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烟霞》 第1章 [gl百合] 《拥烟霞作者:又见棠【完结】 文案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 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 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 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 ——毛姆 高峤x祝芳岁 真诚的虚伪者x美好的变色龙 郁青x齐逐鹿 虚伪的真诚者x投机的野心家 【阅前须知】 1.祝芳岁有背景板前男性金主。 2.两段关系的开始都是纯利益。 3.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很大的性格缺陷。 4.分卷‘雾’是郁青的第一人称视角,分卷‘霾’开始是第三视角。齐逐鹿在分卷‘霾’的中后期正式出现,前面是三位的情感纠葛。 5.小灰字改编自漆柚的《一等爱情》。 内容标签:强强 都市 正剧 腹黑 毒舌 总裁 主角:祝芳岁,高峤;配角:郁青,齐逐鹿;其它:病态,做作 一句话简介:你是二流货色,但是我的一等爱情 立意:爱是合适。 第1章 分手 ‘烟霞’是一个汉语词语,拼音是yān xiá,基本意思是烟雾和云霞,也指‘山水胜景’。引申义为红尘俗世。在部分地区,‘烟霞’也称为‘雾霾’。 — 托川市气象局两个小时前发布的‘雾霾黄色预警’的福,我被妈妈要求待在家里,失去了今天和闺蜜吴桢一起逛街的机会。 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手机正在煲电话粥,电话对面还是吴桢。 我们谁都没说话,任由电话通着,做自己的事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无聊的打开电脑,随意点开一期《康熙来了》。 这是我下饭最常看的节目。可惜它去年停播,以后就只能反复看重播了。 节目里小s哈哈大笑没能调动我的烦闷。吴桢那头传来几声脚步,她在电话那头气喘吁吁地说:“别看了郁青,我告诉你个惊天大消息。” 她说话也大惊小怪的。 我拍了一下空格,小s快乐的面容在屏幕上停止。 “你说。” “高峤和祝芳岁分手了。” 吴桢的话还没落全,我已经站在床上振臂高呼。胳膊伸长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我重新跪回床上,抓起手机问她:“不对吧?高峤姐和祝芳岁感情那么好,怎么会分手啊?” 她们可是大家公认的‘神仙眷侣’,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你信她俩分手还是信我是秦始皇?”吴桢在电话对面急急自证,“打探消息这件事上,我什么时候出过错啊?” 这倒是。 吴桢她爸是本市著名经纪公司的总裁。在成为总裁之前,她爸靠着当狗仔在娱乐圈杀出一片天地。 吴桢是她爸的老来女。据吴桢自己说,她刚能抓住东西她爸就开始教她拿相机了。等到她再大一点,她对各类大小消息简直敏感到发指的地步。她家保姆晚到家一分钟,十岁的她就能发现其中的异常,最后抓住保姆和司机偷/情。 我觉得她是把她爸的基因遗传到位了。 我说那我信她俩分手。但是这个事儿也太荒唐了,就像我告诉你我喜欢高峤姐一样的荒唐。 吴桢在电话那头嘿嘿笑:“那也没多荒唐啊。你喜欢高峤我觉得也很正常。” “你能不能少放点屁啊?”说完这句话我又想起毫无必要的礼貌,加了一个“请问”。 “我开玩笑哒。” 我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脑袋边上是散着热气的电脑。小s笑得和我一样快乐。我学台湾腔:“真拜托你啦~我从始至终喜欢的人只有祝芳岁吼。” 我得了吴桢专一的夸奖,又开始追问她高峤姐和祝芳岁到底为什么会分手。 这回‘狗仔队长’吴桢女士难得出了岔子,她不知道两人分手的原因,只知道这件事刚发生不到八个小时。 没关系,她不知道,我自己会去问的。 挂断和吴桢的电话,我的手指在写着‘祝芳岁’和‘高峤姐’的电话上游移不定。 论起我和她们俩的关系,说复杂也简单。 我爷爷和高峤的爷爷是朋友,我们俩的爸爸也是朋友。按说我和高峤姐应该也是朋友才对。 但是不。 高峤长得漂亮,成绩优秀,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情都像是不需要费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一切。不管是钱还是爱,她都有。 从我有记忆开始,高峤就是我爸妈和爷爷口中唯一一个让我学习的对象。只要提到她,所有大人都会赞不绝口。 不是说“你高峤姐又考了年级第一”,就是说“你高峤姐数学竞赛拿了金奖”,再不然就是“你高峤姐的成绩,保送清华北大肯定不是问题”。 拜托,我是独生女好不好?她一个姓高的是我哪门子的姐姐啊?何况我根本没有见过她诶! 一直到我十岁那年,高家搬到我们家隔壁,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位活生生的“我高峤姐”。 那年高峤十八岁。在英国读大学,趁着暑假回国看她的新家。 那天她穿气球斗篷袖的白衬衫,下身搭一条宽松的黑色长阔腿裤。 她大夏天还穿裹得那么严实。白衬衫就白衬衫,外面还有一个斗篷袖罩着,要去演杂技当小丑吗? ——我真是没见过比她更装的人了。 刚看第一眼我就开始烦她。 烦她单薄的身材看起来弱不禁风;烦她上翘又细的柳叶眼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烦她金丝边框只有斯文败类才爱戴的眼镜…… 什么都烦。 高峤不知道我烦她。至少见我第一眼的时候不知道。 我坐在她家大门口的台阶上,拖着下巴顶着阳光,毫无遮拦的打量她。 高峤拖着一个不大的黑色行李箱朝我走过来,还对我微笑。她一笑,原本就细的眼睛更细了,像一只狐狸。 她说你是灼灼吧?我听我姐姐提起过你。 我大名叫郁青,是出生以前爷爷就翻了许多书籍诗集,从《岳阳楼记》的‘岸芷兰汀,郁郁青青’中选出来的。‘灼灼’也是我爷爷给我起的小名。出自《诗经·桃夭》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句话。他希望我有明亮灿烂的一生。 十岁的我撇嘴,毫不遮掩对她的嫌恶:“只有我家里人和喜欢的人才能喊我小名。你不许叫。” 高峤肯定是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深刻体会到了我的娇纵。以至于未来这十二年里,她时刻不忘叮咛我“讲文明,懂礼貌”,比我家里所有人加起来管得还严。 “你不喜欢我?”高峤和一般年长的姐姐不同。 她在听完我的话后只有半秒钟的愣神,很快就开始了对我的第一次‘回击’,“太好了,那我就不用演了。我不喜欢小孩,尤其像你这种,我最不喜欢了。” 高峤这一句话让年仅十岁的我直接炸了毛。从此开始了我们长达十二年的‘斗争’。 我和高峤比成绩,比打扮,比花钱……当然这些都是我自己跟自己较劲。高峤在她家过了一个被我骚扰的暑假就拍拍屁股回英国去了,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但是这不妨碍我讨厌她。最纯恨的那一年,我甚至想给高峤扎个小人。 这事最后没做成全归功于高峤她亲姐姐柏岭。 柏岭姐姐温柔善良又漂亮,对我也一直很好。我舍不得让她在我和高峤恶劣的关系中徒劳无功的调节,也舍不得让她伤心。 高峤大学毕业以后就回了国,靠着在爷爷去世时照顾过我的虚情假意的名头,骗我爸妈给她开的酒店投资了一些钱。 再后来的某一天她突然公开出柜,告诉我们她有了一个女朋友。 这女朋友我也认识。准确的说,是我先和她女朋友搭上话的。 那天我们一起出席一个伯伯家开办的慈善晚会。祝芳岁穿了一条金色的礼裙,合身的礼裙极力彰显她的曼妙弧线。浅棕色的头发海浪似的停在平直的一字肩后。她站在宴会厅的某盏聚光灯下,整个人金光闪闪,像一位女王。 我被她美得头晕目眩,打招呼时声音都发飘。 那晚我和祝芳岁说了好多话,又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高峤一直站在我边上话很少,表情也很冷淡。 不知道祝芳岁到底喜欢她哪一点。 但是她们在一起之后,我和她们一起吃过几次饭。祝芳岁会给高峤夹菜添汤,高峤会给祝芳岁买她随口提过的小东西,两个人看起来感情确实很好。 想到这里我更难受,明明是我先喜欢祝芳岁的。 不过现在她们既然分手了,那我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追祝芳岁了吧? 我游移不定的手指找到落点。 「正在呼叫中……祝芳岁」 第2章 姐子嫂开门,我是我姐 电话接通时,我听到祝芳岁吸了吸鼻子,似乎在哭。 第2章 我这辈子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看女人哭,尤其是漂亮女人哭。 在祝芳岁强忍着哽咽开口说第一句话之前,我的心已经随着她浅浅的抽噎化成一汪软软的水,说起话来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芳岁姐,你怎么哭了?” “没有。”祝芳岁遮掩,又吸一吸鼻子,“我可能是有点感冒了。” 哦,现在是十一月初。感冒也很正常。 我把电脑合上,直入主题:“我听说你和高峤姐分手了,是真的吗?” “嗯。”祝芳岁的鼻音有点浓了。 我追问她原因。她答不知道。茫然无力的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今天早晨她突然和我说分手。” “你没有问为什么吗?” “……没有。” “那你现在怎么办呢?你有地方去吗?你住哪里呀?”我知道她和高峤谈恋爱以后就搬去了高峤家里和她同居。现在她们分手,高峤那种斤斤计较的性格肯定不会让她继续住下去的。 祝芳岁让我不用担心,她从前买过一套两居室。被高峤提分手以后她就搬到那里去了。 “灼灼有空的话可以来我这里玩。” 祝芳岁说这话时带着点很勉强地笑意。哪怕她因为分手那么伤心难过,都记得照顾别人的心情。多么温柔的人啊。高峤怎么舍得让她哭的? 我压着心疼和怒火,软软的说好呀。 电话挂断,我收到吴桢发来的消息:高峤在haze喝酒,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她让祝芳岁哭,和祝芳岁这么又漂亮又温柔的女人分了手,她当然该心情不好。况且现在已经晚上七点,虽然时间还早,酒吧里人也不会多,但是人少她才好下手嘛。 装失恋的深情女人最容易吸引到其他女人了。 ——别说我恶意揣测高峤。高峤家里有很多藏酒,真想借酒消愁分明可以在家里自斟自酌,不用特意跑到酒吧去。 我退出和吴桢的聊天对话框,点开高峤的对话界面。 我和她上一次聊天还停留在昨天。她和我说最近很忙,要准备酒店评选五星级的事情。 哼哼,忙工作?我看是忙着分手之后好找新欢吧。 我抿着嘴给高峤转了一个200块钱的红包,目的是为了恶心她:高峤姐,心情不好的人就该多喝点。 高峤很快回我:管好你自己的事。 我撇嘴,心说这都是什么时候,她还在装。 下一秒红包被高峤收走,我额头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你也太贪财了吧!!二百你都要?!我是小辈好不好!!小辈啊!!”我给高峤发语音。 高峤很快也回我一条语音,背景音里有一点酒吧的音乐声。她离手机话筒很近,以至于我听到她低声的带着气音的轻笑:“呵,不收白不收。谢了啊,你这小辈可真孝顺。” ……我迟早杀了高峤。 我说真的。 下一秒我再度拨通祝芳岁的电话,听到祝芳岁声音前半秒紧急转换嗓音,半是撒娇半是耍赖,在今晚得以成功入住祝芳岁的新家。 祝芳岁买的房子在川市市中心偏东一点,是一个比较新的高档小区。小区楼栋不多,每栋楼只有六层,都是一梯一户的人家。 这个楼盘当年开盘的时候,妈妈还带我来看过这里的房子。但是当时我嫌麻烦,懒得走路,嚷嚷着‘房子一点都不好,我们赶紧走吧’——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祝芳岁家在小区正中,楼王位置,还是顶楼。我敲开她家的门,扑鼻而来一股铃兰香味。那是祝芳岁身上的味道,源自于她的洗衣液。 我笑容甜甜喊她‘芳岁姐’,又拎出出门前妈妈叫我带上的燕窝递给她,“妈妈让我送你的,说今晚麻烦你了。” 祝芳岁的眼睛有一点肿,还带着几条血丝。她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一边接过我递过去的东西,一边嗓音沙哑地说‘阿姨太客气了’。 我趁着祝芳岁收起燕窝时打量了一下她的家。 三室一厅的房子很空荡,毕竟她之前也不在这里住,家具都散发着新鲜的皮革味道。整套房都是黑白灰三色,这么冷冰冰的色调,一看就知道是高峤的手笔。 三间房间的房门都关着,不过这房子是高峤装修的话,里面应该和样板间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无聊。 我评价房子,也评价高峤。 祝芳岁从她的开放式厨房里拿了一瓶养乐多,打开递给我:“渴不渴?” 我坐到沙发上点头。 祝芳岁在我身边坐下,养乐多也送到我手上。她另一只手伸到我的脖颈边上,为我撩走碎发,也在我的脖颈留下一小团‘火’,烧得发烫。 我和祝芳岁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也可以说基本没有。 我们认识时是在慈善晚会,身边有很多人,还有高峤和吴桢。之后没两个月她就当了高峤的女朋友。我们见面时也都会有高峤。 虽然我喜欢给祝芳岁打时间很长的电话,但是电话接通以后我们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我喊一声“姐姐”,她应一句“我在呢”。 和人工智能差不多。 像是现在这样,我们肩挨着肩,单独地坐在一起,周围什么其他人都没有,这是头一遭。 我因此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 无言的喝完了养乐多,空瓶子被祝芳岁很顺手的接走丢进垃圾桶里。 “姐姐。”我清了清嗓子。她走回沙发边的脚步微微停了停,笑着问我怎么了? 我问她:“你和高峤姐分手会不会很难受?以后我还能找你玩吗?” 这两句话问完,我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清楚。反正她和高峤已经分手,我便直截了当的点明:“不是一起玩,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谈恋爱。” 祝芳岁又黑又长的睫毛忽闪几下,眼底的茫然很快转为释怀的笑意。她在我身边坐下,亲昵地摸摸我的头:“灼灼,谢谢你喜欢我。” 祝芳岁温柔又宠溺的准备把我溺死在这句话里。而我明知道我会死也甘之如饴。哪怕明知这是婉拒,我的嘴角仍然控制不住的越扬越大。我说芳岁姐这么好,眼睛正常的人都会好喜欢你的。 ——讽刺谁不用说吧。 祝芳岁的手掌很软,掌心里连茧子都没有。她用这双柔软的手捏我的脸,说:“两个人的关系出现问题不会只是一个人有问题。” 都已经分手了,她还想着护高峤呢。 我的心底有点酸,撇撇嘴要她别再为高峤姐说话了。 “没有呀。不过灼灼,你高峤姐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她说到这里笑着叹气,神情里是满满的遗憾,“是我没有福气。” 我张开胳膊抱住她,用下巴垫住她的前胸,“不许你这么说。姐姐最有福气!姐姐是福星!” 祝芳岁的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她摸着我的头发,叹我真是一个小孩子。 第3章 喜欢 我对祝芳岁的喜欢源自于我们的初见。俗套点说,我对祝芳岁是一见钟情。只是有人从中作梗,导致我还没来得及表明心意,祝芳岁就被某人骗走了心。 高峤对祝芳岁的追求过程我没看见,但和她们聊天时,她们也三言两语的透露过。 高峤自从大学毕业回国后就开了酒店,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尽管如此,高峤还是会推掉很多应酬饭局,请祝芳岁单独吃饭。 聊起这些过往时祝芳岁不自觉就会笑,一边忙着手中的事一边必然要提起高峤借用我家餐厅给她盛大告白的事情。 “她那么忙,我根本也没想到她还会做这样琐碎的事情。” 高峤当然不琐碎。我很不给面子的拆穿那场盛大告白有很多活是我和餐厅的人一起干的。 没办法,谁让高峤从来都很爱照顾自家人的生意,而我家刚好又是开餐厅的。 叫做‘郁园’的餐厅在川市一共有九家,都是我们家的产业。 其中高峤用来给祝芳岁盛大告白的‘郁园·岸芷’,是我们家唯一参选米其林的餐厅,也是爷爷为了庆祝我的出生特意给我开的餐厅。 高峤每次被我戳破她出的力,就会很坦然很恶劣地说:“我给你的餐厅出了双倍包场的钱。” 我恨她这种暴发户似的言辞,一定会咬牙切齿在她这句话之后接话讹她点儿东西。 高峤最爱装大方,尤其面对她的女朋友她就更要表现。因此我问她要什么她都一口答应,我也乐得敲竹杠,把平时她怼我的账还一还。 在祝芳岁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是周一。她现在没有工作,我还是苦哈哈的大三学生,得到学校去上课。 两堂课下来,老师说了什么我一个字没记住,和祝芳岁一起出去玩的计划改了八版。 吴桢坐在我边上看了我两节课,直到我第九版计划出现,她那忍了又忍的嘴终于张开:“你怎么这么确定她会和你出去玩啊?” 我把写着‘骑马’,‘逛公园’,‘短途旅游’……的八个文档全保存,反问她祝芳岁为什么不会和我出去玩? 第3章 吴桢点点我的ipad屏幕:“问错了。你这么确定祝芳岁会喜欢你吗?” 眼睛瞪的像铜铃,我再度错愕的反问:“我长得不丑,成绩不赖,家里人也不会阻挠我们谈恋爱,人品更是比高峤姐好太多了。她连高峤姐都能喜欢——怎么就不会喜欢我?” 吴桢被我的自信哽的一时没说出话。她看着我以写价值上亿的企划案的认真严谨的态度在ipad上写下我和祝芳岁的第九版出游计划,说:“灼灼诶,有时候爱情不是那么讲道理的。” “你这是从哪个电台听来的台词?有点老套了。”我把第九版计划写了个大概,并在文档名称后面加了一个‘最终版’。 这个周六,祝芳岁按照我的第十二版出游计划,和我一起出现在川市郊区新开的‘冰雪大世界’里。 川市冬天虽然下雪,但是不多,很难积到可以痛快玩雪的程度。这个‘冰雪大世界’建在室内,用造雪机造了满天满地的雪,不仅能看冰雕冰房子,还有专门滑雪的区域。 我有几年冬天会和我爸妈一起去北方滑雪,所以这一回我没有给不会滑雪的祝芳岁请教练。因为我就是她的教练。 哎呀,追人嘛,当然要走这种套路啦。 我教祝芳岁辨认板头和板尾,又教她怎么穿滑雪鞋,怎么把鞋子卡进滑雪板里。 祝芳岁被我扶着在滑雪板上站好,不忘夸我一句厉害。 我很得意,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真的把自己当成滑雪教练。 晚上洗完澡,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后知后觉:怎么真教上滑雪了?! 懊恼的坐在酒店的大床房上,我气得想捶死自己。 结果这一幕也正被刚洗完澡出来的祝芳岁看见,她笑眯眯问我怎么了? 我连忙摇头:“没事没事。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祝芳岁今天穿一件长的黑色吊带睡裙,丝绸质地,露出大片麦色肌肤。她常年健身,胳膊肌肉线条流畅干净,整个人瘦而精炼,并不柔弱。 她在床边坐下,我小狗似的凑过去,和她隔着一掌距离,闻她身上的铃兰花香。 “那你以前和高峤姐一起出来玩过吗?” “也有过几次。” “你们都去过哪儿?” 祝芳岁抿抿嘴巴,顺手把要从肩上滑下去的吊带重新拉回原位,“也没去过哪里。都是看她工作要到哪里出差,我们就去哪里。” “出差和玩怎么能一样呀?” 祝芳岁很护短的笑:“她太忙了。” 我把被子掀开,往被窝里钻,一面帮祝芳岁下定义:“你应该找一个能陪你玩的人谈恋爱。” 祝芳岁挑挑眉,没有接我的话。但我自己接了下文:“比如我。” 她在我身边躺下,铃兰花香味更浓。我关掉灯,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小心翼翼地凑近她。 藏在被窝的手一点点挪动,在我即将要牵到她的手之前,我听到祝芳岁说:“灼灼,你是一个很好的小孩。” 我的手停下来。 “我和高峤刚分手一星期。”她把‘刚’字咬得很重。 我懂了,她觉得太快了。 “姐姐。” “嗯?”我看见祝芳岁的睫毛在黑暗中扇动。 我问她:“你到底喜欢高峤姐什么呀?” 高峤又刻薄又爱装,长得虽然是有点好看,但是比祝芳岁差远了。我实在不知道祝芳岁喜欢她什么。 “你觉得我喜欢高峤什么呢?”祝芳岁带着铃兰花香的气息温热的送到我的脸上。 我的肩蹭了蹭床面,忍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我不知道。” 祝芳岁笑。铃兰花的香味更浓了,我咽了咽口水,微微低下头,想要躲开这蛊惑人心的味道。 “你不知道。”她学我的口吻说话,一时竟给我几分高峤的错觉。 我沉浸在铃兰花香的味道里,低下头用被子挡住嘴巴。 高峤在发现我说谎的时候也喜欢学我的口吻说话,但比起祝芳岁柔柔的笑意,温和的像母亲包容她犯错的孩子,高峤则带着一股浓且尖锐的挑衅,每每让我窘迫地跳脚。 我未必知道祝芳岁到底喜欢高峤什么品质,但我知道祝芳岁很喜欢高峤,高峤也是。 高峤和祝芳岁并排走在一起时常常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曾经和吴桢偷偷吐槽过,哪对恩爱情侣不是手挽着手走的?下一秒有车从祝芳岁身边开过,高峤第一时间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她们很多时候都不怎么说话。我和她们在一起时见过许多次,高峤只是看看某处,祝芳岁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祝芳岁也只需要皱皱眉,高峤就知道她到底是因为不喜欢眼前的东西,还是因为某人同时说错了什么话,又或许是自己刚才的什么举动让她不高兴了。 很多东西是没有办法靠演出来的。 我问题的答案无关紧要。因为‘喜欢什么’不是关键,‘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第4章 生日 从滑雪场回去没过几天就到高峤的生日。 11月11号,4个1,非常适合高峤现在的处境,也是我对高峤最美好的祝愿。 两年前高峤因为和祝芳岁交往而彻底和她父母闹掰,这两年她的生日都是和我们家一起,在我的餐厅过的。 今年也照常。 她的生日蛋糕每年都由‘郁园·兰汀’做。和往年一样,今年她还是会吃到六寸大的奶油蛋糕,蛋糕周围用一圈草莓围着,夹心也是草莓和草莓果酱——高峤喜欢草莓。 我拎着蛋糕到‘郁园·岸芷’时,高峤还没有到。 晚饭时间订的是七点半。妈妈和爸爸倒是已经在包厢里等她了。妈妈坐在包厢的小沙发上和店员商量着要改几道菜,爸爸从报纸后面抬起头:“宝宝啊,你穿裙子一会儿肯定又被你高峤姐说。” 我今天穿一件黄色的圆领针织衫,搭一条红格子短裙,配的是黑色马丁靴。出门前照了三回镜子,感觉很好看。 现在听到爸爸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已经本能地冒出高峤面无表情的念叨我的场景:‘什么样的天气你还穿裙子?去换掉。’ ……一个头瞬间两个大。 妈妈从菜单中抬起头,瞟了我一眼:“没关系的宝宝,妈妈给你带衣服了。” 我大喜,扑过去喊妈妈是我的救命恩人。 妈妈无可奈何地收起菜单交给店员,伸手把我抱进怀里,当成小宝宝似的晃呀晃,“这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啦。灼灼呀,你高峤姐管你是为你好。” 我把头埋进妈妈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洗衣粉味道,“哎呀她最讨厌了,啰里啰唆的。我都二十二了,她还当我是小孩。” “你不是小孩吗?”妈妈故作诧异。 爸爸也在一边笑:“就是啊,二十二,还好小呢。” 我扁嘴,二十二很小吗?我觉得还挺大了呀,我后年都要大学毕业了。 爸爸妈妈听完我的话,只是笑。 妈妈说,不管多大,灼灼都是爸爸妈妈的小宝宝,是要一直捧在手心里的那种。 “恶心死啦。”我大笑。 包厢的门在这时被敲响。我的笑声掐在喉咙里。我急忙从妈妈怀里站起来,门外是店员说‘高总到了’。妈妈应声前把准备好的衣服递给我,我一闪身躲进包厢里的厕所迅速换衣服。 等到重新换好裤子出来,高峤已经在桌边落座。 我后知后觉,这是高峤和祝芳岁分手以后,我第一次看见她。 高峤一直很瘦,工作之后也一直很忙,睡眠时间混乱作息不规律,她的金丝边框眼镜和昂贵的遮瑕时常挡不住她的黑眼圈。我分不清她有没有为祝芳岁消得人憔悴,毕竟她从我见到的第一眼到我坐下后,整个人都和过去十几年相处时几乎相同。 同样的嘴毒和欠揍。 “哦,灼灼今天穿了裤子呀。我还以为一进来就会看到你大冬天穿着漂亮裙子呢。” 我在高峤身边坐下,先低声喊了一句‘高峤姐’,再咬着牙说:“没有穿裙子。” 高峤弯起她细长的柳叶眼,狐狸似的狡黠:“这样就好。你总光着腿,以后膝盖会疼。现在这样很乖。” 我无视高峤故意暗藏的阴阳。既然她喜欢演长辈,我就配合她当小孩:“我一直很乖啊。” “恩,我们灼灼一直很乖的。”感谢我爸为我发声。 我妈对我爸翻了个白眼,又向高峤笑说:“小高,你知道的,灼灼这孩子谁的话都不听,只听你的话。要我说呀,我们家灼灼现在这么懂事有礼貌,还真是多亏你了。” 高峤嘴再毒,在长辈面前也是有客气有礼的。 她端起手边的小酒杯,站起来对我妈妈说:“阿姨太客气了。这么多年您和叔叔一直那么照顾我,我照顾灼灼也是应该的。” “这一杯酒我敬您和叔叔。一来感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二来也感谢今天您们百忙中抽空来陪我过生日。” 第4章 妈妈和爸爸一起举起酒杯,和高峤碰过。三人将酒饮下,我得到我妈的一瞥。 多年陪父母出席应酬宴会,我和我妈的默契自不必多说。哪怕再不情愿,我也端了我盛着养乐多饮料的杯子站起来,“高峤姐姐,我知道您喝多酒不舒服,我们就以养乐多代酒。我祝您生日快乐。” 说到这里,我压下眉眼,嘴角露出一抹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高峤嘴角淡淡笑意没有凝固。她如听不懂我暗讽她分手单身,优雅的端着饮料杯碰我的杯子。 ‘咚。’ 玻璃与玻璃相撞,里面盛着的液体轻晃。我和高峤各喝一口后,她说:“灼灼的祝词我很喜欢。我也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她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下一耳朵听到她问:“明天要不要来我家玩?你芳岁姐也来。”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 高峤端起饮料杯喝养乐多,“嗯。她来拿忘记的东西。” “不去。我要和祝芳岁玩我自己会约。” 这句纯粹为了和她对着干的话说完,我又添一句:“我们上周末刚一起去滑过雪。” “我知道。她和我说了。” 她仰头,脖子上的美人筋凸起,杯中余下的养乐多滑进她的口中。 “你怎么会知道啊?” 高峤放下杯子挑眉:“你照片都直接发我这儿来了,我还能不知道吗?” ……哦。忘了。 当时玩的太兴奋,给祝芳岁拍了照片以后发给高峤炫耀来着。 爸爸喝了一口酒,老神在在的感叹:“灼灼和小高的感情真好啊。” 你那只是错觉,我的爸爸。 妈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不忘许愿“你要是能一直和你高峤姐关系这么好就好了”。 “妈妈,我不是许愿神灯的。”我吃掉妈妈给我夹的菜,意有所指,“再说了,我和她的关系也不能只有我自己一厢情愿呀。万一哪天高峤姐说不和我玩就不和我玩了,我也没有办法。” 高峤赞过一句文思豆腐的嫩,不紧不慢地接过我的话头:“不会。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刚想咬文嚼字,话口就被妈妈截过去:“灼灼撒娇呢。小高你多吃点啊。你看你瘦的,是不是最近酒店评星级的事情太忙了?” 酒店的星级评选按照自愿申报的原则。一家酒店只要正式营业满一年就可以申报。星级标志的有效期是三年。 高峤的瑞安酒店两年多前成功拿下五星级。眼见有效期要到,评级要重新开始,高峤最近天天在酒店加班。 不过我不心疼她。 她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还有时间和祝芳岁分手。我看她还是挺有精气神的,没被工作打垮。 “星级评选的事情是有些忙,不过上一次毕竟选上,我多少还是有些经验的。”高峤和爸妈聊起工作,我在边上一边吃一边作陪。 快九点时这顿生日宴散了场。坐上我家车之前我反了悔,和爸妈说过之后,我拉开高峤的宝马车车门,坐上她的副驾驶座,“我要去你家住。” 高峤手握方向盘,眯眼狐狸笑:“这么等不及见你芳岁姐啊。” “你能不能别一口一个‘芳岁姐’了?”我把安全带扣好。爸妈不在,我对她的不耐烦就不用遮掩,明晃晃地摆在脸上,“你们都分手了,你这会儿装什么深情家属啊?” 高峤耸肩:“我需要吗?” “需要。”我毫不留情地驳她,又把那个问祝芳岁的问题抛给她,“你到底为什么和人家分手?” 第5章 高脚杯 高峤大学毕业以后就自己搬出来住。 她家在川市不缺闲置房子。饶是如此,她还是很有骨气的用她读大学时做生意赚到的钱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 房子在川市市中心,很大,是朝南的四室两厅。我第一次来时就吐槽过她一个人住买那么大的房子,在家说一句话回音都能听五分钟。那次我爸妈也在,她作风很好的告诉我其中一间是她特意留给我的客房,还有一间是书房和给别人住的客房。 高峤很讲究,虽然除了我的房间以外,她家其他地方装修呈现出的效果还是样板房,但每样家具都是她精挑细选的牌子货。她床头两个我觉得超级难看,难看到我形容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的白色床头柜是她特意找了意大利设计师定做的。价格将近六位数不说,从设计到制作还等了大半年。 照例吐槽完她的丑床头柜,我去房间换了睡衣回到中岛台边,高峤已经换好睡衣坐在高脚椅上。她的面前是一杯白葡萄酒和一瓶开好的养乐多。 我和高峤都喜欢喝养乐多,这是很不幸的巧合。 我不喝酒,认领了养乐多,在高峤身边坐下,“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在车里问的问题。” 高峤在我过来之前应该是已经喝了一两杯,嘴里有股淡淡的甜酒味儿:“分手需要理由吗?” 她在反问我废话吗? “你们两个关系很好啊。你们不是很相爱的吗?”我喝我的养乐多,觑高峤的表情。 可惜高峤常年是扑克脸,能展现情绪的时候很少。 她把眼镜摘下放到中岛台上,鼻梁上留下两个红红的眼镜架的小印子,“我们很相爱吗?” 我反问她的反问:“今晚是反问大会?” 高峤端起高脚杯送到嘴边。杯沿刚沾上嘴唇又被她怕凉似的放回去。她把刚才的反问又问了一遍,以一种很飘渺的疑问语气。 “你不认为吗?你们很相爱啊。”我知道她一定要得到我的答案,一口气喝了半瓶养乐多,“你们甚至都没有吵过架。” 她们没有吵过架这个事情当然也是我从前好奇问出来的。 我喜欢祝芳岁,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都在明着期待她们分手。提这个问时当然也是希望顺手挑拨一把,给她们添个油加个醋,说不定就吵起来分手了。 那时我们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咖啡厅。祝芳岁坐在阳光下,她仔细的回忆了一番,以过分认真的态度回应我的坏心眼和恶趣味:“你要是问认真的吵架,那没有过,但是我们偶尔拌拌嘴。” 我大惊:“我和吴桢都吵过架。你们二十四小时在一起,怎么可能没吵过啊?” 祝芳岁托着下巴又想了一会儿,用手肘怼一怼坐在她身边看手机的高峤,“我们确实没有吵过架吧?” 高峤一个激灵回神,放下手机神情茫然:“没有。怎么了?”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不过是我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找到让你们分手的稻草,还活该被塞了一嘴狗粮呗。 “我们确实没有吵过架。” 当时的话在这时又听到一遍,我心里平静。高峤侧头看我:“没吵过架就是相爱吗?” 卧槽,这姐在这儿给我当哲学家呢? 我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看起来她真的只是在思考。 想想高峤今天三十周岁,性格古怪,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之前好歹还有祝芳岁这个‘十佳好女友’能陪她说说话,解解闷。现在她自己把人家赶跑了。 这么一算,她身边竟然只剩下一个随时随地希望她摔一个狗啃泥的我。 真是好惨。 一时和她斗嘴的劲儿也褪了,我把剩下半瓶养乐多放到中岛台上,托着下巴问她:“你是觉得不吵架有什么问题吗?” 高峤揉了揉鼻梁。 她杯子里的葡萄酒还剩下大半,盛在精致漂亮的高脚杯里。这高脚杯和高峤看起来一样的精致漂亮,透着一股清冷的昂贵。 从小到大,高峤一直是同龄人的标杆榜样。她聪明漂亮,成绩优秀。不管是竞赛还是代表学校发言,能出风头的活动一定少不了她,且一定都是第一。 我和她读同一个高中。我入学时,她的照片作为‘杰出学生’和‘优秀代表’被贴在两个荣誉栏里。不止这样,她的初中荣誉栏里至今还有她的照片呢。 也正因为如此,她高峤从小就很傲气。看人不爱用正眼,对周围一切的嫉妒恶意也都视若无睹。高峤的亲姐姐柏岭以前说,她问高峤大家都不和她玩她会不会伤心。结果年纪小小的她一抬下巴,说她时运高,听不见鬼叫。 女王一样。和我一起听到这件事的我爸当时这么形容高峤。 挺夸张的,但这确实是高峤。 时时刻刻优雅精致,端着矜贵的架子,一言一行都有她自己的章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慌乱。我从来没在她脸上看到过扭曲到夸张的表情,哪怕我已经试图骑到她头上,她都只是面无表情的把我拉下来,并用最刻薄的话阴阳我。我也曾在宴会上看见过工作状态的她,那时她的架子摆的倒是没那么大了,但还是优雅,还是精致,还是清冷漂亮。 就像现在摆在她手边的高脚杯,在灯光照射下熠着不多但足够亮眼的光。 而现在,我听到高峤叹气。 第5章 很疲惫的一声,沉重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会以为是别人发出的声音。 高峤把高脚杯往前推了推,白葡萄酒险些溅出杯壁。 我没说话,呼吸都放缓。上半身不自觉前倾,靠近高峤,等她的回答。 高峤的手从高脚杯挪到我的脸。她很难得没有捏痛我。事实上在我十二岁以后她再也没有对我做出过这么亲昵的举动。 “你还是孩子啊。”高峤从高脚椅上站起来。她不高的,至少没有我和祝芳岁高。可很多时候,包括现在,她哪怕比我矮一小点,我仍然会觉得自己需要仰视她。 “去睡吧。明早和岁岁好好玩。” 她打发七岁小孩的话很自然的惹恼我。我的眉毛都拧起来,手掌握成拳。脏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可能是今晚的高峤和平时太不一样,以至于我看着她回主卧的单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真实的难过。 第6章 奇怪 祝芳岁在早上九点敲开高峤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我,已经换上裙子,吃过早饭,光着脚踩在高峤家的地暖上,刚和高峤打完一次嘴仗。 我甜甜叫祝芳岁‘姐姐’。她看见我的出现毫不意外,对我微笑,喊我小名。 我请她进门,问她吃过早饭没,怎么过来的,外面冷不冷。我对祝芳岁总有一连串问题,她不嫌我聒噪,一一回答,吃了,打车过来的,不冷。 我又问她忘记拿什么东西。祝芳岁这回没有回答,问我:“高峤呢?” 我指向书房紧闭的门。 吃完早饭以后,她就进了书房说要处理工作。我问她是不是因为自己提了分手,怕一会儿看到前女友没法交代。高峤说小孩子才这么幼稚。 她打开数字密密麻麻布满屏幕的报表无声驱逐我,祝芳岁也在那时敲响了门。 “她在里面当鸵鸟呢。”我说。 祝芳岁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无奈了。她说恐怕没有办法让她继续当鸵鸟,因为我要拿的东西在书房里面。 那你去吧,我说,让她不痛快我就很痛快。 祝芳岁用手指点点我的额头:“你啊,小孩子。” 嗔完我,祝芳岁敲响书房的门。高峤气压低低的说:“进来。” 我被留在门外,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和吴桢有一搭没一搭的发消息。 真的桢桢:你怎么不去听听她们说啥啊 青:她书房门隔音效果可好了 青:我以前就听过 青:啥也听不见 真的桢桢:早知道给你一个针孔摄像头了 青:你还有那玩意儿??? 真的桢桢:没有,心里有 青:…… 真的桢桢:不过我最近认识一个算塔罗算的很准的女生,你要不要找她问一问? 青:我不信这种封建迷信的一套 真的桢桢:但是你可以找她问你和祝芳岁未来的关系啊 我是真的不信塔罗牌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与其把未知的命运交给几张牌,不如靠我自己呢。 手机放下不到一秒钟又被我拿起来。 青:推我看看。 吴桢回了我一大串‘哈’,恨不能刷屏。 笑什么……我只是觉得闲着也是闲着。 加了那位算塔罗的女生的好友,她问我想要算什么。我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句‘我和一个姐姐的感情进展’几个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换了一个‘我先想想,想好再问你可以吗?’。 对方秒回:没问题呀。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紧张。 虽然我不是很相信这些,但是万一她算出来我和祝芳岁没有未来该怎么办?没有未来也算了,万一她算出来,我和祝芳岁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那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把手机丢到沙发上。书房的门还紧闭,不肯透露出屋内两人任何一丁点的消息。挂在墙上的挂钟告诉我,祝芳岁已经进书房十分钟了。我不知道拿什么东西需要那么久的时间,也不想猜测她们在里面聊什么。 我从沙发走到厨房,在冰箱里翻出一瓶养乐多,用高峤放在厨房里的吸管戳开喝。 我一边喝养乐多一边在中岛台的高脚椅上坐下。很快又站起来,游魂似的回到自己的客房。 高峤把我的客房布置的和我自己家里的房间几乎别无二致。她自己挑剔,非要说我也挑剔,平常的家具都不肯用。她不知道要怎么布置我的房间合适,才干脆把我家搬过来。这样我在她这里住时就不会不舒服。 高峤是挺奇怪的。 我明摆着讨厌她,她也明摆着讨厌我,我们只是在有长辈的场合尽量维持表面和谐(有时候也不维持)。但是她开的酒店特意给我留了一间客房,她的家里也特意给我留了一个房间。不但如此,她家大门的密码和她手机的密码都是我的生日。 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恶心的仿佛生吃一只蟑螂。 高峤盯着我的脸,憋着一股坏笑,显然是很满意我的反应。 她后来解释说:“大家都知道我们讨厌对方,没人会猜到我连银行卡密码都是你的生日吧。” 哦,说明一下,这句话后半句的银行卡密码是骗人的。 因为她拿银行卡取钱的时候我看过她输入密码。不知道是谁的生日,反正不是我的。 我被她设置密码的事情恶心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里我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和吴桢吐槽。吐槽到最后,吴桢满脸春风的说:“要不你和高峤在一起吧?相爱相杀,嗑死我了。” ……我身边没有正常人的。 书房的门把手被按下,祝芳岁说:“那我不打扰了。” 最后一口养乐多同时卡进我的气管,我被呛得不停咳嗽。养乐多的塑料瓶子落到地上,惊来那对前任爱侣。 祝芳岁顺着我的后背,高峤站在房间门口当家长:“怎么回事?喝个水都能呛到吗?” 我的嗓子火烧似的疼,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没空理她。 祝芳岁倒是替我开口。她难得对高峤语气不善:“她现在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有水吗?麻烦你给她倒杯水吧。” ——小小的不善。 高峤扭头就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去给我倒水。 我猛咳一场后已经缓过来许多。抹掉眼角一点点眼泪,我的声线劈叉,声音粗到像个男人:“你的,东西拿好了?” “拿好了。你怎么样?好一些了吗?” 我点点头。嘴巴又险些被一个玻璃杯戳到。抬眼看,高峤皱着眉满脸的不耐烦:“喝吧。” 我的掌心贴上玻璃杯,温热的。她还知道给我倒温水。 这么贴心,她该不会往里面下毒吧? 我狐疑地看看水杯,高峤像有读心术:“没下毒,喝吧。” 温水入喉,确实有效缓解了我的不适。 祝芳岁接过我喝空的杯子,柔声细语的关切我好一点没有,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捡起刚才掉到地上的养乐多空瓶。 “我们走吧。”我对祝芳岁说,“你拿好东西了,我们就去玩吧。” 空杯和空瓶都交给高峤,我和祝芳岁一起去看电影。 路上遇到一个新开的游乐场。周末的关系,游乐场门口围着好多妈妈带着小朋友,还有各式各样的气球,五颜六色的填满天地。 祝芳岁问我要不要去玩,我摇摇头,那也太小孩了。虽然大家都喊我小孩,但我也早就脱离了喜欢游乐场的年纪。 更何况祝芳岁是一个大人,大人不会和小孩谈恋爱。 我不能那么幼稚。 我在黑暗的电影院中,借着电影斑驳的光亮看祝芳岁的脸。 祝芳岁长得真好看啊。她的侧脸线条干净漂亮,长长的睫毛规律的颤动,挺拔的鼻梁是女娲最得意的作品,再挺一寸就凌厉的夸张,再矮一寸又柔和的看不出性格。她认真的时候,嘴巴就会像现在这样微微嘟着,仿佛身上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嘴上,用嘴努力。 黑暗笼罩我们,但电影的光又能把她照亮。祝芳岁坐在我的身边心无旁骛的看电影。 这是只属于我们二人的时刻。 没有高峤,没有分手,也没有任何会让她烦心的事情。她只是看电影,看一部无聊至极的烂俗爱情片。 而我只是看她。 看她沉浸在电影里,看她跟着电影里的人一起笑,一起皱眉,一起叹气。 好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好想永远都会有这样的时刻。 第7章 快乐 高峤生日过去之后,时间过得飞快。我每天忙着上学放学,和祝芳岁出去玩。 日子一眨眼就快要到春节。 我们家春节前的时间是一年中最忙的。 我们要和各家店的店长开年终总结会,还要参加各类应酬,请供应商们吃饭,和店里其他一些股东们开会吃饭,被其他人请吃饭……说来说去,反正绕不开‘开会’和‘吃饭’这两件事。 第6章 我一天三顿饭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和祝芳岁出去玩的计划也暂时搁置。每天捧着笑脸端着盛饮料的杯子,跟在爸爸妈妈身后左一声‘叔叔好’,右一声‘阿姨好久不见啦’。 当然不但我忙,吴桢和高峤也都忙到飞起。 前者和我境遇类似,但比我快乐。吴桢跟着自己的父母,面对的是好多漂亮明星。她抽空给我发来的照片,各个我叫的上名号的明星艺人把她众星捧月的捧在中间,她尽量压着嘴角,笑不露齿。我面不改色地看完照片,回她一个‘哦’,再面不改色地把她的消息开了免打扰,省的被刺激。 后者的消息就是我一年之中难得比较爱看的时候了。 高峤自己要当女强人,离开家单打独斗。每到过年就是她当孙女似的陪着笑脸请她的各位祖宗吃饭。 每次我给她发消息,她回的都很简短‘吃饭’,‘喝了’,‘恩’。虽然她从不抱怨,但是每个字都透露着满满的疲惫和厌烦,胜过千万字具体的吐槽,看的我神清气爽。 我把高峤的微信置顶,恨不能给她设置一个特别关注,这样她再一次被饭局折磨的时候,我就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如此忙碌到除夕前一天,我和爸爸妈妈去给爷爷扫墓。 这也是我们家每年的习惯。每到除夕的前一天就要去给爷爷扫墓,说一说今年的事情,和他提前吃一顿团圆饭。 爷爷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胃癌去世的。 在爷爷去世之前,他是全世界最宠我的人。 不但我的名字是他精挑细选,翻烂书籍取的,他为着庆祝我的出生,还用带有我名字的诗句开了‘郁园·岸芷’。因为我爱吃甜食,所以他又为我开了‘郁园·兰汀’,专门卖我最喜欢吃的蓝莓巴斯克软心蛋糕。我十二岁那年,随口抱怨了一句在外面吃火锅还要排队好麻烦,爷爷扭头就给我开了一家海鲜火锅店,让我随时想吃就吃,再也不用等。 记忆里爷爷看我总是带着笑。不管我是跌破了爷爷收藏的古董,摔碎了爸爸最喜欢的名酒,还是弄坏了妈妈的高定礼服,爷爷都笑眯眯地说:“那些东西都是身外物,只要灼灼没有受伤就好。” 他永远记得我随口说的一句话,为我的笑脸而开心,最害怕我不高兴。 他去世的那一天我在上学。 妈妈急匆匆赶到学校里为我请假,二话不说拉着我往医院赶。那时我就有了预感,是爷爷不好了。 我在车上先哭过一回,到医院以后谨记妈妈的话,忍着眼泪没有哭。 爷爷住在加护病房里。 那时他已经在这个病房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放学我都会来看他。我坐在他的床边写作业,他就看着我写作业。偶尔问我一句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起先我还会吃,后来爷爷的身体已经不能让他吃什么,我也就不在他身边吃东西馋他。 我到病房时,爸爸站在爷爷的床边。看见我,他急急让开,说灼灼快来,爷爷想你。 我立刻扑到爷爷床边,握着他的手喊他。 爷爷干瘪而憔悴的面孔抽搐了两下,好不容易提起嘴角,对我露出一抹笑。 他喊我:“灼灼。” 我说爷爷我在呢,灼灼陪您。 爷爷的眼球是浑浊的,泛着枯萎的黄。他很久没有吃东西,生命全靠营养液维持,身体没有力气,手抬不起来,他就用眼神代替手来摸我的头。 我的心脏猛地缩紧又胀开,疼痛和难以置信已经快要把我淹没。但我不能哭,我的脑子里时刻想着我不能哭。 我握着爷爷的手,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说了很多话。我说明天就要考试了,爷爷要看我拿第一名的卷子回来;我说吴桢今天给我带了巧克力,是她去意大利玩带回来的,我特意留了给你吃;我说我还在等你出院,我们一起出去玩…… 我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爷爷一直听着。 心率监测的仪器跳动了一下,发出滴滴的警报声响,打断我无休止的絮叨。 我的手被爷爷的手轻轻的握了一下,轻到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握了我的手。 他的嘴唇嗫嚅,说了几个字,心率监测的警报声就从规律的滴滴变为一道刺耳的‘滴——’。 爷爷在我的大哭声中合上眼睛,再也没能醒来。 妈妈去喊医生,爸爸在一边不停的问我爷爷说了什么,爷爷说了什么? 我张开双手被爸爸抱进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爷爷最后的遗言。 他说:“灼灼快乐。” 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爷爷就希望我有光明灿烂的一生。而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希望我快乐。 我把从花店选来的向日葵放到爷爷的墓前,告诉他我今年过的很好:期末考试都考过了,明年我就能大学毕业了。等我毕业工作以后给他买一个纸扎的大房子烧给他,让他在天上也能住上孙女买的房子。 爸爸在我身边给爷爷烧纸,他在我说完以后接话,说希望爷爷在天上能保佑灼灼顺利平安。 妈妈翻了个白眼:“你让老爷子歇歇吧。死了都还得给你带孩子啊?” 我和爸爸没忍住笑,沉重的气氛一下子便消散许多。 纸烧完,妈妈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她对我说:“不用你爸说,你爷爷在天上也一定会保佑你。所以灼灼,你一定要努力的好好活,别辜负爷爷对你的期望,也别让爷爷担心,知道吗?” 我对着墓碑上爷爷的照片重重点头:“我知道。我会努力让自己快乐。” “对。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有没有出息,那都没关系。不但是爷爷,爸爸妈妈也只是希望你快乐。” 爸爸的胳膊从我和妈妈身后环住我们,他故意用他胡子拉碴的下巴蹭我的脸颊,把我当三岁小孩儿一样逗完,在我的尖叫声里说:“当然要遵纪守法!” “我知道!!”我揉着自己的脸,愤愤地告状,“爷爷!你看你儿子!烦死了!” “好啦好啦,一个两个都没正形。”妈妈分别拍拍我和爸爸的肩,“我们走吧。” 爸爸妈妈走在前面,我慢了她们半步,对爷爷的墓碑挥挥手,我说爷爷,新年快乐。我现在每一天都很快乐。 第8章 发烧 年夜饭我和爸妈一起在家里吃。爸爸妈妈祝我新年快乐,一人给我包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 我赚的盆满钵满,吃完饭就满心雀跃的跑去找吴桢,给她送新年礼物,再和她一起放烟花。 吴桢爸爸买了很多很多烟花,我们在她家大别墅的院子里放。 吴桢胆子大,什么样的烟花都敢去点。我有些怕火,站在她家门廊下看她兴冲冲的一个接一个的点火。 红橙黄绿青蓝紫,天空五彩斑斓,炸出一片又一片梦。我仰头看了又看,掏出手机给祝芳岁打视频电话。 视频接通时,祝芳岁的咳嗽被压在烟花爆炸之下。我把镜头调转给烟花,难掩兴奋:“姐姐,你看烟花!” 祝芳岁那头屏幕晃了晃,落定时她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好漂亮。” 我大步往后退,转身进入较为安静的屋里,“姐姐你怎么了?” 祝芳岁掩着嘴咳嗽几声:“没事,我有点发烧。” “啊?几度?什么时候发烧的呀?吃药了吗?” 祝芳岁在我一连串的问题中弯起眉眼,“三十八度,刚量完体温,还没吃药呢。没关系,应该是有点肺炎,老毛病了。” 祝芳岁的肺一向不好,一到冬天就容易得肺炎。 过去两年高峤会请我家里的厨师每天煲好梨汤给她送去喝。今年没有高峤,我接替了嘱咐厨师煲梨汤的工作。前些日子祝芳岁还和我说感觉她今年身体不错,往年这时她已经烧过两次,今年却一次都没有。没想到这话不禁说,她还是没躲过肺炎。 我看她嘴唇发白,气色不好,再听说她还没吃药,一下子便急了,嚷着说‘怎么能不吃药呢’,扭头我就往门口走。 原本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吴桢爸爸妈妈见我脚步匆匆,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把电视按下静音后连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视视频里祝芳岁连声的没关系,放慢脚步对吴桢爸妈笑笑,说没事没事,就是我一个朋友发烧了。 吴桢妈妈听了我这话,问了几句祝芳岁的情况后就让家里的阿姨找来药给我。 我道过谢,又对视频里的祝芳岁说:“你等我过来吧。” 知道她会婉拒,我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就径直挂断视频。 从吴桢家到祝芳岁的家稍微有一点距离。但好在除夕路况好,大家都在家里过年,一路畅通无阻。 我敲开祝芳岁家的门,暖融融的铃兰花香扑鼻,熏得我还没进门便已经昏昏欲睡。 祝芳岁穿着单薄的黑色长袖长裤,赤脚蹬着一双黑色的绒面拖鞋。她掩嘴咳嗽几声,侧身让出一条路叫我进门,“大过年的,太麻烦你了。” 第7章 她的声线原本就低,发烧后又添几分哑,比平时更好听。 我进门后拎起手上的袋子,“我给你带了药。” “太麻烦你了。我其实有药的。” “不麻烦。那你吃了没有呢?” “还没有。” 其实我知道她会备好很多药,以防她随时随地突然发烧。我也知道她都准备了什么药,可还是想听她的声音。明知故问:“你的药是什么时候的呀?没有过期吧?” “前几天刚买的。没有过期。” “那是怎么吃的?泡的还是胶囊呀?” “冲泡的。我刚烧好热水。” “哦。热水热吗?” 走在我前面去厨房的祝芳岁回头,笑着把眼角眉梢的无可奈何展露给我看。 我笑嘻嘻的三步并作两步和祝芳岁并肩。我抢在她前面帮她倒热水泡药,杯子端给她之前再给她把药吹吹凉,免得烫到她。 被我安置在沙发上的祝芳岁斜靠在沙发椅背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小毯子。她伸手接过杯子,喝药之前对我道谢。 我在祝芳岁身边坐下。吴桢的消息在五分钟之前给我发过来,大骂我是一个重色轻友的女人。我回她说等她有‘色’的时候我也允许她轻我。吴桢回我一个呕吐的表情。 高峤的消息在这时候鬼一样插进来:年后有一出舞剧你要看吗? 青:什么舞剧? 高峤:《虞美人》,宁市一个比较出名的歌舞剧团表演的。 完全没听说过。 我放下手机,问正在小口小口喝药的祝芳岁:“姐姐,你爱看跳舞吗?” 祝芳岁被我问的发懵:“什么?你想看吗?” “不想。” 祝芳岁到底在发烧,反应能力略有迟钝。她的嘴角一点点抬起,笑容很慢很慢的浮现到脸上:“我也不想。看不太懂。” “我也是。” 说完这句话,我低头回复高峤:谁演的啊?好看吗? 高峤秒回:主演分ab角,a角叫李宜姿,b角叫齐逐鹿,你想看哪个我帮你留票。 青:哦—— 青:哪个都不想看。 高峤:…… 想到高峤无语的表情我就忍不住笑。手机放到沙发上,我接走祝芳岁的空杯,又摸一摸她的额头。 “还是有点烧。” “没关系,我睡一觉就好了。”祝芳岁仰头看站起来的我,“你回去吧,过年呢,和你家人在一起。” 我摇头:“没事。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讲究。过来找你之前我也不在家里。” 祝芳岁还要推辞,挣扎着想要从沙发上爬起来。我按住她的肩,让她躺好,“别让我担心了好吗?” 祝芳岁乖顺的躺回沙发,拽着小毯子盖到自己的小肚子上。我往厨房去洗杯子时,她在我身后笑着梦呓:“你好像高峤。”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走,“姐,我不爱当替身。” “我没——”祝芳岁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解释又卡在喉咙里。 我洗好杯子从厨房出来时,祝芳岁已经脸颊红红的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把她的小毯子又盖了盖,坐在她身边重新拿起手机,翻出前段时间吴桢推给我的算塔罗的女生的微信。 难为她大过年也肯帮我算塔罗,开始之前我给她发了一个红包,然后根据她整理出的我的诉求,在心里提问:我和祝芳岁之后的发展会如何。 问题默念了几回,对面让我在1-80里随便选三个数字。我选完后等一会儿,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三张塔罗牌。我看不懂,等着她解释时靠在沙发上,被祝芳岁家的地暖烘得昏昏欲睡。 即将沉入睡眠时,她的解释来了:‘感觉,这个姐姐,心里乱乱的。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好像觉得她有点搞不定你,面对你的时候有点没自信。’ 我下意识扭头看向正在睡觉的祝芳岁。她睡得不安稳,嘴巴微微嘟起来,眉毛皱着,好像还在为刚才睡觉前说错的话有些歉意。 ‘她觉得你做得有些事情不在她的把控之中,而且这张牌,她觉得有点挫败。’ 青:挫败? 二十四小时能算塔罗:对的,还是她觉得搞不定你的意思啦。她是知道你喜欢她的,但是她觉得你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我要的东西她给不了——我感觉到我的脸部肌肉扭曲,挤出的是一抹苦笑。 从头到尾,我想要的只是她的爱而已。 第9章 恩爱 我睡醒时,躺在祝芳岁家的客房床上。 她大概是听见我起床的动静,敲响我的房门说可以吃饭了。 我没穿鞋,光脚踩在地暖上出门。 祝芳岁的气色比起昨天好了一些。她看见我,笑着说她已经退烧了,让我去洗漱过来吃饭。 餐桌上有她做的三明治,加了很多番茄酱和火腿,是我喜欢的口味。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算塔罗的那位女生的话。 她说我抽到星币女王,表示以后我们有几率会在生意上有往来,或者会在物质上帮助我。而逆位的圣杯六,牌面又是一个大姐姐和小妹妹的形象,她说祝芳岁很照顾我,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她都会很照顾我。 总结是我和祝芳岁的未来会持续眼下这种姐妹之间,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但要说爱情,‘我看不出她的心里有没有别人,但是你要的东西她给不了’。 脚步沉沉的洗漱后,我坐到桌边,面对着三明治有点儿吃不下。 祝芳岁的手上是另一半的三明治,她用另一只手把牛奶杯推到我面前,凑近我担忧地问:“是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 我摇头。不是不喜欢,是喜欢,很喜欢。 但是她不喜欢。 祝芳岁弄不明白我的意思,拖着还没痊愈的病体想要给我换一个什么吃。 我出声制止她,咬了一大口三明治以后含混地问:“姐姐,你是不是还喜欢高峤姐呀?” 大年初一,一大清早,我开始问我喜欢的人是不是喜欢她的前女友。 祝芳岁避而不答,用指腹擦掉我嘴角的面包屑:“你慢点吃。” 算了。我的追究只要用四个字就能被自己按停:大过年的。 这一天我留在祝芳岁家。 我给妈妈发消息,说芳岁姐姐生病了。妈妈收到消息又外送了一波药,让家里的厨师做了清淡的饭菜给我们送过来。 祝芳岁淡淡疲惫的声音出现在我和妈妈的聊天对话框里:谢谢阿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她和我一起躺在她的床上。我们头挨着头,枕一个枕头。 这是突如其来的亲近。 原本是祝芳岁先躺在床上休息,我拿手机过去告诉她妈妈给我们送了饭。她要道谢,我就顺势躺到她身边。她怕我躺的不舒服,分出自己的半个枕头让我枕。 我的鼻腔里全是铃兰花香浓郁的味道。 祝芳岁的头发丝蹭过我的额角,我侧身,遮住胳膊上起的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姐姐。”祝芳岁可能是我的安眠药。我躺在她身边,困意一阵阵的袭来。 她应我:“恩。” 我们就像从前很多时候打电话,她应过我一句,我失去下文,彼此陷入安静的沉默。 只是这时候我又不甘于沉默。 我凑过去,胳膊搭在她的小腹上,“我好喜欢你。” ‘你要的东西她给不了。’白底黑字,诅咒似的出现在我的脑海。 祝芳岁笑着拍我的胳膊,妈妈似的哄我入睡,“恩,我也很喜欢灼灼。” “不是你说的喜欢……”我在她的拍哄下,安眠药药效发作般昏沉的跌入一段梦。 梦里是我和祝芳岁手挽手在一起,不知道谁说了什么,我们一起笑作一团。笑得最高兴时,高峤跑出来,从我手里抢过祝芳岁说:“岁岁的心里只有我,你想要的东西她不会给你。” 我又气又急,张开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高峤抱着祝芳岁连连后退。她是她的宝贝,不让我触碰。 我在梦里狠狠地蹬了一脚,全身震动,踹破梦境与真实的边界。 祝芳岁睡眼朦胧,下意识拍拍我的肩,“做噩梦了吗?” 我没回答她,挤到她身边,把脸埋进她的怀里。铃兰花香环绕着我,祝芳岁用她温热的怀抱接纳着我。我不得不承认,我信的其实不是塔罗所说的那一句话,而是我自己的感觉。 我的感觉就是祝芳岁不会爱我。 尽管我做什么说什么,她都无条件的接受。就像现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愿意拥抱住我。但是我知道她愿意接受的背后是我是高峤在意的人,是可以让高峤这种没有心的人特意在家留出房间的人,是可以让平淡的高峤提高音量拧着眉头斥责冬天穿裙子以后膝盖疼的人。 她接纳的不是我,而是高峤。 第8章 想到这句话时我的心怦怦乱跳,浑身血液的流动都开始混乱,手指不自觉颤抖。我用力捏住祝芳岁的衣角,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高峤,凭什么祝芳岁不会爱我。 “姐姐。”我开口时才听到我带着哽咽的声音。 祝芳岁低下头,但她看不见我的脸,“恩?” “你给我讲一讲你和高峤姐姐的故事好不好?”我的胳膊蛇似的缠住祝芳岁的腰,不让她推开我,也不让她看我的脸。 “怎么了?” “我想听。”我的脸埋得更深,鼻子贴在她的胸膛,有一种要闷死自己的气势,“我从来没有听你好好说过你和高峤姐的恋爱故事。” 祝芳岁的气随着她的笑一点一点喷在我的头发上,暖了又凉,“是不是刚才做噩梦了?恩?” 我耍赖:“你说故事嘛,我要听你和高峤姐有多恩爱。” 祝芳岁把我蹭乱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整理,她的指尖掠过我的发顶,我原本烦躁又难过的心竟渐渐平息下来。 她讲故事时语调慢慢的,声音柔柔的,真的很像睡前故事。 “我在认识高峤以前,是钢琴老师。那天我的领导问我下班有没有空,能不能陪她去出席一个慈善晚会。我说可以。在那里,我先见到你了,又认识了高峤。晚会结束以后你和吴桢一起回家,我帮我的领导叫了车送她回去以后,高峤的车停在我面前,问我家在哪里,她可以送我回去。” “我们的故事其实挺平淡的。高峤工作很忙,但是常常约我一起吃饭,也给我送一些礼物。我们是成年人,她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后来她给我表白,我就答应了。就是这样。” 我从她怀中把脑袋拔出来,“就没了?” 祝芳岁好温柔,浅褐色的瞳仁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一点点的光。她撅撅嘴,一点头:“恩,就没了。” 我迅速翻身,在床上坐起来,“我不但可以常常约你一起吃饭,还可以送你更多更贵的礼物。而且我不像高峤姐那么忙,我可以经常陪你。为什么,为什么高峤姐可以,我不可以?” 祝芳岁的脑袋还靠在半边枕头上。另外半边的枕头空空的,留着我刚才睡过的痕迹。 “灼灼你……”祝芳岁应对许多事情的下意识反应是微笑。她的眼角肌肉抽搐一下,笑容扯到一半又被她压下。她的手肘撑着床面,坐起来背靠着墙,“不是你不可以。你很好,你很优秀,你是一个非常棒的小姑娘。” 连着几个肯定以后,祝芳岁缓过一口气,“我不愿意给你一个很敷衍的答案。灼灼,我其实有一个问题不太清楚。” “什么?” “你以前问过我喜欢高峤什么。那你喜欢我什么呢?” 第10章 占有 漂亮。温柔。包容。 我的脑子里迅速的反应过来我对祝芳岁的喜欢,三个词语飞快地丢给她以后,她面对我循循善诱:“那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呢?” 我从祝芳岁的话中听到她背后的潜台词,‘如果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呢?’ “那你是什么样的人?” 祝芳岁和高峤待久,都喜欢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 我原以为我应该像上一个问题那样轻松飞快地丢给她几个美好的词汇做答案。嘴巴张开以后,词汇开始和我捉迷藏,我一个也找不到。 祝芳岁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我的心里,她就是漂亮温柔的代名词,水一样的能够把所有的人、事、物接纳包裹。她不像高峤那么古怪凌厉,也不像我浮躁跳脱。 我知道她一出生就得了肺病,所以从小肺就很容易感染生病。我知道她每天都会去健身两个小时。我知道她常看电影,和我一样爱吃海鲜火锅。 除此之外,她经历过什么,她对事情的看法,对人的看法,对世界的看法,我一无所知。 我猜不到她的想法,猜不到她的行为。我认识她,知道她,但是不了解她。 我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约是看见我恍然大悟的神情,祝芳岁探起身握住我的手,“灼灼,我很谢谢你对我的喜欢。真的。认识你以前,我没有想过会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能喜欢我。” “不管这份喜欢出自于什么。我都很感谢。” 祝芳岁的手是很漂亮的小麦色,右手中指指根处的皮肤比其他的要淡了一圈。那是她曾经戴着高峤送的戒指留下的印记。 “那高峤姐很了解你吗?”我问蠢问题。 祝芳岁的左手盖住右手,无意识的抚摸原本戒指所在的地方。 “算了。”我俯下身,让自己重新趴进她的怀里,“那我可以了解姐姐吗?让我了解你好不好,就算不和我谈恋爱,我也很喜欢你。” 和祝芳岁在一起,永远被照顾,永远被满足,很开心。 祝芳岁的胳膊被我拉住,摆到我的背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笑。 祝芳岁永远都在笑,只有和高峤分手的时候才有一点若有似无的哭声。 “好啊。我也很喜欢灼灼。” 大年初二的傍晚,我和祝芳岁一起吃过午饭后去了吴桢家。 吴桢爸妈走亲戚去了,吴桢原本也要去,但是听说我要去找她就特意留下等我。 为了她等我这桩‘恩情’,我特意让司机绕路去宝格丽给她选了一块新的腕表。 “腕表?一般人谁在宝格丽买腕表?”吴桢一边嫌弃一边戴上腕表。 她对着光看腕表,把手腕翻了又翻。我对着她把白眼翻了又翻:“给你送礼物就不错了,你不要的话我去退了。” “谁说我不要啦?”吴桢把手腕捂住,笑呵呵的见好就收,“我当然要。” 我和吴桢坐在她房间的地毯上。端起手边的养乐多,我说我这回来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吴桢夸张的摇头晃脑:“说吧说吧,你郁青今天就算要杀人,我吴桢也准备好递刀。” 我笑她小说看多了,谁要杀人啊,“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查一个人。” “嗯?祝芳岁有新欢了吗?” “不是。”我喝了一口养乐多,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和她说了个一清二楚。吴桢听着,时不时点头。等到我说完,她摸着下巴看着我,“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其实也不喜欢祝芳岁啊?” 我被她这句话问的气结:“没。” 吴桢凑到我耳边。这个房间分明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她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我:“你对祝芳岁有/性/幻想吗?” “什么?” 大过年的,怎么大家都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在等着我? 吴桢露出一副‘我懂了,你还是纯情小姑娘’的眼神看我。 她似笑非笑地和我聊起/性/的话题。 我并不认为这没什么不可以聊,但在我对祝芳岁的感情里,我确实很自然的忽略了这个部分。 “我没想过和她zuo爱。”我如实相告,“以前她和高峤谈恋爱,我直接给自己心理yan割了。想要又得不到我会很难受的。现在……也没想过。” “给你牛死了,还心理yan割。原来你是个太监啊?” 我故意看她的手腕,“你要不把腕表还给我呢?我忽然不想送了。” “什么啊,听不懂。” 我在和吴桢插科打诨的同时想象自己捧住祝芳岁的脸与她亲吻,下一秒想象和现实的自己都不约而同地笑场。 不是的。 我的心跳空了一拍,意识到有些事情和我想的不一样。 喜欢但没有性/欲望,想要永远在一起但又不甘于只和她做朋友。我对祝芳岁还是爱。 我就是爱祝芳岁,就是需要祝芳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不离开我。 我就是—— 想要占有她。 “你觉得我是一个掌控欲强的人吗?” 吴桢笑过了,和我一起张开手脚躺在她房间的地毯上。地暖烘着我们,地毯软绵绵的托住我们的脊背。吴桢语调有些惫懒:“那要看和谁比吧。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一点掌控欲。但是高峤的掌控欲很厉害。” “干嘛老提她。”我有点儿不耐烦,翻了个身趴在地毯上。吴桢的皮肤很白,在午后的阳光里晶莹剔透,“我觉得我对祝芳岁可能真的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爱。我的意思是,不是高峤对祝芳岁的那种谈恋爱的爱。” “那是什么?”吴桢的眼球在阳光下是浅褐色的,很像祝芳岁的眼瞳。她畏光的眯起眼睛,侧过头,找一处阴影。 我在‘占有’和‘得到’这两个词之间选择了听起来较为温和的后者。 吴桢把双手垫到脑后,翘起腿来说:“那也很正常吧。” “是吗?” 你一向对高峤拥有的东西有很高的占有欲。吴桢果然是我的好闺蜜,毫不留情的拆穿我想要掩盖的阴暗的破坏欲。 第9章 我装模作样地挑眉,虚情假意的困惑:“是吗?没有吧。” 吴桢哼笑,懒得骂我是装货。 她说从小到大我都是要什么有什么,对物质从来不在意。“我送你的劳力士手表二十三万一只,你也就笑着说一句谢谢。但是高峤吃一个五块钱的麦当劳甜筒,你就难受的跟要了你的命一样,非要也吃一个才行。要不是你嫌弃甜筒是高峤吃过的,你一定会从她嘴里把那只甜筒抢过来。” 我举手:“老师,你容我狡辩一下。你送我的手表是我十八岁生日礼物,礼重情谊更重,我不是简单的一笑而过,你生日的时候我送你的礼物也是用心挑选的。还有,高峤吃甜筒纯是故意馋我,你又不是故意炫耀你的财富。” 吴桢的白眼翻到天上,她认为一个人在四十度的大夏天吃一个五块钱的甜筒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故意和炫耀这样的词汇显然是我在恶意抹黑。 我耸肩,辩无可辩。 吴桢继续举例,绕开甜筒说高峤喜欢valextra的包我就也想要,高峤会抽烟我就也学抽烟,“你别打我,但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暗恋她。就是那种,女同/性/恨,你懂吗?” 我说我和高峤只有‘女’和‘恨’,没有连起来这几个字。 吴桢打了个哈欠:“好吧,不管怎么样,你对祝芳岁的喜欢和占有都是真的。这一点我很认可。毕竟当时你知道她俩谈恋爱,我感觉你整个人都要发疯了,一直在说是你先喜欢祝芳岁的。人家谈恋爱的时候你还天天挑拨小情侣感情。” 我看着吴桢没有说话。吴桢自知失言:“当然我知道你只是挑着玩玩。你要是真的想破坏她们的感情能做的可不只是说说。” 我的挑拨离间和希望高峤祝芳岁分手从来都只说在嘴上。真让我做,我还嫌跌面子呢。 祝芳岁是自由的,我才不想把她拴在我身边。 尽管我确实想要占有她,但我想让她自愿被我占有。 第11章 送饭 过年时我在祝芳岁家和自己家轮着住。 祝芳岁虽然常常发烧,但是好得也快,等到大年初四时她已经能精神奕奕的陪我一起逛街了。 我们坐在咖啡厅,她喝冰美式,我喝青提气泡养乐多,成人与孩子的口味泾渭分明。 我咬着吸管,透过咖啡厅的格子花窗看见外面一个熟悉的人。高峤总说我穿裙子,她自己大冬天也只有一身单薄的灰色西装套装,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利落干脆地在我的花窗前站定。 高峤曲起手指敲敲窗户,我推开窗,一股寒风灌进来,吹得我眯起眼睛。高峤挪往边上站了一下,挡住风口后余光瞥了祝芳岁一眼,又问我:“你怎么在这?” 我指指祝芳岁,“约会,看不出来吗?” 如此被点名以后,祝芳岁和高峤不得不四目相对,前者优雅的微笑点头,后者尴尬的抽抽嘴角。 收回视线,高峤对我说她的酒店下个月有人要来检查,最近会很忙。 我双手一摊,请大老板继续忙碌,不用管我这种小人物。 高峤又眯起眼睛,露出一派老狐狸的笑:“等忙完了带你去玩吧。” “不要。我又不是小孩。” 她故意挑眉:“哦,我忘了。毕竟你现在都已经开始约会了。” “对啊。”我笑眯眯的回应她,“我马上就可以带我的女朋友一起出去玩了。高峤姐,您就忙您自己的吧。” 高峤的视线如同游鱼,在祝芳岁身上游过一圈后很快移开。她拍拍我的脑袋说先走,转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站在路边慢慢的抽。 我关上花窗,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握着玻璃杯,边喝饮料边看高峤,“你看,她好像一条狗哦。” 祝芳岁笑一笑,别过头,没去看高峤。 过完年后没几天我就开了学。 上课束缚着我,作息渐渐规律起来,我和祝芳岁的见面也恢复到年前的放学后或者周末。 而与祝芳岁接触越多,我越茫然。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祝芳岁是什么样的人。 她温柔的像是不会不耐烦,包容的像是能装下全世界的负面情绪。一度我看到她那张二十四小时带着全妆和微笑的脸会恍惚她是不是什么打入地球的仿生人。 某一天我和她约在学校门口见面。放学时祝芳岁已经在等我。 她背对着校门,不知道和谁打电话,没有看见我过来。电话的前文我没有听见,但清晰听到一句‘男人不行,计较太多,毛病太多’。 那时她的语气果断而干脆,尖锐的是我从没有听过的凌厉。 在我的记忆里祝芳岁从来都是说‘好啊,我都可以’,‘你喜欢就好’的。 我不知道祝芳岁还有这么尖利的一面。 我走到祝芳岁面前,假装没有听见她的电话。她看见我以后便对电话那头的人匆匆说了一句‘还有事’就挂断电话。 我装天真问她在和谁打电话。这时她又是我认识的温柔样子,“一个好朋友。和我说她谈恋爱了。” 她要瞒,我就没有问。 ——谢天谢地她还是有点人类正常行为的。 那天我和祝芳岁一起吃了午饭,下午我去给高峤送饭。 不是出于自愿。 高峤大年初四时说过她会很忙就真的很忙。我爸妈知道以后心疼她吃不好饭,特意让家里的厨师做了饭叫我给她送过去。 我私心没有带祝芳岁同行,只说有点事情要办,她也没有要求和我一起去。 独自到了瑞安酒店,我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高峤的办公室。 她的秘书告诉我她去开会,请我到高峤的办公室先坐一会儿,喝点饮料吃点点心。 高峤家的酒店请的甜点师傅手艺还不错,我欣然答应,并毫不客气地点名要尝她家的蓝莓巴斯克软心蛋糕。 蓝莓巴斯克软心蛋糕是我们家甜品店的招牌。 之所以它是招牌,当然是因为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一种甜点。 我尝过高峤家的甜点师傅做的软心蛋糕,内陷不够湿润,流心的状态不够完美,但总体还算可以。我把我的点评反馈给高峤的秘书以后,高峤办公室的门被打开,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细高跟的高总姗姗来迟。 她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让秘书离开以后,高峤摘下眼镜坐到她的老板椅上,揉一揉眉心问我来做什么。 我指指放在她桌上的饭盒,继续吃我的蛋糕。 高峤紧绷的肩膀松下来,打开饭盒的同时让我替她向我爸妈道谢。 我没接话,把盘子里最后一口蛋糕吃掉,从沙发边走到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还要忙多久呀?” “快了。” 我在高峤吃第一口饭之前把手掌贴上饭盒摸了摸,饭菜还是温热的。手收回来,我靠近椅子里,“快了是多久?两三天?一两周?” 高峤皱着眉吃西兰花。检查在后天,检查过后她可以轻松一阵子。正式的检查在五月份。 我没再接话。靠在椅子里看高峤吃饭。 高峤吃饭很快,囫囵吞枣,但形象还是得体。她们家是书香世家,高峤的爸爸退休前是川市理工大学的校长,妈妈是小学语文老师。柏岭姐继承父母优秀的文化素养,现在是一位儿童作家。 高家吃饭讲究的是‘食不言’的那一套规矩。不能说话也就算了,还不能挑食,要细嚼慢咽。一顿饭里荤菜素菜主食都要吃,高伯伯认为这样才算营养均衡。 我小时候在他家吃过两回饭,回回被这些繁琐的规矩吃的胃疼。后来不到他家饭点我就跑路,回家吃了饭再去找柏岭姐玩。 眼下高峤虽然吃得很快,但还是保留着从前在家细嚼慢咽的旧习惯。一快一慢,矛盾的她越吃眉头皱的越紧。 我看的有趣,手机震动了好几下也没听见,还是被高峤提醒,才发现祝芳岁的名字已经在手机屏幕上闪了好几回。 “怎么啦?” “灼灼,你有没有看见我昨天戴的那条项链放哪里了呀?我怎么找不到了呢?”祝芳岁的问话和脚步声一齐在电话里。 我歪着头想了想她昨天戴的那条项链,“你没有收进盒子里吗?昨晚回家的时候我记得你收进项链盒里了。” “没有呢。我第一个找的就是那里。” 祝芳岁收拾东西一向很有条理,分门别类规整的很清晰,很少会出现现在这样找不到的时候。我还曾经问过她这么收拾累不累。她说习惯了,高峤喜欢家里整齐。 “会不会在洗手台上呀?昨晚我不是试戴了一下它吗?” 啪嗒啪嗒地脚步之后,祝芳岁欣喜地说真的在。我挂断电话之前又和她约好今天一起吃晚饭。 电话挂断,我对上高峤的眼睛。 眼前的饭盒已经被高峤收起来盖好盖子,她的口红淡下去,嘴唇泛着一点异常的青白:“祝芳岁?” 第10章 手机被我放到桌上,我们的中间,“干嘛明知故问呢?” 高峤从桌边取过眼镜戴,“看起来你们相处得很不错。” “你吃醋吗?” “都是前女友了,不值当吧。” 我把饭盒收走,站起来点点头:“不过你还是要习惯一下,以后说不定她就是我女朋友了,你们还是要常常见面的。” 高峤‘啊’了一声,顺手从包里翻出一支口红。她对着手机屏幕一边涂口红一边说:“你都说了,‘说不定’。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顺利嘛。” “顺不顺利的。也是你前女友了。”我故意把‘前’字咬的很重,想要直戳她的肺管。 高峤却没有跳脚,涂完口红后对我挑衅的笑。 第12章 烦 川市的天最近总不大好。雾霾预警发了一次又一次。妈妈在家抱着胳膊站在电视机前,对天气预报又一次发出的雾霾黄色预警纳闷:现在的自然环境怎么这么差了。 我躺在沙发上玩ipad,随口回答她:空气太差了嘛。树砍得太多,车开的又太多。 妈妈摇摇头,下单一箱口罩的同时叮咛我,出门一定要把她买的口罩戴好,“肺不好很遭罪的。” 她这么一说,我戳停正准备反复观看的康熙来了。扭头看向妈妈,我说你再买一箱吧妈妈,我给芳岁姐送过去。 妈妈笑着感叹:“世界上这么多人,你偏偏喜欢你高峤姐姐的前女友。” 我皱皱鼻子,没接这句话。 我喜欢祝芳岁的事情天地皆知,也没道理瞒爸爸妈妈。 反正我不违法乱纪,她们对我做什么一向都支持。只是知道我喜欢女孩子的时候,爸爸和妈妈还是犹豫了一分钟,试探着问我那以后就真的不成家了吗? 我说成家和性别没关系,和人品才有关系。要是我找的男人不好,和他结婚也是受罪。 下一秒爸爸就高举双手:“我同意灼灼的说法。” 妈妈看了爸爸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 我的柜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完,接下来的日子还是照旧和爸妈坦诚相待。 “买好了啊。到时候你自己给她送过去。”妈妈走到我身边,在沙发边沿坐下。 我挪一挪身体,给妈妈腾出一块空地。 妈妈摸摸我的脸,“宝宝啊,爸爸妈妈最近要出差,会比较忙。” “干啥去呀?”我翻了个身,伸手要妈妈抱。 妈妈把我抱进怀里,说之前在新川准备开的店装修的差不多,要进入尾声了,“我和你爸爸得过去验收一下,还要招招人。第一次在外地开店,我们还是没什么经验。” “还好当时选了新川市开分店。宁市虽然大,机会多,但是竞争和投入都大。新川小,但是好在竞争没那么多。”我接过妈妈的话,“没关系的妈妈,新川的店咱们家没有投多少钱,赔了就赔了,你不要担心。” 妈妈捏捏我的鼻子,“知道啦。” 我给祝芳岁送口罩的那天,爸爸妈妈一大早就去宁市出差了。 她们虽然忙起来,但是有人闲下来了。 我坐在我们家的火锅店里,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诱人的香味难得没能撩拨我的食欲。 高峤悠哉游哉地往她的小辣锅里煮黄喉和玉米,时不时还给我的盘子里加一块煮好的毛肚。 我的眼神全落在今天难得反常的祝芳岁身上。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还是和往常一样微笑着安静的做一个花瓶,但是她的眼神每隔一分钟就会落到放在手边的手机上。 祝芳岁身边有人的时候就很少看手机。她会全神贯注地把心思投入到身边人的身上。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一点。 其实说着要去了解她,我和她的话也没有增多。两人独处的时候空气时常冷下来,祝芳岁似乎从不猜我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祝芳岁在想什么。她不说话,我便用余光或者直接正眼观察看。 看到她转过头来对我笑,问我怎么了。 “吃啊。”高峤曲起手指敲敲桌子。 我回神,夹起盘子里有些凉的毛肚蘸了酱。毛肚被高峤煮的恰到好处,在我嘴里咯吱咯吱作响。 祝芳岁又看了一眼手机。 她在等谁给她发消息吗?还是等谁打电话?我们明明最近一直在见面,直到昨天我都没有感觉到异常。难道是今天出的事吗? 高峤不理会,也察觉不到我的心不在焉。她不光招呼我吃东西,还亲切的让祝芳岁也多吃一点,好像这是她家的店。 “灼灼你家最近没有人的话要不要住到我家来?” 我被高峤这句话彻底叫回神:“不要了。我又不需要人照顾。” “也对。现在不是你十五岁的时候了。” 我没心思理她,她倒是很有闲心的开始和祝芳岁聊起我的十五岁。 那年爷爷过世,爸爸妈妈托刚从英国回来待业的高峤照顾我,每天接送我上学放学,还辅导我写作业。 那段时间真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 爱的人离世,每天面对的人还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最讨厌的人。 “她小时候很乖的。成绩也好,我常常给她辅导作业。” 高峤对祝芳岁说假话。 我只是长大,不是失忆了。我记得高峤当时看着我的数学作业,似笑非笑地阴阳我:“你这也要教吗?”下一秒我们两个就为她的这句话吵得天翻地覆。 我小时候的脾气比现在坏多了,再加上那又是我最难过的时候,一句话说不对就能把我点燃,更何况说错话的是高峤? “现在真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高峤握着杯子,“我也管不了她。” 在祝芳岁安抚的笑容中,我后知后觉一点不对劲。 高峤看着我问:“你在想什么?连我也不愿意告诉吗?” “我没想什么。”高峤好像……不是真的在问我。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谈不上‘连她也不愿意告诉’。毕竟从来我就没有什么愿意和她分享的想法。 我看向坐在我身边的祝芳岁。她的目光刚从我脸上移开,要去看手机。我们眼神交错的一瞬间,祝芳岁又急急的重新看向我,在和我四目相对中摸一摸我的头。 我借了高峤的话,换一种平时阴阳高峤的语调对祝芳说:“你在想什么?连我也不愿意告诉吗?” 祝芳岁拿起筷子,顺势看向她的辣锅里的贡菜。“我在想你要不要吃贡菜?” “不吃了吧。” 我把垫在腿上的餐布揉成一团丢到桌上,“我去个厕所。” 我在厕所里烦躁且神经质的不停洗手,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早就不管不顾的抱着祝芳岁的胳膊开始撒娇耍赖,问她今天为什么那么奇怪,怎么总看手机。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莫名其妙的我就加入了高峤的阵营,和她一起拐弯抹角试探祝芳岁。 有什么好试探的?她要是想说早就说了,不提就是不想说。 我好好的干嘛要为难祝芳岁,又干嘛要配合高峤? 使劲地甩了甩手,路过全身镜时我看见自己身上的裤子。这当然也是因为今天要见高峤所以才特地穿的。 我重重踩着高跟鞋,杀到餐厅休息室的换衣间里。我有时候吃火锅会弄脏衣服,店长就在那里备了几套我的衣服。 脱下牛仔裤,换上短裙,我重新回到包厢时高峤额头的青筋猛地一跳:“你不是去上厕所了吗?” “洗手的时候水溅到裤子上了。”不就是说谎吗?谁不会啊。我在祝芳岁身边坐下,头一歪,脸颊贴到她的胳膊上,“姐姐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祝芳岁低下头,嘴唇离我的额头很近很近,说话时下唇几次碰到我的额头,软软的,“你根本没吃什么啊。” “不想吃了。”我的腰一扭,拉住祝芳岁的胳膊撒娇,“走吧姐姐,走吧。” 第13章 不对劲 祝芳岁越来越不对劲。 我给吴桢打电话,要她帮我分析。祝芳岁最近越来越心不在焉,一句话刚说过她就要问。她的笑容越来越多,精神却越来越恍惚。 吴桢听完我的话后沉默片刻,反问我这些事情和高峤说过没有。 当然没有。 我不认为祝芳岁这是分手的后遗症。她和高峤固然是神仙眷侣,但那都已经是曾经的事了。 现在她们分手,我在追祝芳岁。承接她的情绪,陪伴她渡过难关,那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她前女友该做的。 吴桢分析不出原委,但建议我直接问祝芳岁。 “你以前不是很直球吗?怎么现在畏手畏脚的?” 她问我,我也不知道。 电话挂断,我坐在祝芳岁家卧室的飘窗上。 淋浴间的水声停下,祝芳岁穿一件白色的衬衫,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她身上的水打湿她的衬衫,她曼妙的身姿便被黏在身上的衬衫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第11章 我无视她的美,毫无铺垫的问她:“姐姐,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啊?” 她擦头发的手顿一下,“没有啊。” “明明就有。”我撇嘴,鼻子酸酸的,“你最近这几天都心不在焉。” 你分明答应过我让我了解你的。我再开口时带了点哭腔,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了解你呢? 祝芳岁把毛巾放到床头柜,走到飘窗边,我的对面坐下来,“怎么了?你怎么要哭呢?” “我没有要哭。”我吸吸鼻子,忍着眼泪,“是姐姐说话不算话。是姐姐明明有事却瞒着我什么都不说。” 我推一推她,让她先去把头发擦干。飘窗边冷,我怕她感冒。 祝芳岁没有走。她揉揉我的头发,“你和高峤嘴硬就算了,和我还要嘴硬呀?” 我就是在这一刻被点燃的。 “高峤高峤高峤!!你们不提她就不能活吗?!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跟我说她?!我真有那么差?!” 祝芳岁被我的眼泪怔住。她的手掌暖暖的,停留在我的发上,收回去也不是,继续揉显然更不对。 我扭头,让她的手落了空。 “我真的不明白。我在很努力的想要了解你。我发现你和人说话时总是很专注。我发现你喜欢喝冰美式,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所以你每天都要去健身房锻炼。我想了解你,祝芳岁,我真的在努力。可是,可是你不说……你有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我该怎么了解你呢?” 我的脸颊发痒,是两行眼泪顺着它落下去。我用手背抹掉它们,知道现在的自己肯定狼狈极了,又用手把脸捂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们总在说高峤……难道我要变成高峤那样你才会喜欢我吗?可是那样就不是我,不是郁青了呀。” 祝芳岁的手掌重新落到我的头顶。顺着我的头发缓缓地摸下来,停留在肩膀。她微微用力拉我一把,我便跌进她的怀里。 铃兰花香中,我的哭泣渐渐平息。 “灼灼。”祝芳岁的手掌贴在我的脊背上,“不是那样的。没有人要你变成高峤。你是你自己的样子我很喜欢。” “那你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 祝芳岁的叹息沉重而疲惫。好像她和高峤一样,她们总是很累,但又总是在若无其事,假装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这是我很不喜欢的事。我以前问过你的,如果我不是你喜欢的这样的人呢?” 我把头埋进祝芳岁的肩窝,声音闷闷的:“我还是会喜欢你。” 祝芳岁又一次叹气。她把嘴唇贴到我的颈窝,呼出来的热气让我半边身体都酥软,“是我弟弟。” “什么?” 她的声音太含糊,我没能听清。 祝芳岁坐直,侧过头去看着窗外,“我有一个弟弟。他前几年犯了点错……最近又找到了我。” “他找你干嘛?” 祝芳岁的眉心拧起来,简短地吐出两个字:“要钱。” 祝芳岁没有和我说过她家里的事情。我当然猜不到她有一个弟弟。 “多少呢?” 祝芳岁不肯报出价格。 “我怎么说都有积蓄。你放心,我自己的弟弟自己能解决。你如果想帮我的话,不如帮我去把吹风机拿来,给我吹头发好吗?”祝芳岁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的笑容就像翻新过的房屋重新漂亮起来,“好累啊。我不想自己动手了。” 我无话可说。老老实实地去洗手间抽屉里拿了吹风机给她吹头发。 祝芳岁的头发之前是浅棕色。最近这一阵子她没去重新染,黑色的发根便长出来。我的手指在棕黑色的发间穿梭,帮她吹干头发又涂护发精油。 祝芳岁仰起头看我,笑得有点讨好也有点可怜:“我们可以睡觉吗?我好累。” “可以。” 祝芳岁背对着我,呼吸很快变得绵长。我凝视着漆黑的天花板,悄悄翻身摸出手机。屏幕光调到最暗,我给吴桢发消息:能帮我查一查祝芳岁弟弟的情况吗? 吴桢秒回:没问题。 这一夜的梦里有许多双手,扯着我往黑漆漆的深渊里去。我拼命躲藏逃跑却敌不过它们,梦境最后我跌落深渊,求救都没有发出。 睁开眼睛时是早上十点。身边的床空空的,手机里有祝芳岁两个小时前发的消息:早饭在桌上,我去锻炼,十点回来。 消息刚读完,大门就打开。祝芳岁的脚步猫儿似的由远及近。见我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便笑着在床边坐下,把被子往下掖,“刚醒?” 我点头的同时用脸颊蹭蹭祝芳岁的手背。 她的手好凉,身上有一股风的味道。 — 吴桢在打探消息这件事上非常专业迅速。 我凌晨给她发消息让她帮我查祝芳岁的弟弟,下午她就带着查好的信息出现在我家。 我们在书房里的小圆桌边坐下。 吴桢喝了一口咖啡,“我的宝,祝芳岁她弟还真有点难查。” 我把双腿放到椅子上,握着一小瓶养乐多示意她说。 吴桢放下咖啡杯,双手按在牛皮纸袋上,语气不自觉骄傲:“但我是谁呀?我吴桢还有查不到的事儿吗?” “所以她弟到底怎么了呢?” 吴桢把牛皮纸袋翻过来,绕开缠着它的线头,“她弟呀,就是个混蛋。前几年故意伤人被抓进去,判了三年,上个月刚出来。” 我咬住养乐多的吸管,心已经跟着她的话吊到了嗓子眼,请她继续说。 第14章 弟弟 不同于我和吴桢天天把父母挂在嘴边,祝芳岁对于自己的原生家庭从来都三缄其口。 有时聊起小时候,祝芳岁也只笑笑,很含糊地说她小时候和其他小孩一样,也没什么好玩的事情。偶尔问她某些事情小时候有没有做过,她就很巧妙地在‘是或否’之间回答‘或’,再转移话题。 通常没有人会对某人小时候的事情穷追猛打的问,我也不会想到祝芳岁的家庭有什么不能提的。 一直到现在,我看着吴桢牛皮纸袋里倒出来的她弟弟的照片。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祝芳岁的弟弟再不讨她喜欢,她们姐弟两人也分享了近乎同一张脸。姐弟二人都有麦色的皮肤,一双薄薄的嘴唇和挺拔到能滑滑梯的高鼻梁。 照片上祝芳岁的弟弟寸头,穿蓝白条纹监狱制服。那双和祝芳岁相似的上翘的丹凤眼,眼神里充斥着祝芳岁绝对不会有的情愫:倔强与狠戾。 “祝平安这个人啊,哦,祝平安就是祝芳岁弟弟的名字。他这个人从小就爱搞点小偷小摸,初中读完以后就没有读书了。他故意伤人是因为打了一个一起喝酒的朋友。现在出来了,他一直在找祝芳岁,想问她要钱。” “多少钱?” “五十万。” 祝芳岁曾经是钢琴老师。和高峤恋爱以后她就辞职在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五十万,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给她弟弟这些钱。 吴桢对我的担忧毫不在乎:“不说她和高峤谈两年恋爱,她认识高峤之前自己也上班,五十万还能没有吗?” 那谁知道呢? “但是宝贝,我和你说。很多事情确实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的。” 吴桢的手指按到牛皮纸袋上,背靠近沙发里,问我记不记得刚才说过祝平安的消息有点难查? 几分钟之前的事情我还不足以忘得干净。 吴桢点点牛皮纸袋,“不好查是因为我从祝芳岁的个人信息下了手。” 我的脸色有点不是很好看,“我没让你。”后话是刻意咽下不说的。 吴桢有一个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的习惯。 她会把出现在自己身边,或者自己身边人感兴趣的人从头到脚的调查一遍。用她自己的话讲,她喜欢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全知全能的感觉。 祝芳岁出现的时候她就想要调查,是我拦住了她。 我当时说她是高峤的女朋友,我要那么清楚干什么?她是圆是扁,我知道了只会因为得不到而难受。 吴桢还有另一个好习惯,足够尊重朋友。 她听我说完以后真的没有调查,直到今天。 吴桢找补:“现在她不是高峤的女朋友了,我要调查总没什么问题吧?” 我说是,但—— “别‘但’,没有‘但’。”她的好奇心已经被吊上来,想要再压下去就是难事。 算了。 我摇摇头,把祝平安的照片和信息收起来塞进牛皮纸袋里,递还给吴桢算作默许:“懒得理你。” 我送走吴桢,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又回到祝芳岁家。 她没和我说要出门,但我没有敲开她的家门。发消息问她,她隔了很久回我一句抱歉。 青:没事,那我先去找高峤姐了。 隔了五分钟,我已经坐上去高峤酒店的车,祝芳岁才回我:抱歉,好。 高峤也不在办公室。 第12章 我坐在她办公室沙发里,高跟鞋踩着她皮质的沙发面,恶狠狠地想着为什么不能戳穿这沙发。但也终归只是想,下一秒脚重新落地,推开高峤办公室的门,百无聊赖地在她酒店闲逛。 三楼的宴会厅铺着厚厚的地毯。我的高跟鞋落在上面静默无声。现在不是办宴会的时候,整个三层空荡至极,只有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破旧的易拉宝。 左右是闲着,我连脏兮兮的易拉宝都要一探究竟。 易拉宝上悬挂着黑底海报。海报正中间一名舞者身穿大红的紧身舞蹈服,腰肢纤细,脖颈修长,美如天鹅。 舞剧《虞美人》,表演者:李宜姿。 想起来了。这是高峤年前问过我要不要去看的舞剧。 夹着海报的手指松开,手重新揣回风衣口袋里,我对高雅艺术摇头,回了高峤的办公室。 高峤挺忙的。我趴在她办公室沙发上吃了两块小蛋糕,翻完三本杂志,她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落下时推开办公室的门。 “你还没走啊?” “赶我啊?” 高峤永远都穿板正的西服套装和高跟鞋,区别不过是黑色外套还是白色外套,黑色衬衫还是灰色衬衫,毫无新意。 “你在这住下我都没意见。”高峤打开办公室的灯,走到她的位置坐下,打开电脑开始继续工作。 “诶,你以前……” 高峤打断我:“谁是‘诶’?” 我撑着沙发端正坐好,咬着牙一字一顿:“高峤姐。你以前听芳岁姐说过她小时候的事情吗?” “没有。”高峤挪动鼠标点了几下,“怎么问这个?对你未来女朋友的过去感兴趣?” “不可以吗?不应该吗?” “可以。应该。”高峤从屏幕后面抬头,“就是问错了人。我们不聊这个。” “那你们聊什么?” 高峤眯着眼皱皱眉,“你到底想问什么?” 高峤的金丝眼镜在灯光下泛一丝刺眼的金光。很多时候比起讨厌高峤,我更害怕高峤。 她看人时眼睛有一股很利的神色。和祝平安那种看起来就会杀人的狠不同,高峤是深不可测的阴沉,没有人能预料到她会做出什么,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我挥挥手,虚张声势的质问她随便聊天为什么要露出吃人的眼神? 高峤眨眨眼。她把眼镜摘下来后有一会儿茫然,眼神无法聚焦看起来就柔和很多。 在这当口,我问她知不知道祝芳岁有一个弟弟。 高峤重新戴上眼镜,聚焦后的眼神比刚才强势一些,但又不至于那么冷。“她家里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我说过了,我们不聊这些事。我没去过她家,也没见过她的家人。” 我的心变成苏打水,普鲁普鲁,隐秘的快乐和优越在心底冒起一个个小气泡,我比高峤多了解祝芳岁一点,也比她知道的更多一点。 办公室门被敲响,我和高峤的聊天到此为止。 她的秘书习惯于当着我的面汇报工作,我却没心思听。站起来时顺手给祝芳岁打电话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第15章 芳年 我从前看《喜宝》,宋家明评价他女友勖聪慧是缺乏脑子的‘黄金女郎’,光线自脑后可以通过瞳孔直射出来。我当时嗤之以鼻,现在发现原来我也是一个‘黄金女郎’。 我和祝芳岁已经有一周没有联系。 准确的说,是我单方面没有和她联系。她的消息倒是隔三岔五发过来,比过往还频繁。 事情要从一周前开始说。 那是我满心雀跃的晃着成了气泡水的心从高峤办公室离开后的第二天。 我照常上学放学,和祝芳岁一起逛街。逛累了喝咖啡的时候,祝芳岁摆在桌上的手机屏幕闪动。 我眼尖,尤其对‘高峤’两个字格外敏锐,第一时间就看到那条消息的来源是高峤,而消息内容是:解决了。 “什么解决了?”我这一回没有学着当哑巴,我做我自己,直球发问。 祝芳岁先拿起手机,回复高峤的同时我又追问她什么事情解决了。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问。 祝芳岁现在只有那一件需要解决的事情。 手机被祝芳岁当作逃避的工具。她眼神闪躲,知道即将面临一场躲不开的风暴。我的心坠了又坠,沉到海底。原本想要站起来就走,最后却还是没忍住眼泪,恨声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那天之后我就没有理过她。 她给我打电话我没有接。她就发消息解释不是不相信我。她去见她弟弟的时候被高峤看见,事情被高峤知道以后她自动揽下这桩麻烦事。 我看着消息冷笑:高峤自动揽下?她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我最后一条发给祝芳岁的消息是:我不喜欢被人当黄金女郎。 哪怕她要去找高峤帮忙解决——好吧,我一定会闹——提前说和被发现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前者让人感到被尊重,后者让人感到被愚弄。 没人愿意当小丑。 她得到我的消息以后又很真诚的道歉,她绝对没有把我当黄金女郎的意思,她说我聪明。我坐在家里沙发上时突然发现祝芳岁很喜欢用非常多的美好词汇夸我,什么‘优秀’啊,‘厉害’啊,‘棒’啊,包括‘聪明’。 听听,听听,我在幼儿园时都没从老师嘴里听到过这么多哄人的词语。 她的消息我一条也没有再回复,但是她不厌其烦地发,日复一日的把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解释。 祝芳岁的文字让我联想到她温柔又无奈的语气。她今年不过二十九岁,在我面前却总有一种妈妈似的包容。 我看得心里窝火又无处发泄。去新川出差的爸爸妈妈恰逢这时回来,我重新得到真正的妈妈,便把祝芳岁这个假妈妈心安理得的丢到一旁,不去看她。 我没告诉妈妈我和祝芳岁的事情。她问我这几天开不开心,我笑着点头,说什么都好,就是很想她和爸爸。 妈妈听的心疼的不得了,抱我在怀里,又给我转了三万块钱,让我拿去买喜欢的东西。 我窝在妈妈怀里时又真的开心起来。 祝芳岁真把我当黄金女郎又怎么样呢?自然有人真心爱我,把我当珍宝。 爸爸妈妈这回回来在家里住了三天又去新川。 他们说新川的店虽然刚开业,但整体还不错。从川市调去的店长是在我们家工作了很多年的员工,业务能力没得说。 我听得高兴,笑嘻嘻地说这下去新川也能有人罩着我了。 妈妈摸摸我的头,说灼灼命好,去哪里都会有人护你。 说完这句话妈妈就坐上车,和爸爸一起去新川处理最后剩下的事情。我转身回家,接到吴桢打来的电话。 吴桢在电话那头有些急也有些迟疑。矛盾的不像她。电话内容的总结是她不管我在哪儿,让我去她家一趟。 我知道她最近忙着调查祝芳岁的信息。 没多话,我叫司机开车去吴桢家。 还是在吴桢的房间,我们面对面坐在地毯上,她今天没用牛皮纸袋,a4的文件和照片凌乱的散落在我们中间。 正中央,祝芳岁懒懒抬着眼皮,居高临下的证件照盯着我。 我伸手把这张照片翻过去。她太不像我认识的祝芳岁,她更像是我不久之前看见的祝平安。 “她不叫祝芳岁。”吴桢从这堆乱糟糟的文件里精准的抽出一张纸摆到我面前。黑白复印件出生证,姓名一栏写着:祝芳年。 “我没想过她会改名字,所以怎么查都查不到祝芳岁二十三岁以前的信息。一开始我还以为撞鬼了,要不然这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后来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事。”吴桢对自己的失误非常不满,她‘从业’二十年来没有犯过这么低级的错误。 我逐一看过吴桢的那些文件。 88年夏天出生的祝芳年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她有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姐姐。三年后,她自己也当了姐姐。 她那当工人的爸爸在三年前病逝于肺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去参加爸爸的葬礼。算一算日子,那个时间她即将认识我和高峤。 我猜她没有去。因为吴桢告诉我,祝芳年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她先有的是一个妹妹,两年后又有了她的太子弟祝平安。 “好不一样。” 我把每一页写有字的纸张全都翻过去。不肯承认那是祝芳岁的过去。 “什么不一样?” “你能看出她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吗?”祝芳岁的面部线条流畅清晰,身上的肌肉线条非常漂亮,是靠常年健身和护肤才能得到的精致美丽。她有一张浓艳明媚的脸,眼睛比嘴巴会说话,熠熠生辉的看不出半点阴霾。 她还会弹钢琴。一双手并非玲珑的纤细,但柔软而含有力量。 “她家这个经济条件,要怎么供她学钢琴啊?”我重新把其中某一张纸翻过来。祝芳岁钢琴十级的证书是真实的。她考过十级的时间是她的高中。 第13章 “学钢琴也不要多少钱吧?” 我摇摇头:“你又忘了。人家有太子,再不要钱也不会让她去学啊。” 吴桢肯定我的话。 文件不会写明某年某月某日,祝芳岁因为弟弟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她的心情如何,会不会暗暗发誓一定要逃离这个家。也不会记录某年某月某月,祝芳岁因为看见什么而想学钢琴,她怎么完成了自己的念想,又怎么成功考出十级。文件只能记载祝芳岁的过往,写不出祝芳岁一路走来的辛苦。 “她一定很努力,一定好不容易才会有今天。” 这一刻已经完全忘记在单方面的和祝芳岁冷战。我把膝盖蜷到胸前,小臂环住小腿。抱的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吴桢笑我矫情,祝芳岁本人都未必在意。 吴桢不懂。 如果她今天和我说的人不是祝芳岁,而是李芳岁王芳岁张芳岁,她说破大天我也只会为她们能够走出原生家庭而鼓掌叫好。我会大声称颂她们的勇气,佩服她们的毅力,恭贺她们的成功。 但现在她说的那个人是祝芳岁。我就会想到她在做这些事情时背后的付出:她的眼泪,她的委屈,她的辛苦。 一想到这些我就没有办法心无旁骛的歌颂她,只想造一架时光机回到过去,帮她赶跑她一切的苦难。 第16章 往事 明媚的,阳光灿烂的春日午后。太阳博爱的倾泻它全部的光芒以照亮整片天地,温暖行走在世间忙碌的人们。 我坐在咖啡厅落地窗的位置,坐高脚椅,脚踩在高脚椅的踏脚横杆上,高跟鞋尖点着地面。 祝芳岁喝冰美式,苦涩的中药味道在我耳边漫到鼻腔,“愿意原谅我啦?” 她有点开心,语气轻飘飘的。落到我耳朵里,还是似哄孩子。 这几年我总是不懂。明明年纪已经一天比一天大,为什么身边的人都还把我当小孩子。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被当作成年人呢? 我没问这个问题,因为面前摆着的还是小孩儿口味的养乐多。 但分明高峤也爱喝养乐多。 我说:“不是。” 我的话没说明白。祝芳岁一怔,笑容很快又活灵活现地在她脸上,讨好的挽住我的胳膊,祝芳岁说别生气了吧。 “不是生你的气。”我其实挺喜欢和祝芳岁贴贴的,她身上的铃兰花香味道会让我很放松。我看着玻璃窗倒影里,我的脸颊贴在她的胳膊上,“我是生我自己的气。” 祝芳岁歪头,脸颊贴在我的额发上,“为什么?” 倒影里看,我们的身体贴在一起,好亲密无间。 “气我还没有长大呀。” 祝芳岁的眼睛里也有笑,暖融融的和春光相同,“你要长大干嘛?现在这样不好吗?” 我故意弯起眉眼,说很孩子的孩子话:“我好想马上就长大,长大就可以保护姐姐,还可以和姐姐结婚了。” 祝芳岁被我逗得笑出声,发丝颤动扫过我的脸,痒痒的,让我也跟她一起笑起来。 我们就这么和好。 春天的雾霾不多,一切自然都被加上鲜亮的滤镜。我看什么都好,拉着祝芳岁和吴桢,勉强带上高峤一起去露营。 高峤负责一切苦力活儿:开车、扎帐篷和烤肉。 吴桢负责给我拍照。祝芳岁什么都不用做,主要负责开心。 我穿一条很符合春日的碎花蓬蓬袖连衣裙坐在草地上。祝芳岁站在吴桢身边,时不时出言指点一下我的动作,说头再抬起来一点会更漂亮。 我的头抬起来,看见她的那一刻笑容也更漂亮。 烤肉的香味很快飘过来,高峤招呼我们过去吃肉。吴桢把相机一收,欢呼雀跃地跑过去——她早就不想拍了。 我和祝芳岁并肩走在吴桢身后。我笑话吴桢:“她像个猴儿。” 祝芳岁抿着嘴忍笑。 高峤虽然也是一个大小姐,但她毕竟有在英国这种美食荒漠留学的经历。她的厨艺很不错,肉烤的外焦里嫩,非常一流。 鸡腿肉的汁水在我口腔里炸开,我决定今天有一个小时和高峤好好说话,绝不阴阳她。 高峤一手一瓶饮料,养乐多放到我的面前,美式落在祝芳岁的桌前。她问吴桢要喝什么。吴桢探探身,问有没有可乐。高峤回头在我们带的箱子里翻了翻,可乐给吴桢,另一瓶养乐多留到高峤自己手上。 阳光很好,微风阵阵。空气里漫着青草和烤肉的香味。我坐在露营椅上,用筷子戳着鸡翅吃的认真。 头顶传来高峤的感叹:“难得出来玩一次还是挺舒服的。” “是啊。”接话的是祝芳岁,“现在的天气也正合适。” “高峤姐姐,我还想吃个鸡翅。”截断她们话的人当然是我。 高峤夹着鸡翅的筷子下一刻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手断了?” “谢谢姐姐。我爱撒娇。”我挤着眼睛冲她笑。 “灼灼确实爱撒娇。”软软的嗔怪来自于祝芳岁。 我放下筷子,冲祝芳岁做鬼脸。 高峤捧着养乐多的小瓶子捧出一种端着茶盏的老干部气势。她全然不关心我打断她们对话的目的是什么,继续和祝芳岁搭话,说起一桩往事。 那是前几年她们还在交往的时候。我和高峤都喜欢valextra的包。但这牌子的包在川市只有一间实体店,很多款式还需要订购。我让熟悉的柜姐等最新款的包到货就通知我来看,结果被不知情的高峤抢先一步买走,送给了祝芳岁。 “那包只来了一只,她当时气都气死了。”很巧的是那天高峤前脚买走,后脚我就到了店里。从店里愤愤地杀出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正好撞到。 我一口恶气正准备发泄,‘高峤’两个字都已经咒骂出声,在看到祝芳岁的一刹那又硬生生卡在嗓子眼儿里,硬是加上一个‘姐’,凑成愤怒但礼貌的‘高峤姐,好巧啊’。 吴桢没有祝芳岁的好教养,盘腿坐在椅子上放声大笑:“我已经能想到她吃瘪的样子了,太好笑了。” 很显然,我对吴桢的包容也没有对祝芳岁那么多。她大笑的同时,脑袋上挨了我的一巴掌。 “恩。当时她还说,”高峤学我阴阴阳阳的语气,“高峤姐你买它最好是为了送给姐姐的。” 说完高峤嗤笑:“当然是送给她姐姐的。我给我女朋友买包,不是很正常吗。” 我学高峤的习惯性动作,曲起指节敲敲桌面,“诶诶,加点时间定语行吗?‘我给我当时的女朋友买包’。高峤姐说话要严谨。” 高峤把我碗里的鸡翅骨头夹走丢进垃圾桶,“好,灼灼说得对。我给我当时的女朋友买包。” 她把‘当时的’三个字咬的很重。我下意识去看祝芳岁。她的脸在阳光下,笑容纹丝未动,看不出眉目。 — 喜欢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它悄无声息的来,降临到莫名其妙的人身上。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人因此被捆绑到一起,是一个不容分说地意外。 临近清明假期,我的作业莫名其妙的多起来。 不能再像前几周快乐露营,我趴在床上用电脑写论文。手机没有闲着,我和祝芳岁不见面的日子又开始打电话。 还是和从前相同,电话接通我喊她‘姐姐’,她应‘在呢’。 今天我多问了几句,诸如她在哪里,在干嘛。祝芳岁也一一回答,说她在家里,一个人没事做。 我听完答案后找不到话可以说。作业写了两个字就不想写,用ipad打开康熙来了。 实在不知道看哪一期,我点开了最后一期康熙来了。 快乐的前奏音乐响起来,祝芳岁在电话里问我:“又在看康熙啊?” “对呀。” “你看了很多遍了吧。” “对呀。” 上集回顾里蔡康永问小s,有没有背着他没有告诉他想过要离开这个节目。我有样学样,问祝芳岁:“你有没有背着我想过要离开我?” 祝芳岁也学小s,语气正经的说:“没有。我是因为你的关系才想留在这里的。” 我捂住嘴巴,“哦,这太值得哭了。” 我们一起笑过,又陷入沉默,只有节目里的几位在说着离别。 我对这节目看的已经能背下来,很快又放着它去写我的作业。对着写了两个字的空白文档发呆,我在键盘上敲下我自己都看不懂的中文。 断断续续的写,时不时的看一眼节目。一期四十三分钟的节目竟然不知不觉就要放完,快的我根本没有反应时,小s正在换掉她一时选错穿的夹脚拖鞋。 “我可不想要穿这双鞋离开康熙。” 我的笑声在喉咙里,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我看了一眼,是一个未知号码。 “姐姐我接个电话,等下再给你打哦。”我拿起手机。 祝芳岁说:“好,我等你。” 我把节目暂停,挂断和祝芳岁的电话后接起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喂?你好。” 第14章 作者有话说: 郁青的第一人称视角结束,下一章要进入【霾】啦。 第17章 她们 “电话打完了?” 平淡的问话从高峤口中说出,添了几分讥讽。 祝芳岁放下把手机留在中岛台上,转身从容地对一身睡衣,似乎不该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高峤微笑:“她说有个电话,过一会儿再打给我。” 高峤的手搭到祝芳岁的腰上微微收力,拉近自己,“我听说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做。” 祝芳岁的上身往后仰,躲开她,“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她说。” “说什么?”高峤松开祝芳岁,绕过中岛台去厨房,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和两个高脚杯。 我们的事情没有必要和小孩解释的那么清楚。你说呢,岁岁。 暗红色的葡萄酒倒入杯中。高峤的话不是疑问句,也算不上陈述。她一如既往的习惯性命令祝芳岁,比她在酒店里和其他下属交代事情时的语气更加强势。 祝芳岁握着杯子,杯壁碰一碰高峤的杯子,“不用和她解释是最好的。” 其实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葡萄酒从舌尖滑入咽喉,祝芳岁想她和高峤的关系其实很好理解。郁青是成年人,不会不懂‘物质交换’的含义。 — 几个月前祝芳岁被祝平安骚扰的烦不胜烦。她一分钱都不会给这个讨债鬼弟弟的态度注定她不得安宁。 祝芳岁并非不能解决,选择高峤帮忙是她的‘别有所图’。 “你怎么不去找灼灼?只要你一句话,别说五十万,五百万五千万她都能双手奉上。”高峤整个人陷在老板椅中,刻薄冷漠的一点也不像面对前女友,更像仇人。 祝芳岁的微笑是永远的面具,让人看不清她真正的表情:“她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那我要的你就能给得起吗?” “给不起。”祝芳岁说,“但比起原来的关系,现在这样会更简单一点。说实话,高峤,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别的人能帮我了。” 她说的很可怜,神情中又找不出一丝求情的卑微。 高峤想起过去她们交往的那两年。 祝芳岁总是带着笑,二十四小时,无论高峤什么时候看向她,她一定都在笑。哪怕高峤发烧还要上班,祝芳岁也会无奈地笑着给她熬粥,叮嘱她吃药。 高峤很多时候会有和郁青同样的想法:祝芳岁是仿生人吗? 但她当然不是。 高峤在很多时候,祝芳岁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隐秘的看到过她常年微笑的嘴角压下来,精心打理过的眉毛浅浅的拧一拧。祝芳岁偶有疲惫,但太少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瞬的失神,很快又有了神采。还是高峤发烧坚持要去上班的那件事,祝芳岁的反对已经在嘴里,‘不’字的b音已经说出来,祝芳岁咬了一下嘴唇,笑意便重新登录她的脸。 郁青从前问她们有没有吵过架。她们确实没有吵过架,也根本就吵不起来。 高峤盯着祝芳岁的脸。她在求自己帮忙时,永恒不变的笑容被撤下去,眼睑下垂,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刻入骨髓,但没有笑意。 高峤没有找到拒绝她的理由。并且在这一刻,她为自己看到祝芳岁的活人样子而舒心。 祝平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保证从此不出现在姐姐面前。高峤听他一口一个‘姐夫’,难得表里如一的冷笑。 ‘什么姐夫呢。我和你姐姐根本连恋人都不是。’ — 杯中的葡萄酒被高峤送入腹中。 高峤不喜欢喝酒。应酬时永远离不开酒,酒精的味道令她头疼。高峤喜欢喝甜腻腻的养乐多,喜欢吃甜蜜普通的草莓蛋糕,喜欢抽冰凉的薄荷爆珠烟。她的口味儿和二十三岁的郁青区别不大,但是没有人会把高峤当小孩儿。 不单是因为她的年纪。高峤在短短三年就发展起的酒店,可观的收入是最直接能展现她能力的数据。高峤端着她并不喜欢的酒杯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宴会酒局,那时她成为祝芳岁,永远在笑,永远说贴合她人心意的话。 酒局散场,高峤重新做回她自己,眼皮懒得抬,话懒得多说,更不可能和别人耗费口舌的商量讨论。永远只有别人服从,没有她听别人。 在这些酒局散场后,高峤懒得多费心的事情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郁青。 祝芳岁为高峤的空杯倒上葡萄酒。 一直到现在才重新开口说话的高峤说:“确实。” 反应三秒,祝芳岁想起高峤回应她的是那一句‘不用和她解释是最好的’。 祝芳岁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弄不明白高峤和郁青的关系。 最初时她以为两人真的互相憎恨。高峤的眉头对着郁青皱的最紧,骂郁青时声音最响,一个字都不肯在郁青面前退让。 祝芳岁看过高峤和郁青对骂,那些话难听到祝芳岁都不敢回忆第二遍,是无论哪一句单独拎出来发到网上都会被网暴好几万条评论的那一种恶毒。祝芳岁也看过高峤耐心地为郁青挑选生日礼物的样子。那时她完全忘记和郁青的吵架,拎着两条项链问祝芳岁选哪一条比较好? 那不是真的憎恨。 高峤杯中的酒又空了。祝芳岁没有再给她添,因为高峤从中岛台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 她抽烟不避祝芳岁。尽管她也知道祝芳岁的肺不好,最好不要闻到这些。 祝芳岁不躲,手肘撑在中岛台冰凉的台面上,想起前段时间郁青在她家住时,身上偶尔会有的淡淡的烟味。 郁青抽烟是和高峤学的。她也只会和高峤学。 高峤爱抽薄荷爆珠,郁青偏要搞一点和高峤不一样的地方,所以前段时间祝芳岁会闻到郁青身上的蓝莓味道。很淡,也很凉。 她们到底是不一样。 至少郁青会担心祝芳岁闻到烟味不舒服而躲开。高峤却从不管,两根手指夹着烟,她问:“灼灼还没给你打电话?” 祝芳岁不以为意,脑子在理清她们的关系之中高速运转,“她忙着写作业去了吧。” 高峤摇头,视线落到祝芳岁的手机上,“她说过的话不会忘记。给她打回去。” ‘郁园餐饮董事长夫妇车祸去世’ 新闻消息的推送是十五分钟以前。 祝芳岁握着手机,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成冰。 第18章 普通的一天 郁青和高峤不是真心憎恨对方。 祝芳岁坐在副驾驶座,看着嘴唇苍白的高峤把油门踩到底。二十分钟的路,高峤只开了九分半钟。 车停下来,她连车门都忘记关,朝医院太平间的方向直冲过去。 祝芳岁跟在她身后关门锁车,跑着追上高峤。 太平间很冷,冻出高峤一身鸡皮疙瘩。神情呆滞的郁青站在太平间正中,一左一右两张铁床上都盖着白布。 白布下面是人,是死人,是郁青的父母。 高峤和祝芳岁都没有办法把这三件事联系到一起。 “高峤姐,姐姐。”郁青嗓音发飘,“你们来得好快。” 高峤难得无措。眼神在白布和郁青中乱飘。祝芳岁自高峤身后走上前,握住郁青的胳膊,“我们能做什么?” 郁青侧头去看右手边的白布。那底下盖着她的妈妈穆宜。 三天前爸爸妈妈出发去新川。新店刚开张,她们总时不时要去看看。出发前穆宜叮嘱郁青在家小心,有什么事情就去找高峤。郁青不满地嘟哝几句,在妈妈怀里撒一次娇,最后笑着和她们挥手道别。 ‘再见’。 这是郁青和爸爸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是‘我爱你’,不是‘我以后会好好努力’,也不是‘爸爸妈妈你们放心’。 而是‘再见’。 最普通又最平淡,没有任何预兆。 大概二十分钟之前,郁青挂断和祝芳岁的通话接起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对方自称是川市公安的警察,问她是不是郁青,是不是郁一明和穆宜的女儿。 郁青肯定的回答换来对面一句‘你父母车祸去世’的消息。 她以为是骗子,在电话里骂了好几句。挂断电话之前,对方又说没有骗人,请她去川市第一人民医院。 郁青愤愤地把电话挂掉,打电话给妈妈,接电话的却还是刚才给她打电话的警察。她又挂断电话,再打给爸爸,接电话的还是刚才的警察。 郁青从床上摔下去,‘咕咚’,很重的闷响。保姆急匆匆赶上楼,问‘郁小姐没事吧?’。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没有,叫嚷着要司机开车去医院。 到了医院里,郁青被警察带到太平间。 白布由太平间的医生掀开。郁青看过一眼就不肯再看。那不是她的爸爸妈妈,尽管她浑身发抖的对警察点头,但那不是她的爸爸妈妈。 妈妈拥抱郁青的胳膊被车子撞断,爸爸笑着的脸上全是血痕。警察似乎为了安慰她,说郁一明和穆宜走得很快,没有遭罪。 第15章 郁青脑子钝钝的,想了一会儿后问警察:“那就不痛了吗?” 警察默然。郁青想不出她们人生的最后会有多痛,也想不到她们最后会想些什么。 妈妈会不会放不下自己?爸爸会不会担心自己难过? 郁青呆呆地站在太平间里想,一直想到高峤和祝芳岁一前一后出现在她面前。 要是往常郁青一定会质问她们怎么会同时出现。现在的她没有这些心思,头一歪,郁青把整张脸埋进祝芳岁的肩窝。 “我不知道。”郁青闷闷出声,“姐姐,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人的死亡和郁青预想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她以为死是一件隆重的事情,像夏天的雷暴和台风,会有阴天的预兆,会有气象台不断发布的警告,随后才会有雷有风,才会摧毁一切。 现在什么都没有。外面是万里无云的晴天,鸟雀唧啾,花儿含苞待放,万物复苏。 哪怕她站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太平间的窗户也透出温暖的光。 这像是过去二十三年里最普通的一天。 一点都不像死亡。 “开死亡证明,换衣服,找殡葬车送去火葬场,报丧。” 答案是从高峤嘴里说出的。 她的嘴唇还是毫无血色,语气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冰冷的不像是刚才狂奔到忘记关车门的人,“是警察给你打电话让你来确认遗体的吗?人呢?” 郁青浑身猛地一颤,她抓住祝芳岁的胳膊,抬头时高峤看见她一双赤红的眼睛,“什么死亡证明?谁的死亡证明?你的吗?!” “灼灼。”出声制止的人难得是祝芳岁。 高峤对祝芳岁摆一摆手,“我知道你很难过……” “你知道什么!”郁青打断她,甩开祝芳岁准备拉住自己的手走到高峤面前,“你很得意是吗?看见我爸妈死了,你很高兴对不对?” 高峤出门前随便踩了一双平底鞋,身高差距让她不得不仰视郁青,“叔叔阿姨一直很照顾我。她们去世我也很难过。” “你少装了!”郁青一挥手,险些打到高峤。她往后退了小半步,嘴上骂着高峤虚情假意,眼眶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哽咽,“……骗人,你最喜欢骗人,你嘴巴里没有一点真话,你明明很高兴,我平时对你那么坏,你还在这里装,你……” 她被呜咽呛住,踉跄着往后倒。祝芳岁伸手要去接她,郁青蹲下来,把自己团成一个小小的球。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砸到她的裤子上,砸到太平间的地板上。 祝芳岁跟着郁青蹲下,温暖而柔软的双手环抱住她。 “讨厌高峤,讨厌,我最讨厌高峤——”郁青在祝芳岁怀中语无伦次的哭泣。被‘讨厌’的高峤站在原地,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忍住发酸的鼻子。 郁青想找一个借口发泄而已。高峤太了解从哭转成嚎啕的郁青。 从小郁青就这样,在高峤面前不肯服输,什么事情都要和她比一比。偏偏高峤也爱惹她,不肯学其他大人故意输给她。她们就这么互相比着,斗着嘴,直到今天。 踏进太平间前高峤还在想今天一定要好好和郁青说话。真的看见郁青穿着睡裙站在太平间里,高峤所有提前准备好的安慰顷刻间烟消云散。 郁青不要安慰,至少不要来自她的安慰。 祝芳岁浅棕色的卷发海浪似的颤动,她怀抱着郁青抚着她的头。郁青在她怀里大哭一场,哭到眼睛充血,哭到嗓子嘶哑,哭到渐渐发不出声音。 高峤在这时当‘坏人’,催问她哭好没有?早点去把流程走完,不要影响其他人办事。 郁青恶狠狠地剜她一眼,站起来去外面找警察。 高峤靠在太平间的门边看着郁青找警察去签字要死亡确认书,问太平间的医生要怎么联系殡葬车,爸爸妈妈被车撞断了身体,要请什么人能帮她们修复…… 祝芳岁看了高峤一眼,高峤向她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她便过去陪伴郁青。 而高峤扭过头。医院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窗户外树叶繁茂,阳光灿烂而明媚。一只小小的麻雀飞到枝头上停下片刻,又扑着翅膀离开。 这是郁青最喜欢出去玩的天气。从前她会给她们打电话,撒娇要大家一起出去玩。去露营,去骑车,去公园,去晒太阳、看动物、划船……郁青有那么那么多的精力和好心情。 高峤和郁青不是真心憎恨对方。 前后不超过半个小时,她们便升出同样的想法:这本该是最普通的一天。 第19章 滚啊 郁青的父母是在从新川回家的路上出的意外。一辆醉酒的车逆向行驶,迎面撞上他们。穆宜和郁一明的脸上身上都是玻璃碎片。郁青不敢看,她把保姆从家里送过来的父母平时最喜欢穿的衣服交给葬仪师,请她帮忙换上。 郁青的手机震动,是高峤给她发来写好的讣告。 她的脸因愤怒而涨红,握着拳头冲靠在殡仪馆走廊墙边的高峤喊:“我自己会做这些事!不用你!” 高峤收起手机,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她无所谓的耸耸肩,“记得通知各家店的店长。董事长去世,下面一定会乱作一团。这时候餐厅可不能再出岔子。” 郁青的脸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我说了不用你管!” 高峤摊开双手,摆足了‘随你’的架势。 五分钟以后她打开朋友圈,郁青发的最新一条朋友圈里的讣告,用的正是高峤写的原文。 她笑笑,手机重新放回口袋。她面前站着另外一个女孩子。郁青的好闺蜜,吴桢。 吴桢得到消息的时间比高峤还要早一些。 她先跑到郁青家去,听说郁青不在以后又跑到医院,刚到医院却听说郁青又和高峤她们一起到了火葬场。 吴桢气喘吁吁地赶到火葬场,见到高峤的时候一颗因为赶路而狂奔的心咽了回去。 “你去安慰她一下吧。她现在心情很差。”高峤压低声音,指一指身后的郁青,“有什么难办的事情给我发消息,我让祝芳岁来处理。” ——她也知道自己做什么郁青都不想接受。 吴桢的生长环境和郁青大差不差。 她们都是家里唯一的女儿,都被父母捧在手心。吴桢不知道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爸爸妈妈去世了该怎么办。她郑重的对高峤点点头,一步一步走到郁青身边。 郁青坐在火葬场的长椅上,墙上悬挂的led屏幕显示着逝者的名字和火化时间。 郁一明和穆宜的名字明晃晃挂在上面,红色的字刺痛她的眼睛。 “灼灼。”吴桢在郁青身边坐下,“你……你还好吗?” 这是一句废话,但吴桢想不出别的话来。 郁青侧头看着吴桢。她说:“好像是不怎么好。” “没事灼灼。你还有我,还有芳岁姐。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吴桢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搜肠刮肚地说着肺腑之言,但在生死面前也显得干巴巴的无力。 郁青抬抬嘴角笑一笑:“好啊。” 两人静下来。远远不知从哪里传来嚎啕的哀哭,听的人心一颤又一颤。 吴桢受不了这样的气氛。 她和郁青从小认识,两个人都是活泼爱说话的性格,凑在一起的时候嘴巴永远停不下来。 吴桢没有见过这样的郁青,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她的脖子被安静扼住,无法呼吸,又不肯逃离。 “那个……”吴桢犹豫着开口,起头以后话很尴尬的僵在半空。 郁青看破她的尴尬,说:“没事吴桢,不用安慰我。” 不等吴桢再说什么,郁青又说:“谢谢你来看我。我会没事的。” 她会没事的。 她怎么会没事呢? 吴桢还是想象不出没有父母的生活要怎么过。她身边其实不缺无父无母的人。远的不提,吴桢的爷爷奶奶很早就过世了。而她爸爸至今还好端端地活着,每天乐呵呵地招呼吴桢,问她今天要去哪玩? 吴桢不敢想有一天失去爸爸会是什么样子。她比郁青先红眼眶,环抱住郁青说:“你不开心就要哭,你一定要哭出来。” “我哭过了。”在太平间,祝芳岁的怀里。 郁青忍着发酸的鼻子推开吴桢,“哎呀,你走吧,你别在我这待着。我本来都好一点了,你搞得我又想哭。” 吴桢眼泪汪汪,“真的吗?” “真的呀。”郁青咬牙切齿,推开吴桢,“你赶紧走吧,我真无语了大姐。” 她还有力气骂人。吴桢想,那自己确实是冒失了。 “我不走,我在拐角等你。” 郁青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 等到吴桢真的消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郁青把落下来两滴眼泪擦掉。 两个骨灰盒,一对父母。 郁青坚持要自己捧着爸爸妈妈,一手一个,像是小时候牵着她们的手一起去游乐园,长大以后牵着她们的手一起出席宴会应酬。 第16章 吴桢打了一把硕大的黑伞笼在郁青的头顶。她说这是规矩,骨灰盒不能见光,否则魂魄会飞走。 郁青待在阴影下,坐上高峤的车,和吴桢祝芳岁一起前往墓地。 告别仪式在墓园举行。 父母的墓在爷爷奶奶边上,是坐北朝南的好地方。新年来给爷爷扫墓时郁一明还开玩笑,以后埋在爷爷边上真不错。他当时被郁青和妈妈共同瞪了一眼,没想到那天的话竟然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成为现实。 郁青的心口被通击,眼眶红了又红。 她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因为身后有一众父母的好友和生意合伙人。 下车前高峤喊住她。 “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的。但有些事情我还是要交代你。” 郁青坐在后排,高峤坐在驾驶座,两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灼灼。下了这辆车你会见到很多人,有的人今天是真心来哀悼你父母的,有的人是来看笑话的。还有的人是为了来看看新任的郁园董事长能不能接起大任的。” “你下了车以后可以难过,但是你不要哭。” 弱者才会哭。 郁青忍住眼泪,看着父母下葬。她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走上前送上白花,给郁青送上安慰。 “节哀。” 郁青今天听到最多的话,“节哀。” 那道声音低沉,苍老而有力。郁青抬起眼,面前的男人将近六十岁,一身黑色的西装笔挺,虽然他脸上皱纹许多,但不减儒雅温和。 “谢谢高伯伯。”郁青小声的应,又看向高如阜身边黑色旗袍盘着头发的女人,“柏伯母。” “灼灼。你爸爸妈妈的事情我们也很难过。你要坚强一些啊。”柏舟的声音低哑。她是小学语文老师,桃李满天下的同时,常年过度用嗓让她留下许多声带结节,从某一天开始突然没有办法发出明亮的嗓音,“你柏岭姐姐本来也说要来,但小风昨晚发烧,离不开人。她让我给你带话,让你放宽心,她等小风身体好了就来看你。” “谢谢柏岭姐姐,给她添麻烦了。小风身体怎么样?我这个当小姨的也很久没有见她,真是抱歉。”郁青恹恹的说着场面话,余光时不时瞥向身边不远处正和某位供应商聊天的高峤。 高峤浑然不觉自己家人的到来,握着供应商的手说着谢谢。 高如阜察觉到郁青的目光,低低咳嗽一声:“你忙,不必费心招待我们,我们这就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他们夫妻二人真的没有停留。 一直到她们的背影都消失在郁青视线,郁青毫不客气地回转过头正大光明的看还在和供应商说话的高峤。 “……那您自便,我去看看郁青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高峤笑着点点头,结束了和供应商的对话走到郁青面前。 郁青:“你爸妈来过了。” “看见了。” “怎么不打招呼?” “没话说。” “等她们死了你想说也没得说。” 高峤看了看郁一明和穆宜的墓碑,转头面对郁青时眼神真挚:“灼灼,我说句实话,我比任何人都想用她们的死换你父母的活。” 郁青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因为她意识到高峤在说真话。她闭起眼睛,扯出一抹苦笑:“滚啊。” 第20章 偏爱 高峤脱下西装外套,祝芳岁顺手的接过,挂到衣架上。 “要洗。” 祝芳岁听到她叮嘱,头也不回的把外套上不知什么时候沾到的香灰捏掉,同时说:“知道,干洗。” 高峤对物质要求高,祝芳岁从前和她交往时已经深有体会。她所有用的东西都要经过筛选,用固定的牌子,不愿意凑合。衣服穿一次就要换洗,有一些穿脏了就直接丢,毫不珍惜。 祝芳岁把前一天高峤穿着赶去医院找郁青的裤子已经连夜送去干洗,那上面被溅了许多泥点。高峤看见肯定受不了。 祝芳岁把西装挂起来的同时,高峤接完了一个酒店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郁青在葬礼结束之后没有回家,去了瑞安酒店住进高峤留给她的套房。 高峤在电话里叮嘱工作人员记得按时送一日三餐,“她不吃的话再给我打电话。” 中岛台上有一杯高峤倒了还没有来得及喝的白葡萄酒。祝芳岁走到高峤身边,从厨房拿了一瓶养乐多打开放到她面前,“别喝酒了,明天头痛。喝这个吧。” 高峤盯着养乐多,“灼灼也爱喝这个。” 祝芳岁抿了一下嘴,露出一个很刻意很做作的笑:“你们姐俩也真有趣。见面的时候吵个没完,分开了又惦记个不停。” 高峤瞥了祝芳岁一眼。 郁青十五岁那年爷爷去世。当时刚毕业回国的高峤被郁青父母嘱托开导郁青。 高峤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开导别人。毕竟人和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高峤不了解郁青怎么想,她所了解的郁青非常讨厌自己。 人很难被她人开导,更难被自己讨厌的人开导。 但那时高峤正在计划开现在的酒店。启动资金和人脉门路是高峤当时最需要的东西,也是郁青父母拥有的东西。 高峤很擅长伪装。她笑的得体,让郁青父母放心,她会照顾好灼灼。 事实上高峤对这种接送小孩上下学,辅导功课的保姆似的工作厌烦至极。 尤其是被照顾的小孩天天不给她好脸色。动不动就‘你和柏岭姐姐同父同母,怎么她那么好,你这么恶劣?’,‘我不喜欢你,柏岭姐姐什么时候来接我?’,还有‘我不要听你讲大道理,你爷爷又没死,你怎么知道我有多难过?’ 牙尖嘴利,惹得高峤也不愿意给她好脸色。 两个人往往从郁青一上车开始对呛,呛到下车为止。 其实现在想想,高峤也觉得自己当时挺好笑的。 和孩子计较什么?何况她又是郁青。 两人关系的转折,或者说高峤对郁青印象的转变发生在那一天。 高峤从郁青父母手中得到她想要的投资后便开始为自己的酒店选址。她那天送完郁青上学就开始跟中介一起跑来跑去的看场地。 偏偏很不巧,那天她的月经来了。 高峤平时不痛经,那段时间她忙着找场地联系投资照顾郁青,几乎没有睡过整觉。身体疲惫,自然痛经。 她没有随身携带止痛药的习惯,忍着小腹绞痛和中介分开,开车去接郁青放学。 郁青习惯性的把书包丢到后排,在副驾驶座坐下。车子开动以后她诧异的看向高峤:“你怎么了?” “嗯?”高峤不舒服,话也少。 “平时不是都要教训我别乱丢书包吗?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高峤打方向盘的同时感觉小腹里也有个什么东西把她当成方向盘在绕。她不肯让人发现脆弱,呵笑一声:“你挨骂上瘾?” “你才挨骂上瘾!”郁青愤愤地抱着胳膊不再开口。 她们一路没有再说话。 郁青下车前高峤说今天不能给她辅导功课了,“我后面有点事。”其实是痛到没法再坚持。 郁青一言不发地下车,打开后排车门拿走书包以后没走。 高峤刚要催她,一个白色正方形的东西就冲她飞过来。她下意识接住,对上郁青闪躲的眼神和拉书包拉链看起来很忙的手,“你痛经吗?脸白的跟死人一样。” “你还会关心我啊?”高峤下意识的震惊。 郁青背上书包,“想多了,我巴不得你早点死。” 她嘭的关上车门,扬长而去。留下高峤一个人握着那片卫生巾发怔。 以为郁青没心没肺,但她观察其实细致入微。以为郁青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但她其实只是不愿意对高峤表达。 高峤想起那时郁青不情不愿不好意思的给她丢卫生巾的样子,没忍住笑。 祝芳岁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见她握着养乐多,一饮而尽。 “她没有回家,你最近多去酒店看看她。” 祝芳岁答应下来,嘴唇张了几次又合上。 高峤瞥见,添一句:“别让她知道我们的事。至少现在不要。” 这个话题就回到原点了。 祝芳岁说她知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郁青接下来一定会很忙。 高峤把空了的养乐多瓶子丢进垃圾桶,很突兀地讥讽的笑了一下:“不过她要是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应该会比较好接受吧。” 祝芳岁没接话。 她知道答案是一定不会。 郁青的性格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她认为两个人在一起就应该是因为相爱,而不是因为其他。利益和交换她能理解,但是她不会接受。 ‘她会生气,还会哭。’祝芳岁已经可以想象到郁青心疼自己的样子,‘姐姐这么好,应该得到真爱。’ 尽管当事人自己都不介意,但郁青会在乎。 她有一颗太纯净的心。 第17章 第二天一早,祝芳岁将高峤的西装外套送到干洗店,又去买了一份早饭,请高峤的司机把自己送到瑞安酒店门口。 司机打开车门请她下车。祝芳岁有一时的恍惚: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和高峤的分手是高峤单方面的闹小孩儿脾气。 踩着柔软的地毯,祝芳岁坐上通往26楼的电梯,按响套房的门铃。一次过后,无人应答。祝芳岁又第二次按响门铃。 “灼灼,是姐姐。” 祝芳岁自知自己是郁青的例外,就如郁青是高峤例外。 房门果然打开,郁青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也通红。她喊一声‘姐姐’,嗓音嘶哑,完全没有从前精致得体的姿态。 祝芳岁只当看不见。抬起手露出给郁青带的早餐,“吃一点东西吧。我特意给你买的。” 她把‘特意’两个字咬的特别重,让郁青不能拒绝她对她的用心和偏爱。 郁青如祝芳岁所想的接过早饭向她道谢。祝芳岁坐在郁青身边,为她梳理头发的同时想:不过就是这样。 我展现我的用心,强调你的独特,你就会认为我爱你。 你是这样,高峤也是这样。 但高峤又不一样。 祝芳岁看着郁青努力向自己弯起眼睛微笑,想起她和高峤分手以后和高峤的那次谈话。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突然和你分手吗?”高峤坐在书桌后,很笃定的用陈述的语气提问。 祝芳岁站在高峤身边,原本准备好的眼泪在这一刻被她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盛气凌人烘干,“没有啊。”祝芳岁微笑。 其实高峤讨厌她的微笑。但是从来没有和她说过。祝芳岁心知肚明,但是也从来不改正。 “那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拿东西。”祝芳岁顺手从高峤的书房里抽走一份文件,“我不是和你提前说过吗?我来拿东西。” 她们没有吵过架。祝芳岁面对高峤没有用过这么尖锐的语气。 高峤一时不能适应,等到祝芳岁握着文件重新站到她面前时冷笑:“那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要和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祝芳岁的笑容揉了蜜似的甜,“是吗。看起来你过去的恋爱经验不太美妙。不过我没有这种爱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是吗。”高峤学她的语气,“我还以为你很爱我。” 祝芳岁的眼皮跳两跳,语调倏然软下来,“难道你很爱我吗?” 高峤躲开祝芳岁投过来的眼神,转身面对桌上的电脑,抬手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烟。 “拿了东西就走吧,灼灼还在外面等你。”她波澜不惊,但祝芳岁听见海浪翻涌。 第21章 别扭 诚如郁青明里暗里,直接婉转的说过很多次,高峤是一个奇怪的人。 祝芳岁把这个‘奇怪’详细定义为‘别扭’。 高峤是一个别扭的人。 强迫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情还算不上有多别扭。祝芳岁可以理解高峤有时候应酬需要,总不能别人端高脚杯她捧养乐多。 但高峤最别扭的地方是她明明很喜欢一个人还要假装若无其事。 正如她对郁青。 分明担心到夜里辗转反侧,天光一亮,她就忘记昨夜翻来覆去的叹气,语气平淡地说灼灼应该没有吃早饭,你去看看吧。 高峤还要添一句根本没必要的叮嘱:别说我让你去的。 祝芳岁见过很多人,下意识观察别人的喜好是她的本能反应。 高峤有的时候很像小孩儿,喜欢甜食,喜欢草莓,喜欢养乐多,不爱喝水。她会抽烟,烦躁的时候通常爱抽薄荷爆珠的烟。没有烟的话,薄荷糖可以勉强代替。 祝芳岁从前和她交往时常常会准备好一小盒薄荷糖。但是两年多的时间里只送出去过一次。高峤还是要烟,尼古丁能够令她保持清醒。 虽然祝芳岁的肺不好,但是她没有那么矫情。 高峤要抽烟她就让高峤抽烟,高峤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她们从不吵架。郁青和高峤都弄不明白原因。前者是真的不懂,后者是根本不会花心思去想这个问题。 从酒店大方向的管理到运营,再到这个月的入住率和上个月相比如何,其他酒店的风向,经济发展……高峤每天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祝芳岁是最体贴的女友,不会用‘感情’作为筹码去分高峤本就烦乱的心。 哪怕现在祝芳岁的身份已经从高峤的‘女友’转变为高峤的‘金丝雀’。祝芳岁仍然记得分寸,不给高峤添麻烦。 郁青把祝芳岁带给她的早饭吃了几口,很快就放下勺子。她充满歉意:“对不起姐姐,我实在没有胃口。” 祝芳岁没有告诉过郁青,她最喜欢郁青的眼睛。 郁青有一双很漂亮的杏眼,黑色的瞳仁是世间最纯粹的黑曜石,亮晶晶的璀璨,没有任何杂质。她面对祝芳岁时便笑起来,一双眼睛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散发着生机蓬勃的明媚。 那是一双看着就让人心生希望的眼睛。 如今这双眼睛湿漉漉的,含着浅浅的泪。 “没关系。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祝芳岁盖上饭盒盖子,“你昨天几点休息的?” 郁青蜷缩在餐椅上,她抱着膝盖,双眼放空,“不记得了。好像是四点多吗?” 祝芳岁略略抬高调门:“你只睡了一个小时都不到?” “我睡不着。姐姐,我睡不着。”郁青眯起酸胀的眼睛,“我一闭眼都是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对她笑,爸爸把她架在脖子上骑大马,妈妈带她去买新衣服……郁青十岁那年被老师误会作弊。妈妈第一时间赶到学校把郁青护在身后,说:“感谢老师对我们郁青的关心和照顾,但是这件事肯定是误会,我们郁青肯定不会作弊。” 事后老师查明真相,开开心心走出学校的穆宜牵着郁青的手说妈妈知道你最诚实,不会骗人。 真诚友善,热情快乐。这是郁一明和穆宜希望拥有的女儿,也是她们养出来的郁青。 祝芳岁窒息在郁青布满血丝的无助脆弱的眼里。“会好的。灼灼,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吗?”郁青很难得真心的怀疑祝芳岁,“姐姐对不起,你爸爸走的时候,你也这么难过吗?” 她的‘对不起’是在为可能提到祝芳岁的伤心事而预先道歉。 祝芳岁点点头:“嗯。很难过的。我哭了很久。” 她拉住郁青褶皱的衬衫袖子,用力的想把皱褶拉平。祝芳岁在片刻间编造出父亲去世后她的悲痛和释然:“他们虽然不在身边,但是心一直会在你这里。” 她指向郁青的心口,言之凿凿。 郁青眨眨眼,啪哒掉下两滴眼泪。她用手背把它们擦了,深呼吸说:“我今天要去办手续,明天要去开会。” 祝芳岁立刻提出陪同。郁青摇摇头:“我自己来吧。”毕竟以后都要习惯自己一个人了。 郁青独自去为父母销户,到律所见律师。她爸爸妈妈早在她十八岁那年就立过遗嘱。以后如果有意外发生,她们全部的财产留给唯一的女儿郁青。郁一明在郁园集团里有72%的股份,其中67%留给郁青。剩下的5%——郁青平静地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签字的高峤。 她没有出言讥讽,是因为高峤抵达律所前,律师已经交代过父母当年的话。 “郁小姐,郁总和穆总知道您一向不喜欢高总。她们这么多年看下来,高总虽然总和您斗嘴,但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好。以后她们走了,高总就是唯一能够照顾您的人了。” 郁青当时牙尖嘴利的回击律师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是高峤真的在她身边坐下以后,她的缄默便是对父母遗言表现出的最大程度认同。 手续全部办妥,高峤以‘顺路’为由送郁青回酒店。 坐在高峤的副驾驶座,郁青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也这么送你?”高峤话音还带了点笑。 郁青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是高峤老了。 人年纪大了才会喜欢回忆。尤其最近,高峤总爱回忆往昔。 她慢腾腾地转过头去看高峤,“能少说一些葬礼的时候发生的事吗?你接送我的机缘是我爷爷去世。” 高峤眯起眼睛看路,避让前方一个行人,“明天要开会吧?你准备好了吗?” 郁青的脑袋又慢腾腾地转回车窗那边。高峤真的很不会聊天,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一句话是郁青想听的。 “怎么了?哪里有问题?”高峤在红绿灯的间隙抽空看一眼郁青。她似霜打的茄子,蔫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哪里有问题?郁青心想,哪里都是问题。 她明天的行程是上午面对新闻记者,宣布自己继任郁园董事长的消息。之后立刻去开会,面见各位股东和店长。 从前郁青喜欢说家里有九家餐厅的好处是去哪里吃饭都能免费。现在新川又开了一家分店。一上任就继承十家餐厅的郁青不但能免费吃饭,还要背负一大堆责任。 第18章 昨天葬礼结束以后,父母生前的助理薛礼就把十家店的文件全都整理好交给郁青。 可怜从小到大都偏科严重的郁青面对一大串数字,犹如阅读天书,两眼发懵。 “这些问题你姐姐能帮你吗?”高峤考虑到郁青对自己的抵触,迂回着用祝芳岁提问。 郁青赌气:“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 “所以是有问题。” “好烦啊你。”郁青疲惫地合上双眼,想起父母交代的那句‘高总是唯一能照顾您的人’,“我看不懂。” 高峤等她后文,却迟迟不见回应。在打方向盘时高峤再度抽空瞥了一眼郁青。郁青合着双眼,眼睛下方是一圈淡淡的乌青。 她以为郁青睡着,不再催问。却不想郁青突兀地开口说:“看不懂报表。也不知道明天要面对媒体说什么。” 高峤腾出一只手拍拍郁青的腿,先睡吧,她说,到酒店我教你。 第22章 柏岭 套房大门被打开时,祝芳岁正在给郁青叠衣服。 郁青和高峤一前一后踏进房间。后者看见祝芳岁手中的衣服眉头一拧,“怎么叠起衣服了?” 等你们的时候顺手收拾一下,没费多大事儿。祝芳岁说着把郁青的衬衫叠好放到沙发上。书房里的文件我没动。 她很刻意的提起这句话,因为踏进小书房时祝芳岁看到书桌上散乱的纸上全是郁园的报表。 郁青摆摆手:“没事。谢谢姐姐。” 高峤跟在郁青后面出声:“收拾房间让酒店的清洁工做就行了。你歇着吧。” 祝芳岁好脾气的答应下来,下一刻就听高峤让郁青进书房去。 猜到两人要谈工作上的事情,祝芳岁便在套房里打通高峤助理的电话,请她把ipad送到郁青的套房。 郁青把一桌乱七八糟的文件收好,给书桌腾出空地。高峤架起送过来的ipad放到桌上,用酒店的报表给郁青讲解:“我们从最简单的现金流量表开始看……” 高峤的声线偏冷,下意识温柔时像一捧泉水,清澈但凉。 祝芳岁坐在客厅里,郁青的衣服被她叠了又叠,叠无可叠。她的心思全在书房里的高峤身上。 在高峤和郁青进门前的五分钟,祝芳岁接到高峤的姐姐柏岭打来的电话。 她和柏岭只见过一面。那时她和高峤刚刚确定关系不到两个月,高峤带她回家去见父母。柏岭特意回家来见祝芳岁。 柏岭比高峤大五岁。在父母教育下,她耳濡目染,通身读书人的儒雅气派,整个人浸在温柔里,一呼一吸都平和柔缓。 柏岭从小到大按部就班,二十五岁时结婚,次年生下女儿柏风。结婚育女以后柏岭就没有上班,但是也没有安于当家庭主妇。 祝芳岁看见过柏岭出版的儿童故事集,摆在书店最显眼的位置。卡通画的小恐龙憨厚可爱,是小朋友们最喜欢看的类型。 「这下好啦,大家都把自己用不到的东西送到小恐龙的超市里,没有人会浪费了。」 祝芳岁在去高峤家之前读过柏岭最出名的儿童故事《恐龙超市》。故事的内容很简单,讲述一只在镇上开超市的小恐龙遇到的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教小朋友们学会分享,学会热爱,学会珍惜。 祝芳岁从小到大没有看过童话,评价不出故事的好坏,只能从中看出柏岭满腔洒给孩子们的爱和关心。 柏岭是一个很会关心别人的人。 祝芳岁合上童话,见到柏岭本人时,她对柏岭的‘关心’又加深了一层。 柏岭为她和高峤打开家门。见到祝芳岁第一眼,柏岭先夸祝芳岁漂亮,又问她穿的少冷不冷,要不要披一件披风。 祝芳岁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高峤已经拉着祝芳岁的手腕路过她姐姐,不给人一丝答话的机会。 高峤和家里人的关系非常差。 祝芳岁从回忆中回神,手中郁青的衬衫已经被她反复叠出印子。她停了手,高峤也从书房里走出来。 她对祝芳岁使了个眼色。祝芳岁放下衬衫,去书房和正在揉太阳穴的郁青打招呼:“灼灼,我先回去,你有事就给姐姐打电话。” “嗯。”回应她的郁青有气无力。 祝芳岁跟着高峤离开套房。坐上高峤的车以后,祝芳岁说:“你姐姐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高峤系安全带、发动汽车,手上动作没有停,也没有回应。 祝芳岁闭起嘴,知道高峤现在不想听,这话题就不再继续。 从光线昏暗的地下停车库开到主路上,黑色接着黑色。祝芳岁按亮手机屏幕,才发现现在已经晚上八点。 “叫外卖吗?”祝芳岁记得高峤没有吃饭。 “嗯。” 祝芳岁解锁手机去打开外卖界面。高峤晚上爱吃清淡的东西。祝芳岁划过一串火锅烧烤之后选了越南米粉和春卷。 手机被她放下,祝芳岁看见车窗倒映出她被街边霓虹灯照的五光十色的脸。 她突然想起下午柏岭在电话里说的话:“高峤从小就很要强,有心事也不愿意和我们说。你是她的女朋友,能不能麻烦你帮姐姐劝劝她?” 祝芳岁在柏岭自称的那一声‘姐姐’中失神。 她已经习惯于当别人的姐姐:祝平安的姐姐,父母口中的‘二姐’,郁青的姐姐。难得听到有人在她面前当姐姐,尽管祝芳岁自己也有一个大姐,但她总是不习惯别人将她当做需要照顾的一方。 “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虽然爸妈看着反对,但是到底也没有制止她呀。这么多年,我每次回家爸妈都要问我她的情况。芳岁,你劝劝高峤服个软吧。” 祝芳岁借着车窗的倒映去看高峤。高峤的侧脸在这扇窗的倒映里也跟着她一起变得五彩斑斓。 劝。 说得容易。 高峤的父母是点燃高峤的引线,一提就会爆炸。祝芳岁不想触这个霉头,但也知道柏岭会给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朋友’打电话是走投无路。 高峤把车停在家里的地下车库。 她解开安全带,祝芳岁也解开安全带。 “高峤。” 高峤其实没有打算下车。她一路接受祝芳岁的注视,猜到祝芳岁有自己不想听到的话要说。解开安全带以后,高峤没有动,“嗯?” “她让你去服软。”祝芳岁没有指名道姓,她不希望自己成为点燃高峤的那个人。 高峤的手指敲击方向盘。她的手指修长纤细,白皙而干净,是很适合弹钢琴的一双手。 但高峤不会弹钢琴。 “下次柏岭再给你打电话,你就告诉她。”高峤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让她去死。” 祝芳岁对高峤的咒骂毫不意外。和高峤交往的两年多时间足以让她了解高峤对家庭的痛恨。她连表情都没变,看高峤把眉毛拧起来一点又松开,眼神越来越冷,冷到结冰,“拉黑会吗?要我教你吗?” 同样的眼神若是被郁青看见,小姑娘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连虚张声势的话都说不出来。但祝芳岁仍然神色淡淡的,“知道了。” “知道了就下车。”高峤打开车门,迈下车。 第23章 开会 “很感谢大家对我们郁园餐饮的关心。” 话筒扩出来的郁青的声音在小小的会议厅里绕了又绕,久久不肯散去。一身黑衣黑裤黑色高跟鞋的郁青把黑发盘在脑后。 她从前从不这么穿。嫩黄、新绿、水红……郁青喜欢俏丽的颜色,露着腿和胳膊,选高峤看一眼就要皱眉的款式。 高峤抱着胳膊站在门没有关紧的会议厅门口。 郁青的面前有十几家媒体和几十架相机。闪光灯和摄像机运作的红点闪烁,郁青越过它们,视线落在高峤身边,祝芳岁站的位置。 五分钟以前,郁青坐在后台的椅子上,高峤和祝芳岁一左一右站在她面前。 郁青今天化了一个盛气凌人的眼妆,整张脸恰到好处的浓墨重彩。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强势,但无论高峤还是祝芳岁仍能从她费心掩藏的浓妆下看出不安的青涩。 祝芳岁伸手,郁青把自己的双手奉上,牵住祝芳岁。高峤抱着胳膊看着郁青说:“一会儿上台记得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哭。你现在是郁园的董事长了,要记得坚强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摸摸郁青的头,“我和你姐姐站在会议厅最后面,你紧张的话就看我们。” 郁青难得没怼她,说:“嗯。” 祝芳岁捏捏郁青的手,“第一次面对这些事情谁都会紧张的,你深呼吸缓一缓。我们灼灼可以的。” 郁青嗓子发干:“谢谢姐姐。” 发言稿是早就背好的。郁青的声音被话筒一波又一波传开,坚定而有力。她越说越松弛,目光也渐渐从祝芳岁身上挪开,放到现场的媒体身上。 “……我将继承我父母的遗志,好好将郁园经营下去。” 郁青说完最后一句话,从她的座位上站起来,面向大家深深鞠躬。 第19章 在亮成一片的闪光灯中,郁青稳步走下台。 高峤和祝芳岁到后台接她。 前者照旧被无视。郁青急不可耐地问祝芳岁:“姐姐,我刚才表现的还可以吧?” 祝芳岁送出最肯定的鼓励:“说得特别好,表现特别棒。” 郁青拍拍胸脯,紧绷的肩头卸下力气,“那就好。” 这一天的第一道难关轻松的度过去,郁青马不停蹄地坐车去赶赴下一道难关。 郁园在川市一共有九家店,囊括了地方菜、小吃、火锅和甜品。 郁青前一天连夜看完包括新川在内的十家餐厅的报表情况,她现在对每一家餐厅的营业额都了然于心。 坐在郁园餐饮总部的会议室里,郁青的左右手两排分别是手握余下28%股份的两位股东和每一间餐厅的店长。 这些人郁青从前都见过。 那两位手握余下28%股份的股东,周悦坐在郁青的左手边。她不到五十岁,穿黑西装,眼窝凹陷,眼尾泛青。她持有郁园餐饮13%的股份,是穆宜少女时期最好的朋友。昨天下午周悦特意给郁青发消息安慰她:我和你妈妈几十年的交情不是白说的,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给我发消息。 郁园餐饮剩下的15%股份,持有人是穆宜的表哥邢之毅。他坐在郁青的右手边,西装领带样样板正,神情分外严肃。不知道的以为他仍在参加一场追悼会。 邢之毅的右手边,新晋股东高峤坐的端正。她和郁青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像是不认识郁青。 郁青的视线一一路过三位股东和每一家店的店长,清了清嗓子后她讲:我父母事出突然,接下来希望我能和大家一起继续为郁园努力,我年纪轻,有些事情还需要各位多帮衬。 周悦是第一个应话的:“灼灼也算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肯定支持你的。” 邢之毅反应淡淡的,说一个‘对的’,也没了后文。 至于高峤,整场会议她只在郁青向大家介绍她的身份时说过一句‘以后麻烦大家’。之后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高冷的像是很不情愿参加这场会议,且对郁青有意见。 郁青暂时没有时间去猜测高峤的想法,她正听店长们一个接一个的汇报餐厅的情况。 从营业额开始到客流量再到目标人群和以后的规划。这些事情原本郁青的父母在时,大家只要通过邮件或者视频汇报即可。但是现在不同。郁青是刚接手,又是第一次直面这些需要她处理的事情,她认为大家线下见面会比较合适。因此哪怕是在新川的店长,她都报销了来回的路费食宿要求她来川市参加今天的会议。 ‘郁园·川乡’是‘郁园’这个餐饮系列的第一家店,也是总店,由郁青爷爷开起,在川市已经有几十年的名声。 这家店的店长也是从郁青父亲青年时期开始就担任店长,对一切工作和郁青想知道的事情都非常了解,汇报也详略得当。 郁青点点头,过于紧张让她的脸上绷不出一丝笑意。接下来几家店的店长们也都分别汇报完各自的工作。 郁青藏在会议桌下的手捏着大腿,想让自己清醒,也想让自己放松:“很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向我汇报这些事情。你们的想法都很好,先按照你们今天和我说的这些继续做。后续有什么变化请及时和我沟通。” 几个店长或点头或说‘好的’。 郁青见状,正要说‘那散会吧’。右手边横插一道声音:“抱歉,我现在说这个可能有点马后炮。” 说话的人是邢之毅。他正了正领带,看向郁青:“我没有记错的话,我身边这位高总还是瑞安酒店的董事长。我们双方的行业也算有交集影响,让她听到餐厅的这些事情,郁总觉得好吗?” 郁青抿了一下嘴唇,眼神投向高峤。 高峤翘起腿,脊背挺得很直。她和郁青四目相对时对郁青微笑,眼神轻蔑且对邢之毅的话根本无所谓。 郁青希望高峤能在这时候说些什么。 从前她和高峤一起参加宴会,遇到难堪的事情时高峤总会在她想到办法之前把她挡在身后替她说话。 而现在,高峤和她对视过后收回目光,落到她面前的桌上,摆明不会去管这件事。 郁青即刻明白高峤的用意,学着高峤刚才递给她的笑脸对邢之毅微笑:“没关系的邢总。我们大家都是郁园的人,我用人不疑。” “可是如果酒店的事情传出去的话……” “等真的传出去的时候我们再来处理也来得及。”说到这里郁青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觉得高总您也不会这么蠢,靠卖我们餐厅的消息换取自己的利益,是吧?” 高峤悠悠然的抬起眼,似笑非笑地说:“当然。” 第24章 电话 “……所以我觉得你猜的是对的。”吴桢往广口玻璃杯里倒上香槟。她不是一个讲究的人,不需要像高峤和郁青那样喝红酒用红酒杯喝香槟用香槟杯,手边有什么用什么,能装东西就行。 电话那头郁青的声音经过话筒传出,冷淡的给吴桢添了很多分陌生感:“恩,开会的时候她全程和我没有眼神对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和我亲近的意思,我就猜到她应该是想让大家觉得我们之间确实有矛盾。” “这样如果餐厅里有人有异心就知道可以去拉拢她,你也能看清一些你看不到的复杂人际往来。”吴桢喝了一大口香槟润喉,“高峤对你是真不错。” 吴桢没等到熟悉的跳脚,郁青很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这通电话叫她越聊越陌生,对面的人好像不是那个和她从小长大的闺蜜郁青,而是在某一次宴会时认识的年纪相仿的生意人。 吴桢把玻璃杯放到茶室的茶桌上,在她爸爸总喜欢泡茶的位置坐下,“咱们聊点别的行吗?这个电话打了一个小时了,你一直在和我说工作。” “好啊。” 郁青果断地回答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窗外雀鸟叽喳,阳光落在茶室里,斑驳的树影贴在白墙上。 “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再一起去露营好不好?”吴桢把腿架到硬邦邦的中式木椅的扶手上,脊背靠在另一根扶手上。木头硌得她小腿和腰背生疼,她一动不动,眯着眼睛看窗外的阳光,“还是我们四个人。让高峤烤肉,我给你和祝芳岁拍照,拍很多很多照片,拍你们两个人的照片,让高峤眼红死。” 滞后的悲伤迷茫就像藏在雪地下的水,春光晒化结了一冬天的冰层,人们才想起这个地方原来有一条清凉的小河。 吴桢抬起小臂遮住眼睛,她的眼睛成为小河,河水潺潺地流淌,打湿衣襟。 “好。”哽咽的郁青深深吸气,“好。” — 高峤站在池塘前看锦鲤。 她的父亲高如阜很喜欢鱼。从高峤有记忆开始,家里就一直在养各式各样的鱼。金鱼、热带鱼、鲤鱼……她们搬到郁青家隔壁的别墅以后,高如阜就在院子里凿了一个池塘,养了一批又一批锦鲤。 高峤正在看的是高如阜换的第不知道多少批锦鲤。 高如阜说喜欢鱼,但要是问他锦鲤与锦鲤之间的差别,热带鱼的饲养方式,他就会把双手往身后一背,说鱼和人一样,不能养的太精细,现在的鱼啊,太娇气了。 “妹妹,你在笑什么?” 柏岭的声音和春风常常会作为放在一起的比喻。高峤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听到姐姐从身后传来的话,她下意识收起嘴角回过头。 天气暖和起来,柏岭穿一身白色的长袖连衣长裙,裙摆随着风,和她披散的黑色及腰长发一起飘荡。 今年三十五岁的柏岭仍然和十七八岁时一样喜欢素颜,喜欢黑长直的头发,喜欢白裙子布鞋。她站在院子里就像是某部很老旧很俗套的言情小说女主角。 高峤踩十厘米高跟鞋,黑色西装裤脚随着她的行动摇晃。她解开西装外套的一颗扣子,露出板正的白衬衫,“姐姐。” “爸妈知道你要回来都很开心。今天一早就叫阿姨准备午饭了。你来的时候正好。来,跟我进屋去吃饭吧。” 柏岭伸手去牵高峤的手,后者不动声色地躲开,任由柏岭的手在空中僵住。 “怎么了?”柏岭收回手,温和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难堪。 高峤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我不是来吃饭的。而且我昨天给你打电话是想找你,是你自己硬要约我在家里见面。” “可是你……” “姐,我一向讨厌这种面子工程。但看在你是我亲姐姐的份上,我还是给你留面子了。现在我就把话说清楚。请你以后不要再联系我身边的任何人劝和我和爸妈,我不会回家,也不可能听她们的安排结婚生孩子。” 高峤的话一句句落下来,柏岭的脸一分一分白起来。等到高峤最后一个字也说完,柏岭胸膛上上下下快速的起伏:“你也太过分了!爸妈到底对你怎么了?从小到大,你吃穿住行,她们给你的还不够多吗?你从小就那么叛逆,爸妈也没有放弃你,反而一直在好好教导你,你怎么这么不知感恩?!” 第20章 高峤的太阳穴一突一突跳个不停,她用手揉一揉,“我在大清吗?不听话就是叛逆?古代人都没你封建。” 柏岭忍住胸口一股怒气,缓和语气后对妹妹说:“高峤,你现在不光是叛逆的问题。你如果只是不结婚倒也算了,怎么还和祝芳岁在一起呢?不是前段时间说你们分手了吗?” 高峤听的厌烦,但念在对方是自己的亲姐姐,下一回见面恐怕要等到父母葬礼。她便耐着性子忍了又忍:“又要拿我同性恋的事情说了?这回是想说什么?我都三十岁了,不能还说我年轻不懂事吧?” 柏岭叹气:“你都不知道你的事情让爸妈在朋友里都抬不起头。你两年前带祝芳岁回家以后,爸妈愁的好几晚都没睡着。这些年,他们的头发也白了好多,人也憔悴了很多。” 高峤仰天‘哈’的笑了一声:“爸妈愁的好几晚都睡不着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了?从哪儿看见的?给我也看看。他们俩都六十几岁了,头发还不白是妖怪吗?” 柏岭皱起眉:“你不要那么犟。我又不是郁青。” “别恶心我了。” 高峤本能地在听到郁青的名字时皱起眉。她愈发不耐烦,也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带到,在这里多留下去毫无意义。 “我走了。等爸妈死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吧。”高峤说完这句话,不听柏岭的回应就往外走。 两步以后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见柏岭站在院子里,“姐,我虽然真的恨你,但我也真的希望你能生一个儿子——如果你认为这样就可以改变你稀烂的人生的话,我真心希望你能生一个儿子。” 高峤从前和姐姐柏岭的关系并不算亲近。但柏岭是爱照顾人的类型,又对妹妹格外宠爱,高峤下意识地会依赖她。 小时候高峤也甜甜喊过柏岭‘姐姐’,下雨天被姐姐接过放学。姊妹两个缩在一个被窝的时候,高峤也发过誓要给喜欢看书的姐姐买一座图书馆。 后来高峤偷偷申请去英国读大学,爸爸气得断了她全部的生活费,也是姐姐偷偷用自己的稿费给她打钱。 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姐妹两人心里都有那一通电话。 那是高峤从英国读完大学回来以后。父母知道高峤想要开一家酒店,抱着一些读书人清高的父母非常反对。 柏岭打电话去劝高峤不要这么做,父母年纪大了,禁不起她一次又一次地折腾。 高峤和柏岭说了很久很久。说到最后高峤丢出狠话:“你的年纪就禁得起折腾了?不是还在准备生二胎想要儿子吗?你真是被爸pua出师了,结婚了还要找个爸。” 柏岭当时心口痛到无法呼吸,挂断电话之后她回高峤短信: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姓柏是因为爸爸心疼妈妈生孩子辛苦,所以我才和妈妈姓。你姓高是因为妈妈希望你和爸爸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 高峤没有回姐姐的短信,只是在心里提问。 第25章 逃 高峤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从她有记忆开始,听到的就是周围人赞扬她的父母恩爱,感情和睦。 姐姐柏岭的名字更是高如阜校长被人乐道的诸多事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桩‘爱妻护妻’的典范。 据说当年柏岭和高峤的母亲柏舟在生柏岭时不太顺利,柏舟在产房历经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才把女儿生下来。 高如阜也在产房门口陪了柏舟二十个小时,寸步不离,滴水未进。女儿从产房里被抱出来以后,高如阜看也没看,直接问医生:“我太太怎么样?她身体还好吗?” 表现到这里,高如阜已经超过了很多男人。 后来在给孩子取名字时,高如阜对柏舟说她生孩子太不容易,“我们的女儿就和你姓吧,名字我都想好了,山令‘岭’,柏岭,希望她有妈妈那般坚毅的心性。” 柏舟抱着女儿,扭过头去抹掉自己脸上的眼泪。 因为这个名字,高如阜去上户口时还被户籍警连问了好几次。毕竟柏岭出生的八十年代极少有孩子随母姓。户籍警怕搞错,“他问了我六次。”每次说到柏岭取名的故事时,高如阜一定会说这句话。他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把‘六’比的高高的,话中带着满满的笑意,“我说哎呀小同志,你放心吧,我女儿的名字是绝对、肯定、一定不会弄错的。你只管帮我登记就是了。” 一开始听故事的小高峤哪怕已经能把这个故事完全的背下来,但还是会配合着问:“那我呢?我为什么不和妈妈姓?” 高如阜那时就会摸着高峤的头,说你是妈妈送给爸爸的礼物。 柏岭的名字成为人口相传的佳话,柏舟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非常感动。她在柏岭三岁的时候提出希望能够再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一定要和你姓,不能让家里除了你之外一个姓高的都没有。” 高如阜说无论孩子姓什么都是他的孩子,家里有没有姓高的不要紧。 而无论是高峤当时尚还在世的奶奶还是其他的同事朋友,包括柏舟本人都认为柏岭需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最好是弟弟。 因此在柏舟的坚持下,高峤出生。 听着父母恩爱,父亲尊重母亲的高峤深信着这些话语,一直到她五岁。 什么机缘打破了高峤对爸爸的信任,高峤其实已经记不清楚。 大概是在爸爸的朋友说着‘还是要有个儿子好’的时候,爸爸笑着摆手说‘现在开始抓计划生育了,我们不好再生下去了’;大概是有时候爸爸会看着她和柏岭说,‘家里女孩子确实是多了一点啊,我要做事的时候都没有一个男孩子能帮我’;大概是爸爸看着她的时候会说‘其实你妈妈怀你的时候肚子和怀你姐姐时不一样,我还以为会是个儿子呢。’ 诸如此类,零零总总的话语渗透到日常生活的琐碎小事之中。高峤渐渐领悟爸爸对妈妈的尊重和深爱来自于伪装:因为柏岭是女儿,所以她和谁姓都无所谓。因为高峤是妈妈要生下来冠父姓的孩子,所以高峤只能和爸爸姓。 “你是不是希望我是一个儿子呀?”十岁的高峤已经开始学习如何用言语化为‘利剑’,面对父亲时她用温和的语气尝试去戳破他的真心。 高如阜笑起来,看女儿像看一条养在鱼缸里的热带鱼,“女儿也很好啊。” 高峤被爸爸话里的‘也’戳中,眉毛皱一皱,“爸爸,不说实话的话,你的鼻子会变长哦。” “你胡说什么。”分明是孩子天真不懂事的玩笑话,懂事的大人却慌了阵脚。高如阜急急的挥着手驱赶高峤,“作业写完了吗?去写作业吧。” 高峤是年纪小,但并不是傻。 她遵循着这个家的规则,大方得体讲礼貌,在每一件大事上听爸爸的话,在每一件小事上问妈妈的意见。但心里有一根针一直刺着她想要尖叫:为什么一个家庭里一定要有一个儿子才算好?家里女孩子多又会怎么样?什么事情是只有男孩子才能做而她做不了的? 高峤忍着不舒服和尖叫,在成长的岁月中越来越沉默。 她不再缠着爸爸要听从前的故事,不再向妈妈祈求今天能不能多吃一颗糖,也不会在做噩梦之后抱着枕头去找姐姐。 她越长越大,见到的事情越多,越能猜到爸爸让姐姐跟妈妈姓的真正目的。 周围人对父母感情的称赞,对父亲的夸赞在她耳里越来越刺耳。小时候高峤曾引以为傲的家庭和睦放到现在越看越像是一个笑话。 什么心疼妈妈生姐姐太辛苦,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要生高峤?难道生孩子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吗? 高如阜从最一开始就想要一个儿子,所以柏岭这个女儿无论和谁姓对他而言都确实无所谓。跟了母亲的姓氏,高如阜还能得到一个尊重爱护妻子的好名声,他又有什么不愿意? “爸爸不是你说的这样,高峤。你误会了。” 从高峤偷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柏岭的时候,柏岭就在不断重复着‘不是这样,你误会了’。 高峤起初不明白,掰着手指向姐姐细数爸爸的种种作为。而反复说了很多次以后,高峤也渐渐的懒得再说。 多年以后等到姐姐结婚,生下女儿柏风以后高峤才恍然:不是的,姐姐和妈妈早就知道了,只是谁也不愿意去戳破这个假象。 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爱自己,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爸爸是一个优秀的正人君子,没有人会不喜欢一个和睦美满的家。 高峤看自己的家人越来越陌生。 爸爸还如过去那么绅士体贴,会对妻子道谢,会陪女儿读书;妈妈还如过去那么温柔贤惠,她是桃李满天下的语文老师,心思全在学生和家庭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姐姐还如过去那么温文儒雅,虽然没有成为老师,但是她出版童话故事,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 在如此美好的家庭之中,高峤常常无法呼吸。 第21章 她看着爸爸想到他骨子里的重男轻女;看着妈妈想到她被欺瞒了这么多年;看着姐姐又心疼她未来说不定会被另一个男人欺瞒,走上和母亲相同的道路。 高峤读大学以前想要住宿,但那时还没有成年,得不到父母的同意她只能走读。 熬到高考时,成年的高峤偷偷申请了英国的大学。 她不愿意继续在这个完美家庭中扮演本该属于她的‘完美小女儿’的角色。 ——她要逃。 第26章 累 逃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要从原生家庭逃跑。 录取通知书和签证是前后脚出来的。高峤拿着复印的文件告诉父母她要去英国读书。 高如阜早早就为高峤规划好她的一生:在自己的大学读完本科硕士和博士,毕业以后留校做教授。接下来就接任他,成为某个学校的校长。 而现在高峤的所作所为显然是在公然挑衅他为她铺的路和他的权威。 高峤得到父母的暴怒。她在家里的书房跪了一夜,第二天撑着失去知觉的膝盖踉跄跌撞,什么都没带的坐上了去伦敦的飞机。 在伦敦的一切都让高峤陌生。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家。她在英国重新开始,重新长大。 读长串的英文,写论文写到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高峤没有心思去欣赏伦敦灰蒙蒙的天地,没有时间去看太阳在伦敦的霾后面如何升起。她忙着学习,忙着兼职。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伦敦开始端盘子洗碗。 她最痛恨伦敦的冬天。 那很像是南方的冬天。阴暗潮湿,被子无论如何都晒不干,盖在身上湿哒哒的,好像住在水帘洞。 按说高峤不应该缺钱,她该住在伦敦市中心,踩在地毯上摇着酒杯。但高如阜用断掉经济来源作为逼迫女儿回到身边的法宝。 正因为这样,高峤一边咒骂着英国该死的天气,一边才能忘掉自己养尊处优的过往,把手伸进冰冷的水盆里洗一个又一个的碗。 她吃过苦,高烧三十九度也坚持着不肯请假。后来和同学一起合作,从洗碗工变成中介,专门找想要打工的新来的留学生,帮他们介绍安排工作。她的经济也渐渐宽裕,在伦敦的最后一年,她又重新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也正因为这样,现在的高峤才会更有自己依仗自己的底气,也才会活得更放纵随心。 高峤从父母家走出来,司机为她打开车门。 在很短的一瞬,高峤回想起姐姐刚才听到她真诚祝愿时的表情:无助茫然,站在风中瑟瑟。 下一瞬她收起回忆,转头看向一直坐在车上等她的祝芳岁:“电话拉黑了吗?” “拉黑了。” 高峤摊平手掌伸向祝芳岁,“给我看。” 祝芳岁打开手机放到高峤手上。柏岭的电话赫然在她的黑名单里。 高峤点点头,手机还给祝芳岁。车子发动,司机平稳地将后排二位往酒店送。 高峤拉了拉西装外套的领子,闷闷的不说话。 她这表情祝芳岁曾经见过一次。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高峤回家见父母那天,也是从父母家离开后的车上。平时话就不多的高峤更加一言不发,眼神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但又透露出一股报复后的快意。 无论是当时身为高峤女友的祝芳岁,还是现在的祝芳岁都没有询问。她背靠在冰凉的皮质座椅上,透过窗户看向窗外。 “不久之前,灼灼跑来问过我一个问题。” 高峤低哑的嗓音在车内突兀的响起。祝芳岁转过头去,高峤的侧脸被齐肩的长发挡住,只露出一个泛着一点点金光的眼镜架。 “她问我知不知道你小时候的事情。” 祝芳岁不明白高峤提起这个话题的意思,错愕的话语带着本能的笑音:“恩?我小时候?” 高峤点头。她没有看祝芳岁,目光落在窗外那些匆匆掠过的斑驳树影上,“我说我不知道。” 高峤和祝芳岁从来没有分享过这些事情。 高峤没有听祝芳岁说过她几岁开口说话,读书时有什么趣事,少女的青春期暗恋或者被谁暗恋过。一直到祝芳岁那天主动找上门请她帮忙,高峤才第一次从祝芳岁口中听到她还有一个弟弟。 祝芳岁请她帮忙那一天,高峤想问祝芳岁:你真的爱过我吗? “我们确实没有说过这些事。”祝芳岁有一点点的局促,但是并不困惑。她想高峤一定是因为见到家里人所以才会心绪不宁,问出原本不会关心的话题。 她很体贴,体恤到现在高峤的坏心情,不等高峤继续问下去就径自说:“我家里人口很多,我父母很喜欢孩子,所以他们生了我和我姐姐,小妹还有弟弟。我弟弟出生的时候身体不大好,家里对他都比较溺爱。他的脾气你也见过——不过现在说这些也都晚了。” 祝芳岁说话时,高峤一言不发地听。祝平安的性格确实不大好,是非常典型的被家里扶着长大的‘太子爷’。 “我姐姐叫芳玉,小妹叫芳华。我爸妈给我取名叫芳岁,是春天的意思,也是希望的意思。” 祝芳岁嗓音低柔,说话时总像是在讲一件童话故事。斑驳的树影渐渐有了树的形状和轮廓,司机放慢车速,高峤看见自己的酒店伫立于前方不远的地方。 “你累吗?”高峤在车窗上看见祝芳岁带着笑的脸。 祝芳岁的神情有一些延迟,“恩?不累啊。你累了吗?” 祝芳岁永远都精致,哪怕现在坐在车上和高峤闲聊,她茫然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设计后的刻意,她习惯于捧着自己最漂亮的那一面供人欣赏。 高峤不知道是刚才和姐姐的那番对话影响了自己,还是听祝芳岁倾吐童年的过往影响了自己。她难得感到一股自心底涌上的疲惫。 “我不是在问这个。” 善解人意的祝芳岁,最会洞察人心的祝芳岁在这一刻‘听不懂’,“今天一上午就做了这么多事,你现在还没有吃东西,等一下到酒店我们先吃饭,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了。”高峤抬手,“我没心情。” 司机为高峤打开车门。她走下车后回头看向坐在车里的祝芳岁。 “怎么会有人不吵架?”高峤莫名学起郁青的语气,“你为什么从不和我吵架?” 祝芳岁的手搭在驾驶座的椅背上。她仰着头,嘴角扯一扯:“我们要吵架吗?” 她顿顿,换一种说法:“你想要和我吵架吗?” 高峤的手在西装外套口袋里不自觉捏紧,“我只是觉得很奇怪。难道你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吗?” 说在一起就在一起,说分手就分手,说复合又复合。高峤儿戏的和祝芳岁相处的每一天,难道没有一秒让祝芳岁不高兴吗? 祝芳岁原本想等司机为自己开门。但眼下的情形司机也不方便。她从后排挪到门边,下车后与穿了高跟鞋的高峤平视,“如果你想吵架的话也可以呀。” 她说得轻飘飘的,就像“如果你想现在吃饭也可以呀”,“如果你想休息也可以呀”,“如果你想买新衣服也可以呀”。 这种语气不该出现在这么沉重的话题里。尤其祝芳岁从高峤的眉目中看到沉甸甸的不满。 但她还是选择这么说。似乎在给高峤一个台阶,一个正大光明的开始吵架的理由。 她连吵架都这么善解人意——高峤的胸口堵了一团棉花,不上不下,不至于让她完全失去呼吸,但足以叫她一阵阵的窒息恶心。 “岁岁,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吧?” 第27章 谈恋爱 高峤在遇见祝芳岁以前没有谈过恋爱。 她是‘生人勿近’的长相,远远看一眼就会让人心生敬而远之的想法。再加上她从小到大都高傲,对周遭的人常年处于一种看不见的漠视。外貌与性格都不讨喜,她自然而然没有在少女时期体验过被人喜欢的感觉。 高峤冷眼旁观她身边那些坠入爱河的情侣们:今天a送b一个礼物,b感动的拍照炫耀;明天两人吵架,b把礼物丢到河里;再隔一天两人复合,a又重新给b买礼物…… 烦不烦啊。高中时的高峤就对这些行为感到幼稚和无聊。后来二十多岁的高峤看着身边的人恋爱结婚,无聊之中又添了很多可笑。 商业联姻之后各玩各的,这样的婚姻模式在高峤身边不在少数。还有如她父母那般表演恩爱的夫妻,背地里辱骂争吵殴打——高峤觉得与其表演什么,不如多赚点钱。 二十五岁时还和家里有联系的高峤开始被父母安排去相亲。 她以‘工作忙’为理由,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安排。一直到到二十六岁,烦不胜烦的高峤向父母出柜。 她嘴上说着自己喜欢女人时其实心里空落落的。因为无论漂亮的还是优秀的,可爱的还是成熟的,她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但她根本没有喜欢过其中任何一个。 第22章 什么是喜欢呢? 假装自己是一个尊重妻子的好丈夫是对妻子的喜欢吗?贤良淑德,工作的同时还要兼顾家庭,生了两个孩子还要为自己没有能生出儿子而愧疚是对丈夫的喜欢吗? 这是喜欢还是有病? 高峤没有办法带着这样的想法去喜欢任何一个人。她对‘喜欢’敬而远之。 一直到她遇见祝芳岁。 祝芳岁是漂亮的。尽管高峤很少称赞她的美貌,但心底是承认的。 宴会厅里,高峤第一眼就看见站在角落的祝芳岁穿一袭金色的礼裙。但是她见过很多漂亮的女人,比祝芳岁更漂亮的也不在少数。高峤的视线很快移开,下一秒就对笑的花枝乱颤的郁青皱起了眉。 高峤忙着去管郁青的行为举止,和郁青在宴会角落里小声争执。祝芳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身边的。那时她的脸上也带着后来高峤每天都会见到的微笑。 “抱歉打扰,我想拿一块蛋糕。” 高峤这才意识到她和郁青站在甜品台的边上。祝芳岁从琳琅满目的甜品台上取走一块最不惹人注意的草莓蛋糕。 “高峤姐也喜欢吃这个蛋糕呢。”说这话的时因为看到美女而忘记前一秒还在生气的郁青。她眨着眼睛,神情天真,语气甜蜜:“姐姐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口味?甜腻的很,特别难吃。” 郁青在讽刺高峤时经常‘无差别攻击’。大多数人都会被莫名误伤和连带,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祝芳岁神情坦然,笑容得体:“酒水台那边有柠檬气泡酒,搭配着一起吃就不会那么甜了。你想和我一起去尝尝看吗?” 哄小孩的语气被祝芳岁说的自然而然,不刻意造作。郁青兴冲冲点头,丢下高峤就和祝芳岁走。 高峤端着鸡尾酒杯,全程跟着郁青和祝芳岁。不管郁青提出在高峤听起来多么荒唐的要求,祝芳岁都笑吟吟地答应。 她好有耐心又没有想法。如果和她在一起的话应该会很省事吧——当时高如阜还在不停催促高峤相亲结婚。他不相信女儿真的会和一个女人谈恋爱。高峤为了杜绝父亲的痴心妄想,决定和一个不麻烦的人恋爱。 只要这个人不麻烦,那么是祝芳岁也好,刘芳岁也行,对高峤而言都没有区别。 那场她们相识的慈善晚会结束的当夜,高峤在宴会厅门口等郁青回去以后向祝芳岁提出送她回家,“你今晚陪了灼灼一晚,太辛苦了。”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祝芳岁没有拒绝。 在到祝芳岁租的公寓之前,高峤就已经果断地和祝芳岁约定好了第二天一起吃晚饭。 晚饭、礼物,那对高峤来说都是最省事的办法。反正她总要吃饭,礼物也是让助理买好给她,在见面的时候送给祝芳岁就好。 高峤在收到礼物的祝芳岁眼中看到惊喜,也看到她对自己越来越浓的被她认为是爱意的情愫。 好简单,好省事。 祝芳岁的好脾气如她们第一次见面。哪怕高峤临时爽约害祝芳岁等了两个小时后者也不会生气,反而轻声细语地问她:“那你吃饭了吗?你累不累?” 已经累到脑子都难以转动的高峤在听到祝芳岁温柔关切时想:难怪男人都爱结婚啊。 向祝芳岁表白对高峤而言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祝芳岁的答案也是高峤意料之中的。 她们很快在一起,同居见家长,做每一对情侣都会做的事情。郁青愤愤握着拳头,嘟哝着抱怨:“明明是我先喜欢姐姐的,是我对姐姐一见钟情的。” 是吗?但你的姐姐不喜欢你哦。高峤说这话时带着一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场得意’。 一起吃饭,一起出门,祝芳岁被高峤要求辞掉钢琴老师的工作,二十四小时和她在一起。 是不是情侣都是这样的?如连体婴。 高峤艰难的回想,又很快放弃。周围对于她和祝芳岁感情和睦的夸赞太多了,多的远胜过当年夸她父母恩爱的赞声。 高峤很快便真的相信她的演技出众,骗过所有人认为她和祝芳岁是完美的情侣。 然而还是不一样。 人们常说‘谈恋爱’,‘谈恋爱’,可见恋爱是需要两个人‘谈’的。但是高峤和祝芳岁没有意见分歧的时候,也没有爱好不同的时候。她们从来没有‘谈’过什么。 高峤是生于淮北的枳,看起来金灿灿的完美,但内里是一片空虚。祝芳岁是温吞的水,什么都能盛下,什么都能包裹。 听上去像是很登对的一双人。 但水也会演变成洪水、海啸、会铺天盖地淹没一切。 “现在我们这种关系,你来问我爱?” 祝芳岁挑了挑眉毛,难得流露出的讥讽让高峤好像看见暴雨之前的阴云。但暴雨是久旱逢甘露的雨,阴云是喜兆的前奏。 她们现在的关系用‘谈一谈’就显得太过正式而隆重了。高峤也仍不愿意让一份感情来耽误时间。她说:“现在我们这种关系,难道不是我让你回答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祝芳岁抱起胳膊,“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汽车从祝芳岁身后平缓驶离,尾气似是雾霾,遮住祝芳岁身后的天地。 第28章 脸面 高峤的头不自觉点了点,似乎对祝芳岁给出的答案非常满意。“你说的最好是真的。” 祝芳岁的叹气被她藏在心里,“是真的。从我发现你并不爱我的时候,我就不再爱你了。” “你现在是打算把这个责任推到我身上吗?” “难道你爱过我吗?” 她们分手后第一次见面,单独相处时祝芳岁就曾问过高峤这句话,‘难道你很爱我吗’。 高峤当时的反应和现在一致:移开视线,找到烟。 她用嘴咬破爆珠,薄荷味道在口腔中溢开时,高峤想起和祝芳岁分手前一天的一件事。 那一天过得很糟糕。 原本的合作方在续约前突然说要再考虑一下合作的事宜;酒店收入比上个月少了百分之五;爸爸打来电话,要求她停止同性恋的闹剧回家结婚。 挂断电话以后高峤站在十字路口,来往的车辆经过她,电瓶车按着刺耳的喇叭,行人在她身边神色自若地走向目的地。 高峤东张西望,她该去哪儿呢? 回家吧,去找岁岁。 冒出来的念头让高峤后背生出一层冷汗。她没有回家,而是去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她就向祝芳岁提出分手。 虚伪、表演、道貌岸然、丑陋。 这是高峤对爱的理解。 一想到她可能爱上了祝芳岁,高峤的耳朵里就会被大家赞美父母和睦的声音填满。那些赞美一声又一声,尖锐高亢。它们渐渐重叠,高峤不再能听见她们夸赞的内容,而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嘲讽笑声。 ‘什么爱啊?高校长真是冠冕堂皇。’ 高峤被笑声吵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在和祝芳岁分手以后,这些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吵,她头痛欲裂,止痛药吃到免疫。 高峤往后退了小半步,与祝芳岁平视。 “我没有爱过你。”她的话说得冷冰冰的,掷地有声。仿佛那些因为笑声而头痛到想要撞墙的日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祝芳岁把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很慢很慢的叹出来:“没关系。我们现在只是交易关系。你帮我忙,给我钱,我留在你身边。” “那要是我不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了呢?” “那我就走。” 高峤对祝芳岁的坦然无言。 事实上她们现在确实是这样的关系。祝芳岁的话无可厚非,只是太过直接,一把扯破了高峤的面皮。她的真面目暴露在日光与雾霾之中,难以适应的同时感到疼。 “回酒店吧。”高峤停止这场无厘头的‘吵架’。 她转身,祝芳岁脸上所有的神情也同时坍塌。 祝芳岁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高峤接受不了爱。 否则她就会知道她在听见自己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的时候表情多么的崩裂。那是又轻松又难过,如释重负的同时一张脸煞白。 多奇怪的人,多别扭的人——祝芳岁看着高峤往前走的单薄身影,又一次想起自己和郁青对她的评价。 — 郁青揉着太阳穴,房间门被敲响。 她喊一句‘进来吧’,果不其然看见了祝芳岁。 在郁青见完媒体并且和股东们开完会以后,祝芳岁和高峤每天都上班似的按时按点到郁青房间‘打卡’。 有时高峤有事不能来,祝芳岁就自己带着早饭过来见郁青。 譬如今天。 祝芳岁把早饭放到餐厅的桌上,站在书房门口对郁青解释:“酒店今天上午有例会要开。” “哦。”郁青从桌子后面绕出来。 走到祝芳岁身边时郁青倒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也该定个时间开例会。我记得以前我们也是有开例会的习惯的。” 第23章 祝芳岁不接话。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碗,把买来的白粥倒进碗里,又按照郁青喜欢吃甜粥的口味加了一小勺白糖。 “等会儿问问妈妈她们是什么时候开例会的。”郁青在餐桌边坐下,拿起勺子准备喝粥时,抬起的手顿一顿,“哦。问不到,我没有妈妈了。” 郁青一勺一勺舀起白粥送进嘴里,眼泪一颗一颗掉进白粥里。她一言不发的喝掉小半碗白粥,放下勺子。眼泪还在脸上,但郁青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哽咽:“我吃饱了,谢谢姐姐。” 祝芳岁用餐巾纸擦掉郁青脸上的眼泪,温温柔柔地说:“去忙吧。” 郁青回到书房,重新埋进文件堆里。 她有很多文件要看。昨天‘郁园·川宴’的店长给她发邮件,他联系到一个新的供应商,物美价廉,问郁青要不要换一家供应商来做。郁青还没有把川宴的店长发来的合同研究清楚,早上‘郁园·川乡’的店长又给她发邮件,说菜单上有很多菜品过时,她和大厨重新拟了一份,让郁青看一看。 郁青把新菜单下载出来,刚准备仔细研究的时候,电脑里又弹出一封新邮件:‘郁园·食在川’的店长之一说大厨要离职,问原本的副厨升上来是否可行。 谁?原本的副厨是谁啊——她想问,但又吃不准自己应不应该问。 不知道以前爸爸妈妈遇到这种事情是怎么处理的。她们会知道餐厅每个工作人员吗?‘大厨’和‘副厨’都是比较重要的角色,应该会了解吧? ‘如果我说不知道这是谁,会不会显得我不专业,没办法服众啊?’郁青揉乱自己的头发,面对邮件一筹莫展。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分明那天各家店长汇报工作的时候听起来一切都在正轨上啊。 郁青来不及继续纠结。她的电脑弹出一条助理薛礼发来的消息:郁总,现在底下有些人担心您年轻管理不好企业,风声比较乱,我正在处理。 ‘好的,辛苦。’ 无比冷静的四个字,对应的是电脑屏幕后面浑身发抖的郁青。 郁青撑着桌子站起来。她听见自己上牙磕碰下牙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心里在说:好累,去他爸的,我不干了。 走出房门,祝芳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摊着一本书。 “怎么了?”祝芳岁循着郁青的脚步抬头。 郁青在祝芳岁身边坐下,“姐姐在看什么?” “随便看看的。”祝芳岁笑笑,合上书时郁青看见书的封面上三个鲜红的字《白夜行》,“你忙完了?” 郁青缓缓地摇摇头,“好累啊。” 祝芳岁把书顺手装进包里,“休息一会儿吧。你最近都没有好好睡觉吧。” “姐姐陪我吗?”郁青拉住祝芳岁的衣角。 郁青的手机铃声打断了祝芳岁的回答。 叹了一口气,郁青站起来回到书房,重新面对一大堆她难以解决的问题。 第29章 姐姐(上) 瑞安酒店的五星级评选定在五月十号,一个星期三。时间踏进五月以后,高峤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 她每天有许多需要确认的文件资料,带着酒店的工作人员检查酒店各方面的细节。开会和通宵都已经是常态。 高峤连续几天住在办公室被郁青无意看见之后,郁青就让她搬到自己的套房来,“董事长连个自己的套房也没有?” 郁青语气还是很生硬,但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高峤不是矫情的人。有了好环境她不推辞,搬着东西分享了郁青套房中的小房间。 她们住到一起之后,最省的是祝芳岁的事。 祝芳岁每天带两份早饭,先去小房间喊大的来吃饭,再去大房间喊小的来吃饭。 饭桌上三个人都不说话。 郁青和高峤满脑子公司,祝芳岁观察谁要吃完,她得及时添粥。 某次过来看郁青的吴桢见到她们三个坐在桌边吃饭的场景,忍不住打趣:你们怎么算不上幸福的一家三口呢? 郁青翻白眼:幸福是何以见得? 高峤冷哼。 祝芳岁微笑,没有接话。 祝芳岁多半是不接话的。在郁青和高峤同时忙碌起来之后,她成为一个‘花瓶’,一天说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句。但她当然胜过一个‘花瓶’,一天做的事加起来恨不得用十双手去计算。 早上给一大一小送完饭,祝芳岁要开始收拾房间。高峤对房间的整洁度要求很高,说着让清洁工打扫就行,其实根本不行。 祝芳岁把两人要洗的衣服分开。郁青的送到洗衣房,高峤的拿去干洗。另外还要帮高峤送文件,接电话,对接行程。她自己每天还要雷打不动地去健身房锻炼至少一个半小时。 不过通常祝芳岁凌晨两点多踏进郁青的套间时,套间里的灯都是打开的。郁青在书房里回邮件,高峤在客厅里打电话。 祝芳岁把手上的托盘放到餐桌上,等到高峤放下手机后她说:“饿了吗?吃点夜宵吧。” 高峤扭头,餐桌上两个镶着金边的白瓷碗令她失去食欲。刚想摆手拒绝,书房里的打字声又让高峤转变心意:“好。灼灼,出来吃东西。” 打字声加速,一页纸张翻过后,郁青从书房里走出来。 白瓷碗里是木瓜炖雪蛤,一碗配了草莓做辅料,另一碗里是蓝莓。 高峤和郁青面对面坐下,各自认领草莓和蓝莓。她们默不作声地吃,祝芳岁去整理她们堆得乱七八糟的文件。 “最近餐厅还顺利吗?” “嗯。” “我看到你抄送的邮件了,川宴要换供应商?” “对。但是另外两位没有同意。” “我也不同意。” “为什么?” “你见过那个要换的新供应商吗?和他谈过了吗?价格真的能像店长说的那样?有那么好的事情,为什么川宴的店长之前不提出来,现在突然说。” 祝芳岁把高峤打了叉的文件全部放进碎纸机里。在碎纸机嗡嗡作响的噪音中,郁青皱起眉:“姐姐。好吵。” “抱歉呢。”祝芳岁的手指按上开关,‘啪’,世界恢复清净。 “下次可以去看看再做决定。”高峤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干净,放下勺子。 郁青没接话。高峤站起来后她也跟着站起来,先一步回到书房里,关上了门。 祝芳岁走到餐桌边收拾碗:郁青剩了大半碗汤。 她若无其事地把两个碗叠到一起,对高峤说她先回去了,早上再过来。 “来的时候帮我把西装带过来。”高峤的眼镜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光。 “好。” 祝芳岁知道今天酒店就要正式检查,她不需要高峤特意叮嘱就知道高峤需要的是哪一套西装。 她从家里衣橱中把那套高定西装拿出来,连夜送到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干洗店,出了三倍的干洗加急费用。 清晨六点二十分,祝芳岁把干洗好的西装取出,去郁园餐厅给两位‘大爷’打包早饭,驱车回到酒店。 套房里和祝芳岁凌晨离开时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凌晨开着的灯现在关上了。书房的门还是紧闭,高峤还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文件。 祝芳岁有种昨日重现的恍惚感,“饿了吗?吃早饭吧。” 高峤去敲郁青书房的门,喊她出来吃饭。门后有一阵子没有动静,高峤不急,站在门口耐心的等。 郁青打开门,余光也不分给高峤,径直走到餐桌边。她对祝芳岁喊‘姐姐’,把在她对面坐下的高峤当‘透明人’。 祝芳岁手里第一碗海鲜粥递给郁青,心想郁青还是成长了。以前她只会和高峤大声吵架,现在学会冷战了。 冷战的原因不用问,多半是两人凌晨时因为更换供应商,高峤教育郁青时说的那一番话。 祝芳岁很能理解郁青的心情。她一直都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爱着长大,做人做事都凭自己的心。尽管聪明,但确实很难顾全大局。凌晨时高峤提的问题郁青一个也答不上来,她未必不知道高峤的好意,但对面是高峤——祝芳岁手中第二碗粥递给高峤——郁青从小就不服高峤。现在要她在高峤的教导下承认自己的失误,无异于在最讨厌的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软弱。 郁青要面子,做不到。 这顿早饭吃到一半,高峤和郁青前后脚各接了一通电话,前后脚离开。 祝芳岁收拾残羹剩饭,虽然没有人给她报备行程,但是祝芳岁知道检查的时间快要到了,高峤要去接待来检查的人。而郁青的行踪也很快就被祝芳岁知道了。 祝芳岁手机里的新闻软件给她推送消息:‘郁园·川乡’多名顾客食物中毒,5人已住院! 没有收拾好的碗筷不再重要。祝芳岁在餐桌边坐下,点开新闻粗略浏览一遍。大致是说昨天晚上有十几名食客在川乡用餐以后出现腹泻呕吐等不适症状,经过医院检查发现是食物中毒。 第24章 新闻最后说,截止目前‘郁园·川乡’方面的负责人还没有发出任何声明。 祝芳岁揉一揉眉心,把手机留在餐桌上,碗筷装进袋子里,拎着它们离开套房。 第30章 姐姐(下) 高峤微笑着和前来检查的领导们握手,弯着腰目送他们一个接一个上车。 等到车子全都离开,高峤的笑脸垮下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助理踏上前,“高总,郁园出事了。” 高峤侧一点头看向身后,“祝芳岁呢?” “我暂时没有联系到她。发消息打电话她都没有接。” — 郁园·川乡是郁园餐饮系列的总店,也是郁青爷爷辛辛苦苦从街边小店渐渐开大的一家店。郁家人对其蕴含的感情自然不必说。 得到消息的第一刻,郁青就马不停蹄的赶往店里。 薛礼在店的门前接到她时有些为难地说:“您其实不用亲自过来……” “我已经到了。”郁青打断她,“在医院里的人怎么样了?” “都已经抢救过来了,没有大碍。” 郁青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如果她们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就多帮帮忙。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的问题导致她们生病的。” 餐厅出了食物中毒的事件当然已经停业。卫生局和警局也会派人过来检查。 “我们现在正在检查看到底是什么食物出了问题。目前我们猜测是辣椒的问题。”薛礼跟在郁青身边,两人边说边走,目的地是会议室。 “辣椒?” “是的。在您的许可下,川乡店店长按计划更换了菜单,有一道新菜用了一种特有的辣椒。现在厨房那边猜测可能是辣椒的保存出现了问题。” 薛礼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川乡店的店长、副店长、主厨和公关等一堆工作人员正坐在会议桌边。见到郁青到来,店长首先站起来:“郁总。” 郁青点点头。 川乡的店长在职的时间比她的年纪还要长,和她继承父母的职位相同,川乡现任店长的父亲也是前一任店长。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店长的儿子也会继续接任店长的位置。 “戴叔,您坐。”郁青延续小时候对他的称呼,在主位落座后手掌摊平,做一个‘请’的姿势,“现在情况怎么样?” 戴店长的回答和薛礼说的差不多,主厨也已经和副主厨一起检查过食品储藏室。 “我们对食材的管理一向是很严格的。这一次换了新品种辣椒以后我们按照常规的方式储存,没有想到这个品种的辣椒这么娇贵。” 郁青眨眨眼看向薛礼:“这么解释可以吗?” 薛礼的视线落到公关部的人身上。公关部叹了一口气:“当然不行。戴店长的话只是我们内部讨论时才能说的。如果说出去一家餐厅都不了解自己用的食材,那么以后该怎么继续营业呢。” “那你提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吧。” 公关部的工作人员是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女性,有一身职业套装和紧绷的神经,“当然是出具道歉声明,表示我们以后一定会加强管理。对于医院的伤员我们最好有人去当面道歉,商量赔偿的事宜。” 郁青的太阳穴突的一跳。她曲起手指,敲一敲桌面,“那我亲自去医院吧。” “啊,其实您不用……” “我去就可以了。”戴店长对郁青说,“这种事情您没有经历过,我去就可以了。” 郁青掀掀眼皮,耳边是凌晨时高峤对她发出的‘致命四连问’,“没关系的戴叔,我总要经历这些吧。而且我新上任就出了这种事情,是不是亲自过去会好一点呀?” — ‘家属们的情绪多半都会比较激动,您一定不要慌。’ ‘无论发生什么,您一定不要慌张。’ ‘她们问起赔偿的事情,您说我们肯定会赔偿的就行。如果现场有媒体在的话您就道歉,别的话不要多说。’ 去医院的一路上郁青被薛礼和戴店长叮嘱的怀疑自己。在下车之前她困惑地问:“叔叔,薛礼姐姐,我看起来是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处理不好的人吗?” 薛礼和戴店长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两人对视后,坐在副驾驶座的戴店长说:“不是,只是您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我们有些担心。” “以前我爸爸妈妈也遇到过这种事吗?” “是的。” “她们能处理好,那我也能。” 郁青说完这句话,拉开车门下车。 食物中毒的患者们被统一安排在医院二楼的病房内。 原本安静的病房在大家认出郁青的身份后变得吵闹起来。郁青眼前哭泣的母亲,她五岁的儿子病恹恹的躺在病床上;指着郁青鼻子大骂的大叔,他的妻子躺在五岁小孩的病床边,脸色蜡黄。 郁青的脊背遭到重重一击。她踉跄着往前跌了两步,回头是一个老奶奶气冲冲的怒骂:“我们一家人好好去吃个饭,现在孩子中了毒!我好好的孙子啊——” 她一边骂着一边弯下腰,最后坐到病房地上拍起了大腿。 这类骂街的场景,郁青从前只在网上见过。第一次面对真实场景,她的脑海里一边不断回忆着戴店长和薛礼叮嘱她的‘不要慌张’,一边弯下腰去扶老奶奶,“奶奶,您先起来。我这回就是代表店里来跟您道歉的。地上凉,您,您起来。” “哎呀什么道歉呀,我孙子现在躺在那里饭也吃不下了——”奶奶一把甩开郁青的手,郁青险些摔倒在地,薛礼急忙搀了她一把。 郁青努力稳住身形,口中念着对不起,说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赔偿。 奶奶的哭声还没有停止。饶是医生过来提醒几次不要吵闹,会打扰别的病人都没有能制止她。 戴店长见状蹲在奶奶身前,“奶奶,您别哭了,您小孙子那么孝顺,听见奶奶哭他也要哭了。您赶紧起来看看,我们这回带了赔偿金,您看看满不满意!” 奶奶的哭声渐渐小一些,看见戴店长出示的合同后她抹了一把脸,利索地站起来抢走合同。 “郁青!” 病房门口一道呵斥,众人纷纷循声去看,只有郁青本能的浑身一抖。 高峤站在病房门口,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气息。病房内一时没有人说话,薛礼和戴店长同时看向郁青。 郁青抿抿嘴,没有理高峤。她向病房内众人鞠躬:“我身为郁园餐饮的董事长,在这里郑重地向大家道歉。对于我们店里发生的问题,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也请大家相信我们。有什么需要,大家可以直接找戴店长。” “郁总,高总找您有急事。这里我们来就好。”薛礼的话接在郁青的道歉之后,音量不大不小,但足够所有人都听见。 郁青点点头,自然的向站在病房门口的高峤走过去。 她刚走出病房,手腕就被高峤一把攥住。高峤扯着她一路走到医院的消防通道,直拽的郁青喊手腕疼。 消防通道的铁门‘嘭’的关上,高峤把郁青丢开,眉眼间的怒火显而易见:“这种事情有店长处理就够了,你去干什么?” 郁青揉着被高峤攥痛的手腕,忍着脊背的疼痛,“换供应商我就没去,不是你说以后这种事情可以亲自去看看吗?” “这两件事一样吗?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我又不知道——” “你现在是郁园的董事长,你不知道谁要知道?我吗?你姐姐?还是你爸妈?” 高峤在话被自己说出去的瞬间就意识到说错了。下一刻郁青的眼眶红起来,她冲高峤喊:“我就是不知道!这个破董事长又不是我要当的!我没有脑子,我当不好,你那么能,你来啊,反正你也有郁园的股份,你这么爱管事儿,你来当这个董事长算了!” “闭嘴!”高峤额上的青筋像鞭子似的抽打着她,要她痛的怒斥,“你胡说八道什么!!” 郁青合上嘴,颓然地靠到楼梯栏杆上。 高峤走上前把她的脑袋胡乱的揽进怀里,一只手力道一下轻一下重的拍她的后背,“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想要过去看她们。” “我怎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呀……”郁青闷闷的,带着些许的哭腔。 郁青从小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爱和钱都不缺。以前大家都夸她运气好,爷爷最爱说:“我们郁青额头高,运道最好。”话说的次数太多,郁青自己也信以为真。毕竟考卷里的选择题她考蒙都能蒙对大半。 父母的意外离世是她变换命运的第一扇门,也是最沉痛的一扇。 此后郁青的运气一落千丈,做什么错什么,偏偏所有人都开始逼着她做选择题。郁青看一看四周,大家把她架到高高的台子上,每个人的嘴里都在说着相同的话:“虽然你什么都做不到,但是你必须要把一切做到完美。” 郁青的手拽着高峤永恒不变的西装外套,额头顶着高峤的小腹用力,眼泪落进高峤的衬衫里。 第25章 “姐……姐姐……我该怎么办……” 高峤的双手抱住郁青的脑袋,用力地把郁青贴紧自己的小腹,像是想要把她塞进自己的子宫里藏起来,“乖乖,姐姐在。” 第31章 奖励 余下的事情交给戴店长和薛礼处理。郁青被高峤带回酒店。 祝芳岁正在套间里叠衣服。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她放下手上的衣服上前去迎,“回来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高峤沉着脸,“你的手机呢?” 祝芳岁仿佛没有看懂高峤的黑脸,微笑着柔声说:“我还想说呢,我最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手机没带都没发现,还以为丢了。我刚回来找到。” 高峤眯起眼睛:“记不得带手机以后就不要用。” “姐姐你能对芳岁姐态度好一点吗?”在一边的郁青忍无可忍,却没有察觉到自己无意识的称呼转变。 祝芳岁捂着嘴,刻意的笑出声:“怎么出一趟门,你们关系变得那么好了?真不错啊。” “诶——” “什么啊!” 郁青和高峤异口同声,后者‘啧’一声:“说什么。我们感情一直很好。” “谁跟你——” “是啊。”祝芳岁笑吟吟地打断郁青的话,转身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解锁屏幕,“抱歉,下一次我一定记得随身带手机,免得你有事需要我的时候联系不到。” 高峤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没事,下次别忘记就行。” 祝芳岁点头,又对郁青说她去拿一个冰袋,“眼睛有点肿,以后少看点电子产品吧。” 她如此轻描淡写,如此体贴,亲妈都没有祝芳岁这么周到。 郁青看了看高峤,嘴巴张到一半又合上。 高峤:“要说就说。” 郁青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姐姐好像我爸妈。” “……我没那么大年纪吧。”高峤在郁青身边坐下,翘起腿。 不是。 郁青用祝芳岁给她的冰袋敷眼睛时在心里反驳自己刚才的话:我不是要说这个。 祝芳岁是一个细心的人。哪怕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她也会一桩一件的安排好。遗忘和疏漏是很少有的情况。尤其她忘的是手机——别的不说,今天高峤的酒店要进行星级评选,让她帮忙送个东西拿点什么是很正常的,她不可能把手机离身。 郁青的眼睛被冰袋冰着,思绪也被冰袋凉醒:祝芳岁是故意忘记带手机的。 每一次郁青有事,高峤都会让祝芳岁处理,她一定是这次不想出面,故意把手机留在房间里,错过所有的消息和电话。 冰袋被祝芳岁换了一个位置,原本温热的地方也逐渐发冷。 郁青后知后觉的说:“姐姐,你们复合了啊。” 郁青脸上被视线注视着的感觉很快消失,紧接着高峤的声音响起,简单有力的一个‘恩’解答她的问题。 郁青试图转转自己的眼珠,但显然在冰袋的挤压下这个动作徒劳无功。她也简单有力的回了一个‘哦’来表示她的心情。 她平躺在沙发上,双腿伸得很直,双手交叠贴在小腹上,有一种很安详的感觉。‘那还挺好的’和‘那真是太可惜了’两个矛盾的念头一前一后从郁青脑海里冒出来。她没有分辨,也有些疲于分辨。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一圈,祝芳岁还是要选择复合。 复合就复合吧。她自己还有抱着高峤哭的一天,凭什么不许祝芳岁在南墙把自己撞死呢。 “眼睛好些了吗?”祝芳岁见郁青久久没有说话,试探着发问。 郁青的手摸索着握住祝芳岁的胳膊,“好了,姐姐。” “刚才不是还喊我‘姐姐’吗?这一会儿又把称呼还给她了?” 郁青恢复视线的第一眼,高峤戏谑的表情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两眼一闭,“好烦啊,不想和你说话。” 高峤竟然低笑出声:“没事啊,你可以和我打字。” 有病。懒得理你。郁青从沙发上站起来,骂完她以后对祝芳岁温温柔柔,“姐姐我得去打几个电话,问问她们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郁青走进书房关上门。 高峤坐在单人沙发上翘着腿。她的眼睛隔着眼镜玻璃看祝芳岁。祝芳岁便被高峤的目光喊过去,在她身侧的沙发上坐下,和她膝盖贴着膝盖。 她们两人长久的没有说话,高峤的眼睛透过眼镜看着祝芳岁的眼睛。她们的眼睛里盛着彼此的样子,但又不是彼此的脸孔。 “你好像还没有车。”高峤看着祝芳岁的眼睛,语速缓慢轻柔。 祝芳岁微笑,眼底盛着一点点媚:“我有呀。” “那是我的车。” “代步工具,能用就好了。” “去买一辆吧。” 祝芳岁不再推辞,大大方方的说:“谢谢。” 高峤站起来时想,刻意不带手机让自己去见郁青,从而和郁青的关系缓和,事后又直接点破让郁青认识到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抵触自己。同时让郁青顺利知道了她们复合的事情而且没有任何抵触情绪。 一箭四雕,祝芳岁该得到一点奖励的。 车子定的是保时捷卡宴,黑色的suv。 付款那天高峤向祝芳岁再三确认,只是这样就够了吗?一百多万而已。 祝芳岁体贴的不像是高峤的‘金丝雀’,而像她精打细算的妻子:“代步车,保时捷已经很好了。” 高峤付款,祝芳岁得到一辆新车。 那是六月初的事情了。 高峤的瑞安酒店延续了五星的平级,郁青在跌撞中鼻青脸肿的维持着餐厅的管理。 祝芳岁穿一条鹅黄的棉质连衣裙开着新车到酒店去接郁青。 郁青已经在酒店住了两个多月。不是不能继续住下去,而是没有人一辈子住在酒店里,像永恒的旅客,像没有家。 高峤很喜欢安排身边的人。在郁青能够和她好好说话之后,高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郁青搬出酒店。 “住我的房子也可以,给你新买一套房子也可以,总之不要继续住在这里了。我当时给你留套房也只是想让你偶尔来玩几天,不是为了让你一辈子住在这里的。” 祝芳岁从高峤的话中听出好心情。 高峤和郁青是一样的人,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花钱买东西。小到个位数的饰品,大到八位数的宅邸,全凭她们的心情。 郁青的眼神呆呆的。父母去世以后她一步也没有再踏进过家门。从小到大生活的伊甸园一夕间沦为地狱梦魇,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家里会让她想起过往的一切。 “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我爸爸给我送了一套房子。”郁青咬了咬嘴唇。那是她和父母过的最后一个生日。爸爸妈妈照例给她举办了盛大的生日派对,高峤自然也在受邀宾客里。 那晚郁青忙着和高峤打嘴仗,妈妈送她的一整套红宝石首饰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爸爸送她的房子她也没有多留意。 “算了。”郁青原本想要在生日之后找设计师把房子好好设计装修,但是一系列的变故让她把这件事早都抛之脑后,“我不要住你家。你给我找一个别的地方住。” “好。” 就这样,郁青搬进了高峤名下的其中一处房产里。 第32章 寻宝(1) 高峤在财富自由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房子。 她在川市的第一套房子是一个两居室,离市中心不远,周边配备齐全。超市、学校、游乐场,甚至菜场都有一个。 这套房子是高峤的房产中唯一仅有的一套烟火气息十足的地方。 郁青站在客厅窗边,沐浴着夕阳俯视放学的小孩子们。 今天川市的空气质量不好,但这并不影响小学生们背着书包,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兴奋的放学。 -明天见! -明天别忘记…… 孩子们口中的‘明天’理所当然的存在。明天还会和今天一样:早上起不来,上课走神,被布置很多作业。忘记带红领巾是天塌的大事,早操的时候不敢排队下楼,不知道被老师发现该怎么办。 她们不会想到自己明天要怎么生活,不会担心明天父母会突然离开,也不会知道以后的自己要面临什么样的选择。 真好。 郁青转身,不肯再看这么天真快乐的画面。 她回到书房,电脑还在书桌上亮着屏幕。郁青随意点开几个邮件草草的看了几眼,文字掠过她的眼睛,没有一个进入她的脑海。 她关掉邮箱,随手拉开手边的抽屉——这套房子很多地方还留着高峤当初搬家时遗留的东西,郁青昨天还在衣柜里看见了自己落在高峤家的校服——一份文件。 郁青一边发誓她不是故意要窥探高峤的秘密,一边拿起这份她不得不看的文件。 文件正文是宋体打印字,标题加粗两个大字‘遗嘱’。 第26章 郁青一目十行的看完这份遗嘱,又倒回去逐字逐句的阅读。越看她的眉头皱的越紧。读完第二遍,她又看了第三遍。 想看第四遍的时候,郁青放下文件,停止这徒劳无功的活动。 遗嘱是高峤的爸爸高如阜立的。内容并不复杂,一千多个字写出和郁青认知中截然不同的高家。 郁青认知中的高伯伯是风趣幽默,知识渊博的读书人。他虽然为人古板一些,但很慈爱和善,对两个女儿一样的好。只是高峤不懂事,总惹她爸爸生气。 这份遗嘱里,高如阜强调他所有的财产和不动产都归小女儿高峤所有,柏岭和他的妻子柏舟一点都不能分到。而高峤要得到这些财产的前提是:她要生一个姓高的孩子。 郁青用手掌撑住自己的下巴。白纸黑字的文件就在她面前,上面还有高如阜的签名和印章。这两样东西也都是郁青见过的,确实是高如阜的遗嘱无疑。 但是怎么会这样呢? 高伯伯明明很爱妻子啊?他心疼柏伯母生孩子辛苦,还特意让柏岭姐姐跟柏伯母姓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郁青又一次看了看高如阜的签名和印章,也又一次确认过他立遗嘱的时间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高峤十八岁,刚刚违背父母的意愿偷偷跑去英国念大学,把她的父母气的仰倒。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高如阜仍然选择把自己的财产留给‘高’峤。 郁青把文件放回原位,重新审视高峤的家庭。 — 高峤坐在中岛台后,端详着坐在她十步远外的沙发上看手机的祝芳岁。 祝芳岁没有紧跟这些年‘白幼瘦’为主流的审美。她一米七的身高是天生做衣服架的好料子。经过多年勤奋锻炼,祝芳岁在真正能担起‘衣服架子’名号的同时也被晒出一身麦色皮肤,只看一眼就知道是健康且有力量的女性。 她的长相也给人一种健康有力量的感觉。浓烈明艳的,甚至有一点过于浓烈,让人觉得她是应该在阳光下大说大笑,肆意妄为的女人。 无论怎么看,祝芳岁的外貌都和‘温柔得体’搭不上边,更不像是那种能被人困在家里乖乖当‘金丝雀’的人。 “你和我在一起之前谈过恋爱吗?” 祝芳岁放下手机看向高峤。高峤没戴眼镜,但隐约能看见对方的震惊。 也是,正经谈恋爱的时候高峤都没有问过祝芳岁这些问题。 “怎么了?”祝芳岁向高峤走来。她特意看了一眼高峤面前摆着的杯子:养乐多,不是酒。 “随便问问。”高峤把放在中岛台上的眼镜拿起却没有戴上。莫名犹豫几秒的时间,祝芳岁已经在她的对面坐下。 在家的缘故,祝芳岁穿一身丝绸质地的青色睡裙。长袖和长裙遮住她的手脚,让她被包裹在绸缎里,像一件藏品。 “家里的养乐多要喝完了,等一下我去买一点。” 她岔开话题反而引得高峤想要追问,“你之前谈过恋爱也很正常吧。” 祝芳岁用睡衣的袖子藏起自己的双手,她微笑:“是呀。之前谈过一个……男朋友。” “哦。”也不算意料之外的答案,“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在一起多久?谈婚论嫁了吗?怎么分的?” 高峤像一个警察,低垂着眼看手边的养乐多。 被审问的‘嫌疑人’祝芳岁老老实实地交代:大学毕业后在一起的,在一起两年,没有,他出轨。 高峤听到‘出轨’两个字时极为嘲讽的嗤笑出声。 “男人。” 祝芳岁:“嗯。男人不太行。” “怎么?因为男人不行所以你才开始爱女人的?” 高峤的咬文嚼字对祝芳岁很稀有。她刻薄的话全用在郁青身上,对方说一个字她能还一百个字。而面对祝芳岁高峤就显得很大方,在言语上凡事不计较。 祝芳岁咽下一句‘我们认识两年多你才想起查我的‘户口’吗’,脸上的微笑变都没变:“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生理性排斥男人了。” 高峤在祝芳岁之前没有和其他人谈过恋爱,最亲密的接触是小时候和妈妈姐姐拥抱。一直到恋爱以后她才开始和一个人产生亲密关系。祝芳岁的想法高峤未必清楚,但她的身体高峤最了解。 祝芳岁腰间一道阑尾炎后留下的浅浅伤疤,胸前的小痣,还有她攀上浪尖时潮红的脸……那都是只有高峤才见过的祝芳岁的样子。 “是吗。” “是。”祝芳岁从中岛台另一边绕到高峤身边,双手搂住她的脖颈。她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过这么亲昵的举动,尽管她们一直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欲望和撒娇显然是完全两个概念的东西。 祝芳岁在高峤的腿上坐下,弯腰曲背把自己送进她的怀里,“像是这样的动作,我就完全不会对他做。” 第33章 咸 祝芳岁身上昨天还是睡裙,今天已经换成棉质的长衣长裤。她从衣柜里挑一套灰绿色的衬衫搭同色系的裤子换上,平底鞋是为了让自己站在高峤身边时看起来不要过高。 今天她和高峤一起送郁青去学校报道。 步入这个学期,郁青升进大四。 “先去缴费,再去领书。”郁青熟门熟路,完全可以自己独立完成报道的任务。但有人偏偏就是要跟来。 不但要跟来,还要管:“学费准备好了吗?” ——还管不到点子上。 高峤收获郁青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当然,高峤姐问什么呢?” 干咳一声,高峤转移话题问起去哪里缴费。 缴费后三人一起去领书。 领书的同学很多,在教务处门口排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三人在队伍里等的百无聊赖,注意力不自觉就被排在前面的其他同学聊天的声音吸引。 她们聊着喜欢的男生,分享假期的事情,抱怨队伍好长,又开学了真麻烦。 郁青穿着高跟鞋站在队伍里,时不时跺一跺脚,又叹叹气。 高峤则转过头对祝芳岁笑:“有一种带女儿来报道的感觉了。” 祝芳岁笑而不语,郁青先翻翻白眼:“姐姐总是趁机占我便宜。” “不过。”郁青没等高峤接话又径自说,“如果高峤姐和柏岭姐一样二十六岁生孩子的话,现在孩子也要上幼儿园了哦。” 祝芳岁侧一侧头看向郁青。 郁青掰着手指,“要四岁了。不知道高峤姐如果生小孩子的话会是什么样的?” 高峤非常果断的伸手把郁青伸出的四根手指裹住按下,“没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高峤姐不喜欢小孩吗?”郁青眨眨眼,语气中有一丝造作的天真。 “不喜欢。” “可是小孩子也有很好的吧。比如我,爷爷说,我生下来就带着财运呢。” 祝芳岁抱起胳膊,听看不懂高峤脸色的郁青继续说,“说不定高峤姐的孩子也是这样,带着财运出生呢。” “我不需要别人带给我的财运。”高峤的脸色已经沉如铁锅。 “可是如果有人要你——” “灼灼。”祝芳岁打断郁青喋喋不休地追问,“快排到你了,先领书吧。” 尽管脸色异常臭,但高峤还是帮郁青抱着她的新书。 她们三人回到车上,书放在坐在后排的郁青身边。高峤发动汽车问郁青要去吃海鲜火锅还是去岸芷吃饭。 郁青不假思索:“去附近的那家川宴。最近几家分店我都在随机抽查,正好昨天你说要来陪我报道,我昨晚就订好了位置。” “订好位置也能叫‘抽查’?”高峤把车往市中心的方向开。 郁青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看着窗外,“要在川宴吃饭就没办法啊。它们是做私人定制的商务宴请的,食材都按预定的准备。不过我打算过几天再去川宴突击一下,免得她们光给我做表面功夫。” “恩。这听着还像话一点。” ‘郁园’旗下十家餐厅,各个招牌有不同的风格。 高峤她们到的这一家‘郁园·川宴’主打正经高端的商务宴请,整体风格基调都是黑白灰的商务风,走低调奢华的路线,一个灰扑扑的看不出名堂的前台都是郁青爸爸当年专门定制的,花了六位数。 郁青从前看不懂定制到底为什么要花费那么高昂的价格,现在也还是看不懂。 她面无表情地和高峤祝芳岁一起路过那个被她吐槽了小半辈子的前台,由服务员带领进入提前预定好的包厢。 郁青在坐下以后就让服务员叫来领班。 接下来服务员上菜,高峤和祝芳岁一边吃饭一边听郁青问领班最近店里的情况。 祝芳岁听了几句以后似乎走神,忙着戴手套吃脆皮乳鸽。 高峤夹起一筷子空心菜放进盘子里,在领班的答话以后接着追问一句餐厅的事情。 川宴的领班虽然几乎没怎么见过郁青,但是她知道郁青的身份,也能猜到那位戴金丝边框看着就很不好惹的女人是郁园餐饮新加入的那位小股东。她谨言慎行的回答两位的问题,退出包厢时一摸额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第27章 和即将进门被二轮问话的店长打了个招呼,领班拍拍胸口,想着要不今天早退一会儿吧,免得等下她们聊不好,店长拿自己撒气。 店长踏进包厢时,郁青刚动今天第一筷子菜。 “咸了。”郁青用手边的湿巾挡住嘴,把菜吐进湿巾里。她余光瞥见一身西装的店长,但不急着和他说话,先端起杯子喝水清口。 “姐姐吃这道黑松露炒鹿茸菌了吗?” 祝芳岁对上郁青看过来的视线,顺势夹了一筷子鹿茸菌放进嘴里。黑松露味道浓郁,压过鹿茸菌,不至于说咸,但她顺着郁青的话,“是有一点咸了。” “高峤姐觉得呢?” 高峤端起杯子喝水,“咸。” “郁总,您不介意的话,我是否方便尝一下这道菜?”一直静候在一边的店长等到她们都说完话以后,得体的开口询问。 郁青微微点头。店长拿起放在一边的公筷夹起鹿茸菌尝过一口。他放下筷子,职业化的微笑早挂在脸上:“这道菜我们选用的是来自法国的summer-truffles夏松露,这个月份是它的味道最完美的时候。为了让郁总您品鉴到最好的summer-truffles,我想我们的大厨一定是用了最足的料,却没有想到过犹不及,反而弄巧成拙了。” 高峤和郁青都饶有兴致地听店长这套解释。前者一笑过后提起筷子给坐在身边的祝芳岁夹了一筷子空心菜,后者弯起嘴角,眼睛却没有笑。 “我爸爸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和我夸程店长很厉害。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程店长的能力也确实叫我很佩服。我常常想过去要是我多来店里和你请教学习就好了。” 程店长对郁青的夸赞面不改色,他职业化的笑容里添上一丝谦和:“您太客气了。” 郁青摇摇头,夹起一块被她吐掉的鹿茸菌放进自己的盘子里,“你说的很对,现在也差不多到了吃summer-truffles的时候。但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过犹不及就会弄巧成拙。” 她在说夏松露,但很显然也不在说夏松露。 程店长能力出众,最重要的是他肯吃苦。他在川宴干了十几年,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遇到事情第一个往上冲。郁青爸爸当年就是看中他这一点长处,选择提拔他为店长。 郁青对这些事情知道的不多,基本都是父母在餐桌上吃饭聊天时提及,她顺耳听到的。 成为店长之后,这位程店长在父母谈话间出现的次数也不多,只是很偶尔的提到几句‘小程如何如何’。 郁青记忆里的程店长便也是一个省事、肯吃苦、有干劲儿的角色。 在她接手了郁园之后,郁青和程店长为数不多的照面里也肯定了父母当时对他的评价。 但是他也太有干劲儿了——郁青一上任就收到他发来申请更换供应商的邮件。 当时郁青准备答应他的申请,但在被其他三位股东共同拒绝以后,郁青也驳回了程店长的申请。可这位程店长坚持不懈地给郁青连着发了半年的邮件,每一次都会提到这件事。 郁青起先非常犹豫,觉得一个人既然这么坚持一定有他的道理。 而经过调查之后,郁青发现程店长之所以这么坚持,是因为他想要更换的那位供应商是他几十年的老朋友。 想要为朋友谋得福利无可厚非,但郁青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成全他人友谊而损害和自家合作了几十年的供应商的感情。 所以她这一次来,除了吃饭和巡店以外,还要做的就是敲打一下程店长。 程店长走上前一步,弯腰伸手端起桌上那盘黑松露炒鹿茸菌,“您说的对。这盘菜的味道不合您的口味,我现在端下去为您换一盘。” “麻烦了。” 郁青得体地微笑维持到包厢门关上的一刻。她叹了一口气,所有的怡然自得和镇定自若全部消散,一双茫然的眼睛下意识地找到高峤。 高峤把空心菜夹给她,“做得很棒,非常棒。” “那就好。”郁青弯起眼睛和嘴巴,甜滋滋的笑。 第34章 公平 午饭余下的时间都是郁青她们三个人的。 原本三个人在一起时总是郁青提起话题,温柔的语气用在祝芳岁身上,不耐烦和敷衍分给高峤。 现在情况不同。郁青满脑子的工作已经把生活里其他所有事情都挤出去。今天的报道还是前一天薛礼提醒她,否则她都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大学生。 刚才站在学校里,郁青恍如隔世的感觉强烈到她手脚发软。只过去了半年,但所有事情都不再相同。 饭桌上听不到情爱的话题,经营管理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成为主流。 祝芳岁吃饱,放下筷子安静的作陪。 从前陪高峤参加过无数次应酬,祝芳岁已经能够完全适应这样的场合。哪怕今天饭桌上的另一位是从前心里只有吃喝玩乐和爱情的郁青,祝芳岁都适应良好的端着微笑。 “姐姐累了吗?” 郁青在说话间隙腾出一点空来关心祝芳岁。 祝芳岁摇头:“没有,只是觉得你长大了好多。” 她是随口的话题,高峤很当真的接过了她的话头:“嗯。灼灼确实长大很多。她的同龄人还在聊那些没营养的话题,她已经能掌管公司了。” 郁青脊背挺得很直,眼皮垂下来,盯着自己手背上微微隆起的青筋。祝芳岁柔和应和高峤的话在她耳里,春雨般细,但莫名的刺痛了她一下。她侧了侧头,“可是,你们还是复合了啊。” 这句话被郁青刻意说得很轻很轻,羽毛似的飘在空中。 她没有打算让坐在自己对面的二位听到这句话,但显然也没有打算不让她们听见。郁青矛盾的要命。 高峤噤声。祝芳岁笑吟吟地把垫在腿上的餐布折起放到桌上,“我去一下洗手间。” 包厢里就有洗手间,祝芳岁却推开包厢门走出去。显然她不准备管她们之间的事情——这不是第一次了。高峤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烟盒,捏破薄荷爆珠时她想要不然还是把送给祝芳岁的车收回来吧,省得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推进这种不愿面对的境地。 口腔被薄荷味填满,高峤深吸一口气开始当家长:“灼灼,我和你姐姐——” “没事。”郁青重新提起筷子,以意外开朗的语气打断高峤,“为了庆祝你们复合,我会给你们准备礼物的。” “但是这顿饭你出钱哦!”郁青用力的把尾音高高扬起。 高峤的手指按在筷子上,棱面硌着她指腹的浅浅痛感叫她笑:“好,没问题。” “是了是了,以高峤姐姐的财力,别说一顿饭,一百顿饭都没问题。” “什么一百顿饭?”包厢门被推开,祝芳岁接上郁青刚落下的话。 “我正准备让你女朋友请我吃一百顿饭呢。”郁青调侃间把‘你女朋友’四个字刻意咬的很重。 祝芳岁在高峤身边坐下,手上还有一些没有擦干的水渍。她重新拿起餐布垫到腿上,话音带笑:“她没意见就好呀。不过是灼灼的话,我想不止一百顿饭,请你吃到一百岁也没有问题吧。” “恩,吃到你的一百岁也没有问题。”高峤在祝芳岁的话后加上定语。 郁青耸起肩,做作的捂住嘴巴夹起嗓子:“哎呀呀,那我可太——幸福了。” 午饭在欢笑中度过,郁青被高峤送回家。 她站在客厅窗前。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路上只有零星几个路人。新抱回家的书丢在茶几上,同那份高如阜的遗嘱一起并排。 遗嘱是在高峤家发现的,那么高峤肯定早就知道这件事。郁青回忆起今天高峤难看的脸色,她对自己的试探并不后悔。反正她早就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高峤都会原谅她。 为什么会这样呢? 郁青转身走到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瓶止痛药。 她给自己倒一杯温水,吃药的时候想起爸爸妈妈。 她们的事故案件在两个月前由法院处理完毕。肇事司机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赔偿一百万。郁青听到判决时在法庭上想要提出异议,但又被律师拉住。她说肇事司机认罪态度良好且积极,现在的结果已经可以算是判的很高了。 但是两年,一百万,结束的是她父母本该拥有的几十年的生命啊。 郁青不明白为什么爸妈去世以后,这个世界和她从前认识的截然不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吗? 良好的认错态度换不回她的父母,一百万也买不回她的家。 这不公平。 一点也不公平。 郁青放下杯子,在茶几前坐下。 她推开自己的新书,重新拿起那张本该待在抽屉里不被人发现,不被人想起的遗嘱。 她也见过遗嘱,父母的。哪怕是打印的墨字,爸爸妈妈对她的爱和担心也明晃晃的从其中溢出来,丝绸似的包裹她的身体。她们总是想让郁青少受一点委屈,多一点开心。所以她们想尽办法打点好一切的事情。 第28章 尽管郁青在接手郁园餐饮以后还是遇到很多乱七八糟,难以招架的事情,但她很清楚那只是爸爸妈妈还没有来得及为她铺平的路。她已经足够幸运,有真心爱她的父母,父母身边一起工作的人大多数都是一心的,没有人趁着她新上任什么都不懂而作乱,也没有遇到真正的想要抢走她家企业的坏人。 而高峤不同。 从郁青有记忆开始,高峤是她家人唯一会提及的她该学习的优秀对象。但随着她们渐渐长大,郁青听到最多的就是高峤‘叛逆’。 大家说高峤不听话,不懂事,总和父母顶嘴。长大后的郁青也常常拿这些话回怼爸妈:“不是让我学高峤姐吗?还好我没学吧,否则我就该把你们气的高血压了。” 高峤去英国读大学,毕业以后回国开酒店,后来和祝芳岁交往。 在此之前,大家都以为高峤会读高如阜所在的川市理工大学,毕业以后当老师,年纪大一些就和她姐姐柏岭一样嫁人生子。高峤的每一件人生大事都偏离大家对她美好人生的预设。高如阜在提起大女儿时总是骄傲,但提到小女儿时便会笑着面露难色。 久而久之,高峤就成为了自私反叛的代表。 郁青后知后觉,高峤在外的风评越来越不好,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父母并不会在外人面前维护孩子,他们还会故意让外人发现孩子的‘不听话’。从前郁青不理解高峤为什么好好的家不待,非要跑到外面做生意买房子。她曾坏心眼的恶意揣测过高峤贪财、爱表现。 而在高如阜的遗嘱面前,郁青切实地认识到,这个世界真的和从前自己看到的截然不同。 ——这也不公平。 第35章 金鱼 “我完全没留意过她家里的事情诶。” 吴桢坐在郁青对面,用印有金鱼图案的勺子切下一角胡萝卜蛋糕,先送到郁青嘴里。她们坐在街边一家新开的网红咖啡店,店里以各式各样的金鱼为特色。店的正中间矗立着一个硕大的圆柱缸体,许多肥嘟嘟的红色金鱼在里面漫无目的游。 胡萝卜蛋糕的口感清爽,不时咬到一口小小的坚果,并不甜腻,意外的好吃。郁青切下自己面前没动的蓝莓巴斯克尝了一小口,拿起手机给兰汀的店长发消息,告诉她有空可以带着店里的蛋糕师傅过来尝尝味道。 “我也是最近才注意到的。”郁青放下手机,托腮看向对面的吴桢。 今天是吴桢约她出来喝下午茶,她想着她们确实很久没有见面就答应了。结果两人一坐下就开始聊工作。 高峤是吴桢‘停止聊工作’要求下开启的第二个话题。郁青不提高如阜的遗嘱,只说高伯伯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高峤。 “以前只知道她和家里关系不好,但是从来没想过为什么。” 吴桢喝焦糖拿铁,笑的甜滋滋:“你以前也不会用这么平淡的语气说她啊。哪一次不是咬牙切齿的,恨不能抽死她?” 郁青的笑音淡淡,莫名的给吴桢一种她已经年过五旬的沧桑感:“以前还小。” “怎么?现在八十了?” 郁青用眼白看她,“差不多吧,还有六十几年就到八十了,我提前感受一下。” 吴桢很配合地笑起来,之后正色说其实你以前是不会停下来看看高峤。否则你早就会去想这些事情。 郁青抱怨一句‘你每次都要说这句话’后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吴桢说得对。 在父母去世之前,郁青什么都不用想,一味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考虑任何后果。她追祝芳岁也好,讨厌高峤也好,都不考虑对方的心情。 现在当然不同。 她准备送给高峤和祝芳岁的礼物已经准备好放在车上,和吴桢分开以后她就会给她们送去。 那是一对红宝石戒指,戒圈上刻了高峤和祝芳岁的名字。 订制之前郁青特意去看过宝石的成色和样式。她其实不太懂这些,过去买东西都只看喜不喜欢,价格和质量不在她的考量范畴。这一回在导购再三保证都是顶级的宝石之后郁青才订下来。 早上戒指被她拿到手上,那枚刻着祝芳岁名字的即将属于高峤的戒指被郁青戴到自己的手指上。 高峤的手指比郁青的要细一些,戒指卡在郁青的手指上,嵌进她的肉里。郁青把戒指摘下来放回盒子里,手指留下一圈淡淡的红印。 郁青用那只留有红印的手去捉饮料杯的吸管,才发现手指上的印记早就不见。她余光瞥见咖啡店鱼缸里肥嘟嘟的鱼,扭动着胖胖的肚子甩着尾巴,拼命的游,却也不过是从这里游到那里,游不出鱼缸。 “是啊,我就是见不得你和高峤好像女同性恨,相杀相爱嗑的我嗷嗷尖叫。” 郁青余光里的金鱼消失,全部视线都落到吴桢身上,“你也别太疯了。都秋天了,你还思春啊?” “不是我思春,我爸公司最近签了个新人你知道吗?” 郁青莫名其妙:“你觉得我会知道吗?” “也是。郁总最近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也很正常。” 郁青失笑:“大姐,你爸公司每个月都签一波新人来,从五六个月到二十五六岁都有,我哪知道是谁?” 近些年想红的人实在太多,吴桢爸爸的经纪公司毕竟是川市最大的娱乐公司,简直供不应求。郁青某次去吴桢爸爸公司找吴桢,看见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妈妈进门她都没惊讶——这年头,就算孕妇拿着b超去替没出生的孩子参加选秀都不足以让郁青震惊。 吴桢一想也是,喝了一口咖啡后主动交代,对方是一个叫做闵莲的小姑娘,二十岁,“漂亮不用说,虽然是半路出家,但是演技出乎意料的好,以后可以走正剧路线。” 郁青点点头,听完这段介绍以后举手提问:“那和思春有什么关系?你俩谁喜欢谁?” “我们就不能是双向奔赴吗?” 吴桢描述的她和闵莲像是郁青十七八岁时爱看的言情小说。 二十岁的闵莲漂亮的出淤泥而不染,在家暴的父亲和生病的母亲中,她本人也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为了给家里赚钱,闵莲小小年纪就外出打工。那天吴桢去剧组看她的一个演员朋友,意外发现在角落里搬苹果箱的闵莲。 吴桢本人评价: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霸总都喜欢小白花了。 杂乱甚至有点儿肮脏的环境里,闵莲穿着不大合身的长袖长裤,一头略有些泛黄的头发被整齐的扎在脑后。她身上没有一件牌子货,但优雅地把搬苹果箱也变成跳芭蕾舞。 郁青听到这里再度举手:“老师,你说的好恶心,我真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吴桢翻白眼:“总之我对她一见钟情。认识她之后把她送到组里跑龙套去了。一开始我就想着玩一玩儿嘛,反正龙套肯定比她打杂工强。谁想到后来她跟我说导演觉得她演技不错,给她安了个女三号。我也去现场看了看她演戏,还真有点儿说法。回去我就让我爸把她签了。” 郁青托着下巴,盯着吴桢看的她有些发毛。 “干嘛?说话啊。” 郁青用两根手指夹住吸管,“我就是在想你对她有没有滤镜啊?” 吴桢从嗓子里发出半声‘诶’,“我还以为你会好奇想见见她呢。” 郁青垂下眼睛去吃她面前的蓝莓巴斯克。巴斯克有些随着温度化了,郁青一勺子下去,软趴趴的。从前吴桢的女朋友她也见过,大多也是这种数不上几线的小明星,不用夸的漂亮和好脾气。比起从前兴致勃勃,现在郁青只担心吴桢被人骗:“你们确定关系了没?确定了再说吧。比起见不见的,你俩好抓马。你确定你这位莲花小女友是真的白莲花,不是切开黑吧?” 她说得委婉,不妨碍吴桢听懂。吴桢揉揉眼睛,‘哇塞’一声:“你现在特别像高峤!” “……”郁青揉着额角,“大姐?” 吴桢一笑而过,“知道你的意思。我们还没确定关系呢,我在想应该怎么说比较好。我想正式一点,但是怕她紧张。随意一点的话我又觉得委屈她。” 郁青把巴斯克送进嘴里。吴桢现在完完全全就是怀春少女的姿态,她细数着闵莲的喜好和自己的担忧,眼神和瞳仁漾着亮晶晶的春色,比咖啡店里鱼缸里的水还要清。 “你觉得怎么样比较好?” 郁青咽下巴斯克,“只要别像高峤姐那样包场表白,别的都好。别的方法都很正常。” 话题又绕回高峤,吴桢问她,“那你对高峤到底怎么想的呢?祝芳岁呢?你不打算追她了吗?” 郁青摸一摸手指上原本红印的位置。高峤和祝芳岁之间有一道她无论如何也看不见摸不着的膜。这一层膜把她们两个人紧紧裹在一起,让外面的人无法介入,也让她们无法离开彼此。 “有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郁青躲开吴桢的眼睛,侧头正眼去看鱼缸。 鱼缸里有几十条金鱼。时不时就有打扮的精致漂亮的女孩子在边上拍照。“我和高峤同时掉下悬崖,我比她先抓住了祝芳岁抛下的救命绳子,但祝芳岁却让我松手。因为她的救命绳牢牢套在高峤手上,她抛下绳子只是为了救高峤。” 第29章 鱼缸里的一条金鱼迷了路,一头撞上玻璃缸。咖啡店放着柔缓的音乐,大家的闲聊和拍照足够完全压过这一场不足以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小小‘事故’。那条小金鱼懵懵懂懂的一转头,大概已经把刚才撞到脑袋的事情忘记了。 “多余的是我,该死的也是我。我祝她们长长久久。” 第36章 插曲和病 十一月高峤在岸芷过掉了她的三十二周岁生日,川市的冷空气和雾霾随后一起袭来。 川市气象局发布黄色雾霾预警,提醒大家出门记得戴口罩。高峤把手机搁到床头柜上,摸一摸床上躺着的祝芳岁的额头。 这是降温后祝芳岁得的第二场肺炎。 上个月祝芳岁肺炎时还在给高峤送干洗的衣服。回来之后吃了两片退烧药,睡了一觉第二天带着低烧去给郁青送文件。 郁青一见她就知道她不对,黑着脸把祝芳岁扣下在她家睡了两觉。烧是退了,但总是咳嗽。 祝芳岁的额头还有些烫。高峤去厨房给她倒温水——祝芳岁又发烧的消息她没有告诉郁青。头一遭,高峤也怕挨郁青的骂。 但高峤不说,不代表郁青不会知道。 高峤刚让祝芳岁把温水喝下,她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是郁青来质问她:“姐姐怎么又发烧了?” “哦。肺炎。”高峤朝祝芳岁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轻轻带上卧室门,高峤走进书房,“你怎么知道她发烧的?”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郁青反问,“你肯定又当着她的面抽了好多烟。” 高峤深吸一口气,开口时有些心虚:“我没……” 郁青冷笑:“你少狡辩了。去年冬天姐姐没怎么和你待在一起,整个冬天也只在过年的时候发了一次烧。今年她和你住,都还没正式入冬呢高峤姐,她已经发了两次烧了。你会不会照顾女朋友啊?” “她、她也没说什么呀。” 电话那头母胎单身的郁青听起来非常像一个情场老手:“她没说就代表没事吗?你们平时不吵架也不沟通?你不会观察她情绪的吗?” 看,这就是高峤最不喜欢恋爱的原因。 要沟通,要观察对方的情绪,要体贴入微,最好了解对方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 那怎么可能做到? 高峤闷闷的挂断郁青的电话。重回卧室时祝芳岁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从鼻腔发出一个懵懂的‘恩?’ 高峤在床边坐下,手在大腿上停留不到半秒又摸了摸祝芳岁盖的被子,再去摸一摸祝芳岁的额头。 “还是有点发烧。” 祝芳岁吃力地把眼睛弯起来,长长的睫毛不停抖动,“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别笑了。” 到底是在发烧,祝芳岁整个人的反应都钝钝的,“啊?” 高峤弯腰,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我说不要笑了。你不是很难受吗?发烧,很不舒服吧。” 祝芳岁的眼神很涣散。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确认这是高峤生硬的关心,抬一抬头,把滚烫的脸颊贴到高峤冰凉的手背上,“不用对我这么好啊。你忘记了,我们只是等价交换。” 手掌渐渐被祝芳岁的体温捂热,高峤没有接祝芳岁这句话。她的另一只手贴上祝芳岁的另一半脸,冷的祝芳岁下意识往她怀里瑟缩。 “忘记了。”高峤掌心下的祝芳岁已经失去笑意,合上眼睛,沉沉要跌入梦境。 “我有时候记性也没有那么好。” 祝芳岁下意识地微笑,字与字糯糯的含在嘴里:“没关系,我帮你记。” 高峤俯身。祝芳岁额前的碎发被她用指尖拂开,“那你能帮我记一辈子吗?” 祝芳岁的手从被子里悄悄伸出来,握住垫在自己脸颊下面的高峤的手腕,“能。” — 高峤曾经做过一个梦。 那是她和祝芳岁分手之后的某天夜里,伴随着头痛入眠以后她在梦里看见祝芳岁。 祝芳岁穿着她没有见过的灰色长袖和墨绿色工装裤,白球鞋上沾满了泥。 这不是祝芳岁会有的穿衣风格。她的衣柜里从来都是深色的各式各样的长裙和布料柔软的衣裤。高峤觉得祝芳岁应该也不喜欢工装裤。 天阴沉沉的,整个世界都是灰霾。祝芳岁走在一条很窄很窄的小路上,窄到转身都不能够。高峤跟在她的身后,不知道她的去向,也没有问她要去哪里。祝芳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高峤实在走不动,出声叫她的名字。 祝芳岁的脚步没有停,高峤坚持不懈地喊她,“岁岁,我走不动了。” 话音落下后,高峤一头撞到祝芳岁的后背上。 “你怎么在这里?”不知道是小路太窄还是不想看见高峤,祝芳岁没有回头。 高峤反问:“你要去哪儿?” 祝芳岁轻飘飘的说:“我要走了呀。” “到哪儿去?” “到我该去的地方。” “那我呢?” “你也有你该去的地方。”祝芳岁转过身,雾和霾盖住她的面孔,她的身体渐渐融进雾霾里。 高峤伸手,胳膊被墙壁磨痛。迟疑的一瞬,祝芳岁已经被雾霾淹没,看不清去处。 — “岁岁。” 高峤抓住一只热乎乎的手腕,脉搏有力而缓慢地跳动着。 “怎么了?”祝芳岁因发烧带来的哑声已经消褪许多,声音也有力一些,“是做梦了吗?” 高峤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看到的是另一片黑暗。 她近视又有些夜盲,不能分辨自己到底是不是从一场梦坠入另一场梦。她握住祝芳岁手腕的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上,揽住祝芳岁的肩。 之后她抬起身,亲吻淹没在黑暗中的祝芳岁。 “你退烧了。” “嗯。”祝芳岁的气息有些喘不匀,“你发烧了。” 高峤的手从祝芳岁的肩一路向下,停留在她的心口。掌心贴在祝芳岁的心口上,咚、咚。温热的生命力源自于此。高峤的梦是寒冷而潮湿的,没有这么热烈真实的场景。 祝芳岁的手按在高峤的肩头,“高峤,你真的发烧了。” “没有。”高峤身上的湿冷是从一年前的梦里带来的。那一夜梦醒之后她捂着自己的胳膊在床上难得发了一小会儿的呆,接下来就继续每天的工作。 眼前突然出现刺目的白光,高峤不得不停下动作。 祝芳岁坐起来,看着面前脸颊泛红,眉头紧缩的高峤,“我去拿体温计。” 39.4度。 那个在当时连插曲都称不上的梦,在今天成为了高峤的一场病。 第37章 寻宝(2) 高峤的烧来势汹汹,祝芳岁一瞬从需要照顾的病人变为照顾者。 她庆幸自己已经退烧,熟练的熬粥和梨汤,加热养乐多哄高峤吃药——高峤和郁青一样,都不爱喝水。 郁青听说高峤生病,带了一堆药来看过她一回。 往年高峤生病时郁青总先问‘会死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故意表演遗憾。今年祝芳岁欣赏不到这个画面。郁青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睡着的高峤,随后把她带来的药全都交到祝芳岁手上。 她说姐姐你身体也刚好,撑不住的话我让家里阿姨来帮忙。 祝芳岁没有推辞,很感谢地点头后送她离开。 郁青在电梯关门之前添了一句:“我爸爸之前送给我的房子,我正在装修了。大概在高峤姐家再住一阵子我就搬过去。” 祝芳岁的手搭在门框上,很体贴的替高峤说话:“不急,你高峤姐姐的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郁青张了张嘴,很标准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是她最后什么都没说,任由电梯门关上。 祝芳岁把郁青带来的药一一看过。大多数都是消炎药,一盒退烧药,买的都是祝芳岁常吃的牌子。 在这一点上,郁青一如既往的细心。 药被祝芳岁分门别类的收进药箱,听到躺在床上的高峤喊岁岁。语气比起发烧的不舒服更像是醉酒。 祝芳岁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床上坐下。摸一摸额头,高峤还在发烧。 “对我这么好,不是说会记得提醒我,我们只是等价交换吗。”高峤有些烧的迷糊,说话颠三倒四,每一个字都含在嘴里。 祝芳岁记得这是自己发烧时说过的话:“你照顾我,我照顾你,很等价啊。” “我不会付你照顾我的费用。”高峤浑身没有力气,眼睛睁开一半。 不用。祝芳岁哄孩子似的哄她,你照顾过我,就当付钱了。 发烧的高峤很固执:“不要。我要用钱。”甚至带了点罕见的赌气意味在里面。 祝芳岁看着她合眼转身,刻入dna里的本能微笑卡在脸上,忘记下一步该怎么扬嘴巴。明明已经烧到脑子都糊涂了,但高峤还是很清醒的回避感情。 或者这也不算清醒,而是和自己的微笑一样刻入dna的本能回避。 第30章 祝芳岁看着高峤的背影,想问她到底有多害怕爱上一个人?以至于她做什么都想要花钱,而不肯欠一点人情债。 从她们还在恋爱关系时,高峤就很喜欢给祝芳岁花钱。现在更加是这样。高峤每个月都会给祝芳岁一点钱,有几个月给的还很多。 两个人口中冰冷的‘等价交换’,一个买一个卖,祝芳岁高高兴兴收钱就够了,不该对雇主产生怜惜,更不该去探究雇主的心事。 但没有办法。 祝芳岁把被子拉一拉,给高峤盖好。高峤没有睡着,转过身来看祝芳岁。她的眼睛湿漉漉的,非常非常少见的脆弱。 祝芳岁第一反应是叹气。她的腰软软的塌下来,头枕在高峤的胳膊上,“昨天看中了一款新的包。” 好。高峤的嗓音有些嘶哑,但她听起来很安心,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高峤再度转身,心安理得的等待祝芳岁的照顾。 祝芳岁给她量体温,喂她喝粥吃药。高峤沉沉入睡,留祝芳岁一个人去了书房。 高峤这几天发烧,书房没有人用,祝芳岁就把窗帘全部拉起来。现在是下午一点,深灰色的雪尼尔窗帘把所有的光亮拒之于外。祝芳岁坐在高峤平常办公时总爱坐的位置,皮质的椅子起初是冰凉的,但很快便被她的身体捂热。 灵魂像是出窍,□□瘫软在椅子上。祝芳岁双手懒懒的搭在椅子扶手上,手指一勾,搭住最近的一个抽屉把手。她用了一点力气,抽屉被拉开。适应了黑暗的感光细胞让祝芳岁看见一个拆封的烟盒。 祝芳岁的父亲祝福生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抽烟。心情好了抽一根烟,心情不好抽一根烟,没事做也要抽一根烟。他抽烟从不避人,哪怕刚出生就得肺炎导致肺部容易感染的女儿坐在他对面,他也是想抽就抽。家里常常烟雾缭绕,仙宫似的。 为了避免吸二手烟,祝芳岁每天放学会留在学校里,一直待到学校要锁门她才回家。 晚饭是理所当然地被错过的。 家里人不会给她留饭,祝芳岁也懒得吃,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在这个烟雾缭绕的‘仙宫’沉沉入睡,第二天早早起来去学校。 她逃离家庭,躲避家务,不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帮忙带弟弟,被父母责骂自私冷漠。祝芳岁通常不以为意。偶尔在看见姐姐冬天生出冻疮的手时会心疼。她攒钱买来护手霜偷偷塞给姐姐,让她做完家务以后记得擦。 但也仅限于此了。 祝芳岁的家人从没心疼过她,她也分不出力气去心疼她们。 指腹贴上那个拆封的烟盒,祝芳岁仿佛已经闻到淡淡的薄荷尼古丁的味道。 高峤抽烟也是从来不避着她的。她透过淡淡的烟雾去看高峤,高峤通常眉头紧缩,双指夹着一根细细的烟。烟头闪着一点一点的红,像是祝芳岁的肺在发出警告。 可是她无动于衷。坐在烟雾之中当一尊花瓶。 ——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祝芳岁自嘲地笑起来。她合上抽屉,揉揉太阳穴,站起来拉开窗帘。 阳光海啸般席卷,淹没她的身体,让她每一个毛孔都沾染上暖与亮。祝芳岁皱皱眉,在半分钟之内消耗掉无意义的感情问题,打开房门回到卧室去找高峤。 高峤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缩,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 祝芳岁把自己的手交到被窝里高峤的手掌上。高峤的掌心一片冷汗。她捏了捏祝芳岁的手,似乎在确认什么。眉头慢慢舒展,嘴唇归位,她又跌入安稳的睡眠,去寻找平和安全的梦。 尽管没有人会承认,尽管没有人会提起,但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第38章 寻宝(3) 郁青坐在店里,导购无比歉意:“抱歉郁总,您要的这一款包目前黑色没有货了。” “没事。”郁青淡淡的拨弄着手上的戒指。她的眼前出现一双鞋尖,很快又是一双。 郁青顺着它们往上看,高峤和祝芳岁一前一后的站在她面前。高峤手上拎着一个购物袋。 郁青笑笑:“又来给姐姐买包了啊。” 高峤把购物袋放到郁青的腿上,“送你的。” 郁青打开袋子,里面装着的正是导购说没有货的黑色。 “算了。姐姐背吧。”郁青拿起购物袋站起来,她把她递给祝芳岁,“我也不是非要背这个包。” 祝芳岁没有接,她顺着高峤的话:“本来我们买了就是想送给你的。这个包刚出的时候,你高峤姐就说你一定会喜欢。” 我们。 郁青的心脏上长出一层细密的气泡,它们一个个炸开,又疼又痒。 “姐姐背这个包好看的。”郁青没了力气,把包放到沙发上。尽管说过很多次放弃,连她该死都说过,但面对和高峤站在一起的祝芳岁,郁青还是会有淡淡的失落。 高峤烧了三天,第四天退烧,第七天病愈。刚有点力气她就急着带祝芳岁去买病中她答应要给她买的包。 包刚拿到手,两人走出店门时和心不在焉的郁青擦肩而过。于是祝芳岁的包成为‘本就要给郁青买的’包。 “我们之间还要推辞吗?”高峤不肯拿回被郁青放在沙发上的包,“以前你买不到还会冲我发火。现在这么生分了吗?” 她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郁青不好再说什么。她拿起包说谢谢姐姐们,又说没事的话一起吃饭吧。 还是高峤开车。这回她们去吃的是海鲜火锅。 祝芳岁和郁青都爱吃海鲜和火锅,三个人一起在郁青家的海鲜火锅店吃饭也不是第一次。 照旧是包厢,照旧是在郁青问过店里的情况之后,三个人得到安静吃饭的时间。 郁青担心高峤大病初愈吃海鲜不消化,祝芳岁笑着夸郁青懂事。高峤问:“今年过年你怎么过?” “二月份才过年,你现在问早了点吧?”现在是十二月。 “不早。”高峤通知郁青,“你和我们一起过吧。” “不要。”郁青撇嘴。 高峤没有接话。刚煮好的毛肚在辣锅里顺着沸腾的气泡若隐若现。祝芳岁把它夹进碗里。 老了。不用尝就知道这块毛肚现在的口感像抹布。 祝芳岁的嗓子被毛肚划过,笑着说:“捞一捞锅里的肉吧,先吃饱再聊。” 她总在她们三个人里当缓和的那个人。郁青拿起筷子听话的捞肉,高峤沉默的把火调小一点。 肚子填饱,过年的话题也不再被提及。高峤送郁青去了公司,又开车带祝芳岁回到酒店。 一周没有处理工作,高峤攒了一大堆的事情要处理。她在投身于工作之前对祝芳岁说:“过年叫灼灼来家里。” “知道了。” — 今天不是一个好天气。 川市气象局的雾霾黄色预警每隔几个小时就发布一次。郁青把这些推送逐一从屏幕上删除,没有关好的办公室门被敲响。 薛礼侧身,为郁青让出来客的面目。 白色毛衣,驼色的呢子大衣,祝芳岁拎着一个四方礼盒站在门口,朝郁青微笑。 “姐姐。”郁青下意识站起来。 祝芳岁对薛礼点点头,后者关上办公室的门,前者在郁青对面的待客椅上坐下。她把礼盒放到办公桌上,“坐呀灼灼。我昨天去买了点东西,想着快要过年了,给你送过来。” 郁青坐下来。办公桌上的礼盒大红色,正中印有一个金色的圆形logo,看不出牌子,但看起来价格昂贵。郁青家里往年过年时常收到这种漂亮礼盒,里面的东西也大多华而不实,装饰性很高。 “谢谢姐姐。但其实我们不用那么客气的,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买东西。” 祝芳岁笑着抬抬下巴:“你打开看看。” 郁青依言打开,盒子里弹出一包花花绿绿的东西。她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看:妙脆角… 整张脸都因为看到妙脆角而失去了表情管理。郁青难以置信地看向礼盒里的其他东西。薯片,果冻,巧克力,蓝莓饼干…… “这都是我喜欢吃的零食。”郁青一一从礼盒里把这些零食拿出来。在盒底她还看到两排贴着盒边摆放的养乐多。养乐多的中间是一支口红。 “怎么还有这个?” “零食是高峤选的,口红是我选的。”祝芳岁拿起那管口红放到郁青手中,“你长大了,要化妆的。” 郁青十六岁就学会化妆了,不上学的日子每天都化妆。等到上大学以后更是如此。她有一桌子的化妆品,当季出什么新品她就要跟一跟风。这股购买力直到父母去世后才随着忙于工作而消退。 手上握着那支没有拆封的口红,郁青知道祝芳岁在说化妆,但也不在说化妆。 重点在‘长大’。 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但其实也不过是八九个月之前,郁青靠在祝芳岁的肩上说孩子话。她说好想快点长大,长大就可以娶祝芳岁,和她结婚。 第31章 祝芳岁没有忘记这句话,郁青在杂乱的记忆中翻出这句话。 “我知道我长大了。”郁青放下口红,去看祝芳岁脸上的妆。大约是为了搭配驼色的外套,今天祝芳岁的眼影用了橘粉色,卧蚕和下至是红棕色,整个人看起来既温柔又优雅,很符合她现在坐在郁青面前的样子。 “现在我知道了,长大只会让生活变得糟糕,而且我也不能和姐姐结婚。我得面对现实。”郁青看着祝芳岁,不由自主的又说起孩子话。 可是她又该怎么才能在看起来就会无条件包容她的姐姐面前强装成熟?郁青重新拿起那支口红,闷闷的用手指去扣它的外包装。 “我们都得面对现实。”祝芳岁伸手盖到郁青的手背上,稍用一些力气握住她的手,“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像我们想的一样。” 郁青手背上覆盖着的那只手是漂亮的麦色,纤细而修长的手指以前用来弹钢琴,现在用来做家务。郁青的怜爱很快便汹涌咆哮着席卷而来。 “如果你不和高峤姐谈恋爱的话……”郁青喃喃发问,“你还会当钢琴老师吗?姐姐,你也有你自己的梦想吗?” 祝芳岁没有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梦想’这个词听上去确实太有年代感了,很像小学语文老师喜欢布置的作文题目。 “梦想是会变的。”祝芳岁读小学时语文成绩就很好,作文从来难不倒她,“我们越长大,遇到的事情越多,想法也会不一样。小时候我想当钢琴老师,那个梦想已经实现了。” “那现在呢?” 祝芳岁用郁青最喜欢看的笑容说出甜蜜的话:“现在我的梦想是让你开心。灼灼,你是我和高峤的宝贝,知道吗?” 郁青垂下眼睛,零食琳琅满目摆了小半张桌子。她不知道高峤哪来的这么好的记性,连她小时候爱吃什么都记得。 “可是。”郁青把这个转折词用咳嗽咳出来,“我最近知道一点事情,我觉得我很不了解高峤姐。” 她连吴桢都没有说的事情,在面对祝芳岁时却拥有了极强的分享欲。郁青咬咬嘴唇,把这件已经到嘴边的事情又硬生生卡回嗓子里,“我怎么能算你们的宝贝呢?我认识你三年,认识高峤姐快要十四年,我根本都不了解你们。” 眼前的女孩子头发长长的滑落下来,灰霾似的遮住她的眼睛。祝芳岁用手夹起这缕头发,将它们放到郁青耳后去找郁青的眼睛。 “你又怎么会完全地看到一个人的每一面呢?”祝芳岁指一指郁青桌上的零食和被她埋在掌心里的口红,“因为喜欢你,所以会挑选你喜欢的东西送你,所以你只会看到人的某一面。” 郁青侧头,刚才被祝芳岁理好的头发又一次滑落。郁青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好奇的盯着祝芳岁,“姐姐也有另外一面吗?” “当然。” “那高峤姐看到过吗?” 祝芳岁松开握着郁青的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她微笑着点头:“她会看到的。” 第39章 过年 纵使郁青再好奇祝芳岁的另一面,她也知道姐姐不会告诉她。 拆开妙脆角,打开养乐多,郁青不忘探头探脑,越过祝芳岁的肩去看关紧的办公室大门。 祝芳岁这时缓缓舒出一大口气来。郁青自然问:“姐姐怎么叹气?” “感觉这时候的你才是我熟悉的你。”祝芳岁的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快乐的灼灼。” “还可以更快乐一点。”郁青把妙脆角一个一个戴到自己的手指上,“小时候我总这么玩。姐姐也玩过吗?” 祝芳岁捂着嘴,一味地笑:“小心点,别洒了。” 郁青挨个把妙脆角吃了,接过祝芳岁递来的餐巾纸时听到她问:“过年的时候你的房子能装修好吗?” “能,但是要散散味道。”房子位于市中心,高峤家对面的小区。郁一明当时给女儿买房子时考虑的就是离高峤近,交通生活便利和精装修——他知道自家女儿喜欢拎包入住。 郁青之前不肯触碰和父母有关的东西,而现在急着从高峤家搬走,前几个月去那套房子看了看,找设计师做了一点微调,为了能尽快入住整体没有大动。这个月装修也差不多要完工了。 祝芳岁点点头:“哦,那过年的时候来帮我包饺子吧。” 郁青听出祝芳岁委婉邀请她去家里过年的意思。犹豫着回答时,祝芳岁又说:“如果你方便过来的话。你高峤姐姐爱吃手工包的饺子,她自己又不会包,每年都是我一个人做。今年你要是能来帮帮我,那我也能轻松一点。” 她那么轻易的就拿捏住郁青至今没有改掉的心疼她的习惯,得到的答案也当然是肯定的。 — 还没有到春晚开始的时间,电视机里播报着关于春运的新闻。郁青和高峤一左一右站在门口,祝芳岁站在她们身后,时不时指挥高峤抬抬胳膊,郁青往右挪一点。 高峤回头:“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一换。我来指挥。” 她话音刚落,郁青便回道:“姐真是不管做什么都要当指挥的那一个。” 高峤跺跺脚上十厘米的高跟鞋,“没办法啊。” “好了,贴吧。”祝芳岁从后面走上来,截断她们即将开始的斗嘴,“我去包饺子。” 答话的是郁青:“好~贴完我就来帮你。” 祝芳岁准备的是最普通的白菜肉馅饺子。郁青和高峤贴好春联进门时,祝芳岁正在厨房剁洗好的白菜。 仔细一想,郁青好像第一次看到祝芳岁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棕色的卷发被她扎成低低的一束马尾贴在后脖颈上,挡住围裙的蓝色系带。灰色的长袖被她撸到手肘的位置,她的手上是已经被切碎的白菜,碗里还有绞好的肉馅。 “不是说来帮忙吗?”祝芳岁察觉到郁青的目光,侧过头笑着问,“怎么站住了?” 郁青摇头,挽起袖子去洗手,“我要做什么?” 祝芳岁抬抬下巴,让郁青去检查面团的情况。 高峤这时走过来,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养乐多在中岛台边坐下。 她家是开放式厨房,中岛台能最好的看到厨房里一切的情况。 郁青在祝芳岁的指点下帮着给饺子馅加调料,又去揉面。两个人忙忙碌碌,衬得高峤无比悠闲。 祝芳岁不说,郁青是看不下去的,眉头一拧:“高峤姐也过来帮忙啊。” 高峤一挽袖子,倒也真的走过来帮着分剂子。 郁青和高峤都不大会做饭。最后包出来的饺子也是‘泾渭分明’。郁青的饺子分辨不出形状,高峤的饺子馅包的太多,煮的时候漏了好几个。只有祝芳岁的饺子一个个漂亮端正,是非常标准的饺子。 “姐姐好厉害呀。”郁青得到偏爱,她的盘子里都是祝芳岁包的饺子,“你怎么这么会包饺子?” “以前我和高峤过年的时候都是我包饺子的呀。”祝芳岁碗里是煮破的饺子。她还盛了点饺子汤倒在碗里,片儿汤似的。 高峤碗里一半是祝芳岁包的饺子,一半是看不出形状的饺子。她难得不挑剔,夹起什么吃什么,“岁岁做饭也很好吃的。以后可以让她给你做。” “那也太辛苦了。”郁青很体贴,“做饭很累的。” “没关系呀。反正我们都要吃饭的。”祝芳岁柔柔的接话,从高峤碗里夹走一个破的没法看的饺子。 吃过饺子,她们三个一起坐在沙发上守岁。临近十二点,郁青和高峤的手机都开始忙起来。拜年的人一个接一个,更多人发消息,少部分人打电话。 高峤时不时去书房接电话,郁青懒得动,不管不顾地按下静音键点开扩音,让所有人都听见话筒对面喜气洋洋的‘新年快乐’。 她们三个人中,祝芳岁的手机是最安静的。安静到和祝芳岁一起在这个家里隐身。 郁青时不时扭头去看一眼,祝芳岁懒懒地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里并不精彩的春晚,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祝芳岁笑起来时温柔漂亮,不笑的时候也漂亮,但总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尖锐气质。 这种尖锐和高峤骨子里的傲慢不同,但是相似。总之是带着骄傲的。 她也有秘密。 郁青想。祝芳岁的另一面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祝芳岁意识到今晚郁青总是在看她。她弯起眼睛抿起唇角,笑容是刻意但习惯性的。 昨天她和高峤陪郁青去给郁家父母爷爷扫墓。站在墓碑前祝芳岁险些又要微笑,还好郁青泛红的眼眶及时拦下了她。 祝芳岁问:“怎么了?” 郁青摇摇头,随手指向电视屏幕,“好无聊啊。” “是挺无聊的。”祝芳岁明知郁青是在敷衍,还是很配合,“过年就是……挺无聊的吧。” 郁青说起小时候过年的趣事,还说起某年去高峤家拜年的往事。祝芳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到最后郁青撂下一个难说有心还是无意的问题:“姐姐小时候都怎么过年呀?” 第32章 电视屏幕上一片喜庆热闹的红,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春节这一天不能打骂,不能吵架,必须要笑,必须要开心。没有任何法律明文规定过这一点,但所有人都会默认遵守。只要这一天笑了一整年就会吉利,笑容和开心在这一天才是真正有用的福气。 祝芳岁指向节目里的一朵红花问郁青:“你看它是不是摆歪了呀?” 第40章 寻宝(4) ‘过年’对于小时候的祝芳岁来说绝不是什么好词。 这意味着她不得不待在家里,不得不照顾弟弟,不得不帮忙做家务。 祝福爱吃三鲜馅的饺子。他的老婆陈淑一大早就会去菜场买活虾回来做虾仁。姐姐是负责处理活虾的,妹妹是摘韭菜的,陈淑剁猪肉,祝芳岁和面。 一家六口人,四个女人在厨房里忙的热火朝天,伺候着厨房外的两个男人。 祝芳岁的手混在面里,黏腻的白色粘在她的手上甩也甩不开。 陈淑有时会探头看一眼祝芳岁的面盆,说一句‘水多了’,或者‘面少了’。无论说什么祝芳岁都要往盆里再倒一勺面。 她妹妹祝芳华这时就会冷冷的嘲讽:“二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面都不会和,以后可别饿死了。” 祝芳岁不用张口,妹妹自然会因为在过年说‘死’而得到妈妈的呵斥。 热闹的春晚开场时,爸爸和弟弟会端着饺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祝芳岁和家里的其他女人们还是在厨房里。 她们要洗盘子,要准备明天来做客的亲戚的饭食。 祝芳岁的手还在面里。这面像她的家——甩不掉,拼命拉着她,想把她也染成同样的颜色。 厨房外不时有烟花和炮竹的声音,电视机里也传来倒计时。 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开始,祝芳岁皱着眉不停甩着黏在手上的面团。 三—— 她越急面团黏得越厉害。 二—— 她用另一只手来帮忙,结果两只手上都粘上了面 一—— 她顺手拿起妈妈放在案板上的菜刀,刀刃划过手掌,面团终于从手上脱离。 “新年快乐!” 祝芳岁回过神,郁青白生生的面孔在灯光下让她恍惚。她在郁青白面般的脸上捏了一下,温热而柔软的,不是面团,是呼吸中都带着淡淡香气的郁青,“新年快乐,灼灼。” 祝芳岁坐在松软的沙发上,身上的裙子是高峤前段时间找裁缝特意为她量身定做的。她的腰间有一双温热的手,把她整个人环进怀里。 高峤的气息在祝芳岁耳畔,话音带笑:“新年快乐,灼灼。” — 这一晚郁青在高峤家留宿。祝芳岁把白天晒过的被子铺到她那间房间的床上。被子是碎花的,奶黄色。郁青坐在床上时摸着被子,不知道该开心于她们仍然把她当小时候对待还是该难过。 但大概是开心。尤其是当郁青发现长大并没有那么好。 她坐在床上,大年夜还不忘打电话给薛礼问各家餐厅的情况。手指抠着抠不下来的小碎花,薛礼平稳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悦,也没有半点生意火爆的喜悦。 这正好符合郁青现在的心情。 她面对祝芳岁和高峤笑了一晚上,试图让两位不要发现自己的难过:父母去世是她心上的一个洞。洞刚被挖出来时会喷涌着流血,看着可怖。现在她的洞已经被高峤和祝芳岁努力的敷药,血不再继续流,但洞还是洞。不会一直痛,但总是时不时影响生活。 ——郁青很难真正感到快乐了。 和高峤贴春联时她会想到以前都是自己和爸爸一起贴;包饺子时她会想到以前都是自己看着爸爸妈妈一起包,她会嚷嚷要妈妈包一个漂亮的花饺子;看春晚时她会想到以前都是她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看。 郁青那时还不知道要珍惜。和爸妈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她跑去找祝芳岁,发烧的祝芳岁。她照顾她好几天。年都过完了,她才想到回去看一看爸妈。 郁青的手用了力气,被子上的小花没有被抠下来,她指腹的肉差点被她掐破。 电话那头的薛礼听不出异样,郁青也不会让她听出自己的手指很痛。 平静地挂断电话,郁青在外面噼里啪啦放烟花的声音中摊开自己的手掌才发现不止是指腹被掐出印子,她整个手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掐出的红痕。 — 郁青不开心。 高峤躺在床上,背对祝芳岁,正打算合眼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这么一句话。 她翻过身,在黑暗里和祝芳岁面对面。祝芳岁的嘴唇上涂了一层唇膏,在没有拉好的窗帘透进的月光下亮晶晶的。 高峤问:“是吗?” “嗯。是的。”祝芳岁卸了妆以后,脸看起来有一些浮肿,也有一些油。她总是带妆到一天中最后清醒的一刻。高峤很少见祝芳岁卸妆的样子,或者更精准地说,是很少留意。 素颜的祝芳岁非常笃定,甚至强调:“她是真的不开心。” “为什么?” “大概是想她爸爸妈妈了吧。”祝芳岁用头枕住胳膊。月光被她的脊背挡住一些,她和高峤也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毕竟是第一年。” 高峤‘哦’了一声。 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但是房间里并不安静。窗帘挡住烟花的样子,挡不住燃放的炸裂声音。 高峤的睡眠一向很差,在这种时候更是无法入睡。 索性祝芳岁也没有睡着,还提出话题。 “那你多陪陪她吧。”高峤总把祝芳岁当作郁青的‘解药’。无论郁青的什么事情好像只要有祝芳岁在就都可以解决。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祝芳岁刻意退让几次,高峤也顺利化解了和郁青的矛盾。高峤只是习惯,习惯把祝芳岁推出去面对郁青充沛的情感。 祝芳岁在黑暗里笑:“我没有办法代替她的父母呀。” “算了。她总要接受的。” 高峤轻而易举地放弃。毕竟郁青没有主动分享她的悲伤。今晚还很卖力地在她们面前表演快乐。 当做不知道好了。 这也是对郁青表演的尊重。 祝芳岁的叹气在烟花与烟花的间隙响起,让高峤没有办法忽略,问她大过年的为什么要叹气。 祝芳岁:“有时想想真的挺心疼灼灼。现在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不哭不闹的接下了家里的担子,还要在我们面前表演开心。” “没办法。”高峤干巴巴的说,人总要长大。 祝芳岁把胳膊伸进被窝里,蛇似的游到高峤的腰间,“那你呢?” “我?” “你长大的时候,是怎么表演开心的呢?” 高峤捉住祝芳岁缠上她腰间的手,很像是被祝芳岁勒痛,但祝芳岁的手臂根本没有用力,“问这个干嘛?”她有点没有控制好语气,显得很沉不住气。 “她是一个人,你当时也是一个人。”祝芳岁没有体贴地收回手臂。她由高峤捏着她的胳膊。 “那你呢?”高峤反问,“你不也是一个人吗?你又是怎么表演开心的?” “像这样。” 烟花升到空中,照亮卧室里祝芳岁的脸。 高峤看见祝芳岁抬起两边的嘴角,弯起眼睛,露出她这三年多来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会看见的微笑。 第41章 寻宝(5·上) 除夕夜过去,除夕夜的事情也过去。祝芳岁和高峤默契的不再提起那天不知道算不算交心的谈话。 若无其事的入睡,若无其事地醒来,若无其事地开始新的一年。 “……情况就是以上这样。另外宁市的静姝歌舞剧团今年还定在我们这边住,按照惯例我们给她们的房费打了八折,李团长也照常给我们送来两张歌舞票。”高峤的秘书汇报着过年期间酒店的入住情况。 静姝歌舞剧团是宁市一个比较有名的舞蹈团。她们每到过年时就会到处表演。最著名一场舞剧叫做《虞美人》,用舞蹈的形式演绎一位叫做‘虞美人’的女人从含苞待放到盛放,最后枯萎的三个月的人生。 高峤不太看这类艺术性的表演,前几年他们送票来的时候,高峤把票都分给了别人。 今年不一样。 高峤和祝芳岁坐在川市大剧院里,舞台上一袭红的主舞是团长的女儿。高峤看了名册,她叫做李宜姿。 “她很漂亮。”高峤凑到祝芳岁耳边说。 祝芳岁小幅度点头:“她从小就练舞。这部剧的上一个主舞是她妈妈。” “我记得这个舞的主舞有ab角。” “恩。”祝芳岁在昏暗中翻动手上的舞剧宣传册,“b角叫齐逐鹿。她是李宜姿的表妹。” “你倒是都很清楚。” “我有一个朋友以前去选过这个歌舞剧的主舞,我也跟着了解了一点。但是她们的要求非常高,长相身段和基本功都要过关才行。”祝芳岁的气息温热的扑在高峤的耳边,和着身上的铃兰花香一起,“我朋友的基本功差了一点,没能选上。” 第33章 高峤侧头凑近她,“你的什么朋友啊?”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祝芳岁还有朋友。 “大学朋友。室友。她去年生了二胎,我还给她送过礼。” 祝芳岁一句一句,说的都是高峤没有听到过的事情。 “去年?” “恩。我们刚复合……刚在一起两个月的时候。” “没听你说起过。” 祝芳岁笑:“都是小事,也没什么特意提起的必要。” 似乎确实是没有什么值得特意提起的必要。 高峤连祝芳岁说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更何况对方的婚姻家庭状况。而她越不提起高峤就越不了解,越不了解空白就越多。高峤借着舞台的灯光看祝芳岁的笑。和除夕夜那天如出一辙的微笑。 “表演还是挺好看的。” 祝芳岁面不改色地看着高峤,假装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恩。舞台布置的好,演员表演经验丰富,呈现出来的效果不应该差。” 舞台上的剧情进行到虞美人盛放时。音乐变得欢快起来,伴舞们把扮演‘虞美人’的李宜姿围到中间,让她在聚光灯下旋转,飞扬的裙摆红艳艳的灼烧观众的眼睛。 “一出戏也不能只有主演吧?”高峤笑一笑,“配角呢?” “没有什么配角。”祝芳岁掩唇低低的咳嗽几声,“只有势均力敌的对手戏演员。” 她这句话说得太漂亮了,漂亮到高峤忍不住发笑。 压低笑声免得打扰一边的观众,高峤问:“你一直都这么会说话吗?” “不是吗?”祝芳岁挑起一边的眉毛,伸手指一指新登场的虞美人未来的男友,“难道他能算配角吗?” 他当然不算。高峤指的是那些围在主角身边的伴舞。祝芳岁故作惊讶,反问她怎么会那么想呢? “当她们有交集的时候,没有人会成为无足轻重的配角。” “包括那个去年生了二胎的你的朋友?”高峤刻意模糊舞剧和现实的边界。 祝芳岁点头肯定:“包括那个去年生了二胎的我的朋友。” 那她的出现是为了什么?高峤已经无心去看舞台上的剧情进行到哪一幕。 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李宜姿的身上,光影落在祝芳岁的身上。微弱的光把祝芳岁的侧脸线条打得锐利,高峤往日常见到的平和体贴的祝芳岁似乎是高峤的错觉,又似乎是光线亮度不够才让高峤在此刻产生祝芳岁尖锐的错觉。 她分不清祝芳岁,但她知道不一样。 今年和往年不一样,此时的祝芳岁和从前的祝芳岁不一样。 “岁岁。”高峤在她耳畔唤,引她把注意力从舞台重新放到自己身上。 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你爱我吗?” 音乐中配上激烈的鼓点,一声声震人心神。男主角舞步轻盈,摘下一支漂亮的虞美人奉到女主角面前。他单膝跪在地上,花朵高举起来,祈求着心上人的爱。 祝芳岁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主角接过那朵被折断的虞美人,花朵般的面孔带着不知道表演过多少遍的惊喜和娇羞,“你说,女主角演的这么好,我们这些旁观者看的都信以为真。男主角应该能更代入吧?他会不会分不清戏里戏外,以为李宜姿真的爱他?” 男主角在看见李宜姿接过花之后,兴奋地捂住胸口,浮夸的表示难以置信。他站起来抱住李宜姿转了几圈。舞台上的伴舞们都笑起来,为这对男女终成眷侣不遗余力地庆祝。 高峤反问:“难道李宜姿不会入戏太深,真的爱上对方吗?” 祝芳岁的眼睛反射了舞台上的光,映出在戏中的人们的身影,“优秀的演员下了舞台就会出戏。不过前提是,她要分得清自己什么时候走下舞台。” 舞剧的上半场在男女主的欢喜之中结束。剧场广播响起,提示大家现在为中场休息的时间。 视线随着剧院全部打开的灯光骤然清晰。祝芳岁和高峤的面目暴露在彼此眼中,她们不约而同地挪开与彼此对视的双眼。 身边的观众随着休息开始而三三两两地站起。祝芳岁挪一挪腿,高峤上身往后仰一仰。她们让坐在身边的人离开,也看着剧院里的其他观众或站起来活动,或去洗手间,或与同伴低声聊天。 高峤环顾一圈,岔开她们原本的话题:“看这个舞剧的人还挺多的啊。” “是啊。”祝芳岁把手上的宣传册展开又叠起来,“这个很出名呀。” 高峤收回视线,翘起腿准备等待下半场开始。 祝芳岁的视线和高峤的眼睛撞上时,她的唇角微微勾起一点点,笑是戏谑的,像小孩子完成了一个恶作剧:“其实这个舞剧,我看过很多次了。” 第42章 寻宝(5·下) 《虞美人》舞剧下半场拉开帷幕时,本该座无虚席的剧场里空出了两个正中的位置。 原本坐在剧场中看舞者演出的高峤和祝芳岁坐在祝芳岁的黑色保时捷后座。她们一人一边贴着车门,中间隔了一道大的可以再坐一个人的空隙。 在祝芳岁说完那句她看过很多次这个舞剧之后,高峤牵起祝芳岁的手,说我们走吧,我根本不爱看这个东西。 祝芳岁被她牵回地下停车场。 今天过来的时候开的是祝芳岁的车,但开车的人是高峤。 祝芳岁要拉副驾驶座的车门,高峤叫住她,把她塞进后座。 高峤:“你和谁一起看的这个舞剧?” 车窗都升着,隔音效果很好。祝芳岁越过高峤的肩看见她身后停的车上后座也放了一张《虞美人》舞剧的宣传册。想来车的主人和她们目的相同,都是来看舞剧的。 祝芳岁:“朋友,还有前任。” 《虞美人》下半场的剧情,李宜姿饰演的女主角发现心上人背叛,痛彻心扉,在经历一系列思想斗争后,她决心与心上人同归于尽。 现在下半场刚开始,女主角应该刚刚从甜蜜爱恋中缓过神来,开始察觉出一丝异样的端倪。 “哦,那个出轨的前男友。”高峤记得他,“你们还挺有雅兴。” 祝芳岁把头靠在车后座上,勾着唇角懒懒地笑:“他喜欢看,我陪他而已。” “嗯。你一直很有耐心。刚才也装作没看过的样子陪我看了一个小时。” 按从前来她们的相处模式来说,祝芳岁这时应该软着声调去哄她。但是真要按照从前她们的相处模式来说,祝芳岁根本不可能在剧场里说出她曾经看过好多次的话。 “你在吃醋吗?”祝芳岁的笑容又轻又浅,像母亲面对顽劣的孩童,纵容宠溺,也无奈。 “你胡说什么。”高峤皱起的眉头和话语比她所有的想法都要来的快,下意识冲口而出,又后知后觉祝芳岁的话的正确性,“我吃这种醋干什么?” 祝芳岁坐直,正面对着高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可能是本该出现在舞台上照着李宜姿的光打错了,落到祝芳岁的眼里。祝芳岁的瞳仁亮的出奇:“高峤你确实不用吃醋啊。他已经是过去式了。而且我说过了,男人不行。” “是吗?”高峤冷笑。 “是。”祝芳岁点头,“男人只会说些甜言蜜语,一旦真的遇到事情,他躲得比谁都快。抠门,利己,冠冕堂皇,假的恶心。” 舞台上的男主角捶足顿胸,急不可耐地掩饰自己出轨的事实。虞美人冷眼旁观,伤心之余又觉可笑。 “你听起来很有感悟。” “算不上感悟。当时他答应一个月要给我的金额,后来越来越少……哦,我们当时的关系和现在我们的关系是一样的,所以严格意义来说他不能算是我的前男友。” 祝芳岁的话轻飘飘的,像李宜姿红舞裙的裙摆,顺着她的旋转软软的飞起来,燃成连绵的火。 火越烧越旺,气势汹汹灼热高峤的眼。等她回神时,火已经围住她,让她无法脱身,也没有脱身的必要。 “那么严格意义来说,我也不是你的现女友。” 祝芳岁的眼皮忽闪一下,她诘问:“高峤你想做我的现女友吗?” 你不想的。你不想做任何人的现女友。‘女友’这个词意味着感情。而你认为最不可控的就是感情。但你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手里,你接受不了失控。所以一旦意识到爱意你就会后退,你真的当了某人的女友,意味着你们马上就会分手。就像过去的我们。 但是这些话祝芳岁一句也没有说。对于高峤的爱人的能力,她们彼此心里都清楚,不必摆到台面上让彼此难堪。 诘问之后,祝芳岁不等高峤回答:“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就很好。一开始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想这样。” 舞台上的女主角难以置信地看着离去的爱人,她回忆起从前她们在一起的种种情景。那时两人是那么的甜蜜,那么的幸福,是世间最恩爱的神仙眷侣。 而现在——爱人的背影如一把尖刀,硬生生劈开她们从前所有的美好。 第34章 李宜姿垂下头,捧着心口软下腰,一点一点跪到地上。 “想被我包/养,是吗?”高峤的用词刻意赤/裸,直白的试图去揭开一些什么。 祝芳岁撩开挡住耳朵的头发,她耳朵上今天戴的耳环是高峤前几天送给她的,“吴桢年纪太小,郁青是喜欢新鲜刺激的小女孩。而且你应该也不希望灼灼接触到这些事吧?” “所以选择我?”高峤被祝芳岁气笑,“你把我当什么?” “你在乎吗?” 祝芳岁把头发别到耳后,耳垂上的耳环顺着她的动作轻颤,“你要么不和我说话,一旦和我说话时永远离不开工作和郁青。你在乎我把当你什么吗?” 应该愤怒的。祝芳岁应该把这个诘问吼出来甩到高峤脸上,用言语代替耳光。 可事实上祝芳岁在反问高峤时格外冷静,语气平缓柔和,耳朵上的耳环也没有再随着身体动作颤抖。 她不是提问,更像陈述。 高峤的脸色从白变青,又由青转红,变了三变后她咬着牙笑:“确实。我确实不在乎你把我当什么。毕竟从一开始我也没有爱你。从一开始我看中的就是你漂亮听话,又不会太蠢,是做我身边花瓶最好的人选。” 今晚没有人说缓和的话。祝芳岁和高峤一步步演出舞剧的下半场,亲密恩爱的假象不复存在。舞台上李宜姿重新挣扎着站起,她做好准备要与她曾经的心上人同归于尽。 而戏只是戏,表演只是表演。 没有人会真的相信舞台上扮‘虞美人’的李宜姿会真的与对手戏的男主角同归于尽,也没有人会去深究表演者会不会爱上对手戏的演员——这个问题对于沉浸在剧情中的观众而言也不是一个会在此情此景想到的话题。 除非某年某月的八卦新闻上报道她们恋爱,那么她们的表演才会被再度翻出来。 原本不在乎她们真情假意的观众们才会带上放大镜重新去看她们的演出,证实是那时那刻那分那秒的举动让两人产生了逾越舞台角色的爱的火花。 在这些发生之前,戏只是戏,表演只是表演。 “希望我现在在你心里还能得到同样的评价。”祝芳岁垂下眼,高峤的手背绷起青筋,手掌攥成拳放在大腿上,“希望你需要的仍然不是感情。” 高峤的手松开又捏紧,握紧又松开。 舞台上的‘虞美人’已经与她曾经的心上人共赴黄泉。如果她们还在场,就会听到哀婉凄凉的悲乐。 高峤说:“当然。我当然不需要。原来你也不需要啊。” 你早点说就好了。 高峤淡淡的丢下这句话,轻的祝芳岁差一点没有听见。 沉重的暗红的幕布从舞台上方缓缓落下,坐在台下的观众为两位主演卖力的表演使劲鼓掌致敬。 高峤打开后座车门,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她发动汽车,踩下油门。祝芳岁拍一拍她的肩,“安全带。高峤,你忘记系安全带了。” 高峤系好被自己一把扯过来的安全带,开车回家。 那天晚上高峤难得发了一条有两张《虞美人》舞剧票根照片的朋友圈,配文写:寻到宝藏级演技。 第43章 二十四 -舞剧很好看吗? -还不错。 -高峤姐都发朋友圈了,应该很精彩吧? -她觉得演员的演技很好。 -早知道去年她问的时候我去看看了,这个舞剧明年还有吗? -这个剧每年过年前后都会来川市的。 -那不错。不过不知道明年会不会换主舞了? -应该不会的。不过就算换了也不要紧。这个舞剧的选人要求很严苛,表演出来的效果还是可以的。 -好,那我明年去看看。 郁青和祝芳岁最后的聊天停留在上个月。郁青关掉和祝芳岁的对话框放下手机,一月没见的祝芳岁烫了新的卷发,很大很大的卷,海浪似的垂在肩后。她的头发从棕色染回黑色,来见郁青之前刚做完护理,乌黑漂亮的假发似的。 “生日快乐,灼灼。”祝芳岁笑时,睫毛跟着一起柔软的弯曲。她伸手,扎着银白色丝带的礼物盒送到郁青面前。 这一天是惊蛰,也是郁青二十四周岁的生日。 人人都说郁青生得好,连高峤都曾经偷偷感叹过,郁青不但是郁氏餐饮的独生女,全家的掌上明珠,连出生都那么会选日子。惊蛰春雷乍动,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是所有‘生’的象征。 诞生于希望的幸运儿接过姐姐递来的礼物,笑容没有任何多余的喜悦,恰到好处的向大家展示她的快乐。 许多人都在此时不约而同地想起去年今日,穿着一袭五位数定制礼裙的郁青挽着祝芳岁的胳膊,热烈张扬的向所有人宣告‘看,姐姐送了我礼物,她最爱我’。 “这是我的。”站在祝芳岁身边的高峤数十年如一日的打扮:衬衫西装,十厘米高跟鞋为了配齐身边的女伴。她递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郁青不用打开,从细长的深蓝色外包装猜测里面是一只表。 “谢谢高峤姐。”郁青的笑容仍然没有改变。 她收下两人的礼物,请两人进宴会厅。 和往年相同,郁青的生日宴还在郁园·岸芷举办。哪怕郁青本人没有提及,岸芷的店长也习惯性的在这一天的晚餐时间停止营业,为郁青准备生日会。 而其实郁青根本忘记自己的生日。 她每天工作看文件,跟薛礼和各家店长学习。等到想起自己生日时已经是三月五号,生日的前一天。岸芷的店长向她道歉,说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到。郁青反过来对店长道歉,她没有提前告诉她自己不再需要生日会。 尽管没有提前邀请,但有心人无需提醒。像是高峤吴桢之流早早就为郁青准备好了生日礼物,而类似有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们也都在等郁青的邀请。 郁青打电话向被邀请的人道歉,说临时邀约实在是不好意思,穆宜少女时的闺蜜,现在郁园的股东周悦笑哈哈地说哪怕郁青不打电话过去她也会不请自来的。 于是这个生日宴还是热热闹闹的办起来了。 郁青握着高脚杯,向一个又一个来宾道谢,和她们聊最近的生意,关心她们的身体。她得体礼貌,对每一个人都极尽关心。哪怕是一位她根本不记得是谁的阿姨随口说一句感觉最近腰不太舒服,郁青都连忙奉上她熟识的按摩师的联系方式,又推荐她一款舒适的椅子,“我平时久坐,腰也不大好。这个椅子您试试看,我觉得还是比较舒服的。” 阿姨道谢,热络地拉着她的手夸她懂事。身边的人七嘴八舌地夸着郁青,郁青站在人群中跟着一起笑。 笑着笑着,她看见自己的灵魂升到半空,俯视着这热闹的宴会场。 每一个人都在笑,握着高脚杯笑,抱着胳膊笑,三五人一起不知道说了什么,头挨着头笑。高峤和祝芳岁在甜品台边低声说话,亲密的恨不能贴在一起。吴桢今天带了她那位双向奔赴的心上人闵莲,两人此时此刻站在郁青的三层蛋糕边上。郁青不用听都知道吴桢在说什么,‘等到你生日我也给你准备一个这么大的蛋糕’。而闵莲多半会拒绝,否则不符合她‘白莲花’的形象。 郁青的灵魂环游整个会场,看过每一张笑脸,怅然若失,呆在半空。 她看见自己的肉身被会场的司仪请上去说话。这是每年的惯例,从前是爸爸替她讲。爸爸会说感谢大家来参加小女的生日会,祝我的女儿郁青生日快乐,身体健康,也希望大家今晚玩的开心。 今年爸爸不会替她发言,郁青自己讲。她学爸爸,也先感谢大家参加自己的生日会。然后省略到中间祝自己生日快乐的部分,说希望大家今晚玩的开心,如果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郁青现在很会说场面话,哪怕去年她还在‘挨家挨户’的炫耀祝芳岁送给她的项链,今年也知道不能再这么做,她学爸爸,学妈妈,学高峤,回忆她听见她们说过的话并复述。 真心假意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体面,是光鲜。 站在舞台上的郁青的□□举起高脚杯,浮在半空的郁青的灵魂叹着气。 直到郁青走下台。她站在祝芳岁身边闻到熟悉的铃兰花香和高峤身上淡淡的酒气,灵魂渐渐归位。 “好假。” 高峤没有听清郁青的嘟哝:“什么?” “我一晚上说了一大堆假话。”郁青附近没有第四个人,她揉一揉笑僵的脸,“感觉我是一个假人。” “说什么呢。”高峤对郁青至今还能说出孩子话而发笑,“都这么大的人了。” 是啊,都这么大的人了,二十四周岁,失去父母都要一整年了。 祝芳岁摇摇头,从甜品台上为郁青留的蓝莓软心巴斯克此时送到郁青手里,“吃点小甜点休息一下吧。我记得这个甜品台是兰汀你最喜欢的师傅做的。” “谢谢姐姐。” “阿莲!阿莲——” 第35章 郁青的蛋糕还没来得及吃第二口,吴桢高叫着闵莲的声音从后方远远传来。她回头,闵莲穿过人群闷头往门口走,吴桢在后面追她。 顾不得别的,郁青把蛋糕送回祝芳岁手上,提着裙摆快步朝她们走过去,“吴桢,怎么了?” “没事。灼灼,我晚点和你说。”眼见闵莲已经推门离开,吴桢哪还有心思和郁青多说。她拍拍郁青的胳膊,在人群自动让出的道路中也跟着推门追出去。 她们是跑了,收场的就是郁青。她向大家点点头,说没事没事,大家继续玩吧。 但接下来的十分钟,吴桢追着一个叫不上名号的漂亮女人跑出去的话题显然会成为本场焦点。 郁青已经没有心力再管。她回到祝芳岁和高峤身边,拿回蛋糕后重重叹气:“她们好有活力啊。” 祝芳岁盯着郁青没有说话。 不到一年前郁青也是这么有活力的一员。而现在她已经连自己和高峤复合都懒得多说一个字了。 第44章 演技 手机里有很多信息,邮箱里有很多邮件没有处理。 高峤一个也没有管,眼前只有要进站检票去坐高铁的郁青。 “……不要着急,不和别人挤,她们挤你你就让她们先走,大不了坐下一班车。到了那边以后好好看看,新川还有一些景区……” “好了高峤姐!”郁青急急出声,打断高峤喋喋不休的念叨,“啰嗦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薛礼姐也跟着我呢。” 她说到薛礼,高峤又转脸去叮嘱薛礼:“麻烦你照顾好她,她脾气不大好。平时……” “姐!”郁青拽高峤袖子,“你比我妈还絮叨。” 高峤在薛礼的偷笑中正色:“你第一次坐高铁,我不放心。” “天呢姐,我是坐高铁,不是开高铁,你到底不放心什么啊?”郁青几乎要尖叫。 祝芳岁在一边和薛礼一起偷笑。偷笑过了,祝芳岁出来圆场:“她就是操心你的命,灼灼你就让她多说两句吧,否则她等一下还要给你发消息。” 郁青叹气。 清明之后,郁青决定亲自去一趟新川的分店。 因为父母去世和新川分店有关,所以在过去一整年的时间里,郁青对这家店处于一个避之不及的态度。事情大多数由薛礼代管,她也不大愿意过问。 但长久的不过问还是不行。薛礼第三次汇报新川分店亏损,郁青还是决定亲自过去看一看情况。 这一决定,高峤的反应比郁青都大。在郁青出发前三天就反复问她行李收拾得怎么样,要不要陪她一起过去。 郁青全都回绝后,高峤最后的坚持是送郁青去高铁站——父母死于从新川回川市的路上,郁青没敢坐车。 高峤被祝芳岁的话打断,再让她说的时候她倒是没有几句话能说了。 郁青检票前说:“姐姐有空帮我去我家看看吧。” 她的‘姐姐’喊得是高峤,说的‘家’是她装修好的新房。她上个礼拜刚搬进去,什么都没有整理好,也还没来得及请她们过去看一看。 高峤:“没问题。” 郁青看一看快要到出发的时间,一边从口袋里掏身份证过安检,一边说:“家门密码是你的生日。” 对上高峤错愕的眼神,郁青憋笑:“大家都知道我们讨厌对方,没人会猜到我连银行卡密码都是你的生日吧。” “你这小孩……”想起是自己当年对郁青解释自家大门密码的原因,高峤没忍住笑出声来。 郁青挥挥手,留给高峤和祝芳岁一个洒脱的背影。 人一旦忙起来,就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探寻心意的心思。 四五月份郁青则不停地往返于新川和川市,在餐厅和学校之间忙的不可开交。 高峤这两个月都在忙一场招标项目,希望能和文旅局长期合作,每天开会改标书,请客吃饭,泡在酒精里度过一夜又一夜。 祝芳岁在高峤的忙里偷自己一点点闲,高峤开会她锻炼补觉,不过高峤请客她就得光鲜亮丽的陪同出席,在席面上微笑倒酒,帮忙圆场。 高峤目送着客人们离开,微笑在最后一位客人的背影消失时跟着垮台。她转身,一手搭在祝芳岁小臂上,腰弯下来,在路灯边吐得天昏地暗。 祝芳岁的小臂用一点力气,托举高峤让她不要摔进呕吐物里。等到高峤吐完,她递上纸巾和一颗薄荷糖。 吐过以后胃里舒服一些,高峤的大脑却开始混沌。 被祝芳岁牵着上车,高峤坐在副驾驶座看光影下的祝芳岁,恍惚又回到看舞剧的那天夜里。 那天以后她和祝芳岁一如既往装作无事发生。以前高峤认为自己很会装的。装不在意,装无所谓,装勇敢。她没想到原来祝芳岁比自己还要会装。 高峤开始悄悄地观察祝芳岁的情绪,在祝芳岁呼与吸之间判断心情。她很难不去留意祝芳岁,尝试去分辨祝芳岁的表演。 而祝芳岁的演技也没有那么好的。 比如今晚此刻,祝芳岁假借路灯刺眼微拧着眉尾,不时用很冷漠的余光飞速扫高峤一眼检查她的情况。她在对高峤又一次喝醉而不悦。 但她不会说的。 高峤能猜到自己喊祝芳岁之后她的回应:转过脸来,微笑着温柔的问她,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为了验证自己猜想似的,高峤在等红绿灯时喊了一声‘岁岁’。祝芳岁真的转过脸,给出和高峤意料中一模一样的反应。 高峤腹诽:这根本属于模版式的演绎吧。 回到家,高峤坚持着自己换了衣服,喝过祝芳岁煮的醒酒汤。洗漱之后她躺在床上,脸颊发烫。祝芳岁躺下之前伸手摸一摸高峤的额头,“没发烧。” “嗯。”高峤伸出手去拉祝芳岁的睡衣衣领。祝芳岁不躲,由她把自己拉近。一张脸放大了,高峤看见祝芳岁的瞳孔是深棕色的。 没有人说话。 祝芳岁暖融融的气息带着铃兰花香混进高峤身上的酒气里。高峤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下一秒高峤嘲笑上一秒的自己,竟然在闻到祝芳岁身上干净的味道时会觉得自己的酒气玷污她。 仗着美貌贪图钱财的是祝芳岁、想要走捷径过富裕生活的是祝芳岁、要钱不要爱的也是祝芳岁。她自己分明可以靠自己生活,却偏要选择最让世人不耻的一条路。 是她自己要把自己摔进泥潭,而高峤却还担心是自己在污染她。 蛮好笑的。 本来没有打算的亲吻在此时出现。 祝芳岁的唇和她表演出来的自己同样柔软,云朵或者果冻,很多人喜欢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对方的嘴唇。高峤也很从众的下意识想起这两个描述。 酒气把祝芳岁呼吸间的铃兰花香盖住了,高峤还不满足,要把这浑浊的、令她厌恶的酒气覆盖祝芳岁全身。最好让她泡在酒精里,永远带着这股让人不适的味道生活在自己身边。让高峤闻到这股味道就能时刻提醒自己祝芳岁的势利和企图,提醒自己不要对祝芳岁投入过多的精力。 祝芳岁的眼眶渐渐泛红。她的手握着高峤的肩,破碎颤抖地喊着高峤的名字。她的吻落到高峤的肩上,铃兰花香和着酒气,它们混得太深,变成同一种奇怪的味道。 高峤疑心自己的嗅觉出现问题,她开始分不清自己身上的酒气和祝芳岁身上的铃兰花香气,它们怎么能是同一种味道呢? 她们怎么不能是同一种味道呢? 仗着钱财贪图美貌的是高峤、想要轻松得到一个漂亮花瓶充门面的是高峤、给钱不给爱的也是高峤。她没什么可讥讽祝芳岁的,她自己分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们应该有同一种味道的。 不是铃兰花香,也不是酒气,而是凑在一起也拼不出半颗真心的烂人的味道。 第45章 聪明 六月迎来毕业季,郁青穿着学士服站在大学校门口捧一束百合花对着镜头微笑,高峤和祝芳岁替代了她父母的位置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 这张照片被郁青打印下来,和父母的全家福一起摆在办公桌上。 “灼灼。”办公室没关好的门被敲响。 郁青从照片看向门口,“高峤姐,芳岁姐。你们怎么来了?” “办完事正好路过。你吃饭没有?”问话的是高峤。祝芳岁站在她身边微笑,花瓶似的不言不语。 郁青从椅背上拿起灰色的西装外套,“没呢。那一起吃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 毫无意外的,高峤开车到就近的郁青家的海鲜火锅店。 三人坐在一个小包厢,郁青点菜,要的全是高峤和祝芳岁常吃的东西。 点菜上菜后,高峤先问郁青最近的情况。得到一堆工作的反馈后,高峤问:“我听说你最近想开一家新的分店?” “从哪儿听说的?”郁青捞着自己小锅里的生蚝,眼皮也没抬,“好快的嘴。” 第36章 “你自己要说出来就不要怕别人传出去。”生蚝滑,从郁青筷子中脱落一次后,高峤顺势递上漏勺,“新川那边的问题你已经解决了?” 郁青接过漏勺,道谢后神情淡淡地说解决了。新川分店的店长虽然是父母千挑万选的合适人选,但天高皇帝远,时间久了他渐渐生出一些心思,想把店占为己有,做自己的招牌。 “他比我还虚伪,问我能不能顾念和我爸妈多年的感情放他一条生路。我说我顾念你,你背叛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和我爸妈的感情?”郁青嗤笑,生蚝落进她的碗里。 “恩。对这种人确实不能手软。” “不过我对我的店员们都很好哟。新川的店员敬业的我给她们发了一点奖金,还买了点小东西。”郁青吃掉生蚝,咬着筷子头笑眯眯的,“这种被人捧着夸的感觉还挺不错的,所以我想再开一家店,也被大家捧一捧。” 高峤皱起眉来,而坐在她身边的祝芳岁看着郁青,当即意识到她说的是玩笑话。 祝芳岁从盘子里捞起一块鲍鱼,在高峤说话前打断她:“灼灼,借你的辣锅给姐姐煮一下好不好?” 郁青反应两秒,没明白祝芳岁这不合时宜地打断,但显然她也不会拒绝:“你煮呀,自己放就好了,不用问我。” 高峤看了祝芳岁一眼,还是说:“开店不是玩。你才刚上任一年就要做开新店这种事情,有点冒进。” “猜到你会这么说了。”郁青撇嘴,抱怨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想让高峤知道她要开新店的打算。 高峤耸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她和郁青在同一道墙里,她也是郁园的股东。 郁青被高峤这么一说,收起开玩笑的念头,说她最近正在做市场调研,“当时爸妈的第二个备选城市是宁市。但是相对来说宁市大,人流量大的同时竞争也大。那时是打算把川宴开出去,川宴做的是私人订制,宁市不缺这样的高端餐饮,所以后来选择了新川。” “你现在的想法是去宁市?” “嗯。宁市那边的高端餐饮多,像我们家食在川这种有品质价格亲民的小店相对来说比较少一些。所以我想试试开一家食在川过去。” “小店……你怎么不考虑让人加盟?” 郁青一皱眉:“加盟不能保证质量啊。” 高峤点头,很快结束加盟的话题,转问她有没有去考虑过其他城市。 祝芳岁一边听郁青回答,一边从郁青锅里把刚才放进去的鲍鱼捞出来。 “……总之各有各的利弊,现在我还不太确定,我心里也有点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开好。” “所以我说冒进。”高峤把生菜夹进郁青锅里。 “可是灼灼的想法听起来很细致呢。” 祝芳岁的话一落,高峤和郁青纷纷看向她。祝芳岁碗里放着那块还没有来得及吃的鲍鱼,在两人的眼神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我不太懂你们生意上的事情,但是既然灼灼有心想要上进,我觉得也算一件不错的事吧。” “就是呢。”祝芳岁的话立刻得到郁青的肯定,“高峤姐你看看,你看看,还是姐姐懂我!” 祝芳岁:“我还可以支持你一点。” 郁青的上身贴到桌边,“支持我什么呀?” 祝芳岁帮郁青捞起正在随着汤底翻滚的生菜,放到郁青碗里,“我不懂生意,但最近正好有一点闲钱。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投资你的新店。” 说完这句话,祝芳岁侧头去看高峤:“是这么说的吗?投资?” “反正不是加盟。人家不要加盟。”高峤放下筷子,手背托住脸,闲散的看着祝芳岁。 “啊?姐姐愿意投资吗?可是我的新店暂时还什么都没有诶。” 祝芳岁收回目光,碗里的鲍鱼被她夹起来。送进嘴里之前她看着郁青一派天真:“没关系呀。我的钱可以当你新店的前期投资,你自己算一算我的投资能占你店多少百分比,到时候给我分红就好。” 鲍鱼被祝芳岁夹到半空,“我不懂这些事情,别的帮不了,经济支持还能给予,也算我的一份心意吧。” “哇塞姐姐你也太好了吧——”郁青拖长音调,很快又皱起眉头来,“但是你哪儿来的钱呢?你给我投资会不会给你添负担呀?没关系的,我有姐姐的心意就好了。” “不会。”祝芳岁把鲍鱼咽下,“我前几年攒的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你投资,还能赚一点。而且再怎么说,我还有你高峤姐呢。” “是的。”高峤的眼睛勾起来,柳叶似的,“我可以养她。” 郁青翻翻白眼,摇头大呼:“我可不是来听你们秀恩爱的!” 她呼喊过后,把腿上垫着的餐布放到桌上,说要去用一下厕所。 等郁青离开包厢,高峤懒洋洋地笑:“闲钱?” 祝芳岁凑到高峤身前,眼睛亮亮的,“你给我一点,我不就有了?” “用我的钱博你的好名声?” 祝芳岁把眼睛挤成弯月,摆给高峤看笑脸,“不可以吗?”她的话软软的,直白地展现她的贪心。 高峤头一次把‘鲜活’这个词用到祝芳岁身上。她在祝芳岁虚假的笑脸和真诚的贪婪里不自觉放柔了语气:“这么聪明啊。” 第46章 陌生人 祝芳岁真的用高峤转给她的钱投资郁青的新店。 高峤转账时笑眯眯地说亏光也不要紧。当时祝芳岁窝在她怀里笑的很做作。后来入了冬,祝芳岁笑的还是很做作:“没办法,大环境不好嘛。不过还好灼灼谨慎,没有那么着急定下场地,你的钱虽然没赚回来,但是倒也没有亏。” 2020年的春节,郁青大年三十和高峤祝芳岁一起吃过年夜饭,第二天就听到肺炎传播越来越严重的消息。她挂心祝芳岁的肺,紧急买了很多药和口罩。收到东西的祝芳岁发消息回她:谢谢灼灼,但是这太多了,下回不要买那么多了。 后来川市因为疫情封城的那一天,祝芳岁又给郁青发消息:你有没有药?还好你当时买了很多。我这里还有,可以想办法给你送过来。 郁青婉拒了祝芳岁的好意,忙着和薛礼一起商量餐厅员工的工资和食材解决办法。 同样的,高峤也在为这件事发愁。 正是过年假期,酒店的入住率很高。客人的房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员工的工作安排。封城当天的酒店工作人员全都出不去,能上班的也只有他们。 高峤看着人事部提交来的计划,揉着太阳穴在‘加薪’和‘预计总支出’那两栏里看了很久,又打开财务发来的报表看过酒店目前的金额流水。 她正打算回复人事部,手机先震动起来,是郁青的电话。 “怎么了?” “姐姐,我想问问你,你酒店那边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样的呀?” 高峤把背靠到椅子里:“你先说你的计划。” “我们比较好的是没有员工被困在餐厅里。但比较惨的也是这个,餐厅的食材没有人管,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封,肯定会损失很大。另外我们打算等形势好一点的时候做个套餐,看看能不能把食材卖出去,尽量弥补一点。” 高峤揉揉眉心。现在的情况是没有人能够预料到的。郁青的办法也是高峤这边的办法,“恩,跟我这边差不多。” “那我就放心了。”郁青叹一口气,又叮嘱高峤和祝芳岁多注意身体,连说好几遍‘姐姐平时就肺不好,千万不能让她感染了’。 高峤连连应声。挂断电话前她又问了一句:“你们员工的底薪正常发吗?” “正常发呀。”郁青理所当然地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不发不好吧?都这种时候了,能发的出来的话还是要让大家兜里多有点钱的。” 高峤‘恩’了一声。 “高峤姐你不会没打算发吧?” “……没有。你把我想到哪儿去了?” “我就说。你虽然平时人品很烂,但这种时候不至于这么抠门。” “恩。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去开会了。” 高峤挂断电话,删掉邮件里‘加薪太多,现在要节流’几个字,重新换上‘可以,发通知吧’这一行字。 邮件发完以后,高峤窝在椅子里长长的叹气。 没有人知道这一波封城会有多久。新闻里每天播报的都是有关疾病的消息,一个又一个的数字听的人耳痛。 天色暗沉,雾霾和疾病笼罩在城市上空。祝芳岁站在窗前,每一个新增的病例都让天空里的霾加重一分。高峤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烟抽的更凶。在焦躁中,她们一起度过2020年,迎来2021年。 封城、停工、复工、健康码、行动轨迹……这些原本都不会想到的词成为现在生活的主要部分。 高峤在能够打疫苗的第一时间就带着祝芳岁去打了疫苗,郁青也组织酒店的员工一起去。 她们在疫苗接种点偶遇,高峤看着郁青身上架着宽大沉重的西装外套,后知后觉她们已经有一整年没有见过面。郁青比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瘦了太多,原本合身的衣服都变成宽松的款式,气色也差,整张脸都是长期熬夜熬出来的蜡黄。 第37章 “高峤姐,芳岁姐。”郁青喊她们,声音沉沉。 “灼灼。”祝芳岁刚打完疫苗,按着胳膊上的棉花,“怎么这么瘦呀?” 郁青笑得很勉强,开口时下意识地说工作,“姐姐你投资的款项,我……” “那个不着急。你先留着用。回头赚钱了还我。” “可是我不知道……” 祝芳岁再次打断郁青:“灼灼。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你不要讲这种话。” 郁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姐姐。” “现在的情况,不光我们这些行业,各行各业都不好做。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高峤知道郁青心里承载的压力。高峤名下一家酒店最坏的结果就是关门大吉。反正都是自己一手建立的,高峤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好。 郁青不一样。她拥有的郁园产业是郁家这么多年的心血,是郁青最重视最爱的家人的心血,她做不到像高峤那样随随便便说关门就关门。更何况这十家餐厅养着上百号人和家庭。 郁青最有担当和责任心,做不出不想干就关门的事情。 “现在情形慢慢好起来了,你……多吃点饭。”高峤看着消瘦的郁青,想了半天的叮咛最后也只有一句多吃点。郁青点头,又说过一遍‘谢谢姐姐’。 祝芳岁丢掉按在胳膊上的棉花,陪着郁青一起打过疫苗。她们没有在一起吃饭,郁青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忙。三个人在疫苗接种点分开,祝芳岁坐上副驾驶座,口袋里静音的手机震动起来。 “谁找你?” 等红绿灯时,高峤瞥一眼祝芳岁。她一直没有接电话,手肘撑着车窗边沿看风景发呆。 “陌生人。” “嗯?” 祝芳岁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高峤眼尖,余光看见屏幕上是没有保存的一串数字。祝芳岁拒接电话,拉黑了这个号码。 绿灯亮起,高峤继续开车,祝芳岁的手机继续震动。 “到底是谁?”高峤有些不耐烦。 祝芳岁盯着屏幕上的号码发呆。在高峤再一次追问之后,她做了个手势,“稍等一下给你解释好吗?” ‘难道我能说不好吗?’高峤硬邦邦的话没有说出口。祝芳岁不等她回答,已经接起电话。 “喂?妈。” 第47章 离家 包饺子时黏在手上甩不掉的面团,尽量不回家饿到胃痛的夜晚……祝芳岁为了离开家想了太多的办法。 街坊邻居,了解她家情况的人都说她矫情,小孩子不懂事,她爸妈打一打,骂一骂,父母管教很正常。再说了,她妈妈只是让她干点家务,她怎么就这么不愿意待在家里? 祝芳岁尝试过反驳,问都是年纪小的孩子,弟弟为什么不用做,妹妹每天却要干那么多活?凭什么弟弟什么都不做还能得到家里所有的东西? 人家就笑她,说弟弟是男孩子啊。男孩子要传承香火,理应得到家里的财产。再说了,她才多大一点就惦记弟弟的东西? 理应?什么是理应? 没有被打就要感激涕零吗?没有被虐待就是在享福吗?因为是女孩子所以就要看着男孩子不劳而获吗? 小时候还会争辩。得到自私、贪财、不谦让种种标签后,祝芳岁深刻意识到不该与夏虫语冰。她不再反驳,但也绝不‘改正’。 十八岁考上大学,祝芳岁离开家里靠兼职赚自己的生活费。 她拎着行李箱走出家门的那天,还有邻居对她指指点点:“你看看,你看看,都供她上大学了,她还说她爸妈重男轻女。白眼狼哦。” — 在祝芳岁那一句“妈”之后,所有声音都被按下静音键。只有电话里祝芳岁的妈妈陈淑的大喊大叫:“哎呀呀你赶紧回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啊!家里出大事了!这可怎么办啊?” 祝芳岁垂着眼帘。陈淑根本不等女儿回应,自顾自说她的宝贝儿子祝平安从外地回来一趟,现在发起高烧,两天了也没有退下去,“会不会是那个什么冠?那个毛病叫什么?哎呀算了算了,二丫头你赶紧回来!” “你说完了?”祝芳岁抬起眼,与高峤看过来的视线不期而遇。她音调没变,冷得不像话,“有病去医院,我是医生吗?” “现在哪敢去医院啊?!你不是在大城市上班吗!你找个医生过来——” 陈淑的后话被祝芳岁掐断。祝芳岁熟练地拉黑号码,又给手机开了飞行模式。她避开高峤的眼神,转身看着车窗。 车已经停在地下停车库,灰漆漆一片暗淡的色彩把祝芳岁的脸在车窗上倒映的格外清晰。 她麦色的皮肤遗传自母亲陈淑,上翘的丹凤眼遗传自父亲祝福。她其实是四个孩子中长相作为相似父母的一个。但很可惜,家里人很少花时间看她,连她自己也很少仔细端详她自己的脸。 这个相似的秘密一直到今天此刻才被她后知后觉地发现。 可是还不如不发现。 祝芳岁喜欢郁青那样白皙细腻的皮肤,那能彰显她养尊处优,不用风吹日晒的优渥。祝芳岁也喜欢郁青的杏眼,那能让她看起来天真懵懂,是与世无争的公主。 而祝芳岁自己呢——麦色皮肤总让她觉得一股土气。丹凤眼看起来张扬且刻薄,像极了父亲每一次发火前高举起手要打人的模样。站在灶台边做饭时,哪怕手中握着的是昂贵的刀具也会让她想起被油烟味道腌入味的母亲。 她痛恨母亲那样的生活:结婚,生子,容忍丈夫容忍儿子容忍一切生活带来的不公,容忍容忍容忍……一直忍到年老,忍到死。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绝望生吞祝芳岁全部的力气,让她厌恶到光是想起就要作呕。 祝芳岁眉头拧紧时,在车窗上看到另一个倒影。 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的高峤其实和郁青拥有相同的白皙肌肤。她看人时哪怕平视也带着冷漠的骄傲。 是了,她其实不用过那种容忍的生活。毕竟她已经变成祝芳岁。 “不知道营业厅开门没有。我想去换一张电话卡。” 祝芳岁大学毕业改名字,家里人一个都没有通知。 通知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的名字只是用作登记户口和上学。她爸妈喜欢喊她‘二丫头’。 “去看看就知道了。”高峤重新发动汽车。 — 从前在琴行里有位年长的负责老师。她很喜欢和其他年轻老师聊天。她总说和她们在一起说说话,自己也会变得年轻一点。 那位老师曾经随口问祝芳岁名字的由来,“‘芳’这个字在你这个年纪挺常见的,为什么叫芳岁呢?” 祝芳岁坐在钢琴边,她黑发披散,齐刘海遮住眉毛,笑起来纯真的像是春日里一缕阳光:“芳岁是春天的意思,我父母希望我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和希望。” 那位老师连连点头,说芳岁你爸妈真的很爱你啊,连名字取得都那么有诗意。 祝芳岁弯起眼睛,害羞的笑着接下这份赞美。 那位老师后来一直很喜欢和祝芳岁聊天。 她夸祝芳岁温和有耐心,琴和课一样好。她逢人就说祝芳岁家庭幸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被倾尽资源养大的宝贝。 后来祝芳岁遇到她的前一任金主。那位老师还委婉地提醒她,说这男人年纪比她大了一倍,看起来不大好,你小姑娘年纪小,心思单纯,不要被骗了。 祝芳岁像每一位坠入爱河的无知少女,面孔熠熠生辉,花儿似的盛开:“谢谢张老师,他对我挺好的。不过我会注意一下。” 琴行里其他和祝芳岁玩的好的老师你一言我一语地帮祝芳岁说话,提醒她敲打她。她们都把祝芳岁当郁青那样娇宠长大的小女孩,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从哪里来。 — 营业厅开着门。祝芳岁很快办好新的电话卡。旧的卡被她掰断丢到营业厅的垃圾桶里。 高峤问:“这样就能解决了?” 祝芳岁握着手机点头:“能。” “你家里没事吧?” “没事。”祝芳岁长长的睫毛颤动,“下次她再找到我,我会让她去死的。” 祝芳岁柔和而平缓的诅咒。高峤反应三秒钟想起这是前几年自己对祝芳岁说过的话。那时她让祝芳岁告诉柏岭去死。 “这么恨她啊?” 高峤坐上驾驶座,话从齿缝里流出来,带了点笑意。 祝芳岁系好安全带,“说不上。但确实没那么喜欢。”也不再需要她们。 换过手机号之后,果然没有人再打电话过来。 这件事和2021年都很快被翻过去。 第48章 嗵(上) 热浪一股一股袭来,盎然的春意被它冲散,迎春花把它嫩黄色的花瓣当作裙摆,在热浪之中旋转着谢幕,把舞台交给蓄势待发的宁市的夏日。 黑白两色本该是最单调暗淡的色彩。而宁市的夏日准备的太浓墨重彩,碧蓝的天空、墨绿的树叶、艳红的花朵,反而把最普通的黑白突显的格外扎眼。 第38章 黑白色向宁市大剧院的方向接近,烈日时刻关注着它们的举动,而那颜色,陈旧的黑白电影的色彩,一溜烟钻进大剧院里,让太阳再无处可寻。 郁青吹着大剧院里的冷气,脱下黑色的西装外套,露出白衬衫与白色牛仔裤。她脚上的黑色高跟鞋踩在大剧院的瓷砖地上,回声帮她多走几步路。 “您好。有什么事吗?” “你好。虞美人的舞剧还有票吗?” “有的有的。您看您要坐哪一排?”售票处的电子屏幕上,灰色的‘可选座位’霾似的,雾蒙蒙占据大半个屏幕。 “舞池后面,第二排这个位置。”郁青虽然不爱看舞剧,但从前常看电影和音乐剧。很多人都喜欢买离舞台越近越好的位置,以为这样能看得更清楚。其实不然,郁青深知剧场最好的位置是在舞池之后的第二排正中。那个位置不用抬头去仰望演员和幕布,也足够近,每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都像是在专门为她表演。 “好的。一张票是680元,您怎么支付?” 郁青递出付款码,接过自己的票,向剧场走过去。 这是她为开新店而来宁市踩点的第三天。 剧场里人烟稀少是郁青刚才在买票时就见到的景象。 零星几个观众缩在各自的位置,郁青一个人独霸一排。她把外套放到身边的空位置,灯骤然熄灭,一束光打到舞台正中。 红裙子,裙摆盈盈展开,柔软的腰肢,纤细的手臂。‘嗵’,鼓点声轻快,红裙子旋转。‘嗵’,白皙的侧脸融在灯光里。‘嗵’,裙摆随着踢跳飞舞,在半空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花朵的面孔——舞台的光束刺眼的把整朵花笼罩在其中——郁青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孔。她只能看到她随着乐曲在舞台上起舞,雀跃而脚步轻快。 郁青一时看不清舞台,看不见伴舞,眼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垫着脚尖,在树荫草丛中蹦跳,是一只准备回家的快乐的小鹿。 郁青的心情不知不觉便好起来。她的手指下意识随着舞曲的节拍敲打着椅子扶手,嘴巴弯起来,眼睛跟着这只小鹿,看她开心,看她怦然心动。 上半场的表演结束时,郁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一直认为舞剧刚刚才开始,她的外套放下来还没有五分钟。现实是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了七十分钟!而在这七十分钟里,郁青一次也没有想到拿起手机看一看消息,她连心都没有分出去半点。 郁青拿起外套走出剧场,在门口立着的铁架子上找到《虞美人》舞剧的宣传册。 舞剧只有今天一天上演,主舞一栏的名字上写着‘齐逐鹿’三个字。 郁青把宣传册翻过一面,演员介绍里印有齐逐鹿的素面朝天的照片。她的皮肤白皙,一字眉毛呈淡青色,一双眼睛圆圆的,一管小巧挺立的鼻,一双浅红色的唇,看起来真的像一只生长于森林中的小鹿。 演员介绍里简单的介绍齐逐鹿是静姝舞蹈团的主舞,毕业于宁市知名的艺术类院校。郁青匆匆扫过一眼,放下宣传册,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下午五点十分。 准备在宁市开店的缘故,她今天约好请周悦介绍给她的在宁市的老朋友们吃饭。时间定的是晚上六点,地点在当地一间黑珍珠餐厅。 宁市大剧院离这间黑珍珠餐厅步行距离只有十分钟。郁青下午没事,本来打算先去餐厅看一看订的包间和菜品。她把车停在剧院的停车场,鬼使神差地被《虞美人》的宣传海报吸引脚步,‘骗’了进来。 原本只想看半场,而现在——郁青又转动手腕。表盘上的秒针一点一点地前进,提醒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 郁青重新从铁架子上拿起《虞美人》的宣传册,转身离开。 — 大理石圆桌上,菜品已经上齐,酒喝过一半。郁青刚挨个敬完酒,端着的酒杯和身体都没能放下,对面传来男人浑厚的带着酒意的笑:“小郁要不说是年轻人啊?这个节骨眼敢开新店,有勇气!” 郁青坐下来,手指捏着高脚杯细长的柄,“原本前几年就想开的,但不是被耽误了吗?现在我看形势也慢慢好起来,大家总是要吃饭的嘛。” 有了这个开头,饭桌上其他人也一句一句议论起来。内容大多围绕着经济状况,满腹苦水的说生意不好做,话里话外都是对郁青新店唱衰的势头。 郁青倒是不介意,苦着脸应和他们——反正她只是来扩展圈子,认识认识这些‘商业前辈’的。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影响不到她的心情。 席面渐渐热火朝天,郁青看着众人笑脸也松下一口气。她借口去上厕所,到走廊尽头抽了一支烟。 烟蒂被丢进餐厅卫生间的垃圾桶里,郁青用漱口水清了清嘴里的烟酒味道,抬头时,她在镜中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脸庞很稚嫩,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粉底过白,口红被擦花,过黑的眼线裹着一双含着雾气的茫然的圆眼。 郁青收回打量的视线,打开水龙头。身后的脚步声凌乱,有一拍重重一踩,郁青回头,以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速度握住她的胳膊。 “小心。” “谢谢……”她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酒味,顺着说话时的气息扑到郁青鼻腔。 郁青扶她站稳后才松开手,“不客气。”夏日炎热,水管经过一天的暴晒,温热的水流落到郁青掌心。 “我记得你。” 郁青想: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嗓音。 被酒气熏染,沙哑的,带着一点梦呓般的茫然。郁青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声音。但她偏偏又用这样的嗓音说:“你今天下午来看了我的表演,但是下半场离开了。是我演的不好吗?” 郁青关上水龙头,甩一甩手上的水。她转过身,那双被酒意困住的圆眼里的困惑很真诚,“齐逐鹿。”郁青喊出她的名字,“在舞台上分心留意离开的观众,你会演的很好吗?” 第49章 嗵(下) 郁青没有多停留。她在丢下那句反问后错开齐逐鹿离开卫生间。 在走廊上郁青被夜风吹了一回,她胃里的酒意翻涌上头:我刚才都说了什么?我分明不是那个意思。 郁青想起下午自己坐在剧场里,对上半场的表演目不转睛,投入到心无旁骛的地步。她不知道自己的嘴巴和思想在刚才见到齐逐鹿的那一刻出了什么问题,竟然让她说出那么口是心非的话。 可是郁青也没有想到齐逐鹿会记得自己。她以为舞台的灯光足够亮,亮的台上的人看不清台下呢。 郁青重新回到包厢,面对那群和她父母差不多大的客人们时有些心不在焉。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一心多用。 郁青一面聊着理财和股票,一面想齐逐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一个跳舞的女孩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大晚上不休息跑来这里和谁吃饭呢? “……就是经济下行!” 饭桌上一位宁市的房地产商大声哀叹,震得郁青不得不回神。自从封城又解封过后,郁青参加的饭局回回都有‘经济下行’这四个字出现。 人们摇头叹气,把一切不好都归结到经济下行里去。 郁青不知前文,但仍能附和:“是呀。现在流行起摆地摊了,可见经济确实不好。” “怎么好的起来呢?”另一位在宁市银行里工作的阿姨说,“不过还好我们都还健康。” 郁青依旧附和:“对呀。经过这几年,真的发现健康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别的都是虚的。” 饭桌上响起几声杂乱的赞同。 郁青举起酒杯,向饭桌上的各位长辈敬酒,祝愿大家未来都能继续身体健康。 这一晚的饭局也在酒杯与酒杯的相撞中圆满结束。 郁青把每一位客人送上车,转身重新进入餐厅。 迎宾困惑地笑着问她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郁青匆忙地摇头,与一个又一个路人擦肩而过。 她显然是在找什么。脚步急促,眼神飘忽,往一间又一间打开的包厢门里张望。 服务员察觉异常,跟在郁青身后问要不要帮助。郁青再度摇头。路过一间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包厢,郁青耳朵尖,听到“好看”,“跳呀”,模糊的字眼。 她顺着这些字眼又经过两个包厢。 “女士,女士?” 郁青已经不再理睬身后的服务员。她在笑声最尖锐的一个包厢门前停下脚步,掌心贴着大门推开它。 烟雾缭绕的包厢里,异常的瑰丽的红色布满齐逐鹿的脸,连耳朵和脖颈也没有放过。她呆呆地站在圆桌前,双手僵在半空。 圆桌边上坐了五六个男人,大腹便便,酒精让他们失去往日的伪装,暴露某些劣质的本性。 “齐逐鹿!”郁青的手掌贴在门上,她下意识呵斥出声的刹那不合时宜的想到高峤。 那年她一意孤行要去见食物中毒的病患,高峤到医院时也是这么强忍着怒火喊她的名字。 第39章 “出来。” 包厢里的快活气氛顷刻间被冲的烟消云散。那些男人的笑容僵在脸上,有的端着酒白酒杯,手在半空中,有的手按在餐桌玻璃转盘上没动。郁青眯着眼,饭桌上每一个男人的样子都被她记到心里。 “你是谁啊?”率先反应过来的男人,借着酒意把威胁恐吓的腔调放到最大。 郁青猜到他们在做什么,厌恶的同时很快判定自己没有在外面得罪酒鬼的必要。郁青缓和了脸上的神情,笑着说:“抱歉打扰各位雅兴。实在是我找齐逐鹿有急事。这样,今晚这桌我买单,大家尽情喝,别为我这不速之客坏了气氛。” 话到这里,桌上几个男人回过神来,蠢蠢欲动的准备刁难。郁青也不多话,回头对上那个一直跟着她的服务员的视线:“麻烦你,给这桌加三瓶精品茅台,再加几道你们的招牌菜。” 服务员应声去加酒加菜,饭桌上的男人们偃旗息鼓。那率先反应过来的男人摆摆手,故作大方的说‘没事没事,我们和小齐本来也就是随便吃个便饭,你们有事忙去吧’。 郁青向桌上的男人们点点头,说几句客气话。等到齐逐鹿走到她身边,她一把攥住齐逐鹿的手腕,半拽半拎着她走出包厢。 她把齐逐鹿甩到餐厅门口,“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齐逐鹿的脊背撞到墙上,‘咚’的闷响。迎宾又连忙过来问发生什么事情,要不要帮忙。郁青听得心烦,打发走迎宾,拽着齐逐鹿走远一点,在一个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边停下。 “你多大?敢和一群男人去喝酒?疯了吗?!” “我二十四。”齐逐鹿揉着被郁青攥红的手腕,她压下下巴,抬眼楚楚可怜的看着郁青,“谢谢。” “你确实该谢谢我。”郁青咬牙切齿。她太清楚如果今晚她没有出现齐逐鹿会经历什么——她从小在酒局里长大,肮脏的事情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也在大人们隐晦的谈话中猜到过许多次——齐逐鹿才二十四岁。她还那么年轻。 然而郁青对上齐逐鹿那双小鹿似的懵懂的眼睛,原本冲天的怒火一下子被扑灭。她站在十字路口双手叉腰,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再睁开眼时,郁青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放缓语气:“不管你要做什么。以后这种局不可以再参加。你是一个舞者,是艺术家。艺术家就应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知不知道?” 齐逐鹿把双手背到身后。她的身高较郁青矮许多,穿一双平底鞋,看郁青时免不了要仰头。她的瞳仁黑白分明,看人时纯澈:“但我不是艺术家呀。” 她今晚喝多了酒,说话时不自觉拖着一点绵软的调子,很较真的提问:“我不是艺术家,是不是就不用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了?” “胡说。”郁青斥她,“不是艺术家也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齐逐鹿垂下眼。睫毛在她的眼睛下方是一把柔软的小伞,遮住她的阴霾,“哦。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 “没关系。”郁青摆摆手,后知后觉今晚的自己多管了闲事。 但是她也没有后悔。“天不早了。你自己能回去吧?” 齐逐鹿点点头。 “那我也回去了。再见。”郁青朝自己的车边走,高跟鞋踏在人行道上,是一声小小的‘嗵’的声响。 “再见,郁青。” 嗵! 高跟鞋跟重重踏在人行道上,撞出一道闷响。 齐逐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到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她见郁青看过来,露出一道灿烂的、明媚的、清醒的,绝对没有喝醉的微笑。 下一秒绿灯开始闪烁,齐逐鹿混进人群里,匆匆跑掉。 第50章 不是艺术家 宁市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热。蝉鸣也比往年更加聒噪。郁青出门前涂三遍防晒霜,在外面奔波一天回到酒店,面对镜子时她还是觉得自己晒黑了一度。 郁青揉揉脸,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把白天薛礼发来的合同再看过一遍。 在宁市‘食在川’的分店已经选好址,郁青借着大环境不好为理由,用很低的价格租到一个比较好的地段。郁青付了定金和租金后,现在正在和设计师沟通装修。薛礼帮她找的装修公司也联系好了,合同发过来给她做最后的确定。 郁青把合同细致地看过一遍,回复薛礼没有问题可以签约。 签完合同,装修工人如期进场。郁青在宁市酒店租长包房,每天监督装修进度。 等到蝉叫哑了嗓子,第一缕秋风吹到宁市,郁青的新分店在炮竹声中开了张。 郁青没有到场,坐在酒店房间实时接收回复各方的消息。高峤和祝芳岁的道喜微信一前一后发过来。 郁青统一回复:谢谢,下次来吃饭给你们打折。 高峤:几折? 芳岁:[可爱.jpg] 大概晚上八点多左右,郁青收到新店店长发来的语音消息。 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店长清晰地说:“郁总,有一位齐小姐自称是您的朋友来庆祝您的新店开业,带了三位朋友一起过来捧场。” 郁青握着手机,手指在书桌上点了点,想起那位叫了她大名以后就混进人群里逃跑的小鹿。郁青回了个语音消息:“知道了。替我谢谢她。” 店长回复‘ok’,郁青也没把这件事放到心上。 她和薛礼通了一个电话,问了问川市那边各家餐厅的情况。两个人聊了一阵子后,手机再度震动。 郁青把通话改为免提,点开消息。 食在川宁市店长:郁总,齐小姐没有付账就离开了。 青:? 食在川宁市店长:抱歉郁总,因为今天第一天开业顾客很多,所以她的来去我们没有太注意。等到回神时才发现她已经走了。 电话那头的薛礼意识到她们的谈话出现空隙,问一句出什么事了吗?郁青揉着太阳穴,“一点小事,不要紧。” 门铃在此时被按响。郁青挂断和薛礼的电话,走到门边问:“是谁?” “您好,客房服务。” 郁青没有叫客房服务,但门后的嗓音有些耳熟。她狐疑地打开房门,一双小鹿似的圆眼出现在她面前。 “你现在在酒店做兼职了?”郁青拉开安全锁,敞开门让这位不速之客进房间。 细高跟鞋踏出的脚步被藏进地毯,齐逐鹿身上的白色连衣裙和斜挎着的黑色漆皮小包随着她转身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 “是的,在酒店兼职方便我来还债的。” 和那天喝过酒后被酒精浸泡过的哑嗓不同。齐逐鹿说话时很像咬下一口苹果,脆生生的响。 郁青关上房门,在回答她的话之前给店长发消息:没关系,我来解决。 “还哪一次?” 手机被郁青滑进口袋,她看向面前站着的齐逐鹿。 跳舞的人体态优美,身体绷直但不僵硬,无意识的立腰、收腹、开肩,齐逐鹿的脊背挺拔,眼睛黑亮。 “两次一起还。” 郁青挑眉:“上回的账单两万七,这一次我还没有问店长,稍等核实。” “这一次是三百六。”齐逐鹿白皙而修长的手上捏着一张单据。她抵到郁青面前,郁青瞥了一眼数字后开始走神:齐逐鹿的白衬得白色的单据变成米色。 “那一共就是两万七千三百六。”郁青的视线转向齐逐鹿,“你怎么支付?” 齐逐鹿打开她背着的包,里面是红彤彤一厚摞钱。 现在这个时代用现金的人少之又少。郁青没忍住又挑了挑眉。她摊平手掌等齐逐鹿把现金取出来放到她的手上,齐逐鹿却合上包,将自己的手放到郁青掌心。 齐逐鹿的手很小,指甲剪的很短,五根手指只有两根手指的甲床上有代表健康的白色小月牙。室外温度二十二度左右,齐逐鹿的手凉的像是进门前抹了一把雪。 “郁总选吧。现金可以,人也可以。” 郁青一时之间被齐逐鹿简单的几个字绕晕。她恍恍惚惚的想:这好像不太对劲。 下一秒郁青把从卫生间开始的那一幕到现在这一幕相连。她看见一条很清晰的线,在齐逐鹿的引导和自己无意识的配合下串成的红色的线。 她往后退开半步,让齐逐鹿的手僵在半空。“你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我的吧。两万七千三百六十元——你不是来还债的。你打算欠我更多,对吧?” 齐逐鹿白净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她收回的手与另一只手捏在一起,绞了绞:“没错。” 为了给自己打气似的,齐逐鹿再度肯定:“没错。” “上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说过,艺术家应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上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也说过,我不是艺术家。” “但你是一个人。” “我是一个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二十四周岁的成年人。” 第40章 “你真的清楚吗?” “真的。当然。” “你确定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吗?” “我确定。而且我知道你愿意。” 郁青靠在沙发背上,看着齐逐鹿笑:“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齐逐鹿走近一步,仰起头看着郁青,“你在卫生间的时候就应该拆穿我的谎言了。” “我在说完记得你之后等了你几秒。你如果一点都不愿意理我的话,那时候就会和我划清界限的。”齐逐鹿伸出双手,勾住郁青的脖颈,“但是你没有。你扶起我,还从包厢把我带走。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愿意的。” 郁青的手搭在齐逐鹿的腰上,“你说的对,你确实不是一个艺术家。” 齐逐鹿的唇与郁青的唇近在咫尺。齐逐鹿停下来,圆圆的小鹿似的眼睛紧紧盯着郁青的眼睛,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郁青看穿她的紧张和企图,恶趣味的故意闭上眼睛。在齐逐鹿逐渐消失的呼吸声中,郁青弯下腰,吻上齐逐鹿的唇。 第51章 一年 静姝舞剧团在宁市绝对算得上出名。二十多年前它凭借一场《虞美人》的原创舞剧拉来过宁市艺术基金二三十万的投资。也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虞美人》每年都要在宁市雷打不动的表演两回:夏天虞美人盛开的季节表演一回;冬天百花枯萎时再演一回。 尽管每一回都要演五六场,但每一回都座无虚席,一票难求。那时网络还没有那么发达,大家买票挤在剧院门口,有人带着小板凳,从凌晨四点就开始排队。 彼时出演‘虞美人’一角的主舞叫做邓姝。她自会走路起就被母亲塞进舞蹈团,等到同龄人都去上小学,邓姝舞蹈考级的证书和比赛得到的奖状摞在一起已经能有她本人那么高。 二十岁,邓姝和当时所在的舞蹈团的男舞者李洪结婚。静姝舞剧团的名字是他们在成立了自己的舞蹈团后,李洪用邓姝的名字取的。 等到邓姝生下女儿李宜姿,她身体素质大不如前,跳舞也不再那么灵动漂亮。郁郁的心情多半能给人带来充沛的灵感,虞美人的故事由此而生。 邓姝借这支舞剧重新登上舞台。静姝舞剧团借这支舞剧一炮而红。一家人的日子逐渐好过。 几年之后李洪的表姐和表姐夫接连去世,李洪问邓姝能不能把她们的孩子接过来养。当时邓姝看着舞剧团漂亮到惊人的账目,轻快地说好啊,多一双碗筷的小事。 齐逐鹿那年七岁。在父亲去世之前,她根本没有见过邓姝这一家人。 齐逐鹿的妈妈在生她时难产,死于大出血。齐逐鹿和爸爸相依为命。虽然失去妻子,独自带孩子,但是她爸爸总是乐呵呵的,什么困难都打不倒他的样子。 齐逐鹿有样学样,在被李洪从樟市老家带到宁市新家的时候,她捧着一张笑脸,把怀里的玩具小熊塞进表姐李宜姿的怀里,“婶婶好,表姐好,以后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邓姝和李宜姿心中都幻想了一个胆怯害怕,会躲在人身后的孤儿形象。陡然一见一张乐呵呵的年画娃娃似的笑脸,母女俩怔在原地,反应半天后邓姝先笑:“哎呀小鹿,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不要那么客气,进来,快进来吧。” 齐逐鹿在邓姝家生活,从七岁到二十四岁。 邓姝一家人都是好人。没有人因为她是外人就排挤她,也没有因为她在成长过程中犯过的错误而对她产生怀疑偏见。 齐逐鹿有样学样,长成邓姝家从小开始跳舞的小姑娘。 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 就像齐逐鹿的爸爸齐彦明知他出事后女儿会成为无人照料的孤儿,但还是要去帮被抢包的女人和持刀歹徒赤手空拳的搏斗。 齐逐鹿明知自己的做法会被人所不耻,是不合适也不明智的,但她见不得舞剧团每况愈下,见不得叔叔婶婶一夜白了的头发,见不得表姐的眼泪和笼罩在全家的阴霾。她还是选择爬上郁青的床。 齐逐鹿在敲开郁青房门前自言自语:“没什么,大家对我好,应该的。” — “你要多少钱呢?” “五十万,可以吗?” “哇,一晚上五十万,你很贵啊。” “可以不止一晚上的。”房间里的窗帘很厚,拉得严严实实,分不清白昼。齐逐鹿看不清郁青的表情,郁青也看不见齐逐鹿垂下的眼皮盖住灰蒙蒙的霾。 她们赤条条拥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平静的话语,“可以不止一晚。” “那我要是说五十万一辈子,你岂不是很亏?” “郁总人真好,竟然会替我着想。” “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这个价格说出去别人会戳我脊梁骨。” “那郁总觉得怎么样比较合适呢?” 她一口一个‘郁总’,乖顺的那天堂而皇之喊郁青大名的像是另外一个人。郁青的手指绕过齐逐鹿乌黑的头发,她在她的发顶闻到一股淡淡的铃兰花香的味道。这股味道不知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刚刚过去的一整夜里,郁青总时不时闻到这股若有似无的香。 郁青的手顺着齐逐鹿的后脑往下,停在脖颈。她把齐逐鹿拉近自己,呼吸交融时郁青又松开她。 ‘挺好的。’郁青想,‘但是好在哪儿呢?’ “一年吧。”郁青没有去深究那一秒脑海里冒出的好不好的念头,她专注于眼前这一桩事,“等一下我给你转账。” — 齐逐鹿带着五十万,她没有回家,坐了十二站公交车到医院。 消毒水和药味都在鼻腔里,齐逐鹿捏一捏鼻子,推开病房门。 六人病房,最角落的病床边有两个女人。她们有一模一样的背影:笔直的脊背和束起的马尾。 “婶婶,表姐。”齐逐鹿向那两道背影喊。 邓姝和李宜姿同样朝右边回头。她们母女长得很像,有同样上佻的眼尾和明艳的面孔。此时两双眼睛的眼底都带着红彤彤的血丝,眼底乌青,面色发白。 齐逐鹿又捧上七岁第一次见面时的笑:“叔叔身体怎么样了呀?” 邓姝答话前先叹气:“还是老样子。” 李宜姿的眼泪不要钱,很爽快地落下来一大串,“小鹿,我们怎么办呀?” 齐逐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帮李宜姿擦掉眼泪,再去看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的男人。 那是李洪,她的叔叔。 疾病导致封城,人心惶惶,没有人看舞剧。舞剧团的大家连着失业两年多,好不容易熬到解封,眼看日子就要回归正轨,李洪却被查出得了胃癌,已经到中晚期。 邓姝和李宜姿从小到大,生活中只有跳舞和家庭。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平静的生活,李宜姿手足无措,邓姝勉力支撑。 齐逐鹿去找郁青之前,邓姝宽慰她没关系,“我们把房子卖了,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只是苦了你和小姿。” 邓姝单纯。她只以为自家遭了难,但全世界其他人都还幸福,所以她以为她们家的房子还能卖出好价钱,没有想过钱难赚。 “婶婶别卖房子,以后叔叔病好我们还要回家住呢。”齐逐鹿笑着推脱,“您等我,我去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呀?你一个小孩儿。” “表姐别哭了。婶婶也别担心了。”齐逐鹿把声音压得很低。病房人多嘈杂,齐逐鹿背过身让两个女人聚到自己身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我有五十万。” 李宜姿惊呼:“这么多钱!” 齐逐鹿急忙去捂表姐的嘴巴,“姐,别喊。” 邓姝悄声:“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齐逐鹿眼神闪躲:“我借的。” “真的吗?” 邓姝的眼神鹰似的警觉。她虽然单纯,但并不愚蠢。齐逐鹿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从心底把她和李宜姿都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而齐逐鹿一旦避开邓姝的视线,做母亲的立刻就能明白:“齐逐鹿,你出来我们聊聊。” 第52章 一日 郁青捏破蓝莓爆珠,点烟之前想起房间里有第二个人。她把烟从嘴上拿下来。齐逐鹿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衫,领口敞开,趴在书桌上,百无聊赖地用一根手指拨弄郁青的招财猫小摆件。 “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齐逐鹿精神一振:“不介意的。” “你的肺好不好?” “很好呀。” 郁青把烟点燃,让蓝莓味道充斥口腔。她埋头看文件之前用手按住齐逐鹿的手指,“别弄它。” “哦。”对方很乖,收回手指后趴在桌上,下巴垫着胳膊,眨着眼睛看郁青处理工作。 郁青的皮肤很白,脸颊是两条干净锐利的线条,凑到一起拼成尖尖的下巴。她薄薄的嘴唇无意识的抿成一条缝,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的半框眼镜。镜片反出电脑屏幕的光,齐逐鹿看见一片亮白的底色里有几个模糊的黑色方块字。 第41章 齐逐鹿在舞剧团长大,见过最多的就是漂亮的女孩子。 她的表姐李宜姿也很漂亮,然而漂亮和漂亮之间是不一样的。 李宜姿身长腰细,从会走路起就开始跳舞,无论什么时候脊背都绷得很直,迈步时也像是准备起舞。 郁青的漂亮更像是一种——齐逐鹿在心里卖力地搜寻着合适的词汇——奢侈品。齐逐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词,但‘奢侈品’三个字确然蹦入她的脑海里。 郁青总是穿黑白灰三色的西装,高跟鞋。哪怕那天夜里齐逐鹿意外的敲开她的门,郁青也穿着整齐,脸上带着全妆,精致的和摆在奢侈品店里最新款的商品别无二致。 “你看的我很烦。” ‘商品’开口,冷冰冰的难伺候的语气像奢侈品店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店员,也像娇贵到没办法轻易打理和保养的奢侈品。 齐逐鹿急急的收回视线,观眼观鼻,向她道歉。 中午齐逐鹿跟着郁青到餐厅去。 开在宁市的食在川是一间不算太大的店面。由许多落地玻璃组成,是一间干净漂亮的红色店铺。 上一次齐逐鹿和舞剧团的其他几个舞者来时太过紧张。那时齐逐鹿要想着怎么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又能顺利逃单。所以她虽然吃过店里一部分食物,但是味道却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 齐逐鹿经过店里零星几桌客人,到店长办公室的路上,看见他们面前摆着白色的碗,盛着浓油赤酱的面条,她的肚子偷偷叫起来,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尝一尝这家店的味道。 齐逐鹿肚子叫起来的同时察觉到一抹余光,很像是从站在她前面的郁青处投过来的。齐逐鹿没能抓住这抹余光,以为是自己多心。因为郁青正用短促有力的声音和店长讨论店里的情况。 “昨天的营业额还是不错的,现在这个时候店里能有这个数字已经很客观了。你上午发给我的宣传策划我看过了,那个不可以,成本太高。” 这家店的店长齐逐鹿也见过。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她比起郁青要温柔可亲的多,“好的郁总,那我换一套方案,到时候再给您过目。另外副店长刚才找我,说她查出来怀孕,现在没有办法……” “那个不重要。”郁青打断店长的话,态度称得上有些武断,她深呼吸一口后放软语调,“你是店长你说了算,你来做这些决定就好。” “好的。” 接下来郁青问了几句别的话,又反复强调食材存放的重要性,“我不希望我的店里再次出现食物中毒的事件。” 齐逐鹿站在郁青身后漫无目的的游神,想什么是‘再次’,为什么是‘再次’?后来才想起前几年郁青刚接任郁氏集团的时候,郁园·川乡那家店有顾客食物中毒过。当年那件事闹出一定的影响力,齐逐鹿在新闻里也看到过几回。后来是川乡的店长出来道歉,并且赔偿了一大笔金额告终。郁青因为当时前去慰问病人反而被责问到无力招架,那一段时间大家对这位新任的郁总能力很是唱衰。 ‘不过那应该是媒体乱说的。’ 齐逐鹿在郁青晚上请客时看着她谈笑风生,上至国际走向下到小孩儿上幼儿园择校都说的头头是道。她忍不住腹诽像郁青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浸在生意场上,精明能干是刻在骨子里的。其他人或许还要转一转眼珠子才能想到好对策,郁青的plan b却在呼吸间就已经生出来了。 “没关系呀,你有plan b吗?”看,她的plan b又来了。 郁青微笑着握着盛满白酒的小酒杯,和身边的女人说话。那女人是宁市一间五星级酒店的负责人。整顿饭她都瞪着她的大眼睛神经质地看着每一个人,嘴上不停的说着经济下行,生意难做,酒店的入住率下降太多。 齐逐鹿起先听得很认真,后来实在被她念叨的心脏跟着紧绷,不想继续听下去。 倒是郁青一直很得体,带着齐逐鹿敬完一圈酒以后不忘去安抚她,和她讨论plan b。 “我有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姐姐也是做酒店的。前段时间她也在和我说入住率下降。不过她现在决定趁这段时间把酒店翻新一下。” “翻新?那不是要很多钱吗?” “对呀,反正都亏损了,也不在乎多亏这点装修费。现在客人少,如果是从前,无论什么时候翻修耽误赚的钱都要比现在更多。”郁青咽下一口白酒,脸颊是被酒气熏出的红晕,她笑的柔和,“所以姐你也别太着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样强大的心理素质,她的能力怎么会差呢?’齐逐鹿为郁青的空杯倒上白酒,又很形式化的劝她几句不要喝太多,胃会不舒服。 郁青的笑眼很缓慢的落到齐逐鹿身上,说知道。 那女人被郁青劝的好一些,至少有多余的心情问一嘴郁青和齐逐鹿的关系。 齐逐鹿还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比较体面,郁青先答:“玩玩的朋友。” 酒桌上没有傻子,这些人身边也不是没有人养过‘金丝雀’。郁青轻佻又直白的态度不但震惊了问话的女人和酒桌上的其他人,同样震惊了齐逐鹿。 齐逐鹿还以为郁青会扯一块遮羞布——不该这样吗?只要大家都明白她们是什么关系不就好了吗? 但郁青偏偏不一样。 她偏偏要堂而皇之,正大光明,好像她们的交易是一桩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的绝美爱情。 第53章 奇怪 郁青是一个奇怪的人。 她常常熬夜,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起来对健康状况不放在心上,但每天雷打不动的去健身房锻炼一个半小时;她总是喝酒,酒桌上齐逐鹿为她一杯接一杯的倒酒,她千杯不醉似的握着它云淡风轻的笑,但下了酒桌她只喜欢喝养乐多,水也不碰;她很少吃饭,但很爱吃各类蓝莓味的甜点。 齐逐鹿不太能懂她——她总是下意识的用在小说和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霸道总裁归类郁青。齐逐鹿认为像郁青这样的人,应该有胃病,爱喝酒,没什么法律常识。郁青不该喜欢小女孩才会喜欢的甜点和饮料。 第一次听到郁青说想喝养乐多的时候,齐逐鹿有五秒钟没反应过来郁青口中的‘养乐多’是不是某种她没有听说过的酒的品牌。 除此之外,齐逐鹿和郁青的相处还算愉快。 至少比齐逐鹿想象中的要愉快多了。 郁青虽然话不多,脾气也有些怪,但她温和,不会乱骂人。 齐逐鹿之前最担心郁青动不动就会发火摔东西——这也是她从前在小说和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霸道总裁的样子——还好郁青不会。 这是好的一面。 不好的一面是郁青也很少和她说话。齐逐鹿常常一个人坐在郁青对面,她能见到的除了手机就是郁青永远皱起的眉头和光线反到郁青脸上的电脑屏幕。 齐逐鹿在得到郁青给的五十万以后被邓姝在医院质问过一回。 邓姝从前为了跳舞,很少做大幅度的脸部表情。她怕肌肉挤压让她脸上产生皱纹。现在哪怕她不跳舞,她的习惯也一直维持下来。但那天她把两条眉毛紧紧的拧起来,在眉心中间攥出一个小疙瘩:“小鹿,你老老实实地和婶婶说,你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找了个工作。”齐逐鹿没有打算瞒着邓姝,但她也知道直接说出来会吓坏邓姝,“老板提前给我付的钱。不过我得去陪她一年。暂时是一年。” 邓姝皱紧的眉头没有松开。她下意识抓住齐逐鹿的胳膊,“陪他?你要陪他做什么?” 齐逐鹿咳嗽了几声:“相当于……生活助理?她做什么我都要陪她一起。所以接下来一年我可能不能陪在您和表姐身边了。叔叔他……” “叔叔他没关系!小鹿,小鹿你做了什么啊?!”邓姝是天真,但不是傻。她在齐逐鹿含糊闪躲的话语视线中明白了孩子的所作所为。她急得跺脚,推搡着齐逐鹿,“你去把钱还给人家!叔叔的医药费和舞剧团大家的工资都不用你担心,我能处理!小鹿,你快把钱还给人家!” “婶婶!”齐逐鹿脚下生了根,任凭邓姝无论如何说都不肯挪动一步,“您不能卖房子!卖了房子我们全家人去哪里住?我上回问过张医生,他说叔叔的病能治好!等叔叔好了以后,我、你们一家人还是要像以前一样过日子的!” “你叔叔要是知道他的医药费是怎么得来的,你以为他会安心吗?!” 面对着眼睛红红的邓姝,齐逐鹿叹气:“婶婶,您就算现在开始卖房子,等买家,讨论价格,走流程过户,那要非常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能等得起,可是叔叔能吗?要说别的办法,我们曾经问过认识的朋友借钱,但现在这个情况,谁家能拿得出闲钱来?” 齐逐鹿把真实的状况摊开摆到邓姝面前。 还是那句话,邓姝只是单纯,不是傻。她能理解这背后的无奈。 但邓姝越能理解,就越是心疼齐逐鹿。她拽着齐逐鹿的手腕,磕磕巴巴的说:“那你也、也不能……你不能被这事儿毁了啊,你的清白,你的名誉,你……我们该怎么和你爸妈交代呀?” 第42章 “齐逐鹿。” 郁青的嗓音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齐逐鹿从回忆中抽身,意外对上一双含着犹豫的眼。 齐逐鹿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柔软,“怎么啦?” “明天和我回川市。” 郁青的话音冷冰冰的坚定,通知的形式也是她一如既往对齐逐鹿说话的腔调。她眼睛里的犹豫一闪而过,迅速的像是齐逐鹿多心。但齐逐鹿这一回能够肯定自己没有看错。就像上一回在食在川的店里,她觉得郁青用余光扫了她一眼。 郁青当时确实看了她一眼。 因为事后她们离开食在川坐上车时,郁青递给她一袋小面包。她告诉齐逐鹿自己习惯错峰用餐,让齐逐鹿适应起来,以后不要盯着客人碗里的饭发呆。 齐逐鹿不明白郁青的犹豫是源自于什么,但她知道回答‘好的’总是不会出错。 郁青听到答案以后没有露出往日对齐逐鹿的微笑,也没有点头。她把脊背靠近椅子里,肩膀塌下来。她闭起眼睛,用手指揉一揉眉心。 郁青是一个奇怪的人。 但郁青是一个好人。 齐逐鹿绕过书桌走到郁青身边,靠到椅子扶手上体贴地为她揉一揉太阳穴。 “是又头疼了吗?”郁青时有头痛的毛病。她熬夜太多,饮食作息非常不规律。 郁青放下手,脑袋也靠进椅子,由齐逐鹿为她按摩,“恩。” “睡一会儿吧。你已经十四个小时没有休息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齐逐鹿下意识地说出这类关心的话,甚至还含着一些撒娇。 她和郁青同时生出恋爱的恍惚感。但后者很快冷静,“太关心我的话也不会给你多加钱。” “恩。我知道呀。”齐逐鹿抿了抿嘴。哪怕郁青看不见,她也笑起来,轻快的说,“但如果拿了你那么多的钱却连基本关心都没有,我会感觉自己不怎么称职诶。” “你好有职业道德啊。” “当然啦。让姐姐开心是我应该做的呀。” 郁青睁开眼睛侧过身,齐逐鹿的手落了个空,不合适的垂到郁青的小腹上。她很快收回手,同时听到郁青的语气冷到试图凝固整间套房:“不要喊我姐姐。” “对不起。” 齐逐鹿说过了,郁青是一个奇怪的人。 她看着郁青的杏眼,想要从中去寻找郁青奇怪的缘由。 郁青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和齐逐鹿对视几秒后她挪开视线,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开始订票。 也是在这一个时刻,齐逐鹿干脆地放弃了她的探究。 齐逐鹿回到她一直坐着的位置又想起婶婶。 在邓姝痛心疾首地感叹之后,齐逐鹿用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冷漠的态度说:“您和叔叔能把我健康平安的养到这么大,已经是对她们最好的交代了。” 齐逐鹿不能去花大量的心思研究郁青的构成,更不能去花时间猜测父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不能去想这些。她只能活在当下。 第54章 愁 齐逐鹿上一次到川市来,是2020年的春节。 静姝舞剧团每年都有去各地表演的惯例。川市的排期通常在春节后一段时间。 当时舞剧团很富裕,李洪对舞剧团的大家也都很好,所以回回都给大家订五星级酒店,让她们可以舒舒服服的休息,以便第二天更好的登台。 齐逐鹿记得她们总在川市住的那一间酒店叫瑞安,有很干净的房间和很好吃的自助早饭。 当时齐逐鹿还和李宜姿咬耳朵,说明年再来她还想吃那个蓝莓软心巴斯克。李宜姿笑得很无奈,伸手去捏捏她的小肚子,说你还要跳舞呢。 齐逐鹿没有想到她再踏上川市会是两年之后。她的身边没有熟悉的亲人和舞剧团的朋友。她来川市的目的也不再是为了跳舞。 郁青把齐逐鹿安置在自己家。她把客房分给齐逐鹿,让她饿了就自己在家点外卖,不要出门。又交代了一些基本事情后,郁青匆匆离家。 吴桢早早地就在咖啡厅等郁青了。她特意找了一间有小包厢的咖啡厅,因为坐在她身边的人现在不能被人拍到。 闵莲穿白色的汉麻阔腿裤和深蓝色的衬衫,喝加了牛奶的热红茶。她的墨镜放在手边,时不时低声问吴桢‘郁青什么时候到呀?’。 “快了快了。” “等得不耐烦了?”吴桢的话前脚刚落下,后脚包厢门就被推开。郁青走路带风,等吴桢定眼时她已经在对面的椅子上坐定。 “真要命。”吴桢开口就抱怨,“你穿的都是什么?真是越来越像高峤了。” 郁青脱下自己的黑色西装外套,低头看看白衬衫和黑西裤,想到确实是高峤喜欢穿的衣服风格后,她无法辩驳:“哎呀,这么穿方便。” 吴桢记忆中郁青从前的明黄、天蓝、葡萄紫的颜色被眼前的郁青蒙上一层黑白色的霾,她惶惶,往郁青的手腕和脖颈去看,想要找到一些残存的从前,熟悉的郁青。 她这些年和郁青的联系没有断过,但客观原因存在,她们见面的频率少了很多。偶尔几次见面,郁青总是皱着眉,疲惫的像是几天没有睡过觉,张口‘亏死我算了’,闭口是‘真不想做生意’。 吴桢已经把她的话听到ptsd。每次和郁青聊完天都要回家烧香拜佛,逼着她爸去体检,祈求父亲长命两百岁。 郁青的脖颈空荡荡,手腕上戴着一块百达翡丽。郁青以前就爱戴百达翡丽,吴桢多少找到一丝舒服的熟悉。她端起面前的冰镇可乐喝了一口,“好了好了,说正事儿。” 郁青扫码点了一杯葡萄气泡养乐多,放下手机听到这句话后她应一声,请吴桢说。 吴桢指指自己和闵莲,“官宣一下,我俩在一起了。” “呀。那今天这杯我请你们吧。” “就这啊?” “不行吗?” 吴桢扫码打开菜单,最贵的一个甜点也不过68块钱,“太便宜了吧大姐。我俩这种史诗级的恋爱——” “什么级?”郁青故意前倾上身,把手放到耳朵边上,做出没听清的样子。 “去死啦你。”吴桢伸手推她的脑袋,“别装聋。请我们吃好的。” 郁青笑呵呵地坐回去,“我给你们开个party算了。” “那不行。我们阿莲事业上升期,你别给她搞绯闻出来。” “我的妈呀。我、们、阿、莲。”郁青咬文嚼字,带笑看向吴桢身边坐着的女孩。 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上一次见面是在郁青二十四周岁的生日宴上。 那时闵莲穿吴桢帮她定做的礼服,整个人确如吴桢描述的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别笑话我们啦。”闵莲含混了对郁青的称呼,掩嘴笑起来,羞怯怯的弱柳扶风。 “没有笑话你们,我只是笑话她啦。”郁青学闵莲娇娇的语气,伸手指吴桢,“祝你们百年好合。对了,你爸妈知道了吗?” “知道。我又不瞒着她们。” 吴桢唱歌似的说,她爸妈见过的世面比她多得多,对吴桢喜欢同性的事情看得很淡。吴桢爸爸以前说过,反正都是过日子,选个男人不如选个好人。 郁青把嘴巴嘟圆,一个‘哦’字说的和幼儿园小孩儿似的。她靠在椅背上,手指点着桌面,无知无觉开始出神。 “喂,你怎么啦?”吴桢的手在郁青眼前晃了晃。 郁青回过神,先看向闵莲,再对吴桢露出含有深意的笑。 到底是多年的闺蜜,吴桢明白郁青的意思。但她正在热恋,舍不得让身边的女朋友离开。她说:“你说吧,反正扭头我就会告诉阿莲的。” 郁青翻了个白眼,“其实吧……” 后话莫名其妙的卡住了。 在宁市面对一桌子半生不熟的人郁青都能大大方方的说出齐逐鹿是她‘玩玩的朋友’,面对吴桢这种和她熟悉到能穿一条裤子的闺蜜,郁青反而犹豫起来。 昨天收到吴桢给她发的消息说想见面,郁青回复完以后想起她带齐逐鹿回川市的话,高峤和祝芳岁一定会知道她在外面都干了什么。 吴桢知道就算了——郁青想起高峤和祝芳岁,七岁那年不小心忘做作业的全身发麻,神经紧绷的感觉又一次出现在此时此刻。 ‘高峤姐得骂死我。’郁青想起从小高峤对她的管束就忍不住头痛。 “其实什么?”吴桢等不到郁青的下文,又见她开始揉眉心,神经也跟着紧绷起来,‘她不会喜欢阿莲吧?!’ 包厢门被打开,服务员送上郁青点的葡萄气泡养乐多。 “你说呀,打算急死我吗?” 吴桢见郁青又开始喝饮料,更是急不可耐。 郁青把杯子放回桌上,皱皱眉:“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是跳舞的。” 她用三言两语,简单地把自己和齐逐鹿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吴桢一开始悬着心听,后来听出故事的另一个主角不是她的闵莲之后放下了心,全神贯注的听。 第43章 要说这样的事情在吴桢的世界里不算什么新鲜事,更不算有违世俗道德的事情,但发生在身边的人,发生在自己的闺蜜身上,吴桢免不得瞪大眼睛再度确认她听到的内容:“你是说——你和那个叫齐什么来着?她的名字怎么这么拗口。” “齐逐鹿。”郁青补全名字,点点头,“是的。” “哦。”吴桢把齐逐鹿的名字又在嘴里念过一遍,神情很快放松了,“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应该长得很好看吧?下回带给我见一见呗。” “她长得好看。”郁青想起齐逐鹿那双圆圆的小鹿似的眼睛就忍不住微笑,“非常好看。” “那你们正常谈恋爱不行吗?”吴桢从郁青的笑容里一下看出她的喜欢,“非要搞这种?” “啊?我哪有那么多功夫啊。” 吴桢笑骂了一句:“真受不了你这种大忙人。别跟我说话了,我都有一种在和高峤说话的既视感了。” 听到‘高峤’两个字,郁青没忍住叹气:“好吧,我也不想提高峤姐。毕竟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还有姐姐交代。” “确实不好交代。”吴桢的话是这么说,但更多是在戏谑和调侃,“你一直喜欢的是祝芳岁,现在却找了另一个女人。你说,你姐姐会不会伤心啊?” 郁青愁容满面,但礼貌:“请你滚蛋,谢谢。” 第55章 父与母(上) 郁青回家的时候,齐逐鹿正跪在地上擦地。 现在虽然已经是秋天,但夜风还是温热的。齐逐鹿把家里的窗户都打开,于是潮湿的晚风吹进一屋水气和泥土淡淡的腥气。 她见郁青回来,放下手上的抹布走过来迎郁青,“郁青,你回来啦。” 齐逐鹿喊郁青的‘青’字时,后鼻音格外重,配上她清亮的声线,听起来和银铃同样明亮快乐。 “恩。你怎么跪着擦地?”郁青脱掉高跟鞋,换上拖鞋后看向地板上的抹布。 齐逐鹿回到刚才的位置,“这样擦会比较干净呀。” “可是我昨天请阿姨过来拖过地了。” 齐逐鹿弯下腰,双手按到放在地上的抹布上,“但是还有一点浮灰呀。” 郁青坐到沙发上,看她跪在自己面前。‘你们正常谈恋爱不行吗?’吴桢的话在她耳朵边上响起。 郁青说了一下午的话,晚饭也没有吃,想到高峤和祝芳岁不知道会怎么为了齐逐鹿的事情教育她,加上工作乱七八糟的事情,烦的几天没有睡好觉。而眼前这个女人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女朋友。哪怕她再漂亮再可爱,现在她也不得不好脾气的耐着性子和她说话。 一想到这里,郁青已经开始一阵阵的疲惫。 “别擦了。过来。”郁青不由自主地开始命令她。 齐逐鹿也就真的放下抹布。但是她没有直接过来,而是先去洗手间洗了手,再贴着到郁青身边坐下。 如果她是她的女朋友的话,郁青忍不住想,如果是自己,一定不会这么乖的过来,而是会反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啊?’ 郁青把头靠近齐逐鹿的肩上。齐逐鹿下午大概洗过澡,身上有家里沐浴露的茉莉香。郁青想:正常谈恋爱不是不行,是好累。 “我明天还要出去一趟。”郁青被齐逐鹿拥住,她的眼皮开始打架,呼吸渐渐平缓,神经却还是紧绷着,以至于含糊地说出条理清晰的话,“不用准备我的早饭。中午十一点出门之前你帮我把衣柜里的衬衫熨好。你明天还是在家里等我,哪儿也别去,知道吗?” “好,我知道了。” — 郁青坐上车,司机送她去川宴。 踏进川宴的大门,郁青身上的黑白色立刻融进店内的暗色调。她没顾得上去看衣服和环境,快步往包厢的方向走。 包厢门由服务员推开,下午的阳光从落地窗中倾泻,照亮坐在桌边的两个人。 高峤和郁青今天穿同样的黑白两色,两人脚上都穿着黑色高跟鞋。祝芳岁坐在高峤身边,她今天穿栗色的一字连衣裙,卷发染成深棕色,是一身与初秋极衬的搭配。 “灼灼。”祝芳岁喊她。 郁青在她们的对面坐下,问过她们饿不饿以后才想起祝芳岁的‘灼灼’是在喊她。 “姐姐。”郁青揉了揉眉心,“姐姐。” 昨天郁青靠在齐逐鹿怀里睡不过十分钟就醒来。晚上她做了一夜的乱梦,半梦半醒时莫名笑话自己把高峤和祝芳岁真当作爸妈似的。但比起亲生父母,郁青总觉得更难和高峤还有祝芳岁坦白这件事。毕竟不管郁青做什么,郁一明和穆宜都只会关心她开不开心。而高峤却会管她的规矩,管她的礼貌,管她教养,要她表现出好的气质。 至于祝芳岁。 郁青努力让自己不去思考祝芳岁会有什么想法。 现在郁青的大脑不足以全力运转,让她犯懒,用两声‘姐姐’喊不同的人。 祝芳岁给她递温水,“你喝点水缓一缓。是餐厅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谢谢姐姐。”郁青接过杯子。温水从喉咙滑进胃里,郁青感觉自己好像听见水在胃里晃的声音,“餐厅挺好的。等这个季度结束我算一算账目给姐姐分钱。” 高峤以父亲般冷峻的声音说:“钱倒是没什么。但你的气色怎么那么差?餐厅没出事的话,别的地方出什么事了?” 郁青很习惯高峤胜过亲爸的严厉。揉一揉眉心,郁青深吸一口气:“没有,没有出事。” ‘慈母’祝芳岁当然看出异样。她不会让场面变成难看的对质,出来打圆场:“先吃饭吧,吃完再说。灼灼也没吃吧?” “没有呢。” 郁青说完后,祝芳岁侧头去看高峤。高峤垂下眼,拿起筷子夹菜。祝芳岁帮郁青盛一碗莲藕汤,又给她夹一块糖醋小排。郁青道过谢,拿着筷子把糖醋小排往嘴里塞。 她食不知味,满心满脑的算计,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开口。 吴桢昨天说,其实郁青也犯不着这么担心。她都是成年人了,要做什么干嘛还要管高峤和祝芳岁? “但是我不希望她们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件事。我也不希望她们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是一个……”郁青想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不好的人。” 吴桢笑笑,“你和齐逐鹿这事儿你情我愿,顶多是掺合了金钱交易。你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了。高峤和祝芳岁比你大七八岁,她们什么没见过?” 是,高峤和祝芳岁什么没见过?她们恐怕根本不会把类似郁青和齐逐鹿的事情当作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看。但郁青知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和发生在身边人身上是不一样的。郁青用勺子舀汤送进嘴里,一股热流顺着她的嘴巴滑进喉咙进入胃,烫出她一身汗。 面前突兀有一角白色沾上额头。郁青慢慢抬头去看,祝芳岁把餐巾纸折起放到一旁,“很热吗?你怎么出了一头汗?” “没有。”郁青今天变成只会说‘没有’的人,费心以此试图掩盖一切。她放下勺子,又去拿手边的玻璃杯喝水。 高峤一只手托着下巴,看郁青喝完水再去喝汤,又慢条斯理的吃汤里的莲藕。 等到她两颊被莲藕塞得鼓鼓,祝芳岁给她往杯子里添水。郁青放下筷子,含混的道谢又开始喝水。 “郁青。”高峤冷不丁喊她的大名。 郁青放下杯子,拼命把嘴里的莲藕咽下去,慌乱的挺直脊背,差点喊一声‘到’。 “高峤姐。” “你昨天给我发消息说今天中午一起吃饭,你真的只是来吃饭的?”高峤的眼神尖锐,x光也不过如此,扫在郁青身上要把她看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我们也别吃了。” “不——”郁青哀哀,嗓子像是被扼住,“我只是有点,有点不知道怎么说。” 祝芳岁安抚的摸一摸高峤的胳膊。她看向郁青皱起的脸,“灼灼,没关系的,我们是一家人。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帮你的。” 郁青的双手藏到桌下,拽着垫在大腿上的餐垫。她说姐姐,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第56章 父与母(下) 穆宜和郁一明对郁青的教育让她不管发生什么都能直言不讳的告诉父母。很多时候哪怕穆宜对郁青的做法不赞同,她也很少说,对郁青常夸赞和引导。 二十岁时郁青说妈妈我喜欢女孩子。穆宜刷手机的手停了一下,说:“听上去我们灼灼有喜欢的女孩子啦。” 郁青得到妈妈的肯定和好奇,自然滔滔不绝地向妈妈说起她对祝芳岁的喜欢。 穆宜认真专心的听完,她既没有震惊于郁青对同性的喜欢,也没有对郁青喜欢朋友的女朋友而感到不耻。穆宜问起郁青的打算,说祝芳岁是你高峤姐的女朋友,你会不会难过? 郁青当时想了想,摇摇头。她说妈妈,高峤姐只是暂时和她谈恋爱。她们总会分手的。等她们分手了我再去追姐姐。 第44章 郁青从前很少想一些事情,她的心里除了吃喝玩乐就剩下祝芳岁。一直到现在。郁青坦诚她和齐逐鹿的事情的此时此刻,郁青才察觉到妈妈的高明。她委婉的打探女儿的心思和行为,在确定孩子不会做出逾矩的事情以后就任由她去。 这样孩子能够愿意继续和父母敞开心扉,诉说心事。哪怕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哭着回来也好,父母总能知道在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不管怎么样,父母都会是她的港湾。她们能让她在港湾里休息到再次获得力气,重新启航。 现在郁青的头皮一阵又一阵发麻。她的‘港湾’早就改了方向,高峤和祝芳岁听得认真,甚至过分认真,以至于郁青听见自己的话的回声在这小小的包厢里回荡。 但郁青知道这包厢不够有回声的。她听到的都是自己心虚的心跳。 高峤姐会说什么呢?她虽然是一个别扭恶劣的人,但她在感情上慎重又负责。虽然她们分过一次手,但两人还是相爱。郁青作为旁观者看着,觉得她们两个复合之后感情比之前更好。 祝芳岁又会说什么呢? 郁青一想到祝芳岁,她的头就更疼。 反正总会在高峤那里挨骂的。反正她最恶劣最丑陋的样子高峤都在和她对骂的时候见过。反正不管她怎么样,高峤最后都会接纳她。 但祝芳岁不一样。 郁青总会把自己优秀、善解人意、美好的那一面展现给祝芳岁看,企图让祝芳岁发现自己的闪光点,从而像爱高峤那样爱上自己。 虽然祝芳岁见过她和高峤吵架,但那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高峤说的话通常都比郁青更难听。 郁青在意的是祝芳岁没有见过她的小心眼和霸道,她从来没有在祝芳岁面前展现过自己的占有欲。 祝芳岁要是听到她用钱去换和某人的一段关系,会不会瞧不起她?会不会不再愿意和她往来?郁青的心突突的跳,堵住嗓子眼,逼得郁青想要尖叫。 郁青强迫自己忍住尖叫的想法。比起告诉吴桢,郁青对高峤和祝芳岁的描述就详尽的多。从她去宁市大剧院看《虞美人》开始,到她吃饭时在饭店里见到齐逐鹿,最后齐逐鹿去酒店找她。期间郁青的心路历程她也没有因为担心祝芳岁会瞧不起她或者不和她往来而省略。 “我想……我想,我是有点喜欢她。”说到喜欢的时候,郁青音量降得很低,飘忽的风似的。她小心翼翼看祝芳岁。祝芳岁无意识地摩挲着耳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所以后来她问我要钱,我就答应了。” “事情就是这样。” 听完郁青的话,高峤和祝芳岁一齐转头看向对方,对视后莫名的笑了一下。那笑短促,但含着无可奈何。 郁青的手指捏紧筷子,筷子的棱面硌着她的手指,她没有感觉出一丝疼痛,‘完蛋了,她们为什么这么笑?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啊?’ 高峤喝了一口养乐多,放下杯子时向郁青确认:“你说是她主动找你的?” 郁青点头:“嗯。我不是说过了吗?她缺钱,要五十万。从我们在餐厅洗手间遇见开始她就想利用我在我身上弄点钱。只是她应该没有想到我后来会去找她。” 祝芳岁瞟闪高峤半空的玻璃杯,给她添了一点养乐多,“你觉得她心机深吗?” “什么?” 高峤和郁青都爱喝养乐多,川宴的店员就把很多瓶养乐多倒在一个大瓶里,方便她们在没有服务员在场谈私事时能自己添饮料。 祝芳岁放下大瓶,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灼灼你觉得齐逐鹿这么利用你会让你不舒服吗?你会觉得她心术不正吗?” 郁青用手去托下巴,筷子先戳到脸颊。她‘哎呦’之后把饺子筷子放下来,答案也说出来:“不会诶。她……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奇怪?但是我知道她算计着想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哪怕是问我要钱,我也挺开心的。我也没有觉得她心术不正。她问我要钱一定有她的理由。” “哦,熟悉的恋爱脑灼灼。”发出讥讽的是高峤。显然她没有忘记五年前郁青是何等狂热的追求祝芳岁的。 郁青自觉理亏,不敢回嘴。 祝芳岁再度摸一摸高峤的胳膊,“那你很喜欢她啊。” “有吗?”郁青挺起胸脯,“用不到‘很’吧?” 祝芳岁的手腕一转,胳膊挽上高峤的胳膊,“你不喜欢她的话,在听到被她利用首先应该感到愤怒,接下来就是觉得齐逐鹿这人心机太深,最后你也不会开心,还会担心以后会不会继续被她骗钱。这些情绪你都没有,那就能说明你真的很喜欢她。对不对,高峤?” 莫名的,郁青眼中高峤原本难以猜测的眼神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雾盖住,高峤呆愣愣的,好像在雾里迷了路。祝芳岁拍一拍她,“想什么呢?” 雾散开了,高峤说:“没什么。灼灼有喜欢的人了,不错。” 郁青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挨骂——吴桢的话成真,高峤和祝芳岁对这样的事情果然司空见惯。她们大概也有穆宜的智慧,知道堵不如疏。 “下次把那女孩子带过来给我们看看吧。” 郁青离开之前,高峤对她说。 那语气活脱脱的让人想起父亲。 第57章 成长变成了 邓姝絮絮关切的关切从电话另一头传来,她问齐逐鹿川市的温度,居住的环境,挂电话之前说还是想让她回来,“我们想办法把钱还给人家。” 这里的‘人家’说的是郁青。齐逐鹿无声笑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向书房里忙着工作的郁青:“没关系,婶婶。您先好好照顾叔叔,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电话挂断,齐逐鹿缩在沙发一角,双手环住膝盖。她的眼睛正对着忙碌的郁青,心思早就飞走。齐逐鹿要钱要的很急,为此她不惜和宁市文化局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们一起吃饭,希望能从他们的口袋里掏一星半点儿。齐逐鹿陪着笑脸一口一个‘总’,那些‘总’们在聊其他时都很有耐心且兴致勃勃,唯独提到钱,一个两个都像是提前商量好的,笑着和她打哈哈。 从天而降的郁青解决了齐逐鹿的燃眉之急。 然后呢?——齐逐鹿和郁青的约定只有一年。一年之后该怎么办呢?如果叔叔的病到那时还没有好,家里还需要钱的话。齐逐鹿想,她恐怕还是要从郁青身上掏钱。 毕竟郁青出手大方,说给多少就直接转账,从不含糊。比起那些叫得上名号,看起来事业有成出手阔绰的男人好得太多。 郁青揉了揉脖颈,齐逐鹿想到一年以后的生活,从客厅舒服的沙发走下来,到书房里为郁青殷勤的按摩。 “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呀?”齐逐鹿问。 郁青回了一个‘好’,手伸到肩上握住齐逐鹿的手,稍一用力,齐逐鹿也顺着她的力道坐进她的怀里。 “我带你去买点衣服吧。” 齐逐鹿问:“是有什么要我陪你出席的场合吗?” 郁青的手指滑过齐逐鹿的脸,在她的额边停留,捡起她一缕碎发放到耳后,“恩。” “是什么样的场合呀?” 齐逐鹿自从来了川市以后出门的机会大大减少。她常常待在家里,很多时候都觉得郁青是不是真的把她当作一只雀鸟,希望她能一直被关在笼子里。 “见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齐逐鹿没有记错的话,郁青的父母几年前死于车祸了。 “恩。” 郁青没有过多解释,拍一拍齐逐鹿的肩让她换衣服去商场。 尽管郁青自己穿的大多都是黑白灰三色的衣服,她给齐逐鹿选的衣服却大多数都是鲜亮的颜色。齐逐鹿探头探脑的看放在车后座的购物袋,恍惚以为自己看到彩虹。 “怎么了?”郁青开车,余光瞥见副驾驶的人鬼鬼祟祟,以为有什么问题。 齐逐鹿重新坐好,“好多衣服呀,好漂亮。” 郁青拧眉,眉头松开的瞬间笑音从齿缝里吹出来,“你是小孩吗?有漂亮衣服就高兴?” 齐逐鹿捧着笑脸应和:“对呀,你给我买的衣服我都好喜欢。” “甜言蜜语。”郁青嗔她,肉眼可见的好心情。 灰色为底,招牌以金色漆字写出苍劲有力的‘川乡’两个字。 郁青把车从前门绕到后院,在她的专属停车位停好车。齐逐鹿下车时,边上的车位停了一辆黑色的保时捷。 “那是姐姐的车。”郁青捉到齐逐鹿的视线,没等她问,径自答。 “姐姐?” 郁青走到齐逐鹿身边,让她挽住自己的胳膊,“恩。” “是……和你玩的很好的,开酒店的姐姐?”齐逐鹿一边挽上郁青,一边回忆着之前在酒桌上听到过郁青说的话。 郁青颇为惊讶的看了她一眼,“你的记性真好。但是也不是。车是你说的这位姐姐的女朋友的。等一下我们要见的就是她们。” 第45章 齐逐鹿从郁青的话里听出这二位姐对郁青的重要性,当然也希望自己今晚能在她们面前好好表现。 可郁青几句话都是点到即止,显然不愿意和她多说。齐逐鹿把脑袋靠到郁青的肩上,撒娇试探:“那我一会儿应该怎么称呼她们呢?如果喊错了,姐姐们会不会不高兴呀?” 郁青脚步没有停,推开川乡的后门带着齐逐鹿进店。 川乡的装修以中式风格为主,店内的陈设都是木头制成,红与黄是主色调。现在还没有到营业时间,店内的灯光几乎都没有打开。齐逐鹿不大熟悉店里环境,贴郁青贴得近了一些。 “不会。”郁青的话像砸进黑暗里的小石子,掷地有声但看不清方向,“你跟着我喊就行。” 哦,她说了等于没说。 齐逐鹿琢磨可能是自己的试探太婉转,郁青没有听懂。再准备开口第二次试探时,郁青抢先提问:“你很紧张吗?” 齐逐鹿本能地摇头。头扭到一半又改变方向,长发顺着她的动作上下跳动,“有一点。” “不用紧张。”郁青俯下身,吻落到齐逐鹿的额头,“她们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 说话间她们已经站在一间包厢门口。 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牡丹花,大朵大朵的被工匠永远的留下盛开的模样。郁青的手按在门把手上,推开门前回答了齐逐鹿的疑问:“嗯,我什么事情都不会瞒着她们。” 包厢里是橙红的夕阳。夕阳中坐着一对极漂亮的女人。靠门边的女人一头深棕色卷发被夕阳染成橙棕色,一双丹凤眼大而有神,看人时流露出刻意的温柔和——齐逐鹿被自己的感觉卡住。 她短暂的先绕开这个女人,坐在靠窗边,女人身边的另一个女人黑发过肩,戴金丝框眼镜,以锐利的神色盯着齐逐鹿。她穿黑白两色的西装和衬衫。齐逐鹿看见她,便已感觉看到了十年后的郁青。 “灼灼来啦,坐吧。” 是那个让齐逐鹿被自己的感觉卡住的女人先开口。她嗓音略有些低沉,说话时温柔的像是在给心爱的孩子读睡前故事。 齐逐鹿那种古怪的被卡住的感觉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再度出现了。 她跟着郁青乖乖喊了一声‘芳岁姐’,在这女人对面坐下来。 “高峤姐。” 郁青对着坐在窗边的女人这么喊过以后,齐逐鹿也跟着一起喊。 高峤小幅度地点点头,视线从齐逐鹿身上很快游走,落到郁青身上问她工作的事情。 坐在齐逐鹿对面的女人,祝芳岁微笑着说:“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 “芳岁姐姐客气了。”齐逐鹿把自己的嗓音刻意咬得很甜,“我叫齐逐鹿,您叫我小鹿就好。我也很高兴能认识您。” “不用说‘您’。”祝芳岁把一杯水递给齐逐鹿,“太客气了。” 齐逐鹿又给自己捏出一个甜蜜蜜的笑容。 与这笑容一同出现的是她刚才突然被卡住的感觉。 刚才想不起来,现在自己刻意捏造嗓音和表情时,齐逐鹿后知后觉:祝芳岁的温柔好像是装的呀。 第58章 我和我的隔阂 饭桌上的四个人无形中划分出两个不同的‘阵营’。 高峤像是对齐逐鹿根本不感兴趣,轻视她,余光也不给一个。专门盯着郁青问餐厅,问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郁青现在的生活里本来就被工作占据了大多数。听到高峤的提问以后,她自然熟练的进入工作状态。 她们分析完餐厅和大环境的状况,高峤提到前几天郁园的另一位股东,也是穆宜的表哥邢之毅曾经找过她,希望能让自己的儿子去她的酒店实习。 郁青问她答应没有,高峤答现在提起这个就是为了听郁青的意见的。 “随你。”郁青的盘子里多了一只齐逐鹿剥好的虾,她道谢后夹起来,“你不用看我的面子,要是他好的话你就要,不好就找个借口婉拒。” 高峤面前多了一碗祝芳岁端过来的腊肉新笋汤,她握着勺子说:“我好像很难不看你的面子。” 郁青听出高峤话里的意思:“我和他不熟。” “哦。”高峤轻快地决定,“那我找个理由婉拒了吧。” ‘她根本就没想要他。’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忙忙碌碌的齐逐鹿一边回答祝芳岁的话,一边听郁青和高峤的聊天。‘如果高峤真的想要这个表哥早就要了,根本不用问郁青。她不过是想听郁青亲口说她们不熟悉。这样她就不用做这个人情了。’ “是呀。”祝芳岁柔柔的接上她们正在聊的‘初来乍到’的话题,“刚到新的地方总是陌生的,久一点就好了。” 齐逐鹿笑吟吟地用毛巾擦手,“要是芳岁姐方便的话,以后我能多找你玩吗?” “没问题的。” 祝芳岁问起齐逐鹿平时喜欢做的事情,爱看什么书,常看电影吗。齐逐鹿一一回答,又讲起舞剧团的一些趣事。祝芳岁被她逗笑,郁青不自觉截断了和高峤的对话,问‘怎么啦?’ 祝芳岁把齐逐鹿刚才讲的事情转述给郁青,郁青也跟着笑起来。 在郁青的笑声里,齐逐鹿看向高峤。她看的方式很高明,是一种既能看见对方的表情,但又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被直勾勾的瞪着的角度。嘴角要带着笑,眼皮要垂下来一些,礼貌但又有些羞怯的,仿佛为自己刚才说的事情很蠢而表示歉意。齐逐鹿很擅长用这个表情去看人,她喜欢让人觉得她温和没有攻击性。 高峤没有笑。她的视线和齐逐鹿的视线相撞片刻后,两人同时看向各自身边的人。 郁青眼睛弯弯,嘴也咧着,一排整齐的白牙光明正大展现在外。 齐逐鹿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快乐。 平常她们在一起时,郁青就连笑也是淡淡的,抿着嘴角弯曲一个细微的弧度,很难察觉。大多数时间郁青像高峤,总是无意识皱着眉头,张嘴就是生意。 ‘芳岁姐对她很重要。’齐逐鹿在心里记下一笔。抬起眼皮时她又和高峤的视线不期而遇,在心里的另一笔给高峤画了一个问号。 高峤有点怪。和郁青同样的怪。 她虽然一直在和郁青聊天,但齐逐鹿注意到好几次高峤在偷偷地打量她。齐逐鹿对视线其实并不算特别敏锐。可高峤的眼神太利,鹰似的,齐逐鹿不得不注意到她。 ‘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齐逐鹿借着上厕所的时候用手机搜索高峤的名字。得到她是瑞安酒店董事长和郁氏集团的股东之一的消息。另外齐逐鹿还看到了一些说高峤不孝顺,做生意手段不好的新闻。 她有些不明白:郁青说她们是她的家人,那她们之间的关系肯定远胜于合作。 但到底是多亲近的关系?齐逐鹿暂时猜不透。 她摇摇头,对自己说知道她们很重要已经足够了。别的事情她先不去想。等到了解更多的时候再去猜也来得及。 晚饭热热闹闹地结束,齐逐鹿挽着郁青的手,礼貌的微笑着向高峤和祝芳岁道别。 目送着黑色保时捷发动,郁青在脸上挂了一晚上的笑容顺着她们的离开一道消失。 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用眼神示意齐逐鹿上车。 两人都上车以后,郁青没有急着开车。 她从车门边摸出一根烟,打开窗户后点燃。 齐逐鹿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刚才还快乐活泼的郁青在高峤她们离开以后顷刻间变为原样。 或者说,变得和高峤一样。 — “郁青身边的那个女孩子——” 高峤刚把车从停车场开走,还没有离餐厅五米的距离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祝芳岁坐在副驾驶座上,靠近椅背里,“恩?” 高峤打了一个转向灯,“你觉得怎么样?” 祝芳岁回想刚才看见的女孩子。皮肤很白,脸只有巴掌大,坐下来时腰背自然挺直,是一根漂亮笔挺的翠竹。 ‘漂亮’是祝芳岁对她的第一个评价。 高峤认同,但不以为然:“她演的那个舞剧是之前我们去看过的那个。” 言下之意是,她记得祝芳岁当时说过这个舞剧对于角色选择要求的严苛。齐逐鹿的漂亮和好体态都是理所当然,而不是加分项。 祝芳岁不置可否。 高峤循循善诱:“我看你们今天聊的还不错。” 是不错。 那女孩圆圆的眼睛里盛着天真和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打量。祝芳岁每每与她对视便想要笑。不是嘲讽,而是年长者看见一个聪明的小妹妹,包容的、懒得理睬、无奈的笑。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她?”祝芳岁把问题还给高峤。 高峤打着方向盘,左转,进入主路,“还好。” 顿一顿,高峤补了一句:“那女孩子今天一直盯着我看。” 祝芳岁腹诽:能不盯着你看吗?你时不时瞟人家一眼,还不是正眼看。她不觉得你奇怪就不错了。 第46章 祝芳岁说:“她今天也一直盯着我看。灼灼应该没有和她解释很多,她有点弄不明白我们的关系。” “你怎么知道?” 祝芳岁笑笑,心声里那句‘看出来的’和说出来的‘我猜的’截然不同。 “不过那女孩看起来很单纯聪明。”祝芳岁看着眼前的红灯转绿,“她很像从前的灼灼,你不觉得吗?” 第59章 泥巴 单纯、聪明、生机蓬勃。 齐逐鹿是努力学着长大的小孩。 这是祝芳岁交给高峤的,她对齐逐鹿的评价。 祝芳岁坐在沙发上,余光扫向跪坐在茶几边上趴着看书的齐逐鹿。 大概两个多小时以前,郁青开车带齐逐鹿过来找高峤。她们进书房以后,齐逐鹿由祝芳岁领着参观了一下她们的家。而后这小姑娘就在郁青的客房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堆满书的书架。 齐逐鹿脆生生地问:“郁青很爱看书吗?” “这里的书架是新添的。”所以答案是‘否’,“高峤有一些文件要放在书房里,多余的书就被我拿出来了。” “哦,这样呀。”齐逐鹿弯腰,对这些书显得很感兴趣。 “你想看的话直接拿就行。我去给你倒点水,还是你想喝饮料?” 齐逐鹿不推辞,扭头对祝芳岁笑:“水就好。麻烦芳岁姐姐。” 齐逐鹿挑了一本《飘》。说实话祝芳岁都不记得这本书是什么时候买的。从书脊的翻折程度来看,它买回来被当成是装饰品的概率非常大。 祝芳岁请齐逐鹿在沙发上坐。齐逐鹿的屁股像有钉子,坐了一会儿自发地挪到茶几边,跪好了。 她今天穿一条黄灿灿的百褶裙,跪坐在地上时裙摆铺成一个圆形,称得她似一朵绽放的花。 ‘确实漂亮。’祝芳岁握着手机,在对话框里打了几个字,而后去关切齐逐鹿:“膝盖疼不疼呀?” 齐逐鹿翻过一页,读了两行后再看祝芳岁。她神情茫然恍惚:“啊?芳岁姐问我吗?” “恩。”祝芳岁把手机屏幕锁上,俯身凑近,“我怕你膝盖疼。你看得好认真啊。” 齐逐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上身往后微微仰一点,砖头厚的书被她合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书了。” 祝芳岁应一声‘我也是’,回忆起上一次看书还是很多年前,“那时候爱看福柯。” “福柯呀。”齐逐鹿跟着重复一遍。她不知道福柯是谁,很大方地承认说:“我没有看过他的书。他是写什么的呢?” “他是法国的哲学家。”祝芳岁一句带过,问齐逐鹿平时都看什么书。 “我最喜欢的书就是《飘》了。我喜欢斯佳丽。”齐逐鹿的手摸着书的封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齐逐鹿手下的那本《飘》上印有许多粉红色的小花。祝芳岁企图穿过这些花去透视里面的内容。她没有看过《飘》。它的名字也是源自于不久之前看到的小说女主喜欢看这部小说。 “tomorrow is another day。这句话确实很有名。”祝芳岁微笑着从齐逐鹿手下取走这本书,随意翻着书页的同时说,“我也很喜欢斯佳丽。她很有大女主的气质。” “是吧!她骄傲、坚韧,什么困难都打不倒她!” “所以,你也和她一样吗?” 祝芳岁把书还给齐逐鹿,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 客厅里的光线很好,祝芳岁的瞳孔被照出浅棕色。她目不转睛盯着齐逐鹿,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齐逐鹿仰着头,不自觉被祝芳岁的眼睛吸引,挪不开视线,“我……没有她那么厉害。” “但你也和她一样坚韧对吗?什么困难都打不倒你?” 郁青曾经说过,齐逐鹿问她要了五十万。 她不知道这个钱齐逐鹿要拿去做什么。这位出手阔绰的郁总根本没有过问的意思。 郁青不问,自然会有人要问。 祝芳岁笑意吟吟,端出和齐逐鹿闲聊的口吻信口提问。 齐逐鹿也学祝芳岁,用手托着下巴,“我努力让自己变成这样吧。” “那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呢?” 齐逐鹿的手从下巴放到大腿上。这其实也是她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她说:“我叔叔生病了,癌症,虽然是中晚期,但是医生说治好的几率很大。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叔叔没钱治疗。” “叔叔?”祝芳岁盯着齐逐鹿的眼睛,想通过那双圆圆的,小鹿似的眼里判断她的话,“你婶婶呢?她没有钱?” “没有。我们是一个舞剧团的。芳岁姐也知道这几年的情况,谁还有心思看歌舞呀?舞剧团能发出工资已经很不错了,哪还有多余的钱治病呢?” “那你父母呢?” 齐逐鹿的眼皮抽搐两下,“死了。” “死了?抱歉。” “嗯。”齐逐鹿点头,“我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去世的。我爸爸在我七岁的时候被歹徒捅死了。” 祝芳岁又说一句抱歉。她没有从齐逐鹿的眼神中找到造假的蛛丝马迹,姑且信任了她的话。 “那你叔叔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慢慢好起来了。我婶婶和表姐都在照顾他。” “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说一声,高峤在这里也认识一些医生。” 齐逐鹿使劲点头:“嗯!谢谢芳岁姐姐!我现在的情况比斯佳丽好太多了,所以不用担心我。我也没有被逼到要握着烂泥发誓,让上帝为我作证的地步。” 祝芳岁完全没听懂齐逐鹿的后半句话,但能猜到她在引用《飘》里的情节。 “那就好。”祝芳岁坐直,靠到沙发椅背上。 想了想,祝芳岁决定画蛇添足:“不过,握着泥巴还是挺脏的吧。” “嗯!” 齐逐鹿白净的脸洋溢着快乐,祝芳岁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她与从前的郁青何等相似。她们同样纯澈快乐,对未来抱有希望。 但有一点很不同—— 郁青的聪明是在眼神里藏得住的,至少不会让人那么轻易就看透。而齐逐鹿的眼睛眨一眨,自觉天真的不谙世事落在祝芳岁眼里,是小孩子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兴奋。 祝芳岁笑了笑,知道自己的画蛇添足起了效用。她的眼风扫过书房紧闭的门,降低音量发起反问:“不是泥巴吧。” “什么?”齐逐鹿的笑容僵在脸上。 “被逼到握着的,不是泥巴。”祝芳岁一字字慢慢地说,不忘给齐逐鹿一个台阶下,“你好像记错了呢。” 齐逐鹿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仰起的脖颈在这一刻酸胀感异常的明显。她的掌心冒出冷汗,心脏狂跳。 放在小书架上的《飘》是在祝芳岁去倒水时被齐逐鹿无意发现的。这书很新,新的齐逐鹿翻开它时还能听到胶与书页摩擦的声音。 齐逐鹿产生一种隐约的,并不重要的,祝芳岁和高峤都没有看过它的感觉。 刚才聊天时,祝芳岁的回答听起来都很自如流畅,但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可以判断的内容。齐逐鹿心里隐约的感觉逐渐被放大。她不明白祝芳岁为什么要在这种小事上说谎。 因而她故意说错。斯佳丽的塔拉庄园上根本没有泥巴,是齐逐鹿小小的试探。 “对、对不起……确实不是泥巴。是我记错了。”齐逐鹿本该只说后半句话,那声道歉根本没有加上的必要。 她原本打算的,如果祝芳岁指出她的错误,她也会这么解释。 但看着祝芳岁眼睛的时候,齐逐鹿又觉得自己被她看穿了,她知道自己刚才是故意说错的,是为了试探她有没有看过那本书。 齐逐鹿的白脸变成红脸,祝芳岁也见好就收,“很久没看的话倒也正常。但既然是你最喜欢的,说话的时候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吧,你觉得呢?” 齐逐鹿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暂停了。祝芳岁确实发现自己在试探她。但是她没有挑明,也没有让齐逐鹿难堪。哪怕现在的环境只有她们两个人,祝芳岁也没有对她发难,反而很得体的持续给着齐逐鹿台阶。 ‘好吧。我认输。’齐逐鹿对自己刚才的幼稚行为在心里给祝芳岁道歉,‘我不该有多余的好奇心。’ “芳岁姐姐说的很对。我有点太兴奋,忘乎所以了。” 祝芳岁的笑意在眼底一闪而过。 书房的门在此时打开,郁青不满的抱怨传出来:“……你实话都不肯跟我说一句,刚才几个小时我们在干嘛?白谈?!” 高峤站在书房门口,手还握在门把手上。她比郁青冷静的多,也完全没有把郁青的脾气放在心上,“我当然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郁青从书房向门口走。她的脚步故意踩的重重的,以此宣泄自己的不满。 高峤回答了什么,齐逐鹿没有听清。 她在站起来准备走向郁青时被同样站起来的祝芳岁拉住手腕。一股好闻的铃兰香缠住齐逐鹿,钻进她的鼻腔。齐逐鹿的脖颈是祝芳岁香香的,温热的气息。 第47章 “我确实没有看过《飘》。” “那你为什么——” “齐逐鹿!我们走了!” 齐逐鹿的话没能问完。她赶到郁青身边挽起她的胳膊。踏出门时,齐逐鹿看见祝芳岁微笑的刻意温柔的脸。 果敢、机敏、善察人心。 齐逐鹿是还没有成型的野心家。 这是祝芳岁交给自己的,她对齐逐鹿的评价。 第60章 她不知道的事 芳岁:她们两个吵架是常态,你习惯就好。不用放在心上。 七只鹿:好的,正好我还在发愁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郁青呢,谢谢姐姐告诉我。 芳岁:陪她骂两句就好了,不客气。 七只鹿:好的。 齐逐鹿放下手机,暂时把对祝芳岁的疑问放进心里存起来,小心翼翼觑着郁青沉如铁锅的脸色。 这是齐逐鹿第一次见到郁青生气。她原本以为郁青不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毕竟她在齐逐鹿面前向来运筹帷幄,对不同的人谈笑风生,天大的事情一杯酒在手就能翻过去。 现在齐逐鹿虽然得到了祝芳岁的安抚,而且从祝芳岁的消息来看,郁青和高峤吵架是家常便饭,但是她面对初次遇到的突发状况难免心慌。 郁青腾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从车边捞出一只小面包,丢到齐逐鹿腿上。 “嗯?”齐逐鹿握着面包包装袋,怔怔的。 郁青答话的同时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让它缓和一些:“不饿吗?” 本来她们是准备和高峤还有祝芳岁一起吃饭的。现在郁青拉着齐逐鹿负气离开,饭也泡汤。 “还好。”和郁青在一起住了快要一个月,齐逐鹿慢慢也适应了不在饭点吃饭。她看郁青脸色好一些,小心翼翼地说:“你刚才发了好大的脾气呀。” “大吗?” 其实也还好,“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发脾气。” 郁青和祝芳岁同样提出‘习惯说’,“我和高峤姐经常吵架的。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只要见面就会吵架。” “难道你们是……欢喜冤家?” 齐逐鹿刻意用一种玩笑的语气说这句话。话落下后,她谨慎地盯着郁青的脸。郁青皱皱眉,抿了一下嘴唇,“你要这么理解的话也行。” “不过你们的感情看起来很不错呢。” “一般。”郁青否定的很快,“我和姐姐,我说的是祝芳岁,我们的感情更好。” 祝芳岁那句‘我确实没有看过《飘》’还在齐逐鹿耳边。她的脖颈还残存着祝芳岁呼出的温热气息,鼻尖还留有祝芳岁的铃兰花香味。 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并不是大事。齐逐鹿就会自然地表达她不知道福柯是谁。祝芳岁为什么要说谎呢? 黄灯闪烁两下后跳转成红色。 郁青踩下刹车,转头去看坐在副驾驶座的齐逐鹿。她从刚才开始长长的睫毛就一直垂着,手托着下巴,嘴唇抿在一起,看起来很苦恼。 郁青伸出两根手指,按到齐逐鹿攥成小疙瘩的眉毛上,抚平它。“在想什么?” “我在想芳岁姐姐。” “嗯?姐姐怎么了?” 齐逐鹿又把郁青为她抚平的眉头拧起来,“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和姐姐关系这么好?” “你这是在……”郁青轻笑着靠到车门上,“吃醋?”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嘴里吹出来。 齐逐鹿的脸颊一烫。她其实没有那个意思,但是也没有否认的必要:“哎呀。不可以问问吗?” “可以问。”绿灯亮了,郁青发动汽车,“我以前喜欢她。” 齐逐鹿把脸上的五官揉到一起,“哦,是我冒失啦。” 郁青很自然地解释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说完以后她几乎是本能的想跟一句无关心意的甜言蜜语‘我现在喜欢的是你啊’。她很及时地咬住了嘴巴——以她们现在的关系,谈论感情更像是某种不入流的讽刺。 郁青转动方向盘,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库,灰暗和冰冷的感觉瞬间把她拉回高峤的书房。 公事已经谈的告一段落,郁青坐在高峤的办公桌对面没有离开。衬衫袖子被郁青挽起来,两条小臂搭在皮制椅的扶手上略有泛红。 “还好宁市那边的店也顺利开起来,否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姐姐的一百万。” 高峤挑眉:“一百万?” “对啊。”郁青的身体往椅子前面滑了一下,屁股挂在椅边,翘起腿来窝在椅子里,懒洋洋的仰视高峤,“这几年形势不好,否则这个餐厅我肯定早就要开了。姐姐能有一百万肯定很不容易,我不想让她的钱打水漂。” “一百万?” 郁青没有想到自己随口的感叹让高峤成为复读机。她挪了挪身体,稍微坐直了一点,重复肯定的答案:“对啊。怎么了?” 高峤抬了抬嘴角,但是没有任何笑意。郁青去捉她的眼睛,高峤却在和郁青对视的一瞬间把视线挪开了。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半盒烟。 “别抽烟。姐姐肺不好。” “别说的你比我更了解我女朋友一样。” 郁青皱起眉,俯身越过桌面把高峤已经点燃的烟夺过来,按进烟灰缸里,“你干嘛啊?为什么我说姐姐给了我一百万你这种反应?” “我惊讶她这么舍得给你花钱,这么信任你,可以吗?” “不可以。”郁青把剩下的半盒烟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免得高峤再要抽,“你的脸上和眼神没有一个地方在讲这个意思。” 她要是会吃醋,早些年已经醋疯了,等不到现在。 无论郁青怎么问,高峤东拉西扯,绝不正面回答郁青的问题。 直到郁青耐心耗尽,负气丢下抱怨:“你实话都不肯跟我说一句,刚才几个小时我们在干嘛?白谈?!” 高峤打开书房的门,直接送客。 — 茶几上,齐逐鹿刚才看到一半的《飘》还放在原处。高峤弯腰把书拿起,随手翻了翻又合上。 她举着书,看坐在沙发上的祝芳岁:“想当斯佳丽了?” “是齐逐鹿拿来看的。”祝芳岁的双手搭在翘起的腿上,仰视和她一茶几之隔,站着的高峤。 高峤不置可否地耸肩,话题一转:“你给郁青在宁市的分店投了多少钱?” “怎么了?” “回答我的问题。” 祝芳岁报出和郁青所说相同的数字:“一百万。” 高峤把手上的书丢到茶几上。书在茶几上飞了一小段路,快要掉落前在茶几边沿停下,“我只给了你二十万。剩下的八十万是从哪儿来的?” 第61章 鱼眼睛 “我和你在一起这几年多少还是能存下一点钱的。”祝芳岁仰着脸,浅棕色的瞳仁倒映出高峤居高临下的模样。 高峤冷笑:“所以当初你弟弟找你要钱,你不是拿不出来,是故意不拿了?” “正是因为当初没有自己拿钱,所以现在才能拿得出八十万给郁青。”祝芳岁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茶几慢步走到高峤身边。她用胳膊环住高峤的脖颈,眼睛直勾勾盯着高峤的眼睛,“比起把钱给我弟弟,我把钱给灼灼是不是更有用一些呢?一百万虽然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对灼灼来说是很大的鼓励吧。” 高峤下意识反驳祝芳岁‘一百万开那家小店太多’。很快她对自己的算盘在心里喊一句刹车,改口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祝芳岁凑近高峤,鼻尖离她的鼻尖一息距离时停下来,“告诉你了呀。” 她带着铃兰花香的气息温热绵软,扑到高峤的唇与鼻上,让人下意识觉得此刻需要一个吻。高峤的手搂住祝芳岁的腰,吻没有落下,问又紧随而至:“什么时候?” “刚才。”祝芳岁捧住高峤的脸,“借用灼灼的嘴巴说的。” 她好聪明。 聪明到高峤提问她就会猜到接下来的对话。知道瞒不住投资的金额,祝芳岁就从说谎者变为诚实的人,用风情引诱高峤忘记原本的目的,不去追究她的钱到底从哪里来。 吻还是落下去,在祝芳岁的脸上、鼻尖,又落到唇上。 高峤在祝芳岁愈发紊乱的呼吸中想起本该出现的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 — 祝芳岁趴在床上,蚕丝被一角盖在她光滑的脊背上。她的脸埋在枕头里,还没有从刚才的余韵中回过神。 高峤把她散落的头发理了理,让耳朵露出来。她俯身,亲吻祝芳岁薄薄的耳垂。她原本想要问那个被自己遗忘的问题。话到嘴边她说:“一会儿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祝芳岁带一点哑哑的娇,转过头来看着高峤,“我给你做,还是出去吃?” “叫外卖吧。”高峤亲一亲祝芳岁的脸,“吃什么都可以。” 一个小时之后,高峤穿着新换的睡衣从浴室走出来。祝芳岁正在开放式厨房把点来的泰式凉拌木瓜丝装进沙拉盘,又拿来装鱼的大盘,正准备把整条柠檬鱼从外卖盒里盛到盘子里。 第48章 高峤路过祝芳岁,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瓶养乐多以后坐到中岛台边等她。 饭菜很快摆上桌,两人在餐桌边对坐,沉默地开始吃饭。 鱼眼睛被祝芳岁夹给高峤。她想起小时候听来的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一个绑匪,他为了判断哪个孩子出身富裕,特意买了一条鱼请孩子们吃。最后他选择了那个一看见鱼就吃鱼眼睛的孩子——只有常常吃鱼的孩子才知道那块地方比鱼腹肉好吃。 虽然这是一个个人偏好的区别,但是高峤和郁青吃鱼的时候都喜欢吃鱼眼睛。 高峤慢条斯理吃完碗里的鱼眼肉,给祝芳岁夹了一筷子鱼肚子。 “下次有事的话,你自己告诉我吧。” 她的话题提起的突然且突兀,是翻出了三个多小时以前的‘旧账’。祝芳岁很快反应过来。她没动碗里的鱼肚子肉,夹了一筷子木瓜丝,“你不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我的事情,还是希望从我嘴里听到我的事情?” “都是。” 祝芳岁把冬阴功汤给高峤盛了一小碗端过去。高峤吃饭有些讲究,必须要荤素搭配,还要有汤。 “可我以为灼灼说和我自己说没什么区别。” 高峤用勺子舀了舀碗里被剔掉壳的青口,“那不一样。” “不一样吗?”从前你有事找郁青的时候,都是通过我的嘴啊。 “嗯。” 祝芳岁垂下眼,碗里那块白嫩的鱼腹肉渐渐变凉。她的筷子再一次越过它,夹起一块虾饼放到碗里,“知道了。” “你不高兴了?” 祝芳岁从金灿灿的虾饼上挪眼,“没有啊。” 高峤莫名的笃定:“你不高兴了。” 祝芳岁把虾饼重新放回碗里,盖住那块高峤夹给她的鱼腹肉,说话时笑起来:“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高峤放下筷子,“你不高兴的时候会笑的很开心。” “是吗?”这突如其来的了解的语气又是这么回事?祝芳岁在心里发问。 高峤点头。 “没有。没有的。”祝芳岁连声否认。 “为什么要说谎?” 祝芳岁重新夹住虾饼,在嘴里咬了一口,‘咔嚓’。 高峤在问的是哪件事呢? 几个小时以前齐逐鹿惊讶错讹的眼神还在祝芳岁眼前,几个小时以后她被高峤提问同样的问题。 祝芳岁没有从事件与事件中找出区别,毕竟答案根本都是相同的。她用嘴里的虾饼做掩护,含混不清地说:“什么啊。” 高峤抱起胳膊,“不高兴的事情,投资的事情,所有的事情。为什么要说谎?” 祝芳岁吞下虾饼,筷子被她放到碗上,再度盖住那块鱼腹肉,“我哪里说谎?没有说就代表说谎吗?” “那为什么不说?” 那道柠檬鱼被高峤和祝芳岁吃掉大半,白色的鱼骨混着糖浆色的酱汁被盛在盘子里。高峤和祝芳岁吃饭都很文雅,细嚼慢咽,从不翻菜搅菜。两人中间的这一盘鱼看上去却一片狼藉,仿佛刚被十几个穷人家的孩子一拥而上抢过一番。 祝芳岁失去食欲,从桌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用过的纸巾被祝芳岁细致的对折再折,成为一个小小的白色方块。 “我怕你知道我有八十万以后会不再继续给我钱。” 祝芳岁看向高峤的眼神湿漉漉的。从前她请高峤帮忙解决祝平安时都没有让高峤看到过她的无助。 高峤很难形容这一刻的心情。她的心先是猛烈地震颤起来,但很快又平息。平息并不是恢复了原本常规的心率,更像是停止了跳动。她想伸出手去把祝芳岁环在怀里,只是手绝对不会真的伸出去。所以高峤同样去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 这是什么感觉?比那天工作不顺时想起要回家去找祝芳岁更加强烈。 索性祝芳岁很快收起这样的眼神。她平静地再度微笑:“所以我没有说。如果这样你要说我是说谎,那好吧,我确实说谎了。” 高峤没有接话。 有些事情是装不出来的。 比如富裕家庭出身的孩子会盯着鱼眼睛,而很少吃鱼的孩子会抢着要吃看起来肉最多的鱼腹肉一饱口福。 高峤还没有从混乱的心跳和陌生的反应中抽离,理智已经先她的感情好几步,在心里问起自己祝芳岁的情绪怎么能转换的这么快?她到底什么时候在演,又是什么时候在说真话? 祝芳岁并不给她研究清楚的机会,她站起来收拾残羹剩饭,把它们倒进垃圾桶里。 祝芳岁用勺子把鱼骨推进垃圾桶里,‘快点,再快一点,她总会猜到。’ 第62章 说谎者(1) 福柯说,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性格、多少种欲望与野心,这个世界就有多少种面孔。 — 齐逐鹿倚在沙发上,长发遮住她半边面孔。《疯癫与文明》这本书从她手中滑落下去,书脊敲到地板上,坠落的闷声惊醒她。 家里空荡荡的。郁青又去上班,出门前没有特意叮嘱她不要出门,而是和她确认她是不是记得家里门锁的密码。确认过后,郁青亲了亲她的额头忙去了。 齐逐鹿揉着眼睛,先摸摸地板有没有被砸出小坑,再捡起掉落的书看了看边角有没有坏。确定书籍还完好以后,她把书塞回书房的书架上。 齐逐鹿把双手背到身后,退了几步。书房的书架贴着墙做了一整面,郁青刚搬到这个家没有多久,平时不爱看书,架子很大,书没有几本,零散摆的东倒西歪。有几格倒是摆的满满当当,排列整齐有序。齐逐鹿凑近一看,是放在里面凑数当书的工作文件。 她对这些没有兴趣,转身离开书房后从自己的房间拿瑜伽垫,在客厅里锻炼。 尽管现在齐逐鹿已经不再跳舞,但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基本功作废,每天都会趁郁青上班时在家里练习两个小时。 等到练完后,她去洗澡。郁青给她发的消息也在她吹头发时弹到屏幕上:晚上我来接你去高峤姐家吃饭。 哦,这是又和好了。 齐逐鹿用‘又’,是因为短短一个星期,郁青和高峤已经吵过三回架,和好过三回了。这一次是第四回吵架,原因齐逐鹿没有问,郁青也没有说。但既然现在又去高峤姐家吃饭,那么显然,她们又和好了。 齐逐鹿把吹风机放下,看了一眼时间,回郁青说:你从餐厅回家再去高峤姐家太绕路了,我自己过去吧,现在去应该还能帮上芳岁姐做点事情。 对话框里的‘正在输入中’出现又消失。等到齐逐鹿把头发彻底吹干时,郁青回:好。 齐逐鹿坐公交车,虽然郁青对齐逐鹿出手很大方,但齐逐鹿还是会把她给的每一分钱都尽量存下来,在月初时转给婶婶。用于给叔叔治病也好,用于她们生活也好,齐逐鹿希望每一次都能给她们打多多的钱。 从郁青家到高峤家一共五站路。下车以后齐逐鹿步行一段路,到高峤家时高峤还没有下班,祝芳岁一个人正系着围裙在煲汤。 齐逐鹿洗过手,很快进入厨房,和祝芳岁一起切菜。 胡萝卜切片,泡发好的木耳分小一些。齐逐鹿备菜有条不紊,引祝芳岁一句赞:“没想到你这么会做菜啊?” 齐逐鹿披散着的长发在踏进厨房时已经被她扎成马尾。辫子垂在脸边,齐逐鹿笑了笑:“以前我跟着我爸生活的时候都是我做饭的。后来我住到婶婶家,也常常帮她打下手。” “你好懂事。”祝芳岁往锅里倒了一勺盐,“在婶婶家的日子好过吗?” “挺好过的。她们人好,把我当自家人一样对待。” 齐逐鹿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七岁刚进李家门,家里人人都会跳舞,独她不会。她就跟着表姐偷偷学,“后来婶婶知道了,问我是不是喜欢跳舞,我说是,她就给我和表姐一起开小灶教我们。她平时很温柔,但跳舞时对我和表姐同样严格。” 比起说叔叔婶婶给她买了多少好东西,夸奖她多少句话,齐逐鹿认为婶婶能用同等标准对待自己和表姐才是她们真正好的体现。 齐逐鹿练舞很刻苦,颇有些没日没夜的劲头。 她启蒙晚,表姐比她大一岁已经学了六年舞,她自认自己天资不足,更要多练。 “那时候身上腿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摔出来的。”话题不自觉偏到跳舞上,“有一次脚都出血了。后来我表姐跑过来,夜里带我偷偷加练。” “为什么要偷偷的?” “叔叔规定我们晚上九点一定要睡觉,这样好长身体。”齐逐鹿把切好的菜放到盘子里递给祝芳岁。她对祝芳岁弯弯眉眼:“一不留神就说了很多无聊的话,姐姐不会介意吧?” “不无聊啊,挺有趣的。”祝芳岁接过齐逐鹿递来的盘子放到一边,“那你现在不能跳舞了,会不会想念舞台啊?” “我现在要忙着挣钱给我叔叔看病,让婶婶能给舞剧团发的出工资。”齐逐鹿捧上甜甜的笑脸,不去想她每天给自己练习的事情,“我没有时间想这个。等过一段时间吧,等叔叔的病好了,我再想一想舞台的事情。” 第49章 祝芳岁笑起来,不是微笑,是大笑。齐逐鹿并不知道祝芳岁很少有这么鲜活的情绪,跟着一起笑。 等祝芳岁笑过了,说:“你好可爱。和灼灼一样可爱。” 她把火关掉,从锅里把炒好的菜盛到盘子里,“希望你能和灼灼一起走的时间久一些。” 这正是齐逐鹿想要的。 她希望至少最近几年郁青都能喜欢她。这样她赚钱就会快一些,叔叔不会因为没有钱治病而被放弃,婶婶也不会因为没有钱而发愁。 “我也希望。”齐逐鹿毫不掩饰自己的快活,“希望郁青能一直喜欢我。” “灼灼是很长情的女孩子。”祝芳岁把锅子放进水池里,打开水龙头,“你别看她现在有时候不怎么爱说话,但她的心是好的。你要是真心对她,她也会用真心回报你。” 齐逐鹿甜甜的答话在祝芳岁耳边响起。祝芳岁没有继续接后文。她用百洁布把锅里的油擦洗干净,在准备开始做下一道菜之前,她想到郁青从前也是这么对自己的——以真心,希望换取她的真心。 只是很可惜,郁青的真心给错了人。她不能用真心去换取别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而现在,祝芳岁看着齐逐鹿扎起的马尾,挺拔的身影,这一回郁青应该没有再次走眼。 不管爱不爱,齐逐鹿至少真的拥有一颗真心。 “小鹿,你左手边的蔬菜柜里有南瓜。你去拿一个出来。灼灼喜欢吃我做的南瓜紫薯球,我教你怎么做。” 第63章 说谎者(2·上) 祝芳岁的厨艺很好。一锅老鸭汤也能煲出清爽不油腻的感觉。齐逐鹿虚心请教,祝芳岁笑笑:“放根泡萝卜就可以。要是还不行的话——” 她拎出厨房角落里一袋还没用完的调料包,“用它帮忙。” — 清爽的老鸭汤被摆到齐逐鹿面前。郁青的疑惑从鼻腔冒出:“第一碗怎么不是我的?” 她在祝芳岁面前挺幼稚的。齐逐鹿想,这是不是因为爱情? 祝芳岁把第二碗老鸭汤放到郁青面前,笑吟吟的嗔怪:“多大了吃醋这个?小鹿今天帮我干了一下午的活儿呢。” 郁青撇撇嘴,嘟哝说:“可我一直都是第一的。” “在你来之前我也一直都是第一。”高峤坐在郁青身边呛声,“她到底是谁的女朋友?” 郁青张了嘴又合上。半晌她愤愤地说:“我还没原谅你呢!” 高峤给郁青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晚了。你已经坐在我家里了。” 她们斗嘴乐此不疲,齐逐鹿喝着汤在心里偷笑。 碗里又多出一块冬瓜,齐逐鹿侧头去看坐在身边的祝芳岁。祝芳岁侧脸线条硬,但动作柔和。她无事发生的端着碗,夹起一筷子米饭送进嘴里。 齐逐鹿又扭头去看郁青,正对上她探究的目光。 ‘完蛋,她一定误会我是不是对祝芳岁做什么了。’齐逐鹿移开视线,碗里的冬瓜成为烫手山芋,她犹豫再三,趁郁青被高峤的话题引走注意力时一口吃掉了它。 这一顿饭齐逐鹿如坐针毡。祝芳岁对她的照顾远超前两次见面加起来翻倍多,以至于饭吃到最后高峤都感叹一句:“你们挺投缘啊。” 齐逐鹿正接受郁青的死亡凝视,祝芳岁笑得很淡:“我们下午聊的还不错。” — “你们下午聊什么了?” 齐逐鹿坐上回家的车,郁青当头就问。 实际上齐逐鹿也很纳闷。她也不知道自己和祝芳岁到底聊了什么值得晚饭时这位神秘莫测假装温柔的大姐姐对她这么好。 齐逐鹿见郁青车也不开,颇有一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干脆把下午两人的聊天复述一遍:“……以上,我也不知道姐姐今天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叔叔生什么病了?” 郁青侧头,披散的长发垂下来。地下车库的光线本来就很暗,郁青的头发遮挡大片光,齐逐鹿透过感觉判断郁青现在的神色很严肃。 她惊讶一瞬:“哈?癌症。” “什么癌?” “胃癌。” 郁青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荧屏的白光打到她的眼睛上,齐逐鹿看见白色的聊天界面。她急急伸手抓住郁青手腕,“不,不不不,我自己可以。” “我认识专家。”郁青在‘专家’两个字上咬重音,“是我爷爷以前的主治医生。虽然我爷爷……但是她很专业。” “不,真的不用。郁青我谢谢你的好意。”齐逐鹿语速飞快,“真的我们能解决,现在我叔叔的主治医生也很好的。” “你……为什么?”郁青放下手机,车内再度陷入昏暗。 齐逐鹿咬咬嘴唇:“我已经拿了你很多钱,不能再麻烦你……而且,而且我们……”是交易不是吗?你情我愿的交易,最好不要给对方添太多的困扰。 郁青明白齐逐鹿没有说完的后话,在黑暗中嗤笑一声:“哦,忘记了。” 郁青时常觉得自己割裂。 她一面用钱留齐逐鹿在自己身边,一面又希望齐逐鹿能真的喜欢自己。在齐逐鹿不提交易的时候,她就能心安理得的把齐逐鹿的青涩和探寻归结为爱产生的好奇。齐逐鹿想了解自己,出于爱,出于想要和她继续走下去的愿望。 以至于在她听到齐逐鹿直白大方的复述出那句‘希望郁青能一直喜欢我’时,郁青真的以为她喜欢自己。 直到被齐逐鹿提醒时郁青才不得不面对现实。齐逐鹿喊她‘郁青’是自己不喜欢听她生硬地叫‘郁总’,齐逐鹿做的一切都是她买回来的,该得的回应。 好无趣啊。 — 郁青和齐逐鹿踏出门以后,祝芳岁也得到高峤的提问:“你们下午到底聊了什么?” 迟疑的笑容浮现在祝芳岁的脸上。她蹲下身收起两双拖鞋,“怎么了?” “你几乎没有对一个刚见过三回的人这么热情。” 祝芳岁站起来,她看向高峤探究的神情说:“闲聊。她说她以前学跳舞的事情,还说她叔叔的病。” “是因为她像以前的灼灼,所以你喜欢她吗?”高峤抱着胳膊,“我记得你不喜欢灼灼这一个类型的女孩子啊。还是她有什么特别的?” “高峤,你是在吃醋吗?” 祝芳岁盈盈笑着,迈步走向高峤轻快的像是要跳舞。 她们没有在一起跳过舞。高峤从前在英国留学倒是去过一次学校组织的舞会。对于这种需要肢体接触和情感流露的东西高峤很不擅长,在舞会中频频踩到舞伴的脚尖。她倒退两步,又不肯示弱:“身为你的金主,我不希望你在我的身边想别人,这很正常吧。” 高峤选用最直接赤/裸的字眼。她试图刺痛祝芳岁,但被刺痛的其实只有她自己。 祝芳岁在她面前停下脚步。一双手拉住高峤的衣领,顺着它往下滑,祝芳岁在茶几上坐下,手握着高峤的衣服仰起头,“老板关心员工的状态当然正常。但是关心员工的私人生活——那是需要更进一步的关系才会有的想法呢。看起来高总现在有多余的感情可以分给我这个小员工咯。” 大学那次舞会高峤在第三次踩到舞伴脚尖时狼狈地退场,在此之后余下的四年大学生涯里她都拒绝看见她的舞伴,以免自己想到不堪的过往。 是的,踩到舞伴脚尖三次对于高峤来说是比她在英国没钱吃饭的时候靠着超市试吃活下来更屈辱的事情。 眼前的祝芳岁让高峤想起她的舞伴——那是一个漂亮的英国女孩子。比她高,很苗条。外国人的骨架大,行动起来时失去本国女性会有的柔弱无骨的特质,看起来生硬的像是机器人。 高峤不喜欢她,但是欣赏她碧蓝的瞳仁和脸上的金色绒毛。 那女孩子在舞会结束以后追了高峤一段时间。不久,大概不到一个月。她的蓝色眼睛像是湖,盛着清澈的不解,问高峤为什么不理她。 高峤不会告诉她是因为自己在她那里受到过打击。虽然这打击跟那女孩子没有关系。女孩子的舞跳得很好,且一度温柔体贴的教导高峤要怎么迈步。 但是这打击和高峤有关系。在明快的舞曲里高峤躲避舞伴不掩爱意的眼神,她注定看不到舞伴接下来的行动,注定要踩到对面的脚尖。她不知道也没有办法回应对方的热情。 跳舞也好,恋爱也好,所有需要高峤付出感情的事情,她都讳莫如深,绝不触碰。 高峤当年冰冷的态度狠狠伤害了她那位英国舞伴。对方放言会痛恨她一辈子。高峤却因为她的离开感到庆幸:她终于不用再看见那位会让自己想起难堪往事的人。 而祝芳岁分明、显然、明白的和那位舞伴处于相同的位置:她们都会让她想起她恐惧的,需要付出感情的事情。 高峤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恋人。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好的恋人。 “我没有在关心你的……”高峤戛然而止。 第50章 她分明是在关心。不但关心,她还疑惑茫然奇怪甚至愤怒嫉妒:今天不过是祝芳岁见到齐逐鹿的第三面而已,她为什么?!—— “所以你是故意的对吗?”高峤捏住祝芳岁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时,高峤竟然在祝芳岁眼里看到顽童恶作剧得逞后的快乐、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快乐、被冤枉的人沉冤昭雪后的快乐。 祝芳岁毫不畏惧,毫不掩饰,高峤触碰她肌肤的手指开始感觉发烫。她想甩开祝芳岁,手指却与皮肤粘黏贴紧,嵌在一起,“很好玩吗?祝芳岁。” 祝芳岁的脸因为疼痛而有一时扭曲,但很快她又笑起来,快乐的做作的虚假的微笑:“我没有在玩呀。高总不开心了吗?是因为我和其他人太亲近了,还是因为听到了实话呢?” ‘嘣。’ 高峤不知道自己大脑里哪一根神经在什么时候绷紧,等她意识到时这根神经已经断裂。祝芳岁的下巴在她手下泛出异样瑰丽的红,想来明天一定会高高的肿起来。 但高峤管不了这些。她看着祝芳岁挑衅的眼神、一张一合的嘴,俯下身狠狠咬上她的唇。 闭嘴,不许再说话。 她含糊的警告她。 第64章 说谎者(2·下) 齐逐鹿的眼睛里闪着忧虑和关心。 -姐姐,你的下巴怎么了? 祝芳岁被这句问话拽回至少五年以前,郁青还喜欢她的时间里。她摸一摸厚厚的纱布。纱布是她自己裹的,没有去医院也不需要去医院,小小的圆形的紫红色的印记还不值得她特意跑一趟医院。 但创可贴盖不住它,祝芳岁也不愿意让它裸/露在外供人观瞻。从抽屉里翻出一卷纱布。这个家的人生病的时间远远多于受伤的时间,但祝芳岁还是会把一切需要的用品备齐。 她给自己的下巴裹纱布的时候,高峤就坐在她的身后。她的脸没有出现在祝芳岁面前的镜子里,祝芳岁不去看她的表情也能猜到她倔强的眼睛。 “这个啊。我昨天做饭的时候,调料包里的辣椒不小心溅上来,烫到了。” 她没有觉得自己说谎。和高峤猜到并质问的相同,她本来就把齐逐鹿当作一袋帮高峤看清事情的‘调料包’。只不过使用的过程稍微出了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意外。祝芳岁再度摸一摸纱布,“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一定很疼吧? 齐逐鹿,大家都喜欢叫她小鹿。每次祝芳岁喊她的名字时都能看见快乐的在树林中蹦跳的小梅花鹿。她的眼睛和小鹿一样天真,也和从前的郁青一样天真。 祝芳岁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很喜欢从前的郁青,以至于现在面对齐逐鹿时她总忍不住的回想和心软。 “不疼。”祝芳岁摸一摸齐逐鹿柔软的黑发,“油热之后一下子溅上来,快的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秒已经用清水冲洗,药都涂完了。”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齐逐鹿再来找祝芳岁时奉上一管烫伤膏。 “郁青听我说姐姐烫伤了,她给你买的。是国外进口的。”烫伤膏是白色软管,写着蓝色的日文字。 祝芳岁道谢,笑着收下。 晚一点的时候郁青开车带高峤一起下班回家。她凑近祝芳岁盯着她的下巴,希望穿过纱布能看见背后的伤口。“姐姐你疼吗?”郁青问出和齐逐鹿同样的问题。 高峤冷眼旁观她们的对话和关心,从她们身边径直路过,走进书房关起门。 “她说不疼。”齐逐鹿替祝芳岁回答。 郁青不信:“怎么会不疼呢?” “她说辣椒一下子溅上去,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反应过来的时候肯定疼死了。”郁青的眉毛和嘴巴都皱着,在替祝芳岁疼。 “我也觉得。”齐逐鹿原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现在她走到大门边,郁青和祝芳岁身边,“肯定疼死了。” “那干嘛要说谎?”郁青问的是祝芳岁,却在看齐逐鹿。 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心疼。祝芳岁忍不住把双手搭在她们肩上,看她们和看自己的双生女一样。 齐逐鹿不看郁青,目光一直落在祝芳岁的下巴上,“我不知道。” 她其实并没有在回答郁青的问题,而是在附和郁青的问题。 她不知道祝芳岁为什么要说谎,她也想知道答案。 — 四个人一起吃过晚饭。书房像是有神秘的魔力,呼唤郁青和高峤一头扎进去不肯出来。 齐逐鹿和祝芳岁在厨房把碗盘放进洗碗机里。 “芳岁姐姐。”齐逐鹿拉一拉在自己前面准备离开的祝芳岁的衣角。 “嗯?” 齐逐鹿看着祝芳岁眼里的星星,在委婉和直接中犹豫再三选择后者:“你为什么说谎啊?” 祝芳岁还没说话先微笑:“你在说哪件事?”是受伤的事情,还是《飘》的事情? 齐逐鹿把祝芳岁的衣角卷进自己的手指里,“《飘》。” 祝芳岁挑挑眉,从厨房的酒柜里拿出半瓶喝剩的野格放到中岛台上,又让齐逐鹿找来一支杯子。 “姐姐会调酒呀?” 祝芳岁把野格倒进齐逐鹿找来的杯子里,又兑上柠檬味的饮料,“不算会,只是玩玩的。” 她往杯子里加冰块,一杯浅棕色的酒便调好。 “这杯你等一下送给灼灼吧。” 齐逐鹿趴在中岛台上,看野格的棕色与饮料的白色形成一道明显的分界线,“这个酒有名字吗?” 祝芳岁转身在酒柜里取出白朗姆酒,放到中岛台一边打开一边回答齐逐鹿的问题:“它叫沉睡。” “沉睡?” 祝芳岁冲着那杯酒抬抬下巴,“你不是想让郁青一直喜欢你吗?她沉睡了,你的愿望是不是也达成了?” 回答祝芳岁的是齐逐鹿的大笑声。 祝芳岁往摇壶里倒白朗姆酒和葡萄汁,加冰摇匀以后倒进一个新的杯子里,刚才给郁青调酒剩下的饮料往杯中加满,刚好用完。 “那这杯叫什么呢?” 祝芳岁把杯子往边上一推,酒水摇晃但没有洒出来,“它叫欲望。” 齐逐鹿:“是给谁的?” “给高峤。” 沉睡和欲望。齐逐鹿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 祝芳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莫名其妙开始调酒,那么一定是在婉转地回答她的问题。齐逐鹿坐在中岛台边,祝芳岁的对面,一只手撑着脑袋,想到头发晕。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呢?要是能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该多好。 当什么谜语人呀。 齐逐鹿又把两杯酒的名字在心里念过一遍。她隐隐有一些感觉,只是没能特别抓住。她故作天真地问祝芳岁:“那我呢?姐姐有给我的酒吗?” “当然有。”祝芳岁从专门放杯子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威士忌杯,加入一个冰球后又往里面倒威士忌,“你能喝酒吗?” 虽然这么问,但她手上动作没有停。 齐逐鹿已经能确定这几杯酒都有各自的含义,哪怕她认出祝芳岁正在调的这一杯是三杯里最烈的酒,她也点头:“能喝。以前我们舞剧团演出结束庆祝的时候,经常会喝酒。” “那你又为什么说谎呢?”祝芳岁用橙皮给酒做装饰,“灼灼说过之前在餐厅为你解围的那一次,你其实没有喝多少。” “是想知道我会给你什么酒吗?” 杯中的酒像是酒吧昏暗不明的橙色灯光,粘稠的黏在人的身上。齐逐鹿把下巴垫到中岛台冰凉的桌面上,看着那一杯酒。她大方地承认自己的谎言,又问:“所以你给我的酒叫什么名字呢?” 祝芳岁把酒杯推到齐逐鹿面前,“教父。” 她顿一顿,“不过既然是我调的,那么它应该叫教母会更合适一些。” 齐逐鹿的眼皮掀起,眼神从下往上略过酒杯去看祝芳岁。 祝芳岁的头发还是浅棕色的大波浪,柔顺地垂下来。她眼中刻意的温柔不知什么时候消散,落到齐逐鹿眼中只有戏谑地玩味。好像这才应该是祝芳岁本来的面目:高傲、不屑、玩世不恭。 老鸭汤不油腻的背后是调料包的帮忙,沉睡和欲望含着她对郁青和高峤的想法,祝芳岁没有正面回答自己说谎的理由,又抛出一道含糊不清的选择题给齐逐鹿。 教母——基督教受洗仪式时为受洗者作保的角色。如果孩子的母亲死亡,教母则承担养育这位儿童的责任。 中岛台上另外两杯提前调好的酒,冰块渐渐融化,杯壁蒙了一层水汽。沉睡和欲望,齐逐鹿在这时明白它们的含义:祝芳岁让郁青沉浸美梦,让高峤得到欲/望。 “我不太懂酒。”齐逐鹿坐直脊背,一条胳膊垫在中岛台的台面上,另一只手的手肘撑着台面,两根手指拖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小时候跳舞学过《劈山救母》,但这个剧目显然不是姐姐会喜欢的类型,调酒里总不会有一种酒,真的叫做‘宝莲灯’吧?” 第51章 她以玩笑的口吻提问,祝芳岁也以玩笑的语气回应:“大概真的有,说不定还有一杯叫沉香。但那就不是我会调的酒了。不过说不定我还会调一杯酒叫做斯佳丽?” 齐逐鹿天真的拆穿:“这也是骗我的?” “当然。”祝芳岁向她眨眼。 “为什么说谎呀?”她再度问出这个问题。 祝芳岁捂住嘴巴笑:“因为好玩呀。” “姐姐又在说谎了!” “哇,你好聪明。” 第65章 说谎者(3) “我上一次听到《飘》这个名字是在看另一本小说的时候。那个女主角很喜欢这本书。” “我知道,《白夜行》是不是?” “是。你真的很爱看书。” “我记得那本书还有一本类似于姊妹篇的小说,叫做《幻夜》。有人说幻夜里的神秘女子是雪穗店里那个叫做夏美的店长。” “哦,我因为没看过,所以完全不知道。” “但也有人说不是,好像作者本人也辟谣过。但如果是的话,那简直就是一种‘雪穗’的传承。” — 郁青从书房走出来时,正看见齐逐鹿和祝芳岁在一起笑。 齐逐鹿笑得很夸张,整个上身伏在中岛台上,莹白圆润的指尖几次拂过一杯酒的酒杯。祝芳岁的手捂住嘴巴,眼睛弯曲,眼角的笑纹也在诉说她的开心。 郁青被她们莫名的快乐感染,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嘴角不自觉抬起来,跟着她们一起快乐:“你们在笑什么?” 中岛台边的两个女孩子同时把浓郁的笑容从脸上刮淡几分,郁青的笑容便跟着一起失去。 齐逐鹿捧起中岛台上的某一杯酒送到郁青身边,“郁青,芳岁姐好厉害,她会调好多酒。” 郁青从齐逐鹿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酒,“我还没见过姐姐调酒呢。” “姐姐还答应也教我。”齐逐鹿转过头,对祝芳岁笑,“是不是,姐姐?” 祝芳岁含笑点头:“如果你很喜欢我给你调的这杯教母的话,当然可以。” “我也想尝尝——”郁青对祝芳岁撒娇。 齐逐鹿推一推郁青的胳膊,“你不是有吗?你手上这杯就是姐姐调的呀,你尝尝。” 郁青握着酒杯走到中岛台边,坐下以后才尝了一口她手中的酒。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好喝’。她又看向中岛台上另一杯酒,“那是高峤姐姐的?” “是的。”祝芳岁用洗手台的水池洗了洗手,擦掉手上的湿漉漉的水时她说,“你们先喝,我去把酒给高峤送过去。不然冰化了就不好喝了。” 祝芳岁端着酒杯敲开高峤书房的门,她关门时郁青问:“你们都聊什么了?” 齐逐鹿指一指酒杯,“调酒,还有我跳舞的事情。” “聊得高兴吗?” 齐逐鹿点点头,鬓角边有一根长发顺着她的动作上下起伏:“高兴的。” 郁青笑着用手指绕住那根头发,轻轻拽一拽:“高兴就好。” 祝芳岁很快就从高峤的书房走出来。 中岛台后两个女孩子背对着她并排坐在一起,肩贴着肩,头挨着头,颜色鲜亮的女孩子嘴巴一张一合,附在灰白色的女孩子耳边说什么。听人说话的女孩子似乎有点怕痒,缩着脖子,头虚靠在说话女孩子的额上。 “芳岁姐来啦。” 祝芳岁听见轻快地一声。而后两个女孩子一齐回头,同样稚嫩的面孔。 她们像她的双生女。祝芳岁再度想到这句话。 “高峤姐在书房里生根,准备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了。”郁青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忘记对高峤的戏谑。 祝芳岁和天下所有不希望操心大人事情的母亲相同,粉饰父母其实已经冷战多日的事实,驱逐着两个孩子离开‘战场’,“她忙。你们要不要回去了?不然太晚,你们开车我不放心。” — ‘孩子们’前脚刚走出家门,后脚在书房生根发芽的高峤就离开书房。 她和祝芳岁路过彼此,前者没有分出任何眼神,后者到浴室揭下纱布。她下巴上的青紫已经淡下去很多,变成一种难看的黄褐色。值得庆幸的是祝芳岁的皮肤原本也不算白,这样的颜色远远一看叫人难以察觉。但不值得祝芳岁庆幸的是,她觉得她又黑了一些。 祝芳岁对着镜子转动脸颊,确认肤色时镜子里突兀的多出一个面无表情的人。 幸好祝芳岁的心理素质足够好,她看着镜子里的高峤问:“怎么了?” 高峤没有答话。 她好像有点醉了。祝芳岁确定和她送进书房的酒没有关系。那杯酒里的饮料大过酒精,况且高峤的酒量远不止这些。但是高峤没有答话,一双细柳叶般的眼睛里被一层霾笼罩着,看起来无助且茫然,没有聚焦。 祝芳岁没有转身,脚跟生钉,错愕的思考高峤的动机。但她下一秒就意识到,高峤正准备装醉。 脚跟的钉子立即被拔除,祝芳岁转过身,腰部靠在洗手台硌人的大理石边沿,“你喝多了?” 她一面问,一面伸手去拉高峤的胳膊。 自从那天高峤在她的下巴上留下那个青紫印记之后,她们就没有过这么亲近的肢体接触,因为两个人开始冷战。 说‘冷战’也不太确切,更精准的是‘单方面冷战’,由高峤独自发起,祝芳岁视若无睹,按部就班地过着每一天。她抛出的话题得不到回应,她就任由它冷却于空中。 ‘青春期嘛,小孩都是这样的。’ 祝芳岁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个妈妈,照顾一对双生女之外还要照顾一个叛逆不懂事的少女。 高峤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手指覆住祝芳岁下巴上的那道变成黄褐色的印记,疼吗?她问。 郁青和齐逐鹿都问过的问题到底是被她听见。祝芳岁笑着摇摇头,回答她们的答案和回答她是一样的,“不疼。” “真的吗?” 祝芳岁的下巴还在高峤的手上,前几天才体验过的痛此时又熟悉的回来。她的脸部随着疼痛不由自主地扭曲,高峤问她:“真的不疼吗?” “不疼。”她知道高峤想要听的答案,偏偏不肯说出来。 于是下巴快要被捏碎的感觉更不会是空穴来风。祝芳岁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生理性眼泪从眼眶里往下落,下巴的疼痛却突然减轻。高峤用本来在捏祝芳岁下巴的手指擦掉她落下来的那一滴眼泪,“好假的谎。” “可你明知道我在说谎。”祝芳岁还没有从疼痛中缓过神,说话带着不自觉的哽咽,“你一点都没有松手。” “那你为什么不走?” 这话问的好似突兀,但两人都知道高峤在问什么。 你分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明知你痛我也不会怜惜你,你为什么不离开我? 祝芳岁不用看也知道原本要恢复好的下巴又前功尽弃。下巴上一个炙热滚烫的圆点痛的她神智麻木,她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不走? “我不走是因为……” 高峤又不是没有提过分手。 穿过那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五年前的高峤果断利落的回家和祝芳岁分手。五年后她站在逼仄狭窄的浴室,后背的瓷砖墙和祝芳岁的肉身铸成挡住她的两堵墙,她回忆着前两天祝芳岁的挑衅。高峤怎么可能不生气?她气的恨不能撕开祝芳岁全部的假面具去看她的真实。 连着几天高峤故意不和祝芳岁说话,祝芳岁却和没事儿人一样。 不,她不但和没事儿人一样,甚至在不到五分钟之前还在继续说谎,嘴硬着不肯承认真相——高峤真的觉得自己要被祝芳岁逼疯了。 好吧,既然她要嘴硬,不肯承认的话。 高峤闭上眼睛,抬起下巴,“我允许你捏回来。” ‘我们干脆谁都不要说实话,谁都不要拆穿真相。’ 视觉被关闭后,身体其余的感知觉就变得敏锐。高峤听到祝芳岁的呼吸声,她的下巴落下一点温热,不是痛,是潮湿的温暖的热。热意像蚂蚁,细密的,一点一点从下巴爬向耳垂,去往脖颈。 “祝芳岁你……”以德报怨? 高峤的质问卡在喉咙里——她的脖颈,动脉跳动的位置,祝芳岁的虎牙嵌进去。 痛是高峤的,血液流进祝芳岁口中。 ‘就让我们一起当骗子吧。’ 第66章 说谎者(4) “上帝为我作证,我绝不会被击败!我一定会度过难关,之后我绝不再忍耐饥饿,包括我的亲人!哪怕说谎,去偷,去骗,上帝为我作证,我绝不再挨饿!” 郁青翻过一页纸,从文件后抬起头。阳光打在她的金丝边框眼镜上折射出一道锐利的金光。她对坐在书桌后朗读名著的齐逐鹿问:“你的钱最近够花吗?” 齐逐鹿把书放到书桌上,雀儿似的飞进郁青怀里,双手环住郁青的脖颈,“够花,够的。” 郁青搂住齐逐鹿的腰,“不够了跟我说,我给你转。不要去偷,去骗,也不要说谎。” 第52章 齐逐鹿亲亲她的鼻尖,话音轻轻的,尾音快活地飘到天上:“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郁青的额头贴到她的额头上,“因为你好乖呀。我喜欢你很乖。” “哦,知道啦。”齐逐鹿把脸颊也贴到郁青的脸颊上,“那我乖乖的话,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郁青的脸蹭一蹭齐逐鹿,“什么?” “我想回一趟樟市。” “樟市?” “嗯。我爸爸在那边。他的忌日要到了。” — 十一月三日,阴天,阵风三到四级,轻度雾霾,局部地区有小雨。 樟市临海,郁青在很小的时候和父母一起来海边玩过几回。后来渐渐长大,有海的地方很多,她对樟市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也不会非要闹着来小城镇看大海。 她坐在车上,十分钟之前齐逐鹿刚刚撑着一把黑伞捧着一束她买的白花下车。 齐逐鹿是樟市人,父亲去世之后才被表叔李洪领去宁市。 这些事情是昨天她们在去樟市的高铁上齐逐鹿说的。 “十七年前的十一月三号,爸爸接我放学以后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在超市门口有一个阿姨在大喊,说‘抢劫啊,抢劫啦!’”齐逐鹿把那阿姨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足见这句话在她心里回荡了多少年。 “我和爸爸都看见一个个子小小的男人在抢那个阿姨的包。爸爸把背着我的书包往外怀里一丢,冲上去帮忙。” “我抱着书包害怕极了。我爸爸是个工人,平时体力还不错,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会打架。包要抢回来的时候,那个抢劫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刀,他一刀捅到我爸爸的心脏。” 齐逐鹿说到这里,腰肢软下来,埋头趴进郁青怀里。郁青看着她毛绒绒的发顶颤动,知道她心中不好受。 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齐逐鹿的脑袋,郁青说:“不说了,不说了。” — “爸爸。”郁青买的白花被齐逐鹿放在父亲的墓碑前。照片上的中年男人咧着嘴,笑得开怀。这张照照片是齐逐鹿小时候给他拍的。男人看见女儿拿着相机,学大人有模有样的拍照,乐得不顾满脸皱纹和形象,只想让女儿高兴。 齐逐鹿把伞放到一边,雨细细密密地落到她身上,她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头也低下去,“爸爸。” 齐逐鹿长大一些之后,每一年叔叔阿姨都会带她回樟市给父母扫墓。她父母是双墓,葬在一起。齐逐鹿每次来都会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许多发生的好事:新学会了舞蹈、被叔叔阿姨夸了、考试进步…… 她神采奕奕的表演快乐,力求身后的家人和地底的家人都能放心。 今年是她第一次自己来。 没有叔叔阿姨在一边张罗烧纸钱,没有表姐在边上夸她妈妈长得漂亮,齐逐鹿的戏终于演不下去。 她应该哭,但眼眶干涩,一滴眼泪都没有。 两声‘爸爸’喊过以后,齐逐鹿用袖子去擦拭墓碑上的灰。 ‘父齐彦 1975年5月8日 - 2005年11月3日’ 齐逐鹿的袖子在碑上的‘爱女齐逐鹿敬立’处停下。她的额头贴到父亲的名字上,“爸爸。”声线颤抖,手指紧紧贴在碑上,像是小时候停电怕黑,牢牢抓着爸爸的手。她害怕莫名其妙的停电,害怕那是会吃人的大妖怪干的。 那时爸爸总会摸着她的脑袋,抱着她说:“爸爸在,大妖怪不敢来。” 可是后来爸爸不在了。 停电的时候她自己抱着枕头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祈求大妖怪不要来吃她。 齐逐鹿谁也没有说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非常认真地憎恨过爸爸。 他明知道他出事后这个世界上只会剩下她一个人,他明知道她怕黑、怕孤独、怕很多很多事情,但他还是抛下她。 樟市政府给爸爸颁发过一份荣誉证书和一枚奖牌,由七岁的齐逐鹿代为领取。小小的齐逐鹿站在领奖台上,眼泪还没干,一手拿着爸爸以死换来的见义勇为的奖状,一手握着奖牌,茫然无知的被拍下照片,成为英雄的女儿。 可是谁要当英雄的女儿? 她只想她爸爸活着,哪怕穷一点也不要紧,日子难过也不要紧。至少她还有爸爸,她不用为了融入叔叔阿姨家而去学她根本不喜欢的舞,不用在每年给妈妈扫墓时表演开心,她可以哭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发脾气——她也不用为了报答叔叔阿姨的养育之恩而以身换钱。 他为什么要去帮助别人?为什么要死?! 齐逐鹿在过去几千个日夜里问过这个问题。如果爸爸没有死她的生活是不是会顺利很多?但现在……齐逐鹿的额头和手指传来钝钝的疼痛。她又不得不庆幸父亲早就离世。 如果他看到了现在的自己,应该会很难过吧。 “对不起。” 齐逐鹿的手指抚上爸爸的笑脸。雨一丝一丝落到她的脸上,“爸爸对不起。但是我真的要钱。你为了陌生人都能献出生命,你,你不会怪我,对吧?你会支持……支持我的选择。” 齐逐鹿的嗓子里卡着异物似的,艰难的阻拦她要说出的每一个字,但完整的话终究被她说出。 她揉了揉眼睛,擦拭干净墓碑以后站起来。 父亲和母亲一齐看着她,两人脸上都充满笑意,前者开怀,后者温柔。齐逐鹿无法直视她们,躲开她们的目光弯腰捡起放在地上的伞。 她仰起脸,把眼睛的湿润怪到雨的头上,“我走了。” 她迈着小步,撑着伞从连绵的台阶往下走。雨不落到脸上,她的眼眶却还在湿润。齐逐鹿一边擦眼睛,一边责怪下雨天的潮湿,湿气全都氲在她的眼睛上。 她不想哭的。她想笑,想庆幸父母早逝,没有人会真的心疼她的选择,没有人会真的因为她现在做的事情生气。她可以尽情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矫揉造作也有买家,说谎表演就能轻而易举地换来她想要的东西,甚至能得到更多,多到她花也花不完。 齐逐鹿不想哭的。她甚至想回头向父母道谢,感谢她们提前离世,并希望上天有眼,让她们在地下无知无觉,以为她会是她们理想中的模样。 — 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分钟。郁青抽完一整包蓝莓爆珠烟,熏得车里全是蓝莓和尼古丁的味道。她找到另一把伞,打开车门下车。 现在不是祭奠的日子,墓园人很少。郁青撑着伞走进去,看见一把小黑伞顺着台阶缓缓往下移动。 她在第一级台阶后站停。 天在下着小雨,而小黑伞下的齐逐鹿却身处大雨天。 郁青原地踏了几步,高跟鞋踩在小小的水潭上发出很大的声音。齐逐鹿的肩膀抖了抖,一只手很快抹了抹眼睛。 她抬起头,一双眼亮亮的,嘴角抬得很高很高,兴奋得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从最后几级台阶上跑下来,跑到郁青身前:“郁青,我刚才看见一只小猫耶!” “哦,是吗。”郁青伸手牵住她的手。 “嗯!”齐逐鹿收起伞,牵住郁青后甜蜜蜜的躲到她的伞下,“不过一溜烟儿就跑了,可能有些怕人。” “这样呀。”郁青为齐逐鹿打开车门,“没关系,我不怕人。你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 齐逐鹿眼睛弯弯,点头说:“好呀。” 第67章 休息 从樟市回来的那天晚上,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郁青强撑着睡意去浴室洗过澡。齐逐鹿帮躺在床上的她吹头发时,她在齐逐鹿怀里沉沉睡去。 吹风机的噪音停下来,齐逐鹿摸一摸她的头发,已经基本上干了。 想要把怀里的人挪到枕头上,齐逐鹿的胳膊刚动一下,郁青就不舒服的皱起眉来。她眼皮颤抖几下,齐逐鹿俯身到她耳边:“郁青,睡到枕头上好不好?” “嗯……”回应她的是摇头。郁青伸手,抓住齐逐鹿的衣袖。齐逐鹿也困顿,一天舟车劳累,她惦记自己还没有洗澡,但眼皮打架,郁青又不肯松手。她靠在床头,也睡了过去。 — 齐逐鹿起晚了。她急着要出门。去做什么?这事情暂且不重要。 她抓起挂在门口衣架上的外套,要穿上时发现是郁青给她买的克莱因蓝的风衣。齐逐鹿下意识地脱下来想换一件,但脑子里有根紧绷的神经在催她:别犹豫了,就是它吧。 克莱因蓝风衣披到身上,齐逐鹿随便蹬上鞋子冲出家门。 她跑得很快,经过一条小路,跑到一条小桥上。 不知道是什么桥,名字也不重要。上桥是起了一片很厚很厚的霾,遮挡住前方全部的路。齐逐鹿怕自己撞到人,也怕从桥上掉下来,她的脚步不得不放慢。可是心里很着急。那件不重要的事情要迟到,或许已经迟到了。 她抬起手腕,霾挡住她的表。弯腰低头,眯着眼睛凑近去看,齐逐鹿根本没有戴手表。手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办法通知对方自己要迟到的事情。 第53章 齐逐鹿感到自己的双腿被灌入铅,迈步越来越费力。这条桥好长好长,霾笼罩着,她不知道桥下是水还是陆地。想要去看看,双手扒在桥的栏杆上往下探身,还是只能看见霾。 霾是灰蒙蒙的一片,和郁青常穿的衬衫颜色相同。齐逐鹿看久了,生出一种恍惚:这霾是郁青变的。 她伸手往下够,身体扑了个空,打破平衡,险些从桥上摔下去。 虽然桥下未必就是什么万丈深渊,但是叫人恐惧的正是对事物的未知。 齐逐鹿惊魂未定,决定不再探究这些霾和这片灰色,她专心的沿着桥继续走。 不知走了多久,齐逐鹿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这座桥上见到一个人影,也没有听到一点声音。除了霾以外,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么那件要去做的事情还要去做吗?反正世界都没有人了。 齐逐鹿的脚步是被迫放慢的。她的小腿还有铅。要是脚步一直这么沉重的话,以后是不是不用跳舞了? 她曾奇怪为什么祝芳岁会骗人,但她自己也是一个爱说谎的人。她根本不爱跳舞——在爸爸的墓碑前想过这件事了——齐逐鹿真的很讨厌跳舞。讨厌压筋时大腿的疼痛,讨厌练枯燥的基本功。哪怕她现在还会每天重复这些事情。但是不重复又怎么办? 郁青给她的时限只有一年。一年之后如果郁青不要她,她还是要回去跳舞。 左虚步、右摇臂、双起双落、里绕腕。 邓姝喊拍子的声音随时随地都能被齐逐鹿从记忆里调出。她七岁之后听到最多的声音,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脚慢了,重来。 重来、重来、重来。 不喜欢也要重来哦,不喜欢也要继续练,齐逐鹿你没有选择呢。 她在舞蹈房的镜子里、在叔叔婶婶和其他人面前、在舞台的聚光灯下,笑容一直保持着,是最乐观开朗的小鹿,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蹦跳着解决。 齐逐鹿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走不动了。 但是灌了铅的小腿不听她的使唤,看起来虽然不一定能继续跳舞,这道桥却是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眼前还是灰蒙蒙的霾。 有人吗?嗓子被灌了哑药,只能张嘴,一点声音发不出来。 齐逐鹿机械的前进:左腿、右腿、左腿,一步又一步,停不下来,终点遥遥无期,也可能根本不存在。她开始感到委屈,疲惫和无力裹挟她,和周围漫天的雾霾相同。她被藏在这里,没有人看见她,但是她渴望被人看见。 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齐逐鹿今天第二次哭泣。她的眼泪远比白天去给父母扫墓时多得多。不但有眼泪,还有呜咽。声音在此时发出来了。 低哀的悲泣:什么时候能停止?什么时候可以不走了? 后背有一点一点的暖意。齐逐鹿哭的太专心,没能分辨出那是什么传来的暖意。 直到暖意再度传来,她耳边有一道隔着雾霾传来的,类似于天外传音的呢喃,飘渺地传过来:“没事,小鹿,没事了,我在呢。” 齐逐鹿浑身发软,膝盖直挺挺的跪下来,砸到桥面上。她的眼泪还没有止住,呜咽的声音停下来了。眼睛在这时睁开:她和郁青和衣而睡,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头滑下来,身体躺在两个人的枕头上。郁青还在梦中,眼睛没有睁开,一只手搭在齐逐鹿的后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 齐逐鹿一点一点挪动自己的胳膊,手肘撑在枕头上,抬起腰部支撑上半身。床头柜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十一月四日凌晨三点二十八分。 刚才是梦。 齐逐鹿揉着开始发酸发胀的太阳穴。动静有些大,惊动抱着她的郁青。 “恩?怎么了?”郁青睡眼朦胧地跟着坐起来。 齐逐鹿嗓音带着噩梦惊醒的沙哑和惶惶:“我做恶梦了。” “恩,我听到你哭了。”郁青揉揉眼睛,盘着腿在床上坐直。房间暗,她凑近齐逐鹿,用额头碰一碰她的额头,说话还如梦呓,“没事小鹿,我不走啊。” 在意识到自己刚才说梦话的同时,齐逐鹿无比悲哀地想到:尽管她回答的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但她是不是真的能不走呢?梦醒了以后,一年以后,她能不能真的不走呢? ‘她要是能对我坏一点就好了。可我又实在需要她。’齐逐鹿抱住郁青,让她躺下继续睡觉的同时想,‘我不能再想了。今天已经很累了,让我重新睡一觉。’ ‘斯佳丽最喜欢想的那句话——明天我就能挺得住了。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第68章 礼物 郁青通常把一年以几个重要的日子划分:自己的生日、父母的生日、祝芳岁的生日、吴桢的生日和高峤的生日。这几个生日过完,她的一年也就结束。 父母去世以后,她的划分便省去了自己和父母的生日,改为父母的忌日。 不过无论怎么更改,每到高峤生日时,她就知道这一年又要结束了。 兰汀的厨师长亲自做的4寸草莓蛋糕,造型是一个草莓小人。郁青提着它到岸芷,和齐逐鹿一起去给高峤庆祝生日。 高峤和祝芳岁后到。两个人这段时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一个脖子上贴着创可贴,一个下巴上的纱布还没摘。 郁青坐主位,托着下巴看齐逐鹿上前和她们打招呼。 “你俩在家打架吗?” 郁青问题一出,高峤的脸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祝芳岁脱下外套和齐逐鹿抱一抱,“没有呀。” “那你俩……”郁青在高峤的表情中找到隐情,了然的点头。她招招手让齐逐鹿回来坐,不忘同时感叹:“玩得好花。” “诶!”高峤皱起眉来呵斥。 郁青笑嘻嘻站起来,把主位让给高峤,“今天你是寿星,允许你对我呼来喝去一次。” 高峤在主位坐下,看着郁青的背影嗔她越长大越没正形。 高峤真是越来越像一个家长了。 郁青老神在在的摇头。 高峤的生日向来从简。四个人在一起吃饭,吹过生日蜡烛分掉蛋糕,不到晚上八点就结束了宴席。 分别时郁青告诉高峤:“圣诞节你和姐姐把时间空出来吧?吴桢家要搞圣诞派对,邀请我们一起去。” 高峤站在风口的位置为郁青挡住风,嘴上不饶人:“她怎么不自己告诉我?” 郁青翻翻白眼:“你和她计较?这恋爱脑现在心里只有她女朋友,能想到我们已经不错了。” 说到这儿她又摆摆手,改了口风,认真说:“她现在手头有几个资源要和平台敲定。我知道圣诞派对的事情也是她前几天问我有没有哪家餐厅方便录一个美食类真人秀。你等她忙完这一阵她会给你发消息的。” “这个真人秀,她女朋友也参加吧?” “当然啦。”郁青真没想到这一回吴桢是彻底扎进恋爱里去了,拔都拔不出来。不过吴桢高兴就好,而且截止目前闵莲都对她很好,看起来不像是为了资源攀附吴桢的人。很多时候闵莲还会管着吴桢,免得她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据吴桢本人称,她爸妈因为闵莲能管得住她这一点对闵莲前所未有的满意。当事人原话是,‘我妈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连传家宝都想送给她,还让我们俩去国外领证,搞出一种很封建的异性恋的味道。’ 郁青在‘去国外领证’和‘封建的异性恋’这两件事上短暂的分了一会儿心,最后提醒她身为公众人物别说这种傻话,异性恋也是别人的正常取向,和同性恋一样没得选的。 “知道了。我到时候和岁岁一起过去。”高峤帮郁青拢一拢外套的衣领,“回吧,风大了。” — 齐逐鹿洗过澡,郁青已经换好睡衣坐在书桌后看手机。她径直走到书房里,在郁青对面坐下。 郁青从手机屏幕后抬起眼,“高峤的姐姐怀孕了。” 高峤今天过的是三十五周岁的生日。如果是她的姐姐,那么年纪只会更大。齐逐鹿问:“是二胎?” “对的。”郁青点头,又开始给齐逐鹿解释高峤姐姐,柏岭的事情。说到一半时她恍然意识到,“柏岭姐已经要四十一岁了。” “是大龄产妇呀。” “对。”郁青低下头重新去看手机。 柏岭怀孕的消息是她刷朋友圈看见的。柏岭配文很简单,是一套蓝色的婴儿小衣服和一句‘期待你的到来’。 郁青点开和柏岭的对话框。她们上一次的聊天还停留在郁青今年生日的时候,柏岭照旧没有出席她的生日会,但给她送了一份礼物和祝福。她本想问一问柏岭的情况,但又想到高家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知道高峤知道她姐姐怀了二胎以后会不会高兴。 最后郁青还是让她的那句‘谢谢柏岭姐姐’继续做她们对话框中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郁青不问,有人会问。 高峤的手机烫的和山芋一样,她的脸色也难看的和烤焦的山芋似的,“……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还要对你说谢谢是吗?” 第54章 “我只是希望……” “你不要希望!”高峤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手指揉着太阳穴突起的青筋,“你发朋友圈就算了,你单独发给我是什么意思?想让我祝福你?你都四十多岁了怀二胎你真不怕死在产房里?” “我……” “我不拉黑你是在等你给我发爸妈的讣告方便我去奔丧,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发这种消息找我晦气的!” “高峤我是你姐姐——” “所以呢?所以你就可以在明知道我讨厌你的行为的前提下不断的刺激我?”高峤把后背摔进椅子里,椅子顺着她的力道和幅度转了半圈。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柏岭的抽泣顺着电话线路传来,落到高峤耳里是甩不掉的冤魂女鬼。她叹息,平缓了语气,但不肯平缓用词:“我没话讲。姐,你给我发小作文责问我为什么不能继续当一个好女儿,我觉得我嘴皮子都说烂了,我不想陪你们演戏。你还要说你的二胎是给我的礼物,你自己冷静以后听一听,荒不荒谬?” “可你是孩子的亲小姨啊。”柏岭虽然在哭,但丝毫不影响她口齿清晰地表达。 “是啊。你也知道我只是小姨。你的孩子又不是我生的,你在道德绑架我什么?” “你有必要说话那么难听吗?” 高峤听见自己嗤笑:“我都说得那么难听了,也没影响你原本准备感动自己啊?你不是还跟我打着电话吗?” “高峤如果姐姐真的生孩子死了,你会不会因为今天对我说过的话难过?” 高峤揉着快要炸开的头,“你真的要问我这个问题吗?我觉得你不要问我比较好。” “你就这么没有良心吗?” “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从开始到现在一句祝福都没有给过我,还用我最讨厌的事情一句又一句刺激我道德绑架我。你明知道我最恨你们这种虚伪的爱,恨你们做作的男女平等,恨你们假装所谓的‘上流高级’。你明知道的,你还要——对,是,我没有良心。”高峤越说越快,说到最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险些上不来。她的手从头移到心口,却碰到另一只温热的手。 高峤睁开眼睛,原本坐在她对面的祝芳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站在她面前。祝芳岁的手,缓慢而有力,一下又一下的揉着高峤的心口,平缓她的情绪。 高峤原本堵住的气在看见祝芳岁的那一刹那便消散,她原本狂乱的心跳也慢慢恢复该有的节奏。 电话那头柏岭还在解释,字字珠玑,不愧是作家。高峤的怒火也难以再起,平和地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她挂断电话,握住祝芳岁按在她心口的手稍稍用力。祝芳岁自然的坐进她的怀里。 “她不会有事的。”这是祝芳岁在高峤怀里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是:“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担心,但是我还是白说一句,你别担心。” 高峤把脸埋进祝芳岁的肩窝里。铃兰花香令她浑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这时高峤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在发抖。 “我不担心。”她说,“她要是真的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祝芳岁的双手环住高峤的头,她摸一摸高峤的头发,说我知道。 第69章 手术 十二月初,川市的温度已经接近个位数。两天前齐逐鹿接到邓姝的消息,说李洪的手术这几天就要做了。齐逐鹿向郁青提出请假申请。结果她的老板良心大发,说反正她也有段时间没去宁市店里看看,正好一起去。 当天齐逐鹿便得到高铁一等座的票,来到比川市温暖了几度的宁市。 原本看天气预报时,齐逐鹿还以为在宁市至少能少穿一件衣服。但是真的回来,齐逐鹿不得不从行李箱里把郁青给她买的爱马仕围巾裹上,随身的lv小包里也装上给郁青带的手套。 郁青太要形象,冬天也穿西装衬衫高跟鞋,外面多罩一件羊绒风衣。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被冷风吹得通红。偏偏当事人还若无其事,折下冻僵的手指握笔签字。 齐逐鹿从小包里把手套拿出来,放到郁青的风衣口袋里,“我等一下就要去医院,叔叔的手术下午开始,你要照顾好自己。” 郁青没看清齐逐鹿往自己口袋里塞了什么,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团进去了。她听见叮嘱后有些啼笑皆非:“你先管好自己,管好你婶婶她们吧。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齐逐鹿按一按郁青的口袋,“记得戴手套好吗?昨天你签字的时候,我见你的手都通红通红的。要是生了冻疮会很痛。” 她们相处有一些时间了。齐逐鹿的话也渐渐多起来。闲聊、关心都已经成为日常。郁青习惯的接受着齐逐鹿的唠叨,说知道了,我会戴的。你也把围巾戴起来吧,医院到了。 齐逐鹿听话的把围巾绕上脖颈,下车前她又按一按郁青的风衣口袋,意思是‘别忘记’,嘴巴说:“我今天不一定能回来。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嗯。” “我会给你发消息的。” “好。” “郁青。” “嗯?” 齐逐鹿的上身越过副驾驶座与驾驶座之间的障碍,双臂搂住郁青,脸贴紧紧贴到她的肩头,“借我一点力量。” 郁青的心化成水。她低头把吻落到齐逐鹿的鼻尖,“给你一点力量。” — 齐逐鹿有一阵子没有来医院。 这里还和记忆中一样:慌乱、吵闹、充满生死欢悲。 她闻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在踏进李洪的病房前摘掉脖子上的爱马仕围巾,把小包翻一面,用身体挡住包上的logo。 齐逐鹿推开病房的门。 邓姝用齐逐鹿转回来的钱把李洪的病房从六人间转到双人间。这里安静许多,李洪休息的好,气色也好了很多。 齐逐鹿进门时,邓姝和李宜姿一个坐在李洪床边,一个站在李洪床前。听到动静,病房里三个人同时向她看过来。 李洪的头发为了方便打理所以一直剃得很短,但在医院里他没有办法延续他每两周去理一次头的习惯,齐逐鹿见到他时便是一个中长发的模样。他脸窄颈长,哪怕这么多年没有跳舞,哪怕现在得了胃癌令他脸色蜡黄,他仍保持着舞者的优雅风姿。 “小鹿,许久不见。”齐逐鹿记忆里,叔叔一直是一个很温润的男人。哪怕发脾气时也是不紧不慢但坚定的强调自己的原则。他眼神里的压迫远胜过于别人暴怒的拍桌子。 齐逐鹿不敢去看叔叔憔悴的笑脸,她躲开他的眼睛笑起来:“叔叔,好久不见。您的身体好点儿吗?下午就要手术,您别紧张。” “我的身体还是老样子。现在希望手术以后能有改善吧。”李洪一字一句说着,目光跟随齐逐鹿走近,直到她在床边站停,“你坐。” 李宜姿给齐逐鹿搬来椅子,齐逐鹿道谢过后把围巾和包倒扣着放到空着的床头柜上,在椅子上坐下以后她又和邓姝打招呼。邓姝担心李洪,说不出多余的话,一只手搭在齐逐鹿手背上算作回应。 “我听你婶婶说,你找了一份新工作?工作怎么样,辛苦吗?” 齐逐鹿听李洪的语气,不像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眼风下意识地要送给邓姝,邓姝的手捏了捏她的手背。 他不知道。齐逐鹿确认了。 “是的叔叔,不辛苦的。”她对李洪说,“老板对我挺好的。” 李洪点点头:“那就好。现在经济环境不好,要找工作不容易。偏偏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帮忙,还要拖累你们。”他长叹一口气,感叹一句‘真对不起你们啊’。 齐逐鹿连声否认,让李洪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一会儿的手术。 李洪便又笑:“我是轻松的,全麻以后睡一觉就行。辛苦的是医生。你们在手术室外也不要太担心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看得开。” “爸爸——”李宜姿听不得父亲说这种话,忍不住出声嗔他。 李洪好脾气的笑笑,收住了声。 接着李洪的主治医生和护士一起进来,再和李洪以及家里人讲述一遍手术的过程和可能出现的意外。邓姝双手颤抖的接不住护士递来的知情同意书,最后还是李宜姿签的。 “你们也别太紧张。没事的,这个难关我们一起打过去。”张医生又说了几句术前的安抚。病床上的李洪看起来很轻松,李宜姿和邓姝却一齐红了眼睛。 齐逐鹿一一迎合着张医生的话,再把张医生送到病房门口,“张医生,您看我叔叔的手术,应该没有问题吧?” 张医生:“你叔叔的手术是胃次全切除,这个手术针对的是健康程度可以耐受手术的患者。它虽然不能根治,但是可以帮助缓解。这类的手术我们做过很多次了,不过不等做完我也不能给你保证一定没有问题。” 齐逐鹿点头:“我能理解。我现在在外地找了一份新工作,不能像之前每天都来医院。我婶婶她们……您是知道的,还要多麻烦您了。费用上有问题的话,您直接给我发消息就好。” 第55章 李洪自从确诊胃癌以后,一直都由张医生做他的主治。对于李家的情况,张医生多少也有些了解。他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是家里的‘顶梁柱’。“小鹿你和你姐姐都很孝顺。你放心,我百分之百会努力的。你们也不要有太大的精神压力。” “太感谢医生了。” — 下午一点十二分。 七只鹿:我叔叔进手术室了。 青:一切都会顺利的。 七只鹿:嗯嗯,[笑脸.jpg] 郁青正准备把手机收起来。她此时此刻正要踏进一家宁市最近新开的网红店去一探究竟。但想起什么,郁青重新打开和齐逐鹿的对话框,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 青:手套我戴好了。 作者有话说: 有关胃癌手术的内容来源于网络。 身体不舒服请及时到医院,不要讳疾忌医哦。 第70章 野心 “你在笑什么?” 齐逐鹿的手机刚收起来,猝不及防听见邓姝这句问。 她下意识的摸上嘴角:“啊?我笑了吗?” 随后她转移话题:“婶婶您先坐。姐姐去拿点水,一会儿也过来了。” 邓姝也没有要追究计较的意思,顺着齐逐鹿的话点头。她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到了这时什么不能做太大的表情,以免长皱纹不好看,美观早都不再是邓姝考虑的范围。邓姝的眉心不自觉拧在一起,静静看着墙上悬挂的电子屏幕,等着屏幕上出现李洪手术完的字样。 齐逐鹿在邓姝身边坐下,握住婶婶的手。 她安慰说叔叔一定会没事的。 邓姝被齐逐鹿这声安慰打开话匣子,焦虑从口中溢出来,心里不再压抑:“这么多年都是你叔叔照顾我,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不会的。张医生手术前跟我讲过,说这样的手术他做过很多台。叔叔的身体一向还不错,肯定不会有事的。” 邓姝拍一拍齐逐鹿的手背,“小鹿,还好家里有你在。你现在过来我们身边陪我,我心里也安稳很多。” 她看着齐逐鹿,焦虑、心疼、安慰、骄傲,几种情绪集于一体,复杂而感慨:“你是一个好孩子。” 齐逐鹿把头靠到邓姝的肩上。 她小时候刚到邓姝家,怕叔叔婶婶和表姐不喜欢自己,每天都努力表现。无论什么时候都让自己的脸上带着笑,做什么都很积极,努力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后来有一天,她们一家四口一起去游乐园。 李宜姿累了,撒娇拽着李洪要他抱。李洪伸手把她抱在自己怀里。齐逐鹿的小腿也累到抽筋,但她只是擦着额头上的汗,忍着小腿的疼,坚持自己走。 是邓姝发现她的不对劲。当时邓姝什么都没有说,弯腰把齐逐鹿抱起来,用手把她的头按到自己的肩上。 ‘睡吧小鹿,一会儿我们就到家了。’邓姝当时这么说。 齐逐鹿那时就决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对邓姝好。 “是婶婶把我养的好。”齐逐鹿小小的嘟哝。 邓姝把头靠近齐逐鹿的脑袋,双手都握着齐逐鹿的手。她小声说:“我对你是真的有亏欠。” 她嗫嚅着,犹豫半天还是选择问:“我怕你叔叔担心,所以没有说你的事情。那个人……对你好不好啊?” “好的。”齐逐鹿点点头,“她对我很好。给我好多钱,给我买衣服买包,还带我去吃好吃的。” 她希望邓姝能放心,又一一举例,说许多郁青的好话:“……她知道叔叔生病,还说要帮我们联系医生。我说不用,她还有些不高兴。” “他不高兴不会打你吧?” 齐逐鹿没有想到邓姝的关注点会是这个。有半秒的愣神后说:“不会,不会的。她人还是挺温柔的。” 邓姝的叹气落进齐逐鹿耳里。她说婶婶终归希望你能找一个好人,对你好的,让你幸福。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的后话没有说下去。齐逐鹿垂下眼。邓姝的手原来保养的很好,到五十岁的年纪还和小女孩差不多。从前家里富裕,邓姝是美容院常客。而现在家里发生变故,美容院当然是第一个就被删除出去的项目。邓姝的手粗糙了许多,皮肤也开始泛黄,细密的皱纹布在手背上,像树木一圈圈的年轮。 “她对我挺好的。”齐逐鹿咬了咬牙,“婶婶,我现在不想这些。我只想让叔叔的身体好起来,让家里宽裕一些。” 说到这儿,她抬起头,坐直上身面对邓姝,“婶婶,我也不是白和她在一起的。” 邓姝没有明白外甥女突如其来的振奋,“恩?” 齐逐鹿上身前倾,凑近邓姝后压低声音:“她认识很多很厉害的人。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试试和她们多结交结交。这样往后她们也能算我的朋友,我不用依靠她,也能自己找到出路。而且我知道她有一个好朋友是经纪公司的,说不定能帮我们的舞剧团也宣传宣传,到时候……” “小鹿。”邓姝摇摇头,打断齐逐鹿没有说完的话。 齐逐鹿兴奋地眼神渐渐在邓姝的不忍和欲言又止中冷却,“怎么了婶婶,您觉得不好吗?” “不。”邓姝再度摇头,“不是不好。而是那太麻烦,你太辛苦了。婶婶不想让你这么辛苦。赚钱的事,应该是我们大人担心的。” “这不辛苦的!婶婶!”意识到自己的音量有些大,齐逐鹿连忙放低声音,“婶婶您想啊,反正这一年我都要和她在一起。与其虚度,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利用起来。哪怕我没能结交任何人,至少大家的心目中会有一个模糊的,我的好印象。以后万一,万一有机会呢?” 邓姝仍然想要摇头。 同样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李宜姿随了自己,从小到大一帆风顺,除了跳舞以外别的事情基本不会,到现在在家还是要问‘妈妈叔叔送来的牛奶我能打开喝吗’的小孩。 齐逐鹿和李宜姿截然不同。 幼年失去父母给齐逐鹿带来极深的影响。哪怕这么多年邓姝与李洪对这孩子坦诚相待,齐逐鹿始终都身处害怕被抛弃,不顾一切想要抓紧什么的欲望之中。 小时候在舞剧团,别的小朋友都扭捏着不肯上台展示学习成果,只有齐逐鹿会大大方方地举手。她时刻想要做第二,不管是跳舞还是学习,她都要把第一让给李宜姿。 舞剧团从前有一些人评价齐逐鹿,说她心思重,野心大,小小年纪就知道揣测人心,以后恐怕会对邓姝一家不好。 但邓姝看得明白:齐逐鹿只是担心的太多。她一边害怕没有利用价值会被抛弃,一边又怕风头太盛,会惹恼她和李洪不高兴。 邓姝非常心疼齐逐鹿少年早慧。所以哪怕邓姝知道齐逐鹿根本不喜欢跳舞也从不拆穿她的谎言,哪怕邓姝看穿齐逐鹿的疲惫和表演,也从不会点醒。 毕竟她那么努力的想要证明自己,害怕被丢下。 邓姝没能再说出拒绝的话。 “要是很累的话就回家来。我和你叔叔虽然没什么用,但是总能让你吃饱饭。” 齐逐鹿把脸埋进邓姝的肩上,“我知道。婶婶,谢谢您。” 第71章 脾气 李洪的手术顺利结束。 张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他不用说话,满脸的放松和笑容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齐逐鹿悬着的心放下,在张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的同时,她‘叔叔的手术很顺利’的消息已经发给了郁青。 “……如果算上分红的话是这个数……”产品经理还没有把金额报出来,但见客户拿起手机,她就自发的停下后续的话。坐在产品经理对面的是一位初次来访的新客户。来头很大:郁氏餐饮的董事长。行事很低调:没有开拉风夸张的豪车,一辆黑色宝马开进保险公司,规规矩矩地停在车位上。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迟到。 她们联系时约定两点钟在保险公司门口见面,一点五十五分一头黑长直发的年轻董事长下车,摘掉手上的黑色手套,和等在保险公司门口的产品经理微笑握手。 产品经理请她进贵宾室聊有关产品的事情。这位郁氏董事长在沙发坐下后便侧耳倾听,时不时点头表示明白。 产品经理在保险公司上班十几年,见到许多不守时、不尊重人的客户,她每天额头青筋乱跳,加班到凌晨第二天还被客户质问是不是想骗钱。她久违的感受到客户的好说话是一件让人多么开心的事情。 因此哪怕现在这位客户突然的拿起手机,她也没有任何被打断的心累。介绍停下以后,她等待她忙完事情。 郁董事长大概只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放下手机,面对她微笑致歉:“不好意思,你继续说。” 我的上帝啊——产品经理在心里想,多来几个这样的客户吧,哪怕她什么产品不买都行,我说真的。 “我刚才正要给您看算上分红的数字。”产品经理把手机计算器上算出来的总和放到郁董事长的面前,“您看一下。” 第56章 郁董事长看了一眼屏幕,点点头:“如果不算上分红呢?” “那么就是这个数字。”产品经理用笔尖点一点文件上的一行。 “可以。我大概了解了。” “我们这边满足您要求的产品大概就是这些。另外还有一些家族信托您有兴趣的话也可以了解一下。”产品经理一边说,一边把另一份文件拿到两人面前的桌上,“家族信托现在是比较流行的。虽然您还年轻哈,但是像您这样高收入人群用这个的话还是比较好的,以后有孩子的话孩子也能有保障。” “我没有孩子。” 产品经理颇为歉意的微笑:“我知道,但是……” “以后也不会有的。”年轻的郁董事长还是很得体的微笑,“家族信托我有了解。我父母做过这个,我因为不会有后代所以不考虑。你刚才说的那几个产品都很好,我会把文件带回去考虑一下的。如果后续有需要的话我再和你微信联系。” 产品经理心里一阵后悔:早知道不介绍这个什么家族信托了。 她并不了解这位郁董事长。只是在刚才两个小时的相处中觉得这人既有礼貌又好说话,因此便想多推销一些产品给她。结果不凑巧,她貌似踩到了人家的雷区。 疑似被踩雷区的郁董事长收起桌上的文件装进文件袋里,她把文件夹握在手上,站起来后和产品经理握手:“辛苦你了。” “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产品经理送郁董事长到门口,目送她坐上宝马车,将车开离公司。 ‘唉,买点儿吧买点儿吧。’产品经理在心里祈祷。 “……她让我做家族信托给我小孩儿,卧槽。”不到五分钟前还微笑得体的郁董事长此刻把车停在离保险公司两个红绿灯远的路边,冷笑说,“我都说了我没孩子她还要说。” “你不买不就好了。”高峤原本就冷漠的嗓音透过电子加工传出来更是堪比人机。 郁青拍了一下方向盘,“我知道。我只是跟你吐槽,你给点情绪价值好吗?” “我提供服务很贵的啊大小姐。”高峤大概在忙,说话的同时还有敲键盘的响动,“你以为我是你五十万一年就能买到的小姑娘?” “我就知道我不该这时候给你打电话。你少阴阳我一个字都会觉得折寿十年。” 高峤的话从齿缝中吹出来,听起来是一声轻笑:“被你发现了。” 郁青刚张嘴想骂,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和二十岁出头时没有任何区别又愤愤地闭嘴:“我把产品文件发给你了,你帮我看一眼。我比较倾向于第一个,收益少但是风险低。” “知道了。等我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帮你看。你的方向是对的,收益少没关系,风险低就行。你不缺钱,做这种项目产品都讲究稳妥为上。” “你也不缺钱。也没见你讲稳妥。” “我喜欢刺激啊。”高峤那边打字的声音停了一下,“哦对,你也喜欢刺激。所以你之前才会追我的女……” “高峤!!”郁青尖叫,“我要马上给所有店长打电话让她们以后给你翻五倍涨价!!” 高峤开怀大笑。 郁青愤愤挂断电话,点开和齐逐鹿的聊天对话框。 七只鹿:我好久没有回来了,今晚陪夜,让婶婶和表姐先回去休息。 青:恩。 青:你晚上吃什么? 七只鹿:医院的盒饭吧。 青:难吃。我给你点外卖。 七只鹿:不用啦,我凑合吃点就好。 齐逐鹿看着屏幕上郁青秒回的一个‘哦’,心知这人是又不高兴了。 郁青的脾气真的很奇怪。不让她帮忙找医生她会不高兴,不让她帮忙点外卖她也会不高兴。好像只要齐逐鹿拒绝她她就会不高兴。 齐逐鹿没注意到自己逐渐上扬的嘴角,她专心致志地回复郁青:明天中午来接我的时候可以给我带一个泡芙吗? 郁青再次秒回:可以。 尽管只是两个字,但齐逐鹿非常笃定郁青这是心情又好了。 回了郁青一个可爱的表情包,齐逐鹿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笑眯眯地替一直在告诉李洪他现在还不能喝水的邓姝接上话:“叔叔我先拿湿棉签给您沾沾嘴巴,您听婶婶的话,我们现在不喝水。” 第72章 雾霾黄色预警(1) 雪穗正缓步在店里走动,她穿着一袭纯白套装,脸上露出堪称完美的微笑。那已超越了美貌,是她身上的光芒,瞬间吸引了四周的客人和店员的目光。有人在经过后还回头观望,有人看着她窃窃私语,还有人憧憬地望着她。 “真是女王。”年轻刑警低声说。 ——《白夜行》 — 柔软的黑发散在新换的蚕丝被被面上,灰色的真丝睡衣裹住白皙的皮肤,肋骨随着胸膛上下起伏隐约可见,匀称而修长的大腿露在被子外。齐逐鹿赤脚踩在地暖上,穿吊带睡裙也舒适的温度让她认为没有必要去为郁青把被子拉下来盖住大腿。 郁青黑长的睫毛颤抖几下,接着她原本合起的眼睛就睁开。霾挡住她的眼睛,雾蒙蒙的令大家都看不清彼此。 “小鹿。”郁青的嗓音沙沙的。她咳嗽几声,嗓子很干。下一刻齐逐鹿便把温水递到她手边。郁青大喝几口。杯子还给齐逐鹿时,她神情呆呆的梦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齐逐鹿接回杯子问,什么梦啊? 郁青还留在梦里,说她梦到一只小野猫,摇着尾巴卖力地冲她喵喵叫,想让她带它回家。 齐逐鹿有点疑心郁青的话是在逗自己。但对方的神情还一片空白,显然是没有回神。 一只小野猫到底有什么能让她念念不忘的? 齐逐鹿没有想通。 她拿着杯子要走,郁青又喊她的名字,“抱一下。” 齐逐鹿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在郁青床边坐下俯身,整个人跌进她的怀里。 — 郁青穿黑白两色的裤装西服,臂弯挽着的齐逐鹿是绿色的收腰礼裙,裙摆顺着她的走动摇曳,在灯光下如一汪波光粼粼的湖。 她的手握着高脚杯,跟在郁青身边向每一位宾客微笑。 今天是圣诞节,吴桢家举办的宴会在高峤的酒店二楼宴会厅。厅里盛满许多齐逐鹿叫的上号,叫不上号的明星和名流。 郁青向齐逐鹿介绍她们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大伯是川市的房产大亨,那位年近六十的伯伯好脾气的摆摆手笑着说他老咯,灼灼都二十七岁了,他要退休把位子让给年轻人了。 郁青的笑容如灯光璀璨:“伯伯十年前就在说这话,但谁敢真让您退休呀?您是定海神针,在这位置上一天,大家做什么都安心呐。” 伯伯手上的杯子碰一碰郁青手中的香槟杯,“小灼灼从小就嘴甜。” “伯伯喜欢我,我的嘴巴才甜。要是遇到不喜欢我的人呀,只会说我牙尖嘴利——”郁青喝下杯中的香槟。她本是谦虚讨巧,不想此时宴会厅大门打开,她循声去看,正见那个会说她‘牙尖嘴利’的人。 高峤和她同样穿着黑白两色的西装,这毫不意外,也不足以让原本热闹的宴会厅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一齐噤声转头,看的不是高峤,而是她臂弯里的那位女伴。 祝芳岁今晚一袭纯白,礼裙的样式材质都非常简单普通,脖子上戴着一条蓝宝石项链做装点。她踩着高跟鞋缓步走进宴会厅,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没有做,众人的目光却在她身上挪不开了。 “高总的女朋友这么漂亮吗?”郁青身后是那位伯伯的惊叹。 “芳岁姐姐是越来越漂亮了。”答话的是齐逐鹿。 郁青的目光没有从祝芳岁身上移开。她看着她和吴桢的爸妈握手,和吴桢打招呼。 祝芳岁琥珀色的眼睛越过人群,笔直且精准的投到郁青身上。郁青在这一瞬成为一只小飞虫,她看见蜂蜜,猜测到这或许是某种甜蜜的陷阱。可诱惑实在太大,她实在太过想要尝一尝这蜂蜜的味道。 于是小飞虫准备掉进蜂蜜里,维持着飞扑过去的姿势,丧失生命但永远沉沦在甜蜜之中。 “郁青。” 一道熟悉的声音。 “郁青。” 小飞虫的翅膀被人轻轻拉了拉。 “郁青!” 一片叶子,不是叶子,是绿裙子的齐逐鹿挡在郁青面前,打断了她义无反顾地前行。 “灼灼怎么了?看呆了?”伯伯笑着,好心的为郁青解围。 祝芳岁的眼睛落到其他人身上,郁青揉一揉眉心。她未语先笑:“伯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看见高峤姐想到小时候不懂事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呢。” 她们今天的宴会,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都是看着郁青和吴桢从小长大的。对她们的过往,这些人就算不清楚也有耳闻。 伯伯拍拍郁青的肩膀,“那都过去了。要不你现在去跟你高峤姐敬个酒,一笑泯恩仇算了。她还能真计较不成?” 第57章 “当然不会。”郁青笑笑,“不过我还是先去外面吹吹风。等下再来和您说话。” 伯伯挥挥手:“你去吧,也不用回来陪我。今天圣诞节,你们年轻人好好玩玩。” — 夜晚的风刀似的割在脸上。郁青裹着一件裘皮大衣,白色的狐狸毛毛绒绒的贴在脸颊两边。她从口袋里摸出烟,含在嘴里咬破蓝莓味爆珠。 齐逐鹿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用后背挡住风给她把烟点燃。 郁青靠在酒店二楼阳台的大理石柱护栏边,吸了一口烟后听到齐逐鹿问:“郁青,你怎么了?从下午睡醒你就怪怪的。” 今晚没有星星。 月亮被霾笼罩不知去向。夜风里只有郁青的烟头闪着一点一点微弱的红光。 郁青把烟头在栏杆上按灭,另一手拉过齐逐鹿贴近自己。齐逐鹿的外套很薄,又站在风口,身体隐隐有些要冻僵的感觉。而郁青的身体很暖,甚至是发烫。 她揽住齐逐鹿的腰稍一收力,齐逐鹿便被她拉进怀里。她微微弯一点腰,口中薄荷蓝莓的味道送给齐逐鹿。 齐逐鹿对这突如其来的吻不明所以。郁青用的力气极大,与其说‘吻’,不如说‘咬’会更加准确。齐逐鹿踉跄着差点仰倒,郁青揽在她腰上的手接住她。 “郁……郁青。”齐逐鹿的双手按在郁青肩上,她艰难的在唇与唇的缝隙中挤出几个音来。 郁青停了下来。 她的额头抵住齐逐鹿的额头,说:“我下午梦到她了。” 齐逐鹿的嘴唇被郁青亲的发麻。她不敢去碰,心跟着郁青的话和嘴唇一起发麻。 “她说我养了小猫就不要她了。我说没有,没有。我一直在解释,她不听我的解释。” 梦里的祝芳岁单薄的黑色长袖长裤,赤脚蹬着一双黑色的绒面拖鞋。那是好多年前的大年三十,她肺炎发烧,郁青匆匆赶过去照顾她时她的样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个。我明明已经不喜欢她了,但是梦里哭得好伤心。梦醒的时候我看见你站在床边看着我,我觉得好对不起——” 齐逐鹿按在郁青肩上的双手不自觉用力,“对不起什么?” 郁青闭上眼睛。 她的话在嘴里绕了又绕,最后顺着残留的蓝莓味一起回到肚子里。 “我还喜欢她的那一年。她问我如果她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还会不会喜欢她。我说会。那时候我想不到有一天我会不喜欢她,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喜欢她。” 郁青仰起头。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眼珠在眼皮下转了几转,要掉下的眼泪被收了起来,“但我现在不喜欢她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么一个梦。刚才看见她的时候,我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我在想她会不会也很奇怪,我是怎么会不喜欢她的呢?” 齐逐鹿垂下眼皮。郁青身上白绒绒的狐狸毛随着风蹭到她的脸上。她没有办法回答郁青的问题。郁青更像是在自我诘问。她在一个怪圈子里钻了牛角尖。 而比起意识到郁青在钻牛角尖,让齐逐鹿的心脏发麻,难以回答的原因是齐逐鹿在刚才发现自己不愿意听到从郁青嘴里说出的祝芳岁的名字,是她害怕听到郁青真正的梦,是她在郁青说出过往喜欢祝芳岁的事情时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反应。 ‘啊,我真的爱她。’ 齐逐鹿把脸埋进郁青的肩膀,‘我完蛋了。’ 第73章 雾霾黄色预警(2) 爱不是突然爆发的。 它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起的雾霾,悄无声息的弥漫开来。等到发现时,整个人已经被这霾包裹得密不透风。除了握紧你的手以外我别无选择。 — 齐逐鹿的手再度握上郁青的臂弯。她们回到宴会厅,人们觥光交错,欢声笑语,热闹的享受着这个圣诞。 郁青的回归引起人们短暂的注目。片刻以后宴会又恢复到原先的热闹。 吴桢拉着闵莲走到她们面前,“我们刚才还在找你,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今天高峤和祝芳岁来了你也没找她们说话?” 郁青刚在外面情绪激动了一回又吹了冷风,现在难免有些恹恹的。她答非所问的指一指身边的齐逐鹿,“这是齐逐鹿。小鹿,这是吴桢,我最好的朋友。边上的是她女朋友闵莲。” 齐逐鹿在吴桢和闵莲紧紧牵着的手和贴在一起的胳膊中看出两人的亲密。她没想自己已经麻木的心脏,微笑说:“你们好。我看过闵莲演的电视剧,《寻心》,你在里面演陈繁上仙。” “是的!哇塞那么久以前的电视剧你也看过呀?”虽然齐逐鹿是在和闵莲说话,但答话的是吴桢。她一双眼睛眼角上扬,没表情时看起来已经很飞扬。现在她惊喜万分,那眼睛睁得更大,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的明艳动人。 齐逐鹿把自己的胳膊悄悄贴到郁青的胳膊上,“嗯嗯。我还挺喜欢陈繁这个角色的。虽然是个小反派,但演的真好,让人恨不起来。” “我们阿莲的演技是很好嘞。” 吴桢这句话刚落下,立刻换得身边女友一句熟稔流畅的吐槽:“你又来了。” 闵莲的嗓音很清冷。前几年还好,近几年越来越有一种脱离世俗的超然感。配上她近年越来越淡漠的神情,影视剧爱找她出演神仙这种角色是理所当然。 吴桢:“我真的觉得你演的好啊。” “好了。这里不是我的粉丝见面会。” “灼灼。” 四人聊的正好,呼唤郁青的声音由远及近。郁青偏过头,避开喊她的人。齐逐鹿的脸跟着郁青偏过的头一起偏,她在看郁青。 “你往哪儿看?我们在这儿。你耳朵坏了?”紧随其后的夹枪带棒当然来源于高峤的嘴巴。 郁青咬了咬牙,“高峤姐,芳岁姐。”微笑在她嘴角被拧出来。 高峤拧一下眉,“从我们进门你就没来找我们,刚才岁岁喊你你又往边上看。不会是闯祸了吧?” “没有。”郁青眼风扫过周围,“姐。” 高峤从一个眼风里看出郁青希望她在这些人面前给她留面子的提醒,转移了话题:“你的圣诞礼物在我车上,等下拿给你。” 说到这里她又去看齐逐鹿,“你也有。” 齐逐鹿的胳膊紧紧贴着郁青的胳膊,肌肤微微发汗,“谢谢姐姐。” “不用客气。第一年给你准备圣诞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是姐姐太客气了。我都没想到还有圣诞礼物可以收。” 郁青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神思早就飞走。她们的客套一句也没有听见。 站在郁青身边的吴桢早发现闺蜜的不对劲。她先拍郁青胳膊一把,等人反应过来以后又去问祝芳岁:“芳岁姐元旦后有空吗?” 祝芳岁笑问:“是有什么事吗?” “嗯。”吴桢点头,“元旦以后有一个真人秀,餐饮方面的。餐厅那边定了灼灼家的食在川,人选的话因为现在的规定必须要个素人。我想姐姐如果有空的话,可不可以去当这个嘉宾呀?” 祝芳岁用瞪大的眼睛表达她的惊讶:“你是让我去拍真人秀吗?” 吴桢:“对呀,我们这边阿莲过去,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真人秀的综艺,她一个人我有点不放心。” 闵莲那句‘我说了没事’被吴桢自动屏蔽,“芳岁姐长得漂亮,人也聪明,情商还高,我想如果你有空的话愿意参加这个节目吗?也算帮帮我的忙,好吗?” 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齐逐鹿几乎是瞬间就心动了:她会跳舞,自信长得也还算不错。而且这件事的重点并不是到幕前出风头,吴桢那句‘帮我的忙’才是齐逐鹿真正动心的点。齐逐鹿从小就给李宜姿当绿叶,吴桢要的也是一个能帮闵莲兜着的人。只要能让她去,她就能相信自己能照顾好闵莲。 当然,哪怕照顾不好,齐逐鹿也得想办法照顾好。 祝芳岁漂亮的面孔在高峤的视线中浮动着犹豫和茫然,齐逐鹿身边的郁青在这时莫名的看向她。 “我可以去吗?”齐逐鹿心念一动,问话从口中径直滚落。 “你?”接话的是吴桢。犹豫和茫然的表情从祝芳岁脸上跑到吴桢的脸上了。 齐逐鹿等了三秒,没等到郁青的阻止圆场。她转过头去对吴桢笑:“对呀。我可以去吗?听起来很有趣。而且我很喜欢闵莲。能和偶像近距离接触诶——” “你想去就去。”郁青在这时表态,理一理齐逐鹿礼服的袖子,“我看姐姐也不想去。” “不是不想去。”祝芳岁挽着高峤,“这是一个挺新鲜的机会。只是我没有想到吴桢会喊我去。” 她目光落到齐逐鹿脸上,女孩子眼里带着期待,“摄像机会把人的行为放大,我是没有小鹿的自信了。吴桢,小鹿既然毛遂自荐,不如你就让她去试试看。” 齐逐鹿听出可能有戏,一双圆眼看向吴桢眨呀眨,不掩饰自己天真的期待。 第58章 吴桢看看齐逐鹿,又看看闵莲,“可是,我第一次见到齐逐鹿,我还不了解她……” “小鹿这个小孩挺不错的。”一向不爱说人好话的高峤难得开口,给的竟然还是正面评价。吴桢立即歇了犹豫的心,能让高峤都出来用正经的语气夸赞而不是阴阳,这个齐逐鹿哪怕吴桢一面都没见过也不会差。“那行。等明天吧,明天你们来找我,我带你们和节目组去签合同。” “谢谢吴总。”齐逐鹿快乐的尾音翘到天上。 郁青失笑:“你也太现实了。一秒前还喊她吴桢,现在就是吴总了。” 齐逐鹿笑眯眯回郁青,刻意表演她孩子气的洋洋得意:“那当然啦。一秒前她还是你的朋友,现在她就是我的老板嘞。” “看看,看看。”郁青对吴桢说,“她多上道。肯定能把你那阿莲照顾得妥帖,你就放心吧。” 吴桢啼笑皆非:“是是是,被您郁青看上的人能有不好的吗?我放心,放一百颗心。” 第74章 雾霾黄色预警(3) 宴会接近尾声。 齐逐鹿遇到几个学跳舞的女孩子,在甜品台边聊着舞蹈的事情。郁青捧着吴桢刚分过来的圣诞蛋糕坐在角落。她身前出现一抹纯白的裙子。郁青没有抬头,早在裙子出现之前,她已经在酒香蛋糕香香水香的混乱之中闻到最熟悉的铃兰花香。 她知道来人是祝芳岁,而她今天偏偏最不想见到祝芳岁。 “灼灼有心事了。”铃兰花被风吹落,落满郁青一头一身。 郁青没有抬头,祝芳岁的手伸过来,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后脑勺。郁青在铃兰花香味中温暖的想哭。她把蛋糕放到一边,伸手拉住祝芳岁的袖子,“姐姐,我下午做了一个梦。” “嗯?” 祝芳岁从来没有做过母亲。她不知道一个母亲都需要做什么。但在郁青面前,她的身上总会流露出母亲的气质。她包容着郁青的每一句话,洞悉郁青每一个行为背后真正的含义,看郁青是永远长不大,需要她保护的孩子。 因此她只是说了一个带有疑问的‘嗯’,郁青就像在外面忍了一天委屈终于回到家看见妈妈,忍不住落泪。她不愿让别人看见眼泪,脸埋到祝芳岁柔软的小腹上,“你在梦里一直说我不要你了。我没有不要你。” “我知道。”祝芳岁双手环住郁青的头颅,小腹挺起来一些,让郁青能贴的更舒服,“那是梦,灼灼。” 郁青被梦魇住。 她的额头用力蹭着祝芳岁的小腹,那里柔软的能容下一切,一个孩童一条生命也能自其后的子宫内孕育而出。郁青是想往那里钻,钻到她来的地方去。尽管那并非‘原装正版’。 “我没有不要你。” “你没有不要我。” “可你怪我。” 祝芳岁蹲下来。她希望郁青能睁开眼睛看一看,面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她,不是梦境中她想象的她。可郁青一直是这样的。她看祝芳岁时眼睛里有一层雾,雾里看花,看到的都是漂亮但自以为的东西。 郁青的妆被眼泪氲花了,假睫毛掉了几根在脸上。祝芳岁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纸巾先给郁青擦眼泪,再帮郁青重新补。 “我没有怪你。灼灼,你做梦了,不是我在怪你,是你觉得我在怪你自己。” 她说的很冷静,气垫贴到郁青的眼睛边上,郁青乖乖闭上眼睛,“我为什么会觉得你在怪我?” 郁青的梦境描述并不完整,但祝芳岁根据对她的了解,在片段的线索中敏锐找出真相:“是和齐逐鹿有关吗?” 没有得到郁青的回应。 祝芳岁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让郁青把眼睛睁开,重新为她描眼线,“你很爱小鹿。” 这是非常非常肯定的一句话。 回应她的是郁青的梦呓:“为什么呢?” 郁青没有等祝芳岁回应。从前有心事时她会和妈妈分享。现在没有妈妈,郁青就抓住祝芳岁:“我在梦里哭得好伤心,觉得你怎么能说我不要你呢?我明明那么喜欢你。可是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齐逐鹿站在我的床边。我一瞬间觉得好对不起……对不起她。我好像一个出轨的人,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你确实什么都没有做。”祝芳岁蹲在郁青身前。她已经帮郁青补好花掉的妆容,双手握着郁青的双手。 “刚才齐逐鹿问我这个梦的时候,我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我没有办法承认我觉得对不起她。”郁青闭闭眼睛,“我好像搞砸了,姐姐。我不该和她说那些话,也不该和她那么开始。” 郁青喃喃说着这些,她的喉咙里犹如火烧,滚烫的感觉让她声带收紧,一字一句都从火里滚落,灼烧她的口舌。祝芳岁把它们一个一个接起来,捧在手里,“灼灼,你真的很喜欢齐逐鹿。你真的很喜欢。” “是,我真的很喜欢。”郁青的眼睛也红彤彤的,和她喉咙中的火相同,炙热的熊熊燃烧,“可是我以为……我不知道……我以前也那么那么喜欢你,为什么会突然就不喜欢了呢?万一有一天,我也突然不喜欢她了……” 郁青的视线越过祝芳岁,齐逐鹿侧身对着她,露出小半张笑的开心的脸,“那她要怎么办呢?” 祝芳岁有郁青和高峤两个选项,没了a还有b,两者皆无她还能随手拿出一百万鼓励郁青开新店,证明她有一定的存款,她能养活的了她自己。 而齐逐鹿不一样。齐逐鹿没有钱,也需要钱。如果郁青有一天厌烦了,那么她要怎么办呢? 郁青快要被这个想法溺死了。 她没有意识到蹲在自己对面的祝芳岁是什么样的神情。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就像从前沉浸在自己对祝芳岁的爱恋里。 祝芳岁意识到郁青再一次溺在自己的情绪海洋里。她一遍又一遍喊郁青的名字,试图打捞起她,“没关系,没关系。你不是已经帮了她吗?你在喜欢她的时候可以帮她呀。” 郁青眼神怔怔地,游魂似的看向祝芳岁。她在祝芳岁的话中逐渐冷静——哦,我可以帮她的。而且,她也愿意被我帮。 祝芳岁捉住了回神的郁青,“灼灼,你因为太喜欢她所以太担心了。放轻松,你今天下午只是做的一个梦,是你太担心才会梦到,不是真的出事。什么事情都没有。你知道的对不对?” 郁青被祝芳岁缓慢而坚定的话拽住一颗乱跳的心。她的呼吸和心跳都一点点平息,恢复原本的节奏。 “对的。”郁青点头。她瞥眼看见祝芳岁纯白的裙子上留下自己哭泣时的痕迹,“对不起姐姐,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祝芳岁在郁青面前是母亲。她当然不会责怪自己的‘孩子’不小心弄脏她的东西,“没事灼灼。裙子脏了可以洗。你今晚都心不在焉,我有些担心你。现在你好些了吗?” “恩。我好多了。”郁青挤出一个笑脸,刚哭过的眼睛酸胀的痛。 “那就好。”祝芳岁站起来,牵郁青的手缓步往齐逐鹿那边去。 “郁总,好久不见啊。” 郁青离齐逐鹿一步之遥,两人之中横空冒出一个年轻男人。他的招呼同时引起齐逐鹿的注意。齐逐鹿和正在聊天的人们说了一声儿,绕过那男人走到郁青身边,挽住郁青胳膊。 然而下一秒她就听到那男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早听说你有了个新女伴。她长得好漂亮,郁总有这种资源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齐逐鹿低下的头没有抬起。她的双手拉平郁青衬衫褶皱的袖子。 “你是什么东西!”郁青的呵斥令周遭的声音全都安静,“这是我女朋友!给她道歉!” “啊,我……”那男人往后倒退半步,脸色也变得难看。他早前和郁青在同一个宴会里一起说过几句话。那时郁青的好脾气和随和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后来他听说郁青的爱好——这年头谁还没有点儿自己的兴趣呢?本以为郁青是和他一样能玩儿的开的人,他今天才这么说。 没想到。那男人看着脸色铁青的郁青,又看看周围人各异的神色,一时面子上过不去,嘴长了又合,说一些干巴巴的解释。 “灼灼,怎么了?”高峤穿过人群走过来。 祝芳岁按住高峤的胳膊,截断了她继续前进的脚步。 “谁要听你这些废话?我只要道歉。”郁青态度坚定,寸步不让。 吴桢也从人群里挤过来。身为本场宴会的主家,她该和稀泥,但没办法,对面是她的闺蜜,“又是你啊。我说老张,你怎么天天惹人生气?快快,给我闺蜜道个歉,说句对不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不是给我。”郁青咬着牙,“是给我的女、朋、友。” 郁青的坚定为自己的女朋友换来‘对不起’三个免费的字。 那男人离开了,这场闹剧般的圣诞宴会也散场了。 第75章 雾霾黄色预警(4) 第59章 郁青和齐逐鹿坐在地下停车场的时候,郁青想:又是地下停车场,又是车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齐逐鹿总喜欢坐在光线晦暗的停车场的车里说话。一半是等不及把话忍到回家再说,另一半是看不清的环境总能让人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好像说什么都可以。 今天郁青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齐逐鹿原本靠在椅子上的后背,在听到郁青的话以后弹到车门上,转动整个上半身直面郁青。 -你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 -要。 -你没有做错什么。 -有。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什么? 齐逐鹿担心郁青还没有到一年就后悔她们的约定。尤其是郁青说出那句‘一开始’。齐逐鹿的第一反应就是郁青后悔。 她有些着急,不能失去郁青的金钱和她这个人的念头是一起冒出来的。齐逐鹿越过阻挡她们的障碍伸手想去抱郁青,但郁青的身体往后靠一下,躲开齐逐鹿。 “到底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齐逐鹿的手落到汽车扶手箱上,她前倾身体,恨不能爬过它坐到郁青身边。 “对不起。我不该在一开始就和其他人说我们的关系是……”郁青记得自己之前在宁市的饭局上说过一句‘玩玩的朋友’。她本就觉得自己做错,不应该用这么功利的开场去结合她和齐逐鹿。刚才的事情让她联想起几个月前饭局上她的莽撞,愧疚感涌上心头,她不管不顾的对着那男人说,齐逐鹿是她的女朋友。 不是‘女朋友’这三个字说不得,而是她连齐逐鹿喜不喜欢她都不知道。 可能齐逐鹿根本不喜欢她,齐逐鹿说不定根本没有要越过交易产生多余的感情的想法——为什么会要求一个员工爱上老板?那岂不是荒诞吗。 “那没关系啊。”齐逐鹿宽宏大量,“如果是你说的话,那没有关系。” “不。那怎么会没有关系?”郁青垂下眼皮,避开齐逐鹿的眼神她才能把她想说的话顺利表达,“因为我对你的态度错了,所以别人对你的态度也才会有问题。你是我的……不管你是我的谁,一定是我先尊重你,别人才会尊重你。哪怕你只是我的朋友都是这样。所以是我错了,对不起。” 齐逐鹿张了张嘴。她的手伸到半空握了握,像是要抓住什么。但空气中只有空气,齐逐鹿的拳头捏起来,什么都没有抓住。 “可是我们……”我们的关系本来就不平等。 不平等也能谈论‘尊重’吗? 如果不平等也能谈论‘尊重’,那么平等的关系又该说什么呢? 齐逐鹿感到微妙的错位。 郁青等不到齐逐鹿的下文。从她怅然若失的惶惶中,郁青自认为读到的是齐逐鹿的不解。她可能真的没有想过喜欢自己。 那个‘女朋友’或许真的是冒犯。 “好了,那我们不要再说了。”郁青拉过安全带,准备结束话题回家。 齐逐鹿却把手按在安全带上,不给郁青扣上,“等一下。为什么不说了?” “因为你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不是的。”齐逐鹿摇摇头。她低一点头,下巴往下扣了扣,“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郁青松开安全带,让它回到原位。 齐逐鹿咬咬下嘴唇,“你尊重我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你没有必要和我道歉啊。如果今天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们当然可以一起讨论这件事,我也会接受你的道歉。但我们是交易的关系。你给我钱,我办事。” 齐逐鹿边说边想,语速慢慢,“我有一个比喻有些不太恰当,但是也恰当。你是顾客,我是商品,你为什么会想要去尊重商品——不对,你当然也可以保护你的所有物,但你为什么要对你的物品道歉呢?” “干嘛这么说自己。”比起回答问题,齐逐鹿一口一个‘商品’听的郁青眉头拧了又拧,攒在眉心成一个死结。 “这只是一个比喻。” “我不喜欢这个比喻。” “但我把我的意思说明白了吧?” 郁青深呼吸,点头的同时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在问我,我是不是爱你。” 在‘商品’以外,齐逐鹿那一大串话落到郁青的耳朵里只剩下‘今天我是你的女朋友’这几个字。 郁青对这九个字也很不满意。 今天。为什么只是今天? 她今天很爱较真,郁青自己也意识到了。 “那你是不是爱我。”齐逐鹿改变人称代词重复郁青的话,但不改语气。 郁青的脑海中闪回她和祝芳岁的对话。下午做梦醒来时她还在一个牛角尖,晚上和祝芳岁交谈时郁青已经完全明白。 是祝芳岁挑明郁青藏在心底的话,是祝芳岁一遍又一遍的肯定郁青心里的感受,现在郁青才能笃定地回答:“是的齐逐鹿。我是爱你,非常非常。” — “那我就不送了。高峤姐晚安,芳岁姐晚安。”吴桢和闵莲一左一右站在高峤和祝芳岁对面。她们为两人按着电梯按钮。 高峤点点头:“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电梯门合上,吴桢先叹气,闵莲紧跟着说:“郁青对齐逐鹿好上心。我记得上次她来跟我们说的时候她还说她没时间谈正常恋爱。” “现在看起来她简直爱死了。”吴桢摇过头,又笑嘻嘻地贴到闵莲身上,“和我爱你一样。” 闵莲推推吴桢,照例没推动,“你是狗皮膏药,她是坠入爱河。但是我不大喜欢这个齐逐鹿。” “她的算计都写在脸上,你当然不喜欢她。”吴桢撇撇嘴,牵着闵莲去找还留在宴会厅的父母,“但她能让高峤也出面夸,就算很有心计也不至于蠢到用在你身上。” 闵莲费解:“高峤到底是有多难夸人?她一站出来帮齐逐鹿说话你就二话不说的答应了,那会儿我就很奇怪。” “你吃醋啦?”吴桢跑偏的重点在得到女友警告的目光后紧急转回,“我十一岁认识高峤,这十七年来差不多算是第一次听见高峤夸人。平时她对人的评价大多用没有表情和冷笑来回答。当然,灼灼是例外。她俩对骂。” 闵莲:“……所以这个齐逐鹿这么好吗?” “你能帮小鹿得到那个拍真人秀的机会,她一定很高兴。”祝芳岁坐在副驾驶座上说。 高峤没有应祝芳岁的话。她忙着开车。 在车开离停车场时,祝芳岁看见郁青的车还停在原地,毫无遮挡的挡风玻璃透出坐在车前排亲的难分难舍的两人。 祝芳岁干咳一声,移开目光看向停车场的挡杆,“不过我知道你其实不是为了帮她,你只是不想让我去。” “我没有说过这种话。”高峤冷着脸。 车开出停车场,路边大楼的霓虹灯打在车上,流光溢彩迷人眼。祝芳岁眯眯眼,“嗯。你没有说过。”你只是在心里想而已。 祝芳岁太了解高峤。在吴桢发出邀请的一刹那祝芳岁就意识到高峤的不情愿。 因此她给她看自己的犹豫和纠结,在齐逐鹿毛遂自荐后顺水推舟的婉拒,而高峤果然开始帮忙接话。 高峤确实没有说过不想让祝芳岁去的话,她只是用行动表达。 “所以?”高峤觉得祝芳岁还有后文。 祝芳岁把头靠在椅背上,在斑斓的灯光中合上眼睛,“没有所以。” ——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已。 第76章 雾霾橙色预警(1) “我小时候养过好几只,全是捡来的,不是那种有血统证明的猫。我自认为是以同样的方式来饲养,但猫对人的态度,却因为它们被捡回来的时期不同而有很大区别。如果捡回来的是小猫,从懂事起就待在家里,在人的庇护下生活,对人不会太有戒心,天真无邪,喜欢撒娇。但是如果大一点才捡回来,猫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之百接触戒心。看得出来,它们好像对自己说: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暂时跟他一起住,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你是说,唐泽雪穗小姐也有同样的感觉?” “要是知道别人用野猫来比喻她,她一定会气得发疯。”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 ——《白夜行》 — “大家好,我叫齐逐鹿,是宁市静姝舞剧团的舞者。” 齐逐鹿放在沙发上的小腿被睡裙盖住,她的上身靠在郁青身上,头贴着郁青的肩。听郁青从她脑袋上方说一句:“你上镜真好看。” “减肥还是有成效的呢。”齐逐鹿从圣诞节那天得到自己要参加节目的消息,先是连夜通知了邓姝,再开始减肥。节目从一月十五号开始拍摄,她从十二月二十六号就没怎么吃饭。齐逐鹿原本就瘦,一米□□的个子为了跳舞常年保持在90斤。节目开始拍摄时,齐逐鹿颇有成效的减肥让她脸颊都有些凹进去,但摄像机一打开,展现在镜头上的样子倒是刚刚好。 第60章 郁青的手顺着齐逐鹿的发顶往下,摸到她的脸,一把肉都没有捏到。郁青从茶几上捞过一袋薯片放到齐逐鹿怀里,“吃点,太瘦了。” 齐逐鹿撕开薯片包装袋,第一片薯片举起来喂给郁青。咬碎薯片的声音和节目正式开始的声音重合——现在是二月份,春节刚过,节目拍摄过半,第一期正式播出。 “吴桢说成片播出去之前她已经看过一遍了。”郁青吃薯片,吐字有些含糊。 齐逐鹿:“嗯嗯。那她说我表现的怎么样呀?” “很好。”其实吴桢的原话是‘你女朋友真好啊灼灼她一直在照顾我们阿莲,我简直超爱她呜呜呜’,但郁青实在懒得学她浮夸的语调,精简的总结,“她很感谢你照顾闵莲。” “哦,应该的。”齐逐鹿‘咔嚓咔嚓’嚼薯片,“我在这个节目的人设就是闵莲的小粉丝。反正我是素人,连微博都没有,下节目就查无此人。” 这个节目一共五位明星嘉宾加三个素人,主旨是从零开始学习经营餐厅,互相协作彼此关心,宣扬各地的传统美食。这也是为什么节目组选择与郁氏餐厅合作的原因——郁氏在川市属于老牌饭店。它旗下的‘食在川’制作的都是本地出名的小吃,价格亲民,口味也亲民。 在宣扬美食之余,节目组为了让节目更有看点,当然也会想办法制作矛盾。 比如齐逐鹿说到这里的时候,节目正放到大家选房间的画面。 八位嘉宾住在离‘食在川’不远的别墅民宿。一共四个房间,大小不一,有好有坏。最小的那间房间只能摆的下一张上下铺的双人铁皮床,很有军训的感觉。 大家参观完房间以后,明星中最有资历的那一位男嘉宾就站出来说自己去住那间最小的房间。 其他人当然纷纷开始婉拒谦让。七嘴八舌说了半天,结论是没有人去住最小的房间。闵莲听不下去,提出这么讨论不是办法,不如抽签。但她的话石沉大海,无人响应,大家还沉浸在毫无意义的推让之中。 齐逐鹿在一边拍拍手,提高音量压过一切其他话语,并打断那位最有资历的前辈正在说的话:“大家——我们要不然抽签吧?” “干就完了。” 齐逐鹿在郁青怀里艰难的转动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郁青眨呀眨,小猫似的天真:“反正节目组要是恶意剪辑,你一定会找吴桢帮我出头。” 郁青对齐逐鹿这种满是依赖信任的眼神没有任何抵抗力。哪怕明知道她是故意用这种眼神来看人的,郁青也忍不住俯身去亲一亲她的眼睛,“是的。” 齐逐鹿闭着眼,笑嘻嘻地被郁青亲过。伴着节目进展,齐逐鹿指一指正在洗土豆的她自己,“就是在这里,芳岁姐来探班,还给我们买了柠檬茶。” 郁青知道这件事。 齐逐鹿去拍节目以后地位在她们四个人中一跃成为‘团宠’。 不但她和祝芳岁常常去探班,就连高峤也当作客人去看过她一次。 节目里没有播出祝芳岁,但镜头一转每个人手边都有一杯模糊品牌的茶饮。 “芳岁姐和我们节目的总导演认识。” 这话是齐逐鹿第一次讲祝芳岁去探班时没有说过的。郁青摸着齐逐鹿的头发,看齐逐鹿和闵莲一起在电视上洗了一个又一个土豆,一边想不知道吴桢看见这个画面得多心疼,一边说:“嗯,芳岁姐和吴桢的关系其实也不错。” 言下之意是她通过吴桢认识总导演也不是稀奇事。 “不哦。”齐逐鹿伸手去拿放在茶几上的柠檬茶喝,“她们是在一个什么宴会上认识的。而且认识至少有十年了。” 祝芳岁和高峤从2015年开始恋爱,算到现在也没有十年之久。 郁青把心里已经跑偏到脑补吴桢安慰闵莲的画面叫停:“你怎么知道的?” “她们聊天的时候我听见的。导演还在说芳岁姐那天宴会戴的紫宝石项链。说她之后在淘宝看到好多赝品,和芳岁姐戴的真品根本没法比,那些太劣质了。” “都十年了她还记得姐戴了什么项链啊?” “对呀,她说真的很好看。项链和耳坠是一对,紫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齐逐鹿的手握起来又展开,五根手指在空中一收一放,学星星。 郁青笑她的话说得乱七八糟,抓住她的手攥在掌心里。 电视里的闵莲正在接受后采,她语调平平,几乎没有起伏。齐逐鹿说闵莲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她累狠了就会这样。 “你这么了解她啊?” 齐逐鹿闻到一点酸味。她皱皱鼻子,直白而坦率:“我的任务就是去把闵莲照顾好呀,当然要了解她。不然我才不会去看她呢。” 她转过身,暖融融的哄郁青:“我只看你就够啦。” “甜言蜜语。”郁青亲她的额头。 屏幕上的闵莲说:“我是直接的人,不喜欢弯弯绕绕,也不会藏着掖着,有话就直说,有想法也会直接说。为此在人际上也闹过一些小矛盾。不过这一次大家都很好,也很包容我,我很感激。” 第77章 雾霾橙色预警(2) “那个齐逐鹿是你女朋友?” 逼仄的房间密不透风,一扇小小的气窗是灯之外唯一的照明光线。节目总导演孙昙坐在监视器后面,对讲机点一点屏幕中的某一个小分屏。 “是朋友。”祝芳岁坐在孙昙身边,长裙裙摆折在大腿上。小分屏上的齐逐鹿从闵莲手中接过刀,开始切土豆。 “什么朋友让你这么上心?”孙昙诧异的瞥了祝芳岁一眼,“这几个月我见你的次数比见场务都多。” 祝芳岁的手拖着下巴,笑吟吟听出孙昙不相信的话外音:“真是朋友。我现在不是单身。而且齐逐鹿有女朋友,你没听说?” “我应该听说吗?”孙昙是川市卫视的制片人。早些年她喜欢接触各式各样的人,观察她们的脾气性格,但近几年她有些职业瓶颈,看谁都是一个样子,天大的事情也只会在她嘴上成为大事,触碰不到她的心里。 所以哪怕郁青总是来接齐逐鹿下班,孙昙也没有留意到为她提供场地的郁氏集团董事长不但是本地著名经纪公司总裁独女最好的朋友,也是她镜头下这个素人嘉宾的女朋友。 “你的消息不是一直很灵通吗?”祝芳岁似笑非笑,“她女朋友是郁氏集团的总裁啊。” “我靠。我还说怎么郁青总来接她。”孙昙狠狠拍了一把大腿,“我本来还想问她愿不愿意拍完这个真人秀给我演个电影呢。那她这身份,郁青不得金屋藏娇啊?” 祝芳岁笑呵呵的看她:“你最近跨度很大啊,我记得你不是一直在拍真人秀吗,怎么又拍电影去了?” 孙昙薄薄的嘴唇一扯,笑就出现了,“实在有点无聊了。这么多年我都在拍这个,那些明星都像固定几个流水线做出来的模板。我想做点别的。而且你不觉得齐逐鹿长得有点费雯·丽的意思吗?” 祝芳岁深深的看了孙昙一眼:“你没疯吧?” 孙昙没理她,凑近屏幕去看分屏上抿着嘴搬大炖锅的齐逐鹿,“其实说费雯·丽,不如说斯佳丽。齐逐鹿的眼神总有股倔劲儿,从不遮掩她的野心勃勃。而且你看她的目标多清晰,脑子多清醒,不管别人对她多么好,她时刻不忘自己‘闵莲小腿毛’的身份。” 祝芳岁翘起腿来,靠在椅子里看孙昙‘发疯’。 孙昙:“不过这么说的话,其实她也像selena gomez。” 祝芳岁:“是那个《大楼里只有谋杀》的女主角?” 孙昙震惊:“你竟然连这个都看过!” “两季我都看了。”祝芳岁伸出两根手指,“但打发时间而已。” 祝芳岁皱皱眉,“她太爱演喜剧,我不是很喜欢看喜剧。” “我也不是很喜欢看喜剧。”孙昙和祝芳岁在此前其实交情并不深。她们相见源自于十年前的一次晚会。孙昙被脖子上戴着紫宝石项链的祝芳岁美到说不出话来。 她这人有一个毛病,就是看见合眼缘的人就想给她拍电影。因此当时她本想邀请祝芳岁出演她的电影——尽管她什么都没有准备,但她想为祝芳岁量身打造一部电影来着。 那时她和祝芳岁聊了许多关于电影的事情。她发现祝芳岁和她一样不喜欢看喜剧,但爱看纪录片和一些反应人性的电影。 那次她们聊天的内容围绕的是维伦纽瓦那部《焦土之城》,她们两个最喜欢的都是纳瓦尔没能成功保护公交车上的陌生小女孩,大火把纳瓦尔衬得渺小的场景。 她们聊的很愉快,还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来孙昙的懒病日常发作,每天忙着工作都来不及,也把祝芳岁抛到脑后。 但再见面时,她对祝芳岁仍然有很好的印象。 — 中午放饭,祝芳岁给齐逐鹿和闵莲都带了特意从川乡打包的精致饭菜。 齐逐鹿笑嘻嘻的接过祝芳岁的好意,奉上一句甜甜的‘谢谢姐姐’。转头她问闵莲想吃什么,剩下的菜她用盘子码得漂漂亮亮的送到其他人面前,说是她那位叫祝芳岁的好朋友姐姐送来给大家加菜的。 第61章 孙昙和祝芳岁咬耳朵:“你看她多会做人。借花献佛。” “献吧。“祝芳岁看着孙昙面前自己给她带的饭菜,“早知道她要借花献佛,我就给她多带一点。” “你也挺宠她。” “应该的。”祝芳岁说,“她毕竟是我女朋友最喜欢的人的女朋友。” 孙昙脑子绕一绕她说的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而后问起祝芳岁和她女朋友的事情,“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单身呀。” “你说的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祝芳岁抱着胳膊,懒洋洋地说,“我总要谈恋爱的呀。” 祝芳岁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但显然孙昙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呀?” 祝芳岁用下巴点点她的盒饭,“你不吃啦?咖喱鱼凉了会很腥哦。” 孙昙收住八卦的嘴,筷子戳下一块鱼,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你的那套紫宝石呢?什么时候能带来给我再看看?” 祝芳岁笑她又疯了。没有什么合适的场合,她戴那个干什么。 孙昙说她有个朋友是珠宝收藏家,最喜欢这种漂亮的首饰,“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祝芳岁从坐了一上午的折叠椅上站起来,在这间逼仄狭小的房间里,她顶天立地的像一个巨人。她伸伸懒腰,右手搭在后腰上,左手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到脸上,“谢谢你啊我的大导演。不过那套首饰已经被我弄丢了。” “啥?!”孙昙太过震惊,嘴里的鱼差点掉下来。此时此刻她准备收回对自己感觉麻木的评价:和祝芳岁聊一会儿天,她觉得她快要死的心和情绪又渐渐复活了。 “你是说那套紫宝石,你弄丢了?价值连城的紫、宝、石?” 在光线不佳的房间戴墨镜,眼前的场景就变得更加灰黑。 祝芳岁居高临下地看着快要惊掉下巴的导演。她坦然点头,嘴角一勾,笑得随意又淡然:“是啊。不知道哪次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到现在我都没有找到。” 孙昙的心灵受到重创。一时半会儿她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她歪过头,试图从祝芳岁的墨镜后面去看祝芳岁的眼睛,“我的老天啊,那套首饰很贵啊,你说丢就丢?你到底多富裕啊?” 孙昙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是谁啊?” 祝芳岁耸耸肩,四两拨千斤:“我是祝芳岁呀。” 第78章 雾霾橙色预警(3) 晚餐时间高峤下班,车绕过回家的路直达食在川的后门。 她敲开录制间的小门,一袭灰色棉裙的祝芳岁坐在折叠椅上,身上套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黑色长羽绒服。 看见她站在门口,祝芳岁脱下羽绒服起身,对房间里另一个穿高领毛衣的女人说:“我女朋友来接我啦,拜拜。” 语气听起来挺高兴的。 那个穿高领毛衣的女人窄脸,颧骨很高,皮肤异样的惨白,但眼睛很亮。她顺手拍拍祝芳岁的腰,“明天还来吗?” “不来啦。”祝芳岁脚步轻快地走到高峤身边,“下回来的时候提前给你发消息。” “你那个紫宝石——” “知道啦。我再找找。”祝芳岁打断她,冲她挥挥手,说再见。 高峤认得那女人是节目的总导演孙昙。出于礼貌,临走前她也和她点头致意。 “什么紫宝石?” 祝芳岁的腿还没从车门外收回来,高峤已经发问。 她不紧不慢地在副驾驶座坐好,关车门系安全带,“没什么,一条紫色的项链而已。” 高峤质疑:“紫宝石?” “不是。”祝芳岁摇头,弯起眼露出招牌笑容,“那是我认识你前戴的了,那时候我哪有钱买紫宝石啊?” “现在有钱了?” 祝芳岁指一指前面的路,“你不给我买的话,我当然也没有。开车吧,别堵在路口。” 关于紫宝石的事情在三月份的时候再度被提起。 那时节目已经杀青。节目组的人们一起热热闹闹吃过饭,齐逐鹿和在节目里新交到的几个艺人朋友和工作人员一一拥抱,约定下一次见面。她们难分难舍的姿态被闵莲一句:“过几天郁青生日就能见了”打断。 郁青的二十八周岁生日在瑞安酒店的宴会厅举办。 来的人不多,但高峤吴桢之流是必不可缺的客人。 今年因为齐逐鹿的关系,所以郁青特意邀请了她在节目里玩的好的朋友们。一是为了感谢她们在节目里照顾齐逐鹿,二是郁青知道齐逐鹿喜欢她们。 尽管今天是她的生日,但是她想让齐逐鹿开心。 高峤握着高脚杯,身边站着本日光彩照人的寿星。她们一起看着齐逐鹿站在人群里笑容满面。 “你这么捧她,小心她会长了翅膀飞走哦。” 郁青抿一口香槟,“她自己有能力结交这些朋友,开开心心的不好吗?你以为她长得好看就真能当天使了?还飞走。” 高峤深深的看郁青一眼,仿若看一个痴儿。 她撇下郁青,在餐台边找到正在和一位银行经理说话的祝芳岁。 高峤没有打断她们的聊天,侧耳听银行经理给祝芳岁介绍她们的项目。等到祝芳岁笑着点头表示了解,那位银行经理离开以后,高峤不咸不淡的开口:“准备做理财给自己买紫宝石了?” “正好聊到,随便问问。” 祝芳岁刚才听经理介绍的项目,至少要一千万以上级别的客户才能做。高峤挑眉:“现在银行的人真是越来越不专业了,不看客户资金就介绍产品。” “我是借了灼灼的光。在这样的场合大概大家都会以为来的是有钱人吧。”祝芳岁耸耸肩,自嘲的语气故作轻松。 高峤不置可否:“晚上回家把紫宝石试戴一下吧。如果合适的话今年你过生日可以戴它出席。” 反应一定要慢半拍。眼睛睁大,眉头皱一皱,头也可以歪一下,做出听不懂的样子。祝芳岁流畅的表演完这一套惊讶表情,“什么?” “紫宝石啊。”餐台的菜色是郁园的厨师做了以后送过来的,色香味俱全,高峤一边说一边分心想怎么同样的菜到了这里以后看起来更好吃一些,“我那天正好看到一条比较适合你,顺便给你买了。你不是没有吗。” 祝芳岁看出她假装的轻描淡写。可惜高峤不是小狗,否则现在她一定会看见她竖起来摇摆的尾巴。 她有意想要逗她:“谢谢。这下孙昙能一饱眼福了。” 高峤皱起眉,毫无反应的掉进陷阱:“孙昙?” “是啊。”祝芳岁若无其事的在心里偷笑,“她很喜欢看我戴那条项链。还说想为我写个剧本,拍部电影。” “哦。”高峤还在云淡风轻,“我记得孙昙很忙。吴桢说她接下来有好几档综艺要拍,等到八月份你生日的时候估计忙不完。暑期档是她们最忙的时候。” 祝芳岁忍笑,咬一下嘴唇,但戏谑的快乐从眼睛里偷偷溜出去。高峤捉住它,后知后觉自己‘中计’。无可奈何地摇头,高峤竟然就这么算了:“回家试项链。” 她丢下这句话又觉得太宠祝芳岁,转身去找郁青,不再理祝芳岁就算对她的‘惩罚’。 祝芳岁咬咬下巴,望着高峤的背影笑。 接着她低下头,通过了刚才那位银行经理发来的好友申请:麻烦你把刚才给我介绍的产品详细内容发给我,我回家仔细看一下。可以的话我再找你约时间来买。 — 齐逐鹿和闵莲约定好第二天一起去买衣服,她走回郁青身边,靠在郁青身上撒娇:“让你久等啦。” 郁青才要接话,眼风瞥见正走过来的高峤。她用脸颊蹭一蹭齐逐鹿的发顶,话是对着高峤说的:“你看,我说她会回来的吧。” “什么?”问话的是齐逐鹿。 高峤不置可否地笑笑:“郁总本事好,我要多向你学学。” 郁青从牙齿缝里倒抽冷气:“我生日你也要阴阳怪气。” 高峤挑眉:“难道我生日你不会吗?” 齐逐鹿拽一拽郁青的胳膊,追问她们到底在说什么。郁青摸摸她的脑袋,又指一指正在和其他人说话的祝芳岁,“高峤姐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女朋友是不是要飞走了吧。芳岁姐今晚都没有在你身边待过五分钟。” “胡说。我们刚刚分开。” 高峤、郁青和齐逐鹿一起看着祝芳岁。她今天穿金色礼服,行走时鱼尾裙跟着一起晃动,是一条上岸许久,已经完全被人类同化的美人鱼。和她正在边走边说话的是郁青从前的钢琴老师,也是川市当地一位出名的钢琴家。她们有说有笑的走到宴会厅角落,摆放钢琴的地方。 而后祝芳岁在钢琴前坐下,翻开琴盖,沉重又缓慢的开场之后乐曲渐渐加快。 高峤没有学过乐器,本能地看向曾经短暂学过半年的郁青。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我没学过,弹不出来。” 第62章 “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齐逐鹿从郁青身边侧头去看高峤,长发顺着她的动作落下来,“这首歌很难,容错率非常低。” 高峤看着坐在钢琴前的祝芳岁。郁青说得对。应该担心的人是高峤。 祝芳岁坐在钢琴前,身体随着她弹奏的激昂的乐曲不自觉摇摆,无论是今晚她穿着的昂贵的高定礼服还是她佩戴的首饰,抑或是回家才要试到的,高峤其实花重金买回来的紫宝石,在这一刻都失去‘增添/突显美貌’的作用。 祝芳岁自身散发的光芒已经足够亮眼,而让高峤感到可怕的是,她不知道祝芳岁是什么时候蜕变成如此出众的女性的。 在吴桢家的圣诞晚会时、在吴桢邀请祝芳岁去参加真人秀时、在祝芳岁和孙昙能聊起许多知名不知名的电影时、在祝芳岁和银行经理把投资术语讲得头头是道时,高峤开始感到祝芳岁陌生。 此时此刻,正在弹琴的祝芳岁更让高峤身处霾中。 她当然知道祝芳岁会弹钢琴。她当然记得祝芳岁曾经是钢琴老师。但是她不知道祝芳岁坐在钢琴前,她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时会散发出那么浓烈的吸引力。 这股吸引力带着天然的魔力,诱惑着高峤不自觉想要靠近,想要一探究竟,看看祝芳岁这个女人到底还瞒了她什么,到底还有多少没有展现的东西。这股魅力同时也推着高峤离开祝芳岁,祝芳岁的身上有太多她未知的秘密,这让高峤感到被愚弄和蒙骗。 祝芳岁一曲弹完,换来宴会厅大多数客人的掌声。她垂下眼,屈膝向大家点头致谢。优雅且熟练,像是从前在舞台上做过许许多多次。 高峤听到她朝自己走过来时对身边的钢琴家说:“已经很久没有弹了,有点生疏了。而且那架琴低了半个音,呈现出来的效果不好,让您见笑了。” “诶?高峤姐你要去哪里?” 郁青刚要夸朝她们走过来的祝芳岁弹得好,扭头却发现高峤转身,往另一边去了。 第79章 雾霾橙色预警(4) 祝芳岁不喜欢复杂的首饰款式。 她本人长的明艳,佩戴复杂的首饰其实会衬托的整个人更加精致动人且昂贵,但她不喜欢被喧宾夺主的感觉。 或者说,她曾经喜欢过,现在不喜欢了。 高峤深知祝芳岁的爱好,她购入的紫宝石由一条简单的银链托举,宝石大而闪耀,工艺简单,保留原汁原味的样子。 祝芳岁将它戴在脖颈,转身展示给高峤,“好看吗?” 高峤不答,紫宝石戴在祝芳岁的脖颈上,犹如一个打开紫红深渊的大门门洞,引诱着无知路人坠入其中,“是我送你的好看,还是你原本那条好看?” 祝芳岁屈膝搂住高峤的腰,“当然是你送的好看。你送的是真宝石。” “那如果我送的是假的呢?” 祝芳岁的表情一秒钟都没有变:“怎么会?你怎么会送我假的东西?” “那你会送我假的东西吗?”高峤把那颗宝石握进自己的掌心里,盖住它的光芒,“假的礼物,假的爱意,假的你。你会送我真的东西吗?” — “我觉得高峤很假,我不喜欢她。” 齐逐鹿被闵莲尖刻的开场惊到,下意识朝左右两边看一看。她的左边是一盆绿植,面前一张玻璃茶几上摆了马卡龙之类的小点心和两杯咖啡,她们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脚下是天丝地毯,右边是巴掌脸,柳叶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闵莲。 这是爱马仕的vip休息室,服务她们的店员正在外间整理当季新品,准备送进来供她们挑选。 没有第三个人,齐逐鹿歇了打圆场的心,专心致志的提问:“为什么呀?”她得罪你啦? 闵莲早年尽管日子过得很难,但她在能力有限的范围内非常宠爱自己,把自己养出一副弱柳扶风的娇弱,喜欢撒娇,甚至还有点任性。近些年她和吴桢在一起,从经济物质到精神心理都得到飞跃提升,她便把自己越养越娇,娇到一种冷眼旁观全世界的境界。 “她表现得平易近人,想让自己待人接物如沐春风,但骨子里很傲慢。” 齐逐鹿心想难道你不是?嘴上说:“我其实没怎么看过她。她和郁青在一起总吵架,我来不及看她是什么样的。” “我和她见的也不多。基本都在宴会上。吴桢和她关系一般。” 那你是怎么判断出她骨子里很傲慢的?齐逐鹿问的很讶异,但心里没那么讶异。其实她挺认同闵莲对高峤的评价的。她比闵莲见高峤的次数多,‘没怎么看过她’不过是齐逐鹿一句不愿当众评价她人的托词。事实上齐逐鹿不但认为高峤傲慢,还认为高峤目中无人,掌控欲强的令人发指。 ——她连郁青穿什么都要管。郁青亲妈说不定都没这样吧。 偏偏郁青很习惯高峤的掌控,没认为这是个什么问题。 闵莲在爱马仕店员推开vip休息室门的瞬间说:“她的黑眼球永远摆在眼睛上方,靠下面的眼白来看人。” 齐逐鹿想象了一下闵莲描述的画面,面对一排琳琅满目的衣服她说:“有点吓人。” 没有听到前文的店员推着衣服架的手僵住,不明所以的弯腰道歉:“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哪件衣服让您观感不适,我立刻换掉。” —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送过你假的礼物和假的爱意?”祝芳岁反问,但不否认高峤说的第三点。 宝石的棱面在高峤掌心留下它的印记,“我不知道,这要问你。” “我爱你。” 祝芳岁石破惊天,突如其来的告白。高峤猛地松开手里的紫宝石砸到祝芳岁的心口。祝芳岁听见钟棰撞钟,‘咚——’沉重的闷响,她的耳膜跟着一起震颤。 她们之间从不说‘爱’。 无论是从前谈恋爱的时候,还是现在半真不假的维持着交易的关系,高峤绝口不提自己爱祝芳岁,祝芳岁更不会赤裸裸的言明爱意。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你在说什么?”高峤的手指蜷缩进掌心,碰到宝石嵌出的纹路。 祝芳岁弯起嘴角,惨然一笑:“你看,是你不信。” 高峤往后倒退,背靠到祝芳岁的衣柜门上。 她问祝芳岁时祝芳岁不承认,现在又把上下嘴皮子一碰,‘爱’这个字就这么轻描淡写的送出来,比喝水都简单。 高峤问祝芳岁,你要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不知道。”祝芳岁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按一按心口的紫宝石,“你要让我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高峤没办法学祝芳岁的轻松,她愕然发现这问题的答案竟然也是一个不知道。 — 春季新品很多。齐逐鹿和闵莲从衣服看到鞋,又挑起包。 齐逐鹿看中一只以小牛皮和同等粗细柳条缝制的brikin手袋包,白色款。她说前几天郁青提起过野餐,如果真的去的话到时候可以背这只包。闵莲试了几条围巾,对那些包和鞋都没有兴趣。 闵莲调转视线落到首饰台,新品项链以编织链条环绕锚链铺平延伸在仿真颈座人像上。店员见闵莲似乎有兴趣,为她介绍这条项链的核心设计元素是最经典的kelly锁扣,融入了绑带和编织手法。 “你看这条项链怎么样?”闵莲指着它,扭头问正在看手袋包的齐逐鹿。 齐逐鹿‘恩?’的回头,那条项链落在她视线里的第一印象是:华美枷锁。 “你要买给自己吗?” “不适合吗?” 齐逐鹿让店员为她把手袋包包起来,走到闵莲身边,仔细把那条项链看过一遍。其实比起闵莲,这条项链显然有一个更好的主人:祝芳岁。 “很好看,可是像链条。” “我可不适合被绑住。”喃喃自语的是闵莲。齐逐鹿在边上接话附和,心里想到的是那天调酒的祝芳岁。其实她也不适合被绑住呢。但她偏偏又好似心甘情愿地在高峤身边待了那么多年。 高峤对郁青的掌控欲都如此之强,对祝芳岁更不用说——郁青告诉齐逐鹿,高峤不喜欢祝芳岁在别人面前展现,她只希望祝芳岁一直跟在她身边,微笑、点头、做一只木偶。 哦,郁青的原话当然不是这个。她只是转述了那天生日宴上高峤说齐逐鹿交了朋友会‘飞走’的话。以上的总结是齐逐鹿本人通过郁青的转述自己整理的。 郁青对高峤的掌控欲没有意识且习以为常,那么祝芳岁呢? 她能感受到高峤对她的掌控吗?齐逐鹿想,她自己是没有办法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的。如果当时她遇到的是高峤,现在恐怕已经在倒计时一年的合约怎么还没有过去。 祝芳岁会不会觉得窒息呢?她为什么没有‘逃走’呢?她们之间又没有合约。 — “高峤。”祝芳岁打破高峤的沉默。 在高峤无言的神情中,祝芳岁平静地说:“我们结束吧。” 第63章 她丢下这句话以后抬脚朝门口走。而脚步还没有迈出第二步,手腕已经被高峤攥住,“不要。” 祝芳岁低下头,长发柔顺的挡住大半张脸和微微翘起的唇角。 第80章 雾霾橙色预警(5) 医院。 郁青惧怕医院。 她记得太平间位于医院的负一楼,整个一层都没有窗户,顶灯伪装太阳,发出惨白的光。中央空调的扇叶某一片系着两指宽的一根红缎带,缎带晃动着,证明空调正在运作。 郁青闭上眼睛,消毒水的味道涌入鼻腔,空调的冷气从发顶侵蚀大脑。她无法动弹,她不得温暖。 电梯经过负一楼没有停下,直达三楼后才发出开门的叮铃提醒。 郁青踏出电梯,臂弯有一道暖缠上来。她向暖意的方向看去,齐逐鹿背着新买的手袋包,对她施以安抚的微笑。 郁青心神稍宁,面对走廊里靠在墙边的高峤和祝芳岁。但她没有理她们。她先对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三位喊:“高伯伯,柏伯母,姐夫。” 高如阜对郁青点点头,眼风落给一侧站着的高峤:“怎么把灼灼也叫来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高峤没有回应,郁青替她答:“伯伯,不是高峤姐喊我来的。是小风给我打的电话。” 说到这里她刻意的扫视一圈,没有看见高峤的那位小外甥女柏风,“她说妈妈流了好多血,她害怕。小风呢?” “她奶奶在家陪她。”高如阜这几年老了很多,但他不肯服老,鬓角白发被染黑,新长出来的白色发根在悄悄‘出卖’他,“灼灼坐吧。柏岭没事的。” “她本来就月份大了,不好好休息,偏偏要看书费神。”柏舟近些年也见老,皱纹很多,皮肉松弛,嘴角往下掉,“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让人省心。” “伯母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柏岭姐姐会没事的——额,她这个月份可以生了吗?”郁青蹲在高如阜和柏舟面前,后话问的也是柏舟。她毕竟没生过孩子,不了解这些。 嗤笑在这个当口由高峤的嘴里发出:“不能生也得生了。爬梯子去拿书,我真不知道她怀着孕还装什么爱学习。” “姐——”郁青皱起眉,厉声制止她,“柏岭姐也不是故意的。她也不知道她会从梯子上摔下来啊。” 高峤抱着胳膊,低下眼皮看郁青,“你跟我说她不是故意的?她是第一次生孩子吗?她以为自己四十多岁很年轻吗?不知道保护自己还想给两个孩子当妈,她蠢?” “高峤姐!”郁青猛地站起来,“你,你,伯伯伯母还有姐夫都在这里呢!你别这么说!” “怎么?我不这么说她们就能把我当孝女了?”高峤挑眉,眼神脸色和语气冷如尖刀,一寸寸平等地划破在场所有高家人的皮肤,“她们自己要装脸面,不把女儿当女儿,不把老婆当老婆,看女人和生育机器没有区别,我说几句实话也不行?” “高峤高峤,好了好了,少说几句。”一直沉默的,戴着眼镜的瘦弱男人站起来。他是柏岭的丈夫程明,也是川市光华小学的副校长。 郁青从来很佩服她这位‘姐夫’的忍耐力。面对说这样话的高峤他也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和稀泥而不是发脾气。 “滚。”高峤甩开手。 “你闹够了没有?!”高如阜的掌心重重拍到长椅扶手上,“我不说话,你真要翻了天了?!” 高峤扯动嘴角冷笑:“你说不说话我都这样。” “你这是什么态度?” 听到高如阜提高的音量,祝芳岁不得不拉住高峤:“高峤,这是在医院,别那么大声。” 高峤刚张开嘴,瞥见祝芳岁后深吸一口气,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 齐逐鹿在这场混乱的闹剧中握住郁青的胳膊,后者没有看她,拍一拍她的手,示意没事。 ‘嘭!’ 门被打开,走廊上所有人都暂停了一切事情,一齐看向走廊尽头那间手术室大开的门。护士白色的口罩上有一抹飞溅上去的血,她眉头紧锁,头发从护士帽中落出几根,黏在脸上,“产妇大出血需要马上手术,家属签字!” 郁青顺着她脸上的血往下看,才看见她手上还拿着一份文件。 程明看看高如阜,高如阜指指护士:“还不快去!” “好的爸。”程明从高峤面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护士面前。他双手颤抖,笔从手中掉下去两次。柏舟攥着双手,一边骂女婿赶紧签字,一边往手术室里张望。 手术室的大门再度关上,走廊上的人也没有了吵架的力气。 郁青双手合十,朝天拜一拜:“希望柏岭姐没事。” 高峤不说话,揉着眉心对祝芳岁嘟哝头疼。 祝芳岁的双手按在高峤的太阳穴上,熟稔的为她按摩。 郁青在走廊上一刻也坐不住,高跟鞋敲在地板上,一下、一下、一下,代替分针和秒针的功效,计算着时间。 齐逐鹿侧耳,除了郁青的高跟鞋声之外,她没能听到任何婴孩的哭泣。 “……妈。大出血……是什么意思啊?”程明从签完字以后就颓然的坐在长椅上,手肘撑着大腿。他此时的颤声因为周遭的安静而格外突兀。唯一的高跟鞋声也停下来,唯余程明的提问:“是不是孩子生下来了,才会大出血……妈,那你说孩子是男……” “啪!”打断程明问话的是脆亮的巴掌。 高如阜、柏舟、齐逐鹿、郁青、程明和高峤同时看向站在程明面前,手还没有放下去的祝芳岁。 祝芳岁盯着程明问:“醒了吗?” “我……”程明的眼镜歪到一边。祝芳岁的这一巴掌显然把他打懵,以至于他的手无意识抬起后不知道该去扶正眼镜还是去摸他的脸。 “姐姐大出血,你还在关心孩子的性别?!” 不止是齐逐鹿和郁青,就连高峤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祝芳岁的疾言厉色。她的巴掌又脆又响,足见力道之重;她的话又急又利,可见她的气。 “你是她的另一半啊!” “对啊!你一点都不担心她吗?柏岭姐要是出事了怎么办?”郁青从那一巴掌的震惊中回过神,走到祝芳岁身后跟着呛声。 程明呐呐:“我不是……” “柏岭的家属呢?” 程明不用解释了。 再度推开门的护士带来最新的消息:柏岭和她刚生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啼哭一声的孩子一起在一分钟前离世了。 第81章 雾霾橙色预警(6) ‘呲——’ 蓝色的火光温柔的与细长的香烟接吻,它白色的身躯被燃烧,黑黢黢的焦痕与红彤彤的火焰融合,一呼一吸再不分开,直至生命终结。 高峤把烟蒂在水泥墙上捻灭,带走香烟生命的火焰也同时燃尽于高峤之手。 她把口中的薄荷清凉吹到祝芳岁的掌心,以毕生初次的柔软怜惜问:“疼吗?” 祝芳岁调转自己的掌心,握住高峤的手以后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她再弯下一点腰,脸颊贴着高峤的肩。她没有说话。 她们的一门之外是混乱的场景:脚步、哭泣、质问、无助和安抚。 除了她们以外全世界都在为柏岭和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的死亡而难过哀悼,她们格格不入,她们与世隔绝。 -火葬场那边我已经联系人了。 -小风以后跟谁——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伯母,伯母!您没事吧? 从传进门来隐约的话语判断,郁青现在是高家的话事人。 她忙着联系火葬场处理柏岭的后事,呵斥脑子乱成浆糊的程明,担心柏舟的身体……高家真正的女儿躲在安全通道的门后,怀抱祝芳岁摆出鲜明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高峤姐有点儿不舒服……我知道您也不舒服,伯伯,现在不是骂高峤姐的时候。您身体还好吗?小鹿,帮伯伯倒一杯水。 郁青和齐逐鹿完美的替代了高峤和祝芳岁的位置。她们两个得以在逃生通道拥抱。高峤侧过头,嘴唇贴在祝芳岁的脖颈。一下又一下的亲吻顺着她的脖颈落到肩头,高峤的手握住祝芳岁的手,吻落到她的掌心。 高峤没有说话,但第二次表达对祝芳岁的那一巴掌的感谢。 祝芳岁捏一捏高峤的手,说:“我们出去吧。” 她和高峤像是全然忘记前一天两人还在家里,一个要走一个拉住另一个的手腕不许她走。她们那一夜以沉默结束。祝芳岁睡在客房,高峤在书房里一夜没有休息。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中午,高峤接到程明的电话,柏岭出事了。 突发状况打破她们无声的对峙。 祝芳岁跟着高峤一起到医院。她们在所有人面前天衣无缝且熟稔自然的表现,不让任何人发现她们前一天的怀疑质问。 她们那么入戏,以至于自己都深深相信。 “恩。”高峤牵着祝芳岁的手从逃生通道离开,迎接混乱的一切。 第64章 — 十五岁的少女柏风,身上穿的是妈妈给她买的teenie weenie天蓝色衬衫裙,腰间扎一条棕色皮带,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圆头皮鞋。她茫然地站在一堆哭泣的大人中间,与高峤生的几乎如出一辙的细长柳叶眼第一眼就精准的投到从逃生通道里悄悄走出来的高峤身上。 “小姨!”她大喊,惊动所有说话的其他人。 程明呵斥女儿不要在医院大声说话,高如阜质问女儿刚才跑到哪里。郁青三步并作两步去拉柏风,柏风甩开她的手跑到高峤面前,“是你害死了我妈妈!” “柏风!”呵斥她的还是她的父亲。 但柏风并不理他,她不理她们所有人,站在和她同样高的高峤面前,柏风眼中燃起熊熊烈火:“我听到你骂我妈妈!我听到你诅咒她四十岁怀二胎会死在产房里!” “小风!”这声制止的呼唤是郁青发出的。 高峤接到程明的电话以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她没能穿平时最喜欢的高跟鞋。尽管失去鞋跟给身高的加持,但高峤以上自下看人的习惯仍叫人觉得她比柏风要高上一等。 “我说的话这么厉害啊。”在所有流泪的眼睛里,高峤的眼睛隔着玻璃,带着零星的笑意,“那太好了小风。我现在也诅咒你。我诅咒你过上和你妈妈一样的人生。” “高峤姐!!”郁青尖叫,“你别把孩子当成我!” “孩子?”高峤看向郁青,笑意自她眼里消散,“她已经十五岁了,还是孩子吗?她妈妈自己要怀二胎,她妈妈自己要生、弟、弟。我不知道她是蠢还是懦弱,敢当面咒骂我随口的一句话,却不敢指责真正要了她妈妈性命的人!” 高峤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震得在场没有人说话。 她看向柏风。 与亲生父母相比,柏风无疑长得更像高峤。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和看人时天然带着的高傲。从前柏岭常说,小风很像她的小姨。无论是样子还是性格。 尽管高峤认为柏风愚蠢,但她仍然承认,柏风很像她。她是这个家庭唯一一个敢站出来表达自己想法的人,无论这想法是否可笑。 “带上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你妈妈到底为什么非要生二胎,她又是为什么死的。现在我要去给我姐姐处理后事,你哪儿凉快去哪儿。” 高峤径直撞开柏风,牵起郁青往程明身边走,与她们对齐葬礼的进度。 祝芳岁揉一揉柏风被高峤撞开的肩膀,温柔地说:“小风,好好听听你小姨的话吧。她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关心过你妈妈的人。但可惜,你妈妈看不懂。” — 郁青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沉浸在死亡所带来的一切后续之中。 她被柏岭和那个还没来得及取名的孩子的死亡拉回二十三岁那年。她见到柏岭和孩子的遗体,母亲牙白色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温和的入睡。婴孩躺在母亲身边,同样是安静的。 父母当时也是这样——郁青在二十三岁至今的许多个夜晚都梦到过和她们的最后一面。安详的入睡,如同怕黑的夜晚郁青偷偷跑到她们房间看到她们时相同。 只是胸膛不再有起伏,也不会在被郁青发出的细小动静惊醒,不会问‘灼灼怎么啦?’。那样温柔的声音和面孔,从此以后永远的留在回忆里。 入夜时,高峤让郁青和齐逐鹿回家,后续的事情她和程明会继续处理。 郁青的身体其实并不疲惫,但心里已经因为死亡的拉扯而一遍又一遍跟着死去。她很痛快地答应高峤,并许诺明天再来帮忙。 她牵着齐逐鹿的手走到医院的露天停车场,为齐逐鹿打开车门。齐逐鹿坐上车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先放下车窗,让车里沉闷的空气得以流通。 郁青本该绕到驾驶座的脚步莫名停滞。 她隔着拉下玻璃车窗空空的框子看齐逐鹿。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和嘴巴。她白皙的双手扯下灰色的安全带扣到锁扣上,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在那里体现,生命在那里体现。 在这一刻郁青前所未有的感激。她不知道这股‘感激’的热流是从何处而来,大概是因为齐逐鹿还在呼吸,大概是因为齐逐鹿还活生生,好端端。总之等到郁青发现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胸膛内,在四肢里,是一股欢腾的热流。这股热流促使她微笑,促使她俯身,一只手搭在车框上,上身前倾越进车内。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令齐逐鹿瞪圆了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 怎么了?齐逐鹿问。 郁青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抬头,唇贴上齐逐鹿的唇,给了她一个吻。 齐逐鹿笑嘻嘻的耸一耸肩膀,而后她听见郁青说:“好爱你。我好爱你。” 那声音很低,比郁青平时说话的声音要低得多,有一些沉,那是郁青的呢喃,是郁青的赞叹。 齐逐鹿用双手捧住郁青的脸,眼睛对上她盛着自己微笑倒影的眼睛,“我也爱你,郁青,我也好爱你。” 第82章 雾霾橙色预警(7) 柏岭的葬礼选在三月十一日,一个周六。 一大早开始天就一直是雾蒙蒙的灰色。阴云压在人的头顶上,憋着一场雨不肯落,卖力地试图让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郁青黑色的丧服裙摆柔软的抚过她的脚踝。她今天难得没有穿高跟鞋,用一双软底的黑皮鞋替代。这一身装扮与她参加父母葬礼时相同。 高峤和程明站在墓地门口,两人都穿黑衬衫黑西裤,不过高峤穿上了高跟鞋。郁青目测,她那双黑色高跟鞋的鞋跟至少高达十厘米。 “我就不招待你们了。岁岁在里面,你们去找她吧。”高峤语调平缓冷漠。她本来笑容就少,此情此景,她更是没有一丝表情。 郁青想在她的眼睛里找出一些什么:难过,伤心,或者疲惫也好。但高峤的眼睛里只有带着关切的她自己。 “好。”郁青点点头,又对程明,“姐夫节哀。” 郁青踏入熟悉的墓园,经过自己父母和爷爷的墓地时她没有分出一点多余的眼神。再往深处走一些,郁青看到背对着她的祝芳岁。 “姐姐。”她喊她。 祝芳岁转身,露出身前黑色polo裙的柏风。 短短四天没见,小姑娘原本黑亮的头发变得干枯毛躁,几根头发在发顶上翘起来。她身上穿的黑色polo连衣裙裙摆折进去一小条,脚上黑色的皮鞋也沾着干掉的泥巴。 郁青的眉头已经皱起来。她和柏风见的不多,可每一次见面小姑娘都是干净漂亮的,从没有现在这么邋遢。 齐逐鹿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纸巾递给柏风,“你的鞋子脏了。” 柏风不伸手,“不用。” “裙子弄一弄吧。”郁青紧跟着出声,语调不自觉和高峤像了十成,“一会儿宾客们都来了,你这样子怎么见人?” “她们又不是来看我的。”少女嗓音带着尖,一字一句咬的很重,恨恨的,“我这样子怎么了?我妈死了,没人照顾我,我很努力的收拾我自己了。” 郁青想起自己的父母,心软下一点,语调也跟着软下来:“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呢?她们不管你?” “不。”柏风的眼睛红彤彤的,放在蜡黄的脸上像是可怜的孤儿,“她们忙着吵架。和我爸爸吵架,和她们彼此吵架。争遗产,埋怨对方不该让妈妈生二胎,争我的抚养权。爷爷奶奶她们今天没有来,因为一直在吵架,她们气狠了。” 简单几句话,柏风已经把家里的矛盾阐述的清楚明白。 郁青不太了解高家的具体事情,但知道她家复杂,因而没有贸然相劝,只说小风,我知道你很努力照顾你自己,你有好好收拾自己。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来,但是你先把衣服穿戴整齐,不然你妈妈在天上看见会着急的。 “她才不会着急——灼灼阿姨,她死了就是死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柏风皱着脸,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要掉下来,“她要是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她会气死的。她不能知道。” “好,好。那她就不知道。”郁青哄她,从齐逐鹿手上接过纸巾,弯下腰去擦掉她鞋子上的泥,“但是妈妈不会被你气死的。小风,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不会真的生你的气的。” “可小姨说……” “别听你小姨说。”郁青站起来打断柏风的话。 祝芳岁从郁青手中收走脏的纸巾,“灼灼你有好妈妈。”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却不给在场任何人思考的机会,添上一句,“小风也是。” — 柏岭生前温柔和善,人缘很好。她的朋友们和自发前来送别的书迷们聚在一起,说着柏岭生前为她们所做的善事。 高峤听了一个又一个怀念柏岭的故事,心里的烦躁越来越盛。她一手把衬衫最顶端的扣子解开一颗,眼风扫过人群,不见郁青和齐逐鹿。正巧找到借口。 她拍拍一边被书迷们围起来的程明的肩,“我去那边招待一下客人。” 第65章 程明还来不及反应‘那边’是哪边,高峤已经转身离开。一抹高挑的黑色背影也随之出现在程明视野,那是祝芳岁追着高峤一起去了。 墓园是山坡的结构。柏岭的墓在山坡快要到顶的位置。高峤离开人群后沿着石阶一路往山顶上走。山顶这一片的墓碑重新修葺过,她左右两边的墓碑看起来都很新。有的刻了红色的名字,有的刻好了照片,有的墓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高峤左手边的墓碑上刻着一张笑靥如花的女孩面孔,底下红色的大字写着她的名字,‘1987年11月11日 - 2005年8月30日’。 高峤停下脚步。 “你看这个女孩子。”高峤没有回头,但是知道她身后跟着祝芳岁,“她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祝芳岁在高峤下一级台阶跟着站住脚步。高峤所说的女孩子鹅蛋脸,大眼睛,笑起来时甜甜的,看着是一个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 “真年轻啊。”祝芳岁附和高峤的话。 “她死的那年是我去英国读大学的那年。” 2005年。她和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同时离开家。不知道这女孩子去世的时候会想些什么,是留恋还是释然。 高峤只记得自己当年离开家,看着飞机顺利起飞的那一刻她彻底松下一口气:终于离开了。 “如果当年我没有走的话,今天你在这里看见的说不定就是我的墓碑了。”高峤微微侧过一点头,嘴角含着零星笑意,分不清是苦涩还是庆幸。 “你读大二的那年是我考上大学的那年。”祝芳岁走上一步台阶,和高峤并肩。她挽住高峤的臂弯,“过去了,高峤,都会过去的。” “是吗。” 阴云压得愈发低了,好像伸手就能够到即将落下的雨。 “是啊。”祝芳岁的话和卷着落叶的风一道吹过来。那阴云已经承载不住积攒了一整天的雨的重量,细密的雨丝随着风一起落下来。 高峤和祝芳岁站在渐渐落大的雨里,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十八岁少女相对。 高峤在心中无声的提问:你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呢?是悲剧吗?你是病死的,意外,还是自杀呢?离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希望有下一世吗?有下一世的话,你还想过和这一世同样的生活吗? 这些问题自然都得不到答案,也无所谓答案。 过去就是过去了,死了就是死了。这个十八岁少女的一生结束了,柏岭的一生也结束了,她们的□□死去,不会再创造新的记忆,也不会再有未来。 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能够在那些已经过去的‘过去’里找到她们。而只要她们曾经存在过,她们就一定会在这世上留下痕迹。 ——哪怕这痕迹是一座坟。 第83章 雾霾橙色预警(8) ‘带上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你妈妈到底为什么非要生二胎,她又是为什么死的。’ “你女儿是生孩子死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女儿又不是没有孩子。要不是她一定要为你们老程家留个根儿,她又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 “那是你女儿自己要的啊,关我们什么事?” “诶你怎么这么说话——” 祖辈的争吵透过关上的房门传进来。柏风坐在书桌前,电子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21点整。 平常这个时间她已经写完了学校的作业,在做妈妈留给她的课外题。爸爸会在客厅里和近期表现不好的班级的班主任打电话沟通情况,妈妈会在书房里写她的书。 家里不会有那么多人的声音,也很少有争吵。 爸爸妈妈通常都和气礼让,哪怕有意见不合的时候两个人也很少会朝对方大喊大叫。 柏风记得爸爸妈妈为数不多的几次吵架都是围绕着她。 一次有关她要不要继续上钢琴课。妈妈认为女孩子应该学乐器培养气质,陶冶情操,爸爸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会弹几首曲子已经能装点门面了’。 一次是学校出国的夏令营活动,参加的同学要交三万块钱,去十天。妈妈认为女孩子可以出去多看看涨涨见识,以后万一她的丈夫是留学生也不至于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去。爸爸还是认为没有必要,‘不找留学生当丈夫不就好了吗?你妹妹不是也出过国,回来做的那些事情像样吗?’。 还有一次是她某一次数学考试没有考好,低于班级平均分。妈妈为此很着急,担心她的成绩从此要往下掉。而爸爸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这不是很正常吗?女孩子逻辑思维没有男孩强,学不好理科的。” 这为数不多的吵架每一次都被柏风听到。她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书桌前一边写作业一边困惑于父母的对话。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柏风说不上来。复杂又不甘的心情潜伏在身体里,令她悄悄问一句:“为什么不呢?” ‘她妈妈自己要生弟、弟!’ 高峤的话反复在柏风耳畔回响,她捂起耳朵不想听。然而言语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柏风不管怎么想忘都忘不掉。高峤掷地有声地把每一个字砸下来,击碎她十五年来茫然困惑的人生。 是,妈妈这么多年都在备孕,想要再生一个孩子。她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妈妈说因为她和爸爸姓,所以想要再生一个和爸爸姓的孩子。 柏风在电视上看到过关于女性分娩的纪录片,知道生孩子的痛苦,“那么我和爸爸姓可以吗?我和爸爸姓,妈妈就不用受生孩子的苦了。” 她的体贴换来妈妈温柔的眼神。妈妈摸着她的头说没关系,你爸爸那么好,妈妈愿意的。 妈妈愿意的。 愿意为了爸爸再生一个孩子,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失去性命。 “她自作孽!我们家程明从来没有说过一定要儿子这种话!” “程明你说句话呀,你的态度是什么样的?” “对呀儿子,你说。” “你们让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妈妈,为什么呀? 柏风推开椅子站起来,为什么你的‘愿意’换回的是爸爸的无话可说?为什么你的‘愿意’丢掉了你的命,还没有人为你哭一声?为什么你愿意了,爷爷奶奶却不肯承认你的愿意? 你付出了生命——柏风推开房门,客厅里五个大人。爸爸抱着头坐在沙发上,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她们面目扭曲,都是柏风记忆里没有看过的样子,怪物的样子。 大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到柏风拖着脚步走向厨房。 妈妈去世以后,家里也没有人收拾。原本去奶奶家时,奶奶都会做一大桌子菜。现在奶奶做饭非常敷衍,有什么吃什么,柏风已经吃了两天的剩饭。不仅如此,她们吃剩下的脏碗也堆在水池里泡着谁,柏风不洗,家里其他人也不会动。 柏风没有打开厨房的灯。 她原本很少踏足这里,现在摸黑也能找到放置在灶台角落的刀具。 家里用的菜刀是双立人。妈妈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刀具,说它性价比高,耐用。刀握在柏风手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慢慢平静。 她从厨房走到客厅,在茶几前站住时,家里的大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内容其实无关妈妈意愿。说破大天,归根究底也会回到妈妈的遗产。妈妈留下一大笔钱——柏岭是很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家——妈妈曾经那么引以为傲:自己是事业和家庭兼顾的贤妻良母。 她奉献了一切,她愿意的。 “别吵了。”柏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大人们。她的话语不足以打断她们,于是柏风提高音量又说了一次:“别吵了!” “小风你去写作业。”程明没有抬头,腾出一只手冲女儿挥一挥。其他四个大人停下争吵,抱着胳膊谁也不看谁,也不看柏风。 “你们别吵了。妈妈死了,你们每天都在吵架,不是吵钱就是借着抚养我的名义争钱。你们就那么缺这点钱吗?” 程明在柏风的话里慢慢抬起头,“小风你在说什么?” 柏风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她从小到大都听话。听爸爸的话,听妈妈的话,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反对父亲,她为此激动得浑身发抖,“爸爸,妈妈是你的妻子,她为你生儿育女,丢了性命,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外公外婆,妈妈是你们的女儿,她那么爱你们敬重你们,你们除了要钱以外没有别的想法吗?爷爷奶奶,妈妈是你们的儿媳,她一直照顾你们,给你们买药陪你们去看病,周末带你们出去玩,你们只想要她的钱,是吗?” “小风你闭嘴!”一整夜都无话可说的程明在这时暴怒,猩红的双眼犹如饿兽,死死瞪着女儿。 柏风被爸爸的眼神吓得心脏骤停,但她很快抬起握着刀的胳膊,在大家惊叫着‘你要干嘛’和’放下刀’的声音里,她把刀尖对准每一个人,“你们不是爱她吗?!好妻子、好儿媳、好女儿!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她的死而哭?!她不是被你们爱着的吗?!” 第66章 柏风的嘶喊混着眼泪,她高高举起手中的刀,在慌乱到变调的尖叫声里把刀劈向面前的玻璃茶几。 茶几顷刻碎裂成两半,翘起的玻璃尖角割破柏风的手,她察觉不到痛,眼睁睁看着血顺着胳膊滑落到地上,而后很快她又用她那双和高峤长得如出一辙的细长柳叶眼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原来你们都是装的啊!你们假装爱她,其实都是在利用她!利用她生儿子,利用她博好名声,利用她来装点自己的门面!好——好笑!妈妈竟然为你们这样的人丢了命,还要说愿意!” 柏风踩着玻璃渣朝着自己的父亲走去。她的刀再度举起,要落下时程明伸出手去抓她受伤的胳膊。刀没有落到他的头上,也没有落到任何人的头上。 ‘咣铛。’ 刀砸到客厅的瓷砖地上,脆亮的一声。 柏风笑得凄然:“我不会杀你,爸爸。我看透你和你们的假面具,绝不会为你们这种烂人断送我自己的未来。但是从今以后,你也别指望我会继续按照你想要的样子来活。” 程明的手紧紧攥着女儿的胳膊。他抬着头盯着女儿,难以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女儿产生了这么巨大的改变。 在这一瞬间——盯着女儿眼睛的一瞬间——不止是程明,连同坐在程明身边的高如阜和柏舟,他们共同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高峤。 虽然三人没有任何血缘,但相通的心意让她们在想起高峤时也共同心寒。 柏风有了‘以下犯上’的勇气和经验,套上了家里最大逆不道的长辈的皮囊,以后真的不会成为他们想要的人了。 而柏风看着父亲和祖辈怯懦绝望的眼神,只觉得痛快。 第84章 雾霾橙色预警(9) “……恩,没问题……恩……想多了……好,再见。” 高峤挂断电话,想象着柏风拿刀劈碎茶几的样子,对坐在她对面的祝芳岁微笑:“是小风的电话。” “听得出你很高兴。”其实电话漏音,祝芳岁已经听见了柏风的‘惊世之举’,“发生什么事了?” 高峤把柏风所说的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转述给祝芳岁。她嘴角不自觉翘起,并且在描述整个事件的时候都没有落下来,“小姑娘年纪轻轻,胆子不小。” 祝芳岁在高峤讲话的期间一直无声地听着,呼吸声也压得很低,以至于在某一节点高峤以为她在自言自语,对面其实没有人。 等到高峤的评价发表完,祝芳岁点点头:“她和你很像,你们都很有勇气。” “以前姐姐也这么说过。”高峤的眉毛一扬,视线从祝芳岁的脸上往下移,定在她身上,“或许我们真的很像,谁知道呢。她打电话给我问她这么做爸爸以后会不会不养她,我说她想多了。别的不提,法律也不会允许她被丢弃。” 从高峤重新意识到祝芳岁是真正存在于她对面的之后,她视线定点的位置就是祝芳岁的胸口。祝芳岁麦色的肌肤上躺着一块和她同样安静但却不容人忽视的紫宝石。 你戴着它干什么?我们又不出门。高峤提问。 祝芳岁的手盖住宝石,按一按之后说:“提醒你,我们还有没说完的事情。” 高峤凝固片刻,翘起的嘴角一点点往下落,“什么事情?” 明知故问。 祝芳岁的脖颈前倾,双手绕到后颈,开始解项链。 高峤曲起手指,急促的敲敲桌子,“你摘它干什么?” 祝芳岁反问:“你觉得我摘它干什么?” “我不知道。”高峤生怕迟一点她的嘴就再也说不出话,飞快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摘掉它,戴着很好看,不喜欢了吗?” 祝芳岁笑出声来。紫宝石被她放到高峤的书桌上,泛着幽暗的光,“没有不喜欢啊。” “那你摘下来是要——还给我吗?” “啊,高总送人的东西还会往回要吗?”她把嗓音捏的又软又刻意,摆出一个做作的娇滴滴地笑。 高峤靠近椅背,翘起一条腿来,“不会。除非你不要了。” “我没说不要呢。”祝芳岁笑眯眯的把手肘垫到书桌上,“我说了,戴着它只是为了提醒你。现在你想起来了,我当然就可以摘下来了。” 她学高峤的话:“我们又不出门。” 又被她骗了。 眼前宝石的紫红色总散发出一种幽暗诱人的美丽。陷阱。高峤再度意识到自己被祝芳岁骗的同时也想到这个词。 不但被欺骗,实际祝芳岁就是陷阱,和紫宝石相同,幽暗诱人,带着温柔包容的光芒。人一旦踏足进这片紫色的深渊,要不断往下坠落,坠落到很久很久也没有找到落点才会惊觉自己被骗。 她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深深陷入这个紫红色的陷阱里无法逃生。 “你一直在骗我。”当然说的不只是用摘掉宝石项链这个行为逗她的事情。 高峤的话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绝望和悲悯,“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对我说真话。” 她不是提问,喟叹的,也仿佛不需要祝芳岁回答。因为她心里早有一个认定很久很多年的答案,那是祝芳岁用任何话语都很难去击溃的答案。 祝芳岁晃一晃脑袋,她弯曲如瀑布的头发随着一起晃动,从她的肩膀滑下去,落到背后,“你想要听的话我都能说给你听。但是那又怎么样?你不会相信。” 她重申重点:“高峤,我说过的,是你不相信我。” 高峤的掌心握成拳头,“我也说过,你要让我怎么相信你?” 你对人的信任本就薄弱。祝芳岁笑吟吟的,气定神闲的问,难道要我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你看吗? 可是为什么——高峤摘下眼镜,揉着鼻梁,提起从前一遍又一遍问过祝芳岁的问题,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前问祝芳岁的时候,她给她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你说的是那次你问我,为什么我不和你吵架,我和你在一起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吗?”祝芳岁和缓的,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你忘了吗?那次我告诉过你,如果你想吵架也可以呀。” 高峤没有忘记。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她都还记得那天祝芳岁站在她面前,用轻飘飘的就像“如果你想现在吃饭也可以呀”,“如果你想休息也可以呀”,“如果你想买新衣服也可以呀”的语气说,如果她想吵架也可以。 那天祝芳岁抱着胳膊,亲口承认她从来没有爱过高峤。 那是高峤第一次听见祝芳岁的‘不’。她自以为自己见到了祝芳岁活人的样子从而轻松,但其实她脸色惨白,步履虚浮,像打了一场败仗。 “所以你那天是故意那么说的。”高峤咽下一口唾沫,握成拳的手松开,摸到放着烟的抽屉拉开它。 祝芳岁点头:“是。因为你想吵架呀。” 高峤把烟放进嘴里,却没能咬破爆珠。她把烟拿下来,放到一边。 那现在呢? 高峤问:“现在的你还在配合我的需求表演吗?” “当然没有。”祝芳岁把高峤放下的烟拿起来,用手指尖掐破爆珠,小小的‘噗’声,“现在是我主动提起的话题呀,在配合我的是你。所以我会说真话,高峤,我会说真的。” 她反复说了两遍,向高峤投诚,表明自己的心意。 应该相信她吗?这个问题并没有从脑海中浮现,因为高峤几乎是下意识地又认同了祝芳岁的话。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哪怕知道祝芳岁一次又一次的欺骗自己,但下一次她还是会选择相信她。 “再说一件我不知道的事吧。”高峤把声音挤出来,字的棱角割破她的嗓子,要她火烧火燎的痛,“再说一件。” 祝芳岁把烟放到高峤掌心里。高峤合起手指,看着祝芳岁。 “那么,还是说紫宝石吧。” 祝芳岁拿起放在书桌上的紫宝石。它冰凉沉重,散发着金钱的味道。 “我的那条项链孙昙至今都认为是价值连城的紫宝石项链。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说它是紫色项链,其实不是。” 十年前的那场宴会,祝芳岁已经和她的前一任分开多时。她迫切的需要寻找新的人,那场宴会理所当然地成为她最好的‘狩猎场’。 祝芳岁耳朵上和脖颈上的大颗大颗的紫宝石璀璨闪耀。她戴着它们站在灯光下,任由来参加宴会的人猜测着她的身份。好听的、难听的、细碎的话落进她的耳里又很快飘出去。 她自顾自地闪耀,寻找着自己的目标。没有人能阻拦她,没有话能击溃她。很快人们被她的镇定自信震慑,尊敬而试探的上前与她攀谈。祝芳岁轻而易举地接上每一个话题:房产、股票、高尔夫甚至错综复杂的隐秘往事。 她很快在这场宴会里为自己树立了好形象。 大家都认为她生活优渥,是来路不明的低调富豪。她们迫切的想从她口中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情,试图把她作为通往某条未知但一定是富贵的道路。没有人怀疑她的宝石耳坠和宝石项链根本就是赝品,是二十块钱的假货。 第67章 第85章 雾霾红色预警(1) 雪穗没有背小学生书包,而是提着红色塑料手提书包。每动一下,她身上便传出叮当作响的铃声。田川对于那是什么铃铛感到好奇,用心去看,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仔细观察她的穿着,绝非富裕家庭的孩子。运动鞋鞋底已磨损,毛衣也挂满毛球,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格子裙也一样,布料显得相当旧。 即使如此,这女孩的身上仍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气质,是田川过去鲜有机会接触的。他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 ——《白夜行》 — 妈妈: 展信佳。 你在那边好不好?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你和爸爸了。记得你们刚刚离开的时候,我总会在梦里梦见你们。有时候梦到小时候的事情:哪一次和高峤姐吵完架以后,我气冲冲的从她家跑回家里。你坐在客厅看电视,被我撞门的动静吓了一大跳。我扑进你的怀里大哭,赌咒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理高峤姐。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从不笑我每次吵完架都这么说。你摸我的头,说那以后就不理她了,妈妈也不理她。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和高峤姐斗嘴输了这么一丁点的小事,你也总是站在我这边。 你走了以后,我很少再和高峤姐吵架了。 好吧,其实也会吵的。但是很少很少了。我们吵架大多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谈不拢。她希望我不要太激进,很多制度不愿意我修改。我们为此吵架的时候,我心里总是知道她其实是想保护我的。 妈妈,你从前希望你走了以后高峤姐能照顾我,所以你在世的时候给她好多好多优待,说她的好话,给她过生日。高峤姐没有辜负你和爸爸对她的好意,从过去到现在对我一直都很好。 虽然她的嘴巴还是那么让人讨厌,但我现在看得出来她的真心,不会像小时候,那时是真的好生她的气,要和她一分高低。 妈妈,你看人永远都那么准,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我现在不再喜欢芳岁姐了。其实我知道你不太愿意我喜欢她的。当然,也是现在我回忆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的。那时的我太沉浸在对芳岁姐的喜欢里,以至于我忽略了好多事情。 你知道芳岁姐和高峤姐互相喜欢。我现在也可以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出来,哪怕她们很少说话或者不说话,哪怕她们不在彼此身边,我也能从她们的眼睛里看见她们对对方的爱。 你怕我受伤,不想我执迷不悟可是又知道劝不动我。你在支持我的时候一定很担心未来发现她们真正相爱的我会难过吧? 不过现在你不用担心啦,我有了一个新的喜欢的人。她属于我的人,我也属于她。 她叫齐逐鹿。很拗口的名字对不对?我平时都喊她小鹿。 小鹿是一个舞者。她从前在宁市的静姝舞剧团跳舞,演《虞美人》的女主角。她特别厉害。我就是看过她跳舞才对她动的心。 不过和我在一起之后,她现在没有继续跳舞了。妈妈,要是你在就好了。要是你在的话,我一定会把小鹿带回家给你看看。 你知道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话,一定会祝福我们的,对不对? 我都能想到你和爸爸让阿姨把家里收拾干净,还会为去家里餐厅吃饭还是亲自给她做饭争论的场景了。 你们要是看见她的话,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她很聪明,还很善良,而且对人也很好。她的爸爸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叔叔婶婶一家一直在照顾她。她为了报答她们,做了很多很多事情。你们要是知道,一定也会和我一样心疼她。 可是妈妈,我不得不向你坦白,我之前做错了一件事。 一开始认识小鹿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她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她。她希望我能给她一点钱(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给她叔叔治病,她叔叔得癌症了)。我当时不知道她要用钱干什么,可我很喜欢她,我就把钱给她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简单来说就是我用钱换她留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你在那边能不能看到我们这边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这个样子会不会让你高兴。 但是我想你不会。 你和爸爸从来告诉我的都是要把自己的感觉放在第一位,感情是很重要的。我们不能欺负别人,不能骗人感情,不能做坏事。喜欢就是光明正大的喜欢,不喜欢了就礼貌的分开。 我不想给自己用什么‘没有想那么多’,或者‘开新店太焦虑啦’之类的理由做借口。因为当时的我就是很固执地想让她留在我身边,像是小时候我很喜欢的新玩具一定要你买给我,不买就会躺到地上撒泼打滚的固执。而她恰好需要我的钱,我就顺势说出了让她留下的话。 我现在已经认识到错了。我有好好和她道歉的。 我常常想,要是你还在就好了。要是你还在的话,从一开始你就会制止我做这样荒谬的事情。我就不会伤害到小鹿,而且我相信我一定能和她在一起。因为你教过我的呀,真心是可以换来真心的。 你那么有智慧,那么温柔,哪怕我小时候不听话不懂事你也从不会冲我发火。你教会了我好多好多道理,让我在失去你以后还能靠着这些生活。 前段时间芳岁姐说,我有一个好妈妈。 当时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差点都要掉下来,可是场合不合适,我只好硬生生忍住了。我当然有一个好妈妈。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后来我躲到你的墓前偷偷的哭,想念你。小鹿在我的身边陪伴我。她说她从来没有感受过母爱,可她的婶婶对她很好,就像是她的妈妈。她说我们都是失去妈妈的人,我们可以理解彼此,可以靠在一起作伴取暖。 那时候我真的很感谢我的身边有她。从前那些她没有的日子里,我很想你和爸爸的时候都只能自己哭。而现在我可以抱着她,可以诉说我对你的想念,还可以和她一起质问老天。 质问它人生为什么那么不公平,你那么好,为什么偏偏走得那么早。 不过妈妈你放心。我哭过就好了。我很坚强的,哭过以后我就可以继续做我要做的事情。 我会一直当你最最最——优秀的女儿的。 如果你在天上能看得见的话,我希望你会为我骄傲,也会为自己和爸爸骄傲。 因为我这么棒,是你和爸爸教的好呀。 爱你的女儿 灼灼 于2023年清明前夜 — 白色的长方形信封,最普通古早的版式。 齐逐鹿把它握在手里,问蹲在她身边的郁青,“这不是锡箔,这个也烧给叔叔阿姨吗?不是你工作的东西放错地方了吧?” 郁青看着墓碑上父母的照片,对齐逐鹿点头:“不是我工作的东西,是我写给我妈妈的信。” “你真的很爱你妈妈。”齐逐鹿低下头,让火舌舔上信封。 郁青摸一摸齐逐鹿的头发,“是。我妈妈也很爱我。” 信已经被火焰吞没,在一片火光之中,齐逐鹿想到曾经不知道在哪本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其他的事情可能会改变我们,但我们开始并终结于家庭。 作者有话说: *其他的事情可能会改变我们,但我们开始并终结于家庭——anthony brandt 【进入‘霾’分卷的倒计时啦。】 第86章 雾霾红色预警(2) 高峤感到失控。 在见到祝芳岁各种各样的面目之后,在意识到自己常常被她蒙骗而又下意识相信她之后,在听过二十块钱的赝品宝石项链故事之后。高峤失去原有的和祝芳岁相处的能力。 她常常借故在酒店加班,喝大杯浓缩冰美式,让自己的精神振奋过度,一晚上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对员工提交上来的方案自己一个人默不作声地修改十八遍,在日出的时候回复员工她提交的方案不错,可以执行……总之做尽折腾自己的事情。 敲开高峤办公室的门的人是郁青。 她在五月份的第一个周六的凌晨不请自来。在高峤对面坐下时,高峤从屏幕后面冒出一双黑眼圈极重的眼睛,在下一秒把手边还没有开始喝的冰美式给她推过去,“怎么了?” “检查一下你的生存状态。”郁青把冰美式拿走但没有喝,给高峤推过去一瓶养乐多,“最近我都在凌晨收到你的消息,来看看你怎么还没有熬夜猝死。” 高峤把有疑问的报表拖进助理的对话框发送,“看起来我让你遗憾了。” “是有点遗憾。养乐多你喝不喝啊?我都给你打开了。”郁青推推小瓶子。 高峤的手从键盘上移开,放到养乐多上,一口喝光一瓶。她把空瓶放到郁青手上,“喝完了,谢谢。” 郁青丢掉空瓶,从办公桌后绕过去,在高峤身边站好。高峤对她向来给予最大限度的坦诚,酒店报表是她随意能看的,郁青因此看见酒店漂亮的流水账目。 第68章 她拉一拉高峤的袖子,“姐,别看了。” “那看什么?看你吗?”高峤嘴上这么说,手很听话的关上正在看的新报表。她转动椅子面对郁青,“你最近看起来不错。” “是啊。”郁青大大方方的承认。她最近事业爱情双丰收,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同时她不忘‘笑话’高峤:“你怎么把自己活成个丧家犬的样子?” 郁青冲着电脑屏幕抬抬下巴,“我看你的报表,酒店最近也不差呀。怎么,又和我芳岁姐闹分手呢?” “是祝芳岁叫你来的吗?” 郁青穿着高跟鞋站的累,但总不好往高峤怀里坐。她靠着高峤的书桌坐下,“真吵架了啊?”幸灾乐祸的语气是装出来的,“天呢。快说给我听听。我还从来没听过你们吵架呢。” “没有吵架。”高峤眯一眯眼睛,在干涩中发现自己正在笑,“胡说八道什么。” “那你怎么不叫她,‘岁岁’了?而且也不否认吵架。”郁青前倾上身凑近高峤。她的眼睛也眯起来,做作的表演自己想从高峤脸上寻找端倪的样子。 高峤的上身往后仰,躲开郁青的目光,“我有点累。最近很忙,脑子转得没那么快。” 郁青重新坐直,伸手把高峤的电脑屏幕按上。她当然知道高峤最近很忙。这几周她每天开车送齐逐鹿去找祝芳岁学做饭,没有一次看见高峤在家。 问祝芳岁,永远温柔的姐姐当然微笑着说高峤工作忙。郁青找不到一个真正的答案。 但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郁青今天原本没有想跑这一趟。现在的时间她本来应该出现在自家床上。 昨天晚上和祝芳岁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郁青又一次问起高峤的近况。祝芳岁还是微笑着回答在忙工作。在这段已经成为她们近期的固定对话结束以后,祝芳岁放下筷子,说出一句新的话:“灼灼有空可以去看看她呀。” “啊?我吗?”郁青忙着喝齐逐鹿给她盛的汤,舌头险些被烫到,说话也有些含糊,“我去啊?” “是呀。” 祝芳岁和齐逐鹿同时给郁青递纸巾递养乐多。 “你也很久没有看见高峤了吧,不去看看她吗?” 她说‘也’。 郁青喝着冰凉的养乐多缓解舌尖轻微的灼烧感。她也有很久没有见到高峤了吗? 吃过晚饭,郁青和齐逐鹿散了一会儿步。晚上十二点多郁青在书房里处理完她自己的事情,洗漱完准备和齐逐鹿一起睡觉时想起高峤。 从想起高峤到她真正重新收拾好自己出发,一共过去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齐逐鹿脑袋靠在门框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冲她挥手道别。 郁青看她可爱,亲亲她的额头和脸颊。出门后她开了十五分钟的车到达瑞安酒店,敲开高峤办公室的门。 “哎呀,到底怎么了嘛?”郁青用鞋尖踢一踢高峤的小腿,“好啦。也算是芳岁姐喊我来的。她说我可以来看看你。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不说发生什么了,都没长嘴巴啊?” 高峤推推眼镜。 她对郁青否认她和祝芳岁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不但没有,祝芳岁还向她坦承了某些事情。 郁青听不明白:“什么事情?” “不重要的事情。” “比如?” “比如她以前买过很便宜的项链。” 郁青翻白眼:“这算什么啊?小鹿现在还买很便宜的项链呢。拼多多九块九三条,戴上以后脖子过敏,冒好几排小红疙瘩。” “……” 郁青对上高峤吃瘪的眼神,很快乐的大笑:“这到底算什么问题?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高峤揉揉眉心:“我觉得我和你说不到一起去。” “哼。”郁青撇嘴,“像你这种一辈子只会出现在高定服装店的死装女人是理解不了我们的——但你虽然爱面子,也不是傻子,不至于因为姐姐买过便宜项链就不回家。” 高峤意识到郁青即将开始刨根究底。有一根尖针在这时候扎进她的后脑,痛得她想尖叫。她俯身趴到桌上,越过电脑和郁青去拿那杯加浓的冰美式。吸管扎破塑料盖子的声音和那根并不存在的尖针扎进她后脑的声音如出一辙。 “我看芳岁姐的表情你们也不像吵架了,而且你们不是从来都不吵架的吗?所以是你在想什么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郁青自顾自讲着她的分析,瞪大眼睛:“我说,你不会又要和芳岁姐分手吧?!” 高峤捂住一边的耳朵,“你在说什么啊?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你到底怎么啦?”高峤异样苍白的脸色让郁青放低音量,软下语气,“要不先不说了,你先睡一觉吧。” 高峤抬抬嘴角,喝了一大口冰美式,感受着心脏地震般的跳动,“更胡说了。” 她语气虚弱的下一秒就会死去,手上的冰美式也被郁青抢走。 “虽然你看着要死了,但看起来你不会和芳岁姐分手,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在放心什么?”高峤浑身的力气随着被郁青抢走的冰美式而一起抽走。她的精神渐渐涣散,灵魂离开肉身,俯视自身和郁青。她甚至开始觉得好笑,于是真的笑着问:“你很了解祝芳岁吗?就这么认定她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郁青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眼里又有二十三岁时的天真:“可是,芳岁姐很——爱——很——爱你。” 高峤全身瘫软在椅子上,她仅剩的力气都用在维持脸上的笑:“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郁青伸手摸一摸高峤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你这么坏,好听的话都不会说一句,但芳岁姐还和你谈了这么多年恋爱,忍了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去找别人。” 郁青反问:“难道这还不够吗?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高峤张了张嘴,声音被咽进自己的心里——真正的她。 第87章 雾霾红色预警(3) 白色的大理石餐桌,两边各有三张椅子。头顶一盏白色的灯,光圈罩在今晚的糖醋排骨、清炒菠菜、豆腐煲和三个空碗上。 这家里没有人吃米饭。 郁青、齐逐鹿和祝芳岁对自己的身材都很有要求,碳水吃的很少,晚饭吃的也不多。 一顿饭吃完以后,餐桌上的三道菜还是能够让人清晰的辨认出来它们是什么,且让人怀疑她们到底有没有吃过。 “我去找过高峤姐了。”发起这个话题的人是郁青。她从祝芳岁手中接过打开的养乐多,“昨,哦,今天凌晨的时候。” “恩。小心点,别洒了。”祝芳岁眼神跟着郁青手上的养乐多,漫不经心的答应一声,“她说什么了吗?” “说没和你吵架。”郁青吸了一口养乐多,免得祝芳岁担心她洒出来,“还说和我说不到一起去——你买过很便宜的项链?” 转折有点过快,祝芳岁一怔再回神:“是。她连这个都和你说了?她怎么说的?” 这不能说吗?郁青和祝芳岁从厨房走到客厅。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面前是铺瑜伽垫准备练基本功的齐逐鹿。齐逐鹿扭头,问她们什么不能说。 祝芳岁叮嘱齐逐鹿不要刚吃完饭就练习,郁青答:“项链的事情啊。” 齐逐鹿对两人一起‘哦’,盘腿坐在瑜伽垫上,听她们说话。 “高峤姐说你们没吵架,你还告诉她你以前买过很便宜的项链。”郁青忍不住再次提问,“这是什么她接受不了的事情吗?你不能买便宜项链?她有钱烧得慌?” 祝芳岁闷声笑了一回:“她只是说我买了便宜项链,没说别的?” “没有啊。应该有别的吗?你们真的没吵架吧?” “没吵架呀。”祝芳岁把脸上的笑容收起一点,“不是我不能买便宜项链。是她误会了。” “恩?” “她之前以为我有一条很贵的项链丢了。想安慰我,一声不吭地买了一条和她心里同等价位的项链回来。送我的时候才知道是误会了。” 郁青心想这也值得不高兴吗?嘴上说:“她这么小气,肯定给她气死了。” 齐逐鹿捏着天真的调门:“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所以高峤姐最近都不回家了吗?” “不是呀。”祝芳岁迅速的反驳,“她是很忙。多大的人了,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就不回家吧。” 郁青跟着附和祝芳岁。 关于高峤的话题在她们之间总是出现的很多,结束的却也很快。 几句话过后‘高峤’不再出现在她们三个人的对话,话题的中心人物很自然地落到祝芳岁身上。 “芳岁姐是什么时候开始学钢琴的呀?”问话的是齐逐鹿。 齐逐鹿下腰时,郁青赞叹起她的柔韧,话题自然引到小时候的兴趣爱好上。 从小学跳舞的齐逐鹿和学什么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郁青,唯有祝芳岁的钢琴之路她们知之甚少。 第69章 祝芳岁:“小学的时候。” “怎么想到学钢琴呢?”郁青抬起手,在空中摆出弹琴的样子,“我最不喜欢学钢琴了,要抬着手腕,好累。” 齐逐鹿在开韧带,两条腿都在瑜伽垫上,完美的‘一’字型,“是松韧带累还是抬手腕累?” 郁青当然选择前者,她学了三节课跳舞,每次都痛得哭。 “我也学不来跳舞。”祝芳岁不掩饰对齐逐鹿的佩服,“小鹿能坚持下来是很厉害的。” “姐姐的琴能弹得那么好也很厉害啊。”齐逐鹿笑嘻嘻的俯身,让上身尽量完全贴合于地面,“上次郁青生日你弹的那首曲子好厉害。” “随便弹弹的。”祝芳岁的语气平淡,称不上自谦,是真的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厉害,“我以前毕竟是钢琴老师。” 话题因此又绕回祝芳岁怎么想到学琴这个问题上。 祝芳岁:“那时候没有那么多选择。” “啊,你们学校的兴趣班只有钢琴吗?” 祝芳岁用手捂住嘴巴,眼睛里笑意闪烁:“灼灼,是呀。” 齐逐鹿的下巴垫在地板上,以奇怪的姿势看看笑容满面的祝芳岁,又看看满脸天真到近乎愚蠢的郁青,在心里暗叹:何不食肉糜。 ‘晋惠帝’坐在沙发上,昂贵的衬衫是在从小到大定制衣服的专门的店里取出来的。听说她前两天又在那家店定了几件西装,工期要一个月,这一次连高跟鞋也特意定制了一双。齐逐鹿那天跟着她一起去,小孩子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好奇地睁着一双小鹿眼看裁缝用软尺给郁青量身材。 她渔翁得利,也得到一双定制的新鞋,费用比李洪一个月的住院费还要多一点。 按郁青的习惯,这双鞋大概穿不到一个季度就会结束它的工作。 齐逐鹿垂下眼睛,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干净的能照出齐逐鹿失落的目光。 ‘这么有钱的人,到底为什么会看上我?’ — 夜里快要十点钟,郁青和齐逐鹿一起回了家。偌大的房子里剩下祝芳岁一个人。 她把身上的长裙换下来,找出一件圆领白t和牛仔裤换上,在门口拿了车钥匙开车去瑞安酒店。 “高总还在加班吗?”敲响高峤办公室的门之前,祝芳岁先问正在加班的高峤的助理。 助理点头,压低音量:“最近还是住在套房里呢。你劝劝她吧,我看她要把自己熬穿了。” “我知道了。”祝芳岁柔声细语,“你先回去吧,她要是有事儿我来处理。” “好。” 助理很快收拾好离开。祝芳岁没有敲门,转动把手径直走进办公室。 高峤站在办公桌后面,合上电脑的同时听到响动抬头,“你怎么来了?” “看看你收拾好没有。”祝芳岁扫过一眼高峤的桌面,很快判断出她刚要结束今天的工作。虽然不确定她结束工作是不是代表要回家,但祝芳岁很乐意误会,“家里有豆腐煲,热的次数太多就不好吃了。” “我……”高峤咽下原本要说的几个字,话锋一转,“不想吃豆腐煲,有别的吗?” “糖醋小排,清炒菠菜。”祝芳岁报出菜名,“算了。现做吧,回去我给你做点新鲜的,不要吃剩菜了。” “好。” 高峤跟着祝芳岁走出办公室。 关上门的一刻,她问祝芳岁:“路上堵车吗?你怎么刚到。” 夜里十一点的堵车——祝芳岁把高峤的话藏进心里,“我刚知道你不想让灼灼来接你,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第88章 雾霾红色预警(4) 川市又迎来了一年夏日,气象局的高温预警每天都在手机上不停推送,提醒大家注意避暑。 郁青到底是过了爱美而不在意身体的年纪,坐在空调底下穿着长衣长裤,手边有一壶齐逐鹿给她泡好的花茶。 ‘食在川’因为年初的真人秀播出,所以在这半年里生意非常火爆。不过现在的综艺太多,人们的注意力也很容易被分散。郁青从报表和店长发来的报告里已经渐渐能看出热度的降低。 她对此早有预料,因而并不太把这些波动放在心上,回复店长继续正常经营即可,不用额外去搞什么活动,再蹭节目的热度只会让人厌烦。 和店长沟通好这件事以后,郁青摘下眼睛,揉了揉鼻梁。 “事情都办完啦?”齐逐鹿在郁青办公的时候一直坐在她的对面。她面前的小半张桌子也摊了几份文件。郁青一眼扫过,是银行的理财产品。 “你怎么研究起这个了?”郁青随手把一份文件捞起来看了几眼,风险和收益同样不高,是比较稳妥的项目。 齐逐鹿仰着头看着郁青答:“你不是最近给了我很多钱吗?叔叔那边用不了这么多,剩下的我就存起来了。那天和芳岁姐聊起来,她说我的钱可以用来买点理财产品。她就把这些文件发给我了。” “姐姐还做理财?” 齐逐鹿点头,“你不知道吗?她的前男友是银行经理。” “她还有前男友啊?” 郁青惊得不自觉变了音调,齐逐鹿更是惊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你不是之前喜欢她吗?” “……我确实不知道。”郁青有些讪讪的。她对祝芳岁的了解隔着一层纱,看得见又看不真。 齐逐鹿:“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过去的事情她可能也觉得没什么刻意提起的必要——你觉得你手上这个项目可以吗?” 郁青把手上的文件放回齐逐鹿面前,走到齐逐鹿身边俯下身,找来一张白纸。她用当时高峤教她的方式向齐逐鹿分析利弊,收益和分红写在纸上,算的清楚明白,“选择稳妥的就好,低风险低收益,缺钱的话跟我说,我给你。” 最后半句话高峤没有和她说过,是郁青自己加上去的。 “明白了。”齐逐鹿把郁青写满的纸和其他文件一起收好放进文件袋里,再伸手去拉郁青的衣服,“辛苦我们郁总啦。” “不辛苦。你们郁总大方,不怕女朋友有钱以后会逃跑。” 她在讽刺高峤。齐逐鹿想,这人真的很记仇。 齐逐鹿没有接这句话,拉一拉郁青的衣服,郁青附身,齐逐鹿低头,让她亲一亲自己的眼睛。 在温热的吻落上来的时候,齐逐鹿想到问她:“我可以回一趟家吗?” 齐逐鹿上一次回宁市是去年圣诞节之前。在那之后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去过。李洪早就出院,过年时还给她打视频,问她到底找了什么工作,怎么过年也不放人。 当时齐逐鹿含混过去,最近李洪又发消息问她,连邓姝和李宜姿也在只有她们娘儿仨的小群里问齐逐鹿能不能回来一趟。 齐逐鹿实在不好再拖。 “可以啊。”郁青捏她的脸,“我没有不同意你回家。你想什么时候回去?我来开车。” 齐逐鹿睁开眼睛,“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总不好什么事情都麻烦你。” “这么见外吗?”郁青把笑容撑出来,“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齐逐鹿伸手环住郁青的脖颈,“但是这和喜不喜欢没什么关系。你餐厅里那么多事要忙,陪我回去我也不安心。” 她对上郁青的眼睛,“我想回去多住几天,多陪陪叔叔婶婶。” 郁青想到自家那些餐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亲亲齐逐鹿的脸,“那我等你回来。” — 宁市的夏天比川市要热几个度,潮气化为热浪,带着淹没全宁市的气势,一波一波涌来。 齐逐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敲开家门之前就听到先传出来的说话声。 “我看时间应该快到了。”这是李洪的声音。 “哎呀我的菜还没炒好。不知道她回来饿不饿啊。”这是邓姝着急的说话,伴随了一串急促的脚步。 “没事妈妈,我来帮你。”李宜姿跟在邓姝后面接话。 “算了算了,你下去接一下她,带她去买个冷饮,再买点零食先垫垫肚子。” 齐逐鹿听得好笑,她都二十五岁了,婶婶还把她当五岁,要吃冷饮和零食。 “好——”李宜姿拖了长调。齐逐鹿想起她这位姐姐确实是在这个年纪依然爱吃零食的人。毕竟她从小跳舞,零食被管控的很严格。 “诶?妈妈!小鹿已经回来了!” 铁门被打开,李宜姿身形一闪,侧过身把齐逐鹿完全暴露在邓姝和李洪的视野中。 齐逐鹿笑吟吟地喊:“叔叔,婶婶,姐姐,我回来了。” — “我们都好久没有见面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棉麻的咖色长裙,宽松的长袖自然垂落,遮挡住消瘦而衰老的身体。说话的女人嗓音温和,不疾不徐地带出一点笑意。 她对面的女人,祝芳岁浅棕长卷发自然的披散在肩上,同样的棉麻连衣长裙,墨绿色的袖子有些过长,盖住一半掌心。祝芳岁低哑的嗓音温润,开口说话时竟然和她对面的女人有几分莫名的相似:“托您的福,我过得还算不错。” 第70章 咖啡杯被端起来,放到嘴边之前有一点点关心和好奇:“结婚了吗?” “没有呢。” 祝芳岁最招牌的笑容在这一刻找到‘出处’,女人两眼弯弯,笑容中的温婉柔和浑然天成:“好的另一半确实不好找呢。不过你现在这么有出息,也不一定非要找一个伴侣。” 祝芳岁带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微笑向她点头:“我能有今天还全靠老师当年的帮助,如果没有您,我现在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女人把咖啡杯放下,望向祝芳岁的眼里带着母亲般的骄傲心疼,“我只是教你弹钢琴,但真正努力学习,走出家庭的人还是你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帮过你什么,你还是靠着自己在努力工作。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考进银行——当年你打电话来给我报喜的时候,我吃了好大一惊。” 祝芳岁垂眼,面前开始凉掉的美式映出她害羞的神情:“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银行有什么联系。所以一开始准备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您,怕您担心我,更怕自己失败。” “你不会失败的。”对方的声音非常坚定。她的手握着咖啡杯的把手,指节泛白,“我教了这么多年书,看过许多孩子,但在你之后,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你一样目标清晰坚定的好孩子。芳年,老师发自内心的为你感到非常骄傲。” 祝芳岁端起咖啡杯,和老师的咖啡杯轻轻相撞,“谢谢您。” 第89章 雾霾红色预警(5) “……所以你想要一点西洋参给你叔叔?”郁青把手机开着公放,面前是刚泡好的泡面。 齐逐鹿的话从听筒中被放大,温温柔柔的撒娇:“对的。西洋参太贵了,你给我买。” 郁青抿着嘴笑:“不用买。我这里有好多人送的,到时候都给你寄过去。” 齐逐鹿撒娇欢呼,做作的不像话。郁青很受用的笑着用塑料叉子搅动面条,又听她问自己晚上吃什么。 “泡面。” “怎么就吃泡面呀?” “不想劳动餐厅的师傅给我做饭了,太麻烦了。” “姐姐们呢?” “高峤姐上午出差了。芳岁姐好像在忙,给她发消息没有回,我也不好贸然跑去她们家里。” “好可怜的小郁青,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啦?” 郁青学她的语气:“是呀,好可怜的我。” 电话那头齐逐鹿的轻笑暖融融的,郁青感到一股风从听筒里吹出来,抚过她的下巴,“我过几天就回来啦——高峤姐去哪里出差了呀?” “锡海市。”郁青放下塑料叉子,腾出来的手撑住下巴,“不过好奇怪呀。她第一次出差不带姐姐一起。而且姐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很少会不回我消息的。” “不会出事了吧?” “不会吧?” “你没有给芳岁姐打个电话吗?” “没有欸……”郁青把泡面往前面一推,再度撑住自己的下巴,“她们有很多自己的小秘密的,你不知道吗?我没事儿不想去问这些。问了她们也不会说。” 齐逐鹿又在电话那头笑,说郁青的语气好像一个怨妇。 与此同时郁青的手机震动起来,正是祝芳岁回复她的消息:抱歉灼灼,姐姐刚看见你的消息。我临时去锡海了,你有什么事吗? “姐刚回我消息了,她也去锡海了。”郁青一边回祝芳岁‘没事’,一边告诉齐逐鹿,“她可能去帮高峤姐做什么事了吧。” 齐逐鹿过了几秒钟才回她:“这样啊。”你的姐姐们真的好奇怪。后半句话被她咽下了,没有说。 — 太阳西斜,暖橙色的光芒绸缎似的包裹着天地万物。祝芳岁坐在下午和老师喝咖啡的咖啡厅里。面前的美式还冒着热气。她端起咖啡杯望向落地窗外。一辆川市牌照的黑色宝马车停在与咖啡店一条街相隔的居民楼下面。 ‘她真是招摇。’祝芳岁没什么表情的收回目光,喝了一口面前的美式。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六点半。 这个时间距离高峤从宝马车上下来踏入居民楼刚刚过去五分钟。 — 老师的家不大,是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她从小到大生活优渥,吃穿用度一应都是当季最新款。大概因为见多了新的东西,所以她对旧的东西和事物有一种莫名的喜爱。房子要买在老小区里,家里一应的装饰也很九十年代。 一身西服的高峤坐在铺着碎花垫子的沙发上,局促地双手双脚不知道应该怎么放才好。 “姑娘,你喝茶呀。”老师推一推放在茶几上的白瓷茶杯。 她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但是她识货,认得高峤从头到脚的低调的高级货。五分钟之前这个女人敲开她的家门,手机上是她的爱徒祝芳年的照片。这女人问她认不认识照片上的人。她不但认得,而且几个小时之前刚和她一起喝完咖啡。 老师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她看祝芳年是自己的女儿——虽然她对这位女儿知之甚少,但是不妨碍祝芳年成为她心里最特殊的学生。 她想认识祝芳年的人不会是坏人,而且她又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眼前的女人不至于对她做些什么。她就放了人进门。 结果进来以后,这人反倒畏手畏脚。 老师从二十岁开始到现在做了一辈子老师。她天然的就带着诱哄孩子的语气对高峤说话:“你要问我什么事?你是谁呢?” 高峤深吸一口气。她环视这个家一圈,在看见木质墙面和圆形挂钟,以及一张放在相框里泛黄的照片后,她缓了过来:“贸然来访真的非常抱歉。我是高峤,川市瑞安酒店的董事长。” 老师不明白外地酒店的董事长找她,或者说找祝芳年有什么事。她的手中捧着和高峤面前同样的陶瓷杯,杯子里是祝芳年刚送给她的碧螺春。她泡茶时下意识加了几颗胖大海在里面,“原来是高董。” 高峤抿起嘴角,状做羞赧的让老师喊她‘小高’。而后小高很自然地指向老师墙上挂着的那副照片,“您和照片里合影的女孩子是什么关系呢?” 老师眼风不转也知道她问的人和开门前手机里的照片上是同样的人。 “她是我的学生。” “哦,您就是她的钢琴老师吧?” 见她知道自己,老师颔首微笑:“你这么说也对。更准确地说,我是她的音乐老师。” 老师二十岁从师范学院毕业。她不愿意进入家里安排好的‘铁饭碗’,进入一间小学当老师。 这是她第一次独立踏入社会,对周围的一切都好奇,也对周围的一切都抱有最大的善意。 她进入的这所学校不是什么好学校,而是锡海市当地数一数二的垃圾小学。那年头还没有‘学区房’一说,只是学校建在穷人多的地方,这里的大部分父母忙着生存还来不及,不愿意费心思为孩子选学校,通常是哪个学校近就上哪个。 学校里的学生们就有了同样的模子:他们大多家里很穷,没有人管教。打架斗殴、顺手牵羊在学校里都是常见的事情。孩子们叛逆,老师们也不愿意去管,除非实在闹得厉害了,老师打个电话告诉家长,家长拿各式各样的东西随手打一顿,也算是给老师‘交差’了。 这样的学校很符合这位从小到大被保护在温室里的老师会选择的地方——她想感化她们。 老师很会弹钢琴,长得漂亮又和蔼可亲,和学校里其他死气沉沉又或者暴躁易怒的老师确实不同。她得到一部分孩子的喜欢,却也被另外一大部分的孩子看作异类,认为她高高在上,也认为她可笑。 不过老师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她对孩子们一视同仁的好,哪怕某个学生曾经往她的办公桌里丢过青蛙。 而就在她所教授的五个班级,将近两百名孩子之中,她发现了祝芳年。 第90章 雾霾红色预警(6) 老师记得很清楚。祝芳年是三年级三班的学生。她和这所学校里的其他孩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但又不同。 她比她们干净,哪怕穿着旧衣服,衣服上也没有污渍。但是她很瘦。通常九岁的孩子还没有完全褪去婴儿肥,脸颊会圆嘟嘟的。祝芳年的脸颊上却没有肉,凹进去,衬得她得眼睛异常的大,眼瞳漆黑。 “那时我已经在学校里任教半个多月。下课之后她没有走,站在音乐教室的玻璃窗后听我弹琴。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就在那里,还吓了我一跳。” 九岁的祝芳年睁着她漆黑的眼睛,看老师时带着茫然地天真和钦慕。她问老师,您弹了这么久的琴,手会累吗? 老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下意识地将孩子天真的话归为体贴。“不累呀,你也想试一试吗?” 祝芳年很害羞地笑了一下,双手背到身后去:“我手脏,不敢碰您的东西。要是碰坏了,我妈又该打我。” 第71章 老师满脑子都是爱与和平。她最见不得小孩被欺负,尤其是被父母欺负。她当下就教育祝芳年不管是谁都不能打你,还要看祝芳年身上的伤,小孩子却很灵巧地躲开了。 “老师,等我把手洗干净,请问您还愿意让我试一试您的琴吗?” 祝芳年很有很有礼貌,说很多‘您’和‘请’,小心翼翼的害怕这位和善的老师不高兴。 这是老师见到的第一个说出自己可怜身世的孩子。她心疼的不得了,当然答应她可以碰琴。 祝芳年真的跑去洗了手,转过头来第一次触碰钢琴。 “后来我就开始教她弹琴。” 老师是真的很喜欢祝芳年。 她聪明,努力,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但是她没有被打垮,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她会问老师很多问题,比如外面的人是不是很有钱,她们都喜欢什么,为什么会有穷人和富人之分? 老师能理解她的生长环境给她带来的影响。九岁的祝芳年似乎认为有钱就可以解决一切,包括让她的父母不要再打她。 她逐一为祝芳年解释:外面的确有人很有钱,但是也有没有钱的人;她们喜欢的东西很多,但也有人喜欢钢琴;芳年,钱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不能用钱来区分,要分好人和坏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哪怕没有钱也是好人,是你应该去做的人。 祝芳年很乖,认真记住老师每一句话。老师给她买新衣服,给她编头发。她跟着老师学钢琴,学老师说话做事的方式。她说以后想成为一个像老师一样的人。 高峤似乎听入迷了,不由自主地问:“后来呢?” 老师一直教祝芳年到小学毕业。 那时她帮助祝芳年参加钢琴考级,已经考到三级。她领着祝芳年出门,别人都问祝芳年是不是她的女儿或者妹妹。小祝芳年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笑容大方得体。老师摸摸她的头,对问话的人报以玩笑:我的孩子很像我吧? — ‘我的孩子很像我吧?’ 美式又冷了。 祝芳岁把咖啡杯放下。 她第一次喝咖啡时已经读大学,在琴行兼职。琴行老板那天请大家喝咖啡。祝芳岁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喝过咖啡,只有在给一个孩子上课时听到她妈妈说喝咖啡就要喝美式,那才最正宗。 那位妈妈身上的穿戴价值不菲,祝芳岁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她。她是琴行唯一一个点美式的人,在大家玩笑的惊讶里复述出那位妈妈的话,并在咖啡送到时装作自然的喝下中药似的美式。 真难喝啊。 祝芳岁往口中送美式时想起老师。无论遇到什么她都舒展眉毛,笑着应对的样子从容优雅,是富裕的人才会有的姿态。 她把她的这一点学的十成十。每当假装从容时,祝芳岁的脑海里总会回想起当年那句话:‘我的孩子很像我吧?’ 你的孩子。是,我多希望我真的是你的孩子。 — “后来到芳年读大学,我们也一直有联系。她还没有办法赚钱的时候,我会给她一点生活费。但是她不要。她让我把那些钱都存下来给她钢琴考级用。我一开始有些不理解,那孩子很多时候连饭都吃不饱还要挨打,为什么不攒钱逃跑,还要考级。后来她读大学,凭着她的考级证书在琴行里找到了第一份兼职。那时候我才知道这孩子真是厉害。” 其实祝芳年在知道钢琴有考级证书,第一次提出她也想考级之后,老师就觉得她在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对于当时的祝芳年,或者说对那所学校的很多孩子来说,买一件干净的新衣服,换一个新书包或者买辅导书,都远比钢琴考级有用的多。老师第一次给祝芳年报名钢琴考级也只是想给孩子一个鼓励,想让她知道努力真的会有回报。 她根本没有想到祝芳年后来会坚持考级,也没有想到祝芳年能想到用考级证书去换取兼职——那时候的大学生兼职大部分是去做家教或者打零工,连老师都带着固有思维,认为祝芳年不是艺术生,她打工也不会和钢琴有什么关系。 高峤听见自己在说话:“她很有远见。” “是。她非常有远见。” 老师不遗余力地夸赞她的学生,在话音落下后她没有再继续。往事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祝芳年是她教学生涯里许多出生在重男轻女的贫穷家庭中的一个。但是她的远见和出现的时间早给老师的职业生涯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直白的说,祝芳年是她养出来的孩子,是她引以为傲的标杆。直到退休的最后一年她还会给她的学生们讲起这位‘学姐’。 面前的高峤像是听呆了。她的柳叶眼藏在镜片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师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也缓了一会儿力气。她已经太久没有说那么多话,回忆起和祝芳年的过往,久远的像是上个世纪,“你和芳年是什么关系呢?” “我和祝芳年……”高峤喃喃地讲出这几个字,梦游般的呓语,“她在我这里不叫祝芳年。” — 祝芳岁再一次转动手腕,百达翡丽告诉她现在是七点三十二分。秒针一秒一秒的前进,祝芳岁杯子里的美式空了。 哪怕难喝她也照单全收,不浪费任何一点。这是祝芳岁一直以来的习惯。 楼道里有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过,有些踉跄,但更多像是梦游。 ‘她的心理素质应该不至于那么差。’祝芳岁看见高峤打开黑色宝马车的车门坐进车里。 祝芳岁扫了桌角的码结账,走出咖啡厅以后在高峤一定看得见的角度晃了一下,转身进入拐角。 五分钟以后她的手机响起来,是高峤打来的语音电话。 “喂?” 电话里的高峤声音平稳而冷静,带着习惯性的冷漠和一点点少有的沙哑:“你在哪?” 祝芳岁站在巷子里望着漆黑的天空,在脸上捏造出一个甜蜜的笑:“我在家呀,怎么啦?” “……哦,没什么。”高峤清了清嗓子,“刚才看见一个人很像你。” 今晚没有星星。天黑压压的,很像一层霾笼罩天空。 “你不是在宁市出差吗?” “对,我是在宁市。应该是眼花了一下。你真的在家?” “在啊。你要和我视频吗?” 祝芳岁自然的问话让高峤开始怀疑自己。她揉了揉眉心,“不用。我刚结束工作,有点累了。” “那你快回酒店休息吧。不要总把车停在路边,那里的警察很爱贴罚单的。” “你怎么知——”高峤瞬间咬住自己的舌头。下一秒她放弃四处张望寻找祝芳岁在哪儿的念头,靠在椅背上笑了,“我知道了,祝芳年。” 第91章 雾霾红色预警(7) 郁青对齐逐鹿的事情向来非常上心。 昨天晚上刚打过电话说想要西洋参,今天一早郁青的加急快递已经送到齐逐鹿家门口。 齐逐鹿签收快递,拆开包装,里面不但有几盒西洋参,还有其他的补品,应该都是郁青昨天说的有人送的。 李宜姿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含糊地问齐逐鹿在看什么。 齐逐鹿侧身给李宜姿看。李宜姿还没有完全睡醒,脑子钝钝的,“哇,这都是你买的吗?” 齐逐鹿面不改色:“恩。” “你现在好有钱呀。”李宜姿走到齐逐鹿身边,真心实意的夸赞。她不大认识这些补品的牌子,但是知道西洋参贵。可具体有多贵,她又不是特别清楚,“真厉害。” 齐逐鹿顿时觉得自己的笑容是被牙签扎着挑起来的。李宜姿白皙柔软的面孔带着孩子的天真。她是真懵懂,自己却是装的。 李宜姿浑然不觉,一双修长白皙,全无茧子的手在这些礼盒中翻动,“你好会选,我完全不懂诶。这个要怎么吃呢?” ‘真羡慕她啊。’齐逐鹿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给李宜姿解释。 两人正说着话,李洪和邓姝从门外回来。 现在李洪的身体勉强还可以,他闲不住,常常想往外走。邓姝就会和他一起去公园散散步。公园离他们家不远,走路五分钟就到,一早也没什么人,正是适合李洪散步的好去处。 “都醒啦?呀,这是什么?”邓姝和李洪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的补品。 齐逐鹿把补品一一摆到桌上,琳琅满目,开大会似的逐个介绍,叮嘱叔叔每天吃上。 邓姝惊讶她买这么多东西要花多少钱,李洪看了一眼齐逐鹿。 其实从他做手术之前,在他听说齐逐鹿找到‘新工作’之后,他就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源自于齐逐鹿的新工作需要长期在外,源自于他看见齐逐鹿倒扣着的背包上的大牌logo,源自于他每一次都能从侄女这边得到很多昂贵的东西,也源自于每一次他问起妻女齐逐鹿在做什么时,母女俩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洪了解妻子。知道她一定不会允许女儿们做违法的事情。那么齐逐鹿做的事情一定合法,但不符合他的某些原则。 第72章 “小鹿。”李洪做完手术后身体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刚才在公园散步耗费了他不少力气。他扶着放满补品的桌子,在椅子上坐下来,“你的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买的呀。”侄女飞快的回答。 李洪面前的补品牌子并不相同。她昨天下午才说要买这些东西,今天就到了,速度未免太快。“在哪里买的?” “网上买的。” 邓姝第一个意识到丈夫想要追问的根源。她笑着走上前,拿起离自己最近的补品盒子开始收拾,“好了,我们吃早饭吧。老李,你饿不饿?” 李洪看了妻子一眼,愈发肯定自己心里的猜测。他压下邓姝准备收起盒子的手,问齐逐鹿:“小鹿,你告诉叔叔,这些补品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邓姝和李宜姿不约而同地看向齐逐鹿。 齐逐鹿没有看她们。 她低着头看邓姝收拾到一半的补品。没有梳好的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半边脸,不让其他人看见她的表情。 下一秒,齐逐鹿用两根手指拨起头发,抬起脸的同时扬出一个有些歉意和担心的微笑:“叔叔抱歉,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我,我交了一个女朋友。” “啊?!” 惊讶的不只是李洪,还有邓姝和李宜姿。 — 郁青从助理薛礼处接到消息,食在川的店长见不得经营额下降,在郁青反对以后照旧开起了活动。 郁青没什么表情——往前倒三年,郁青刚接管集团的时候,她一定会记得发疯,马上要给店长打电话,勒令她停止。 但现在郁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电话那头的薛礼说:“让她去。营业额和名声上涨给她奖励,办不好她全责。” “好的郁总。”薛礼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因为这件事郁青在前几天得到知情权,所以她才想着要给郁青汇报。否则这么小的事情,根本没有说的必要。 郁青挂断电话,站在书房的窗前。 她很喜欢落地窗。家里的客厅和书房都用落地窗来装饰。白天时窗户毫无遮拦,阳光就能全部洒进来,照得屋里又亮又暖。 不过现在是晚上。没有阳光,只有小区里路灯的灯光和书房原本就开着的灯光。落地窗上有郁青模糊的身影和她身后一桌的文件以及电脑。 不知道小鹿在做什么。 郁青闲下来,进入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齐逐鹿。 她今天有点忙。早上收到齐逐鹿发来收到补品的消息以后就没有怎么聊闲天。 郁青转过身,从桌上拿起手机,发现齐逐鹿在早上之后也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这不大对。 齐逐鹿知道郁青忙,很多时候不能及时回消息。但她还是会给郁青发很多消息。告诉她自己在做什么,分享路边看到的花,家里的趣事和对她的思念。 今天齐逐鹿和郁青的对话框却空空的。在上午的补品以后就没了消息。 郁青皱着眉给齐逐鹿打语音。无人接听。 她又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这时候突然挤进来的陌生号码让手机震动起来,而郁青却像是看见了鬼一样尖叫一声把手机丢了出去。 落地窗外今夜的月色正好。平和而宁静,显不出意外。 这和父母去世那天的景象一样——那天也是一个大晴天,是一个普通的平常的一天,和今晚一样。 郁青的手机停下震动,郁青却又跪到地上重新把手机拿起来。手机在她手中不断抖动,那不是有人打电话,是郁青的手在抖。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点齐逐鹿的对话框点开好几遍。 “不可以。”郁青无法控制自己想起父母去世那天的场景。她没有在看综艺,没有大笑,也没有在和祝芳岁打电话。所以那天的场景不可以再出现,不可以。 “嘟……嘟……” 接电话,齐逐鹿,接电话啊!郁青在心里尖叫,一遍又一遍给齐逐鹿打电话。 她前所未有的渴望能够听到齐逐鹿的声音,随便说什么都好,哪怕是一个语气词,一个呼吸都好。 接电话,接电话啊! 郁青从地上爬起来跑到门口,随便踩了一双鞋抓起车钥匙就跑。 “喂?郁青抱歉,我今天发生一点事情,刚看到手机。” 不知道第几个电话打过去,齐逐鹿的声音终于出现在郁青的耳朵里。郁青当时已经打开车门还没来得及坐下,听见齐逐鹿的声音后她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走,浑身一软,倒进驾驶座。 “喂?喂?郁青?” “你吓死我了……”郁青的话和眼泪一起滚落,“你吓死我了。” 第92章 雾霾红色预警(8) 两束极其刺眼的车灯扎破黑夜。郁青拉下手刹,解开安全带,副驾驶座的车门已经被人打开。 下一秒郁青怀里落进一个温热的沾着药味的齐逐鹿。 “吓死我了,小鹿,你吓死我了。”郁青把齐逐鹿按在自己怀里。 齐逐鹿错过电话给郁青带来的应激反应远比郁青想象的要多得多。她在电话里听见齐逐鹿的声音后稍微缓过神来,她开始空前的思念齐逐鹿。这种思念压抑不住,控制不了,郁青干脆不压抑也不控制。反正人本来也已经坐上了车,郁青一脚油门,直接从川市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到宁市。 车在快要到齐逐鹿家小区时,郁青给齐逐鹿再次打了电话。 这回齐逐鹿一下就接了。 —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看到手机。”齐逐鹿知道她是真的吓坏了,连连道歉,抱着她也不肯松手,“不会有下次了。” 郁青看见齐逐鹿,抱到齐逐鹿,那颗悬着的心逐渐平复下来,理智也重新归位。 联系不上齐逐鹿的同时凑巧打进来的电话是一个骚扰号码,是郁青惊恐发作,创伤后应激障碍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她在这几个小时知道自己以后也没有办法离开齐逐鹿。她想和齐逐鹿一直在一起,谁也不能把她们分开。而同样她也想起高峤。怪不得高峤总希望祝芳岁能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 齐逐鹿听到郁青的呼吸渐渐放轻,也听到郁青的心跳渐渐平稳。她在郁青怀中说:“郁青,我今天和叔叔说了我们的事情。” “恩?”郁青松开手与齐逐鹿对视,“你怎么说的?” “我和他说我有女朋友了。”齐逐鹿说完这句话,盯着郁青的神情等了几秒。见她没有对这句话里的‘女朋友’产生异议,齐逐鹿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有点儿……接受不了。” 李洪的接受程度不是‘有点儿’,是‘完全’。 ——完全接受不了。 在听完齐逐鹿的话以后,李洪瞪大眼睛。要不是他已经在椅子上坐下,齐逐鹿觉得他会直接摔到椅子上去。 邓姝连忙上前去扶李洪,想要说一些圆场的话。而李洪自己缓了缓,推开妻子,让齐逐鹿把事情说完整。 齐逐鹿省略了和郁青关于交易的部分,说她之前想办法筹钱时被人欺负,郁青出现帮了她的忙。 “那你到底有没有新工作?” 齐逐鹿用沉默做回答。李洪先捂着心口,再捂住手术的伤口,“她是好人,但是你,你不能……”后话没能说下去,他重新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狠狠喘了几口气,“是我拖累你了!” 掷地有声的话砸下来,齐逐鹿痛出几滴眼泪,“为什么总要说你们拖累我?我没有觉得你们拖累我!要不是你们,我早就在孤儿院里了!我今天不缺吃不缺穿,还会跳舞,都是你们给我的!你们到底哪里拖累我?” “没有你们我说不定早都死了……” 齐逐鹿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去把郁青寄来的东西收拾好。 李洪伸出一只瘦到只剩下皮的手按住她。 他说小鹿,更是因为这样,所以叔叔不能看你走歪路啊。你是好孩子,你不该做这种事情的。 “哪种事情?”郁青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和神情都冷下来,但她没法克制。 车内没有开灯,昏暗的空间看不清齐逐鹿的表情。郁青从手边摸出一盒烟,问过齐逐鹿可不可以抽之后她打开一点车窗,捏破爆珠。 齐逐鹿知道郁青在和她交易这件事情上有点心结,她也知道郁青冷下来是害怕听到自己说叔叔觉得她们的交易不对——郁青当然知道不对,她只是不想再从别人口中肯定这件事。因此齐逐鹿避重就轻:“和女人谈恋爱。” 她摸一摸郁青光滑的手背,试图让郁青放松一点:“你知道的,他那个年纪的人嘛,是这样的。” 郁青吸了一口烟,还是蓝莓味的爆珠。她的精神一点点平复,“你准备怎么解决?” 齐逐鹿的指腹停在郁青的手背上。 郁青的皮肤很细腻,是一双一看就知道养尊处优的人会拥有的手。她握住郁青的手,在掌心里也没有摸到任何茧子。 第73章 “郁青。现在已经七月份了。我们当初说一年,还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比起怎么解决,齐逐鹿认为自己需要再确认一遍郁青的心意。虽然有些多余,毕竟眼前的人刚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连夜赶过来,但她还是想亲耳听到她的答案,“等一年期限到期以后,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齐逐鹿没有,也不需要回头去追溯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的郁青。 她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郁青这个人。热搜推送的新闻没有筛选,齐逐鹿第一次知道郁青是她父母去世的那一天。再之后就是郁园餐饮食物中毒,郁青不被人看好管理企业的能力。 在剧场里她当然没有办法站在聚光灯下看见郁青。可齐逐鹿的胆子最大—— 郁青从前问她:“要是那天我没有去剧场看你的表演呢?” 她说:“那我就会说,那你下一次一定要来看我的表演,我不会让你在半路就离场。” 齐逐鹿在餐厅的卫生间认出郁青,原本就是为了她的钱。她知道很冒险,郁青说不定根本不会被她的话打动,郁青说不定不会来帮她,郁青说不定会认为她不付钱赖账的行为没有礼貌,从而不愿意和她有往来。 但总要赌吧。齐逐鹿从小到大都没有特别多的选择,每一个决定都靠赌。 她没有赌错,甚至因此闯出一条她最满意的道路。 郁青光鲜大方,冷漠又热情。她有一套非常鲜明的规则:温柔的礼貌对着外人,但一旦她喜欢谁,谁就是她心里最独特的宝贝。郁青把自己的爱和热情无条件的送给喜欢的人。从前是祝芳岁,现在是齐逐鹿。 没有人会不喜欢郁青。齐逐鹿看着郁青两指中的烟在想,哪怕她们已经在一起相处那么久,郁青每一次抽烟时都会提前询问齐逐鹿的意见。 不过是一件好小好小的事情,但就是好小好小的事情她也能一直做到才会显出她对人的尊重和在意。 她想和懂得尊重人的人在一起,她想和郁青一直在一起。 这一回不再是为了钱了。 郁青把烟在车载烟缸里碾灭。 “你在问什么啊。”她的话是蓝莓味的,送到齐逐鹿的鼻尖,缠绵而无可奈何,“我早就把你当成我的女朋友了。我没想和你分开。” 当时的郁青想,如果一年之后齐逐鹿不喜欢自己的话,那么就放她走。 ‘一年’是不到一年前的郁青留住不爱她的齐逐鹿的期限,不是她和爱她的齐逐鹿相处的期限。 第93章 雾霾红色预警(9) 如果我对你坦诚的话,如果你看到全部的我,看到我全部的过去和我全部的思想,你敢看吗?你看完以后还会爱我吗? 我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么光鲜亮丽。我的过去充斥着黑暗和泥泞,像是沼泽,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我好不容易从污泥之中爬出来,用尽全部力气清洗自己,连自己都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一眼那个泥潭,拼命的走到你面前让你看到一个完全崭新的、漂亮的、陌生的我。 你还会爱我吗? 车里没有亮灯。原本用来作为光源的路灯在二十分钟以前因为不知明的缘故闪烁两下后熄灭。唯一的光线是时不时亮起的红色的小小圆圈。薄荷的味道。 ‘嘭。’ 右手边的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又关上。车内的薄荷味道里又掺杂入铃兰花香。 “出差辛苦了。” 祝芳岁像是每一次在家里等到出差回家的高峤,温和平淡地打招呼。 高峤通常会把行李箱交给祝芳岁,脱下的西装外套也交给祝芳岁。她只要去洗手,坐到餐桌前自然会有一桌温热可口的饭菜。 红色的圆点亮起。 “锡海市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我第一次来。” “博物馆吧。” “嗯?我以为这里靠海。” “这边虽然叫海,但其实没有海。” “哦,原来名字也是假的。” 红色的圆点消失。 锡海市为什么叫做‘锡海’?没有海的地方为什么要用‘海’这个字来命名?是当年做城市规划的人希望这里有海吗?还是它曾经真的有过一片大海? 大家都知道它叫‘锡海’,从有记忆开始,从知道这座城市开始,它就叫‘锡海’,那以后就是这么喊了。谁会无缘无故的去深究一个名字的来源呢? 因为没有去探寻过,所以这车里的两个人都不能说出这问题的答案。 红色的圆点第二次亮起。 “要离开锡海市吗?” “为什么?” “你想吗?” “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哪怕连名字都是假的吗?” “哪怕连名字都是假的。” 红色的圆点第二次消失。 说出口的话里全是锡海市,但当然不是真的在说锡海市。 或许离开和分手对她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好的。至少不用费尽心思的在这里去猜测和判断对方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高峤闻着熟悉的铃兰花香,为什么上一次就能那么轻易的提出分手呢? 红色的圆点第三次亮起。 “其实我一直没有问过你。” “什么?” “你很厉害。” “恩?这是问题吗?” “你这么厉害,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得到,但是你为什么没有走?” “……” 红色的圆点第三次消失。 祝芳岁不仅仅是没有走。她甚至还找了回来。 祝平安在监狱里蹲了三年。出来时没有想过会在监狱门口看见他的二姐。 二姐身上的大衣牌子他不认识,但一看就知道很贵。她站在监狱门口,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句话都不说,趾高气昂地看着自己唯一的、最讨厌的弟弟。 “是妈叫你来的吗?”祝平安凑到二姐身边,小狗发现主人似的绕着她转了几圈。这句话问完以后祝平安立刻意识到不可能。二姐从不听家里任何人的话。她在他有记忆的时候就有意把自己和这个家庭隔离开,无论什么时候看家里人的眼神都冷冷的,像是在看陌生人。 “你现在混得很不错啊。” 二姐挑眉:“你想要钱吗?” 祝平安不会认为二姐是来炫耀的。他是家里最宠爱的孩子,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包括父亲的棍棒和巴掌——爸爸打人时不挑选对象,以至于祝平安这种被惯着长大的‘太子’也有看人眼色的本领。 他发现二姐是在认真的提问,再开口时音调都变:“你竟然愿意给我钱?” 二姐没理他的惊诧,又把问题重复一遍。 祝平安当然要钱。于是他姐姐说:“你要多少钱,发消息告诉我。” 那是她们姐弟最后一次见面。 祝平安加了二姐的微信之后二姐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不管她身上的衣服变得有多昂贵,她还是和祝平安记忆中的相同:冷漠、果断、居高临下。 可是对祝平安来说有钱就好,他不在乎那么多。 烟已经燃尽。高峤把它在车载烟缸里按灭,重新从口袋里点起一支。薄荷的味道再度飘散,红色的圆点也再次亮起。 “不要再……” “什么?” “不要再问其他的问题了好吗?” “所以你回答不了我刚才的问题吗?你为什么没有走。”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了。它的答案是你不信的那句话。” “那什么叫做‘不要再问其他的问题’?” “你已经知道很多,很多了。高峤我求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不要再来锡海市。” “我不明白。” 红色的圆点消失了。 这一回先说谎的人还是祝芳岁。 从来没有提出要单独出门的祝芳岁在那天早上忽然说要出去一趟。高峤想要送她却被她拒绝。她神色匆匆的出门,连手机都忘在家里一回。 这样的祝芳岁不得不让人起疑。 高峤悄悄跟着她,没有想到她去了高铁站,坐上了去锡海市的高铁。 高峤没有跟着她一起坐高铁。从川市开车到锡海市。路上她给祝芳岁发消息,说她临时去宁市出差。祝芳岁回她好的。完全没有要交代自己离开川市的意思。 高峤以为祝芳岁出了什么大事。到达锡海市以后却发现她换了一身衣服,好端端地坐在咖啡厅里和一位年长的女人谈笑风生。 高峤没见过那女人,但见祝芳岁和她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相似之处,甚至笑起来时眉眼也有几分相似。高峤还以为那是祝芳岁的妈妈。 结果并不是妈妈。而是老师。 高峤坐在老师家里,听完一段从没有听过,但一定是真实的故事。 她感到荒唐。 自己的行为荒唐,祝芳岁的行为也荒唐。 现在想起来,祝芳岁大概从一开始的慌乱就是故意的。她故意引高峤注意,故意让高峤跟着她,故意让高峤见到老师,听到她从前的故事。 第74章 红色的圆点又亮起来了。 “不是你让我来听故事的吗?” “你已经听得够多了。这是我全部的故事了。” “是吗?” “是。” “不是。” “你只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难道你又会向我坦诚你全部的故事和想法吗?” 红色的圆点又消失了。 高峤的答案是:不会。 第94章 雾霾红色预警(10) 黑暗浓稠而黏腻,吞噬红色的圆点不能再亮起。高峤捏皱空烟盒。 感光细胞已经适应黑暗,高峤能看见祝芳岁卷曲的头发杂乱的翘起,肩膀的衣服也皱巴巴的。 祝芳岁从来都一丝不苟。优雅和完美是她世界里必不可缺的两个词。现在不是了。 高峤帮她把翘起的头发压下去,把皱起来的衣服捋平。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感受到祝芳岁深褐色的眼睛盯着她看。但是她什么话都没有说,高峤也没有说。 那红色的圆点大概是两个人的通讯设备,它消失以后,她们就不能够再进行对话。 黑色的车,黑色的方向盘,车载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和烟灰。薄荷的味道、尼古丁的味道、铃兰花香的味道,奇异又和谐的融合在黑色中,它们好像也有了颜色,黑色。 喂。 黑色的高峤张开嘴,她说出来的话也变成黑色,沉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指望也得不到回应。 灼灼说,你很爱我。 她想起郁青的脸。郁青钝圆的眼角画出一双乌黑的杏眼,小孩子的天真在面对高峤时才会出现。她拖着很长很长的音:芳岁姐很——爱——很——爱你。 重音在‘很’,也在‘爱’。反复强调,着重点醒。 原本想要反驳她的。但想到我们在她面前的形象,我反驳她一定会很奇怪。不过现在我发现原来灼灼才是最懂得爱的人。 铃兰花的味道浓郁了一些:她一直都是最懂得爱的那一个。 从小家人围绕在她的身边对她不求回报的付出。她们是郁青的底气,是郁青的靠山,让郁青可以放心地去拥抱世界。郁青是长到二十三岁都不畏惧表达感受的人,她当然最懂得爱。 -这就是你当初不肯答应她的追求的原因。 -我曾经问过她,如果我不是她想象中喜欢的这样的人她会怎么办。 -她一定说,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她都还是会喜欢你。 -没错。所以我绝对不可能答应她。 郁青太赤诚。 祝芳岁一开始就明白:郁青所要的不过是祝芳岁的感情,虚无缥缈的‘爱’。 我接受不了她的爱,也没有办法把我没有的东西给她。 其实这句话应该有漂亮的说法。比如:我也没有办法把我给了别人的东西给她。但话说出来也是落入黑暗,黑与黑分不出区别。祝芳岁没有想要修正的意思。 我认同。 高峤并没有在阴阳怪气祝芳岁的话。她难得诚恳。空烟盒在她的手里被揉的更皱,她全无察觉也毫不在意:懂得爱的人还是要和懂得爱的人在一起。 高峤从记事起得到的就是有条件的,扭曲的,表演的爱。 这样的爱的种子落在高峤心里,等到它长大发芽,生出来的名为‘爱’的果实也是有条件的,扭曲的和表演的模样。 至于祝芳岁呢—— 高峤和祝芳岁默契地避开彼此的视线。她们共同看着前方。车窗外漆黑一片,连影子也看不见。黑色吞没一切,吞没彼此,但留下自我。 这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说什么做什么爱谁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在意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么全部的想法和心思就成为最安全的东西,不用再去小心地藏起,也不用谨慎的透露一星半点去试探另一个人的感受。 ——小孩子的习得能力是很强的。她们会从大人身上有意无意的学到很多她们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此后人生漫漫长路,她们会带着这些东西前行。 前行的途中她们会遇到很多人,于是懂得爱的郁青和懂得爱的齐逐鹿相爱。不懂得爱的高峤和不懂得爱的祝芳岁相遇。 可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哪怕这世界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哪怕自己的所说所做所思所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爱’这个字眼也没有能从祝芳岁口中被吐出。说出来也不被相信。它好像是一个笑话,一个新的谎言。 那么就不要再说它,也不要再有新的谎话。 哪怕这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不要再说它。 铃兰花香的味道更浓了。它成为藤蔓,顺着高峤的胳膊攀上她的肩膀、脖颈、下巴、脸颊,直达鼻腔。它想缠住她,想像怪物吞噬她,让她可以和它永不分离。 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呢?高峤是不合格的复读机。在铃兰花香编织出的藤蔓里缺字漏字,将原本一句十三个字的话省略成十一个字。 如果这是一道缩句题,小学语文老师肯定会在高峤的答案上打一个巨大的叉,要求她重新写,写明白。把这句祝芳岁说的十三个字的话重新提炼重点,点明含义,化简成一句三个字的话。 标准答案有以下三种,高峤可以任意选择: ‘我害怕。’ ‘不要走。’ ‘我爱你。’ 高峤会选择哪一个标准答案暂时不知道。祝芳岁这里也有一道题。题目是高峤刚才化简出的那十一个字。 和高峤不同,祝芳岁要填写的是阅读理解的答案。 标准答案仍然有三种,祝芳岁同样可以任意选择:‘我害怕’、‘不要走’和‘我爱你’。 -我还在你身边。 祝芳岁没有从任何标准答案里做出选择。她的嗓子发干,标准答案并不是最适合此刻的答案。 她绕了一个大圈,连已经很多年不联系的老师都惊动。她不愿意说自己的过往,选择性地让老师帮忙给高峤看见她不堪岁月中还算能看的一面。她在高峤身边,没有人阻拦她离开,没有路阻挡她前行,她也还在高峤身边,这是她的选择。 不是标准答案,但是她的答案。哪怕会被老师打叉退回,她也不愿意订正。 祝芳岁可以一次又一次忍耐。为自己的选择忍耐被打上叉的作业本,忍耐高峤的不相信,忍耐她需要时时刻刻伪装的生活。 这是她的‘爱’的种子生长出的果实。 嗯。是。 高峤似乎还在为选择哪个标准答案而苦恼,简单的两个音节以后她恍然顿悟的做出自己的选择:我相信了。 相信的是祝芳岁还在她身边;相信的是祝芳岁大费周章地让她看见她的过往、她的现在和她的存在;相信的是祝芳岁当时石破惊天,突如其来的话。 -你说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 铃兰花香混着薄荷尼古丁的味道,清新的淡淡的香气。完美的融合。揉的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烟盒被丢到地上,造成它破破烂烂的始作俑者拉过副驾驶座的那朵铃兰花。 黑暗让人看不出铃兰花的美貌和炫目。黑暗融化掉白天全部煞费苦心的伪装。世界只剩下她们。那她们说的话,做的事,都不会有人知道。 “缠在一起了。”那朵铃兰花小小声的嘟哝。 “什么?” “头发。头发缠在一起了。” “那就缠在一起吧。” 反正她们身处黑暗之中,没有人能看得见她们,连她们自己也看不见彼此。 第95章 雾霾红色预警(11) 妈妈: 展信佳。 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让我慢慢和你说呀。 先说最重要的! 我在宁市开了一家新的川乡分店!上个月新店开张,目前一切都很顺利。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在宁市开呢。 一个理由是在宁市开的食在川还挺不错的,我们家的招牌在宁市也累积了一些好名声,我想接地气的餐饮做了,那么高端的也不能落下。川乡是咱们家的第一家店,也是最重要的,要开新的分店的话当然也要选择最重要的来开咯。 还有一个理由妈妈肯定能猜到。那就是——宁市是小鹿的家呀! 虽然宁市不是小鹿的老家,但是小鹿长大的地方。我把店开在宁市以后,小鹿也可以常常回家陪家里人了。 说到小鹿呀,妈妈,小鹿又回到舞台上去表演啦。 这件事要从去年夏天的时候说。 那时小鹿回宁市去看叔叔婶婶。我给她寄了很多补品的缘故,她叔叔问她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是谁送的东西。小鹿就对家里出柜了。 她叔叔和婶婶一度非常难以接受。 她婶婶说一开始以为给小鹿钱的是男人。男人她已经很难接受了,没想到竟然是女人。小鹿问她婶婶,那是男人好一点还是女人好一点呢?她婶婶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第75章 其实我能理解她们。 不是所有的长辈都能像你和爸爸这样开明的。而我现在想一想,你和爸爸当时是不是也不太能接受呀?但是因为我喜欢,所以你们才什么都没有说。 对不起,原来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们的感受。 为了让叔叔婶婶能够接受我们,我和小鹿努力了大半年的功夫。 期间高峤姐还说过我们,反正都不在一个城市生活,平时也不会见面。而且我们不但不靠她们生活,她们反倒是要靠我们来帮忙,她们接不接受有什么重要的。 我说她是真的不懂呀。 不过也不怪她。因为高峤姐姐和家里人的关系一向很差不是吗?所以她才不明白家人的认可对我们的重要性。 当然咯,我觉得高峤姐姐会那么说也是因为心疼我。她见叔叔婶婶对我不认可不高兴,所以才会那么讲话。 但现在已经好啦。 说一千道一万,叔叔婶婶是真心疼爱小鹿。 她们认可我们的关系,是因为看见小鹿和我在一起真的很高兴。而且婶婶特别有趣。她认可我们的关系之后有一次偷偷和我说,她特别担心我是那种霸道总裁小说里的男主,怕我会把小鹿关起来,不让她做任何事情,只能在我身边。 我当时笑死了,说婶婶那恐怕不行哦,那是犯法的。(后来叔叔就把婶婶和她们女儿李宜姿的言情小说给收了……) 我和叔叔婶婶曾经有过一次比较深入的长谈。 我们走的这条路不是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走的路,她们对此没有经验,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么样,也担心别人会说我们的闲话。除此之外,她们还担心我会不会对小鹿好,担心我们合不合适,担心有一天如果我不爱小鹿了,小鹿要怎么办。 其实未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也说不准。 但叔叔婶婶问我的关于小鹿的问题我曾经都想过。 我以前喜欢芳岁姐姐,现在爱小鹿,感情是太虚无缥缈的不定数,但金钱不同。所以我答应叔叔婶婶,也答应小鹿,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回到舞台上继续跳舞,我在宁市新开的分店也给了她一些股份,让她既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赚钱,也可以不想赚钱就躺平。 叔叔婶婶因此放了心。只有高峤姐说我傻。 她还是担心我——她怕万一小鹿不喜欢我了,我不但会伤心还会丢钱。 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和高峤姐讨论关于‘爱’的事情。 她总给我很古怪的感觉:她自己对芳岁姐姐比我对小鹿好得多,简直称得上是‘溺爱’。她给芳岁姐姐买好多好多东西,还买宝石,芳岁姐姐稍微一撇嘴,她就会停下自己原本正在做的事情,问她是不是不高兴。 高峤姐比从前更爱更爱芳岁姐姐,但是她却从不说爱,也好像很不信爱。 我们在聊到‘爱’的时候,她总会和我说其他的东西:房子、自由、钱和信任。 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问她如果这么不相信爱的话为什么要和芳岁姐谈恋爱呢?她明明知道去爱一个人,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的爱? 高峤姐听完我的话后愣了很久,之后很苦涩很苦涩地笑起来。她向我道歉,说她忘记了,我才是她们四个人之中最懂得爱的人。 我能听出她的话中有些深意,但猜不到这深意到底是什么。我问芳岁姐姐,她说她之前和高峤姐姐吵架的时候也说到过这件事。我是她们四个人之中最懂得爱的人这句话,是芳岁姐当时说的。 妈妈,她们竟然会吵架了诶! 你记得吗?以前她们从不吵架的! 我隐隐觉得高峤姐姐和芳岁姐姐有些变化,可大概是因为和她们太熟了,所以我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我问小鹿,小鹿也说不上来。但我们都觉得,高峤姐和芳岁姐姐变得更相爱了。 好了,还是说回我自己吧。 我觉得‘爱’是没有办法保证的东西,但小鹿是我的女朋友,是我喜欢的人。我相信她,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光。 哪怕以后她真的不喜欢我了,或者我真的不喜欢她了,那么至少在这一刻,在现在,在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我们都是真心相爱过的呀。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后悔,也不会遗憾。 妈妈,因为我现在每天都可以和小鹿在一起,所以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你和爸爸在天上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和小鹿过下去的。 爱你的女儿 灼灼 于2024年清明前夜 — 齐逐鹿把信放到火堆上。她抱着膝盖,看着火舌亲吻信封,喃喃说:“这是给妈妈的信。” “是的。这是给妈妈的信。”郁青蹲在她的身边,忙着擦拭郁一明的墓碑。 齐逐鹿点点头:“下次我也给她写一封信吧。我还没有向你爸爸妈妈介绍过我自己。” “好啊。”郁青把郁一明的墓碑擦干净,丢掉湿巾。她见锡箔和信都烧完了,伸手去牵齐逐鹿的手,“我们走吧,你明天还有演出呢。” 齐逐鹿拉住郁青,站在她父母的墓前和她肩并肩。 “那,叔叔阿姨,我们走了。” 远处的天有些阴沉沉的,大概是雾霾又要来了。 郁青收回目光,按动手机屏幕,却没有看见预想中的雾霾预警。 ‘原来只是时间晚了啊。’她想。 第96章 现今 ‘雾霾’,雾和霾的组合词。雾霾常见于城市,是特定气候条件与人类活动互相作用的结果,属于灾害性天气。在部分地区,‘雾霾’也称为‘烟霞’。 — 提前腌制好的鸡腿在烤炉上冒着香气,一边的牛排被高峤用夹子轻巧翻面,祝芳岁把已经烤好的羊肉串装进盘子里。她端着盘子踩过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有一颗大大的,还没有完全凋谢的樱花树。树下的桌边吵吵闹闹,是郁青她们在那里。 “你的脑袋往边上一点……说你呢吴桢,脑袋别靠你女朋友那么近。” 郁青一只手拿着照相机,一只手指挥着吴桢的动作。吴桢不情不愿地挪开一点脑袋,离闵莲远一些。 快门响过之后,祝芳岁把手上的盘子放到铁质的雕花庭院桌上,“趁热吃吧,不够还有,高峤还在烤。” 郁青放下相机,第一串羊肉串先拿给齐逐鹿,第二串递给祝芳岁,“姐姐也吃一会儿。” “好耶,又吃上高峤姐的烤肉了。”吴桢笑眯眯的把拿来的第一串递给闵莲,又对闵莲追忆往昔,说上一次她们一起露营都得追溯到十年前。 齐逐鹿圆圆的眼睛看向郁青,郁青摸摸下巴回忆:“太夸张了吧,哪有这么久?” “我四舍五入了。” 祝芳岁:“四舍五入的有点多,最多五年前。” 吴桢撇撇嘴,拿起羊肉串送进自己的嘴里,转而被喷香的羊肉和胡椒味引走注意力,开始称赞高峤的烤肉技术。 “好希望我有足够多的钱,能聘请高峤姐当我的烤肉师傅。” 吴桢吃了一嘴羊肉,含糊不清的做起梦来。祝芳岁一笑了之,郁青摇着头:“你有多少钱她都不会给你烤肉的,快醒醒吧我的大小姐。” “哎呀,人要勇于做梦啦——”吴桢一面说,一面把盘子里最后一串羊肉串递给闵莲。 “给我一个亿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从天而降一盘香气扑鼻的烤鸡腿,高峤的话也随之落下。郁青回头,高峤穿着一件带着荷叶花边的碎花粉底围裙站在她身后。 郁青撇嘴,和吴桢一起使劲忍笑。 吴桢今天搬新家,想到大家很久都没有聚在一起就提前喊了大家到她新家的院子里一起烧烤。 高峤身上的这件围裙是吴桢从新家找来的唯一一件围裙。吴桢递给她的时候,她用两根手指把围裙夹得高高的,脸上嫌弃的神情溢于言表。祝芳岁看看围裙看看高峤,再看看一边忍着笑的四位,对高峤说:“穿上吧,你今天穿的衬衫贵。” “……”高峤一翻手腕,不情不愿地把围裙系到身上。 “啊,那我努努力吧。”吴桢的心又飞到新鲜出炉的烤鸡腿上。 大家分食鸡腿的功夫,高峤又把牛排端过来。齐逐鹿靠着郁青的肩,用纸巾裹住鸡腿根拿在手上,慢条斯理地吃。坐在她对面的闵莲马上要进一个新的剧组,对桌上的美食浅尝辄止。咬了一口的鸡腿被闵莲撕成小条送进吴桢碗里。 祝芳岁从樱花树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她吃东西慢,而且心不在焉。时不时就要扭头去看看还在烧烤架边忙碌的高峤。 坐不到两分钟祝芳岁就站起来:“我去看看她在干什么,怎么还不过来吃。” 吴桢看着祝芳岁越走越远的背影感叹:“她真的,她超爱。”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郁青把视线从祝芳岁的背影上收回,望向吴桢和闵莲。 这几年吴桢逐渐接手家里的公司,她爸爸妈妈开始退居二线。原本郁青以为吴桢会越来越沉稳。但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第76章 不管前一秒的吴桢怎么正经,后一秒看到闵莲就会破功。她毫不收敛的偏爱闵莲的态度在前些年不断霸占热搜榜。吴桢干脆大方承认她在和闵莲谈恋爱。吴桢的大方坦诚得到大众好坏参半的反馈,不过那就是另一个说来非常话长的故事了。 吴桢伸伸懒腰,从闵莲手里接过纸巾擦了擦嘴。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坐在自己对面的闺蜜。郁青翘着腿靠在椅子上,穿白衬衫搭牛仔裤,脚尖挑着一双黑色尖头细高跟鞋,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拍子。 她越来越像高峤,气定神闲、热衷算计。吴桢不用去翻她和郁青的聊天记录,心里回忆起她们最近一次聊天的内容围绕着工作。郁青教吴桢如何解决一个不听话的员工,和高峤一样,她喜欢借力打力,让麻烦解决麻烦,看鹤蚌相争,自己渔翁得利。 郁青很少纯粹的和吴桢聊起闲话了,她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不再重复看从前喜欢的康熙来了,也很少和吴桢一起漫无目的的逛一下午街。 闵莲的手横空冒出来,递上一块切好的菠萝。吴桢一口咬过,感受着嘴里酸甜的味道,对郁青的改变不好评价。‘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生长痛?’她想。 — “累不累?”祝芳岁从高峤身后环抱住她的腰,下巴垫到她的肩上,看铁丝烤盘上被洒了辣椒面的土豆片。土豆片是郁青嚷着要吃的。祝芳岁削皮切片,等到肉都烤完以后再被高峤放上烤架。 高峤本能想躲,“我身上油。”但她的前面是烤炉,后面是祝芳岁,她无处可逃。 “回去洗个澡就好了。”祝芳岁又问她,“累吗?” “不累。”高峤把土豆一片片翻面,辣椒面顺着她的动作飞起来。 祝芳岁眯起眼睛:“哎呀。” 高峤放下手上的夹子,转身去看祝芳岁的眼睛,“怎么了?辣椒弄进眼睛里了?” 祝芳岁没理高峤,头低下去一点。她准备揉眼睛的手伸到一半就被高峤拉住,“不能揉。” 祝芳岁支吾着发出一个音节来,高峤没听清。她正忙着找纸巾。 “你给我吹一下吧。”祝芳岁说。 高峤立刻放弃寻找可以给祝芳岁擦眼睛的东西,捧住她的脸。 下一秒贴上来的不是祝芳岁的眼睛,而是她的唇。 高峤的眼里是放大的祝芳岁的笑眼——‘又骗我。’她在心里说。 第97章 溯(上) ‘咻——嘭!’ 橙与绿、蓝与红,一束又一束的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的绽放坠落,炸亮半个川市。 柏风坐在房间的书桌前,神情呆滞地望着窗外漆黑天空里时不时升起的烟花。近些年空气污染厉害,雾霾尤其严重。城市里早就禁止在过年期间燃放烟花,避免加重污染。柏风有些记不清上一次放烟花是什么时候。 可能是很小的时候,小到她刚上幼儿园,或者还没有上幼儿园的时候。 带她放烟花的人也一定不是爸爸妈妈。 他们从来很遵守规矩。规定不允许放烟花,那么他们就不会放烟花。 柏风的记忆中有零星的碎片,碎片中传来的声音很像灼灼阿姨——对,应该是她了。 在柏风的印象里,喜欢打破规则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亲小姨高峤,一个是灼灼阿姨,妈妈从前邻居家的小妹妹郁青。 小姨和妈妈不亲近,自然也很少带柏风一起玩。灼灼阿姨虽然不是柏风的亲小姨,但她有空就会带各式各样的新玩具和漂亮衣服。 从感情上来说,柏风也更亲近她。 烟花燃尽,柏风从书桌前站起来去找她的行李箱。 今天是大年二十九,明天就到大年夜。家里和去年一样空荡荡的。爸爸一早就去了爷爷奶奶家,今年也不打算和柏风一起过。 自从那天柏风一刀劈断茶几,现在全家人看她都像在看恶魔,对她避之不及。 柏风看清没有人会再像从前那样照顾她。她学着自己收拾房间,洗衣服,给自己做饭。她自认不幸中的万幸是爸爸每个月固定给她一笔生活费,不至于让她饿肚子。 换洗的衣物、洗漱用品、作业……柏风把这些东西一一收进行李箱里。拉上行李箱后,她在手机上的‘灼灼阿姨’和‘小姨’中犹豫片刻,选择了前者。 电话那头,灼灼阿姨的背景音热热闹闹的,电视声、炮竹声、油烟机声响做一片。柏风听见灼灼阿姨提高嗓门大喊:“小风你稍等一下!” 她没作声,等到背景音静下来。 “小风新年好呀。” “灼灼阿姨新年好。” “你有什么事吗?” “恩。我能不能去你家过年?” 答话有一瞬的延后:“可以。不过……” 柏风很懂事的说:“不方便的话也没有关系的。” “不是不方便。是我怕你不愿意。”灼灼阿姨似乎害怕柏风误会,加快一些语速,“今年阿姨把你小鹿阿姨的叔叔婶婶一家子都接过来一起过年,还有你小姨和她女朋友也一起。你要是还愿意过来的话我等下让司机来接你。她们都住酒店,你可以睡家里的客房。” 柏风盯着白底行李箱上的粉色小碎花。这个行李箱很贵,是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那就麻烦灼灼阿姨了,不用司机来接,我自己可以过来的。” “过年不好打车。司机来一趟很快的。”灼灼阿姨不和柏风多纠结,自顾自地决定。柏风也不再推辞,道一句谢。 挂断电话以后,柏风长长叹了一口气。 — 这是柏风第一次去灼灼阿姨现在住的家。 她的家位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是三室一厅的大平层。柏风到时,来开门的人是灼灼阿姨的女朋友。柏风记得她有一个很拗口的名字,叫齐逐鹿。 “小风新年好呀。”齐逐鹿向她打过招呼,伸手便要从她手上接过她的行李箱。 柏风看看齐逐鹿和她差不多的个子,没认为这个行李箱交给她拿会更好。因而她手上稍微用了一些力气,“小鹿阿姨好。我自己拿吧。我住哪儿呀?” 齐逐鹿收回手,领柏风进客房。 客房不大,一个干干净净的房间摆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是空的,这个房间显然平时没有人住。齐逐鹿说郁青正在开会,让柏风先收拾收拾,等一下一起吃夜宵。 柏风把行李箱放到地上,拉开行李箱先拿出作业放到梳妆台。 齐逐鹿正要转身的脚步顿一下,“你要写作业的话可以去书房写,那边有书桌。” “那会打扰灼灼阿姨吧。” 齐逐鹿的‘不会’还没落下,大门又被敲响。她让柏风先自己收拾,急匆匆地去开门。 屋外传来细碎的对话声,柏风听力很好,一下子分辨出新来的客人是谁。她没有主动去打招呼,面对行李箱里自己的衣服听她们说话。 “……小风在屋里呢。” “要不然还是让她住到我们家去吧,毕竟她是你的侄女。” “跟我说什么?她自己没打电话给我。” 三个人的脚步渐渐近了,柏风连忙回神,从行李箱里找出自己的睡衣。与此同时,她小姨高峤站在她房间门口,劈头盖脸地问:“你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蹲在行李箱前的柏风扭过脸反问:“我可以去你家里住几天?” 高峤哪怕过年穿的都是衬衫西装,单调的毫无新意可言。郁青家里地暖开得很足,她脱下的黑色外套在祝芳岁臂弯里。祝芳岁见两人气氛不对,上前打圆场:“小风喜欢灼灼阿姨呢,过年住几天玩玩也好。等你想来小姨家住的时候再过来,住多久都可以。” 高峤冷哼一声,丢下一句‘随你’后转身就走。 祝芳岁缓步走到柏风身边蹲下来,先看一看她收拾的规整的行李箱,再去看柏风,“本来今晚我们是没有打算过来的。但你小姨一听灼灼说你跑过来了,她就过来看看。小风,你小姨担心你呢。” “担心我也不会好好说一句话吗?”柏风原本没觉得什么,祝芳岁这么一说后她反倒哽咽。眼泪卡在嗓子里,她生生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祝芳岁微笑着摸一摸柏风的头。她没有再替高峤解释,只是说:“你小姨坏,我等下帮你去说她。” 她的温柔让柏风一下子联想到妈妈。 从前妈妈在的时候也会这样。柏风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妈妈就会摸摸她的头,说妈妈帮你去做。 掉下来的一滴眼泪被柏风迅速的擦干,“谢谢岁岁阿姨。不过不用了,我有一件事本来想麻烦灼灼阿姨,但现在我想还是麻烦小姨比较好。” 第98章 溯(下) 柏风站在郁青的书房里。郁青的书房应该是全屋使用频率最高的地方。宽大的书桌堆满整齐的文件和一台还放着没有拿下来的文件的打印机,合上的电脑也摆在书桌上,斜斜的放着。不知道这一家是小鹿阿姨爱看书还是灼灼阿姨还看书,靠墙的一整面书架上摆满了许多书,其中有一套《飘》,翻得书脊都有裂开的痕迹。 第77章 柏风挪开目光,另一面墙上贴了几张照片。不用凑近柏风就看见照片上两位阿姨笑得开心。 “说吧,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现在坐在书桌后的不是这间书房真正的主人。柏风收回打量的目光,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细长柳叶眼躲在镜片后面。高峤直视着她。 听说柏风有事要麻烦自己之后,高峤等郁青开完会就借走了她的书房。夜宵吃到一半的柏风擦擦手,跟在她身后一起进门。 “我想出国。” 柏风没学过什么谈判技巧,平铺直叙地讲出她的目的。她说完以后盯着高峤的眼睛,希望能从小姨的眼神里看出心意。 小姨的眼神没有分毫改变,和她说出这句话之前相同,平淡的直视,“哦。” “我想……”如果柏岭没有早早的离世,柏风现在应该和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孩子差不多一样羞于,或者想不到要提‘钱’。毕竟妈妈会打点好一切,她只要提出愿望就好。 但是柏风没有妈妈了。 “小姨能不能借我钱让我能出国?我在网上看了一些学校,有新加坡的,也有英国的。”她的双手下意识开始揉搓衣角,“我只想要学费。生活费我自己会想办法去挣。我现在也会做很多事情了。” 高峤翘起腿,背靠到椅子上。她很像一个刻薄的老板,随时准备压榨手底下员工的那一种。说出来的话也是刻薄的腔调:“你拿什么抵押?我凭什么相信你有还钱的能力?” 柏风的衣角缠到她的手指上。高峤散发出的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回忆起拿刀劈向茶几的那一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要自己平静下来,“我妈妈留给我的钱要等我成年之后才能拿到,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等我拿到钱以后我可以先还你一部分,我自己也有存一点钱。抵押的话……小姨想要什么?” 高峤抬手从郁青的打印机上拿下一张白纸递到柏风面前,“签个‘空头支票’给我,等我想到了往里面填你的抵押物。” 柏风的羊绒衫已经快被她搅烂了。 家里现在没有人待见她,认为她是长歪的小孩。她是一定要从家里跑出去的。与其考到外省,不如向小姨学习跑的越远越好。她记得妈妈从前说过,小姨当年出国留学是她自己偷偷考的学校,直到出发的前一天外公外婆才知道。 当年柏风被小姨的‘先斩后奏’惊到说不出话来。而今她自己也成为了‘先斩后奏’的人。 既然大家都说她们像,那么她现在的行为也不难以理解吧。 高峤见她不动,挑挑眉,“敢签吗?” 在羊绒衫真正烂掉之前,柏风下定决心:“敢!” — “……政府规划是要做商品房……你们聊完了?”祝芳岁听见书房开门的声音,停下和郁青对于城市规划的聊天,转头去看她们。 高峤把写了什么的a4纸对折后再折,递给祝芳岁,“帮我收好。” “什么东西?”祝芳岁一边接过来,一边信口提问。 “欠条。” 高峤和柏风在茶几边的沙发上坐下,前者翘起腿,后者贴近郁青,小声和她说在这里住几天以后她想去小姨家住。 郁青看柏风从某些角度和看自己很像。她对自己宽容,对柏风也不会苛责,“你开心就行,怎么样都行。” 说到这儿她抬眼去看高峤,“姐姐为什么从我家翻出欠条?我没欠钱。” 高峤正被什么事情绊住,一只手忙着在手机上打字回消息,另一只手随手指向柏风,表示那是她的欠条。 郁青懂了高峤的意思,下意识叫问高峤怎么还和孩子打欠条?“你可是她的亲小姨!” “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何况是亲侄女?”高峤放下手机,弯腰从桌上拿起还没喝完的养乐多,“而且她自己愿意。” 郁青摇头问柏风:“你要多少钱呀?我给你。不问她借。” 高峤替柏风答话:“她要出国留学,你也供她?” “我又不是供不起。”郁青面对高峤挑眉。 柏风坐在郁青和高峤中间,预感两人要吵起来。下意识向齐逐鹿和祝芳岁分别投去求助的目光。结果前者埋头玩手机,对周遭一切不闻不问;后者回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高峤刚要开口,祝芳岁按住她的胳膊,“好了,过年别斗嘴。” — 十二点过,大年三十已经来到。 高峤从口袋里摸出三个红包,给郁青、齐逐鹿和柏风一人一个。在她们的道谢声中高峤先带着祝芳岁先回去,说晚一点年夜饭见。 柏风洗漱完,经过书房时看见一道橙色的光从门缝透出。柏风放轻脚步,不想打扰阿姨办公。 “她应该知道未成年签字也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吧?”是小鹿阿姨的声音低低的混着灯光一起传出门缝。 紧随其后的是灼灼阿姨略带清冷的嗓音:“当然。” “那为什么还要签呢?而且我以为高峤姐不喜欢小风。” “不是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应该是灼灼阿姨坐在她的皮椅子上调整了坐姿,“高峤姐就是有话不会好好说的人。你看她不喜欢小风,但今天听说小风来我们这里她就过来看她。而且当时高峤姐出国,学费是柏岭姐给她出的。她现在也算还柏岭姐姐当年的情了。” 后面两位阿姨还说了什么,柏风没有再留下去继续听。 她回到房间里关上门,坐在床上抱着手机,想着小姨整天冷冰冰的脸和藏在眼镜后面,永远伺机而动的狐狸似的柳叶眼。 原本柏风想发给小姨的‘谢谢’被她逐字删除。柏风点开同学推荐给她的留学中介,仔细对比每一家学校的要求和费用。 窗外的烟花在十二点之后一朵接一朵,它们在天空中绽放的光照亮昏暗的没有开灯的客房,也照亮坐在床上对比资料的柏风。 第99章 成为某人 郁青三十岁的生日。 “现在算是理解高峤姐为什么不爱过生日。”郁青坐在梳妆镜前,过年时定做的在生日宴会上穿的礼服被她已经试过三回改了三次,现在包裹着她的身体,不遗余力地展现她纤细的腰身。 齐逐鹿把原本准备的耳环放回首饰盒,重新挑了一对流苏的挂到她耳朵上。这样的话她最近常常听到,已经习惯,“所以我不过生日呀。” 郁青任由她摆布自己,心里知道齐逐鹿不过生日其实是因为那天也是她母亲的忌日。 “等明年我也不要过生日了。”郁青对着镜子看一看齐逐鹿给她挂好的耳环,颇为满意地点头,“到时候只要你、高峤姐和芳岁姐还有吴桢闵莲,我们六个一起吃一顿饭就好。” “好呀。”齐逐鹿又为郁青挑选一枚金色胸针,在她身前比划样子,“明年、后年、大后年,多少年都可以。” 郁青低下眼看着齐逐鹿。想起那一次见到她透过镜子。当时的齐逐鹿茫然而天真,问她为什么演出看到一半就走了。 现在的齐逐鹿专注而认真,小心地为郁青别上胸针。 “我爱你。” 猝不及防被表白的齐逐鹿习以为常的抬头,“我也爱你。” — 郁青的三十岁生日。 柏风很早就决定不管那天有什么事情她都要参加灼灼阿姨的生日宴。因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灼灼阿姨都对她很好。 这一天是周四。柏风自己给自己请了一下午假,从学校离开跑到川市唯一一家valextra的线下店给郁青选了一款白色的包。 她拎着礼品袋子坐了三站公交车,又换了一趟地铁。到达郁园·岸芷的时候,离郁青的生日宴还有二十分钟开始。 柏风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给自己抹一点粉饼和口红。离开妈妈快要两年,柏风不但学会自己收拾屋子,也学会了化妆。她把自己打扮的干净利索,不会让人知道不到两年前的自己还在穿皱皱巴巴,破布似的裙子。 洗手间的大门柏风照镜子确认妆容时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生。那女生没有说话,但眼睛一刻也没有闲着。她先看柏风,再看柏风放在洗手台上的包装袋,最后又看向柏风。探究写在她的脸上,柏风在她眼睛里读出问题:你是谁呀?你怎么在这里? 柏风不确定她会不会和自己搭话,以警惕的目光从镜子中看她。那女生与她对视,不但没有觉得自己的视线冒犯,反而对她咧嘴笑了笑。柏风抿抿嘴,拎起袋子从洗手间离开。 这是柏风第一次自己参加长辈的生日宴。 从前都有父母带着,她只要跟在她们身后微笑打招呼就好。现在柏风的手落在宴会厅的大门把手上。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儿,推开大门以后,金灿灿的光从门缝里海啸般倾泻而出,将她瞬间席卷。 等到眼睛适应了强光,柏风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的灼灼阿姨。 鱼尾裙摆落在地上,郁青穿白色的一字肩礼裙,胸口有一朵金色的玫瑰花胸针。她璀璨而漂亮,和这宴会厅的灯光相同,让人睁不开眼,也挪不开眼。 第78章 ‘我以后会成为像她一样的大人吗?’柏风升起的念头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刻的郁青太过华贵,诱发人性中爱美慕强的天性。‘谁不想成为郁青’的真实含义是‘谁不想像她一样有钱又漂亮’。 黑白色的人影在这时也挤入郁青所站的聚光灯之下。那是柏风万年穿暗色系的亲生小姨。高峤近期剪过头发,原本的长发现在齐肩,更有刻板印象中女强人的感觉。她们站在一起,谁都会认为她们事业有成。 ‘以后像小姨就好了。’柏风想她应该比其他人更有成为‘高峤’的可能。毕竟她们血脉相连,毕竟大家都说她们很像。 期待能成为和小姨一样的大人的种子是在这时种下的。柏风非常明确。她不知道的是很多年以后会有人问她为什么要成为别人,做‘柏风’不好吗? 那时的柏风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总是在给自己找一个模板,让自己成为一些什么,把自己往这些模板里套。过去她在成为一个好女儿,现在她即将成为‘小姨一样的人’。 灼灼阿姨和小姨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个人的脸上流露出大人的笑。那种笑是一种很场面化的笑,只有嘴角在动,眼睛里传达的不是笑意而是心领神会,不用言说的默契让她们听懂对方话中的含义,欣赏对方的领悟力。 她们从不会和柏风有这样的笑容。大概是还把她当孩子。也可能是没有想过要把她放在和她们同一层面上平等的交流。柏风想,灼灼阿姨不好说,但小姨应该认为她没什么可以和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孩儿心领神会的。 柏风一时觉得这场宴会,这场宴会上的人,灼灼阿姨和小姨离她很远。她们不是她熟悉的样子也不是熟悉的人,她像是误入了这个世界。 “你不进去吗?” 问话从身后响起,陌生的少女嗓音。 柏风回头。是那个在洗手间遇见的女生。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不老实,在柏风身上看过,在她手中拎着的袋子上看过,又看向郁青和高峤,最后再落回柏风身上,“你是这场宴会邀请的客人吗?” 柏风的自尊心要她皱起眉头,全力反感这陌生女孩子的话:“当然。” 那女生像是天生少一根筋,看不出柏风的反感,她快乐地笑起来:“好巧呀,我也是。你和这宴会里的人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小姨。”柏风指向聚光灯下的高峤,再指向郁青,“她是我的阿姨。” “真好呀。她们都很有钱。”那女孩不掩饰话中的艳羡,“我和你就不一样了,郁总是我爸爸的老板,我和这场宴会里所有人都不亲近。” 女孩子过度的直白坦率反倒不惹人厌烦,柏风一边惊讶于她的快言快语一边对她好奇:“那你为什么要过来?” “如果因为不亲近不熟悉就不参加,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会认识你们这些人吗?”女孩子面向柏风,她的眼睛像一片桃花花瓣落在脸上,唇红齿白,天真和聪明同时写在她漂亮的脸上,“我叫戚穗,稻穗的穗,你呢?” “小风——” 不等柏风回答戚穗,郁青已经扬了嗓门喊她。她对戚穗点一点头,拎着送给郁青的礼物加快脚步朝郁青走过去。 “怎么还买这么贵的礼物?”郁青没有接过柏风递上前的袋子。 “灼灼阿姨不用客气,你一直很照顾我,这是我应该的。” 郁青眼风扫过高峤,“可你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呢。” “买都买了你就收吧,和孩子磨叽什么。”不耐烦的是高峤。 郁青接过柏风的礼物,摸一摸她的脑袋向她道谢。 熟悉的包容的灼灼阿姨,熟悉的对什么事情都不耐烦的小姨,不远处芳岁阿姨正看着她微笑。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柏风记忆中的完全相同。 柏风又觉得她属于这个世界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要完结啦。 第100章 相聚 这一年的天气像是高峤的脾气,阴晴不定,阴阳怪气。昨天还冷的要穿长袖外套,今天热的穿衬衫要翻起袖子,露出手臂。 用小勺子搅动美式里的冰块,祝芳岁放下手机提醒坐在她斜对面的郁青最近出门记得戴口罩,“空气质量不好。” 郁青下意识的反应:“又要雾霾了吗?” 祝芳岁没想到雾霾的事情,回答她只是空气质量不好,还没有到雾霾的地步。 “我记得有一年雾霾很严重,都看不清楚路。”郁青的手肘撑在咖啡店的桌子上,手背托着下巴,回忆的年份不但祝芳岁和齐逐鹿不清楚,就连高峤也不知道。 高峤说:“看不清也有看不清的好处。” 她没反驳郁青的话,也没提问郁青说的到底是哪一年。 祝芳岁多看她一眼,“恩。我也喜欢在雾里走路,大家都朦朦胧胧,看不清彼此。” “不过正是因为看不清楚,所以两个走在一起的人才会把手握的更紧吧。”齐逐鹿在一边接上话,面目是故作的天真。 她的话引来其他三个人一致的点头。 有很多东西看清楚以后就没有那么漂亮了。四人所坐在的咖啡厅里传来柔缓的钢琴曲,郁青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曲子,她的视线下意识往祝芳岁身上落。 坐在靠落地窗边的祝芳岁望向窗外,一街之隔是一所高中。 校门口或蹲或站,零星有几个家长在门外,有的撑着伞,有的顶着烈日。他们的焦点和祝芳岁相同,都在校门之内,仿佛人人都有一双透视眼,能看清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 郁青明白祝芳岁此时的心思:柏风今天正在那所高中里参加高考。 “我还以为小风不参加高考了呢。”郁青喝养乐多,试图把祝芳岁叫回神。 祝芳岁没回来,高峤倒是一直很在线:“她想去的学校可以直接用高考成绩报名。” “小风的成绩应该很好吧。”齐逐鹿当年是艺考生,但她没有觉得自己的高考有多么轻松,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她要是有能出国的机会,一定不会选择参加高考的。 郁青:“她们家没有成绩不好的人。” 没有人提出字面的正式要求说‘你一定要光鲜亮丽’,但高家所有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无形的遵从这一点。光是□□的外表整洁干净还不够,高家的孩子从读书开始就会用课外兴趣班和成绩单开始展现自己的优秀和拿得出手。这一点至今延续在柏风的身上。 高峤纵然反感也是无用。她自己至今都是好成绩和光鲜外表的受益者。 因此她只能转移话题:“别说了,再说又要开始翻老黄历了。” “什么‘老黄历’?”祝芳岁没有被高考叫回来,却被往事喊住。 还不是我们来送小风参加高考闹的吗。郁青这几年和高峤斗嘴的频率已经越来越少,她柔和地对祝芳岁解释她们刚才的聊天内容,高峤姐不愿意让我们讲以前的事情。 祝芳岁的嘴角僵硬的抬一抬,很像被她的冰美式苦得失去表情管理,但笑容还是慢慢的浮现到她的脸上,“哦。过去的都过去了,确实没什么好提的。” “是啊。”郁青不知道祝芳岁和高峤曾经因为往事而发生过什么,很平淡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没有托着下巴的另外一只手,手指点一点桌面,“过去的事情真的都过去好久了。连大s都已经去世了。” 郁青从前的下饭综艺、最喜欢看的综艺、无聊时就翻出来反复看的综艺。小s喜欢在节目里聊家里人的事情,大s也曾经帮小s代过好几期班。郁青对她们两个荧幕上的样子都很熟悉。 四个月前正在工作的郁青突然接到吴桢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吴桢不知道打电话之前在做什么,气喘吁吁地说:“我告诉你个惊天大消息。” 郁青在这句话中找到一丝隐约的熟悉感,好像很久之前也听到过吴桢这样说。但当时她说了什么事情呢?郁青停下手上的工作,仔细想一想,没有想起来。 “你说。” “大s去世了。” 吴桢的话还没落全,郁青先听到脑海中‘嗡’一下作响。此后脑海里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她揉着没有听手机的耳朵问她:“不对吧?大s还很年轻,怎么会去世啊?” “你信大s去世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想起来了。 郁青在听到吴桢这句话的刹那想起来了。上一通类似的电话来自2017年。那时吴桢打电话告诉她,高峤和祝芳岁分手了。 那天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高兴的振臂欢呼;那天她以为过一段时间自己就会和祝芳岁谈恋爱;那天她也在看康熙来了;那天妈妈告诉她雾霾预警了,她不能和吴桢一起出去逛街;那天爸爸妈妈都还在。 郁青晃晃脑袋。‘恍如隔世’四个字被她从脑海里甩出去。 毕竟连大s都去世了。她的青春时代也真的完完全全地死去了。 “是不是过一会儿就考完了?”高峤转动手腕去看腕表。 第79章 祝芳岁:“还有一个小时呢,没那么快。” 郁青回过神接话:“高峤姐姐别着急。” 齐逐鹿也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看见外面一个骑手给家长送去一束花,颇有些担心地问:“我们要不要也买一束花送给她呢?” “等考完再说吧——” “还没考完呢——” 高峤和郁青不约而同地说着相似的话。两道声音叠在一起,郁青又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给高峤发红包,庆祝她和祝芳岁分手的事情。 好幼稚。怎么会这么针对她。郁青笑自己的天真,同时也和高峤因为刚才的默契相视而笑。 ‘你喜欢高峤我也觉得很正常。’吴桢当年是这么说的吧,好像是的。 但是不可能啦。 二十二岁的郁青和三十岁的郁青同时在心里说。但三十岁的郁青能说的更多一点:你要我怎么把亲姐姐一样的人当作恋人啊?而且—— 郁青笑着去看高峤身边的祝芳岁。 她身上的铃兰花香早就和薄荷尼古丁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成为薄荷铃兰花香,古怪的味道,和谐的味道,与高峤身上相同的味道。 那味道把她们两个人无形的绑在一起,那味道是她们两个人无形的墙,像是淡而不容人忽视的雾霾,挡住其他人看向她们的视线,把她们永远的禁锢,不叫她们再次分离。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感谢你看到这里。感谢喜欢,感谢支持。 拜拜四位,祝你们永远有钱,永远幸福。祝柏风展翅高飞,万事顺意。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