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叶斯情书[小镇]》 第1章 [现代情感] 《贝叶斯情书[小镇]》作者:题叶帖【完结+番外】 文案: 城里女(有德奶牛猫)vs小镇汉(忠诚大德牧)球球评论以及完结评分呀!! 竹听眠买了幢老宅,未料还能遇见曾经和她告过白的李长青。 只是李长青已经不记得她。 她初来乍到,李长青倒把她照顾得很好。 细致入微,体贴周到,随叫随到。 小青年面面俱到,就是记性不太好。 竹听眠多次拒绝李长青的追求。 李长青不解:“你不是喜欢我吗?” 竹听眠:“是。” 李长青:“那我们谈恋爱。” 竹听眠:“不可以。” 李长青大声委屈:“我要闹了!” 竹听眠比他还要大声:“我才是要闹了!” 李长青花了很长时间解决她的顾虑,自此更加自信。 开始撵着脚跟进跟出。 他最擅长展示优秀的身体,虽然本人不屑于这种行为。 但竹听眠喜欢。 “你的五官真的很优秀。”她时常夸赞。 某一次,李长青终于大胆自荐:“嘴也很好亲。” 谁知竹听眠居然真的凑过来。 很轻的一个吻。 李长青呆住,好半天才超级小声地说:“真亲啊。” 又及时维护自己的权益,“那你要负责。” * 1.双c。 2.男女主三岁的年龄差。 3.女主前期比较格格不入。 内容标签:励志 甜文 经营 治愈 沙雕 日常 主角:竹听眠,李长青 其它:小镇、甜文、姐弟 一句话简介:你要对我负责的 立意:世界越来越美了 第1章 苦夏 李长青拥有一段旷日持久的暗恋。 他远远望向主席台,女孩声音轻柔,毫无悔意地念着检讨。 “对殴打老师,我作出以下深刻检讨。” 她讲自己很抱歉对老师动手,虽然是老师侮辱在先,虽然听了许多人身攻击的词,但是学校有规定,学生不能殴打老师,虽然她并不能算是殴打,只打了一下。但老师咬死她动了手,并且因为那位老师是校长的表弟,所以她站在这里念检讨。 说得既真挚又严谨,饱含信念感,不知错也不改错的态度当即引起哗然。 台上台下乱成一片,从初一到高三,细语逐渐变为哄笑,甚至有人大喊牛逼,然后为此收获了班主任的低声指责。 李长青看见校长因为起身得太激动,顶上的假发面很骄傲地上下拍了一下,露出白鸡蛋一样光滑的脑壳。 主持人夺过话筒敷衍几句,生硬地开始颁发这学期的三好学生奖状。 李长青没听清主持人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瞧着那个女生站在半人高的主席台旁边,蓝白条纹的校服于她而言太过宽大,行走间几乎有些晃荡。 在主持人宣读三好学生名单的同时,她重新绕回主席台。 她真的很瘦,并不需要谁给她让开路,但前面几个好学生看见她靠近时都避之不及,台下居然还有保安围过去。 “秦……”主持人念名单的声音一卡。 观察到主持人或许有些为难,女孩十分善良地解围,靠过去些,笑得很好看。 “秦晴,高二七班,三好学生,很开心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会离开这个破学校。” 她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和她一样,美丽且锋利,骄傲且上扬。 但李长青认识她温柔的样子。 学校食堂的大叔买菜时看见有条被碾了腿的小狼犬,带回学校安置在前任护校犬的笼子里。 秦晴每天都会带着火腿肠去喂那只小狗。 其实李长青从没敢近距离正面看秦晴,青少年的暗恋被仰慕和畏惧包裹。 害怕对方太好,又害怕自己不够好。 十三岁的李长青认定,他还能在学校里听很多次秦晴弹琴,一直到他再长高一些,帅气一些。 他将会走到秦晴面前告白,如果可以,希望能够结婚。 可是秦晴突然宣布自己要离开学校,这句话对于私藏爱慕心意的少年来说,同灾难无疑。 他在失去秩序的校会里心慌,不顾老班的呼喝,拔腿去追那个往校外走的女孩。 李长青拉住人,又迅速松开手,稀里糊涂劝她一切都会好的。 虽然全程没敢抬脸。 “谢谢你来听我弹琴。”她说。 “再见。”她又说。 之后转身,李长青的视线里,那双脚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真的很瘦,校服穿在她身上很晃荡,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梦。 “我喜欢你啊!因为你很好!所以我喜欢你!”李长青很大声地吼了出来。 “如果以后再见到,我会娶你。” 秦晴安静得有些久,久到李长青怀疑这个世界出了点问题,否则为什么她一直不说话,为什么校园的春风里开始夹杂着老旧风扇的嘎吱声。 她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长青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看清过秦晴的样子。 于是他抬起脸,试图看清面前的人,“我叫——” “小兔崽子!”怒吼炸雷一样把梦劈碎。 然后就是毫不留情的一声“啪”,痛感把人拉向现实。 三叔的鸡毛掸子早已被盘得油光滑亮,打人时产生的疼痛具有年代感。 李长青瞬间弹起,一头撞上旁边的风扇,在乱七八糟的动静里彻底失去一切回味余地。 “睡得好吧?”三叔目的达到,把鸡毛掸子安置回墙上挂着。 铺子里弥漫着陈年货物的味道,并不好闻,拿一百块肥皂泡了水来冲都冲不干净。 但李长青觉得这样的味道代表很长久,长久就是安心,他喜欢在三叔这睡觉。 本来,他中午去奶场还了瓶子,理论上应该是要回家里铺子接着车那个衣柜的门板,张婶家闺女出嫁,很急这个嫁妆。 但李长青被三叔当街拦下,因为他没能抵抗诱惑。 他这段时间太忙,忙着打衣柜,忙着送货,偶尔还要忙着揍人,没空闲进城。 三叔前两天买了几本新书回来,最新文学奖得主。三叔从不看书,但用来打窝很有效,李长青一定会上勾。 一本三十块的书可以收获一个免费劳动力,你情我愿的事儿,很是划算。 结果李长青睡了过去。 “天天喊你那亲亲,没见你小子好好谈个对象,成天做梦!”三叔拉停风扇。 “那是你这辈子没见过那样的人。”李长青搓着后背站起来,遗憾于自己还是没敢看清脸,嘟囔,“见过就忘不了。” 他身边都是货架,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身体在狭小空间中显得有些委屈,伸懒腰时撞掉了几箱红糖。 李长青常年被三叔压榨劳动力,于理货一项很是熟练,手脚麻利地完成任务。他出去时顺手在筐里捡个梨,往身上的背心裹两下就当清洁完毕,咬了一大口,打着哈欠毫无正形地靠在柜台准备看看书。 结果塑封都没撕掉,又被三叔拍了一巴掌,“别吃了。” 李长青腮里还裹着块没来及嚼的梨,震惊且含糊地问:“你现在这么抠门了?你又更年期了?” “别贫啊。”三叔说,“你家老屋那买主不是今天到吗?你要不——” 难得见三叔说话卡壳,李长青很是好奇地凑头过去。 三叔瞪他,继而叹气,“把那张桌子抬出来吧。” 看李长青没反应,三叔又抬起手。 眼看着巴掌要拍去梨上,李长青赶紧护着书躲远,“我说你打人这毛病真是。” 三叔半气半乐,“还能听见你在这事儿上教育人呢。” “别说得像我跟个恶霸似的。”李长青从冰柜上捞起自己的帆布挎包,叼着梨把书放进去,“那些有钱人不都是过来看一圈就走?什么时候搬不都一样么。” 也是近一年的事儿,政策扶持,秋芒镇有几个小景区,游客增多,城里的老板开始来买老宅做民宿。 李长青家的老屋在小镇东面,荒了几年,被收进置业委员会的名单里,李长青认真地报了个价,自那之后没事就去委员会打听,上周被通知全款买了。 全!款! 老天奶。 这个消息在李家引起轩然大波。 镇里也有其他卖老屋的,据说是近来民宿行业比较好做,大老板都喜欢跟着政策跑开发的旅游区,就是付钱时总有许多条款,没这么直接又大方的。 李家好赖是体验了一把暴富的感觉。 也没能体验全乎。 人家是把钱打进第三方账户,说是要来验货,确定好了才正式签约。 至于三叔说的那张桌子。 算是老物件,值钱也值钱不到哪去,主要是老祖在的时候一家人就在那吃饭,具有某种历史纪念意义。 第2章 李长青没那么长情,但明白小老叔这是念旧,只是支支吾吾挂不下脸来说。 三叔觉得要搬出来,就是觉得这老房子能卖掉。 李长青点头说这就去。 三叔又喊:“叫几个人帮你啊!” 李长青已经发动摩托,一溜烟去了。 “猴一样!”三叔背着手准备回铺子,隔壁猪肉店的老孙支着板凳坐下,从裤兜掏出包烟,给三叔递了一根。 “家里有长青这种小辈,你就偷着乐吧!”老孙眯着眼吐出烟,“哪像我家那小子。” “二十三了,一点正形没有。”三t叔语气里没有责怪,叼着烟也没点,回头看李长青离开的方向。 老孙和他闲聊几句,难免又讲起买屋子的事,作为邻居,老孙没说得太直白,倒是语带希冀,“要能成,长青也松快些。” “钱啊。”三叔点了烟,重重地吸了一口。 两人的闲聊被一阵古怪的声音压盖。 “咕噜咕噜,噗,咔咔,咕噜,咔,哒。” 这条巷子路面由石板铺就,铺得乱七八糟,棱角四起,什么东西碾过去都会响,却没有过这么诡异的动静,实在让人好奇。 两人同步扭头,看见年轻女人出现在巷道口,因为一身白的原因,整个人都被太阳打得反光。 她头顶的帽檐很宽,圆乎乎地遮住脸,只能瞧见个下巴,人也瘦得很,纸一样晃过来,右手像是受了伤,裹着纱布,左手抬着手机看,身后跟着个半死不活的行李箱。 行李箱由一条拴在年轻女人腰间的彩色带子固定,跟在后头一路跌打滚爬。 走到近处,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才把注意力从手机上挪开,把头抬起来些,脸也从帽子下露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着街边正在抽烟的两个人点头微笑。 然后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好像只是和熟人打了个招呼。 有礼貌的生面孔。 三叔和老孙互相看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疑惑与茫然。 老孙问:“这谁家姑娘?” 三叔答:“不是镇里的吧。” 年轻女人走出去几步之后带着行李箱调了个头,又绕回来。 她左手拿着手机把自己帽檐往上翻了一些,对三叔笑道:“你好。” 三叔都被搞得局促,“你好。” “甜吗?”她又问。 三叔发现她指着梨,“甜,自家种的。” 她就不再动了,盯着那筐梨,好像正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问题。 三叔看了老孙一眼,发现老孙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 然后就是很轻的一声“咔嗒”。 年轻女人解开了腰间的带子卡扣,行李箱扑到地上,她也没回头看一眼,来到三叔面前给他看手机。 “请问您知道这里怎么走吗?” 三叔安静了。 那可太知道了。 老李家的房子,十分钟之前他刚让自己大侄子去那搬桌子。 “你是干嘛来?”三叔决定稳妥发问。 “我来验房。”女人回答。 三叔点点头,尽量详细地给她指了条路,她说谢谢,继而走进铺子,在货架前转了两三圈,拿了把水果刀出来放在柜台。 三叔看着那把刀,眉头跳了跳。 “真的很甜吗?”她又问了一遍,然后解释,“我最近不能吃太酸,会反胃。” 三叔表示很甜,指了指刀,“削水果啊?” 她点头,认真地挑了半天,把仅有的几个看起来就酸的梨捡了出来。 “……”三叔给她重新换了几个放去袋子里,“这些甜,自家种的不打药,你是买房的人吧,那是我家的房,咱以后且有得见呢,送你吃。” 他一面说,一面把刀拨到一边。 “刀还是要买的。”年轻女人说。 “行。”三叔一起收进袋子里,“都送你。” 她欣然接受,拎好袋子,继续拴上行李箱往得知的路线走。 三叔立马打电话给李长青他妈,“快!那买房的到了!一会就路过你家门口,你带一下……我一老男人带年轻姑娘溜达算什么事儿……长青还在老屋子里搬桌子呢……哎,那小子电话不好打,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兰在电话那边问:“这怎么拦?门前来来往往那么多人。” 三叔简单说了一下年轻女人的特征,最后总结。 “你看到了就能认出来!” 第2章 苦夏 李长青对于老宅的记忆停在了童年。 彼年,一家人都住这。 小孩儿在院子里举着塑料鳄鱼瞎跑,稍不留神就会撞到挂在晾衣绳上的腊肉,难免吃一顿打,被追得满院乱蹿,踩着砖缝里的苔,从爷爷跟前那嚎到三婶屋里。 那会老爸还在,身上有白酒的酱粮味,会用残留烟草味道的指头揉李长青的脸,一只手就能把小孩儿捞起来。 关于这幢屋子从哪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传奇,最离谱的时候说过是皇帝亲赐,但不可细问是哪朝昏君。也有讲是经过了某种激烈的争斗,才九死一生抢下来的。(三叔李慎某次喝醉之后极其不慎重地如此说。) 总之,代代版本代代神。 青砖黛瓦,屋檐上翘,回廊绕院,堂屋左右是三间厢房,两间以前住老人,一间打成厨房。三层楼加起来共拥有十个房间,住过整个李家人。 李长青小学的时候全家就搬了出去。 村里开始成批建造新房,水泥路铺了进来,方正砖房拔地而起,出现了第一个小学,第一个污水处理厂,各式各样的人来开各式各样的店。 村变成镇。 什么都在变,三叔说的那张饭桌始终放在后院仓库里。 当时谁也没说要带走,好像很难判定这份回忆要属于谁。 李长青一直有随身携带工具包的习惯,平时都挂在摩托上,这桌子不拆搬不走。 他绕出院外取回工具包,再进入小仓库时,李长青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怎么。”他弯起手指非常霸气地敲了敲桌面,“长青哥哥来搬你,你不满意?” “你不说话,嗯?”李长青转着手里的螺丝刀,敲了敲桌脚结合处,木头发出闷响。 李长青满意了,“我就知道,你害羞着呢。” 又饱含感情地安抚:“别怕啊,哥哥手很轻。” 李长青对桌子进行有效安抚,又故意残酷地给它讲解每一步拆解过程,为此洋洋得意,“不疼吧~” 小库房里又灰又热,眼周的汗水开始辣眼睛,李长嘟囔了两句,干脆手一掀,把背心褪下来挂脖子上充当汗巾。 因为出汗,光着的上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拆得很快,李长青才想起来问问三叔要不要送他那去。 他做活的时候习惯把手机开静音,这会拿出来才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没来得及回拨,新的来电再次显示。 “长青啊!” 李长青被这动静炸得偏了偏头,“什么事?” “那个狗日的又去张婶家!不过我把人轰走了!” 李长青眉头拧起来。 电话里的是孙明,狗日的是齐群。 张婶家的二丫订了婚,离出嫁也没几天,人姑娘出落得漂亮,是镇上人人认可的美女,被驰名混混齐群明恋多年,二丫已经谈好婚事,对象是个城里人。齐群眼看着追求不成,没事就去骚扰。 烦人。 “她们没事儿吧?”李长青问。 “暂时没事儿。”孙明很快说,“之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揍呗。”李长青偏头在脖子上的背心上擦汗,“晚点我过去。” 得了这句话,孙明不再大喊,开始抱怨。 “你说他真是脑子塞屎了,仗着人家张婶是寡妇就……” 李长青扭螺丝的动作一顿,孙明赶紧说:“长青,我不是那意思。” “没事儿。”李长青说,“我知道,先挂了啊,我三叔好像有事儿找我。” 他又给三叔回电,得知老妈已经领着买家过来了,三叔让他不行就先走,别让人逮个正着不好解释。 李长青身背桌腿,推着木盘往门外走,回答说好了,没问题。 结果才走到门口,前院炸开哗啦一声。 * “那个……”陈兰跟在人旁边,不确定怎么喊比较合适,几次想帮人拉行李箱都被拒绝了,只好说,“前面好多台阶,你箱子要磕坏了。” 陈兰果然一眼就认出了这姑娘,想着他三叔果然没说错。 丫头瘦弱,但漂亮得很明显,而且这么拖着箱子走的人,很难认错。 陈兰赶紧迎上去问:“是不是去记月巷02号看房?” 对方点头。 陈兰又问:“你一个人来啊?” 对方还是笑着点头,摇着手机说:“您稍等一下。” 陈兰就不再说话。 第3章 直到现在,眼看着马上要到石桥,这姑娘脚步没停,还在低头看手机。 陈兰生出了莽撞的念头,心想要么干脆把人扯住吧。 “竹听眠。” “啊?”陈兰没转过弯来。 竹听眠认真地自我介绍了一遍是哪三个字,然后抱歉:“对不起,刚才在处理一些很麻烦的事,请问您贵姓?” “啊,哦,陈兰,那个。”陈兰受到莫名的影响,也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陈和兰。” “您好。”竹听眠用胳膊夹住手机,伸出手,“现在右手不方便,不好意思。” 好似用左手握手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陈兰跟她握手,“姑娘,我帮你拎箱子吧。” “没事儿。”竹听眠看了眼几步之外的楼梯,收回视线时顺便对几个路过打量她的人微笑一遍,自己用左手拎起了箱子下台阶。 陈兰只好快步跟上,就看她下了台阶之后重新把箱子扣在身后,继续这么连拖带拽地往前走。 “那个t,家里老屋子许多年没收拾,这卖得也突然,你要是想修,我和我儿子都会一些木工活。”陈兰没话找话。 “木工?”竹听眠很有兴趣,弯着眼询问了许多专业问题,最后说,“我不是故意打听,是大学时选修过一门相关的课,很漂亮,我很喜欢木头的味道。” 陈兰立马说:“那感情好,得空带你回家闻。” 竹听眠很愉悦地答应下来,“您说话很有意思,让人舒服。” 陈兰被夸得猝不及防,不好让话掉去地上,又讲大学好,自己儿子也上过大学,他儿子手艺活特别好,以后要是老屋翻新可以找他。 一人一句地聊着。 陈兰看这姑娘只身一人到这,带着伤,瘦得风一刮就能飞走。 实在没忍住问,“怎么没人跟着你来啊,要不我去给你喊委员会的人?” 竹听眠笑了笑:“不用的,我自己可以。” 她的手机弹出最新一条消息。 【眠眠,尽快回电给我,乖一些,好吗?】 礼貌使然,竹听眠回了一条消息。 【电。】 然后关机。 身边的阿姨很是热心,开始试图介绍在这里开民宿的好处,“这屋子打理好了住着很舒服的。” 竹听眠真诚道:“我也觉得这里很适合养老。” 陈兰似乎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你看着多年轻啊,还上学呢吧。” “二十六啦。”竹听眠回答她。 陈兰笑呵呵说:“那你比我儿子大三岁。” 竹听眠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拐过弯,陈兰指给她看,说就是那一幢,“这一条巷子以前都住着人,别怕空着,我儿子经常回来检——” 她的语言停止了。 竹听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一地碎砖。 陈兰惊呼着疾步过去,竹听眠也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慢慢地跟过去凑热闹。 几步距离,听得见院里叮呤咣啷的响动。 一大块木板欢欢喜喜地往外滚。 陈兰喊了声“天爷”就拦在竹听眠身前,做好扶住木板的准备。 人影从门内冲出来,并着喊:“妈!” 他急急拦住木板,又因为惯性往前两步,连人带板撞去了门框上。 门框居然都没有这位的身体结实,被撞出个洞。 令人惊讶。 竹听眠颇有兴趣,很想过去戳一下那个门框,试试自己行不行。 才往前一步,人就被陈兰拽住,“小心——” 她话音未落,冲撞的连锁反应已然发生,门框彻底散落,烟尘四起木屑乱飞。阳光遍泼,裹挟木渣的空气被烤得很香,也有些呛人。 光着身子居然能撞出这种效果,竹听眠难免细细去看这个年轻男人的身体。 先前出于礼貌,她选择把视线放在那块木板上。 这会隔着木屑飞灰去看。 他肩膀宽阔,肌肉线条分明,皮肤是很健康的麦色,汗水被晒得反光,身子和头脸都沾了不少木屑,被汗水黏住,有些狼狈。 再看脸。 竹听眠很认真地看了几秒,然后笑了起来,询问一般念出了个名字。 “李长青?” 第3章 苦夏 八仙桌这大块板子并不是可以从前门离开的形状,只能从后门离开。 李长青没料到前院被砸。 院墙塌了一地,碎砖之外,砸墙者和李长青对上视线,对方面上出现刹那惊讶,但立马变换脸色,抛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 “我说你躲哪去了。” 齐群。 他去张婶家现眼被孙明拦下,肯定不会痛快,掉头就来搞破坏。 这个动线很好猜。 而且,李家这老屋卖出去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小镇,买家和委员会约定今日来验收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乐意看这笔买卖成交李家拿钱的大有人在,譬如齐群。 隔着残墙一堵,两人相隔不过十步,李长青完全可以跨过去逮人。 “你不想要钱是吗?” 齐群冷笑:“老子信你个杀人犯的儿子卖了房会赔钱,我他妈——” 李长青脸一沉,所有莫须有的指责都会就此停下。 他眯着眼,下颌瞬间绷紧,没有多余的言语或动作,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足以让人感受到压力。 尤其是多年来没少被收拾的齐群。 良久,李长青才说:“我爸不是杀人犯,这件事我记得和你讲过很多回。” 在过去每一次齐群被李长青殴打的日子里。 齐群挑衅多年,自然有了经验。 别看这李长青平日里乐得跟个狗一样,但他从不用嘴巴说自己不开心,以前拎着斧子拦住门也不是没有过,那样的眼神,就是谁再往前就砍死谁。 想起那个画面,齐群缩了缩脖子,指着李长青放狠话,“别管老子的事儿。” 他像是想走,李长青始终没追过去,只是喊了他一声,然后说:“你再去张婶家,我会动手。” “老子怕你!”齐群回头吼他,离开前顺脚把李长青的摩托踹倒。 李长青的视线滑向地上那堆碎砖。 墙倒了,压住张老藤椅。 以前很多人都会在这个位置,坐在这张椅子上,哈哈笑着,和院外随便哪个人侃大山。 比如老爸。 李长青看了几秒,又回忆了几秒。 最终拽了拽身上背着桌腿的背带,把桌盘滚去院里那棵老枣树边靠着。 然后他过去扒开碎砖,想要把那张椅子拽出来。 之后所有事情都变成了连环的意外。 蒸笼天气,空气凝滞,极其闷热。 李长青蹲在墙边,扒拉一张再无用处的藤椅。 突然,他听见极其细微的,木质断裂的声音。 如同叹息一声。 没有预兆,没有征兆。 像是突然崩塌的倦怠,老树轰然折断。 桌板成了无辜的受害者,被吓得满地乱滚。 院墙被砸,老树轰然一倒,李长青无语到想笑。 他挤了挤右眼,把即将滑下来的汗珠压平,接着用下唇盖住上唇,往自己脑门呼了口气,吹了下额前挂着汗的头发,算作给自己一丝清凉,好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结果听见老妈在院门外惊呼。 再瞧桌板已然逃命至门框。 门框经年累月经历潮湿和干燥,里头塞满了白蚁和木蠹虫,如今能勉强站在这都算是虚假繁荣,绝对拦不住那木板。 当然也扛不住人撞。 李长青偏头呸去嘴里不慎含进去的木渣,刚想问老妈吓到没,这才瞧见那个年轻女人。 在这个被暑热困住的日子里。 他身在废墟和尘埃里,迎上她直白的目光。 听见她叫了自己的名字。 凭心而论,李长青认为这是个美女,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白得像雪一样,好看。 但是。 李长青很快从她脸上挪开视线,看向陈兰,“妈,这位是?” 陈兰应该是没听见这句话,喊着“哎哟”就过去给儿子拍身上的灰尘。 “哎,妈,别拍了,我自己——”李长青被拍得piapia作响。 细小的灰尘重新扬起,在阳光下化作细小的光点四散飞舞。 他只好眯起眼,视线变得狭窄且模糊,捕捉到那个年轻女人正凝望自己,不是好奇或是嘲笑。 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审视。 视线在混沌的灰尘中短暂交汇。 接着,竹听眠低下头,轻笑出声,随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再抬起脸,她的微笑停留在礼貌的尺度上。 她往前一步,做了自己很好奇的事。 伸出左手戳那个门框。 随着指尖的力气压下去,残渣窸窸窣窣下坠。 手感果然很脆。 第4章 “姑娘,我家能做门框。”陈兰立马说,听起来真的很怕她不满意。 竹听眠抬头打量整个院门,随着她视线划过,身边这对母子也稍微让了一些,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 “能修吗?”所以竹听眠只问了一句。 “能。”李长青回答。 竹听眠看了他一眼,“好。” 李长青觉得有必要回应,于是“嗯”了一声。 竹听眠解开腰间拴着行李箱的背带,拎着梨,抬脚踏进院子。 行李箱五体投地,又砸起一圈灰。 李长青看看箱子,又看看她的背影。 第一次见到虐待行李箱的人。 这箱子本该是雪白的,李长青认得上面的标志,这个牌子的东西都十分昂贵。但它此刻伤痕累累,一头倒进灰土碎渣里。 李长青把行李箱扶了起来,“妈,这是买家?” 陈兰点头,又拧着眉偏头去瞧断墙,小声问:“怎么弄的?” 李长青讲了个齐群的名字。 陈兰没控制住声音“啊”了一声,眉毛皱得更厉害了,小声喃喃:“这孩子真是……” 李长青拍了拍老妈的后背安抚,又抱了一下她,“没事儿,我去给人好好介绍。” 陈兰:“能行吗?” “行不行的再说吧,”李长青说,“我尽力。” 陈兰对儿子笑笑,“那要我帮什么吗?要不然让你三叔来说?我陪着你们一起吧,我这——” “妈,老妈,”李长青按着老妈肩膀,让她别着急,“没事儿的,你先回吧,我一会问问她用不用叫委员会的人过来。” 竹听眠正在观察着院里倒掉的树,听t见陈兰小声喊了个什么,回头去瞧,看见李长青抱了他妈妈一下,也看见被自己那个被扶起来,靠着墙的行李箱。 视线停顿了几秒才收回去,她继续蹲地上研究倒掉的树,摸摸这,又戳戳那。 “小心划手。”李长青在她后面突然出声。 竹听眠被吓得一颤,接着继续摸着老树干。 背影比较倔强。 李长青没明白这沉默是什么意思,只好先蹲在她身边,“我们不是要瞒着你拿东西,那张老桌一直放在仓库,没收拾出来,如果你要买,合同里只写了土地和房屋使用权,东西我们都是要拿走的,墙是意外,我们负责修。” 如果还有之后的话。 毕竟当场被人撞见,该说明的还是需要解释到位。 “好的,”竹听眠点头,又说,“那张桌子很大。” 这就让李长青不明白什么意思了,又说了一遍会划手,并表示这棵老树根他也会处理。 对方不语,一昧点头。 李长青清清嗓,把这院子带老屋统共多大,几层楼几间屋说了一遍,“不过这些你合同上应该有,一般看房置业委员那边有人陪同的,要联系吗?” “不要,”竹听眠当即拒绝,又说,“而且我没看过合同。” 李长青从没发现自己这么笨嘴拙腮,否则怎么一句话都接不了? “这样,多久能住人啊?”她仰头看了一圈。 李长青说:“收拾整理翻新,一个多月,要是舍得请人,加工加点,半个月也行,框架没问题,细处得好好弄。” “现在不行?”竹听眠又问。 “灰大,水电没维修也不安全。”李长青注意到她的右手受伤。 绷带的颜色几乎和她的皮肤融为一体,但那专业扎实的包扎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伤口,整个掌心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苍白的指尖。 李长青没打算问,看她真的对断掉的这棵树很感兴趣,就蹲在旁边陪她看,自己也莫名手闲起来,跟着东戳西摸。 竹听眠看着人,发现他真是和读书的时候很不相同了。 她对李长青的记忆并不多,但比较深刻。 高中那天,她大闹校会,看似畅快,总归也是初犯,走向校门时还有些手抖。 李长青穿过人群送来安慰,还附赠了个告白。 如今看来,这个告白,也并没有太多诚意。 是自己变了太多么? 改了个名,又不是换了个头。 竹听眠对此怀疑,拿着手机,用黑色的屏幕照脸,认定自己没有问题。 破案了,李长青有大问题。 竹听眠又看了人一眼。 李长青正回忆着别家卖掉老屋,都是一堆人来验房,闹闹腾腾东问西问。 蹲这算怎么个事儿? 她手里这袋梨看着很眼熟,不晓得三叔有没有乱喊价。 “走吧,你带我转转?”她终于提出建议。 李长青立马起身。 他还是很希望把老屋卖出去的,决定尽人事。 李长青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路线,“那我先带你看厢房。” 他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有人跟上来,疑惑地回头。 竹听眠拎着梨,笑眯眯地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衣服穿上呢?” 第4章 苦夏 李长青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好意思,现在就穿。”他把背心拽下来抖了抖,囫囵套上。 竹听眠挎住梨,伸出手,“竹听眠,竹子,听话,入眠。” 李长青和她虚虚一握,“李长青。” “我知道。”竹听眠收回手。 李长青没多想,大概是老妈领着人过来时讲起过,他朝院子扬了扬脑袋,“这边请。” 他一边走一边介绍,顺便把自己整理好的可以怎么翻新也建议出来。 偏头看见她正悄悄点头,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 李长青其实不太擅长和年轻姑娘单独相处,但看老妈刚才因为齐群的事儿紧张起来,也不忍心让老妈再面对这个可能会困难的局面。 竹听眠的脸很小,棱角柔和又不失清晰,垂眼思量时,睫毛的阴影打至眼下,轻轻扇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嘴角总是挂着笑,轻微的一个弧度,不好辨认本人到底心情如何。 这样不太礼貌,但等李长青注意到自己过于明显地盯着那张嘴时,那张嘴上下启合,说了句话。 “介绍房子怎么看着我呢?” 李长青迅速扭头,吸气的同时还被自己呛了一口,偏头抵拳咳了几声,再去看,竹听眠还是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好像很希望就刚才那个问题得到一个答案。 “对不起,我是在想下一个房间怎么介绍。” 竹听眠看出了他的局促,偏要继续问:“下一个房间在我脸上吗?” 问得一点余地都没有,李长青总不能解释自己是觉得她有点眼熟吧。 这样听起来更像拙劣的搭讪。 李长青感到窘迫,只能低声道歉:“……对不起。” 他不再看人,迅速走出房间,“一楼这几个房间就是这样,我带你上楼看。” “李长青。”竹听眠望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把人喊得停住脚步,“你现在不看我了,所以不知道我走得慢。” “……”李长青放慢脚步,接下来看天看地看墙看窗,就是不再看人,开启全自动介绍模式,听见问题也会很快给出回答。 置业小李的介绍工作终于走上了正轨。 楼上楼下转悠一圈,竹听眠觉得比较满意,就是身子有些疲累。 算算时间,她从医院里面偷跑出来到现在,前后还不超过四十八个小时,躺了大半个月,还没开始复健,现在又是拖着箱子,又是来回走动参观,腿肚子已然开始酸泛。 “水管还能用吗?”竹听眠问走在前头的小青年。 “可以,”李长青先回答,又说,“卖出去的那一天我来检查过,水电管道都有老化迹象,所以刚才建议你一定要检查翻新。” “嗯嗯嗯,”竹听眠配合着声音点了三下头,还是问,“所以水管能用吗?” 看起来只想听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李长青叹了口气,“能用,多放一会水。” 竹听眠立马请求他带自己过去。 考虑到她或许要洗脸洗手,李长青没有带她进厨房,而是领着人去了后院仓库旁的水池。 又想竹听眠真的胆子很大,自己一个人跑过来不说,陌生人上哪她也不多问,就这么跟着。 老式水龙头泛着铜青,李长青嘎吱嘎吱拧了两下,出水口先是涌出股红褐的水,哗啦啦响起来。 同时,他听到身边的竹听眠低呼了一声,很惊讶的样子。 李长青克制住了转头去看的冲动,只盯着水流看,等它彻底变得清澈。 竹听眠却没再看水,而是专注地看面前这个小青年。 轮廓是成熟坚毅的,看不太出当年那个瘦条的少年样,低头调试水龙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被逗狠了,话都不多讲。 李长青伸手在水下试了试,又抬到鼻子面前闻了一下,最后才转头说话。 “可以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这条管道情况还算好,如果你决定下来,我给你联系师傅,价格公道,手艺也好。” 第5章 带着人里外绕了一圈,李长青觉得这屋子还是有希望能卖得出去的。 “好的。”竹听眠很认真地答应下来。 李长青等了一会,没等到她继续聊购房的事情,只好站到一旁,把位置让给她。 竹听眠先洗手,用左手沾了水,细致地擦洗右手的指头。 过程有些漫长。 李长青注意到她袖子垂得很低,被沾湿不少,“你的袖子。” 他隔着半米指了指她的右手。 竹听眠又道声谢,操纵右手露在纱布外的指头捻住左手袖子往上提。 白皙的手臂就此露了出来。 在现代社会,这本不是什么需要特别避嫌的部位,但李长青还是立马偏开了头。 然而,余光里却注意到那片白皙上有几块异常的颜色。 他难免转头过去瞧。 发现竹听眠手臂上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红紫色淤青,靠近手腕的地方红肿一片。 李长青皱了皱眉,没忍住问:“你这……” 竹听眠专注于洗手,头也没抬,平静地给出说明:“前段时间住院,埋留置针。” 说着,从旁边袋子里拿出梨,明显是准备用这只手去洗。 李长青上前几步,伸出手,“我来吧。” 竹听眠没有跟他客套,把梨放到他手里。 “谢啦。”她又道谢。 “不用。”李长青迅速看了她一眼。 把梨洗好,发现人不知什么时候绕进了仓库里,正好奇地打量地上的工具包。 按照计划,李长青本该在这拆了桌子,然后从后门离开,背着桌腿就没好拿工具包,想晚些来取。 “我刚才在这拆桌子。”李长青说。 竹听眠点点头,“那张桌子是你们以前吃饭的地方吗?” 李长青“嗯”了一声,把洗好的梨递过去。 竹听眠道谢,接过来说:“那你一会带它回家吧。” 李长青看着她没说话。 竹听眠像是有些站不住t的样子,环顾四周,目光锁定花台以后就直直地走过去。 李长青赶紧从自己工具包里取出毛巾,追过去示意竹听眠稍等,把毛巾铺在红砖上。 “垫着你裙子,院子里脏。” 这次轮到竹听眠看着他没说话。 “这毛巾我还没用过,本来收着准备擦汗的。”李长青以为她嫌脏,赶紧解释。 竹听眠却听得笑起来,坐到他铺好的地方,“李长青,你对每一个买家都这么贴心?” 贴心吗? 李长青不这么认为,所以没有回答。 但他的确希望能把房子卖掉,别说一块毛巾,就是衣服都…… 李长青猝然想起刚才自己被提醒穿衣服的事儿,当即勒令自己不准再发散思维。 竹听眠吃了几口梨,静坐着休息了会,觉得精神也好了一些。 李长青还杵在面前,不说话,也不坐下。 竹听眠问他:“你今天没事儿了吗?” 李长青有些莫名,“有的。” “那你守着我干嘛?”竹听眠又问。 李长青没搞懂这个买家的心思,干脆直接问了:“这房你看着怎么样?有不满意的地方吗?如果是价格或者其他方面,我们可以再聊。” 接着重申:“后续翻新我一定全力帮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家都会支持你,要是你打算开民宿或者其他,需要人我也可以帮你找。” 竹听眠安静地听完,先道了句谢。 听起来很礼貌,也很生疏,隐约有些拒绝的意味。 李长青的心沉了下去。 竹听眠又说:“但我不是已经买掉了吗?” 问这句话时,她仰着头,宽大的帽檐上翻卷到脑门上,眸光纯澈,看起来十分真挚。 李长青沉默少时,告诉她:“置业委员会说你要来验房,然后再决定买不买。” 竹听眠又啃了一口梨,点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李长青被弄得有些懵。 竹听眠吃完梨,洗了手绕回来坐下,从挎包里取出手机,表情严肃地开机。 做法一样。 李长青眯了眯眼,抱手等着看她要做什么。 手机屏幕在她手里亮起的瞬间,像是开闸一般,疯狂地弹出消息,一条接着一条,然后就是电话。 这阵势,好像全世界都在找她。 李长青看着那些疯狂弹出的界面都觉得头疼,可当事人似乎并不在意,面色平静地操作着。 竹听眠挂掉三个电话,划开数条消息,终于完成了给助理发送微信的艰难大业,然后迅速关机。 “坏了。”她说。 “怎么?”李长青问。 “我考考你。”竹听眠笑吟吟地仰头问,“我的助理会来找我,但是我关机,她要怎么联系我呢?” 煞有介事,一本正经。 好像于她而言使用手机是一件通天难事。 这个语气有点好笑,李长青翘了下嘴角,而后很快压下去,把自己手机递给她。 竹听眠道谢,接过去才问:“方便我用吗?” “方便的。”李长青手机里没有不能看的东西。 竹听眠打开短信界面,开始单手打字。 李长青注意到她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能背得电话,应该是很亲近的人。 也是因为递手机这一个动作,李长青现在距离竹听眠仅有半臂距离。 很近。 近到足以看见竹听眠操作手机时,最新弹出的消息。 【你个杀人犯的儿子也配和老子抢女人,老子在二丫家等你!】 字数太短,一眼就能扫全消息内容。 这齐群真是磨人。 李长青“啧”了一声。 竹听眠没抬头,很迅速地抬起拇指,把那条消息推开。 【小安,我将一直关机,你到了之后联系这个机主。】 她把手机还回来。 “买房的事儿一直都是我的助理操作,我以为已经完成了手续,最近我们不太有机会见面,所以不了解实情。” 李长青问:“你确定要买了吗?” 竹听眠讶异于他的直白,却也没明说,点了点头,“她带着文件过来我就签字。” 她实在说得太过轻飘飘了。 李长青没忍住问:“你知道是多少钱吗?” 竹听眠摇了摇头。 李长青:“你……” “我怎么?”竹听眠问。 李长青默了一会,咧嘴笑了笑,“挺好的,看起来没吃过苦。” 竹听眠看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是么?” 又安静下来。 李长青看了人几眼,不确定刚才那条消息她看到了多少,就说:“那短信。” “你放心,我没看到多少内容,”竹听眠说,“但是,你怎么还在约架求爱啊?” 好像重点歪了一些。 李长青说:“不是求爱。” 竹听眠耸了耸肩,又很认真地问:“二丫漂亮吗?” “你这不看完了吗?”李长青觉得有些无力。 竹听眠弯眼笑笑,突然问:“价格是你满意的吗?” “什……”李长青简直被这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聊天方式弄晕,才意识到是问房子的价格,立刻说:“很满意了。” 竹听眠又问:“不想加价?” 这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变数。 李长青尽量圆滑,“真的是很满意的价格了。” 竹听眠看着他没说话。 良久,李长青叹了口气,“价格是我对比考察过的,我没有想要加价的想法,目前我们镇子市场价格就是这样的。” 这个人看起来很老实。 竹听眠重新笑起来,“我再考考你,我叫什么呀?” 刚才已经有过自我介绍,李长青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茫然开口。 “竹听眠?” 竹听眠微微一笑,伸出手指了指门口。 “退下吧李长青。” 李长青紧了紧眉,“不加价也可以的,那个价格我们真的很满意了,你有安排住的地方吗?我——” “房子我会买,你退下。”竹听眠突然变得很冷酷。 第5章 苦夏 李长青又做梦了。 身形单薄的女孩昂首立于主席台上,倔强地表达自己对于学校处理态度不公的看法,人群在春樱中为她哗然。 她转身离开,李长青一如既往地追了过去。 拉住她,言辞混乱地安慰人,最后鼓起勇气告白。 他抬头看她。 看到了竹听眠。 “退下。”她说。 其实这份暗恋已然改换定义,与其说是喜欢那个人,不如讲实在难忘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身体里存在的勇敢能量。 李长青疲于生活,拥有这样一个美好的、亲眼见过的勇敢符号,很大程度上支撑他度过这些年。 第6章 只是近来梦得频繁了些,甚至还变得混乱,居然梦里代入了别人的脸。 真的很不应该。 李长青久久未能回神,坐在床上搓脸。 搁在床头的手机亮了一下,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李长青眯着眼把手机摸过来,发现是竹听眠白天联系的那个电话。 【好的好的好的,拜托这位机主帮忙照顾眠姐,如果可以的话,请尽量不要让她单独待着,身边最好有人。】 李长青去接了杯水,又回来拿起手机反复看了几遍这句话。 怎么说得像竹听眠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离开监护人就活不了一样。 回忆白天的相处,这个看法似乎是个误会。 李长青把手机丢开,揉了揉头发,暗自抱怨竹听眠那句不太客气的话后遗症太严重,也不晓得今晚还能不能睡着。 三分钟后,他已然滑入了睡眠深处。 真正睡不着的另有其人。 竹听眠随便找了一家民宿,房间里还带着装修的新味。 她把手机放在床头,看着黢黑的屏幕尤不解气,在行李中翻出本笔记,撕下一张,写了“闭嘴”二字盖去手机上,这才稍微觉得舒服一些。 单手洗澡是件很费劲的事儿,她裹了几层塑料袋,伤口依旧见了水,此时又痛又痒。 竹听眠只好仰头细想明日行程,把每一个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还把平板支好,连上民宿的网络,在耳边放着白噪音催眠,甚至脚心相贴保持还阳卧的姿势。 她认为自己很快就能入睡。 然后失眠到天亮,民宿后院养来不知干什么的那只公鸡嚎开第一嗓子时,竹听眠终于勉强入睡。 * 李长青醒了个大早,睡得神清气爽,为老屋售出而开心,并且文思泉涌,漱口时把想好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下楼吃早点前把它写到日记里。 [昨天买主来了,叫竹听眠,人长得很好看,说话时而客气,时而奇怪,害我梦见她,不过感谢她,或许明天开始会有好日子,后天也行,能好起来就可以。] 写完,李长青朗读一遍,觉得自己文笔有较高的进步,果然书没白读,很是满意。 陈兰磨了豆浆,和儿子打过招呼后和往常一样抬着早点出门,准备给自己住在对门的婆婆送去。 李长青每天的胃口都很好,坐下就往嘴里塞了半根油条,心满意足地嚼起来,接着看已经走出去了几步的老妈折返回来。 “长青啊,你说,我怎么就是觉得不太靠谱呢?她那助理真能过来吗?” 李长青几口把油条嚼烂咽了下去,先安慰老妈t,“人家钱都付啦。” 就因为竹听眠并不太能成事儿的态度,李长青昨天又跑了趟置业委员会。 “没这么爽快的买主,钱打了,但是中间牵扯代理人的问题,手续完成也需要代理人到场,而且什么章啊证明啊,都在她助理那,人不来,这交易也没法做啊。” 委员会的人是这么解释的。 又问:“买家不是都来了吗?怎么你还来找我问。” 李长青想着那个一问三不知的祖宗,心说她连付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呢。 而且她让我退下。 但这些也不好讲太多。 他跟委员会的人讲自己担心,主要就是没见过那么多钱。 委员会的人再三叫他安心。 李长青的顾虑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这笔钱对李家来说的确重要。 昨天之前,他还没有报太多希望,但见了竹听眠,也看她对屋子很满意,并且自己手上还留有对方助理的电话。 希望已经到达了百分之七十的浓度。 对于这件事,老妈陈兰同样没有安全感,所以李长青需要把自己这些百分之七十调高到百分之九十,同老妈再三说问题不大。 陈兰点点头,又讲:“这丫头一个人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要有什么跟你开了口,能帮的咱都尽量帮。” 李长青喝了一大口豆浆点着头回应。 陈兰又想了会,干脆坐下,压低声音:“你都不知道,昨天小竹一来,那几个碎嘴的都传上了,讨论她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钱。” 李长青听得皱起了脸,“妈,你别和她们一起说。” “哪能啊!”陈兰瞪着眼拔高声音,“我还把她们训了呢。” 李长青听得笑出了声。 陈兰看着儿子的笑容,心里的担忧也散去些,“你不说了嘛,人家是我们的,那什么,金主,不得好好供着。” 李长青乐得油条都叼不住,赶紧跟老妈说快去给奶奶送早点吧,一会凉了。 陈兰这才起来,又站定,“你把早点给人送过去吧,陪人家逛逛。” 李长青答应下来,自己囫囵几口塞饱了,去厨房里翻出个篮子,把油条和豆浆分碗装好,又扯了几段干净的保鲜袋,包住碗盘,堆去篮子里。 正拎着要出门,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酸奶。 小镇里三步一亲戚,五步一熟人的,打听竹听眠昨晚住哪并不是难事儿。 她住的这家据说是个海外老板买来开着玩儿的,服务员找的本地年轻人,今天守在前台的叫王天,和李长青熟,时常一块殴打齐群。 见他拎着东西进了院子,王天立马招呼:“长青哥,来找你买家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李长青笑着骂了他一声,环顾着问:“人起了吗?” “没呢。”王天指了指院子边的某个房间。 李长青顺着方向看了一眼,干脆把篮子放在前台,“一会她醒了你让她吃。” 王天应下,又整个人趴到桌沿上问:“今天要去收拾齐群吗?” “不用,”李长青说,“张婶她们昨天下午进城了。” “我听说他昨天带人砸了你院墙啊。”王天说。 李长青“嗯”了声,又往院子里竹听眠住的那间屋子看了一眼。 “不过还好,这姐姐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她讲了,要买的,”王天真心为李长青高兴,“要真能成,你也轻松些,哥,你还要回去念大学吗?” “不知道,”李长青手肘撑在台边,忽而扭头看着王天,“你怎么知道她讲了要买,还有,怎么就叫上姐姐了?” 王天瞪着他,“人家昨天来住的时候告诉我的呀。” 李长青:“你问的?” 王天点头。 李长青:“你问她要不要买,她就说要买。” “是啊。”王天没明白这有什么的。 李长青简直无语。 横竖脑袋转来转去的麻烦,他干脆就直接看着院子那边,随意地说:“也大不了几岁,叫什么姐姐。” 他听老妈说了,这竹听眠就二十六。 王天却反驳:“哥,我才十九,人大我七岁呢,我不叫姐姐叫什么?” 李长青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天又讲:“你也得叫姐姐。” 李长青不想跟他聊了,指了指篮子,又讲了一遍,“记得让她吃。” 王天:“啊。” 李长青又说:“别跟她瞎聊我家的事儿。” 王天连连点头,“我懂我懂,买卖没成,我不说。” 李长青又嘱咐几句,接着绕去早市,按例买了一天的肉菜,齐齐码好,挨家去送,最后回自家铺子,继续做工。 最近他手里堆了几个大件要出,但排在第一位的是还是二丫的衣柜。 衣柜在女孩嫁妆里寓意后富足丰饶,张婶十分上心,就是柜头要打什么花样迟迟没想好,倒是很满意李长青设计的柜体区域划分。 当然,这一单李长青也没有收钱。 他投入工作很快。 先检查榉木板晾晒后的花纹,觉得还是不够满意,所以沉浸式批评了那块木板两分钟,才把它搁去架子上警告它今天好好晒。 接着换上工装穿好皮质围裙,开始雕凿花纹,握住工具的手肌腱绷紧,青筋若隐若现,任由木屑流淌于之间,宽厚有力的手掌落力有度。 还是需要和张婶再商量一下最后打砗磲嵌饰到底要什么花,李长青倒是画了几版稿子,但张婶昨天下午带着二丫进城了,估计还得几天才回来。 见不到这对母女,齐群也消停了些。 还有一个见不到的,就是竹听眠的助理,对方来消息说还得耽搁几天,实在没办法走开,又再三请求机主一定好好照顾眠姐,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感恩戴德的意味。 这助理行程推迟,交易悬而未决,状态变得不确定起来。 晚一些,李长青去三叔拿那了一大袋梨,提着去找竹听眠,没有催交易,只是客观地传递信息。 下午四点半,竹听眠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听完之后,居然说了句对不起,又讲:“我知道了。” 李长青有一瞬间的错愕,完全没搞懂为什么竹听眠作为买主要道歉。 第7章 可是竹听眠很真诚地说:“我走的时候留下太多烂摊子,她收拾起来真的很麻烦。” 李长青已经开始复盘今天见到人说话是不是太凶巴巴,他有些局促,不自觉地把装梨的袋子捏紧了些。 竹听眠似乎很喜欢穿长裙,连身的那种,也很适合,现在坐在民宿的藤椅里,阳光穿过树叶落她身上,锦上添花。 她垂着头,像是沉浸在抱歉里。 李长青注意到她一直用左手垫着受伤的右手,而绷带和头一天见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尝试找话聊:“你去镇医院处理了?” 竹听眠点点头,瞬间脸就垮了,苦哈哈地说:“太疼了,真的。” 李长青又没法接话了,想了几个安慰的词都觉得不太适合他们的关系。 竹听眠奇怪地抬头瞧他,忽然说:“要是吃到早点,可能会好一些。” 李长青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竹听眠立马回答:“今天想吃阿拉斯加大螃蟹。” 李长青变得很难客气,“你看我像不像大螃蟹?” 聊天很难进行下去,竹听眠又开始犯困,言说要回屋补觉,很对得起名字里那个“眠”字。 李长青也没有再继续留下的理由,往外走时却被王天拉住,扯去墙角。 “昨晚这姐姐在屋里像是和人吵架了。”王天左右看了看,说的时候压低声音。 李长青皱眉问:“和谁?” “这我哪知道?”王天开始抱怨,“我也不是故意听墙角,你知道我这老板装修的时候没舍得下钱,房间隔音不好的……” 李长青伸手示意他打住,“谁进她房间了?” “哎呀,打电话呀!”王天继续说,“我就听见什么离开啊,结婚啊之类的话。” 李长青“哦”了一声。 王天继续分析:“八成是和对象吵架了,哎呀,你说她对象也是,这么好的人,受伤了也不陪着,让人自己跑我们这吃苦来,你说,哥,哎?上哪去?” 李长青想着竹听眠受伤的手,还有她抱怨疼痛的样子,心里认真地觉得自己八成有点毛病,但是电话已经给三叔拨了过去。 “现在哪可以买螃蟹?国外的那种?” “哪国啊?”三叔问。 “阿拉斯加。”李长青说。 三叔大声问:“你看我像不像阿拉斯加!” 第6章 苦夏 秋芒镇前不逢海后不见水的,山里拢共就一个富含矿物质的小水潭,倒也有一条绕着小镇的水沟子,近些年被整改,哗啦啦倒进去好多化学剂,别说螃蟹,就是小龙虾都要变异。 再说买螃蟹这事儿,镇里倒也有水产铺子,就是质量有些感人。 所以隔天一早,李长青趁着去县城送货,顺道买了几只螃蟹,回家后拜托老妈蒸熟,从里面捞了几只出来,跨上摩托就给送去民宿。 到门口,略加犹豫,还是让王天给人送进去,自己转t头走了。 竹听眠对着食盒发了半天呆。 王天杵在房间门口没走,“你快趁热吃吧,我听说这东西凉了不好吃。” 又说:“长青哥很少这么奢侈的,他平时都舍不得买肉给自己吃呢。” 竹听眠看了他一眼。 王天又叹了口气,“姐姐,你别怪我多嘴,虽然我不知道长青哥做什么给你买这个吃,你也别浪费,长青哥对螃蟹过敏呢,碰一下就得肿,刚才我瞧着,他手都红了。” 竹听眠看着面前仍在冒着热气的橘红色螃蟹,慢慢伸手摸了摸。 “这样啊。”她轻声说。 螃蟹没被浪费,竹听眠以手伤不方便为由,拜托王天帮自己剥,两人一起边吃边聊,王天铆足了劲儿说了一车长青哥的好话。 竹听眠向王天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感谢他的长青哥,但那天之后她就没再见着李长青,每天都能收到吃的,就是看不到人。 像是他在故意避开她。 出于某种我不好太主动否则会显得我实在太过主动的心理,之后两天,李长青除了每天给送早点,再也没主动找过竹听眠。 考虑到对方不同于常人的作息,李长青把热汤和包子类替换成酸奶和酥饼。 尽量让竹听眠下午也能吃到早点。 短时间内,小镇已然充满了她的传言。 漂亮瘦弱的年轻姑娘,独自一人,负伤,有钱。 可以衍生的话题太多太多。 李长青所到之处都能收集到她的消息碎片。 豆腐店大姐信誓旦旦地说竹听眠是逃难至此的富家大小姐,受伤是因为家族恩怨。还有人讲她的手是登山时坠崖,因为看到了一棵从未见过的神草,可惜还是没能采下来。 王天说竹听眠是因为拒绝了一个痴情狂男,对方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伤了她。 “她说不能透露太多,但她看得出我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告诉了我,”王天得意洋洋地学以致用,“当然,长青哥,你也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所以我告诉你。” 版本太过五花八门,竹听眠很大方,有问必答,并且十分认真,末了必定会添补一句,我看和你很有眼缘才告诉你的。 尚未等流言因她而起,她自己就上赶着传播,精心挑着听者想要听见的话,根据不同的好心或是恶意调配言语,说出每一个人想听的话,叫人不好分辨她本人到底想说什么,不爱听什么。 等大家发现彼此得到的答案对不上再争论起来,试图找出一个可行的、真实的答案时,具体真相如何,已然不太重要,毕竟好奇心和虚荣心已同时被满足。 来到小镇的第一关,流言蜚语,居然就这样被竹听眠四两拨千斤化了去。 最离谱的,是李长青按照惯例去送菜,陈家依然闭门不让他进,于是陈家的小胖孩儿同往常一样从侧门悄悄把肉菜接进去。 但这次小孩儿没着急道别,而是神秘兮兮地拉住李长青。 “长青叔,那个漂亮阿姨的手是外星人伤的。”陈小胖谨慎得像是在进行某种接头任务。 “……”李长青开始由衷佩服竹听眠的社交能力,并且感到匪夷所思。 毕竟,人才到了三天,但已经渗透进了每一个年龄阶段。 “她告诉你的?”李长青问,“她跟你也能聊?” 陈小胖这种个位数的年纪,正是很要面子的时候,对于长青叔这种质疑很是不愉快,但也迅速原谅了愚昧的大人,并且嘚瑟地炫耀那个漂亮阿姨同自己说了很多秘密,可他不会告诉长青叔。 于是,当天。 李长青早上买了肉菜挨家送完,再回铺子做了三小时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把奶奶的水果推车拉去镇子道前。老妈进城去酒店做保洁,晚上会骑车回来,中午就李长青一个人,也不想吃饭,给奶奶买了碗粉,自己随便塞了几块饼,下午把镇西那家定制的斗柜拉过去,回程时遇见齐群又斗了几句嘴,并着和那群混混推攘几下,没打起来。绕去竹听眠住的那家民宿,得知人还没起床。 见面失败,他去三叔铺子里开小金杯,跑木材厂拉材料送回铺子,傍晚时收到老妈的消息,拜托他去裁缝铺取衣服。 裁缝铺冯阿姨是老妈从小的好友,才见李长青把摩托停在门口就让他等一下。 也是这个等一下,李长青稍微可以歇口气。 没由来的,他想起陈小胖说起外星人这茬事儿,脑海里开始浮现竹听眠一本正经哄骗小孩的模样。 想着想着,居然还笑出了声。 冯阿姨手脚快,取了陈兰的衣服出来,就见李长青对着自家店门口那个光着身子的塑料模特笑。 笑得很是难以言喻。 她当即了然,又叹着气摇头,把衣服递给李长青。 李长青觉得阿姨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当晚,陈兰回家后先是很慈爱地揉了揉儿子脑袋,又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最后委婉地问:“长青啊,是不是想处对象啦?” 李长青人麻了。 * “她是真的很漂亮。”孙明仰在躺椅上感慨,用脚尖挂着人字拖,仰面叹气。 盛夏热情烧到顶端,天地一派闷热,李长青没穿工装,光膀子挂围裙,埋头雕花。 闻言,瞟了眼孙明,并不接话。 算起来,到今天为止,他已经有四天没有见过竹听眠,仅有的沟通就是手机里那个助理每天来信,先是抱歉,然后更新自己来签订合同的日期,最后就是请求一定照顾眠姐。 这可真让李长青犯难,毕竟他的确没什么闲暇,而且人都见不着。 就是见着,人也不爱多说话。 隐隐约约地,李长青觉得竹听眠像是在针对自己,又不晓得原因。 不过他所到之处,人人都在谈论竹听眠。 孙明要是家里铺子没事儿,总爱往李长青这里跑,以往都这样,今天过来,人还没坐稳,张嘴就说竹听眠。 第8章 “长青,她以后买了房要干嘛呀?”孙明弓着身子,把躺椅拖过来,“她会留在这吗?” 李长青朝面前的木头吹了口气,吹开木屑,说话时看都没看孙明。 半晌,回答说:“怎么可能留在这?” “我想也是,”孙明怅然道,“那种美女,生活中肯定有一万个人追她,谁都得五迷三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他夸张地举起一根指头,“男女通吃!” 李长青瞪他一眼,“别他妈瞎用词。” 孙明挺直腰板,“我怎么瞎用词了?我昨儿个下午见着人了,她冲我笑了笑,我这心啊,当场就化了。” 他捂住胸口,摇着头说:“我觉得我能把命给她,你说怎么就有人能长那么好看呢?这是吃什么长大的?” 李长青手上没停,刻刀在木纹上游走,闷声笑了,“反正不是吃你家的猪肉。” “哎!”孙明极其不爽地喊了一声,又往这凑了些,还想继续往下说。 李长青正想说挡光了,就听铺子外有人叫自己名字。 里头两人齐刷刷看过去,竹听眠就站在外面。 她今天没穿裙子,t恤略大,一部分扎在裤腰里,因为天热的原因,裤腿微微卷起,露出纤细单薄的脚踝。 李长青再一次想,她真的很瘦。 不由多看了两眼。 竹听眠脖子上挂着个卡片相机,没戴帽子,皮肤被晒得微微泛红,额头上有层薄汗,几缕头发被捉住黏在那,这个人看上去走了不少路。 视线对上时,竹听眠问:“这是你家的铺子?” 李长青“啊” 了一声,又点点头。 “在忙吗?”竹听眠又问。 李长青又“啊”了一声用作回答。 孙明听不下去了,回头看了李长青一眼,立马起身,庄重地穿好人字拖,亮着眼自我介绍一番。 竹听眠把视线从李长青脸上移开,看向孙明。 李长青又看了几秒,继续低头做自己的工作。 孙明瞧着竹听眠对木工很感兴趣,立马认真介绍起这间铺子,并且不遗余力地夸赞好哥们李长青的手艺。 他与有荣焉地指着店门口的木雕小狗,“看!这就是长青雕的!十里八乡,再也没有比长青更好的手艺了。” 竹听眠全程都很认真地给予反馈,笑眯眯的,偶尔点点头,听了这话,弯腰蹲下去摸了摸那只小狗。 “是个小狼犬?” “是啊!”孙明赶紧说,“还是个瘸腿小狗,长青可喜欢这小狗了,店里还有瘸腿中狗,瘸腿大狗!” “这样啊……”竹听眠用指头轻轻地点了点那只小狗的爪子,再次看向李长青。 正好李长青抬脸望过去,对视了半秒,他先划开目光,看向竹听眠的手,然后再次低头,继续工作。 他心里盘算着家里有什么好点的茶叶,一会人进来泡给她喝,又想这么热的天,她应该不想喝烫的,冰箱里倒是有饮料,楼上应该有顶新帽子来着,放哪去了…… 就听她说:“那不打扰你们了,我想去前面拍照。” 孙明立马说不打扰不打扰,又关心道:“你单手举t得动相机吗?” 李长青看过去。 他不觉得这是一句多么好笑的话,但竹听眠却笑得很愉悦,回答时也用了开玩笑的语气。 “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然后道别。 竹听眠向孙明微微点头,“再见孙明。” 孙明很不值钱地笑起来,认真说:“再见,竹听眠。” 接着她的视线转向李长青,静静地看着人。 李长青眨了眨眼。 可竹听眠只是不深不浅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轻轻颔首之后转身离开。 李长青皱了皱眉。 过了好一会,孙明还依依不舍地扒着门往人离开的方向眺望,“你说,她怎么这么好呢,长青,我爸都不乐意和我多说几句话,她就愿意跟我说话。” 李长青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递把锤。” 孙明捂着屁股嘟囔,但也听话地把东西递了过来,又问:“长青,你平时也不是这么愣的人啊,怎么见了人一个屁都蹦不出来。” “关系不一样,”李长青说,“有经济牵扯,就没法多热情。” “就你道理多,”孙明又重新挂回躺椅上,“那之后也可以做朋友啊。” “都见不了几面,做什么朋友。”李长青闷头雕花。 第7章 苦夏 手机来信,竹听眠的助理发来一个行程安排,包括飞机降落,转什么车,甚至还考虑到路上耽搁,最终给了个到镇上的时间区间。 五天后,下午两点到三点。 李长青曾把竹听眠所在民宿的联系电话发给对方,但这个助理坚持联系李长青,把竹听眠的吩咐贯彻到底。 李长青回信:【需要帮你联系车吗?】 【不需要,很感谢你,但需要你帮我联系眠姐,叫她记得时间,这段时间千万别乱跑。】 竹听眠守不守时李长青不知道,随性多少了解一点。 家里老太太每天都要喝新鲜牛奶,李长青下午骑摩托去奶场途中绕道跑了趟民宿,王天告诉他人中午就出去逛了。 昼伏夜出得毫无规律。 不知怎的,李长青突然想起原先家里跑来过一只猫,浑身雪白,有双不染杂尘的蓝眼睛。 它出现在门廊下,安然熟睡,似乎天大地大,全大不过它的心意,喜欢在李长青最忙碌时跳上工作台捣乱,又在家里人闲暇时不见踪影。 出现得毫无征兆,最后离开也毫无征兆。 像是待够了就走。 李长青路过小镇的文化中心,看见了竹听眠,为此放慢骑行速度。 他在王天那留了纸条,现在就没必要去和人当面说话。 但李长青还是多看了两眼。 竹听眠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对着俩下棋的老头指指点点,把人说得暴跳如雷。 取了牛奶,李长青再次路过文化中心。 竹听眠已经加入了象棋对战,桌边围了一堆老头老太对她指指点点,场面严肃,好似这局象棋事关联合国大事。 李长青觉得这个画面有点好笑,干脆停下来,脚撑在路边看了好一会。 直到张婶来电说她和二丫到家了。 李长青让她们在家等,自己回铺子里取了画稿,顺带着提上老妈昨天做的糕点。 总算是定下了衣柜嵌螺的花样,但这一上门,也终于让齐群有机会大做文章。 张婶家又被混混围住。 这一围,人传人,很快半个小镇就得知了消息。 包括文化中心。 竹听眠听见眼看着大家都兴奋起来,身边这些小镇中老年常居吃瓜第一线,见她好奇,便同她介绍李长青可是拼命护着张婶和二丫的。 “不止嘞,李长青谁家不护着?”有人补充说明。 一人一句,好似小镇青年约架是晚会,对峙场面被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 很快就不止于聊天,立马相邀奔赴现场。 竹听眠接过身边大姐递过来的瓜子,也没嗑,却问:“他们总打架?” 大姐“哎”了一声,“也没总打,就李长青家里的事儿,我昨天跟你说过的。” 竹听眠点点头。 大姐接着说:“反正那几家谁家有事儿,李长青就会豁了命地护着,下手可狠。” 竹听眠歪了歪头,“李长青经常受伤吗?” “也没听他说到底伤没伤,”大姐兴奋地加快脚步,“就热闹呗。” 竹听眠若有所思地跟在后头,大姐嫌她走得慢,回头拽了拽她,然后很友好地劝她,“你一个外地来的老板,一会别掺和。” 竹听眠对她笑笑,把瓜子还给她,“快快带路。” 也没能真打几次,齐群和李长青作对这么多年,大部分言行都停留在挑衅和辱骂阶段。 一是,李长青轻易不发怒,但凡生气,那都奔着不要命去的,谁都怕死,也怕疼,没人敢真的和他横。 二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遗留问题,李长青一人要照顾九个家,他不能出事,至少不能是齐群让他出事。 这些道理齐群懂,李长青也明白。 但这次不一样,因为二丫真的要出嫁。 齐群不能接受自己喜欢二丫这么多年没个好结果,只能把怒火发泄到李长青身上,认定一定是李长青从中挑唆。 这次终于是把人堵在门口。 齐群没有参与打斗,抱手在旁欣赏。 围观的人开始劝齐群别下手这么狠,他哪里听得进去,求情的人越多,他越是大喊:“给老子往死里打!” 竹听眠身边的大姐把她往后拉了拉,小声介绍:“齐群今天喊了周边村子里的混混。” 竹听眠注意到还有两个人被架着,无法过去帮助李长青。 是孙明和王天,两个人都红着眼,急得骂娘。 第9章 而斗争的中央,李长青被三个人围住,衣服凌乱,没有落下风,但难免挂彩,一记肘击打退侧面的人,右手就被拽住,侧脸没避过拳头,被打得后仰,却像不知道疼一样,立马站直把这拳还了回去…… 时近傍晚,被保护的、白净的院门亮起了灯,飞蛾和各色小虫不知疲倦地往上撞,薄光打在几个纠缠的身影上,尘土飞扬,影影幢幢。 皮肉相撞的闷响,喘\息\粗\重,叫骂叠起,最终被压低的议论声包裹,偶尔听得见求情的话。 目光、议论、怜悯、愤怒、鄙夷。 李长青在旋涡的中心搏斗,夏蝉开始乱吼,声声狰狞,把仲夏烧至焦糊呛鼻。 受伤的治安小狗。 “不报警吗?”竹听眠偏头问身边的大姐。 大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说:“一会警察就来,他三叔也会提着刀来,没用啊,管得了今天,谁能管明天?没人能管得了李长青,谁让他老子害死那么多人。” 竹听眠没说话。 大姐以为她是被吓到,安慰:“放心,打不死。” 竹听眠说:“这不还没人来么。” 大姐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但竹听眠已经迈步走向旋涡。 “大家都看看!这个杀人犯的儿子怎么勾引小姑娘的!”齐群正喊着,余光瞥见一个人走近。 他认出这是李长青家老屋的买主,那个城里姑娘。 场面很是不堪。 哭声、骂语、打斗、争吵。 竹听眠像是瞧不见这些,散步一样,甚至在路过齐群时,还对他笑了下。 齐群被这个笑容弄得莫名其妙。 她很快就走到院门前,里面一对母女被拦着,年轻些的那个应该就是传闻中的二丫,一双眼哭得红肿。 李长青因她而分神,被两个人抱摔着掼去墙上,另一个人冲过去提膝要撞他的肚子,好在李长青反应迅速,抬腿把那人崩开,也顾不上别的,先扭头喊竹听眠:“你离远点!” 竹听眠没搭理,径直走向院门,几个拦在门前的混混拦着那对母女,看这个年轻女人走过来,面面相觑之后回头看向齐群,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竹听眠趁机弯了下身,从那几人抬着的手臂下头钻进去,到二丫身边快速低语了两句。 二丫听完之后瞪大眼看她。 竹听眠平静地和她对视,末了笑了笑。 二丫抹了把眼泪,深吸一口气,也不再挣扎,扭头朝齐群喊:“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齐群看了她一眼,又阴鸷地剜了竹听眠一眼,“求情的话就不用说了。” 二丫大喊:“我要说心里话!你听不听!” 齐群迟疑片刻,终于昂首过来,路过和人互殴的李长青时瞪他一眼,继续走路。 竹听眠拉着张婶往院里退了半步,给他们腾出空间,张婶挣开她,立马就要回院子抄锄头,还是二丫喊住了她,“妈,没事!” 二丫舔了舔嘴皮,又抹了把脸,和齐群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齐群脸色瞬间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二丫,最后他怒火中烧地指着竹听眠,质问二丫:“她教你这么说的?” “我自己看到的!”二丫火气也不小,侧步挡住齐群的指头,吼他,“你要因为这事儿打我?还是你要在这聊这事儿?那就说!咱们都不要脸!” “你骗我!”齐群崩溃起来。 “实话实说!”二丫怒喊,“我不喜欢!我不选你!” 齐群不信邪的t样子,“这事儿那么重要?” 二丫大声回答:“很重要!” “你……你怎么!你!”齐群气得手抖,失去了表达能力,居然就这么失魂落魄地离开。 其他混混见状,和李长青放了两句狠话,追了过去,路过赶来的警察时还小跑了几步。 没多会,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 警察似乎很习惯李长青这个样子,劝他还是要立案,李长青摇头说不用,又劝他要求补偿,镇上给找律师,李长青还是说不用。 他抹了把嘴边的血,咧嘴对警察笑笑:“叔,几个小孩闹着玩儿的。” 李长青甚至开始劝警察,把人劝走,又去骂孙明和王天多管闲事,喊他们快滚。 王天赶着回去民宿工作,不敢冒着李长青的火气说什么,但连连向竹听眠鞠躬。孙明则是被他老爸拽着耳朵拖走,临走前眼含热泪同竹听眠表示感谢,并且发誓一定要请她吃饭。 李长青的三叔果真怒气冲冲地提刀赶到,被警察喊走,让他别添乱,下次不准带着管制刀具散步。 这件事连结束都很混乱。 李长青进了院门,把母女两安慰好,让她们快进去休息,自己在院里的水池洗了洗脸,漱掉嘴里的血。 竹听眠一直看着他。 李长青背对着人,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又很忙碌地整理衣服,最后实在无事可做,终于转过身来。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你不知道怕吗?被误伤了是闹着玩儿的?” 竹听眠被问得得眉头抬了又抬,却也明白他的担心,干脆反问:“很饿,有吃的吗?”她接着又提议,“李长青,你给我煮碗早点吧。” 李长青脸侧和鼻尖挂着洗脸留下的水珠,头发、眼睛、脸颊全都湿漉漉的,带伤的嘴角扯了扯,最终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瓶酸奶。 竹听眠伸手要接,指头几乎就要碰到瓶身,李长青却突然把手收了回去。 他低头看了看酸奶瓶上面的那块污渍,犹豫片刻,艰难地在自己衣服上寻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然后拎起那块布,认真地把瓶子擦了擦。 擦拭完毕,重新把瓶子递过来。 “先垫垫。”他说。 他这样,竹听眠反倒收回了手。 李长青不解地看她。 竹听眠说:“你这样,好像是很关心我。” 李长青垂眼去看酸奶瓶,湿漉漉的睫毛扇了两下,最后直视竹听眠的眼睛低声询问。 “不可以吗?” 他说着,人也往前半步。 李长青身上还是淌着打斗的余热,随着距离缩近,强劲又霸道的热气随之扑过来。 像是在把问题完善。 我关心你,你要么? 竹听眠站得很稳,虽然没有后退的想法,却也意外地抬了抬眉,最终无声地笑了一下,伸手示意。 对他说:“给我。” 第8章 苦夏 夕阳还未完全褪去,月已悬天。 李长青带着竹听眠往家走,一路迎接各类招呼以及目光。 很奇怪。 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李长青起了争端,或打或骂,挂着伤或是衣衫褴褛,被谁瞧见都没太所谓。 今天身边跟了另一个人,一切都变得有所谓起来。 竹听眠的注意力都放在行走中的任何一样东西上,鲜艳奇怪的牌子要看看,野蛮乱长的野草要瞧瞧,新鲜出锅的蒸糕也要停下来闻闻。 晃来晃去,看看停停。 活像头一次踏足人间。 她全程没问,没说,如同半小时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路过某间铺子时,低头瞧见外头丢了片残破的镜子,竹听眠当即停住脚步。 李长青听见她说:“你来看。” 于是他走过去,和人隔着三步距离站好。 镜子里就是很正常的倒影,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 竹听眠却很认真地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有美女。” “……”李长青真心实意地沉默了起来,扭头去看她,试图这颗漂亮的脑袋里是什么成分。 竹听眠的表情当真是一本正经,毫无玩笑意味,但也很快就收回注意力,继续往前走。 “想吃什么?”李长青问。 “我助理联系过你没?什么时候来呢?”竹听眠说。 李长青这才想起来,这人还没回民宿,只好面对面再说一遍收到的消息内容,又着重讲:“我本来给你留了纸条。” 竹听眠“嗯”了一声,回忆道:“今天我看见你了,下棋的时候,你在路边嘲笑我。” 她下了结论。 李长青当然不能平白被污蔑,“不是嘲笑。” “怎么那时候不来告诉我呢?”竹听眠偏头看他。 李长青就说人太多。 “煮碗面吧。”竹听眠滞后地回答了问题。 可悲的是,李长青明白得很快,像是已经习惯这种跳脱的对话,也或许是因为这么点小苗头,他甚至觉得自己多问两句应该也没有问题。 “为什么来这呢?” 相信在这几天里,竹听眠听过无数人问她,也对症下药给出过许多版本的回答。 李长青也想听听属于他的这个版本。 听到了沉默。 竹听眠依然在晃晃悠悠地走,看着不太像是想要回答问题的样子。 为什么要来呢? 第10章 她记得自己坐在病床上,身旁围着一万颗同时说话的脑袋。 “我觉得还是要转院。” “先发通稿,不然下个月的表演会要怎么解释?” “联系到比较权威的复健师。” “别妄想天开,她这个状态没法上台。” …… 一万句定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竹听眠始终保持着习惯性的微笑,十分得体地收下每一份流于表面的关心。 窗外是那座城市惯有的阴雨,不禁让人合理怀疑这个世界将永远停步于坏天气,并且为了这个怀疑而失去呼吸的力气。 她把视线移向房间里唯一的、流动的色彩。 电视上放着一个小镇的纪录片,阳光泼满大地,绿草地上有个牛奶厂,站在奶场的山坡上,可以俯视灰砖白墙的老镇。 竹听眠不太记得当时身边是谁,但记得自己说想要喝牛奶。 很快,好几盒包装精致的牛奶就被放到她面前。 然后她又听见自己说,不是这种。 接着又道歉,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为难人。 在所有人终于评估完她的实际价值或许将要因为右手受伤而大打折扣之后,病房重归安静。 门外却还闹着,听声音是舅舅和舅妈被保镖拦住,气急败坏地喊她这个忘恩负义的杀人犯,主旨是要她赔钱赔命,之后就是竹听眠这辈子都难以复述出口的辱骂。 竹听眠联系了小安。 “我要走了。”她说。 自生病住院到出院,再接着遭受事故伤了手,这半年全躺医院里了。 心理医生面诊之后,给出的评估结果并不美妙。 小安问她想要去哪,悲愤且义气地表示,可以拼了命让她去任何一个地方。 竹听眠当真思考了好半天,好笑地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 手脚有些凉,很想晒晒太阳。 她再一次看向电视,同时对手机里的小安说话。 “稍后我发一个地名给你,你帮我看看是否有老屋出售,我想去养老。” 小安嚎啕大哭,连连答应下来,“姐!只要你不是要买坟,我都给你看!” 很难开口,差点就颓丧得快要活不下去,也没什么力气挣扎,却还记得曾经心爱的那本书上写过的话。 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算真正活着。 就是这么来的。 遇到李长青是意料之外。 秦晴这个名字在她的生命里已经是一段不愿再回首的历史。 看他的反应,似乎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告白。 竹听眠这个人也无法成为少年情愫的续集,所以没有相认的必要。 如今再见,李长青已经生长得很好,似乎经历过一场灾难,让他成长为一个稳重可靠的青年,很扛得住事儿。 虽然记性不太好就是了。 竹听眠在心中腹诽良久,抬眼发现李长青还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哎。”竹听眠故意出声。 “嗯?”李长青立马回应。 他走着路,脑袋却朝后瞧,没发现前方的电线杆,众望所归地撞了上去。 竹听眠笑了他好久。 李长青捂着头,没多会,自己也莫名其妙笑起来,还要问:“你笑什么?” 竹听眠弯着眼继续往前,“怕我不给钱?” “不是。”李长青跟上她,“我想听听你会怎么敷衍我。” 竹听眠震惊于他的不遮掩,也愿意回报以诚实,“你很好,但我不想告诉你。” 李长青意外地梗了梗脖子,干巴巴地讲:“你不对谁都都能说嘛?” 都不好分辨哪句真哪句假。 “总要有个可以说真话的人。”竹听眠看了他一眼,“夸你的话是真的。” 李长青瞪着她,反复确认自己刚才那句心里话的确没有说出口。 “夸你的话是真的。”竹听眠重复说。 李长青把目光移向别处,“哦。” 他不常在家里开火,要想真做个什么能吃的,厨艺天赋也不允许,不是每一个生活在乡村小镇且遭遇苦难t的人都拥有烹饪的能力。 没特意学过,煮熟倒是完全没有问题。 理想情况是炒个肉酱,或者炸个葱油,煮锅面,再烫两片青菜。 可李长青不会炒肉酱,又不忍心真的就煮一锅清汤寡水,所以他拆了袋方便面,煮了把新鲜面条,把料包加进去,上供给竹听眠。 在她吃的时候,自己捧着杯热水坐旁边抱着面饼啃。 好歹是完成了一次简陋的招待。 很难得,李长青居然在竹听眠脸上看到无语的表情,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城。 只是有点意外。 “你是左撇子?” 也是今晚兵荒马乱,李长青煮完面才想起来竹听眠右手不便,结果发现她左手握筷丝毫不受影响,动作十分自然。 不回答的反应也十分自然。 李长青算是发现了,这个人的言语拥有两种模式,胡言乱语和闭口不言,看心情无缝切换。 竹听眠安静地吃完面,很自然地坐在李长青家院子里仰头看星星,顺便闲聊。 “出嫁都要备木头家具做嫁妆吗?” “看人,有的喜欢也有人不喜欢。” 竹听眠毫无铺垫地问:“李长青,你结婚会请我吗?” 这都哪跟哪,李长青失笑:“……你一直都这么聊天吗?” 竹听眠:“就是问问。” 李长青发现这个人真的很难懂,但说到结婚,难免想起二丫的事情,“你让二丫和齐群说了什么?” 他顿了顿,又问:“是很伤人的话吗?” 竹听眠让他安心,讲齐群不会再骚扰二丫了。 她这么一说,不是让人更好奇么? 李长青盯着她。 竹听眠专注地看星星,夜幕里闪烁的光芒将她的思绪带回之前。 那些光与影交织的夜晚。 出国交换那两年,音乐学院时常有派对夜,年轻的学生钻头觅缝地体验笙歌。 竹听眠在国外的好友是一个热情明艳的红发姑娘alexia,她是出色的小提琴手,同时也是一个优秀的社交天才。 说话直率,不拘小节。 那是一场冬日舞会,竹听眠同往常一般抿着果酒靠在舞池边缘。 alexia大声告诉她自己发现一个绝妙的办法,可以让那些死缠烂打的臭男人滚远一些,并且再也不敢出现。 她很是激动,恍若发现了新大陆,竹听眠感染于这种热情,好奇地问:“what on earth is that?”(什么什么?) alexia立刻搭配着手势分享:“your dick is too cute,sorry ,i wasn't meaning to,i saw it once .and i know that all you've got.but i just can't choose you.get it?”(实在抱歉,我不慎看过你迷你的老二,我无法喜欢,所以我无法选择你,明白吗?) 她兴奋地用蹩脚的中文问:“窝草补窝草?” 竹听眠睁圆了眼,千言万语化作一声“wow”。 之后她没什么机会实践,这种直击对方自信根基的办法相当刻薄,也的确不会留下回旋余地。 别人竹听眠不知道,但齐群是一个愤怒的人,时刻愤怒着,霸道、狂妄、怨愤又执拗。 他没有脸去求证二丫,也不会有脸再骚扰二丫。 小镇自此多了一个心碎的男人。 竹听眠觉得有些造孽,为此感慨一声。 李长青还在等待回答,他和齐群硬碰硬这么多年,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话能让齐群立马走人。 可竹听眠只是笑眯眯地对他说:“是你不会希望听到的话。” “你真的很会吊人胃口。”李长青低声指责,和她确认还要不要吃,不吃的话他就洗碗了。 “李长青,”竹听眠忽然喊他,“手续办完,你拿到钱,还会经常来见我吗?” 第9章 苦夏 李长青干脆放弃猜测她的目的,搓着碗回答:“看情况,但应该不会,而且你会很忙。” “我不忙。”竹听眠说。 “到时候看吧,”李长青没把话说死。 竹听眠忽然问:“那么,你是要赔钱吗?” 这是怎么延伸出来的负债关系? 李长青实在对“赔”这个字眼过于敏感,难免侧首去看人。 竹听眠很是理所当然地对他微笑,然后等待他主动提问。 “什么……钱?”李长青迅速在脑子里过了遍出售合同,确定自己这边没有什么后续费用。 “你把我门框撞坏啦,”竹听眠说,“忘了吗?” 李长青立刻关了水,抬着碗,尽量语气郑重,“会给你修,已经订了木头,货还没到。” 竹听眠安静片刻,看起来很是苦恼,最终问:“只是修门吗?” 李长青看向手里还挂着洗洁精泡沫的那只碗。 应该给她煮清汤寡水的,他开始试图幻想报复。 “我觉得不够。”竹听眠嗓音很好听,说出口的话却不动听。 第11章 李长青怀疑她这两天打入小镇情报传递人员内部一定听到了什么。 老屋本来是李家的,后来分开住进新房子时,老爸念旧,干脆让几个叔婶定价,他出钱买下来,当时不知道小镇还能发展旅游,也没想过回去住,只是留个念想。 那场灾难之后,李长青辍学回来在小镇做木工,撑着铺子,也为照顾那九家人。彼时变卖一切给过赔偿款,于公于私,数额都太微薄,连应赔数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他每个月做活也能挣些,每天买了肉菜挨家挨户地送,勉强维持,存款是没有的,病也是不敢生的。 卖房子的这个钱,拿到手也得分出去赔,两百来万看着很多,九家人,十条命,李长青一毛都剩不了。 也不想剩。 李长青穷得天知地知,用钱很容易拿捏他这个人。 他合理怀疑竹听眠知道,毕竟很多人爱把他家的苦难当做谈资。 恶意可以出于任何目的,也可以没有目的,主要是看道德。 竹听眠刚好又是个游戏人间毫不在意的人。 李长青并不期望任何人好心相待,主动说:“你要我赔多少?可以直接从房款里扣。” 竹听眠问:“安静这么久,心里骂了我好几句吧?” 李长青把碗放去水池上,又把手洗干净,安静地等她回答。 心情微妙且复杂。 “我不要你赔钱,”竹听眠眼睛看着斜下方,眨了眨,慢吞吞地说,“我想要……” 话说一半,又歇了声。 想要什么呢? 竹听眠有些懊恼自己尚未想清答案就开了口,稍不留神戳去人伤口上,过会还得哄不说,这下把局面搞得有些尴尬。 她来到这里本质就是逃避,李长青和这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身在悲剧,坚韧又强大。 试图功利,却显得拙劣。 很有担当,充满安全感。 当然,长得不错,身材尤其扎实。 竹听眠既俗气又理想,以上种种,于她而言都是吸引,想要多瞧瞧这个人,似乎也是必然的选择。 没够到喜欢或者心动,但相处时感到舒适是显而易见的。 失去勇气的逃难者遇到一个责任感富豪,难免想多瞧瞧。 她说:“我要别的。” 又重申:“我不要钱。” “什么别的?”李长青问。 竹听眠觉得这个答案不好总结,如实回答:“不太好说。” 李长青眉头拧得更紧,比钱还昂贵的东西无疑是难以给予的东西。 “你不会,你不会是想要我那个吧?” “哪个啊?”竹听眠好奇抬头。 李长青压低声音说:“你们城里那种,我不行。” 面上带着没必要的正直与坦然。 “你怎么还搞地域歧视?”竹听眠觉得他有些严肃过度,反应了会,最后极其敬佩地得出结论,“你觉得我要,哇,李长青?” 李长青这才顿悟自己误解了,又因她这么直白的语言而局促,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憋出句:“是我想太多了,对不起。” 他转身继续洗碗。 竹听眠朝他喊:“原来你一点都不单纯!你把我带坏了!” 李长青只当自己聋了。 竹听眠很擅长借题发挥,完全不顾人死活,“居然还有这个选项,那我考虑考虑?” 尾调因为故意逗弄,快要飞扬上天。 李长青深吸一口气,闭着眼把手里的碗一顿乱搓,从牙缝里挤出“别考虑”三个字。 “为什么不肯?”竹听眠追问,又说,“要说起来,你的身材很不错。” 李长青忍无可忍,再也顾不上任何礼貌:“竹听眠!” 竹听眠眯起眼,“你声音好大。” 李长青一噎,改为小声警告:“别开这种玩笑。” 竹听眠就歪着身子看他,“害羞啦?” 李长青偏头不让她看,觉得夏天真是热得要命,好在竹听眠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说让人听不下去的话。 可是未免安静得太久,李长青又不习惯起来,想要回头偷看,却正正地对上她的打量。 “李长青。”竹听眠喊他。 “啊。”李长青回应她。 “李长青,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啊?”t竹听眠问,“以前有人对你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吗?” 李长青安静少时,说:“什么样的人都有。” 竹听眠明白了。 但是。 “我的面相应该还是很正派的吧!”她为自己不公,又迅速思索出一个比较符合实际的答案,“你觉得我对你好,又让你陪着,你猜不到目的?干脆想我心术不正?” 李长青看着自己布满茧子的手,想着自己的命,的确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撑起竹听眠这份奇怪亲昵的因素。 他无法理解,又反驳不了,只好点头。 倒是意外的诚实。 竹听眠没忍住笑出声来,但绝对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很可爱。 “你之前说我没吃过苦,”她无端开启坦白,“但其实我吃了很多苦,右手这个伤口,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也是压死骆驼的稻草。” 李长青沉着脸,却放慢动作,竖起耳朵。 “我呢,不喜欢悲剧,也讨厌苦难,所以我不爱过问别人不主动提起的隐私,也同样希望别人这么对我。”竹听眠重新坐下去,“李长青,只有你没有问我的右手,这是我不讨厌你的原因之一” 不讨厌,之一。 这个人总是坦诚得让人无话可说。 李长青没有很好的应对方法,只好先暗自叹了口气。 “大家都有受不了的时候,对你,我不会是那一根稻草,”竹听眠等了一会,变得不耐烦,“那个碗我吃过,你非要洗这么久的话,我要闹了。” 李长青:“……” 竹听眠还在持续输出:“李长青,你很难哄。” 水龙头被关掉,院里终于安静下来。 李长青转过身,靠在水池边,双手向后撑着台面,嘴角带伤的样子看起来不容易亲近。 他问:“你要我做什么?” “没想好呢,”竹听眠弯着眼问他,“可以许愿吗?三个?” 李长青问:“会犯法吗?” “成见,”竹听眠说,“不会。” 李长青又问:“会缺德吗?” 竹听眠没有回答。 她仰起脑袋,抬起左手,掌心向下手臂伸直,“看好了,这是天平。” 她一本正经,李长青再次看向她的脑袋。 竹听眠原谅这个人没见过世面的眼神,用右手在手背压了压,指头拈起又张开,放了个看不见的东西。 “这是我刚才说错话了。” 说错话的分量表现在手臂倾斜的角度上,她赶紧又用右手拈着空气放去手肘上,“把我的小秘密告诉你一点。” 她压低嗓音,带着一丝隐秘的得意。 手臂摇摇晃晃保持平衡。 像是这个并不存在的天平上,真的有两道同等重量的伤疤。 最后,她问:“还生气吗?” 又说:“别气了吧?” 很会当场解决问题的样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突然出现一个人,打破所有预设,告诉说或许能理解痛苦。 李长青垂着眼看她,语言的意义让人费劲思量。 尽管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松动,松了什么又动了什么不好说,觉得这个人总是撒娇这一点很麻烦。 他催她,“走啦,送你回民宿休息。” “等等!”竹听眠当场要求使用一个愿望,“下一次我让你生气,你一定要当场原谅我。” 居然提出这么霸道的条款。 李长青看她这么理直气壮,居然也不想让她失望,回答也变得幼稚又大方。 “只要不伤害我,我会很快原谅你。” 竹听眠终于满意,同他拉勾圆满地完成契约。 她实在擅长引导节奏,而且自有道理,擅长逻辑自洽,似乎是个很难安静下来的人。 具体表现在当晚李长青送她回民宿,路上被拦住。 “好几次了,每回都这样拦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竹听眠不爽地宣布,“李长青,我今天一定要报仇。” “算了。”李长青试图劝。 竹听眠完全不听,很严肃地表明态度,“不可以!我不怕事也要惹事!” 李长青:“……”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劝,顺着竹听眠的目光望向巷子那头的地上。 小镇放养的狗狗会在入夜后出来聚会,交交朋友,逛逛街。 “你没看到吗?他刚才用什么眼神看我?”竹听眠瞪着领头那只黑白点。 李长青好笑道:“什么眼神。” “鄙夷的眼神!”竹听眠用手比划,“已经是第三次,前两次我都忍了,可见人善就要被欺负。” 第12章 “不是,你到底……”李长青偏头去看她,发现她面色凝重,全然是一副受到冒犯的样子,既荒谬且真挚。 更好笑了。 “你去。”竹听眠说。 李长青问:“你为什么不去?” “手伤了。”竹听眠勉强给了个理由。 李长青劝不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真的依照指令往前几步,走到那只摇尾巴的黑白点面前蹲下。 开启对视。 “咔嚓——” 竹听眠得意地摇晃手机,“你好幼稚李长青,居然欺负小狗,我已经拍下你的罪证。” 李长青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这种“设计”,“怎么还偷拍?” “当面就不算偷拍。”竹听眠从包里拿出个口香糖瓶子,抖了抖,细碎的声音立马把那几只狗吸引过来,热情地围着她闻嗅。 瓶子里是方形的肉干。 城里宠物肉干。 她给每只小狗都起了专属于竹听眠的名字,大方地赋予意义。 只是多了一个人,老镇却不再死气沉沉,熟悉的街巷像是被注入了什么,居然开始微颤,紧一阵,缓一阵。 李长青笑容淡去,茫然地抬手按压胸口。 不知怎的,他问:“竹听眠,你有对象吗?” 话出口才发觉有些突兀,急急补充:“他们都好奇这个。” 竹听眠很快回答:“没有。” 李长青就说:“哦。” 但竹听眠又问:“他们是谁呀?” 李长青笑了笑:“没谁,不重要的人。” 第10章 苦夏 忙碌又平静地度过了几天。 太平得像是齐群那件事发生于十年前。 根据过往经验,李长青为二丫出头后,长则三天,短则半小时,齐群一定要找回场子。 除了这次,他安静得像是换芯了一样。 奇了个大怪。 期间孙明和王天几次试图套话,想知道究竟是多么神奇的句子,可以一举干废齐群。 可竹听眠只是笑眯眯地扯开话题,李长青更是一问三不知。 又不可能去找二丫问,两人十分着急于真相。 隐隐约约,好似日子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 李长青再次看向手机,确定竹听眠的助理是今天过来。 如果顺利的话。 齐群找上门时,李长青刚把衣柜给张婶送过去,折回来发现铺子门口停着辆摩托,齐群蹲在院里抽烟。 背影很是惆怅。 李长青和他打了照面,他没有表现出要骂人或者打人的意思,耷眉耸眼抽完那根烟才站起来。 他喊李长青去厕所。 李长青当场拒绝,因为洗手台那些瓷盆和管道打坏了不好修。 可齐群非常坚持,几句话下来,李长青居然惊悚地品出来些恳求的意味。 这份惊悚在进入厕所之后陡然升级。 齐群扯开自己的弹力裤腰,示意李长青探头去看小齐,疑似求爱不成感染失心疯。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果还能这么形容的话。毕竟李长青从未觉得他和齐群不共戴天,也能坦然接受齐群合理的恨意。 不论过往如何,李长青依然希望齐群可以有别的下场,继续当流氓去吃国家饭,或者突然醒悟过来好好做人,总之不该是疯掉。 他语重心长地劝:“真的不至于。” 齐群突然抬起脸,“让我看看你的。” 李长青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然后说:“走,去院子里打。” 最终也没打成,齐群黯然离开。 李长青挠挠脑壳,想着要是今天能见着竹听眠,得问问究竟说了什么。 他如往常一样把老太太的水果车推去镇口,接着去民宿找人,准备商量一下去车站接人的事儿,但王天说早出去溜达了,之后李长青去文化中心也没见到竹听眠。 已经到了买菜送菜的时间,李长青送到陈家,陈小胖如同往常一样守在侧门。 今天新酱的肉好,李长青给每一家都买了个酱肘子,陈小胖这里还单独给他带了个卤鸡腿做解馋零食。 小孩儿喜出望外地接过去表达感谢,李长青捏捏他脸,转头去隔壁赵家给老爷子洗菜刷地。 再绕出来,意外地发现竹听眠等在外面,手里拿着本该属于陈小胖的鸡腿,吃得很香。 看见李长青,她愉悦道:“就知道你在这。” 关于竹听眠的社交能力不分年龄阶段这事儿,李长青早有领教,但是仍然不敢相信她居然连小孩儿的零食都抢。 李长青表达疑问之后,竹听眠立刻撤回了愉快的笑容,并且大声指责他是在胡说八道,讲自己是拿小蛋糕换的,最后不忘戏谑李长青居然都不知道小孩儿爱吃甜食,真是很不合格的大人。 行云流水t。 李长青只能顺着她的话说:“是的,我有些考虑不当。” “没关系,以后多多注意。”竹听眠当场原谅了他,接着威武地用鸡腿指挥,“快走。” 虽然本来就打算带她去接人,可李长青突然就不想让她轻易如愿,故意站着没动,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竹听眠说,“今天我的助理要来啊,你忘了?忘了也没关系,还好我记得,难道我们不该去接她吗?” “是的,应该的,”李长青点头表示肯定,“请问这个流程里我的角色是?” “司机。”竹听眠很快回答。 李长青说不。 竹听眠眯起眼,“李长青,你今天很叛逆呀。” 李长青学她的语气:“是的呀。” 竹听眠立马转身,叼着鸡腿抬着伤手,身残志坚地往摩托上爬,丝毫不担忧连人带车摔倒的可能性,也不知哪来的自信知道李长青一定不会让她摔个四脚朝天。 这和要不到玩具当街打滚撒泼有什么区别? 陈小胖都不屑于做这种事儿了。 李长青只能扶住车,连叹气都来不及。 他对着啃鸡腿的人低声说话,自言自语一样。 “你怎么胆子这么大。” 竹听眠安然坐好,很有礼貌地低声探讨:“那怎么办?” 夏风拂过两人之间这段距离,闷的、烫的、无解却又拦不住的,又刺又痒的。 李长青后退一些,“你真的很奇怪。” 竹听眠又笑着问一遍:“那怎么办?” 李长青哪知道答案,告诉她:“吃好再走,不然抹我一身油。” * 秋芒镇已经有几个景点体验项目对外开放,山里那个蓝水池子还是比较受欢迎的,近半年来打卡的游客很多,但始终还没正式形成规模,再者大部分都是自驾前来,小镇班车还是服务于本地人员,时间安排极其有个性,早晚都各自有两班来回的,一般坐的都是人。 午后这班,拉着前村后山的人狗鸡羊,跑个来回,车厢里的味道是桐油在腌菜缸里泡制多年的生活气味,深刻入骨,十分难忘。 这就是秋芒镇,偶尔现代,时常粗糙,习惯性半死不活。 据竹听眠本人说,她来的时候坐的就是这个班车,还与隔壁老爷子相谈甚欢,几乎要拜把子。 她活像个很奇怪的过滤器,能够将任何杂不堪筛住,抖抖摇摇,只给自己留下好东西。 不记得拥挤难闻的车厢有多难待,却记得一个说话有趣的大爷。 “看着路。”李长青停好摩托,对四处探头乱看的竹听眠打了个响指。 成功把马上要踩进沟里这个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竹听眠指着街对面的奶茶店,“走吧,我请你喝东西。” 李长青付了款,把冰奶茶递过去给她。 竹听眠接过去道谢,说下次一定会记得带钱出门,吸了一口奶茶,表情果然变得呆滞。 李长青当然知道班车站门口的奶茶喝起来跟油漆没有区别,又不忍心阻止竹听眠体验,顺理成章地欣赏起她难以下咽的表情。 他拿了瓶矿泉水,看着发呆的她发了会呆,想起一件事。 “齐群到底听见什么了?” 竹听眠反问:“你很关心他?” 像是还在试图接受奶茶的余韵,声音有些黏连。 “说不上关心,但也不能看着他这样,”李长青手指骨节扣扣桌子,“我看他状态不太好。” 竹听眠抬起眉毛,倒是没再说多余的话,“二丫什么时候出嫁?” “下个月初五。”李长青说。 “那等二丫出嫁之后,我会去和齐群说,别聊了,让我睡会。”竹听眠迅速做出保证,把杯子往前一推,整个人就要趴去桌上。 店面大门朝向大路,更何况是在车站附近,还有,竹听眠今天又穿了一身白。 李长青伸手,食指抵在她脑门上,余光看了眼老板的位置,用口型告诉她:“桌子脏。” 竹听眠被迫因为这根指头而仰着脸,刚才打了个哈欠,困得实在厉害,眼睛眯缝,听不进去任何话的样子。 第13章 李长青试着松点力气,那颗脑袋立马就要往下砸,搞得松手也不是,继续戳着也不太合适。 “你等一下,”李长青说,“坐好。” 竹听眠眯着眼看人,展现一种并不领情但也听话的状态。 李长青今天特意穿得比较正式。 翻出几乎用不上的网格衬衣,虽然比不了西装,倒也能体现重视,里面还套着t恤。 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把贴身那面朝上,顶着奶茶店老板刀子一样的目光把衣服垫去桌子上,还没说话,竹听眠立马就把脸埋了进去,脸面向墙壁,脑门和发顶对着李长青。 她是真的很困,昨夜很努力想要是睡着,结果越努力越心酸,一直清醒到天明,本想着早上好歹能困,兴许能睡两三个小时,又想到很快就要看见小安,各种情绪疯狂在心里产生反应,没能休息一会。 直到现在,旁边有人陪着,汽油味的奶茶都变得催眠起来,困意上涌,竹听眠不愿意错失良机。 衣服上干净的、带着体温的肥皂香味让人无比安心。 竹听眠很快就睡了过去。 就刚才那么随手一戳,她额前就留了个印子。 这么娇贵一个人…… 李长青看向她的右手,只瞧得见指头,杏仁型的指甲被修剪得很整齐干净,指形流畅,拥有很漂亮的线条。纱布还是裹得很厚,她应该有按时把自己送去镇医院换药换纱布,但也来了这么些天,还要裹这么厚,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对这只右手的观察时间比自己想象中要长,悬在他们头顶的电风扇已转了几十次脑袋。 “竹听眠?”他轻声喊。 竹听眠睡得毫不设防,脸侧被挤出个小肉堆,和快要被晒化的棉花糖一样。 李长青扭开自己没有喝过的矿泉水,倒了一小瓶盖,站起来,弯腰,很细致地沿着竹听眠的嘴角倒了一小条水痕,甚至还用手指抹开。 很是贴心地为她在衣服上制造了条口水痕。 又害怕天气热水痕干得快,李长青又严谨地补了两瓶盖。 电话果然在约定时间响起,李长青有意让它多响了几秒,顺带让竹听眠醒过来。 “喂,你好?我现在下了车,正在往出站口走,请问我现在应该去哪里找眠姐和你?”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孩,声音和信息里那股操心劲儿有点对不上。 李长青告诉她自己会去车站门口等她,挂了电话偏头一瞧,竹听眠脸侧被压得泛红,那一边的头发乱了几缕,困倦地挂在脸边,她还没完全清醒,低着头,迷茫地观察衣服上那条水痕。 李长青忍着笑,起身交代人:“你醒醒瞌睡,在这等我,别乱跑。” 竹听眠很慢地点头,依然难以置信地盯着衣服,同时困惑地抬起左手摸了摸脸。 第11章 苦夏 阳光透过站台的玻璃,视野之内所有都是明亮,很容易看见那个高马尾的白t恤女孩,她同竹听眠一样拥有不属于小镇的风格,很容易辨认。 双方寒暄,女孩说叫她小安就可以,言行并不像短信里那样得体从容,是有些毛躁地再三追问眠姐在哪。 李长青带她出来,竹听眠已经抱着牛仔外套等在几步之外,对上目光的同时,她微笑着迈步过来,一边张开手臂,一边把衬衣塞去李长青手里,对小姑娘喊了句“来抱抱”。 小安当即哭喊着扑过去。 姑且还有些理智,像是记得竹听眠还受着伤,所以扑到面前的时候进行了一个刹车的动作,但依然很着急地抱住人。 话是讲不了的,哭得倒是很起劲儿,叠声喊着“眠姐”。 即使收着力,思念依然具有重量,竹听眠被扑得后退半步,但笑容越发明亮。 李长青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把披着的头发弄成辫子,松松地挂着,伴随她抬臂安慰人的动作摇晃,嘴角此时弧度尤其温柔。 竹听眠受伤的右手虚虚抬着,左手轻柔地拍着小安后背。 “谁家的宝宝掉金豆豆啦?” 要不是已经认识过几天,很容易相信竹听眠就是这样一个既体面又优雅的人。也是因为提前认识过几天,看她受伤的右手悬在脸侧。 李长青才敢大胆比喻她此时的笑容,如同橄榄,回甘的前提是因为艰涩。 发呆的、困倦的、任性的。 一切不确定的碎片凑到一起,变成一个拥有确切形状的具象的人,轮廓清晰,会安抚会保护,也能幼稚爱戏弄人。 多变无疑是魅力的一种。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李长青就是想到了孙明说的那个词。 男女通吃。 李长青插不了嘴,也插不上手,把着行李箱在旁等待。 竹听眠对他张开手掌,“纸呀。” 李长青抽了好几张纸塞给她,此刻瞧着那些花白刺眼的纸,心里的想法也比较复杂。 如果没记错,一个小时之前,竹听眠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买纸,讲自己会哭得很厉t害。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长青有点想看她“哭得很厉害”的样子,所以大方了一回,买了包加量款。然后目睹她拿着纸温和地给小安擦脸,哄人别哭。 小安的爆发式情绪发泄完之后,勉强恢复了一些工作状态。 竹听眠问李长青:“一会直接去委员会吧?可以麻烦你帮忙捎一段小安的行李箱吗?我们走着过去。” 她变得相当礼貌。 签字的画面尽在咫尺。 李长青利落点头,变得有求必应,临走前给她俩买了两瓶水。 竹听眠接水的时候,故意用矿泉水瓶压了压他的外套,一触即离,笑容得体,目光却很挑衅。 全然是已经发现了恶作剧的得意模样。 李长青笑了笑,麻利地拎着行李箱,跨上摩托,想着要拜托三叔和老妈安排顿好吃的,邀请竹听眠和小安去家里吃饭。 甚至还想买串鞭炮,但思及竹听眠像是不太受得了刺耳的声音,所以打消这个念头,又想像她被吓到的样子,李长青骑着摩托在路上很愉悦地扭出好几个数字八。 五年了,他能给出一个像样的交代,居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幻想未来。 要不要问问竹听眠住哪个城市呢? 要不要去那个城市上大学呢? 要不要…… 李长青猛地刹住车,瞪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甩了甩头,好笑于自己居然产生这么冒失的憧憬。 但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意识到终于有权利去想关于未来的事情,全世界都变得顺眼起来。 冒失就冒失吧,没办法的事情。 三叔三婶还有老妈都及时赶到委员会,文件核验进行得很顺利,原本定下的房款早已打到第三方的托管账户,买卖合同也早已拟好,经过双方签字确认,钱款将会立马打入李长青的账户。 竹听眠或许是来时路上匆匆看过合同,谈话中一直占据主导地位,比较意外的是,她表示自己愿意以更高的价格购买这套房子,并且让小安当场展示专业房产评估机构发来的消息,对方给价比李长青的原定价格要高出10%。 消息发送于几分钟之前,显然是临时而为。 李长青的所有喜悦都凝固在这一刻,才滋生的希望还没捂热,突然变成了可笑的东西。 他感到不解,也体验到刺痛,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推向熟悉的境地。 李长青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被展示出来的评估,忽然觉得有些想笑。 再熟悉不过的苦涩从胃里翻滚上来,又被喉咙卡住, 体面的施舍,合理的怜悯。 这几年李长青拼命工作,数次催眠自己其实并不在意那些怜悯和窃窃私语,甚至在最初得知有可能卖出老屋时,他也尽量和左右的邻居对比,公正一些,跑了好几趟委员会对比近年来的交易,面积、位置、年代。没有故意压低,也不是刻意抬高。 李长青并非和钱过不去,今天到手的所有钱,他分文不留全部分给那九个家,但今天得到的钱里面,不该多出一分因为“怜悯李长青”的钱。 就像他坚持老爸不是杀人犯一样,他不肯认,也不能认,所以几乎是死板地要求一切公正合理。 他以为竹听眠是不同的,也期待她的不同。 那个非要为他出头的人,不分场合嬉笑捉弄他的人。 他以为自己真的被她看见。 他怎么会这么以为呢? 自大的结果,就是尚未想明白的隐秘期待毫不留情地戳上了陈旧伤疤。 竹听眠多付了二十四万。 明码标价的同情。 二百六十四万,交易完成。 陈兰当场抱着妯娌哭了起来,三叔还能维持得住,只是同竹听眠道谢的时候声音微哑,邀请她们今天一定去家里吃饭。 “不合适,我们家哪里能招待竹老板,我去订饭店。”李长青打断,然后对面带讶然的竹听眠笑了起来,“谢谢竹老板,祝你生活安康,前尘光明。” 第14章 “李长青?”竹听眠奇怪地喊了他一声。 “改价格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说呢?”李长青还是没忍住,说话变得难听,“这样是惊喜吗?你会高兴吗?” 难听话说出口也没能觉得痛快。 竹听眠又定定地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李长青很快回应:“你说?” 他比竹听眠高很多,为了显示认真听的样子,特意弯身下去。 在李长青弯身的这一刻,竹听眠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目光从上而下地扫过他的面容。 最终,她移开视线,“饭不吃了。” 竹听眠要走,李长青紧着眉横跨一步挡住人,声音里尽是压不住的困惑。 “给个理由吧,为什么呢?” 竹听眠盯着他身上被洗得发白的条纹衬衣。 他平时不是背心就是光膀子,独独今天知道要签合同,翻出来件正式的衣服穿着。 竹听眠知道他的重视,也能略微体会他的期待和开心。 显然,这份重视已经被辜负。 她几乎是有些无赖地开口:“……拉过勾的。” 拉过勾,下次你一定很快原谅我。 李长青注视着她,很轻很慢地说:“说好的,不伤害我。” 竹听眠垂下眼。 李长青盯着她,“这么可怜我啊?” 又刻意学她的语气问:“别可怜我吧?” 竹听眠依旧沉默,所有回答都被封锁。 李长青等了半天,还是让开了路。 “感谢你,修门框和联系人翻新,可以随时联系我,那些话作数,祝你生活愉快。” * 事态发展得太快。 小安告知竹听眠,她所有专辑的版权都被收走,同时结束了一切代言合约,对方要求她三天之内做出选择。 她只好决定,多出二十四万。 “姐,那个李先生看起来很生气。”小安回头看,那个人始终盯着她们。 “我知道,”竹听眠说,“先说正事吧。” 小安立刻说:“律所刚刚已经完成了一切分割,从现在开始,你和竹家没关系了,你的养母得知消息后,已经在准备发布会。” 养母。 竹听眠是被竹家收养的,在高中那场灾难之后,一众亲戚对她避如蛇蝎,是她的钢琴老师竹臣歌找上了她,表示自己愿意继续支持她深造下去。 “你的手是音乐世界的宝藏。”他这样说,产生了足够的希望。 彼时的秦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满目疮痍。竹臣歌正式领养了她,改名竹听眠。 他是一位好老师,好父亲,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竹听眠从未拥有过的父爱。 竹听眠有个养母,还有个养兄。 变故发生在三年前,竹臣歌因意外去世,遗嘱写明深爱妻子,因此妻子是唯一继承人。彼时的竹听眠尚未来得及悲痛,就被养母的恶意烫得体无完肤。 原来这位温柔相待多年的养母一直认定竹听眠和竹臣歌有肮脏秘密,说了许多不堪的话,字字珠玑,剥皮碎肉,也是那个时候,养母设置了万般针对竹听眠的家族条例。 尽管如此,竹听眠依然在履行“竹家钢琴师”的职责,为了报恩,也为了让自己好歹还有个家。 半年前,大她四岁的养兄竹辞忧正式宣布要和竹听眠订婚。 在没有告知当事人的前提下。 竹听眠不知道这份感情萌芽于何时,又是为何发展到这般地步,但这一点无疑彻底烧穿了养母的理智。 在竹听眠右手受伤,确诊无法恢复如常之后,养母提前公布了她的家族条例,表示竹听眠个人名下拥有超过两百六十万,即竹家赠与房产和车产总额的百分之十,竹家将会收回所有赠与物资,对外公布她这个人和竹家再无关系。 也就是说,竹听眠只要明面上拥有超过这个数字的资产,就必须离开竹家。不愿意离开也可以,那么就不能拥有自我财富。 那毕竟是竹家。 所有人都认定竹听眠舍不得富贵生活,没太考虑她想怎么活着。 两条路摆在竹听眠面前,要么忍气吞声,继续做竹家的小女儿,一个无法再奏出完美音乐的业界过期品,但好歹依然拥有价值,很好拿捏。 要么早点安家,早点离开。 任何一条路都在逼她不准答应竹辞忧的求婚。 养母很认定这段疯狂的关系里,竹听眠永远是主动勾引的那一个。 竹听眠知道李长青这屋子售价二百四十万,竹听眠从二十岁崭露头角开始,演奏会,比赛,代言,专辑合作,的确挣过钱,而且马上能认证伤势,拿到保险赔偿。但是,被前后堵截的情况下,她需要立马决定,获得一个法律意义上的牺牲之所。可要是让她短时间内再去凑另一套屋子的钱出来,那是天方夜谭。 她明白李长青的尊严受伤。 却无法告知真相,因为事实太过难以启齿。 “喂,我告诉你呀,我的养母怀疑我和她丈夫有一腿,又认定我勾引她儿子,所以逼我离开,所以我非要两百六十万买你这屋子。” 多么扯淡的一个故事。 她经历过这么疯的生活,却依然难以用语言描述出t来。 手废了,家没了,刚刚亲自推开一个朋友。 人生真的是太过美妙。 留给惆怅的时间并不多,竹辞忧调查小安行踪,两日后到达秋芒镇。 “眠眠,你出来或者我进去,希望你选择前者,相信你也会担心小安之后的就业前程。” 车队堵在镇口,几名保镖巡视着逼退围观的人,阻止试图拍摄的人。 竹听眠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熟悉的那一辆车,车窗很快降下,西装革履的人在里面说:“上车。” 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竹辞忧无需提高音量就能施加压力。 竹听眠喊他“哥哥” ,她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也明白自己此时有多么故意。 “别逼我了吧?” 竹辞忧说:“你妈妈的事,我解决了。” “谢谢,”竹听眠问,“火化了吗?” “下葬了,”竹辞忧说,“上车,我带你回去见我妈。” 他矜贵抬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我不想见,谁的妈都不想见,还有你,我不想见,”竹听眠看着他,“你应该知道,我除了和你一个姓之外,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竹辞忧面不改色低声相劝:“眠眠,十车人,总有让你不太体面上车的办法。” 他轻描淡写地暗示会丧失尊严的可能性。 竹听眠没忍住笑出了声,引得竹辞忧正式看她。 “来。”她说。 竹辞忧看向后视镜,司机获意,按下指示键。 前后两辆车的人尽数下车,渐渐围过来。 竹听眠拔出握在手里的水果刀,刀尖对准自己下巴,动作流畅得令人心惊。 她盯着竹辞忧又说了一遍:“来。” 竹辞忧下颌立时收紧,眼底的怒意昭然若揭。 冰凉抵上皮肤,随之而来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反倒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全身,决心不变,但她再没有比现在这一刻厌恶生活。 从来都是一塌糊涂。 好在她依然有力气还绝境以决绝。 “你是哥哥,让让我吧,”竹听眠笑着说,“五。” 她开始倒数,竹辞忧显然明白数到一会发生什么,但只是眸光不善地看着人。 竹听眠没所谓,数得很快。 到“三”的时候,竹辞忧做了个开口的动作,似乎终于准备妥协。 “二。”竹听眠没有停顿,继续倒数。 对峙中,摩托引擎的轰鸣声比竹辞忧的语言先声响起。 秋芒镇治安小狗又出动了。 第12章 微芒 李长青就没有个空闲的时候。 这两天里,先是进城把所有现金背了回来,按照当初法院下的赔偿项目分好,剩余的钱算作平分,上门取挨家挨户地给。 有两家是不让进门的,陈家,还有齐家。 恨意会被时间发酵,变得难以承受。 在此之前,李家一直算是镇子上的富余人家,老爸更是出名的能人,彼时,谁都夸他。 五年前李长青考上重点大学,老爸比谁都高兴,摆了十天长街宴,那个时候,李长青觉得手里的握着沉甸甸的幸福,一切美好都触手可及。 也是那个夏天,老爸筹备小矿场,希望多挣一些,争取早点让儿子在大城市买房,一起进矿的都是相熟的好友,齐群父母向来和李家亲近,二话不说就加入进来。 噩耗来时,李长青刚报完到。 山体滑坡,矿场倒塌,救援深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 事故调查迟迟没有定论,说是天灾,说是地质勘测,说是老爸为了钱铤而走险。 加上李长青自己,一共十家人失去了顶梁柱,其中,齐群失去了双亲。 第15章 恨谁呢? 恨天恨地不太现实,恨命毫无作用。 不如恨一个具象的人。 李家变卖一切,三叔三婶把服装厂都卖了,留个杂货铺维持生计,老妈卖掉车和房,同李长青一起吃住在铺子里。 即便如此,在那么多条命前,一切都显得徒劳。 最开始那几个月特别难熬,老妈整日失魂落魄,几次悄悄走到河边,坐很久,又自己回家,直到发现李长青每次都跟着自己。 那是李长青唯一一次看到老妈那样哭,她哭着说对不起,又哭着问怎么办啊。 李长青告诉老妈,没事的,会好的。 老妈哭累了,疲惫地跌坐在河边,没一会睡了过去。 李长青在河边抱着老妈坐到天亮。 那年他十九岁。 自己办的退学。 李长青从小跟着爷爷和老爸做木工活,即便耳濡目染,但真正上手始终生疏。 初挑大梁,手艺算不上纯熟,误工都算好的,好几回险些把手锯了,口子更是东一道西一条,难以计数。 老妈渐渐振作起来,她被老爸宠了许多年,已经很有没有工作过,一样可以自己进城去找活。 照顾九个家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能接的活都揽过来做,手不熟就通宵练,每天买肉买菜,学期开始前给有孩子的家送去学费。 因为补偿款五年前没给够。 也因为李长青不敢停下来,他怕自己也沉浸痛苦不可自拔,怕自己稍微松懈就再没力气走下去。 九家人里,有漠视以对的,也有慷慨施笑的,九种表情,九种隐而不发的情绪。 只有痛苦是相似的。 李家也失去了一位父亲,可谁在意呢?好似“受害”和“加害”真的只有一字之差。 越来越多的人说老爸是杀人犯。 不知不觉间,承担已然变成了李长青的底色。 卖了房,带回钱。 一家一家去送,前半段比较顺利。 李长青深深鞠躬,说以后就不每天送肉送菜了,但有需要的,随时可以联系他。 其中几家每一次李长青上门时都会劝他不用这样,但李长青只有亲手把钱交到他们手里,才觉得自己有资格这样说。 张婶和二丫哭得抱作一团,赵老叔挥舞拐杖让他滚出去。 陈家妈妈向来不许李长青进门,这次也是一样,陈小胖在侧门接过钱,小声说:“妈妈在里面哭。” 李长青低头看了他好一会,沉默着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把自己买的一大袋零食递给他,“吃完记得刷牙,小心蛀牙。” 很重的一袋,陈小胖却没笑,而是很担忧地问:“长青叔,妈妈说以后你不会管我们了,你不管我了吗?” “管的,”李长青蹲下去对他说,“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 “你要来的。”陈小胖说。 “会来的。”李长青答应他。 陈小胖有些犹豫,黏声说:“我有点害怕,长青叔,你抱抱我。” 李长青深深吸一口气,暗自稳住情绪,将小孩儿捞进怀里抱住,还把他举过头顶,带他玩了几圈飞机游戏。 陈小胖被挠到痒痒肉,趴在李长青肩头乐得嘎嘎笑,笑声脆响,过了会,又开始抽泣。 他说:“长青叔,我想爸爸。” 李长青轻轻拍着小孩儿的背,抱了很久。 最难的一家是齐群。 门打开时,齐群双眼布满血丝,眼神阴鸷,“你是解脱了吧李长青?” 李长青没回答他,从背包里取出那几捆钱。 齐群盯着那些钱看了几秒,猛地伸手抓过来,继而用力地砸向李长青的脸。 “你怎么不去死啊!” 李长青安静地弯下腰捡钱。 齐群几步跨到他面前,挥拳过来。 李长青没躲,拳头结结实实地带着风,砸到他颧骨上,砸得眼前白光一片。他踉跄着稳住身子,舔了舔嘴角,继续捡钱。 拍了灰,堆好,又递过去,“别和钱过不去。” 齐群依然没接,喘着粗气盯着那堆钱,肩膀开始颤抖,随后整个身体都绷紧,猛地蹲下身抱着头嚎啕大哭。 李长青等了一会,脱掉自己上衣,铺在齐群身旁,把钱整整齐齐地码在那。 最后,他拎了两瓶酒去老爹坟前坐到天黑。 “爸,喝酒。” 眼泪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李长青没擦,想了会,小声说:“我想你。” 情绪在这一刻决堤,他双手捂住脸躺身下去,蜷缩在坟前,喉头挤压出低沉的呜咽,呜咽逐渐变成大哭,释放这五年来的压力和思念。 “爸,我好想你……” 再回到家,发现全家上下都是一样红着眼,老太太都哭了,当晚开心得多喝了半斤包谷酒,远在外地念书的表妹得知消息,激动地打电话过来非要视频,三婶犟不过她,只好把手机供在饭桌上,一家人说说笑笑,又沉默叹息。 未来再如何光明,痛苦已然发生。 李长青还是会想起竹听眠,越是想,那个夏夜的画面就越发清晰。 竹听眠坐在院子里说她吃了很多苦,眼睛微微垂着,声音很轻。她总是困倦,会因为很隐秘的情绪而变化表情,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嘲弄人,很瘦,又带着伤。 李长青不明白他和竹听眠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不愉快。 他会反复想起竹听眠那天颤抖的睫毛,抿着嘴避开视线的样子。 李长青开始隐隐后悔自己说出的话,开始思量自己是不是带着没必要的自尊心去伤害大恩人。 再次得知关于竹听眠的消息,t是孙明跑来通知的。 李长青刚从木材厂回来,车还没停稳,孙明就急吼吼地扑过来拍窗,“长青!她在镇口被堵了!” “谁被堵了?” “竹听眠!” 李长青立刻从车上跃下来,跨上摩托窜了出去。孙明话说一半,只好先骑着摩托跟在后面。 秋芒镇是没有过这种场面的,豪车、保镖,围观的人不少。 车身泛着昂贵刺目得光泽,几个身着西装戴着耳麦的人正把围观的人群往外推。 竹听眠向来显眼。 她站在其中一辆车前,挺着脊背和车里的人说话,阳光直直照在她头顶。 又没戴帽子。 孙明赶过来停在李长青旁边,“卧槽,这些车我就在网上见过啊,哎长青,你这买主到底什么来头啊?” “不是我的买家,买的房子。”李长青纠正。 他撑着摩托,远远地看着那边的情况,不晓得说了什么,前后几辆车下来六个保镖围住了她。 下一秒,竹听眠居然拔出刀来对着自己下巴。 围观的人开始低呼。 没有思考的余地,李长青想也不想,拉着离合扭动油门。 他不确定竹听眠需不需要有人帮她,也不确定竹听眠想不想要李长青出手。 但如果竹听眠不放下刀,李长青会立刻过去。 油门扭得又凶又急,她果然回头,好像笑了一下。 也只有一下。 竹听眠收回注意力,继续用目光询问车里的人。 竹辞忧从车窗伸出手摆了一下,围着人的六名保镖依次上车。 “没必要这么极端。”他说。 “难道你就温和了?”竹听眠放下了刀,“竹辞忧,我只给你这一次回答,相信你能看清我的决心。” “看清了,”竹辞忧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骑着摩托的青年,“眠眠,这是你的新朋友?” 竹听眠没有闲聊的心思。 知道竹辞忧迟早要来,这种极端情况在竹听眠的考虑范围之内,毕竟竹辞忧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至今为止,竹听眠从未公开主动做什么,她手里捏着可以对竹家起致命打击的证据,这一点养母知道,竹辞忧当然也知道。 她会终生感恩老师,但也只能报答到这一步了。 竹辞忧今天到这,无非是受不了她脱离控制,也想来听一个答案。 “我会收回起诉,”竹听眠大方地给出答案,“你也别再来,你应该知道鱼死网破四个字怎么写。” “你不要竹家,那我呢?” 竹听眠不予反应,“慢走。” “眠眠!”竹辞忧喊她,咔嗒一声拉开车门,准备下车的同时问,“你觉得我是担心你起诉?” 竹听眠回手门和人都按回去,“你还担心钱。” “没必要到这一步,”竹辞忧手还扣在车门上,“我可以解决。” 他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青年,“你要留在这,你知道他们这样的人——” “竹辞忧,”竹听眠收敛笑意,“你很有钱,你过得开心吗?” 她顿了顿,偏头摆出一个怜悯的表情,“你喜欢的人都不喜欢你,你在骄傲什么呢?你觉得自己到这来逼迫我嫁给你这个行为很高贵吗?” 第16章 口吻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你很爱我吗?未必吧,不然你接受我的起诉,接受调查,接受名誉破碎一地,我们平等之后,你再来说娶我好了。” 竹听眠给出建议。 竹辞忧猛地抬眼看她,额上青筋已然暴露情绪,他抿直嘴,问:“这是帮他说话?” “不然呢?”竹听眠反问。 她摇头说:“竹辞忧,可能你忘了,被老师捡走的时候,我也很狼狈,我就是你嘴里的那种人。” “我们相处了很多年,”竹辞忧抬头说,“你不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竹听眠已经开始离开,“你只是不甘心,别给自己打深情的标签。” 李长青和所有人一起看着她往这边走,停在他面前,盯着他的脸。 “怎么又伤了?”她问。 李长青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往后仰了仰身子,没回答。 谁能想到竹听眠直接拽着他的腰跨坐到摩托后座,手抓着衣服,扒着肉,那一整块皮肤都开始变得奇怪,难以描述的感觉开始蔓延。 李长青僵住身子。 他不记得上一次有人这么亲近地触碰自己是什么时候,或许从未有过。 重点是竹听眠都不知道避嫌的吗? 这么多人看着呢。 “一会路过的时候崩那辆车,”竹听眠指挥。 李长青喉结滚了滚,低声说:“不路过,我不去那边。” 竹听眠又捏他。 李长青捏得抖了一下,嘟囔:“别动手动脚。” “快点。”竹听眠催他。 李长青注意到竹听眠的手臂在自己腰间收紧,一同被勒住的还有肺,有些不好呼吸。 那辆车的后窗还没升起来,里面坐着个人模狗样的男性。 被竹听眠碰过的地方都变得很奇怪。 李长青没有再说话,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听话。 但是路过那辆车的时候,十分响亮地崩了一下油门。 第13章 微芒 离开没多远,竹听眠再次做出重要指示。 “绕一圈路回去吧。” 李长青没戴头盔,张开嘴含着风应了一声,本想带人去民宿,才知道竹听眠早已搬回老屋。 什么时候请人开始整理的,都没说呢,李长青有心想多问,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老屋门口守了两个大姐,目光兴奋地盯着竹听眠从摩托下来,一脸随时准备打听消息的模样。 怎么说呢,小镇的穷,穷在人心。 大部分人都拥有自己的固定生活模式,在这个模式里,基调平平,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换来转去无非就是那么些故事,只消听见不同寻常的事情,必定希望打探清楚。 这种侵\犯伤痛的行为往往以叹息收尾,用怜悯的目光包裹隐秘的满足。 李长青对这样的目光很熟悉。 再说回这两个大姐。 其中有一个李长青尤为印象深刻,大家都喊她黄二妹,吊梢眼,染了青绿的眉,说话带着天生的哑意,常年奔走于小镇消息网里,乐此不疲。 以往试图劝陈兰改嫁,言说女人要是不靠男人,日子怎么过。 据不完全统计,黄二妹被陈兰赶出家门五次,其中有一次动了手,黄二妹打不过陈兰,干脆开始宣传陈兰是个克夫的不吉利女人。 李长青得知消息之后,带着孙明他们几个人,从早到晚站在她家的香料铺子里,谁想进去买东西都要经历五六个小镇混混的凝视,很是折磨人。 一言不发,一站就是半个月。 自那以后,黄二妹看见李长青都会绕开,再远远地啐一口。 同样的,这次瞧见是李长青带着竹听眠回来,黄二妹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人陪,或许是觉得竹听眠看上去很好说话,所以她还是热情地凑上来。 “小竹啊,哎哟,刚才是谁来找你?很有钱吧?是你男人吧?” 已然说出了推断出的答案。 李长青冷着脸拦到她面前。 竹听眠面不改色从李长青身后绕出来,同黄二妹打招呼:“黄姐。” “啊?”黄二妹和身边的人互相看一眼,依然想要得到回答,“是吧,哎哟我就说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有钱,和你男人吵架了吧?我看那车不便宜。” 竹听眠还是笑,“不便宜,把你卖了都换不来一个车轮呢。” 黄二妹笑容一僵,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被羞辱,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喊:“我就来随便问问,你们城里人说话就是难听哦,还以为多好相处!说话刺人的嘞!” “怎么还生气了呢?我开玩笑的呀。”竹听眠一本正经。 有点爽,李长青靠着院墙抱手瞧得津津有味。 黄二妹马上要扯开嗓子喊,竹听眠赶紧抬手止住她,很是为人着想。 “姐,你差不多该回家吃饭了吧,不对,回家做饭,我都知道的,你家那口子动手打人呢。”竹听眠摇摇头,开解她,“不怕,以后你要离了,我把我朋友介绍给你,放心,你喜欢我那个年轻朋友的事儿,我不往外说。” 竹听眠自认不是善茬一个,故意问:“不过,你能离得了吗?” 无形间谣言已然开始逆转,以很戳心的方式。 黄二妹咒骂着离开,声称竹听眠一定是被李长青带坏了。 李长青简直冤枉,他可没这本事。 而且自己想要和竹听眠说两句话,嘴还没张开,人已经进了院子,一路上楼,并没有给任何交流的余地。 他呆呆地在院里杵了会,抬手碰了碰刚刚竹听眠搂过的地方。 心想原来这人生气是这个样子。 可是,李长青想,那天之后就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呀。 摸了人就应该多说两句话啊,李长青最后看了眼二楼,拔腿朝厅里走去。 老屋里有不少眼熟的师傅,打听得知都是一个年轻姑娘招募他们过来做翻新工作。 小安的工作效率真是没得说。 李长青也没和师傅闲聊,大概说一下屋子t里哪些地方需要注意,赶忙回铺子车木头。 他也得早点带着东西去修门框。 孙明这一天就追在李长青后面跑了,见他回来,当场升堂,逼问他到底载着竹听眠上哪去了。 “没上哪,”李长青仍然觉得莫名其妙,“就把她带回老屋,然后她就自己上楼了,不搭理我。” “不搭理你?”孙明一个字都不信,“那怎么不见她上别人的车,就上你的车!你没问她刚才和谁说话吗?” “干嘛要问。”李长青搬着木头用眼神示意人站远点。 孙明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李长青启动车床,以噪音对抗噪音。 孙明无法,只好扯着嗓子问了最后一句话:“那你生日!要请她!来!吗!” 李长青装作没听见。 他已有好多年没过生日,但老妈说今年不一样,无论如何希望能在那一天好好吃顿饭,邀请了孙明和王天,还有其他几家多年来一直帮助李长青的人。 生活开始有了起色,李长青当然知道老妈在开心什么,没道理阻止,老妈和三婶提前两天开始准备菜,时间正式来到本年的九月十二号。 不论谁想起来都颇为感慨,想想三个月前李长青在过什么日子,现在,陈兰终于可以把自己去城里带回来的补习班资料拿出来。 “长青啊,我都听说了,好多人七老八十都重新考大学,而且你是不经常让你三叔给带资料书回来么?试试?” 很久没有在老妈眼里看到这样的光芒,李长青感恩地接过来,抱了抱老妈说自己会认真考虑。 母子俩没说几句话,陈兰又哽咽起来,最后还是三婶进屋,笑呵呵地打趣,让李长青赶紧去镇口带老太太回来,客人马上就到。 老太太身体向来硬朗,平时也没别的爱好,家里的地没往外承包,种了果树。早几年种田这事儿就是一个老人的爱好,直到家里出事急着凑钱,地承包出去也换不来多少,老太太干脆搞了辆推车,坚持每天去镇口卖水果。 一车水果的重量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家里人轮换着每天把老太太送过去,晚些再接回来。 即便现在已经不太需要老太太继续卖水果挣钱,但她已经有了习惯,每天出去走走对健康也好,所以家里都支持她。 最近,已经有好几次,老太太在饭桌上宣布自己交到了一个朋友,很聊得来。 她积极参与生活,并且愉快地尝试新朋友,不忘夸奖李长青,说因为有这个孙子,让她都能活得快乐一些。 三叔年近半百仍爱在老妈面前现眼,乐于和大侄子争宠,“妈,我这几年都在戒烟,已经小有成效,还是省了很多钱的。” 这几年。 亏他好意思说,三婶都听乐了。 张桂香更是直接戳破,“你多抽点,人没了一样省钱。” 第17章 李长青咬着菜闷头笑个不停。 老太太作为一家子的精神骨,那是一把火烧了七十多年都不见熄的脾气。 交了朋友,不晓得是什么样的人。 李长青想起这个就觉得好笑,答应着乐呵呵地跨出门槛,路上绕去老屋,没想好要怎么开口邀请才合适,在门口略加踌躇,很快被院里的师傅告知竹听眠早已出去溜达,不晓得去哪。 李长青只好去接老太太和她的水果推车。 * 竹听眠和七旬老太张桂香的友谊始于一场争辩。 张桂香以人格起誓,自己的橘子绝对甜,竹听眠轻信歹话,当场买了半斤,没想到这橘子酸得人神共愤。 人当场就吃吐了。 张桂香震惊不已,立马弯腰打量,夸她不显怀——宁愿觉得人怀孕都不肯相信是橘子的问题。 人怎么能固执成这种样子? 竹听眠和老太太争辩起来,非让她自己尝尝。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声音就此越拉越高。 张桂香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的橘子天下最甜,气急了,一口气塞了半个。 酸得差点儿重返青春。 最后还是竹听眠去买来胃药,泡了两杯,张桂香喝得豪情万丈,末了舔舔嘴皮,表示自己还要再喝一杯。 药是能喝着玩儿的? 这老太太真是…… 竹听眠对于亲情的记忆十分浅薄,没什么美好的相处回忆,遑论照顾老人。 她有些好笑的想:所有老人都这样好玩吗? 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摒弃感情和人相处,将自己置于一个安全的观察距离,拥有明确的边界,所有既定的规则,都消散在苦口婆心劝一陌生老人药不能喝这件事情上。 再说回交朋友这件事。 两人一个讶异于居然有人一把年纪活得如此叛逆,认为她必然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搭子。一个佩服于对方吃吐了都没有骂娘,而且十分具有辩证精神,笃定此人必然拥有美好品格。 居然惺惺相惜起来。 小安重新回去对接相关事宜,又发生了豪车事件,紧接着就是黄二妹事变,加上竹听眠尚未能有效修复李长青的尊严问题。 竹听眠一时之间也不知去哪里好。 她重新开始在小镇独自晃荡,也因此有机会认识水果老太张桂香。 晚饭前,她会来张桂香一同卖水果,然后接近饭点的时候张桂香就会赶客,竹听眠再独自绕回老屋。 相处的时候,她们偶尔聊天,大部分时间两个人都看着马路发呆。 张桂香时常会说出一些很搞笑的话,比如坚持自己是个七旬人类,依然风韵犹存。 偶尔又会透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文艺气息。 比如此时,起了阵大风,张桂香的水果小推车开始往坡下面梭。 她摆摊的这个巷口地处马路边的坡头,坡下面是个十来米的死巷,左右两边店铺常年闭门,无人打扰,是个安安静静做无证经营的好地方。 平时推车都会踩刹车,但今天多半是忘了。 总之现在整车苹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坡下滑。 “张桂香,张桂香!”竹听眠提醒,“你车跑了。” 张桂香坐自己的塑料小板凳上,不为所动,“它自由了。” 竹听眠看了她一眼,还是起来试图把车拽住,没想到这车那么重,她只有左手能用力,即便身子后仰,但整个人都被带得往前一起梭。 她震惊之余涌出了求知欲:“你每天怎么把车搬过来的?” “你还有心管这个,”张桂香甚至劝她,“放手吧,不然你也自由了。” 竹听眠缓慢滑行着,“不是,你车。” 她必然无法放手,毕竟这样一车水果对于一个七旬老太不是可以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但现实是她无法拉住车。 加上那位风韵犹存的七旬老太也不够。 竹听眠环首尝试寻找可能帮忙的人,蓦地被一道高大阴影盖住。 有一只手绕过竹听眠的腰把住了车,轻飘飘拦下所有重量。 因为后仰的原因,竹听眠无可避免地撞进一堵硬实温热的胸膛,身后那人被撞得闷哼一声,呼吸喷洒到她头顶,伴随着肥皂清香。 很熟悉的味道了。 竹听眠被圈在推车拉手和李长青之间,姿势很像后背拥抱。 她往左看,是一大堆被抱着的蔬菜,几片葱叶倔强地伸出脑袋和她对视。她往右看,右边是一条肌肉丰盈的手臂,正握住拉手尾巴,上臂难免贴到竹听眠肩膀,传递着一种坚实而不容置疑的力量。 竹听眠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再看看那条手臂,觉得人和人差距真是很大。 李长青一拳能打死十个竹听眠吧,她想。 还有,身边的手臂没有瞧见任何布料。 “你穿衣服了吗?”竹听眠问。 李长青回答:“……穿了背心。” “成天到处嘚瑟。”竹听眠弯身从李长青手臂下面钻出来,眼睁睁看着他单手把推车拽回来。 推车在他手里变得很老实,全然失去了那种奔向自由的劲头。 李长青把着推车,“奶奶,回家吃饭啦。” 说完,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竹听眠,再次陷入不知该如何开口邀请的困境之中。 张桂香答应得很快,拎好自己的小板凳。 “这你孙子啊?”竹听眠问。 “羡慕吗?”张桂香问。 “你怎么不早说?”竹听眠问。 “你问过?”张桂香问。 那的确是没打听过,竹听眠揉了揉后脑勺,看了眼李长青,“你是真结实啊。” 李长青立马就想起她刚才撞到了哪,贴得太近了,的确是很不适合的姿势,但他过来瞧见这人马上要被推车带着撞墙,也没能顾上别的,只能先停下车。 也是趁着目光接触,干脆问:“你一会有地儿吃饭吗?” 问得有点底气不足,竹听眠当真没能听清,“什么?” “他说让你去家里吃饭!”已然走出几步的张桂香不耐烦地晃着椅子,催促两人,“走啊!” 没有去他家的理由,竹听眠就没动。 张桂香毕竟看人老辣,亲自折返,故意说:“他三叔,你知道吧?” 李长青不明所以,竹听眠点了头。 张桂香开始推销:“他三叔每次喝酒,一定t会提我家这小子暗恋人的事儿,你可以听听,很下饭的。” 李长青哪里能想到老太太会突然爆料,当场就急了,“奶奶!” “这么劲爆?”竹听眠看向李长青,“那我要听。” 李长青避开视线,怎么讲话也不知道了。 “走啦。” 他叹了口气,小声催促两位女士。 第14章 微芒 进门就看到蛋糕,竹听眠转头看向李长青,越过尚未说明白的所有问题,先声指责:“今天是你的生日?居然都不邀请我。” “我刚去老屋找过你的,”李长青也去看那个蛋糕,不经意地顺口问,“你生日什么时候?” “几岁了呀?”竹听眠不答反问。 “很大了。”李长青胡乱回答,领着人往里走。 这间木工铺子临街那间是一整个操作室,工作区之后是天井小院,院墙抱出幢两层小屋,一楼客厅此时站满了人,围着李长青从老屋搬出来的八仙桌各自忙着,端菜递筷,倾缸分酒。 王天眼尖,瞥见人影之后立马冲过来打招呼,“姐姐!” 孙明不甘落后,愣是挤过来寒暄,“听眠!我就说得请你过来!” “话都让你说了。”李长青笑着挡了他一下,继而指向一个位置,“你坐那吧。” 竹听眠看向他指的地方,“寿星坐哪?” “寿星坐你右边,”李长青说。 竹听眠故作惊讶,“待遇这么好?” 李长青低头笑了笑,对她说:“坐着吧,我去帮忙。”又指指她的右手,“你别去帮别人干什么,待着就行。” 他说完又示意孙明和王天先照顾人,自己绕进厨房。 竹听眠依话坐下,注意到二丫和张婶也到了,隔着半个小院,二丫朝她抿嘴笑了笑,对她用口型说了个“谢谢”。 女孩之间高频的默契尽数体现在相视一笑之间。 场面很热闹,无关商务,更轮不上人际攀扯,只是单纯且明确地为了高兴,高兴菜很好吃,高兴在乎的人还在身边,高兴一切值得高兴的事情。 没人咄咄逼人地逮着竹听眠问东问西,甚至没人太过惊讶她的到场。 太舒服了。 饭程过半,李长青的三叔拿着筷子和老孙唱起歌来,完全没调,就是让人无法讨厌,陈兰在欢笑声中抬着酒杯绕过来,竹听眠立即起身和她碰杯,告诉她:“是我该谢谢您让我有机会购买房子。” “小竹老板,你都让我不会说话了。”陈兰说。 第18章 “妈。”李长青站起来陪着老妈。 陈兰又拉着竹听眠嘱咐了几句,告诉她哪些发的食物得少吃,又说千万别怕麻烦,要什么就招呼她家小子。张桂香她马上就要哭,所以立马大声让她快点坐回去多吃菜,命令陈兰不许在这个快乐的日子掉眼泪。 “妈,你自己都在偷抹眼泪。”陈兰说。 张桂香很倔,“胡说八道!” 所有画面和声音都像童话故事一样,竹听眠看得有些恍神。 李长青微微靠过来些,小声告诉她说:“这酒度数很高的,不要喝太快。” 竹听眠仰头喝光一杯,好歹是把那些不合时宜的羡慕与酸涩压下,又告诉李长青:“就要快喝。” “哎哟,海量!”李长青夸赞着给她舀了勺豆腐圆子。 “哎!小竹老板!看我这忙得都没注意,要勺吗?”陈兰才回到座位,立马又站起来。 李长青很快说:“我早就给她拿了。” 陈兰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仍然觉得有必要进行招待,接着问:“这个酸菜饼是我家的特色,小竹老板,你那边夹不到吧,我给你夹!” 李长青又说:“她不爱吃酸的。” 半桌人一起看向李长青。 孙明直接戳了李长青一下,“显着你长嘴了是吧。” 李长青推开他。 “干嘛?”孙明被挤到椅背上。 “我夹菜!”李长青大声说。 “夹菜你推我!” “你挡着了!” 孙明不爽起来,联合王天,对李长青的筷子进行了围堵,让他无获而归。 李长青干脆放弃,笑着扭回头,发现竹听眠在看着他,于是说:“他们太幼稚。” “你不幼稚?”竹听眠问。 “我不幼稚。”李长青说,末了摸摸鼻子,小声说,“我高兴。” “傻乐什么呀?”竹听眠说。 李长青环顾一圈桌上的人,“什么都高兴。” 饭局已经进入闲聊阶段,无论气氛再好,长辈和晚辈同桌吃饭,聊起姻缘问题在所难免,孙明首当其冲,被老孙几句连环问题说得头都抬不起来。 王天正咧个大牙傻乐,立马被老爸逮到,让他要是处对象必须告知家里,不然就打断腿。 李长青也没能幸免,三叔倒也没有说得很厉害,只讲自家长青就知道暗恋。 果然开始了,竹听眠好笑地想。 孙明及时发现竹听眠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是好奇,本着兄弟就是用来坑的优良传统,他立马答疑解惑。 “我们长青啊,心里装着一个女孩呢!成天念!” 三叔也笑哈哈地说:“是啊,这臭小子,说自己初中认识个漂亮丫头,前些年都没听他说,就最近这几……” 三叔歇了音。 三婶立马抓起半块饼塞去三叔嘴里让他醒醒酒。 李长青才收拾完孙明,却半天没回头看,不知道为什么,约莫是某种第六感,他知道此时竹听眠正在看自己。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希望她可以不要再问。 “李长青,初中记到现在,你这么长情?” 不问就不是竹听眠了,李长青叹气。 “痴情着呢!”孙明大喊,试图把脸贴过来,又很快被李长青推回去。 “没有,不是那样的。”李长青只好转向她。 “不喜欢?”竹听眠又问。 李长青:“……喜欢的。” 竹听眠:“那你蛮长情。” 绕回来了还。 “不是那种喜欢,”李长青其实不太想和竹听眠聊这个话题。 但竹听眠表现出非常感兴趣的样子,一定要明白问为什么喜欢,是哪种喜欢,具体怎么发现的喜欢。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 她非要问,李长青居然就真的告诉了她。 怪酒。 他说自己就是没见过那么勇敢的人,而且很温柔,要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内核强大的人。她居然敢在校会上对抗不公,反正就是很勇敢。 李长青顿了顿,声音变得很低,“我吧,高中之后没怎么刻意想过她,是这几年,不太好过,所以会想起自己见过一个很勇敢的人,觉得自己也应该勇敢些,偶尔会感觉力气不够,就开始梦见她。” 他抬起已经空了的酒杯喝了一口,“希望她已经过得很好。” 竹听眠偏头瞧他。 小青年不胜酒力,脑袋越说越低,努力回忆时,会不自觉地眨眼睛,睫毛每扇动一次,脸上就多一丝笑意,语气都变得不自觉地甜蜜起来。 “她叫秦晴,”他介绍说,“是个很勇敢的人。” 这实在是超出竹听眠意料的回答。 而且她对此比较有发言权。 她不勇敢,她已经开始了流浪和逃亡。 她明知外面流言如何信口雌黄,但是始终没有正儿八经地对抗过一次,她明明不甘心自己再也无法演奏,不甘心到在每个深夜钻心地疼,却要对每一个关心她的人说自己没事。她愤恨养母收走的专辑版权,自己曾经心血一朝一夕被掠夺,还有她的亲生母亲…… 她要是勇敢,她就不会在这了。 而这样逃避、流浪的自己,居然成为另一个人的精神支柱。 竹听眠和秦晴都在不堪时刻遇到李长青,时隔多年又被当面提起,命运真是很爱做弄人。 无论如何,这都是她不配得到的仰慕。 “她不勇敢,很胆小。”她听见自己说。 抽离思绪,竹听眠发现李长青一直借着酒劲瞪她。 视线相触的瞬间,李长青立刻说秦晴就是很勇敢,生硬地警告竹听眠不许说她坏话,甚至呲了牙。 他维护得不讲理,竹听眠觉得有些好笑,只好跟着附和:“是,我不说了。” 片刻,她若有所思地讲:“李长青,你右脸有颗痣,笑的时候痣会沉进酒窝里,很容易让人记住。” 当年听他告白,竹听眠压根就没听进去几个字,少年人紧张得五官都在用力,那颗痣被压进脸颊又再次弹出的样子很可爱。 她好笑又好奇地问:“你怎么会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呢?” 我明明没有变很多。 小醉狗思考得有些慢,反应半天,抬手戳了戳自己右脸,最后放下手臂,表情变得懊恼起来。 “我就没好好看过她的样子,我表白的时候都没敢看她。” 竹听眠声音很轻,“是么。” “不过,”李长青突然专注地盯着竹听眠,“我头一回见你就觉得眼熟,而且吧,你的声音很像她,我就总想着多瞧瞧你呢。” 竹听眠手指因这句话猛地蜷了一下,心口也随之一紧。 “但我没问,你知道吧?”李长青说,“我自己都记不大清,拿去问你,就特别不t尊重人,怕你把我当流氓。” 竹听眠愣了下,随即无声笑开。 “我是真不记得啊……”李长青叹气道,“我当年都没她高,哪里敢看她。” 又小声嘟囔,“而且她突然就走了,都不知道上哪里找她,倒是和她同学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打多少次都打不通,真的是。” 李长青开始碎碎念。 “看都不敢看,就敢喜欢人家。”竹听眠指指点点。 “你别管,”李长青说,说完还是瞪人,“也别笑。” “不过,你不记得人怎么确定喜欢她的?”竹听眠还是觉得好奇。 “你一看就没喜欢过人,”李长青居然嘚瑟起来,又颇有心得地说,“她只要出现,我立马就能知道是她,我闭着眼都能知道谁是她。” “我有雷达。”他补充。 这人喝了酒以后毫无防御,年龄立马倒退十多岁,偏偏还骄傲起来,浑然一副自得自满的样子。 问题是,人就在他对面。 可见年久失修,雷达已经失效。 竹听眠和他面对着面,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李长青被她笑到困惑,但又被她的笑容感染,即便没有理解全部意义,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笑了会,他突然问:“不过,我大概是醉了吧,还是很想问,你是她吗?” “我不是。”竹听眠说。 李长青撇了撇嘴,很慢地点头,“我想也是。” 竹听眠看了他一会,还是说:“你很帅气,也很有特点,秦晴要是再见到你,一定能认出你,所以你要多笑笑。” 我已经认出你。 李长青眼睛眯起,试图保持严肃,但飘忽的目光已经开始暴露醉意,他想了会,很谨慎地问:“我帅气的哦?英俊吧?” 饭桌上还是很热闹,孙明和王天兴奋地划拳,喊声却高不过搂肩放声唱歌的三叔和老孙。张婶拉着二丫,正同三婶和陈兰一起规划闺女出嫁之后要怎么过日子。张桂香抱着自己的小酒壶认真听儿子唱歌,偶尔也会对二丫指点一下。 第19章 没人注意到这一隅有人在眼巴巴地等待回答。 竹听眠左手撑着脸,用受伤的右手轻轻点了点李长青的眉心,李长青注视着那根指头,看得对眼。 “李长青,你太搞笑了。”竹听眠说。 李长青也觉得自己很搞笑。 这是他第二天醒过来之后认定的事儿。 “我表白的时候都不敢看她。” “我总想多去瞧瞧你呢。” “你别管。” “你是她吗?” “我帅气的哦?” “英俊吧?” 嘶…… 可恨那些记忆不能随着醉意散去,所以李长青面对竹听眠又开始变得尴尬起来。 可是门框还得修。 李长青有心赶工,老屋里负责翻新的几个师傅到点了和他告别离开。 平常这个点竹听眠还在外面溜达,就今天回来得很早,和光膀子的李长青打了个照面。 “你是真不喜欢穿衣服啊。”竹听眠说。 李长青:“……” “一会天黑了,明天再来吧。”竹听眠看了他一眼,迈腿准备进屋。 也是被看这一眼。 李长青在迅速把衣服穿好和转身继续工作之间,开辟了第三条道路。 “看什么看。” 他故意板起脸,摆出难以接近的样子,以此和酒后那个傻子划清界限。 为了虚张声势,他甚至很用力地把工具放下。 竹听眠轻笑出声。 这种质量优秀的帅气年轻男性,不看才是不正常。既然他诚心相邀,竹听眠自然不好拂人心意,只好顺水推舟。 于是她转身,站定,上上下下,下下上上好好地看了个遍。最后视线停在他胸前,足足看了三四个呼吸。 视线太过滚烫,烫得两个小点点逐渐明显起来。 然后,竹听眠低头看看自己,又重新看向李长青,目光里多了些虔诚与羡慕。 她什么都没说,他什么都听见了。 当晚,李长青进院子时还撞了门,动静有如蛮牛闯山,陈兰在厨房里被吓一跳,连忙探出头问儿子怎么了。 “妈,我没事。”他赶紧停下脚步,再三安慰老妈真的没事儿。 和老妈说了几句话,李长青悻悻地揉着头发上楼,觉得竹听眠真的是很过分。 怎么能耍流氓呢。 第15章 微芒 竹听眠和李长青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 起因是因为老屋翻新。 竹听眠找来的都是本地老手,效率很高。 李长青有心参与,却被小安告知现在已经进行到了选择软装材料以及家具的进度。 已然没有他的插手余地。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进度也热火朝天地往前赶,李长青没机会拿出自己画的那些小家具,只能对小安说恭喜,再客气几句问问最近怎么都不见她。 小安回答说在忙眠姐的事情,她过两天就会来接眠姐走。 李长青呆住。 哪种走法。 还回来么? 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在意? 这些都是需要琢磨的问题,并且一时半会得不出答案。 李长青试图编撰个理由出来,好让自己去问问竹听眠,做出这个决定时,他正蹲坐在梯子上等待装饰条和粘合剂彻底变得此生不再分离。 “长青,吃饺子呀?”辛大嫂在院里的篷布下朝他招手,“白菜猪肉!” 李长青立马就饿了,从梯子上跃下几步蹦着过去,塞两个饺子解馋没再多吃,并且拿出老妈给自己准备的一大盒卤鸡腿开始分发。 辛大嫂的饺子不能多吃,陈兰现在每天能有时间在家给儿子做饭盒。对于这两件事,李长青都有属于自己的理由。 老妈最近在家里做手工编织,马上到秋季旅游小高峰,游客都喜欢买一些本地的手工物件,陈兰手很巧,什么都能织,也算一项收入。最重要的一点,如今李长青终于赔清款项,虽然一样会照顾那九个家,但好歹金钱方面可以攒一攒,不用再尽数往外拿。 做木工到处接活,每个月也有好几大千,足够家里开支。老妈近些年在酒店做保洁,身体劳损得厉害,现在经济压力没那么重,李长青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老妈来回奔波。 起初还没能劝住人,到了还是老太太出面,很是威严地命令儿媳妇必须在家里陪着,陈兰这才答应,却也闲不住,每天变着法地给李长青做吃的,让他带来老屋给师傅们。 至于辛大嫂的事儿。 老辛头是出名的水管工,无论是技术还是人品都口碑良好,是个朴素的大叔,屋里有个八岁的自闭症儿子。老辛头从没放弃小辛,能力之内配合治疗,夫妻俩努力多年,至少在挣钱这件事上从不敢懈怠,半年前辛大嫂在城里工地摔伤了腿,修养了小半年,这会不太好找工作,干脆跟着老辛头来一起打打下手。 李长青晓得的,他们最近经常吃猪肉,是因为孙叔让孙明没事儿就往辛叔家送猪肉。 小镇就是这样,一切都在人情往来之中,不说也能明白,所以在场的师傅们连同李长青都没有多吃。 尝个味,夸赞一下手艺,十分流程化。 竹听眠从楼上下来时,几人刚吃完饭。 李长青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首先想到了三个问题。 看着人已经洗漱过,那么楼上的卫生间修缮情况应该还不错。不过,楼下这么敲敲打打,她居然真的能睡得着。 最后是心虚。 因为视线交汇的时刻,李长青叼着鸡腿骨。 最后一只鸡腿的骨头。 竹听眠非常亲切友善地同在场所有人打招呼,唯独到李长青这里变换了态度。 “李长青,鸡腿一点都没给我留,你好狠的心。” 罪名已然成立,李长青懒得狡辩,直接问:“要吃什么?” 竹听眠经过短暂且苦恼的思索,郑重回答:“豌杂面。” 李长青立马问:“不要豌杂,多加榨菜葱花对吧?” “你都知道还要问?” 李长青:“……” 那你只有这个回答还不是每次都要想半天。 他顺手把垃圾拎出去,走时听辛大嫂笑呵呵地说:“小竹老板和你很熟悉。” 李长青压下笑容,匆匆回答:“不熟呢。” 返程遇到摊子上卖相优秀的无花果,李长青顺手买了一篮,还被摊子老板打趣:“长青啊,又来给小竹老板跑腿买饭啊。” 李长青说不是特地,顺路的事儿。 摊子老板可精,“你这路顺的,顺出十里地了都,就惦记小竹老板呢吧。” “没有的事儿,”李长青板起脸,催他赶紧给自己称重。 拐进记月巷口,李长青从老屋门前的玻璃瞧见自己,他发现自己在笑,赶紧整理表情,一墙之隔,他听到竹听眠说话 “走吧,我希望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语调和语言都有些冷。 院里,老辛头拉着辛大嫂低声解释原因:“不多要钱的,小竹老板,我家这口子就是过来给我送饭。” 李长青默声走近,瞧见竹听眠脸上是鲜少能看见的严肃表情。 “送饭可以,在这里陪着也可以,但是t她不是雇员,不能插手工作,我希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不然就别干了。”她说。 老辛头和辛大嫂连连点头,没有再争辩。 竹听眠便不再多说,朝李长青伸出手示意他把面条拿给自己,不出意外地,看见李长青神色不明地杵在那,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上楼去。”竹听眠说。 其他师傅已经散开各自干活,辛大嫂看了老辛头一眼,安静地提着饭菜篮子离开。 李长青跟着竹听眠上楼,这才发现她把二楼南边那排房子打通,安排成自己的居室,甚至布置出一间漂亮的会客室,靠窗那面墙边支了张l形的桌子。 竹听眠已经绕去桌子后边坐下,同时收拾开面前的几本书,做好了吃饭的准备。 李长青安静地把面放下。 竹听眠抬眼看他,“有话说话,没话就出去。” 李长青同她对视两秒,直接说:“辛叔就是想帮着快做点活。” “嗯。”竹听眠开始解开塑料袋,拿出筷子。 李长青接着说:“我知道你是想把事情做规矩些。” “你又知道了。”竹听眠掀着外带盒盖,右手使不上力,左手也发挥不好,以至于这么低着头时,脑门顶瞧着像是在冒气。 李长青赶紧从她手里把那碗面抢救出来,打开盖子,抽纸巾抹了圈边缘,又重新还给她。 顺带着缓声说:“辛大嫂他们家不一样,他们没恶意的,你也,不至于说那么严重吧。” 没想到竹听眠直接把筷子放下,“这么好为人师啊?” 突然被架到没能预料的高度,李长青眨了眨眼,“我不是要教你。” 第20章 “也没少教,”竹听眠问,“合作合同白纸黑字,说明白了要雇谁,今天这家带老婆来,明天就能有别人带老婆来,这是工地,非雇员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李长青看着她。 竹听眠干脆靠到椅子上,“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带人来,多了一个人帮忙,我要不要多付钱?付了,别人会怎么想呢?不付,我就要变成占便宜的人。” 李长青低声讲:“话是这么说。” 竹听眠伸出根指头戳戳面前的桌子,“我不是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别人不记回报帮助的人,他们可怜,没地方去,我就应该让他们有事做吗?李长青,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我凭什么要负责?” 李长青本也不想劝说什么,一是没有立场,二是竹听眠考虑得的确没错。 可真听到她这么冷硬地说出口,心里还是不太舒服。 “可能你之前的工作生活不是这样,但小镇里互相帮衬不是因为可怜谁,就是因为……我帮你,你帮我,日子就能过下去,以后你的生意总是要在这做的。” 他是真心希望竹听眠在秋芒镇的生意可以顺顺利利。 竹听眠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偏头看向窗外,热浪泼在瓦上,翻滚着模糊视线。 “我很奇怪,印象里你并不是一个喜欢强加论断的人,怎么总是评论我?”她缓缓转头看过来。 李长青皱起眉头,“什么时候?” “说我没吃过苦,觉得我现在的一言一行都是因为之前的工作生活,你觉得我在俯视你们,因为我生活优渥尊贵。”竹听眠说,“我问你,我人生地不熟,今天所有人觉得我礼貌,明天就能有人因为我好说话而欺负我,那个时候我怎么办呢?我先说明自己底线有问题吗?” 没问题。 但你怎么就人生地不熟了呢? 李长青没吭声。 他明显察觉这才是竹听眠真正动怒的样子,立马在身边竖起一道墙,目光乃至呼吸都带着距离感。 竹听眠没有放任他沉默,“我在自视清高,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李长青想否认。 竹听眠才瞧出他想要摇头,立刻说:“别撒谎。” “是,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李长青果然就不再撒谎,先承认,又解释,“主要是你付的款,就是很多人一辈子都——” “你真说啊?”竹听眠打断他,又讲,“你也挺记仇啊。” 李长青:“……” 没人提买房子的事儿啊,你自己提的。 武断了。 李长青以为她真的不希望自己撒谎,这才知道了厉害,抿了抿嘴,没有重复,但也没有收回。 可沉默也能刺人。 “你才几岁李长青?怎么那么喜欢教我?”竹听眠收握了一下左手,开始荒谬地挖苦,“工作工作,我已经没工作了。你那么好心,你给我找份工作吧,要不然你干脆娶我养我好了。” 李长青很抵触听她说年纪,于是问:“为什么要提年纪?” 竹听眠气笑了,“你说呢?” 对峙无声展开,气氛并不融洽。 “已经二十四了。”李长青突然说。 竹听眠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可以。”李长青又说。 竹听眠一言不发,就看着他要干什么。 “我说我二十四了,”李长青总结给她听,“如果你工作或生活需要我帮助,我会尽我所能。” “但是,”他一本正经地警告,“别再总开这种玩笑,什么娶不娶的。” 他最后一句话的音量呈阶梯式下降。 并未影响整体效果。 竹听眠相当震惊。 什么“你给我找工作”或者“你养我”这种话,真的特别幼稚。 竹听眠本不至于和这么一个弟弟讲这些,但那些随意断定的话从他嘴里冒出来,就是让人听得火大。 本来在认真生气,结果所有被李长青这句毫无预兆的警告扑灭。 这是在干嘛? 紧绷的情绪被掐断,竹听眠找不到合适的节奏继续吵下去,也努力过,最后还是没忍住笑出来。 “你,”她无法严肃,只好强硬一点,“滚出去。” 她居然还笑出了声。 李长青感到被轻视,固执地重申:“我没有在开玩笑。” 竹听眠催他:“快走。” 李长青当然也有脾气,他凶狠且愤怒地留下无花果,迅速转身出门。 * 老屋门框刷了桐油,要干两天,之后再上漆。 李长青短暂失去了去老屋的理由。 他尝试过陪奶奶卖水果,心不在焉地蹲在那,始终往一个方向瞧。 张桂香简直没眼看,直言:“记月巷02号,不知道路?” 李长青迅速收回视线,小声说:“不是看那边。” 张桂香懒得付出慈爱,让他快点离开。 他重新回到铺子,还是决定要按照草稿把自己设计好的、适合老屋的小家具给打出来。 孙明屁股着火一样冲进来时,李长青正在刨木头。 “长青长青!长青啊!”孙明疯了一样,大喊自己在网上搜竹听眠几个字,居然真的搜出结果。 “她是一个钢琴家,得了好多奖!” 李长青停下手里的活,接过手机来瞧。 关于这个人的词条都是一个个光鲜瞩目的奖项,照片那一栏排列着她穿着漂亮裙子弹琴的模样。 除了荣誉,还有其它内容。 孙明喋喋不休:“我就手闲搜一下,没想到她真的很厉害!哇长青,这不是缘分嘛!你心心念念那漂亮姑娘不是也弹琴?说起来,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就什么都找不到……” 李长青没听进去几句,手指慢慢往下滑,看到了更多。 作为竹听眠的助理,小安代表她接受采访,表示竹女士目前正在修养身体,状况良好,具体伤情如何,大家可以等待保险公司的后续公示,并宣布竹女士参与的所有慈善项目并不会中断。 资助学生,特殊病基金,城市流浪猫狗,还有北极熊关爱项目,范围很大,甚至每个月都会往企鹅基金会寄送一件小毛衣。 以上种种,并不像她本人所言的那样不爱做慈善。 李长青坐下来好好看,可再往后,标题变得刺眼起来。 天才钢琴家右手受伤,竹家对外宣布从此和这个养女断绝关系。此前,她的养母数次对外说竹听眠在男女关系上很让家人困扰。采访文稿里附带着竹听眠的养母和养兄的照片,男人就是彼时带着豪车保镖来堵人的那个竹某。 李长青反复看这条通稿,眉头紧皱。 竹听眠如何处理男女关系是个人因素,但就这一条通稿来说,养母绝对不是出于关心,养兄也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么在乎。 关心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让她站在太阳下面弯身同自己说话,又怎么会向外说明知对她不利的话,现代社会,谈对象怎么就要被说得这么难听呢? 而且竹听眠说了,她现在没对象。 这个养母在胡说八道。 传播这些话,只字不提竹听眠可能有多难受。 李长青难以想象对于钢琴家来说右手受伤是什么感觉,灭顶之灾吧,灾难,谋杀。 这些念头让他感到窒息,他把手机还给孙明,二话不说冲出铺子。 半道遇见买菜的辛大嫂。 “小竹老板真的很好,她前天饭点的时候突然到我家来,和我家小子很耐心地说了好久的话,又和我们一起吃饭,最后居然问我愿不愿意在民宿开始营t业之后来管理厨房。” 先是孙明抬着手机过来,又遇到辛大嫂说这些话。 李长青开始怀疑老天是故意让他内疚到底。 他为自己说出口的偏见感到无地自容,并且脑子里只剩下三个字。 完球了。 这种情况道歉有用吗?会不会显得有些刻意,但要是上去就说自己了解过她的历史,竹听眠会怎么想呢?会让他滚吧。 滚就滚吧,被轰出来也是应该的。 李长青坚定地去到老屋,正逢师傅们到点下工,老辛头疑惑他为什么这个点过来。 “我来找竹……小竹老板。”李长青说。 “你找小竹老板?”老辛头说,“她昨天已经走了呀,她助理,就那个小姑娘开车来接的她。” 李长青语塞。 “她没告诉你?”老辛头很惊讶。 李长青肩膀都塌了,“没有说呢。” “为什么?”老辛头问。 还能为什么,气我了呗,李长青心想。 他在老屋待到太阳落山,逛来看去,心中很是怅然。 他发现自己甚至都没有竹听眠的联系方式,唯一有可能说得上话的是小安。 可是说什么呢? 李长青变得不会打字,几次组织语言失败,只好改为发送语音消息。 第21章 “小安,我刚刚知道你们离开的消息,我之前和竹听……和小竹老板闹得有些不愉快,想说句道歉李长青你简直有病。” 李长青骂完自己,取消发送。 得是多有毛病才会找小安去找竹听眠传达歉意。 他重新构思。 “小安你好,我是李长青,我得知你们已经离开,以后如果你们要回来看看民宿,我可以……人也不需要你。” 依然没能藏住情绪。 这次李长青都懒得骂自己,熟练地取消发送。 无论如何讲话都显得词不达意,他原地转了几个圈,开始对着二楼自言自语。 “去哪了。” “在这呢。”话音带笑,很轻,却清晰。 李长青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下的浑身一震,他猛地转身,竹听眠居然站在那里,偏头笑了一下。 李长青怀疑自己看错,先转头四处看,寻求真实参照,得到真实回馈后才怔怔地问:“你没走啊?” 说完又莫名地笑起来。 竹听眠也在笑,没回答问题,只说:“走不了,有人舍不得。” 暮色浮动,无声颁布星夜降临,一切都变得很有默契,像是如此一个时刻,必得出现点什么很新鲜的事儿。 李长青明知天光不明,明知自己的表情不可能被看清,但还是眼神一躲,下意识否认:“不是啊。” 竹听眠笑意更深,非要故意问:“你舍得啊?” 李长青深深呼吸,无处可躲,只好点头,已经没有胆量字句清晰,因为不熟练当面说真心话,所以声音很小。 他说:“舍不得。” 李长青希望竹听眠不要追问“为什么”,因为他自己都定义不了这个仓促涌出的情绪。 好消息,竹听眠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没有非要追问原因。 坏消息。 竹听眠问:“李长青,有多舍不得?” 第16章 微芒 李长青揉着脸偏开头:“民宿都没开业,你肯定得留下来看看吧。” “谁说这个了?”竹听眠说。 李长青望着她,稍加揣测,发现她的笑容里看起来没有记仇的成分。 一肚子话变成安心,他没忍住先问:“你去哪了?” “嗯?”竹听眠偏头瞧他,“你要是不好意思说,我先回避一下?” 看来刚才没少偷听呢。 李长青发现自己在她面前实在无法掩饰话题,只好如实说:“我是想来找你道歉。” “道吧。”竹听眠笑吟吟地抱着手。 李长青发现异常,竹听眠右手不再被纱布包裹。 注意到他的视线,竹听眠低头,张开右手,手心手背的伤口覆盖着硅胶贴,虽然瞧不见伤口,但由于恢复造成了皮肤拉扯,围绕着那块硅胶贴,手心炸开一条条皱褶。 她稍微动了动手指,说:“不用再裹着纱布啦,但是要带压力手套,哇,感觉会裹得血液流通不畅,说不定会影响睡眠,而且每天还要定时做复健操,真的是很头疼。” 说话的内容逐渐变为抱怨,烦恼意味浓重。 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可以这样说话的关系。 李长青开始心烦夏蝉没头没脑地乱叫,吵得他不晓得该怎么回应比较合适。 他发现自己喜欢听她抱怨,但也记得他和这个人的上一次对话结束得并不愉快。 可是此刻看见她的手,李长青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心也在疼,以至于搅乱心神,打散了道歉的话。 你是弹钢琴的,手伤成这样,还能恢复吗? 你伤心吗?难过吗? 我说错了话,你有生气吗?还在生气吗? 我现在可以说抱歉吗? 他说不出话,变成一个听力尚存的人类标本,她讲多少,他就听多少。 竹听眠说累了,干脆盯着李长青,“长青啊,已经给你铺了很多台阶,怎么不下来呢?快点说对不起,然后我会讲没关系。” 她干脆利落地抛出调侃,李长青立刻真诚地对她道歉,又说:“我不该随便乱讲,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把自己说到垂下脑袋,“对不起。” 很多时候,语言在心意面前显得分量不足,李长青习惯于付诸行动。 他从自己挎包里拿出样东西,捧到竹听眠面前。 李长青记得,竹听眠曾经对这只木雕小狗很感兴趣,先前他热着脑袋想要冲过来道歉,也不知道给什么好,只好匆忙之间顺手捞上这样东西。 竹听眠没有第一时间伸手接,反而想起曾经去某个流浪犬基地时,曾经同一位犬类行为分析师交流过,他说狗狗做错事之后会有很明显的道歉行为。 “首先会低头,不敢直视眼睛,说明它已经明白自己的错误所在。” 竹听眠回忆着看了李长青一眼。 “然后他会原地打转,思索该怎么办才好,想要引起注意。” 竹听眠又看了李长青一眼。 “之后会叼过自己最喜欢玩具,用自己的方式向你道歉。” 竹听眠看向李长青手里的木雕小狗。 李长青被她这一眼又一眼地瞧得心里没底,只好把手又往前递了递,“你拿着吧。” 竹听眠接过来,脑中响起那位分析师的最后一句话:“还会寸步不离。” 她开始实验,眼睛盯着李长青,手里拿着他刚送的木雕小狗,往院子里走了几步。 李长青不明所以,也跟着走了几步。 太可爱。 这无疑很有趣,竹听眠没有掩饰笑意,愉悦之余居然生出感慨,因为想不起来上一次自己开心成这样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事,或是因为什么人。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就在此时此刻,她遇见一个让她很快乐的人,神奇又珍贵,很有质感的人,一只晒过太阳的小狗。 像是命运终于施恩给予反馈。 她快乐极了。 李长青尚有自知之明,知道一个木雕不至于让她乐成这样,但也不受控制地跟她一起笑出声,“怎么了呀?” “想知道啊?”竹听眠问他。 李长青点点头。 于是竹听眠就模仿着那位犬类分析师的语气把话说了一遍。 李长青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问:“所以你在看小狗道歉呢?” “是的,”竹听眠举着手中的木雕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加以肯定,“表现极佳。” 李长青有些不好意思,但并不介意她的愉悦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有说过吗?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李长青瞧着瞧着,觉得自己真的长出尾巴,生怕她看不见,正在拼命摇动。 “你喜欢就好。”李长青说,又觉得这话有歧义,立马指了指她手里的木雕小狗。 他仍在进行道歉的流程。 “我已经原谅你,”竹听眠谨遵程序,接着问,“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知道了点,“李长青说,“网上看到的。” “我那些专辑版权都没咯,我现在没有收入,是无业游□□听眠故意走近几步,果然看见李长青眉头紧皱。 “以后你的这个民宿,我们全家都会努力帮你。”李长青当即表态。 “心疼我没收入吗?”竹听眠问。 李长青不回答,又看了一眼她的手。 “可是我刚拿到了巨额保险。”竹听眠毫无预兆地说。 “你不用担心,我会……嗯?”李长青正处于全自动安慰状态,满脑子只想让她安心一些,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时,话也就被咽了回去。 “所以我还是比你有钱,”竹听眠扬着下巴发号施令,“你也不要继续内疚。” 居然光明正大地炫耀起来。 李长青笑起来,“财不外露啊。” “你是外吗?”竹听眠看着他。 她说得太自然。 李长青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了一下,却消解不了那些扑面而来的困惑和柔软,也无从揣测,以至于回答不了。 简称:呆住。 “长青啊。”竹听眠低声喊他。 “嗯?”李长青喉结滚动,发出一个意义模糊t的单音。 “我们一起搬行李吧,”竹听眠提议,“拉车的师傅只负责把东西卸在箱子口,我不好耽误他们回家吃饭,还好进来看到了你。” 又是这种话,这种容易让人多想的话,李长青感觉大脑变得钝钝的,把话回味一遍,这才注意到重点。 行李? 他立刻走出院子,果然看见巷子口那堆箱子,大大小小,几乎遮住整个巷口。 不像行李,像是搬家。 “这么多东西啊?” 李长青在心里继续问,又在心里自己答。 这得留多久啊? 会很久吧。 竹听眠如同个局外人一样,探头探脑地看,全然一副凑热闹的模样。 甚至开始感慨:“哦哟,谁家的行李呀。” 第22章 李长青转头看她。 她又笑着对李长青说:“原来是我的行李呀。” “收拾着累吧?”李长青问她。 “还有些没寄过来呢,”竹听眠已经开始安排后续,“等到了,还得你开车带我去拉。” 去肯定是会去的,但李长青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语言权,“我……” “我晚饭还没吃,今晚又得收拾,都不知道几点才能睡觉。”竹听眠扯着他往外走。 不知是不是故意而为,她扯拽人时用的右手。 李长青哪能让她用力,只希望这个人别再添新伤才好,所以他只能立马就跟着出去。 所有东西全都安顿去竹听眠二楼那间屋子里,李长青发现每个纸箱上都用马克笔写好分类,衣服或是书籍,杂物或是装饰。 关于竹听眠的一切被整理好,出现在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李长青稍微出神,又很快打起精神把箱子顺去墙边,这样就不会影响她行动。 他确认一遍没有疏漏,又出去给竹听眠买面,看她吃完之后已是九点多,很晚了。 “那我先回家,明天会过来继续弄门框。”李长青向她道别。 “等等,”竹听眠在一个纸箱里翻找,声音因为弯腰而有些模糊,“给你带了生日礼物。” “都讲了不用送我东西。”李长青人已经走到门口,虽然这么说,但已经立刻折返。 “要送的。”竹听眠很坚持,又招招手,说自己搬不动,指指箱子里,示意李长青自己来抬。 牛皮纸包着一个长方体,按一下,还能压到里面裹着一层泡沫,包装得很结实。 很重,李长青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变得沉甸甸,他问:“什么啊?” 竹听眠突然变得很不一样,低头微笑。 连声音都变得很轻很轻。 她说:“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送给你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 竹听眠一想到礼物的内容就差点忍不住笑,却不知这幅样子在李长青的眼底是另一种解释。 李长青为她这种罕见的柔软表情而心跳,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没打招呼的前提下悄悄发生。 直觉告诉他,这份礼物一定很不一样。 李长青莫名紧张,立刻保证:“我会喜欢的。” 果然,竹听眠就笑起来,也变得自信,“那就好!” 李长青怀抱礼物回家,路上时不时低头看一眼。 拆开前,他先研究了一下包装,决定尽量不损坏那层牛皮纸。 终于,礼物露出真面目。 《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还有张纸条。 【猜不出你是文科还是理科,所以竹听眠给你买了全套。】 李长青盯着纸条看,忽而笑出声,笑得肩膀发抖,又怕老妈听到,所以只好捂住嘴巴。 他拿着那张纸条后仰倒去床上,伸手弹了一下那张纸,“你真是。” 李长青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又从床上弹起来,取出日记本,扯了段纸胶带把它贴在最新一页,并且在下面附文一句。 [这就是竹听眠写的,你看她是不是真的很无聊,但也很有趣,或许以后和她能时常见面。] 入睡前,李长青给三叔发消息,询问之前小老叔帮他打听过的补习班,还有学籍问题。 这是起了重新念书的想法,三叔激动不已,立刻回电,但因为李长青迅速入睡没能接到,导致三叔误会他是三分钟热度,并且翌日清早带着三婶冲上门来把人教育一遍。 李长青笑着听完,表示自己一定会好好念书,最后甚至好心情地哄着三叔多吃点,就此乐呵呵地出门去。 话是这么说。 “这臭小子全吃完了我还让我吃呢,”李慎看着面前几个光溜溜的碗盘,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严肃教育的时候,小兔崽子手没停过,煎饺烙饼全吃了,“不是,他这一大早上哪去?” 陈兰靠在门边织着顶婴儿帽,笑呵呵地说:“帮忙去。” 刘霞面带忧色,“不是说好了,那九家人以后不用每天上门照顾了吗?” 作为三婶,刘霞对李长青十分记挂,本就心疼他奔波多年,如今眼瞅着日子好过些,听见孩子又要出门帮忙,难免心中难受。 陈兰让她宽心,“是小竹老板搬到小镇了,他去搭把手。” “小竹老板?”李慎有些惊讶,但立马点头说,“那长青是要去帮帮忙的。” 说完还觉得不够,转头和媳妇商量:“咱们下午点也带着东西过去看看。” “成啊。”刘霞很赞同。 陈兰笑着说:“能帮得上忙就好,就怕小竹老板不愿开口,要没她,咱家现在还不定是什么样呢。” “你啊,放宽心吧,都好起来啦。”刘霞搂了搂陈兰,又揉揉她的肩膀。 李慎看她们妯娌抱在一起,自己也慨然,奈何无人可以拥抱,只好装作很忙的样子抬起碗喝了口空气,想起大侄子早已对桌上早点进行过风卷残云式的袭击,只好搁下碗,嘀咕句“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这两天比较烦恼。 一是因为老屋这边可以参与的活计太少,大家分工有序,有小竹老板正儿八经地严肃表态在前,哪个师傅都不肯让李长青再插手帮忙。至于竹听眠那些行李,她自己整理了好几天,事关她的私人物品,李长青更没办法插手。 这些都是小事儿。 比较严重的一个问题是:李长青至今没有竹听眠的联系方式。 居然连电话都没有。 考虑到网上那些流言,所以李长青能够理解竹听眠不愿意用手机这个行为,但彼此没有联系方式终究不方便沟通。 至于李长青有什么急需和竹听眠通过手机沟通的东西。 他当真仔细思考过。 结论是什么都没有。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知道竹听眠的电话,再不济,微信也行啊。 不太有立场问,也不知道竹听眠是否已经重新开始使用电话。 怀着诸多疑问,李长青心事忡忡地趴在门框边细化颜色,余光瞥见人从院外进来,正在打电话。 还是视频电话。 对面是个男的。 李长青持续视线追随。 “死丫头,你怎么不等头七再联系我?”那个男人说。 “你后面那个光膀子小帅哥有点性感哦。”那个男人又说。 光,光膀子…… 李长青迅速检查,确认自己就是那个“小帅哥”。 “李长青,”竹听眠的声音已然响起。 他望过去,观其表情大概是想说“你能不能好好穿衣服”之类的话。 可她抿了抿嘴,最后只说:“算了,你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李长青嘀咕:“都说过了漆掉衣服上不好洗。” 竹听眠已经开始上楼,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语气熟稔。 李长青无意竖耳朵听,但偏偏听清了一段对话。 “非得待那镇子里,别告诉我是被小帅哥勾引。” “有他的原因,”竹听眠说,“人没勾引我。” 李长青忽然就听不清其它的声音,耳鸣起来。 她什么意思? 第一句话什么意思,第二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原因? 没勾\引有错吗? 可以勾\引吗? 怎么勾\引啊? 勾…… 她这样真的很影响人工作。 辛叔出声提醒,李长青堪堪回神。 辛叔关心他是否身体不舒服,也有些困惑。 因为李长青一直在用锤子拧螺丝。 第17章 微芒 竹听眠专注于和手机里的孟春恩讲话。 对方的注意力被李长青而短暂地吸引片刻, 很快又开始口诛大业,指责她装死不联系人,出了大事不联系人, 甚至跑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小破地方躲起来, 竹家过分成这种样子, 她居然宁愿独自开团, 都不联系人! 好险就要到声泪俱下的地步, 竹听眠指出错漏:“秋芒镇没有那么落后, 如果我没记错,你马上有个文化交流会就是在这里, 主办方, 注意下你的言辞。” 孟春恩抿抿嘴,权当撤回语言,但怒火仍在熊熊燃烧, 竹听眠点头如捣蒜,接纳每一个来自好友的责备。 也许是看她认错态度良好, 孟春恩终于网开一面, “好啦好啦, 我知道你也是被逼无奈,毕竟竹辞忧真没干人事儿, 你都不知道,我听他居然要逼你嫁给他,就很想拿把剪刀把他的鸟绞t烂。” 竹听眠被他逗笑,很快听到孟春恩那边一个严肃的男声冷冷地喊了孟春恩的名字, 警告的作用立竿见影,孟春恩立马变得小声,用口型对竹听眠说:“我又不会真的犯法, 他就是紧张过度” “孟春恩。”提醒的声音再次出现。 “好啦好啦,我又没有在讲你,迟文你真的很敏感。” 孟春恩和他的爱人迟文曾经是师兄弟的关系,传承木雕,已是被官方认定的非遗技艺传人,两人热爱木雕,并且近些年致力于宣扬木雕技艺以及保护古建筑雕刻,时常办文化交流会。 第23章 在得知竹听眠居然就在他们下一个交流会选址地点之后,孟春恩立马联系她,数落到尽兴,好歹还记挂着正事儿。 “你知道为什么要办这个文化会吗?” 竹听眠摇头:“我哪有必要知道这个。” 孟春恩瞪她,“你已经是当地个体小老板啦,老镇发展和你荣辱一体,你怎么能这么冰冷不过问呢?竹听眠,你要有点集体意识好不好。” 多年好友,竹听眠十分懂得他这个欲扬先抑的铺垫语气。 她干脆问:“说吧,什么事儿?” “小事儿,”孟春恩说,“我和老迟一直有在订购秋芒镇的一种沉木雕,就得是你们那的老河捞出来的木头,然后在那雕。” 一句不明所谓的语言。 竹听眠:“我知道突然消失让你很生气,但应该不至于需要下河去捞木头赔罪吧?” “那不用,我不要木头,”孟春恩说,“我想去找一下雕刻的人,她那个手法比较奇特,我和老迟研究不明白。” “听你这意思,你不有人的联系方式吗?”竹听眠问。 孟春恩立马拔高声音,将之前不愉快的经历娓娓道来。 在他的描述里,秋芒镇木作传承已久,早几十年,这地界还是个村子的时候,就靠木作活着。后来工业发展起来,手工传承被打击,虽然秋芒镇运出去的沉水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但是能雕出那个风格的人越来越少,孟春恩和迟文苦寻多年,终于到了结婚的时候。 “你们在国外领证结婚这事儿和秋芒镇有什么关系。”竹听眠打断他,并且怀疑这人只是借机嘚瑟。 “哎!”孟春恩控诉,“你怎么对我一点耐心都没有。” 他说就是因为结婚,收到的礼物里有一座镂空雕,一眼秋芒镇出品,为此火速联系送礼人,曲曲折折拿到对方电话,“结果呢!那个姐姐表示出工时间不确定,基本上我打十个电话,她能同意卖我一件作品,并且不准我定主题。” “女性匠人吗?”竹听眠说,“听起来很有个性。” “那可太有个性了!”孟春恩立马大声说,“她做家具营销的!说自己没空闲出作品,要做生意!” 竹听眠被艺术家的怒吼震得迅速捂住耳朵,“人家为了吃饭也没什么不对吧。” 毕竟卖艺术品不是个稳定又长期的事情,名声没到那个地步,一般的人都不会往养家糊口上想,全当偏财。 “可是早就定好要做一个金漆镂雕,前几天联系她,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出货,终于松了口,给了个很离谱的价格。”孟春恩苦恼起来。 “什么价格让你孟大少爷都觉得离谱?”竹听眠好奇。 孟春恩说了个八位数,讲:“虽然之前的价格也不便宜,但这次简直是漫天要价,不太正常。” 又说:“你一个破弹琴的不知道我们做手工的。” 竹听眠:“……” 破弹琴的听得有些牙痒。 孟春恩继续说:“艺术品的价格是个很玄幻的东西,下没底上没顶的,要是大师出品,什么价格卖不了?我们之前也邀请过她参与文化会,或者加入非遗协会,她都拒绝了,这次突然要这么多钱,我实在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生活难题,可是她的手艺真的很不错,而且同我联系多年,我还是希望她能好。” “懂了,我去劝劝?”竹听眠总结中心思想。 “你是仙女下凡!”孟春恩立马喜笑颜开,毫不吝啬地夸了好几句,又说,“马上就到交流会,我助理会过去,你和他一起和那个姐姐沟通,老眠,你这个人看人准,我信你。” 孟春恩希望竹听眠能去和人聊聊,再分析分析,给点建议,到时候他们过来再根据建议邀请那名匠人加入协会。 “都给我架到这个高度了,我反正是没脸拒绝。”竹听眠笑着说。 孟春恩叠声说爱你。 “但是,”竹听眠思索了会,说,“这镇子我逛了,手艺好的木匠我只认识一个,那个人目前正在修我的门框。” “县城!县城!那姐姐在县城!不是你那小裸男。”孟春恩重复三遍。 手工匠人。 竹听眠挂断电话,靠在走廊放空思绪,目光不由自主往某个地方飘。 李长青没穿上衣,戴着皮质围裙,肩带挂在脖子后头,各式工具沉沉地坠在兜里,以至于后腰的带子勒住皮肉,随着动作在腰线上起起伏伏,在结实的后腰留下一条明显的压痕。 汗珠密布于肌肉轮廓上,偶尔滚入脊柱的凹陷处,再淌下,没入裤腰。 小青年常年劳动锻造的线条拥有自然的美感,蓄势待发的力量在每一寸皮肤下涌动。 孟春恩的话尤在耳边:“竹听眠,你就是馋人家的身体。” 馋吗? 竹听眠想。 很难不馋吧。 李长青依稀感受到有某种比较炙热的东西落在后背,只当今日阳光过份热情,并没有心思往某人的目光上猜测。 收尾顺利,老屋由此获得一个全新的门框。 他闷头收拾工具漆桶,又仔细检查各个角落,确定没有什么残留木渣或是颜料点点,这才满意地抹把汗,叉着腰欣赏自己的作品。 低头,抬头,仰头,和竹听眠对上视线。 不晓得二楼这颗脑袋在那摆了多久,这么猝然瞧见多少有些冲击,李长青问:“你要不要下来检查?” 竹听眠问:“你要不要进城?” 李长青发现他和这个人很少能完整地进行一次对话,而且大部分时候,他都只能顺着话讲。 “后天我要进城。” “后天啊,”竹听眠看了眼手机消息,和孟春恩助理确认后天见面,继续对楼下的小青年说,“那么我也去。” 李长青本该很快答应,这次却犹疑起来,最后说:“我不是去玩,顾不了你。” “我是很需要你照顾的人吗?”竹听眠问。 不然呢。 李长青保持沉默。 “长青啊,可不可以加一个微信呢?”竹听眠人在楼上,伸出手展示二维码。 明明动作完全不必那么夸张,她非要使力探出身子,恨不得把手伸到人脸上一样。 李长青只好快步过去,让她别再往前,赶紧扫码。 发送好友验证的这几秒,他压着嘴角再次询问:“你真的不要下来检查吗?” “不要。”竹听眠丢下这两个字就回了房间。 道别都不说一句。 李长青收回视线,专心应付消息界面,发现她的头像居然是门框,而且是白坯阶段,才组装起来,没做表面处理,没有打磨,更没有挂油上漆,切锯而成的平面还带着毛刺。 那会断墙还没修完,李长青决定先配合其它师父,这才把未完成的组装件摆在地上。 或许这样连接地面的门框比较吸引竹听眠,所以她拍了照片,却不知道为什么设置成头像。 名字也很奇怪:跑路要紧 【跑路要紧】:长青啊,怎么对着我的微信界面看那久? 李长青抬头,发现竹听眠去而复返,偷偷从楼上凑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的,被看到后又立刻消失。 猫一样。 【说话请投币】:为什么要用这个照片,都还没装好。 【跑路要紧】:圣心岂是你能随意揣测?别晒着啦,快点回家洗澡。 李长青努努嘴。 【说话请投币】:又没熏着你。 【跑路要紧】:你别动啊,我这就下来好好闻。 有过被盯出生理反应的经历,李长青相信她一定能说到做到,所以失去了开玩笑的力气,立马收拾东西回家洗澡。 小木匠拽包提桶,跑起来的动静跟个圣诞树一样。 “出息。” 竹听眠弯身撑在二楼边缘,凝神听他远去的脚步融入依山而建的层叠屋巷之中,更远处,天头滚着几块半熟煎蛋一样的云,吞着难以承受的日光,嚼不化,咽不下,只好放任自己被寸寸烫伤,所以边缘滚出焦黑,逐渐盖住大半个世界。 乌云靠近,暴雨前的体感是闷热。 她发了会呆,由衷地觉得没意思,转头进屋继续收拾行李t。 竹听眠带的东西既多且杂,之前并没有觉得自己拥有那么多,真正到必须进行阶段清算的时候,这也舍不得,那也想留着,不过是一样一样收纳好,最后才发现数量惊人。 她想。 我居然有这么多东西。 我居然有这么多放不下的事情。 从自己的原有生活抽身离开,说不要,就立马丢开。很大程度上,竹听眠欣慰于自我可以做得如此果断,按照心理师的分析来说,她习惯于防御性撤退,在发现环境会造成伤害后,立马采取行动,并且即刻远离,这是一种相对健康的自卫机制。 可是。 她仍然觉得不真实,或许是因为发生的事儿,或许是因为猝然改换环境。感受不到秩序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失去自我秩序同样是灾难。 第24章 手机收到消息,心理治疗师王老师询问今天是视频治疗还是通过文字叙述。 下午见过小青年,竹听眠情绪还算不错,所以主动提出可以视频。 “晚上好,”王老师背景是暖黄色的灯光,亲切而缓慢地打招呼,“我注意到你正在搬家,收拾得顺利吗?” “行李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整理,变得不想动。”竹听眠说。 “理解,搬家实在是个是繁琐又耗费精力的过程,感到无从下手或者陷入停滞状态都是很正常的,你并不赶时间,可以慢慢来。”王老师说,“实话说,我很向往小镇生活,新的环境有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给我呢?” 竹听眠想了会,说:“这里有一个人。” 王老师对着屏幕温和点头,安静地等待她继续说。 “他让我觉得安全,有趣,有事可做。”竹听眠思索着说。 “我注意到你给出几个比较正面的描述,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人。”王老师说。 竹听眠笑起来:“是很久之前认识过,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 王老师温和道:“这很好,他或许能帮助你重新建立联系,很开心听到你分享已经拥有新的生活,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我认为今天我们可以一起探索如何在保持必要防御机制的同时,开启新的生活。” 竹听眠欣然同意。 她已和王老师联系多年,很信任这位治疗师,前段时间因为灾难滚雪球式地冲毁一切,她讳疾忌医,不仅是身体方面的复健,更是自主断绝一切精神药物,导致失眠成为常态,焦虑常伴左右。 挣扎了一段时间,才终于攒起一些勇气,尝试着慢慢把生活捡起来。 生活在小镇并不难,前提是竹听眠不把任何人以及任何事放在心上,一言一行,全凭当时心情。 可要是准备重新生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意味着需要健康,需要重建,需要把自己治好的勇气和决心。 “最近服药之后,还会梦见不好的事情吗?” “嗯,”竹听眠点头,“昨天梦见我母亲……割腕的样子。” 王老师点头,先说:“我有必要提醒你,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又轻声问:“还会因为这个想要自我伤害吗?” “昨天晚上,”竹听眠回答,“梦醒之后。” 王老师闻言,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是急躁,缓声问:“能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吗?你是怎么应对这种冲动的?” 竹听眠说:“我有一把刀,是来到小镇之后买的,之前用它威胁过伤害我的人,但是那一次并没有打算真的要伤害自己。” “昨天晚上不太好过,但是我很快想到那把刀是在一个很热情的叔叔卖梨的时候送我的,他的侄子,就是我同你说的那个人,如果我真的用这把刀伤害了自己,我想,他们一家人都会很难过,会内疚。我不想让他们这样,所以我没做。” “明白了,”王老师鼓励她,“很开心听到你这样说,你这样的想法是一种社会连接的积极表现,说明你从那一家人身上感受到很积极的反馈,所以潜意识会希望给与同样的对待,这样很好。” 对于心理治疗师来说,追踪患者的生活变化以及适当了解患者的社交关系很重要,这是记录以及治疗的一环。 王老师问:“我注意到你一直提起那个人,方便说一下那位的名字吗,我做一下记录?” “他叫李长青。”竹听眠说,“讲起来还比较有缘分,我们的名字刚好能凑一句诗。” 王老师思索了会,接话:“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1]。这句诗很适合现在的你。” “而且他身材很好。”竹听眠骄傲地补充。 王老师被逗笑,“听起来让人羡慕。” 一小时的治疗结束,竹听眠环顾一圈还没开始收拾的行李,在分类整理和打扫卫生之间选择了躺平放弃,打开微信里那个举着金元宝的狗头。 【跑路要紧】:长青啊,我检查一下你的学习进度,有没有好好做题呢? 李长青刚刚挂掉一个很熬人的电话,正是心绪烦躁的时候,为了泄愤,所以把手机抛去床上,听它响起,以为又是那个人的消息,很不耐烦地去呲牙捡起手机。 居然是竹听眠找自己。 火气消失,李长青躺在床上回消息:要慢慢来吧,我丢开学业太多年,三叔帮我问过补习班,我可能要去上课。 【跑路要紧】:五三对你来说太成熟了吗? 【说话请投币】:不好消化。 【跑路要紧】:吃点健胃消食片。 “你冷不冷啊竹听眠。”李长青抱着手机自言自语,已经能联想到那个人挂着严肃的表情说冷笑话的样子。 跟文化中心的大爷一样,眼睛眯缝地背着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凑过来建议你吃点药。 他笑着在床上滚了一转,还想继续聊天,面前忽而白光闪过,随后轰鸣砸下。 暴雨。 雷声歇斯底里了一阵,送人间雨幕沉沉,雨珠狂暴,风也嚣张,水腥味顿时铺天盖地。 停电了。 李长青倒也不意外,每逢特大暴雨或是其他极端天气,镇里会主动保护电力设施,进行防御性断电。 下午的时候镇子大群里发过预警,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李长青猛地坐起,懊恼地发现竹听眠并不在群里,而且自己没有告诉过她,不晓得有没有别人向她讲起过这件事。 他立刻询问。 【说话请投币】:下雨停电是镇里的习惯,个把小时就能来电。 【说话请投币】:你那有蜡烛没有?手电? 【说话请投币】:人呢?? 李长青拨打电话,听到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长青啊!” 陈兰震惊于儿子狂奔下楼的动静,见他冲进雨里,速度快极了。 几秒后李长青湿漉漉地跑回来,咬着手电筒甩开塑料袋,从柜子里抓了把蜡烛。 “干嘛去?”陈兰问。 “我去老屋看看。”李长青回答着再次冲进雨里。 陈兰觉得不太对劲,皱着脸思索半天,又摇摇头回屋去。 屋里黑沉沉的。 竹听眠摇摇手机,如果早知道会停电,她一定不会放任手机凭借着百分之十的电量苟延残喘。 虽然她偶尔丧失生存意志,但好在拥有良好的生活态度,比如曾经设想过独身处于小镇中可能会遇到的一系列安全问题,所以虽然一堆零碎行李还没收拾好,但应急和防护物件是最先收进柜子里的。 她摸黑打开柜子,取出应急灯和防狼喷雾,转头在屋里选了个软垫,最后去书柜里挑了本书,美滋滋地靠在墙边准备文艺一回,听雨看书。 雨没能好好听,倒是听见有人蹬蹬蹬踩着水冲进院子。 李长青拐进巷子就瞧见老屋亮着光,走近发现这人居然连院门都没关。 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简直看得人心头火起。 他迅速进去,踩上楼梯才想起来要出点声,不然这大暴雨里单身男人独闯女性小楼的事情听起来未免太过法外狂徒。 为了让竹听眠放心,李长青一路喊着她的名字上楼,却没听见回应。 她房间门也没关,窗边放着盏户外灯,旁边躺了本书。 没见人。 李长青霎时紧张起来。 声音自身后响起:“不许动。” 李长青感觉有什么抵到了自己后腰上,太过熟悉,是竹听眠的手指。 同时一样东西被递到他面前。李长青先注意到米色的手套,应该就是竹听眠讲过的压力手套,弹性材料贴合手部,也许是因为压力作用,所以她的右手看起来略显僵硬。 最后,他才去看那只手里捏着的瓶子,隐约瞧见“防狼”二字。 “这个滋味十分销魂,所以我建议你坦白从宽t,”竹听眠左手戳人,“说!是谁派你来的勾引皇上的!说!” 李长青松了口气,随即无奈地笑起来。 挺好,生龙活虎的。 “还敢笑?”竹听眠又戳他,“老实点。” 她戏瘾发作,李长青只好抬起双手,“我不是坏人,给你送蜡烛和手电。” 虽然我才知道你用不上。 “不勾引皇上?”竹听眠严肃地问。 “不勾引不勾引。”李长青笑着回答。 竹听眠终于“开恩”,并着塞了条干毛巾给李长青,“多谢关心。” 李长青去走廊脱下雨衣挂好,擦着头脸进屋,“这是你的毛巾啊?” “不是我的,”竹听眠正兴致勃勃地翻他带来的那几根蜡烛,“是刚才下雨天上刮来的。” 李长青:“……” 经她这么一闹腾,李长青差点忘记自己上楼时还在生气,匆匆忙忙续上情绪。 “你现在人也没招到,一个人住,至少锁院门吧?” 说着话,人也没闲着,关上房门落锁检查一遍,又很快打开,接着去两扇窗边检查通风密闭情况。 第25章 “你别总想左右有人,旅游旺季还没到,即便住着游客,这突然停电人家也心慌,何况雨大得要命,万一坏人绕进来,人家不一定能听见你喊呢,再说了,现在这个社会你总得防着点……” 竹听眠靠坐在桌边,捧着自己受伤的右手,视线随着他来回晃动。 坏人没瞧见,倒是瞧见一个嘀嘀咕咕的小狗。 应急灯的光并不柔和,但蓝白光线很能强调李长青身体的所有轮廓,动作都变得十分清晰。 试问,在你已经做好准备独自等待暴雨过去时,有个人冒雨前来,告诉说要给你添一盏灯。 你真的能够不动容吗? 竹听眠不能,并且为此觉得温暖而平静。 这样的李长青实在很可爱,让她想起某种善良的水果——无籽西瓜。 说起来,不需要很麻烦剥皮或者吐籽的水果都很善良。 竹听眠突然有点想吃黄桃干。 李长青一鼓作气地发表完自己关于独身女性的安全看法后,一转头,瞧见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拎着包水果干正吃得尽兴。 “你没认真听。” “你要不要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李长青先败下阵来,“我真是佩服你。” 话虽如此,他还是伸手接过黄桃干,塞进嘴里,嚼得满口酸甜。 “你还是很上道的嘛。”竹听眠对他愿意接受零食的行为很满意。 “我要是不吃,你指不定能说出什么话呢。”李长青哼笑一声,走到窗边,很认地观察雨势。 雨点像暴徒一样攻击着玻璃,偶尔闪电亮起,小青年的侧脸为此分明一瞬。 他又转头问:“所以我刚才说的安全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李长青,还生我的气吗?”竹听眠没头没脑地问,又说,“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李长青明白她是主动提起房款的事。 可那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猝然在这个暴雨夜被提起,一间房两个人四面墙,似乎没有搪塞的余地。 真要聊起,那就要说明前因后果,李长青把这句话当做一个模糊且正式的和好信号。 虽然在他认为,他们已经和解,却也不影响他顺杆而下。 “那天我说话也不太中听。”李长青说。 “不中听吗?”竹听眠低声重复,“我倒是觉得你是脾气太好。” 李长青茫然地看着她,不清楚该用什么言语回应比较好,听起来像是她在描述被说得不够狠。 “有人告诉过我,真心的关系取决于互相之间分享多少脆弱,”竹听眠说,“可是于我而言,分享多少脆弱取决于获得了多少信任感以及安全感。” 李长青垂下眼。 这句话他听过的,在第一次他询问竹听眠为什么要到小镇来的时候。 “我是不是有点神神叨叨的?”面对李长青的沉默,竹听眠如此说,“我不太正常,对吧?” 她情绪闪回这个反应比较严重,退行时间很长,王老师评估是结果表示她拥有强烈的毒性羞耻感,会表现出自我遗弃,甚至持续性自我攻击以及批判。 很长一段时间里,竹听眠都在严格执行自己是人生信条:没死就行,不行就死。 理论上来说比较消极。 万事不上心可以避免很多麻烦,重新创造连接无疑是痛苦并且艰难的,她有些畏首畏尾,又跃跃欲试。 竹听眠很想知道李长青会如何回应。 “我会一直生气,直到你和我说明所有原因,”李长青坦诚得像一颗透明的玻璃珠,又想起曾经在网上看过的那些缩影,“但是你有难言之隐的话,不说也没关系,因为我也没有全部告诉你。而且,要是发生了那么多让人难受的事,正常才是不正常吧。” 借着黑暗,反正也瞧不清表情,李长青一股脑说完。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给你送蜡烛。” 来电了。 短促细微的电流声之后,灯光猝然而至,暖光立时填满房间。 竹听眠怔然地看清了李长青。 突然的明亮让李长青感到不适应。 刚才那种隐秘的,只属于黑暗的氛围被突然打破,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尴尬。 “你让我有些意外了。”竹听眠说轻笑着收回目光,去桌边给手机充电。 李长青注意到她嘴角的弧度,不是平时挂着的调侃,也不是礼貌性的,看起来本能又真实。 又一声雷响,助力李长青开口说话。 他指指门口,“我走了,我俩大晚上呆在一起让人知道不好,”顿了一秒,又说,“对你不好。” 竹听眠说:“不是你光着身子干活的时候了?” “穿着裤子呢。”李长青笑着看了她一眼,转头出门。 他脚步匆匆,离开前特意关上院门,才想起要让竹听眠下来从里面上锁,未料抬头一瞧,那个人居然把灯给关了。 【聊天请投币】:下来锁你的院门,关灯干什么? 李长青在院门外等了一会,大概是手机终于开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跑路要紧】:因为有人给我送了蜡烛,我要点来看看。 她提起得太过直白,李长青看着屏幕,雨水飘飞沾到上面,文字有一瞬模糊,他抬手抹去,同时感到某种温热漫过心头。 李长青给竹听眠带去的是普通蜡烛,红油粗蜡白色棉芯,比较原始的照明工具。 他没再上楼,不清楚竹听眠点燃蜡烛时具体是什么场景,但扛不住年轻爱幻想,总觉得斑斑烫蜡点到自己身上,东灼一下,西燎一下。 竹听眠问他到家没,又说晚安。 李长青才进门槛,没收拾自己,忙着一一回复消息,准备上楼时被老妈拦下。 “你过来跟我聊聊。”陈兰拍拍沙发。 李长青立刻挂好雨衣乖乖过去,结果老妈看上去比他还紧张。 早些年,早到李长青将将十多岁出头的时候,家里还喜欢用这种话题打趣,比如长青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呀,或者教育:长青不准乱牵女孩子,如果真的很喜欢,就要拿出全部的诚意对待。 也是因为这种教育,李长青人生中有史以来第一次察觉到喜欢的苗头,立刻就说要结婚,也因此骄傲地回家宣布过。 没敢细看人家长什么样已经是天大的笑话,奈何身边但凡有人了解一二,逢年过节必要谈起。(此处点名三叔李慎) 稍微懂事一些之后,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很想穿越回去捂住自己的嘴巴。 但今时不同往日,长青已过法定婚龄,要说之前陈兰还能试探发问,那是因为没有具体询问目标,今晚瞧他对小竹老板这么上心,实在很难不往那方面去想。 头次郑重询问这个问题,当妈的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决定先说重点。 “我们家可能娶不起小竹老板那样的人。” 此话配合屋外惊雷具有奇效。 “什么,怎么就娶了呀!”李长青没意识到自己声音有多大,慌张地眨巴眼说,“不是的,我不是要和她处对象,我就是,要多陪陪她。” 陈兰没听明白,“你记得人家爱吃什么,大暴雨了都没听你问问我呢,先往人那跑,你不是要处对象?” “吃醋啦?”李长青嬉皮笑脸地凑去老妈面前。 “去,”陈兰推开他,又郑重说,“妈不是要打击你,就是担心你。” 李长青晃了晃老妈的手,“我不能放她一个人待着,她的助理也时常提醒我关照她,你不知道,她吃了苦。” “什么苦?”陈兰毕竟是和儿子一起从灾难中走出来的人,可从没听见自己儿子说过苦。 也没必要t瞒着老妈,李长青先请求她不要跟风和镇里那些人嚼舌根,最后尽量简短地把自己所了解的故事讲述出来。 “我吧,我也不晓得弹钢琴到她那个阶段算怎么个事儿,但是你想啊,她弹了那么多年琴,被那么多人夸过,拿奖拿到手软的。突然有一天受了伤,手明明还在呢,但再也不能弹琴,她得多难受啊。”李长青脸都说得皱了起来。 “要不是那会孙明在网上看到,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儿呢,她也不说。” 陈兰安静了会,也觉得心酸,若有所思地说:“可能是因为她跟你不熟吧,所以不乐意和你讲。” 李长青:“……妈。” “你真不喜欢人家啊?”陈兰好歹活了这么多年。 “我不……”李长青回答。 陈兰也不再追问,只说:“她一个丫头,跑我们这来,虽然现在镇里不像之前那么穷,人也长了眼界,妈妈是感激她买房,让我们走出困境,但是妈妈也怕你难过。” “小竹老板太好了,长得好,会做人,体体面面的,你吧……”陈兰欲言又止。 李长青笑开了,“我怎么了,你教养出来的儿子啊,有点自信好吗?” 第26章 陈兰被儿子逗笑,又琢磨起来:“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之前也不晓得怎么同她说话,太客气吧,显得我们虚伪,太礼貌吧,又显得我们不把人家当回事,也愁呢。” 要是聊这个,李长青可太懂了。 “她那人吧,你就不要太拘着,她不看表面的,你要和她客客气气,她反而和你疏远。就比如吧,你瞧她总是在笑,其实没多少真开心的时候,但要是不开心就会立马生气,还得说给你听。不过呢,你也别被她吓到……” 雨夜,铺子里灯光温暖。 陈兰静静地听着儿子娓娓道来,心头漫过喜悦,因为已经很久没见他如此生动地想要分享。 然而,现实毕竟摆在面前,做母亲的为孩子思虑多少都觉得不够,越想,越觉得心疼,却又难以言表。 最后陈兰点头说:“妈知道了。” 李长青笑道:“反正,你多和她说话就能明白,她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会让你觉得莫名其妙,其实吧,她就是那会想和你说话,又找不到话讲,非得聊呢。” 陈兰望着儿子。 猝然感受到,时间已经把她的孩子引导体验忐忑心动的路上。 陈兰在心里叹气,又说了一遍:“妈知道了。” “大大方方的!”李长青变得很开朗。 “睡去吧!”陈兰笑着催他,“别忘了擦头发!” “知道。”李长青洗漱上楼,躺下之后没能感受到困意,鬼使神差地又拿出手机来看。 【晚安。】 李长青捧着瞧了半天,翻出根蜡烛来点着看,等心里头那阵刺痒逐渐平淡,才把蜡烛吹熄睡觉。 约定是两天后一同进城,李长青把自己锁在铺子加工加点雕花漆金。 他在县城里有个相熟的经销商,这几年里走他们的门路,李长青许多手工得以销售外地,多少算拓宽了点门路,对方却不要销售分成,也是人情。 人情难偿,李长青无法大方说分成,只好这么隔三差五雕个摆件当做感谢,对方是留是卖全看他们自己。 只是最近主动提起的次数多了一些,昨晚更是来电要求尽快把约定好镂空雕花漆金器给送过去,说话也不太客气。 李长青已经打算慢慢往前,重新接触补习,重新做题,如今也算把应赔金额落实到位。在这个逐渐向前的过程中,无需再那样大量工作。 这个漆金摆件对方提供所有材料,不知为何要得很急,甚至提出给报酬。 老爸在世时,同那对夫妻就多有联系,李长青苦于寻找不到销售门路时,也是这对夫妻主动找上门来提供帮助。 既然这是他们最后一个要求,李长青就答应下来,也没要报酬。 这个摆件光是稳木就花了许久,反复晾晒,雕凿也很是费神,花了李长青不少心血。 老妈得知他赶工也没说什么,只讲希望做完这一个,儿子也能歇一歇。 中途孙明来过一趟,得知李长青又在做免费活,气得骂天骂地,说李长青就是脾气太好才被人家当驴使,随后大概是立马想起好兄弟也有自己的难处,所以自己消了气,又挂在躺椅上聊竹听眠。 他絮叨时,李长青刚确认金漆的干燥情况,尚在满意的程度之内,稍晚一些进行最后一次精磨就可以,现在也算可以歇会,又因为是这个话题,所以他难得在工作中坐下来同孙明聊天。 “她应该会留比较久。”李长青突然说。 孙明久久未语,叼着甜瓜也没嚼,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长青。 “干嘛?”李长青问他。 “你照照镜子。”孙明建议。 “怎么?”李长青想拿手机瞧,又顾着自己手上都是粘合剂的残留物,这才打消念头。 “你应该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孙明说。 “什么表情?” “荡漾。” “……”李长青继续检查摆件情况。 孙明扫着眼看他,将人反复看了一遍,兄弟还是那个兄弟,就是变得不太一样了。 “你发\春了。”孙明做出判断。 李长青火速出腿,把孙明连人带凳扫翻在地。 “这种话你不要去她面前说。” 孙明被蹬翻也不恼火,甚至还妥当地护住嘴里的甜瓜,自然地把椅子扶起来。 “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儿。” * 到了约定出发这天,竹听眠提前出门,拎着早点前往李长青家。 路过某个不知名巷子时,和齐群正面相遇,对方一副来者不善的做派。 竹听眠主动同他寒暄:“早上好。” 齐群凶她:“老子不好。” 竹听眠无所谓,“那好吧。” 齐群:“……” 她作势要走,齐群果然拦住她,看样子是想要问点什么,但话出口却变成了威胁与恐吓。 齐群笑得意味不明,“小竹老板,你最近是不是和李长青走得太近了些。” “怎么?”竹听眠问,“你嫉妒了么?” “我嫉妒你——”齐群及时刹车,避免顺着话被带进沟里,“小竹老板,你还是要擦亮眼睛,知道该和什么货色保持距离。” 不晓得他为何今天讲话变得文绉绉,竹听眠当场听话,特意远离了齐群两步。 齐群表情有些难看,瞪着人,“你要和我对着干?” 竹听眠恍若未闻,走出去几步,倒也想起件正事儿。 “下个月初五是几号?”她问。 这是二丫出嫁的日子,齐群被问得脸色沉黑,“九月十三。” “我不太知道农历的日子,”竹听眠先解释,又说,“那么你九月十四来找我。” “为什么?”齐群问。 “有话要告诉你。”竹听眠说。 “为什么?”齐群又问。 竹听眠懒得跟复读机交流,人已拐出巷子,很快就到李长青铺子面前,意外得知人还没起床。 “最后出了点小瑕疵,他不满意,熬了大半宿重新做。”陈兰邀请她进去稍等,并着给自家儿子解释,说话间自然地接过竹听眠手里拎着的东西,“下次来千万别这么客气,右手尽量别使力。” 动作太过自然,竹听眠双手突然变空,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确认一遍:“他熬夜赶工啊。” 陈兰就说没办法,那边催得急。 于是竹听眠立刻表示理解,“我上学那会所有寒暑假作业都在收假最后一天写完。” 陈兰“啊”了一声。 竹听眠对她点头,认真说:“是会这样的。” 陈兰突然想起儿子在雨夜说的话:她就喜欢在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时,突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现在可不就是这样? 陈兰感觉亲切,再看一眼她的右手又心疼起来。 “小竹老板,这些吃的要给你腾在碗里吗?” 又说:“快自己找地方坐吧,都来过几回啦。” 这话说的,好像进入这间铺子有什么数字叠加效果,再多来几回,就可以解锁拎包入住的成就。 竹听眠感受到陈兰变得不一样,比起之前的客气有余,今天这样不经意的熟络恰到好处,不会礼貌得烫人,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 她很喜欢这样有温度的对待。 “不,不是,”竹听眠重新笑起来,“我们一起吃啊?” “嗐,我和他奶奶早吃过了,”陈兰笑道,“这会我得给老太太推车去啦。” 如今张桂香卖水果这事儿,老太太卖一个开心,李家人谁得闲就去帮忙推车,看来今天是轮到陈兰。 竹听眠将将点头,客套话还没说出口,就听t张桂香在院门大喊:“陈兰!走不走!” “就来!”陈兰回话。 “张桂香!”竹听眠也喊。 “你又上我家蹭饭!”张桂香耳朵好使,立马认出这声音是谁,并且毫不客气地打趣。 “胡说!”竹听眠反击,“我自己带了吃的!” “小竹老板,过会他要还没起,你给他打电话。”陈兰一边喊着“妈”往外走。 然后果真就这么走了。 儿子在楼上闷头大睡,一个不相熟的异性还在楼下。 竹听眠觉得陈兰太过放心,又讶异于这个家庭的开放氛围,竹听眠想,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气质太过令人安心。 总之,或许这就是小镇的常态吧。 竹听眠闲着也是无聊,夹出块油饼来嚼,她本人也没有口中说得那样无所谓,饼还没吃几口,就开始等得失去了耐心,于是拿出手机给李长青打电话。 还没几秒就被接起来。 “干嘛!”起床气相当浓厚。 李长青在梦里和等身手机搏斗,尚未分出胜者,对方释放铃声攻击,他终于忍无可忍,抓过来凶狠地按下接听键,语气自然顺应脾气。 “哪来这么大火?” 语调和声音太具有辨识度,火没了。 第27章 李长青磕磕绊绊起来,“几,几点了。”又说,“我这就起。” 翻腿下床找到拖鞋,身体还没清醒,稀里糊涂地撞出不少动静。 竹听眠在楼下抬头看,“摔了?” “没有,”李长青确认一遍时间,才说,“不是十点半出发吗,怎么这么早打给我?” 不确定他具体是想问什么,竹听眠干脆讲:“我没事干。” “喔。”李长青用侧脸夹着电话,一手抓着床头的t恤,一手抓挠着肚皮下楼去洗漱。 人已经走到楼梯口才想起自己没穿外裤,李长青朝楼下喊了两声,“妈!老妈!” 没有回应,于是他也懒得再绕回房间,就这么下去。 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四目相对。 李长青惊得踏空一步,然后本能地用衣服挡住小腹。 说话也不是特别有底气。 “……别看了。” 第18章 微芒 “本来还没打算看。”竹听眠很坦然。 “你真的是, ”李长青虽然自己快要习惯她这个德性,但还是没忍住问,“你不知道害羞的吗?” 说着话, 人也缓慢后退上楼。 李长青确认自己离开视线范围才大声说话:“我喊的时候你要出声啊。” “你叫妈我哪能应。”竹听眠有理有据。 李长青没让竹听眠多等, 洗漱好叼着油饼就往外走, “你在这等我, 我开车过来接你和东西。” 小镇许多巷子只能步行, 不过李长青家的铺子地处老镇边边, 右拐出去几步就是马路。 李长青开上三叔的小金杯,这车拉料走货鲜少清理, 因为竹听眠要坐, 所以他把后座重新翻起来,又垫了块小薄毯。 结果竹听眠拉开了副驾的门。 “你去后面坐呀。”李长青说。 “我不。”竹听眠拒绝。 不就不吧,李长青叹了口气, 重新把小薄毯铺到副驾,同她说明:“这车一般不拉人, 灰得很, 脏。” “脏就脏了, ”竹听眠说,“我又不上嘴啃。” 李长青笑着看她一眼, 让开身子,“进去吧。” 竹听眠坐进去,看他把后备箱打开,从屋子里搬了个大箱子出来, 想起陈兰讲李长青昨晚为了赶工熬夜的事,她又推开车门。 李长青正固定着箱子,倒也不意外这个人又晃过来, “你就是不能好好待着。” “要拉去卖吗?”竹听眠问。 “送的。”李长青说。 竹听眠没问为什么要白送,没说可惜。 她说:“那不是以后就没机会见了?”又断言,“这是我和它的最后一面。” 李长青停下动作看她。 她的语言总能击中那个不好明说的点,譬如嘱咐李长青记得带老饭桌回家,譬如在此时感慨离别。 哪怕她都不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这个人感性、细腻,又喜欢大方表达,很容易让人心神哆嗦。 李长青挠挠头,小声问:“这是我做的,你要看看吗?” “要看,”竹听眠立刻点头,“很想看。” 于是李长青就解开固定的袋子,打开箱子给她看。 竹听眠对孟春恩说李长青是小镇优秀木作匠人绝非只是出于私心。 当然,孟春恩也没说错,很大程度上,竹听眠前半截人生被钢琴填满,于工艺品欣赏一项实在没有太多造诣,无法从专业眼光出发加以判断,只能粗糙地判断好看不好看。 而在她见过的所有木雕里,李长青出品无疑身处最好看的那一个梯队。 小青年手巧,雕刻花纹精细至毫厘,即便漆了金,也让向来不喜金器的竹听眠觉得赏心悦目。 这个摆件的艺术价值十分明了,说实话,白送人过于可惜。 竹听眠偏头,对上李长青静候评论的目光,很亮,有些灼眼,叫人不敢怠慢或者轻视。 “手怎么这么巧啊?”竹听眠对他说。 于是李长青眼里的笑意果然变深,像是没忍住一样低头抿了抿嘴,最后对她说:“你喜欢么,以后给你做一个。” “好呀。”竹听眠没有随口敷衍,认真说明自己喜欢芍药,拜托一定要多雕几朵,这才给他腾位置重新好让他加固。 李长青固定好箱子,又把后座的垫子抽过来添补缝隙,最后拿泡沫纸抵住有可能晃动的地方。 他把泡沫纸被翻来叠去,偶尔手臂内侧朝外。 竹听眠这才注意到李长青手臂上的几点青红,她隔空指了指,“这是怎么了?” 李长青都没瞧就知道她在问什么,回答:“昨晚被漆烫了下。” 搬东西和裹东西的动作没停。 “要抹药啊,”竹听眠说,“烫伤很容易留疤。” “哦。”李长青应一声,动作随之放缓,想着下午回家就抹。 “抹啊。”竹听眠重复。 李长青转头看她。 竹听眠迎着他的目光,“你很赶时间?” “没那么脆弱。”李长青说。 竹听眠盯着他。 “现在去抹。”李长青转头进屋。 小金杯作为一辆年迈却优秀的历史见证车,是老爸发家的陪伴者,后头日子好过也曾换过车,只是没舍得卖掉这个老伙计,没承想事故之后变卖一切,到了,还是这辆面包车常伴在旁,整体表现稳定又连续。 点火发动,小金杯熟练咳嗽几声,带着两人出发。 拐出狭窄接道,路过一群小店铺,小店铺门前总是有人,或蹲或站,百无聊赖地用眼睛捕捉每一样进入视线范围内的移动物体。 接受完这一段注目礼,车子挤进小镇商业区,嗅觉和视觉都能受到短暂地冲击,人声更是嘈嘈,辣卤和鱼铺比邻,咸辣裹着腥毫不讲理地乱窜,每一个生意人脸上的表情都特别有看头。 随后车子跳入疤痕累累的乡道,工厂和农田交换着奔向窗后,视野被大片的天空占领。 竹听眠手动摇下一缝车窗,风扑进来,她仰面吸了一口,味道带着野性和枯草气。 她发出来自城里人的感慨:“这是旷野的味道。” 李长青快速地看了她一眼,无意破坏她的心情,出于道德而告知实情。 “这是牛粪的味道。” 竹听眠扭头瞧他。 “就刚才,”李长青抬手往身后指了指,“路过了个牛基地,规模挺大。” 说着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味也窜得很远。” 经验充足的人走这段路都不开车窗,李长青却故意不提醒,坏水咕咚咕咚的。 竹听眠一言不发地摇上车窗,决定先放过李长青一马,不去计较他此时扬起的唇角。 再后来,开始经过一些小村庄,屋舍渐次稀疏,农田里成块的塑料膜像乐高方块一样咻咻咻地被车速抹成片,变得模糊且失焦。 李长青摇下车窗,注意到余光里副驾那个人转头,他立刻解释:“空调片很久没换,不如呼吸新鲜空气。” 于是竹听眠立马照做,把她那边的车窗摇下一缝。 这个动作对于一个尚且只能使用左手的人来说,实在是过于迅速而且敏捷,以至于李长青变得敏感起来。 车里很难闻吗? 可他昨晚洗过澡。 李长青低头闻闻自己。 “你干嘛呢。”竹听眠当场撞破,还要故意提出,话音藏不住笑。 李长青也笑,实话实说:“我们乡下人早上不洗澡,怕捂在车厢里熏着你。” “李长青,总是试图引起城乡对立这个思想很危险哦。”竹听眠总有说法。 不晓得她在高兴些什么,话尾巴那个“哦”都快要翘去天t上。 李长青笑得越发明显。 可下一秒,竹听眠居然很认真地吸了吸鼻子,认真表示:“你闻起来像是油饼。” 又说:“我给你带的油饼。” “哪还有味道,我吃完东西有漱口的好吧,”李长青说,“在三叔铺子里喝了气泡水。” 竹听眠立即有的放矢,“你喝气泡水居然不给我带。” 李长青已经很熟悉她的聊天模式,从善如流:“一会下车给你买。” 竹听眠这才满意,舒舒服服靠进座位,“那可以。” 风卷进来,他的头发既蓬且软,被风抓起来摇摆又伏倒,风大风小,循环往复,十分可爱,竹听眠很愉悦地看他头发跳了半天舞,并且认真夸赞,“你的头发看起来很好摸。” 李长青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你要不要——” 好在脑子很快跟上思绪,他改口讲:“试试蜂王。” “不想试,”竹听眠自有重点,“记得给我买饮料。” 李长青嘴角上扬,“记着呢。” 他说到做到,快进县城的时候先询问竹听眠赶不赶时间,得知距离她与人约定的点还有一会,轻车熟路地带她去了超市。 推上购物车,二话不说先去饮料区,由此得知竹听眠最喜欢葡萄口味,讨厌柠檬口味。 第28章 意料之中的答案,李长青早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吃酸。 “这是准备补救童年吗?”竹听眠看着李长青放到购物车里的玩具问。 “给陈小胖的,他就喜欢这个。”李长青说。 “哦。”竹听眠淡声应了一下,没再说话。 接下来就瞧着李长青拿下一样东西,讲这个刚好给孙叔干嘛干嘛,拐个弯,又取下一样,讲这个特别适合冯姨干嘛干嘛,全程嘀嘀咕咕的。 总之统统放进推车,车已半满,滚轮被小青年的心意压得发出咯吱声。 “你呢?”竹听眠试探着问他。 李长青正在整理推车中的商品,闻言动作一顿,随即说:“我哪有什么缺的。” 他把洗衣粉按到推车边缘靠好,声音和人都显得比较倔。 超市的灯光太亮,亮得竹听眠能够清晰地看见李长青肩膀处那个小洞。 “要照顾自己啊。”她盯着那个小洞轻声说。 超市里放着音乐,有些吵,李长青转身探过来问她:“我没听清,你要什么吗?” 他眼带笑意,真切关心,由于习惯性照顾人的这个习惯,再自然不过地问出这句话。 竹听眠和他对视两秒,然后说:“李长青,去看看衣服吧?” 李长青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不要,用不着。 他察觉到竹听眠有多么坚持,又原地劝了几句,倒显得像他才是那个非要别人干些什么的人。 李长青干脆用手盖住那个洞。 “我真的不用。”他说。 竹听眠抬臂,二话不说探出手,眼瞧着两只手马上就要碰到,李长青只好先移开自己的手,就这么被钻了空子,物理意义上的空子。 直到清晰地感受到指尖穿透衣物直达皮肤,李长青才反应过来不如用手挡住呢。 这下真的变得为难,扯开她的手也不是,继续让她碰着也不是。 李长青后退,竹听眠的指头就追过去,而且勾住那个洞。 她把那块布往外扯,带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 “揩油啊?”李长青笑着问她,又点评,“你真的很爱动手动脚。” “也没对别人这样吧?”竹听眠反问。 还不如不说话。 超市的冷气多半出了问题,李长青断定。 他隔空在那只作案的手上面挥了挥,示意她放开。 好像只能做到这步,好像他真的会因为一根指头,就被体型小了好几圈的人拴住。 衣料被她扯得变薄变韧,所有习惯性的拒绝和倔强都随之变得越来越紧,直到把心脏勒得有些不太舒服,李长青才吭声。 “别扯啦。” 他试图商量。 竹听眠越发用力,“快点说好的。” 李长青转头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还是落回她脸上,他有些不明白竹听眠为什么总是这样特殊对待他。 “为什么啊?” 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在作怪,缝隙显露出来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不安。 害怕这是误会,又害怕这不是误会。 李长青觉得自己已经站在某个难以明说的边缘,竹听眠接下来的回答无疑把他往前推了一步。 “因为我想。”她说。 李长青深深呼吸两下,半带警告地说:“你这样会让我多想。” “你居然只是多想。”竹听眠有效还击。 像是被这句话抽到心脏,李长青呼吸都停了,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自己正在经历开幕仪式,灯光已经暗下,观众马上就能看清舞台,表演即将开场。 就听竹听眠忽然开口:“你还得谢主隆恩然后高呼万岁。” 李长青:“……”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引发海啸,关注点居然还停留在道谢方式的层面上,甚至没发现差点开唱的独角戏。 真是异想天开自作多情。 李长青感到莫名的失落,以至于神志不清地开始口不择言。 “已经二十一世纪了,这个社会没有奴才了陛下,”他利落地上手拉开那只持续犯罪的手。 赌气就算了。 堕落了,李长青自我批判之后,干脆自暴自弃到底,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厚脸皮。 总之他说:“我反正没钱给自己买衣服的。” 第19章 微芒 出了超市。 “我们吃饭吧。”竹听眠指着超市门口的炒饭店, 她说是饿了,但也没吃正儿八经的午饭,要了一碗醪糟小汤圆。 李长青已经换上新衣服, 可依然觉得心情奇怪, 并着胃里也很空。 所以他要了两份盖浇饭。 竹听眠佩服地问:“吃得完吗?” 李长青摸摸肚子, 很老实地说:“突然觉得很饿。” 竹听眠就羡慕且佩服地安静下来。 等餐间隙李长青接了个电话。 确定来电人之后他迅速皱眉, 甚至抬脸看向坐在对面的竹听眠时, 已经同步出现了想要起身离开的动作。 也不晓得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内心斗争, 反正是坐在原位把电话接了起来。 对方嗓门很大,言语间隙漏出好几次“齐老板”。 李长青说:“那我晚一些再过去吧, 看见了没话讲。” “人家就是为了见你在这等着的!” 李长青坚持说:“我晚一些去。” 关于李长青为何不情愿接这个电话, 最终又选择当面接起的原因,竹听眠略有了解。 来时路上并非一程愉悦,中途还是出现了低气压, 起因也是一通电话。 李长青的手机几次响起,或许是身为驾驶者需要提供安全感, 又或者是觉得通话内容没有避嫌的必要, 总之他开了免提。 听声音, 对方是个年长的男性,与李长青介绍中保持合作多年的经销商对得上号, 就是那个陆哥。 陆哥先问多久到城里,又确认是否带上了木雕,忽而话头一转,讲齐老板希望能够见李长青一面, 浑然是说媒拉纤的态度,再三告知齐老板真的很中意李长青。 末了开始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李长青好好考虑,用很为人着想的语气说齐老板真的很喜欢他, 跟了人家,李长青的日子也可以不那么苦。 李长青回应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僵硬,到最后都是嗯嗯啊啊敷衍了事。 挂掉这个电话,他对竹听眠说:“没想到他会说那么多。” 竹听眠说:“没事儿。” 车子开出好几公里,竹听眠始终都安静地看着窗外,没有任何开口询问的表现。 李长青先忍不住了,说:“陆哥,就是一直帮我往城里卖家具的那个。” 竹听眠平静地看他,心里头估算着这个人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其实叫哥都不太合适,但是因为要做生意,喊叔喊婶也不好。”李长青进行说明,身侧,平淡如一的天被车窗切割成片,幻灯片般匆匆路过。 小青年的侧脸随之而明灭不定,总体并不明亮,同回忆一样黯淡。 陆哥是李长青父亲的好友,在李长青决定扎根小镇开始木作生涯之后,主动上门来表示可以为他往城里引导销售,介绍说最近手工打造物件的价值随着文旅发展水涨船高。反正,仅凭闷头做活还要照顾九个家庭的李长青,绝对难以找到比这更好的门路。 陆哥打开市场,也不要提成,他比较看重李长青的手艺,偶尔要一两件作品。 也不知陆哥究竟是摆着瞧还是拿去买,但只消他开口,李长青就给做,他并非不知道可以卖钱,可是恩情难以用金钱衡量t。他的确通过陆哥挣过钱,也把钱用在了需要的地方。 也是最近,责任和赎罪来到了一个全新的节点,李长青开始抽离过去,也开始重新定义他和陆哥的关系。 说到这里,李长青皱起眉,脑袋微微上仰,最后讲:“我可能就是,不想再靠依赖和感恩活下去。” “你是对的。”竹听眠拥有丰富的,同心理治疗师王老师沟通的经验,熟悉这种场合之下该使用哪用语调,鼓励的态度大多数时候都能收获奇效。 李长青快速对她偏头笑了笑,开心道:“是吧,我也是这样觉得。” 已经听故事到了这个地步,作为电话里的另一个重点目标,要是不问起,反而显得不够重视了。 “齐老板又是怎么回事?”竹听眠问。 “她……”李长青把故事掐头去尾地说,“去年定了个大尺寸雕塑,需要拆开来装,我送货上门,遇见她哮喘发作,扶着她帮助她吸喷雾,又送她去医院。” “就是这样,”他说,“只是这样。” 其实竹听眠听这段故事没有任何的玩笑心态,光是他重复两遍着重说明已经概括了太多太多。 竹听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因为矿难,李长青每天睁眼就两件事,挣钱以及赔钱,那样的情况里,命运把人压得难以喘气,与人为善也好出手相助也罢,不过是他的习惯性善良,别人不好说,但李长青善于负责,所以绝对不会在那段历史里生出想要恋爱的想法。 第29章 贫穷时最大的奢侈品是感情,无论是收到,或是给出。 “她买了很多我做的家具,我很感谢她,”李长青说,面上并无异常,只是再次提起陆哥时,叹了口气。 没能说完的难受才比较戳心。 竹听眠已经知道陆哥是李长青父亲的好友,算是长辈,却诱惑晚辈去依附女性,不遗余力地撮合鸾,这样的言行轻飘飘地将李长青咬牙背着的苦难与责任简化、亵渎,并不道德。 要知道,性\骚\扰不仅仅只有肢体接触,这样来自长辈的伤害更容易让人害怕以及无措。 竹听眠想,这应该是李长青决定不再和陆哥合作的关键原因。 听者尚且惶惶,何况亲历者。 就是会出现过度报恩的情况,李长青是,竹听眠也是。 像是在对他讲,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竹听眠开了口:“我知道了。”又问,“需要我陪你去一起见那个陆哥吗?” 在说了许多句话之后,李长青终于笑起来,玩笑道:“你像是要为我出头。” 竹听眠认真回应:“如果你需要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显得有些薄,却精准刺进耳里。 李长青像是心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熟悉又抵抗不了的刺痒穿胸而过,很快漾遍全身。 不是令人难受的感觉。 他沉默半天,才出声:“马上就不跟他们合作了。” 所以没必要再生出别的枝节。 竹听眠就不再坚持,开始讲今天自己为什么要去县城,先把好友孟春恩和迟文介绍一遍,说对方希望她去县城找一找那位女性匠人好好沟通。 又说:“他们热爱木雕,是很厉害的人,相信你和他们一定能有共同语言。” 李长青说:“非遗传承人啊,不知道我够不够得上和他们说话。” “当然够得上,你对自己的了解不太清晰。”竹听眠立刻说。 “你有点惯着我了。”李长青忍不住笑意,心里也觉得满当当的。 “反正,他从不免费给我送木雕,这一点上,你已经比他们优秀。”竹听眠有理有据。 李长青就说:“那只好赶快给你做。” “是的,你一定要放在心上。”竹听眠要求得很顺口。 李长青只有答应得份,却不觉得自己被强迫。 又说起那位女性匠人,竹听眠问他:“你知道是谁吗?” 李长青摇头。 竹听眠又说马上会有一个木作交流会,也邀请了许多经销商,是一个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 “陆哥和你提起过没?” 李长青还是摇头。 竹听眠:“那现在我和你提了,你已经知道了,所以到时候就会去。” 李长青就笑:“好的。” “以前没在网上了解过吗?”竹听眠问他。 “以前……”李长青顿了顿,低声说,“没觉得自己可以走很远。” 竹听眠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再说其它道理,只讲:“现在想也来得及。” “我现在可没少想。”李长青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由衷且愉悦地笑起来。 话题七拐八绕,又开始聊旷野里牛粪的味道。 本来这段回忆无需刻意响起,但因为陆哥这通电话,竹听眠感觉自己又闻见牛粪,低头再看面前的醪糟丸子,心情开始变得微妙。 “一会我得再跑个地方,”李长青告状一样地说,“我三叔那鞋底磨得比纸还薄,给他安排一双,成天抠门。” 明明想避开齐老板,居然抬出自己三叔。 而且。 竹听眠没忍住掀眼瞧他,这人被逼着去买件新衣服都要挣扎成那个样子,是凭什么有底气在背后念叨自己三叔的? 饭后就不顺路了,孟春恩和迟文在隔壁市里的大学做非遗传承演讲,所以他的助理直接开车过来同竹听眠见面,先前已经互相通过微信,对方根据导航直接来到炒饭馆面前,下车先代表老板表达了对竹小姐的关心,说法比较官方,最后自我介绍说姓甘。 “苦尽甘来的甘,”他眼角提起,亲切地说,“竹小姐,见到您很高兴。” 竹听眠客气道:“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李长青把竹听眠送上车,又说晚一些电话联系,临走时特意多看了眼这位苦尽甘来。 给三叔买好鞋之后,他确认齐老板已经有事离开,这才把木雕送去陆哥店铺。 结束一切行程,他收到竹听眠来信。 【跑路要紧】:这木头怎么样?[图片] 她像是在购物,李长青仔仔细细地把那张照片好好瞧过一遍,给出了中肯的评价,表示品相不错,可以入手,但太贵就不划算,并且提出如果需要买木头,自己可以带她去熟悉的木材厂。 连着一个小时都没收到新的消息。 李长青拿过手机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自己被用完就被忘记这个事实。 他感到有点委屈。 竹听眠和甘助理没有直接去找那位木作匠人,因为要落实人情世故,所以他们导航里临时找了家工艺品店。 甘助理本来购买伴手礼的任务是他的分内事,但他的老板孟春恩坚持说好友竹听眠是比较懂得拿捏人心,所以一定要她亲自挑选。 竹听眠知道这是孟春恩依旧记恨她前段时间消失得人鬼都联系不上,所以稍有机会就要指使人,也略能品得出孟春恩对于这位木作匠人的重视。 出于多方面考量,竹听眠买了块优质饱满的黄熟香aka一块木头。 “竹小姐,”甘助理合理表达质疑,“这样会不会——” 看他有些欲言又止,竹听眠替他补充回答:“太原始?” 甘助理笑了笑,点头。 竹听眠也对他笑:“试试呗。” 虽然她孟春恩称作“破弹琴的”,但也算用手吃饭的人括弧曾经括弧完,多少了解些怀才之人的想法:热爱木作的人,会更喜欢一块可以展开专业的原材料,而不是出自他人之手的木头。 “听您的。”甘助理说。 之后就不再耽搁,直接前往对方所在。 甘助理在导航里输入一个地址:陆久家居馆。 “嗯?”竹听眠盯着这个名字哼了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甘助理立刻问她。 “没事儿,走吧。”竹听眠说。 甘助理已经提前同对方联系过,约定了今日拜访的时间,所以车子停在铺子前头熄火之后,很快有一男一女迎了出来。 竹听眠坐在车里望向这家铺子。 大红招牌高高挂起,没开灯的店铺里横七竖八地摆着许多家居,金黄打边大红做底的特价标签尤其显眼,老板踩着卷边的红地毯出来,进出大门时,挂在卷帘门上的感应门铃毫无感情地喊了声“欢迎光临”。 稍有风起,印着“全场八折多买多得”的布条就会开始搔首弄姿。 竹听眠人还没下车,火气和厌恶感已经达到了极点。 因为有件东西的存在感太过强烈,她实在无法忽视。 漆金木雕,秋芒镇李长青出品,此刻就摆在这个破店的破桌子上。 没有防护罩,没有底座,没有重视。 就,这,么,摆,在,那,里。 要不是竹听t眠在早上亲眼见过李长青是如何珍惜地介绍它,又是如何妥帖地把它从小镇带出来,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这也只是所有打折物件的其中之一。 可见情况并非如同孟春恩所说那样,神秘的木作匠人苦于生活运作,所以迫不得已放下艺术追求,下沉进入大众实用市场。 整件事情已经很明显。 夫妻俩分工明确,丈夫用好友情谊让李长青做工,妻子鸠占鹊巢,用李长青的作品摇身一变成为某木作大师。 他们利用李长青的苦难,断他前程,甚至还想要在李长青身上创造拉皮条的副业。 桩桩件件,实在罄竹难书。 竹听眠把礼物放在车里,空着手下车,面色倒是没太大变化,依旧笑眯眯的。 心里却烧着火,因为满脑子都是李长青手臂内侧被烫伤的斑点。 甘助理发现她没有拿礼物,也没问,先迎上去同那对夫妻分别握手,礼貌道:“萱姐。” 被他称为萱姐的人十分热情,全名叫做钱萱,她先介绍了自己的丈夫陆久,立马就带着甘助理进店里去看那个木雕。 她抱歉道:“上次要价时我没想明白,后来还被我家这口子教育。” 这就是想要卖,而且价格好说的意思。 但甘助理此行目的并非如此,他的任务是陪住竹小姐一起劝说萱姐不要放弃木作事业。 但竹小姐自从下了车就没说过话。 她在铺子里简单绕了一圈最终停在木雕面前。 甘助理视线随她移动。 陆久注意到着甘助理的目光,商人的本能立刻让他明白这个年轻女人才是说话作数的那个,他立刻示意钱萱过去好好招待。 第30章 钱萱会意,“才做好没多久呢。” 媳妇开了口,陆久这才姗姗迈腿过去,用目光把年轻女人从头到脚刮了一道。 “这谁做的?”年轻女人问。 钱萱立马要开口,陆久抢先说:“我家这口子做的,费劲劳神的,我看着都心疼。” “卖多少?”年轻女人又问。 陆久当然不会直接报价,他开始套近乎,“你们也买了不少我家的摆件,知道你们是真喜欢,你们给价吧。” 年轻女人对他们夫妻俩笑了笑,笑容很亲切,也很有感染力,让人忍不住要跟着一起嘴角上扬。 然后陆久和钱萱听到那个年轻女人温和地对他们说。 “你们这两个贱人。” 第20章 微芒 讲道理。 这个年轻女人的语言和表情完全对不上号。 并且现场情况已经没法讲道理。 陆久反应片刻, 明白了其中的羞辱意味,当场挂了脸不说,愤怒上头之余, 声音也大得吓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会不会做人?你爹妈不教你?” 他送出素质三连问, 钱萱也是既惊又怒, 重重点头附和自己男人。 “你说人话?”竹听眠由衷地觉得好笑, “你配吗?” 字字点火。 “你出去打听打听我陆久是什么人!” 陆久气得身体前倾, 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钱萱配合着拉住他,但嘴里也是骂得不干不净。 先说他们不是诚心来做生意, 又讲白白净净的人怎么会这么没素质, 最后指责他们是在故意作态,恶意压价。 居然还记挂着做生意这件事儿。 夹生的普通话伴随着快速发音的方言,愤怒快要化为实质。 事态发展得乱七八糟, 甘助理立刻护在竹小姐身前。 出发前老板交代过,要是发生意外, 不论如何要保护好人。 看竹听眠不说话, 钱萱以为她已经被震慑到, 调转枪头,对甘助理说:“之前联系我们的是你吧, 我也和你说过我家情况不好对吧,不做买卖也没必要羞辱人吧?” 话说完,已是潸然欲泣的样子。 她尖酸地喊:“你们有钱人真是了不起哟!” 竹听眠眉头一皱一皱的。 这间铺子疏于打扫,灰很大, 她是忍了又忍,还是打了喷嚏。 好歹算是她发出声音,所以陆久立刻瞪住她。 竹听眠揉揉鼻子, 说:“陆知时。” 安静咯。 “你,”因为一个名字,陆久明显变得底气不太足,“说什么?” 竹听眠喉咙还是痒痒,咳了几声,先点评:“好雨知时,你们给儿子取的名字很好,充满希望。” 除了希望,不难看出这对夫妻有多么宝贝这个儿子,具体表现在店铺吧台后头正面墙都是奖状,中间夹杂着几张合照。 抛开事实不提,这对夫妻为人父母,爱之深沉。 骄傲也好,炫耀也罢,总之只要踏进他家门槛,就能瞧见他们儿子的名字。 再说回事实。 “上大学了吧,”竹听眠扬扬下巴,朝其中一张复印的录取通知书指去,“看时间是三年前,十八九岁高考完,陆知时现在应该二十三四吧。” 陆久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一直提起自己儿子,夫妻对视一眼,再看向竹听眠的目光饱含警惕,依然愤怒着,但这会的怒意变得很真诚。 钱萱往前半步,凶狠地说:“你别打我儿子的主意!你到底是干嘛来!” 竹听眠嗤笑,缓缓发问:“陆先生,钱女士,你们知道李长青几岁吗?” 夫妻面上的惊讶神色如出一辙。 她给这对夫妻留足反应的时间,在他们开始恍然大悟时淡声补充:“二十四,和你们儿子一样大。” “我说呢,你认识李长青啊?”陆久最先反应过来,重新换了一种粘黏潮湿的目光打量人,“怪不得他最近说话硬气,齐老板也不愿意见,原来是已经找好了靠山。” 如此纯熟的造谣技巧。 竹听眠盯着他,笑得更加明显,“陆久是吧,你似乎很想看到李长青卖身啊。” 陆久因她的直白而瞪眼,“什么卖身,你一个女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好心给他找个出路,我还有错了?!” 钱萱附和:“就是!齐老板多有钱,李长青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到条件这么好的人了!” 竹听眠立刻说:“我比齐老板条件好!让你儿子来跟我!” 钱萱由惊转怒,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看得出来她身为母亲的愤怒,陆久也好不到哪里去,警告她嘴巴放干净点。 “别以为我不打女人。”他说。 甘助理没拦竹听眠说话,倒是已经做好了散打的起手式。 竹听眠示意他不用紧张,又对着夫妻俩笑出声来,问:“你们儿子不可以,别人儿子就可以?” “陆久,你和李长青他爸是同龄好友,你这样欺负李长青,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梦见过他父亲吗?” 俗语有言,亡者为大,要只是嚼舌根说说就算了,但陆久足够心虚,所以表情有一瞬扭曲,之后约莫是心里的猪油重新凝结,所以他又开始变得有底气。 “你是他谁啊?你知道他家什么情况吗?而且,我们家帮他那么多,没有我们,他能活得下去?!” 陆久大概也心虚,所以声音越来越大,短时间之内,铺子门前已经探出几颗吃瓜的脑袋。 “帮他,”竹听眠笑着说,“动辄卖出五六位数的东西,有没有分过他一毛钱?”她指向桌上那个摆件,“你们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想过李长青在过什么日子吗?” 陆久当然不会同她辩论这个,就咬死要是没有他们出口,李长青现在压根就活不下去,姿态和声调都是常年于市井吵架磨炼出来的,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开始展露出要对竹听眠进行人身攻击的架势。 竹听眠面色平静地说了个名字,问:“听过这个人吗?” 夫妻俩没跟上她的节奏,倒是甘助理略为惊讶地转头瞧她。 “是一位很厉害的律师,”竹听眠简单介绍,接着开始科普,“恶意伤害的代价是有期徒刑,拘役或是管制。” 陆久张张嘴,表现出一种很想要在不输气焰的情况下辩驳的样子,“什么就恶意伤害了!谁动你了!” “就是!”钱萱立刻拉拢门外凑热闹的人,“你们都看着啊,我们可没打她!” 竹听眠很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你们这么多年瞒着李长青挣钱,日子挺滋润。” 依旧是没头没脑,但陆久直接说:“没瞒他,本来就是他免费送我们的。” 竹听眠说:“这事儿我没法做主,但如果李长青要你们赔钱,你们就赔钱。” 这次陆久讽笑出声:“凭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你让我——” 竹听眠拿出手机,屏幕上录音软件的时间已经走了二十分钟。 她极其贴心地解释:“从我下车开始,我就在录音了。” 所谓律t师,所谓录音,乍然出现还是比较有威慑力的。 陆久的第一反应是要上手抢夺,钱萱倒是理智尚在,拉了丈夫一把,甘助理也及时拦住他。 “上一个动我的人,已经二十年起步,”竹听眠笑吟吟地对陆久说,“你来。” 甘助理暗自吸气,绷紧身子,更用力地挡住人。 他的老板孟春恩特别珍惜竹小姐这位朋友,今天陆久要是真伤了她会做几年牢,这件事后续会如何发展甘助理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失业。 陆久沉沉呼吸好几回,最后阴沉沉地说:“录了又怎么样?你去告啊!东西都是李长青自己说的送我们,你能怎么样!” 竹听眠不赞同地看他一眼,目光有些怜爱,“是的,但是录下的是你欺负老友儿子,明知他贫穷,还要利用他挣钱,最后哄劝他去攀女老板的事情。” “那又怎么样!”陆久大声说话,仍然坚持自己那套理论,“这犯法吗?我劝他过好日子我还有错了?!” 竹听眠笑意愈深,“你承认就好。” “我承认!那又怎么样!去告我?”陆久似乎说服了自己,越发有底气。 竹听眠提醒他:“陆先生,你还没有答应我刚才的要求。” 什么要求? 陆久一怔,李长青要他赔钱他要赔钱?做什么梦呢? 竹听眠观其表情,一副绝不配合的样子,也算是在意料之外。 但她已经失去了继续废话的耐心。 “希望我们下一次见面不是法院见面,啊啊——”竹听眠抬起一根指头,柔声示意陆久不要插话。 这个训诫式的动作很轻,但伴随而来的是爆炸性的话语:“我也不希望陆知时同学听到这一段对话,如果有必要,我会去你们儿子的学校。” 她这一句话,说是威胁也好,称作恐吓也罢,效果奇绝。 第31章 短暂的安静之后,钱萱最先失控,怪喊一声,怒喝:“你是疯了吗!” “其实严格来说,我刚才的行为算是胁迫,你们也可以去告我,”竹听眠很公平地给出建议,又不顾这对夫妻死活地说出后续,“当然啦,我不会去直接给你们儿子听,我会给他同学听,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同学是靠父母压榨一个苦命青年的血汗供他读书,以及他父母还在拉皮条。” 竹听眠微笑道:“他们全校都会知道这件事。” 陆久和钱萱两人的表情难看得像是被烧干炖焦,然后遗忘在锅里半个多月的五花肉一样,又臭又干又难看。 相比之下,竹听眠就显得如沐春风,继续兴致勃勃地替他们规划未来。 “然后呢,陆同学总要工作吧,到时候不论他去哪上班,我一定会把录音和文字说明一起发到他领导的邮箱,对啦,陆同学总要找女朋友结婚吧,那么我——” “你这个疯子!!”陆久大喊,“闭嘴!” 的确足够了。 竹听眠笑着说:“好啦,看你们,怎么会气成这个样子呢?” 她又问陆久,“刚才不是你说的么,不是什么大事儿。” 陆久、钱萱:“……” 竹听眠甚至开始哄人:“别气啦,笑一笑,我帮你们把李长青叫过来好了。” 又问:“知道该怎么说吧?” 夫妻俩憎恶且羞愤地盯着她。 钱萱把情绪诉诸于人身攻击:“你这个贱人。” 竹听眠丝毫不受影响,“难道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 甘助理见证全程,不由自主地变得乖巧。 他不由想起自家老板孟春恩曾经说过的话:“竹听眠?你们以为她有什么好脾气,笑眯眯的?那是她压根就懒得费力气,这家伙刺人着呢!真被她收拾一次,到死都忘不掉。” 甘助理没忍住代入身不在场的陆知时同学,稍微想象这种长达数年的持续性针对破坏,已经开始后背发凉。 也没忍住想起李长青。 这头出的…… 李长青还不知自己身份变成了债主。 他也没一直在车上等,三叔提起过的培训补习班就在附近,干脆本人过去了解一下。 听见竹听眠说可以去接她,结果给出的地址居然是陆哥店铺。 李长青立刻出发,进门瞧见陆哥面色铁青地坐在吧台后面,钱姐也不同以往那样对他笑,没好气地抱手在旁,甚至冷哼一声。 现场情况有些不好理解,好在甘助理总结能力一流,他将刚才所发生的争执去繁就简地复述给李长青听,包括但不限于陆久如何往外销售木雕摆件,又是如何截断木作协会与李长青联系,将多年的买卖统计成数字,又讲竹小姐已经和陆先生好好地讲了道理,说李先生可以合理要求赔偿。 最后,甘助理稍微融入个人情绪加以总结。 “李先生,似乎您成了冤大头。” 李冤头:“……” 甘助理又说:“很多年。” 这人看着正儿八经,说话却很是直白戳心,莫名抵消了许多李长青猝然得知真相的震惊和无措。 他已经了解始末,却并未太过震惊。 李长青同陆久合作了这几年,对方为人如何,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要是加以回忆,最受伤的时候应该是听他试图撮合自己和齐老板的时候,彼时的感受很难描述,但绝对刻骨,足以彻底毁掉信任。 既然能说出这种话,那么背地里指定也做不了什么道德的事儿。李长青本来也没报太多希望,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自私到这个地步,真相实在超出预期,令人难以接受。 因为当事人陷入头脑风暴,所以环境安静得过分,甚至能听到门口围聚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声。 “李长青,说话。”竹听眠开口提醒掉线的人。 “啊,哦……”李长青经过深思熟虑,终于问出了得知真相之后的第一句话。 他问:“真能卖那么多钱吗?” 语调因为急于求知而变得有些一板一眼,表情再认真不过,因为他不太敢相信。 竹听眠一愣,随即无奈地轻声喊他,对他做出一个张开手掌的动作,“李长青,打开你的格局。” 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刺人的样子。 吧台后头那俩夫妻同时看向她。 甘助理倒是比较专业,好歹忍住了笑,同样认真的回答:“是的,我老板很喜欢您的作品。” “这样啊……”李长青眼睛眨巴着,似乎在努力捕捉一个话头用来开口。 竹听眠又喊了他一声,“你可以说任何话。” 李长青望向她,在对视间不自觉地挺直肩膀,最后迈步走去陆久面前。 “哥,叔,”他改换了一下称谓,“以前老爸在的时候,你经常来家里喝酒吃花生,一聊就是一宿。老爸说起过你,讲你小时候吃过苦,好在心气高,也能成事。” 李长青顿了顿,他没太在意陆久表情如何,倒是把自己说得眉头紧皱。 “他是真把你当兄弟,当朋友。” 他讲起父辈情谊,好像是准备开始煽情的样子。 竹听眠想,要是一会儿从这个人嘴里说出原谅二字,她肯定会动手打人。 好在李长青并非全然感情用事。 “本来就是约定好的,摆件做出来不要钱送给你们,”李长青说。 “可不是你自己说的嘛!”陆久看向竹听眠,“还让这种人来作践我!” “你嘴巴干净点,”李长青猝然拔高声调,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凶狠。 向来不喜引发冲突的人突然变得锋利,至于是为了谁已经足够明显。 陆久可从没听过这孩子这样和他说话,被堵得开不了口。 李长青也不打算和他有来有往,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你们是送人还是卖掉,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陆久因为这句话重新拥有底气,立马站起来。 “但是,”李长青问,“既然有人想要和我联系,为什么要断了这条路?你们看我长大,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不甘心就这样。叔,你恨我吗?你不希望我好吗?我实在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当然知道陆久的原因,无非就是贪财以及享受控制。 以前是没必要追究,毕竟已经决定不再合作,他明白自己处境,沉默当然也不是因为无知,大部分时候牺牲小我而避免正面冲突才是上策,尤其是过渡期。 但如果是对方有意断掉让的后路,那就是对至今为止一切一切的亵渎,自然该另当别论 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李长青可以沉默,但他不可以逆来顺受,因为那样是对不起自己。 而且他并不介意就此把话摊到明面上来说。 很高明的指责。 竹听眠满t意地笑起来。 陆久看着李长青。 视线带着陌生,也带着抗拒,因为这句话让他不得不回忆自己最开始的初心。 好友罹难,他当然是第一时间去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既做长辈,也当朋友。 也希望过这个孩子前途光明。 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从有钱人注意到这个孩子的手艺开始,从难以想象的价格进入耳朵开始,从第一笔款项到账的提醒音开始。 良心也曾不安过,但陆久在最后终于说服自己:李长青没有自己就活不下去,自己是李家的大恩人。 真的伤害这个孩子了吗? 答案如何,陆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陆久仍然不知道这个年轻女人到底是谁,也仍然愤怒她要以如此难堪的方式改变局面。 但他对李长青已经没有太多话可以说。 “你想怎么样?”陆久偏开头问。 李长青拿来纸笔,细致地写下近些年给陆久的每一样摆件,同他清算工时费,并且要求他们立刻向买家更正作者名。 最后,他带走了今早拉过来的漆金木雕,怎么卸下来的,又被同样的方式装去车上。 竹听眠没心思再逛县城,同甘助理道别之后坐上小金杯,临行前,她特意让李长青摇下车窗,对着陆久的店铺按喇叭。 “李长青,”她说,“和他们说再见。” 李长青立刻照做,冷峻地和陆哥说再见,冷峻地把小金杯从车位淌出去,才走出两个街口,立马找了地方靠边停下。 熄火后,他呆坐半天,低声喃喃:“像做梦一样。” 小青年整个人都透出种不敢相信的样子,竹听眠就笑他,“还当你真的很冷静。” “你,”李长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 该说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为他出头,而且这个人是竹听眠,他简直喜不自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本来应该要很生气,但愤怒被另一种更加丰盈而且温暖的东西替代,产生了醉酒的效果。 李长青感觉有微小的电流从他脊椎一阵阵流过,最后聚去心脏里,热烘烘的。 第32章 “高兴成这样啊?解气吧?”竹听眠问他。 是高兴,但并不全是因为解气。 李长青身着新衣,嘴角扬着,笑得既释然又惊喜,末了,看向竹听眠,很认真地道谢。 “我还以为你不会和他们计较。”竹听眠说。 李长青扬头说:“我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他发表宣言,侧影坚定又倔强,可以形容为可爱。 竹听眠静静地是看了他几秒,忽然对这个年轻的侧脸产生了某种柔软的情绪,为此不自觉地抬起手探过去,这个动作立马引起李长青的注意。 他看她的手指,她瞧他脸侧的小痣。 两人都因此变得暂停。 竹听眠还是把想法执行到底,捏着他的脸稍稍用力,扯了扯。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好软啊。” 李长青倒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等那只手离开,他冷静地问:“现在回去吗?” “走呗。” 于是李长青踩了好几脚油门,全然忘记自己没挂挡这件事。 小金杯毫无反应,空间保持平静状态,越发显得小青年脸红似秋柿。 真是很不经逗。 他已经羞成这样,竹听眠只好变得体贴一点,“歇一会再开吧,安全驾驶很重要。” 李长青迅速看她一眼,然后抬手假装挠痒,摸了摸自己刚才被捏过的侧脸。 “我大仇得报,太激动,所以要冷静一下。” 竹听眠还在笑,“不赶时间。” 这人的反应也太过平淡。 李长青纳闷,是我自己想要激动的吗? 他实在不理解她怎么能够表现得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很快就变得不满,干脆询问:“你为什么捏我脸?” 竹听眠不予解释,只问:“不可以吗?” 这要怎么回答?反正你不都直接动手了么? 李长青自知说不过她,把两只手搭在肚子面前,“你帮我太多太多,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才好。” 竹听眠问:“你想怎么报答?” “你说啊。”李长青笑起来。 竹听眠又问:“我说什么你都做么?” 李长青小声说:“因为还欠着你两个愿望。” 竹听眠茫然地看着他,李长青立刻明白她已经忘了这件事,然后又慢慢想起起来,最后缓缓抬手捂住眼睛,笑出了声。 李长青看她遮住自己眼睛,看她侧脸因为愉悦而弯出的柔软肉堆,看她因为笑意而过分温柔的嘴角弧度。 看得有些恍惚。 然后,某些本来已经压下去的痒意又重新冒头。 “你,”李长青低声问,“你之前也这样吗?” “嗯?”竹听眠放下手看他。 “就是……随便捏人的脸。”李长青动了动手指,捏了一下空气。 李长青想确定自己是否特殊,至于为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知道。 又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知道。 问出这句话,他是害羞的,以至于红意一路从耳朵没入衣领,但本人没意识到他眼中却闪着灼人的期待。 安静片刻,竹听眠终于开口:“李长青,你的脸很金贵吗?” 从未预想的发展。 李长青眨眨眼,“……不是。” 竹听眠没让他说完,开始控诉:“这么小气,掐你一下被念叨半天,打你一顿是不是要被记一辈子?好啦,下次我不碰你啦。” 李长青:“……” 一切都戛然而止。 “喏。”竹听眠指向甘助理刚才放好的盒子,里面是她买给木作匠人的见面礼,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物归原主。 面对小青年询问的目光,竹听眠说:“不是答应给我雕芍药?就拿这块料子雕。” 李长青的情绪已经正常,觉得还是聊聊木作的事情好了,他故意官方地开口:“谢谢你那个朋友愿意赏识我,没想到他愿意拜托助理来找人,很善良。” “他也有私心,用不着夸,”竹听眠教他,“好心的有钱人比穷人家粥里的米还要稀。” 李长青:“……你也是有钱人。” 竹听眠对答如流:“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长青并不赞同这个说法,立刻快嘴反驳:“你是好东西。” 竹听眠被他逗笑,“我是东西啊?” 李长青叹气道:“你这不找茬嘛。” “能开车了吗?”竹听眠问他。 “能了。”李长青说。 回程,车里还是同样的人,载着同样的摆件,但一切都似乎已经变得不同。 李长青说刚才太混乱,自己都没来得及同甘助理留联系方式,而且都没邀请人去家里做客。 竹听眠就告诉他:“李长青,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家里人。” “我会的,”李长青立刻点头答应,又笑起来,“老妈肯定要去当面谢你。” “不是让你回去宣传我,是你好好和家里人商量一下,不论是重新考试,还是作为木作匠人谋生,你太喜欢自己憋着事儿。” 竹听眠分析给他听,就陆久这件事,是但凡李长青报恩心思没那么重,亦或是同家人商量商量,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总能瞧出不对劲。 这次要不是陆久和钱萱对孟春恩卖惨,人也不至于来麻烦竹听眠去劝,竹听眠不去,李长青熬夜又雕又漆的作品就要再次被私心吞没。 很多事情抗久了,就真的会把自己也骗过去,好像自己真的无所不能,以至于瞧不见身体里还有另一个自己在日夜哀伤。 竹听眠很心疼李长青,“陆久他们真的很不是东西。” “你比我还要生气。”李长青感觉心里欢喜,说话时居然有些得意。 竹听眠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暴露自己的情绪,垂眼想了想,说:“人真的会做很多令人心疼的事情。” 她难得示弱,李长青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网络新闻,却不想追问下去,觉得这样就很好,她一点点信任,一点点告诉。 但是,在能力之内,李长青依然有话可说:“下次我会在你前面。” 像你一样。 “好啊,”竹听眠接受这个承诺。 李长青又说起甘助理,还是希望可以获得一个联系方式,好去电说声抱歉。 竹听眠说:“你等他老板联系你吧。” 这事儿不小,孟春恩肯定眼巴巴地等着人回去报信呢。 确实如此。 甘助理先是致电老板,告知详情,表示自己经历了一场高质量护短。 孟春恩得知好友竹听眠为此“大闹一场”,先就夫妻俩偷梁换柱之事发表了重要辱骂,最后反应过来:姐们儿如此大动干戈居然是为了一个男人出头。 他完全按耐t不住熊熊燃烧的吃瓜之心,立马把日程高度浓缩,终于在两日后驱车直奔秋芒镇,夜半三更敲开竹听眠的院门。 天亮后李长青同往常一样送早点到老屋,看见陌生男人从二楼下来,嚷嚷着太多蚊子,他几乎要被吸干,然后竹听眠仰头回答说昨晚明明问要不要点蚊香。 非常日常的一段对话。 关键词:二楼、蚊子、昨晚。 触发反应:这谁?昨晚住哪?怎么突然出现? 李长青听力不错,为此产生了想要快速闯进院子的念头,又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比较合适。 竹听眠先瞧见他,笑道:“你今天倒是很早。” “嗯,”李长青沉稳地走进去,晃了晃手里的篮子,“老妈今天做了葱油饼。” 又说:“她还让我问你今晚吃千张肉好不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已经先明示了自己和竹听眠也是很熟悉的关系。 响起一声口哨,来自那个突然出现的异性。 李长青的视线投向声源。 对方走近几步,把李长青好一顿打量,然后扭头对竹听眠说:“难怪呢。” 李长青自认记性不错,所以很快反应过来这位是谁。 他记得就是这个人和竹听眠打视频电话,也是那通电话之后不久,竹听眠和甘助理联系上。 结合一切条件,李长青已然知道他是那位孟老板,但没料到能这么快见到,而且没明白为何对方要用如此难以描述的目光打量自己。 这种目光他见过,二丫定亲的时候,张婶就是这样看女婿的。 娘家人的目光。 思及这一点,李长青妥当地看向竹听眠。 竹听眠引见二人,分别说了一遍他们的名字。 着重说明孟春恩作为木作非遗传承人的身份,又适当表达即将召开的交流会就是由他牵头。 简而言之,此人略有钱名权,可以适当利用。 又讲李长青虽然正式入行没有几年,目前尚无扬名之作,但绝对有潜力作为手工艺界的冉冉新星。 竹听眠优选。 为了走流程,所以双方在竹听眠介绍之后友善握手,再次交换姓名,终于可以开始吃早餐。 第33章 陆哥的那件事儿仿佛还在昨日,李长青猝然得知木匠这活儿还有更大的组织,也有明确的入门边界,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够得上那条边界。 此时,边界就在他面前,询问他之前那些摆件是不是他做的。 李长青进行简单说明,“家里从老祖那一辈开始做木匠,传了三代,我手艺比较生疏。” 不卑不亢,竹听眠较为满意。 “是生疏,”孟春恩说,“但有灵气。” 竹听眠倒是不意外听见这个评价,毕竟李长青比不得老师父,才上手几年,要真能出神入化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陆久压下去。 但孟春恩显然明白李长青未来可期,而且对木作拥有足够的热爱,所以能够客观而且理性地对待李长青,问了许多,也建议了许多。 足足聊了个把小时,两人已经生出默契,相约去李家的木工铺子逛逛。 孟春恩突然话锋一转:“你今年几岁?谈过几个对象?喜欢什么样的?mbti是什么?” 这个话术有点子耳熟啊。 李长青被问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去看竹听眠。 竹听眠告诉他:“你有权利不回答任何工作之外的废话。” 孟春恩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居然笑得更加愉快,“护着吧你就。” 护。 李长青啃了一口饼,暗自竖耳朵去听竹听眠的回答。 她什么都没说。 那就是没反驳。 那就是承认了。 李长青没忍住,嚼着饼闷笑了一声。 竹听眠瞥了他一眼。 孟春恩又想起另一茬,“听小甘说,你把那漆金摆件带回家了是吧?” 李长青反应片刻谁是“小甘”,点头。 孟春恩直接问:“我能带走吗?” “买么?”李长青比他更直接。 “可以不给钱吗?”孟春恩笑着睨了眼竹听眠,故意说,“以后你走下去可得靠我。” “这摆件的原材料陆久都给过,我——”李长青觉得他应该是在开玩笑,但自己也得婉转点,结果话没能说完。 竹听眠打断道:“给钱。” 于是李长青迅速改口:“得要钱。” 孟春恩简直无语,“也不用这么当面授受。” 说不给价格也是玩笑之言,经过这顿早点,孟春恩此行的几个重大目标都已经实现,首先是为了看看竹听眠,其实是来看看李长青,当然也要看他的手艺。 孟春恩在他家铺子里绕出绕进,临走时很热情地拉住陈兰说:“你儿子有大出息呢,等着吧!” 走的时候还是甘助理来接,孟春恩美滋滋地把摆件搬上轿车后座,固定好之尤觉不够,把安全带系好才满意。 “他,”李长青目送车子离开,嘀咕说,“还以为他会待很久。” “别舍不得,”竹听眠示意他不要再往车子离开的方向张望,“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两人并肩往回走,她再三表示,这件事真的很重要,比划着手说明利害,请求李长青一定要帮助她。 “我的声音太软了,你来催。”竹听眠给李长青展示电话号码。 因为她订了许多家电,称不上奢侈,但都少见而昂贵。李长青粗略看看那张单子,别说是县城调配,就是一线大城市里可能都要等货。 他觉得这个货物迟迟不到,可能不是因为沟通语气的原因,架不住竹听眠十分坚持,“你打。” 李长青只好打电话过去,未料对方万般热情,先是自我介绍,又说:“以后运货之后到了就联系您这个电话对吧?” 说是和竹小姐已经商量好,配送时需要一个联系人,那个联系人会去电沟通。 怎么又诓人呢? 李长青觉得很没有必要,“你直接说啊。” “谁知道你愿意不愿意。”竹听眠自有道理。 李长青问:“你还考虑过这个呢?” “你能胜任的。”竹听眠干脆开始鼓励他。 李长青没少接触配货的事儿,短时间内果然把一切打理得顺畅。 尽管如此,还是发生了问题。 因为洗衣机迟迟未到,别看竹听眠平日里风轻云淡,难得坚持起一样东西来也倔得要命。 譬如她说没有洗衣机就代表无法循环地拥有干净衣服,所以等同于没有衣服可以穿。 毫无逻辑,极不讲理。 倒也不赖皮,摆出一副“我就是这个样子啊”以及“我非要那个洗衣机”还有“我知道我任性但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模样,然后就再也不肯穿自己带来的那些漂亮衣服。 李长青就算有心想劝都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切入,倒是张桂香来过一回,将她大肆嘲笑,然后赠与几身碎花衣裤。 竹听眠就要她的那一款洗衣机。 这也没过几天,那个在雨夜里小声询问自己是不是有点不正常的人,现在已经可以很坦然地展示自己的小性子。 李长青真心觉得这点没什么,何况竹听眠本来就该爱漂亮,但还是决定求助小安。 “眠姐是这个样子的,她有自己的节奏,”小安是这么对李长青解释的,又说,“如果她坚持要等,那赶紧联系洗衣机才是最优解,她很坚持的,可爱吧,我第一次听说她这个习惯,都觉得她ooc了。” 李长青没开口,小安甚至又向他解释了一遍什么是ooc。 “……我也上网的。”李长青说,“但这洗衣机就是一时半会到不了,怎么办?” “只好听天由命,眠姐会自己消化悲伤。”小安声音坚定,饱含信仰。 要不说你能是她助理呢,李长青挂了电话,一转头发现竹听眠正蹲在厅里刚刚安置好的饮品柜前,很是虔诚地伸手触碰,念念有词:“这是我的大冰柜。” 不穿得好看,竹听眠就不出门,不出门就只能在老屋里楼上楼下的晃荡。 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李长青觉得她可能真的是有点无聊,因为接下来的一天里,就看这个人把每样东西都摸了一遍,再嘀咕一遍。 都很虔诚。 也是在这种时候,看她毫无防备地蹲在那嘀嘀咕咕着很无聊的事情,李长青才意识到竹听眠这个人并非那么高不可攀,也会有幼稚而莫名的坚持,是真实可触的。 很好玩,所以李长青绕去库房,把昨天刚到,还没拆开的吧台凳取出来,装好,摆去前台。 没一会,竹听眠果然注意到这个新物件,立马过去蹲下,虔诚摸摸,然后宣告所有权:“这是我的凳子。” 李长青等她观察够了,t才问:“这马上就要开业,你有什么打算,宣传,经营?” “我当然已经做好准备。”竹听眠说。 “比如?”李长青上下看了一眼老屋。 竹听眠立刻给他展示自己的手机,里面正在运行一个经营游戏,观察等级,应该已经玩了有段时间。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似乎本来就不指望李长青能评价什么,收回手,点几下,游戏的音效弹弹跳跳地蹦出来。 “我洗衣机呢?”竹听眠毫无预兆地问。 “还要几天呢。”李长青说。 竹听眠看他一眼,也失去了玩游戏的心情,耍赖似的蹲坐在台阶上,哀哀戚戚地大叹一声,“这个日子真的是很难过。” 李长青瞧她叼着半截碎碎冰,穿着奶奶的小碎花衣服,虽然这么想有些对不住老太太,但大孝孙还是觉得竹听眠穿这衣服真的有些委屈人。 就这么零星点可怜都没能维持很久。 “都怪你。”竹听眠说。 怎么就怪我了呢。 “你讲点道理。”李长青发觉讲道理行不通,尝试耍赖,“你再这么欺负我,我就上街嚷去了。” 竹听眠看着他,好半天,她问:“嚷是吧?” “……昂。”李长青已经有些底气不足。 “去啊。”竹听眠瞪他。 李长青当然不能真的去,杵在原地不吭声。 “威胁我,”竹听眠蓦地站起来,嘴里咬着碎碎冰,含糊地说,“你等着。” “你干嘛?”李长青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要去喊你欺负我。”竹听眠果真开始胡说八道。 李长青听得脑子一烫,这是能随便乱讲的? 他赶紧劝她别去,说了一大串话。 可竹听眠仍旧气势汹汹地往外走,下定决心要欺负人,故意装聋往外走。 大约走了四五步距离,突然整个人就悬空了。 李长青一手扛着她,一手迅速关上院门。 他做着霸道的事儿,却说着乞饶的话。 “你别啊。” 第21章 微芒 突如其来的失重体验让竹听眠低呼一声, 还没吃完的碎碎冰砸去地上。小院里只剩下秋初夏末的虫鸣,一声高过一声,起哄似的。 这也离得太近了, 李长青僵住。 理想情况是她在肩上略加挣扎, 气急之下捶人, 并且让他赶紧放开自己。 第34章 那么李长青就会顺势威胁两句, 继而把人放下。 可她一声不吭, 动都不动。 李长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人又掂了掂。 终于,肩上那人说话了。 “你赔我碎碎冰。” 不合时宜, 过分冷静, 而且略显荒谬。 这种情况下,她居然只在意零食。 早在李长青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那个瞬间,他的心脏就快要穿胸而出。 情绪翻译是:紧张, 害羞,无措。 而她呢。 还碎碎冰。 城里人也太过斤斤计较。 不太公平, 李长青想。 她没有生气, 没有挣扎, 甚至不对这个冒失行为加以斥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明明人还在他肩上挂着呢。 真的不太公平。 李长青不晓得自己怎么了, 尴尬之余,甚至有些受伤。 理智上他庆幸她没有大做文章,可私心里还是难受。 竹听眠真的很有手段。 李长青认清这一点,默不吭声地把人放下。 “力气真大。”竹听眠站稳之后晃了晃身子, 回头想跟人继续说话。 哪还看得见人,倒是能听见慌张远离的脚步声。 竹听眠自己收拾地上的碎碎冰。 腾空而起的刹那,身体对突发情况做出应对, 所有感官都变得无比灵敏。 蛮横又无措的力道,不规则的呼吸,软着腔请求的声音,因为害羞而躲避的视线,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一切的,来自他的。 随着这段猝然出现的记忆被封存妥当,再在此刻纠缠、放大。 她用手背按住发烫的眼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李长青这一跑就是大半天,直到晚上竹听眠才知道他跑去了县城里,并且要留在县城过夜。再细问下去,又无论如何不肯说自己是干嘛去。 【跑路要紧】:好吧,那你明天什么时候回来? 【聊天请投币】:别管。 (撤回) 【聊天请投币】:你别管。 竹听眠没明白这个撤回的意义在哪里,仿佛多加了一个人称代词就会多么不一样。 她丢开手机,效率极低地收拾行李,没几分钟就感受到疲惫,干脆窝进椅子里选了个电影看,上世纪的老电影,质感厚重,很适合独处时观看。 男女主被命运倾轧,不得不在码头含泪别离,男士竭力忍住悲痛,以至于说话时下巴都在颤抖,他紧紧拥着爱人,“我们不要说再见,因为这不是我的本意。” 女主死死揪着他的领子,像是恨不得把他攥进自己的生命里。 她说:“我也不会再向人打听你的消息。” 配乐响起,整个画面充满一种事毕于今的痛楚与无力,竹听眠很是为他们伤感,觉得自己一颗心也酸胀起来。 爱情的苦果然还是看别人吃比较有代入感。 男主恰到好处地滑下眼泪一颗,他说:“滴——” 微信提醒音踩住了他的台词。 李长青的那条消息弹出来,刚刚好挡住男主眼睛。 【聊天请投币】:你真的不问? 竹听眠忍了忍,迅速让这条消息离开视野,强行续上情绪,专注电影。 小提琴哀哀怨怨,似泣似诉,爱深似海,居然让离别愁绪生出恨意,恨他没办法留下自己,恨自己无能同他拥有以后。 或是为了让自己可以走得干脆一些,或是不甘心使然。 相爱的人居然说起伤人的话。 女主推开爱人,“你这样舍得,果然对我没有太多真心!” 男主着急得不行,赶紧大力拥过她,“我滴——” “我服了。”竹听眠瞪着那条消息。 因为电影画幅的变化,这次李长青拦在男主的嘴巴上面。 【聊天请投币】:我发现你情商太低。 很无理取闹的几个汉字,简直有些恃宠而骄,像是非得竹听眠质问他下午是不是害羞所以跑掉,然后再让他害羞一遍。 竹听眠哪里能忍,立马拨打视频电话过去。 直到通讯自动结束都无人接听。 拨第二个,半天才接起。 “干,干什么啊。”李长青脸都不露。 “这句话我问比较合适,”竹听眠敲了敲屏幕,“你看起来好像很想聊天。” “我哪有,”李长青完全不认账,又变得小声,“也别打视频啊。” “长青啊,你进城去干坏事了?”竹听眠捧起平板,把脸凑过去,睁大了眼打量。 “你别乱讲啊,男人也要名声的。”李长青立马转动手机,拍了一遍房间角落,甚至连浴室都照顾到,生怕拍漏了哪个角落。 他住标间,没有刻意追求体验,就是县城里普通的小招待所,镜头最终对准被烟气熏成土黄色的墙纸。 “就是很普通的地方。” “干嘛去?”竹听眠问他。 李长青立刻回答:“很快你就能知道。” 就差把“我来给你问洗衣机”编辑成文字发送过来了。 欲盖弥彰。 “跑了几件事儿啊?”竹听眠又问。 她虽然对洗衣机有所坚持,但也并不会高兴于李长青就为这事儿来回两小时车程。 “我还去补习班里考了个试,之前一直做题,觉得还不错,干脆过来试一试。”李长青压根就拦不住高兴。 竹听眠很快会意,故意问:“话这么多,是不是没考好?” “特别好!”李长青的手机晃了晃,和他的声音一样愉悦,“刚才还给老妈发了照片。” 其实这个人大部分时候能够做到在交谈中掩饰情绪,而且很多场面都能扛得住,此刻快乐得这么坦率,不难想到他除了因为考得好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开启新生活,当真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儿,随时随地都能乐呵。 “长青啊,”竹听眠右手已经隐隐作痛,干脆撤开,只靠左手歪歪斜斜地抬着平板,人和声音都同步变得懒洋洋。 她问:“你之前是不是学习很好?” “没人和你说啊?” 李长青觉得按照竹听眠这种社交能力,应该都知道了。 可是她讲:“我要听你说。” “也没什么,专业第一进去的,”李长青晃着身子补充,“数字经济。” 两人不晓得是何时积累起的默契,偶尔会在闲聊中掺杂些过往历史,一点点把自己介绍,不快不慢,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 竹听眠面上浮出笑容,为他开心,也像是在玩按压盲盒,在不同的时候按下不同颜色的纸片,就能收获里面的小小惊喜。 “吃力吗?”t她问。 李长青安静了会,说:“还好。” 那就是吃力了。 经过五年的空白期,中间也没精力继续维持学习,再想以应届生的身份重新回到原来的学校已经不太现实,目前要怎么考,预期又是怎么样,还有之后打算如何…… 这些都不是急需解决的问题,所以也没必要在此时细细详聊。 竹听眠告诉他快点回来,讲自己真的很想穿裙子。 因为单手举着平板,所以画面不太稳定,像小船在静夜暖灯中摇晃,那张脸倾斜着,懒洋洋地说着话,发丝随着动作漾出很柔和的波纹。 屏幕能容放的东西太少,她的脸成了唯一的光源。 李长青看了会,莫名觉得肚子很热,只好赶紧找借口说太晚了,要睡觉。 竹听眠倒是没讲什么,“你要睡就睡,别再发消息打扰我。” 李长青本来已经准备按下挂断键,听完这话难免快速发问:“忙什么了就打扰你?” “你别管。”竹听眠将原话奉还。 通话最终停在她的脸上。 李长青盯着那张脸笑了一声,界面很快变成聊天框,上一条消息还是自己指责她没有情商。 他的视线挪到竹听眠的头像上,那是李长青做的门框。 原先铺在地上,后来架到院前,现在静静停在眼前,背后是一个人,拥有清晰到无需回忆的笑脸。 他很轻很慢地抬起拇指,想要碰一碰,好像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就可以越过数十公里距离碰到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清晰地划过他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你在做什么李长青? 答案是未可知,但李长青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甩手,电话屏幕向下扑进床里。 好半天,李长青才重新动作,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手机躺去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听得见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夜市同心跳声一样鼓噪。 他记得自己的手臂是如何捞起她的腰,碎花夏装拦不住体温。 最难忘的,是那一刻竹听眠也曾有过轻微颤抖,即便面上若无其事,甚至还主动岔开话题。 可李长青记得她的柔软、颤抖、轻呼,全部烙到记忆里。 第35章 他翻了个身,把脸迈进枕头里,结果冷静失败,那种热感依旧折磨着人。 李长青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却又觉得:不能吧,这才认识多久? 不能。 他自我否掉这个可能性,揉了揉肚子,终于找到症结所在。 李长青相当奢侈地拆了盒旅店的泡面,连汤带水下了肚,果然不再难受。 就是饿的,他重新刷牙的时候看着洗脸镜里自己的眼睛,催眠般重新加固了一遍这个想法。 心思放空之后果然睡得很快。 睁眼已天明。 竹听眠仰在枕头上愣了半天神,洗漱完才想起来小青年人去城里还没回来。 今天的早点需要自给自足。 老屋翻新已近尾声,家具全部入场,达到了民宿开业的条件。 除了没员工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小安助理竹听眠多年,艺术管理这个专业就业前景并不算光明,好在竹听眠出席各大场合的次数不少,所以能够直观看到小安能力如何的人也不少。 先前顾忌着竹辞忧为难,竹听眠才让小安继续操劳老屋的购买和翻新事宜,现在既然问题已经解决,没道理再拉着人家非要和自己共进退。 招人这事儿可轻可重,无论如何,竹听眠自个先想好民宿的定位才最重要。 这个定位嘛…… “小竹老板小竹老板!”既急且低的呼唤打乱了竹听眠的构思。 竹听眠站楼梯口顿住脚放目去看。 这位是在镇里请来做最后清洁的阿姨,叫叶芦,她正扒在通向后院的那堵墙后头,露出颗脑袋,眼睛瞟向前边院门,表情介于激动和害怕之间。 “小竹老板,外头有人来堵门!你快去看看吧!” “堵门?”竹听眠问,“谁啊?” “齐群他们吧,我没细看,你快去看。”叶芦说。 竹听眠无声地望了她片刻,转身拉开院门出去。 齐群带着几个混混集结在院外,其中两人竹听眠都认得出来,是当时围困张婶小院的选手之二,见到她出来,几人立刻就完成了一套抖脚甩头的专业动作。 竹听眠直接看向齐群,对方回以万分轻蔑的眼神,相当欠,其余几人也慢慢围过来,笑得意味不明。 十分熟练了。 其中一人站出来,把她上下一顿瞧,呵笑着问:“你就是竹老板啊?” “我不是。”竹听眠也把对方一顿瞧。 第一次瞧见女地痞,多看两眼,声音挺脆亮,同短笛一样拥有穿透力。 “美女,贵姓啊?” 这女孩特地压低生硬,模仿那些油腔滑调,看得出业务不太熟练。 竹听眠将目光从齐群身上收回来,看向她,“贵姓竹。” 她一噎,很快说:“那不就是竹老板。” “还没开业,不是老板。” 女孩儿明显知道自己被调侃,也发现面前这个女人并不害怕自己,立刻就不爽起来。 “你他——” 竹听眠直接打断她:“你要打我?” 女孩儿猝然被打乱节奏,“我……不。” “那就是要吵架?”竹听眠接着问。 “也……”女孩子往后瞟了眼齐群。 “急吗?”竹听眠依旧礼貌。 女孩儿咬牙切齿,“你别装傻。” “我没装傻,”竹听眠给她看现在的时间,“我胃酸倒流很严重,到点就得吃东西,你们稍等。” 他们当然不能强行拦人,更不可能闯进院门。 杀人打劫是不敢做的,估计正儿八经的斗殴都没有经历几次,习惯于只要拦路堵门,总能遇见真害怕的人,如此就能从中捞些浅薄油水。 世道不一样了,秋芒镇也不是多么穷乡僻壤的地界,经济发展的同时法治也会覆盖,回忆上一次这伙人见到警察的反应,可知他们也不是纯法盲,就是单纯的脑子有水,以针对人为乐。 李长青那是心中有愧,所以不予计较。 竹听眠就有所不同。 她买了三袋烧麦,又折返老屋,不出所料,那堆人还围在那。 刚才说话那女孩儿立刻迎过来,像是经过复盘,已经有了全新的对战策略,目光透露着自信。 未等她说话,竹听眠先把塑料袋递去她面前,“香菇鸡肉。” “我不吃!”女孩儿大声道,“我——” “好吧,”竹听眠再次打断,低头挑挑选选,换了一袋递给她,“那猪肉的只能给你两个,因为我爱吃。” 那女孩儿似乎对猪肉的很感兴趣,已经想要探头来看。 “杠子!” 女孩回头,齐群让她挪开。 竹听眠因为她这个过分阳刚的名字而略微惊讶。 “你就喜欢耍人是吧?”齐群拨开人站到最前面。 竹听眠再次确认日历,“今天才六号,我以为和你约好了十四号。” “哥,你们约……”女孩儿瞪大眼,完全不敢相信,“你和她约时间?” 齐群迅速扭头瞪她,接着阴沉沉地对竹听眠说:“你以为我是李长青,被你哄得人都不像了。” 竹听眠用脸表达疑惑。 “别装傻,”齐群说,“我们这有规矩,你一个外人想做生意,不知道打点关系?你别想就这么开业。” “但我们还有事情没聊不是吗?”竹听眠问他,“我有没有讲过,二丫出嫁,我和你谈谈呢?” 齐群当真听不了“二丫”这两个字,脸色立马难看得没眼瞧。 “你现在要谈?”竹听眠问,“在这?” 齐群暴躁起来,“竹听眠你一女的要不要脸?” 竹听眠安安静静地看他两秒,还是把烧麦递给他,“香菇鸡肉。” 齐群甩手摔飞烧麦,怒喝:“老子缺你这口吃的吗?!我告诉你,这事儿不可能就这么了了!” 老屋左右两间院子都是开了半年的民宿,这大清早动静不小,引得服务员和客人都探头来瞧。 问题是。 竹听眠说:“可是我还没有开业,真的,刚才已经说过一遍。” “我们可以一直守在你门口。”齐群冷声说。 “嗯嗯嗯。”竹听眠头也不回,但也给与反馈,“感谢。” 女孩儿捡起塑料袋,发现烧麦都没沾灰,仍然存在一定的食用价值,她掂着袋子凑去齐群身边说:“哥,她为什么谢我们?” “她脑子有病。”齐群恶狠狠地说,一撇眼发现她居然真的要吃,没好气地把袋子再次甩飞,“要吃自己买去!” 院门还没关,叶芦立刻出现在竹听眠身前,探头往外瞧,“哎,小竹,这我就得教育你了,可不能对他们好好说话,他们以后会t蹬鼻子上脸!越来越过分!” “打起来怎么办?”竹听眠问她。 “打?”叶芦立刻讲,“要是打起来我们肯定帮你说话啊!” 明明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非要做出为你着想的模样。 “叶阿姨,今天扫了几间房?”竹听眠问她。 “你问这干嘛,答应你的是两天弄完嘛,这才第一天,着急忙慌做什么?”叶芦马上说。 竹听眠看着她,“阿姨,用微信的吧?” “啊,信,收钱那个?”叶芦莫名奇妙,“用的啊。” 竹听眠说:“现在带我去看你扫干净了几间房。” 统共就整理了两间,其余时间都忙着吃瓜,看得出来真的是很爱凑热闹的一款阿姨。 竹听眠把两间房的钱转给她,通知她可以离开。 叶芦相当不快,说话时几乎要鼻孔朝天,“我可告诉你,你这门口还有混混,离了我,没人来给你做工!” 竹听眠微笑着指出方向,“阿姨,门在那。” 叶芦一连串地念叨着什么,离开时应该是面子放不下,所以倒戈向齐群。 “要我说!你们拦这就对了!这城里人,手里捏着几个破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啦!” 很体贴,相当大声,生怕竹听眠在院里听不见。 “你也滚!”齐群吼她。 叶芦这回算是哪头都说不上话,震惊之余,立马开始反击,“你凭什么叫我滚!你算什么东西!” 话虽如此说,她也离开得很迅速,嘴巴没停。 “没爹没妈还当自己——” 哐当! 板凳砸到叶芦脚后,齐群的手臂还维持着扔东西的姿势,另一只手扯住想要扑过打架的杠子,“你再说一遍?” 叶芦当然要再说一遍,连走带跑且喊地满足了齐群。 气氛彻底变味。 几个混混已经开始询问要不要今晚去堵叶芦家,顺带让齐群别气。 “堵个屁,就守在这。”齐群恨恨地看了眼院墙。 一墙之隔,竹听眠听完全程,掂着手机若有所思地上楼去。 * 齐群堵门这件事。 李长青是整个李家最后一个晓得的人,还是孙明来电告知,讲明消息时,孙明和王天人已经在竹听眠院子里。 第36章 李长青连家都没回,小金杯也来不及停回三叔后院,他选了条距离老屋最近的车道挤进去,插空乱停,关门拔腿就跑。 不出意外地瞧见一排人蹲在老屋院前,体现出一副被太阳烤得快要失去生命的样子。 脚步声匆匆忙忙,齐群立刻分辨出来人是谁,然后投去阴鸷目光。 “你动她一下试试。”李长青指着他走进院子,然后呆住,脸上威胁人的表情都来不及撤走。 满,院,人。 刘霞和陈兰协同几个姐妹拎着水桶扫把在楼层之间穿梭,李慎和孙叔正在沿墙安装监控线路,孙明和王天互相协作,把遮阳伞安装撑好,此时两人共同抱着灌了水的底座缓慢移动,瞧见李长青进来也只是再寻常不过地打了声招呼。 一切都分工有序极了。 就显得李长青的这份担心有些多余。 他觉得自己有一万句话想问,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太关注他是否出现,大家都有事儿做,并且忙碌。 李长青决定先去找竹听眠,扫眼看过一遍没瞧见人,就在视线进行第二次扫描的时候,目光匆匆掠过屋顶上有道碎花影子正在缓慢移动。 李长青定睛一看,看得头皮发麻。 大概是因为身着老太太的碎花衣服,所以竹听眠勇敢得离谱,居然敢跨坐在楼顶边缘缠灯带。 服了。 李长青风一样卷上楼。 李慎惊讶于大侄子的速度,乐呵呵地同老孙炫耀:“我家这小子身体素质不错吧?” 老孙瞪着他,“你别锤在我手上就更不错了!” 这边,李长青上楼时三阶并坐一步地跨,推开天台的门时,心中已经有了要如何责备人的初步方案。 然后才看清竹听眠腰间其实缠着绳子,几乎像是她被捆在天台上。 ……很扎实的安全防护了。 阳光下,竹听眠不慌不忙地转过头,笑着问:“后头有鬼在追你?” 李长青跑得气喘,得知消息之后实在忍不住想:要不是因为自己,齐群也不能这么针对竹听眠。 也难免开始害怕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总之就是一路被自责和担忧推上了过山车,急冲猛俯地安稳不了。 但一切不安定的因素都在瞧见这个人之后烟消云散。 “我看齐群在外头呢。”李长青直接说。 “他这人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事儿。”竹听眠倒是有法子一次性解决,但觉得对于齐群没必要,这人还远远够不上“坏”的那个层面。 所以她的解决方式就是不解决。 “担心我被欺负啊?”竹听眠问。 李长青撑着门笑起来,对她说:“要戴帽子啊,太阳很大。” “你来弄我就不晒了。”竹听眠开始给人安排工作。 “那你干嘛?”李长青卷袖子准备接手,先帮竹听眠把绳子解开,又问,“谁给你绑的,跟卤猪蹄似的。” “你很会说话,”竹听眠讲,“快点,我已经准备好监工。” 相隔咫尺,李长青盯着她瞧,末了又摇头,动作时尽量不碰到她,以至于整个解开的过程都进行得缓慢无效。 但是再缓慢和小心,李长青解绳子这个工作难免碰到竹听眠。 “还会跑么?”竹听眠问他。 李长青低着头笑,告诉她:“你别管。” 两人相视一笑,居然都能体会到对方未言的愉悦,也就不再说多余的话搅乱节奏,夏风算得上温和,卷进院子里,引得下边一阵嚷嚷,听声儿是孙明的帽子飞了起来,王天没能抓着,倒是被二楼走廊的刘霞伸手捏住,李慎立马捧场说媳妇儿真棒,大家都听乐了。 热热闹闹的,老屋多年的沉寂被一扫而空。 晚上,竹听眠坚持要请客,选了镇上一家口碑不错的饭店送菜过来。 这是她顺理成章地表示感谢,所以无人阻拦她做东,大家有说有笑,都比较快乐。 除了门外敬业的混混。 “哥,我们吃饭去吗?”杠子问完,望向早上被齐群砸到墙上又弹落在地的烧麦。 沾灰不能食版本。 他们已经在这蹲了一整天,原因无它,主要是没地方去,干脆聚集在一起混迹,有人相约着无所事事总比自己发霉要好。 但要是固定呆在一个地方就另提,他们这个组织并没有太强的黏性,下午已经走了俩,倒是杠子自认同齐□□好,所以心甘情愿地陪伴他。 “杠子,你回吧,”齐群说完,又朝身边几人说了同样的话,而他本人还蹲在原地不动。 杠子听他状态不佳,再次扭头看了眼地上的烧麦,还是选择同齐群蹲在一起。 齐群则是懒得再劝,听着院里渐次响起的欢笑声,心里越发怨恨。 凭什么。 李长青能轻而易举从厄运中挣脱,居然从天而降一个竹听眠,不仅解决了李长青的经济问题,还让他每天乐呵得像什么似的。二丫也很快就要出嫁,齐群就差没有把心挖出来捧给她,到头还要被取笑。 所有人都过得很好,除了他齐群。 到底凭什么。 齐群思绪从怨恨变得扭曲,特别想推门进去把他们的饭桌砸烂,警告他们闭好嘴巴不许再笑。 这样的冲动越来越浓烈,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可是恨的人没死成,爱的人没可能。” 齐群想,倒是很应景。 “呜,呜,呜……” 怎么还哼起来了? 齐群拧着眉转头,看见杠子正把手机掏出来,她的手机还在响:“捂住嘴别出声。” “……”齐群面无表情地盯着杠子。 “妈!我不回家吃饭!哎……我和群哥在一块……”杠子把身子偏过去,小声讲,“你别这么说他,好,知道啦。” “回去吧。”齐群又对她说了一遍。 “不回,我挨着你。”杠子说。 齐群拗不过她,只说:“把你铃声换了。” “哦。”杠子拿出手机开始操作。 “回吧。” “不回。” 这样的对话反复进行,竹听眠推开院门准备邀请齐群时,恰巧听见他在劝人,但是被开门声和灯光打断。 “不饿啊?”竹听眠问墙边蹲着的那俩。 两人一瞧就是五脏庙正在受苦,却还是在她现身的第一时间表现出凶狠的状态,不忘初心地瞪着她。 如果没记错,早上还有五六个人,到现在已经失去了同伙。 竹听眠喊不动他们,只好朝院子里呼唤帮手。 齐群的表情在看见李长青站出来的那一刻变得更加难看。 “进来吃饭。”李长青邀请。 “滚蛋。”齐群拒绝。 李长t青看向竹听眠,复述:“他叫我滚蛋。” 现在倒是学会了告状。 竹听眠好心情地抬起眉毛,“那咱们就滚蛋。” 齐群翻着白眼骂他俩不要脸。 两人回去吃喝了一会,竹听眠注意到陈兰出院子瞧过一眼,之后拿了两只海碗,添饭加菜,又再次出门。 空着手回来的。 竹听眠低头笑了笑,只是不足为道的一刹愉悦,却被李长青立刻捕捉到。 他靠过来小声讲:“我妈一直挺疼齐群的,而且他和杠子这么蹲一天,肯定很饿了。” 竹听眠倒是发现了,其实李长青很记挂齐群。 只是。 她问:“我也没说要饿着人啊,李长青,我是什么大反派吗?” “我没这个意思,”李长青笑起来,“我不是看你觉得好玩么,所以给你讲讲。” 竹听眠说:“我不是乐这个。” “那是什么。”李长青一脸很想知道的表情。 “就是……”竹听眠偏了偏头,努力把想法描述给他听,“就是你知不知道国外有一种鬼怪,想要害人,但他们无法直接走进人的家门,除非主人家开口邀请。” “刚才出去看,他俩蹲在外头,像两只小怪兽,”竹听眠弯着眼说,“特别可爱。” 又问李长青:“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 李长青没有太多想要笑的念头,感觉自己变得无理取闹,他甚至都没有开始想象竹听眠描述的画面,而是嘀咕了一句话。 “原来在你眼里谁都很可爱。” 竹听眠听清,却不着急给与回应,反而把人看了好一会,才说:“是的,我这个人比较博爱。” “哦。”李长青退出聊天。 隔天竹听眠又请了次客,这次是邀请隔壁两家民宿的老板和工作人员过来,聊得比较商务。 没想到竹听眠真的有在认真规划后续,同两家老板居然能聊到一处,有来有往的。 李长青光顾着听,勉强吃了个七分饱,又绕出院子看,发现齐群和杠子也已经吃好,墙边就剩两只空碗。 也是在这一晚,竹听眠送走客人之后,郑重宣布:“我已经可以开业,下周就开业。” 第37章 听到这话时,李长青正在收拾桌椅板凳,难免动作一僵,脱口而出:“你凭什么?” “你什么意思?”竹听眠眯起眼,“不要逼我在快乐的时候骂你。” “……不是啊,你人都没有啊。”李长青放下手里的东西,比划着说,“保洁、前台、服务、厨师,哦厨师有辛大嫂,那其他的人呢?” 竹听眠问他:“我不是人?” 李长青觉得重点压根就不是这个,所以欲言又止,先挑别的话问:“为什么是下周?” “因为下周洗衣机就能到,到了我就可以穿裙子,穿裙子就能出席大场面,比如开业。”竹听眠如此分析。 居然还是因为洗衣机吗! 穿裙子这事儿就有那么重要吗! 李长青保持沉默。 他的表情并不难懂,所以竹听眠变得很不客气,“你是在看不起我?你居然敢?” 李长青已经可以面不改色接受她的一切质疑,重新开始收拾,“我会去问问人手,但镇里要凑出适合你这的,我得筛一筛。” 既然说好要力挺这间民宿,他当然要行动多过语言才恰当,不然显得自己只是放空话。 李长青开始回忆前人经验,哪几个岗位比较重要,得挑什么样的人,管理呢?还得有个可统筹的角色…… 竹听眠跟在他身后念叨:“想打人了。” 李长青随口回:“打呗。” 竹听眠立刻一拳砸到他后背上。 感觉得出来,的确使了力,只是玩笑的成分比较多,而且她打到了肩胛骨,李长青听见她短促地吸了口气。 很脆弱的一款人类。 李长青再次搁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看她,“竹听眠,你打人啊?” “是啊。”竹听眠歪着头,故意摆出个相当拽的表情。 下一秒,李长青原地躺下,哀声道:“打废了,快点赔钱。” “你不是吧?”竹听眠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很是新奇地瞧了半天。 李长青没有任何想要起来的打算,原本他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可就是不知为何非得较劲,如果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他就比她更夸张。 总能赢一次。 但不是这一次。 因为竹听眠观察之后反馈的行为是一起躺下。 “地上脏啊。”李长青叹着气说。 “哇,从这个视角看,风景真的很不错。”竹听眠已经进入下一个流程。 李长青没办法,只好半撑起身子试图把她拉起来,但竹听眠非常坚持,甚至把他扯回去躺好。 “再瞧瞧,”她说,“偶尔这么来一下也挺好。” “是啊,”李长青笑起来,“吸收天地精华了。” “长青啊,”竹听眠后背这块地砖不平,她被被石头硌得难受,往小青年那边挪了点。 她一动,他立马就变得紧绷绷。 “干嘛?” “别担心那么多,说是做生意,我其实没那么着急,与其东拼西凑地找一堆人过来,不如耐心一点,有缘分的人凑在一起,日子才比较好过。” “而且啊,刚才不是已经和左右邻居讲好可以短借人力吗?一条街上的民宿,一起好才是真的好……” 说话就说话,她越靠越近。 李长青始终都没有给出任何回复,眼睛也一眨不眨。 像是在练功。 竹听眠说了一大堆却没得到回应,很快就离开,上楼去了。 李长青终于开始动作。 他做出一个很大胆的行为。 他翻身,摸了摸竹听眠刚才躺过的地方,心里自我批评着,觉得这个行为多少有些不太正常,但是触摸的动作已从手指改为手掌。 贴贴。 * 竹听眠一旦做出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肯改,民宿开业日期就这么定下。 同她一样坚持的,还有风雨无阻前往堵门的齐群。 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李长青接到配货商的电话,立刻就出发前往老屋,准备把洗衣机下午就能到达的喜讯当面告知竹听眠。 耍横的事情做起来很爽,但竹听眠压根不在乎任何粗陋言行,所以那群混混觉得自己挥拳向棉花,也为此觉得没意思。 不出三天,仍然愿意陪伴齐群的人只剩下杠子。 两人正同仇敌忾地怒瞪李长青,争取在最大程度之内散发恶意。 李长青已经连叹气的想法都没有了,只当自己看不见,但还是在进门之前停住脚。 他一边推门,一边对齐群说:“找点事儿做吧。” “f**k u!” 这是一句尖锐而直白的辱骂,自院里响起。 齐群十分满意于李长青的反应,代表他已经习惯这种声音,并且没少被骂。 李长青往推开的门缝里望进去,对上一双睿智的眼睛,还瞧见了甘助理。 骂人的是一只鸟,此刻很嚣张地站在架子上,看见有人进来,当即又骂了一声,并着脑袋一抖一抖地打量人。 太秃了这鸟,李长青想。 甘助理毕竟是商务人士,立刻同他打招呼。 寒暄完,院里三人同时默契地安静下来,继续盯着那只鸟看。 连门外的两个人都没忍住探头探脑。 李长青绕着架子走了一圈,没忍住问:“它的毛呢?” 甘助理笑道:“我正和竹小姐聊到这个。” 李长青看向竹听眠。 “孟春恩送我的开业礼物。”竹听眠的表情介于无语和好笑之间。 鹦鹉果然有灵性,居然知道是在聊它,当场又说一遍发克。 甘助理忍着笑开始介绍。 理论上它是一只粉头葵花鹦鹉,很漂亮的那种,身白冠粉,模样讨喜。 根据甘助理当场展示的照片来看是这样,可毕竟当事鸟就在面前,两相对比,残酷得像某宝上的买家秀和卖家秀。 这只鹦鹉形容憔悴,身上没剩几根毛,甚至还带着坑坑洼洼的新老疤痕,只有头上的粉冠因为身体构造无法被它啄到而得以幸存,但也只剩零星几片,毕竟爪子抓得到。 “都是它自己啄掉的?”李长青问,同时发现这鹦鹉即便瞧着很狼狈,但眼里还带着狠劲儿和不屑。 看上去很有故事的样子。 “是的。”甘助理继续介绍。 此鸟遇人不淑,前主人好酒爱赌,赢钱骂人,醉酒打鸟,鹦鹉因此变得抑郁,自己拔自己的毛。 后来被卖掉又被买掉,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倒是拥有很了不得的口癖——它激动就会挥舞失去羽毛的翅膀,然后大喊f**k u! 平时也会讲其它的话,词汇量的积累程度比较感人,专攻脏话,张口就是一只邪恶秃毛鸡。 孟春恩可怜它的遭遇,却没时间和精力对待这个受伤的灵魂,于是想到了竹听眠。 甘助理说:“我的老t板认为它和您的气场很搭。” 竹听眠当即痛心疾首地表示:“这是天大的误会。” 甘助理表示以上发言只是代为转达,要他来说,竹小姐深耕慈善道路多年,自然心地善良,想必孟总也是明白这一点,又担心好友独自待在秋芒镇会无聊,这才把这只小可怜送过来。 不愧是孟总的助理。 这个高帽子架得毫无人为痕迹,一句话两头都夸到了位。 问题是。 她竹听眠怎么就是独自在秋芒镇里了呢? 他李长青是不喘气了吗? 李长青看看甘助理,又看向竹听眠。 竹听眠并不缺乏人际交往经验,心下明白甘助理并无恶意,倒是对这只鹦鹉很有兴趣。 她慢慢地伸出手,动作幅度并不大,鹦鹉却反应不小,焦躁又警惕地踏来踏去,爪子在鸟架上磕得咔咔作响。 “你会咬我吗?”竹听眠把手指递到鹦鹉面前,轻声询问。 它会。 它真咬。 话音未落,鸟嘴已经叼住她的手。 劲儿还不小。 甘助理双下巴都被吓出来了,天知道这个祖宗一双手有多么值钱。 李长青已经准备出手干预,却被竹听眠抬起另一只手拦下。 “等等。”她说话时眼睛看着鹦鹉。 鹦鹉紧紧闭着眼,显然已经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与其说这个行为是攻击,不如说是害怕到极点而不得不做的事情。 它似乎在等待惩罚降临,但过了一会,没有大声斥责,也没有人打它,它才不确定地睁开眼。 此时竹听眠手上那一块皮肤依然被鸟喙钳着,变红,发紫。 鹦鹉叼着她的手,不确定地“咕咕”两声,继续不安地在架子上踏步,眼睛不断地变换视角观察眼前这个人类。 僵持了会,它慢慢松开力气,竹听眠却没有着急抽回手。 “以后不会让你受伤啦。”她交付承诺。 她一直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总能用独特的方式解决问题。 李长青细看这个人的侧脸,看清她从未明讲的耐心和悲悯,自己心里也软得不像话。 第38章 接着,李长青偏头去看她垂下去的手,“破了没?” “没,”竹听眠转头对他笑,“它也很害怕。” 她自有本事,就是能让理解代替伤害,所有可能性都在她淡然一笑之间变得清晰。 柔软的,脆弱的,都太吸引人。 李长青看着她的眼睛没说话。 甘助理心有余悸,“我也开始害怕,不过,您想要为它重新取名吗?” “当然,”竹听眠说,“新的开始需要新的名字,比如我的民宿,比如这只鹦鹉。” * “这就是你神思熟虑的结果吗?”李长青看了眼带有民宿名字的灯箱。 可以住。 是的,这间民宿,叫做可以住。 那只葵花鹦鹉也拥有了新名字,名牌挂在鸟架上。 叫做小花。 竹听眠声称自己的起名逻辑是根据老祖宗的规矩。 “什么规矩?” “贱名好养。” 这玩意儿还适用于商业小旅店呢? 李长青已经无力反驳。 蹲在墙边的齐群却有自己的看法。 “封建迷信。”他说。 竹听眠没理他,也让李长青走,已然判定他们都属于大胆忤逆之徒。 齐群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杠子不明所以,也跟着笑。 李长青对着俩傻子摇头。 竹听眠这是有了新宠物,正是兴趣上头的时候,虽然表现得有些乐不思蜀,李长青也高兴她高兴,所以暂时不做表态。 小花和新主人日夜相处,缓慢却有效地收获了些安全感,不再拔毛,也不会随时怪叫,整体情况已经有所好转。 具体表现在它激动时的表达里填充了一句新的话:“love u!” 令它激动的原因很多。 比如开业放鞭炮,比如平时原本安静的小院里突然挤进好多人。 小花被这动静弄得十分亢奋,踊跃同每一个进入院子参观道贺的人互动。 说完“f**k”说“love”。 作为吉祥物,它收获了许多注意力。 不过,要说起风光,当天最显眼的是另一件事。 记月巷不临车道,剪彩之后却有辆豪车费力八劲儿地开进来。 当日车队在镇口的堵人的画面犹在眼前。 因为承诺过,所以李长青立刻挡住竹听眠。 第22章 莽莽 车身擦巷而入, 惊心又动魄地体现出司机技巧纯熟。 不同于之前压抑迫人的黑色钢琴漆,这次挤过来的这辆通体鹅黄,叫人瞧得一眼喜欢。 李长青注意到竹听眠率先迎过去, 所以他立刻跟上, 几步路的距离, 浑身都变得紧绷, 随时可以展开战斗。 “干嘛这个表情?”竹听眠一眼瞧见, 好笑地停下来问他。 “怕你又被欺负。”李长青没有被戳穿的窘迫, 表现得正气凛然。 竹听眠把人好好打量一通。 心想明明当时被竹辞忧堵在镇口的是自己,到头来居然是这个人患上豪车ptsd。 但是, 很让人高兴。 她抬手拨开李长青眼皮上那缕头发, 在他眉下按了按。 “笨蛋。”竹听眠说完,继续前进。 按压感以及温度都十分清晰,李长青为此而失去响应, 开始盲目地跟她的脚步。 车子终于钻出窄巷,司机下来绕去后备箱, 取出个花篮。 满满一筐芍药。 花瓣层叠, 被轻纱拢到一处, 共同举着张纸片。 上书:祝得偿所愿,祝得见黎明——竹听眠贺。 “你……”李长青语塞, “送自己的啊。” “是的,”竹听眠偏头闻花,笑意丰盈,对他说, “李长青,你要习惯我的仪式感。” 自己祝自己,是她能干出来的事儿。 “好。”李长青答应得很快。 竹听眠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抱着那个花篮走回民宿, 李长青始终和她保持半步距离,既说且笑。 街巷邻居都在,接待的工作量不小,李家全体投入工作,孙明自是不用多讲,就连王天都请假来搭把手。 倒也算是略有秩序,只是整个员工架构都显得比较临时。 李长青都不知道哪来那么多事儿,房间要介绍,屋子历史如何也有人打听,还要挂心楼上楼下房间被打开之后有没有及时关闭。 他一直处于脚底抹油的状态。 难得下到院子里想喝口水,结果人还没走到饮料柜呢,先瞧见竹听眠正同一个人说话,手里还抱着花篮不愿意撒开。 有人和老板搭话,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画面。 如果那个人没有当场跪下并且晕倒的话。 * “中暑加低血糖,”加医生用手指一张张挪开面前的检查单,迅速检阅,而后给出医嘱,“输完液醒了就能走。” “你手怎么样?”她看向竹听眠。 “皮肤白皙细嫩。”竹听眠回答。 加医生又说:“复健操要坚持做。” “今天我开业来着。”竹听眠回。 于是加医生就点点头,“那就好。” 好在哪里? 李长青没太明白。 加医生可以说是年轻版的张桂香,拥有比较独特的脾气,先前竹听眠来镇医院处理伤口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李长青没有跟着,所以不晓得她俩是以什么方式沟通。 目前看来,应当是通过脑电波。 “我看看那人去,”竹听眠说,“不是镇里人,我也没印象邀请过他。” “门在那。”加医生贴心地指了指。 李长青当然要跟着竹听眠一道出去,刚才又是抬人,又是跑医院,乱得没法细聊,这会难得清净些,他才有机会问。 “那人晕倒前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想要留下来。” “嗯?” “工作。” 李长青打量床上这个男人,瘦高个,耳朵上钉着不少耳钉,不晓得梦见什么,眉毛挤在一处,刚才送人来医院时倒是在他身上找到钱包,身份证上名字叫贺念,大城市人士,没多少行李,就提着个包,轻飘飘的一根指头就能提溜上。 “他怎么知道这要开业,还缺人的?” 毕竟是个陌生人,李长青认为还是警惕些好。 “我也没在网上发广告。” 竹听眠同样在打量床上这人,只是角度不一样。 加医生刚才说了,这人不止低血糖,而且严重营养不良。 营养不良在如今这个社会上已经比较少见,这人还拥有一个“严重”作为前缀。 何况,这人一身始祖鸟,多少和他的症状有些对不上号。 这种比较奇诡的现象,吸引程度已经比自己民宿开业这件事要高,所以竹听眠拉着李长青一起等待决定要听一个交代。 也不是不可以,但李长青还是想问问为什么。 “他叫贺念。”竹听眠说。 “我知道。” “这两个字和我今天开业比较搭,很有缘分。”竹听t眠又说。 她向来擅长发散思维,李长青已经习以为常,“……我知道了。”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李长青去电老妈,告诉她差不多收场就可以,横竖今日没有房客,也就是人来人往参观。 贺念睁眼时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他对自己被送到医院输液的这个结果接受良好,居然还有心思询问自己究竟正在摄入哪些针水。 “我对沙氟过敏。”他说。 “低血糖用不着消炎药。”竹听眠说。 “那还行。”贺念安详地躺了回去。 竹听眠也就安静等待在旁。 李长青已经感觉到气氛变得诡异,所以决定展开一些比较正常的对话。 “你怎么会来民宿的?听说你要招聘?你可以做什么?保洁会吗?” 贺念先看竹听眠,又望向李长青,“我倒是可以回答,但你听了能做决定吗?” 李长青沉默一瞬,莫名觉得这种一语中的又不死不活的感觉很熟悉。 但他的确是不能做主的。 于是他看向竹听眠。 “他说话作数。”竹听眠却说。 怎么就作数了呢?这不你的民宿吗? 李长青满腹怀疑,表情忽而变得不太好控制,总想要笑。 他用目光询问她,但竹听眠摆出放弃接收信息的样子。 贺念却立马改换态度,十分认真地一一回答:“我就全国到处乱逛,听说你们这山里头有个蓝色的水潭子,据说许愿特别灵,所以来看看,这不走到一半瞧见开业,想去凑凑热闹顺带问路么。” “我反正也没事干,就想着留下来打工。” 他如此做出总结。 又问:“你们不是很缺人么?” 听起来心不诚话不灵。 但是他说了“你们”。 李长青抿了抿嘴角,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缺人?” 第39章 “明明是开业这种日子,全场搭得上话的全是本地父老乡亲,倒也有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和我一样被动静吸引过来的游客。” 贺念抬起没戳针的那只手,一根根压下指头数证据给他们听。 “柜台后面没有人不提,连银联收款以及相关推广合作商的牌子都没有,没有前台,没有服务员,保洁倒是不难找,但看你们给人看完房间就要赶紧关上,应该没有长期合作的保洁人选。” 这人有脑子,就更加让人疑惑。 “所以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在民宿打工。”李长青指出重点。 竹听眠也若有所思地看着人,难得地配合起来,收敛了许多散漫的态度。 “和家里闹掰了没地方待,觉得你们这挺好,人杰地灵的,鸟还会骂人,物价也很宜人。”贺念改换语言。 李长青:“……” 那是你还没见识到旅游季宰客的盛况。 竹听眠没有被说动,“讲点实际的。” 于是贺念说:“我认识你。” 李长青又开启观察模式,瞧见竹听眠面色淡然,可见她早已习惯这种认出,大概他们城里人闲暇之余品评音乐就是能一眼认出这位天才钢琴家的。 和他这个短见的小镇人士不一样。 可是贺念接着说:“你在我家的音乐厅演奏过,而且和一个小孩儿抢最后一盒冰淇淋,你赢了,他哭了。” “很难忘。”他总结。 竹听眠立刻仰起头,微微眯起眼。 李长青知道,这是她开始回忆的方式。 第一反应不是辩驳,而是回忆。 可见对抗小孩儿这种事在过去没少发生。 还有。 我家的音乐厅。 这是中文吗? 在李长青的观察里,很快,竹听眠一双眉毛抬起个细微的距离,这是她想起了一件事,大概是回忆到贺念所说究竟是哪个音乐厅。 然后眉头又迅速压下去,这是她开始回忆另一件事。 李长青发现竹听眠其实很好读懂,像是一片无人涉及的世外花园,只有他看得见,所以被赠与了观察的权利,叫人无法不为之窃喜。 贺念却并无观察的想法,显得有些直白。 “让我留下工作,”他表达需求,又说明理由,“我离开家的理由和你一样,我没地方去。” 他要是诉一堆苦说这说那,或许都不至于当场打动竹听眠,但这么一句角度清奇的语言,足够能引起她的注意力。 就现状来看,对于民宿的未来发展状况,李长青显然要比竹听眠更加上心。 而且他比较务实。 “你能做什么?“ “我有钱,可以入股,立马就可以商议合同。”贺念说。 这真是…… 竹听眠缓缓转向李长青,“他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李长青觉得最近应当是撞了富人运,不然哪来这么多有钱人出现在他周围呢? 竹听眠不知回忆到了什么内容,说:“我去过一个慈善晚会,认识了一位叫做贺晴的行为干预师,也是她邀请我去海市贺家的音乐厅演奏,你身份证户籍也在海市,你和她什么关系?” 贺念有些意外,“她是我姐。” 竹听眠紧跟着问:“姐弟俩关系怎么样?” 话题突然从入职转变到逗小孩儿,最后聊到了贺念他姐,整个过程都显得毫无逻辑,贺念有些懵,“挺好的。” 竹听眠疑惑道:“你不是和家里闹掰了吗?” “和我爹掰了,又不是和我姐掰了。”贺念仍然处于状态外,下意识地看向在场的另一个人。 但李长青面色平静,显然早已习惯竹听眠这样的说话方式。 贺念没有找到组织,只好自己问:“你要找我姐?” 竹听眠只顾自己问:“和你姐还联系着没?” 贺念缓缓点头。 “行,”竹听眠说,“考察半年,要是合适,你就入股,先干着吧。” 怎么就敲定这人可以留下工作了呢? 李长青不太理解,却也没问。 “说你能做什么。”竹听眠又让他自我介绍。 贺念说家里做生意的,各种产业都有所涉及,倒也不算白口瞎话,他给钱果断,做事麻利,没出几天,果真联系好各类运营商。找来两位大姐负责卫生。虽然他人才来不久,但话术一套又一套,很懂得恩施并济。 院里原先的几间厢房,除了厨房都改做员工宿舍,贺念自己找了靠进院门那间,两个大姐不住这里,目前员工宿舍还很空。 已有几位客人入住,甚至还来过一波做自媒体的年轻人拍视频,成品剪辑得很快,三叔在杂货铺里每天在电视上循环播放。 镇上的流言改换风口,说贺念这个年轻男人和小竹老板是同路人,还说他俩兴许正在处对象。 说实话,有贺念的加入,对于民宿肯定是好的,就目前为止,除了他的性别,贺念这个人在李长青眼里已经快要没有缺点。 不过竹听眠说的对,许多问题在开始之间想破脑子都没用,开始营业才能发现问题。 “还是得找点年轻姑娘做服务员。”贺念在吧台后头划拉手机,“这个社会太过两极分化,我一男的坐在这,屋里没有一个女的,就算我笑得像花一样都没用。” 这话说的。 竹听眠让他清醒一点,“除客人之外,目前你是这间院子里唯一的阳气,我都拿你来镇宅的。” 又说:“小镇,估计你想要的年轻人留不住,慢慢找呗。” 她给小花递苹果,最近正在试图让它变得商务一些,尝试教它说欢迎光临。 正好辛大嫂周云把早点端出来,笑着说:“这是新试的餐点,怕你俩不喜欢,灶上还蒸着馒头,你们沾沾牙,尝尝味儿。” 贺念立马站起来过去接,“姐,都说了做好早点你在里头喊一声,别这么特意送出来,咱不搞那套。” 周云手艺是真不错,她还没生孩子的时候同老辛头四处打工,天南地北的菜都学过,甚至还能根据入住的客人口味进行定制,拉高了一波名声。 她天不亮就来,做好早餐之后得回家一趟,个把小时折返,弄好午饭收拾好厨房又得往家赶。 昨天新到了批厨房用品,烤箱也终于就位,辛大嫂今早就做了火烧,配碗热豆浆,那真是一口咸香一口甜滑,美滋滋。 竹听眠看着院门,忽而说:“把孩子带过来呗,省得你总是跑。” 周云一怔,确定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感激之余又觉得有些茫然,措辞半天,她说:“小竹老板,我家那孩子你知道的,担心他影响你生意。” 周云和老辛头的儿子,也就是辛光,患有自闭症,交流困难,时常做一些别人不理解的行为。周云每天来往折返就是为了回家照顾孩子。 辛光今年已经八岁,但家庭情况就是这样,辛家夫妻已经在能力之内做到了最好。他们每年都能拿补贴,但在长t期的治疗面前显得杯水车薪。 饶是如此,老辛头和周云也没放弃过,日子当然是苦的,却也没有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抱怨,以至于贺念已经来了个把星期,还不知道周云家里有个自闭症孩子。 所以贺念没明白周云为什么这样讲,老板开口答应可以带孩子过来,这不是减轻她的生活压力么,怎么还拒绝? “姐,你带来呗,我成天闲着呢,可以给你带孩子。” 周云表情为难,“我家那孩子不行的。” “怎么就不行啦,”贺念追问。 “自闭症。”竹听眠说。 贺念沉默了。 倒不是因为得知这个消息,而是突然明白了某件事情。 周云显然误解了贺念沉默的原因,所以也绞着手陷入沉默。 在这个安静的间隙,竹听眠一口气喝光碗里的豆浆,自个儿把碗抬去厨房,没有非得劝,只说:“要是真有人因为你家孩子不愿意住,那咱也没必要做他的生意。” “你和他聊聊,他姐,是专业的自闭症儿童干预师,”竹听眠指了指贺念,对周云说,“他吃你这么多顿,应该会很好说话。” 周云很快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眼里顿时有了光,震惊地望着贺念,“真的吗?” “真的,我老姐很权威的,经常出国做演讲,”贺念先回答这个,又没忍住对竹听眠说,“你就为这个醋包了我这盘饺子啊。” 他说呢,那天怎么听见他姐的名字就立刻点头答应他留下来。 “自己送上门的干嘛不使,”竹听眠慢悠悠地回房,“你们聊。” 周云聊哭了,贺念劝不停,以至于李长青进院子就瞧见辛大嫂在抹眼泪。 他当场就挂了脸。 贺念本就头疼于新大嫂哭泣,转眼瞧见显然误会了状况的李长青,顿时生出叫天不应的无力感。 好在周云看见李长青之后立刻笑起来,欢喜地去给他拿早点,又赶紧打电话给老辛头。 第40章 “怎么个事儿?”李长青懵怔地端着碗问。 贺念依然觉得无奈又好笑,把竹听眠为什么愿意让自己留下的原因告诉李长青。 又讲:“你那天也在呢,你没发现吗?她提到我姐就立马变了态度,算了,我都没注意,你怎么能发现。” “这样啊……”李长青缓缓坐下,感到自己的心情变得奇怪。 他忽而思考了许多问题,乱麻麻的,他意识到竹听眠拥有这样不动声色的思量,而自己没能看见半点,居然还敢沾沾自喜觉得已经很明白这个人,所以他在惊叹之余,稍有懊恼。 可是没瞧明白就没瞧明白吧,恼个什么劲儿呢? “哎,哎!”贺念喊他。 李长青匆匆回神。 “你过来找她?”贺念问,“你不是今天要去县城吗?” 李长青点头。 “那行,你给捎带点东西,我列个单子给你。”贺念匆匆写好,塞他怀里,又连忙打电话给老姐沟通。 李长青吃完早点,揣着那张纸思索了会,才上楼和竹听眠说自己要出发了,问她有没有要带的东西。 竹听眠说没有,嘱咐他好好考试。 李长青要参加明年的成人高考,虽然从日程上来看时间还算充裕,但毕竟耽搁了五年,重新捡起来也并不容易,他买了网课,也定期去县城补习班培训然后考试。 这段时间都这么过来的,也算比较正向。结束考试后李长青直奔物流点。 民宿房间的日用品尚未配套到位,并非小安没有计划,只是贺念要求太高,炙热地希望可以提高民宿的整体质量,所以在原来的档次上又往上拔高一位,由经销商统一配货送过来。 小镇也有快递点,但只有一家快递公司能到,大件还是得去县城物流点。 与此同时,贺念接到经销商电话说才发现配货少了样东西,他感到不可理喻并且据理力争,“我们的人都去取件了你才告诉我少货了,这事儿不地道吧。” 经销商诚心道歉,重新和他约定之后的订货折扣,贺念还是没能高兴,心情就写在脸上。 竹听眠在院里喂小花吃苹果,听完全程,先问:“最后打了几折。” “八八。”贺念说。 “那还行,”竹听眠又说,“缺了什么,李长青还没回来呢,让他带呗。” “竹小姐,我吧,”贺念指了指自己,“我本来就麻烦人家去跑腿拿货了,这到时候油费人工费都得请几顿饭做人情呢,我不是你,我可没法心安理得使唤李长青。” “叽叽喳喳的,”竹听眠当面和小花告状,“你看这人,比你还吵。” 贺念:“……” “怎么了啊?你俩闹矛盾啊?”竹听眠感到疑惑,又说,“李长青不是会主动挑事的人。” 贺念觉得她公私不太分明,提醒说:“院外那俩成天混迹,下午还对着我们的客人摆臭脸,你不知道?” 差点忘了,齐群和杠子还蹲在外面骚扰营业呢。 真坚持啊。 竹听眠问:“客人受伤没?” “没,”贺念回答,“人直接退房了。” “记恨李长青了?”竹听眠直接问。 “我记恨他干嘛?”贺念震惊道,“那齐混子,人不是堵你的么?你要不解决矛盾,我就出手了耳。” “齐群也不是吃干饭的,你城里少爷打不过他,”竹听眠公正地说,又继续问,“那你提李长青干嘛?” 她显示出当真不明白的样子,贺念五官都舒展开了。 “你不懂?”他问。 “懂什么?”她问。 “李长青不是民宿员工啊,你老让他插手我们内部事务,还心安理得的样子,不好吧?”贺念问。 “这房子四十年之后还是他家的。”竹听眠告诉他。 这件事贺念知道,竹听眠买了四十年的使用权,可是。 “所以呢?” 贺念展示出一种对于民宿经营十分热血的样子。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是在好奇?还是单纯想凑热闹?”竹听眠的语气和表情都失去笑意。 她听下来,与其说贺念是在关心管理问题,亦或是透支人情,更像是在打探她和李长青的关系。 这就很没有必要了。 贺念知道自己如果继续拐弯抹角毫无意义。 “你俩都是单身,俊男美女,我说不好奇是假的,但这不是我的重点。” 竹听眠盯了他几秒,终于继续喂小花,“说出你的重点。” “我的重点就是我是个新来的啊,理论上你是我老板,我不能跟着你的态度去对待李长青吧?”贺念询问。 说完后略加回味,又添加了段澄清。 “我不是那么八卦的人,就是你得给我个定位。” 莫名听着像是要给李长青要名分…… 与此同时,竹听眠也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自从她来到秋芒镇,明里暗里打听她和李长青的人是不少。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个话题如此敏感,居然还触发了防御机制。 “他是自己人,你也是。”竹听眠说。 贺念终于松了口气,这才重新聊起那样送少了的东西,他本想自己联系李长青,凑巧老姐终于回消息,贺念连忙抬着手机去找辛大嫂。 如此一来,竹听眠就需要担起作为民宿老板的责任。她先是发消息确认李长青没在开车,这才打电话过去。 “你回来了吗?” “没呢。” “还能去趟超市吗?” “能啊,”李长青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有求必应,“要带什么?” “带箱套回来。”竹听眠说。 “行!”李长青先是答应,而后陷入持久的沉默,最终确认一般地问,“什么东西?” 竹听眠只好再说一遍,“带一箱套回来,安\全\tao。” “干嘛呀!”李长青大声问,“你要干嘛?” “我还能干嘛!”竹听眠也被他带得声音大起来,“摆房间里啊,我开民宿的,你忘啦?” “哦……”李长青反应过来,诡异地安静了会,又问,“什,什么牌子呀?” 竹听眠好笑道:“你看着买吧。”又问,“认识吗?” 李长青立刻严肃地说:“我是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 “好的成年人,”竹听眠说,“回来开慢点。” 李长青倒是没超速,很守法,但拐进镇子之后总觉得后备箱拉着了不得的东西,所以没把车停去三叔那,反而先开去自己家,取了小推车,先把大件拉去民宿。 之后以一种做贼的姿态把那箱东西送进去。 其实也就是前后脚的时间,但是贺念工作热情高涨,立马带着两个大姐把第一箱日用品带进房间替换。 李长青抬着那箱东西,迎上了最不想在此时看到的人。 本来,当面遇见t也没什么。 可是竹听眠居然颇有兴趣地打开箱子瞧。 她好像没有害羞这种情绪,李长青当然不能表现出大惊小怪,所以硬是咬着牙守在旁边,尽量让自己说话时带着千帆过尽的平淡。 这样,才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平静。 “有什么好看的,我给贺念送去。”他尝试说话。 “你怎么还买带颗粒的?”竹听眠捡起一盒晃了晃。 这已经是诽谤了。 李长青立刻反驳,“怎么可能!我就跟人说要一箱……普通的。” 竹听眠歪了歪头,又把手里的东西晃了晃,“那这是你夹带私货?” 里面的东西在纸壁上撞出清脆的响,咔嗒咔嗒的,听起来像是清白不保的声音。 他哪里知道这些,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以往几年压根没心思想这些事情,所以关于亲密发展这件事而的经验没能随着年龄增多而变得成熟。即便以前帮三叔理货也时常经手,可就是以对待普通商品的态度,哪想到会这样被女孩子当面说起。 还是在手持凶器的情况下。 “我真没买,”李长青简直百口莫辩,“我直接进去,我就跟人说要这个,要一箱,我说我放民宿里,我说——” 竹听眠就瞧着他突然止住说话,然后眉头越皱越紧,开始瞪着面前的空气,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说,我拿的多,就,就送点年轻人爱用的给我……”李长青揉了揉头,重申,“不是我买的。” 他的反应远比竹听眠料想中要大得多。 道德层面上,竹听眠觉得实在不适合也不应该再继续逗人。 但是,李长青着急忙慌地解释,又装作很忙的样子不停整理衣服,鼻尖都因为无措而挂了汗,偷瞄着人,生怕自己没有说明到位。 这个样子谁能忍住不逗他? 竹听眠笑起来,“原来年轻人都喜欢这种。” “不是!”李长青重重地否认,人已经往前迈出半步,又退回去,“拿去给贺念吧。” 第41章 “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竹听眠佯装要撕开封层。 李长青惊恐地大喊:“竹听眠!” 竹听眠看着他。 “……我走了。”李长青又变得小声。 他果真拔腿就跑,出院门时,甚至来不及回应齐群的挑衅。 贺念在楼上听到动静,从走廊探出脑袋,看见只有竹听眠一个人站在院里。 “吵架啦?”他问。 竹听眠看着早已瞧不见人影的大门,好半天,笑出声来。 “没有。”她说。 * 开业算是大事一件,虽然稍有波折,但好歹是顺顺利利地进行了下去,如今摆在面前的,还有另一个挑战。 二丫即将出嫁,张婶家提前挂上了囍字和红绸。 嫁女儿对张婶来说是大事,出嫁也是二丫人生中的一个重要事件。 李长青十分担忧齐群脑子一热做什么傻事。 近来几天,齐群缩短了现身的时间,就算咬着牙要去破坏竹听眠的生意,犯狠的时候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根据孩子静悄悄原理,齐群果然在二丫出门子前夕大闹一场,最终狼狈收场。生怕又出意外,张婶只好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前,李长青看得心里难受不已。 情况已经很严峻,所以他做了一件事。 效果还不错。 果然,翌日新娘子出门,全程太平。 酒席摆在县城,隔天张婶回来之后又请街坊邻居单独开一顿席,一直到这个时候,齐群都没有出现。 民宿上下受邀出席,竹听眠头回参加本地红事,热情地带着大红包上门,对所有事情都很感兴趣。 贺念会说话,没多会就融入当地酒桌。 其实他平时不喝酒,面上看着也没什么,总归讲过自己和家里闹矛盾,多少心里会不舒服,喝喝酒也好。 竹听眠就没太管他,其他两个大姐也有自己相熟的朋友堆,到地方之后就迅速加入那桌。 周云还牵着孩子跟竹听眠站一块,她们一个在等李长青,一个在等老辛头。 辛光拉着妈妈的手,注意力被门边贴着的双喜贴纸吸引,仰着脑袋睁圆了眼看。 “紫色,”他抬起手指着那个贴纸说。 周云蹲下去跟辛光说:“红色,宝宝,那个是红色。” 辛光闻言,看了妈妈几秒,又重新看向那个贴纸,再次给出判断。 “紫色。”他说。 周云完全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依然温声和孩子说话。 自闭症的孩子如果再三坚持,一定是他本身感知到了那个事物,说谎是社交行为里很复杂的一项,对于辛光来说会很吃力,而且在这种时候完全没必要。 但是,当他愿意表述出来的时候,及时和他同步频率是很重要的事情。 竹听眠偏头瞧了瞧,没看出所以然,干脆蹲下去和辛光用同一个视角。 昨夜起了大风,贴纸下的米糊耐不住吹,没黏住字的右下角,以至于这会儿那片轻飘飘的塑料纸上上下下翻动着。 阳光打上去,塑料贴纸折射出不同的色彩,上翻是红色,下折就是紫色。 辛光是在说明自己看到的不同的颜色。 竹听眠准备向周云指出这一点,余光里突然多出来两双脚。 “小辛光?认不认识我是谁啊?”黄二妹猛地弯腰,笑眯眯地询问。 从她出现到她出声,速度都太快,并不是慈爱招呼孩子的状态。 别说辛光,这冷不丁地突然冒出一个人,连竹听眠都被吓得一抖,随后就是不解。 如果没记错,在竹辞忧那件破事儿之后,黄二妹因为打听消息而在竹听眠这里受了不小的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即便迎面遇着,她都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当然也爆发过小规模冲突,竹听眠总能把黄二妹说得火冒三丈而咒骂离场。 理论上,她不应当主动凑来竹听眠面前。 “周云啊,你家这孩子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啊,”黄二妹装作看不见竹听眠的样子,改口伤害周云。 她是出于何种动机不太好说,或许是人面兽心就是喜欢打击人为乐,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孩子。也有可能是因为周云最近同竹听眠走得很近,黄二妹恨屋及乌,所以采取行动。 不管这人是因为什么,让人不爽快已经是事实。 “我跟你说过不准讲我儿子!”周云起身瞪着黄二妹。 辛光反应了几秒妈妈突然站起来这个突然事件,开始本能地寻求安全,于是挪着小碎布靠到听眠身上。 竹听眠有些意外了。 辛光很瘦小,软软的一小团,这个行为是他不会轻易给出的信任。 震惊之余,竹听眠很快拧起眉毛,因为辛光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依然是直视前方,但他抱着手,拇指不安地掐着手背,在发抖。 “你看,你老板嫌你儿子脏呢!”黄二妹嗤笑道。 竹听眠重新看向黄二妹,“你是怎么回事?” “哎哟,小竹老板居然和我们这种乡下人说话啦!”黄二妹陡然拔高声音,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向这边。 被更多的人注视,对辛光来说无疑是一件费劲儿的事,他不受控制地抖得更厉害,周云连忙抱住儿子,挡住他的视线,低声和他说没事儿。 “这是又发病了,”黄二妹更乐了,“得请医生吧?” “医生不行,”竹听眠摇头说。 交手且受挫的次数太多,黄二妹本能地警惕起来。 “得请大神来跳跳,”竹听眠认真地对她说,“黄姐,你身上有脏东西附体。” “你乱讲什么呢!”黄二妹尖声吼她。 “哎!”竹听眠赶紧拉着周云推开两步,同时捂住鼻子,而且超级大声,“你身上好臭!你闻不见吗?” 不等黄二妹反应,她立刻询问周围的人,“你们没闻到吗?” “闻到什么?” “咋啦咋啦,怎么吵起来了?” “小竹老板被黄二妹熏到了。” “熏到了?我闻闻。” “哎哟,是真的臭!”裁缝铺冯阿姨从周云身后站出来,“二妹啊,你摔去肥窑里啦?” 立刻有人大笑着说她,“吃着饭呢你真是。” 冯阿姨也笑回去,“你们闻啊,我没说错啊。” “什么什么?”贺念脸蛋酡红地跑过来,应该是已经听完了全程,所以立刻演技爆棚。 他急急刹车,惊恐地后退几步,夸张地表现出震惊,“这位姐姐,你身上这什么味儿啊!” “真臭啊?” “好像真有点,我再闻闻。” 越来越多好事儿的人围过来 ,黄二妹真是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张婶最后赶到,大声说明自己并没有请黄二妹来做客,让她赶快离开。 竹听眠带着周云退出人群,找了桌没人的地方坐下。 “冯……”竹听眠准t备向裁缝铺那姐姐道谢,却发现自己不晓得怎么称呼。 “你喊声阿姨也成的,长青打小就这么喊我,”冯阿姨大笑道,“我和长青他妈,很多年的好朋友啦!” 她爽朗热情得有些不好招架了,竹听眠跟着她一同笑起来。 冯阿姨又欣赏地上下看她一眼,“你这身段,不穿我做的裙子很可惜。” 话口出现了,竹听眠立刻说:“行啊,我一定去量数字做一套。” “那感情好,”冯阿姨准备回自己位置,临时转头说,“熟人也不打折啊。” 竹听眠笑得眼睛眯起来,“好!” “小宝宝哎,”贺念在旁边轻轻捏着辛光的脸,“不怕啊。” 周云也才和身边的人寒暄完,已经把情绪调节好,只是感谢的话还是要讲。 “小竹老板。我真是……”她抿了抿嘴,“你太好了,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很坚定。 竹听眠没那么大方,即便面上已经重新笑起来,但心里头还有余怒烧着呢,听辛大嫂已经说出了最高级别的感谢,她也不能继续这个不悦的话题,主动转移话头,询问最近辛光和干预师相处得怎么样,贺念立马接过话,保证自己一定让老姐好好发挥。 李长青是和老辛头一同进来的,这件事比较让人意外。 没多会,老辛头就知道了刚才的风波,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先问媳妇儿受委屈没有,又想要追出去把人教训一顿。 周云好歹是拉住人,“都多会儿过去了,你上哪找人去,而且小竹老板替我们出头了。” “没没没,”竹听眠赶紧摆手。 随后李慎也听说这件事,同样听得心头火气,当场表态自己的杂货铺以后不会再做黄二妹她家的生意。他不好骂得太碎,刘霞及时补上,骂了一大串,竹听眠都听得佩服。 但毕竟这是张婶做东,事件不好再发酵下去,席面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喜气。 李长青看了半天,没从竹听眠脸上瞧出点什么,但不知为何,心里头就是认定这个人铁定还没消气。 第42章 思来想去也不是个办法,他干脆小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竹听眠笑吟吟地说:“很生气。” 话才说完,辛光忽而快速地把一颗糖放到她面前。 竹听眠的表情立刻变得慈善且友爱。 她认真地同辛光道谢,又抬起左手挡住嘴巴。 “我真想把黄二妹的头切下来卤了喂狗。” 一段拥有完整起承转合的情绪发泄。 李长青也学她捂着嘴,“别吧,狗不爱吃。” 竹听眠被逗笑,心情松快了些,又问:“干嘛去了那么晚才来?” “路上遇见齐群了。”李长青回答。 “打架了?” “没有。” 话虽如此,但竹听眠瞧着李长青面上挂着一种略有愧疚的表情,再联系齐群一直没有出现这件事情。 “你干嘛了?”她问。 李长青脸上的无奈随之加深几分,倾诉:“我做了很缺德的事儿。” 竹听眠笑起来,“你还能干缺德的事儿?” 李长青小声说:“昨天二丫出嫁么,齐群大闹一场,借酒消愁去了,喝得不醒人事,家门都进不去。” 前因有了,可李长青不愿再说后果,反复讲就是件很缺德的事儿。 一直到吃完这顿饭,他都没说自己到底趁着人齐群酒醉干了什么。 贺念喝了不少,走路已经开始打摆子,李长青把人扶回去,反正也要送竹听眠。 一行人拐进巷口,齐群果然寻仇而来,咬牙切齿地堵在民宿门前。 竹听眠打眼瞧见某个亮堂的东西,她人都看呆了。 最后极其佩服地对李长青说:“你是真的缺德。” 第23章 莽莽 齐群秃了, 也变亮了。 记月巷入驻了三家民宿,道路设施落实到位,至少不缺路灯照明, 视野并不灰暗。 即便如此, 齐群那颗亮堂的脑袋依然足够显眼。 是真的明亮,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齐群头顶已经看不到头发存在的痕迹, 所以能够完美地挂住荧光涂料, 不止头顶, 脸部也没能幸存,眉毛倒是还留着, 只是发光。 从他脑门到下巴都泛着青黄色的微光, 倒显得眼睛和嘴巴像是捏泥人的时候没来得及嵌入填充物的凹洞。 要不是他发出了齐群的声音,真的很容易让人以为这是穿破次元,从某部劣质科幻电影里逃出来的配角。 “李长青, 我要你死!”齐群恨声威胁,听起来行动力很强, 配合着他手里的斧子, 看得出杀人意向充沛。 “你别在这闹, 一会跟我回家,我跟你说。”李长青说。 齐群哪里肯, “你当我傻呢,要不是在她竹听眠这,你会搭理我?” “你知道我会。”李长青扯了扯逐渐下滑的贺念. 齐群恐怕气了许久,二丫出嫁时没敢顶着光头出面, 本已经难以接受,结果入夜之后悲伤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发光。 难为他忍了这一天一夜,虽然没脸去张婶家喜宴上闹腾, 但也算得出来民宿果然能堵到李长青。 杠子陪着他,表情也是出奇是的愤怒,甚至带着点难以读懂的哀伤,以至于她都没用自己喜欢的混混口音,“李长青!你让我群哥之后咋活!” 如果忽略他们的愤怒,两人一明一暗地站在那,很容易让人想起两位东方传奇里的角色。 但这份怒火无法忽视,而且如果处理不好,事态加剧是肯定的事情。 竹听眠又是掐自己,又是咬嘴巴里的肉,才勉强把笑意收回去。 “我的员工喝醉了,可以先让他进去吗?”她出声询问。 齐群充耳不闻,只管瞪着李长青,眼里瞧不见任何人。 竹听眠只好和杠子对话:“你们,进去说吧,这个时间还是会有人路过的。” 要知道,就秋芒镇情报网这个情况,要是晓得镇上出现了个发光人,那得传成什么新时代鬼故事? 竹听眠说明厉害,杠子思考片刻,没有得出结果,又偏头询问齐群。 贺念被李长青架在肩上,始终不能躺下让他难受不已,晕晕乎乎地撕开眼皮,瞧见一张发光的脸。 他倒是没有受到惊吓,只是喃喃:“老子真是喝醉了。” 又很有兴趣地问:“兄弟!你怎么在发光啊?!” 齐群一下子僵住。 已经到了旅游旺季,镇上游客不少,欣赏夜景的人当然也不少,几声说笑越来越近,像是佐证竹听眠的话。 齐群当真怕人瞧见,火速扯好口罩和帽子,低声使唤竹听眠:“把门打开。” “把斧子顺在门口,”竹听眠说,“我里头住着客人。” “你算老几,教我做事?”齐群用力地捏了捏木把手。 “咔嚓——” 竹听眠展示照片给他看,“我已经加入镇里的商家群还有生活群。” “你们还威胁我?”齐群实在震惊,连声音都劈叉了。 “昂。”竹听眠已经尽力了,但还是压不下笑意,赶紧摆摆手,“放在门口。” 齐群倒是放了。 他把斧子钉到了门框上。 李长青喊了他一声,竹听眠专心开门,之后偏头瞧了一眼,没忍住叹气,“……新做的啊。” 齐群哪里管,他终于出了口恶气,趾高气扬且发着光地走进院子,杠子有样学样,进门前不忘对着竹听眠哼气。 李长青搀着贺念跟竹听眠身后保证:“我一会就把人带走。” 竹听眠没有回答,并且目不斜视。 李长青有些拿不准她此刻是发火了还是在想别的,先一口气解释完。 “下午吃饭之前遇见,我就告诉他在我家等我了,估计他过去看到我老妈,也没好意思闹,又想着我会来你这,才过来堵我。” 齐群整条动线并不难想,李长青觉得自己都能猜得出来,那竹听眠肯定也能知道。 可她还是很安静。 李长青感到有点不安,再次说:“我一会就带他走。” “别啊,”竹听眠借着转身关门的动作,快速且用力地抿了抿嘴,“这么搞笑的样子,让我多看会。” 李长青:“……” 合着安静了那么会,是在憋笑。 今天民宿有三间屋子住了客人,为了不打扰人,竹听眠把贺念安顿回他的房间后,带着齐群进了隔壁那间没人住的员工宿舍。 单人间是能搁屁股的地方只有一张凳子和床。 像是为了故意气人,所以齐群进屋后大马金刀往床上一坐,杠子受他的气场鼓舞,也跟着用力坐下。 齐群被她弹得抖了三抖,气势随之卸掉大半。 李长青跟着进来,顺手关了门,竹听眠指指书桌前的凳子让他也坐,她则是靠在桌边,成了整间屋t子里视野最高的人。 屋里灯光分布匀称,没有给荧光涂料太多发挥空间,所以齐群除了光头之外正常了不少。 “你就算砍死他,头发也回不来,还要去坐牢,并不划算。”竹听眠对齐群说。 “谁都知道你向着他,”齐群恶声说。 “反正我这里不能出违法的事儿,”竹听眠直接问,“你想怎么样呢?” 这还真就问到了点上,以往每次都是齐群挑事,李长青能忍则罢,不能忍就打一场,打完之后恩怨簿里添一笔新仇,然后下一次齐群再次开启挑衅。 已经形成了比较有效的牢固模式。 这还是第一次李长青主动出击,齐群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弄。 “我俩打一场。”他建议李长青遵循传统。 “那不行。”竹听眠进行否决,“我这做生意的地方,齐群,你好歹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我真金白银花在这个地方,那些钱可不是路边捡的。这才开张没几天,你就让这见了血,你俩恩怨是小事儿,即便破了皮养几天也能好,那我呢?” 齐群不理解,“这有你什么事儿?” “当然有我的事儿,”竹听眠一板一眼地告诉他,“现在可不是十年前,旅游监管查得很严,我这要真出了治安事件,会被记进全国旅游信用黑名单的,影响我这一家店都不打紧,关键我现在和你们秋芒镇荣辱一体,我这成了黑窝点,连带着镇子都会被影响,搞不好旅游扶持资金都会被冻结。” 一室死寂。 竹听眠等沉默发酵了会,接着说:“我知道你齐群不是没脑子的人,听说你没事也什么都学一些,相信你已经知道这些最新出台的条例。” 李长青仰脸去看竹听眠,瞧见她饱含信仰的严肃表情。 旅游业都有自己的征信了? 这不纯骗么。 这能唬到谁? 齐群深沉地点头,“是的,我也了解过。” 唬到了! 李长青迅速扭头看向齐群。 “怎么,你不知道?”齐群有些高兴于李长青反应这么大,态度开始转向炫耀。 “我不知道。”李长青摇着头说。 第43章 齐群更满意了,嗤笑着说:“你这样的,不晓得也正常。” 李长青:“……” 到底在骄傲什么。 “我看你拎着斧子过来,没着急动手,我就知道你肯定明白这些道理。”竹听眠还在把人架高,“当然啦,你俩的事儿我不插手,但是作为你们的朋友,我建议你们私了。你也知道,李长青这人莽夫得很,你跟他打来打去,打到哪年算完?” 怎么就朋友了? 这身份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口了吗? 拉踩上了还。 疑惑之余,李长青感到自己心中升起了纯粹的敬佩。 “你是有脑子的,”齐群缓缓点头说。 杠子也点头。 两颗脑袋在眼前毫无质量地晃动,李长青已经开始头疼。 “要我说句公道话,你要解气,”竹听眠先说出范围,“我只说这件事啊。” 听到有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齐群立刻征询般地看向他。 竹听眠也不遮掩,“我要说不知道你俩过去的事儿那是假话。” 听到“过去”二字,齐群的脸色立马变得难看。 但竹听眠很快说:“我是没资格说那些,单讲眼前这件事儿,我觉得你还是得以牙还牙才解气。” 齐群开始意外了,因为竹听眠这句话并没有护短。 “你说怎么弄?”他问。 李长青就看着他,看这个人一步步变得听话。 “他不是剃了你的头发么,还染颜色,”竹听眠建议,“你也把他脑袋剃光。” 不等齐群反应,竹听眠立刻问李长青,“你涂的这个染色剂,伤皮肤吗?别给人留下后遗症。” 李长青回答:“之前配颜料的时候一并买的,人体专用,不伤的。” “嗯,”竹听眠看向齐群,“你觉得呢?” “他……”齐群张了张嘴,“他也得给我剃啊!你能替他答应啊?” “他当然给你剃,我替他答应。”竹听眠迅速做出保证。 李长青快速地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齐群站起来:“那现在!” “现在不行。”竹听眠说。 齐群立马露出“你看你们俩就是狼狈为奸”以及“我就知道你护着他”的表情。 “你也别急着瞪我,”竹听眠分析给他听,“我目前缺人吧,平常拉货跑腿接送客人都是李长青来,说直白点,他现在就是我这的门面。你见过谁家门面秃头的?没见过吧,你不是知道我这民宿形象会影响小镇经济么?” 情况一下子被提升到忠义是否能够两全的地步,齐群开始紧急思考,看得出来十分费劲儿,眼珠几乎要瞪得脱框。 看起来像是思绪在脑袋里绞了起来。 他没能及时想出应对话术,沉默得有些久了,杠子在旁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千万不能落了下风。 齐群重整气势,“那什么时候给我剃?” 声音里已经带上被迫妥协的不甘。 谈话已经进入全新的阶段,竹听眠摆出当真为他着想的表情,苦恼地说:“这样吧,不久之后我有个特别大的单子,整个民宿上下都会被订满,在那之后也过了旅游旺季,你多等几天,行么?” 订满。 少一间,少一个人,都不是订满。 未免太敢说。 李长青又看向竹听眠。 竹听眠为这段谈话加上了最后的砝码,“大局为重啊。” 齐群是思虑再思虑,最终咬牙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不满于李长青一直保持安静,又让他表态。 李长青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倒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行的,我没问题的。”他说。 “得写字据。”齐群很认真。 到这个地步想起来要有法律意识了么? 李长青是点头:“……写。” “你写,”竹听眠对李长青说,又示意齐群,“你跟我上楼去。” “干嘛呀!”杠子先大声喊出来。 齐群也表现得很抵触,“这大半夜孤男寡女的我跟你上去干嘛?” “二丫的事儿,”竹听眠说,“我俩还有话要讲。” 这也算是她答应李长青的事情,本来用那个话术就有些刻薄,如今再瞧着这齐群实在有些蠢笨,竹听眠感觉自己在欺负傻子,良心不太过得去,干脆一并解决。 齐群却为难起来,“那个话,你一女的你跟我聊什么?” “什么话?”李长青问。 “写你的字据。”竹听眠说。 她带着齐群上楼,也没说几分钟,告知详情。 齐群一开始震惊于她居然都没有害羞,而后又愤愤表示:“我就知道是你教坏二丫。” 最后还憋着一句话没问。 竹听眠并非全然不知羞,聊起这个她也尴尬,而且私心里有些后悔,因为就现状来看,这个事儿真不好由她当面和齐群说。当时这么做,也只是因为情况紧急,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李长青陷于那种困境,而且也没想到和齐群这个人居然还会有之后的联系。 要是早知道,她会采用温和一些的方式。 但是。 “二丫不喜欢你,你死缠烂打本来就是你不对。” 齐群瞪她,“你懂什么!” “我不和你吵这个,”竹听眠建议他上网去查查成年男性的平均水平,“你自己对照一下就能知道。” 齐群不相信地盯着她,最后走去门边背对着人,看了半天,似乎得到比较满意的结果。 被简单摧毁的信心又得到了简单的恢复。 至少李长青瞧他从院里下来时,挂着荧光剂的那张脸上笑容很明显,就连签字的时候看起来都很愉悦。 “杠子呢?”竹听眠跟在后头下来。 “她让你去那间屋子找她,”李长青回头看看他们刚才“进行谈判”的那间屋子,“她不跟我出来。” 竹听眠依话过去,进门就听杠子问:“你说个价。” 这姑娘两只手攥在膝盖上,脑袋垂着,一副出事儿的样子。 “怎么还要给我钱?”竹听眠问,同时发现杠子一直保持着坐在那的姿势没动过。 她对这个女孩了解不多,听辛大嫂说起过一次,初中之后家里不许她在念书,到今年刚满十九,似乎已经准备着要嫁人。 “我弄脏了。”杠子说。 依旧是难以明白的一句话,但竹听眠看她这个低头闷声的模样,突然有所猜想。 竹听眠回头确认了遍院子里那俩的位置,这才转过来低声询问。 “你来月经了?” 杠子点点头,又说:“刚我不知道嘛,就坐下了,然后我是要起来出去的,就看见了。” “脏了。”她再次说。 贺念配备的清洁用品单子里有清洗血迹的凝胶,还是询问布草清洁公司配的,t就怕没有及时清理。 洗干净就行,不行就换一床。 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说实话,杠子并不是会因为头次登门而弄脏了床单就开始严重内耗的性格。 可她实在太过坚持于这两个字。 好像天塌了。 竹听眠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告诉说:“你等一下。” 她回到自己房间,因为不确定杠子喜欢哪种风格,所以她选了三套揣在手里,又拿了包卫生巾,人已经走到门口,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拿出包湿巾。 柜子里还有贺念定制的环保袋,竹听眠抽出来一个装好东西拎去给杠子。 杠子很吃惊,“你这衣服上缝了那么多亮片!” 竹听眠好笑地接话:“是的,如你所见,我比较臭美。” 杠子没再说什么,就捧着那件衣服反反复复地看,眼底因那些亮片而染上粼粼碎光。 “屋里有卫生间,去换吧。”竹听眠说。 “那你出去,”杠子抬起头,,“这床单我会带回去洗的。” “行啊,”竹听眠点头,“一会我拿点凝胶给你,专门洗姨妈这个的。” “还有专门的凝胶啊。”杠子眨了眨眼。 “去换吧。” 虽然杠子知道,但竹听眠还是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自己出去等他。 院子里,齐群和李长青已经签完字据,看样子似乎还拌了几句嘴,因为齐群用力抿着嘴,挂在荧光黄的脸上,像两片香肠。 很好笑。 “你刚才说那个大单子,结束之后会告诉我吗?”齐群突然出现了智商。 “当然会,”竹听眠顺滑应对。 “不行,我不信你。”齐群说。 你真没少信。 李长青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偏开头。 “我得过来守着,”齐群说,“不然你们耍我。” “还蹲墙角啊?”竹听眠先问,又给出解决方案,“你也别在外头了,风吹雨淋的,不如进来厅里前台和贺念一起啊。” 第44章 “我不跟你的员工一起。”齐群拒绝。 竹听眠重新建议:“那这样好了,我在院子里单独给你支一张桌子,再配把太阳伞,你要没事儿就过来呗,我倒是没什么,就是怕你没时间。” 齐群表示他有的是时间。 “那就很好,”竹听眠笑起来,“虽然我知道你除了李长青,对其他人还是很友好的,但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所以要和你好好确认。” 齐群:“确认什么?” 竹听眠:“你不会打扰我的客人吧?我得做生意啊。” “不会了,”齐群说,“我就收拾李长青。” 像是为了明志,他威胁地戳向李长青肩膀。 李长青已经无话可说,把那根指头拨开。 “等等!”齐群像是终于想起来似的,“你给老子道歉!” 李长青立刻说:“对不起。” 他说得太快,齐群没料到这个,陷入一种难以解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的状态。 半天后,他干巴巴地说:“道歉也没用。” 李长青感到无奈,“这不你让道歉的么。” 竹听眠忍俊不禁,“我都有点嗑你俩了。” 李长青看着她。 杠子换好衣服出来齐群就说要走,李长青送的人,把他斧子从门上拆下来还给他。 齐群接过去掂了掂,突然说:“别的事我和你说不清,二丫这事儿你真的对不住我。” “强扭的瓜不甜。”李长青告诉他。 “二丫,她是我最恨的世界里最爱的人。”齐群说。 他还文艺起来了。 李长青吸了一口气,“快走,快走。” 算我求你。 “你什么都不懂,”齐群哀哀戚戚地说,转头看了看院门,又说,“竹听眠真的很厉害,怪不得你被她拿得死死的。” 实则不然。 是你被拿捏住了。 李长青又说了一遍:“快走。” 这俩一明一暗地离开,李长青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很晚,他也该回家了。 他进院子准备和竹听眠道别,看见从来不喜欢管事儿的人突然扎进吧台后面,翻出本册子,兴致勃勃地在上头找了会,然后拿笔画了一道。 民宿人员招募清单。 门卫:打勾。 李长青在心里为齐群叹了口气。 关键是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吗?你这也太…… 李长青一时想不出形容,但确认了在某种程度上,竹听眠已经把他当成同谋。 她肯定有自己的思量方式,所以也没必要聊。 倒是有件事儿要说。 “他没用力,劈的那个洞能补好,我明天就来补。” “那不是又能经常见到你。”竹听眠低着头翻阅手里的本子,听起来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李长青搭在吧台上的手指动了动,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时间开始拥有不同的意义,日子变得有盼头。 齐群莫名兴奋,翌日天亮就戴着帽子过来,比辛大嫂还早。 这个人虽然嘴还硬着,咬死自己过来院子里守着是为了进行打击报复,但脸上的兴奋已经说明一切。 贺念酒醒之后看见这颗光头并不愉快,他对竹听眠说:“我是希望我们能够有个年轻女孩做服务员,不是一个二流痞子。” 竹听眠没多劝,翻开员工册子,点了点“门卫”二字。 贺念瞬间明白,也就不再多话。 “他没地方去,所以很开心的,”李长青悄悄告诉竹听眠,“他之前没事儿做,也想过找份活计,但没地方要他。” “看得出来。”竹听眠也给自己戴上帽子,又捞过一只包挎好。 一副要出门的状态。 “你去哪呀?”李长青立刻问她。 “你管得挺宽。”竹听眠瞥他一眼。 李长青就笑了笑,告诉她有事儿打电话。 竹听眠已经很久没有出去闲逛,如今作为一个民宿老板,时长在外露露面,收获一些有效信息,融入当地生活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前瞻性的举动。 可张桂香丝毫不给面子,“你不买的话就走,不要挡着我做生意。” “我发现你真的是喜新厌旧。”竹听眠对她说。 “我拜托你做点尊老的事情。”张桂香思维敏捷,怼人完全不在话下。 竹听眠很喜欢这个牙尖嘴利的小老太太,心想难怪李家能出那么好玩一个孙子。 “我就是想问问,你上次喝的那个酒,还有没?”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只是单纯来陪着我。”张桂香立刻指责。 竹听眠也就应下,笑着同她说明缘由。 “过两天,镇上有件大事儿,会来几个很重要的人,其中有一个很喜欢酒,我上次喝着你那葡萄酒就挺好,自己酿的吧?” 说是上次,其实已经可以追溯要一个多月之前,李长青生日那天。 说是不错,其实那天竹听眠也没能多喝,就瞧着李长青表演醉酒。 不过孟春恩最喜欢这种自酿酒,还得给贺念他姐也寄点过去。 人情还是要到位。 随着木作交流会的日程越来越近,竹听眠倒是有心想给李长青再做点什么,但木作毕竟是手艺活,夸上天都不如李长青当真好好地做一样作品,这事儿她没法干预,其他方面多做点还是可以的。 “你要去收买谁?”张桂香果然眼光毒辣,立刻问到重点。 “你这话就有点难听,”竹听眠说,“我不收买,我就想把人灌醉套点话。” “我孙子一杯就倒。”张桂香十分顺口地讲了出来。 竹听眠哑了火。 盯着人瞧了好半天,才问:“你家长青几岁啊,我大他三四岁,还要想法子灌酒套他话,我得多不是个东西?” 这次轮到张桂香把她瞧了半天,眼睛眯缝地问:“听你这口气,你把长青当小孩儿啊?” 又说:“你真不是个东西。” 突然恶语伤人! “张桂香?”竹听眠震惊了,“你是酒没醒吗?” “没酒,别来问。”老太太突然不讲道理,甚至还带着塑料小板凳扭过身去背对着人。 脾气不小。 竹听眠看得“噗嗤”一笑,又感到十分无奈,反复着在困惑无语和忍俊不禁之间徘徊,好不容易忍住,看着张桂香的背影又笑出声。 “好啦,”她开始哄这位老人,“我是为你家长青的事儿来要酒的。” 张桂香的背影稍有松动,还没扭过来。 “你家长青,以后路还长呢,现在可以定下什么事情呢?”竹听眠又说。 张桂香安静了好一会,连声音都变得很轻。 “你要没那意思,就别总这样对他好,我孙子人憨,招架不住你这样的城里女人。” “你这话说的。”竹听眠的声音也变得很轻,说到一半歇了音。 李长青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 那些喜欢和依赖明晃晃地挂在那里,把人照得无所遁形,想要装作不知道都难。 这个坚韧真诚的小青t年还有前程可博。 竹听眠不一样,她的生命已成定局,不甘心当然也有,继续挣扎向上也在做着。但是右手的伤痕和更改过的名字都时刻提醒她究竟失去过什么,以及她已经破败到了哪种程度。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新生,但李长青拥有的可能性不一样。 竹听眠就像一架摔落高楼的钢琴,修修补补,外表依然精美华贵,但价值再也不同往日,最好的结果是还有作为装饰摆件的可能性。 李长青是还没雕刻出具体道路的木料,他还拥有宽广而明朗的可能。 她只是觉得,力所能及之内,可以把这个人送向更好的地方就是功德圆满了。 没想到会被李长青家的老太太当面说起。 命运实在爱做弄人。 从很多意义上来说,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竹听眠都自认配不上李长青的感情。 她还是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的。 其中缘由曲折十八弯,竹听眠无法说给张桂香听。 可张桂香已经扭头看她。 老太太好歹年纪在这,阅历更是丰富,瞧得明白竹听眠脸上因为陷入回忆而展现的受伤。 所以也没再说硬话。 “酒还有点,改天让长青给你送过去。” 竹听眠立马表达感激,末了摇摇头,说:“我让贺念上你家取,贺念你知道吧,就我那新来的小伙子。” “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张桂香摆手催促她,“快走。” 竹听眠就没再打扰她,继续拎着包乱逛,打算以释放体力的方式来放空大脑。 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她。 但她这会没有说话的想法,就装作没有听到,不做搭理。 可那人很坚持,一定要追过来,一连串地喊着:“小竹老板,小竹老板!” 第45章 中间还夹杂着两声很低的“妈”。 总体上来讲就是一个人在追,一个人在拦,但是没拦住。 对方追到竹听眠脚跟后面时喊了一声,然后直接伸手拽了竹听眠一把。 拽的右手,隔着弹力手套正正捏到手心。 痛感清晰又剧烈,毒蛇一般狠戾地沿着腕脉钻到心窝,不过眨眼的时间,竹听眠半边身子头疼得发麻。 她本来正在自我消化情绪,痛意却在此时火上浇油,害她前功尽弃,所以转身看人时,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善,甚至冰冷得有些渗人。 情绪往往能精准传达,只看接收者是否在意。 拉住竹听眠的是个四十上下的女性,瞧着眼生,没打过交道。 她被竹听眠的目光刺到,悻悻松手,又笑起来,“小竹老板,刚才喊你几声,你都没听见。” 竹听眠依然盯着她看,直到那张脸上的笑意褪去,她才看向旁边站着的人。 是杠子。 她正拽着中年女人的手臂。 “这是你妈?”竹听眠问杠子。 杠子点点头,又看向竹听眠的右手,“你手。” “没事,”竹听眠说,又看向那个中年女人,“什么事?” “没事嘛!我能有什么事,就是街上看见你想打个招呼,”中年女人自来熟地说,“你喊我牛姐就可以,牛阿姨也行!” “好的,”竹听眠迅速扯出一丝笑意用作敷衍,然后说再见。 她才转身,牛姐又习惯性地伸手想拽,杠子用力扯住人,大喊:“妈!你干嘛啊!” “你个小贱人你要扭死我吗!”牛大姐用力拍开杠子的手,打得很响。 竹听眠紧了紧眉,还是站定,转身去看这对母女。 牛大姐像是生怕这个脾气古怪的城里老板立刻离开,也不多废话,赶紧说明自己的意图。 她说自家女儿带回来床单,又穿了身新衣服,听说是来开民宿的小竹老板送的。 “小竹老板,你不知道,我家这个女儿手脚不干净,从小就爱偷东西,”牛大姐表情忧愁,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说自己因为这个女儿操碎了心。 “她不是偷的吧?你还是回去检查一下。” 这位母亲这样问,很替人着想的样子。 “她没有偷,是我给的。”竹听眠看向杠子。 杠子瞪着自己老妈,嘴巴微张,像是被当街甩了一记耳光。 她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显然已经难以忍受,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牛大姐只顾说自己的,痛心疾首地再三确认女儿没有偷东西。 “你不知道吧,我女儿不爱洗澡,她身上脏得很,穿过的衣服我是不建议你再拿回去了,床单也是。” 她说。 对着陌生人伤害女儿的尊严,精心设计这样一场苦肉计。 居然只是为了一床被单,一身衣服。 竹听眠还看着杠子,看她像是听到拍卖锤落下时无助的展品,无力又认命地闭上眼。 “是亲生的吗?”竹听眠问,又说,“我觉得不太像,牛姐是吧,你让我有点恶心了。” 她已经安静了许久,叫人分辨不清她究竟是在认真听还是在出神,猝然讲一句话,对面的母女俩都看向她。 杠子睁开了眼。 牛大姐同以往每一个猝然被骂的人一样,先是震惊,而后震怒。 竹听眠没听她在骂什么,提溜着自己的布袋,迈步继续闲逛,没多会,又有人在后面喊自己,很小声,试探着靠近,又始终保持着两三步距离。 头一回见的时候,这个女孩莽莽撞撞地混在齐群身边,十分义气地想要为他出头,虽然言行都幼稚了些,但好歹身上有活人气。 不像现在这个只敢跟在后面的人。 “我听人说,你十九岁了是吧?”竹听眠放慢脚步,好让她有余地能追上自己。 “是啊,”杠子加快脚程,终于在下一条街靠近竹听眠,但还是放不开,一双手塞在紧身裤兜里,手背挤得发白。 她问:“你手还疼吗?对不起。” “她的错为什么要你来说对不起?”竹听眠说。 杠子没能回答出来,又安静地走了段路,突然开口:“我明年就嫁人啦,我妈说好了人,我嫁过去,我弟才能娶媳妇。” 竹听眠紧着眉闭了闭眼,“你不是喜欢齐群吗?甘心嫁过去?” “你怎么知道!”杠子惊讶得连尴尬都忘记。 “很难不知道。”竹听眠忽而想起另一件事,叹了口气。 “我嘛,小时候有人欺负我,群哥出手打跑了那些人,我就觉得我喜欢他,”杠子倒也不遮掩,“但是他喜欢二丫嘛。” “你喜欢的人心里有谁,并不能决定你要嫁给谁,”竹听眠说,“这两件事没有联系。” “我是……”杠子舔了舔嘴皮,“我就是我也没文化,只能做最低级的工作,但是我妈说女孩家家在外面是丢人现眼,反正她从小到大都这么说,还不如去嫁人。” “嫁人可以离开你母亲,但并不能解决问题,”竹听眠说,“你怎么不找工作?” “没地方要我,就之前吧,那些跟你一样的城里老板来镇子里开民宿,我都去试过,然后我妈也去说我手脚不干净,就没工作了。”杠子说。 “服了,”竹听眠仰了仰脑袋,又偏头问她,“我刚才那么不给面子,她得骂死我了吧。” 杠子笑了笑,“她骂谁都一个样子。” “杠子,”竹听眠忽而喊她,然后说,“把你的爪子从你的裤子里抽出来。” “干嘛,为什么?”杠子问。 “抽出来我就雇你来上班。”竹听眠说。 杠子保持着一种茫然的状态,平移了几步路。 “快点。”竹听眠说。 杠子立刻抽出了手,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你,护着我啊?” “我保护不了你,”竹听眠说,“劳动保护法会保护你。” 杠子咂咂嘴,皱起脸,似乎想要憋出句什么很了不得的话,但最终笑出了声。 “我觉得你真的顶顶厉害,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说她,很解气的,竹听眠,你是超人。” 竹听眠终于被她逗乐,“我对你的母亲笑或是骂,根本改变不了她会怎么对待你,而你的母亲对我是爱还是恨,对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所以我骂了她。” 有点拗口了这句话,杠子再次试图同步频道,然后失败,干脆开始惆怅地感慨。 “你这样的,你妈妈一定有好好对你。” “我妈啊。”竹听眠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竹听眠领着杠子回小院,李长青立刻迎上来。 “晒一头一脸的汗,”竹听眠看他一眼,“回家歇歇吧。” 说完就带着杠子去找贺念报到。 李长青有些困惑,没明白为什么他休息要回家去,民宿这不能歇吗?为什么突然排外? 他隐隐觉得竹听眠变了点。 还是笑,还是特立独行,还是自说自话。 但就是变了。 当天之内t,每每李长青想要过去和她说话,竹听眠总会先绕去别处。 对别人就不这样。 这还不算完,稍晚些李长青回家冲凉,出来就看见贺念出现在自家院子,正接过陈兰手里的酒罐。 李长青听见老妈说:“小竹老板也是,还麻烦你跑一趟,一通电话我就给送过去啦。” 贺念立刻接话:“哪能让您跑,必须是我这个晚辈来拿。” 李长青立刻加入对话:“这竹听眠要的酒?” 贺念点头。 李长青不明白了,“那她为什么不让我送过去?” 贺念说:“你问我啊?” 李长青抹了把脸上的水,闷头上楼回屋,留着老妈和贺念在楼下面面相觑。 陈兰赶紧说:“这孩子不懂事,你别介意。” 贺念也干净说:“您别客气,这久秋老虎嘛,估计孩子热昏了头。” 李长青在楼上把这段时间的事儿都过了一遍,没能发现问题。 他思来想去,决定要稳妥一些,拿出手机给竹听眠发消息。 【聊天请投币】:据说明天温度会很高,我得去检查门框上的漆。 三个小时后收到回信。 【跑路要紧】:好的,谢谢。 还不如不回…… 事态逐渐变得严峻,李长青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也不知道要从何问起。 他抱着手对门框发呆的时候,杠子过来喊他去吃辛大嫂做的冰粉。 李长青看着杠子的脸,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就是从那天变得不一样了。 “你和竹……小竹老板回来那天,就你第一天上班那天,怎么了呀?”他问。 杠子说:“竹听眠没告诉你啊?” 李长青:“……” 这句话好熟悉。 第46章 杠子和李长青说明因为自己老妈闹出的不愉快,还讲那天扯痛过竹听眠的手。 李长青紧跟着问:“扯伤了?” “没有没有,”杠子摆着手说,“没伤,就是她为我出头,应该被我妈气到了。” 李长青点点头。 竹听眠的养母有多过分,他也略微知道些,虽然依旧不舒服这几天被冷落,但也觉得心中石头落地,不再无措。 他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去吃冰粉。 齐群正端着碗和竹听眠打听大单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他真的很想把李长青剃成光头。 竹听眠笑吟吟地跟他说:“很快很快。” 还是她惯用的敷衍语气。 李长青暗自抿了个笑,接过辛大嫂递来的冰粉。 秋阳高高照着,院子里又干又热,嚼吃一碗冰粉,凉意荡进胃里,人也舒坦起来。大家就趁着这份舒坦劲儿闲聊,冷不丁听前台的电脑滴滴嘟嘟叫起来。 贺念立刻丢下勺子冲过去查看,而后撕心裂肺地大喊:“卧槽!房被订完啦!所有房间!” 这也太突然,所有人都是既惊且喜。 李长青却笑不出来了。 不知道是因为光头威胁,还是因为发现竹听眠不是为了护着自己而随口编话。 但是这么点隐秘的难受没能继续发展下去。 “老眠!眠眠!眠宝!出来接驾!” 院门口,两个男人身背户外包,其中一个就是之前来过的孟春恩。 这下李长青就明白了,木作交流会即将召开,孟春恩作为竹听眠好朋友指定入住民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竹听眠能知道会有大单。 “不是下周吗?怎么你俩来这么早?”竹听眠惊喜地迎过去,又对孟春恩身边那个男人点头,“迟文,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迟文也点头。 “行啦!都别搞这些尴尬的,李长青!还记得我吧!”孟春恩奋力晃手。 李长青点了点头,注意到孟春恩身边那个迟文迅速看向自己。 “嘿小秃子!”孟春恩大声和小花打招呼。 齐群的表情就变得略为微妙。 孟春恩风风火火地在院子里一通自我介绍,又极其热情地了解每一个新面孔的名字,然后宣布自己上次都没有好好逛这个地方,所以今天要去采风。 “你得去啊!”孟春恩大声对竹听眠说。 “我没说不去啊,”竹听眠笑起来,“车叫好了吗?什么时候出发?” “叫了车,一小时后就走。”孟春恩说,“我和我宝贝儿先去镇子宣传部一趟,一会联系你!” 又走了。 留下一院安静。 贺念倒是没什么,欢欢喜喜地开始安排房间,又赶紧联系兼职的人手。 杠子和齐群的表情就比较微妙,因为刚才听到了一个男人喊另一个男人宝贝。 “孟春恩,之后也要住在这里,是我过命的朋友,对我很重要的人。他们事情就是这么一个事情,你们尽量接受,不能接受也可以,现在走。”竹听眠且介绍且通知。 齐群当真反应了会,最后故作平淡地嘟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凶什么。” 然后带着杠子走开。 李长青早就知道这件事儿,而且得知要去采风,他还收拾了点出去时用得上的东西,然后发现竹听眠似乎没有让他同行的打算。 他想,正常吧,毕竟是城里来的朋友,个个都光鲜,没必要非得带着一个小镇里才认识的人。 李长青试图说服自己,发现真的很难释然,所以状似随意地凑去竹听眠身边:“你们不知道近路吧?” “请了向导呢。”竹听眠说。 “还是有些难找的地方。”李长青仍在坚持。 竹听眠看他一眼,“他俩就是为了拍照,确定自己来过,没那么多讲究。” 拉扯一番后,李长青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你不带上我么?” 第24章 莽莽 竹听眠看了眼时间, “你不是还要刷题吗?” 李长青杵在那,没能反驳出有效语言。 题是要刷的,但他难道连个把小时都抽不出空吗? 而且, 不是都讲究劳逸结合么? 再说了, 自己也认识孟春恩啊, 又不是去耍无赖凑热闹。 可是最直白的话已经问出口, 收到的拒绝也明明白白。 李长青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 只能五味杂陈地目送竹听眠离开, 他一偏头,同小花对上视线。 小花身上的羽毛刚刚冒茬, 之前竹听眠还给它穿了件小褂子, 它开始长毛之后就取下来挂在鸟架上,这会正随风一晃又一晃。 小花都没讲过是冷是热,竹听眠就可以为它调整穿衣方案。 这还只是一只鸟。 李长青真心实意地感到是委屈, 和小花面对面干瞪眼,半天后又泄了气, 从小花的零食罐子里捡出冻干草莓给它啃。 小花用喙夹着那颗草莓, 舌头顶着转圈玩, 含含糊糊地说:“love u!” “别拉了,”李长青跟它说心里话, “我还不如你呢。” 我都没有小褂子。 思及这点,李长青笑出声来,觉得自己真的有点无理取闹。 笑完,又叹了口气。 一人一鸟, 相顾无言,外头忽而有人敲门,吓得小花当场法克出来。 对方说是跑腿的, 找李先生送他的邀请函。 * “你那小尾巴呢?”孟春恩坐在副驾朝车外探看。 后座的竹听眠已经扣好安全带,“没让他来。” “怎么了这是?”孟春恩立刻改换姿势,把脑袋伸过来,“他还能惹你不高兴?” 竹听眠岔开话题,“先上哪去啊?” “不能吧,那小子看着一根筋。”孟春恩继续分析。 “这车就我们三个人吗?其他人呢?”竹听眠又问。 “我还以为是你担心李长青独自过来才答应我要同行,原来是你不想看到他。”孟春恩已经计算出结果。 竹听眠看着他,一字一顿,“孟春恩。” “咱们先上那大草坡去,看看电力风车,是的,这个车上就我们三个人,方便说私人话题。”孟春恩立刻是一股脑儿地回答所有问题,又拍拍迟文,说他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还不开车。 迟文发动引擎,笑着摇头,“是我的错。” “他挺烦人是吧。”竹听眠笑着问迟文。 “哎!”孟春恩大喊。 接下来的话题就正常许多,甚至显得有些公事公办。 竹听眠对木作大会的参加人数、流程以及最终可以收获的结果展开详细询问。 “这些东西您劳动劳动,愿意在手机里戳几个字,都能搜得到,非要巴巴地问我,何苦来?”孟春恩阴阳怪气地用上了戏腔。 相当记仇。 “还是绝交吧。”竹听眠说。 “绝个屁!”孟春恩说,“我告诉你老眠,这辈子你也别想摆脱我,劝你收拾收拾自己的态度,别以为之前你无故消失的事情获得了原谅!” “你千万别原谅我。” 竹听眠想起自己一声不吭,随手收拾了个行李就连夜出发,那会没有往后思量太多。 去哪里,做什么,这两件事太过遥远,只觉得能离开那个环境就很t好。 因为自己都没有确切答案,所以谁都不敢联系。 真挺不负责的,一堆人为她着急上火。孟春恩念叨就念叨吧,竹听眠寻思着这样也挺好。 “您发发善心,再给我介绍介绍呗。”她是真想了解。 这类型的交流会当然会有除了交流以外的其它目的,就像游戏里的隐藏任务。她已经查过相关介绍,问的自然也不是其它渠道能瞧见的消息。 孟春恩几乎是念演讲稿一样把官方话术重复一遍。 竹听眠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疏离。 “你敷衍得太明目张胆。”她说。 “倒是还有一个圈子内的故事,我不太方便同你一个圈外人说。”孟春恩说。 居然拿乔起来。 “好,好好好!”竹听眠坐直身子,“我现在是外人是吧,好得很,迟文,劳驾前边路口停一下,我是不能和孟少爷一起玩,没资格呢!” “三句都哄不出来是吧!这是你道歉的态度吗竹听眠!”孟春恩故作严肃,结果没能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就差没把车顶掀了,竹听眠见他乐成这样,也跟着笑。 之前在名利场折腾,倒是很久没有这样和好友面对面畅怀大笑了。两人都笑出眼泪,互相瞪着,同时收声,又噗嗤一同笑出来。 迟文早已习惯,抿着笑开车。 “我说你要真那么关心,干什么不让李长青跟过来。”孟春恩抽出湿巾抹脸,又给竹听眠递了一张。 她接过去就直接盖去脸上,脑袋后仰,靠在车座上说:“不是我不让他来。” 第47章 双手没事儿干的时候,她总是习惯用左手垫着自己右手。 孟春恩盯着竹听眠的右手看了好半天,终于说:“好啦,我就告诉你吧。” 竹听眠立刻扯下脸上的湿巾。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就我们木作圈子里有个大能,快成精的那种老妖怪。”孟春恩开始故弄玄虚。 “孟春恩。”迟文提醒他注意言辞。 孟春恩瞥他一眼,姑且算是把声音压下去几度。 “老迟很尊敬那前辈,一般人可摸不透那老爷子的脾气……” 经他介绍,竹听眠也算了解些故事。 大概就是他们这木作匠人圈子里有个颇有名望的老先生,正找一个能够继承自己衣钵的人做关门弟子。 木作交流会上通常会安排点临场技艺表演,参会者切磋一二,排名和结果都无伤大雅,大体上比较轻松。 “但他偏偏要提前宣布主题,让大家做准备,之后再角出胜者,”孟春恩说起这事儿也觉得纳闷,“关键是前几次都有人胜出,也没见他收了谁。” “嗯?”竹听眠哼了一声。 孟春恩笑起来,“你‘嗯’个鬼啊。” “这次什么主题呢?”竹听眠问。 “你要参赛么问那么多?”孟春恩已经是明知故问了。 竹听眠是干脆转向迟文,“我跟他真的没法沟通了。” 迟文说:“你多包涵,主题都写在邀请函里的,参赛的人都能收到。” “那李长青?”竹听眠问。 “当然受邀啦,”孟春恩指指自己,“我亲自通过审批流程的!” 竹听眠立马鼓掌夸赞,“你真棒!” 孟春恩就打趣她可真能变脸。 “我给准备了点酒,庆祝会的时候喝吧?”竹听眠提议。 孟春恩难免对她侧目,“姐们儿,你这有点过分自信了,凭什么就庆祝了啊?他李长青一定能得奖?” “兄弟,”竹听眠好笑道,“你们参会人员都住我这,不论谁赢,我都得做东啊。” 孟春恩又开始另辟蹊径,“好啊你,居然对李长青那么没有自信。” “你这叫做胡搅蛮缠。”竹听眠点评,放任孟春恩诡辩,等他稍微安静些,又问,“李长青的邀请函谁送过去的啊?” 至少今天还在民宿的时候没听说过。 “不告诉你。”孟春恩报复她。 这倒不是不能讲的事儿,但还有一件事,孟春恩不准备现在告诉她。 反正竹听眠到地方后很快就能发现。 “你们手艺人出来采风,都是这么多人吗?” “与会人员,拿到邀请函的都会来,”孟春恩勾下墨镜,十分故意地说,“除了一个人,因为被你抛下,只好姗姗来迟。” 明明,已经刻意不去想,被孟春恩这么一勾一勾的,关于李长青被留在民宿之后的表情,竹听眠脑中已经有了具体影像。 心中略有愧疚。 “你不早说,你肯定是故意的。”竹听眠说。 “我哪能未卜先知你已经不再和他黏在一起。”孟春恩摆摆手,和她站大草坡上静静地看了好半天。 草野广阔,遥遥远远地铺开,电力风车的白色刃片旋转缓慢,引得人不由自主地与它呼吸同步,然后心境也变得辽阔,饶是肺腑仍在吞吐愁绪,也被薄云渐渐削平,变轻,往上飞。 她居然在恍惚中认定,太阳越来越近,整个宇宙即将落下。 竹听眠感到不同以往的平静,干脆重新挑起话头,“这次的主题是什么? “不破不立,”孟春恩说,“不比手艺,比画工。” “画工啊……”竹听眠轻声重复一遍。 根据多年相处经验,孟春恩不难看出竹听眠此时的神态已经是可以开始聊心里话的状态,所以他直接开了口。 “老眠,你吧,你就挺好的。” “你别这官方,太尴尬了,”竹听眠拒绝了一份夸夸,“听起来像是要借钱。” 孟春恩觑她一眼,好歹是忍住不继续互怼。 “你这人聪明,有想法,思虑也多,问题是你有时候想得太多,很耽误事儿你知道吗?” 竹听眠觉得自己脸有些烫,她揉了揉耳朵,“我什么时候想太多了?” “那可太多时候了,你对别人狠不下心,对自己也狠不下心。往事不再提啊,让我跟你分析分析你和李长青的事儿。” “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儿。”竹听眠又扯了扯耳朵。 “我还不知道你?我上次来就知道,你乐意让这人待在你旁边,这点你否认不了。”孟春恩说。 竹听眠没否认。 “再说,要他真是干了什么触犯原则的事儿,你早就让他滚蛋了,这么冷着人家,说明错误在你。”孟春恩说明过程,得出结果。 “怎么就在我了?”竹听眠问他。 “我现在没法再演奏,我之前过得一塌糊涂,我这辈子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我不能让这个人沾灰,也不能拖累他,我blablabla。”孟春恩一一举例,而且字字到位。 竹听眠:“……” 要不说是多年好友呢。 野风迷向,横吹竖刮的。 竹听眠捻住在眼前上下造次的头发,把它挂到耳后,顺带着压了压,想要把混沌的脑子按清楚一点。 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孟春恩晓之以理:“许多人啊。遇见了,就别指望他会一直在那。” 人与人之间是一瞬间的事儿。 竹听眠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却觉得头疼,所以手指又移去太阳穴边按了按。 孟春恩真诚地劝:“老眠,他那样的身材不睡一次,真的很可惜。” 竹听眠特别想把孟春恩教训一顿,谁知刚刚抬起头,晕眩无声而至。 视野里的风车开始加速旋转,云天大地都出现了旋涡。 中暑的感觉是慢性侵入的,等发觉不对劲儿的时候,离晕倒就不远了。 竹听眠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往下坠,落到一半又被捞住,仰面而看的视野范围里,孟春恩睁大眼睛动来动去,还带着残影。 他举着电话,正焦急地同那头的人对齐信息。 “对对对,就看风车这里,你到哪啦?不行我导航去……” 之后说了什么,竹听眠就听不清楚了。 孟春恩的声音高度浓缩,字词音调都牢牢地黏在一起,变成个方块,怎么着都塞不进耳朵。 她感到视线越来越黑,脑袋往下靠,偏头这会,透过人群缝隙,她居然看到,也居然看清。 地平线飞冲出一辆小金杯,势如旱地拔葱。 真猛啊。 这是竹听眠晕过去之前最后一个想法。 又来了。 这是竹听眠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她真是有些讨厌医院,也厌烦躺在病床上看到的天花板。 梦境一潮潮褪去,现实一片片尖锐地扎进视线,光点啊色彩啊,都随之收拢到床边那人身上,变成一个具体得的轮廓。 秋芒镇李长青,皱眉版本。 竹听眠确信他的表情不太好看,而且抿着嘴,并不是愉悦,颊边的小痣被迫陷入酒窝里。 他太严肃,以至于竹听眠居然破天荒地感到心虚,又迅速开始纳闷自己为什么心虚。 总不能是被一个小了几岁的人唬住。 就这个纳闷都没能顺利进行下去,t因为李长青做出一个无法预料的动作。 他突然俯身靠近,近到需要用手臂撑在床边才能在不违背地球引力的情况下停住。 病床被他撑出嘎吱一声,竹听眠不由偏头确认——李长青真的做出了个床咚的动作。 竹听眠意外于他的大胆,也发现李长青试眼底的惊愕。 这人一声不吭地靠过来,居然把他自己也吓一跳,然后眉头很迅速地靠了一下,像是有些疑惑。 还疑惑上了? 竹听眠再次听到一声细微的“嘎吱”,这次是因为李长青用力捏了床柱。 她再次看向李长青的脸,随她动作,李长青目光游移一瞬,又坚定地和她对视,喉结滚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抿嘴,最后身形灵巧地弹开。 惯性使然,因为他的用力一撑,导致他本人为此后退一步半,撞到床边的柜子。 动静是没停下来过,整体情况已经有些不好收场。 “你醒了啊。”李长青说。 他一句不解释,直接掩盖刚才的行为。 竹听眠安静片刻,明知故问:“刚才没瞧清啊?” 李长青眉头又紧了紧,固执地看着她,“晕倒容易摔到头的,我是检查一下。” 他就是这个样子。 其实大部分时候,不加以辩解,都能够被放过去。 可他非要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总是生出不必要的自信,又被一句话呛得落荒而逃。 要说感情发展不是人为是可以控制。 第48章 但是李长青每次都这样,那他就得负责。 竹听眠开始为自己脱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有不接的道理。 “我闭着眼会耽误你观察吗?” 李长青面上的严肃冷静已经很难维持,可他还要强撑。 “不会,但是……我就是看看啊。” “那刚才是在?”竹听眠问。 “你,”李长青盯了她几秒,还是泄下力气,垂眼去看自己脚尖。 “不要欺负我。”他嘟囔。 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被他摊开,受伤又不解,希望人可以听得清楚,也要看得明白。 竹听眠一怔,这人直白的几乎没有防备,让她无所适从,甚至不自觉地想要辩解:“我不是。” 但也没能说完。 不是什么呢? 冷漠的是她自己,没忍住要逗人的还是她自己。 这要怎么辩解。 这没道理辩解。 李长青等了很久,没听她说完话。 在确定自己只收到很敷衍的三个字以后,他说:“我去找医生。” 不知道是不是竹听眠的错觉。 她听出了“我要去告状”的感觉。 李长青匆匆离开,速度太快,以至于竹听眠都没来得及说什么。 他倒是很快领着医生回来。 加医生进门就笑了,“你倒是来得很勤。” 竹听眠也笑了,“怎么看什么病都是你啊。” 加医生耸耸肩,“我们全能型人才就是这么个用法。” 她又交代了几点,说体质也很重要,中暑需要考虑多方面的原因,让她确保水分的补充,至少一周内每天都要注意,饮食清淡,摄入点电解质,香蕉土豆橙子…… “别再去这么晒,三天之内不要剧烈运动,而且你血压有点低,咖啡浓茶酒精先断一段时间,早睡早起。”加医生终于说完。 又讲:“你这表情一看就没听进去几个字。” 竹听眠如实道:“刚刚醒,脑子还没开始转。” 加医生微笑着合上塑料夹板,“也没打算说给你听。”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病床旁边。 李长青正专心在手机里记录着,眉头微蹙,手指快速敲打。 全神贯注的,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儿。 很让人踏实,竹听眠感到安心。 可这份安心也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加医生很快离开,留下他们俩互相看着,难免会重新续上刚才的情境以及气氛。 “你还说我,”李长青拿吸管把纸杯里的颗粒搅开,“你根本就不会照顾自己。” “是的,你说得对。”竹听眠决定不再忤逆,至少今天之内好好说话。 李长青先说她出门不戴帽子,明明每次都提醒,可次次都不戴。 “倔什么也不知道。” 这还在忍受范围之内,竹听眠尚且可以点头认下。 谁能想到李长青居然得寸进尺,兴许是经过几次试探,发现她现在变得格外包容。 他说一句瞟一眼,胆子越来越大。 “吃饭也不好好吃,还天天嘴上说自己几岁几岁,哪有大人挑食的?辛大嫂每天做出青菜,哄了辛光,还得哄你吃,明明就身体不好,这都不说了,居然甩着手就出门去玩,水也不带伞也不拿,帽子都不乐意扯一顶。成天炫耀自己有那么多颜色的防晒衣也不穿,下雨了都不知道锁院——” “李长青。”竹听眠向他发射微笑。 就那一天没锁院门,可能真的会被这个人念叨一辈子。 怎么可以这么皮痒的往前翻旧账呢? 竹听眠觉得这要不拦,他大概会一直翻到头一回见面。 忘了,他压根没记得初中的事儿。 记性那么差。 居然还敢翻旧账。 被连名带姓这么一喊,李长青立刻顿住,也没再说剩下的话。 他把纸杯递过来,“喝药啦。” 竹听眠瞪着他,接纸杯的时候还朝他呲牙,“你好像还有话没说完。” 李长青不太服气,但还是回答:“说完了。” 他假装若无其事,落在竹听眠眼里,很刻意,很笨拙,很…… 哎。 她低眼去看手心摇晃的药水,看见自己同样缥缈而不确定的目光。 明明竹听眠没有动,明明纸杯就稳稳地停在那,可里头的药水就是无法平静,只是因为一个已经成过去的动作,它就翻了天又覆了地。 李长青看她久久地沉默,只好小声提醒:“这药不苦。” 竹听眠晃了晃杯子,低声说:“苦的。” “这个药厂的不苦。”李长青很严谨。 竹听眠仰头喝了药,果然很甜,有些超出预期了。 她抬手捂住眼睛。 “头疼了?别是发烧。”李长青伸手想要来探她脑门的温度,结果立刻就被拍开。 他被拍懵了,揣着手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通过眨眼的频率可以看出他此时思考的速度。 李长青观察着竹听眠的反应,脑中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 “你不会……你是害羞?” 竹听眠短暂地沉默,然后问:“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的?” 又偏头毫无意义地把纸杯往柜子中心推了推。 “一手汗,别抹我身上。” 李长青反应了会,立刻在身上擦手,又像戳到自己痒痒肉一样笑出声来。 竹听眠就瞧着他在那傻乐。 李长青被她盯得偏了偏头,又摸摸鼻子,忽然说:“你别突然不搭理我。” 他总是这样坦率过头,让人不忍轻易搪塞。 竹听眠看着他的眼睛,看得清里面那些坚持,又无法继续假装沉默 她说:“我前两天心情不好,你不是知道了吗?马上就是交流会的比赛,你大人大量,别记我仇了。” 李长青没吭声。 竹听眠非得要他吭声,问:“好不好?” 李长青只好点头,又“嗯”了一声,紧接着问:“那交流会之后呢?” 竹听眠知道李长青并非不懂人情,否则他过去那五年是过不下去的,所以他一般不会追问到这个地步。 至少之前前不会。 竹听眠知道他追问的原因,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改用最熟悉的敷衍方式。 她问:“木作会之后我是活不成了吗你要这么掰着指头计较?” “哎!”李长青果然立刻被分散注意力,开启下一轮嘀嘀咕咕。 * 交流会前夕,李长青甚至又跑县城考了回试,相较于之前,成绩有了明显进步。 他立刻驱车回小镇,先把给陈小胖买的图画书和玩具带过去,又用卷尺量了下陈小胖最近长高多少,记好他的码数,顺带着去隔壁给老赵叔扫院子,不出意外的,扫到一半被赵叔用拐杖驱打出来。 李长青倒没什么,回家告知老妈考试的成绩,又马不停蹄地去民宿确认竹听眠这几天有没有好好遵照医嘱。 问了一圈人,齐群讲他干什么要观察竹听眠,反正见她下楼都是去冷藏柜拿饮料喝。杠子说竹听眠晚上一两点都不睡觉,她起夜时能看到二楼还亮着灯。贺念则是醉心经营,没有多余的私人关怀分给老板。 周云正哄着辛光午睡,悄声告诉李长青:“小竹老板晕了这一回,我每天都给她煮清凉汤。” “今天喝了没?”李长青也悄声问。 周云摇摇头,李长青立刻说:“我去给她煮。” “你知道怎么煮吗?”周云偏头看了眼孩子。 煮个饮料应该没问题,t李长青拜托周云把料单发给自己,转头钻进厨房。 民宿目前是满房状态,又因为客人性质特殊,所以多请了三个大姐过来兼职卫生和保洁。 可这毕竟是从文娱到媒体再到受邀匠人的一个团队,人数不少。虽然贺念快要把牙咬碎,但房间不够就是不够,他只好分散客源给隔壁两家。 场面话说得相当大气,关了门还是心疼营业额,所以寻去厨房里找房东。 “你家这屋子,为什么不能多几个房间?” 房东李长青向来容易高估自己的厨艺水平,辛大嫂给的料单不难煮,成品很快,但是李长青转念一想竹听眠爱喝甜的,所以就得加糖,这一加就加齁了。 贺念找上他的时候,李长青处于一种糖多了加水,水多了加糖的情况,正是心不在焉的时候,不过也能抽空应一声,“对啊。” 贺念以为他们正在进行有效对话,立刻说:“对什么?我都巴不得能让他们五人一间屋,不行,容客量决定我们的营业上限,我需要重新计算一下,但你家这屋子房间真的太少。” 李长青还是说:“好的。” 贺念眨眨眼,“你好什么?你能当场给我生几间出来?” 李长青捕捉到问题,回答:“我努力一下。” 贺念终于发现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而且他一个眼神都没得到,因为李长青着急端清凉汤去伺候人。 第49章 “服了。” 他麻木的目光追随李长青远去,看见他和一个下楼的客人迎面遇见。 李长青护着碗,往墙边避了避,视线里那双脚却当场停在了那。 “你就是李长青啊?” 汤要凉了。 李长青抬头看了人一眼,是个微胖体型,圆眼浓眉的男人。 看情况,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把路让开,并且已经做好了挑衅的姿势。 李长青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抬脚往上迈了一阶,和那人平齐,又因为比那人高半个头,平日温和的表情褪去,而且俯视。 “何盛年,”这人下巴微抬,“我打小能拿筷子的时候就把刻刀,曾经师从留阳一派,你听说过吧?” 李长青平静地看着他,“很厉害,没听过。” 何盛年品着这话,认定李长青必定实在暗讽,因此语气越发难听。 “也没有你厉害,什么东西啊?交流会还能插队来?你背景挺硬。” “不是插队,我走了报名程序。”李长青说。 “那你用别人的漆金镂雕是怎么个事儿?欺负女人?你可真给我们爷们儿长脸。”何盛年说得眯起了眼。 “你说陆久家居馆?”李长青已经感受到何盛年先入为主的敌意。 何盛年以嗤笑作以回答。 “他们冒名顶替这件事已经发过道歉函,公证过,”李长青手掌盖在碗口上,朝何盛年逼近了半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何盛年有些懵,原本听见风声时他很是不齿这个李长青,一想到即将和他共同参赛就恶心。到秋芒镇之后瞧这人跑前跑后,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心中的猜测更加被证实了几分。 这个李长青一瞧就是个谗佞小人,仗着自己长了张稍微能看的脸就去欺骗女人。 何盛年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眼前这个男人没了笑脸之后整个人都变得锐利而且冷峻,要是再加挑衅,就要多多思考后果的样子。 和平时判若两人。 同样意外的还有正和竹听眠趴在二楼偷听的孟春恩。 “你不出手?”他小声问。 “他能解决,”竹听眠说,“他又不是一个很好欺负的人。” “他都让你欺负成什么样了。”孟春恩说。 竹听眠看了他一眼,没表明态度。 * 木作交流会如期进行,一切都按照流程走,领导发言之后,孟春恩作为代表上台鼓励选手,流媒的主持人开始引导程序,参赛者一一露面。 主题早已说明,不破不立,这场比赛将会考察参赛匠人的绘画技能。 要知道,若是没有优秀的草稿做基础,很难雕出完美的作品。 一小时的定时赛,中途会有摄影师全程拍摄,也为了不让观众们无聊,会场里还设置了几个体验台子,孟春恩挂着个小蜜蜂满场跑。 半个镇子的人都聚在这里。 看热闹的不少,黄二妹等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时候,她瞧见陈兰时还想过来说话,又发现竹听眠在那,而且身边围了一大堆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她放弃了。 “李家的人和小竹老板怎么都来了?”她身边的人问,“我听说这个什么会,可是大老板办的,李长青也做木工,他不会参加了吧?” 黄二妹冷笑道:“他也配?” “呸!”冯阿姨挽着周云的手臂从她们身边路过,大声说,“识字吗!受邀匠人那里李长青三个字你是看不见?” 黄二妹也没去查证,先发表诅咒:“参加了又怎么样?反正得不了奖。” 冯阿姨指着她,“一会长青要是真没拿奖,我今晚就拎着针去把你嘴巴封上。” 在这片土地上,李长青这三个字曾经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过,这还是第一回,他的脸和他这个人,站在最有可能发光的路口。 像是突然变得不一样,因为众人不在意也不好看,所以再次出现,足够震惊。 竹听眠和李家人站在比赛反馈屏幕下面,她给民宿上下放了半天假。贺念他们也来了,齐群表现得很不屑,但全程都紧紧盯着屏幕里的李长青。 孙明和王天过来时看见齐群,三人熟练地呛了几句,最终一致决定姑且先放下恩怨,李长青比较重要。 竹听眠注意到何盛年。 比起他当日潦草收尾的挑衅,此时认真绘画的样子倒是比较搭得上他的自我介绍,孟春恩曾经说过,这个何盛年就是傲,热衷比拼,从没败过。 底子是有的,也是这一次比赛最有可能争得头筹的人选。 常年参加这类交流会的匠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固定模式,选定主题,迅速落笔。 李长青却低头看着纸,迟迟未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白纸还是未被着墨。 他突然在摄像机路过他的时候抬头看向镜头。 目光是专注的,像是真的能瞧见什么。 也是真挚的,真挚得有些烫人了,整张被屏幕放大的脸上,再苛求的都无法从这里找到半分虚假。 就这个瞬间,竹听眠觉得自己正在同他对视,好像自己在他桌子面前,只消抬手,就可以拿起笔画出第一道痕迹。 镜头不过停留了几秒,却让她出神。 等再次看到李长青时,他已经开始绘画。 竹听眠没有看过这样状态下的李长青,再也瞧不着疲于生活的隐忍模样,而是坐在台上,握着笔,放出梦想高高飞远,让它带着自己走起来,又跑起来。 心无旁骛,眼神聚焦,扎扎实实地落下每一笔。 称作虔诚都不为过。 真好啊,竹听眠想,也为此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 直到镜头往下一俯,完整地拍下李长青的画。 竹听眠笑不出来了。 李长青画了一只手,右手,纱布一圈圈地变松,呈现出逐渐下坠的感觉。手心向上,五指虚虚拢着,从纱布的缝隙中,那条从未示人的伤疤被别的东西取代。 层瓣垒叠的芍药花生长出来,一簇又一篷地,热烈地,从纱布里挣扎出来。 再难看到疼痛存在的痕迹。 竹听眠看得太清楚,以至于无法阻碍拼命地把血液泵向脑袋,心跳忽而拥有了明确的意义。 居然澎湃起来。 好一会,竹听眠才察觉自己眼眶发热。 孟春恩一路连跑带跳地冲到她面前,小声又激动地说:“这个段位太高了吧,怎么又纯又会啊?哎,建议严查啊,这状态不像没谈过。” 竹听眠摆摆手让他先走,继续注视屏幕,发现李长青在画里那只手心处留出一条长方形的空白,所有的线条都绕开了那片空白。 孟春恩倒也再多讲,凑她面前仔细看看,临走前塞了包纸巾给她。 比赛铃声响起之后,工作人员带走所有作品去参加评分,最后由主持人宣布结果,并且展示作品。 何盛年果然是第一。 他画了一副断掉的老树,树身折腰断开,树皮被撕裂,如同伤痕血肉外翻,看起来绝望而无力。 可是却有一株细弱嫩芽从断口处生出,单单一片叶子,脆弱好奇地向外看。 犹如一个家族轰然落难后,拼尽全力托举出下一代。 “灵感来源于我入住的民宿,来到秋芒镇后我尽力搜集本土故事,得知现在住的那间民宿没有翻新之前,院里曾经有棵老树,倒在了新t生活开始的时候。” 面对主持人的采访,何盛年如此介绍。 竹听眠没有再看屏幕,而是放目去寻站在台上的李长青。 李长青久久地凝望那副画,眨眨眼,低头呼出一口气,思索一会,又抬头重新看向画里那棵老树,不再动作,就这么瞧着。 他拿到了第五名。 对于李长青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成绩。先不讲这样规模的交流会上,前几名的曝光量足够维持后续作品的名利,最重要的,李长青从未正式进入过这个行业,能有这样露面的机会,同另一批专业熟手比拼,还能得到这个成绩,是很好的敲门砖。 第五名的奖品是一张荣誉证书,还有五百块的奖金。 李长青从主持人手里接过来,朝天上挥了挥,举了好半天的手。 领完奖就可以下台,主持人忽而叫住他,同时微微偏头,似乎正在从耳麦中接收信息。 几秒之后她笑着询问李长青:“我们都注意到您在画稿中央特意留了一片空白,请问是专门留给自己落款的吗?如果是的话,希望这个舞台有幸听到您的作者名。” 谁都不知道李长青为什么偏偏在手心处留下空白。 毕竟,一般的作者在选择署名或者落款的地方时都不会干扰作品,当然也有特别自信的作者,比如乾四爷。 主持人这时候问出来很有意义,这是李长青正式亮相的时间,也是宣布他正式加入这个行业,有自己单独的作者名。 不知是谁的授意,总之很好。 第50章 李长青出人意料地摇摇头,说:“我的作者名就是我的本名,我是秋芒镇的李长青,但这个地方不是用来刻字的。” 他又往台下看了一眼,重复说:“不是刻字。” 这倒是让主持人来了兴趣,“请问是有什么深意吗?” 从进场到被拍摄,再到绘画,接着领奖,这个从没有出现太多表情变化的人突然抿出个笑。 他说:“是有一个人,她总是希望别人不会受伤。” “我,我们全家都很感谢她。” 李长青从衬衫口袋里翻出一个创可贴,撕开,正正地贴在那个长方形上,又细致地抚了抚。 那块空白的长宽都能和创可贴对上,可见是蓄意而为。 竹听眠本来已经控制好情绪,哪能料到他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杀了个回马枪。 她听见自己很轻地喃喃了一声。 “真是……” 第25章 莽莽 真是不鸣则已。 这张创可贴往上面一抹, 整幅作品就拥有了比较强烈的指代性。 有人还在看画,有人直接看向竹听眠。 竹听眠自己都差点忘了,她正和李家人站在一处。稍微仔细听听, 整个李家人连带着贺念与齐群他们, 都陷入某种诡异且默契的沉默之中。 “他真是, 我之前开玩笑呢, 说要是他能报上名, 那就雕我的左手。” 不太有说服力。 时间太赶了, 她的能力之内只能编出这句话。 张桂香有所表示,眼睛眯缝而且意味不明地哼哼了两声, “原来是这样。” 竹听眠偏了偏头, “是的,就是这样的。” “嗐,长青跟我说过的, 就昨儿个说的,讲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陈兰用力一拍巴掌, 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对竹听眠说:“真的, 小竹老板,我们家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竹听眠感激地看着她。 是我该谢谢你。 陈兰又说:“长青没谱气的, 画画也不好看,你的手比他画得要好看多了!” “是啊是啊。”刘霞也跟着说。 “是吗?”李慎开始认真审视屏幕上那幅画,猝然被媳妇儿拐了一下。 “是的。”刘晓霞咬着牙提醒他。 李慎眨眨眼,终于反应过来, “哎,是!是是是,就是!这小子画画不行。” “也不用说后边那句!”刘霞简直拿自己老公没招。 一群人被这夫妻俩逗乐。 竹听眠也笑, 却很少笑得这么艰难。 感谢李家人齐心协力帮助糊弄他们自己。 “笑什么呢?”李长青突然出现,看起来是准备无缝加入对话的样子。 孙明和王天早就冲过去台边迎接他,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接过来,完全止不住兴奋,李长青说出口的话都要被他们摇散。 “聊你得奖呗!”李慎捏了捏大侄子的肩膀,夸他长脸。 “谁说不是呢。”李长青倒也不客气,当即抱着三叔晃了晃,也不偏心,一偏头,脑袋靠向刘霞肩膀说谢谢三婶。 当然不能冷落老太太,李长青把证书和奖金交给张桂香,“全都给您!” 老太太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拍拍大孙子:“还有你老妈呢。” “那当然!”李长青开朗回答,立刻抱住老妈。 “好好好。”陈兰抬手拍着儿子后背。 “长青叔!长青叔!!”陈小胖挣开妈妈的手,张开双臂扑过来,李长青稳稳地接住他,把孩子举起来飞了两圈。 之后又去同贺念打招呼,齐群都被抱了一下,天知道李长青哪来那么大力气,齐群愣是没能第一时间推开,最后只能气得跺脚离开。 看得出来这人正在向全世界甩卖拥抱。 到了这个阶段,竹听眠已经确认李长青即将转向自己,于是她往后退了些,摆好警告的目光。 微笑的意味很明显:你敢激动上头当众抱我一下试试? 李长青读得懂竹听眠的表情,也能够接收到信号,紧急调停身体,最后同手同脚地往前蹦了一步。 手忙脚乱,好歹是止住了。 隔着一段距离,李长青回头望了一眼被公示在屏幕上的那幅画,又回头朝她笑了笑,接着自自然然地走过来。 竹听眠原本已经决定好要冷着脸,让这个先斩后奏的人知道厉害,可是所有的打算都被他邀功而且坦荡的笑容瓦解。 他无声笑着走过来,一点点缩短距离。 像是在问:“你看,我很棒,对吧?” 趁着众人过来道贺,李家人纷纷开启约定饭局的程序。 竹听眠往外边让了两步,李长青立刻跟过来。 “你想干嘛啊?”她压低声音问。 “没想干嘛,”李长青毫无诚意地狡辩,“不都说了嘛,就想谢谢你。” 又询问:“你喜欢吗? 竹听眠瞥了他一眼,“我是问你这个吗?” “那我就不知道你是在问什么了。”李长青愉快地同迎面走来的人微笑致意,已经好心情到吧手背在身后 ,像个刚刚得到了表扬的孩子一样,专心骄傲着,完全听不懂话外有话。 竹听眠发现李长青最近总有这样的时候,在发现可以大胆之后,干脆收起小心翼翼,摆着惶惑的表情观察,又明目张胆地伸手来要纵容。 还能怎么办呢?至少今天不能扫兴吧。 竹听眠对他说:“你给我注意一点。” “走路姿势也要被教育啊?”李长青说得有些不自然,有试探,也有盖不住的高兴。 天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原先多瞧两眼都要红着脸控诉人不像话,这会居然也能找话来敷衍可能会触及的尴尬。 竹听眠忽而顿住脚,开始仔细观察他。 李长青也停下来让她好好瞧。 “你是在干什么?”竹听眠问。 李长青眨了眨眼,微微歪着头,“呼吸?” 比较谨慎的幽默。 竹听眠“哈”了一声,“李长青你简直太得寸进尺,我已经记下这笔账,总有时间跟你算。” 李长青老实了,“我也没想到会高兴成那样。” 但是。 他隙偷瞄竹听眠。 你不也总对我动手动脚的。 太双标了。 当然,这些话他没同竹听眠说,也学她,悄悄在心里记一笔账,记完,又看着人笑。 他捏了捏手,说:“我现在还是很激动,你相信吗?我手心还在发麻。” 竹听眠乐了,“长青啊,很久没拿过奖了吗?怎么像喝醉一样。” “多巴胺。”李长青冲她咧嘴笑。 “什么多巴胺?”孟春恩挤到两人中间。 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李长青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护竹听眠的右手。 孟春恩当然记得好友受伤,即便动作再夸张也不至于真的撞到她,但也决计不肯放过这个调侃的机会。 “你可真上心,”他对李长青说,又问竹听眠,“对吧?” 竹听眠往不远处望了一眼,“不是还在进行后续直播吗?” 交流会的项目比较丰富,除了大师收徒这个隐藏项目之外,还有现场直播,收藏爱好者可以全程观看,最t后也会把前三名的作品挂在直播间竞价。 “观众一直在追问那创可贴小帅哥上哪去了,”孟春恩笑眯眯地看着李长青。 李长青有些没明白,他说:“我是第五名。” 竹听眠扭头瞧他。 有点心思全用在刚才斗智斗勇了是吧。 “你家这傻子。”孟春恩已经听不下去,他解释说那位老师父的确眼高,准备考察何盛年是否可以成为自己徒弟。 “但也有观众要订购你的作品。” “刚刚吗?”李长青问,“刚才买的?” 孟春恩安静了,他盯着李长青瞧半天,转头对竹听眠说:“要不是故意装憨,那就是天赋了。” 李长青也看向竹听眠。 “不是刚才买的。”竹听眠说。 “那是?”李长青问。 “上辈子买的。”竹听眠说。 李长青:“……” 又开始了。 孟春恩倒是有心多瞧,但时间紧任务重,他进行了简短地说明,“意思就是因为你出了名,所以作品可以单独拎出来买一个好价格,也算给名声铺路。” 这太意外了。 李长青感到才将将消散了些的飘飘然重新回来,求证似地看向竹听眠,“你听到了吗?” 竹听眠好笑道:“那可是我的手,有人喜欢不是很正常吗?” 又说:“你还不赶快谢谢我。” “谢的,要谢的。”李长青说。 秋阳铺他一身灿烂金黄,颊边的绒毛因此而变得柔软,倒叫这个小麦色的青年拥有了金金白白的披风。 可见这个人,连太阳都乐意眷顾。 交流会结束当晚小镇做东,邀请的都是工作人员和参赛匠人,竹听眠没跟着去,临走时提醒孟春恩说李长青酒量不好,别让人灌他。 第51章 今晚又到和王老师线上沟通的时间,她吃过晚饭就回了房间。 已经准备了很多可以聊起的话题。 她甚至说起自己现在每天都带着辛光看猫和老鼠,发现他对音乐很感兴趣,交响弦乐响起时,孩子会随着音节变化点头或者缓慢晃头。 自从右手出事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提起过音乐相关的事情,这会却在很愉悦地说自己听贺晴说可以让孩子试一试,所以她在网上买了一把很可爱的尤克里里,准备教辛光弹唱。 比起之前的每一个疗程,竹听眠自己都能感到目前的状态要好太多。 就连王老师都说:“你实在让我太过向往小镇的生活了。” “来我这住几天吧,已经营业啦。”竹听眠立刻邀请,王老师说一定。 也是在王老师说“一定”之后,房门被很轻地敲了两下,动静是故弄玄虚,步伐是脚尖垫起。 “怎么了?”王老师注意到竹听眠偏头笑了起来。 “没事,刚才风打门了。” 李长青轻手轻脚地下楼才问齐群:“都几点了还在这?” 齐群本就纳罕这个人刚才做贼一样进来干什么,又发现他居然才看见自己坐在这,说话也变得比较直抒胸臆。 “你是瞎了吗?” “刚才没注意,”李长青说。 齐群抬头看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了上一个问题:“你别管。” 话要是这么说,那李长青就管定了。 “遇上事儿了?”他问。 齐群“啧”了一声,表情还是不耐烦,先是看一眼李长青,又看一眼二楼,还是说了出来。 “就你今天那个破比赛,杠子去的时候遇见她老妈,人不几天都没回去了吗,今天撞见,牛大姐说要捉她回家,杠子就跑回来躲着了。” 这是想守一下,怕出事。 真成门卫了。 李长青用脚勾了张塑料凳子坐到齐群旁边。 “你他妈滚远点,我看到你就恶心。”齐群反应极大地抬起屁股搬着凳子横移两步。 李长青只当听不着,很是闲适,瞅瞅院门外,又仰头看看二楼。 没多会,二楼走廊因为一扇门的开启而亮起一线光,又很快暗掉。 竹听眠把取进来的东西放到桌上检阅。 事实已经很明显,某个惯犯留下一方保鲜盒,还有一幅画。 保鲜盒里是已经削好的水果,画是比赛原件。 事儿倒是做得不少,纸条都没留一个,好像十分自信,确定真的会有人很稀罕他这幅画一样。 竹听眠印象里,她收拾了几个空相框带过来。 在翻箱倒柜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抱怨李长青的不懂事。 她现在手还没恢复好,那相框又是要抠铁条又是要对齐玻璃的,多麻烦。 居然没有裱好再送过来。 罪加一等。 * 竹听眠要做东开庆祝会,本该在交流会第二天就办,但架不住昨晚饭局的热情,一堆人带着酒劲扭回来,日上三竿都没清醒几个,只好往后延一天。 而且既然是在自家开宴,那就没那么多讲究,正好去请人也不显得突然。 李家人重新坐在院子里吃饭,都觉得十分感慨。 陈兰和儿子雨夜里谈过话,也不再同之前一般没事儿就拉着竹听眠道谢,却依然热情不减,得知许多人都要在民宿吃饭,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给周云打下手。 孙明和王天弄了个篝火,特意用小推车拉了公分石过来垫着,以免伤到院子里的地砖。 “姐,一直说要请你吃饭,结果一直没请成。”王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他还记得上次齐群挑事儿,自己和孙明想要过去帮忙,结果被人架住只能干着急。 要不是竹姐出面,那天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收尾。 想到这一点,王天难免对身边的人说:“你真的混球。” 齐群冷不丁被他这句话砸脸,立刻暴躁回答:“老子还在这跟你铲石头呢!” 王天看看他手里的锄头,也觉得自己说得有失偏颇,所以重新给出一个修正版本。 “之前你真的混球。” 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齐群立马甩掉手里的锄头,又被孙明捡起来塞他手里,“大喜日子,算了算了。” “你也没少骂我。”齐群不吃他这套。 “那是因为你混球。”王天提醒。 一触即燃,像是三团鲜活的白磷。 竹听眠没拦,横竖这仨凑一起,不吵尽兴了晚点吃饭都不安生。 她退出争吵范围,李长青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给她递了个帽子。 “你有收起来吗?”他问。 这人还学会夹带私货了。 “这么记挂?看来是压根就舍不得送给我。”竹听眠说。 前边有人在抬着手机后退找角度,李长青就虚虚抬手在竹听眠身前护了一下。 他侧脸带着笑,“很珍贵的。” 竹听眠问:“要不我供起来吧?” 李长青以为她在随口开玩笑,也就点头说:“看你啊。” 下午点他回家去上了两节课,饭点折回民宿,发现一堆人围在吧台那看热闹。 竹听眠真的把那幅画供了起来。 她在民宿前台腾出块一尺见方的地儿,用了一个迷你小画架,稳稳地架着那幅画。 为表态度,甚至一左一右摆了两瓶ad钙,最中间供了一把大白兔。 李长青人都看傻了。 今天晚饭的是以庆祝会的名义,谁都知道李长青是民宿的人,那么民宿老板特地展示这幅画,似乎也合情合理。 大家看个新鲜,没太说什么。 倒是孟春恩咔嚓咔嚓拍了不少照片,又对着李长青音调奇怪地“啧”了几声。 等人都散开,李长青才敢过去看自己的画,伸出指头戳了戳那几颗奶糖。 “竹听眠,你是做什么呀。” 他超级小声地问。 又偷偷笑起来。 座次倒是也特意安排,熟人相邻,长辈们喝酒感慨,晚辈们也在喝酒感慨。 这桌,大家起哄着让李长青说祝酒词,说完之后又讲那杯酒必须喝下去。 杯子很浅,还没茶杯高,但是即喝即见效。 孙明都替他担心,“你这酒量,以后结婚可怎么办。” 王天特别义气地咬着肉高高举手,“以后我给长青哥挡酒!” “你跟他结啊,还你挡。”孙明拐了王天一下。 “我长青哥指定得取个厉害媳妇儿!”王天大声说,“他上过大学呢!” “大学?哪个啊?”贺念问。 李长青垂着眼摇了摇头,“没哪个,我退学了。” 贺念表情一僵,“啊”了一声,赶紧说:“抱歉啊,我不是故意问。” 王天并不乐意听见这个口气,他说:“被录取了就是上过!再说了,那学校能被我长青哥上,是那学校的福气!” 贺念为他的追捧大笑道:“t李长青是救过你的命吗?” “那没有,”王天有话真的说,“但是小时候我拉裤兜了,还是长青哥把裤子脱给我,结果他的裤子也被我弄脏。” “吃着饭呢!恶心不恶心!”齐群把筷子一丢。 “我不恶心!”王天瞪他。 孙明笑得拍桌子,“就长青陪你晒鸟丢人这事儿,你就愿意感激他一辈子?” 王天为此骄傲:“我这是重情义。” 贺念听得好笑,但还注意着提醒:“这桌上还有女孩子呢。” “哎哟……”李长青捂着眼睛笑起来。 齐群看他一眼,已经下意识想要说点儿什么,但还是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也算把话咽了下去。 杠子跟着他们乐了一通,靠到竹听眠身边问:“你也上过吧?” 竹听眠偏头问她:“学校?你想去吗?” “我?”杠子睁圆了眼,“我哪能去啊。” “可以的。”竹听眠告诉她,大学分很多种,学知识深造的,也有学技术的,而且很多学校都会分配工作。 杠子明显听得心动,又踌躇起来,“我觉得离我有点远。” “不远,等发了工资,你去报名,”竹听眠上一秒还是知心大姐姐的样子,下一秒就说,“你要让我知道你拿钱回家,我就解雇你,听见没?” 杠子被她突然变脸唬住,又灿烂地笑起来,“好!” 竹听眠接着说:“有手艺,就能吃饭。” “像李长青一眼?”杠子问。 “是啊。”竹听眠瞥了眼身边那个已经撑着下巴的人。 怎么能有人一沾酒就醉成这个样子,竹听眠决定,改天得拉着李长青去检查一下过敏原。 李长青倒也没空肚子喝,他醉了之后还能记得吃,差不多饱了才停筷子,然后就撑着脑袋看着一桌子人。 听他们笑闹,心里头也鼓得像是灌满风的帆,轻盈,惬意又充满动力。 第52章 “那长桌宴摆了十天呢!”王天骄傲不已地向贺念介绍。 已经快聊到长青的老爹了,孙明让他闭嘴。 “没事儿。”李长青朝他们抬抬下巴,又杵着脸垂眼笑起来。 竹听眠本来就胃浅,很快吃饱,抿着酒听他们闲聊,视线倒是常驻在李长青身上。 工作人员那一桌吃得差不多,闲适下来,在烤肉和欢笑声之间抬着酒杯围去篝火周围。 孟春恩带了头,他们又欢快地唱起歌,甚至开始围着篝火跳舞。 这样一个热闹充盈的夜,将会给在场每一个人留下不同的回忆。 底色无疑是美好。 李长青歪头望着,人影把橘红火焰切割,落进他眼底跳跃闪动,看着看着,他低低笑了一声,几乎只有气音。 短促而满足。 他又看向竹听眠。 正好她刚把视线收回来。 李长青不闪不避,就这么借着灼烫篝火同她对视,说:“没想到真的能活得好。” 竹听眠没说话。 李长青又说:“我还是很想我爸。” “应该的,”竹听眠告诉他,“这很正常。” 李长青很迅速地眨了两下眼,又讲:“他真的给我摆了十天长街宴。” “这次考上,再摆一次。”竹听眠说。 李长青很认真地想了会,撑着脸的手往嘴边儿挪了挪,“谁摆,你给我摆么?” 竹听眠点头,“可以啊。” 李长青像是整个人都快融进这个夜,看着她笑了又笑。 “你摆算怎么回事儿?” 竹听眠被篝火那边的笑声吸引,转头过去瞧。 院子里还嬉戏笑闹声,就连这一桌都没能消停,孙明连同王天趁着酒醉,好好地数落了一顿齐群。 过了很久,李长青突然说:“那摆吧,别哄我。” 竹听眠这才重新看向他,依然是点头:“会的。” * 其他受邀匠人在之后两天内陆续离开秋芒镇,孟春恩他们倒是不着急,本就定下这段时间休息一阵,就留着住下。 至于何盛年拜师的事儿。 那位老师父规定了出作品的日程,比较赶,最好原地开工。 孟春恩当场指定“可以住”小院作为交流会工坊,并且提字“匠人栖”。 简简单单三个字,立刻就把档次拔高。 贺念当然不能放过这个营销的大好名头,骑着三蹦子就奔镇头去现场打了个牌子挂在院里,又是拍照,又是录视频,口条那叫一个专业。 竹听眠发现这人的技能总是点去意料不到的地方,很是震惊。 “你居然会骑三蹦子?” “你还不如直接对我的工作热情表示感激。”贺念说。 “感激。”竹听眠虚虚朝他做了抱拳的动作。 齐群拖着垃圾桶路过,立刻见缝插针地讨嫌。 “做作。” “你干嘛拖垃圾桶?”竹听眠问。 “满了啊。”齐群很自然地说。 竹听眠打量他片刻,续上之前的话题:“我们城里人就是比较做作。” “莫名其妙。”齐群继续前行。 背影已经有了任劳任怨的轮廓。 何盛年还留在民宿,那位圈内大佬给出时限,要求他半个月之内用桢楠把作品雕好。 根据孟春恩介绍,竹听眠得知桢楠很名贵,封建时代的皇家木头,木质细腻,但脆性很大,很容易雕废,十分考验手艺。 且不提何盛年画的那个作品难度等级在那一阶,就是挑料子也得等,要他回家去,一跑一等,那估计就悬了。 他已经了解过,本地木料场就有桢楠,虽然存货很少,只有两块,但也够他用了。 立刻订货,立刻开始,看起来比较有效。 理论上是这样。 可木料场老板就是不卖他。 “你凭什么拿第一赢了我们长青!”何盛年向李长青复述这个离谱的理由时,脸色也很长青。 相处了几天,谁都知道何盛年有多么渴望拜师成功,难怪他现在崩溃得扯头发。 “那位叔比较护短。”李长青示意他稍安勿躁。 何盛年更躁了,“我要是没拜成师,那就是你毁了我一辈子!” 李长青很轻地笑了声,告诉他:“一辈子可没那么好毁。” 随后就出院子去了。 贺念看他突然离开,向身边的齐群询问:“李长青干嘛去?” “鬼知道,”齐群说。 李长青没过半小时就带了两块木头回来,让何盛年先挑。 “你为什么带两块?”何盛年顿时警惕。 “我不也得雕么?”李长青指了指吧台上头的供着的那幅画,“卖钱。” 何盛年依然不相信,“人家没指定用这木头?” “我又不拜师,”李长青直接说,“用这木头卖价高。” 何盛年这才稍微打消了些戒备,终于认真挑选起来,选定之后就要伸手拿。 李长青眼疾手快地按住,对着何盛年疑惑的眼睛举起收款二维码。 “给钱啊。”他说。 何盛年拿出手机,“哦。” 又解释:“我没有不打算给钱。” 李长青报了个数,何盛年也就依着话打字,敲到一半又停下来问:“不对啊,怎么你的价格比我去问还多出千把块?” “你当我白拿啊?”李长青催他快付钱。 木料场那叔可不好哄,他认定李长青被城里人欺负,觉得这个比赛不公平。他不懂画工和主题,就觉得李长青该拿第一,甚至气愤于李长青替对手说话。 李长青是好多歹说,最终才买走。 当然,也有从三叔店里拿了条中华的原因。 “中间商。”何盛年付完款说。 李长青冲他笑笑:“人情啊。” “我拿走了。”何盛年又要伸手,再次被拦下。 这次是孟春恩。 他表示那老师父定下时间的,从哪天开始,到哪天结束都有他自己的说法,日程是定在明天开始,在那之前不能开工。 “我建议你抓紧去看看镇上有没有合适的作坊可以租,你这可是精细活。” 从没听过这规矩,何盛年难免多问一嘴。 孟春恩说:“早上刚接到他老人家的电话,就这么吩咐我的。” 那没事了。 何盛年立刻表示自己这就去找地方,又问:“那这木头?” “我保管着吧。”孟春恩说。 “行!”何盛年点头,“你在圈子里有头有脸,我信你。”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拿出记号笔,在自己选的那块木头上签下名字。 孟春恩只是笑。 何盛年真是个急性子,有了事儿要做就一秒耽误不得,火急火燎地往外赶。 李长青耸耸肩,准备抱走自己那块木头。 “哎。”孟春恩一样把他拦下。 李长青看他,“干嘛?” 孟春恩也问t他:“干嘛?” 竹听眠下楼就见这俩人瞪眼相看,立马过来凑热闹。 “干嘛?” “这我的。”李长青对她说。 音调完全变得不一样,当场就软和不少。 孟春恩按着木头抖了一抖,“……你小子。” “这是他的。”竹听眠向孟春恩转述。 “花钱买的。”李长青补充。 “够了啊!”孟春恩打断他俩一人一句,“没说不给,你得跟着何盛年一起开始。” “人师父没说要收我啊。”李长青说。 他对于没能被选中这件事儿多少还是有些遗憾,可能卖出作品也很好了。 但孟春恩这么着,李长青就有些分不清了。 “人没说要收他啊。”竹听眠揣着手,脸上挂着笑,开始做复读机。 孟春恩是把她看了一眼又一眼,“竹听眠,我有我的节奏。” “啊,什么节奏呀?”竹听眠笑起来。 孟春恩干脆省掉一切场面话,直接耍赖,“你听不听我的。” 他这是有事儿不能明讲。 “哎!”竹听眠玩笑道,“怎么急眼呢?” “你护着别的男人呗!”孟春恩恶狠狠地说。 “你男人我也护不上啊。”竹听眠笑得肩膀发抖。 “竹听眠!” 孟春恩和李长青二人齐齐开口。 “你再喊一个?”竹听眠眯着眼看李长青。 他也喊了呢。 李长青立刻闭紧嘴巴。 “哦哟,”贺念在吧台后头对杠子感慨,“中气足。” 孟春恩叫迟文下来给他撑腰,两人就这么把木头抱走。 李长青倒也没拦,就等在竹听眠身边,听她问:“李长青,你是猪吗?” 孟春恩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看来,那位老师父不知是出于哪种原因,挑中了李长青,想要一起试炼试炼。 第53章 孟春恩和迟文不能讲太多,师徒传承的规矩,要是说开了,搞不好会让李长青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我,”李长青看了眼木头离开的方向,说,“没敢信。” 这种明明已经快要放下遗憾,又得知会有希望的感觉,特别像是去买刮刮乐,发现没有中奖,于是丢到一边。 结果那张纸片爬起来追着人大喊:“你再看我一眼,兴许中了呢!” “那就让自己敢。”竹听眠说。 “听不明白好赖话呢,”她挥手威胁他,“揍你。” 李长青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满是笑意。 * 人与人之间不必非得说开。 根据孟春恩定理,他这么明显,只能是事情将近。 竹听眠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所以破天荒地守在前台。 贺念有些担心,但也及时对老板做出向上管理。 “要是来人了你至少说句欢迎光临。” 立马就有新的客人可以试验,从门外甩着手走进来个老爷子。 老头儿穿着件墨绿的中华青年t恤,裤子却是一条棉麻太极裤,闲逛似地晃到前台。 “欢迎光临。”贺念立刻说。 老头儿报了名字和电话,伸出手,“房卡。” 贺念一边登记,一遍介绍入住事宜,又招呼杠子把人带上楼。 老头儿转身前,视线迅速扫过竹听眠,匆匆路过,又紧急折返。 整体呈现出一种从目中无人到有人的地步。 “欢迎光临?”竹听眠说。 老头应当是认出了她是谁。 他先看着她的脸确认,“嗯?” 又看她的右手,“嗯。” 而后头也不回地往楼梯走,很是故意地重重叹了口气。 “嘿?”竹听眠看着老爷子离开。 贺念赶紧拦住她,“老板,老板!那是客人。” “我能打人啊你吓成这样?” 竹听眠话音未落,天上云头悄悄露出声闷雷。 要下雨了。 下雨了。 “你房间是不是被人开了门?”竹听眠攥着手里的骰子问孟春恩。 他们正在玩儿大富翁,孟春恩和迟文的房间就在竹听眠隔壁。 这大雨夜的,没人会跑出来走廊吃水,所以隔壁那屋门开开关关就很明显。 “什么开门?”孟春恩让她先付钱,“纽约我已经两幢房子,目前房价三倍,我和迟文都在你这儿呢,谁开门去?给钱!” “哐当——” 这动静,实在很难遮掩。 竹听眠偏了偏头,当即撒开骰子去窗边看。 迟文无声地叹了口气。 “哎!老眠!”孟春恩赶紧追过去。 竹听眠这间屋子是精心挑的,更何况还打通了几间连在一起,人在窗边可以俯瞰院子。 就看着下午来的那老头把木头放到院子中间,站了会,似乎在确认淋雨角度,并且最终满意地拍了拍手。 重点是,他只放了一块。 “这木头,淋雨得废吧?”竹听眠问。 “他会赔钱的。”孟春恩说。 竹听眠兜里手机响起,贺念来电问这老头得怎么个管法?要不要管?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孟春恩,告诉贺念:“给人拿把伞。” 孟春恩一直等她挂了电话才说:“这些高人吧,挑选徒弟的方式都比较刁钻。” “老孟,”竹听眠喊他,顿了顿,才说,“李长青可以不入选,但他不能被拿去垫脚。” “放心,人只是刁钻,不是邪恶。”孟春恩讲这师父只是太久没能找到传承人,快魔怔了。 “创作哪有不疯的?”他说。 “这还不邪恶啊?”竹听眠问。 何盛年第二天知道自己那块木头泡了水,又告知是被那位师父亲手扔去水里的。 人当场就晕了过去,被送去镇医院,竹听眠再次和加医生相遇。 “你这民宿怎么老晕人啊?”加医生问。 竹听眠回忆着雨里那个缺德的身影,摇头说:“这真不是民宿的问题。” 她扭头看李长青,果然见他有话要说。 李长青猝然感觉有某种冰凉的东西浇在身上,很快确认这种感觉来自竹听眠的注视。 “我……” “你自己的前程,别问我。”竹听眠说。 何盛年看着他们,眼里已经看不见光。 “我是被否决掉了吧?师父扔我的木头,就是不愿意收我。” “你亲耳听见的?”李长青问他。 何盛年摇摇头。 “那就不是他的最终结果。”李长青说。 何盛年茫然地看向他。 李长青被他瞧得叹了口气,“我选木头的时候看过,可以劈料。” 这就是剩下那块木头一人一半的意思了。 何盛年痛苦地闭上眼,“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有多喜欢非得找原因。 竹听眠说:“分你一半,你雕不雕?” 她发现这个何盛年真的十分浮躁,沉不住气,这一点对于手工匠人来说是大忌。 而且,她已经打定注意,但凡此人现在开始追究民宿没拦住人,她就会立刻翻脸,然后逼着李长青离开。 何盛年垂头思考了好久,终于说:“只能用一块料,你那件就得缩尺寸,买家能同意吗?” 居然问这个。 竹听眠意外地挑起眉。 “订货的时候只说让我雕出来,没定尺寸,”李长青说,“能不能商量那是我的事儿。” 对方给价确实不低,李长青寻思着实在不行,就去说明情况。 而且。 “说实话,我也可能被那位师父挑选,不可能甘心把机会全让给你,我就这样,最多分一半。” 李长青已经表明立场,愿意在不牺牲前途的前提下,尽量帮助。 何盛年眼里又有了光。 泪光。 他哽咽道:“你人真好。” 事态似乎有所好转,但两人分一块料子,还是有些差强人意。 但好像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原本跟过来看热闹的齐群却突然出声:“那什么,你们那木头,是什么楠?” 何盛年说:“桢楠。” “哦,”齐群偏头清了清嗓,“我家有。” “你家有?”竹听眠立刻问,“有多少?” 齐群皱着眉说:“好几大块。” “你为什么有啊?”李长青问。 “以前看你牛逼嘛,我也想试试,买了几块你说的牛逼木料回去,”齐群越说越小声,最后恼羞成怒。 “老子就是有!你们要不要!哭哭啼啼,男人样都没有!” “雕出来了么?”李长青问。 “关你屁事。”齐群说。 何盛年大为感动,也顾不上自己还在吊水,爬下床就要去拉人。他差点把针头挣出来,还好李长青手快,取下了吊瓶跟着他。 也是这么一跟,何盛年左手拉住齐群,“兄弟!” 又迅速回身用右手拽住李长青,“兄弟!” 加医生在门口喊,“病人别起来跑动啊,搁这结拜呢?” 竹听眠早就笑得坐到床边,响亮地回答加医生。 “是啊,结拜呢!” 第26章 莽莽 时不我待, 何盛年即刻投入工作。 经历了这么场风波,他已经不再对李长青有微词,甚至接受邀请, 一同去李家的木工铺子进行是雕刻。 同样的事儿, 有人一起在做就令人干劲十足, 也算是木作交流会的余韵吧, 李长青拿了奖的事儿早已传遍, 他让获得头筹的人去自己家里雕木头又是新闻一件。 起初围观的人很多, 到后来陈兰只好拉下临街的卷帘门。 民宿这边也受到交流会的正向影响,媒体的宣传片段给秋芒镇增加了不少客流, 顺带提起“可以住”这间民宿。 被吸引来的人不少。 竹听眠都有些恍惚了。 夏天的时候, 她就是在电视上瞧见秋芒镇的宣传片,才决定到这来躲避世界。 这才过去多久,她开的民宿也成为了吸引力的一部分。 怎么想都不太真实, 而且相当戏剧。 好在贺念十分给力,扭紧了发条来迎接这段秋末旅游旺季的最后冲刺。 他坚持声明在营业的前半年, 谦虚吸收来自客人的有效意见十分重要, 所以在前台弄了个意见箱, 在每位客人离开的时候都拜托他们投一张纸条,写什么都行。 贺念说话好听, 人又热情,如此虚心求教的良好结果就是箱子每天都能收到最新来信。 【看纪录片介绍过来的,没能看到那个创可贴小哥哥有点可惜。】 【老板背着员工请我们吃冰棒,人美心善!】 好一个恩将仇报。 竹听眠陷入沉默。 贺念转头询问:“我说昨个儿冰棍对不上销售数字呢, 你送了几个?” 第54章 竹听眠皱了皱脸,“随手抓的,哪知道有几个。” “我知道, 六个,”贺念把民宿收款怼到她面前。 竹听眠掏手机扫码,又说,“我要买个小冰柜,就放我房间里。” “让李长青带你买去,这个不走公账。”贺念继续把客人的反馈意见统计到电脑里。 原则上这是没问题的,可竹听眠只是瞟了一眼,立刻觉得头疼。 分类已经叉出几十个标签,居然连客人上台阶时的第一个表情变化都拉了一列表格。 他实在记录得太细致,显得过犹不及。 “贺念,你是不是之前一直想做点什么?” 贺念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说:“谁不想做点什么?” “你太急了,”竹听眠点了点屏幕。 他对于经营热情过头,虽然让竹听眠身为老板都觉得自愧不如。 她没去刻意了解贺念的过去,以及他口中的,和自己老爸闹掰的理由。 但是,贺念这几天显得有些紧张过头了。 “如果你想,我可以和你一起想解决的办法。但是如果你再这样紧绷,总有一天会耽误事儿。”竹听眠告诉他。 贺念闻言,怔怔地看了她好久,问:“你是在报复我收你钱吗?” “我是老板,没必要利用你的心情增加我的威压,”竹听眠没放任他开玩笑打岔,“焦虑不是好事儿,而且在我这里你已经证明了能力,不信你去问别人。” 贺念笑了一声,“这还能问谁去?” “齐群!”竹听眠立刻大声喊在门口玩手机的那个毛茬小伙,“你觉得贺念怎么样!” “狗屎。”齐群头也不抬。 竹听眠转向贺念,“你知道的,一千个哈姆雷特。” “你以后别安慰人了。”贺念把屏幕上的表格删去几列。 竹听眠沉默半晌,郑重道:“贺念,现在我们这么多人,你应该有底气,因为我们都会给你撑腰。” 突如其来的煽情,贺念奇怪地抬起脸。 “我注意到下周的排表,我每天居然要在前台待一个小时,”竹听眠缓缓摇头说,“不太合理。” “老板,现在能干服务的就我和杠子,那兼职的大姐家里有事儿,就剩下一个,可这段时间过来的都是年轻人,她也应对不了,喏!”贺念指了指门口的齐群。 “倒还有一个活着的,还没工资呢,平常都得出去开车接人,李长青十天半个月又过来不了,我——” 竹听眠抬手止住了他,很是能屈能伸,“我觉得我身为老板,只待一个小时,不合理,再加半个小时好了。” “你最好真的这么想。”贺念重新埋首屏幕。 “我已经拜读完毕,”竹听眠把留言箱的纸条重新塞回去,“其实大部分都不算建议,其中还有很多条内容都在表达想要和李长青合照或者见面。” 贺念仰头等待她的号令。 “还不如直接搞一块留言板,把这些纸条钉在上头。”竹听眠果然建议。 贺念当场拆穿:“你就是想让李长青回来看见了害羞是吧?” “不要揣摩圣心。”竹听眠拎着尤克里里去找辛光玩。 贺念嘴上这么讲,但也很快把老板的安排落实到位,天大地大一块软木板被安置到饮品冷藏柜旁边。 竹听眠立刻号召大家留言,甚至单独给小花按了个爪子印。 孟春恩和迟文折回来时,瞧见竹听眠正在教辛光把愿望画下来,然后踮着脚把这张纸钉得最高。 “祖国花朵的梦想。”她说。 “我有时候都佩服你的仪式感。”孟春恩从迟文手里接过快递箱,朝她晃晃,示意她快快加入。 两人一通狂拆。 “璀璨宝石这么费脑子的游戏,你居然买了三个版本。”竹听眠戳了戳纸盒。 “你得多多益智,”孟春恩很是为她考虑,“这样等你七老八十才能看得明白新时代。” “我不用智力,”竹听眠并不认同,“我靠脸,以后要在秋芒镇做一个风韵犹存的老板。” 之后又拆出一版全新的大风翁,竹听眠和他一拍即合,决定晚上就拿这个玩儿个痛快。 民宿的堂屋整个被打通,用作前台接待以及客人休息,支了沙发茶几,甚至最里头靠墙那边还安排上一个茶台,烧壶热水往那一坐就是个天然侃大山的好去处。 除了放置家具的地方,其他墙体都装上圆木滚条的柜架,放点小说或者有意义的小玩意儿。 前台来来往往太多人,李长青的画供在那总被人摸来碰去,竹听眠受不了,所以虔诚地改换位置,安排到架子上头,此时被孟春恩买来的桌游包围。 倒也真的好玩儿,而且算是孟春恩捐赠,所以客人入住后要是感兴趣可以带回房,之后还回来就成,连齐群都忍不住问了几回是怎么个玩儿法,到空闲时杠子就凶狠地拜托孟春恩教他。 竹听眠当然是常驻玩家,人一多,堂屋这张茶几就显得有些费劲,饮料零食都没有放的地方,还得自己抱着。 “得搞张大方桌来。”竹听眠说。 贺念立刻否决,“成天往外出钱,进帐都没多少,不行。” 杠子说:“不然等李长青闭关结束,让他给打一张?” “不行,买木头不要钱?”贺念再次否决,并且朝盘里投骰子,动作稍微大了点,把齐群面前的摆好的牌撞乱。 其中就有他攒了很久的机会卡,被这么水灵灵地撞回牌堆里。 齐群甩掉手里那把牌,大喊:“老子家也有桌子!” 这一嗓子把同桌的客人都吓到,竹听眠和贺念交换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丢开手里的东西冲出去借车找人。 哆啦齐群家里什么都有。 一小时后,民宿全体上下虔诚地恭迎乒乓球桌归位。 “多好,盖上桌布可以来玩游戏,”贺念热切地展示,“掀开布还能强健体魄。” 竹听眠立刻跟上,“让我们对齐群道以最热烈的感谢!” 大家围着他鼓掌,场面热闹非凡,孟春恩还吹了口哨,引得路过的客人都加入进来。 “恭喜恭喜啊,什么事儿啊?”一人鼓着掌问。 “不知道啊!”一人鼓着掌答。 给大伙儿乐的呀。 杠子和周云用推车送出来一大锅木瓜水,一人抬上一碗,红糖水里还拌了玫瑰酱,甜厚香醇,唇齿间还能嚼到芝麻清香。 周云平时总爱做些这种甜口的小零嘴出来解馋。 拿她的话来说,这一院儿的小孩子,都得照顾些。 本也不是什么少见的食物,再怎么都吃不出花儿来,可大家围在一起喝,就下意识地觉得共同生活滋味果然美妙。 看他们喜欢周云当然高兴,但也提醒说红糖上火呢,可不敢吃太多。 竹听眠喝了半碗就退出人堆,站边儿上欣赏这幅热闹场景。 周云看她瘦瘦的一片,无论如何是抢不过这堆人的,靠过去低声说:“里头厨房还有。” 辛光跟在妈妈身边学她说话:“还有。” 齐群耳朵尖,立刻插话:“李长青不在,谁都不顾着她!” “喝你的吧。”贺念把他拽回去。 竹t听眠跟母子俩说自己真喝不下了,余光里瞟见楼上有个什么晃动的物体,细细看去,是一颗匆匆收回去的脑袋。 竹听眠思忖了会,还是跟周云说:“我再舀一碗去。” “行啊。”周云笑起来。 竹听眠端着木瓜水去上楼敲门。 这老爷子雨夜之后连着打了两天喷嚏,据说还偷偷捂着脸是去镇医院输液了,又捂了大半天,愣是不吭声,被问起也非要说没事儿。 真是很了不得的性格。 竹听眠已经向孟春恩打听过,知道老爷子名字叫任空明,江湖人称明大师。 这名号听着出尘,人倒是很接地气。 比如听见热闹要探出头来看,又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下楼。 门也很难敲开。 即便敲开,他也要摆出一副刚刚正在睡觉然后被吵醒的样子。 一款装装的小老头。 竹听眠在心里大笑几声,面上微笑倒是很得体。 “欢迎光临小店,这是今日特饮,给您老人家送一份上来。” “卫不卫生啊?”任空明开始装腔。 “证件都有,”竹听眠把碗往门里送,“您要不爱甜口,改明儿做咸豆腐脑。” “我牙口没那么差,”任空明接下,看她一眼,“你说话倒是好听。” 还点评上了。 “做生意嘛。”竹听眠说。 “我知道你知道我淋了木头。”任空明直接开喝。 竹听眠等他咽下第一口木瓜水才接着说:“也不是我要向您学手艺。” 任空明被这份直白噎住,又再看向她的右手,“以后都不能动了吧。” “没残废,就是伤了筋。”竹听眠说。 第55章 心想果然这老头儿入住那天就认出她。 任空明说:“所以躲进这个山沟沟里。” “现在没躲了。”竹听眠笑得很坦然。 老头看了她好几眼,不知是惋惜还是恨铁不成钢,但是看得出来他是个音乐爱好者。 竹听眠上来这一趟当然有自己的目的,也不能把天儿聊死。 “别人和我不一样。”她说。 “你们弹琴的和我们玩木头的不一样。”任空明回。 这老狐狸。 竹听眠笑起来,“没打算说什么呢,您好好歇着,缺什么要什么随时吩咐。” 还以为这样一位人物得了话,必得来来回回指使人,但是,就这几天观察下来,出入任空明房间最多的是迟文。 “老迟就崇拜他呢,”孟春恩说,“以前就是因为看到老爷子的作品才入行。” “那怎么不去做他徒弟,跑你家做徒弟去?”竹听眠问。 “我和他竹马情谊!他敢去别家我都能把他打死!”孟春恩只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可能性都受不了,又说,“而且,之前告诉过你么,这老头收徒的规矩怪着呢。” 竹听眠才顺着话茬把嘴打开。 “什么规矩呀什么规矩呀什么规矩呀?”她问。 孟春恩立刻就说:“你也别费神跟我打听,谁都不知道。” 这倒是奇怪了,按理说之前找任空明拜师的人不少,被刷下来的也不少,是什么理由能让那么多人都三缄其口? “我看何盛年也悬。”孟春恩摇摇头。 “老板!这是我们去山里带回来的石头,送你!”一对情侣的热情打断了竹听眠剩下的话。 这个女孩很喜欢下楼来和竹听眠聊天,出去一趟就得这么着带东西回来。 竹听眠当然感激她的热情,立马改换话题,开始询问风景。 “你都没去看过吗?”女孩很是惊讶。 竹听眠说:“之前忙着开业就没顾得上,空了一定去,已经听了好多人说那蓝水潭。” “要多出去走走呀,”女孩看起来有些忧虑,又很快笑起来,“你太白了,实在让人嫉妒!” 又说那就不打扰你们啦,就此和她男朋友上楼去。 “这是什么购物循环?”孟春恩看着女孩送来的石头,“景点卖的肯定不便宜,她过来旅游,还得买了送你这个民宿老板。” 竹听眠把石头抢过来,放去堂屋柜子上。 那里已经有一小格里边都是住宿客人留下的礼物。 竹听眠会一一收好,并认真留下日期,以此记录这段历史从何时开始。 那对情侣没住几天,临走时又递给竹听眠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礼物。 女孩这次没有同往常一样说很多话,只讲:“真的很高兴看到你。” 这件礼物从大小到重量都让竹听眠感到熟悉。 熟悉之余,又觉得有些矛盾。 擅长同人交谈往来的竹听眠的表情变得呆滞,等那对情侣已经拎着行李箱走到院门,她才想起来要和人招手道别。 接着,竹听眠在贺念不解的目光中抱着那片礼物上楼。 她拿过不少奖,若是回顾那段历史,五年前,la那场比赛是她所有闪耀的开始。 是她第一次自己作曲,参与母带制作,又将它带到舞台上。 金色的彩片从天而降,掌声如潮。所有美好都标上她的名字,触手可及。竹听眠心高气傲,认定当夜整座城市的灯火都是在为她祝贺。 再多的赞誉,那一刻的竹听眠都能心安理得收下。 《旧恨序语》 当年就有批评家指出,这专辑的名字实在老气横秋,而且品评之后更是不难发现曲调里尽是哀情愁意,说她少年强说愁。 可当年的竹听眠觉得他们在放屁,数次公开反击,说人类不敢承认恨,因为一般都心有不甘,而且肮脏。 可能,当年真的是骄傲过头,以至于因果轮转,叫她现在声名狼藉。 这时再看到这张黑胶专辑,真是叫人惆惆又怅怅,心绪百转。 连同专辑一起被送出的还有一封信,封口烫了流彩火漆,被轻轻晃动时会反射不同的光。 像一场迷你而温和的颁奖。 信是这样写的: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卧槽(划掉)我真的见到活人了!你都不知道!那天我进来看到你,忍得超级辛苦,进房间就大哭一场!本来以为宣传片是我看错了,但还是想要过来碰碰运气,居然真的看到了你! 看来佛祖爱我,god也爱我。 我超想冲上去告诉你我认识你,但是我忍住了!(这里可以有一个夸夸)我觉得你既然选择在这里开民宿,那就得尊重你,而且要是拉着你问个不停,你肯定会很讨厌我。 我目前还是一个音乐学院的小卡拉米,真的很喜欢你的专辑,每一张都有买,这一张是在你得奖之后熬大夜抢到的。 在确定是你之后,我立刻打电话让家里把专辑寄过来给我,请你一定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人以你为目标和信念,真的很感谢这个世界上有你!这张专辑对我来说很宝贵,送给同样宝贵的你! 哇,我把自己写哭了都,特别想说点什么能够起到安慰作用的话,可惜文采实在不好,但是你相信我!你的民宿超级棒!东西好吃,装修也很好看,还有一堆俊男靓女,很养眼哟。 说实话,我已经没有那么担心你,因为你现在的生活令人羡慕呜呜呜,希望你好,每天都好! 永远支持你! 我还会回来的!(灰太狼音) 在这间远离荣誉的房间,一个陌生姑娘的真诚居然比当年的万人喝彩更让竹听眠动容。 她捧着这张信纸坐了许久,已经分不太清眼睛和脖子到底哪一个更酸,却并不难受,心里又热又满,这些字在她心里淌过,小浪花冲岸,一波又一波。 今天的她将会给每一个人好脸色看。 竹听眠立刻下去让贺念订购一个唱片机,“要带大喇叭的那种,走公费,用作民宿装饰。” 她说:“老板已经同意!” 接着她在堂屋里转了几圈,美滋滋欣赏着架子上的各式摆件,“今天太阳那么好,房客也很可爱,看看这满满一柜子礼物……我酒呢?” 原本从李长青家里拿了罐自酿酒,竹听眠分成两瓶,一瓶给孟春恩他们带回去,一本让贺念给贺晴寄过去,感谢她对于辛光的帮助。 可贺晴说一定回来民宿,到时候一起喝。 竹听眠当然欢迎,就依着她的话把酒留下,又琢磨着这酒的颜色相当漂亮,干脆摆在堂屋柜子上,射灯一打,霞紫色的酒液十分具有欣赏价值。 如今只能欣赏到一半。 “刚才正想和你去说这事儿,”贺念绕过来和她一起看那瓶酒。 “就楼上那老头,他下来问,我就答,他说尝,我就给。” 这一给,任空明满意得不行,立刻倒走半瓶。 竹听眠都听乐了,问贺念,“怎么你一个大小伙拦不住一老头?” 贺念说:“他什么身份,现在李长青不是还在家里为了他奋斗吗?至少人在咱们民宿这,咱t们得尽地主之谊啊。” “有道理,”竹听眠点点头,又摇头,“但也不能太谄媚,知道他好这口就可以了。” “可以什么了?”贺念问。 竹听眠把酒抱上,准备藏去自己屋里,又问贺念:“我考考你,李长青已经几天没过来啦?” “七天?十天?”贺念说,“我成天忙得跟陀螺一样,谁记得这个。” “十二天啦!”竹听眠大声讲。 * “我真的太紧张了。”何盛年抱着盒子往民宿走,已经开始同手同脚,一路上都忍不住要找话题聊,“ 你紧张吗?” “我还好。”李长青也抱着自己的作品,脚步甚至称得上轻快。 自从竹听眠来到小镇,他从没有那么多天没看到她。 “你真的不把这个当回事儿啊?”何盛年问。 他说拜师的这件事。 一同吃住赶工这几天,何盛年总是讲起,李长青已经倒背如流。 据他说,拜师之后能学到真本事是肯定的,而且整个人都被镀了层金,此后行走各方,接触的关系网肯定顶顶优秀。 能挣钱,挣很多钱,还会被人称为艺术家。 李长青当然听了进去,只是他生活好转的速度太过猝不及防,他还没来及想好以后要走什么路,要做什么,连考试都还没完成,就想着要做艺术家扬名立万。 他还没飘到这个地步。 而且实诚点来说,他之前就是一个打家具赔钱的人,真没那么高的艺术修养。 也想要被收徒,但后来冷静之后再想,其实就是想要被认可。 所以他只好对何盛年说:“我真没想那么多。” 何盛年这一路说得嘴干,换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 第56章 他的视线在李长青手上的盒子一扫而过,“你有时候讲话真的气人。” 李长青没有再给出回答,而且加快步伐,快步进入院中。 “哟!”贺念站起来朝他打招呼,“来啦!” “来啦。”李长青冲他笑,“人呢?” “都在楼上呢,”贺念指了指二楼。 李长青上楼前疑惑地看了眼院里那张乒乓球桌。 哪来的这是? 竹听眠的房间开着门,走近之后李长青先看见孟春恩和迟文,还有明大师。 她背对着房门,正在大声说话。 “别仗着年纪大耍赖啊,我这盖的是超市,而且已经加修过。” 任空明也大声:“我给不出来!一直在给你付地租!” 玩什么呢这是。 李长青在外头笑了一声,加上何盛年在后头急急追来,动静不小。 里面四位终于注意到他们。 竹听眠转头看他,“好了?” 李长青笑着对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盒子,“在这呢。” 几人都从桌边离开来到门前,任空明刚才还是在桌游中为了不破产而尽力狡辩的小老头,几步路的距离,已经调整好状态。 又变得出尘,而且高傲。 他的目光在李长青脸上稍作停留,又看向他身后。 “何盛年是吧?” “是的是的,任老先生您好!”何盛年尊敬极了。 “先生就先生,加什么‘老’字。”任空明哼了一声,“你跟我过来。” “好的好的。”何盛年立刻回应。 等两人进了屋,竹听眠转头问孟春恩:“收徒选拔这就开始了?” “是啊。”孟春恩已经拉着迟文准备去听墙角。 “太草率了吧,”竹听眠感慨,又看向一直杵那没动的李长青,“几天不见……” 李长青望着她,眼里带笑,很轻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长高了?”竹听眠突然问。 李长青拧了眉:“嗯?” “高了。”竹听眠做出判断。 “没有吧,”李长青好笑道,“我哪还能长。” “你是不是穿了厚鞋底!”竹听眠人已经弯腰去检查。 李长青赶忙退开,又把手里的盒子换了个方向。 “这么紧张,怕我撞坏你的作品?”竹听眠问。 “怕你撞到头。”李长青叹了口气。 “还算你有良心,”竹听眠让他先进屋,“这几天一直在玩桌游,我发现我的运气真的很不错,每次都能掷出自己想要的点数,谁都玩不过我,以后你也可以加入进来,干脆下午就一起。” “我没玩过这些,”李长青看向桌上的卡纸片,“只会打牌。” 竹听眠一副无畏无惧的样子,“那我也能赢你。” 李长青把盒子放去书桌上,没等竹听眠说话,已经开始帮他们收拾桌游的卡片,分类放好,一边问这些天有没有什么事。 竹听眠把齐群怒而捐桌的事情讲一遍,两人笑了半天。 “啊!” 楼上响起声短促且犀利的喊,听起来是何盛年,人是跑着下来的。 竹听眠看看他,又看看门外,算算时间十分钟不到。 这大师把人一顿折腾,收徒的检验流程居然这么快吗? 孟春恩已经拉着迟文下来,对上她的视线,缓缓摇头。 “那谁!李长青!”任空明在楼上喊。 跟医院诊室叫号一样。 “你上来!” “你等等,”竹听眠拽住人,问何盛年,“这不玩儿呢嘛?聊什么了?” 何盛年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看起来十分不甘,又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楼上任空明已经喊到第三遍,孟春恩说:“没事儿,你让他去。” 竹听眠才放开手让李长青上楼。 “进来吧。”任空明慢悠悠地坐下,手扶上雪花瓶子。 李长青看过去。 有钱人也喝雪花啊。 “我收徒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喝酒。”任空明说完,抬起雪花大喝一口。 李长青如实说:“我不会喝酒,可以不喝。” “嗯。”任空明用两根指头敲敲面前的桌面,示意他展示作品。 李长青把盒子放到茶杯旁打开。 任空明伸出一指压着底座,来回转了一圈就算看完。 “楼下,厨房里那个搁碗架是你做的?接木头那办法是你们家传下来的?” 李长青稍加回忆。 老屋改成民宿之后他前前后后做了不少小物件过来,“家里爷爷以前教过我,我们家打家具都那么接,省料子也省事儿。” 但是,有件事还是有必要说一下。 “这个……经营场所的厨房还是不太方便随意进出。” 他说完,任空明脸上立刻挂上了“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的表情。 也直接问了出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的,是很尊敬的前辈。”李长青回答。 任空明脸色并没有变好看,而是讲他说大话。 “我在网上看过您的作品,是我做不到的地步,所以尊敬,”李长青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夸夸,“您很厉害。” 任空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不清是气是乐。 他掀眼上下把李长青打量一遍,“想拜师?” “想。”李长青点头。 “好,”任空明抬起茶杯喝了一口,“我收你这个徒弟。” 李长青看着他没说话。 “我会倾我所能,而且我无儿无女,以后家产都继承给你,只要你答应做徒弟,我立马为你写遗嘱。”任空明继续说。 事情已经变得玄幻起来。 李长青依旧没吭声,一脸沉思的模样。 他在努力回忆那个词儿,一下子忘了字。 杀什么来着? “静着算是怎么个事儿?”任空明翘起二郎腿。 李长青挠挠头,“我是想学本事,但不是奔着您的钱。” “你知道我多有钱吗?”任空明问,又拿出手机戳戳点点,打开某银行的后台,展示余额。 李长青看着那一大串数字,还在沉思。 杀什么猪? 任空明看他还是沉默,干脆拉开抽屉,把一份遗产递给他瞧,点了点其中一块地方,“看到没?只要你成我徒弟,我就把你的名字写在这里。” 李长青终于想起那个词儿——杀猪盘。 他渐渐站直身子,并且收回来自己正在展示的作品。 十分钟后。 “出去!” 楼上再次响起喊声,这次却是那位任大师的声音。 很快李长青就下楼来找竹听眠,先问:“何盛年呢?” “要哭了,被孟春恩带下去散心。”竹听眠说。 李长青马上把过程讲给竹听眠。 “他说要是我愿意做他徒弟,立马就给我钱,但我以后要改名换姓,而且再也不和家里人来往。我说怎么可能呢,让他不要逗人。” “你发火啦?”竹听眠示意他坐下来慢慢说,又给他递了瓶饮料。 语气已然是凑热闹的好奇。 李长青看了她一眼,“说了让你少喝咖啡。” “别打岔。”竹听眠说。 李长青就接着讲:“我已经想走了,他突然说就是在找我这样会拒绝的人,说我品格t过关,要收我做徒弟。” “然后呢?”竹听眠问。 “我说他那么逗人,我肯定不能拜师父。”李长青说着,又往楼上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干脆扭开竹听眠递来的咖啡想要喝。 怪不得呢。 竹听眠垂下眼,顺手把李长青才扭开的咖啡拿过来喝了一口。 之前有不少人都被面对面选过,即便没能拜师,最后都不肯往外说理由。 这下合理了。 谁会说我曾经为了拜师甘心和生养父母断绝联系? 竹听眠摇头,把咖啡递去给李长青:“盖上。” “……好。” 竹听眠又琢磨了会,“不对啊,那也不至于让人气得吼出来吧?你还说什么了?” “我问他那个要买木雕的人是不是他,他说是。”李长青把饮料推到她左手边。 接着说:“就顺口问他还买不买。” “你真……”竹听眠睁大了眼,已经忍不住要笑,“你真这么问啦?” “昂,”李长青点头,回想一遍,自己都没忍住笑起来,“那不得现实点么。” 这可真把小老头儿气得不轻,他一怒之下,续了一个月房,然后不声不响地出没于民宿的每一个角落,只消李长青和他对视上,就能收获一声冷哼。 再后面不知他为何改变心态,不再成天把自己憋在房间里,成天出去溜达,甚至原地买了几身换洗衣服,呈现出一种即将融入的状态。 日子过着过着,秋天的余额已经见底。 第57章 孟春恩他们是不能多呆了,临行前夜,竹听眠为他组织了场小型欢送会,并且着重说李长青一滴酒都不准碰。 贺念过来对着竹听眠摇了摇头,“请不下来,再敲门要发火了。” “那给老爷子送点上去吧。”竹听眠又好笑又无奈。 何盛年倒是喝得不少,摇头自责,“我都没坚持到遗嘱出现。” “家人很重要的。”李长青对他说,看了眼竹听眠,发现她正在和孟春恩聊过去的回忆。 城市啊,出游啊,甚至是去各种各样的展会。 李长青插不上话,就悄悄地用手背探了探她杯子的温度。 谁知这个动作立刻被竹听眠捕捉,她扭头看他,眼底似笑非笑。 李长青也冲她笑,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长青啊,”何盛年又喊他,“我一直想问你啊,你怎么能雕好的啊?你都没专门学过。” “我从小看着的呀。”李长青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他来说,好与不好和其他人的评定标准不一样。 “有时候就是心里头想了个东西,画出来,然后雕出来,我就一打家具的。” 他已经尽量真挚。 何盛年撇了撇嘴,说:“你真凡尔赛。” 说完又重重叹口气,开始抒情。 “我去认真了解了陆久家居馆那件事儿,我得和你道歉。” 他大概是想要弯身鞠躬,但是因为酒劲儿太盛,差点一脑袋扎去地上。 李长青扶好他,让他坐着别动,去给他找了个带靠背的椅子。 “谢了啊,”何盛年安静了会。又问他,“你说我是不是特畜生?” 他在说拜师那事儿。 李长青觉得这个是非不好判定,想了会,说:“那是好多钱呢。” 又讲了一遍:“家人很重要的,对我来说。” 何盛年哼哼了两声,转头艰难地看他,“我听人说你爹是杀人犯,是大罪人。” 李长青迅速看过去。 好在何盛年很快继续说:“但我不信,你父亲肯定是个很好的人,不然怎么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 李长青看了他很久,低头抿出个笑,抬着自己的ad钙跟何盛年碰了碰杯。 “谢了。”他说。 何盛年十分有仪式感地回应他:“喝……喝白的啊!” “白的白的。”李长青说。 又絮叨几句,人已经眼含热泪。 “我拜师失败了啊!”何盛年大喊着扑到李长青身上。 这种场景很难不被注视。 竹听眠含着勺,看得一眨不眨。 李长青立刻明白她要说什么:“你别……” “我都有点嗑你俩了。”竹听眠说。 李长青叹了口气。 何盛年闹过一阵就趴到桌上。 孟春恩聊起过去大家说竹听眠。 “都喊她汤圆,白吧,漂亮吧!惹人怜爱吧!可能欺负人了,”说到一半,他转头问,“是吧李长青?” 李长青哪里知道,自己低着头傻乐。 “笑什么呢?”竹听眠戳了戳他的手臂。 “没什……”李长青习惯性地看向她,目光相触一刻,所有声音和语言都被她瞧散。 以前也不是没这么看过她,但忽而发现她好看得不像话,距离太近,所以视线很容易从她的眉眼往下滑,停到嘴唇的位置。 这哪里是汤圆,他想。 汤圆可不会让人忍不住去盯她的嘴巴。 李长青看得有些发怔。 “嗯?”竹听眠示意他说话,不理解他突然的沉默。 “我有点饿,”李长青茫然又慌乱地找借口,“我饿了。” “饿了就吃啊。”竹听眠笑起来。 “这就吃。” 李长青心惊地收回视线,首先检查了一遍ad钙的度数。 脉搏的速度已经变得很不像话, 胃里又痒又空,和之前一样。 他赶紧吃了三碗饭。 秋夜的凉意已经很扎人,让何盛年这么靠在桌上坐着也不是个事儿,李长青和贺念一起把人扶回房间。 下楼之后,李长青从堂屋柜子里取出几张备给客人的薄毯,过去交给迟文两张,给齐群两张,最后摊开手里这张准备直接给人披上。 正好竹听眠伸手来拿,又没分心思来瞧,抓到李长青的手。 李长青立刻抽回手,谁知竹听眠立刻追过来捉住他的手腕。 她紧着眉问:“怎么这么烫?” 本来,只是手脸有些烫。 现在被她这么一抓,该烫的不该烫的地方都有所反应。 李长青立刻把毯子塞她手里,又碰触到皮肤,脑子瞬间变得空白,手足无措地喊:“我不是饿了!” “什么?”竹听眠完全没搞懂这个人在大声些什么。 李长青不解于自己的反应,甚至有些委屈,他又闷头坐下,小声说:“不饿。” 竹听眠扭头看他一眼,“没人逼你吃。” “哦。”李长青心不在焉地应。 之后的事情就更加不可控制。 李长青回家冲了凉水澡,可是凉意没能浇灭心里头燃起的热,他憋闷地关灯躺上床,和竹听眠在微信里互道晚安。 很快又在意识滑入梦境时听到她的声音。 然后她出现了。 就在这个房间,在这张床上,叫着他的名字,缓缓慢慢地靠过来,轻吟的响,布料摩擦的响,呼与吸。 每一声都融进耳朵里,滴烫着李长青那根最脆弱的神经。 他已经呼吸困难,喉咙塞了热沙一样干燥。 “别闹了。” 可竹听眠越来越过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按去他额心,随后下滑,拨过鼻梁,也没冷落脸颊,最终停在嘴角,沿着轮廓来回转了几圈。 人也靠了过来,轻声问:“你不想吗?” 李长青不知道。 她好没耐心,都不肯问第二遍,竟然起身要走。 李长青立刻拉住她。 竹听眠又轻轻柔柔地盖下来,笑他口是心非。 不知哪里来的光,在她脸上吻下一层甜甜的蜜,实在蛊惑人心。 像是野心家想要从水里捧出来的月亮。 又像是痴人说的梦。 李长青从梦中惊醒时太阳还未现身,房间里仍是昏暗一片,可他心中已经亮如白昼。 “所以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没有道理,但是很科学。比如下雨天关节会疼,是因为气压变化影响关节囊的压力。还有打哈欠会传染,是社会同理心反应,人会下意识模仿同类的反应。” 李长青摊开手,“这些都是科学,都是没道理的事儿。” 在他的对面,竹听眠夹着一截油条,耐心已经不太富余。 “告诉我,你大早上跑过来科普的目的。” “那我告诉你,”李长青说,“我喜欢你。” 第27章 莽莽 竹听眠听过的告白大体可以分为两种。 要么, 是自信者认为已经开始双向奔赴,所以开启冲锋号角。 要么,是自认不可能再有结果, 又不甘心就此把感情收藏, 所以必须要说出来, 然后举旗投降。 一个为了开始, 一个为了结束。 李长青却总显得过于格格不入。 最开始他表白, 说明喜欢, 甚至早早承诺婚姻,急切地在想象力之内承诺出最重要的语句, 用此证明自己真的万分真切。 因为尚未了解爱情世界的规则, 所t以用力证明。 十多岁的喜欢总是这样。 十年后却又是另一回事,“喜欢”这个词被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说出口,已经不再急于承诺, 态度近乎于通知。 他依然不了解爱情世界的规则,干脆直接闯进那个世界。 直白的, 未加辞藻修饰的告白, 在早晨九点被说出了口。 竹听眠听清楚了每一个字。 原本没有说开的所有情况被他毫不犹豫地拉开, 连缓冲都没有。 房间里安静得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 李长青看着竹听眠的表情从惊讶转为平静,甚至勾起嘴角, 笑容趋于礼貌。 然后她放下手,把一口没咬的油条搁回盘子里。 依然没有说话。 李长青并不擅长猜测,同时发现自己很难读明白她此刻的表情。他心中对于如此仓促的说明已经有所内疚,但并不后悔。 竹听眠轻声问:“你猜猜看, 我会说什么?” 李长青歪了歪头,拧眉说:“可能……骂我,然后让我滚出去。” “可以啊, ”竹听眠全然是一副是有商有量的样子,询问,“现在开始骂吗?” “一会吧,”李长青扯了扯衣服,又说一遍,“等会吧。” 竹听眠当然看得见他这些窸窸窣窣的小动作,“怎么要今天说这个呢?” 她倒是很想听一听原因。 李长青没把衣服拽平整,干脆撒开手,“因为你开始躲我。” 第58章 不带他出一次门,他真能记一辈子。 竹听眠看着他,“我以为这个矛盾已经过去了。” “过不去,”李长青眉头微皱,“因为你发现了,以后还会突然和我保持距离。” 所以与其等她再次难受,还不如他先承认。 竹听眠眯了眯眼睛,居然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她问:“我什么时候不舒服了?“ 李长青说:“我没指望能怎么着,也不要你答应什么,我就想说喜欢上你是件特别正常的事情,我藏不住喜欢上你这个过程很科学,如果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告诉我,我会改,我不会做逾矩的事情,你可以相信我。” “你还骄傲上了?”竹听眠失笑。 “没骄傲,”李长青慢吞吞地说,“你不用琢磨怎么对待我,你可以选择自己开心的方式,我希望你可以这样选择。” “要我选,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搭理你。”竹听眠立刻说。 李长青怔然地看着她,然后很慢很慢地点头,“可以。” 竹听眠把手臂搭到桌边,身子往前倾,“真的? 李长青坚定地望着她,“真的。” “为什么喜欢我?”竹听眠换了个话问,“长青啊,听见谁说了什么话么?” “这哪还用人来告诉,”李长青分析给她听,“你这人,最喜欢自己琢磨事情,比如你老是自己窝在角落定发呆,眉毛皱着,过了会又自己对着空气叹气。” “你偷窥我。”竹听眠说。 李长青没有否认,但觉得这个词不太美妙,所以试图修正一二。 “是观察。” “你知道喜欢是很难讲的,好感新奇或者是见色起意,很多东西都会被误会为喜欢,” 竹听眠说,“我问了你,你都讲不出具体的理由。” 李长青突然绽开一个笑,笑里带着没必要的骄傲,像是临考之前押中了题那样。 “你长得好看,说好也好听,性格有趣,而且善良。” 竹听眠咂咂嘴,“这些理由太过大众,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拥有你说的这些优点。” “对,这些只是造成你众多优点的一部分,”李长青说,“而且走路总是不爱看脚下,时常扭脚,又比较爱面子,会立刻转头看有没有被人瞧见。” 竹听眠缓缓地坐正身子。 “还有啊,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讲理,而且很会装作听不懂话,需要花很多力气才能劝好,要是生气还会丢我的东西。自己一直说些让人多想的话,甚至还会动手动脚,但是我凑近一些看看你就要被逮着教训,我是百姓,你是州官。”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 “李长青,你在向谁告白来着,”竹听眠指了指自己,“我吗?” “是的。”李长青认真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我的心思而多想。” 很难不多想。 “居然敢面刺寡人,”竹听眠指了指门,“出去。” 李长青又扯了扯衣服,走到门边急急刹车,一摆身手臂甩门上,砸出哐当一声响。 他也顾不上疼,“你以后还理我吗?” 竹听眠气笑了,“不理,滚!” “怎么了怎么了?”贺念听见二楼砸了东西,着急忙慌地跑上楼,看见李长青又接住一只飞出来的勺,然后听见竹听眠让他关门滚蛋。 “你怎么天天被人轰出来啊?” 李长青关上门后很轻地笑了一声,回答贺念:“我不知道呀。” 他一路乐着,出院子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齐群说:“中邪了。” 杠子立刻点头,“哥你说得对。” 李长青也没有回家去,今天是孟春恩他们离开小镇的日子,昨晚他已经知道甘助理没空过来,会有别的车来接,开车的是没来过的司机。 镇子里道路东岔西歪的,一个没转对就会像上回开业时那辆豪车一样尴尬。 所以李长青去镇口等车,然后带着司机走宽敞的路。 名正言顺地再次回到民宿。 “之前都错看了他,”竹听眠在堂屋里揣着手对身边的孟春恩说,“这哪里是老实,简直老奸巨猾。” “眠眠,”孟春恩转头问,“你有点恼羞成怒?” “不可能。”竹听眠立刻否认。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视线始终追随那个热情安排的人身上。 李长青把东西搬进搬出,发现储物空间还有些空闲,就把一早准备好的本地特产装进去,连司机师傅都被安排了一份。 很会打点人情的样子。 “搞得像他才是老板。”竹听眠说。 “那贺念要多省心。”孟春恩说完,两个人没忍住一同看向正在前台紧着眉毛算账的贺念,又双双笑起来。 迟文想上楼去和任老先生道别,却发现人不在屋里,只好请李长青代为转达。 “我一定。”李长青答应下来。 结果这一等就到了午饭,依然没瞧着人影,这就不太正常了。 任大师此人,可以不拘小节地喝雪花,但是对于食物却又着莫名的坚持,必须干净又美味。 在民宿逗留这段时间,他已经吃遍了镇子上的饭馆,经过多方对比,最终对周云的手艺给予高度认可。 所以无论他在外面闲逛多久,饭点一定回来。 虽然因为某种原因,李长青的拜师没能够顺利进行,而且因为老爷子始终没有消气的迹象,所以连带着购买流程都一起停滞不前。 但无论怎么说,这老爷子都是一名木作大家,还是需要以礼相待。 竹听眠让贺念去电询问,连打五个无人接听。 最后还是李长青的手机响起来,孙明说那任大师和赵老叔吵起来了。 赵老叔住在陈小胖隔壁,以往李长青每次去送菜或者做家务都会被打。 老叔年轻时出过车祸,废了一条腿,不良于行,耍拐棍打人倒是很厉害。 如今他一个人住,大儿子罹难,小儿子不常回来,在李长青赔钱之后倒是回来过一次,为的要钱。 那一回闹得不小,赵老叔气得从轮椅上站起来跳着追打儿子,血压飙升,还扯了腿筋。 之后李长青还把他送去镇医院住了两天。 这俩老头怎么能遇上呢。 贺念出声问需不需要一起出动去把仁大师寻回来。 “他……”李长青想了想赵老叔家的情况,“我去接吧。” 竹听眠点点头,贺念看她都表了态,也就没再坚持。 李长青这一去一回也快,半把个小时就接回任空明。 小老头儿仍在气头上,脸涨红,脚步也踩得重,饭都没顾得上吃,上楼钻进屋就再也不出来。 “怎么了这是?”竹听眠问。 “是因为酒。”李长青摇了摇头。 他说任空明不知从哪得知那个自酿酒是赵老叔家里酿的,顺带打听了地址,想要去买点带走。 也不知聊了些什么,没几分钟就吵起来,差点把赵老叔气得又从轮椅上站起来打人。 “任大师嘴巴也厉害,我去了之后还赶紧找了两片退压药给赵老叔。”李长青捂着肩膀动了动。 “又被打啦?”竹听眠问。 “被甩了一拐杖,”李长青把手放了下来,“我要不t拦那一下,就得打任大师身上了。” “疼吗?”竹听眠凑近了些,盯着他的肩膀。 李长青把快要说出口的“不”字咽了回去,改口说:“有点。” 竹听眠迅速地压了压眉梢,视线往上,轻声问:“擦药好吗?” “现,现在啊?”李长青转头看了一圈房间。 这在肩膀上,t恤领口扯不开那么圆,掀衣服也费劲,最好直接脱掉。 虽然门开着,但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穿着衣服不好擦吧?”竹听眠问。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长青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轻,所以跟着点了点头,“是。” “脱了吧。”竹听眠直起身去柜子里找药箱。 李长青这次是真的懵,确认一般地说:“我早上才和你告白。” 说完,又摇摇头,“这样不好。” 没有在三秒内听到竹听眠说话,他赶紧补充:“不是不让你看。” 怎么又开始嘀嘀咕咕。 竹听眠已经找出药箱,拎在手上,隔着三五步距离看着人,嘴边也勾着不明显的笑,“不脱啊?” 李长青和她相对而望,动作一卡一顿地放下手,放到衣服边,没再动。 感觉这个人下一秒就要说别欺负我。 竹听眠偏头朝楼下喊:“贺念在不在!” “在呢在呢!”贺念快步上楼,谈着脑袋看看他们俩人的情形,“咋啦?” “有几瓶药酒是我带过来的,没用过,你拆开之后看看保质期。”竹听眠把药箱交给贺念。 李长青已经低头开始认真观察自己的脚尖,但是耳朵很灵光,听见竹听眠离开前低促地笑了一声。 第59章 “脱啊!”贺念坐到他身边,“你脸红什么?” “……你看错了。”李长青简直想捂他的嘴。 竹听眠人还没走远,自然听见这一句,也不好说之后故意绕回去的行为有多少要逗人的成分。 总之当她重新回房间时,余光里李长青反应很大,甚至扯衣服来遮住,整套行为都显得乱糟糟的。 竹听眠故意不看他,取了那半瓶酒就走。 这半瓶酒是她故意从堂屋拿回来收着的,当然也当面和任老爷子说过,理由给得很恰当。 “虽然气温降下来了,但毕竟这久太阳还是辣,总是照到前台,我怕晒坏。” 又问:“您要喝吗?要不您拿去?” 小老头儿已经确认她和李长青沆瀣一气,所以当然没有接受,表示自己并不想喝这个酒。 说完这种话,居然又悄悄去找上门,还闹出这么个故事来。 竹听眠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情绪,觉得无奈,又不太笑得出来。 因为李长青又挨揍了。 老是被打。 竹听眠就出这么一阵神,上楼拐弯之后没留意崴了一下。 她立刻转头检查有没有人发现,同时耳边响起李长青早上说的话。 想得她对着空气笑出了声,“真的是。” 任空明的房门很难被敲开,这已经是民宿里的常识。 思及小老头儿刚才吃了瘪,这会必定没脸见人,竹听眠也没多打扰,就礼貌性地敲了几声,告诉他自己把酒放门口了,让他老人家开门出来的时候当心,别撞翻瓶子。 没能听到回应也算意料之内。 再下楼去,贺念他们已经在堂屋坐着了,竹听眠看了眼李长青。 表情倒是变得正常了。 竹听眠聊起那个自酿酒,“应该是有什么独门技术吧,我之前喝的时候就觉着挺好,买点来?” “赵老头从不往外卖他的酒。”齐群说。 “那张桂香就有很多。”竹听眠说。 “八成是抢的。”齐群提出推断。 “不能吧。”竹听眠看了李长青一眼,发现他没有否认。 再一琢磨,张桂香真能干出这种事儿。 但好歹是自家老太太,李长青也说了缓和话:“留了钱呢。” 竹听眠笑起来,“民风这么淳朴啊?” 李长青也跟着她笑,说:“老太太喜欢么。” 贺念立刻表示已经有很多房客来问过民宿有没有自酿酒,希望可以争取一下这种高质量的合作方。 “民宿拓宽产品项目还是很有必要的,去谈谈呢?” “谈个屁!”齐群说,“就赵老头那倔驴脾气,谁上门都得挨骂,也就李长青蠢——” 李长青看了他一眼,齐群立马收敛。 表情依然是不服气,但没再说话。 但李长青还是要同他把话说完。 “齐群,你可以恨我骂我,别因为这个牵扯其他人,你知道赵老叔对你很不错。” 齐群忍不了一点,当场挂了脸,立刻就发作。 “操了!”他把手里的饮料砸去桌上,“你还教育上老子呢!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他放了狠话就走,李长青连搭茬都来不及。 气氛不太美妙。 贺念在安静中坐了几秒,突然说:“到点了,我得去巡一圈。” 茶几这边只剩下竹听眠和李长青。 “抱歉啊,”李长青扶起饮料瓶,把桌布拽平。 “不要为别人的错道歉。”竹听眠在他对面扯了扯桌布,和他同时用力把褶皱拉平。 “也不是别人的错,”李长青叹了口气,“齐群他爸妈出事之后,赵老叔还给他接过去住了好几个月,不准别人说他。” “那他还这么讲啊?”竹听眠回忆着齐群离开前说的话。 “齐群还是怨我,”李长青顿了顿,才接着说,“因为赵老叔当时也不准别人说我,知道我退学之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我打得呀,齐群觉得赵老叔偏心我,之后被他姑父接走了,赵老叔也不愿意和我再说话,说我退学是个傻子。” 他说着说着笑起来,又皱了眉,开始快速地眨眼睛,情绪已经有些压不住。 竹听眠偏过头去看院子里的小花,等他消化了一阵,继续说话才转回来 “之后他就不准我去,我给他买菜要挨骂,那个倒是走得快一些就打不着我,但不是还得给他刷洗院子嘛,” 李长青回忆起那个画面,揉着脑袋笑起来,边笑边说。 “我拎着水管呢,他打我得躲吧,一躲水就乱滋,两个人都得淋湿。” 竹听眠想象着那个场景,有点荒唐了,不知该笑还是该生气,只好问:“那齐群就开始讨厌赵老叔?” “他就是不乐意看有人对我好,那会赵老叔帮他,又帮我,齐群气坏了,再也不和赵老叔说话。” 李长青很明白这个理由,也同样清楚原因。 “所以谁对我好,他就要去找谁的麻烦,”李长青看向竹听眠,“你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眼眶还有些红,情绪残留在那,眼睛湿漉漉的。 竹听眠有些受不了他这么眼巴巴地望向自己。 会让人心软,也会心疼。 所以她伸手捉住李长青额头前一小撮头发,轻轻一拉。 “我已经打开了你的幸福开关。” 拉扯的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 李长青却不由自主地让脑袋跟着往前,好像发间真的坠了一个幸福充盈的开关,与他只有咫尺之遥。 这是老屋的堂屋,以前他们一家人就是在这吃饭,在这看电视,李长青总是在沙发上睡过去,迷迷糊糊能听见大人的欢笑声,然后老爸会轻轻抱起他,送他回房间,为他盖好被子。 每每这样的事情发生,李长青整个人都被无法言说的安定包裹,会有飘在天上的幸福感。 竹听眠这样对他,李长青感到久违的安定。 像那时一样。 像现在一样。 未经思考,李长青听见自己说:“真的要打开。” “开了。”竹听眠说。 李长青紧跟着说:“我喜欢你。” 竹听眠笑了一下,“别蹬鼻子上脸。” * “我很搞笑吗!”齐群第二天还是回来了,并且做贼心虚地冲贺念大喊,“为什么笑我?” 贺念简直无语,“我才看见你。” “你敢笑老子试试?”齐群一屁股把自己砸进院门前他的专座上。 李长青今天没过来民宿,倒也和竹听眠报过备,他得在家上网课,而且答应给她雕的芍药也得赶工。 也是因为李长青没来,所以齐群好心情地问竹听眠民宿的大单是不是差不多过去了。 他真的很想剃李长青的头。 甚至还学会了利诱。 他说起自己家里还有块黑板,足足有一个人高,底下还带着小滚轮,是之前镇上小学翻新他去买回来的。 齐群表示如果竹听眠说实话,自己并不介意再把黑板也送民宿来。 杠子如今已经心向民宿,立马说:“哥,你就送吧,之前辛大嫂说要在厨房门口搞块板板来写当日t菜单!” 齐群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继续对竹听眠说:“你给我个准话。” “你怎么文具这么多啊?”竹听眠先感慨一句,又讲,“成啊,你剃呗,这段时间没有爆满的单子了。” 即刻说完即刻行动,她朝贺念招呼一声就领着齐群和杠子去搬黑板。 她腿迈得太快,齐群越想越不对,“李长青肯吗?” “你和他不是都写过字据?”竹听眠可忘不了,齐群在夜里反着光呲牙咧嘴地要保证的样子。 “那我下午就去找他剃。”齐群说。 “明天吧,”竹听眠看他一眼,建议道,“他今天上网课呢。” 齐群闷头往前走,没说话。 杠子却很有话讲,她去报了个班,学美容化妆的,年后就可以去上课,竹听眠很支持她,也乐意听她畅想未来。 小姑娘说得两眼弯弯,忍不住翘着头往天上瞧,眼底蘸满了太阳光,又冷不丁叹口气。 “那我走了你民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贺念会再招人的。”竹听眠说。 杠子开始数还有多少时间,又讲要早点招到人,这样她作为前辈还能教教。 说完就开始掰算有多少事儿要交代。 竹听眠笑吟吟地听着她讲,偶尔应一声。 被这么一比,齐群就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他现在已经戴不了帽子了,头发长出一骨节那么宽,正是不好处理的时候。 这么沉默地走在旁边,跟一只刺猬炸着毛似的。 竹听眠恰好和杠子聊到住学校宿舍的事儿,余光里那只刺猬撇了下脑袋。 她顺带着就问了一嘴:“你想去吗?” 齐群没意识到是在问他,竹听眠又喊他一声,并着再问一遍:“你那么好学,肯定有想学的吧?” 第60章 她问完,也放慢脚步好观察他的反应。 杠子抢答:“群哥喜欢汽车!是吧哥?” 齐群先是一顿,随后五官都皱起来,呈现出一种习惯性凶狠的状态。 “你少多管闲事,老子才不会花钱去念书,傻逼才念书。” 竹听眠从最开始就对这个人的狠样子免疫,毫无影响地问:“花别人的钱呢?” “花谁的?”齐群随口问,“你给我出啊?” “你做梦呢?”竹听眠问他。 “你他——” “让李长青出。”竹听眠说。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街边的店铺,就这么说出一句可以影响局面的话。 齐群奇怪地看着她,嘴巴张张合合,始终没问出句像样的话来。 竹听眠干脆再给他一个台阶,“剃头多没劲儿,过俩月就长出来了,你让他给你出学费。” 齐群不自在地把手抱起来,迅速看她一眼,没接话。 说起来,竹听眠倒是有印象,齐群窝在民宿门口桌边时总爱抬着手机看赛车。 看比赛,看车评,看战队。 俗语有云,对症下药。 竹听眠想了一会,说:“现在机械工程是热门专业,汽修已经和往日不一样,能挣钱不说,要是好好学,成绩足够的话,搞不好真的会被那些大战队选中去做技术师。” 齐群的嘴巴抿得更紧了。 竹听眠接着讲:“当然啦,这个也不容易的,要很好的成绩,像李长青就不行。” 齐群立刻扭头看她,很期待下文的样子。 竹听眠笑眯眯地说:“你看他现在学习考试都费劲,要真想成为一名伟大的战队技术师,成绩肯定要比李长青还好。” “我考试就比他厉害。”齐群主动说。 竹听眠抬抬眉毛,本以为这只是来自齐群的又一次傲娇发挥,结果杠子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我哥当年一直比李长青成绩好。” 居然还有人证。 这就让竹听眠很意外了,难免问:“当年是哪年啊?” “三年级?五年级?”杠子回忆不起来,只好向齐群求证,“哥,是哪年来着?” “六年级。”齐群低调地回答。 竹听眠叹为观止,随即察觉不对劲,“你不是比李长青小四岁吗?怎么是一个年级?” 齐群说:“记住他六年级什么成绩,等我到了六年级,考了就是比他高。” 竹听眠是忍了又忍,还是由衷地说了声“牛逼”。 齐群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卧槽,你居然会说脏话?” 杠子也是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 竹听眠被他俩逗笑,“我也是个人啊。” 齐群又做了一会表情管理,砸着嘴瞥她,一瞥就是好几眼。 “你吧,现在终于有点人味儿了,”他点评,“之前跟个啥似的。” 这次意外的人轮到了竹听眠,因为她知道这对于齐群来讲,已经是属于高等级的评价。 “谢谢。”她真诚道。 齐群说用不着,支支吾吾一会,欲言又止。 竹听眠主动续上话茬:“你真的要找个时间和李长青谈谈学费的事儿。” “我又不想去。”齐群抱着手耸了耸肩,状似为难地说,“我考虑考虑。” “行啊,”竹听眠立刻说,“我一定帮你说话。” 还有一句她没讲,因为现在没必要织造虚幻的希望。 在她相熟的圈子里,竹听眠认识几个战队经历,如果齐群三五年之后真能成绩优秀,她一定会介绍,她会…… 她思绪一顿。 这无疑是一个微妙却重大的时刻,因为竹听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规划很远的事情。 而且是不自觉地,没有刻意强迫自己往前看,居然就没有感受到痛苦。 竹听眠为这种感觉而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微微皱眉。 齐群只当她是在认真思索如何说服李长青,并且为此苦恼到皱眉,所以说:“你一开口,李长青哪能拒绝你,他——” 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齐群发现家门口早围了一堆人,吼了一声,扒开人堆冲进去。 竹听眠听见谁说了一声:“他姑父和姑妈真不是个东西。” 她出门随意,没带手机,偏头喊杠子打电话。 “我喊李长青过来!”杠子焦急道。 竹听眠往院里走,回头对杠子说:“报警啊傻姑娘。” 她一边走,一边回忆。 齐群的姑父和姑妈,这事儿竹听眠知道。。 当年事故发生之后,齐群也就十五六岁,未成年人,他姑妈和姑父把他接过去胡乱养了几年,顺带拿走了当年齐群父母的赔偿金。 后来齐群是自己偷跑回来的,具体原因没人知道,但姑父和姑母也没再来过。 他们应该是听到风声,知道李长青卖了老屋赔了钱。 院子里,一个女人指着齐群骂他白眼狼,看得见还有另一个男的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找东西,动作毫不收敛,顺手拿起的东西就顺手砸去地上。 已是狼藉一片。 齐群随手抄了个工具要往里去,他姑姑立刻挡在他面前,手指不停地往自己头顶指,“来来来,你还敢动手打长辈了你!小畜生,你往这打!” 齐群握着扳手,胸口因为气喘而不停起伏,“滚出去!” “滚?”齐群姑妈冷笑道,“我告诉你齐群,你爹妈当年跟我借钱去投资入股,那都是签了名按了手印的,你现在拿了钱就一声不吭是吧?白养你那么久!” “你有脸说养我?”齐群一字一顿,已然气急。 竹听眠已经走到他身后,出声打断那个姑妈的话,“怎么这么热闹?” 她步伐闲适地往屋里走,顺道和那两人打了个招呼,“下午好。” 齐群姑妈上下打量她,没拿准来人的身份,就没着急开口。 他姑父甩掉手里的东西踩着一地碎片过来,“我说这小畜生不拿钱,原来是要娶媳妇啊?你看上这小畜生什么了?看上他的钱吧?” 嘴巴说着话,眼睛也不消停,视线和猪油一样。 “我看上他?”竹听眠问,“叔,是你看上我了吧?” “你*的小贱*!说你*呢!”齐群姑妈抬起手要扇人。 竹听眠立刻转向她,“打。” 甚至指了指自己的脸,奉还她刚才的言行,“来,往这打。” 齐群姑妈的手悬在半空,并且发现自己的丈夫没有及时出声支援,她恨恨转头瞪了齐群姑父一眼。 “你敢吗?”竹听眠轻声问,又替她回答,“你不敢,放下吧。” 根据她的过往经验来说,这样虚张声势的辱骂和拳脚,只敢对自家人。 外人只消声调稍微高一些,他们立刻就偃旗息鼓。 譬如此时。 齐群的姑父出声骂:“你谁啊,别瞎**多管闲事。” 竹听眠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知道齐群这张口就是脏话的原因了。 “我,”她自我介绍,“就我,买了李长青家的房子,我有钱。” “你有,”齐群本想t让她往后点,一时被这句话惊到,“你什么? 竹听眠摸摸脑袋后边,今天她特地拜托周云给她把头发挽起来,弄了个漂亮的款式,用根簪子固定。 她把簪子拔出来,往地上一砸,然后指着地上的碎片对齐群姑妈说:“三十万,现金还是转账?” 齐群姑妈先震惊于这个数字,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我们赔?凭什么我们赔?” “你们砸的呀。”竹听眠轻描淡写地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齐群姑妈听得眼睛瞪圆,尖着嗓子重复是她自己砸的。 “谁看到是我自己砸的?”竹听眠问。 她可是进来就故意挑客厅这堵墙站好,正好遮住自己。 外面有围观的人,看见过她走进来,但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 “别放瞎屁!”齐群姑父大喊。 “你俩看到没?”竹听眠转头问齐群和杠子。 齐群反应几秒,点了头。 杠子则是响亮回应:“看到啦!” 然后立刻大喊:“你怎么能打人呢!” 竹听眠多瞧了她一眼。 还创造上了。 齐群姑妈开始怪叫怒骂,竹听眠没有要和她对山歌的打算,颇有耐心地看她表演。 “你骂谁呢?” 又沉又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竹听眠回头看,他从未见过这样状态的李长青。 小青年往那一站几乎彻底挡住门外的光,半垂着眼皮冷着个脸,带霜带冰地扫眼过来,齐群姑母就安静了。 齐群问他:“你来干嘛?” 李长青把他拽到身后,走进来,站在竹听眠面前, 那对夫妻立刻有的放矢,说齐群真是傻了,跟这种杀人犯的儿子混到一起,。 第61章 竹听眠站在李长青身后,看不到他表情,只看得到这个背影在骂声中岿然不动。 “从你们过来闹我就知道,不是要钱吗?”李长青甩出一张借条,“齐叔当年和你们借了二十六万,我家当时赔了十八万,你们全部拿走,剩下还该着八万,这个数字对不对?” 齐群姑妈和姑父立刻说对。 “你们今天过来砸东西,扣掉两万你们认不认?” 齐群姑父立马变脸,“凭什么!” 齐群大喊:“你给他们钱干什么!” “不然让他们有机会就过来你爹妈灵位前折腾你?”李长青反问。 齐群姑妈还在算,“这一屋子不可能值两万。” “我带着钱来的,只给今天这一次,”李长青又问了一遍,“这个数字认不认?” 姑父和姑妈犹豫一下,姑父不甘地骂了两句,姑妈拉着他,用脚指了指刚才竹听眠摔碎的断块。 姑父看向竹听眠。 李长青侧了半步挡住他的视线,“认不认?” 齐群姑父低声骂了一句,“拿来。” “签字。”李长青又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账务清除,而且已经写上扣掉的两万的是赔偿屋子损坏用。 “写,”他指了指纸上的空白,“以后如果再来骚扰齐群怎么说?” “我稀罕来!”齐群姑妈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袋子。 “写。”李长青说。 夫妻俩沉着脸写好,又按照要求签了名,齐群再次姑父伸出手,“给我。” “按手印。”李长青从裤兜里掏出盒印泥,丢到桌上。 两人又弯腰去折腾,再一次开口要钱。 李长青朝他们扬扬下巴,“以后别再来,下次来我就动手了。” 说完准备把袋子里的钱抛去齐群姑父怀里,手臂将将抬起一半,竹听眠伸手按住了他,她用右手腕子敲敲他的手臂示意他把钱给自己。 李长青照做,随着动作的发生,夫妻俩的目光一同挪向竹听眠的手。 “你们还没有道歉。”她晃着那袋钱对夫妻俩说。 姑妈再一次看向地上的碎片,咬牙对她说:“对不起。” “冲我啊?”竹听眠指头动了动,塑料袋摩擦出来的声音立刻刺激到这对夫妻。 “齐群啊,这次是我和你姑父着急了,”齐群姑妈说到一半,看了竹听眠一眼,接着说,“以后,你好好过日子。” 齐群说滚。 竹听眠把钱递过去,偏头看着距离,等齐群姑父的指头快要碰到的时候。 她松开了手。 一袋子钱就这么砸落在地,她今天一定要看到他们弯腰。 “捡吧。”竹听眠说。 第28章 莽莽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羞辱。 这对夫妻自认长辈身份, 前面耐着性子和李长青沟通也是因为他们心里晓得自己不占理,所以依着些。 愿意降下两万,也是真的被竹听眠那根簪子唬到。 但他们也不能真的在这么多人面前弯腰去捡, 毕竟十里八乡都互相认识, 今天要是真的这么做了, 那以后还怎么混? 竹听眠往后退了一步, 站到门边, 问他们:“不要么?” “我要你**!”齐群姑父怒而发作, 随手抓起样东西砸过去。 李长青伸手拦下来一瞧,是个遥控器。 姑父没砸成, 齐群姑妈接力似的抓了样东西紧跟其后, 好像今天非得扔个什么东西,才能保住他们残破的颜面。 主要目的是为了泄愤,所以也没胆照着脑袋砸。 她捡了个本就被姑父摔烂的杯子擦着竹听眠身子砸去她身后的门上。 哐啷哐当地碎炸开, 引得院外围观的人嘘了几声。 “操。”齐群连忙过去看竹听眠有没有受伤。 李长青则是沉着脸看向齐群姑妈。 齐群姑妈往后缩到男人身后给自己壮胆,梗着脖子对李长青喊:“这小贱人不会说话, 我教教她!” “你教她?”李长青往前迈了一步。 杠子又是看屋里对峙这三人, 又是往院外看, 找着自己一直等待的人之后就扯着嗓子喊:“打人啦!你们怎么能打人呢?” 未待姑父和姑妈再争辩什么,警察已经进了院子。 “让一下让一下。” “屋里面的, 都不准动啊!” “有没有人受伤?” 齐群作为房主首先说明情况,之后姑父和姑妈很快被控制,竹听眠把地上的钱捡起来,拍拍灰, 稳稳当当地交到那位姑妈手里。 竹听眠对警察说自己损坏的东西会由律师来详谈,“他们这样太吓人了,我会合理追究精神损失费。” 姑父和姑妈这时候知道怕了, 已经弯腰道歉几回,可是竹听眠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人被带走,家里还得清扫。 家里被砸得太乱,但客厅的牌位没有受到波及,可见那对夫妻再疯魔也没敢不敬亡者。 齐群给老爸老妈上了香,李长青跟在他后面又补了三柱香,深深鞠躬之后没说什么话,就静默地把香插进米里。 齐群在旁边又是抠手又是左顾右盼地,有些难以开口的样子。 最后还是李长青先开了口:“就事论事,你爸妈的确打了欠条,的确该着他们钱。我知道你对姑妈他们心有怨恨,他们也的确不是东西,但是这账得平啊。” 齐群听得把头偏朝一边。 李长青很少和齐群说起他父母的事情,因为但凡聊起,两人都会顺势想到那场矿难。 其实他们都差不多,灾祸当头浇下,在贫穷和困苦的日子里,对亲人的思念只会与日俱增,没有什么花哨的成长方式。 但这件事是得说明白,所以李长青放缓声调:“你知道你姑父什么德行,一天拿不到钱,就得折腾你一天,齐群你才几岁,未来几十年……” “行啦!啰嗦死!”齐群瞪着他,喘了几下重气,又泄了力,让李长青等着,自己去房间里把钱拿出来给李长青。 “我不要你替我出钱。”他说。 李长青没和他推诿,接了过来,想了想还是接着说:“那堆钱你也别藏家里啊,万一有个意外的,进了贼,或者泡了水,自己身上留一点,其他的拿去存了,买点基金什么的。” “我还味精呢!”齐群胡乱摆手让他不要说了,“你他妈还在我这当上爹了。” 李长青看了他一会,也就安静下来给他收拾屋子。 齐群又看向竹听眠。 她从刚刚人被带走之后就一直待在门口,话也很少,目光散散地乱晃,不清楚到底是在看什么东西。 “你那簪子,真值三十万啊?”齐群问。 杠子已经仔细地捡好那堆碎片,用一张纸巾包着,妥妥帖帖地送去竹听眠面前。 李长青才知道这事儿,拦住杠子检查她手里那堆碎片,“什么簪子?被他们砸的?打到你了?” “没有,”竹听眠说,“十多块钱,网上一堆。” 杠子瞪圆了眼,看看竹听眠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碎片,“那,那你还说这值钱,还t要什么,还要让律师去收拾他们,这真能让群哥姑妈他们坐牢啊?” 竹听眠看她一眼,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傻姑娘哎。” “你以为罪名那么好判啊,我身家不低,首饰也不少啊,记不得其中一样的价格不是很正常么,难道谁会因为我记错了价格就来审我么?” “而且,你刚才没听着么,我是让律师去谈精神损失费,他们吓到我了,得赔钱。” 杠子可没瞧见她有什么被吓到的样子,而且也没听过这种说法,“被吓到就能赔钱啊?” 又问:“这得赔多少啊?” “不知道,”竹听眠又重新那样散着目光望向院外,很轻地回答了一声,“六万吧。” “六万!”杠子惊呼着看了一眼李长青,“那不就是今天给的钱吗?” 她不敢置信,问竹听眠:“真能拿到啊?” “能啊,是我就能。”竹听眠说。 什么叫“是我就能”。 李长青当即明白她说这个精确的数字就是为了给齐群出气,可她的声音很奇怪。 以前不是没听这人摇头晃脑地嘚瑟过自己有钱,但绝不是这样的语气,听着有些闷闷不乐。 他过去瞧着她,低声问:“不舒服么?” 竹听眠依然是用左手托垫右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李长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瞧见普通的院墙,外头摆了些杂物,用油布盖着,陷下去的地方汪着雨水,几片落叶沉了底,又被碎石杂尘盖住,压得牢牢的。 “我吧,”竹听眠突然说,“我如果要撒气,那就得到位,不然之后再想起来,又会生气于当时没有做好,怪费神的。” 李长青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垫在下边的左手一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再看她的表情,眼皮半垂着,偶尔眨一下,连经常勾着弧度的嘴角都压了下去。 第62章 她正在不开心。 李长青轻声问:“你怎么过来齐群家了?” “搬黑板。”竹听眠言简意赅,兴致不高。 李长青看了眼院里那块结了蜘蛛网的黑板,询问道:“我现在去收拾干净好吗?” “不了吧,”竹听眠说,“下次吧。” 李长青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竹听眠忽而转向他,问:“先回去吧,好吗?” 她的脸色并不好,说话的时候眼睛像是撑着力气往上看,声音也太轻。 李长青立刻点头。 竹听眠又问了一遍:“现在走了,可以吗?” 李长青说:“我送你回去。” 竹听眠转回脸,又朝油布里的水坑看了一眼,同时耳中的锐鸣变得更加刺人,她为此紧闭上眼,又甩了甩头。 她知道自己是应激了。 一路,竹听眠始终垂着眼,也不再有心情和人打招呼。李长青安静着跟在她身边,眉头就没松过。 进院子,上楼梯,打开房门时,竹听眠已经开始呼吸不稳。 李长青说:“那你休息一下,有事情叫——” 竹听眠忽而回身抱住了他,额头压上李长青的肩膀。 左手已经是用尽力气攥着抓着他的手背,右手即便不能做到这样,也是用手腕紧紧地按着他。 她在发抖。 李长青先是一怔,随即小声提醒她:“你右手别用力。” 竹听眠没有说话,就这么抱了他几分钟,然后把人推开,低声说抱歉。 李长青怔然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竹听眠。 她的表情很僵硬,即便抿紧嘴唇,可边缘的轮廓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都毫无血色,显得睫毛与瞳孔黑得像迷了路的笔迹那样,直直白白地横在所有语言之前。 她说想要自己待一会,李长青就出去轻轻关上门。 等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她先翻出药来吃,又联系王老师。 今天齐群姑父和姑妈的伤害,让她想起自己的舅舅和舅妈。 十六岁的时候,在秦晴这个名字最后的那段历史里。 她即将参加一个准备多年的比赛,临行前夜,妈妈夸张地给她买了个大蛋糕,说是要为她庆祝,却在点上蜡烛之后毫无铺垫地告诉她家里已经没有钱,然后举着她的证件告诉她,你现在给你外公外婆打电话,告诉他们打钱给我。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妈妈已经赌得压上了一切,并且家中早已债台高筑。 妈妈说:“要不是为了供你,我怎么可能去赌,怎么可能欠钱?” 这句话从生她养她的母亲嘴里说出来,让她感到难以抵挡的背叛和震惊。 她问:“真的吗?我比赛有奖金,我上学是义务教育,我从小的压岁钱,我长到这么大,真的能够把你逼到去赌博养我吗?真的吗?” 母亲歇斯底里,骂她是个贱人,赔钱货。非要让她打电话给外公要钱,最后没达到计划,干脆一把火烧了她的所有证件。 在印象里,家里称不上富裕,父亲在世时就坚持让她学琴,也留下过遗产,不至于富贵,也足够母女生活。秦晴的世界很简单,为了考试熬夜,为了朋友间的小矛盾烦恼,为比赛失眠却又充满期待。 妈妈却在此时说让她打电话叫外公给八十万。 “外公哪里有那么多钱?”秦晴问,“你自己不敢说,是因为你知道外公疼我,你是不是之前已经和外公要过很多次钱?” 妈妈用一耳光作为回答。 秦晴举报了私人赌场,举报了自己生母。 该入狱的入狱,该逃跑的逃跑。 很快,高利贷的同伙为了泄愤闹到学校,她的班主任得知之后,说:“你连自己的亲妈都能举报,我是不敢想象你有多坏。” 秦晴动了手,然后就是在全校面前念检讨,退学离开。 在她亲生母亲出事之后,在她还没有改名的时候,在被竹臣歌接走之前。 她也曾在舅舅家寄住过,十六岁的人已经明白什么叫做寄人篱下,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却很记得那个夜晚,舅舅再婚,准备了戒指准备求婚,把邻居都叫了过来,新的舅妈捂着嘴笑,大家都知道接下来舅舅会单膝跪地拿出戒指。 可是舅舅忽而转头看向她,同她说:“秦晴,你去楼下等一下可以吗?” 她在楼下站着,仰头去看那间屋子的灯光,听见他们兴奋地欢笑声之后,又偏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很多事情都被碾压粉碎,周围的邻居会一直询问。 “你的妈妈呢?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欠了我多少钱?” “听说你被你妈妈带出去做过那种生意,是不是真的?” “你妈妈真的没联系你?” 就连那位新的舅妈都会关心地把她拉去一同坐下,问:“我都听说了,晴晴,你还是处女吗?不要怕,你告诉舅妈。” 太多这样的问题了。 好像因为她才十六岁,所以她就有义务接受一切伤害。 很快就难以活下去了。 在那段历史里,居然只有竹臣歌问她:“你还好吗?我可以帮你吗?” 她记得那天自己几乎要哭到晕厥过去。 在她成为竹听眠之后,病床上再次接到来自亲生母亲的电话,在某个地下赌场,让她快点打钱过去,否则就对外公开天才钢琴家曾经把母亲逼得离家出走。 竹听眠接到电话时手术的麻药劲都还没过去,听了这通电话只想吐,联系了人,了解到赌博成瘾需要干预治疗,对方询问是否有可能把她生母送去精神病院,之后她撑不住精神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得知精神病院的人到场之后,生母受不了羞辱而割腕自杀。 多年没有联系的舅舅和舅妈就是这个时候找上门,堵在病房门口,说她是心如蛇蝎,是个讨命鬼,并且义正言辞地要求她赔钱。 大部分时候,亲人更擅长带来无法愈合的伤痕。 孤独感和被遗弃感很容易让人绝望,经历的时候并不觉得,可是陈年旧疤如论何时看去,都十分丑陋难耐。 在之后老师遇难,养母磋磨,养兄发疯,右手受伤。 伤害,逃离,重建,再伤害,再逃离,再重建。 太过疲惫了。 竹听眠不清楚自己还有力气经历几回这样的循环。 她知道自己正在崩溃,并且清醒地感受到裂痕正在扩散。只好紧紧抓着手机和王老师说话,和过去的每一次那样等待药物生效。 竹听眠连续三天没有离开房间,每天送上去的食物她也只吃很少的一点。 房里的灯一亮就是一整夜。 大家都十分担心。 辛大嫂变着法地做吃的,觉得一定是前边几天做的油盐太重,害得小竹老板吃了不舒服。齐群则是火速把黑板搬来安置好,坐在院门口的时候视线总往楼上瞧t。杠子没事儿的时候就去二楼竹听眠房间扒着听一会,就连任空明都把竹听眠送去的那个酒瓶洗干净,送去前天给贺念,让他一定亲手交到竹听眠手里。 贺念答应下来,可他也见不着人啊。 大家都这样,更别提李长青,那真是成天抬着自己的二手平板守在院里,家也不回,入夜就和贺念一起挤前台的小床。 贺念心里头原本也憋着件事儿,寻思着得告诉李长青,他挑了个没人在的时候。 “之前不是给你擦药么,”贺念说完,又从前台往外探出身子检查有没有人,再次缩回来小声说完,“竹听眠不是把她药箱给我了么。” “昂。”李长青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看见里边有几个空药盒,我认识那个药。”贺念说了个药名。 李长青听得耳生,同他确认是哪几个字,然后记在备忘录里,又问:“这个药怎么了?” “我之前,有个朋友也吃这个药,治抑郁的。”贺念说。 李长青眉头紧锁,在心里嚼着这几个字,又反复回忆当时竹听眠的反应。 他问:“你那朋友好了么?” “人没了。”贺念说。 李长青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也就不再问了,低头认真在手机上了解这个药。 自此之后李长青就不再挤在堂屋里,他搬了个板凳上楼去,上课刷题或是吃饭看书,还有发呆,所有行动都在那扇门面前。 所以竹听眠推开门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李长青。 高大的青年也舍不得占用院里给客人休息的咖啡椅,就欺负一个小板凳,代价就是膝盖挤在胸口前面,又要捧着书本,又要保持平衡。 人和板凳都显得委屈巴巴。 竹听眠感到心里微微发暖,笑着问他:“你给我看门呢。”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冲她笑,“是啊。” “真是多谢,”竹听眠从廊里看看天气,“太阳还不错,今天要出去找点事情干。” 第63章 她边说边往楼梯走,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看那人还蹲坐在那。 “怎么?”竹听眠挑眉问他,“还不快快跟上,你腿麻了?” “你都知道也不晓得来拉一下。”李长青仰头说。 竹听眠笑得更愉悦了,走过去朝他伸出手,“没有我你可怎么办?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李长青朝她手上轻轻一搭,也没敢用力,自个儿站了起来。 他还是笑,问:“今天煮了醪糟汤圆,记得你爱吃,来一碗?” 竹听眠朗声说:“我要吃两碗!” 她倒是说得雄心壮志,其实半碗下肚就开始费劲,瞟了身边的人好几眼。 李长青直接伸手把她面前的碗捞过来。 “既然你这么饿,那只好给你吃了。”竹听眠立刻说。 李长青除了点头和笑,哪还有其它的办法。 “是的是的,我这人真是太馋了。”他说。 大家就笑他俩,又有贺念动说明过不要再问,所以谁也没有提起这三天的事情。 李长青跟竹听眠说任大师差不多也该回家了,他工作室联系不上他,只好联系民宿,连贺念的手机都接到了几个电话。 任空明此行收徒未果,嘴馋想买酒还吵了一大场架,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不想走主要是因为还存着收徒的心思。 可是老头儿倔,小青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任大师也不愿直说,居然硬是编一个理由说因为没能买成酒,所以不愿走。 有时候打破僵局就需要个由头,不如先把酒买回来。 竹听眠说起这个意愿,曾经发生过的对话又再来了一遍。贺念想要拓宽民宿的经营项目,所以十分赞同,齐群表示赵老叔那的酒谁都不乐意给。 “事在人为。”竹听眠提溜上空酒瓶,甩了甩,扫眼问,“走去试试呗?” 杠子立刻响应,扯着齐群一同举手,李长青已经救下那个差点脱手甩飞出去的酒瓶。 竹听眠差点碎了酒瓶,虽然事实如此,但她决定简单找茬。 “你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竹听眠眯着眼问他,“忤逆皇上?” “陛下,主要是怕您受累。”李长青已经十分熟练。 这两人一来一回地,有点不太顾及旁人,齐群的白眼都要飞到天上去,然后被杠子拽着跟过去。 这条路李长青经常来,陈家和赵家比邻,他照顾起来也比较方便。 根据往日经验来瞧,这两家于某种习惯上都保持着统一。 比如陈家从不许李长青进门,比如赵家进去就得挨打。 可今天路过居然瞧见陈小胖守在门外边。 “你不上学吗?”李长青停下来问他。 陈小胖小学在镇里念的,这会不赶早不逢晚的,也不是午休或者放学的时间。 陈小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抬头喊了声“长青叔”,转脸看到竹听眠又叫了声“漂亮阿姨”。 之后就埋下脑袋不再说话。 齐群很不爽快,主动上前要称呼,慈爱地问:“你瞎了啊?” “去。”李长青推开他,蹲下来问陈小胖,“怎么了这是?不是让你有事打我电话吗?” “没事呢,”陈小胖被李长青衣服上的花纹吸引,朝前一步靠到他身上,用手指戳了戳,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自家院子。 他小声说:“外婆在凶妈妈。” 竹听眠看向陈小胖身后紧闭的院门,倒也没听着什么骂人的话,就是被突然打开的门吓得原地小蹦了一下。 门里出来个皱着眉的老太太,原本就怒意充盈的脸在看到李长青之后变得雪上加霜。 竹听眠估计着这位就是陈小胖的外婆。 老太太倒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只是扯着孙子的胳膊把他拖回院子里,“一天天的不学好你。” 具体是在骂谁就不太好说了。 “奶奶您别扯他。”李长青伸着手站起来,想说点什么。 可人家老太太丝毫不给机会,风风火火地关上了院门。 李长青在外头站了好一会,竹听眠也没催他,就陪他等着,等他发完了呆,自己挠着脸笑笑。 “我有时候挺讨嫌的。”他说。 竹听眠晓得他是在缓和气氛,但也不愿意听这个,“别胡说八道。” “就是,”齐群插话,“你一直都挺讨嫌。” 竹听眠没忍住看了齐群一眼,摇摇头,指着隔壁院子问李长青,“这就是赵老叔家了吧?” “是啊,”李长青人已经走过去敲门,回头灿烂地笑起来,高声预告,“接下来,即将为各位展示秋芒镇李长青的挨打场景!” 他这就是存心逗老头了。 “滚!”院里如此回应,中气十足。 “老叔!”李长青仍在敲门,“你打开吧,不然我还得翻墙。” 根据赵老叔的开门速度来判断,李长青这句话之前一定没少实践。 老爷子手劲儿不小,把人打得脆响,“混球,非得上这给我添堵!” 李长青人挨着打,脸上却乐着,避头闪脑地躲开几巴掌,好赖是把上了轮椅推手,把老爷子推去葡萄架子的阴凉下面。 “啪!”赵老叔拍他的背。 李长青问:“哎,你今天量血压没有,多少数字啊?” “嘭!”赵老叔砸他的腿。 “人加医生可说了,你要是还贪嘴吃五花,就得加药量了!” 赵老叔抄起桌边的芹菜砸李长青手臂上。 “咔嗒!” 李长青闷头挨着,“明天给你搞根大棒骨过来,孙叔肉厂里新杀了一批猪。” “滚啊!”赵老叔大喊。 李长青自顾自地说:“今天给你把地刷一遍,来都来了。” 明明只有两个人在移动,可动静真不小。 不过也很快就安静下来。 倒不是李长青说服了赵老叔,是因为老爷子看到了齐群。 齐群始终没进院子,杠子拽他过来时也是不情不愿,一路上都在找借口想要离开,这会在门口不得不进来,表情就变得很精彩。 像是有些近乡情怯。 李长青注意到赵老叔的视线,立刻推着他的轮椅转向,制造了一场人为的对视。 “他已经知道错啦,那会他才几岁,说话哪能中听?” 赵老叔哼了一声,看向其他两人。牛大姐家里的杠子他认识,至于另一个。 “谁啊这是?” “我是竹听眠。”竹听眠说。 “白说,”赵老叔哼了一声,“来干嘛?” “跟您买酒。”竹听眠说。 “不卖,出去。”赵老叔试图转动轮椅离开,可刹车被李长青踩住。 赵老叔回头瞪他,他就笑,然后继续挨打。 场面已经快要变得像欺负老人一样了。 竹听眠观察着院子里那个葡萄架子,她不太了解水果的季节,但只看外貌,这几串葡萄还是有几分姿色t。 “叔,您酿酒是用这个葡萄吗?”她问。 赵老叔不肯回答,也晓得自己拼力气挣不过李长青,就揣着手做那,一副赌气的模样。 “如果您是这样,那我就买不了酒了。”竹听眠忽然说。 李长青看着她。 “没人说卖你!”赵老叔说。 “你得送我。”竹听眠说。 李长青看了一眼赵老叔拐杖的位置。 齐群忍不住小声问:“你怎么敢的?” 谁知赵老叔真的被引起了注意力,“你是谁家的小丫头,你说来听听,我为什么送你。” “你打了他,”竹听眠指着李长青说,“就得送我酒。” 在场没人能明白这个逻辑关系,但李长青知道竹听眠这样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所以他干脆侧身一步,先阻断赵老叔伸手拿拐杖的路径。 老叔一眼就瞧明白这小子的心思,意味不明地哼一声,问竹听眠:“你是李长青什么人?” “我买了他家房子开民宿,”竹听眠说,“他现在给我跑腿,偶尔也当司机,很忙的。” “关我屁事。”赵老叔说。 “你打了他,他万一伤了哪,之后怎么给我跑腿?”竹听眠问,“又怎么去上课做题,怎么考试回大学?” “他做什么关我——”赵老叔极其不爽地说,随即话音一顿,眼睛瞪大,“回什么学?” “大学。”竹听眠笑眯眯的。 赵老叔迅速看向李长青,“真的?” 李长青笑了笑说,“真的,这不还没谱,刚刚报名没多久,没考呢,就没跟您说。” “打伤了他的手,开不了车,做不了题,”竹听眠夸张地说,“真的是很可怜。” 赵老叔眉头一紧,视线随之滑到李长青手上。 “没事儿!”李长青朝他甩甩手,“我结实着呢。” 赵老叔又看向竹听眠。 “叔,这个能吃吗?”她指着架子上的葡萄。 第64章 “吃,”赵老叔又问她,“真的?” “骗你干什么,听说齐群也要读书了,”竹听眠单手拽不下来,示意杠子来帮她一把,顺带着说出齐群的梦想。 “真的?”这次是赵老叔和李长青异口同声。 齐群当即就炸了,“老子没说!” 赵老叔沉吟片刻,抬手冲李长青说:“给我。” 李长青攥着酒瓶,“我去打吧?” “给我!”赵老叔作势要锤人。 “给给给给。”李长青只好照做。 赵老叔把酒瓶接过去搁腿上,接着垂手下去转轮椅。 没转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李长青笑着松开脚刹,又挨了一巴掌。 等赵老叔咕噜咕噜地离开,李长青看向竹听眠,眼里全是笑意。 “有希望日子就能很好过。”竹听眠取了颗葡萄放嘴里。 杠子也馋,伸手来要,竹听眠没给她。 李长青低头笑了笑,“我要是明年没考好,他指定得揍死我。” “那你岂不是就有了动力?”竹听眠把手里的葡萄塞他手里。 “也是。”李长青接下后,顺手摘了一个送嘴里,梗了梗脖子,勉强维持住表情。 他偏头一看齐群还没能走出害羞。 被这么闹腾一顿,李长青出了点汗,他把葡萄递给齐群,“真的么?” 齐群没有回答,但是已经被推到这个节点,大概是不晓得如何起头,孩子脸都憋红了。 “我不剃你头了。”他先说。 李长青惊讶道:“这么大方?” 齐群又咬着牙喊李长青:“你,你。” 一边说,一边用力,捧着手里的葡萄,挤烂好几颗。 “我怎么?”李长青偏头用衣领子抹下巴的汗,全程疑惑地看着人。 杠子看得那叫一个心疼,“哥,你不吃别浪费啊,给我吧?” “一会给你全摘了带回去,”齐群插空回了杠子一嘴,然后瞪着李长青。 “说啊。”李长青催他。 齐群终于说:“我念,我去。” “那很好啊。”李长青说。 “你给我钱。”齐群又说。 “我给你什么?”李长青怀疑自己听错。 “你供我。”齐群说完,用力扯下一把葡萄塞嘴里,立马酸得蹦起老高。 他酸得牙关打颤,嘴都闭不起来。 “你们故意让我吃的!” 李长青看向竹听眠,竹听眠已经捂着脸蹲去了地上。 肩膀轻颤,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笑的。 之后,虽然赵老叔递酒过来的表情还是很不情愿,但还是给打了满满当当两瓶,除了竹听眠他们带过来的瓶子,老叔还贡献出一个陶罐。 然后说:“快走。” “不着急啊,”李长青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去接水管,“给你院子冲一下。” “不需要,快滚!”赵老叔又变得刀枪不入。 李长青也随之倔起来。 眼瞧着这一老一小很快就要步入原来的僵局,赵老叔突然说:“明天你过来洗,给我把大棒骨带过来,别想赖掉。” 李长青听愣了,随即笑起来,连声说好,指定给他挑个最好的。 赵老叔也没憋住笑了一下,又赶紧冷脸,“快滚,打扰我休息。” “这就退下。”李长青乐呵呵地往院门走。 老头儿又在后面喊他,“有成绩单也带来给我看看!” “行!” 赵老叔接着喊:“姓齐那小子要是报了名,也知会我一声!” “好!”李长青回答。 齐群抱着陶罐嘟囔:“我又不是没长耳朵。” 就这么成功把酒带回去,贺念当然高兴,立即着手准备试喝纸板。 李长青把另一瓶送上去给任空明,这次两人聊得稍微久了一些,足足快有一个小时。 竹听眠就一直等在院里,陪小花说话,又给它喂苹果干,看到李长青下楼就立刻问:“拜师啦?” “没呢,”李长青看了她一眼,先拐去堂屋里拿上帽子,再过去给她戴上。 “他说是明天就走,之后给我布置作业,跟我打视频监督我,先实习着。” “这也能实习啊?”竹听眠被逗乐,伸手挠了挠小花的下巴。 “我还,”李长青先漏了声笑,才接着说完,“我还问他那个木雕买不买。” 竹听眠乐得不行,“他怎么说?” “他说买,让我滚。”李长青说。 两人乐成一堆,小花摇头晃脑地学他俩笑起来的声音。 任空明这么一走,也算是民宿开业以来唯一一个断档。旅游旺季已经过去,下一个要等到冬后。 对于贺念来说,这会沾着秋带着冬的日子就比较难熬。 “出去溜达溜达呗。”竹听眠提议,“就山里那个蓝水潭子,我还从来没去过呢。” “民宿得留人啊,”贺念看着空白的订房信息,惆怅地说,“我就不去了。” “我留着吧!”杠子自荐,“那水潭子我早看过八百遍了!” “一起看和一个人看哪能一样?”竹听眠难得强硬,“一起去。” 也是闲的,几个人为这么屁大点事儿争了半天,倒是谁都不恼,就是没能定下来。 最后还是周云说:“我守着呗,房间卫生不是都做好了吗?来客人我带他们上去,先安顿好。你们几个孩子去玩,年轻人一堆才好玩。” 竹听眠表达感谢之后,当场要求贺念记录今天多算辛大嫂的加班费。 贺念倒是对于加班费没有异议,但他依然不想出去。 竹听眠开始采用工资威胁大法:“你要不去,三个月就白干。” 贺念惊了,“哪有你这样的?” “你这不就看到了。”竹听眠美滋滋地上楼收拾东西。 “你管管她啊。”贺念苦着脸对李长青说。 李长青摸了摸鼻子,“我哪能管她。” 贺念一想也是,“谁都能看出来你魂不守舍的,能指望你干什么。” 这也…… 太直接了些。 李长青靠近了些问:“你们都看得出来我喜欢她?” 贺念奇怪地看他一眼,“多新鲜啊。” 说起出行的车辆,民宿至今没有遇到命定之车,所以平时接送客人一般征用李长青家的小金杯。 简称,白用。 但是最近贺念和左右两家民宿搞好了关系,开口借一下小皮卡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问题在于皮卡车厢里只能坐四个人,而他们此行一共五人,多出来一个要么去后边车屁股里颠着,要么去车顶吃风。 事实已经不符合行驶安全法,贺念还想借此说不去了。 可是李长青眼看着竹听眠已经跃跃欲试地望向车顶,再耽搁一会,她真的能爬上去。 情势严峻,李长青必须立即行动。 他赶紧去三叔铺子里把小金杯开过来,彻底断掉贺念的余地。 山里的蓝水潭子已经被开发成优秀景。 水潭也不只有一种颜色,大体偏冷色调,以明亮的蓝色打底,渐次泛开温吞的紫,边缘裹着圈佛青色,再融进三五几点琥珀搭t着香灰白。 非要形容的话,倒更像一块欧泊嵌在这旧林古木里头。 颜色无疑是神奇的,难怪能以许愿灵作为营销手段。 风一吹,银杏纷纷落下。 竹听眠伸手抓了几次,每一片都珍惜地攥在手里。 李长青问她是不是喜欢银杏,她说因为抓住空中的落叶可以收获幸福。 齐群和杠子立刻开始捕捉路落叶行动,就连贺念都挂着一脸不情愿暗戳戳捉了几片。 李长青思考片刻,转身往停车场走,折返时手里多了个捕鱼网。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开始作弊。 树叶已经把世界染到明黄讨喜,偏偏这个人做了件出其不意的事儿,让人看得无法不为之欢欣。 大概老天都被他逗乐,所以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风,好让他真的捉住满满一袋落叶送给竹听眠。 渔网很快被齐群抢走,李长青把收获的落叶送到竹听眠眼前,“你先拿着,抱不动就放去地上。” “那你干什么?”竹听眠接过来掂了掂,满满一袋银杏落叶,味道温暖带甜。 “我要许愿去。”李长青说。 他和景区工作人员打招呼要兑换硬币,大家都一个镇子里的,彼此都相熟。 人家说:“一个地方的,送你。” 李长青拒绝了,“许愿肯定得自己花钱才心诚。” 硬币也不是单独往蓝水潭子里抛,这边单独划出一块区域,有个十人合抱的人造水池,水下头,池中间有片台子,面积不大,也不容易让抛入的硬币落到上头。 池子正前方是棵木槿树,高大而严肃,树冠上挂着许多记载愿望的红布条,红粉的花缀在其中。 第65章 风一吹,蜜甜清香就往有心人身上扑。 李长青抛到第五枚硬币才落进那个台子,他立刻双手合掌许愿。 竹听眠抱着树叶看他,看见许愿树上的红布在他身上留下一闪一闪的影子。 “长青啊,怎么还迷信呢?”她问。 李长青还没睁开眼,回答说:“以前也不迷信。” 以前过得不轻松,但知道可以做些什么,所以苦点累点,也知道事在人为。 “现在怎么信了?”竹听眠掂了掂手里的叶子。 “因为看到了你不开心的样子。”李长青说。 竹听眠怔怔地看着他,有一种被阳光晒懵了的感觉。 第29章 莽莽 竹听眠揽着叶片的手臂不自觉地收了一下, 她听见摩擦声,窸窸窣窣,轻轻巧巧, 被秋末的太阳烤得又薄又脆, 直往耳朵里滚。 绒毛一样, 勾扯得血管和神经都有些发痒。 “李长青, 你简直有些天赋异禀了。”竹听眠由衷地说。 “你还没问我许了什么愿呢。”李长青十分自然地从她手里接下那袋叶子。 两人一同转身往齐群他们那边走, 竹听眠说:“愿望不兴讲出来。” “每个地方不一样呢。”李长青歪了歪脑袋, 像是非得听她问。 竹听眠就问:“请问你许了什么愿?” 几步路的时间,两人已经融入部队, 杠子和齐群在前头挥舞着渔网捞叶子, 贺念在后头疲惫于行,显得像个不够专业的保镖。 前后都有同伴的感觉往往令人安心,李长青也变得大胆, 他说:“你再问一遍。” “请问李先生的愿望是什么呀?”竹听眠也好心情地惯着他。 “我不告诉你。”李长青难得恶作剧成功一次,笑得越发灿烂。说话时特意微微弯腰, 笑容像是阳光下的麦浪, 柔和却富有生命力。 很容易让人陷进去, 也很容易让人真的不再加以追究。 可是他这样晃着脑袋逗人,真的很像藏不住骄傲的小狗, 一边跺着爪子,一边甩着尾巴,自得自满地,哪怕只是风卷着一片叶子路过, 他也会认真闻闻嗅嗅,然后又欢天喜地起来。 到这种时候,竹听眠应该付之一笑, 而后专心欣赏在秋阳尾巴里绽放笑容的英俊帅脸。 可她偏不。 “长青啊,你谈过恋爱没?”竹听眠问。 李长青果然收敛笑容,立马变得严肃,“没有,一次都没有,大家都知道的。” “也是,”竹听眠瞥了他一眼,“就和人告过白,结果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李长青本能地觉得这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问题。 说来也是奇怪,除了感情之外的任何一种情况,他都能读懂竹听眠的表情,甚至能够不科学但是清晰地感受她的心情。 偏偏感情这事儿又是重中之重。 告白过,没接着聊后续,但是对方突然提起自己的初恋是什么意思? 李长青的大脑飞速运转,然后小心谨慎地问:“你是……觉得我不忠贞吗?” “我是,我,”竹听眠被这两个字砸得有些反应不过来,“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是怎么从中华词库里挑出这两个字的? “我知道。”李长青正色回答。 “我这么告诉你吧,你没法拦住过去的我对吧,年轻的时候谁还没喜欢过人,当然我知道我这样讲你多半会觉得我在找借口,但是当年的喜欢和现在的喜欢不一样,而且,我没有说认不出来啊,她现在要是在我面前,我也能认出来,但我知道我喜欢你。” 他以为自己说得坦坦荡荡,也应当饱含底气,可是很快就发觉出不对劲。 竹听眠多听一句,嘴角的笑容就变深一点,听到最后,这个笑容已经变得有点吓人。 认得出来是吧? 不喜欢她了是吧? 竹听眠微笑,而且沉默。 李长青无措起来,病急乱投医,居然胆大包天起来,“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连续语出惊人,竹听眠再次停下脚步。 “我是吃醋吗?我是吃醋吗!” 天知道这祖宗为什么要问这么大声,又是为什么要问两遍。 李长青吸了一口气,就不敢再大口把它放出来,憋着气,也憋着话,生怕自己又说错一个标点符号。 竹听眠看他这样简直要被气笑,一偏头,看见因为他俩紧急制动而被迫刹车的贺念。 贺念当真无心偷听,可这俩旁若无人,贺念又刚好长了耳朵,又正好母语是中文,正好以前上学时阅读理解还不错。 可是阅读理解没有教过要如何化解尴尬,所以他只好捂着耳朵从他们身边路过。 这还算比较有眼力见的。 对比之下齐群就显得尤为清澈。 他在前头大声询问:“什么醋!今晚吃饺子吗?我要芹菜牛肉的!” 还挑了个贵的。 竹听眠才积起来的力气笑两声都散完了。 “你下次还是不要再和别人告白比较好。”她建议。 怎么能这样加以污蔑? 李长青感到略有不快,所以立刻还嘴,“哪来的别人?” “我哪知道你,见一个爱一个。”竹听眠察觉到自己又开始了幼稚的赌气行为,但依然这么说了出来。 于是李长青也被传染,开始赌气,并且试图通过加重脚步的方式表达出来,可惜收效甚微,到头还把自己逗笑。 他自己乐出来,迅速瞥了眼竹听眠,又迅速说:“我喜欢你。” 竹听眠已经发现这人在度过了艰难的开头时期之后,说话也越来越大胆。 谁知道他干什么突然又讲一遍,讲完又自己乐起来。 竹听眠忍不住跟他一起笑起来,“李长青,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 “我不知道,”李长青对着怀里那堆叶子笑,“我和你待一起就很高兴,哪怕只是这么走走路,就是很高兴。” 顿了顿,他认真补充:“竹听眠,你真的很厉害。” 竹听眠说厉害的人是他,又问:“你这么夸我,显得像是有事需要我帮忙。” 李长青看了她一眼又一眼,“你上当么?” “什么事啊?”竹听眠戳了戳他手臂,“你居然心机如此深沉。” “明天下午,可以跟我去个地方吗?”李长青问完,又很快补充,“去奶场,我好朋友生孩子了。” “长青啊,”竹听眠立刻背着手,语气也变得沧桑,“朋友都生孩子了,你连个对象都没有。” 李长青立刻说:“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呀。”竹听眠光明磊落地说,抿着笑往前走。 山风一吹一荡,时而拂开树影。她太白了些,行走于林荫之间,偶尔被阳光照到脸,就会出现一片片流动的金箔。 老天本就该这么偏爱她。 李长青瞧得有些挪不开眼,恍着神跟人在栈道上走了一会,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你又没戴帽子。” “你简直是秋芒镇帽子小队长。” “什么时候取掉的呀?”李长青很坚持。 竹听眠却认真地奇怪起来,“你到底为什么总监督我戴帽子。” 这还能有为t什么。 “你很白啊,”李长青说,“而且,你……” 说话期间,他的目光划过她的脸,无疑是很漂亮的一张脸,从李长青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小巧薄腻的耳垂,藏在发丝之间,也是白白一片。 李长青已经觉得自己不对劲,急急撤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的脸,也忍不住看向她的嘴。 同时,有原有因的热意从他身子里烧腾起来,让他感到喉咙发干。 “你很白。” 最终,李长青无力地又说了一遍。 竹听眠立刻说没有听到有效理由,所以她不戴帽子。 李长青叹了口气。 几人在栈道上走了个来回,心情也因为身在大自然里而舒展。 景区之内自成吃住体系,还专门开了片户外烧烤区域,目前虽说是淡季,但也有稀疏几个游客,自驾来的,食材也是自带,几个大哥带着几个姐姐正喝着啤酒等碳烧热。 竹听眠觉得新奇,其实拢共也没瞧几眼,但李长青就觉得必须安排到位。 来都来了。 “人店家只提供桌子和碳,”贺念理性表达否决,“这会子都下午四点了,上哪找肉去?” 要是早些时候,烧烤区这里肯定是备着肉的,但既然游客变少,囤食材显然就是不太明智的选择。 贺念像是离了民宿就活不了,一顿劝说,整体已经呈现出焦虑的感觉,直到竹听眠调出手机后台的民宿收入数据给他捧着看才稍微平静了些。 但贺念还是不明白,“哪来的肉,山里猎去吗?” 这种时候,那个家里开肉铺的朋友立刻发挥作用。 不出两个小时,孙明就带着腌好的肉过来了,同行的还有王天。 第66章 天黑之前,他们吃上了烧烤。 “你怎么天天旷工?”李长青一手刷油,一手翻肉,还有空闲调查一下王天的工作问题。 “哪就旷工了?”王天惆怅地杵着脸,“我老板可能要破产了,民宿多半开不下去了。” 李长青看了眼竹听眠,让王天别乱说。 王天也很快意识到问题,先说不是开不开民宿的问题,“就是选择在秋芒镇做老板的人的问题。” 越说越有针对性了。 李长青看着他,王天被盯得有点唯唯诺诺。 贺念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商业谈话的机会,“怎么了?你们民宿遇到什么经营困难?” “开了快大半年了吧,老板就来过两次,店里头一直都是他表弟在管,成天扣钱,没人了就让我们上街去拦,闲着就爱刷短视频,看了什么就要学什么。”王天哀怨地掰指头一一道来。 “那是管理问题,”贺念说,“上头的人没脑子,就只会逼下面的人。” “就是,”齐群咬着吸管附和,“我们民宿就不这样。” 你连工资都没有。 李长青看了齐群一眼。 “对啊,”杠子高兴地表示,“我们这里就很友爱。” 这个倒是,李长青又烤上两片五花。 “从不为钱吵架,倒是为抢吃的吵过。”杠子继续说。 后面这句就没必要了。 李长青示意孙明给自己拿一下剪刀,结果说了两声人都没动静。 “怎么发呆来了?”竹听眠注意到孙明似乎也在沉醉于自己的苦恼。 “我爸让我相亲去。”孙明摇头说。 “那……这……”竹听眠就无话可说了。 “相谁啊?”李长青剪完肉,拿起景区送的塑料扇子,先示意竹听眠往后靠靠,然后对着碳盆一顿狂扇,火势由此变旺,但也止不住碳屑飞出来。 一桌人避之不及,除了已经被李长青用另一把扇子护住的竹听眠。 孙明久久未语。 “问你呢。”李长青搁下扇子。 “我哪知道是谁,他说是什么在县城里的老同学家隔壁的女儿,这头一次跟我说起来,我也没见过人啊。” 孙明苦恼道:“而且,我都没谈过恋爱,怎么能娶一个不爱的人?” 说起爱情,齐群又变成了沉默的苦瓜。 孙明看了眼李长青,“人家是什么家里好几间服装铺子,我哪配得上人家。” 说起配不配这个问题,李长青也变得沉默。 “相亲也不是就得结婚了,”贺念安慰,“现在相亲很正常,就当交个朋友呗。” 孙明才想起这个叫贺念的也是个城里人,据说家里还蛮有钱,不由多问一嘴:“你也经常相亲吧?” “也没有,”贺念说,“我爸就给我安排过一次。” “后来呢?”孙明问, 同时,一桌人也看向了他。 “我爹要我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贺念抓了抓脖子,“然后我让他自己娶去。” 5。 竹听眠:“……是为这个闹掰的吗?” “那不至于,”贺念深沉地摇动手腕,可乐在布满划痕的塑料杯子里波来浪去。 “我妈走得早,他后面真的谈了个女朋友,人漂亮,又温柔,对谁都很好,我爸和她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这不是听起来还挺好?”竹听眠说。 “是挺好 ,”贺念点头,“如果我没有喜欢上她的话。” 他仰头饮尽杯中可乐,惆怅地为自己又满上一杯。 这是可以往外说的东西吗? 一桌人的表情都变得同步,竹听眠抬手压了压眉头。 孙明举杯和贺念碰了碰,“你是个人才。” 齐群再也按耐不住,震惊地问:“你喜欢上了你爸?” 本桌所有脑袋同步转动向齐群。 诡异的安静里,李长青叹气说:“你也是个人才。” 众所周知,只消李长青开口,齐群必定本能性回敬,这次当然也不意外。 他已经做好了拍桌而起的准备。 “让一让,让一让!那毛荔枝躲开点!” 这嗓子嘹亮不已,在夜色中的山林里几次回荡。 齐群很快就确认来人口中的“毛荔枝”说的是自己,回头怒斥的同时一盆绿油油的生菜擦着他的脸递了过来。 来人是烧烤场的服务员,年轻姑娘一头干练的短发,身着工装夹克,脚上踩着双作战靴,浑身都显着不拘一格的野性美。 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出的判断,在这一桌人里面选择了竹听眠作为递菜的那个人,又在看到她右手裹着医疗手套之后选择更换角色。 最终李长青接下了那盆菜,向她道谢。 “是我该谢你。”那姑娘说。 李长青耸耸肩,“别客气。” 继生菜之后,又是一把竹签被甩到齐群面前,再就是一盆菌子,盛放菌子的那个簸箕里还有一小篮花红果,数量刚好够这一桌每尝个味。 “解腻。”她说。 “这都送的啊?”贺念问。 “是的,这些菌子过了时间就吃不成了,都是我早上没事儿上山摘的,看你们一片菜都没带。” “你这么大方,”竹听眠微微偏身,看向女孩儿身后。 你们老板知道吗? “我爹让我送过来的。”女孩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竹听眠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你爹?”孙明瞪大眼,“景区里那老罗是你爹?好多年没看到你啦。” “我才回来,是必须抬着喇叭满大街喊去吗?”女孩问。 “那也……”孙明被噎住。 齐群终于有机会插话,“你刚才喊老子什么?” 女孩没搭理,说了句有事喊人,就此炫酷离去。 竹听眠抓了个花红过来,发现已经被洗过,还挂着水珠,她咬了一口,心想这地界真是卧虎藏龙。 齐群还在嘟囔着有机会指定要收拾她,说话的时候抱着手,但因为没有配合以行动,所以整体都显得有点窝囊。 被这么一打岔,刚才那些关于爱情和被爱的话题悄然远去,肉很快烤好,先安抚五脏庙比较要紧。 他们这一桌是没喝酒,但隔壁那桌已经喝到兴酣。 本来,这样子在户外野炊,彼此之间聊天或是分享食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但是那桌老哥似乎是混的人,又看这桌只有两个女孩儿,其它都是男的,所以开口招呼就是满嘴荤话。 炭盆上烤着各种内脏,吃进肚里就变成各种部位被说出口,而且拥有很强的指向性,明显就是冲着竹听眠和杠子去的。 老哥那桌也有几个女人,听了这些话只是嗔笑着让他们不要乱讲。 不像在阻挡,倒更像是在调情。 竹听眠这一桌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谁都没耐心听下去,吵了几句嘴,局势就快进到了摔杯子砸瓶口的紧绷场面。 那桌某位老哥站起来踹翻凳子,拎着碎酒瓶过来指着他们说出那句经典句式:“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李长青把竹听眠和杠子护到身后,孙明和齐群则是有样学样从老哥那桌抢了t俩啤酒瓶砸碎,“老子怕你!” 老哥率先发难,然后在三秒之内软绵绵地倒下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从哪跑过来的,速度极快地按住老哥手肘,斜脚往他小腿一绊,在他因为重心不稳而倒下之际一发掌刀劈去脖子上。 就是这么倒的。 “一会就能醒,”女孩还能单手撑着人,扶起凳子,在把老哥顺去凳子上。 晕一个并不能完全起到震慑作用,之后又站起两个人,发起进攻,然后倒下。 女孩一边收拾人,一边普法,“酒后斗殴可不是什么小事儿,你们还碎酒瓶,持械更是给自己找牢坐。” “说好的垃圾自理,地上玻璃碎片你们得自己捡。” 那桌其余的男男女女已经开始行动。 这边齐群和孙明都有些看愣了,王天还举着那个啤酒瓶口不知该怎么办。 被那姑娘一扫眼,三人立刻低头去找地上的玻璃碎片。 整体表现出特别老实的样子。 “身手很不错。”竹听眠腾出位置给他们收拾,并且往女孩那边走了几步。 李长青看她去展开社交,自己继续烤肉。 “竹听眠,方便问一下你的名字吗?”竹听眠朝她伸出手。 对方倒也不客气,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叫我螺丝就可以。” 竹听眠:“……” 杠子螺丝,名字都这么虎么? “张罗的罗,丝绸的丝。”罗丝读懂了竹听眠的表情,先解释,又说,“这名字老让人误会。” “这倒是。”竹听眠点头。 “我认识你,”罗丝说话时看向她的右手。 竹听眠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喜欢钢琴吗?” 第67章 “哪喜欢得着那个,”罗丝说,“二丫是我好闺蜜,这些年我不在,老让她被人欺负,她跟我说过你的故事,你这人挺好,讨喜。” “这样啊……”竹听眠笑了笑。 难怪呢,上来就喊齐群毛荔枝,原来是有些私人情绪在里面。 不敢想象她要是之前在,齐群得被收拾成什么样子。 “我没事就在山里跑,等你那客人多了,我给你送菌子过去。”罗丝说,”也不多送,一两次,你觉得好之后就得花钱买。” 没问需不需要,直接就敲了板。 直爽。 竹听眠喜欢,立刻和她交换联系方式,带着新交了朋友的愉悦美滋滋地坐回烧烤桌。 李长青早就给她凉好一盘子肉,她一坐下立马就换过去给她。 “聊什么了,开心成这样?” “少打听。”竹听眠说。 隔壁桌是没脸再吃下去了,等那几人转醒过来,连骂带说地开始收拾东西,言说要举报商家殴打客人。 罗丝没在怕的,指了指灯杆,“别以为山里没监控。” 竹听眠吃得蛮饱,一桌人歇了会又聊了会,眼瞅着快到十点,本来说要不就这么下山去。 听景区里兑换硬币那小哥说旁边就有民宿呢,早起可以看日出。 “哪有本地人出来玩儿一趟还住外头的,”孙明和这小哥也熟悉,“你想钱想疯啦,想到我们头上来。” “有长青哥在,谁会赚你们的钱?”那小哥乐呵呵地说。 贺念这会来了兴趣,很想去考察一下,其它人倒是没什么,李长青在得到竹听眠的首肯后立刻答应。 “那就走呗,去看看。” 看得出来这民宿投入不少,建在半山壁上,光是稳定地基就得投进去不少,装修布置是很舒服的原木风格,又投入许多现代元素,看得舒服。 大堂两边还专门划出区域供游客玩乐,还有两个小型影音厅。 贺念在商务上的交际能力当真没得说,不多会就和这间民宿的店长达成友谊。 竹听眠了解完布局下楼来,贺念已经在动用春秋嘴法,和人店长交换了名片,约定好互相引流,并且在房间打折的情况下争取到免费使用一次影音厅的机会。 他进来就一直说,没停过,又向对方介绍自己的老板竹听眠。 形成一种我和我的废物老板的感觉。 对此,废物老板觉得还挺省事。 免费给的没有不用的道理,奈何人多嘴杂,在选择电影类型的时候大家各执己见,除了不可说的那个题材,几乎什么类型都有人举手表态。 并且谁也不服谁,为了公平,最后只好选择一个无人选择的类型。 鬼片。 为什么要进山来执行这样的自我折磨呢? 在漫天爆米花的残影里,竹听眠这样想。 李长青悄悄挨到她旁边,“你怕么?” 竹听眠故意装作紧张兮兮,也往他那边靠了靠,然后说:“我看过这部。” 李长青看了她一眼,撇撇嘴,抱紧了自己的小抱枕,不自在地清了清嗓。 竹听眠当然看得见他这些小动作,“长青啊,你害怕了吧?” “怎么可能,”李长青说,“别乱讲。” 他余光注意到竹听眠仍在荧荧屏幕灯光中看着自己,觉得刚才自己那样说其实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于是他指指屏幕,“都是人演的,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离得近,竹听眠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李长青因为受到惊吓而猛然一颤的震动。 偏偏他的嘴巴很硬,还要故作漫不经心地评价:“这特效也太假了。” 你的镇静也很假。 竹听眠玩心大起,刻意压低声音说:“这电影很出名的,你不知道吗?” “一点都不吓人。”李长青还在进行着没必要的坚持。 “电影是不吓人,”竹听眠先顺着话说,继而陡然改变语气,“但是看完的当天,回房间时,一定要敲门敲够五下,不然晚上会梦见鬼。” 李长青眼睛都瞪大了,扯了扯嘴角,仍然选择顽抗:“你用不着吓我,我不怕。” 像是为了自我证明,一直到电影结束,众人回房,李长青脸上都始终挂着平静。 只是在竹听眠进房间之后叫住她。 竹听眠还以为他要发表什么观影评价,结果看他扯下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拎出个袋子,各种水,驱蚊水啊,藿香正气水啊,水蜜桃气泡水啊。 “要吃的吗?”他又问。 竹听眠失笑,“你出来春游的吗?” “饿了告诉我,我去给你找。”李长青指了指隔壁,“那我走了啊。 “去吧。”竹听眠立刻回身进屋关门,再悄悄拧开锁,把房门拉开一条缝。 没多会,大概是李长青已经确认走廊没人,所以小声又谨慎地敲了五下房门。 竹听眠需要很用力地捂住自己嘴巴才能把笑声藏住。 笨蛋。 * 因为行程不同,所以天一亮和孙明他们告别之后竹听眠和李长青开着小金杯出发前往奶场。 比起在电视上看到的无人机俯拍镜头,亲身走入画卷显然更加能够体会这里的美妙。 黑白奶牛悠闲地吃着草,并不在意今日是谁到访,光是这份悠闲宁静,就是任何高清镜头都无法传递的。 大地的味道是地球的母语,人类行走其中,自然能感到心神涤荡。 人果然是会本能地爱上旷野的。 竹听眠心情大好,说起要不是因为体型问题,其实牛更适合作为宠物,是一种情绪稳定而且温顺友好的动物。 李长青立刻说:“那你一定会喜欢我的朋友。” 他熟络地和奶场里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又介绍竹听眠给他们,然后带着竹听眠穿过圈栏,停到一处木棚面前。 竹听眠抬头看看门牌:02号 再看看里头正在喂奶的牛妈妈。 “这你朋友啊。” “对呀。”李长青缓缓蹲下去和奶牛妈妈打招呼,问她今天过得好不好。 他认真地对竹听眠说:“她叫停停,单人旁的停,因为她出生那天下了好几天的暴雨停下了。” 停停似乎已经和他十分熟悉,在见到他的时候就低低哞了一声,听见自己名字之后又哞了一声。 而且耳朵也顺了下去,即便小崽还在旁边晃来晃去,也不见她有做出什么警惕的反应,甚至脑袋还往前伸了伸,李长青轻轻地把手掌搭到她脑门上揉了揉。 竹听眠也跟着他一起蹲下,“你好呀停停。” 她没有被逗弄的感觉,心里反而被惊喜和意外填满,随后又转化为从奶牛妈妈那里感受到的温柔。 她一直觉得牛眼睛是一种很漂亮的事物。 水润而且温厚,目光总是柔柔的,纯粹又平静,带着难以言说的灵性。 竹听眠又看向那个新出生的小牛崽。 据说马牛羊这类动物生出来就要立刻学会站立,而这只小牛犊显然已经成功度过了第一道难关。 只是走得不太熟练,颤颤巍巍的。胆子却很大,两个人类蹲在它面前,连它的妈妈都因为对竹听眠不熟悉而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这小牛犊居t然甩着尾巴摇头晃脑地过来。 李长青从一旁的工具柜子里取了瓶免洗酒精过来,先挤了些在自己双手上擦好,又示意竹听眠把左手给他。 他所有动作都干脆利落,只当做是一次普通的例行动作,也没有因为碰这一次手而生出暧昧的表情。 “小牛抵抗力不够,我们才从外面过来。”他特意说。 “嗯。”竹听眠的注意力全然被小牛犊吸引。 李长青尽量绅士地帮她抹好手。 他自认不是圣人,触碰到自己喜欢的人,当然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所以在心中记下这一天。 他们第一次牵手。 私心是有,却也真的很开心竹听眠喜欢这里。 小牛犊耳朵不停地转着,同时扬起鼻子,仔细分辨着新出现的味道,那双圆而大的眼睛凑过来,看完这个人又去看另一个人,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评估仪式。 竹听眠想要争取它的注意里,所以伸出手,让它闻闻自己的味道。但酒精的味道太呛,小牛犊又太激动,它很用力地嗅了一下,结果当然是并不满意这个味道,甩头甩脑地踏着蹄子后退。 但没多会,它又重建信任,而且吸取经验,干脆用湿润的鼻子蹭了蹭竹听眠手心。 一人一牛都为彼此带来的触感而新奇,同步抖了一下。 小牛犊软软糯糯地“哞”了一声,竹听眠听得心都要化了,实在忍不住用手指轻轻触碰它的脑门。 它的毛发还带着温润的光泽,触感柔软,甚至能够感觉得到在皮毛之下的,新鲜而且干净的生命。 又是捉叶子,又是许愿的,最后带她来摸新生命,再怎么着也该明白过来了。 第68章 竹听眠问:“李长青,我躲着人那三天,吓到你了吧?” 李长青没有立刻回答,毕竟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却不至于是“被吓到”这么严重。 首先就是担心,他早几年也在城里待过,可那个时候没怎么听说过抑郁症这种说法。 这几年倒也在刷短视频的时候了解过,知道这是一种疾病,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知道”这个层面上。 李长青真正明白严重性,是在贺念当面说他朋友因病去世之后。 怎么去形容当时的感觉呢? 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担忧,然后就是沉重到难以忽视的无助。 竹听眠那么光鲜的一位钢琴家在右手受伤之后会如何绝望,李长青已经有了答案。 那该是多么黑暗的一片悬崖。 她在里面会有多么害怕。 李长青心疼得不行,也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有作用的漂亮话,所以越发地想要些做什么。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人,她开口要一样,李长青就想要给她一百样。 他对这个问题思考的时间太久了,久到竹听眠出声喊他。 “怎么眉毛皱成这样?”她问。 “不知道该怎么说,”李长青同她一起去摸小牛犊,“我经常带你来看它好吗?” “好啊,”竹听眠答应下来,又轻轻地抚了抚小牛柔软的毛发,忽而说,“医生讲我保持现状,只要不去主动接触过去的人和事,就能慢慢的好起来,所以请你不要担心。” 她都用上了“请”这个字。 李长青还能说什么呢?只剩下点头的份。 回去时,李长青在奶场拎了桶新鲜牛奶,今天过来没带容器,所以答应了明天再来还桶。 他正把牛奶安置到那袋落叶旁边。 意料之内的,竹听眠晃到他面前。 意料之外的,她问:“你刚才给我擦手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 这个人真是一点不会挑时间。 李长青深吸一口气,“差点就流鼻血了。” “真的么?”竹听眠问,还要偏头看。 “紧张的,只是没让你看见。”李长青还是笑,没忍住揉了揉手,以此缓解紧绷。 “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吗?”竹听眠又问。 这一句接着一句,已经像是在唆使了。 李长青不知是因为她这两天过得开心所以愿意给甜头,还是同往常一样闲着就要来撩拨两句。 总之他也不能总是被动防守,所以有个问题已经快要被说出口。 “再送你一套练习册好吗?”竹听眠突然问。 李长青看向她。 竹听眠笑着问:“两套?” 李长青已经习惯这种大起大落,“不用了,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怎么还阴阳怪气,我担心你考试还不对了?”竹听眠扬起下巴。 李长青拽了拽自己的双肩包,准确来说是单肩。 说起来这也是他的一个小设计。 他特地对着镜子比对过,发现自己单肩挂着这个包,再抬臂拽着,能够从侧面呈现出比较优秀的线条。 只要刻意记得不要弓腰,就会有一个帅气的侧影。 李长青当然晓得自己长得不错,而且注意到竹听眠总是盯着自己看。 要知道,人是会使用工具的。 此时的李长青已经有所觉悟,所以他连微微转身看着人的角度都有所安排。 “我想说的都已经告诉你,现在我很坦然。” 竹听眠走过来,右手不好使力,干脆用手腕压住李长青肩上那根背包带子,左手慢慢地搭过去。 可见言出并不能时常法随,李长青已经变得静止。 竹听眠一点一点把他背包侧面的拉链往上提,看他用力憋着表情,但依然没拦住失去节奏的气息从鼻尖跑出来。 竹听眠弹了一下他的耳垂,“走吧坦然哥。” 坦然哥已经有些忘乎所以了,心情无疑是美妙的,所以立马问:“那是不是考完试就可以?” 我会有学历,我会挣钱,我会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你。 “考完试你就上学去啊。”竹听眠说。 “不是啊……”李长青无奈起来,“你这样,像是把我当个孩子。” “你才二十四啊长青。”竹听眠轻声说。 “我很大了。”李长青想也不想就讲出了口。 他几秒之后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歧义太过明显,又想要解释。但有可能竹听眠听不出来,说了倒显得自己故意。 要是不说呢。 也怪怪的。 “我意思是……”李长青挠了挠脸。 竹听眠已经挂上了佩服的笑容。 “好自信啊长青。”她说。 光说还不算,还笑出声来。 很过分了。 李长青气恼地坐上车,“你就这样吧竹听眠,你就这样撩拨我,你反正也不要管我,我没事的。” 胡言乱语的后果当然是再次把竹听眠逗笑,但是她在欢乐间隙说了句什么。 李长青听清了,又没敢听清,所以让她再说一次。 “我说,”竹听眠撑在车窗上,手腕懒懒地搭着额头,“我买了你家屋子四十年。” 李长青立刻问:“四十年足够你喜欢上我了吗?” 别看他问得顺口,其实头都僵住了不敢动,完全没瞧见竹听眠是什么表情。 但他听见竹听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开车吧自信哥。”她说。 “哦。” 李长青把竹听眠先送回民宿,同往常一样拐进车道,一眼看见路边停着辆黑色的轿车。 这款车型给李长青带来的记忆并不美好,他转头去看副驾的人。 竹听眠也瞧见了,而且已经认出车牌,动作也不再是随意地撑在车窗上。 两人沉默着下了车,走进记月巷。 竹辞忧果然站在民宿门口,他原本低头看着手机,听到声音后抬起头,朝她喊:“眠眠。” 第30章 莽莽 “我记得同你说过以后别再来。”竹听眠目光锁到他的行李箱上, 也随之恼火起来。 发火或是愤怒大部分时候都是可以找到明确原因的事情。 譬如这个人从不在意自己听到什么。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竹辞忧问。 问完,他又看向李长青,感谢道:“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 先前才见到车子的时候李长青倒也没少想, 毕竟这个竹某上次动用那么大的阵仗, 李长青就担心这会拐进来看到一堆人乌泱泱地又堵在民宿门口。 如果真是那样, 不管是吵还是打都会很麻烦。 他略微知道些竹听眠和这个养兄的关系, 所以对这个人没有什么良好的预设, 所以也不意外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还说什么, 多谢你。 搞得好像他和竹听眠才是同一阵线。 装什么,竹听眠的好朋友又不是没来过, 人孟春恩就不是这个款式。 李长青压根不想搭理, 所以不做回答。 可是竹听眠用指头戳了戳他,“长青啊,客人在跟你道谢呢。” 她已经出声提醒谁才是一边的人, 李长青当即就笑起来:“这位客人太客气。” 竹听眠说:“不然怎么叫客人?” “眠眠。”竹辞忧又喊了一遍,t声调比之前更加低沉。 无人搭理。 倒是他身后的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齐群和杠子走出来, 姿势拽得二五八万。 李长青抬眼瞧向民宿门口的监控摄像头, 八成是贺念已经在里边把这个神秘西装男瞧了半天,又发现他把自家老板和老板跟班拦在门口。 民宿自有比较淳朴的规矩, 那就是上来堵门的,一律按照挑衅处理。 对于这件事,齐群就比较有发言权,熟练使用混混姿态, 说话时特意把脸凑到竹辞忧面前,“你谁啊?来找事儿啊?” 这是真找事儿的。 两相对比,李长青蓦地觉得齐群都顺眼了许多。 杠子当然也会及时顶上沉默, 大声问:“说话啊,拦我们家的人要干嘛?” “这就是你的……”竹辞忧压着眉毛扫他俩一眼,最后竟然低低嗤笑一声,问竹听眠,“还对你很忠心。” 竹听眠冷淡地说:“我一般不用这个词形容朋友。” “朋友是吧。”竹辞忧又看向李长青。 李长青转头问竹听眠,“进去吧,你今天要不要补午觉,吃饭了叫你?” “行啊。”竹听眠抱着自己那袋叶子掂了掂。 她一动,齐群和杠子立刻拦住竹辞忧。 “你们这民宿刚开,怕是不好闹出拒客的消息。”竹辞忧说。 他这意图太过明显,连齐群都听出来他是在威胁,所以整个人立马又贴过去问:“个小白脸你想怎么着?” 这次已经是可以吃嘴子的距离,竹辞忧眉毛明明显显地皱起来。 第69章 “眠眠,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贺念,给客人办理入住,”竹听眠人已经进了院子,“李长青上楼。” 李长青立刻答应,并且试图带走齐群和杠子,言语已经挪动不了人,他只好一手拎一个。 杠子在右手问:“就让这人进去啊?” 齐群在左手说:“你就是太怂,打一顿的事儿。” 李长青在中间,脑壳有点疼。 竹辞忧跟在后面,表情也并不美妙。 李长青提溜着人去到前台,同贺念交换了个眼神,正准备上楼去,发现竹辞忧居然也有同样的想法。 目的昭昭,过分地不要脸了。 李长青当然得拦住人,“你应该还不知道自己住哪一间?” 竹辞忧盯着他看了几秒,冷不丁笑出声来,“你当你是谁?” 李长青反问:“你当你是谁?” “别多管闲事。”竹辞忧腿已经迈上台阶。 前台三颗脑袋探出来,看着李长青拽住那人的脖领,手臂一用力就往后拽了两步,逼得他离开台阶的范围。 那人当然要挣扎,先是上手去掰,发现一只手没用,要是两只手都用上,就会显得狼狈。 看得出来他的体面和愤怒正在做拉扯。 李长青把人拖拽到前台进行服务,手还扯在竹辞忧领口上,说话却很礼貌。 “这位是老板的哥哥,大家热情一些。” 竹辞忧已经表现出受到羞辱的模样,咬着牙阴森森地问:“你敢这么对我?” 居然还在放狠话。 杠子都看不下去了,礼貌地嫌弃道:“这位客人,您连他一只手都扯不开还说什么呢?” “李长青!”竹听眠在楼上喊,“是不是在等八抬大轿?” 李长青受到召唤,先低声对竹辞忧说:“她不想见到你。” 话说完,手一甩,风一样卷上楼去。 竹听眠正窝在自己的是小沙发里,抱着手,做出一副等待了许久的样子。 “你可真难使唤。” 李长青进门时依旧恶心着竹辞忧,厌恶到想要下意识关门,好歹及时想起屋里只有他们俩,所以才把门拉近身,又更大地打开许多。 “关上。”竹听眠却说。 李长青没有立即行动。 “我名声就没好过。”竹听眠又说。 李长青更不乐意关门了。 “不关就滚。”竹听眠睨着他。 “就凶我,”李长青关了门,人却站在门边没动,问,“你让我进来,是为了气他吗?” 竹听眠问:“你对他是有什么嫉妒心理吗?” “我嫉妒他?”李长青立刻说,“你知道他两只手都没我一只手力气大吗?而且,我犯不上嫉妒他啊,就是心烦得很。” “见都没见过,你烦什么?”竹听眠问。 “你知道为什么。”李长青回头看了一眼门。 竹听眠说:“过来帮我把叶子整理出来,我一个残废怎——” “你不是,”李长青立刻扭头说,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大,先叹了口气,又讲,“别这么说自己。” “那你还不快点过来。”竹听眠拍了拍自己旁边。 李长青又扭头去看门。 他这会真没别的想法,主要就是恼火,毕竟竹听眠才说要离之前的人和事远一点,结果竹辞忧就这么不要脸地凑过来,万一又害她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那真是玩完。 竹听眠发现这人不哄两句今天决计好不了。 她撇开手里的叶子:“我要是为了气他,也不至于利用你。” 李长青默默把头扭回来,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别处。 竹听眠问:“你生气我对他态度友好了?” “没有。” “没有就过来。” 李长青还是没动,竹听眠干脆问:“那你怎么不直接揍他?” “私人恩怨不占理啊,他都说了民宿不能拒客,这要是再闹出打人的事儿,又要花大力气去说明白,”李长青说。 这人一边说着有道理的话,一边做着压抑怒火的表情。 竹听眠咂咂嘴,“好吧,那你就这样闹脾气,我今天也懒得哄你,你也滚。” 不。 竹听眠果真就不再瞧他,从桌上拎了瓶气泡水想打开,单手扭瓶盖实在费劲,一只手在她准备上牙咬的时候拦住她。 李长青扭开,递过去。 竹听眠却偏开头,“不喝,盖上,出去。” 我不。 李长青坐到她身边,开始整理从山里带回来的那袋叶子。 竹听眠简直想上脚踹他,“你冲我发什么火,都不知道你对他反应为什么那么大,搞得像你才是被他逼婚的那一个。” 她觉得这段时间真是把这个人惯坏了,所以连这种没道理的醋也敢明目张胆地吃。 “我犯不上恼火他。”李长青说。 “我知道呢,你这是恼火我。”竹听眠下意识想去拿饮料,想起来这是赌气的标志物品,又缩回手。 李长青居然也就这么顺着话承认了。 他说:“我是恼火你。” 该说不说,小青年自有独一份的耿直坦率,大部分时候都是耀眼而吸引人的存在,很小一部分情况里,就会有点刺激人的情绪。 竹听眠已经做好准备要大发雷霆,让这个人知道知道分寸。 结果又听他说:“他一来,你就开始说不好听的话,好好的,干什么说自己名声差,你明明知道自己难受是因为楼下那个人,是你的错吗就往身上揽。” 竹听眠哑了火。 李长青瞥她一眼,“真的是。” 竹听眠眨了眨眼,缓缓坐直身子,和他一起安静地整理叶子。 “你有时候真的会突然变傻。”李长青没收住劲儿。 竹听眠停下动作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的气量哪有那么小,你怎么能把我当做那么自私的人呢?”李长青重新扭开那瓶气泡水,把瓶盖虚虚地搭在上面,但并不主动递去竹听眠手里,以示脾气。 “我自己说自己也不行?”竹听眠问。 “不行,”李长青斩钉截铁,又说,“我喜欢你。” 他活像身子里被装了个情绪阀门,开心或是愤怒甚至悲伤到某个固定程度,就会触发一句告白。 “你搁这刷经验呢?”竹听眠终于笑起来。 李长青不吱声。 “我是打算这回一次性解决他,本来想跟你好好聊一聊方案,但是你一进来就跟我发脾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竹听眠故意说,然后抬起气泡水喝了一口,放下去的时候故意没收着力气,泼出来点。 李长青果然立刻就拿纸去擦。 “还学会了赌气不搭理我。”竹听眠又说。 李长青把瓶盖扭上,又松开,转头问她,“你还喝么?” “还气吗?”竹听眠反问。 李长青彻底扭紧瓶盖,说:“本来就没气。” 这人声音里的骄纵劲儿可搭不上语言。 竹听眠终于没忍住踩了他一脚。 民宿多了一名竹姓顾客,目前为止,有且只有一位房客。 同时,竹听眠多次嘱咐贺念一定照顾好竹辞忧。 贺念原本也不是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听过那些传言,自然表示过疑惑,人都欺负到脸上了,为什么竹听眠还要这么给脸。 他问,她答,这样的对话也只出现过一次。 “你不用为了民宿委屈,我可以想阴招弄走他。t”贺念说。 “他这次过来,开了辆x7,”竹听眠说,“咱们民宿不是缺一辆车吗?” 贺念就不再问了,开始期待。 竹辞忧自信习惯了,敢单枪匹马杀过来,就是笃定自己一个人也能搞定一切。 这种行为动机并不难猜,但也是多年以来的症结所在。 他太容易认定一件事,然后全世界都得认同这个选择。 也不能让他白白跑这一趟,总得为民宿做点贡献。 来都来了。 这种人当然讨嫌,竹听眠也不愿李长青在竹辞忧那里受委屈,告诉说:“如果你真的受不了,就在家避几天。” 李长青自然不愿意,“那我成什么人了?” “他是老师的儿子,”竹听眠说。 “我知道。”李长青说。 贺念爱屋及乌,一想到马上能有车,连带着瞧竹辞忧都顺眼起来,总忍不住看着他笑。 李长青也知道竹听眠有这个打算,所以识大局地对竹辞忧脸色好了不少,也乐意多嘱咐齐群几遍。 “别让人传出去我们这里接待有问题。” 齐群随时都不爽快于李长青的说教,当即问:“你知道我现在什么身份吗?轮得到你教我?” 要知道,他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在民宿领工资上班的人。 这李长青成天跟在竹听眠后头,连个屁都没捞着呢。 第70章 齐群拿一回工资能嘚瑟一整年,李长青指了指小花,“你知道它架子旁边那几盒苹果干多少钱一盒吗?” “多少?” 李长青告诉他一个数字。 “怎么可能!”齐群瞪眼去看小花,“这破鸟凭什么吃那么贵!老子不信。” 他吼得太大声,小花也吼他:“f**k u!” 齐群听不懂这种鸟语,对李长青说你真是跟竹听眠成天腻歪在一起,学坏了。 竹辞忧路过时听见后头这句话,难免停住脚步。 李长青风轻云淡地瞥他一眼,头一回没有对齐群的话加以反驳。 竹听眠依然按照往日的生活节奏过,有事儿出来逛一圈,没事儿就带着辛光在房间里看动画片。 竹辞忧每次试图去敲门,李长青立刻就会从不知名的角落出现,然后把他拽走。 起初几次,竹辞忧还说这种粗鲁的行为简直让人恶心,但他很快发现李长青压根不听他说什么,所以他就改换方式,坐院子的咖啡休闲桌那里,不是打电话就是噼里啪啦地敲键盘。 整体姿态比较端庄,说出口的术语也比较专业。 齐群最烦这种装逼的人,大声问贺念,“这人做什么的?” “证券公司。”贺念回答。 “做什么的?”齐群又转头问李长青。 “给人开户。”李长青说。 竹辞忧看了他们一眼。 “开户这么大排场!”杠子往冰柜玻璃上哈了口气,用抹布擦得咯吱咯吱响。 “也卖理财产品。”李长青又说。 竹辞忧忍无可忍,“金融分析,几位如果不明白,可以不说。” 无人搭理他。 贺念把头埋屏幕面前一顿乐,愉快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手机冷不丁响起吓他一跳。 “让我哥上楼来。”竹听眠说。 竹辞忧得知消息后,起身时还特意扽了扽衣摆,目光冷冷地扫过堂屋里那几人,把趾高气扬发挥到最大化。 竹听眠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还是没忍住在竹辞忧进门后利落关门的动作弄得眉头一皱。 再想想那个总是不敢关门的人。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他进房间后简单打量一遍屋子,最后坐到竹听眠桌对面的沙发上,“眠眠,你还没消气吗?” “不知道。”竹听眠靠在椅子里,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地面。 动作带着身体轻柔地摇摆,连声音都是少见的温和。 这样的反应让竹辞忧一愣,随即直直地看向她,先说:“家里的事情我都解决好了。” “是吗?”竹听眠兴致缺缺地应一声,然后低头去看自己摆在桌上的手。 “你在这里,连优秀的医疗资源都没有。”竹辞忧也看向她的手。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毕竟在真的闹到无法收场之前,竹听眠什么话都说过了,但世上似乎永远会存在做不到的事情,以及说服不了的人。 “住的还舒服吗?”竹听眠问。 观其表情大概一开始不准备说什么好听话,但还是改了口,“还可以。” “那就好。”竹听眠再次后仰靠近椅子里,把这人看了片刻。 竹辞忧是典型的精装修人士,衣食住行基本上从不用本人操心,精致到发型都每天有人给他弄好。 他有太多不会的生活技能,所以在几天时间消磨之后,外套有了皱褶,发型也不再一丝不苟。 竹听眠看了一会,回忆着说:“我第一天见到你,也是第一回看到竹家那么漂亮的房子,我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担心自己丢人,所以和你打招呼也只敢很小声。” 当年的领养手续走得并不顺利,毕竟还有个舅舅在那里,得知竹臣歌是个有钱人,当然会坐地起价,好像自己的侄女没有在旁边听着一样。 至于那位新舅妈,在得知秦晴要被一个有钱男人领走之后,眼神已经变得肮脏无比。 竹臣歌建议过让孩子出去等。 舅妈介绍说十六十七的女孩,哪里还算孩子,早懂事儿了。 这是秦晴最终决定改名的原因之一,因为同姓,即便是养女,也能撇开些不干不净的打量。 但也不能全数摒除。 竹臣歌一生光明磊落,因为不忍而带孩子回家,尽管多番解释,仍然难逃悠悠众口。但老师始终没让多余的伤害越过他而泼到女孩身上一毫一点。 他给了竹听眠本来无法享受到的教育资源,给足她底气。 善意在任何时候都是奢侈的。 要知道,竹臣歌只是在很久远的某一场少儿比赛中见到过这个小女孩,为她的天赋感动,并且多聊了两句。 他说:“你刚才弹奏的曲子,让我想起我儿子降生那天带来的最纯粹的感动,可惜他不爱钢琴。” 当时的秦晴还不到七岁,理解不了这位评委的父爱,于是说那我再给你弹一遍好了,你可以暂时把我当做你儿子。 几分钟的乐曲结束,竹臣歌道谢,竹听眠客气地说不用谢,然后跟着妈妈离开。 这就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交流了。 没想到竹臣歌真的能记住这个有灵气的小女孩,记住了她的名字,在多年后发现她没有在比赛现身而动身去找人,而且也不是一次是就找到,中途还经过多番打听,这才辗转寻到秦晴舅舅家里。 人在年少的时候总会认定勇气就是一切,那样的信心无疑是珍贵的。可是又不得不命运倾轧下早早看清自己的分量,这样的认知无疑又是早熟而痛苦的。 竹听眠永远不会知道要是当年老师没有出现,亦或是老师在寻人途中觉得过于麻烦而放弃,秦晴还要吃几年苦,会变成怎样一个人,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语言甚至行动都不足以表达感激。 所以即便再来一万次,竹听眠在被逼无奈之下,刀尖还是会朝向自己,而不是竹辞忧。 此时再次面对面坐着,竹听眠在衡量愧疚和感激的分量,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可以,以及,如果还是劝不了,那么她可以心狠到哪一步。 竹辞忧在问:“你还因为第一次见面的事情记恨我么?” 竹听眠收回思绪望着他,同时回忆着他口中的第一次见面。 青少年时期的竹辞忧还没有现在这么习惯于隐藏脾气,回家之后看到有个陌生女孩,再联想到近日听到的种种传言,当即掀桌砸碗。 从所有角度上来说,那一次见面都是不美妙的。 竹听眠改名,改变生活,换到新的城市,新的学校,也受过流言侵扰,她已经很看轻那些伤害,所以除了学习以及练习,心里没有别的事情。 当然,也并不在意来自竹辞忧的厌恶。 他的改变也来得很快,因为他夜半高烧难受,不肯接受竹听眠敲门关心,所以导致房锁被砸烂。 竹听眠拎着斧子出现在卧室门口,给他量体温,然后立刻联系司机。 那晚之后,他开始和她说人话,开始生硬地叫她的新名字,但始终停在拧巴且礼貌的距离里,也没这么叫过“眠眠”。 真正的改变是竹听眠右手受伤之后。 好像从那一刻起,全世界都疯了。 “我没有记恨你,”竹听眠说,“在你莫名其妙要和我结婚之前,我从没t有记恨过你。” “真的没有吗?”竹辞忧问,“哪怕你是因为保护我而伤的手,也不记恨我吗?” 他的语气中带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笃定,竹听眠曾经猜想过竹辞忧或许发疯说要订婚,是因为愧疚。 但竹听眠也说明过,那个保护行为只是因为他是老师的儿子。 仅此而已。 可是在竹听眠住院期间,竹辞忧已经变得无法沟通。 其实现在也大差不离,他已经认定竹听眠一定记恨他,并且迫切地想要知道理由。 再一次亲耳听到不是因为曾经自己冷脸待人,就问出口另一个:“是因为我母亲,对吗?” 没有听到回答,他就问下一个,再下一个。 “是因为我用小安的工作威胁你?还是我带着车队来逼你回去?” “其实就是因为你的右手吧,你恨我。”竹辞忧又绕了回来。 顿了顿,是给出解决方案,“我已经说服了母亲,你之前的所有东西都还给你,回去吧,好吗?” 竹听眠沉默地看着他,手指不停地在桌上敲扣,“我之前说,手里捏着你们竹家的证据,其实你知道经商或是资金流动,总有空缺可以起诉,不是么?” 竹辞忧眉头一挤,没明白她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当时一听这个话就走了,不是害怕我真的做什么,然后让你家资金出问题吗?”竹听眠问。 “你这么想我?”竹辞忧说,“你都那样把刀架在脖子上,我还能怎么样?” “是啊,”竹听眠说,“可你不也这么想我么?竹辞忧,我真的没有因为右手而恨你,我恨的是你之后做的事情,你到底要我说哪种语言你才能听明白呢?” 第71章 这次谈话显然也没能够有效果,竹听眠也懒得再摆什么横刀于颈的动作,让他出去冷静冷静。 半小时了。 竹辞忧上去已经整整三十分钟。 横竖此时没有事儿干,下边堂屋里边几个人一门心思地盯着楼梯的方向。 齐群偏了偏头问李长青,“你不上去扒墙角吗?” 李长青无语地看他一眼。 杠子接着又问:“你难道不着急吗?” “我不急。”李长青回答。 然后在听见开门声之后冲上楼,又在同竹辞忧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不小心重重撞他。 “开窗开门开空调,才知道你还挺奢侈。”竹听眠好笑地看着李长青立刻打开空调,而且到处检查,像是但凡发现某处真有损坏,他立刻能冲下去把竹辞忧暴走一遍。 “坐,”竹听眠聊得有些累,让他歇一歇,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我的老师?” 李长青摇摇头,意识到这是竹听眠第一次主动提起关于老师的事情,所以正襟危坐。 竹听眠就掐头去尾地和他说了一遍这个故事,掐了秦晴那段,也去掉老师车祸那段。 刨除这两段不美好的回忆,再说起来,就能平静而面带笑意。 自我调节也好,分享回忆也罢。 总之竹听眠说了一遍之后,阴郁也消散不少,由此看向李长青。 李长青立刻明白自己需要在听到竹臣歌先生的故事之后给出一个反馈。 于是他很认真地说:“他听起来和我老爸很像,是很好的人。” “哪种好法?”竹听眠问。 “好到可以照亮另一条生命。”李长青说。 竹听眠闻言,默了良久,最终低头叹了口气,又很轻地说:“是啊。” 这绝对不是李长青想要看到的反应,所以他挠挠头,生硬地扯开话题,“那车,咱们还抢吗?” 竹听眠蓦地抬眼看他,而后乐开了。 她问:“法治社会啊李长青,你这什么用词?。” 这下李长青才放心些,同她一块笑,笑完又说:“不过,我觉得他很眼熟。” “谁啊,竹辞忧?”竹听眠手闲地扯出一片纸巾来叠着玩儿。 李长青点头。 “你看谁都眼熟,”竹听眠垂着眼说,“怪不得见一个爱一个。” 听她重新开始打趣,李长青也好心情地笑起来,“没有见一个爱一个。” 竹听眠就同他拌嘴,“你有。” 但是愉悦也没能维持多久,竹听眠大概是又想起了什么,并且感慨起来。 “我觉得跟他沟通说不清,能把他惹发火就好了。” “怎么呢?”李长青问。 “我不喜欢激动之下口不择言的人,应该没办法再对他心软第二次。”竹听眠说。 李长青记下了这句话。 隔天,他决定带竹听眠去奶场散心,早上在家上课,吃午饭也不好总是去民宿蹭,所以在家和老妈吃完饭洗好碗,再把老太太的水果推车送去镇子口。 这么着,进院门的时候得知竹听眠正在午睡。 没赶趟儿。 但是人都来了,总得干点什么。 正好齐群总爱多嘴问几句,“你成天带竹听眠去奶场干什么?” 李长青注意到余光里,咖啡桌上那个人已经扭头看向这边。 于是他说:“别总打听我和她的事情。” 齐群果然不服,“这有什么难打听的,我得空就去奶场问问,那里那么多人,总有人看见你俩干嘛了。” “去问,你今天就去问,反正她午睡我也去不成。”李长青甩下这句话就走,回家简单收拾,跨上摩托径直前往奶场。 要说这竹辞忧也是真能耽搁。 李长青跨坐在栏杆上捏着牧草喂了半天牛,才看见那辆x7拐进奶场的土路。 车速似做贼。 像竹辞忧这种城里人受到惊吓之后当场就能逼着自己调节回来。 李长青就瞧着他下车之后先是震惊,而后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 “你想打听什么?” “我能打听什么,”李长青丢开手里的牧草,拍着掌心从栏杆上跳下来,朝竹辞忧扬了扬下巴。 “跟你聊聊呗,别怕。” 他挑衅得竹辞忧甩上了车门,动静砸得李长青有点心疼。 轻点啊。 这民宿的车呢。 说是聊,那也不能就干站着,没有目的地闲逛几步,李长青忽然乐了,他指了指竹辞忧的鞋。 “你和竹听眠真的不一样。” 竹辞忧相当听不得他说起竹听眠,“你什么意思?” “就说这农场吧,牛羊马鸡狗都养着,你能指望畜生乖乖的,”李长青故意停顿,然后看了竹辞忧几秒,接着说,“去固定的地方上厕所吗?” “哪有踩不到粪的,竹听眠也踩,她低头瞧瞧,也就继续往前走了,”李长青说,“我那会第一次带她来,我包里都背着备用的鞋,就怕她说要换,结果到最后她都不太在乎踩了粪这件事。” 竹辞忧脚尖在地上碾了碾,“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吧,”李长青回头看他一眼,“你也踩了粪,踩了就一直看,看了就受不了,接受能力太差。你说,你能和她一样吗?” 竹辞忧听明白这个乡巴佬在借话讽刺自己,“你好像没资格进行这种评价。” 末了,他又笑起来,“如果没记错,你好像都没上过大学。” “是啊,”李长青早已对这种话免疫,动作幅度很大地摊开手,“可那又怎么样呢?竹听眠还不是更乐意和我说话。” “你拿这个来跟我炫耀,”竹辞忧说,“这辈子很难看到她这样的人吧?” “下辈子也不一定看得到呢。”李长青指了个方向,“往这走吧,省得你踩一脚粪。” “你今天过来不就想看看我俩来奶场都干什么吗?其实你问一嘴就行,我不是你,我不会对竹听眠做见不得人的事儿。” 竹辞忧不耐烦地左右打量这个简陋且臭的窝棚,“你那点心思难道能见光?” 李长青不争辩这个。 今非昔比,他已经是可以随时对竹听眠告白的程度。 但有一点得承认。 “她真的很吸引人,”李长青问,“吸引人是罪过吗?为什么你要把她逼到这一步?” 竹辞忧问:“你看上去好像知道很多内情,没少哄着她告诉你吧。” “不多,是也就知道一点点。”李长青冲他摆了个手势。 竹辞忧看他抬起右手,面上划过一丝意外,“你知道她的手怎么伤的吗?” “怎么伤的?”李长青问,“难不成还能是为了你?” 竹辞忧看着他,用沉默回答。 那就是了。 “这样啊,”李长青有些艰难地挤出这三个字,嘬了嘬牙花子,笑一声,偏头瞧瞧旁边,又转过来说,压着火说,“我还真不知道。” “你用不着知道。”竹辞忧说,他用下棋时讲出“将军”的语气问,“你知道她为什么被领养吗?你知道她和我相处了多少年吗?你凭什么觉得可以干涉我们?t” 李长青盯着他。 竹辞忧越发自得,“李先生,其实她什么都没告诉你,对吗?” 秋末的风像刀片一样,沿着将枯的草面凉凉地割过来,两人在寒风里头瞧着,视线倒是刀光碰撞火星。 “你这,”李长青摇着头笑出声,紧接着皱眉问,“你这才是在炫耀吧?” “就是……”他觉得有些难以阻止语言,低头眨了好半天眼睛才能继续问出来,“她为你伤了手,又吃过苦,现在也没有过得很开心,你知道所有的细节,却还是在和我炫耀吗?” 李长青如此确认。 “我只是在陈述你的无知。”竹辞忧说。 “你就是在嘚瑟,可你有什么好嘚瑟的呢?”李长青说,“就因为你把我当做情敌?你就拿她的经历来跟我嘚瑟啊?” 竹辞忧上下打量着李长青说:“你应该是误会了什么,你算不上什么情敌。” “是,”李长青点着头说了好几个“是”,“我的确不是,之后就是了。” 竹辞忧眯了眯眼,“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我比你知道疼人,”李长青抓了抓头发,环顾四周,最后一遍确认这个地方没有摄像头。 他从兜里摸出一截纱布叠好,又摸出卷医用胶带贴好,盖到自己脑门上。 李长青转向竹辞忧说,“我要开始追求她了。” 竹辞忧的反应当然是极其不屑,可惜讽刺的话没能说完。 李长青的拳头已经砸到他脸上。 * 竹听眠午觉过后决定下楼去捕猎一杯冰饮料,却在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就感受到了小院之内不同寻常的死寂。 她瞧见整个民宿的人严肃地站作一堆,围在咖啡桌前头,听见她下楼的声音,几颗脑袋齐刷刷地转回来。 第72章 “怎么?”竹听眠边走边问,“今天是谁出事了?” 随着她靠近,周云带着孩子往后一步,贺念也拽着齐群和杠子给她腾地方。 两个受伤的男人就此展现。 竹辞忧就不用提了,脸色当然难看,衣领被扯破,下巴蹭了几个红口子,昂贵的西装上全是灰,右脸肿起一大块,很水润的样子。 再看李长青。 他就比较精彩了,同样是一身灰,关键脑门还贴了一大块纱布。 竹听眠终于知道了民宿众人沉默的理由。 竹辞忧居然能把李长青的头打破。 “谁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场景。”她问。 竹辞忧早就想开口,但还是被贺念抢先一步。 “哎呀,奶场的人送他俩回来的,说是发现这两人在废牛棚后头打起来,谁都不服输,从东打到西,鸡圈都压塌了半个。” 他又指了指李长青,“你哥下手是真狠,长青头都打破了。” “你真是个废物。”齐群皱着脸表达恨铁不成钢。 “眠眠,”竹辞忧本就不体面的身体里响起了不体面的动静,“你养的这些人——” “怪我!”李长青比他更大声,“我不知道他偷偷跟着我去奶场,我想着他是你哥,就没敢用力还手,谁知道他居然真的想打死我。” 他垂下眼皮,抬手轻轻抚上头顶的纱布。 “头破了,你别看了。”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不得不隐忍。 竹辞忧人都听愣了,哑了好一阵,哪还顾得上什么,立刻要伸手去掀这个乡巴佬脑门上的破纱布。 可毕竟齐群和贺念都在这呢,怎么可能让他真的得逞,手忙脚乱按住了人,杠子也想帮忙,不晓得可以做些什么好,就顺手把抹布塞去竹辞忧嘴里。 混乱里,李长青安详地扶着脑袋,身子也靠在桌边,很虚弱的样子。 可竹听眠已经看见这小绿茶翘上天的尾巴。 第31章 莽莽 整间民宿在这个旅游淡季里吵闹得太过突出, 而且显得过于护短。 毕竟如果抛开那块纱布不提,竹辞忧脸侧的肿胀看起来要更加瞩目一些。 “杠子。”竹听眠喊她把抹布从竹辞忧嘴巴里拿出来,瞧见李长青正从手指缝里偷偷看她。 对视两秒, 他眨了三下眼。 竹听眠趁乱扫了一眼忙于清理嘴巴异物而无暇顾及其他的竹辞忧。 “李长青, 你跟我上去解释清楚。” 李长青答应着跟过去。 竹辞忧难以置信, 立刻要争辩。 “哎哎哎, 可别再乱动了, 万一身上哪里扭了呢?”贺念表达关心的同时, 大力把竹辞忧按下。 因为双方都在施力,所以这个过程循环了几回。 拉扯中, 贺念看见竹辞忧后背露出半截青紫脚印, 单单看了这一眼他都觉得自己肋骨酸疼。 他小小声地“妈耶”了一下,然后迅速拉下那片衣服。 “咋?”齐群没有及时看到,大有上手拽开再看个究竟的打算。 贺念拍开他的爪子, “按着人吧活爹。” 杠子丢开抹布之后迅速加入帮忙大队,“可是要按多久?” 竹辞忧本来已经做好了怒斥的准备, 看见她过来又连忙闭上嘴。 “按到管事儿的人下来。”贺念说。 真是开眼了。 竹听眠看着门口那个迟迟不进屋的人, 鼓励他, “拿出你刚才告状那个劲儿,腿一抬一迈就进来了。” 刚刚还在那弱柳扶风, 这会居然立刻换姿态委屈,杵在那像是很怕挨骂的样子。 真是两副面孔,竹听眠压住嘴角笑意,并且在心里指指点点。 虽然说起来会显得比较恶劣, 但是竹听眠清晰地感受到了愉悦。 竹辞忧不是喜欢动手的人,能发展到这一步,八成是李长青主动找茬而且挑衅成功, 居然真的把人搞得怒不可遏,紧接着他又在这里表现得小心翼翼。 像是在外面横行霸道的小狗,回家之后又哼哼唧唧地示弱,明明还没有对他做什么,他却早早地把肚皮露出来。 搞这些很容易被识破的小把戏。 哪怕明知他是故意而为,但丝毫不影响竹听眠被他取悦到。 她往旁边让了一步,再次给出指示:“去沙发上坐着。” 明明也没让开多少距离,李长青却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走过去,坐下,仰起脸看人。 “摘掉。”竹听眠说。 李长青立刻抬手,却是稍稍用力按住纱布,先着重于邀功 :“我把他惹恼火了。” “摘了。”竹听眠故意板着脸,摆出一副严肃至极的表情。 李长青当然不会后悔打了竹辞忧一顿,但确实拿不准竹听眠此时的心情。 他再三确认没能在人脸上看到高兴之后,开始紧急补救。 视线也变得不敢再往人眼前看。 “我之所以会带纱布出门就是想好这件事不能闹大,”李长青说一句顿一下,“而且除了这个地方之外,我也真的有被打到,也不是全部都在污蔑他。” 他说到两只手在半空比比划划,最后停下时发现竹听眠还是面无表情。 李长青只好修正自己的坐姿,想了半天,郑重又小声地说:“真的有被打到,我故意让了好几拳。” 某个斗殴经验丰富的秋芒镇护卫小狗如此说道。 竹听眠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问他:“这句话是什么免死金牌?” 李长青见他终于变换脸色,轻松之余也没忍住问:“你绷着脸干嘛?” “你出去闯祸了我不能发火?”竹听眠慢悠悠地靠过去,用指头掀起那块纱布看,确认他真的没有受伤。 “说说,这么做是为什么?”她问。 “主要是为了让他发火啊,你看他呲牙咧嘴的样子,就不会心软,”李长青既老实又不老实的,“当然了,也有点私心,他告诉我你——” 他停到了这,竹听眠立刻扭头去看他。 她鲜少有反应这么大的时候,李长青立刻说:“你的右手,他说是因为他伤的。” 听这意思,那就是连发生了什么都没说。 竹听眠看了他两眼,把头转回去,“还聊了什么?” “其它的都没聊了,我先动的手。”李长青老实交代。 又很快说:“让他发火,我们有人挨打,你作为民宿老板,当然会比较占理,而且你有看到他刚刚扑腾得跟个螃蟹一下,应该就不会再心软。” 他这一连串地说完,嘴角居然还扬起骄傲。 竹听眠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装可怜有用的?” 问完,又好心情地补充:“居然开始走歪门邪路。” 李长青低头抿了个笑,如实说:“本来不知道的,以前也没少被打,你来了之后我就知道了。” 除了家人,不论他被打成什么样,都没人管过他。可那次,在张婶家门口,竹t听眠为他出头,李长青就知道了。 竹听眠莞尔道:“就我一个人心疼有什么用。” “已经很足够了,”李长青偏开头笑,抬手揉了揉脑袋上并不存在的伤口。 又说:“我喜欢你。” 竹听眠弹了他脑门一下,李长青立刻就装出疼得要命的样子,问她:“怎么还殴打伤者?” “你倒是替我想得挺远,”竹听眠说,“这个情况我完全可以拿出一份纸质声明,让他收敛一些,然后搬出民宿。” 她想了会,摇头说:“有点缺德。” 李长青立刻说:“缺德也是缺我的。” 竹听眠瞥他,“怎么什么都要抢啊?” 她把自己说笑了,“声名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还没确定用哪种办法,你倒好,先斩后奏。” “那夸我吧。”李长青说。 “你有些得寸进尺了李长青,”竹听眠又弹了他一下。 笑了一会,她正色说:“我不需要你伤害自己来为我做什么。” 这是关心。 “他其实都没摸到我记下,我已经打出了经验。” 李长青眉头舒开,低低笑了一声,即便迅速盖下眼皮,还是没遮住眼睛里头那些小得意。 “我还和他宣战了。” 这个人的用词是有时候真的很幼稚。 “是吗?”竹听眠也愿意配合着问,“我有知情权吗?” 我决定要开始追求你。 李长青告诉竹听眠:“这个你就没有必要知道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高兴个什么劲儿,竹听眠又弹了他一下,起身去书柜里找出早已准备好的声明书。 等他俩再次折返下楼,竹辞忧的情绪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 看得出来他还抽空整理了下发型,只是经过时间的沉淀,脸上那个肿块越发显得惨不忍睹。 “聊聊呗。”竹听眠过去坐下,把声明书推到他面前。 竹辞忧的日常没少接触各类报告或是通知,结合当下情况,不难猜出这摞纸里写了什么内容。 第73章 “眠眠。”他试图冷静着喊。 李长青立刻皱眉。 竹听眠说:“眠你个头。” 李长青松开眉头。 竹辞忧和她对峙片刻,抬手抚了一道那叠纸,却也没翻开,很快就收手回来。 “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他变得非常爽快。 “也别把话说死,”竹听眠说,“我让你别再来找我,你不是也当空气。” 竹辞忧抿了抿嘴。 李长青也抿了抿嘴,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个时候笑出来。 “今天的事,你信他们?“竹辞忧问。 这哥们真是不会说话,也是真的分不清甲乙方,不晓得是什么脑回路做出当着员工询问老板这种问题的事情。 贺念需要再三明示齐群和杠子不要说话。 “我当然相信和我一起生活的人,”竹听眠用指头敲击桌子,让他不要扯开话题,“我建议你还是好好瞧瞧,竹辞忧,你这样真的很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竹辞忧陡然拔高音量,“还是说,你真的要为了一个陌生人这样逼我?” 要是没有李长青这件事,竹听眠会有更激进的办法,目前这个情况已经算是温和,她拧起眉,理解不了这个人在激动什么。 而且。 “不是陌生人,”竹听眠语气平静地提醒他,“对于这间民宿来说,你才是那个陌生人。” “对于你也是,对吗?”竹辞忧突然笑了一声,而后猛地站起来。 因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齐群他们也立刻随之紧绷起来。 “我道歉,我认错,我说过无数次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我已经撤掉所有通稿,我也不再让你和……”竹辞忧深深吸一口气,“你真的要这样?” “你道歉,你认错,”竹听眠依旧沉着,“我并没有义务一定要原谅你。” “那么竹家呢?”竹辞忧问,“父亲出事的那一天,他出车祸之前,他那天离开家门的时候,告诉我们要等他回家吃饭,你忘了吗?” 又说这个。 竹听眠搭在腿上的左手握了又握,生怕功亏一篑,可心痛真的是很难忽视的事情,她垂下眼,呼吸逐渐变得轻浅。 “母亲她说的那些做的那些,我都解决了,我现在只想要你回竹家,你之后做什么,甚至……”竹辞忧剧烈地呼吸了两下,“你要选择和谁结婚,我都不会有二话。” 竹听眠还是没吭声。 竹辞忧见她没有反应,深吸一口气之后,语气突然变得极其平静,可这种平静比一万句咆哮还要有分量。 “眠眠,我只是想要你回家,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竹听眠抬头看他。 竹辞忧说:“我尊重你,我现在签完,我就走了,以后逢年过节你也不必为我父亲供一柱香,你说的么,你和竹家没关系了。” “你选吧。” 尊重你大爷卖麻花的二流子。 李长青看着竹听眠脸色发白,心里痛骂竹辞忧这一招实在过于卑鄙。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掀掉脑门上的纱布。 “行了!什么选不选的,压根就没事,闹着玩儿的!你别逼她!” 齐群大骇,“你没受伤啊?” 他刚才可是为了给李长青泄愤,趁着按人的时候攮了竹辞忧好几下呢。 杠子凑上来仔细看,“没伤就好没伤就好。” “李长青,”竹听眠轻声唤他。 李长青弯腰去听。 “带他去看医生。”竹听眠说,“我上楼歇一会。” 她觉得疲惫,站起来走路都费劲儿,回到屋子里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自己下楼本来是因为口渴。 她想喝冰饮料来着。 李长青一直望着她上楼,直到听见她轻轻阖上房门才收回视线。 当那些话刺向竹听眠的时候,李长青看到了她的防线出现松动。 这个人自从来到秋芒镇以后,总能轻易解决问题,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情,看起来无所不能的样子。 可是看到她变得沉默,李长青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竹听眠真的需要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前。 想到这个,李长青问竹辞忧:“我可以向你道歉,你需要吗?” 竹辞忧将视线从二楼收回来,心情也并没有好看到哪里去,“用不着,谢谢。” “那就走吧,她都发话了。”李长青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 等两人离开,齐群茫然地问:“他不是竹听眠的哥吗?为什么看起来他是在求爱啊?” 贺念无语地看他一眼。 李长青带着竹辞忧去镇医院处理伤口。 进诊室,加医生抬头看到他们俩就笑了,“你们那地界是个什么风水啊?” 李长青苦笑道:“改天真的请个大师来看看。” 竹辞忧斩断退路这件事后劲儿无疑很大,竹听眠连着两天没下楼,除了辛光谁都不能进她的房间。 贺念都顾不上想要车子的心思,看向竹辞忧的眼神已经不太友好,遑论齐群和杠子,小花倒是一如既往地发挥稳定,谁路过都得挨骂。 李长青又开始搬着小板凳去守门,吃饭的时候下来溜达一圈,怎么着心里头都不是滋味。 院子里还是那么些人,大家也没什么兴趣,自从天冷以后员工餐就一起去厨房里吃,至于客人的早晚餐,理论上来说,为了体现民宿的人文情怀,如果房客少的时候,贺念或者杠子就会把餐盘端去房间里。 但这是竹听眠不出房间的第二天。 他们谁都不想送过去给竹辞忧。 周云打量一圈这几个孩子,询问:“要不我去?” “我去,”齐群一拍桌子,“老子端去塞他嘴里。” 他说完就要立刻行动,结果站起来就被李长青按下去。 “我不塞他嘴里。”齐群没好气地说。 “……不是这个问题,”李长青说,“我去吧,我有事儿跟他说。” 齐群僵着没动,李长青使用蛮力夺走餐盘,两人都没太在乎里头的菜饭汤洒到了什么地步。 贺念又喊住他,“还要打吗?” 未待李长青回答,杠子先补充,“我已经给你收拾了几样顺手的工具放在楼梯口。” 齐群也说:“二楼工具间有把斧头。” 怎么悄无声息地发展成了土匪窝? “不用,真的不用,”李长青还是觉得要守法一点,“真打伤了没法说理。” “你得……”齐群仍然觉得应该耍狠,很是急切地想要和李长青表达观点,但是瞧见厨房门口的人之后,立刻又改了口。 “饿死算求。”他说。 李长青一转头,瞧见了竹辞忧。 “有时间谈一谈吗?”竹辞忧问李长青。 “有t啊,”李长青点点头,顺手把竹辞忧的餐盘放回台面上。 饿死算求,他想。 拐出记月巷以后,李长青先声开口。 因为已经拥有过殴打人留下的满足感,所以说话也能显得比较心平气和。 “你真不是个男人。” 也不知道竹辞忧这两天都想了些什么,总之听了这话也就只是看了人一眼,并不反驳。 对李长青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状态。 吵一架打一架虽然看上去不太文明,但始终是能够有效发泄情绪的方式,快捷而且解气。 但如果情绪以沉默的方式被表现出来,那说明听者需要耗费更多精力去理解以及开解。 很费劲儿的。 关键这个人还是竹辞忧。 为了竹听眠,该费的劲儿还是得费。 李长青忍辱负重地换了谈话角度,语气也变得宜人。 “你干的真不是人事儿,而且吧,你身上没有活人味儿你知道吗?” 他试图措辞,但发现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描述方式,干脆顺着这个往下讲。 “竹听眠才来的时候跟你一样,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也没活人那个劲儿。” 竹辞忧转头,目光扫他一遍,“继续。” 李长青也懒得计较他现在这个高傲,“一开始我以为有钱人都这样子,感觉她说话做事儿都很没谱,什么都不怕,而且什么都不在乎,所以对谁都能笑眯眯的。” 他开始回想竹听眠才来到秋芒镇的那些日子,她能在傍晚说想要吃早点,也能随口讲自己要吃海里的螃蟹,非常认真地和街头聚会的狗狗帮赌气,又顺手不已分它们零食吃。 谁都猜不到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会说什么,李长青时常为此感到茫然。 直到她开始展现自己的情绪,她会急,会气,开心了也能笑得前仰后合,不乐意也会大发脾气,甚至为了一台洗衣机就耍小性子。 李长青反倒很开心她能够这样,至少不用再时刻掩饰感受。 所以竹辞忧乍然现身时,李长青觉得莫名眼熟。 “当然你和她不同,她就是习惯把情绪藏起来,你就是单纯的装。” 第74章 竹辞忧说:“眠眠是习惯性情感疏离。” 李长青斜他一眼,直言道:“她不是情感疏离,她就是不喜欢你,别给自己找借口。” 竹辞忧停下脚步,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李长青当然不在乎他接下来是要打还是要吵,总归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总得一口气讲完。 “你没发现吗?你一直在说是你母亲做了什么,又讲她因为受伤而恨你,但其实你自己跑过来,也是因为知道她不喜欢你带一堆人来逼她,你发现没有办法,只能用她的心软来赌一把。” 竹辞忧没有应声,下巴微抬,不自觉地挺直脊背。 “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你没什么诚意。”李长青说。 竹辞忧的眉头已经越皱越深。 “而且,说到家人,竹听眠和我说过你的父亲,我相信如果是那样一位父亲,是不会教育你威逼利诱的,”李长青也扬起下巴,而且扬的角度比竹辞忧更大。 “反正我爸打小就告诉我,男人不靠强硬,而且男人要会疼人。” 竹辞忧嘴角抽动一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李长青立刻说:“当然了,我相信你了解过我的底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我父亲的事儿和我们聊的内容没有关系,和竹听眠也没有关系,你要现在说什么不该讲的,我还是得打你。” 竹辞忧就没有吭声了。 李长青又继续往前走,“我也不想跟你讲那么多,我是真喜欢她,也真的心疼她。竹听眠拿你没有办法,我也拿你没有办法。所以你要是还耗在这,她不说什么,我就不会再表态。” 竹辞忧被李长青这种自列阵营的语言冒犯到,但很快又开始居高临下,“我和她之间,不是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能明白的。” 服了。 “就你家领养她的事儿?她不是什么都没带走吗?”李长青问,“为什么你总提这个?” “你不知道我家为什么领养她?”竹辞忧说不了几句话又停下步子。 李长青烦他,但这句话又很重要,所以他只好又跟着停下来,说自己不知道。 竹辞忧眯着眼看他,“这才是关键,你不好奇?” “我是想知道,但并不是好奇,”李长青说,“我可以只知道她愿意告诉我的事情。” 竹辞忧安静几秒,眼底出现一丝了然,缓缓抬腿往前走。 “看来你所谓的喜欢就是嘴上讲的好听。” “你行动力强,”李长青说,“你把人逼到用刀子。” 竹辞忧:“……” 两人说说怼怼,因为今天无需留意是否有摄像头,所以李长青也就没顾着要往哪走,随着脚步带自己到了菜市场。 “长青!”面摊老板眼尖,隔老远就开始吆喝,“今天给小竹老板带面条吗?我这最后一碗了,料全给你们!” 李长青刚想回绝不用,随即转念一想竹听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 这个人很难养的,喜欢吃什么就疯狂吃,很快就会腻,腻了就不吃,人总是不长肉,瘦得叫人心疼。 李长青自个儿不会做饭,又想要讨好她,可是镇子就那么巴掌大,吃的也没多少。 为了让竹听眠的兴趣可以保持在一个良好的运行范围之内,李长青会特意岔开投喂的食物品类。 算算日子,她已经很多天没吃豌杂面,说不定会有效。 所以李长青也没和身边的人打招呼,径直走过去。 倒是竹辞忧自信地跟过来,“眠眠从不吃这种地摊食物。” 李长青懒得回应这句话,他忙于在料台上指来划去。 “再来勺榨菜,不要香菜啊,今天一点儿菜沫都不能有。” “快别说了,”面摊老板讲,“天天听你说,我就算是只猪都能知道小竹老板不爱吃香菜了。” 李长青就笑:“叔,猪可是很聪明的动物啊。” 面摊老板也笑:“你这小子。” “眠眠不爱吃香菜?”竹辞忧突然问。 李长青笑容一顿,用不可描述的目光看着他说:“你能干成什么事儿。” 竹辞忧:“……” “我的确了解过你,包括你家的事情。要是你真这么有脑子,怎么可能让自己活得那么费劲儿?”也许是因为一输再输,所以竹辞忧也开始使用富含攻击力的语言。 声音也不小。 面摊老板舀汤的动作一顿,先看向李长青,毕竟很少能瞧见有人这么当面戳伤口的。 “没事儿,对啦,汤给我分开装啊,不一定能立刻就吃呢。”李长青先对老板说,继而脚尖一转面向竹辞忧。 “我说大老板,你知不知道如果有得选,很多人都不可能愿意活那么苦?” 竹辞忧语气缓慢,又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态度。 “我只知道如果你真有这么会做人做事,不可能过成那样。” “那是你对我的事情了解得不够,在约束条件下解决非线性函数问题,”李长青中途停顿一下,对面摊老板道谢,又把打包盒在袋子里调整平,继续转头跟竹辞忧说话,姿态是不卑不亢。 “知道吧?有个词叫最优解。” 在山一样的压力面前,光是达成最优解的条件都需要拼尽全力,别人看他已经难以为继居然还能过得下去,甚至到头想想,还会觉得比较轻松。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已经倾尽心力和资源,每天都是水深火热。 “我是,”李长青说,“你应该明白竹听眠也是。” 一盒面条当然不够,李长青顺道给辛光带了包橡胶糖,拜托辛大嫂给煎了个荷包蛋,这才送上楼,然后得意而归。 “吃啦?”贺念问。 “昂。”李长青愉悦地回。 “李长青!这是烫的!”竹听眠在楼上喊。 李长青在楼下回:“你凉一会啊,不行就吹一吹。” “我拿手抓啊!”竹听眠又喊。 “你直接说要筷子啊。”李长青抓了一把筷子上楼去,“抱歉抱歉,给忘了。” “你下次把脑子也忘了!”竹听眠教训他。 “不会不会。”李长青说。 竹辞忧若有所思地看完全程,并且在翌日效仿,一大早也不坐咖啡桌,也不忙着回消息,专门出去买面,送上楼,然后吃了个闭门羹。 午后李长青上完课过来,他才进院门,杠子立刻冲过去告状,很是愤愤不平说了遍经过。 最后总结:“他抄袭你。” 给李长青乐的,导致坐在竹听眠门口守门的时候,想起这茬就会t笑出声,没多会门里的人实在听不下去了。 “长青啊,你刷题还是看电影呢?” “刷题呢!”李长青赶紧禀报自己的学习态度。 “哪个数字让你高兴成这样?”竹听眠问。 “不知道,”李长青笑着说,“二百五吧。” * 有了这么个缓和,气氛也终于有所好转。 竹听眠又开始在前厅后院出没,捕获到喜欢的小零食就带回房间藏好。 她真的喜欢惊喜的感觉,李长青为此也是煞费苦心,就这么一个找一个藏,也算心照不宣。 气氛一好,贺念也开始担心旁的事儿,比如车,所以他又开始对竹辞忧表现得礼貌。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走?”齐群带着个绒线帽,破了个洞,头发从那个洞里扎出来,远远一瞧跟扎了小揪似的。 “你钱呢?你好好买个帽子啊。”李长青用下巴指了指他的帽子。 秋芒镇这个山里小镇,冬天还是很考验人的,本来脑子就不灵光,还要戴破洞的帽子。 齐群揣着手说:“钱不能乱花,以后都要留着给媳妇儿呢。” 李长青突然对他有所改观。 齐群吸了吸鼻子,“万一二丫离婚了呢。” 又问:“这基金为什么还不走?他真是不要脸。” 李长青叹了口气,“你也别说这话。” 因为最开始进来闹得轰轰烈烈,导致大家对竹辞忧的第一印象差到极点,谁也不乐意说他的名字,好一点会叫声“这位客人”,普通点就是基金基金的喊。 这个外号原本只是在齐群和杠子之间小范围传播,但过了几天,两个负责保洁的大姐也开始这么喊。 “基金啊,”她们会这样问,“今天可以打扫你的房间吗?” 竹辞忧会呈现出一种无奈至极,欲加辩解,又不晓得从何说起的感觉。 李长青看得出来,基金他的高傲已经被打磨得像纸一样薄了。 冬季初期这段日子,冷气流会声势浩大地宣示存在感,主打一个出其不意,所以总有几天会冷得莫名奇妙,恍若末世降临。 在这样的日子里,本地人都不爱走动,偶尔也会有客人降临,贺念总有机会热情地接待上帝,但总体的情况还是比较安静。 于是在老板的带头之下,大家又开始在太阳落山之后玩大富翁。 第75章 李长青最近学习压力不小,而且他的实习师父任空明已经发来第一个任务,并且规定时限。 他总不能把作坊搬过来民宿,所以逗留的时间大幅降低。 李长青还记得自己要往前挣个前程,这是一个原因,其次就是目前的竹辞忧已经不存在威胁性,甚至齐群都能收拾他。 齐群欣喜于自己不再是民宿里桌游水平垫底的那一个,他对竹辞忧大肆嘲笑,“还开公司的大老板呢,连大富翁都玩不明白。” 竹辞忧看向桌边的那个人。 自从那天之后,竹听眠再也没跟他说过一个字,就算现在能够一起坐在堂屋里,她和所有人都能相谈甚欢,除了他。 就连桌游上面需要支付租金或者其它,都是贺念代嘴。 竹辞忧在这里最熟悉的人当然是竹听眠,可是也是因为这份早已变得陌生的熟悉,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像是头七回家的鬼魂一样。 竹听眠和王老师深刻地探讨过竹辞忧这个问题。 “你有权利给自己足够的时间,让情绪沉淀下来,复杂的关系不需要逼着自己一次性解决。” 她开始忽视这个人,而且已经小有成效,在宣布自己是今晚最终的赢家之后,潇洒地甩开手里的卡片,然后起身上楼。 一般睡觉之前都能收到李长青的晚安,但是今天他打了电话过来,“你在干嘛呀?” 还是用这种毫无营养的开场白。 “我在呼吸等死。”竹听眠靠坐在床边,顺手翻了好几页书,进行了场酣畅淋漓的量子阅读。 “避避谶啊。” 因为电话交流的原因,李长青的声音被染上平时没有一层钝钝的磁性。 在夜半无人时,会显得特别悦耳。 “打电话来干嘛?”竹听眠舒舒服服地往后靠了靠。 “我明天不过来啦,有点事儿。”李长青说。 这人平时语音都不发一条,一打电话来就说这么件天大的事儿,而且没有附带前因后果,显然不想主动提起。 竹听眠不接受这种只报备一半的行为。 她干脆利落地合上书,“干嘛去?” 很冰冷的语气了。 李长青在电话里笑起来,“你审犯人呢。” “挂了,”竹听眠把手机拿远,“再见。” “别啊,”李长青立刻认输,又安静了几秒,“就是王阿姨要请我吃饭。” “哪个王阿姨?”竹听眠追问。 “陈小胖的妈。”李长青说。 竹听眠略加回忆,然后“嗯?”了一声。 “所以不是故意瞒着你,”李长青说,“明天会变得很麻烦,但是如果我不说,甚至直接找别的理由瞒过去,你估计也能从别人那里听到,最后我又罪加一等。” 他知道明天会变得很麻烦,而且估计会很狼狈,并不希望竹听眠在场。 但正如他所说,还是践行诚实比较能显示尊重和珍视,他一直都在力所能及之内做得很好。 竹听眠当然也很受用。 她哼哼了一声,“你倒是很明白轻重。” 不过说起陈家真的是很麻烦。 陈小胖的母亲王爱不是本地人,从外头嫁来的,结果孩子三岁的时候,丈夫在矿场罹难,她一个人把陈小胖拉扯大,向来不愿意接受李长青的任何东西,遑论主动说话。 要说真的有变化,也是因为李长青还了钱开始,王云的妈,也就是陈小胖的外婆搬来秋芒镇和母子俩一起生活。 竹听眠去老赵叔家时还见过那个老太太一面。 至少在那一面里,老太太对陈小胖并不慈爱。 “做什么突然要请你吃饭?”竹听眠问,“撒气啊?” “是吧。”李长青说。 “因为最近那件事儿吗?” “是吧。”李长青叹了口气。 竹听眠默了一会。 所谓的“最近那事”对她来说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有个男的来班车站找王爱,大概是诉了下衷肠吧,两人也没真的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说了几句话。 结果被嚼舌根的告诉了王爱的妈,那老太太当即冲杀过去把女儿一顿打,说她当年不听话非要嫁过来这地方,死了男人也不知道安分,简直太过丢脸。 这事儿在冬天里沸腾了几天,之后没了后续也就失去热度。 “这什么道理?”竹听眠问,“矿难从没定性过就是你父亲造成的人祸,今天这个遇到事儿了来找你撒气,明天那个活不顺了也来找你撒气,李长青,你日子还过不过?” 可是那几个家庭也失去了至亲,竹听眠无法漠视,而且她眼前还有个竹辞忧没解决。 她比谁都清楚讲道理解决不了所有事情,所以语气还是软了下去。 “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别去了,”李长青拒绝得很快,“但我打给你还真有件事情想说,我让陈小胖去找你待一会成吗?至少让孩子少看点这种事。” “行啊,送来吧。”竹听眠说,“不准再被打了。” “哪能啊。”李长青说。 陈小胖下午点的时候被送过来,小孩平时没少和这个漂亮阿姨交换零食,二人之间已经算是拥有友谊,所以听说终于可以来民宿玩耍,他当即就收拾玩具兴奋同行。 “这个没关系吧?”李长青趁着小孩儿逛出逛进的时间,指着摆在前台那个玩具小声问。 那是一个玩具口风琴,背在身前,有条塑胶管用来吹气,按动黑白琴键就能发出乐声。 陈小胖很喜欢这个,非得带着,李长青没劝下来。 “这有什么的,”竹听眠上手戳了戳,“这个等级的玩具我还是能教的,别小看我。” 李长青就笑,“那就拜托你啦。” 等孩子绕下来,竹听眠当着李长青的面辅佐他弹了段小星星,辛光也学有所成,扒拉着自己的尤克里里点头晃着节奏加入。 李长青笑着看了好半天,感觉实在不想挪动脚步,最后还是不得不出发。 临走前竹听眠最后警告他,“不准再被揍啊。” “知道啦。”李长青立刻应下来。 李长青是这么保证的,可是一直到天黑透,他才来电话,而且是打给贺念,询问他能不能帮忙把陈小胖送回家。 竹t听眠把手机抢过来问:“你人呢?” 李长青不说话,竹听眠讲了声“行”,然后挂断电话。 “不可以再玩一会吗?”陈小胖不舍地询问,然后仰头去看竹听眠,试图寻求支持。 “当然可以呀。”竹听眠笑吟吟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然后对杠子说,“把辛光和小胖带去我房间里玩一会。” 主要是她的表情没有出现太多变化,所以竹听眠拎着斧子出门的时候,民宿里头所有人表现都有点懵。 这已经是在公开表明要去闹事了,竹辞忧决计不能置之不理,立刻上前劝。 “眠眠,发火不能解——” “——啪。” 干脆利落的一个耳光。 竹听眠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别在这个时候来惹我。” 第32章 莽莽 院门在静夜里“嘭”地炸响。 王爱和老妈周意全双双被吓一激灵, 但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情不太愉快,所以母女俩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没有动作。 愣怔片刻, 周意全先拧着眉问:“那小畜生这是寻仇来了?” 王爱脸色灰寂, 僵硬缓慢地继续收拾, 回答的声音和脸色一样麻木。 “怎么会, ”她说, “李长青不是那样的人。” 听女儿这么说, 周意全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回来,当即扯出个笑来, 怪声怪气地说:“我看你刚才还要护着那个小畜生, 别是看他也是个年轻男人,你也想去沾沾腥吧?” “妈。”王爱脸色变得更白,震惊地喊了周意全一声。 “你也别叫我妈!”周意全讽道, “我没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儿!” “嘭!” 在母女俩都快忘记外头这茬的时候,院门又响起一声。 上次还能当做是风拍门, 这一次已经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因为除开铁门被撞出闷响, 还有一声尖锐得难以忽视的金属刺音。 门外。 竹听眠压着木把手,咬着牙向下用力。 院门被劈出豁口, 再用斧子嵌在里头往旁边一掀,铁皮就哀嚎着被撕开,声音实在动人,颤动的那种动法。 竹听眠很瘦, 也怕冷,天气稍微凉些就会把自己裹得严实,尽管已经是穿得里外几层, 也没能在视觉上增添多少厚度,所以看上去依旧纤细单薄。 正因为她的瘦弱,所以这样扬起斧子再用力劈下时,就会产生很刺激人的视角效果。 这声音实在倒牙,贺念和齐群同时热不由捂着耳朵后仰,竹辞忧人已经看呆了。 劈了两回,这次她没把斧子从门里取出来,以至于周意全过来开门,拉动门板朝里,人差点被斧子的木把手敲到脑门,她惊怒着躲开,手掌下意识地抚着心口,好似真的被吓得不轻。 第76章 确定真的有人上门找事之后,周意全扯着嗓子问出遇事三连问。 “你们是谁?干什么来?找事是吧?” 每个字都破了音。 “嚷,”竹听眠从兜里拿出纸巾低头插手,“嚷大点,让街坊都出来瞧瞧。” 周意全上下打量这个年轻是女人,没认出她是谁,倒是后头跟着的那三个男的还比较眼熟,但她也很快为此表示不齿。 “你一个年轻女子大半夜带三个男的来我家里,不准进,你不要名声,我家要。” 竹听眠偏头笑了一声,直接越过老太太看向院里的王爱问:“原来你家也在乎名声啊。” 虽然王爱鲜少出门,却也认得这是来开民宿的小竹老板,而且没少听见关于她和李长青的传闻。 这会见了人,立刻就晓得她是为什么来。 “我孩子呢?”王爱先关心陈小胖的去向。 “你想让他看什么?”竹听眠把斧头从门里扯出来,冷冷地瞥眼面前的周意全,“过来看他外婆骂人,还是看我来你家耍泼?” 因为她手里有了家伙什,而且气势强盛,周意全即便不悦也没敢强硬地拦人,也为此憋气,干脆全撒女儿头上。 周意全扭头问王爱:“你在外头惹谁了?我说你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过日子?” 王爱脸色愈发苍白,被说得既羞且愤。 “也怪不着她,”竹听眠对她嗤了一声,把斧子甩在门边,又对周意全解释,“我手劲儿小,担心敲不开你家的门,这才带了工具来。” “你到底干嘛来!”周意全完全不接受这个解释。 竹听眠哪管她,兀自抬脚进院,齐群他们立刻就要跟上,周意全又张开手臂大喊着杀人啦。 桌上还留着没收拾的饭菜,碗碟散着,有两盘菜上头已经凝出层白色的油,这还不算,甚至最中间那一碗就是生肉,洗也没洗,甚至还能看得见筋膜。 逼人吃生肉。 看得出有意冷落,也看得出饱含恶意。 竹听眠把这些碗盘看了一遍又一遍,“李长青吃了?” 王爱几次往外头看,眉头紧着,不确定地问:“你要干嘛?” “你要干嘛?”竹听眠蓦地转脸看她,“这话该我问你吧?” 王爱被她这发凌厉的眼刀戳得一颤,咬着嘴重重呼吸了几下,胸膛随之起伏。 “李长青没吃。” 周意全听到这个名字,终于反应过来这队人是过来给李长青出头,所有恐惧和疑惑顿时消失,几大步冲到竹听眠面前,看人的目光犹如怨鬼。 她说要不是李长青家害得她女儿死了男人,她女儿哪里能过成如今这种样子,难道这个罪李长青不该受着? 理直气壮得要命。 贺念担心这老太太激动上头真的伤到竹听眠,所以拦在中间,双手也只是虚虚地抬着,谁知就这么一个动作,周意全都得嚷他是在打人。 已经是无法沟通的样子。 “报警啊,”竹听眠把手机给她,大声提醒,“你砸我一个手机试试,我不是李长青,你最好清醒一点想想自己有多少钱能赔。” 果然如同料想的一般,竹听眠才说出“钱”这个字,周意全立马就收敛了很多。 “我是来开民宿的,”竹听眠看她也没胆接过手机,冷笑一声把电话揣回衣兜里,再继续说话时,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已经是怒喝,“你俩这么欺负我的人,想干嘛!是不是打量我好说话!” “你懂个屁!”周意全朝地上啐了一口,“又不是你家在矿难里死了人!你们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老太太实在爱嚷,竹听眠当然不可能和她争吵,只和王爱说话。 “你还活不活?”竹听眠问,“你丈夫是李长青害死的?哪个法院判的?你把文书拿来我看看?” 面对这样的质问,王爱身子微微颤抖,可母亲也同时看向她,好像她但凡敢说出一个稍有偏颇的字眼就是大逆不道。 “陈小胖那么可爱的孩子,我相信你不是一个不讲理的母亲,”竹听眠换了一种说法,“还是说陈小胖在家里也是吃这些?” 她说着,伸手指了一圈桌上那些菜。 “你也没拦着陈小胖今天出门不是吗?我相信你并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母亲逼着他长青叔吃生肉吧?” 王爱身子晃了晃,被说得偏开头,不去看桌上那些东西。 “我是没有孩子的,”竹听眠缓声说,“但我知道你儿子最喜欢钢铁侠,而且最近长高不少,衣服需要买140码,期中考试是全班第三,不爱吃青椒,特别喜欢吃草莓,一张口就能塞进去三个。” 她在王爱的沉默里告诉她:“这些都是李长青讲给我听的。” 竹听眠说得一顿,先吸了口气自我平静,才能继续问出口。 “如果不是疼爱和喜欢,如果只是出于愧疚,李长青真的有必要细致到这一步吗?王爱,你这么多年不见他,是因为你真的打心眼里怪罪他,还是因为你心里清楚你没办法怪罪他?” “李长青也是别人家的儿子,”竹听眠的声音染上了哽咽,“是他的错吗?他真的错到,在那么努力之后,还要到你家来受这样的羞辱吗!” 她拎起那碗生肉用力摔去地上。 月色如练,更显那些血肉残汁触目惊心。 王爱无法辩驳出一字一句,只能睁圆了眼,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碎片,好似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得出一个答案。 周意全已经快要疯了,要不是齐群拦着人,她真会动手,挣扎着怒斥竹听眠没资格管她家的事情。 竹听眠问她:“你就把家管得很好吗?你快把你女儿逼死了你知道吗!” “我自己生的女儿我还没资格管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桌饭菜的惨状实在刺目,或许是因为周意全的每一声高喊都在不停地刺激到竹听眠的神经,又或许t是因为更久远的理由。 总之竹听眠高声喊起来。 “什么样才算有资格!你有资格困住你的女儿让她一辈子走不出阴影,你有资格让你孙子耳濡目染,最后也变成你这个样子,继续去伤害别人是吗?!” 竹听眠扒开贺念,一步迈去周意全脸边。 “你就是这么当妈的?就因为你生了她!是不是!” 怒吼的时候需要大口喘气,肺叶膨胀又收缩,吸进去不少寒冬空气,冻得整个喉咙口都开始发痛,一路蔓延到耳道里。 竹听眠都快要分不清是在吼谁,总觉得在模糊的视线里,恍恍惚惚地,在周意全身后,她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已经在她记忆中存在了许多年,竹听眠看向谁,那道影子就随着目光一同划到谁的后面。 她怒斥周意全实在太过自私,又转向王爱,“你看不到吗?你非要毁掉你的孩子吗?” 寒风里泪珠的温度变得异常烫人,冬月分明是遥远地挂在天上,月光却像是灶炉上将将打着的火,温温吞吞地煮着世界。 身在其中,起初并不会感到任何不适,等到发现真的无法忍耐时,已经泪流满面。 “你还过不过!”竹听眠对着王爱大喊,“谁都可以用你的过去绑住里你,你还过不过!” 左右手都被人虚虚扶住,是齐群和贺念,他们都震撼于竹听眠此时的状态,即便不知道她爆发的原因,但也实实在在因她的神态而动容。 “竹听眠,竹听眠,”齐群喊她,“冷静一点。” “你别摔了。”贺念说。 竹辞忧则是怔怔地立于原地,听清了这些话,觉得自己脸上又挨了一耳光。 “你想想你自己,你还要这样,你的孩子十年之后就会和你一样!”竹听眠吼王爱。 在急促的呼吸里,她一偏头,终于看清了站在周意全身后的那道影子,所以她听见自己拼尽全力朝她大喊。 “那是你的女儿啊!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她!你不能爱她吗!为什么不能爱她!” 太无力了。 亲身经历过又亲眼看一回,自己都还没能活明白,又忙不迭去操纵下一代的命运,终而又复始,一条条命铺展开几十年的潦草,不同的名字将同样的伤害继承,又发扬。 悲剧的形态不一,源头却始终相似。 太无力了…… 李长青并非有心耽搁。 毕竟今晚的事儿最先传回家里,谁都忍不下,他是劝完三叔又去劝老妈,再一转头,三婶和奶奶已经拎着锄头要出门。 这头将将平静下来,又接到电话说竹听眠提着斧子去了陈家。 李长青的这颗心也跟着一道提了起来。 等他赶过去,首先瞧见陈家院门洞开,却听不着里头有什么动静。 冬风乱荡,在巷道里刮着卷着,勾扯住任何能翻动的东西,铁片扳指吱呀哀鸣,一声叠着一声。 等等,哪来的被掀的铁皮? 李长青凑近声源,心惊地发现门上有两道劈出来的豁口,他忙不迭奔进院里,看见一院的人,坐的坐,站的站,个个沉着脸,也都粗粗喘着气。 第77章 王爱和周意全分坐桌子两边,竹听眠则是被齐群和贺念围着坐在花台上歇气。 李长青平日里不怕冷,今天倒是装备齐全,戴了帽子,连衣服领的拉链都扯到下巴,一瞧就是为了遮掩什么。 竹听眠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过来我看看。” 李长青瞄了眼王爱母女,依话过去,顺着竹听眠的手势弯下身,同时问贺念:“没事吧?” “没,”贺念回答,也趁着竹听眠扯开李长青衣领的时候往里看,不由为此“啧”了一声。 齐群当场就“卧槽”了出来。 青紫抓痕花里胡哨地横在他脖子上,甚至耳朵下边都有道血迹。 “我真是……”竹听眠松开手,转头看朝王爱那边,“动手是吧?” 王爱没说话,这倒也正常,但是周意全听了这话也不反驳,就很反常了。 贺念朝他简单解释,本来吵得不可开交,竹听眠吼累了之后歇了会,突然说:“李长青这些年照顾也照顾了,钱也赔了,但其实一直没有查出来矿难到底是谁的错。” “这样好了,你们签个字,日后要是查出来那不是李家的过错,你们就赔钱,道歉。”她如此建议。 “就是这么开始沉默的。”贺念对李长青说。 李长青低头去看竹听眠。 这个人本来今天还开开心心地弄了个漂亮发型,刚才应该没少激动,以至于发丝散了几缕在颊边,眼睫也湿哒哒的,成簇地粘在一起,月光打在上头,随着她呼吸而闪烁。 哭了还被冻了,以至于鼻尖都挂了层红,和眼眶的颜色一样。 大冷天劳动她出来折腾这一场。 李长青心疼得不行。 他指了指花台,轻声说:“台子上灰啊。” 竹听眠掀起眼看他,又重新倔强地去瞪周意全,“签是不签,说话!” “我们凭什么签!”周意全本身看到李长青就来气,又被这小妮子逼着说话,语气里憋着一万吨愤怒。 “你还带人来砸我家门,我今天非要把你抓起来!” “不签是吧?”竹听眠点点头,“行,我们先去验伤,看看你俩打李长青这件事怎么判,我们谁都不要好过。” 眼看着又得吵起来,王爱却蓦地站起身,她说:“我签。” 竹听眠看着她。 周意全再次被激怒,抡圆了手臂去打王爱,“你是什么人啊!人家明摆着欺负我们!活该你死男人啊!你是个什么人啊!” 这话实在太难听,齐群骂了一声:“你嘴巴干净点,一把年纪不会说人话还是怎么着?” “你个小杂种!”周意全回头吼他。 竹听眠登时就站起来,“你他妈再骂一遍?!” 她这句可没人能料到,毕竟小竹老板平日里和空气说话都带着三分笑,今天拿斧头劈门已经足够让人大跌眼镜,这会居然还爆了粗口。 贺念用口型感叹了一句。 齐群愣怔一瞬,表情立马由阴转晴。 周意全被吼懵了,立刻就要还嘴。 “老太太!”李长青先拉住竹听眠,朝周意全冷声喝道,“你再骂一句,今天真收不了尾。” 周意全看清场面,眼中有惊慌划过,却不愿服输,但声音已经低了下来,“一个二个的,以为我真怕你们?” 她像是没能撒气,下一个动作居然是回身又扇了王爱一下,随口的咒骂已经远远超出一个母亲的范畴。 “真别骂这种话。”贺念劝这一句,已经是出于一个人类的立场。 所有人都瞧着王爱,她活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站在原地,就那么瞧着竹听眠,声音更大了些:“我签!” “你明天来民宿找我,”竹听眠扒了扒脸两边的头发,她已经没剩多少力气,说话都发虚,“再见。” 王爱又叫住人,踌躇了会才问:“我儿子,今晚可以在你那待一晚吗?” 她回头看了被砸的东西,深深呼吸,然后咬牙说:“我收拾收拾。” 周意全已经一屁股坐地上哀嚎起来:“作孽啊!作孽啊!!!” 竹听眠扫了一眼那老太太,问贺念:“最近房价多少?” “标间170含早。”贺念回答。 于是竹听眠就对王爱说:“你听到了,明天过来补交你儿子的房费。” 王爱抿着嘴点头。 竹听眠又说:“你家的门,我会尽快联系人修理。” 王爱还是点头。 竹听眠最后看了一眼周意全。 老太太五官都扭做一团,嘴巴张张合合,像是漏喘了一口气就在再难维持这口气一般,目光衰败地喊:“你不听我的啊!你不听我的会吃亏的!” 我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真是一句魔咒。 “你自己想清楚,”竹听眠对王爱说,说话,转身看了眼李长青,瞧见他下巴上的拉链头,心情又开始变得差劲。 她再次扯下他的衣领看了一眼,看得呲牙。 “李长青,我没力气走路了。”她说。 “我背你回去。”李长青转身,弯下腰。 竹听眠靠了上去,伸手紧紧地地扣住他,把衣领挤得贴合着脖子,恨不得把那些触目惊心血痕压得当场愈合。 她把脸闷在李长青脖子后面,呼吸压进李长青羽绒服里,又被熨热了送出来,反复几次,心口也觉得没有那么冰凉。 心口暖了,也就有力气指责:“长得人高马大,居然还会被欺负成这个样子,都不知道平时吃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 竹听眠闷闷不乐地说:“你太浪费粮食,你以后得给我交伙食费。” 又开始不讲理。 李长青托着t她的膝窝,想着她才是吃了饭不长肉,这会背着都没多少重量。 而且,自己明明没有天天都跑去民宿蹭饭。 但他还是很快答应下来,“今晚回去就交,把以前的都补上。” 可竹听眠依然没有兴致,趴他肩上安静了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长青有心想让她别再回忆刚才的事儿,于是主动开辟话题:“下午那会,你教陈小胖那曲子我知道。” 竹听眠正在懊恼刚才不该没绷住情绪哭出来,会显得气势不够,而且有几句话也说得不是很到位,她恨不能回溯时光,重新去发挥一遍。 目前她整个人都被灰色的惆怅笼罩,但也分神听了李长青说什么。 知道这首曲子叫小星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竹听眠的注意力也没能被分走多少。 她懒懒地问:“是吗?叫什么?” 这本来是一个可以脱口而出的答案,可生活中总有话到嘴边又突然忘词的情况。 李长青愣是没想起来,可祖宗还在背上等待回答。 他找了近义词。 “小陨石。” “哦……”竹听眠敷衍一声,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有点荒谬了。 “小什么?”她问。 “小陨石?”李长青说。 竹听眠呆了几秒,最后把脸埋进他脖子里笑出声。 “小傻子。” 小傻子也跟她一起笑,回程的心情因此而变得轻松不少,到民宿后李长青先把竹听眠送回房间,又感谢辛大嫂守到这个点,最后带着陈小胖去房里哄睡着,轻手轻脚地关了房门退出去,下楼瞧见竹辞忧不声不响地站在那。 李长青往前台瞄了一眼,没看到贺念。 民宿最近装上了迎门系统,要是有人夜半投宿,按下门铃就能立刻召唤贺念出现。 鉴于贺念执着于不遗余力的省钱,竹听眠这个非要在非热门旅游景点开民宿并且非要安装这个系统的行为,就显得冒大不韪。 但的确有效地让贺念不再大冷天睡堂屋的沙发椅上,杠子也早已回屋,李长青这会和竹辞忧说话也没必要压低声音。 可两人似乎也没什么话好讲,到堂屋里面对面坐了会。 李长青最先没忍住问:“你脸怎么回事儿?” 怎么半天没见,又肿了。 竹辞忧避而不答,“她情绪怎么样?” “你又不是没看着,”李长青拿出手机回了几条消息,孙明和王天此时还在他家里守着人,顺口对竹辞忧说,“你也不知道拦着点,镇子里和外头不一样,真冲动上头了怎么动手的人都有,谁还会记得要收力气,那周老太太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出事儿或者竹听眠出事儿,或者你们几个,谁碰伤了都不好解决。” 小地方,邻里邻居之间都有私人恩怨,而且往往是历史遗留问题,动辄牵扯两三代人,绝对不是当场一两句话能争辩出个是非的,旁人都乐于有热闹可瞧,更别指望谁能站出来主持公道。 李长青已经深刻地体会了很多年,所以今晚才听见竹听眠动斧子的时候,头发都炸得竖起来了。 还好没真的发生什么。 他回复孙明说自己快回家了,二十分钟左右,抬脸发现竹辞忧正盯着他肩膀看。 第78章 李长青随着他的视线一偏头,他今天穿了一身黑,所以肩膀上那两道眼泪盐渍就非常显眼。 竹听眠回来的时候趴李长青肩膀上小小地哭了一场,他没问,也觉得她能发泄出来也好。 但是。 可别再在今晚拿这事儿作妖了,李长青警惕地看着竹辞忧。 谁知竹辞忧只是看了一会就收回视线,忽而说:“她的右手……” 他毫无铺垫地讲起,最开始竹听眠因为胃病住院,她之前一直在连轴转,创作,演奏,签售,全世界飞,结果胃里被查出来有个小结节,只能紧急停止所有工作,住院,做手术。 李长青安静地听着,回忆道:“她才来的时候,手上还有埋针留下的淤青呢。” 竹辞忧接着说:“我去医院看她,她那会还走不了路,只能做轮椅,所以我推着她去医院花园里散步。” 谁都想不到那天停车场会有一辆失控的车,那张车撞过来的速度太快,竹辞忧至今没能明白那天的竹听眠是哪来的力气,总之她坐在轮椅上用力扯了竹辞忧一把,让他擦同死亡擦肩而过,也是因为这个姿势,所以车窗玻璃炸开的碎片没有直接伤到竹辞忧,反而钉进了竹听眠的手心。 曾有人预言,按照竹听眠的发展水平,三年之内必能再创辉煌,前程自然是风光无限。 可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没人能知道厄运会以这样的方式降临。 竹辞忧愿意用一切去换那一天重新发生一遍,他不会再带着竹听眠下去散步,也一定能在意外发生时挡在她面前。 事实时,他回不去。他不知道这样的贯穿伤对竹听眠来说意味着什么,甚至不明白这个意外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竹辞忧想要用终生陪伴以作弥补,到头来却把竹听眠逼走。 李长青听完,于短暂的震惊之后陷入沉默,半晌才说:“你问她一句愿不愿意,是很难的事情吗?” 竹辞忧没接话。 李长青继续说:“而且,你看着自己亲妈欺负她,觉得自己两头都不好做人,没有及时解决这个问题就算了,你居然还逼她跟你结婚,这谁都得跑吧。” 竹辞忧看他一眼,说:“她离开不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还有什么?”李长青问。 “你真不知道我家为什么要收养她?”竹辞忧表情依然是不太相信的模样。 “不是你家,是你爹,”李长青纠正他,又疑惑道,“为什么总提这个?” 竹辞忧换了个话题,姿态依旧盛气凌人,却没能讲出多么傲气的话。 “她很护着你。”他说。 竹听眠护着李长青这事儿在秋芒镇早已不算什么新闻,但小竹老板凛冬寒夜里拎着斧子去为李长青主持公道这件事,还是被人嚼了许多天。 特别是竹听眠特意从县城里重新打了门,又挑了个黄道吉日大张旗鼓地把崭新的大门送去陈家。 这会谁都知道了,人小竹老板有钱,谁再欺负李长青就得被收拾,她赔得起。 还有就是,王爱过来签了那个保证书,不过出现时已经是两天之后,眼角多了块红肿,据她说,已经把周意全送走,以后不会再让母亲干涉自己的事儿。 但血缘哪里这么好断,竹听眠并不多说,只告诉王爱:“反正我民宿就在这里,你知道门。” 由此,也渐渐传出些风声,说是小竹老板要查明真相。 “查个屁,”李长青扒拉开齐群和杠子的脑袋,“真有那么好查啊,她只是警告别人不要欺负我。” 齐群说:“你哪有那么好欺负,你之前也没少打我。” “那是因为你没少犯浑。”李长青摆了摆手,让他自己玩去,自己抱着东西上楼,怀里是张桂香不好意思道谢,但非要让孙子带过来给竹听眠的东西。 手工大毛拖鞋。 为了能够全面展示自家老太太的手艺,李长青特地将那双拖鞋摆在书桌上,手动匀速旋转,同时从旁佐以激昂的介绍:“秋芒镇张桂香出品!精选特地山羊毛,全球仅此一双,过冬的不二之选!” 他特意停顿,随即骄傲地补充:“当然,李长青也有出力,许多线都由李长青亲自穿针。” 竹听眠抱着保温杯,里头是周云最近研究的奶茶,虽说还在试验阶段,但其实风味已经很成熟,所以如果不出意外,竹听眠这会应该是美滋滋地喝着奶茶看着书。 结果这么双大毛拖鞋在眼前舞来扭去的,看得出来张桂香用料很足,鞋面上的羊毛已经飘下来几撮,挑衅似地挂到竹听眠脑袋上。 她随手抓了把糖去砸李长青,“你让开!” 李长青被打了反而更加开心地凑过来,“我给你换上吧,你试试?” “不!”竹听眠的叛逆劲儿上来了,“你知道在古代要是碰了女孩家的脚得负责吗?” “我这不是……”李长青哪能想到她突然来这招,当然有点接不住,动作也变得老实,“我又没说要怎么着。” “谁知道你,”竹听眠终于喝了口奶茶,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开始数落李长青,“最开始告白的时候说我不理你也可以,结果呢,你就开始扮可怜,有事儿没事儿都往跟前凑,最后都敢动手动t脚了。” “没动手动脚啊,”李长青小声反驳,取了张椅子挨到她身边坐下,“哎,我问你。” “干嘛?”竹听眠斜她一眼。 “就是……”李长青用一根指头摸着竹听眠的椅子扶手,“你是不是也挺喜欢我的?” 他真的很擅长这么含羞带怯地说出胆大包天的话。 而且从不做铺垫。 “你什么意思?”竹听眠差点被呛到。 “就是,我寻思,你为我做那么多,还总乐意我在你旁边,而且你还为我哭,为我出头,反正你做了挺多事儿,”李长青盯着竹听眠问,“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啊?” 李长青眼睛太亮,又搭配着这么直不楞登的语言,真的会让人心烫到不敢直视。 大胆狂徒。 竹听眠讶异于这份直白,又不甘心真的当面羞到接不了话,自然要反击。 她故意凑近,很慢,很轻,所以能够清地瞧见李长青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用力收紧,青筋也为此不受控制地横出来。 再往上看,他喉结上下滑动着,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随着距离拉近,眼也不敢眨了,原先的自信尽数被茫然取代。 “你跟我要名分啊?”竹听眠轻声问。 什么…… 怎么就名分了呢? 他只是问一问啊。 李长青就跟被雷砸了一样。 他本来还打算要套话,等确定竹听眠真的喜欢自己之后再说别的打算。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已经前功尽弃。 饵已经吊在眼前,李长青没忍住往前迎了下身子。 “能要吗?” 又说:“要吧,要的。” 竹听眠轻笑一声,抬手戳着他的胸口把人推回去。 “能要啊,然后呢?”她接着问,“是不是想要和我牵手,亲嘴,再上床啊。” 这些字眼一个比一个烫耳朵。 李长青羞得要命,连忙解释自己没想那么多,真的。 竹听眠挑了挑眉。 李长青自己都觉得有点假了,只好如实说:“想过拉手。” 再往后的,真没敢想。 但是总感觉这样子说也怪怪的,所以他立刻进行解释:“我向你确定心意不是让你为此答应什么,我说想和你谈恋爱,是因为我发现我没办法离开你。” 他说完,自个叹了口气,“怎么会有办法离开你,其实有时候我也比较自私。” “那为什么要问我喜不喜欢你?”竹听眠问。 这是什么话,李长青拧眉说:“你喜欢我,我才有资格做你的男朋友啊。” 竹听眠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对视之间,她察觉到一种隐秘难言的情绪,明明她才是手握决定权的那一个,偏偏心脏被这个人的渴望和试探逼得一缩一颤。 可她尚未拥有定数,也不忍心早早给出承诺,让李长青满心欢喜,又无法留住她这个宴半离开的无理嘉宾。 竹听眠清醒地知道自己需要克制,但思绪已经密布痕迹,轻而痒的感觉缠缠绕绕地挤满了每一道沟壑,让她忍不住先行沉溺于幻想。 而在那样的幻想里,生活无疑是幸福的。 她安静了片刻,终于抵挡不住,于是轻声说:“李长青,把你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你喜欢我?”李长青直取重点。 竹听眠把他的手翻过来,自己手心又压上去,一点一点摩挲着把五指嵌入他的指缝。 “想过和我牵手,是这么想的吗?”她问。 李长青无法回答。 李长青已经宕机了。 他低头,抬头,低头,抬头,终于确认自己真的被拉住,竹听眠的手比他小很多,却又意外地契合。 第79章 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呢? 李长青呆呆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只敢很轻很轻地回握,然后喃喃:“我们谈恋爱吧。” “是,我喜欢你,”竹听眠承认,然后抽出了手,“不可以。” 开始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 李长青看着自己猝然变空的手心,皱眉已经变成必要的程序,他忍不住抬眼询问:“你不是喜欢我吗?” “是。”竹听眠点头。 “你不和我谈恋爱?”李长青确认。 “对。”竹听眠点头。 “那你,”李长青着急起来,朝她晃了晃手,“那你刚才是干嘛呢?” 像是怕她已经忘记,所以李长青还提醒,“你牵我手了。” 又焦急地示范给她看,他把两只手扣到一起,“喏,你这样牵我手了。” “你当我是耍流氓吧。”竹听眠很贴心地给出建议。 李长青觉得自己一个偏旁部首都没能听明白。 他用另一只手不断地来回触碰刚才被牵过的那只手,整个人都被茫然腌入味。 “能不当吗?” “不行。”竹听眠冷酷地摇头。 李长青眉头皱得更深,他有些委屈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又转头去看自己带来的拖鞋。 他重新尝试寻找理由:“你不喜欢这个鞋对么?” “不是,”竹听眠已经开始懊恼刚才的冲动,避开他的眼神说,“我自己的原因。” “你不喜欢男人?”李长青已经开始口不择言。 竹听眠默了一会,最终平静地看向他,“李长青。” “昂?”李长青身子又往前迎。 “出去。”竹听眠说。 * 李长青当然也有自己的脾气,他气得连续半小时都没搭理竹听眠,而且就算晚饭时送餐盘上去也只是行动,全程都没有再和竹听眠说话。 连关门的动作都变重,又没胆量真的砸门,所以发着窝囊气小心把门合上。 竹辞忧已经在安排离开的行程。 陈家院子闹过一晚之后,竹听眠私下里和竹辞忧聊过一回,谁都不清楚两人说了些什么。 但李长青同贺念确认过,那次竹辞忧从二楼下来的时候显得有些魂不守舍,而且拐了几步就把车钥匙放在前台,说会安排转让事宜。 讲起这个的时候,贺念还特地拿出那把钥匙,在李长青面前晃了晃。 李长青也没有为此而开心,还被齐群说他现在心气儿高了,所以连昂贵轿车都看不上。 李长青倒是想收拾齐群一顿,但看他愣头愣脑的样子,难免想起齐群之前追求二丫的傻样,再反推到自己身上,顿时也就起不起来了。 竹辞忧打电话联系了律师,询问矿难相关之后的事情要怎么处理,有没有可能寻找新的证据,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科技也在逐日发展。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避着人,李长青就在旁边听着,怀疑竹辞忧是采用怀柔战术,指不定包藏着什么祸心。 所以他义正言辞地对竹听眠说:“我要在这住几天。” “为什么?” “因为竹辞忧图谋不轨,我要监督他。”他吃着微妙的醋,又撒着窝囊的气。 竹听眠没有拆穿他。 民宿不再闹出打人的事儿,齐群锲而不舍地教育口吐粗鄙之语的小花,陈小胖过来找辛光玩,又向贺念提出想要看悬疑犯罪片儿,贺念当然立刻回绝,说小孩家家看这些干什么,竹听眠从中作乱,建议让他放西游记,集集都是绑架案。 竹辞忧依旧处理公务,没再说什么不合适的话,杠子觉得这人肯老实下来一定是竹听眠当时一耳光起了效果。 李长青为此也没有太多看法,他监守自盗地住下之后成天埋头做题。 大家都拥有光明的未来。 陈小胖和辛光刷短视频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人,辛光立刻晃着手机大喊起来。 竹辞忧也听见那段熟悉的旋律,忍不住靠过去一起看,李长青当然紧随其后,齐群和杠子也得凑这个热闹,几个大人就这么把那部手机围坐一团。 视频里,竹听眠身穿鹅黄礼服,身侧是旷野山林,恰逢夕阳时分,蜜红的霞光铺了她一身,她时而振动双臂,时而轻抚,乐声流淌林涛阵阵,山野因她而染上不朽的玫瑰色。 哪怕只是透过一方小小的屏幕也能受到共鸣。 贺念倒是瞧过她演奏,但也没见过这样灵性和艺术融合的视频,“牛啊。” 除他之外,民宿里谁都没见过这样的竹听眠。 齐群问:“她弹这歌叫什么?” “golden hour.”竹辞忧说。 “别蒙我,高德不是地图么?”齐群说。 “就是。”杠子说。 竹辞忧不屑和他们解释,忽而听李长青问:“这个台子看着很危险啊,她平时演奏的时候有好好做防护措施吗?” 这句话在一干莫名奇妙的夸赞和好奇中太过突出,竹辞忧没忍住偏头看他。 也没忍住回想起竹听眠同自己说的话。 “回家告诉你母亲,老师真的很爱她,”竹听眠递出来一个u盘t,“里面是老师创作多年,准备着要给……” 她顿了顿,还是改换了一个称呼,“给师母听的曲子,请你转告她,她已经得到了很多爱,实在没必要嫉妒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李长青看上去愿意把命都给你。”竹辞忧接过那枚金属u盘,再愚钝也该明白这是竹听眠在做最后的道别,所以心里那些将将沉寂的不甘又卷土重来。 “你还有一个舔狗。”他刻薄地说。 “竹辞忧,我再教你一件事情,”竹听眠毫不客气地说,“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可以从谷底挣扎出来的人,有担当才有爱人的资格。” “李长青有担当?”竹辞忧问。 “他很会爱人,”竹听眠说,“我不想再听到你贬低他。” 回忆到此褪去,竹辞忧脸色复杂地又看了一眼李长青。 李长青也没在乎身边这人的视线,只是又追问了一句:“而且穿这么少,还要在这样的大风里表演,很容易生病。” “就知道作秀。”竹辞忧依然不舒服,说完也没觉得爽快,又泄了气一般地回答,“是没少生病。” 他说完,就从人堆里抽身出来。 李长青跟着几人把这个视频反复看了好几遍,到最后谁都能哼唱这个调调。两个小孩终于扛不住,要求改换视频内容观看,大家才散开。 他去前台捡了把裁纸刀拆快递。 这是他一早去取牛奶之后顺手拿的信件,里头是几封邀请函。 自从李长青出名之后,全世界的旧关系都吻了上了,小镇黑马在直播比赛中展露风采,并且被知名大师收做关门徒弟。 乍一听这个故事,会觉得感人而且励志,甚至连曾经就读过的学校都递出邀请函,希望他能回去做一场演讲,好激励一下祖国的花朵。 齐群瞧见其中一个学校,立刻抢过那张纸大笑着念出来:“丰城二中!李长青!你是不是要回去找你初恋!” “不是初恋!”李长青把那张纸夺回来。 “初恋?”贺念探出脑袋问。 “叫什么,亲亲!”齐群介绍说,“谁都知道李长青在丰城二中有个叫亲亲的初恋!” “真的假的?”贺念看热闹不嫌事大,“人尽皆知啊长青!” “不是……”李长青说。 “不是亲亲!”杠子很正义地站出来,她的消息网要比齐群更精确一些,精确到音调。 “是秦晴!而且据说是个英雄,念了检讨就直接离开学校!李长青爱得要命!” “啊,”贺念点头,“秦晴!长青啊,看不出来啊!” 看出来什么了。 李长青叹了口气,“真不是那样。” 在贺念身后,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就这么停下了,竹辞忧向来不参与民宿闲聊,今天却莫名积极。 “丰城二中,秦晴?” 齐群决计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李长青出丑的机会,立刻拼命宣传,“是啊,天天说喜欢,没事儿还梦唔!” 李长青捂住齐群的嘴巴,看向竹辞忧,“你有事?” 竹辞忧问:“初恋,你初恋念完检讨就退学,这事儿你和眠眠说过?”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早就讲过。”李长青很坦荡。 竹辞忧久不言语,目光逐渐变得难以描述,最后居然笑了一声,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变得愉悦起来。 愉悦的后劲儿居然一直持续到他离开那天。 这人虽然不讨喜,但好歹也为民宿贡献出一辆x7,所以除了竹听眠之外,民宿上下还是将人送到镇口,略尽一些地主之谊。 大家挥手得敷衍,说完再见就各自散场。 竹辞忧却独独喊住李长青。 “我知道你追求失败了,” 第80章 他劈头盖脸地说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李长青认定竹辞忧一定是临走之前非要作妖才肯罢休。 “再见,”李长青叮嘱,“快走,别来了。” “你知道眠眠改名之前叫什么吗?”竹辞忧继续问。 李长青表情一僵,猛地回身,“什么意思?” “丰城二中应该只有一个秦晴,”竹辞忧说,“因为我父亲带着我一起去办理的转学手续。” 当年的竹辞忧为此闹了很大的不愉快,而且去的时候听说秦晴离开之前还大闹校会,所以他对这个学校印象深刻。 李长青怔怔地看着他,最后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你在说些什么?” 竹辞忧畅畅快快地呼出一口气,临上车之前指了指他。 “李长青,你真是活该。” 第33章 启蛰 送走竹辞忧, 李长青闷声不响地退了房,提溜着行李袋在前台付款。 虽说他身为当地人而且兼职房东身份,放着家不住, 非得过来自费入住这个行为有点奇怪, 但这份司马昭之心已经无需多言。 相比之下, 他悄么声退房的举动更加奇怪。 民宿前台弄了扇一人高的屏风, 竹听眠把之前他们去蓝水潭子带回来的落叶晒干, 漆了块黑色的木板, 将金黄树叶固定到上头,盖玻璃装裱好。 黑色同金色一起, 经久不衰的搭配。 其实只要是李长青送的每一样东西, 竹听眠都有好好对待,不是收好,就是裱好, 还有供起来的。 两相对比,李长青发现竹辞忧真没说错, 自己就是说好听话, 在回忆里搜搜捡捡, 当真也找不出几件像样的事儿。 连最开始答应她说要给雕的芍药都一直没做出来呢。 李长青这会瞧着那些树叶,想起自己曾经大放厥词, 居然把着个破渔网就敢说要给她捕捉幸福,简直太不自量力。 心绪弯绕,看得出神。 “怎么个事儿?”贺念嚼着鱿鱼干,说话间把手里的零食袋子往前送了点, 邀请道,“来一根儿?” “不了,谢谢, ”李长青摇摇头。 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贺念奇怪地瞧他一眼,接着打趣,“发票要不要?” “我要那干嘛?”李长青乐了一下,又抿抿嘴提着包离开。 他大清早地回了家,遇上陈兰和张桂香正在吃早点,门外不声不响地闯进来个人,婆媳俩甚至为此感到陌生。 等张桂香瞧清来人是自己大孙子,当即就笑了。 “稀客啊!”她说。 李长青向来对奶奶没法子,无奈地笑了笑,喊了她俩一声。 婆媳俩继续吃。 李长青洗了手自己取好碗过去坐下。 陈兰意外地看了儿子一眼。 张桂香则是“嘿”了一声,“你现在搁那边都吃不上饭了啊?” “不是啊,”李长青好笑道,“我出来的时候辛大嫂还没来呢?” “那就是一大早被赶出来了。”张桂香眯起眼,已经开始斗志昂扬。 这模样给李长青乐得呀,赶紧好声好气地哄了奶奶半天,又解释说自己回来上课呢。 “在那边老是走神。”他说。 张桂香断言一定是出了事。 陈兰看着儿子没说话,低头抿了口豆浆。 李长青虽然心里装着想法,但也不耽误正事儿,上楼后出了会神,还是甩甩脸赶紧投入学习,上了课,刷了题,中午吃饭时才下去。 这天气实在冻人,老太太暂时放下自己的水果售卖大计,待在家里窝冬,要实在无聊,她就上文化中心找人吵架去,爽快了又回家继续窝冬,如此循环往复,乐于折腾。 现在大孙子回来,她终于拥有新的折腾对象。 也不絮叨,就持续性观察,步距保持在一米之内,让人很有压力。 李长青洗着碗,摸不清老太太这是想到了什么,只好先提醒:“奶奶,这水乱洒呢。” “我不怕脏。”张桂香继续盯着人。 李长青觉得自己被注视的那半张脸都麻了,叹了口气,好笑地问:“您这又是干嘛呀?” 张桂香让他先把龙头扭停。 李长青照做。 “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老太太语出惊人。 “我哪能欺负她,”李长青立刻回答,又发现老太太的表情没有变化,继而明白过来她口中的“欺负”是另一个意思。 想明白这个,他手一滑,差点没捏住碗。 “您想哪去了?” 李长青倒有心补一句“您别乱说”,但毕竟这是老太太,说出口就显得太不尊重,只好又说一遍,“您想哪去了。” “那她有没有欺负你?”张桂香改换说法。 这不还是一个意思么…… 李长青叹了口气,“真没有。” 什么都没有呢。 张桂香背着手把孙子看了又看,忽而说:“家里亏欠你太多了。” 这间木工铺子年岁已久,原先也没打算住人,盖的时候就留个能开火的地方,厨房里头只有两个巴掌大的t通风窗,白天做饭都得开灯,但李长青省习惯了,而且只是洗个碗,光线昏暗,他不担心摔了东西,就怕老太太跟进来没注意撞哪磕哪。 冷不丁听见奶奶说这句话,心和眼都热涨起来,他庆幸起来自己今天没开灯。 毕竟,哪有大孙子二十四五的年纪还总在奶奶跟前哭脸的。 李长青咽了又咽,好歹是把喉咙口的酸涩压下去,他低头望着水池,“好不好的说这个干嘛。” “我很幸福的。”他又说。 “幸福个屁,”张桂香说,“一天天的净吃苦了。” “说什么呢,哪有吃苦,”李长青对老太太甜声说,“开心着呢。” 张桂香站他旁边,好半天没吭声。 李长青难受,就想张开手臂抱一抱老太太,谁知老太太一甩手臂,拍了他一下,“你拿我擦洗碗水啊。” 听声音她是好了,李长青就笑:“不说不脏嘛?” 本想着气氛已经缓和,谁知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居然把情绪又续了回去。 “要是咱家条件好些,你也不用担心这些。” “咱家好着呢。”李长青往外摊着手,用手臂和手腕搂了搂老太太。 张桂香垂着脑袋在孙子怀里嘀嘀咕咕。 “我也是昏了头,还乐呵来了个这样的人,现在想想,家里真的对不起你。” 李长青用力地眨了眨眼,又轻轻拍奶奶,“您别惆怅了,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 “你要做什么决定家里都支持你,”张桂香说,“人这一辈子啊,还是得少留遗憾。” “我知道。”李长青很轻地说。 “实在不行,我给你把人绑来。”张桂香说。 李长青:“……” 后面这句就没必要了。 窗外不知什么鸟突兀地叫了一声,宣告着煽情环节戛然而止。 但是张桂香的狂言狂语并没有就此停下,而且隐约有了黑化的迹象。 “你年富力强,她有什么不乐意的?我一会就去找找我的砍刀在哪。” 李长青知道老太太指定做不出这种事儿,就是心疼他,也不知道什么话可以有安慰作用,干脆一股脑地说个痛快,以表护犊之情。 可竹听眠不是赵老树家的酒啊,不能抢。 怎么就让老太太发现了呢? 李长青开始回忆自己今儿个回家来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害得奶奶和老妈担心。 但要是真论起理来,这事儿李长青怎么寻思都觉得内疚,也不愿意再让奶奶担心,而且这并不是不能开口的话,所以他把始末简单说了一遍。 竹听眠就是秦晴,但李长青没认出来。 “真挺多年了,”李长青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但谁能想到自己初中脑袋一热告过白的人,会在十年之后改换姓名和身份突然出现。 他当然也觉得竹听眠眼熟,但始终认定这种想法太玄乎,也没敢去细想。 现在看来,竹听眠一定很早就认出了他。 他不知道,又告白一遍,还几次三番说起过秦晴,李长青信誓旦旦说自己一定能认出人。 “她吧,她一直都对我挺好的,我现在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李长青苦恼地倾诉。 张桂香安静地听完,半天没给反应。 李长青想向她要点招,“奶奶,这怎么办啊?她应该会很生气。” 张桂香慈爱地抬手,捏了捏大孙子的脸。 她说:“这太好笑了,我要去找你三叔说。” 七旬老太来去如风。 “别啊奶奶!”李长青喊不停人,也不能真的去拦,对着门发了会呆,自个转身扭开水龙头继续洗碗,洗着洗着又笑出声来。 他想起竹听眠一直在叫他笨蛋。 “你是真的笨。”他对自己说。 李长青笑了一阵,又把自己骂了一阵,心里头觉得既酸又甜,甜居然是一个人,那说明他这一生人就喜欢过这一个人,他为此赶到庆幸且骄傲,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这份感情也算专一。 第81章 酸自己没能认出人来,显得这份专一很是劣质。 这么惆惆怅怅地洗好碗,李长青上楼和实习师父任空明打了个视频,展示最近的几个小作业进度,又请假说:“之后三天我得空出几天来。” “干嘛?”小老头立刻追问,“我可是看了你的课表才规定作业的,你之后没事儿。” “有事儿,”李长青说,“我得给竹听眠雕芍药,不能从上课和做题里头抽时间。” 他对于这一点还是很理得清的。 自己本就配不上人家,要是还怠惰,不好好上课考试,那真是没脸说自己喜欢人家。 “你就敷衍我啊?”任空明不爽快,“我是你师父!” 实习的。 “没敷衍您呢,就这几天,成么?”李长青说。 任空明恨铁不成钢地一顿哼,挂电话之前丢下俩字:“出息。” 李长青最近总是莫名发笑,即便这会子被老爷子数落,居然也能捧着手机乐半天,又赶紧补救一下,发了条信息告诉师父赵老叔夏天酿的那批酒很快就能开缸。 老爷子回消息说他谄媚,尽学些这种讨好人的手段。 又补充:多寄几斤过来。 李长青连忙答应,放下手机,下楼去用凉水冲了冲手,拍拍脸,又对着水龙头笑了两声,再冲手,再拍脸,抓紧时间回房间做题。 其实事情也没糟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李长青依旧会在每天睡前同竹听眠说晚安,她也习惯再第二天起床回一句晚安。 从大局观察,感情还处于可持续发展的状态。 李长青循环着上课做题吃饭雕花睡觉的过程,终于在第四天过后,抱着箱子重回战场。 民宿里的人在堂屋围坐一堆,桌上摆着一锅不明食物,看起来色香味弃权,入口安全性存疑。 大家的表情都比较凝重。 齐群看李长青来,难得为此露出开心的表情。 “快来快来!”他拍拍身边的位置,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长青却没过去,他问贺念,“人呢?” “厨房呢。”贺念最后一个字是叹出口的,看起来很惆怅了。 李长青先绕出屏风,朝厨房那边瞧,果然看见竹听眠和辛大嫂在灶台边,又自责刚才进门居然没瞧见人,再次绕回堂屋。 “怎么还下厨了?” 贺念说还不是老板今天起来发现距离寒假已经不远,届时将会有大批游客以及返乡人员,商机也将随之到来。 “你没瞧见她说要努力挣钱的样子,我就跟大清早看了场鬼片一眼,她说了就得做,去和辛大嫂研究特供餐食。” 向来不愿意操心的老板突然勤奋,谁都习惯不了。 也分不清她究竟是无心还是故意,总之没让辛光参与这场试吃,像是不太在意员工的死活,又记得要保护祖国的花朵。 连铁了心要追随竹听眠的杠子面对这一锅食物都发愁,甚至已经开始自我催眠:“我能光盘,我可以。” 李长青笑起来:“没那么夸张吧。” 贺念简直佩服,他指着面前那锅东西,“你见过谁能把菜头炒成这个颜色?” 李长青看过去,自从得知这锅菜是出自谁手,他对于这道食物的整体印象已经大有改观,所以也能够坦然地给出回答。 “很多地方都会把菜炒成紫色。” 含水量极高的一句话,已经偏心到了太平洋。 桌边三颗脑袋同步转向他。 齐群问:“你家炒菜也加蓝莓酱?” 李长青反问:“难道你不吃蓝莓酱?” 齐群急了:“你吃蓝莓酱也就着辣椒面吗?!” 李长青倒没有这么干过,但依然保持站队。 “这很正常。”他说。 贺念看他这个德行,再回想竹听眠突然的折腾,问题似乎迎来了答案。 再开口时,表情已经染上怨色。 “你这两天为什么不过来?” “忙啊,”李长青抱着手里的箱子耸耸肩。 竹听眠从院里绕进屋,看到他在场时愣了一下,很快就笑开。 “稀客啊。”她说。 要不说你和老太太能做朋友呢。 李长青也跟着她笑,又把箱子先放到一边,腾出手去接她手里的碗筷。 “洗手了没就来碰,”竹听眠侧身让了一下,“餐具卫生很重要的。” 贺念还在挣扎:“我觉得卫不卫生已经没那么重要。” 竹听眠把碗放下,盯着李长青带来那箱子问:“这什么?送我的?”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李长青说。 竹听眠立刻就要抱上楼去。 “重啊。”李长青想搭手,又被她侧身躲开,而且当场下了命令,“你和他们一起吃。” 她乐呵呵地抱走礼物,李长青t就乐呵呵地坐下,端碗拿筷。 贺念终于发现命运的不可抗性,人生总是要吃苦的,本也没什么,有人一起共赴刑场,心里也能平衡些。 但他还是同李长青商量:“你时常来一趟吧,好吗?” 李长青塞了好大一口菜,嚼着点了头。 心里嘴里都是酸酸甜甜辣辣苦苦的,挺均衡。 开心。 吃完这一顿,李长青把锅碗端去厨房,又绕去前台,主动扫码买了条给摆在篮里给客人顺手拿的漱口水。 “这本来就是白送的。”贺念说。 “那也得分开啊,这毕竟是她的店,我不好白拿。”李长青撕开包装一仰头倒嘴里去,漱着口往后院水池走,顺道洗了把脸。 这才神清气爽地上楼去。 “进来。”竹听眠捧着炒饭窝在椅子里,桌上是已经拆开的木雕。 尤记得这块木头本来是想要拿去送给陆久做见面礼的,没承想误打误撞拆穿他们的恶劣行径,礼物当然也就不再有理由送出手。 兜兜转转,还是经过最适合的一双手,雕出竹听眠最喜欢的花,摆在她面前。 好像,不论偏了多少,事情总要回到这条轨道上来。 这种现象,有人称之为缘分,也有人说是命运。 竹听眠不晓得该怎么总结,就一直这么瞧着,心不在焉地偏头提醒才进门的李长青一声:“关门。” 李长青站了一会,看她没动,出声提醒:“你饭冷了啊。” 竹听眠就塞了自己几勺饭,含着不嚼。 “嚼啊。”李长青又说。 竹听眠的腮帮子动了动,细嚼慢咽,突然转过来问:“竹辞忧跟你说什么了?让你听到要去躲起来。” “没躲,”李长青去茶水机给她接了杯温水,放桌上推去她面前,“不是忙着回家给你雕花么?” “他说什么了?”竹听眠很坚持。 李长青发现她的态度有些不对,不是好奇,也绝非逗乐,而是一种鲜见的认真。眼里也不带着笑,就这么直直地看过来,连嘴角都微微往下压着。 更像是……紧张? “说了点。”李长青承认。 于是竹听眠的表情就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搁下了手里的碗,“说什么了?”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很轻,带着些李长青不明白的沮丧。 为什么要这么失落呢? 李长青本来已经松快和充满勇气的心因为她这个表情而迅速瘪了下来。 他不清楚其中是否有什么自己不该知道的事情。 但如果真是这样重要,为什么竹听眠没有直接去问竹辞忧,而是来向自己确认呢? 李长青不晓得,他感到不解而沉默的这几秒,落在竹听眠眼中同样煎熬。 竹听眠不清楚李长青得知那段历史之后会怎么想,这样一个正直明朗的人,如果知道她曾经想要把亲生母亲送去病院又因此间接逼死了母亲。 他会怎么想呢? 她和他都被人叫过杀人犯。 区别在于李长青是替父受过,而且至今真相不明,仍然有一半的概率是清白而且无罪。 但竹听眠不一样,她的确那样做了,事情也的确就那么发生了。她连收拾后事都没有出面,却总是回忆收到消息的那个下午。 在那个颓败的日子里,她刚刚被宣告右手的损伤程度已经无法支撑接下来的演奏生涯,又有一个陌生人来电告知她的亲生母亲离世,生前酣畅地说明过有多么恨自己的女儿。 你凭什么恨我呢?我才是恨透了你。 起初,竹听眠是这样认为的。 理智告诉她,她已经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确定母亲的确有心理疾病,继续就医。 可在道德层面,她已经听清法官落锤定音,判她终身受罚。 她开始想象任何一种可能的替代结局,又因无法扭转现实而半夜惊醒,每每涕泪满面。 所有的叙事角度里,她都是造成悲剧的那一个人,对象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竹听眠知道李长青善良,也知道他有极大的可能会站在自己这边,说出安慰的话。 第82章 但人总是会有未尽之语,他会在某一个时刻回想这件事,然后惊觉恐惧和厌恶,最后悄悄远离吗? 竹听眠判断不了这样的事情是否会发生,但她知道如果要进行选择,和李长青一同迈入下一程,她首先就需要整合秦晴和竹听眠这两个身份。 可她做不到。 结束不了,也不敢开始。 她把自己剖开来瞧,确定自己不存在被爱的资格,也同样没有爱人的勇气。 同样的,竹听眠也不能因为李长青很好,所以自私瞒下过去只为眼前的一时欢愉秘,全部都用来赌他不在意的可能性。 新生活已经有了好转迹象。 本质上,她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所以李长青几天没过来,竹听眠不断地在脑海中构筑他可能知道了些什么,或许正在进行有礼貌的疏离步骤。 可他又这么带着礼物出现,脸上依旧挂着关怀热切的笑容。 竹听眠有些不太明白了。 而且看他缄默不语,她心里又焦急起来,并且为此而生气。 “你不说话就出去。”竹听眠警告。 “别啊,”李长青急急回应,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摆,问,“你想去看停停的孩子吗?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莫名其妙的一个建议,倏尔打乱了所有节奏。 竹听眠发现李长青真的太有天赋,总能在她情绪即将烧至顶点之际另辟道路。 搞得人不好再继续耽溺于发泄,只能清醒地被带偏节奏。 她想了想,说:“外面很冷。” “我给你充个热水袋。”李长青说。 “那我饭还没吃完。”竹听眠重新端起碗。 李长青笑着说:“我们不赶时间。” * 随着气温骤降,奶场也随之做出许多应对措施,停停所在的圈栏垫了更厚的垫料,还配上了加热饮水槽。 因为有小牛崽的缘故,所以在干燥稻草里掺了不少木屑,踩上去脚感柔软而绵密。 竹听眠没有思考太久,原地坐了下去,速度太快,李长青连提醒一声脏都没来得及。 “我要在房间里加一个这样的软垫。”竹听眠抓了抓身边的草屑,满意地宣布。 停停母子俩正同步打量着她,几周不见,小牛崽已经不再熟悉这个人,晃着脑袋踏着蹄,踌躇着究竟要不要过来。 “一会出去我上网看看。”李长青在她旁边坐下,也伸手抓了抓。 竹听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伸出手对着小牛崽“嘬嘬嘬”,示意它快快过来交朋友。 “你逗狗呢。”李长青看着她笑。 “别管。”竹听眠说。 小牛崽的好奇心很强,在经历了短暂的疑惑和怕生之后,重新凑过来闻嗅,再次和人类建立友谊。 李长青始终在观察着竹听眠的表情,在确认她已经比较快乐而且平静之后,他清了清嗓,预告自己即将开口说话。 竹听眠瞥他一眼,“这么大阵仗,是要竞选?” 李长青才积攒起来的气势因这句话而破功,难免漏出声笑,故作严肃道:“别打岔啊。” 竹听眠偏了偏头,也刻意回以轻松的表情。 两人各有想法,同时沉默片刻,李长青重新积攒勇气,这回直接开口。 “其实吧,我和你说的,当年对秦晴的喜欢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在开玩笑。” 竹听眠揉着小牛崽的下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李长青没有给她回避话题的余地,“我生日的时候,你还揪着我问东问西。” 他那天只是喝醉,并有没有断片,很记得竹听眠对于秦晴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最后还说什么来着? “她如果再见到你,一定能认出你。” 说这种话。 明明人就坐在面前,居然就这么狠心看他醉头醉脑地说心里话。 太不像话了。 李长青酝酿着情绪,又把人偷瞄一眼。 但还是很喜欢她。 可这要怎么说呢。 李长青其实也不晓得要怎么剖白自己这份心意,毕竟喜欢实在是很难解释的事情,无法笼统地说明一二三四点,就像无法把水流捏成特定的形状。 但喜欢又是很容易确认的事情,只消放任自己去感受,鲜艳明亮地挂在心头,就隔着层脆薄的泡泡,一触即破,谁路过都能瞧得清楚。 “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李长青说,“你知道吧,我真的是一个很容易被你吸引的人,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你,我是我,而且我们碰到一处,只要你是你,我就一定会被你吸引。” 没用辞藻装饰,试图将心意归根因果,最终显t得毫不设防。 竹听眠眼皮轻颤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就吃这一套。 “换招了啊?”她轻声问。 “这说的什么话,”李长青不好意思地抓抓脸,想起自己才用这只手耙了草料,又赶紧放下来。 “我也没谈过恋爱,真没谈过,”他又接着用指头去耙草,“不清楚怎么样才是好,或许有些时候你会觉得我莽撞,觉得我不够真心。” 他说得越来越慢,最后几个音都是挤出来的。 李长青生怕词不达意,也恨自己笨嘴拙腮,所以讲得磕磕绊绊,几乎把“喜欢”这两个字变成绕口令。 竹听眠听出他在竭力表达,眉梢压下,又抬起。 她说:“没有觉得你不真心。” “你最好是。”李长青闷闷不乐地说,之后就不再告白,居然开始说起停停生孩子的事情。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当时大暴雨,也就是你来秋芒镇前后的事情,那段时间老是下雨,总不见晴。进出手奶场又是条土路,水汪着,车子很容易陷进去。” 李长青伸手指了指小牛崽的前蹄。 “而且,当时这小东西前脚先出来,母子俩都很折磨,畜牧站的兽医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它救出来,应该可疼吧。” 竹听眠伸手给停停稳稳自己,又去揉小牛崽的脑袋。 李长青继续说:“就挺不容易的,真的。”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开始不对劲,越来越哑。 竹听眠转头问他,“怎么是你要哭起来了?” 她不晓得李长青在想什么,吸了吸鼻子,没回答。 竹听眠接着问:“停停生孩子这里头还有你的事儿啊?” 李长青一噎,震惊道:“你说什么呢!” “这不看你真情实感么?”竹听眠说。 “我那是……”李长青叹了口气,也没能“那是”出来,盯着小牛崽开始发呆。 竹听眠盯着他,确定这人一时半会说不了话,又转头过去看小牛。 李长青突然开口:“我没有见一个爱一个。” 竹听眠沉默地看向他。 李长青眨着眼说:“我没能认出你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所以说了很多大话,也是我的错。” “我知道你比较难原谅我,但是之前我也告诉过你啊,我那会十二三岁,还没有你高,我压根就没胆量好好看你,” “你这两天不过来,是因为这个?”竹听眠问。 “也不全是,这不忙着给你雕花么,”李长青说,“早答应好了的。” 又讲:“估计你不乐意看到我。” 竹听眠怔怔地看着他。 李长青已经全然沉浸于情绪,“我没有对比过两分喜欢,而且知道是同一个人之后,就更没法比较了,你得多生气啊。” 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他竹听眠面前说过的每一句关于秦晴的话都变成了刀子扎回来。 “难怪你会拒绝我。”李长青说。 竹听眠捏了捏小牛崽的耳朵,心中五味杂陈。 “我就觉得我讲再多都是在辩解,好像我是多么有手段的人,非要哄你骗你怎么着。”李长青瓮声瓮气地说。 他垂着头,开始批判自己有点像渣男。 整体看起来毫无说服力。 李长青说:“我都不敢想你会多失望,我居然没有认出你,还天天说喜欢你。” 竹听眠抿了抿嘴。 心里反驳说其实也没有很失望,顶多就是最开始抱怨过几句。 李长青说:“而且你本来就很烦那些表里不一的人。” 竹听眠紧了紧眉。 不明白表里不一这个词和李长青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李长青说:“虽然我也对你用过计谋,我知道你看不得我委屈,所以故意让你心疼我,我知道这种是渣男行径。” 竹听眠压了压嘴角。 这个人的用词,有时候真的很破坏情绪。 李长青蓦地歇了音,却听他呼吸声越来越重。 竹听眠偏头去看,发现他紧皱着眉,眼睛盯着面前那块无辜的稻草,眨了眨,已是水光盈盈。 “我没有见一个爱一个,”李长青委屈地说,“我不是渣男。” 第83章 他完全搞错重点,又毫无阻碍地为此自责。 因为自责,所以真诚,不设防,脆弱得毫无包装。 像是生怕谁伤害不到他一样。 竹听眠呼吸一屏。 所有该死的心痒啊心跳啊都在这一刻同步沸腾,强度是前所未有,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这哪里还能理智得了? 简直快要投降。 “怎么这么会啊李长青。”她听见自己说。 他这样的感情,无疑是飞蛾扑的那丛火。 “什么会不会,”李长青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没相信我?” 竹听眠没回答他,对着小牛崽摇头笑起来。 怎么还会笑起来呢? 李长青有些看懵了,才经历过情绪起伏的大脑已经失去辨别能力,先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因为我没认出你,所以不答应我吧?” 竹听眠不说话,只是笑。 “可是,”她越是这样,李长青越是着急,“可是你也不告诉我,你要是告诉我,你就算打我骂我也行啊。” 急着急着,又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资格抱怨,所以变成了小声嘟囔。 “你也不说,又要讲喜欢我。” 竹听眠实在没忍住,低头笑出声。 看看这个人,懊恼里头都不忘私藏一份小小的抱怨,要哭不哭的时候还惦记着要确认一下对方的心意。 简直是恃宠而骄。 “什么意思啊。”李长青小声问。 竹听眠哪管他,自己笑够了才抬起脸来。 她决定先解决他的苦恼好了。 “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记恨你,要是真论责任,我没有如实讲,也没道理怪罪你。” 要怎么形容李长青这一刻的表情呢? 苦恼拉着愧疚,烦恼扯着挫败,底色是盈盈绕绕的不安,快要难过到不行,又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被怪罪,立刻就展示出期待。 既哭又笑,看起来好丑。 “你是说,你说,”李长青不由坐直身子,“是有可能的吧?我们俩?” 他太磨人了,竹听眠只好回答:“有吧。” “什么时候呀?”李长青问。 又开始得寸进尺了。 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竹听眠看他一眼,“不知道,反正不是最近。” 李长青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又不敢多话。 琢磨了会,才想起来重点。 “那不是因为这个,是为什么呀?”他舔了舔嘴皮,又确认一遍,“你喜欢我,对么?” 竹听眠瞥他一眼。 有时候她真的搞不懂为什么李长青对于这个问题如此执着,但也不想再助长他的嚣张气焰,所以闭口不答。 于是李长青自问自答,“我反正是知道的。” 答完又自己笑起来。 不过短短十来分钟,竹听眠已经见证了人类情绪是如何多变。 “就不和你谈恋爱。”她故意赌气,非要让他不准再笑出来。 这怎么还当场变卦呢?你上一句都不是这个说法呢。 李长青大声委屈:“我要闹了。” 竹听眠简直要气笑,横他一眼,“你以为这茬过去了是吧!你没认出我你还敢闹?” 李长青立刻就顺耳耷眼了。 竹听眠越发来劲儿,甚至伴随着动作,她挥着手,比他还要大声。 “我才是要闹了!” 一地的稻草啊,被抓起又落下,沾了两三根去她嘴边。 两人对面瞧着,所有情绪尽数毁于一旦,双双笑起来。 “好吃吗?”李长青赶紧给她把干草杆子取下来,剩下还沾着点草屑在她脸上。 他也没再去弄,指了指,“你自己抹一下。” “不好吃,”竹听眠也顾不上手脏,也扒开自己嘴角剩下的草屑,又瞪他,“不准哭,也不准笑。” 心情好了,日子就又好过了起来。 贺念再也没有吃过奇奇怪怪的食物。 而且寒假已经来临,客人即将到位,生活也变得有盼头。 “行,我来接你。”李长青把电话夹在肩旁上,双手抱着刚从快递点取来的两大箱纸巾,他用眼神示意齐群过去接一下,又走向堂屋,从兜里取出烤红薯放到竹听眠面前。 同时还在回答着电话那边的人。 “你也别闹脾气,我忙着呢,哪能随你的时间?” 这已经是哄人的语气了。 全体目光看向他,偏偏被注视的小青年还无知无觉,正顺手拎过铲子把墙角下的冻冰叶渣铲开。 一边用力一边说。 “你也别,叫我,好哥哥,没用。” 好哥哥? 贺念瞪大眼回头看沙发上的人,竹听眠身子已经往前倾,目光锁定李长青。 “行了,”李长青停下动作,“我去接,一定去接你,可t以了吗?” 他挂掉电话,刚想转身去找扫把,蓦地被所有人的目光冻在原地。 “谁啊?”竹听眠率先问。 “谁啊?”贺念紧跟。 “谁啊!”齐群凑热闹。 “谁啊!”杠子表态。 “谁啊谁啊!”小花学舌。 * “谁啊?”姜书怡从上铺探出头问,“你怎么打电话还撒娇?” “我撒娇?”李长真瞪圆了眼,“我哪个字撒娇了?” “让他非得来,不然就收拾他要看他好看。”姜书怡复述。 “你管这叫撒娇啊?”李长真简直无语,斜了她一眼,“我跟我哥打电话呢,告诉他我俩到小镇的时间,让他接我。” 李长真在海市念大学,本来暑假就该回家去,但她想着自己回去待家里也没用,不如留在海市打打零碎工,能省点是一点,结果这一没回去,老家的屋子卖了,据说老哥已经还完了钱,目前正在准备考试。 她什么大事儿都没赶趟。 室友姜书怡父母还在国外没回来,她又不愿意去其它亲戚家,于是询问李长真能不能捎带她回去过年。 “你行李收拾好没?”李长真问。 姜书怡没回答这个,却是匆匆忙忙往上铺下来,“你哥,就是之前你看直播时,画右手的那个人吗?” “是啊,”李长真头疼地对着自己塞不上的行李箱,“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嘛,帅吧?过来帮我坐一屁股。” 姜书怡给她压着行李箱,接着问:“我记得你说他二十三了?” “二十,四!”李长真一鼓作气拉上拉链,歇了口气,又问,“你老打听他干嘛?” 姜书怡对着桌上的镜子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奇怪,“他怎么二十四还没上大学,听你说他不是成绩很好吗?” “我家出过事儿,当时我都不想出来念书,结果,”李长真话说一半,甩了甩塑料袋,开始收拾稀碎小件。 “结果什么?”姜书怡问。 “结果我哥把我绑了扔班车上,让我滚出来读书。”李长真说。 姜书怡低脸笑起来,“你哥真有意思。” 她略加踌躇,拉开自己的行李箱,塞了几条裙子进去,还有双高跟鞋。 做完这一切,姜书怡重新坐回书桌旁边。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而且也不稀罕大学里这些惯会耍嘴皮子的大男生,那天偶然看见李长真在看木作直播,她一眼就瞧见了李长青。 英俊帅气富含生命力。 姜书怡无论如何要去见他一面。 想到这,她又开始拉开抽屉收拾首饰。 李长真人都看懵了,“朋友,你这什么排场?” 姜书怡说没事儿,让她别管。 上了班车以后就变得有事儿了。 李长真乐得不行,问她说:“还行吗?马上就到了,这车许多年了,就这味道。” “还行。”姜书怡拿出粉饼开始补妆。 “你真是……”这几天,李长真也算是略有了解自己这个室友的心思,也劝过,说自己老哥现在忙着考试,什么都不上心,让她别费这个劲儿。 姜书怡已经美滋滋地让她叫声嫂子来听听。 李长真摇摇头,“色令智昏。” 出了班车站,她一边打电话给自己老哥,一边放目搜寻自家那辆熟悉的小金杯。 没瞧见小破车,倒是瞧见亮黢黑的宝马停路边。 富贵逼人。 她看过去的时候,那辆车响起喇叭声。 李长真和那辆车的猪鼻子前脸对视一秒,果断继续向前。 姜书怡问:“那车按喇叭了,是你哥吗?” “别想了,”李长真说,“我哥才舍不得买车,也买不起这种车,除非他吃软饭。” 正说着,那辆宝马追了过来,慢慢地跟在她俩脚后头挪。 李长真拧着眉让到一边儿,车也不再继续往前,副驾的玻璃降下来。 她看到老哥的脸,听到老哥同她说话。 第84章 “你是猪吗闷头就往前拱的。” 李长真连兄妹拌嘴都顾不上了,她皱着脸直起身,左左右右地把这辆车看了一遍,又弯下身去看开车的人。 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女人。 完求了,李长真想。 第34章 启蛰 车门一关, 所有关于秋芒镇的,或是陈旧气味,或是吆喝叹笑, 都被拦下。 车里头有股淡香, 温温和和地裹住人。 李长真瞄了眼开车的女人, 又滑向副驾, 老哥低头看着手机, 问话的时候也没抬头看人。 “鸡肉要吃黄焖还是清蒸?” 李长真为这个态度而不悦:“我不说了想吃肘子吗?” “那也要吃鸡肉啊, ”李长青回头看她一眼,“三叔说了, 你要是带同学回来, 给你同学炖只鸡。” 姜书怡很低地“谢谢”了一声。 完全没有想要表达什么意见的样子。 李长真看她已经开始变得娇羞内敛,心里有一万句话想骂,但还是坚持主见。 “我要吃肘子。”她说。 李长青理都不理她, 转头温声问竹听眠:“走吧?” 汽车当即窜出去,猛冲了两三米, 又急急刹车, 然后停下来缓慢前行。 一颠一刹中, 李长青把上了扶手,笑着看了眼驾驶位上的人。 “你这车技。” “怎么你还挑拣上了?”竹听眠问。 就是顺口的话, 哪里就挑拣了。 李长青说,“还行么?手疼吗?” “不疼,别打扰我开车。”竹听眠说。 他俩这么一问一答,气氛倒也没太超过平时相处的那个模式。 她没提刚才的事儿, 李长青就放心了,开始照顾其他人。 “怎么话这么少?”他扭头问李长真,目光和她室友接触的时候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说什么, ”李长真坐在车里,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对劲,又确认了一遍,“这是民宿的车?” 问完,她看向自己舍友。 原本激动着要来开屏的姐妹已经陷入沉默,余光还瞧得清,伸手扭她一眼让她不要再看。 李长真问老哥:“让你来接我,你怎么还让人家开车。” 人家。 这个里和外倒是分得很清楚,竹听眠眉梢一眼,回忆着刚刚这俩小姑娘才上车时的表情。 看来是又来了两个祖宗。 “拿着饮料,”李长青分发给后座俩人,自己单独拿住一瓶,扭开,又把瓶盖虚虚压着。 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值钱。 反正李长真从没看过老哥这个德行,心里头觉得奇怪,又不好在这会当着两个外人问什么,干脆转头去看身边的街景。 然后又问:“这不是回家的路吧?” “先去民宿,”李长青告诉她,“你家里修房子呢你不知道啊。” 自从赔偿的事情得以解决,三叔也不用每个月省着钱给李长青,终于能够修一修自家房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推了大半准备重建。 三婶也在算着要不要再盘块地,重新把厂房做起来。 毕竟家里丫头还小,未来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要花钱。 父母之爱子。 “我房间也被推了?”李长真声音大起来,“那我住哪?” “不说了去民宿么。”李长青用动作示意她小声点。 “不是,我大半年没回家,我不能住家里,”李长真说着又看了一眼开车的人,“我住外头算怎么回事?而且马上就要过年。” 她已经开始不爽。 姜书怡及时说,“我俩凑一间屋也行,我们俩不占地方的。” “是啊,”李长真对老哥说,“住你家也行啊。” “你可别闹了,”李长青立刻反驳,“你还带着同学,上我家住哪去,你倒是睡客厅没事儿,你同学呢?” 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李长真还发现了更加诡异的地方。 就是从始至终开车的那个年轻女人都没说过什么。 李长真倒是听老妈和老爸说过,老哥家的屋子被一个年轻女老板买了去开民宿,如今已经开业,听说生意还不错。 只是买家吗? 但怎么瞧都不止是这样,这从容劲儿是怎么回事? 车里始终被一股淡香笼罩,并不是姜书怡身上的香水。 李长真再次看向开车的女人。 一个漂亮从容,而且动辄能买断老屋四十年使用权的城里女人。 各种八点档的剧情在李长真脑子里划过。 她脸色越来越僵,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不安,总之这辆车越是豪华,座椅越是柔软不舒服。 李长真就越觉得不对劲,干脆给老妈打了个电话。 刘霞正在李慎的店铺里清货,临近年关,杂货铺里头盘账是一项浩大工程。 她听女儿已经到了镇上,先问她衣服带够了没,又嘱咐她好好照顾同学,最后说住去小竹老板那边不要给人添麻烦。 叫这么亲切。 打完这通电t话,李长真更郁闷了,又双叒看了一眼开车的人。 两个学期没回来,家里已经变天的感觉。 她试图找一些熟悉的话题来讲,她问老哥:“最近还好吧,没打架了吧?” 李长青可听老妈说了,临近老屋卖出去的时候,齐群那狗贼还跑来家里砸墙。 “你哥还打架啊?”姜书怡小小地惊呼一声,又借此把李长青看了一遍。 “我哥从小就是个刺头,”李长真问李长青,“是吧老哥?” “是个头,”李长青说。 车子只能停在记月巷附近,竹听眠熄火下车等在一边,也没主动同两个小姑娘说话,李长青绕去后备箱把两人的行李拿出来,一行人往民宿走。 明明只有四个人,愣是泾渭分明地搞出两支队伍。 竹听眠背着手跟在李长青旁边,听前面的小姑娘不遗余力地向自己舍友说老哥的光荣事迹。 她越说越来劲,“你都不知道,镇子里头,有个叫齐群的,打小就喜欢凑在我哥屁股后头,谁知道他长大了那么混,总来挑衅我哥,打又打不过,而且——” “李长真!”李长青喊了她一声。 李长真立刻和老哥赛起嗓门来,“干嘛!你别告诉我你还护着齐群!” 也就只吼了这一句,剩下的话尽数咽回肚里。 因为她看到了齐群的摩托,还看到了齐群这个人。 而且这个人穿着民宿的广告服,正目光不善地抱着手候在民宿门口。 李长青为何要出声制止,答案尽数体现在沉默无言中。 “还大学生呢!”杠子首先就要为她群哥发声,“当面说人坏话!” 光说这一句可不够解气,但竹听眠已经看向她,所以杠子很不服气地折回院里,也不愿意再帮忙迎接。 李长真的沉默里当然也有背后嚼舌根被当面撞破的尴尬,但大部分还是震惊。 她后退两步,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晰。 这还是老屋吗? 印象里那个满地杂草在传闻中常年闹鬼的,那个老屋? 最让她惊讶的是明明院墙高矮和房屋布局都没变化,没有重建,只是刷了米黄墙漆,把灰色的屋瓦改成朱砂红色,清理干净。 居然像是让这间老屋重新活了过来,见习惯它破败的样子,她有点不太适应。 李长青再次看向那位众人口中的小竹老板。 这一回,竹听眠感到小姑娘眼里那份扎扎实实的震惊。 她对她报之一笑,并且邀请:“进去瞧瞧?” 城里女人笑得有点好看。 李长真愣愣地点头,一转脑袋又和齐群对上视线。 已经中断的尴尬重新被续上。 竹听眠先进院子去,路过齐群的时候说了一嘴:“当门神啊?” 李长青立刻就跟上,回头招呼妹妹和她同学,“进来吧。” 也是他这么一过来,李长真立刻闻到刚才在车上的那股香气,而且变得清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哥:“你喷香水啊?” 李长青迅速看了眼竹听眠此时的位置,小声反驳妹妹:“别乱说。” 齐群还杵在那,对着两人皮不笑肉也不笑地说:“欢迎光临。” 要说民宿的接待能力始终还是靠贺念在前头顶风扛雨。 说时迟那时快,贺念一个箭步冲过来,拖着齐群后脖领让他起开,而后迅速表达欢迎,热热情情地把人迎进去。 “来来来,长青妹妹,早给你俩安排好房间啦,你哥他就是不好意思,那天才和你打了电话知道你回来的时间,立马就来吩咐我快点安排到位,上心着呢!” 他亲自带着两人上楼去房间,张嘴说出来的都是好听话。 贺念真是一个很适合做生意的人,他圆滑,而且很有社交天赋,能立刻抓住顾客痛点,并且合理发散。 本来留下贺念这个人也算是竹听眠别有企图,没承想居然误打误撞地获得了个极其有用的人才。 第85章 她对李长青感慨:“没有他可怎么整啊。” 李长青把着两个行李箱点了点头。 “你把人家东西送上去啊。”竹听眠说。 “等会让贺念来拿,或者让齐群拿。”李长青说。 “你还使唤上我的人了?”竹听眠偏头看他。 “没有啊。”李长青抿了个笑,忽而无缘无故地说,“我没看她。” 竹听眠的眉梢为之意外一挑,唇角笑意更深,“谁问你了。” “我就是得说么。”李长青松开行李箱,挠了挠脸。 刚刚他们两个都听到了。 女孩子笑容满面地路过,顺带着打趣。 “你一会得好好跟你哥介绍我。” “你就这么想当我嫂子啊?” 擦身的时候这两句话漏进车里,笑闹声被车窗过滤一道,筛掉了大部分背景音,语言的内容反倒显得清晰。 李长青顿时就坐直了,猛地看向竹听眠,条件反射一般。 他知道她听到了。 “你不喊一声?人走远了要。”竹听眠倒显得很从容。 李长青看了她几秒,他担心竹听眠多想,又不乐意看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到头来,沮丧的还是他自己。 他又靠了回去,闷声回:“跟过去喊吧,别在街上把人吓着。” 竹听眠就换挡,怠速跟过去。 这才接上了人。 李长青把行李交给贺念,又在心里叹气。 这一天天的。 “我去给她拿肘子。”李长青拽拽衣服,同竹听眠报备。 他早知道李长真要吃,小镇里头和城市不一样,年节里这些米面肉铺关得都早,要有心水的店,都得早早预订。 李长青当然提前好几天就去订了肉,约定好今天下午点儿去拿。 “你也别着急这个,”竹听眠喊住他,“上去和你妹妹说会话。” 她当然感受到来自李长真的那股子莫名敌意。 换位思考一下,自家哥哥原本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青年,身上还背着难以言说的事故,结果身边出现一个富有女人,而哥哥又表现得殷勤不已。 身为妹妹担心很正常,觉得不适应也正常。 说实话,竹听眠很开心能见到有人如此关切地对待李长青。 “兄妹俩多久没见了。”她说。 “经常打着视频呢,逢年过节她都得看一家人吃饭,”李长青对着楼上笑了笑,“也不急这一会,晚点回家吃了饭,我还得带她逛逛呢。” 那就是兄妹谈心环节了。 竹听眠笑笑,“那行吧。” “你别操心了,”李长青对她说,“我俩小时候可没少打架。” “行啦,知道啦,”竹听眠说他真的是很啰嗦,又叫他路上当心些,骑车慢点。 李长青这才答应着出院门去。 同一时间,楼上两颗脑袋从走廊收回去。 姜书怡觉得有些不甘心,“你哥真不来和你说话啊?” “晚上我指定得骂他,”李长真磨着牙,一低头瞧见她把高跟鞋都换上了。 她瞪圆了眼问:“你这是干嘛呢?” “我这不是……”姜书怡又探头看了看在楼下谈笑的民宿老板。 她觉得自己不能在女人味这方面被比下去。 这句话没讲出口,但她拉着李长真进房间,又仔细地对她说:“你可一定帮我打听,你哥到底谈没谈恋爱。” 李长真本来又气又闷,看舍友居然坚持成这个样子,难免朗笑起来,说她怎么这么花痴,明明老哥也没有多帅。 “哎你小声点,”姜书怡拍她,又说,“那是你从小看多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长真“哼”了一声,“你现在瞧着他好,小时候皮着呢,没少欺负我。” 姜书怡本来就满意,这会听了什么话都觉得是李长青的优点,兀自发了会呆,又想起来件事。 “不过,你和你哥看起来真不太像。” 李长真收拾行李的动作一顿,又说:“堂哥么,又不是亲的。 两人聊了几句,姜书怡只是在房间走了几步,已经开始脚疼,只好在李长真的笑声里脱了鞋,惆惆怅怅地说女人真是不好做,歇了会,又讲自己要下去转一圈,重新踩上高跟。 “年轻真是好啊,”贺念揣着手,看着那个腊月天儿里穿着高跟溜达的人。 齐群顺着他瞧了一眼,然后不屑地说:“丑得要死。” 贺念不赞同地回头看他,“你没谈过恋爱真是有理由的。” 齐群当即不爽起来,凑过去问:“我说错了吗?这不纯找冻吗?” “我跟你没法聊。”贺念把他攮开。 齐群如此,杠子更是有话要说。 她分得清好赖,李长真先前在院门口说了她群哥,那她目前和李长真就是敌对状态,但是这个城里姑娘正在单独行动,所以就不存在于敌对范围之内。 想通这个逻辑,她主动过去问:“你这鞋会打t滑吗?” 又自我介绍:“我叫杠子。” 姜书怡同她交换名字,见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鞋,只好低头撩着头发说不疼。 “疼吧?”杠子说,“我之前就穿过高跟,大拇哥都要断了,” 她又晃动脑袋,从二楼到一楼划了一道,“而且你还这么走下来。” 姜书怡穿了短裙,也穿着光腿神器,高跟是一双漆皮及膝的,钢琴黑,雪落上去又化成水。 说实话,还是冷,而且疼。 但是她不想在这个陌生女孩面前承认,而且,这还是民宿的人。 “不疼的,我经常这么穿。”她说完,环顾了一圈院子。 “不可能,”杠子立即说,“你脸都白了,肯定疼。” 脸白是被冻的…… “你几岁了?”杠子看她如此嘴硬,难免慈祥地打听年纪。 “十八,”姜书怡说,“很快十九。” 杠子发现年纪没有差距,又开始把话题拉回她一定冷得要命这个上头。 竹听眠就在厨房里往保温杯里灌奶茶,离她俩不远,听了这话也只是摇头笑笑。 心想这个年纪的姑娘真可爱。 她慈祥地抱着保温杯路过,冷不丁听姜书怡说:“而且我还很年轻。” 这句话的针对性就有点强了。 目前除开客人之外,全民宿上下年纪稍显稳重一点的竹听眠如此想着,并且站住脚“嗯?”了一声。 姜书怡又转头去拍照。 稍晚一些,李长青家里安顿好,过来接妹妹和她舍友,被贺念告知说竹听眠下午就没出来过。 “天太冷了。”李长青说。 贺念对他笑了笑,摇头说:“长青啊。” “啊?”李长青问。 李长真她们俩已经下到一楼,这场谈话就没再继续下去。晚上吃饭在家里木工铺子,全家对两个大学生表达热切欢迎。 也是到这里开始,李长真才觉得萦绕在心头几个小时的陌生感消褪了些。 可她一转头就瞧见老哥在往保温壶里舀。 不是碗,不是杯。 壶啊! 李长真确认一家人都在这张桌上,“你舀给谁去。” “民宿那么多人你没见着啊?”李长青动作不停。 “民宿那么多人缺你从家里带饭过去啊?”李长真转头看向老妈,却被老妈掐了一下。 劲儿还不小。 “你别只舀汤啊,给带点肉。”刘霞说。 “肉单独拿另一个盒子盛好了。”陈兰说。 李长真的脑袋在老妈和婶子之间来回摆了一下,未待消化完她们对竹听眠的亲热,又听奶奶开了口。 “别给她舀那么多!”张桂香说。 李长真心里这才平衡了点。 “整点菜,那臭丫头挑食得要命。”张桂香又说。 李长真不言语了。 她把脸闷进碗里,也不乐意和老爸老妈说话,更顾不上姜书怡和她说悄悄话。 她只恨自己不能当场淹死在饭里,好让全家人看看今天究竟是谁回家来。 明明她也不是故意暑假不回来。 明明她也很激动地要求打视频来一起和家人分享喜悦。 明明她期待了好久要回家来。 李长真当然知道竹听眠的出现对自己家有多么重要,所以她甚至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委屈,因为无论怎么说都会显得自己不讲道理。 可她又没法看着大家都这么在乎那个竹听眠。 她回来一趟,家是家住不成,饭是饭吃不好,讲是讲不出口,气得直咬筷子。 李长青每次和她说话,都会收获老妹的一发白眼。 就连饭后送她俩回去,兄妹俩都没能说几句话。 李长真进房间就把自己摔进床里,几秒之后低低地啜泣起来。 这可把姜书怡着急坏了,叠声问她怎么了。 “我讨厌竹听眠,”李长真说,“我家的人都不疼我了,全疼她去了。” 第86章 她越想越憋屈,推开姜书怡,甩飞枕头,气愤起身,冲下楼闯进堂屋里,对着正准备掷骰子的竹听眠说了一句话。 “老女人!” 然后迅速上楼砸上屋门。 这句话跟摔炮似地炸僵了所有人。 竹听眠手还抬在半空,她攥着筛子问贺念:“我是听错了吗?” 贺念吸了冷气一口,“你是听错了。” 杠子极度气愤,当即要上楼讨要说法,被贺念拦住,劝说民宿不能殴打客人。 齐群立刻就要拿出手机告状。 “放下,”竹听眠看着他,又叫杠子坐回来,“我们继续玩儿。” 她面上实在没什么表现,所以大富翁的后半程就变得气氛诡异,第一位破产的倒霉蛋产生之后,竹听眠迅速宣告游戏结束,回房关灯睡觉。 贺念倒是给李长青发了消息,但是李长青因为生物钟的问题,没能及时收到。 等第二天他风风火火地赶过来的时候,发现竹听眠居然已经起床。 这可才早上八点。 竹听眠很少能看到早晨八点的太阳,就像正常情况下大家也见不着早晨八点的竹听眠一眼。 李长青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步态走过去,贺念从前台那朝他投来同情的注视。 “长真她是被家里惯坏了,也怪我昨天没瞧出来她心情不好,我还以为她考试没考好。”李长青观察着竹听眠的脸色说。 “嗯。”竹听眠不轻不重地回应,抱着手在厨房门边看周云煮面。 李长青听得心凉了一截,辛大嫂也朝他投来复杂的目光。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当然了,她朋友说那个话真的很过分,我会去批评她们,让她们跟你道歉。” “用不着。”竹听眠还是不轻不重的声音,从碗柜里拿出两个海碗,又亲手布置托盘,叠好纸巾,把小菜夹去碟里,齐齐摆好筷子和汤勺。 李长青的心已经凉透了。 “你要不打我一顿吧?” 竹听眠瞧了他一眼,继续布置就面的小菜,等周云把两碗面摆到盘里,竹听眠又戴上手套去抓葱花,撒完,观察角度,确认细节完美。 她才说话。 “十七八九的人,天然会有一股自信骄傲,”竹听眠说话间,拉开了调料抽栏,“所以急急展露锋芒,其实并不会真心去思考会有人为此受怎样的伤。你也别想着妹妹已经十八岁了能多懂事,该耍的小性子还是会耍,她也才大一,大一和大四都是不一样的人。” 竹听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扭瓶盖时话音稍作停顿。 “我很理解她,所以没那么生气,你也别紧张,再过分的话,杠子和齐群以前说得少么?现在大家还不是好好的。” 天菩萨。 这个冬天比以往几年都要冷,她还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带着冰棱的话。 李长青就看她说着风轻云淡的话,用力将芥末从碗边挤进去,又单独从筷笼里抽出一根筷子,轻轻柔柔地把两碗面的芥末按进汤里。 做完这一切,竹听眠对李长青说:“你放心,我这个人不太记仇的。” * 大概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楼上还是静悄悄的。 李长青神色复杂地坐在前台后头,贺念在旁边连连摇头,又捏着手势询问,“真的挤了这么多么?” 李长青点点头,又捂着脸搓了搓。 贺念又感慨着坐了回去,“你妹还是太年轻,不然也不会去惹一个半夜拎斧头出门的人。” 听见劈门这事儿,李长青更是心情复杂,感到无比头疼。 按理来说,竹听眠为他,为李家做了这么多,出头到人尽皆知,李家但凡有个人对她不好一点,那都是不懂知恩图报了。 李长青一直警告妹妹在外面不准说家里的事儿,他就担心别人看不起妹妹,也害怕别人因此欺负妹妹。 所以关于竹听眠的事儿,他想着要当面告诉妹妹这些,但碍于她同学在场,也不好讲多少家里的事儿。 谁能想到就这么几个小时就出了大问题。 日子真是怎么过都有滋味,苦辣酸甜都不好控制。 又过去几分钟,终于听见了开门的声响,然后就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楼。 很响亮地吸着鼻子。 嘴脸眼全是红的,不好说是被训的还是被辣的。 贺念偏头看了一眼,姜书怡是穿着平底鞋下来的。 她们俩显然是有话要说的状态,又缺个打开话茬的机会,憋了又憋,最后对视一眼,居然整齐地对整个堂屋的人微微躬身道歉。 齐群被吓得从沙发里弹起来,“干什么!” 杠子也懵,紧张地问:“你们把竹听眠怎么了?” 李长青更头疼了。 “她人呢?”他问李长真。 “好像是回房间了,”李长真盯着桌台上那个收款的二维码,“她让我下来给她的员工道歉,说我大半夜吼人,吓到了她的员工。” “你真是不像话。”李长青压低声音对她说,又看了她旁边的姜书怡一t眼,“还让你同学跟着你丢人。” 姜书怡在听见“同学”这两个字的时候抠了抠手指头,眉头也靠了靠,但也没说什么。 场面一时僵住,还好贺念打圆场,乐呵呵地说:“没吓着没吓着,你俩也别多心,我们老板就是比较护短,她没恶意的,她这人心思直,过了也就过了。” 姜书怡抽着鼻子扯了张纸,贺念又讲这肯定是冻着了,劝她回屋暖一会。 李长青把自己的羽绒外套脱下来盖到妹妹身上,“你跟我出去。” “哦。”李长真恹恹地应了一声,也从前台抽了张纸来擤鼻子,丢掉垃圾,垂着脑袋跟老哥往外走。 兄妹俩走了一截,李长青偏头问她:“辣么?” “辣死了。”李长真揉揉眼睛。 “洗手没就揉眼睛,”李长青说完,又叹了口气,“你说你……” “家里推了老房重建不是好事么?”李长青决定先解决妹妹的委屈问题,“老叔他们都舍不得出来花钱住,特地跑过来先问清楚竹听眠年节开不开门,才讲了让你们住。” “人也没收钱,家里都过不去,送什么都不要,昨晚才说让我给她送点汤。而且,接送人也是竹听眠建议,听说你好久不回来,肯定行李多,又讲你们女孩子放假肯定要穿漂亮衣服,让我不要开小金杯去接你,还担心行李太多,我开车提行李接你们不方便,她还开车了” 李长青顿了顿,问,“你没瞧见么?她手上的疤,天冷了总是疼呢,还没好完全,就这么去开车接你们,没几个小时被你那么吼一句,你让她怎么想?” 李长青偏头看了眼小鸡仔一样缩头缩脑的妹妹,伸手扯了扯她后领,又说,“你真是不像话。” “我知道了啊,”李长真哽咽着说,抬手抹眼泪,抹完又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哎哟……”李长青偏开头叹了口气,等她自个儿惆怅了一会,又问,“她训你们了?” “没训,”李长真摇头。 李长青疑惑道:“那你会愿意把面吃掉?” “她说,老太太之前成天去巷口说自己家里和民宿多么要好,结果我来了头一天就这么大吼,传出去别人要怎么笑话老太太。” “又说,之前我爸妈还在外头和别人吵过架,说谁要是和民宿不对付,他们就不做那个人的生意,我这样做,别人怎么想我爸妈。” “她把自己准备的礼物拿出来,说她早就买好了,准备给我做见面礼,问我还要不要。” 李长真哽哽咽咽地说这些。 竹听眠还准备了见面礼? 那估计是一早在网上买好了的。 李长青问:“送什么了?” “演唱会的,呃,门票,”李长真又用袖子擦鼻涕。 李长青说:“这衣服我不要了。” “她说也是听老妈说我最喜欢这个歌手,那应该我同学也会喜欢,她问我要不要,”李长真继续话题,“我就说要。” 李长青沉默了。 听她这语气,当场应该是一点犹豫都没有。 明星真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这对所有当哥当爹当弟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她就说,”李长青大力吸鼻子,“要的话,就把面条吃掉。” 李长青:“……” 原来是这么个始末。 莫名其妙地变得好笑起来,他险险压住嘴角,又教训了妹妹一句:“你是真的不像话。” 李长真这次没还嘴,安安静静地同他走了一段,突然说:“她还说了别的。” “说什么了?”李长青问。 李长真侧头看了一眼老哥,“她说自己正在考虑要不要和你处对象,让我最好不要让她讨厌你。” 李长青听得一愣,脚步也不自觉放慢,又清了清嗓,严肃地再次对妹妹加以批评:“你真是太不像话了。” 第87章 * 另一边,姜书怡眼瞧着舍友跟亲哥出去,自己觉得浑身都不熟,觉得这民宿她待不了,已经动了要订票离开的念头。 她无法不想起刚才在房间里竹听眠说那句话的模样。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和李长青处对象。” 竹听眠是很漂亮的,尽管姜书怡因为私心,所以试图用年纪来做对比,但依然无法掩盖这个事实。 她在海市见过许多好看的人,却唯独觉得竹听眠的好看同别人都不一样。 竹听眠漂亮得静气,能引着人不由自主地瞧一眼,又瞧一眼。这个人像是连灵魂都有香气,遇见事,再说出话,魅力就这么不疾不徐地释放出来。 姜书怡觉得她肯定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小心思,却没有炫耀,也没有借此打压。 这样的从容坦然,让姜书怡更加无地自容。 再想起自己来时那样信誓旦旦,觉得她一个家里有钱的海市人,已经高过李长青一头,一定能够吸引到他。 她越想越难受,边上楼边拿手机准备订票。 “哎,”一道声音自楼梯口喊停了她,姜书怡回头看见竹听眠在朝自己招手,“你过来。” 还是笑,还是轻轻柔柔的嗓音。 姜书怡犹豫了一会,认命地转身下楼,心里想着还能单独聊什么呢?她肯定要说李长青的事情。 结果竹听眠带她进了房间,又引着她到化妆镜面前坐下。 “我昨天看你来的时候化了妆,你粉底的颜色没选对。” 竹听眠说着,从台面上挑拣着瓶瓶罐罐,拿了一堆,又比对着她的脸,最终缩小范围,只剩下三瓶。 然后取来一片亚克力调色盘,先用湿棉巾擦了一遍,又各自挤了几泵不同颜色的粉底液上去。 “你得调,也不是胡乱调。”竹听眠晕染着颜色,抹到自己手背,然后虚虚搁着一拳的距离去对比姜书怡脖子的颜色。 “而且不要对着化妆灯下面自己脸的颜色,要看锁骨……” 姜书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感觉脑子有些轻飘飘,真的就仰起脸让她试验。 直到已经开始说腮红的晕染,她才反应过来问:“你不生气吗?” “气啊,”竹听眠用腮红刷揉她的脸蛋,笑着说,“这不是气过了么?你是待到春节后头吧,你要不介意,之后也可以和杠子聊一聊化妆,她正学呢,很快就能变得专业。” 又问:“杠子你知道吧?就我民宿里那个小丫头,你俩年纪差不多,她就喜欢听外头新鲜的事儿,你俩应该会有很多话可以说。” 姜书怡眨了眨眼,又低声道歉。 竹听眠告诉她:“女人不是非得要穿高跟鞋,如果一定有场合要穿,也要确保是它锦上添花,而不是你去配合它,化妆啊,穿衣服啊,都是一样的,傻丫头哎。” 你是天使吗? 姜书怡默了会,终于鼓起勇气:“我可以加你的联系方式吗?” “可以啊。”竹听眠莞尔道。 就这么的,李长青带着妹妹出门吹了半小时风,回来的时候就看姜书怡兴奋喊竹听眠姐姐,并且期待地问她下午的时候可不可以一起在堂屋里看电影。 发生了什么? 李长青看向贺念,收获了对方摊手耸肩。 这场小风波谁都没跟家里的长辈说,而且本就约定好等自家孩子回来之后,李家要来民宿这边请大家吃一顿饭。 团圆饭还是得团圆了的家人亲手来做,刘霞和陈兰特别喜欢民宿这个敞亮的厨房。竹听眠看周云准备走了,跟她说把老辛头也叫过来啊,老婆孩子都在这边,他不过来团圆么? 周云有些犹豫,毕竟今天是李家人过来热闹。 辛光就拉着竹听眠一同对妈妈说:“团圆,团圆!” “请他过来吧,大家一起才好呢。”竹听眠说。 年虽然还没来,但冬天已经开始有了热气 ,一院子人说笑,端杯送盏,也算提前把年三十演习一遍。 “这次一定过个好年!”三叔满足地说。 李长青端着饮料跟着一同笑,听了这话,想要侧身去看隔壁桌的竹听眠,却没看见人。 他立即起身过去问贺念:“人呢?” 贺念正在向齐群学习当地划拳的绕口令,人本身已经有点微醺,听见问这句话更是觉得好笑。 他指了指堂屋的屏风。 “竹听眠刚才和你奶奶拼酒,两个人都觉得院子里头有点冷,所以进堂屋里喝。” 和,你,奶,奶,拼,酒。 这几个字让李长青稍微思考了会,确定自己没听错,他赶紧绕去堂屋里头。 里边哪里还有老太太的身影,就看见竹听眠搂着辛光窝在沙发里睡觉。 也没睡多踏实,看样子就是扛不住酒劲儿盹一下,又被他快步进来的动静弄醒,迷迷糊糊地去找手机看时间。 “喝了多少啊?”李长青过去轻声问,“我奶奶呢?t” “你奶奶?哼,”竹听眠嚣张道,“我没喝过她,她去找别人喝了。” 李长青笑她,“你还骄傲呢。” “我那是尊老,”竹听眠晃着脑袋说。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李长青当然不会再反驳,就只顾着笑了。 竹听眠眯缝着眼看了他几秒,然后拍拍怀里盖着毯子的辛光,对李长青说:“来,孩子还你。” “不是还我。”李长青叹了口气,让她先等一下,自己绕出去确定辛大嫂打算先带着辛光回家,这又折回堂屋抱孩子。 谁知这次竹听眠就不松手了,她搂紧孩子说:“抢孩子啊?揍你。” 她故作凶狠,可声音的尾调都染上了娇意。 “刚不是说还我么?”李长青好笑道,又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辛大嫂在外头等呢。” “好叭。”竹听眠遗憾道,“那我明天再和辛光玩好了。” 李长青把孩子抱去还给辛大嫂,再折回去,这次竹听眠又有了别的抱怨话。 “进进出出,尽兜着冷风进来了,快点道歉。” 真是很不讲理。 “好,对不起,”李长青立刻道歉,又问,“我送你上楼好吗?” “也抱么?”竹听眠眯着眼问他。 她这样软着声的样子实在勾人,李长青瞧得心脏猛颤,不仅涨涨麻,还有些痛。 “你醉了没醉啊竹听眠?”他小声地问。 怎么还记着要折腾人。 “你不抱,你又折回来干什么?”竹听眠其实也没醉到哪里去,这会瞧他红了脸,心里觉得非常可爱,也就满足地准备坐起来。 又说:“我看你就是准备抱我。” 李长青不说话,就这么低头看她,好半天,问:“你要么?” 他还莽起来了? 竹听眠抬脸问他:“外头可都是人,你敢抱我么?” 下一秒,李长青拖着她的膝窝和后背把人抱了起来。 竹听眠的手臂贴紧他胸膛,一时之间分不清谁的心跳更响一些。 “你为什么抱我?”她问,故意镇定着去看他。 可李长青躲也不躲,也问:“你为什么要我抱?” 第35章 启蛰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能再近。 院外似是聊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忽而欢笑鼎沸。 隔着薄薄一扇玻璃门,再有屏风做挡,这样蓦然而至的声响将将足够提醒两个人依然身在现实, 又不足以撞破这方寸旖旎。 竹听眠还记得李长青问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要我抱你。” 声音是轻的, 缓的, 态度却是明知故问。 并不需要回答, 却能借此抱住人, 已然莽撞地强占了高点, 没有底气也要强耍威风。 “还抱多久啊?”竹听眠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肩膀,“我自己能走呢。” 呼吸拂到颈侧, 撩得李长青迅速地紧了一下眉。 他感到自己又被轻视, 所以执拗地回应。 “不放。” 竹听眠越发往他身上靠了靠,“长青啊,胆子变大了。” “你先挑的头。”李长青说。 说完, 眉头挤得更紧了些。 “我挑什么头了?”竹听眠人还在他怀里,依然能偏着头问。 这太欺负人了。 李长青陷入沉默。 他有点生气于竹听眠对于这段感情的游刃有余, 同时又知道自己不该生气。 是他自己上赶着表白心意, 亲手交出可以被欺负的权力, 急吼吼地投资心意出去,甚至为此还险些在人面前掉眼泪。 事到如今, 他清楚这张感情欠条上落款的就是“李长青”三个字。 他知道是自找,也知道该理清身份和姿态。 道理他都明白。 但他还是生气,而且委屈。 “说话啊,皱着脸给谁看呢。”竹听眠戳了戳他。 “还能给谁看, ”李长青故意掂了掂她,“你别乱动。” 第88章 “抱不动了?”竹听眠问。 “怎么可能,”李长青低头看了她一眼, “你很轻。” “不是要送我上去吗?”竹听眠又问。 李长青抿了抿嘴,又掂了掂她,没挪动脚步。 “什么意思呀?”竹听眠盯着他的脖子。 这个人像在喝水一样,喉结上下动个不停,比起挤一句说一句,倒是这团小肉还诚实些。 “说话。”她又催促。 “你跟我妹说的那个话,”李长青试探着问,“那是什么意思啊?” 竹听眠又被他掂了掂,不仅如此,膝窝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手心的烫意。 这人大胆又不大胆,倔起来也不管自己羞到了什么程度,非要问个明白。 她知道这一点,心里为之烫起来,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吧,她能瞧得清他尚未言明的渴求,所以觉得此时这种情况,要是他带着呼吸倾身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温度应该会很烫。 她轻飘飘地意识到,其实有些事情不是非得确定身份才可以做,比如拥抱。 比如…… 竹听眠看向他的嘴唇,故意问:“哪句话?” 李长青胸膛用力地起伏几下,顺着话,一路看到她的嘴巴,在梦里,这个地方很软,湿润,可以由他吞吐,动作间还能把将将漏出来的轻喊堵回去。 他已经梦过许多次。 可现在不是梦。 李长青知道自己应该像话一点,至少要礼貌些,但还是出事了。 他变得无法再站直,觉得自己对一个醉酒的人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太不像话。 竹听眠就瞧着他离得越来越近,弯身,把她妥帖地放到地上,同时提醒:“站好。” 他迅速背过身,半蹲下去:“我背你上去。” 李长青只敢弓着身子,毕竟今天穿的羽绒服不长,什么都盖不住。 他听见竹听眠在后面问:“不抱了?” 李长青脸上已经烧得滚烫,不停地在心底大骂那个部位,可肿胀感依然没有消停的迹象。 他在自我谴责的同时急中生智。 “我怕你吐。” 急中生了智障…… 他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开始等待竹听眠的指责。 什么都没能听到。 竹听眠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背影,就这么看了好几个呼吸,她才偏开头轻笑出声,本想上手把眼前这根木头扒开,又觉得太便宜他,所以直接上脚踹他,继而自个走出去上楼。 李长青捂着猝然被蹬的屁股,粗略估计了一下灯光的亮度,还有外头的人数。 他现在这个德行追出去肯定不现实,只好从饮料柜里拿了瓶冰水,又乖乖去扫码付了款,这才坐到沙发上开始冷静,同时觉得可惜。 本来还能多抱一会呢。 他仰头灌了半瓶水,理智稍微回笼,猛地想起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竹听眠踹他干嘛? 她生气了? 她发现了? ……那不是完蛋了。 李长青愤怒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立刻补救,揣着酸奶上楼敲门。 “滚进来。”竹听眠在里面说。 这一秒,李长青真的有思考过要不要按照她规定的姿势进门,但他尚未确定竹听眠因为什么生气,要真是恶心他,那么他再滚出来也来得及的。 怀揣着如此决心,李长青把酸奶摆到竹听眠面前。 她窝在椅子里扒拉着手机,屏幕上的内容飞快地变换。 “生气啦 ?”李长青问。 竹听眠气笑了,“我有什么好气的。” 她转椅子斜斜地瞥人一眼,“你也别靠我这么近,等会吐你一身怎么办?” 李长青着急地又往前几步,就差没把自己钉到桌边。 “我害怕折着你的胃。” 虽然还有其它难以启齿的理由。 这句话毫无说服力,竹听眠宁愿去信鬼,所以只是哼了一声,然后继续看手机里的视频。 李长青默不动声地往她那边挪了挪,“这只狗挺可爱的。” 为了表示自己在说什么,他还伸手指了指竹听眠的屏幕。 说到狗。 结果又是火上浇油。 竹听眠按熄手机,把它盖去桌子上,同时指了指摆在桌边的那个木雕小狗。 “李长青,这是雕的以前学校里那只瘸腿小狼犬吧?” 她缓声补充回忆的细节:“就是食堂大叔带回来的那只,我经常去喂的那只。” 如果是这个话题,李长青就有自信能接上。 他立刻说自己原来就很喜欢看她喂狗,觉得她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而且之后那只小狗也被好好养大,甚至还做了爸爸。 “真好啊。”竹听眠笑起来。 看她笑了,李长青也连连点头,“是吧。” “是个鬼!”竹听眠笑容消失,大声道,“你连狗都记得住!你还雕了出来,你都不记得我!” 原来是在铺垫这句话。 怎么这旧账还能这样被翻出来。 李长青自认在这件事情上他是无可饶恕的。 但是,他快速地看了竹听眠一眼。 上次在牛棚还不是这个说法啊。 想是这么想,但他现在已经清醒过来,知道当务之急是t赶紧道歉。 自从确认心意之后,李长青没少学习。 在一段感情中,男朋友的认错态度是衡量感情是否健康的重要因素。 虽然还没有名分,但是有些流程已经可以开始执行。 李长青积极承认错误,并且再三真诚道歉,跳过自我开解的部分,坚决避开任何给自己找理由推脱责任的可能,最终发誓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已经按照公式走了一遍,可竹听眠的脸色并没有太多好转,瞪着他问:“你还想有下次?” 李长青说自己哪敢啊,又重新摒弃错误部分,再次执行道歉流程,嘴巴都快要说到冒烟,确认语言实在无用,他丧气地说:“要不你打我吧。” 竹听眠望着他,一时连佯装发怒都忘记维持,竟然看得过份专注了。 他的真的太好读懂,像一本只有两页纸的书。 即便如此,还生怕谁瞧不清似的,把喜欢二字大些加粗横满纸页,一门心思表达心意,哪管会不会烫着人,更不顾人家是否接得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居然连添补遗憾都用勤能补拙的办法,仗着自己讨喜就一再表现。 竹听眠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对李长青冷脸很久,她隐隐担心起来。 要是跟这个人过日子,他一委屈,她立刻就心软。 这以后可怎么办呢。 “你别往外想啊,你在想什么啊?”李长青一鼓作气道完歉,发现竹听眠居然在出神,他生怕这个人又相出什稀奇古怪的解决办法,再次提议。 “你打我吧。” 竹听眠低头笑了半天,板着脸捶了他膝盖一下。 “你好吵啊李长青。” 李长青听出她声调里的轻松意味,终于舒了口气,给人把酸奶戳好,“你喝了这个再睡,不然明早起床头晕呢。” “说得像你很有经验一样,明明一杯就倒。”竹听眠接过来把吸管送去嘴里。 李长青说:“就是因为太容易醉才有经验的么。” 说完呆呆地看着人笑,笑着笑着,又说:“我喜欢你。” 竹听眠简直拿他没办法,两个人对视一眼,双双笑起来,乐什么也不知道,一笑就很难停下来。 * 春节将近,返乡潮带回来的不止有大学生,还有本地人,其中并不缺乏在外小有成就,过年回来发散荣誉的本地人。 简称:别人家的孩子。 李长青也顶了这个名号许多年,但秋芒镇人才遍出,比如柳云羡。 在记月巷里,柳家同李家多年邻居,屋子之间就隔着院墙一堵,后头各自去盖新房子,留下的老屋也殊途同归地变成民宿。 不同的是,刘家是自己掌握风口改造,自己经营,李家是卖出去。 要知道,这种一条巷子里一个年纪的孩子,友谊只有两种发展情况,要么好得出生入死,要么恨得不共戴天。李长青和柳云羡就属于后面那种。 恨比爱长久,柳云羡年年回来,李长青就年年和他相看两厌。 本来就烦这个人。 这个人不知轻重地黏着竹听眠,李长青闷声在旁边看着,简直想咬他。 竹听眠的民宿叫“可以住”,隔壁柳云羡开的那家叫“云羡”,姑且不提这一条巷子里的民宿起名水平如何,先说这柳云羡成天标榜自己是个文化青年,自费出版过三本不知所云的随笔,之后再介绍,就开始说自己是作家。 很没有自知之明的一款人类。 他平时也不回来,民宿一直交由请来的店长打理,可他已经给自己安上了作家的名声,那就必须附庸风雅,所以他尤其喜欢欣赏各类艺术,音乐绘画的知识都有所存储。 第89章 所以这次回来瞧见竹听眠,第一眼就把认了出来,那些存储的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起先是嘘寒问暖,过了两天居然带着礼物来拜访。 谁缺你拜访了。 李长青没让他进院子,“人还没起呢。” “你真是有病,”柳云羡说,“人家起没起我用得着你告诉我啊?” 他想侧身从李长青旁边钻进去。 李长青毫不客气地抬手一兜,巴掌精准地按塌了柳云羡的发型,惊得对方连忙后撤紧急挽救形象。 真不知道他寒冬腊月里不带帽子要坚持抹发蜡的行为意义何在,李长青嫌弃地搓了搓手。 “跟你说了她还没起。”李长青就是不让开。 柳云羡气得在门口边跳边骂,李长青也不惯着他,和他斗起嘴来。 这可稀奇。 反正贺念从没瞧过李长青和谁吵架的,一般就是在讲道理,或者揍齐群,这么着和人拌嘴,像是重新开辟出来个人格一样。 他乐呵呵地在前台叼着鱿鱼干瞧。 李长真看老哥吵架,也不去出嘴相帮,拉着姜书怡在前台瞧,甚至不忘对舍友祛魅。 “看到了没,我告诉过你,我哥小时候可皮,一堆死对头。” 说完,她还用眼神指了指同样抱着扫把凑热闹的齐群。 门外两人越吵越幼稚,俩大男人,莫名奇妙地开始反弹话术,声儿还不小。 姜书怡有些担心,“眠姐还没起呢,会不会吵醒她啊?” 李长真拧着眉看了她一眼,“你是怎么回事?” 姜书怡没回答,倒是贺念颇有兴趣地打听这俩人究竟有什么过往,怎么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 “我哪知道,”李长真说,“他俩从小就这个死样子,见面就得吵。” 她想了会,又总结说:“可能命里相克吧。” “不可能,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贺念发表意见。 “我知道,”齐群乐得呲着个大牙。 民宿众人整齐地扭头向他。 差点忘了,这还有个齐群呢,秋芒镇著名李长青私生转毒唯再变黑粉,目前正处于黑转白的阶段,应该对李长青的一众糗事如数家珍。 “就这柳云羡小时候感冒,然后李长青带了几个泥丸子去哄人家吃。”齐群说。 “这怎么了?”竹听眠不知何时悄默声地出现在众人身后。 “卧槽!”齐群惊得甩手砸掉扫把。 竹听眠把扫把捡起来塞他手里,催他继续,“泥丸子怎么了?” “他和了尿的,喂了人吃,还告诉人这件事。”齐群说自己之所以那么记得,是因为当天柳云羡哭得跟杀鸡一样,柳老爹气得过来拍门告状,然后李长青当晚被打得满院乱窜。 竹听眠在沉默中看向李长真,后者立刻说:“我那会肯定还小,还没能力理解这么恶心的事情。” “你那会是小嘛,你那是——”齐群险些脱口而出,但居然憋了回去。 这就更稀奇了。 齐群只有一种情况下会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忍回去,那就是马上要挨李长青揍的时候。 但目前的情况是李长青正在全情投入嘴仗,完全顾不上后头有个漏勺正在分享他的昔日荣光。 “什么?”竹听眠发动老板威压,试图用此深入了解详情。 但齐群已经开始说之后的故事,“柳云羡也不甘心吃闷亏,所以第二天拉了屎以后攥着等在巷口,就等着李长青出门抹他一裤/裆,大声喊李长青拉裤子里了。” 这还真是…… 有来有往而且酣畅淋漓的报复啊。 “这也太……”竹听眠勉强想了个形容,“原始了。” 虽然整体流程略为恶心,但还是忍不住让人想知道后续。 “后来呢?”贺念问。 “后来?”齐群大笑道,“柳云羡被柳老爹抓回去打了一场,哭得跟杀鸡一样,隔着几条巷子都听得见。”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李长真回忆着说。 “那能没印象吗?”齐群说,“没几个人能哭出那个动静,柳云羡当时恨死李长青了。” 竹听眠笑得停不住,说这个柳老爹也是个性情中爹。 这样有头有尾的报复行为必然不会停留在这个节点,贺念兴冲冲地往下问。 还以为齐群会继续说出更加搞笑的事,却见他笑容一收,几乎是匆匆忙忙地讲:“后来就是柳云羡去小学里说了那件事嘛。” 这要是一本小说,那就是烂尾了。 “什么事?”竹听眠问。 齐群支支吾吾的,又看了李长真一眼,“就柳云羡从老爹那听来的事情。” “跟你聊着李长青,你看他妹干嘛?”贺念问。 竹听眠也跟着看向李长真。 李长真虽然因为演唱会门票而吃了那碗芥末面,但她自认没有姜书怡那么好收买,目前对竹听眠还处于一种服气又不服气的状态。 再加上她是李长青妹妹这一点,她顶多愿意和竹听眠保持面上的友好。 但是要聊这事儿,那就不行。 “什么什么什么事,”李长真不虞地说,“哪有那么多事,总打听干嘛?” 这小姑娘突然变脸,竹听眠看齐群脸上也略有t愧色,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贺念擅长看人的脸色,当下也就不再追问。 本来还欢乐的气氛猝然停止,李长真尤觉得不解气,恶狠狠地瞪齐群,“就你多嘴。” 瞪完说完,连早点都不吃,哐哐哐地砸着脚步上楼去。 竹听眠仰头听了听动静,对着贺念耸耸肩,又回头喊守在门外拦门的李长青。 周云今早做了包子,还炖了锅火腿汤,没再另外放盐,咸淡刚好,一口包子一口汤,身心都舒展开了。 齐群吃舒服了,很快就忘记刚才的风波,脸上的郁闷消失了,重新展现出清澈的笑容。 郁闷转移到了李长青脸上。 因为竹听眠不仅邀请柳云羡进来吃早点,而且在看了对方展示的照片之后,就兴冲冲地邀请人进去堂屋详谈。 竹听眠倒不是要打听之前的话题。 要讲不好奇柳云羡到底说了什么,那是假的,但是她对于李长青的好奇可以维持在尊重后头,既然李长青从不追问过去,竹听眠也能够回以同样的心意。 只是没想到柳云羡今天过来同她聊起音乐,又说他曾经在国外同一个交响乐团合作过,还和他们的首席小提琴拍了合照。 “我在网上搜过,你经常去这个国家演奏,所以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 竹听眠倒是很感谢他如此直白地说自己在网上的搜索记录,至于那张照片,她瞧过去时,人就怔住了。 柳云羡身着西装,笑容灿烂,也比较绅士地举着大拇指往后退了半步,将照片的大半画幅让给身边的女士。 红发,笑容明艳,神采奕奕。 竹听眠怎么可能会忘了她呢,再反复确认对方已经是乐团小提琴首席之后,她只觉得自己眼眶发热,连带着心口也酸起来。 昔年留学国外,竹听眠也有过茫然踟蹰的时候,她不确定自己配不配接受竹家给出的,那样等级的教育资源,虽然未曾言明白,却也陷入深深的不配之中。 就是这个热情明艳的红发姑娘向她分享友善,她像圣诞节最幸福的家里壁橱中的那团火一样。 对于初到国外的留学生来说,这样的友善和接纳帮助她度过了艰难时期。 那是一段美妙而且幸福的回忆,女孩热情无私,而且一遍一遍地夸赞竹听眠,毫不留余地,说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 虽然说话的人和听者都知道这是在开玩笑,但已经很有效地扶稳了竹听眠的自信心。 认识这样的一个人,是生命中可遇不可求的财富。 后来竹听眠身处光芒万丈,还傲气又小性地同alexia说就是她把自己夸得只会骄傲。 alexia热情得一如既往,说竹听眠配得上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 可是再后来,竹听眠承受不住接连发生的事情,落得个出逃的下场,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打开手机时,在长而杂的一串联系人红点中,alexia的消息同她的灿烂红发一般引人瞩目。 "i can't believe u left me on read!" "how dare u!" "don't ever contact me again!" 看得出来,她对于竹听眠独自承受悲伤而且不告而别的行为发了超级大的火。 同孟春恩一样,alexia持续拨打电话,疯狂轰炸消息,确定石沉大海之后就威胁说要绝交,然后不出十分钟,又再次主动说话。 "god,i miss u!!!!!" 完全可以通过文字看到她的表情,可竹听眠依然没有联系她,因为在她晦暗沉寂的这个夏天,alexia刚刚收到心仪的乐团的邀请。 无论从哪种角度,竹听眠都不希望她在人生的光明时刻还要分神来关心一个枯萎的人,而且,竹听眠也不想给她带去晦气。 第90章 “你已经是首席了啊,”竹听眠看着那张照片喃喃,又拜托柳云羡将照片发送给自己。 柳云羡腼腆地说:“我还有其它的单人照。” 竹听眠表示婉拒。 其实她和柳云羡也没聊很久,主要是在厨房里人太多,竹听眠眼酸得有点不好意思,再就是,她只要想起自己才来秋芒镇时,还采用过alexia的办法收拾齐群。 情绪对冲着,又感动又想笑,这才带着柳云羡去了堂屋。 刨开怅然的部分,对谈基本都没有几句话,也没花太多时间,十来分钟而已。 已经十四分钟了。 李长青目光如炬地守在院里,堂屋前头。 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的身份和能力。 首先,他很爱看书,也知道不少道理,就是本事说花里胡哨的漂亮话。其次,他没有去过什么漂亮地方,也没什么见识,这件事在过往里,他听竹听眠同贺念闲聊时偶尔发表对于某个地方或者某件事情的看法时,李长青无法插话。 他们来自色彩纷纭的世界,体验过衣香鬓影的生活。 而自己,只是一个汗臭汗臭的小镇青年。 虽然他最近已经在偷偷用洗衣凝珠。 李长青揪起衣领闻了一下,香的,他又继续思考。 但他只是秋芒镇的一个普通人,不自量力地告了白,只会腆着脸贴在人身边,手机里也拿不出什么国外的旅游照。 他不懂音乐,连小星星都会说错,英语词汇量还没有小花一只鹦鹉多。 他。 他…… 他多半是吃醋了。 李长青在进行了大量自我贬低之后,不情愿地看清自己的不足之处,也清晰地感受到心里酸得要命。 又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立场和身份吃醋,所以更加憋闷。 他本来是要去给辛大嫂送芹菜,不过就是从院前取了在送去厨房里,并非很难胜任的工作,但还是因为不可明说的理由停在了这。 心里堵得慌,也有些牙痒,恨得想啃菜。 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得理智一点。 竹听眠出来之后打眼就瞧见李长青正沉着脸啃芹菜,没忍住“噫”了一声,问他:“包子还有剩的吧?” 柳云羡和她就是前后脚的距离,当然也瞧见这一幕,立刻大声嘲笑。 这次李长青没和他拌嘴,沉默着把菜送去厨房,又故意逗留了几分钟,再出去,院子里已经看不着柳云羡了。 竹听眠也没上楼,就抱着手在楼梯旁边等他,笑吟吟的,一双眼睛亮得不像话。 李长青怀疑她肯定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服。 “李长青,你是不是头发长长了?”竹听眠问。 李长青对她眨了眨眼,又反应一会,抓了抓头发说:“前段时间忘了去理,这久理发店都关门了。” 以前他都是自己收拾,长了就剪,从没在意过发型,也就是竹听眠来了之后,李长青才开始成为发廊的顾客。可前段时间过得兵荒马乱,忙起来就什么顾不上。 这下好了,李长青沮丧地想。 乡下人不知道收拾自己,和他们去过外面会抹发胶的人不一样。 土。 竹听眠把他看了又看。 这个人从柳云羡回来就变得很奇怪,但前两天好歹还藏得住眼神,今天这是干脆装都不想装了,闷声不响地杵在这,心里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摆出一副大雪天被主人抛出家门的小狗样子。 可怜巴巴的。 竹听眠很想捏一捏他的脸,于是问:“我帮你做发型吧,好吗?” 李长青立刻就跟着她上楼,配合所有动作,坐在化妆桌前眼巴巴地盯着镜子里的她。 竹听眠的起手式特别厉害,有模有样的,又是比对位置,又是沟通长短。 声音温温和和,动作也是轻轻柔柔。 她手指穿梭在头发之间,每每按下去,李长青都需要花大力气才能忍住不颤一下,酥麻却一阵一阵地沿着脊椎往下淌。 竹听眠在摸李长青的脑袋。 李长青觉得自己在摸电门。 人反正是迷糊了大半天,甚至忍不住想要哼哼,他最开始都没听着竹听眠喊他,耳朵像是被丢进水里一样。直到身体为之有所反应的一切触碰停下,他的听力才变得正常。 他听见竹听眠喊他的名字。 李长青“嗯”了一声。 又听她问:“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怎么突然开恩? 李长青不解地同她在镜子里对视,又看看自己,正面瞧着没问题。 他又看向竹听眠。 她嘴角一抿一抿的,似乎在艰难憋笑,拿手机朝他后脑勺拍了张照片,递过来。 李长青偏头去看,只见一片坑洼凹凸。 好一颗狗啃的脑袋。 这样的后脑勺居然是真实存在的t,也太搞笑了,李长青笑出声来,好像这样的惨状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脑袋上。 “你还笑。”竹听眠推了他肩膀一下,被他的乐天逗笑。 “不是,”李长青抬手摸了摸自己后脑勺,笑着说,“我以为你是专业的呢。” “我上哪专这个业去?”竹听眠乐得停不下来,“怎么办?” “你还问我怎么办?”李长青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笑得停不下来,脸都开始发酸,他无奈地和镜子里面的竹听眠对视。 这一瞧,两人都收敛笑意,憋了几秒,又同时笑出声来。 比赛似的。 “我来吧,剃个板寸,”李长青示意她把推子拿给自己,忽而想起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个。” 竹听眠安静几秒,看着他,同时用下牙啃了啃上嘴唇,才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李长青:“……” 好像已经知道了。 “我换了新的刀片呢,还用酒精擦过。”竹听眠换上了无害而且无辜的表情,就这么望着他,最后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引得李长青拿着推子跟她乐了半天。 “你弄吧,”竹听眠揉着脸想要离开。 人才转身迈出去一步,立刻感受到阻力。 李长青揪住了她的衣摆。 “嗯?”竹听眠回头看他。 “就是,”李长青用力得指甲盖发白,说话却很没有底气,“以后我也带你出去玩,不说以后,要么你定个时间吧。” 竹听眠低头看看他揪着自己那只手,视线又沿着那只手往上,“就为这个啊?” 这醋得有点偏门了。 “他抹发胶,而且乱喷香水,说话也很油腻,”李长青仰头看她,“你不觉得吗?” “学坏了啊长青,”竹听眠伸手弹他手背,“还背后嚼人舌根呢。” 她没使劲儿,就只是很短很短地碰了一下。 李长青当然知道这样不好,所以被教育了也听着,只是更用力地拽住那片衣服。 “我不和你说大话。” “那就等你考上,”竹听眠也不和他客气,“我选地方,你不花钱我就打你。” 李长青心里头立马就敞亮了,“我不会的。” 又说:“我师父给我布置了很多作业,不准我再打家具,我能挣钱。我妈,我奶奶,我三叔三婶,还有我妹,都没出过国呢,倒时候我们一起,好嘛?” “哎哟,你这都包圆了啊。”竹听眠听他兴奋地安排完所有人,哪有拒绝的道理,手已经伸在半空。 李长青也注意到她的动作。 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一回,那次两人都停顿下来,而且李长青还因此害羞了半天。 但这一次不同了,他主动偏头,把脸送到了竹听眠手心,眼皮往下盖着,瞧她脚上那双大毛拖鞋。 “我喜欢你。”他说。 又开始了。 竹听眠原本捧着他的侧脸用指头揉着,忽而用力捏住,然后往外扯。 “剃你的板寸吧。” “哎,”李长青故意说,“板寸可不是谁都能剃的,像我这样英俊的才可以。” 臭屁小狗。 “现在已经这样了吗?”竹听眠说,“刚才掐着脸皮没那么厚啊。” 李长青就笑,也松开了她的衣摆,开始捣鼓自己的发型。 竹听眠让他自己先弄着,自己绕去走廊,想了很久,终于拨出了给alexia的电话。 * 今年的除夕同以往都不一样。 三叔为之投以高度热忱,甚至搞了几道花里胡哨的大菜,准备在年三十那天大放光彩,提前好几天就开始折腾,居然还搞出了试菜环节。 水平倒是很不错,全家人报以高度赞赏。 “要我说,这才是过日子嘛!”李长真美滋滋地抱着碗,环顾一圈家人,“刨开二叔那颗老鼠屎,世界都干净了。” “你怎么说长辈呢?”李慎出声教训女儿,“我哥那颗老鼠屎,也得我同辈的人来说。” “吃着饭呢!”张桂香“哼”了一声,打断这对父女俩,“我生的儿子轮得到你们小辈说啊?” 第91章 父女俩同时缩了缩脑袋。 李家三个儿子,老大就是李长青他爹,李慎排老三,中间还夹着个老二。 李善。 在李长青印象里,二叔一直是温厚慈爱的,从小对他很好,反倒是三叔从小说话不着调,偶尔脾气上来还乱骂一通。 再严重点,奶奶都骂不过三叔。 似乎所有家庭日都会有一个反骨仔。 三叔就是李家的反骨仔。 灾难袭来的时候,三叔李慎二话不说变卖所有家产帮着还债,他讲这样是天经地义,一家人嘛。 但可惜的是,并非所有家人都能在变故面前站住脚跟,譬如李老二。 李善说大哥出了事,凭什么让家里给他还钱,他不管。 不论奶奶怎么骂,三叔怎么吼,二叔都说自己不管。 也是这一个“不管”他带着二婶和孩子离开了秋芒镇,理由是受不了被别人戳脊梁骨。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李长青说不上有多激动,更多的是震惊,还有不可置信。 二叔这一走就再没来过消息,已经很多年没人主动提起他。 李长青知道三叔和妹妹依旧气不过,又看奶奶反应这样大,心想老人家可能也思念儿子,毕竟马上就要过年。 他没说什么,低头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汤。 他想,如果奶奶需要的话,他可以去主动找二叔,把二叔劝回来。 “我真是恨!”张桂香把筷子砸到桌上,重重叹一口气,“肯定是我没教好这个儿子。” 这下一桌人都慌了,纷纷起身劝老太太别着急。 “你们俩个不会说话就给我塞饭!”刘霞斥责着丈夫和女儿。 李慎和李长真已经变得很老实。 “妈,这哪里能怪到你身上去,别这么说。”陈兰给婆婆顺背。 李长青连忙去给奶奶换了副新筷子,连劝带哄地塞去老太太手里。 张桂香抬头看了大孙子一眼,又重重地叹气,攥着他递来的筷子开始扒饭,吃了两口,瘪着嘴,眨巴眨巴眼,居然眨出泪花来。 这下彻底乱了,李慎二话不说跪去老妈面前,刘霞急得原地乱转一圈才找见纸在哪里,李长真懵得在原地抠手抠了半天,急得哭起来:“奶奶我错了,您别哭啊,奶奶啊……” 陈兰已经扭了热毛巾过来要给婆婆擦脸,李长青赶忙给老妈让开位置,自己也手忙脚乱,手机在兜里震个不停,他刚想要接,结果奶奶喊着大孙子是就拽住他抓过去抱住。 这么一抱,刘霞和陈兰也抹起了眼泪。 李长青哄完这个劝那个,完全顾不上要接电话。 * “没人接。”贺念扭头说。 “那估计是在忙,”竹听眠朝院里扬了扬下巴,“你去照顾客人,让齐群出来。” 半小时之前,院门外突然闯来一男一女,张口就说这家民宿买了他家的房子不给钱,骂完人就泼油漆,大红油漆沾着腊月雪,触目惊心地洒了一地。 这已经是严重事件了,贺念当即报警,警察来了之后认出他俩是镇上的老面孔,先把人带回去,让民宿这边想想后续处理,及时跟进。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们骂得也很难听。 民宿的人不让竹听眠出去,杠子和姜书怡一左一右拦住她,却拦不住那些骂声遍天乱响。 “李长青这个野杂种也配独吞这笔钱!我呸!他是李家什么人!” 贺念一边报警,一边藏起斧头,并且检查前台是否有任何可以顺手抓到的管制刀具。 毕竟他的老板先前一言不合地提斧头劈门来着,当时也是这样平静的表情。 竹听眠一直沉默到警察把人带走,站门外看了好半天,才告诉贺念:“你给李长青打个电话,问是怎么回事。” 就说了这一句话,但电话没打通。 说实话,齐群也有点怵这个样子的竹听眠,问她说:“咋了?” “他们那句什么意思?” 竹听眠用脚尖碾了碾地上的油漆。 “哪句?”齐群回忆里,夫妻俩说了一万句话。 “李长青是李家什么人那句,”竹听眠说完,又转头看他,“你之前说柳云羡事情也留了一半。” “这是,“齐群挠挠头,“主要这事儿,我不知道能不能说。” 竹听眠冷冷地垂着眼皮,“说。” 没有能不能这个选项。 齐群稍作挣扎,皱着脸把院子环顾一圈。 “哎,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李长青是他爹捡来的,回镇子的时候半道上捡的,说是当时脸都饿紫了。” “捡的?”竹听眠淡声重复一遍,又问,“他知道吗?” 齐群就说本来也不知道,七岁以前皮得跟猴一样,还给捏尿丸子给人吃呢,结果柳云羡跑去学校里嚷,说李长青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不是他爹妈亲生t的。 “就这事儿,我不说了嘛,柳云羡被他爹打了个半死。”齐群说。 他顿了顿,接着讲:“反正后来,李长青就再也不皮了。” 竹听眠没带帽子,巷道里本来就兜风,这会站着,就觉得莽莽冷风不停地往耳朵里刮,耳道和喉咙都被刮得生疼。 每个人的懂事都是需要节点的,李长青早早地迎来了那个节点。 竹听眠又问:“刚才那两人呢?” “那俩货,那是李老二和他媳妇儿,就李长青二叔和他二婶,当时,当时……”齐群咬了咬牙,声音低了些,“当时出事儿了么,他俩就跑了。” 又是矿难。 竹听眠叹了口气,注意到齐群表情不对劲儿,先对他说:“我不是故意提这个事儿,抱歉,我不知道。” 齐群低低地应了一声,竹听眠就让他先进去。 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风刮着,油漆被迅速冻上,但视觉冲击依然足够强悍,血一样的红,直烧得她神经疼。 一个抱养的孩子,在矿难发生之后抗住所有压力,撑着李家往前走。很多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可落下的辱骂和伤害并没有因此而打折。 昨天可以有人觉得李长青受李家抚养长大,那他就该报答。 今天可以有人觉得李长青不是正儿八经的李家人,所以房款报酬他不该拿。 竹听眠听在耳里,又拿出来摊开瞧瞧,怎么在所有的说法里,李长青什么好处都没有啊。 要做这么懂事的一个人,该是用什么心情。 她低头看自己鞋上的那些溅上去的油漆点,心里头被钻得洞穿好几次,难受得不知该怎么形容。 李长青急得就差没把脚底板踩出火星子,他得知消息之后一路奔到老屋,甚至都来不及瞧清巷子里被折腾成什么样,就看见那个人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站在院门前。 “你没事吧?是不是吓到了?怎么一个人站在这?他们——”李长青话没说完。 竹听眠朝他迈了一大步,踮脚展臂抱紧他。 “李长青,怎么这么让人心疼啊?” 第36章 启蛰 李长青知道竹听眠很好, 特别好,非常好。 她的善意从不大动干戈,总是润物无声, 偶尔振聋发聩。 当她将自己好分成单独一份, 再递到特定的人手里时, 意义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这是一种可以确信的共情。 李长青确定自己被看见, 被心疼, 以及, 被接纳。 明明竹听眠很轻,可李长青就是被她扑得发晕, 天旋地也转, 几乎快要忘乎所以。 他怔怔地愣了会神,很小声地问她:“你都知道了啊?就……我的事儿。” “这有什么的。”竹听眠更加用力地拥住她。 被这么一抱,又听她这么一讲。 李长青不晓得回什么话比较好, 只想说谢谢。 他忽而生出强烈的预感。 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这么好的人了。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又无端端地难过起来。 总之就是想哭。 可也不能当场嚎啕出声, 毕竟院里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何况眼下还有亟待解决的事情。 “刚才家里头有事。”李长青低头解释。 竹听眠“嗯”了一声, 还是抱着人。 “他们人呢?”李长青又问。 竹听眠说已经被带走了。 经过这么两轮问答,因为懵然而错过了相拥时机的李长青终于做好心理铺垫。 毕竟竹听眠的双臂还环在他腰上, 尚未展现出要松开力气的迹象。 理论上,李长青已经拥有充分地回抱条件,他僵硬地抬起手,竹听眠却在此时松开他, 快步后撤,同时看到他要收不收的两条手。 她哼了一声,“早不抱。” 一路顶着寒风跑过来, 又被这么烫了脑子,反应当然会变得迟钝,李长青分不清她这是调侃还是怪罪,总归紧绷的情绪得到舒缓,对她笑了一声。 竹听眠又说他是笨蛋,让他进来。 第92章 民宿里的自己人早已对他俩这个相处模式见怪不怪,就是刚才阵仗闹得不小,几个客人正忧虑地守在堂屋里头,担心这间民宿是不是不正规,否则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李长青想要上前辩解,却被竹听眠拉住。 “贺念能解决。”她说。 就看着贺念先对客人的担忧表示理解,相当设身处地:“说实话,我要是出去外边旅游,遇上这个事儿,我指定得揪着老板的衣领凶他,我都佩服几位脾气这么好。” 齐群看了老板竹听眠一眼。 客人闻言倒是面色稍虞,可忧虑并未消解太多。 贺念又说自家民宿都在各大平台挂牌了的,并且确认几位客人是通过平台订房,这才讲:“大平台考察都很严格的,要我们不正规,他们怎么肯让我们入驻?那几家可都是上市公司啊。” 他说完,引着客人去看营业执照,接着拿起民宿的玩偶还有零食小礼包,又是送东西又是哄,终于把人劝回房间。 “这事儿闹的,”李长青过去同他说,“真是抱歉了。” “你还道上歉了?”贺念揉着笑僵的脸,先给自己灌了几口水,才继续说,“谁家没出过奇葩,正常的事儿。” 要说起这个,齐群立刻就能接上话题:“就是,贺念不也喜欢上自己后妈了吗?” “是我爸的女朋友,没扯证呢!”贺念把水杯一砸。 李长青看了齐群一眼,“你是真的……” 齐群原意也就是想要插话缓和气氛,并且尝试安慰李长青,虽然产生了反效果,但并不阻碍他为之暴躁,立马就要顶嘴。 “行了。”竹听眠说。 她问贺念:“光把人劝回去还不够,还有招吗?” 贺念剜了一眼齐群,才说:“那不得看你老板的权限吗?” 老板的权限无非就是钱权。 也是今天这件事,竹听眠看出贺念不止有经营手段,还有处理问题的能力,关键这人靠谱的时候知道自己该做到哪一个度。 “收拾收拾,拿合同来给我看。”她对贺念说。 贺念懵了一下,不确定地问,“同意我入股了啊?” “我这也算因祸得福了,”他转头对李长青说,“谢了啊兄弟!” 当初开业时贺念稀里糊涂地被留下来,也主动提过想要入股,竹听眠回答的是考察半年。 这才过去五个月不到,可不是因祸得福么? “哎哟……”李长青笑着摇头。 还有一院子人杵在这里等待安排。 竹听眠先让周云炖一锅本地的特色浓汤,“不用省料,一回做好,贺念你亲自给人送上去,客人要是还想坚持退房,你就带人下来办手续,再赔偿一半的房费给他们,如果不退房,就说明天进山里看蓝水潭的门票还有户外烧烤我们民宿包了,稍晚我给罗丝打电话联系。” “隔壁两家,杠子你去,带上我们订的那批玩偶,不要少拿,只能多,再拿着我家的小零食礼盒去给两家赔礼,要是他们不愿意我们直接和客人沟通,就直接把东西给店长。” 民宿最近定做了一批毛绒娃娃,是按照小花的造型来的,一个大眼睛圆脑袋的鹦鹉,脑门上竖了五六根肥软的粉色布制羽毛,身上穿着件小褂子,还是篮球褂子,上面印着“可以住”三个字。 同时贺念还跑了几家本地特色小吃店,专挑别地儿买不着的东西,谈妥价格,长期购入,循环投喂顾客。 “可以住”这间民宿经营到现在,竹听眠基本上没操过什么心,甚至很少发表意见,但只要她说话,谁都听她的。 杠子已经拉着推车准备去后院仓库拿东西,竹听眠又朝她补充一句:“你去我就放心了,你声音这么甜,谁都喜欢。” 杠子乐得不行,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姜书怡立刻自荐,“我也跟着去吧,好多东西呢。” “行啊,那真是太好了,”竹听眠说,“刚才我瞧见隔壁‘云羡’有个小姐姐出来看,衣服上不小心被溅到油漆,我没认出那是什么牌子,瞧着应该不便宜,要脏了人也心疼,正好你去了帮我问问。” “好!”姜书怡答应着去帮杠子。 “你说她怎么这么会讲呢?“齐群已经忘记自己刚才当面戳人贺念肺管子,这会又巴巴地凑过去找人做话搭子。 贺念瞥他,“你但凡有她一成功底。” “我可用不着,”齐群说,“我只做分内的事儿,她说不动我。” “齐群!”竹听眠从厨房里绕出来,“门外这些漆肯定要赶紧处理,这么乱着不行的。” “我去弄啊!”齐群说,“谁泼的谁来弄!” “人被带去派出所了。”贺念提醒他。 “我去派出所把他们逮回来。”法外狂群如此说。 你是真的有点嚣张t。 李长青凝视着他。 “哪等得到他们出来?”竹听眠拿出手机迅速划拉着,苦恼道,“我刚看了好几遍,我压根就不认识镇上谁能在年节里处理这些事儿。” 说完,她又转头问李长青:“你认识人吗?” “他哪认识!”齐群立刻说。 李长青又把他看了一眼。 “光认识也不够,” 竹听眠说,“还得能劝得动人,我倒是听说过后边村里有个人,但他之前不是和你玩的好么,李长青能去劝吗?” “李长青凭什么去!那是我朋友,我才劝得动,”齐群大声道,又叹了口气,“你这民宿也是开得麻烦,一天天折腾人。” 说完,他又摆着手不耐烦地往外走,“我去吧我去吧!烦死!” 李长青目送齐群离开,已经失去想要表达看法的欲望。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贺念晃着脑袋,连带着耳朵上一串耳环都在晃,“你挺会做生意。” “先别急着夸,”竹听眠笑着说,“我对合伙人态度是不一样的。” 这哪里是会做生意,李长青想,这是会做人。 老爸以前总和他说会做人就会做事,会做事就什么都能做好。 李长青想着自己老爸,难免又想到二叔,心里头立刻窜起火,十分想要现在冲去派出所把人拉去老太太面前磕头。 他被竹听眠抱了,这当然是好事儿,所以心绪有所缓解,可二叔二婶闹上门这件事可不小。 李长青不愿意太失控,但这会看着民宿里大家都在努力,那股火气就变成炉里通红橘亮的碳,烙到神经上,边缘烫出火点子,又冒出苦黑色的烟。 他费力八劲儿地守了那么多年家,除开第一次听见自己的身世,李长青压根也没在乎过别人说他是捡来的,质疑也好嘲笑也罢,这些都是没法控制的事情,他总觉得只要自己一家人还好好的就很满足。 可是几桶油漆就能毁掉多年坚持,李长青回头望一眼,从院里头都能看到鲜红的油漆滑下墙面,他的情绪也被这个刺激人的颜色挑得翻江倒海。 说到油漆。 他又低头去看竹听眠鞋上的油漆点。 这个人最喜欢穿浅色的衣服鞋子,还爱往外头展示,但凡买到心仪的,总要拿着下楼炫耀一圈。 也不晓得她在炫耀个什么劲儿,但是她抬着东西转圈时,李长青就是挪不开眼。 他喜欢看她开心的样子,但好像她总是在为他的事情劳神,也没能开心多少回。 李长青紧着眉,重重地叹了口气,额心蓦地戳上来一点凉意。 竹听眠本想和李长青聊聊后续,担心他太过自责,这才先让他瞧瞧民宿会如何对待这件事儿,又怕他气到冲动,所以她特意同贺念多讲了会话。 谁知道一转身瞧他,脸色越发沉重。 楼下的事情都已安排好,剩下的是贺念也会看着办,竹听眠这才带着李长青上楼。 “我再买一双。”这是李长青进房间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是:“我能处理好。” 他望着竹听眠,眼里全是亮堂又炙热的坚定。 “我没怀疑过你,”竹听眠说,“但你得告诉我你具体准备怎么做。” 李长青歪了歪头,用目光询问她。 “这事儿要是我处理,会伤了很多人的面子,”竹听眠手指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但一定会很解气。” “我知道,”李长青以为她还是在担心,又保证了一遍,“我真能处理好。” “毕竟是你们家的事儿,我不好干预。”竹听眠转过来看着他,“所以你要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她又指了指对面那个单人小靠椅,“来坐。” “我真能处理好。” “坐。”竹听眠说。 已经是很强硬的态度。 李长青彻底不明白了。 按理说,竹听眠要处理这件事是情理之中,毕竟遭毁的是她的民宿。 但二叔这事儿的确是李家的内部问题,而且又要考虑老太太,其实李长青这会也说不上具体怎么办。 第93章 他是不怕外头怎么传自己,但会害怕让奶奶伤心。 无论过去怎么样,李善终究是奶奶的亲生儿子,是李长青老爸的亲弟弟。 是李家人。 这事儿他们做得不对,但李长青一时之间也说不明白具体要怎么办,又必须对竹听眠做出保证,就算是拿不清她为什么想听。 治安小狗苦恼起来,瞄了一眼竹听眠,又继续低头沉思。 哪一头他都想担住,李长青谁都不想对不起。 竹听眠看他就差没有当场表演头顶冒烟了,抽了张纸巾揉成团去砸他,语带怨怼地说:“你倒是保证得快,结果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李长青接住那团纸,低头瞧着,只觉得心脏也被挤出了同样的皱褶,想了会,还是闷声开口。 “这件事我只能答应你一定会处理好,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要回家和奶奶商量,我不能自己做主。” 竹听眠听着听着,眉头也跟他一同皱了起来。 怎么就不是你的事儿? 他们年节里谁也没顾,张嘴骂人,颠来倒去骂的都是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先考虑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呢。 怎么会这么懂事啊? “还要商量?”竹听眠沉声问。 “要的,”李长青点点头,发现她脸上已经展现出不悦,又赶紧补充说,“但一定会给你个合理的交代,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谁受委屈? 竹听眠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细细地理了一遍李长青说过的话,这才发现他完全搞错了重点。 “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说话?”她问。 “怎么可能。”李长青及时否认。 竹听眠盯着他。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他们这样来打扰你,说些不中听的话,”李长青说,“我也知道你有本事,一定能解决好这件事,所以你想听我要怎么解决,看看够不够解气。” 就这么胡编瞎猜地讲对了一半。 竹听眠的确是为了解气。 但是。 “我现在是真的开始生气了,”她拎起桌上的整包纸巾砸过去,“你简直是猪。” 李长青抱住纸巾,茫然又努力地试图分析她的怒意。 “李长青!”竹听眠连名带姓地喊他。 他立刻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然后被这股力量扯着身子站了起来。 还没忘记要抱紧那包纸巾。 这么个快一米九的青年急匆匆做点什么,动静都很大,气势也相当足。 偏偏他表情着急,手脚也局促地收在一起。 鬼知道他在应激些什么。 竹听眠差点没忍住要笑出声,硬是用力抿着嘴巴,借助呼吸把笑意压回去。 “你给我坐下。” 李长青眨了眨眼,又缓缓降下去,低声说:“你别这么吼我啊。” 怪吓人的。 看看,他还委屈起来了。 竹听眠这次真的笑出声,被气的。 她姑且耐着性子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出手?又是为什么要听你的打算?” “你不说了么,要解气。”李长青把纸巾放回茶几,又觉得位置不够妥当,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毫无用处又很忙碌。 “我是为我解气吗!”竹听眠是大声指责,“你看看你都把我搞成什么脾气了!我本来是那样一个温柔可爱的人!” “你别……”李长青的指头还捏着纸巾角,“你别凶人的时候夸自己啊。” 他心里觉得很不应当,因为被训斥时不应该表现出愉悦。 可她又要做这种可爱的事情,这哪里能忍住不笑? “我告诉你,”竹听眠用力挺直腰背,摆出极度严肃的模样,“我要听你怎么做,是因为我怕你心软,又把这件事轻轻放下,我会觉得不值。” 说到最后,她放缓了声音,“如果你还是听不明白,那我告诉你,我很心疼你。” 李长青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包括呼吸,他需要攒尽所有力气来迎接这段冲击,当然会感动,然后觉得很安全。 他问:“竹听眠,你在跟我告白吗?” “我会去——”竹听眠正要说出自己的办法,意识紧急刹车之后,她确认了几秒自己听到了什么,又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李长青说。 竹听眠忍无可忍,重新把纸巾拎起来砸过去,这次瞄准了脸。 李长青拦都不拦一下,被砸了脸,还砸出个笑来。 “你好烦人。”竹听眠说。 李长青再次乖巧地把纸巾放回桌上,却感到了不同的轻松。 这种明知有人会给自己撑腰的感觉简直太过美妙,所以他可以不带顾虑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他说这间老屋是自己老爸买下的没错,而且当年搬出去时,还签了合同。 李家三个儿子坐下好好商量,最终得出价格,老二和老三都没再表示异议,所有流程都进行得很顺利。很快,李老大就正t式成了屋主。 “这些事情都有收据条据,之前你买房的时候拿给你看过。”李长青补充。 竹听眠冷哼,“是啊,当时某个人还觉得我在欺负他,连饭都不带我去吃。” “哎哟,”李长青笑了笑,“别翻旧账啊。” 到这句话开始,竹听眠看着他心情才是真正缓和了不少。 “所以这屋子之后不论是怎么处理,都不应当和你二叔有什么关系了不是吗?他应该知道这一点吧?” “是,”李长青点点头,“所以他们今天说是要拿钱,觉得不公平,看起来更像是冲着我。” “可不就是冲着你么?”竹听眠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话就觉得心口发闷,又说,“不论他们怎么想,这么做了就一定要有目的,多半是为了钱。” 钱能让鬼推磨,也能让家人变成鬼。 李长青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分析道:“他们上门,泼油漆,骂我,拉扯房子的归属问题,这些事情都没有办法能直接拿到钱,就是告到法院,也是这个结果。” “他们可是很卖力的,”竹听眠说,“民宿门前三个摄像头,录下来的表情都很刺激。” “所以我想,”李长青眉头又皱了起来,“他们只有一个办法能拿到钱,就是把事情闹大,折腾,我会害怕奶奶担心,所以息事宁人。” “还有另一种,”竹听眠补充,“就是张桂香实在心疼你,所以主动拿钱给他们,李长青,他们直接就找上门来了。” 目的十分明显,满大街嚷李长青的事,要是这家民宿和李家关系不好,那民宿作为中间人,肯定要去找李家的麻烦。 而且泼油漆这件事,说严重却也不至于去坐牢,治安违法,行政处罚拘留几天,期间夫妻俩还能申请私下和解。 关了几天,出来还是能接着造作,如此反复翻风起浪,本就是奔着不要脸来的,头回露面已经登峰造极,后来肯定只会越发嚣张。 “这样吧,”竹听眠建议,“再不到五天就过年了,民宿这边会坚持依法处理,你回去和张桂香慢慢商量。” 法律程序该怎么走就怎么走,里头的人该光光,外头的人该吃吃。 本来家里就因为二叔闹了阵不痛快,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三叔的眉毛都快竖到天上去,气得直骂李善他大爷的,骂完才反应过来他和这个孽畜共享一个大爷,又急急收口,越发生气。 李长真靠在院墙烦得不行,连发十条朋友圈diss自己家里有颗老鼠屎。 刘霞和陈兰也不愿意进屋,就围在炉火边抱着手等。 张桂香表示自己当前只愿意和李长青说话,所以全家人只好这么守在外头,也不知道老太太会做什么决定。 祖孙俩聊了半小时才拉开门。 李长青走了出来,三叔立刻迎过去问怎么着啊? “奶奶说过完年再讲。”李长青言简意赅。 三叔就差急得跳脚,让他讲详细点。 李长青也无法,“那关键老太太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啊。” “半个多小时说一句话啊?”李慎仔细地瞧着大侄子的脸,又看他手上捧着个小盒子,倒是很眼熟。 所以看了又看,继而反应过来,“这不是传家的镯子吗?” 也不能说是传家,总归就是家里只要多出一口人,张桂香就会赠出一样首饰。 老太太眼神精着呢,早些年李慎才和刘霞处对象,老妈镯子都打好了。 想到这,李慎回头看看媳妇腕子上的手镯,又瞧瞧大嫂的,再回头看大侄子手上这个。 大侄子已经把镯子捂好,用手背挡着。 李慎怪道:“让你小子进去说你老子的事情,你进去说自己的事儿啊。” “我没……我,我,”李长青简直百口莫辩,“老太太提的啊。” “李慎!”刘霞喊了李老三一声,陈兰拉了拉妯娌,说没事儿。 第94章 三叔被媳妇儿喊了这一嗓子,也没再说什么。 倒是李长真凑过来看,然后问:“你和竹听眠成了?” 李长青让她别乱讲,这头还没压下去,三叔又卷土重来,“谁?你和小竹老板?” 李长青服了。 三叔咂咂嘴,又摇摇头,“你不都把人忘了吗,人还能原谅你?怎么哄的啊?” 这哪还有长辈的样子,简直像是孙明附身。 “李慎!”刘霞拍桌而起。 三叔是没办法知道大侄子怎么哄人了,因为他立刻就要去哄自己媳妇儿。 三婶这么一解围,李长青立刻同老妈说自己先回家去,捂着镯子匆匆离开。 他可没胡说,本身今天听见老太太讲要和他单独聊,李长青心里头还七上八下的,担心老太太心软,又害怕老太太心疼。 结果老太太让他放心,她不至于一把年纪还分不清谁是家人,当然也说了几句感动人的话,李长青听得心酸,刚想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孝顺之心,老太太忽而话锋一转。 “你和那谁,最近怎么样了呀?” “哪谁啊?”李长青问。 “哼,”张桂香眯缝着眼说,“好小子,最近都开始瞒着奶奶了啊。” 李长青这才明白过来,并且迅速为此害羞,“说这个干嘛呀?” “现在不说?”张桂香大声道,“现在不说你等我入土了——” “奶奶!”李长青惊得站起来。 张桂香也站起来,故意做出西施捧心之姿,“你吼我?” “我……”李长青赶紧过去搀住老太太,“您真是,我哪敢啊?” 张桂香立即掰开他的手把这个锦布盒子塞进去,“我很看好她。” 老太太说。 李长青脸都红成春联了,就眼睛眉毛黑着,刚好做横幅:这是做什么呀! “没到那步呢!奶奶!”李长青羞得要命,只想赶紧把这烫手的东西还给老太太。 张桂香就威胁大孙子,“你再推我,我摔给你看啊!” 哎哟…… 李长青哪敢再做什么,只好这么被家里的老太太拿捏住。 他捧着那个盒子溜进木工铺子,刚想上楼,又急急刹住脚,拐去堂屋隔壁的小间,里头供着老爸的遗像 李长青点了三柱香,又捧着那个盒子给老爸看,同他倾诉:“奶奶非要给我这个,爸,人家还没答应我呢。” 他说完,顿了顿,很珍惜地用拇指擦那个锦布盒子。 李长青当然知道老太太分得清是非,但他依然不太敢表现出难受。 这事儿没法不难受。 外人说说也就算了,可那样的话是从二叔和二婶嘴里讲出来,李长青气愤之余,全是难过。 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啊。 可没想到奶奶不多讲这个,非但没有再给他多余的压力,居然更加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我就是李家人。”李长青小声对老爸说。 又把那个盒子往前捧了捧,不擅长地撒娇道:“你看,奶奶给的呢。” * “你看什么看!” 齐群正搁院外监工呢,大冷天吃风本来就烦,蓦地瞧见巷道里拐进来个人,难免瞥一眼,也是瞥这一眼,就被吼了。 他认识这个人,就那天他们进蓝水潭子吃烧烤时,那家人的女儿,叫罗丝的。 罗丝拎着篮山珍兀自绕进院子,本也是之前约定好的,她三五不时就会送点东西过来。 贺念倒是惊奇于这个时候居然山里还能有东西。 “四季都有吃的,全看乐不乐意找了。”罗丝倒也爽快,送完东西就要走。 贺念当然得留人。 罗丝挥挥手说:“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儿,我这两天都得待集市里,我家存的货卖不完,可等不到初四开市了。” “那要不放我们这卖?”贺念提议。 “不要,再见。”罗丝转头就走。 贺念也留不住,又想这老罗家可真有个性,随即想到自己,又觉得没什么资格评论人家。 今年在李家过除夕夜的人数队伍壮阔,李长真的舍友姜书怡是早预定好了的,贺念有家不能回,自个儿准备了一堆年货送去李长青家,竹听眠更是不用讲,她去李长青家过年三十这事儿,那是早几个月就说好了的。 杠子得回家。 她扛不住牛大姐又求又骂,答应回去吃年夜饭,竹听眠一早和她说好,要是回家有事儿立马打电话,整个民宿都会为她闪烁。 “为啥闪烁?”杠子问。 竹听眠说:“年后带你看电视剧。” 这个年肯定往常不一样,陈兰亲自跑了趟民宿,说希望齐群今年可以一起过。 齐群当然嘴硬,没给准话,但是没过两天,不知道上哪搞了半扇猪抬去给李长青,态度也并不亲和。 “老子不白吃你家的。”他说。 李长青拿这事儿去和竹听眠笑了半天。 “我发现你这几天,怎么成天乐啊?”竹听眠看他说说笑笑,心里也松快,但这人未免乐得太过了些。 虽然他二叔二婶t已经被拘了几天,但竹听眠觉得,李长青为这事儿不叹气就已经很好。 “就是有高兴的事儿。”李长青乐着坐下,还晃了晃脑袋,摇头娃娃一样。 “你真是太搞笑了。”竹听眠心里头再次涌起那个念头,她必须立刻马上捏到这个人的脸。 她最近总想戳戳他,碰碰他。 这边人还没从桌子绕过去,就听门外被重重地踩出好几声脚步,而后就是贺念很不同寻常的敲门声。 竹听眠打开门时,贺念一只手还举着电话。 “看守所出事了。” 李善撞墙。 字面意义上的那种,阵仗闹得不小,贺念代替民宿出面的时候,李长青也跟着一同过去,得知二叔在里面讲自己真的知道错了,如果李长青还不松口,就是在逼他去死。 到底是谁逼谁啊。 这下李长青彻底搞不懂他究竟要干什么了,几年不联系,回来去泼油漆,又要骂人,被拘进去又要这样伤害自己。 二叔传话出来说自己再也不闹了,希望大侄子看在老太太和他大哥的面上放过他,只要民宿能和解,赔多少钱他都愿意,毕竟家和万事兴。 自私的胁迫。 他居然讲得出来这种话,李长青感到了熟悉的陌生感。 他们这件事本就做得不体面,到头来还要把人架到十分难堪的境地。 李长青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咬死不松口,那就会把奶奶推到风口浪尖来解决问题,如果他松口,更没办法给奶奶和竹听眠交代。 而且,竹听眠的民宿也受到了损失,她这个时候要是坚持追责,难免背上一个不近人情的名声,要是不追责,等同于她对外默认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 到底图什么啊? 而且,即便为难到这种地步,李长青也没法立马做出决定,难免还是要告诉老太太,二叔已经情感绑架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张桂香。 张桂香得知消息,面上没显,把自己关屋子里待了两个钟头,最终放出话:“让他滚。” 贺念带着赔偿清单代表民宿签了和解书,这次没让李长青跟着去。 就这么的,年三十前一天,李善夫妻俩出了拘留所,无声无响地消失了。就好像他俩就是平白扯了一场疯,发泄完,事儿也就完了。 李家的每个人都开始强颜欢笑。 这种感觉就是明明已经不爽到极致,可又得为彼此撑着,越撑着,越不爽,又不能表现在家人面前。都在乐,又不能笑痛快,乐里尽裹着愁了。 李长青这一天都待在家里陪着老妈和奶奶。 民宿这边闲下来也说这件事儿。 “不可能那么简单,”竹听眠不停地回复着消息,顺便说,“这明摆着就是要搞大事情。” 起先她拿不准这对夫妻到底心有多黑,又听李长青说回忆里的李善是个不喝不抽不赌的人,很少搞出什么大动静,所以也只是想到了拿钱这个份上。 结果他俩闹这一出。 背后必有妖人指点。 “你都不知道,我去的时候见他二叔,那连人样都没有了,简直是个si——”贺念紧急住口,堪堪把骂人的话停在发音的初步阶段。 因为辛光从堂屋门外探脑袋进来看。 小孩儿戴着虎头帽子,眨巴眼,看看贺念,又看看竹听眠。 刚刚还呲牙咧嘴的贺念立时换上慈爱笑容,“宝儿,咋啦?” 竹听眠也对他笑笑,夸赞说:“你的帽子很漂亮。” 辛光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忽然走进来,站在堂屋中间从自己斜挎的小布兜里找东西,掏出两颗糖,很公平地一人分了一颗。 “高兴,”他认真地对竹听眠说,又转头对贺念说了一遍,“高兴。” 说完他又一本正经地离开。 第95章 贺念把糖捧在心口,说:“这是小天使啊,我的心要化了。” 竹听眠也低头瞧瞧自己手里那颗糖,轻声笑道:“太可爱了。” 这就是他表达的方式了,两个字,偶尔说一句话,比起最开始,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贺晴和周云联系的频率很高,也有所效果,她已经做到能够在远程沟通中做到的一切。 或许是因为贺念这个弟弟,或许是因为她真心喜欢这个小孩儿。 不论是哪一种,辛家和竹听眠都由衷地感谢她。 也是因为辛光这么出现,贺念愉悦道:“我姐说年后过来,收拾我,也正儿八经看看辛光。” “那太好了,”竹听眠立刻安排,“快告诉我有什么我可以送给你姐的?” “我姐最想要一个懂事的弟弟。”贺念又丧了气。 “那我真是没办法。”竹听眠至今不知该如何评价贺念的光荣行径,话题因此再次断档,直到周云拉着辛光过来和二人说再见。 民宿里几位客人都在外边定了饭点过春节,民宿已经说明过年三十那天晚上九点以后才有人,让他们有事情打电话联系。 也就是从今天开始,民宿放两天假。 辛光做事说话都带着股认真劲儿,此刻点点头,又挥手说再见。 “等等,”竹听眠喊住母女俩,过去蹲在辛光面前,示意他看自己手里的糖果,“这是你给我的对不对?” 辛光认真辨别,并且点头。 竹听眠拿出个厚实的红包,周云立刻摆手说真的不用。 “你说了可不算,”竹听眠蹲地上仰头对周云说,又平视着辛光,再次晃了晃手里那颗糖,问他,“和你交换,好不好呢?” 辛光很喜欢这种有互动流程的事情,说话或者做事,如果能够得到反馈,他会开心。 他的嘴角会有很轻微的上扬,也不算笑容,就是面部肌肉放松,然后拍拍腿,前后晃晃身子。 到这个阶段,那就是很开心的表现了。 “哎哟小宝,”竹听眠乐得伸手扶住他,“开心吧?” 辛光又拍了拍自己的腿。 竹听眠就不再耽误他们母女俩,同他们说再见。 周云又叠声道谢,这才拉着辛光出去,还没拐出记月巷,她忍不住蹲下来同辛光说:“宝宝,要记得竹阿姨的好,知道吗?” 辛光没有表情,看了妈妈好一会,说:“竹阿姨。” “对,”周云笑着说,“竹阿姨。” 老辛头家也住的老房子,不过比起记月巷还要更偏些。 今天也是老辛头最后一天赶工,会晚点到家,周云让辛光自己在院里玩,进厨房泡米。 辛光本来在院子里坐着,什么也没干,忽然瞧见院外走过去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头上裹着云一样的东西。 辛光认识他,这个人欺负过民宿,他欺负墙,竹阿姨很不高兴他。 “竹阿姨!”辛光手指着院门,对厨房里的妈妈喊。 周云以为他还在高兴小竹老板刚才跟他说话,也高兴地应了一声:“对!竹阿姨!” 接着就掀菜下锅,厨房里顿时被沸腾声充斥。 …… “你可说好了的,我闹完这一场,给我一半钱。”李善压低声音对身边的男人说。 那男人只是笑笑,没有迅速接话。 “我媳妇儿都要急坏了!”李善压低声音喊,“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我已经替你去闹了民宿,你快点给钱,我手里有录音!” 男人被威胁了还是笑,“我说你也是,自己儿子欠高利贷,把大侄子折腾成这样。” 他的语气十分愉悦。 又说:“我只能给你一半钱,我要你毁掉李家这个春节,你——”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不知跟了几步的小孩,眯着眼问李善。 “这谁家的?” “坏了!”李善着急道,紧张地左右环顾着说,“这是老辛家的,她媳妇在民宿打工!全让他听见了!” 男人“啧”了一声,不悦地对李善说:“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这胆小怕事的德行。” 又转头去看辛光,“辛家的,是个呆孩子吧?” 辛光盯着他,皱起眉说:“竹阿姨。” “好,”男人蹲下来冲他招招手,“你过来,我带你去找竹阿姨。” …… 辛光不见了,在年三十的前一个晚上。 第37章 启蛰 辛家属于镇子里尚未改良的区域, 大部分老居民都从此地搬走,另盖新屋,还留下住着的人家已经很少。 周云发现门闩被打开, 立刻去向仅剩的邻居询问是否有见过, 谁都没能给出希望, 她喊着儿子的姓名, 最后在一间久无人烟的老院门前见到了孩子的虎头帽。 那一刻的心情无疑是绝望的。 同时, 竹听眠带着贺念去报警调监控, 可旧巷老路里都是监控死角,再有老屋加盖, 挡住不少视线, 反复拉时间条都没能看到辛光的影子。 又往外扩大范围,外头都没有见到。 “老辛家的孩子我们t知道,平日不会乱跑, 而且他早就晓得家门前的路,如果监控里头都看不到, 也有可能是孩子走错去哪间房里了。” 今天当值的警察是本地人, 一面安排同事出警, 一面联系家人共同出门寻找。 镇上彼此都相熟,平日里吵骂打架那都是恩怨, 很多冲突的爆发都是为了继续过日子,邻里互相看不惯很正常,可丢了孩子不是小事,一传十, 十传百,就这么的,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寻找辛光的队伍。 那片旧屋老房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多人出现过, 天色已是浓黑,稍远处的炮仗声时而响起,空气中已经带着薄薄一道硝烟气味,辛光的名字被不同的人喊出口,这里刚刚落下,那边又被高高唤起。 老辛头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赶回家来,周云急得晕倒被送往镇医院,半道醒来,又泪流满面坚持要回去找儿子。 呼喊声似涟漪一般,以老辛家为中心往外荡,时近八点,还是没见到孩子的身影。 罗丝就是这时候打来了电话。 竹听眠带人赶回民宿,罗丝正在院门前抱着手,往堂屋里头看了看,“孩子在里头呢,我靠近不了,我一过去他就大叫,带他回来这一路也一直在叫。” 辛家夫妻什么都顾不上,匆匆绕进去找孩子。 竹听眠稍微松口气,先联系齐群在外头向帮忙的大家说孩子找到了。 “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竹听眠走得气喘,帽子早就取下来,身上挂着薄汗,又被羽绒服捂着,这会风一吹,脑袋已经开始尖锐地疼起来,“但你怎么找到他的?” “哪是我找到的,”罗丝摇摇头,又看了贺念一眼,“我不告诉你我得待集市两天么?” 竹听眠和李长青都跟着一道看过去,贺念茫然地点了点头。 罗丝说自己本该早就回山里头去,想着大过年的,他们住山里景区不能放鞭炮,干脆买个玩具烟花回去也算喜庆,挑挑选选,这才耽误了时间,开车上路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从镇里出发去景点就那一条盘山路,至少有两公里的路两边都是树林,也是本地人常说的老黑林,要不是熟悉环境,就连镇里本地人进去都容易迷失方向。 她说也幸好是这么耽搁了会。 “我赶着回家,车速不慢,就那一阵过去,瞧见公路入口有团什么东西在动,一晃一晃地往林子里走呢!” 罗丝本以为是不是什么动物,这么想着的时候车已经开过去了,也是她小时候和老爸住山里的经验,她一下子就觉得不对劲儿。 要是动物,也不能挨路面这么近,而且刚才那影子听见车子发动机的响声都没有反应。 “我调头回去看,”罗丝说,“也还好是他速度不快,站定了仔细瞧能看出来是个孩子,喊也喊不答应,我还想这大冷天,又是年节里,谁家孩子跑出来了。” 辛家夫妻在堂屋里头抱着儿子说话,不好进去打扰,也不好让罗丝站在院里说话,竹听眠张罗着在场的人都去自己那间,李长青已经烧好了热水,贺念给大家分发杯子。 罗丝本也不想这么麻烦,但警察还在,而且这事儿的确奇怪,她也就捧着热水说明白。 “这哪能让孩子往里去对吧?”罗丝自问,又自答,“我必须去拉住他。” 她追了几步也赶上了人,这才发现就是在竹听眠民宿里那小孩,听说是有自闭症,以往罗丝每次也没和他说过话,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见喊不答应,她就想上手拽。 “这一拽可了不得了,他张口就喊,啊啊啊的喊个没完,”罗丝似是回忆到当时的场景,头疼地皱起眉说,“不止喊,还闭着眼睛要往地上倒,我就只好把他扛上车赶紧给你们带回来。” 竹听眠同贺念对视一眼。 他俩是知道的,几小时前,辛光和妈妈一同回了家,而且去景区的盘山路完全不是老辛家的范围。 第96章 辛光一个人跑出门这件事儿就不正常,更别提他独自去到盘山路老黑林。 “这都什么事儿,”罗丝将杯里的水一口饮尽。 警察已经记录完她刚才说的内容,但这件事比较复杂,要去验证公路出入监控,确定她的话。 说难听点,这样的行动轨迹,实在像拐骗儿童。 大家倒也都认识,警察没说那么直白,罗丝倒是很豪气,“我知道自己也有嫌疑,刚已经给老爸打了电话,我先跟你们回去看。” 罗丝十分通情达理,竹听眠心里头对这姑娘好感倍增。 竹听眠知道这姑娘不会是什么拐骗犯,但辛光今晚这事儿实在奇怪,所以她安排好店里的事,连同李长青一起陪着罗丝去派出所。 老辛头也跟着去,周云先带着孩子回家,八岁的孩童已经小有重量,但她这次紧紧搂着如何都放手,旁的人也体谅她,谁都没劝,陪着她一路出去。 分开时竹听眠再次看向辛光,他把脑袋搁在妈妈肩膀上,眼睛紧紧闭着,一动也不动。 她对自闭症的了解实在不多,在认识辛光之前,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纪录片,还有零星几场慈善活动。 每一个孩子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辛光很少用语言表达什么,但内里的情绪波动并不会因为表面的沉默而变得平静。 他被吓到,或是惊慌时,会变得面无表情,把自己封闭起来,可往常也只是不说话,从没像这样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 竹听眠忧虑地望着那对母子离开的方向,李长青在旁抚了抚她的手臂,“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 “嗯。”竹听眠收回视线,又看向他们这一队人的最前面。 当值警察带路,老辛头一直在循环道谢的流程,罗丝都被他谢到不好意思,说真的没什么事儿,也是刚好遇见了。 辛家啊,孩子是这样一个情况,周云今年还摔了脚,老辛头已经在县城接了三份工,活得波折,可没听他们抱怨过什么。 沉默习惯,寡言久了,急切表达感激的方式就显得比较单一,道谢和眼泪挂了满脸,老辛头当然听得见罗丝说了什么,可他还是一声叠着一声,像是生怕说少了,命运没能听清他已经服软,又出手作弄他们一样。 这无疑很苦,辛家咽下所有来自命运的为难,不抱怨就是他们继续活下去的方法。 竹听眠自认不是一个多么善良无私的好人,她最开始起了想要帮助这个家,帮助辛光的念头,就是因为看到他们一家人的坚韧,并且自愧不如。 相处了这么几个月,竹听眠感情早已从同情变成了更深刻的东西,是真心和周云做朋友,也是真心喜欢辛光这个孩子,由衷地希望他们能更好。 发生这样的事,竹听眠心中实在难受,不至于切身痛到和辛家人一样痛哭流涕,又不能心平气和。 这种亲眼看见他人辛苦的感觉是很无力的。 像是心上压了一片会飞的沉重海洋。 老辛头家周围那片的监控没看到辛光,幸而临近景区的盘山公路都是摄像头。 终于看到在屏幕里看到辛光的身影,就是天擦黑的时候,他从其中一个摄像头下路过,走上了盘山路。 之后就是罗丝所说的那样,过了二十分钟,她的车驶上公路,没一会就折返回来。 可要是再查辛光是从哪里来的,就只能看到他从一个无人小巷里突然走出来。 那个小巷离市集很近,就是张桂香平日里卖水果的地方,死路一条,两边都是关门的商铺。 除了他走出来,等很久都没再看见人。 “不对,”李长青盯着屏幕说,“这里离辛叔家也有段路呢,辛光走路很慢。” 警察也点头,“确实,而且他走出来直接去往景区公路走。” “像是有人告诉他这么做。”竹听眠说。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故意伤害了。 辛光如果迷路在老黑林里,寒冬腊月,谁都不敢往下想会发生什么。 但如果不是这样,又如何解释辛光从所有人视线里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这是人为,而且是成年人,熟知小镇道路情况的成年人。 警察已经在问:“叔,最近有没有和谁家吵过架,闹过矛盾?” 老辛头立刻摇头,先t说:“小光很少听别人说话,更别提让他去做什么。” 他说完,又叹着气抹了把眼睛,再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心,“我家这情况,还能得罪谁呢?” 这话说得刻骨了些。 在场的,凡是听见了的,心头都不可控制地涌上酸涩。 但老辛头很快就坚持着说这事儿一定要查,他平日不敢惹事,但也不能白白看着有人伤害自己儿子和媳妇儿。 于是接着查监控,终于在一个快速划过的角落发现了个人。 头裹纱布的李善。 他的行动轨迹虽然没有和辛光又重复的路线,但他也是突然出现,又莫名消失。 李善是本地长大的人,即便搬出去了几年,但儿时那些旧路是埋在记忆里忘不掉的。 所有提出的嫌疑,李善这个人都能对得上号。 要说向来低调沉默的老辛头和谁有矛盾,那真是需要绞尽脑汁去想。 但要说最近镇上有什么人尽皆知的冲突,那必然是李老二回来大闹一场。 派出所立刻着手去查李善出去后的行动轨迹,同时罗丝也配合着尽量详细地记笔录。 等所有流程走完,已经过了十二点,是年三十的凌晨了。 竹听眠同罗丝说之后一定好好谢她,又建议说时间太晚,要么干脆去民宿休息到早上再开车回去。 罗丝摆手说不用,“我老爸知道这事儿也急,我要不回去跟他说,他今晚都别睡了。” 这边,李长青喊住急匆匆要回家的辛叔,询问他要不来自己家里一起过年。 “不用不用,真不用。”老辛头习惯性拒绝。 李长青就和他分析,“今天出这事儿,你不得回家好好陪着辛大嫂和孩子么,我刚看着辛大嫂也吓着了,明天好多事要张罗,你俩哪还有心思好好做年夜饭?” 别说做饭了,就是吃饭都费劲。 老辛头当然也明白这个。 “而且我老妈是和辛大嫂玩的好,我三婶也在,大家陪着辛大嫂,不也很好吗?”李长青接着说,“你也跟我三叔喝一杯,大过年的,热热闹闹的,行吗?” 老辛头还是觉得不妥,依旧想要婉言谢绝。 “求你了,”李长青深深吸一口气,已经有些哽咽,“算我求你了叔。” 两个人都想起刚才在监控中瞧见的李善。 老辛头捏捏李长青的手臂,说自己知道了,明天下午就带着娘俩去李家。 又说:“好孩子,就算真是你二叔,也不是你的错。” 送走了老辛头和罗丝,李长青和竹听眠并肩往民宿走,安静了很长一段路。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李长青忽然开口,“我二叔,他,我真是不知道了。” 人是会变的,但往往被迫承受来自家人的伤害时,都会觉得懵然而无措。 但有一句话是没错的。 “李长青,”竹听眠告诉他,“做错事的不是你,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里,你都不是原因。” 其实这句话在她心里头也埋了很久,也没有多少勇气说服自己,但如果是李长青,竹听眠希望他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 他所有愧疚都写在脸上,竹听眠已经发现了太多回,只消出事儿,这个人一定会先往自己身上揽。 哪有人可以真的抗住那么多事情呢? “知道了吗?”竹听眠问他。 李长青偏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低低地应了一声。 “行啦!大过年的!”竹听眠捏着李长青的脸让他看向自己,“我考考你,明天早上我们要干嘛呀?” 李长青的声音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有些含糊,听着呆呆的。 “我们要去找赵老叔,再劝劝他不要自己过年三十。” “对咯!”竹听眠故意用着愉悦的音调,继续问,“那你今晚要干嘛呀?” 像幼儿园老师一样。 李长青因她而释放出笑意,“我会好好休息的。” “晚安长青。”竹听眠这才满意地松开手,又揉了揉刚才被自己捏着的那块地方。 “晚安。”李长青看着她说, 让赵老叔来过年这事儿,李长青早就试图商量,结果不太乐观。 赵老叔自从得知他准备重回大学,并且于木作一项也算小有成果之后,就不再动手了。 可嘴没停。 “说了不去不去不去不去!!”赵老叔用力攥着轮椅,试图和一个年轻人抢夺控制权。 “别啊老叔,”李长青脚踩刹车,握着把手,好生好气地劝,“去嘛,家里有酒呢,还有菜,看不到你我这一年都过不好,走嘛。” 第97章 赵老叔就不再说话,开始抡动拐杖,李长青熟练地左闪右躲。 一顿折腾之后,老小俩都有些累,像是做了场晨练。 竹听眠就笑吟吟地在旁边看,感觉比较健康,所以没有出声拦。 到后头赵老叔实在不耐烦,开始指挥李长青做家务:“你给我买那个破空调,我看要加什么制冷液还是啥,你去弄!” 李长青立刻就应下,但在赵老叔这,他总是觉得自在,也喜欢说点轻松话逗逗老头儿。 “老叔,这天儿你还要吹冷风啊?直接出来院子里头不就行了吗?” “滚啊!”赵老叔大喊。 李长青被骂开心了,立刻熟门熟路地往赵老叔家里存放东西的地方过去。 “一天天,净来折腾我了。”赵老叔终于能歇会气。 他又看向竹听眠,“他一会出来了,你带他走。” 竹听眠没有答应,也没有接着劝,只说:“叔,今天年三十呢。” “我知道年三十,”赵老叔看了一眼屋里,转回来低声说,“我大儿子,指不定会回来,我怕他回来瞧见没人在家。” 赵老叔家的老大,罹难,矿难。 这是一个父亲最后能够坚持的思念之情。 “我不好和那小子说,”赵老叔偏头往屋子那边摆了摆,“说了又怕他难过,我也知道你们看我孤寡一个在这过年可怜,不用可怜我,我自己摆双碗筷,对着空碗说说话,还自在些。” “等他出来,你就带他走,”赵老叔再次说。 竹听眠听得一阵酸楚,一时没能接上话。 看样子赵老叔也觉得自己说得沉重了些,所以接着讲:“吵得很,你俩都是。” 竹听眠当然感受到老爷子的善意,又好笑道:“老爷子,我就没说话啊。” “那也吵。”赵老叔不讲理地说。 “嘿,”竹听眠乐了,“你怕李长青难受,你就不怕我难受,我现在就难受。” “你看看你看看,”赵老叔转轮椅朝向她,“你这丫头就是跟他学坏了,油腔滑调。” 气氛轻松不少,竹听眠说:“他奔着你来的,我哪支使得走?” “你支使不了?”赵老叔哼了一声,“他现在就听你的话了。” 光说这一句还不够,又神秘兮兮而且骄傲地说:“别当我不知道。” “哎哟。”竹听眠感慨着笑起来。 “看看,看看!”赵老叔说,“连这句也学去了!” 李长青折回来时就瞧老叔和竹听眠说相声似的一人一句,谁也不乐意让着谁,居然让他恍惚间觉得看到了自家老太太和赵老叔吵架的样子。 也不知道竹听眠要是知道他把她看成了老太太的话,又会怎么夸张的指责他。 李长青想得自己先乐起来。 “傻笑什么呢!”竹听眠喊他,“走啦。” “啊?”李长青愣住,先看向赵老叔。 “走。”竹听眠又说。 “我……”李长青感到有话想讲。 “走!”赵老叔催促,竹听眠也跟着又讲一遍,并且人已经迈步了。 李长青追过去小声问:“干嘛走?” “我答应老叔带你走。”竹听眠回答。 “你答应,你答应我就得走啊?”李长青又回头看看老叔的院子。 “你没有跟上来?”竹听眠偏头笑他。 “答应什么了?”李长青试图追问。 竹听眠冷酷地说:“别打听。” “说嘛。”李长青仍在坚持,并且隐隐冒出些许撒娇的调子来,已经熟练地挂上被欺负了的表情,正要说话。 “长青叔!”陈小胖一嗓子把李长青拽回成熟模样。 “哎哟你这嗓门,”李长青乐着蹲下去朝他张开双臂,“过来我掂掂长肉没?” 陈小胖咯咯笑着扑进他怀里,说自己要当飞机,李长青就举t着他转了好几圈。 竹听眠注意到陈家院子里多了个陌生男人,对方本来在布置装饰,看到门口的动静之后立刻停下动作,瞧着是想打招呼,又不知该说什么比较好。 很局促的样子。 王爱听见儿子的笑声出屋来看,正迎上竹听眠的目光,她看了一眼男人,又重新转过来说:“新年快乐。” 竹听眠对他俩笑了笑,也祝:“新年快乐。” “别呆着啦,一会鱼就腌好了,”王爱催促那个男人,又朝儿子喊,“小胖!别累着你长青叔!” “长青叔不会累呢!”陈小胖笑得脆响,还要问,“是吧长青叔?” “不是你抱着人你当然不累啦!”李长青好笑道。 “我才多重!”陈小胖不服,“那天我瞧见你背竹阿姨回去都不累!” “哎!”李长青哪知道这小屁孩会突然说这个,下意识地看了竹听眠一眼。 “那我没你重。”竹听眠对陈小胖说。 陈小胖当场表示不服气,非要长青叔把他放过去比对比对。 “我才多大一个人。”他喊。 “你也知道你矮啊!”竹听眠笑道。 “会长高的!长青叔说过的,我多吃饭就能长高。”陈小胖揪着李长青的衣摆让他站到自己这边。 “我不信,”竹听眠说,“我看你就只爱吃肉,不好好吃菜,这样的都长不高。”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小孩儿挑食。 李长青被这一大一小夹在中间乐得停不下来。 他从来就搞不懂竹听眠和小孩老人的相处模式,看着谁都得挨她说,又谁都跟她很好。 “我会好好吃的!”陈小胖挺起小胸膛,说完又咯咯笑起来,他回头望望院子里头,又对李长青和竹听眠说,“我家今天有三个人吃饭,而且……” 陈小胖变得超级小声,又朝两人靠近了些,从自己兜里拿出一个儿童手表,亮着眼睛说:“你们看。” “你戴上啊,”李长青曲着指头刮了刮陈小胖鼻尖上的汗,“揣着干嘛?” “我怕磕坏。”陈小胖展示完新年礼物,又珍惜地藏回兜里。 李长青探脑袋往院里看了一眼,蹲到孩子面前轻声说:“那个叔叔送你的?” “嗯。”陈小胖点点头,又用手掌很轻很轻地按了按裤兜。 “你高兴就很好,我把我电话存进去吧?”李长青说,“你现在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陈小胖感动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是。”李长青慈爱地揉揉他的脑袋。 “上课给你打可以吗?”陈小胖问。 “不可以。”李长青收回手臂。 两个活宝,竹听眠笑得脸都酸了,又积极参加这个仪式,蹲下去要求陈小胖也把自己的电话录进去。 三个脑袋蹲在院子门前研究了半天电话手表,陈小胖越说越起劲,甚至当场和他们合照一张。 “我马上就把照片发给你们,你们要记得发消息给我。” “哎哟……”李长青又揉揉他的脑袋,“你这小孩。” 回家路上他还在不停地说陈小胖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娃娃,说话怪逗人的。 “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孩子。”竹听眠走着走着路,故意侧身撞他一下。 李长青早就习惯她这些凭空发生的小动作,被撞了就被撞了,“你还不是很喜欢小孩。” “我?”竹听眠倒是新奇这句话,毕竟以往没少听人说她爱欺负小孩,就连贺念对她记忆尤深都是因为这个。 “没听别人说过吧,”李长青自得地讲,“我奶奶常跟我说小孩儿都是有灵气的,他们最知道谁疼他,谁不疼他,心里门儿清,小孩儿都喜欢你,那肯定是因为他们知道你真心疼他。” 这话说得,像是兜了个天大的弯,最后还得拐回来再把人夸一道。 已经是明晃晃的私心了。 “我人美心善呗。”竹听眠也不和他谦虚,逮着机会就夸自己。 “我常想呢,以后你要是有了——”李长青本来在笑,而且情绪很愉快,理所应当地想要顺着话往下讲。 话语在脑袋里超了车。 竹听眠要是有了自己孩子,那不是就得有个孩子爹么。 说到孩儿的爹。 李长青当即想起自己藏枕头下面的那个锦布盒子。 竹听眠正耐心地等着后话呢,谁知走了几步都没听见声儿,再偏头瞧李长青的侧脸和耳垂都挂着诡异的绯红。 这个红意还有继续往脖子下头蔓延的趋向。 怎么还自己把自己想害羞了啊? 竹听眠屈指弹了下他的侧脸,召唤他回魂,“想什么呢!” “没什么。”李长青就像做贼了一样心虚,无论被怎么问都不肯提一个字,开始拼命转移话题,让竹听眠看这看那,又讲今年轮到他点炮仗了,他故意买了很长一卷,几乎能够来回折着将铺子门前的巷子铺满。 “一会点的时候,你要把耳朵捂严实点。”李长青觉得自己已经成功扯开话题,故作严肃地如此提议。 第98章 竹听眠都懒得戳穿他,“我没那么不禁吓。” 可见话不能说太满,音儿还没消呢,就听见声大动静,像是摔了碗。 这冷不丁炸开的声音把竹听眠吓得一激灵,随即两人脸色都变得不好。 是铺子里摔了东西。 下一秒就是张桂香的吼声了。 “你滚出去!!” 李长青冲进铺子里时,刘霞正拽着李长真让她上楼去,陈兰也引着满院客人往外去,二叔就跪在天井正中,膝盖旁边是炸开的瓷碗碎片。 张桂香被李慎扶住,指向身前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三不停。 今天来李家过年的人很多,全都瞧见这一幕,也全都听见李老二接下来说的话。 “妈,说到底我才是你正儿八经生出来的,长青就算这些年孝顺你们,他一个差点被饿死的弃婴能活到这么大,难道不是他应该做——” 李善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张桂香又甩了个杯子到他脸上,硬物撞到皮肉被砸出闷响。 他头上还裹着纱布,据说在看守所里那一下撞得不清,理论上应该去医院查查有没有撞出脑震荡或者脑骨折。 可他非但没有去,还一直混迹在小镇里。 可见李善此人讳疾忌医的后果就是脑子当真出了问题。 说起来,今天倒是没见到李善的媳妇儿。 不过一个人出现在这间木工铺子里,已经掀起惊天动荡。 诚如众人口中介绍的那样,李善此人木讷而且胆小,即便此刻已经是在做扯疯的事情,但下巴抖动的幅度是肉眼可见,嘴唇毫无血色,说话也带着颤。 他先讲自己泼油漆是不对,但已经赔了钱,而且还和大侄子道歉,他说自己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回家来过一个年。 “没人欢迎你!”李慎扶着老妈吼他,“滚!” 李长真在楼梯上拽着姜书怡的手,也在附和老爸,“滚出去!” 她是习惯性吼这一句,立马就觉得会迎来老妈的职责。 刘霞向来不喜欢女儿说话没分没寸,可此时也没拦她,同样眼带怒火地看着跪在院子里那个人。 “妈!”李善哀嚎道,“你说要是我大哥还在,他能同意你们不让我进家门吗?” 这也太不要脸。 当年出事害怕被牵连而逃跑的人喊出这句话来,所有人在不可思议之余都愤怒不已。 “李善!”陈兰鲜少这样大声,却在此时一嗓门喊得破音,“你怎么,你怎么有脸说这句话!” 她气得快要站不住。 “妈,”李长青疾步过去扶住人,扭头,咬着牙,好歹是把激动的情绪平下去了些,“二叔,你别这么气奶奶。” “真是我的好侄子啊,”李善满眼火光地瞪着他,“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了老太太,老太太都说了放我走,你还让警察抓我!” “什么让警察抓你!你还在胡说八道!”张桂香又气又急,跺着脚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李慎表情最先沉了下去。 昨天老辛头家孩子出事儿,又在监控看见李老二,家里商量之后还是担心老太太着急上火,这才没告诉老太太。 谁能想到这疯子居然今天上门吼这事儿。 “李长青报警说我拐卖儿童呢!”李善声嘶力竭地说,“妈!你的好孙子就是这么欺负我的!结果呢!今天我被喊过去,查来查去发现不是我!” 不是他? 竹听眠紧起了眉,她今天还没来得及去跟进后续,t但如果李善此时还能在外面继续发疯,那就说明警察确实查过,而且没找到证据。 但目前这事儿被他翻出来,就不得不把老辛头推到众人面前向老太太解释,又被逼着把伤口揭了一回。 这还不算。 老辛头说完之后,李善要李长青和老辛头向他道歉。 李慎已经忍耐到极点,抬脚就想踹他,可手里还扶着老妈。饶是张桂香平日在开朗康健,身为一个母亲被这么个不孝子年三十刺激,难免头晕起来,脚步已经发虚。 三叔急得也顾不上要收拾人,先背起老妈去隔壁小间,陈兰连忙去翻收在这边屋里的降压药。 李长青生硬地说:“你出去。” 李善不为所动,齐群早就气到手痒,“老子把你踹出去!” 他说着就要往前冲,李善被他这动静吓得后仰,但不知为何重新直起身子。 人还是抖,看着怕得不行,可说出来的话就跟喂了毒的刀子一样往人心里捅。 “你爸妈是怎么死的?”他问齐群。 齐群被这句话钉在原地。 “我说你是畜生吗?”贺念一个局外人都忍不住,“干什么呢这是!” 李善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继续看向李长青。 那样的目光实在难以描述,明面上来瞧的的确确是怯懦的,可又往外翻着一种近乎恶毒的期待。 他的确在怕,怕李长青不动手。 李善打着矿难的名号,把所有人折腾一遍。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既然姓李,其实也是那场矿难的受害者。 所以,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说这些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又会炸出怎样的愤怒。 目的。 竹听眠盯着那道背影,一边缓缓走向李长青,一边垂眼打量他。 李善当然认得竹听眠是谁,毕竟之前泼油漆的时候就打过照面,他此时惊惧到了极致,谁稍微动一下他都能被激得一抖。 竹听眠发现他在因为自己靠近的动作而紧张,但很快又再次稳定心神,重新把矛头指向李长青。 “长青,你也别教训我,我不信你这么多年都没想过去找你的亲生爹妈,没血缘关系,你能真孝顺我大嫂?” 李长青不在乎别人说他是捡来的孩子,但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在老妈面前提起这件事。 他一言不发,人已经往前迈了半步,拳头攥得跟铁一样,堪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二叔,没必要说这种话。” 李善见惹怒不成,干脆直接转头朝陈兰问:“大嫂,你敢说你——” “李善!” 李长青怒喝一声,陈兰赶紧拉住儿子,“长青!我们报警!” 竹听眠伸手按住李长青另一只手,也站到李长青面前,切断了李善的目光。 并且喊了他一声。 她依然没明白李善的目的,但这个已经不是急需解决的事情,重点是她发现李善正在进行一种条理清晰的挑衅。 李善显然很害怕,故而言辞越来越激烈,好像已到强弩之末,再说几句就会撑不下去。 这样的过激行为,很容易让人想起赌徒。 他在赌是自己先崩溃,还是李长青先动手,并且全部筹码都押了自己要赢。 李善目的明确,而且甘愿承担极高风险。 发疯,红漆,语无伦次,色厉内荏。 钱。 竹听眠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想到这几个词,重新掀眼看向李善,“我以前看的所有电影里,只有一种情况会被泼红漆。” “你泼了我的民宿,可我没有欠钱,”竹听眠问他,“你呢,也是看电影学的吗?” 李长青怔怔地听完,立刻看向二叔,“高利贷?” 李善真是不会隐藏心情,闻言,情绪立刻出现裂缝,却还在强忍着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他立刻拔高声调去喊李长青,“你就躲在女人后边?” 这场景轮谁来看都不会觉得地上跪坐的人是家里的长辈。 竹听眠也大声问:“李善,你老婆呢?” 这一问,李善的注意力又不得不回到她身上。 “关你什么事。”他说。 “我是猜对了吧?”竹听眠说话时特意盯着李善的眉心位置,一眨不眨。 从心理学上来说,这样由上至下而且抬高位置的凝视会让人感到压迫。 此时配合这句话,再适合不过。 李善的表情已经变得很难看,竹听眠正要继续往下问,院门外头忽而叫骂着冲进来个男人。 “你就仗着李家没人动你是吧?我动你!我今天打死你!” 这男人膀大腰圆,冲进来的阵仗跟个导弹似的,还裹带着年节里特有的冷风,扑了竹听眠一脸硝烟味儿。 来人表情也是怒极,没同在场任何一个人说废话,直接揪住了李善的衣领,拖垃圾一样将他拽出去。 “苏大哥!”陈兰先喊了一声,李长青紧跟喊了声:“叔!” 竹听眠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喊哪个叔,又听他说:“我去看看,不能真把人打伤。” 这年过得一波三折,竹听眠还在回忆着刚才李善的表情,忽而感到袖子被人拽了拽。 李长真的表情有点不自然,问:“我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啊?” 竹听眠看看她,又指了指她的裤子,“上哪蹭的灰?” 李长真凝神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继续说:“我之前就怕你……” 第99章 “拍拍你裤子上的灰。”竹听眠没心情和她聊这个。 “我裤子上的灰还没有我哥这事儿重要啊?”李长真瞪大眼。 “那算什么事儿,”竹听眠轻声说,听见院外刚才冲进来那个的男人正在威胁李善滚。 李善就滚了。 这么听话? 竹听眠眯起眼,一偏头,险些被李长真的目光烫伤。 小姑娘的视线里带着某种没必要的认可。 “我今天真是要气死,你都不知道,要我家人今天动了手,明天他老婆就能去嚷我们杀人呢,李老二指定是被他老婆撺掇的,他老婆,你见过没?那才是个疯子。” 李长青一口气说完。 李善的老婆竹听眠是见过的,李长真这话也没有太多艺术修饰的余地。 但是。 “刚才进来那人是谁啊?” “啊,那是我大伯的发小!叫苏燚,我爹喊他苏四火,”李长真又偏头往外头听了听,迅速介绍。 说是这个苏燚当年第一时间赶回来帮李家,蒙难时谁都懵了,还是苏燚上下打点。 “起初都传么,是我大伯的错,害死那么多人,就是苏燚到处跑程序,总之他帮了我家很多,是个大好人。” 李长真又讲不闲聊了,她就过来说句谢谢,要去看看奶奶的情况。 竹听眠正想说我也去看看张桂香。 “滚快点!”苏燚在外面大喝一声,几乎让人怀疑声浪能震碎瓦片。 这嗓子至少里外几条街都能听清。 铺子里四散着面色没缓和过来的人,周云本来抱着孩子上课去了,辛光今天仍旧是紧紧闭着眼,不说话,不看人。 早上贺晴和他打过电话,那会瞧着状态还好一些,可这会辛光听见苏燚吼的这一声。 他立刻睁开了眼,而且啊啊啊地大喊起来。 所有人都看清,辛光睁圆了眼盯着铺子大门的方向。 第38章 启蛰 张桂香难得缓过来些, 李慎把她从里屋扶出来,老太太心疼孩子,想要过去哄一哄, 结果稍微靠近, 辛光就拉着周云的衣服更大声地吼起来。 先有一场荒唐的闹剧, 众人被迫观看这段“家丑”, 所有人表情都是出奇的一致。 不好把同情写在脸上, 可听者难免为此心酸苦痛, 实在无法做出平静的模样,只能要笑不笑, 竭力控制脸上每一块肌肉, 让自己不去做那一个让气氛变得更加凝重的人。 可孩子的喊叫声无法忽视。 刚才冷静的那段时间里,李慎已经同母亲张桂香说明白辛光昨晚的事情,包括在监控里瞧见李善。 辛光莫名其妙消失一段路, 其中又有人为的嫌疑,即便目前尚未找到证据, 此时孩子瞪着门口尖叫的样子已足够说明一切。 张桂香为此道歉, 老辛头哪能听这个, 连忙说自己作为客人过来,结果吵成这样, 是他们应该道歉,李慎又紧跟着说是自己家门不幸闹这一出。 年三十,大家开始抢着道歉。 可谁都心知肚明始作彼此没错,始作俑者人在外头。 “你姐姐现在方便打电话吗?”竹听眠问贺念。 辛光这个情况已属t于比较严重的应激反应, 术业有专攻,竹听眠之前一直将孩子治疗和沟通的选择让他们当事人自己选,要不要接受帮助, 要帮助到哪一步,这些都是辛家和贺晴自己选择的事情。 总不能让孩子难受又什么都不做,竹听眠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贺晴。 贺念已经掏出电话询问,同时念念有词,“平日里这时候家里头都在吃砂糖橘闲聊,她肯定没事儿干。” 话是这么说,消息发出去几分钟也没能得到回复,贺念直接给老姐打电话过去。 贺晴答应得也快,让他改成视频通话,并且立刻去找辛大嫂让他们沟通。 陈兰把周云和孩子带进自己卧室,李长真和姜书怡收拾地上的碎片,张桂香茫然地坐在位置上,平日里最是生动活泼的老太太眼瞧着一瞬间老了许多岁。 天还亮堂的,远远没到吃年夜饭的时候,可气氛已经被牢牢地定格在哀愁浓重上头,谁都提心吊胆起来,大家都变得草木皆兵。 齐群被李善吼了那句话,全程都气闷地坐着,没发脾气,没讲不该说的话,已经懂事很多。 可这样被迫的懂事总是让人心疼。 陈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小声地讲了什么。 竹听眠看见齐群依然皱着眉,却抬回话,看口型是:“姨,我真的没事。” 他说了两遍,显得过犹不及。 李慎出去把李长青和苏燚接回来,已经彻底看不到李善的影子。 “今天这么多人!”苏燚进院子之后就大笑起来,“我可算是来对了,正愁呢,不知道今天这个年夜饭谁家愿意收留我!” 他嗓门大,声音愉悦,笑得也喜庆,也不管认识不认识,见了人就说新年快乐。 足足在人前绕了两圈,他才郑重停到张桂香面前。 居然跪下磕了个头。 张桂香又是惊又是无奈,叠声说着不用,赶紧招呼李慎来把人扶起来。 “老太太!”苏燚说,“这次回来给您带了礼物呢!空手可抱不过来,明儿个我开车拉过来!” 他豪爽,而且正在用刻意并且不尴尬的方式缓解气氛,局面的确为他而有所缓和。 竹听眠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 是个壮实男人,并未显示中年发福的样子,平日里应当没少锻炼,躬身抬手之间深蓝色羽绒服被他弄出“刷刷”的响动,也难怪刚才一只手就把李善提了出去。 看得出来苏燚经常笑,只消说话,或是稍微表情变化,眼周就会浮现深而密的笑纹。 “没事儿吧?”李长青站到竹听眠身边小声问。 竹听眠习惯性地托着右手,目光还停在苏燚后背,微微偏头说:“这个人,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那也得有话口讲啊,”李长青虚虚地拉了她的手臂一下,示意她坐去椅子上,“四火叔这几年都在外头发展,他家里没人,也不常回镇子来。” 这边介绍着,那边不晓得苏燚在老太太耳边说了个什么笑话,张桂香乐呵着拍拍他的肩膀,又指着他笑,抬头朝李慎说:“你看看这个猴子。” “他……”李长青把声音压轻,“之前帮了我们家很多,也时常联系着,逢年过节也托人带东西回来。” 说完,他同竹听眠一起看向苏燚的方向,停了几秒,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 “四火叔之前和我老爸关系可好,两个人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是么。”竹听眠低声应了一声。 “待会,”李长青说,“介绍你们互相认识吧,好么?” 竹听眠转头看他,目光又越过他看向大门。 苏燚收拾李善,打骂都很大声,尤其是最后那一个“滚”字,全秋芒镇都能听见他今天出这个头。 出场时机恰到好处,而且大义凛然地让人无法挑错。 可是,竹听眠已经问到了李善是否有欠款的情况,几乎快要把李善逼进死巷。 还有,李善即便怕到极致,仍然要跪坐在这里单挑全家,这会倒是跑得快。 偏偏是这样一个和李家交情匪浅又恩情深重的人,偏偏是在这个节点上。 实在很难不引人深思。 也是偏偏,在李善闹完的这个节点上,谁都希望能出来个人将气氛盘活。 这样的情况下,还来得及去想什么事情呢? 李长青此时的表情没能轻松到哪里去,却也为此浮现淡淡笑意。 竹听眠不想再在此时旁生枝节,依旧压着心头的想法不问,只点头说:“好啊,你要好好引荐。” 李长青就看着她笑,没一会,苏燚在那头热闹够,又往这边来,途中路过齐群还大声笑道:“你这孩子,我自你小时候就看你得长成个小帅哥,我就知道我没看错!” 齐群被他夸得咧牙笑起来,面上也为此罕见地挂上害羞。 苏燚接着问:“听说你现在找到活干啦?苦吗?累不累?” 有说过吗?这个苏四火的嗓门当真有点大,说什么话,满院子都听得见。 听他问出这句话,竹听眠眉头为之一紧。 齐群在工作,以及齐群在哪里工作。 这两件事情的关联性很强,知道了一半,理论上就能是知道剩下的答案。 苏燚久未回乡,有了解故事的时间,却没登门拜访。 要是通过李长青知道齐群的事儿,那更没理由要在此刻问出口。 而且他很会说话,凡是热闹场所长辈提起工作,后边一般接的话都是工资多少,再明里暗里打听是否有出息。 可他问的是:累不累? 短短三个字,已经站到了关心的高度,而且态度亲善,容易让人感到心中熨帖。 齐群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了这话更是挠挠头,说:“我在民宿上班。” 第100章 又指了指李长青和竹听眠这边。 “就在李长青家里老屋,竹听眠开的那个。” 苏燚随着指的方向回头看,惊喜地笑了一下,随即大声对齐群说:“那很好啊!听你这么说,我真是为你高兴!” 竹听眠看着齐群,他已经不中用了。 她说不上来,苏燚越是这样开朗大气,竹听眠就越发感到疑惑诡异。 别讲什么李长青老爸的挚交。 已经有过陆久的例子,竹听眠身临其中体会过荒唐故事。 未等她多想,苏燚已经笑着朝他们走过来,喊了声:“长青啊!” “叔。”李长青站起来,偏头朝竹听眠的方向笑了一下,“这是,竹听眠,就刚才跟你说的,买我家老屋的人。” “我说呢,这一屋子里,一眼就能见到你,”苏燚说完,忽而皱起眉来,同时做了双手在身上摸索的动作,“我这第一次见,什么都没带。” 他抱歉地对长青笑了笑,“这是叔的不对。” 竹听眠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但也跟着起身,朝苏燚笑着说:“哪用得着非得送什么,我就跟着李长青一起叫你声叔了,您别客气。” 苏燚的笑容瞬时扩大,他说:“被你这么一喊,我脸上都有光了。” 他又欣慰地看向长青,感慨道:“真好,我回来瞧见你日子好过了,心里头也就舒服了。” 边说,边用长辈的姿态去拍了拍李长青肩膀。 竹听眠注意到李长青变得很放松,表现出十足的信任。 苏燚又看向她,“我们长青是真的很好,懂事孝顺。” “说这干嘛。”李长青瞥了眼竹听眠。 竹听眠对着苏燚笑:“我知道。” 苏燚没在两人面前多逗留,说完这几句话又去找李慎叙旧,竹听眠重新坐回椅子上。 李长青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肘。 竹听眠看向他。 “年过完,我去单独找一趟我二叔,总得有个了结。”李长青说。 “嗯,”竹听眠点了点头,没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今天有螃蟹吗?” 李长青笑起来,“有,知道你爱吃,一会我给你剥。” “可别了,”竹听眠说,“你不是对螃蟹过敏么,碰一下手都得肿。” “我戴手套啊。”李长青说。 “不要不要,我自己有手。”竹听眠态度坚决。 真到年夜饭的时候,打开电视放着春晚的声音,再开罐平日里存着舍不得喝的酒,灯光开到最亮的状态,打在一桌明艳肉菜上头,年味儿就有所体现,热闹。 却也只是看着是热闹。 辛光已经安静,但依然没有完全从应激状态抽离,不愿意出来见人,也不愿意多说什么。 事已至此,周云也不好说先带着孩子回家去,陈兰提议她在房间里吃,自己会陪着母子俩,甚至担心周云多想,还翻出李长青小时候的相册来,t说一定和他聊聊怎么养儿子。 老辛头就一趟一趟地往房间里送菜。 桌上,苏燚同李慎坐到一起,主动挑起一切话头,先讲自己在城中都经历过哪些有趣的事儿,说得好笑又夸张,谁听了都乐。 “不过,我见过最出息的孩子就是长青了,”他忽而话锋一转,洪亮的嗓门也变得柔软,“都不知道李平得欣慰成什么样,我都嫉妒他有这么个儿子。” 大家的笑容因为这个名字而凝固一瞬,不是听到李善之后的尴尬,而是一层淡淡的惆怅。 李平,也就是李长青老爸,吃饭之前,苏燚还特地去隔壁小间上香,对着老友的遗像一个劲儿地夸李长青。 这会他怅然提起,大家只会为此稍有感伤,没人会责怪他不会说话。 “别说你,镇上谁不羡慕我家有长青?”张桂香骄傲道,“就是县城,再到大城市里,谁家的孩子都没有长青好!” “哎哟。”李长青小声嘟囔一句,揉了揉眼睛。 “当然啦,我家可不止长青,长真也考上了海市的大学呢,我就没见镇子里谁家孩子有长真这么出息!”张桂香乐呵呵地满足起来,看看孙子,又看看孙女,心里的气儿都顺了不少。 李长真被夸得满足,小声对身边的姜书怡说,在开心之余小小展露些许谦虚:“我家里是这样的,说话有点夸张。” “夸张!”张桂香耳朵可尖,“你什么时候给奶奶带回来个男朋友看看,我还能更夸张!” “奶奶!”李长真喊了一声。 亲爹李慎已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笑起来,刘霞给老太太添菜,乐道:“妈,长真才多大。” “就是!”李长真说,“我还得考研考博!我得念书念到三十岁!” 如此大无畏的发言,贺念忍不住小声嘀咕,“是有多想不开。” 竹听眠离得近,听见这句吐槽低低地笑了一声,立马被李长青发现,他又巴巴地凑过来问:“笑什么呢?” 李长真正愁没话可说,瞧见老哥这样凑人面前,立刻说:“而且我哥也很努力啊,奶奶,你应该先看看孙媳妇儿!” “李长真!”李长青立刻沿着轨道回弹,“说什么呢!” 李长真朝老哥挤了个鬼脸,“你急什么?” 她这一招东引实在有效,隔着半桌饭菜,张桂香果然眯着眼看向竹听眠,竹听眠也不甘示弱,眯着眼回望。 该说的不该说的,那天在民宿小院两人拼酒的时候已经全部讲明白。 “我现在是很喜欢你,”张桂香说,“但你别伤我孙子的心。” 她上来就跟宣战似的。 竹听眠以为又要老话重提,所以没吭声。 未料张桂香接着说:“我也不会让我孙子伤你的心,我吧,半截身子盖着棺材板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干涉不了,但你要受委屈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说。” 这老太太也不知道醉了几成,居然就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这是一句赠与勇气以及表明态度的话。 竹听眠很吃这一套,也终于明白李长青是怎么能时常语出惊人,讲些让人不好接住的话。 都是有迹可循。 竹听眠刚刚生出感动,就听张桂香说:“当然了,你要是和他成了,你就得恭恭敬敬叫我奶奶,再叫我张桂香,我指定揍你。” 竹听眠和她碰杯,“喝你的吧张桂香。” 就那一次险些喝醉,这会隔着年夜饭,张桂香眯着眼看过来,明显就是在等一个称呼。 “张奶奶!”竹听眠喊她。 进程过半。 张桂香笑出了今天之内最嘹亮的声音,连声说:“你们城里人啊,城里人啊!”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竹听眠和张桂香这场私下的约定,也不明白一声“张奶奶”怎么就让老太太乐成这样。 但是谢天谢地,老太太这是真开心,大家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都舒心不少。 李长青当然有继续追问的念头,可身子还没往竹听眠这边偏多少,就听碗里被放了个东西。 苏燚畅笑道:“长青啊,我真是为你开心。” 表情是慈爱满足的,声音是爽朗愉悦的。 问题是,他给李长青夹了个螃蟹。 竹听眠的心头重新浮现疑惑,也不知怎的,她做出一个平时自己绝对不会允许发生的行为。 她没看李长青的表情,也没瞧其他人。 但所有人都看得见竹听眠直接伸出手把李长青的碗拿到自己面前,然后利落地从身旁的备菜篮里边取了只新碗给李长青。 苏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重新笑起来:“小竹老板不是手伤了么,让长青剥吧?” 李长青低声解释,“叔,我不能吃螃蟹,过敏呢。” 苏燚立刻懊恼起来,一拍脑门说:“哎呀,我真是糊涂了。” 又问李长青:“你打小就不能吃这个,对不对?” 李长青跟他说没事儿,苏燚讲这哪里能没事,赶紧看向竹听眠说:“小竹老板别介意,我这人在外头糙惯了,心里头记不住这些细节,还好你取走了。” 竹听眠全程都没说什么话,一方面是她本人也很震惊自己就这么把李长青的碗拿过来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一方面是,她打从见了面开始,就觉得这苏燚很奇怪,并不很想同他说话。 可当下他作为李家的熟知,又是客人,还是个长辈,说这句抱歉时姿态已经放得很低,要是不回答,就显得竹听眠不会做人,给苏燚挂脸色看。 “您说的哪里话,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您别在意。” 竹听眠对他笑了笑,继续低头看自己面前那只碗。 苏燚又连声说了好几次抱歉。 张桂香看看盘子里剩下的那几只橘红螃蟹,又看向苏燚,转了转眼珠。 “你可快别说了!”李慎抬杯去碰苏燚的酒杯,“这记性还敢给人夹菜,还不罚酒!” 第101章 “对对对!”苏燚立刻说,“我先走一个!” “快喝快喝!”李慎催促他。 苏燚果真高举酒杯,说了两句吉利话,站起来一饮而尽,坐下时目光掠过竹听眠的脸。 李长青把竹听眠看了又看,终于清了清嗓,靠过去说小声说:“这碗我吃过。” 竹听眠迅速地瞪他一眼,“你别管。” 李长青非要管,又给她拿了只新碗,就这么的,竹听眠面前一顿饭摆了三只碗,支摊一样。 酒饭尽兴,镇子里的规矩是饭前响一次鞭炮,饭后守年又得放一次鞭炮。 如他所说,李长青买的鞭炮能把门前的巷道铺满,他拿火机点燃引线,烟雾随着炮仗声一同炸开,浓密如墙,缝隙里露出迅疾而刺眼的金色,闪了一阵又一阵。 李长青的影子就这样被展现在竹听眠眼前,背景是鞭炮的红光,国人对于爆竹声天然拥有喜庆感,听了总忍不住想要弯起眼睛。 她看着他。 他回头,目光也只找她。 两人隔着烟雾相视一笑。 “新年快乐。”李长青的喊声被炮仗声盖下去,但他夸张地将双手撑在脸旁边,口型也做得很到位。 “快乐。”竹听眠轻声对他讲。 放了鞭炮,也就开始守年了。 今岁从各个意义上都不一样,也有年前李慎多番准备的结果,所以李家今年的仪式感做得尤其充分。 子时的饺子要吃,夜深之后磨墨写福字也是必经事项。 周云和老辛头已经抱着辛光道别,贺念心向民宿,吃过饭放了鞭炮就要往回赶,齐群去哪待着都无所谓,但接了个电话听说杠子在家还是和牛大姐吵了一架,就差没掀桌子,所以他也道别,说自己去把杠子接回民宿。 “我还是好好练过字的,”李长青突然对竹听眠说。 天知道他这个冷不丁地炫耀是为什么,竹听眠略加思考,问:“你要留我下来守岁啊?” 她觉得李长青应当没敢说这么大胆的话。 “哪能啊,”李长青赶紧说,“哪能就现在留你下来,我这不是,怕你不好意思道别,想跟你说,后天带去给你看么?” 他这话说的。 偏生他有这个本事,自己急吼吼地舍不得,又要表现出很大方的样子,甚至贴心地想好借口。 竹听眠故作凶狠地弹他手背:“告诉你不要总是揣摩圣心。” “知道了陛下,”李长青也十分夸张地揉着手背,“好大的力气。” “你少贫啊,”竹听眠笑起来,又回头望望院子里,刚才她已经和张桂香和陈兰道过别,这会临到走时,还是难免多说一句,“好好t陪你家老太太。” “知道的,”李长青说,“那你……” “再见。”竹听眠果断又干脆。 李长青略加踌躇,要怎么说送,送多远?干脆送到民宿好了。 人已经只给他留下背影,跟着贺念走了。 “真的是。”李长青小声抱怨,揉了揉鼻子。 “怎么就走了?”苏燚从铺子里出来,站他身边一起看。 “叔。”李长青偏头喊了他一声。 苏燚应着,从兜里摸出包烟来,先取了一根递给李长青,被拒绝后他有点惊讶,“你还没学会抽烟啊?” 李长青说:“我三叔讲了,我敢抽烟就替我爹打断我的腿。” “他抽的也不少吧。”苏燚乐了。 “是啊,”李长青想起这事儿也觉得好笑,笑过之后,更多的是感到安心,“我三叔是真的对我好。” 夜色里,苏燚偏过脑袋静静地看了半晌李长青,忽然问:“你现在还在调查着那事儿吗?” 李长青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四火叔说的是矿难。 “之前,有几次闹了点是事情,发了火,人都在气头上,就说要查。” 他没详细说陈家的事儿,那晚李长青被喊过去,看见桌上又是馊饭又是生肉,立刻就知道她们要拿自己撒气,要说当时他心里没火那是假的。 再之后,就是王爱和竹听眠签了那个协议,竹辞忧临行前也说过自己会着手再看看能不能从别的角度调查。 但这事儿真不是那么好查。 矿难发生得太突然,山塌了,压住人。调查了一次又一次,查李平当时经手购入的设备,查当时的操作,查能查的一切东西。 可时间和极端天气撞上,是因为山塌才矿倒,还是因为矿洞而山塌,这件事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大家都说李长青成器,不管怎么样,好歹是撑住了李家,现在老屋卖出去拿了钱,也把剩下该着的补偿款还清,日子已经好过起来。 可这样的感慨是出发于李平就是有罪这个基础。 因为老爹有罪,所以做儿子的赔钱被欺负是应该,受尽磨难日子好过,是他幸运。 大家只会拿这两句话来嚼,谁管你真相到底什么样,起初几年还会有人问问查得怎么样,最近是彻底听不见声儿了。 所以李长青猝然听见四火叔问这个才会为之一愣。 “查的,”李长青说,“要查的。” 零星响起的炮仗声点缀着守岁夜,苏燚口含香烟,烟雾弯弯曲曲地冒出来,又散入硝烟气味当中。 他眯着眼默了一会,低声问:“查得怎么样了?” 李长青摇摇头,伸手按了按院门前新贴上的对联,“也有人在帮着忙,说不定这次能有结果。” 苏燚没说话。 李长青跟着他沉默了会,突然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得查。” 他相信老爸不是会忽视安全的人。 苏燚还是沉默,不知是第几声远处的炮仗炸完,他才缓缓开了口,语气确是无比沉重。 “长青,你没有猜过原因吗?” “什么?”李长青疑惑地扭头看他。 “当年,你爸这个矿场真的做得太急了些。”苏燚说。 “叔,”李长青朝他迈了一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苏燚深深吸了口烟,丢去地上用脚碾了碾,这才郑重地看向李长青。 “这人一着急,就会赶进度,你也知道,你爸当年有多开心你考上重点,成绩还那么好,就想要给你挣钱。” 李长青垂下眼。 他当然知道这个。 “你爸当时跟我说,你给他争气,他也得给你争气,但也跟我说……”苏燚讲着讲着歇了音。 李长青抬眼看向他。 苏燚在他的注视下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么多年,我都没讲,其实当时好多手续都不好办,很多东西得达标,要想达标,那就得凑东西。” “什么意思?”李长青几乎要怀疑自己耳朵,不然四火叔说的这些,怎么听都不对劲儿。 “我也没参与经手矿场的事儿,详细的我不清楚,但是长青,你爸当年的确来找我喝了很多回酒,说他就愁着怎么想办法达标。” 苏燚说得很惆怅,眼睛望着天,目光因为回忆而变得晦暗。 李长青感到胸闷,“你是说,我爸他……” 他讲不下去,也为此迷茫。 他没明白四火叔为什么这时候讲起这些,分明当年蒙难时,李家上下全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四火叔四处跑,讲这事儿非得查个明白。 当年他是那样坚持,现在又这样讲,像是不希望李家查下去。 “我没法说这事儿,到底是怎么样,”苏燚说,“也没法为你爸保证什么,但是长青,你知道这件事如果查,你老爸仍然有一半的可能是主要过失方吗?” 李长青低着头没说话,满目炮仗碎片,原本还是很喜庆的东西,这会落在眼里头却像一碗碗摔碎的猪血旺子。 “叔,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苏燚摇摇头,又叹气,“我回来看到你日子太平,听说你也在重新考大学,我知道你想给你老爸一个清白,但是长青,作为你老爸的朋友,我太懂他了,如果他还能说话,一定会告诉你不要再继续往后看。” 李长青看着苏燚,目光已经染上茫然。 “我今天吃饭的时候看着了,”苏燚声音放缓,“我看你真喜欢小竹老板,这样很好,而且她也对你有意思。听你三叔说,小竹老板没少帮你出头,她知道你家的事儿吧?” “嗯。”李长青点头。 “这就是了,她那样优秀善良的人,肯定会心疼你。”苏燚说。 “也……”李长青想反驳,但最终也没把话说完。 苏燚目光复杂地把他看了又看,说:“你有没有想过,她现在心疼你,愿意和你在一起。万一 ,我说万一,真查出来你爸有罪,人家还能这样对你?我在外头这么多年,我是知道的,城里人就喜欢讲守法公平那些事儿。” 李长青呼吸变缓,抿了抿嘴。 “还有,先不说她,毕竟你和她才认识多少时间,”苏燚继续讲,“你有没有想过你家老太太,还有你老妈,要是真查出来,她们还活不活?” 第102章 李长青沉默良久,说:“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哪怕真相会让他失去很多东西。 关于这件事的态度,李长青没有很细致地问过奶奶和老妈,但他知道,大家都清楚“没查明”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李平可能是清白的,也有可能李平就是罪魁祸首。 如果是有私心想要就此掩盖下去,那么家里人早就会说出口。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李长青对苏燚重复。 苏燚看了他少时,又叹了口气,抬手捏捏李长青肩膀,“长青,我刚才可能说得严重了些,你别忘心里去。” 他说着说着,收回手按上自己眼皮,声音变得有些哑,“我就是……我就是回来看到你过得好,我开心,又担心,叔希望你过得好。” “我知道,”李长青轻轻地点头,“我知道的。” * “我就不知道了,”竹听眠抱着手靠坐在桌边,面色不虞地看着坐沙发里那个人,“您这年节里过来摆脸色给谁看呢?” 初一是不出门的,李长青时不时在聊天框里发句话,更新他在家里都在做什么,状态还比较正常。 然后初二跑民宿里来,敲开门,关上门,一言不发坐去沙发里。 竹听眠等半天他主动说话也没能听见声,于是亲自寒暄,谁知这人还是闷头闷脑。 这才阴阳了他一句。 希望他能够有效运用回忆,知道自己再不吭声,很快就会被竹听眠请他滚出去。 李长青抬头看她,表情苦苦的。 竹听眠一下子就无法继续心硬,苦恼自己多半是栽了,又没办法地绕去他对面坐下,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 “长青啊,怎么了呀?”她问,“你去找你二叔了?” “没有。”李长青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是又上哪挨打了?”竹听眠继续问。 “我……”李长青看她一眼,“我哪有成天被欺负。” 竹听眠叹气道:“那可不就是成天被欺负么。” “都被你欺负了。”李长青小声说。 “嘿?”竹听眠直起身,“李长青,我难得这么有耐心,你最好识相一点。” “错了。”李长青立刻道歉。 竹听眠再次心软,又绕过桌,坐到他那张单人沙发的扶手上,“你可以跟我说任何事情,要说吗?” “说,”李长青点头,“要说的。t” 然后又歇了音。 竹听眠在沉默中攥了攥指头,觉得要么还是打一顿好了。 她已经准备抬起手臂,忽而听李长青说:“我爸的事儿。” “嗯?”竹听眠偏头去看他的脸。 李长青把前天自己在家门前和四火叔说的话告诉竹听眠,只是没有把四火叔说担心查出真相之后竹听眠会对他有所看法的事情原话说出。 只是讲明忧虑,说担心老妈,也担心奶奶。 竹听眠听完,说不上心里头是怎么滋味,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苏燚这叔,说话有点茶。 然后看了看小青年闷头苦恼的模样,问他:“不止吧?” “啊?”李长青抬起脸。 “你还担心我了吧?”竹听眠问。 李长青就没吭声了,只是眨眨眼,又把脑袋低下去。 “我接下来说话可能有点不中听,”竹听眠先给他做预告,“但是你也不能反驳,只能听着。” “哪敢反驳你。”李长青已经开始顶嘴,被瞪了一眼又收敛起来。 竹听眠告诉他,打从自己进了秋芒镇这地界,谁都和他说过李长青他爹是个杀人犯,办矿场害死不少人,更有甚者还说李家就是晦气。 “我问你,我当时有没有因为这些话,就对你怎么样?” “没有。”李长青摇头。 但他觉得这完全是两码事,所以有必要说明:“我是要查的,不管结果如何。” “怎么,”竹听眠问他,“我还能因为你爹怎么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你喜——”李长青一噎,“我。” 他是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实话,要是你就此放任这件事儿过去,我未必这么看重你。”竹听眠起身,重新坐到李长青对面,告诉他,“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就更加需要知道真相,人的潜意识是很可怕的事情,如果已经有了不好的苗头,就会埋下种子,难保长出恶果。” “哪怕真相难以承受,也好过你突然有一天,开始想自己老爸是不是真的有罪来得好。” 李长青觉得有被她安慰到,感觉竹听眠对家庭和家人看得很透,她说话的时候不是只有恨,是带着无奈,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恨不起来,却又无法爱的无奈。 她在这样深刻的问题上总是有一针见血的感悟。 “你像个心理医生。” 竹听眠也不跟他客气,朝他晃晃手掌,“快点把今天的咨询费给我。” 李长青说开心事,气儿也顺了,又说:“我喜欢你。” 竹听眠笑道:“又来?” 两人在楼上乐了半天,李长青才说自己得去县城一趟,或许晚上回不来。 他联系了二叔,还是要去和他当面说清楚,闹春节这个问题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竹听眠让他有事儿就给自己打电话。 李长青下楼去同贺念道别,见他恹恹地窝在桌子后面,难免问一句:“怎么了?” 这一问可了不得,贺念说:“我姐要来了,很快。” “这是好事儿啊。”李长青往厨房那面看了看,民宿今天已经开始营业,虽然不忙,也讲过辛大嫂先不用带着辛光过来,但辛大嫂还是说不能耽误工作。 过了这么两天,辛光的情绪好了不少,虽然没能恢复成之前那样,但也不会再怪叫。 可是想要问他那天发生了什么也问不出口,大家都期待着贺晴能够早一些到来。 除了贺念。 “我姐会打死我的。”他惆怅道。 你那事儿也确实该打。 李长青摇摇头,和他道别,拐出院子。 竹听眠当天也没闲着,横竖没事儿,她又出去沿着辛光那天走丢的路绕了一转,试图找找可能的行进路线。 路线没找见,却意外地看到苏燚。 苏燚还是热情非常,同她打招呼,又说新年好。 除此之外,却蓦地说起了很不适合的话题:“小竹老板,其实你也没打算在镇子里多待吧?” 又说:“长青人年纪小,经不住事儿,希望你不要伤了他的心。” 竹听眠对他微笑,并且在心里对他高高竖起中指一根,但她从不是只会心里反击的人,所以嘴上也直接说出口。 “你是李长青尊重的人,所以我在给你面子,但其实我跟你并不熟悉,所以希望你能够知道和我该说什么。” 她是没耐心多聊,可苏燚又横一步拦住她,“小竹老板,我知道你的事儿,你给长青出头,又给老辛家的孩子找老师,是老师吧?我听说那样的老师,老辛他们可请不起,你还给他们家安排工作,三五不时就发奖金。” “你很善良,小竹老板。”他总结。 “所以?”竹听眠没搞懂这个人怎么要在现在释放这种毫无缘由的敌意。 装都不装了的样子。 “你有理由这么做吗?”苏燚问,“你可能不知道,别人都笑辛大嫂去庙里上香都要念你的名字,小竹老板,你可能没发现,你的善良,太伤人了。” “长青也好,老辛家也好,他们不知道如何回报你,只会感到不安。”苏燚总结。 他依然在笑,眼周笑纹多而深,可是冬风一刮,就只剩下冷湛湛的凉意,和他说出口的话一样让人感到不适。 “小竹老板,虽然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但是你自己应该清楚吧,你真的有理由做那么多吗?你没发现自己同情人的姿态让人不适吗?” “老辛家那个,还有李长青他老妈,你没发现他们看你的眼睛里都是小心谨慎?” 竹听眠和他对视片刻,忽而轻笑出声,“难为您大冷天和我说这么多。” 苏燚皮笑肉不笑。 竹听眠又指指自己的眼角,说,“但是叔,你的眼屎没擦干净,很恶心。” 说罢,她嗤笑离开。 苏燚明显说话不太中听,但这人太过老奸巨猾,让你明知道他不安好心又真的无法反驳出什么有效的话来。 竹听眠一面告诉自己这种人就是自以为是,一面为此陷入思考。 听到的那几句话不断地在脑海中循环。 出门也没戴帽子,风刮得脸疼。 竹听眠也没有心情再逛,索性回民宿去,进院门瞧见周云正搓着围裙在堂屋门前来回走着,表情是担忧,但她一转眼瞧见竹听眠回来,立刻改换表情,先询问她怎么出去不戴帽子,又赶紧去厨房倒热水给她。 第103章 一套流程走完,竹听眠连谢绝都来不及,苏燚的话和周云的关心谨慎高度重叠。 她捧着那杯热水,觉得怎么样都不太舒服,干脆问:“怎么在这在站着?天怪冷的。” 周云告诉她是贺念的姐姐突然来了视频电话,辛光这次讲要单独说话,所以只有她担心会不会说起那天发生了什么。 竹听眠也关心这个,干脆一同等在堂屋门前,期间周云连劝了好几遍让她要么上楼去等吧,竹听眠都说不用。 于是周云就抱歉:“因为我家,真是太折腾你了。” 竹听眠本就心累,听了这话更觉无力,苏燚说的那些字眼跟诅咒一样绕着她。 “真别这么客气。”她说。 也没几分钟,堂屋响起小声的叩门声,贺念拉开门把手机拿出来,突然听辛光大声地喊:“竹阿姨!” 竹阿姨人在门外,和周云茫然地对视一眼。 辛光又喊:“竹阿姨!” 贺念说:“估计是要跟你说话。” 他一边讲,一边往这边走,把手机屏幕上老姐回馈过来的文字拿给辛大嫂看。 这次竹听眠就进去了。 辛光站在茶几旁边,正仰着小脑袋看那块大木板。 大木板的顶上,有他的画,竹听眠乐呵呵钉上去的。 辛光很少这样不设防地让人靠近他,更别提这两天,竹听眠拿不准小孩儿这会喊自己是做什么,轻声问他:“宝宝有话要告诉我吗?” 辛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依旧仰头望着木板。 竹听眠也有自己的小小忧愁,没再追问,安静地坐去沙发上。 她一坐下,辛光就过来站她旁边。 他说:“你好。” 突然寒暄? 竹听眠偏了偏头,温声回应他:“你好?” 辛光认真地摇了摇头,重新说:“你好,好。” 这次竹听眠知道他是在夸赞。 “你和人吵架,为我,”辛光说,“你对妈妈好,你给钱,你找晴阿姨和我说话,你好。” 又重申:“你和人吵架。” 竹听眠知道他在说什么“吵架”。 之前真来了个畜生,看见院子里有辛光就说这种晦气孩子他怎么住,竹听眠把他骂得脸色铁青,没留神辛光什么时候出来的,也不知道孩子听t见了多少,她担心吓到辛光,蹲下来问他害怕吗?辛光那时候没说话,直接走了。 他果然都听见了。 竹听眠觉得自己温柔的形象有所崩坏,可不知道辛光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再问,辛光又开始说孙悟空。 竹听眠没事儿就带着他看动画片,或者念书给辛光听,当然免不了说闹天的大圣,说射日的后羿,总之也算是进行了一波东方神话安利。 “神话故事,我喜欢看。”辛光说完,又看着面前的空气晃了晃。 “我也喜欢。”竹听眠同他说 “竹阿姨。” 竹听眠很轻地“嗯”了一声。 辛光捏着她的指头说:“你是我的女娲。” 第39章 启蛰 辛光能够理解并且使用的语言技巧并不多, 能够使用比喻已是难能可贵的突破,因为对他来说,要在事物之间建立连接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竹听眠惊喜又无措, 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能接得住这份毫无功利的信任。 人类的安抚词是妈妈, 代入这个角色, 总能获取力量。 竹听眠当然没生过孩子, 也没做过母亲, 并不能全部理解何为母爱,但是就在这一刻, 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充盈, 她所向披靡。 也不知辛光是否能够理解自己的话在竹阿姨心中掀起何种风浪,他甚至没有等待得到回应,说完, 就继续去木板那里仰着头看自己的画。 以至于竹听眠怅然地走出堂屋时,周云还以为儿子同她说起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说这个, ”竹听眠先让周云安心, 又对贺念讲, “把齐群和杠子叫过来。” 民宿目前分工明确,贺念在镇上找了两位负责卫生的大姐, 工作时间不稳定,所以按间收费,昨晚工作就可以离开,活密时, 两位大姐还可以从周边寻找相熟的同乡来搭把手,她们不是常住在民宿里的。 杠子和贺念是住在员工宿舍的,齐群入夜会回家, 第二天再过来,辛大嫂也回家住,天亮过来开始守在厨房,一直到负责完民宿上下的晚饭。 这几个人都是时常能见得着的,大家平日里插科打诨惯了,闲暇时甚至能围在一起玩桌游,所以乍然瞧见竹听眠严肃成这个样子,并且说要开个会,谁都不习惯。 毕竟,关于工作,或是民宿经营,竹听眠从不开会,而且鲜少干预。 “怎么了?”贺念第一个问出口。 于是竹听眠就第一个看向他,“贺念,说实话,当时才开业的时候你稀里糊涂说要留下来,而且跟我分析经营问题分析的头头是道,我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也没太当回事。” 这也没喝酒,她突然就开启了真心话环节。 贺念挠挠头,“这就不必说了吧。” “要说,”竹听眠很严肃,“而且我当时心术不正,我就想留住你,然后道德绑架你联系你姐姐来辅助辛光的治疗。” 她一股脑地说完。 贺念张了张嘴巴,说:“也不至于这么说自己,而且这你要我怎么接。” “你不用接,”竹听眠继续说,“我开这民宿,本来也没想能经营起来,甚至没想过挣钱,我一开始就只是想找个地方待着。” 她晃了晃右手。 竹听眠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天二十四小时戴带着弹力手套,也不再在意有人将打量的目光停留在她右手的伤疤上。 这样的变化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发生已经不好回忆,但这道伤疤的确是她来到秋芒镇的开始。 “没想到你真的用心安排事情,做事稳当,说话有度,这间民宿能开到今天,你功不可没。”竹听眠说完,朝他弯腰道谢,“真的很感谢你的出现。” 饶是贺念再会说,被她这么冷不丁地感激一下,也难免倏地站起来,摆手说:“没有没有,这民宿能开起来,主要是因为你的钱。” “……你别接话了。”竹听眠告诉他。 贺念坐了下去。 竹听眠又看向周云,“我是一个不会做菜的,你的厨艺谁都挑不出错来,但这不是我想对你说的重点。可能你自己都不记得,就你过来做饭时,头一天试菜,我对所有的菜品都很满意,只是那天有点咳嗽,印象里我也没咳几声。” 随着她说出口,周云面上也被染上回忆的神色,就是一时之间没能想起来是什么事儿。 竹听眠告诉她:“第二天吃早点,你就给我带了罐枇杷膏,还不是药店买的,是自己熬的。” “这个啊……”周云摇着手说,“这个真没什么,小竹老板,很多人都在关心你的身体。” “就是,”齐群插话,“李长青一双眼睛就差长你身上了!” 竹听眠看了他一眼,“是,李长青是关心我,但是。” 她又看向周云,“李长青可不记得齐群喜欢吃什么口味,更不会想着法地给大家做零食吃。” “当然,”竹听眠又转向齐群,“我没有说李长青不关心你的意思。” “用不着你替他说话,”齐群不自在地坐位子上扭了扭,又说,“那倒是,李长青只会煮泡面,而且泡面都煮不好。” “重点不是这个啊,”竹听眠笑道,她重新看向周云,“重点是你真的有把厨房经营好,而且我清楚你的工作范围之内是没有做零食这一条的。虽然你最开始态度太恭敬,让我很不习惯。但你一个人把我们所有人都照顾得很好,可能你都没发现这件事儿。” “就是,”贺念立马说,“你一开始把我们所有人都捧得高高的,我都不好意思和你多讲话。” 周云听了就低着头抿笑说:“那不是之前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合适嘛。” “哪里还用得着你谢我们?”竹听眠故意做出个夸张的表情,“是我们该谢你,一群五谷不分的人全靠着你吃饭了,你不知道吗?” 周云还是笑,让她真别这么说。 竹听眠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等她这阵害羞劲儿过去,这才郑重朝她弯腰致谢。 同贺念一样,周云的反应也不小,连忙说别客气别客气。 竹听眠笑吟吟地转向杠子。 杠子激动起来:“到我了么?” “是,到你了,”竹听眠好笑道,“你记不记得你最开始看见我,就堵我门口,小流氓样。” 她回忆说当时民宿还在翻新整理阶段,杠子非得陪着齐群来撒气,吊儿郎当地学着混混腔调想要耍狠,结果蹲在院子外头从早饿到晚。 杠子却否认道:“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嗯?”竹听眠歪了歪头。 第104章 “我头一回见你是你哥带人来捉你那次,我去得晚,没瞧见之前的事情,就看见你拔刀对着自己,我当时就想这女人真了不得。”杠子说。 “哎哟。”竹听眠按了按自己眉心。 齐群立刻大声说她又学李长青说话。 “怎么语气词还搞上专利了?”竹听眠问他,眼瞅着齐群立刻就要开启辩论带歪话题,“你憋住的,还没到你呢。” 她看着杠子说:“我先不讲你多可爱活泼有朝气。” “哎呀没有。”杠子抓了抓自己的膝盖,面上的笑容已经变得很满足。 “就说民宿当时缺女孩儿,很多小姐姐自个儿出来玩,也注意安全,进来就瞧见贺念咧着个大牙杵吧台后头,满屋子瞧不着年轻女孩儿,这事儿把贺念都快愁秃了。”竹听眠说。 杠子立刻放目去检查贺念的发际线。 “夸张!夸张手法!”贺念捂住脑门。 “杠子,你是我到小镇以来,玩得最好的年轻女孩儿,”竹听眠说,“可能你不觉得自己对我有什么帮助,但是很多时候我不高兴不开心,都会看你,瞧着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觉得自己也变得年轻,我真的很喜欢你。” “你干嘛啊!”杠子已经捂住了脸,自个乐起来,可是乐了没几秒又变得凶狠,她瞪着竹听眠警告说,“什么年轻不年轻,你别听李长真的屁话。” 说着话,人已经站起来,仗义道:“你说,你是不是还记着她那话呢,我今天非得给她揪过来道歉。” “傻姑娘哎,”竹听眠笑着把她按回座位,同她解释,“我说的年轻是……不是年纪上的,哎,一两句不好说清楚,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她人站着,也就顺带着弯腰鞠躬,“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直这样。” “我这辈子都跟你好,”杠子美滋滋地说。 竹听眠坐回自己的位置,看向齐群。 齐t群已经紧张起来,磕巴道:“你别给我来这套啊!” “齐群,你是整个民宿里最无私的人。”竹听眠说。 她之所以把齐群放到所有人后面,是因为齐群的问题最复杂,涉及矿难,要谢要理,他的事情不是现在可以说得清的。 所以竹听眠只讲:“再也不会有人给民宿无偿捐赠黑板和乒乓球桌了,我之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大方,后面发现你这个人本来就很好,所以才大方,我感谢你不计前嫌,真的。” “有什么好谢的,”齐群扯了扯耳朵,偏头不看任何人,“不就是一些烂板子烂桌子嘛。”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家还有好几套没用过的碗,我明天就拿过来。” 慈善家又开始发力。 周云笑得很慈爱,杠子立刻夸赞说群哥就是大气,贺念把嘴巴压了又压,憋笑憋得很痛苦。 “我之前爱看一些有的没的,书上说人生是一次次相遇,这个过程里能发生美好的事情已经是幸运无比,而你们,”竹听眠缓缓地转动视线将他们一一看过,“我来的时候,没敢想自己能有今天这样快乐的日子,更不敢想能遇到你们这样好的人,所以,你们对我好,我也对你们好,没有什么很复杂的理由。” 最后,她吸了口气,郑重地说:“是你们接住了我。” 说罢,竹听眠再次晃动右手。 她的确因为苏燚那些话而有所动摇,也真心担忧自己做得太过,别人或许会感到不适。 但等她重新回到这个熟悉的环境,看到这些已经产生了关联的人。 竹听眠无比确认,自己也有付出和被接纳的权利。 “我有时候不爱听建议。”竹听眠为此反省。 “真的只是有时候吗?”贺念仍然记得那一锅辣椒面蓝莓酱炒菜头。 “好吧,”竹听眠耸耸肩,“大部分时候,好了吧?” 贺念满意了。 “我吧,我真没什么本事,没有人是不会犯错的,我珍惜你们,如果做了什么让你有压力或者不舒服的事情,请你们一定要告诉我。”竹听眠接着说。 “那菜头。”贺念立刻给予反馈。 竹听眠有理有据,“你上次没说不吃啊。” “我说了不想吃,”贺念转头问齐群,“你也说了不想,对吧?” 齐群应当是回忆起当时的口感,所以痛苦点头。 “你看。”贺念看向竹听眠。 “你只说‘不想’,”竹听眠打断贺念,“这次就先原谅你,下次要记得讲‘不要’。” “还有下次啊?”齐群惊恐地看着她。 “不要再提菜头,”竹听眠微笑着把话题掰回来,“我在跟你们说我感谢你们,因为你们让我多出了家人,我目前是没有家人的,我只是希望你们明白自己对我多重要。” 她又说:“这是我家,也是你的的家。” 她这么一顿煽情,齐群变得难耐而且困惑。 他真心实意地关心道:“你破产了吗竹听眠?” “服了。”竹听眠捂着脑门站起来。 齐群又问:“你今天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和李长青一样重要吗?” 竹听眠已经拿着手机走出门去,没有回答。 齐群带着感动的后劲儿,又困惑地看向贺念。 贺念说:“非得问。” 竹听眠说完这一通,不仅是表明态度,更是进行自我确认。 人一旦说服自己,心里头认定这件事儿,那么做什么都变得更有底气。 已经安内,接下来就是攘外。 辛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监控和调查一时找不出答案,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孩子自己说出口,竹听眠头一次越过贺念和周云联系贺晴,先表示感谢,又同她确认到来的时间。 记忆里贺晴是一个知性而专业的人,整体气质沉静,这也是当年竹听眠喜欢同她说话的原因。 贺晴说自己早就想联系竹听眠,又担心她觉得打扰,而且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竹听眠愿意收留她的这个弟弟。 竹听眠同她讲:“贺念很有能力的。” 贺晴没否认,“他打小就喜欢钻研做生意的事情,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有问题。” 涉及贺家的秘辛,竹听眠不好顺着话往下讲,又开始走道谢的流程,两人谢来谢去,贺晴再次说明自己几天到,也让竹听眠放宽心,她一定会尽力。 除了贺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苏燚。 苏燚这人,出现的时机太过精准,而且说的话目的性也很强。 竹听眠用脚趾想都知道年三十那天这个苏四火一定挑拨过什么,否则李长青不可能跑她这里来表明态度。 想到这,她又拨了个电话。 最近要查的事情太多,竹听眠几乎动用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脉,而且已经摆到明面上来,重新上诉,重启调查,重新搜集证据。 李长青和竹听眠同步做着这些。 “真的确认苏燚没有参与过矿场的事情吗?”竹听眠问。 “所有上交的手续里都没有他经手的事项,”对方回答,“而且当年的确是苏燚到处托人找关系非要查清真相。” 这就怪了。 在竹听眠听到的所有说法里,苏燚都是那个竭力得到真相并且全力相信李平的人,那时候力压众议非要水落石出的苏燚,为什么现在是这个态度? 他打着为李长青好的名头,明里暗里都在劝他不要继续向前,而且甚至对着竹听眠阴阳怪气,就差没直接说她多管闲事。 苏燚这样的言行无疑能够扰乱人心,至少目前来看,竹听眠和李长青或多或少都被他影响到。 目的。 做什么,说什么,总有目的。 “苏燚在外面做什么的?最近有什么官司或者事儿吗?”竹听眠问。 对方说:“做外贸,前几年做精钢生意,也沾手一些材料,之后改了服装,也是外贸。” “重工和服装这两个领域的差别太大了些,”竹听眠说,“能知道为什么突然改变生意方向吗?” 据她所知,重工近些年的市场没出过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苏燚已经闯了片天地出来,急急改换经商道路,除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这个暂时不知道,”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听键盘和鼠标的声音似是在翻找什么,忽而说,“倒是最近他在帮助一个材料公司打官司,那场官司已经到最后关头,没几天了。” 是一个粘合剂材料公司,半年前被起诉某一批次防水胶里头的成分和配料表不符合。 电话里这个人是竹听眠合作了很久的律师,自己成立了案件分析机构,也认识不少调度人员,得到的信息能够比外面更加精准。 他说:“那家公司声称自己早已改良配方,但是原告是三年前购入的防水胶,用于自己的化工厂罐体封闭,那个化工厂的专业方向是稀土元素,钙磷钾纳这些矿物质的提取加工。” 这家工厂审批流程花了些时间,建造倒是早已完成,之前运作别的生产线,审批完成,就立刻将重心转向提取加工矿物质。 第105章 这就出事了,罐体开裂不说,连注入的材料都被污染,检验出来是矿物质和粘合剂发生反应。 矿物质。 竹听眠立刻询问细节,律师在电话里说了很多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交联剂的配方里有一个并未说明的化学成分,偶联剂也是如此。大量接触硅和铜以后,导致氧化过程被加速,产生高密度的硅酸盐,导致防水胶结构出现微孔,体积膨胀,密封性能下降。 大概意思就是 矿物质,矿物质…… “我爹挖煤,”李长青曾经站在山里那个蓝水潭子边说,“但是我们这里,这一片山,可都是宝贝,就比如这水潭。” 他看了眼竹听眠,示意他随着自己的手指去看那片艳蓝色的水潭。 “这里边就有好多什么硫酸铜啊,硅啊,都是土里被泡出来的,喝一口味道很带劲。” 竹听眠捏着手机,怔怔地看着前面。 “竹小姐?”律师久未听她说话,出声询问。 “三年前,你刚才说,苏燚改换经商道路,从事服装是两年前对吗?”竹听眠同他确认。 “是的。”律师说。 “我想问,如果,这个粘合剂,就是你说的正在打官司的这个防水胶,用在矿场,就是土壤里是富含这些化学元素的矿场里,会怎么样?” 竹听眠这一句话问得t艰难,而且周身都起了不适的反应。 律师说出她已经明白的答案:“正如我刚才念的报告里那样,那样的环境会大大缩短材料的使用寿命,密封失效,完全失去设计功能。” “防水胶,对于矿井来说,重要吗?”竹听眠直接问。 “很重要,矿井的结构持续能力是安全的前提,尤其是煤矿,如果密封出了问题,那么气体积累很容易引发爆炸,”律师说,“竹小姐,我明白你想问什么,但其实这些都在当时的调查范围内,当年和李平合作的材料厂给出过样品,检验是合格的。” 那场矿难发生得突然,山一塌,内部结构被严重破坏,而且初步的重点是搜救,暴雨连下七天,半座山都快变形,极大程度上增加了取证的难度。 竹听眠才听见苏燚和某个材料公司有关,而那个材料公司此时身陷囹圄,纠纷内容又刚好和秋芒镇的山土又所联系。 没有那么多巧合。 “我知道了,我会再去看当年的卷宗,看看关于防水胶的相关记录。”律师说。 “麻烦您了,”竹听眠说,顿了会,又问,“苏燚的行动轨迹是突然回秋芒镇的吗?” “是的,不过这个也和竹先生有关系。”律师说。 他口里的“竹先生”自然说的是竹辞忧 。 竹辞忧二进秋芒镇,留下了x7,也留下了自己会参与调查的保证,起初竹听眠没有对他这个保证抱有太大念想,倒意外于此时听见这个。 “竹先生那边的调查是从材料入手,又找了专业的人反推可能产生事故的原因,其中就反推到粘合剂,又顺着线索推出可能有影响的配方,调查案卷时,发现有公司被起诉,他们顺带着了解了一下,查出其中还有苏燚奔走相帮。” “这才顺带手去了解了一下苏燚。”律师委婉地说。 竹听眠安静下来。 顺带手。 他是知道竹辞忧的行为模式的,要做什么,就得彻底。 要是他发现苏燚此人居然认识李平,而且同李家交情不浅,那他出手去查,就绝非只是轻飘飘的“捎带手”。 苏燚这人是个老江湖,别人能反推到他头上,他也可以自己寻找原因。 打草惊蛇了? 竹听眠又多问一嘴那个材料公司的官司怎么样了? “那家公司声称自己三年前已经改良过配方,主要说法是原告方购入太久没有使用,也就是没有立即发现,而且,半年前那家公司数据库受损,之前的材料都无法全部恢复,所以只能提供最近六个月的生产配方,而他们提供的,是没有缺陷问题的。” 所以被告变原告,那家公司反口说化工厂可能存在更改购入材料成分的问题。 “现在,材料公司没有同样批次的生产配方,化工厂也找不到同样批次证据来证明购入的时候配方上的确没写明那个交联剂里多了不该有的东西。” “三年前那家材料公司就只做过这一单生意吗?”竹听眠疑惑道。 “他们三年前成立的公司,化工厂是第一单生意,”律师说,“而且化工厂也去查证之后和材料公司进行交易的其他人员,生产批次不一样。” 也就是说,三年前,那家材料公司接连做了几单生意,只有化工厂这一单的批次和材料同其他的不一样。 三年,材料,化学反应,矿物质。 苏燚。 不论是哪一个词,竹听眠都无可避免地总结到这个名字上面。 “麻烦你把批次号发给我。”竹听眠对律师说。 “没问题,”律师很快答应,但是提前告诉她,“我已经去查过秋芒镇矿场购入防水胶的批次,并不是同一个。” 这句话让人有些失望,竹听眠说没事,让他发给自己就可以。 * “我告诉过你,我当时是不是告诉过你!”苏燚压抑不住怒火,对着电话那边低吼,“当时那一批就全部销毁!为什么就是舍不得那点小钱!结果闹出这样的事情!” “被查?他竹家是法院吗?你少给我慌神,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擦屁股!这十天我能拖住李长青和竹听眠,你最好安心给我解决官司!别想有的没的!” 苏燚重重按断电话,深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扭动后视镜,检查了一下表情才推开车门下去。 李长青已经去县城找李善了,接下来还要拖住竹听眠。 他的车就停在黄二妹家旁边。 黄二妹的老公爱酒,喝得不分白天黑夜,没事儿就拎着酒瓶蹲在家门口,谁都嫌弃他,路过也不愿意和他打招呼。 今儿倒是奇怪,好不好地来了个人在他面前站定,还说了半天话。 黄二妹在院里就听见外头有人聊天,就拿着扫把出来看。 “二妹!”苏燚和她打招呼,热情笑道,“好久不见啊,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哎呀,也是我疏忽,回来这几天都没和你们打招呼。” 黄二妹辨认一下,这才确定是谁,又因为几年没见,所以打招呼都显得生疏。 “苏……”她不确定地问,“苏燚?” “是我啊!二妹!”苏燚偏头瞥了眼坐在门口的醉汉,朗笑着朝黄二妹走过去,“以前你不是都叫我四火的?现在叫这么生疏啊。” 直到走到人近前,他又缓缓皱起眉,低声说:“二妹,我瞧你是瘦了,怎么……” 他满脸愁色地回头,快速地瞄了眼那醉汉。 然后苏燚挂上愁痛的表情,低声问黄二妹:“妹夫还是这样啊,这年节里,怎么就让你一个人劳动啊?” 现在还早,黄二妹的儿子还没从网吧回来,她家男人这辈子都是这个德行,别人都说,这人要是哪天死了,也是醉死的。 这日子当然过得难受,也让人戾气遍生。 如今被这样猝然关心一下,黄二妹被问得脸烫。 要知道苏燚和李平,当年在镇子里可是出了名的英俊人才,同岁的女人,谁没为这两个男人脸红过? 黄二妹想不到苏燚突然回来,居然还这样热切地关心她,可一偏头瞧见自己男人,又哀哀怅怅地叹了口气。 她把脸边的头发撩到而后,问:“怎么今年回来了?” 说着又把人往里面让,“快快快,别在门口吹冷风,进院子说!” 苏燚表现出却之不恭的模样,脚尖已经迈向院子,又急急停下,为难地看了眼门口的醉汉。 “我帮你把妹夫扶进去吧?这就坐在风口上,万一吹出个好歹来。” “扶什么扶!”黄二妹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男人,“他就爱这么冻着!” 说罢,她上下打量人一遍,又对苏燚笑起来,“你进来就是了,哎呀,大老板就是气派。” “哪是什么大老板?”苏燚笑容亲切,谦虚地摆了摆手说,“不过就是在外面混口饭吃,要我说,还是家乡好,在外头都被人欺负了。” “你还能被欺负啊?”黄二妹惊讶地问一句,又连忙给苏燚倒水。 “嗐,”苏燚摇摇头,说,“别提了,在外面被欺负就算了,谁知道难得回乡一趟,也不好过 。” 他叹着苦气,接过黄二妹手里的水喝了一口,继而笑起来。 “要我说啊,二妹,还得是我们老乡熟悉的好。” “我听说你年三十去李家过的呀!”黄二妹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你不还收拾了李老二吗?” “我也不能看着李老二犯浑啊。”苏燚顺着她的话说。 “你对李家是真没得说,你就是心好。”黄二妹夸他。 第106章 “好不好的……”苏燚苦笑道,“有什么用呢?我真是,这个心思都不知道找谁去说,几年没回来,吃顿年夜饭还被冷嘲热讽,我——” 他立马收住声音,抱歉地对黄二妹笑了笑,“你看我,我这个人,我一下子见了你我就开始胡说。” 这一看就是受欺负的样子。 黄二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李家谁还能欺负你?你这些年怎么对李家,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家谁猪油蒙心了敢欺负你?” “我真没事儿,妹,二妹,你别激动,”苏燚已经换上了哄人的音调,“真没事儿,真的。” 黄二妹哪能信这话,当即眯着眼把人看了又看,忽而问:“那竹听眠吧?她是不是说话难听?” 苏燚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就抬起眼皮,却是无声地看她一眼,又叹气。 “我就知道!”黄二t妹一拍巴掌大声道,“那小贱人仗着自己有几个破钱,进了我们这,谁没被她骂过?个晦气东西,一天使那些狐媚子手段,李长青被她迷得人都不是了!不过要我说,那李长青也不是个什么好种,克死爹的东西。” “他就看着竹听眠欺负你?”黄二妹问苏燚。 “二妹,你不知道吗?那小竹老板有后台呢,她是弹钢琴的。”苏燚说。 “钢琴怎么了?”黄二妹问,“也不见别人弹钢琴都是她那个骚样子!” “你别激动,”苏燚又温声哄她,“我真的没事儿。” 黄二妹瞪他,“你呀,你就是心太好了!” “哎,小竹老板在外面可出名了,也不怪长青喜欢成这样,”苏燚摇摇头,“我也是担心啊,你都不知道小竹老板出了什么事,她那些事儿,我一个男人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什么事儿啊?”黄二妹凑近了问。 “你不知道?”苏燚惊讶地看着她,“网上可都能搜得到。” * 李长青去县城找李善,一去就是两天,倒是一直发消息说着进度,先讲他找到二叔之后才知道自己表弟欠了钱,现在二婶又带着表弟离开不知道去了哪,李善已经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 李长青还得带着李善去报失踪。 竹听眠让他别急,但也不准太心软,自己拿好度,别忘记这个二叔年三十的时候干了些什么。 李长青说自己知道,又问她镇里没事儿吧? “没事,一切都很好。”竹听眠回答。 好不了一点。 从昨天下午开始,陆续有人跑到民宿来问竹听眠之前是不是钢琴家,拿过哪些奖,夸她厉害的同时,又用复杂且轻蔑的目光看她。 再后来就是周云出去买菜时被人拦住打听。 这一打听可是口出狂言了,那些人问周云知不知道竹听眠结过婚,知不知道竹听眠之前乱搞男女关系。 周云当然是和那几人大吵一架,但也迅速回去民宿告知消息。 有人把网上那些流言断章取义地说了一通,而且拼尽全力地渲染加工,用词很是不堪,描述也是极其香艳,像是自己亲眼看见过那样。 流言的出处并不难找,而且人家也没避着人。 黄二妹专挑人多的文化中心,捏着把瓜子侃侃而谈。 “你们都不知道吧,外国,那是外国啊!”她皱着脸偏头呸掉嘴里的瓜子皮,接着说,“从外国回来的人能有多干净?我可听说了,那些外国爷们就喜欢玩国内出去的女人,竹听眠八成都被玩儿烂了!” “不能吧?”有人小声说,“小竹老板看着温温和和的,哪里像是那种不检点的人?” “你睡过她还是摸过她?”黄二妹瞪着那个人,“她私底下什么样你知道?” “哎!你说的什么话!”那人吼她。 “我说的人话!”黄二妹站起来,“不信你们上网查啊,去看看搜她的名字都能查出来什么东西,我可不是冤枉她!要是她真的没问题,为什么跑我们这山旮旯来!” 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就有人拿出手机。 黄二妹环顾一周“哼”了一声又坐下去,接着嗑瓜子。 “没看么,人才来多久,就有男人来找她,网上说——” “说什么?” 清淡的声音蓦然自门口响起,所有人为之一默。 倒不是因为这声音多么高亢,主要是来自当事人。 竹听眠直直地看向黄二妹,又朝里头扫眼看了一转,哼笑一声。 “还挺热闹。” 齐群同贺念一左一右地冷脸站在她身后,杠子已经掐着腰走到黄二妹身边,盯着她看。 竹听眠迈步往里,顺手拖了张椅子停到黄二妹面前,坐下。 “继续说,我听听都是些什么故事。” 第40章 启蛰 黄二妹。 竹听眠对她也算略有了解。 早早结婚, 丈夫酗酒,而且家暴,黄二妹作为一个妻子亦或是母亲, 在这个家庭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 而这样的生活, 已经过去多年, 她的痛苦却是历久弥新。 她开始变得为人刁钻, 她开始攻击身边一切的人和事, 说了一万句毫无必要的话, 又做了一万件毫无意义的事,除了把矛头对准伤害她的来源。 黄二妹眼里是刀子一眼的恨, 连声音是都被生活磋磨得长满倒刺, 凡是提起谁的名字,都要叫那个人被刮得浑身难受。 竹听眠不是黄二妹,她无法设身处地去感受她经历过一些什么, 毕竟听到过关于她的所有总结,短短几个词就可以凝练出一个不堪的生活。 但竹听眠此刻同她面对面地坐着, 看着她, 生出怒其不争之感。 女人更加明白女人会因为什么而受伤, 所以攻击的时候才能用出无比精准的词汇。 两性关系中,只消出了问题, 女性还是更容易成为那个被伤害的对象。黄二妹复制了社会对于女性的不公评判,粘贴到竹听眠头上。 “我知道的,她那个人啊。” 说这句话的人往往什么都不知道 。 谣言,黄色的谣言, 是一种古老并且有效的社会攻击方式。 造谣的成本实在太低,威力却不容小觑。 俗话说,伤害你的人是世界上最明白你有多受伤的人, 面对谣言最好自证就是不自证。 谁质疑,谁举证。 竹听眠手里盘着一圈小手捻,是李长青之前雕芍药时用余下的料子车给她的,拢共九颗,这九颗木珠上单另挂着更小规格的一圈小珠,小珠上坠着一颗菩提。 手指一转,那圈小珠就会带着菩提环绕旋转,像一颗独属于竹听眠的迷你卫星。 文化中心此时人可不少,但是安静得落针可闻,就听竹听眠捻着手里的小木串,轻巧而灵动的“咔嗒”声响过几遍。 她也不着急继续问话,静静等着黄二妹反应。 黄二妹哪里能想到竹听眠居然敢来这么当面对峙,毕竟,哪个女人听见外头有人这样说自己,都得羞愤得见不了人。 至少,以往她每次说,那些人都只敢在小范围里头反驳,顶多找个没人的地方跟她吵嘴,谁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聊,因为很容易牵扯到那档子事情上。 黄二妹想,这个竹听眠真是不要脸。 “你自己做过什么事情,”黄二妹也不怵她,横竖当下这里有一堆外人,干脆拔高声音,“还有脸来问我?” 她说完,扫视一圈身边的人,确定观众数量足够,脊背也为此挺直。 竹听眠安静地注视着她,手指缓缓转动木串,没急着搭腔,最后颇为闲适地往后靠着椅背,一字一停地说:“我不知道,你继续说。” “说什么!”黄二妹呛声道,“你那些破事儿我说出口都觉得脏我嘴巴!” “你这臭嘴哪里还有脏的余地!”杠子吼她。 “你个小蹄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黄二妹立刻有的放矢。 “黄姐,”竹听眠喊她,让她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别冲孩子发火,继续说我的故事呀。” “你的事?”黄二妹冷哼一声,斜眼看她,“你真不要脸。” 竹听眠对她笑了笑,说:“我没做过那些事。” 听她反驳,黄二妹立刻来劲儿了,转动着头大声说:“听听!听听!她还不承认!” 喊完,她志得意满地转头来问:“你拿什么证明你没做过?” “你拿什么证明我做过?”竹听眠停下拨动手串,同时拿出一个条状的电子设备,按亮,放到她面前,“这个是录音笔,接下来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我记录,没问题吧?” 黄二妹瞧她拿出这个东西,整个人就跟撞了电线一样弹起来,反应极大。 “你少拿城里的招式来吓我!” “看你,急成这样。”竹听眠悠悠闲闲地站起来,“你不讲了吗,你说的都是真的,没说谎你怕什么?” “你也别拿这种姿态压我,”黄二妹勉强镇静下来,“大伙都知道你是什么德性。” 第107章 “大伙是谁啊?”竹听眠问她。 黄二妹不答。 竹听眠就捏着录音笔在人前转了一圈,“你知道?还是你知道?” 被她视线扫过的每一个人都摇头,而且往后退,而且连连摆手说:“我不知道。” 又指向黄二妹,“都是她来说的么。” “你看,”竹听眠露出教育的笑容来,她转向黄二妹,“都是你说的。” “我就说了!怎么着吧!”黄二妹十分见不得她举着那物件的样子,伸手要抢。 竹听眠往后让一步避开她,t同时齐群和贺念朝前一步,也没动手,就盯着黄二妹看。 “黄姐,你说我结过两次婚,对吗?”竹听眠问她。 黄二妹的手还悬在半空,已经下意识地看向大门的位置,“是我说的!网上都那么写的!” “网上,”竹听眠好笑地重复了一遍,“你说得那样肯定,我还以为是你证的婚呢。” 小竹老板居然还有闲心说笑话。 大伙本来就讶异于她此时的震惊,当然也有人幸灾乐祸地看热闹,但大部分人都为她这句话而忍俊不禁,低笑和窃语。 也有人认定这果然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目光也变得钦佩。 黄二妹就没那么轻松了,尖声斥骂竹听眠在胡言乱语。 “我乱说?”竹听眠缓缓逼近她,“姐,说我在国外经常和人上床,是你说的吧?” 黄二妹哪肯承认,但也不愿意服输,梗着脖子重复道:“网上都那么讲。” “又是网上啊?”杠子乐了。 黄二妹才想瞪她,又被竹听眠喊了一声,“黄姐,我和那些男人上床的时候,你是坐枕头上看吗?” “……哎。”贺念没忍住看了竹听眠一眼,但也记得吩咐,所以没多说。 来之前就讲过,今天这类话题,齐群和贺念就是走一个气势,他俩男的别出声。 黄二妹已经瞪大了眼,伸出手指对着竹听眠说:“你说这话,说这种话!呸!你可真不要脸!” “是我不要脸吗?”竹听眠看着她,又问一遍,“是我在不要脸吗?” 她站在那里,声音不高,却势不可挡。 竹听眠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黄二妹的眼睛,审视她,逼问她。 “你说那些,你是都看见了吗?说我身上一定带着性、病,你怎么知道的?你和我上床了?还是你被我感染了?” 黄二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改换说法,讲竹听眠不仅勾引李长青,还顺带着给齐群和贺念灌迷魂汤,一个女人怎么好意思在大庭广众说上床的事! 而且说的这么脏!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孩会这么说话! 又讲凭这个,就能证明竹听眠这个人不干净。 竹听眠听完只觉得想笑。 造谣者就是这样,他们有资格使用任何字眼,可只要受害者重复一遍那些话,就是不知廉耻。 人群中已经渐次出现了反驳的声音,可黄二妹充耳不闻,坚持己见,努力拿捏罪证又要拼命说服别人。 竹听眠耐心地等她发过这阵疯,再次问:“你看到了,对吗?” 黄二妹五官扭曲,“我和你说不清楚,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我——” “哐啷!” 竹听眠没有给她继续发挥的机会,而是拎起她手边装着棋牌和伙计的塑料篮子砸去地上,用大动静来让她安静。 她不可能和黄二妹比嗓门。 但是。 “去和文化中心的人把钱赔了。”竹听眠偏头对贺念说。 “哎。”贺念答应着拿出手机。 嘱咐完,她转向黄二妹,笑着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黄二妹没有回答,喉咙间仍然滚动着毫无意义的低骂与诅咒,她咕哝着,却又讲不出成段的话。 今天过来的目的已经达到。 “黄祈香。”竹听眠喊她,又偏头“啧”了一声。 该说不说,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可能是她本人被叫了多年黄二妹,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竹听眠对她说:“回家看看自己的存款余额吧。” 她带着民宿的人离开,迈出门槛时遇见个脖子挂耳机的年轻人,打量了他们几人一眼,又奔朝里面大喊道:“妈!你怎么又干这种丢人的破事儿!” 反击肯定不止如此,竹听眠先去找黄二妹当面对峙首先是为了撒气。 同时,她起诉黄二妹通过诽谤和诋毁言行侵害了她的名誉权,而且已经造成精神伤害。 只是起诉从收集证据到立案,最快也要好几周,并不能立即进入庭审。 但这不是问题。 在得知黄二妹开始散步谣言的时候,竹听眠已经通知律师准备律师函,快马加鞭一路送到秋芒镇。 她前脚从文化中心离开,后脚律师函就送到黄二妹家里。 递出律师函,是竹听眠能立即采取的,最快的法律手段。 但这依然不够。 黄二妹这次是真的太过分,竹听眠不但要反击,而且要大大方方的做。 已经到旅游旺季,民宿外头却粘贴海报说这两天服务质量不高,因为有人造老板的黄谣,民宿全体上下会全力以赴。 三叔气得跳脚,打了张大红布条,隔壁的猪头铺老孙同他分享自己的门头,一同挂着那张大红条:黄二妹胡言乱语害人清白!道歉!道歉! 同时,竹听眠包了一辆广告车,除开吃饭睡觉,全天绕着小镇播放已经黄二妹造谣,竹听眠已经起诉的消息。 民宿的生意因为门口贴的海报而爆满,客人非但没有觉得有什么,而且认为就该如此,人还没住下,就已经对民宿有了非常良好的印象。 事实也没有海报上说得那么夸张,当然不会为此而降低服务质量,反而在此期间,每位客人收到了更多的伴手礼,也有不少人在网上平台留评,说这是一家特别有人情味的民宿。 简称:很像家,可以住。 立刻有人发现钢琴家竹听眠原来没事,许多人关心她,也表示很很开心看到她有好好生活,又说在久未得知她的消息之后,再有新闻,居然还是被造谣。 大家纷纷涌入民宿的公众号里留言支持竹听眠,又痛骂造谣者。 贺念美滋滋地看着最新订房消息乐得合不拢嘴。 当然,也有人说小竹老板这一次反应太大,有些夸张,而且没有必要。 竹听眠压根不在意这些,她就是要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她的确是逃来秋芒镇的,初衷是因为不想在流言的腥风血雨里挣扎,心太累,所以想找个地方躲躲。 可现实是,造谣者就是很贱的东西,他们哪里管你会受到什么伤害,只管自己说个爽。 竹听眠比谁都明白过去种种并非自己的错,而且逃避无用,只要她还活一天,只要她还叫竹听眠这个名字。 谣言总会如影随形。 现在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为了以后的日子,这种上赶着造谣的人就是要杀鸡儆猴。 李长青是年初六回来的,齐群指指点点,“你咋才回来,都没赶上迎财神。” “我哪还用迎什么财神。”李长青神色匆匆地绕开人上楼去。 他年初二出发,在县城二叔那耽搁了两天,翌日得知黄二妹闹事就想往回赶了,可竹听眠却主动打电话让他不用着急回来,先把李善的事情弄清楚。 李长青陪着二叔报警,终于联系上二婶,说是她带着孩子去了别的城市躲债。他这才得知李善的儿子,也就是自己表弟李长阳欠了六十多万的高利贷,人家上门威胁,不但泼油漆,甚至还威胁剁手剁脚。 已经闹得这么恶劣,三叔居然还想着要回乡大闹一通。 李长青把这种恶性事件一同报警,警察再三询问细节,并且问三叔有没有给过后续的钱款,李善说没有,他哪里来的钱。 知道了二婶和表弟的下落,高利贷的事情也立案,李长青这才撇开二叔回秋芒镇。 才拐进镇口,远远就瞧见一辆侧面挂着led屏的广告车龟速驶来,喇叭的声音倒是很嘹亮,更新着竹听眠起诉黄二妹的进度,说律师即将抵挡秋芒镇。 看起来,竹听眠把这件事处理得干脆果断,但李长青依旧担心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进屋子后真真地瞧见人了才安心。 秋芒镇年节里总是阴冷阴冷的,她又把二楼半层屋子打通了留给自己住,空调也装了,但在这个有拐角的屋子里,总是吹不明白。竹听眠就变成畏寒的猫,只消没什么大事都坐在油汀旁边,顶多换面烤一烤。 “我让你先回家翻那个批次号,你跑我这干嘛?”竹听眠刚刚背对着们在看小漫画,被李长青猛地探进头吓到,做贼心虚地大声起来。 她不开空调而且独处的时候总是不记得关门,像有尾巴在身子后面一样,总留着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方便她下楼拿东西,也方便贺念和杠子找她。 第108章 明明也就只更新了一章,她觉得自己短暂地快速扫描一遍内t容应当没问题。 已经为苏燚和黄二妹而心烦了有段时间,竹听眠刚想要通过漫画来放松一下神经,就松懈了这么一下。 鬼知道李长青会探脑袋进来。 “我总要来看你一眼啊。”李长青把门合上,但没关严,留了条三指宽的缝,不至于让冷风闯进来,也能让外面看清楚里面的场景。 竹听眠默默按熄手机屏幕,又催促他回家去找。 关于批次号和那个材料公司的事情,李长青早已在电话里得知,而且让老妈和三叔重新检查当年的资料,三叔看过一遍,又比对一遍,确认李平当年的购入批次的确不是现在起诉材料公司的化工厂的那一批。 竹听眠料想也差不多,但还是让李长青快点回去整理,拿去给律师一起检查。她知道结果,但还是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自己再把那些资料翻一遍。 李长青说:“已经整理好了,就回家一趟,再取过来的时间。” “去啊。”竹听眠又催他,同时拿起手机准备关掉软件,手一滑,打开了短视频软件,最先跳进视线的是小白狗。 李长青坐在位置上没动,就盯着她。 这样沉默的注视就有点让人过份心虚了。 竹听眠知道李长青视线很好,所以疑心他刚刚是不是瞄见了她在看什么东西。 所以变得更不自在。 李长青呢,压根不知道自己出去几天,怎么一回来这个人就变得如此冷漠,开始自我反思是否进门时迈错了脚所以让她生气。 除此之外,又想她是不是又开始翻旧账,想起没有被当面认出来的事情。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哪里敢动。 竹听眠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怎么还不动? 就是在这样沉默的时间里,竹听眠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指上滑视频,屏幕上吐着舌头哈气的小白狗被梭到上头,下一个视频立刻跳了出来。 伴随着声尤其暧昧的音效,男声粗/喘开场。 蓝色的灯光由下而上照亮,将那个倒三角公狗腰而且肌肉块垒的线条都照亮。 他喊:"oh babe" 哦吼。 这个动静吧,他,他真的是有点暧昧了。 原本因为两人各怀心事而沉默的空间变得凝固。 竹听眠手指动了动,居然下意识地想要赶快跳过这个画面,可她觉得自己或许反应过大,而且,凭什么心虚。 总之她没跳过,就硬着头皮继续看。 于是这个视频轮回播放了三遍,饶是李长青想装作自己没瞧见,也不能了。 他为此不爽。 又不能太明显,毕竟他俩之间的八字别说一撇呢,那是还没开始磨墨呢。 但还是不爽。 他看清了那个屏幕,所以抬手虚虚一指,“你点赞了。” 竹听眠垂着眼没看他。 李长青又说:“你还收藏了。” 竹听眠还是没看他,人却已经进入恼羞成怒的状态,开始报复性地用拇指疯狂在屏幕上撞出小爱心,恶狠狠地说:“我就看,就看就看就看就看。” 说完自个儿都觉得幼稚,笑出声来,转头问:“李长青,你是不是管得太宽?” 李长青想反驳。 两人之间又响起那道声音:"oh babe." “你没看过啊?”李长青瞪着屏幕里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小声嘟哝,“有什么好看的。” 他想,我也有呢。 竹听眠按灭屏幕,清了清嗓才说,“平时看不着呀。” 语罢,沉默又再次漫开。 李长青的表情变得比较复杂,觉得无法理解她的话,而且很想要证明点什么东西,某些不太客气的话即将脱口而出。 动作上也有所配合,双手已经不太听话并且不太服气地往自己衣摆梭了梭,立马就能掀开给她看。 可见嫉妒有时候也不失为一种动力。 竹听眠立刻明白李长青所有的,即将发生的言语和动作,立马瞪着他,同时指着他。 “耍流氓是不是?是不是要耍流氓!” “我……”李长青想反驳,又觉得事实已经很明显,所有把手掌老实地放回膝头。 “别看别人啊。”他小声说。 醋得明明白白,不太愉快地抬眼瞄她,“我喜欢你。” 认真得不像话。 也没打算掩盖声音里的不满。 看看这个人,低着脑袋,压着嗓子,又耍这种孩子气的把戏。 李长青的眉眼全然是成年男人的硬朗,可偏偏只对她用这样一双眼睛传达柔软的委屈。 是一个真实的,会为她吃醋的人。 这样的他,只有她能看得见。 竹听眠为此感到某种隐秘的雀跃,看了他片刻。 声音也温和起来:“滚出去拿你的文件过来。” 李长青立刻捕捉她尚未来得及藏好的笑意,明白她这会心情不错,所以说 :“我的比他好。” 竹听眠看着他。 李长青真挚道:“真的。” “出去。”竹听眠说。 李长青老实地站起来,退而求其次,“晚上我还过来吃饭。” “滚。” 李长青轻轻拉上门,耳边总翻滚着视频里的那个音效,越想越不是滋味。 所以他低头,隔着羽绒服上上下下地按了按自己的肚皮。 贺念从楼上下来,一偏头就看见他在做这种迷惑行为。 “哎哎哎,正经营业场所啊。” 李长青被他提醒得笑了一下,竹听眠在里头听见,立刻问:“李长青你怎么还没滚?” “这就滚!”李长青对着门缝说。 贺念的表情已经变得不可描述,两人一前一后地往一楼去,贺念摇摇头说:“你们这对情侣我反正是开眼了。” “没谈呢。”李长青让他别乱讲。 “没谈?”贺念转过来说一个字就点一下脑袋,“你俩管这状态叫没谈?” 李长青又笑一下,挠挠脸说:“没谈呢。” 说完自个儿乐呵呵地往外头去。 贺念目送他,又“啧啧”两声,盯着院门为他人的感情而慨然。 也是这一盯,蓦地冒出个脑袋来把贺念吓一跳。 “柳云羡?”他问,“你干嘛贵鬼鬼祟祟的。” 柳云羡侧身一步站出来,又偏头往巷子那边看了一眼,问:“李长青回家啦?” “昂。”贺念应一声。 于是柳云羡就有模有样地整理了一下领结,“我来和你们谈商务。” “谈呗。”贺念乐了。 柳云羡果然谈不了什么正儿八经的商务,好在这个人在事关金钱的时候表达也比较直白,他说自己已经眼红这边的生意很久了。 他知道竹听眠民宿爆火是因为挂在外面的海报,也知道这算是一种营销。 至于黄二妹的事情,柳云羡先是表达自己也参与过声讨行动,但是觉得还不够,所以也想在自家民宿墙上贴支持竹听眠的海报。 “不是支持我,”竹听眠说,“是打击造谣者。” “是是是,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柳云羡忙不迭答应下来,又询问行不行。 竹听眠都想答应了,觉得这也没什么,大家同在一条巷子里做生意,总归是一荣俱荣的事情。 但贺念对此却有话要说。 “你这个也算占了我们的红利,所以如果是通过这种行为被引流过去,你要给入住的客人发我们家的打折券。” “可以住”设置的打折券不是四折就是五折,凡是入住超过三天的客人来年再来,折扣就能生效。贺念计算过民宿的成本以及单间房的利润。 反正他当时拉出一排数据来给竹听眠看,表明这是一种强有力的客户回流鼓励,而且能够有效建立长期客户关系。 就和民宿要弄公众号一样,贺念还往里头写民宿日常,笔力强劲,文笔幽默。 这些都是他想出来的招儿。 柳云羡在外头也做生意,听他这么一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也难免为此感慨。 他对竹听眠说:“你的店长是真的会做生意。” “现在已经是股东。”贺念低调地提醒他。 “那更是恭喜恭喜!!”柳云羡说,“人才人才。” “没有没有,”贺念谦虚道,“还是柳老板有见识。” 两个人都惯会吹捧,一人一句地互相夸着,眼瞧着手拉着手就要飞到天上去。 “可不是人才吗?”一声调侃戳破了裹在贺念身边的骄傲泡泡。 堂屋外头,一个身着骆色长款羽绒服的女人将将把行李箱靠去前台旁边。 来人气质沉静,双眼明亮。 贺念呆呆地看t着她,“姐。” 贺晴也没回应他,视线直接望向竹听眠,并着人也迈步走了进来,朝她伸出手:“很开心能够再次见到你。” 第109章 “真是太感激你的到来,”竹听眠往前迎过去,握上她的手,“房间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不着急,”贺晴摆摆手,环顾着说,“我还是先和小光沟通,解决问题要紧。” 这就是竹听眠印象里的贺晴,条理清晰,清醒独立,知性漂亮。 她愿意先和辛光沟通,那真是太好不过,竹听眠再三感激,贺念也跟着一同道谢。 贺晴对竹听眠说你千万不要和我客气,转头毫无预兆地给了贺念一耳光。 所有人倒吸凉气一口。 贺念被打得脑袋埋下去,柳云羡的脸都看皱了,就瞧着这个才甩了亲弟弟大耳巴子的女人立刻对走进堂屋的辛光温温和和地笑起来。 “小光,我是晴老师,认得出来吗?” 原本听见要出来见人,辛光还躲在妈妈后头,这会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探出头来看,辨认片刻,他说:“晴老师,答应过要来。” “是,你看,我说到做到了。”贺晴蹲下去。 * 李长青回家取东西的时候发现四火叔也在,正和老太太亲切地说着话,见他进院子,还热络地迎过来,“长青啊,这两天辛苦你啦。” “没事儿呢,”李长青说,看他一眼,本想直接和奶奶说二叔的情况,思考之后还是觉得晚点再讲,干脆对苏燚笑了笑,“叔,那你先和奶奶聊,我取点东西就走。” “你忙你的,”苏燚笑着绕回张桂香身边,“我啊正和你奶奶说起你成家的事情呢,你都不知道,你奶奶把小竹老板夸的呀。” 李长青本已经走向楼梯,闻言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干脆停下脚步看苏燚。 苏燚却没发现这道注视一样,仍旧乐呵呵地对张桂香说,“老太太,你不知道吧,前两天文化中心的事情,那小竹老板可是太解气了。” “叔!”李长青喊了一声。 他知道黄二妹在文化中心里说话有多严重,也晓得三叔和老妹都为这事儿骂过黄二妹,也为竹听眠出过头。 但李长青不知道家里是否有明确和老太太解释清楚。 毕竟造谣这种事儿,前因后果没说明白,那听到的结果就是天壤之别。 而且,年三十才闹成那种样子,李长青也不想奶奶总是劳神。 无论在哪一种因果里,苏燚此时特意提起,都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怎么了长青?”苏燚笑着问他。 这可让李长青怎么说,要苏燚别再提竹听眠? 他看了一眼奶奶,未料却是张桂香先开了口。 她对苏燚说:“小燚啊,现在真是不巧了,我这久得熏艾呢,也是长青这会回来我才知道到点了,陈兰得来帮我弄,你看你这?” 张桂香已经在赶客,话说得直白,也没给苏燚继续反应的时间,而是转向李长青,“我还说你来了之后送送你四火叔,你是有事儿是吧?” 李长青眨了眨眼,很快说:“是呢,等着送东西去。” “那你就去忙。”张桂香说。 这一下子,苏燚要是不说自己先走,那就是很没有眼力见了。 他的笑容倒是没什么变化,对老太太说改天再来拜访,又同李长青道别,出去的时候还带上了门。 李长青安静地坐去老太太身边。 张桂香今天一丝笑容都没有,镇静地让李长青先把李善的事情告诉他。 听完,老太太默了好一会,却没有继续说李善的问题。 “我吧,虽然老了,但是眼没瞎,”张桂香说,“竹听眠好好的在这个镇子上,突然就被人传了瞎话。” 李长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向院门的方向。 张桂香继续说:“我知道她那样的丫头之前肯定过得不简单,而且没少吃苦,活成她那样,羡慕嫉妒的人也不会少,所以奶奶不信那些邪话。” 李长青怔怔地看着老太太。 张桂香捞过孙子的手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但如果那丫头是因为我们家的事情被人欺负,长青啊,你可得做点什么。” “奶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李长青回想起四火叔除夕那晚和自己说的奇怪话,又往院门看了一眼,“四火叔和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张桂香摇了摇头,又拍了拍李长青的手,“奶奶有直觉。” “直觉?”李长青问。 “是啊,”张桂香乐呵呵地说,“春天马上就要到,不远了,三月份,启蛰日,要打小人,要消灾辟邪。 * “避个屁!”柳云羡叉着腰说,“我哪有避着李长青?我那是不乐意见到他!” 贺念捂着敷脸的冰棍,已经懒得和这个人再多讲。 贺晴和辛光在堂屋里沟通,竹听眠他们就转战场所,到二楼详谈合作事项,柳云羡会如此激动,起因是竹听眠说了一句:“李长青并不记仇,你实在没必要这么避着他。” 立刻戳中柳云羡的心事,他整个人已经显得话不择口。 竹听眠扬了扬脑袋,“是是是,随你吧。” 柳云羡觉得自己刚才的言行不太绅士,所以紧急找补,“你知道的,我和李长青,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没必要就是,你知道吧,避着他,我就是,我反正。” “你快签字吧,”竹听眠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合同,“一会去找齐群拿点海报,然后贴上。” “哦。”柳云羡闷头签名,嘴里还念着自己真的没有躲着李长青。 贺念实在听不下去,告诉他:“知道吧,当时齐群就是你这样一个状态。” “什么状态?”李长青探头问。 柳云羡吓得笔杆子都脱了手,瞪着他问:“你这人怎么回事?你走路没声吗?” 李长青抱着一大箱资料钻进门来,压根就不搭理柳云羡,只对竹听眠说:“资料都在这里了,我三叔给我分好类。” 他拿出防水胶的那一批,竹听眠也不多话,立刻给律师拨打视频电话,着手比对批号数目。 最开始得知批次号或许有问题,李长青就拜托三叔把防水胶的资料拍过来,已经发给律师看过。 但竹听眠还是觉得有必要再检查比对一次,她这样上心,李长青哪有不好好配合的道理。 两人立刻投入状态,这边贺念和柳云羡面对面坐着,一个是还在物理冷脸,不想下去凑老姐面前,还有一个的表情比较复杂,就盯着李长青看。 李长青被柳云羡看得心烦,“我说你要没事儿你就走。” 柳云羡当即来了脾气,“我凭什么,我不走,我干什么听你的。” 说完,用力往沙发上靠了靠。 李长青现在也来不及管他,一张张拿出留存有当年细节的纸条举到手机面前给律师看。 实事是,没有哪一条关于防水胶的批号对得上。 一下子断了线索,竹听眠已经觉得不甘心起来,开始来回翻着那些单子。 现在只需要一个能够证明化工厂这个官司里,他们购入的防水胶的确是有问题的批次,而那个没有写明的成分,就是可以和矿物质发生反应。 要一个批次号。 一个批次号。 还有不到三天时间,那场终审就要展开,而目前化工厂没有任何有力证据,还要面临着被起诉的风波。 苏燚偏偏和这个有关。 竹听眠一遍遍翻着手里的纸,实在不甘心找不到能够比对的数字。 “防水胶,防水胶……”她反复地念着这个词。 李长青也严肃地在旁寻找,听见她这样重复,心里又暖又酸,下意识地想要靠近她,站得离她越来越近。 贺念是民宿的自己人,也知道他们此时在查什么东西,更明白竹听眠觉得这件事儿和苏燚有关系。 他想了会,思考着说:“有时候购入设备,在程序麻烦的时候,会把剩下不好计数的东西归去附属件上,有可能一张清单上,会有两种不同的批次。” 李长青和竹听眠同步看向他,二人皆是目光如炬。 “就是,”贺念被他们盯得发毛,赶紧说完,“那防水胶,有没有什么……” 他没接触过工程这些事儿,只好抬起手比划着做了个挤压的动作,“那是胶水对吧,它总要有个能挤的物件,那个物件就是附属工具。” 视频电话里的律师也听清这句话,立刻说:“是的是t的,是会有这样的情况的。” 他说话已经看向电脑开始查询。 竹听眠立刻转向李长青问:“有吗?” 李长青看着身边那个箱子,里面是矿场自开办以来到现在为止的所有资料,档案袋一层叠着一层,因为数次被翻看而生出毛边。 满满一箱,都是希望和挣扎。 这五年里,李长青已经在脑子里把所有细节演练过无数次,从拿地,勘测,再到购入设备,钻井。 “有……”他听见自己说,“有的!” 第110章 每一个档案袋都是根据功能来归纳的,李长青毫不费力地取出其中一个,“锚固剂和注浆材料!” 抽出里面的纸张翻阅时,李长青已经开始手抖,或许是因为老太太先前那一个“直觉”,又或者是因为久处困境终于听到了转机的声音。 他激动无比。 竹听眠安静地等,贺念已经凑过来看,视频那头的律师停下敲击键盘的声音。 全世界只剩下李长青翻动纸张的声音。 直到他停下动作。 直到他念出那一行字。 2019年7月25日,锚固剂主料采购。 附属材料:hpwg特殊型防水粘合剂。 “批号……”李长青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颤抖,“80327-081。” 竹听眠望着他,喃喃说:“就是这个,是这个。” 律师大声说:“和化工厂那个批号一样!” “就是苏燚帮的那个材料公司!”竹听眠一掌拍向桌面,“苏燚!” “恭喜李先生!!有这个批号,还你父亲的清白已经很有希望!”律师没忍住站起来,视频里面,他西装下面穿的是布满猫爪图案的居家睡裤。 似是觉得不妥,他又很快坐下,假装刚才无事发生。 “但是竹小姐,如果只是凭借这一个批号就确定这件事和苏燚有关系,就比较勉强,毕竟他也不是材料公司的直接参与者。”律师提醒道。 竹听眠清楚,苏燚只是在材料公司打官司的时候出面奔走找了点人脉而已。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苏燚当年真的没插手过你爸爸的矿场吗?”竹听眠问。 李长青摇头,“我问过老爸,说他们那么好的关系,干嘛不一起做生意,老爸说四火叔想去外面闯。” 而目前所有的材料里,的确是没有苏燚参与的痕迹。 场面一时变得沉默,又有人突然出声。 “你不知道吗?” 这次是柳云羡,“苏四火当年给你爸介绍过材料的。” 在场三个人连带着视频电话里的律师都够着身子看向声源。 柳云羡被这个严肃过分的注目礼弄得不自在地挺直身子。 李长青问:“你怎么知道?” “我……”柳云羡说,“我当时,想来找你道歉,就想着拍个视频,觉得我们都上大学了,是得为恩怨做个了结。” “视频?”律师问。 “昂。”柳云羡挠挠脸,“我想拍下来李长青听见我道歉的丑样子,所以还没进你家门的时候就开始录像。” 李长青呼吸都停下了,“你继续说。” “结果那天你不在,倒是你爸在,苏四火也在,”柳云羡说着说着,似是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站了起来,“你爸告诉我你不在家,我就把视频关了,但是回去看相册,你爸他俩注意到我的时候,苏四火正在说买那个来建矿场肯定有用,而且是朋友的工厂,还便宜。” “你记这么准确?”贺念问。 “哇,因为苏四火当时劝得很急啊,而且他当时一直在拼命摇平叔。” “摇?”李长青皱起了眉。 “是啊,”柳云羡回忆着说,“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激动,反正很用力,总之——” “视频还在吗?”竹听眠打断他。 “啊,在,在的。”柳云羡点头。 “五年前的视频啊。”贺念问。 “我……我那视频里挺帅,我就没删。”柳云羡说着话,人已经要往外走,“在云相册里,我这就去拿电脑。” 结果拉开门,贺晴正在门口抬手准备要敲。 血脉压制之下,贺念在看见她的瞬间震颤了一下,柳云羡已经老实地让到一边。 贺晴开门见山地问:“辛光说,那天有两个人带走了他,有一个头上顶着云的男人,通过描述应该是纱布。” “纱布……”竹听眠猛地看向李长青,“李善。” “还有一个,穿的衣服是蓝色,”贺晴说,“辛光讲和鲸鱼一样,很大很大,我分析是个身材强壮而且穿深蓝色衣服的男人,你们有印象吗?” 深蓝色,强壮。 那个在年三十突然出现,而且一手就把李善提出去的身影浮现在竹听眠眼前。 他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很夸张地挥动手臂同每一个人寒暄,动作间,深蓝色的羽绒服被他擦出“唰唰”的声音。 苏燚。 第41章 启蛰 “我呢, 今年也是十八快十九了,所以决定放下恩怨。” 画面里发型舒爽的柳云羡正抬着手机,咧个大牙在巷道里穿梭, 走路乱晃, 头发都因为兴奋而一颠一颠, 是他说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小学的时候嚷那件事, 是自己不对, 之后总想着说要和李长青道个歉, 结果要不是时间最不上,就是遇着了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耽搁了许多年。 “反正现在我们都考上了大学, 李长青考得不错,镇上谁家都吃过我平叔摆的长街宴,我也吃了, 干脆借着这个劲儿,过来和他道歉, 他指定得骂我, 哎不管了, 骂吧骂吧,之后各奔东西, 没机会见着了!” 柳云羡对着手机絮絮叨叨,短短几步路,一直重复地给自己打气,说话时画面一暗, 他抬着手机拐进一条绿荫道。 背景里那些楼房都是崭新的四方水泥小楼,同李家现在的木工铺子不一样。 竹听眠看向李长青。 想来,这就是李家曾经变卖的屋产, 之一。 柳云羡的电脑是最新款,屏幕薄得和纸一样,最开始瞧见这些街巷时,李长青下意识地往屏幕后方偏了下身子。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一块液晶屏幕,也明白这是五年前的视频,并非实时画面。 可他还是偏身子去看,好像这样就能从漫长时光里投来一块,然后一并重现在这间屋子里。 “嘘。”柳云羡对着镜头摆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挤着鬼脸指向身边的院墙,压低声音说,“到了,这就是李长青家。” 他说完,视频摄像头从前置改为后置。 在场所有人凝神去听,果然在夏蝉喧嚣里头,能听见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只是视频之中没有清晰地收音,听不清在说什么。 画面里,这套院子的大门是两扇气派的雕花木门,其中半扇朝外开着,镜头扫了一下,院子里铺的都是干净简洁的青石砖,靠近右手边的楼梯前头,对面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苏燚,穿着是polo衫,双手搭在另一人肩上,前后使劲儿地摇着他:“老平!我可算帮你把这单材料的价格谈下来了!也算是为你尽力了!” 他面上是纯然的喜悦,甚至有一些面对老友时熟稔的打趣和邀功态度,那个时候的苏燚,笑容里还没有现在的算计和功利。 在苏燚对面,李平正笑着摇头,也没拦着他晃自己,像是对这样的言行已经习以为常。 全程的画面都是由留云羡拍摄,从身位来判断,那时候的柳云羡应当是把手机架在胸口,角度朝上,对着两人多停留了一会。 清晰地录进去苏燚说这句话,也拍到了当年的李平。 他姿态放松,穿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短袖衬衫,正朗声笑着,瞥见门外有人站着,李平就此面向镜头。 李长青伸手摸了一下屏幕里老爸的脸,画面因此而暂停。 可见,思念总是无法触及的。 “触,触屏的这是……”柳云羡本就因为前面那段自言自语而害臊,看见李长青这个动作,当然清楚他是在怀念,心中唏嘘,说话也是又低又轻。 “我知道,”李长青在老爸脸边上下滑了几下,重新点了播放键。 “小羡?”李平走过来问他,“怎么现在过来了?找长青吗?” “啊……嗯,”柳云羡的声音响起,喊他,“平叔。” “长t青不在,被他妹妹拉去县城逛超市了,”李平不知道手机在录像,只当柳云羡是正常拿着手机,所以只看着他的脸说话。 “看你走了一脑门汗,拿块西瓜给你压压热。” “叔,哎,别!真别!”柳云羡追过去,视频也就此停下。 模糊的定格画面里,苏燚没动作,还是乐呵呵地站在楼梯口,其余大半画幅被李平的侧脸占据,他的眼角笑出了扇形的纹路。 视频总长度一分零三秒,并不长,却能证明很多事情。 虽然早已播放完,但大家的目光还是停在上头。 “我就,我……”柳云羡在大家的沉默里煎熬,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我是不是耽误事儿了啊?要不是今天听你们说苏燚,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这件事儿呢。” “柳云羡,”李长青还盯着屏幕里老爸的脸,问,“当时你吃到西瓜了吗?” “啊?啊,”柳云羡反应过来,“那还能不吃吗?平叔切了两丫让我叼着,又装了两个让我带回家,我说不用,他就说好的,然后把袋子挂我手上。” 李长青笑了笑,“他就是这样的。” 第111章 “是啊,平叔总是很热情的。”柳云羡原本都要跟着一同笑出来,但又叹了口气压下去。 “甜吗?”李长青又问。 “甜得很,”柳云羡说,“平叔给的那肯定甜。” “那就很好。”李长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朝着屏幕伸出手,但这回没按上去,虚虚地隔着一指距离,沿着老爸的轮廓画了一道。 “柳云羡,你的道歉我收到了,”李长青说,“我原谅你,也请你原谅当年的我。” “一码归一码啊,你当年那个尿丸子我记你一辈子,”柳云羡分得很清,又问,“意思是你们不知道苏燚参与过?” 李长青摇了摇头。 当年爆炸之后还连带着引了山火,煤矿里最害怕甲烷泄露,各种烟尘和化学物质污染现场,在这种结构性破坏面前,要确认哪一处的失效导致问题就极为困难。 起初认定是瓦斯积累,毕竟众多矿难里,大多爆炸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是为何会气体积累? 这又是一个难以查明的问题。 现在看来,如果的确是防水胶有问题,那势必会影响气体管道的密封性。 可是,苏燚当年那样坚持一定要查明真相,奔走多日,非常坚持李平是无辜的,为此数次同人红脸。 他说他没有参与过。 他突然改换经商的路子,不再做材料或是重工。 他帮那个有问题的材料公司打官司。 他回乡来劝李长青不要再查下去。 甚至。 李长青看了一眼贺晴。 连辛光当时走错路差点寒冬腊月消失在老黑林,这件事都和苏燚有关系。 再往下推测,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想李善回家来闹一场这件事,是否也是苏燚在背后推波助澜。 “李先生,李先生。”律师在视频电话那头叫李长青,“现在情况不能耽搁了,我需要你配合我整理资料,我立马起草文书,我们要赶在年初八法院开门那天把批次号交过去,最好是你本人到场。” 这个批次号不仅能证明当时因为矿井建设材料被污染而导致结构被破坏,加以调查,已经有极大概率可以还李平清白。 而且这个批次号还涉及目前那场官司,那家材料公司的老板甚至和苏燚相识,顺藤摸瓜,势必能查出更多东西。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 “你和律师聊矿井的事儿。”竹听眠告诉李长青,“我要去找派出所聊聊辛光的事儿。” 兵分两路。 竹听眠让李长青待在二楼和律师继续打视频电话沟通,也没有再倒手,就把手机放在那里。 律师一面起草文档,一面让他取出相关资料进行比对。 在沟通过程中,竹听眠的手机弹出来一条消息。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小贱人,以为换了个手机号我就找不到你?】 内容实在不堪,李长青紧着眉把这条消息推开,律师看他表情有异,询问:“李先生,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李长青摇摇头,决定晚一些告诉竹听眠这条短信的内容。 另一边,竹听眠和几人走到楼下,柳云羡怀抱电脑,他刚才在楼上时已经按照律师要求发了备份过去,可此时仍然脚步轻浮如在梦中 “这个视频真有那么重要啊?”他问,“那我岂不是白白耽搁李长青这些年?” “别往自己身上揽错啊,”竹听眠告诉他,“而且你还传达了五年前歉意,已经很好。” 贺念附和:“就是。” 说完,还大赖赖地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功臣!” 他笑容满面,看样子是已经大耳巴子的阴影中走出来。 贺晴看向老弟,目光绝对不算友善。 贺念缓缓把笑容收回去,变回鸵鸟状态。 周云已经牵着辛光等在楼下,竹听眠他们立刻就要前往派出所,走之前询问了一遍柳云羡要不要去。 柳云羡觉得这事儿后劲太大,总之半天缓不过来,所以谢绝了邀请。 人在年龄小的时候更容易说出伤人而且无可挽救的话,亦或是犯错,因为个位数的年龄思考不了沉重代价。 当年,柳云羡只想赶快报复李长青,并且借此狠狠压他一头,所以才跑去学校大喊李长青不是亲生的,是捡来的。之后被老爹因为这事儿揪回去一顿胖揍,柳云羡哭喊着说自己知道错了。 其实不然。 至少在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依然怨恨着李长青。 老爹和老妈越是说他不应该,他就越是叛逆。 真正意识到自己不对,那都是长大之后的事儿了。 他首先理解当年的那些语言的伤害性,其次才认识到错误。 大学是孩子成长的一道分水岭,即便多年相识的人,踏上这条界限之后,依然有很大的肯可能性这辈子都见不到几面。 柳云羡意识到这或许是他最后的道歉机会。 总结来说,柳云羡这么许多年来,对李长青的情感都比较复杂,也不晓得应该如何去面对。 同他一样想的,还有齐群。 齐群心里头清楚,自己爸妈在矿场罹难,这件事儿也一直没查出个准数,就算要怪,那是无论如何都怪不到李长青头上的。 但是。 全是因为这个“但是”。 怨恨总要有个具体的发泄对象,爸妈过世之后,镇子里的人都说平叔是杀人犯,他们说李家真是害人,又跑到齐群面前说他是个可怜孩子,又讲李长青真是个丧门星。 起初齐群并不认同这样的说法,他念过书,也明理,知道这样说不对,甚至还可怜过李长青。 虽然这份可怜来得很短暂。 同样短暂的,是齐群在怜悯中安生地度过了几天,赵老叔接他过去,齐群简单地以为可以有人相依为命,可他很快就发现并不是那样,赵老叔不仅疼他,也疼李长青。 齐群不能理解,他是受害者,李长青家里还顶着官司,凭什么和他受一样的待遇?这份迷茫尚未得到答案,姑父和姑姑就来接他去家里住。 齐群再一次以为自己又拥有家人。 可他被接过去之后就立刻被退了学,姑父让他出去打工,让他睡车库,动辄打骂,时刻提醒他是个多余的存在。 齐群忍无可忍,终于在一次爆发性的争吵中跑出那扇门,跑回秋芒镇。 再次站在自己熟悉的家门前,看着空荡而灰寂的院子。 齐群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至亲这件事。 接下来的怨恨就变得顺理成章,他开始同其他人一起说平叔是杀人犯,说李长青是个丧门星,只消生活中不顺利,那就统统怪罪到李长青头上好了。 反正他都受得住。 反正大家都这样做。 但是。 还是这个“但是”。 李长青家的老屋卖出去,来了个城里姑娘,开起了民宿。 竹听眠从不说谁对谁错,她留下齐群,建议齐群去继续念书,还为齐群出头。 她和李长青一样,做的事情总是比说的要多。 李长青似乎正在和竹听眠谈恋爱,齐群觉得这样挺好,虽然他依然没能搞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恨李长青,又原谅到了哪一步。 但这些似乎都变得不太着急。 每天有一个想要去的地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齐群已经隐隐地感到满足。 就拿今天来说,他t也担心李老二年三十回来不安好心,所以在李长青出发去县城的这几天,齐群暗自更加仔细地巡逻民宿,也多番巧妙地同竹听眠打探李长青的情况。 得到的结果都比较令人安心。 虽然李长青没有赶上初五迎财神,辛大嫂依然说要把昨天特意留的菜再热一道,要让李长青一起吃,这就算是在财神爷面前把名字补上。 齐群建议说早晨看见镇头的卤肉店已经开张,李长青在县城这几天肯定也没有好好吃饭,不如再给他添点卤菜。 辛大嫂说这样很好啊。 齐群也觉得这样很好,而且心中为此感到愉快,他发现自己拥有了关心人的能力,很轻松。 甚至在路上,遇着个外地女人,正好询问民宿的位置,齐群立刻给她指路。 齐群看她实在不像镇里人,印象里这个年节非得赶到民宿的人只有一个,于是多问了一嘴:“你是不是贺念他姐?” 对方点头,同他说新年快乐。 齐群立马高兴起来,重新更加细致地把路线描述一遍,之后开始生疏地道谢,“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大家就等着把那天害小辛光的虎玩意儿抓起来!谢了啊!” 他没同贺晴多聊,单看她的气派,就觉得和竹听眠很相似,心中也确定,如果是这样的人,一定能够知道那天究竟是谁带走了辛光。 齐群不知道民宿里头之后发生的那些波澜,也不知道那些惊心的真相。 他当下只觉得高兴,并且脚步轻快。 第112章 倒是有件怪事儿,他走在车道旁边,余光里已经有辆车跟了他很久,就慢慢地梭着。 磨来磨去,齐群的混混脾就被当场激出,他干脆折回去,逼停了那辆车,对方开门下车,居然是四火叔。 “我说看你背影眼熟,想按喇叭,又怕吓到你。”苏燚把脸上的墨镜推到额顶,冲齐群爽朗地笑起来。 齐群看四火叔这样子,心里为自己刚才的冷脸而发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喊他声“叔”,又问:“你怎么在这啊?” “家里没人啊,”苏燚叹气道,“自己待着空落落的,不踏实。” 听他说家里没人,齐群的笑意淡去些。 苏燚打量着他说:“我想着出来绕一绕,谁知大老远就看你在路上一蹦一跳的。” 又问:“遇什么事儿了高兴成这样?” “这不是刚才民宿来人了吗?”齐群高兴地说。 “你们民宿生意不一直挺好的,成天都有人么?”苏燚问。 “那不一样!”齐群说,“贺念他姐来了,那可是个好人,一直给辛光做辅导治疗,她一来,面对面的,肯定能问出年三十前一天是谁带走了辛光。” 苏燚眼底划过一丝冷意,但很快就欣慰地笑起来,“这样啊!那真是好事情,难怪你高兴成这样。” 齐群还是挠着头笑。 苏燚又问他是上哪去,齐群说刚才李长青回来了,他过来镇口给他买点卤菜。 “你小子,现在变懂事儿了啊!”苏燚惊喜地说,“我记得你原来还和长青要死要活的。” “那是……”齐群也不知该怎么回,持续挠头。 “不过啊,”苏燚继续说,“我看长青现在真的是很不错,还和那个小竹老板处对象了,我这个做长辈的真是开心,但是……” 他话说一半,又“啧啧”两声。 齐群疑惑地看着他。 “嗐,”苏燚复而笑起来,“可能是我瞎操心吧,昨天和长青他三叔还说起来这事儿呢,我说人小竹老板从城里来的,这才和长青认识几个月,这能是真心喜欢长青吗?” 齐群听得更疑惑了。 苏燚观察着他的表情说:“他三叔也担心呢。” “不可能!”齐群摇头否认,“李长青和竹听眠早就认识,初中那会就认识,他三叔也知道的。” “初中?”苏燚问。 “是啊,就那谁,李长青天天念叨的,初中就告白过的女孩,”齐群说,“就是竹听眠。” “是吗?”苏燚表现出万分惊讶的样子,“我记得,是叫什么,亲亲?也不叫这名字啊!” “叔,你的消息太落后了,”齐群说,“秦晴,人家是叫这个。” 又讲:“之后改名了呗。” “那我还真不知道,哎,被你这么一说,我对长青关心的都少了,”苏燚连忙抱歉地笑起来,又定定地看着齐群问,“我记得,你初中也是去的长青念的那所,在丰城是吧?” “嗯呐,丰城二中。”齐群点头,又说,“叔,我不和你耽搁了,我去买卤菜,一会得赶快回去听听是谁带走了辛光。” “行啊,要我捎你一段吗?”苏燚指了指自己的车。 “不用不用,”齐群摆手,“市场里头你这车也挤不进去啊,那我走了啊叔,有空来民宿玩!” “去吧。”苏燚笑吟吟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等齐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苏燚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冷却。 他拿出手机,先翻出一个号码,发送了条消息过去。 【丰城二中,秦晴。】 又翻到另一个电话:“我出境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对方说他只要能赶紧解决材料公司这场官司,没有什么刑事案件缠身,就可以把他弄出去。 “放心吧,”苏燚说,“我能压下来。” 他挂断电话,半条街之外炸开一声嘹亮的斥责,随后就是哭喊声。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啊!” 黄二妹家邻近市场,自从当天她在文化中心被竹听眠呛了声,之后镇子上开始多了辆广告车,每天四处宣扬黄二妹造谣被起诉的事情。 她男人听见一遍就打她一回。 过去她没少挨打,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周边邻居也是劝一遍,没谁真出手去拦。 苏燚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脑子里全在想要怎么拦住李长青和竹听眠。 不知道他们查到了哪一步,但目前来说,就算真的查出批次号,也不可能有证据证明他当年参与过。 想起材料公司那个废物,苏燚又是一阵火大,要不是他拿着当年的事情威胁,苏燚怎么可能管他这个烂摊子。 好在立马初八,还没得到证据,那化工厂就得败诉。 只是现在又有件麻烦事儿,没想到辛家那个痴傻儿子居然被人救下来,没死成,也不知道他能表达到哪一步。 竹听眠倒也真是有些手段,被这么泼脏水都迅速解决,接下来肯定是要带着辛光去报警。 不过嘛。 苏燚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车子,现在一切都讲究证据。 同时,他捏在手里的手机震了震,刚才发出去的“秦晴”二字很快收到回复消息。 苏燚把那行信息看了又看,愉悦地笑出了声。 “你可真有故事,秦晴。” 他笑完,又输了串号码过去。 【她的舅舅一定不知道这个新号码。】 不远处,黄二妹仍在哀嚎,苏燚听得心烦,厌恶地偏开头,把墨镜拉下来盖住眼睛。 黄二妹散播的这些谣言,不知道李家那位老太太知不知道了,他得去告诉一声。 苏燚最后看了眼黄二妹家的方向,回到车里发动引擎。 他真心厌恶黄二妹这样没有脑子的人,也决定此后都不去多看她一眼。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苏燚被告知旧案得到了最新证据,证明他当年参与过李平矿场的材料提供。 协助出境的那个人也来电痛骂他没有处理好当前的官司就罢了,怎么还能被扯进几年前的旧案? 同时,警方来电传唤他去配合调查。 * 黄二妹被打进了医院。 这一次是在院子外面,很多人都目击到,她男人说她一天到晚都在外面丢人现眼,非要去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黄二妹的儿子就在旁边附和老爸,说老妈真是很不应该。 她男人既骂且打,顺手拎起他平时坐在院门前的那张凳子砸了下去。 消息传到民宿的时候,李长青刚刚结束了和律师的通话,中途还给手机充了个电,一说就是两个半小时。 下楼又等了一会,竹听眠和贺晴他们才从派出所回来。 李长青先把手机拿给竹听眠,避着人告诉她刚才收到了一条内容不太好的消息。 竹听眠打开短信箱查看,没多说什么。 两人都低头看着手机,同时瞧见最新跳出来的那一条t。 【小贱人,你以为你还能躲多久?】 李长青已经眉头紧扭,他偏头看竹听眠,瞧见她神色如常地拉黑了那个电话号码。 正要详细聊辛光的事,门外却突然来了个大姐敲门,正是平时和黄二妹最为要好,携手四处嚼舌根的那位。 “人都快被打死了啊,”她求竹听眠能不能别再让那个车满镇子的跑,说黄二妹手都被打断,她男人被捉走,家也不像家了。 竹听眠沉默地看着这大姐。 大姐把自己说到感动,抹着泪讲:“你高抬贵手吧小竹老板,人命关天啊,要是你不收手,她男人被拘留几天,出来还要打她。” “怎么倒被你说成是我们的错了?!”杠子第一个不服气,挡在竹听眠面前。 “就是,”贺念叉着手说,“这也不是凭你一张嘴就说谁对谁错的。” “要怪就怪她自己说话难听,活该!”齐群说。 “你,你们!”大姐抖着指头乱挥,她没想到这里所有人都那么冷血。 “别乱指。”李长青冷着脸挡到竹听眠身前。 “你撤不撤!”那大姐踮起脚去看人堆里的竹听眠,“你给个准话!” “送客。”竹听眠说。 那大姐被杠子推攮出去,大声喊着冷血啊!这里都是一群畜生啊! 等整条巷子都安静下来,竹听眠先对贺晴抱歉,“不好意思,最近乱麻麻的,你见笑了。” 贺晴说:“千万别,我来这一趟也算是又见识一遍人类物种的多样性。” 她瞥了眼贺念。 贺念原本还有长篇大论要讲,被老姐这一眼瞪得后退几步隐匿身形。 “齐群。”竹听眠喊了一声。 齐群大声问:“你真要把车停下?” 竹听眠思考良久,环视一圈身边的人,才说出自己的决定。 第42章 启蛰 “去把车喊回来。”竹听眠说。 第113章 “真收啊!”齐群肯定是不干, 杵在原地没挪动。 杠子更是就着刚把人推出去的位置原地一旋,就此叉着腰堵住门,估摸着是在同步回忆着黄二妹的所有言行, 脸蛋气得涨红。 “凭什么!不准!你忘啦?她说的那些是人话吗?哦, 她自己作孽被打了, 现在又成你的不是了?” 她大喊着, 连喘息喷着怒意。 “不准!” “哎哟。”竹听眠笑着摇了摇头。 她当然知道杠子这是护着自己, 也感到暖烘烘的, 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怅然,又难免觉得幸福。 被人这么明晃晃地护着当然是件幸福的事儿。 但是。 李长青看向竹听眠, 显然也是有话要讲的样子, 见她正笑着,也就此把话咽回去。 竹听眠发现了他的欲言又止,干脆问他:“李/大/师, 您说这事儿怎么弄。” “什么大师啊,”李长青简直不能明白她现在居然还有心思逗人, 这旁边还有新来的客人呢, 他转头瞧了眼贺家姐弟, 又对竹听眠说,“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竹听眠伸出手指戳他腰杆子, 问了两遍,“你不知道?” “哎……”李长青就此被推为发言人,只好顺着架势往前半步,也由此吸引了齐群和杠子两人的愤怒目光。 “你给个说法!”齐群说。 “黄祈香家里这事儿咱们不都知道嘛, ”李长青劝他俩也收收脾气,别总这样着急上火。 这一劝更是了不得,杠子质问他难道不知道黄二妹先前都说了些什么话?难道都不为竹听眠生气么? “你不在乎竹听眠。”她得出总结。 多么稀里糊涂的一个因为所以。 “哎, ”李长青可不能再让她继续说下去,“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啊。” 有些事他看得清,只是不确定他作为一个男性有没有资格讲,所以话至口边,又刹了道车,最后看了一眼竹听眠。 “你说就行。”竹听眠冲他笑。 “让你讲句话你总看她干嘛!”齐群急得跺脚。 “我先这么说吧,”李长青看向齐群,“黄祈香在这事儿上本来不占理对不对?” “那肯定啊!”齐群说。 “而且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因为造谣,所以收了律师函,不久之后还得被告上法院对不对?”李长青又问。 “告死她!”杠子喊。 “年节里呢,别说这些字。”李长青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告她!”杠子立刻进行删减。 竹听眠再次被这丫头逗乐,低头笑的时候顺带着瞧了贺晴一眼,发现对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对上,相视一笑,又一同看向李长青。 李长青正在说着公理上的问题:“那她现在已经被打进医院,我不是说这事儿就可以抵罪啊,但咱们一码归一码,她要是真被打个三长两短,一直伤着,那就得一直住院,到时候咱告谁去?咱也得讲究个效率是不是,别她今年春节里造谣,到明年春节都没个结果不是?” “是。”齐群皱着脸点头。 “但是……”杠子依然觉得不够解气。 “这是一个,还有另一件事儿,”李长青又看了竹听眠一眼,这次没有停顿,直接讲,“黄祈香家这个问题从根本上就不对,这就是家暴。” 他问齐群,“家暴,你知道吗?要换成你,你以后会打媳妇儿吗?” “那我肯定不会打二丫,”齐群脉脉含情又斩钉截铁地说,“我哪舍得呢。” 李长青的逻辑为此而短暂空白片刻,叹了口气,“我就多余问你。” 齐群立刻就要发表自己的感情观念,李长青马上抬手制止他。 “我就跟你说家暴这事儿,”他严肃起来,“我吧,我对数字比较敏感。” “知道你学数学的。”齐群嘟囔。 “不是因为这个,”李长青才和律师沟通完,心中也终于有把握可以为老爸正名,所以终于能够当面和齐群说起“灾难”之类的词汇,比如,人命。 “你看那些报导,那些天灾还有人祸,一个个生命变成别人嘴里的数字,”李长青没有深聊矿难,就说家暴这事儿,“全世界,每天都有人被伴侣杀害。” 他看了一眼齐群,又看了一眼杠子,“男女都有,那都是人命,是会说话会动会走,活过的人命。” 李长青面上是少有的严肃,并非以往愤怒时候刻意沉着脸压制人的那种,而是发自内心又饱含敬畏的倾诉,是一个叫人无法忽视的表情。 也不好轻易接住。 “你,”杠子看了眼齐群,继而搓了搓自己手臂,“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我瘆得慌。” “不是要吓唬你啊,”李长青险些再次被带歪话题,接着说,“我有看过书,对于个人来说,自己的牙痛比海啸几千万人丧命还要来得严重。就拿黄祈香的事情来说吧,她挨打那么多年,难道不疼,难道是她愿意?她的为人的确很糟糕,但是错误并不能抵消错误,她是做错了事儿,她男人打她同样有错。” “那么多年,他俩不都这样过来的。”杠子已经放下了拦门的手。 “是,大伙都知道她成天挨打,”李长青拧着眉说,“但这事它就是不对啊,也不是说一直发生的事情,就该理所当然。” 竹听眠的目光猝然一亮。 她本来就是想要说这个,也想听到李长青能够自己说出这句话。 是这样的道理。 家庭暴力并不是少数人的不幸,这件事是漫长而且覆盖面很大的慢性疾病,从施害者的第一次抬臂开始,伤痕常年不见好,变成疤,又长成瘤,瘤又淌出脓,害得下一代也受到感染。 黄祈香被打伤时,她儿子就在旁边,一个已经成年的青壮小伙要从醉鬼父亲手下护住妈妈,概率应当不低。 可事实是,黄祈香依然被打进了医院。 她被打多年,这件事三五不时就要发生一回,大家见得多了,也就觉得这很正常。 其实这一点都不正常,十分畸形。 行动上的暴力是这样,言语上的暴力亦然。 大家说矿难就是人祸,肯定是李平的原因。 说多了,好像事实就真的是这个样子。 来自内心的肯定,是从阴霾之中迈出去的第一步,竹听眠尚未做到,但她依然希望李长青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朗声说明白这个道理,然后昂首挺胸地走到干燥温暖的地方。 “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能继续给家暴者施害的理由。”李长青总结。 于公于私的道理他都说了一遍,也不知道有没有打动齐群和杠子。 “本来也可以直接越过你们去做,”李长青说,“但现在我们的关系不一样,所以t什么事儿都要和你们有商有量的来。” 看看这个人。 还挺会收拢人心。 竹听眠垂下眼皮轻轻地笑了一下。 齐群当然是听得万般不好意思,避开视线说,“你真是和竹听眠待多了。” 他想了几秒又说,“而且,哪就没人管了,你爹……” 齐群目前要用这两个字来称呼李平还是有些费劲儿,所以改口说:“你老子以前看见了就得管,还给黄二妹去联系警察,去给他找妇联,结果呢?被她男人说你老子勾引黄二妹。” “就是!”杠子说,“就你,之前不也管么,后来人家夫妻俩打到一半,掉头一起来骂你这个丧门星多管闲事。” 服了。 李长青发现这俩人目的性真的很强,就跟带着导航似的,不论聊什么话题最终都能扯到“李长青”三个字上头。 “自己首先要往前,她不伸手,别人哪有能拽的地方?”竹听眠走到李长青身边。 她终于开口说话,李长青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就打比方,你俩,”竹听眠用目光把齐群和杠子分别点了一遍,“你俩年后就去上课,去报名,去补习,这些都得是你俩自己愿意,不然谁能推得动你们去?” 两人不语,也没让开道。 竹听眠继续说:“当然了,你们毕竟和别人不一样,我们这一院子都是很晓得道理的人,而且你们又上进,所以你们才有资格越来越好。” 怎么又夸上了。 李长青看了一眼竹听眠。 但这招真的有用,杠子和齐群的表情已经变得同步。 杠子主动说她去联系司机,齐群则是把自己买回来卤菜交给辛大嫂。 说完这事儿,还有一堆正事儿。 先讲起去派出所,在贺晴的帮助下,辛光描述起那天被带走的情形,并且这次除了说起一个高大得像鲸鱼一样的男人,还提起一句话。 “他说,竹阿姨受伤,等我去救。” 这就解释了辛光为什么头也不回地往老黑林里走。 “这个黑心肝的东西。”贺念当场就骂了出来。 第114章 竹听眠听见时无疑是震惊的,随后涌上来的全都是内疚,她不敢想要是真的为此发生什么,她以后怎么面对周云。 以至于派出所里,她甚至都不敢看向身侧的周云。 她无法想象周云身为一个母亲听见这样的话会是什么心情。 周云在原地默了良久,轻轻拉住竹听眠的小臂,“是那个人太坏了。” 她说:“苏燚太坏了。” 警察立刻说要传唤苏燚去警局,让他们先带着孩子回来等消息,结果回来之后,人还没进屋,又听见黄二妹这件事。 此时再次说起,所有人脸上都是怒意。 除了齐群。 “苏燚?”他惊声道,“四火叔?你们是说四火叔带走了辛光?” 他这一嗓子吼得大,表情也是极度夸张。 李长青刚想问他怎么反应那么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齐群先前出去了,正好错过柳云羡过来的时候,没知道消息。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他要出发去法院递交材料,已经和律师约定好时间,明天早上就动身,先开车去县城,坐大巴去飞机场。 一切的一切还没能得出最终结果,李长青没跟齐群细聊苏燚的事儿,只是告诉他:“最近看到苏燚,尽量还是少说话。” “可是,”齐群看了眼才递给辛大嫂的那包卤菜,他急急地转向李长青说,“我刚才在集市口还遇见他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李长青问。 “他说……”齐群皱着脸回忆,“也没说什么,就说你和竹听眠呢,不过说的那些都是大家知道的事情。”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苏四火说他很关心你。” “犯贱吧这人!”贺念不齿道,“成天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 贺晴再次用眼神让老弟收声。 贺念就此恢复老实状态。 “行了,”竹听眠出声示意大家也别多想,“现在是关键时候,先把正事儿做了,警察肯定会好好调查辛光的事儿,至于你。” 她看向李长青,“你赶紧回家收拾东西,知会家里人去。” “嗯,有什么事儿我在手机里和你说。”李长青也不多耽搁,点着头就离开。 齐群仍然皱着脸在原地缓解冲击。 苏燚怎么会是带走辛光的人呢?在印象里,他从来都对李长青很好,和平叔关系也好,干什么要做坏人? “竹听眠,”齐群也顾不上其他,扯住人把自己刚才同苏燚说过的所有话都复述了一遍。 他发现竹听眠的笑容在听到“秦晴”二字时变得僵硬。 齐群心里当即凉了半截,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又闯祸了?” 竹听眠没能立刻回答他,而是看着面前的地砖沉吟半晌,最后才同他说:“苏燚真的是个很复杂的人,他今天不从你这问,明天也能从别人那问出口。” 齐群肩膀都塌了下去,“我闯祸了,对吧?” 说完,立刻就要往外走,“我去把他抓过来。” “哎,”这次换竹听眠拦住他,“人警察传唤了,你别去搅合,而且,真的没事,要真有事哪里能拦得住?” 齐群没挪动,表情复杂。 “行啦,别杵着挨冻了。”竹听眠在他面前晃晃手,让他活动活动,别多想。 还有贺晴在这,竹听眠也不太顾得上和齐群多说什么,让他先去帮帮辛大嫂,自己则带着人去堂屋里。 竹听眠同贺晴的关系说不上多么熟悉,也绝不算陌生。 二人在慈善晚会上认识,起初只是客套寒暄,没承想聊过几句之后发现彼此三观都十分契合,由此留下联系方式,但闲聊也只是点到为止,谁都不知道在之后的命运里还能发展出这样深刻的痕迹。 竹听眠当然是感谢贺晴到来,贺晴也感谢她不嫌弃愿意收留自己这个作孽的弟弟,竹听眠立刻说哪里哪里,再次夸赞贺念真的有经商头脑。贺晴马上就说弟弟从小就喜欢生意上的事情,就是脑子不太好。 这样的对话已经循环发生过很多遍,像是游戏里的npc走流程一样,只要竹听眠道谢,双方就会顺着固有模式展开对话。 直到这一次,两个人都觉得客气得有些虚假,双双歇了音,又笑起来。 贺晴忽而变得感慨,“说起来,我真是替你高兴,之前知道你出事儿,也有想要联系你,又觉得自己没那个分量多说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多问,没想到还能有这段缘分。” “这不巧了?”竹听眠说,“我当时瞧见贺念的身份证就想到你,也想着直接联系你,但感觉这样贸然开口,显得太不合时宜,所以才弯弯绕绕地把人留下来。” 两人又为彼此的过分客气而再笑一场。 贺晴很快说到李长青,“我刚才听他说那段话,你来秋芒镇是捡到宝了。” “是他捡到了我。”竹听眠笑着说。 是李长青一次次把阳光泼过来,几乎让竹听眠没有时间难过。 “蛮好,等所有事情告一段落,你也能好好的。”贺晴真心为她开心,转头瞧了一眼自己弟弟,笑容又迅速消失。 “人比人真是。”她上下扫描着贺念说。 贺念脸侧还挂着新鲜的巴掌印,老姐瞪他凶他,他都可以不说话,但是就有一样,不能质疑他的心意。 他不怕死地说:“我就是喜欢她,我能把命给她。” “一天天净给些没人要的东西。”贺晴倏地站起来。 贺念这事儿,竹听眠真的没有太多插话空间,看他们姐弟俩发展出继续聊家事的状态,竹听眠干脆把堂屋让给他们,自己回房间联系人。 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拉黑了两个陌生号码,可是仍然有新的电话不断地发送消息进来,可见苏燚行动之快。 舅妈和舅舅应该是知道了她的联系方式。 竹听眠不得不早做准备。 这两个人不拿到钱是会一直缠着的,怨得像泥潭里沉底的水鬼,拉人替死已经成为本能。 竹听眠已经不再妄想能够和鬼谈道理。 她联系完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电话再次响起,铃声害她心头一惊,竹听眠又开始本能地拒绝看向电话,直到余光里发现来电人是一个英文名字。 alexia. 她接起电话的时候院子里有人大喊了一声,应该是杠子行动折返。 alexia在电话里那头激动地约定好她带着朋友过来的时间,声音愉悦又轻快,伴着院子里杠子响亮的笑声,带着竹听眠一颗心都轻松起来。 竹听眠同alexia聊了会天,打电话时无意识地在房间里逛一圈,又推开房门出去往院子里探t头瞧瞧,依稀还能听到贺念仍在挨训。 待她收回目光,又冷不丁被站在楼梯口那个姑娘吓一跳。 自从年三十之后,李长真心里总不踏实,得空就回家黏着爸妈,不然就是黏着老太太。 她当然不是有心冷落自己的舍友姜书怡,一个是因为姜书怡作为外人见证了李家这个尴尬的春节本来就不好自处,二是姜书怡也乐意待在民宿里,要是李长真因为她不回去陪家人,姜书怡还要和她红脸。 而且民宿有杠子,姜书怡待在这也过得很舒服。 就是这会瞧着心事忡忡的。 “怎么了?”竹听眠问她,又低头看看她的脚,只穿着薄薄的一次性拖鞋,“怎么就穿着这个下来了?” “我刚听见你说外语了。”姜书怡低着头走过来。 竹听眠不晓得她此时提起这个原因为何,好笑地问:“怎么样?我的口音标准吧?” 结果姜书怡也没被逗乐,还是闷闷的,“国外好吗?” 她问:“离开自己生活的环境,去一个都是陌生人的地方,还要说他们的语言,会害怕吧?” “会,”竹听眠点点头。 “那我看你很开心啊。”姜书怡说。 竹听眠冲她摇了摇手机,“我算是很幸运,在国外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又说:“她也要过来玩,只是可惜和你寒假的时间错开了,不然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 姜书怡倒是不觉得没机会认识一个本就不认识的人有多么可惜,兀自看着地板发呆,忽而说:“我爸妈一直想要让我出国去,而且我不喜欢外面,可他们刚才来电话说已经给我联系好学校,下个学期就直接过去。” “没有询问过我的意见,”姜书怡摇头叹气,“过年也是,不听听我的想法,就说让我订票出去。” 所以她才非要跟着李长真来秋芒镇。 “他们很过分,对吧?”姜书怡问。 这其实是一个太难回答的问题,有人觉得家里愿意供出国留学的费用已经令人羡慕,有人希望父母能够多听听自己意见。 每一个人痛苦的阈值不同,也不好加以判断。 竹听眠只能劝她找一些比较积极的办法和父母沟通,提了些建议给她。 第115章 姜书怡有些不满于她没有和自己统一战线,小声问:“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竹听眠看着面前这张干净又年轻的脸,依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只好说:“家人就是,很容易用力过度,会希望你好,觉得你吃苦是应当的,有情绪是很不应该的,会有这样的事情。” 她讲:“其实不仅是父母,有时候连朋友都会这样觉得。” 姜书怡睁圆了眼,“你现在也是这样觉得的?” “怎么会呢?”竹听眠摇摇头,“我是想说,我不知道怎么哄你,可能没法找到共情语言,但是我依然可以陪你商量办法,让你寻找一条可以和父母沟通的道理。” 她很真挚:“我评论不了,因为对我来说家人是不一样的。” “家人就是家人啊,”姜书怡问,“这还能有多少不同?” “是会有不同的,”竹听眠淡声回答。 被她握在手里的电话还在偶尔震动,陌生的电话发来极尽恶毒的文字,经手之人,同她血出一脉。 竹听眠声音很轻地说:“家人,在社会体系里,不但会极尽所能给你资源。” 她补充道:“不单是金钱,还有感情,很多时候,感情才是维系一个人活下去的动力。” “对我来说,家人不会让我活得感到负担又痛苦,你往前多远,只消回头看看,岸就在那,而你可以无畏无惧,因为你随时都确信岸在那。” 竹听眠回忆着舅妈和舅舅,有些用力地形容他们的另一个极端。 这样的岸,这样的形容,其实已经饱含童话色彩。 竹听眠显然没有这样的岸。 她有些出神了,以至于说:“家人也会变成最锐利的刀。” “又这样的人?”姜书怡偏头问。 “有的,”竹听眠说,“在极端情况下,有共同血缘关系的那些……” 她停下来,努力找了个形容,“……个体,只能叫做同类。” 姜书怡瘪着嘴看了她半天,小声问:“我可以抱抱你吗?你这句话让我很难受。” 竹听眠已经觉得失言,内疚于和这个小姑娘说起这样沉重的话,正要哄她。 姜书怡却接着说:“我是难受你,感觉你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被伤害过。” 竹听眠怔怔地看了她良久,伸开手臂冲她笑了笑,“那你就抱抱我好了。” 姜书怡立刻扑进她怀里。 竹听眠收到的最近一通电话依然是陌生号码,但看归属地,已经来到了省内。 同时,当天傍晚调查结果传回民宿。 苏燚行车记录仪记录了当时车里的声音,在那段时间里,苏燚停过车,而后发出询问的声音,之后车门开关,又重新启动,辛光没有在车上。 苏燚坚称自己只是路过看见孩子,询问过是否需要带他回家,孩子没搭理,他就直接开车走了。 他说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传唤自己,而且他已经联系律师,律师会过来协作。 除非能够证明当时苏燚身边有两个人,可是,再要联系李善,人已经失踪了。 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够证明辛光的话,苏燚就这样走出了派出所。 李长青已经在门外等了他很久。 苏燚是那样坦然地走下台阶,甚至打眼瞧见人就笑起来,还同他打招呼:“长青啊,你怎么在这?” “叔,”李长青站着没动,就这么看着他,问,“关于我老爸,还有我二叔。我就想问问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眨眨眼,吸了口气,“我还是想听你告诉我。” 苏燚的笑容为此熄灭一瞬,但很快就跟吃饱了氧气的火柴条那样烧起来。 “长青,我只能告诉你,我一直都是一个好人。” 他还在说这样的话,还是用这样的态度。 李长青确信他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却还是如此风轻云淡,轻飘飘地否认,如同拂去肩上一片不相干的落叶。 李长青已经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只是把面前这个人瞧了又瞧。 越看,越觉得这只是一个穿了件外衣的陌生人,刚好这件外衣名叫“苏燚”,刚好这具身体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李长青像是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却听得见石头砸下来的声音,一阵一阵,把具血肉骨头砸得面目全非,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个季节开始腐烂。 居然这会才漏出味道。 居然这会才闻见。 “辛光他才八岁,”李长青说,“才八岁。” 苏燚依然在笑,没有回应,揣在兜里的手暗自用力,在那里,在衣袋的夹层里。 有一把弹簧刀。 李长青又问:“那我呢?我被老爸按着给你磕过头,要我发誓给你养老。” 他往前走,告诉苏燚,“我当年,十八岁。” 苏燚的笑容没有变化,眼角却肉眼可见地猛跳一下,他的手臂用力,连带着半边身子都紧绷起来。 李长青这些年没少和人动手,立刻就读懂这个行为语言,也就顺带着看向苏燚的衣兜。 再抬眼时,眼底已经只剩下被寒冬浸染的凌冽。 “我现在已经不是十八岁了。”他说。 苏燚把手伸出来,摊开在李长青面前。 “你长大了,这样很好。” 又说:“可你现在真的能有心情去县城吗?” “什么?”李长青问。 “再见,”苏燚对他笑了笑,“再见,长青。” 像是在考试铃响起之前,答案被提前揭晓,为这场考试而久做准备的李长青没能从中感受到半分欣喜。 他茫然地看着苏燚的身影远去,又感受到了熟悉的无力。 无力阻止命运倾轧而来的声音。 齿轮咬紧的那一瞬间,总是会有声音,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 命运喜欢把预告铺到蛛丝马迹上,让人不好看出来,又在看出来的那一瞬间为之猛然战栗。 竹听眠通知李长青快点动身,不要等到明早,今晚就出发。 “你现在就开车去县城,不要再逗留。”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她已经做好了同舅妈舅舅见面的准备,她可以和他们对峙,可以开战。 唯独,就是这个节点上,竹听眠不想李长青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分神。 也不想李长青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秦晴逼死生母的这个故事。 理想情况中,竹听眠会在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告知李长青。 她是有过侥幸的,苏燚打听到这个消息,再告知舅妈他们,路程怎么样都t要两天,完全可以避开李长青不在的这段时间。 可是他们只用了不到九个小时就赶到了她面前。 现实并不理想,竹听眠始终低估了他们的恨意。 她始终觉得莫名,又委屈。 黄二妹亲力亲为,把人带到民宿门前,拖着伤体,又兴奋不已。 她拍开了一整条巷子的大门,说竹听眠的舅舅和舅妈到了。 呐喊着竹听眠是个害死母亲的畜生。 并且兴奋地宣扬自己这次不是随口乱说,这次都是有证据的! 她眼里填满了腥臭的磷,烧出惨绿,在夜色中晃来动去,以胜者的姿态宣告自己赢下一程。 “秦晴,”舅舅喊竹听眠,“你过得挺好啊?” 竹听眠还未来得及说话。 一个人已经护到她面前。 黄二妹一看是谁来了,当即就乐了。 她大声嚷嚷,说竹听眠这种把亲妈都害死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又问李长青:“你不知道吧?你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吧?还钢琴家呢,我呸。” 嚷到后头,竹听眠几乎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就看向李长青的背影。 李长青捏着拳头挡在竹听眠身前:“那又怎么样。” 黄二妹惊奇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来来来,” 她把身后的女人扯到面前,“这可是她舅妈,他们都知道这件事,而且还在到处找她。” 黄二妹说着,拉着人就要往前,她笃定李长青从不打女人,所以朝前挑衅,未料李长青猛地推她一把,将人推的踉跄两步。 “那又怎么样。”李长青再次说。 他用身体和语言划开界限,昭告他的同盟身份,也以决然的姿态表明态度。 这无疑很好。 是的,竹听眠是想过李长青一定会这样护着她。 但是。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拉住人,最好把他的耳朵捂起来,可是该死的手指这会又失去了力气,犹如溺水之人呼出最后一口气那样。 人在感知到确切羞辱时的所有感官都会应激而变得过载,又因为过载而变得更加应激。 不该是这样的。 成长的代价就是受伤,总要鲜血淋漓,而且没有消炎药。 竹听眠不愿意以这样不堪的方式展露伤口,她想要让李长青离开,保护自己,保护他,保护即将产生的关系。 第116章 可她抬在半空的手被抓住。 陈兰不知何时来的,此时正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刘霞和李长真早就等在那里,一左一右地扶住竹听眠,刘霞小声问她:“怎么穿得这么薄?” 竹听眠已经无法回应,又怔怔地看着李慎越过她们,直接站到李长青旁边,对黄二妹说:“你是打量我李家没人了是吧?” 黄二妹好不容易拿住个说法,哪里肯轻易服软,她把竹听眠舅妈推出来,“来,你告诉他们是怎么回事儿?!” “不就是那样!这个小——” “哗啦!” 民宿院门洞开,齐群和贺念拎着棍子冲出来,从两人中间泼出盆水,将将浇了三人满身泥浆菜叶。 “嚷!”杠子举着扫把冲出来,“你们再嚷!” 第43章 安澜 羽绒服无疑是吸水利器。 民宿后头有块闲置的地, 面积不大,几步就能跨完,位置并不良好, 起初设计的时候都不晓得拿这块地来做什么, 竹听眠一直没有适合的规划, 直到周云来到民宿, 提议不如自己种点菜。 她说做就做, 也每天省着洗菜淘米水。 这才便宜了门外的三个人。 或许是因为有人撑腰, 竹听眠的思维也渐渐从僵硬转为活络,也短暂地为此后悔一瞬——早知现在, 院子里就应该备着些粪, 浇他们一身,再让他们喝下去,里外都是一个味道才好。 可是人生并没有早知道。 但时常相处在一块的人互相之间还是能够拥有默契。 “再嚷, 下一盆就给你换成粪水!”杠子扯着嗓子警告,同时撸了撸袖子, 又攥着拳头叉腰。 三个人的沉默因为浑身湿透而显得略微浓稠, 又比较统一地气到颤抖。 “秦晴, ”舅舅不可置信地冷着声问,“我们大老远来看你, 你就这么招待我们?” 舅妈立刻说:“畜生就是畜——” “行了啊!”李慎吼他俩,说话间目光不断地扫着人,“你俩是亲戚吧?看着年纪也不小了,就是这么做长辈的?” “还和黄二妹牵扯在一起!恶心!”李长真朝院里伸手, 把姜书怡拉到身边,一起扶着竹听眠。 姜书怡又气又惊,不住地搓着竹听眠的手臂, 想要由此产生些物理上的温暖。 毕竟刚刚黄二妹嚷的话她都听到了。 姜书怡当然不信这种凶神恶煞的人能说什么真相,光是态度和面相就显得是在信口雌黄。 “杀人犯!”黄二妹尖声大喊,想要在寂静中重新挑起这个话题。 李长青横跨一步再次拦住她,“竹听眠才说担心你又被打,让车子撤走,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我报答?呸!”黄二妹啐了一口,看向竹听眠的目光已经变得怨恨无比,“我用得着她施舍我?” “你看看,你去到哪里,哪里就不得安生,”舅妈说,“杀人犯就是这样。” 李长青完全听不了一点,立刻瞪向舅妈,这次已经没有再说完,只看她还有没有胆量再接话。 “怎么!”舅舅吼道,“你还想动手?” 看他俩目光对上,黄二妹立刻兴奋道,“你俩不知道,这也是个杀人——” 竹听眠已经挣开身边的人要冲过去,但比她动作更快的,是另一道声音。 “我去!来看看啊来看看!” 黄二妹没能说完。 她今天来时志得意满,自信拿住了把柄,所以非要闹得腥风血雨,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来看看竹听眠究竟是个什么嘴脸。 所以来时,噼里啪啦地把记月巷里头三间民宿的大门拍得脆响。 其中当然包括隔壁的“云羡”。 寒假时入住的客人都还没换批次,早几天才见证过隔壁“可以住”被一对夫妻泼了油漆,墙面上还看得出填补的痕迹,砖缝里的鲜红都没完全褪去。 再有,连客人都知道这个叫黄二妹的人。毕竟才出了造谣被收拾的事情,这个镇子可太热闹了,有客人吃瓜上瘾,甚至隐隐觉得还有故事要发生,为此调整旅游计划,又续了房。 今晚果然又闹起来,又是一对夫妻。 可是稍有经验的,都知道总有人在找竹听眠的茬,大部分人当下都只觉得听见的话离谱,却已经下意识地认定这又是一对无理取闹的夫妻。 竹听眠的视线往巷子前后扫了一通,并没有看到在她想象中,存在的怀疑或是嫌恶的目光。 这么说也不准确,倒也有人表情嫌弃。 是对着黄二妹,还有舅舅和舅妈。 比如一生爱录像的柳云羡。 他高举手机,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将镜头对准了黄二妹和这对夫妻。 “今天真是小刀剌屁股,太开眼!现在给人安罪名可真是简单啊!张张嘴,两片肉碰一碰!立刻就能给人安罪名!谁都能断案,还要警察和法院干嘛!” 柳云羡说着,朝围观的人询问,“这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就是,”最先搭腔的是“云羡”的顾客,他看着黄二妹说,“连我一个外地人都知道隔壁的竹老板才被你造谣,人都看不得你被打,下午她让人把车撤走的时候我路过都听见了,你这不农夫与蛇吗?” 黄二妹哪能听外人说她这件事,立刻竖起眉毛就要回怼,可其他人并不给她机会。 “还有啊,你看着也是当妈的人了,”这次说话的是“可以住”的客人,“大过年的,怎么一直来折腾竹老板啊?我看你就是嫉妒她过得比你好!” “可不就是嫉妒吗!”杠子说,“眼睛都青了!” “你!”黄二妹指向杠子,又指向围观的人,“你们!” 她整个人呈现出想要口不择言又实在择不出言的状态。 舅妈本也不指望这个乡下女人,看她实在不中用,自己先开口,她自认了解事情始末,所以也能迅速端好长辈架子。 “秦晴,你是要我和你舅舅在人面前和你聊这个事情吗?” 李长青全程都拦在前面,说的话很少,但只要有人对竹听眠讲话,他就会立刻挡住那个人的视线,然后扭头看一眼,再三确认竹听眠此时的状态。 “你们真的有点好笑。”竹听眠看着自己的脚尖摇了摇头,顺便搓了搓发麻的双手。 感慨完这一句,她环视了圈身边的人t。 挺身而出。 这实在是力量过于充盈的四个字。 她由衷地为此而感激。 竹听眠是羞耻的,或者说,在看到舅舅和舅妈出现并且如此着急地揭露她伤口时,秦晴是羞耻的。 说来实在不公平,因为总是受害者最先感到羞耻。 要转换这个心理,过程艰难又漫长。 竹听眠走到今天,走到此时此刻,并非朝夕之事。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两个“亲人”想要什么。 他们自认曾经收留过秦晴,所以理所当然到了索取的时候。为此不惜巧立名目,拿着她生母的事情到处宣扬,舅舅因此而站稳了疼爱妹妹的兄长角色。 到底有多少真心? 只怕拎出来上了称,连小数点都压不出来。 说来说去,还是钱。 竹听眠之前报过警,出示过自己的精神诊断,甚至安排过律师和他们谈话。 总归,所有的处理结果都处于一个比较笼统的警告阶段。 他们会觉得,警告而已。 所以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 以暴制暴不对,但总要有些强硬手段来表达立场。 竹听眠朝身边的李长真和姜书怡摇头说自己没事,继而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拎起了院子边的撑门杆。 “你还敢动手?”舅妈立刻大喊。 竹听眠想说我当然敢,我今天非得打你们一顿,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我们一起被抓进去。 可是她一个字都来不及讲出口。 因为舅妈已经飞扑到她面前,五体投地,先跪后趴。 柳云羡默默地关掉了视频录制。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那只施力的脚,准确点来说,是罗丝的脚。 接下来一切都变得混乱。 罗丝一个揍三个,黄二妹压根扛不住打,才被扇了一巴掌就习惯性地靠去院墙边,哀哀哭喊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啊,老罗家闺女杀人了啊!” 她的喊叫被嘈杂声音淹没。 罗丝如同个天降的女侠,一边揍人,一边让李长青把竹听眠拉进去,剩下的人开始劝架,总之一堆人喊着别动手别动手,围住人。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舅妈和舅舅挨了多少黑拳,那就不知道了。 总归罗丝气势拔天,她出手,连后来赶到的孙明和王天都没有多少发挥空间。 人太多了,正义烧着正义,连想要伸手进去把人攮几下都得很用力。 记月巷变得拥挤而混乱。 腊月天里,大家都穿着羽绒服,鼓囊囊的,而且颜色鲜艳,互相挤着动着。 第117章 场面跟腊八粥似的。 “你……”李长青想去拉一拉竹听眠的手,又想问问她怎么样,但不论想哪一句话都觉得太无用,张张嘴,又只说出个“你”字来。 竹听眠抬头看他。 小青年背着光,眼底的关怀却明晃晃地闪着,在他身后,是一巷粥。 这会不是好好说事情的时候。 竹听眠伸手轻轻推他一把,“去做你该做的事情,现在就走。” 她没给李长青回话的机会,只说:“是去给你老爸找公道,你要因为我耽搁在这里,李长青,我会瞧不起你。” 李长青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叹了口气,“说那么严重。” 竹听眠已经准备要往外头,只告诉他,“快去。” 走出去两步却被拽住。 李长青尤为强势地拉起她的右手,从自己衣兜里摸出来个创可贴,一手捏着竹听眠右手,一手把创可贴举到嘴边,用牙咬着撕开。 然后把创可贴平平整整地熨到她手心。 “我在的,”李长青轻轻地摩挲她的手,“我会在的。” 这次他反将一军,竹听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个人就扯着挎包离开了。 外面的大家已经拉住了罗丝,并且按住舅舅和舅妈。 大家都去派出所作证,是这些人先上门挑衅。 事态比较复杂,大家各执一词,说自己被吼声吓到,说自己好好地做着生意结果巷子里很吵,所以随便出门骂几句。说自己只是听不下去想拦一下,说自己走夜路被人大声说话吓到,而且并不认识这个人,所以顺脚踹了一下。 但口径都相当一致:说到底就是黄二妹带人上门寻衅滋事。 腊八粥的熬煮由记月巷转到了调解室。 又是民事侵权,又是行政违法。 黄二妹当然不用说,已经把自己重新嚎回了医院,至于舅舅和舅妈,他们坚称自己是被人打了,一定要追究到底。 说话的时候还得意地盯着竹听眠。 竹听眠坐在长桌对面,齐群和杠子两大护法一左一右,气势汹汹。 “我觉得还是和解吧。”竹听眠说。 舅妈问她是不是疯了。 竹听眠笑了笑,向他们展示今晚民宿门前的录像视频。 是最开始黄二妹带着他俩来砸门的画面。 “你们啊,一着急就爱踹东西,”竹听眠把手机推到他们面前。 画面里,黄二妹拍到手疼,干脆用脚踹门,舅舅和舅妈以讨债者的姿态站在她后面,舅妈上下打量着民宿的门头,大概是觉得哪哪都不顺眼,往最近的脚边踹了一下。 “那又怎么样?!”舅妈问,“秦晴,我踹这一脚,你还能告我?” “我还真能。”竹听眠笑起来,问,“舅妈,没听到吗?” 她模仿着声音说:“咣当一声,没听到吗?” “你在说什么?”舅舅质问道。 “我在说,你老婆,”竹听眠转向他说,“踹坏了我门口那个天价瓦猫。” 竹听眠是下了血本的。 不同于上一次在齐群家里震慑齐群姑父姑母那样随手砸了个不值钱的簪子。 那次是为了震慑,这次是为了收尾。 她虽然没想到舅舅他们能这么快赶到,所幸第一时间做了规划。 竹听眠把自己带来的不少收藏品搬出来,不仅有这个瓦猫,还有多年收藏的画啊,手工品啊。 当她向杠子介绍齐群挂上门头的那个风铃的价格时,杠子吸了长长一口气,目光反复地在门头的风铃和竹听眠脸上来回梭视。 “你舍得吗?”她最后问。 “我当然舍不得。”竹听眠说。 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整个民宿的客人都知道我在门前摆了很多值钱物件,大家今天进出的时候都很小心,”竹听眠继续拉动进度条,“舅舅,你看,你还拔了我院门前的花,花不值钱,但你怎么能推那个花盆呢?” “你这是讹人!”舅舅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在我的院子门口,放点东西,怎么就是讹人了呢?”竹听眠好笑地缓缓收起手机,“我把这几样东西的收据都拿来了。” 竹听眠话落,杠子立刻递给警察,顺带着说:“真的可贵,哎呀,我们就这不是讹人啊,顶多算炫耀吧?那什么,炫富?炫富不违法吧?” 现在的情况就是不要再提什么陈年旧怨,监控清楚又明白,他们就是故意损坏私有财产。 舅妈坚持自己被罗丝打,竹听眠就和他们聊聊受损物品的价格。 “和解吧,那小姑娘踢你一脚,我替她赔你钱,”竹听眠提议,“五百差不多了吧?” 舅妈又气又噎,“你说什么?” “六百好了,”竹听眠讲,“再多就不像话了。” 舅妈当然不肯,言称今天一定要拘了罗丝,而且讲刚才在巷子里那么多人都围着他们。 “是,是黑恶势力!”舅妈说,“尤其是那些李家人!” “是吗?”竹听眠拔高声音,“我劝你还是要注意说话方式,舅妈,我没记错的话,表弟最近好像在考试。” 她说到这一步,已经足够明显了。 竹听眠要是持续起诉,寻衅滋事连带着故意损坏财物,治安管理处罚记录会保留在系统里至少几年时间。 这种案底,对舅妈和舅舅来说影响不大,毕竟他们已经在做这样不要脸的事情。 “想想你的,”竹听眠缓缓坐直,朝前小声对舅舅说,“儿子。” * “你威胁我?”舅舅问。 民宿堂屋里只有三个人,竹听眠和这对“亲人”。 本来,下午得知他们消息时,竹听眠是联系了律师,让带上自己表弟的资料一同过来,而且是最好有律师一同过来见证他们签保证书。 这件事,其实一直都很好解决,所有的问题都在竹听眠这里。 因为她始终没能攒够力气去面对亲生母亲的事,所以被当做软弱,所以只要谁穷了贫了钱瘾犯了,都能到她这里张口讨要。 “我很感谢你们终于这样过分,”竹听眠衷t心说,“也算是给了我点力气。” 她发现,许多无法做出选择的事情,在真正被推到那一刻,必须做出选择时,还是能够及时反应。 就比如此刻。 “签了这保证书,你们以后不要再出现。”竹听眠点了点桌上那沓纸,建议他们可以好好看看,又在舅舅想要伸手去拿的时候按住,拧开笔,往上写了一条。 竹听眠会一直保留追诉今天财物破坏责任的权力。 “你用你表弟威胁我?”舅舅问。 “不然呢?”竹听眠笑了起来,“还不是你们教得比较好。” 舅妈立刻喊:“你个小贱——” “嘘。”竹听眠示意她收声,同时拿了个金镯子出来给舅妈看。 “大过年的,辛苦你们跑来看我一趟,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们的东西,就收下这个吧。”竹听眠塞到舅妈手里,全程都笑吟吟的。 舅妈的表情为此而变得复杂。 她当然舍不得放开这个沉甸甸的金圈,又不相信竹听眠会这么好心。 竹听眠看向舅舅,“当年我不孝,外公被我妈气得病重,之后仙去,我记得你下葬的时候哭得很厉害,那是我唯一一次觉得你比较像人的时候。” “我对不起外公,但我没有对不起我母亲,更没有对不起你,”竹听眠仰头看了一圈堂屋,在这个民宿里,在她的小小王国里。 相比对面两个活人,这里的灯光都显得比较有生气。 “我知道你们想要钱,这个镯子,”竹听眠指了指舅妈手里那个厚实的金器,“是为了外公给你的,也算是我向表弟道歉,再多的,别再想了。” 舅舅看向舅妈,舅妈舔了舔嘴皮,把镯子往怀里捂。 “其实我曾经有很多话想跟你们说,比如为什么要伤害我,比如你们应该知道自己没资格跟我要钱,”竹听眠缓缓垂下眼皮,看着自己右手那片创可贴笑了笑。 “然后我发现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多话要讲,因为你们受制于我的时候,我们会更好沟通。” 舅舅有一个儿子,也就是秦晴的小表弟。 至于后头娶的这个舅妈,她没有生过孩子,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把这个表弟当做给自己养老的资本。 表弟和舅舅不一样,是个很讨喜的男孩,从小就喜欢跟着她这个姐姐跑,每个假期秦晴回外公家的时候,表弟都会很高兴。 他当然拦过,让老爸不要这样对待姐姐,只是没用,还为此被骂,被打。 直到竹臣歌出现,世界上多了一个竹听眠。 竹听眠实在是一个念旧的人。 竹听眠从来都知道舅舅的命门在哪里,知道什么样的方式能让他噤声,只是一直舍不得这样。 她时而觉得自己软弱,每每想要做出决定,又始终记得多年来和表弟在外公家长大的回忆,总是狠不下心。 第118章 直到她发现生命真的不能只局限在一种可能里,直到她发现舅舅真的想要逼死她。 直到,她看清自己真的无比迫切地渴望安定在这个环境里。 她总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弟弟是要考公的,”竹听眠说,“他一直都很上进,我觉得,还是不要因为你而受到什么影响。” 舅舅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像是在消化自己居然真的被威胁这个事实,又像是今天才彻底看清自己这个侄女。 他突然说:“你的妈妈,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亲妹妹。” 舅舅像是在讲:我才是最了解你母亲的人,你甚至都没有机会认识她。 又像是在讲:你害死了她,这就是事实。 我恨你。 总结出来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他又问:“你弟弟知道你这样威胁,你没想过他会怎么想吗?” 竹听眠任由舅舅看着,没有回应这句话的念头。 心里觉得这样也很好,谁都不要原谅谁,就互相恨着,再也不要见。 舅妈的心情就没有舅舅那么复杂,手里攥着金镯子,态度也变得很轻松,或许是觉得也算不枉此行,连说话都软和起来。 “就是嘛,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舅舅和侄女两个,身子里流着一样的血。” 她完全改换嘴脸,说着讨好的话,言语之中甚至有强烈的,希望以后还能互相保持联系的想法。 这样的事情实在有些可笑,因为没有办法去告诉一个正在不要脸的人她究竟有多么不要脸。 竹听眠光是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反胃。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和我继续说话比较好,”竹听眠缓声说,“我听你说话,像是在被强/奸。” * 李长青的资料递送得及时,材料公司和化工厂的官司终于迎来转机,同时矿难旧案重查,连带着辛光的事件,还有挑唆李善上门滋事的几件事被划到一起。 苏燚被列为首要嫌疑人,并且被通缉。 同时,苏燚失踪。 这已经和潜逃行为高度重合,即便尚未水落石出,可他这样一跑,已经能证明太多事情。 消息传回秋芒镇,大家都为此沉默过,但并没有人为此而觉得轻松。 即便案件的进度再快,也快不过时光,更无法回到当年,组织灾难发生。 命运总爱这样沉沉落下,又轻轻离开。 这个年过得一波三折,之后谁也没心情再闹腾。 同样不畅快的人还有竹听眠。 她终于彻底把舅舅和舅妈推远,可是心中并没有因此而松快,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是谁都叫不出来,至少罗丝再次登门时,她出来和人说过话。 “哪轮得着你动手呢?”竹听眠问。 她实在忘不了罗丝当晚那一脚,万一民宿没有什么应对措施,那罗丝之后要面临的就是严峻的追责,甚至要被拘留。 “你帮了二丫。”罗丝说,“而且我当时看你要动手,要是你真的打人,或者是李家人动手,你更难解决。” 竹听眠静静地看着她。 罗丝继续说:“而且我就一外人,和你们也不亲,是中立人士。” 竹听眠被她逗乐,笑了半天,又安静下来,只是摇头。 “我觉得你状态不对,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罗丝说,“我也在城里待过,我知道你状态不对。” 竹听眠当然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也联系过王老师,当然为此吃了药,也没有中断过心理咨询,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精神,心里头总是闷。 等李长青手头的事情往后推了一个阶段,他才赶回秋芒镇,先去家里说明进度,早上进镇子口,回家之后又是汇报,又是感慨,又是哄,又是叹,一家人都变得惆惆怅怅。 天擦黑他才到民宿这边,被告知竹听眠整天都没下来过。 近来,李长青一直都和竹听眠保持联系,没打过电话,就只是每天打字询问彼此的近况。 竹听眠总是在说自己很好。 李长青此时站在她房门前,拿出手机看着最近一条消息,是昨晚他说自己准备动身返程,竹听眠告诉他路上慢些,不要赶不要急,注意安全。 她的头像还是最开始那个,装在地上的门框。 自打他们互相留了微信之后,就一直都是这个。 李长青抬着手机敲了敲门,里面当然是无人回应,所以他干脆找了个小板凳来守在竹听眠门口,同时再次低头看手机里那条消息。 他用拇指轻轻地摸了摸竹听眠的头像,连触两下变成了拍一拍。 【我拍了拍竹听眠说我很想你。】 李长青在沉默中试图撤回这条消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竹听眠给自己设置的拍一拍后缀。 过了两分钟,一门之隔,竹听眠在里面发消息。 【跑路要紧】:? 【聊天请投币】:…… 【跑路要紧拍了拍我】 【跑路要紧】:你居然没有改后缀,好土,小土狗。 “什么小土狗啊。”李长青轻声笑了出来,他珍惜地抚了抚手机边缘,抬头看看屋门,又低头修改拍一拍后缀。 【聊天请投币】:你再拍一拍。 【跑路要紧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说很想你。】 【跑路要紧】:怎么还夹带私货? 【聊天请投币】:想你。 竹听眠安静了好一会,才再次发来消息,这次只有一个句话。 【跑路要紧】:在门口想啊? 【聊天请投币】:她不让我进去。 【跑路要紧】:谁啊?那么过分。 【聊天请投币】:就是呢,而且我还很喜欢她。 【跑路要紧】:滚进来t,门没锁。 李长青立刻就站起来准备去推门,结果手机又震了震。 【跑路要紧】:[转账0.5请收款] 【聊天请投币】:你还消费上了? 【跑路要紧】:这是准时宝,三十秒之内没看到你,赔我一百块。 哪怕明知她虚张声势,李长青也要全力配合,所以赶紧拉门把。 结果是没拉动。 三十秒很快过去。 【聊天请投币】:什么呀? 没有回应。 【聊天请投币】:人呢?没事吧? 依旧没有回应。 【聊天请投币】:[转账100.00请收款] 【跑路要紧】:[已收款] 又没了声儿。 李长青确定她果然已经拿钱跑路,自己只好徒劳地看向这扇门。 竹听眠这间屋子上了密码锁,李长青从未问过她密码,所以这会胡乱按的行为已经变得像是无能微怒。 “说好的可以进去了。”李长青把脸贴去门缝上朝里面喊。 竹听眠就是不搭理他。 李长青捏着手机在门外转了一圈,连着又发了几条消息,统统石沉大海。 最后他只好另辟蹊径。 【聊天请投币】:密码呀。 【聊天请投币】:[转账100.00请收款] 【跑路要紧】:[已收款] 非常迅速了,可是又再次恢复安静,半分钟后发来一串数字。 【跑路要紧】:11** 李长青对着那两个星号瞧了又瞧,没能破解出来。 【聊天请投币】:别只给一半啊。 【聊天请投币】:[转账500.00] 【跑路要紧】:[已收款] 【跑路要紧】:1103,你跟我告白的日子,你这个败家玩意。 第44章 安澜 李长青没少进竹听眠这间屋子。 竹听眠把二楼西面的三间房打通留作自己活动居住, 但李长青曾经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小客厅和书房,反正从没进去过卧室。 百叶窗把天光切成昏沉沉几段,冬日的天既冷且白, 足够照亮视线, 可他没能在小客厅看到人。 “你在哪里啊?”李长青朝着卧室问, 提醒她自己已经进门, 脚步却停在原地不再往前。 “你觉得呢?”竹听眠在里面反问。 “你出来吧。”李长青建议。 “你进来。”竹听眠吩咐。 “……不好。”李长青说完, 甚至往后挪了挪脚步。 于是竹听眠就没有再催促他, 也不再说话。 就在李长青以为竹听眠或许已经快要慢吞吞地走出来时,他听到了声啜泣。 虽然很细, 很轻, 在这个安静的空间之内又显得过分清晰。 竹听眠在哭。 认识到这一点,李长青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事情,立刻冲进卧室, 也来不及再对比她的房间陈设是否和自己想象中的一样,只看得见床上被子之下缩着小小一团, 连脑袋都没有露出来。 “闷着啦。”李长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不确定自己可以做什么, 但瞧着被面因为她哭泣而起伏轻颤,又觉得着急不已。 像是出于本能, 他非常迫切地希望她开心起来。 第119章 于是李长青站在床边,倒豆子一样地汇报着最近的事情,而且只挑好事情说。 例如老爸李平的事情已经被快速推进,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有好消息以正式文书被送回来。 而且李长青回程时又去县城补习班考试, 相比之前,成绩大幅提升。 再有就是镇子里大家都在谴责黄二妹,人人都夸竹听眠。 竹听眠没有反应, 依然把自己闷在被窝里。 李长青挠挠头继续说:“老太太讲要给你绣个天大地大的福字,带动我老妈和三婶一起,在家里乐呵呵地捻金线呢。” “快让她别折腾了,”竹听眠吸了吸鼻子说,“让一个长辈给我绣字,那我成什么了?” 她终于说话,李长青松了口气,在心里头感谢老太太的同时才敢有所动作。 他蹲在床边,小心地顺着话说:“她们喜欢你啊,怎么就长辈晚辈了?而且老太太就喜欢绣花,绣花绣字也没区别的。” “不要,我就是不要。”竹听眠的声音还是瓮瓮的。 “要嘛,”李长青说,“我也有呢,我奶奶绣我背心上呢。” “你怎么不说绣你裤头上了。”竹听眠露出一小片脑袋。 “裤头上也有啊,”李长青说,“本命年都给我绣,虽然我家不晓得我哪天生的,但是大概知道是哪一年。” 路边抱回去的孩子,可不就只能这样定下生日了吗? 竹听眠默了一会,这次把眼睛也露出来。 她双眼湿漉漉的,泛着红,明明自己哭得满脸泪水,还要目光倔强地指控:“你就会让我心疼你。” “现在是我比较心疼吧。”李长青叹了口气,因为说话很小声,所以身体往前倾了些,好让她听清楚。 竹听眠同他对视片刻,手臂绕过脑袋把毛绒睡衣的帽子拽出来戴好,同时另一只手掀开被子,吸着鼻子说:“来抱抱我。” 李长青听见她说这句话时,对此既惊讶又珍视。 他本来就因为无法提供有效安慰而无措,为此十分感激她愿意主动提出一个解决办法。 她想要安全和理解,他就给出所有的关心和疼惜。 仅此而已。 并不带有任何旖旎成份。 也是因此,李长青没有再畏手畏脚,虽然生疏于亲密,所以身体紧绷,但他也在尽量轻柔地完成所有动作。 他先是单膝跪到床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装进她掀开的那角邀请里,再缓慢地往里挪动。 接着,他留下了最后的距离。 李长青张开手,让竹听眠用对她来说舒服的方式来完成这次拥抱。 竹听眠大半张脸都盖在帽子里头,所以李长青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看到她慢慢地伸出双手,才往前时有些犹豫,然后用手指试探地戳了戳李长青的肩膀,最后才攀着他肩膀,借此施力,一点点往前。 她一点点钻进他的怀抱。 这是竹听眠为数不多直接表现谨慎和笨拙的时刻,李长青甚至连呼吸都屏住,生怕自己又把她吓回去。 等拥抱完成,竹听眠把脸埋在他脖子上,李长青才缓缓落下自己高举的手臂,生疏地在她后背轻拍。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竹听眠说,“我舅舅他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害死了我的母亲。” 这不是一个可以着急回应的话题。 而且,从来对错扯上了道德就会变得混淆不清。 她的舅舅和舅妈闹上门这件事,镇上的人都知道,连镇子外的竹辞忧都听说,还联系过李长青。 出人意料的,竹辞忧来电是为了劝,也是为了警告。 “那件事不是眠眠的错,你不要为此对她有异样眼光。” “我只知道要真的是杀人犯,一定会被捉去坐牢,法律和警察不可能放过罪犯。而且,要是她的舅舅想要讨要公道,应该去法院,而不是这样大闹,一看就是为了钱。” 李长青已经十分熟悉这样的嘴脸还有流程,所以当天才听说黄二妹兴奋地从镇子口接了两个人过来,直奔民宿,就知道这事儿得闹大,他这才急急联系老妈和三婶。 李长青不知道他们会说这样的事,所以当场就开始后悔带了那么多人来。 “她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要改名,”李长青对电话里的竹辞忧说,“还有。” “什么?”竹辞忧问。 “你也改改你的称呼,她有全名,别乱叫。”李长青挂断了电话。 他想,或许竹听眠会说起这件事,或许还会当做无事发生。 却没想过她会说得这样快。 竹听眠用一种平淡而麻木的语气把那段历史讲了一遍。 并不难说出口,甚至还能将部分细节进行修饰。 “我恨她,我甚至诅咒过她,我甚至想要和她同归于尽。” 李长青依然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感觉到自己的衣领已经湿了一小片。 “我不知道要拿她怎么办,小时候我很讨厌弹琴,一坐钢琴凳就开始哭,说我手疼,说我真的不想再练下去,说我觉得很痛苦,可是她会打我骂我,然后让我继续练下去。我为此异想天开,会不会我真的有成绩,她就会对我好一点呢?可是等我真的确信自己喜欢钢琴,她又要毁掉我。”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那样骂我,为什么会对我用那样恶毒的词语,怎么真的会有母亲说自己女儿是个妓女呢?我小学的时候,还不能理解这个词是一个什么样的形容,等我懂事一些,又开始忍不住地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可以滋生这样脱口而出的恶毒。” 竹听眠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李长青稍稍t用力,把她往自己怀里压了压,同时给她顺气,示意她慢慢讲。 “我以为所有妈妈都是这样的,我以为孩子被打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我还是在长大,我还是尽量快乐。可是她又非要一遍遍告诉我是不得已生下我,其实并不该生下我。” “她赌运一直不好,很容易输钱,输了钱就会发火,大吼大叫,接着打我,”竹听眠顿了好长一会,试图从湿淋淋的回忆里拧出一段可以成团铺开的,可随手一捞,全都是破破碎碎。 “她有次打了我一耳光,在那之前,她勃然大怒,用脚踩烂了一箱巧克力,她显得好高,伸开手臂的时候灯光把她的影子泼到墙上,像是要吃人。” “我完全不记得那一次她为什么会气成那样,我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挨打,”竹听眠的手指开始用力,微微发颤,“我记得那天早上她带我去逛街,买了件很漂亮的小风衣,粉红色,荷花领的边缘还团着可爱的起伏,我很喜欢,美滋滋地穿着它走了很多路。” “晚上我就被打了,我想不起来原因,到现在都想不起来原因,”竹听眠说,“可是我仍然记得那一巴掌的所有细节。” 耳边轰然一声,脸颊被拍击的诡异触碰感,然后眼前猛然一白,白得发亮,然后又黑成一片。 震惊之下,甚至都来不及感受到疼,等真的意识到这件事已经发生,脸上已然开始发麻发涨。 她记得自己被这一巴掌的力道推得后仰,记得后退的时候头撞到了墙上,又是一声闷响。 她记得自己是怎样害怕又茫然地顺着墙蹲下去,鼻子变得不通气,血像自来水一样淌下来。 时至今日,竹听眠还能时常复制当时的恐惧与悲伤,偶尔想起来,又要难过得躲起来自己哭一场。 “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那一天她为什么要打我,”竹听眠说,“其它事情也一样,除了原因,所有的记忆都很清晰。” 哪怕她改名换姓,哪怕她今年已经二十七。 竹听眠还是像在七岁时那样,因为有过那样的七岁,所以何时何地,只要回忆尚在,她还会挨一耳光。 太多这样的情况。 稍加回忆那段童年,时间都显得残疾,遑论记忆。 说到这里,竹听眠已经泣不成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恨我,我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不能爱我,我真的拿她没办法。” 多年未联系,竹听眠再次听到她的声音,居然还是那样恶毒地威胁。 可是妈妈,我受伤了你知道吗?我右手伤了,我再也不能弹琴。 你知道吗? 你可以爱我吗? 竹听眠是想要问这句话的,可是又没能问出口,像是喉咙口生出了一万只蛮不讲理的手,捏住了她所有的发声途径。 “我觉得,你是生病了,你应该去看医生。” 最终,她说了这句话。 可她没想到噩耗会来得那样快,一个这样霸道了那么多年的人,这样的母亲,因为觉得女儿让她去精神病院而感到羞辱,所以干脆自我结束。 竹听眠也感到了侮辱。 好像一切的一切,这个人身为母亲给出的所有伤害,她女儿数次差点活不下去,都不抵她的面子来得重要。 第120章 竹听眠说完,再无顾忌,就此拉着李长青的衣服大哭一场,能嚎就不压着,等这段情绪终于得到发泄,她休息了会,问:“你知道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李长青又揽了揽她。 “我突然想起,小的时候,很早很早以前,城里还没有那么多大楼,很多土路,地砖也不是很平整,”竹听眠说,“我总是咳嗽,支气管一直在发炎,她背着我去看医生,我趴在她背上,闻得见很香的味道,而且她的背很暖和。” “她有一条辫子,很长一条,垂到腰间。” 竹听眠始终觉得自己听错,觉得不该是这样,觉得她那样一个人,应当更轰烈些,大闹一场,咬着牙把日子过下去,再生龙活虎地跑到女儿面前耀武扬威。 总之不该是这样。 她原以为自己恨透了她,可那是死讯,那是生离死别。 竹听眠才发现自己真的也没能力恨到这个地步,恨得非要她死了才好。 眷恋同恨意总是如影随形,所以不能彻底了断,又难受于持续, “你说,”竹听眠问李长青,“你说说看,这可怎么办?” “我也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李长青轻声告诉她。 他当然恨不得能立刻说出一个有效的办法,最好彻底解决竹听眠的所有心结,让她以后都再也不会难过。 可事实是他办不到,更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虚假空洞的胡话,只好承认自己无能。 李长青心疼得要命,说什么也不知道,只好一遍遍讲:“我难受,我听得难受。” 心肺鼻眼连带着喉咙都开始剧烈反应,他震惊于自己的失控,慌乱之中仰起头,依然无法阻挡眼泪。 李长青简直要生气。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太像话,怎么能在安慰人的时候听得自己先哭起来? 可是心如刀割。 可是感同身受。 所以眼泪总是替语言表达感情。 竹听眠当然做过设想。 她想过自己说出口,会泣不成声,会失态,会脆弱到不堪一击。 她做好了准备,把自己的伤口摊开给李长青瞧。 他或许会愤愤,或许会怅怅。 这个小青年最擅长出乎意料,所以大概率会讲出些什么了不得的话以作安慰。 他可能大声讲自己会保护她,以此表明态度;也可能把她抱得紧紧的,说再也不会让他受伤。 在每一个设想里,竹听眠都没想过李长青能哭成这个样子。 人生就是一个个刹那,活也只是活一个瞬间。 如果回忆的高阁之中总要有始终耀眼明亮的那么几片,那么,竹听眠想,其中一定会有这一刻。 她自己也是泪眼朦胧,甚至连哭嗝的后劲都没来得及缓过去,气管还在自作主张地一抽一张。可是她抬头,看到李长青的眼泪斜斜划过他的下巴,一滴滴洇进枕头里。 听见他开始说着没道理的话,“我应该从生出来的时候就认识你。” 然后他开始责怪自己:“我应该早点开始对你好,居然没从你生出来开始。” 没有花里胡哨的话。 他投入的感情远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像一个永远学不会粉饰轻浮的执炬者。 “你……”竹听眠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然后很快就发现在这一场哭泣比赛之中,自己落了下风。 两个人抱做一团,哭声引着哭声,稀里糊涂地同时大哭,又拿纸巾互相擦脸,继而珍惜地互相拍拍彼此的后背,接着轻声哄几句。 如此几个来回,双方都算是冷静下来一些。 “我平时不爱哭的,”李长青把脸埋在她头发里,半张脸都钻进她的睡衣帽子里,道歉说,“本来应该我安慰你的,可是我又不太会说话。” “已经很有用了,谢谢你,真的。”竹听眠揉了揉他的脑袋。 她感到某种久违的平静,恍若大雨之后万物干净那样的清新。 竹听眠发现其实自己不用思前虑后考虑承担的重量,哪怕人是会变的,哪怕仍然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李长青会变得和舅舅一样,用这件事来攻击她。 但这样的顾虑分散不了她此刻内心的轻松。 过去依然存在,可曾经熟悉的疲惫都因为这个人而变得奇妙,变得可以承受。 “别谢了,”李长青又把脑袋往前蹭了蹭,小声说,“以后再谢吧,你知道吧,我已经决定会好好对你,我会为了这个决定努力,你也要努力。” “我努力什么啊?”竹听眠抽了抽鼻子,揉着他的头发问。 她问得有点心不在焉,也大概知道这个人有什么高论要讲,横竖不过是他那套自成逻辑的笨拙真心,搞不好还要顺势告个白,像是少讲一次,真实性就会存疑那样。 她并不讨厌听到这些话,也已经能够坦然地听他说喜欢。 竹听眠已经开始想另个一个问题,王老师同她说过很多遍的问题。 愈合。 从任何角度上来说,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愈合的标准都不是伤痕消失,过去会永远存在。心里的创口,身上的疤,如何同它相处才是终身命题。 现在,她有一个具体的,可以确认的拥抱。 在这个拥抱里,问题好像依旧没有解决,还是一片狼藉,但阳光已经刺破了云层,严肃地警告阴天快t快退去。 拥抱的赠予者也是遍身伤疤,所以竹听眠无需怀疑他此时的共情,只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竹听眠尚未走出困境,但心已经飞出牢笼。 她又珍惜地揉了揉李长青的脑袋。 小板寸,手感还挺好。 “你就努力快乐,实在不高兴可以打我,”李长青此时情绪才将将收尾,所有动作都是近乎本能的亲昵,他蹭了蹭,又把竹听眠用力往自己怀里压。 “我希望我和你是一个人,我很能吃苦,等把你苦吃完,再放你出来快乐的生活。” 看吧,果然开始胡言乱语。 竹听眠勾了勾唇角。 该说不说。 这个人的手劲是真的有点大。 他全然沉浸于情绪,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多用力,有一瞬间,竹听眠真的以为自己要和他合二为一。 被挤出了一声喊。 她突然想,人类有多大的可能会被挤出一声喊呢? 李长青当然也听到,安抚人的动作已经较为熟练,他拍拍竹听眠的后背,贴心地问:“还想哭吗?” 他人高马大,也没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此时才是把脸埋去人颈窝里的那一个。 甚至把被子都抢去大半。 李长青还在温声哄,“哭吧,没事的。” 竹听眠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喊他,“长青啊,我有事。” “在呢,”李长青又拍了拍她的头,“没关系的。” “有关系,”竹听眠说,“我喘不上气。” 李长青甚至还在给她找借口,“会这样的,才哭完会喘不上气。” 已经没有悲伤了。 竹听眠艰难地抹了把眼泪,想要把人推开。 结果李长青感受到她的动作,立刻用力抱住她加以安抚。 竹听眠又被挤出一声喊。 她已经开始想要笑了,周身显然有些温暖过头了,物理上的窒息已经让她来不及感受心中的伤痛。 “你感受到了吗?”竹听眠问。 “感受到了,”李长青抽空抬起手擦眼泪,又迅速放回原位把人勒住。 “……”竹听眠又是呼吸一窒,“你真的感受到了吗?” “我真的感受到了,”李长青不解地抬起脸看她。 她把自己的痛苦说了一遍,他心疼都来不及,而且已经失态成这个样子。 她怎么还能问出这种话? 李长青用目光询问她。 竹听眠推着他的肩膀,“我问你。” “嗯?”李长青委委屈屈地回应。 “你勒那么紧,”竹听眠凝视着李长青,问他。 “我没穿胸|衣,你感受到了吗?” 第45章 安澜 李长青哪里能听这种话。 这根本就不是这个时候应该出现的话。 他真的好难过, 本就没来得及从情绪抽离,脑子先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话,但是五官还泡在悲伤里。 如此里外拉扯, 最终反馈出一个天塌了的表情。 李长青对螃蟹过敏, 却很擅长表演熟蟹色。 在尚未说话时, 整个人已经从床上一弹而起, 落地之后歪七八扭的站稳。 “竹听眠!”他大喊。 可是才哭过, 嗓子自然清亮不到哪里去, 哑着声又能有多少气势。 李长青意识到这一点,喘着大气, 抹了把脸, 瞪着人,脸已经是红到了极点,一派古板的模样。 “你, ”他说,“你……你。” 他像是有太多话想说, 结果到头来就跟金鱼吐泡泡那般咕噜咕噜念出同一个字, 情绪倒是高涨, 言语却贫瘠起来。 第121章 世界上就是有人活得鲜亮,只消多看看, 就忍不住愉悦地想笑。 李长青对竹听眠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她已经确认这一点,内心已经多云转晴。 “我什么?”竹听眠慢条斯理地细致擦脸,同时把李长青瞥了一眼又一眼。 她说:“我以为你知道,还要故意那么用力。” “我怎么可能!”李长青立刻说, “我不是啊!” 他拼了命想要解释,声音因为慌张而拔高,又因为紧张而虚弱, 好不容易说完一整句话,犹如嘴里抛出串过山车来,高高低低,又起起伏伏。 “你怎么这样啊,”李长青当然不敢再看她,也不晓得自己该摆什么姿势,唯独一样确定的,是因为情绪而大幅度变化的胸线,“怎么老说这种耍流氓的话啊?” 他控诉。 “是我耍流氓吗?”竹听眠缓慢而刻意地整理了下自己领口,又单另抽了张纸,擦自己脖子侧后方。 她好笑地问:“你也没穿?” “别说这种话了!” 李长青正好转头要瞪她,顺带着瞧清楚这个动作,只觉得浑身都过了一遍电。 竹听眠当然没办法把自己哭得眼泪水全挂去脖子后头,那是李长青蹭上去的。 他脑袋空空地盯着她看,也不晓得这样看了多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李长青发现她已经笑吟吟地靠坐在床边满意欣赏。 她就是这样,爱逗人,也爱瞧人窘迫。 太不像话了。 自己这不是又被欺负了么。 李长青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打心里觉得这个人真是过分,当然嘴上不可能像这样说,只好窝窝囊囊地抬手又抹了一遍连脸,好似这样就能把他刚才哭泣的历史一同抹去。 “你别逗我了。”他低着头说。 竹听眠翻身去抽屉找人工泪液出来滴,李长青全程就闷头杵在那。 等眼睛稍微好受些,竹听眠都觉得这个打趣已经过去,连带着这次安慰都完美结束。 她正准备收拾床铺,蓦地听到李长青再次说话。 “不要这么逗我。” 竹听眠抬脸望过去,发现李长青的情绪都很持久。 而且认真。 “就逗,”她说,“你能怎么样呢?” 她就是拿准了他无计可施。 李长青看她一眼,继而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比如穿鞋。 在最开始被要求抱一下时,李长青尚且记得要脱下外衣,当然也要蹬掉鞋子,毕竟这是要躺去她床上。 说到床,再想到躺。 李长青拽过外套,顺带着看了一眼床单上那些褶皱,又立马收回目光,窸窸窣窣地穿外衣。 虽然说他钻进去的时候心里是没有暧昧念头的,但是被她这么一提…… 李长青又瞄了一眼被子。 总归竹听眠没有说错,他们两个刚刚的确很亲密。 可那是在回忆过往。 但李长青就是抱了人。 她也是有点不讲道理。 但李长青也用脸贴着她了。 虽然脱了鞋,脱了外套。 总归裤子没脱,当然这玩意儿也不能脱。 得告诉她拆了床单被套洗。 干脆现在就给她把干净的换上。 但是要怎么开口呢? 李长青思考着这些,稀里糊涂地踩着鞋,半天没能把脚跟放进去。一件外套,扯来拽去地也穿不明白。 “长青啊。”竹听眠喊他。 又是这种令人警惕的音调。 李长青还没原谅她,所以只是板着脸看她,故意不说话。 竹听眠原本也没准备说什么,就是闲来无事,刚好面前又有一个人,就想叫他一声。 她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又重新抽出张纸巾来擦脖子。 李长青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想。 总之,他站起来,重新半跪到床边,然后伸手掐住了她的下巴。 等这系列动作完成,两个人的目光撞到一处,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讶。 他指尖有因为常年劳作留下的茧,粗粗地抵在她脸上,手心更是如同抬着团火一样,正正地烤着她的下巴。 所有的所有,都和他的目光一般磨人。 某种不知名的矬子压住竹听眠的心,沉而缓地来回移动,带出一阵阵麻,然后一阵阵烫。 竹听眠下意识地动了动,没想到李长青居然更加用力地固定住她的头,不准她躲。 关键是,他的表情茫然而震惊,像是不理解自己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是捏着她脸手也没收着力就是了。 这就是他理性和感性拉扯的结果。 竹听眠被迫抬起头瞧他。 因为这个样的视角,她心底为此而涌出某种隐秘的,滚烫的痒意。 这样的情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勾一下,又挠一下,她的胸口里霎时烧开野火一团,蓬勃而热烈。 具体的心动是有迹可循的。 呼吸会首先乱掉阵法,然后就是无可阻挡的汹涌心痒。 她忽而迫切地想要知道他要做什么,怎么敢突然这样伸手捏她的脸。 所以她故意把脸往下压,然后迅速感受到脸侧的手指因此收紧,可见小青年冲动而为,情绪瞬间冲至强弩之末。 同时,她掀起眼看他,果然瞧见李长青的眼皮颤了颤。 很快,李长青皱起眉,捏着她的脸朝自己的方向用力。 这力道其实不足以带着她移动,却已经执拗地表明了态度。 他t最先抽离目光,慢慢下移,抬起另一只手掀开她的头发,然后直直地盯着那截脖颈,又伸手取来纸巾,毫不犹豫地盖上去。 竹听眠觉得自己变成一件可以随他雕磨的材料,那些落在颈侧的酥痒,那些细微的摩擦,把某种事情一点点描出轮廓。 李长青绝不平静,甚至拇指不慎触到皮肤时,最先为之一颤的人还是他。 他抿着嘴角,擦拭的动作也是断断续续并不稳定,可李长青偏要这样看着她,用近乎胶着而是黏烫的态度完成这次探索。 然后低声说:“不准再这样逗我。” 每一个字都披着陌生腔调,沙哑的,压抑的。 李长青的眉头仍然紧紧靠在一起,同样紧绷着的,还有他的下颌。 瞧得出这个人正在用力咬住后槽牙。 这已经不是询问,而是警告。 警告他真的会失控,然后做出格的事情。 李长青低头盯着她,用目光告诉说:你最好小心一点。 这样的他,让竹听眠陌生,又兴奋。 她鲜少这样直接地感到脸颊发烫,对此有些不适应,也不晓得还能说什么。 他冷着脸,挑衅似的把手里那团捏到瓷实的纸巾团投向垃圾桶。 看都不看一眼,只顾扬着下巴瞧竹听眠。 所以没能丢进去。 竹听眠偏头看看那团没有眼力见的纸,又挑眉看向李长青。 李长青已经迅速成长,发现事已至此,他即便被逗到心有余悸也不能够再展现情场经验的笨拙。 他是没经验,但是也不允许竹听眠这样一再欺负。 这一次,他必须要压过她一头。 所以他变得吝啬,不愿再露出一丝无措,依旧冷着脸走过去,把那团纸捡起来,丢进去。 顺带着蹲下去穿好鞋,全程表情都平静无比。 之后更是直接这样离开,大有某种功成业就之后拂衣而去的感觉。 至少,在竹听眠视角里,他是这样板着脸离开的。 一面走,一面暗自和自己的外套较劲儿,绕手去后背寻衣袖,摸了几下没找到,干脆先顺手带上了卧室门。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李长青立刻塌了肩膀,感觉比打了一架还累,力气都耗尽。 以至于继续往外走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魂不守舍,站在走廊上才终于穿好了这件破外套。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耸耸肩,扯扯衣摆,这才想起来还没给竹听眠换新的床单被套。 可也没好意思再转头进去,就站门口拿手机给她发消息。 又是石沉大海。 李长青正琢磨着是否需要再次转账,耳朵动了动,又听见一声啜泣。 有过刚才的种种经历,李长青此时对于这样低而闷的哭声已经非常敏感。 经过辨认,是有人蹲楼梯上哭。 民宿而今仍在寒假里,游客不少,再加上最近大家的情绪起伏都相当剧烈,谁都有可能在这大冷天里惆怅一回。 听着了就得关心,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李长青缓步走过去。 见鬼了,齐群坐楼梯上抱着膝盖哭。 李长青探出脑袋的时候,齐群正无声地张嘴淌泪,情感似乎已经来到某个泄洪点,正是好好发泄的时候。 所以他仰头叹着,哭着,哀哀戚戚地眼珠乱转。 转到了李长青脸上。 第122章 他们对视。 然后沉默。 李长青低下头,揉了揉自己才哭过一场的眼睛,在离开和询问之间选择了继续沉默,也没动,就站在那。 他是大概知道些齐群为什么哭的。 毕竟,同李长青一起回来的,还有部分真相。 虽然尚未查明,但是镇上派出所已经正式宣告通缉苏燚,而那场材料公司和化工厂官司的风声也随之跟了回来。 齐群有时候会觉得,李长青这个东西在他生命里的份量太重。 小的时候,他就觉得李长青这人贼厉害,所以做什么都要学他,也听不得自己老爸老妈夸李长青,现在回头看看,其实齐群那时候一直都把自己当做李长青的一个未认证小弟。 他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他是崇拜李长青的。 之后,他也试过全情投入地恨李长青,最夸张的时候,手指长倒刺他都要怪是因为是李长青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现在,所有真相面临颠覆,他茫然地发现是自己一直都恨错了人。 心酸在所难免。 对于这个情况,齐群也自认拥有良好的比喻。 “我是一匹孤独的狼。”他说。 “也……”李长青有点听不下去这种中二发言,但瞧他正全情投入地难过,只好叹了口气,悄悄地坐到他身边,问他,“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弄去?” 不问还好,这一提,齐群直接嚎出了声,可见委屈的人总是无法抵挡猝然关心。 好在这会时间是将晚未晚,镇上为了这波旅游旺季弄了不少活动,大部分人都在外头逛着没回来,所以这个状似李长青把齐群欺负哭了的画面只有贺念和杠子看到。 贺念不赞同地说:“也别把人弄哭啊。” 李长青:“……” 杠子很是为她群哥打抱不平,“说两句得了!” 李长青服了。 好在齐群主动出声解释缘由,他先讲自己是为了爸妈难过,也是为了竹听眠难过。 “我那天都瞧着了,她被说成那样,都是因为我告诉苏燚她叫秦晴。” 齐群自责不已,“如果我没讲,苏燚就不会那么快知道,那这事儿就不会那么快闹开。” “那还不是迟早都要闹开,”李长青抬手推了他一下,“行了,你要真的心里不舒服,就自己找竹听眠道歉去。” 思及刚才竹听眠的状态,李长青又补充说:“明早再去。” 齐群的情绪依然没有得到缓解,仍是泪流不歇,过了好一会,才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说出来。 “我听张婶说,二丫要做妈妈了。” 齐群嘴巴都瘪成了typ-c的形状,哀声道:“她不但没离婚,而且还要当妈了,这才嫁出去多久!这是噩耗啊!” “哎!”李长青想也不想抬手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别瞎说,你也不讲点她好的。” 齐群挨着一下也不恼,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立马“呸呸呸”,改口道:“我肯定是希望她健健康康的,母子平安,或者母女平安。” 他持续懂事,“双胞胎也很不错,龙凤胎更好。” 听他能这样说,李长青略感欣慰。 “不管她生男孩女孩,带回来找我,我都会好好对孩子的。”齐群在悲伤中做出莫名其妙的承诺。 居然又绕回要娶二丫的事儿。 “你是真的……”李长青试图加以评价,发现实在无话可讲,只好说,“你过了年就去找个书读读。” 脑子都闲出问题了。 “竹听眠说你会给我交学费。”齐群仍然记得这件事。 “哎哟,”李长青乐起来,没忍住用脚撞了撞他的鞋,“付!给你付!别哭哭唧唧的了,一会客人回来都瞧你在这掉眼泪。” 齐群是稍微好了一点,但很快贺念就出了问题。 因为所谓的“噩耗”还没有结束。 贺晴一堆事情追在后面,没法在秋芒镇待很久,走之前先安排好辛光的事情。 “我只能对他目前的症状加以干预,但如果是因为创伤而应激留下心理问题,还是需要更权威的心理分析师。” 她如此向竹听眠建议。 如今苏燚失踪,大家只知道苏燚那天带走辛光时威胁过他,至于是什么类型的言行还不好知道。 贺晴留下的这些日子里,当然也尽量帮助辛光明白自己已经不再身处危险之中,用专业的办法告诉辛光他可以安心,可以同以往一样。 可孩子依旧会在听到有人大声说话时紧闭双眼。 这已经超出了贺晴作为一个自闭症干预师的专业范畴,所以她递出这个接力棒,由衷地希望辛光能够及时地得到有效治疗。 “我已经询问过几个相熟的心理医生,他们都答应可以过来。” 贺晴愿意做到这一步,竹听眠和周云都已经对她十分感激。 “我有一个联系了许多年的心理分析师,”竹听眠接下这个接力棒,“她说过立春之后会到秋芒镇,距离现在也没几天,是我熟悉的人,而且她喜欢吃山竹,正好那时候来,我们可以好好做东,那时候草莓也在盛产期,她一直都有听说这里的草莓,我去年来的时候还错过了草莓季,所以和她约定好一起好好品尝。” 她先说明会有能够帮助的人过来,又迅速提出一件可以做的事情,而且摘水果而已,并不难办。 竹听眠看向周云t,“而且我可以保证她的专业性,我许多回难以支撑,都是她用语言带我走出来。” 坐在堂屋里抱着平板做题的李长青戴着耳机,题是有在认真刷的,耳机里也是没放声音的。 听竹听眠说这句话,他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拿出手机做查询资料状,在备忘录里记下:王老师,爱吃山竹。 他的心里已经开始为辛大嫂觉得开心,而且甜滋滋的。 甜是因为骄傲,因为他喜欢的竹听眠是一个善良温柔的人,她总是这样务实又温和地考虑别人。 意识到自己真的喜欢着一个很好的人,就是会这样欢喜甜蜜。 李长青推了推耳机,继续看题。 周云已经叠声说了许多遍“谢谢”。 要知道,无论是贺晴一直以来的视频辅助,还是竹听眠的再三相帮,这些行为都是无需周云支付金钱的。 此时又听她保证似的说出这样的话,周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眶酸泛地看了看所有人。 “你可别再道谢了,”竹听眠做出预判,而且给出建议,“这样好了,贺晴马上要离开,我是必须和她好好聚一聚的。” “喝点小酒。”贺晴提议。 “那就得有点菜,”竹听眠顺着话说。 “我想吃卤牛肉。”齐群举手发言。 “看看氛围啊。”贺念转头告诉他。 一听他出声,贺晴立刻看出去。 她来了这段时间,始终都没给过老弟什么好脸色,大家瞧在眼里,又实在没法子劝什么话。 毕竟贺念这事儿,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比较离谱。 就为这,贺念和老爹闹掰,年都没回去过,还是老姐跑了一趟。 贺晴眸光不明地盯着贺念瞧了半天,忽而说:“那是得好好庆祝庆祝,我一定得喝个痛快,刚好最近有喜事。” 搭话王杠子立刻问:“什么喜事儿呀?” “就我爸,把我和我弟拉扯大,也算是遇到良人,看他终于有归属,我也开心,”贺晴笑着说,“已经领证了。” 竹听眠发誓自己知道这不是一个吃瓜的好时间,而且贺念是一个很优秀的合作伙伴,无论如何她都不该在这个时间看过去。 可就是忍不住。 所有人大概都是这样想,看过去,看到贺念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又一个人的天塌了。 贺念的悲伤持续了有段时间,不仅仅是因为感情问题,还有寒假结束,以及杠子离开民宿去住校学习美容美发,连齐群都去参加补课,准备着去技校上课的事情。 客流大不如过年,爱的人没有结果,民宿同时失去了相熟的服务员和保安。 打击是一个接着一个。 以至于在杠子提包离开的那天早上,贺念还惆惆怅怅地追了一段路。 “杠子,杠子!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杠子!” 齐群不在就算了,杠子可是广受顾客好评,这丫头质朴,说话直来直去,也单纯热情,大家遇到问题问她,最后都会被她逗乐。 甚至还在平台留言因为有这样一个女孩在,他们下次再来,一定还选择这家民宿。 现在好了,春后招人的苦难还是降临到贺念头上,他每天愁得对小花诉苦。 鹦鹉都受不了他。 不过贺念终归是贺念。 小打小击冲不垮他,难过之余,他居然又想出一个广告方案。 李长青和竹听眠一同开车送李长真和姜书怡到县城,没让两个小姑娘坐班车走,听她们感慨了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第123章 竹听眠又拉着李长青逛了逛超市,给陈小胖带回新的玩具,回镇上之后先送去给陈家,才慢悠悠绕回民宿。 民宿院外挂上横幅一张。 【学霸之家:我们小院曾有三位成年人受到激发而重返校园!不止住宿,更是人生的转折点!】 右下角有行迷你的字。 【不能保证每位住客都能圆梦。】 这不扯呢嘛。 贺念要能打出这样的横幅,一定已经在公众号里更新了好几个矫揉又造作的小故事。 问题是。 谁? 是指因为求爱不成所以改换注意力的未拿证维修师齐群吗? 还是因为实在不晓得可以学些什么干脆去试试美容化妆的杠子? 还是李长青? 竹听眠看向身边的人,突然就觉得合理了。 同时,李长青也正在用求知若渴的目光看她,也不难发现她在短暂震惊之后而迅速接受。 “这广告……”李长青指了指,“会不会太夸张了?” “不夸张还做什么广告?”竹听眠已经给自己找到了借口。 春风一荡,红布被高高掀起又轻轻落下,盖到李长青身上。 长青变成长月。 他怀里抱着一堆零碎东西,哪里有手能扯下来,赶紧寻求帮助。 竹听眠已经拍了好几张照片,自己都不晓得这个画面到底好笑在哪里,总之就是乐得不行,甚至当场编撰借口,说这一定是学神的光芒。 李长青让她快别乐了,但耳边尽是她的笑声,他又怎么能忍住不一同高兴? 感谢贺念这块夸张的广告,热热闹闹地显眼,好提醒春风快来捧住这隅欢乐,再把过去愁苦的,难以接受的岁月推远。 竹听眠掀开红布,眼底脸上都映着喜庆的红光。 她问:“长青啊,日子好过了吧?” * “可太好了!”王天兴奋地跟在贺念身后上楼又下楼,里里外外地把民宿瞧了一遍,最后满足地坐在分配给他的那间员工宿舍床上,止不住地感慨。 王天过来民宿这件事儿,也算是意料之内。 早在他们秋天里去蓝水潭子的时候,贺念就听他说过王天那家民宿管理出大问题,出钱的人不管事儿,掌权的人不当人,一味压榨,员工自然心生怨怼,要能有更好的去处,离开也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咧个大牙提着行李上门时,竹听眠同贺念都没有多么惊讶。 开心倒是有的,毕竟也是一个熟悉的人。 二月春风似剪刀,大风胡吹乱刮,叫嚣着春日已经开启。 春天来临的第二特征是四个年轻小伙子在宿舍里说自己的感情史。 起头的是孙明,他原先念着不愿意去相亲,喊自己要自由恋爱,多次批评老爹迂腐。 最后被推着去见了人。 这一见,那就是火星子砸去干柴堆了。 是的,他一见钟情,找上门来倾诉的时候,一副少男怀春的模样。 王天看得新鲜,贺念更是喜欢吃瓜,所以他们俩把李长青拽进屋一起讨论。 “我吧,我现在已经和她拉过手了。”孙明说完这句话,又捂着脸低低笑了几声,甜蜜从指缝里溜出来。 “那!”王天反坐在椅子上,往前探着身子问,“那是不是很快就能亲嘴!” 贺念咂咂嘴,看向王天,寻思这孩子不过十九岁,果然问不出多么有营养的问题。 “都是要阶段的。”他老神在在地说。 孙明震惊地看向他,“难道你?” 之后忽而收声,“有过?” “……没有。”贺念说。 说完捂了捂脑袋,“不是,这种话题,一般大学宿舍就聊了啊!” “我又没去过大学,”王天继续望向孙明,让他再说说恋爱是啥感觉。 “这可怎么说呢?”孙明努力构思,最后也没憋出什么话,倒是转眼看向墙角那个人,一拍大腿说,“问长青啊!他还能不知道?” 一屋子四个小处男,三颗脑袋倏尔转向李长青。 李长青呢,极其轻地哼笑一声,然后推门离开。 他完全忘记自己也曾为荡漾美梦而失魂过,而且认定自己的感情道路已经拥有良好发展方向,他自认不属于这些谈情色变的队伍。 他已经是个需要懂得爱人疼人的,男人。 再说了,竹听眠曾经多次那样撩拨,李长青确信自己拥有了处变不惊的从容,觉得已经达到了千帆过尽的沉稳之感。 “小青哥!” 来给冰棍补货的小伙瞧见他,热络地喊了一声,又问:“念哥呢?” 李长青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宿舍,又漏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愉悦地对那个小伙说:“我来弄吧,他忙着呢。” 他和小伙一同计算存货,又把新的冰棍放进去,签了单子,李长青压在前台的鼠标下面,一会贺念出来就能看到。 小伙给了他几个新的冰棍,“最新的口味,你们尝尝看。” “行啊,谢啦!”李长青对于民宿这些日常项目已经十分熟练,接下那些赠品,把人送出去门去。 “走啦小青哥!”小伙热情地招手。 李长青也招手,等人影拐出巷子,他顺手t拆根冰棍尝尝,蔓越莓口味的,突然听院里有人喊他。 “小青哥,我也想吃。” 竹听眠靠在门框旁边,不用再穿厚重的羽绒服,她重新换上漂亮裙子,往那一站,李长青就会感到高兴,还没说话,人就先笑起来。 高兴是一回事儿,但是。 “你不能吃。”李长青对她说。 竹听眠立刻就不笑了。 李长青又解释:“你昨晚还说肚子痛,大半夜下来翻药吃,你当我不知道?贺念都告诉我了,反正你今天不准吃。” 他把怀里的箱子又压了压。 “把你手上这个给我。”竹听眠完全不听道理,而且伸出手要抢。 李长青决计不给她吃这个冰棒,撕开包装亲了冰棍头脑袋一下。 问她:“你还要?” 竹听眠把人看了又看,感慨道:“可以啊李长青。” 李长青还想嘚瑟呢,谁知她就这样凑过来,双手拽住他手腕,啃了一口那个冰棍,独独啃走刚才被李长青亲了一口的地方。 这还不算。 “就这一口,可以吗?”竹听眠又弹了弹他的耳垂,喊他,“小青哥。” 李长青已经确定自己不太有思考的能力,当下是先张开嘴把冰棒塞嘴里,又觉得不合适,迅速拿出来,呆呆地说:“我喜欢你。” 竹听眠没说话,裹着嘴里那一小块冰,笑着看他,然后伸出手,用拇指按了按李长青的嘴唇,而且还用力,压着他的下唇往下弹了一下。 在这样的过程中,李长青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徒劳地用力捏住怀里的箱子,里头全是冰棍,却没能凉下一点身子里的燥热。 看得出来竹听眠心情不错,转身离开的脚步甚至称得上轻盈。 她倒是能这样轻飘飘地离开,被留下的人就不太舒坦。 二十四岁的李长青,血盛精旺,正是情窦乱开的好年纪。 竹听眠走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最后才狠狠地叼住半化的冰棍,报复性地啃起来。 李长青嚼了一嘴冰,四下看看没人,才又扯了扯裤腰。 第46章 安澜 竹辞忧又双叒来了。 李长青早上勤勤恳恳在家做题上课, 连消息都来不及给竹听眠发一个,同时也没有收到任何她的新消息。 聊天框里头的对话还停留在昨天晚上互道晚安。 准确来说是凌晨时分,如今天已经大亮, 居然没有新的话题产生。 对此, 李长青颇有微词, 心情也不是很舒爽, 感到被忽视, 而且为此不忿。 所以他在得知老妈做了烙饼之后, 立刻捡篮子拿碗,挑上几块饼趁着中午没课赶往民宿。 张桂香近来几个月都在木工铺子这里吃饭, 看惯了大孙子这个模样, 已经连说都懒得。 陈兰更是才在瞧见儿子拿篮子时已经替他取出小罐来装咸菜。 “奶奶,妈,”李长青人已经出了院子, “我去民宿吃了饭再回来!” 他是这么说,好像某种流程非走不可, 院里头的婆媳也是互相看一眼。 “之前, 我看你和刘霞嫁过来, 也没那么费劲啊。”张桂香有些纳闷,不管怎么说, 她作为奶奶,还是万般欣赏自己大孙子的,而且为他担忧。 张桂香不担心竹听眠这个人,只是感情这事儿始终说不明, 她担心孙子。 “妈,现在年轻人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陈兰说, “人小竹老板之前偷偷找我讲过,不想长青在考试之前分心。” “还分心,”张桂香稍微安心,随即朗声笑起来,“那小子一颗心都挂竹听眠身上了,还能分哪去?” 第124章 陈兰就跟着婆婆一同笑。 再说回李长青这边。 他最近忙得要命,的确没有太多时间好好巩固感情基础,三天里只能见一次,个把小时就得往家赶,上完课得做题,做完题还要去做任空明布置的作业。 他的人生在即将迈入二十五岁时重新忙碌起来,这挺好,未来清晰可见,而且很有奔头。 也不好。 因为他发现自己很想竹听眠,不太好控制。 当然了,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依然没有名头,但是这种关键时期,李长青没能多多出现在她眼前,也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当下不仅不再记挂竹听眠没有同他说早安这件事儿,更是已经开始规划七月之后要如何全天黏在人身边。 这些想法光是起了个头,李长青已经满面春风,笑容难平,但是勾起的唇很快压下。 因为他看见竹听眠被一个活物拦住。 “我真觉得没什么好讲,”竹听眠试图绕开人,同时说,“你也别再劝。” “眠眠,还是好好地聊一聊。”竹辞忧横身一步想要拦住他,接着撞到了一堵人。 李长青脸色十分不好,阴沉沉地盯着他,“你又是要干嘛?” “什么味道?”竹听眠伸手去翻李长青手里的篮子,“烙饼?” 她已经要伸手去拿,“什么馅儿的?” 李长青这边还在对竹辞忧释放目光压迫,手还得顾着竹听眠这个祖宗别被烫着。 他一边盯着人,一边轻轻捏住竹听眠的腕子,解释说:“才从灶炉里扒出来的,我一路赶着过来,里头还是烫。” 竹听眠也听劝,没再要拿,却还是执着,又问一遍:“什么馅儿?” “西葫芦肉沫的,”李长青注视着竹辞忧,紧着眉,抿着嘴,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捏着竹听眠的手腕去找自己带来的筷子。 竹辞忧低头瞧了一眼他俩这个姿势,眉头往中间靠了靠,没说话。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中午的原因,竹听眠也不挑,拿出筷子夹起来就吃。 李长青只顾得上用目光警告人,偏头再次提醒小心烫。 竹听眠也没应声,等她正经吃了几口,李长青才反应过来,你这俩人不是在门口对峙呢么? 他可是看见了,竹辞忧拦着人不许走。 “就……”竹辞忧说,“能不能先进去?” 李长青没开口,竹听眠嚼着嘴里的东西摇头,居然还有夹着饼就要这么离开的意图,脚步已经往旁边挪了挪。 竹辞忧又想拦,“眠——” “哎!”李长青大声阻止,“别这么叫她。” 竹辞忧闷声看向他,表情并不美妙。 三个人在民宿门前站出一个稳定的三角状态,院门被王天拉开,他看见李长青立马打招呼:“长青哥!” “嗯。”李长青顺着话往里头瞥一眼,却意外地看见院子里放了几个行李箱,箱子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简单却仪态傲慢的妇人。 她双手轻合于腹前,正面色复杂地看向他们这边,像是在等待什么。 随着院门打开,竹辞忧也往里看过去,再转回脸来,同样神色复杂。 李长青感觉自己意识到了什么,眨了眨眼。 “李长青,”竹听眠喊他。 “哎,”李长青应着声,低头在篮子里翻矿泉水。 “我不喝水,”竹听眠按住他的手,吩咐说,“带上你的烙饼跟我走。” 竹辞忧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这次同行的还有他母亲,也就是竹听眠的养母。 王天来得晚,所以对传闻听得断断续续,没太深入了解这段故事。 今天但凡是齐群或是杠子在这里,指定得把这母子俩赶走。 王天有点懵,拿不准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 贺念倒还算得上比较稳,他最近迷恋上了穿中式改良衫,这会拢着个手,悄默声地靠到竹辞忧旁边,同他一起看那两道离开巷子的身影。 “他俩早好上了,你真得注意点自己的称呼,就算是妹妹,也别叫那么亲密,长青可听不得。” 贺念先如此说,见竹辞忧没反应,又用手肘撞了撞他,“哎,你今儿过来,开的宾利啊。” 话外之音已经响彻整条巷子。 “那是我妈的车,”竹辞忧无语地凝视他,“你们拿走一辆还不够?” “什么拿不拿的,那是你自己给的,而且,朝我撒什么气啊?”贺念倒也不怵这个人,乐呵呵地继续去看李长青和竹听眠离开的位置。 两人已经走出去很长一段路,附近半条街都在敲敲打打,记月巷虽然不挨着小镇的中心商业区,但地势不错,而且被列入小镇发展规划之中,许多商铺和办公地点都要挪到这。 老地方整修是这个样子的,这边修一修,人和机构搬到这边,然后那边再平地起楼,慢慢地,整个地方都能越来越新。 李长青听到附近要多出许多人的时候还蛮高兴,人一多,热闹起来,也不会显得记月巷很偏僻,李长青也用不着总是担心竹听眠的安全问题。 但总归还是灰,他捂着篮子,一下又一下地瞄着身t边的人。 竹听眠的食欲就维持了刚才那么一小会,现在走出巷子,就这么心不在焉地抬着手,也不管路上灰不灰。 李长青是知道她和竹家那些恩怨的,其中就包括她的养母曾经在嫉恨之下说出口的那些伤人言论。 而且,竹听眠的所有成果如今都被她养母攥在手里。 李长青当然相信竹听眠有能力夺回来,但同时也明白,竹听眠其实每一次处理关于她的,过去的那些事儿,都很费劲。 就比如上次她舅舅和舅妈过来,明面上瞧着她是轻飘飘地打了个漂亮的仗,但李长青知道这个人之后在屋子里躲了好几天,又哭过许多场。 他不知道这位养母现在过来是要做什么。 但看得出来竹听眠并不想和她说话,那就是也不想聊他们,所以李长青把篮子换到另一边手,离竹听眠挨得近了些。 同时指了个地方给她瞧。 “你看,派出所就是搬来这里。” 竹听眠偏头看他。 很多时候,她都会惊讶于这个人心细的程度。 他明显看出她在不适,是说不定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前因后果,所以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一句话。 可是人能躲多久呢? 竹听眠缓缓收回视线,垂着眼继续往前走。 如果可以,她真的想要和竹家到此为止,和舅舅一样,不要再见,也互相恨着。 但竹辞忧就这样带着他母亲出现,说:“妈妈想和你聊聊,她最近想了很多。” 想了很多。 竹听眠简直觉得好笑,因为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在讲“已经认识到错误”一样。 她不明白,在这种即将尘埃落定之时,才姗姗来迟的温度有什么意义,也不想去面对。 这才拉了李长青出来,听他风马牛不相及地找话聊。 “李长青,”竹听眠走着走着,偏身子去撞了撞他,“你觉得竹辞忧这个人怎么样?” 说话的同时,她看向他。 看到小青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很快皱出痕迹,又慢慢舒展。 没想到他居然先说了比较公道的话。 “之前查真相的时候竹辞忧帮过我很多,”李长青在描述事实的时候从不因为私心偏颇哪方,“虽然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但也的的确确帮了我很多。” 竹听眠看向他,眼底漫开一片笑意。 她就喜欢李长青正直真诚的这个劲儿。 干干净净,尤其讨人喜欢。 “但是吧,我反正不喜欢他,”李长青迅速地看了竹听眠一眼,然后摸了摸鼻子。 他有太多不擅长的事,比如给人上眼药,所以会下意识地出现这种小动作。 竹听眠已经能够读懂李长青,而且期待起他接下来要搞什么小把戏。 “就是,反正,”李长青扬了扬下巴,“他反正不是真的关心你。” 他措词半天,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竹听眠没接话,笑得越来越明显,就这样看着他。 李长青又瞄了她一眼,继续告状,“当时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不是逼着你跟他回去么?” 竹听眠不喜欢口腹蜜剑的人,李长青知道这个,所以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表现过头,以至于说一句话,就要用问号结尾,如此就能从她的声调中得到信号。 听她轻快地应了一声,李长青才继续说:“那会太阳可大,你站在车子外面和他说话,帽子也没戴,就这么晒着,他居然就能忍心这么瞧着,你记得吧?” 这个画面在李长青心里头憋了很久,可算是让他找到机会说出口。 也及时表达不满。 竹听眠也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于是李长青就更加有底气。 他说:“真疼爱你的人怎么可能舍得让你在太阳下面晒着,他自己坐在阴凉处呢?所以他肯定没有那么关心你。” 第125章 李长青做出总结,还不忘把脑袋往后又扬了扬,刻意之余,又显得过分笨拙。 一副迫切骄傲,又疏于炫耀的模样。 秋芒镇是有一个帽子小队长的。 他煞有介事,生怕谁瞧不出。 认认真真地道出“情敌”优点。 竹听眠实在太喜欢他这个样子。 也确定这个人真的有魔力,只消他出现,积郁的心结都显得不成气候。 “我吃不掉了,”竹听眠首先说。 李长青没有想到等了半天回答,先等来这么一句话,但是他已经比较熟练地伸出手,“给我吧,就知道你吃不完。” “你又知道了?”竹听眠笑着瞧他,就着手递去他面前。 “我就是知道。”李长青先说,又美滋滋地咬住饼,当然手也没闲着,还是把矿泉水翻出来给她,含糊不清地说,“你干吃烙饼,噎呢,顺一顺,本来胃就不好。” 嘀嘀咕咕的。 “真唠叨啊长青,”竹听眠接那瓶水,扭瓶盖的时候突然说,“竹辞忧的确也没多喜欢我。” 李长青迅速扭头看她。 “他也没法表达啊,”竹听眠慢慢地喝了水,再扭上瓶盖,故意把人吊了好久,才说,“他又没有骑摩托,也没有油门可以拧。” 李长青听得明白她在拿当时他骑摩托打断对峙的事情打趣。 可是呢。 可是吧。 如果没记错,李长青当时还因为房款的事情和竹听眠闹别扭呢,即便真做了什么,那会也不是因为喜欢啊。 他感到有话想说,“我那会是……” 又没能说下去。 因为竹听眠已经问出了口:“我知道,你那会不喜欢我,你那会心里装着别人呢。” “哎,”李长青不乐意听这话,着急忙慌地取出嘴里的饼,“什么别人,那不都是你么,而且,我那会是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呢,以为你要走,我还不是那么着急地冲过去找你。” “那你那会就是喜欢我。”竹听眠说。 怎么可能呢。 那时候竹听眠才来了一个月不到,李长青和她都没能好好说几句话。 可现在被她提起,他发现自己怎么辩解都不行,只好随她说了。 说吧说吧,心里不难受就行。 李长青迅速开解自己,叼着饼低低乐出一声。 “你怎么老偷笑啊。”竹听眠终于被她逗乐,又偏过身子去撞了他一下。 “别管呢。”李长青乐得更大声了。 * “这真能不管啊?”王天忧心忡忡地仰头看着屋子。 李长青跟竹听眠在外头散一圈步,两个人分完烙饼,权当吃过了午饭,又舒舒坦坦地逛了回来。 竹听眠直接上楼,贺念如同往常一样在前台盘账,且思考营销方案。这会厨房没事,辛大嫂带着辛光在堂屋里看学习动画。就连小花,都在鸟架上盹着了。 一派安逸闲适。 大家都显很平静。 王天尚未熟悉民宿这种状态,所以过分担忧。 他可记得,这个开豪车的大老板之前头一次露面,竹听眠就动了刀子。 当然他的消息也没那么落后,所以知道这人是竹听眠的哥,那什么,养兄。 而且黄二妹闹过那几场,镇上的人大概都知道些竹听眠的事情,知道她和养母关系不好。 “哥,你都没见着呢,”王天扯着李长青小声说,“前会两个女人见面,妈呀,那场面冷得都要结冰了,我感觉她们立刻就要打起来。” “吵架了么?”李长青问。 “没!”王天一顿拨浪鼓摇头,“就是面对面瞪着,谁都不吭声,然后竹听眠就说要走,她哥就跟了出去。” 再之后,李长青就来了。 “这可咋弄啊?”王天问,“真不用管啊?就让她俩这么待着?” “待着呗,竹听眠能解决的。”李长青说。 话是这样说,但他立即调整了自己的生活结构,上课做题都在民宿这边,等过了傍晚再回家去,接着完成任空明的作业。 都得顾着。 王老师到的时候,正是午后,春风荡着,阳光晒着,大家闲着。 竹听眠召集大家玩儿大富翁,贺念正为生意发愁,所以不肯加入,最后还是王天去隔壁把柳云羡喊过来才凑齐三个人。 李长青当然不能一起。 离今年考试的日子已经很临近,他虽然守在民宿这里,却也不能进堂屋去,不然见了竹听眠,就容易分神。 当然竹听眠也劝过他上楼去自己房间,李长青更是连连摇头。 去她房间,那不定得出神到什么地方呢。 “给你开一间屋子。”竹听眠说。 “浪费那个干嘛啊,”李长青指了指原先齐群最爱待的专座。 小桌小凳太阳伞,一应俱全,而且李长青全款购入一个太阳能小风扇,往那一支就很合适。 总之没耽搁什么事,他们在里头玩着,李长青待外面看书。 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游客,李长青看人迈进院子t,正想招呼。 谁知来人先对他绽出个笑。 同去年竹听眠才来时一样,询问地问:“李长青?你就是李长青吧?” 这事儿弄的。 怎么谁来竹听眠这里都知道他叫李长青? 李长青尽量表现得宠辱不惊,压着嘴角把人迎进去,瞧竹听眠热情地出来和那人拥抱,又叫她“王老师”。 李长青这才明白,这位女士就是竹听眠之前同贺晴说过的,多次帮助竹听眠,又要在春天里过来,还能帮助辛光的心理老师。 爱吃杨梅和山竹。 王老师立刻得到民宿上下的最高礼遇,大家都围着她寒暄,李长青也没准备在这个时候挤进去表现。 他把自己的书本收进包里,在一众热闹声音中迈腿出去。 秋芒镇一直有对外销售这类水果的业务,本地人也爱吃,卖东西的地方就能找到杨梅和山竹。 比如三叔的杂货铺。 说是杂货铺,但门前总是摆着应季水果,还有时蔬,反正乱七八糟什么都卖,家里老太太爱种水果,三叔也会挑几篮到自己铺子摆着卖。 像山竹这种老太太没种的,三叔也会去集市上找熟人带两篮,就奔着谁路过买个顺手,解个嘴馋。 就是会有这样的事儿。 比如三叔赶早去集市拉回来,比如李长青赶时间不想去集市,直接来三叔享受老叔的劳动成果。 都是顺带手的事儿。 “怎么样?”三叔还是很关心辛光这孩子的,“那老师来了能行吗?” “竹听眠说行,那就能行。”李长青挑挑拣拣,总觉得下一个更好,干脆把袋子甩到一边。 “干嘛?”李慎问,“你多拿点啊,喏,还有那杨梅,都新鲜的,短了哪都不能短了民宿的。” 三叔这样明白道理,侄儿李长青十分欣慰。 他朝三叔咧嘴笑笑。 三叔不明所以,正要接着劝,就看自己的好大侄一手一篮,干脆全都抱走了。 要不说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呢,就这么两大篮,一手一篮揽上就走。 “你可当心点腰啊!”李慎追出去喊,已经看不见臭小子的身影。 “猴一样,”李慎对着李长青离开的方向摇摇头。 老孙从隔壁肉铺出来,笑呵呵地给他递烟, “家里有长青这样的孩子,你就——” “我就偷着乐!我还明着乐呢!我乐得少吗我?”李慎没让老友说完,接过那根烟来叼着问,“我说你累不累,每次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 “你还指望我给你说出什么有文化的事情来?”老孙瞪着李慎说,“我反正就指望我家那小子安生点。” “你可知点足吧,”李慎咬着烟屁股说,“你家孙明不都处对象了吗,你也别成天在外头说他,万一被人姑娘家听着,不好。” “你还指点上了?”老孙话是这样讲,但提起儿子处对象这事儿,他还是愉悦不少,表情舒展地顺着墙角的凳子坐下去。 “人小竹老板在这,你不也成天说李长青,你不怕人家听到?” “我?”李慎满足地哼笑一声,“我还担心什么,那小竹老板对我家长青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护着呢。” “也是,”老孙回忆起之前那几件事儿,“动斧头了还,哎。” 他转身问李慎,“记得吧?当时小竹老板头一天来,我就觉得她不是一般人。” “记得啊!”李慎点上烟,往曾经竹听眠拖着行李箱过来的方向指了指,“就从那来的么,去年夏天的事儿。” “时间过得可真快。”老孙感慨。 * “太快了。”竹听眠瞪着李长青的手,已经三遍,还是没能看出他究竟是怎么把那张扑克牌变出来的,所以要求,“再来一遍。” “那不行,”李长青说,“再来几次你就要看会了,就不惊讶了。” 第126章 他就偷空学了这一个小魔术,还没学会其它的呢。 李长青现在很明白,关系的发展得保持新鲜感。 “你还欲擒故纵上了?”竹听眠问,“你都没有言听计从,可见你的喜欢做不得数。” “竹听眠!”李长青稍微大声,“你别诽谤啊。” 就这会难得有空,王老师在楼下和辛光说话,也没继续和竹听眠叙旧,竹辞忧母子又在院里晃来逛去,马上要吃饭,李长青结束了下午的课,立马就奔上楼来见她。 居然听到这样的质疑,简直令人生气。 “除了这个么,都没学别的呢,”李长青商量,又说,“真喜欢你。” 竹听眠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然后也不再为难他,低头看短视频去了。 要是这样,李长青就得好好竖耳朵听。 毕竟竹听眠是一个看腹肌的惯犯,还只看别人的。 并不识货。 他也不好直接去看她的屏幕,就在旁边忙碌地清理桌子,但其实所有精力都在那头。 这也太明显,竹听眠想不发现都难。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想不逗他,也很难。 她递过去给李长青看。 视频里是各种喂食集锦,狗狗亮着眼睛接过主人手里的食物,有的小心翼翼,只敢露出门牙来叼住,有的已经吃出“阿巴阿巴”的声音,还有的在爆米花雨中努力跃起,结果一颗都没接住。 “你看它好笨啊。”竹听眠乐得不行。 李长青就看着她笑,忽而听她说:“我也想玩。” “玩什么?”李长青一时反应不及。 “你来接好不好?”竹听眠提议。 李长青当然发现在竹听眠的世界里,他总是会被拿去和小狗作比较。 有的时候,他甚至能够在竹听眠眼里看到关爱宠物的目光。 对李长青来说,这无疑是对他作为男人的身份不认同,以及人格的质疑。 他当然要有所表示,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容忍下去。 李长青不悦地反抗道:“那只能丢饼干,我不爱吃软糖。” 第47章 安澜 自从拥有了精准的切入点, 调查就推进得顺风顺水。 矿难的原因就是苏燚介绍的那一批附加材料的问题。 而且,李长青提供的资料扶正了材料公司和化工厂这场官司的天平。 材料公司那个法人自知躲无可躲,干脆从实招来, 积极表现, 以求宽松量刑。 他承认五年前是自己通过苏燚介绍和李平搭上线, 也承认批号问题, 之后又说明被查到的时候, 他只提供了锚固剂的样品, 之后被要求追加粘合剂,他给的是另一个批次。 而后他改名换姓, 重新注册公司, 又做起材料的老本行。 “为什么要改名?”原告律师这样问他。 他说:“因为发生过那场矿难么,我觉得晦气,所以想要重头再来。” “当时, 你是否知道自己提供的80327-081这个批号的防水粘合剂存在质量问题?”原告律师问。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技术层面的问题?都是技术员去调去配,我——”材料公司几乎就要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 而后紧急地发现自己正身处庭审, 所以立马改换态度。 “我不知道。” 原告律师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材料存在问题。 “是手底下一个技术员告诉我的, 他说自己做实验,发现会有反应, 搞不好秋芒镇那矿塌了就是因为这个。” 他又接着说:“之后我给他封口费,让他别说这个,谁知他去找了苏燚。” 从时间上来看,发现原因距离矿难发生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在这一年半里, 苏燚没少为了查清矿难原因而四处奔走。 在材料员找过他之后,没多久,苏燚就改换了经商道路, 从重工到服装外贸。 他知道。 他果然一早就知道。 法官问。 “请你具体说明日期,被告知的场合。” “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向有关部门报告?” “你是否能保证所述证词真实有效?” 材料公司的法人说日期,说了地点,说自己害怕赔款而且也怕坐牢,保证自己所说句句属实。 “苏燚是知道的,他告诉我就让这件事这么过去,我告诉过他,如果被查出来,他作为介绍方也要担责任,苏燚说让我处理掉上一批防水胶。” 结果就是,材料公司这个老板舍不得那一批材料白白浪费,所以秉着侥幸心理再次做了单生意,谁知这一侥幸,就出了事故,还被告上法院。 他没本事联系到有能力的人,这才想起苏燚近几年混得不错,所以干脆拿这件事去威胁他,让苏燚帮自己打官司。 “就是这样。”他陈述完毕。 法官又接着询问他是否知道苏燚现在人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他应该是要出境。” “现在,我最后问你一次,所提供的证词是否完全属实?”法官问。 “全是真t的,都是真的!”他说。 法官抬起手臂,李长青坐在原告席上,听清了命运敲槌落音的声儿。 案件性质恶劣,数罪并罚,目前已将材料公司这个老板缉拿归案,仍在追捕逃脱在外的苏燚。 三月底,李长青带着正式文书回到秋芒镇。 同时,官方向全镇公示文书,责任认定书,安全生产事故调查报告,还有执行通知书。 材料公司老板和苏燚的资产除了交罚金,还要用作赔偿事故家庭。 曾经,李长青也赔过,那时候尚未得出最终结果,只是因为他的父亲李平是矿场主要负责人,所以应当担责,老爸是没办法再做什么了,所以李长青抗住了这些责任。 他不仅抗住,甚至还多赔了许多钱。 公告下来之后,王爱带着陈小胖登门道歉,并且归还李长青赔给陈家的钱。 大伙都知道王爱和小竹老板签过什么协议,要求如果查出来不是李平的错,她就道歉而且一分不拿。 紧跟着是赵老叔和张婶,最后是齐群。 齐群登门的时候,把那些钱整整齐齐地叠在陈兰旁边,然后跪下朝着陈兰和张桂香磕了个头,砸得生响,却迟迟没抬起身子。 陈兰想去把这孩子扶起来,才发现他已是泪流满面。 其他人家都说自己没有答应过什么,而且已经赔了的钱,哪里还有还回去的道理,所以没做处理。 李长青没有硬性要求什么,都拜托老妈陈兰去处理这些事儿。 他拿着那些“书”,一样叠着一样,黑色油墨落在白纸上,压着,累着,字句成段。 这沓纸就是一场灾难的始末了。 五年后终于得到真相,但这些资料上了称也没多少份量。 李长青安静地给老爸点了三根香,下跪磕头,又站起来把那些资料往老爸面前推了推,他看着黑白照里老爸的笑眼,忽而之间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早已酸痛得要命。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些纸又往前推了推。 李长青喊了声爸,又抬手抹了把眼睛。 这下子,谁都知道当年的矿难不是李家的错,原先那些骂李平的,纷纷改口去骂苏燚。 内容几乎和照搬无异,只是更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他们说李家算是熬出头了。 他们说就知道迟早要查清真相。 他们说正义总是要来的。 李长青仍然无法轻松。 即便真相大白,逝者永远无法回来,更何况其中还包括了苏燚的背叛。 苏燚潜逃了快一个月,今年清明过去没几天,李长青接到消息,说苏燚落网。 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意料不到的内容。 苏燚落网,是被李善捉回来的。 这两个消息同步发生,在李家引起轩然大波。 关于这个二叔最近的内容,已经要追溯到过年,他带着二婶来泼油漆,被拘,然后撞墙,还带出辛光走失的事情。 在这个版本里,他是因为儿子李长阳欠了钱而发疯,李长青还带着二叔去报警说二婶和表弟失踪。 之后没几天,李善也失去联络。 其实从事实层面来说,他这几年也压根不给家里来信,具体有没有消息,其实都大差不离。 苏燚和李善都进了监狱,还要再次开启庭审,李长青即刻就要出发。 陈兰拉住儿子说:“这事儿要是和你二叔有关系,你……” 要怎么样呢? 陈兰也是受害者,又是李善的大嫂,能怎么样呢? 张桂香刚为李善这个不孝子的事情狠狠气过一头,再硬朗的身子,那也是个七旬老人,哪里受得住这样再三刺激。 “妈,老妈,”李长青拍拍陈兰的手背。 他当然知道老妈在担心什么。 “人说了,是我二叔举报的苏燚,抓到人的时候,他俩打成一团呢。” 第127章 李长青告诉老妈:“不会那么糟糕,这件事不会那么糟糕。” 出发的时候李长青联系了竹听眠,原想着打个电话,可他感觉自己脑袋懵懵的,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干脆就发消息好了。 谁知文字尚未编辑完成,竹听眠已经发来消息。 她改了微信头像,换成李长青给她雕的芍药花,摆在晨曦里,丰盈饱满的花瓣上面挂着细腻阳光。 【跑路要紧】:记得及时向组织更新进度。 【跑路要紧】:我只好每天跑腿去看看你妈妈还有你奶奶,所以回来你要给我付报酬。 【跑路要紧】:你放心去,然后早点回来。 【跑路要紧】:不要回消息,我要睡午觉,敢吵我,揍你。 [毛绒熊猫挥拳] “真的是……”李长青珍惜地把这几条消息看了又看,满足地靠在车窗边,心里也有了底。 申请见面早已通过,李长青先去看了李善。 二叔头发全被剃光,脑门顶上就剩下薄薄一层蟹青,瞧着比过年那会还要颓唐,已是形销骨立。 但他的目光却不再灰蒙,在瞧见李长青的同时就明亮起来,急切地取了听筒放到耳边,看起来有一肚子话要讲。 李长青坐下,发现自己的脸投映到玻璃上,和二叔重叠在一起。 “我找了他很久,长青啊,你应该都知道了吧,就是苏四火拿钱要求我去闹,最好闹得你们没法分神在年节里接着查,他好早点结案,早点走!” “我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就真的听了他的话,回家去闹,说起来都是为了你那表弟,长青啊,二叔……”李善哽咽起来,“二叔这次是要坐牢了,但是二叔发现苏四火要逃跑,立马就去捉他。” 李善说自己再怎么脏心烂肺,发现苏四火可能和矿难有关系,也不可能忍受。 “我知道你恨透了我当年一走了之,我知道全家人都骂我,但我还是有良心的不是吗?我给你把凶手逮住了。” 他说得太过急切,努力宣扬自己也有所付出。 可是。 李长青攥着话筒的手指紧了紧,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李善还是个功臣了,又怎么会在玻璃对面呢? 他能把苏燚捉回来当然有功,但他会被起诉进去坐牢,是因为他拐骗儿童。 “二叔,那天苏燚的车上有两个人对不对。” 辛光的事情,报警之后就查了苏燚的行车记录仪,显示苏燚曾经短暂地停车过,然后继续开车。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当时的车上有两个人,另一个人带走了辛光。 这才是李善坐牢的原因。 李长青是知道这个二叔的,平日里闷不做声,干什么都规规矩矩,耳根子也软,听风就是雨,又娶了个性子泼辣的二婶,家里家外全是二婶说了算,二叔从不反抗,哪怕被打。 这次居然把苏燚抓回来,声称要还大哥公平,可见了李长青就只顾说自己的功劳,一字没提大哥的事情。 “叔,表弟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你的事情我也都知道,我们还是看法院的裁判吧。”李长青说。 李善在对面嚎泣起来,“你二婶要跟我离婚了啊,没人管我了,长青,你得管二叔啊。” 李长青并不意外听到这个,毕竟二叔定了罪,二婶为了表弟的前途,肯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亲人对面而坐,一个沉默,一个嚎啕大哭,之后更是语不成句,只顾着吩咐长青一定帮自己找律师。 李长青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等了会,苏燚被押了出来。 一样地剃掉头发,满头蟹青。 不一样的是,他头上包着医疗网,像是被砸了脑袋。 苏燚还是笑,姿态从容地坐下,先问:“见过你二叔了吧?” “嗯。”李长青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苏燚和他对视几秒,低头轻笑一声,末了摇摇头,说:“人生就是有太多无法预料的事情,我想不到有人反咬我一口,有人会为了儿子,居然一夜之间就生出了胆子,跑来拦我,打我。” “你不知道吧长青?你二叔为什么来找我?”苏燚抬起脸说,“是因为你去反应了县城里有人放高利贷,而且涉黑,结果那个组织真的被收拾,你表弟可以不用赔那么多钱,但你的好二叔已经被调查辛光的事情。” “他听说材料公司老板的事儿,听说主动供出我能减刑,这才不惜一切拦住我,说到底,他挺疼他儿子,为了他儿子,大过年去折腾你,又去害辛光。” 苏燚说完,又咂咂嘴。 “其实吧,他未必对你爸还有什么情意。” 他上来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别人的过错,好似话说满了,罪名扣好了,他苏燚的错就能显得无足轻重。 李长青不想听他说这些,只问:“那你呢,我老爸呢?你这么些年,四火叔,你往我家送东西,t你来电表达关心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真的能心安吗? 真能在夜里睡着吗? 不能。 答案是不能。 苏燚之所以介绍那单生意,是因为那个材料公司的老板愿意给高价中介费,而且再三说明,不过是一点胶水,质量绝对没问题,以后等李平的矿场发达了,大家都好。 那样一笔中介费,刚好能填上苏燚创业初期欠缺的数字,所以他向李平引荐,姿态是高高兴兴。 他是真的开心,开心于一切都能够有好的发展。 之后爆炸山塌时,苏燚也是真的着急,更是真心想要查出真相,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多年好友李平绝不可能做出罔顾安全的事情,一定另有原因。 谁知,原因居然是他自己。 苏燚这辈子都没法形容听到那个技术员来和自己说明真相时的心情。 他蓦地发现,或许在整个过程里,李平做过的最错误的事情,就是相信他苏燚。 那一刹那,苏燚脑子里闪过了许多人的脸。 苏燚早早失去双亲,要不是张桂香多年接济,难讲他这个人究竟能活到几岁。 这已是恩重如山。 更别说李平多年陪伴和鼓励,两人和亲兄弟没什么区别,苏燚和他一同长大,上学,互相做彼此的伴郎,苏燚和李平同路回秋芒镇,路上捡到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被李家人围住,李平确定要养他,并且给他取名李长青。 每个时刻,每个关于李平的,关于李长青的重大时刻。 苏燚都有参与。 他得知了真相,压根没有办法承担这个结果,自认没脸回去见张桂香。 苏燚是内疚的,也是害怕的,更是痛苦的。 他不怕坐牢,真的,可他无法承受来自李家人的失望和憎恨。 苏燚当然瞧得见李长青这些年是如何挣扎,他自己也在名为自责的炼狱里痛不欲生。 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有了变化,他自欺欺人地隐瞒真相,为了赎罪而改变经商途径,更是连秋芒镇都不敢回去,只敢不停地表达关心,然后打钱。 本以为事情已经这样,谁知忽然被人上门询问苏燚和李平的关系,对方自称是竹家的律师。 竹家。 这一方已经让苏燚头疼,然后当年那个材料公司的人居然来威胁,用同归于尽的姿态是威胁说苏燚要是不出手,他会揭开当年的事。 苏燚不得已去找李善,让他回去分散李长青的注意力。 苏燚不得已去李家,劝这个大侄子不要再查下去。 甚至,他这些年一直在做慈善,他每年都往外捐很多钱。 可结果是,他现在人在监狱,同李长青面对着面,听他问会不会良心不安。 “我还是那句话,”苏燚说,“我对你,对你们家,无话可说。” 李长青内心烧起一股无名火,几乎就要控制不住,他很想砸掉面前的玻璃,冲过去杀了这个人,让他自己去老爸面前认错赔罪。 这样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强烈,李长青已经开始耳鸣。 “我对不起你,”苏燚突然说,“长青,如果李平有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他从来都很欣慰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子。” 李长青重重地呼吸两下,胸线起伏,而后缓缓归于平静。留给见面的时间已经不多,公平正义已经有法律执行,这样的情况里,再责问,再怒骂,都不太有意义。 “你的确谁都对不起,”李长青说,“是尤其是你自己。” 苏燚自嘲地笑了一声,为这句话点头,突然转向李长青问,“我要在这待很多年,你会渐渐原谅我吗?” 他往前靠了靠,说:“你知道,如果我能活着出狱,那时候我已经多少岁了吗?那以后,我还有几天可活呢?” 说到最后,苏燚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讨好语气问:“长青,你就说有可能的,好吗?就当骗骗我,就当行行善,好吗?” 他居然问这句话。 第128章 他居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李长青简直想笑,想要嘴巴张大,短短几秒之间释放出胸腔里的所有声音,然后因为窒息而呛咳,接着流泪。 可他面对这样的人,这样一句话,连扯扯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苏燚还在期待,而且脸上已经逐渐攀上自信。 他确信,李长青被李平教得很好,心肠慈悲,很难狠心,所以一定能说出尚有回旋余地的话。 如果能听到这一句,苏燚已经能够非常宽慰。 李长青安静片刻,也往前靠了靠,偏头对听筒说:“你做梦,苏燚,没人会原谅你。” 四月总是多雨,轻轻薄薄一层愁,积不出水潭,又非要让水汽漫天弥漫。 铁门上盖着水珠,偶尔滑下一串痕迹,最红关闭的时候,蹦出无数水星子,溅得很高,又纷纷落下。 李长青在铁门外站了很久。 他已经听到太多人说他成器,说他坚强。 可谁是生来就能坚强的呢? 都是在自己哄自己。 听到冷漠的话,哄自己说这是一个成长的阶梯,迈过去,就能成为了不得的人。 被不讲理地诅咒中伤,哄自己说这是一个槛,越过这个困难,就能拥有成熟的心态。 半骗半哄,就这么把生活抗了下来。 也有实在抗不下去的时候,就告诉自己:真的能有人撞破南墙,那个人可以是自己,那个人必须是自己。 李长青其实从没说过自己真的顶天立地,他又不晓得上哪喊疼。 怕人装作没听到,又怕人过度反应。 但是,真疼啊。 李长青没有叫车,沿着监狱外头的水泥路走了好几公里,直到硬生生地压下心里的委屈,确定自己状态已经正常,这才拿出手机联系老妈。 等他坐上车,才去翻看微信消息。 【跑路要紧】:[图片] 【跑路要紧】:震惊!当代小花居然浓妆艳抹取悦客人! 照片里,小花身上挂着一条纸巾撕出来的小吊带裙,鸟喙上贴着一个红色卡纸剪出来烈焰红唇。 即便是抓拍,也精准拍下了这只小男鸟的不愉快。 再配合上这条煞有介事的文字,真是让人想要不笑都难。 李长青在车后座“噗嗤”一声,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瞄了他一眼。 【聊天请投币】:你小心小花去告你侵犯它的形象。 【跑路要紧】:它敢,身在民宿早就要有这样的准备,这是迟早发生的事情。 透过这句话,李长青几乎能看到竹听眠的表情。 她笑弯了双眼,而后晃着卡纸,对一只鹦鹉作威作福,提醒它不准动,今天必须要被好好打扮。 【聊天请投币】:做什么折腾小花啊? 【跑路要紧】:料想你应该会不开心,所以只好牺牲它来博君一笑。 【聊天请投币】:征求人家的意见了吗? 【跑路要紧】:那我抹大红唇给你看好了,吊带裙要不要看? 这还有商有量的。 也…… 李长青攥着手机,心也为之一提,刚要打字,竹听眠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 【跑路要紧】:长青啊,傻了吧?不敢回了吧? [毛绒熊猫转圈圈] 【跑路要紧】:小样,快点回来。 李长青这次笑得更明显了。 司机师傅再次瞄了他一眼,“小伙子,和对象聊天呢?” “昂。”李长青想也不想地回答。 反正迟早也要是对象的。 * 临近五一,客人有所增多。 来来往往不少人,李长青计算着竹辞忧和他母亲也住不了多久了,但只看表面的话,其实没有太多变化。 竹辞忧还是那个德性,没事就凑去竹听眠面前。 那位养母呢,始终表示出有话要说,但是不愿低下高贵透露的样子。 好消息是辛光大有好转,王老师在这留了一个多月,每天都花好几个小时和辛光沟通,成果显著,就连隔壁那条街新入驻的店铺开业放鞭炮,孩子都能跟着周云去看热闹。 派出所也搬过来了,竹听眠准备去接李长青,迎面遇着年三十的那个年轻警察。 也算是熟人一个,难免热情寒暄。 “常来啊!常来!”年轻警察说。 “常来就算了……”竹听眠谢邀。 她一转头瞧见罗丝,提着个大木瓜,说专门从地里头挑出来的,最好的一个,就想着拿来给竹听眠。 “你吃这个,好。”罗丝说。 “我,”竹听眠目光复杂地把这个姑娘看了又看,然后妥协,“行的,好的,感谢你。” 她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你直接去院子里吧,李长青回来,我接他去。” 罗丝也不和她客气,熟稔地进了民宿。 竹听眠没在班车站等很久,接上李长青就往回走,一路聊了些细节。 “说县城放贷的那个黑窝点是有个老板带头灭掉的。” “你说得跟武侠电影似的。”竹听眠说。 “那,人家就t这么跟我形容的呀。”李长青先她半步把民宿的院门推开。 罗丝居然还在。 而且院子里人不少,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二婶?”李长青目光惊诧地望着被推到院子中间站着的那个女人。 贺念和王天形成一个包围圈,就围着这个女人。 毕竟,年节里那些叫骂和红油漆真的令人难忘。 几步之外的堂屋屏风前头,竹辞忧已经扶好了他家那位太后。 李长青环顾一圈院内,最终还是看回二婶。 “你怎么来了?” “你也别叫我二婶,”她说着,朝身后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嗫嚅了下嘴,干脆把话全部说出。 “之前是我不对,没管好你二叔,没教好儿子,长青,我对不起你。” 二婶,哦不,李善前妻一鼓作气把歉道完,却没急着去看李长青,而是又回头看了身后的女人一眼。 “只有这些?”那个女人说,姿态凛然,声音凌厉。 竹听眠不由看向她,是个干练漂亮的女人。 就现场状况来看,就是她把李善前妻带过来的。 “还有,还有的。”李善前妻说,“之前是我和你二叔不对,跑去和陆久给你说亲,那会就想着你要是能赶紧娶个有钱老婆,那你就能不那么缺钱,我们就能在你卖掉老屋的时候……” 她掐了掐手心,闭上眼说:“能分点。” 合着陆久当时不顾长辈体面胡乱写鸳鸯谱这事儿,里头还有李善夫妻俩的“功劳”。 “我真服了,”贺念咂嘴说,“你们都什么人啊?” 王天也瞪着她说:“就是,你还看着长青哥长大的呢!” 李善前妻应当是来之前就想好了这些指责,所以反应并不大,表情上看着像是又把心狠了狠,最后说出一件事儿。 “你表弟,长阳他不懂事儿,去借了很多钱,被人威胁,最后闹大了,还是齐老板出面,配合公安同志一起剿了那个黑窝点。” 出现了,大侠。 李善前妻说完这个,最后一次看向身后的女人,得到对方首肯后,她立刻闷着头离开。 所有人的视线都停在留下的那个女人身上,包括竹听眠。 等等。 陆久,齐老板? 这位不就是鸳鸯谱上的另一个名字吗? 竹听眠若有所思地看了身边的李长青一眼,他正看着那个人,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比较好。 “是,我当时是和陆久问过你的联系方式,”没想到是齐老板最先出声,“说道理,李长青,你长的好,人也好,手艺也好,年轻英俊又有才能,还在我哮喘犯了的时候救过我,我不喜欢你才是不正常。” 这么直接! 贺念和王天同时倒吸了一口气,嘴巴比成“o”字,连罗丝都跟着激动起来,立刻看向李长青。 别说这几个年轻人了,就是在后边装模作样的竹辞忧和他家太后,都不由自主地往院子中间够了够身子。 “我反正是真喜欢你。”齐老板大大方方地说。 李长青听得心惊,先扭头去看竹听眠。 竹听眠正忙于和齐老板对视,但从余光中感受到小青年的紧张。 也不知怎的,她呛了李长青一句:“看我干嘛,我在说话啊。” 听起来已经很不愉快。 可是李长青完全顾不上去细思竹听眠这样是否是因为吃醋,只着急于赶紧解决现状。 “齐老板,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 “事儿是过去了,”齐老板走到竹听眠面前,“我可没过去。” 这是抢人来了? 竹听眠眯了眯眼,抱着手冷声问:“那你预备怎么着啊?” “不怎么着!”齐老板说完,低头从兜里捞出一盒祛疤凝胶塞去竹听眠怀里。 第129章 这事情发展得一波三折。 竹听眠低头看看那个包装盒,还是一个比较难买的小众品牌,听说效果不错。 她了解过,但也觉得自己手心这些疤去不去都一样,所以没真买来试过。 没想到头一回拥有,居然是出自齐老板之手。 “我就是来说,我也是个正儿八经做生意的,不搞那些虚的假的,我喜欢李长青,我就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想联系他,多买点他做的家具。” 齐老板说这些话的时候全程都只看着竹听眠。 “我可不至于非得为他去缠着陆久说些龌龊话,我没那么掉价,也不是没李长青这男人就活不了,但我忍不了这种谣言,听他到处去说我多饥渴一样。” “爹的。”齐老板骂。 竹听眠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当下对她欣赏无比,好感倍增,抱着的手臂也因此松动,把那盒祛疤凝胶捏在手里,点了点头。 “谢啦!” “我就得说完这些,让那女的也过来解释清楚,”齐老板把包挎到肩上,“这才算过去了。” 她看样子是要走,竹听眠说那我送送你。 齐老板说:“别了,省得大家互相看着了都难受。” 竹听眠只好止步,回头想用目光示意贺念,谁知贺念早就移动出一条残影。 他追了出去,手里捏着打折券。 “姐姐!姐姐!留个联系方式吧!下次来给你打折!” “嚯。”竹听眠凝神听着贺念的夹子音,没忍住感慨一声,顺带着晃了晃手臂,咬得那管凝胶在纸盒子里咔嗒咔嗒的响。 “长青啊,你还挺有魅力。”竹听眠用盒子戳了戳李长青胸口,就此上楼去,路过堂屋时稍作停顿。 竹辞忧想和她打招呼,又碍于李长青的目光实在不善良,只好欲眠又止。 倒是他家太后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具体想表达什么意思不好说,但姿态非常高傲。 竹听眠翻了个白眼,李长青继续撵着脚地跟她上楼。 热闹散去,一院子人也各忙各的。 罗丝带了个瓜来,吃了个瓜走,开车回去的路上还在回味这事儿。 没想到进了山之后她居然也变成一个瓜。 景区里的烧烤区被举报,说是在山里弄明火,太危险,而且之前都说了么,应当注意山林环境的问题。 是的,随着李平的案件得到公示,随之而来的就是有关部门对于山林防护的反思和建议。 然后就被人捏着这个建议去举报老罗家。 这小露天馆子在那好不好地开了快两年,这还是头一次被举报。 “黄二妹干的!”罗丝咬牙切齿。 “她不是在闹离婚吗?”王天说,“就上次么,带着竹姐姐的舅舅来闹,事儿传开了,她男人从拘留所出来,把她腿都打骨折了,又被抓进去,听说已经要判刑了啊。” “可不是嘛。”周云摇摇头说,“没想到她居然这种时候还记得要折腾别人。” “真是个祸害,早点走的好,”贺念说,“她这招,卡了个bug,用李长青的事儿害你家生意做不成,寸心挑拨么。” 竹听眠歪了歪头,“她想不到这么深,背后肯定有妖人指点。” “那就是苏四火,”罗丝一拍桌子对竹听眠说,“镇医院的加医生都看见了!苏燚当时去病房里找过黄二妹,没多久她就带着你舅舅和舅妈来了。” 竹辞忧已经两次听到“舅妈”这个词,很难再装聋,索性关心道:“那天没事儿吧?” 竹听眠没搭理他。 “有事儿!怎么没事儿!”王天愤怒道,“你是没听着那天人过来骂得多难听,我竹姐姐好好的一个人,他们也配那样说她。” 王天说完尤不解气,用手肘拐了下竹辞忧,问他:“你不觉得吗?造谣的人真是该死!” 竹辞忧和他家太后陷入沉默。 一个曾经逼着竹听眠结婚,另一个曾经因为嫉妒而四处说竹听眠勾引人。 他俩没什么好说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罗丝撸起袖子说,“我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我就想他来镇子里弄个小店面,别待山里,反正那块承包权转出来了已经。” “啊?”贺念问,“那你家要真不做了,不就遂了黄二妹的愿了吗?” “遂个球,”罗丝说,“下来镇子还更挣钱呢。” “那你准备去哪高就啊?”贺念问。 罗丝看看他,又看看竹听眠,“就你们这呗,包吃住吗?” 可见美好总是突然降临。 原本因为杠子离开而闷闷不乐了好一阵的贺念,乍闻喜讯,活如范进中举。 要知道,罗丝能打能骂,干练而且踏实。 贺念已经没那么思念杠子了。 “包不包吃住啊?”罗丝看贺念表情越来越诡异,干脆问竹听眠。 “包!包包包包!”贺念抢声回答,“你让我抱抱你吧,我太感动了。” 他当然也不能耍流氓,立刻郑重地邀请罗丝随他逛一逛小院的环境。 周t云带着辛光去午睡,堂屋里一时只剩下竹辞忧和那对母子。 “如果我没记错,”竹听眠用目光指了指院里的行李,“二位应该是准备今天走。” 准确来说,是刚才就准备要走,人都提着行李到门口了,又瞧见罗丝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于是这母子俩就同步停下脚步,听起了热闹。 听着听着,人还听到堂屋里坐下了。 而且,就收费问题,贺念说打折,竹辞忧非说按原价,贺念说正要在平台上做那个房间的折扣价,要刷数据。 两人为此展开争论,最后竹听眠听得心烦,一拍手说送你们住了,快滚。 “你这说的什么话!”太后发话。 “我说,滚。”竹听眠看着她。 就差没吵起来,竹辞忧好不容易劝着人要走,然后听瓜,然后这会对面而坐。 竹听眠和太后对视着,即将擦出火点子。 “我还是把钱付了吧。”竹辞忧拿着手机对竹听眠说,又转头对老妈说话。 “司机已经在等了。” 竹听眠盯着那个太后,站起来去前台生疏地操作,说了个价格,然后让竹辞忧扫码。 竹辞忧杵在她俩之间也为难,最后喊了一声“妈”。 也没等那太后回应,自己戳了戳手机。 竹听眠瞬间收到了一堆文件,她抬头看向竹辞忧。 “你的版权,合作,专辑,你该有的,都是你的,”竹辞忧解释说,“我们会安排专门的律师和你对接。” “哎哟,”竹听眠旋转着手机说,“这是求和来了?” 那太后仰着头站起来,路过竹听眠时轻飘飘扫了她一眼,继续往前。 竹辞忧小声说:“我妈听了你给的那个u盘里的曲子,哭了好几天。” “怎么?”竹听眠先看了一眼竹辞忧,视线又转向那太后的背影大声说,“是等我说可怜她吗!” 太后脚步一顿。 竹辞忧揉了揉眉心。 “哎,”竹听眠喊那太后,“这位女士,留步。” 太后优雅转身,看过来,并着用鼻子哼了一声。 竹听眠对她笑道:“麻烦您过来一下。” “什么事儿?”太后难得发话。 “这边注意到您住宿期间在房间里开了十二瓶矿泉水,需要补一下费用呢亲亲。”竹听眠说。 她观察着太后脸上的变化,补充说:“一共84元。” “一瓶水七块钱?”太后问她。 “我一般是看人下菜碟,”竹听眠收敛笑容,“我这么告诉你吧,我并不欢迎你,也没考虑过我和你们还能有什么良好沟通,你也用不着费心来跑一趟。” “没必要了,都没必要了。”她说。 太后就这么盯着她看,表情在某种难言的不甘和愤懑之间转化,最终说。 “你之前,在家弹琴的时候,我总想着给你切水果,也看你偷偷哭过。” 这煽情实在没有必要。 她似乎是想说,她也曾经给出疼爱,她只是没有从失去丈夫的痛苦中走出来。 她已经知道做错。 所以她尝试道歉,也希望能听到一句与之匹配的话。 可是很多事情,并不是非得原谅,而且,伤害已经造成,再追溯原因,谁都不好过。 太后瞧着竹听眠表情依然没有反转,居然生硬地说:“你的命是我们家给的。” “别逗了,”竹听眠告诉她,“我的命是布洛芬和劳拉西泮给的。” 科学止痛,科学抑制焦虑。 “我已经在给台阶。”太后说。 竹听眠哼笑一声,回答她:“84块钱,怎么付?” * 这对母子离开的时候李长青没赶上。 民宿最近人来人往的比较频繁,李长青感觉自己两天没来,这里就会更新一个版本。 第130章 他刚刚得知罗丝留下工作,又听见王老师这就要走。 她故意挑竹听眠还在午睡的时候离开。 “听眠不喜欢离别,我给她留了手写信,当然了,以后我还会来的,所以也没必要送来送去。” 她对李长青说。 李长青都没顾得上和王老师好好聊聊自己该做什么,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他想送,王老师却非说不用。 眼看着人去意已决,李长青也顾不得其他,直接问了出来:“竹听眠这个情况,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什么都好,您给我点建议吧。”他补充。 王老师停下来,目光温和地上下看了他一遍,说:“听眠时常和我说起你。” “我,我知道。”李长青挠了挠脸。 王老师笑了笑,继续说:“她讲你人很好,为人好,长得好,身材也好,你知道吗?听眠喜欢好的东西,也喜欢好看的东西。” 李长青感觉略有茫然,又感觉醍醐灌顶。 “你就……”王老师说自己再多讲,那就是往外泄露客人隐私了,所以提醒说,“里外都保持这个样子就好。” 李长青还是把人送到了巷子口,又急急折返回来,对镜看了看,又挺了挺胸。 他已经醒悟。 临近六月,任空明接了几场活动,要带作品出席。老爷子这次是卯了劲要把李长青推出去,所以火花带闪电的给布置了一大串任务。 李长青闷头在家上课,赶工。 算算时间已经好几天没能瞧见竹听眠,听说又有她的朋友来找她玩。 这还挺好,李长青想,能有人陪着她打发时间。 但竹听眠忽而打电话过来,“长青啊,我这会过来见你可以吗?” 听声音她是已经在路上。 这还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她就算是说要李长青立刻过去,他也会做的。 不懂她在礼貌些什么。 李长青说:“你要过来吗?好吧。” 竹听眠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小青哥,你还装上了是吧?” “没有啊,”李长青也跟着笑起来,又问,“你到哪里了呢?” “快到了,”竹听眠说,“你准备着接驾吧。” 挂了电话,李长青再次回想起王老师说的话。 其实早在王老师指明之前,李长青已经发现了这件事:竹听眠很喜欢他的长相,以及身材。 之前就有过盯着看的先例。 李长青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的穿着,皮质围腰,短袖衬衫。 说实话,李长青并不看好这种近乎色/诱的行为,所以也为此略加挣扎。 经过长达两秒的思考,李长青抬手去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解开第一个就想要解第二个,最后干脆把衣服往外敞。 敞开两片布料之后,李长青又加以反思,觉得这样的做派真的很不像话,他怎么能这样呢? 竹听眠喜欢,他应该大大方方而且完完整整地给她看才对。 李长青完成了自我说服,直接掀掉衣服,光着上身挂着皮质围腰。 他将衣服甩去墙边的沙发上。 一墙之隔,竹听眠已经带着alexia走到木作铺子门前。 这个红发女生前几面悄悄带队过来,着实让竹听眠好好高兴和惊喜了一回。 两个好友多日未见,说了好几天的女孩儿私房话,最后难免讲到李长青。 于是竹听眠骄傲道:“那我带你去看看他好了,我也有很多天没见到他。” 两人立即动身,又担心李长青没反应过来吓到他,所以竹听眠还特意提前打了招呼。 想了想,她对alexia说李长青偶尔会比较内向,所以要是他一会没有很热情地打招呼,请千万不要觉得他没有礼貌。 alexia从未听过她这样替一个男人说话,当即更加感兴趣。 就这么进了铺子。 “长青!”竹听眠在门口喊,“在哪呢?” “这呢!”李长青在操作间里回应她。 竹听眠熟门熟路地带着alexia往那边去,推开操作间的门。 然后两人同时停住脚步。 李长青背对着门,说:“来啦?” 声音有经过刻意而为的处理,带着某种没必要的低沉。 画面也比较有冲击力。 他举着一块木板,因为要举这块木板,所以后背的每一块肌肉都被用上了。 好像手里举了整个地球。 反正像极了健美先生正在定位拍照。 沉默在所难免,甚至有些异样。 李长青缓缓转过头,立马发现还有个陌生女孩在场,他立刻变成雕塑一座。 简称:僵住。 竹听眠慢慢扬起嘴角,心中已经十分了然。 她明白这个人又在搞小把戏,当然,她很受用。 就是这个场合吧…… alexia偏头用英文说:“如果这是他平时的害羞的样子,那我要是继续想象他不害羞的样子,就会很没有礼貌了。” 竹听眠已经笑得肩膀发颤,笑着摇了摇头说:“他有时候会突然表现一下,不会很频繁,平时……真的不这样t。” 那边李长青手忙脚乱地拽衣服来套上,脖子已经红得不行,着急忙慌地系扣子。 衣服都穿反了。 第48章 安澜 alexia过来这一回, 除了探望好友之外,同时乐团经理人也联系了当地文旅部门,特地在秋芒镇安排了场公益表演。 场地就选择在当时竹听眠晕倒中暑的大风车那里。 草海天碧, 旷野无际, 乐声响彻秋芒镇。 继木作协会之后, 又有这样一个享誉国际的乐团驾临, 秋芒镇这个地方再次得到宣传, 在互联网中跻身优秀文艺发展地界。 带动旅游自是不必说, 出行旺季尚未到来,可吃住行的预定单子早已排到几个月之后。文旅的宣传人员趁热打铁, 大力宣传当地的种植还有手工制品, 广告落实到位,那接着能明确落到每个受益人手中的真金白银就十分明显。 这不仅只是一次音乐文化交流。 东风一起,随之而来的附加合作只多不少。 小镇知名度提高, 大伙都乐,有生意可做, 有钱可挣, 谁能不乐呢? 当然了, 有人乐,就会有人愁。 比如柳云羡, 他尚未知道竹听眠能够尽快联系alexia是因为他分享的一张合照,只知道,他春后离开,错过了矿难昭雪, 也错过了乐团前来。 柳云羡恨得咬牙切齿,发誓下次决定动身时间之前,一定要咋找人算算日子。 当然也不甘心就什么都没瞧着, 所以拜托李长青在乐团表演的时候同他打视频。 “哎,竹听眠怎么没跟你在一块啊?”柳云羡问。 李长青把手臂抬得高了些,他用着后置摄像头,虽然拍不到自己,却能瞧见柳云羡随着画面抬高而凑头过来,当真是迫切想要看到竹听眠的模样。 李长青没有一丝迟疑,他迅速收回手臂,问:“你找竹听眠干嘛?” “都是朋友问问怎么了?”柳云羡说,“你别乱晃啊,我瞧不着了。” 李长青原本还想告诉他竹听眠作为特邀嘉宾,穿着漂亮裙子在观众席第一排呢。 但要是聊起这个,李长青就难免显得骄傲而且嘚瑟。 因为在座次安排下来的时候,竹听眠曾经用非常霸道的语气要求李长青和她一起坐在前面。 但李长青没有同意,当然也立刻给出理由。 要知道这个乐团是因为竹听眠才过来的,他没理由去那显眼抢功,而且,音乐,这是竹听眠的世界,李长青没那么多雅好,坐前边白白浪费座位,还不如让什么长或者什么书记前边点。 真能听进去,也算给大家伙谋福利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竹听眠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是不是又听了什么胡话?”她问。 自打竹听眠来了之后,关于她和李长青的版本已经在许多人的牙床上更新迭代多次。 笼统点介绍,大概都说李长青命好,吃上了软饭。 竹听眠没想到李长青不愿意和自己去前排,心中并不愉快,也没憋着话,干脆问出口:“是不是听谁嚼你吃我软饭了?” “他们说什么就什么啊。”李长青哼哼道,“我才不介意他们说什么呢。” 竹听眠的表情是不相信。 李长青接着说:“而且,我就算吃软饭,那也让他们羡慕嫉妒去,除了我,谁能被这样说?” 要知道,竹听眠可只亲近李长青,而且护得很,谁都不许伤了他。 这人还骄傲上了。 竹听眠稍微宽心,也没再继续要求。 再说回现在,柳云羡指挥着李长青好好找角度,仍然没放弃问竹听眠在哪。 “你可安静地听你的吧,别废话了。”李长青稳稳地将手机对准舞台,并不乐意和他聊竹听眠。 他的确没有把话说完。 第131章 乐团能来,镜头也会拍到,竹听眠之前已经因为流言蜚语而狠狠疲劳过一阵,这时候要再拍到她身边有个男的,那又得传成什么样都不知道。 李长青当然想能够一直出现在竹听眠身边,但至少在这样的缓和时期,还是不要平白添出枝节。 而且,竹听眠向他介绍过,这位外国小提琴手alexia在她的人生中拥有很高的占比,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存在。 人生要有亲情友情爱情,最好每一种“情”都能极致,那就很幸福。 他也看得出来,竹听眠真的很用心在向alexia介绍自己,只是李长青的外语不高,其实听不大懂他们在说什么,两人笑完,竹听眠还会翻译给他听。 平日聊天就算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alexia为了竹听眠而特意联系的表演。 李长青喜欢看竹听眠见到老友时的笑容,并不希望她有机会纯粹快乐时,总要分神来记挂身边的人。 在最后的谢礼阶段,alexia致辞,翻译人员同步传达。 “我的好友竹听眠在这个小镇开了民宿,她是月亮,拥有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无论怎样,黑暗之后,她还是会发光,竹听眠!”alexia朝坐在台下微笑的好友大喊,“你是我的骄傲!爱你!” 这场音乐会本就让人心情激动,因为这个致辞,大家也呼喊着叫了“爱你”。 柳云羡也跟风,在电话那头喊了几嗓子,最后感慨:“竹听眠的人脉真是广啊。” “那是她人好,所以人缘好,谁都喜欢她。”李长青纠正他。 “哎是是是。”柳云羡“啧啧”两声,又追问为什么李长青不过去。 具体的原因,那都是放心里头想的事情,谁都没讲,李长青更不可能在此时告诉柳云羡。 “你不会是因为太土了,所以人竹听眠不愿意让你跟她一起吧。”柳云羡口出恶言。 李长青立刻回敬:“你懂个屁。” 经此一事,大家都知道小竹老板是怎样有影响力的一个人,说起镇子上的发展,谁都对她赞不绝口,讲她们这样搞艺术的,就是讨喜欢。 但也不全是夸赞,对此嗤之以鼻的也有。 说小竹老板惯会卖弄玄虚,全是花架子,要不是她有点钱,认识点人,谁乐意看她,居然还这么炫耀。 言语是具有传播性的,唇齿嚼嚼,风一荡,难免传到民宿里头。 竹听眠听得冷哼,当即站起来大声喊翠果去撕了他们的嘴! 民宿里当然没有翠果,只有一个学舌的小花,这葵花鹦鹉感受到主人的激愤,也鸟仗人势地张开翅膀大声喊:“撕了嘴!撕了嘴!” 它倒是机灵,听什么就学什么,声音语调都能像七成,总归还是有些爱骂人,平日里贺念教它说的那些吉利话,它统统都不乐意学,等遇着谁情绪上头,立刻就照搬过去。 竹听眠被它这个德性逗乐,过去怜爱地挠挠小花的下巴,取出水果冻干给它吃。 有这样讨喜的宠物,心情必定是会好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 竹听眠仍然感到生气,撕嘴的想法还是很鲜明,她气得在前台自言自语,指责那些人真的不识好歹。 少见地,李长青这次没有劝她,他抱着自己的平板,连听课都顾不上,就这么瞧着人乐。 他眼瞧着,竹听眠真的变了很多。 这个人才到镇子上的时候,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李长青知道,竹听眠给自己设下了一层透明的界限,比较有弹性,表现在和谁都能交好,但很少走心。 这样的为人处世,的确和谁都能心平气和地聊两句,也不至于闹出矛盾。 但这样并不好。 她有事儿就憋着,喜怒哀乐只表现出一丁点,之前也生过气,可没这样跺着脚大声说话。 活泼,不再遮掩。 真的很好,李长青想。 竹听眠一转眼就瞧见那张笑脸,祸水立刻被东引。 “你还笑!你居然还笑!” “那……”李长青麻利地给她打开瓶盖,先把水递过去,“我狡辩狡辩吧。” “狡。”竹听眠接过去也不喝,就瞪着他。 “我是觉得吧,一个地方是,要有人喜欢你,也有人讨厌你,那你就算融进来了。”李长青说。 倒还说出了几分通透。 竹听眠缓缓眯起眼,没理也得指责,另辟蹊径。 “按你这意思,我之前都没融进来你们这呗。” “之前大家都捧着你,避着你,还有人怕你,因为你从外面来的,不知底么。”李长青抬手护着那瓶水,怕泼到她裙子上,仍在专心给自己圆话。 可竹听眠已经铁了心不讲理,“t是啊,我是外来人,你一坐地户,你可看不上我。” 这都啥呀。 李长青好声地哄,“我哪有胆子这么想,别冤枉人啊。” 竹听眠捏了捏他的脸,一低头瞧见他怀里那个平板,屏幕的左上角已经花了一小块。 据李长青介绍,这是他全款购来的不知几手平板,原先是打家具,为了方便找图找资料,之后就用来上课。 卡顿不说,屏幕也废了一块。 “生日给你换一个吧。”竹听眠说。 “嗯?”李长青早习惯她这样突然转换话题,就是没反应过来是在说什么。 他顺着竹听眠的视线低头看,笑了一下,“你说这个呀。” “是啊长青。”竹听眠故意用惆惆怅怅的语气回答他。 “我自己能换呢。”李长青心里有别的想法,所以尝试着重开话题。 他生日在十月份下旬,那个时候,考试已经结束了,也快要拿到成绩。 已经可以再开启一些别的事情。 他搓搓那块花掉的屏幕,说:“生日礼物你不得问问我想要什么。” 竹听眠看着他。 并不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需要问。 “你想要……”她又起了逗弄的心思,缓缓凑过去。 “竹听眠!” 一声凄厉又嘹亮的嗓子在院门外炸开。 堂屋里的两人一鸟齐齐望过去。 李长青已经皱着眉要过去,却被竹听眠轻轻地按住手腕。 她佩服地喊了来人一声:“黄二妹。” 黄二妹的手脚都好得七七八八,听说离婚的流程也进行得蛮顺利,她可以离开这个家暴丈夫。 竹听眠对黄二妹讨厌至极,但就公理角度来说,她能离婚,是好事儿。 但没想到她动身离开之前,最后一件事居然是跑到民宿门口。 “你让我没了家,你害得我被男人打,你可得意坏了吧?”她问。 这太莫名其妙了。 贺念和王天还有罗丝纷纷从民宿的各个地方冒出来,拦在院前,谁都因为黄二妹这句责怪发蒙。 竹听眠沉默地看了那个院外的女人好一阵,才从前台绕了出来,往前走。 “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黄二妹当真气得不轻,下巴和脸颊都因情绪而颤抖。 目光已是憎恶无比。 她能说什么? 她今天过来就是要说她哪怕走了,也不会善罢甘休! 早在竹听眠才到镇子上,黄二妹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年纪轻轻就这样有钱,能做什么正经工作?而且,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卖弄风骚。 黄二妹最清楚这样的女人,果不其然,没多久,这竹听眠就和李长青勾搭在一块,明明自己在外面还有男人没解决好,又来爱一个,简直不要脸。 不仅如此,她还装模作样地在外面表现心疼李长青的样子,连带着小孩子都不放过,没少给陈家小孩送东西,更是给老辛家那个找老师。 这些城里女人惯会装好人,惺惺作态。 呸! 黄二妹打心眼里看不上竹听眠。 她十九岁就结婚,日子究竟是怎么样,她比谁都清楚。 结果呢,她不过是在外面说了实话,竹听眠就威胁说要告她,不知道怎么勾引了自己男人,让他打自己。 想到这个,黄二妹眼里的火焰子都要喷出来。 难道她说错了吗?看看吧,竹听眠害了多少人?就说那苏燚,曾经和李家多要好,也被她拆散。 李家也是蠢,居然还感激竹听眠。 竹听眠害得她黄二妹离婚回娘家,脸都没了! 看看吧,竹听眠此时又找这些老外过来耀武扬威,嘚瑟给谁看呢!迟早她要出事,迟早! “我就等着你出事那天!等所有人看清楚你究竟是个什么祸害!”黄二妹在外面大喊。 她也不进院子,而且大概是幻想出了某个竹听眠人人喊打的画面,五官都笑得扭曲渗人。 “妈呀……”贺念简直没眼看。 罗丝直接一个白眼翻上了天。 “那你等着吧,”竹听眠自认没有善良到普度众生的阶段,眼前这个女人显然已经无可救药,“我告诉你黄祈香,你乐意还是不乐意,我,就是活得比你好。” 第132章 “贱人!”黄二妹破口大骂。 “骂人是吧?”罗丝撸起袖子往前一步。 黄二妹是知道老罗家这假小子会功夫的,也怕被打,所以最后放下狠话。 “你迟早要出事儿!” 狠话光放一句是不够的,她还想往下接着发泄,但一道黑影迅速地盖到她面前。 李长青高出她许多,身形也壮硕,如此沉脸拦住人,倒让黄二妹想起另一句话。 她倒退着往后,狞笑着对竹听眠说:“你就等着吧,李长青以后也要打你,谁家男人不打女人!” “我真是……” 李长青才往前迈一步,还没做什么呢,黄二妹已经尖叫着往后退,崴了脚,重重地砸去地上。 alexia才美滋滋地逛回来,手里抱着的芝麻糖都被这个形状诡异扑砸过来的人吓得蹦出来几块。 她也不是第一天来镇子上,自然知道好友竹听眠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一眼就认出来地上这人就是乱造谣的那个黄某。 alexia愤愤地骂了句沙滩之子。 竹听眠招呼她进来,别管地上那人了,等她疼过这个劲儿,自己会爬起来走。 倒不是因为在这会被骂,主要是可能会被揍。 黄二妹不怕被骂,却很怕被打。 这件事复杂不已,竹听眠不想再浪费口舌说她。 李长青就显得有话想说。 他没想到这黄二妹口不择言之下,还能顺带手污蔑他一回。 但竹听眠不是轻信谣言的人,要让人相信李长青以后会打竹听眠,还不如相信李长青是秦始皇。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服了。”李长青又朝院外瞪了一眼。 里头竹听眠和alexia聊着说要出去玩,但有条件。 alexia表示要给她一个惊喜,已经有所决定,所以今天要同竹听眠借用一下李长青。 竹听眠看了一下还在愤愤地盯着院门的小青年。 同时,李长青也转头过来。 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两人开启对视环节。 alexia打断他们,说这次真的不能让竹听眠参与,就拿表演会举例,她原本想要弄个更加盛大的场面。 "but you shuted me down!"(但你就是不乐意!) 她如此抱怨,又说今天只是私人聚会,不关联官方事宜,所以要借用李长青,而且竹听眠不许参与。 李长青再次听到自己的名字,眨了眨眼。 竹听眠看了他一眼,终于对alexia点头,笑道:"than superise me."(那我就开始期待咯。) "yeah!"alexia得到首肯,立马联系人出发。 竹听眠向李长青解释说alexia想要做点什么好玩的事儿,想要熟悉道路的人带他去。 可是。 可是…… 直到李长青发动了汽车。 直到alexia兴奋地坐进车来喊了声“shutgun!"(副驾!) 李长青都没能说出口。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比较想要呆在竹听眠身边。 好在同行的翻译向他说明,alexia想要给竹听眠办一场烟花会,但是考虑到本地山林太多,而且他们外来的人不熟悉地方,所以希望李先生能随行看看在哪里合适。 如果这样的话。 李长青那些小沮立刻消失,点头说没问题。 副驾的alexia笑眯眯地看他,又转头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翻译听过之后,先是低头笑笑,才说:“还有一个原因,李先生非常喜欢竹小姐,所以要是你能费心,这件事一定会很完美。” 李长青还能说什么呢?就只顾得上笑了。 诚如alexia他们担心的那样,小镇老屋很多,而且身在山窝窝,所以防火管控也比较严格,连过年时期究竟哪些巷道可以燃放爆竹都有明文规定,更别说放烟花。 倒是有一块专门的,可以申请放烟花的地方。 李长青带他们去咨询,办手续,又开车载着人去看场地。 中午出发,流程走完时已是傍晚。 李长青开车很专心,手机在裤兜里震了震,他没瞧,过了会,alexia就接到电话。 车里没放音乐,广播也没开。 李长青立刻就听出来电话那头是竹听眠。 "your puppy's already btringing us back."(你家小狗已经载着我们返程啦。) 李长青听到alexia如此说。 他攥着方向盘的手稍稍用力。 李长青也是拥有过文化的人,所以即便平时听不懂竹听眠和alexia在聊什么,毕竟是外语,而且语速很快携带口音,和听力考试那些并不一样,所以他分辨出她们的聊天内容基本上是靠察言观色来参悟。 但这样简单的词,或是短句,他还是能听明白的。 your puppy. puppy. pu…… 李长青想得耳根子发烫。 竹听眠怎么对谁都介绍李长青是小狗啊? 他用力地抿着笑,觉得竹听眠真的是很不像话。 竹听眠的不像话还表现在另一件事情上。 挑食。 这个人拥有一串很长的禁食名单,而且经常会对蔬菜口不择言,发表一些比较专横的言论,让人听得啼笑皆非。 比如,她皱着脸,对饭盒里头那小块地方的胡萝卜进行批评式嫌弃。 “蒸出来的胡萝卜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食物,之一。”竹听眠给出定论。 明明你的发言更为恶毒。 李长青迅速用自己还没吃过的筷子夹出那几块胡萝卜,同时在心里想,也不能真惯得她不爱吃就不吃。下次要趁着辛大嫂做饭的时候,把胡萝卜剁成泥,再混进肉泥里。 他做出决定,检查过竹听眠的饭盒里没有胡萝卜,这才放心地吃起自己的饭。 原本根据顾客的口味提供餐食也是民宿的特色之一。 但是。 在音乐会之后,是等烟花送过来这段时间,民宿迎来了不少客人,要是让辛大嫂负责好每一位顾客的餐食那不可能。 所以贺念更换策略,改为了预定制,只含早,其余的午餐晚餐,每天只提供十份,而且要提前三天告知。 如果想吃某些比较刁钻的食材,比如阿拉斯加大螃蟹,就得提前一周告知。 当然啦,既然都冠以“预订”二字,价格也有所上浮,其实这个餐量和之前正常营业时差不多,但物以稀为贵,什么东西要提前等待,都会变得更加贵。 贺念倒是高兴,也给民宿上下的大家定盒饭。 原本要是辛大嫂做饭,竹听眠绝无可能看到成块的胡萝卜,也没机会说这种话。 李长青就更没机会说她:“真是挑食。” 他说得很小声,也很快速,展现出一种想要表达不满,但也没胆子大声说出来的状态。 竹听眠差点就听漏了去,也为此抓到他的小尾巴,立刻指责:“李长青!你现在开始嫌弃我了是不是?” 看吧。 她就是这样,越重要的事情就越是轻描淡写。反而这种小小事情,要被拿出来加以艺术修饰,变成天条。 在她的语言里,李长青时不时就要犯一回天条。 “你明知道我不会。”李长青立刻搁下手里的饭盒表达态度。 “给我抬起来。”竹听眠看着他。 李长青照做,顺带着动作轻微地把嘴里的饭菜嚼了嚼,注意力都听着她那边还要颁布什么条款出来。 结果等了好一会,竹听眠没再说他,反而拿起筷子去戳已经不存在胡萝卜的那个格子。 “就不吃,我就不吃!” 声音严肃,连眉毛都认真地皱起。 这也太讨人喜欢了。 李长青怔怔地看着,心里止不住地开始发痒,话已经脱口而出:“我喜欢你。” 竹听眠掀眼看他,“含着饭告白啊?” 李长青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嚼咽下去,还想继续上一个话题,委婉地改了口。 “我十月份就考试了。” 如果没记错,他们俩人之间还有个生日礼物的话题没说完。 就是不知道竹听眠还记不记得。 竹听眠闻言,朝一边偏了偏头,眯起眼盯着人,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看来是记得。 不但记得,她还很明白李长青的言外之意。 而且会问出来:“你要说什么?” “我要……”李长青本来是打算接着往下讲的,但她这么一问,就显得这时机不对。 “我就是,我告诉你,我十月份考试了啊。” “哦。”竹听眠拉长音调,“真是谢谢你,要是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呢。” 你明明知道。 考试也是,心意也是。 就是喜欢逗人。 李长青幅度极小地皱了皱脸,自说自话:“我最近几次的成绩都不错。” 其实根据现状,李长青已经没法同应届的高考学子相提并论,一个是他脱离学校太久,还有一个是,他今后谋生的道路其实和考试的专业没有关系。 第133章 无论是函授还是全日制,总归那是一个入学通知书,也即将是一纸毕业证。 是对过去的一个交代,一个圆满,到时候还要拿给老爸看。 竹听眠别说知道他的考试日期,就连他每次的成绩都要检查,这会当然听得出他在故意扯开话题。 像是没太敢继续聊,非常害怕听到自己不愿意听的话,比如拒绝。 又控制不住地小心提醒,他很快就要考试,已经可以慢慢规划新的事情。 本来,李长青翻来覆去就这么点心思。 竹听眠想装作不懂都很难。 倒是这会对面瞧着,她很想问他一个问题。 “你真觉得我有这么好?” 李长青立刻停下一切动作。 “我建议你不要着急回答,因为答案很重要,这个问题,我也只问你一次。” 竹听眠缓声给他建议。 她当然知道李长青会给出肯定的答案,也略有警惕。 毕竟这个人胆敢在首次告白的时刻说她的缺点。 这会子,观其面相,应当是准备正儿八经地夸些什么,但实在无法不担心,万一他又夸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来。 李长青皱着眉,垂着眼,说:“都已经说过你很好了。” 这不是竹听眠想要的答案,“我是在问,你觉得我有多好,为什么要喜欢我到这个地步呢?” 李长青直直地看向她,回答之前,甚至不忘用纸巾擦嘴。 他说:“我喜欢你,喜欢成这样。” 竹听眠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长青问:“你以为我没有克制过吗?” 他总能说出这种近乎质朴又分量十足的话。 实在叫人不敢轻视。 竹听眠蓦地想起曾经那些潮水般的掌声,那些鼓噪的“bravo”,金色的荣耀被盖了一层名为秋芒镇的滤镜,野性又柔和。 直直白白地烫进心里,如同将将烧开的糖,黏黏的,慢慢的,柔软地铺展,温度又让人心惊。 即便有所凝固冷却,已经留下了密不透风的甜。 李长青这个人啊。 竹听眠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自己把人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小青年开始慌张,询问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竹听眠没回答他,低头继续吃饭,之后让他把盒子带走,自己要睡午觉。 李长青虽然还在为刚才蓦然被掐断的话题而惆怅,但还是在离开前提醒:“你坐一会,最好站一会,别这就去睡,会积食。” 他拎着垃圾下楼,熟练地去前台扫码,从篮子里捡了条漱口水。 贺念提醒过无数回这个漱口水本来就是免费给顾客用的,扛不住李长青倔,所以到后来,他都懒得提醒,甚至还能介绍。 “你试试那个白桃口味的,我新进的货。” “嗯。”李长青答应下来,丢掉垃圾,去院子后头含着漱口水发呆,也没尝明白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手机突然响起,吓得他差点把漱口水咽了下去。 竹听眠让他上楼。 才十多分钟不见,她已经换上了睡衣,而且进行了简单洗漱,一瞧就是做好了准备睡午觉。 问题是。 李长青不知道她让自己上去干嘛。 竹听眠盯着他,一步步靠近,已经要贴上来了,李长青不禁攥了攥拳头,低头瞧她的同时,脚步挪了挪。 “我让你动了?”竹听眠问他。 李长青摇头。 下一秒,竹听眠直接伸手。 她感受着掌心下面那层柔韧而富含起伏的块垒,体会到这具身体在发烫。 往上。 她接住了他的心跳。 急切,疑惑,躁动。 随着动作,竹听眠的视线移到他脸上。 李长青看起来好呆,已经看不出呼吸的痕迹,盯着人时,瞳孔都在微颤,甚至脸侧那些小汗毛都戏很足地站了起来。 整个人已经被吓得不行,又期待得不行。 “你的五官真的很优秀。”竹听眠夸他,也在他t心脏处揉了揉,见到他为此猛地吸了口气。 原以为这个人已经到极限,谁知他就用这样呆呆的表情开口自荐。 “嘴……嘴巴,会很好亲。” 李长青听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但本人不太敢信他真的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感到身体已经烫得快要超出负荷,而且无法想象自己目前是什么样的表情。 更准确一点来说,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李长青觉得自己也用不着辩解,竹听眠早已堵住了退路,她向来能掌控那颗心脏会疯狂出什么节奏。 “是吗?”竹听眠轻声问。 李长青木木地点头。 本也没指望什么。 谁知她真的就这样倾身过来,很轻的一个吻。 李长青本能地低头去迎接,又为这阵猝然而至的柔然而脊椎发麻。 这比梦里要清晰太多。 李长青拼尽全力去感受,觉得世界只剩下这一个接触点。 一触即离。 他反应了很久,半天才抬手去碰自己嘴角,不敢置信,所以要立刻确认这件事真的已经发生。 李长青超级小声地问:“真亲啊?” 竹听眠的表情变得十分耐人寻味,她挑了下眉,没有回答。 “我……”李长青摸着自己嘴巴,本能地开始维护自己的权益。 “那你要负责。”他说。 “这才哪到哪就要负责?”竹听眠笑起来。 还能到哪啊。 这什么话。 李长青持续性发呆,竹听眠又喊了他几声,让他出去,她要睡午觉。 李长青机械地转身,关门,眼神发直地走下楼梯,犹如踩在云上。 他一直都珍惜地捂着自己的嘴巴,生怕手一松,这个来之不易的吻就会飞走。 他出院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脑子一晃,不受控制地开始想婚宴菜谱。 第49章 安澜 这样的事情时常会发生。 别看李长青平日里对外沉稳, 处事有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其实对竹听眠毫无抵抗力,就说他曾经数次从楼上魂不守舍地下来, 观其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但其实魂已经离家出走了好一会。 再说回李长青在门槛被绊了一下的这事儿, 贺念其实已经见怪不怪, 连带着之前齐群和杠子还在的时候都看过太多次。 每每发生。 杠子或许会小声嘀咕一句:“李长青魂又丢了。” 齐群则会不齿地说:“谈个恋爱, 脑子都没有。” 接着贺念就会对他说公道话:“你也别说他这个。” 毕竟齐群苦恋二丫多年的事儿是人尽皆知, 而且追求手段并不算光明。 然后,齐群闻言就会立刻转变矛盾对象, 指责贺念:“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喜欢你老子的女朋友。 不出意外的话, 二人就会顺天应时,根据某种约定俗成的因果定律开始斗嘴。 总之,每次竹听眠和李长在感情阶有所发展, 楼下的贺念和齐群就会吵一次架。 别说。 此时贺念偏头瞧瞧身边的王天和罗丝,他居然还有些嘴痒, 可见习惯害人。 王天和罗丝呢, 一个对竹听眠和李长青拥有纯粹无比的崇拜之情, 所以乐于看见他们好好相处。还有一个,就是天然的直率女侠性格, 完全不屑于评价不关自己事情的问题。 贺念感慨一句:“看他今天这个样子,或许好事将近。” 收获的回应是沉默。 烦死了。 贺念暗自对身边两人翻白眼。 完全不是合格的热闹搭子。 再看一眼小花,又盹着了。 贺念正要追随大流,也打算趴在前台上眯一会, 就听楼梯上再次被踩出脚步声,节奏欢快而轻盈。 还以为是哪位心情美好的客人,贺念立刻打起精维护民宿形象, 谁知居然是披着外衣的竹听眠。 丝绸竹青睡裤随她的动作而泛出潋滟光芒,层层浮跃,犹如春水留痕。 光是一条裤子就已经这样,更别提她的表情。 平时的竹听眠无疑是爱笑的,轻盈,和善,亦或是欢愉,再不然就是冷笑。 总之谁也没见她笑成这样过。 五官倒也没有很夸张,但不论是目光还是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已经不同于以往,灿烂傲慢,兴奋轻盈。 一看就是有事发生的模样。 她慢条斯理地踱过来,步态别致,活像完成了某种重大活动之后致礼。 也不管这会几个人如何看着她,竹听眠哼着小曲飘进堂屋,先去沙发旁边,辛光在那看猫和老鼠。 她蹲下去,示意辛光看向她,然后抱住孩子,缓慢又亲昵地和他蹭蹭脸,起身之后展开双臂拥抱了一下刚把红糖冰糕送过来的周云。 周云被她抱得莫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只青色的蝴蝶已经飘到了罗丝面前。 第134章 “你气色一直都太好了,知道吧?就是瞧上去就能看出来你这个人身体很健康,这可是大好事。” 竹听眠毫无铺垫地开启夸夸环节。 罗丝对着她眨了眨眼,“就……就一直都这样。” “很好!”竹听眠又张开双臂抱了抱罗丝。 罗丝一边抱住人,一边看了一眼王天和贺念。 他们的表情出奇一致。 王天始终年纪轻,也容易被气氛感染,变得挺高兴,“姐,这是,咋啦?” “没事儿,”竹听眠松开罗丝,转头对王天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你真的很适合穿蓝色,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这个颜色穿得和你一样好看。” “是吗?”王天被夸得很受用,挠着头笑起来,然后没忍住接着问,“那长青哥——” “你跟李长青比啊?”贺念扯了一下这个没眼力见的孩子。 也是这么一扯,顺带着把竹听眠的视线也拉了过去。 “贺念。”竹听眠柔声喊他。 贺念被喊得哪哪都不自在,“别,别搞……” “这样好了,”竹听眠晃了晃脑袋,“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给记下,每个人都发奖金。” 贺念没有立刻答应,下意识地想要打开后台查看经营数额,但竹听眠已经紧跟着说:“走我的私账!” 大老板自掏腰包发奖金这种事情,没有什么阻拦的必要,贺念立刻点头。 不过他点不点这个头已经不重要,因为竹听眠压根没打算等他回应什么,快速下达指令之后,人已经晃到了小花面前,并且伸手按住了鹦鹉的脑袋,把它从午觉中摇醒。 小花被摇得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声音,连脑袋上那几根粉色羽冠都竖起来,已经表现出某种要发火的样子,极度不悦,又在确认是主人吵醒自己之后生生把情绪压了回去。 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短时间内在一只鹦鹉脸上看到不满、惊诧以及忍辱负重这几种情绪的高度浓缩。 “这么开心啊?”贺念问。 “没有啊,”竹听眠耸耸肩,否认,“我就是和平常一样啊。” 真的哪哪都不一样。 大家沉默地看着那道哼歌的身影。 “今天什么日子啊?”王天小声朝贺念打听。 贺念心有所觉,对他说:“问你长青哥去。” 再说小花。 竹听眠和它互动的时候总爱投食,李长青总说呢,小花都被她惯刁了,也学着挑食。 这鹦鹉被孟春恩送来时有些抑郁,但在这地方待久了,没被关笼子,时常还见得到人,而且感知到的情绪都比较正面。 小花已经逐渐变得骄矜。 只要小花不辱骂客人,竹听眠都随它去,但凡这小粉鸟表现出一丝丝不爱吃某个零食的样子,她二话不说立马换,给它买更好的。 就比如目前她手里这个盒混合果干,口感和价格都曾经被齐群狠狠吐槽过,但小花爱吃。 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宠物互动,竹听眠蓦地转身看向堂屋。 王天还挨着贺念想要解决疑惑,罗丝仍然被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钉在原地,周云也是搂着辛光看过来。 竹听眠这样冷不丁一转身,几人都为之同步一晃。 “为什么我今天非要给出这个好处?”竹听眠已然改换表情,眉头略皱,正儿八经。 “啊?”贺念没明白,“奖金?” “为什么?”竹听眠还是那样的严肃模样,从水果罐子里拿出一块冻干猕猴桃,朝空中挥动手臂,像是面前有个看不见的摄像头。 “我也不废话,今天宠粉的力度一定给到位,”她展示手中的猕猴桃块,“经典祖母绿,某v同款,要不是我亲自出面,绝对拿不下这个价格,你们想想看,去专柜,去门店,去找sales,没拿出大几个,他们能给到你这样的现货?给到你这t样的价格?” 沉默是今日的民宿。 可是引发沉默的本人毫无自觉,甚至更加卖力。 “不能!”竹听眠自问自答,并且高调宣传,“就在今天,在我的播播间,明白吗?主播今天动用自己的人脉才拿到这样的直销顶货,来,话不多说,我们用质量来表达诚意。” “准备好,”她往后扬了扬手,小花的脑袋随她的动作转了一大圈,“小黄车准备!三,二,一,上链接!” 竹听眠“叮”了一声,小花“嘎”了一声,接住这块果干,又抬起一只爪子捏住,满意地啃起来。 趁小花吃这个的时间,竹听眠又捡出个水果胡萝卜,开始大声介绍某某仕同款,经典阳光橙。 可以说是非常卖力。 辛光十分捧场,一直在跟随竹阿姨的节奏,“链接!链接!” 周云就抱着儿子笑。 王天也听不明白这是在说哪些东西,但瞧得开心。 罗丝也被逗乐,感慨说:“这姐们儿,一顿几个直播间啊?“ “……牛*。”贺念抓抓自己的头发,趁着高兴劲儿,拿出手机发消息:齐姐姐,我们民宿今天可热闹了,你想看吗?我拍给你看。 "what's going on?"alexia被声音吸引,从楼上探出头时,竹听眠已经介绍到了苹果干,小花在她身后吃得不亦乐乎。 竹听眠又召唤好友下来,先给了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拉着她去房间里说话。 竹听眠告诉alexia:“就在刚才,我已经上手了。” 然后顿了顿,满意地补充:“还亲了他。” alexia听得激动不已,喊了两声又凑过来问感觉如何? 竹听眠抿着嘴笑了一会,狡黠地看了alexia一眼,告诉她:"awesome."(简直不要太好。) 其实吧,竹听眠从未遮掩过对李长青这个人的兴趣,无论内外。 以前也有看他犯傻或者得意时忍不住捏捏他或着戳戳他的时候,但那些范围大致都停留在脸侧或者手背。 就今天,就刚刚,听他说那一句话。 竹听眠心里炸开了许多情绪,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原本以为独自待一会会好很多,结果瞧不见人之后更是焦心灼肺。 这个人真是太可恶了,把她撩拨成这样。 所以竹听眠让他回来。 李长青从来都不会让她多等,几个呼吸的时间而已,他又重新站在房间里,带着一脸莫名又不确定的表情。 竹听眠所有的关于要捉弄这个人的恶劣心思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所以她伸手的时候特意改换路径。 从衣摆下面。 皮肤和皮肤贴到一起,只有这样,她才能教会他多情的下场——就是会被这样找回场子。 竹听眠十分满意李长青的反应。 她手心感受着那些纹理温度骤升,眼里能瞧到李长青变得不会呼吸,变得惊讶。 居然还敢露出期待的目光。 竹听眠眯了眯眼,捕捉到他神色的变化,所以往前倾身,缩短距离。 她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即刻之间,竹听眠感受到了这次蜻蜓点水对李长青造成的冲击。 具体表现在那些陡然开始爆裂冲撞的心跳上。 隔着胸膛,一次次砸向她的掌心,非要冲到她的脉搏里头去。 和这个人一样饱含力量。 竹听眠收拢指头,动与静再次得到剧烈融合。 她确定自己拥有掌控这个人的权利。 至少在这一刻,李长青的所有都是竹听眠的。 竹听眠感到无比真实,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虚情假意。 他的反应真实,触感真实,心跳已经不能再真切了。 等李长青离开房间,竹听眠捂着脸靠到门上。 “我觉得太美妙了,原来亲吻是这样的感觉。”此时此刻,她向alexia倾诉。 alexia非常为她高兴,两个女孩脑袋凑在一块说了好多话。 alexia分析道,“在我看来,李长青是一个很注重仪式的人,他一直都表现得很尊重你,如果不是你亲他,他或许不会越界。” “就是这样的,”竹听眠说,“牵手是我先,亲嘴也是我先,这个很不像话。” 她说着指责的话,嘴角的笑容就没消下去过。 alexia开心道:“只是,李长青好像还不知道他已经是你的恋人。” “李长青会知道的。”竹听眠说。 * 李长青不知道。 距离这件事情的发生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在这个过程中,大部分时间都被他用来回忆,想起触感,然后心痒,又接着回忆。 流程持续了蛮久,直到他陡然一惊。 反应过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李长青记得自己有及时要求她负责,可竹听眠呢? 她没有正面回答。 太不像话,竹听眠完全有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长青绝不容许这样的情况出现,所以他立刻就要向竹听眠要一个说法。 第135章 他在聊天框打了很长一段话,重点说明自己因为下午那个重大事件而产生了什么变化,感觉以后都不会有所好转,所以她必须赶紧说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态度是坚定的,文字是严肃的,就是没能发送成功。 李长青一看到她的头像,就想起来下午那件事情,一翻身把自己的砸进床里,脸埋在枕头里重新回忆她亲过来的样子,还有当时的感觉。 当然,她还做了别的。 李长青翻了个面,眼睛盯着房间天花板,手在自己肚子上来回抓了一把。 可是无论改换哪种力道,始终都没能体验下午的那种感觉。 他难免重新想起竹听眠。 她是如何靠近,是如何探手,是如何一寸一寸压着,揉着。 如果,不是往上呢? 如果是…… 李长青把自己想得脑袋发麻,再看向自己。 已有抬头之象。 太糟糕了。 他自我谴责着,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很不应该。 谴责的力度表现在手臂晃动速度上。 良久,等他洗了手,搓好裤子出来,已经冷静不少。 再次拿起手机,心虚地把自己刚才打的那一串文字删去,尝试用平平常常的语气同竹听眠说话。 【聊天请投币】:明天下午六点半我来接你,你等着。 (已撤回) 李长青发誓他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脑子还麻着,有点经不住思考。 但好在反应还算不错,撤回得很及时。 可竹听眠已经看到。 【跑路要紧】:长青啊,怎么这么嚣张? 【聊天请投币】:手滑了刚才。 【跑路要紧】:干什么坏事儿了就手滑? “哎!”李长青捧着手机惊坐起,心虚更甚,所以他巧妙地转移话题。 【聊天请投币】:反正我明天六点半过来。 【跑路要紧】:好生硬啊长青,真干坏事儿啦? “你这人……”李长青捧着手机躺回去,又滚了两滚,觉得她真是不知道害羞,可自己心里头现在对她亲近得要命,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才好。 但是吧,等见到了,两个人的状态都变得很奇怪。 在唇友谊仪式之后,他们同步感受到某种陌生而心烫的时期。 心理层面上已经贴得很近,但关系猝然改变,总要经历一段小小的摆荡。 炽热,又矛盾。 竹听眠当然不可能直接说自己害羞,所以故意在李长青登门的时候大声寒暄。 “下午好!” 李长青在原地懵了会,回说:“下午好?” 竹听眠:“好!” 李长青:“好啊。” 竹听眠:“好?” 竹听眠:“哎哟!这不是秋芒镇著名的有为青年李先生嘛!久仰久仰!” “你……”李长青愣了一下,但还是配合她,“哪里哪里,小竹老板才是远近闻名。” 竹听眠听他接话,笑容更深,“有你过来,真是蓬荜生辉!” “我才是十分幸运能够来到小竹老板的民宿,我……”李长青瞟了一眼她的嘴巴,没能顺利说下去,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走啦。”他小声说, “行吧,”竹听眠弯着眼说,“我还是会认真采取李先生的建议的。” “那我就先谢谢小竹老板啦。”李长青忍不住看她的脸,声音不自觉地放软。 两人对视片刻,双双笑出声来。 李长青又说了一遍:“走啦。” 今天是约定好放烟花的日子,虽然alexia说是要对竹听眠保密,但其实又是走手续又是邀请观众,这个秘密已然是四处透风的状态。 但即便竹听眠知道,却也不能想象出烟花的样子,所以期t待值还是很高。 民宿诸位当然也被邀请前往。 王天跟在贺念身边问:“他俩在礼貌什么?” 贺念建议他自己去找场恋爱谈谈就知道了。 李长青和竹听眠带头走在最前面,心里头有很多话想说。 他考完试之后,还要跟着任空明老爷子出去巡个把月,这段时间是见不到竹听眠的,之后回来又是选学校定专业,又是一顿忙碌。 当然,他本人很喜欢这样能够精确说出未来几个月,乃至未来几年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感觉。 时间被捏成清晰而透亮的路,一路笔直地往前铺。 这样很好。 只是,目前仍然存在一个问题。 李长青看了一眼竹听眠,还有她垂在身侧的手。 他想牵,而且已经有所行动,又在即将拉住时收回了手。 李长青喊竹听眠,在她回头来时说:“我喜欢你。” “还有呢?”竹听眠已经发现他刚才的小动作,等了一会没等到他牵上来,居然又等到一句告白。 “什么意思呀长青?”她问。 李长青才是想问这句话呢。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民宿的伙伴,小声讲自己没什么的。 “哦,没什么的,”竹听眠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是吧?” 这个人走路不爱看脚下,还喜欢搞这些小动作,李长青生怕她崴到脚,挨她撞一下,还得伸手虚虚地护住她。 “李长青,”竹听眠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喊他,然后问,“你知道我几岁了吗?” “我知道啊,马上八月份就是你的生日。”李长青嘴里说着“知道”却没有正面回答。 “比你大三岁。”竹听眠说。 李长青迅速而且幅度微小地皱了下眉头,“说这个干嘛?” 他不想听她说年纪,好像他比她小了这三年,就始终被当做一个小孩。 “别说这个啊。”李长青小声补充。 “别说这个?”竹听眠瞪着他重复一遍,“我就要说这个,我不但要说,还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喊我姐姐?” “我……”李长青一噎,“喊了干嘛呀?” “喊。”竹听眠命令。 李长青抿着嘴,安静地往前走。 竹听眠哼了一声,立刻就要快步拉开距离,也就偏头的时间,她的手袖被拽住。 李长青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耳根已经熟练地泛红,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喊她:“姐……姐姐。” 这个人的声音自来带着一股特有的沉软。 长得既高又结实,被逗成这个样子。 竹听眠感到无比满足,所有奇异的情绪瞬时萌芽,眨眼擎天。 于是她变得很大方,反手拉住了李长青,同他十指相扣。 李长青呢,立刻就盯住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然后迅速回头看了一眼。 表情显得有些为难。 他说:“贺念他们都看得见。” 嘴上这样讲,手可是在暗自用力。 竹听眠好笑道:“谢谢你的提醒。” 李长青就不再说话,压着嘴角同她牵手向前,有心想表现得正常些,但耐不住心情实在美妙,所以走两步,就要低头确认一遍,又低低地笑一声。 “你好好走路。”竹听眠捏了捏他的手。 “嗯。”李长青美滋滋地应声。 夏天尚未开幕,但气温已呈炎热之兆。 烟花会更是让小镇为之激动沸腾。 alexia他们申请的地方是镇旁边的平缓空地,背靠着绕镇的小河,河面托着今日的最后一缕暮色。 大家都爱看热闹,草坡旁边已经有不少人等候。 李长青带着他们找适合观看的位置,竹听眠却不愿意进去挤。 她拉住李长青,说人太多,又问:“怎么办?” 远处的筹备人员正在看着天色进行时间确认。 李长青盯着竹听眠,心里当然有所想法。 贺念早就带着王天他们另寻地方给这两个人单独相处。 “抱,”李长青说,“那我抱你看。” 恰逢试放的烟花升空,猝然一亮,竹听眠朝他张开手臂,告诉他:“那你抱稳些。” 之后各色的光在映照大地,轮轮上升,又接连炸开。 竹听眠揽着李长青的肩膀,同他仰头看着,手指却始终闲不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颈后的碎发。 李长青手臂越收越紧。 焰火破空而起,引得心跳随之鼓舞,共振了一回又一回。 两个人越贴越近,随时都能看清对方。 也是因为焰火,所以空气中的水分被抽离,变得干燥,变烫,也变得灼人。 色彩和血液一样横冲直闯,轨迹鲜明可见。 那是荷尔蒙炸开的弧度。 最华丽的那朵烟花炸开,竹听眠低头看他,意料之内地,她发现李长青一直在盯着她。 不躲不避,明明白白地挂着渴望和希翼。 竹听眠冲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抬手按住他的眉尾,缓缓往下移动。 烟花依然轰然炸响,明明灭灭。 第136章 每一次,竹听眠都能在李长青脸上看到是不同的微妙表情。 羞怯,执着,爱慕。 星火砸到海里,居然成片连天地烧了起来。 李长青是从未示人的情书。 他多瞧她一眼,多爱她一天,逐渐变得贪心,希望明月能够独独照他一个。 落笔越来越直白,期盼她来自己身上开一场春天。 李长青仰头看她,“咱俩好吧,行吗?” 竹听眠微微偏了偏头,俯身下来问:“你说什么?” “我说,谈恋爱,”李长青不自觉地把她往自己身上揉,“我俩这样,我们乡下人管这个叫谈恋爱。” 竹听眠的手掌扶在他肩上,半天没言语,把他此时的目光记了一遍又一遍。 “我是不是要入乡随俗啊?” “嗯。”李长青完全顾不上这个理由很扯,只是迫切地想要听她回答。 他听她说。 “那好吧,我们谈恋爱。” 李长青只顾得上点头了,也能分出点闲心,“竹听眠,我是不是太激动了?” 他怕她觉得这份心意分量不够,又担心她认为这样太莽撞。 竹听眠揉着他的耳朵说不会,又讲:“只是我这个人比较沉稳。” 他们在烟火下做出承诺,交出自己的心,同时也珍惜地捧着对方的心。 李长青舍不得松手,一路把竹听眠背回民宿,又送回房间,反正笑得停不下来。 他稳稳地把人放到门口,看她打开门,习惯性地就要说那我到家告诉你。 下一秒,竹听眠就拽住了他的领子。 李长青被推到了沙发上。 其实他压根也没反抗,只是本能地以为她还有话要讲,反正从来都是她用力一点,他就立刻跟着走。 谁知道竹听眠拉着他在沙发旁边站定,然后推了他。 接着跨坐上来。 李长青眼睛都不会眨了,两只手还搭在身边,觉得要扶她一下,又不确定自己能否抬手。 竹听眠挠着他的下巴问:“之前亲过人没?” “没,”李长青立刻说,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哑得不像话,但还是坚持说完,“我没有谈过恋爱,我没有亲过人,我也没有和人牵过手,我——” 他已经自动开启坦白流程。 竹听眠用指头盖住他的嘴巴,问:“不是亲过我?” 李长青没忍住,先用力吸了口她的气味,然后说:“太快了,就一下。” 竹听眠弯了弯眼,“那怎么办?” “再亲一次好了。”李长青木木地建议。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个时候所有言行全靠本能。 索吻和呼吸一样。 他很想要。 只是不确定她会不会给。 直到她倾身,直到温软贴到唇上。 不再一触即离,是一个可以清晰体会的吻。 李长青的双手紧紧攥住了沙发。 甚至,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不满地对着他的唇角问:“长青,你是木头吗?” 调侃也好,邀请也罢。 李长青已经接收到信息。 他不知怎么样才好,也不晓得如何才算合格。 反正把她往自己这边按。 笨拙地去契合她的唇形,又轻轻咬住那截舌头,几乎是贪婪地吞着一切沾到的东西,呼吸早已失去节奏,终于迎来短暂的换气时间。 竹听眠喘着气稍稍后仰。 李长青也呼吸不稳,却低下头没看她,手倒是还固定着人,逐渐有了要松开力气的迹象。 他说:“你起来吧。” 竹听眠视线往下一扫,故意问:“是你起来了吧?” 话音才落,李长青的手指猛地用力,随即猛地抬头看她。 房间里没开灯,竹听眠却看得清他眼底那些克制和欲念。 他低声警告:“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竹听眠故意碾着,往前,听他闷哼一声t,在他耳边问,“这样吗?” 她承认自己有些恶劣,她很喜欢看李长青因为她失去冷静的模样。 倒也不想把人欺负得太狠,所以逗完这一句就想起身离开。 竹听眠才稍稍离开一点,后颈已经被抓住。 不可否认,她真是喜欢这个人。 李长青稍有主动,她立刻心跳如擂鼓,又躁,又烫。 她微微偏头,“怎么……唔。” 李长青吞下了她所有未尽的话,水声阵起,渴望已经倾巢而出。 第50章 安澜 也是这个时候。 在心理和身体同步接近的时候, 竹听眠认清了李长青的力量。 情动之下的深吻是贪婪的。 李长青像是要把之前收到的每一次试探和挑逗都加倍还回来,他身子向上靠近她,同时手掌施力, 竹听眠没有躲避的余地, 只能顺应力道低头。 一时难以分清究竟是谁在主动。 只听得见越发失控的喘息。 李长青褪去外壳, 竹听眠才心惊地发现原来在这个人除去克制和羞怯, 骨子里蕴藏着如此掌控欲和占有欲。 她实在无力招架。 竹听眠的膝盖已经发软, 几次试图调整节奏, 只消稍有动作,就会被立刻按回去, 去承受更深的吻。 她本来都已习惯主导, 这会却已经趴到人身上。 有说过吗?李长青学东西真的很快。 起初还只靠力气吞吐吮含,之后开始磨着角度,又迅速找到施力点, 轻重缓急,已然自成体系。 竹听眠稍微推他一下, 李长青扣在她脑后的手指就会轻揉一会, 进行安抚, 安抚的同时,唇舌的姿态就会变得更加过分。 “你……”竹听眠想说话, 也只说得出一个音节。 所有的反应都开始出现警告,昭示现在快要超出一个吻的范围。 李长青的手掌往下,扣住她的肩颈,唇舌也轻轻离开, 一路吮着,点着。 他把头靠近竹听眠的耳朵。 听她大口喘气,又对她的耳朵喊:“竹听眠。” 这会, 谁呼出来的气都是滚烫。 气息盖住耳朵,竹听眠怀疑自己被从内到外点燃。 李长青啃咬着。 竹听眠不禁扬起头,脖侧立刻被压住,并着蹭了蹭。 李长青喊她,又用力抱住她。 所有动作都停在拥抱上面。 李长青贪恋地把口鼻埋进她的颈窝,大力呼吸,却没再继续之后的动作。 竹听眠任他这样索取着气息,自己也需要时间来冷静一下,揪着李长青的衣领,攥紧,又松开。 但她发现自己此时压根平静不了,而且她感到快乐。 快乐到困惑。 她甚至不清楚这种情况之下该继续做什么,毕竟在这个领域上,她的探索程度也就仅限于此。 不确定感带来的是不自在。 所以她还是想做点什么,至少说点什么。 “你的手刹硌着我了。”竹听眠试图轻松地说,想要同以往一样,重新掌控局面。 她知道这句话的威力,做好了李长青立刻害羞然后变得通红的准备。 虽然他现在已经很红很烫。 而且,竹听眠甚至准备好这个人下一秒就会弹起来,磕磕绊绊地给自己找补。 可是,李长青却表现得不太寻常,他没有动,甚至没有着急辩解。 闻言也只是把脸又埋了埋,低低一笑,语气是毫不遮掩的甜蜜。 “我比你清楚。”他说。 热气毫无阻隔地扑去皮肤上,竹听眠的一颗心都随之猛然战栗。 李长青太过,太过…… 竹听眠无法形容,只觉得自己要开始恼火了。 这样的情绪激起了某种探索的冲动。 她把手向下伸去,指尖带着颤,明知李长青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也在故作镇定。 “我可以帮你。”竹听眠大方地说。 虽然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哪来的勇气。 李长青立刻攥住那截手腕,又用掌心的温度烫了她一回。 他偏头瞧她。 李长青眼底那些沉欲浓情依然凝结在那,所有渴望已是呼之欲出。 可他说:“不行,这个不行。” 是克制的,近乎沉稳。 像是发现自己拒绝得太快,他晃了晃竹听眠的手,补充说:“太早了,现在不行。” 不论他有没有解释这一句。 总归这份拒绝点燃了竹听眠心里的倔强,她都快不记得这个人慌乱的样子了! 胜负欲腾然而出。 她感觉自己被挑战。 竹听眠来劲了,试图挣开李长青的手。 同时说:“我说行就行。” “这么霸道?”李长青沉沉地盯着她,然后问出句竹听眠意料不到的话,“你会吗?” “我……”竹听眠瞪着他,嘴硬道,“会。” 如果是聊到这一步,竹听眠认为,李长青应该接着问你上哪会的。 第137章 可他还是没有。 竹听眠有些不明白,看着他。 博弈无声。 他就这么静静地攥着人,目光中饱含探究,居然逐渐变得宠溺。 “竹听眠,”李长青问,“这就是你害羞的样子吗?” 精准,正中要害。 竹听眠连遮掩都顾不上,猝然看向他。 李长青却很轻地凑过来,亲了她的脸一下,没着急离开,告诉她:“你真的太讨喜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吸引人。” 有多吸引人竹听眠不知道。 她只晓得自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被他点了把火,不安和困惑立刻投降,融化之后,四处乱淌。 李长青的嘴唇又摸索着来到她的嘴角。 “没关系,我比你还要害羞。”他低声告诉。 竹听眠立刻就想反驳:“我没看出——” 然后话没说完,李长青已经加深了这个吻。 * 他们之间的关系被重新定义,情侣身份人尽皆知。 大部分人听说,都讲是在意料之内。 少部分人的反应如同先前的贺念那样,比如孙明。 他比较困惑,难免发问。 “你俩不一直好着么?” 又问。 “这是吵架了,分了又好?” “别乌鸦嘴。”李长青大力推开发小,护着怀里的礼物盒子上楼。 alexia正在二楼的房间里和竹听眠道别,听到敲门声,两人齐齐转头过来。 李长青打开手里的盒子给她看,说:“这是我自己雕的小提琴,手工不太细致,希望你别介意。” 他说完,看了一眼竹听眠。 竹听眠立刻笑吟吟地对alexia说:“他让你有空就过来玩。” alexia有些困惑于李长青今日的发言,但还是感谢着接下盒子,说:“我明年还来。” 于是竹听眠顺口翻译给李长青听:“她说你要是欺负我,她就揍你。” 李长青眨了眨眼。 他好歹也在上课做题考试,词汇量并没有那么贫瘠,只是口语粗糙,担心自己说外语惹人笑,给竹听眠丢脸。 但是就这么简短几句,他还是听得明白的。 这个人的翻译饱含私心,还好是来秋芒镇开民宿了。 还揍人呢。 李长青在心里好好地乐了一通,立刻向竹听眠表示:“我哪里敢欺负你啊。” 两人看着看着,又笑起来,alexia弹了个响指打断他们。 “请你好好对我的朋友,”她用中文缓慢地说,“她值得。” “哎哟宝贝!”竹听眠本来就压着情绪,听了这话哪里忍得住,喊了一声又抱住alexia。 两个女孩子亲亲密密地一顿贴贴。 李长青在旁边挠挠头,想插空做出保证都没时间。 窗外蝉声连片,夏天已经大刀阔斧地改造人间。 日历翻到了夏至那一页,李长青开始早早准备。 竹听眠的生日是八月六号,去年她是在八月中旬来的,正是最热的时候。 今年还好,目前为止几场暴雨,虽然有闷热的时候,但大体来说没有那么燥。 “你看,就因为你在这,所以天气都变得很可爱。”李长青一本正经地说。 “如果实在没话跟我讲,也可以不用讲。”竹听眠搅着碗里的酸梅汤。 周云做了避暑饮料,知道她不爱吃酸,所以多放了几颗冰糖。 她正在认真挑选清凉的恐怖片,李长青进来就来这么一句。 不仅没有文学性,而且显得有些过于随口。 “怎么可能没话跟你说,”李长青张开手臂,连人带椅子地环她,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她,“我是有话想问问你。” “那就问,”竹听眠冷酷地推开人,而且指指点点,“别贴着,跟着火盆一样。” 她伸手推,李长青就依着力气后仰,然后再次换个方向抱过去,“我可以给你筹备生日吗?” “你怕是计划都想了好几个,才来问我。”竹听眠说。 “不知道你过不过呀,”李长青又贴过去蹭她的脸,“而且如果你答应,肯定会立即问我有什么准备,结果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是故t意惹你么?” 他倒是前因后果自有逻辑。 竹听眠哼哼了一声,问:“怎么还担心我过不过生日?” 李长青又蹭她,这次没有回答。 竹听眠到秋芒镇之前发生过那么多事情,许多重大变故都在她生日前后,李长青担心她不喜欢那个日子,所以也不再过生日。 “我就问问嘛,也不会干什么,就大家一块吃吃饭,聊天。”他保证,“不会搞多大的阵仗。” “那你就准备着去吧,反正你记好了,下半年最大的阵仗只能是我给你摆长街宴,不许压过我的风头。”竹听眠说。 李长青把头埋头她脖子里笑了好几声。 这话讲的,哪里还能压过谁的风头去。 闹来闹去,不都是自家人的热闹吗? 而且。 “以后还会有更大的阵仗的。”李长青说。 “也是,”竹听眠下意识地下巴撞了撞他的脑门,“等你被录取了,去上学之前,我还给你摆一次。” 不是这个啊。 李长青偏头看她,想反驳,但一瞧见她的脸心里就高兴。 一高兴,哪里还顾得上说什么,先亲了一口。 “听你的。”他说。 随即就是订蛋糕,安排人。 其实这场生日宴吃喝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礼物。 这可是李长青身为男朋友,陪女朋友竹听眠过的第一个生日。 已经有所身份,当然需要好好表现。 地点还是在民宿院里,并且贺念已经对外放出广告,声称805天老板生日当天所有房间打八折,而且会在院子里布置自助餐,宾客随性。 看似大方的同时,又在门口摆了个半人高的木箱,红字黑墨写着:竹听眠生日会随礼。 “多少有点不要脸了。”竹听眠抱着手评价。 “人家给钱图一乐,再说了,不要脸就不要脸吧,做咱们这一行的,没多少机会见到同一个顾客第二面。”贺念有理有据。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引人深思。”竹听眠说。 “你看!这不就有人投了吗?”贺念小声又激动地说。 来人是昨天入住的顾客,下午出门前还在前台聊了会天,询问去蓝水潭子可以玩些什么,又在得知今天是老板生日之后连声道生日快乐。 这会傍晚回来,居然还走心地备了个红包。 小花的鸟架被安排在木箱旁边,一有人投钱它就亮声喊“love”。 情绪价值拉满。 那位投完红包,又高兴地拿出手机录了一段小花的视频,最后朝堂屋这边两个老板望了一眼,互相笑笑,他接着走向沿墙安排的甜品台。 今天的这顿饭全场由秋芒镇李公子安排。 天南地北酸甜苦辣都给安排了点,谁的口味都能满足,比较能够体现李长青这人的面面俱到。 李家人当然受邀出席,张桂香抱着酒罐进来,饭还没吃,已经拉着竹听眠喝上了。 李长青过来劝她们垫点东西,别干喝,又说:“竹听眠胃不好呢,还做过手术。” “你跟我说情啊?”张桂香问孙子。 这是真孙子。 李长青已经品出了点压迫感,但还是勇于在奶奶面前表明立场。 “她一会再喝嘛,”李长青说完,又建议,“那不然我喝?” 张桂香当即笑开,说这真是个大笑话。 “你也垫点东西再喝,”竹听眠按住张桂香的手臂。 “也不是不行。”张桂香砸吧砸吧嘴,把酒壶的瓶盖扭紧,忽而转头盯着她,“叫我。” “哎哟。”竹听眠简直佩服这个七旬老太的精神头,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遥想数月之前,她们之间曾有过约定,说竹听眠只要和李长青走了进度条,那竹听眠就乖乖喊奶奶。 再看目前张桂香的样子,竹听眠好笑道:“我和你孙子处对象呢,谁都知道了,怎么,没人通知你啊?” 张桂香眯缝着眼,盯她半晌,忽而转头对李长青说:“她对你不诚心。” 这老太太。 竹听眠笑得停不下来。 李长青比竹听眠还着急,“奶奶!诚心的诚心的!” “不诚心啊不诚心!” “诚的诚的!” “奶奶!” 竹听眠喊她。 “嗯?”张桂香转头。 “张奶奶,全世界最好的张奶奶,”竹听眠晃着脑袋说,“满意了吗?” “喊了,喊了的,您听啊。”李长青赶紧扶着奶奶。 “你给我起开,”张桂香用胳膊肘拐开了胳膊肘向外拐的孙子。 她对竹听眠说:“这人啊,上了年纪,这个耳朵嘛,它就是——” 第138章 老太太话没说完,被竹听眠抱了个满怀。 竹听眠靠她肩膀上叠声地喊:“奶奶,奶奶!奶奶!!” “行啦行啦行啦!”张桂香乐得连酒壶都抱不住,开始嘀咕竹听眠这个人真是没大没小,又迅速往竹听眠手里塞了个红包。 “更重要的东西,我老早就拿给长青了。”她说。 “什么东西那么神秘啊?”竹听眠还抱着老太太没撒手。 “你不知道?”张桂香抬手往竹听眠小臂按了一圈,又仰头去问孙子,“她不知道?” “这……她。”李长青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今天送她什么呀?”张桂香问。 “别提了奶奶!”竹听眠开启告状,“他送了我一大盒拼图,万把块呢,说是定制的,还让我赶紧拼,不然就收拾我呢。” 李长青就听着她说,发现这个人真的是张口就来。 他明明讲的是,这个定制的照片是给大家放堂屋拼的,是民宿的合照,而且之后如果还有新来的伙伴,还可以联系店家定制,重新改换拼图,把那个伙伴加上去。 怎么就被她说的这么霸道。 而且。 李长青看了她一眼。 他明明还送了别的。 就是不好意思说给奶奶听。 竹听眠发现他在偷瞄,立刻瞪回去,还得意地继续靠着张桂香的肩膀。 “你看你孙子。” 真是太不像话了。 李长青平白挨了顿训,却被训得笑容灿烂。 他喜欢看竹听眠和老太太亲密,也高兴看老太太疼竹听眠。 他作为孙子,作为男朋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估摸着老太太说了半天是真该喝点水垫点吃的了,李长青先把奶奶扶去长辈那桌,又匆匆折回来找竹听眠。 “没醉吧?”他把端回来的小点心送到竹听眠面前。 没承想,竹听眠靠着沙发,忽然抬起手臂,手心一转,就露出个东西来。 那是一张纸条。 上书:你和它一样让我无法自拔。 准确来说,这是李长青送的那样礼物的小卡纸,就贴在盒子上面。 他送了一颗牙,据说是十岁之后,掉落的最后一颗乳牙。 “很有纪念意义,我家里每个人都有我的乳牙,老妈有,奶奶有,三叔三婶也有,我老爸那里也放着一颗,这颗我早就准备好要送给未来的女朋友。” 那颗小牙被收在一个迷你木匣里,做工无比精致,磨了片水晶盖住,无需打开也能看到里面那颗昭示这个人类更新状态的牙齿。 “你知道的,人类总是在更换版本,而且保质期也不长,会变老,完全打不过时间,”李长青骄傲地说,“但我还是有办法,让你认识过去的我。” 其实,听他提起过去,尤其是十岁左右的这个年纪,竹听眠心里那股翻旧账的想法就尤其激烈,她有一句“你当年和我告白都不记得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是,听他这样说起人类的保质期,她又觉得很新奇,继而想起这个人其实特别喜欢看书,家里那间小小卧室堆满了书。 这么一听,还是看了进去的。 她不由期待起来李长青会在卡纸上写什么。 居然是这么土的一句话。 “你和它一样让我不可自拔。”竹听眠念给他听。 “哎!”李长青连忙放下手里的盘子,试图阻拦,又没敢真的去捂她的嘴。 只好悻悻地坐下来解释:“我就是,我想着,文艺一下呢?” 竹听眠”噗嗤“一声笑出来,仰首看手里的卡纸,人已经笑得挂去了李长青身上,“你不刻意这样的时候,都很文艺。” 一转眼看到李长青正看着她,表情难以描述,显然把这句话当做了某种安慰。 “真的,长青,”竹听眠抬手掐了掐他的脸,“你总能做出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对我的影响都很好。” 竹听眠不确定李长青此时究竟有没有产生对于这句话的相关画面,但有一件事是显而易见的。 他明白自己正在被夸奖,也为此大大方方地骄傲起来。 “我知道呢,你喜欢我。” “谁跟你聊这个了。”竹听眠好笑道。 李长青正要往下接,忽而感到脸侧一凉,顺着看过去,竹听眠手里有一小块银色的金属片,被一条银链坠着t。 再细看,上面是一个西式妇人的头像。 “这是上个世纪的六便士,”竹听眠缓缓坐起来,替他戴上项链,“我有了你,你挂着它,我就同时拥有了耳月亮和六便士,已经比高更幸福。”[1] 就目前来讲,她十分满足。 李长青知道她在说什么,立刻抓住了她的手,“我要给你的,奶奶说的东西,我要给你的。” 他也没想过要那么早提,可以归究于冲动。 可竹听眠的反应却比他所有想象中都要平淡。 她显然明白会被张桂香提起的东西是什么意义,也确定这不是可以随口应承接受的东西。 她垂眼想了想,先说:“我不是要听你给我保证这个。” 又讲:“不用给我,先不用给我。” 竹听眠选择和这个人谈恋爱,首先是因为他很好,所以她过份依恋呆在他身边。 可是说到底,再往后的,婚姻?日常? 经年累月,谁都没自信确保感情能够一如既往。 她有些害怕听到这样过份真挚而且双手捧出的真心。 往后想已经有点困难,如果再着急答应什么,竹听眠不认为这样是对李长青负责。 她想得有些久了,李长青已经变得着急,忙不迭解释说:“我不是说现在就得谈婚论嫁,我知道要有个过程,你别这么安静啊。” 他拉着竹听眠的手晃了晃,低声喊她的名字。 竹听眠这才回神,看向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鲜活不过的脸。 爱意遍地都是,被爱才是奢侈的。 正因为奢侈。 竹听眠不确定自己可以拥有多久。 又因为这个不确定。 她再次开始讨厌自己。 幸运的是,她遇到李长青。 不幸的是,她依然没有解决自己内心的问题。 “我喜欢你,”竹听眠先对李长青说,看他稍微松了口气,又讲,“但我没办法考虑到那么后面,我谈恋爱,不是为了一辈子。” 她觉得要诚实。 可这话未免伤人了些。 “什么意思啊?”李长青回头望望院子里热闹的场景,人头攒头,却没能消去半点心慌,他又急急地转回来看竹听眠,“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着急了?我没有很着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说呀?” 他热切地望着竹听眠,由衷希望她能说出来点别的话。 可她说:“我不能骗你,也不能哄你。” “那我们俩这……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李长青问。 “是。”竹听眠点头。 李长青看着她,眨眨眼,又抬手摸摸自己脖子上那根没焐热的银链子。 “可是我会往后想。” “我知道。”竹听眠说。 “但是你为什么生气呢?你明明就是生气。”李长青抬起脸看她。 “是我自己的原因。”竹听眠错开视线。 李长青无措起来,因为在他的经验里,竹听眠主动避开的问题,都是他不能解决的事情。 可是之前都好好的。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好像走到哪就算哪一样? “竹听眠,”李长青实在想不出原因,所以颓丧地问她,“是因为我不给你碰吗?” 竹听眠心情也不舒服,刚要下意识地再说一句不是因为你。 然后迅速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 李长青低头看了看自己,又问:“是因为这个吗?” 竹听眠呆住。 其实就表情来看,这个说法在李长青那里都不太站得住脚。 可他病急乱投医地问了出来。 “李长青,”竹听眠轻声喊他,李长青立刻看着她,然后听她说,“出去。” 甚至还催,“快点。” 出去就出去。 李长青把装着甜品的盘子往桌子中间推了推,又掏出自己放在衣兜里的酸奶,最后轻轻地把吸管放上去。 立刻就出去了。 委屈都显得人高马大。 这场对话不太愉快,竹听眠很快就开始内疚自己不该在今天说这句话,而且再没过两个月李长青就要考试。 如果非要往前倒推原因,或许她都不应该什么都没想好就只顾着自己来谈恋爱。 没多久,听到有人来说李长青醉懵在饭桌上了。 竹听眠找过去的时候,李长青正呆呆地坐在桌前,盯着碗筷发呆。 大家瞧见小竹老板过来,还起哄说媳妇儿来接了。 第139章 李长青也毫无反应。 他当然知道自己什么量,其实哪有喝高,只不过浅浅舔了一口赵老叔新酿的酒,接下来就真的是在发呆而已。 谁知道竹听眠居然真的过来。 而且,一言不发。 李长青已经开始害怕了。 更加不敢动。 他已经决定,只要竹听眠说一个字,他立马就解释自己没有喝醉。 可竹听眠连一个字都没说,转头就走。 她来的时候是担心的,而且自责。 竹听眠很早的时候就重视过李长青喝酒这个问题,如果一杯就醉,真的要好好考虑过敏问题。她也下定决心过,要带这个人去检查过敏源。 可是呢,她完全忘记这件事情,又坦然享受着这个人对她好,还在他开开心心准备的生日会上对他说那样的话。 等真的走到人面前,差点就要去扶他。 要不是看见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真的很容易被他演过去。 他明明没醉,也不说话。 竹听眠立刻确定,李长青生气了。 要是为别的事情,竹听眠有一万句话可以哄人,可真是到自己把人惹得不高兴,竹听眠又胆怯起来。 可李长青立刻就拽住她。 竹听眠回头看。 李长青一手扯着人,一手慢慢地撑开自己的小背包,开始往里面放自己的东西,最后站起来的时候,端上了桌上的碗。 等他做完这一切,竹听眠就任他拉着,转头往堂屋走。 李长青先晃了晃手里的碗,“刚才切西瓜,我抢到了中间那块,就留着给你。” 说完,又迅速瞄她一眼,把声音放低。 “你如果想走,你告诉我呀,我又不是不跟着你。” 竹听眠回头看他。 李长青抬着碗,伸出根指头指向地面,“你看着路呀。” 竹听眠还是看着他。 李长青又把西瓜送到她面前示好,“那你先把西瓜吃掉好了,一会都捂热了。” 竹听眠一声不吭,接过西瓜,然后松开他的手,自己进了堂屋。 在外人看来,他俩这就是牵着手走了一段,然后小竹老板很放心李长青接着去招呼别的客人。 竹听眠自己知道心里难受,也确定李长青不舒服。 心情就跟这块被焐热的西瓜一样奇怪。 直到酒食尽兴,李长青帮着把院子收拾好,竹听眠就站堂屋里看着他,最终确定这个人不打算离开。 她叹了口气,也觉得太晚,这个人还是留下比较好,说给他开个房间,李长青也没有拒绝,乖顺地跟着往上走。 在门口,两人互相说晚安。 为了抵抗到底,李长青甚至没有开口说想要拥抱。 竹听眠倒是多提了一句,“这间客房晚上靠近巷子,可能有点吵,如果你睡不着。” 李长青立刻看向她。 “可以给你换一间客房。”竹听眠说完。 她那么着重这个词,好像就是要突出他们这段关系只是人生中的一段路过一样。 李长青心头微凉,他问:“客房客房客房,我李长青是客人吗?我是客吗?” 他当然不是客人,他不住客房,他要出去。 而且姿态要强硬。 “你住是不住?”竹听眠问他,“要走了?” 李长青也听不了“走”这个字,立刻说:“我不走,你别想我走,我去拿蚊香。” “屋里有驱蚊液。”竹听眠说。 “我就喜欢蚊香。”李长青盯着她。 “熏着吧。”竹听眠“哼”了一声,自己回房间去。 “就爱熏。”李长青还在对着她的背影嘀咕。 这一夜谁都睡不安稳,李长青早早下去堂屋,也不聊天,就抱手坐在那里。 贺念看得害怕,觉得这个堂屋他是待不下去了,所以正准备出去,没承想迎头遇见竹听眠。 贺念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看天,又回头看向堂屋里的钟。 早上八点。 竹听眠居然已经起床,而且没有笑容。 她和贺念擦肩而过,然后径直坐去了堂屋那张单人扶手椅上。 这个气氛过于诡异。 贺念不知该走还是留。 就听竹听眠开口:“我有场架要和你吵,你同意吗?” 李长青早已严阵以待,“我同意。” 又说:“开始吧?” 第51章 安澜 竹听眠立刻神肃形严起来, 如同正在参与竞选最关键的那一场。 所以李长青立刻犯怵,觉得有必要做出声明。 “先说好,一会, ”他模仿着严肃的语气, 又在目光对上竹听眠视线的时候改换语调, “那什么, 就是一会啊, 如果, 我说t如果要吵,你可以骂我, 打我都行。” 他用非常严重的语气警告竹听眠。 “就是能不能别在那样不搭理我。” 顺带着小声抱怨:“你昨晚都没有和我说晚安。” 太狠心了。 真是要命了这个人。 他又这样! 正儿八经地说些孩子气的话。 竹听眠手臂藏在袖子里, 掐了自己一下,才没有立刻笑出声来。 她毫无目的地环顾堂屋一周,用作平复心情。 现在这间堂屋已经看不出最初的痕迹。 尤记得当时她才来, 李长青公事公办地领她楼上楼下介绍一遍,而这间堂屋呢, 朝向后院的窗户蒙尘已久, 蓝色贴纸卷边而且发黄, 空寂院落里,已经不大能够看到曾经有人居住的样子。 此时前台的电脑开着, 贺念给自己配了工学椅,而且丁零当啷挂了许多东西做装饰,桌面上更是摆了不少新奇的礼物和赠品,在旁边就是竹听眠做的那扇屏风, 能挡太阳,又四季都能瞧见银杏叶。 更别提满屋柜子上收到的礼物,书册, 还有李长青三五不时上供而来的小摆件。 光是竹听眠手边,茶几上还摆着辛光爱看的画册。 回想当时,再看现在。 又想当天两人见面的模样,居然在一年之后,他们坐在这里面对面故作严肃地谈起了感情问题。 竹听眠感到想笑,却并非出于任何不好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得心中柔软。 她稍稍勾动唇角,这可了不得。 李长青立刻表现出如蒙大赦的模样,略有放松。 看看这个人。 竹听眠眯起眼,重新变得严肃:“你不要用这些花言巧语来蒙我,组织不会错判的,如果你有罪,我肯定会揍你。” “可以,”李长青答应下来,“你可以开始陈述观点。” 表现得很大方。 竹听眠就是要戳破他这层故作而为的冷静,“我问你,跟我谈恋爱你不快乐吗?” “这还用问吗?”李长青瞪着她。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竹听眠说。 “是,”李长青琢磨着点头,又觉得这样好像是在承认自己不快乐,所以立刻改口,“不是。” 结果发现这问题压根就不能这样回答。 他小声道:“反正很快乐。” “好,那我再问你,”竹听眠说,“你抱我和亲我的时候不快乐吗?” “哎!”李长青迅速地看了眼院子里正在假装晨练的贺念,“你要当贺念的面说这个啊?” 这恋爱谈的。 贺念早知自己不该再听,但始终违抗不了自己凑热闹的本能,所以自我催眠已经拥有了隐身功能,是以原地驻足。 还以为这俩人过分投入,没注意他。 结果竹听眠看着李长青,说:“贺念,走远点。” “哎,”贺念应声,“小人告退。” 他这一退,就退到了厢房边,罗丝和王天已经在那开启吃瓜。 “怎么这是?”罗丝问。 “我听说谈恋爱都得吵架。”王天说。 “看看呗。”贺念把手揣进袖子里。 晨间没什么声,就算人没挨着面瞧,却也能听得清堂屋里那两人在说什么。 “咱俩是在谈恋爱,你吸引我,我吸引你,所以咱俩凑一对,”竹听眠缓声道来,“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我已经解释过我没有想得那么快。”李长青再次说明。 “是,但你想了。”竹听眠说。 “我人是你的,”李长青见缝插针地告个白,又委屈道,“思想的事儿我哪控制得了。” “你别瞎说,把我讲得像是强占民男的恶人,”竹听眠瞪他,结果说起这事儿,她也不太有底气,“咱俩,还没那什么呢。” 李长青迅速地皱了皱脸,嘴巴开开合合,听不见在说什么,反正是在进行无声抗议。 臭弟弟。 竹听眠也学着他皱了皱脸,然后清清嗓,“很多恋爱上的事情,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李长青疑惑道,“那你……” 你明明也没有懂得很多。 第140章 昨天还冷战。 还不说晚安。 现在又不懂装懂。 但李长青收住了忤逆心,没有说出口。 “我什么?”竹听眠追问。 李长青就摇头。 竹听眠姑且放他一马,接着说:“如果只是靠喜欢和心动,什么路都走不下去,感情很快就会被耗尽,耗尽之后会是什么样我们谁都不知道。” 多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李长青不解地看着她。 竹听眠继续诡辩:“你无法替一年之后的那个你做保证,所以你没有办法证明一年之后还会喜欢我。” 这也太不讲理了。 李长青立刻反驳,“我可以保证一分钟之后我还是喜欢你,再下一分钟还能保证再下一分钟,我不会把时间拉得那么长,因为这分钟下分钟下下分钟我都很喜欢你,而且珍惜你和我在一起的时间。” “我……”竹听眠被他毫无遮掩的告白说得一噎,立刻严肃地拍了拍扶手椅,提醒道,“李先生,请你注意把控自己的感情,我们在谈公事。” “好的。”李长青窝囊地靠回沙发。 竹听眠继续往下说自己的话。 一条一条,全都是对于各式感情的不信任,中途李长青偶尔插嘴,全是告白。 员工宿舍这边,三个人听得共享一个表情。 “他们在干嘛?”王天问。 罗丝摇了摇头。 贺念说:“调情吧大概。” 堂屋里,竹听眠拿出一张纸,“这是我昨晚写好的一年规划,你过目,如果对于任何条例存在异议,必须当场提出,经过我们协商共同认定之后再加上去。” 李长青立刻坐直身子,取那张纸来看的时候,甚至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 竹听眠抿了抿嘴角,迅速移开视线。 《协作恋爱条款》 其实吧,即便这张纸是无字天书,李长青也会立刻答应所有条款,但他发现这些条款中很多都是偏向他这边的。 比如,考虑到双方各有发展方向,所以每周固定聊天数量,若是双方之中有人没有达标,那么“过失方”就要立刻给民宿奖金池注入一百块。 再比如,每天都要互相说早安晚安,汇报生命存在迹象,不得无故失踪,注意注意,这项规定需要落实到每天,如有违犯,那么“过失方”立刻往民宿奖金池里转一百块。 这些都是李长青热切希望能够长久发生的事情。 但是。 “哪来的奖金池?”李长青问。 竹听眠回答他:“就是存着每个月每个季度每半年每一年给员工发的奖金啊。” “我说往哪打款嘛,”李长青说。 “你看,你就是不直接问,”竹听眠立刻有的放矢,“其实我们之间已经存在沟通问题。” 李长青:“……” 多少有点上纲上线了。 他没有继续蔓延这个辩题,而是看了一眼竹听眠的脸,侧脸,又软又暖,亲上去嘴唇都会陷进去。 看一眼,李长青继续谦虚地询问奖金池的问题。 “你不用担心,”竹听眠拿出手机,发了个二维码给李长青,“昨天我已经清空另一个微信账号的零钱余额,而且已经根据第三以及第十五条款向里面转了款。” 第三条款就是早晚安,以及互相更新生命存活体征的那一条。 第十五条是非必要情况不得以主观意念掀起争端,如有发生,挑事方必须主动解决处理方式,同时,这属于重大过错,所以要向民宿奖金池转入五百块。 李长青看完这一条,已经能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也读懂了她的自责,还有不愿意明说的关心。 他哪里舍得竹听眠这样服软,所以立刻表达态度。 “人在一起过日子,哪里有不发生冲突的呢?你不要给自己设限,我不想你变得拘束。” 竹听眠看他少时,忽而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她在李长青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李长青,你是不是太自信了,凭什么笃定只有我会挑事?” 又说:“好啊,你居然一直带着成见来看待我。” 李长青哭笑不得,哪里还能多讲,立刻落实约定,而且还记得在签字之前及时维护自己的权益。 “那好,那你先把昨天的晚安补给我。”他公事公办地说。 “晚安。”竹听眠说。 李长青舒服了,立刻就忘记昨晚失眠有多难受,又更新进度,“还有今天的早安。” “早安,”竹听眠乐了,“快签。” 李长青满意地欣赏自己的签名,又说:“还是得按手印。” 竹听眠也觉得很有必要,但两人不知道印泥收哪去了,在t前台一顿翻找。 员工宿舍这边,三个人的表情已经是不可描述。 “他们找不到印泥,”王天说,“你不去帮着看看?” “用不着我。”贺念说。 “开眼了。”罗丝感慨。 本以为发展到这一步,所有事情都将回归正轨,结果那两个祖宗猝而开始斗嘴,居然正儿八经地吵了起来。 起因是协议达成,李长青问了一句:“为什么只有一年?” 然后竹听眠回答说:“到时候再看下一年。” 李长青就明白了。 他知道竹听眠弄了这张协议,已经是对于昨天不愉快的反思成果。 可是其实也没解决根本上的问题。 稍加回忆,李长青发现自己很少从竹听眠那里听到什么关于“以后”的话题。 谁都会乐呵呵地畅想未来,并且说出来。 但竹听眠不会,她不索取承诺,也听得进去任何话,然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仅此而已。 人非草木,李长青一直都为了竹听眠的不安而不安。 他放下那纸协议,站起来。 “你其实从没有想过我们的以后。” 竹听眠还坐在那,沉默了一会,说:“我不明白你现在讲这个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都没有,”李长青告诉她,“我只是想说,知道这件事,我会觉得不太公平。” 竹听眠就不再说话,盯着桌上那页纸。 李长青绕过茶几,来到她面前,俯身,然后伸手把住她所在的椅子扶手。 他圈住她。 她也只能抬头看他。 “没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竹听眠说。 “不知道往哪走,怎么走呢?”李长青问。 竹听眠偏开头,“我觉得你在逼我。” “你知道我没有,”李长青手掌稍稍用力,“解题过程都是为了一个结果,不是吗?” “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套用公式的,至少感情不行。”竹听眠说。 “可以的。”李长青说。 竹听眠抬头看他。 李长青又说了一遍:“可以的。” “可以什么?”竹听眠问。 “贝叶斯定理,”李长青说,“所有事情都有后验概率和先验概率,我们再次见面,重新认识,而且彼此喜欢,这已经验证我们足够有能力产生新的依据,更新良好结局的概率值。” “我不和你说以后非得要怎么样,你知道我从没说过,但是你其实也明白说什么话我会难过,”李长青问她,“竹听眠,你希望我听到你说不考虑以后的时候还能开心吗?” “如果我是那样的人,你真的会放心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他们两个人都知道答案。 李长青听到了沉默。 气氛瞬时变得不太美妙,贺念他们已经有所动作,三个人担心地顺着墙根摸到堂屋门边。 王天用嘴型问:“怎么办?” 贺念用嘴型答:“不知道。” 罗丝不再多话,已经开始撸袖子。 门里,李长青还维持着那个姿势。 他圈着竹听眠问:“很多人都不看好我和你,这其中也包括你,对吗?” 竹听眠已经被他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搞得恼火,皱着眉仰起脸说:“你没损失,不是吗?” 李长青紧着眉看她片刻,说:“这句话太伤人了。” “你要怎么样?”竹听眠问。 “你觉得我会怎么样?”李长青面色沉重。 竹听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已经习惯性地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李长青忽而俯身亲了她脑门一下。 竹听眠意外地睁大眼。 李长青却没给她太多反应的时间,就维持着距离说:“我告诉你,我警告你,我,我反正就要警告你,你简直让我生气。” 说罢,他兀自笑起来,轻快地说:“没关系。” 李长青又低头亲了竹听眠一下,而且故意亲得很响。 那块皮肤被嘬起来,原本应该亲昵而隐私的声音重重炸开在竹听眠耳边。 她怔怔地抬手按着脑门。 第141章 李长青已经松开手,愉悦地向院外离开,仍然没忘记报备,“我早上要上课,下午要给老爷子雕木头,晚点来找你,想我了就打给我!” 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 院子里三个人和竹听眠一样呆了半天。 院门那早就瞧不见李长青的身影,竹听眠却迟迟没有放下手。 她的心跳已呈攀升之态,脸也因为说不明白的理由而发烫。 本以为风暴将至,谁知收获了个响亮的吻。 李长青说不公平。 竹听眠才是觉得不公平,这个人总是轻而易举击溃她的防线。 就像抬着个喇叭冲进来大声宣布:这堵围墙怎么还没推掉! 然后嚣张无比地喊:“快拆掉快拆掉!” 竹听眠把自己想乐了,什么都顾不上,站起来冲院门喊:“李长青!你是不是疯了!” “我就疯!”李长青居然还守在院外,“我就喜欢你!” 回这一句话还不算,他一边大喊着一边往巷外走。 “李长青喜欢竹听眠!李长青爱竹听眠!” 这样的宣告和今晨的阳光一样毫无章法,只管铺天盖地。 让人晕头转向。 * 时近九月,李长青的考试进度条已经所剩不多,他倒是一如既往地面面俱到。 自己统筹好项目,又一一执行。 上课学习,想竹听眠,完成任空明布置的木雕,想竹听眠,出发去镇口把老太太的水果推车接回来,想竹听眠。 其实这样的日常和以往没有太多变化,但在细微之处还是有所不同。 李长青坚持执行竹听眠定下的协议,而且无论再忙,他都会每天绕过来民宿待半个小时。 也不空手,小东小西地带着点,往前台一放。 要是赶上竹听眠在堂屋里,他就贴过去坐下,同大家有说有笑,临走时拉着竹听眠抱一下。 要是遇着竹听眠待在自己房间,那就会发展出好几分钟的深吻。 只是,李长青总是引发热潮,又亲着亲着靠后,低头笑着瞧竹听眠逐渐投入的表情,然后他松开手,接着替她抹去嘴边的水痕,对她说:“那我回去啦,明天再来。” 明天过来还是一样。 “你是不是在欲擒故纵?”竹听眠不愉快地问。 李长青点头说:“是呀。” 还是呀。 “那你出去!”竹听眠扯了扯衣领。 李长青又黏黏糊糊地贴上来,“那你说要我亲你。” “我不说,我不想!”竹听眠气闷地推开他。 结果她又在下一次被李长青这个人哄着抱着,再次陷入这个局面。 竹听眠当然要和他算账,只是看看日子,已经临近考试,所以她暂时放下这样的“个人恩怨”。 李长青就近参加考试,提前一天出发去县城,走时众人欢送,十月中旬的太阳铺他一身金灿灿。 大家为了送考也是各凭本事。 红包和手写信以至于鲜花油条鸡蛋都纷纷上阵。 在一众热烈之中,竹听眠牵着李长青的手把他送上车,而后和蔼地告诉他:“好好考,没考好,一年不准进民宿大门。” 她一直监督的李长青的成绩,对他有自信,也相信他能考得好。 即便不能和应届考生相提并论,在成人高考的范畴里,李长青也是偏上水平。 只是他不乐意等,只匆匆准备了一年,要是再来一年,成绩肯定拔尖。 当然了,自信是一回事,威胁是另一回事。 竹听眠知道,对李长青来说,同他讲一万遍“好好考在家等你”不如恶狠狠地凶他一句。 这个人怪得很,就吃这一套。 看吧,他听完这句,果然美滋滋地低头抿笑,又朝送行的人招招手,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在考试期间,头一天晚上他还矜持地分享自己感觉还不错,而且会早点睡觉,保持明天的精神头。 第二天考完,李长青立刻就打电话说要回来了。 竹听眠不准,让他先去吃个饭,休息一下,明天慢慢回来。 最近修路呢,镇子到县城那段路时不时就换一截路休整,非必要情况,竹听眠都不准李长青开夜车。 “好吧,”李长青在电话里拖长声音答应,又说,“我先去打个视频,李长真知道我考完了试,非要在群里打视频呢。” 竹听眠一想那个小姑娘就乐了,告诉他:“快去吧。” “晚上我找你。”李长青说。 “好。”竹听眠答应。 “我想你。”李长青说。 “嗯。”竹听眠应了一声。 “说你也想我啊。”李长青明示她。 “快打你的视频去,”竹听眠说,“想你。” 李长青这才满意。 临近十点,李长t青已经在旅馆里洗好澡,正捧着手机和竹听眠聊,什么话都说。 整个人都还处于终于结束了备考这个阶段的兴奋之中。 【跑路要紧 】:李长青,你打字不累吗? 竹听眠发来这句消息的时候,李长青正在打字说今天在炒饭店门口看到一只齐刘海小猫,正在绞尽脑汁想形容词描述那只小猫长得多么惊世骇俗。 谁知突然被浇了这么盆冷水。 “什么意思呀?”李长青捧着手机自言自语,疑心是不是前段时间他太过分,所以等他考完试,竹听眠就要立刻报复回来。 “别呀。”李长青急急打字。 【聊天请投币】:我不累啊,打字不累的。 【跑路要紧】:可是我打字累。 李长青立刻引经据典。 【聊天请投币】:那不行的,这周的聊天我没达标,我要打字,我要聊天。 【跑路要紧】:那你打字吧,我打电话去了。 李长青惊坐起。 【聊天请投币】:和谁啊?谁这么晚找你? 【跑路要紧】:和你呀。 [毛绒熊猫拎大锤] 李长青当即笑出了声,捧着手机晃了晃,又甜甜蜜蜜地躺下去,赶紧拨电话过去,而且是视频。 他放心了。 美滋滋地同她说话,一直到竹听眠睡着,李长青看了好久才舍得挂掉电话,迅速入睡。 翌日,他刚刚拐进镇口,最先看到的是李家天团,三叔最先看到他回来,立马回头吆喝:“来了来了!” 陈兰和张桂香疾步奔过来。 李长青赶紧熄火停车,一下来就收获了好多拥抱,老妈抱完奶奶抱,奶奶抱完三婶抱。 最后三叔说多麻烦,不如一起,他张开双臂,疯狂拍照片,说:“下午我就去洗出来,烧给大哥看。” 听三叔提起老爸,李长青立刻就酸了鼻子,觉得有必要回点什么话,谁知情绪已经到位,却被一阵广播打断。 在场众人循声望去,是很熟悉的东西了。 广告车。 竹听眠旧招重用,启动了广告车,侧面电子屏上挂着两行字,然后周围是大红大绿的花团锦簇。 刻意又显眼的搭配。 同时,车顶的外置音响循环播放。 “长青长青,金榜折春!长青长青,天下无双!长青长青,爱你爱你!” “哎哟……”李长青乐了半天。 李慎赶紧转手机去拍,念叨着:“这也得给大哥看看。” 这已经足够轰动,下一秒,贺念就带队在前,王天和罗丝跟在后面,甚至还请了个舞狮队,一路敲锣打鼓地过来。 李长青快被幸福淹没,但还是尚有理智,扯住贺念问:“这么大阵仗,我要没考好怎么办?” 而且,竹听眠呢? “竹听眠说了,管你考好没考好,她就是要让大家伙知道,你李长青今非昔比!” 贺念说着,扶了一把额头上的大红帽子,示意李长青快点让开。 “你别挡道啊。” 李长青简直无语,赶紧问:“她人呢?” “民宿呢!”贺念在舞狮队伍里扯着嗓子喊。 李长青一回头,就撞上王天兴奋地蹦跳,到他面前说恭喜,又匆匆离开跟上队伍。 接着就是罗丝。 “你也……”李长青有些纳闷,毕竟这女孩从来都比较冷酷。 罗丝低调地扶了扶自己的装备,说:“她给的太多了。” 李长青跟老妈讲自己去民宿看一眼。 陈兰拍了他手臂一下,“看什么一眼,带着人回来吃饭!” “好!”李长青答应下来,往车走的时候都没忍住蹦一下。 民宿外面已经更换海报,上书:老板对象今天荣归故里,全场房间统统五折! 李长青对着这个海报又是一声“哎哟”。 可他没能看到竹听眠。 他倒是知道竹听眠房间的密码,但也不会未经同意就进去,所以在门外打电话。 竹听眠却告诉他自己有事儿,要是他家里邀请吃饭,就说她这边有公事走不开,明后天一定过去。 第142章 最后吩咐:“你快走,回家好好陪家人。” “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吗?”李长青戳了戳门缝。 “有,但不是现在。”竹听眠说。 八成又在筹谋什么事情。 李长青也听话,回家先解释为什么没把人带回来,一家人乐呵呵地吃饭,最后去打印照片,烧给李平看。 三叔高兴,老太太也高兴,老妈更是不用提,已经抱着刘霞哭了好几场。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聊到夜深。 李长青洗完澡,吹干头发,一看手机,居然一条消息都没有。 【聊天请投币】:不是说会找我吗? 竹听眠居然立刻回复。 【跑路要紧】:你在干嘛呢? 【聊天请投币】:准备睡了呗,刚吹完头发。 李长青虽是如此回复,但还在想办法要找个理由打视频,手机一震。 【跑路要紧】:我给你二十分钟,过来。 从铺子这边到民宿步行也就二十分钟,要是跑得快,李长青十分钟就能到民宿。 问题是,去干嘛啊? 李长青愣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 【聊天请投币】:现在吗? 【跑路要紧】:十九分钟。 李长青人已经冲下了楼,在院门前迅速刹车,轻轻关门,又一路迎着月光往前跑。 十一点的街巷空静,奔向爱人的脚步轻快无比。 到民宿之后李长青收到消息,竹听眠让他直接进房间。 可房里没开灯。 李长青询问一声是不是在卧室,竹听眠没说话。 他只好摸黑往里走。 谁知刚进去没两步,竹听眠出现在他身后,而且关上了门。 李长青被她吓一跳,又赶紧扶住人关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不开灯。” 连窗帘都拉得严实,月光都漏不进来,视线之内的一切都显得昏暗。 李长青才从走廊进来,尚未适应黑暗,也瞧不清她的表情,却感受得到她正在盯着自己看。 竹听眠没说话,仰头亲了他一下。 亲的是下巴。 李长青扶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再开口,声音已经哑了,“怎么,怎。” 竹听眠推了他一下,又往前一步,再次踮脚亲他。 这次是亲的嘴角。 连续几次一推一进,李长青的膝窝碰到床沿,顺势倒下去。 竹听眠紧跟其后。 他们之前有很多吻到情动的时候,或是抱,或是靠墙,却从没有这样亲密的姿势。 李长青下意识想扶着床坐起来,可竹听眠已经按住他的脸,把他压回去,开始吻他。 李长青很快回神,本能地拥住她,加深这个吻。 一室旖旎,呼与吸都变得粘稠,水声也逐渐烫人。 李长青快融化在这了,他真的太想竹听眠,三天没见,恨不得能把人揉进自己身体里。 竹听眠忽然撑着身子坐起来,从枕头旁摸出来个小盒子,轻轻地拍了拍李长青的脸。 另一只手揪住他的衣服下摆扯了扯。 “脱掉。”她说。 李长青的第一反应还是说不行,可竹听眠先声开口:“你敢在这个时候拒绝我试试?” 他呆滞地照做,开始怀疑这八成是在做梦。 等李长青把自己的t恤扔到一边,竹听眠才满意地哼笑一声,重新盖下去。 李长青完全受不了这样,腰用力,翻身压住她。 他正要往下吻,竹听眠忽而伸出手掌盖住他的嘴巴。 李长青依恋地吻舔着她的手心,同时看过去,并着“嗯?”了一声。 “我突然困了,”竹听眠说,“改天吧。” 李长青反应了好半天,问:“你是故意的。” 就是报复之前那些亲亲。 竹听眠笑着替他擦去嘴边的水痕,“怎么会长青,我又不记仇。” 这还不记仇? 李长青很快就接受自己被戏弄的事实,坐起身自己冷静了好半天,把衣服穿好,又去穿鞋。 他决定,等他回家,一定写百八十个字的小作文批评这种行为。 李长青靠着莫须有的怒火来平息另一种火,刚要见效。 竹听眠又柔柔地贴上来。 软山靠着后背,随着动作而波动。 李长青浑身一僵。 他是知道的,刚刚有碰到。 她没穿。 “你别这样欺负我。”李长青咬着牙警告她,只觉得自己呼出来的都不是气,是火焰。 烧得硬疼。 “以后还跟我欲擒故纵吗?”竹听眠不仅抱住他,而且还探出腿。 踩着压着。 李长青痛苦地闭上眼,“错了,我错了……” “舍得走?”竹听眠脚尖用力。 李长青立刻回头瞪她,可也没能有多少威严,因为他闷哼了一声。 他已经适应这间屋子的光线,看清竹听眠的笑容,自觉脑子里那根弦已经崩得很紧。 李长青没有回答,只盯着人。 “说话。”竹听眠催他。 “怎么可能舍得。”t李长青委屈地攥住那截脚踝。 “说你要我。”竹听眠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李长青按着她的脚往下压,垂头丧气地说:“你感受不到吗?” 说这句话,李长青一时之间真的有些讲不出口,太露骨,太直白。 他还没从因为竹听眠主动而感到震惊里走出来,真的有些说不出口。 竹听眠看穿他的害羞,而且非要他自己脱下这层害羞。 “我要听你说。” 李长青重重地呼吸几下,看向那双含笑的眼睛。 “我要你。”他一字一顿。 “什么时候,”竹听眠又踩了一下,“现在?” 李长青浑身绷紧,呼出的气越来越烫,话也说不明白,看得出来已经到忍耐的极限。 竹听眠才笑着放过他:“李长青,今晚该哼唧的人不是你。” 该断的弦还是断了。 李长青尚能顾着翻身和盖上去的时候不压到她,运用所剩不多的理智告诉她。 “我不太会,你要教我。” 第52章 安澜(正文完结) 竹听眠从未见过这样的李长青。 好似世界起了大风, 把他们吹裹到一处,从此以后,可以从他的身上辨认她。 至于这件事。 竹听眠当然也想过, 先前的她刻板地认为这就是交换热气和兴奋的事情。 相拥,然后隔着血肉,骨骼摩擦碰撞。 完全不是这样。 屋里不见光,所以听得轻一切急速燃烧的呼吸声。 竹听眠能听见自己是如何被压进枕头, 又缓缓回升, 甚至听得见枕头里面填充的棉花正沙沙私语,又被情/事而吓得噤声。 床铺从未如此柔软, 几乎和仰在黏湿沙滩上面一样。 人也不自觉地变得贪婪, 拼了命地捕捉对方的每一次呼吸,然后刻到自己骨子里。 竹听眠偏头蹭了蹭他,顺带着用膝盖顶他。 “怎么了?” 她感到李长青渐渐放慢了速度,可他们已经足够坦诚。 目前似乎没有突然停下的原因,竹听眠被悬在半空。 “我这是……”李长青先把头埋进竹听眠颈窝, 吸了几口气,又偏过脸, 咬着她耳朵小声说, “我找不到。” 话是这么说, 可他动作也没停。 已经找准。 竹听眠因此而弓起身子,下意识地扶住他的手臂。 李长青立刻紧张地问:“这里?” 竹听眠没有回答, 咬了他肩膀一口。 她从未想过居然是这样,在撬开灵魂之后同另一个灵魂交融。 竹听眠已经什么都无法想。 摇晃中能感受到他的汗水落到自己脸上,然后他就停下,先郑重地拂去那些水痕。 李长青脖子上坠着的那块六便士忽闪着,竹听眠忽然觉得这样一块货币挂他身上不太合适, 金钱在这个人面前都显得掉价。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诗人穷尽辞藻描写爱情。 因为这种感情毫不讲理,而且突然降临,实在难以解释这种顿悟。 爱情是不可理喻的灵光一现。 竹听眠发现自己太喜欢他。 真的太喜欢他。 没办法不喜欢他。 她喜欢这个人的所有。 爱他。 竹听眠仰头吟了一下,手还拽着那根项链,李长青被她扯得低下头,急急地问:“痛吗?” “早不痛了笨蛋。”竹听眠歪着头回答他。 她把那枚六便士放到李长青嘴边。 “小狗,”竹听眠声音都哑了,还要逗人,“叼好。” 李长青从来都不喜欢竹听眠这样叫他,这个人拥有两个小小雷区。 年纪和称谓。 他无所谓竹听眠怎么叫她,但是每每竹听眠展露怜爱,李长青会觉得自己又被她当做一个孩子,一个需要关心,而且时常浇灌疼爱的孩子。 第143章 李长青想做她的男人。 竹听眠看得明白这一点,又过分喜欢瞧他明明想说话又只能忍下来的可爱表情。 所以就要这么逗他。 而且,还能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适合调情呢? 可竹听眠总在感情一项屡屡失策。 譬如此时,李长青正迫切地证明自己,哪里受得住逗?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他如同以往那样乖顺地偏头,轻轻咬住她指尖的那块金属吊坠。 李长青抿着银币沉声说:“那我继续了。” 这个姿势加这个角度,竹听眠再次解锁了李长青的另一种英俊,无比满意,愉悦地勾勾他的下巴。 李长青眸光暗了暗,不服气地继续。 再也听不进去话的那种。 …… ………… 竹听眠梦到自己躺在一座噗噗冒气的火山下面。 也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那座山虚张声势的样子有些可爱。 或许是因为环境问题,她开始觉得口渴,并且就是这个口渴,衔接了梦境和现实。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实在很难想象会有这么一个手脚并用的牢固拥抱。 要放平常,竹听眠绝对没办法在这样的高压环境中入睡。 可实事是她差点因为挑衅而散架。 这会困意未散,稍微动一动,酸泛感立刻唤醒理智。 她由衷地“嘶”了一声。 可身后那堵人却更加结实地抱住她。 气得竹听眠掐了他手臂一下。 李长青果然早就醒了,被掐也不动,对着她的脊椎问:“怎么了嘛。” 声调软和无比。 要不是早有亲眼见证,竹听眠真的会以为他又在悄悄委屈什么。 她又掐他,“你说怎么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变得非常了不得。 再掐。 这次李长青立刻有反应,他缓缓退身,火速下床,踩上拖鞋啪塔啪塔地小跑出去,又端着个木盘叮叮叮叮地跑回来。 木托盘里碟碗杯俱全。 竹听眠扫了一眼,“我还没刷牙。” “你嗓子哑了。”李长青迅速看她一眼,又虚虚指了指她的脖子。 “真是多谢提醒。”竹听眠清了清嗓,躺在那瞪着天花板,没有自主起身的打算。 “粥,豆浆,小馒头,还有梨汤。”李长青也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可以撑在床上的小桌,把人扶着坐起来,又贴心介绍。 这一动,所有的感觉都更加清晰。 竹听眠靠坐着看他一眼,“你现在知道疼人了啊?” 李长青心虚地坐在床边,把梨汤往她面前挪了挪,“喝点吧。” “喝了能好啊?”竹听眠揉着自己的脖子问,“也不知道昨晚是谁跟钻地机一样,还让我喊大点。” “我!”李长青显得有些听不了这种话的状态。 “你什么你!”竹听眠瞪他,“你现在跟我大声对吼是不是?” 李长青嘴唇动了动,而后没有说话,整个人往下梭,在没有撞到小床桌的情况下,用一种极其刁钻的身法拥住竹听眠,脸一下下地在她腰侧蹭着。 “竹听眠,”他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竹听眠戳了戳他的脑袋,“我才是不知道怎么办。” “不是啊,”李长青小声说,“我太爱你了,我不知道怎么描述,然后爱你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就感觉,我离不了你,我以后都离不了你了。” 竹听眠哼了一声,“花言巧语。” “是真的呀。”李长青搂紧她,依恋地吸气。 竹听眠兀自笑了一会,先端梨汤来喝,发现挂在她腰上这个人还在持续吸气。 “闻什么呀?”她好笑地问。 “你的味道。”李长青说。 “都是你的味道吧。”竹听眠说。 “你真是……”李长青弹起来,又赶紧扶住小桌子,偏头想瞪竹听眠,结果一瞧见就乐起来。 “都装好了,没洒。”他说。 说完,又呆呆地看着竹听眠笑,笑着笑着,抓住她的手,珍惜地捏了捏。 “我下次不会这样了。”他保证。 “你还想有下次?”竹听眠问。 李长青就低着头笑,把她的手又捏了捏。 这样的早晨还算温馨,竹听眠不论怎么怪罪,李长青都会忙不迭应下来,直到她说自己要去洗漱,这才在他脸上看到些许犹豫。 “再躺会吧?”李长青建议。 建议得十分心虚,所以竹听眠立刻就起来去卫生间,下床时还差点没站稳。 李长青扶住她,“要不还是躺会?” 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竹听眠甩开他的手走进卫生间,不到十秒,就听见竹听眠大声质问。 “李长青!你是狗吗?” 她不仅质问,她还冲出来拎起枕头砸人,“喊你声小狗你都不乐意,你看看你把我啃成什么样子了!” “我是狗我是狗。”李长青上赶着认下这个外号,抻着脖子让她把枕头拍到自己脸上,手臂则是伸开,护着她不让她摔了。 还要在枕头离开的间隙劝,“你小心点啊,一会撞到哪。” 竹听眠哪听他劝,拿着枕头对他一顿拍,拍到自己气喘。 李长青等她歇了一会,探头来问,“累着了吧。” “是因为谁?”竹听眠掐着腰问他。 俩人安静地互相看了几秒,又不约而同双双笑出声音来。 竹听眠甩手把枕头丢去床上,朝他伸开手,“再抱抱我。” “哎哟。”李长青立刻幸福地抱了上去。 * 李长青的生日是补办的,九月份的时候忙于备考,出于某种不能半场开香槟的心态,决定挪到考完之后再一起庆祝。 今年的生日意义不同以往。 他已经是有了对象的人。 这场小宴席还是在木工铺子里办,李长青迎在门口,沉稳地给每一个人介绍位置。 “是的,那个靠近廊柱的是我位置,右边那个别坐,那是竹听眠的位置。” 拢共就邀请了十来个人,坐一张大桌。 可李长青依旧介绍出了百桌宴席的感觉。 也没谁想拆穿他,乐于看他这样重视小竹老板。 李家的饭桌还是老一套。 喝酒吃饭闲聊,然后调侃李长青初中跟人告白的事儿。 只是今年改换了说法,新增一条:这小子居然都不记得人,小竹老板真是原谅得太快。 “她就是心很好。”李长青得意地说。 尾巴就要翘上天。 竹听眠就安静地看他嘚瑟,手在桌下掐他腿,“你还骄傲上了?” 没想到手没能收回来,李长青拽住,动作麻利地在她手上盖了条丝巾,接着一环冰凉顺当地滑到她手腕挂好。 完成这件事,他才抽回丝巾。 “只给你。”他说。 或许是觉得这句有点干巴,所以接着补充,“我找了个假手练过很多遍,而且量过你的手腕尺寸。” 说到手腕,他又有话讲,“所以说都是缘分,奶奶给我镯子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你的手腕,可这镯子就是你戴着合适。” 李长青把丝巾叠起来收好,迅速地瞄了竹听眠一眼,“我们天生一对。” 竹听眠低头看向手腕。 放在桌下瞧不清楚,所以她抬起手仰头看。 也是因她这个动作,以及这个物件,整桌人为此而出现短暂的沉默。 尤其是李家人,谁都明白这镯子意味着什么,就连多年老友老孙也明白,他尚未放下抬杯的手,小声凑去李慎旁边问。 “这是?” 李慎骄骄傲傲地同他碰杯,“你懂的。” 竹听眠好好地观察了一下这镯子,玉镯,通体呈柔和的青白色,细腻质地中独有一抹鲜亮的翠痕,犹如反季节见春,而后结果开花。 正如李长青所言,内圈大小十分贴合她的手腕。 而且,竹听眠收回手,凝神听了半晌,舒服地发现没有人就此表现得惊诧非常,没有惊讶的目光,也没听见让人不适的声祝贺。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着。 为李长青给出这个镯子而开心,也为竹听眠公开展示这个镯子而开心。 “我都做好准备你要打我。”李长青小心地揪了揪她的衣袖,解释说,“我不管以后,不管怎么样,这个镯子就是得给你。” 竹听眠偏头看他,故意靠过去问:“我跟你要了么?你就给我。” 然后她发现这个人蓦地陷入害羞,手抠着膝盖,眼睛止不住地眨巴,“你就当我不讲理吧,你要对我负责的,我那什么。” 越往下说,声音已经几近于无。 “我总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因为,我们都那什么了。” 他很多时候都显得过分大胆,又在形容感情时表现得纯情无比。 第144章 害羞,却也要坚定。 无一字不在倾诉认真与珍视。 李长青像是一个会因为爱而至死不渝的人。 至死不渝,这实在是一个很容易写下的词,但极难做到,而且不易证明。此情过分炽热,又相当沉重。 人在遇见这样的感情时,会本能退缩,悻悻而惶惶,早已认定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是易得无价宝。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看得出来,李平和陈兰真的有好好爱他,而且把他教得很好。 竹听眠久未说话,只是瞧着他。 真情从来都不是由口说出,是一种能够确信的知道。 她知道对他好,他就一定会对她更好,然后她又忍不住地继续对他好。 互通有无,爱得只增不减。 “我知道了。”竹听眠对李长青笑了笑,伸手牵住他。 李长青先是一怔,脑子立刻转过来,开始得寸进尺:“我觉得我们的那个恋爱协议可以先改改,三年起步好了。” “真是蹬鼻子上脸啊长青。”竹听眠微笑着收回手,就留李长青坐那傻乐。 一转头,对上了张桂香的目光。 老太太十分满意于镯子的效果,隔着半张桌子对竹听眠咧嘴笑,竹听眠就冲她晃了晃手腕,“奶奶,破费了啊。” “奶奶我乐意!”张桂香乐得不行。 “你戴这个是真的好看,显白。”陈兰对竹听眠说,之后看了她的手腕很久,忽而低声讲,“真是太感谢你,无论哪一点。” “我才是要感谢你,”竹听眠对她说,“无论哪一点。” “都别谢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李长青探身过来,又小声地对竹听眠说,“快吃点菜。” 竹听眠仰头看看这院子,又瞧瞧这一桌人。 亲情啊家庭啊,于她而言无疑是段失窃的文明,本也没奢求过还能失而复得。 家是一种感觉。 竹听眠发现她总能在这间木工铺子里得到慰藉,是一个落脚之处。 一个确信的岸。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李长青能够生长得好,都是因为李平和陈兰真的对他好,而且爱他。 他从父母那里学会爱,又在竹听眠身上实践爱。 她撑着脸去看为他舀汤添菜的人,待他坐下,对他说:“一会吃完饭,带我去给你爸爸上柱香。” 李长青正把鱼肉捞进竹听眠碗里,又推开自己的碗,把她的碗筷取过来给她挑刺。 闻言,动作微微一顿,迅速扭头看她。 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几秒,继续抿着嘴低头挑刺,只是眨眼的频率越来越快,活像要和那块鱼肉较劲儿。 最后,李长青完成捡刺大业,认认真真地把碗推回去给竹听眠,把筷子放她手里。 还是没说话。 继续抬头看竹听眠。 他的眼睛亮亮的,光芒湿润。 李长青把嘴巴抿了又抿,继而低头,伸手轻轻地碰了竹听眠手背一下,又很快牵住她,捏了捏她的手。 “谢谢。”他说。 “不客气。”竹听眠反手,同他十指相扣。 * 考试成绩要等一个多月左右,任空明早已看准这个时间,放出话即将带着自己的爱徒参加各类文化艺术节。 李长青结束考试在家都没待够一个星期,就被老爷子召唤出去。 临走那天,他当然是依依不舍,拉着竹听眠说了好多话,让她千万注意照顾自己,又讲每天睡前都要打视频,接着他左右看看,凑到她耳边小声问:“还难受吗?” 竹听眠无奈地瞥他,“大哥,已经过去了五六天,没你这么自信的啊。” “哎!”李长青晃了晃她的手,又抱住她,“我舍不得么。” “一个月就回来了,又不是去多久。”竹听眠拍拍他后背。 “那你再说点好听话。”李长青依恋地搂紧她。 “快滚。”竹听眠说。 李长青闻言,把人抱得更紧,美滋滋地说:“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竹听眠简直反驳不了,只好加重拍他后背的力道,好让这个骄矜的男人知道点厉害。 不过,李长青出这一趟门的确是长了许多见识,在传承行业,师父带着徒弟出去参加展会,介绍作品,观摩其他手艺人的雕刻方式,是拓宽视野的大好机会。 而且中途还遇见了孟春恩一次。 他当即邀请孟春恩再去秋芒镇玩。 孟春恩十分向往,可日程实在排不出空档,遗憾地说:“老眠早就喊过我,可是我下个月真的没时间。” 李长青疑惑:“为什么是下个月?” “你不知道?”孟春恩问他,然后立刻说,“那我也不讲了。” 之后不论李长青再如何问,孟春恩都是守口如瓶,直到那场活动结束,几方人各奔下一个目的地。 道别的时候,孟春恩倒是多说了一句,“我啊,当时拼了命地让老眠从医院逃出来,她跑到秋芒镇也不跟我说,让我担心好多天,我也为这个生气。” 听他这么说,就是竹听眠才到镇子里来,格格不入的,让人看不明白的时候。 李长青告诉孟春恩:“当时她也不好过呢。” “我知道啊,”孟春恩立刻说,末了又摇摇头,叹气道,“我就是知道,心疼么,最烦看她什么事儿都自己绷着。” 所以生气。 李长青读懂他的关心,也为竹听眠有这样的朋友而高兴,自己听得乐起来。 孟春恩抱着手看他笑成这样,难免跟着开心起来,继而感慨,“要我说啊,还好是去了秋芒镇,你们俩能遇见,真是太好了。” “就说是呢。”李长青心里头甜滋滋的,干脆顺着当下这个高兴劲儿一鼓作气地问,“所以,你说的下个月有什么事儿啊?” 孟春恩当即收敛笑容,挥手说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长青在原地愣神半天,挠挠头,自己去找任空明。 到晚上睡前,他给竹听眠打电话,说起在活动现场遇见孟春恩了。 “我知道了,他下午就给我打过电话。”竹听眠说。 “那……”李长青还是忍住了询问,他料定孟春恩不说的事儿一定是竹听眠想瞒着的,故而中途改换语气,又黏黏糊糊地表达相思,“我好想你。” 听筒里传来竹听眠的哼笑,她说:“听出来了。” 又讲:“可是,昨天是谁说的,现在已经特别成熟,完全不会幼稚。” “成熟也要想你。”李长青抱着被子幸福地在床上打着滚。 “你还说了,我再怎么哄你都没用,就是不准我去爬树。”竹听眠说。 李长青无奈地笑起来,问她:“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要求呢,而且我不在,别人扶你我也不放心呢。” 他想起这事儿就乐。 记月巷旁边有棵大桂花树,人家好不好地在那长了许多年,这竹听眠走路又不爱看脚下,路过时被树根绊了一下,当即勃然大怒,说要爬上去踩着它让这棵树看看谁是大小王。 她立刻就要执行。 贺念当即电联李长青,最后李长青动用了男朋友的身份还好歹把她劝住。 这会她又提起这事儿,李长青听得直笑。 笑着笑着,又想起贺念挂电话之前说的话:“长青啊,你没发现吗?只消竹听眠隔段时间不见你,她就得搞些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还记得吧?上次那个蓝莓酱辣椒面菜头?” 李长青耳中回响着这句话,决定趁此时问竹听眠,“你是不是特别想我啊?” 竹听眠当然不愿口头承认,立刻说你是在做梦。 李长青在床上翻了个面,转着眼珠说:“那我就万一可能又要延后几个活动怎么办呀,兴许晚个一周两周才回来呢。” 竹听眠在电话那头安静良久,忽而问:“李长青,你现在学会套话了是吧?” “是呢。”李长青紧紧地把脸压到屏幕上。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不自在。”竹听眠威胁。 李长青已经见过世面,完全不惧,嘚瑟道:“你又不在我身边,而且你别想说什么来让我害羞,我已经——” “老公。”竹听眠喊他。 因为语速太快,又紧紧刹车,所以李长青咬了舌头一下,某种澎湃的力量顺势沿脊柱而上。 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又讲:“再说一遍吧,刚才信号不好呢。” “我说,”竹听眠语带笑意地问,“我刚才没听清,你好像是说要迟半个月才回来?” 李长青紧紧握着手机,“会按时回来的。” “随你。”竹听眠满意地哼哼一声,讲自己要睡觉了,让他退下。 “你明明就是要去看电影,”李长青什么都顾不上,先不怕死地拆穿她,又软声祈祷,“再喊一次嘛。” “晚安。”竹听眠挂了电话。 第145章 李长青瞪着手机聊天框,上上下下滑动,发了半天呆,已经能熟练回忆起刚才那声“老公”的声调和节奏,甚至尾巴那股带着气音的笑声都已十分清晰。 他起身前往淋浴间。 * 有件事情,李长青自个儿都已经忘记,说起来这事儿也和孟春恩有关。 彼时木作协会庆祝会上,李长青不胜酒力,受欢乐气氛影响,对竹听眠小声说自己想老爸,竹听眠当场就说以后他考完试,会给他摆十天的长街宴。 对此,李长青进行过形式上的反抗,但很快答应下来。 就连之前,给竹听眠筹备生日会的时候,还听她说要摆宴。 李长青一直没有主动提,觉得摆不摆的已经不重要,他已经拥有了更珍贵的东西。 而且考试忙完,又赶紧跟着任空明走南闯北,在十一月末的时候收到成绩。 对于复习了一年的人来说,这个成绩已经十分可喜,虽然无法同六年前那样去自己的大学,但也足够选择一个很好的学校,接下来还需要选择是函授上课还是脱产。 考虑到目前李长青已经跟着任空明在木作行业开拓出一片小小的面积,多少算是有事业的男人。 再有就是,他已经有对象。 需要好好考虑,而且这事儿一定要和家人商量。 李长青返回秋芒镇,任空明也随行而来。 刚进镇子口,舞狮队就欢天喜地地迎过来,锣鼓喧天,场面有点眼熟。 “长青啊!回来啦!”有相熟的人看到他们,打完招呼,又热热闹闹地说,“小竹老板给你摆了长街宴呢!” “我?”李长青指了指自己。 任空明只当他是高兴傻了,抬手拍他后脑勺,“除了你还能有谁?” 大阵仗。 似乎从竹听眠来到秋芒镇之后,就一直大阵仗频出。 长街宴有说法的,按照摆的时间和庆祝目的,每天都有自己的主题。 今天是迎归日。 从老区的石门牌坊下面,铺了红布的桌子接连排列,一路停到李家的木工铺子之前。 红毯,红灯笼,大红炮仗。 李长青一路在众人的恭喜声中往前,终于在家门口看见她,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就杵在那静静地看着。 竹听眠正在同罗丝说话,接着罗丝指了指李长青这边,竹听眠顺着方向转头来看。 目光相遇于满巷亮红之中。 李长青怔怔地望着她。 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老爸把他举得很高。 “起飞咯!飞得高高的!” 他往前走,最开始几步还算平稳,最后逐渐奔跑起来,直到抱住了她。 “你要一直在,”李长青拼命地把自己往竹听眠身上贴,几乎是疯狂地确认她此时的存在,他重复说了好几遍,“你要一直在。” “会在的。”竹听眠任他大力,轻轻揉着他的后脖。 他问几遍,她就回答几遍。 “那你保证。”李长青瓮声说。 “我保证。”竹听眠捏了捏他的脸。 “还要拉钩。”李长青伸出手。 竹听眠轻笑着勾住他的手指,“那就拉钩。” 时至晚秋,气温已低。 可秋芒镇四处都在欢欣热闹。 钦羡的人不在少数。 当然也有眼红的人。 “这李长青真是好命,他老子给他摆一次长街宴,他找个女人又给他摆一次长街宴。” 裁缝铺冯君正乐呵呵地拉着周云和辛光前去赴宴,半道听见这话,难免要停住脚掰扯一顿。 她认出这几人都是熟面孔,以往没少跟着黄二妹嚼舌根。 冯君让周云带着孩子往后稍稍,她撸着袖子过去说:“我可告诉你们,这几天你们谁敢犯事儿,可别怪我动手不讲情面!” “呸!泼妇!”其中一人凶她。 “我是泼妇!”冯君也啐她,“我好歹是个人!哪像你们!可别多话,也别让我在宴席上看到你们!” “谁稀罕去!”那人说,“竹听眠就喜欢摆样子做好人。” 冯君都听乐了,“摆样子也是需要这个的好不啦?” 她说着捏了个数钱的动作,问面前几人,“你们有这个吗?” “那几人还要呛,”冯君一面说着我这个暴脾气就要接着吵,一道脆响嗓音闯进他们之间。 “打架?是不是要打架?仗着你们人多是吧!”杠子手臂一甩,挎包经过一个霸道的抛物线,稳稳当当落到后背。 她三两步跨到刚才说竹听眠不好的那人面前,完全没收着力道,鼻子都差点撞上去。 同时,齐群也盖了过去,“你再说一句试试?” “你……”那两三个人本就不占理,一下子不成气候,抖着指头说他们以多欺少。 “滚!”冯君说。 杠子一直持续地瞪着她们离开,回头乐呵呵地同冯君打招呼,又喊了辛大嫂,最后蹲下去同辛光打招呼。 她变得很不一样,收拾得利落清爽,说话和姿态都变得有范,以至于辛光一开始都没能认出她。 孩子仔细辨认半晌,眼睛稍稍睁大,喊:“姐姐,杠子!” “哎!”杠子脆亮地笑起来。 齐群也有样学样,蹲到辛光面前。 可他平日太凶,而且从来都不好好说话,辛光即便认出他也没有开口喊他。 “你!”齐群并不满意。 “别你了!”杠子用包推了他一下,“群哥,快走吧,我看那边都快开席了。” 她说完,也不等齐群,自个挽着冯君和辛大嫂往前走。 齐群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挠挠头,觉得哪哪都不对。 自打约定今天一起回来,在班车站遇见,杠子还是开开心心地喊他“群哥”又热络地一同往镇子里走。 可齐群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他说不上来,喊了一声“等等我啊”又追了上去。 十天长街宴,每天的主题都不一样,菜品的花样也不一样。 镇里镇外乃至前村后山,都能来参加。 竹听眠看见了许多老熟人。 陈小胖可是乐呵得不行,顿顿不落,每天还没到点呢,孩子就早早地跑来民宿,和辛光手拉手地等着。 个位数的年纪,已经展露出爱凑热闹的性格。 王爱在第二天的时候来过,身边还是跟着年节里见过的那个男人。 她先讲自己儿子就是喜欢热闹,已经叮嘱过他不许给竹阿姨和长青叔添麻烦。 竹听眠说:“他很乖的,看着他,我心里也热闹。” 王爱也没再说虚话,而是拿出一个红包,递过来,“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该给的。” 赔罪也好,道谢也罢。 竹听眠没和她客套,乐呵呵地收下,赶紧让贺念安排他们入席。 倒是也有闹起来的情况,任空明再次入镇,难免遇见赵老叔。 赵老叔不愿出门,李长青非得他来,推着轮椅在镇子里一顿狂奔。 “您看啊您看啊!”李长青卖力地介绍,“腊味合蒸!哎,竹筒鸡!还有那个嘛,您最爱吃的糯米肉!哎哟!好香好香!” 他笑嘻嘻地把筷子递去给赵老叔。 “你小子一天净会折腾我。”赵老叔挥拐杖打人都打累了,也没什么力气再骂人,气呼呼地拿起筷子就吃。 吃着吃着,赵老叔感受到桌对面有人一直在凝视自己,故而疑惑抬头。 看到了任空明。 都已经过去了快一年,谁还记得当年任空明上门买酒时是因为什么原因和赵老叔吵起来。 也说不上来这次吵起来又是因为什么,只好解释有的人生来就是互相看不顺眼。 俩老头吵得不可开交,吹胡子瞪眼,足足辩了半个小时,彼此都觉得有些累,默契地决定先吃饱再接着吵好了。 张桂香听说了这个热闹,兴冲冲地抱着自己的小酒壶加入,没多会,三军交汇,场面更加混乱。 “哎哟……”李长青好笑地捂着脑壳叹气。 竹听眠过来牵着他,“不去劝劝吗小青哥?” 李长青回头看她,又攥了攥她的手,“不用劝,老人家其实就喜欢有人和自己热闹热闹。” 如果没有冲突,就自己引发冲突。 他已经见习惯了。 竹听眠和他一同在那欣赏这个场面,余光忽而瞥见几个小小身影,动作缓慢。 她转过去看,是几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孩子,沿墙站着,眼睛不住地盯着桌上的菜,看起来很饿,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加入。 “这些是哪里的孩子啊?”竹听眠扯了扯李长青问。 未待李长青回答,一个中年妇女从那堆孩子身后走出来,迅速在人群中确认了竹听眠的位置,然后疾步走过来。 “你好你好,真是不好意思,”她自我介绍,我叫金明月,是……” 第146章 她看了一眼李长青。 “是后面牛仙村的金姐姐,”李长青立刻和竹听眠介绍,“她回村办了个小学,那些是她的学生。” “是的是的,你好。”金明月笑着伸出手。 “你好。”竹听眠同她握手,视线又看向墙边那些孩子。 金明月立刻就想开口,又先舔了舔嘴皮,先恭喜道:“之前早就听说长青很有出息,真是太为你家高兴了。” 李长青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没有。” 金明月又看向竹听眠,迅速地眨了眨眼,还是说出口:“小竹老板,是这样的啊,前些天有人吃了长街宴,回村里说起这热闹,孩子们听说,就很想过来看看,我没答应,结果最调皮的那个居然偷偷跑过来,我一追出来,所有的孩子都出来了。” 牛仙村。 竹听眠是知道的,那片村子也不算挨着秋芒镇,前后绕过来,得走大半天。 还没通路。 以前齐群就聊起过,说他以前认识一个人,受不了那个地方的苦,然后一走了之,留着自己还不会走路的弟弟独自在家,还好村子里以前出过一个女大学生,回乡办学,发现那孩子自己在家,救了下来。 看来,就是这位金姐姐了。 竹听眠看向她。 金明月为自己的贸然拜访而显得有些局促,衣着朴素,双手却很粗糙。 她虽然局促,却还是低声请求:“孩子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席面,小竹老板,我出钱可以吗?让他们高兴高兴。” 竹听眠看了看她,又看向墙边那排小孩。 看见他们穿着过于不合身的衣服,鞋子和裤腿上都是泥点,几个小小的身体挤作一堆,脑袋靠在一起,眼睛看着桌上的菜,小声地说着些什么。 竹听眠看了好一会,实在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先偏头喊:“贺念!” 贺念正在几步外招呼前来询问是否能拍视频留念的自媒体,听到召唤一个转身就到竹听眠和李长青面前,看见金明月,也不管认不认识,先热络地喊:“你好你好。” 金老师被他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你好。” “我不知道还有哪一段的桌子空着,麻烦你,带那几个孩子去落座。” “什么孩——”贺念随口问,问的时候视线自动开启转向,很快就瞧见墙边那排孩子。 他立马点头,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大步走过去,拍拍手喊着:“孩子们哎!跟叔叔走呀!咱吃饭去!” 孩子们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已经推搡着同伴往前,但脑袋还是齐刷刷地转过来看金老师。 见她点了头,才欢呼着跟着人走。 金明月一直在道谢。 “说什么呢,”竹听眠笑道,“都说了长街宴谁来都可以。” 金明月眼睛已经湿润,看看竹听眠,又看看李长青,“真是好人有好报,之前,长青还给我打课桌,打板凳。” “姐,真没事儿。”李长青笑了笑。 金明月还想说什么,竹听眠却忽而拉住了她的手,低头看上面那些伤痕和茧。 “多少年了啊?”竹听眠问。 “十二年。”金明月说。 竹听眠轻轻“嗯”了一声,但没松开拉着的手,又问:“怎么会想着回来过这种日子?” 她问得突然,而且直白。 金明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可竹听眠没让。 金明月不解地看向她,少时,才缓慢又坚定地回答:“因为我就是从那出来的,我知道走出去不容易。” 又说:“如果我一个人可以多托几个孩子离开,那就不亏。” 不亏。 她用了这个词。 竹听眠的心中已是酸苦无比,眼眶的湿润要靠迅速眨眼才能压得下去。 她深深呼吸,皱着眉把面前的金明月看了又看。 最后一步向前,抱住了这个伟大的人。 竹听眠抱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天啊。” 金明月身体微微僵了一瞬,但很快反应下来,开口第一句居然是:“我认识你,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很开心看到你过得很好。” 竹听眠摇了摇头,先松开人,建议说:“长街宴还要摆几天,要不要带着孩子住在民宿呢?不用付钱,当给他们放个假?” 金明月感激地笑了笑,但还是摇头:“不好太早让他们感受到这些好东西,听见过和体验过是不一样的,心态会痛苦。” 计深远。 竹听眠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金明月想让孩子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却不希望他们产生强烈的对比和不好,而后早早体会到失落和不公。 又聊了几句,陈兰走过来,热切地拉着金明月关心她的身体,又带她去入席,周云和冯君早在那边等了多时。 竹听眠和李长青在原地站了很久,她偏头看他,他拉拉她的手。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宾客喧嚣。 “阿姨,这个布娃娃是你买的吗?”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竹听眠回头去看,是个小女孩,她看到竹听眠挎包上面挂着的小花玩偶,看起来喜欢得不行。 竹听眠点点头,和李长青一起蹲下来和小女孩平视。 小姑娘又问:“我们听说,你有很多这种布娃娃对不对?” 竹听眠已经说不了话了,还是点头。 在小姑娘身后,那一小堆人正探头看着,等待着这个先遣队员带回消息。 那是一双双明亮的,渴望希望的眼睛。 竹听眠迎上那些视线,也明白自己在难受。 是拥有者对于未拥有者的愧怍。 小女孩兴奋地转身跑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其他孩子。 大家马上知道这个漂亮阿姨特别富有,她居然拥有很多这样的漂亮玩具。 他们纷纷献上自己的佩服。 竹听眠不太能在这样的目光中驻足,所以拉着李长青去别的地方。 周边稍微安静了些,她取下那个小花玩偶,低头看。 眼泪一滴一滴地砸上去。 “我决定,”竹听眠说,“以后民宿每年百分之十的利润都拿去给金明月。” 李长青毫不惊讶,只是心疼她掉眼泪。 竹听眠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善良,最可亲。 他揽住她的肩膀。 “但是这事儿还得去和贺念商量。”竹听眠说。 她还没想好用什么话术说服贺念,毕竟这事儿涉及到原始股东的利益。 竹听眠让李长青陪着她去找贺念。 就瞧见贺念人在巷子尾巴抱着手哭,前后相差没多久,原因已经无需细想。 竹听眠知道,这事儿已经无需多聊了。 贺念会同意的。 长街宴过去之后,恰逢民宿开张一年,结算完各项,趁着齐群没走,贺念立刻就拜托他带自己去牛仙村。 “别拿现金去,”竹听眠拦住他俩,让他们专门去办一张卡,以防村里有人知道金明月有钱为此生出歹心。 “其他的,你应该知道怎么说。” “嗯。”贺念点点头。 “沉稳!”李长青逮着空就夸赞,立刻表示自己一定多多干活,争取早日养家。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歧义,堪称私心饱满。 “怎么着?催婚啊?” 李长青立刻服软,“不敢不敢,这不夸你么,我要向你学习。” 他每一句夸赞都由衷,但是没出两小时就真心实意地觉得竹听眠真的太不经夸。 还沉稳呢。 李长青带着竹听眠去镇医院,路上还忍不住嘀嘀咕咕,“一个没看住就受伤,真的是,我心疼坏了。” 他一边说着,又一边低头给竹听眠吹手心。 起因是收拾客房的时候捡到一只煤油打火机,第一时间联系顾客,询问地址,民宿可以寄送。 但是对方说太麻烦了,而且他明年还要来玩,所以拜托民宿帮他收着。 就是这个zippo。 罗丝在手里把玩一阵,她转动滚轮点燃火苗,手指灵活地让燃着的火机在指缝间旋转。 而且没有被烧到。 竹听眠觉得这个技能过分厉害,立刻就要学习。 然后因为烫伤就医。 加医生听完这个受伤的流程,已经连评价都懒得,倒是由衷建议李长青:“你家这个真的是很闹腾,要好好看着。” “嗯。”李长青已经被“你家这个”四个字砸得晕头转向,姑且沉着地点头答应。 可还是心疼。 他怎么看竹听眠手上裹着纱布都难受,揉着她的指尖说:“又让你受伤。” “别难过了,”竹听眠安慰他,“是我自找的。” “你这人……”李长青好笑地看着她,又珍惜地把人揽进怀里,“睡吧?” “嗯。”竹听眠舒舒服服地靠着他。 第147章 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自己手上的纱布。 她恍惚又回到自己还在住院的时候。 保镖全天候守在病房门口,她要是逃了,小安就得被追责,所以竹听眠一直都没有动作。 她变成一只被迫栖息的鸟。 直到孟春恩再次来电,光是听声音,就说:“老眠,我觉得你要还待在那,你会把自己拖死的,无论如何,你都应该换一个环境。” 孟春恩说自己不怕竹辞忧追责,而且区区几个保镖能耐他何? 他立刻给竹听眠准备车,简单收拾了一箱或许能用到的东西,安排机票。 最后,孟春恩带着人扮成医生的样子,假装路过病房,然后突然发作,三个人抱住一个保镖。 孟春恩手脚并用地拖着人,然后把车钥匙甩给竹听眠,大吼:“快走!车在停车场a区!” 这一切都发生得紧张而仓促。 诚如孟春恩所言,竹听眠那段时间的状态很不好,脑子钝钝的,反应一个问题都需要好久。 她按电梯的时候听见孟春恩在后面喊:“你到地方告诉我!不管你去哪!” 结果是竹听眠也没有联系。 机票本来是去海市,在临登机时,竹听眠突然改了主意,她想起自己有拜托小安在某个小镇购买老屋。 小安落实得很快,确定信息已经发给她。 竹听眠找到那张图片,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机场念了几遍:“秋芒镇秋芒镇。” 她搜索:秋芒镇在哪个省,哪个市。 然后购买机票,转车到县城,再等班车去小镇。 颠颠簸簸。 竹听眠走下班车的时候,连拖着行李箱往前的力气都没有了,既渴还饿。 所以她把行李箱固定在腰上,开始根据导航向记月巷迈步。 那一天,竹听眠无疑是孤独的,也不太确定往前走对不对,可不可以继续,人生还能有其他的活法吗? 思绪的旋涡快要将她卷进去,耳机里正放到那一句歌词。 去吧,修一段造化。[1] 这首歌轻轻推了她一把,让她走向属于自己的伏笔。 于是竹听眠往前,很快就遇见李长青。 这会相拥而眠,她再次想起那句歌词,毫无困意,无意识地动了动,把耳朵凑到李长青脸前,专心地听他的呼吸声。 李长青半梦半醒地搂了搂她,又揉揉她后脑勺。 竹听眠喊他的名字。 李长青蹭着她的脸“嗯”了一声。 “你再抱紧一点。”竹听眠往他怀里钻。 李长青立刻照做。 竹听眠说:“再紧一点。” 李长青醒了大半,轻声问她,“睡不着吗?” 又建议:“要不要看电影?” 竹听眠摇了摇头,就告诉他,“再抱紧一点。” 李长青珍惜地搂紧她,听到竹听眠说。 “不要让我从这个世界掉出去。” 【正文完结】 第53章 谈判 今年万事不同以往。 有木作协会在前, 又有海外乐团公益表演宣传,好好地带动了一波本地手工业,民宿更是得以发展。 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来看看秋芒镇, 这样一个古朴而没有被完全商业化的地方。 可商业化始终是不可抵挡,旅游兴起的同时,就能顺带着发展许多副业。 譬如导游,譬如地陪。 其实在这样一个镇子里, 导游和民宿之间应当关系紧密, 大家共荣共生。 可偏偏外乡人中标,而且还要搞“新官上任三把火”那种老一套。 自认旅游社在外联系游客, 众民宿都得对他俯首称臣。 在开启讨论会之前已经自我拿准了定位。 老板叫乔胜寒, 身边的得力心腹叫房三,曾经同齐群并肩流氓,直到齐群被竹听眠“招安”,之后又走上了学习这条弯路。 房三对此嗤之以鼻,另寻明主, 傍上乔胜寒这座山,开始鼻孔看人, 颇有旧时狗腿之风, 呈现一种封建遗民的美丽状态。 具体表现在他上门恶声恶气地通知列位民宿老板去开会。 趾高气扬, 扬眉吐气,气场霸道。 “还是去听听乔老板怎么说!别到时候怪我们不带你们挣钱!都识相点!” 原话。 但是房三来到记月巷之后稍有收敛, 原因无他,派出所比邻记月巷。 整条巷子三家民宿都被通知,“可以住”这边迎门的是周云,隔壁两家都是店长来听“宣旨”。 竹听眠中午才起床,听说了这件耀武扬威的事儿, 当场决定坐视不理,管他是乔胜寒还是乔高处,她不乐意去。 理论上,这种对外场面一般都有贺念出场,再不济李长青也能料理过去。 可这时间极其不巧,贺念前脚才出发去县城,李长青要去处理自己上学的材料,而且半道被任空明喊走去参加活动,王天又趁着寒假之前这段时间请假回家陪老妈几天。 三人归期未定。 “可以住”的代表没有出席,左右两家的店长莫名而去,莫名而归。“云羡”的店长不好直接说,先联系了老板,柳云羡又告诉竹听眠。 “就是扯一堆理由,说什么客流,说什么影响,说什么一荣俱荣,然后让交会费,不然就不给引流。” 柳云羡说完自己都笑了,“这不就是换种说法来收保护费吗?” “谁说不是呢?”竹听眠懒洋洋地摸着桌上的那个芍药木雕,外头打电话的同时,打开平板,给李长青发消息: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 【聊天请投币】:你直接说想我了啊。 【跑路要紧】:想个屁,我不想。 竹听眠发完消息,自己乐起来,难免漏出一声笑,给电话那头的柳云羡整不会了。 他试探着问:“你也觉得很可笑吧?” “我们民宿不参与,”竹听眠对柳云羡说,“房三我知道,那什么乔老板也略有耳闻,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迟早出事。” “行,我倒是无所谓,”柳云羡说,“但我店长讲别家都想参与,而且其中有几家都是才来开业的老板。” 诚如柳云羡所说,秋芒镇出名之后不缺过来开店的人,房价都被炒上去了几个点,许多来置业的人哪怕觉得这个规矩不合理,也会选择加入,至少最开始这段路稳定些好。 都是个人选择。 理论上是这样。 可没几天还是出事儿了,还是为入会费,只是劝人的变成了其他新置业的老板。 理由是乔胜寒说希望能够大家齐心,如果“可以住”这边不参与,那么他也会觉得心灰意冷。 本来有人说,那她家不入会不就行了? 然后乔胜寒又说:“大家都知道,秋芒镇能有今天,小竹老板功不可没,但我请不动她,估计是她有什么挣钱的法子吧,也是,谁愿意有挣钱的办法还拿出来分享呢?” “各挣各的呗。”又有人说。 “可是竹听眠在外面说我们孤立她,”房三说,“你们知道吧,她名声大,发个什么小短文说我们欺负她,那以后你们的店就等着被投诉到死吧。” 立刻有人拿手机来看,确认并没有如他所言的那种通告。 房三又说:“我说如果,她又不是没干过这事儿,你们不知道吧,以前,镇子上有家香料铺,就是因为惹了她,才被弄得家毁人散。香料铺能碍她什么事?还不是一样被搞?” “听说是那家的老板娘造谣才被告啊!”有人说。 “你都讲了是听说!”房三恶狠狠地瞪回去。 这下给大家整不明白了,倒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懵懂,其中有人觉得不搞这些小团体也好,还多事儿。 但有的民宿就安排一个店长守着,当然不能站在老板角度考虑问题,夹在中间很难做人,所以带礼上门去劝。 去了一波又一波。 “你确定竹听眠会来?”乔胜寒浇着茶宠,垂着眼问身边的人。 房三立刻说:“她也要在本地混的,怎么可能不来。” 说得急切又焦躁。 乔胜寒慢悠悠地抬头看他一眼,心中自有考量。 大家都看中秋芒镇逐渐起飞的名声想来分一杯羹,他也不例外。 但乔胜寒很明白,与其一脑门扎进来慢慢发展,不如立刻拿住话题权来得快。幸好,这种小地方的人很好拿捏,把住那个刺头就可以。 要在秋芒镇拿住话题权,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压过竹听眠一头。 至于这个房三。 乔胜寒又掀起眼看他,这人表现得衷心无比,但观其语气,似乎和竹听眠有仇,几乎要到不共戴天。 这样也好。 乔胜寒重新盖下眼皮,最好大家狗咬狗,他再从中调停,乱局出英雄。 不过,他倒是一直有个疑问。 “竹听眠,她能有这么人缘,总是个能办事儿的人吧。”乔胜寒问。 第148章 “她能办个屁,”房三立马说,“还不是多亏了一张好脸,娇滴滴让人去心疼她,你不知道,平时她压根就不管民宿的事情,都是另一个股东在管。” 房三有句话没说完。 而且现在民宿里贺念不在,李长青也不在,那间民宿上下统共就一个女老板,一个女服务员,还有一个女厨子,还有两个女保洁。 一堆娘们能成什么事儿。 反正,第二天竹听眠带着罗丝来旅行社时,房三还是极尽嚣张。 乔胜寒原本坐在茶桌后面,故意冷淡几秒,好好地把人打量一番,才假意热情起身迎接。 其他民宿的老板或者店长们三三两两坐一堆,目光各异。 乔胜寒自认是个识人高手,一眼瞧出竹听眠这人虽然目光自信,却也瘦弱,一看就不经事儿。又想她之前就是个弹钢琴的,还搞不清轻重,和富裕的竹家断绝关系。 但凡有点是经营头脑,都不可能干出这件事儿。 面子算什么,钱才是要紧的。 乔胜寒已经想好,就拿道德牌来压制她,今天竹听眠一低头,以后他在这地界上就很有话语权,而且女流之辈,之后劝劝哄哄,送点礼物首饰的事情。 女人嘛,无非面子和里子。如今,他已有八成胜算。 “小竹老板愿意光临,真是纡尊降贵!”乔胜寒迎上去寒暄。 竹听眠扫了一眼身边,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有摆出说客姿态的,有忐忑不安的。 闻得见这间屋子里廉价的茶香味,还有更廉价的算计。 结果竹听眠说:“你知道就好。” 人也没落座,就站在中心位置,不高不低应一句,姿态已经摆够。 乔胜寒没见过生意场上这么横的,俗话说君子断交不出恶言,何况这还算是正儿八经头一次见面,她这也太不留情面,简直是自断退路。 他故意表现得极其羞辱,然后自轻自贱地说:“小竹老板说的是,我——” “别茶了。”竹听眠瞥他一眼,生怕被传染似的让开两步。 乔胜寒:“……” 他是听错了吗? 真的会有人打照面就这么说话? 就算使小性,这也太过分。 这语气,不像来服软,像是来找事儿。 “我这个人说话直,所以我先说,”竹听眠扫眼看了一圈,最后又看向乔胜寒,她喊,“乔高处,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个房三有暗地,事儿还不小,抢劫进去的,才出来没多久,你敢用这人?” “乔胜……”乔胜寒本想为自己正名,蓦地听见后半段话,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房三。 “你放屁!”房三立刻反驳。 “我能证明啊!”竹听眠说,“你被抓那天,我还录像了。” 乔胜寒当真想问一句:录像干嘛? 但他拼命憋了回去,只是犹疑地望向房三,真心希望他立刻拿出证据这是在污蔑。 可房三已经展现出某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 他不否认,这件事对于乔胜寒就十分可怖。 毕竟招个混混是为了便宜行事,可是犯法和混混不是一档子问题。乔胜寒立刻就会失去说话的余地,他清楚,连带责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乔胜寒有些心寒。 “我给你理一理因果关系,他,房三,”竹听眠指着人说,“是黄二妹,也就是之前造我黄谣被我告了到现在都没赔完钱的那一个女人的丈夫的弟弟的儿子。” “理得明白吗?”竹听眠环顾着问,又立刻说,“理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就告诉你们,他这人有案底,出来之后不好好做人还要寻私仇。” 房三立刻暴跳如雷,嘴里也骂得不干不净。 他原本只是想要竹听眠今天丢人,没想到她居然有胆子当面说他的过去。但如果她要断自己财路,那房三也不介意伤了她然后去接着吃牢饭! 他怒而冲过来,寒光乍现一瞬,立时有人喊:“刀啊!刀!” 尖叫声和椅子倒地声同时响起,所有视线都被那道银光的刺眼弧线捕捉。 可房三眼神凶戾,是真心觉得如果拿他换竹听眠就是赚了。 谁也没敢拦,他以为自己即将得手,肩膀却猛地痛,随后整个人跪去地上。 罗丝动作极快,卸了胳膊不说,抬脚踹了房三膝窝,让他顺势跪去竹听眠面前。 “你们都看到了啊,自卫啊自卫,”罗丝说完,自个儿叹了口气,“又要做笔录去了。” 说罢,摁着房三又压了压。 乔胜寒对于商场的所有经验都停留在口舌官司上头,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动真格的架势,而且,就是说这个房三一直都带刀在他身边?! 他震惊地低头去看。 看清这一点,乔胜寒之前说出去的宣传,什么一荣俱荣都成了毫无质量的笑话…… “乔高处,”竹听眠又喊他,“现在再说你的事儿。” 乔胜寒转眼珠看过去,“我?” 他发现在自己受到惊吓的时候,这个竹听眠依然云淡风轻,还是瘦,还是平平静静,和进门没什么两样。 仿佛掀风引澜的不是她。 这种超乎寻常的镇定让乔胜寒心慌。 “你来做生意开始来经营组织?还入会费?”竹听眠问他,“你如果想要做山老大,我可以带去你我隔壁的派出所坐坐,你跟他们聊聊你的涉?黑理想。” “不是涉黑!”乔胜寒立马喊起来,这个名声他可不能背,不管虚情假意都得表现得激动。 竹听眠冷冷觑他一眼,“谁知道你。” 之后,没等他继续解释,立刻转头向其他在场的不论是店主还是老板。 “不要说什么我们一荣俱荣,旅游旺季顾客多,谁家都能挣,淡季的时候是凭广告还是降价引客大家全凭本事,你们搞清楚,我们之间是竞争对手,我说话不好听,所以一般不放我出来处理事情,容易闹矛盾。” 无人应声。 “以后上门记得找一个叫贺念的人。” “听懂了吗?”她问。 有几个店长愣愣点头。 “还入会,”竹听眠又剜了一眼乔胜寒,“什么年代了还搞拜码头这套。” 乔胜寒有心反驳。 “报警啊,愣着干嘛?”竹听眠喊他。 竹听眠今天来这一场,就不准备听谁回答她,说完自己的就准备走。 谁知房三怒极之下开始破口大骂,骂的不是竹听眠,而是李长青,乃至于李长青全家,包括李平。 “他真是活该——” 竹听眠脸色瞬变,转过身盯着房三。 房三眼里瞬时烧起疯魔的光,好不容易抓住竹听眠的弱点,他越骂越凶,恨不能把全世界所有诅咒加到已故的李平头上。 竹听眠已经冲过去了过去,抬脚。 “制止行动以后第二下就不能打了!”罗丝紧急普法。 已经有人在喊着竹听眠的名字,可是那面鞋底就要撞去房三脸上。 这几天有人刁难民宿,即便竹听眠没往外说,也会有人告诉李长青和贺念。 李长青先冲去民宿发现没见着人,想也不想就奔旅行社来,在房三开始骂人的时候李长青就扶到门框了,但凡竹听眠多往前走半秒都能瞧见他。 可她立刻要去踹人。 拉是来不及了,喊也没用,毕竟满屋子都充斥着各种版本的“竹听眠”。 情急之下,李长青大喊了一声:“李长青!” 竹听眠脚一顿,堪堪停下,险些没站稳,幸而罗丝按着人的时候扶了她一下。 她原地喘了几口气,最后喊了一遍:“乔高处。” “乔胜寒……”乔胜是有气无力。 “你的事情之后我们民宿的人会来找你商谈,你等着。” 各位民宿老板啊店长啊,自觉今天也没瞧明白这个热闹。 怎么乔老板身边居然是这么一个爆炸性格的人? 怎么小竹老板没踹上去。 怎么大家就突然变得听话? 不止其它人,竹听眠也变得很听话,一直乖乖地等待处理问题,安静地站在李长青身边,也没有再咄咄逼人。 直到流程走完,他俩回民宿,竹听眠才说话:“那件事情没有发生,你要是怪罪我,我现在就会跟你吵架。” “你那一脚上去,我晚上还得去保释你,而且你是因为我老爸,我就会这样子难过很长时间,知道你应该做,又不希望你那样做。” 李长青忽而说,“你知道吗?如果是我老爸,他听见别人这样说他只会笑一笑。如果是我,还是希望最开始有人找你茬的时候你就联系我,至少你有可能会和我商量一下。” 可事实上,竹听眠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没告诉在本地的三叔他们。 “我听到你的事情,居然是从柳云羡嘴里。”李长青闷闷不乐地牵着人,小声说,“我一走,你遇上事儿了就不告诉我。” 第149章 竹听眠一直都很安静,也知道心虚,于是认真而且科学地说:“我可能是快要来姨妈,所以激素不稳定,情绪也不稳定。” 李长青并不接受这个说法,看她一眼。 竹听眠被她看得不自在,晃了晃他的手,“快点说没事了。” 她又没有真的踹过去。 李长青尚处于心有余悸,觉得这事儿一定得说清楚,“而且,那房三身上带着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罗丝没按住人呢?” 他想了想,又气闷道:“那一屋子人都没用,真的是。” 是非是非,凡有是,必有非。 竹听眠原本的几分心虚在短短的时间内转化为恼火。 她知道自己冲动,也知道如果差点冲动会造成的后果,但这份冲动并不是无理取闹,而是师出有名。 她现在想要一个拥抱和理解,一点都不想听李长青的担心。 因为她明白他会有多担心。 她甚至不愿意吵架。 但理论上,竹听眠知道自己但凡再听几句,立刻就会发大火,所以她出于善意,决定先声警告。 她停下脚步,严肃地说:“李长青,你继续怪罪我会让我很寒心,我能听别人那样说你爹?那我成什么人了?现在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再多说一句,别怪我说难听的话。” “那你要是因为我老爸受伤,我成什么了呢?”李长青问,然后也有些恼,“难听话我也听过,别拿这个唬我。” “是吗?”竹听眠瞪他,眼里已经有了决然的神情,昭示着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好好讲话,那就谁都别好过。 “你知道我不能看见你受伤。”李长青还是说。 两人怒视而对,谁也不肯低头,互相都觉得这是原则问题。 李长青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竹听眠敢在这个时候说分手,他就敢在集市口亲她! 竹听眠当然也感受到李长青眼里那种决然,她开始用力甩动被牵着的手。 “你松手!” “我不。”李长青闷声说。 两个人赌气地在原地甩了半天手臂。 最后竹听眠真的怒极,开始说不中听的话。 她大声警告:“我对象马上要回来了,让他看见不好!” 话出口,自己先愣住,这未免太离谱。 “我不fe……”李长硬是把韵母咽了回去,呆呆地问,“你还有哪个对象?” “你管我!”竹听眠无论如何不肯输掉气势,强词夺理,“我就是有,我外头百八十个对象,不会念叨我的那种!” 居然要直接否认关系! 李长青立刻反应过来这才是原则性问题,然后果断炸毛,“谁啊!你对象谁啊!” 放狠话谁不会? 他比她更大声,“你让他看!我就牵着你!” 第54章 玫瑰 要论秋芒镇的风云人物, 那还得是竹听眠和李长青。 谁不知道他俩好得难舍难分,倒是新鲜看见他们当街拌嘴,这种热闹哪有不凑的道理。 下午正是烤火犯盹的时候, 不如瞧瞧这对爱侣提提神。 是以路人侧目的不少,临街商铺各家小工或老板已经抓好瓜子占据最佳观察点。 李长青最先发现围观人数陡然上升,所以软了声,“我们回去说。” 可竹听眠已经是离弦之箭, 哪里受得回来。 更何况, 就这个等级的恼火,绝不是李长青轻飘飘一句建议可以哄得回来的。 “要回去你回去, 我要去别的地方。” “去哪?”李长青立刻问。 “找我对象去!”竹听眠干脆沿用理由, 而且言之凿凿地说出来。 “那你带我去。”李长青气闷地说。 “不带,”竹听眠说,“你撒手。” “不松。”李长青坚持。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竹听眠已经明白放狠话没用,可心里那些恼火和委屈都真实不已,像是老式球形糖罐, 玻璃猝然破开个口子,里头那些圆滚滚的口香糖就落下来, 又弹起, 撞了墙, 再次冲回去,来来反反的速度越来越快。 情绪立刻冲上顶点。 她也不挣了, 慢慢垂下脑袋,自个儿叹了口气。 李长青当然感受得到她慢慢地泄了力气,几乎是同时,他已经心疼得难以复加,当即要道歉。 却听竹听眠说:“你凶我。” 李长青原本完整的逻辑思维因为这句话而出现了断档。 她在说什么? 谁凶谁? 怎么还开始诽谤? 这不耍赖吗? “我哪有凶你?”李长青气短而困惑地问。 竹听眠凶巴巴地说:“就是有, 我说有就是有。” 简直霸道。 要不说情绪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呢。 李长青的心情猛然拐弯,开车一样,反向扯急了,结果当场开始打转。 他处于一种又气又爱又舍不得但的确又生气的状态。 所以下定决心。 李长青今天非要强硬一会,不然指不定还要听她说出什么话来。 他闷不吭声,视线缓缓下移,认真考虑起把人直接抱回算了。 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再耽误,赶不上晚饭,过了吃饭的时间,竹听眠晚上又会因为胃难受而哼哼唧唧。 抱吧。 李长青已经下定决心。 竹听眠认定自己掌握了争吵技巧,正要当场巩固,冷不丁发现李长青没了声儿,而且定定的打量自己。 她当下就明白过来。 一个被窝里的人,总是存在某种心灵感应的。 恰如此时。 竹听眠立刻威胁:“你敢。” 李长青看着她的眼睛,浑身已经展现出蓄势待发的状态。 这是他很认真的表情了。 竹听眠明白,形势已经很严峻。 只有一句话的机会。 “男女授受不亲。”她说。 就这样讲出了今天之内,第二句离谱的话。 李长青收到的冲击不小,眨巴着眼,连生气和委屈都忘记,全靠本能问:“你说什么?谁和谁?你,竹听眠,你自己听听你在说什么。” 竹听眠不听,而且趁他愣神的时间大步往前走。 李长青气得狠了,也要给她点颜色看,所以不再黏过去拉住人,就用最难看的脸色跟在她身后。 然后一低头,瞧见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她的影子,所以他向左平移一步,继续赌气。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脸色都很精彩。 王天已经听闻消息,早早赶回民宿,正要凑上来关心,猛地瞧见他们俩这状态,一时钉住脚,先和谁说话都不知道。 竹听眠径直上楼,而且故意大声说:“王天,麻烦一会把今天的晚饭送给我!我今天一个人吃饭!” 她说着上楼。 王天抬手指了指自己,又看向长青哥。 李长青也说话,他面对面地喊王天。 “王天!给我开间房!我,”他咬咬牙,同时狠了狠心,“我这两天都一个人住!” 王天被他吼得耳鸣,晕头涨脑地顺着流程问:“那这个,打不打折啊?” 问完自己沉默了两秒,已经要开始反思这个问题太不合理。 毕竟,长青哥是谁啊,那是老板的男朋友啊。 就听楼上已经关上的房间门又打开,然后竹听眠从二楼探出头来说:“给他打折!” “啊?”王天来回看着这两人。 “给他打十五折!”竹听眠瞪着李长青说。 “我给你付二十折!”李长青不愿被比下去,立马坐地起价。 王天悻悻地跟过来说:“哥,这是大老板的账户。” 众所周知,民宿目前所有现金流动都是走的竹听眠的账户,谁都知道这个。 但不知怎的,王天还是想提醒一句。 李长青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我要住她隔壁。” “……”王天不理解,但还是点头。 这份疑惑一直存到当晚贺念赶回民宿,王天立刻向他寻求答案。 “他俩都不是一般人,哪能吵一般的架,”感情经验尚未空白的贺念熟练地分析,又断言,“自个儿能好,兴许明天就能好。” 可到了第二天,两人还是剑拔弩张。 他们面对面在堂屋吃早点,而且不说话,李长青要回家一趟,临走时顺手从柜子里拿出毯子批去竹听眠肩上,然后走出堂屋,大声和贺念报备。 “贺念!”他说,“我要回去收拾屋子!而且还要商量以后上课的模式,搞不好要住校,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到时候可不是想要见就立马能见到的。” 贺念木木地看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竹听眠。 竹听眠正恶狠狠地把油条按进豆浆,非要淹死它。 “啊……” 贺念只好回应,然后“嗯”了一声。 李长青又说:“我的房间也不用收拾!我退房了会自己打扫!” 第150章 贺念痛苦地抿着嘴,好不容易把笑憋回去,然后深沉点头。 “我很快就会回来!我这就要走!”李长青缓慢地向院门移动。 竹听眠终于放过自己碗里那截油条,也喊:“贺念。” “啊?”贺念说。 “我刚才在堂屋中间的柜子里面放了一封给我对象的信!”竹听眠故意停下。 她把豆浆油条吃完,搁下碗,几分钟过去了,没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声音,倒是响起了诡异的“沙沙”声。 李长青顺手捡了门边的扫帚,清理并没有显眼垃圾的地面。 连院门都没摸一下。 竹听眠在心里畅快大笑,然后接着对贺念说:“我现在就上楼!你得看好我的信,只能给我对象看!” “好的。”贺念绽放客服般的微笑。 竹听眠把碗筷送去厨房,搁进洗碗机,然后绕出来,故意不看那个在门边表演打扫的人,就此上楼。 院中只剩下贺念和李长青。 “快来快来!”贺念赶紧召唤。 “她不认我呢,她有对象。”李长青还在恶狠狠地扫地,同时瞪了楼梯一眼,表现出某种毫无必要的坚定。 就听竹听眠在二楼哼笑一声,然后关上房门。 李长青立刻放下扫把冲进堂屋,很快就找到那封粉色的信。 注意,粉色。 而且光凭手感,李长青就能够确认里头有厚厚一页信纸。 他的嘴角已经不受控制,但好歹是忍住了立刻跑上楼的冲动,至少不能耽误这份心意,所以他拆开看。 果然,这是写给李长青的一封信。 李长青。 这是信首。 你这个猪! 这是第二句话,甚至那个感叹号还加粗而且描了边。 李长青的视线将那颗感叹号缓缓描摹,然后往下看。 【我警告你,别叭叭叭叭叭叭的,你为什么整天像一个逆子一样和我作对?小花的年纪都不到两位数,它一只鹦鹉都知道要疼我,你呢!你跟黑中介骗人进场拧螺丝一样!我告诉你!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发火!你说什么都没用!你是猪你是猪你是猪! 李长青,你女朋友让我给你带句话,速速认错,主动和好,否则她将会给你送一个漏气的女朋友!】 “怎么样?”贺念在椅子上晃着问,“你俩和好了吧?” “我,”李长青沉沉地喘了两口气,然后泄了力,也没和贺念说,更是赶紧把信纸藏好。 闷头反应了会什么女朋友漏气啊? 然后发现她又耍流氓。 李长青叹了口气,一时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贺念没听到回答,就看着李长青起身离开,没多会,楼上那位就重新回来。 “他看了没?”竹听眠问。 贺念点头。 “表情怎么样?”竹听眠又问。 贺念艰难地进行描述:“可以说是花红柳绿。” 竹听眠没能想象出这个神态,觉得待在屋子里有些烦闷,索性出门去逛逛。 也不知怎么想的,又绕去昨天和李长青拌嘴的集市口,一边站原地回味,一边在民宿群里问今天要买什么菜,她顺道带回去。 谁能真让她买菜,就随口报了点常见苹果大葱,只求互动效果。 贺念说了一句:那乔胜寒上门来了。 竹听眠回:聊他。 她收好手机,本想直接进市场,一转头瞧见张桂香杵在香火店门口,正在积极争取。 “我就是要袖口带花,没有这个式样你们就现做!我可以等。” 竹听眠站在这看不清她在买什么,所以先喊了一声:“张桂香!” 张桂香闻言,回头看她,并着皱了皱脸,表示对于这个称呼的极大不悦,继续转回去争辩。 竹听眠拖着脚步慢悠悠地挪过去,这才看见张桂香是在买寿衣,而且极其专注,只来得及抽出空提醒竹听眠不要多话。 她只好看着老太太认真挑选面料和样式,并且再三叮嘱要自己喜欢的花样,要是不对,那还要重做。 等她谈好价格和交货时间,才终于顾得上身边的竹听眠,扫她一眼,“走啊,还是你也要买?” 竹听眠难得没有还嘴,安静地跟上去,反复回忆着张桂香刚才那副专注的样子。 把自己想到心酸。 她试图喊:“张桂——” 张桂香立刻送来眼刀一枚。 “奶奶。”竹听眠改口。 张桂香才继续慢悠悠地走路。 竹听眠却没了后话。 她当然知道老人家准备这些东西是为什么,但许多事儿明白是一个心情,当面瞧见又是另一种心情。 太早了。 你会好好的。 这些话竹听眠没能说出口,只是伸手拽住张桂香的衣袖。 伸出去的左手腕子上还挂着张桂香给的镯子。 “刚才那料子,好看吧?”张桂香放缓脚步,难得温柔,轻轻地拉住竹听眠的手。 被她这么一拉,竹听眠差点没忍住,瘪了瘪嘴,好歹是把情绪压回去。 “我很喜欢你的。”她说。 “你别给我整小意温柔那一套,”张桂香说,“我又不是那傻小子。” “真心话呀。”竹听眠晃了晃她的手。 关于张桂香,关于这位李家奶奶的事情。竹听眠作为一个后辈,所了解的事情有限。 就知道张桂香原本读的是汉语言文学,在那个年代,这是前途无限的事情,行师入仕都可以。但她看上了李家的小木匠,非要嫁过来,为此还和家里断联许多年,直到儿子绕膝才重新往来。 这是一段烈情浪漫的故事。 故事的后续已经很清晰,就从李平和陈兰来看,又瞧李慎和刘霞,夫妻恩爱,日子也过得热闹。 这个家有一种宝贵的继承物,就是爱。 当然,李善那颗老鼠屎除外。 竹听眠不敢想张桂香在老伴离世之后有多难受,在那个引以为傲的大儿子蒙冤的几年又是怎么过来的。 却真真实实地瞧见过张桂香因为二儿子李善而淌过泪,叹过气。 可这个老太太的底色始终是开朗愉悦,并且十分健谈,来去如风,所以无论什么悲伤或是难过,都很难近身。 现在再看,她的心态也十分乐观。 譬如生死这事儿,张桂香毫不忌讳,而且再三表示等成品到了,会让全家人欣赏。 竹听眠虽然也曾过得波折,但始终没有亲历过这些事。 不论是外公,还是生母。 都是别人告知。 所以这会猝然看见,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听张桂香高高兴兴地讨论更是不知如何回应。 于是张桂香大力拍了竹听眠的手臂,让她回神。 “你的手劲儿是真的,”竹听眠揉了揉那块地方,感慨,“具有遗传性。” “别丧着脸,”张桂香说,“我还活着呢。” “哎!”竹听眠虽然自己不爱避谶,但也不乐意听张桂香说这个。 “哎什么哎!”张桂香瞪她,“你吼我是不是?” 竹听眠一时愣住。 莫名觉得这个话术有点耳熟。 张桂香干脆甩开手叉着腰,断定:“你凶我。” “我……”竹听眠当即反驳,“你别污蔑人啊。” “就是有,”张桂香霸道地说,“我说有就有。” 竹听眠看了她片刻,才说:“合着你是来给你孙子撒气的,真偏心啊张桂香。” “我偏心? ”张桂香乐了,然后口出狂言,“我要真偏心,我一早就把你绑回家了,还让你们来来回回折腾?” 看看这个法外狂香。 竹听眠当真用力绷紧过表情,可惜没成功,只好嬉笑之余,重新挽上张桂香的手臂。 “怎么想要绣玫瑰呢?” “你当我喜欢玫瑰啊?”张桂香瞥她一眼,又把竹听眠的手往自己肘窝拽了拽,压实,“我就觉得这花俗气得很,反正我不喜欢。” “那你还非要这个。”竹听眠说。 说到这个,张桂香先乐出了声,“还不是老头子喜欢,年轻的时候就老给我雕玫瑰,等我穿着一身玫瑰去见他,肯定能把他迷住。” 说着,老太太眼底的笑意之中,露出憧憬。 “到时候再约会一次,他非得夸到我满意,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他走那么早。” 她又说:“没办法,我选的那个人就喜欢玫瑰。” 竹听眠静静地看着张桂香。 对于这位老人来说,生死之事有别的解读。 那一天来临,意味着她将得到精心准备的寿衣,而且获得重见故人的机会。 首先想到的不是分离也不是哭泣。 而是先想自己可以获得什么。 她对生活的感受是获得,而不是失去。 竹听眠立刻意识到自己目前和李长青闹脾气的行为在跨越生死的面前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第151章 “我和李长青吵架了,”竹听眠突然很想倾诉,同时也在自省,“其实我就是在等着他服软道歉呢,我知道我自己错了,就是不知道怎么道歉,也害怕他要不哄我了,是不是嫌我烦呢?” 张桂香极其不屑地哼笑一声:“你们那算什么,过家家。” “也投入了很多感情好不好?真的都很生气。”竹听眠立刻维护这场争吵的意义,“这还是我头一次和他这样子呢。” 说完,她又晃了晃张桂香,撒娇道:“你是长辈,你得管。” “真是,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张桂香说。 竹听眠想要听听过来人的经验,嘴巴也变得很甜。 “奶奶,”她软声喊,“你和爷爷第一次吵架的时候,是怎么解决的呀?” “第一次吵架?”张桂香眯缝起眼。 “是啊,”竹听眠补充细节,“就是闹得一两天都不说话的时候。” “那有,”张桂香果真回忆起来,“在我才嫁过来的时候。” “怎么了呢?”竹听眠问。 张桂香放目远处,笑着说:“我贪凉,背着他吃了三个西瓜,结果闹肚子去吊水,他气得要命嘛,我当然也心虚,但谁愿意承认呢?对吧?” 她看向竹听眠。 竹听眠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张桂香继续说:“我反正是让他道歉,他不肯。” 从这段简短的描述中,竹听眠听到了大量的相似细节,立刻求知若渴。 “那后来呢?怎么和好的?” “后来?”张桂香温柔地笑了笑,“我拿擀面杖威胁他,再不道歉,我就敲他,敲了一下,他才道歉。哼,倔得很。” 竹听眠安静了几秒,“……你这。” 并不是一条可以模仿的道路啊张桂香。 张桂香又捏了捏竹听眠的手,自个也安静了片刻,忽而说:“如果早知道会分开那么多年,那一下就不敲了。” 第55章 恶霸 竹听眠没能带回葱和苹果, 倒是满载思绪而归。 进门看见乔胜寒就烦。 一日未见,此人改换面貌,客气无比, 气场和顺,尚未等竹听眠说话,他先热情上前道歉,讲自己识人不明, 误用奸贼, 又说之前都是听信小人的话,所以才猪油蒙心那样对待竹听眠。 “这不, 我听派出所的同志说完事情, 赶紧给你们准备东西登门道歉。” 他说完,又让开半步身子,展示乒乓球桌上那堆裹着浮夸红绸的礼物。 如似登门提亲。 搞这种极致的形式主义。 “燕窝,老参,阿胶!”乔胜寒挂上贴心的笑容, “早就听说这间院子里姐姐妹妹比较多,都是对你们好的!” 他张着手臂环顾一圈, 试图从在场女士的脸上获得点反馈。 但周云只是带着辛光去后院, 而且教育孩子:“不要学。” 罗丝已经满脸晦气。 唯一得到的反应是入住的客人离开前瞧得新鲜, 拿出手机来拍了几张。 竹听眠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演戏,然后注意力被那张乒乓球桌吸引。 这张桌子是从齐群家拉过来的, 为此还经历了场风波,也是从那天开始齐群决定要去学习技术,去了汽修学校。 说到上学。 竹听眠的眼睛微微一眯。 算算日子也到期末,这小子是不是还没把成绩发回来? 还是说,直接发给了李长青呢? 越俎代庖。 那问题就更严重了。 竹听眠的表情迅速沉了下来, 乔胜寒瞧得一咯噔。 真咯噔。 人在院子里绊了一下,油亮的皮鞋砸了“啪嗒”一声 罗丝同贺念是清楚的,竹听眠压根不屑于和这人计较,她此刻脸色转变如此之快,多半已经想到了别的事情上。 八成事关李长青。 贺念笑呵呵地过去虚虚搀了乔胜寒一把,“乔老板,说起来我俩刚才还没说完呢。” 竹听眠已经抬着手机严肃地敲着屏幕往里走。 “她……小竹老板,”乔胜寒有心想追着往堂屋走,又被贺念拦下,罗丝直接挡在门前。 这姑娘当时反手一拧,谁都听清房三的胳膊在她掌心下头的脆响,乔胜寒记忆尤深,不敢再往前。 “你说你也是的,我们家外头不是挂着块大招牌嘛,上面有我的电话呀,”贺念说,“我早就期待着什么时候能来个有商业眼光的人做旅游社了,刚才一看你就觉得眼缘对上了不是?” “我,嗯?”乔胜寒话说半截,开始真心实意地为这个年轻人的态度疑惑。 据说这是民宿的二股东,小老板,平时忙前跑后。 现在看来,说话风格果然和竹听眠不一样,是个会做人的。 说实话,乔胜寒今天过来也只是为了表达态度,毕竟昨天是他身边的房三动了刀子,虽然没见血,性质已经很恶劣。 但是话又说回来。 违法乱纪的是房三,关他乔胜寒什么事? 他始终还是为了来挣钱,小波小折,能有人乐意说场面话做生意人,那就又来到了乔胜寒的舒适圈。 他眼睛转了转,终于收回望向堂屋屏风的眼神,开始专注到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 看起来,这个年轻人比竹听眠好说话。 乔胜寒又生出识人的能力,有心拿下一程。 屁股才沾椅子没多久,居然又开始拿乔,话没说过五句,托大地喊起了“小贺”。 贺念无所谓,由着他瞎喊。还是热情地招待茶水,而后耐心听他说了几句明面上是苦衷实际是在炫耀家底的话。 “我也是想要振兴乡村啊,希望人民能过得好,可能用力过猛,大家对我有所误会。”乔胜寒是这样说的。 他说完,嘬了口茶,把茶叶呸进杯子里,笑着说:“小贺啊,说到底是这个道理吧,总归做旅游就是要互相牵线,路才久远。” 贺念看着他。 此人已飘。 要是再不打断,可能很快就会忘记刺激,然后开始数落竹听眠。 “是,还得是乔老板你这样有见识的人提出这点,”贺念顺着话讲,“你看看我们这店,都是一群没经验的年轻人,说实话也还在摸索阶段。” “年轻是这样。”乔胜寒又喝了口茶。 你还装上了。 贺念嘴角抽了抽,把话题引到正途,“不过吧,你也别觉得我卖弄,我还真摸索出来点经验。” 乔胜寒闻言立刻就表现出教育热情,贺念打断了他的爹味施法,谦虚地说:“就是这小地方,真是得靠名声,你不知道吧,我们这民宿,之前名声也不好,大半年没营收。” 贺念开始瞎编乱造,同时精准命中“钱”这个字。 乔胜寒欲教又止,“那后来呢?” “嗐,”贺念摆了摆手,“后来就真硬碰硬几场,凶起来狠起来,也没人敢招惹再乱说话。” 他观察着乔胜寒的脸色缓声说:“不过我们就是小打小闹,也不至于动刀子,那还是不太一样。” 又很贴心的问:“乔老板,你这一次可是给开民宿的大伙留下了心理阴影,肯定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吧?” 就乔胜寒的表情来分析。 他想好了个屁。 贺念知道他回答不上来,立刻说:“看我这人,你敢做,那肯定是个很有胆量的人。” 估摸着乔胜寒的思绪还停在上一个问题,所以被夸这句也没太大表示。 贺念继续说:“我本来想了一个办法,兴许能解决一点,又觉得吧,我太年轻,在你面前排不上号,也轮不着我建议什么。” 话至于此,台阶已经给够,甚至十分平坦,乔胜寒只需要顺坡而下。 “你说来我听听?”他刻意摆出并不着急,只是随耳一听的状态。 贺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故意拖延,“你可别笑话我。” 乔胜寒声音都有些急了,“不笑不笑,快说。” “我也就是想腆着脸建议,要不我们民宿出面,毕竟从时间上来看,我们经营的时间更长,比起那几位新来的老板,我们更有经验不是么?” 贺念循循善诱。 乔胜寒点头,但表情依旧困惑,“那办法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办法?”贺念笑起来,“无非就是我代替你去和大家聊,分享点不成熟的经验建议,权当交个朋友。”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在帮乔胜寒。 甜蜜的陷阱。 贺念没给他时间琢磨,接着讲:“主要我就是很看重乔老板你提出来的经营策略,想跟着你挣钱么,我是觉得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对吧?而且,你愿意来这做旅行社,我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 “那倒是。”乔胜寒略有迟疑,但还是习惯性地接受夸赞。 “我吧,没事儿就爱想,昨晚就想好了,估计你这样的老板也不愿意落下让我们年轻创业者给你跑腿的名声,再说了,这名声对你日后发展也不好。”贺念说。 第152章 “啊?”乔胜寒看着他。 “所以这样吧,我呢,负责去把其他几家民宿都聊好,之后你们之间要怎么谈分成那我没资格再说话。”贺念笑呵呵地给乔胜寒满上热水。 “我保证他们会来找你谈,咱的生意都能好好做,就是有一点,我保证不了其他老板观望的时间。” 毕竟春节的旺季还没来,现在都是散客生意,谁也没法放下准话。 可要是没商量好,旅行社即便招揽了客源,也不能等人到了镇子上再安排住处。 贺念把这个解释了一遍,又为难地说:“要不这样好了,今天我就自作主张,就拿我们民宿给你的生意试水。” 他说得大义凛然,而且无私极了。 颇有种一往无前跳火坑的感觉。 乔胜寒今天本就是过来想要谈合作,没承想那么顺利,有些发懵。 “怎么试水?” “你就大胆地找客源,而且自己配套当地导游,都不需要你们旅游社分派人员,”贺念脸上挂着展露蓝图一般的美好笑容,“你也别不要我们的提成,多少还是要一成,毕竟不管我们两家多要好,还是要做做样子。” 乔胜寒几乎就要习惯性地点头,而后猝然察觉不对劲。 多少? 一成? 这个小贺刚才说了什么东西?旅行社辛辛苦苦找来游客,住他家民宿,然后他家只给一成利? 再说了,这才喝了一杯茶,怎么就要好了? 乔胜寒不过出神一瞬,面前已经摆好了新鲜的合同。 贺念对着他叹了口气。 乔胜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说起来,这事儿还真不好解决,”贺念愁眉苦脸地说,“我倒是不怕说服其他民宿老板,那顶多就是多跑几趟的事情,真正难解决的是另一个狠茬。” 乔胜寒一听还有问题,先问:“竹听眠?” “她算脾气好的了,”贺念摇摇头,“她那对象才是油盐不进。” 乔胜寒略加沉吟,竹听眠的对象叫李长青,他是知道的,听说过些故事,传闻中,李长青愣是把多年前的旧案翻出来,据说他人脉很广,不然也不能查清真相,更不可能摇身一晃变成远近闻名的木雕大师。 而且,这人居然二十四岁重新回大学。 果然不是正常人。 乔胜寒对此表示认同,试探地问:“李长青是本地的那个?” “可不是嘛!”贺念立刻说,顺带着指了指院里那张乒乓球桌,“你来得晚,所以你不知道,就秋芒镇,原先有个叫齐群的混混,哎呀,那是个狠角色啊,你要乐意,现在出门打听都能知道。” “我都怕死他了。”贺念声情并茂地替乔胜寒感慨,“你说你惹谁不好?” 贺念就怕乔胜寒不去问呢。 要知道,在秋芒镇最新一个版本的传闻里,齐群已经是欺民霸女的纯恶人,已经人神共愤。 然后,天降神兵李长青,把这么一个恶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以前都没人和齐群认真计较,现在更没人敢惹李长青。 “当时可黑暗了,”贺念心有余悸地介绍,“谁多瞧齐群一眼都要被揍,老天都管不了这个混混,李长青就能收服他。” 乔胜寒听故事入迷,当即问:“后来呢?” “后来?”贺念瞪眼说,“齐群一把年纪被逼着去上学了嘛,你说造孽不造孽?” “那是真造孽。”乔胜寒愣愣地说。 “我也是真想和你合作,不然都说不出这个一成利润来,本来要是李长青听说,那一定不能够让我给你钱。”贺念里痛心疾首地把合同往前推。 “所以你今天签完字,我一会还得去找他说明厉害,乔老板,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通情达理的。” 乔胜寒已经拿起了笔,但还是犹豫,毕竟事关利益。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贺念哪能让他缓过劲儿来,目光一扫就看清他的犹豫。 “不过,我也只敢写半年时间,毕竟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呢。”贺念咂咂嘴。 乔胜寒低头检查,看见合同上的确只写了半年期限,“你还要走?” “说来惭愧,”贺念对他笑着说,“我爹,就海市的那个房产贺老大,这几年我爹比较出息,公司高低上了个市玩玩,天天求着我回去呢。” 他用着开玩笑的语气,摆出随手扒拉相册的姿势,把所剩不多的和老爸的合照翻出来,展示。 “你知道他吧,”贺念问,“据说现在很多人都管他叫爹,可他就成天求着我这个儿子回去,我是实在被催得烦了,才说来这个小镇避一避。” 以上炫耀的中心思想经过高度浓缩,大概就是以下这个意思。 我。 贺念。 我爹有钱。 快来巴结我。 乔胜寒眼睛都看直了,“你爹,你,你是,哇,你家得有多少钱啊?” 他已经顾不上装了。 贺念却装了起来,“我不清楚,反正我爹就爱挣钱,但是我比较清楚,他就我一个儿子。” 本来吧,这也就是个话术而已,虚虚假假地说一通,唬住人就行。 他是他爹儿子这事儿,早就不是什么新文,都查得到。 倒是查不到为什么贺念要离开家,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 贺念离家一年多,自己都没想到在说出“他就我一个儿子”这样的话时,心口会为此生出隐秘的不适,以及怀念。 他好像是有点想他爹了。 贺念半真半假地笑了一声,“反正挺久没见了。” 但也及时收住了煽情,“他倒是没事儿给我打电话,求我回去呢。” 贺念准备了很多炫耀的话,还没说完呢,乔胜寒已经埋头签字,而且态度坚决。 边签边说:“还是改成一年吧,大家多做朋友,都是朋友。” 贺念盯着乔胜寒努力而微秃的脑袋,一下子没绷住表情。 看他这么没脑子,贺念已然能够描述此人的生平,大概误打误撞发了家,而后参与点小项目,去过几场略有规模的饭局,听大家装模作样,把别人的应承当真心话,之后又学了些商业鸡汤,专攻如何拿捏人心,自以为学有所成,于是应用到生活中。 和大部分职场领导一样。 除了他,别人都知道他很蠢。 问题是,这得多好的运气才能发家啊。 贺念真心实意地疑惑:“乔老板,方不方便传授一下你的经商技巧啊?” 此时此刻,在乔胜寒眼中,贺念不再是一个年轻而需要敲打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可爱至极的金宝宝。 所以有问必答。 乔胜寒说自己一开始给某个老板当司机,跟着一起认识了不少人,后来他那个老板偷税被抓,他就出来自己干了。 “你沿用了他的经商套路?”贺念问。 “不是,”乔胜寒真诚地摇头,“我准备再找个老板去做司机,然后中了彩票。” 贺念麻木地靠到椅子上。 第56章 进来 乔胜寒已经分享上瘾, “接着刷短视频,看见有人推荐某个股票,我就拿一半的钱去试试, 翻了好几倍,又听说有个小镇目前热度不错,正在招商,旅行社的标很难中, 我就来了。” 我, 就,来, 了。 这不纯靠运气吗!真的没有半点智商的水分啊! “就秋芒镇现在这个热度, ”贺念甩着手里的合同说,“随便来个人开旅行社,哪怕老板椅上坐只猪都能闭着眼挣钱。” “你比我还黑。”竹听眠确认着上面的利润分成。 昨天,她打给贺念说了唱红白脸的事情,提议最多给两成利益, 试试水。 贺念开口就压到了一成。 真是一个做生意的黑心好料子。 “不过,”罗丝表情复杂地看着乒乓球桌上面那堆礼物, “他居然真是来做生意挣钱的。” “难评。”贺念咂咂嘴。 “那他之前搞那死动静。”罗丝简直无语。 竹听眠甩着合同笑起来, 环顾了一圈问:“王天呢?” “找长青去了。”贺念立刻扫描合同, 录进电脑。 好半天,他都把合同归档, 而且罗丝已经把饮料柜重新整理了一遍。 才听竹听眠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 然后问:“打听一下呗,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贺念去电,铃声没过三声,院门就被兴奋的王天推开。 “卧槽卧槽卧槽!”他激动地向全院通告,“你们刚才都没瞧见长青哥有多帅!卧槽!” 竹听眠歪着脑袋, 绕过一堆人看向李长青。 堵人去了? “快说快说快说!”贺念问怎么了。 王天立刻绘声绘色地道来,“长青哥直接去旅行社找那乔胜寒。” 他激动地比了个数字三。 “三句,长青哥就说了三句话!” 第153章 李长青此行目的明确,进去也不多废话,倒是乔胜寒的反应让他比较奇怪。 昨天乱成一团,他只顾得上处理事情,带竹听眠走。 可该表的态度还是得表。 “我是李长青,”他沉着脸进去,开门见山,“竹听眠对我很重要。” 乔胜寒人已经从茶桌上站了起来,表情奇怪,看起来很想报警。 李长青走过去,指了指他桌上的茶宠,问:“这个多少钱?” “三,三百?”乔胜寒不确定地问。 “嗯,”李长青应了一声,又指了指他的脑袋,“这个多少钱?” 全程冷静,而且声调不高。 他也不知道那乔胜寒怎么会吓成那个样子。 “我看他差点就尿了。”王天兴奋地说。 贺念默了片刻,“李长青,我真的没冤枉你。” “冤枉我什么?”李长青莫名其妙,又赶紧按住还要再表演一次的王天,看着竹听眠说,“我就是,去表个态,我没动手,他是新来的,他不知道我会用命护着你。” 居然还用上了委屈的音调。 “恶霸”长青说:“我没欺负人。” 竹听眠看着他。 这个人似乎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和可怕,甚至偶尔会误会自己是那种和善阳光的邻家大哥哥。 连齐群都不止一次小声抱怨过:李长青脸一沉,他就会忍不住颤一下。 是真的被收拾怕了。 可是李长青呢,不管在外面怎么样,一见到竹听眠,就立刻变脸,装弱,软声,害羞。 动用十八般武艺。 他总是向她低头。 而且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这个行为。 竹听眠就吃这套。 “如果早知道,那一下就不敲下去了。”她想起张桂香这句话。 所以走到那个以为责骂即将降临的人面前。 李长青明明才做了那么蛮横霸道的事情,此刻却扯着衣摆,并且小声解释。 “喏,你看到了吧,如果不提前报备你都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希望你知道我有多担——” 竹听眠抱住了他,而且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出于本能,李长青环住她,好歹是把最后一个字说完:“心。” 又不掩期待地问:“好了吧,我俩好了吧?没吵了吧?” “你猜。”竹听眠这次亲了一口他的嘴。 这狗粮塞得猝不及防,后面的贺念王天和罗丝齐齐地偏开头“哎”了一声。 竹听眠吩咐说:“吃饭喊我。” “喊的喊的喊的!”李长青把人送到楼梯口,又回味着转身。 “看到了吧?”他问在场三人,“又抱又亲,真的是。” 说完,抿着嘴笑起来,挠挠自己后脖,“都不知道避着人。” 已然是嘚瑟的状态。 “真不亲了你又不乐意。”贺念酸得要命,苦哈哈地拿出手机,发现自己还没有收到回复。 他觉得自己真是情场不顺。 就正儿八经地喜欢过一个女人,结果她去和自己老爸谈恋爱了。 后来又喜欢上齐老板,被她说自己就是弟弟,她看不上。 “凭什么你的姐弟恋就能那么顺利?”贺念不爽快地问。 “人家喜欢我么。”李长青也不管杀伤力,就这么当着贺念揉了揉自己被亲的地方,自个儿乐个半天。 王天从来都很为长青哥高兴,今晚吃火锅,孩子乐得主动挑起搬桌子大梁,怒吼着“德玛西亚”就搬起桌板。 辛光也开心,跟着他一起,有模有样地举起自己的板凳,大喊:“德德德德!” 大家被他俩逗得直笑,冬日里的烟火气暖洋洋的,好友在旁,吃得心中熨帖不说,李长青的情绪已经飞扬。 和好了。 那还有什么好多想的呢?今晚一定要好好地向她道歉,把昨天缺掉的晚安早安补回来。 哦。 还要转账,恋爱协议上写着呢。 李长青操作完,又用手背探了探竹听眠那碗清汤的温度,才告诉她:“可以喝了。” 竹听眠瞥了他一眼,笑了笑。 李长青看得更飘然了。 等人吃完饭,他立刻就撵着脚跟上去,结果又在楼梯口被拦下。 “干嘛?”竹听眠问他。 李长青急了,“干嘛呀?” “我要回房间。”竹听眠说。 “我也去啊。”李长青说。 竹听眠让他不准去,并且把人赶回饭桌。 贺念大声嘲笑,觉得终于出了口恶气,顺带着喝了小半杯白酒,又开始同李长青求教姐弟恋的精髓。 李长青摇头道,“对她好,疼她,温温柔柔的,就这么做的啊,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他反应过来,心里又不太是滋味。 李长青叹了口气,和贺念碰杯,“都在酒里了,走一个。” 贺念习惯性地仰头喝掉杯里的酒,然后反应过来,目光不善地盯着李长青手里那瓶ad钙。 李长青这会没多少心思闲聊,但毕竟贺念不是其他人,所以还是得真心建议两句。 “反正,就是对她好,好的同时呢,问问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如果只是一厢情愿的死缠烂打,会吓到人,而且她可能会觉得你很厚脸皮,然后讨厌你,那之后就没戏了。” 他又吸了一口ad钙。 “别总拿直男当借口,哪有那么多什么都不懂,就是自己不愿意去做,去想。” 贺念听得有点感动,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其实感情这事儿听起来弯弯绕绕,但道理都很浅显对吧?” 李长青咬着吸管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贺念又问:“那你当时初期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李长青喝空这一瓶,收好自己的面前的东西,回答:“死缠烂打。” 贺念只能在沉默中看他离去的背影。 李长青还住在竹听眠隔壁,他迅速洗了个澡,冲掉火锅味,觉得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见竹听眠一面。 昨天就没有说晚安。 这样不积极的事态决不能持续发展,必须有所应对。 所以他穿着浴袍,打电话给竹听眠。 “我没有换洗衣服。” “所以呢?”竹听眠问。 “我要去你房间里拿衣服,”李长青没忍住多问一句,“你怎么听来这么冷漠呀?” 居然只有三个字。 “来拿。”竹听眠说。 只剩下两个字。 李长青不敢再耽搁一个偏旁部首的时间,立刻过去。 门已经开了,竹听眠靠在那,才洗完澡,浑身冒着热香。 她向他提议:“我想好了,以后这样涉及原则性的争吵,我们彼此都要给对方留下二十句话的余地,如果谁没做到,就接受惩罚。” “什么惩罚?” 李长青问。 “对方提出的一切。”竹听眠说。 “那……”李长青没了声儿。 那这就有点吸引人了。 “同意吗?”竹听眠问他, “同意的话,我就补进协议里。” “同意,”李长青点头,然后迅速问,“那这次怎么算?” 他早有想法,可竹听眠就是不许他舔。 无论如何,不可错失良机。 “下次开始生效,”竹听眠说,“这次你先和我道歉好了。” 李长青不肯,紧着眉说:“你这样起协议,很没有公信力,私人成分太重。” “是吗?”竹听眠看着他笑了笑,看起来没有让步的打算。 “是,”李长青表现出绝不让步的状态,“你简直是——” “嗯?”竹听眠偏了偏头,不紧不慢地拢了拢衣领,故意留下一角引人遐想蕾丝片在外头,引着人去扯他。 她问:“我记得你数次明示希望看我穿这个。” “你买了啊。”李长青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起了火,一阵一阵地开始酥麻。 这还只是看了一眼。 “听我的,听你的?”竹听眠哼哼了一声。 “那我有补充条件,”李长青郑重地说,“要舔。” 又无私地表示:“就当是对我的惩罚好了。” 这算盘打的。 除了惯着还能怎么办呢? 竹听眠眯眼看他几秒,“滚进来。” 李长青进屋关门落锁打横抱起人。 一气呵成。 第57章 借口 林文划拉着手机问:“长青啊, 我确认一下,今天的聚餐你还是不——” “你怎么知道今天我老婆在等我吃饭?”李长青微笑着慢吞吞地收拾着笔记和文具,状态也比较矜持, 顺带着万般经意地珍惜抚摸婚戒。 可是。 林文手一顿,“谁问——” “是的,”李长青自得地笑起来,“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 林文连着被打断两句话, 也明白无法阻断这种单方面的炫耀, 干脆顺着话道声恭喜。 第154章 李长青立刻腼腆地说谢谢。 真是医学奇迹,他又能听得见了。 班级群里已经开始商量着第二三场的地点, 按照管理, 每个月聚餐一次。 林文随意地回了一句:去哪都行。 然后搁下手机打量身边这人。 李长青。 在学校,是一个比较出名的人。 他们这个班是脱产学习,也就是全日制模式,上课和住宿地点在本校的分校区,毗研究生宿舍, 整体学习氛围比较浓重。 上课和休息时间和一般的本科没有太大区别,但毕竟都是成年再入学, 所以要么是工作过, 有心想要深造, 并且有经济基础支撑两三年不工作,再考一个专业的学历。 要么是创业者, 生意稳定,能够承担学习成本。 但无论哪一种,大家来学数字经济这个专业,都是为了人生投资,以后总得运用上这个专业技能。 李长青不一样。 在开学介绍会上, 他说自己是为了圆梦,好歹要拿个毕业证。 这还不算,他的自我介绍实在成分复杂。 李长青说:“我来自秋芒镇,是一名木匠,我有女朋友,是一个很好的人,是钢琴家。” 又讲:“很开心以后能和大家一起学习。” 谁会在入学介绍里嘚瑟自己有对象?! 哦,李长青会。 这着实让他小小地出了一把名。 首先吧。 李长青外貌优秀,往那一杵就很吸睛,毕竟这种长相,痞帅痞帅的,往哪里一扔都是个渣男海王种子选手。 可他偏偏顶着这样的脸,发表一番恋爱脑发言。 难免叫人多看两眼。 而且,李长青的一切电子设备,屏保都是他对象的照片。 很快被认出来李长青的对象居然是那个声名在外的青年钢琴家竹听眠。 如果是这样的对象,那恋爱脑就合理了。 不过大家也知道些新闻,比如这位钢琴家右手受伤,无法继续演奏生涯,还曾经出现过不太好的流言。 但同学都是有过社会经验的人,多少历练过情商,不会很直白地问出口。 也没等谁问,李长青先说:“她受伤是真的,但除此之外的那些不实传言都是假的,曾经有人作死乱说,就被告。” 说完,他严肃警告:“你们要是乱说,我也得告你们。” 要知道,这些话都发生在开学第一天。 第,一,天。 李长青有一种,不太在乎日后是否和同学们保持联系的状态。 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将军,挥舞着将旗,“都看清楚!我是竹听眠的人!” 很纯粹的恋爱脑,而且内核强大。 以上是他出名的起因,再之后,又发生一件事。 他们的学程是三年,在第一年的期末,经过学校的多番联系,终于和一个数字大厂定下几个实习体验的岗名额。 要知道,大厂通常更青睐应届生,成人教育背景的学生很难获得这样的机会,完全可以重塑职业履历。 机会难得,也不易争取,对于成绩的硬性要求很高。 譬如李长青,他的作业,课堂表现以及考试成绩都不错,就是不爱参加项目。 数字经济算是一个新兴专业,专业里的云教授又是一位要求严格的业内权威人士,很早就着力研究这个专业,而且时常受邀参加各类峰会。 大能。 大能宣布完这个机会,缓缓推了推眼镜,目光看了一遍在场各位同学,说干脆这次换一个办法,询问是否有人主动自荐。 没想到第一个举手的人居然是李长青。 云教授面带讶异,倒也高兴他这次的主动,立刻让他起身说明自身优势。 李长青起身,笑容灿烂,满面春风。 他说:“教授,明天我要请假,因为我要去领证,知道吧,就是结婚。” 这个话题杀手,氛围终结者。 教室里瞬时浇下无法抵挡的沉默,大家都快被淹到窒息。 林文作为李长青的舍友以及上课搭子,难免被众人目光波及。 他抬手盖住眼睛,“服了。” “不好意思,”云教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刚才可能是耳朵出了问题,麻烦你重新说一遍。” 于是李长青又讲了一遍,明天要去领证。 “家里人专门算过日子,是个黄道吉日,有利于我们的八字。” 此人在学术环境中大谈迷信,极度不合时宜地说着真诚而且炫耀的话。 学术大能,须发花白而且向来以儒家气质闻名业界的云教授安静良久,说出了“牛逼”二字。 又问:“这事儿,联合国知道了吗?” 为这句话,教室里渐次响起几声低笑。 李长青居然认真回答:“我考虑一下,可能会通知他们。” 可以说是一战成名。 于是时年二十五岁的李长青,在脱离校园生活多年之后再次进入校园,接着被老师留下谈话。 很神奇的体验。 云教授用某种观察新品类的目光好好地打量这个年轻人,直接了当地问:“你不是很想拿好成绩毕业吗?” “是的,”李长青点头,“每次考试我都认真对待。” “请问这个毕业证是拿来干嘛?”云教授问。 李长青加以详细说明:“烧去给我老爹看,烧复印件,原件放他灵位前面。” 云教授沉默片刻,取下眼镜,又从盒子里拿出眼镜布来慢慢地擦。 “为你父亲念的啊?” “嗯。”李长青偏头瞧见热水壶烧好了水,自觉给老师续上。 云教授看完这个贴心举动,没夸,也没拦。 老爷子望着丝丝缕缕往外冒的热气说:“你有这个学习效率,以后能在这个行业搞出名堂。” 李长青知道老师想劝什么,毕竟在之前的一年里,各类这样的暗示就时常出现。 云教授专门来找李长青问过一次,说看他的入学成绩,还瞧了曾经的高考成绩。 “当时为什么退学?”云教授问。 “因为非退不可。”李长青说。 云教授就没有再追问细节,也只是希望他好好发展,没承想教了一年,发现李长青这学生进取又不进取的。 状态不明。 所以云教授干脆趁他今天口出狂言之后问出口:“你是不是从没想过入这一行。” 李长青坦白说自己就是一个木匠,已经拜过师,以后要专注于木雕,包括给师父养老,顺带一提,师父叫任空明。 “任空明?”云教授突生被人横刀夺爱之感,“哼”了一声,“没听说过。” “隔行如隔山嘛。”李长青笑笑。 他看得出云教授对自己的爱惜和提拔之心,所以赶紧解释:“虽然是从事木匠行业,但总归这些知识也不是白学,以后商业买卖都能用得上,也算是好好投资人生了,而且我未婚妻是开民宿的,也是做生意呢。” 他不忘严谨地补充:“当然,明天之后就是合法妻子了。” 云教授已经习惯这个人三句不离对象,懒得纠正他,只问:“你是不是猜到了我准备把你放进推荐名单。” “那还用猜吗?”李长青说,“我成绩就摆在那里呢。” 他自信得有根有据。 云教授不知该气该笑,晃着手指对他点了半天。 “我是想着吧,我反正就是为了来拿个证,就为上这个学,答应了师父好多事情,但总归这个机会是很宝贵的,所以我不能占了啊,同学们需要呢,很多时候很多人,就是差了个机会而已。”李长青说。 他顿了顿,把教授的茶杯往前推了推,接着说,“而且要是等您宣布了我再说不要,那不管这机会让给谁,人家都会不自在,您也会不舒服,还不如我自己先说不要这个机会。” “您说是吧?”李长青干脆把茶杯举到教授面前。 这话说得在理,也让人听得舒服,云教授瞪他一眼,接过茶杯,吹开热气喝了一口,表情变得不对劲。 “你有很多方法谢绝这个机会,为什么非要在刚才课堂上?” 李长青诚恳无比,“那是为了炫耀。” “你这孩子。”教授慈祥和蔼地微笑摇头,继而连声祝贺,由衷愿他百年好和,然后送出挂科礼包。 李长青和竹听眠领证之后直奔学校,在他考试期间,竹听眠同云教授进行了短暂的交流,这才晓得李长青在学校里居然如此嘚瑟。 若非面前这位权威的老师没必要哄骗自己,竹听眠真的会以为这是他们联手弄的小玩笑。 “他吧,以前在家也爱到处说,我没想到他居然在课堂上……” 竹听眠自个儿都有点讲不下去,太搞笑了这事儿。 她只好笑着给自己的合法小丈夫圆场,“他在家还是很稳重的,一般不这样。” “他也不是一般人,”云教授说,“一般人领证之后也不会补考。” 第155章 他给竹听眠递了个红包,让她千万收下,“我也蹭蹭喜气。” 云教授说完,往李长青所在的教室门看了一眼,又感慨,“或许吧,艺术创造的职业生涯,能延长他这份赤子之心,毕竟可以专注地活于爱好,真的让人嫉妒,不挂科说不过去。” 教授把自己说笑,又把自己说服,摇头说:“不去商业圈打拼也好。” 竹听眠随着教授一同转头去看,虽然瞧不见人,却在心里珍重地收藏好“赤子之心”这个评价。 “谢谢。”她感激地稍稍欠身。 “别谢了,”云教授摆摆手,“你家这个,简直让我头疼。” 竹听眠回赠教授一大盒喜糖,又在之后寄来一箱秋芒镇特产,经由云教授之手转赠各位同学。 经此之后,李长青更加猖狂,自成气场,走到哪,头上都仿佛飘着四个大字——哥有老婆。 时间来到现在。 林文当然是知道这位传奇从不参加聚会,一到周五就踩着点往外赶,但出于某种可要可不要的同学情谊,他还是问了一嘴。 当然,结果也在意料之内。 说起李长青和他老婆,大家还是有诸多讨论。 譬如干柴烈火的激情能长久吗?毕竟现代社会,这种钟情的保质期都不长,极易变质。 可李长青炫耀归炫耀,又稳扎稳打地学,除了嘚瑟结婚之外,其它方面都很会做人。 但说实话,李长青这样的嘚瑟,让人讨厌不起来。 因为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更容易让人羡慕。 “行吧,”林文拍拍桌子,“那下周见。” “嗯,玩得开心!”李长青笑着说,快步离开教室,走路带风。 一周年纪念日,他非常期待,已经是在用分钟进行倒计时。 为此,他和竹听眠还进行了严谨的规划,互相约定,在每一年的这一天,定制一枚刻有日期的戒指,然后买瓶酒。 把日子变成看得见摸得着,而且能够储存的东西。 其实幸福是可以具象化的。 当然,还有一些隐藏条例,譬如当天或者当晚做些比较有纪念意义的新奇事情。 这个就不方便告诉外人了。 竹听眠为了今天也是多加准备。 他们相约在第一站,也就是珠宝店门前,来领取定制的戒指。 时间当然是下课之后,按照路程,李长青半小时能到,也就是六点。 竹听眠提前了半小时过来,想让李长青到了就能看见她。 李长青呢,今天的最后一节课因为学校召集开会只上了一半,所以他提前离开,又没有告诉竹听眠,想要给一个惊喜。 时间线阴差阳错地同步。 竹听眠刚结束一通跨国电话,愉悦地接受了来自alexia的纪念日祝贺。 同时,好友建议她可以学习一些最新的玩法。 “你一定要去找找看,那些小链子戴上真的让人欲罢不能。”alexia神秘兮兮地说。 “那我要去看看。”竹听眠立刻心动。 她打开购物软件,发现没有很直观的效果图,又打开短视频软件搜索相关搭配。 熟悉的音效声:“oh babe.” 屏幕里是男性,腹肌,展示。 竹听眠正想着这个音乐真是实用,那么久了还是这一段音乐,可视觉上来确定,穿戴效果真的不错,立刻就要去下单。 然后从背后被抱住,力道还不小。 “你怎么能在今天看别的男人呢?太不像话了。”李长青委屈得发闷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竹听眠真是纳闷了,怎么她每次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浏览这些,都能被李长青逮到。 这个人身上可能真的有某种雷达。 可是。 竹听眠确信,如果现在当场说“我是想要给你买那种链子和狗尾巴戴”这种话。 李长青真的会当街啃她,而且直接略过领戒指的流程,先去酒店。 根据过往经验。 一旦事发,轻易好不了。 很难哄,哄到嗓子哑了,手软脚抖都哄不了。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李长青用脑袋挤了挤她的侧脸,“沉默不能解决问题。” “等一下,”竹听眠眨了眨眼,“我在找东西。” 李长青不买这账,追问:“找什么?” 竹听眠抿了抿嘴,“……借口。” 第58章 体验 “不准找借口, ”李长青自认占理,所以态度专横,“不许找借口。” 他用力地拿脸蹭了蹭竹听眠, “说实话。” 周五晚。 商场口人来人往,谁都瞧得见这里有一对相拥的情侣,而且穿搭和颜值都令人赏心悦目,所以大家瞧瞧, 笑笑, 暗自猜测他们在说怎样甜蜜的情话。 竹听眠已经顾不上路人的目光,她心虚地说了实话。 “我没有看别人, 我是在看狗尾巴的效果, 据说戴上会很性感。” 她是知道的,这次没能偷偷买成,下次再想看,就得想法子劝很久。 但比起未来可能会花费的那点脑力,她更想赶紧让李长青不要吃醋, 并不介意自己是主动认错的那一个。 “你看别的男人戴了。”李长青得理不饶人。 “还没来得及看到,”竹听眠如实说, 她试图挣脱怀抱, 始终力量悬殊, 所以她建议,“我们先去拿戒指吧。” “我开开心心过来找你, 就看到你在看别的男人。”李长青精神不振地挂在竹听眠身上,嘟囔着,表现出某种莫须有的嫉妒,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万分委屈。 他小声强调:“今天是一周年呢,知道吧, 就是我们去盖戳拍照领证之后又过了一年,而且,才一年呢。” 李长青再三突出日期的重要性。 他如此揪着不放,实在容易让人怀疑他在借题发挥,可是竹听眠清楚的确是自己有过在先,不论理由如何,在结婚一周年纪念日这天被逮到看这样的视频,李长青肯定会不舒服。 竹听眠抱住他的手掌,软声道歉:“对不起嘛,你原谅我呀。” 掌心贴着手背。 竹听眠已经无需时常戴弹力手套,而且在李长青的监督下,也一直在进行复健,并且涂抹祛疤凝胶。 但伤痕始终存在,纹理凹凸,凡是碰到,李长青都会很心疼。 所以在竹听眠看不到的地方,李长青的表情有所变化,但心知要是这时候心软,那就功亏一篑。 他当然也醋,而且有点小小的不爽。 但这么一丢丢不愉快也消散的很快,在听见竹听眠说狗尾巴的时候,他就已经原谅了她。 但是。 并不能表现出来。 要知道, 感情中还是需要些许小心机的,适当吃醋发点小脾气,可以借此调情然后稳固感情。 已婚人士李长青深谙此道。 而且,随着经验积累,他也攒了许多不敢提的花样。 这可不算他故意耍心眼,竹听眠明明就知道他不喜欢被叫小狗,总要再三挑衅。 平时可没机会能欺负回去,所以这次一定要坚定立场。 李长青逼着自己狠下心,继续抱着人撒娇。 他自怨自艾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看腻我了?” 又凄凄惨惨地重申:“才第一年。” 要放之前,竹听眠必定能够当场鉴茶,并且截住他这些装可怜的小把戏。 可是愧疚让她失去方向,观察力也难以敏锐。 她有心补过,所以询问:“那根据协议来吧,你向我提要求,好吗?” 竹听眠本以为李长青会立刻开朗,然后提一些要求,最开始要舔,后面就越来越过分,几次哀求让竹听眠用嘴巴,都被严词拒绝。 她已经做好准备,在今天满足他这个愿望。 可李长青没提。 他松开怀抱,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我们先去吃饭好了。” 竹听眠慢慢地跟在后面,难以置信他居然浪费了这个机会。 这份震惊很快裹上一层更加浓重的内疚。 她往前赶了几步,主动抱上李长青的手臂,“长青啊,你心里有事要跟我说的。” 李长青隐忍地笑了笑,“那你先答应我,一会要好好吃饭,可以吗?” “我会好好吃饭,”竹听眠按了按他的嘴角,“我保证。” 李长青拉过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态度瞧着好了一点,“我没办法那么快原谅你,所以你今天都不许骂我,而且一定要好好吃饭。” 竹听眠胃不好,做过手术,而且经常犯低血糖,李长青最擅长盯着她好好吃饭,所以即便身在餐厅里,他多次强调多吃一点的时候,竹听眠也不觉有异。 除了比较坚持让她多吃一点之外,李长青也没有非得要求她吃到撑。 同往常一样,确定她真的已经吃饱,他熟练地换过她的餐盘,自己解决所有食物。 第156章 饭后,竹听眠再次提议去取戒指。 李长青却摇头说:“先逛逛吧,都一周没和你见面,而且你看,情侣和夫妻都会在饭后压马路。” 在镇子里的时候别说压马路,横竖就那么几条路能走,晚上吃了饭,他们也会出去遛弯,多半是竹听眠去找狗狗聚会,然后投喂零食。 现在镇子发展起来,游客变多,散养的狗越来越少,大部分被拴在家里。 倒是有流浪猫,民宿院子里就固定放着水和粮,竹听眠每天都观察是否出现了新的毛孩子,然后亲切地和它拉近关系。 接着联系县城的兽医院,赠送新伙伴一份绝育套餐。 除此之外,就是闲逛,逛到哪算哪,两人手拉着手,踩着石板路,随便走到哪一家相熟的门户,同主人拉拉家常,再手拉手踏着月光回家。 再说回在商场逛街这件事。 李长青的大学在海边城市,来往秋芒镇也不算麻烦,高铁一小时到县城,一般是竹听眠开车到县城,然后李长青做司机,两人再回秋芒镇。 没事的话,竹听眠其实不太过来这边,算算也的确没来过几回,毕竟家人都在镇子里,所以夫妻俩大部分假期都是在镇子里。 要不是今天要取戒指,那都不晓得什么时候来这个商场。 既然他说想逛,那她就会答应。 只是。 “你有什么想买的吗?”竹听眠问,“之前来过吗?” “没来过,”李长青说,“我都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店铺。” 话是如此说,可他一边确认着竹听眠要买什么链子啊尾巴啊,一边牵着人左拐右转,来到地下一层,一间醒目而张扬的店铺面前。 三开卷帘门的大铺子,马卡龙配色,所有广告都大胆而热情。 李长青站那就不动了,一副开了眼的样子,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感叹:“居然有这样的店。” 这事儿吧,在现代社会不是什么非得避之于口的事情,而且年轻人大多追求体验感,科学,安全,健康,舒适。 都是需求,需求诞生产业而已。 许多城市都有了这样的实体门店,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是吧。 “你真没来过?”竹听眠回头看看来路,总觉得能逛到这家店门口并非全因为缘分。 可李长青坚持说自己没有来过。 “我怎么可能在没有你的情况下自己过来逛这些,”他说,“要是被你发现,我都解释不了。” “你在cue我?”竹听眠眯起眼。 李长青立刻老实又委屈地说:“都说好今天不凶我了。” 他说完,立刻做出要走的样子,“我怎么可能故意带你来呢,你既然这么不喜欢,那我们就走吧,反正从来都是你买。” 他越讲越小声。 可竹听眠依旧听清了最后一句话,并且问:“你说什么?” 李长青迅速看了她一眼,“那我们就走吧。” “下一句。”竹听眠说。 “哪有什么下一句,”李长青矢口否认,牵着她说,“走吧。” “你进去买!我说过你可以提要求,你自己不说话,我警告你,你再这么委屈巴巴,我今晚就回家去你信不信?” 竹听眠拽了一下,李长青立刻停步。 他左右摇着脑袋往店里探看,然后做出结论,“都是些你不会让我买的东西。” “那就走。”竹听眠隐隐觉得不对,连带着愧疚感都快要消失,打算离开。 可李长青急吼吼地把她拉回来,勉为其难地说:“那就看看好了。” 就是这么一个看看。 两个新手夫妻闯入了新世界的大门,拉着手在那些包装和形状都奇奇怪怪的东西面前小声讨论。 品类繁多,完全瞧不过来。 售货员正热情而体面地介绍着入门款还有进阶款。 李长青正在镇定点头。 竹听眠偏头去看李长青,发现他早已红了耳朵。 很多人会在婚后失去羞涩和期待,新鲜感褪去之后,就要进入下一个阶段。 这是婚姻中必然发生的事情,竹听眠也曾和李长青讨论过这一点,发现彼此都有共同的观点,那就是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许多他们没见过的东西,没去过的地方。 一直了解,就会一直新鲜。 共同的体验最重要。 就比如现在,即便已经结婚,而且李长青私底下经常很放肆。 但是在面对没有接触过的东西,这位丈夫依旧会羞涩。 无论何时看去,竹听眠都能见到回忆中那个红着脸告白的小青年,亦或是再早一些的莽撞初中生。 美好都藏在记忆里,可却从未随着时间过去而消失,能够在眼前的瞬间展现,好似无论何时回顾,都是一次富有意义的远瞰。 她往哪看,李长青都具体而清晰。 竹听眠的喜好比较从一而终,她喜欢看李长青害羞而且无措的样子。 他害羞的时候,会用眼睛问“怎么办”,又用甜甜的目光倾诉:我真的太爱你。 走出店铺的时候,竹听眠轻轻扯了扯李长青的耳朵,“买这么多?” 李长青珍惜地捏了捏那个小纸袋,然后抿着嘴笑:“打折呢,优惠。” “开心吗?”竹听眠靠着他问。 李长青迅速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笑着重重点头。 “害羞啦?”竹听眠又问。 害羞个屁。 等她的双手被固定在床头。 竹听眠终于确定自己被算计了,可她所有指责都被震动的“嗡嗡”声推了回来。 临海的酒店,浪潮数次拍岸,月光被快被揉碎,粼粼碎亮被岸边的白沫吞噬。。 竹听眠听到自己失控的尖叫,然后李长青满脸湿润,滴滴答答往下落。 他随手抹了一把,凑过来,“你看,我就说你可以的。” 竹听眠不住地喘着气,已经连抬腿踹他的力气都没有,故意偏头躲开,不让他亲。 “脏死了。” “你自己的呀,”李长青黏黏糊糊地抱住她嘬了一口,甜蜜地说,“香着呢。” “你走开。竹听眠想推开他,发现自己还没被松绑。 她立刻挤出瞪人的力气,“快点松开我!” 李长青还握着,而且用力一揽,压扁的同时把人揽进怀里。 他咬着竹听眠的耳朵说:“叫我,我就松开你。” 竹听眠被烫得弓身想躲,可立刻被抱紧,触感无比清晰,她惊呼着喊了一声:“李长青!” 李长青忽而往前,等她适应之后才说:“不是叫这个。” 这个人听“老公”有瘾,逮着空就得让竹听眠这么喊他,甚至还偷偷录音带回学校用。 竹听眠的手被解开,可也只能随着惯性扶稳栏杆,感觉随时都要被凿得跌落下去。 也没能扶多久,李长青温声哄着她松开手,然后把她抱到了镜子面前。 …… ………… “我已经确认了你昨天想要买的链子,还有那种穿戴式的狗尾巴,下单了,而且买的是你喜欢的黑白配色。” 这是第二天早上,竹听眠醒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李长青跪坐在床边,给她揉腰捶腿,一副积极认错的样子。 竹听眠盯着他,顺带重新换了个姿势躺着,身下的被子和床单昨夜之后都重新换过。 被折腾了一遍,所有的疑点都变成证据。 难过这个人昨天进房间之后,第一件事是检查柜子里是否有替换的布草。 可见何其处心积虑,又是如何筹谋已久。 现在又摆出这种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样子。 “没少演戏那条路怎么走吧?”竹听眠拍开他的爪子。 李长青立刻绕道又重新贴回去,给她揉腰,张了张嘴。 “你再骗我试试?”竹听眠警告他谨慎发言。 “……就去过一次,偶然瞧见的。”李长青小声回答。 “早计划好了吧?”竹听眠又拍了他一下。 “没有呢,”李长青说,“刚好被我逮到你犯错。” “你还骄傲上了是吧?” 竹听眠对着他手掌一顿挥拳。 李长青就乐呵呵任她打,然后又甜甜蜜蜜地贴过去抱住人问:“你昨晚,叫得很不一样,是不是很舒服?” 竹听眠被问得心口一烫,偏开头否认:“不舒服。” “明明就舒服。”李长青用额头蹭她的后颈。 眼见着即将同以往那样两人斗几句嘴,李长青听完竹听眠的口是心非,就会乐呵呵地做出保证下次一定不会这么过火。 然后竹听眠就会接着拍他,没多久又抱到一起。 理论上,是这个流程。 可今天竹听眠推了李长青几下,没推开人,倒是把枕头攮开了些,露出个小布袋。 她可记得这个布袋,那是昨天售货员送的整理袋。 第157章 就这么鼓囊囊一小包,被收好了放在那。 注意到她的凝视,李长青立刻邀功,“我已经洗好了,而且消过毒,下次要用,再洗洗消毒就可以。” 甚至贴心地说:“充电器我都收好了。” 还敢妄想有下次。 竹听眠立刻指挥他,“丢掉,现在就丢掉!” 李长青抱着她哼哼唧唧地装聋。 竹听眠眼看着使唤不了,打算亲自动手,李长青立刻出手抓住那个袋子,然后迅速站起身,保护它离开危险范围。 “我不丢,我要留着。”李长青倔强地抱紧那个小布袋,一副要与它同生共死的样子。 “以后都用不上了!”竹听眠咬牙说。 “不用就不用,我就是得留着。”李长青说。 竹听眠说:“到老了都用不上,到我俩埋进土里都用不上!” 为此,李长青发表无畏宣言,“那就和我俩埋在一起好了。” “……你是不是有病,”竹听眠缓缓地问了一遍,然后砸了个枕头过去,“李长青!你是不是有病!” 第59章 拉黑 “人类一年的新陈代谢可以把全身的皮肤替换一遍, ”李长青在阳光下张开五指,满足地看着指尖那枚小银环,又乐呵着拉过竹听眠的手, 稳稳当当搁在自己手心,接着拍照朋友圈一条龙。 最后满意地亲她的无名指,并且宣布:“这是今年的印记。” 他在店门口旁若无人地炫耀幸福,而且极其刻意地非要在人家门头下面。 在此之前, 销售小姐姐已经被迫观看了半小时这位丈夫的炫耀。 “老婆, 你再亲我一下好了。”李长青连发三条朋友圈,同时在家庭群里大肆炫耀, 考虑之后还是放过了同学群, 这才揣起手机,开始主动推进流程。 “我不想亲怎么办?”竹听眠仍然记仇,不肯给他半点灿烂。 对此,李长青自有解决之道,他自己贴过去蹭了蹭竹听眠, 表示:“那我亲你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甜蜜场景在珠宝店门前实在太像是在打广告。 也十分吸睛。 谁都能瞧见,包括才从足浴店出来的林文。 昨天是李长青的纪念日, 也是林文他们的同学聚会日, 而且临近春节, 算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场。 再有一年,学期结束, 大家就要从这个自己主动加入的象牙塔里面走出来,再次奔赴社会洪流,各自都有各自的现实问题要解决,没多少纵情欢歌的机会。 可即便是这样的机会,最后也只留下三两单身汉, 大眼瞪小眼,决定不如去桑拿一下。 一夜过去,几人神清气爽地出来,还没走出商场的地界,就瞧见这幅恩爱场景。 “哎,那不是李长青吗?”最先认出来的人低呼一声,随即感慨,“看他俩真是甜蜜啊。” “听说他老婆专门从老家过来找他过纪念日,真是让人发酸。”另一位同学说。 感慨完,好赖算是见着面,同学一场,总得过去打个招呼,不论是喊声嫂子还是弟妹,寒暄一二,也算是人情世故。 林文正带着人往那边过去,就看竹听眠伸手要扯李长青的挎包,李长青展示出誓死守护的模样,然后就被掐住了脸。 画风突变,眼瞧着李长青即将挨揍。 销售小姐姐站在这对夫妻后头,表情也是一言难尽,大概也为他们的情绪转换所震惊。 “这怎么还争起来了?” “那我们还过去吗?” “……不了吧,”林文说。 几人默契点头,转身就走。 李长青忙于哄人,完全没发现同学们曾经路过,拼命护着自己的挎包。 至于为什么突然挨训,理由也略为离谱。 他要把那个袋子带回宿舍,然后放假的时候再一起带回镇子。 “我怎么没发现你以前这么色?”竹听眠质问他,“李长青,你现在满脑子是不是就剩下这档子事儿了?” “这是很珍贵的体验。”李长青不愿意被说起脑子里就这件事,“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吗?” 说完,又把脑袋伸去竹听眠面前,“那你再打我几下好了。” 积极表现得同时还不忘嘟囔:“我想珍藏回忆,你却觉得我心术不正。” 看看他这个样子。 说着服软的话,嘴角却扬着得意的弧度,笑容因为餍足而变得过分依赖,自知绝对不会因此而闹出很严重的矛盾,所以敢再三试探底线。 以前还觉得他心思单纯,现在看来…… 竹听眠笑出了声,又气又乐地横他一眼,也不牵他,自己往前走。 李长青立刻跟上来,急吼吼地拉住她,身子也倾靠过来寻求关注。 “笑什么呀?” 竹听眠学他,也装聋作哑。 李长青立刻升级攻势,口出狂言:“老婆,留下吧好不好,我第一次看见你那样呢。” 他说得很小声,姿态是凑过来贴着耳朵快速讲完,然后拉开一段距离,方便及时捕捉竹听眠的表情。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表演。 因为他爱看竹听眠是为他害羞的样子,而且逐渐明白自己可以说哪些话。 李长青要看竹听眠为他产生反应。 为此再三尝试,乐此不疲。 这个人有点忘乎所以了。 竹听眠偏头看他,生活中已经有很多细节表明,李长青逐渐擅长软声软气地达到目的。 他会随时随地贴上来,也明白什么时候装可怜有用,更知道哪个节点应该及时示弱。 最重要的,关键时刻他也听不进去一个字就是了。 炉火纯青。 李长青在婚后如此肆无忌惮,竹听眠觉得其中必定有自己的原因,但绝不可纵容下去。 他敢攻城略地,她就见招拆招。 区区颜色而已。 竹听眠看着他哼笑了一声。 这声哼笑完全不在李长青的预料之中。 他不自觉地又靠过来,打算掩盖这个话题,专注于牵手,好似十指相嵌的角度是什么重大要务。 可是晚了。 竹听眠由他拉着,顺带着抬臂,挠了挠他的下巴,故意喊:“小狗狗?” 李长青已在这个称谓上同她博弈多时,起初会明着抗争,后来发现反抗无效,就会憋着气,直到可以发泄力气的时候。 但目前的情况是他已经挑衅失败,而且还有昨夜大获全胜。 所以他只是小幅度地皱眉,然后无所谓地笑起来,“怎么啦?” “没怎么,”竹听眠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而在心中憋笑,接着感慨,“狗狗,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之前你追我的时候,我想做点什么,你都害羞成什么样子。” 李长青以为她要续上刚才说他很色的这个话题,所以说:“那现在都结婚了。” 可竹听眠却说:“要是你之前追我的时候敢这么大胆。” 她故意只讲一半,给出填空回答的可能。 李长青自信道:“那你指定不会答应我。” “不是,”竹听眠摇头,笑吟吟地告诉他,“如果你之前敢这么大胆,我一定很早就睡了你。” 她甚至慢吞吞地叹气,“真是可惜。” 如果…… 假设向来比直接描述更有发展想象的空间。 李长青在脑子里自动填补那些可能发生但没有发生的画面,用全新而大胆的视角回顾他追求她那段时间。 回忆被重新定义,冲击也比较强烈。 脚步和心跳都为此慢了一拍。 “腾”地一声。 李长青听得很清楚,也很熟悉。 是他被点火的声音。 太不像话了。 明明昨晚是他难得占据主导地位,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又因为她一句话而心跳加速。 “又这个样子。”李长青小声说。 也不知道是在抱怨自己,还是在控诉竹听眠。 竹听眠无比愉悦,晃着他的手从容地问:“长青啊,回来啦?” 李长青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慢慢地笑了起来,无可奈何地认输。 他说:“都被你看穿啦。” “少花言巧语。”竹听眠哼哼了一声,两人默契地同时往前迈步。 李长青坚持要陪媳妇坐高铁去县城,然后目送竹听眠驾车离开,自己再坐高铁返程。 他有自己的逻辑:“只要我们两个人都在路上,那就是在做同一件事情,等同于我们身在一处。” 多么霸王的说明。 竹听眠笑着问他上哪学来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李长青从善如流:“哪用得着学,就总想着你么。” 说话的时候还要黏黏糊糊地拉着人,并且刻意放慢步调,想要多和媳妇多待一会。 “再耽误小心你赶不上发车时间。”竹听眠说。 “还一个多小时呢,”李长青摇头晃脑,“别赶我。” 第158章 也是因为他这么故意磨蹭,竹听眠才注意到街边有人在卖狗。 “小狗。”她喊了一声。 “怎么又——”李长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她是在说真的小狗。 周六赶集,县城里总是有几条街摆满了各种商品,前村后山的人都会在这天挑着菜肉来,也有卖日常杂货和活物的。 距离竹听眠几步之外,有个老爷子正闲适地抱着水烟筒,时而响起串“咕咚咕咚”的动静。 老爷子身前摆着个掉漆的笼子,里头侧躺着只绒毛未褪的小狼狗,耳朵也没竖起来,随着它的动作而一抖一颤。 它似乎并不了解自己正在被当做商品出售,专注于从笼子边缝中伸出爪子,费劲去地扒拉那几棵杂草,兴致勃勃的样子。 扒拉几下发现自己够不到,居然还为此发脾气,对着那几棵草奶声奶气地叫唤两声。 接着又趴下去接着探爪子出去,像是和那些草不共戴天。 竹听眠看得笑出了声。 李长青忽然想起来件事儿,就问她:“记得吧?以前我还在学校里看过你喂食堂的那只小狗呢。” 一听这个,竹听眠的笑容愈发明显,“李长青,你是真的很好意思回忆这件事情,明明见面的时候都不记得我。” “对不起嘛,”李长青熟练地道歉,又瞧她真的喜欢那一小团狗,建议说要不要过去看看,要是合眼缘,干脆带回民宿看院子。 竹听眠稍加思忖,还是摇头说:“民宿是个经营场所,狼犬的体型还是容易吓到人。” 毕竟,还是要考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天生怕狗,这件事儿和爱不爱护动物无关。 她话虽如此说,眼睛可是黏在那小狗身上了,又被逗乐。 “你在秋芒镇好几个家呢,又不是只有民宿能住,”李长青先打消她关于养狗场所的顾虑,接着说,“而且,比起那只成天骂人的鹦鹉,德牧反而显得很安全。” 甚至不忘见缝插针地夸奖自己:“和我一样安全。” 竹听眠好笑地看他一眼。 这个人居然还在和小花置气,就因为之前结婚的时候小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恭喜”,梁子就此结下。 李长青认定这鸟别有居心图谋不轨而且分不清主次,其心可诛。 所以逮着空就蛐蛐小花。 再说回买狗这事儿,李长青莫名觉得竹听眠本来就喜欢小动物,而且要能有新的毛孩子加入,一定可以挫挫小花的锐气。 并且,德牧对于他们来说,具有某种历史性的意义。 李长青是双手双脚同举赞成的。 几乎没有任何波折,竹听眠蹲下去,只是和小狗对视了一眼,当场就感受到了命运的波动,连询问价格都显得心不在焉,并且因为时常跟在张桂香和陈兰身边,所以已经养成了讲价的良好习惯。 于是并不诚心的压压价,又被大爷抬回来。 李长青付了钱,再去隔壁小卖铺花两块钱买了个纸箱,装着小狗放到车里。 “多好玩啊,”竹听眠逗着那个和忙于和人类手指搏斗的小奶狗,表情和心脏都软得一塌糊涂,“太可爱了这也。” “就知道你会喜欢,”李长青靠在车门旁边,瞧着她笑,自己心里头也美滋滋的,就是美着美着发现一件事情。 竹听眠已经不再看他。 李长青弯腰下去说:“你都不看我了。” “想听我说谢谢你吧?”竹听眠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那亲一个好了。”李长青偏过脸,摆出准备享受的表情。 竹听眠却往他耳朵吹了一口气,告诉他:“下次你回来,我们。” 没说完。 她把人推开拉上车门。 “哎!”李长青揉着自己发痒的耳根和脖子,“别欺负我呀。” “到学校告诉我!”竹听眠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李长青回宿舍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挎包收紧行李箱,然后拨好密码,一扭头就看见舍友正表情诡异地看着自己,瞧上去是想要笑,又挂着嘴角。 他问:“长青啊,纪念日过得怎么样?” “那肯定是很好,”李长青洗完手回来坐在书桌前,又偏头看了林文一眼,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啊?”林文摇摇手,“没有哇。” 李长青正在编辑消息,报备自己到学校了。 林文忽而是问:“长青啊,我们几个同学商量着,反正过年之后还有段时间没事儿干,去你们那玩一玩。” “那好啊,”李长青立刻说,“这半年弄了很多项目,才挖出个温泉,你们去刚好能体验,而且,我老婆就是开民宿的。” “嗯,好。”林文讪讪地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没把之后的话说完。 【竹听眠的丈夫(已合法)】:报告组织报告组织,已经到达指定地点! 十分钟过去。 【竹听眠的丈夫(已合法)】:我马上要去食堂吃饭,最近的炒肉太好吃,我每天都吃很多,老婆你看我是不是胖了啊。 【竹听眠的丈夫(已合法)】:[咬着衣摆超绝刻意露出腹肌.jpg] 半小时过去,聊天框还是一动不动。 李长青着急之下又怕竹听眠是不是有正事儿,所以先去找贺念旁敲侧击。 【秋芒镇驰名炫妻狂魔】:民宿现在很忙吗?对了,我刚下单买了溏心柿,你们记得盯着她最近不能吃螃蟹[合掌][合掌] 【你放老子一马】:不忙啊,在等死。 看贺念这口气,那就是有大事发生。 李长青不耽搁,立刻拨电话过去。 “真是很要命的事情,”贺念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李长青我说你什么好,你家这口子有多溺爱小动物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还为虎作伥给她整条狗回来!你简直不顾我死活!” “怎么了?”李长青赶紧问,“竹听眠被咬了吗?” “你什么逻辑能想到这个问题?”贺念气极冷笑,“她乐呵着呢,给你们的狗儿子做饭,我说,你们两口子真是对自己的厨艺没有一点数,她回来就宣布说要给狗做饭,结果呢,炖了一锅猪食,觉得品相太差,所以不忍心给狗吃,让我和王天陪她一起吃,哎,她还以身作则上了,但也没拉罗丝还有辛大嫂下水啊,辛光也被保护起来。” “投毒还搞保护老弱妇孺了?!” 贺念一口气发泄完,咳了几声,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 李长青却长久地不说话。 贺念让他不讲话就挂掉,自己还有半海碗的猪食没吃。 他嚷得咋咋呼呼,即便林文坐在屋子的另一头都能听见这通电话有多么来势汹汹。 林文难免再次聊起刚才的见闻。 在大家眼里,李长青这人吧,看着恋爱脑,但其实情商到位,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同学里面李长青的年纪不算大,三十不到,却总能在关键场合表现出某种与之年龄不匹配的成熟。 就拿之前让实习名额那件事儿来说。 大家都是经过社会历练的成年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其中的人情世故。 也都为此暗自讶异,多少都会叹服李长青的为人。 自然也希望他好。 可是吧,在商场见到的那一幕,多少有些奇怪。 人凑在一起感慨的时候就容易集体惆怅,惆怅之后,林文开始为李长青担忧。 毕竟事实摆在那里,竹听眠毕竟是拥有社会身份和财富的人,李长青呢,据说在木作界也有点名声,但那么点成就在他媳妇面前就不太够看。 连去电关心一下就被凶成这个德性。 林文的目光变得奇怪。 李长青也开始面色不善,在贺念第三次描述那个食物的口感有多么泯灭人性之后,李长青终于开口。 “太不像话了。”他说。 “卧槽,你终于长出良心了是吗?”贺念惊喜于李长青的站队,赶紧添油加醋,“我跟你说,你媳妇煮的这锅肉它吃起来就跟鼻毛一样,而且就逮着我跟王天嚯嚯,不吃完还要扣奖金!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 李长青在电话这头沉沉点头,再次说:“这次真的过分了。” “是吧!!”贺念问得声嘶力竭。 “她都没有给我做过饭。”李长青说。 贺念沉默了几秒,说:“我上辈子杀人放火人让我这辈子遇见你们夫妻俩。” 然后他果断挂了电话。 醋归醋,但关心不能省。 李长青忍怒发送消息,想要确认竹听眠这次做饭有没有被烫到。 贺念又拉黑了他。 第60章 保险 同林文约定了年后见, 寒假的当夜,李长青已经抵达秋芒镇,并且直奔老屋而去。 晚上十点半, 院子里居然灯火通明,而且厨房里留着汤圆,就等他回来煮给他吃。 堂屋里没见着竹听眠的身影,二楼屋子倒是亮着灯。 第159章 李长青元旦的时候没能回来, 扛不住林文他们开口相求, 所以留学校那边跟进项目,这才两三个月没进这院子, 院门前已经竖了道影壁, 问了才知道是贺念找人来砌的,还专门挑了块不错的大理石覆在上面,纹路如墨融于水。 “今年的冬风打头,”贺念头戴雷锋帽,身穿中式袄, 揣着手出来迎他,又吵厨房里的王天喊了一嗓子, “给我下半包花生馅的!我今晚值夜呢!” “哎!”王天对山歌似地会喊, “给你下一包!” “你们怎么还没睡啊?”李长青把行李箱拖去墙边罚站, 口头礼貌着,眼睛却一直往楼上瞟。 贺念乐了, “早一个多月你就成天宣布说寒假哪天放。” “是……”李长青压低些声音,“是她说的吧今晚要等我?” “这哪还用说,”贺念被冷风冻得缩脖子,“你指定得连夜回来么。” “啊。”李长青心不在焉地搭茬,耳朵始终听着楼上的动静, 已经开始纳闷为什么她还不下楼来? “上去找啊?”贺念说,“你还近乡情怯上了?” “哎。”李长青叹了口气,同贺念倾诉,“你不知道,昨晚还闹了点不愉快呢。” “多新鲜,”贺念终于受不住院子里的温度,掀开隔门帘钻进堂屋。 李长青也跟着进去,坐在沙发上时感觉手机震了几下,拿出来却没看见消息。 聊天人里面有老妈还有三叔,下午的时候李长青就提前同他们说过今天回来得晚,让他们别等门,自己先回竹听眠这里。 而后就是和竹听眠的对话框。 【竹听眠的丈夫(已合法)】:老婆,我可能要后天才回来了哦,你会不会想我? 要知道,在发送这句话出去之前,夫妻俩因为竹听眠过分宠爱“两块”而导致李长青感到冷落而闹过一场。 两块是那只小狼犬,因为买它之后装它的那个纸箱市值两块。 好几次,明明正在视频里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只消那小狗崽嗷呜一声,竹听眠立刻就会丢下李长青去查看情况。 李长青逐渐开始觉得脚疼。 搬石头的人还是自己。 所以他巧施心思,暗戳戳地投石问路,借更改归家日期来同一只狗崽争夺注意里。 可惜收效不佳,竹听眠直接拆穿了他。 【李长青的夫人(已合法)】:李长青,你能不能不要自己创造这些苦情剧本? 李长青心事被戳破,当即去电,听竹听眠说他真是越活越幼稚,居然和一只狗争风吃醋,完全没有已婚人士的胸襟。 也就是这通电话,李长青正要开启辩驳,听竹听眠在那边说楼下到了个快件,让去取。 她一去,回来就改换了语气,几乎称得上冰冷。 “李长青,你知道到了什么吗?”竹听眠问。 李长青哪里能知道。 结果竹听眠的声音更冷了,就说:“你等着。” 这完全是发音标准的三个字,而且绝不温柔,并且富含威慑力。 听起来像是有一种即将要失恋的魔力。 李长青听得心里一咯噔。 随即很快想起已经结婚,稍加放心,可也没放全乎。 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是不是什么事情出了岔子,或者说竹听眠真的恼火他这样争风吃醋? 总之没个定数,李长青归乡时的心情比较忐忑。 这会见了贺念他们都在,唯独竹听眠不下来,不安随之达到顶峰。 他问:“前段时间,来了个什么快递啊?” “还说呢?”贺念咽下嘴里的热水讲,“你给往回寄什么了?看着是文件,竹听眠拆开看完,当场脸就黑了。” 李长青听得莫名其妙,他完全没有往家里寄过东西。 贺念瞧他脸色不好,所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火,“别是离婚协议吧?” 多晦气的话! 李长青将将要喝止这样的诅咒,却听见门帘“啪嗒”两声,随即就是某样生物哈呼哈呼地喘着气窜进来。 两块。 它已经来到了狗生的尴尬期,脸变得又长又尖,耳朵只竖起来一只,另一只要翘不翘地颠着,一路贴地嗅着过来,最终在李长青腿边绕来绕去,闻个不停,突然停下,歪头看人,又继续努力闻嗅。 好像真的能检查点什么出来。 太搞笑了。 李长青闷声盯着两块,心想它还安检起来了。 “我怎么听着是谁要离婚?”竹听眠慢条斯理地掀开挂帘,径直坐到李长青身边,然后自然地挽住他,顺势将脑袋靠去李长青肩膀上。 “你现在都学会摆谱了,回家都不先找我。”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就这么一套流程下来,李长青那些烦恼啊忐忑啊尽数消散,满脑子只剩柔情蜜意。 “你都睡着了吧?”他温声问。 “盹了一会,”竹听眠蹭了蹭他说,“我都没听着你进院子,还是两块在楼上挠门我才知道。” 说完,她动了动腿,在两块肩膀上轻碰一下,同它介绍:“两块,这是爸爸。” 李长青低头去看两块,也不晓得它听懂没有,倒是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模样,盯着竹听眠看,然后转头,接着闻嗅。 贺念出去了一转,和王天一起把汤圆端进来。 “罗丝睡了吗?”李长青问。 “回去看老罗了。”贺念说。 “快点吃。”竹听眠靠着李长青拧了他的手臂一下,“困得要命。” 李长青立刻封锁语言。 刚煮好的汤圆柔软滑嫩,都是辛大嫂加了红糖和猪油的馅,花生和芝麻还分出两种粗细颗粒混在一起,叫起来油润香甜,而且很有嚼劲。 进了家门吃这一口,满足感油然而生。 满足是一回事,李长青心里还记着刚才快件的事情。 出去贺念形容的艺术加工成份,李长青也切身感受过竹听眠语气不对,所以料想她估计是不想在人前说这件事,估计一会上楼能聊。 想到这,李长青又满足起来。 竹听眠总是在人前给足他面子。 几人在一起也不是干巴巴地吃,王天偶尔问两句李长青在学校里的生活,贺念搭茬说些笑话,话题又进行发散,最后聊到孙明都准备着要孩子了。 “那么快?”李长青瞪大了眼,“不才结婚半年么?” 他转头看了一眼竹听眠。 “看我干嘛?”竹听眠问,“你有想法?” “没有,”李长青对她笑了笑,又讲一遍,“没有。” 王天接着说:“老孙想要孙子,孙明媳妇儿又喜欢孩子,而且自己开店,家里爸妈再有一年就退休了,两边老人都能带孩子呢。” “唔。”李长青嚼着汤圆应了一声。 关于孩子的事情,早在结婚之前他就说过。 首先,竹听眠之前胃上的手术可不是小手术,切了一小部分,看着没多少肉,但其实恢复得很慢,而且之后竹听眠消化一直都不好,三天两头就胃疼。 光是这一点,李长青监督她规律饮食都费劲,哪里还能指望她生孩子? 再有就是,竹听眠气血不足,都得一直补着,而且不是一年两年能好的问题,这是一个长期拉锯战,怎么可能好不容易调理好了,让她生孩子。 竹听眠的身体问题是一个原因。 李长青在正式和竹听眠说不要孩子之前,先在家和老妈同奶奶说过,家人当然是会有遗憾,但日子总能有办法过下去,又不是没有孩子活不了。 “不行,等我们到年纪了,”李长青建议,“去领养一个好了。”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陈兰同他说,“要不要孩子,你们夫妻俩的事情,你要和竹听眠去好好讲,万一她喜欢小孩,你不要,这总会引起矛盾的。” 李长青答应下来,却没有很直接地劝,而是带着竹听眠去旅游的时候顺带预约了一场生产痛感体验。 他在那个躺椅上贴着电磁片,感觉整个人都疼得魂魄离体,一身汗,而且在疼痛之余感受到某种难以阻止的绝望。 李长青切身体会到,生孩子很疼,而且竹听眠身子弱,不能受这样的苦。 最后是竹听眠叫停,因为李长青在那个台子上已经开始眼神涣散。 他冷静了好久,依然觉得心境动魄,所以委屈巴巴地抱着竹听眠说:“不行,不行,不行。如果你要这么疼一次,那我命都没了。” 竹听眠静静地抱了他很久,感受他受尽疼痛之后尚未平息的呼吸。 又一次刷新了对于“爱”这个字的认知。 李长青从不遮掩,他就把感情摆在那,竹听眠可以向他确认无数次。 但这件事也没必要昭告天下,所以生不生孩子这个问题偶尔会被问到李长青和竹听眠身上。 要是长辈提起,那李长青就打哈哈揭过去。 要是同辈,那就直接说:“不想生,还不想要孩子。” 第160章 现在听王天讲起,李长青心里想着别的事儿,随口应:“要什么孩子。” “养儿防老呢。”王天说。 李长青放下了碗,牵好竹听眠的手,大方地说:“以后贺念会生的。” 贺念人都麻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几人又聊了一阵,竹听眠哈欠不断,倒也没拦着他们叙旧,就安安静静地靠在李长青身上。 李长青没多待,讲明早再说,牵着老婆上楼去。 临进房间的时候是,竹听眠拦了两块一下,告诉它:“今晚你睡楼下。” 李长青为此生出莫名的愉悦之感,像是打了场小胜仗。 但这份愉悦没能维持很久,就停在关门落锁之后。 竹听眠顿时站直身子,甩开手,哈欠也不打了。 她指了指脚下,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站这。” 李长青乖乖照做,就看她快步绕去书桌,捡了叠纸过来,让李长青看。 然后一张张念出来。 “意外伤害险,重大疾病险,人寿保险,”她慢慢地换着一张又一张,“这个,还有这个。” “你出息了啊,你背着我买这么多意外险商业险,收益人还填着我!”竹听眠在李长青面前晃着那张纸,“你凭什么!你搞这种事情?” 原来是这个事儿。 李长青的确是悄悄操作的,没想到寄到了家里。 本来这事儿应该是当面说的,这会被竹听眠先发现,他感觉有些不占理。 先安抚人别气,解释说:“这都正常的呀,给自己买个保险什么的。” 竹听眠问他:“你买这么多意外险,我是问你凭什么?” 这哪能答出个凭什么? 李长青人都被问懵了,“那,就是,买嘛。” “我告诉你李长青,我俩,只能我死在你前头,”竹听眠瞪着他说。 “你说的什么话!”李长青立时急了,“没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不要说这种话!” “你都未雨绸缪了!我凭什么不能说这种话?!”竹听眠顿了几秒,忽而问,“你是不是一直不相信我离不开你?所以你背着我准备这些?” “我说爱你的时候,其实你没放在心上,所以觉得我可以承受住失去你?李长青,你凭什么不和我商量,就设想失去你这件事可以用钱补偿!” 李长青看清了她通红的眼睛,突然明白她愤怒的原因。 也发现这件事的严重性。 第61章 交手 李长青小心地迈步走向她, 低头时能看见她捏着单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想同以往一样去触碰她的手背。 竹听眠却偏开脸不看他,而且手也躲开。 “老婆。”李长青轻声喊她,道歉的态度也绝不敷衍, “你理理我,别皱眉毛,你揍我吧?” “谁是你老婆?”竹听眠瞪了他一眼,继而坐去沙发里, 顺手把那叠纸放去茶几上, “你认错人了李长青,原因等你出事儿了拿钱的才是你老婆, 我哪里配?” 李长青当然知道竹听眠生气的时候会说狠话, 但这次不一样,她语带自嘲,伤人的同时也让自己疼。 保险这事儿。 他是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不幸摔了腿,接着保险公司过来处理,李长青顺带着问了一句保险的事情。 因为前面几年, 在那段看不到明天的日子里,李长青所有的医保和社保都断了, 更别提去想什么意外保险。 在买的时候他也没想很多事儿, 纯粹就是觉得生活中多点保障也挺好, 当然也有些“身为丈夫”的责任卡感作祟。 当时,李长青潜意识里是觉得这件事儿最好落地之后同竹听眠商量, 说不上来究竟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安是真的,但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 填地址的时候干脆写了民宿,没想到直接寄回来,而且都没打电话通知。 李长青倒是在手机软件上看见过消息,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前段时间竹听眠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奇怪。 他陡然想起,她甚至还等着自己回来吃完汤圆,然后闲聊。 但竹听眠这段时间以来,心情一定都很糟糕。 她一定是想到了死亡。 她总是害怕着,不论是被抛下,亦或是独留。 竹听眠没有说过,但她确实害怕一个人。 李长青蓦地回忆起她经常有事没事要抱抱,要抱得很紧,这对她来说,是一件需要再三确认的事情。 情绪总是在后知后觉时更折磨人,李长青真是悔不当初,懊恼自己没有照顾到这么重要的情绪。 “老婆……”李长青轻轻地往竹听眠那边靠过去些,决定先不说道歉或者别气的废话,把事情解决清楚更重要。 “我怎么可能把你当成那种人?而且,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对我的感情呢?我就是怕——” 他话一顿,好歹是把那些不吉利的幻想收回去。 改口说:“你知道吧,我当时连医保都不敢买,都不晓得能哪天过上正常日子呢。” 李长青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指头在沙发上扮小人走路,等到了竹听眠手边再跪下去,膝行到她手心里。 竹听眠的手指拢了拢,没再躲开,就严肃地警告说:“不准卖惨。” “没卖惨么,”李长青本人也慢慢地靠过去,用额头轻轻地蹭她的肩膀,“你见识那么广,肯定知道保险的意义嘛,那我三叔不是还买了份什么房屋火险,也不是说真的希望家里着火吧?” 竹听眠紧着眉头,盯着桌上那几张纸看,“也别扯开话题。” “我是傻子呀,我是大傻子,”李长青慢慢抬臂环住她,“这就是我没告诉你的话,我也害怕,万一我没在,我不能做什么,至少还有我可以给出来的东西。” 竹听眠整个身子都有些僵,李长青一下一下慢慢地抚着她的后背,陪她一起沉默。 少时,她终于再次开口。 “我失去太多了,不管是谁,每次失去,我都觉得自己死了一部分。” 她越看那几张纸越不顺眼,忍不住伸手把它们推远,继续说:“如果有一天真的……” 竹听眠哽了哽,依然没办法说出这个可能性。 “我无法想象那个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我突然收到这份保险,就像是你在故意提醒我,有一天我还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太坏了李长青,”竹听眠把跪在她掌心的那个手指小人打掉,“太坏了。” 李长青立刻伏下身子,靠在她膝盖上仰头看她,“竹听眠,我们重新规划一下好了。” “规划什么?”竹听眠的表情还未松动,甚至象征性地去推李长青。 “我先斩后奏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李长青夸张无比地进行自我批判,“真的很谢谢你愿意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 竹听眠听懵了,低头问:“李先生,请问我什么时候给你机会了?” 李长青已经得寸进尺,把头埋去她肚子上,“我爱你。” 竹听眠有点想笑,但又不愿意这么快给出台阶,就问:“别对着胃告白啊。” “能让你把我吃掉就好了,”李长青已读乱回,“我想被你消化掉。” “变态,”竹听眠气笑了,继续推他,“去别的地方变异去。” “赶明我就联系保险公司,你也买一份,我们互为受益人,这样就是共同承担风险,比较公平,”李长青嘟嘟囔囔地说,“我保证好好保护自己,每天按时报平安,这次算我违约,所以一会我就会向民宿的奖金账号转钱。” “谁缺你这点钱了,”竹听眠揉着他的头发说。 李长青被揉得哼哼两声,更加大胆地抱住人,“你也别说什么独自面对世界这种话,竹听眠,我通知你,就算我变成鬼,我也要缠着你,你就等着吧。” 他又开始胡言乱语。 这种话论谁听了去都会觉得荒谬,可竹听眠就是能从中感到无法形容的安定感。 就像李长青的求婚一样。 “你最好慎重考虑,因为一旦你答应我,我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要和你做夫妻,你变成什么我就变成什么,咱俩轻易分开不了,而且不能反悔。” 要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单膝跪地,又手抖,又绷着脸,嘴里还说着这样离谱的话。 还因为这种威胁式的求婚挨了张桂香一拐杖。 可竹听眠就吃这套,她已经足够理解这个人表达爱意的方式,所以手伸出去,告诉他:“戒指戴稳,掉了我就揍你。” 再说现在。 竹听眠叹了口气,任由李长青抱着她,然后给他说科学:“你再搞出这种事情,我有的是办法惩罚你。” 她已经算是给出台阶。 李长青忙不迭应声:“你就惩罚我吧!骂我,耍一辈子小性子,你可以永远欺负我!” “无怨无悔?”竹听眠揪起他一撮头发问。 “包的。”李长青点头。 第161章 “好,”竹听眠揉揉他的脸,“去洗澡,进卧室的时候记得关外面的灯。” 李长青飞快地行动,在保证效率的同时仔细清理自己,甚至进卧室之前,还从门边的斗柜里取了一盒出来。 以防万一。 他美滋滋地进去卧室,意外地发现竹听眠换上了吊带睡裙。 这也太明目张胆。 李长青生怕自己太着急吓到她,所以矜持地慢慢取下头顶的毛巾,顺口问:“你不困了吗?” 随后看似不经意地绕去梳妆台检查了一遍自己此时面部状态,然后再礼貌地指了指门边的开关,询问:“我关灯上床了啊?” 竹听眠就安静地看他表演,等他即将付诸行动时才开口说话。 “丈夫都回家来了,我还困什么劲儿呢?” 这已经是在明示了,李长青听得尾椎骨发麻,立刻就要把头顶的灯拍灭。 要换以往,他指定要留着灯,但今天还在哄人,所以留着床头灯氛围会比较好。 李长青思路清晰,却听竹听眠说:“你今晚睡那个。” 哪个? 李长青疑惑地看向她,见她抬腿一扬,丝绸缓缓滑下去一片,目之所及由此变得更加辽阔。 是他最爱的颜色。 可是,竹听眠脚尖对着的是墙边面向床的那个沙发。 他没搞懂这是什么意思,先试探地问:“睡不下吧?” 李长青比划着说:“这么窄,我不好躺呢。” “有困难?“竹听眠歪着头问,听起来很有商量的余地。 李长青点头如捣蒜,又可怜巴巴地喊她:“老婆,我今天坐了高铁坐了班车呢,咱睡了吧?” 竹听眠弯起眼,“那你保险又不是今天买的。” 简而言之:这事儿还没过,还没有原谅你。 李长青听明白她的话外之音,稍加顽抗,终于在竹听眠的凝视下泄了力气,认命地往沙发走过去。 刚迈步,又听竹听眠“哎”了一声。 李长青立刻转头看去,眼睛发亮。 “浴袍里装了什么?”竹听眠朝他扬了扬下巴。 李长青拍了拍侧兜,把那个小盒子拿出来,先夸她,“明察秋毫的竹大人!” 又小声问:“让我过去吧,好吗?” “给我。”竹听眠说着,朝他伸出手。 李长青马上交出东西,同时慢慢往前凑着说:“你今天闻起来特别香哦。” 竹听眠用膝盖顶住他,偏头为他指向,“过去。” 李长青装聋,但眉头已经出卖了心思,瓮声抱怨,“不要这样对我呀。” 光说还不算,他甚至伸手拉了拉竹听眠的袖子,软声喊:“老婆。” 本来还想补一句:我真的知道错了。 但他明白竹听眠不吃这套。 而且发现此时竹听眠的态度很坚决。 李长青只能憋屈地缩回沙发。 刚勉强找到一个窝着的姿势,忽而听见清晰的嗡嗡声。 这动静,他可太熟悉了。 李长青立刻看过去,瞧见竹听眠拉了几个枕头来靠坐着,朝他张开了腿,缓缓把手里的东西放过去。 就是他们纪念日那天买的。 接触的刹那,竹听眠难耐地咬住嘴唇,紧着眉后仰脑袋。 甚至还在中途愉悦地朝他笑,问:“生气吗?” 李长青抿着唇点头。 竹听眠就继续,等告一段落,她休息好了,又招招手,“过来扶我去洗一下。” “我帮你洗吗?”李长青喉咙都烧得发痛。 竹听眠说:“不用,你收拾一下床单被套。” 酷刑。 这是虐待。 太不像话了。 李长青愤怒地瞪着她。 但因为自己有过在先,所以他姑且忍下今晚,没想到这样的生活连着持续了三天! 三,天。 七十二个小时。 白天里竹听眠带着李长青四处闲逛,晚上就这样惩罚他。 在第四天的清晨,李长青被赶出房间,理由是竹听眠睁眼就看到极其刺激的画面。 他就差没怼去她脸上了。 “我没碰你啊。”李长青一边说,一边动,肆意地用目光在她脸上游走。 最后闷哼一声,他大方表示:“被套我会洗。” 李长青又挨揍了。 该说不说竹听眠婚后一年的确把气血养足了些,总是拍打后背的声音比较响亮,震得楼下刚刚在前台就位的贺念瞌睡都醒了。 就看着李长青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一脸大仇得报的笑容。 贺念也不太能理解他们这对夫妻,反正瞧着李长青多少带点m属性,每次挨揍,都乐得开花。 “大早上挨打啊?”贺念撑在前台问,“你俩这日子过的,噼噼啪啪的那巴掌,我以为你们放鞭炮呢。” “你懂什么,”李长青自有说法,“她今天敢打我,明天就敢天下,跟着这样的老婆,一定能过好日子。” 就是说,恋爱脑是什么时候进化到这个地步的。 贺念沉默良久,缓缓问:“李治,是你吗李治?” 第62章 归乡 民宿众人, 括弧只有贺念和王天括弧完,对于这夫妻俩的评价都比较一致。 是好人,有时候也不当人。 贺念和王天都习惯他们俩折腾, 也并非由于看习惯了,起初也有真心实意担心过,但发现夫妻俩自成一国,而且每次都在吵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 越吵感情越好。 或许都不能称之为“吵”。 是调情。 贺念如此坚定地认为着。 所以看着李长青美滋滋地摸着刚挨揍的后背, 他也是习惯性地耸耸肩,自个儿开启一天的事项。 又一年寒假, 春节也近在眼前, 游客势必会增多,归乡之人也陆续到场。 今年有几个显著的变化,继李长青和竹听眠结婚之后,孙明也奔赴婚姻大队,贺念依然在追求齐老板的道路上闷头前进, 尚无良好结果。 大家都钻头觅缝地往恋爱洪流里冲,王天倒是蠢蠢欲动, 可是放目周围, 日常能见到的就只有一个罗丝。 罗丝, 知道吧,一个可以打五个。 王天不敢妄想, 但是,说起罗丝就会想到二丫,想到二丫,难免顺着想到齐群。 齐群当年爱得死去活来非她不可,还在得知二丫怀孕之后痛哭流涕, 之后即便离开秋芒镇去上学,也时常来电询问张婶的近况,顺带着旁敲侧击地打听二丫是否离婚。 竹听眠每次都让他滚,王天就会在旁边乐呵。 但是最近半年,齐群问得少了,来电或者视频都是闲聊些有的没的,他和杠子在一个城市上学,休息和周末还会约着吃吃饭。 再说杠子,那也是齐群的小迷妹一个,因为幼年一场“英雄救美”,自此就把“我群哥”挂在嘴边。 总结,杠子和齐群和二丫的关系就是她爱他,他却爱她,她已经是别人的妈妈。 思及此,王天稍有安慰。 感情不顺的并非他一个人。 “眠姐,”王天整理着饮料日期,偏头问坐在沙发里看小说的竹听眠,“齐群和杠子他们是今天回来吧?” “昂,”竹听眠回他,“还不让去接呢,你长青哥还不是去接了。” 她看了一眼挂钟,“估计一会就能到。” “那毛荔枝要回来啦。”罗丝扛着棉被路过,愣是整出了扛人的架势。 又说:“二丫孩子都一岁了啊。” 王天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当即说:“我没跟齐群一伙过啊,你不知道么,之前我老和长青哥一起揍他呢!” 罗丝“哼”了一声说:“我看你这不是挺想他么。” “我想他回来骂他呢。”王天说。 “骂他丫的!!个狗贼!”小花被触发关键字,挥动着翅膀开始摇头晃脑。 “我说你这素质,能不能好了。”竹听眠虽是这么说,但依然起来去挠挠小花的下巴,小花被挠得直呼噜,眼睛都眯了起来。 两块感觉到冷落,跟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哼唧着寻求同等关注。 “一天净跟着你爹学些这种手段。”竹听眠蹲下去揉他脑袋。 “怎么什么都能怪到我头上啊?”李长青手里拎着袋东西,笑着从门外迈进来。 “挺会卡时间啊?”竹听眠站起来说。 “起慢点祖宗。”李长青大跨步过来,扶住她的手臂,顺带着在她脸上嘬一口。 “我回来啦。”他说。 “我抹了粉底。”竹听眠扒开他的脸往门外看,还没瞧清人呢,李长青又嘬了一口另一边,“好吃!” “哎我真是……”贺念看得心烦,直接离开这个区域,迎去院门前。 齐群修了个利落的发型,一指节长,咧个大牙,颇为感慨地环顾这个院子,又朝贺念扬扬下巴,问:“还好吧。” “嚯,”贺念过去拍拍他手臂,“哥们去了学校直接变了个人啊。” 第162章 别说贺念惊讶,就竹听眠都愣了一下。 她看向李长青。 李长青笑着说:“懂事儿多了。” 齐群和杠子他们和李长青的情况不同,学了什么专业,以后是真的打算靠这门手艺吃饭的,学得用心是肯定的,而且两人都没啥必须在周末节假日往回赶的必要,所以基本上是半年一见。 平时也时常通电话,或者在民宿群里冒头,但始终没见着人,今天这一瞧,果真是从头到尾精神气都变了,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这哪里还能看得出来他两年前还是个发型桀骜而且钟情于紧身裤的小镇混混? 单色羽绒服配着条灰色运动裤,下面一双裹着脚踝的篮球鞋,活脱脱一当代大好青年。 “你这一身配的,挺有水平。”竹听眠牵着李长青过去,认真夸赞。 “杠子给我搭的。”齐群笑了笑,往后看一眼,也是这一眼,他立刻就双手伸着往前去接,嘴里还念着,“快快快给我,都说了这石头路不好拖行李箱。” 竹听眠视线跟随,还往前探出身子去看,就瞧杠子脑袋上戴着个毛绒帽,和齐群同色系羽绒服。 嗯? 她再看杠子的鞋。 好家伙。 同款。 “这俩……”竹听眠轻声说。 “你就看吧。”李长青小声地回。 原先齐群手里也拎着两个行李箱,就进院子被夸了两句的时间,刚放下,这会想去接杠子手上的,直接被她一把推开。 “别挡路!”她的声音依旧清脆。 可反差还是很大。 本来这场景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如果竹听眠之前没见过这姑娘跟进跟出眼巴地喊“群哥”的样子,的话。 “嚯。”竹听眠忍不住感慨。 王天则是大喊一声:“齐群?!” 他甚至用上了看待叛徒的目光。 齐群头都没回一下,即便被杠子推开,还是重新凑上去,从她手里接下行李箱。 杠子横了他一眼,而后转头看到院里的竹听眠,立时眼睛就亮了,更是脚步轻盈地扑过来。 “哎哟,”竹听眠抱稳这个姑娘,拍拍她的后背,“回来啦?” “我超级想你。”杠子说。 “昨晚才打过电话呢。”竹听眠又伸手去揉她脑袋上那个毛绒帽子的耳朵。 “那不一样么。”杠子哽咽起来。 姐妹俩搁这拥抱,李长青也没有插手的余地,干脆过去帮着一同先把东西搬进院子来,贺念正安排着说已经给准备出客房了,让齐群和杠子住客房。 齐群闻言,动作一顿,多此一举地说:“那要……两间啊。” 说话时,脸上挂着某种没有必要的诡异羞红。 就这进门几句话,齐群和杠子是什么状态已经不用明言,毕竟有眼都能瞧。 罗丝抱手在廊下满意地点点头。 周云闻声从厨房出来,赶紧乐呵地问晚上想吃点什么? 齐群朝罗丝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又认真地同辛大嫂问好,并且说:“我都可以,就是杠子,她老念着您做的火烧呢,总想吃,在外边都买不到那个口味。” 他甚至用了敬语。 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同时听清他话里话外和杠子的亲昵,发现他不但变得会尊重人,还会关心人。 如果心声能够变成文字蹦出来,那此时的民宿院子里就是一个天大地大的。 嚯! “你小子。”贺念哼笑了一声。 王天又惊声喊了一次:“齐群!” 怎么还背叛单身组织了呢! 居然还是窝边草! “挺好,”李长青笑着去拎箱子,一转头瞧见竹听眠和杠子姐妹俩早就亲亲热热地挽着上楼说私密话去了。 “带你去房间。”李长青对齐群说。 齐群点点头,但是没有第一时间动作,而是忽而对李长青说:“之前,我那什么,有点不太懂事。” 他说完,似乎是习惯性想抬手挠脸,但手里提着东西,于是抬臂又放下。 看得出来他说这句话已经很费劲,但李长青还是由衷地问:“只是‘有点’吗?” “你反正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就行。”齐群别扭地说。 “行了,走吧,”李长青朝楼上扬了扬头,示意他跟上自己。 路过前台时,齐群从贺念手里接过房卡,跟着李长青一路上三楼,进房间摆好行李。 “杠子家那牛大姐这段时间成天过来打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也没法给她做主,倒是你一会问问她,这过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她家最近给她那弟弟说亲事呢,估计得找茬。”李长青说。 “说亲说亲,就那坨烂泥,说一百年都是一样的,”齐群听见这事儿就皱起眉头来,又答应,“我一会问问她。” 末了,他看向李长青,无缝切换回别扭的表情,“今年,我还是在你家过啊。” “那不然你还想上谁家过去?”李长青笑起来。 齐群也跟着笑,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突然说:“回来挺好,我是真觉得民宿挺好。” “那是,”李长青也不和他客气,抬臂整理衣袖,顺带着展示自己的婚戒,“我老婆开的民宿。” 齐群果然在外有所成长,观其面相是一眼看穿这种炫耀行为,但由于已有某种少男心事,所以眼底无可避免地露出些许艳羡。 “听说你俩每年都换戒指啊。”他问。 “昂。”李长青愉快地点点头,又好笑地问他,“当时,你还记得吧,我家这院子卖出去,你还跑来砸墙呢。” 齐群垂着眼看了一眼地板,没说话。 “谁能想到咱俩还能有在这院子里面对面好好说话的一天?”李长青说。 “可不是么。”齐群回。 这孩子回来一趟,是真懂事儿了。 李长青问:“因为什么事儿你还记得吗?” 当时二丫出嫁,齐群无能狂怒,怒火攻心,嘚嘚地跑来砸了老屋院墙。 谁都不知道,如果那天来验房的人是不是竹听眠,如果这屋子真因为墙塌了没卖出去,之后的日子会是怎样。 但现在稍作假设也不会再影响什么,反正只有齐群会因此而觉得窘迫。 他连连摆手,“你可千万别和杠子提这事儿。” 看他这样,李长青莫名畅快,“这事儿还需要提?那不是人尽皆知?” “哎,”齐群叹了口气,“我以前真是。” “别以前了,”李长青正色同他说,“人姑娘和你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还愿意和你试试,你好好对人家。” 齐群郑重地点头。 但是,毕竟杠子和齐群都小几岁,长青觉得有必要多说一句:“我可告诉你,杠子和二丫不一样,你要对不起人家,我和我媳妇指定和你翻脸。” “我知道的,”齐群点头,又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你们不给我撑腰了吗?” “给你少撑了?”李长青捶了齐群手臂一下,想了想,依然没忍住好奇,“谁先开的口啊?” 谁知齐群脸一下就红了,声如蚊呐:“我呀。” 鬼知道告白有什么好脸红的,李长青看得新奇,“你俩……” 他本来是想问,是怎么会谈的。 结果齐群完全误会错意思,而且面对李长青时,他总是本能地带着些服气又不服气。 所以当场把话打断,自言自语般地炫耀:“是可以牵手的关系了。” 光说还不算,他甚至直直地看向李长青,眼里带着没必要的骄傲,还有些彼此都熟悉的挑衅。 简直是不自量力。 李长青朝他扯了扯嘴角,再次展示婚戒。 “知道什么叫合法吗?” 齐群立刻要吵,所有不服气的因子都在跃跃欲试。 李长青又抬手拦住他,说:“有没有对象,有没有媳妇这些都不值得炫耀,你要知道,身边始终是那一个人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齐群若有所思地安静下来。 “这件事,我还在努力,你也加油。”李长青捏捏他的肩膀。 或许就和刚才感慨时所说的话一样,他们俩都没想过自己还能这样面对面,谈未来,谈伴侣,说不带仇恨色彩的话。 齐群拧着眉,表情已经显示有所触动,而且是发自内心地听了进去,他再次正正地看向李长青,别扭着想要说些什么。 男人间的和好,没有深情拥抱,没有掏心掏肺的话,调侃,较劲,然后很快陷入新一轮的胜负比拼。 李长青直接截停了一切煽情,他冲齐群灿烂一笑。 “当然啦,我已经结婚,所以你还是输我很大一截。” 第63章 反击 杠子也不是去随便找了个化妆学校。 她已经深入学习过基础化妆, 而且成绩不错,接下来就是去专精特定领域,无论是影视化妆还是秀场妆造。 第163章 竹听眠很早就告诉过这个小姑娘, 只要想,而且愿意做,哪怕走得慢一些,也能往前。不要再想自己肄业多年, 自个先把自己比下去。 如今看她出去两年, 果然是把这些话听进心里了。 “你要好好教我,你看看, ”竹听眠凑去她面前指着自己的脸, “你看看我这一塌糊涂的遮瑕手法,是不是问题很大?” 杠子撇开她的手,“你瞎说么,你哪还用得着我教?” 说话的时候,眼眶还是有些红。 其实她从进门来就掉过眼泪, 只是自己抽纸默默擦掉,看起来没有太多想要倾诉的样子, 所以竹听眠就没追问, 干脆等杠子消化一阵, 顺带着引开话题。 就情况来看,她应该是没能把情绪消化掉。 竹听眠看她片刻, 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抬臂环住她的肩膀。 “是听谁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杠子摘掉帽子,把自己刘海整理下来,“就是之前订票的时候, 我老妈还给我打过电话,连打了三个,起初两个没听着。” 她说到这,顿了一会,看着茶几上那几个小摆件出了会神。 竹听眠就陪她一起呆着。 杠子沉默良久,大概自己也没整理好究竟要说什么主题,总之说得断断续续。 她讲后来第三个电话她接了起来,老妈问她今年多久能回来,接着就问出去学了那么久,有没有找工作,顾左右而言他,不清楚究竟要说些什么。 最后干脆直接问:“你也不往家里拿钱,你长这么大,你当家里白养你?” “还是想跟你要钱。”竹听眠总结。 “嗯。”杠子点头,她伸手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唇角勾出笑意,“我吧,你也知道,我就一直挺喜欢群哥,以前么,不懂事,就觉得他好,然后成天挨着他。后来出去,我看着别人恋爱,又再瞧瞧群哥,他照顾我啊,周末来陪我啊,后来时不时会红着脸和我说话。” “竹听眠。”杠子喊她。 “嗯?”竹听眠很轻地应了一声。 “是能感觉到的,对吧?”杠子问,“就是你被人喜欢着的时候,你是能感觉到的对吧?” 竹听眠对她点了点头。 “我也能感觉到,”杠子接着说,“而且还觉得新鲜,不是因为群哥能喜欢我,是我发现我居然能一直被人喜欢,从你,到辛大嫂,还有小辛光,再就是贺念和李长青,还有陈兰姨,包括我那些同学老师。” 她一个一个将名单道来,声音越说越哑。 “好像吧,我也挺招人喜欢,但是我老妈就不喜欢我,你说奇怪不奇怪?” 杠子瘪着嘴吸气,竹听眠伸手拨了一下她脸侧的头发,明明只是很细微的一个动作,可小姑娘的眼泪就这么砸了下来。 “我明明是她生的啊,怎么这样啊?”她委屈地问,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好像我是一件商品。”杠子说。 竹听眠揉了揉她的脑袋,柔声说:“是会有这样的事情的。” 杠子用纸巾揉了揉眼睛,转头问她:“你之前,就是你妈妈那事儿,我就……我感觉你能想明白了,所以想问问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竹听眠说,“其实除了远离,好像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杠子红着眼睛看她。 “很多事情,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原因,”竹听眠拉起她的手按到自己的额头上,问她,“摸到了吗?这里有个小鼓包。” 杠子点头。 竹听眠说:“小学的时候吧,我们当时住的那楼没有电梯,上下楼都是走楼梯,她总是走得很快,我当时应该是低血糖了,一脚踩空,从台阶上头朝下的摔下去。” 杠子闻言,微微睁大眼,很轻地抚上那个鼓包。 竹听眠对她笑了笑,继续说:“当时我母亲已经走到了二楼,我在三楼,前面还有两个年轻姑娘,我摔那么一下,可把她们吓得够呛,叫了几声,又过来把我扶起来检查有没有出问题。” 杠子问:“你妈妈呢?” 竹听眠说:“她听到声音返回来,发现我坐在地上,我告诉她,我摔了,磕到头。我记得那两个年轻姑娘也在描述当时的画面,但我头没破,我妈妈过来看了一眼,问我为什么要摔。” 杆子彻底瞪大眼。 “我哪能回答得上来,我都被问懵了,”竹听眠笑了笑,“之后我妈妈还打电话给麻将室的人说路上耽搁了一下,很快就到,大概是那边的人问她因为什么事儿耽搁的,她就说,不知道我姑娘为什么要故意摔跤,肯定是不想去上钢琴课。” 印象里,钢琴课动辄三四小时,有老师在旁边,是一个家长可以脱手的好时间。 她喜欢给竹听眠报班,各种班,一下午两样课,可以凑出来五六个小时的是麻将时间。 “她当时就是这样问的,”竹听眠说,“包括后来的事情,我一直也不知道为什么。” 杠子很小声地说了对不起,“我以为你现在已经好了,早知道我不问了。” “没法好,”竹听眠说,“这事儿没法好,可能大部分人都这样吧,其实父母在成为父母的时候,本身也不大知道要怎么教养孩子,也容易把孩子当做所有物来对待。” 她慢慢地重复一遍,“就是会有这样的事情。” “所以,”杠子问她,“当时我带衣服回去,我老妈在街上拦着你,问我是不是偷你东西的时候,你才会为我出头,对吧?你想到了你自己,对么?” “也不全是,”竹听眠摇头说,“我愿意说话,那首先要是我愿意。” 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绕了,杠子没明白,朝她偏了偏头。 竹听眠笑起来:“我当时就挺喜欢你的,傻里傻气的,所以愿意帮你说话,而且那时候,的确是你母亲不对。” “现在不傻啦。”杠子也跟着笑。 “我知道你在愁什么,”竹听眠说,“可能,出去这段时间,你见到了更多的人,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甚至还点亮了爱情的道路,然后吧,齐群那家伙又是个直来直往的,指定逮着空就做一些关心你的事情,嘘寒问暖啊陪伴啊,或者表表衷心,对吧?” “……嗯,”杠子垂眼说,“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男人什么样,全部取决于他的心在谁那,”竹听眠问,“唬着你了吧?有些拿不准?怕他一时兴起?” 杠子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说:“你别看我人前凶他,其实心里没底呢,你也知道,他之前喜欢二丫那么多年。” “怀疑他的心思么?”竹听眠问。 “也不是,”杠子又摇头,想了会,说,“对我自己没信心。” 她始终还是不安。 竹听眠又把杠子脸侧垂下来的那缕头发挂去她耳后,继而说:“这些话呢,我说说,你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什么话?”杠子问。 “你很好,也很优秀,优秀到足以自信到对一切谄媚或是讨好安之若素,平静对待,而且不用自我评估,甚至想要投桃报李。” 竹听眠说完,又补充,“这一句话,适合所有正在被爱的人,其实也是李长青教会我这个道理。” 曾经她也为此苦恼过,觉得自己没办法接得住李长青给出的诚炙爱意。 但事实是,爱你的人,首先会让你感受到被需要。 被需要,就会产生自信,有了自信,就更敢被爱。 杠子似懂非懂,先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自卑,对吧?” “差不多,”竹听眠说,“你有价值,喜欢你这件事才会有价值,而且全世界上下,你必须知道自己很好,而且坚信这一点。”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杠子释然地笑起来,“你刚才说那什么桃子李子的,我寻思关水果什么事儿啊?” 竹听眠安静地盯着她,忽而笑起来,问:“宝宝,以后你和齐群,我得安排点必读书籍了。” “别啊!”杠子立刻由晴转阴,抱着竹听眠一顿撒娇,都被强硬地拒绝,最终只好上楼去和齐群说这个悲伤的消息。 她离开时状态已经恢复活泼,竹听眠就没太担心,反而接到了陈兰的电话,告状李长青再三拒绝,而且就在刚刚直接退出了家庭群。 “他真是仗着自己成家了,现在主见太大了。”陈兰说。 “有点叛逆了。”竹听眠评价。 “可不是,”陈兰说,“你得管他,你要是管不了他,那老太太就拎拐杖找人去了。” “哎哟,”竹听眠笑起来,“管,我管,可别让老太太费力气了。” 这倒是件正经事儿,如今日子好过些,李慎家的新屋早盖好了,挺气派一座小楼,去年还把旧厂盘回来,翻过年就重新开业。 李长青如今还和竹听眠住在民宿,除了他本人,李家上下都不赞同,觉得还是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让他考虑要么去县城买一套,要么就在镇子上盖一栋,总归要有个家。 第164章 李长青呢,就是在这件事儿上倔起来,非说好不容易攒点钱,要留着给老妈花,给奶奶花。 其实竹听眠知道,李长青自己也考量过,老太太毕竟上年纪,总要备着点钱,以防万一。 所以她提议自己出钱,然后李长青突发大男子主义疾病,绝不肯。 中间经历他外出上学,还跟着任空明四处跑,这才断断续续地沟通。 没承想他居然直接退了家庭群。 越活越反骨了这家伙。 说起来,其实李长青十分擅长在心里规划事情,在这个方面上,行为做事主要靠事到临头或者死到临头的竹听眠和他就很不同。 两人比较互补,也容易因为这个不同闹小矛盾。 竹听眠没那么细致的规划,知道他想住这,还有个原因是这里是老屋,他们一家人在这。 李长青真是一个很长情的人。 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不管是为了让陈兰和张桂香安心,觉得没有亏待竹听眠,还是因为私人原因,夫妻俩还是应该搬出去。 竹听眠耐心地把李长青喊上来,同他讲一遍道理。 不出意外地,李长青倔强地拒绝,表情是一本正经,态度是无可商量,眼神坚定得不像话。 “你现在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竹听眠抱着手问他,“看起来像是我多劝两句,你就要当场和我删好友?” “哎!”李长青立刻说,“别乱说啊。” “说说你的真实想法,”竹听眠甚至搬出了他们的婚姻协议,“说好了互相坦诚。” “我直接转奖金好了,”李长青试图忽略现实,“是多少来着?” “你是怕你不在镇子里,如果我们有了家,我单独一个人待着,会孤独是吗?”竹听眠直接问。 李长青低着头没回应,倒是划拉手机的动作停了下来。 “毕竟你这学还要上一年,之后据说任老爷子已经安排好很多场活动,你得跟着,得学习,得埋头雕刻。”竹听眠说完,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你喊我一声啊,你当我是两块呢。”李长青嘴里说着这样的话,人倒是乖顺地坐了过来。 “李长青,没有多少夫妻可以二十四小时黏在一块的,”竹听眠说,“而且,你当我蠢吗?我自己在家待着无聊,我不会来民宿吗?” 李长青小声说:“那一盖就是两层楼,几间屋子,我不在的时候你又爱看鬼片。” “太搞笑了,”竹听眠掰着他的脑袋问,“李先生,我俩之间,怕鬼的那一个人好像是你。” “谁怕了。”李长青嘴很硬,蹭了蹭她的手心,试图拖延时间,“再考虑考虑吧。” 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不惜诋毁贺念,“而且你要是不在民宿,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贺念完全不能解决。” 竹听眠都听乐了,“李长青,你也学会嚼舌根了啊?” 李长青语焉不详地说:“入乡随俗么。” “少贫啊。”竹听眠掐着他的脸。 这就是另一个她在这段婚姻里学到的事情了。 在大家都好的前提下,没必要的倔强完全不需要惯着,这个规矩通用于竹听眠和李长青,看情况行事,总归人无完人,总有决策失误或者举棋不定的时候。 这种时候,嘴皮子磨破都没用,讲多少道理都是浪费时间。 譬如李长青此时死活不答应,或许是出于对老屋的眷恋,亦或是对于竹听眠的过分担忧。而这些,都是他不好多说,也不好执行的事情。 所以直接要结果就好。 “我要盖。”竹听眠说。 “说好的事事商量呢。”李长青不服气地说。 “我有理由,”竹听眠先讲两块的事情,“之前买狗的时候就讲过,始终这个品种容易吓到人,现在两块一天一个体型,难道我带它回来,是为了成天把它拴在笼子里关着么?” 李长青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又想顽抗,“那还不是你给它买那么多吃的。” “是,怪我。”竹听眠笑着答应下来。 她这样,李长青就开始谨慎了,“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竹听眠回答着,从身边的茶几上捡过一个发圈,然后扒拉开李长青的腿。 她沿着沙发梭下去,盘坐在他膝盖前面,盯着他,开始扎头发。 已经是明示。 关于那件他要求多次从未实现的事情。 李长青瞬间就熟了,脸红得不像话,居然说话也变得磕磕绊绊。 “我……没洗呢,现在吗,你那个,你等我去洗。” 竹听眠靠在他腿上,“你不觉得,在民宿这里,我俩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吗?” 她手指打着转,问:“你不是喜欢听我大声吗?我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敢喊,毕竟大家都住这。” “我……”李长青浑身紧绷,“你要商量事你就商量事,你这是,你这是威逼利诱啊。” “嗯?”竹听眠往前凑了凑,“那诱到了吗?” 李长青这会的表情好丑,呈现出一种即将圆梦,但是不愿意因此松口,但又觉得这些话很有道理,可依然在思量是否违背自己早就想好的规划。 生理和心理在挣扎。 “老公,你还说什么事都听我的呢。”竹听眠使出杀手锏。 李长青紧紧地盯着她,“那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回来民宿住,行么?我不喜欢你自己一个人待着。” 他已经妥协,竹听眠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李长青赶紧推进项目,他礼貌地建议:“那我先去洗一洗。” “洗了干嘛,又不用,”竹听眠弹了一下小青,笑着起身。 她推开屋门前回头对自己震惊的丈夫说:“口头保证你就想得好处啊?太年轻啦长青!” 李长青极度不甘,又没办法,只能徒劳地问:“你这么欺负我?” 竹听眠但笑不语,就此下楼和齐群他们叙旧去。 李长青真的是勃然大怒,表现在齐群正在别扭地夸赞竹听眠婚姻幸福的时候,那个冷静好的丈夫跺着楼梯下来,径直去到竹听眠面前,也不顾周围是不是有很多人。 “你太坏了。”李长青说。 “卧槽。”齐群被惊到,他转头看向贺念和王天,结果发现大家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那又怎么样?”竹听眠正和辛光一起弹电子琴玩,头都不抬。 太过分了。 李长青弯腰下去问:“竹听眠,你是不是以为结了婚你就套牢了我?” 他头顶那两撮来不及被顺下去的头发竖天而起,看起来真是很严重的情况。 事实上,这句话听起来就是很严重。 而且他态度严峻,声调冰冷。 竹听眠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但是。 但是!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这个?你要干嘛?” “哎!”久未回来的杠子和齐群一同起身,他们感受到局势紧张,也想要拦一拦。 可是贺念和王天还是没动,罗丝更是离谱,她听见声,探进脑袋来看一眼,见夫妻俩又在对峙,于是放心离去。 “我要干嘛?”李长青冷哼,而后一手捂住了辛光的眼睛,一手捏住竹听眠的后颈,无可阻拦地吻了下去。 时间上虽然没有太过分,但整体呈风卷残云之势。 不管不顾,旁若无人。 齐群和杠子人都看呆了,王天已经挠着头偏开脸。 贺念翻着白眼去看电脑屏幕:“老子真是……” 第64章 拥有 竹听眠被松开的时候, 眼睛还瞪得很大,脸颊都烧得厉害,许多不该出现的羞意成吨地往外乱冒。 “你疯了吗?”她听到自己问。 然后听见自己的丈夫得意地回答:“我告诉你, 你就是套牢了我。” 李长青撒了欢,心情愉悦地往外走,一面走一面报备:“我回家跟老妈说,让她给看看地方。” 竹听眠完全没想到李长青敢这样, 直接, 而且…… 她用手背去贴自己的脸侧。 “你是疯了吗李长青!” “早就疯了!”李长青离院而去。 留一院子人面面相觑,大人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就辛光没明白, 只知道自己被长青叔蒙了眼睛。 他扯扯竹听眠的衣摆,“竹阿姨,弹。” “哎,好。”竹听眠揉揉脸,又轻声问孩子刚才弹到了哪一段, 辛光认真地在纸上找出来那一段,并且指给她。 虽然辛光这些年一直在接受干预治疗, 但总归是耽误了上学的时间, 好在这两三年里民宿里头周云和竹听眠都坚持在民宿里给他填补各种方式的教育, 就连练字都有安排上。 前段时间辛光在练字之余,居然写了一小段词, 竹听眠当即决定编成曲子,最近得空就和辛光忙这件事情,她写谱,然后弹给辛光听,不问他好不好听, 就问他觉得怎么样。 第165章 谁也没想到李长青今天突然这么放浪形骸,还好他良心尚存,报复之余还记得捂住辛光的眼睛,再进行那个少儿不宜的画面。 音乐声再次响起,大家或坐或站,位置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没法当做刚才那一幕没发生过,尤其是齐群和杠子,在遭受李长青重大变化的冲击之后还要表现得若无其事,以此合群,表情已经十分刻意。 “你们夫妻俩真是……”贺念艰难地说,“不顾人死活。” “又不是经常发生。”竹听眠检查一遍辛光的表情,才反驳。 “是,也就隔三差五而已。”贺念哼笑。 “跟你们说不明白。”竹听眠越发觉得此处水深火热,再继续待下去总要想起来刚才李长青的事情。 于是她说:“有时候解释的成本大到我宁愿被人曲解。” 然后她把人都轰出堂屋。 “多新鲜,还害羞上了,”贺念发现聊天框里来自齐老板的最新回复是零,由此忍不住吐槽一句。 齐群和杠子决定去单独商量一下关于牛大姐的事情,罗丝去厨房里找周云,剩下王天和贺念,也没必要在冷风里吹着,干脆去员工宿舍小坐一会。 “又吵了啊他俩,”王天还是忍不住感慨的念头,毕竟也没见闹得这么厉害的时候,忍不住关切,“这会不会吵出问题来?” “吵出问题?”贺念都听笑了,“你瞅瞅他俩总在吵什么?” 王天想了会,发现理由真是五花八门。 “真的不太好总结。”他说。 “是吧?”贺念同他分析,“什么早上豆浆烫了嘴,回消息居然没有攒够二十个字,甚至还吵过说话的时候先眨左眼。” 贺念一边说,表情也变得难以理解。 他用手肘拐了一下王天,问:“记得吧,上次,出门前没有抱着嘬一口都能吵起来。” 王天立刻点头,“那能不记得吗,吵着吵着又嘬了一口。” “所以说,”贺念把手揣进袖子,“感情越吵越好,但他俩这路子别人也复制不了,每个人情况不一样。” 说实话,贺念压根也没担心过竹听眠的感情能出什么问题,她这个人蛮神奇,好似生来就熟练于如何看清本质,总是一语见地。 就比如他曾经因为那件离谱事跑到秋芒镇,又急于在民宿扎根,还想尽快做出点事业,总想要证明什么。 所以做事总是思虑太多,而且急功冒进。 当时竹听眠看出他的焦虑,也没多劝什么,就说既然都来了,那就试着看看身边的人。 现在,贺念把竹听眠当时说的话转告给王天。 “过日子嘛,就像打游戏,玩耍的最高配置是和你一起玩游戏的人。” 王天似懂非懂,先说:“我反正看着长青哥能好就行,他和眠姐能好好的我就高兴。” 又讲:“我觉得长青哥指定是心里有底。” * 李长青心里完全没底。 人才拐出记月巷,已经略有心虚,但也并不后悔。 毕竟从事实层面上来说,竹听眠这次真的太过分,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降了半天火。 作为一名丈夫。 李长青熟悉逃避问题是无效动作,所以不如延续话题,回家先和老妈说自己和竹听眠商量好了看地盖房的事情。 也说明自己主要还是担心竹听眠一个人留在家里,然后果然听老妈说他多想了。 偏偏奶奶还在旁边搭腔,“还你担心她一个人待着,她身边缺人啊?还用得着你担心这个。” 竹听眠人气向来不错,李长青当然知道这个,也骄傲这一点。 但奶奶这话未免说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李长青超级小声地反驳:“那我和别人总是身份不一样,不得多想些么?” 张桂香耳朵还是很好用的,听清这句话,决定再给孙子一次发挥机会。 所以她表情不善地问:“你再说一遍?” “奶奶您说得对。”李长青立刻嬉皮笑脸地过去挽着张桂香和老妈。 婆媳俩被他逗得直笑,陈兰拍拍他的背,“成家的人啦。” “可不是么。”李长青乐呵呵地说。 “还一言不发就退出家庭群啊。”陈兰接着说。 在这等着呢。 “我不是为了盖房子的事儿,”李长青告状,“但你们看看李长真她像话吗?她才多大?就天天在自家群里分享自己对象。” 他皱着眉摇头,“我真是看不下去。” 李长真今年正是冲刺考研的重要时期,偏偏这会谈恋爱,听说还比她小一届,三五不时地往群里发照片,还经常在里面说自己对象多么贴心。 今年更是过分,说是要带对象回家过年。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往家带! 反正李长青对老妹这个对象是一万个看不上,瞧她一天在那里说话就心烦。 这大概是全世界当爹或者当哥的通病。 李长青自小看着李长真长大,没觉得自己妹妹天下第一好,但就是天然地抵触。 要知道,这件事的反对者不止李长青,李慎也多次在张桂香面前告状,“说这种年纪小一岁,还在闺女考研时期确定关系的,肯定心思不单纯。” 张桂香先是告诉李慎:“你当时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天天追在刘霞后面,你好意思说别人?” 再说孙子。 李长青此时大公无私地说自己并不看好老妹这个男朋友,甚至一一列举理由,什么年纪小,什么就甜言蜜语哄人。 居然还说:“天天送早点,没事儿就嘘寒问暖,这就是好男人了?” “我看未必。”李长青摇头总结。 饶是陈兰作为母亲,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想了半天,“那个词儿叫什么?双什么?” “双标!”她一拍儿子后背。 “哎!”李长青笑起来,“怎么就双标啦?” “你不比竹听眠小?你不是成天去人面前嘘寒问暖?你不是没事儿就撵着脚跟进跟出?”张桂香乐得不行,“你还看不惯别人了?” “那不一样嘛奶奶,”李长青挽着老人家说,“别人哪能和你孙子比?” “你快看看你儿子,”张桂香对陈兰说,“结了婚,简直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 “就是呢。”陈兰笑个不停,又停下来缓缓叹了口气,复而重新笑起来。 祖孙三代之后又详细聊了些关于盖屋子的事儿,陈兰当即就要去委员会弄地块证明,之后还有很多手续要办。 李长青赶紧拉住老妈,说那些手续自己去办就行,让她再留着聊聊吧。 于是话题又被引到李长真身上。 在这件事情上,李长青坚持和三叔统一战线,叔侄俩坚决不允许李长真带对象回家。 然后李长真还是带着对象回家来。 去接人那天,竹听眠踊跃报名,开车拉着不情不愿的李长青,在县城停车场里等人的时候,又幸灾乐祸地欣赏自己丈夫的表情,并且拍照留念。 “气嘟嘟哒。”竹听眠戳他的脸。 李长青瞥她一眼,“你还笑呢,你都不担心么?万一那个男孩图谋不轨,而且他比李长真年纪小,能是什么靠谱的人?哎哟我真的是,一天天操不完的心。” 他严肃地抱起手。 一听他的离谱用词,竹听眠笑得更欢了。 “长青啊,我发现你这人记性真不太好,你还比我小三岁呢,居然这么批评别人?” 光说还不算,她甚至“啧啧”两声。 “竹听眠?”李长青立刻露出受伤的表情,他瞪着她,毫无逻辑而且不讲理地说,“我不管,这件事情上你必须要和我统一战线。” “统一着呢,这不都跟你一起来接人,陪你耀武扬威了么?”竹听眠哄着他,顺便打开录像功能。 “你最好是。”李长青整理着衣服,盯着停车场入口的目光已经变得嫉恶如仇。 他表现得既要又要——既要关心,也要干涉。 竹听眠笑得脸酸。 李长真的对象听说还是个越级上大学的小天才,见面了瞧着也是个小伙子,爱笑,清清爽爽的,挺懂礼貌。 丫头手上捧着杯奶茶,她对象就跟在后头大包小包挂了一身。 小伙子见着竹听眠和李长青又是点头又是问好的,光是放行李这么会时间,“新年快乐”都说了好几遍。 “花言巧语。”李长青在重新上车的时候和竹听眠小声告状。 他全程沉着脸,展示出某种黑恶残余势力的状态。 别说,李长青本来就高高大大,笑得时候能甜蜜,没有表情的时候也足够有气势。 那小伙子被他弄得有些无措,回程路上,在车里更加活跃地找话题。 “哥,我一直都听长真说你呢,我特别佩服手工这行的人,我——” “谁是你哥,”李长青冷声打断,“别乱喊。” 第166章 小伙子一下卡住。 李长真直接伸手拧了李长青一下, 她已经和老哥为这事吵了八百来回,兄妹双方互相拉黑,又没吵过瘾,把对方放出黑名单接着吵,然后接着拉黑。 李长真问:“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李长青意味不明而且极其高冷地“哼”了一声。 要不是场地限制,真不好说这兄妹俩会不会当场打起来。 “嫂子,”李长真转头对竹听眠说,“你看看你把他惯的!” “哎,”竹听眠笑着说,“你们别扩大矛盾范围啊。” “一看你们夫妻俩就是一起的,”李长真转头朝自己对象说,“叫嫂子!” “不准叫!”李长青立马转头瞪人。 “就要叫!”李长真回瞪老哥。 一路上热闹非凡,到了民宿,小伙子更是在李长真的引荐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叫了一遍,甚至连骂骂咧咧的小花都有被照顾到,更是收获了“花哥”这句称呼。 竹听眠注意到,在他喊出“花哥”的时候,李长青差点没抿住嘴角。 等几个年轻人聊作一堆,李长青才把竹听眠拉到一边,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亲戚攀的。” “太幼稚啦小青哥。”竹听眠和他十指相扣。 “我幼稚?”李长青“哼”了一声,“我这是有原则。” 关于那个小伙子的试炼远没结束,之后李慎叫人跟着出去散步,并且不准李长真跟着。 李长真为此担心,又找竹听眠问这怎么办。 “你家人担心或者反应过度,这是正常的。”竹听眠安慰她。 “我哥都疯了。”李长真说。 “不准当我面说你哥坏话,”竹听眠抬手弹她的脑门,然后轻声说,“好啦,我把你哥哄好,你把你爸劝好,其它的事情,就让你那小男朋友自己面对吧,如果真想长久,怎么能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呢?” “那你真的要帮我,我哥反应太大了。”李长真捂着脑门说。 “他很爱你这个妹妹的。”竹听眠揉揉她的头,保证道,“放心吧,你哥,一开心就会很好说话。” “我感觉他所有的开心都花在和你结婚上面了。”李长真说。 “谈恋爱也好,结婚也好,快乐都是需要产生的,哪能什么都不变?”竹听眠告诉她,“你如果真的要和他在一起,就首先考虑之后是否还能更加快乐。” 这个问题有点高深。 李长真没明白,但很快就看到了竹听眠的行动。 今天也是趁老哥不在,她才有空能和竹听眠说这些话,听说是老哥有同学要来镇子里玩。 * 李长青接上林文。 同学们几天没见,话题也不少。 李长青给他们介绍镇子里的风景,说自己家民宿的事情,也保证之后会带着他们回木工铺子看看。 林文一直展现出有话要说的样子,后来决定还是去民宿眼见为实。 李长青回头看了他好几次,终于趁着其他人去拍照的时候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婚姻不太幸福?” 林文惊讶道:“我可没说啊!” “你表情上都写着呢。”李长青笑了起来。 “这么明显啊?”林文被拆穿,讪讪地揉着脑袋,干脆也不再遮掩,直接说,“之前,听你打电话,被凶,也看见你俩在商场里,你挨打了。” “这样啊,”李长青笑了笑,随后说,“我说呢,那天瞧你表情不对劲,问你,你也不说。” “多管闲事始终讨嫌啊,”林文苦笑道,“但也没法装作不知道。” “真的多谢关心,”李长青拉住他,郑重不已,可必要的解释还是需要说明,“我吧,这事儿真是你们多虑,我知道你们都叫我恋爱脑,其实我也不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 他先说:“首先呢,大部分时候啊,我都会有意识地去招惹我媳妇,吵吵闹闹的,她急眼了也爱骂我,还会拧我两下。” 又说:“全身心去爱一个人,而且一直为她着迷,这件事不容易。” 林文看着他,久未说话。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李长青干脆指了指前面,示意林文顺着继续往前走,接着说,“包括身边的朋友,都经常讲我俩秀恩爱,他们也爱抱怨,被折腾了吼两句,也是正常的,我是很习惯他们吼人了。” “说白了,”李长青笑道,“都是自找的么。” 他敢于招惹,是因为确信这样的“招惹”不会伤害他们的感情根基。 林文想了半天,最终笑着摇头:“其实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些。” “还是得说,”李长青讲,“可能因为认识不久,交情不深,但不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们不要因此而错看竹听眠,无论是哪种身份,她都值得收获别人的骄傲。” “她真的很爱我。”他非常笃定。 林文的表情出现明显变化,而且逐渐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他原本以为李长青是个恋爱脑,甚至可能是个受气包。 但李长青的价值观实在令人动容。 “是我眼界短浅了,”林文诚恳道,“以后,如果有机会,还是希望能同你多多交心,做朋友。” 李长青灿烂地笑起来,“我们已经是朋友,再次感谢你的关心。” 微风,远山,逐渐临近的年味儿,没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更加治愈的了。 林文畅畅快快地笑起来。 李长青忽然改换表情,严峻地说:“我老婆,我家人都是很好的人,民宿上下的大家伙也很好,但是。” 他蓦地停顿,搞得林文也跟着紧张起来,“什么?” “一会到了民宿,有个小伙子,是我妹妹的对象,”李长青说,“不要给他好脸色看。” 他直白地拉拢同盟。 林文的表情重新变得复杂。 李长青也不再解释更多,严阵以待地带着人前往民宿,几个同学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前进。 “就是这家,早就给你们留好房间!”李长青推开院门,热情介绍的同时准备迈步往里,忽而停住脚。 他看见原先空无一物的影壁上面,多了一方十分显眼的相框。 框着一张彩印的结婚证,隐私的证件号码都被黑笔打了码,但照片和名字却清清楚楚地留着。 是竹听眠和李长青的结婚证。 这。 这…… 李长青愣在那。 林文本就跟在他身后,一眼瞧见这结婚证,人都看呆了。 “你家……你家这民宿,用结婚证揽客啊?” 他问出了口,依然觉得这句话怪怪的。 其他几位同学也围过来欣赏,表情颇为微妙。 李长青的脑袋经历了短暂空白,随即迅速运转。 不用想,这肯定是竹听眠的手笔。 他有些措手不及,但心里那些说不出的得意和甜蜜已经满溢而出。 李长青咳嗽一声,克制住飘飘然的想法,摆出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放肆宣扬。 “都告诉过你们,我老婆很爱我的。” 同学们面面相觑。 李长青已经有所解释:“你们也知道啊,我经常不在家,然后我老婆又那么优秀,比起无名指的婚戒,肯定是这一张证件更有说服力。” 他再次重申,“我老婆超级爱我。” 林文看着这一幕。 竹听眠又多爱李长青,这件事他不知道,但忽而能理解李长青为什么会被吼了。 这种程度的秀恩爱,的确是有点不顾人死活。 可是。 林文转头看李长青。 总感觉这种大方而且不遮掩的秀恩爱,总想让人忍不住去祝福他们。 进院子就听见乐曲声,看一堆人围在堂屋边。 李长青带着同学们悄悄地靠过去。 竹听眠正弹着琴,辛光在她身边认真地用脚尖踩节奏,专注地随着音乐声唱歌。 李长青看见竹听眠,也看见她留有伤疤的右手重新在黑白琴键上跳跃。 她和辛光一起唱,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 “流浪的人能听到欢迎回来,ta说大胆些,在任何土地发芽;ta说不害怕,什么都敢去爱;ta说唱一首自由的歌,捏个女娲送我。我听见风还在吹,声音变得不同……” 歌声在院子里缓缓流淌,所有人都为之打动。 竹听眠温和地伴奏,辛光努力挺直身板,认真地跟随节奏,一直看着竹阿姨的嘴巴,确保自己没有唱错歌词。 这并不是竹听眠演奏生涯最完美的演出,却是最难忘,最珍贵的一场。 是难言的美好。 一曲完成,夸赞的,鼓掌的,言说感动的。 大家各自参与进去。 林文凑近李长青问:“谁是你妹妹的对象?” “管他是谁。”李长青说,是而后迅速把自己的同学们交接给贺念。 第167章 然后,李长青大步越过人群,抱住了竹听眠。 “我回来啦。”他说。 竹听眠拍拍他的后背,“看到那个相框啦?高兴么?” “我爱你。”李长青用侧脸去蹭她的发顶。 今天来民宿的不止林文他们,还有乔胜寒和老辛头。 乔胜寒在县城弄了个小旅游公司,贺念略加投资,然后给出许多建设性的意见,目前需要人手,最好是相熟的人,在那里坐班和整理相关资料。同时县城终于开了个特殊儿童的学校,贺念立刻摆脱老辛头去上班,这样他以后周内住在县城,辛光也能够去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周末再带着孩子回镇子。 起初竹听眠劝过周云,喊她一起去县城,可周云无论如何要待在民宿操持厨房,最后说到哽咽,几乎要开始恳求,竹听眠才没再劝。 今天大家伙都回来,势必要聚会一场。 搭桌子的时候还有客人瞧见,兴冲冲地询问是否能加入,因为他们也很感兴趣。 “说让我们去看看建房地块,如果满意的话,可以走流程了呢,”竹听眠仰头问李长青,“要不要现在去看看?” 李长青低头在她脑门亲一口,“走吧。” 两人随口和大家打声招呼,贺老妈子提了一嘴:“饭点就回来啊。” “知道。”李长青笑笑,又对林文说,“你们就跟着贺掌柜,我要和我老婆去看盖新屋子的地方。” “好的好的。”林文点头。 山里的冬天总是容易积雾,遇着这样夕阳擦天而下的时候,水汽都被烤成烟雾,远远地挂在山头林间,一派恬阔。 夫妻俩沿着石板路慢慢走,李长青看着竹听眠说话的侧脸,心里头说不出的满足。 “这角落开春后肯定要开花,”竹听眠忽而转头看他,“我发现,婚后你就不愿意送我鲜花了,净搞些种子来让我种。” 李长青看着她笑起来,慢慢地说:“那你把它种下去,等它抽条,打上花苞,然后慢慢开花,我们就是在期待同一件事情。” 他牵起她的手亲了一口,问:“竹听眠,我很有心机的,你不知道吗?” “你真的太搞笑了,”竹听眠拉着人继续往前走,聊这聊那,忽而又说起,“听孟春恩说最近许多木作匠人都开始弄直播。” “是啊,”李长青晃着她的手回答,“没看么,人家写字,都是镜头从上往下的拍,一览无余呢。” 竹听眠好笑地偏头瞧他,“没少看啊长青。” “是的呀。”李长青学她的语调,然后耐心地等了一会,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竹听眠警告他:“你可不准,顶天了露个手,你敢多露,我就把你露的地方都切了。” 李长青立刻美滋滋地又捞起她的手亲了一口,“只给你看。” 竹听眠当然知道李长青想要什么反应。 她也明白自己丈夫的这些无害又可爱的小把戏。 如果时间满足,她愿意配合他千千万万次。 他们现在并肩一同去看未来的家,回来就能和亲友相聚 。 这实在是幸福的一刻,所有一切都是可以确认的。 惊艳而波澜壮阔的感情始终叫人向往,但可以确认的幸福往往容易被人忽视。 好在竹听眠晓得有些需求值得被满足,幸而她刚好有满足的能力。 此时此刻。 她牵住他,邻身而行。 竹听眠拥有一场恒长以诗的爱情。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