扶昀因晕船不太舒服,单手撑着额间枕在小舟上浅眠。 暮兮晚喂完鱼后闲来无事,见他没醒,很胆大的又坐在他腰间兴风作浪。 亲亲他的眼睛,玩玩他的头发,要是手中有笔,她一定会选择在他脸上画点儿什么乱七八糟的涂鸦。 终于,她把楚扶昀闹腾醒了。 “别再动了。”他嗓音喑哑,听上去,像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暮兮晚蓦地一怔,玩过头儿了她才反应过来,此时此刻两个人之间的姿势有多暧昧多旖旎,隔着薄薄的衣衫,她感到,有一道炽烈,正顶着她,想要她。 “你……”她下意识又动了一下身子。 身前的人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随后,一只手覆过来,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就这样将人压在他怀里,按住了她所有不安分的逾矩行为。 “以后,别再胡闹了。”他的声音压低了,听不出情绪。 暮兮晚有点儿茫然:“我没胡闹。” 她几乎是鼓起所有勇气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没胡闹,我就是想亲你,想得到你的回应,你为什么一直无动于衷呢。 眼前的人眸光微垂,沉默着,不起波澜,他的情绪也仿佛一目远山,勘不破,从始至终都无从察觉而分辨。 暮兮晚忽然,忽然觉得心里很委屈。 她哽着声音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亲你吗?” 楚扶昀闭着眼,寂了一阵,叹道。 “知道。” 简单却含糊的两个字,就挑破了所有言而未明的心思。 暮兮晚不服输,又问:“你允许我亲你?” 又是长长的沉默,沉默中,她听见他的叹息。 “嗯。”他说。 “你还允许我做什么?”她凝着他,试图从他的目光,从他的态度中揣摩点儿别的意思出来。 楚扶昀闭了闭眼,掩去一目晦暗。 没有暗示,没有回应。 “你想要什么。”他哑着低沉的嗓音,平静道,“一个拥抱?一个吻?” 他叹气,带着她的手按在他的小腹下,感知着那儿的温度。 “还是……要这个?” 暮兮晚愣愣的,脸颊泛红,整个人思绪轰的一声全部兵荒马乱了。 她更不明白了。 因为楚扶昀一向情绪不外露,但这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对男女风月一清二楚,他知道情人之间暧昧的界限在哪儿。 允许她逾矩,是纵容?还是默许了她的心思? 那她和他之间,如今这种关系到底算什么? 顶着夫妻之名却缱绻暧昧的情人? “那你能亲一下我吗?”暮兮晚决定,将话说的更明白一点儿。 她想好了,反正是情人,在所有心思都未曾盖棺定论以前,什么都可以不作数。 再不济,她还可以继续谎称自己喝醉了。 “亲哪儿都可以。”她说。 楚扶昀抬起眸,眉心浅蹙,静水深流的目光里,仿佛藏着她永远都看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亲她。哪儿都没有。 他只是搂着她的腰,指腹在她的腰间流连,摩挲,晦暗的目光在她的唇上落了一刻,停了停。 “我不会吻你。” 他清醒而残忍的,道出了一句她不爱听的话。 “少宫主。你太年轻了。” 暮兮晚恍惚了一阵,她直愣愣地看着他,茫然而无措。 明明一字一句笃定分明,但是却让她听不明白。 什么叫,太年轻了? 她多大?她有一百余岁了,哪怕按照十洲的年龄折算也成年了,而且,要是就着家乡的岁数算法,她早就活过了人的一生了,怎么能还叫年轻呢? 一声轻笑从眼前传来。 楚扶昀抬眸,他在笑,可眸光看上去,确是那样无奈而痛苦,仿佛这些残忍的话,伤的不仅是她,也伤了他。 “十洲的人间,光阴永远是亘古而漫长的,仙人的年龄从来无边无际,就连与你最熟的虞辞,也有五六百岁了。 你才多大?一百余岁? 知道么,在素商眼里,在我眼里,你都是个孩子。” 暮兮晚怔了怔,她想要辩解些什么,但是,楚扶昀的话却那样清晰而不留情分,仿佛夏日里的一盆冷水,让她的心透彻心扉的冷下去。 楚扶昀望着她,半晌,又哑着嗓音开口了。 “你分不清感情,所以会对我有误会。 你没学会怎样喜欢一个人,素商没教过你,你的感情,也不该由我来教会你。” 暮兮晚脑海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完全怔住了。 楚扶昀揽着她腰的手忽然一紧,他倾身上前,抬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一记措不及防的吻落在她的耳垂。 不对,甚至不叫吻。 因为他的唇压根就没有挨上她的肌肤,而是在咫尺间勘勘停住,在她耳畔,落了一次呼吸而已。 暮兮晚怔然地开口了,声音有些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扶昀轻轻一叹,喉间声音滚了滚,好几次都想再多说些什么,可每一次都勘勘止住了。 被蒙着眼,所以暮兮晚也没看见,他眸光里寂灭而绝望的哀伤。 第108章 “你别将对我的感情当真。” 他亲口,一字一句,掐灭了她所有带着情窦初开的心思。 “以后,也别将,我对你的‘好’当真。 你对我的感情变成如今这样,是我失了控,没注意分寸,才让你有了误会。” 暮兮晚被他蒙着眼睛,冷不丁的,一颗泪落下,浸湿了他的掌心。 楚扶昀哑着声音,平静说道。 “我与你之间的感情是‘错’的,不该发生的。 它一直,都是假的。” 第70章 且问红鸾地久天长不可控制的爱上你。…… 暮兮晚缓缓讲述完那段过往后,转眸望向车帘外的夜色,心绪宁静。 红鸾听得大惊失色。 它完全不能理解长明星君的做法,更没法理解长明星君为何会认为这段感情是“错误”的。 “很奇怪,对吧。”暮兮晚手托着下巴,有点儿出神,“这也是我时至今日想不明白的地方。” 沙海沉金,星空浩瀚,她安静地看着这个荒芜苍凉的世间,喃喃道。 “当初拒绝我的人是他。如今,说喜欢我的人也是他。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红鸾也沉默了。 同样作为星星下凡,其实细想,它也能理解长明一二。 从天上下凡来到人间的星星并不多,若非格外喜欢红尘,星星大多是不会久留的,大家会在忙完自己的责任后及时飞回天上,重新化作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不过它是个例外啦,因为人间的姻缘是永恒而不会休止的一桩事,这也注定了,它得一直为了人类姻缘而忙来忙去。 正因为大多星星都会迟早归天,这也意味着若非心有很深的牵挂,星星们根本不会介入人类的生活,更别提与人类有一段感情。 寰宇无穷,四生六道的所有生灵都终归都会有自己的归宿,神明有神明的生活,星星也星星该回的地方。 尤其是,长明作为星君大人下凡,值守世间的责任远比其他星星重的多,这样一想,长明星君想要拒绝一位人类姑娘的爱意,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红鸾将心里想的这些话告诉了暮兮晚,暮兮晚听完笑了笑,也没说别的,只是浅浅的“嗯”了一声。 一人一鸟正说话间,车停了,楚扶昀掀开帘子,伸手来接她下车。 “夜深了,车队要休息一夜。”他解释道,“外面生了篝火,我带你去取暖。” 暮兮晚抿了抿唇,沙海里昼夜温差太大,她确实有点儿冷,便起身搭上他 的手,披上大氅下了车,来到沙丘里升起的篝火边,捧着一杯热奶茶享受难得平静的夜晚。 楚扶昀也坐在她身边,抱着乌德琴轻轻拨弄,曲调简单,是最寻常的民间乐歌——他给吟游诗人的金币实在太多了,吟游诗人将琴送给了他。 “你怎么还在学这个?”暮兮晚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天,咱们这番游历居然还带了旅游纪念品回去?” 这次乌金国之行,他们什么宝石都没带走。 只是,她寻回了一枚金子,他带走了一支歌。 “嗯,感兴趣了。”楚扶昀生涩地拨动着琴弦,笑道,“以前行走在烽火狼烟的人间,也时常碰见有将士击缶而歌,我曾不明白他们为何而歌,后来才渐渐懂了。” 暮兮晚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一伸手:“我来试试,琴给我。” 楚扶昀将乌德琴交给她,同时接过了她手中的热奶茶。 暮兮晚盘腿抱着琴坐在地上,熟稔地试了试音弦。乌德琴长得有点儿像吉他,素商老师教她弹过,所以略懂——起码比楚扶昀略懂多了。 修长的指尖一拨,轻快流畅的曲子融进寂静无垠的夜色,婉转跳跃。 “我个人很喜欢民间歌谣,比起宫廷雅乐,它象征着自由、随性、与变化,更能反应出百姓的生活与兴衰。” 暮兮晚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兴致勃勃道。 “所以我也喜欢红尘人间,不喜欢仙家的清规戒律,苍天,你知道我在方外宫时修行时,看到那儿的仙祖们所存放的数十万卷的正统道藏典籍时简直头皮发麻么。” 楚扶昀笑了一下,好看,他自己不知道。 暮兮晚弹完,活动了一下手,她抬头,看见有行商在燃起篝火的旁叩头作揖,仿佛在祭拜什么一样念念有词。 “这是在干什么?”暮兮晚没见过这种习俗,问道。 楚扶昀看了那些人一眼,道:“祭祀火祖,祈祷消灾解厄。” 暮兮晚怔了一下,恍然大悟。 火祖。 四海十洲万物有灵,天地自然的法则在此世显化而生,正如春有春神,星有星君一般,自然也会有一位掌管着世间所有火焰的神。 暮兮晚听老师说起过火祖,与身处云间高高在上的仙人不同,听闻火祖大隐隐于市,他是一位世人口中的,真正的神明。 楚扶昀道:“祭灶与打铁花,都是人间祭祀火祖的一种习俗。火祖源自上古时代,在开天辟地的混沌之初就存在于人间,他……是一位活得很久很久的老者了。” 暮兮晚眨了眨眼:“听上去你认识他?” “认识。”楚扶昀叹道,“但我和他关系并不好。” 暮兮晚一下子有了好奇心,眼巴巴地望着楚扶昀示意他继续讲。 楚扶昀笑道:“我行走于金戈铁马,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挑起人间的烽火狼烟。 火祖不喜战争,他每次见到我枪下的纷飞战火,都对我骂骂咧咧。” 暮兮晚感叹:“是位很有个性的神明啊。” 居然敢当着楚扶昀的面骂他,胆子和她一样大。 楚扶昀笑笑。 暮兮晚蓦地反应过来:“等等,你突然提起火祖,是因为……” 楚扶昀看着她,平淡道:“还记得起死回生的最后一个条件么。” 当然记得。 在塑身明目,锻骨凝心后,还得在此世苍黄人间最纯粹的火里走三遭。 最纯粹的火? 在哪儿?又是什么? 楚扶昀微微扬头,阖了阖眸子,说道:“你……得需要他的帮忙。” 暮兮晚顿时心里一凝,说道:“我们不找失落的长明星了吗?” 楚扶昀道:“不必再找。” 起了风,风吹起暮兮晚耳畔的鬓发,扬在脸上,楚扶昀抬手,温柔地将她凌乱的碎发整理好,轻声道。 “另外一半长明下落何处,从来都不重要。” 暮兮晚怔怔地望着他,没来由的,她见着他笑,却觉得他心里其实并不如笑的那么高兴,反倒,是在难过。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 夜黑如墨,宫灯明昧。 “所以另一半长明星,究竟在哪儿?” 千洲,方外宫。 一室灯影明半灭,袁涣轩站在殿下,望着站在星轨仪前卜卦作法的裴安,厉声道。 “我们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大费周章在帝微垣逗留那么久,总不能一无所获。” 袁涣轩揉了揉眉心,强行定下眼中压不住的阴翳狠戾。 不能怪他如此气急败坏。 数月前,他们以两界川一事为引调开楚扶昀,有借机占了帝微垣作坛作法,企图寻找另一半长明星的下落——可一切都功亏一篑,没了绝仙阵不说,千洲反倒丢了五城十二仙府。 但袁涣轩绝不相信,另一半长明星能消失的如此无影无踪。 他们曾想询问辰天阁,但那位不好惹的辰天阁主给出的答复是——它自有去处,不必再寻。 自有去处? 什么叫自有去处?袁涣轩十分恼怒,另一半长明星是他们唯一可以掣肘楚扶昀的机会了!否则,要他们眼睁睁看着楚扶昀吞并千洲?夺走方外宫吗? 不,谁也不可能接受。 星盘光芒肆意流转,半刻钟后,裴安收了法术朝着袁涣轩躬身一拜,答道。 “我大概……知道另一半长明星在哪儿了。” 袁涣轩眉目一利:“找到了?” 裴安摇摇头:“明面上依旧下落不明,卜不出什么,但是……” 他站直了身体,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罕见而严肃。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另一半长明应该就在少宫主身上,错不了。” 袁涣轩蹙眉冷笑道:“在她身上?但当年你不是亲自以荧惑烧她?将她险些烧的魂飞魄散?” 曾经,白洲的人,千洲的人都以为,暮兮晚是另一半长明转世。 但直至十二年的那场大火将她的命烧尽了,方外宫才发现,哪儿有什么长明星?只是一个人类丫头而已。 裴安道:“公子,答案就在这里。 您从没有想过,少宫主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手段,从荧惑真火中死里逃生保住魂魄的吗?” 袁涣轩沉吟不语。 这个问题确实让他思索了很久。 第109章 当年,在知道那场本意只想毁掉红鸾契的凡火被替换成了荧惑真火以后,他确实真切的认为她死了——荧惑是什么样的存在?五曜星之一,在自然规律的实力碾压下,她没那个机会能活下来。 但是,她却有一张保命的底牌。 这张底牌倒是什么?能如此强悍?强悍到能轻轻松松在荧惑的杀戮中护住她。 “能与五曜星抗衡的实力,自然,是源自另一颗五曜星。”裴安笃定道,“少宫主的保命底牌,就是另一半长明星,这半颗星星我们寻了那么久…… 其实从头到尾,一直都在她身上。” 袁涣轩道:“她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裴安道:“是,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被另一半长明星选中的孩子。” 袁涣轩眉梢一挑:“怎么说?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裴安想了想,答道:“还是让我从长明为何会一分为二这件事讲起好了。 当年,镇厄之战后仙门百家群龙无首,为争权夺利掀起了人间战乱,长明星应天下凡,定山河镇兵戈,硬生生逼出了一个人间太平。 为保人间 太平长存,长明星君曾下过一道敕令,要世间再无变革兴衰。 但长明本就是一颗主兵戈变革的杀星,这道敕令太过撼天动地违背规律,因此活生生撕裂了他魂魄中的一半法则。” 袁涣轩道:“这撕裂的一半法则,就是失落的半颗长明?” 裴安道:“对,准确而言,不是半颗星星,因为这一半法则并无任何自我意识,它只是长明星君实力的一部分而已,归顺于楚扶昀,同时,与楚扶昀相互吸引。 而它在脱离楚扶昀后云游人间,也在偶然之际,落在了一位姑娘身上。” 袁涣轩扬了扬眉:“你怎么知晓此事?” 裴安顿了顿,答道:“是猜测,不能笃定,但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否则,若没有长明星的襄助,少宫主以前在方外宫生活时,何以会有那般出彩的成就?她虽不善武,但在解阵炼宝一事上无人能及,也一向敢于打破陈规。 我想,也正是由于另一半长明一直在她身上,怀璧其罪,所以一向不收徒的素商宫主,才会收下这位弟子。” 袁涣轩沉默片刻,又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裴安叹道:“还有证据。” “是什么?” “楚扶昀对她的态度。” 袁涣轩皱了皱眉,不等他再问,只听裴安又道。 “还记得我方才说,‘另一半法则’与楚扶昀互相吸引一事吗? 荧惑在我手上,在多年的研究下我发现了一件事——一旦有部分法则脱离星星本身,那么,遗失的那一部分法则与其本体之间,将会产生绝对不可更易的吸引力。 也就是说,楚扶昀这位长明星君,一定会与另一半长明星互相吸引,这种吸引扎根自血脉魂魄,无法抗拒。” 仿佛开窍一般的恍然大悟,袁涣轩在电光火石间忽然想通了什么事,他不可置信道。 “所以楚扶昀……” 裴安点头:“是,楚扶昀真的爱上了她,并且少宫主也同样爱上了他。这是最好的,能证明另一半长明星就在少宫主身上的证据了。 这位长明星君,切切实实被她吸引了。” 袁涣轩如遭雷殛一般,他万万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想过阿晚背叛方外宫,归根结底,竟然是这么个原因。 “所以他们之间的感情……” 裴安笑道:“只是错觉罢了,你别看楚扶昀能如此心甘情愿的爱她,只是因为当年的机缘巧合之下,另一半法则落入了少宫主的身体里,所以楚扶昀才会不自由主地爱上她。 同样,若是这另一半法则没有落入少宫主身上,而是落在了其他姑娘身上。 楚扶昀自然也会爱上别的姑娘。” 最后一句话,彻底让袁涣轩惊愣了。 原来,原来如此啊…… 难怪当年对楚扶昀一直心有防备的暮兮晚,最后能爱上他,并且爱他到几乎不顾一切。 难怪楚扶昀对她,能有近百年的悉心照顾。 裴安道:“我们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将少宫主抓回来。 她是最好的,唯一能掣肘楚扶昀的存在。但少宫主不好抓,我们必须得从她亲近的人身上下手……” 是啊,一切都只是两半长明星之间,天生的吸引力罢了。 根本不是爱情。 他与她之间的感情,是错的,是误会,是不该发生的。 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假的。 第71章 辰天阁问天问前尘老丈人打女婿。 在回帝微垣的路上,暮兮晚从楚扶昀那儿得知了一个消息。 “我们得向东一趟。” “去哪儿?” “中洲,辰天阁。” 楚扶昀收起手中的一纸书信,眸光定了定。 “辰天阁主说,想要见你一面。” 暮兮晚微微歪头,眉心轻皱:“见我?” 印象里,她与这位辰天阁主没什么交情。 以前在方外宫时,听老师提起过这人一二,老师说,辰天阁主问卜窥天,观天地星宿,向来高居云端而不问红尘,他若破天荒的有事寻你,最好应下。 因为,一般都是涉及苍生人间、命数因果的大事。 暮兮晚心中忖量了片刻,点了点头。便同楚扶昀一道从黄沙古道向东行,不多日,就抵至中洲,到了辰天阁所在的仙山。 仙山半没云海,这座白玉壁沉、玲珑剔透的星阁也高居云端,行至月道云阶处,急急忙忙走出两个小童儿,请暮兮晚与楚扶昀进阁。 一进门时,还未见阁主,就听见一重重星卦图、云屏风后传来争执声。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并且,我觉得你有病!” “殿下,意气用事不可取,违背天地法则更不可取。” “几百年前的事儿我不先说你,但少宫主跟此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凭什么将她扯进来?” “你怎么知道,跟她没关系?” 说话声音很熟悉,暮兮晚听得纳罕,穿过星卦图进殿一看,原来是虞辞正在与辰天阁主封敛吵架。 虞辞听见身后脚步声,回眸一看更气了,她一拍桌案直接朝着封敛发火了。 “封敛,你我是认识几百年的故交了。人间有难自有神明庇世,你倒好,让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来承担这份风险,你是不是人?懂不懂七情六欲?” 封敛身体依旧不算太好,他面色苍白,丰神俊雅的面容眉心深蹙,听了虞辞的话,他揉了揉眉心,冷声道。 “我不懂?我当年怎么捱过来的,你是最清楚不过。” 话似乎说到了痛处,两人争执得谁也不饶过谁,直至楚扶昀进来后,仙童请坐上茶,方才噤了声。 暮兮晚没想到虞辞也会在这儿,她同楚扶昀坐在一侧,迟疑道:“……所以,找我干嘛啊?” 虞辞坐在殿中另一侧,她瞥了封敛一眼,有气得将仙童奉上了茶喝了个一干二净。 封敛目光在暮兮晚身上停了停,又看了一眼楚扶昀,叹道。 “有关‘留天阵’一事,辰天阁想请少宫主出山襄助。” 暮兮晚眉心微微一凝。 封敛指尖法术一凝,只见穹顶星罗棋布,一张四海舆图缓缓流转显现。 “少宫主应知道,人间异动将引得各方星辰下凡。通常,星辰下凡完成应尽之责后也需及时归天,如此,日月星辰各有其位,世间也才得享太平。 但并不是所有星辰都能及时归天,一旦滞留人间被人类利用绝非什么好事。所以,辰天阁也因此而存在,负责观测、寻找、并送星辰归位。” 听到这儿,楚扶昀抬了抬头,目光微暗。 暮兮晚蹙眉道:“所以两界川一事……” 封敛叹道:“两界川一事惊动了辰天阁,我派人去查,这才知晓原来十洲境内,不止两界川一处被设下了‘留天阵’。 留天阵深奥冗杂,非寻常人可解,权衡之下才决定请少宫主来此帮忙。” 暮兮晚心道怪不得,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 “我们没同意帮忙。”楚扶昀的声音倏然响起,语气不耐神情冷然,“解不开留天阵,是你们辰天阁的问题。” 他似乎不想久留,只想带着他师妹离开。 “虞辞说对了,这件事和她半分关系都不曾有。”楚扶昀冷笑一声,又道,“我带她来,只想问一句,神明火祖近日可在你们这?” 暮兮晚偏头看他,问道:“火祖在辰天阁?” 楚扶昀答道:“神农岐上书禀告,说火祖在知悉了留天阵一事后随虞辞一道来了辰天阁。” 他说罢,目光扫向虞辞,似乎是在询问那人如今现在何处。 虞辞看上去挺头疼,答道:“近日祭灶者多,他跑去市井中偷贡品喝酒去了。” 第110章 楚扶昀颔首,起身欲走。 “留步。”封敛肃然的声音响起,他是在对楚扶昀说话,目光却看向暮兮晚,“少宫主,此事涉及长明星君,还望您再行斟酌。” 听见与长明星君有关,暮兮晚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她转眸看向封 敛,神情认真。 封敛道:“五曜星如今归位其三,如今,也只剩了灾星荧惑与杀星长明尚在人间。 少宫主,留天阵不是小事,它既然能在两界川困住辰星,必然也能困住余下的两位,方外宫掌握了留天阵的布设,若他们有朝一日困住了长明星君,怎么办?” 暮兮晚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封敛又道:“长明控制着天下变革,一旦落入自私贪婪者手中,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解阵,既是为了世间太平,亦是为了长明星君着想。” 暮兮晚抿了抿唇:“让我再想想……阁主,解开十洲各地的留天阵后,您要怎样送星星回去?” 封敛答道:“效仿两界川,在解开留天阵后,我会将所有受困的星辰聚到辰天阁,同时引一条银河水道连接天上人间,以此送星辰归位。” 暮兮晚点了点头说再考虑一二,一抬眼,只见楚扶昀的脚步没有慢下来,背影也渐渐湮没在天光云间,看样子,像是生气了。 她忙起身,也跟着追了出去。 殿内琉璃宫灯影绰绰,两人走后,封敛望着他们的背影沉沉一叹。 虞辞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是想让长明星君回天上,是不是?” 封敛漠然:“他本来就该回去。” 虞辞目光一利:“不是现在好吧,况且,你我都知道少宫主如今生死不定,没有长明星,她靠什么起死回生?” 封敛沉默。 虞辞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十洲从来就没有杀星久留人间的先例,你怕楚扶昀随意调动人间兴衰,到那时想阻止都来不及了。 但我觉得你在杞人忧天,你没听见楚扶昀只关心火祖的去向吗?这证明对他而言,当务之急仍是救少宫主起死回生,可没有仙骨,少宫主活不了多久。 所以楚扶昀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如今活着,只为救少宫主的命,他若死了,自然会变成少宫主的仙骨。你担心的长明祸世压根不会发生。” 封敛闭目,沉吟不语。 虞辞又道:“比起长明,我觉得你更应该想一想,荧惑要怎么处理。 这颗灾星被方外宫牢牢控制,它的威力要真正发挥出来,你我都不是对手,还得另想办法。” 封敛默了许久,终是长长一叹:“我知道了。” …… 从辰天阁的仙山下去,有一二街市,花灯亮堂,暮兮晚急急追上楚扶昀,拉住他的手。 “生气啦?”她歪了歪头,声音带笑。 “没。”被她拉着的人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 暮兮晚笑了:“你生气还不承认。” 明明不高兴,而且她很清楚他在因为什么而不高兴。 天色渐晚,街市里有人在打铁花。 楚扶昀静了静,忽然转身将她不留余地的抱在怀里,下颌挨着她的发梢。 “我只是在厌恶我的身份。” 暮兮晚一怔,微微抬了抬眸。 楚扶昀压低声音,自嘲一笑,说道:“就因为我是杀星,所以,世人都不希望我留下。 人类真的很奇怪,既怕我,又求我。 当年,明明是人类自己惹出了战乱,让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他们闯了祸无法收场,所以我应召而来,收拾了人间残局。 可如今,也是他们担心我祸乱人间,恨不得我赶紧离开。” 暮兮晚轻轻一叹。 因为她没法说什么,她不是神明不是星君,没法设身处地的共情楚扶昀的情绪,只能轻轻拍拍他的背试图安慰他,并绞尽脑汁试图转移楚扶昀的注意力。 “嗯……因为不是谁都会被这个世界接受的。”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眉眼弯弯地笑了。 “我没有亲生父母,所以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既然他们不爱我,又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跌跌撞撞的长大,磕磕绊绊的成长,学到的最深刻的一个道理,就是人总要活着的,既然活着了,就得好好活着,管这个世界解不接受我呢。” 楚扶昀紧了紧手臂,于是这个拥抱就变得更牢了。 暮兮晚释然一笑:“你想啊,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仔细一算,不开心的情绪就占了一半。人的一生又这样久,这一半不开心的情绪就显得格外漫长了。 但好歹,我生命中余下一半开心的情绪里,是有你的。” 抱着她的人喉间一滚,传来一声低笑。 楚扶昀俯了俯身,在她茸茸的发间吻了吻。 “真会说话,真好听。 谁教的。” 暮兮晚想了想,笑道:“师父以前教我的道理。” 她是指长嬴。 “我师父一辈子都是乞丐,他混的真的好惨,但他心态一直很好,是经历了风雨沧桑后的释然。” 楚扶昀笑了。 他敛了敛呼吸,抬起她的下巴,半是笑,半是惩罚似的在她鼻尖印下一吻。 “不许提他。” 暮兮晚被吻的鼻尖有点儿痒,她眨了眨长长的眼睫。 冷不丁,一道沉着的声音在耳畔传来。 “咳咳。” 暮兮晚转眸一看,只见一侧打铁花的街市上,长嬴正抱臂而立,面色不善的看着他们。 准确而言,是面前不善地看着楚扶昀。 “师父!”暮兮晚见到长嬴,眼睛都亮了。 楚扶昀被搅了兴致,叹了一气,抬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长嬴。 长嬴脸色更沉了。 他看着楚扶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大爷的混小子!” 楚扶昀心情不错,挑衅似的似笑非笑。 长嬴很气愤。 他只是跑出来喝个酒,喝着喝着听见他丫头的声音,抬眼一看发现自家丫头正跟她情郎说悄悄话,说着说着那情郎还得寸进尺地亲她。 长嬴越想越气,喝了一口酒试图压火,然后就更气了。 “你把我丫头拐跑了你知道吗!” 暮兮晚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尴尬道:“师、师父……你听我解释……” 长嬴酒意上头哪里能听解释,他顺手抄起酒肆上的扫帚,拿扫帚当棍一般横空一扫,当即朝着楚扶昀打去。 “你个不知好歹的混小子!那是我的宝贝丫头!” 楚扶昀立时后退一步,可长嬴紧追不舍,两个人就这样一追一闪在打铁花的大街追逐相斗了起来。 暮兮晚目瞪口呆,她下意识想上去劝架,却被一位酒肆店家拦住了。 “酒钱。”那店家有点儿嫌弃这个喝酒的无赖乞丐,催促道,“你爹还没给钱呢。” 暮兮晚哦了一声,忙翻出荷包替长嬴付账,再一抬头想追时,只见那两个人已经在这大街小巷斗了好几个来回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新奇道:“这是在干嘛……?” 看热闹的人回答:“老丈人打女婿呢。” 暮兮晚脸红耳烫,默默捂脸。 月朗星稀,长嬴持着扫帚对楚扶昀紧追不舍。 他是从很早以前就想揍他了,可一直没有机会,起初他丫头对楚扶昀态度般般,长嬴就觉得自己还能忍,丫头谈个恋爱嘛,有什么不能忍的。 但后来,他发现丫头不是只想谈恋爱,他丫头是想把这混小子娶回家时——长嬴就不能忍了。 “我家丫头才多大你就拐她!”长嬴动手毫不留情,一边打一边骂,“素商要知道肯定也会被你气死!” 楚扶昀没和他动真格,半躲半接招,笑道:“嗯,素商知道了,她气得在我身上下敕令。” 长嬴又道:“你这个身份,你身上的责任,都不适合跟她在一起知道不?” “是,所以我有私心。”楚扶昀笑道,“我动了凡心贪念,不想归位。” 他声音平稳而确定。 “长嬴。我想留在人间。” “糊涂东西,想留下,就得先学会怎样成为一位合格的,能留在人间的星君,懂不?” 长嬴翻了个白眼,两个人从长街的这一头追到另一头,兜了好几圈后又追了回来。 楚扶昀找准了时机折回酒肆附近,伸手揽住了他师妹的腰,仿佛劫匪要挟人质似的看向气到怒发冲冠长嬴,威胁似的笑了。 “您再追。 我今晚就抱着您家姑娘远走高飞,相携私奔。” 暮兮晚:? 第72章 辰天阁问天问前尘永不变心的爱情,再…… 长嬴生平活了不知多少年岁,头一次体验到“老父亲”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 ——是一种恨不得把这混小子打死的心态。 他至今都记得,十二年前,在感知到方外宫起了火后,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那儿,在一片风声鹤唳中,他看见他一向爱护的宝贝丫头拖着个魂儿飘着就飞出来了,一边飘还一边哭。 第111章 “师父救救我——我不小心死掉了——!” 长嬴当时就两眼一黑,只恨不得将欺负他丫头的男的骨灰都扬了。 他当即收拢好这丫头孱弱单薄的魂魄,带着她隐遁红尘远离了人间好一段时间。 后来,长嬴一直对出现在丫头身边的,所有男性物种都心有余悸。 暮兮晚私底下是这样同长嬴介绍这位“前夫”的。 “——师父你看,那个!我暗恋的人哦!” 长 嬴想揍人。 他反复跟丫头强调,这个人虽然有权有势,好看又英俊,还看起来对你痴情一片,但是吧,但是…… 长嬴噎巴了半天,没但是个所以然出来。 暮兮晚有点儿任性的飘来飘去,她对楚扶昀的态度看上去就像小孩子看见了喜欢的玩具,喜欢了就不想撒手,死活要要,耍赖也要。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嘛,我要把他娶回家!”暮兮晚当时是这样说的。 长嬴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位司掌人间变革的星君。 经此一事后…… 长嬴就更不喜欢他了。 呵,这位混小子将他丫头拐跑了! 不仅如此,这小子居然还敢拿带丫头私奔一事威胁他!简直不知尊卑,就会欺负他一个老人家! 暮兮晚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劝道。 “师父您消消气……” 长嬴压着心里的火,他扔了扫帚靠坐在酒肆的长凳上,平息着方才的情绪。 光顾着揍人了,都没来得及看看他丫头近况如何。 楚扶昀好整以暇,对这份朝着他的怒火视若无睹,他揽着师妹的腰,将她带到长嬴面前,说道。 “您看看她的现状。” 长嬴抬眼,目光在楚扶昀身上剜了一记。 定了定神后,只见长嬴抬手施了个法术,一记幽微的火光没入她的额间,沿着她六经十二脉走了一圈后,又飞回了长嬴手中。 长嬴神情沉了沉,叹道:“别的都有。唯独,缺块骨头。” 楚扶昀抬起眼眸,唇角隐着一笑:“嗯,那一切就好办了。” 他的命随时可以来填这最后的仙骨,这样一算,想要救她。 就什么都不缺了。 暮兮晚一下子反应过来那“骨头”指的是什么,忙道:“不能不要仙骨吗?或者,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她不信偌大天地间,就真的别无他法了。 长嬴收住了目光,沉默了一会,慢慢道。 “长明星,是唯一能无条件弥补你仙骨的存在。” 师父给出了这样一句答案,让暮兮晚怔了怔。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么? 或许还是有的,她忽然想到,只要找回那失落的半颗星星,用另一半星星来填她的仙骨,楚扶昀的命就能保住。 暮兮晚想到了一个人。 辰天阁主。 她想,她或许可以请辰天阁出面帮忙,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辰天阁能帮她找到这颗星星,这样,楚扶昀就不用死了。 另一半星星,究竟在哪儿呢? …… 这天以后,无论是楚扶昀,还是暮兮晚,都忙了起来。 楚扶昀要收了千洲,他在辰天阁附近置办了一座仙府,每日处理白洲军务。暮兮晚则应下了解留天阵的请求,她白日里在辰天阁忙碌,夜深时,楚扶昀会来接她回去。 看着她每日里为了寻找那失落的星星而忙忙碌碌的身影,楚扶昀只能沉默。 他没办法告诉她—— 曾经,那遗失的半颗长明星,其实落在了你身上。 你是被另一半长明星,选择的姑娘。 …… 关于失落的半颗星星,这大抵,是一个漫长悠久的故事了。 楚扶昀想,哪怕是他亲自来讲这个故事,也未必能解释的一清二楚。 因为一切,都要从一百余年前说起。 一百余年前,人间战乱,楚扶昀下凡止戈,为保太平长存,他选择以撕裂魂魄为代价在人间将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敕令。 ——人间自此,再无兴衰。 撕裂的半颗星星反对他的做法,它并不认同“再无兴衰变革”是件好事,于是它脱离了楚扶昀的身体,作为一道光芒开始云游人间,寻找新的归宿。 它飘过山,苍茫寂寥的远山。 它飘过海,蓝如翠羽的大海。 就这样,它兜兜转转,见过了千番的日出和日落,见过了千般月色,见过了千种生灵,它翻山越岭飘了很久很久,直到,它见到了一位正流浪世间的人类女孩儿。 热忱、纯粹、并耀眼的生命力。 这颗残缺的星星一下子就被这个女孩儿吸引了,星星想,这个女孩儿虽然平凡又普通,没有仙骨没有法力,但她身上却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与变化。 它喜欢她。 于是星星落在了她的身上,化作了她的仙骨。 这个女孩儿后来拜入方外宫,成为素商宫主座下的弟子,再后来,她嫁给了楚扶昀。 楚扶昀在洞房花烛那夜见到他师妹的一瞬间,就感知到了,他的师妹是被长明星选择的归宿。 她身上,曾有长明星残留的气息。 楚扶昀此前听白洲的文武仙卿提起过——那些老古董们说,将军,听闻这姑娘与另一半长明星有缘,您看要不要,将她留在身边,杀了她,或等她亡故后取走她身体里的星星。 楚扶昀听着这些絮絮叨叨的议论,半个字都不予理会。 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师妹啊。 怎么舍得呢。 楚扶昀将所有的秘密全盘压下,他知道,两颗长明星之间将会带来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会不由自主的被她吸引,他会不受控制的喜欢这个姑娘。 得将这颗星星,从她身体里取出来。 抱着这个念头,直到后来一日夜里,暮兮晚沉睡时,楚扶昀踏着月色走到了她的床边,将他熟睡的师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抱在臂弯里——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信任了他,对他的靠近不再排斥。 楚扶昀一只手拥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额间。 法术流转,他的气息瞬间涌入她的身体里,探知,寻找着什么。 暮兮晚还在沉睡,整个人却难受异常。楚扶昀的法术让她暂时不会苏醒,但是,他在她身体里的肆意探寻却引起了她极大的不舒服。 不是疼,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难捱。 她浑身发热,在他怀里不安分的拱来拱去。在朦胧中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片甲不留的剖开了,她的心脏被他攥取,她的血液,她的魂魄,都被他一寸一寸打量过,一起一伏的摸索过。 “别乱动。” 楚扶昀轻声斥了一句,但显然他师妹压根听不见这声斥责。 他抱着她,自己也不好受。 她灼热的呼吸就拍在他喉间,她的汗水浸在他身上,她不设防的在他怀里又拱又蹭又钻,让楚扶昀几乎有一瞬间维持不住平稳。 生理上的,心理上的,都不平静。 暮兮晚蜷在他怀里,在得不到任何安抚般地回馈后,她显得焦躁了起来,无意识间甚至开始轻轻咬他颈边的肌骨。 “别紧张,放松。” 楚扶昀缓了缓动作,他将师妹拥的更牢,压低了声 音轻轻哄她。 “我不是想要伤害你。” 师妹还是听不见,她只是在他怀里睡着,任由他对她的一切动作。 呼吸交融,燥热像一把点燃的火,摧枯拉朽的烧着了两人,暮兮晚几番挣扎着要醒,都被楚扶昀牢牢摁住,他闭目咬牙,在煎熬一般的坚持了半个钟头后,在将她的身体仔仔细细地查看尽了以后,他撤了法术,轻轻放下了手。 没有找到星星的踪迹。 楚扶昀蹙了蹙眉心,神情难得的有些茫然。 他没有找到宿在她身体里的星星。 奇怪,它去了哪儿? 是他找的不仔细?有所遗漏?还是这星星宿在她身上的时间太久,已经彻底融进了她的骨血里? 暮兮晚睡得不安稳,楚扶昀叹了一气,为她拭了汗,换了干净衣服后,起身离开了。 后来,他还是时常趁师妹熟睡时拥着她,反反复复的在她身体里寻找,试图将星星的下落找出来。 却一无所获。 楚扶昀并不明白为何他找不到它,但他又无比确定——师妹是长明星选择的姑娘。 当年,那半颗星星在离开他身上以后,确实选择了这个女孩儿作为新的归宿。 楚扶昀猜,或许是时日太久,在荏苒的岁月中,半颗星星藏在她身上与她融为一体,再也无法被他取出来了。 这件事,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因为星星在她身上,意味着,她将不受控制的爱上他。 她将会对他情起,对他心动,她会不顾一切地喜欢他,被他吸引。 第112章 他这位长明星君对她而言,将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师妹对他的情愫,在她第一次偷偷亲吻他时,就发现了。 她那点儿自以为是藏的很好的小心思在他面前,只需要一个吻,就袒露无遗。 楚扶昀几乎是竭尽全力,才没露出任何情绪上的破绽。 道德感与羞耻感将他一并吞噬,让他陷入几乎绝望般的情绪中。 他只想将她当妹妹。 娶她,是为了更方便的用“白洲之主”这个身份护着她,甚至有朝一日他魂归三十三重天,他师妹也能名正言顺的继承白洲王权。 他从没想过,要将人照顾到床上去。 他……没想过越雷池的碰她,要她,占有她。 但偏偏,师妹先一步,对他作出了失控的行为。 怎么办? 这份感情是假的啊…… 这只是虚假的错觉,她对他的所有悸动都是假象,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它不是真正的爱情。 从来都不是爱情。 要是没有这半颗星星,她还会爱他吗? 楚扶昀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想,应该是不会的。 师妹喜欢的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像古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人物,在白洲时他时常见师妹作画,画里画的公子都是白衣剑客,与他大相径庭。 楚扶昀曾迟疑过无数次,要不要将这个真相告诉她。 他发现他做不到。 因为…… 他也喜欢上她了。 不受控制的,爱上她了。 在感知到这种情感后,在这种清醒而残忍的情愫中,他心里竟生出荒诞的念头——要不然,拒绝她。要不然,就瞒下这个事实,就在这种假象中沉溺,哪怕这是一种卑劣无耻下作的手段。 曾经楚扶昀是试着拒绝过她的,这种拒绝带来的后果就是……她曾和他大吵了一架,吵架后,她赌气出走跑回了方外宫,在一念之差下送了命。 今时今日,楚扶昀彻底,彻底放弃与这种本能感情抵抗了。 他决定将这个秘密瞒着她一辈子。 同根同源,同一颗星星的共鸣与吸引力,能抵挡与掩盖所有真实想法。 她爱他,他爱她,假的。 没关系。 永不变心的“爱情”。 再好不过。 …… 暮兮晚对这一切浑然不知。 她在辰天阁兢兢业业帮忙,帮着辰天阁主确定十洲各地的留天阵下落,并教会观星卜者们,留天阵该如何破解…… 直到她问起,要怎样寻找一颗残缺的星星时,观星的小仙童告诉她。 “——同一颗星星要是一分为二了,它们之间会有吸引力。” 小仙童还说。 “——姑娘,我们阁主大人曾问卜窥命过,他说,您与长明星有缘,您是另一半长明星选中的归宿。” 暮兮晚脸色越来越白。 小仙童并不知晓自己无意间说出了什么惊天秘密,只是将有关星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姑娘。 姑娘你怎么哭了?” 小仙童吓了一跳,问她。 暮兮晚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湿的,有泪水。 身后,有熟悉不疾不徐的脚步传来——是楚扶昀每日暮色落尽时,会来接她回去。 她转身回眸,怔愣地看见,一如从前那样,楚扶昀站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只是看见她的泪水,他蹙了蹙眉,问她。 “怎么哭了。” 暮兮晚完全没有意识到,眼里的泪水还在一颗接一颗的落。 她茫然而不知所措,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而哭。 “我对你的喜欢……是假的?” 她哽着声音,蓦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听谁说的?”楚扶昀笑了笑,他上前了一步靠近她,“先跟我回家。” 暮兮晚摇摇头,她下意识后退着抗拒他的靠近。 “你对我的喜欢,是不是……也是假的?” 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难怪他曾经会拒绝她啊…… 这种命中注定的,不可抗拒的喜欢发生在她和他之间。 根本,不是爱情。 第73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我恨你。 门外天光一晃,刺的暮兮晚蓦地就落了颗泪。 楚扶昀眉心轻锁,他一步一步上前,想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你别过来!”暮兮晚下意识喊了一声,她本能地向后退,一边退一边摇头,“你离我……远点儿。” 退着退着踉跄了一下,转头一看,是脚跟抵到了书墙绊了一下。 无处可退了。 “你别过来。”她抬眸看向楚扶昀,声音罕见的,在抖。 楚扶昀站定了,离着她几步远,眉心一沉,目光深凉。 看着她,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师妹应激了。 以前她初来白洲时,就是这个模样。面对他的靠近,她仿佛一只尖刺竖起的刺猬,仿佛一只浑身羽毛炸开的鸟,抗拒、排斥,不听他的任何解释。 楚扶昀曾反复多次的告诉过她,我不会伤你。可她不信他。 楚扶昀也曾想要试着告诉她,我是你的师兄,你不必要对我有任何戒备,我会像老师待你一样的待你。 可她还是不信他。她心里想象的师兄是温柔佳公子,从不是什么苍凉漠然的白洲之主。 她认不出他,从不是因为一句未曾来得及解释的话所致的。 是她心怀偏见,是她不信他。 楚扶昀用了数十年光阴让她放下戒备,他原以为他治好了她应激的这个毛病,可今日他才恍然发觉。 这毛病,他师妹半点儿没改。 “先回家,成么。”楚扶昀尽量放平了声音,试着安抚她。 四周明明万籁俱寂,暮兮晚心里却乱,乱得什么声音也听不清,听不进去。 “我该回哪儿?”她一下子感到茫然,空落落的情绪,不知所措,“我……是不是连‘跟你回家’这个念头,其实都不出自我的本心?” 暮兮晚忽然感到惶恐不安。 另一半长明星在她身体里?她怎么不知道?这颗星星是什么时候选中她的?她也不知道。它的到来仿佛就像一滴雨落在了她额间,无知无觉到悄无声息。 长明星会影响她对楚扶昀的感情?一切情起心动都不是出自她的本意? 也就是说,过去一百年的许多她做的许多荒唐事都是假的,当不得真的——她喜欢楚扶昀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误会!而她抱着这个可笑的 误会自作多情了那么多年! 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看着楚扶昀,干愣愣的流泪。 楚扶昀眉心蹙得越来越深,他不得不再次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惊走一只警惕心十足的飞鸟那样,尝试着,跟她说话。 “你想回哪儿都可以。我可以带你回落脚的仙府,你要想回白洲,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我不要回白洲。”暮兮晚眼泪落的越来越急,她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我不要跟你走……” 楚扶昀心里一点点沉下去,他想,是他疏忽大意了,竟忘了辰天阁这个地方,会让她接触到许多她不该接触的秘密。 “好,我们不回白洲。”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暮兮晚一时恍惚,她怔了许久,又直直落了颗泪。 “我想要老师。” 说的话任性、执拗、不讲道理。 楚扶昀蹙了蹙眉,他想说,可老师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办法,再将素商给她带回来。 暮兮晚脑海一片空白,她在这个世界举目无亲,没有家人,没有归属。 她茫茫然漂泊一生,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我想要师兄。” 她又提了个不切实际的要求。 楚扶昀眸光一暗,下意识道:“那个人……” 他反应了一下,才惊觉,他师妹指的这个“师兄”是在说他。 他师妹,在过往漫长悠久的岁月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找了他,念了他很多很多年。 他都没注意到。 “我其实……”我其实,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话还没说出口,楚扶昀就感到身体里传来一记闷疼,素商下的敕令在他身体里剜绞,勒住他的言语,只一瞬间,就让他冷汗浸透了手心。 他此时此刻才恍然明白,素商当初好心弄巧成拙,竟给他添了多大的一个麻烦。 楚扶昀静了静,他再次小心的,朝她靠近了一步。 他多么想告诉她。 师兄在这儿呢,别怕,别哭,我带你回家。 “先来我身边,好不好?”他斟酌着,再次问她。 暮兮晚脚步没动,她没再向后退,却也没有走向他。 她只是安静的流着泪看他。 第113章 她忽然很想问问他,你对我的好,是不是也是因为长明星的共鸣吸引。你对我的耐心,对我的喜欢,是不是都是因为长明星的影响。 你娶我,是不是也是为了,将这颗本该回到你身上的星星取出来。 不然,她还能怎么解释他对她的好呢? 在初来白洲时,楚扶昀几乎是对她予求予给,哪怕她在白洲怎样兴风作浪,他也没真的狠心斥责过她半个字。 楚扶昀与她没有任何羁绊,他没有理由平白无故的包容她。 只能是因为失落的星星了。 “我恨你。” 暮兮晚淌着泪,一字一字说出了,这世上最剜人心的话。 我恨你。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十二年前的事儿。 十二年前,她是因为什么离开白洲跑回方外宫,从而中了袁涣轩的计呢? 她和楚扶昀吵了一架。 对,是吵了一架。 为什么而吵架?这段记忆,她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法再心安理得的接受楚扶昀对她的“好”了。 暮兮晚记得,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 …… 白洲,芦苇悠悠,水边小船里。 两个人隔着夕光相望对峙,暮兮晚将楚扶昀压在一弯小舟里,压在他身上,仰着头,固执而倔强的质问他。 “所以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那天,暮兮晚决定找他要个说法,决定问清楚一切——她没办法接受自己如今,同楚扶昀模棱两可的关系。 她迫切的想知道。 自己在楚扶昀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楚扶昀对她的好已经越界而过分了。 他几乎是无微不至的在爱她,他会在众目睽睽下唯独偏心她,会关心她的衣食住行,会照顾她的身体,照顾她的心情,他甚至允许她吻他,在与她同床共枕时,她要怎样对他,他都会迁就。 他对她,做到了他尽可能给的一切。 唯独,不涉及“性”。 “你喜欢我吗?”像质问,又像要挟。 被她质问的人静了一瞬,暗着眸,喑哑道。 “喜欢的,怎么可能不喜欢。” 暮兮晚目光扬了扬,心里,有点儿后悔,后悔不该问这么一个模糊的问题。 因为喜欢二字,到底太轻了。 喜欢一点儿是喜欢,喜欢很多也是喜欢,喜欢小猫小狗,喜欢小孩子,都叫做喜欢。 楚扶昀知道这种模糊的意味,他就在这晦暗不明的心思里,避开她的问题。 “是哪种喜欢?”暮兮晚执拗地追问道,不依不饶,“对孩子?……还是对情人?” 问题直白而大胆,让楚扶昀的指尖攥紧了。他闭了闭眼,仿佛,是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声音的平静。 “我是你兄长。” 半晌,他给出了这样一个回答。 暮兮晚怔住了。 她觉得这个答案,荒唐而可笑。 她觉得楚扶昀有病,并且是在胡扯。 明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越界失控了,到头来,他却想用一句“妹妹”搪塞过去。 她没法接受这个回答,或者说,他对她的态度,无异是残忍的。 于是暮兮晚倾身上前,微微仰头,吻上他的唇间。 楚扶昀眉心一蹙,没有阻拦。 却也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平静的任由她吻他。 “妹妹?”暮兮晚很任性,任性的时候说起话来也不计后果,光顾着怎样反驳他了,“这是该允许妹妹做的事?” 楚扶昀皱了一下眉心,眼帘垂落,目光湍急。 “你现在不冷静。”沉默许久,他看着她,压着嗓音说道。 他语气平淡,反衬着她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似的。 暮兮晚反驳:“是,我还能更不冷静!怎么着吧!” 像是为了印证说的话似的,她再一次倾身上去吻他,吻得磕磕绊绊,吻的寸步不让,就像小孩子要一颗糖似的固执,就像小动物抢食似的不讲理。 楚扶昀下意识揽着她的腰将人拥在怀里,防止她失了平衡而从他身上摔进芦苇荡里。 两个人之间相贴相依,不留半分空隙。身体、温度、都只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只隔着薄薄的一幕夕色。 暮兮晚不会亲人,她忽然觉得楚扶昀很可恶——他居然打着她兄长的名号试图糊弄她的感情。 她心里的兄长,应该是光风霁月的,是温柔可亲的。 总之,一定不是楚扶昀这样的人。 “所以你拿我当什么?当孩子?当妹妹? 你自以为你是什么?一家之主?长兄为父?”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有点儿哽咽。 “你难道认为,我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人?随便给点儿理由,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继续与你暧昧不清?” 楚扶昀闭上眼。 他身上每一处都绷紧了,师妹不理智,也不太会亲人,以至于接起吻来,像在咬他。 她咬他的肩,咬他的唇,甚至胆大妄为的,侵进他的唇齿里,试图咬他的舌尖,吻的她自己喘不过气。 “慢点儿。” 楚扶昀轻轻叹息了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 “别急。” 暮兮晚呼吸一滞,又气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同时,落了颗泪。 楚扶昀闷哼一声。 她咬他,咬的他呼吸急促,腹下起伏不平。他捱着,几乎要煎熬不住,扼不住那些心底的见不得光的心思。 他想要她。 从很早以前就想了。 可他满心都在犹豫——他要碰了师妹,该怎么对素商老师交代? 素商生前什么都不在乎,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这个孩子。就这么一个姑娘,素商将她托付给了他照顾。但他卑劣无耻,没注意分寸,纵容她对他的一切逾矩,甚至贪婪的沉沦其间。 更遑论,师妹对他,或许还因为有长明星的共鸣影响。 “你凭什么不承认对我的感情?地位?身份?还是觉得这一纸婚约里只有算计?我嫁给你只因利益? 我告诉你,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喜欢哪里卑微,哪里黯淡,哪怕你是高高在上的白洲之主,我是没了亲人的凡人姑娘,我也从不觉得我哪里配不上你的感情。 我们本就是平等的,在摈弃一切偏见与审视后。 我们从来平等。 相反,是你止步不前,是你在给我们的感情找借口。 楚扶昀,在我心里,你——绝不配当我兄 长。我兄长也绝不可能是你这种人。” 一川夕色灿烂胜霞,暮兮晚抬着眸,眸光含水,夕阳就在倒映在她眼里,波光粼粼。 楚扶昀看着她,看了很久。 直到一只水鸟穿过芦苇荡衔来一封信。楚扶昀拆了信,目光扫了一眼后收起信,他拥着她的腰,微微倾身,爱惜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这也是他头一次主动吻她。 “中洲尊主虞雍侵犯白洲,你等我回来再谈,行么。” 他想要跟她说的话有很多。 关于老师,关于师兄妹,关于……失落的半颗星星。 这些话,这些事,没办法在两个人都情绪上头,一时冲动时说完。 他需要冷静,她也需要。 楚扶昀想,处理虞雍花不了几日时间,等他回来,很多再也瞒不下去的事,他可以开诚布公的好好和她谈一谈。 “我保证。我会及时回来。” 在最后,他这样承诺道。 暮兮晚声音还在哽,她的身体不自觉颤抖着,她没想到她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楚扶昀还是不肯说一句好听的话,还是不肯吻她,不肯真正爱她。 “我恨你。” 在最后,她留给了他这样一句话。 楚扶昀听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 就这样,十二年前楚扶昀领兵出征对战虞雍,他也迎来了他漫长生命里,唯一一次不是大获全胜的战役。 也是十二年前,暮兮晚在他出征时,回了方外宫。 她那时回去,是袁涣轩以老师的遗物为借口,说有事寻她,她回去只想取回余下所有的老师遗物。她当时,身上还背着方外宫仙祖们下达的“除掉楚扶昀”的法旨,她只想回去了清这一切。 她想彻底与方外宫划清界限。 这样,等楚扶昀回来时她就不会再有任何身份与立场上的顾虑。她可以耐心地相信楚扶昀一回,只等他回来后,给她一句答案。 但最终,两个人什么都没等到。 楚扶昀没能寻到她的身影,这一场战争,再也没了人为他散花祝祷。 暮兮晚没能等到他的归来,一念之差,她死在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中。 …… 直到十二年后的辰天阁中,暮兮晚才终于迟迟明白,当年楚扶昀想对她说的话是什么。 第114章 他或许,是想给她坦白他的身份。 他是长明下凡,有一半星星,落在了她的身体里。 她对他的所有情愫,都是一场误会。 解释不清的误会。 他当年,或许是想拒绝她的爱意。 暮兮晚忽然觉得很荒唐,到头来兜兜转转,竟然真的是她没长大,不成熟,还不理智。 比起楚扶昀“不爱她”,似乎,由于星星共鸣而导致的“他爱她”这个事实,更让她更没法接受。 她很想逃离他,现在就想,她一刻也没有办法忍受这个真相,她不要他的喜欢。 天光明昧,暮兮晚淌着泪朝他说道。 “我恨你。” 不知什么时候,楚扶昀已经不知不觉靠近了她,走到了她的身前。 然后,他抚上她的颈侧,不动声色间,掐灭了她所有想逃想跑的心思。 他目光晦暗,笑了。 “可我爱你。” 第74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别不认账。 暮兮晚被楚扶昀带回了一座开着满园桂花的仙府中。 准确而言,是她被他用法术迷晕了,强行被抱回去的。 她醒来时,一睁开眼,就看见楚扶昀背光坐在屋间对侧的窗棂边,他的身后,是满堂天光,一窗桂香。 他看着她,眸光深凉,晦暗如风雨。 “醒了?”见她清醒了,楚扶昀安静沉默地笑了一下,“我们谈谈。” 暮兮晚一怔,她从仙榻锦缎上坐起来想要下床离开,一动,才发现自己周身被下了无法离开的禁锢结界——是楚扶昀设的,他是防止她跑,所以干脆利落的,掐断了她一切可以逃离的可能。 “我不要和你谈。”她无可奈何的坐在床沿边,别开目光,“我不想见到你。” 楚扶昀目光沉沉,平淡道:“你现在情绪失控、精神不安。” 他似有若无地一笑,站起身,慢慢的走向她。 “所以,我没打算征求你的想法。” 楚扶昀走近了,抬手轻抚上她的脸颊,稍稍一扳,就让她的目光不得不回过来,迎着他。 暮兮晚怔怔地仰头望着他,眸边,落了颗泪。 “我恨你。”嗓音喑哑,是委屈了。 楚扶昀的指腹不动声色的一拭,将这颗泪拂去了。 “嗯,我知道。”他笑了笑,指尖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掠过她柔软的唇,掠过她的颈部,最后,他的手抵在她的肩上,“接下来,你可以随便拿这句话说我。” 稍稍动了点儿力在肩上一按,暮兮晚整个人,就措不及防又仰倒在铺着云霞锦缎的床上。 楚扶昀笑了:“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十二年前,在你说‘恨我’的时候,没有留下来。” 暮兮晚似乎想挣扎,可一动,腰身就被楚扶昀扣住了。 他欺身,按着她的腰一压,就将人禁锢在臂弯里,将她禁锢在他的呼吸与锦缎之间,封锁了所有逃离的机会。 暮兮晚一时怔愣,想起了旧事,刚想反驳,唇齿间的话就被楚将军用一个吻给封住了。 他叩进她的呼吸,舌尖一缠,就迫出了她的呜咽。 “别紧张,放松点儿。”他一吻追着一吻的吻她,问道,“以前亲我时,胆子不是挺大的?” “不一样。”暮兮晚眼眸泛红,挣扎着不服软,不服输,“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有关长明共鸣的因果,我不知道你以沉默拒绝我的理由。” 楚扶昀吻着她的唇,攻城略地一般,一息一息尝过,一息一息缠绵,笑了。 “所以如今呢?”他扼止了她的念头,镇压了她的情绪,“你非要跟我论个分明,非要想个法子,证明这场感情是假是真?” 她气息微乱,挣扎中,锦缎褪落了一地。 暮兮晚被吻得思绪混沌,被吻得喘不过气,说不上话,她勉强在吻与吻之间的间隔中答他。 “你不该亲我。” 这话专逮着楚将军的软肋处戳,他气笑了。 暮兮晚无知无觉,还在火上浇油。 “你骗我,你不仅骗我,你还忍心拒绝我。 而且,你现在比我还情绪失控,你亲我只是因为我身体里不知何时,藏了半颗星星。” 暮兮晚一边试图躲避他的吻,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你受长明星的影响一时兴起的来亲我,今后,你也一定会去这样亲别的姑娘。” 像说给他听的,也像说给自己听的,越说就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止不住泪。 她被他吻得泛红如涟漪漾起的眼里,淌着一颗又一颗泪。 楚扶昀叹了一气,他忽然觉得,他师妹是真的得理不饶人。 “再躲,我就用法术定你的身了。”他冷笑一声。 这一吓,师妹就不敢再动了。 可说的话,还是很不好听。 “我不要你的喜欢。”她颤抖着身体,哭着说道。 楚将军就当没听见。 他将人压在身下,压在臂弯里,吻她的脸颊,褪去她身上的阻碍,肌骨一触到空气,凉着怀里的人不自觉抖了一下。 “听好了。这件事,由不得你说要或不要。” 楚扶昀语气冰冷,他有的是耐心磨她,有的是耐心,让她对他卸下所有防备。 身上的防备,心上的防备,都得撤了。 楚将军向来说一不二,真生气了,就既专制又不讲理。 暮兮晚察觉到了他手上的动作,一任性,咬上他的肩。 抱着她的人喉间滚过一声闷笑。 他一遍遍用吻让她放松,在她唇齿间封住他不爱听的话,用轻抚让她放松,放松她的腰,放松她的小腹,直到她彻底在他面前袒露无遗。 然后,他像拨云见日一般,拨进 了她。 暮兮晚被迫得眼眸泛潮,身体的本能想让她退,但腰间被楚将军的掌心拦着,兵临城下,早已没有了退路。 她气得咬他的肩,甚至咬出血。 楚扶昀压根不在乎这点儿伤。 他以沉与浮,以冷与热,以动与静,让她原本失控的情绪,失控的思绪都彻底安分平息,面对她知道了真相后即将应激的心情,楚将军决定,以另一种情绪覆盖。 他接管了她的身体。 仿佛一场兵荒马乱输赢注定的对役,他在山川中寻路,逼仄的道路降了秋雨,他就在雨中前进,撩起了火,他就以行动平息这场火。 在她摇摇欲坠要捱不住时,他总能想办法,要挟她坚持下去。 以前在白洲时,楚扶昀教她武艺,所以他知道她师妹的身体情况,练武挨罚时,她能坚持几个时辰,他一清二楚。 没人比他更了解师妹。 哪怕是素商也不行。 暮兮晚彻底哭出来,她在一次又一次捱不住时放软了声音断断续续的哄他,她说,她知道错了,她不恨他了,行不行? 面对她的投降,楚将军没理会。 别信。 信就上当了。 这小白眼狼最知道怎样翻脸不认人,一句又一句好听的话都是不作数的,反悔起来得心应手,非要将他的感情翻来覆去的确认无数遍后,还是不认账。 他浅吻着她,深深压着她,她怕他。 楚扶昀抬手拭去她额间的一滴汗,笑道。 “躲什么。 以前压着我,在我身上到处乱啃乱咬的人,不是你?” 暮兮晚哽着声音,说道:“不一样,那个时候你不反抗的。” 是真的。以前楚扶昀对她是一副任由她为所欲为的态度,她就有那个底气和胆子去颐指气使。可现在全变了,自在灵台山重逢后,他就比以前更专制了。 他罚她,是真的在不断加负荷,让她一次又一次坚持,直到夕光落幕,直到月上东方,直到桂花香气浓郁不散,她迷迷糊糊地再也熬不住了。 楚将军才勘勘停下,将身体的控制权还给她。 …… 还了也没用。 暮兮晚浑身是汗,整个人都累倒在他身上,在他怀里倦倦的犯困,眼帘都睁不开,又困又不敢乱动,一动,腿间全是止不住的晶莹流淌。 他就着这个动作将她抱起,带她去仙池温泉里清理。 …… 再次醒来时,早已是翌日黄昏。 暮兮晚睁开眼,发觉她正裹着衾被像以前每次生病时那样栖在楚扶昀身边,他靠坐在床头,手里翻开着一些军务信件。 想起身。起不来,一身酸。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靠坐在她身边的人一静,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 “冷静了吗。” 他指的,是她对他情绪失控时的应激反应。 暮兮晚没有说话。 她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将头埋进枕间,脸颊挨着他的腰。 拒绝回应,她打算就当昨天的事儿没发生,不作数的,什么都不作数。 连气话也是不作数的。 第115章 “别不认账。”楚扶昀仿佛会读心似的接上了她的念头,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以前信誓旦旦一心要我给个回应的人是谁?” 暮兮晚继续装鸵鸟,死不认账。 楚扶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需要我再来一次,让你回忆起从前在我身上乱亲乱咬的人是谁?” 暮兮晚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像火烧起来了似的。 她忽然侧过脸,偏了偏头往他腰间钻了钻。 楚扶昀余光瞥着她,目光一扬,仿佛想看看他师妹到底还能干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儿。 他看见师妹在他身侧寻了处位置,抬头,张嘴。 然后,她一口咬在他腰间。 楚扶昀措不及防,闷哼一声。 “我讨厌你。”暮兮晚别过目光拒绝看他,“都怪你,“我本来是要和你吵架的,而且,我想了好多的话要同你说的。” 咬了好半天,她才自暴自弃的松了口,一翻身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 “你让我把生气的词儿都忘了。” 楚扶昀放下军务,臂弯穿过她的乌发揽住她的脖颈,一捞,又将人翻回来。 暮兮晚又咬了他的手臂一口。 楚扶昀忽然觉得她师妹一定是属狼的。 暮兮晚低着眸,轻声问。 “所以……长明星真的在我身上?” 楚扶昀叹道:“接你到了白洲以后,我在你身上感知到了它的气息,或者说,我在你身上感知到了我的气息。 但是,我并没有在你身体里,找到它。” 暮兮晚奇怪:“找不到?那……有没有可能是你搞错人了?” 楚扶昀笑:“不会弄错,它当年确实选择了你。” 暮兮晚喃喃道:“那怎么找不到它,也取不出来它……” 楚扶昀沉吟了一瞬,答:“应该是它宿在你身上太久,彻底与你融为一体了。” 暮兮晚没吭声了,她安静了许久,一室安宁,她听了许久窗外鸟鸣,闻见秋日花香。 许久以后,她才小声道:“抱歉。” 楚扶昀没听清:“什么?” 暮兮晚眼帘垂落,有点儿出神发愣:“我不知道它的存在。我对它的到来我没有半点儿印象。” 她抬了抬眸看向楚扶昀,迎上他的目光。 “它是在什么时候,落进我身上的?” 楚扶昀闭目想了片刻,回答:“一百余年前,将近两百余年前,那时,人间的战乱将将止息。” 暮兮晚哦了一声,心里算了算时间,说道:“是我拜入方外宫以前的事。” 楚扶昀静了静,两人间又是漫长的沉默,半晌,他道:“你没有拜入方外宫时,在人间是怎样生活的。” 这是他从来不曾接触过的,知晓的一段时光。 他曾私下里查过有关师妹未拜入老师座下的经历,得到的消息也不过只言片语,寥寥无几。 暮兮晚呼出一口气:“流浪啊。” 她说的理所当然。 “我一开始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不小心闯入这里,身无分文的当然只能流浪啊。” 楚扶昀蹙了蹙眉,安静地看着她。 提到以前,暮兮晚似乎挺有兴致,像讲故事一样絮絮叨叨。 “我捡过垃圾,卖过艺,最长的一段打工生涯,是在一家食肆里干活。” 楚扶昀听的有点儿心疼,笑道:“你厨艺不佳,老板居然收你。” 暮兮晚点点头:“所以我一般负责洗盘子。” 天光温柔,从窗棂里一格一格切进来,楚扶昀叹了一气,侧身,伸手将师妹揽过来,揽在怀里圈住。 “还较真儿吗。” 他问她,还要不要因为长明星的共鸣一事与他较真。 暮兮晚被他抱着,下意识一紧张,见他没再做什么,她才小心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他的呼吸扑在她额间,惹的她眉眼都止不住的痒。 她看见他摄人心魄,澄澈分明的眼睛。 暮兮晚别开目光,没有回答,也不敢看他。 她忽然感到害怕。 不是怕他不爱她,是怕她自己。 她怕自己对他的喜欢都是假象,她忍不住想,要是身上没了半颗星星,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还是楚扶昀吗? 要是没了这半颗星星,她变得不喜欢他了,该怎么办啊。 她也想起了,在情绪失控时,心里准备好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的话。 她想对他说。 抱歉。 抱歉,占了你半颗星星,害的你留下了魂魄不稳的后遗症。 也很抱歉,我占了一颗本不属于我的东西,甚至,我都不知道它如今藏在我身上的哪儿,我也没办法……将它还给你。 如果能给你,我其实,很乐意将它还给你。 要是还给你以后,我还能喜欢你就好了,或者,你也还喜欢我,就更好了。 因为现在我没法解释我的感情了。 我恨你。是真的,我恨为何你 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个秘密。 要是告诉我,说不定在白洲时,我就会学着不去喜欢你,我就不会做出任何逾矩胆大的行为了,我一定,将对你的喜欢藏的好好的。 现在好啦,它成了一个误会,一个分不清真假,说不清的误会。 暮兮晚一眨眼,眼里悄无声息的落了颗泪。 她藏着的,没让他看见这颗泪。 她讨厌这个误会。 要是……她不喜欢楚扶昀,就好了。 第75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我和他同时掉水里,…… 暮兮晚被关了七日。 按照楚将军的说法,是关禁闭,等什么时候彻底冷静了,想明白了,就能出去。 其间有辰天阁的人想来找她,都得提前同白帝禀告。 楚扶昀这些天不在仙府,白日里,暮兮晚就帮忙处理留天阵一事,偶尔也帮忙批复一点儿白洲的事宜,夜深了,就裹着衾被趴在桌上草草睡去。 上次帝微垣一役后,她同楚扶昀商定了一件事儿——乘胜南下,拿回方外宫。 为了这件事儿,楚扶昀近日一直在忙,两个人基本上见少离多。 这天夜里,暮兮晚趴在桌案上囫囵睡着了,一盏烛灯幽亮温暖,照的她眉眼间一小片融融暖意。 风一吹,门开了。 半梦半醒间,楚扶昀披着一身月色进门,站了站,等身上寒气暖了,才走到书案边,俯身将睡的迷糊的姑娘揽膝抱起,抱上床。 暮兮晚在朦胧间察觉到抱她的人是谁,想跑,但却被有先见之明的楚将军牢牢摁住。 楚扶昀将人抱上了床,拉过衾被盖在她身上。 暮兮晚闭着眼抱怨:“我想出去了。” 楚扶昀也躺上床,揽着她的腰一带,将人捞进怀里,臂弯探进她的衣间挨上肌肤,几乎不留余地的拥着她。 “是想明白了?”他目光一扬,反问道。 如今,他不介意长明星一事,但楚扶昀也明白此事症结所在,说不清的,只能等。 等她想通,等她接受。 “没想明白。”暮兮晚微微睁开眼帘,低声道,“你不是,曾经也想不明白吗?” 楚扶昀沉默地看着她。 暮兮晚彻底醒了,抬起眸子同他对视,说道:“你用了多久才想明白?” 她知道,楚扶昀曾经比她还介意这件事儿。 要不然当年,他就不会用那么狠的话来忍心拒绝她了。 楚扶昀寂静地看着她,最终,揽着她腰的手紧了紧,让她凑的他更近了些,让她枕在他的颈窝间。 “十二年。” 他低回一叹,自嘲道。 “熬了十二年的时间,差点儿让我濒临崩溃。” 暮兮晚没吭声了,只是安静的枕在他怀里,任由他将她牢牢抱着,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她心里的难过似的。 是,她很难过。 但这种难过准确而言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浅而不平的心绪,一想到她占了他半颗星辰,又还不了,还惹出了这样一桩说不清的感情,她就有些过意不去。 要是没这半颗星星,楚扶昀说不定就不会喜欢她,这样,他也就不会为了她,枯等灵台山十二年了。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像做贼似的凑到他脸颊边,轻轻吻了一记。 仿佛这样,就能抵消些心里的难过似的。 不想让他瞧出难过,暮兮晚想了想,换了一个安全点儿的话题。 “我想见师父了。”她想起了过往,也就想起了长嬴。 师父这段时间都在辰天阁混吃混喝,上次见过一面,最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楚扶昀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在她发间吻了吻,说道。 “明天,带你去看他。” 暮兮晚赶紧趁热打铁,眼睛亮晶晶的同他谈条件:“所以,我的禁闭能撤了吗?” 楚扶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以,用什么来换?” 第116章 暮兮晚想了想,小心支起身体,凑上前吻在他的唇上,眉眼一弯,笑了。 “够吗?”她讨价还价。 沉默许久,拥着她的人似乎是长长叹了一气,无可奈何似的,反身将她压在身下,细密的吻衔进唇间,一夜云雨,在狭小的潮湿与晦暗间,他不动声色地一次又一次确认着她,贪汲着她。 她就在他身下,好好的。 就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她没有魂归黄泉,没有消失不见。 楚扶昀也很清楚,他被师妹吓出了后遗症,他怕有朝一日,她跑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他怕他有时候不将人看紧一点儿,她就会离开他。 这一夜花烛长燃,等他吻够了,将她折腾够了。 最终,他才答了一个“好”字。 …… 楚扶昀一向说话算话。 翌日夜里,他再回来时,真的接她出门去市井间寻长嬴。 市井恰如半灯城的风貌,花灯悬闹市,月照灯,添十分灿烂。 空地处有不少人在聚着打铁花,暮兮晚遥遥看见,长嬴就坐在棚子下,笑眯眯地摇着蒲扇看着人间红尘热闹。 “师父——!”她眼睛一亮,朝着长嬴跑过去。 长嬴听见有人唤他,抬眼一看,也笑了:“哎呀我的丫头——!” 暮兮晚跑过去,楚扶昀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拎着一路游街时买的各类糖点。 长嬴笑的很温和,他从袖间寻出一小包沾着油渍的核桃糖,献宝似的递给小丫头,道:“快吃快吃,师父我剩了几块,专给你留的。” 暮兮晚很自然地拾起一块糖,边吃边嚼,冷不丁的,她听见耳畔传来“碰——”的一声炸响,转眸一看,是有艺人在表演打铁花。 “打铁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祭祀火祖的一种仪式。” 楚扶昀慢慢走来,看了长嬴一眼,颔首点头——意思是,看在你家丫头的份上,请同我和平相处。 长嬴认了。 暮兮晚道:“火祖与你的区别是什么?” 楚扶昀垂眸想了想,答道:“本质而言没有区别,因为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我为星辰下凡,火祖自火中化灵而生,都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 火祖又被世人唤作‘火神’、‘灶神’,他是百火之祖,保佑着千家万户的烟火团圆。” 长嬴安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暮兮晚道:“我听老师提起过,火祖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以前每年,老师都会教我打铁花,也会为我扎花灯。” 楚扶昀道:“是,正如红鸾能降下姻缘的祝福一般,火祖亦是心怀人间的神,他行走红尘,为众生带来祝祷。” 长嬴笑了一声,说道:“倒也没有那么神乎其神。” 他眉眼从容,满是历经了岁月沧桑后的豁达。 “行走红尘间,谁又不是这芸芸四生六道的一员?他与这世间千万生灵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充其量,是多会点儿有关火的法术而已。” 暮兮晚两三口吃了核桃糖,再回神时听见长嬴问她。 “丫头啊,想看打铁花吗?” 暮兮晚点头如捣蒜,说道:“想啊想啊,师父是准备亲自上手吗?” 只见长嬴抬手,掌心有一小簇明亮的火光跳动,他上前走了几步,在一小方空地上站定了。 有旁人见状,不屑嫌弃道:“嘁,一个糟老头子还来掺合什么祭神。” 没办法,在世人眼中,这个乞丐实在是过分寒碜了,他冒冒失失跑来此地,只怕对神明是大不敬。 长嬴笑笑,他拂袖一甩,下一瞬,一道火光从他指尖飞出,直冲云霄,然后,灿烂辉煌的炸开了。 所有人都傻了。 他们看见,这个平平无奇的乞丐不需要任何铁器,也不需要任何准备,信手拈来一般,接二连三的火光从他指尖飞出,炸开了十数里火花。 火花漂亮惊艳,又绝不伤人。 暮兮晚惊叹地瞧见,师父不愧是师父,他变出来的火花,远比她在两界川放的火花更绚烂。 “师父,你在想什么?”见长嬴有些出神,暮兮晚不禁好奇。 长嬴回眸,望着站在灯火闹市间的丫头……和“ 准女婿”,不由得失笑。 “也没什么……” 他站在火中,看上去从容自然,仿佛这天下百火都听他调遣,为他增一倍光辉。 “我只是,在保佑人间,年年五谷丰登,丰衣足食……而已。” 烟火长存,阖家团圆。 这是我能为百姓带来的,最好的祝福了。 …… 这场火花持续了很久,看得暮兮晚念念不忘,直到跟楚扶昀回去时,她还在讨论这个有关“祭祀火祖”的仪式。 “所以你找火祖,就是为了让他带我走起死回生的三场火吗?” 楚扶昀道:“是。有他在,我会稍微放心一点儿。 毕竟很多事……我到底力所不能及。” 嗓音比平时喑哑,半晌沉寂,暮兮晚忽然从他的话里觉出点儿别的意思来。 “等等,你在嫉妒火祖?” 楚扶昀揽着她慢慢走着,没吭声,算作默认。 暮兮晚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做了什么吗就让你嫉妒?” 她完全,完全没法理解楚扶昀的思绪。 楚扶昀站定了,转身,抬手将人拥在怀里,下巴挨着她的额间,低声道。 “你会喜欢长嬴吗?” 暮兮晚更不理解话题又怎么跳转到师父那儿了,只能干巴巴回答。 “喜欢啊……不,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她生怕楚扶昀胡思乱想,忙道。 “师父在我心里和素商是一个地位的,真的。 你不能乱吃醋,你不能连我师父的醋都吃,他比你年纪大,你得让让他。” 楚扶昀喉间滚过一声低笑。 “我与他关系不好,他不喜战争,也一直不喜我。” 暮兮晚点头:“嗯嗯。” 师父不满意楚扶昀,这个她看出来了。 楚扶昀笑道:“在他心里,我肯定不够格和你在一起。” 暮兮晚点头:“嗯嗯。” 这个她也看出来了。 楚扶昀又笑:“他肯定私下里没少嫌弃我,对么。不像我,我可从来没嫌弃他这样一个乞丐来当你师父。 他心胸比我狭隘多了。” 暮兮晚哑然:“啊……” 她怎么觉得,楚扶昀在借机同她说师父的坏话? 楚扶昀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与他对视着。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要问。” 暮兮晚瞬间神情认真,严肃的点点头。 楚扶昀眼睛微微一眯,威胁似的笑了。 “我和长嬴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暮兮晚:“……?” 她目瞪口呆。 不,这绝不像将军该说的话!将军您怎么了?您被妖邪夺舍了吗? “犹豫了。”楚扶昀欠身,吻就落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能不能……别犹豫?” 暮兮晚反驳:“你不讲理!” 楚扶昀在她呼吸间停留了片刻:“嗯,跟你学的。” 暮兮晚无从辩驳。 “那换一个问题。”楚扶昀似乎大发慈悲似的饶了她,笑着又开口了,“我和素商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暮兮晚:“……?” 这个问题更没法答啊!这要怎么比?这没法比! 又是一记惩罚似的吻落下来,仿佛声讨似的,在她唇齿间厮磨。 楚扶昀眼里的笑意淡去几分,吻过了,就暂时按下了这个问题。 他没有强求她回答,也没有,一定要从她那儿听到什么答案。 他怕她说一句他不爱听的话,所以不想听回答。 为什么要同长嬴计较? 因为……与其说是嫉妒,倒不如说是不甘心,不甘心她牵挂着的人,从来不只有他一人。 遑论,在她身上有长明星影响的情况下,她对他都尚有迟疑。 更别提要是没了这半颗星星,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又能有多少,就都不好说了。 他怕,他会成为她生命里,可以被“舍弃”的那个人。 …… 与此同时,市井街巷里。 心情不错的长嬴慢悠悠走在寂静的小巷中,心里盘算着他丫头未来的终身大事。 嗯,楚扶昀这个小子,虽然人年轻了点儿,下凡的日子短了点儿,但物质上肯定不会让他丫头受什么委屈。 虽然主管兵戈一事太过残忍,但丫头要是真喜欢他…… 也不是不能接受。 长嬴自问,当长明星君的老丈人,还是当得起的。 行走间,忽觉得风声鹤唳。 长嬴眉目一利,再抬头,只见不知何时从周围显出密密麻麻的数十位仙家暗卫,都将近太仙级别的实力,转瞬间就围困了他。 第117章 “我家公子说了,想请您走一趟。” 这些人团团紧逼,森森恶意如鬼魅,将长嬴逼至退无可退。他们下手狠辣,一时间符箓法术祭出,招招不留情,也不在乎这位“少宫主的师父”的生命安危。 他们领了千洲公子的法旨,要将少宫主在乎的人擒拿回去。 长嬴挨了好几下,最后,被人一脚踢进烂泥中,再没了还手的能力。 …… 翌日,暮兮晚再想去寻师父时,却再没看见他的人。 师父……去哪儿了? “你是昨天那乞丐家的人?”有一摊贩瞥了她一眼,好心道,“昨晚长街上出了事儿,兵荒马乱的……听闻被抓走那个人,流了好多血,受了好重的伤,鬼知道还活不活得成。” 暮兮晚脑海中嗡的响了一声,心里蓦地凉了半截。 那摊贩叹道。 “你师父,出事儿了。” 第76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舍不得。 暮兮晚思绪一片空白。 师父呢?被带走了?被谁带走了?又为什么被带走? 发生……什么了? 暮兮晚霎时六神无主,她第一时间想要找楚扶昀商量该怎么办,但转念一想却又不行,先不说楚扶昀还在忙白洲的事宜,真告诉他了,他要怎么帮她找人? 她沿着长街打听了一圈,师父是昨日深夜被抓走的,没几个人看到,只知道抓师父的人,都是仙门弟子,道行不浅。 暮兮晚心里慌张,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师父的人身份不低,用常规手段找肯定没用,她必须求助能帮的上忙的人,否则,就是大海捞针。 帮的上忙的人,有谁? …… 半个时辰后,暮兮晚登山拜访辰天阁主。 运气好,虞辞也在。 “长嬴失踪?”虞辞愣了一下,神情也严肃了起来,“是谁动的手?” 暮兮晚摇摇头,心中后悔。 早知道她就该强行一点儿将师父请到仙府住的,之前请过,被师父婉拒了。 师父说,他一个糟老头子没有任何富贵功名,一穷二白的成天跟在她身边沾光,旁人见了,得私下里说她多少闲话?一个乞丐当师父,得让她多丢脸呢。 暮兮晚知道,长嬴一向靠流浪度日,远离王权纷争,他也不喜欢高高在上的仙门百家,更不会招惹上任何与争权夺利有关的阴谋诡计,抓他,必然也不会仅仅是为了他这个人。 封敛披着烟灰色的大氅站在一张四海舆图前,他身体不算好,所以常年都看上去病恹恹的。 “带走长嬴的人,是哪方势力都有可能。”封敛听了来意,捻了道法术在卦盘上,叹道,“除却东洲与白洲,大抵,此事与方外宫的人有关。” 虞辞反问:“为何笃定是方外宫?中洲的仙门世家不少,他 们觊觎长嬴的身份,抓了他也并不意外。” 封敛摇头:“长嬴的身份,在十洲境内知晓的人不多。他如今是少宫主的师父,带走他的人,或许是为了利用长嬴要挟少宫主。” 暮兮晚敏悟到话中的另一层意思,问道:“辰天阁主,您……以前就认识我师父?” “认识。”封敛眸光沉了沉,回忆须臾,答道,“毕竟,长嬴神是一位活的很久的老神仙了。他性格不错,在四海十洲也有不少旧友。 我刚任阁主是一百余年前,那时人间战火将将止息,五曜星出现异动。在焦头烂额之际,是长嬴出面,帮我解了一桩星宿之困。” 暮兮晚想起,在闲暇饮酒吃菜时,师父常跟她聊起他十洲的趣闻轶事,像讲话本子似的吹嘘他遇见的各种经历。 她一直都当故事在听,竟不想,原来是真的。 封敛笑笑:“所以,我欠他一桩人情。少宫主,这也是在万仙来朝大会时,我愿意对你网开一面允你继续登楼点灯的缘由。” 暮兮晚一怔,她没想到那个时候,还有这样一桩因果在里面。 “所以,阁主能帮忙,寻见我的师父吗?” 她忽然感到害怕,她怕终究,是自己连累的师父。方外宫的人抓不着她,自然,就会从她身边的人下手。 封敛静了静,沉吟半晌后回答:“现在,一是无法笃定抓长嬴的人,是否真的出自方外宫。二是无法明确长嬴如今受困何处。” 虞辞直截了当:“你是问卜窥命之人,就不能将长嬴的下落算出来?” 封敛沉默了一瞬,答道:“可以。” 暮兮晚眼睛一亮,她拜谒辰天阁就是为了这个——辰天阁主问卜窥命,让他找人,远比她自己来的方便。 “但是,我得从少宫主身上取点儿代价。”封敛抬眸看向暮兮晚,平静道,“窥命问天将涉及命数因果,少宫主想用这个法子寻人,不得不所有付出。” 暮兮晚正色道:“是什么代价?” 她只希望这个代价不要太重,希望她能付得起。 封敛道:“一滴心间血。” 暮兮晚怔了怔,刚想说话,就听见虞辞反对道。 “不成!她的身体现状,我不认为能负担得起这份代价。” 心间血。 对仙人而言,是一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代价。 说它要紧,是因它位于人心的灵台方寸间,天然蕴含灵气;说它不要紧,是因为心间血是可以再生的,哪怕短时间没了,养一养就好,对有仙骨的仙人们而言,也不过就像生了一场小病而已。 但暮兮晚没有仙骨,甚至如今介于生死之间。 “她取心间血,只怕是要病得更久。”虞辞蹙起眉,不赞同道,“取我的不成?” 封敛抬眸,解释道:“要问命的人是她,与长嬴之间联系牵绊最深的也是她,虞辞殿下,你的心间血换不来答案。” 他说罢,转眸望向暮兮晚,似乎是在等她的一个答复。 这场与命运的交易,换或不换? 暮兮晚定了定心绪,呼出一口气,问道:“最快,能多久知道师父的下落?” 她比较在乎这个。 封敛道:“我将借血帮你问卜窥命,这是全天下最快的法子。三天内,自当算出长嬴的确切下落。”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 “少宫主可在辰天阁休养三日,自会有仙童仙侍照料。” 暮兮晚不觉得这是什么付不起的代价。 只是得生场病,然后带病去救师父而已,其实还好,她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当初在半灯城登楼点灯时,她不也是扛着一身伤,匆匆休养了几日后就直接冲上去打架了? 她答应了这桩交换。 当日,封敛以法术取了她一滴心间血后,为她请了医仙,为她备了间云宫暂住。 日暮落下,楚扶昀知晓这个消息匆匆赶来时,暮兮晚早已得了医治,躺在云榻上裹着毯子睡着了。 他坐在床边,神情不算好,抬手探上她的额间,起热了。 为少宫主诊治的医仙吓得大汗淋漓,白帝在这儿,哪怕没说一句话一个字,都让人莫名感觉——要是少宫主有个好歹意外,这辰天阁也就别要了。 “少宫主的身体没有大碍,有木岁花作保,她更像寻常人家起了一场较为严重的风寒而已,只是……” 楚扶昀目光冰凉,仿佛一柄利刃剜过去。 医仙吓得直接跪下了,恨不得磕头告饶直呼少宫主不会有事儿!您这桩大佛别迁怒我们! “只是这三日,失去的心间血将会影响她的记忆与情绪,她醒来后可能会不大认得您……” 楚扶昀目光沉了一分,医仙恨不得一口气把所有的话全说完。 “三日后少宫主就会恢复如初!只是这三日,神智不清的少宫主大概会袒露出,她心底最深的,未了的执念。” 楚扶昀听见最后那句话时,眉心轻锁了一瞬。 未了的执念。 是什么? 楚扶昀想不出对师妹而言,还有什么执念是未了的。他只知道,在得知她又一言不合擅自作主的干出一些让人不放心的事儿以后,她的安危成了他最深的执念。 诚然,长嬴出事,哪怕是他也确实没有别的更快的办法寻人,但终归,见到她敢为了救长嬴而赌上一切时,他的心情,没有办法不失落。 是一种不被选择的失落。 她做决定前,甚至没想过同他商量,而是先斩后奏。 楚扶昀不知晓她与长嬴之间到底有何具体过往,但这些日子,他发觉他的师妹对亲情,似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念。 她生来无父无母,流浪半生。 若只是这样,或许糟糕的环境会让她会变得异常孤僻独立,因为没有确切的经历过亲情,所以并不会有多么渴求,独自一人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坏就坏在,她在孤单了许久以后,偶然间,遇见了对她好的人。 她遇见了素商,遇见了长嬴。 遇见了这两位,拿她当家人的神仙。 第118章 经历了具体的亲情,所以,就会对拥有的羁绊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害怕自己犯个什么错处,老天就会夺走她来之不易的亲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素商不就离开她了么。 楚扶昀守了很久,直到夜深了,云纱影重重,月光淌了满室清澈,他坐在月色里,身上仿佛披着一层白衣。 师妹心中未了的执念,是什么? 是长嬴的下落?还是对素商的怀念? 楚扶昀已经压根不对自己这位“夫君”在她心里的地位抱任何期待了。 在她心里,他什么都得往后排。 楚扶昀叹了一气,再次伸手抚上她的额间,探了探她的体温。 还在起热。 这一举动似乎惊扰了她,暮兮晚长而黑亮的眼睫,轻轻抖了抖,仿佛小鸟展开翅膀那样,徐徐睁开了。 她的神情变得很茫然,看上去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楚扶昀静了静,压着嗓音轻声开口了:“药一直温着,醒了,我去端。” 看着她懵懂而无措的模样,楚扶昀把方才心里想的,所以想责怪她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想斥责她先斩后奏,想斥责她胆大任性。 但……算了。 舍不得。 他起身,想去端药。 可刚一转身,他就感到自己衣袖的一角就被牵住了。 牵的力气不大,他只需要稍微用点儿力就能挣脱,但牵他的人,似乎很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自己稍有不对,就会惹他生气似的。 “哥……” 楚扶昀听见了一句小声又温柔的呼唤。 这个称呼,仿佛无声惊雷似的在他心上劈了一记。 他怔愣地转身,低眸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姑娘霎时红了眼,正用一双含着水的,澄澈剔透的眼睛,小心翼翼又倔强地看着他。 “你别走。” 暮兮晚似乎真的神智不清,作为凡人,缺失的心间血真的引起了她短暂的记忆混乱。 她似乎用尽了全力 想要留住他,但又怕自己贪得无厌,惹了面前这位,当哥的人生气。 “你别不要我……” 她未了的执念。 竟是这个。 楚扶昀彻底怔住了,步子,迟迟迈不出去。 “哥”这个称呼,他听她唤过一两次。 是在半灯城时,她与仲容打架受了伤,睡的神智不清时,也像这样叫他哥。 那时,他没在意。 他那时,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句“哥”,是师妹在喊他。 毕竟他作为“兄长”这个身份时与她素未谋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师妹会将这样一个并不相识的人放在心上,更想不到…… 原来,在她心里他这位失踪不见的师兄。 竟成了她,最大的执念与牵挂。 而他一直都不知道。 楚扶昀缓缓重新在床边坐下,捉住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轻轻说。 “我不走。” 这三个字不知哪里触动了她,楚扶昀看见,她的眼睛一眨,泪,就落下来了。 “你骗我。”她声音又轻又委屈,埋怨着,“我明明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好久啊……” 楚扶昀眸光暗了暗,他抬手,指腹轻轻拭去了她眸边的那颗泪。 “是我的错。” 天知道,说出这句话时,他心里有多么的难过。 他真的犯了一个没法弥补的大错。 暮兮晚声音一哽,她攥着他的衣袖,攥得更紧了一些。 “你会扔下我么?” 楚扶昀眉心蹙着,蹙得很深。 师妹这几句话,听得他心如刀绞一般的疼,就好像,他真的把她一个人扔下了,不管她,不要她,让她独自一个人生活了好久好久啊。 “不会。” 他给了她一句承诺,许下了一生的承诺。 “永远不会扔下你。” 听见他的话,暮兮晚唇角漾开一抹狡黠的笑,她尽全力往他手边挨了挨,小心的,又唤了他一声。 “哥。” 声音轻快,眉眼弯弯。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楚扶昀垂下了眸,一时没回答。 没办法,他要尽好大力气才能让自己的手不抖,才能让自己的情绪,不露出任何破绽。 他克制着所有的冲动,尽量平静的,同她对话。 “我都好,你……”他顿了顿,平复了心绪好半晌,才说,“你别这么在乎你哥。无论他怎么样,你都得更在乎自己。” 暮兮晚像小鸟一样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明白他说的话似的,小声道。 “我?我过得很好啊。” 她心情看上去不错,絮絮叨叨地同他讲述着她的生活,报喜不报忧,难过的事她一件都没说。 “我衣食不缺,嗯,钱权名利也不是很缺,虽然被迫出嫁了,但我……遇见了一件,很幸运很幸运的事。” 楚扶昀蹙了蹙眉,他回忆了一下师妹在白洲的生活。 很幸运的事?是什么?是认识了新交的朋友?还是她研制的新阵法又成功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楚扶昀一怔,他的声音,彻底没办法保持平静了。 “你……不必那么喜欢他。” 楚扶昀自嘲一笑。 真可笑,她沉睡时,他嫉妒所有被她牵挂的人,占有欲与贪婪的念头在他心里完全压不住。 她醒了,真的说出“喜欢”这两个字时。 他又舍不得了。 舍不得她那么喜欢他,要是不喜欢,她或许还能过得轻松点儿。 暮兮晚茫然地眨了眨眼,在想了半天他话里的意思后,摇了摇头。 “不是的,是很喜欢,喜欢很久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她像分享秘密似的告诉了他。 楚扶昀攥着她的手,越攥越紧,可一个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光皎洁,像梦一样。 暮兮晚笑得很开心,她很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仿佛,是孤苦伶仃的一生里,花光了所有的运气,就为了来遇见这天下最好的事似的。 “他是我一辈子,都会放在心底的那种喜欢。” 第77章 只恨有情方知悔怨把兄长睡了,太可怕…… 月光冷清,霜天难晓。 楚扶昀垂着眸光,他安静地守在床边,守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亲耳听见从她口中对他说“喜欢”二字。 纵使以往知道她的情窦心思,但知道与否,与她当着他这位兄长的面亲口承认,终归是两码事。 楚扶昀本以为,在听见她的告白后,他会感到如获珍宝的喜悦,会有情愫尘埃落定后的归属感。 但都没有。 他只有心疼,深深的,无比的心疼。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对他动的心,她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念了他那么多年,无论是“兄长”还是“夫君”,她都牵挂着他。 他一直都不知道,甚至还自以为是的秉持着“长兄为父”的荒唐责任心,恪守着与她的界限,将她当孩子。 楚扶昀平静了半柱香,才缓缓,找回说话的声音。 “先喝药。” 他让仙童端来药碗,又坐到她身边拢着她的背将人扶起来,想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喝药。 谁知,暮兮晚却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了他想拥着她的手,也让楚扶昀想碰她的指尖,落了个空。 “谢谢哥,我自己喝。” 她撑着手自己坐起身,主动接过药碗咕噜咕噜喝了个一干二净,没嫌苦,也没抱怨着要糖。 她的一举一动,半是亲昵,半是客气。 楚扶昀:“?” 师妹怎么又开始疏远他了? 他不是都当她哥了?见着了朝思暮想的兄长,她怎么又开始躲他了? 暮兮晚将药碗交给仙童,自己靠坐在床头,眼睛亮晶晶的,很认真的同楚扶昀说着话。 “哥,男女有别,我不是小孩子了。”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 楚扶昀:“……” 好,非常好。 她居然因为师兄妹伦理而排斥他的靠近,师兄妹怎么了?半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 哪怕有血缘关系,她又凭什么疏远他这位当哥的。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一时气极反笑,恨不得将人压在身下,用行动重新让她好好认认——我是你夫君,你明媒正娶的夫君。 他不由得想起,师妹在刚嫁给他时,她也像这样疏远过他,而那时她找的借口是——男女有别,我们一对联姻夫妻各过各的不成么? 当然不成。 楚扶昀记得,在洞房花烛夜后的翌日,他来到她的寝宫,只想看看她适不适应帝微垣的生活,却把她吓得直接窜上了房梁,并抱着房梁死不撒手。 “下来。”楚扶昀抱臂而立,仰着头看她。 “我不。”暮兮晚不畏强权,铿锵有力,“你离我远点儿。” 第119章 楚扶昀冷笑:“下来,我又不伤你,我是你兄长,是你师兄。” 暮兮晚也学着他冷笑:“我不信,男女有别,我们一对联姻夫妻各过各的不成么?” 她点点头,坚信不疑。 “而且,我师兄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 和温柔善良半点儿不沾边的楚扶昀:“……” 楚扶昀万万没想到,从前,她曾因为“夫君”这个身份疏远过他,而直到一百年后,当他再以“兄长”这个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疏远他。 她说她喜欢夫君,和他这个当哥的男女有别。 楚扶昀从没觉得这么沉默无语过。 如今,面对记忆混乱的师妹,他不得不循循善诱。 “喜欢兄长么?”他噙着笑着问她。 暮兮晚点点头:“喜欢。” 楚扶昀心情好了点儿,他欺身,坐的离她近了些,气息拢过来,迫的她想往后退。 “喜欢夫君么?” 提起“夫君”这个人,暮兮晚眉眼笑了笑,承认道。 “也喜欢。” 楚扶昀心情更好了,甚至起了坏心思的想逗她。没办法,“喜欢”两个字被她挂在嘴边反反复复的说着,初听时心疼,可多说几次,就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了。 哪怕他师妹或许是受长明星的共鸣影响而爱上的他,那也无所谓。 没关系,他不在乎。 他笑着凑近了,呼吸就挨在她的脸颊上,惹得她脸红耳热,紧张地仿佛随时随地都想跑。 “若是同一个人呢。”楚扶昀压着声音,用低沉的,如若古琴一般的嗓音哄她。 素商下的敕令在身体里发作,他最多,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暮兮晚扯着衾被,半遮住自己的脸,小心地抬起眸望着楚扶昀,神情有点儿惊恐。 “还是不要了,太可怕了。 ” 她声音闷闷的,语气听上去,像天塌了。 “我的道德观不允许我和我兄长睡一起。” 顿了顿,又补充道。 “师兄妹也不行。” 楚扶昀面上的笑僵了一下。 他终于发现了,他的师妹哪怕天天将师兄二字挂在口中,但她似乎对“师兄”这个人,从来就没什么男女心思。 暮兮晚将自己藏在被子里,身体力行的拒绝着他的靠近。 楚扶昀从没觉得,与她之间的关系这么棘手过。 …… 事实证明,楚扶昀还是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因为更棘手的麻烦来了—— 作为妹妹的暮兮晚看上去很乖巧,她规规矩矩的喝药,规规矩矩的同楚扶昀聊天,关心他的生活,关心他的近况,甚至还同他聊起素商,并很内疚的告诉他关于素商老师亡故的起末。 楚扶昀一一听了,一一应下,耐心地同她说了一晚上的话,直至将她哄睡。 然而。 他师妹的“乖巧”只维持了一个晚上。 翌日,她就本性毕露,开始无法无天的造反了。 楚扶昀震撼地看见,师妹在将将休养了一天以后,就翻箱倒柜收拾起行囊,一边收拾还一边嘟囔着“要救师父”,完全不在乎自己还生着病。 一副随时随地准备离家出走千里救“父”的决然模样。 楚扶昀将药碗不轻不重地往仙桌上一放,耐着性子说道。 “先养伤。” 暮兮晚在辰天阁到处搜刮各种法宝,坚定拒绝:“我不。” 楚扶昀冷笑一声,看上去完全不打算同她讲道理——他准备直接将人逮住,按着头养伤喝药。 真是反了。 他没追究她一言不合拿心间血换因果答案就算了,她倒还同他叫起板来。 谁知,楚扶昀脚步刚一动,暮兮晚就驾轻就熟的一跳,超熟练地逃至仙宫殿梁上,抱着自己的行囊同楚扶昀四目相对,两个人一上一下的对峙起来。 “下来,喝药。” “我不。” “为什么躲我。” “身体本能。” “为什么非要往外跑。” “救爹。” “长嬴命硬,他死不透。” “我不信。” “?” 楚扶昀抱臂而立,冷笑了一下。 “我是你兄长。” 暮兮晚很有原则,完全反对强权专制。 “你是我哥你也不能管我!” 楚扶昀气得揉了揉眉心,更心累了。 他师妹仿佛回到刚嫁给他的时候,她以前就是这个样的,不省心,专会在他软肋处兴风作浪,没有一天安生。 他在白洲时,甚至还专门问过家里有兄弟姐妹的仙人——我夫人……不对,我妹妹是不是还在叛逆期。 仙人被他的问题吓到惊恐。 您夫人……不对,令妹那不叫叛逆期。 那叫什么? 那是专爱和您对着干。 楚扶昀:“……” 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包容,要耐心。 师妹是个人类,她年纪尚小阅历不深,对他多加提防是正常的,他应该放低态度,尽量温和的扮演一位她想象中的兄长。 楚扶昀再次做了一遍心里建设,望着趴在房梁上死活不下来的师妹,再次柔声劝道。 “下来喝药,好不好?” 暮兮晚沉默了好一阵,沉默到楚扶昀以为自己要成功将她劝下来时,她干巴巴地开口了。 “哥,您不温柔,就别硬装温柔,太可怕了。” 暮兮晚打了个寒噤,沉痛道。 “您看上去下一秒就要黑化然后把我关起来搞强制的模样。” 楚扶昀:“……” 真是好谏言,他心动了。 两个人对峙了许久,直到最后有仙将来寻楚扶昀处理军务时,楚扶昀才不得不妥协。 “趁热,记得把药喝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气,慢慢道。 “再休息一日,等辰天阁主卜测出长嬴下落,你再去寻他。 我最近走不开,你自己一路上注意安全,撑不住了,就别逞强。” 楚扶昀说完,抬眸安静地看了她一会,才转身,往外走。 就在他即将离开仙宫时,步子一顿,紧接着,衣袖的一角被人小心翼翼牵住了。 楚扶昀怔了怔,站定了,转眸望身后看,只见他师妹不知何时从房梁上下来了,小心试探着牵着他,抿了抿唇,仿佛犯了什么错似的。 “哥,我错了。”她抬眸,小声地试着留住他,“你别生我气,好么?” 楚扶昀既好笑又心疼,他转过身,下意识想伸出手抱她,若是可以,他甚至想在她唇间讨一个惩罚似的吻。 但不行,失忆的小姑娘严格恪守与他那莫名其妙并完全不必要的兄妹界限。 “没有,没生你气。” 最终,他微微俯身,学着素商的模样,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在生我自己的气。” 他笑了笑。 是啊,他这个当哥的不仅一天责任都没尽,甚至,连师妹一直很在乎他这件事,都没察觉到。 …… 这样斗智斗勇艰难险阻的日子过了整整三天。 直至第三日夜里,楚扶昀靠坐在床头,就着烛灯一边处理军务,一边守着栖在身边睡觉养病的师妹时,忽然感到自己腰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垂眸一看,发觉睡着的师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裹着衾被往他怀里钻,并十分熟稔地掀开他的衣衫又在他腰间咬了一口。 楚扶昀蹙了蹙眉,忍着所有冲动。 “吓死我了,果然是梦。”暮兮晚心有余悸呼出一口气,她抬眸,一本正经地看向楚扶昀,感叹道,“将军我跟你讲,我做了个好长的梦。 我好像梦见我师兄了。” 楚扶昀眉心蹙得深了几分。 他师妹的记忆恢复正常了,看上去,似乎将过往三天的事儿都当作了梦。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 不是梦,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暮兮晚感慨万千:“我梦见我师兄超凶,不是个好人,和你超像。” 楚扶昀眉心淡开,冷笑一声。 暮兮晚浑然不知:“太可怕了,我从没做过这么可怕的噩梦。” 楚扶昀:“……” 完全忽视了楚扶昀阴沉脸色的暮兮晚长舒一口气,她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额间,好像还在发烧,但是问题不大,她觉得自己现在神清气爽,立马就能去救师父。 “所以我师父被关在哪儿呢?”暮兮晚下意识想从他身边爬起来,去找辰天阁主要个结果。 楚扶昀抬手,交给了她一纸文书。 “你睡着时,辰天阁主就已经卜算出了方位,我没让他吵你,于是他将消息写了下来,你自己看。” 暮兮晚接过文书,上面的内容写的很详细,卦象、解析、包括长嬴的生死与现状,都一五一十的告知了她。 第120章 楚扶昀说道:“是方外宫的人带走的长嬴,他们将他囚在中洲的一座地宫下,应该是想以此掣肘你,并请君入瓮。” 暮兮晚哦了一声,顺手烧了这纸文书。 楚扶昀瞥了她一眼,说道:“想好行动了?” “想好了。”暮兮晚缓缓笑了,她看向楚扶昀,眉眼弯弯,“将军能不能帮我救人呀? ” 估算了一下战力差距,她发现自己不是很能打得过对面。 得迂回想个法子。 楚扶昀深凉的眸光望着她,悠悠道。 “帮你救人可没那么轻松,与你不同,如今我对付千洲,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只要我一旦消失片刻,他们就会知道我为替你救长嬴而离开战局,顾此失彼,战局多半就会保不住。” 暮兮晚点点头,镇定道:“我知道了,换言之,只要让他们认为你没从战场上‘消失’就行了,对不对?” 她心里有了计划,现在,正准备立刻去实施这个计划。 楚扶昀笑了一声:“是。” 他猜到了她的救人计划,并打算配合到底。 “好,那我现在就……”暮兮晚刚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冷不丁,被拦住了。 “不,还有一件事。” 只见楚扶昀说着,抬手揽过她的腰一带,就将人揽回了床第间。 随后,他翻身一压,按着她的肩将她按回了枕头上,俯身,扣着她的下巴在唇齿间落了一吻。 “在梦里,你三天都没允许我碰你。” 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为不快,仿佛,这三天来他最为烦扰的,也就是这件事儿。 暮兮晚无辜地眨了眨眼。 “啊……” 说实话,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具体梦见什么了。 但仔细想想,或许……是个美梦呢。 第78章 长嬴开序炎上为德火祖。 天归二百二十四年,秋。 有人说,十洲要变天了。 何以见得? 你没看见?自帝微垣一役后,长明星君将下人间兴亡的敕令,白洲与东洲结盟,共同直冲千洲而去,维持了数百年的天下三分格局摇摇欲坠,天地风云变化。 十洲,自然也要变天了。 三方顶级王权圣府搅弄风云,仙门百家对此惴惴不安。 神仙打架,他们怎么抉择?人间只不过太平了短短百余年,怎么就又要再起战火? 四海十洲人人惊惧,甚至有人忍不住在想—— 要是长明星君不在人间就好了。 都怪这位杀星下凡,给人间带来了无休止的变革兴亡。 都怪他! 这则说法开始甚嚣尘上,无论是在凡尘市井,还是在仙门天家都越传越广,甚至有人扒出来,前段时日听闻长明星君去了一趟乌金国,那里就王朝倾覆,政权更易。 人们开始忍不住抱怨,忍不住诅咒。 要是长明星君死了就好了。 他一念之间,就司掌着天下兴亡。 他不该活着,他就该回天上! 人们越骂越狠,他们认定了,这个人就是一切动荡的罪魁祸首,他罪大恶极,背负着无数条人命,罪孽深重! 他,不属于人间。 天地风云变幻,这段时间,值得让人尤为注意的,有三件大事。 其一,白、东二洲虽共同御敌,但比较耐人寻味的是,一向行走在战火间的白帝,近日却罕见的不再露面。 对此,各方各界众说纷纭,有人说白帝受了伤,故而坐镇后方;也有人说,白帝震慑天下,他无论有没有露面,都不影响战局的变幻。 其二,是千洲少宫主也消失不见。 自素商宫主亡故后,少宫主被削权夺位叛出千洲后,千洲大权就落在了那光风霁月的千洲公子手上,如今,整个方外宫都在寻找她的下落。 对外的说法,是方外宫要将少宫主接回千洲。 人人称赞千洲公子的深情厚义,从请花关之役起,派出了无数人手寻找,就为了不计前嫌的将那位任性固执的少宫主接回去。 但实则只有少数人知晓——情爱在这场波诡云谲中都只占了极少的一部分,方外宫的人捉拿少宫主,是为了她身上的半颗长明星。 这位少宫主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眼中,是在辰天阁帮忙解留天阵之困。 后来,她就下落不明了。 听闻她的亲人遇难,她去救人了。 不过若让暮兮晚听到这番说辞,她定会直呼离谱! 她没有下落不明消失不见!她只是!她只是…… “少宫主,这是今日军情。” 与东洲结盟的前线军营中,仲容将一摞文书卷宗搬至书案上,同情地看着趴在桌子上装死不肯起来直面人生的暮兮晚。 “您振作点儿。”仲容很想上前拍拍暮兮晚焉焉的头发安慰她,但出于礼数还是忍住了,“将军不在,如今白洲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您了。” 暮兮晚惆怅的呜了一声。 是的。 这是她“灵光一现”想出来的好计策。 长嬴受困,她打不过对面要救长嬴肯定困难重重,所以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楚扶昀被她派去救长嬴了。 她打不过敌人,难道将军还打不过吗? 袁涣轩直接了当的用长嬴威胁她,摆明了就是请君入瓮,设下天罗地网要将她一网打尽。 她才不干,她又不傻只会自投罗网,今日境况又不像仙彩楼,她可没那个本事能在满是千洲高手的困境中脱身。 于是她让楚扶昀去自投罗网。 千洲的人想请君入瓮,当他们左等右等等不到少宫主,等来一位白洲之主时,就该傻眼了。 楚扶昀肯定能全身而退。 暮兮晚用一双眼睛睛的眼睛恳求楚将军。 面对她的计划,楚将军眉梢一挑,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走了,战局怎么办。” 楚扶昀不愿妄动的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与东洲的结盟战局,他走不开。 并不是忙到分身乏术,而是作为一军主将,敌人随时随地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旦被人瞧出破绽,她的救人计划就泡汤了。 对此,暮兮晚显然早就想好了。 “我替你上班。”她觉得自己除了不能用山河棋以外,没什么不能代替楚扶昀的。 楚扶昀笑出声。 他批准了她的行动。 就这样,白洲之主与少宫主身份调换,楚扶昀隐去明面上的身份深入敌腹替她救长嬴,暮兮晚则披挂上任,接管了战局。 哦,她没法上战场,只能对外不露面了。 近日一切军机大事,都是她指挥拍板的,没出任何岔子纰漏。 她的行事作风师从楚扶昀,所以这些日子敌人也没看出来,白洲主将其实换了个人。 直到坐到军帐里,坐在最高级别的军座上时,暮兮晚才觉得心好累。 她望着萧瑟秋风,神情沉重而怀念,仿佛看过了很久的岁月,想起了一位故人。 “将军走了几年了。” 暮兮晚深沉一笑,笑得宛如话本子里怀念亡妻的深情主人公。 前来汇报军情的神农岐无情地戳破了她的伤春悲秋。 “五天。” 暮兮晚:“……” 五天!只有区区五天吗!她怎么觉得度日如年呢! 暮兮晚趴在桌案上奄奄一息,魂儿都要吐出来似的沮丧:“我要撑不下去了。” 真的,她为什么要想不开信誓旦旦的替楚扶昀上班。 因为“冒充楚扶昀”实在是个很困难的工作啊! 她要替楚扶昀处理一切军机大事,楚扶昀麾下的所有势力也归她统治,但很要命的是,楚扶昀临走前,并没有告知任何人少宫主要来接他的班。 这就导致了每位前来向白帝回禀法旨诏令的太仙惊恐不已。 太仙们本着见将军的目的前来,一抬头,看见强装严肃的少宫主坐在白帝的位置上,这一场面吓得他们个个震惊到无以复加——他们的将军怎么又抛下他们不见了? 一开始,暮兮晚还好声好气的解释我只是来替将军上一段时间的班。 后来,暮兮晚解释累了,面对着所有满腔困惑的麾下将士,她面露微笑的胡说八道。 对,没错。 我谋权篡位了。 太仙们吓到花容失色,包括神农岐也吓了一跳,但不出一日,大家就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一事实,并安心的开始听少宫主指挥了。 神农岐是这样解释的:“将军曾经提过,若有朝一日他不在,白洲的一切都听少宫主调遣。” 暮兮晚也震惊了:“归我?楚扶昀这么大方?还有,他什么时候把后事都打点妥当了?” 神农岐说道:“将军是长明下凡啊,他本来不该在人间久留的。他要不在,白洲之主的位置总得找个人继承吧。很早以前,将军就这样安排过后事了。” 暮兮晚奇怪:“很早以前是多早?” 第121章 神农岐想了想:“好像是你刚嫁来白洲 时。” 暮兮晚愣住了。 她没想到那么早,楚扶昀就打算着要将白洲的一切都交给她,她也没想到,仙彩楼抛绣球时楚扶昀随意说的一句“白洲十万里山河皆可为聘”不是一句戏言。 白洲之主的位子,她若想要,他随时给。 楚扶昀下凡只为止戈,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他起初,并没打算在人间久留。 暮兮晚仿佛开窍顿悟似的想到了什么,就像是一桩无头公案,终于找到了关键线索似的。 “将军不在乎人间的一切,对不对?” 神农岐有点儿莫名其妙,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回答:“应该……不在乎。” 他其实很想再添一句将军只在乎您。 暮兮晚怔了:“将军既然不在乎这些,那他娶我……干嘛啊?” 兜兜转转,她又想起了这一纸荒唐姻缘。 神农岐也很茫然,心道我怎么知道啊! 暮兮晚忽然沉默了下来。 她曾经一直以为,楚扶昀娶她,是为了白洲利益,为了将她这位方外宫的少宫主控制在掌心。 但不是,今日神农岐的说辞可以证明,楚扶昀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她身上谋得任何利益,他一开始甚至还抱着归天的念头,将所有的功名利禄王权富贵留给她。 那楚扶昀娶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失落的半颗长明星? 在知晓了长明共鸣的秘密后,暮兮晚又以为,楚扶昀娶她是为了半颗星星,他要将这颗星星从她身上取出来,他对她的一切善待都是因为这颗星星。 但……似乎也不是。 楚扶昀并不关心它的去向,哪怕没有这半颗星星,也丝毫不影响他动用敕令,更不影响他归天归位。 甚至是在娶了她以后,他才知晓这颗星星的下落。 暮兮晚心里千头万绪,她觉得自己,似乎即将要接触到事实的真相了。 她与他之间,除了“夫妻”这个身份外,真的再无别的交集了吗? 有,一定有。 她跟楚扶昀之间,一定还有点儿别的她所不知道的羁绊。 这段羁绊无关利益,无关星宿,并且很重要,重要到从一开始,楚扶昀就愿意对她放下防备,并在娶了她没多久后,就做好了将白洲的一切交给她的打算。 暮兮晚稳了稳心神,她呼出一口气,还想再继续细想时,就听见有麾下匆匆而来跪地下拜,向她禀告了一件大事。 “少宫主,方外宫派人围困了辰天阁。” …… 世间风云变幻,近日来,最后一件轰轰烈烈,震撼了十洲各方各界的大事——则是辰天阁受到重创。 辰天阁破坏留天阵,惹起了方外宫极大的不满,方外宫派出三太师,十六尊罗汉及十八太保以及浩浩荡荡上千真仙灵官,他们手持裴安真君借予的荧惑真火,围困了辰天阁。 原本不问红尘,有云海半没的辰天阁变得一滩狼藉,星象仪器被毁,白玉坍塌,卦师卜者们受了伤,倒在地上愤恨不已。 封敛孤身站在山顶,以势不可挡的法术撑起了结界,独自一人与立在云海中的方外宫的成千上万仙兵仙将对峙着。 诚然,若论实力较量,这里无一人是这位辰天阁主的对手。 但奈何,方外宫的人控制了灾星荧惑。 荧惑星,其性属火,它是一颗主管着人间灾厄的曜星。 它具有着毁天灭地的实力,纵观古今多少年,也只有少宫主能从它的火焰中逃过一劫。 封敛沉沉叹气,斥道:“天地调和万物阴阳自有规律,你们私自以留天阵扣押归天星宿,将会惹起人间大祸。” “辰天阁主,请别这样偏袒。”方外宫的人见状,嗤笑道,“私自将星辰留在人间的,只有我们吗?” 封敛沉默不语。 方外宫的人又道:“少宫主不也固执的留下了长明星君?她不愿长明星君归天,焉知不是出于一己之私? 她身负半颗长明才有了如今的一切,深明大义的辰天阁主怎么不公正办事?先送长明归位?” 封敛眸光深沉,他久久地看着这些人,最终,笑了一声。 “你们方外宫曾一心想要拿到长明星。但我亦说过,你们不必再寻它。” 这位终年身处红尘之外的观星仙人,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他问天问命,说的话,字字皆谶言。 “长明,已有归宿。” 方外宫的人实在忍不住笑出声了,仿佛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们也懒得再与这位辰天阁主废话,而是动用着一道道荧惑真火,开始肆无忌惮的在辰天阁随意破坏。 他们毁了辰天阁的观星台,断了封敛设置的,准备送星辰归天的路,他们几乎要毁了整座仙山。 辰天阁存在于世间多年,一直负责观测、寻找、并送星辰归位。 如今,实在不必再留了。 哪怕星辰不归位又能如何?留在人间为人类所用有何不好?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 就在一道道荧惑真火几近要摧毁一切时,一声清脆的姑娘嗓音不轻不重地凭空而来。 悦耳,动听,仿佛一记破晓时分的天光。 “谨请火祖,令天下百火,在此,皆听我律令。”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愣住了。 众人惊愕的看见,随着一字一句话音落下,原本受方外宫控制荧惑真火仿佛被驯服了一般,纷纷摆脱了方外宫的控制,无不安顺,无不顺从。 “定。” 须臾间,只见茫茫云海间,璀璨阳光下,有一霞衣姑娘踏云而来,她指尖捻诀,转瞬间,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荧惑真火们陡然偃旗息鼓,纷纷归顺于她。 暮兮晚轻飘飘的落在一片断壁残垣中,抬头,漠然地望着方外宫的众人。 “少宫主,您怎么……” 方外宫的人不可置信,他们知道,如今少宫主没了法力,她本不应该是这些火焰的对手。 暮兮晚歪了歪头,唇角浮着一笑:“你们是想问,为何我能……控制‘火’?” 她不会法术,唯独会用火。 甚至当初在仙彩楼登楼点灯时,也是靠着阵法起火,她才能顺顺利利打败仲容。 方外宫的人讥笑:“自然,是因为另一半长明星在你的身体里。” 能与五曜星抗衡的实力,大概率,来自另一颗五曜星。 “十二年前,您在荧惑真火下死里逃生的底牌,不正是这半颗星星吗?也是因为这颗星星,您的一生得了多少好处?向来不收徒的素商宫主,不也因此收下了您?” 暮兮晚沉默了好一会,也笑了:“我发觉,你们真的很可笑。” 她抬眸,语气平淡,字句笃定。 “你们总爱把一切因果都归咎于一颗星星。 人间变革,你们说是长明乱世,可明明,是人类自己贪得无厌才挑起了战乱兵戈。 素商收徒,你们说,也是因为长明星,我才会被宫主另眼相看。 甚至,我死里逃生,你们也一直以为,是半颗长明星保护了我。” 方外宫的人纷纷迷茫的望着她,他们很想问一句难道不是吗? 所有人望着她,一时间,万籁俱寂。 “不是的。”暮兮晚笑了笑,她的语气,有许许多多在想明白一切以后的释然,“我能驭火,与长明星无关。 素商收下我,也与长明星无关。 十二年前,我死里逃生的底牌,更与长明星无关。” 方外宫的人不可置信:“那这一切,到底与谁有关?” …… 与此同时,方外宫的地宫水牢中。 “铛——” 天光晦暗,一声尖锐的金石碰撞声响起,数道玄黑厚重的锁链应声断裂。 “多谢了。”长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早已磨破的手腕,望着从天光中不疾不徐走来的人,笑了,“难为咱们这交情,居然能劳你来救我。 按辈分算,你 算是我女婿呢,长明。” 他拍拍褴褛的衣衫,起身想走之际,却被一柄长枪拦住了去路。 “哎呀哎呀,年轻人,这么耐不住性子?”长嬴笑眯眯地看着楚扶昀,神态中不见半分慌忙。 楚扶昀漠然一笑,神情亦是孤高冷冽。 “自然是有话要问。” 他垂着眸,望着眼前狼狈不堪却气度不减的乞丐,一字一句道出了他真正的身份。 “火祖长嬴。 你与暮兮晚的师徒缘分,究竟从何而起?” 第79章 相逢何须一饭之恩老乞丐与小乞丐。…… 火祖自火中化灵而生,早已不知多少经年。 他行走人间,不得功名富贵。 有人嫌他贫贱,有人骂他无赖,他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摇着一蒲扇,拎着一壶酒逍遥天地间。 第122章 直至两百余年前,十洲战火将将平息时,不问红尘中事的辰天阁主却罕见出了山,求这位百火之祖解困帮忙。 辰天阁主坦言,他们观测到,长明星为止戈而一分为二,如今,正不止去往何方。 长明乃杀星下凡,若是另一半星星落到小人手中,带来的后果不可估量。 所以辰天阁想请这位常年身处红尘的神明帮忙,请他送长明归位三十三重天,以防此杀星为祸人间。 长嬴很爽快的应下了。 他开始寻找这失落的半颗星星。 就这样,他跋山涉水,走过千般日升月落,见了千种生灵,他问了炎炎夏日,问了袅袅炊烟,终于,在这个十洲民不聊生的动荡年月里,他见到了一位在战火中流浪的小姑娘。 长明星,化作了她的仙骨。 她是被长明星选择的,新的归宿。 自然生灵告诉他,这位平平无奇的人类小姑娘唤作暮兮晚,她无父无母无血亲,如今,在一家食肆里靠跑堂勉强赖以谋生。 可她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甚至年岁尚小,连自己有了仙骨也不知道,更别提修行入道,掌握法力了。 她身负长明星,无异于怀璧其罪。 长嬴很肯定,过不了多久,十洲各界的各方王权就会找上她,为了她体内的星星而争斗残杀,而这个无辜懵懂的孩子只会沦落到被人利用殆尽的下场,活不了多久。 长嬴决定,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她体内的长明星。 于是他乔装打扮,化作一位行乞度日的瘸腿乞丐,在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拄着木拐跌倒在这一方小小的燃着炊烟的食肆门口。 果不其然,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足够心善,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嫌弃他的贫穷与狼狈,更没有挥着扫把像赶瘟神那样驱逐他。 小姑娘接待了这位身无分文的老乞丐,并照顾着让他柴房落脚避雨。 也是在这个晚上,长嬴趁着这孩子熟睡时,捻了道法术在她额间一点,轻而易举的取走了她体内的长明星。 长明星刚落在她身上没多久,还是很好取出来的。长嬴很庆幸,要是他再晚来个把年月,这星星与她融为一体,那就不好办了。 半颗星星似乎十分舍不得她,被长嬴捉住前,还像小动物那样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蹭的她身体里里外外都标上它的气息了,这才念念不舍。 顺利送这半颗长明星归位,办妥了辰天阁委托的事儿后,长嬴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翌日破晓时,夜雨未歇,做贼心虚偷了星星的长嬴决定脚底抹油径直开溜,谁知,刚走下门口的青苔石阶,就被唤住了。 “老人家。” 小姑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清脆,干净,像鸟儿在歌唱。 长嬴怔怔地转过身,他躬着腰撑着长拐杖,身着布衣草履,头上,还带着一顶堪堪避雨的斗笠。 “老人家,请您留步。”小姑娘追上几步,也站在食肆门口的石阶上,仰头看着他。 长嬴心里一咯噔。 完了,他该不会做贼被这妮子发现了?还是她后悔收留他,想管他要钱狠狠敲诈上一笔? 没办法,行走人世的时间太长,对这艰难而凉薄的世道,长嬴已经能很平静的接受了。 “外面还下着雨呢。”小姑娘指了指风雨晦暗的天色,说道,“吃碗饭再走吧。” 她手里,正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饭。 长嬴愣住了。 他从没想过,这丫头喊住他的目的竟是为了这个。 不是驱逐打骂,没有半分白眼嫌弃,甚至她与他仅有一面之缘。 人间战火纷飞,天际大雨倾覆,纵使王权有酒肉,仙家有珍馐,这位自火中而来的百火之祖却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这一碗饭更香了。 那日,他埋着头,局促地缩在食肆角落里,将小姑娘送给他的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狼吞虎咽。 小姑娘要上工,打扫跑堂搬水烧柴,明明正是十多岁需要长身体的时候,却长年累月经历着饥饿与营养不良,她看上去像根小豆芽,个子不高,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长嬴忽然感到愧疚。 他自以为是的拿走了这丫头的仙骨,这意味着,他也拿走了这孩子,本应该有的朗朗仙途。 她对一切浑然不知,甚至,还给了他一碗饭。 长嬴干愣愣地站在简陋的食肆里,看着她发呆。 暮兮晚注意到这位老人家的神情,停了手中干活扫地的动作。 “怎么啦?”她歪了歪头,眼睛倒是很亮。 也是在这个时候,长嬴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慢慢的,慢慢的走到了这位小丫头的面前。 “我还没付账呢。”长嬴温吞地找了个借口。 暮兮晚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她摇了摇头。 “不收钱。” 她已经拿自己工钱抵过了。 不知何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停了,曙光破天,一抹骄傲的阳光从破烂的窗棂中切进来,照在这两个人身上。 此时天色尚早,食肆还未开张,除了一乞丐,一丫头以外,再无旁人。 长嬴静了许久,他缓缓一笑,说道:“还是要付的,只是老朽身无分文,没有金银财帛,没有富贵珍宝。” 暮兮晚眨了眨眼,有点儿懵懂茫然地望着他。 长嬴很温和地看着她,若是细看,他的神情中其实带着自然而然的仁慈悲悯,他看着她,仿佛看着万丈红尘中的芸芸众生。 “我赠你…… 我的三株神火,可好?” 暮兮晚听不太明白这位老人家的话,直到她见到长嬴手中凭空亮起火光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惊觉——自己是碰上神仙了!故事里会用法术的那种神仙! 长嬴笑,他抬手捻诀,转瞬间,就看到一缕细小的,纯粹而热烈的火苗从他指尖飞出,一个轻巧,就没入了暮兮晚额间。 “第一株火,我祝你此生仙途明朗,可驭世间百火。” 暮兮晚眉心措不及防被火掠过,她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额间,指尖感到一阵暖和的温度。 长嬴被她的举动逗笑了,他再抬手,紧接着,第二道火没入小丫头的身体。 “第二株火,我祝你此生平安顺遂,生死不畏。” 暮兮晚不懂就问:“什么叫‘生死不畏’?” 长嬴笑:“它能在任何时候,在任何险境中保你一命。” 他说着,抬手在这丫头额间眉心一点,瞬间,温暖、灿烂而耀眼的最后一道火光没入了她的身体。 “第三株火,我祝你……” 长嬴顿了顿,他低着声音,仿若虔诚祝祷般那样,念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祝你,一生自由。” 暮兮晚愣住了,她仿佛普通人天降横财一般,对这一切不知所措,只是茫然而懵懂地摸着自己的额头,甚至,忘了说谢谢。 长嬴呼出一口气,同样很紧张不安的看着这个小姑娘,迟疑道。 “你要……跟我走吗?” 他想,他窃走她的仙骨,毁了她的仙途。 那就得再赔她一个仙途。 暮兮晚不明白:“去哪儿?” 长嬴笑了笑:“我这个老东西一无 所成,但却认识一位老友,她立社稷学宫,救世渡人。 我带你……去见见她,好不好?” 彼时的暮兮晚年岁尚小,又是刚刚穿越到这个人间没几年,对一切的了解认知都很浅薄。 她最终,选择了相信这位老人家。 他是神仙。 神仙应该……不骗人吧? 就这样,在这个大雨初歇,黎明破晓时最寻常不过的日子里。 一位老乞丐带着一位小乞丐,一起游历人间。 没有积蓄,只能靠流浪为生。 一路上,小乞丐都唤他“老人家”或者“老神仙”,老乞丐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提议说道,你以后唤我一声师父好了。 小乞丐于是开始改口喊他“师父”。 也不嫌弃她的师父是个没钱没权的乞丐。 两个人在十洲的天下山河中辗转漂泊,多数时候,老乞丐都打着神仙的旗号到处招摇算卦,偶尔卖艺求生,小乞丐跟在他身后,帮他叫吆喝,攒了饭钱,师徒二人就分食一个馒头。 他们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他们兜兜转转,翻过千山万水的跋涉,走过千门万户的炊烟。 他们遇见鄙夷、白眼与嫌弃。 人们笑话老乞丐没出息,自己都养不活,还带个拖油瓶,带个累赘。 人们嘲笑老乞丐,也顺带嘲笑小乞丐。 跟着这么个没用的老头,只怕要蹉跎一辈子。 小乞丐气得跟人打架,完全打不过,还白白受一身伤,得靠老乞丐心疼地给她上药。 小乞丐营养不良,长期的体弱让她极为容易生病,老乞丐就只能背着她挨家挨户的上门求医,有时跋山涉水十余里地,就为了给她找个大夫。 第123章 时常,小乞丐都问会他。 “师父,我们要走多久?要到哪里去?” 老乞丐回答:“快了,快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是这天下最慈和的神明,在她那儿,你将衣食无忧。” 小乞丐默默听着,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也没敢说。 她想说,衣食无忧不重要,吃不饱饭也不重要,其实师父也很好,跟着师父,也很开心。 老乞丐带着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几年。 直到一日黄昏时,高天澄远色,最是夕影照。 长嬴领着暮兮晚登上一座山,穿过生着青苔的古巷,来到一座黑瓦白墙的烟火人家。 他在门前站定,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暮兮晚缩在长嬴身后,攥着他的衣角,紧张不安地望着眼前陌生的院落。 静了须臾,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位身着金黄秋衫,看上去十分亲和恬淡,温婉端庄的女子站在门里,惊讶地望着长嬴……与他身后只探出了半个脑袋的小丫头。 这是暮兮晚第一次见到素商。 长嬴笑笑:“老朋友,好久不见。” 素商许久不见这位老友,也笑了,她温柔地请他进去坐,说是热了菜肴,来一起吃顿饭。 长嬴摇了摇头,只见他将身后的小丫头拎出来,推到了素商身边。 暮兮晚头一次被长嬴推开,她茫然不知所措,怔怔地望着她师父。 长嬴说,希望素商能将这个丫头收在方外宫,希望方外宫,能分她一口饭吃。 “这孩子太小了,才十五六岁的年龄,你能不能……看在咱们挚友一场的份上,将她留在你们的学宫中。” 素商温和地打量着这位像颗小豆芽似的姑娘,说道:“十五六岁,是个小家伙呢。” 长嬴也笑:“是,是个孩子。” 他挠了挠头,漫长生命中头一次,感到了腼腆。 “这孩子很懂事,也聪明,就是胆子小,跟着我吃了几年苦,身体也不太好,今后她留在你这儿……麻烦你多担待了。” 素商没多犹豫就应下了长嬴的请求。 她说,她会好好照顾这孩子。 长嬴安下心来,他弯腰,最后一次揉了揉跟了他好几年的小丫头的头发。 他说,师父我走了,你以后跟着素商,好好在方外宫修行,知道吗? 小丫头盈着泪,她紧紧攥着长嬴的衣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的师父,没打算跟她一起留下来。 “师父,您不要我了吗?” 她惶恐不安,不知是自己哪里犯了错,惹了师父不高兴,所以师父才不要她了。 素商将她拢在身边,心疼地告诉她。 你的师父自火中而来,正如红鸾保佑人间姻缘一样,他保佑着炊烟袅袅的烟火人家,没有办法长时间在某一处地方停留。 彼时的暮兮晚听不明白这些神明与星君们生来所承担的责任,她只知道,她的师父不要她了。 她的师父要将她一个人留在一处陌生的地方了。 她大哭了好一场,泪水怎样也止不住。 素商将她抱在怀里,安慰了许久。 这也是她在少年时光里,第一次学会“分别”。 这天,长嬴离开时走的匆忙,连饭也没吃,就仿佛要是留下了,再多看这丫头几眼,就舍不得了。 但临行前,他到底还是向着素商唠叨又唠叨,说了许许多多的叮嘱的话。 他说,她要今后犯了什么错,别骂她。 她自己一个人磕磕绊绊生活了那么久,总归,好不容易才运气好一点儿。 素商望着长嬴离去的身影,释然感慨道。 “你很心疼这孩子,怎么不亲自带在身边?” 长嬴突然抿着嘴笑了。笑得局促又难过,仿佛,是亏欠了这孩子许许多多难以弥补的事儿似的。 “我送了她三株本命神火,法力消耗了大半,如今得找个地方沉睡百余年。 况且,我一个老乞丐,没钱没权的,自己被人看不起就算了,带着她,也拖累她平白被人看不起。 总得给她找个归宿,不能让她跟着我流浪一辈子。” 他说话结结巴巴,似乎是想给她寻一个身份,但又窘迫于自己穷困潦倒的一生。 “毕竟……在我心里,她是我闺女啊。” …… 这段过往太过悠久,也太过隐晦,直到两百余年后,当长嬴在水牢中完整讲完了这个故事后,楚扶昀才明白,他师妹与素商的师徒缘分,与长嬴的缘分,都自此而起。 怪不得,这一路走来,她对长嬴总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 楚扶昀平静地听完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朝着水牢的尽头,通向方外宫更深处的方向走去。 长嬴莫名:“你不打算回去找我家丫头?” 楚扶昀走得不疾不徐,他目光寂冷,仿佛披挂上阵。 “我想,处置一个人。” 有一个人,那个人冒充她师兄的身份那么多年。 对此,他忍了很久了。 …… 与此同时,辰天阁。 暮兮晚翻手凝火,她望着围困在四周密密麻麻的方外宫中人,笑了笑。 “从始至终,我一直都没有仙骨。 我的火焰是向师父借的,我的本事是跟老师学的,十二年前我靠着身体里的一株火才得以死里逃生,可你们非要在我身上找半颗星星,别说你们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在哪儿。” 她心中回忆着过往,在反反复复的思索间,她终于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曾 得到答案的困惑。 “或许那半颗星星……早就,不在我身上了吧。” 第80章 此生却无关风与月——喂!我向你奔来…… 夜色霜天,星斗云横。 所有在辰天阁听见这番话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叫……没有仙骨? 她如今被大火烧的只剩三魂七魄没有仙骨就算了,她生前,也一直都没有仙骨的吗? 长明星不在她的身上吗? 暮兮晚摇了摇头,她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家仙人们,神情平静不卑不亢。 “没有,从始至终我都不曾有过仙骨。” 她字字叩金击玉,笃定分明。 “我一直都是凡人,是芸芸四生六道里,最平凡不过的渺小一臾。” 暮兮晚弯腰,随手拾起一柄落在地上的普通长枪,掂了掂,反手比出漂亮的出招起手式。 她指尖的火光顺着枪柄一路缭绕,在黑暗无比的夜色中熠熠生辉。 “你们擒拿我那么久,就为了这半颗星星。 可是,我想它应该早就不在我身上了,你们为莫须有的东西对我围追打杀,甚至将我过往得到的所有一切都归结于一颗星星,不觉得太荒唐了吗?” 暮兮晚觉得这些人实在可笑。 她也懒得再与他们讲理争论,而是径直反手持枪凌风而上,同他们交手相斗起来。 一时间天地刀光剑影,她打架实在凌厉漂亮,哪怕同时对战数十人,也丝毫不落下风。 众人看着她,忽然想起了上次万仙来朝大会。 那时她也是这样,没有仙骨就敢独上高楼,单刀赴会一般的,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 方外宫的人在没了荧惑真火相助后,哪里还是辰天阁的对手,在数百个来回后左遮右挡,战得精疲力软,一个个伤的伤败的败,俱是败阵,跌在山间云海里狼狈不堪。 辰天阁主亦是平静地收拾了残局,他望向这位风姿出众的凡人姑娘,长揖一礼,笑道。 “此番多谢少宫主相助。” 暮兮晚摇摇头:“不必。” 她面上看上去云淡风轻八风不动,颇有一副出尘淡然的仙神气派,但实则内心正暗自惆怅,叫苦不迭。 她受伤了!好疼! 她就不该为了耍帅一打多,这下子好啦,不仅身上疼,还不敢乱抱怨。辰天阁这么多人看着呢,她还是要面子的,好不容易树起的飒爽英姿可不能没了。 暮兮晚抬了抬眸瞥了周围一眼,果不其然,辰天阁受伤而倒在地上的年轻卦师们正用一种崇拜不已的目光看着她,更有人小声嘀咕,交头接耳。 “不愧是千洲的少宫主,这等风华气度着实让我们倾佩不已。” 暮兮晚更高兴了,忍不住在心里快乐地放鞭炮庆祝。 也有人说:“你们听见她方才说的了吗?没有仙骨却能在修行上如此出色,素商宫主若在世,定当引以为荣。” 提起了素商,暮兮晚眸光静了静,她望了一眼被砸的受损严重的观星台,忍不住向辰天阁主问道。 “观星仪器都坏了么?” 封敛闭目一叹:“嗯,坏了绝大部分,短时间内,只怕无法送滞留人间的星辰们归天了。” 月朗星稀,他们站在山顶的平坦高处,四周皎皎云海如银汉,暮兮晚看见,大略有着数以千计的仿佛钻石一样的星辰就飘洒在这云海里,仿佛搁浅的鱼群一般,茫然不知去往何方。 第124章 “星星回不了家,会怎么样?” 暮兮晚想起了两界川的经历,不由得问道。 静了一会,封敛仰头望着漆黑夜色,回答:“其实就它们自身而言,并不会怎么样。 只是,就如同人间终年漂泊异乡的游子一样,它们大概还是会很想念自己诞生的家乡,哪怕天上再冷清,再孤高,哪怕人间再花团锦簇,它们也还是会想回去的。” 云海是最平静的浪,一颗颗星子就坠在这皎洁无垠的浪中。 找不到归乡的路,它们回不了云层之上的高天。 “很漂亮。”暮兮晚真心诚意的感慨了一句,“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观赏星空。” 封敛笑笑:“人们从早到晚算计自然,并宣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都属于他们,却从来忽略了它们的美。” 暮兮晚闭目沉吟,晚风轻轻吹起她的衣袂,她静静听了一会风声蝉鸣,唇畔漾开一笑。 “所以,它们是缺一个带它们归乡的存在么?” 封敛点头:“我仿着两界川的地貌,从三十三重天上引了一条银河支流来辰天阁。” 他抬手,指向前方云端,那深邃漆黑的尽头处。 “在那儿。”封敛说道。 “我看不见。”暮兮晚摇摇头,“天太黑了,我没有看见银河。” 在她的印象里,银河是澄澈透明,盈满了星光的瀑布。 封敛道:“那条支流里现在没有星辰,没有星光照亮,所以你看不见它。 正是因为天太黑了,所以星辰们也看不见它,才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原本造了一盏明亮的天灯用来为它们引路,但……” 他看了看四周观星台的满地狼藉,叹道。 “但被方外宫毁了,我一时半会儿,无法再为它们点灯照归途。” 暮兮晚沉思了须臾,她忽然抬眸看向封敛,认真道。 “或许,我可以。” 封敛一怔,看着她蹙了蹙眉,似乎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只见暮兮晚笑意盈盈,手腕一翻,一簇火光在她掌心跳跃燃烧。 耀眼、纯粹、热烈的火光。 “我用这个为它们引路,成么?”她问道。 封敛愣了一下,他一眼就认出,这道神火源自火祖长嬴。 “师父当年曾送了我三场火。”暮兮晚笑笑,目光有些怀念,“第一株火用来炼化了一柄兵器,成了我的火枪。 第二株火,我在十二年前用掉了,它保我魂魄不散,从荧惑手中死里逃生。 如今,还有最后一株火在我身上了。” 她呼出一口气,郑重道:“我可以用它来照亮这黑夜。” 封敛愣了半刻,须臾,他缓缓抬头看向这位命中注定与星宿有缘的姑娘,笑了。 “那一切,都劳烦少宫主了。” 暮兮晚挺高兴,她随手捻了道诀,只见这火光越变越大,最后,变得仿佛一捧花束般被她抱在怀里。 灼灼明亮的光芒,耀眼夺目。 她走了几步,翻过白玉雕栏,走到悬崖边,在身上贴了几张御风符箓后轻轻一跳,就这样从山崖观星台上,稳稳当当地跳进了云海里。 她太亮了,一下子都吸引了许许多多星子们的注意。 星辰们纷纷宛如寻得目的地的鱼群一般,成群结队地朝着她游来。 暮兮晚等了片刻,随后,她脚步一动,开始在像雪地一样的云里跑起来。 跑,跑起来。 她一跑,身后,成百上千的星子们也就跟着她游起来了。 它们将她也当成了一颗星星。 跑,跑起来。 她抱着火焰,仿佛抱着一捧鲜红的玫瑰。 天地漆黑如幕,云海洁白胜雪,她在清冷的夜色中奔跑,抱着火红的光辉。一颗颗星辰跟着她,一路上,还陆陆续续有星辰加入其中,在她身后蜿蜒成群。 跑,跑起来。 暮兮晚朝着封敛指明的方向一直跑,她看不清方向,但是她知道,有一条瀑布就在黑暗的尽头等着她,她只需要跑的足够坚定,仿佛穿过风雪。 她带着漫天星辰跑了起来。 她跑了许久,穿过一座座没在云海中的山,直到跑到夜色尽头,听见水声。 星星们也听见了水声,它们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就仿佛搁浅的鱼寻见了大海那般,欢快的一头扎进透明的水中,瞬间点亮了这条瀑布。 一刹那,天上人间亮起了一条银带。 暮兮晚将神火收回身体里,她仰头,看见星星们争先恐后的顺着银河倒流向上,就像鱼群迁徙那般川流不息,直直朝着夜空飞去。 在两界川时她目盲不能视物,也就没能看见这绮丽惊艳的景象。 暮兮晚笑了笑。 她想起了楚扶昀,她想,还好这位长明星君不在这里,上次靠着打铁花吸引长明星的注意力已经是讨巧之法了,如今,她可没那个自信能将他再一次留下来。 想起了封敛的话,暮兮晚总觉得,擅自将楚扶昀留在人间,是欠了他许多似的,欠了,又还不起,就只能一辈子欠下去。 还好楚扶昀不在这儿。 不然他要动了回去的念头,她肯定舍不 得他。 暮兮晚安静的看了瀑布许久,直到天边都快有曙光破晓了,她才后退了几步,转身扭头,想要原路折返回去。 就在刚刚迈开脚步的一瞬间,暮兮晚顿住了。 因为她感到身后,有一道光打过来。 她怔住了。 其实不只是她,方才还雀跃无比的,一个个着急归天的星星们也都怔住了。 暮兮晚慢慢回头抬眸,随即,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看见,在这数以千万计倒流向上的星星中,有那么一颗,也只有那么一颗星光,正逆着瀑布,与所有星光逆向而行的,从高天上跌跌撞撞地往下游着。 它是金色的,仿佛金子一般,仿佛曙光一般。 所有星星都在向上飞,唯有它是向下的。 瀑布的水流阻碍它,成群结队的星星阻碍它,要穿过这些阻碍很困难,以至于它飞的很慢很慢,可饶是这么慢,它却还在拼命飞着。 似乎生怕晚一点儿,就有人不等它似的。 暮兮晚怔愣陌生地看着它,直到它穿过无数星光,从高天上飞到了她的身前,气喘吁吁地停了停——它一路从高天上飞下来,真是好不容易啊。 暮兮晚这才看清,它不是完整的星星,它是一颗星星残缺的碎片。 它似乎终于赶得及追上了她似的,欢喜地绕着她身体飞了一圈,最后,在她的脸颊边轻轻挨了挨,表现出极大的喜欢。 暮兮晚不认识它,她说我今日见你,是初次相见。 星星却亲了亲她,它说不是的,我今日见你,是久别重逢。 它说,我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的火光,于是我在三十三重天上重新苏醒,穿过银河在黎明升起前向你追来——喂!你还记得我吗! ——喂!你想不想我呀! 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它是谁了。 它是被十洲的人找了个天翻地覆,找了个轰轰烈烈的,失落的半颗长明星。 这颗引起了四海十洲无数人寻找的星星,原来在这儿。 当年,长嬴从她身上取走星星后,为防人类觊觎将它早早送回了三十三重天,自然谁也找不到它了啊。 难怪这百年,人类怎样找都是徒劳。 因为,它早就回去了呀。 暮兮晚忽然笑出声,就像小孩子重新寻得了遗失的玩具似的那样看着它,喜极而泣。 ——嗯,一直很想你。 长明星看上去很高兴,它又绕着她盘桓了一圈,紧接着,就像两百余年前那样,须臾间化作一道光芒重新没入了她的身体。 也是同一时,暮兮晚感知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传来一阵温暖,原本由木岁花枝桠变化的骨骼捂上了一层新的温度,变得暖和、轻盈了起来。 它一如从前那样,化作了她的仙骨。 暮兮晚独自站在皑皑云间,低头一笑,落了颗泪。 好吧,原来不管什么时候。 他都舍不得她。 纵使天上的星星有千颗万颗,但只要我仰起头,就会知道,总有那么独一无二的一颗是属于我的,它会穿过河流,穿过星海。 只为了来寻我。 …… 与此同时,千洲地牢深处。 “不,不好了公子——!”有一仙将急急忙忙地跑进黝黑的大殿,朝着千洲公子叩首一拜,“长嬴被人救走了!” 四周宫灯影绰绰,袁涣轩蹙了蹙眉,他完全褪去了从前仙姿玉树的温柔模样,眉眼是阴翳,目光是狠戾,一身挥之不去的阴冷。 “是我师妹来了?”袁涣轩笑得从容不迫。 想抓他师妹并不容易,袁涣轩可太了解她的本事了,为此,他们做了比原来在仙彩楼上更充裕的准备,他有那个自信,只要他师妹肯来,她就绝逃不了。 第125章 她哪里都好,就是做起事来容易不计后果。 为了让她足够冲动,他们也没少折磨长嬴,对她那不知打哪儿来的乞丐师父动了残忍手段,打碎了他的琵琶骨,用了刑,最后再将这乞丐扔进了水牢,勉强留了他一口气。 现在,就等着她亲自上门。 “我们没有等到少宫主!”仙将磕头禀告,“我,我们等到了……”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锋利的法术随手一打,将这仙将打至石墙上瞬间昏死过去。 袁涣轩惊惧不已,他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了一步,背上瞬间淌了冷汗:“我师妹没来?那到底是谁……” 他抬头,只见殿外的遥遥天光里渐渐显现出一道高而长身影,从漫天污浊阴暗中穿堂而来。 这个人神色淡然,他立在光影里,被明暗勾勒出最惊艳人间的轮廓。 “你算她,哪门子的师兄?” 楚扶昀唇角清冷一扯,笑了。 第81章 此生却无关风与月对的人,错的人。…… 夜色翻滚,吞噬无穷的杀欲。 见到从光影里慢慢走近的天神,袁涣轩面上神情僵了一僵。 “白帝。” 一说话,发觉声音甚至在打颤。 楚扶昀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他看上去和颜悦色,可身上的杀戮气息怎么也掩不住,寒光凛冽的枪尖上裹着厚重的血腥,衣摆带冷风,一路杀进来,没惹起任何大的惊动。 袁涣轩感到恐惧,地宫里的阴寒气仿佛渗入骨缝,劈砍五脏六腑。 他从没想过,来千洲救长嬴的人,竟是楚扶昀。 楚扶昀什么时候来的? 如今天下风云变幻,白帝的行踪被各方各界多少人盯着?这也是袁涣轩明知师妹叛变楚扶昀,也敢对她身边人下手的缘故。 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楚扶昀绝不会擅离职守。 袁涣轩了解他师妹,要救长嬴,换任何别的人来她都不会放心,她一定会亲自前来。 就算她说动了让楚扶昀为她保驾护航,可一旦白帝为儿女私情擅自离开战局,那么马上,千洲就能反咬一口扳回局势,这笔帐无论怎么算,千洲都不会亏。 袁涣轩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明明战局一切无恙,明明前线的汇报是白帝仍坐镇军中,楚扶昀又怎么做到凭空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千洲敌腹深处? 哪怕腾云驾雾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 那如今,代替楚扶昀去指挥千军万马的那个人又是谁? 袁涣轩面色白了一分,还来不细想,一道势不可挡的威压当头一劈,霎时压得他径直跪下,法术一震,五脏六腑立时移了位,鲜血呕出。 楚扶昀神情淡淡,仍在笑。 他随手,就将这个人的性命捏在掌心。 袁涣轩胆战心惊,他终于,终于认知到一件不可置信的事——白帝动怒了。 他惊恐地勉强抬头,茫然到完全忘了表情,牙关到骨头,没有一处不在哆嗦。 他在战场上见过这种冷寂到可怕的楚扶昀,见了不止一次。 可是,哪怕是百余年前狼烟四起的年岁里,哪怕是白帝随手就能诸神灭佛的乱世里,他都没见过白帝真正意义上的动怒。 那个时候,白帝更多的是对战火司空见惯的漠然,久了,也能见到他的疲惫。 甚至是十二年前,少宫主身死那天,白帝的身上也是绝望大过愤怒。 袁涣轩在恐惧中没能明白,白帝的怒火到底因何而起。 就因为他擒拿折磨 了少宫主的师父?就为了区区这点儿事?可要论亲近,素商不死在他们一手设下的绝仙阵中? 还是因为他这位少宫主的师兄,被那姑娘记挂在心上,才惹了白帝不快? “白帝大驾于此,不知贵干?”袁涣轩撑着气息,试图同眼前人周旋,“莫不是为我师妹来此?” 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楚扶昀轻笑了一声,冷着声音开口了。 “师妹?你与素商有何亲故,以至于,配得上‘师兄’这个身份?” “师妹”两个字被他刻意咬重了,仿佛这个诡谲阴暗的人提起它,都是一种玷污。 袁涣轩愣了一下,更没明白白帝为何在这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斤斤计较。 “我虽与素商宫主无亲故,但比她拜入方外宫要早些年岁,自然担得起她一声‘师兄’。”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法术压在他身上,剧痛席卷,袁涣轩冷汗涔涔,低头才发觉自己的膝盖跪碎了。 他不敢打诳言,实话实说,可他没想到,这些实话让白帝的怒意更重了几分。 在方外宫,师兄师妹师姐师弟都通常是客套称呼,很少有人会在称呼一事上认真,大部分弟子在各家仙人座下修行,偶尔有个照面的,也基本算得上同窗。 但袁涣轩没有说的是。 他当时乐意当暮兮晚的师兄,除了她本身可爱讨喜以外,更多的,还因着她是素商宫主座下唯一的弟子。 他自然得借她的势进一步青云直上,更何况,在日渐相处中,他注意到了这位姑娘心理上的孤独。 素商宫主坐镇方外宫,一向声名远扬,只可惜她的师徒尘缘淡薄,与广招门徒的其他仙家不同,这么多年她收下愿意亲自指点的,也就暮兮晚这一个丫头。 暮兮晚没个可以说话的同龄人,她想要个师兄或师姐,袁涣轩察觉到了这份需求,自然也乐意“扮演”她喜欢的温柔兄长。 “她一直贪恋兄妹情,个中滋味,又怎么可能,是白帝一介外人能理解的?” 袁涣轩声音含血,方才的恐惧弥漫不散,被楚扶昀的法力压得跪久了,心中的屈辱愤怒一时涌上心头,说起话也就绵里藏针。 楚扶昀忽然笑了一声。 “外人?” 这个称呼他听过不止一次了。 一直以来,方外宫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称呼他的,在他们眼里,他是白洲之主,他麾下的势力与千洲结了不少恩恩怨怨,他这个人对方外宫而言,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尤其是十二年前,在感知她死讯的那一刻,他踏着业火只想杀穿方外宫的时候,这些人也是这样称呼他的。 外人。 无关之人。 楚扶昀本以为他可以做到不在乎这个称呼,他也一直是这样的想的,哪怕暮兮晚在初来白洲时不信他的任何话,对他处处提防,他也觉得没什么——只要能照顾她就行,任何身份都无关紧要。 可他现在却觉得,“外人”这个称呼,未免太过难听了。 楚扶昀轻轻笑,他手中法术加重了几分,指尖一凝,瞬间,数条金光化作的铁链绕上袁涣轩,洞穿了他的琵琶骨,缚住了他的六经十二脉。 袁涣轩扛不住,手撑在地上,再次呕血。 “十二年前,你就是这样囚的她,是么。”楚扶昀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目光如刀出鞘,他低头端详狼狈的袁涣轩,一字一句不疾不徐。 袁涣轩心中大骇,他在恐惧与愤怒中终于触及到白帝容不得半点商量的杀意,他想夺走他的命,没得商量。 “白帝总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连她生命里最敬重的师兄也不放过。” 他再一次搬出了“师兄”这个身份。 因为十二年前,他就是靠这个逃过一劫的。 十二年前,楚扶昀也如今日一样想要杀他,那时这位白帝的气势更甚,杀气更利。 但最后白帝仍是止住了手,不为什么,就为白帝知道“袁涣轩”这个人,一直在少宫主的心中占了不少的分量,那时他强行忍着滔天怒意,比起杀人,到底选择了先去幽冥寻人。 袁涣轩也因此明白,白帝总归会看在他与少宫主的感情面子上放他一马。 可今时今日,不知为何一切都变了。 “师兄”这个身份似乎成了一张催命符,他越提,白帝的怒火似乎就越压不住。 楚扶昀依旧看上去风平浪静,但眸子里全是静水深流的冷恹,比雨还凉,比霜还寒。 他似乎没了任何耐心,手一挥,接二连三的法术打穿袁涣轩的身体,毁了他的六经十二脉。 袁涣轩再扛不住,惨痛地叫了一声栽在地上,浑身血迹蜿蜒,粘稠泥泞。 “哈哈哈……”在意识到白帝是彻底不打算饶他一命后,袁涣轩整个人都变得癫狂颓丧了起来,他看着白帝,仿佛堵上一切似的拨动了袖中的一处机关。 楚扶昀蹙了蹙眉,就在他打算顺手割了他的喉咙时,忽见地面玄光一显,一道禁锢阵法瞬间在地面生成,直直朝着他袭来! 袁涣轩冷笑一声。 他启动的这道阵法是方外宫中极为精妙的一道困阵,虽不及绝仙阵与留天阵,但也有着足够的威力,白帝可没少宫主那么擅长解阵,一时半会,他…… 心中的笃定还未落定,袁涣轩就遽然变了脸色。 他惊愕地看见,楚扶昀后退几步施法凝诀,反手精准地点了几处阵眼后,金戈一挥,原本威力不浅的阵法就轻飘飘,不堪一击似的熄灭了! 第126章 袁涣轩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时哆嗦,连表情都忘了。 要知道,方外宫的阵法一向震慑十洲,此阵若是少宫主来,可解,素商来,也可解,但白帝怎么可能会如此轻而易举的…… “我是不善阵法。”只见楚扶昀捻诀念咒,一拂袖,所有符文全部烟消云散,“但她会的东西,我到底也会个一二。” 袁涣轩在电光火石间如遭雷殛,神情是极度的不可置信。 “你到底是……谁?” 楚扶昀站定了,他一抬手,手中七杀枪的枪尖直抵袁涣轩的心脉命门。 然后,他笑着,反问了一句。 “占了她师兄的身份这么多年,就从没打听过,她因何如此在意兄妹情么。” 袁涣轩被这石破天惊的话砸的宛如五雷轰顶。 冷汗一颗一颗从额间淌下,连剧痛都顾不得了,因为他忽然根据过往数十年的细枝末节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荒诞的可能性。 楚扶昀轻轻地,笑了。 “自然是因为,她有一位,真正的师兄啊。” 缓缓一推,长枪枪尖没入袁涣轩的心脉。 “十二年前她落入你的陷阱,受了苦,受了委屈。” 楚扶昀看上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今站在阴影里,却超然出尘。 “我这个当哥的。 自然要为她,讨个说法。” 袁涣轩面色惨白。 他万万没有想到,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素商宫主的座下,真的只有暮兮晚这一位弟子吗? 这一消息宛如当头棒喝,劈得他神思彻底崩溃,连所有的剧痛都忘了。 他终于知道这么多年,她对他的信任为何来得这么轻而易举了! 移情。 素商宫主的座下一直有着另一位弟子。 一位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的弟子,那是她名正言顺的师兄,同出一门,比任何客套关系都来得更紧密,更不可分割。 她将对“师兄”的情愫,投射了一部分在他身上。 他一直浑然不知,甚至沾沾自喜。 他喜欢她吗? 喜欢。 毕竟她美丽又灵动,出身高贵,没办法不喜欢。 但这份情愫到底太微不足道了,比起王权富贵,比起功名利禄,感情这种东西不得不往后排。实际上,他也确实仗着她师兄的身份一路青云直上,仙途顺风顺水。 欠的,都得还。 而如今,这位真正的兄长,要来向他一笔一笔讨回来了。 楚扶昀长枪一挑,劈筋断骨。 但袁涣轩已经彻底没了挣扎的意图,甚至万念俱灰,更甚至,他感到一丝后悔。 但凡他真的留意过她的心情,就能看得明白她的善意。 她曾对他有着最大的包容,她年少时,也曾跟在他身后说些好听的话,试图逗这位“师兄”开心,也曾坐在树下,目不转睛地陪着他练剑习武,不遗余力地夸赞他。 哪怕到最后他意外杀了她,只要他肯给她一个像样的解释,她都可以一退再退。 袁涣轩忽然想起在仙彩楼上他与她之间的对峙,暮兮晚那时对他说——你我之间,你一厢情愿,我认错了人。 那时袁涣轩对此不以为意,他认为既然“对的”人从未出现过,那“认错”一事就无从谈起。 然而事实上,竟然真的是他一厢情愿,而她认错了人。 她真的,“认错”了一个人。 “对的”那个人早就出现了,一直都在,从来都在她身边。 只是谁也没认出来而已。 袁涣轩仰躺在地上,一地鲜血,七杀枪的枪尖彻底没入他的身体,他思绪也在这场滔天疼痛中一点点涣散,精神崩溃,理智全无。 数十年的苦心谋划,经营的身份地位,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楚扶昀平静地看着这个人类的生命力一点点杀灭,化作灰烬。 他收了枪,转身,离开了。 …… 与此同时,千洲,方外宫。 寂静的仙宫大殿中,裴安真君站在星象仪器前,神情寂冷。 跪了一地的仙人战战兢兢,其间,看上去地位最高的那位仙人恐惧地开口了。 “真君,我们该怎么办?” 裴安笑笑:“死了个人而已,别慌。” 仙人崩溃:“另一半长明无望寻得,白帝出入千洲仿佛无人之境!他要拿下千洲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才是压迫他们的,最悬在头上的恐惧。 裴安看了他们一眼,笑道:“白帝是长明下凡,他自然也如其他星辰一般有着同样的弱点啊。” 留天阵。 这道专门针对星辰的,最狠辣绝情的阵法。 “但,但是……”仙人们不解其意,“寻常留天阵,哪里困得住长明星君?” 裴安笑:“所以,要困住他的,自然也不该是寻常留天阵。” 他语气不疾不徐,仿佛一位钓了很久鱼的渔翁,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可以收杆的时刻。 裴安道:“帝微垣一役,我们真的惨败而归,一无所获吗?” 当然不可能。 千洲大费周章占了帝微垣数月,自然不可能什么手脚都没做。 比如,他在那儿,留了一道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的,广袤无际的留天阵。 长明星君早已身处留天阵中。 谁也不知道。 …… 楚扶昀回到仙府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仙府空无一人,他轻轻叹了一气,换了衣衫后洗去了身上所有的血腥气,转身进了厨房。 小半个时辰后,暮兮晚同长嬴一道回来了。 “好香!”她眼睛一亮,着急地小跑了几步,连将抛在身后的长嬴都顾不得了。 在推开院门的一瞬间,璀璨阳光下桂花飘香,抬眼,只见楚扶昀正倚站在厨房门边,袖子还挽着,淡淡地望着她,唇角却扬着,最是身长玉立,非凡尘俗相。 “洗手,吃饭。” 他笑着,轻斥了一句。 第82章 此生却无关风与月可我爱你。 一顿早饭,吃得清淡。 开满了桂花的院里架起了小桌小凳,白粥就青菜,粥上撒着槐花,时令的新鲜小菜,暮兮晚抱膝坐在矮凳上埋头吃得专注认真,是小时候长年挨饿留下的身体本能,吃什么都很珍惜。 “比素商的手艺,还是差点儿。” 有幸沾光蹭饭的长嬴挑挑拣拣。 埋头吃得香喷喷的暮兮晚一愣,茫然地抬头看着师父,唇畔还沾着米汤。 差点儿吗?她怎么觉得差不多呢? 长嬴大言不惭:“一看就知道这小子下厨只就着你了,都不照顾其他人口味的……” 楚扶昀微笑。 他缓缓欠身,先用一方手帕将师妹唇边的米汤拭干净了,然后温文得体地站起身,走到院边立着兵器的栏里,随手,优雅地抽出一柄长枪。 长嬴面色一变。 长嬴撒腿就跑。 楚扶昀持枪一横,掀起一院桂花秋风。 打起来了。 暮兮晚目瞪口呆,连忙拖着板凳搬着小桌端着早饭撤退至屋檐下,继续捧着碗一边吃一边看打架。 俗称看热闹不嫌事大。 楚扶昀当然对长嬴有气。 为了那半颗星星,他早就想揍长嬴一顿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这半颗星星竟一早就被长嬴送回了三十三重天,送回去就算了,还一声不吭的谁也没说,让楚扶昀为此事熬了许久。 天知道为了这半颗星星,他与师妹之间平白生出多少误会,差一点儿就解释不清了。 长嬴对此直呼冤枉。 他在将自己的三株本命神火赠予那丫头后实力大减,在送丫头去了素商那儿以后不得不找个地方闭关沉睡,又哪里知晓后面一百余年生出的弯弯绕绕。 “你大爷的混小子……”长嬴逃得气喘吁吁,骂道,“拐了我家丫头不说,如今更连我都打上了。” 又是一道枪风横扫,长嬴骂骂咧咧躲闪不及,在地上摔了一跤,楚扶昀这才收了手。 楚扶昀没动真格,要是他将长嬴伤个好歹,不用说,他师妹一定会泪眼汪汪地跑来为了长嬴求情,要再伤重点儿,师妹只怕还会去嘘寒问暖,将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夫君完全抛之脑后。 果不其然,他刚收了枪,师妹就放下碗筷跑过来,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他,扯着他的一片衣袖。 “别……别打师父。” 声音很低,底气不足。 楚扶昀阖目,轻轻叹了一息,心里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当年那碎片离开他身上时,就不该无动于衷地任由它兀自择主,他就该跟着那枚碎片一起走。 这样,当年早一步遇见她的人,就是他了。 这样她的生命里也就完全不可能有长嬴或素商什么事儿,他会成为她心底最重要的那个人。 第127章 楚扶昀定了定情绪,他转眸,将正绞尽脑汁求情的姑娘带进了屋里。 长嬴也被顺手拎了进去。 这天,仙府上来了不少神农一族的圣医,众人在开了满树桂花的院中探知着少宫主的身体状态,从早检查到晚上,才堪堪得出一个定论。 少宫主的身体是塑成了,身、目、骨、心四个宝物一样不缺。 暮兮晚听得这话,奇怪道:“心是什么时候有的?” 楚扶昀请神农一族来的目的也是为此—— 在幽冥枉死城时,崔绝曾说过,她得历一场生死情劫,才能悟成本心。 但问题就在于,在辰天阁时封敛为了窥命曾取过她的一滴心间血,这证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师妹早就有“心”了。 医仙回答:“有了很久了,但您要问我们何时存在的……我们并非当事人,谁也答不出来呀。” 楚扶昀决定不再计较这颗心到底是什么时候炼化的了,总归有就行,这样他师妹也不必再去挨一场不知所谓的生死情劫。 身体塑成,余下就差三场火了。 医仙们悉数退下后,楚扶昀目光一利,如刀般扫了长嬴一眼。 长嬴被逼无奈,叹气道:“不是什么火都能让人淬炼重生的,它必得是神火,必得有足够的威力,也必得足够纯粹。” 楚扶昀抱臂而立,淡淡道:“我知道。” 长嬴顿了顿,又说:“能让丫头起死回生的三场火,我早就给出去了。” 暮兮晚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愣道:“是很多年前师父您……” 长嬴笑道:“是我初次见你时,就点化在你体内的三株火。 实际上,那是我的三株本命神火,它八千年才得炼化一株,我一共也就攒了这三株,当年全给了你。” 暮兮晚突然感到莫大的愧疚,她在不知情的时候,竟然收下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楚扶昀抬了抬眼帘,轻声道:“这三株火如今可都在?” 长嬴摇摇头:“多年前,素商领着这丫头在云端打铁花,为了安全起见,又为她炼化了一个兵器,用来炼器的火就是第一株神火。 而丫头无意间掀倒了铸器的熔炉,炉中神火从高天上滚落,跌进了凡间烧着了一座山。” 听到这儿,楚扶昀神色一抬。 在两界川时,他曾无意间听她提起过这事——她的打铁花是素商教的,她的兵器也是素商在火里炼化的 。 没想到都是源自此处。 暮兮晚则愣住了:“被神火烧了的那座山是……” 长嬴摇着蒲扇,笑眯眯道:“从此以后,灵台山有了终年不息的神火。” 暮兮晚目瞪口呆,默默捂脸。 她没想到第一株火的下落,竟阴差阳错到了那儿! 她又想起了自己在灵台山劝楚扶昀不要寻死不成,反倒自己看热闹摔进了火崖的出糗事儿。 她就说!那座山里的火!怎么!烧不死人! 她还以为那里的火就主打一个营造氛围感呢。 “第二株火呢。”楚扶昀眉心淡了淡,又问道。 这一次,长嬴声音低了低:“没了。” 楚扶昀眉梢一挑。 暮兮晚倍感心虚。 “被,被我十二年前用掉了。”她摸了摸鼻尖,十分愧疚,“十二年前我用了那火保命,从荧惑中逃过一劫。” 说实话,暮兮晚当年一时冲动跑回方外宫,心里也是有过计较的。 她知道自己身上有一张底牌,也知道这株火能保自己一命,那次回去她只想与方外宫因果两断,也做好了与方外宫的人对峙谈判的准备。 要是谈判破裂,她就靠这株火死遁逃跑。 计划一切都很完美,只是在最后关头……出了点儿差错。 她没想到方外宫动了荧惑来杀她,更没想到自己当了鬼以后再没人能看见她。 楚扶昀揉了揉眉心,叹了叹,又问:“第三株火呢。” “在,在我身上。”暮兮晚掌心一翻,只见一小簇明亮的火光跳跃燃烧,“我身上还剩最后一株火。” 楚扶昀的目光扫了一眼她的掌心,说道:“所以是差一株火,是么。” 灵台山有一场火,她的身上有一场火。 如今,还差一场。 暮兮晚点点头,转而想起了什么,看向长嬴问道:“我要是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不去蹚这三场火了,会怎么样?” 她是真觉得自己现在跟普通人没区别了,甚至她连仙骨都有了,再修行一段时间,说不定也能得道当仙人了。 长嬴叹道,他抬眼望着坐在床榻上,看起来与寻常人一般无二的姑娘,沉沉的叹了口气。 “短寿、多病、早殃。” 他心疼地笑了笑,语气有些低落。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你现在已经算是死而复生了,即便不需要返魂香也不会再惧阳光,不一定非要蹚最后的三场火。 但正如不经历火中淬炼的瓷器只会开裂一样,不历劫历火,你只会比凡人更短寿,更多病,更受七灾八苦,生老病死的折磨。” 暮兮晚怔怔地哦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楚扶昀静了静,沉声说道。 “荧惑能替代缺失的第二株神火吗?” 长嬴愣了一下,他迟疑地看向楚扶昀,思忖须臾,答道。 “可以是可以……”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但荧惑在方外宫的人手中……” “那就平了方外宫。”楚扶昀目光一闭,说得干脆利落。 暮兮晚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没吭声。 楚扶昀瞥了她一眼,压着嗓音反问道:“舍不得?” 他要对方外宫下手,这位在那儿生活了多年的少宫主,未必狠得下心。 暮兮晚低了低眸子,答道:“没有舍不得。” 她静了一会,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况且,方外宫本就不属于那些人。”她转眸,望着天边的山青云淡,望着南方千洲的方向,“方外宫是老师的家业,袁涣轩一干人将它夺去,本就该得报应。” 提起“报应”两个字,楚扶昀像是想起了什么,平静无波的随口道:“你那‘假’师兄已经死了。” 暮兮晚眸光一讶,她回眸望向楚扶昀,似乎是想等他说些更多的话。 但楚扶昀什么话也没说。 暮兮晚低着头叹气。 她对袁涣轩死亡一事没有太多触动,毕竟早就形同陌路,就连恨也懒得恨,更不想再打听这个人的半点儿消息了。 她只是……有点同情以前识人不清的自己。 怎么就认错人了呢。 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后,天色渐晚,长嬴不打算久留,在施法定了定暮兮晚的魂魄状态后,踏着月色就推门离开了。 夜色清幽,云云雾雾,正是桂花飘香。 楚扶昀站在桂花树下,他目光收了一瞬,转眸望向刚送别了长嬴的暮兮晚,神情似笑非笑。 公事谈完,得谈私事了。 “好了,现在没人看了。” 他抬了抬双手,眉梢一挑。 暮兮晚迟疑了一下,随后,像是一只小鸟似的飞向他,一扑,就这样扑进他的怀里。 楚扶昀稳稳当当将人拥住了。 暮兮晚将头埋在他的衣襟处,手攥住他的衣袖,抱住他不放。 “我讨厌你。”声音闷闷的,像抱怨。 楚扶昀喉间滚过一声低笑,揽膝将人一抱,往屋里走。 “嗯,我的错。”他说。 暮兮晚的手攀在他颈上,语气缓下来,声音就更低了。 “我不是因为长明星的影响才喜欢你的。” 她本想揭过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但是,又不能不谈。 兜兜转转,这个滔天的误会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对不起。”暮兮晚将头埋在他怀里,声音哽了一下,“我不该拿这件事说气话,你别生我的气,好么?” 她想起自己对楚扶昀说的那些气话。 她说她恨他,她说她不想见到他,她对他说了好多赌气又不计后果的话。 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楚扶昀步子滞了一瞬,轻轻叹了一息。 “我知道,我听明白了。” 暮兮晚她侧了侧脸,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了多久,你也不知道我怀疑了自己多久,我很怕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怕我的心是假的,我的情是假的。” 楚扶昀深着目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任由她安静地说下去。 “为了我,你在灵台山枯等了十二年。 甚至要为了弥补当年我犯下的错,为了我的生死而奔波操劳,一想到这个,我就没法不在乎。” 楚扶昀抱着她走进屋,将人放在床榻上。 我怕要是我对你的感情是假的,解释不清的,那该怎么办呢?我那样拼了命的想和你在一起,到头来却让一颗真心掺了假,我没法不害怕这个。 第128章 我甚至想过,要是你不喜欢我就好了……” 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封住了。 被一个吻封住的。 楚扶昀欺身覆上来,揽着她的腰,在她唇上浅浅叩了一次呼吸,止住了她所有的怀疑的,犹豫的声音。 他说:“我说过,我听明白了。” 他当时,听懂了她说的那句气话。 也彻底听明白了她所有藏在话里的另一层心思。 暮兮晚浅浅一笑,眼角落了颗泪,就好像自己亏欠了眼前这个人,许许多多还不了的事儿似的。 楚扶昀俯身,低头吻去她眸边的那颗泪。 “拿了我的半颗碎片,你还不起的,今后欠我一辈子。” 暮兮晚呼吸一促,含着泪反驳道:“是它选的我。” 楚扶昀笑了:“嗯,我强买强卖。” 他拢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脸颊边,安静地听着她的脉象。 急促、有力,活着的生命。 一颗星星一分为二,命中注定的吸引力。 他问,如今重新有了这颗星星,你看着我,有觉得与原来任何不同的地方吗? 她真的看着他,看了好半天,最后郑重其事的摇摇头。 楚扶昀又笑了一声,揽着她的腰将人按着吻,吻得她在他身下停留。 他扣着她的后颈,呼吸停在她的唇齿里,一息一息的气息交缠,缱绻,仿佛怀里的这个人真的欠了他一辈子,无论用多少个吻都抵不了。 真心既定,喜欢入骨。 一颗星星的共鸣也就不会再影响任何情愫了。 我恨你。 我恨我不够爱你。 可我爱你。 我爱到,连恨都接受。 第83章 方外宫革新安四时那臣先讨点儿利息。…… 辰天阁被毁,但幸而不过半月光景,就被辰天阁主用法术恢复的七七八八。 封敛站在星罗棋布的太乙八卦星图前,暮兮晚看着稀罕,又想起这些时日辰天阁一心忙碌的事,多问了一句。 “十洲的留天阵都破了么?” 她记得封敛曾提过,方外宫在十洲各地设了留天阵,为了解此困,辰天阁不得不请她出手帮忙。 封敛思忖须臾,颔首道:“幸得少宫主相帮,十洲各地各界的留天阵几乎都已破阵,各星各归其宿,天地自然井然有序。” 暮兮晚皱了皱眉:“几乎?” 封敛道: “是,经卜算推演,只差一处留天阵未解。” 暮兮晚忍不住好奇,问道:“只差一处了,在哪儿呢?为什么不解它呢?” 破解留天阵并非什么旷世难题,破阵纹箓令,寻阵眼毁之就可破阵,暮兮晚不明白,辰天阁主为何会漏下这样一处未解之阵。 “因为寻不到。”封敛眸光沉了沉,叹了一气,答道,“寻不到最后一处留天阵在哪儿。” 他指尖法术一凝,将一张四海舆图显在暮兮晚身前,解释道。 “据观测,最后一处留天阵太过隐蔽,又或者说,它……覆盖的范围太大了,约莫近乎覆盖上万里,大到谁也没办法为它划个范围,寻个界限。” 暮兮晚听着,眉心紧紧锁住了。 封敛道:“更没人知道,这处留天阵的阵眼是什么。” 暮兮晚听得心里担忧,连辰天阁都找不出来的留天阵,会被方外宫设在何处?方外宫设下留天阵的目的又是什么?困住星星。 可问题是,封敛说各星几乎都已归其位,还有哪颗星星,是方外宫不惜动用一切财力物力,不计代价要设留天阵困住的。 荧惑,长明。 镇厄之战后值守人间的五曜星,尚未归天的只剩这两位了。 “兴许方外宫就是以此阵困住了荧惑,才为己所用。”封敛思忖了一瞬,答道,“我会尽快查出最后一处留天阵地处何方,有了消息自会告知少宫主。” 暮兮晚眉心皱得更深,留天阵的存在对楚扶昀而言到底是个威胁,但她也别无他法,只能等,等辰天阁主将最后一处留天阵的下落与阵眼卜出来再说。 在离开辰天阁前,暮兮晚向这位通晓天地阴阳,因果命数的封敛阁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哥,还活着么?” 封敛听了这话,蹙了蹙眉心,不解道:“少宫主有一位兄长?” “哦,我是指我师兄。”暮兮晚反应过来自己话中的歧义,连忙补充道,“素商宫主座下其实不止我一位弟子,在我之前,还有一位弟子。 听老师说,我师兄很早以前就出师了,他应该在白洲生活,但只可惜这些年我一直寻他无果,如今也只能试试拜问辰天阁了。” 封敛听完她说的话,想了一想,答道:“不知名讳八字,我无法直接像寻找长嬴真人那般寻找令兄,但问一句生死,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说罢,法术一凝再起卦数,只见九宫星辰布列清,须臾间,就当断死言生。 “令兄安在。人要回家,只待日西斜。” 是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签文,暮兮晚听得半懂不懂,但却也听明白了一点。 她哥还活着呢!就是不知道去哪了! 得了答案,她拜谢过封敛阁主后,回到仙府搭上仙銮车舆,离开了中洲南下与楚扶昀汇合。 楚扶昀早已率军南下深入千洲,他的目的十分简单——清剿反贼,收复千洲。 自素商宫主亡故,方外宫落入袁涣轩一行人手中后,这座广招门徒的社稷学宫一改曾经有教无类的作风,变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欺平民、苦百姓。 楚扶昀知道这些腌臜事,所以在借婚约一事将少宫主接来白洲后,他就开始筹谋着夺了千洲除了这些昏庸小人——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仁慈,而是一旦民不聊生过了头,人类再大兴兵戈惹出点儿无法收场的烂摊子,还得他来收拾。 他的存在对千洲是个威胁,以至于方外宫这么多年想尽了各种办法掣肘他,直到十二年前他们设局算计了少宫主,白帝才堪堪落败,让千洲得了十二年喘息。 暮兮晚在落日傍晚时顺利抵至了千洲前线军营,并在军帐中听楚扶昀说完这些前因后果后默默捂脸。 真是对不起啊拖后腿了。 楚扶昀笑了一声。 那倒没有。 毕竟少宫主站在我们这方,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暮兮晚颔首:“怎么个‘师出有名’?” 楚扶昀唇角微扬,笑道:“我是打着你的名义出兵的。” 暮兮晚:“……啊。” 楚扶昀笑意更深:“方外宫宫主亡故,少宫主被逐出千洲,这么多年自然要复仇归来,我这位夫君替你靖难清君侧,不是名正言顺?” 暮兮晚目瞪口呆:“这是如今民间流传的版本?” 楚扶昀眉梢一挑:“是。” 顿了顿,他又蹙眉添了一句。 “这难道不是事实?” 暮兮晚哑口无言。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 “那收回方外宫以后呢?”她还是对“收复千洲”一事感到不可思议,毕竟要在以前,楚扶昀要敢对千洲动手,她早就急的和他吵起来了,“你直接统治千白二洲?” 蓦地,她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我们和虞辞殿下结了盟的,不对东洲动手。” 天下王权也就三分,如今楚扶昀要直接收了两方圣府,无异于直接一统天下了。 “嗯,没打算对东洲怎么样。”楚扶昀目光沉了沉,像是没明白似的反问了一句,“为何要让我接手千洲?你是觉得你家夫君一天到晚还不够忙?” 暮兮晚挺同情他。 毕竟楚扶昀一天到晚确实挺忙,他这位主变革兴衰的星君明明早就办了事儿该回去的,结果如今还得天天上班。是挺惨的。 楚扶昀显然不打算放过她:“等拿下方外宫后,你这位少宫主自然该回去继任宫主之位,自然才是名正言顺。” 暮兮晚感到有点儿恍惚:“哦……” 楚扶昀失笑,他坐在行军仙座上,抬手揽着她的腰将人拢在怀里,低着声音在她呼吸边蛊惑一般问道。 “怎么了?不想继承老师的家业?” 暮兮晚眨了眨眼,继续恍惚:“倒也不是,只是感觉很突然,没什么参与感。” 她本以为“回到方外宫”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可不知不觉间,这件事儿似乎真的就近在眼前了,她真的要回来了,嗯……虽然基本上都是楚扶昀在忙吧,她感觉自己蛮坐享其成的。 楚扶昀笑了一声,他的手紧了紧,将她揽得更近,直接让她坐在他身上。 “那我将兵权给你?你自己打?” 暮兮晚听得一个激灵,忙道:“我不。” 她想想就头皮发麻。 前段时间楚扶昀帮她救人,她冒充楚扶昀天天整军经武简直要累死了,而且,她完全对打仗不感兴趣!她没有那种没苦硬吃的爱好! 第129章 “将军 您辛苦了。”她对楚扶昀肃然起敬,拍了拍他的肩,瓮声瓮气地试图装模作样,“待将军大获全胜,朕一定为您好好犒劳记功。” 楚扶昀笑出声了。 “那主君给臣什么嘉奖?”他噙着笑,顺着她的话逗她。 暮兮晚理直气壮:“没想好呢,先欠着。” 楚扶昀眸光暗了暗,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按,将人揽得更近,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凑上去在她的唇角轻咬了一记。 “那臣先讨点儿利息。” 暮兮晚脸颊一红,方才嚣张的气势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楚扶昀笑意更深,他不由得想起了很早以前,与素商私下的谈话。 多年前,他并没什么在人间久留的念头,所以曾跟素商谈起过,想师妹学有所成后来继任白洲,这样他自陨归天,也就不必再下凡了。 谁知,素商跟他吵了起来。 素商想让他的师妹留在方外宫,继任宫主。 方外宫本是一座社稷学宫。它的存在意味着“天地革而四时成”,去故取新方为天地时事,素商曾说,你师妹虽年轻了点儿,但心存变革之志,敢杀旧习,可为仁君矣。 楚扶昀同她争论,直言在白洲亦可格物鼎新,吵到最后没个结果,他干脆懒得再与素商挣个输赢。 他打算直接抢人。 对,他那时打算等师妹学有所成后直接将人抢到白洲。 这念头没跟素商提过,素商要是知道,只怕要气得追着他杀。 只可惜后来兜兜转转,他倒是将人抢到白洲了,可素商却意外亡故,千洲不宁,今时今日他再不甘心也只能将他师妹送回方外宫——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少宫主。 “抱歉,我没法再让素商下凡回来。”他眸光寂静,像是想起了过往的事。 暮兮晚眉目笑了笑,她忽然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仰着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但我遇见将军了。” 她真的很感激楚扶昀,在她最孤单无助的年月里,出现在她身边。 还好遇见他了。 楚扶昀侧了侧目,眼帘垂落,在她唇间浅浅的吻,气息侵进唇齿,追着她的舌尖,又像确认归属似的轻轻咬了一记,心疼了,就补偿似的吻得更深。 天光凛冽,照得世间明朗敞亮,仿若雪光。 …… 与此同时,方外宫中。 “裴安真君,白帝率军南下,已过了七关八城十六仙府,怎么办?” 一位仙将跪在殿下,战战兢兢地朝着裴安禀告所有军情。 裴安坐在殿上,随意翻阅着一应军事文书,沉声道:“走到哪里了?” 仙将答:“刚过幽洲。” 裴安笑道:“那就是时候了。” 仙将不明所以:“什么是时候?” 裴安道:“是时候启动留天阵了。” 仙将愣了愣,他望着真君笃定自若的神情,犹豫道:“但少宫主可解此阵……” “不会。”裴安淡淡笑了笑,“这一次,少宫主解不了阵的。” 仙将更茫然了:“为何?” 裴安道:“摧毁留天阵的要紧条件就是寻出阵眼并毁掉阵眼。” 他轻轻抬头,望着这富丽堂皇的仙宫大殿。 “但这次留天阵设的隐蔽,奈何少宫主有通天的本事也找不出阵眼的,解阵的代价不轻,更别提摧毁它了。” 裴安安慰似的笑了,说道。 “所以别担心,哪怕她这回认出了留天阵在哪儿,也没有任何摧毁它的可能。” 只见他说完,慢慢站起了身走到一处星仪仪器前,随后,从容自若的抬手施法,拨动了上面的一处机关。 地面霎时一阵震动,紧接着,森然可怖的玄关大亮,留天阵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启动。 …… 三日后。 天光晦暗,黑云欺天。 一阵乌鸦纷纭飞过,暮兮晚正坐在篝火边翻看着信件——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封敛说过的那最后一处留天阵,也就派了人手在查,也同封敛一直有书信往来。 直到今夜,封敛给她寄了一封信。 封敛说,留天阵困住的最后一颗星辰,不是荧惑星。 暮兮晚心里一凉,她终于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忙匆匆站起身朝着主将营帐中走去,在路上恰巧碰上了神农岐。 “少宫主怎么了?”神农岐见她面色严肃,也一愣。 暮兮晚皱着眉,不安道:“将军呢?我要见将军。” 神农岐从来没见她如此郑重其事过,想了想答道:“近日将军操劳多时,今夜难得有闲暇,估计是在休息,阿晚姑娘你……诶,阿晚姑娘!” 暮兮晚连话都等不及他说完,抬脚就走,走得步履匆匆。 她怎么疏忽了。 楚扶昀要推平千洲,裴安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兵戈一事上不是他的对手,自然就要从别的地方对楚扶昀下手。 留天阵。 没有什么比这更好制衡楚扶昀的阵法了。 或许不是疏忽,而是她无计可施!哪怕她提前知道了留天阵一事也没办法! 留天阵一向隐蔽,在两界川时就是这样!在不亲自走近的情况下,她根本发觉不了此阵的存在!连她都发现不了的阵法,更别提楚扶昀了! 她径直踏入军帐里,在见着正在榻上沉睡的楚扶昀时,心里的不安彻底加剧,仿佛被一盆冷水浇透了。 只见楚扶昀倚靠在床头,周身,却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金光。 暮兮晚认得这层金光,和两界川那次一模一样——这是长明星君要稳不住人形,化作星辰的前兆。 他似乎并不知晓自己的状态,看上去只想小憩浅眠。 暮兮晚愣愣地走近了,她推了推楚扶昀,试图唤醒他。 “将军?将军?” 但楚扶昀依旧闭目而眠,没有回应她的话。 他似乎……没法再醒来了。 第84章 方外宫革新安四时先抓着,免得你跑了…… 暮兮晚心里重重地沉了一下,呼吸扯着所有不宁的情绪,思绪白了一瞬。 楚扶昀被留天阵困住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走近了,坐在床边看着倚坐在床头的他,又咬着唇叫了一声。将军,醒醒。 楚扶昀眼帘阖着,没有回应她。 他的身上拢着一层金色的光晕,整个身体都趋近透明,渐渐粒散消逝。 暮兮晚眉心蹙得更深,她的手搭在他身上轻推了推,再次试图喊醒他。 将军,你别不理我。 楚扶昀依旧没有睁开眼,他沉睡不醒,对外界的一切变故都无知无觉,平静的就和在两界川时,一模一样。 暮兮晚死死咬着唇,咬出血了都没反应过来,她心里后悔,后悔怎么自己没早点儿发现这件事。 在两界川时她就该警觉的!方外宫手里捏着留天阵,他们必然会用在楚扶昀的身上!她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来不及阻止来不及探究,就出了事儿。 暮兮晚起身,定了定心绪后她走到帐中楚扶昀一向办事的书案前坐下,依着记忆绘出了留天阵的阵纹,并遣人喊来了神农岐。 “你带人去搜,先从方圆百里开始找,找不到,就找方面千里、万里。 我要查出这世间最后一处留天阵到底覆盖多广。” 她必须得知道楚扶昀是什么时候进了阵,不查明白,解阵一事就无从谈起。 神农岐蹙着眉头担忧许久,最后领命而去。 军中还有军务,暮兮晚瞒下了楚扶昀沉睡一事,并着手一一处理,处理的有条不紊。 调兵遣将需要兵符,楚扶昀给过她,翻出来时才发现,不仅兵符早就给了她,如今,山河棋也熄灭了,七杀枪就安静的枕在栏里,泛着凛冽的光。 除了这些,一同提早备下移交给她的…… 还有一道法旨诏令,允她接管白洲及其辖属的三洲三千城的最高统辖权。 暮兮晚心里仿佛钝刀子剜过一样疼,她此时此刻再蓦地明白,这一切,都是楚扶昀提前算计好的,算的,滴 水不漏。 他要收复千洲,方外宫不可能坐以待毙。 谋得另一半长明星失败,唯一的杀手锏,也就只有留天阵了。 楚扶昀怎么可能想不到,方外宫会用留天阵对付他——可哪怕他知道,这趟南下出征他也必须得走。 “受困留天阵”是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他所做的就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尽可能为她打点好接下来该走的路。 这么多年,他教会了她落棋用枪,教会了她兵法率军,他算来算去,甚至将自己也算在这盘局里了。 然后,他将一切都放心的交给了她。 包括他的命。 暮兮晚眸里泛着水雾,他蓦地想起,前几日楚扶昀开玩笑一般同她说过的话—— “余下的路,你自己打回去,行不行?” 第130章 暮兮晚那时以为他在同她说笑,义正词严的拒绝了,她说她只想躺平偷懒坐享其成。 谁知道,那不是一句玩笑话。 他连出兵都是用了她的名义,就为了让她在接手这这些后,走的更顺利一点儿。 混账。 暮兮晚想骂人了,他可真会当哑巴,将一切瞒得不露分毫破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泻,楚扶昀依旧没有任何要醒的征兆,暮兮晚整军经武,在有了仙骨以后甚至还可以亲上战场,处理起事也就更得心应手。 暮兮晚差点儿都快以为仙骨一事儿也是他算好的了! 他太可恶了,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她想,楚扶昀甚至还不如那半颗长明碎片呢!起码那碎片还知道穿过银河拼命下凡来找她呢。 他就只会让她天天提心吊胆,只会让她天天念着他。 以前她是念着他的喜欢,后来还得念着他的平安,将军的占有欲一旦发作,什么道理都不讲。 又捱了几日,捱到神农岐率人来回消息。 他们说,同辰天阁主一起,确认了最后一处留天阵的所在。 暮兮晚心里一紧,问道:“在哪儿?” 神农岐单膝跪在地上,迟疑了片刻,抬着头谨慎地答道。 “就在这儿。” 暮兮晚愣住了。 神农岐说,辰天阁主之所以一直卜算推演不出最后一处留天阵所在,是因为……它太大了。 有多大呢? 它用了数十年铺设,覆盖了数十万余里山河疆土,帝微垣一役他们借机在白洲动了手脚后,这一道留天阵彻底生成,径直囊括了整个千、白、东三洲。 换句话说,人类如今以天下为牢。 就为了囚住长明星君。 暮兮晚怔了怔,她终于恍然大悟一般明白,怪不得她压根察觉不到此阵所在,怪不得楚扶昀明明想到了方外宫要以留天阵困他,却也无计可施。 天下为牢。 他没地方逃的。 暮兮晚两眼一黑,声音沉了:“就这么让方外宫得逞了?方外宫的人铺阵就铺得这么轻而易举?” 以天下为牢,这得搭了多少人力财力进去,涉及了多少势力进去,方外宫居然就这么轻轻松松用天下山河搭了个笼子,抓住了这颗星星。 神农岐额间淌了一颗汗,心里也感到可怕。 他一字一句禀告着:“东洲与帝微垣一样遭了算计,但除此之外,一路上其余各界的洲城仙府几乎都默认了方外宫的行径。” 人类厌恶长明星君。 不为别的,就为他是杀星下凡。 这位星君大人随手就可更易天下兴亡,对此,无数人盼着他回去,他不走,甚至还想推翻原有局势收复方外宫——那就只能困住他、杀了他,强行让他返回三十三重天了。 暮兮晚闭目,深深呼出一口气。 神农岐见她眉心紧锁,也无比担忧:“少宫主……我们该怎么办?” 暮兮晚也想问问自己。 该怎么办? 长明受困,这盘以天地为牢的棋局下一步,她该怎么走? “你去请红鸾,让它前往两界川,衔一株‘怀梦草’带回来给我。” 暮兮晚指尖捻了捻,她想,必须想个法子喊醒楚扶昀。他不能这样一直沉睡下去,他沉睡,就意味着与方外宫对弈的局势一定会被掣肘。 楚扶昀要真化作原型失去所有自我意识,长明与荧惑双双落入方外宫手中,她就翻不了盘了。 得让楚扶昀醒过来。 “还有,你遣人去知会虞辞殿下和封敛阁主,既然已经确定最后一处留天阵在哪儿,那就毁了它。”暮兮晚静了静,又下了一道令。 留天阵不算旷古难题,要破它一是得毁阵纹阵符,二是得毁掉阵眼。 前者不算麻烦,困难的地方在后者——这座拿天地山河铸就的囚笼,阵眼到底在哪儿? 必须想办法找出来。 神农岐也明白兹事体大,当即领命而去。 傍晚时,红鸾就衔来一株怀梦草。 它将开着粉花的小草衔在暮兮晚手心,颔首低头,诚恳道。 “小晚,取草时我遇见了负责掌管梦境的梦神,梦神说,想入梦唤醒一个人不是易事,因为梦境会揭露一个人的过往记忆,受潜意识的影响。 也就是说,梦中的长明星君一举一动都或许出自他的下意识行为,您身处其中,请万万保重自己。” 红鸾说罢凝了道法术,只见一条轻飘飘的红线系在她与他之间,牵在两个人的手指上。 “若有任何危险,我会及时将您从长明星君的梦中带出来。” 暮兮晚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静了片刻后,她点头答了一个好字。 她拉了把矮凳坐在床边,就像上一次守着生病的楚扶昀的那样小心地栖在他身边,睡着了。 …… 白色光芒翻涌,天地变幻。 暮兮晚再睁眼时,被四周的景象吓了一跳。 金戈铁马,硝烟战火,连空气里都飘着血腥气。 此时是天归初年,镇厄之战后人间各方势力为争权夺利挑起了十洲战争,暮兮晚打量了一圈四周,发觉自己正身处不知哪座被攻破的城池,正混在一群流民堆里。 她刚想找个人打听点儿情况,就听见人群里一阵哭嚎,战战兢兢地喊道。 “杀……杀星来了,杀星要屠城了!” 暮兮晚循声抬头,只见长街上血流成河,萧条的秋风卷起枯枝败叶,人们战栗恐惧地望着一群井然有序的仙兵持着剑戟兵器进了城,崩溃绝望。 在尸山血海,阴谲鬼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天光如雪落了一地,这个人银盔白甲都浴了血,黑红的血顺着他的兵器一滴一滴淌在地上,蜿蜒出血泊。 他看上去半是凛冽,半是疲倦,苍凉的眸光暗暗垂着,站在大雪一般的天光里,犹如深秋中最萧瑟寂寥的风。 人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 暮兮晚愣了,一时间忘了所有表情,甚至忘了喊他。 城中活着的百姓齐齐跪了一地,他们畏惧绝望,近乎理智全无,若是可以恨不得当即就逃。 但谁都知道,在这位从金戈铁马中而来的将军面前,逃是最没用的决定。 百姓们磕头求饶,他们怕这位将军屠城,怕他杀生。 楚扶昀看上去累极了,眼帘垂落,神情也冷恹。 似乎是见到跪了一地的黎民百姓在不停叩首求饶,他尽全力地笑了一下,很浅。 “我……没想屠城。” 半晌,他低着声音这样说了一句。 “你们不必这样。” 没人信他。 越来越多的百姓依旧自顾自跪了一地,哆嗦着磕着头,他们继续哀求这位神通广大的将军放他们一马。 楚扶昀慢慢走近长街,漠然地经过了周围跪了一地的人,他不想吓着人类,因而身上杀气都尽量收敛了,可没办法,他身上的血太多了,死在他枪下的亡魂也太多了。 “我没想屠城。” 楚扶昀低着声音不知在向谁说话,可是,哭嚎声太大,风太大,轻而易举就把他的声音湮没了。 “我应召下凡是为止戈,我从没想过……滥杀无辜。” 可是,没人信他。 茫茫然偌大一个世间,没人信他的话。 楚扶昀走了半天,直至天光一晃,再抬头,就这样蓦地与站着发愣的暮兮晚四目相对了。 暮兮晚也哑巴了,她心里压根没想好说什么,谁能想到一入梦就刚好碰上楚扶昀攻城平乱呀! “将军……”她干巴巴地试图打招呼。 楚扶昀现在认不认识她?按照红鸾的说法,梦中人的一切行为都出自潜意识,他应该是不认识她的。 她该怎么办?要不要学着其他百姓一样先跪下再说? 暮兮晚的思绪颠三倒四,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忽觉身体一轻,轻轻 飞了起来。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抬眸一瞧,竟是楚扶昀抬手施了道法术,法术就像拎一只鸟儿一样拎着她,将她施施然就拎到了他身前。 近了,她撞着他陌生的目光,顿时确定了此时此刻的他确实是不认识她的。 但他既然不认识她,又将她拎过来干嘛? 暮兮晚目瞪口呆,可下一瞬,更让她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 只见楚扶昀不知从哪儿变了件干净鹤氅出来,十分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地往她肩上一披,甚至还破天荒的弯腰欠身,亲自为她系着她衣襟前的带子。 “秋日里风大,别凉着。” 他看上去很严肃,仿佛这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儿一样。 暮兮晚简直不可置信,她压根没想到楚扶昀见到她的第一眼竟最在乎这个! “你认识我?”她惊愕不已。 楚扶昀慢条斯理地为她系好鹤氅的带子,摇了摇头。 第131章 “我并不识姑娘。” 暮兮晚无比心累,很想腹诽几句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几番欲言又止未果后,更让她傻眼的事儿来了—— 只见楚扶昀捻了道咒,刹那间有一道金光从他指尖没进了她的身体。 “楚扶昀你有病呢你又关我!” 她连思考都不用就知道楚扶昀在干嘛了! 楚扶昀又对她下咒!而且下的还是和请花关时关她禁闭,辰天阁强迫她冷静时的同款法术! 此咒一下,她就得老实呆在他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先抓着。” 楚扶昀似乎笑了一下,这个笑,看上去总算不那么疲惫了。 “怕一时不注意,就让你跑了。” 暮兮晚十分无语。 他心情仿佛好了不少,转身将她交给得力的下属看管,领着一行兵戎将领,继续不疾不徐地走向城内。 四周阴风阵阵,不明所以的百姓们更加惊惧——他们害怕自己也像这陌生姑娘一样被杀星抓走。 他们害怕这位神通广大的将军一个心情不好就大开杀戒。 杀星说,我下凡不为杀戮而来。 但是,谁也不信。 长明星君行走世间,花团锦簇的万丈红尘并不欢迎他。 众生畏惧他、人们厌恶他,这位执掌兵戈的星君踽踽独行,他的这一辈子不过是—— 半身涉血,一世枯凉。 第85章 方外宫革新安四时放开哥哥,好么。…… 暮兮晚被楚扶昀抓回了城内的一座宅邸中。 然后,她被“金屋藏娇”了。 衣食不缺,有仙童随侍,只是楚扶昀这几日似乎较为忙碌,将她安置妥当后就不再露面,忙城池忙粮仓,忙着将水深火热的百姓从战争的泥潭里拖出来。 暮兮晚只能等,可等啊等,也没能等到楚扶昀闲下来的时候。 她坐不住了,一打听才知道,城中最近出了点儿事。 楚扶昀派下属开粮仓救人,可长明星君一向难得民心,粮仓被暴民们打砸的乱七八糟,他们嚷嚷着什么“宁亡仙家门,也不臣将军”。 暮兮晚震撼无比:“这群人脑子有病吧!” 战火纷飞的年月,攻城后天家权贵们屠城抢粮的事儿不少,楚扶昀没屠城没乱杀无辜,也就他在地方能少死点儿人,这下到好,被他庇佑的百姓不领情。 “很正常,人类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 一句小少年声音轻轻响起。 暮兮晚一愣,左找右找都没找到是谁在说话,冷不丁的,就听见这声音又开口了。 “我在这儿呢。”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金色的光华从她身体里飞出,在半空中凝结成虚影,一闪一闪地说着话。 “让我想想我该怎么称呼你,‘夫人’?好奇怪哦……” 暮兮晚目瞪口呆,她蓦地反应过来正在同她说话的不是旁人,而是她的仙骨,是长明星的碎片。 “算了,就叫夫人吧……”小长明星看上去苦恼不已,但挣扎了许久后坦然接受了。 暮兮晚忍不住道:“你和楚扶昀到底是什么关系?” 小长明星说道:“我只是他能力与意识的投射,是他记忆的凝结,能像这样长时间同你说话,也只是因为你身处他的梦中而已。” 暮兮晚理了半天思绪,又想起最开始它说的话,问道:“你说的‘人类都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小长明星说道:“就是字面意思啊,人类不喜欢杀星,从来就不喜欢。他们甚至愚蠢到宁肯给天潢贵胄当牛做马,也不肯要长明带来的人间太平。” 暮兮晚蹙了蹙眉:“为什么?” 小长明星答得很自然,看上去,仿佛是早已习惯了人类的这种态度:“打个比喻吧,若是我将人类为了争权夺利而大兴战争比喻成人类在瓜分一块蛋糕或饼…… 那我的出现,就是强行夺走了这块饼,然后告诉所有人不许再为它争抢。 你说人类恨不恨我?” 暮兮晚哑然沉默。 小长明星叹气:“对你们人类而言,人命从来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们打架打得再头破血流也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事儿,现在冒出来一颗星星抢走了这些,又算什么呢。” 暮兮晚听得心里难过,她知道,小长明星既然能说出这些话,意味着楚扶昀也明白这些道理,可即使明白,他依旧踽踽独行于这个人间。 “所以为什么呢?”她没来由问了一句。 小长明星不明白了:“什么为什么?” 暮兮晚眼帘微抬,苦笑了一声:“就是人间明明并不欢迎你啊,为什么你还要为了它的太平三番五次下凡呢?你可以作壁上观的。” 在她看来,人总要为了自己犯的错做的事承担后果的,哪怕人类开战战到毁天灭地了,也是咎由自取。 谁知,小长明星沉默了好一阵,它的光芒就这样安静地闪了闪,半晌,才慢慢地开口了。 “天职吧。” 它声音似乎有些低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儿。 “杀伐、动荡与变革,我的生命从诞生之初就由这些组成,我的一生也都行走在烽火狼烟中,似乎……除了止戈镇乱,我也不知道我该干嘛了。 我的生命,好像没有别的意义。” 暮兮晚也安静了下来,她想起了两界川时辰星对她说的话——辰星说,长明是几乎从不停留人间的星君,他下凡一向公事公办,办完就归位。 或许,不是他不爱在人间停留,而是人间不欢迎他呢? 对于楚扶昀而言,活着就是战争,死去就是沉睡,他的一生永远单调无聊到……枯燥。 “……但其实,我还是挺喜欢人间的。” 小长明星叹了一气,像是陷入了回忆。 “以前我在三十三重天上沉睡时,能听见时常折返天上人间的星星讲起在人间的故事。 红鸾星说,人间很好啊,才子佳人喜结良缘,无一不是浪漫;木岁星也说,人间很好啊,它生长发芽时,有甘露滋养,有仙泉浇灌。 作为天地自然的一部分,我们照耀着世间的每一片星空,大家说,在我们的照耀下,人间是一处花团锦簇的地方。 于是我也开始期待着下凡的那一天,等啊等,直到我终于等到天地的感召时,我明白,我可以下凡了。” 小长明星的语气仿佛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它说的很慢,很简单。 它千万年的生命,也就被它轻描淡写讲在了这个故事里。 “可我来到人间后,却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花团锦簇,没有辉煌热闹,只有狼烟四起、尸山白骨和血流成河,只有哭嚎遍野的生灵涂炭……和人类自己无法收场的烂摊子。 我就想,要是我将这些动乱都镇压了,是不是我也能看见繁花似锦的万丈红尘? 我明白我可以做到,我当然能做到,我就是因变革兴衰而生的星星 。” 小长明星似乎笑了一下,但这声笑却不那么高兴。 “在我平定乱世后,才发现……人类不喜欢我。 不止人类,似乎整个芸芸红尘都不喜欢我。 它们不喜欢我,也不信任我。 它们怕我大兴兵戈,它们怕我随心所欲颠倒苍生太平,它们怕我将人命当棋子当玩具。 我解释过了,我解释了无数次我不会这样做。 但是……没人信。” 暮兮晚沉默一会,抬眸,望着晴朗如画的天空,望着远处的青山飞鸟。她想明白了,或许楚扶昀从不在人间逗留,不是他不愿留下,而是海晏河清的人间,不想他留下。 这位公事公办的星君,从来没有那个机会能长久地看一看他亲手平定的盛世。 人间正好,与他无关。 “但我还是挺高兴我做过的一切。”小长明星瞧出了她的沉默,语气一扬,轻松道,“没什么后悔的。” 暮兮晚隐去了眉心的难过,也笑了:“高兴什么?高兴你镇压了世间的杀伐吗?” “告诉你一个秘密。”小长明星静了静,绕着她飞了一圈,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没多久,人也好小一只。 小小一只人类,就这样在刚刚止息了动乱的人间四处流浪,我看着你,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暮兮晚回忆了一下她穿越来到这儿的年龄,十二三岁。 好吧,和星星比起来确实太小了。 小长明星笑了一下,得意道。 “如果我没有平定战乱,你来到这里一定是活不下去的,你会死在随处可见的战争中。 那样,我就遇不见你了。” 暮兮晚从没想过这茬,她啼笑皆非,笑着说道。 “好吧,你救了我。” “当然,我救了你。” 小长明星很不客气的包揽了所有的功劳,也全然不在意自己在无形中,将楚扶昀心底所有未曾言说过的心思卖了个干干净净。 第132章 “所以,我很高兴我拥有的能力,它救了你,也让我有机会遇见你。” 暮兮晚长长一笑,敛了敛眸光,望着它。 “那我要怎样唤醒你?” 小长明星安静了下来,它认真地思考了好一阵,干巴巴地答道。 “我不知道。” 暮兮晚眉梢一挑。 小长明星无可奈何:“你要不然试试刺激我?不对这样听起来好奇怪,你要不然试试去刺激他?” 暮兮晚叹了口气,心道也没别的办法了,说来说去还是得将楚扶昀抓住好好谈谈。 “你别让长明本人发现我,谢谢。”小长明星诚恳地补了一句。 暮兮晚震撼道:“你不是说你就是他……?” 虽然只是记忆的凝结,但本质就是同一个没差吧? 小长明星的光芒闪了闪,顿时有点儿恨铁不成钢:“是,但长明这个人,好吧,我承认我这个人……” 它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听上去还有点儿咬牙切齿。 “是会跟自己吃醋的。” 暮兮晚:“……” 看出来了。 …… 当天夜里。 一位小仙童匆匆寻到楚扶昀,向他禀告道,说您养在府上的那位美人,病了。 楚扶昀皱了皱眉,一时无话。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疏忽了?怎么派了人一刻不离的看着照顾着,还会病呢? 他答了一句知道了,将眼前的紧要事处理完后,就连夜回了宅邸。 府上开着满院桂花,馥郁的香气随风动,一阵秋风过,楚扶昀卷着一身桂香推开了她就寝的屋门。 她似乎病的很重,裹着厚厚的衾被枕在锦缎里,看上去奄奄一息,精神不振。 楚扶昀忙走到床边,坐下,一只手伸过去,探了探小姑娘额间的温度。 正常的。 他一怔,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忽觉手腕被人攥住了,紧接着,冷不丁一个失衡,只见方才还看上去脆弱易碎的小姑娘一下子就睁开眼。 然后,她攥着他的手往床上一带,身体一翻,像小猫一样灵活矫健往他身上一跨,径直就坐在他的腰间,十分不客气的将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压在了身下。 “好你个楚扶昀,我不谎称自己病了你是真不打算来看我是吧。” 暮兮晚气急败坏,楚扶昀不来见她,她又被他关了起来没法出去,只能想个法子骗他来了。 她幻化出提前备下的仙索,一头系在床梁,另一头拎着楚扶昀的手腕就往上绑,准备将他绑在床上。 小长明星让她想法子刺激一下他,暮兮晚左思右想后决定……直接搞强制。 楚扶昀压根没想到她装病,更没想到她这般胆大妄为,一时间忘了阻止她的逾矩,但还记得用没被绑的那只手扶着她的腰,防止她在他腰间坐不稳。 “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暮兮晚冷笑一声,像审犯人似的审他。 谁知,楚扶昀怔了一下。 他抬眸望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她,怔了许久,直至眉心的一蹙郁色渐渐淡开,才无可奈何般沉沉叹了一气。 “放开哥哥,好么。” 声音很轻,像是在哄人似的。 暮兮晚:“?” 她死活没想到楚扶昀冒了一句这样石破天惊的话。 哥哥?你是谁哥哥? “我是你兄长。”楚扶昀抬手抚上她的腰轻轻拍了拍,似乎是终于想起来眼下这个姿势对一对兄妹而言,是不太合适的。 暮兮晚目瞪口呆。 她原以为,入梦后楚扶昀对她不由分说的种种态度,是因为他喜欢她,他还记得她是他的意中人。 现在好啦,感情楚扶昀一直拿她当妹妹呢。 “将军大人,我跟你没有任何亲缘关系。”暮兮晚冷笑一声,决定将就着这场梦的故事编下去,“我是初次见你。” 楚扶昀眸光暗了暗,他确实对她并无印象。 但在遇见她的那一刹,心底隐隐浮起了一个念头。 他得照顾她。 他是她师兄,是她兄长,是她在失去了老师之后,唯一称得上有“亲缘关系”的亲人。 “我对姑娘,一见如故。” 楚扶昀眉心浅蹙,好看,仿佛画中勾勒的笔墨。 “在我心里,姑娘是我妹妹的。” 梦中的楚扶昀没了任何现实的记忆,但他总觉得,自己是见过她的,而且,见了千千万万次。 暮兮晚愣住了,坐在他身上,甚至一时间忘了原本所有准备为非作歹的计划。 因为“妹妹”这个词,她是曾听他说过的。 是在白洲的时候了。 那时她刚嫁给他没多久,排斥他排斥得要死,他对她好一点儿,也总被她挑三拣四。 她最爱说的话就是—— “我要回方外宫,那里有对我很好的师兄。” 她年轻气盛识人不清,总把袁涣轩挂在嘴边同他相比。 谁知,楚扶昀只是低沉了一阵目光,静了静,也轻声地试图同她解释。 他说,我也是你兄长,我是你师兄。 暮兮晚没信。 她当然不会信他,甚至反感他以“师兄”的身份自居,楚扶昀最开始提了好几次这个身份,后来见她不喜,也就没再提过了。 今时今日再一次在梦里听楚扶昀提起“兄长”二字时,她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就像芸芸红尘从来不相信长明星君承诺的“不滥杀无辜”一样,她曾经对他抱有偏见,也不信过他说的话。 长明星君半身涉血,一世枯凉,他终其一生都不被人相信。 没有人信他。 暮兮晚如遭雷殛般怔住了。 她忽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关于“兄长”的念头。 要,要是…… 楚扶昀对她说的话,不是一句谎言呢? 第86章 不知何日才是归期没有不要你。 暮兮晚被自己突如其来 的念头吓着了。 她一直以为楚扶昀自称“兄长”是在说笑,她以为是他看不惯方外宫,看不惯袁涣轩后说出来的无心气话,是同她吵架时非要逆着她的性子与她作对。 就像在乌金国时戈尔贝也自称过她师兄,她没信一样,因为戈尔贝压根不符合她想象中对师兄的描绘,她认为师兄不该是那样的人。 同样,她也不认为自己的师兄会是楚扶昀这样的人。 楚扶昀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与温柔、与亲和毫不沾边,他身上没有寻常兄妹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意气,更没有寻常兄妹间常年拌嘴争锋相对的桀骜不驯。 他不是高山冬雪,不是白衣剑客,无论怎样看来看去,他都不像个哥哥。 楚扶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苍而凉的人。 他肃杀、萧瑟,没有半点儿花团锦簇的热闹,他的一生都站在金戈铁马中,唯有红日残阳,秋风孤雁,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诗人红尘笔墨间,用寥寥数语就能勾勒出的,最荒凉壮阔的诗歌。 “你到底……是谁啊。” 暮兮晚心里疯狂的念头不断浮起,又不断沉下,她愣愣地问了他一句话,仿佛从前,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似的。 楚扶昀眉心隐着一线轻蹙,他撑着手半坐起来,扶着她的腰,放低了声音哄她。 “我是你哥。” 他揽着她的腰,将人半揽在怀里,等了须臾,又说道。 “放开哥哥,行不行。” “我不。”暮兮晚没动,声音哽了一下,“我不信你的话。” 她欠身,紧紧搂着他的肩颈,下巴枕在他肩上,像小孩子耍赖磨人那样依偎着他,怎样都抱不够,字字句句都想着怎样在他身上多赖一会。 全乱套了。 “我明天还有事,没有办法陪你……” 楚扶昀舍不得拒绝她,他抬眼,看了一眼一床红浪衾被,又看了眼一室明灭花烛,缱绻旖旎。 “陪你荒唐。” 顿了顿,到底将余下的两个字添上了。 暮兮晚不松手,看上去任性固执又不讲理,仿佛不管楚扶昀明天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哪怕天塌了,也得由她胡闹,陪她折腾,他得心甘情愿的将一切大事弃之不顾,什么得都依着她。 楚扶昀叹了口气。 他揽着她的腰一抱,翻了个身,一按,将人压在枕间,系在他腕子上的锦缎绸带也绷直了,抬手轻轻一扯,断了。 楚扶昀似乎笑了一声。 暮兮晚还没悟明白他的笑,措不及防,就感到肌骨上一阵冰凉,他的手穿过她的乌发叩在她的后颈,一抬一覆,绸带就这样从她发间穿梭绕过脸颊,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失了明,其余感官就全被放大了。 一个吻叩进她的唇间,像一场秋雨。 吻得深,像在数落她,也像在斥责她。 呼吸相缠,他在一息一息间数落她不讲规矩,斥责她胆大任性,舍不得真拿她怎么样,就只能罚她,罚她将她的一切都交给他。 第133章 夜沉了,一室桂香卷着风雨,乍暖还寒时一贪欢饷,雨香云片,说不开的话,说不清的话,也就在吻与吻衔缠的呼吸间。 “叫一声哥,成么。” 不成。 你又不是我哥。 暮兮晚心里反驳,抱怨似的咬他。 她还是不愿相信自己心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她也没法接受楚扶昀是她师兄的可能性,这算什么?她大逆不道无法无天,当真闯了祸。 这下真没脸见人了,要是哪天素商老师下凡回来,问她和她师兄相处的怎么样,她说,相处的不错,订了婚成了亲吵了架还知道和好,死了一次回来,还把当哥的“睡”了。 天,想想就觉得荒唐。 “专心点,别想别人。” 他以围困以侵略夺回了她的注意力,他不喜欢她在与他相处时会分神,念着谁都不行。 “哪怕是老师也不行。” 只准念着他。 楚扶昀问她,在夜里用吻问她,尝着她的气息,吻她的明眸,吻她的乌发,朱唇,仿佛探寻一处仅有他一人有权探究的宝藏,她反驳、抵抗,设下谜题,就等着他来答。 她重新认识他,认识他这个人,认识他这记吻。 夜色乱乱的,静静的,深秋时节却不是很冷,仿佛一小片光照亮了,一小簇火燃起了,融融的温度,像刀一样切割寒凉。 仿佛飞鸟振翅时的初醒,任由他把颤栗熨平。 暮兮晚侧了侧脸,她落了颗泪,没让他注意到。 她对他有愧疚,曾经误会过他,恨过他,也说过很多气话,吵过很多次架,将自己抵给他,好像也不够还。 还不清的,情起心动,一个人一辈子的念头,怎样也还不清。 他自称是她兄长,她才不信。 夜色从平息而至静默,直至被天光围困,直至曙光破晓。 暮兮晚醒来的时候,天亮了,还在梦里。 身上干干净净,是昨夜被他亲手抱着去收拾了,但整个人还是懒懒的,酸酸的,不想动。 她裹着衾被翻了身,一转眸才发觉,身边没有人。 楚扶昀呢? 暮兮晚怔了怔,她一下子就坐起来,身上的倦意慵懒都顾不得了,匆匆穿上衣服,下床去寻他。 不在,没有人。 她有一瞬间茫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又不要她,更不明白他怎么能走的这么干脆利落,就像捉迷藏把她一个人丢下了似的,没人要了。 真过分,就不能陪陪我么? 埋怨着,厨房飘来一阵清香。 暮兮晚一愣,她仿若大梦初醒那般急急忙忙朝着厨房的方向跑去,还没走近,只见桂花树下的厨屋里立着一个人,高瘦英挺,温和从容。 厨屋里生着火,火上煨着一小罐粥,拌了蜂蜜槐花,香气就是从粥里飘出来的。 “怎么了?跑得这样急。” 听见脚步声,楚扶昀笑了笑,抬眸看着她。 没,没怎么。 暮兮晚低了低头,不肯露出自己的任何心思。 只是…… 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天光正好,昨夜秋雨下过后晴空如画,连呼吸里都带着凉爽的水汽。 暮兮晚很自觉的去搬小桌小凳,在桂花树下支了个小地盘,很自觉的去端自己的早饭。 几碟小菜、一碗粥、粥里拌着槐花,甜的。 像极了老师的手艺。 暮兮晚埋头就着小菜喝粥,粥温度恰好适宜入口,不烫,她喝着喝着,眼睛一眨,一颗泪就落进碗里。 楚扶昀坐在她身边,他没动筷子,只是在看见她眼里落的那颗泪时,蹙了一下眉。 “怎么了?” 暮兮晚将头埋得更低,不敢看他,怕一看,更多心思就暴露出来被他发现。 “没怎么。”她闷闷地答了一句,随意扯了个借口,“烫着了。” 楚扶昀显然不觉得她在实话实话,轻声说:“过来。” 暮兮晚低着头,很不争气地将自己挪啊挪,挪得离他更近了点儿。 楚扶昀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迟疑,直接倾了倾身,抬手一揽,径直扣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揽过来抱在怀里,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与她对视。 一吻,一息,一缱绻。 他在唇齿间停留,就这样轻飘飘地卷走了舌尖她所有残留的粥。 “还烫么。” 他噙着笑故意问她。 暮兮晚的脸颊一下子就红了,可无处可逃,将军大人非不放过她,捏着她的下巴一寸一寸端详她的变化。 “不烫了。” 她后悔在他面前找借口了。 楚扶昀笑了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有。”暮兮晚一低眸,像生气似的去咬他的手,“明明是你一直在欺负我。” 楚扶昀的指节措不及防被她咬了,也就由着她咬,眉梢一抬,连语气都扬了几分。 “说说看,我怎么欺负你了?”他凑近了她,威胁似的压低了声音,“昨晚么?” “不是这个!”一提起昨夜的事儿,暮兮晚脸颊更烫了,比粥还烫,像一小片火烧云掠过了,“我,我……” 我该怎么回答? 我该怎样解释,你被一个以天地为幕的阵法困住了,你欺负我让我一个人继续往前走,你不打算要我,也不打算陪着我。 而我来到这儿是为了唤醒你,我不想你一直沉睡下去,我…… “我怕你让我一个人。” 暮兮晚哽着声音,执拗地抬起头看他,心里生疼,都怪他。 要他还醒着,好好的,她也就不必这么委屈了。 “我知道。”楚扶昀仿佛听出了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俯身,安抚似的在她唇角吻了吻,“我没有想让你一个人。” “你骗我。”被这样一吻,她就更委屈了,“你让我一个人打回去,一副不负责的渣男模样。 ” 楚扶昀笑出声了,他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指腹一拭,将她眸边的那颗泪,拂去了。 “是我被困住了。” 他一低眸,又再她睫毛上吻了吻,吻得她的眼眸像小鸟的翅膀一样阖上了。 “没有不要你。”他在她呼吸边轻轻说,像道歉,“是在等你救我。” 他的额间抵着她的额间,声音有些无奈,像当哥的在哄姑娘似的。 “没办法,我只有你,再没有别的人了。”他说。 暮兮晚狠咬了一下唇,疼覆盖了心里的难过,也就没让眼里再落泪了。 四周景象忽然黯了一瞬,像一颗石子惊破水面那般晃了晃。 梦要熄灭了。 小长明星的声音忽然响起,听上去有点儿焦躁:“夫人,外界出事了,我必须带你醒过来。” 暮兮晚愣了愣,她下意识反驳了一句:“不行。” 不能醒啊,她还没,还没带他一起离开呢。 她还没…… “嗯?”楚扶昀眼睛危险一眯,他像是发觉了什么似的,抚着她脸颊的指尖动了一道小法术,瞬间没入她身体死死扣住了方才说话的那道声音。 昨夜就感知到了,她的仙骨是用他的碎片凝结的,本以为这碎片没什么要紧,他就没在意。 原来,竟能说话。 原来,这碎片比他更早认识她,如今竟敢这样肆意的宿在她的身体里。 “它对你,说了些什么?”楚扶昀声音更低沉了,仿佛一句威胁。 小长明星装死。 暮兮晚傻眼了,也一起装死不吭声。 她心里默默跟小长明星道歉,不好意思这可不是我暴露的你。 “说不说?”楚扶昀一吻割在她唇上,笑了,“不说,我就继续吻你了。” 暮兮晚被他吓了一刹那,默默吞咽了一气,非常,非常自暴自弃的妥协了。 “就,就说了点儿你以前的故事。” 她悄悄抬眸,打量着他不算客气的眉眼,继续招供了。 “说你的一生只有金戈铁马,什么都没有。” 楚扶昀怔了怔,随即,似有若无的笑了笑,反手凝诀,对着她身体里的那一小块碎片吓了道噤声诀。 “它不会讲故事。” 方才所有的威胁烟消云散,四周景象越来越淡,梦也真的要熄灭了,她也要即将被这场梦驱逐了。 楚扶昀俯身,轻轻的,最后一次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 这一吻,是补偿。 “它这个故事讲的也不好听。” 不仅不好听,还没讲完。 楚扶昀慢慢离开她的额间,随后,他看见一直被他揽在怀里的姑娘,就像风一样稍纵即逝的粒散而去,渐渐在这个梦里,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醒了。 他没有,他独自一人被困住了。 楚扶昀眼帘垂落,眼尾,隐着浅而平的一笑。 我的一生确实只有杀伐、动荡与变革。 第134章 但是…… 后来,还有了你。 将这句话补上,才是一个好听完整的故事。 可惜,没机会告诉你了。 楚扶昀孑然坐在天光下,菜凉了,粥冷了,就只留了一梦孤寂。 …… 大梦初醒。 暮兮晚惊坐起来,一切恍若隔世,再醒时,她还在军帐里守着楚扶昀。 楚扶昀依旧安静沉睡着,没有任何苏醒迹象,他身上金色的光晕越来越重,几乎要湮没他一般,裹挟离散。 失败了。 暮兮晚有些绝望的捂着脸,她失败了,怎么办? 本来入梦唤醒一个人就不是容易事,更遑论楚扶昀还受困留天阵。 留天阵。 她必须毁掉阵眼,解开这个阵法。 可这个以天下为牢的留天阵眼,到底是什么? “少宫主,出事了。” 只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神农岐匆匆步入帐中穿过屏风来到她面前跪下,禀告道。 “方外宫数百万大军出动,如今,裴安想动用荧惑灾星的力量,彻底放出曾经在镇厄之战中被镇压的凶兽邪祟。” 神农岐额间淌汗,声音打冷战。 “他们已经准备好,彻底杀死长明星君了。” 第87章 不知何日才是归期他的命,是可以放心…… 怎样杀死一颗星星? 没人说得准,毕竟星星都会返回三十三重天,陷入永恒的沉睡。 那星星会真正的陨落吗? 会的。 在镇厄之战中有过这种先例,有些星星还来不及折返回三十三重天,就被人类抓住,被邪祟吸干了它们自身的生命,它们自此破碎湮灭,再也不复存在。 今时今日,裴安亦想如法炮制,他想杀了长明星君,他想将这位三番五次下凡抢夺人类财富的星君赶出人类的地盘。 然而五曜星太过特殊了,它们是千万值守世间的群星中最为重要的存在,长明星君也太特殊了,苍生太平一向由他说了算,执掌生杀予夺,故谓之“杀星”。 于是裴安决定,先以留天阵困住长明,然后再借荧惑放出当年镇厄之战中镇压的邪祟凶兽,吞噬吸干他所有的生命力。 一干二净,不留后患。 裴安自认为有把握成功,因为他只差一步之遥了。 只差借荧惑放出镇压的邪祟了。 “仙君,不好了仙君!”有下属来禀,向裴安叩首道,“少宫主……少宫主她已经率军兵临城下,即将攻进方外宫了!” 裴安似乎并不着急,在他看来,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宫主如今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倒是正好。 “知道了。知会下面的人,做好准备请少宫主回宫。” 他抿了一口茶,云淡风轻地笑了。 …… 天光晦暗,云深影绰。 暮兮晚站在中军帐的千洲舆图前,神情严肃。 她难得有这样一本正经的时候,看上去和常年统帅三军坐镇八分的楚扶昀有点儿像,也不知是不是跟他学的。 虞辞也站在一旁同她商量局势,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倒让跪在地上来禀告军情的神农岐听得一头雾水。 虞辞道:“镇厄之战里被镇压的邪祟不能放出来,这是当务之急。” 暮兮晚揉眉心:“我知道啊,我正在想办法呢。” 她觉得自己仿佛考试前临阵磨枪的学生,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压着她——死脑快想啊! 神农岐鼓足勇气询问:“所以……镇厄之战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对镇厄之战完全稀里糊涂,这场大灾难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暮兮晚也很稀里糊涂,这场大灾难发生的时候她也没出生呢!她穿到这个人间时一切灾难都结束了,只有零零星星的战火。 这里面只有虞辞经历过镇厄之战,按年龄算他们都得喊她姐。 虞辞说道:“镇厄之战是三百至四百多年前发生的毁天灭地的灾厄,那时,凶兽邪祟为祸人间,引起了五曜星陆续下凡止灾。 而我们东洲更是搭了两位上仙的命进去,凶兽邪祟才悉数被镇压。” 暮兮晚心里算了一下时间,道:“将军就是在那时下凡的。” 虞辞点头,在舆图上画出了一小块地方同她解释。 “灾厄太过毁天灭地,以致人间旧有的势力格局被打破,王朝倾覆后各界势力都想重 新夺权,战争四起,所以在前四位曜星下凡以后,长明星君也下凡了。” 暮兮晚自然而然的接话道:“将军定山河镇八分,在最后确立了天下三分的局势……分别是东洲不问都,千洲方外宫,白洲帝微垣,是么?” “是,一旦邪祟再被裴安用荧惑放出,我们无人可拦。”虞辞对这些邪魔厌恶至极,一锤定音般说道,“得赶在裴安动手前先一步杀进方外宫,夺得荧惑的控制权。” 暮兮晚咬了一下唇,没吭声。 虞辞道:“我知道你着急毁掉留天阵,救出楚扶昀。”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 “但留天阵的事,你必须放一放。”虞辞斟酌了一下,补充道,“谁也不知道留天阵的阵眼在哪儿,寻不出阵眼,毁阵就是无稽之谈。 你不能感情用事,一旦邪祟出世,裴安必会借它吞噬长明星君,到那时楚扶昀照样会死。” 暮兮晚怔了许久。 她忍不住想,要是楚扶昀在这儿见她这样犹豫,一定会生气罚她的,会斥她心软,斥她不知轻重。 与她不同,他那个人办事从来不带情绪,该算计的他会谋划的滴水不漏,就像一盘棋一样,该落哪个子,都是提前确定好的。 哪怕,他知道自己会出事,所以连带着将自己也算计了进去。 “知道了,我们杀回方外宫。”暮兮晚想了想,又朝着神农岐下了几道令,“三军拔营,走东南方。” 神农岐领命而去。 真够要命的。暮兮晚望着绘着天下局势的舆图,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路上她几乎没损失什么兵力就清剿了不少关口,更处置了不少当年背叛了老师的叛徒。 关于“打回方外宫”一事,她甚至能比楚扶昀做的更好。 倒不是因为她用兵比他厉害,而是她对千洲实在太熟了,对方外宫也太熟了——千洲的少宫主,简直对千洲地界的大小事都了如指掌,以至于压根不费什么兵卒。 楚扶昀说对了一点。 余下的路,她还真的,靠自己打回去了。 混账。 他一定是天上最可恶的星星。 …… 最可恶的星君大人浑然不知自己又被骂了,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她混军营时跟他一起生活的日子。 那时暮兮晚初生牛犊不怕虎,喜欢往军营里扎,第一次穿上甲胄装作小兵藏进队伍里时,把他吓了一跳。 他知道师妹武艺不好,疆场上刀剑无眼,她不是一个合格的,能出征杀伐的兵。这样不知轻重有没有想过家里人?有没有想过他? 他动了怒,将她拎出来训了一顿,说了不少重话,还关了禁闭。 “你以为你是谁?上了战场,谁都会迁就你?” 暮兮晚气得跟他赌气,躺在他的行军床上闹绝食,后来还是楚扶昀亲自哄的,做了她爱吃的东西亲自送去,小姑娘也饿了,一边委屈巴巴掉眼泪一边狼吞虎咽。 “我没想给你添麻烦,你拿我当个普通小兵训练不成么。”吃急了,她气得还噎了一下,“我明明混在人群里藏的够隐蔽了,你怎么认出我的?” 楚扶昀哑然沉默。 他想说,没办法,有山河棋在,麾下每一位兵将的性命都在我手上,都在棋盘上。 就你一个人不在棋盘上,我能怎么办。 没法不发现你。 暮兮晚对此毫不知情,她锲而不舍地留在他的军帐里不肯走,楚扶昀只能对她尤为关照,教她武艺,教她兵法,将自己会的所有都教给她。 暮兮晚很快就跟军营里的人打成了一片。 她性子比他更张扬,更亲和,加之身上有种不服输的韧劲儿,没多久就在军营里作威作福混成了老大,还收了一群对她心服口服的小弟们。 一群人互称兄弟姐妹毫无尊卑,辈份简直各论各的。 楚扶昀每次听到,都很……沉默。 你们得叫她将军夫人。 她是你们的主公。 算了…… 他忍了又忍,压着心里那点儿占有欲佯作大度,到底没将这话说出来。 日子就这样朝而复始,楚扶昀的出征平乱输赢一向不是重点,不可能不赢,最让他头疼不已的,是如何能和平接手每一座水深火热的州城仙府。 因为人间不欢迎他,人们不喜欢他这位杀名在外的将军,更不喜欢一颗下凡的杀星。 宁死不臣服他的人许许多多,他又不愿随意大开杀戒,以至于他与人类的谈判简直难上加难,往往没个数十日光景,谈不下来。 第135章 日复一日的镇乱平叛中,楚扶昀学会了习惯人类对他的态度,他平静的接受了这璀璨繁华的人间对他的排斥,也习惯了当一个彻底的“外人”。 直至有次他又接手了一座曾被暴君统治的城池后,他师妹因一时好奇,替他坐上了与人类的谈判桌。 暮兮晚没法理解长明星君对天下苍生的怜悯心,面对愚蠢且不知好歹的人类,她当即选择了直接动手,架着刀要挟对面。 “不好意思,我比将军更不好说话。” “嗯?你说你想跟将军谈不想跟我谈?抱歉,将军是我夫君,他都得听我的。” “快点儿妥协,要不是你们自己苛政暴敛咎由自取,将军也不会干涉这里。” 暮兮晚狐假虎威,将敌人吓唬的痛哭流涕,甚至在十洲各界流传出了一则发自人心的“肺腑之言”——若是碰上与白洲势力的谈判,宁可亲自与白帝对峙,也别碰上少宫主,她太不讲理了。 暮兮晚无知无觉,还骄傲地站在楚扶昀面前邀功请赏。 楚扶昀:“……” 他犹豫了很久应该怎样表达对她的亲近,最后,到底还是学着素商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头发。 “今后,都交给你了。” 暮兮晚闭着眼很愉快,连连点头:“嗯嗯,一家人嘛。” 一家人。 这是楚扶昀头一次不被算作“外人”的时候,小姑娘无意间说了很好听的话,她自己没意识到,也难怪,难怪连素商也很喜欢她。 他怔了怔神,自心底长长一笑——他曾以为这是亲情,兄妹之情。 楚扶昀忽然在想,这位与他朝夕相处的师妹或许值得他搭上一切,也值得让他托付一切。 这段过往太过寻常,却让他没来由的再梦见了。 因为…… 那时他就知道了。 他的命,是可以放心交给她的。 楚扶昀在梦中沉睡,全然不知天光昏昏,今夕何夕。 …… 半月后,暮兮晚真的带着白洲大军打至了方外宫外,君临城下。 她仰头望着陌生而熟悉的故土,心里思绪绾结不宁,却并无半点儿近乡情怯的意思。 方外宫一切如旧,但是,和印象里的不太一样了。 在暮兮晚的记忆里,它本是一座社稷学宫,坐落于市井红尘间,有荷花常开,果树成片,最是人间烟火乡。 可如今,它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宫。 碧沉沉,数不尽琉璃珠宝,玉石雕梁,数百座殿宇金碧辉煌,恍若天境。 似乎是早知她会回来,方外宫门户大开,一进进月地云阶直抵九霄,就在众人想一鼓作气杀进去时,却发现整座方外宫都设了一层牢不可破的结界——只许方外宫的人随意出入的结界。 这意味着泱泱白洲的千军万马,只有暮兮晚能进去。 裴安明目张胆,请她单刀赴会。 暮兮晚没多犹豫就下了决定,她拎着七杀枪朝着结界走去,朝着这座高高在上的仙宫走去。 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唤住了她。 “丫头。” 暮兮晚一转眸,只见长嬴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蹙着眉头看她。 “此行凶险万分,你……” “我知道师父您想说什么。” 暮兮晚罕见的打断了长嬴的话,笑了笑,看上去轻松无比。 “我想想,我的目标现在很明确……先是把裴安砍了,拿到荧惑,然后再想办法寻出留天阵的阵眼,最后还得楚扶昀捞回来,对吧?” 啊 ,压力真大。她默默说道。 长嬴点了点头:“是……但丫头你如今的身体未经过淬炼,一旦受伤,会比常人更易丧命。” 暮兮晚安静地看了长嬴半晌,忽然冒了一句。 “师父,我现在到底算活着还是死了?” 长嬴静看着她,叹了口气,回答。 “准确而言,你一直都非生非死,处于生死之间。” 暮兮晚又问:“师父您说过,死去的人没法再死一次,对不对?” 长嬴道:“对,死去的人魂归阴司黄泉,只要魂魄不散,哪怕再死一次,还是魂归阴司黄泉。” “好,那我知道啦。” 暮兮晚仿佛得了什么禅悟似的笑了,她不再多问,而是转身,一步一步轻松自在地顺着云阶向上走。 天光璀璨,她在阳光下,独自一人走上回宫的路。 没人陪着她。 …… 初登云阶,乍入天门,再走,就是方外宫的天霄金阙台。 这里是方外宫的最大的习武练武场,地势平坦开阔,玉石所砌,周围环绕着三十三座彩石仙宫,层层辉煌。 如今,这里围绕着数不清护驾的天将元帅,一个个持刀仗剑、执戟悬鞭。 裴安站在高台的最高处,面带微笑。 可他并没笑多久,因为下一刹,只听几声不知从何而来的法术霹雳,方才还严阵以待的金甲兵将转眼就被法术所伤,倒地不起。 众人慌了神,抬眼看去,只见一位身着五彩霞衣的美丽姑娘自万丈红尘走来,仿佛带着阳光莅临人间。 “不好意思……” 她眉眼微微一抬,似乎在对刚刚打伤的方外宫兵将们道歉。 “毕竟有些时候,我比将军……更不好说话。” 少宫主归来。 第88章 不知何日才是归期一辈子将他留在人间…… 过了午,日色向西。 远处是层层如山的紫府宫殿,近处是十万天兵元帅,布了十八架天罗地网。 暮兮晚孑然站在金阙台中央,阳光淡漠,在白晃如镜的地砖上切割出她凌厉分明的一抹影子。 “你们不是一直想擒拿我?”她目光一扬,唇畔勾起一抹弧度,“我回来了。” 裴安一身仙风道骨,飘飘然站在阳光尽头的最高处,长揖一礼,笑了。 “恭迎少宫主大驾。 失礼了,将您麾下所有无关人等阻拦在外,只因为想与少宫主单独谈谈,毕竟说来说去,都是方外宫的家务事,外人不好参与。” 暮兮晚歪了歪头:“太荒唐了。” 裴安笑:“何出此言?” 暮兮晚沉了一口气,她仰头看着周围密密麻麻不动如山的方外宫中人,道。 “当年,老师死后,你们为了将老师的势力斩草除根,用一桩婚姻将我赶出了方外宫。” 裴安道:“确实如此,不过我们都以为你在白洲活不了多久。” 白帝此人生性阴晴不定,按理而言,本不该纵容这样一位千洲女子留在身边,他们原想借刀杀人一举两得,只是谁也没想到…… 暮兮晚眸光微凛,又道:“只是你们谁也没想到,白洲不仅接纳了我,还对我处处照顾,我活得安然无恙。你们更没想到,在这一纸荒唐姻缘中,我动了心。” 日光隐入云层,云静风轻。 裴安眼神一暗,说道:“是啊,白洲惊现红鸾天象,方外宫派人观星问卜,发觉竟是少宫主的红鸾星动。” “白帝对我尤为不同,我没法不动心。”暮兮晚自嘲一笑:“但你们因此认定,这是长明共鸣的作用,推测我身上藏了另一半长明星。” 裴安道:“所以我们一直在想法子,请少宫主回宫。” “你们想的法子,就是派遣上一任中洲尊主虞雍挑起与白洲的战火,借此引开楚扶昀。”暮兮晚定了定心绪,一桩桩一件件,将当年的过往剖析的一干二净。 裴安闭目而笑,坦然道:“平定战乱乃长明星君的天职所在,他没有不中计的可能。” 暮兮晚又笑了一声,她仰起头看向裴安,一字一句道:“我那时对你们尚存信任,你们在掣肘了楚扶昀后,又利用袁涣轩将我骗回了方外宫。 而刚好,我那时也存了想与方外宫说清一切一刀两断的心思,就这样自投了罗网。” 裴安笑意不减:“我们给过您选择的,少宫主。” 暮兮晚望着他,不露怯,不迟疑。 干干净净的目光。 裴安道:“只要您选择归顺方外宫,安分守己谨听诏令,我们没想拿您怎么样,甚至会用珍馐佳酿,绫罗锦缎捧着您,将您捧的高高在上。” 暮兮晚笑了:“你们只想让我当金丝雀,捧我,也只是因为我是素商的弟子,你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控制方外宫的借口。” 裴安失笑:“不好吗?您只需要‘听话懂事’,就能有衣食无忧的自由。” 暮兮晚扑哧一笑,裴安皱了皱眉,不解地望着她。 暮兮晚目光澄定,说道:“拿走我本该有的自由、权力、财富,然后大发慈悲的还我一点儿,你们就自认为对我不错,我就该对你们感恩戴德了?” 裴安静了静,释然道:“少宫主脾气倔,是被素商宫主宠过头了。” 他目光利了利,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所以十二年前,我们失了手,让您从荧惑真火的毁灭中逃过一劫。” 第136章 言下之意,今时今日,她再也没这个机会能从天罗地网中虎口脱险了。 暮兮晚手中拎着七杀枪,她攥着枪,指节紧了紧。 “七杀枪。”裴安淡淡瞥了一眼她的兵器,叹道,“长明星君连这个都能给您,想来他当真笃定了,您能从留天阵中救他苏醒。” 暮兮晚颔首:“难道我不能吗?” 裴安笑道:“少宫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最后劝您一句,不要妄想解开留天阵了,您寻不出阵眼的。” 暮兮晚没再说话,她掐准了时机持枪反手一转,后退一步纵风而上,直直朝着裴安的方向杀去。 十万天兵天将当即列阵而出,兵器相撞,刀光剑影间,她与众人相斗交手起来。 一时间,天昏云乱飞沙走石,元帅天师们法术齐出,暮兮晚掐咒凝诀避之而去,天兵天将朝她搭弩张弓,她枪尖一挽,齐发的万箭被她轻巧一挑,飞洒败落。 裴安遥遥望着单枪横扫千军的少宫主,目光一利。 她的武艺比半灯城时的表现更为出色,跟着素商学了那么多年,如今再有了仙骨,到底也不差…… 不,不仅是素商。 裴安察觉到,她的一招一式都颇有长明星君的影子,几乎一模一样的用枪习惯,只怕,是长明星君亲自带出来的。 裴安冷笑了一声,他反手捻诀,只见指间有法术凝出,玄光大作。 日光沉影,须臾间,暮兮晚就已跟人走过三百个回合不知胜负。 打不尽的。她想,没那个通天的本事,哪怕不落下风,要短时间内斗败这一干人不是易事。 一晃神,身前就有敌人直杀过来,暮兮晚一个侧身避开杀招,退后几步空翻而上,枪尖挑开袭击,再一转身扫过去,照着那人命门一击,撂倒对方。 她定了定神,抬眼,看见前方远处高台上正在施法的裴安后脸色微变,她再次反手击倒几人,杀出一条路,紧接着抓住重重围困中的松懈破绽,径直凌云乘风,持枪朝着裴安杀去。 裴安没想到她突围来的如此之快,后退几步也反手祭出兵器与她交手,但他显然不是她的对手,过了几招后就落了下风,且战且退。 “少宫主,知道什么是‘留天阵’吗?”裴安被逼的接连后退,刀光剑影间,忽如其来反问了一句。 暮兮晚冷声:“我没兴趣听你的解释。”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速战速决,不与裴安进行任何的谈判,也没什么谈判的余地。 杀了他,万事大吉。 裴安不慌不忙,他指尖掐诀玄光一凝,须臾间,天地震动。 暮兮晚一滞,抬眼,只见天地在此刻 都变了颜色,黑云昏昏鸟飞兽逃,连群山都轰隆隆的响。 “留天阵是人类专门针对星辰而设计的阵法。” 裴安一边避开她的袭击,一边笑着说道。 “毕竟,有些下凡的星星实在太过令人讨厌了。 他本该是杀伐冷漠作壁上观的杀星,却偏偏干涉人间事,干涉了不算完,还非要强行镇压这天下所有的不太平。” 暮兮晚再次长枪一扫,差了一寸,只划破了裴安的一角衣襟。 裴安笑道:“我从问过荧惑,它说,长明星君是可以选择作恶的,它不像吉星瑞兽一般庇佑人间,只要他愿意,人间战火随他说了算。 这也是人类为何憎恶他的原因,你说,该不该恨他?” 暮兮晚静了一瞬,说道:“可他从没将人间事当作随意玩弄的棋子。” 裴安道:“但人类显然不这样想啊,少宫主,留天阵因此应运而生。 它的存在意味着困住一颗星星,意味着困在阵里的这颗星星,可以任由人类操纵控制。” 话音落定,裴安手中咒诀完毕,暮兮晚惊愣地看见震荡的天地山河中有一道金光从中飞出,它似乎想要挣脱,逃离这片地方。 但它没有机会,因为刹那间,方外宫金阙台上黑光亮起,一道道黑色法术化作千万条锁链直追这金光而去,它们仿佛织成了笼网,转眼就捕获了这颗想要挣脱禁锢的星星。 暮兮晚脑海里“嗡”的响了一声,思绪一片空白。 裴安微笑。 渐渐的,只见那道金光慢慢化作一个人形,他脸色苍白,闭目沉睡,留天阵化作的数道枷锁从他身上的骨节中钉穿,刀一样慢慢绞紧。 滴答滴答。 血迹蜿蜒,瞬间染红他的衣衫。 “少宫主,别妄动。” 裴安终于可以站定了,他像要挟人质一样要挟着少宫主,抬了抬手,示意她的枪尖离他远一点儿。 “现在,有兴趣听我谈谈了吗?” 暮兮晚指节攥得咯吱作响,她眼眸泛红,身体都在忍不住颤抖。 天地间万籁俱寂,静了许久,她终于慢慢地放下了枪尖,说话的声音也在轻轻哆嗦。 “谈什么?” 起风了,金阙台平坦开阔一览无余,所有兵将元帅得了裴安的号令后全部撤退离开,眼下,空荡荡的砖石坪上,只剩了少宫主与裴安遥遥相隔,对峙周旋。 裴安抬手一挥,法术一转,金阙台间千万道锁链闻声而动,将它们抓住的星君从高天上拖至地面,楚扶昀毫无自我意识,他悬浮在半空中又被锁链钉死,像极了一只被人类当作标本的鸟。 滴答滴答,血还在落。 活的鸟。 “自然是谈谈,怎样处置杀星长明。”裴安笑了笑,“感谢我吧少宫主,若没有我,你的情郎可就飞回三十三重天了。” 暮兮晚冷笑:“你出于一己私欲将星辰困在人间,没必要,说得这么好听。” “困?”裴安摇了摇头,反驳道,“少宫主,是‘留’。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辈子将他留在人间。” 暮兮晚扬了扬眉,笑道:“听上去,你想说服我。” 裴安道:“不然呢,少宫主,若您愿意放下对我,对方外宫从前的过往仇怨,我们可以各取所需合作的。 长明星君将整个白洲都给了您,对不对?您瞧,现在不是有一个现成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吗? 只要您收手,我可以放长明星君一命,反正如今这座留天阵以天下为牢,他没有任何可以逃离的机会,您将他留下,正好两全其美。” 暮兮晚目光沉寂了下来,一时没有开口。 裴安提出了一个,很难让人拒绝的建议。 要用留天阵留下楚扶昀吗? 毕竟,作为星君的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回归三十三重天,只要留下他,她就能什么都有,她能有王权富贵,能有千军万马,她再也不必担心这个人抛下她。 可是…… 暮兮晚慢慢地,慢慢抬起了眼,她望着裴安,一字一句地答道。 “如果,我说‘不’呢?” 裴安怔了一瞬,随后,他用一种嘲弄的,不屑的,甚至轻蔑的目光看了看少宫主,慢慢讥笑了出来。 “那这位星君大人,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 他再次手腕一翻,这回,只见他的掌心萦绕着一颗小小的,血红的光芒。 荧惑。 真正的荧惑星。 “荧惑主灾厄,在拿到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能利用它搅弄风云。” 裴安笑了笑,只见他随手掐诀,荧惑顿时光芒四溢,紧接着听见轰隆一声响,天地变色,黑雾漫漫,翻滚的黑云间仿佛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数只妖魔邪祟径直从中飞出。 “裴安你个无耻之尤!” 暮兮晚脸色惨白,她望着一只又一只妖魔凭空诞生,它们在荧惑的诏令下化作鬼祟魍魉,垂涎地看向被铁链枷锁束缚的长明星。 “省省力气吧,少宫主,你可没法镇压它们。”裴安气定神闲,笑了,“只要荧惑在世,它们就可听从我令,自由来去。” 说实话,对这位少宫主他已经抱了最大的耐心,话也说了,劝也劝了,威逼利诱都不肯屈服,那就只有赶尽杀绝了。 裴安抬手一扬,只见这数只鬼祟仿佛恶狗得了主人的号令一般,朝着楚扶昀扑去。 鬼气魔气攀上楚扶昀的衣摆,开始一点点侵蚀这位长明星君。 楚扶昀身上的血淌得更快更多了,事实上,他的衣衫已经基本被血浸透了。 暮兮晚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似乎是想阻止这一切。 裴安早有预料准备,就在他凝了道法术打向楚扶昀所在的位置准备拦她时,暮兮晚却打了个障眼法。 只见她在鬼祟中绕了一圈后侧身一避避开法术的大半威力,翻身一跃转了方向,朝着他的方向扑过来,抬脚一踢。 “你……!”裴安措不及防,被她这一角力,击倒在了地上。 局势在瞬间扭转。 暮兮晚没犹豫,她跪在他身侧反手幻化出一柄匕首,朝着他肩上狠狠一钉! 裴安惨叫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第137章 他以为她首先是要去救长明星君!他甚至做好了将人一网打尽的准备!就等着她在救人那一瞬间杀死她! “你以为我要救楚扶昀?” 暮兮晚手起刀落,再次化出一柄匕首狠狠钉住了他的另一边肩! “从头到尾我一直在等。” 她打断了他的腿骨,废了他的行动力。 裴安又惨叫了一声。 “我同你说话,同你谈判,都是为了等。 我在等你祭出真正的荧惑星。” 她反手,夺走了他掌心的那一片荧惑星光。 第89章 不知何日才是归期哥。(二更)…… 妖魔邪祟盘踞了金阙台,邪气四溢,除了身处其间的三个人,任何外人都没法靠近。 暮兮晚的目标一直很明确。 她要先拿到荧惑,这样,她才有翻盘的机会,为此她不惜示弱,她耐着所有性子同裴安对话——这份耐心是在学下棋时磨出来的。 她就为了等一个机会。等裴安掉以轻心,她能借机靠近他,反制他的机会。 裴安倒在地上,鲜血淋漓瞬间淌了一地血泊,他冷汗涔涔,惊愕且恐惧地看着这个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下手干脆利落地姑娘。 暮兮晚夺走他手中的荧惑星后,毫不犹豫地反手凝诀,一招,径直打穿他的心脉命门。 “少宫主……”裴安气血上涌,他喘着气,狂妄而得意地看着她,“你也受伤了啊……” 暮兮晚没法接话,在制服他后,同样力气耗尽跌倒在一边。 是的,她也受伤了,并且是不轻的重伤,如今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一样的疼。 为了抓住这唯一翻盘的机会,她先打了障眼法从鬼祟中穿行绕了一圈,被鬼祟狠狠啃噬了几口,又硬生生挨了裴安一招,这才以伤换伤的靠近了他。 但她的伤,比起楚扶昀而言,比起倒地不起的裴安而言,显然更为致命。 因为鬼祟们注 意到她了。 这是个年轻的人类,血肉稚嫩香甜,她身上甚至还怀揣着半颗长明的气息,她的诱惑力,让她成了最美味的盘中餐。 “少宫主,冲动行事前,有没有想过后果呢?”裴安被她禁锢在血泊中,但他还能说话,也就嘲笑地看着她。 这位做事不计代价不计后果的姑娘,一向不知分寸。 暮兮晚跪坐在地上,只见方才所有还在侵蚀楚扶昀的邪祟鬼怪顿时调转了目标,飞到她的身边,开始侵蚀她了。 它们仿佛团团黑雾围困住她,先是钻入她的骨缝,撕咬她受伤的血肉,阴冷的鬼气入侵她的肺腑,犹如猛兽吞食一般吃掉她。 疼,好疼啊。 暮兮晚试了几次想要控制荧惑为自己所用,但都不成功。 “没用的。”裴安哈哈一笑,仿佛自己没输似的,“少宫主,你又不是恶人。荧惑乃灾星,它只会归顺,听从比它还要恶的人。 如今我已借荧惑撕开了镇厄之战封印凶兽的一道口子,相信要不了多久,这天下,将会再一次迎来王权更易的动荡。” 暮兮晚手脚冰凉,浑身上下无一不疼,被啃噬的惨痛深入骨髓,剜割精神,仿佛无数条带毒的蛇咬着她。 “你就这么恨我?恨下凡的星辰?”她听见了裴安的话,想反驳,但没办法,精神、力气、意识,全部在侵蚀中渐渐流逝殆尽,以至于连说话都在喘气。 裴安一笑,唇齿含血。 少宫主打穿了他的心脉命门,他活不了多久,所以有些话,说起来也就再没什么顾忌了。 “是啊,我恨这些值守世间的星辰。 两百年前天下局势变革,眼看着方外宫就要独占天下,到时吞并白洲和东洲都是轻而易举,多好的机会啊,偏偏被长明星君横插一脚。 就连素商宫主也鼠目寸光,甘愿配合长明星君一起镇乱止戈,但人间变革,关这些星星什么事呢!” 裴安似乎动了怒,怒火烧的他心血上涌,更多的血止不住的从他七窍中淌出,狼狈不堪。 暮兮晚下意识反驳:“方外宫是一座社稷学宫!——学!宫! 它本就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存在的!老师成立它!是为济世安民,教化苍生!” “哦……”裴安嗤笑一声,混不在意,“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如今荧惑出世,这天下,就等着再迎来一场镇厄之战吧。” 鬼祟侵蚀,暮兮晚已经疼到近乎麻木了,她从没感受过如此煎熬的疼痛,连说话都磕磕绊绊。 没办法,她太美味了。 木岁作身,辰星明目,她的心也是温暖的,善良的,所以这些鬼祟决定在吃掉她以前,都先将另外两人搁置一边。 又是一道邪气,一口咬在她的肩上穿透进血液里,又快又狠。 “不。”暮兮晚咬紧了牙关愣是没叫疼,笑了,“世间不会乱的。” 她静了静,喘了口气后,垂眸看向掌中萦绕的荧惑星,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镇定。 “这天下大乱的前提,是荧惑在世。” 听得这话,裴安目光一变,声音不自觉打颤——他几乎都快濒死了,意志却仍不肯罢休。 “你,你要做什么……住手!” 暮兮晚对他的咆哮怒吼置若罔闻,她神情平静,安静地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开始念咒捻诀。 只见在她的念咒下,荧惑星从她掌心飞出,开始渐渐的,朝着高天上飞去。 “暮兮晚你疯了!”裴安匪夷所思,一时连敬称都忘了,嘶哑着嗓音朝她大喊大叫,“你送荧惑归位,你自己的起死回生怎么办!” 他喊得撕心裂肺,但无济于事。 暮兮晚还在平静的念咒捻诀。 裴安知道,这丫头离起死回生就差一步,并且他也知道,荧惑能用来充当她起死回生的一道“坎”。 正因如此,他才自信,自信暮兮晚对荧惑的存在束手无策——在她未真正起死回生前,哪怕是楚扶昀,也不会妄动荧惑星。 暮兮晚听见了他沙哑的喊声,埋怨般嘟囔了一句:“但我已经扛不住多久了,荧惑又不听我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漆黑如雾的鬼祟一直在侵蚀她,在这种侵蚀下,她压根坚持不了多久,甚至连离开方外宫与师父他们会合也做不到。 “况且,它应该……也是想回去的。” 暮兮晚仰起头,她看见,荧惑星越飞越高越飞越急,随着它的离去,围困在她周身的妖魔邪祟也一并被迫终止了对它啃噬,被强行拉回了原本的云间破开的封印中。 既然荧惑在世,会导致妖邪齐出,生灵涂炭。 那就送它回去好了。 哪怕……她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因为这世间,再也寻不到可以代替她所缺失的第三场火了。 “不经历三场火会怎么样呢?” 暮兮晚眸光眨了眨,唇畔漾开一弯浅笑。 “师父说,我会当个很脆弱很脆弱的凡人,我会多病早殃,我最多只能再活个十余年。 但其实做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十余年的光阴,对我而言也足够漫长了。” 裴安惊愕震撼地看着她,他完全没法理解少宫主的思路,更没法理解!她怎么能做到,连寿命都不在乎! 只活十数年也能接受?她疯了吧! “长明星君可还受困留天阵。”裴安仰天大笑,他能感到自己的生命也所剩无几了,但在最后也绝不认输,“少宫主,等我死了,你就看着你的将军沉睡一辈子吧。 不破留天阵,不毁阵眼,他会千千万万年都这样沉睡下去! 而你这位寿命只有短短十数年的凡人,又能陪他多久?” 他赢了,哪怕是拉着这位少宫主同归于尽,那也是他赢了! 暮兮晚眉心低蹙,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连带着自己也笑出声。 “啊,你说这个啊。” 她又望了望高天,在确定了荧惑星顺利归天,鬼祟重归封印,一切都风平浪静后,放下心似的浅浅地笑了笑。 “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招置你于死地吗?” 她缓了缓力气,用手撑着地面试着慢慢站起来。 “因为我知道阵眼是什么了。” 她的动作很慢,很艰难,但到底还是站起来了。 “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毁掉它。” 裴安脸色遽变,冷汗瞬间淌下。 他惊恐万状,仿佛五雷轰顶般不可置信,仿佛,仿佛他从来就没真正认识过这位少宫主似的。 她发现阵眼所在了? 不,不可能,她哪怕发现了,也绝不可能做到毁掉它! 裴安目瞪口呆,潜意识告诉他少宫主没有说谎,看着她从容自若的神情,他猛然意识到…… 她是真的,认出阵眼所在了。 荧惑归位后天地平静,日落沉西,天边,是火烧一样的红云。 暮兮晚用尽全力站定了,但她受了重伤,邪气侵入肺腑,整个人都开始一点一点消散,原本白皙如玉的脸上也开始出现裂纹。 第138章 就像瓷器开裂那样,她似乎,终于要撑不住了。 风太大了,吹得她整个人都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只要风再大一点儿,她轻飘飘的要随风而去了。 可她站的稳稳当当。 暮兮晚最后一次屏息而立,双手掐诀,熟稔地捻了一个请神指。 “无量煌煌,火急降灵。” 随着字句落下,只见以她为中心,在整个金阙台顿时形成了一道广袤无际的阵法,紧接着,有一株神火从她身体中飞出。 “谨请火祖,通幽达明。” 神火看上去肆意昂扬,它由原本的一大株分裂成一小株一小株,并接二连三飞向方外宫的一座座珠宫贝阙,随后像雨一样纷纷落下,燃烧了起来。 “十方肃清,且听律令。” 起火。 起火了! 火越烧越大。 宫阙、玉石、琉璃瓦都烧了起来。 所有身处方外宫的仙师弟子,兵马元帅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无不惊惧逃窜,想扑灭它,但无济于事。 一时间,整座方外宫浩浩荡荡,陷入兵荒马乱。 ——起火了!起火了! 大家尖叫。 可在狼狈逃窜了一阵后,众人才发现这火不烧人。 它只烧这座辉煌沉璧的仙家天宫。 火越来越旺。 什么都烧了起来,火光吞噬天际,摧枯拉朽奋然而上,渐渐的,这座占地数百余里,傲然几百年的方外仙宫,开始坍塌,覆灭。 比黄昏的火烧云还红,一路烧过去,烧得整个千洲的人都看见了这场火。 裴安几近癫狂,强撑许久的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全线崩溃,他骂她,想拦她,但都没用!——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只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座蕴含了千百年岁月,积累了数不尽财富王权的仙宫在这场大火中慢慢灰飞烟灭,宫殿坍塌成废墟,珍宝化作虚无缥缈的青烟。 就像一场留不住的梦。 同样,狼狈逃窜的一干方外宫弟子们看见这场大火,在看见亲手点燃这场大火的人是谁以后,一个个呆若木鸡! 大家看见,少宫主就伫立在这场火中。 她周身也被火光缭绕,卓尔群秀。 乌发,霞衣,神情淡然平和,剔透的阳光照耀她,让她看上去仿佛终年不见天光后刚刚出窑的瓷器,美丽,坚韧,势不可挡。 可她毁的,是素商宫主一手成立的基业啊! 众人惊恐不已,他们没法理解,方外宫是她最敬爱的恩师一手设立的啊!她在干嘛?她疯了吗? 裴安心头绝望,身体颤抖——他知道为什么。 她毁的不仅仅是素商宫主留下的基业,更,更是…… 这座以天地为牢的囚笼最后的阵眼。 方外宫。 是,裴安将留天阵的阵眼设成了方外宫。 他就是吃准了她对方外宫的眷恋!这丫头对方外宫的善意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他也笃定她绝不会拿方外宫怎么样!方外宫是怎样的存在? 十二年前楚扶昀差点儿杀穿方外宫时都没真正对方外宫怎么样! 所,所以……更别提她了。 那是素商宫主留下的东西!她舍得毁吗? 她不舍得! 可现实却给了裴安当头一棒,裴安从未想过,她敢动这个手。 “方外宫是一座社稷学宫。”暮兮晚垂眸一笑,“它是为了社稷民生而存在的,是你们为了功名利禄,为了王权富贵将它打造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宫。” 裴安撑着最后一口气骂道:“战争更迭,我们坐拥方外宫一统天下有何不可?此乃人间变革。” “是啊,兵戈四起,王权倾覆,这是人间变革。” 暮兮晚眉眼弯弯,她仰头,释然地望着这场大火,笑了笑。 “可同样,今日我毁方外宫,万物不破不立,先死而后生,这何尝不也是人间变革?” /:.,, 她眼眸一闭,隐去了眼角的一颗泪。 “既然方外宫失去了原本存在的意义,那就让它‘死’去,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我们总要向前。” 暮兮晚低着头,她自言自语般的喃喃道。 “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我也是。 我曾经确实眷恋过这里,我爱屋及乌喜欢老师,也就连带着喜欢与老师有关的一切,讨厌老师讨厌的一切,甚至对一些人一些事心怀偏见,但后来我才发现,这种固执是不对的。 世间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人会变,心会变,就连这座仙宫也会改变。 所以…… 我也应该改变。” 暮兮晚慢慢地走到裴安面前,弯腰,在他心口刺了最后一刀。 这位固执己见憎恶星辰的人类在溃败中死去,在经历了一切倾覆的绝望后他再也扛不住,个人精神土崩瓦解,彻底没了任何生息。 阳光正好,一切尘埃落定。 暮兮晚终于,终于有机会走到她一直牵挂的人面前,轻轻仰头看着他。 楚扶昀闭目沉睡微微悬浮在半空,他身上的枷锁,正随着这场滔天大火,一点点瓦解掉落。 暮兮晚歪着头苦恼一般地笑。 邪气侵蚀太重,她整个人都在崩裂,无论如何也没法坚持啦,神火裹挟着她在这场火里,开始慢慢消失殆尽。 她要怎么跟他解释? 她将荧惑送回天上啦,这下少一场火,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真正起死回生了,闯祸了,怎么办呢。 风轻,云静,在灿烂的黄昏时分,楚扶昀阖了许久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暮兮晚一喜,忽然弯着唇笑开了,笑得有几分孩子气,像是一个孩子得了糖果那样干净。 她想起,裴安临死曾憎恶,憎恶这位镇守天下太平的长明星君,骂他为何一次又一次干涉人间,简直不知好歹。 其实,暮兮晚很想反驳裴安。 不是的。 这位一生金戈铁马的长明星君好不容易有机会来到人间,他不为权不为财。 他只是…… 他只想看看花团锦簇的万里河山,到底是什么样。 对寻常百姓而言司空见惯的人间美景,他一辈子都没真正见过。 想到这儿,暮兮晚抬起手,最后一次在掌心凝了道小小的法术。 她想,或许还来得及,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 …… 楚扶昀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噩梦。 梦里都是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他行走其间,竭尽全力想要镇压这些烽火狼烟,可太多了,无论他怎么走,花费多少时间,都没法为人间带来真正的太平。 他的一生,都行走在这样荒芜的狼烟中。 也没人知道,他来到人间,起初只想见一见别的星辰口中所描绘的,最锦绣繁华的人间。 人间荒凉而悲伤,楚扶昀毫无目的的行走其间,他不知道他属于哪儿,也不知道他该去哪儿,他的生命只有金戈铁马,似乎活着,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 走着走着,他听见有人喊他。 似乎是这万丈红尘在喊他,楚扶昀迟疑了一下,于是他尽全力朝着这声音走去,朝着前方阳光热烈,锦绣繁华的人间走去。 他走的一往无前。 然后,睁开眼。 就看见了她。 “哥。” 暮兮晚站在他面前,整个人都几乎透明了,可唇畔带笑,笑得明媚灿烂,掌心,还为他用法术绽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好看么?” 她说得小心翼翼,温声细语,像闯了天大的祸,就等着他这个当哥的来为她收场。 “别生我的气,好么。” 她看见他醒,笑得更开心了。就好像再次看见他,是她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运气换来的,就好像遇见他,成了她一生里最好的一件事似的。 楚扶昀怔了怔,可什么都来不及说。 下一瞬,深入骨髓的邪气让暮兮晚再也支撑不住的破碎离散,大火彻底将她裹挟、燃烧、消逝。 最后,她在火中烟消云散。 花落在地上了。 可楚扶昀耳边却仿佛还萦绕着那一声—— “哥。” 第90章 悲莫悲兮生别死离他的灵魂,他的爱。…… “——那我以后跑出来,你还会来像这样找我吗?” “——会。” “——要是生死相隔呢?” “……” “——会,只要你肯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 哪怕,隔着生死。 从南边的方外宫到极北之地的阴司幽冥,要走好远的路。 要翻三千座高山,蹚三千条江河,高山凛冽荒芜,江河汹涌狠恶,有愤怒的的猛鹰,烈焰般的虎啸,更有滔天的狂风,迷途的海浪。 这条路注定了艰难险阻,注定了很远很远。 要从生者的世界,闯入死亡的领域。 第139章 楚扶昀不是第一次踏上这条路了。 十二年前,他也像这样走过一次。 十二年前,在他与虞雍交战,只差一步之遥就将大获全胜时,红鸾契在他灵魂中显形,为他锻上她的生命与心跳——那也是他第一次感知到, 原来,他们之间也是有红鸾契的。 红鸾契告知他,她出事了。 那时,楚扶昀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红鸾信物到底是什么,更无暇去探究其间的答案,他当即抛下了手中能抛下的一切望北走,跋山涉水,就为了闯入死亡之地。 人死后魂归幽冥,可在阴司黄泉逗留最多七日。 他想,只要在七日内抵至幽冥,他就能找到她,他会把她带回来,他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那儿,他绝不会让她一个人漂泊无依。 他的妹妹没有死。 她只是顽皮不懂事,只是……稍微跑的远了一点儿。 在白洲生活时她也爱跑,他找过她无数次,接过她无数次,他总能找到她的,所以这一次,他也能接她回家的。 楚扶昀片刻不歇的一直走,他熬过肃杀的风雪,蹚过荒凉的乱流。 生和死之间,隔得好远好远啊。 但没关系,只是远一点而已,她就在那儿等他,他不觉得这点路程有什么可值得抱怨的。 于是他在风雨中赶路,他在日升月落中赶路,不睡觉不休息,顶着疲倦,冒着坎坷,走过千山万水。 林中歌唱的树蛙不知他的去往,问他。 星星啊,你为何如此匆忙? 这林间的甘露,花朵的芬芳,不值得你为此停留吗? 楚扶昀半步不停,他匆匆穿过风吹草动,卷起徐徐凉风。 他说,我见过最清澈的甘泉,是她的眼睛。我闻过最馥郁的香气,是她的笑语。 我问你,我早已见过比这更美丽千般的景色,我为何还要在这里停留? 树蛙不再说话。 江水洄游的鲟鱼不懂他的目的,问他。 星星啊,你为何如此奇怪? 世间生灵各有归宿,鱼群回到汪洋,星辰照耀夜空,可你,你为何要走向死亡? 楚扶昀说,我就是在寻找我的归宿。 鲟鱼摇头,错啦错啦。 你本该洄游归天,你的家不在幽冥,那是亡者的世界,是生死轮回之地,你不属于那里! 楚扶昀不与它争辩,他渡海,过江,与无数洄游的鱼群逆流而行。 他说,我的妹妹在那里。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只有她,她是我的归宿,她如今在幽冥等我,我自然要去寻她。 鲟鱼也不再说话。 他走了好远好远啊。 星移斗转,他孑然一身卷着瘦落的西风,披着荒郊的月色,终于,他从茫茫彼岸花丛中穿行,走过灵台山,终于来到了鬼门关前。 他的到来,将所有鬼差冥官们都吓傻了。 四周都是孤魂野鬼,唯有他一人是活着的——可他看上去和鬼也没什么区别了,肃杀而冷恹,神情平静到极点,平静到过了头,就仿佛,有人硬生生剜走了他半个灵魂似的。 幽冥的鬼魂们飘飘荡荡,大多都还保留着生前的模样,只见楚扶昀在大张旗鼓闯入死亡之地后,就这样从鬼门关开始,一位一位的鬼魂认过去。 被他抓住的鬼魂吓得瑟瑟发抖,他们不明白这位星君大人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是想将幽冥司也收入麾下领土不成? 大家更怕他了。 那日阴司黄泉路,楚扶昀茕茕孑立,在生死中寻人。 他从鬼门关到枉死城,再至奈何桥,谁也不敢阻拦他——最后还是冥官崔绝冲出来,视死如归的拦在了他面前。 “您阳寿未尽,不可再向前了!” 崔绝话说的决绝,心里却很畏惧。 这位在阴司幽冥就职的小冥官身体发抖,他怕这位势不可挡的长明星君动怒,怕这位大人一个不顺心,随手就会要了他的小命,毕竟,楚扶昀确实能将他们打的灰飞烟灭。 他多么威风呀!在无数幽冥鬼差的心里,他强大无比,他坐拥白洲十万里山河,王权富贵唾手可得,就连这天下太平王朝兴衰,都得乖乖听他的话。 他多么厉害呀! 可他多么悲伤呀。 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这儿,什么都没有,看上去,就像个进了商铺想要买东西,却因付不起账而窘迫无措的凡人。 崔绝说,您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他说,我来找妹妹。 崔绝说,您一世孤寂没有血亲,光说妹妹,我们不知道她是谁呀。 您要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这是个很寻常的问题,众人想,就算是来幽冥生死之间寻人,也得报上要找的那个人的生辰八字,来处归处,不然,奈何冥官们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帮不了您这个忙。 可很罕见的,楚扶昀安静了下来,迟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奈何桥前,看上去荒凉又悲怆,仿佛这个问题很难很复杂,仿佛,他得用许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仿佛这个问题,贯穿了他的一生。 让所有鬼差冥官们都不可置信的一件事发生了—— 只见这位一向坐镇八方,在乱世中叱咤了整个十洲风云的神仙人物,轻轻的,朝着位卑言轻的幽冥冥官,躬身长揖。 这位在战场上居高临下统帅三军的将军,罕见的朝着死亡低了头,弯了腰。 “我为心上一人而来,遂至此。” 他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他所有的骄傲,在死亡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只想,来找一个人。 “还请冥官,网开一面。” 他向死亡恳求。 他请死亡放她一马,不要将她带走,不要将她带离他的身边,毕竟,他早就和她约定好了。 哪怕隔着生死,他都要接她回去。 他不能失了这场约。 只要她肯等等他,他一定能找到她,他能接回她的,她不属于死亡,她属于阳光属于璀璨繁华的万丈红尘。 她是他的半生。 崔绝傻了眼,所有鬼差冥官们都傻了眼,谁也没想到这位长明星君风尘仆仆涉足此地,就为了寻一个人。 可他要找的姑娘,不在这儿啊。 她命数不录生死簿,没有任何鬼差冥官拘过她的魂魄,她眼下不在这里,您再怎么找也没用呀。 楚扶昀像雕像一样站在奈何桥前不肯离去。 他不信她不在这里。 崔绝慌了神,他连连作揖朝着这位大人恭敬道。 您不可在这里久留! 您是活着的人,您不能在死亡的地界长居不走,在这儿,鬼气会侵蚀您的记忆、精神与情绪,您若非要呆在这儿!久了,只怕人还没寻到呢!您会先忘了她的! 楚扶昀怔然地抬起头,静了许久,他低着嗓音开口了——一字一句都说得慢,荒唐的像是没了心上人,就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似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 他问道。 这位在疆场上一向英勇无畏的将军,头一次,知道“怕”了。 他怕他错过她。 崔绝无可奈何,他斟酌许久后再次叩首一拜,说道。 “四生六道,万物生灵皆遵循因果命数,人死后魂归黄泉,她若死了,就一定会来幽冥。 她现在不在这里,或许只是因为负责拘魂的鬼差还没寻到她。” 崔绝迟疑了一下,提了一个建议。 “您可以,等一等她。” 楚扶昀抬头,他静看了崔绝一会,问。 我在哪里可以长久的等她? 崔绝说,您可以在灵台山等她。 想了想,这位青涩的冥官又补充说道。 就是鬼门关前的那座山。 那本是幽冥地界的一部分,本是一座荒凉无人居住的枯山,也属于死亡之地。 多年前,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了一株火。 这株火落在灵台山里,将这座山烧着了,大家想了无数办法都没法扑灭那座山上的火。 但幸运的是,此火从阳间而来,落在死亡地界,所以这座山成了一座位于生死交界处的山,鬼气稀薄。 若不嫌弃,您可以在那儿住一阵子。 鬼差们拘魂归来,必定要走灵台山前经过,您在那儿,说不定就能等到你的心上人。 楚扶昀思忖许久,最终,点了点头,转身将要离去。 在离开前,崔绝喊住他,似乎终于耐不住心中 困惑想要问个明白。 “您怎么知道,她还在等您呢?” 楚扶昀听到这话,轻皱了一下眉。 崔绝见状连忙摆摆手,解释道。 “我的意思是,万一,只是万一啊。 万一您的心上人……死的时候魂飞魄散了呢?” 世间的死亡大抵有两种情况。 一是死后魂魄尚在,这样,必然会有阴司鬼差前来拘魂,鬼差们会带每一位流落在外的魂魄来到幽冥,送他们轮回往生。 第140章 另一种情况则是直接魂飞魄散。这种情况下是没有轮回的,死的干干脆脆不留任何痕迹。 所以崔绝问长明星君。 您怎么知道,你爱的人还在等您?万一她早已魂飞魄散,那您即便是等上个千万年,也是无济于事的。 楚扶昀立住,回头,声音很低。 “我能感知到……她还存在着。” 红鸾契。 这个在十洲境内再寻常不过的姻缘祝祷,成了他与她之间的,唯一微弱的联系。 也是他最后的希冀。 只要魂魄不散,红鸾契就可感知对方生死,楚扶昀不明白这道红鸾祝福到底是从何时有的,但他知道,只要红鸾契还在,也就意味着…… 她还没有魂飞魄散,她还尚存一息。 只要这个念头不灭,他就还能坚持。 楚扶昀说完,离开了奈何桥。 崔绝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只是感慨般的叹息了一声。 造化啊。 …… 崔绝万万没想到,十二年后,已然升任了判官的他还会再次见到楚扶昀。 还是在枉死城中,还是在奈何桥边。 他喝着酒,听同僚们说起着近日人间发生的事。 同僚们说,最近天下风云变幻,白洲与千洲起了冲突,听闻前段时间千洲公子死了,前几日,裴安真君也死了,死的那天方外宫着了大火,少宫主也不见了。 崔绝正喝酒聊天聊得欢,却不料一阵阴风四起,须臾间,只见一阵兵荒马乱,从远处的彼岸花海尽头,孑然走来一个人。 天地如墨,花海如火,这个人风尘仆仆,披着一身风霜露水而来。 他走到奈何桥前,走至崔绝身前站定了。 然后,他就像从前那样,慢慢的长揖一礼,说道。 “我为心上一人而来,遂至此,还请崔判官……” 他对死亡恭谨,只求死亡对她…… “网开一面。” 崔绝吓得当即站了起来,方才的闲适霎时烟消云散,他急急忙忙躬身回礼,答道。 “她,她不在啊……” 这是实话。 崔绝头上都要冒冷汗了,少宫主的命数不在生死簿上,她没法像别的鬼魂一样死后立刻就能被鬼差寻到,没法直接就能来到幽冥。 “或……或许您得有点耐心,老实说,在五日前方外宫起火后,我就已经即刻派人去寻她了。 只是……她还没被找到呢。” 五日前方外宫起火后,这位崔判官就当即派了鬼差前往阳间,但奈何长明星君来得太快了,快到他们还没找到少宫主的下落,这位星君就来接人了。 崔绝战战兢兢,生怕星君大人怪罪。 他心里斗争许久后,抬了抬眼,悄悄打量着楚扶昀的神情。 楚扶昀比十二年看上去振作了许多,他身上苍凉依旧,但到底没那么萧瑟孤寂了。 十二年前的楚扶昀,崔绝至今都不太敢回忆。 “无妨,我等一等就是了。” 只见楚扶昀笑了笑,他看上去像是经历了多年的风霜孤寂,所以也不在乎再多熬那么一时半刻,总归,什么都熬过去了。 这天,向来只有亡者行走的阴司黄泉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鬼魂们飘飘荡荡,颇为好奇的看着他。 他们问,您怎么知道您要等的人没有魂飞魄散呢? 长明星君一笑,他说,我跟她的红鸾信物一直都戴在身上,所以我知道她还尚存一息。 鬼魂们又问,您在等谁?等亲人吗? 长明星君静了静,许久,他眼帘垂落,慢慢开口了。 不止是亲人。 他说。 他在等他的灵魂,他的爱。 第91章 悲莫悲兮生别死离楚扶昀你个大傻子!…… 楚扶昀并不介意等待。 毕竟,十二年都等过了,也就不在乎再多等等她。 十二年前,他在幽冥寻她无果后留在了灵台山。 幽冥没有白天,常年被夜色笼罩,山中有寒林,林子里结了霜,但山里也有火,不至于冻死人,没有别的生灵肯停在这儿,唯他一人枯守。 偶尔会有鬼差领着幽魂从阳间回来时走灵台山经过,楚扶昀就伫立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找、寻、问,累了,就倚坐在结霜的树下浅眠,枯枝败叶落了满身,他也不在乎。 醒了以后,就继续守着山。 帝微垣的文武仙卿们想劝他回去,但不敢劝,只是偶尔寄一封信给他,禀告些要紧的白洲事项,楚扶昀看了信,也就写一封信寄回去。 有些鬼怪不识白帝真身,就唤他一声“守山人”,问他为何长居不走。 楚扶昀答道,我心里有一人,在等。 怕等不到,所以不敢走。 鬼怪们恍然大悟,哦,原来这位奇奇怪怪气质出挑的守山人也是会“怕”的。 是啊,他会害怕。 他怎么可能不感到害怕呢。 他怕自己百密一疏,因为他没有办法一刻不休的都守着这座山,这条路。他需要休息,他怕自己稍有疏忽就错过她。 他更害怕若是他妹妹没有及时被鬼差们带回来该怎么办,她流浪在外,若在来幽冥途中碰上豺狼虎豹不慎被吞食,自己未能及时赶到她身边救下她,又该怎么办。 他想离开灵台山去寻她,可分身乏术,若请别人来守这条路,就更不放心。 于是楚扶昀再次来到奈何桥,他寻求住在桥上的孟婆的帮助,希望孟婆若是见到他妹妹过这座桥,能让她稍微多在桥上留一阵子。 孟婆说,生死自有定数,每日在奈何桥上来往的灵魂有成千上万,别人的死亡也是死亡,我为何独独要对你的妹妹格外开恩? 众鬼听了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生死一向对众生平等,凭什么别人死了就是死了,你的妹妹就有被接回去的可能? 就凭她有一位神通广大的好哥哥吗? 楚扶昀说,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的爱人,我没有办法不偏心她,哪怕是死亡要夺去她的性命,我也不畏惧与死亡开战。 同样,别的人也会有家人有爱人。有的人受伤了,爱他们的人会不计代价地保护他们;有的人遇难了,爱他们的人会不计代价地挽救他们。 甚至在人间,还有慈悲为怀的杏林医者医治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他们都是在无形之中从死亡手中救人。 我与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区别,我只是孤身来到亡者的世界,亲自与死亡抢人。 众鬼们听了,纷纷想起自己生前的亲人,无不落泪。 楚扶昀又对孟婆说,只要她没过你的奈何桥,我就不认为她是真正的步入死亡,她就还有折返阳间的可能。 孟婆叹气,她说—— 星君大人,你得知道命运永远遵循等价交换的原则。 这样吧,奈何桥每月会有七日进行修缮,修缮期间鬼魂无法过桥,你若每月抽出七日时间替我在这忘川河上摆渡,送幽魂往生,我便帮你留意你的妹妹。 楚扶昀想了想,同意了与孟婆的交易。 一个月有三旬,他每月会有七日时间在忘川河上撑着竹竿摆渡,被接送的鬼魂们感激他,会赠予他一些钱币。 他就用这些钱币去请鬼差们帮忙,请鬼差在阳间拘魂时多多留意他的妹妹。 鬼差们问他,你的妹妹是何方人士?长什么样? 楚扶昀回答,她从白洲来,爱笑,笑起来时,仿佛最灿烂的阳光。 就这样,十二载的日子里,楚扶昀几乎都是这样过的——每月有七日在忘川河摆渡,用得来冥币在鬼差中打听消息,其余的日子,都孑然枯守灵台山。 这一切若是让暮兮晚本人知道,定会叉着腰指着他怒气冲冲地骂道。 “楚扶昀你个大傻子!” …… 暮兮晚真的这样骂他了,还是当着他的面骂的。 “楚扶昀你个大傻子!” 暮兮晚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啊! 自她死后,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了。 …… 事情还得从她死的那天说起。 那天,她靠着师父赠的一株火从袁涣轩手下逃过一劫,保住了魂魄不散后被师父接走,彻底当了一只鬼。 暮兮晚觉得当鬼也没什么不好,她是一只快乐的阿飘 。 她可以努力修炼,可以当鬼王,当这天下最厉害的鬼王! 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结束,暮兮晚就发现了一桩特别令人的难过的事——没有人可以看见她,除了师父。 其实准确而言,长嬴也不能看见她,长嬴只是“看见”了她灵魂里安放着的神火,从而能间接“看见”她,“听见”她的说话。 暮兮晚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别的人死了后变成鬼,最多也就是被活人看不见,阴阳相隔嘛,这很正常。 第141章 但她死了以后变成鬼,却像被这个世界隔绝排斥了一般,不仅仅是被活着的人看不见,任何鬼差冥官!孤魂野鬼!六道生灵都看不见她了! 暮兮晚急得在原地打转。 长嬴看了她许久,斟酌着问了她一句:“你要回去吗?” 暮兮晚愣了一下:“回哪儿去?白洲?” 长嬴迟疑着说道:“你原本来的那个人间。” 暮兮晚沉默了下来。 她是无意间穿越来的,并非此世中人,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她死后,没有任何生灵可以看见她,也听不见她的说话。 长嬴看出来了这一点,所以才问她,要不要回去。 “我可以用泥为你塑个躯壳,找老朋友为你开一道时间缝隙送你回去。” 他是火祖,只要为她塑个身体再用火淬炼一下她,勉强也能让她死而复生,只是她不再长寿,能活的日子,也不过数十年。 长嬴想,或许回去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她偏移的人生轨道会被纠正,从此,过着平凡普通的一生。 没什么不好。 总比留在这个世界,当一只没有任何生灵看得见的鬼更好。 暮兮晚没吭声,她垂着头安静了许久,也仿佛思考了许久。 “那,那就回去吧……” 终于,她小声地这样回答师父。 于是长嬴带着她隐入红尘,师徒二人就像从前流浪一样行走人间,朝着最东边可以划破时空的山海荒泽走去。 走了半个月后,在经过北方时,暮兮晚无意间远远瞧见了一座起了火的山。 “那是哪儿?”她指了指燃着火的山,问师父。 “灵台山。”长嬴回答,“那是阴司幽冥的地界,是死亡的领地。” 暮兮晚忽然冒了一句话:“师父,是不是我回去后,就不能再回来了?” 长嬴说道:“是。” 暮兮晚半天说不出话,踌躇着,又低声支吾道:“师父,我能不能……不走了?” 长嬴没想到她反悔地这么快,想了想就笑了:“是有舍不得的人吗?舍不得师父?” 暮兮晚声音更低了,像个谈了恋爱还在家长面前拒不承认的孩子:“除了师父,姑且,姑且还有那么一个人吧。 我在离开白洲前跟他吵了一架,我说我恨他,还说了许许多多的气话。 我如今死掉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我说了那样过分的话,他肯定也很讨厌我,一想到这个,我就好后悔。” 长嬴沉默不语。 暮兮晚又说:“所以师父……我能不能暂时不走了?我想找个地方修炼一段时间,然后回白洲,再找个机会再悄悄见他一面。 一想到直接离开后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就有点舍不得。” 长嬴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丫头的提议没什么不好,灵台山鬼气四溢,又有神火庇佑,对她百利无一害,留她在这儿好好修养一阵子也可以。 “那你在幽冥修好生休养,我过些年再来接你。” 他丫头能长久地住在幽冥地界,他不能。 他是活着的人,在幽冥呆久了只会受鬼气侵蚀,又有火祖的职责傍身,没法久呆,更何况他为了保住丫头的魂魄花了不少法力心血,必须再找个地方沉睡数年。 暮兮晚在送别了长嬴后,一个人朝着灵台山飘啊飘地飘过去了。 刚飘到灵台山,就被吓了一跳。 “楚扶昀你怎么在这儿!” 她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看见楚扶昀正倚坐在一棵结了霜的树下浅眠。 “喂,将军?将军你看看我?” 她匆匆忙忙飘到楚扶昀身边,在他面前转来转去,试图喊醒他。 可楚扶昀没有理会她,他的身上开始结霜,是鬼气化作成霜寒,在他的头发上,眼睫上凝结。 他仿佛一棵枯死的松柏,落了雾凇。 暮兮晚被他吓着了,不停地在他身边打转:“将军?将军你醒醒啊!” 楚扶昀没有反应。 他看上去累极了,阖着眸,仿佛是奔波了许久,才有这一时半刻的空闲似的,所以就算身上结了霜,也不要紧。 暮兮晚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吓得无语伦次。 她印象里的将军一向是势不可挡的,自认识他以来,他永远从容镇定、强大凌厉,就是天塌了他也撑得住。 可,可如今,他像是真的天塌了,再也撑不住了一样。 他看上去,比她还像个死人。 暮兮晚急得团团转,她小心翼翼地从身体里幻化出一小株火,跪在他的身侧,仔仔细细地用那株火去暖他的身体,驱散他身上凝了霜的鬼气。 霜寒一点点融化,许久后,楚扶昀眼睫轻轻颤了颤,睁开了。 “将军?将军?”暮兮晚有一瞬间的欣喜,她笑道,“是我呀!你快看看我!” 楚扶昀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四周,他自嘲一笑,站起了身。 他的身体从她的魂魄中直接穿过去,对她的存在无知无觉。 暮兮晚的心如坠冰窖。 楚扶昀和其他生灵一样,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喂——!”她再次试着大喊引起他的注意力,“我在这儿呢——!” 楚扶昀没有听见。 鬼气没有一日不在侵蚀他的身体,以至于他方才多睡了片刻,他不禁有点后悔,要是睡过头了,有鬼差带着他妹妹从灵台山经过他没注意到,该怎么办? 楚扶昀再次同以前那样,伫立在来往幽冥的必经之路上,守着路,守着来来往往幽冥的每一位鬼魂。 暮兮晚飘到他身边,完全没看懂他的行为。 “将军你站在这儿干嘛呢?看风景?但是这里都是鬼呀?” 楚扶昀完全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别说他了,来来往往幽冥的无数鬼差冥官,孤魂野鬼,没有一位发现了她的存在。 “你在找人?”在看了半天他的举动后,暮兮晚终于反应过来了,“你在找谁呀?” 可是,没人能回答她。 楚扶昀在这条路上一动不动站了好几个时辰,站的暮兮晚都犯困打盹了,他才抬脚准备离开。 暮兮晚一个激灵从半梦中清醒过来。 哦,是今日鬼差冥官们下班了,这条路上没鬼了,所以他才不等了。 楚扶昀走回了灵台山中落脚的一处地方,生了火支了锅,用山中能寻到的食材囫囵做了顿饭,却没吃,只是看着饭发呆。 “你做了饭给谁吃呢?” 暮兮晚抱膝蹲在他身边,十分哀怨的在地上画圈圈——她试图在地上写点字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但她作为一个透明的魂儿,压根拿不 起任何东西。 他不吃,她想吃吃不到。 真过分。 楚扶昀忽然笑了一声,是一弯很浅,很温柔的笑。 也不知道想到了谁。 夜色更深的时候,下起了雨。 暮兮晚一下子就慌了:“下,下雨了啊!” 雨淋不到她,但是却会淋到将军。 可楚扶昀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夜雨打湿——他看上去已经不在乎任何事了,反正他也淋不死。 但暮兮晚很在乎,很在乎很在乎他。 “将军我们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啊!”她试图去扒拉楚扶昀,可指尖也只能从他身体穿透,根本碰不到他,“你理理我啊将军——!” 楚扶昀垂着眼,雨水淋透了他的睫毛,一颗一颗顺着他的眼睑从他脸上滚落。 暮兮晚愈发着急,她飘起来试图用手给他挡雨,但雨水会径直从她身上穿过,她试图去寻找点儿可以避雨之物,但没用,她压根碰不了任何东西。 她眼睁睁的看见,楚扶昀就这样枯坐在灵台山,淋了一夜寒雨。 她的眼里,也落了颗泪。 世人都说白洲之主凉薄冷情,人命是他手中的棋子,他高高在上睥睨天下,可在灵台山中,他一身的孤寂,也只有一场雨知道。 什么叫生死相隔? 这就是生死相隔。 直至翌日,楚扶昀才像重新有了知觉似的,他慢慢站起身,朝着枉死城的方向走去。 他与孟婆做了交易,要去忘川河摆渡。 “你回来——!” 暮兮晚站在他身后喊他,眼里,一颗又一颗的泪滚落着。 她哭得狼狈不堪,泣不成声。 “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成么?” 要在白洲时,楚扶昀见她哭成这样,早就放下一切弯着腰来小心翼翼地哄她了。 可如今,他完全没有听见她的哭声。 “我不恨你!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从很早以前就爱你了!” 她哽着声音,站在他身后大喊。 “你回头看一看我呀!” …… 一阵风吹来,楚扶昀停了脚步。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在这场风中慢慢的转过身,往后看去。 第142章 身后空无一人。 他低眸自嘲一笑,重新走向枉死城。 暮兮晚在他身后,泪如雨下。 她一直哭,哭得,比昨夜的大雨还要难过。 “楚扶昀你个大傻子!” 你是这天下,最傻的人了。 第92章 悲莫悲兮生别死离我来接你回家。 每当奈何桥修缮期间,每当月色沉眠时,灵台山的守山人就会在忘川河上摆渡。 一支小舟,一苇长杆,一身苍衣,披着一夜风霜。 搭上这支小舟的亡魂们无一不对他感到好奇。 一位故去的公子王孙上了船,他看摆渡人气宇不凡,禁不住说道。 “真奇怪,您看上去不像一位船家。” “他本来就不是船家。”同样是亡魂的暮兮晚也坐在船头托腮叹气,只可惜她说的话谁也听不见——她没地方去,只能天天跟在楚扶昀身边。 楚扶昀笑笑,说道:“那我该像什么呢?” 公子王孙说道:“您尧眉舜目、禹背汤肩,不像船家,倒像人间的帝王、大将军。” 暮兮晚随口道:“是呢是呢,他是白洲之主嘛。” 楚扶昀笑道:“但如你所见,我确确实实在这里摆渡。 死亡面前一切平等,没人规定高高在上的天家作不得船夫,我在这儿,与千千万万的亡魂本质而言没有分别。” 公子王孙感慨:“您当真豁达通透。” 楚扶昀道:“是我妹妹说过的话,她曾与我吵架,说在摈弃一切偏见与审视后,我们从来平等。 生命平等,灵魂也平等。” 暮兮晚附和:“嗯嗯……谁?我吗?” 她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谁是你妹妹?我才没你这个哥哥。 还有,我是说过这类似的话啦,但我记得我在说完这话后还一气之下说过“我恨你”吧! 真奇怪。 暮兮晚想,楚扶昀记住的,居然不是“我恨你”三个字。 小舟渡至奈何桥的尽头,又折返归来继续载人。 一位故去的寒衣妇人上了船,她看摆渡人衣摆结霜,禁不住说道。 “您不是死去的人。” 楚扶昀说道:“我是活着的神。” 妇人说道:“既是活着的神,又为何在此摆渡?年轻人,幽冥的鬼气会化作霜寒渐渐侵蚀您的,就像您的衣摆——” 她偏头看去,只见摆渡人衣摆结的霜已经退去了一些,没有再蔓延。 “在烤了在烤了,别催。”暮兮晚蹲坐在船头,捧着一小株火正小心翼翼地融化着楚扶昀衣摆上的霜。 楚扶昀说道:“我的寿命无穷无尽,不会轻易死去,也不会轻易灭亡。我在此摆渡,或许终有一日能遇见我的妹妹。” “您的好妹妹在忙呢。”暮兮晚继续用火烤他,十分无语,“我这么爱你,你居然把我当妹妹。” 小舟渡至奈何桥的尽头,又折返归来继续载人。 一位故去的小女孩上了船,她仰头看着摆渡人,禁不住说道。 “大哥哥,你能当我的哥哥吗?” 破天荒的,楚扶昀被“哥哥”两个字,逗起了唇畔的一弯浅笑。 “谢谢您的邀请,但很抱歉,我已经有妹妹了。” 小女孩遗憾道:“她和我一样吗?” 暮兮晚比了比自己的身高:“不一样!” 楚扶昀闭了一下眼,笑了:“一样的。” 暮兮晚气鼓鼓。 楚扶昀笑道:“她和你一样善良,她同这世间所有的‘妹妹’一样,会哭会笑,会仗着当哥的拿她没什么办法,就肆无忌惮的兴风作浪。” 暮兮晚抗议:“你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呢!” 小女孩说:“听上去,她与别人家的妹妹没什么不同。” 楚扶昀眸光轻抬:“不,她是独一无二的。 她闯进我的生命,为我驻足为我展颜,我照顾她,在她身上倾注了时光与感情。 她是属于我的妹妹。” 暮兮晚抱膝坐在船头,不吭声了。 小舟渡至奈何桥的尽头又折返,一天终了,楚扶昀放下了乘船的竹杆往灵台山走——他会晕船,哪怕他划船划的很慢,也有些不太舒服。 暮兮晚飘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将军将军,我们今晚住哪儿呢?” 将军不理她。 “求你找个正经地方住吧,我不想咱们大半夜再淋雨了!” 将军还是没理她。 “将军,我想回白洲了。” 她自顾自说了好多话,说起以前在白洲的日子,说想回白洲吃好吃的,她饿了好久没东西吃呢,又说想看烟花了,听闻今年中洲的烟花灯会超级盛大,她想去玩。 可这些抱怨,她的哥哥一句也听不见。 回到灵台山后,楚扶昀看上去又像死了一样——这是暮兮晚评价的,他不说话,不笑,下了雨不知道躲,落了雪不知的拂去,整个人仿佛没了半条命一般。 暮兮晚忽然觉得,他还不如在忘川河上摆渡呢。 起码那样,他还会说上一两句话。 夜更冷了,灵台山在落霜,刮起风雪,楚扶昀倚坐在树下出神,身上又开始凝起雾凇,但他对此毫不在乎。 暮兮晚急急忙忙试图再次给他烤火,但她烤一点儿,霜就又凝一点儿,她只能一刻不停的守在他身边,两个人就这样坐在风雪里,守着一簇小小的火。 暮兮晚捧着火坐在他身边,困意涌上来,她眼皮耷拉下去,脑袋一点一点的下坠,就这样一个不留神,扑通一声,整个人径直栽进了楚扶昀的怀里。 完了,又非礼他。暮兮晚一个激灵被吓清醒了。 但楚扶昀无知无觉。 也是,她只是一只魂儿,一个灵魂能有多重呢,只怕她现在在他身上打个滚儿,他也发现不了。 她趴在他身上仰头看着他。 楚扶昀没有睡着,只是眼帘 微垂,眉深目静,肌骨的轮廓被霜寒勾勒,像一柄出鞘离刃的剑,湮没在不知疲倦的风雪中。 他的思绪也仿佛沉浸在回忆里——毕竟他的回忆有她。 鬼使神差的,暮兮晚凑上前,轻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你就这点本事吗?”楚扶昀似乎笑了一下,说话了。 啊……! 暮兮晚像炸毛了一般吓坏了,她下意识往他怀里钻,试图将自己伪装成鸵鸟。 “你,你能看见我啦?” 她愣了一下,随即欣喜若狂地从他衣襟里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不能。 暮兮晚这才发现,是他在自言自语。 “你怎么就这点本事,和你哥作对的时候鬼点子一个比一个多,出门在外,随随便便就被千洲的人算计了。” 他大概是想起了她的死,轻轻斥责了一句。 “我也不想啊!”暮兮晚趴在他怀里振振有词,“我没想到他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了那么利害的火,我计划好要是和他们谈崩了就用神火死遁开溜!” 楚扶昀听不见她的解释,她静了一会,垂下头,声音有点委屈。 “主要我没想到,我死后再也没人能看得见我了。” 她闷闷不乐地枕在他怀里,脸颊挨着他的衣襟,手也抱着他的腰——就像小孩子抱一个玩具那样紧紧抱着他。 她听见他的心跳。 楚扶昀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天晚上她是直接趴在楚扶昀身上睡过去的。 …… 暮兮晚没想到,她在灵台山的日子,一呆,就是十二年。 她更没想到,楚扶昀就这样守在灵台山,一守,也是十二年。 十二载岁月,足够一个孩子从新生啼哭成长到少年,足够夏蝉完成十二次生命的轮回,足足……有四千三百余天。 她同楚扶昀一起见过四千场灵台山的月色,渡过忘川河的三万亡魂。 四千天相依为命,四千天朝夕相处,四千天生死相隔。 他的十二年,也是她的十二年。 暮兮晚本以为在漫长的等待下,楚扶昀迟早会放弃,毕竟没有尽头的等待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他就该早点儿回到帝微垣当他的白洲之主。 可事情……比她想象的还糟。 在没有希望的蹉跎下,楚扶昀似乎不是很想活着了。 他开始寻死了。 暮兮晚被吓傻了。 第一次见他寻死,是他孑然跪坐在一道阵法里,身上泛着金色的光辉,整个人都在渐渐的粒散消逝。 暮兮晚吓得在他身边疯狂飘来飘去——就像一只被扎破乱飞的气球。 “将军?将军!您别这样啊!” 这十二年她想了无数法子试图让楚扶昀看到她,但都没用,和其他生灵一样,他看不见她,看不见她在他身边飘来飘去,也听不见她一次又一次同他说话。 甚至他也不知道,这十二年的每个夜晚,她就栖在他身边休憩。 第143章 但情况到底还是有所改善,暮兮晚用了十二年努力修炼,不断让自己的魂魄变得更稳固,更坚强,如今她已经能做出一些改变了,比如—— 她蹲在地上,把楚扶昀设下的自陨阵法的一角符纹吹散了。 楚扶昀停止了消散。 他皱了皱眉,目光轻轻转向缺失的那角阵法,有点失神。 暮兮晚劫后余生般的大舒一口气,坐在地上抹了把自己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但没过几天,楚扶昀又不想活了。 暮兮晚吓到尖叫乱窜,她不得不再一次想办法破坏楚扶昀的自陨之举。 将军!将军你看看我呀! 你别死啊! 就这样,她一次又一次搞破坏,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他的赴死。 她累得精疲力尽,她弄不明白楚扶昀寻死的缘由,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到他的亡故。 喜欢一个人,不讲道理。 她一辈子不讲道理的任性,也就只对他这一个人。 他是她此生最幸运遇见的人,像是赌上了一生的运气终于等到阳光破开阴翳,然后,她爱上他。 所以她绝不会让他死去。 她必须想个办法让楚扶昀振作,必须想个办法告诉他——不要死,死亡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在下一次,楚扶昀再次开了阵法,安静地坐在阵法里等待自己消散时,暮兮晚急匆匆地飘到奈何桥边,抱了一簇彼岸花的花瓣回来。 这个时候的她已经可以像风一样吹起一些东西了,所以与其说是“抱”,倒不如说是她是“吹”,她用自己魂魄在花丛中拂起了一阵风,让风卷着花瓣飘啊飘。 风卷着仿佛火焰一般红的花瓣飘回了灵台山。 …… 楚扶昀孑然跪坐在阵法里,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寂静、清冷、像被人剜去了半个灵魂一般苍凉。 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冰冷的石地上,一星一星的金色光晕在身上萦绕,在这场光里,他渐渐变得透明单薄,仿佛下一刻,他也要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回到天上去似的。 归位三十三重天,其实没什么不好。 在这个人间,他也确实留得太久太久了。 楚扶昀眼睫颤了颤,闭上了眸。 然后,他感到了一阵风。 调皮的,柔软的微风。 楚扶昀睁开眼,看向风吹来的方向。 风卷着彼岸花的花瓣徐徐飘来。细长红亮的花瓣在空中打着旋儿,带着清晨的朝露,带着决绝的自由,热忱地表达着无尽的祝福。 楚扶昀怔了怔,身上渐渐消散的光,停止了。 他的一生都行走在连天烽火中,他曾想见一见繁花似锦的烟火人间,可世人畏惧他,众生排斥他,以至于,连他的出征凯旋也无人庆贺。 他第一次见到人间的美丽,是他妹妹每次接他归来时会送给他的—— 请君散花。 那也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花雨。 楚将军一直以为,他的爱人为他散花,只是简单地在恭祝她的将军得胜归来。 但他不知道,他的爱人在这场人间最美的花雨里,藏了好多悄悄话。 暮兮晚飘在天上,卷着风,将一片片红色的花瓣拂在他身上。 她说。 ——将军将军,您归来之际我最关心的,是您的平安呀。 ——将军将军,我喜欢你,与你相遇很好,是真的真的很好。 楚扶昀怔愣地抬起手,静了一会,只见暮兮晚飘到他的身前,亲手将一片花瓣放在他的掌心。 ——将军将军,请您振作起来吧,哪怕没有我,我都希望您能好好生活下去。 在两人指尖接触的那一刹,暮兮晚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楚扶昀的眼眸,仿佛秋水般微微漾起了一涟星光。 他笑了。 …… 尽管后来很不想承认,但暮兮晚必须要说,关于起死回生的最后一样宝物——心。 她的心,是在灵台山逐渐炼化而生的。 十二年的光阴,四千天的淬炼,神火的庇佑,生死相隔的情劫。 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凝成了一颗金子般的心。 也是在她真正拥有了“心”的那一天,她能被人看见了。 她不再是被这个世界所排斥的存在,一颗心,让她可以自由自在显形出没,可以与其他生灵正 常说话。 也是在她真正拥有了“心”的那一天,楚扶昀又想不开了,他站在灵台山的火崖边,非要赴死归天。 “灵台山白帝殉痴情”的离谱消息在枉死城传开,不知情的鬼怪们呼朋引伴想来看个热闹,这一嘈杂引来了鬼王,还引来了想来看看她身体状况的长嬴。 长嬴见到自家丫头有了心,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她丫头像风一般飘了出去,她冲到灵台山山顶的火崖边,朝着悬崖对岸的楚扶昀大喊了一声。 “别跳——!” …… “所以您当初为何要赴死呢?” 十二年后,天地风云变幻,方外宫被烧,少宫主又在火中“死”了一次。 有关“白帝殉情”的故事在枉死城传开,崔绝望着再度跑来幽冥寻人的长明星君,死活也想不明白,这位大人到底为何要自陨归天。 是真的因为绝望到极点,活不下去了吗? “倒也不是。” 楚扶昀站在奈何桥边,笑了笑。 “红鸾契一直都在,我因此得知她一息尚存,也就更谈不上‘殉情’了。” 崔绝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就听楚扶昀又开口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身在何方。 十二年的等待无果,让我不得不怀疑,她已经……选择了离开这里,回到了她的故乡——那另一处人间。” 崔绝愣住:“那您……” 楚扶昀低眸,笑了。 “两处人间隔着时间与空间,但都被同一片星空所庇佑,我那时想,若我选择归天,是不是就能隔着天上人间,前往另一处人间去找她。 但在她为我散花时,我恍惚间听见了她的心跳——所以我想赌一赌,赌我下次赴死时,她能出现在我面前。” 崔绝惊得连表情都忘了。 楚扶昀笑:“没有别的特殊原因。” 我只是。 想见她了。 这桩引起幽冥热议的谜题所藏在背后的,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真相。 我想见你,想见你一面了。 若我回到天上,当你在人间抬眼看见星空时,那就是我们的重逢。 崔绝目瞪口呆地在原地呆了半晌。 半晌后,只见孟婆从奈何桥上遥遥走来,朝着楚扶昀躬身一拜。 “长明星君。” 楚扶昀道:“是有她的消息了?” 孟婆道:“是,您的爱人如今正停在奈何桥的尽头,我将她暂时留了下来,算是我践行你我当初的交易。” 楚扶昀笑了笑:“多谢。” 他转身,朝着奈何桥上走去。 “等一等。”孟婆再次躬身一拜,说道,“还有一件事,得提前告知于您。 您的爱人受了邪祟鬼气的侵染,如今记忆与情绪都不算稳定,但在您带她离开幽冥后,她的记忆情绪都将会恢复如初。” 楚扶昀说道:“她可还有其他伤?” 孟婆摇头:“木岁与辰星对她的祝福仍在,仙骨与心也都在,她相安无事。 我请崔判官上禀了冥君,阴司幽冥同意对她的生死网开一面,也允诺给您一次机会。” 楚扶昀道:“什么机会?” 孟婆道:“您是活着的人,只要您走上这座桥牵着她离开阴司幽冥,那她就能真正从‘亡者的领地’回到‘生者的世界’。” 楚扶昀眉梢一挑:“仅此而已?” 孟婆道:“仅此而已,但唯有一点。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您必须抓住她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她将重回‘死亡’。” 阴司幽冥允许楚扶昀带着他的爱人离开死亡。 但只有一个条件——带她离开的过程中,他绝不能松开她的手。 “我知道了。” 楚扶昀目光不变,他转身,不慌不忙走上了这座青砖白石,开满彼岸花的石桥。 石桥很远,很长,他走了很久,才终于走至桥的尽头。 只见一位身着霞衣的美丽姑娘站在桥的尽头,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抬眼与他目光相对。 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是陌生,半是茫然。 “你是谁呀?” 楚扶昀闭目一笑,他放轻了声音,朝着她伸出一只手。 “我是你的哥哥,你的爱人。” 一字一句笃定分明。 “我来接你回家。” 第93章 乐莫乐兮新相故知妹妹。 奈何桥上,青石砖,彼岸花。 第144章 暮兮晚抬眸望着眼前的陌生人,心中一阵纷纭绾结。 这个人很熟悉,却一时记不起。 “你是谁呀?” 他回答:“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人。”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似乎是想牵她。 暮兮晚皱了皱眉,她警惕地后退一步,拒绝他的靠近。 “我不信。” 她不认识这个人,眼前人气质凌厉,仿佛一柄泛着寒光的剑,又凉又冷。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 他答她:“楚扶昀。” 楚扶昀是谁呢? 暮兮晚抿了抿唇,斟酌着想了想,确定自己不记得这个名字,但事实上,她现在的记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 “我留在这儿,是要等一个人来接我,但我想我在等的那个人,不是你。” 楚扶昀目光一扬,不慌不忙。 “你在等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暮兮晚摇头:“我不相信你的话。” 楚扶昀笑:“但如你所见,我来接你了,你不必对我有任何防备。” 暮兮晚又后退了一步,抗拒地看着他。 “别怕,别怕。” 楚扶昀上前一步,他就像在小心翼翼靠近一只落单受惊的飞鸟那样试图接近她,语气放低了,动作也很轻。 “别怕。”他又说了一声安抚她的话,“我是你的哥哥。” 暮兮晚有一瞬怔神。 也是这一瞬,楚扶昀已然走进了她身前,牵住了她的手腕。 “你瞧,我不会伤害你。” 暮兮晚低眸看向自己被牵住的手腕,眉心轻锁,不明白道。 “你为什么要牵着我?” 楚扶昀说道:“我与死亡做了交易,死亡允许我接你回家,但唯有一个要求,在带你离开的途中,我绝不能松开你的手。” 暮兮晚还是摇头:“我不相信你的话。” “我知道。”楚扶昀牵着她的手,又上前了一步,离她更近,“但你得跟我回家。” 暮兮晚有点抗拒这个人一言不合地就想管她,反驳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让我乖乖听你的?” 楚扶昀带着她转身就走:“我是你的哥哥,是你寻找了多年的兄长。” 暮兮晚有点茫然地被他拉着走。 记忆混乱,思绪断断续续的,过往被遗忘的经历仿佛一根线开始在她脑海中慢慢编织成形。 奈何桥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也是一眼望不尽的一生。 “你骗我。”暮兮晚忽然顿住了脚步,抗拒地不肯往前走,“我想起来了。” 楚扶昀站定了,转眸问:“你想起什么了?” 暮兮晚答道:“你不是我哥,你骗我。” 楚扶昀眉心蹙起一线不平。 暮兮晚又说道:“你是白洲之主,坐拥十万里山河,你纵横捭阖、凉薄狠戾,你行走的人间,都是终年狼烟四起的连天战火。 你不是我的哥哥。” 她说着,想挣开被他牵着的手。 楚扶昀稍稍用了点儿劲,攥紧了不许她挣脱。 “我确实是白洲之主,我为长明星下凡,镇杀伐主春秋是我生来的天职,人间的战火并非因我而起,我来人间,是为平定乱世。” 暮兮晚半信半疑,楚扶昀拉着她,于是她只能继续跟他着走。 奈何桥好长啊,河水波光粼粼,而人的一生也就像一座桥,人一辈子,也不过是从桥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她的记忆也在这座桥上慢慢恢复。 “你骗我。”暮兮晚又顿住了脚步,抗拒地不肯往前走,“我想起来了。” 楚扶昀问她:“你想起什么了?” 暮兮晚答道:“你不是我的哥哥,你骗我。” 楚扶昀静了静,耐心的等她继续说完。 “你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你与千洲达成了一桩姻缘交易,我曾被迫嫁给你,你娶我是为两洲利益,我们之间的姻缘从来无关爱情。” 她说着,想挣开被他牵着的手。 楚扶昀不得不更用了点儿劲,不许她挣脱。 “你的老师临终前曾将你托付于我,我假借婚姻之名接你来身边,起初只为承担一份长兄为父的责任。” 暮兮晚半信半疑,但楚扶昀绝不放开她的手腕,她只能继续跟他着走。 “不对,不对。”她摇了摇头,再次停住了脚步,“这段感情不对。” 楚扶昀问:“有何不妥?” 暮兮晚说:“你既然自称是我兄长,在娶了我后,为何不坦明身份?” 楚扶昀回答:“我不止一次的告诉过你,我是你的兄长,是你没有选择相信我。” 暮兮晚愣了一下,不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楚扶昀 ,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又像是重新想认识他。 她曾对他心有偏见,流言、固执与抗拒遮蔽了她的双目,她没有认出他,也无法认出他。 楚扶昀又说:“我曾经犯过一个错。” 暮兮晚困惑:“什么错?” 楚扶昀答:“我曾以为‘兄长’这个称呼并不要紧,你不信,我也不强求,总归我只想照顾你,何种身份都不重要。 这让我错过很多,也差一点失去很多。” 暮兮晚心中疑惑更深,但楚扶昀牵着她的手腕,她只能继续跟他着走。 奈何桥很长,很远,但他走的毫不迟疑,所以哪怕这座桥再长,也还是会走完的。 出了奈何桥,就是阴司黄泉路,所有的鬼差冥官们全部屏退离去,原本热闹喧嚣的枉死城此时万籁俱寂再无旁人,仿佛这天地间,唯有他们。 他得一直牵着她走回去,不能有半点儿放手。 一旦松手,她会再次被死亡吞没。 “我不想被你牵着。”暮兮晚不知又回忆起了什么,垂下眸子,抗拒着说道,“哥,你放手。” 她像是拗不过他一般,言语间,终于认了他这个“哥”。 “我不会松手。”楚扶昀说道,他眸光一暗,沉声道,“我要带你回人间。” “你很熟悉幽冥的路。”暮兮晚在问他,“可你明明是活着的神。” 楚扶昀说道:“我在这里驻足十二年,每一天,我都会在黄泉路上折返,只为寻你、只为等你。 这条路,我走了四千次。” 枉死城中有很多岔路,有很多小巷,楚扶昀牵着她,就像带一位迷途的旅人归乡,无论一路上有多少条小路盘桓,回家的路,总是可以确定的。 暮兮晚摇头:“那你可以松开我,我自己走。” 楚扶昀没准备妥协:“我一旦松手,你就会重新被死亡夺走性命。” “你在说谎,哥哥,我不信你的话,一路走来,你都在骗我。”暮兮晚闭了闭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楚扶昀沉声道:“哪句话是谎言?” 暮兮晚顿了顿,扬着声音问:“你对我,只有兄妹之情吗?” 楚扶昀转眸,望向她。 暮兮晚拽着被他牵着的手,像不听话的小马驹一样非要与他对着干,她站定了,昂着头看他。 “我想起了曾在白洲发生的事。” 她眸光轻颤,像水波漾开。 “你对我一直很好。你教我武艺,你背我回家,你关心我的衣食住行,身体健康,你允许我干涉白洲的政务,让我想想,你还做了什么…… 哦,你还允许我吻你。” 暮兮晚眉梢一抬,唇畔挂着嘲讽似的笑。 “现在你告诉我,这些全都出于“兄长”的责任?” 楚扶昀眸光一停,沉默了。 “我不要你对我的管束,我不要这种责任。”她说。 楚扶昀静静看了她半晌,叹道:“你是自由的。从始至终你都是自由的。” 暮兮晚苍白一笑:“那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呢?哥哥,你让我动心了。” 楚扶昀闭目不言,轻轻叹了口气。 暮兮晚笑了。 “哥哥,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我爱你呢?是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太过虚假?还是觉得我的身份、地位配不上你?还是觉得这段感情见不得光? 是,曾经的我不知晓一切,如今再看,是我幼稚单纯,是我——” 楚扶昀打断了她的话。 用一个吻。 他攥着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将人带进怀里,近乎是强迫的用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俯身。 唇齿相问,一个吻夺去了她的言语。 她被吓着了,想推开他。 可越推,这记吻就叩的越深,揽在她腰间的手,就越紧。 他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舌尖掠夺,蛮横无理,仿佛兵临城下似的,非要将她的一呼一吸都烙上他的印记。 “恰恰相反。” 他寸步不让,轻笑了一声。 “卑劣的那个人是我。” 他用吻,用深而冷的眸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打量她眉眼,打量她的朱唇,打量她的身体。 第145章 仿佛怀里的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他的。 “我想要你。不知从何时起,我对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暮兮晚怔怔地望着她,眼眸一眨。 楚扶昀笑道:“在你第一次偷偷吻我时,我就想要你。 我也不止一次的在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反正你已经嫁给了我,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占有、掠夺、贪汲与你有关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体。” 楚扶昀噙着笑看她,抬着她的下巴端详着她变幻的神情。 “跟我回去,没得商量。 你想反抗想吵架,想跟我翻旧账,都可以,我由着你折腾。但你若敢挣脱我,挣脱我攥着你的手,我可以告诉你,我一定会将你的腿打断。 我不仅会打断你的腿,我还会废了你所有的行动力,再直接抱你回去。” 他欠身,再次在她唇间深深吻了一会。 “妹妹,我说到做到。” 他笑意不减。 又是一吻侵进她,暮兮晚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舌尖相缠她无处可逃,气极了,就狠咬了一下他的舌尖,将他的舌尖咬出血。 楚扶昀浑不在意,反倒笑得更深了。 “我恨你。” 暮兮晚说着,眸里淌了颗泪。 楚扶昀放过她的唇齿,向上,吻去了她眸边的那颗泪。 “你的恨属于我,你的爱也属于我,我很荣幸,占据了你所有的感情。” 他吻了她许久,终于,才暂时放过她似的,牵着她重新向前走。 “你松手。”暮兮晚闷闷不乐,“我可以自己走。” 楚扶昀置若罔闻,反而,攥的更紧了。 “你攥疼我了!”她喊道。 楚扶昀依旧不动声色,力气没松半分。 横竖她的身体早就被他了解的一清二楚,关于疼,关于她能承受到什么程度,他比她还清楚。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走,他攥着她走过黄泉路,穿过彼岸花海,直至走出了鬼门关。 鬼门关外,就到了灵台山,山里的大火熊熊燃烧。 “你松手啊!”暮兮晚瞧见了崖底的火光,脸色一下就变了,“我不要走这条路,我不想被它烧死。” 楚扶昀冷着声音说:“这是你长嬴师父的神火,它不伤人。” 暮兮晚茫然道:“长嬴是谁?” 到底是还未真正离开幽冥地界,她的记忆依旧混乱无比。 楚扶昀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走灵台山的火中过,是唯一能离开幽冥的路。” 暮兮晚不信:“你怎么这么笃定。” 楚扶昀漠然道:“我在这条路上守了四千天。” 他攥着她的手腕,想直接带着她往火里走。 “我不走!”暮兮晚迸着手与他对抗着,她一个劲儿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后退,简直要哭出来了,“你不知道大火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曾在火中死亡。我曾活生生被火烧死!而你现在居然还要拉着我往火里闯!” 楚扶昀蹙了蹙眉,他转身看着她,放软了态度,低声道。 “别怕,不疼,就像穿过一丛白洲的芦苇荡一样温柔。” 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安慰似的吻了吻。 “我保证,我会陪在你身边,我们一起走这场火。” 暮兮晚眼睛红了,鼻尖也红了。 她磕磕绊绊地被楚扶昀牵着,跌跌撞撞地往火里走——她一直在抗拒,在挣脱,所以才走得很慢很踉跄。 “那我死的时候,哥,你又在哪里?” 暮兮晚惨然一笑,眼眸落泪。 楚扶昀一怔,他闭了闭眼,也停了脚步转过身看着她。 两个人站在火中对峙。 楚扶昀道:“所以我来幽冥接你了,哪怕等了十二载,我也会带你回家。事实上,若不是有红鸾契让我能感知你一息尚存,我一定会与死亡开战。” 暮兮晚拼命摇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哥!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泪像大雨决堤。 “你不知道,在你来了灵台山没多久,我也来了,我拼了命试图让你发现我!你没有!你在灵台山长居十二载,我亦在这儿陪了你十二载!” 楚扶昀凑近了她,微微弯腰,抬手拭着她的泪。 “我知道,谢谢。 谢谢你来到我的生命。” 暮兮晚用没被攥住的那只手拼命的抹眼泪,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哽咽。 “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楚扶昀轻声:“来得及,你会在火中重生。” 暮兮晚在泪水中凄然一笑,她看着他:“哥哥,我送荧惑星回去了。 让我起死回生的第三场火,已经没有了,所以什么都晚了!我已经死了! 哪怕我回去,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寿命所剩无几。 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我留在死亡的地界呢?” 楚扶昀闭了一下眼,没有立即反驳她。 暮兮晚歪了歪头:“所以,松手 吧,我的哥哥,别再试图救我了。” 楚扶昀压着火:“你是真想被我打断腿。” 声音冰冷,是真生气了。 但暮兮晚不服输,她想不明白楚扶昀的态度,她不想回去,回去了,然后等个几年又死一次,到底有什么必要呢。 为了再让她经历一次死亡吗? 想到这儿,她心一横,顺手从发间取下一枚尖锐的发簪,像拿着一柄小刀那样的威胁他。 “你松不松手?”她将发簪抵在他的手腕上,红着眼说,“否则我马上就用簪子划断你手腕上的经脉,你的手就别想要了!” 在她看来,楚扶昀的手可比她宝贝多了。 是拿枪的手。 是执棋的手。 是统帅千军万马的手。 他行走战火中,能镇压天下太平,靠的也就是一双手。 他要不松,她就真的要朝他的腕子上刺去了。 楚扶昀看着她,冷笑了一声。 他不仅没有半点打算放开她的迹象,反而攥着她,攥的更紧了。 暮兮晚咬了咬牙,她手起簪落,狠狠朝着楚扶昀的手腕刺去! …… 滴答、滴答。 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哐当一声,簪子也落在地上了。 楚扶昀眸光澄定神情不变,他依旧是那样镇定从容地看着她,没有半分责怪。 只见他的手臂上,被发簪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但也只是浅浅的口子,皮外伤,压根没有伤筋动骨。 她舍不得。 她怎么可能舍得真正伤他呢。 暮兮晚的眼泪越来越汹涌,极大的情绪冲击让她似乎站不住了,腿一软,跪坐在大火里。 火焰肆意缭绕着她。 楚扶昀迁就着她同样跪下来,手还是紧紧攥着她,哪怕有血,也没有丝毫松开她的意思。 暮兮晚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嘶声力竭。 楚扶昀安抚一般地拍了拍她的背,像哄人一样。 “别哭。” 暮兮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道:“所以你为什么不松手啊……” 楚扶昀低了低头,抱着她,在她的发旋儿上吻了一记。 “我会带你回人间,带你回家。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暮兮晚在他怀里一直哭,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她从没有哭得这么任性委屈过,仿佛,是受了好多年的委屈,都要发泄出来,说给他这个当哥的听。 小心翼翼暗恋他时的委屈。 被敌人抓住后死亡时的委屈。 在灵台山十二年不被看见的委屈。 她哭了好久好久,楚扶昀就这样抱着她,任由她在他怀里哭着,安静地听着她所有泪水里想说的话。 灵台山的大火摧枯拉朽,烧了一夜。 这条路,也走了一整夜。 终于,在路的尽头,她见到黎明升起,曙光破晓。 她终于见到了一缕阳光。 第94章 乐莫乐兮新相故知我的姑娘要娶我过门…… 过了兰月,就快中秋了。 大晴天,阳光正好。 十洲各方仙家们近日正忙着揣度天下局势,前阵子方外宫被烧,千洲地界究竟如何安置成了个难题,这堂堂一方王权就要自此覆灭,归顺于白洲么? 又过了几日,千洲又传来一个消息。 少宫主继任宫主。 哦,这打来打去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敢情都是一家人啊。 火烧方外宫一事在四海十洲流芳远扬,大街小巷的百姓们提起了,都在感慨少宫主不破不立的英姿气度,当真洒脱!仙家们寻思掂量半天,都赶紧筹备贺礼去了。 …… “呜呜呜都是谣传,谁说我洒脱了!” 白洲,帝微垣。 暮兮晚抱着枕头趴在床榻上抱头痛哭,干嚎,没泪的。 “我好心痛啊呜呜呜……” 第146章 楚扶昀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前处理着流水一样的公务——近日各界仙家们给少宫主送礼,方外宫被烧了没地儿放,全送他这儿来了。 暮兮晚抱着枕头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那么大一座仙宫啊!没啦!就没啦!都是我的钱呢!” 楚扶昀面不改色的又看了一份礼单,随口道。 “在派人重修了。” 暮兮晚哇的一声哭出来。 “重修也要花钱呢!” 楚扶昀很冷静:“是用的白洲的钱。” 暮兮晚更悲伤了:“白洲的钱也是我的呢!” 楚扶昀:“……” 那也没办法啊,横竖烧都烧了。 他放下公务,起身走到床边,好整以暇的望着床上将自己裹成粽子的妹妹,弯了弯凑近这团“粽子”,笑道。 “真哭了?” “粽子”拒绝回应他。 楚扶昀去拎她的被子,试图将人从被子里剥出来。 “将军你好过分!”暮兮晚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朝着他手上咬了一口,“我正在难过呢!不要来打断我的伤春悲秋!” 楚扶昀笑了一声,捏了捏她的脸颊:“叫哥。” “我不。”暮兮晚把头瞬间又缩回了被子里,瓮声瓮气,“呜呜呜你当我哥也太可怕了,我的噩梦成真了。” 楚扶昀笑了,他俯身,隔着被子吻了吻她的脑袋。 “怎么就可怕了,来白洲后找了你哥那么多年,不是一直很想我?” “这不一样,你不知道,在我心里对‘兄长’这个人有多么敬重。” 纵使已然认出了他,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细细回想过往,简直觉得一切太荒唐了! 她不仅在不自知的时候不仅跟她哥叫板,还同他吵架,闯了祸心安理得的等他收场,甚至还仗着他的纵容,抱过他亲过他。 尤、尤其是…… “我怎么就把我哥睡了呢……” 楚扶昀剥粽子皮似的剥了半天被子,终于将人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张嘴。”他说。 暮兮晚张开嘴。 他抬起她的下巴,手指抵进她的唇,指腹一按,一颗糖就这样渡进她的唇齿间,桂花的香气霎时漾开。 是颗桂花糖。 “甜么。”他眸光暗了暗,指腹一抹,拂去她唇边的水渍,“虞辞送的贺礼里有糖,吃了糖,就别心疼钱了。” 拿糖哄小孩子。 素商老师都没他这么幼稚。 暮兮晚含着糖口齿不清:“甜是甜,但我还是心疼钱,将军你体谅一下唔……” 楚扶昀扣着她的腰,抬着她的下巴去寻她的唇齿,一吻,将人压回了枕间。 “叫哥。你不习惯不适应,我知道。”他吻着她,喉间一滚,“睡多了就好了。” 声音低沉喑哑,笑声也深沉,像被拨动的琴弦。 被吻的七荤八素的暮兮晚:“……?” 他的掌心顺着腰身探进她的衣间,秋色卷着桂花,一解一落,惊得一室平静都乱了。 气息乱了,风声乱了,到后来,身体也乱得不成样,都说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可哪里是春雨,真乱起来才知道,明明是秋雨缠绵下的兵荒马乱。 露水挂枝头,雨季过去,一池小河淹满了空城。 暮兮晚呼吸不稳,她在桂花的香气中攀着他的肩,轻轻地唤他。 “哥哥。” 事实证明,有些称呼 不能在不该喊的时候乱喊。 后来,一切就更乱了。 …… 闹了一个白昼,闹得直到夜色当空,暮兮晚枕在他臂弯里犯困,楚扶昀揽着她的腰,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梢。 “明日早点起。”是晚安吻,在她额间停留了很久,末了,他才说,“我遣人备好了车舆仙銮,接你回千洲。”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仲容会跟你一起回去。” 暮兮晚听见了,但她装作没听见似的睡着了。 嗯,她知道。 她明天就得走了,她得回千洲了。 方外宫被毁,但到底根基还在,方外宫余下的势力还剩一部分,反叛者被清剿的差不多,她得回去继任宫主一责,还有继任典仪等着她参加。 楚扶昀没办法陪她一起回去。 白洲亦是诸事繁忙,军队等着整军经武,自千洲平乱后许多事都等着他处理,能送她一程,已是忙里偷闲了。 白洲与千洲之间隔山隔水,隔得好远啊。 “那今年的灯会,你还陪我看么。”暮兮晚低着声音,悄声问了一句。 楚扶昀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带着歉意。 “今年应该是看不成了。” 以往在白洲时,楚扶昀每年都会学着素商那样带她去看中秋的灯会,逛庙会,在烟火红尘里玩够了才带着她回家,几乎年年不落。 就连花灯,也是他亲手扎的。 但今年估计是没办法了。 她得回千洲了。 她得参加继任宫主的祭祀典仪,楚扶昀哪怕有心思,也没办法带她去看。 暮兮晚闷闷地哦了一声,翻了个身。 她到底被折腾倦了,夜深了,她就这样依偎在他怀里,沉沉睡着了。 楚扶昀搂着怀里的姑娘,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声,最后一次在她发间浅浅落了一吻。 “恭祝我的少宫主青云直上,心想事成。” …… 翌日,仪仗盛大,一众仙童仙侍恭敬迎接,暮兮晚登上七彩仙銮,在霞光万道的天际中乘云而去。 楚扶昀没有送她。 …… 回到千洲的日子四平八稳,暮兮晚接过老师留下的责任重新整顿学宫,召天下贤士,开百家之流,一时间,四海十洲人人都说这位少宫主春风得意,前途无量。 方外学宫的新址设在烟火红尘间,临着荷花水乡,市井炊烟。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暮兮晚继任宫主的祭祀典仪的那日。 这一日,方外学宫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仲容走进书房时,瞧见少宫主似乎正在写一封书帖。 “宫主,大家都在等您……”他见暮兮晚不慌不忙,连参加典仪的衣服都没换,不禁纳罕道,“您这是……?” “不着急。”只见暮兮晚低头在红底信笺上落下最后一字,写完还满意地端详了片刻,吹了吹墨。 “你遣仙鸟相送,务必在落日前将此帖送至白帝手中。” 她小心翼翼将红底信笺封好,交给了仲容。 仲容误以为这是邀请楚扶昀来参礼的信函,不解道:“但白帝今日尚在军中,只怕来不及赶赴千里之外来参加您的继任大典……” 暮兮晚摇摇头:“是一份合约,请他签个字就好。” 仲容依言照办。 …… 红底信笺送到楚扶昀手中时,他正在白洲的军中同将士们说话。 他们坐在戈壁上,晚霞是长河落日,天边飞过孤雁,有将士在击缶而歌。 古老的军歌战歌,抑扬顿挫的调子,楚扶昀闭目听了一会,指尖不自觉地轻轻跟着数拍子。 “调子错了。” 在听见某个音时,他忽然睁开眼,开口道。 正在唱歌的将士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腼腆道。 “将军,您还懂音律呢?” 楚扶昀笑笑:“会一点。” 众人惊讶不已,谁也没想到白帝居然知音律。 毕竟从前在军中,这位不苟言笑的将军可是一向不关注这些 只见楚扶昀接过缶,轻轻敲着,最简单的曲调,念着最深厚的情。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是唱情人的歌。 被楚将军这么一带,大家的话匣子纷纷被打开了,兴致勃勃地聊天聊地聊家乡,说家乡定了亲有姑娘,不远万里在等候他们,等回去了,就成亲。 楚扶昀笑了笑,没接话。 直至一只仙鸟在诗歌中飘飘飞来,在他身前阖羽停留,将一封信衔给了他。 众人望着仙鸟,面露不解。 这是打哪儿来的鸟?又是何人给将军寄信? 楚扶昀拆开信,愣了一下——是一封红底信笺的书帖。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他请仙童取来笔墨,一边在信上签字,一边随口同将士们说话。 “聊爱情呢,将军。”有位小兵满脸幸福,骄傲道,“说家乡有姑娘在等我,等回去了,就成亲。” “嗯。”楚扶昀唇角弯了弯,“恭喜。” “将军,您在签什么呢?”另一位将士看楚扶昀落笔落的毫不迟疑,不由得好奇,“是与哪洲的结盟吗?但结盟的信怎么是用红纸写的呢?” “不是结盟。”楚扶昀落完笔,将书帖捻在指尖扬了扬,眼眸带笑,“是有位姑娘要娶我。” 第147章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间齐齐惊掉了下巴。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见,被楚扶昀拿在手中的,哪里是什么结盟书或军机要务! 那分明是……是一封对月婚帖! “你们还得等回去了才能成亲。”楚扶昀嘴角噙笑,仿佛自己赢了什么似的,“就在刚才,我已经成了。” 众人傻了眼。 “我的姑娘说以千洲为聘,要娶我过门。” 楚扶昀笑意更深了。 “换做你们也很难拒绝,对么。” 他说罢,也不击缶了,也不闲聊说话了,而是收好婚帖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去。 “将军您是要去哪儿?”见他要走,将士们纷纷以为是又有军务,忙跟着也准备起身追随。 楚扶昀回眸,眉梢扬了扬,答得理所当然。 “过门啊。” 众将士:“……” …… 中秋时节的灯会,无处不热闹。 白洲一向是四海十洲最苍凉壮阔之地,因而就连每年的灯会也比其他洲城寂寥许多,尤其是跟中洲的半灯城相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但自从少宫主嫁来白洲后几乎年年必逛灯会,哪怕简陋点儿也没关系。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白洲一众仙城的灯会已然进步了许多。 楚扶昀到了白洲的灯会仙城时,天已经黑了。 一位姑娘正站在一盏盏挂起的花灯下等着他,见到他来了,眼眸带笑,灯火入眉弯。 “今日不是要参加继任典仪。”楚扶昀笑了,走上前,理了理她耳畔被风吹乱的鬓发。 “我取消了。”暮兮晚抬了抬头,答得理直气壮,“他们宾客尽欢宴饮就行,我跑了。 我的时间可是很珍贵的,才不想花费在各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上。” 听见“珍贵”二字,楚扶昀笑意淡了几分,轻声道:“嗯。” 这是两个人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她的寿命不长。 暮兮晚 从阴司黄泉回来后一切都好,长嬴看了她的状态,有了心跳,有了生命,已经算得上起死回生了。 只是…… 活不久。 长嬴说,起死回生最后要经历的三场火,她已然走过两场。 火烧方外宫是一场。 行渡灵台山是一场。 没有第三场。 这世间能被用来充当神火的荧惑星已然归天,饶是长嬴也无可奈何。 楚扶昀为此寻过不少延长她寿命的办法,他甚至试过将他的寿命与她绑定,但都以失败告终。 长嬴被这位长明星君吓得心惊肉跳,忍不住私下里问他,她要是过几年亡故了,他要怎么办。 楚扶昀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才慢慢回答道。 或许是回天上去。 然后,再也不想苏醒了。 这话无意间传到暮兮晚耳中,她不可置信地振振有词。 “总归还有几年呢! 世间很少有事情能十全十美的,你算算,喜怒哀乐四件事,高兴也只占了一半呢,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最要紧的不是得个圆满,而是珍惜余后的岁月。” …… 白洲灯会,灯火光辉。 “所以比起参加什么继任大典……” 暮兮晚眉眼弯弯,她望着楚扶昀,眸子里像落满了星光似的明亮。 “我想。 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去看灯的。 哥哥。” 楚扶昀闭目一笑。 “好。”他答。 世人都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段佳话故事。 楚扶昀有时候常在想,他与她之间的故事是什么—— 一颗星星来到人间,爱上了一个姑娘,然后与姑娘幸福相守。 真好听。 这个故事要能停在这里,该多好。 第95章 乐莫乐兮新相故知身后有家,家里有人…… 月色明亮,白洲的灯会一向简洁,点点灯火亮起了,像是人间的星星。 刚进了灯会不久,楚将军说,想为少宫主买盏花灯。 可罕见的,少宫主摇摇头拒绝了。 楚扶昀眉心微蹙:“不是喜欢热闹?” 与他不同,他的妹妹一向喜欢喧嚣热闹的红尘、喜欢一切花团锦簇的良辰美景。 所以年年出游,她必然是会提着一盏花灯的。 “买的灯,没有你亲手扎的好看。”暮兮晚望着灯会上精致的花灯,语气很轻,“而且,我喜欢的不是热闹。” 她想了想,像分享藏在心底的秘密一样的回答说。 ——是喜欢有人相伴的幸福。 曾经刚来白洲时,她每每想念老师了,就扎一盏花灯,或者在院子里放一束烟火,再不然,就是一个人溜进市井街巷中玩儿。 红尘繁华,大家都很热闹。 这样一来,自己就好像也不那么孤单了。 没有人陪着,有一盏灯陪着也行。 后来就不需要灯了。 暮兮晚眉眼释然,笑得像得了糖的孩子。 后来心里有你,就不觉得孤单了。 但最后,两个人到底还是在路边小摊贩处买了盏花灯,只因小贩提供了笔墨朱砂,允许客人自己在花灯上画纹样——暮兮晚可没法拒绝这个。 她席地而坐,抱着灯咬着笔,想了一会后先是在灯上画了寥寥几笔,流畅生动的墨水一沿伸,蜿蜒成河流。 “一条河。”她得意。 画工不错。 楚扶昀笑着评价了一句,随即半跪在她身后,欠身俯过来,将人半抱在怀里,一手揽着她的小腹,另一只手拢上她的指尖,就着她手中的笔,继续在灯上添了几墨。 飞扬的风吹草动。 芦苇荡。 有河有芦苇了,画的景是白洲,暮兮晚想了想,又在芦苇荡中勾勒出一个人。 戎装、长枪。 清俊堂堂,自是天神模样。 画的是将军。 楚扶昀一笑,说不是风景画?怎么画起人了? 暮兮晚说,将军是最好看的景。 她又说。 第一次见将军出征归来时,我就很奇怪,明明将军赢了,为何大家都不是很关心?甚至连为将军庆贺的人也没有。 要不是我次次为你散花,大家肯定还是怕着你呢。 楚扶昀笑着答她。 于我而言,赢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习以为常。 于百姓而言,我镇守人间是职责所在,没有人会去特意感激我本应该完成的天职,更遑论为此祝祷呢。 暮兮晚刚想说话,就见楚扶昀拢着她的手,又执笔在灯上添了一个人。 霞衣,乌发。 眸清灵动,像一缕和煦阳光。 画中的两个人隔着河水芦苇,彼此遥遥相望。 这样就圆满了。将军说。 大将军得胜归乡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姑娘,诗歌里都是这样唱的。 暮兮晚脸颊一红,扬了扬头,不服输道。 你怎么知道诗歌里描写的姑娘,在等的人是将军呢。 楚扶昀眼帘微垂,他搁了笔,轻轻转过怀中人的脸颊,气息凑近了,一吻落在她的唇上,停了停。 当然知道。 因为,是定了亲的姑娘。 将军定了亲,也就有了想回的地方,从此以后,他就知道无论自己走的多久多远,无论前路多么凶险,都不能真的一去不复返。 因为身后有家,家里有人在等。 暮兮晚脸颊更烫了。 …… 两个人画了花灯,就这样,花灯牵着姑娘,姑娘牵着将军,一路逛一路吃,桂花糖小馄炖,姑娘见一个爱一个,买了吃了,就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恳求将军。 ——没你的手艺好,你回去后能不能再做点儿给我吃? 将军没法拒绝,诚恳应下。 街边还有画糖人,姑娘看得走不动道,拽着将军不肯走。 “我要这个——!哥哥给我画一个——!”她要耍起赖了,那是当仁不让的。 楚扶昀被“哥哥”二字也磨得停住了脚步。 他忽然有点儿后悔,就不该让他妹妹这样唤他,一旦唤了,只怕她提的什么要求都得答应。 床上的事儿另说。 于是楚扶昀不得不放下所有“白洲之主”的架子,同店家沟通了以后挽起柚子在摊前坐下,化了糖水,持着个铁勺小心翼翼的勾勒的图样。 要什么样式的?明明是第一次上手,楚将军却老练地问道。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暮兮晚指了指好几个动物,眼巴巴地蹲在他身边望着他。 楚扶昀叹了口气,认命动手。 他虽是第一次画这个,但显然,常年持枪持兵的手让他对一切金属器物都有着极为强悍的控制,于是很快,他画糖人的功夫就变得行云流水了。 暮兮晚充满期待,她完全没意识到,要是此情此景让白洲军中的人见到此景,定然会大吃一惊到惊掉下巴的。 第148章 楚将军在战场上一向是杀人不见血的,他坐镇三军时简直让人闻风丧胆,杀伐人间的威名早就将寻常人吓得退避三舍了,总之…… 总之,绝不可能是耐着性子在这儿画糖人的! 楚将军也挺无奈—— 妹妹想要。当哥的能有什么办法。 “等等,所以你的厨艺是跟老师学的?”暮兮晚见他起火熬糖都颇为熟稔,终于反应过来这其间的联系,完全不可置信。 楚扶昀抬手一抹,用糖水画了个兔子耳朵。 “你才发现?” “就……就完全没注意。”暮兮晚默默捂脸,“只顾着吃了。” 在白洲时,她其实偶尔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每次楚扶昀一将好吃的端到他面前,她就把心里的疑窦全都抛之脑后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先吃了再说。 楚扶昀笑了一声。 三下五除二的,糖人画好了,画了三个都很精巧,也画的小,不必担心吃不完。 暮兮晚手里拿着两个糖人,楚扶昀替她拿着一个,两人并行。 “所,所以你跟着老师都学了什么呀?”她实在太好奇这个问题了。 楚扶昀是老师的另一个弟子。 但她完全看不出来楚扶昀到底跟老师都学了什么——他身上许多地方都与素商南辕北辙,这也是她没法将他与“师兄”这人联系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楚扶到底拜师学艺都学了什么? “下厨、扎灯、如何打理秋日百谷济世安民……”楚扶昀回忆了须臾,说道,“与你不同,我主要是学着……如何在人间生活。 毕竟与素商相比,我来人间的时间太短了,我对人间的了解也太过浅薄,比起老师这一称呼,素商更像我的前辈。” 楚扶昀顿了顿,没将余下的话说完。 虽然这些乱七八糟的本事,最后大多都被他用来养妹妹了。 暮兮晚浑然不知,反倒恍然大悟:“难怪你对乌金国那么眼熟!老师点化戈尔贝时你也在的,对不对?” 这样一想,往日里竟有好多线索都摆在她眼前! 她全忽略了。 “没关系,他被我打回原形了。”楚扶昀风轻云淡。 “我要强调的不是这个。”暮兮晚想起戈尔贝在化作原型后想试图告诉她的话,“离开乌金国时,他最后想对我说的是不是就是你的身份?但我们谁也听不懂猫语。” 她还在对那位王子大人喋喋不休。 “妹妹。”楚扶昀眉眼一沉,他转身,指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我这个当哥的有没 有告诉过你,与夫君在一起时,别提起别人。” 他倾身,数落似的在她唇角吻了一记,算是讨个利息。 至于回去要怎么罚,怎么算帐。 回去再说。 新账旧账一起算,都在床上还。 暮兮晚吞咽一下,不敢再惹他了。 她怎么没发现,楚扶昀能仗着兄长的身份能专制到这种地步? 再走了一段路,前方空荡荡的平地上,有几位年轻人在表演打铁花。 只可惜今日客流不多,观赏的人也少。 暮兮晚感到奇怪,不由得问:“所以今日大家都去干嘛了?没什么游灯的人呢。” “去看更大的烟火了吧。”一位打铁花打累的匠人正坐在一旁休息,随口道。 暮兮晚歪了歪头:“烟火?哪儿的烟火?” 她不记得近日有任何烟火仙会啊。 “有,听说今日是那个什么……方外宫宫主的继任大典。”匠人想了想,说道,“宫主大人在各界仙府都预约了烟火庆贺。” 暮兮晚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 楚扶昀目光一抬:“你不是都取消了继任大典?烟火记得取消了吗?” “没……”暮兮晚默默捂脸,“我光顾着跑出来私会情郎,忘了。” 楚扶昀眉梢扬了扬:“这么爱胡闹,跟谁学的?” “跟哥学的。”暮兮晚下定决心,势必要甩锅一个人。 …… 在灯会岁月静好的两人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千洲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方外宫宫主的继任大典。 宫主跑了。 阖宫上下顿时炸开了,上至仙师下至仙童,无一不尖叫道宫主呢宫主呢我家宫主? 我家宫主被谁拐跑了啊? 代表白洲前来送礼祝贺的神农岐见了这一幕,顿时倍感亲切。 “你们别慌。”他老神在在。 “我们能不慌吗!”方外宫的人齐齐抓狂。 神农岐经验十足:“她大概被将军带坏了。” 所有人一头雾水。 神农岐颇有过来人的得意洋洋。 “因为在白洲,将军也是这么跟我们玩失踪的。” 将军经常抛下我们去寻他夫人,并且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感受。 最严重的一次,他跑了十二年。 众人:“……” 怎、怎会这样。 就在方外宫一干人神情恍惚之际,远处天边忽然炸开一声爆炸般的热烈。 “砰——!” 怎么了怎么了? 众人慌不择路,簇拥着趴在窗棂处一瞧,只见一束铁花焰火在千家万户的灯火中徐徐升空,绽开。 …… “砰——!” 与此同时,白洲灯会。 暮兮晚接过匠人打铁花的钝器,站在空地上扬手一挥,金石相击,只听砰的一声,灿烂的火花凭空炸开,就像星星落凡间,璀璨如雨。 “好看么?”她回眸,笑盈盈地看向楚扶昀,“快夸我。” “好看。”楚扶昀失笑道。 “你夸得好敷衍哦。”暮兮晚像是不服气,“你等着,让我给你敲个更好看的。” 她说罢,站的更上前了,持着钝器再次一打,铁器与火相撞,霎时间,又是一场火雨将要落下。 可这一次,偏偏天不遂人愿。 月色暗了暗,只听夜风长长一卷,呼啦啦的,方才还满天飞的火雨瞬间转了方向,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呼啸,一场火雨,全朝着暮兮晚刮去了。 楚扶昀面色一变,他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将人往后带,身体一侧,把她拥在怀里。 暮兮晚吓了一跳,忘了呼吸。 “受伤了么?”他问。 暮兮晚低头瞧了瞧,只见裙摆烧破了几个洞,但身上没事。 不,不是身上没事。 暮兮晚抬起自己的手腕仔细端详,方才的火明明扫到她了,衣服被燎着了,身上也被燎着了,火雨的余烬全落在她身上。 但火星子落在肌肤上,半点儿不烫,反倒带着点儿融融的暖意。 好奇怪,这火星子不仅没烫着我,倒是还挺舒服的。她心想。 “不疼。”对上他担心的目光,暮兮晚颇感不好意思,“许久不练,完全生疏了。” 楚扶昀一叹,轻轻在她眉眼处吻了吻:“别玩了。” 他顿了顿,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得“砰”的一声,循声望去,就看见了漆黑的夜色下,一束铁花落雨似的焰火在云间灿烂一绽。 “砰——!” 紧接着,又是一束打铁花作的焰火在云间炸开,就像素商曾带着暮兮晚在云间打铁花一样,如今,有千千万万束铁花焰火在整个十洲高天上亮起。 楚扶昀望着辉煌的天际,怔了一瞬。 “哥,告诉你一个秘密。” 暮兮晚站定了,她退后几步,用一双灵动的,生机勃勃的眼睛笑着望向他。 接二连三的焰火在她身后的夜色中绽放。 夜如幕,火作雨。 人间繁华且似锦,更有璀璨落凡间。 “在十洲各界仙府约的焰火,不是我忘了取消。” 她眉眼带笑,笑得,远比焰火来得惊艳。 “是我为了你准备的。 哥哥。” …… 与此同时,十洲各地的云间,一齐有火花绽放。 东洲,请花关。 虞辞站在花树下,望着连天焰火感慨道:“这与你们中洲的焰火比,如何?” 封敛笑道:“更胜三分烟火气。” 虞辞也笑:“你还想着让长明星君归位吗?” 封敛摇了摇头:“少宫主的态度都这样明确了,辰天阁又能说什么呢。” 从来就没人规定过星星必须归天,而万物自然四生六道也都各有归宿。 或许,长明星君的归宿一直就不在天上。 而是属于某个人呢。 …… 千洲,两界川。 雨巷朦胧,天际炸开一束又一束火光,百姓孩童也纷纷注意到天上的变化,一个个都看愣了,无不欢喜兴奋。 “好漂亮——!是谁放的焰火啊?” “听说是千洲的少宫主为她夫君放的。” “哇哦,少宫主的夫 君是谁?” 第149章 “是白洲的将军。” “啊,那不是个挑起人间战争的坏蛋吗?” “嗯……但少宫主是个很好的人呀。” “所以呢?” “所以,少宫主的夫君,或许……也是个很好的人吧。” 少宫主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她喜欢的将军,大概也是个很好的人吧。 …… 中洲,半灯城。 焰火连天,一时间所有群众纷纷怔住,无不驻足这场声势浩大的,洋洋洒洒昭告了整个十洲的人间烟火。 “唉,我的宝贝丫头就这么被拐跑了啊。”长嬴坐在高楼上唉声叹气。 红鸾也栖在一旁,兴奋极了:“长明星君肯定很高兴。” 长嬴道:“怎么说?” 红鸾道:“因为他从来没机会见这么漂亮的焰火呀!” 他是行走在烽火狼烟里的一颗星星。 人间的繁华与他无关,人间的美景也与他无关,六道生灵也不曾真正喜欢过他。 他是最贪恋红尘的一颗星星。 但红尘美景,他压根没机会见。 …… “没关系,我带你见。” 白洲灯会,焰火绚烂。 暮兮晚站在满天焰火中,她的身后,就是一往无前的万丈红尘。 “我放给你看。” 就像千千万万场请君散花一样。 今后,有我陪在你身边,带你见这世间最美的景色。 楚扶昀怔了许久,他望着她,低笑了一声。 “我已经见过世间最美的景色了。” 我来到人间,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见到你。 他走上前,拥抱住她。 她眨了眨眼,澄澈明亮的眼睛里倒影着满天光彩,美丽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的眼睛里。 暮兮晚怔了怔,随即,她看到自己的周身亮起莹莹光芒,从指尖到发尾,为她锻上一层流光溢彩的光辉。 融融的,仿佛阳光一样的温度。 “我怎么了?” 楚扶昀低下头,在烟火中吻她的唇。 “谢谢。”他一遍又一遍地吻着她,一遍又一遍确认着她的存在,“我遇见你,谢谢。” 最后一场火是什么? 是来自千家万户的人间烟火。 她曾漂泊流浪,从红尘中来。 终究,是万丈红尘再度赠予她生命。 暮兮晚笑了:“我们会拥有很好很幸运的一生,是不是?” 最后一吻,他轻轻落在她的额间。 是。 虽说时间没有尽头,但遇见你,没有尽头的时间也变得不够用了。 …… 都说世事苍黄正道沧桑,可细究下来也不过是人来人往的柴米油盐,岁月正好,生命也正好。 这位曾经不被红尘接纳的星星。 终于拥抱住他的归宿。 哪怕天地换了日月,也不过是寻常人间。 ——《别爱师兄了,前夫不好吗》正文完结 第96章 【番外】一斛酒她比酒还醉人。…… 活着真好啊。 躺在仙苑里懒洋洋晒太阳的暮兮晚如此想。 苑中有桂花树,树上有鸟窝,里面住着小鸟,鸟叫声都带着桂花的香气。 “我们来酿桂花酒吧!”她心想。 一张双人榻,楚扶昀就躺在她身侧午睡,没听见。 他的手揽过她的腰身搭在她小腹上,将人抱在怀里,暮兮晚翻了个身面朝向他,开始捣乱了。 指尖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去,先是勾勒一下他的眉毛,再拨一拨他的眼睫,就趴在他耳边悄悄吹口气。 “呼……呼……”她吹着气小声喊道,“哥,将军,理理我……” 这一闹腾,楚将军鸦黑的眼睫颤了一下,睁开了。 “我们来酿桂花酒吧!”暮兮晚兴奋地提议,“素商老师以前就爱酿桂花酒,酿得可好喝了。” 楚扶昀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今年秋天酿,你喝不到的。”他说。 暮兮晚点点头:“那明年再喝。” 楚扶昀就着这个姿势,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叹道。 “房间里篮子,自己去摘花。 我下午有事,晚上回来陪你酿酒。” 暮兮晚一骨碌就爬起来了,抱着篮子就往树下去,楚扶昀还有公务,就没同她一起摘花。 夜里回来时,她已经摘了好几篮子,都洗净晾干了。 楚扶昀看了看,择得不错,花蕊饱满,窨制得也干净。 唯有一个问题。 择多了。 楚扶昀说道:“酿酒不需要这么多花。” 暮兮晚灵光一现:“多出来的花我们拿来做桂花糕怎么样?” 楚扶昀思忖片刻,颔首道:“可以。” 于是楚将军把需要的花分出来,余下的收好,又遣人取来酒坛,酒曲在帝微垣里有现成的,可以省不少功夫。 楚将军在一旁酿酒,暮兮晚就去树下挖坑,忙到半夜,直至楚将军将酒坛封好,埋进树底下。 暮兮晚满意地盖上土,封严实了,一抬头,看见楚扶昀正望着一树桂花出神,她凑到他身边,不由得问道。 “你在想什么呀?” “在想你。” 楚扶昀笑了笑:“在想你以前,谎称醉酒亲你哥时候。” 暮兮晚一下子就闭嘴了,脸一红,但幸亏夜色暗,看不明显。 呵,她好奇心就不该这么重。 楚扶昀又笑了一声。 他微微弯腰,凑近了看着她。 “想亲你哥就直接亲。”他说,“又不是不许你亲。” 暮兮晚的脸更烫了。 “所以你那个时候知道我在说谎吗?” 楚扶昀伸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认真端详着她脸颊上并不明显的绯红。 “我并不在乎你‘醉酒’的真假,所以哪怕察觉到了你谎言的可能,也没有细究的打算。” 他是想纵容她,无论她是真的想吻他,还是只是酒兴上头,他都不在乎。 他甚至恶意地想过,在一步步的纵容下,她若有胆子敢出更越界的事,就更好了。 暮兮晚脸颊又红又烫,赶紧绕开有关酒的话题:“那余下的花,明日我们做桂花糕么。” 楚扶昀回了她一记深吻。 比酒还醉人。 翌日清晨。 桂花糕确实要做,但…… 暮兮晚兴致上头,她挽起柚子带上围裙站在楚扶昀面前,一副“卑职可堪大任”的信誓旦旦的模样。 “我来做!” 楚扶昀眉梢一挑:“你确定?” 他了解他这个妹妹。 她其实是会下厨的,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做出来的东西也不是说不能入口,若是有人在旁边看着,再给她一份步骤,她做的饭菜倒也是像模像样的。 但楚扶昀从不会放任她单独做饭。 原因无他。 她爱灵光一现,一个不留神,做出来的东西就和原定计划的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可偏偏下厨最忌讳的,就是技艺不精时的灵光一现。 暮兮晚痛改前非:“我保证!我一定按照教程认认真真做桂花糕!绝不突发奇想搞创新!” 楚扶昀半信半疑。 没办法,在做饭一事上,他对她没有丝毫信任。 他刚想否句她的提议,就有仙将匆匆来寻他,说是有事请他处理。 暮兮晚当机立断抓住机会,将他往外推。 “您快去忙,我能行我可以,我没问题!”她说得像在说军令状一样。 楚扶昀拗不过,到底决定先行离开。 临走前,他还是不放心,又唤了两位小仙童来看着她,她要什么食材着手替她准备就是,只要别烧厨房,就不必干涉。 暮兮晚笑眯眯地送他离开了。 楚扶昀以为自己安排的万无一失了。 当晚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错得离谱。 楚扶昀抱臂而立,暮兮晚垂头丧气的低着头站在他面前,心虚不已。 楚扶昀冷笑一声。 暮兮晚默默捂脸。 “我可以理解,你因为不慎摘多了桂花,所以打算做桂花糕。”他扫了一眼她身后的桌子,目光微凉,“但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只见暮兮晚身后的桌案上,不仅仅摆着两三碟桂花糕,还摆着八个肉馅包子,十六个肉馅饺子,以及五个馒头……和三只螃蟹。 暮兮晚抬了一下头,嘴硬道:“你就说这桂花糕我有没有做成吧。” 楚扶昀眸光一扬:“你的包子饺子馒头是怎么一回事。” “衍生周边。” “……” “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的。”暮兮晚清了清嗓子,开始辩解。 “我一开始确实规规矩矩做了桂花糕,没有任何突发奇想违背菜谱的地方。 但是,我的面粉拿多了。” 第150章 楚扶昀微笑:“所以?” 暮兮晚理直气壮:“所以我就想把面粉也利用一 下,于是就就拌了点儿馅,包了几个包子。” 楚扶昀沉默了。 暮兮晚继续震撼她夫君:“但很不巧,我把馅拌多了,于是我又开始重新和面,将余下的馅做成了饺子。 但馅用完了饺子成了,面却还剩了点儿,我就把余下的面都蒸了馒头。” 说完后,她又赶紧低下头,完全不敢看楚扶昀的神色。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嘛。”顿了顿,她又添了一句。 楚扶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镇定下来。 “如果你发现你蘸饺子的醋多了该怎么办?”他就不该对他妹妹的厨艺抱有任何信任。 暮兮晚下意识道:“再蒸个螃蟹配醋。” 楚扶昀看了一眼她身后螃蟹:“这就是还有三只螃蟹出现在此的缘故?” 暮兮晚自知理亏,不肯接话了。 他又深深望了一眼她身后的面食大军,心情复杂。 “非常好。”楚将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的‘衍生周边’怎么处理?” 暮兮晚挣扎半天:“让师父吃。” 楚扶昀没意见,总归有个人能把这些东西消了就行。 暮兮晚看了看自己最开始做成的那几碟桂花糕,认真思索:“我们有桂花糕有螃蟹了……” 她忽然像明悟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双眼亮晶晶。 “哥,我们是不是还该安排一坛桂花酒来配螃蟹?” 楚扶昀微笑:“还记得吗?我们一开始的目的,只想酿坛酒。” 兜兜转转,他妹妹简直不忘初心。 “桂花酒昨日刚埋下,你不能现在就把它挖出来。” 暮兮晚失落:“以前老师就常常酿酒……” 她话说到一半儿,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一亮。 “哥!我们去挖老师以前埋的桂花酒吧!” 楚扶昀眉梢一挑:“在哪儿?” 暮兮晚连比带划:“就在一处她常住的千洲院子里,我们乘云驾雾连夜赶过去,最晚三更就能到。” 楚扶昀淡淡瞥了一眼她的桂花糕和螃蟹:“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为了这点儿糕点跑到千里之外,是么。” 暮兮晚二话不说,转身拎着裙摆就跑了,只见她翻出一个食盒,将糕点放在食盒里,又施了个保存食物的法术——一副外出露营的仗势。 楚扶昀不得不同意。 说实话,他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将师妹纵容过头了。 …… 抵至千洲时,正是三更。 暮兮晚兴冲冲地推开院门,院中虽许久没住人了,但一直有安排小仙童来洒扫,一切倒也干干净净。 暮兮晚直奔院中的桂花树下,搬开石头拿来铲子就开始挖。 挖半天,还真让她挖出来一坛。 “不是桂花米酒呢。” 打开酒坛,琥珀色的液体让暮兮晚有点儿失落。 楚扶昀凑近了一看,说道。 “是黄酒。” “真奇怪,老师明明不爱喝黄酒呀。”与设想不一致,暮兮晚叹了口气。 但来都来了,她将酒搬出来,两个人斟了黄酒,将带来的米糕与螃蟹吃尽了。 楚扶昀又发现一件事。 他的妹妹,似乎……真的……不胜酒力。 “哥哥——!”真的喝醉的暮兮晚扑进他怀里,死死搂着他的腰不放。 楚扶昀眉心一蹙。 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扳着她的脸,先是探了探她的体温,热,又看了看她的脸颊,红。 是真醉了。 在楚扶昀的印象里,他妹妹喜欢米酒果酒,从没沾过这种更醇厚的黄酒,在白洲时也就没真的醉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真的…… 酒量不好。 “放手,我去给你熬醒酒汤。”楚扶昀试图将人从身上扒拉下来。 “我不。”暮兮晚像八爪鱼一样攀在他身上,“放手了,你就跑了。” 楚扶昀叹气:“我不跑。” “我不信,我哥是个大骗子来着。”暮兮晚似乎是想到什么委屈的事儿了,将脸挨在他的衣襟上就开始哭,“我哥不要我,他让我一个人找他找了好多年。” 楚扶昀:“……” “我的错。”他顺着她的话,轻轻安抚着她,“怎样才原谅我?” 怀里的小姑娘似乎真的困扰了许久,她抿了抿唇,随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像说悄悄话一样的开口了。 “亲我一下。”她眉眼弯弯地笑,“哥哥,只要你爱我,我就绝不生你的气。” 楚扶昀眸光隐着晦暗,低头看着她许久。 没辙,他叹了口气,揽膝将人打横抱起来,往里屋走。 “知道为什么是黄酒吗?” 暮兮晚摇摇头。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点了屋里的花烛,然后慢条斯理的,去解她的衣衫。 最后,他轻轻一扯,所有阻碍全部褪去。 “你如今喝了它也是对的。” 他俯身,揽着她的腰,在馥郁的酒气中深深吻着她,将人吻得如一池秋水乱开了,再带着她缠绵,迫得她在他怀里哭成声,但哭也没用,耍赖也没用,横竖都得坚持下去。 他嵌进她,在她身体里烙印上他的气息与温度,久久不停歇,久久不离去。 “因为像这种埋在桂花树下的黄酒,还有一个别称。” 花烛彻夜,一室荒唐。 “它又叫,女儿红。” 秋中桂,桂中香。 一斛酒,女儿红。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