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对本副史居心不臣》 第1章 《总有人对本副史居心不臣 / 总有人对本副史图谋不轨》作者:芸水溪月【完结】 简介: 邱茗算不上什么好人,至少在朝臣眼里是这样的,除了生了张魅惑圣上的脸,剩下只有各种见不得人的卑鄙手段。 但他也不一出娘胎就如此,十年前他爹成反贼,十年后他为查真相,靠卖脸让公主给他推入宫内。 于是,邱茗成了内卫,白天杀人下狱,给皇帝当走狗,晚上查他爹旧案,过上了不能称之为人的日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某日,他抓了个羽林军,给人大刑伺候打了个半残。 哪知这个叫夏衍的羽林军嘴硬,死不认罪,居然放言: 陪一晚,什么都认。 碍于皇帝与权臣,邱茗不可能真陪一晚,也不可能真杀了他。 更糟糕的是,上面下旨两人联手查案,夏衍对他动了歪心思。 可惜邱茗也不是吃素的,反手下套,一宗轰动京城的监察御史遇害案,他成了功臣,夏衍成了替死鬼。 案件结束,以为终于摆脱了对方,半夜,邱茗私自潜入案牍库查卷宗,没想到被人逮个正着。 夏衍二话不说一把给人绑回家。 要么脱衣服,要么送刑部。 病弱美强惨,人狠话不多受x死缠烂打恋爱脑,追老婆的狗攻 食用指南: 1.架空王朝,双洁,1v1 2.权谋纯属瞎扯,切勿深究 3.和真实历史无半毛钱关系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美强惨 权谋 主角视角:邱茗 夏衍 一句话简介:是真的 立意:弘扬香道文化吾辈义不容辞 第1章 南宋鸾启五年春,夜雨微凉。 上京城外,蒙蒙雨雾中,屹立于悬崖边的临渊寺香火缭绕、桃枝弯垂,旁倚着瀑布飞流直下,一副不染尘世的光景。 邱茗冒着雨站在寺门前,他墨色长发披肩,素衣裹身,苍白的面容若松月霜雪,一双桃花眼微垂,风动拂过,裹着早春的冰寒,却笑得温润如玉,恭敬地向应门的方丈递上一块香木。 “奇楠,上品沉香,木质细软,奉在佛前可留香数月。” “当真?”方丈嫌弃的眉头瞬间舒展,一把夺过放鼻下细闻,香味浑厚沁人心脾,忍不住咂舌。 “阿弥陀佛,果真是奇品!明日公主殿下殿前礼佛,点上此香,必得公主欢心。” “如此来在下甚是荣幸,”邱茗笑说,“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上师可否允许。” 方丈笑盈盈地将香木揣在怀中,摆手问:“何事?” 邱茗双手合十,向大殿郑重一拜,“临渊寺佛法加持,在下久闻盛名,不知能否允许在下借住一晚?绝不会叨扰圣驾。” “这……”方丈面露难色,“皇家寺院本就少有外人参拜,今日又逢韶华公主亲临,恐怕……” “突然造访多有不便。”邱茗不慌不忙,修长的手指探入衣领,夹出一颗形状歪七扭八、像刚从地底刨出来的红褐色木块,指尖若隐若现地,方丈见之当即变了脸色,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上师可曾听闻,百年沉香,千年奇楠,万年红土,这块,还请上师笑纳。” 他还未出手,方丈便两掌摊开,宝贝似得捧过,锃亮的光头点得和拨浪鼓一样,连连拍手称绝。 当即让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善哉善哉,公子肯忍痛割爱,平僧怎敢怠慢!快请!公主住在西厢房,你别去那转悠就成。” “多谢上师。” 邱茗大步走进临渊寺,背过去的一刹,眉宇间温婉散得无影无踪。 心里冷笑。 又一个眼瞎的。 十六年前。 江州许家迎来了位小公子,天生狗鼻子,对香颇有兴趣。 好巧不巧,他母亲是香铺的女儿,便向儿子传授香道,许家少公子自小配香一绝,成了远近闻名的制香天才。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少公子逍遥快活的日子只过到了十岁。 靖安八年。 那年江陵,二月飞雪。 沛王反对母亲登基称帝于秧州起兵造反,叛军直逼江州,他爹带兵出城后一去不返,不久世人皆传江州刺史因谋反畏罪自杀,天子震怒将许家上下全部处死。 江州刺史是反贼? 笑话,他才不信。 他记得自己那晚回到家时,家人横躺在地上,紧接着眼前白光闪过,脖子上一阵巨痛。 有人要勒死他…… 他挣扎着失去意识,再睁眼,自己便和家人的遗体被一同塞在棺材里。 天子降罪,论大宋律法牵连者应下狱听候发落,怎会有上门杀人的做法? 这不像天子动怒,更像是有人急于灭口。 醒于荒丘,靠嚼茶叶活下来的他给自己取了新名字,自此打算进宫他爹造反的事。 邱茗首先想到的,就是得在皇帝身边寻个差事。 正巧今日惊蛰,依大宋惯例,皇帝会亲临临渊寺祈福,欲求风调雨顺,粮食生长无忧。 临渊寺周围虽被香木环绕,年份久了,树枝被风、雨或猛禽折断,香木树脂溢出,味道吸引虫鸟,再被啃食,如此反复,树脂越积越多,便成了沉香。 他方才给出的那块,算不上真正的好香,但糊弄外行人易如反掌,那块红土更是。 那和尚说,韶华公主在西厢房是吧? 月黑风高,既然请他进来,可就别管他干什么了。 邱茗探出院门,黑暗里四下无人,耳边只回荡着空落落的雨声与瀑布的声音。 他猫身贴墙角快步走过,摸准了方位,一个翻身越过围墙。 落地瞬间差点没站稳,他轻咳了声,胸口有点闷,想来是淋雨淋的。 再抬眼,院中禅石星罗棋布,雪白的砂石间划出波纹,桃树翻艳,落英缤纷,乍一看确有江南庭院的做派。 忽然,乌啼声起,雨打花落,树中麻雀呼啦啦扑动翅膀四散溃逃。 邱茗心下一惊。 有人? 一黑影猝不及防出现在身后。 邱茗下意识反手一胳膊劈过去,可还没转身那人扣了手腕,狠狠按在地上,一侧脸磕得生疼。 “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西厢房,雨滴顺着朗庭屋檐流下,珠光连连。 几小卒将邱茗扭送上来,一剑柄打向腿窝,他当场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在地上。 那人毫不客气,上来一脚踹向他的胸口。 邱茗直挺挺地被踹出去半米,钻心的剧痛疼得他蜷缩身体,长发垂在脸侧,咳出了声。 “胆子不小啊,闯寺院禁地,你一俗家弟子,有几个脑袋够砍?” 说话的人发冠高束,鎏金青灰官靴,左耳钉有一枚乌雀形的玄铁耳饰,男子模样年轻,目光锐利,如塞北荒漠的狼崽。 一只乌鸦扑动翅膀,凌空而下带着寒风,停落在男子的肩头。 塞北戕乌,玄铁耳饰。 喘息间,邱茗艰难抬眼。 这人……曾是雁云边军? 自南宋开国以来与北方戎狄交战数十次,先帝遂派一支军队驻扎兖州边境,赐名为雁云边军。十五年前戎狄部落与边军厮杀,血洗雁门关,经此一役后雁军统帅夏漠絮战死,部下死伤过半,天后掌权后遣散了余部,不久便下令弃用了雁军的御甲配饰。 现如今,在上京仍光明正大佩戴玄铁耳饰,还能年纪轻轻加入大内羽林军,全朝上下只有一位——雁军少子,夏漠絮遗孤,夏衍。 邱茗冷了脸,捂着胸口从地上弓起身,重重咳嗽起来,“不过夜晚迷路恰巧途径于此,不知在下做错何事令将军如此震怒。” 啪一声,一块香木掷在他面前,细软的质地,触地声响沉闷而清脆。 是他给方丈的那块。 “江淩月,闻多了令人心智丧失甚至疯魔,这是朝廷禁香,你从哪弄来的?” 哈?这浸油的次等货是禁香? 邱茗差点笑出声,横了嘴角,心里暗骂,有眼无珠的蠢货…… 他确实在临渊寺外发现了沉水木,但远不及红土沉块级别,不过上京土地龙脉汇聚,样的成品也过得去。 于是便添油加醋将其吹成难得一遇的佛前极品,忽悠给了临渊寺方丈,就这样以香客的身份进入临渊寺伺机接近圣驾,不料半道上被这羽林军截了去。 邱茗懒得抬头,“不过是普通的奇楠,若是禁香,致幻效果无人能招架得住,我怎会坐以待毙等着你们出手?” “江淩月,千秋雪,寒霜露,朝廷三大禁香,配料难以获取、制法皆已失传,就算我有天大的本事制出一钱二两,随便卖去哪里都稳赚不赔,何必冒险贩到这皇家寺庙来?午前方丈无意提起佛前香品欠佳,我才赠与他,也算讨一分功德。” 渐渐的邱茗开始喘不上气,咳嗽了几声,嘴角渗了血。 第2章 淋了场雨导致他气喘发作,自六年前那场雪后,他这副身子便落下了顽疾。 侍卫见状,上前轻声对夏衍说:“他说的貌似有几分道理,而且,少将军,您看他那病秧子样,想必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看未必。”夏衍冷笑,上前一把揪住邱茗的衣领,强行将人从地上拖起,直逼他的脸。 “你卖你的香,那些和尚自不会少你赏钱,不过,今日在山下,你躲树上做什么?” 邱茗心里咯噔一声。 今日午后,他的确躲树上观察公主车架情况,险些被逮住,没寻到机会才想着进入临渊寺。 他以为自己闪避及时,没想到居然被夏衍记下了样子! 这人是生了鹰眼吗? 不等邱茗反应,对方毫不顾忌地撩开他破损的衣领,苍白的皮肤上两侧jing窝深陷。 夏衍瞧了眼,口气轻佻玩味,“斜影锋刃,羽林军专用刀,玄铁锻造,你倒是说说,从哪落下这种刀口。” 邱茗偏过头,没力气抬再起来,“上京脚下,在下俗人一个,不过是想一睹天子尊容。” 夏衍手劲又大一分,狠狠掰过他的下巴,“别给我装!御前行为诡异,妄图香蛊人心,你们一个二个在御前招摇过市,想尽办法接近圣驾,怎么?行书院内卫的位置那么好做?” “放……放开,”邱茗被掐得难受,扣着人的手腕,齿间血沫腥咸,吞咽不能,下一秒八成就要咳出血了。 “无凭无据,将军何出此言?” 夏衍挑眉,“别以为我不知道,临渊寺主持可曾是行书院长史,这几年陛下御前宠臣,可都是从这临渊寺进宫的。” 行书院是皇帝私设内阁,行书院内卫直听命于天子,替皇帝做着见不得人的脏事。 有人依仗特权欺上瞒下、弹劾朝臣,轻则下狱落个终身残疾流放边境,重则抄家灭门不得好死,大臣们对内卫都恨得牙痒,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 不过就算那地方再污秽不堪,也是邱茗必须去的地方。 他需要情报,而且不是普通的情报,事关皇子造反,这不是在朝堂上混个一官半职便能随意打听到的。 “天下之大当什么不好,偏要去做走狗,你这模样,混去上京馆子唱个曲不好吗,小爷我若是有闲心逸致,还能给你投个赏钱。”面前那张俊俏的脸探近,撞上邱茗额前湿漉漉的碎发 这人,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是御前谋事,你怕什么?”邱茗喘着气,声音低到只有他两能听见。 既然此人知道自己的计划,那便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江南李主留帐中香,清雅四方,可得一夜温存,难道怕我蛊惑圣心再杀你满门吗?还是说……” 邱茗微抬眸,略带薄茧的指肚轻点拂过夏衍的手背,顺着骨间沟壑一路向下,探进袖口。 这一碰,瞬间戳中了夏衍命门。 “还是说,夏将军难度长夜慢慢,需要一香排解寂寞?” 夏衍一怔。 邱茗轻笑,眼角微挑,直接握住紧揪他衣领的手,掌心凉的刺骨。 “我这香可不便宜,怎么?想要吗?” 压低声线靠近。 “我赠你一晚?” 第2章 夏衍头皮发麻,猛甩开手。 邱茗重重跌在地上,一口气吸入胸腔,含血道:“所以,我去做什么,和夏将军无关,将军既知临渊寺是什么地方,何必如此相逼……咳,若是来日朝上相见,将军又该如何是好。” “是吗?” 邱茗一愣。 再抬头,夏衍得目光不知是鄙夷还是愤恨,突然上前一步,大手钳住他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窒息。 “你做什么!”邱茗奋力地反抗,可四肢完全使不上劲,任由被拖到雨中。 “来日?我看你能不能活过今晚?!” 说罢,夏衍大臂挥动将人狠狠扔向庭院。 霎时间院内一道水花四溅,邱茗眼前一黑,背部重重磕在树干上,五脏六腑一通翻江倒海,一口血喷涌而出。 激烈碰撞使桃树花瓣系数抖落,邱茗蜷缩在树下动弹不得,雨水无情地抽打面庞,艳粉的花瓣落尽,覆盖了身躯。 夏衍嗤之以鼻,“此人妖言惑众,狼子野心,迟早不得好死。” 庭院中飞花飘散,满地狼藉,湿漉的寒意压着邱茗的身体格外沉重,他咳嗽着,血从嘴角不断涌出,嘀嗒的雨水合着血污蜿蜒蔓延。 我靠,疼死了…… 桃花细腻的芬芳夹杂雨水的气息,在黑暗里吊着邱茗残存不多的意识,只听庭院那头有人一脚踢开大门,侍卫纷纷避于两侧。 “少卿大人……” “夏愁眠,半夜三更,你闹什么!” 年轻男子圆领袍挂身,头发披散,全然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六公主在找你,西屋漏雨,和尚给那丫头挪地了,叫你别费事,快滚回去睡觉。” 话还没说完,男子发现了邱茗,忍不住皱眉:“他什么人,你搞这么大动静?” “又一个想攀行书院的狗杂种。”夏衍厌恶地扫去衣襟边沾染的雨水,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太子殿下太纵容他们了,任由那帮内卫在陛下面前煽风点火。” “殿下只是不愿牵连旁人,临渊寺不比宫内,你这般沉不住气,当心给殿下惹麻烦。” “怎么?颜子桓,咱还怕他们不成?”夏衍潇洒转身,一声口哨召下戕乌,“大理寺何时变得畏首畏尾,少卿大人?” 颜纪桥知道人的脾气,举手打住,“别抬举我,你若犯了事,我大理寺可不敢收你。” 戕乌叫声低哑,翅膀甩了夏衍一脸雨水,似乎在发泄不满,被甩人抹了脸,闷声敲了鸟头。 “又闹?” “连你的鸟都觉得你欠打。”颜纪桥懒得和他争辩,点下巴探向远处,“好歹是佛法重地,你不管管他?” 夏衍头也不回,“他淋够了自己能爬回来。” 雨落的声音在邱茗耳边渐行渐远,他的身体已完全冻僵,撕裂的痛感肆意搅动他麻木的身躯。 忽然,一串清脆的宫铃划过空寂,落入耳畔。 谁? 邱茗模糊的视线里,一女子靠近,俯身蹲在他身旁,急切地摇晃他的肩膀。 那身影……像极了江陵河畔,曾无数次温声唤自己名字的人。 恍然间,儿时的记忆浮现。 花瓣纷纷而下,邱茗虚弱地喃喃自语。 姐? 心中暖意渐起,就在他伸手触碰时,那张脸顷刻间皮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家人温柔的面容化为雪下冰冷的遗骸。 邱茗猛然坐起身,惊出一身冷汗。 寺院僧人正一脸惊异地瞧着他。 “你怎么跑出去了?” 邱茗胸口隐隐作痛,刚开口,声音格外嘶哑,“出去转了转,睡着了。” “阿弥陀佛,小施主,你可真会挑地方,”僧人汗颜,“若不是六公主发现你,昨夜你可就被淋死了。” 想起六公主的身影,邱茗心脏漏了一拍,眼见窗外天大亮,忽然如梦初醒,问:“几时了?” “嗯……辰时刚过?” 寺里过午不拜香,大殿礼佛时间肯定设在晌午。 也就是说。 韶华公主一行人还未离开。 想到这,他猛地掀开被褥,僧人大惊:“你去做什么?” “你不用管。” 双脚着地瞬间一个吃力,差点没站稳,僧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小施主,你病了一夜,今日就别到处跑了。” 邱茗不予理会,头也不回地走向屋外。 尽管身体欠佳,他还是沉了气,飞身跃上屋顶。 临渊寺上空,烟雾缭绕,正殿前红毯铺张,帐幔翻动下,韶华公主一身素衣,发间珠钗尽除,双手执香,郑重插在佛前正中的香炉中,后退一步,躬身跪拜。 寺内维帐华美,雕梁画栋,佛前珊瑚赤艳,砗磲绚烂。 太监长声唱道:“乾坤运转呈丰年,风调雨顺祈国泰——跪——” 殿外齐声:“圣上仁慈,福泽万民——” 众人应声一并跪下。 西厢房,侍女刚合上门便听闻窗边响动,当即挡在公主身前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屋外静悄悄地,被香迷晕侍卫正倚着墙壁酣睡,歪七扭八倒成一片。 正当侍女手足无措之际,风过须臾间,花瓣翻飞,邱茗瞬身半跪于窗下,墨发披散,一席沧浪直裰轻盈落地,苍白的面容温柔似水,唇边莞尔,“临渊寺俗家弟子邱月落,参见韶华公主。” 韶华公主额中朱红花钿,鬓边珍珠剔透闪耀,轻抬眸,搭上侍女的手,未有言语。 而那小侍女一时看呆了眼。 邱茗恭敬道:“公主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周途劳顿,今日又殿中礼佛操事,实属不易,公主贤良淑德,在下慕名而来。” 第3章 韶华公主打量邱茗一番,“公子造访,所谓何意。” “只是有一物相赠,公主不必多疑,”邱茗笑说,袖间掏出一串雕琢精致的香木手串。 手串清香四溢,无半分冗重沉杂。 邱茗:“听闻公主常久被头风所困,沉香木解乏,公主可愿一试?” “公子有心了。”韶华公主落座于妆台前,抬手示意。 侍女犹豫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走到邱茗面前,接过手串,看了眼邱茗,顿时脸颊一片红晕。 韶华公主闻了手串,轻笑,“是好香,不过香留余芳,公子选香相赠,醉翁之意恐不止于此吧。” 邱茗:“山途路远,行至寺中,公主怕是少不了烦心事。” “公子所言甚是。”韶华公主轻咳了声,侍女这才回过神来,踱小步上前,手忙脚乱地拾起台上的木梳。 “闲人之语于我何干?不过是议论母亲错落旁权,若不是太子哥哥不争气,上书替罪臣求情,母亲龙颜大怒责令禁足东宫,到头来害我一闺阁女子落得人如此口舌,回宫后怕是母亲又要责备。” “公主说笑了,太子殿下贤明之名盛远,圣上不过是忧心一时,听信竖子谗言,况且公主代圣意入寺祈福,又怎会被圣上归责。 侍女狐疑地瞥了邱茗一眼,继续埋头梳发。 韶华公主未回头,她神情镇定,侧脸端详镜中自己发边闪烁的珠翠,指尖扣了桌面,“云莺,给邱公子奉茶。” 侍女略显踌躇,“公主?” 邱茗心里清楚,赐茶意味着送客,他倒也不急,于是,应声接过道谢,茶盏碰到嘴边,倏然抬眼:“如今朝堂乱党为祸,公主可想过解其中之困?” 韶华公主愣住,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初,并未予以回答,然而一旁侍女大惊失色,目光在两人间。 邱茗轻笑,手中茶盏泼出。 霎时间茶水四溅,浸染了公主的裙边,侍女惊叫,韶华公主错愕起身。 转眼间,邱茗居于窗格边,沧色衣襟飘逸,“众人皆知行书院是乱党之首,但凡事必有两面,谁又想过,不以其为敌,可否为一计良策?” 韶华公主惊讶地看向他,裙摆上茶渍未干,眼底流淌出前所未有的沉寂与深邃。 邱茗继续道:“潜于其中方可为主谋事,若公主有心,弟子愿尽一分薄力。” 说罢,翻身越过窗户离去。 身后一阵嘈杂,方才恢复知觉的侍卫,东倒西歪地闯入屋内,小侍女大声呵斥了人一番。 邱茗落在树下,扶着树干忍不住咳嗽,方才演得太过,体力有点吃不消。 进屋前,他用迷香迷晕了侍卫,迷香里曼陀罗成分减半,这样不至于让侍卫睡太久。 西厢房没人看见他,屋内只有公主和侍女,可是若她们想翻了临渊寺,把自己揪出来赐个倒反天罡无可厚非,但时间紧迫,他不得不冒险赌一把。 正想着,忽然,背后有人出现,霜寒的气息覆盖而来。 邱茗转身欲抬臂格挡,却被那人一胳膊抵在树干上,骨关节被按得嘎吱作响。 “疼……” 比起惊恐,邱茗更多的事无奈。 “指望那群孙子抓你,简直胡扯,”夏衍将他整个人困在身下,“没想到你命够硬,昨晚苦头没吃够?给羽林军下药,闯公主闺阁,你是嫌自己命短,还是真不知天高地厚?” 邱茗偏过头去,“路过而已,敢问将军,在下又犯了哪条戒律?” “还嘴硬?待公主出来,我看你怎么解释?”夏衍掐过他的下巴,“你们想进行书院的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是非曲直,岂是只言片语便能决断,与其同我做无谓之争,倒不如,”邱茗裂了嘴角,言语甚是挑衅。 “不如想办法回兖州边军,兴许还能保我大宋一纸河山。” 谁知闻言夏衍神色骤变,目光冰寒至极。 右手铮的一声,剑刃出鞘。 邱茗心头一震,一脚踹向夏衍腹部,顺势卸力,起身想跑。 可夏衍反应太快,反手一剑削过。 寒光凌冽,邱茗只感觉脖颈处一阵刺痛,跪坐下去。 身后夏衍步步紧逼,长剑撇于身侧,剑端鲜血滴落。 “不过是边境之事,何必动气。”邱茗紧捂脖子,没半点力气站起来,怒道,“你想回兖州,奏报陛下请辞便可,在这逞什么威风!” “逞威风?”夏衍冷笑,“雁云边军就算散了,也能震慑戎狄近十年,你狗在中原腹地,凭一己之私搬弄是非,还配对我边关战士评头论足?” “边境之事,犯不着你这种人过问,昨夜留你一口气,看来,是我心软了。” 剑刃寒光乍现,邱茗惊恐地缩起身,心脏狂跳不止,“你……别过来。” 突然太监刺耳的声音道:“韶华公主有令,临渊寺弟子邱茗,品行有佳,文才兼备,念御前贤士之位空缺,遂随公主回京,侍奉御前——” 铁骑声响起,大批羽林军绕至后院,将几人团团围住,颜纪桥冲出人群,他高戴乌纱帽,气势汹汹上前,一掌险些卸夏衍半条胳膊,“公主要留他一命,你小子别胡来。” 夏衍听闻愣了一秒,不可置信地瞪向人,握剑柄的手爆出青筋。 邱茗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指缝间血流不止。 他歪了脑袋,目光间寒意渐显,深邃的眼底如同隐藏着尖刀,刀刀索命,令夏衍心底莫名生寒。 “夏将军,咱们来日方长。” 谁都没想到,这来日,竟是四年后。 第3章 四年后,鸾启九年。 上京城,宫城内行书院。 桌案边一盆炭火生得正旺,来传话的太监元振已絮叨了一炷香的功夫,可面前人没有抬眼的意思。 “副史大人制的檀木药香在朝前广受好评,说一闻神清气爽,二闻血脉经通,真是好物一件,小的求了好几日,就是求不到,不知副史大人可有富余?” “不过是添了味中药,不是什么稀罕物。”邱茗翻了几页羽林军名册,随意圈了几笔,“大人冒雪前来,可不是问我要香氛俗物的吧。” “您说哪里话,不过是前些日匦箱惊现密信,说吏部尚书借方士行法事之名勾结逆党,与我朝作对,小的不敢妄下推断,想请教副史大人,这伙人应当如何处置?” 耳边一语未了,桌案那头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探出身,挡住了邱茗手下的半张纸。 邱茗咳嗽了声才将这位公公“请回去”,捻了毛笔尖,指上清雅的芬芳盖过了墨汁的味道,笑说:“这样的小事不必向我过问。” 元振自讨没趣,话锋一转,拖长了嗓子,“哎呦,瞧您说的,我们这些个当差的,不都得听您和张大人的意思。” 说罢谄媚地呈上信封。 一提到张楠也,邱茗心里一阵恶心。 也难怪,眼下能让堂堂长秋监内常侍肯阿谀曲从的人,也只有那行书院的长史大人了。 他揉了眉心,顺手收了信,“过奖了,行书院做事皆是陛下的意思。” 草草扫了眼,信上内容没什么特别的。 鸾启初年,一代天后赵知维登基,满朝官员反对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明里暗里结党营私,想趁机复辟先帝宗室。 为整治朝堂,女帝于正殿门前设匦箱,四方而立,说无论官职高低、富贵平贱,有反叛者风声,即可投信至匦箱中,告密揭发乱党之事,若所告内容属实,赐官有赏。 匦箱制度奉行以来,朝中内外官员人人自危,生怕自己哪天说错话、写错字落个反赵逆党的罪名。 “还是副史大人操劳,听闻凤陵台出了血案,不出两日便将凶犯下狱,您的辛苦,陛下都看在眼里的,您不知道,这宫里头都传遍了,说那凶犯竟然是……” 话音未落,邱茗抬眸,目光瞬间让元振低下头去。 “元大人,”邱茗将信纸团成团扔入碳炉,烧成一屡青灰,交应的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尚有一丝血色。 “近日天寒,何必走动,那些动刀见血的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小的且就随口一说,我们这位低言轻的,宫墙院内出人命案子,可把大家伙吓坏了。” 元振不死心,又追问,“昨日小的手下两小崽子嘴贱,说那羽林军和吏部逆党有联系,小的可好好责罚了他们一顿,官员和军队勾结,这哪儿兴得说啊,副史大人,您说是不是?” “元大人,肆意栽赃的罪名我担不起,想必您也担不起吧?”邱茗眼神冰冷,看似不经意地撩拨颈后的长发,指尖夹着刀刃隐在发丝间。 “今日雪天路难走,元大人是想自己回去,还是我派人送您回去?行书院的规矩,大人想试试吗?” 行书院的规矩元振自然懂,邱茗发间冷光阵阵,内卫暗器杀人于无形,吓得元振脑袋直往地上砸。 “小的失言!副史大人赎罪!” 第4章 邱茗充耳不闻,自顾自走向殿外,后面元振哆嗦着追上前,小声问:“副史大人,小的送您?” “不必了。”邱茗面无表情地走出大门。 宫阙长街在茫茫白雪与天空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又是一夜寒风朔雪。 风撩起衣衫,邱茗吐了口寒气,别过耳侧碎发,手腕处一只妖异的蝴蝶纹身露出,卷着雪片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吏部,凤陵台,女帝登基以来,暗中涌动的势力,总是不曾停歇。 三日前,凤陵台监察御史遇刺身亡,皇城内戒备森严,断不可能是外来入侵者。 消息一出,这下可不得了。 天子脚下行凶,宫内人心惶惶,连内侍太监都敢明目张胆套他的话,想必宫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邱茗没空搭理这帮人,午前张楠也托人传话,狱中,他还有其他事。 上京城外,天狱。 一只乌鸦叫声凄厉,盘旋了几圈后落在枯枝头,一双黑溜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来者。 邱茗看了眼戕乌,径直走入牢房。 狭小的牢房中阴湿腐烂的气味弥漫,一男子被五花大绑在刑架上,长发散乱,面前呼着阵阵白气,浑身上下皮肉破绽,淌着鲜血。 一旁的狱卒叫嚣,“还嘴硬?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厉害!” 说着,手中的鞭子正欲抽下。 “住手。” 邱茗沉声上前,带来盈盈风雪,他茶白色的袍服起落,宛若这腥臭肮脏狱牢中清亮的一抹月色。 见到人来,那狱卒顿时泄了气,掉了鞭子,颤巍巍地拱起手,“副……副史大人。” 邱茗没吭声,走到男子面前,伸手撩开乱发,缓缓抬起那张熟悉又俊俏的脸。 纵使被牢狱的污垢糊了满层,却分毫遮掩不住这张俊俏面庞上如野狼般的眉眼,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时过境迁,如今两人形势倒转,想来还真是命运弄人。 邱茗唇边微扬,全然不似审人的气势。 “夏将军当年临渊寺御前救驾风光无限,如今落得如此境地,可真令人遗憾。” 他探步上前,手指卷了夏衍颈侧垂落的发丝,低声问:“是我的香不够吗?还是临渊寺一别,让将军挂念了。” 夏衍猛地甩头,嘴角血渍未干,他记得这张脸。 那年飞花落雨,阴翳掩下,这副容颜隐在枝叶间。 就一眼,连夏衍自己都惊异。 那人,像歇息在枝头的仙客,未沾染分毫红尘,清冷的好似不在人间。 他从未见过天下任何一男子美得这般倾国倾城。 一双桃花眼足以媚得人神魂颠倒。 可偏偏这双本该饱含温情的眼睛,却自始至终透着一股阴冷,叫人不寒而栗。 “你贩的香小爷我可受不起,如今都敢查到大内禁军头上,想是那夜雨淋得不够,早知如此,当年应该给你个痛快。” 邱茗莞尔,一手将人推开,“看来摊上人命官司是你自找的,整日喊打喊杀的,阴气重。” “酆都的宵小还配说别人阴气重?”夏衍嘲讽道,“你是瞎了眼吗?多久没见过阳间的春水了?” “酆都宵小又如何?你到头来不也栽在我手上。” 邱茗倚在桌旁,饶有兴趣地打量阶下囚,“监察御史宇文成轩,前夜子时于凤陵台遇刺身亡,前后只有你带队巡城,怎么解释?” “按时辰列队行军,不信可以去查名册。” “名册只登记巡城之人,这玩意到我手上,就属你杀人证据确凿,我现在下令抹了你的脖子,陛下可绝不会说什么。” “证据确凿?”夏衍笑出了声,“你们行书院越过大理寺审羽林军的人,是当陛下耳聋,还是当我眼瞎?” 邱茗挑眉,夏衍这副模样是他没想到的。 从前他以为,夏衍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一向感情用事,不想遇上事还会带脑子。 自己当真低估他了,遂笑说:“这点不劳你操心。” “行书院行事不会不讲章法,若无陛下谕旨,夏将军绝不会下到这狱中来,怎么样?认还是不认,监察御史是不是你杀的?” 反复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夏衍一股怒气蹿上喉咙口,牙缝间挤出两个重复了无数遍的字。 “不、是!” “是吗?” 邱茗表情未变,突然指尖冷光乍现,两枚断血刃打入腹部,痛得夏衍闷哼一声,却被强行一把掰过脸。 “断血刃,”他凑到夏衍耳边轻语,如此近的距离,湿漉冰冷、夹杂着血腥的气味愈发混杂。 “夏将军听过吧,内卫的刀子可不长眼。” 夏衍当然听过。 内卫刑具,断血刃。 可谓闻者惊惧,用者胆寒。 质地两寸大小的锋利刀片,本体不大,但边刃布满楞齿钉,每刺入一寸血肉,于受刑者而言都如凌迟痛苦难忍,不仅刮骨放血,打入穴位,还能断其筋脉,致人残废。 “现在呢,考虑地如何?” 夏衍额头直冒冷汗,隔着碎发,愤然瞪着拨弄刀刃的人。 “监察御史,是不是你杀的?” “你早有定论,何必问我?要杀要剐,随意。” “夏将军是想和朝廷过不去?” “你算什么东西?”夏衍低声骂道,“朝廷走狗。” 看来没必要和这人浪费时间,邱茗心里默想,于是挥了挥手。 两狱卒上前将夏衍如烂泥般被扔回牢房,脸着地的瞬间腹部血液涌出,溅了一地。 邱茗蹲下身,姿态甚是怜悯,一声叹气,“夏将军这是何苦,现在认了,兴许陛下念你御前有功,还能讨个降级流放,我劝你想清楚些吧。” “认罪?好啊!”夏衍突然抬眼,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扯下对方衣领。 邱茗一惊,霜寒混着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 “你陪我一晚,我就认。” 邱茗愤然瞪向夏衍,不甘示弱上手挣脱,“我若肯,你敢要吗?” 可夏衍手劲又大一分,完全将他拉下来,起身贴近耳侧。 “帐中香的滋味,小爷我还未尝过,如何?副史大人赠我一晚?不过天狱夜里生凉,不知这草榻邱副史病弱之躯可否睡得惯?” “茅屋陋庙,我也是住过的。”邱茗冷笑,“只是帐下香,非皇亲贵族不可品,可惜啊,你不够格。” “你就这般娇贵?”夏衍一使劲,差点撩了邱茗的衣衫。 开松的ling kou露苍白的ji肤外露,寒风灌入,眼前人目光游移。 邱茗杀人的心都有了,用力甩开对方的手,一刀断血刃抵上夏衍脖子。 “隔夜香的滋味,我也不曾尝过,若是能讨得江淩月,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资本。” “行书院擅动大内禁军,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可未必,”邱茗直起身,旁若无人地整理衣领,在狱卒面面相觑中离开牢房,“夏将军,好生珍重。” 夏衍一声流氓哨吹出。 “小爷可等你赴约,副史大人。” 第4章 赴约是不可能的,除非手起刀落把脑袋削了。 上京大明宫城在雪中萧瑟寂静,从南角直通而过的红墙长廊,一方水塘中,假山蒙了一层白,枯枝落雪在池中荡漾,绕过那里便是行书院。 邱茗对宫墙内行书院的铺设并不讨厌,有水汇集的地方总能让他想起江州。 谁知,刚踏入院门便被人勾住了肩膀。 “茗兄,昨日不是你督朝,怎出门这么久?”华师醉一股子玩笑气,“老实交代,是不是找仙乐坊的姑娘吃酒去了,怎么样?牌面不小吧?” “手拿开。” 邱茗抹开人的手,因为审凤陵台的案子昨日折腾半宿,他没心情谈天。 自邱茗成为行书院副史以来,少有人敢这么和他讲话,除了华师醉。 飞鹤监不止培养皇帝内卫,为掩人耳目,确实会招揽所谓的文人墨客入宫。 华师醉便是其中之一。 这人和他同年入行书院下属的飞鹤监,成天围着他转。华师醉家里曾阔过,进飞鹤监完全是为了写字赚银子,这人平日吃酒听曲,过得快活,心也宽得很,讲话经常不着边际。 “茗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满朝上下都知道你制香一流,有空拿香物去讨姑娘欢心,怎就不关照一下兄弟我呢?” “那种玩意别沾染比较好,”邱茗搓了指尖,清雅的味道还是没散。 “真不识好人心,我前日去连作好几首诗,可姑娘们就是不待见,还是没茗兄受欢迎,唉。” 一通絮叨听的邱茗失了耐心,及时打断了华师醉越扯越远的话题。 “长史大人呢?” 华师醉摇头,“没见过啊?” 一旁人接话,“张大人半个时辰前来过,不过说明殿有要紧事,陛下又给人召去了。” 第5章 邱茗疑惑,“近日陛下很少召见行书院,什么要紧事?” 那人说不知道。 见邱茗对张楠也如此上心,对自己反而熟视无睹,华师醉歪了嘴抱怨,“是了,是了,你和张大人日理万机,好像这行书院就你两能干。” 邱茗未理会华师醉的不满,他并不喜欢那位长史大人,只是碍于眼前不愿和人撕破脸。 如果不是内卫身份所限,外加张楠也是内卫头子,公然刺杀朝廷命官自己会掉脑袋。 也许在姓张的明目张胆地搂上邱茗腰的那一刻,他已经一刀把人喉咙割了。 细想来,依往日作风,张楠也必会以各种理由过问他的事务,尤其是涉及逆党案件,可整整两日,张楠也并未召见他,并且没在行书院见到人,这明显不正常。 邱茗坐回桌前,心中隐隐不舒服。 手下的羽林军名册摊在昨日自己翻开的那一页。 他抚过纸张,突然心一紧。 捧起名册,顷刻间浑厚的墨香四溢,夹杂着些许陈旧、潮湿的霉味. 在这些气味间,有一种味道让他警觉。 烟味。 很淡,可很明显。 邱茗不喜欢烟味。 行书院,只有张楠也抽烟。 张楠也,动过他的名册。 也就是说,他知道被关的羽林军是谁…… 不好! 邱茗猛然站起身,手指几乎将名册纸张抓破。 动静大到华师醉忍不住从书阁内伸出头。 “怎么了?” “没事。” 邱茗咽下一口气,不安地看向殿外。 一个背有人命官司、手握兵权的大内羽林军,除之便除了宫内近半数的兵权。 凤陵台的案子陛下有结果了,张楠也应该是去奉旨放人,可是…… 若是张楠也,可不是去放人的。 而是去杀人的。 天狱外,枯树枝头,戕乌聒噪地扑动翅膀,叫声凄惨。 牢狱中,整整一夜,夏衍昏昏沉沉有一觉没一觉的睡着,耳边戕乌吵个不停,好像生怕他闭上眼就醒不过来了似的。 吱呀一声牢门打开,太监踩着小碎步一溜烟跑进来,歪头打量了夏衍一番,一句“哎呦喂”,叫的所有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听那太监尖声尖语道:“你们副史大人下手也太狠了,奴才倘若再晚个一时半刻,这日后怎么向陛下交代呦~” 夏衍强撑开眼皮,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有劳公公。” “陛下忧心,城中羽林军无首,有失偏颇,军心不稳,监察御史遇害案尚无头绪,无证落实,夏将军有失职之行,却无害人之罪,眼下刑罚已领,还请夏将军快些回去休息吧。” 耐心听完音调拐得九曲十八弯的太监说完口谕,夏衍一愣。 这就放人了? 他抽动胳膊,刚倾身,浑身如撕裂般的剧痛,立马让他僵在了原地。 见人坐在地上不动弹,小太监以为自己话没带清楚,翘着兰花指指向门外。 “将军?夏将军,您可以走了。” “老子没聋。” 夏衍垂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也得站得起来吧,就算皇帝没真想要了他的命,但昨天邱茗那小子公报私仇,下手着实不轻,还好自己身子骨硬,不然早瘫了。 太监疑惑:“那您?” “我歇会。”夏衍咽了口唾沫,想到自己一步三晃扶墙而出的样子,多少有点难看。 “夏将军骁勇善战,想不到一点皮肉伤就要歇息了?邱茗下手这么重,不日本司可要好生教育他一番。” 上前的人身着青衣,祥云仙鹤折扇扑肩,手腕处蝴蝶纹身若隐若现,一双狐媚眼勾起,难得的英姿俊容,却笑得一脸狡黠。 此人打量着夏衍的伤啧啧道:“看你伤的,本司帮你去请太医来瞧瞧吧。” “长史大人。”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向来者行了个礼。 行书院长史张楠也,内卫头子,皇帝身边的头号宠臣,更有流言说是皇帝帐下夜夜笙歌的男宠。此人心怀叵测、唯利是图,插手朝堂不少事,借自己的权势打击异己,手段残忍至极,被冤死的、先斩后奏的数不胜数,让人恨得牙痒痒。 夏衍回笑,“张大人肯来这种地方,夏某受宠若惊,再晚几日,大人是不是还得奉上香,再给我的棺材磕几个响头?” “将军向来深受太子庇护,怎会死在天狱里,”张楠也笑得不怀好意,折扇遮在脸侧低声说:“不过,太子殿下还不知夏将军出狱这事吧?怎样,需不需要本司派刑部的李大人替将军传话,向太子殿下报平安?” 夏衍顿时怒火中烧,瞪向张楠也,“你敢?” 自己现在什么身份?那李佩是什么人?刑部第一大嘴巴,他去传话岂不相当于昭告天下,太子袒护罪犯、对朝廷心怀不臣吗? 简直丧心病狂! 张楠也大笑,话锋一转,故意提高音量,“陛下仁慈,知道夏将军蒙冤,特许本司前来探望,怎么,将军不领情?” “这等事惊动陛下,夏某属实罪过,不过我去哪儿,还用不着长史大人操心。” “也好,”张楠也瞬间拉下脸,冷言道,“天狱外行车不便,本司送将军一程。” 只听啪一声折扇击于掌心,张楠也抬手招呼,“来人,请夏将军,出狱。” 不等夏衍反驳,三两狱卒把他连扯带拽扔上马车,一阵颠簸过后,夏衍被重重丢进荒草丛。 天寒地冻,四周荒无人烟,落雪和杂草把人没得严严实实。 寒冷瞬间将他吞噬,浑身刑鞭的伤深入骨髓令他动弹不得,夏衍能模糊感觉到腹部的刀口有鲜血在往外流,他想捂住伤口止血,但手不听使唤。 方才马车颠簸,断血刃留下的伤口又崩裂开了。 这群见风使舵的兔崽子…… 夏衍攥紧拳头,好恨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凤陵台的案子恐怕没有表面那么简单,监察御史被杀,羽林军被审,有人想让他顶罪,有人想借机生事。 皇帝心知肚明不会真治罪他,邱茗看样子也没有下死手,但来的张楠也呢? 寒冬腊月将伤痕累累的自己遗弃在荒郊野外,是当真想让他死。 自四年前陛下下旨将太子禁足于东宫之日起,太子的权势每况日下。 朝中朋党之争风声鹤唳,不少人动了歪心思,现得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人落井下石,难怪张楠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试想羽林军副将曝尸荒野,好事者借此挑起君臣纷争轻而易举,而隐于事件后的那群人还能有套完全自洽的说辞加以推脱。 不过,若是这么想就太天真了。 夏衍冷笑,“想搞死我,没那么容易。” 他清了两声嗓子,冰凉的双指含在口中,一声尖锐的哨响,乌啼声四起,戕乌从天狱方向飞来,扑动翅骤然落下。 “阿松,好久不见。”夏衍笑得很是无力,戕乌缩了脑袋蹭着夏衍脏兮兮的头发,模样很是乖巧。 “去吧,我死不死就看你了。” 戕乌听懂了主人的意思,啼叫一声,扇动黑色的翅膀低空盘旋两圈,飞远了。 阿松是夏衍父亲留下的鸟,生于北境,狠厉,聪明,能认人识物,夏衍自小便带着,一人一鸟总是形影不离。 不一会,耳边戕乌的叫声渐渐逼近,可音调尖锐而急切, 杂草丛悉索的声响传来,雪花微颤,一阵骚动后又落于平静。 是谁? 夏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头。 眼前人微喘着气,清净若水的面庞沾着血渍,一双桃花溢出的神情透着狠厉,那人手握长剑,姿势略显别扭。 夏衍惊愕,什么情况?这死鸟怎把他召来了?! 阿松落回他肩头,扇了雪,旁若无事地颔首啄羽毛。 夏衍现在只想把这鸟的毛全薅了,可刚弓身吃力,腹部伤口的剧痛再次袭来,几日折磨,他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视线模糊前,印在眼底的,是邱茗的脸。 第5章 凤陵台案发多日未有进展,更棘手的是狱中要犯释放后不知所踪,这日刑部紧急集行书院和大理寺三方集议。 除了行书院的人,在场的官员一个二个眉头紧锁,问过三旬,各方陷入沉默。 殿门口的宫人等得不耐烦了。 “上月匦箱诬告吏部尚书勾结乱党,还好圣上明鉴,未因这无端信件冤了良臣,可这月凤陵台又出要案,圣上前脚才宽大处理,怎么后脚要犯就失踪了?” “嘘,别乱讲,当心掉脑袋,听说是遇上劫狱的了,尚书大人正为这事心烦呢。” 啪一声脆响打断宫人交头接耳,为首赶紧低下头去。 邱茗默默注视着殿内的人,他站在张楠也身后,椅上的人一茶盏磕在桌上,茶盖碎裂,言语间咄咄逼人。 “尚书大人何出此言?陛下下令放人,行书院照做而已,他事概不过问,谁知是不是那夏将军年轻气盛,狱中受了点皮肉伤就心生怨怼,这般经不住事的人带领羽林军,这日后怕是要给陛下找不痛快。” 第6章 “张大人多虑了,夏衍不是那种人,当日仅凭案发时间便将人草草羁押下狱,不知大人是否觉得,此举操之过急?”大理寺少卿颜纪桥随父亲大理寺卿前来议事,他愠色渐露,对张楠也满口胡言,早已忍无可忍,于是乎一句话顶了过去。 “颜少卿以为,下狱夏将军、又害人失踪是本司故意为之?本司知道你和夏将军素来交好,到底是本司在御前久了,殊不知现在大理寺还有徇私舞弊一说?”张楠也可不怕小年轻,轻摇折扇,满眼鄙夷。 “你!”颜纪桥手执茶盏正欲发作,被一旁老父亲轻咳拦下。 “张大人向来思虑周全,谨慎些也是为案件着想,宇文大人任监察御史多年,鞠躬尽瘁,理应给逝者一个交代,子桓方才失言,老臣回去自会教育,张大人莫要和小儿一番见识。” 颜纪桥执拗地抿起嘴,不再多说话。 “好了好了,大理寺也是心系案件,凤陵台案无非是回到原点,张大人,本官自知您的道理,再搜罗些线索吧,即日起,刑部和大理寺必定全力配合,必能将此案水落石出。”刑部尚书扶额,伸手去碰茶杯,不料手一抖竟抓了个空,侍从忙上前将茶塞进他手里。 “如此甚好,听候尚书大人差遣,还有要务,本司先告辞了。”张楠也高仰头,拂袖而去。 邱茗与颜纪桥擦身而过时,被人愤恨地横了他一眼。 邱茗装作看不见,毕竟凤陵台监察御史遇刺案不是旁人能插手的,刑部尚书全程顾左右而言他,将案件全归在大理寺和行书院头上,把自己摘得倒干净。 行书院殿中生起炉火,走入瞬间被温暖包裹,邱茗一下感觉呼吸舒畅了不少,几日落雪,寒气吸入犹如无数冰锥穿刺,让他胸口总止不住作痛,脱去氅衣的动作略微迟缓。 “凤陵台案落在刑部和大理寺手里,果然不让人放心,一帮人只想着博清誉,陛下御前还得靠行书院。”张楠也注意到他的动作,没有坐回椅子,半倚在桌案边。 “陛下要那么些读书人有什么用,各个想着名垂青史,一旦牵连自身就跟缩头乌龟一样。” “行书院涉此案乃陛下钦点,长史大人无需多虑。”邱茗轻咳嗽着,习惯性打开香炉盖,一根线香引火,伸进炉底,点燃白色烟灰上烧了一半的香篆。 “自然,本司顾虑的事只有一件,”张楠也上前一步,装模作样吸了口,顺势靠在邱茗身后,手中折扇跃跃欲试,想去撩手边人的头发,但犹豫一番未下手。 这个人身上的味道让张楠也抓狂,就算他再压抑,可轻搭人肩膀的动作,有些过于亲近了。 “天狱要犯行踪不明,月落,你当真不知此事?” “不知,也许是躲起来了,想必大理寺过几日便能找到人。”邱茗看了他眼,对搭上自己肩膀的手有些嫌弃,“问我这些做什么?” “听华师醉说,前日午后你不在行书院内,”张楠也笑容诡异,俯身下来贴到邱茗耳畔。 “你去哪了?” 邱茗手指撵灭线香,一起身,身后张楠也扑了个空。 他转身从自己桌上抽出一打卷宗拍在对方桌案上,语气格外镇定。 “凤陵台案在急,我去搜集证据。” 张楠也笑容僵住,“案件陛下早有定夺,还用你去寻证据?” “案牍归宗,行书院总得有一套说辞,不然刑部和大理寺定会心存异议,案子是行书院接的,得个善终,也好向陛下交代,不是吗?长史大人。” 邱茗根本不抬头,寥寥几笔在纸上写下落款,笔杆上留下点点香灰,清修的字体墨迹未干,就这样递到了张楠也眼皮子下。 “内容我已核查完毕,长史大人检阅即可。” 张楠也盯着手里的卷宗好一会,泄气般靠向椅背,表情扭曲地很不自然。 “月落,你可知道,天子座前可容不得半点灰尘。” “我知道。” 张楠也突然站起身,惊得邱茗后撤半步,却被折扇横在眼前,尖锐的扇柄刺的脸庞生疼。 面前人探近,他能清楚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气,裹挟着压迫感扑面而来,鬓角的落发贴在耳侧。 “我想,你不知道。” 张楠也持扇抬起他的下巴,“别以为你那些小动作我看不见,内卫眼线,可不止一处,我张翊当你是朋友,倘若是哪天你越了界,动了我的人,陛下饶得了你,我可难说。” “这样啊。”邱茗眉眼弯弯,“倘若真到了那天,长史大人杀了我即可。” “你以为我舍不得吗?” “张翊,我说过,我们不可能,别浪费时间。”邱茗手背抵开折扇,抽出身,轻抚自己脸颊,方才折扇在他脸上留了道浅浅的红痕,抬眸回以一笑。 “卷宗我明日会送去案牍库,有劳长史大人批阅,若无他事,在下先行告退。” 他声音平静,却搅得张楠也心中一股无名火直窜头顶。 看着邱茗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张楠也狠狠咬牙。 他张翊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看上谁家的妻女就诬告御前,害得人家破人亡后自己娶得名正言顺,但偏偏邱茗这个人,他捉摸不透,也掌控不了。 随着“啪”一声,手中扇骨尽数折断。 张楠也言语间发狠。 邱月落,别自以为是。 夜晚风寒,邱茗拢了氅衣走在黑暗里,月白色的衣衫扫过雪地,不远处,一只乌鸦正站在树杈上盯着他,待他走到树下,乌鸦又飞向不远处。 就这样走走停停。 从记事起,多有动物喜欢围着他转。 那日他去找张楠也,想阻止姓张的因一己私利搅了全局,让本就不明朗的形势更加复杂。 谁知,半路上这只乌鸦在他上空转了好几转,像是在引他去什么地方。 来到一处荒地后,拨开杂草看见夏衍趴在那里奄奄一息,身上覆了层薄雪。 这时,草丛响动。 是刺客。 一见到人拔剑就砍,邱茗一时心急,反手解决了那群人,竟阴差阳错让夏衍得救了。 蹲在枯草边的邱茗,捏了下巴,对草堆中的一摊人一通苦思冥想,认真考虑是否需要把夏衍一刀抹了脖子。 杀了他确实可以省去一个大麻烦。 不过…… 邱茗抿起嘴唇。 这个羽林军,暂时不能死。 轻推开门,常安正在煎药,暖烘烘的炭火,被邱茗带入的风雪扰动了片刻。 一少年伸出脑袋,十五六岁的年龄,抹额前两缕碎发弯卷,有点异族的模样,见到邱茗顿时乐开了花,一蹦一跳迎上前。 “少君回来了,师父刚走,给你送药了。” “嗯。”邱茗象征性地应了声。 常安是邱茗捡回来的。 那日大雨,衣衫褴褛的少年倒在巷子里,像只弃犬。邱茗一袭青瓦色官服,打着伞赶去行书院,路过时多看了一眼,过往记忆苏醒,他鬼使神差靠近,扔下了伞,虚弱的小孩朦胧抬头,谁知这一下便甩不掉了。 常安麻利地接过邱茗脱去的氅衣,递上茶。 屋内灯火幽微,檀木香静静燃烧着,镂空的花鸟纹格中轻烟袅袅升起,攀蜒绕梁。 邱茗浅浅尝了口茶,味道苦得很,抬眼问。 “他人呢?” 第6章 “还没醒。”常安,给香炉添了炭,“睡一天了,我感觉时辰差不多。” 见邱茗没说话,常安琢磨了一下,歪了小脑袋,“少君?你担心他?” “没。” “那,我去看看?” “我去吧。” 邱茗起身向后院走去,那里隐蔽,不会有人前往。 邱茗的家不大,他一年没多少俸禄置办房产。 四方的庭院,栽种桃花树,一方小池塘中养着几条锦鲤,常安在家没事干就会去喂鱼,前前后后撑死了好几条。 来到门前,灯是熄的,屋内漆黑一片。 邱茗没做声,径直推开房门,只见床上躺着的黑影一动不动,他试探性地靠近床榻,微弱的光亮下看不清人的轮廓。 在离床一步之遥的地方,邱茗突然察觉不对劲。 “躺”在床上的不是人,形状更似被刻意堆叠的被褥。 邱茗心脏一坠。 刹那间,一人影闪到身后,邱茗反应奇快,回身一刀劈下,那人起手肘挡回,几乎同时,邱茗另一只手直击中路,那人没防备,明显吃痛,身体踉跄退后,半跪在地上。 邱茗指间亮出断血刃,刀片发出此人定必死无疑。 月光透过窗格,照亮着地上的人,身上缠满了绷带,邱茗怔了片刻,甩袖抽回刀刃。 “夏将军掌弄兵法,可就这点手段。” 对方没有回话,邱茗想到方才那力道,张了张手。 自己可能下手重了,估计那一掌击得不轻,于是上前查看情况。 第7章 不料刚俯下身,夏衍突然发难,一把擒住邱茗的手腕,扑倒身体,将人狠狠压在床上,顺势卸了对方的刀刃反手抵在喉部,居高临下的姿态。 “小爷我行军多年,怎可能只懂一种兵法。” “趁人之危,夏将军,你道术不正啊。”邱茗被压在下面喘不上气,脖子边刀刃冰寒,夏衍随时能割断他的喉咙。 “道法不问出处,况且,副史大人若非心生间隙,怎又着了我的道,”夏衍刀尖撩开邱茗耳鬓的碎发,脸色阴沉下来,“为什么救我?难道你们这帮内卫也有心软的时候?” 心软?邱茗冷笑,“谈不上,无意在郊外发现了个废人,仅此而已。”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先斩后奏,行书院的招数我可略有耳闻。” 夏衍身子压低,他能看见黑暗中,身下人长发散乱,邱茗的眼睛泛着微光,领口处一对漂亮的锁骨被衣衫半遮半掩,随着胸腔起伏的热气,绵长的味道阵阵浮现,像是在香堆中浸久了一般,骨子里都散着芬芳。 突然喉咙不自觉的滚动,胸口一片炽热。 “你若不想待,自己出去就是了。”邱茗偏过头。 “出去?”夏衍强行把邱茗的下巴掰回,“我倒当真不知道,你内卫府邸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夏衍,你倒是讲讲,我诓你有什么好处。” “你和那姓张的是一路的,我前脚出门,你们后脚给我再治个威逼朝臣的罪名,副史大人,我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行书院想治你的罪没那么麻烦,”邱茗道,同时胳膊悄悄向外探寻,“我大可废了你的经脉,再把你仍到门口,许你一个报复未遂就地正法。” “那我真是感激涕零,副史大人给我死个痛快,反不用现在这般提心吊胆。” 邱茗叹气,“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不如躺着多修养几日。” 瞬间,邱茗抬手一指要戳夏衍颈后的穴位,点到这能让人发昏,但夏衍看破了他的动作,手微动,竟松了刀,死死扣住他偷袭的手,锁住手腕按在床上。 突然,咣咣一串敲门声。 两人一愣。 就在这个间歇,邱茗毫不留情一膝盖抵在人的腹部,夏衍明显疼出了声。 可他刚脱身要跑,便被夏衍一把拉下,倒向床底,那人倾身压下将他困在怀里,一只手死死捂住他的嘴。 “少君?公子?怎么不点灯?”常安推了门,手里捧着蜡烛,在屋内照了一圈,空荡荡的。 “咦?他两人呢?” 随着常安疑惑地离开,邱茗被按得再也受不了了,隔着人手只能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放开!”邱茗愠声喘着气,可怎么也挣脱不了。 这时他注意到俯视自己的人,眼里闪烁的光灼热地可怕,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危险。 邱茗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危险。 夏衍裂了嘴角,满眼戏谑,“上次牢底探访,小爷我可记着,如何,副史大人说话还作数不。” 邱茗瞪大了眼,迎面夏衍的声音在耳侧低沉,“怎样,陪我一晚?” “滚!”邱茗齿间发狠,用力挺起身,好巧不巧贴上夏衍炽热的胸口,隔着皮肉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忽然间,乌鸦啼鸣声低鸣,夏衍微怔,如梦初醒,鼻息凝神深吸一气,低头埋进邱茗的胸口,如同野兽撕咬食物一般狠狠啃咬衣下袒露的锁骨。 “唔……” 邱茗被咬痛了,闷哼着,气息变得急促,想将夏衍推开奈何双手被锁无从下力。 该死。 他闭上眼紧咬嘴唇,忽觉身上一轻,瞬间全身覆盖一袭冰寒。 邱茗愣了愣,起身仔细看去,窗户敞得老大,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吱呀作响。 他从床榻上坐起,拢了凌乱的衣衫,掩过雪白肌肤间的齿痕,身上残有余温,寒风一吹什么都不剩。 蓦然间邱茗不自觉地手下一紧,似乎想抓住那丝温热。 包裹他的那团火,消失了。 夏衍,走了。 雪落了半日,凤陵台前能看尽神都一日的风景。 城边风起,雪片飘下。 邱茗站在雪里,伸手去托,没接到。 凤陵台位于皇城南角,金鸟朝天,飞凤梁瓦,房檐边凤在上龙在下。 这是赵知维当天后时期命人着手建造的,当时满朝文武进言,说赵后妄图窃取龙位,但一女子怎会得天下?先帝不以为意,然而却想不到这女子真有登基之日。 霞光照雪影,染红了天边。 奈何,邱茗没有这般好心情。 一声鸦雀声传来,他一刀断血刃猛然打出,刀刃呼啸而过,割断人的碎发,紧接着嘭一声钉入树干。刀刃没了底。 “副史大人何事这么大的气。”树杈上,夏衍枕着双手,休息得好不惬意。那一刀分明直冲他的喉咙而来。 “遇见了只狗,扰了本官的兴致,”邱茗甩了手,脸色难看的要命,“几日不见,夏将军看来是真休息好了。” “陛下有令,本将军巡城失职,戴罪立功,特来协助副史大人查案。”夏衍靠在树枝上,完全没有下来的意思。 “查案乃行书院本职,夏将军不必强求。” “查案?”夏衍笑道,“副史大人精明,这话都能说得出口。” 夏衍“嗖”一声落在人面前,方才他在树上瞧见邱茗站在树下发呆,袖衫飘逸在风中,与周围的风景格格不入,像被雪淹没了的春色。 “真以为派我来是为了跟你查案?你们行书院做事目无章法,陛下这是忧心啊。” “是吗。”邱茗抬眼笑,杀意未减,“与其监视我,夏将军还是担心自己吧,未得圣上默许,行书院会动羽林军吗?” “大内禁军,陛下钦点,怎可能有不臣之心。” “那可未必。”邱茗桃眼低垂,猝不及防上前一步踮脚贴近夏衍的脸颊,发丝扫过人的鼻尖,绵密的木香混合着花香,悠长地如春风拂面,撩的夏衍愣了一秒。 只听邱茗在他耳边细语,“人心难测,夏将军,小心为上。” “多谢提醒,不过。”夏衍猛得揽过对方的腰,指尖穿过发丝,一把将邱茗按在怀中,旁人看来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拥抱。 “副史大人朝中树敌无数,即使不是小爷我,多的是寻仇之人,是我处境堪忧,还是你囹圄难解,不用多想吧。” “既然如此。”邱茗起手一刀直戳夏衍腹部旧伤处,被人一晃身瞬间避闪,两人各自后撤半步,就此分开。 “既然如此,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副史大人,请吧。” 夏衍恭恭敬敬行礼让出路来,邱茗也不客气,径直走向前方。 仵作间,监察御史的遗体停放数日,天寒,尸体并未腐烂,案件久久未有线索,遗体还未归还家眷。 亡者宇文成轩,前监察御史,麟徙二年殁于凤陵台,颈处伤口两寸有余,深间喉管,一刀毙命。 夏衍俯下身仔细查看遗体,邱茗于旁侧读着死者的生平和仵作记录。 “夏将军有何看法。”邱茗合起案宗。 “暂无。” 尸体夏衍见得多,羽林军虽不常征战于外,但也不意味着朝中太平,何况,夏衍从小那股子狠劲就没下去过,只是时局所困,遮掩地比较好而已。 他擅长用剑,霜悬取命,冻人冰寒,可不是说得玩的。 可这杀人和查杀人,完全是两个行当的事。 “你们行书院查了这么久,就没一点线索?” “若有线索,怎可能只盯着你不放。” “副史大人,你哄我呢。”夏衍没耐心和邱茗兜圈子,“你网开一面没要我的命,是有所顾忌吧。” “证据不足,若夏将军真出事,我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撒谎。 夏衍轻蔑地歪了嘴角,但没点破,继续俯身观察遗体,突然尸体脖上刀口引起了人的注意。 刀口切面形状不似普通刀具平整,皮肉间可见细碎交叉的纹路。 “月松锋刃?”夏衍很惊讶。 “对,很熟吧。”邱茗手指抹过伤口。 月松锋刃是羽林军的专用刀,玄铁锻造,入军时统一发放,若官升一等则可打造自己专属刀刃,夏衍的霜悬就是这么来的,不过外行人不会看这么仔细。 夏衍:“切口样式未有独特之处,想来应是普通刀具。” 难道,凶手真是羽林军的人?他心口一沉。 回想平日大家相处并无举止过分之处,崇文是他拉出去吃酒,肃三爱耍无赖但无伤大雅,老六、路勇偶尔开小差,一圈细想下来并无可疑之人。 “兵中利刃,取性命于分毫间。”夏衍顿了顿,“确为羽林军专用。” “未必。”邱茗道,“民间模仿者众多,弄个一式两把不罕见。” “你什么时候向着羽林军说话了。”夏衍一愣。 第8章 “想多了。”邱茗笑得淡然,“我只是讲事实,还发现了什么吗。” “没。” “别光动脑子。” “你骂谁?” 若不是戴罪之身,夏衍恐怕早一剑插过去了,被逼无奈,于是蔫蔫侧过头端详尸体。 正当他聚精会神之际,站在后边的邱茗没了耐心,二话不说一掌拍在人后脑勺上,害得夏衍差点直接亲上尸体。 夏大公子好久没受过这种气,险些扭头顶着诛九族的风险再和这行书院副史干一架。 忽然,冷风刮过,夏衍鼻子一皱。 “闻到了吧。”邱茗跟着俯下身,凑到尸体脖子处的刀口边,嗅了嗅。 夏衍也闻到了。 遗骸腥臊味难掩,就在这混乱的恶臭味中,竟然夹杂着一缕醉人的芬芳,那香味绵长,十分细微,清新淡雅。 “指握刀柄留香,可能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只是不知是何种香。”邱茗解释道,“如果弄清楚香的由来,说不定有线索。” 夏衍怀疑地横了邱茗一眼,“有什么香你会不知道?” “我又不是样样都懂,”邱茗抬起身,双手支在台边,“闻香便知配料,有这本领,我早开香铺发财了。” 装腔作势,夏衍冷哼了声。 “不过大致能猜。”邱茗别过耳前的头发,在夏衍惊异的目光中,侧身坐上桌台,手指轻抹伤口的皮屑,放下鼻下,动作温柔地不像在这阴冷的仵作间验尸,倒像惬意地在一方幽闭院落中玩香弄茶。 “艾草,雄黄,龙涎,还有一味。”邱茗抬眼。 “什么。”夏衍好奇地探过身。 “还有一味,江淩月。” 夏衍瞳孔微震,邱茗笑道,“我就知道,夏将军一定感兴趣。” 第7章 夏衍的手下曾因误吸江淩月疯癫至死,都是一起卖过命、行过军的兄弟,他也为此耿耿于怀,所以当年在临渊寺以为邱茗贩禁香才下手毫不留情面。 如果要追查江淩月,只有一个地方,两人不约而同抬眸,对视一眼。 西市,凝香坊。 西市热闹,无数吆喝的小贩,头顶瓦罐的卖艺者,靠着栏杆的浓妆艳抹的妙龄女子,可惜丝毫未引起两人的注意。 “美人哥哥,美人哥哥,给点赏钱吧。”一脏兮兮的小姑娘抓住邱茗的衣摆,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尾巴。 邱茗低头看去,眼神有些飘离,再抬眼,旁边夏衍表情万般嘲讽,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沉默着,从袖口摸了几枚铜板塞到小孩手。 “谢谢美人哥哥!哥哥一定万事顺利!”小姑娘捧着铜板连同后面几个小孩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你居然喜欢小孩?”夏衍高扬头,无非想看这位分分钟断人命的“美人”装伪善给谁看。 谁知邱茗言简意赅,冷着脸,“不喜欢。” 小孩,尤其是小姑娘总会让他回忆起不好的事情。 夏衍有些意外,刚想说什么,突然听闻不远处有人叫嚷。 “你小子敢偷我钱袋!找打是不是!”一大汉怒吼,手揪着一年轻人的衣领不放。 “我……我没偷。”年轻人吓得脸色煞白。 围观人低声窃语,你一言我一语对那年轻人指指点点。年轻人百口莫辩。 一旁异域长相的卷毛小厮言之凿凿,“撒谎!我看见你偷了!” “冤枉啊!我真没有!”年轻人大喊。 邱茗闻声,神情有些异样。快步走向人群,夏衍感觉奇怪,也跟了过去。 这热闹稀奇,光天化日敢偷盗,夏衍扫了眼,大汉身材健硕,胳膊肘子梆硬,典型的习武之人,那双手。 夏衍眼睛一亮,有意思。 唯有拇指、无名指指腹起茧,指甲平整,看上去灵巧得很,反观年轻人,身材瘦弱,衣冠素雅,不过腰间的玉佩平安扣翠绿清透,应属上上品。 好家伙,还是个纨绔子弟,想也不是玩花样手法的人。 夏衍心里暗笑,结果不言而喻。 这不是偷窃,是抢劫。 “不认?我看你这小子是手贱!” “大哥,给他手剁了!让他放肆!” 大汉亮出砍刀,手起刀落,眼见年轻人小命不保。 夏衍飞身拔剑,一刀架在大汉脖子上,大汉一惊。 “你,你什么人?” “不用你管。”夏衍咧嘴,剑在人脖子处逼出了几滴血珠。 给点教训吧,在我大宋地盘上还敢胡作非为?看来确实活腻了。 断根手指怎么样?夏衍横过剑。 不料还没等他没动手,就听面前大汉惨叫一声,抱着胳膊一屁股坐下去,肩膀处鲜血喷涌。 夏衍警觉地瞥向后方,只见邱茗站在原地纹丝未动,正看着旁处喧闹的市井,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副和自己没关系的样子。 那边小厮目瞪口呆,惊叫道:“大哥!您没事吧!” 大汉狠狠瞪向书生,“臭小子!敢找帮手!” 书生重重跌在地上,大惊失色,慌忙摆手,“我没有!我没有!”。 “哎,我说你们,”夏衍一脚踏过大汉的肚子,给人掀了个底朝天,“钱袋就挂在你腰上,自己眼拙没看见,别跟疯狗似的乱叫。” 大汉和小厮神色异样,刚低下头查看,夏衍眼疾手快一剑挑了那两人的裤腰带,一脸的坏笑。 哗啦啦一堆钱袋散落一地,花色各异,绣花枝的、素文的,甚至还有刺经文的。 “让开!让开!何人街头斗殴!”一队巡防兵姗姗来迟,拨开乌泱泱看热闹的人群,见到是夏衍,忙行礼。 “来得正好,”夏衍呛一声收回剑刃,“这有两人,光天化日下抢劫,给压去好好审审,看私吞了多少财物。” “来人!”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一大一小两人擒住。 为首的凑上前,小声对夏衍说,“这人小的们蹲了好几日了,总抓不到现行,还好有将军出手相助,不过街坊事不易闹大,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们也……” “不抢你们的功,该干嘛干嘛去,”夏衍不等他把话讲完就摆手,“小爷我就喝多了,路过。” 那人心满意足后撤一步,大声道:“夏兄海涵!” 围观的人很快散了,夏衍走过去扶起瘫坐在地上、被吓得不轻的年轻人。 “没事吧。” “没事……”小年轻艰难爬起身,直打哆嗦,样子甚是狼狈。 好不容易站稳了,才向夏衍作揖,“谢、谢谢你。” “还有他。”夏衍极不情愿地朝不远处点了下头,那边,邱茗已经背过身要走。 “就是他废了那贼的胳膊。” “他?” 小年轻紧皱眉头瞪大眼睛,仔仔细细瞧了邱茗的背影好久。 忽然间紧锁的眉宇舒展,乐成了朵花,对人大喊。 “我的天啊,望舒兄!” 夏衍一愣,那头邱茗明显身体一僵,扯了袖口,试图掩住腕上的蝴蝶纹身。 小年轻飞奔上来,不由分说抱住了邱茗的胳膊直晃。 “望舒兄,是我啊,季常林!你记得我吗!” 邱茗被季常林这么抱着浑身不舒服,眼神不自觉移向别处,像是躲避。 季常林急了,捧上自己腰上的玉佩,说:“你不记得了?四年前,我家被抄,你帮我抢回来的,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你看。” 邱茗勉强低头看去,季常林手中,那枚玉佩光泽圆润,上好的成色,隐约还能看出刻着一个忠字。 忠…… 季忠…… 想起这个名字,邱茗如坠深渊,心脏如被针扎般痛,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连咳了好几声。 “你确定是他?”夏衍靠过来,被邱茗狠狠瞪了一眼。 “肯定是啊!”季常林拉着邱茗不放,“望舒兄是我的大恩人,怎会认错!” “哎,人家认你呢,副……” “我那天路过。”邱茗立马打断了夏衍,扒开季常林的手,定了神才开口,“季公子过誉了,我没帮上什么……” “别啊,要不是你,我就被那帮人打死了。”季常林异常激动,这一转头才意识到自己把夏衍凉一边许久,忙再次向人拱手。 “多谢公子相助,在下季常林,文书馆学士,还未问过公子姓名。” “夏衍。”夏衍倒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对邱茗的反应更感兴趣。 “夏公子幸会!”季常林笑容晏晏,一时高兴竟忘了什么,转头对邱茗道,“哎,我的疏忽,望舒兄,那日你走的急,我还从未问过你姓呢。” 邱茗抬眸,面前的年轻人双眼放光,一片赤诚,灼热的目光烧得他害怕。 慕然间,他心底有东西在异动,似乎是压抑了很久的、不曾与人倾诉的往事,顷刻间喷涌而出,如从地狱来的恶鬼般张牙舞爪地扑向他,将他吞噬。 黑暗的地牢,滴血的长剑,沉重的铁链,月光透过牢房的栅栏。 第9章 邱茗满手的血,止不住地发抖,季忠的尸体横在眼前,斑驳的墙壁上一片血污。 幽幽呜鸣声回响,宛若来自地狱的召唤。 别…… “望舒兄?” 邱茗回过神来,掌心直冒冷汗。 季常林再次眨着眼问:“望舒兄,你贵姓?” 邱茗转身,无色的唇边略过一抹浅笑,“免贵姓夏,夏望舒,是……” 咳了声,“是他堂弟。” 嗯?夏衍挑眉。 “感谢二位公子出手相救!今日之恩没齿难忘!”季常林郑重道,又后退半步向邱茗作揖,“望舒兄,日后在朝堂上,不论何事,言寒必来助你,义不容辞!” 噗。夏衍差点没绷住,心想,这兔崽子这般好骗? “言寒荣幸,咱以后就是兄弟了,二位这会得空不,我请二位公子去茶肆一坐?” “公务在身,略有不便,下次吧。”邱茗回绝了。 “舍弟说的是啊。”夏衍附和道,也不管邱茗脸色多难看,明目张胆勾过人的肩膀往怀里搂,“改日,小爷定带舍弟与公子一聚。” “是吗,那就不打扰了。”季常林一脸失望。 “若是有缘,何必在乎此一时彼一时。”邱茗道,一边想挣脱抽出身,可夏衍无赖,死捏着他的肩膀不撒手。 夏衍煞有介事地和人作别,“常林,回见。” 季常林笑得开心,挥手道:“叫我言寒就好,告辞了。” 待人走远,夏衍咋舌,“敢攀我夏家名号,副史大人好大的排面。” “内卫不是朝上臣,使个假名而已,有什么奇怪的。”邱茗含笑,一手指亮出断血刃,“你什么时候撒手。” “搂下舍弟怎么了,这可是副史大人自己说的,夏公子。”夏衍当真混账,不放过任何一个膈应人的机会。 “身份使然,何必当真。” “当然当真。” 夏衍俯下身贴近邱茗的鬓角,将人彻底拥入怀中,嗅着人发间甜腻、清冷的气息,在耳畔呐言道:“若水之于茗心,臻道至于至善,怎么,副史大人姓名,就这般见不得人?” “如此好意,在下不配,”邱茗看着眼前的人,睫毛深深,笑意浅浅,“与其问我姓名,不如担心旧伤复发该怎么办。” “我旧伤如何,副史大人不清楚吗?我身上这几个口子,不知出自谁手。” 邱茗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指尖掐入肉中。 哪知夏衍像把了他的心脉,低声说:“季常林,你认得,对吧。” 第8章 季常林,季忠的孙子。 季忠乃先帝时期的宰相,大宋开国功臣,两朝元老,只因反对天后赵知维登基,全家被问罪。老宰相本人被以谋反罪赐死,季家被抄,家眷全部没入永巷为奴,长子以身殉道自尽后不久,女眷也接连故去,季常林估计是读过点书才勉强脱去奴身,谋了个散官闲职。 车马声喧嚣,咔哒一声,木轮碾过石街的坑洼,马夫大声吆喝驱赶路中央的人群。 “嗖”一下,邱茗指尖划过,寒光凛冽,夏衍反应极快,瞬间后撤,脸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 夏衍抬手蹭下血渍,皱眉道:“啧,搂一下的事,玩笑罢了,何必这么凶。” 可抬眼,邱茗的表情冷的可怕,“夏衍,这事和你,没关系。” 说罢,挥袖离去,留夏衍一人木在原地。 那眼神是凶狠,是愤恨,还有一种…… 夏衍以为自己看错了,竟还有一丝悲凉。 脸颊的血渍已干,邱茗这刀断血刃夏衍躲得快,然而对方真不像在开玩笑。 日过晌午,这个时辰香铺没什么客人。 凝香坊的老板娘双眼微阖,朱唇点落,柔身斜倚柜台,玉指扑小扇,身后一整个墙壁错落方格中一味味香料散发的气息催人困顿,禁不住遮面打了个哈气。 忽闻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劳驾掌柜,来寻一味香。” 老板娘睁了睁眼,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者声如昆仑碎玉,面如春宵桃嫣,连上京最曼妙的女子都要怯他三分;后者剑眉凌然,虎牙岑岑,若不是脸上有道新伤,全然不输于前者的英气。 心下不由感叹:真是一个美,一个俊。 立马困意全无,喜笑颜开问:“不知二位公子寻哪种香?小店香料齐全,你看这树兰、当归,都是昨日新到的好货,公子不妨说说想赠与何人,我好找?” 邱茗笑说:“不是赠人之物。” 夏衍则直言道:“有一珍贵物件,不知姑娘可否认得。” 老板娘轻声笑,“凝香坊什么芳草木蔼都见过,公子看上什么或想寻什么,告诉我便是。” 夏衍闻言,熟练地半支在柜台上,低声说:“江淩月,姑娘认得?” 老板娘睁大了眼,花容失色,扑了小扇推脱,“此种禁物小女子怎么会有,况且江淩月一香难求,若是有,小店也售不起啊。” “姑娘误会,莫听这人胡言乱语,”邱茗行的彬彬有礼,“此番前来并不求禁物,只是听闻多年前江淩月扰乱宫闱,凝香坊的店主制奇香得以缓解,说能平心解气,破禁香之毒,正巧,家中长者近日血火颇盛,便想问问此香能否解热火。” “是了,老太公年岁大了,大夫说不宜服药,”夏衍扯起谎来轻车熟路,“哎,可惜了,还想着问到点拿回去快活。” “哎呀,二位公子真会开玩笑。”老板娘涂了胭脂的双颊惹人,大大松了口气,小扇一撩就说,“当年全是我家那口子操心,无非是多加了黄连、金银花、薄荷之类的,再辅龙涎熏之,都是常见玩意,都是平庸之物,没什么稀奇的。” 邱茗轻笑,“龙涎这等香,怎会是平庸之物。” “哎呦喂,这位公子行家啊。”老板娘两眼放光,小扇点了邱茗的胳膊,腰线扭得山路十八弯,“二位有所不知,龙涎中有一偏方唤作龙涎碧,留香持久,添加一味能数十日不退,有些药坊辅以熏疗,也是常有的事。” 传说龙涎香取自海中生物腹中,吸体内精华凝结而成,其香独特,韵味悠长,因其数量稀有,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夏衍点了点头,想着,凤陵台尸体留香是凶手杀人时留下的,这么说找到有龙涎碧的人即可,于是问老板娘是否有人买过这种香。 “公子,您这可就为难我了,那香是混合而制的,不比龙涎稀有,神都哪家人喜欢,讨了去,我也不可能各个都留意吧,不过……” 老板娘煞有介事地沉下声,“上月有一达官贵人来我这买了方龙涎碧,你们知道是谁吗。” 夏衍摇了摇头。 只见老板娘倾了身段,朱红微抬,“那下人什么都不肯说,但街坊们都传言,他主子,是那闭门不出一月之久的吏部尚书侯大人……” 两人一听此名,顿时警觉起来。 吏部尚书,侯献之,上月那个被匦箱告密勾结逆党之人,听说为了避风头称病了许久。 这么说,吏部尚书买龙涎碧熏香,是因为沾了江淩月吗? 夏衍没敢往深处想,他看向邱茗,对方神情泰然,只见这人走过去岔开话题,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看上去似乎对老板娘的香很感兴趣,不出意外老板娘被哄得喜笑颜开。 思虑无果,夏衍矗那偷了会闲,余光扫过香铺陈列的香品,青瓷小罐,秀鸟铜炉,檀佛珠串,斑木沉土。 不出意外地被一精巧物吸引目光,那物件不出手掌大小,像女子喜爱的胭脂盒。 “公子这是好东西啊,”老板娘欢天喜地小碎步点迎上,摊手便滔滔不绝介绍,“这香膏颇受姑娘们喜爱,涂身上清香四溢,寻得心上人欢心。” 说着又小扇掩面道:“而且,用作合欢之物,也是……颇有风情。” 这话听得夏衍尴尬,忙回笑说自己只是看看。 怎料老板娘小扇摇得奇快,忽而眼珠子一转,“男女合欢可用之,男子之间……亦可……” 说完下巴还朝邱茗那边点。 此言一出,夏衍瞪大了眼,鬼使神差地顺着老板娘视线看向邱茗。 邱茗正站在木架前静静端详着一块香木,那人本就瘦弱,略厚的衣衫未盖过分明的身段。 恍惚间想起那晚,这人长发散落躺在自己shen下的模样。 何等的,勾人心弦。 又是一眼。看的夏衍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大嘴巴子,耳根刷一下红了个透。 老板娘眼尖,一脸期待,嘴角快裂到了耳朵根,挤眉弄眼地谄媚道:“公子,考虑看看?” …… 二人费了些口舌才摆脱老板娘的推销,走出凝香坊。 夕阳落日,洒在石道上光辉斑驳,喧闹的街市,人们差不多也散了。 “明知凝香坊私贩江淩月还打草惊蛇,”邱茗盯着眼前人,全无在店内的柔和。 第10章 “夏衍,你是故意的吗?” “贩卖禁物不查,你们行书院干什么吃的。”夏衍也没给好脸。 “黑市有他们自己的道行,你自认为秉公执法,怎不提剑去全端了。 “你……”夏衍无言应对,攥紧了拳头。 邱茗不依不饶,“况且,是否查封,那是西市令的事,行书院不会干预。” “你他娘的别给我装正经,”夏衍一把提起邱茗的衣领,愤然道,“你们下狱大臣、问罪官员的时候,怎么不问问刑部和大理寺的意思!” 路上零星的人侧目。 邱茗也不怕,今日已经第三次了,张楠也都不敢如此放肆对他动手动脚,早忍无可忍,一刀横在夏衍的脖子上。 这时,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 “少君,少君,可找到你了。” 是常安来接他了。 邱茗不甘心地瞟了眼夏衍,竟快速收了断血刃隐在袖口。 在常安面前,他不想动手。 这动作看得夏衍意外,但没等他意外完,常安已兴冲冲地跑到两人面前,见夏衍一脸凶相还提着邱茗的衣领?? 常安血气方刚,小手上去推了夏衍一把,夏衍终于想到这是西市大街上,才放开了人。 “你干什么!不准欺负他!”常安气得涨红了脸,张开双臂把邱茗挡在自己身后。 邱茗胡乱揉了自己的领子,没出声,将少年拉回自己身边,反手一东西狠狠砸向夏衍胸口。 “有功夫和我作对,还不如去查案,夏衍,尽快官复原职吧,你一戴罪之人,我行书院拖不起。” 啪一声,轻盈落地,夏衍定睛看去。 一块褐色的香木,质地细柔,木纹流动着不易觉得的淡蓝色纹理,似碧波玉水。 难以置信地看向邱茗,明显这是刚才不知什么时候在凝香坊偷的。 “你什么时候……” 可邱茗眼都不眨,“江淩月,查羽林军的人,你比我方便。” 说完,便在常安母鸡护崽般幼稚可笑动作的“护卫”下,头也不回的离开,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夏衍愤恨地使劲抹了把脸,猝然身后风起。 一黑衣少年乘着风落在夏衍旁边,腰间佩长剑,动作干净潇洒。 “公子,没事吧。” “我能有啥事。”夏衍方才那股气没出够,被压得烦得很,心情复杂地上前捡起地上的木块。 “容风,听过江淩月吗?” “回公子的话,没有。” “这东西稀罕,一般人很少见,他却毫不费力顺到,”香木在夏衍手里转了三转,“我怀疑他……” 忽然间,手中香木味道令他心脏收紧,放鼻下猛吸一口。 清雅的芳香,浓郁的犹如盛夏初开的碗莲,让人一时失了神志。 这是真正的。 江淩月。 容风皱了鼻子,神情未变也掩不住担忧,“公子,这香,怕是不能多闻吧。” “我知道。”夏衍挠头,内心烦躁异常,更是不安。 因为。 这味道。 他闻过。 第9章 夜下,一盏油灯照晃着空荡的四壁,荡出层层光晕,床边挂着一把做功精致的横刀,桌案边的人已经坐在那快一个时辰了。 手中一本《陆子安诗集》纸张宣白,被人翻过一页又一页,可是半本落下,书上的话语一字未进,反换来翻书人一声又一声叹息,与其说是读诗,不如说是在心不在焉地缅怀。 忽然敲门响起。 这人迅速将诗集塞入书阁不起眼的角落,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靠上前,犹豫了阵,拉开门闩。 来者皂色锦袍,腰别长剑,除了御甲仍不失将帅英气,令他一愣。 “衍哥,你怎么来了?” “上次吃酒没过半席你就醉了,崇文,你可欠我一顿。”夏衍摇了摇手中的佳酿,大跨步进了屋。 “两罐忘今醉,够意思吧。” “我当什么要紧事。”陆崇文没他有兴致,不过还是翻出了上好的白瓷酒盏,余光扫过床铺,“不过是欠一顿饭,有必要揪着我不放吗?” 很快两支酒盏盛满清泉,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滋味。 “能从天狱活着回来,衍哥,还是你命大,”陆崇文饮下一杯,手指婆娑着杯沿,“那行书院副史,不好对付吧。” 夏衍仰头一饮而尽,啪一声酒盏磕在桌上,“小爷我是何人,能被那行书院副史拿捏?” 陆崇文又给人满上,脸上泛起红晕,垂头幽幽说道:“衍哥,此番深夜造访,不是跟我吃酒这么简单吧。” “崇文,”夏衍没抬头,“记得当初是怎么入的羽林军吗?” 陆崇文闭上眼,嘴角洋着一抹笑意,“怎不记得,被叔父硬塞进来,说是寻了个好差事,比外边打仗安逸多了,我刚入营帐那天,李将军还给了我一脚。” “是啊,你小子不识好歹。”夏衍又一杯灌下,“刚入营就想和人比划,欠揍。” “有两年了吧,李将军现在荣升右卫大将军,真的风光。” “两年了吗?”夏衍声音有些低,原来从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小子,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三杯过半,对坐的人又斟上了酒,夏衍不忍道:“崇文,你入羽林军时间不长,都说禁军是养废物的地方,可从未见你放下志气,等过两年,我让太子许我去兖州,小爷我带你好好领略一下真正的战场。” “两年太久,”陆崇文一杯举过头顶,看上去真的醉了,“衍哥,我跟你算是跟对人了,不用两年,最多一年,我能让你风风光光回兖州,雁云边军的名号会再次响彻我神州大地!” 举杯人借着酒劲慷慨陈词,可夏衍坐在那一眼不发,手紧握酒盏,目光从炙热到冰冷再到沉寂。 可能是察觉自己说错话了,路崇文捂嘴咳嗽了声,“抱歉,衍哥,不该提你父帅的军队。” 夏衍没恼,坐直了身体,杯中酒尚下到一半,他死死盯着眼前人,那样的英姿飒爽、意气风发,颇有自己当年的样子,终于冷言问道: “你就这么肯定,陛下那张龙椅坐不到明年?” 灯火摇曳,须臾间时间仿佛静止,只能听见屋外的寒风沉闷地敲打窗户。 漫天的冰寒里,雪落了一地。 陆崇文笑着抬起头,搓了鼻子,“衍哥,说这个做什么?” “监察御史,是你杀的。”夏衍抬眸,“你的刀,上面沾了东西,你没察觉吗?” 陆崇文眨了眼,方才的醉意全无,打量了夏衍半响,突然哈哈大笑,“衍哥啊衍哥,你大半夜把我灌醉就是为了听你编故事?” 说着,摇摇晃晃走到床边,撤下那把横刀扔到夏衍面前,“这上面能有什么东西,羽林军一年都宰不了几个人,还能沾血?衍哥,你不会和那群兔崽子一样,混糊涂了吧?你不信,拿着我的刀去找人验,看能验出什么玩意。” 不等他说完,夏衍一东西磕在桌上,路崇文一惊。 清新的味道在屋内肆意弥漫,江淩月不愧是朝廷禁香,未点分毫,却有如此浓郁的气味。 “你从哪弄来的?”陆崇文不可置信地瞪向那块香木。 “吏部尚书侯献之上月被揭发私结逆党,传言侯速来有焚香的习惯,但不知何时起染上了江淩月,以至于侯大人身体抱恙不得不去西市凝香坊寻解药。” 夏衍边说边观察人的反应,只见陆崇文的脸色越来越白。 “因解药里参有一味龙涎,所以留香持久,加上侯大人年事已高,故采用了熏疗法,这江淩月的味道便被带了出来,留在了,”夏衍一脚踩下,横刀从地上弹起落于手中。 “你的刀上。” 陆崇文站在那,一动不动,夏衍继续说:“崇文,你若从未出入过侯府,怎会沾上这种味道。” 陆崇文垂下眼,一言不发,忽然快步上前,抢过酒一口灌下去了大半,醉意的眉眼褪去,笑说:“若不是你拉我去吃酒,杀人罪名也不会落你头上。” “陆崇文!”夏衍一掌拍得桌案抖了几抖,杯里的酒洒在了桌面。 “事到如今,你就不知悔改吗?谋杀朝廷命官,这是多大的罪名你不知道吗!” “宇文成轩算什么朝廷命官,”陆崇文眼里满是轻蔑,“不过一封告密信就吓得那老头子说要衣锦还乡,弃大业于不顾,简直胆小如鼠辈,这种人留着也是累赘。” 见夏衍如此气恼,陆崇文头一歪,“怎么?害你吃了点苦头,生气了?” “崇文,”夏衍好容易压下火气,“去自首吧,侍奉御前可论功,只要不落到内卫手里,大理寺还能保你一命,逆党之事,你不认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夏衍,你喝多了吧。让我认罪?就凭你?”陆崇文高跷着腿靠在椅子上,“你一弃子自身难保,真以为太子会替你出头?” 第11章 “崇文!”夏衍猝然起身,不管不顾地上前制止,“回头吧,太子殿下不过是被人算计,正统之位,早晚会归顺,留得一命才有出头之日。” “留得一命?那我兄长呢?”陆崇文愤然抬眼,一杯子掷出,在墙角摔得粉碎,书本掉落,那本《陆子安诗集》被酒水沾湿了一角。 “兄长不过是应邀写了斗鸡首诗,便被乱棍打死,你要我怎么咽的下这口气!我兄长满腹文采,结果得了个什么下场!夏衍,我告诉你,朝堂上的那群人就是乌合之众!今日,就算赵知维那妖后来了,也别想让我磕一个头!!” 哐当一声巨响,屋门被踹开,一群蒙面人手持长剑倾巢而入,瞬间将两人围住。 夏衍拔剑指向那群人,“你们什么人!胆敢造次!” “行书院府兵擒拿凤陵台案要犯,夏将军有什么异议?”熟悉的声音,击得夏衍心头猛震,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让人深恶痛绝的话。 两行人中间,邱茗温婉的眼眸,青丝飘逸,月白色的衣衫被风撩起,缓缓向夏衍走来。 “你、你怎么在这!”夏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是他?行书院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头陆崇文持剑想反抗,邱茗一刀飞过去割了人的手腕,当场缴械。 陆崇文抱着手,哑出了声,“副史大人,来的可真快。” “没有他,我也不会这么快。”邱茗下巴朝夏衍一点。 “邱茗!这是怎么回事!”夏衍几乎咬牙切齿,欲上前却被蒙面人驾刀逼退。 “好啊,夏衍,你居然、居然串通行书院陷害我!”陆崇文眼底布满血丝,万般憎恶地瞪向夏衍。 “崇文,我没有!” 可陆崇文不信他,起身冲向邱茗,邱茗居高临下地瞥了人一眼。 瞬间的动作,夏衍几乎没看清他抬手,眨眼的功夫,陆崇文便闷声一头栽倒在地上,肩膀处鲜血直涌,彻底起不来了。 “羽林军校尉陆崇文,”邱茗大步上前,盯着半跪在地上的嫌犯,根本不看夏衍一眼,“勾结逆党,谋害要臣,即日下狱,听候发落。” 府兵围上,将地上的人带走,拖下长长一条血渍。 邱茗押了人,转身收兵回府。 一切发生太快,夏衍还未从惊异中清醒。 “邱茗!” 邱茗没理他,继续向院外走。 “邱月落!你给我站住!” 夏衍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气晕了,居然提剑奔向了屋外,一剑掷出,眼看要削向人右颈。邱茗迅速偏身,抽剑格挡,铮一声脆响,剑身震落,掷剑人刹那间逼到了眼前。 “副史大人!”周围蒙面人均挥出刀来。 “都退下!”邱茗厉声制止,剑端发力,将夏衍推开。 他笑容嫣然,“夏衍,我行书院捉拿案犯,你也要阻止吗?” “你……一早就知道,羽林军有逆党,是不是。”夏衍齿尖打颤。 “怎么?才发现?”邱茗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不然,平白无故,把你捡回去干什么?我良心发现了?” 原来,从一开始便计划好的。 夏衍紧攥手指深深嵌入皮肉,血悄悄流出,淌过了指缝,他眼眸森然,面色阴沉无比,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你……利用我。” “利用你又如何。”邱茗侧过身,手无所谓地撩过长发,一支桃木簪轻挽发间,一阵风吹过,嵌在黑夜中的魅影,依旧动人。他轻步走到夏衍面前,微抬头,端赏着夏衍那张诧异、愤恨甚至纠结着不甘的脸,修长的手指抚了对方的脸侧。 “你以为欺我、辱我能怎样?以为良宵一瞬便可当真?夏衍,醒醒吧。”他指尖划过夏衍的喉咙,踮脚凑到人耳边说。 “我可是内卫,你那点动心,在我这,根本不算什么。” 清雅的味道袭来,夏衍顿时睁大了眼,一把握住邱茗的手腕,捏的人胳膊骨骼直响。 “夏将军,下手轻点。”邱茗被捏的很痛,抽动了唇角却依然含笑。 夏衍的手在抖。禁香扰人的味道让他本就躁动的心抽成乱麻,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摆在眼前,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 “侯大人的江淩月,是你给的?” 邱茗用力甩开他,抽回手,活动着手腕,不屑地看向夏衍,唇角轻扬,“不过是香囊里多添了点,给你的那块才是真的。” 原来,江淩月,夏衍是真的闻过。 不止在路崇文的刀上,还在。 邱茗的指间。 那晚,他把人按在shen下的时候,无意中,碰了邱茗的手。 一股怒气从胸口喷涌而出,夏衍一箭步迈上,两手狠狠扯下邱茗的衣领,质问道:“那香味沾上便难以抹除,你会牵扯出多少人,你知道吗?你在乎吗!” “那是他们私结朋党在先!”邱茗卸了对方的手,毫不留情还击,“若非毫无关系,怎会轻易走动,要怪,就怪他们交友不慎吧,稍许挑拨便分崩离析,夏衍,你说说,如此瓦合之卒,凭什么要在陛下面前,脏了陛下的眼。” “所以,根本无人状告吏部尚书谋反,是吗……”夏衍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你们行书院协助皇帝自导自演。” “夏衍,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邱茗当真是玩够了,一点耐心都不剩,挥了袖子悠悠地说,“你好不容易查案立功,肆意揣测圣意,就不怕罪加一等?” 吏部尚书被告密,凤陵台监察御史遇刺,羽林军心存不臣,一些列逆党仅靠一味江淩月便顷刻间灰飞烟灭。 那一夜,夏衍忘记了自己如何总愤恨中清醒过来,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放开邱茗,才没让行书院的府兵杀了自己。 只记得那抹月色的身影,背过飞雪,浑然消失在黑暗中。 在寒夜的风里,没有一片雪花能孑然一身。 寂静的长院灯火依旧晃动,吹过上京的风,从未停歇。 夏衍独自面对空落的院子,一拳砸在廊柱上,雪花振落。 “该死……” 第10章 “茗兄,长史大人说卷宗记载不实,”华师醉一沓审问笔录堆在邱茗桌上,“咱们要改改吗?” “不用。”邱茗手上动作未停,案件材料均已齐全,随着笔杆搁下,他也跟着长舒了口气。 凤陵台案尘埃落定,吏部尚书、监察御史、礼部侍郎串通结党,沆瀣一气,密谋朝中起事,不想一封告密信令他们方寸大乱,监察御史欲退出遭灭口。 随着凶手、羽林军校尉路崇文问斩,这场暗流涌动的政变运动,在还未被人觉察之时便被沾着血腥的利刃刀剑彻底抹除。 邱茗木然坐在案前,盯着桌上的卷宗许久,一摞纸张浸满墨香,一字一笔,他都一清二楚,他可太明白那是怎样一番胡言乱语。 正想着,他发现,自己的拇指上沾了墨汁,不自觉地抬手,轻闻指尖。 淡雅的味道已经散了。 两月前,天气渐冷,他做了香囊辅以活血之药,淡雅的味道足以提神,因打着皇帝的名号相赠,朝臣们多少给了他这个面子。 只是没人知道,邱茗赠出的部分香,里面掺了一味江淩月。 他抱着卷宗缓慢地步子走出行书院,天上的雪早停了,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还是让邱茗咳出了声。 应付完了刑部和大理寺,他需要把凤陵台案的卷宗送去案牍库,只是今早在大理寺决议的时候,大理寺少卿颜纪桥高仰着头对他鼻孔出气,若不是他爹大理寺卿拦着,这位少卿大人恐怕会当场给邱茗翻个白眼。 宫里长街孤寂,天寒地冻本就少有人走动,邱茗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中,步履轻盈,衣衫起落,于旁人眼里就像在舞蹈一般。 他就这样静静地,独自进行着一场无人参与的游戏。 好像那天,江州下雪的那天,自己也是这么回家的…… 咣当一声。 邱茗一脚险些踩空,一转头。 不远处一个小年轻一脑袋栽在雪里,书本散落了一地,只见小年轻稀里糊涂摸爬起身,蹭了满身的雪,活像个雪人。 一本书摔倒邱茗脚边,他躬身捡起,递给了那人。 可刚伸出手,他就后悔了。 季常林抹了把脸,看清了眼前人,嘴角乐到飞起,“望舒兄!” 这称呼听得邱茗不自在,扔下书扭头就想逃,可季常林连雪带书抱了满怀,三步并作两步追上。 “望舒兄,你也去案牍库?真巧,我也是,”季常林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话讲个没完,“一些前朝文书旧案,太子殿下最近研读史实,这不,今日都差我来三趟了。” “太子殿下用心,日后必有可为。”邱茗硬着头皮敷衍。 提及大宋的这位太子殿下,他倒是略有耳闻。 太子魏亓,女帝赵知维和先帝次子,因上书替罪臣伸冤惹母亲大怒,遂责令其居东宫思过,这一“思过”就是四年,现如今空坐一太子的名号,朝上事根本参与不了半分。 第12章 “望舒兄,你呢?去案牍库做什么?”季常林一个打岔将邱茗的思绪拉了回来。 “刑部的卷宗,我替他们送过去。”邱茗咽了口唾沫,“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在刑部当差啊,颜大人他们一定待你很好,”季常林手舞足蹈地比划,“我以前在宫里被人欺负,都是颜大人护着我,哎,望舒兄这边走。” 季常林说罢,上手将邱茗向左边的小路拉,邱茗不好抽胳膊,只能硬生生跟着人走。 “言寒,”邱茗有些疑惑,“前面的路,我记得,是直走吧?” “确实是直走,但几日降雪把东边的屋顶压塌了,这两天正在修缮呢,那些木桩子堵了正门,咱们从西门那里进快一点,幸好你是遇见我了,不然得白饶好大个圈子。”季常林轻车熟路,推着邱茗进入略窄的巷子,全然不顾自己怀里的书被团皱了。 巷子两旁红墙青瓦,一颗颗雪松探出墙来,被雪压弯了枝头。 “我记得案牍库几个月前修缮过一次,是土木不牢吗?” “唉,年久失修,加上走水,那土木自然不牢固。” 走水?邱茗指尖一颤,“什么时候的事?” “望舒兄,你不知道呀?”季常林有点惊讶。 “十年前,案牍库遭过一次大火。” 十年前…… 骤然间,一阵寒风吹过,浸透了全身,就像曾经,江陵那场大雪。 邱茗停下脚步,手中卷宗缝订的侧面,渐渐被他掐出了褶皱。 他深吸一口气,任凭冰冷的空气刺得胸口发痛,他心脏狂跳,气息错乱。 十年前,正是自己父亲成反贼的那一年。 转眼,子时已过,巡城的羽林军高举火把,黑压压的队列行过长街。 突然一黑影飞过,树叶攒动,队尾的人即刻回首,大声呵道。 “什么人!” 火把照耀下,覆了雪的灌木摇了三摇,一只白猫钻出,扭动柔软的身体,明亮的眼睛扫了面前气势汹汹的羽林军,后喵叫一声,一溜烟跑走了。 “切,大惊小怪。”领头的不耐烦地甩了甩手,“都给我精神点!” “是!”众人应和。 待一队人走远,邱茗紧贴墙壁,偏身探了眼,闪动的火光拐了个弯消失了,月影遮蔽下,没有人发现他。 案牍库堆放了从大宋开国以来的所有要案卷宗,白天的时候,季常林说案牍库曾遭火灾,还发生在秧州太子造反、江州沦陷、父亲成反贼的那一年,就算是是意外也太过巧合了。 他正想动身,一只猫挡在面前,拉长了身体伸着懒腰,张大了嘴,发出咪呜的声响。 邱茗食指碰在唇前,轻弯嘴角,猫转了小脑袋好奇地瞧着他,不一会,很听话地跑开了。 如果说,十年前那场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人为,为的是掩盖某个见不得人的真相。 邱茗飞身越过屋顶,落在案牍库的墙角,手掌撑地,手心触的雪冰凉。 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朝臣们奉上的卷宗一般备有两份,尤其是历年大案。当年秧州太子谋反振动朝野,如此大的事件肯定会记录在册,案牍库存的一份毁了,那么应还有一份锁在偏殿的阁层,那里有羽林军把守,除非皇帝特许,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可能是鲜有人造访的原因,也可能是烧了偏殿目的太过明显,幕后的人并未执着于将那里付之一炬。 邱茗白天的时候想去阁层查原始卷宗,可惜把守的羽林军是夏衍的人,这帮人早听闻他这位副史大人的美名,情理之中的没让他进。 被逼无奈,他只有选择趁夜色潜入。 斜飞的屋顶藤蔓攀蜒,邱茗一手扒上栏杆,踏着外檐翻上了二楼。 他观察过,这里的窗户通向阁层,自己肯定能进去。 邱茗手指捅破窗纸,啪嗒一声,搭扣掰开。 突然间,邱茗感觉不对劲。 回首看去,松间的案牍库宛若伫立在山中的空寺,淹没在无尽的夜色里,寂静无声。 一直守在阁层的羽林军。 他们,人呢…… 不好! 邱茗迅速翻过栏杆跳下,刚落地,一个人骤然出现在身后,不由分说锁住他的手腕,力度大到要将他的胳膊拧断,那人一击踢向他的膝窝,瞬间将他按在地上。 树枝上雪花振落,犹如飘了场新雪。 这个招式着实太熟悉了。 邱茗横过眼,冷笑一声。 “有必要吗?夏衍。” 黑暗的屋子,嘭一声房门被踹开。 夏衍钳着邱茗的手腕,几乎是连拖带拽扯进屋,一把将人狠狠摔在地上。 一阵烟尘扫过,邱茗摸索着爬起身,闷声扑去衣服上的尘土,那头夏衍已经锁上了门。 “你想干什么?”邱茗的手腕上被抓出了几道红印,火辣的疼。 眼前人从方才到现在一言不发。 “解释一下吧。”夏衍点了灯,搭了胳膊靠坐在椅子上,语气听不出一点起伏。 灯火亮起,邱茗才看清,这间屋子不大,但书架床铺陈设齐全。他听说夏衍曾寄住在朝中一位官员家中,这里想必是那位大人给他提供的住所吧。 “奉陛下密诏,我查点东西。”邱茗撒谎说。 “少他娘的鬼扯!”夏衍一脚踹在桌腿上,“行书院查什么不是信手拈来,案牍库的卷宗你副史大人开口,那提控案牍敢不给你?” 邱茗咬了嘴唇,攥紧手指,但很快仰起脸,面色如常,“夏衍,我奉旨查案,一些细节不必向你汇报吧。” “我看,是你在查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夏衍两肘支在膝盖上,两手相交,一副审人的架势,黝黑的眼眸在眼睫下锐利无比,似乎分分钟能将他看透。 邱茗喉咙一哽,心跳加速,“你若不信,大可送我去刑部,何必废一番功夫。” “送你去刑部?让你们再判我个私审官员?”夏衍扬起的嘴角多了分戏谑,“做梦吧,我才没那么傻。” 邱茗别过脸,眉头微蹙,心里发狠。 难缠…… “不说是吧,行。” 夏衍手指扣了桌面,玩味的笑容更明显了,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邱茗面前,俯下身,勾了邱茗鬓角的长发,低沉的声音响起。 “把衣服脱了。” 邱茗猛然抬眼,怒视眼前人,“你……放肆。” “这就放肆了?”夏衍抽动嘴角,目光不可一世,“那日抓人下狱的气势哪去了?怎么,许你肆意撩拨我,就不许我快活一下?” “你……”邱茗咬紧牙关。 见人惊讶又恼怒的表情,夏衍哼笑了两声,大步坐回椅子,动作就像勾栏院里吃酒听曲的常客。 “要么脱,要么开口,副史大人不会这点要求都做不到吧。” “我不说,你能把我怎样。”邱茗攥拳头,手骨头都快捏碎了,若是平日,他早两刀过去送人去见阎王。 “行书院副史心怀不臣,”夏衍挑眉,似乎在酝酿一个绝佳的点子,“这话传到陛下的耳里,她老人家会怎么想?” 邱茗心脏骤停,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他查的事,不能告知给任何人,否则将万劫不复,谁都救不了他。 反贼之子,行书院内卫,两条相加,足以让他在朝上死一百次都不够。 半晌,邱茗终于缓缓抬起头,“你,认真的吗?” 夏衍侧目,邱茗盯着他,语气平和,神情镇定,可那种镇定不似深思熟虑后的妥协,更似暴风雨前死一般的沉寂,静得可怕。 不等人说话,邱茗长叹了口气,肺底的热气尽失。 他缓步上前,抬手摘下桃木簪,发丝随之披散,骨节的手指婆娑着摸向领口,腰带解落,外衫除去,在浅色衣衫的包裹下脱出,如皎洁的月色坠入尘世。 看着人一步一步走来,半敞的单薄的里衣,轻薄如纱。坐在椅子上的夏衍呼吸骤停,再回过神,那抹月色已落坐在了自己身上,冰凉的,清冷的,不带一丝人世的余温。 “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邱茗勾着夏衍的脖子,倾身蹭向耳廓,声音低哑,“勾搭行书院的人,夏衍,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管你什么行书院,你是觉得我不敢吗?”夏衍一把揽过人的yao,呼吸有些急促。 万缕青丝垂落,如牢笼般将他笼罩,勾人的香味沁人心脾。隔着衣衫,怀里的人身体依旧凉得不像话,可他不管。 “私查旧档,副史大人当真陛下有令?” “这和你无关。”邱茗蹭了他的脸,衣衫从半边肩膀垂落。 夏衍只感觉被蹭过的地方发麻,紧接着,毫无防备,冰凉的触感蜻蜓点水般落在唇上,含着些许热气。 面前人坐正了身子,歪了头,衣衫半解,薄唇嫣然,“我看,不敢的人,是你吧。” 第11章 第13章 在醉意撩人的芬芳里,听着对方挑衅地细语。 夏衍脑子里紧绷的弦啪一声断了,汹涌翻腾的气血顷刻间奔涌而出,上手一把按住人的后脑,撕咬般地吻了回去。 邱茗本和夏衍保持了些许的距离,突然被堵上了嘴,粗糙的舌尖强行侵入,让他呼吸不能。他骤然推开人,艰难地喘着气,未等他反应过来,夏衍猛地将他推上床铺,欺身压下,扣住了一双手腕。 夏衍俯视身下人,眼神像匹饿急了的狼崽,他压低了声音,“这是你自找的。” 没有半点温存,他疯了般吮吸着邱茗冰凉的嘴唇,死死压制身下人不断起伏的反抗。像个快渴死的人,着了魔似的渴求那口清泉,急于饮下,滋润那焦躁、炽热的内心。 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股泉水有毒,却依旧不管不顾地选择饮鸩止渴。 从第一次yao了邱茗的suo骨那时起,夏衍就发现,天底下真有人生的仿若霜雪,连骨头都是冷的。 手掌狎昵地抚摸着紧实的yao侧,像盘弄一块冰玉,揉搓拨弄下逐渐变得温热。 眼前那张冰冷的、雾中花般的面容渐渐染上霞光的底色。桃花眸里波光洌滟,含正恨、迷离地盯着他。 屋外雪又下来起来,烛火跳动,连带着帐下燥热的气息升温。 邱茗咬紧嘴唇,忍受着一只疯犬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ken咬,大口喘着气,一言不发。 他恨死了下雪天,洁白一片的冰冷,有着渗入每一分毛孔的死寂,让人窒息。 从江陵的风雪中走来,没人知道他一路走得是怎样的满目疮痍。 从刀尖血水里蹚过,酆都的厉鬼早已蚕尽了他人世间的灵魂。 想拉我下地狱,夏衍,你也跑不了…… 终于,夏衍再也受不了那目光的睥睨,亲手将苍白的月色分流劈开,嵌身侵进,与之融为一体。 随着撕裂的痛感一阵阵袭来,邱茗双腿打颤,胸口闷痛,忍不住呻吟出了声。 “你…….轻点。” “你就这么伺候人的?”夏衍掐过人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你上皇帝龙榻,难道也是这般不情不愿?” 邱茗穆然睁开眼,手指发抖。那人动作未停,他突然抱住夏衍的脖颈,将其拉下,炽热的胸口贴入,在唇瓣触碰的瞬间狠狠地咬了上去,血腥味四溢。 夏衍用力推开,他重重跌回床铺,唇边挂了血珠,冷笑着弯了嘴角,可下一秒自己就被掐住脖子。 “怎么,我说错了?”夏衍舔了唇上血,味道腥咸,鄙夷地注视手下人无助地挣扎,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当真贱得慌。” 一掌甩开,邱茗痛地蜷起身剧烈咳嗽起来,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忽然他听见动响。 一股沉重、刺激花香味。夏衍的手中不知从那里多了个精致的胭脂盒。 看见那玩意邱茗脑子嗡一声炸了。 合欢香膏,男女皆可用之…… 他睁大了眼,惊恐地爬起身想逃,被夏衍从后面一把抓住脖颈狠狠按回枕头。 “夏衍!住手!” “跑什么……”夏衍的语气散发着危险,热气呼出含住erchui,一边抱起他早已发软的yao,“我还没够啊,副史大人……” 宛如春日温热的和风里骤然插入一丝凌冬天的冰寒,邱茗gui在那浑身止不住发抖,冷汗浸湿背部,从背后包裹的暖意,却因一次又一次更激烈的侵入令他痛苦万分。 夏衍贪婪地嗅着人的头发,鼻下冷汗浸湿的发丝香意难掩,比世间任何一块香木都难得。 那个清冷孤傲又美的不似人间的脸,在他身下喘息着、混乱着,如此的意乱情迷,让他上瘾。 温热的泉水交汇淌入沟壑的峡谷,带着殷红的血丝,沾湿了一片。 反复的揉弄里陷入沉沦,夏衍用力婆娑着人的背脊,仿佛在摆弄一上好的玉器,欲罢不能。 忽然间,手指抚过肩头,一小块凹凸不平的区域令他回过了点神。 在邱茗近乎完美无瑕的身体上,肩头竟有处丑陋的疤痕。 像是烫伤的。 就如一块美玉上出现了砂砾,格外的碍眼。夏衍略烦躁地一口啃了上去,谁知这一咬,手下人颤抖地更厉害了。 “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夏衍戏谑道。 邱茗不答,脸埋在胳膊间,喘息声濒临破碎。 最终湍急的激流涌入本就余波荡漾的春泉,邱茗无力地趴在床榻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空洞的眼眸。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的鹅毛,淹没了一切寂静。 凌乱的床铺上,床单被反复揉搓揪起,乱作一团。 邱茗几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爬起来,想下床,可腿是软的,腰更是酸得厉害,只能半弓着扯过被褥遮在胸前,身上布满青红的齿痕。 一口气吸入,他忍不住俯身咳嗽起来,一番折腾,似乎是气喘又犯了。 那边的人已整理好了衣衫,走过来打量着他,如吃光猎物的狮子,舔着手掌,饶有兴趣地欣赏被自己吃干净的骨架。 “这就扛不住了,我下次轻点?”他拧过邱茗的脸,睫毛微颤,嘴唇上还有破口,好像真的被糟蹋了个够呛,这副模样看得夏衍心中竟有一丝不忍。 “没有下次!”邱茗打开对方的手,自己差点失去平衡摔下去。 “别忘了,你把柄在我手里,”夏衍当真混蛋,威胁道,“就不怕我讲出去?” “你……试试啊,”邱茗虚弱地抬眸,眼神恢复了清冷,仿佛方才帐下迷离不过须臾间的春光乍泄。淌血的嘴角勾起,语气如冰,“羽林军和内卫有染,夏衍,讲出去,我两到底是谁万劫不复?” 夏衍一愣,掌中细腻的触感尚在,温热未散,忽而恍然大悟,怒不可遏地掐住邱茗的脖子。 “你算计我!” “那是你蠢!”邱茗咬牙道,“放我出去,我不提你私交内卫,你不提我夜闯案牍库,咱两的帐就此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 雪停了,没有一片雪花愿意停留,金风玉露一相逢,似水柔情不过佳期一场梦。 邱茗是扶着墙走回家的,踏雪停了好几次才没让自己倒在半路上。 屋里只有一小处光亮,他咳嗽着,颤巍巍地扣了门,开门的人睡眼惺忪。 常安揉着眼睛,见到敲门人立马来了精神,“少君!今天回来好晚。” “嗯。”邱茗没有力气说话,常安也很快看出他脸色不对,忙搀了他的胳膊。 “少君没事吧。” “没……事……”邱茗嗓子发干,连声音都是哑的。 “你干什么去了?” 邱茗一惊,抬眼看见宋子期斜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朝他打招呼,“难得我好心来看你,你倒好,混到现在才回来。” 宋子期是太医署的人,看上去吊儿郎当没个正型,但朝中风评意外的不错,这小子一时得意忘形甚至自告奋勇给常安当起了师父。 实际上,宋子期对邱茗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这不奇怪,行书院内卫在朝堂上不会有好名声。 但一次去药铺抓药,宋子期无意中发现,邱茗配香抓药一股子江陵做派,跟当年自己的师父简直如出一辙。宋子期好事,于是几次三番交涉下来,便把人身世摸了个透,自此对邱茗的态度大为改观。 “连尘,你怎么来了……”邱茗一见到人就头晕,这下差点直接栽地上昏过去。 “药吃完了都不说,我好心给你送,副史大人这是什么态度?”宋子期颇为不满,可下一秒,瞧见邱茗唇色发白还挂了血丝,二话不说就把人往里屋拽。 邱茗艰难地爬上床,裹了被子缩成一团,不想再说话。 “常安,去烧热水。” “师父想喝茶?”常安疑惑。 宋子期有火无处发,大手一挥,“喝个屁!洗澡用的!要大桶!” 等小孩走后,宋子期终于垮下脸来,强行从被褥里拽出邱茗纤细的胳膊,探了脉,越摸脸色越来越青。 “祖宗,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咳,我,查点东西。”邱茗喘息着,无力地抽回手,扯了被子遮住自己脖子上的红痕。 “师父他老人家当年捡你回来,说你的病不好治,你全当耳旁风吗?”宋子期随手拿了只碗,沏了热水,口袋里掏出一颗褐色的果子,去了仁,挤了汁在碗里,深棕色的汁水旋着水波化开。 “出了点意外,”邱茗闭了眼,恹恹地说,“我太急了,没想到羽林军会换人……” “所以你就把自己卖了?”宋子期制好了药,递到人面前,“邱月落,为了查你爹的事,你想折腾死自己吗?” 邱茗撇了嘴不想喝,可宋子期一脸要杀人地表情,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你今天必须给我去洗澡,”宋子期的口气容不得人商量,“要我知道是哪个畜生!老子扎到他断子绝孙!” 第14章 邱茗半扶起身,皱着眉头灌下药,舌尖直发苦,“连尘,前尚书右丞段守业,你认识吗?” “没听过,我入宫时间和你差不多,如果是那叛徒可能知道点,可惜他人早不知道死哪去了。” 宋子期的父亲曾是大宋派往戎狄的特使,结果在宋子琪十二岁那年叛变,且令大宋军队大败,他便再也不认那混账爹。 “怎么了?”宋子期撤回药碗,发现邱茗神色不对,立马紧张起来,“你查到什么了?” “靖安八年,天下人皆称我爹投靠逆党,死无葬身之地,”邱茗呼吸沉重,“可是,案牍库卷宗记载,曾有朝臣奏报陛下,说江州刺史谋反案存疑,但无证据陛下并未采信,那试图替我爹伸冤的人,其中之一就是段守业,是我爹的同乡,所以……” 邱茗话没说完,顿感胸腔剧痛,喉咙甘甜,俯身连咳好几声,猝不及防一口血吐在手心里。 “喂!你行不行啊!”宋子期忙替他顺背,瞟见人手上腥红一片,惊地动作都僵了。 只见邱茗仰起脸,平日看惯了他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凉,此刻竟笑得有些温柔,温柔却疲惫。 仿佛寻觅了多年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尽管这个答案本身是那般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任凭嘴角血流下,他含着血温声说:“我爹,不是反贼。” 之后一头栽了下去。 第12章 邱茗一觉睡到了第二日下午,睁眼的时候头昏昏沉沉的,浑身都发酸。 据旁边的宋子期说,自己大发慈悲,没趁人昏迷给扎死穴,不然邱茗这副样子迟早砸了他太医署第一圣手的招牌。 听人喋喋不休的数落,邱茗把被子蒙头上,想自己再昏一会算了,这时常安来敲门,说有飞鸽传信,几次想进屋,结果均被宋大夫连哄带骗拦下。 小常安不服气,竟和他师父比划了起来。奈何这两没一个会武功的,加上宋子期不可能和小孩动真格,两人就这么抡起了通王八拳。 吵闹声不断,屋里人睡意全无,索性披了氅衣推开门。 “谁让你起来了?躺回去!”宋子期抓鸡仔似的抱住小孩。 “少君!”常安奋力挣开宋子期的胳膊,张牙舞爪地挥动手臂,“您的信!” “什么信非得现在看!”宋子期不放人。 “夹树叶片的!少君您嘱咐过,夹树叶的一定要给您看!” 树叶?是韶华公主? 邱茗蹙眉,让常安把信给他,常安谨遵主子命令,一口咬在宋子期的胳膊上,让大名鼎鼎的宋大夫的阻拦完全无效。 信封上粘一片枯树叶,是将篱树的树叶,在淮州,将篱叶片可泡茶入药。 这是韶华公主和他独有的联络方式。 展开信纸,邱茗看着上面的字,捏皱了纸,一语不发,随后转身将信投入炭盆。 宋子期皱着眉头凑上前,揉着胳膊,“又要去?” “嗯。”邱茗抿起嘴,看着炭盆中信纸被火苗烧出黑洞后彻底化作烟灰。 宋子期自知拦不住,邱茗自然也未听宋子期告病的建议,只因韶华公主召见,他非去不可。 永宁殿,荷花鎏边,铜展托起,中置兰绮,朱火青烟[1]。 韶华公主发间金丝八宝珠钗簇拥,两侧流光垂落,身上穿著大红袄缎,纤玉的手指托举一方小巧食盆,一只肚子滚圆的彩色大鹦鹉埋头吃得正香。 听闻门前动响,韶华公主艳粉的眼尾轻抬,红唇半阖,“来了。” “下官的过失,有事耽搁,未能及时造访,还望公主殿下赎罪。”邱茗躬身行礼,弯腰的动作有些僵硬。 “哪有的事,副史大人忙于公务,也在情理之中,坐吧。” “下官不敢。”邱茗未起身,他确实有坐不下去的理由。 韶华公主轻笑,食盆搁在笼架上,圆鹦鹉兴奋地哗哗扑打翅膀,饲料蹦出了好几颗。 玉手微抬,宫人们识趣地纷纷躬身退下。 “副史大人和我说这话,便是生分了,”韶华公主弯了嘴角,“那日元公公未问到夏衍的行踪,可见副史大人藏得是极好的。” “公主过奖了,下官只是行分内之事。”邱茗心一紧,他知道那天元振来是想套他的话,但没想到这人转眼便把消息透露给了韶华公主,看来这宫内的眼线,比他想的要复杂。 韶华公主魏贤,皇帝长女,从小被捧得掌上明珠,备受宠爱,现如今也只有她能和皇帝说上一言两语。大宋前两位皇子,一个秧州起兵造反,一个替罪臣上书求情,皇帝对两个儿子失望至极,和女儿亲近些也在情理之中。 韶华公主缓步上前,羽绒的披风长长托在身后,幽幽道:“羽林军下狱有辱天子颜面,先前想请副史大人帮忙,还以为大人会推脱呢。” “此番下狱陛下心里有数,想必不会为难夏将军。”一提到夏衍,邱茗不自觉地喉咙作梗,浑身难受。 “月落啊,”韶华公主走已到了他面前,邱茗心跳加速,僵着脖子,低头窥视韶华公主石榴花瓣的裙摆。 “临渊寺的约定,你没忘记吧。” 公主声音浅浅,但字字句句渗透着威胁,邱茗额头冷汗直冒。 “四年来你步步高升,青云已成,凭一己之力搅得满朝文武百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难怪母亲看重你,这明殿内外,都传副史大人帐下生香,一副媚态扰得皇帝朝政不思,大有盖过长史张楠也得风头呢。” “诸位太爱,在下万不能受,”邱茗郑重地磕下头去,久久伏地不起,努力使平静自己的声音,“荒草匹夫之姿,何足挂齿,不过三尺微命,一介白衣,当年幸得公主提携,临渊寺知遇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韶华公主看着他,眼底清泉般深邃。 邱茗继续说:“当日陛下未有令释放夏将军,在下也不便对圣意妄加揣测,害公主劳心记挂,是在下的不是,请公主责罚。” “瞧把你紧张的,倒显得本宫小人之心了。”韶华公主一改方才威严,朱红唇起,笑颜如花,落坐回殿中招了招手,“起来吧,方才见你面色无光,改日请太医署的人来瞧瞧,莫让陛下看到挂心。” “谢公主殿下,不过是小病,不碍事。”邱茗起身,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一旁圆鹦鹉小脑袋瞥了他一眼,转身又一头扎进了食盆。 “白天本宫在御花园见到夏衍了,看他样子,恢复得不错,想必是副史大人的功劳吧。”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邱茗耳朵刷得绯红,身体冷不丁缩了一下,辞谢说,夏将军底子好,不会有大碍。 “月落啊,你莫怪我苛责,”韶华公主轻抚鹦鹉顺滑、漂亮的羽毛,道:“阿衍是我看着长大的,现在太子哥哥身边可用之人太少,虽说俊阳侯士气颇盛,张楠也嚣张,连带着行书院如日中天,但魏氏大统终会归于正轨,就算你不愿帮我,帮太子,也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呀。” “公主说的是,在下受教了。”邱茗轻轻松了口气。 “对了,近日陛下有意遣本宫出巡兖州,月落,你最近在朝上掀起事端,怕是多有心怀叵测之人,母亲挂卿为难,特许你一同前往,如何?跟本宫出巡兖州也算去避风头,别让那些猫猫狗狗说了难听话。” “陛下厚爱,公主思虑周全,下官必然遵命。”邱茗作揖应下。 但这摆明了没给拒绝的机会。 邱茗心里明白,要他跟随韶华公主出巡兖州,完完全全是皇帝的意思。 兖州地处大宋北边,毗邻戎狄部落,常年战事不断。雁云边军散后,由皇帝的侄子、俊阳侯赵思承接管。可近年来,兖州边境并不太平,大宋叛将屡次挑衅兖州边境,兖州俊阳侯明坐拥一方兵马却迟迟不能平息。 难怪皇帝会如此在意,兖州军五万,俊阳侯手握兵权而无所作为,大有可能存屯兵造反之势,自十年前秧州太子祸乱后,皇帝最在意的事不过于此。 名义上巡视,实则探虚实。 他行书院一直冠以清君侧的“美名”,眼下,派得正是时候。 邱茗想着已走出了永宁殿,忽听闻远处一阵骚动。 宫人们正手忙脚乱劝阻一个姑娘,姑娘杏仁大的眼睛,脸鼓得通红,活像正月过年蒸的年糕团。 “六公主,您别和这将篱木置气啊,这树金贵着呢,再说,韶华殿下不许,小的们也没办法啊……” “本公主也想去兖州,听说那里跑马最好了,为什么不让我去!”团子腕上天青色玉珠下坠着的宫铃叮当作响,气呼呼地薅着不知从哪撇下的树枝,上面的叶子所剩无几。 宫人点头哈腰拦不住,束手无策道:“韶华殿下说,六公主年幼,兖州地远,舟车劳顿,六公主不易前往。” “本公主都十六了!”团子更生气了,宫人们赶忙赔不是。 “哼,贤姐姐说什么你们都听,就不听我的,贤姐姐是公主我就不是了?”团子嘟嘟囔囔地把树枝还了回去。 第15章 邱茗远远看着人的身影。 那是,六公主? 一股热浪在心底翻腾,说不清是前世的怀恋还是今生的畏惧。 无论是临渊寺雨中模糊的残影,还是永宁殿雪中灵动的芳姿。 真的,像极了自己的姐姐…… 北境的腊月比上京更加寒冷。 兖州境内,沙地延绵数千里,隔壁屹立,荒芜凄冷。 狭长的官道上,礼乐悠扬,卤簿次第,韶华公主的车架缓缓前行。 邱茗撩开车幔,北境沙漠,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景。 “难得出远门,竟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宋子期抱怨道,“要不是他们说北境多奇药,我才懒得动。” 宋大夫对兖州不会有好印象,他那个叛变的爹曾在兖州停留过很长一段时日,他也是在兖州出生的,说是故土不为过,但对所谓的故土没有丝毫感情,更多的是厌恶。 “寻访而已,不会久留。”邱茗没看车内,目光落在车队旁的羽林军身上,自出京城以来,他没有看到夏衍。 转向宋子期,“太医郎和内卫走太近,不怕人说三道四吗?” “副史大人不必担心,”宋子期拍胸脯炫耀,“我说你日夜侍奉御前,精气亏空机体有损,需要人看着,不然陛下龙颜不悦。” 真是个烂的不能再烂的理由…… “哦,你上回提到的段守业,我替你查了。” 邱茗的目光收回,可宋子期却摊开手。 “妄议朝政,陛下震怒,靖安九年被罢去官职贬往交趾,前两年染疟疾病死了。” “死了,是吗……”邱茗攥紧衣袖,这条线索断了啊。 没办法,十年太久,久到子衿案前转眼便物是人非。 宋子期拍了他的肩膀安慰道:“唉,别灰心,回去我再帮你打听打听,以前的朝中旧人,不可能一个不剩。” 邱茗没做声,抬眼天色渐暗,落日霞辉浸染天边,没有丝毫遮挡,万顷沙地一片暮色,凄美而又落寞。 韶华公主的车架抵达落脚地,众人整顿休息,邱茗随身物品不多,想着早睡。 这时一墙之隔的院落突然燃起火光,紧接着燃着火的箭射下,照得天空格外明亮。 “有刺客!护驾!” 第13章 刀剑声仓乱,宫女的惨叫声、羽林军的呵斥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屋内的宋子期除了发冠,乱着头发伸脑袋,“怎么回事!” “连尘,进屋。”邱茗语气镇定,死死盯着远处的火光。 “啊?”宋子期不会武功但不缺胆,惊呼,“有人刺驾!” 嗖一声一支火箭射来,邱茗眼疾手快一刀断血刃打下,宋子期吓得一屁股坐地上,箭正中两股中央,烧得正旺。 “要老子命根子啊!” “进屋!”邱茗不由分说给人推了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抬眼,三步上墙,扭身翻了过去,一气呵成。 飞身落下,院内火光冲天,凄厉的哀嚎声响彻一片。 身环貂绒的异族,高头大马嘶鸣,手里的弯刀上鲜血直淌,羽林军的长枪完全抵挡不住扑面而来的劈砍。 一戎狄男子吼叫着,说着全然不懂的语言,高举弯刀眼看要斩下那小将士的头。 火箭擦过邱茗发丝,他隐身避在角落,锋利的刀片横过眉前,在弯刀劈下的那一刻,一刀打出,马匹举前蹄惊叫,这猝不及防一下子,直接给那戎狄男子掀倒,嘭一声摔在地上,砸得不轻。 就在人摔下马的瞬间,邱茗又一刀过去,正中喉咙,必死无疑。 他跑上前拉起地上的将士,对方胳膊格外纤细。 “没事……”最后一字尚未出口,邱茗愣住了。 扶起的小将士容貌秀丽,沾了烟灰的小脸可爱得和团子一样。 再低头,宽大不合身的防甲下,手腕处露出宫铃。 这哪是什么将士。 这是六公主啊! “六公主?”邱茗怔得出神,六公主怎么会在这里?! 六公主也跟着一愣,看了邱茗了脸,瞪大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哦,你是……” “小心!” 话未说完,刚才倒地的戎狄已经站了起来,硕大的体型如一道山门横在眼前,此人獠牙彰显,面露凶光,抹了抹脖子上的血,丝毫不在意。 说时迟那时快,邱茗一手推开六公主,对方猝不及防一脚踹来,他来不及格挡,被重重踹出了数米。 “咳!咳!”邱茗胸口剧痛,艰难撑起身,嘴角淌下血。 他忘了,断血刃取人性命分毫之间,但中原人体格与异族人相差甚远,自己暗器再快,力道再大,对他们造成不了致命伤害。 “喂!你没事吧!”六公主惊呼,连滚带爬地跑向他。 “别过来!” 邱茗不想六公主有危险,是救命之恩还是故人之思,他不知道,也没空容得他想清楚。 戎狄男子气势汹汹上前,提刀打量了邱茗一番,笑得格外揶揄,说了通他压根听不懂的蛮语。 邱茗攥着领口,咬紧牙关直起身,身体微颤,思虑再三,终于拔出长剑撇在身侧。 他不擅长用剑,拼体力更不是强项。 可他没时间思考,面对这戎狄男子,他最多过三招。 不过三招,应该能拖到六公主离开。 “走……”邱茗喘着气。 那头六公主一脸讶异,可就是不动身。 “走啊!” 邱茗用尽全身力气,剑斜腕过,刺向戎狄男子,男子大掌袭来,邱茗一个晃身夺过,骤然劈过膝盖,霎时间血光乍现,那人后退两步,惊讶又感兴趣地看着他。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异族人不善速度。 又一剑击向上路,那人闪避极快,大手捏住他的剑刃,一脸玩笑,邱茗借力跃起,高翻在半空,指尖抽出断血刃要废了这人的眼睛。 不料,此人蛮力奇大,直直伸手过来,掐出了他的脖子。 铮一声剑掉落,邱茗被掐得喘不上气。他能听见自己经骨摩擦的声音,只要再使劲,这人分分钟能拧断他的脖子,血在口腔里打转,止不住得溢出。 电光火石间,耳边嘈杂的声音里似乎有乌雀长鸣。 邱茗挣扎抬眼,只见一黑影赫然现身,跨坐在戎狄男子脖子上,霜寒的味道浮现,一刀划过,鲜血喷如泉涌,另一黑影从地上快速滑过,持刀削向男子的脚踝。 又是一刀砍下,紧掐自己的手蓦然松开,邱茗摔地上连咳了好几声。 他蹭了嘴角爬起,眼前的人很熟悉。 半响,他终于厌弃却又无奈地叹出了人的名字。 “夏衍……” 眼前的人身着鎏金青灰御甲,脸侧渐了血,高束的长发在星火里飘飞,方才滑跪在地上的,是他的随侍,容风。 霜悬挥在身侧,冰血交融,夏衍没看邱茗,只是下巴朝人一点,声音冷峻,“容风,看着他们。” 后一步跃上烧毁的马车顶,一剑挥出,高声响彻云端。 “众羽林军听令!” 被戎狄骑兵扫得溃不成军的众人侧目。 “两人成组攻要害处!敢弃甲跪降者,就地正法!” “左十六军出列!随本将去后方,端他们放天火的老巢!” 一时间刀剑声四起,马蹄声渐乱。 邱茗捂着胸口被六公主和容风搀回屋内,三人刚进屋的时候,宋子期以为戎狄攻过来了,举了把菜刀张牙舞爪地一通乱砍,被容风一剑钉在了地板砖上,刀刃穿了个洞。 刚要和人理论一番,一扭头,见邱茗又吐血了,更气不打一处来。 “你又不自量力了?”宋子期赶紧摸了他的脉。 “你还说他!”六公主比宋子期气还大,怒道,“你不是大夫吗!赶快弄止血散来!” “六公主??”宋子期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手下没摸出什么异常,哦了两声后拔腿跑向偏房。 邱茗确实不是旧疾复发,只是异族人力气太大,方才那一脚给踹出来的,他活动了身体并无不妥,应该只有胳膊擦伤,没什么大碍。 宋子期火急火燎拿来止血散,要给他包扎,谁知被六公主抢了去。 “哎,丫头,我可是大夫。”宋子期很是挂不住面子,敲了自己的腰牌。 “大夫怎么了,太医署的技法,本公主也会。” 宋子期一股气憋得脸通红,可瞟见邱茗对自己使眼色,哼了声,翻着白眼勉为其难地打起圆场,“行,劳驾六公主,包扎而已,别给他包死了,我懒得收尸。” 视线一转,上手勾住容风的肩膀,“哎,这位公子,我瞧你面红目赤,急火攻心之相,有热毒,走,本大夫给你诊诊。” 容风冷脸挣脱,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没有起伏,“公子有令,我得看着你们。” “看啊,去外面看一样,不耽误,保证医不死你。”顺手就给人拉了出去。 第16章 其实邱茗想说自己伤得不重,但六公主不这么想,她撸起人的袖管,邱茗反抗了一下。 “你还动!”六公主一出声,邱茗闷闷地安静下来。 撩起袖子,白皙的胳膊上活生生挫下一层皮,斑驳翻起,粘着血肉,着实骇人。 手腕上的蝴蝶纹暴露在众目睽睽下,邱茗指尖抽动,低下头去,竟莫名地窘迫。 不知为何,他不想六公主知道自己是内卫。 可六公主跟没看见一样,撒上药粉后一圈一圈缠上绷带,动作异常熟练,清亮的宫铃声在寂静的屋内回响。 邱茗垂着脑袋,像个被长姐数落的孩子,半晌,断断续续地开口,“多谢六公主……救命之恩。” “说什么呢,今日明明是你救的我。”六公主笑得格外灿烂。 邱茗顿了顿,“四年前,临渊寺中,若不是六公主,我也不会在这。” “害,本公主那晚闲的没事出门逛逛,正巧见你睡雨里,就喊僧人给你抬回去了,没做什么啦。” 面前的人唇角生花,眼眸弯如新月,三分容貌,四分温情,看得邱茗一度失神。 记忆中江陵河畔早已模糊的身影,曾扶起哄他糖吃、拿女儿家首饰逗他的人,那个他以为今世再也见不到的故人,此刻却活灵活现地给他治伤,同他谈天,还丝毫不介意他的身份。 姐…… “哎,好啦。” 六公主的声音令他回过神,自己的胳膊已严严实实缠至手腕,掩住了那只蝴蝶纹身,姑娘酒窝深深,笑道:“不比宋大夫专业,都怪我逞能,只是想答谢你。” 咣当一声门被踢开,两人吓一跳,夏衍满身烟尘裹着寒风冰血,就这样径直走到他们面前,脸色堪比暴雨前的黑云。 六公主抿起嘴,眼睛慌得四处张望,好一会才吐了舌头,一副卖乖的模样,试探性地抬起小手和人打招呼。 “嗨,衍哥,那个……” “私自离宫,知道太子和韶华殿下有多担心吗?”夏衍眉毛拧作一团,一点不给人姑娘好脸,“婉今,长本事了?骗羽林军衣甲,跟谁学的!” 六公主手指捏得飞快,支支吾吾道:“我想跑马嘛,都说兖州跑马最好,我没忍住,就跟出来了……” “跑马哪里不能跑!非得到兖州来,这宫外多危险,没看见吗!” “我又没怎么样。”六公主撅起嘴,嘟囔着,“骑马射猎本公主都会,又不至于饿死自己,大不了再回去……” “还顶嘴!信不信我告诉韶华殿下!”夏衍抬起手佯装要给人一巴掌,没打到人六公主就抱头哎呦叫出了声。 “你、你打人!” “打的就是你!”夏衍撸起袖子吓唬人。 “你们都欺负我!整日要我学女红,什么针线、刺绣,烦死人啦!”六公主拽着裙摆,气鼓鼓地夺门而出,夏衍追上去冲人大喊,奈何根本喊不回来。 “臭丫头!给我回来!容风!看着她!” 头顶冒火的人大步折回屋内,邱茗坐在椅上,偏过头去,胳膊耷拉在一旁,身体微缩,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夏衍低头瞧了眼他的胳膊,眉毛皱了下,拉过木凳坐到对面。 两人都有点尴尬。 夏衍踌躇了阵,忍不住咳嗽了声。 “近来可好?” [1]出自刘向《熏炉铭》 第14章 “死不了。”邱茗心不在焉地道。 “受伤了?” “擦伤。”邱茗抱起胳膊,头都不抬。 “那伙人我已经带人清剿了,应该是突袭,没留下活口。” “嗯。” 半天邱茗嘴里没超过十个字,聊得夏衍心里燥得慌,身上的衣甲未去,还带着战场上厮杀的戾气。实在忍不住了,心一横,手抓头发来了句。 “那丫头不省心,多谢你了。” 这样的道谢听得着实别扭,邱茗不冷不淡的哦了一声。 夏衍差点被噎死,好容易耐下性子道:“太子殿下忧心,说韶华殿下终究是闺阁女子,这样出巡不安全,就派我来了,顺便把那丫头接回去。” “你究竟想说什么。”邱茗瞟了人一眼,眼底无丝毫情绪,“东宫议事,和我什么关系。” “近日朝上群大臣不安分,说局势动荡,希望陛下就储君之事早做定夺,以安抚臣心,你也知道,太子殿下久困东宫,兖州俊阳侯总想趁机兴风作浪,今天刺驾,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 “夏衍,”邱茗打断了他,冷言道,“兵权在手之人议储,你是活腻了吗?” “副史大人,你哪知耳朵听见小爷我说储君之位归予谁?” 邱茗冷哼了声,睁着眼说瞎话。 “俊阳侯势力过大,想必陛下也不愿看到吧?不然怎会派韶华殿下出巡?”夏衍坐正了身姿。 “所以呢?”邱茗抬眸,“你想和我谈合作?夏将军,行书院听命于天子,不参党争,况且你要我帮太子,对我有什么好处?” “副史大人,你位高权重的,何人敢指挥你?”夏衍迎上了他的目光,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是,我确实希望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但是眼下俊阳侯风头正盛,殿下行动都受阻,监国理政更是痴人说梦话,我没办法让殿下一步登天,但是,”夏衍握紧了腰侧的剑柄。 “我也不希望这时候有人跳出来置殿下于死地,俊阳侯的势力必须铲除,下狱那次差点牵扯太子,我不想看到下次。” “夏将军说的,我倒无法反驳。”邱茗抱着的胳膊略微松懈,“不过,你和我谈条件,筹码是不是太轻了?” 屋内踱步的人停下脚步,邱茗扬起眉梢,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不近人情的内卫模样。 “单凭扶正太子殿下储君之位,夏衍,这点把柄可威胁不到你。” “我知道。”夏衍缓步靠近,俯下身,握住了椅子两边的把守,将人环在身下。 寒气带着血腥味压低,邱茗骤然心跳飞速,僵硬地偏过脸。 一只手拂过他的下颌、脖颈,停在领口处,邱茗像受了刺激,一把抓住夏衍的手。 交织的热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帐下的缠绵。 面前人挑了嘴角,声音低哑,“我最大的把柄,是你啊,副史大人。” 邱茗的脸噌一下红了,太阳穴青筋暴起,上脚要踹人。 夏衍迅速抽手后撤半步,调笑道:“云雨一场,若是告知陛下,把我五马分尸都不够,如何?够重吗?副史大人。” 邱茗后槽牙硌得直响,正要一断血刃割了这人的嘴,突然哗啦一声门大开。 “哎哎!那群兔崽子居然欺我大宋百姓!外边聚了好多难民,韶华殿下忙得不可开交,你们快去看看啊!” 突入袭来的造访让两人措手不及,宋子期推门就见夏衍站在那,邱茗缩在椅子上,领口还有点开。 羽林军,邱茗害怕…… 几个名词叠加,宋子期当场脑补了出大戏。 自己的好兄弟查案牍库被羽林军要挟委身,现在这羽林军得寸进尺,想以此为把柄再要一次!何等的龌龊之人!简直禽兽不如!! 这一下子给自己差点气被过去,宋子期抄起菜刀直冲夏衍,大吼道:“上次就是你欺负他是不是!” 夏衍莫名其妙,高举双手振振有词,实则心里慌得不行,“又没把他怎么样。” “还没怎么样!他老毛病都犯了!你知不知道轻重啊!” “连尘!”邱茗听得脸都烧红了,在宋子期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之前,想赶紧让这人闭嘴。 三人吵翻天的时候,容风不知从哪冒出头,从后面反手扣住人的手腕,痛的宋子期嗷嗷叫唤。 “公子,六公主那丫头跑去照看难民了,咱们也快去吧。” “走吧。”夏衍抬脚快步离开,忽然身后一声音想起。 “我答应。” 众人一愣。 邱茗站起身,扯了衣领,面似冰霜,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事,我答应。” 夏衍回身一笑,背影相当的英姿飒爽,挥了挥手,“有劳了。” “你又答应他什么了?”宋子期压低了声,皱着眉头要急疯了,“你不会又要跟他来一次吧?我的祖宗,你好歹堂堂八尺男儿,别总当下面那个啊!” “闭嘴……”邱茗强忍下给人扇一巴掌的冲动,闷声朝外走。 “好了好了,不说了。”宋子期见人要走赶忙给拉了回来,“别走,有正事。” “费昱,听过吗?” 费昱?邱茗蓦然抬眼,呼吸几乎停滞。 十年前江州刺史谋反案,因朝臣鸣冤,皇帝贬了一众人,除了段守业,前承议郎费昱也在其中,不仅如此,费昱更是自己父亲的棋友,论辈分,自己应该喊声叔父。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当年贬至兖州? 宋子期一瞧邱茗的表情便心下了然,贼眉鼠眼地四下打量了一番,凑到他耳边小声继续道。 第17章 “这人,方才我好像在殿外看见了。” 冷风呼得灌入屋内,刺骨的冷,冷得人呼吸都发痛。 费昱这个名字格外熟悉,熟悉到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州旧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会不会知道什么,会不会…… 邱茗突然咳嗽起来,吓得宋子期上前拍他的背,不放心道:“你确定,现在就要去见?” “见。”邱茗咽下血沫,酸涩腥咸,苍白的脸上,目光明亮而坚毅。 眺望屋外深沉的夜色里,升起一缕灯火, 他想要答案,一个困扰在无数日夜的梦魇、随二月大雪被掩埋在江陵土地下,无人问津的答案。 殿外挤满了黑压压的难民,据说突袭他们的那伙戎狄人是摩尔部落的分支,简单而言就是在兖州边境圈地自封的土霸王,主部落的人放言不承认他们的存在,实际上处于不管不顾任其胡作非为的状态,加上俊阳侯不作为,边境的百姓不堪其扰。 见有京城的人大驾光临,还出兵灭了这伙人,于是村民集体聚集于此跪谢韶华公主救命之情。韶华公主仁善,下令将食物分发给难民,听得众人感激涕零纷纷磕头谢恩。 邱茗扶着宋子期的胳膊走出大殿,当他迫不及待地在人群中寻找记忆中模糊的身影,宋子期斜了眼朝不远处点了点。 头发花白、破衣烂衫的中年人屈在树干下。 邱茗茫然了片刻,“确定是他吗?” “是他,”宋子期悄声说,“六公主认出来的,费昱当年朝上打遍天下无敌手,那丫头小时候喜欢下棋,就缠着人教她,她认的人,应该错不了。” “走吧,带你过去,我刚给他看完诊,气色不错,好说话,走,咱去问问。” “等一下,”邱茗拽住宋子期的袖摆,滚动喉咙,“我自己去。” 这种时候,他想一个人去。 一步步朝树下走,每靠近一步,邱茗的心跳便加速一分。 冷风吹过,细碎的发丝遮住视线,恍然间,似乎没有十年的阻隔,寒意褪去,是江陵温暖的春光,他又变回了小孩,怀着紧张与不安,蹑手蹑脚地去探查睡在树下的叔父是否还醒着。 想着,嘴角浮现笑意。 霎然间,呼啸的冷风直刺入身体,把温暖的梦境击得粉碎,他一时茫然失措,再回神,自己已走到了离人不出一臂的距离。 他慌忙撤回半步,为自己的冒失道歉,可树下的中年人已经抬起脸,疑惑又不耐烦地看着他。 费昱的脸不似记忆中潇洒俊朗,取而代之的满是长年被风吹雪打的沧桑,完全看不出是刚过天命之年,但双眼炯炯有神,透露着不服天不服地的坚毅。 面对邱茗恭敬的作揖,费昱半躺在树下,不屑一顾道:“这位大人又要给我带来什么坏消息?押回京?贬为奴?还是一刀杀了我?” “费大人未触犯大宋律法,朝廷没有处罚大人的理由,”邱茗淡然,倾身坐下,心脏却跳个不停,强作镇定沉言道,“不过是见大人面善,故斗胆前来和大人攀谈几句。” 费昱横鼻嗤笑,“年纪轻轻入朝为官,何等的天资聪颖,怎会认识我这个被罢官十余年的废人?” “大人过誉了,想当年费承议与沛王殿下棋局对弈,一招揽星摘月杀得殿下一子未收,连先帝都称赞有加,怎是我一寂寂无名之辈能匹敌的。” 费昱脸上的肌肉抽动,他蹙眉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病弱的年轻人,一言一语,青涩但有种说不出的、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沉。索性猝然一笑,张扬着曲起一条腿,“知道我当年的名声,来头不小啊,我看你年岁不大,怎么,家中有亲属身居高位,命你来探我死没死吗?” “不曾有亲眷在朝为官,”邱茗眉尾微沉,“只是听闻费大人棋技卓群,深受天后青睐,本有升为太傅之格,为何会为一地方刺史请罪上书,自断前程。” “无关之人休要同我谈论此事!”费昱怒目圆睁,饱经风霜的脸上褶皱颤动,竟流露出些许悲悯,他呢喃着,听不出是与人争辩还是自言自语,“你们知道什么……妄下断言,可知道这背后有多少人尸骨未寒……” “费大人。”邱茗语气急促,“当时发生了什么,您应该知道吧,您和段大人为何执意上书,为了一个区区地方官得罪圣上?这值得吗?” “忠良之人行正义之事!谈什么值不值得!”费昱言辞激动,“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绝不后悔!” “牵连谋反,费大人,这样大的罪过没几个人敢担。” “别在这儿兴师问罪!”费昱大怒,颤抖地手指着邱茗,言语狠厉,“我知道了,你小子是朝廷派过来降罪的吧!当年冤枉许兄造反,现在来冤枉我了是不是?好啊,来啊!我费昱一身正骨,会怕你们!” “费大人!”邱茗实在忍不住了,“我不是来逼你认罪的,我……” “少来套我的话!”费昱毫不留情地打断,“你们这些朝廷走狗的套路我能不清楚吗!区区地方官?说得好啊,你们知道什么?你认识江州刺史吗?你认识许亦昌吗!朝廷上唯命是听的狗东西,敢在我面前对他评头论足,你配吗!滚开!” “他是我……”邱茗胸前发胀,痛苦难耐,险些将那个字脱口而出。 可是理性终究占据了上风,那个字卡在喉咙口,他说不出,也不能说。 他怎会不认识许亦昌,他怎不知道江州刺史是什么样的人。 江州刺史许亦昌。 那是他爹啊。 第15章 面前中年人怒气未消,自己无论问什么对方都只字不答。 邱茗长叹一口气,犹豫了会,从袖口掏出一块带水波流纹的香木小心翼翼放在地上。 这是他最后的筹码。 清新的味道乍然撇开冬日的冰寒,费昱被香味吸引,一股温柔熟悉感油然而生,让人怀念,更让人悲伤。他错愕得睁大眼,警惕地张望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 “你是谁?怎会有江淩月?许兄交代过此物朝廷禁止制售,怎么会在你这里!” “江州水柔,江陵月需江陵沉水故土培育,因成色如夜空流月,故称为江淩月,当年由江州许家少公子所制,”邱茗眼底发涩,像在吐露着某件令人伤心的过往,他难过着、祈求着,苦苦等待对方的回应,“费大人,信我,我不是逼你认罪伏法,我只是……” 邱茗喉咙一哽,“只是想知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天下人皆传江州刺史谋反,为什么大人们愿意堵上自己的前程上书陛下,说江州刺史谋反案存疑,请求再查?是真的手足情深,还是说,大人早已知道江州刺史根本不会造反?” “你,认识江州刺史?”费昱难以按耐情绪,眼底热泪打转,他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向邱茗的脸,似乎想从这张陌生的脸上寻得些许故人的痕迹。 “认……识……”邱茗眉睫微震,他强压制胸口翻涌的情绪,才没让自己失态,颤抖着说,“儿时淮淩河遇险,是刺史大人救的我。” “是啊,江州刺史许亦昌,廉洁奉公体虚百姓,我同他一起中举,同殿为臣,和段兄交好,我们绝不相信许兄是见风使舵、趋炎附势之人。”费昱长叹一口气,眼神悠悠,仿佛看透了漫长的岁月,又回到了当年踏足青云的年华。 “你们信许大人德行,所以才联名上书,是不是?”邱茗的声音低哑极尽哽咽。 “许兄德行怎会有人非议!”费昱愤然道,“当年,许兄与我书信,说江州被困急需支援,之后便再无音讯,我本是朝廷一散官,没有实权,本想和段兄商议奏报兵部,结果没想到,不日众人皆传江州刺史协助反贼忤逆朝廷,我和段兄奉书信上奏,可那群内卫在圣上耳边说仅凭书信不能轻信!简直岂有此理!” 说到这儿,费昱垂落的手紧紧攥起拳头,恨不得一拳打死那群嚼舌根的人。 邱茗游离的目光穿过枯树间飘向远处覆雪的夜空,心底那潭水在波涛汹涌后竟意外的平静。 冷风带起沙尘吹过脚边,他丝毫不在意。 是真的。 记忆中,长廊下一只大手扶过自己的头发,风雪里,毅然决然离开自己的背影。 无论是和煦的春风还是漫天的飞雪,父亲总是笑得那样温柔。 都是真的。 父亲,不是反贼…… 他把江淩月重重按在费昱手心中,说这香有暖身驱寒的功效,北境地冷,费大人用得上。可是费昱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神悲怆却不失期待。 “公子,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有意替许兄翻案,是不是!” 邱茗顿在原地,幽幽道,“我,尽力……” “你……”费昱慌了神,“你认识卿言,是吗?你是他朋友对不对,卿言是不是还活着?他在哪?” “他死了。”邱茗语气平和,仿佛在讲述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往事,泪没有落下,这么多年他已经忘了怎么哭了。 第18章 “十年前就死了,死在江州那场雪里。” 拽住他胳膊的手渐渐捏紧,他能感到刀这人中指的指腹有明显粗糙的凸起,是长年执棋子所致。 真的,和当初一模一样。 当初这双手拉住他,哄着他讲述对弈之道,奈何年幼的他一点也听不进去。 记忆中的片段与现实重叠。 邱茗沉默着,毅然决然地撇开人紧抓的手,背身离去。 相逢故人,一个不敢认,一个不能认。 就在邱茗即将走远的那一刻,费昱忍不住喊住他。 “你到底是谁?” 邱茗停下脚步,身后的人早已不似记忆中的模样,只剩铮铮傲骨在大漠中依旧矗立。 江州花碎飘雨,他记得小时候这人教自己下棋,高高举起自己玩闹,结果被父亲一通教训。 他很想说江州刺史是自己父亲,很想喊一声叔父,而后钻进人怀里,将自己十年来的苦楚倾诉殆尽。 他想回家,不想深陷权利与欲望的泥潭不能自拔;他想留在人间,而不是徘徊在魑魅魍魉横行的地狱里迟迟得不到救赎。 可惜,孤天悲影,堰塞北寒。 举棋落子间,竟过了整整十年。 腕上绷带下的纹身隐隐作痛,早已沾满鲜血的手有什么资格去触碰人世间的光景。 旁人断不会将那个天真无邪的许卿言公子,和现在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内卫联系起来。 寥寥风声里,邱茗蓦然回身,笑得凄凉而不知所措,在人万般恳求、期许的目光中,浅浅道。 “我曾是江州人,仅此而已。” 宋子期在人跪地上之前给邱茗捞回了屋,掏出褐色的果子,但寻了一圈没找见碗,只能直接给人塞嘴里,嘱咐道,“记得把仁吐了,怀婴仁药性太强,你扛不住的,吃多了得瘫。” “怎么样?问到了?”他探了邱茗的脉,情况不太乐观,忍不住皱眉,只能把人先扶上床。 “嗯。”邱茗慢吞吞卷起被子,又是打戎狄又是见旧人,今日自己动作有点过大了,体力吃不消。 “你是说,你爹当年写过信?”宋子期捏下巴沉思,掐指一合计,“不对啊,要是被围困,你爹怎么不给上京递唐报,而是给朋友写信?而且这信还到得那么晚?” “我也不知道,”邱茗费劲喘了两下,才咬碎果肉,苦涩的汁水从舌尖灌到喉咙,扶在床边,恶心得差点呕出来。 “江州送往上京的唐报,五百里加急不出三日便可送达,”邱茗喘着气,痉挛的胸腔逐渐舒展,舒服了不少,“我爹带兵出城,江州兵力再差对兖州两万叛军也绰绰有余,怎可能拖至半月后被攻入城门。” “是没送到?还是半道上丢了?官家兵不会干这种事吧?” “详情我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邱茗额头冷汗涔涔,眼里寒光骇人,“有人在唐报上,做了手脚。” 哐一声巨响,窗户被捅了个窟窿,年久失修的屋子这一下窗框都跟着抖了抖,摇摇欲坠。 夏衍翻窗而入,身上覆了层霜,裹着北境的冰寒强行涌入,吹得邱茗打了个寒战。 宋子期一个机灵从木凳上蹦得老高,“进屋不走正门啊!一惊一乍的,老子早晚心脏病被你吓出来!” 可夏衍不理会人的叫嚷,径直走到邱茗面前,旁边宋子期顿感不妙,一身子横在两人中间。 “你干什么?” “走开。”夏衍的表情像戴了副面具。 “别过来!”宋子期警告道,可嘴上喊得响,腿肚子在打颤,面对夏衍,他完全就像在狮子面前耀武扬威的野兔。 夏衍歪了头,见坐在床榻上的人紧闭着嘴,不看他,无奈道:“我不碰他。” “谁知道你是不是手贱!”宋子期骂起人来嘴上没把门,“别以为我怕你!得罪太医署第一圣手,我让你下半辈子当太监!” 宋子期的胡搅蛮缠简直和当日的常安如出一辙,夏衍啧了声,响指一打,“容风。” 嗖一声黑影飞入,一刀架在宋子期脖子上,速度之快宋子期眼睛都没眨一下,便被容风擒住往外拖。 “喂!你离他远点!不然老子扎你死穴!” 话音未落,门就被嘭一声合上,被砍断的木栓碎了一地。 屋里只剩了两个人。 夏衍撩开床帐,帐下人气息微缕,面色白如纸,干涩的唇边的隐隐沾有血渍,像是上了红妆。 这冰美人的样貌可不是谁都能看的,只是冰美人对自己敌意颇大,根本不瞧一眼。 强行带走宋子期,邱茗不知道这人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他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多说一句话,抱着被子拉下脸,“我已经答应你了,你还想干什么?” 夏衍不语,不客气地坐在床边,伸手摸向腰侧。 邱茗以为对方要拔剑,顿时心脏骤停,迅速抽了藏在袖口的断血刃。 正打算一刀撇出去,结果对方从身后掏了酒袋递到他面前。 ? 邱茗一时怔住,愣愣地坐在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找不到水吧,”夏衍掂这酒袋说,“兖州地偏,大漠里很难找到水源,不备着点,走半天路,得干死。” 邱茗狐疑地盯着人,不伸手,也不说话。 夏衍看他的样子,像只饿急了想吃食物又不敢上前的猫,高弓脊背,浑身炸毛,于是打开盖离着瓶口仰头倒了几下。 “瞧,没骗你。” 邱茗咬紧嘴唇,他确实需要水,刚才直接干嚼了怀婴,嘴里直发苦,异常难受。 夏衍心平气和地再一次抬手示意,他才迟疑地接了过来,打开瓶盖闻了闻。 “不是酒,没毒。”夏衍坐在床头笑,“要我喂你吗?” “不用!”邱茗厉声怼了回去,闷头浅唱了几口,清凉的甘泉滋润喉咙,沉沉咽下,瞬间舒畅了许多。 “哎,你喝完不说句谢谢啊?”夏衍见邱茗依旧冷着脸,“我可是从老远带来的。” “你想干什么?”邱茗最不喜欢和人兜圈子,尤其是他无法掌控的情况下,“我答应和你联手铲除俊阳侯势力,现在献殷勤,为时过早了吧。” “别说的那么难听。”夏衍又挪了位,坐在那里,邱茗能随时一脚给人蹬下去,“不过给你带壶水,这么大敌意?” “我没有闲到有空陪你聊天。”邱茗下意识往后退,几乎蜷缩在床脚。 夏衍忽而一笑,“有件事想询问,不知副史大人是否方便?” 第16章 屋外的喧闹声早已平息,兖北地寒,戕乌在枝头慵懒地叫着,回到了熟悉的土地,它呼得长开翅膀,飞向天际,同夜色融为一体。 狭小的床帐下,面前人步步紧逼,几乎要将他拥入怀中,气息交错,在这样的寒夜里,竟然有几分温暖。 邱茗撇过脸,避开人炽热的鼻息,冷冷道,“有话就说。” 夏衍揉着被角,格外轻柔,将掀起的缝隙尽数掖了回去,语气耐人寻味,“江州童语,副史大人知道多少?” “不曾听过。”邱茗心口猛然一沉。 “江州人都不知道这个?你在江州白呆了?”夏衍嬉笑着,全然一副逗弄人的表情。 “夏衍,”邱茗看向他,目光森森,“叫容风盯着我,有意思吗?” 夏衍微微一愣,撤回身,摸了下巴,“容风的轻功当年在雁云军里数一数二的好,连我有时候都发现不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不简单吗?”邱茗似笑非笑地哼了声,“不监视我的行踪,今日戎狄突袭,你怎会知道我在院内?说是找六公主,你们这么大本事一下子就知道人藏在哪?” “骗不过你啊。”夏衍手支着头,他明白和邱茗这种人讲话最好的方法就是直说,“那你呢,去找费昱做什么,他可不是普通被流放兖州的大臣,当年费大人可是有机会右迁太子侍读,却因为一装谋反案牵连,被逐出京城。” 夏衍饶有兴趣瞧着面前这张脸表情逐渐紧绷,“那件案子虽已定案,但听说当年非议声不小,特意找费昱打探消息,难道和副史大人的过往有关?” “我过往如何,同你没关系吧?”邱茗执拗地偏过头。 “怎么没关系?”夏衍突然上前压上了被角,强迫对方听自己继续把故事讲完。 如此近的距离,邱茗鼻下一皱,紧跟着心跳加速。寒冷的味道淹没了他,随着人均匀的呼吸一阵阵慢条斯理地袭来,悠扬的,不讲道理的,折磨地他发疯。 自己是习香之人,对不同的味道都格外敏感。夏衍的身上,他能嗅一股霜寒,在被人揽在怀里、抱在身下的时候,甚至是在肌肤之亲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触碰,那熟悉的味道竟让他沉沦其中,以至于心底生出了分渴求。 “江州童语,敛红妆,云墨染,十年前,当地人皆传,刺史府邸许家大小姐眼角朱砂痣,二小姐肩头桃花印,”床帐帘微微摆动,夏衍语气悠悠探上他的脸庞,“但少有人知道,所谓许家的二小姐,其实是个男孩。” 第19章 邱茗蓦然抬起双眸,满眼警惕。 “那又怎样?”他咬牙,中心脏砰砰直跳,上手要将人推开,“我不认识许家人,也不认识你说的二小姐。” “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的?”夏衍失了耐心,一把拉过邱茗的手,“这里没外人,我又不会把你交给皇帝,你怕什么?” “你放手!”邱茗被抓的地方发烫,奋力想抽回。 可夏衍不依不饶,将他的手帖上自己的胸膛,咧了嘴角,“十二年前江州灯会,有一臭小子害得二小姐不小心掉进淮淩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误以为他是女孩,给大人说要娶他,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这件事,你记得吧?” 邱茗惊异地盯着他,呼吸错乱到了极点。 尘封的记忆霎时间涌入脑海,令他头痛欲裂。 元宵佳节,淮淩河畔灯火阑珊,他站在河边,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后掉进河中,河水在星火撩动下,波光粼粼,久远的记忆像被蒙了层薄雾,在深处隐隐躁动。 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当时还为褪去稚嫩,深深的梨涡,露着虎牙对他笑。 模糊的画面在眼前交融。 烟花雨散下,卷起塞北雪寒,那一瞬间,两人间隔着一层窗纸。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面前人弯了嘴角,“想起来了吗,那个臭小子,是我。” “闭嘴……”邱茗的指甲深深嵌进肉中,掐出了血。 夏衍继续向他靠近,言语翩然,“那晚,你同我共赴云雨,想威胁我,但你殊不知,这样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对方的鼻息亲吻耳侧,“你肩上的那个胎记,是自己拿香点掉的吧。” “闭嘴!!” 邱茗抬手出刀要杀人,被夏衍反扣了回去。 “有必要这么凶吗?副史大人,不对,二小姐,我是不是该喊你——许卿言?” 尘封的记忆无法阻挡地如潮水般袭来,很多年没人叫过这个名字。 曾几何时,在那莺啼燕燕、花岁朝朝的梦里,淮淩河畔飞花漫天。 他不叫邱茗,也不叫邱月落。 爹娘唤他的名字,叫许卿言。 靖安六年,江都临安县。 淮淩河倒映的灯火如星河蜿蜒流淌,点亮的灯盏在夜下熠熠生辉。 天子造访,这年的元宵灯会,比往年都要热闹。 忽然,人群中掀起一小阵骚动。 总角之年的男孩,怒气冲冲,一拳要砸在另一孩童的脸上,被身后的侍从慌忙拉住。 男孩涨红了脸,大声争辩道:“我爹是雁云军主帅!我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雁云军早没了!你就是王狗腿的小跟班!”带头的孩子向人吐舌头,后面的孩子们连声起哄嘲笑。 “说大话,小心尿床!” “小跟班,没人要。” “你们!”男孩奋力挣脱侍从的手,侍从神色紧张,低声劝道,“算了小公子,那是尚书大人家的长孙,您不能打……” 大宋江州灯会,河中花灯千盏,宛若银河降世,流连其中恰似天宫漫游,独有一分惬意。 靖安六年,圣上携天后游江南,听说天后对灯谜独有兴致,故二圣在江州停留数日,连同随访的官员也享用了这份殊荣。 然而,江州行远没有夏衍想象中的愉快。 他的远房表叔靠巴结宦官得了个闲职,整日数着俸禄混吃等死。 过继到这家也不是夏衍情愿的,他娘去得早,他爹在他五岁那年死在了边外,在京城中举目无亲,还好皇帝念旧情,没让他流落街头,只是指的这户人家即无文人墨客的雅正,更无将帅驰骋疆场的豪气,御前说不上半句话。 由此,夏衍回兖州当边军的梦想就彻底断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谓的表叔,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 表叔对自己的远方侄子也算过得去,知道小孩住不惯,索性给他另找了间房,美其名曰男儿当早独立,其实就是嫌拖油瓶麻烦,早早支出去,眼不见为净。 尽管如此,一有机会那群官宦世家的少爷、少公子总想得法找他麻烦。 夏衍当然不是好欺负的,不管对方家里官职高低,脾气上来就给人一顿揍,想来,这也是他表叔不待见他的原因之一。 “我不要当你家小孩!边关将士怎能受窝囊气!”夏衍一腔怒气汇聚,一颗石子砸向小孩们逃跑的方,三两下清脆的声响石子滚落地面。 侍从压低了眉,唯唯诺诺道:“大将军再威风已是以前的事了,胜败乃兵家常事,雁门关最后一役,大将军虽战败,但守得家国安宁,那群小孩子不懂事,小公子,您总不能别人提一次您打一次吧。” “连你都觉得我爹打了败仗!” “哎,小的没说大将军的不是啊,您别跑啊!喂!”侍从追去,可男孩甩开他的手,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夏衍不是不知道他爹战败,只是恨自己寄人篱下无法从军给父亲报仇。 那年塞北,孤地霜寒,三万雁云军戎狄主力厮杀数日,他记得寒风呼啸下的刀光剑影,血染红了天边。 欢乐喧闹的人流与他背道而驰,灯火交错中,恍然间,他甚至想过,那一晚,为什么自己没同父亲一起死在雁门关外。 不断掠过身后的人群,含混不清的欢笑声如窃窃低语,听得人甚是烦躁。 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往前跑,忽而撞在一人身上。 被撞的人身子软绵绵的,还有股花香,夏衍一愣,对方猝不及防揪住了他的小辫,两人骤然失去平衡。 紧跟着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河边人惊呼,“有小孩落水了!” “快来人!” “二小姐!” “公子!” 元宵灯会引起了场不大不小的骚乱。 很快,湿漉漉的两小孩被人拎回许府,侍从手忙脚乱地给两人换衣服。 夏衍生着闷气,极不情愿地被套上并不合身的衣服。 忽然间,甜腻、淡雅的花香味袭来。 夏衍鼻子微缩。 这个味道,他喜欢。 是那个女孩衣服的味道,夏衍神色匆匆,忍不住看了眼身边粉得和团子一样的“女孩”。 清秀的面容,一双桃花眼眨动,扇起徐徐春风,露出的肩膀上有一胎记,形似花瓣,如同是在宣纸上点的墨笔,看得夏衍心跳加速,呼得脸红了。 女孩似乎注意到了他,害羞地低下头,又忍不住抬起,酒窝深深,别提有多好看了。 只见女孩笑盈盈地问:“哥哥是雁云军?” “啊?”夏衍愣得出神。 “你的耳钉,”女孩指了指自己的左耳提醒道,“我爹总说,有很厉害的人在北境保护我们,他们的盔甲都有乌雀的标志,你的耳钉和他们的一样” 这么久来,少有人再提起雁云军的名字,更别说把他同雁云军扯上关系。 雁门关一役后雁云军分崩离析,很快被天后遣散,早已无人知晓。 快七年了。 于旁人而言,那场惨烈的战役化为人们酒足饭饱后的一句谈资。 但于夏衍而言,经历了血溅沙场、从尸体堆爬出,那是他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噩梦。 夏衍无意识摸了自己的耳钉,玄铁冷得彻骨。 那是他爹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遗物。 是啊,自己是雁云军主帅的儿子,将军之子,这样的身份,足够够了。 寄人篱下又如何,他生来注定不会低人一等。 方才的迷茫与愤恨瞬间消散。 夏衍兴致冲冲地说,“我还有更好玩的,想看吗?” “想!”女孩很是兴奋。 “看好了。”夏衍摸入衣领口,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了一黝黑的毛绒团子,递到人面前, 女孩好奇地瞧了半天,黑团子动了动,露出灰白的喙,张开翅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气。 原来是只乌鸦的雏鸟。 “可以摸摸吗!”女孩见到毛茸茸的东西格外开心。 “当然!”能炫耀自己的宠物,夏衍很是骄傲,“阿松是北境的鸟,它可聪明了,会认人呢。” “真的吗?”女孩伸了手指轻抚了抚戕乌的头,生怕弄疼小家伙。 戕乌黑亮的眼睛大睁,乖巧地迎上她的指尖,蹭了蹭。 夏衍噗嗤一笑,“它喜欢你。” 这时屋外匆匆脚步声响起,侍从连连磕头,说自己失职,看管不佳,请刺史大人见谅,江州刺史并不介意,说小孩子玩闹而已,不必道歉。 侍从大大松了口气,回身向他招呼,“小公子,回去了。” “哦。”夏衍不情不愿地起身,转头见女孩对戕乌恋恋不舍。 他攥紧了小拳头,高仰了头,指了那边的女孩,一脸认真地对大人们说。 “我想娶她。” 第17章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惊,很快江州刺史率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侍从赶忙赔不是,刚起地的膝盖险些又砸下去。 第20章 “刺史大人莫见怪,我家小公子向来口无遮拦,令爱生得好看,以后要寻一户好人家才是。” “我说真的。”夏衍不服气,挥舞着小群头示威。 可那头侍从拧着眉毛,紧张地向他打手势,“小公子不是有婚约吗?千万别胡说!” 江州刺史笑得更厉害了,好容易摆了摆手,说:“言重了,各位有所不知,我家卿言,是男孩啊。” 夏衍一听惊地下巴差点掉地上,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那“女孩”正歪了脑袋瞧他,笑颜如花,自己则被侍从强拉出门。 方才刺史大人的话回荡耳边,让他脑子嗡嗡作响。 那年只有十二岁的夏衍,打死也不信会有男孩长得那么好看。 后来,夏衍不曾与人提及那段闹出笑话的往事,邱茗也忘了自己曾在那年灯会上见过夏衍,直到近十年后,临渊寺外,雨打屋檐,叶缝间隙,惊鸿一瞥。 再见仿若初相识,竹马相逢不自知。 从江州神光夜烛的灯会,到上京寂寥无人的院落。 邱茗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太久,久到找不到回家的路,记不清任何家人的样貌。 二月的飞雪下得江陵猝不及防,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迎面而来的是一条冰冷的白绫。 强烈的窒息感猛然袭来,邱茗猛地睁开双眼,骤然起身,大口喘着气,浑身忍不住颤栗,胸前的亵衣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是梦? 邱茗恍了神,伴随着剧痛,好容易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灼烧般的刺痛穿过十年漫长的岁月落在身上,他捂着脖子,定了定神,看清了眼前的陈设,这里是上京,没人要勒死自己。 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梦中千灯换转的场景渐渐褪去,只有一人的相貌,在苏醒的记忆中愈发清晰。 一股异样的情绪从心底升起。 邱茗攥紧衣口,恐惧、惊讶与不安杂糅,连他自己一时都无法接受。 难怪夏衍的戕乌会认识自己,原来,那年灯会上遇见的人。 是夏衍…… 可是,为什么是他!怎么能是他! 邱茗手指狠狠掐入被单,蜷起身体将自己深埋进被褥中。 无论是帐下的缠绵悱恻,还是不经意的触碰,他感受过对方手掌最有力道的抚慰,听过对方胸口最炽热的心跳,更是在鬓发垂落胸膛的柔情中,光影晃动下,闻过那兖北独有的冰寒。 令人魂牵梦绕的情丝,如手婆娑至指尖,穿过指缝紧紧扣住。 他再怎么抗拒也无济于事。 此刻,邱茗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真的。 动心了。 然而现实却迎面给他当头一棒,认出自己的,偏偏是这个最不该认出的人。 尽管兖州出巡那天,夏衍什么都没有做,甚至问他江州刺史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 他不能说,也没办法说。 邱茗的心上有一道疤,里面藏了太多无法与人提及又无法言说的往事,一旦撕皮带肉揭开,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连他自己本来的样貌都会面目全非。 他无法辨清夏衍的试探,究竟是要帮他还是要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皇帝暮年权力不稳,储君之位未定,各方势力纠葛,朝野震荡,自己本就不好探查当年真相,现在突然出现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把控的人,时时刻刻威胁到自己的计划,甚至会害死自己。 他不能容忍。 一旦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十年来的努力将顷刻间付之东流。 想到这,邱茗几乎要把被子掐出洞,他深吸一口气,冷眼探向窗外寂静的夜空。 夏衍,不能留。 “素闻副史大人好香,没想到本官也能有幸闻得奇品。”太史令袁方怜品了茶,好奇地把香盒放在鼻下闻了又闻,笑得开怀,“往日张大人的光沾过不少,想不到,副史大人的是头一回。” “长史大人侍奉御前最久,我这些不过庸俗之物,不能和他比。”邱茗晃动茶壶将茶叶摇开,挽袖伸出手,给太史令倒了半杯。 “副史大人谦虚了,论制香,朝中人你称第一,无人感称第二呀,之前应陛下命令,单靠残存偏方就制出了江淩月,剩下的奇香想必副史大人定不在话下。” “寻木有根,随意几味配得,不过是拙劣的模仿,陛下肯答应,都是江淩月本身致幻的效果,另两种禁香,千秋雪和寒霜露,此世间能少一种就少一种吧。” “哎呀呀,禁忌之物不过依使用者心而定,哪有什么少不少的,这烟草宫中本禁的,张大人抽地开心,陛下不也没说什么吗。”太史令宽慰道,饮下茶,对邱茗手边的正方形木盒更感兴趣。 这东西雕工精致,不似上京达官显贵镶嵌珠宝的阔气,空雕的木格,刻下的小人戏鱼活灵活现,宛如木上画,反倒透出股小巧细腻的柔美,一看便知是好货。 遂问:“副史大人的东西,本官瞧见过几次了,可是什么宝贝?” 邱茗扫了眼木盒,轻弯嘴角,“不过是边角料的香品,南方孩童的玩物而已,不值钱。” “香还有玩法?”太史令摸了下巴,眼睛发亮,更感兴趣了,“头一回听说,本官可否一试?” “袁大人当真少年心气,”邱茗莞尔,“大人夜夜观察紫微斗数,我这点小玩意不过尔尔。” “怎么?你的香也能问吉凶?”这下子太史令更来劲了,圣上出兵、祭山前都得他太史局拿天象说事,没想到平日提审人的行书院还能玩出这套花样。 抵不过人百般央求,邱茗将方木盒交于了对方。 水流纹的木盒打开,里面正方格整齐划一地排布,犹如棋盘,最上面还放着一组竹木牌。 “三十六香盒,十二牌香纹,闻一味起一挂,六味过后可看卦象,与易经同意,袁大人应比我熟吧。”邱茗介绍说,骨结分明的手指划过香牌将其依次抹开,“在下偶尔闲来无事,会起上一挂,结果什么的,全当玩笑。” “好好好,本官看看今日能起出什么名堂。”太史令摩拳擦掌,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香木盒,甚是兴奋,挑挑拣拣,摸出一个,闻了闻,放回去,再摸下一个。 太史令鼻子不如邱茗好使,有些味道分辨不出来,就驴唇不对马嘴地描述个半天,一旁的邱茗少见有耐心地告诉人究竟是哪个香牌。 就在人埋头闻香的间隙,邱茗意味深长地瞥了太史令一眼,竹木的香牌手上翻了三面,轻轻摁在桌面上。 很快六味闻过,太史令兴致勃勃地看摆出的牌卦,可一见到脸色骤然僵住。 只见三组平行排列,最下面一组贯穿。 邱茗抬眸。 这是典型的凶卦。 太史令瞪大了眼,嘴唇打颤,问:“副史大人,这……” 邱茗神色凝重,咬手指道:“向北,意为水,水居之物近日有灾?” 水居之物,不过鱼龙神武,身为太史令不会不懂,当场蹦得三尺高,惊呼,“你是说陛下最近身边易生祸端!这可怎么办!” “倒也未必。”邱茗语气玩味,双手将牌收起,再一一拍开,“三十六味中挑六味,可能是凑巧,袁大人再试一次?” 太史令额头冒冷汗,颤巍巍地坐下,定了神,目光诡异地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香盒,凭记忆故意避开了方才选过的香味。 一卦过后,还是凶卦。 这下太史令彻底慌了,“陛下有难,一定是御前有人怀不臣之心,前日出巡回宫的韶华殿下就惨遭算计,难道这次轮到天子头上了?” “宫中不稳,心怀不臣之人可能不是一两日了,皇子、朝臣,还有,”邱茗眼睛有意探了人一眼,继续道,“还有大内禁军。” 听罢太史令张大了嘴,一个翻滚爬起身,说要回去观天象。 看着人一骑绝尘的背影消失,空中太阳挂得老高,邱茗深深吐了口气,将自己的香牌一一收回,啪一声盖上木盒。 听闻动静,帐后人缓缓走出,张楠也摇着折扇,眉眼间渗着森森寒意,“引太史令去状告陛下羽林军有异心,月落,你这手段,本司甘拜下风。” “还是长史大人明鉴,陛下未借兖州遇袭借发兵北境,便知陛下忧心的还是朝内。”邱茗淡然道,收起香盒,最近不打算拿出来了。 “不过是一分支部落,山贼之位,没什么可担心的,俊阳侯想起事没那么容易,久离神都,恐怕很多事他都掌控不了。”张楠也上步逼近,强行环过人肩膀,起手拨了邱茗耳侧的长发,细碎柔软的发丝玩弄指间,“这次出巡,听说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我伤的不轻,不怕吓到长史大人吗?”邱茗眉眼微垂,笑得勾人,“十二牌香纹起了两卦皆为不祥,外敌在明,小鬼在暗,羽林军兵权在手又不是没有先例,陛下,可得小心啊。” 第21章 “操心陛下,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热气伴着浓重的烟味吐在耳侧,呛得邱茗想咳嗽,张楠也突然压低声音。 “你和那个姓夏的羽林军,到底什么关系?” 第18章 邱茗心里咯噔一声,叹了口气,转眼付之一笑,“当年临渊寺差点害死我,下狱的时候又反咬我一口,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随军说你两共处一室,怎么?他的话比我这作长史的还好听?值得你听那么久?”张楠也眼神凶狠,在无第三人的时候又露出了狡黠阴狠的本性。 “不过是见我搭救朝臣不悦,怕我断人仕途,威胁我别和他们走太近,”一听到夏衍,邱茗的心跳得很快,可仍脸色未变,镇定道,“怀疑我和他有什么?张翊,你什么眼光,看错人了吧。” “我也不想那种人靠近你,不过,邱月落,你到底知不知道,再这样,有天你就会死在我手里。”张楠也的手摸向了身边人的领口,这人的一举一动都撩得他火大。 “而且,死无全尸。” 邱茗浑身一僵,一手刀劈过,断血刃差点划伤对方手背,反被张楠也一把揪住领口拉了过来。 “别忘了,行书院是谁提你进的,断血刃是谁教你的,”张楠也笑得让人不寒而栗,手中折扇挑衅般滑过邱茗的腰侧,流畅的线条挠得人心痒痒。 “羽林军有异心,故意说给我听这些,邱月落,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邱茗一口气堵在喉咙处,抵上了人尖锐的目光,“替陛下铲除异己是行书院本职,张翊,你我好歹共事一场,同殿为陛下分忧,不奇怪吧。” “陛下最怕大权旁落,心怀不轨之人最好的下场,就是埋进土里。”张楠也扬起嘴角,低头逼近邱茗的脸,沉声说。 “你也不例外。” “放心,”邱茗卸掉对方的手腕,冷笑道,“我比你,更想让他死。” 夏衍,必须死。 上京城宵禁,只有一寂静的院落中闪出些许光亮。 残存见底、将要融尽的蜡烛拖着一小团火苗,在眼前晃得人心烦。 邱茗伸着胳膊,氅衣披在身上,盯着那烛火好半天了。 “又在瞎想什么。”宋子期摸完脉,蹙眉摇头,“不是给你药了吗?你怎么吃的?” “忘了。”邱茗咳嗽了声,才反应过来对面有人,脸上满是疲惫。 朝堂风云难测,踏入其中成天只剩提心吊胆,算计久了,他本身都厌恶自己,只有躲在家里的时候,就着微弱的灯火方得片刻的喘息。 邱茗索性把身体缩成一团,任由宋子期说他的脉象有多不乐观。 不远处炉子上的药壶呲着热气,常安一定又煞费苦心地煎了好久。 “你再这么下去,我圣手的招牌就别要了!”宋子期骂骂咧咧地解开自己的腰包,抖出几颗怀婴滚到桌上,筷子头点了三粒划到人手边。 “再给你些,这玩意只能阵痛,不能治你的气喘,再不好好吃药,我可不管你了!” 说是这么说,邱茗刚回头,宋子期便麻利地给他把煎好的药倒入碗里,深色的药汁腾着白烟,一闻就叫人苦得捂鼻子。 “行啊,”邱茗笑意浅浅,端过碗一口气喝下,拧着眉头强咽了好几次,“别治我了,医好一个内卫,不会让你的名声好到哪去。” “你敢!我答应过师父不能让你死的,”宋子期撤过碗,检查邱茗有没有喝干净,撇嘴道,“总不让人省心,我可不想挨师父的板子。” 在宋子期的意识里,挨板子比给人收尸更严重,他把桌子上剩下的药都扒进袋中,抱怨说,上京气湿,不比兖州,每次上山采怀婴有多麻烦。 “不是想医好我吗,怎么不把那些也给我?”邱茗指着从袋子里一并倒出的一小包赤色药丸。 “这些?”宋子期捡了药丸举过目前,如同举着颗宝贝龙珠,煞有介事道,“这可是珍贵药品,俗称龙之子,龙眼,我好不容易找见的,提劲活血,你可不能吃啊,你吃只会咳得更厉害,肺都能给你咳出来。” “那你还采?”邱茗不然,抱膝枕着胳膊,模样乖巧了不少,“不怕我不小心吃了更严重?” “我的祖宗,”宋子期白眼翻得跟鱼肚一样,邱茗明知他会卖一些稀有药材去药铺,还专戳他脊梁骨,哀求道,“求您高抬贵手让我赚些银子吧,那点俸禄真不够塞牙缝,而且,我要是哪天把这药给你吃了,你让师父直接打死我吧。” 邱茗笑出了声,气没喘上来,沉沉咳嗽了两下,惹得宋子期更恼了,嚷嚷着以后要给他碗里下毒,免得他这个特殊病例败坏自己名声。 无奈,邱茗只得将白天太史令带的硫磺送了出去,宋子期才没把他家屋顶拆下来。 送走人的时候,茫茫夜色淹没大地,铺天盖地落下,厚重得让人窒息,上京城竟在如此夜里睡得如此安稳,丝毫没有察觉会有一怎么惊天动魄的计划扰乱京城的平静。 邱茗站在门口,凝视沉寂的夜色,方才的轻松瞬间荡然无存,在孤寂中,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紧张与麻木感爬满全身。 冷风刮过,手下门框冰凉,颤抖的手指深深抠入木头,仿佛要在上面留下印记。 隐在背后的手上,多了颗赤色药丸。 都准备好了。邱茗心里默想。 面前黝黑的道路没有尽头,深冬里蒙上层浅浅的雾气,真是,像极了地狱。 火光闪过,邱茗茫然抬手伸向黑暗,想要抓住什么,却只碰到稀疏的月色穿透指缝,冷得刺骨。 剩下手腕上的蝴蝶肆意展翅,诡异跳动的花纹在夜下更为显眼。 一声鸟啼乍然划过夜空,邱茗猛然回神,挽起胳膊,抱住早已分崩离析的躯体。 别想,不要想,都会过去的。 他不断提醒自己。 目光在一片萧瑟中终于平静,最后看了眼天空。 隔日早朝,御路石雕上盘旋于祥云中的凤凰,在一声玉碎声响后震了一震。 听着殿内太监刺耳的叫骂声震耳欲聋,邱茗隐在柱子后,下意识攥紧拳头。 “简直胡言乱语!给我轰出去!” 明殿正门口,两列侍卫阴着脸盯着地上之人,大太监拂尘挥下上去一脚给人踹出了数丈远。 “陛下!兵者乃国家之干城,兵心有动,国之将破啊!”太史令发冠散落,不顾衣衫不整,哐哐几响头磕在地砖上,“夜观天象,星斗未归其位,微臣不敢妄言啊!” “去去去,没瞧见陛下今日不舒服吗?”大太监兰花指抵在腰上,鼻孔出气,尖声道,“污蔑陛下亲卫,袁太史口气不小啊。” 又是一脚,廷棍架在人胳膊下,大太监佯装一脸心疼,俯身啧啧道:“兖州才出乱子,您就别给陛下添乱了,不然,小的也难保您性命啊,袁太史好容易得到太史局的位置,万万不能白瞎了。” 嬉笑的颜面难藏阵阵恶意,紧随其后一通撕心裂肺的哀求声,浑身是血的人被侍卫拎起双腿拖出了大门。 邱茗睫毛抖了抖,细算下时间,一声不响地走出宫门。 走在风里,他不自觉地拉紧氅衣,可怎么也抵挡不了在体内蔓延开来的寒冷。 没走几步,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太史令向来好借星象弹劾朝臣不忠,没想到这回吃了豹子胆,竟算到了羽林军头上。”夏衍身披黑色大氅,乌羽的领口落了雪,戕乌落在肩上。 邱茗朝身后瞥过,没正眼看人,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夏衍步态悠然轻而易举追上了人,摆开手,戕乌抱怨地呱叫两声,飞进了风里,“好多人看他碍眼,收拾了也好。” “行书院本不管这类事,是他自己沉不住气,我有什么办法。”邱茗拢起领口,打了个寒战,“拦我就为了问这些无聊的事?夏衍,你是闲的吗?” “我得问清楚啊。”夏衍搂上人的肩膀就笑,“万一副史大人哪天心情不悦,我跟着吃亏。” 自从兖州回来后,夏衍想方设法接近邱茗,可这位副史大人的行踪着实难以捉摸。 容风盯人上朝,被甩在市井,蹲人家家屋顶,被邱茗提剑上房子,差点打起来。 邱茗拿准了没主子的命令,容风不敢和他动手,没办法,夏衍只有亲自出马。 “别碰我……”邱茗不耐烦地挣脱,不想刚吃力身子跟着晃了两下,被一把扶住。 “你怎么了?”夏衍察觉对方脸色不对,苍白的面庞被强抹了层红晕,红得极其不自然,伸手摸了额头,不烫?皱起眉问:“你气喘犯了?这里离宫不远,我回去叫宋子期给你看看?” “不要!”邱茗断然拒绝,起身没站稳,一个趔趄扑到了人怀里,熟悉的冰寒让他心漏跳了一拍,赶紧双手用力推开,含混说,“老毛病,休息阵就好了……” 说完拖着身子独自走向街道,可没走两步便扶着墙喘起来。 第22章 他很不舒服,一口气堵在胸口,吸不上也吐不出,就这样憋得,眼前发昏,根本听不清追来的夏衍在说什么。 “你这样子能回去吗?”夏衍碰了下邱茗的肩膀,没想到对方身子一软,顺着墙壁直挺挺跪了下去,攥紧领口大口喘着气,胸腔起伏幅度明显,看上去呼吸异常困难。 见此情此景,夏衍啧了声,蹲下身,手臂环过膝弯,扶着背,大庭广众下就这么给人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邱茗一惊,推着人的胸膛反抗,可没力气,两拳下去软绵绵的。 “总不能把你扔大街上吧,”夏衍抱着人健步如飞,“你这样,旁人收拾起来麻烦,不如到我家去。” “又不是没扔过……”邱茗虚弱地撑开眼,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夏衍咽了口唾沫,想起当年在临渊寺,他把邱茗一把扔雨里的场景,瞧了眼怀中的人,冷得似雪,抱在怀里稍一使劲就暖化了,只能厚着脸皮道。 “是是是,我混蛋,我不是人,请副史大人恕罪。” “放我下来。” “你走得动道吗?”夏衍没半点给人拒绝的机会,黑色的氅衣将白色的人裹得严实,用力将闹腾的小猫困在怀里。 “老实点。” 第19章 神都东南角的帅府是开国太宗所赐,作为历代皇帝的亲卫的夏家,多出将帅,曾经也是门庭若市,无数少年英气的子弟操持剑法,比试武义。 可物是人非,如今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枯草丛生的院落寂寥无比。 比起表叔给的房子,夏衍更喜欢这里。 一脚踢开大门,容风警觉地从屋檐上落下,横过刀,立马收住,向人拱手。 “公子,”抬眼见邱茗半昏半醒地靠着夏衍,甚是疑惑,“您这是?” “公子,公子您可回来了。”一十五六岁的少年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见夏衍抱了个人,不由得愣了愣,眼神看向容风,容风默默摇了摇头。 “他不舒服,冉芷,去请个大夫。” “好……”冉芷表情复杂,皱着眉头探了邱茗好几眼。 邱茗也察觉到少年反应古怪,可他头晕又喘不上气,就这么自暴自弃地枕着夏衍脖颈,闭上眼,全当休息。 事与愿违,他终究是低估了龙眼的药性。 宋子期是对的,他吃这种药,是会要命的。 床帐下,邱茗痛苦蜷缩身体,如有千万根钢针刺穿胸口,他重重咳嗽着,大夫给灌了几次药都不管用。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紧蹙眉头摸了半天脉也没摸出名堂,焦急地头向夏衍回话,“这样不是办法,许是天寒,公子气喘发作得厉害,再吃不下药怕是会伤身啊。” 夏衍站在旁边干着急,好几次都想抢过碗自己上手,可刚坐下,床上人便把药全呕了出来。 “老夫去换种药试试,先快想办法给他止咳吧!” “尽快。”夏衍语气很糟糕,想了会,笨拙地学宋子期的动作给人顺了顺后背,效果显微,手下人依旧颤栗不止。 邱茗扒着床沿,额头豆大的冷汗渗出,整个胸腔麻木不堪,他用全力呼吸,可胸腔每一次起伏都让他的疼痛翻倍。 “药……”微缕的气息,声音小到听不见。 “什么?”夏衍紧皱眉头贴到人唇边。 “药,在外衣里……” 事到如今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再咳下去,真的会断气。 “有药不早说!你想死吗!”夏衍火冒三丈,恨不得给人从床上薅起来,撬开脑壳看看这人成天在想些什么,但怕拖起来就真没气了,低声骂了句去找药。 翻出外衣内侧,真的有几颗褐色的果子,夏衍抖了两颗在手掌上。 “怎么吃?要不要我弄碗水?”夏衍把药送到人嘴边。 不料趴在床头的人像见了救命仙丹,捉过他的手就舔,温热柔软的舌尖触碰手掌,舔得夏衍心底一痒。 可下一秒,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出所料地把果子吐了出来。 邱茗喘着气,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吃不下去,昏昏沉沉的趴在床头,发丝垂落脸庞。 忽然,有力的臂膀一把抱住肩膀将他捞起,邱茗无力地睁开眼,夏衍正环着他,让他靠在肩头。 “你干什么……”邱茗哑着嗓子讲不出话。 对方没说话,捡起剩下的果子放入口中,捏住他的下巴。 吻了上去。 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焦躁、炙热的快感在唇瓣相碰的那一瞬,如激流般贯彻全身。 邱茗蓦然睁大眼,抵上对方的胸膛想挣脱,被夏衍腾出手握住手腕,另一只手死死摁住后脑。 搅动的舌尖伴着药果的味道强行流入喉咙。 从强势的控制到徐徐放缓,吮吸着,竟有些温柔。 一吻很长。 当夏衍放开他的时候,邱茗伏在人胸口沉沉喘着气,手指嵌入对方衣缝。 若有若无的抚慰,被人环抱着,居然会无比安心。 一呼一吸间,胸腔的痛如团成的纸团一点点舒展。 他终于不咳嗽了。 “晚上宵禁,你这样走不到南坊,快睡吧,若明早没事了,我送你回去,宫里事务,差人替你告病吧。”夏衍给人塞回被窝。 邱茗脸通红,扯了被子蒙上,分不清是呼吸不畅憋的,还是刚才被亲的。 “别蒙头,想闷死自己吗?”夏衍不由分说把被子拉下来,邱茗哼了声,赌气地翻了个身。 夏衍坐在床头很久,中途老大夫来过一趟被他遣走了。 摇曳的烛光照着那张苍白的脸,如手中的一捧月光,不注意就会碎裂,悄然流走。他轻撩了人鬓边的头发,邱茗动了动,便收回手不敢造次,直到看见人呼吸均匀,才起身离开。 “公子,您怎么带他回来了?”夏衍刚关上房门就被堵住,冉芷一脸不解,蹙眉问,“他不是内卫吗?” “我知道。”夏衍毫不在意。 “上次他把您打得一身伤,我和容风都担心死了,您怎么还救他?”冉芷有些生气,旁边的容风拉住他,眼神拼命示意不要多嘴。 凤陵台案,夏衍被冤下狱打个半残,尽管当时邱茗阴差阳错把他捡了回去,也给他的伤做了处理,可当他浑身血跑回家的时候,还是把容风和冉芷吓了一大跳。 “他也救过我一次,我这算还他的。”夏衍拍打手掌,不知哪冒出来的想法,竟低头闻了闻。 如春日缤纷展艳的花草,淡淡的、略带甜腻的味道。 一闻令人恍神。 这位大名鼎鼎的行书院副史大人,冷若霜雪,不染纤尘,只有他亲手剥除过那副虚伪的皮囊,探过内里柔软、醉人的温热。 这人的冷漠与狠厉,温柔与脆弱。 全部,只有他见过。 夏衍小时候寄人篱下不受欢迎,长大了亲近没权没势的太子,便更不受欢迎了。 因此,他不在乎是曾经江州的许卿言,还是眼前行书院的邱茗,只要是这个人,什么都无所谓。 “公子,”容风担忧地看着他,“冉芷方才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和内卫走太近,恐怕对您的名声不利。” “名声?”夏衍扬了嘴角,摆了摆手,“容风,你跟我这么久,还不知道,名声什么的对我最不重要了,我,太子殿下,这么多年名声都没好到哪去。” “公子,您知道的,内卫不是普通的朝臣,他们的手段非常人能想象,精于算计,玩弄人心,您如此在意这个人,我怕,万一日后他负于您,或太子,甚至我朝,您该怎么办?” 夏衍抬眸,目光闪过一丝游离,容风曾是暗卫,自然知道内卫做的事有多见不得光。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无论是俊阳侯得势亦或是太子继承大统,皇帝一狠心将儿子和侄子杀得片甲不留令择储君,也不是没有可能,届时恐怕朝堂之上免不了一起腥风血雨,而他和邱茗无论什么选择都会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夏衍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起拳头,忽而对容风笑,“我信他,不会。” 至少,那个曾喊出“雁云军哥哥”的人,不会。 夜已深,夏衍打发容风去休息,回看了眼屋子,自己跑去了偏房。 帅府的面积大,有几间偏房不稀奇,只是平日少有人住,夏衍琢磨着糊弄一晚上完全不是问题。 床铺和他房间里差不多,月光静静照下,碎了一地波纹。 床上的人翻来覆去,抱被子、抓枕头,转了几转愣是睡不着。夏衍大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总感觉少了点什么,郁闷地摸了摸身边的床褥,冰凉的,冷凄凄的。 打更人的声音从街道巷尾若隐若现地飘来,风啪一声吹开窗户,又拖长了吱呀声缓缓合上。 夏衍猛地睁眼,心想,自己是不是没给人关窗户? 本就毫无睡意的人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抱了被子,做贼一样蹑手蹑脚跑到房前,摩拳擦掌磨蹭了半晌,才伸手指推门,抵开了一条缝。 第23章 月光普照,未曾有一丝风动。 床上人仍背对着身,姿势未变,看上去已经睡熟了。 关窗户的借口显然不好用。 夏大公子门口站了好一会,寻了千万条理由,终于想到这是自己家,才“心安理得”地进屋,蹭着人身子挤上了床,闻着幽人的芬芳,舒服地闭上双眼。 一夜好梦。 第二日,邱茗晕晕乎乎地睁眼,身体非常重,活动了下四肢才发现有什么东西压着自己。 轻侧身,熟悉的面庞蹭着他的脖颈,埋在他的发间。 夏衍的睡相很不老实,胳膊和腿都压在他肚子上。 邱茗烦躁地一脚踹过去,想把这人蹬远点。 万万没想到,他不轻不重的一脚,夏衍咚一声被踢下了床。 “嘶。”摔在地上的人疼醒了,神志不清地嚷嚷,“副史大人,我好歹照顾你一晚上,不说谢谢也就算了,大清早踢我干什么?我昨晚可什么都没做。” 邱茗一怔,纳闷地看向床下,只见夏衍姿势诡异的瘫在地上。 地上人晃了晃脖子甚是委屈,四肢完全不听使唤,“你那是什么药啊,吃了怎么还动不了了?” 邱茗也不明白,想了半天,估摸着可能是最晚夏衍喂他吃怀婴的时候,把果仁吞下去了。 宋子期说过,怀婴的果仁可能会麻痹全身,看来是真的。 于是,夏衍就变成了眼下躺地上抽筋的模样。 面对此番令人哭笑不得的场景,冷冷甩下一句。 “你瘫了。” 第20章 夏衍莫名其妙瘫痪的消息不胫而走,传什么的都有。 有说夏大哥夜擒毛贼负伤下不了床的,更有说夏公子是逢得良缘累坏了腰。 大部分都一副阴阳怪气看热闹的心态。 这下可头疼坏了颜纪桥,夏衍再怎么说也是羽林军副将,他大理寺卿有替朋友正名的义气,却因碍于职务总不能当面扇人嘴巴子,而且军中很多命令还得夏衍执行。 不出两日,羽林军巡城时迎来了调令。 “调守金陵门?现在吗?”颜纪桥对前来传话的太监颇为怀疑。 “子桓兄,衍哥的意思是,朱雀门防御不用这么多人,需要我们去巡后殿?” “不会,他再蠢也不会下这种命令。”颜纪桥咬牙,听冉芷说这两日夏衍起不了身,他迫于无奈才帮人照看着手下这群人。 “哎呀呀,少卿大人多虑了,”传话太监眯缝这眼,拐着腔调道,“这前段时间不是传,大内兵者不臣,夏将军这是忧心陛下为此事烦恼,特加强巡守以表忠心呢,您看,这腰牌都给小的了。” 这就更奇怪了,颜纪桥皱起眉,以他所知,夏衍绝不是那种摘腰牌托人转话的主儿,若是乌鸦送的信,他勉强还能信个只言片语。 “若非陛下命令,羽林军还是不动为好。”颜纪桥想先稳下态势,自己去和夏衍确认后再决定是否调兵。 可夏衍的手下坐不住,腰牌如军令,倘若不执行,事后问罪是要军法处置的。 众人低声交流后,方才发话的羽林军郎将陆勇带头出列,对颜纪桥说:“子桓兄,军令难违,不如,我先带一部分人过去,事后追责,弟兄们也好应付?” “都不知道这命令是不是他下的,你们羽林军皇帝亲卫,这宫墙之下,怎能随意走动。” 颜纪桥思来想去很久,都想不通夏衍为何会把腰牌给出去。 “放心,能拿出腰牌的,定是衍哥亲近之人,我们行军打仗的,就讲究个义字,不过是巡城到明殿后门,不会出什么岔子。” 颜纪桥想阻拦,奈何身边几十双眼睛盯着,加之他本属刑部,大理寺的职权根本无权指挥羽林军,明面上众人默认他和夏衍有私交,可真碰上事,众兵也不可能听他的,劝说无果,颜纪桥只得让路勇带了一列人走。 太监应完命令,向一众人作揖告退,踩着小碎步子一溜烟跑到假山石后,哈了几口冷气,轻喊,“副史大人?” 披风戴雪的人嗖一声落在太监身后,吓得太监连拍胸口喘粗气,忙向人行礼。 “副史大人,话帮您带到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走吧,”邱茗面无表情,收回腰牌,一块碎银抛入太监掌心,“你只是路过,没见过腰牌,也没见过我。” “谢副史大人赏!”太监像只啄米的母鸡,拍打自己的小嘴谄媚笑道,“这皇宫城大得很,小的风雪里迷了路,什么带话、腰牌,有人问起,皆是小的胡言乱语。” 说完,捧着碎银跑没了影。 手里的腰牌表面光滑,上好的犀牛角所制,雕口平整,错落有致,明显出自宫内巧匠。 邱茗盯着手中的腰牌出神,这是他那天晚上,从夏衍家顺出来的。 羽林军副将擅自调兵,这个罪名可轻不到哪去。 他莫名心头一紧,随手将腰牌投进了御花园的池塘中。 随着噗通一声脆响,池边人转身离开。 可走了两步,脚下发僵,邱茗木讷地回头看向池水,平静的水面波纹层层叠叠,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迈开步子。 可惜,两丈外,毅然决然的背影猝然转身,快步走到水池边,抱起笨重的衣衫蹚过水。 寒冬里,水面凉得刺痛,水下竟出奇的暖。 周围无人,御花园的水池不深,哗啦啦的水声四起,一圈一圈激起的水波冲刷着岸边的假山石。 不出一盅茶的功夫。 行书院的副史大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水里捞出了夏衍的腰牌。 等邱茗回到行书院的时候,已过晌午。 还未推门,大门嘭得重重弹开,侍卫涌出将他团团围住,齐刷刷亮出剑。 邱茗诧异,手指抽动拔了断血刃防备,不等他动手,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嘭一声扔到了他面前。 华师醉一脸灰土,眼含热泪,可怜巴巴地动了动嘴,“茗兄。” 邱茗忙蹲下身查看,只闻一通脚步声,李佩步履缓慢地向他走来。 “多日不见,副史大人别来无恙?” “什么事劳驾李大人肯屈尊造访行书院?”邱茗不喜欢李佩,虽然对方是刑部的人,但出了名的阴阳怪气,嘴里不讲人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很难对付。 “副史大人制香了得,先前做出江淩月让陛下叹为观止,不过呢,”李佩眉尾乱飞,提高了嗓音,“就算制禁忌之物也是陛下特许,但你私造另一种禁香,这罪,可就大了。” 李佩异常亢奋,说出行书院有罪的时候,语气难掩激动。 他受够了这群在皇帝耳边搬弄是非的小人,恨透了行书院不顾刑部经常下狱私审要犯。 “说我制禁香?”邱茗冷笑,无论是千秋雪还是寒霜露,没有特殊原料是不可能制成的,“我怎不知,自己还有这本事?” “副史大人不认是吧。”李佩笑得奸邪,大手一挥,“来人!” 一块香木摔在面前,邱茗闻着心头发颤。 赤红色的木块,质地细碎软如黏土。 “这是从你下属书阁里搜出来的,怎么解释?” 李佩说着,一刀扎在香木上,红褐色的液体流出,像在流血。 香木气味浑厚腥臭,不似普通的香,味道与普通的香木非常显眼。 邱茗瞬间沉下脸。 这确实是三大禁香之一。 千秋雪。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华师醉,华师醉一脸委屈,泛着泪花,“茗兄!我真不知道!他们闯进来就搜东西,我真不知道这香的来历。” “你当然知道,不过你家副史大人可清楚得很。”李佩笑说,“南宋制香第一人,此物定是出自他之手。” 邱茗是清楚,但这块千秋雪绝对不是他制的。要是想制千秋雪,可是要…… 他捡起香木,闻了闻,穆然眉头紧蹙。 这味道,不对。 “不说话了?副史大人?”李佩嘴角咧到了后耳根。 “把这次等货说是我做的,真是糟践我的名声。”邱茗将香木扔了回去。 方才他闻过后确认了,尽管这块千秋雪仿得十分有九分的神似,但是唯独缺了味最重要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旁人是怎么求也不会得到的。 李佩嘲弄的表情里闪过一丝阴郁,“能做禁香的,除了你还有谁?” 邱茗冷言回道:“略懂医理的人想配药香不是难事,你去把上京的香铺翻一遍试试,说不定能搜出一堆。” “等我刑部抽出人手,自然会去彻查此事,不过。”李佩目光森寒,抬手令侍卫拿出锁链,“在我们搜查的这段时间,还请副史大人在监狱里待一会。” 李佩扭曲的表情笑意更明显了。 “如何?副史大人?” 四方的监狱里,只有一小框窗格投下月光,阴冷的墙壁斑驳的脱落墙皮,湿臭的霉味熏得邱茗嗓子疼,索性找了堆干草,蜷缩在上面。 第24章 他双手被铐住,活动起来有点麻烦,便耷下双腕放在身侧。 监狱邱茗不是没来过,相反,他来过太多次,只是这次的身份略有不同而已。 闭上眼,今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刑部的人敢直接上行书院押人,肯定是受人指使,但是,为什么那群人会用千秋雪栽赃自己? 江淩月是陛下默许,剩下的千秋雪和寒霜露论制得难易程度,选择千秋雪看上去情理之中。 邱茗翻了个身,锁链声碰撞清脆,枯草堆斜出的刺膈得他难受。 那群人明显是冲他来的,虽说构陷内卫不新鲜,他也早做好和人斗个你死我活的准备,但今天的栽赃过于突然,是谁,什么目的,他都要静观其变。 睡一晚监狱不算什么。 灌木下,破庙中,邱茗从棺材里爬出来到被师父捡回去的那段时日,不像样的地方可没少睡。 窗外风呼啸,隔壁监牢的呻吟哭喊起此彼伏。 吱呀一声牢门被推开,一行人进入。 邱茗睡了一半被吵醒很是不悦。 揉了眼睛,来者看不清相貌,靠近他低声道:“副史大人受委屈了,卑职奉陛下口谕,请副史大人出狱。” “出狱?”邱茗立马清醒,从来人的官靴打量至上身,笑问:“陛下口谕为何不是大太监亲传,差使诸位羽林军前来,略有不妥吧。” “陛下指令,卑职不敢不从。”来着匆匆顺下眼。 邱茗不慌不忙起身,靠墙壁端坐,“本官就这么出去了,刑部问起,我该作何解释?” “副史大人放心,刑部尚书大人自会查清真相,证明私藏禁香并非大人所谓。” “你们怎么知道,我私藏禁香?”邱茗眉毛轻挑,含笑说,“那千秋雪就是我做的,怎样,陛下要杀了我吗?” 来者嘴唇一抖,邱茗全看在眼底,当即明白。 有诈。 他一试便听出来,这帮人说漏了嘴。 行书院不属六部,可职权不小,换而言之,他的官职其实在朝上说得上分量,他因为禁香下狱,消息这么快传了出去。 扬言放他的人改口为私藏而不是私制,也就是说,连栽赃之人都信他对千秋雪的判断。 可见,来的人和押他入狱的人,是一伙的。 听闻此言,来者脸色瞬间一黑,悄然向身后人摆手。 “动手。” 第21章 寒光乍现,面前四五个人拔剑齐劈下。 邱茗横了众人一眼,一把干草撩起砸上扑来人脸,剑影错乱。 “别让他跑了!” 邱茗动作极快,蹬墙一跃而起,瞬间锁链绞住一人的脖子,两手猝然发力,被勒的人挣扎着倒下,口吐白沫没了气。 锵一声锁链甩来,倒下人脖颈处赫然出现渗出血的勒痕。 “刺杀行书院的人,谁给你们的胆子。”邱茗直起身,月光洒在身上,素色衣衫在阴暗的牢房中翩然摆动,头发下遮着阴翳,唇边展露一抹冰冷的笑意,蹭了血。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地狱恶鬼是副怎样的嘴脸。 “咱们人多!怕他作甚!”带头的叫嚣道。 三人齐上,邱茗飞快扫视一圈,猫下身翻滚避开,几人配合剑法破绽甚少,剑端划过鼻尖,断了他几缕头发。 再回身,冰凉的刀刃蹭过脖子,他下意识抽动手指,却抽了个空。 才想起,入狱的时候,狱史的人卸了他的断血刃。 然而,如果仅把邱茗当成个会使暗器的内卫,可就太小看他了。 他上扬手臂,镣铐缠住对方剑身,猛地一蹲,剑柄骤然脱手,而后借力甩动锁链,剑在空中翻出花,斜刺而出,扎入后面人的喉咙。 旁边的人大怒,腰间拔出匕首向人腹部刺去,邱茗侧身闪避,那带头的眼神凶狠,高举剑直冲他的眉心,被逼到墙角的邱茗无路可退,看眼剑要刺到自己眼睛。 突然袭击者表情僵住,一口血喷出。 邱茗一愣,定睛看去,一把剑直穿那人胸口,剑带霜雪纹。 “大哥!”剩下的刺客慌了神,一阵冷光呼啸而过,牢中攒动的黑影纷纷倒下,被割断喉咙,一击毙命。 “你暗器使得不错,这剑法,是不是也该学学?”夏衍神色泰然进入牢房,扫了眼横躺在地上的尸体,对逼到角落的人赞赏有加,“可以啊,没武器干掉两个。” “再来三个都可以。”邱茗语气冰寒,顶了回去,“你来干什么!” “那晚咳那么厉害,我今日来看看你,有什么问题?”夏衍脚踩尸体抽出剑,搁袖上一抹,“顺我腰牌调羽林军,你动作倒是大得很。” 邱茗靠墙微喘气,他的身体不允许他久战。 想到那夜给自己下药差点出了乱子,处心积虑想坑死这个他再也不想见到的人,到头来反被人救了,真是难看。 “我以为你至少十天半个月起不来,”邱茗咳嗽了声,“看来是我错了,夏将军身子够硬,还有空来狱中管我的闲事。” “金陵门乃皇城后门,依先帝懿旨建明宫,由南至北设三内,进去易出去难,压兵金陵门则断退路,以兵力逼宫未尝不可,倘若陛下发现我的人在那里,副史大人,我这羽林军造反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邱茗双唇紧闭,目光瞥向旁处。 他确实是这么计划的,就算无确切证据,以皇帝的性格,即使不给夏衍定死罪,一旦计划成型,这皇宫内,夏衍定是待不下去的。 “别把自己抬那么高,羽林军不臣致陛下忧心,我不过是履行本职。” “撒谎。”提剑人逼近,邱茗手足无措地缩到墙角。 “行书院想下狱个羽林军太容易,副史大人为了接近我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夏衍收回霜悬剑,一手扳过他的脸。 热气打在脸侧。 “想留我家何必那么麻烦?你只要开口,我还能不答应?” “住口!” “你就,这么怕我?” “我没有。”邱茗声音打颤。 “怕到想把我赶出去?” “我。” 邱茗刚想反驳嘴唇骤然被堵上。 监下的阴湿,鼻息交揉,微缕的热气盖过了所有寒意。 “我不会告诉旁人你是谁,”夏衍亲着他的耳垂低吟,“月落,乖,别怕。” 邱茗耳畔嗡一声巨响。他呼吸急促,一抹红晕不可抑制地攀上脸颊。 他放过我? 这算什么? 在这充满猜忌、血雨腥风的皇宫里,这么多年,少有人这么同他说话。 如一束光穿透黑暗,再也无法压抑的情感顷刻间将邱茗吞噬,他无法忘怀这人的拥抱,爱抚,细语,还有无法摆脱的让他沉迷的气味。 都说制香人,一辈子只会对一种香味。 于邱茗而言,这种味道,是他最不喜欢的冰寒。 那是他的梦魇,是他的连接前世血淋淋的牵绊,更是他守着家人最后残温,是他唯一活下的慰藉。 他恨死了雪天,却又无时无刻期待着雪天。 夏衍等了许久怀里的人没出声,想是不是自己太过莽撞,吓到了人家,正打算再安慰几句,突然他听见墙后有响动。 “小心!” 夏衍一把将邱茗拉出,刹那间墙壁中一支利剑射出,扎入肩膀,鲜血渐出。 邱茗一惊,夺过夏衍的剑向墙缝刺去,一阵厚重的抵触感,墙对面发出闷响。 再抽回,剑刃带着血。 还有刺客? 正当邱茗思考时,夏衍顾不了那么多,抱住他的腰倾倒下身,两人趴在枯草堆中,捂住了他的嘴。 嗖嗖几声,背后墙上钉了数支箭。 许久,隔壁未有动静。 一串嘈杂的脚步声后,刺客应该是走了。 邱茗打开夏衍的手,不想,身上的人居然晃悠悠地滑倒了一遍,忙翻身查看。 那一箭射在偏向心脏的地方,不深,但伤口冒着黑血。 邱茗蘸血轻闻,味道酸涩刺鼻。 心下一抽。 这支箭,涂了蛇毒。 “夏衍,你醒醒!”邱茗拍着对方的脸,心中焦急万分。 可被打的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他拾起掉在一旁的匕首,在衣衫上擦了擦,打算把箭头拔出来。 恍然间,邱茗握着匕首突然愣住。 夏衍动不了了,眼下杀他最好的机会。 要杀了他吗? 手中的匕首在颤抖。 最初遇到夏衍时,邱茗只觉得这个人难缠,处处和自己作对,后来越是想甩越是陷得更深。 给他出阴招的人太多,他防都防不过来,只有夏衍是个例外。 强拆他的心防,以不容拒绝的姿态闯入,无论是无意靠近还是刻意为之,他都无法拒绝这个人。 直到对方喊出他本名的那一刻,他惊讶地察觉,隐姓埋名十年,居然无比怀念那个名字。 第25章 那个可以无所畏惧、站在阳光里的名字,一言一行全凭于心。 他万般想藏匿、舍弃的过往,是他不可割裂的一部分。 他曾以为自己没救了,可偏偏有这么一个人,认定了他,从始至终,一成未变。 邱茗高举的胳膊早已僵直,血液抽回心口,颤抖不停地手变得冰凉。 往日相处、儿时回忆涌入脑海,一朝朝,一幕幕,如春下日升的画卷,浓情的笔墨绘制的场景,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他紧咬牙,双手握住匕首,倾入浑身力刺下。 钪一声,鲜血四溅。 第22章 手心攥出了血, 滴在对方脸上。 匕首刺入夏衍脖子旁的地板,斩断了人的一缕头发。 邱茗伏在夏衍身上,沉重的呼吸声像极了啜泣, 又像极了叹息。 他终究是, 下不了手。 定神后,愤恨地骂了句自己是欠他的, 扶正了人的身子, 解开衣衫, 男子的臂膀格外结实,刀尖剜肉,手下人闷哼了一声。 和着血将箭头拔出, 但仅这种程度的剔除蛇毒是不够的。 蛇毒机体无法排出,分分钟可能毙命。 看着夏衍昏厥的脸, 邱茗深吸一口气,撩发别在耳后, 埋下头,黑血吸出,发丝如黑色的绸缎在胸膛上散开。血味腥苦, 就这样吐了十几口黑血后, 夏衍哎呦一声坐起身,晃了头,目光在邱茗身上巡视了一圈。 “没受伤吧。” 邱茗默默蹭去唇边的血, 嗯了声。 夏衍瞧见身旁人含血的模样,又摸了身上的箭伤, 笑问:“要杀了我?你下得去手?” “想多了。” “哎,还嘴硬,说两句好听话会死吗?” “闭嘴。”邱茗又板起了脸。 然而, 夏衍不惯着他,见对方手上有血,立刻扯了过来 见白皙的手掌中央扣出了数道口子,忍不住皱眉。 “怎么回事?” “不小心划的。”邱茗偏过脸。 夏衍无奈叹了声气,从衣服上撕了布条想给人往手掌上缠,可邱茗拼命往回躲,他怕把对方抓疼了,废了好一番劲儿才让人老实,边包嘴里依旧不饶人。 “监牢不干净,留口子容易感染,总这么伤自己,那位宋大夫得气死吧。” 邱茗不语,静静看着夏衍漫不经心的动作,心情无比复杂。 随着布条扯紧,打结时系在了手腕处,那里有邱茗的纹身。 夏衍的目光停住,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 邱茗很敏感,意识到蝴蝶纹身意味着内卫,就像奴隶被打上的烙印,一辈子洗不掉。 慌乱地欲将手抽回,却被夏衍按住胳膊。 “躲什么?” “别看。”他垂下头。 谁知,夏衍利索地结束包扎,撸起他的袖子,举着胳膊仔仔细细欣赏起来。 “你……”邱茗欲言又止。 夏衍的手很热,此刻攥着他的手腕,竟让他有些窘迫。 他在怕。 与其说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是他的皮囊,不如说是他害怕被人窥探内心的伪装。 夏衍捧宝贝似的看了半天,乐道,“挺好看的,比姓张的那大棱蛾子强多了。” 蜜官金翼使,花賊玉腰奴[1]。 蝴蝶纹身是皇帝贴身内卫的标志。这样的纹身邱茗有,张楠也也有,二者并无差异。 邱茗听着好笑,心道,纹身而已,哪有好看与不好看之分?简直张口说瞎话,有这样的嘴,外面肯定没少哄骗小姑娘。 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微弯了嘴角。 那一瞬间,阴森的牢狱中月色荡漾,沉默的两人都猜出了对方的心思。 夏衍握着对方的手,冰凉的手几乎被他焐热。 面前人长发垂落,略显脏的素衣,一双镣铐铐着纤细的手腕,却不被这肮脏的监狱浸染分毫。眼底的流光回转,褪去了阴狠,取而代之的是如水般的柔和,像元宵那晚的淮淩水,河岸灯。 心底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再一次肯定。 这位副史大人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恍然之时,夏衍手挠头,嘴里吞吞吐吐挤出了几个字,“月落,我……” “谁敢造次!胆敢闯天狱劫囚!”狱史跺着步子狂奔入牢房,咣一声砸得木栅栏巨响。 狱中两人被突入袭来的造访者打断,邱茗忙缩回手偏去脸,夏衍则愣了两秒停在原地,面对一脸惊讶的狱史,才想起房间里刚发生了什么。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刺客的尸体,夏衍负伤靠在墙上,邱茗不知为何跪坐在一边背着脸。 “副史大人?夏将军?”狱史脸上大写的疑惑,他见过劫狱的,见过要死要活自尽的,可眼下是什么情况? 夏衍机灵,当场摆起了副将的架势,率先出声,“天狱里进刺客,你眼睛怎么长的?要是出人命,信不信我上报陛下,许你纵容乱党?” 狱史听罢嘭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将军赎罪!来者身着羽林军官服,又有圣上口谕,小的不敢不放人啊!” “何事如此惊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部的闻声赶到,尚书和侍郎两人见牢中一片人仰马翻的场景,愣出了神。 刑部尚书指着一屋子尸体蹙眉问:“副史大人,这些是什么人?夏将军你在这里做什么?” “曲大人,”邱茗作揖回道,“在下有罪之人本不该对案情妄加揣测,可说出来这些人不信,无端挑衅甚至出刀威胁,在下以为置之不理即可,但夏将军气性大,看不过对方,便随手收拾了。” “哎?”夏衍欲出言辩解,可瞥见了邱茗的眼神,扫兴地嗯了声应下。 他在狱卒面前怎么摆架子都不为过,可来的是刑部的人,说是刺客所谓势必会牵出案中案。如果说夏衍狱中杀死刺客,但何人证明来者是刺客?又有何人证明来者对邱茗有威胁? 显然,都不能。 反而消息传出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说羽林军目无章法,狱中杀人,视人命如草芥。 因此,邱茗明面上摆他一道,实则给他免去麻烦。 伏在地上的狱史神情异常紧张,若真牵扯出刺客,他定难逃干系。 旁边的刑部侍郎较年轻,闻言盯了两人一会,没说什么。 反观,刑部尚书左侧鬓角挂了枯草枝,夹着两缕银丝抖了几抖,本人没看见一样,捋胡须苦思冥想了一阵,恍然大悟道:“哦哦,原来是宵小之徒生事,唉,禁香案刑部都不敢妄下结论,哪里轮得到他们说三道四,真的该杀!还是夏将军英明神武,让这些人闭嘴,本官还怕是天狱遭了刺客,若是真的,我们刑部的颜面可往哪摆啊。” 听刑部尚书如此给台阶下,那狱史也重重松了口气。 “曲大人说的是!”狱史刚捡了条小命,欢喜得很,忙向人,“以后弟兄们可清醒着呢,哎,曲大人,您头上落草了,小的给您摘下来,狱中怎么会有干草,这帮干活的真是欠打!” 夏衍被狱史那副溜须拍马的做作样恶心的不行,仰天花板比划着要自戳双目,邱茗反而镇定得多。 刑部尚书曲士良,先帝永德十九年的进士,时常一副和事佬的做派,天大的事,只要不掉脑袋,绝不过问,加之他年纪轻轻就生白发,更有慈祥之相,众人皆调侃,刑部尚书不过而立之年却有不惑之貌,肚子里肯定能撑船,不愧是陛下亲提的人才。 随着头上枯草被摘下,满朝堂大名鼎鼎的尚书大人笑得格外尴尬,招呼属下一起离开。 隔日刑部于殿中提审行书院禁香案,邱茗镇定的跪在殿中央,刚才进屋时没看见,在抬眼,颜纪桥居然站在殿侧,满脸藏不住的厌恶与嫌弃,硬生生让邱茗在想辩解词之前,认真思索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少卿大人。 刑部尚书哆哆嗦嗦地念完关于禁香案的指控,担心地看着邱茗,“千秋雪制法配方非一般人能获得,不是本官多嘴,可论这制香的技法,邱大人,您还知道有旁人能胜过您吗?” “邱某本一届俗家弟子,香法之道仅从般若大师那里窥得皮毛,不敢以此自居,”邱茗泰然道,“只听闻十多年前,江州有位少公子,乃制香奇才,传闻江陵月、千秋雪皆出自他手,可惜少公子英年早逝,现已无从追问。” “邱大人,就算您这么说,我们总不能去问死人吧,那香总不会自己跑出来,”刑部尚书抖着手里的卷宗道,“宫内确实出现了千秋雪,若是有人刻意为之,定会造成朝野上下大乱,您制香材具一应俱全,宫内异动,真的一点不知情?” “不知。”邱茗答得坚决,“闻香者以味道为重,禁香制法流落民间,有心之人以香味药效倒推配方也是常有的事。” “可之前那江淩月。” “江陵月确实出自副史大人之手,但千秋雪是否与大人有关,还需调查。”刑部侍郎插话,戏谑的眼神。 第26章 一行人未有结果,就听见殿外骚动。 “哎呦,提审我们副史大人,这么大的排场,怎么没人喊本公公?”做作的声音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大太监轻挽拂尘缓步走入,挂着一如既往的假笑,眯起眼扫过在场的人。 刑部尚书忙从椅子上逃下来,侍郎更是毕恭毕敬道:“李公公,您怎么来了?” 皇帝大太监李辅,满头白发,光洁的脸不长一点胡须,之前侍奉先帝,后又被女帝留在身边,如此,朝堂内外,连高高在上的六部尚书都得给老人家面子。 只见李公公挑眉轻笑,挤出满脸褶子,“曲大人向来格尽职守,陛下心里都记着,如此重视此案,应当加奖。” 站在一旁的颜纪桥哼了声,李公公识趣地补充道,“自然大理寺也有份。” 可少卿大人貌似不买他的帐。 刑部尚书缓步探上前,小声说:“李公公,本官也不想这么审副史大人,可大理寺走遍了西市,未查获此类香物且也未寻到相关人,无法证明有第二人能制得此禁香,恐怕……” “唉,什么禁不禁的,说到底不就是块木头吗?”李公公笑得灿烂,侧头低声回,“曲大人何必较真,他只是藏了,又不是用了,这宫中未见受此香蛊害之人,何谈罪过呢?” 邱茗跪着脑中飞快思索,他猜的没错,女帝果然会插手此事。 内卫是皇帝的人,行书院牵涉的案子,皇帝不可能放任不理。 那头刑部尚书听完太监的话幡然醒悟,再行大礼,振振有词说陛下英明,李公公高仰公鸡一样脖子,笑得灿烂,转向颜纪桥,“颜少卿的意思呢?” 颜纪桥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邱茗没开口,甩了脑袋道:“大理寺查证,近期,副史大人未曾有过制香的举动,宫外搜寻,贩售禁香的铺子均已查封,但未找到千秋雪。” 年轻的侍郎趁机帮腔,“与颜少卿谈过,确未发现可疑之处,像曲大人多虑了。” “如此,倒也不完全是副史大人的过错,”李公公笑着提高了音量,“既然无证据表明是副史大人所做,这私藏禁香的罪名,尚且缓一缓吧,免得传到陛下耳朵里不高兴。” 刑部众人应下,颜纪桥显然答得口不对心。 李公公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嗓子道,“不过副史大人,香物虽不出自你手,但毕竟是从行书院搜出来的,你也有过失,陛下仁慈,令你停职思过一月,副史大人以为如何?” “谢陛下宽厚,罪臣谨遵圣命。” 皇帝的意思已是很明白了,行书院的人再不是,刑部和大理寺是说不上话的,不过皇帝不至于不给六部面子停职思过,这对邱茗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如此他还有时间查究竟是谁造的千秋雪。 走出殿门,邱茗还有一事想不明白,突然被身后人喊住。 颜纪桥气势汹汹走上前,表情比审讯的时候还吓人,张口就道。 “你对夏衍,到底什么心思?” [1]出自温庭筠《蜂蝶》 第23章 邱茗一愣。 颜纪桥心一横, 彻底豁出去了,早已不管对方是行书院副史还是天王老子,有些事情他一定得问个清楚。 自夏衍从天狱放出来, 眼睛就挂邱茗身上了。颜纪桥一开始莫名其妙, 众所周知,大宋行书院美男如云, 难不成这人进趟牢被打出癔症了? 直到见了这位传说中的副史大人, 如今下狱了还一副清风朗月的俊容, 心里忍不住暗骂。 活该夏衍鬼迷心窍,这人是真他娘的好看。 清嗓子道:“他捅了天大的娄子我可以装瞎,但是, 你若再敢伤他,大理寺不会像之前那样坐视不管。” “少卿大人是在威胁我?”邱茗轻扬唇角, 从容道,“方才殿上多谢少卿大人解围, 应是我先道谢才对,大理寺得出这样的结论,怕是令尚书大人很是为难吧。” “大理寺向来秉公执法, 从不善加莫须有的罪名。”颜纪桥不喜欢奉承, 皱起的眉头从未下去过,就像要把闺女卖入青楼的老妈子,“夏衍是我兄弟, 我见不得他被小人使绊子,你伤他如何,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想看到有下次。” 面对人的喋喋不休,邱茗只得叹气, “以他的功夫,我可伤不了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帮人不会明着出手,”颜纪桥愤恨地说,低声补了句,“尽拿阴招损人。” “夏将军有太子庇佑,不会有事的。” “少拿太子殿下说事,”颜纪桥最痛恨行书院的人什么破事都扯上太子,气得炸毛,“夏衍想找你,我拦不住,不过,你要是揣了别的心思利用他,邱茗,我不会放过你。” 对行书院副史直呼其名,连颜纪桥自己都没想到,涨红脸收了声,拔腿要走。 邱茗听着青年赤裸裸的威胁,竟未感到丝毫厌恶,他甚至认为,颜纪桥是个可交之人,夏衍有这样的朋友何等幸运。 徐徐寒风里,他轻声喊住了大步离开的人。 “少卿大人误会了,”邱茗笑得温和,“我于他,不会有别的心思。” 三月春寒来得早,梅花早谢了,桃树枝头抽出了新芽,滴着露水,娇嫩欲滴,邱茗轻轻拨弄枝头,沾了一手水。 身后常安在院子跑来跑去,忙活个不停,大声吆喝指挥伙计搬移物品,嘱咐着别摔了他家少君的宝贝香具。 “才过完年就打算把家搬空?你是去赴任还是去逃难啊?”宋子期坐在石椅上,替自己倒满一杯茶,瞧着自己那小徒弟一双小腿转得飞快,惬意道,“淮州虽离上京不远,但来回都是折腾,你请哪里不好非去那里?” “随口向陛下提起的,没想到会准允,淮州地是远了点,正好去散心,现在朝堂的情况,我再在神都待下去,恐怕又有人要坐不住了。”邱茗走到石桌边,给人换了茶叶。 “不止吧,淮州下边就是江州,你说你回江州寻故土,我倒觉得有几分可信,”宋子期一杯饮下,“大人你就别诓我了,陛下闹头风,昨晚太医署忙了一宿,脑子没你的好使。” 举起杯子,称赞他的新换的茶不错。 “太医署有异样吗?” “没,”宋子期晃荡手里的茶杯道,“你给的千秋雪的配料,虽然部分是中药材,但太医署药材管控严格,出入记录没查出什么。” “他们不会把账做在明面上,太容易留下破绽,”邱茗浅尝了口手中茶,有些苦,这个结果在他意料之中,幽幽道,“盘踞朝中的那群人,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眼下看来,不止栽赃那么简单,若我不离开上京,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话出口,心中疑虑一闪而过,矛头对准自己,难道和十年前的旧事有关? 下意识攥紧茶杯。 宋子期喊来常安给了口茶,让小徒弟歇会,对邱茗道:“这种事急不得,你这回悠着点啊,我可忙着呢,没空天天捞你。” 一转身,小常安顺走了他的茶点,嘴角沾着饼渣,见人就跑,宋子期站起身大骂小孩却不追上去。 院内难得一片祥和的景象。 邱茗笑了笑,往茶壶里滴了几滴刚折下枝叶上的露水,目光落在茶杯里,浅绿的茶水泛着浅浅的波纹,一小片碎叶飘荡其中,“连尘,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我爹曾给上京写过信。” 宋子期回座位点了点头,“你说,那些信有些奇怪,送的时间不对,寄的人也不对,哎,会不会是当时兵荒马乱,你爹根本没送出去?” “不会,”邱茗闭上眼,“当时我爹出城带了亲卫,如果是其他官兵,未尊命令可以理解,但我爹的亲卫,他们不会。” 邱茗记得父亲出城的那天,一身御甲头也没回地慷慨赴义,也带走了他的先生蒲系,和两名随侍,都是从小同他玩闹的人,他就看着那些人消失在风雪里,再也没回来。 “若不是寄信人,我怀疑,问题出在寄信的途中,当年唐报未送达上京,反而是信件交到了费大人手上,可能是唐报在中途被拦,导致上京得不到消息,我爹困守江州自然收不到回复。” 想到父亲在冰天雪地里苦苦支持守卫,如万箭穿心,邱茗攥紧了拳头。 宋子期倒了茶递过去,沉声问:“所以你觉得,那拦截唐报的人,可能在淮州?” “是。” 邱茗望向新抽芽的枝头,光秃秃的,无花瓣点缀,桃树还是和冬日里的一样。 冬天快要过了,可那股寒意未曾从他身上退散。 先前因禁香案,皇帝令他停职一月,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借口为皇帝分忧以示赎罪,主动前往淮州巡查,督促当地官员办理未解悬案。 然而,淮州地大,而且事情已过了十年之久,他此番前去,未必能找到有用线索,尽管这样他还是铁了心要赌一把。 见人拧起眉毛自己和自己较起劲来,桌对面的宋子期蹦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想那么多不怕头疼吗?你不是说了,去那儿只是散心,我可记得,淮州青楼乃大宋一绝,神都公子哥每年都花大价钱请来那里的歌女弹唱助兴,可惜了,当时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是年纪小,我早和师兄他们潇洒快活去了,勾栏听曲岂不美哉。” 第27章 “没正经。”邱茗冷脸撤走了刚换好的新茶。 对方当即服软,“喂喂,我开玩笑的,你那么较真做什么。” 邱茗不理人,独自向里屋走,他还有东西要收拾。 宋子期追上他,勾住肩膀赔罪,忽而话锋一转,“我说你,都到淮州了,也是时候去看看师父吧,他老人家可没少惦记你。” 被勾人身子明显僵住。 宋子期又道:“你们是发生过不愉快,但是吧,师兄弟都知道,你不是有心气师父的,这快五年了,你也该和他说清楚了。” “不了吧,”邱茗脸上荡着淡淡笑意,有几分苦涩,“你忘了吗?我是被赶出来的,菩提寺清净,还是没我这样的弟子比较好。” “哎你?” “行书院名声在外,若是被传出般若大师的子弟是内卫,他老人家怕是也不好受吧。” “唉,好端端又说这个。”宋子期无奈摆手,“罢了罢了,我成天瞎操心,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鸟雀飞过,马车压过积水潭,溜了点泥泞,树杈下,常安已打点好了行装,抱着衣物看向后方,然而邱茗未上车架。 “少君?不走吗?” “等人。”邱茗算了时辰,看来某人是迟到了。 一声戕乌啼叫,吓得少年手中衣物差点掉落。 邱茗无奈闭了下眼,夏衍的手已经搂上了腰。 “等我呢?看来今日副史大人心情不错。” “陛下命你随护,我不等你就是抗旨。”邱茗没直接摆开对方的手,抬脚径直走向马车,让身后人搂了个寂寞。 夏衍纠缠他已有一段时日了。 过年时容风送来信,说帅府没人陪,邀请邱大人前去一聚,请了两三趟,均没声。 最后夏衍直接登府踹门,可惜,人没抗走,反被小常安咬了一口,好好的年过得鸡飞狗跳的,如果宋子期有幸在场,恐怕会以强抢民男报官,他和夏衍都得丢人。 诚然,颜纪桥的话邱茗不是没有听。 相反,他听得格外认真,行书院和羽林军有交集,内阁攀附兵权,传到圣上耳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乎,尽管动情的心思淹没了心,但理性占据高地之后,邱茗对夏衍又变回了不冷不热的态度。 常安不喜欢夏衍,挥着小拳头威胁:“不许欺负我家少君!不然,有你好看!” “欺负不了他,让他舒服倒是可以,”夏衍大手摁住少年的头,支在离自己一胳膊的位置,由着少年乱抡王八拳,笑说,“别打了,你家少君见不到我,会难过的。” “胡说!少君才不喜欢你!”常安气得脸像包子。 “夏衍,你给小孩乱讲什么?”邱茗黑着脸把常安拉了过来,手上断血刃足足夹了四片,“你若是不想去,自己去给陛下请辞。” “我可没说不想去,”没了少年阻挡,夏衍迈步上前,稍伸手就能将人揽过来,低声道,“真以为陛下命我做随护?副史大人前段日子可是在刑部弄出了不小的动静,私藏禁香,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眼下大人急于调任,陛下,这是不放心啊。” “你监视我?那可麻烦你多费神了,想要名利白银,皇宫里那些金银富贵你是无福消受的,夏衍,强扭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滋味,”邱茗四把刀片抵在夏衍腹部,随时能割出血,笑说,“回来想给陛下禀报什么?我心怀不轨,坑害太子?还是干脆说我是反贼?” “我可舍不得,”夏衍含笑俯下身,在人耳畔犯起了混账,“金银富贵我不稀罕,我要的,是王族富贵都一木难求的江淩月。” 邱茗屏住呼吸,手下能摸到对方的心跳,耳根有些热。 那人继续道。 “我要定你了,副史大人。” 第24章 指间的刀未打出手。 奇怪, 面对眼前人,再无肆意撩拨的谄媚,阴冷在邱茗脸上凝固, 对方靠得这样近, 也并未执意将人推开。 片刻间,料峭春寒里生出了一缕温热, 他居然不知该如何拒绝, 直到里院的人冲出来打破平静。 “呦!这不是夏大公子吗?”宋子期笑容满面地迎上, 塞给站在后面愣出神的常安一大包袱药,说要放到车上,搭上邱茗就对人笑。 “前些日子说病了, 床都下不来,我看这不是挺好的吗?” “承蒙宋大夫关心, 不是什么大事,我没残, 下床走路还是可以的。”把面前人拉出去了数米,夏衍对造访者有些不爽。 “这趟出门估计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他身子脆, 路上颠簸难保出什么事, 我得先给他看诊,免得磕半路上,麻烦夏大公子回避一下。” 如此正儿八经的央求夏衍自然不会不答应, 蔫蔫地离开,甚是不甘。 “哼, 小小羽林军,看他能神气多久,”宋子期差点给人晃散架, “放心,你就是力气上吃点亏,其他的,咱不怕他!” “你在说什么?”这人的话邱茗又听不懂了。 宋子期一副被人哄骗的样子,撇嘴道:“别装了,其他人不知详情,你宋大夫可是行家。” 严肃地凑到人耳边,压低了声,“你上次不是跑他家去了吗?然后他第二天就下不来床了,我掐指一算,肯定是你干的,可以的兄弟,咱大丈夫不吃眼前亏,总算扳回来一局。” 说话人眉飞色舞,握紧拳头,如打了胜仗般一脸骄傲与欣慰。 “给你捎了点补药,按时辰喝,记住别太过,你没那小子精神好,不然早晚气血两亏。” 马车对面,夏衍的两个侍从赶到,和常安打了个不声不响的照面,一行人眼见要启程了。 乌鸦扑打翅膀狂叫,在邱茗无尽的沉默下,宋子期情理之中,喜提对方直冲脸的一拳头。 马车行了三天,已进入淮州境内,不出一日就能到达淮州首府,琅祎。 天子脚下的淮州,少了京城灰色压抑的肃穆,多了江南地域的柔美,长街小巷,青瓦斜房,晚冬春初,稍回温的空气让街头巷尾的树枝翻了零星绿意。 步态娇柔的女子手挽花篮,瞧见赶马车英姿焕发的青年,含眉羞红了脸。 夏衍潇洒一笑,露出半颗虎牙,高扬起马鞭,还未抽下,后脑啪一声被砸得生疼。 一颗核桃咕噜噜地滚到脚边。 “别东张西望!”常安掀着车帘,对赶车人甚是不满。 “公子又没做别的,你打他干什么?”坐在外边的冉芷也不高兴了,伸手想看看他家公子脑壳有没有被打出血。 “他就是欠打!”常安鼻孔出气。 冉芷刚想顶两句,容风及时出现将二人隔开,免得两闹腾的小家伙又打起来。 夏衍似乎不在意,反而兴奋地回头扫了眼,车里人正支着头,悠闲地翻看一本书,垂下的睫毛修长,墨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扶在颈侧,若他上去强行把那本书撤走,便可得到一副美人车内春睡图。 邱茗没抬头,指上沾了核桃碎,漫不经心道:“夏将军南下时日不多,自然看什么都新鲜,淮州花期未到,可江南春色比北方养眼,就怕到时候夏将军别被乱花晃了神,连路都认不清了。” “可不是什么花都能入我的眼,”夏衍一笑,“有朵想养的花,养了好些时日,就是不肯应我,让小爷甚是为难啊,你有什么办法吗?副史大人。” 这话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邱茗瞪了赶车人一眼,手下又一页纸翻过。 伴着容风的叹息声,又一颗核桃飞来,被夏衍反手稳稳接住。 一路上,几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没消停过,容风经常一手拎一个人才勉强防止常安和冉芷由斗嘴升级成斗殴。 小孩子打架不是事,但那两主子打起来情况就大不一样。 尤其是在客栈分房的时候,这天也不例外。 “你们三个一家,少君把大房间都给你们了,还挤我们房干什么?”常安拦在夏衍身前,阻止人进门。 “那床板太短,我腿长,不够睡,你们小孩住一间去。”夏衍明明能一手把小孩扔出去,为了君子颜面,还是心平气和地同常安讲了很久的“道理”。 “你不是好人!我得保护少君的安全!”常安四仰八叉和蜘蛛似得,就差在门框上结网了。 “等你提得动剑再说。”夏衍不轻不重地揪起常安的后衣领,拎鸡仔似得给小孩“请”到了隔壁。 顺便对绷着脸容风,笑容满面地交代道:“别打起来。” 夜已深,很不幸,夏衍折回屋时,卧房内的人并没给好脸色,他凑到床前便被冷语拍到了脸上。 “要么睡地上,要么滚出去。” “不就多看了眼小姑娘吗?这么记仇?”夏衍寻了一圈没地方歇,坐桌子离太远,干脆一屁股赖在地上,地板吱吱响,忍不住啧声,“你好歹奉命调任,怎么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没有?” “我的俸禄只够住这里,”邱茗刚洗了澡,只批了外衫,亵衣半解,两条修长的腿翘起,下巴朝窗外一点,“最近的驿馆三十里外,不想住的话,马留下,自己走过去,我要歇息了,恕不奉陪。” 第28章 “这里离琅祎还有段距离,外面月黑风高的,你就不怕我在山林里出意外?”夏衍声音悠然,若地上有酒,这人能当场喝起来,“羽林军最低也是朝廷三品官,我死在京外,对你可没好处。” “放心,你死不了,”邱茗一脚踩上对方的肩膀,“我行书院都不敢找你的麻烦,还有何人如此大的胆子?” “狼子野心之人,朝野上比比皆是,”夏衍咧嘴,摸了人光滑的脚踝,“说不定哪天,他们就看我不顺眼了。” “看你不顺眼,何必暗里和你过不去?夏将军一向自诩清高,把你打成落水狗,给满朝人围观,岂不更痛快。”邱茗被摸的心慌,被触碰的皮肤发烫,用力踹过去,被大手控住,坐在地上的人纹丝不动。 “大内禁军好歹是皇帝亲卫,打了禁军,就等于打了皇帝的脸,除非是陛下的默许,不然,他们不敢。”夏衍捉住人不放。 “陛下的心思,你就别猜了,我有时候都摸不透。” “你就如此信她?” 邱茗抬眼,说话人语气平和,手上力度越发轻柔。 “陛下她老人家生性多疑,放权行书院不过是对各党朝臣心有疑虑,都是暂时的,无论她眼下如何信你,月落,你记住,能护你后半生的,只有我。” “你?”邱茗不屑道,“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一路上被跟了多少次,心底没数吗?现在和我谈后生安稳?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夏衍轻笑,“是,我现在对你的许诺确实听上去靠不住,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人不是来找我的。” 邱茗的眼底寒光闪过,对方不安分的手伸向小腿,他浑身一抽,却被人拽了回去,偏头亲了脚背。 门外脚步声嘈杂,夏衍眼中笑意份外明显。 “他们想找的,是你啊,副史大人。” “官府搜人!!把门打开!!” “快!听到没有!” 官兵大喝声震得小客栈天花板上灰尘抖落。 老板惊慌失措地跪地求饶,哀求哭出了声,“官人!我们做小本买卖的,万般不敢私藏贼寇,请大人明鉴啊!” 为首的凶神恶煞,大刀逼人,“有两男的,上京在逃要犯,老子奉官府之命拿人!不从,小心吃板子!” 说罢一脚踹开房门就开始搜,隔壁房中尖叫怒骂声此起彼伏。 “来人!给我一间间搜!” “是!” 踹门声一步步逼近。 邱茗第一个想到的是常安。 他掀衣服裹上身,探向窗户,想直接翻过去找人,刚推了条缝,被夏衍揽腰抱了回来。 “他们有箭,别犯傻。” “常安在隔壁。”邱茗语气焦急。 “不用担心,要打起来,容风那小子能抵十个。” 咣当又一声巨响,搜人的官兵已查到了旁边屋子,下一间就是他们。 这下出去是不可能了,客栈本就不大,出去和人打一架正好合了那些人的意。邱茗知道自己得罪了京中权贵,但没想到来头这么大,揪着他不放,一路从北追到南。 他这次的身份顶多算个督查使,况且行书院那边还在停职中,没有任何权利指挥调动人马,对方以官府命令抓人,定是有备而来,无论来的是谁,目的如何,他都不能随便动手,确实是抓了最好的时机。 正想着,咣咣一通砸门声锤得木门要碎掉,官兵粗着嗓子大喊:“开门!” “怎么办?”邱茗看向夏衍。 夏衍没吭声,一下子拦腰抱起人,径直压到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两人上身,放任邱茗光着条腿垂在床下。 “你疯了!”邱茗大惊,被压得喘不上气,紧贴对方炙热的胸膛,他又一次清晰地听见了对方噗通的心跳声。 夏衍将他摁在怀里,手紧紧护后脑,悄然道。 “别出声。” 第25章 咣当一声, 官兵破门而入,被眼前场景惊得虎躯一震。 “官爷,小的办事呢, 您怎么说进来就进来啊?”夏衍粗着嗓子, 听上去有够犯贱,说着掐了身下人的腰, 掐出了丝呻吟。 为首的眉毛拧得像蜈蚣, 后面的好事之徒吹起了口哨, 趁火打劫道:“小娘子声儿不错啊,露个脸给本官瞧瞧。” “爷,贱内其貌不扬, 实在拿不出手,怕家里婆娘撒泼才跑出来, 您大人有大量,放小人一马吧。”夏衍强作镇定, 他还未想到后手,琢磨着大不了杀出去算了,自己加容风清几个小喽啰还是够的。 但与此同时, 他也清楚, 身下这个“贱内”可不想把事情闹大。 正想着,忽然背脊一紧。 低头看去,身下人冰凉的手缓缓解开他的衣襟, 婆娑着深入衣内,灵巧地缩下身, 咧了嘴角,薄唇点上肌肤,而后恶狠狠啃了上去。 细碎的触感从锁骨到胸膛, 明目张胆地挑衅着上位者本就躁动的底线。 夏衍瞬间睁大了眼,一句话咽了好几次唾沫,“官爷,这样怕是不妥吧……小的让诸位看笑话,这日后怎么见人?” 此话一出,身下人咬得更狠了,险些给夏衍肋骨上撕下块肉来。 “小兄弟不识抬举啊?小娘子腿看得甚好,脸还能差?起开!”好事的走上前,笑得猥琐。 夏衍深吸一口气,一胳膊下去给人摁回床上,忍痛摸向腰边长剑。 “你丫的别犯贱!”为首的突然一刀背给人掀翻在地,“老子是来擒要犯的!没空给你找乐子!!” 被打人痛得求饶,“哥!我不是故意的!” “惯得你无法无天了!再不好好当差,老子把你交给刺史大人,看你剩几条狗命!” 一通拳打脚踢的臭骂,来的几人终于退了出去。 嘭一声房门合上,屋刹那归于平静。 夏衍猛地架起邱茗的胳膊将人彻底拖到床上,扣了双腕举过头顶,空出的手疯狂撕去衣衫,言语间发狠。 “怎么,好玩吗?你玩够了没?啊?还想怎么玩?” “其貌不扬?夏将军抬爱啊,”床上那只狐狸扬了眼角,毫不留情面,又一口啃在锁骨上,再次投身入怀,抓挠扯下对方的外衫,“不是喜欢演吗?来啊,有本事演完……” 唇齿间炽热的气息交汇,那只手探入最深最隐蔽的区域,两人呼吸急促,暴风雨在隐忍后彻底爆发,席卷着欲望与张狂不可遏制地吞没彼此。 “月落,你到底,在想什么……”轻扶的人在身下细碎的颤抖着,夏衍肆意闻寻对方每一寸皮肤的味道,无法自拔,“你来淮州究竟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查你爹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帐下无言,回应他的只有逐渐激烈的喘息,无奈伸出手,将紧攥床单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握入手掌,所有的疑问与不解,淹没在微颤栗的嘴唇下。 “你到底,想不想要我……” 邱茗深埋着脸在胳膊中,没有回答。 自始至终,没有回答。 淮州微湿的气息再次勾起记忆。 过往,前尘,猜忌,背叛,所有的一切都令他焦躁不安。 只有蜷缩在床上,任凭求取已久的情欲将自己吞噬,揉碎了晚冬的寒意,尽拥入怀。 躲在暗处的那群人,究竟是谁? 白日的琅祎城车马喧嚣,来往的行人忍不住侧目看向面容姣好却透着憔悴的青年。 “少君,您没事吧?是不是最晚没休息好?”常安见邱茗满面倦容,有些不放心。 “昨晚有人闹腾,不碍事。”邱茗咳嗽了声,吓得少年问要不要拿药,被夏衍拎了回来。 “那群官兵瞎找人,吵得不行,他今晚多睡会就没事了,”夏衍开口就胡诌,一席屁话讲得大言不惭,礼貌地请开小孩,亲自扶了上去,笑容灿烂,“不知副史大人今日作何安排?怎不先去刺史府?这个时辰跑来青楼喝酒,不怕身体不适?” “喝酒还看时辰?”邱茗腰疼得不行,笑嫣嫣地倾身靠上。 看得后面两人目瞪口呆,容风抽了嘴角,懊恼地甩了甩头,快步上前捂住两小孩的眼睛,闭眼,没法看。 邱茗语气幽幽,“淮州一绝,你不想看看?” 几人面前,四层高的楼阁拔地而起,四角飞檐,廊亭雕栋,不难想象其沉浸在夜色下的鼓舞生平青玉耀辉。 鎏金秀丽的字体写着“见月阁”的牌匾高挂,围栏旁,打扮艳丽的女子勾栏倾身,挥着粉嫩手帕向他们招手。 常安哪见过这场景,瞬间小脸通红。 夏衍瞥见皱起眉,颇为不解,“你多大了?还没进过这里?” “别以为都和你一样。”邱茗呛了句,挣脱紧搂肩膀的手,俯下身,给少年手里塞了几颗碎银,“一个时辰后,到刺史府门口等我。” “好……”常安答得很是不情愿,可他家少君的话不能违背,只能回瞪夏衍一眼。 “是了,自己去买糖吃,别乱花钱。”夏衍大人不记小人过,摸遍了全身口袋,爽快地给了常安两铜板。 第29章 “我不想跟着他。”冉芷闹起了脾气,拽了夏衍的衣角。显然,他更想和夏衍待在一起。 常安不甘示弱,叫嚷道:“我也不想你们跟着,你睡相太难看!还有你,天天木头脸,无聊死了!” 话音未落,容风阴着脸早撸起袖子,熟练地“掐住”两少年的后脖颈,一股脑塞进马车,翻身上马,挥鞭驾车离去。 见月阁内的装饰比外面看上去更加富丽堂皇,手画的仙鹤牡丹屏风错落叠放,女子花钿点眉,花咬红唇,娇粉、鹅黄、丹红色萝裙交织出现,晃得人睁不开眼。 进屋,落座,老鸨见有两位年轻英俊的公子造访,厚重的颜值粉底难掩双颊堆叠的褶皱,笑得格外开朗,尖声尖语说了一箩筐好听话,忙扭腰离开,号称要唤见月阁最标志的姑娘前来伺候二位。 宴厅已聚集了几波宾客,琵琶声如碎玉掉落,嘈嘈声起,磬音绕梁,舞台上水袖起落舞姿翩然的曼妙女子,宾客们忍不住举杯,叫好声连连。 夏衍端着老鸨殷勤送上的红褐色茶水,浅尝了口咋舌问,“这什么茶,味道好涩。” “将篱茶,琅祎名品,你没喝过?”邱茗皱了鼻子,桌上的小香炉里面的东西让他闻得不舒服,遂一筷子烟灰下去,将燃烧的木炭按灭。 “这是南方的茶树,北方比较少见,也不易养活。” 夏衍很是挂不住,闷了一口说:“行军条件艰苦,没空尝宫内的高级货。” “看出来了,”邱茗探了茶水面,犹豫了一阵,轻抿了口,顿时放下心来,是熟悉的味道 于是弯了眉眼,回敬一杯道,“愿意用这些贿赂你的人,想必都被你打出门了。” “不,我会让他们门都进不了”夏衍笑说,环视周围醉生梦死的宾客们,茶盏在手里转了三转,“你来这种地方,不会只为了讨口茶喝吧。” “当然。” 六角的台上,身段曼妙的舞女媚眼勾人,五彩绸缎抛向台下,旁桌落座的男子早已按耐不住,扑上前去抓,舞女侧腰转身,薄纱笼罩下,笑颜如花。 邱茗一杯茶慢慢饮下,苦涩的茶水在舌尖回甘,眼前烛灯点燃,莺歌燕舞的场景恍如隔世,勾栏院特制的迷香撩人心弦。 他侧目探下身,着手轻碰夏衍的茶杯,趁机在人耳边低声问:“淮州亡者曲,你听过多少。” 夏衍瞳孔微震。 即使远离淮州的人,也不可能没听过,那件震惊朝野的悬案。 淮州以舞曲名扬天下,五年前,不知名的歌女思念情郎,夜不能寐,于烛光青影下,狐身一人眺望窗外,以相依的神鸟谱曲编词。 由此,一首《凤求凰》横空出世,声调悠扬,韵味婉转,幽幽怨怨,凄凄切切,很快成为江淮一带广为传唱的名曲。 可是,很快凡是弹唱过《凤求凰》的歌女接连被割喉而死,坊间传闻,是因歌女的情郎早已在战死边关,才阴魂不散,听到情人弹唱的歌谣便前来索命。 而最后一名死者,死状尤为凄惨,被发现时,僵硬的四肢怀抱琵琶,喉咙处穿了大洞,张着嘴,仿佛正在吟唱歌谣,左手摁弦的品位正是那曲《凤求凰》的尾音,可最后一扫终是没有落下。 自此之后,《凤求凰》便成了被诅咒的亡者曲。 弹唱者,必死。 “奉陛下谕旨,督查淮州旧案,”邱茗眼中冰寒流露,“这里,就是发现最后那名死者的地方。” 昨晚的柔情一时很容易让人忘却他内卫的身份,夏衍诧异之余也忘记了停在嘴边的茶杯。 只见眼前人温柔一笑,目光探向台上。 “就在那里。” 舞台上,三两舞女翻飞的舞裙转成一朵朵艳丽、妖异的鲜花,御花园春日的群芳艳舞也不过如此,轻盈的步子跳跃翻旋,如梦如幻。 在她们载歌载舞,轻点踏过的脚下。 那里。 曾死过人。 第26章 “好!再来一个!” 旁桌人高举酒杯, 东倒西歪地站起身,双颊通红,俨然一副醉态, 一步三晃扑向台前。吓得老鸨一脸赔笑小扇拦住醉汉劝阻。 随着琴弦声沉下, 台上的舞女们集体欠身,眼见要离去。 忽然间, 一击重响砸在台边, 舞女们停步。 夏衍下意识提刀, 被邱茗在桌下压了回去。 半个拳头大的银锭给木头桌腿砸了个不大不小的坑。 “今日见月阁本人做主,岂能让诸位扫兴?” 说话人身裹花袄,跟个粉粽子似得, 一席竹扇装模作样显摆,摇得格外做作。 老鸨眼见, 一声娇里娇气的语调赶快迎上,“哎呦, 周大人,您这可就见外了,姑娘们备了好酒好菜等着您嘞。” 边说边不忘将地上的银锭拾起, 裙摆小心翼翼擦拭一番后揣入怀中, 艳红的胭脂扬得飞起,“岳阳弹的场子巡一天,今儿晚也有, 不如大人稍作休息,等姑娘、乐师们换过一轮, 我们再继续?” “钱都掏了,你们还有推脱的道理?”粉粽子不可一世地挑衅道,“我可是淮州刺史, 我包的场子,说话还不算数吗?” 果然是他。 邱茗端茶送到嘴边,默默瞟了一眼。 淮州刺史周成余,曾任漳县县令,刺史之位坐得不久。传言此人昏庸无度,没想到真的会在大白天带手下人明目张胆逛青楼。 “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夏衍快人快语,那股逞英雄的气又上来了。 “别闹,我们潜进来就是为了调查他,”邱茗沉声说,手下死拽身旁人的腰带,若不是如此,这会子某人已翻过桌一拳揍到刺史大人脸上了,“当年见月阁死的歌女,最后见的人就是周成余,淮州城大部分官员对这出过人命的地方能避则避,他却频频造访,甚至布了眼线,肯定心里有鬼,你现在揍他就是打草惊蛇。” 夏衍暗骂,一脸鄙夷地闷了口茶,晃了杯子,索然无味。 “想喝酒,自己去买。”邱茗不声不响地蹦了句。 夏衍喜出望外,“你来点不。” 举茶人冷言,“我不喝酒。” 这倒新鲜,堂堂行书院副史居然是个滴酒不沾的主儿,夏衍挤眉向人身上凑,竖起两指头往人面前晃。 “你不会喝不了吧,老实交代,是三杯倒?还是两杯倒?” “再废话就别喝。” “别啊,”夏衍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立马认怂,“出来这么些天,小爷还没尝到当地佳酿,算是亏大了。” 到青楼岂有只喝茶的道理,夏衍欣然招起手,奈何老鸨忙着招呼大人物,无奈只能自己去外边的柜台要,正好挑一挑当地特品,看看有没有比得过神都的忘今醉。 打发走了人,邱茗将茶撇在一旁,那老鸨叠了三层烟熏眼影的眼珠子一转,已经遮扇子凑到淮州刺史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大人何必执于一时,我再喊其他姑娘来,您看可以吧,再说了,她们晚上不也得服侍老大人您嘛,现在也好让姑娘们梳妆准备着呀” “老子今天就要听了,上面的一个也别想走,不然有你们好看。” 老鸨额头冒虚汗,踌躇一阵精致半老的面容强颜欢笑,露出难色,“哎呀,您也知道,先前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如今淮州肯抚琴弹琵琶人的不多,那些个乐师大多是赶场子的,我也留不住他们啊。” 粉粽子听闻眯起眼,“要乐师是吧,我这儿有。” 说罢,扇子指了身边的低着头的年轻人,朝台上一挥,命令道。 “锦怀,你去。” 那年轻人青竹对襟大袖,衬得骨架瘦弱,一股子书生气,缓缓抬起头,蹙着眉,眼中难掩怨怼,低声说:“刺史大人,在下略感不适,拨弦弹奏怕难成佳音,白白浪费了姑娘们的舞姿,也不能使在座诸位尽兴,还请大人准许我择日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周成余酒杯敲在桌上,冷笑着掏出一颗碎银,啪一声仍在地上。 众人骤然安静,纷纷侧目看向年轻人。 “书锦怀,你以为中个举人就敢到本刺史面前耀武扬威了?我的命令敢不从?区区四品官,谁借你的胆子?” 书锦怀抿起嘴,扶在双膝上的手渐渐攥紧成拳。 “嫌少啊。”周成余轻蔑道,哼笑一声,又一颗银子甩出。 “够不够,去给我弹。” 给青楼女子伴奏扶琴,连无名无姓的居士皆视作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何况一州在位官员,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何等难堪。 旁桌吃酒人跑到周成余身边,嬉皮笑脸地打起圆场,“哎呀呀,锦怀号称淮州五贤,以琴技出彩,都说似梅韵覆雪,小的来淮州这么久还从未听到过呀,今日不知书大人可否赏个脸,让大家开开眼界?” “是啊,锦怀兄,择日不如撞日,给大家养养眼,没什么不妥的。” “滚一边去!” 第30章 周成余拉下脸一扇子给人撩在一边,言语变成了威胁。 “书锦怀,别给脸不要脸,本刺史在此,今日,你弹还是不弹。” 一声过后,歌舞环绕的见月阁死一般的沉寂,其余人都放下酒杯,停下筷。 窝在桌角的人微弓其了身,隔了两桌距离,邱茗能看清楚他整个人在抖。 “不弹是吧,”周成余目光阴森,竟丧心病狂地一筷子戳在桌上,长叹一声。 “那你手也别要了。” 眼看真要拔剑,邱茗攥紧茶杯正要砸过去,突然一声脆响穿透耳膜,酒盏在周成余鼻下炸开了花。 “只不过弹一曲的事,刺史大人何必动怒。”夏衍高拎酒壶一脚踏在了桌子上。 围观人群大惊失色。桌中央的周成余更是吓得面色骤白,瘫在了椅子上,大声呵斥。 “你什么人!” “天子脚下,岂能容你如此放肆,”夏衍不看他,腰间霜悬剑冷光森森,令周遭人胆寒,“告诉你,小爷可是。” “是个喝多了能上房揭瓦、难伺候的蠢货。” 邱茗怒气冲冲走上前,横了桌上人一眼,“给我下来。” 他有意支开人,就是为了防止夏衍火气蹿上头和淮州刺史起正面冲突,没想到还是失算了。万般布局赶不上这人追屁股后面砸场子。 “你们什么人,胆敢在我的场子撒野!”周成余怒目圆睁,周围配陪坐的人也上杆子叫骂。 “知不知道得罪谁了?给你们押下狱看还老不老实。” 一片嘈杂声中,只有书锦怀疑惑地打量二人,忽而目光落在邱茗身上,一丝惊异闪过后定住。 可邱茗没在意,踹了桌腿,桌上人才愤愤不平跳下,备好的酒肉乱作一片,耐淮州刺史多大的脸也挂不住了。 “他喝多了会胡言乱语,请刺史大人赎罪,饶他这一次吧,这顿饭钱在下出就是。”邱茗行礼道。 “就凭你?”周成余挑了眉毛,“和她们跳个舞倒可以。” “公子生得好,我们大人是在抬举您嘞。”众人哄堂大笑。 “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夏衍手攥剑,后槽牙硌得直响。 “跳舞在下不会,有一味香倒是可给诸位解闷。”邱茗手里像拉着只吠犬,恨不得直接给人脖上栓个狗链,如此来一拽就老实了。 说着,摆上了方才被自己按灭了的铜制香炉。 青楼宴宾客摆香本不新鲜,可基本上是掺有杂质的底品,更有甚者直接用上了迷情香。 邱茗天生鼻子灵,闻惯了好香,这类货熏得他非常不舒服。 众人围观上前,神情由轻蔑逐渐僵硬到最终愣出了神,几位年长之人甚至长大了嘴不敢出声。 阴沉的芬芳,掺着些许苦味,一闻生厌,二品浅疑,三尝竟回味无穷。 像秋分落幕时,更像沙场兵刃血。 清苦,回甘,萧瑟凄厉。 “天啊,这难道是东夷奇木铁楠?”有人惊叫出了声。 桌旁三两个愣头青虽知闻上去是好香,但不识品种,满脸疑惑问:“铁楠是什么?很贵吗?” “贵?有钱都买不到!连圣上驾到,想闻此香都得等个把月,何况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年长者胡须战栗,伏在桌上宝贝般地端详铜炉中那一小块香木,“有生之年能闻一次,三生有幸啊。” 周成余是个粗人,见人人惊异默叹,忍不住凑上桌吸了两口,皱纹问。 “真有这么贵?” “是啊刺史大人!”年长者道,“您听说过千秋雪吗,虽是朝廷禁香,但传言此香味苦,能解百毒,配制千秋雪其中一味正是要用到这铁楠木。” 周成余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桌对面,邱茗镇定地拉回炉子,铲了白色的香灰将香木盖住,不一会就熄了。 “只留得一点边角料,刺史大人若是闻得舒服,便送你了。” 听者皆恭贺周刺史获得一件稀释珍宝,道贺声连连,只有书锦怀脸色越来越疑惑,最后变成了焦虑,死死盯着邱茗移不开眼。 在众人恭维的声音里,淮州刺史收得心安理得,出门前还故装大度。 “饭钱就免了,管好你的手下。” 见人离开邱茗才松了口气。若是在青楼亮出身份,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该躲的躲,该藏得藏,到时候案子根本没法查。 “迟早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夏衍对一行人的背影比划,被一胳膊肘怼到腹部。 “你害我赔了大价钱,皇帝亲遣御史光顾青楼,传出去不嫌丢人吗?” “不好意思,当时没顾那么多,要不,今晚给你赔罪?”夏衍趴人身上就开始犯混。 “找死……” 两人打情骂俏还没结束,后面一微弱的声音传来,惊得邱茗一手推过去差点给人推地上。 书锦怀小心翼翼走上前,深鞠躬对邱茗道。 “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27章 “你认识他?”夏衍一个趔趄弹回, “是不是你亲戚?” “别胡说。”邱茗冷脸。 他注意到,在酒席间书锦怀总有意无意盯着自己,让他有些不舒服。 然而, 是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他不记得有和名人雅士存在过交集,也不记得自己认识名叫书锦怀的人。 可能是意识到行为过于冒失, 书锦怀忙后撤一步作揖。 “在下失言, 只是公子长得太像在下一位故人, 一时冲动,错认了,还情公子不要介意。” “怎会, 大人思人心切,若有几分相似便是在下荣幸, ” 邱茗也向人躬身,“久仰大人盛名, 还请允许在下尊称一声先生。” “先生?”书锦怀眼底一瞬恍然,很快笑道,“不过是古琴上略有琢磨, 嘈嘈杂音而已, 只够闲时取乐,登不了大雅之堂。” “先生切勿自谦,”邱茗道, “淮州五贤所作曲谱、诗词,在上京的侯爵公子可都求破了头, 先生那曲《落梅思》被编排成舞,在宫内演奏,当今圣上对此称赞有加, 想来,先生的才名怎会是虚的。” “不必理会那群人,”夏衍递出一壶酒,“《落梅思》我听过,京城街头巷尾传唱甚广,先生不愧琴贤名号,相交一场就算见过,来,小爷请你。” “闲散之人只会起无所谓的名号,只是传唱如此广倒是误解了曲中的意思。”书锦怀叹言,不知为何生出一丝伤感,本想谢绝好意,可招架不住对方直接塞在手里,只有道谢。 而后恭敬道:“难道二位是从上京来的?在下实在失礼,还未问过二位公子姓名。” 两人还未开口,身后叫喊声响起。 “你磨蹭什么!还不快滚过来!”周成余大骂,跟着旁人开始指指点点。 书锦怀无奈回应,只得作别后匆匆离去。 望着人远去的背影,邱茗心里隐隐不安。 “你记得他吗?” “不记得。”邱茗沉默了会,忽然意识到这个突然的问题过于走进内心了,随即习惯性竖起了防备。 “即使是朝廷地方官,传出去的名声也不过是江湖人士,我可不认识这样一群人。” “啧,你怎么就不会坦率一点?”夏衍无可奈何,倾下身,只能听见彼此说话的声音。 “江州旧事,你不必防着我,当年出事的时候,我虽在京中,但那群人传来的话我是不信的,江州刺史参与逆党谋反,他们没见过你爹,哪来的脸说出这种话。” 邱茗定在原地,心头揪起,早春的寒意直逼而来,指尖止不住发颤。 江州旧事,他连宋子期都未曾提起过详情,更准确地说,他不知该怎么提。 单凭一句仅靠模糊记忆的证言,能信服多少人? 朝中形势变化仅在瞬息间,有时候邱茗自己都会犹豫,父亲是不是真的不曾参与过造反,毕竟,江州城外的事,他从未亲眼见到。更有时,他会担心,父亲是不是有不好开口的事瞒着他,毕竟十年前的邱茗只是个小孩,党争站位,家中大人断不会和一涉世未深的孩童谈论一二。 邱茗记得自己醒来的那一天,黑暗狭小的四壁,腐臭的气息包裹。 惊恐之余,他踏步徒手扒开破碎的棺椁,混着残肢皮肉,拖泥带血爬出乱葬岗。 雪落江陵,跪坐于此,苍茫天地间再无一丝生气。 仰望长空皓月三万里夜色,血影斑驳,俯瞰孤风蒲苇八千尺荒丘,枯草丛生。 守着不能被称作坟的地方足足三日才起身离开,大雪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下山就听闻父亲谋反失败畏罪自戕,首级被悬在江州城外数日。 江陵那场雪下得太久,曾经的一切痕迹被雪掩盖地无影无踪。 再想追寻,也不知从何谈起了。 夏衍等了会见人没反应,摆手道,“算了,不想说,我不逼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来找我,小爷有的是时间。” 说罢,没事人似的手指旋着酒坛往外走,没几步忽而回过身,抛来一样东西。 第31章 邱茗接住,才回过神看去,精巧的酥油纸包,里面包着什么。 闻味道,好像是糕点? “进城的时候,见你盯着这玩意许久,正巧这里也有卖,顺手买了。” 邱茗一愣,摊开来,纸包里是切得码放整齐的桂花糕,米白软糯的糕体上点了几颗桂花的花碎,闻着浓郁,清雅。 “是这个吧?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夏衍很是得意。 “一般吧。”邱茗嘴角流出一抹浅得不能再浅得笑意,整整齐齐包好收在手里,回忆在眼前浮现。 曾几何时,有山林溪水,有菩提寺门口爬满青苔的长街。 桂花糕啊。 以前还能和师父说上话的时候,他经常吃。 淮州刺史府外,侍从已请过好几回了,结果说主子没回来,一定要在外面等,给打发了回去。 静坐在马车上的少年掏出一包又一包药,细细数过。 “师父说,按顺序放好,少君吃起来方便些,”常安一颗一颗药拨下,数得认真,“两颗怀婴加一钱麦冬,两钱麻黄,一日一次,啊,差点把枇杷膏忘了。” 马车不远,冉芷垫脚张望。 “别看了,他们会回来的。”常安将两颗怀婴拨回布袋,宋子期交代过了,没咳嗽的话,这药可以不吃。 “公子好酒,万一喝多了,我不放心。” “有我家少君在,你家公子没机会酒后闹事。” “胡说!公子才不会闹事!我是担心他的身子!” 容风才得空去树上躺会,树下两少年又拌起嘴来,嗖一声飞下书,正准备上去让两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闭嘴,忽然被人拍了肩膀。 “公子,您回来了。” 见主子回来了,两少年格外欣喜。 “少君~我买了点药材,师父说,吃这些能让您舒服点,我听话,没乱花钱。”常安兔子一样蹦到邱茗面前抱住他的腰撒娇。 冉芷则扶上夏衍的胳膊,满眼担心,“公子,今日没喝多吧,可有不舒服?” “你公子是那种人吗?”夏衍手一挥,“说过多少次了,小爷不是娇花,风一吹就少片叶子,不必事事伺候。” “可是……”冉芷手心里空落落的,神情有几分落寞。 邱茗看在眼里没吭声,揉了常安的发顶,好容易将小孩哄进屋,小孩才肯撒开手。 恭候巡查御史已有近两个时辰了,横躺在公堂椅上的淮州刺史早已失了耐心,一杯茶砸地上骂道:“他一带名巡查,连官职都没有,怎敢如此怠慢,拖沓整整一日!亏本官大晚上还要费神接见。” “大人!话不能乱讲啊,”小厮大惊失色,边收拾茶杯碎片边劝道,“御前派来的人,您这么说被人听去,咱这帽子可就保不住了!” 周成余鼻子一歪,挺着肚子大放厥词,“朝廷的人又怎样?实话跟你讲,本官朝堂上也有人,还怕小小巡查御史不成?别说御史,那行书院长史来了,本官膝盖都不会抖一下!” 嘭一声寒光乍现,一把长剑擦着周成余的下巴死死钉在桌上,吓得他滑跪落地,差点尿裤子,若再偏一寸,鼻子可保不住了。 “刺史大人这话讲得好威风,”夏衍进屋就笑,“如此大志,只怕那朝中人也保不住您吧?” 一见到人,周成余惊得大张了嘴,连滚带爬扑在地上叩首,这还没完。 另一人凝脂色直裰?,衣间印染飘花流水,轻盈的步子走来步步生寒,看得周成余惊恐万分。 邱茗垂眸含笑,“若行书院长史造访府邸,可受不住您如此大礼。” 周成余僵在地上,像只大□□。 邱茗咳嗽了声,正言说:“淮州京畿之地,近年来民怨齐沸令陛下挂心,行书院副史邱茗,代陛下寻访淮州,彻查税收、督办旧案,还请淮州刺史周成余周大人全力配合。” 一手亮出金黄色的谕旨。 周成余愣了半晌才回领旨,四肢跟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一点,还是后面的小厮软着双腿跑上前将谕旨接下。 “大人想必未见过长史大人吧,”邱茗眼底冰冷,“告诉你,见到了也不会双膝发颤,依张大人的作风,会连你的膝盖一同削下来,我呢,比张大人仁慈,按行书院的规矩,只需大人双腿双臂连同双眼舌根奉上,如何?” “你不让人活了?”夏衍斜刺出来,煽风点火道,“没舌头怎么说话,难得的机会,得让陛下听听,这位周大人让御前副史跳舞,陛下若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二人立在周成余面前,邱茗话不多,但动根手指即可打去天狱,夏衍无权,笑得声最响,但打定主意不给人留活路。 一冷一热,如凶神恶煞,黑白无常路过高低得给这两位磕一个。 是杀是剐,夏衍胳膊肘搭上邱茗的肩膀坏笑。 “副史大人,您的意思呢?” 第28章 周成余脸色煞白, 连带小厮齐刷刷脑袋往地上砸,“副史大人!卑职眼拙,白天在见月阁, 不识副史大人身份才失言冒犯, 绝不是有心的!望副史大人恕罪啊!” “议论到行书院头上,周大人的心看来是宽得很, ”邱茗缓步走过, “身为一州之长, 不报税收,不探民情,在青楼贪杯享乐, 这传到陛下耳里,她老人家会作何感想?” “大人明鉴啊!本官在淮州十余年, 这每年的税收必定如实上报,绝不隐瞒!本官也时常走访问候百姓, 也会分发米食钱粮,大人不信我立马叫人来!把账簿、州录给您过目!”转头冲小厮吼,“快把账目拿来给大人过目!快!” “是、是。”小厮拔腿就跑。 夏衍高坐桌案, 手指抹下一道灰痕, “刺史大人何必操劳,淮州历年税收皆由户部过目,想来陛下应该是清楚的。” 周成余冷汗直冒, 根本不敢抬头。 邱茗:“淮州是京城重地,想来少不了大人辛苦操劳, 只有一桩旧案沉积已久,当时案发振动京师,五年来毫无进展, 前些日子一对老夫妇告御状告到了刑部尚书曲大人手上,陛下担心,才派在下前来督办。” 周成余神色紧张,颤巍巍抬眼,“大人说的是亡者曲案?” “周大人有什么线索吗?” “当时凶手行踪不定,刺史府多次派人没擒到,眼下这都五年了,哪里还有线索。”周成余手指扣地,眼神似有闪避。 “是你手底下人太废物,还是你故意放跑了?”夏衍蹲桌子上耍起剑花,懒洋洋道,“听说连续死了六七人,那首曲子什么来头?一唱就没命。” 邱茗:“亡者索命,周大人也信鬼神之说?” “怎么可能!” 周成余蜷地上一副可怜样,好一会才叹气说:“副史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了,那案子没传闻那么玄乎,不过是死了几个唱曲儿的风尘女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人您知道,鸾启四年陛下下令禁止地方官员大士兼并土地,我为了惩处那帮孙子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管情场纠葛的事?” 这话不假。 女帝登基前为拉拢军心并伺机监视反对党派,曾下放权力给地方,但久而久之,那些力量吞地养兵,自成一派,最后酿成沛王秧州造反的祸端。由此,在女帝登基后便想通过削地的办法扼制地方势力增长[1]。 邱茗知道周成余所言非虚,毕竟当年反土地兼并,淮州是执行最彻底的一个,陛下为此大悦,特封了蜀地绸缎,赐帝都那兰提花,他记得和师父下山寻香料的时候,香囊中放那兰提花是淮州富贵人家千金小姐的最爱。 遂言道:“周大人说的是,只是御状已传到陛下手里,陛下向来看重民意,若无妥当处理,事后追问到大人头上,怕是也不好交代吧。” 周成余憋了半天,左思右想才勉强开口,“副史大人若想知案件细节,还是问卑职的司马吧,他任职最久,兴许知道点什么。” “喂,身为淮州父母官一问三不知,让我们去找司马参军是何道理?”夏衍不饶人,欲再次举剑威胁,邱茗默默朝他摇了摇头。 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随即打发走了人 周成余走的时候嘟囔着副史大人在淮州食宿全包,至于那块铁楠,随时可以收回。 送出去岂有收回的道理,邱茗没应,反倒是夏衍狠狠薅了把羊毛,不仅把铁楠木夸成了圣上赠的绝世珍宝,还狮子大开口要了刺史府藏了十多年的好酒。 等一行人大包小包在偏处宅邸安顿下来,已经子时了。 邱茗婉拒了淮州刺邀住府内的提议,选了处离刺史府最远的地方,如此行动自由,周成余想监视他也不方便。 常安和冉芷两小孩早困得眼皮子打架,由容风带屋睡觉去了。 而另一间房内,却有人睡不着。 桌上燃着一小盏灯火,邱茗手里捏着铁楠发呆。 亡者曲案中,死者经核实身份,确实都是青楼歌女,并无例外。 他掐了眉心。 第32章 为什么只有弹唱《凤求凰》的女子死于非命?真的只是风尘女子的感情纠葛才惹火上身? 桌上烛火跳动,快烧灭了。 邱茗闻了手中香。 是血的味道。 铁楠之所以被称为铁楠,正因其味道似铁锈水,又似血水的,传闻是东夷刀匠无意中被发现的,本以为是制刀名材,后来才知晓,名材确实是名材,奈何挂错了行当,不在刀界,而是在香界。 拟物命名,在香中很常见,不过传来传去,有时候命名反而偏离了本意。 啪嗒一声,香木滚落。 邱茗定在桌旁。 不止是求爱不得,难道说,《凤求凰》此曲。 有别的意思? “这不是很贵重吗?怎么随手扔地上。”夏衍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眼见某位大将军一毛巾搭在肩上,袖口裤腿别得老高,明显偷懒没洗澡。 看着人将香木捡起还到手里,邱茗笑了笑,“无非是产量稀有,外有千秋雪噱头加持,身价抬得过高了些,若真说此木贵重,我想,应是制成千秋雪的时候吧。” “那老头说的是真的吗?”夏衍坐下,熟练地将人揽在怀里,细闻发顶悠香,“千秋雪解百毒,到底是市井传言,还是确有奇效,副史大人制香无数,能辨出虚实吧?” “重要吗?”邱茗叹了口气,指尖绕过身后人垂下的发丝,“若能制出来,神都重金难求一两,若制不出来,坊间医郎药师遍地,何愁解不了百毒,倒是制成后大概率落在权贵手里,空有解百毒的名头,还有什么意思。” “那你呢,能制出江淩月的人,多一味千秋雪,不是难事吧?”夏衍抱得更紧了,“你知道千秋雪的制法,说配方失传,是哄皇帝的吧。” “对。”邱茗爽快地回答让夏衍微微吃了一惊。 “不过,这辈子最好别用到它,”邱茗轻笑,“能用到千秋雪的毒,说明你已经时日无多了。” 依偎着烛光,寒夜里,他又听见对方胸口下怦怦的心跳。 直到。 “公子,方才忘和您说了,离开刺史府的时候,周大人送来了淮州征税登记,还有户头名册,要拿给副史大人吗?” 容风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大摞公文,抬眼瞬间僵在了原地,冰雕一般的脸上第一次裂出了表情。 “那个……”容风不愧是习武之人,抱了半身高的文书愣是没倒,咽下了口唾沫,自觉看向旁处,“打扰了。” 邱茗脸烧得慌,一胳膊肘直捅夏衍肺窝子,后者咳了半天才道。 “下次,记得敲门。” “哦。”容风前嘴巴闭了又张,半响才问,“那我,出去?” 一听这话,邱茗头顶冒青烟,险些当场找地缝钻进去。 三人面面相觑中,夏衍终于清了嗓子。 “明日还有事,早点休息吧。” “是。” “等等,回来,”夏衍伸手示意,“把卷宗留下。” 容风没再应声,丢下东西就跑,离开屋子时动作像牵线木偶。 夏衍随手抽了几本,点了遍税收账目,前后横跨十多年,转头问:“看吗,送到你手里的东西,不敢造假吧。” “不看。”邱茗脸上余热未消,别过头,努力摆出副和人没关系的模样,“他们为了给上面交差,经常拿假户头做账,对了也没用。”[2] “害臊了?”夏衍虽有一刹那尴尬,但见副史大人脸红的样子新鲜,忍不住嘴欠几句。 “我给那小子说下次敲门,或者,咱下次把门锁了?” “神经。”邱茗冷言。 “好了,不逗你了,”夏衍想把人抱回来,可那人偏往墙角缩。 “哎,不就抱一下吗?犯哪条刑律了?你没穿衣服的样子我都见过,这算什么。” 嗡一声,邱茗刚消下去火又蹿上来了。 如果说容风撞见让他颅顶生烟,那么夏衍的混账话简直如同在他头上炸烟花。 一把推下,跨在人腰上,断血刃抵住喉咙。 “喂,”夏衍甚是无奈,“想在上面直说好不好,小爷又不是不讲理之人。” “再说一个字,你就去死吧。” “省点事吧。” 邱茗一愣,手下人下巴点向屋外。 “有人来了,找你的,副史大人。” 邱茗狐疑地瞪了他一眼,紧跟着耳边响起敲门声。 “谁?” “副史大人,淮州司马求见。” 是容风的声音。 邱茗疑惑走上前打开门。 寒夜星下,出现在门口的,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人。 心下一惊。 怎么是他? [1]参考《唐代的历史与社会》 当时很多官员为了炫耀身份地位,大肆兼并土地,将肥沃的土地占为己有,甚至有人住上了别墅 [2]因为土地兼并导致流民增加,唐朝很多地方官为了税收好看,会用空头户做账,造成已有户头人们赋税压力变大,最后又破产成为流民,再次加重百姓赋税负担,如此恶性循环 副史大人这里的意思是,淮州当地可能做了很多假户头充数,所以名册对上了意义也不大(当然不排除这位害臊了在赌气) 第29章 “淮州司马书锦怀, 见过副史大人,白天在见月阁,多谢大人替在下解围。”来者恭敬行礼, 披着霜雾, 显得风尘仆仆的。 “是你啊,”夏衍同样很意外, “书兄身为名贤雅士, 怎甘心做那种人的副官?” “夏将军, ”书锦怀淡淡一笑,“书某不爱官名,偶然考取功名, 现如今得一副位,俸禄养得活自己, 足以。” 邱茗做了请的手势,“先生夜半造访, 怕是有事,不必多礼,进屋吧。” 书锦怀应邀步入室中, 看见桌上的铁楠, 一时间愣出了神,但很快收住目光,问, “听说,大人们想查亡者曲的案子?” “嗯。”邱茗挽起袖子, 露出腕处的绷带,倒了茶,示意人入座, “江淮地大,地方税头陛下最为看中,之前士大夫私自兼并土地扰得流民成风,如今税收、定居户数淮州位各州之首,想来周大人也是上心了。” “副史大人过誉了,但行分内事,何谈上心。”书锦怀眼神沉了下去,瞥见倒茶人的手腕。 邱茗目光微震,收手拉了衣袖。 自兖州回来后,发现绷带可以遮住纹身,索性出门时给自己缠上了,好几次宋子期疑神疑鬼地,以为他又把自己伤到了 夏衍:“税收之事,你们周大人心里清楚,书兄不必绕圈子了,我们此番前来,只为旧案,不砸他饭碗。” “夏将军说哪里话,”书锦怀苦笑,手中茶杯颤抖,“周大人行事风格如何,二位也见到了,岂是我三言两语便丢官的人。” “此话怎讲?”邱茗细细观察对方的动作,这人身上似乎藏了很多秘密,绝不是被上属欺压羞辱那么简单。 举茶人坐立难安,“二位大人才从上京来,深夜来访惊扰实属抱歉,但是正因大人侍奉御前,有些话,在下不得不说。” 夏衍耐心有限,见状,从床底翻出酒往桌上一撩,“有顾虑是吧,来,今日在座的各位无官职位份,但说无妨。” 书锦怀还是担忧,小心试问:“副史大人,这……” “无妨。” 书锦怀纤细的眉毛纠成乱麻,手中杯搓得发响,像是做了艰难的抉择,终于长吸一气缓缓开口,“亡者曲案,虽市井传死者皆为青楼女子,但当年频频案发,在下私以为,那些女子的身份并不只是歌女那么简单。” 桌案前两人对视一眼。 书锦怀蹙眉道:“五年前周大人打击兼并土地的士大夫有功,陛下赐琅祎那兰提花三百余株,那花生长条件苛刻,及难养活,但在下查过死者遗物,却发现了那兰提花的香囊,而且不止一个。” “那兰提花的香囊?”夏衍瞥了眼邱茗。 “此花珍贵,听闻颇受贵族女子追捧。”邱茗抿起嘴,“不是青楼女子买得起的。” “是的,”书锦怀道,“所以,在下以为,那些女子来处并不简单,可再想追查的时,周大人说刺史府内调派人手不足,如此便搁置了下来。” “周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夏衍端上了酒,畅饮下肚,“他是不想你再查下去。” “我知道,”书锦怀叹了口气,“京畿之地,平平女子却有帝都名花,恐怕不单是卖唱歌女,而是……” “线人。”邱茗眼底幽暗,茶杯婆娑在手中,静静道。 “那些死的歌女,是京城的线人。” 《凤求凰》抛开曲调本身,有另一层意思。 情曲在青楼不会引人注意,弹唱的人很有可能在暗中传递消息。 书锦怀闭眼点了点头,“是啊,若死者是上京的人,中央不可能不追查,可五年过去了,造访淮州的官员每每问过后便都没了下文。” 第33章 “所以陛下才派他来,”夏衍炫耀地拍了邱茗肩膀,“明显,朝上其他人,陛下已经信不过了。” “那副史大人,你们……” “我们自会处理。”邱茗垂下眼帘,“淮州地生,初来乍到,若有不便,可能还需先生帮助。” 书锦怀听闻,立即起身向二人深深鞠躬,“若能破此案,在下必当尽心竭力,以告慰逝者亡灵,陛下肯派二位大人前来,是琅祎制幸,淮州之幸,请再受书某一拜。” 夏衍扶起人,打趣说何必行此大礼,但邱茗的表情并不轻松。 皇帝这次越过了刑部,指他来此地,真的只是为了调查当年抹杀线人的旧案吗? 送走访客,夏衍合上门,邱茗依然窝在榻上,抱着双膝若有所思。 “副史大人觉得,那些歌女是谁的线人?” “你是要审我吗?”邱茗没抬头,抓过茶杯喝了一口。 “我哪敢啊?得罪你,又给我打一顿,得不偿失。”外人一走,夏衍黏到了人身边,在后脖颈处不轻不重地嘬了一口。 “既然如此,不该打听的事,就别问。”身后炽热的鼻息搅得他心跳陡增,想挣开,却被牢牢抱住。 “哎,你……” “既然陛下派我跟着你,淮州案详情理应有我知道的份。”夏衍咬住人脖颈不放,躁动的手伸入衣内,“上交到刑部,你还不是要和他们说一遍,提前告诉我怎么了。” “羽林军巡查三大内,难道你不清楚吗?”邱茗被咬痛了,呼吸越发急促。 夏衍:“谁在地方结党营私,需要陛下担心到指使你来,看样子,不是一般官宦的线人吧。” “你想听我说什么?”温热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深入的手不受控制,邱茗咬牙,“涉政之人都可能参与其中,皇帝,六部,俊阳侯,还是。” 低哑的声音毫不留情撕破了两人间最薄弱的屏障,身后人动作骤然停顿。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久困东宫,朝内无实权,根基不牢,怎可能向地方派线人。” “你就这么肯定?”邱茗扬起嘴角,“再根基不牢也是陛下的儿子,未来有机会继位的储君,他的行动未必会全说与你听。” “不可能。”夏衍眉尾抽动,“殿下为人正气,不屑于做暗中结党之事,何况是地远的淮州。” “他是皇子,即使不想也未必能独善其身,历朝历代夺嫡之争,都抵不过一场腥风血雨洗礼。” 身后人沉默着,仿佛不想听到答案。邱茗靠在人怀里,眼底静的如一潭深泉,握住了胸前那双木讷的手,悄然叹了一声, “若那场风雨来了,我和太子,你会选谁?” 耳边心跳声未减,温热的指尖开始发冷。 夜快过去了,无尽的黑暗席卷屋内,燃尽的烛台,空无得四壁,僵持中的两人依偎得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朝野更替,大厦将倾,行书院属前朝势力,他是内卫,卷入这场风雨必定活不久。 从他踏入宫的那一刻便知道,下了地狱就回不了头。 东方既白,那终究是一场等不到回答的问话。 白天见月阁少有人来,老鸨一眼认出了邱茗和夏衍,自然笑脸相迎,番红的罗裙扭过几扭,娇滴滴的声线格外引人注意。 两人没说什么,入了包间,老鸨奉上酒水,被夏衍亮出的官牌愣了下,当即转言道:“二位公子今日想做点什么,喝酒,听曲,姑娘们这会在休息,二位可否等到晌午?” “您会错意了,”邱茗很是平和,“今日前来想问个人。” “莲儿,七年前在你这里卖唱,你可记得?”夏衍一张画像展开,画上女子烟眉凤眼,鹅蛋脸,娇柔的身姿侧坐,怀中半抱琵琶,手指修长。 看得老鸨慕然睁大了眼,朱唇抖动,“不、不认识。” “你好好看看,”夏衍画直接怼人脸上,“她是你的头牌,五年前,上巳节那日,本是她为宾客献唱,可临时换了旁人,你不会忘了吧。” “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莲儿的死不关我的事啊!”老鸨一膝跪下,“她想赎身,日日等着什么情郎接她回去,青楼卖艺女子怎会有真情?我不过叫她断了没指望念头。” 邱茗:“那位情郎是周成余?” “哪能啊,周大人玩得花,怎可能看上她?整日垮了个脸,对谁都不情不愿的,不过是听她曲子唱得好,多点了几次罢了。” 邱茗打量着女人,默默对夏衍摇了摇头,“她的物品,你还留着吗?” “多被官府收走了。” 夏衍:“那住的地方呢?你也没留?” “在楼上,”老鸨撵着手帕指向上方,“那屋邪得慌,没人敢住,还是原先的样子,就是没什么东西了。” 邱茗点了桌面,“带我们去看看。” 老鸨哆嗦着手打开门闩,推门后连退了好几步,夏衍率先一脚踏进屋,邱茗紧随其后。 女子闺阁不会很大,床铺,妆台,封死的窗户,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夏衍大踏步巡视了一圈,举剑撩开窗帘。而邱茗则坐在妆台前,轻轻抚过落灰的首饰盒,问:“有什么发现。” “他们没剩下什么。” 邱茗没做声,手指敲了敲台面,“她有东西也不会放到明面上。” 他走向床铺,同样敲了敲床架,对人道:“抱我一下。” 嗯?夏衍以为自己听错了。 邱茗面不改色地指向床顶,“我要上去,麻烦你抱我一下。” “你够不到?” “够不到。” “轻功呢。” “够不到,过来,抱我。”邱茗异常认真。 无奈,夏衍揽过人的腰,手里人比看上去还要轻,很容易举过头顶。 邱茗扶着床框,扣手指一寸一寸敲过,咚咚声回荡在安静的屋内。 快敲到床脚时,沉闷的声音突然变得空荡。 “这里。” 邱茗一脚踩上床铺,摸索了好一阵,啪嗒一声。 打开一处暗门。 不出巴掌大的空间内,叠放着厚厚一摞宣纸。 “什么东西。”夏衍急不可耐上前。 “曲谱。” 手里一沓纸张已经泛黄,但上面的秀小的字迹依然清晰。 “这不是《凤求凰》吗?”夏衍皱起眉,“为什么藏在这里?” “不是市面上的版本,”邱茗指了个别符号,双斜线被划掉,改成了五星点,这意味着滚奏变成了轮指,“这里,还有这里,都有改动的痕迹,所以我怀疑,这是那曲子的原稿。” “你是说,那曲《凤求凰》是她作的?” “对,”邱茗一一翻过乐谱,“所以那位情郎,很可能是她的接头人,有人知道了,或者她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灭口的。” 忽然间,一封信从乐谱中飘落。 夏衍捡起来,信上内容被毛笔涂黑,顺手给了出去。 “可能是内容不称心,咱也跟着没得看。” 邱茗接过,刹那间,手指僵住。 那信封的一角,好像黏过叶片,早干枯碎成了渣,完全看不出形状,只留三五残片在信纸上。 他心脏骤停,一把夺过细闻。 清苦的味道。 这是,将篱树的树叶。 瞬间邱茗脑海中灵光闪过。 韶华公主? 死的是韶华公主的人? 第30章 淮州司马府邸坐落的位置比想象中的更偏, 一支梅树光秃的树枝伸出院外,常安玩性大,对庭院中孤单的梅树瞧了又瞧, 要不是容风拦着, 小孩早折下一枝欢喜地送他家少君了。 梅树树干十分细心地裹上了草垫,周围筑有围栏, 刚添了肥土, 看得出来, 主人对梅树照顾有加。 “赏梅的季节刚过,这时候来可惜了,若再早个十来天, 淮州梅景还是值得一看的。”书锦怀端上热茶,寂寞的庭院难得有客人, 见邱茗进屋还裹着氅衣,特意招呼下人多添了盆碳炉。 “大人们找我是有事交代?” “谈不上, 关于案子,他想请你帮个忙。”夏衍有意把碳炉朝人手边推了推。 炭火烧的正旺盛,邱茗抱着舒服, 语气轻松了不少, “略有眉目,但无十足的把握,还望先生不要告知他人。” “那是自然, 时间过这么久了,肯再听这案子的人不多, 大人们肯继续追查,真是再好不过,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夏衍:“简单, 把那位周大人引出来。” “真是他?”书锦怀心里有答案,但听到了仍然惊异。 夏衍不怎么爱喝茶,兴致蔫蔫地说:“现有七成的把握认为周刺史和此案有关,不过眼下没有直接证据,我说一举端了刺史府他不让,只能想其他法子。” 邱茗不咸不淡地横了人一眼。 在上京羽林军是皇帝专属,算个官,可在淮州地界,怎容得了夏衍无法无天,邱茗板着脸说闹出事会让皇帝难堪才让对方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34章 “周大人戒备心重,普通的办法,他不会说实情,而且我虽是朝廷指派,但无权押审地方官员,所以最好是抓他现行。” 书锦怀点了点头,“二位大人的意思……” “再弹曲《凤求凰》。”夏衍剑柄指了挂在墙上的古琴,“同样的曲子,他听到了必起疑心。” “大人们是想,我来弹这首曲子?” “我弹。” 沉得似水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里,邱茗举茶浅喝了口,对书锦怀道。 “我来弹那首曲子,今日拜访,是想麻烦先生指点一下。” 再弹亡者曲。 实际上,当提出这个办法的时候,夏衍是反对的。 可邱茗不以为然,“有什么怕的,你和容风挡不住那群人?” “那群人再来十个、一百个,只要你在我身后,我肯定会拦下来,”夏衍扶了人的肩膀,“我是怕……” “怕我死?”邱茗弯了嘴角,“一首曲子而已,你还真信了那传言,我要是死了,就是你没用了。” 他自然知道夏衍的武功不差,也知道擒几个杀手对那人来说不是难事,只因弹过不祥的曲子,便如此在意自己被厄运缠上身,还真是性情中人。 房间内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书锦怀依照谱子,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教得格外认真。 拂过弦,沉冗的声音在一音一顿中飘出,忽而灵动轻盈,似鲲鹏展翅高飞,忽而低沉凝绝,如流水蜿蜒长绵。 弹而扶过,手法青色,却仿得有几分相似,夏衍坐在榻上听得入神。 书锦怀越教越激动,难掩声音发颤,一曲未完迫不及待问:“副史大人以前学过琴?” “学过,”邱茗笑得淡然,“承蒙儿时有位先生教导,不过很多年,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书锦怀眸色似遇了激流,欣喜而又忧伤,“敢问大人,您和那位先生,还有来往吗?” “没有了,”邱茗的目光暗了下去,“他走的早,我也没了他的音讯。” “这样啊,”书锦怀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眼眶湿润,笑着轻敲了抚琴人的手背,“你的那位先生可曾说过你,演奏时屈腕,不是个好的习惯。” 邱茗有些意外,号称淮州五贤的人有为人师者风范不稀奇,他没在意这一小点的越矩,只是这动作,好像有点熟。 可能精于琴技的人,都对抚琴的姿势要求颇高吧。 月过梢头,见月阁人声鼎沸,落座的酒客喝过三巡,盯着舞台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听说老板娘请了位新头牌,姿色比过了淮州城所有女子。” “说今晚给各宾客弹曲儿,这都戌三刻了,到底来不来。”说话人搓了鼻子,“今日什么香,挺好闻的。” “哎呦喂~各位客官,小娘子马上就来,您先喝着。”老鸨堆砌笑颜的脸,兴冲冲地给一肥头大耳的胖猪倒酒,“这香是新来的小娘子赠的,上好的货呢。” 见月阁二楼房间里,夏衍厌恶地盖上帐帘,“真的要去?”、 “你没准备好吗?”邱茗轻扶古琴,新换的琴弦有点拉手,一指扫过,音很正。 他没化妆,简单穿了件玉白的对襟长衫,腰身纤细,摘下发簪,长发披散,从背影看,真有那么一刻分辨不出性别。 “副史大人,下面准备好了。”书锦怀在外敲门。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敢动手,”邱茗抱琴走过,“要留意的在后面。” “我知道。”夏衍攥紧剑,欲抬起的手空握了又放下,依然挂着笑,“放心,敢碰你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四方的纱帐垂下,面遮轻纱的人修长的指尖起落,悠扬的音色流淌,温婉流转。 无词吟唱,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哀怨惆怅。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1]。 袅袅琴音绕梁,夏衍高站在阁台处,隐在廊柱后,见月阁如池中涟水绽放出花,帐中人弹指起落间,空禅声起,浮光跃金。 须臾片刻,夏衍不得不承认,自己放出的那些话有一句不假。 今夜,见月阁将迎来淮州的绝代佳人。 别说天下男子,大宋最美的女子都要怯他三分。 听众肆意放纵的脸上渐渐转为惊愕,好几人停下手中碗筷。 见月阁不肯露面的“女子”,竟然在演奏《凤求凰》。 曲是好曲,邱茗回屋后重重靠在门上,外人听不出门道,行内人可以听出他这一曲多少有点临阵磨枪的意思,不过应付差事足够了。 那两人依安排没有立刻来找他。 亥时已过,窗外戕乌呱呱叫了两声,邱茗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遂披上外衫,步入深夜。 淮州街道静得出奇,邱茗独自走着,警惕地瞥向后方,戕乌在他头顶不远处盘旋。 跟来了吗? 黑影闪过,邱茗眼疾手快在对方逼近刹那卡住脖子,断血刃压了上去。 他手上力道不大,可直击要害,那人蒙面,奋力挣扎。 紧跟着定睛凝神没了动响。 不好,这人想自尽。 邱茗拼命掐住那人的下巴,可晚了一步。 蒙面人已口吐白沫,松手便摔在了地上。 身后尖锐的风声传来,吭吭两下,戕乌叫得凄厉,夏衍举剑落在他身边,容风在后面,手里提了个脑袋。 “有活口吗?” 邱茗摇了摇头,蹲下身,地上人一动不动。 “咋办,没人证,咱们没法治那位周大人。”夏衍顺脚踹了腿尸体。 “抱歉公子。”容风提头认错,“属下失职,方才下手重了。” 夏衍挥手,“是他想死,往你剑口上撞,你下手再轻都没用。” “副史大人,夏将军!”书锦怀匆匆赶来,被一地尸体的景象吓了一跳。 “来看看,有眼熟的吗?”夏衍持剑挑开地上几人的蒙面,书锦怀是读书人没碰过尸体,脸色发青,眼看要吐出来,便也不为难他,“算了,即使是周成余养的杀手,不牵扯内部,对你而言也是面生。” “那、那该如何是好?”书锦怀头冒冷汗,在尸体中艰难前行,“周大人应该是知道了,副史大人,您现在身处琅祎不安全啊。” “喂,他说的对,你回去再想,别待在外面。”夏衍见邱茗为刻意伪装只披了外衫,解下自己的氅衣给人裹了上去。 “嗯。”邱茗皱眉,可能是内卫的直觉,他暗地感觉貌似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只有这么简单的行动,是否太过随意了? 夏衍把人搂过来,收紧领口,“接下来,不准离开我的视线。” “哦。”邱茗答得心不在焉。 四人悄无声息行在狭小的巷子里,晚风吹过,远处看不见一点光亮。邱茗被人牵着,也不知道拐去了哪。 脑中不停回放刚才发生的事。 现身的杀手见形势不妙便纷纷自尽,确实是专业杀手的样子。 然而,仅一次突袭就善罢甘休了? 会不会有后手,如果有,又会是什么在等着他。 “咦,回见月阁的路是往这边走的吧。”书锦怀疑惑地眯起眼,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忽然间邱茗意识到被忽略的细节。 如果他们想钓出隐藏在暗处的人,暗处的人何尝不想钓出他们? 一曲《凤求凰》牵连出淮州私下情报暗网,邪曲再奏,对方不可能毫无戒备。 狭窄的小巷。 有人,在埋伏他们。 呼啸的声音再次响起,箭如雨下。 容风瞬身飞出,夏衍起脚掀起一块木板挡在众人前,紧随其后,硬生生劈开一条路。 书锦怀吓得失声,钉在原地动不了。眼看一箭要射中胸口,邱茗本能上前一把将人拽回。 冷光擦过,割裂得痛。 邱茗捂住后颈,拔剑将人护在身后,温热的液体糊了满手。 幸好有夏衍的木板,不然以他的剑术,不可能像那两人抵挡。 身后人踉跄跌坐在地上,忽而蹦起,大惊失色拉住他的胳膊。 “大人!您没事吧!” [1]出自《凤求凰》汉代司马相如 第31章 “副史大人, 我。”书锦怀不知所措,撒开袖子怔怔退了一步。 邱茗一时分神,耳边风声呼啸, 下一秒, 一股强大的力道将他摁在怀里。 夏衍挡下箭,见怀里人手捂脖子, 不由分说强掀开手, 赫然出现的划口一片腥红, 皱起眉,“怎么回事?” “刚才没注意。”邱茗心中疑虑一闪而过。 萍水相逢之人,自己不过被划了一箭, 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打斗声戛然而止,容风从屋顶跳下, “公子,擒了一人, 要不要审。” “审。”夏衍拉着脸单手将人托起,气不打一处来,“等我回去先治治他。” 路上邱茗抗议过很多回, 可对方跟聋了一样。 第35章 咣一脚踹开门, 把偷零嘴的常安吓了一跳。 “拿药去。” “你是谁啊,凭什么使唤我!”定睛见邱茗缩在那儿,后领口有血渍, 立马换了张脸,“少君!您撑着点!我这就去!” “吵死了。”邱茗喃喃着, 一点小伤完全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围观。 奈何夏衍不这么想,一把将他扔到床上,翻扯衣领。 “你给我住手……我没事。” “老实点。” “小伤而已, 没必要。”掀起的衣衫露出大半颈被,在夜里发凉,苍白的肌肤上半指长的划痕正悄悄往外冒血。 “你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夏衍心情不大好,仔仔细细检查后环住他的臂膀,俯下身,静静端详起清瘦又柔美的背脊,“那帮人不会放过你,万一箭上涂毒了呢?你不怕死吗?” “要死早死了,你放开我。” “不放。”一双手抱住他的腰,整个人贴了上来,“落我手里,你别想逃。” 邱茗心一惊,想跑已经晚了,身后沉重的呼吸袭来,湿热的唇齿盖住了颈后的伤口,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别……”他痛得闷哼,但那人不管,叼着他的后脖颈吸得醉生梦死。 湿热的触感持续很久,伴随着躁动的血流充斥全身。 伤口不深,污血很快除净,邱茗冰一般的脸上浮起一小片红晕,身后人添了他的耳垂,脸迈入发间嗅了嗅,“你的血味道怎么不一样,有股甜味。” 邱茗咬了嘴唇,不想理人。 “再逞能,下次还罚你。”夏衍啐了口血沫,又在腰上胡乱揉了一通,“走吧,去问问那个杀手,有什么好交代的。” 刺史府中,周成余在房内来回踱步,连连叹气。 “大人何必如此焦急,前几年来查过的人回上京后,咱不也没事吗?” “你懂什么!今时不同往日,皇帝未指派刑部和大理寺,直接派了行书院的内卫,谁知道他们会查出什么!” 周成余怒地抓头发,旁边的小厮很是不解,劝了句。 “不过是几个打听小道消息的线人,起不了什么事端,地契之类的,奴才都藏好了,大人放心吧。” 正说着话,外面人连滚带爬闯入,面色铁青,“副、副史大人来了……” 话音未落,被一脚踩进地板砖。 夏衍懒洋洋地一剑戳下,吓得地上人大叫。 “周大人地契藏得不是位置啊,按大宋律法,收回的土地一并归为中央统一分配,地方官员不得私占。”哗啦一声,几十张地契纸散过去,邱茗缓步而来,冷冷道。 “否则,与兼并者同罪论处。” 周成余瞪向身旁,那小厮早跪地不起,“周大人!我是按您的吩咐啊!” “藏东西塞砖缝里,看来你们日子是快活贯了,”夏衍用剑挑起一张地契,落款日期是九年前的,啧了两声,“当年周大人风风火火响应朝廷反对土地兼并,原来是想中饱私囊,被发现后急着灭口,这算盘打得,夏某甘拜下风。” 周成余被抽去了筋骨般瘫软在地,嘴唇发紫,铁证面前无论怎么狡辩都无力回天。 “擅扩田地以权谋私,抹杀知情者罪不容诛,”邱茗目光森森,“刺史大人可还有什么补充的?” 周成余跪地许久,表情扭曲,大颗汗珠滚落,“我……无话可说。” 屋内安静,没人敢发出声响。 忽闻外面有人高喊:“李公公到——” 大太监李辅踱着步子跑进屋中,臂弯处的拂尘毛乱飞,好容易刹住脚步,抽方巾擦拭额头的汗渍。 邱茗很意外但不忘礼数,向人欠身,“不知李大人来访,有失远迎。” 不识相的见李辅深红色的官服便知其位分不低,纷纷拱手。 “哎呀呀,副史大人瞧您说的,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能和您比。”李公公乐呵呵地收起方巾,“听闻淮州旧案副史大人已经查清楚了?” 邱茗一愣,为什么消息传的这么快? 他今日刚有定论,怎么晚上皇帝便得到消息? 李公公环视一圈,刺耳的音调恨不得饶八百回,眼珠一闪,“哎呦喂,夏将军您也在啊,罪过罪过,瞧我这老眼昏花的,来淮州有几日收获颇丰,陛下挂念着呢,等您回去便可复职了。” 夏衍听得云里雾里,随意敷衍了事,可再抬眼,邱茗锐利的目光直刺而来,无奈暗下张了口型:他对天发誓,从未向外人透露过案件的任何细节。 李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众人道:“天子脚下,淮州的官可不好做,副史大人,依老奴的意思,您先把人押下,等新刺史走马上任,咱再审,可好?” 大太监发话没人敢不答应,地上周成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抱住李公公的腿大喊饶命,被赶到的侍卫强行拖了出去。 夏衍看不惯插话道:“李公公,案件审理在急,若是拖延怕是有变数,陛下那头,他回京不好交代。” “闭嘴。”邱茗冷冷地将他推到一旁。 “李大人说的是,下官只有督查的职责,无权落罪,多谢大人提点。” “嗐,老奴就是个传话的,哪敢提点副史大人您啊。”李公公一席漂亮话讲的滴水不漏,上前低声说,“皇亲国戚在地方私下散布情报网,这话传得广为人知怕是会惹陛下不悦,您说是吧?” 邱茗冷眼看向对方。 李公公苍老的面容笑得慈祥,让人生出错觉,轻而易举相信这是位和蔼可亲的老者。 但是,邱茗对宦官的话术太清楚了。 李公公又道:“这地方小官牵扯进屠杀线人的案子,啧啧啧,吞并土地差不多够砍头了,不过周大人当年帮陛下铲除了不少本地土官,公然问斩怕是有些不妥啊……” “陛下的意思,微臣明白。”邱茗掐了自己的手指。 李公公白发一抖一抖的,欣慰感叹,“还是副史大人明事理。” 众人退去,邱茗望着无尽的黑夜发呆。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让他今晚务必结果了周成余。 星辰在临近破晓时更加暗淡,关押人的地方没有侍卫把守,看来李公公全部交代好了。 不知是服从圣命的无可奈何,亦或是陷入泥泞身不由己,又或者仅仅因连续两天未眠,邱茗深感疲惫。 胸口闷痛,才想起早忘了宋子期关于切勿劳累的忠告,于是按着胸前干咳了两声。 “要吃药吗?” “你管不着。”邱茗阴着脸。 “我不是皇帝派来的探子,没对外人说什么。” “让开。” “月落,你别想多。” “想多?”邱茗气笑了,质问道,“我想多?你今日能透露案情,明日会怎样?把我供出去吗!” “怎么可能,我说过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你为什么不信我?” 夏衍不动,两人就这么互相盯着,谁也不肯让步。 信他? 邱茗失笑,信任对他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隐姓埋名十年,错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他索性给自己竖起高墙,想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当年宋子期想打听他的身世,若不是最后关头意识到二人师出同门,恐怕太医署第一圣手的名誉早另择他人。 夜已深,月光洒下,如雾气缭绕的冰山泄下霜寒。 邱茗站在月下,缓缓抬起左手,忽然用力扯向绷带,几乎连带皮肤一起撕裂。 白色的布条散在夜下,如破碎飘散的月光,一只蝴蝶破蛹而出,绚烂的翅膀格外阴森诡异。 许久,他一声冷笑。 “夏衍,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邱茗就是这样,温柔起来似和风细雨,可一旦亮出行书院的身份,便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他抬脚步入狭小的监牢内,周成余挂着囚服,和往日逍遥跋扈的样子派若两人。 听闻来者,曾经的刺史大人一半惊讶一半欢喜,“副史大人?陛下想通了?是不是要问我话?我。” “刺史大人为朝廷效力许久,是该有个归宿,” 邱茗面无表情地高抬起手,指间刀刃冰凉。 在对方荣色放缓的刹那幽幽道:“可惜,您该上路了。” 周成余大惊,爬上前扯住邱茗的衣摆,“副史大人!您别杀我!我有一事相告!此事牵扯朝廷命官!您给我次机会!” 夏衍追来,眼底不知是难过还是不忍。 牢中人侧身而立,笑得冰凉,“今夜,就让你看看我本来的样子。” “月落……” “副史大人!” “闭嘴。” 眼看脖子不保,周成余大声道:“副史大人!十年前!十年前江州刺史谋反!我知道内情!” 邱茗脑子嗡得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突然间,压抑的情绪爆发,他疯了似得提起人的衣领。 “再说一遍,你知道什么!” 第36章 周成余仿佛看见一线生机,大喘了气,一字一句顿出口。 “江州刺史谋反,我,我知道内情。” 第32章 “什么内情……你给我讲清楚。”邱茗眼底布满血丝, 他从未有过这般冲动,手上力度大到被掐的周成余额头暴起青筋,不停捶打手腕让他轻一点。 “月落, 你冷静一下, 他这样子没法说。” 有人按住他发颤的肩膀,才发现再这么下去手里人真的会被自己掐死, 好容易调整呼吸, 终于撒开手。 “说, 十年前,江州刺史造反,你知道什么内情。” 周成余咳了几嗓子才开口, 脸憋得通红,“十年前, 我在淮州南部的郫县当县令,秧州叛乱, 我本想偷溜出城,不想在衙门后院被人拦下了。” “谁拦你?” “我、我不认识他!”周成余惊恐万分,瞥见邱茗的要活剥了人的眼神, 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紧皱眉头努力思索了半晌。 “是……是个年轻人,对,好像受了伤, 见到的时候有条胳膊在流血,他说江州被叛军围困, 有塘报要送去上京,求我帮忙,那会天变得快,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没多想,不就是放行吗,随他去了。” 果然有信使,邱茗攥紧衣袖,一股气卡在胸口撑得难受。 江州被困半月,父亲很可能发现送出的塘报迟迟没有回音,无奈之下派了亲信前往。 那么,父亲派出的应该是亲信,是谁? 沈繁,沈畔,还是蒲系?他们去哪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越想胸口越痛,重重咳了起来,脚下发软,勉强倚着夏衍的手臂,问:“然后呢?” “然后……我刚放走他刺史大人派人找到我,问那人的行踪,我哪敢不交代啊,那位大人说告诉他们许我日后仕途高升,我想一无名小卒跑了就跑了,换个官当不亏,说不定小子是逃犯,讲送信是唬我的,就告诉他们了,后来听说江州刺史成了反贼,我猜一定和此事有关。” 周成余一股脑全倒了出来,看得出来这些事憋在心里许久。 月光洒落狱中,清澈无比。 邱茗闭上眼,四肢忍不住发抖。 费昱没有撒谎,真的有信,父亲真的向上京送过塘报。 一股激流从头顶灌下,他浑身一松,跪倒下去被夏衍稳稳接住。 十年了,这个答案,他寻了十年。 穿过层层梦境,梦里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土,江州河畔墙堤新绿,柳絮飘飞,不出几日群花艳舞,一番美不胜收的春景,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江南湿润的暖流,隔了多年才缓缓流过冰冷的心脏,只是那颗的千疮百孔的心早已不似从前的模样。 他喉咙发甜,强压胸口咳嗽了两声,眼眶微红,沉声问。 “那个淮州刺史,是谁?” “啊?”周成余一愣。 邱茗冲上前提起对方衣领吼得声嘶力竭。 “我问你!当年指使你的淮州刺史,是谁!” “是……是。” 周成余刚开口,忽然瞪大了眼,腮帮子鼓得发紫,眼珠子翻出大片白色,血丝密布,鲜血从眼角、鼻腔甚至耳中止不住地向外冒,一口血喷涌而出。 邱茗怔住,怎么回事? 不等他细想,一只手揽过他的腰向后用力,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邱茗只感觉身体一空便被抱出去了数丈,再挣扎起爬起,那头周成余口鼻喷血浑身抽搐,正要去查看忽然被夏衍拉住手腕。 “别去!” “放开我!”邱茗充耳不闻,他今天一定要把当年事问个究竟。 “别过去!”夏衍手劲加重,“那血有毒,你不要命了吗!” 有毒? 酸臭的味道袭来,邱茗定睛回看躺在地上的人,面容扭曲变形,狰狞得可怕。 这是,芊腐? 芊腐乃剧毒之物,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人服下后不出两个时辰便会七窍流血而死,更要命的是,这种毒的毒素不仅通过血液循环遍布全身,还会通过血液传播,沾染上的人同样会中毒。 “手给我。” 他茫然回头,眼前人眉头紧锁,焦急地将他的手扯了过去。 邱茗愣了片刻,突然手背上一阵腥辣的刺痛,低头看去,才发现左手手背上渐了几滴鲜血,毒血没有凝固,反而顺着他苍白的皮肤渗入、蔓延。 夏衍沉着脸,一手抓住手腕,另一只手抽出匕首,邱茗吓了一跳,可对方拽着不放。 “别动!不把这块皮削了,你不死这条胳膊也废了!” 横过匕首,一刀片过,邱茗疼出了颤音,喘着气艰难忍下,脸颊渗出冷汗,任由夏衍临时给缠上绷带,两人间再未有过言语。 牢房外车马声混乱,李公公带人马赶到,笑得做作,假意称赞了一番后草草收了尸。 邱茗眼睑乌青,浑身难受,根本不想和人说话,被夏衍架着胳膊抗了回去。 毒杀取命,真是恶毒的手法,可是为什么? 邱茗咬紧牙关,难道暗处那些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了? 算准了周成余贪生怕死会以此要挟保命,所以才赶在事情败露前灭口? 不,不对。 若真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为何不启奏陛下治他的罪,反而不停地在暗地里使绊子? 答案只有一个。 那些人干了连皇帝知道都会震怒的勾当,为了不败露不能轻易牵扯出江州旧事。 可是,那些人是谁? 他不知道。 回住处的时候,茶壶呲呲响着气泡,他蜷在椅子上,仍没想出端倪。 周成余说过,上面有人护着他,可朝中文武百官近百人,根本无从查起。 “还想呢?外面寒气重,先把这姜茶喝了,喝完再想。” 夏衍的声音打断了思路,他刚回神,一杯姜茶递在面前,冒着热气,腥辣味刺激着疲惫的神经。 “调查十年前的旧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咱们有时间可以慢慢查,你若身子抗不下去,怎么撑到为你爹昭雪的那一日。” 邱茗抱着胳膊,盯着茶杯足足半分钟,刚抬起胳膊,腕处衣袖滑落,那只蝴蝶猝不及防飞了出来,立即跟被烫了似的缩回手,也不看人。 “不烫,常安那小子说你喜欢喝温的,我兑了凉水。”夏衍劝了句。 对方没反应。 “我没生气。” 还是没反应。 “想让我喂啊?行,小爷今晚得空,有的是时间。”说着把碗往嘴边送。 这句话效果拔群,邱茗耳根一热,抢在那人下嘴前抢过茶杯,埋头喝了起来,味道辛得要命。 见人动作跟受了惊的猫似的,夏衍轻轻叹了口气,替猫顺了顺披在后背的长发,笑了声。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炸毛的样子又不是第一回见,没必要亮爪子给我看。” “我没有……”邱茗抱着碗像个犯错的小孩。 “还没有?李公公的话听一半信一半得了,”夏衍环在人身后,贴上鬓角的碎发,“陛下只是不希望咱两走太近,行书院独立于六部,不涉党政更不涉兵权,她随嘴提了句,你还当真了?” 邱茗闷闷嗯了一声。 其实回想起来,李公公到访的突然,但也不无预兆,恐怕这次来淮州是皇帝精心设计好的,新刺史不日便走马上任,看来在他们来淮州前,周成余的位置注定坐不热。 脖颈处被蹭得发痒,邱茗扶了人的脸,顿了顿,“我……” 嘭嘭嘭有人敲门,他一紧张,手下一用力,就听见身后人哎哟一声。 夏衍脸上多了几道抓痕,十分有一百分的委屈。 “你真挠啊?” 随后捂着脸去开门。 寒风涌入室内,乘着夜里的微凉,来者青竹长衫飘动,缓缓步入室中。 邱茗没想到这个时辰书锦怀会来拜访,拉了外衫去迎接。 “先生,这么晚来,有事吗?” “听闻副史大人明日返程回京,来不及相送,遂深夜造访,真是打扰了。” “哪里的话,这次能擒获真凶,多亏先生的帮忙。”邱茗伸出手想请人入席。 谁料,书锦怀看见他缠绷带的手,焦急地一把握住,满眼心疼。 “二小姐,您没事吧……” 声音很小,小到站在旁侧的夏衍根本没听见,以为书锦怀要干什么想出手阻止。 可瞬间,邱茗耳边嗡得一声,一语再平常不过的称呼却在沉寂的潭水中激起千层浪,前尘翻涌的情绪不可抑制地迸发,颤着声问。 “你,叫我什么?” 第33章 二小姐。 曾经无比熟悉的称呼, 整整十年没有人提起。 十年前,江州刺史家的少公子生得粉妆玉琢,经常被误认成女孩子。他娘抱他出门, 街坊邻居时不时夸赞刺史家的二小姐长得真好。旁人叫他二小姐多是玩笑话, 说来说去,家里人也跟着喊了, 久而久之, 许家二公子就被传成了许家二小姐。 第37章 能教他琴的人, 能叫出他旧称的人。 淮州司马的身份呼之欲出。 邱茗心跳不止,突然喉咙甘甜,弓身剧烈咳嗽, 五脏六腑要撕裂了一般。书锦怀吃了一惊,手忙脚乱想扶他被人抢了去。 夏衍皱起眉, 环着人发抖的身子问:“你带药了吧,要不要给你拿?” “不用……”邱茗眼神镇定而悲切, 强咽下血,“我和书先生有话要说,麻烦你, 出去一下……” “你不要紧吗?” “嗯。”邱茗沉沉点了点头。 “可是。” “求你了……”邱茗紧抓对方的胳膊, 低哑的声音近乎哀求。 夏衍不放心,但拗不过,只能勉强答应, 说有事喊他。 房门合上,书锦怀早已眼眶湿红, 再也按耐不住情绪,将冰凉的、缠满绷带的手握扣在胸前,几乎要抽泣起来。 “二小姐……您的身子,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您常吵着沈繁带您练剑,我怎么拉都劝不住,淮淩河水三月春寒,您偏要下水玩,现在怎么……” 邱茗垂下头,不愿回答。 江陵二月那场雪太冷,他赤脚在天寒地冻里徘徊数日,自此便落下了病根,宋子期想了很多办法也没能给他医好。 面前年近三十的男人强忍下泪水,后退半步,拍了衣摆,带着浓重的哭腔弯下膝,郑重一跪。 “许公舍下门客蒲系,拜见许卿言公子……” 流年似梦,看着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故人,邱茗终于明白为何初次见面时,书锦怀会瞧自己那么久,为何自己随口一句先生便让人感慨万千,为何稍受一点小伤就令对方心惊胆战。 心底难以平静,连带跪下身,极尽哽咽。 “先生……何必多礼,”邱茗尽力稳住发颤的嗓音,“我有很多疑惑,藏了很多年,无人诉说,无人能答,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爹明明带了几千精兵出城,为什么最后江陵地尸骨无存,我爹为什么被打成反贼,他守了江州十五年,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先生,你告诉我啊……” 越说越激动,抓住书锦怀的胳膊几乎要将衣布扯烂。 “二小姐,您先起来。”书锦怀同样情绪难以平息,可邱茗脸色很差,地上很凉,怕再跪下去会出岔子,忙扶他坐回桌前,“当时沛王突然起兵造反,两日便集结两万余人,但大部分是流民,成不了军队,江州本有实力抵抗,若上京借调淮州兵力不出三日即可支援,但……” “但是,支援兵迟迟没有来。”邱茗努力平复情绪,“不止是淮州的军队,在江州沦陷前,甚至连神都都未曾发兵……” 书锦怀目光焦热,悲痛地点了点头,“我们在获悉沛王起兵的当日递送了塘报,可三天了,一点回音都没有,以为是中途纰漏,虽然按理来说,路径官驿绝不可能有耽搁,连发了好几封,结果等到第七日仍然音信全无。” “从江州到上京不过五千里,若支援及时,我爹不可能撑不住……”邱茗的手指深深嵌入桌缝,“是有人截获了塘报,才害你们迟迟等不到援兵。” “是,老爷猜到可能塘报遭人拦截,眼看叛军要攻入城门,城中十万百姓性命危在旦夕,于是立刻派我揣密信亲自送去神都,希望求得一线生机,只需要再等三天,江州就能守得住,可是……” 话到嘴边,书锦怀顿了顿,似乎忆了某段痛惜的过往。 邱茗睫毛颤动,紧攥心口,“他没让你去,是吗?” 无需过多交代,书锦怀深知对方说的“他”是谁,长叹一声,轻语间仿佛等候了漫长岁月的平静与释然,苦笑着,包含热泪的眼眸不失温柔。 “沈繁说,官道不安全,没练过的人去肯定不行,他总是那样,爱逞强,说什么都不要我去……” “所以,他替你去了。” 书锦怀沉默着,无声地肯定了这个答案。 邱茗哽了嗓子,“周成余说,当年在淮州遇见过从江州来的信使,我想,应该是他。” “沈繁果真来过淮州!”书锦怀骤然瞪大双眼,急不可耐地追问,“他去哪里了?还有消息吗?现在在哪?他……” 眼底的炙热一闪而过,激荡的眼底又归于沉寂。 “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没关系,我知道,他走得不远,会回来的。”书锦怀合上双眼,沉了气缓缓开口,“他走后,我跟老爷坚守到最后一日,但终究没能守下江州,我被埋在雪里躲过一劫,等再回许府时,二小姐,那里已成了废墟,找不到人了。” 邱茗可以想象灭口之后,那帮人会对自己的家做什么,无非是一把火烧得干净,不自觉地攥紧衣服,“他们不想留活口,谁都没放过……” 他没告诉书锦怀自己是怎么从尸堆里醒来,怎么离开乱葬岗在雪天里摔下山崖,又怎么被人捡到,那几日刻骨铭心的冰寒在他平静的语气里一带而过。 “周成余不是真正的主使,肯定还有人,还有人在十年前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十年前,江陵落雪,父亲穿上了久违的战甲,带走了沈繁,还有教他读书写字的先生。自己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央求他们别走,奈何怎么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最熟悉的人消失在风雪里,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有人闯进了他的家,将他全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部杀死,将他和家人们的尸体塞进棺材,随意丢弃在了乱葬岗。 乱葬岗内,弱小的生灵无助而绝望,乱葬岗外,淮淩河水被鲜血染红了数日未褪。 冰天雪地下,将士们枯骨未寒,却有人践踏他们的英灵,割裂他们的遗体,污蔑他们是反贼。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邱茗捏着桌角几乎要将木头掰断,眼中如腊月寒风般凌冽,“我一定要揪出幕后之人,为我爹,为我全家,为镇守江州的将士……我一定要给他们讨回公道。”他扶着桌子咳得厉害。 “您没事吧!” “老毛病了……休息下就好了。”邱茗疲惫地笑了笑。 不想,胳膊上的纹身悄然从袖口露出,他想藏可来不及了。 书锦怀怔了片刻,普通一声跪下,拽着他的手泪流不止,“二小姐,您这是何苦啊……” 邱茗垂眸,压了多年的苦,再想说,却讲不出口。 他不是没想过寒窗苦读换一朝之位,但他的身体不允许。宋子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他,再胡乱折腾下去,以他这副身子骨,抗十年都难。没办法,他只能走这条路。 寒夜风起,淮州旧地,夜月朦胧下,留有几分江陵的残影。 他想回家,想再踏上故土,去寻觅人世间仅存的一点温暖,但地狱太冷,万鬼蚕食下,他也早忘了人间该有的温情,如此渴望,但又避之不及。 邱茗茫然了片刻,他问了当年的过往,可忘了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先生。 他用了十年时间重塑了副皮囊,再脱下时才发现,零碎的记忆任凭他怎么拼凑都不似往昔的样貌。 江陵河畔那个会笑、会闹的小公子。 终究是回不来了。 邱茗偏过脸淡淡道:“没有先生聪慧,能中举登科,况且即使有幸入朝为官,普通的朝臣怎能随意出入御前,刺探情报,更何况调查陈年旧案。” “可您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啊!老爷和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他们该多心痛。”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书锦怀止不住抽咽。 “内卫是什么身份?皇帝杀人的棋子!用之即弃,她现在信你用你,万一哪天,她不信你了,也不用你了,会让你活着出宫吗?无皇帝庇护,朝臣们肯定恨你入骨,他们会干出什么?参你不臣?冤你不忠?是凌迟处死还是五马分尸,二小姐,你该怎么办呀!” “放心,她眼下用得到我,不会轻易杀了我,”邱茗弯了眉眼,“至少能撑到为我爹翻案的那天,不会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先生,您等我……” 又是一阵剧咳,邱茗眼前发黑,上半身几乎要趴在桌上,胸口钻心的剧痛,“先生,信我……我能做到……我会告诉天下,我爹,江州刺史没有造反……” 话音未落,猝然间气血上涌,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吐了出来。 “二小姐!您撑着点!我马上去喊人!”书锦怀又难过又着急,奔向屋外,还没喊出口,有人一脚踢穿了门。 夏衍早听出不对劲,来到人身旁二话不说,抱起就走,心里骂了无数回,终于给这最不老实的人放到床上,从随身携带的布兜中掏出怀婴果,放牙上咬了下才塞到人口中。 “慢点咽,别吃进去了。” 邱茗没力气,嗅到坏婴的苦味,皱着眉头舔了果子淌下的汁水,喉咙动了好几次才咽下去。 他很难受,情绪波动太大导致旧疾排山倒海袭来,蜷缩在被褥里,昏昏沉沉的,他想和他的先生多说几句话,可苍白的嘴唇颤动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梦中呓语。 第38章 “我爹……没有造反,没有……造反……” “我知道,我知道,”夏衍慢慢安慰着,轻扶人后背,像哄不肯入睡的小孩,倾下身,靠在耳畔温声道,“许亦昌是江州最好的刺史,你不是反贼的儿子。” 不知是药效奇佳,还是两日未安寝,床上人急促的呼吸渐渐放缓,紧锁的眉宇舒展,不久便合上双眸,沉沉睡去。 书锦怀站在床头,方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声问:“夏将军,您这是?” “我知道他是谁。”夏衍撩过熟睡人耳边的碎发,轻声念叨着。 “江州许家的少公子,我知道他是谁。” 第34章 灯展彻夜难眠, 帐外两人交谈了很久,夏衍听到了很多事,江州的事、邱茗小时候的事, 回忆七零八落的片段堆砌出一张不完美的画卷, 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得格外认真。 江陵四月春光和煦,六月莲花滴露, 面若冠玉的小公子从画中走来, 稚嫩熟悉的眉眼, 笑得让人恍然失神。 “公子,是喜欢我家二小姐的吧。”书锦怀问道。 “是。”夏衍从不掩饰自己的任何情感,憎恶如此, 喜欢亦是如此,“我从小就喜欢他, 喜欢了很久,只是过了很多年, 我才再遇见他,所有人只知道他是行书院的内卫,但我知道, 他还是江州的许卿言, 从来没变过。” “这样吗?”书锦怀即欣慰又纠结,目光定在人身上,“书某斗胆, 有一事想托付公子,请您一定要答应。” 夏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只见书锦怀缓缓起身, 深施一礼,“夏公子,求您一定, 一定要看好我家二小姐!二小姐他性子执拗,心思重,我们旁人说不得几句,若是以后突逢变故,尤其是牵扯江州旧案,以他的性格必定会以身涉险,到时候,您一定要救他啊!” “先生放心,我认定了他,肯定舍命相救,”夏衍磕下双膝回礼,一字一句顿道,“我发誓,今生今世,绝不负他。” 屋外,戕乌咕咕叫了两声,啄了腋下羽毛,闭上了眼。 夜已深,书锦怀并不想就此离开,十年没见的人,他想守着,可惜到了后半夜抵不住困意,靠着床柱睡着了。见此情景,夏衍喊来了容风,将人安置去了偏屋,那里没有两小孩胡闹,正好睡一晚。 他躺上了床榻,侧身枕着胳膊,端详着面前这张熟睡的面孔。 清冷的眉眼,失了血色的唇瓣,唯独在袒露心事才显得格外脆弱。 悠扬清雅的芬芳扑了满面,他想起了这个味道,裹着水汽与冰寒,带着丝丝甜味,和雨后桃花的香味很像,弱弱的,淡淡的,宛如清风月影。 夏衍伸过手,轻轻将人搂在怀里,“我答应过你的,会护你后半生。” 夜很长。 邱茗在人怀里动了动,难得睡得安稳。 透过层层薄雾的梦境,暖风拂过吹散发丝,转眼间莺歌燕语,花瓣飘落掀起一阵喧哗。 阳光落在书台的笔纸间,一片艳粉的花瓣小船般荡漾在一砚墨水中。 江州临安县,他又变回了许家的少公子——许卿言。 恹恹春日里犯困,不知不觉中竟睡了那么久。 许卿言揉了眼睛,没注意到发间落了花瓣,几块香木压在乱铺的纸张上,清秀的字迹印出了墨点,一首诗还未抄完。 “二小姐,善品香寻木是一技之长,可若志存青云,光靠一技是不够的。” 说话人缓缓向他走来,温柔的声音如山间清泉。 是书锦怀。 那时,他的名字还叫蒲系。 蒲系来许家两年多,年少成名,但父母去的早,幸得江州刺史许亦昌提携,于是借住在许家备考,顺便教小公子读诗写字。 没有私塾白发翁满口之乎者也的老成,十七岁的蒲系芝兰玉树,手捧诗经,颇有学者模样。 欠身后轻轻道:“虽说春困,但功课万万不可落下,老爷和夫人特地嘱咐过的,二小姐再喜香,闲暇里把玩即可,念书之时切记别开小差了。” “我没开小差,”许卿言仰起脸,桃花眼深深,梨涡浅浅,“姐姐要嫁人了,我想送点她什么,挑了几块香太过普通,只有好闻,烧完也就散了,真没意思。” “二小姐香制得奇,送什么大小姐自然都喜欢,”蒲系耐心地将香木归到书桌的一角,替小孩把头发上的落花捡干净,心里忍俊不禁,“前几日有一味甚是清雅,那香赠与大小姐如何?” “江淩月吗?只是是留香久了许多,和铺子里的脂粉没什么区别,姐姐留了好多,不差我这一个,”许卿言嘟着小脸,心有不甘,“先生,您说要是有香不仅好闻,还能治百病解百毒,该有多好。” “二小姐若是有心,以后肯定会有的,”蒲系笑着,手指轻弹了小孩的脑门,“不过,得先把诗学完。” “这诗我已经抄三遍了,不好玩,先生还是教我弹琴吧。” 蒲系看着他前些日子被琴弦拉破的手指,心道真不如沈繁教人舞剑实在,无奈只能哄,“今天把诗抄完,我就教你。” “好吧。”小孩团在桌案前,捻着毛笔尖,答得不情不愿。 一首《蒹葭》讲得伊人傍水,情愫绵密。 窗外阳光暖暖,微风徐徐,几只喜鹊停在枝头,音啼婉转,催人生困。 听着先生抑扬顿挫的嗓音讲着诗中心上人的故事,许卿言使坏地勾起唇角,突发发问。 “先生可有心上人?” “啪”,书卷掉在地上,惊扰了窗外的燕雀。蒲系一脸苦笑:这是什么傻问题。 “先生有的吧,”十岁的少年自知童言无忌,嬉笑着支着脑袋,满眼期待,“告诉我呗,我保证不和我爹说。” “少公子,”蒲系被逼的称呼都正经起来,微红了脸,“小孩子不要乱问。” 屋檐上“嗖”一声翻下的人影拦在了两人间。几日不见,那人依旧笑容清朗,大氅披肩,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回来的。 蒲系望着那张脸出神,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顺手牵走了他手中的诗经,“唰唰”翻过书页,一只蒲公英从纸张中掉落,只听那人念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教小孩子这个?能学明白吗?” “沈繁!”小孩欢喜地扔掉纸笔,抱住人的腿藏在身后。 “背诗而已,他长大就懂了。”蒲系伸手想把书要回来,“沈公子每次都抢我的书,不烦吗。” “我字带繁,有什么可烦的,你多叫几次也无妨。”沈繁笑说,摸了小孩的发顶,“二小姐真乖,看沈哥哥给你从南海带了什么好东西。” 生于三月末,恰逢春临大地繁花似锦,单取一字,道尽了临安县满街风景。 沈繁是他爹许亦昌的侍卫,平日东奔西跑,回来就和少公子扯各种奇闻异事。 上京灯火,异族人群,大漠堰塞,听得许二小姐心痒痒,嚷着要和他出去。沈繁不好拒绝,于是哄人说出去要先学剑,学好了就跟他仗剑走天涯。 然后,这人刚许下诺言便一溜烟跑没了影。 许卿言兴致勃勃地接过布扎的小包裹,浓郁的香气难掩激动的心情。 迫不及待拆开来,包裹中不规则的浅土黄色物体,散发出微妙柔润的味道。 是一块龙涎香。 “真是好东西!拿这个制香送姐姐,姐姐一定高兴。”小孩开心得不像话。 龙涎香是最难得一见的珍品,只出自海境,隐在砂石中,能捡到可是受得上天眷顾。 “快去吧,大小姐等着你的好香。”沈繁笑盈盈地打发走了小孩。 风吹过发尖,沾染的灰尘在阳光下明晃晃的,惹人沉醉。 几日等待,想人的字是一个也说不出口,当切心的渴望成真,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与人说什么。 蒲系咳嗽一声,笨拙地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某人前日说教二小姐练剑,怎么这么快就食言了。” “不敢当,二小姐明明喜欢你,有你教他弹琴就够了。” “在下白丁一个,哪配教阳春白雪这等雅事,况且,沈公子离开几日,二小姐可对您念念不忘呢。” 这话听上去醋意满满,沈繁轻笑,心道,自己江湖浪人一个,念念不忘的,怕是另有其人。 蒲系略带心思地看着他,看破不说破,没有的事,索性给点了。 “说吧,今日找我何事。” 沈繁倾身恭敬,“闲来无事,来向先生讨本书看。” “沈公子的话我可不敢信。”蒲系挑眉,“你借的书从没还回来过。” “还,谁说不还了,现在就还。”沈繁应着,乖巧地把书递给对方。 说来也是自己理亏,这次奉刺史大人命外出办事,本想着一日便归,谁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废了老些功夫才摆平,一来二去,这一日成了四日,不怪眼前人埋怨。 赔笑道:“一别数日,许久没听先生的琴了,先生可否弹来听听?” 第39章 “手疼,弹不了。”蒲系扭脸。 “怎会手疼,你伤到了?” 沈繁顿时忧心,但蒲系看着他,面脸表情仿佛在说,还不是拜你所赐。 坏了,沈繁清楚自己临走前说了什么,当即服软,“抱歉抱歉,是我回来晚了。” 蒲系不是真生气,他居于室内不曾领略江湖道远,但眼下时局动荡,听说巡国的沛王在秧州结党,跑江湖多少让人不太安生,不由得有些挂心。 耐不住沈繁百般央求,不好抹人面子,闷声取了琴,落座院内,指尖扫过,一席合音按住琴弦。 “沈公子想听什么。” “《蒹葭》吧。”沈繁仰躺在蒲系身旁,满衣尘土,衣褶拂过青草,终是卸下一身疲惫。 院内琴声幽玄,空中花瓣翻飞,客心洗流水,余响入微风。 蒲系指尖起伏琴声未断,侧身看去,身边人已经合了眼,侧颜英俊,看得人心底池水荡漾。 是该庆幸,还是该埋怨? 他不清楚,复杂的情绪盘踞在胸口,憋了许久,终于在曲目高潮时翻涌出口,化作一气无声的叹息。 那天,新日高山,你说,等我一曲终了,方得人归。 可是,那天我弹了一下午琴,都不见你回来。 沈繁,你真的,又骗我一次,下次不许这样了。 等你,真的太苦了。 旁边的人听着琴音似睡非睡,须臾间,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弄起蒲系垂在身后的长发,缠绕在手中,发丝划过指尖,留恋难忘的触感。 “先生可有心上人?”一语出口,不知是装睡还是梦话。 蒲系指尖一震,琴音错乱,半晌才含混开口。 “不曾。” 他心虚地看向身旁人,花落在人脸颊上,眉尾微微动了动。 还好,应是睡着了。 蒲系只记得那日午后,斜阳惬意,薄日桑影,沈繁在他身旁,问了个自己说不出口的问题。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高中进士,到时候沈繁也能名正言顺得个参军位,小公子肯定也长大了,等那时再说,老爷一定不会反对。 本以为能守得这番宁静久远,久到青丝成霜,白首不离。 直到,雪落江陵的那天。 第35章 靖安八年, 江州的大雪下了数日,院外喧闹声嘈杂,蒲系未批外衣, 冒着雪, 一把抓住人的衣袖。 “为什么替我去?”他语气急促,甚至带了几分恼怒, “连发十来封塘报均无消息, 肯定是有人存心拦截, 去上京的官道上必定险象环生,你怎么。” “所以才不能让你去。”沈繁回过身对人笑,脸上无半点严肃, 轻松地仿佛和平日里外出一样,逗乐道, “没练过一招半式就想去上京送塘报,你也太自信了吧。” “就因为我不曾习武, 才好骗过他们的眼线,”蒲系完全没心情同人开玩笑,“你和沈畔, 你们常走江湖的一眼便能被认出, 现在去就是送死。” “我弟那两下子,你担心情有可原,对付几个无名小卒, 你还信不过我?” “不是信不过你,只是……” 只是什么?蒲系垂下双眸。 只是眼下大军压境, 战事不容乐观? 不是的。 相比战场上的险恶,暗地里的居心叵测才最让他不安。 江州是十万百姓的安慰寄托在他们身上,刺史大人已经拼尽全力守住城门, 但若援兵迟迟未到,即使铜铁铸成的墙壁也会被攻破。在这弹尽粮绝之际,却有人希望他们坐困愁城,用卑劣的手段切断一切发向外部的情报。 蒲系知道这次离开江州前往上京意味着什么。是前途艰险,更是生死难料。 飘落的雪花夹在发间,他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不放手,那人就不会离开,心中不知是悲切还是不舍,偏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忽然间一只手拂过脸庞,眼前人笑地温和。 “放心,这几日雪大,他们不容易找到人,我惹不起也躲得起,你和我弟就好好守着江州,不出十日,我肯定回来。” “我不信,”蒲系咬牙。“上次要我多等了三日,这账还没和你算。” 对方赌气的一句戳在心坎上,沈繁尴尬地挠了挠头,思来想去,目光扫过院内满地积雪,棉花般附了薄薄的一层白,顿时眼睛一亮,唤了人指向院门口。 “哎,看见那门台雪了吗?” “那又怎样?”蒲系气恼着,不以为然。 “等那门台雪积到三尺厚,我就回来了,你可以数着日子。” 蒲系一愣。 江南向来少雪,大部分也是触地即化,唯有今年才少见雪大点,怎能期待积到三尺高? “江州雪不会下多,不等它三尺厚,两尺厚,不对,半寸厚,我铁定跑两趟来回了,” 沈繁咧了嘴,“好啦,我走了,你保重。” 暮然回身,衣袖从手中滑落,蒲系的心跳漏了一拍,伴随揪心难耐,万般不舍,冷气吸入,凝聚了浑身力气喊出了人的名字。 “沈繁!” “先生还有什么指教?”风雪里的人停了脚步,温柔的声音融化了漫天冰雪。 衣摆在手中揉搓皱乱,蒲系踌躇着,半晌才开口。 “沈繁,我……我想问你……” 那人走进他,如春日阳光。 蒲系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紧张地闭眼,他以为会有一个拥抱,可许久没有落下。 “回来再说。”沈繁轻俯下身,眼底尽是对方的模样,温热的唇瓣贴上额头,蒲系被突然的吻碰得脸绯红。 “等我。” 远处,离人归于霜雪。他蹙着眉,耳边是沈繁的最后一句话。 骗子,你明明知道我想问什么。 于是,蒲系又信了一次。从那日起,他守着孤寂的门台与飞雪,细细计算落雪的尺寸。 时间过得很快。 一日后,雪落了,可惜未积多少。 十日后,兵败了,他走在尸堆中,茫然地望向天边,回到落寞的庭院,耳边人熟悉的话语依稀可闻。 一月后,雪停了,三月春初,树枝翻出新芽。 一年后,江陵的冬天没有下雪。 后来,蒲系改了名,中了举,做了官,来了淮州,无意间在城郊寻到支枯梅。他把枯梅带回家养活,精心照料,因为这是沈繁最喜欢的花。多年前,沈繁从兖北回来,给他稍了一支。 他记得那日寒风催生了些许暖意,披星戴月的人满身雪。蒲系很不理解,一个生在山花烂漫月的人,唯独喜爱傲雪凌霜的孤梅。 可那个拿着梅枝奔向他的人,似乎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 十年后的淮州格外寒冷,长廊寂短,落雪霏霏。 蒲系坐在庭廊下,看着纷飞的雪花轻抚琴弦,只是弹指一挥间,错乱的音律扰动纷纷扬扬的雪片。 他幻想着,那个没能赴约的人会像曾经一样,嬉笑着踏入门槛,逗他说,傻瓜,怎么信这么久。 遥看门台三尺雪,落花不似故人颜。 再望向院门,寥寥空寂,再无归人。 嘭一声,一曲未了,崩断的琴弦割伤了手指,血滴在雪里,鲜红似梅,他深吸一口气,含着泪狠狠骂了句。 “骗子……” 曾以为这段过往会被时间掩埋,连同落梅成尘,消入泥土,再也无人问津,不料十年后,见月阁中,一位持香的公子出现在眼前。 漫长的一夜过去,日上三竿的时候,常安已经把行李尽数清点完,放进了马车,小手遮了阳光,感叹,“天气好好,要不是少君急着回京,真想再多待几日。” “别偷懒,公子要出来了,你连车前都没擦干净。”冉芷提醒道。 “你家公子就不是讲究的人,擦干净一会等他翻墙走壁、上房揭瓦,咱都白干。” 但冉芷不听,认定了他家夏公子坐的地方必须一尘不染,不然会弄脏衣服,正说着,有人步入院中。 冉芷听到脚步声,欢喜地向人奔去,“公子,都收拾好了,我们随时能启程。” 少年刹那间顿住脚步,声音渐渐淡了下去,他看到夏衍抱了个人出来,用被单裹得严实。 “少君?”常安迎上前,见邱茗脸上无血色,担心地询问,“您又不舒服了?” 夏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这几日事不少,让他多睡会。” 被人抱在怀里略感颠簸,不如躺在床上舒服,邱茗迷迷糊糊睁了下眼,休息了一晚似乎没缓过来,胸腔里像凝了血块,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不畅。 他偏了偏头,奈何使不上劲,好巧不巧蹭在夏衍的颈窝里。 “还动?是想回去后,宋子期先扎死我还是先骂死你?” 邱茗没吭气,皱着眉头,没闹腾起来又恹恹地缩了回去。 常安引他们走向马车,冷不丁拍了冉芷一巴掌,“别愣着啦,走吧,我们回家。” 庭院中一行人整理妥当,书锦怀独自前来送行。尽管邱茗很想和人多聊几句,然而体力不支,说两句咳三下,讲到最后只能听着夏衍和自己的先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很是郁闷,临走时才和人道了句别。 第40章 他需要人看着,夏衍不方便赶车,由容风代劳。 “你先生说,朝中待不下去了可以来淮州,他会照顾你,”夏衍让邱茗把自己的大腿当枕头,扶了个舒服的姿势,轻笑道,“他可能不太清楚你的能耐,朝上怕是没几人敢和行书院叫板。” 邱茗不想讲话,难得有机会再睡个回笼觉,脸埋在衣褶里。 “也好,回南方当乡野村夫,比朝上自由自在,现在多少人眼睛盯你身上,你也不好过吧。” 他搓着对方的头发,膝枕上的人还是不说话,车窗外景色匆匆,悠扬的琴声若隐若现飘来,宛如雪下新梅,落英动人,须臾间的灿烂,蓬勃生辉。 是《落梅思》。 “喂,你先生在送你呢。” 半梦半醒中,邱茗穆然睁眼,很快又闭上。 “不是送我……”他紧抓夏衍的衣服,闷闷出了声。 “他在等人。” 一曲落梅,原来是风雪离人赋。 回上京的路比想象中顺利,马车颠簸,邱茗就这样时睡时醒的过了两天,偶尔感觉有阳光晃眼,他稍侧身,一双手便轻轻盖过双眼。 一路上,他并没有和夏衍有过多的交流,后者自知这位副史大人没那么好哄。 他们不知被何人行踪暴露,若是任由发展下去,对邱茗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无奈,有人在暗处,他一时半会也弄不清对方是谁,和杀周成余的是不是一伙人。 朝堂上人心牵扯太过复杂,周成余被灭口可能是皇帝刻意为之,但如此,拖李公公给自己带话就显得多余,也可能是当年知道江州旧事的人,为了自保先下手为强,亦或是那些线人的主子为了报复。 邱茗心一沉。 难道淮州的事,真的和韶华公主有关? 翻来覆去想了好一会,再睁眼已是日落西山,躺两天,觉白补了。 一束光照进马车,容风掀开车帘,“公子,我们虽已到上京城外,但天色不早了,再过半个时辰城内宵禁,只怕回去也叫不开城门,不如就地休息吧。” “附近没有驿馆?” “这里是上京和淮州交界,两地路程不远,不会设驿馆。”常安探脑袋插嘴道。 说来也是,上京同淮州接壤,淮州北部很多行商之人来神都做生意,经常当天来回,确实没必要多设一驿。 夏衍四下看了看,一拍大腿,“咱们去临渊寺。” “啊?” 车前两小孩吃了一惊。 容风冷着脸差点当场翻白眼,“公子,临渊寺不是能久待的地方。” 冉芷:“是啊公子,您要是怕凉,我们几个可以睡外面,对付一晚不成问题。” “寺里有床能睡,为什么要对付一晚?就这么定了,”夏衍笑着脸掰开死掐自己大腿的手,顺便晃了把怀里人,“你呢?可否愿意屈尊?” 邱茗本身想事情想得头疼,抗议无果,极其敷衍地嗯了声。 临渊寺不可能不给羽林军面子,夏衍没报邱茗的名,他知道副史大人不喜欢抛头露面。接待的方丈陪着笑脸,勉强给他们塞了两小间。 纵然冉芷面脸写着想和夏大公子一间,最后抵不过常安连搂带拽。 “你凑什么热闹?他两爱待一起就待一起。” 冉芷很委屈,“我想不通,公子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怎么不喜欢你了?给你吃给你住,不让你有危险,”常安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出,转身还不忘大方地分出自己的桂花糕,“行啦,我不喜欢你们三,不过少君肯带你们,我不能抹了他的面子。” 桂花糕是离开琅祎时夏衍买的,邱茗近几日不舒服,吃不下,于是分给了小孩们。 冉芷盯了片刻,咽了唾沫,没要,自顾自走向房内,把吃货晾在了外面。 常安追去无果,哼哼地咬下一大口,嘟囔着,“不识好人心,别锁门啊,喂!” 小孩们吵吵嚷嚷地离开,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临渊寺临渊,能听见屋外哗哗的瀑布声。邱茗耐着性子看夏衍在门口转了好几圈,先是多要了床被子,后嘱咐送的斋粥需煮糊一些。 “你先将就一下,明天进城带你吃好的。” “你们喝酒的菜,我吃不惯。”邱茗淡淡地搅了碗里的白粥,眼中略过一丝冷光,“去什么地方不好,非来临渊寺,夏衍,你存的什么心。” “有房子,有床睡,你还真想风餐露宿不成?再给你冻出个病来,那位宋大夫是不是要追着我砍?” “你是觉得,惊扰圣驾比惊扰太医署罪名更轻吗?”邱茗根本没心思吃饭,耳边杂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逼近。 坐在床边的人笑了笑,似乎对发生的一切均在掌握中。 “传到皇帝的耳朵里更好,让她看清楚手底下养了群什么人,”夏衍替他把碗放好,在四处被埋伏的情况下,也只有他临危不乱, “是淮州线人的主子想封你的口,还是周成余上面的人不想你查下去?”一只手掰过人的下巴,屋外动静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哗哗流水。 屋外瀑布声震耳欲聋,屋内夏衍半跪在他面前,平静无比。 “副史大人,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了你这条命?” 第36章 邱茗穆然抬眼, 他不是没注意回京路途中的反常,只是没料到夏衍会把人引到临渊寺来。不给他瞎想的时间,对方一被子给他裹上。 “今晚你哪也别去, 外面的人我解决, 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 说罢提剑奔出门外,刹那间厮杀声响彻云霄, 邱茗不安地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 他相信容风的武功, 可总担心出意外。 果然,一声尖叫直刺耳膜。 是常安的声音。 邱茗想都没想拿剑直冲屋外。他的佩剑遇邪,很少派上用场, 但总会带在身边。 隔壁门大敞着,一蒙面人仰倒在地上, 胸口插了把烛台,常安半抱着冉芷, 两人蜷成一团,看样子吓得不轻。 常安见邱茗来了,哇一声哭了出来, 边抹泪边说:“少君!有坏人!冉芷他, 他杀了坏人!好吓人!” 小孩前言不搭后语讲得语无伦次,邱茗安慰了两句,赶紧蹲下身查看另一个小孩的情况。 可能是第一次动手被吓到了, 冉芷脸上与其说是惊恐,更多的是迷茫与木楞, 他浑身发抖,抱着一只隔壁,目光格外游离。 “手给我。”邱茗对小孩说。 冉芷看了他一眼, 执拗地别过脸。 “你不疼啊!刚才的人那么凶!你怎么不躲一下!”常安比当事人都急,仿佛那刀划在自己身上。 邱茗半迁就半强迫地把小孩的手拉过来。 他太清楚冉芷的心思,也太了解这孩子对自己的态度。夏衍觉得小孩小无所谓,说十四五的年纪毛都没长齐,还谈喜欢谁。 可邱茗不这么认为,感情的事比看上去更复杂,碍于时局、身份,很多时候只是不点破。 手掌摊开,白皙的小手上生了些茧子,明显是后天干活磨的。 说实话,在邱茗眼里,冉芷生得不差,清秀细弯的眉眼,唯唯诺诺的气质,和当年的书锦怀有几分相似。 好在伤口不深,只划开了表皮,没伤到手掌上的肌肉,简单包扎即可,邱茗让常安去找绷带,自己给小孩撒了点止血药粉。 “小公子既是尊贵身份,何必为难自己,”邱茗轻声道,“虽是前朝旧人,但邱某相信小公子祖上定是高堂荣光,只要小公子愿意,无论是经于战场还是居于朝中,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到那时,小公子应会了解,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冉芷颇为敌意地看着他,邱茗不在意,继续帮小孩上药。 “你知道我的身份?” “冉姓少见,但不难想到是中原六镇八大将军的后裔,冉国公曾为前朝天子打江山,不过牵扯进巫毒案后家道衰落,夏衍当初留你,也是废了一番心思吧。”[1] 曾经名声赫赫的八大家族,如今早已分崩离析,在大宋天子统一后的清算中,有的被降罪治罚、株连九族,有的流落蛮荒,被迫改名换姓讨生活。邱茗之所以清楚,是因为沈繁和沈畔,他爹最亲近的两个侍卫就是这么来的。 “只有公子对我好,”冉芷蜷得更小了,“我不想看他为难,也不想见他受伤。” 邱茗的手顿了一下,很快动作恢复如初。 面前的小孩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沉着嗓子说:“我不希望你靠近他,他认识你后总遇到危险,出门四处有人追杀,晚上没睡过几回安生觉,我不想他这样,如果没有你的话……” 冉芷抬起眼,目光流过一丝倔强,忽而一闪,竟有些许犹豫。 小孩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逃不过邱茗的眼睛,他当了那么久的内卫,感官及其敏锐,反手一剑刺向后方,霎时间鲜血四溅。 方才倒地上的蒙面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拖着步子已经走到了他身后,被突入袭来的一剑捅穿心脏,保持着举剑劈砍的动作,咚一声直挺挺砸在地上,终于死透了。 第41章 “夏衍重情重义,但在朝堂上,情义却是最被看轻的东西,所有人都在算计利害,一旦两性对立,皆不曾顾念过去半分,”邱茗笑得温柔,“我带给了他风雨是我的错,但至少小公子别辜负了他一片用心,读书,习武,为自己谋条出路,等及冠之年,他不会圈着你不放。” 冉芷刚想反驳,被常安一声尖叫打断了。 只见常安抱着药包又害怕又焦急,想跨过尸体又不知从何下脚,只得打着哆嗦问。 “少君您没受伤吧?”再一扭脸,瞬间气鼓了腮帮子,“冉芷!你看到这人过来怎么不提醒少君!” “我、我没有!”冉芷慌张解释,“我受伤了,刚才没注意……” “那么大个人没注意!你眼睛不好使吗!” 邱茗抬手想打断两小孩为无所谓的事情拌嘴,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还未开口就听见窗户处咣当一声,容风破窗而入,身上挂血,一个翻滚定住,比常安还着急。 “副史大人没事吧?” “没事,他受伤了,你照看一下。” 邱茗站起身,把小孩也扶了起来,“外面什么情况?” “人有点多,可能是事先埋伏好的。” “不会,”邱茗摇头,“临渊寺是皇家寺庙,不是什么人都敢在皇帝的地盘上放肆,除非。” 除非是来自宫内的人。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手扶门框侧身探了下,对容风道:“此地不宜久留,临渊寺后院有个小门,你带他们先出去。” “副史大人,”容风很是不安,“公子交代过,您不能有闪失。” “我有分寸。” 临渊寺邱茗比任何人都熟悉,不然四年前也不会冒然闯入接近公主座驾。 容风深鞠一躬应下,赶羊似得招呼两小孩出门。常安非常拒绝,小蹄子到处踹,可自知留下会给少君添麻烦,他向来懂事,只能听从安排。 送人出门前,邱茗最后检查了小孩手上的伤。 冉芷略带心思地望着他,“你劝我读书考学,那你自己呢?行书院内卫就是你所谓的出路?” 邱茗没想到小孩会这么讲,轻叹了口气,所有的伤痛与纠葛在心底转瞬即逝,放下对方的手,淡淡笑了笑。 “我没得选,但是,你还有机会。” 外面的蒙面人被容风清理得差不多了,邱茗留下是有事不放心。 倒不是担心夏衍不能以一敌十,他怕的是有人放阴招。 刚才刺倒偷袭者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那人剑端残留的味道,他闻过。 是当初因为千秋雪被关下狱时,墙后射出箭头上,毒药的味道。 这么说,这批人,和狱中第二波想杀他的,是同一伙人。 邱茗铮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倒映在夜里,眼神无比坚定。 心中答案已经明确。 那伙人,是朝廷里的人。 一剑霜寒,斜刺劈过,铺满石子的庭院中积水溅起。 被围困在人群重要的人横剑划向四周,粘血的脸颊笑得放肆,蒙面人面面相觑,无人再敢上前。夏衍听见水落的声音,蓦然回首,邱茗站在不远处,衣角湿了水,浑身散发着杀气。 夏衍眉头一拧,很快无奈地笑出了声。 “真是不听劝。” “你也一样。” 邱茗回笑着,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卒大吼大叫地冲向他,猛地一踉跄,被身后飞来的霜悬剑直扎胸膛,张口喷血。 其余人乌泱泱地将夏衍围攻,邱茗反应迅速,从尸体上抽出剑,翻腕劈出条血路,稳稳地将剑抛回人手中,两人背靠而立,与周围一圈人对峙。 “谁教你的剑法,花式糟透了。”夏衍抹了一人的脖子。 “抱歉,小时候遇见个不负责的老师,”邱茗五指四刀断血刃飞过去,瞎了一排人的眼睛,不忘叮嘱,“他们剑上有毒,别被划了。” “他们可没那么大本事,送我上路的人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又是一剑围攻者纷纷倒地。 “少得意忘形,容风先带他们走了,我们也想办法脱身。” 蒙面人齐上阵,一剑冲着邱茗的脸砍过来,夏衍回手勾住人的腰一拉,抬手反攻,鬼哭狼嚎的哀嚎此起彼伏。 “还能撑多久?” “快了,”邱茗喘着气,两刀甩出,持剑支在地上,“得你把我带回去。” “行,你去解决屋顶上的,下面的我引开。” 说完抱起他的腰,稍使劲便能助他登上房檐。 “夏衍,”邱茗扶着对方的肩膀,迟疑了片刻,低声问,“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好?” 夏衍愣住了,还未回答,余光瞥见有剑刺过来,大臂向上一抛,邱茗借力飞身踩上屋顶。临渊寺飞檐斜瓦不易掌控平衡,但他身轻,轻而易举撩倒了偷袭之人,转眼间,一众人追着夏衍出了院外。 不等他担心旁人,追上屋顶的蒙面人多翻了一倍,可能看出夏衍不好对付,便调转矛头指向他。 瀑布滔天的水波掀起他的衣摆,邱茗咧了嘴角,笑得阴森。 “诸位都是朝上的人,可知我行书院的规矩?” 蒙面人互相看了看,眼神传话,向他扑来。 邱茗轻蔑地举剑给最前两人捅了对穿,一刀断血刃刺入后面人的脖子。 “看来是不知道啊,”他蹭去脸上血,鲜红的血在苍白的肌肤上抹出骇人的图案,“凡僭越者,杀无赦。” 进攻者不甘示弱,想将他逼下房檐,邱茗侧身闪避,目光扫向后方,又有人跟上来了。 此时不宜久战,越被牵制下去情况只会更糟。 邱茗连带两剑断四人喉咙后再转身,自己已处于斜飞顶外源。 身前是步步紧逼的杀手,身后是飞流直下的瀑布。 半月时日,早春已至,临渊寺的桃花竞相盛开,低垂在瀑布边的桃树,纷飞的花瓣随激流落下,如梦如幻。 忽闻一声哨响,戕乌啼鸣,大展双翅,在他头顶盘旋。 蒙面人啪嗒一声踩碎瓦片。 邱茗心头震颤,看着瀑布下水流湍急的深渊,深吸一气。 夏愁眠,我信你。 他嘲讽地回看了眼逼自己上绝路的杀手,猛然蹬地,纵身跳下瀑布。 耳边风声呼啸,冰凉的水流裹挟身体,不停得下坠,再下坠。 胸口内心脏跳得不停,当他以为要摔死时。 突然。 [1]这里借了关陇集团的概念,即隋唐时期军阀势力的统称,那些人不仅是将军更是国家核心领袖,隋唐两位开国皇帝均出自关陇集团。文中可以简单理解为:冉芷表面上是侍从,实则家族背景显赫。 第37章 突然间, 有力的臂膀将他稳稳接住。 半空中,临渊水下,落英飘飞, 花瓣舞过后, 夏衍的脸出现在面前。 紧跟着噗通一声脆响,两人落入水中。 就像十多年前淮淩河里一样, 浮动的发丝错乱纠缠, 水下人影模糊, 他却无比清晰地看清对方的面孔,夏衍的身体很热,浸在水中, 环着他,感不到一点冷。浅色的衣衫在水里轻柔地融化开来, 如碎入池中的一霞光晕。 夏衍圈着人藏到大石后方,揉着他后脑轻笑, “月亮掉下来了?” 邱茗红了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侧,咳了两下。 “嘘, 他们没走远, 你忍着点。” “我尽量。” 他其实没有不舒服,连躺三天加被某人追着喂药,基本上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跳下来的时候呛了点水,可下一秒, 他就发现对方另有所图。 一只手在腰上婆娑,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在水中的触感格外明显, 夏衍趁人之危在人紧实的腰线上摸了个痛快。 “你!” 邱茗拔刀要教训这不分场合的登徒子,被一把锁住手腕,水面波纹迭起。 “我说了,别出声,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夏衍凑到耳边耍无赖,“这次又逞能了,等着挨罚吧……” 温柔的触感堵住嘴唇,雾气弥漫,夏衍身上独有霜寒的味道在潮湿的水汽中异常明显,邱茗呼吸不能,心脏狂跳,舌尖强势撬开他的牙缝,肆无忌惮地吮吸着。他想反抗,可浑身血液躁动不堪,鼻息交叠下,终于臣服在温柔乡里,松了口,回应着对方的亲吻。 瀑布落下小小的浪花击打岩石,夏衍碰了碰邱茗的额头,向来冰凉的脸有了些许温度,由内向外散发,温温的,像用冰包裹了的暖炉。 “走,咱们上去。”夏衍不会让副史大人在水里泡太久。 “去哪?” “去找容风,再不回去,那两小崽子八成又要闹上了。”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怀里人蛇一般缠绕住了他的上半身,目光透着危险,一口气哽在喉咙,“月落,我开玩笑的,不是真罚你。” 对方手已经婆娑上了脖颈,“开玩笑?我怎不知,夏将军此时还有这番好心情。” 第42章 “亲一下而已,不至于吧!” “不至于?”邱茗猛地扯开了对方的衣襟,在人耳畔幽幽低语,“都顶到我肚子了,你就这么着急?” “哎,月落,这里不方便,你会感冒的!” “我知道啊,”说话人眉眼弯弯,“叫我忍,你就不能忍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个不停,夏衍“惊恐”之余才后知后觉,行书院的副史,是不好惹的,无论哪个方面。 不出所料,这位副史大人狠狠在他肩膀和脖子上啃了好几口牙印也不肯罢休。 万分幸运容风及时找到落汤鸡一样的两人,发现了夏衍一脸被糟蹋的表情。 淮州旧案告破在朝野上未掀起波澜,这在邱茗的意料之中,皇帝任命的地方官表面迎合政策,实则自己占大头,传出去也是丢皇家的脸。 永宁殿殿前的将篱茶树抽出新枝,宫人们纷纷摘去了围着树干的草垫,添上了新土。 “陈年案件告破,是淮州得幸,母亲允你前往,真是没看错人,”韶华公主逗弄着五彩鹦鹉,几月不见,这鹦鹉又肥了一圈,翅膀乱扑腾,已经飞不起来了,“若换做旁人,可没这番心思。” “陛下圣明,下官秉陛下诏命,狂妄之徒必定屈于陛下威严。”邱茗向人拱手,余光里,侍奉的宫人自觉退出房间。 韶华公主挽着青金绣色的绫罗绸缎,步履轻盈,“副史大人特地前来,不是向本宫复命这么简单吧。” “公主殿下误会,下官已于早朝后禀报过陛下,不过听闻公主年少时游离过淮州,想来带回些物件,公主也许喜欢。” 说着奉上了一方小木盒。 韶华公主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接过后打开,甘甜温暖的味道瞬间充斥大殿,盖过了香炉中点燃的安息香。 “麝香女子用伤身,淮州白兰木制得龙脑香,不比龙涎珍贵,但焚上一片越三日不散,安息养神,公主殿下有兴可一试。” “副史大人有心了,”韶华公主脂粉覆盖的脸庞展出一丝笑颜,“本宫向来少出门,不过是多年前贪恋江南美景,一时兴起,于淮州多呆了几日而已,不过这都能查出来,看来副史大人颇有手段呢。” 温和平静的语调讲得慢条斯理,可听得邱茗的心脏猛坠,当即磕下头去,“旧案主谋周成余,已由陛下亲自下令处置,公主殿下不必过度忧心。” 永宁殿陷入寂静,邱茗不可能听不出公主的言外之意。 皇子公主和地方势力有联系,是皇帝最不想看到的,虽说韶华公主与当今圣上母女情深,但帝王世家抬手见血陨命,可不是一句母女情分能经得住的。 他身子僵直,很久没有抬头。 韶华公主深邃的目光紧盯跪在地上的人,半晌,深深叹气,“还是月落思虑周全,本宫到底是深宫妇人,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差点想错你了。” “公主殿下是为陛下分忧,”邱茗松了口气,“淮州是京畿重地,陛下有所顾虑,也是情理之中。” “地方势力易集党谋私,母亲也是不放心才命我在淮州安插眼线,不过这些年淮州城的人接连失去联系,母亲也未获得只言片语。” 韶华公主步缓步上前轻轻将他扶起,“你是可靠之人,先前本宫不是有意为难你,这朝中内外人心难测,魏姓宗室被打压多年,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你既有心,可否答应本宫一件事。” “殿下请讲。” 女子纤细的手指紧抓他的胳膊,目光坚定,“月落,请你想办法,帮太子哥哥出东宫,可好?” 帮太子出东宫? 这个要求过于突然,邱茗不免有些惊讶。 他知道太子魏亓因给罪臣上书求情被软禁东宫近五年,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眼下陛下未有放人出来的意思。 解东宫之困,无非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可如何放太子出来,怎么放太子出来,何时放太子出来,都需计划。皇帝从心底对自己的儿子竖着防备,无数人盯着储君之位,党争暗流涌动,稍不留神便会搭进去一连串的人,况且他这头三番五次遭人暗算,还未有幕后人明确的线索,轻易掺和太子的事,估计连自己都保不住。 “公主殿下,”邱茗犹豫道,“东宫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想真正让太子殿走出来,恐怕得从长计议。” “难道没有机会?本宫不求太子哥哥能回归朝堂之位,只愿他别继续被监禁,这都不行吗?” “韶华殿下……” 一国长公主的行为略显失礼,她明亮的双眸暗淡了下去,抿起朱唇,松开他的胳膊,“月落,你果然,还是不愿信我。” 韶华公主神色幽幽,“你还是记我对你百般试探,可你要相信,本宫既引你入宫,定是对你当年的承诺无半分猜疑,虽然这些年你在行书院发生了很多事,但你不必为此自责,无论旁人如何,我绝不会怀疑你的本心。” “殿下说哪里话,”无缘无故提及行书院的旧事,邱茗惶惶不安,“承蒙韶华殿下信任,下官万般不敢承受,只是太子殿下的事,下官以为,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为好。” 沉默良久,韶华公主叹了口气,无奈笑了笑,“怪本宫心急,也是为难你了,母亲那种性子,哪有说认回来就认回来的,真的怪我。” “公主肯替兄长考虑,谈何责怪,”邱茗后退半步,对人恭敬作揖,“下官无能,若有机会,必定为太子殿下筹谋。” “月落,你现在是我们自己人了,以后不要说见外的话,”韶华公主笑说,“此去淮州,你和阿衍也熟络了些吧,他自小呆在太子身边,若有需要,可以找他帮忙,不过那孩子性子直,你多包涵些。” “下官领命,多谢公主殿下关怀,”如此答谢说出口着实别扭,“夏将军脾性,下官已略有领教,不枉殿下操心。” 旁人不知他两的关系,岂能料到,他行书院副史一句话,让夏大公子上天都行。 走出大殿,邱茗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阳光洒下,不远处的宫人正在给将篱茶树施肥。 翠玉的枝干上点满新芽,零星葱郁,冬天,比他想象中过去的要快。 没想到,在上京也能养活南方的树木。 “大人也喜欢将篱茶?”小宫女笑盈盈地问他,“这茶树是公主殿下特意从淮州带回来的,若春来下茶,叫殿下赏你一壶?” “将篱茶珍贵,北方难得一见,赏给在下就不合适了”邱茗辞谢道,心中闪过一丝疑虑。 “大人懂得真多,”小宫女很开心,自豪地介绍说,“这些树木我们可照顾了一段时日呢,四五年前刚带回来的时候还是小树苗,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四五年前?淮州案发生的时候? 邱茗神情骤变,三言两语谢过后快步离开永宁殿。 淮州死的那位歌女,作了曲《凤求凰》。 凤求凰,凤凰,皇家女子的象征。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1]。 被涂抹的信件,爱意的谱曲,将篱树的茶叶,传说中的情郎。 风过枝头,邱茗心情复杂地望向宫墙角的永宁殿。 死的不止是线人。 是韶华公主的情人。 他怕是这世上唯二知道秘密的人。 皇家女子与青楼女子,当年一曲中,到底包含了怎样的情愫? 忽然间,清脆的宫铃声响起。 “喂,想什么呢!” 女孩呼扇着大眼睛,拍了他的肩膀,吓了邱茗一跳。 回身一看,愣出了神。 “六公主?您怎么在这?” [1]出自《凤求凰》 第38章 “看你站这么久, 以为殿外风景多好呢,”六公主笑容灿烂,一蹦一跳跑向他, “来看贤姐姐?” “陛下给韶华殿下有事交代, 我去带个话。”邱茗略显怔忡,眼前的姑娘如骄阳活泼, 眉眼和自己的姐姐如出一辙。 邱茗有过一个姐姐, 长他六岁, 碧玉年华,性格更温婉,印象中上门说亲的人不少, 可许大小姐早已心有所属,谢绝了大多数访客。小时候, 姐姐很宠他,但总喜欢拿女孩子家的首饰逗他玩, 把人惹生气后又牵着他逛集市,买糖饼给他赔不是。 如此说来,他许二小姐的名号, 姐姐也有推波助澜的功劳。 温暖在心底蔓延, 春风和煦。 邱茗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爹没出事,姐姐早已和心上人终成眷属, 过着平静的生活,就在他嘴角扬起笑意之时, 温馨的画面戛然而止。 再抬眼,十年前雪中,他跪坐在破棺材旁, 不远处滚落一只残断的手臂,上面的玉镯闪着冷光。 是姐姐的玉镯。 “哎,哎,你又发呆了?” 邱茗一惊,小姑娘猝不及防凑到了他鼻子下,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能将他看透,“你们大人真是,成天想东想西的,活得一点都不自在,太子哥哥和贤姐姐也是,算来算去,算得和母亲都生分了。” 第43章 说着,一脚踏上长街的石墩,胭脂襦裙飘扬,张扬又肆意,明朗的天空下,小姑娘气势如虹,“什么朋党纷争,还不是想给自己捞便宜,与其争党派,还不如和本公主打一架实在,赢了归太子哥哥,输了丢给那个俊阳侯,看他们还敢造次。” 果然小孩子心性,邱茗默默听着,太子和俊阳侯的储君之争向来已久,最近几次交手,均是兖州那边占了上风,太子虽有部分忠于先帝的朝臣支撑,但身陷囹圄离朝政已久,处境并不乐观。 长街红墙七拐八拐,像走不出去的迷宫,多少人一生困死在这摸不见的囚笼里。 邱茗话很少,架不住小姑娘觉得投趣,拉着他天南海北聊了特别多,一会问他兖州哪里适合跑马,一会问他淮州人家是不是坐在船中吃饭,他回得局促,可拦不住姑娘期待得两眼冒星星。 “六公主也来见韶华殿下?” “我去找太子哥哥啦,”小姑娘笑得开心,不知为何圆扑扑的脸颊泛了红,眼睛瞟向旁处,“太子哥哥说,这月望日要到了,难得有机会出来走动,想和学士组诗会,我看哥哥他就是憋久了,想找人聊天。” “太子殿下还是只有每月十五能出东宫吗?”邱茗问。 “可不是吗!还好陛下近两年没怎么管,不然又要被行书院抓把柄了。” 六公主讲话快,转念一想赶忙挥手解释,“不是说你啊,你和张楠也那群内卫不一样,我挺喜欢你的!” “六公主言重了,在下德不配位,怎配的上公主喜欢。” “你挺好的啊!哪里不配了?”可能感觉冒犯了对方,小姑娘急得抓耳挠腮,“衍哥喜欢的人能是坏人嘛!” 邱茗一愣。 六公主以为自己没解释清楚,伸了手指和邱茗捯饬起关系来,“你看哈,第一,衍哥是好人,衍哥喜欢你,所以你也是好人,第二,你救过我,本公主是好人,所以你还是好人,第三……” “在下明白了,”邱茗汗颜,再不打住,谁知这姑娘能说出什么话来,无奈笑了笑,“夏将军为人正直,能与他共事,是我的荣幸。” “哎呀,你两的事就不用瞒我啦,”女孩子八卦起来的劲头无人能挡,六公主像是掌握了什么朝廷秘闻,嬉皮笑脸道,“我给你说,我和衍哥可是……” “哎呦,这不是副史大人吗?” 戏弄的声音打破了轻松愉快的交谈,邱茗瞟了一眼脸就冷了下去,是刑部的李佩。 李佩官职不高,可有大太监李公公这个好靠山,连刑部尚书都让他几分。 来者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啧了两声,“副史大人从狱里放出来没多久就去京外快活了?我当大人有多大本事呢。” “邱某奉皇帝命令前往地方办事,李大人这话,是说陛下多此一举吗?” “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来者扬起嘴角,嘲讽道,“什么事都拿皇帝做挡箭牌,你们干过多少脏事,还有脸跟我在这里狡辩,听说张楠也最近捞了不少好处,你是不是也尝了点啊?” “李大人,”六公主听不下去了,“你们各干各的事,扯无关的人做什么?” “六公主也在啊,失敬失敬,”李佩敷衍地给人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尊贵,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早晚得吃亏。” “本公主爱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你管不着!” “行书院做事没必要向你禀报,”邱茗抢过话道,“邱某听命于陛下,若有罪证,李大人上奏即可。” “你们做事?能做什么事?”根本不顾女儿家在场,也不顾邱茗脸色越来越难看,李佩更加放肆,“说的那么好听,当朝内外的人眼瞎啊?行书院还讲上奏?我看是上皇帝的床吧哈哈哈哈!” 三省六部,纵使位最高的宰相对行书院都得看在御前的份上给他们三分薄面,而这人却如此出言不逊。邱茗的指尖夹着刀片,心里想了一百次割了李佩的舌头。 谁知还没等他动手,忽闻啪一声脆响,李佩嚣张的表情瞬间凝固,张大了嘴,脸上赫然出现一红手印。 “你太过分了!!”六公主火冒三丈,竟上去狠狠给了人一耳光。 邱茗惊讶地看着身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人心险恶的小姑娘。 知道他是内卫,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大有人在,无论是否忠正,这种情况他遇见过太多,正义之士说他们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早晚不得好死,利益熏心的人表面奉承,背地里也不忘诅咒他们下地狱。朝臣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能相信的东西,何况是存有过节的人。 奈何六公主可谁都不怕,一把薅住人的领口,差点把李大人提起来。 “大宋唯有贤者勤心以尽事,你口口声声说我哥的不是,敢问李大人,兖州边境遇险你在何处,地方百姓不宁你又有何作为!” 李佩大惊,“野丫头放手!” “整天守着靠干爹求来的位置仗势欺人,你不害臊吗?哦哦,差点忘了,听说李大人因为冤了我哥下狱,李公公发了好大的脾气,看来,你这刑部侍郎的位置也做不久啊。” 六公主快人快语,当众戳人肺管子毫不留情面,李佩气急败坏,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奋力挣开,骂骂咧咧退了两步,捂着脖子颤巍巍指着人。 “果真是宫外刁民的野种,太子殿下当年就不该留你!” “留不留还能你说的算?”六公主两手叉腰,小脸一甩不带怕的,“母亲留的本公主,李大人去和陛下说道说道?” “你、你欺人太甚!” “欺得就是你这烂嘴巴的狗东西!找打!” 六公主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人,李佩落荒而逃,一个没稳住摔了个狗啃泥。堂堂大太监世子边跑边骂人,好一副绝世风光,邱茗噗嗤笑出了声。 “这样损李大人,怕是不妥吧。” “这有什么不妥?”六公主扔了石头,遗憾没砸到,“母亲知道我什么样子,不用担心。” 抬眼见邱茗眼中有疑问,索性自顾自介绍起来,“我不是母亲亲生的,小时候在寺庙里长大,那时太子哥哥经常来寺里祈福,见我没人要就认了义妹,说他们兄弟几个,只有贤姐姐是女儿家,多个妹妹多个伴,我开始也不答应啦,宫里规矩多,哪有外面自在,可是贤姐姐对我好,我也不想辜负她,于是想着进宫陪她。” 原来是这样。 六公主并非皇家血脉邱茗还是第一次听说,怪不得性子比普通宫内女子烈得多,看来是太子失势后,担心这个口无遮拦的妹妹会惹事,才将她交给韶华公主照顾。 “别想多啦,”六公主拍了他的肩膀安慰道,“那些人都是逞口舌之快,你就当他们放屁,下次再有人欺负你,本公主帮你骂回去。” 邱茗哭笑不得,他怎好意思让人小姑娘替自己出头,那他身为男儿身倒真是没用了。 夜晚一盏灯火照得室内敞亮,邱茗盯着手下的信很久,六公主的笑颜在眼前浮现。 宫铃的声音缓缓落入耳畔,听得人心里生暖。 回忆交织,小时候自己在街里玩,被其他小孩欺负抢了沈繁给他从外地稍回的礼物,一向脾气温和的姐姐知道后,给那帮小孩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脚。 栩栩夜下,桃树上点点花苞清香四溢,难以忘怀的眉眼。 一时恍神,他以为,那个处处护他、宠他的姐姐又回来了。 落笔生根,墨汁散开,他轻轻唤了声,“常安。” “少君,什么事?” “把这封信送出去。” 常安接过,信封的一角粘了片树叶,点了点头,忽而趴上桌,歪脑袋瞧他。 “少君有开心事?” “有吗?”邱茗淡淡抬眸。 “有啊,”小孩乐道,“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瞎说什么,快去吧。” 小孩应了句,蹦蹦跳跳跑开。 邱茗站起身,拢了披肩走到屋外,明月高悬,繁星璀璨,宛如银河垂落天际。 四周寂静,他默默走到院中,算准了方位一刀断血刃打向屋顶。 啪嗒一声,击碎瓦片。 “既然来了,为何不下来坐坐。” 第39章 容风闷声跳下房檐, 跪下身,姿态非常拘谨,“副史大人……” “起来吧, 你盯我也不是一两天了。”邱茗甩了手腕, 对于家中潜伏的“外人”,他并没有厌恶或不安。 自从淮州回京后, 夏衍官复原职, 身为羽林军少将, 费神整顿了手下那群撒丫子近一个月的下属。 领头的不在,士兵们自有了一套逍遥放纵的说辞,吃酒谈天, 偶尔兴头上揣几颗银两去仙乐坊听姑娘唱曲。除了夏衍亲近的几人比较老实,其他从众者好几次险些闹出动静, 颜纪桥答应帮人照看几日,谁曾想几日成了一个多月, 更没想到大内禁军如此不服管教,气得大理寺少卿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于是乎,等夏大公子春风满面从南部愉快归京之时, 手中淮州名酒红布头尚未启封, 就在尘土飞扬的练兵场上,被颜纪桥拿剑追了半个时辰。 第44章 碍于友人面子,加之宫内禁军确实懈怠, 夏衍响指一打,给弄上了整顿修炼的把式, 当年雁云边军家法如法炮制过了个遍。清闲近两月,下属们哪里见过这阵仗,不出一时半刻哀嚎声遍地。边关没去过, 边关的苦是一点没少吃。 几次三番折腾,练兵场上风生水起,夏衍自然没空去纠缠行书院的副史大人。 虽说人到不了,可心跟长了钩子似的放不下,于是容风时不时上人家家屋顶查看情况。 邱茗不傻,之前不是没被盯过,只是这点事无关痛痒,他也懒得再和人干起仗来,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容风:“副史大人,兖州势力不稳,皇帝虽未有发话,但大臣们为此争论不休,眼下上京局势复杂,公子也是担心您的安全,还请您别责怪他。” “我知道,”邱茗语气毫无起伏,淡淡道,“我有事找他,有劳你带个话。” 容风愣住。 此前,无论是遇见什么情况,邱茗从未主动提出联系夏衍。 见人不动,邱茗补了句,“是关于太子殿下。” 上京南坊的人睡得早,夜晚静得惹人困倦。细碎竹影摆动下,邱茗坐在窗后的交椅上,幽微的烛火照着他如雪般的脸,一只漂亮的乌鸦正埋头蹭着他的掌心。 北境的鸟果然和中原不一样。戕乌羽毛光亮漆黑,水灵灵的圆眼睛如一颗硕大的玛瑙。 毛茸茸的家伙着实惹人怜爱,邱茗捡了点种子和花生洒在桌上,戕乌兴奋地呱呱叫了两声,三两下叨得干净。 “你叫阿松?”邱茗轻笑,仿佛长夜里百无聊赖下无声地自问自答,“他倒是会起名字,姑娘家居然叫这个。” 戕乌并不介意,肉嘟嘟暖烘烘的肚子贴着他的手腕滚了滚,发出呜呜的声音,咕噜着眼睛,小脑袋偏头朝他看了又看。 “喜欢这个?” 素闻乌鸦喜欢珠光珍宝之类亮闪闪的物件,不想小家伙眼睛还挺尖。 邱茗摘了挽在发后的桃木簪,墨色的头发如瀑布倾下,簪头两片粉色的花瓣素雅装点,金丝接了翡翠,逗弄地递给戕乌啄了啄。 金丝缠线做饰品,里面参了头发,发丝相缠,表心上人两情相悦,这是江州的习惯。而这支桃木簪是他能带出的,为数不多的念想。 手中的鸟咬了口翡翠没叼下来,邱茗弯起的唇角温柔又怀念,“抱歉,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不能给你。” 戕乌湿漉漉的大葡萄眼满是委屈,宠物随主人,小模样和夏衍倒真有几分相似。无奈,他只能再给小家伙添了把玉米。 谁知刚洒下去,窗户啪一声被强风刮开,一人影骤然俯在身后,裹着久违的寒气。 “吃这么好?又是酒又是肉,小爷我都没这般待遇。”夏衍冷得如冰窖,手烦躁一挥,戕乌当即扑腾出去数米,呱呱吵个不停。 “有人从不走寻常路,我有什么办法?”邱茗阖眼,“上次踹门,这次又翻窗户,我家的围栏墙垣是摆设吗?” “知道是摆设还敢住?你好歹当了几年官,怎么置办房子这么不上心,佣人不请就算了,连侍卫都不带,真出点事你能应付得来?” “上京地产大多为权贵私有,我位低,不比夏公子身份尊贵,而且,除了你,没人敢明目张胆闯我的宅子。” “抬举我呢?最近不安全,难保有人趁天黑找事,你一个人不好对付,不如搬到我那里去。”夏衍玩起人的头发,发丝撩动后,衣领口露出柔美似雪的脖颈,馋得人心痒,正望得出神,突然手给戕乌啄了下,肉上留了个红坑。 阿松被莫名其妙赶走很是生气,大展双翼和主人招呼起了架势,一人一鸟谁都不想落下风。 “去去去,没你的事!” “呱呱呱!” “来劲儿了是吧!长翅膀飞得快了不起啊!” 还真有人吃鸟的醋,邱茗被逗笑了,垂眸收拾了桌上的碎渣,“和那帮人演空城计,你玩不过的,下狱的时候就有人妄图钻空子,若是被发现羽林军家里藏内卫,他们参你一百条理由都嫌少,再说,不是有容风吗?” “我不怕有人寻仇,就让那小子跟着你吧,他以前受过暗卫训练,大宋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可能是为了不让屋子打扫起来麻烦,亦或是夏衍想教训戕乌又不忍心真动手的样子过于荒诞,邱茗忍了好久,终于轻咳一声,手指点了点桌子。 “说正事吧,今夜找你来,是想和你聊聊,如何帮太子殿下出东宫。” 夏衍一惊,没反应过来,被鸟毛茸茸的肚子撞了满面,含了一嘴羽毛呸了好几口,那头阿松愤愤不平地飞出窗外,这场“大战”方才草草落幕。 “这是皇帝的意思?” “你怎会这么问?”邱茗很意外,坐在对面的人直起了身,夏衍的脸上在一瞬欣喜后,更多的是担忧。 “明面上行书院不参与党争,现在这种情况,你选择帮太子殿下,若没有皇帝默许,她老人家会对你的立场起疑心吧。” “起疑心如何?她老人家这般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她有意治我的罪,也不会那么快动手,卖太子殿下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你真这么想?”夏衍狐疑地看着他。“你有事别瞒我,前日你去见韶华殿下,她的请求你都没答应,今日为何又想通了?” “我说,因为你,你信吗?” 夏衍一怔。 邱茗笑了笑,眼前六公主微笑的面容恍惚闪过,放弃了逗人的心思,坦言道:“皇帝多疑,无论我选择什么都未必得她全部信任,既然如此,我为何不为自己想条生路?” 晚急风起,吹得灯展抖了抖。夏衍微蹙眉头,他知道邱茗的话意味着什么。 很奇怪,好像每当自己情动至深之时,现实总会给他泼一盆冷水,捅着心窝告诉他:喜欢的人,在未来活不久。 他紧握桌角,躁动与不安拧成锁,手上爆出青筋。 对于自身生死存亡的问题,邱茗反而看得很淡,他借烛火燃了一只线香,深入铜制的香炉中引燃檀木。隐秘清雅的味道,随着升起的一缕青烟肆意蔓延,让人心静。 点香人含了双眸,深沉的眉眼化如水,笑得那般不合时宜,平静道:“我答应过你会帮太子殿下,临了了,你怎么就怕了?” “太子殿下于我恩重如山,当年救命之恩今生不忘,我想看他继承大统,为他平定天下,他对我很重要,但是……”半句话梗在喉咙,夏衍横了嘴角,撇过脸去。 “你也对我很重要。” “担心我?”邱茗搓灭线香,言语依旧温和,“欲谋得储君之位必会涉险,想扶他正位少不了流血,你我都是朝中人,这样的事,咱还见得少吗?” 夏衍眉睫垂下,颇有隐忍,“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让你做到明面上,张楠也很多年不当人,想拉行书院下马的大臣太多,万一你被他们抓住把柄,我怕,我会来不及救你。” “有些事总有人要做,六部派系模糊,大多是上面老家伙架着,形势不明朗不会主动表态,御史台在陛下眼里算半个摆设,行书院求张楠也不如提头给他实际,所以,你出了南坊,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邱茗轻轻铲平炉底的香灰,雪白松软的香灰被他堆成了小山,笑得一丝欣慰又有一丝悲凉,“那些手段我太熟了,别人做不来。” “我承认行书院在情报和执行上无人能敌,可是暗中人不会坐以待毙,我们的行动被窥探,他们若想整出动作比我们容易得多,要是有个万一,你有什么退路?” “不是有你吗?”邱茗展颜一笑,“如果只是让陛下答应解太子禁足,肯定有人坐不住,正因他们监视我的行踪,算计我那么多次,眼下有机会,我得好好看看,究竟是哪些人活够了。” 夏衍心头一颤,看着对方撵动香铲,仿佛在香灰中搅动一场风云,诡谲难测,怕是掀起的大浪不止说服皇帝点头那么简单。 只有短短一瞬,那眼底冰冷的寒意骤然跃起,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你想试探他们?” “对。” “你能办到试出害你的人同时放太子出东宫?”夏衍看向他,眼神难以琢磨,“你是准备搞大动静。” “越大越好,”邱茗泰然自若,完全不像他说出的话那样阴郁,“大到能和反叛齐名,惊动圣驾,大到朝内外众臣不安,实现这个想法,我需要羽林军配合。”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拒不拒绝是你的权利,全看你怎么想,”邱茗抬眸,目光极其玩味,如伺机猎杀目标的猎手,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有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可我偏把他们的头摁在棺材前,让他们连泪带血全给我吐出来。” 夏衍看着他,说不出是惊异还是害怕,邱茗总是能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只见眼前人一改须臾间的凌冽,支着脑袋,薄唇莞尔。 第45章 “如何,想玩吗?” 久居宫墙内近十年,安稳的生活令人麻木。尽管深知其中险象环生,知道可能会搭进去性命,可夏衍如笼中鸟一般困了太久,搅弄朝堂,刀剑浴血,如同行走在悬崖边,这样刺激的事令他兴奋难耐,握紧腰间剑,问。 “你有什么计划?” 第40章 铜炉镂空雕花的间隙里, 袅袅轻烟渐渐没了踪迹。香灰中的檀香烧了大半,点香的人早已放下香铲,忘了打理。 屋内香味悠长, 邱茗的声音随之起伏, 两人不像在策划一场惊天密谋,静得反倒像寻常茶余饭后的聊天。 只是双方心照不宣, 平静之下, 风雨欲来。冰凉的剑身仿佛孤寂许久, 夏衍即使再强装镇定,也按耐不住炽热的心狂跳不止,浑身血液奔腾。 “这种计划只有你敢想出来, ”夏衍笑道,“我没什么可挑剔的, 只是有件事,我想和你说清楚。” “你讲。”邱茗喝了口茶。 “羽林军里肯听我调配的人不多, 我的手下虽未经战场,但路勇他们几个都是有血性的汉子,为太子谋事, 铲除朝中作祟的奸邪, 他们不会拒绝,”夏衍坚定道,眼里转而闪过丝不忍, “可这次因我一己之私害弟兄们卷入事端,这不是一军将帅该有的行为。” “羽林军是皇家卫队, 如果你不想用军中头衔,我可以设计,你们不必直接参与其中。”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夏衍笑意更明显了,“我的下属,这么多年,他们跟随我,信任我,对此无以为报,我能帮你,无论事成与否,旁人怎么诋毁我都无所谓,可是他们,还希望你有办法周旋,至少事成后,我不想他们被抓把柄,沦为权利斗争的棋子。” 棋子,吗?邱茗闭了闭眼。 夏衍虽然不满十五便被皇帝指名加入羽林军,可骨子里依然翻腾着驰骋疆场的英气,那股韧劲是深宫怎么囚也囚不住的。战场上的人重义气是好事,但同时也容易成为软肋被人利用。 不可否认,动用羽林军是步险棋,好在当前的情况,他尚有把握不会折损过多的自己人。 “我会尽量确保双方相安无事,”邱茗犹豫了下,“不过,若有意外情况,可能我也把控不了。”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够了?邱茗讶异,眼前人侧过身,半倚桌边佯装有酒在手,“我信你能考虑周全,也信路勇他们能应付难关。” 窗外清风朗月,夏衍畅快地挥开胳膊,“酒水”洒出,落了一地斑驳的月色。 “走吧,我陪你,去把这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邱茗望着人的背影,一副登桌案上青天、万丈豪强的模样,不知是觉得可乐还是欣喜,更可能是走在无尽长夜里,第一次有人愿意站在他身后。 月光如轻纱覆盖,嘴角一抹轻笑划过,如夜色里零星抚下的寒气。 从未有人给予他无条件的信任,邱茗经历的,更多是算计与背叛。 深宫院阙里,几乎所有人都在追逐名利,升官加爵,掌兵百万,更有甚者妄图触及最高的龙椅之位。六部也好,行书院也罢,是持棋人亦是棋子,没有人能从欲望的漩涡里脱身。如褪去严寒的春色,一星半点的温暖,竟然如此可贵。 一夜灯火,有安身之所,有最爱的人。 他奢望这一刻能永远停留时。 “不过话说,你大半夜让我跑一趟,只同我讲这些?”恍惚回神,夏衍已经跳下桌,俯身支在了椅子上,狡黠笑道,“我以为,是有人想我了。” 邱茗喉咙一梗,别过脸,“别自作多情。” “不会吧,真不想?” “不想,没有的事。” “喂,正事也聊完了,你怎么不会调节个一分半刻,”夏衍咧嘴笑,又是往日的痞气,“回来快一个月了,你也不找我,小爷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若真被副史大人甩了,传出去多没面子。” “人身在外,面子是别人给的,这脸可是自己丢的。”邱茗目光幽幽,困在椅中,被冰冷的霜寒笼罩,闻得令人心醉。 “难得见一面,你就不能讲两句好听的?” “你想听什么?” 邱茗煽动眉眼,环住对方的脖颈,探上身贴在耳畔,用最柔的气声轻语。 “夏愁眠,我想死你了,怎么办啊……” 冷得似水的胳膊似有似无地环绕,刹那间,夏衍心底的火嘭一声炸了,血液奔腾,情欲烧遍了全身每一寸肌肤,一把将人揽过,毫不客气地含住冰凉的双唇,肆意侵入着。 他尝过九州大地最烈的酒,却只有这人的薄唇让他上瘾,气息焦灼下,甜得如早春晓梦,叫人欲罢不能。 夏衍向来抵抗不住邱茗给的任何诱惑,半阖半醉的眼神,压抑到极致的喘息,他都受不了。 不安分的手轻而易举解开对方的腰带,吻过邱茗的脸颊,声音带了丝愤恨,“与其让你在朝上拨云弄雨,真想寻个山野村落把你藏起来,谁都找不到……” “你试试啊……”邱茗动了动嗓子,扬起下巴,任凭夜的凉意攀附皮肤,不知死活地调笑道,“把我囚在室内,你受得了吗?” “小看我?你这身子,咱两到底谁先扛不住,你心里没数?” “这可不好说,也不知上次良宵一夜后,是谁先下不来床。” “那次不算,”夏衍掀开衣襟欺身压上,椅子吱吱响,炙热胸膛贴上了冰锥似的的锁骨,彻底给人困了严实,“副史大人下药在先,夏某承让了……” 裸露的皮肤在夜里顶着寒冷腾起一层暖意,他拖起邱茗的腰将人半抱在椅上,正当暧昧的气氛一发不可收拾时,咚一下敲门声猝然打断。 “少君,师父拿药了,您要不要睡前吃点?” 邱茗惊得整个人弹了起来,无意识一膝盖怼过去,只听夏衍唔得一声栽到了他柔软的肚子上。 是常安。 幸好门是锁起来的,不明事理的小孩不会瞎了眼看到室内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不然,宫内得传出多少他行书院副史的风流韵事。 邱茗的衣衫半挂在胳膊上,来不及拢起,一把将夏衍的头摁在怀里。 后者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图一时爽快,危急时刻直接两膝盖磕在了地板砖上。 “不……用。”邱茗声音飘得不行,咳了两嗓子才勉强继续,“我明天吃,你去睡吧。” “哦,好。” 门外的小孩有些担忧,追问道:“您咳嗽没事吧?” “没……事,茶水呛到了,你去吧,呃……” 顷刻间,邱茗赫然意识到,自己情急下给夏衍摁了个多么危险的位置,怀里人抬头坏笑着,不声不响解起了他的裤带。 “你别动!”邱茗哑声警告,可对方根本不听,握住他反抗的手腕,口中衔着布带末端,笑得放肆。 “少君,您是不是不舒服呀?要不要我喊师父来看看?” 门外小孩完全不知屋内是怎样的剑拔弩张,邱茗脑子巨乱,又羞又气,心脏狂跳,压低的声音几乎咬牙切齿。 “你给我住手!” 随着凉意袭来,已经来不及了,俯在身上的人跃跃欲试。 “你说的,我可没用手……” “停……停下!” 温热湿润的包裹瞬间让邱茗浑身一僵,倾泻下的瀑布迅速将他淹没,如即将窒息的人,奋力绝望地挣扎却在无尽的沉沦中一点一点妥协,只剩万般压抑、错乱的呼吸,紧咬下唇,讲不出一个字。 抗拒的手深嵌入对方的头发,却没有一点力气,一掌揉过,反而像是轻抚。夏衍听着破碎的呻吟,极有力的手拂过不断发颤的腰身,带着越来越躁动的情绪直逼顶峰,不给一丝喘息的机会。 很快,邱茗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尽情的宣泄后大脑一片空白,任由夏衍将他发软的身体抱到了桌案上。 桌面冰凉,他朦胧睁开眼,血管内翻腾的激流余波荡漾,夏衍偏头蹭了嘴角,居高临下俯视着,“你反应太快了吧……” 仰躺在散乱的纸墨间,邱茗一时无法有任何知觉,沉底的愉悦未散蛊得人不能自已,模糊中一只手拧过下巴,在他光晕尚存、迷离不堪的眼神里,抚过脸颊,探在耳边轻言笑道。 “月落,你到底,是有多想我……” 墨汁的香味环绕鼻尖,发丝起伏下,半睁的眼眶湿红,手指抓皱纸张,乱作一片。 他两腿半支撑着,吃力很多,脚腕都在发抖,再抵不住再次泛滥的情绪,疼痛刺得残存的理智瞬间将他唤醒。 “夏、夏衍……” “怎么了?”紧贴在背上的人温柔撩起他的头发,汗水浸湿,露出迷乱又染有红晕的侧脸。 邱茗皱着眉头,含糊着声音断断续续说:“去……去床上……” 可能意识到这样的姿势确实不舒服,夏衍没反对,照鬓角亲了亲。 “好,听你的。” 说着抱起人走向里屋。 第46章 邱茗依在夏衍的怀里没有一点力气,垂下的双腿着人的步伐起起伏伏。 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放任夏衍对自己身体的胡作非为? 为什么会这样? 他想不通。 柔软的床榻上,那人跪坐在他小腹上,手指挑动,完全除去了衣衫,男子健硕的身躯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发烫的身体俯了下来,深长的吻后,抬起了他的腿。 涣散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清亮。 (这段是心理描写!!心理描写!!心理描写!!没搞!人物塑造需要!!) 对了,每一次,似乎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卸下满身枷锁,没有血海深仇,没有罪孽深重。只因那时的他,可以不用是任何人,不是皇帝的内卫,不是反贼的儿子,如水中浮萍飘忽不定,只剩单纯在欲望裹挟下罪恶沉沦的灵魂。 (晚上睡觉熄灯啊!!不吹蜡烛会影响褪黑素分泌导致生长发育迟缓!鉴于主角才20没到生长停滞的25!熄灯很重要!不然会长不高!永远178!后面没法打仗振兴国家!!)烛火熄灭,月色笼罩下,尤花殢雪,夜又静了下来。 夏衍紧紧拥着怀里人,他喜欢将对方抱着手里入眠,生怕这人会跑了似的。情到深处时,夏衍有一种非占不可的固执,嗅闻邱茗发间清淡甜腻的香味,如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安心地闭上眼。 仿佛过了很久,情欲的江水姗姗退却,邱茗动了动手指,四散的意识逐渐回笼,他听见了窗外细碎的虫鸣,感受到了背后夏衍灼热平缓的呼吸,以及近乎执拗地环在胸口的拥抱。 一束月光照下,邱茗穆然睁开眼,偏过头去,垂在枕旁的手腕上,黑色的蝴蝶如夜里的恶灵,展开妖异的翅膀,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乍眼。 恍惚间,他一阵慌乱,上手遮住了蝴蝶纹身。 一生的枷锁,抹不掉的痕迹。 生平第一次如此厌恶内卫的身份。 尽管夏衍知道他是内卫,尽管夏衍对他的纹身没有丝毫在意,但被人拥在怀中,那份久违的温暖,是他失去已久,在人间寻而不得的,爱的渴求。 可是烂到骨子里身体,下贱到尘埃里的心,这样的自己,真的有资格爱上一个人? 他无比清楚自己走得是怎样一条地狱之路。那条路上,他牵连了太多人,害死了太多人,厚重的血腥味,无论他燃尽多少香都盖不掉。 邱茗缓缓侧过身,望着夏衍熟睡的面庞。 月下残影,是不安,更是害怕。 他害怕眼前人有朝一日,知晓他做过的事后会弃他而去,毕竟往昔情分再深,掩藏得再好,他也不是江州的许卿言。 如果夏衍知道他做过的事,还会继续爱他吗? 如果有一天,他们被逼刀剑相向,自己又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 无数深藏在心底的回忆浮现,曾经困扰他的梦魇,如恶鬼的低语,无止境的纠缠,阴魂不散。 须臾间,邱茗不管不顾地抱紧夏衍的身体,深埋进对方的胸口,吸着熟悉的味道,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急于寻找安慰,躲避内心的惶恐。 至少眼下,他能拥有这个人,拥有这来之不易的、片刻的安稳。 忽然,一股异样的气息飘入鼻腔,像劈开天际的惊雷,邱茗猛地睁开眼。 从未闻过的味道让他警觉,他半扶起身,顺着异样的味道在夏衍身上仔细探寻。 终于在人的脖颈处发现了道细得不能再细的疤痕。 人体的气味会随身体的变化而变化,而这股略微夹杂腐鱼腥酸的味道,他能辨出来。 是机体消融后的,毒物的味道。 夏衍,中毒了…… 第41章 “太子殿下能去春猎?衍哥, 真的吗?”路勇难掩欣喜,简直要从凳子上蹦起来。 夏衍摆了摆手,“嚷嚷什么, 今年暖得早, 陛下有意将春猎提上日程,正好赶上十五日, 带太子殿下去有什么好奇怪的?” 路勇比夏衍晚两年加入羽林军, 能拼能打, 是个好苗子,为了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小小年纪便从了军,很快凭借战功进入大内, 侍奉到了天子脚下。刚进军营的新兵常被欺负,只有夏衍会帮他惩处好事之徒, 因此对羽林军少将无条件信任。 听闻太子殿下能出宫确实让人欢喜,但不至于到普天同庆的程度。 “今时不同往日啊, 能跟太子殿下同游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知殿下的箭术退步没,今年看有没有我把头筹的机会。”路勇两眼放光, 侃侃道, “衍哥,你可不能和我抢啊,去年春猎, 半山的兔子都被你打没了,还让不让其他人活?” “殿下当年可带兵亲征北狄, 才不会让着你们,那些小伎俩省省吧。”夏衍虚空的巴掌吓人一跳,“行了, 春猎本无竞技,别光想着猎兔子,山间地势复杂,此行要保护殿下的安全,你小子警醒着点。” “誓死守卫殿下,绝不擅离职守!衍哥,放心吧。” “这才像话,”夏衍用力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差点给人杵到地底下,“去吧,到时候得空,咱们和殿下比划比划。” “是!” 路勇应得响亮,脚下步子欢快,怎料刚走出两步被叫了回来。 “路勇,”夏衍神采奕奕的表情里藏着不安,片刻踌躇后叮嘱道,“别做多余的事。” 小伙子眼珠转了两转,没心没肺地应了声。 想来没明白,守卫营帐,还有什么多余的事可做? 目送人离开后,身后帐帘动了动。 一席淡青色交领长衫,日头春里燕雀来承之千山翠,如碧玉露出的云母块,衬得皮肤白得不像话。 邱茗撩帘缓步上前,手腕上又缠起了绷带,方才屋内的对话,他在帐后听得一清二楚。 桌前人起身相迎,笑得殷勤,“怎样,是副史大人的意思吧。” “还不错,”邱茗淡淡道,不忘给见底的茶杯添了水,“除去添油加醋的部分,能让人信几分。” “多亏你教得好,让大家相信太子殿下不仅能出东宫,还能出宫外,可得废一番心思。” 夏衍厚脸皮搂了上来,狗似得用下巴扶着人的发顶。只要没旁人在场,他最喜欢寻各种理由往人身上蹭。 一反常态,邱茗没有过多抗拒,轻柔地握住对方的手腕,拇指滑动,静悄悄搭到了脉搏处。 富有节律的搏动并未打消心中的疑虑,清秀的眉眼在夏衍看不见的地方皱了下,很快恢复如初,笑道,“有陛下恩准,咱们还能违背她的意思?” “只有恩准可不够,太子殿下当年上书可是犯了大忌,按张楠也的说法,废太子位都不够,眼下陛下肯松口,你肯定和她说了什么。” “啊?我一下人能说什么,”邱茗眯起眼,气音跌宕,“无非是明殿的香炉里多了块兰木,陛下爱子,睹物思人罢了。” 兰木乃西域进贡,女帝与先帝曾予意,君子如兰,是齐身、治国、平天下之根本。 更重要的是,阿兰,曾是秧州造反沛王的乳名。 以逆子之名引皇帝入局,是其他人完全不敢想的手段。 邱茗在赌。 他在赌皇帝,这个集天下权利之大成、阴险狠毒手腕整治朝野、十年如一日举棋算计的千古女帝赵知维,还念过往母子情分。 十年掌权腥风血雨下,人们忘却了坐在九五尊位上的人是位女子,但除此之外。 年过半百的她,是位母亲。 没有哪位母亲真的愿意和自己的亲生骨肉决裂,即使生在帝王家,即使有很多身不由己。 夏衍曾和他开玩笑,如果圣上龙颜大怒彻查放香人,会动用羽林军的手段把他藏起来。好在,那日早朝,圣上耐着性子听完文武百官争相弹劾皇帝的侄子俊阳侯,听得皇帝略感困倦,闭眼间闻见了熟悉的味道。 最痛的记忆才最令人印象深刻。 可能是想起拉扯她裙摆、哭闹不休的幼子,转眼间已成郊外无法安息的孤魂,再回首,膝下除了女儿,唯一的儿子空守东宫多年,曾经那个城门下允命、带兵驰骋战场的少年郎,终被权利斗争裹挟,成了折去双翼困在笼中孤鹰。 一炷香的功夫后,便听到大太监李公公吊着公鸡嗓宣旨。 太子魏亓,修德已久,特许随驾出宫,春日猎祭,耀大宋国威。 “最近累着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春日气温宜人,阳光照耀下鲜花开了遍地,邱茗苍白的面容依然带不上一丝血色,气息比半月前更弱了。万物生灵均走过了冬日严寒,好像只有这人留在了原地。 “不会又病了吧?” 夏衍皱着眉上手摸过额头,意外的凉,心下奇怪。宋子期说邱茗体寒,但照理随节气转暖,应比冬天要好得多,怎么反倒越来越严重了? 面对人的疑惑邱茗不是很在意,恹恹地拨开手,笑了笑,“我也不是总生病,只是近日晚上没睡好,有点困而已。” 第47章 “还睡不好?宋子期怎么回事?给你的安神药没半点效果。” “不关连尘的事,”邱茗解释道,“药太苦,我不想喝。” “你啊,总是叫人操心,你家小孩也不说备点蜜饯,哎,算了,今晚住这里,我陪你睡。” “不了,你家太大,我住不惯,”邱茗笑得淡然,“而且,我没回去,常安会闹的。” 堂堂羽林军少将不能小孩子一般见识。夏衍啧了声,抓了脑袋,勉强不来,思索半晌后塞了几两银子出去,“那就多加床被子,再让容风给你捎盆炭过去,近几日忽冷忽热的,别冻出毛病来。” 银子沉甸甸的坠手,别说一床被子,十床棉被都足够了。 “公子?东宫有事传您,该走了。”冉芷在外叩门。 “我先去了,你再歇会,等想走了,让容风跟你回去。”夏衍挥手道别,“不过你若改主意留下,小爷也没意见。” 置添被褥的事必是没有着落,邱茗回到南坊的时候,有人正在等他。 “耽搁了半个时辰,我以为你死外边了。” 宋子期脸冷得能结霜,坐在椅子上一副要干仗的架势,只是推门进屋的人扶着门框,放下戒备后神情甚是萎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有你在,我哪敢啊……” “依我看,你胆子比天都大。”宋子期暗骂一声,给人搀了过来。 “再调几日就好了,不碍事。” “还不碍事!你直接把那羽林军打晕了抬来太医署很难吗!” 邱茗笑容晏晏,摸着椅背坐下,“难啊,他不听我的。” “你是根本没说吧!”宋子期怒道,“告诉他句怎么了?又不是真要死要活的,练家伙的臭小子还能扛不住?” “我怕有意外卷进来,”邱茗目光淡然,气缕如丝,“夏衍不能出事,尤其是三月春猎前,去太医署目标太大,除不尽毒,不但他有危险,还会惊扰旁人。” 倘若在他们实施计划前透露夏衍身体有异,会给行动造成太多变数,更容易被地方主抓把柄。由此,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说,一切照常。 宋子期知道他们的计划,虽说三月春猎与他这行医问药、不会拳脚的人无半点关系,顶多给摔下马大臣的腿和胳膊上绑木架,但作为太医署出了名的圣手,受命还是得去的。 “你真的,一刻也不歇,”说话人闷声一屁股坐回椅子,捏了眉心。 “他的毒几成了?能找到解药吗?” “我只能摸出四成,你摸肯定更严重,”邱茗垂下眼,“刀剑划的旧伤,看脉象,毒可能已经浸入体内,普通的药解恐怕来不及了。” 那夜意识到枕边人可能中毒后,他睡意全无,一处已经愈合的伤疤说明不了什么,但是那股腐朽的味道格外刺鼻。探了夏衍一整晚的脉,觉察到了怦跳有力脉象下虚掩的细长与迟缓。 根据伤口愈合的程度,时间不会超过半月。邱茗绞尽脑汁回忆两人在一起后的所有行动,只能依稀判断出,是在临渊寺的时候受的伤,伤口太小了,小到他竟然时隔近一个月才发现。 “我开始以为是芊腐,可芊腐的毒不会发作这么慢,也不会浸得如此深,我熏了几日药香效果不明显。” “肯定啊,熏疗只能解浅毒,他是已经泡发了吧!啧,麻烦!” 宋子期心烦意乱,气得头疼,他这个小师弟一有事就往肚子里憋,什么都想着自己解决,也不求人。如果不是因夏衍是病患,而邱茗行事太过谨慎,连病患本人都不肯透露只言片语,他早拎药箱踹门造访帅府,该养病的养病,该等死的等死。 说归说,想归想,身为医者,宋子期不会真撂下人不管,况且是邱茗在意的人。 “今天呢?你摸出什么了?” “比之前弱了……”邱茗沉寂的眼底震了下,“从淮州回来,是我的疏忽。” 慢性的毒虽然没有短时间内要了夏衍的命,可长期侵蚀下,本体表面不会出现任何异常,内里却会越来越衰弱,透支全部气血后,人即猝然暴毙。 想到此处,邱茗心脏揪起,沉沉咳了两声。 “没别的办法了吗?再给我半个月,等我找出毒物,对症下药,他是不是还有救?”宋子期目光瞥向旁处,沉了声,是不安、揪心,更是不忍。 “你真的,要用千秋雪?” 为何不用? 看着夏衍浑然不知中一步步走向死亡?看着他寻了好久的人间余温,还未在手中焐热便消散在黑暗里? 一步步向他走来的人,转瞬间要离他而去。 不行的。 如许下诺言般坚定,倔强的好似要抓住此生唯一的灯火。 “至少,千秋雪,能保他的命……”邱茗努力抬起眼,双眸清澈,毫无气色的唇边扬起笑意,却笑得那样疲惫。 “我能救他。” 第42章 三月十五, 皇帐旌旗飘摇出城,与往年不同,金鸾凤顶车辇旁多了个同样庄严却略显肃穆的马车, 浩浩荡荡的人群不出半日便到了距京城五十里外的秦灵山。 邱茗以夏衍堂弟的身份前来, 路途上,同行的女官, 对羽林军身旁那位肤白若雪、眉眼柔美又略带病态的年轻公子纷纷侧目议论。 “之前没见过啊,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不会是飞鹤监的人吧?那真是太可惜了。” 女子们莺燕般的碎声, 听得夏衍心里不痛快,上手拉了斗篷,盖得邱茗头发贴到了鼻前, 面前的路都看不清了。 醋意满满的少将军嘴里振振有词,“山上冷, 裹好了。” “惊蛰都过了,哪里会冷。”邱茗笑得无奈, 猛地被飞奔而来的小姑娘一把抱住了胳膊。 “就是,把我哥捂坏了,本公主有你好看, ”六公主挤眉弄眼冲人做鬼脸, 转眼道,“哥,第一次来春猎吧?住我那儿, 我那里宽敞。” “他身体不好,婉今, 别瞎折腾,你这丫头晚上睡觉不老实,吵人。” “切, 小气鬼。”六公主撇了撇嘴,“不和你玩了,我打猎去啦。” 小姑娘欢天喜地跑开,后面跟过来的季常林气喘吁吁地向两人咧嘴打了招呼。 “夏兄!望舒兄!真巧!一会一起比箭不?” “你小子还嫩了点,”夏衍手指一戳,“小爷能让你三箭。” “夏兄不给面子啊,还是望舒兄好。” 邱茗默默向人身后指了指,季常林才发现六公主已经跑没影了,顿时大惊失色。 “君子之言,咱们有缘再战!”转眼拔腿就追,“婉今!等等!” 季常林? 邱茗心里默念名字,抬眼问:“我记得,季常林是文书馆学士吧。” “对,那小子给太子殿下整理书籍,殿下说出宫半月,书阁闲的也是闲的,就给他带来了。”夏衍望着人跑远的背影,饶有兴致地捏了下巴,“怎么?觉得他有问题?” “怎么会,他的性格,你还不了解吗?”邱茗目光游移,睫羽微颤,每次见到季常林,心底浑浊泥泞般的梦魇一次又一次撕裂心脏,闪躲的不安,愧疚与恐惧,全是他极力掩盖的过往。 关于季常林,关于季忠。 好在,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季常林所认为的“夏望舒”。 半响,邱茗闭了闭眼,强按心底激荡起伏的情绪后缓缓开口。 “夏衍,帮我个忙。” 大宋春猎是开国以来皇家的传统,但春即生灵苏醒之际,不宜大肆杀生,且猎物不如秋季肥美,出游也只祭祀为主,顺道打点山鸡野兔充场。 赵知维登基以来依循了春猎习俗,起初朝臣们以为一届女流之辈不会对策马打猎感兴趣,不曾想女帝对出巡观猎颇有青睐,甚至召集了宫内女官与上京的世家子弟比拼,只不过如此一来,除了山中麋鹿、狍子,山鸡、野兔无一幸免。 春猎最欢喜的就是六公主了,小丫头一高兴马鞭扬得飞起,首当其冲甩了所有人,很快便因追赶山鸡被树枝挂在了半山腰。 得到消息的夏衍骂骂咧咧赶到,给人拆了下来,正巧碰上季常林火急火燎来找人。 “没事吧!”季常林满头大汗,紧张地伸出手去,忽感不妥,指尖刻意收了收,咳嗽说,“山上路险,你要是出意外,我怎么和殿下交代?” “哎呀,不过是被树杈勾了衣摆,大惊小怪的。” 跟草堆里滚了圈似的小姑娘单手叉腰,另一只手高举折了的弓箭,而后不出意外地被一手指弹在肩膀上,哎呦叫出了声。 “是是是,大小姐神勇,不过是差点猎到巴掌大的山鸡仔,差点被树枝勾住,然后差点掉山崖下去。”夏衍竖起拇指夸赞,“您上天的本是,你哥我甘拜下风,下次别挂树枝了,上房揭瓦再告诉我。” “去去去,别胡说八道,本公主才不想像某人,为了偷尚书大人家的瓦片摔屁股蹲。” “哎?臭丫头找打是吧?” 第48章 “敢打我?我告诉贤姐姐和太子哥哥去!” “无法无天了,看以后谁敢娶你!”夏衍抬手要教训人。 小丫头眼疾手快藏到季常林身后,扁了扁红唇,白天侍女为她精心打扮的一番又糟蹋了,“本公主有的是人要!言寒,你说是吧。” “啊?”季常林没反应过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时语塞。 六公主眨着大眼睛,俏皮地拉起他的袖子,“别听衍哥瞎说,我没事,真的。” 季常林不信,把人拉过来,上上下下把浑身粘了枝叶的女孩查看了个遍,看得六公主不好意思了。 姑娘微红着脸左思右想,忽而递出一只歪脖子山鸡,一脸骄傲,像是炫耀自己大胜的功绩一般。 “呐,打给你的。” 季常林一怔,他不懂骑马打猎,更对突如其来的“猎物”意外,抱着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直勾勾愣在原地。 女孩倒也不恼,酒窝深深,“姑姑说你喜欢野味,送你,正好回去和太子哥哥一起吃,要是不够,本公主再猎几只回来!” “还去?”夏衍要敲了小丫头的脑袋,“我没工夫管你,再挂树上别喊我。” “哼,谁稀罕求你?”六公主哗啦啦扑掉身上的枯枝落叶,朝人吐舌头,“我找贤姐姐去。” 说罢一溜烟跑得没影,不远处传来宫人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呼。 “臭丫头真不让人省心,”夏衍摇了摇头,大手拍了季常林的肩膀,后者吓得一个机灵,懵懵抬起眼,双颊泛红,手里揣山鸡不知所措。 “言寒,你留一下,有人想见你。” “见我?” 啪得声响,软趴趴的山鸡掉在了地上。 猎场热闹,邱茗着了身便装,远远站在树荫下,墨发随风披散,略带困倦的容颜,和骑马打猎全然沾不上一点关系。眼睁睁看地男男女女背弓架箭,欢快地跑了两三圈,每人手里拎着各色兔子、野鸡,相谈甚欢,比谁猎到的更大。 忽而一声乌鸦啼鸣,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拉长弓箭,双目如雄鹰锐利,嗖一声放出,一只硕大的白毛野兔应声倒地。 众人惊呼,夏衍一马当先,在无数人羡慕的目光中手拎战利品荣耀而归,围在四周的人群齐齐凑上前。 有人拍马屁,有人不悦,更有女官趁机讨亲近, “夏将军威风啊,这日后行军,陛下可放一百个心了。” “衍哥,说好让着弟兄们的,又是你抢风头。”路勇为首的羽林军七嘴八舌打抱不平,“咱们二十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你啊。” “夏公子好箭术,”身着男装依旧描眉化眼的女子轻步靠上,娇滴滴问,“可否让小女子讨教一二?” 望着闹哄哄的人群,邱茗垂下睫毛,相较那边的热闹,他这里倒清净的多,不知为何,明明是阳光普照的春三月,心中空荡荡的。 季春的和风吹过,带了些许落寞,树荫掩下,光影交界,一明一暗。 无声叹了口气。 自己和他,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发呆呢?” 熟悉的声音令他慕然回神,眼前男子黑色的骏马英姿勃发,高束的发冠,玄铁耳钉在光照下更加耀眼,正笑着瞧他。 须臾间,邱茗竟有些怔忡。 “应付那帮人太麻烦,我烦得慌。”夏衍乐道,“他们都回去了,难得有空,走,带你跑马去。” “哎?等一下。” 不给人拒绝的机会,手穿过阴翳将他拉进阳光,一把揽过他的腰抱上马鞍,环在怀中。 “走喽!”夏衍心情大好,脚后跟一磕,马嘶叫一声绝尘而去。 时辰不早了,参加春猎的人走了大半,少有人留在山林中,风声在耳边呼啸,邱茗抓着人胸口的衣服,层层叠叠的树林阳光斜照,零零碎碎。 春来渐暖,树木葱郁,风中三两只燕雀鸣叫,被马蹄声惊动,刹那间飞没了踪影。 “去哪?” “带你看好东西。” 夏衍神神秘秘道,探近对方的眉眼,手里缰绳忍不住大力一拽。 飞速穿过树林,眼见前方是万丈断崖,邱茗一惊。 “你想做什么!” 骑马人没有停下的意思,双目炯炯有神,摁住他的肩膀,咧了嘴角。 “抓稳了。” 马头高扬,越来越细碎的步子临近悬崖处全力飞驰而出,踏云飞跃,如长鹰当空,嘶鸣声响彻天地。 邱茗紧张地闭上眼,只感觉身体一空,被人紧紧抱住,不知过了多久。 “看看吧。” 那人揉了他的头发,披风帽沿脱下,一道暖光晃过,轻柔但不失力道。 邱茗缓缓睁开眼,春风忽冷,猝然为之一震。 身处众山之巅,夕阳斜下,远近高低的群峰在云海中连绵不绝,金色的光芒宛如浸入水波,万籁光晕,泼了彩墨般染尽了世界,似梦似幻,美如仙境。 上京地处大宋偏北确实有山峦环绕,为龙脉盘踞汇聚地,但来京城五年,邱茗从未想过,阴气缭绕、官僚压抑的神都竟还有这样美的光景。 “好看吗?” 温柔的霞光给怀里人如雪的脸庞添染了些许气色。 邱茗轻靠在人怀中,激荡的心情稍有平复,星眸震颤,凝视浮出云朵万丈暮色,笑得怅然。 “好看……” 夏衍下巴磕蹭了发顶,悄声道:“那多看会。” 时间仿佛静止了般,凝在云彩中,不曾流动。 落霞烟云,渐渐隐在群山中,渐寻渐暗的天际生出点点繁星。 “听说兖北的大漠晚霞最美,你见过吗?” “见过。”夏衍答道,“很久之前见过。” 曾几何时,遥远模糊的记忆里,他见过夜月升前,夕阳西下,落暮交错时漫天的星斗,是兖塞北州独有的绝景。 “有机会,带你去兖北看。” “好啊。”茗眉眼深深,环着他的胳膊收紧,他不经意间握住了夏衍的手腕。 指腹下熟悉的脉象,原本温柔憧憬的眸色暗了下去,眼底酸涩。 “夏衍……” “嗯?” “没什么。” 话堵在了喉咙口,等春猎即将结束之时,朝野内外必会发生巨变。 敌人是谁?会有什么行动? 温暖包裹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怦怦跳动,他闭了闭眼,在心底安慰道。 快好了,等我。 夏衍,你会没事的。 第43章 邱茗站在殿外, 犹豫了很久才推门进入。 坐落在山脚下的猎宫规模不大,庑殿顶交错,如飞鸟展翅。窗棱格内, 碗碟声清脆, 阵阵欢笑声不断。 春猎为期半月,因可猎的动物太少, 日子过了大半, 没事干的时候很多人便闲下来吃酒谈天。久未出东宫的太子自然成为众人编排的重点, 无论忠心与否,不妨碍在场的有人心怀鬼胎。既然出了宫便省去了宫内繁冗复杂的礼仪,吃酒的宾客三两聚集, 聊得热火朝天。 “今年陛下性情颇好,把圈养多年的马都放出来给大家溜溜。” “那是, 给大伙们开了眼了。”旁人帮腔道,“可惜马也分三六九等, 中原的不成气候,若是兖州烈马,倒有几分价值。” “养马尚可行军打仗, 养乱吠的狗, 倒不知陛下有多少好心情。”颜纪桥嘴角一横,根本不正眼看嚼舌根的人。 桌那头喝大了的世家公子满脸横肉,听闻此言, 翻了三白眼叫嚷,“少卿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有本事抓我回大理寺去?” “还不是看他爹的面子,有本事,你下辈子也投个好爹。” 旁人一通嘲笑, 颜纪桥攥紧拳头,手背暴出青筋,强按下掀桌子的怒火,抬眼见邱茗正看向自己,及其厌烦地抓过酒杯一口闷下。 邱茗进入时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随手晃了酒杯,余光扫过殿中。 殿中台上,一位衣着华丽的男子安静端坐,与欢闹喧嚣的众人格格不入。男子黄粱色中单外衬赤黑色玄衣,俊秀的面容流露深沉与疲惫,眉眼同韶华公主有几分相似,只是鼻梁上多挂了只单边眼镜[1]。 只一瞬间,邱茗便心下了然。 这位,就是大宋的太子殿下。 此时,太子无视台下热闹的宾客,正小声与夏衍说什么。 山上采风,山下吃酒,不知谁来了兴致,跃起高举酒杯,大声道:“春猎游记,又有太子殿下做东,诸位何不借此雅兴,赋诗几首?” “赋诗多没意思,你们这帮读书人尽整繁文缛节。”将军模样的人讥讽,“不如老子的刀实在。” “哎?怎么说话的?咱曲大人当年可是淮州出了名的读书人,您不给点面子?”身旁人起哄,说得刑部尚书红了脸,忙摆手说不是。 “李将军,”颜纪桥一杯子磕下,酒水飞溅,哼笑一声,“在座的都是世家名门,不分文武。” 第49章 “就是啊,陛下重武也重文,前几日打猎你们占尽风头,怎不让我们也热闹热闹?” “往年三月春京中怀兰亭诗会,盛况大家有目共睹。”另一年轻人附和,斜眼瞥见几位模样娇媚的女官正笑盈盈地瞧着自己,脸一热,顿时更起劲了,“今年春暖,此为祥瑞之兆,太子殿下又亲临秦灵峰,在下提议,以春字为飞花令给殿下助兴。” 转眼向太子拱手作揖,“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太子缓缓抬起眼,不见任何情绪,轻笑说:“多谢抬爱,本王未出宫已久,不知兴诗赋词规矩,不如有意者去殿后露台,可见奇山风光,诸位也可尽兴。” “好,就这么办!”说话人得意忘形,招呼着向殿外走。 殿后的露台空间只能容纳十余人,老臣和武将没有兴趣纷纷告退,一众年轻人调笑着姑娘们,各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有颜纪桥和夏衍两人默默对视一眼。 高架的露台苍穹为顶,阴山半角,高耸入云的山峰,燕雀翔飞,磅礴的气势,扣人心弦。 太子咳嗽了声对众人道:“诸位,赋诗难免单调,听闻夏将军令弟擅焚香,不知可否请他来焚上一木,即可熏雅氛围,也可醒酒。” “殿下都开口了,我们怎好意思推辞。” “就是啊,焚香、品茗,若是有花,四雅齐聚,眼下茶水都有了,香怎能缺?” “夏望舒,请吧。”太子眼神复杂地打量了他一番,身侧夏衍冲他点了点头。 邱茗缓步走上露台,正襟跪坐下,欠身行礼。 “多谢殿下,在下献丑了。” 素雅的衣衫翩然飘落,如游离在山下的倩影。 一喝酒的人噗嗤一声酒水呛了出来,双颊涨红,瞪大眼盯了片刻,“夏将军,没听说你有个妹妹啊?” “怕是喝多了,醉的吧!别又像昨天那样想拉人姑娘的手,丢人现眼,哈哈哈。” “眼瞎,那是人堂弟!” 一众起哄人笑得开怀,邱茗面不改色,倒是夏衍无声无息捏住剑柄,脸色极为难看。 宣纸铺开,台下人有的酒酿不离口,越喝越醉,豪情挥笔,有的紧咬笔杆苦思冥想,再三斟酌后写下两字。 台上,邱茗从容地的铺开布垫,铜制的香筷、灰压、香勺、香铲、羽扫等依次整齐摆开。香炉中白色的香灰搅散后轻轻按压平整,卷云形的香篆拓下,香勺盛满沉香木撒下,褐色的碎末尽数填满纹路。 太子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的动作,轻挥手,遣散了身边人。夏衍并不放心,可见邱茗的眼神,只得遵命离开。 “你是阿衍的堂弟?” “殿下以为呢?”邱茗没抬头,香铲敲打柄篆,叮当的声音回响。 “阿衍自小跟在我身边,除了位远方表叔,不曾听闻他还有在世的亲人。”太子目光迟疑,抬手倒了茶递过去。 “殿下对他视如己出,不是亲人可比拟的。”邱茗未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季常林那孩子不会说假话,但是夏公子,你我第一次见面,难道有什么话不便直言吗?” “殿下多虑,只是夏将军于我有恩,我们私下结为兄弟,碍于在下位卑,便未和殿下提过。” “是吗?”太子眉梢一跳,看着香炉中祥云翻飞的图案定型,一支线香星火引燃,青烟幽幽,冷笑一声,“敢问夏公子,手腕上为何缠绷带?是想掩藏什么痕迹吗?” 邱茗顿了顿,起香瞬间手腕上一阵刺痛,抿了唇笑道:“不过是从前旧伤,疤痕可怖,亮出来不好看,心想眼见不悦,于是缠上了绷带而已,殿下不也一样吗?” 一丈之隔的距离,他清楚地看到太子掌中隐约显现的老茧,那是常年策马握剑留下的。 谁还记得,太子魏亓,多少年前也曾是堰塞边境鲜衣怒马的少年。 透过镜片,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久别沙场,一些旧痕,殿下也不想留下的吧。” 太子长叹一声,闭上眼,“沙场早与我无关了,本王现在东宫废人一个,还谈什么家国,不过这只眼睛和打仗没有关系。” 说着,修长的手指轻敲镜片,“是阿贤小时候不小心拿玉坠砸的,视力有损,不得不戴。” “韶华殿下也是关心殿下的,不然也不会如此忧心殿下安危。” “阿贤提过你,”太子揉过太阳穴,眉头紧蹙,“但殊不知,副史大人如此大费周章,是否又想参我对朝不忠,再我关十年半载?” 线香燃烧的末端被死死掐灭在指尖,灼烧的剧痛刺入肉中,邱茗眸色幽深,挂在唇边笑意未减。 “不曾轻言,只请殿下相信,在下此番冒然前来,不会做对殿下不利的事。” 太子慕然抬眼,焚香者姿态轻盈,笑容温婉,与阴暗狠厉著称的行书院完全搭不上任何关系。蝶翼般的睫毛煽动,沉声道。 “殿下,失礼了。” 嘭一声,一只箭赫然扎在桌案中,太子眉尾颤动,猛地后撤挥出剑防御。 “有刺客!护驾!” 羽林军破门而入,台下人尖叫着抱头鼠窜,掀翻桌椅乱作一团。 夏衍眼底冷光乍闪,拔出剑,一跃上台。 “羽林军!保护太子殿下!” 而后一脚踏上红柱,翻身上屋檐追去。 路勇一身御甲持剑引向屋内,“殿下快些进屋吧。” “有什么怕的。”太子格外镇定,双目甚至透着杀气,“本王也是拿过刀的,区区小卒,不足为惧。” “太子殿下,”邱茗上前一步,“山林间多是隐蔽之处,难保失手后会再发难,还是请殿下尽快移驾。” 太子瞥了他一眼,随羽林军快步进入屋内。 屋外躁动的人群一哄而散,只剩羽林军层层把守房门。环顾四壁,老旧的屏风上闲云飞野鹤,破败的黄帐垂下,猎宫偏殿远不及正殿华丽。 殿中人背对而战,不屑道:“本王有羽林军护驾,副史大人跟来,是想做什么?” “殿下不带贴身侍卫,多个人,总好过殿下独自一人面对。” “本王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一般刺客能伤我几分?”太子不悦,看着眼前这面如雪色,浑身上下散着病气的年轻人,不解道,“你们行书院的本事,本王不想领教,困得日子久了,平日甚少有人招惹,有夏衍就足够了。” “那如果,他不在呢?” 邱茗气语森森,双眸寒如冰窖,撕裂了春日的温暖,冷得人不寒而栗。 “殿下明知我的来意,还允许我接近,想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吧。” “你……放肆!”太子气得发抖,拔剑指向人怒不可遏,“本王再落魄也是大宋皇子!岂能受你们行书院威胁!” “恕臣直言,威胁殿下并无太大用处,”邱茗手指夹了断血刃,刀片寒光骇人,步步紧逼,“但若殿下受伤,皇帝可能有不同的想法。” “你……胆敢刺架……你和张楠也一样,你们行书院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弹劾大臣、算计储君,皇帝不会放过你们的!” 对人的谩骂邱茗充耳不闻,再往前一步,剑即将贯穿他的胸膛,轻叹一声,“殿下何必心急,等行书院倒台那日,再处死我,也不迟……” 刹那间一箭步冲上,太子腕一抖挺直剑身,谁知邱茗侧身偏过,剑划破衣襟,一手刀直击太子背部给人打了个趔趄。 太子大惊,反手举剑要砍,突然邱茗一刀甩向屏风,迎面打飞刺来的匕首,紧跟一黑影从天而降,长剑直插后方,灰色的影子骤然倒下,霎时间血光四溅。 邱茗厉声,“夏衍!留活口!” 第44章 “怎么回事!”太子完全没料到屏风后会藏人, 好不容易稳住步子,眼睛大睁,“阿衍, 你不是追刺客去了吗?” “殿下, 我们说好的,一会和您解释。” 哗啦一声屏风掀开, 夏衍拎着刺客后衣领一把甩到地板上, 一剑戳下, 扎了人喉咙处的噤声穴。 “太子殿下,”邱茗扫了扫破损的领口,态度依旧恭敬, “真正想刺杀您的人,一会就到。” 话音刚落, 殿外嘈杂声响起。有人带了部下,持刀弄剑气势汹汹冲守卫的羽林军叫嚣。 “让开!太子殿下有危险!本官身为朝廷重臣, 有责任保护殿下安全!” “大人,这里有羽林军把守,不得放外人屋内。”为首的羽林军纹丝不动, 郑重道, “擅自闯入同以谋反罪论处。” “好大的胆子,外人?谁他娘的是外人,让不让开?, 太子殿下若出事,你们等着掉脑袋吧!” 大门拉开, 来者看见走出屋的人,骤然瞪大了眼。 “怎么是你?” “李大人,好久不见, ”邱茗的表情像在看死人。“大人是春猎腻了,带兵闯太子殿下居所,不怕落下罪名吗?” 李佩张大了嘴,颤抖着双唇几乎失声,哆嗦着嗓子极力辩解,“本官……本官是来救驾!听闻太子殿下遇刺,本官担心殿下安危,何谈罪状。” 第50章 “殿下何曾遇刺?”邱茗轻笑,“单凭几人说有弓箭射向太子,便说有人意图行刺,李大人的消息看来不精通啊。” 说着后退一步,向屋内拱手拜下,“敢问太子殿下,您是否遇见刺客?” 太子眉尾稍抬,余怒未消,瞪了邱茗一眼,现身屋外,就像宴席上与夏衍商量好的一样,拂袖对殿外众人大声道。 “本王,未曾遇见有人行刺!” 一语出口,周围静得可怕,李佩嘴唇煞白,踉跄了半步连逼得手下人层层后退,冲把守的羽林军怒吼,“你们都看到了!有人射箭欲取太子性命!怎能是未遇见刺客!包庇罪犯是大罪!你们有什么脸面护佑陛下和大宋江山!” “李大人,”一羽林军高抬眼望向天际,鼻孔对人,“我们一直把守在此,方才不过是杜侯爷世子同他人玩笑,不小心把箭扔出了手而已,惹得殿下不好收场,才借口困乏退入偏殿,怎么到大人口里就成了罪状?” 李佩急得直跺脚,持剑乱砍,被身后人急忙拉住小声劝道,“大人,咱们来的不是时候,不如算了,下次再说……” “下次?老子他妈的谁给你下次!”李佩一掌推开人,太阳穴青筋凸起,一膝盖跪在地上咣咣几声砸下响头,“太子殿下!请殿下明鉴!真有人觊觎殿下性命!殿下别上了行书院的当!” 邱茗冷眼横视。他和夏衍的计划很简单,行刺太子,放出消息后,私自前来救驾的,就是窥视他们行动、想趁机博取太子信任的人。因为,于情于理,若真对太子忠心耿耿,会极力阻止行刺发生,或干脆提醒羽林军戒备,绝不是等行刺发生后姗姗来迟。 如此一来,引出了暗处的敌人,也试出了何人有意阻止太子复位。当然那群人不会放过刺杀太子的机会,隐藏在偏殿的杀手就是最好的证据。顺利的话,把刺伤太子的罪名赖在他头上,一石二鸟扳倒两方势力,实在是高招。 于是局中设局,反其道而行之,诗会上容风射出地一箭便是信号。 把守殿门的侍卫们手握长枪毫不退让半步,任凭来者如吠犬吼样吼叫。 半炷香的功夫后,早就听够了的夏衍抄起砚台砸出了门,当场掀了个人仰马翻。 “刑部侍郎李佩,包庇歹人,欲行刺太子,当场擒获,待下去候审。” 随手一挥,众羽林军齐上阵,三两下将来者纷纷扣住。 李佩被强按住脖子,眼里布满血丝,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们,半晌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你们、你们是串通好的,故意陷害我是不是!” “老实点!” 羽林军反绑起手腕生生摁下,李佩奋力挣扎,愤恨地嘶吼声响彻院落,“邱茗!你别得意!行书院贪赃枉法,你们内卫迟早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谩骂声在耳边越飘越远,邱茗含下眼,忽然浑身发软,赶紧扶住门框。 “副史大人可还有事交代?”太子沉声问,言语间听不出半分询问的意思。 邱茗自知没趣,他实在尽不了礼数,只能微弯身应付,“在下莽撞,让殿下受惊了,只有如此才能为殿下解困。” “本王的困还不用内卫操心,”太子冷冷道,“以为副史大人是有多大的本事,一次行刺便能改变陛下心意吗?” 夏衍有些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解释,“殿下,无论是否奏效,尚且一试,好歹也试探出对您不利的人。” 此话有几分在理,太子低头想了片刻,紧锁的眉宇未舒展,长叹了声气,“你们不了解母亲,为了那身龙袍,她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我们这些儿子,不过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兄长就是被她逼的……” 邱茗心下一沉。 太子口中的兄长不是别人,正是秧州起兵造反、害他爹沦为反贼的前皇太子、沛王,魏幽。 十多年前,身为太子的魏幽被母后以巡国的名义发往秧州,届时,还是天后的赵知维垂帘听政已有五年,一场美名过的寻访,年轻的太子一去不返。母子双方心知肚明,架空太子权利为的是上位。 九五之尊,能坐上龙椅的,只有一人。因而,发配到秧州四年之久的沛王忍无可忍,在听闻母亲打算称帝后愤然起兵造反,江陵大地由此生灵涂炭。 腊月雪寒,在温暖笼罩的春意下,过往的记忆冻得邱茗猝不及防,他喉咙滚动,深吸一气缓缓开口道:“骨血肉亲,陛下,还是在乎你们的。” “在乎我们?”太子眼眶发红,声音尽是悲凉,哑然失笑,“她杀了兄长,把我囚在东宫,我万分小心才活到今天,结果与朝臣割裂,连遭人诋毁都不敢反驳半分,你敢说这是在乎?” “在乎的。” 邱茗含下眼眸,不知为何嘴角微扬,“殿下能出现在此地,说明陛下,还是在乎您的。” 无他,君子如兰,空谷幽香[1]。那是沛王名字的出处,何等美好的寓意。 当年怀抱呱呱坠地的婴儿,诞下皇子巩固了天后之位的赵知维,也许须臾一瞬间,有过身为母亲的慈爱与怜惜。 奈何斯人已逝,徒留斑驳血影,一场叛乱结束了史书上寥寥数页,落为后人口中一个六亲不认的皇帝,一个大逆不道的皇子。 邱茗上前一步提醒道:“殿下,方才诗会上的王爷公子恐怕受了惊吓,如此扰动不利,还望殿下费心周旋。” 毕竟是他们闹出了大动静,总需要太子亲自出面寻个解释。 太子没有拒绝他的提议,悲愤地闭了闭眼,好容易缓和了情绪,给夏衍嘱咐了句后,随剩下的侍卫离开。 送走太子,邱茗动身向外走,身后追来的人抱怨道:“方才刺到那人胳膊了,一时半晌死不了,你凑合着审吧。” “交给刑部吧,未有陛下允命,行书院不能管,曲大人一向公正,有人证在,想必不会偏袒此人。” “你不想审审指使他的人是谁?” “怎么审?”邱茗灵动的双眼再次归为死寂,这眼神夏衍见过,在牢底的时候,在是内卫的时候,“他直接听命于李佩,不会知道更上面的人,李佩能被随便推出来,就说明上面的人有自信抹掉了和自己有关的所有证据,我们审不出来的。” 夏衍一歪头凑上,“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行了,都按你讲的处理好了,你若实在生气,小爷现在就去给咱们李大人补两刀。” “胡闹。” 平日骂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还真能一个个拎出来教训?眼下最着急的不是刑部而是李公公,自己的义子捅出大篓子,不斩断关系,他老人家可不好向皇帝交代。 今日行动太多,略感困乏,邱茗揉了眉心,“季常林去哪了?” “跟婉今跑山里去了,那丫头坐不住,说还想再猎几只兔子。”夏衍上手搂过,却发现人身体晃了晃,当即拉下脸,“你没事吧?” “没事……”邱茗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强行定了神追问,“我们从淮州回来有多久了。” “一个月了,怎么了?” 夏衍中毒已经一个月了? 邱茗一阵慌乱,抓过夏衍的手腕搭上脉搏,心一惊,顾不得自己站不稳,死死扯住对方衣袖,眼神飘忽不定。 “你快跟我来……” “干什么?”夏衍被一通没头没尾的问题整得摸不着头脑,“我先带你找宋子期看看,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不行!”邱茗反应异常大,紧抓他的胳膊不放,“快点,没时间了。” 想拉人拉不动,忽然脚下一松,跌在人怀里。 这般卿卿我我的画面被赶来的颜纪桥逮个正着,怒得大理寺少卿头顶火直冲云霄而去,不由分说给了夏衍一拳。 “夏愁眠!你给老子换个时间犯混!” “子桓?”被打人莫名其妙,“什么事这么慌?” “还问!”来者气急败坏,“你手下那个叫路勇的小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可能!我交代过,守住在殿门外即可,没我的命令,他怎会跑到别处?” 邱茗心头猛震,如果路勇去追潜入的刺客落入圈套,事态发展可能会不妙。李佩绝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真正的幕后之人不会轻易暴露。这一局,他们明面上揪出了对太子不利的人,但实则对方一招弃车保帅,难说很有后续的动作。 脑中飞快闪过猎宫布局,他挣扎抬眼,喘息着说:“大殿东南角,快去追,切记,别让他出猎宫。” “我去找,”夏衍隐隐不安,当即道,“方才上房顶的时候,我应该看见那人往哪跑,你照顾他一下。” 不料刚迈出步子,突然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夏衍!” [1]出自《孔子家语·在厄》? 第45章 沉重的躯体压上身, 邱茗一时没站稳,抱着人径直跪下。旁边的颜纪桥没料到夏衍会晕倒,忙上前查看, 脸上怒气还未褪, 一口气便卡在喉咙,探了鼻息, 竟然没摸到?! 第51章 “他怎么了?” “按我的推测快去找路勇……我照顾他。”邱茗手掌抚着人脖颈, 手下血管的搏动越来越沉, 丧失血色的薄唇止不住发抖。 “他没事吧?” “快去!” 一句话硬生生把刚准备开口的颜纪桥抵了回去,见邱茗眼里发狠,像只护食发狂的野猫, 踌躇了三秒,心底大骂一声转头去找人。 怀中人靠着他瘦弱的肩膀, 坚实的臂膀将他笼在身下,如此让人心安的姿势, 手下逐渐减弱的脉搏让他恐惧又绝望,慕然间清凉的风袭来,如同抓住了希望猝然睁眼。 “容风……”邱茗声音打颤, 甚至带有哭腔, “帮我……” 黑衣少年表情无比敬重,快速接过夏衍的胳膊架上自己脖子,“放心, 副史大人。” 猎宫偏殿,容风将了无生气的人摆上床, 邱茗扶着门框跟进屋,连咳嗽了好几声。 “大人,您真的可以吗?连续几日见您脸色很差, 您若出事,公子会责备我们的。” “我可以。” 邱茗眼神坚定,自顾自走向里屋,出来时鬓角全是冷汗,手中多了颗新鲜的褐色香丸。 往日副史宅邸焚的香多宁静恬淡富有生机,可这块香无寻常香木清雅悠长的芬芳,更无甜腻绵绸的韵调,手中的香丸红得发黑,表面像被人漫不经心地揉搓过,似一团泥,弥漫着腥锈味,里外透着死亡的气息。 容风没见过邱茗用过这种香,忍不住蹙眉问:“您这是?” “信我,我绝不会害他,”邱茗眸底流光闪动,疲惫却不失温柔,无力笑了笑,“抱歉,可以帮我准备个香炉吗?” 容风一怔,犹豫后还是照做了。 阳光划过窗棱,零星残影散了满地,床上人摸不出气息,毒物放肆地将他人间仅有的温暖,一分一秒剥夺在柔和的春日里。 来不及用水化开,珍珠大的香丸在手中碾碎,潮湿絮状的碎末含在口中腥咸,邱茗撩过耳边长发,掰开对方的口腔,埋头吻上冰凉的唇。 黏腻的药渣灌入,夏衍迷迷糊糊抽动手指,似乎有反应。 香药苦涩,比他常用的怀婴要苦上数倍。手拂过脸颊,尚存有温度,昏睡的人不知他经历了一趟怎样惊心动魄的历程。 “夏衍,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等容风寻来香炉的时候,邱茗恹恹地从香盒里挑挑拣拣,最终燃了块杜衡,点香的时候,好几次没能搓灭火。 杜衡能舒缓神经助眠,随着螺旋状的烟雾帐下盘旋,淡雅的味道四溢,他发抖的双手才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很久,容风才小心翼翼询问:“大人,公子他怎么样了?” “服下药只能暂时解毒,想把毒物从体内除尽,还得过一些时日。” 过多久,毒能解几分,邱茗其实并不清楚。 不知名的毒药,不能保证未来会不会复发,再想及时拿出香丸可太困难了。 邱茗抵不住下垂的眼皮,趴在床头幽幽说:“容风,别告诉他,我用了香。” “为什么?您的用心,应该让公子知道。” 为什么? 暖光照耀晃了眼,邱茗枕着胳膊蹭了蹭,手指靠上对方的掌心,睡意铺天盖地而来,苍白的唇角略过笑,低语着,像是自言自语。 “因为,千秋雪,是禁香啊……”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他能嗅到夏衍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手心是热的,唯独一小撮暖意被他小心攥在手中,不敢移开。 温暖会让人上瘾,在阳光里久了,越发害怕夜晚的冷清与孤寂。 夏衍是他的光,是他在地狱走了那么长时间,唯一能触碰到的一点人世的温度。 梦里花落了满地,站在花雨下,邱茗木楞地伸出手去接。艳粉的花瓣穿过指尖,呼一阵风呼啸,男子骏马策绳,潇洒的身影一晃而过。 悬崖边云雾笼罩,夏衍笑着望着他。 心中暖意荡漾,正欲迈开脚步,突然乌云涌起,悬崖下翻起的黑暗将人吞噬,他心骤停,忙伸手去拉,忽然身子一顿,再回头,无数腐烂的尸体眼眶淌血,阴森枯成白骨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服。 不要! 猛然惊醒,脸下枕头柔软,被窝中暖烘烘的,不禁疑惑:自己什么时候睡到床上了? “做噩梦了?”夏衍半支脑袋,拉过被单盖上了他的肩膀,“如果我不醒,你是不是打算趴一宿?” 夜色深沉,桌案上点了蜡烛,忽明忽暗的光线跳动,邱茗活动胳膊,默默蹭去掌心的冷汗,隐约闻到了股药味,皱了眉头,“连尘来过了?” “来了,臭骂了我一顿,开了方子说要药死我,然后又说要把你挪到别屋。” “你听了?” 夏衍一把揽过人抱在怀里,重重叹了口气,“我怎么肯……” 手指揉过发梢,手里人仍然一如既往的凉。窗外月色清朗,虫鸣声渐起,半晌,夏衍终于开了口。 “你打算瞒我多久?” “什么?”邱茗心里一慌,忙扯下袖口。 “我中毒的事,你明明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行动在前,我不想出乱子,而且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邱茗掩饰着追问,“宋子期还说什么了?” 夏衍想了想,忽有所悟,“啊,说配解药他几宿没合眼,还说,再碰你就让我断子绝孙。” 嗯?邱茗一愣。 “你们也是,说出来怕我动摇军心吗?放一万个心吧,羽林军虽然养了那么群废物,路勇他们几个还是值得信任的。” “若是被人趁虚而入,你断不会在这里逞英雄。”邱茗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宋子期没有透露解药的由来,“路勇找到了?” “找到了,幸亏你提醒,子桓动作快,在出猎宫前给拦了下来,说看见有人飞过屋顶逃走,那小子心大,跟了过去。”说着按了人的后脑勺,“别想了,睡吧。” 邱茗早就困得睁不开眼,索性埋头往人胸口钻,闭上了眼。夏衍身上霜寒的味道令人沉醉。 朦胧中,有人轻吻了额头,似乎说了句谢谢,还未等他有回应,层层倦意涌来,再次进入梦乡。 月影波动,流光婉转,一夜烛火,终是心安。 春猎推迟了三日才结束,虽然闹出了太子遇刺的动静,但皇帝并未对此发话,加上太子本人予以否认,在几个受了惊吓的世家子弟中疯传了阵,便被皇帝一旨令状压了下去。 诚然,戒备森严的皇家猎场有皇子被刺,传出去确实有败天子名声。 上京行书院,邱茗正翻看大臣们递上来的奏章,有几本骂俊阳侯的骂过了,他需要留意一下,忽然一双手挡住,纸张皱起。 “茗兄,不厚道啊,去春猎都不喊我。”华师醉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秦灵山断崖美景无限,跑马打猎畅快,山鸡野兔遍地都是,我都没看过!” “出去是有要务在身,哪有你讲得这般清闲。” “骗人!”华师醉不服,“半月时间,去宫外不比在宫里快活?你们畅游山水去了,留我和朝中那群老家伙发霉。” “此话不能乱讲,留守宫中也是陛下有所顾虑,”邱茗收起章本,摆手示意人走开,“居安思危,眼下虽然朝局平稳,也难保别有用心之人再起事端。” 耳边响起脚步声,烟味呛人,他轻咳着,厌恶又无奈地垂下眼。 “月落说的是啊,如此局势哪有闲情放风,人刚回来,你就缠着不放,承明,不厚道的人是你啊。”张楠也青衫素面,揶揄地摇动祥云仙鹤折扇,上手搭了他的肩膀,勾起嘴角,“陛下恩准,可不是谁都有福消受的。” 行书院长史调笑的面孔瞬间阴冷,“交于你的事做完了吗?还有空谈天?” 华师醉大张了嘴,忙抱起书卷跑开,不忘嚷嚷,“有好事商量不让我听,我好歹也算行书院的人,你们这样太过分了!” “不过是提拔他进入行书院便开始不安分,这以后怎么为陛下做事。”张楠也叹息着,紧抓肩膀的手不松,抓得邱茗心底犯恶心。 “来日方长,他会学会的。” 虽然他不希望华师醉学会内卫的一套招式,可惜不能明说,只能随意敷衍了事,强压一刀甩过去的冲动冷冷道:“松手。” 张楠也依言放开,哼了声,“春猎巡访,为陛下办了件差事,就让你不把本司放在眼里了?” “未曾听命陛下办事,只是太子尚在禁足期,出宫需要有人盯着。” “邱月落,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张楠也阴着脸逼上,“放太子出东宫,陛下早有此意,何必闹出刺杀太子的动静?” 邱茗心一沉。 他和夏衍处心设局让太子出宫遇险,为的就是让皇帝意识到有人觊觎太子性命。帝王权术,制衡为本,假想出的朝臣也好,眼前的俊阳侯也罢,一方势力独大,是君主万万不能接受,以此让皇帝动扶持太子的念头。 第52章 见他没反应,张楠也笑出了声,折扇扑起,摇地好不惬意,“不过你能耐挺大,听华师醉说,你不仅利用了羽林军,还让季常林那小子给太子带话,亏你想得出来。” “我以为陛下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真动了念头。”邱茗含笑,暗地攥紧了手指。 季常林的名字让他很不安。 果然,对方完全看破了他的心思,俯身低语,“那小子不知道你是谁,你能同他搭上话,怕是用了假名吧。” “长史大人,内卫不是朝上臣,我使个假名,有什么不对。” “那可是季忠的孙子,”张楠也目光如蛇蝎,死盯他不放,“他不恨你就不错了,怎可能与你相谈甚欢,以至于听你的指示?” 寒意骤然爬上脊梁骨,邱茗手指颤抖,被压抑在心底的回忆瞬间爆发,牢狱中阴湿的味道,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呼吸困难,忍不住按紧胸口咳嗽。 “我没有……” 忽然一只胳膊强行拉过肩膀将他摁在地上,行书院向来无人,桌椅碰撞,巨大的声响回荡。 “你!” 那双眼睛,那饶人的香气,闻得,真的要疯了。 张楠也表情狰狞,不由分说扯开他的衣领,言语发狠,“季忠的孙子都能进你几分……邱月落,你真的,不给我机会?” 第46章 “不可能!”邱茗心思大乱, 挣扎起身被反扣住手腕。 张楠也欺身压上,面目可怖,简直要将他插吃入腹, 一把掰过下巴, “能睡在那羽林军的屋内,让我碰下怎么了?说, 你们到哪步了?是亲了, 还是和他上床了?” “张翊!你疯了!” “我疯了?那让你看看, 什么是真的发疯……”张楠也如野兽般腥红的双眼已经失去理智,嘴角扯出弧度,贴到耳侧细语, “你陪我疯……” “别碰我!” 地板凉得刺骨,邱茗拼命反抗, 可浑身使不上劲,难闻的烟味探下身, 即将要啃咬脖颈时,他屏住呼吸紧咬牙关,手腕抽动, 一刀断血刃猛得划了过去。 手指鲜血溢出, 趁人放松的一瞬,抬脚狠狠踹了对方肚子。 “唔……” 张楠也被踹得吃痛,弓下身, 邱茗立即拢起衣襟后撤,气息错乱, 缓了半晌才颤抖开口,“你给我清醒点……” 不远处的人蜷缩身体,停了片刻, 缓缓抬起脸,衣衫开松露出细腻的臂膀,胸前赫然出现几只朱唇红印。 邱茗怔了怔。 他曾听闻张楠也是靠当皇帝的男宠,上位掌管行书院,从而成就权倾一时的长史之位,却从未真正亏见过巫山云雨后的景象,一时失神。 只见张楠也头发披散,衣冠不整,身上还留有印痕,模样甚是狼狈,忽然掩面嗤笑。 “连你……连你也觉得,我是腥臊之物,不让我碰……你们怎知,脔宠之臣,何等位卑……日日夜夜,帐下事不断,不止皇帝,还有龌龊的王爷……” 张楠也爬进一步,阴柔的面容沾了血渍,仿佛地狱描摹的画卷在扭曲的面容上展开,狰狞得可怕。 既然被看见了,便再无顾虑,张楠也丧心病狂地掀开上衣,凝脂般的皮肤上布满青红的痕迹,有捆绑的,有被烫伤的,猝然失心狂笑,“你看,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的身体在哪?我的尊严在哪!在哪!你看啊!看啊!!” 这人疯了…… 邱茗浑身发抖,翻身跌跌撞撞冲出行书院,任凭张楠也在身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为什么是我!他们为什么不动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是我? 耳边风声不断,邱茗想甩开那诅咒般的话语,可声音在脑海中久久不能平息。周围场景闪过,和煦春光压不下心底的恐惧与躁动。 他不是不清楚皇帝当初设立飞鹤监的用意,古来帝王一向坐享三宫六院貌美如花的妃嫔们,莺莺燕燕歌舞声,轻罗解裳曼妙飘逸,皇帝榻上恨春宵苦短,暮暮朝朝。现如今,千古女帝上位,为何不能收揽天下美男,拥搂有俊秀情郎的“后宫”。 起初入宫时,皇帝召见过他一次后便没了下文,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样貌平平入不了皇帝的眼,加上张楠也专宠,以至于很少想所谓的床笫之事。 可张楠也一番话,再次勾起他深深的恐惧,伴君身侧,君令不违,若是哪天轮到他头上,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 “咦?夏公子,你来这儿做什么?” 回过神的邱茗茫然抬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跑到了明殿前的西内苑,这里是皇城内羽林军驻扎的地方。 “衍哥不在,巡南墙去了。”路勇头点向远处解释。 听见夏衍的名字,邱茗终于稳了心神,春猎认识的时候,这些人只知道他是夏衍的堂弟,便以“公子”相称。 小伙子见人呼吸困难,满头是汗,担心问,“你要不要坐这里歇会?衍哥半个时辰内肯定回来。” “不……用……了。”邱茗断断续续开口,拭过额上汗水,深吸了几口气,从衣衫中摸出怀婴果子咬了下。 自己夏望舒的身份还是不要暴露为妙,随口应了声后准备离开。 谁知,没走几步,路勇兴致冲冲追上,笑说:“夏公子怎么急着走?你想办法帮太子殿下出了东宫,弟兄们想答谢你呢,不如去。” 路勇话到嘴边顿住,一拍脑门,“哎,我一高兴忘了,衍哥交代过,你滴酒不沾,不让弟兄们拉你吃酒,可惜没机会同你好好喝几杯。” “举手之劳,不足答谢,陛下爱子,太子身份贵重自有上天庇护,何必谢我。” “夏公子,你可太谦虚了,殿下困在东宫五年了,每次见他憋屈,我们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路勇毫不避讳拍了他的肩膀,两眼放光,话匣子一开讲了没完。 果然是赤心之人,邱茗甚是无奈,碍于是夏衍的手下不好打断,只能硬头皮接话。 如此说来,春猎他们行动时,路勇也知会有人对太子不利,便想暗自追查刺客,探真正幕后之人。 想到这里,邱茗心生错顿,总感觉自己听到过什么话,但似乎遗漏了细节。 在哪里? “路勇,那天你去追刺客,可有看见什么?” “没什么啊?”路勇挠头,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追到猎宫外时那人跑没影了,浑身裹了黑布,过两招还行,但论相貌,小的眼拙,拎我面前八成也认不出来。” “你追到猎宫外了?”邱茗心脏噌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抓住对方双臂,“你追出去了多远?宫外有人吗?有人看见你吗?” “哎?夏公子,你慌什么?”路勇笑着摆手,“没有没有,我出去那会正巧撞见六公主他们回来,没碰到外人,那伙人奈何不了我,放心吧。” 原来是这样。 邱茗松了口气,可能是那伙人见六公主造访,提前撤走了,这么说,路勇应该是安全的。 三言两语应付后,又感觉眼前星星点点,晕得不行,于是趁自己昏过去前,扶着宫墙挪步向宫外走。恍然之间,被遗忘的话语不经意拾起,如迷雾中刺入亮光。 邱茗停下脚步,搅动的情绪在胸口翻腾,动扰的气血直逼喉咙,痛得他倾下身咳嗽不止。 疑惑,不安,甚至不可置信。 春猎出游回京,皇帝再三下令不得再议太子猎宫遇刺,当时殿外露台在场的不过七、八人,羽林军口径统一,加之太子亲自出面安抚,这件事理论上不会传开这么快。 张楠也眼线多,能探查出一二来不奇怪,可是。 华师醉怎么会知道,太子遇刺之事? 夜色降临,神都城酣睡,唯有东南角的帅府孤零零闪着烛火,忽然间扫帚、布条乱飞,惊得深巷犬吠声骤然停止。 夏衍还未进院门便听见两小孩聒噪的吵闹。 冉芷挥舞拳头大声抗议,“哪有春天熏艾草的!你存心想把我家房子点了!” 常安丝毫不落下风,王八拳抡得比谁都高,叫唤着,“我家少君招蚊子!惊蛰过了虫子多,我熏一点碍你什么事了!” “熏这熏那!房间给你弄得没法睡觉了!你家少君不是制香吗!怎么教你的!” “不许说我家少君不是!看招!” 呼啦一把艾草软绵绵砸在冉芷头上,转眼见夏衍走进院子,泪汪汪的少年满头挂了枯草,立马扯住主子的衣袖委屈道。 “公子!你看他,尽欺负我!” “乱说!明明是你欠打!” “又吵?也不看看时辰,等着街坊邻里告我的状不成?”夏衍摸了少年的头顶,薅下了几条艾草枝,将两小孩拉开,“熏艾能躯蚊虫也能调息,不过常安,熏多了也对身体不好。” 常安小脑袋一别,嘟起嘴,哦了一声。 夏衍打量着小孩,欣喜又意外,勾起眼角问:“他来了?” “有……没有!”常安快速捂嘴,小脸涨得通红,放出两声,“没来!少君说他没来!” 第53章 真是越描越黑,连撒谎都不会。夏衍忍不住暗笑,一手指过去弹了个脑瓜崩,痛得小孩吱哇乱叫。 “哎呦!你坏!不讲理!我要告诉少君去!” “告,最好早点去,”夏衍一点不嫌事大,大踏步进屋,不忘挥手打趣小孩,“不然他又要喂蚊子了。” 推门入室,屋内漆黑一片,夏衍捏下巴琢磨了片刻,啧了声冲屋里喊,“别藏了,知道你来了。” 空荡荡的声音回响,无人响应。 “不出来是吧?行,小爷去别屋睡,您自便。” 两步迈出,嗖一声风声刮过,黑暗中清亮的月影骤然来袭,如蒸腾升起的雾色,裹得人猝不及防,冰冷的刀刃抵在喉咙,夏衍搂上紧实的腰杆轻笑。 “真是稀奇,副史大人夜里造访,好大的架势。” “闭嘴……” 邱茗不偏不倚跳进人怀里,收了刀刃埋头蹭入颈窝,用力吸了几口。 本抱着调笑的心思,夏衍为哄人上手揉了两把,忽然察觉不对劲。 他习惯了邱茗浑身冰凉,也习惯了这人的气虚体弱,日渐转暖的气温,想来有时候抱着很解暑,可是此时此刻,怀里人依偎在胸口,肩膀止不住发出细碎的颤栗,抖得像只受了惊得猫。 夏衍皱起眉,轻拍人背部,疑惑问:“怎么了?” “.…..” “什么事吓着了?” “没……” 深邃的眼眸沉得如一潭死水,柔软带着香气的发丝翩然略过,一声呢喃后再没了声响。 问了几遍邱茗自始至终未有半句回应,跟着了魔般紧紧抱着他不撒手,夏衍没法子,只能先把人送上床。 刚半推半就放下,邱茗迅速扯过被褥缩成了一团,整个人蒙在被子里。 雕花窗桕镂空的间隙透过月光,梨花木的桌椅摆在不远处,暗里幽香,桌上青白玉瓷的茶盏刚沏了杯姜茶。 太了解这人什么事都不愿宣之于口的性子,夏衍也不强求,若非危急时刻,他不会强行问出个答案。只是他屋的床本就不大,被邱茗这么一缩便更没了睡人的位置。 “你先睡,我出去。” “不要。”被窝里猛地伸出手扯住衣摆,凝在夜下,犹豫半晌,一微颤的声音飘来。 “别走……” “好,”夏衍温声俯下身,顺过背脊,“我睡地上,不走。” 团成团的被褥沉默良久,心想应是同意了。 夜色愈浓,明亮的月色照得一方室内格外敞亮,邱茗大睁着眼,双目无神地望着床顶,如今被熟悉的味道包裹无法缓解分毫恐惧。 皇帝,太子,张楠也,俊阳侯…… 太多名字涌入脑海,震得他脑袋发嗡。 帝王枕侧的云雨之欢,张楠也将最不堪、最残忍的一面在他面前撕毁,血淋淋地展现给他看,那人的话语再次响起。 骤然间,心口一滞,喉咙发紧。 倍受蹂躏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手攀上他的身体,无情地撕扯他的衣服,束缚他的手脚。邱茗猛地坐起身,冷汗浸湿鬓角,大喘着气,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慌乱喊了人的名字。 “夏衍!” 第47章 冰凉的指尖被烫到了, 迅速缩回,意外被一把攥住。 “我在。” 夏衍不知何时坐到了床边,牵过手贴在胸口, 无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月落, 我在。” 床上人眸色宛若湍急的流水,在落石击起千层浪后刹那间归于沉寂, 独留了茫然若失, 飘忽不定。 只有触碰到夏衍的瞬间, 他才有重返人间的真实感。邱茗上手揽住人的脖子,不顾一切地堵上对方的嘴唇。 如站在悬崖边的人窥视深渊,深渊亦要将他拉入其中。良心的谴责与煎熬, 必定通向死局的未来。 他受够了。 此刻,他只想握住眼前一瞬的温暖, 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想活着, 能当一个有血有心的人去活着。去感受春日阳光明媚,甚至冬夜霜临雪寒。 舌尖温热的气息流转,力度大到夏衍一度恍神, 尽力用最轻柔的抚摸回应, 可对方觉得不够,一把拉下身,焦躁地扒开衣襟。 “月落?别这样。”夏衍微蹙眉掰过手腕, 可邱茗充耳不闻,胳膊更使劲了, “宋子期说你最近身子不好,不能……” “抱我……”颤抖的言语似命令更似祈求,迅速截断了人的话, “夏衍,抱我……” 再没人管他,他会崩溃。 他太冷了。 就像小时候跪在雪里,无助地看着家人破碎的遗骸,落雪覆满大地,荒草摇曳,夜月孤影,他在雪中走了很久,冻到四肢失去知觉。 他想叫喊,可干哑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哭,手胡乱蹭过脸,却意识到,挖空了的心天寒地冻下流不出一滴热泪。 面对怀里人不断战栗的肩膀,像极了啜泣,夏衍深叹了口气,低头吻了冰凉的鬓角。 “我轻点。” 有力的臂膀环过身,不断的索吻下,他终于找到了熟悉的安全感,卸下了所有防备,在迷乱与放肆的情绪里,一发不可收拾。 身体里一阵高过一阵的痛,他却欲求不满,竭尽所能张开手去迎合,似乎只有如此,他才能寻到一丝自己活过的证明。 胸口一片炽热的火刚离开,寒冷顺着间隙涌入,邱茗猛地将人勾下抱紧。 他做过好多脏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对不起好多人,尤其是季常林。 张楠也疯了般的话语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时无刻提醒他: 内卫,是要下地狱的人。 寒意上涌,邱茗穆然闭紧眼,混乱中揉搓对方的头发,呢喃的声音卑微到了骨子里。 “夏衍,别离开我……” 不想在寒夜里徘徊,不想在泥泞中受折磨,黑暗腐蚀了骨血,糟践了灵魂。 夏衍,我错事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我的手洗不干净了,但是,可不可以抱抱我? 别丢下我。 别不要我。 求你了…… “弄疼了?怎么哭了?”夏衍担心地抚过他的头发。 “我没哭……” 一股温热淌过眼角,邱茗咬紧牙,喉咙梗塞,再次高仰头含住了唇瓣。 漫漫长夜,余温褪去后,半蜷缩的人平静了许多,浑身覆了层薄薄的汗水,空洞的双目不知看向哪里。 除细碎的耳语外,夏衍一直未有多余的动响,温存一场,剩下的只是枕着胳膊,静静按揉对方的腰。邱茗的腰很细,细到能触到皮肉下有棱角的髋骨,却不似女子的柔弱,多了几分紧实。 “我让容风烧了水,带你去洗一下?” 邱茗缩进被子,不吭声。 “再闷就憋死了,气不畅还想往里钻,”夏衍半强迫半哄地拉下被子,“怎么样,好点了吗?” 半晌,缩成团的人模糊地嗯了一声。邱茗嗓子发干,想喝水但浑身发软不愿起身,吞了口唾沫,把脸埋进枕头,阙了眼。 “今日巡城南的时候碰见元振了,还是碎嘴皮子,什么都爱打听,春猎发生的事连内阁首辅和太傅都不敢过问,他一内侍监的人,手够得倒挺远。”[1-3] “……” “他说,太子殿下已解了东宫禁足,不日即可凭意愿活动,”夏衍声线悠悠,吻了脖颈,轻描淡写地讲述着,“殿下想见你。” “既已出东宫,何必见我。”半梦半醒的人含混道。 “如果不是你闹出这么大动静,陛下未必能找到理由放人,你就别推辞了。” “……” “不见可是抗旨哦。” “那又怎样?”邱茗慕然睁眼,眸低一片清澈,“我不去,殿下还能杀了我不成?” “唉……我可不许。”一吻落下,窗外的夜色动了动。 “五年了,你知道吗?东宫养的鸟都死光了,谁人能想到太子殿下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夏衍俯下身,细言咬了耳垂。 “见见吧,殿下会接受你的。” 庭院中,青石砖地,精心修剪的翠绿灌木后伸出三两大芭蕉叶,争先恐后簇拥着石灯笼,伴着山石流水,锦鲤跳动,自成一小片观景。路过长街的侍女,朱嫩的红唇含苞待放,向来者屈膝欠身。 “走吧,殿下应该在等着了。”夏衍朝人后背推了推。 邱茗望着寂寥的宫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踌躇了片刻才追上人的脚步。 东宫正殿中,手中的茶盏未扣上盖便知有人造访。 “来了。”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邱茗跪下身叩拜行礼。 夏衍略施礼后站在殿侧,不料太子摆了摆手,“阿衍,我和副史大人有话讲,你回避一下。” “殿下?”夏衍有些疑惑,“他初次前来,可能不熟礼数,若是。” “行书院的人还能懂礼数?”太子挑眉,打断了他,语气如冰,“若是真如副史大人这般懂礼数,我朝还愁不臣之人,患不忠之心?” 第54章 “太子殿下,”邱茗先言拦住夏衍,沉声道,“猎宫失礼,是在下的不是,碍于不识刺客身份,出言不当,还请殿下赎罪。” “行书院的罪不止于此,本王不想再吃你们的亏。” “行书院罪孽深重,弹劾朝臣,拉党结私,排除异己,因一语宫外的闲谈便认定翰林学士勾结逆党,罢黜官职赶出京城,因定制甲胄便坐实前太尉起兵造反,令大将逼致挥剑自刎”,邱茗含下眼眸,语调听不出任何起伏,忽然眼底寒光一闪。 “甚至当年,只因一纸莫须有的奏书,便将殿下整整五年困居于此。” 夏衍睁大了眼,他第一次听邱茗亲口诉说行书院的种种罪状,急忙拉住人的衣摆,摇头示意别说了。谁知邱茗轻笑着抹开他的手。 “不怪殿下记恨,只是目前的情况,我也无法彻底让行书院倒台,若殿下对内卫仍存怨怼,降罚即可,在下绝无怨言。” “你说什么呢?”夏衍焦急地拽住他的胳膊,“这些怎么可能是你做的?算自己头上干什么!” 邱茗不理他,甩开手,后撤半步嘭一声跪下。 “殿下,赐罪吧。” 太子未接话,盯着他,目光寸步不移。 夏衍耐不住性子,张口道:“殿下,行书院的罪状确实罄竹难书,但他不一样,不然韶华殿下不会极力举荐,他。” “闭嘴!”太子愤怒地掷出茶盏,砸得粉碎,“我同他说话,与你何干!” “哥!” “夏衍!大殿之上只有君臣,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一句话被怼了回来,夏衍一时失语,万般焦急下只想赶紧把地上的人搀起来。 邱茗脸上毫无表情,心却像被捅破又揉碎了一样,疼得不行。 他能想到夏衍为了给他铺后路,而为他引荐太子,只是太子和内卫的仇不是那么容易两清的,困了五年的人,失去的不止是光阴岁月,将相臣心,无数夜晚辗转与纠结后,消磨的是少年郎倾尽为国的心性,在被现实无情撵过后,只剩下对身边人满腹的猜疑与忌惮。 尽管料到太子不会好言相待,这样的责备未免太重了,还把夏衍牵连了进去。 邱茗默默叹了一声,正准备借事婉言告退,不料听见殿外宫人们一阵骚动。 咣一声巨响,有人踹开大门,清脆的宫铃声悦耳。 “太子哥哥,你话说过了吧!”六公主怒气冲冲上前,后面拉人的宫人们神色惊恐。 “六公主,殿下议事呢,别打扰。” “婉今……”太子扶额闭上了眼。 “这哪叫议事?”六公主小嘴一噘,“太子哥哥,人家多少帮你一次,不该对他如此猜忌。” “小姑娘家懂什么?阿衍,你也不管管她。”太子无奈地挥开手,“说两句而已,不会真治他的罪。” “婉今,你先出去。” 夏衍拉过小姑娘往外走,一旁的宫人吓得冷汗直冒,劝道:“好了六公主,别添乱了。” 可惜天不怕地不怕的六公主怎会听的人的话?蹬着小腿抗议。 “不公平!太子哥哥欺负人!” 邱茗是真待不下去了,一头磕在地上,眉心微红,屋内人这才安静下来。 “殿下,六公主,”他镇定开口,不带一丝情绪,“今日冒昧打扰,是在下的不是,朝中有事,还请殿下容许我先行告退。” 说罢,起身退出大殿。 “月落!” 夏衍想追,刚抬脚就被喊了回去。 太子半靠在椅上长吐了口气,见六公主已被拉走,才无力地挥手遣走下人。 空荡荡的大殿再次变得宁静。两人一高一低,对立而视。 “哥!”夏衍这回真生气了,“你说见他只为道谢,为何无端揣测他的身份?” “只是敲打他一下,行书院的人,难保怀的什么心思。” “可是!” “阿衍!”太子提高嗓音,目光中怒气乍现后,突显颓势,瘫软后揉了太阳穴,“我还是不信他们,他们是母亲的内卫,我不想让他们再有机会伤到我,伤到你们……” “哥……” 夏衍从未想过,往昔策马驰骋的太子,如今会瘫在椅上面露疲态,像个暮年老者。 一口气堵在胸口,此刻才意识到邱茗所说的选择,没有他想的那般简单。 东宫与行书院,必然势不两立,不会有交好的时候。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 可他仍然不愿放弃,紧握剑柄坚定道:“他不会,哥,我信他,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 “你凭什么信他?”太子皱起眉,即责备又担忧,“他是内卫,朝上拨弄权势,朝下挑拨人心,今日与你笑脸相迎,明日便背后给你捅刀子,阿衍,听我句劝,别和他走太近了。” 夏衍心里一沉。 太子是他的恩人,他记得兖州那场战乱,身披铠甲的人在燃着烈火的营帐里找到他,牵着他的手走过尸山血海。给他寻了住处,有了家。虽然平日不能相见,但他深知,唯有守护太子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但邱茗呢? 那是他的爱人。可偏偏这人跟浮萍一样,天地之大好像哪里都找不到去处。每一次触碰,每一次相拥,他亲眼见过隐藏在冰冷下柔得似水的心,不顾自身安慰搭救旁人,精于城府却不愿世故,受了再大的惊吓也只是缩在他怀里不透露一个字。 一时恍神,他竟不知该站到哪边。 “阿衍。”太子沉沉出了声,“我会向他表示感谢,但恕我不能亲自为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夏衍低下头,默不作声。 太子叹了口气,眼里充满了疲惫,“对了,方才婉今来提醒我了,那丫头不让人省心,还是早点成家了好,你也不小了,该有家室了。” 呛得剑柄错动,夏衍耳边嗡得一声,面容僵住。 太子高坐在殿位上,未察觉他的反应,继续道:“当年你爹许了婚约,如今也作数,现在我做主,择个吉日,你两尽快成亲吧。” 第48章 东宫外的院角, 一片飞花扫过,叶动飘影,听不见一点声音。 邱茗一个人站在树下, 望着漫天的花瓣, 怅然失神。 甜腻的芳香挑逗鼻尖,这番景象, 是不是在梦里见到过? 离开东宫的他并没有表面看上去平静, 太子不会轻易相信内卫, 就算自己帮了再大的忙也无济于事。行书院的名声已经烂透了,若是把夏衍扯进来,让太子认为亲卫同内卫为伍, 才是最糟糕的。 不止是他,最后可能会连累到夏衍。 正想得入神, 忽然一阵风过,摘去了落在他鬓角的花瓣。高大的影子遮在眼前, 深沉的眼眸,一如既往的令人心安。 “殿下他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夏衍不敢看他的眼睛, 手指婆娑过嘴唇, 探上颚角,“是我太急了,以为殿下会放下从前芥蒂, 才想带你见他,我。” “和你没关系, ”邱茗偏头躲了躲,打断了人的话,“殿下困守东宫那么多年, 于我,他不会轻易放下戒备。” 嘴上说不在意,可是,当他看见夏衍这张脸,想起太子口中说的话,忍不住蹙起眉,心下重重一沉。 极力压制却愈发翻涌的情绪,一口闷气在胸腔徘徊。 难过?怨怼?还是。 委屈? 笑话,他哪有资格委屈? 一瞬间眼眶发涩,背过身,扫了肩头的花瓣快步离开。 夏衍自知惹了大麻烦,想赔不是但不知该怎么哄,跑到人身边琢磨了一番。 “南坊有家三顺斋,糕点不错,每年中秋会供几盒到宫里,那里的伙计我熟,带你去?” “我不想吃。” “今日药吃了吗?这里离太医署不远,要不要去找宋子期看看?” “我自己能去。” “月落。”夏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掩不住担忧,半晌低声叹了句。 “对不起……” 桃花潭中的泉水波动,只在须臾间转瞬即逝,羽翼般的睫毛震颤,眼神复杂地瞥了夏衍一眼,轻轻甩开手。 “夏衍,我想一个人待会。” “不行。” 邱茗徒然睁大了眼,他没想到对方态度异常坚决。 “我说过,不会让你一个人。” “你放手!” 邱茗最讨厌被人胁迫,若是有人威胁他,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反击,然而,再冷的刀刃也怕春日的暖阳,向来杀伐果决生死仅凭一念间的他,处理起感情却如此的笨拙。他不会宣泄自己的情感,快乐,悲伤,难过,欣喜,普通人的七情六欲总离他很远。 每每遇见诋毁,遭人非议,甚至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他都本能地躲回黑暗,默默消化着一切。在夜里承受一个又一个梦魇,猛然惊醒后咳得撕心裂肺,亦或是独面高墙,扶着桌案,将自己指尖划得鲜血横流。 他不想夏衍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第55章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想。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一人的呼唤声猝然打断。夏衍收回手,邱茗拉过衣袖背在身后。 “夏愁眠,你来一下。”颜纪桥眉头紧皱,完全没空管站在旁边的另一个人。 “什么事,现在说。” “你确定?”来者看了邱茗一眼,目光不知是怀疑还是憎恶,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心一横,“路勇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呼一声大风刮过,地上的花瓣尽数吹散。 “不可能……”夏衍瞳孔震动,手下剑柄捏出脆响,“我前日才见到他,怎会今日就出事?” “我也不知详情,午前有人向大理寺报案,说东郊城外发现一具男尸,凭腰牌问到了西内苑,我亲自验过,是他……”颜纪桥目光暗了下去,咬了牙,不忍道,“总之,你快去,我已通知了他的家眷,到底是谁干的,大理寺一定会追查到底!” “好,我随你。” 夏衍提步跟上,突然顿住,风起的间隙蓦然回首,邱茗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脸上好似戴了副面具,摆了手。 “快去吧,我没事的。” 目送两人离开,邱茗再也扛不住了,扶着墙壁躬下身剧烈咳嗽起来。 路勇出事了? 犹如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他双唇颤抖,脚下发软,眼前景象天旋地转。 是谁?是谁干的? 猎宫外的那群人没放过他?为什么! 他眼中布满血丝,格外狠戾,嘴唇咬出了血,攥紧手指。 到底是谁,他今日一定要问个清楚。 而寻求答案的地方只有一处。 天狱。 牢底湿冷,干枯的草堆,衣衫褴褛的囚犯,到处散发出腐败的恶臭味。清亮的身影一晃而过,月白色的衣衫扫过污垢与泥泞,脸上的阴狠吓得两侧小卒纷纷退让。 最里的一间牢房,一犯人被铁链锁住双手,杂乱的发丝下,干裂的嘴唇抽搐,展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笑容。 “这么快就来看我了?茗兄,你还挺念旧情啊。” 华师醉颇有兴致地打量来访者,翩然的身影同牢底的污浊与肮脏格格不入,乐道:“怎么,今日有闲心,想和老朋友叙叙旧?” “我没有朋友。”邱茗语气如冰,冷眼俯视地上的人 “唉,真是无情,”华师醉仰天长叹一声,“不过透露了点你的行踪,有必要把我打下天狱吗?” “欲谋杀太子,承明,你犯的是大罪,陛下再不待见他,你也不能下死手。” “我下死手?”华师醉扶额哈哈大笑起来,拽得铁链直响。 “老天爷啊,我们行书院高高在上的副史大人居然觉得我下死手?你干的事比我脏多了,怎么,许你耍手段高登庙堂、平步青云,就不许旁人试试?” “你不该卷进来,”邱茗闭了闭眼,“内卫不是好差事,你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 “杀太子怎么了!要想在这鬼地方求得一席之地,就得有人死!” “他们是人,不是你攀附权势而定棋子。” “别把自己摘那么干净,要不是你当年杀了季忠,行书院能有你今天的位置?” 邱茗的心猛坠,如鲠在喉,“如果我能预料到有今日,情愿当年什么都不做……” “少废话!茗兄,我们同年入宫,到头来只有我落得这个下场,凭什么!”华师醉一改嘲讽的嘴脸,眼中充满愤恨,“你抢了我的仕途,如果不是你,今天坐上副史位置的人是我,是我!” 面对眼前人的咆哮,邱茗觉得悲哀又可笑。 行书院的副史,有那么好做吗? 华师醉算计了他很多次,查出禁香那次,若不熟悉他的习惯,不会有人知道他能造千秋雪;从淮州回来那次,他的行踪除了皇帝知道,再者就是皇帝身边的人。只有行书院的人,才敢大张旗鼓闯入临渊寺。 “承明,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猎宫外追出的那个羽林军,是不是你杀的。” 华师醉瘫坐在地上,哼笑一声,“那小子欠得慌,若不是六公主回来,在山上他就得死,何必拖到现在。” “为什么?”邱茗含下眼,指甲嵌入皮肉。 “他甚至没看清你的样貌,为什么杀他……” “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是你要帮太子出东宫,是你安排了那次行动,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华师醉一股脑扑上前,抓着栏杆笑得丧心病狂,“如果追出来的是夏衍,茗兄,别见怪,我一样会杀了他。” 邱茗猛然抬眼,指尖夹的断血刃止不住发抖。 这一切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如同探视到了什么惊天秘密,华师醉的笑得更加放肆。 “你不会真喜欢他吧?哈哈哈哈真想看看长史大人的表情,自己掏心掏肺养出了个别人床上的人。” “承明!够了!”邱茗一把提起人的衣领,刀刃在脖颈处压出了血珠。 “想杀了我?动手啊,你不是最擅长杀人吗?” 阴暗的牢底沉默了许久,半晌,叮当的清脆声响起,随着刀片轻盈落地,狱中人躬身咳嗽。 邱茗站在栅栏外,手指划了道口子。 尽管这张脸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后,血丝漫布,无比狰狞,可他仍禁不住想起多年前,行书院外,燕雀飞过,笑容如光的俊朗少年向他招手,问他要不要一同去飞鹤监。 弹指一挥间,光阴流逝,他总对身边没完没了缠着自己的人不耐烦,但忘了,身居宫内这么多年,唯独这人肯好好同自己讲话,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嘀嗒一声,血滴在了地上,与污秽的泥垢融为一体。 他下不了手。 看着人脸上怔忡的表情,华师醉扬起眉梢哑声失笑。 “行书院的内卫还想谈感情,茗兄,知道吗?你这种性子,最容易把自己整得里外不是人。” 不会的…… 邱茗想反驳,但意外没说出口。 他把最柔软的一面留给了熟悉的人,忘了怎样拾起不近人情的面具防御。他想狠,但对在意的人狠不下心,他想把自己和地府的厉鬼区分开,可现实总逼着他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一面是万般煎熬良心,一面是深藏于心的秘密,两边对立的情感撕扯,让他分不清自己到底究竟是谁。 穿过层层监牢,一小卒颤巍巍前来行礼。 “副史大人……” “今日午后,陛下可有过问刑部,太子遇刺的事?” 小卒一愣,咽了好几次嗓子才开口,“陛下不曾过问,说,春猎回来,便没这档子事。” “是呀,谁说殿下在宫外遭遇不测,市井玩笑罢了。”邱茗唇边莞尔,语气冷得骇人,“既然如此,这里便从未关过行刺太子的罪犯。” 那小卒一时没听懂,歪了脑袋不解问,“大人?您的意思是?” 一双桃花眼沉寂的眸色闪过寒光,大力提起人的衣领逼近,“还要我再说一次吗?这里没有刺杀太子的罪犯,从来没有。” 几乎一字一字蹦出,惊得小卒瞬间汗毛倒竖,拼命点头。 “明白、明白!” 猝然回身离开,不料华师醉幽幽和他挥手作别。 “茗兄,咱们好歹兄弟一场,有件事不妨告诉你,夏将军中的毒叫七日回,我本以为他撑不过春猎,没想到你给捞回来了,不过没关系,这种毒七日后会再发作,有没有命全凭造化。” 邱茗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不远处的人懒洋洋的声音继续道。 “算算你们回来几日了,如何茗兄,我送你们的定情礼,喜欢吗?” 第49章 走进仵作间的时候, 夏衍脸上布满阴云。 行军者必将生死置之度外,尽管他做好了完全准备,随时替兄弟们或是他自己收尸, 可当从年少便跟随他的小孩死在眼前时, 他依然难以接受。 掀开黑布,仅能从耳背后的胎记认出了熟悉的人。 不再是和他吵闹、追着他喊衍哥的兄弟, 取而代之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路勇的面颊干皱凹陷, 土灰的颜色, 脖颈处赫然一道血痕,贯穿动脉,几乎要把脖子割断, 如此残忍的手法让人不忍直视。 堂堂皇家亲卫,怎会被人残杀? 不可忍……不可忍! 夏衍彻底掀飞裹尸布, 颤声问:“有什么线索?” “今日报的案,死亡约三、四个时辰, 死因失血过多,”颜纪桥翻开卷文,一一核对文上信息, 愤然道, “一刀毙命。” “谁如此么大胆,敢对羽林军下手?” “不知,若非专业刺客, 功夫绝对能和你我一较高下,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你不觉得, 尸体过于干涩了吗?”颜纪桥指着垂在两侧的手说,“春日尸体不易腐败,但皮肤如此塌陷, 确实有异。” 夏衍仔细摸过手背,的确能按到凸起的血管。上京不比兖北,只有在大漠隔壁,猎死的瞪羚才会出现脱水,死去后尸体呈现风干的样貌,在风水宜人的神都实属罕见。 第56章 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掰开脖颈处的伤口查看,凝固的血块细碎掉下。 夏衍穆然抬起眼,再也压抑不住气愤,啪一声掰断了桌角。 “子桓,有人,放干了他的血……” 颜纪桥瞳孔骤缩,大步奔向书阁胡乱翻出几月前的旧卷,哗哗几页下去,摊在他眼前。 “记得陆崇文吗?你看看这个,听说人押到刑部已经没气了,可后来,我们去收尸的时候,也发现尸体有异。” 听闻人的名字,夏衍眉梢一跳。 陆崇文为去年凤陵台案的元凶,私结朋党,为了掩盖事实杀了欲退出造反的监察御史。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他第一次遇见邱茗的时候。 对了,押走陆崇文的,是行书院的人。 是邱茗。 心脏像被人捅了一刀,夏衍顿感胸口痛得不行。 “陆崇文也被人放了血,在死后不久,” 颜纪桥沉声,“除了刺客之流,还有人能取性命于分毫间,做得无声无息,我们都觉察不到。” 他扶着对方的肩膀,似乎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口。 “夏愁眠,你喜欢谁我管不着,但行书院的副史,这个人,你最好考虑清楚。” “不可能是他!”夏衍异常激动,“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和我在一起,若举止有异,我必定会发现。” “你怎么知道他一直在你身边?”颜纪桥神情严肃,毫不留情面,“万一他找你是想留个人证?你忘了凤陵台案,他是怎么利用你的吗?” 夏衍不会不记得。 若寻常人问起,他会没心没肺地答,当时自己不识好歹以下犯上,惹了人不悦。但这话出自颜纪桥之口,大理寺少卿推断案情自有一定道理,无论这个答案他有多不想听到。 难道一切的温存、依偎都是在作秀?是为了接近他、接近太子演的戏? 不可能! “他答应帮太子出东宫,未曾食言。”夏衍的手在抖,“筹谋春猎行刺,没有他,我们不可能办到。” “是,殿下的事他确实帮了很多,可你怎知他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他有和你提过朝堂上的事吗?” 很遗憾,没有。 邱茗从未和他聊过。 见人久久不答,颜纪桥叹了气,沉重地拍了拍肩头,“夏愁眠,恕我直言,你喜欢谁都可以,我都不拦着,但行书院的内卫,你了解他多少?” 夏衍心头一颤。 江陵河畔灵动的身影晃过,轻声唤了句哥哥后瞬间化为虚无,消散在寒冬里。 太子劝他离行书院的人远一点,颜纪桥怀疑此人牵涉人命要案。 难道他真的变了?变成了满腹算计、杀人如麻的内卫? 握了手掌,昨夜温热的触感还在,他不信,一切都是假的。 忽然间眼前景象翻转,胸口一顿,夏衍捂着胸口径直跪下。旁边的颜纪桥一怔,一把拽住胳膊。 “你怎么了?不会又中毒了吧!” 中毒?夏衍额头冷汗直冒,咬紧牙关,意识逐渐模糊。 对了,上次春猎的时候,他也这样晕倒过。 为什么又会毒发?难道上次余毒未清理干净? 来不及等他细想,脚下失力,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模糊的意识中,有人唤他的名字,紧随焦土的气味袭来,战马嘶鸣,刀光剑影。大风卷起尘土,他又回到了久别的兖州边境。 连绵的营帐燃起熊熊大火,雁云军乌鹊旗帜被烧了大半。戎狄骑兵身披叼毛斜领,高举长矛向士兵劈砍,只有刀剑的士兵抵不过大力挥扫被掀翻,惨叫声、厮杀声此起彼伏,一排又一排人倒下,尸体成山,血流成河,戎狄首领高傲地立在原地,身后是黑压压的军队。 夏衍攥紧拳头想冲上前杀敌,可刚迈出脚步,披戴鎏金战甲的高大身影横在眼前。 长襟翻动,剑端戕乌腾云的烙印溅了血后清晰可见,左耳上的玄铁耳饰照耀在火光下。温暖、粗糙的大手摸过他的头发。 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衍儿,活下去……” 说罢,只身一人提剑冲向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军队。鲜血染红了战甲,长枪·刺穿身体,眼睁睁看着那人中箭无数,弯刀落下,残破的肢体分崩离析。夏衍心脏狂跳,可浑身不听使唤。 “父帅!!” 转眼间,战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清冷的月下,兖州城外一片死寂。 “夏衍……” 谁?谁在叫他? 悠扬的芬芳扫过鼻尖,冰凉的温度探过额头,碰上嘴唇,腥咸的味道在口中融开。 “夏衍,你会没事的……” 是谁! 夏衍猛地坐起身,嘭一声打碎了茶盏。 “公子!”冉芷惊慌失措扶起他,擦去鬓角的汗珠,“毒才刚解,别动气,小心伤了身。” “谁来过?” 冉芷张了张口,皱起眉,不开心道:“副史大人来过。” “他人呢?”夏衍喉咙冒烟,连咳带喘,狠狠锤了心口,“我有事想问他,他去哪了?” “公子,副史大人回去了。”容风躬身上前道,“少卿大人带您回来后,说去找大夫,不过副史大人先到了,说您身上的毒不能耽搁,私自给解了。” 为什么是邱茗,不是宋子期? 夏衍清楚地记得,上次毒发是宋子期制的解药,虽说邱茗善香道,也听闻香有辅助医治的效果,但万万达不到精通医理的地步,怎能轻易解他身上的毒? 正琢磨着,咣当一声门板飞开,颜纪桥拉着一头发花白的九旬老翁跌跌撞撞滚进屋,急得火冒三丈。 “你快给他瞧瞧,看能活多久!有口气能吊就吊,老子暂时不想给他送终!”定睛一看,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夏愁眠?你魂回来了?” “放屁,谁他娘的需要你送终。”夏衍冷哼一声。 “少卿大人,凡事讲究个轻重缓急,再严重的状况,您急也急不来啊,哎呦,老夫这老胳膊老腿的。”老大夫揉着老腰大气喘不上来,缓了好一会才坐定诊脉。 闭眼摸了半晌,对众人道:“老夫未诊出异样,只是身体略有亏空,想必为劳累所致,将军年轻,底子尚在,日后注意调养即可。” “当真?”颜纪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抢言在先,“他一周前昏倒过一次,太医署的人说是中毒,今日是怎么了?” “中毒?”老大夫见床上人一副不怕死的模样,蹙起白毛眉又摸了摸,点了点头,“确有毒物过体的迹象,两次下去也损了点,老夫开个方子先喝几日吧。” “两次?”冉芷抓住老翁的袖衫,快要哭出来了,“公子怎会中两次毒?以后还会复发吗?有危险吗?” “小公子莫急,看脉象应是褪得差不多了,放心吧,”老大夫慈眉善目解释道,“有种毒叫七日回,第一次毒发后隔七日会再次发作,很多人往往防得了第一次却折在了第二次,这第二次毒解后就没事了。” “太好了。”冉芷大大松了口气,欢天喜地说要去拿药。 老大夫敬佩地拍了拍夏衍的手,“不过如此快速解七日回的毒,若哪日有幸与制解药的郎中一会,将军您一定要告知老夫。” 听说夏衍的毒已无大碍,一行人这才放下心来。颜纪桥坐在凳上高跷腿,阴着脸恭维夏将军命大,夏衍也反呛,说大理寺少卿动作快,估计连后事都准备好了。 “还不着急给你办白事,你官大,迟早有人找上麻烦,”一杯茶饮下,喝茶人表情严肃起来,“路勇的事,你考虑的如何,要查他吗?” “我会向他问清楚,此事和行书院,和他,有没有关系。”夏衍揉了眉心,毒物褪去后,脑袋仍然隐隐作痛。 “大理寺向来不包庇私情,夏愁眠,若此事真和他有关,我不会手软。” “是吗?”夏衍苦笑着,手里的茶一滴未进。 他倒真希望,这件事和邱茗没关系,颜纪桥以后也少个数落他的理由。 “时辰不早了,少卿大人不回府上,你爹可有的念了,宽叔向来谨慎,虽然暗中帮衬太子殿下不少,不过可不想你参合其中。” “用不着你说,”颜纪桥脸一黑,“上次为了配合你的行动,害我差点挨板子,要不是我娘劝着,那些板子老子要全还到你屁股上!” 威风凛凛的少卿大人绝不会行不仁不义之事,夏衍可一点不担心。 合上门后,冉芷说药抓好了,已经温了小火煎。认认真真地端来板凳守在炉旁,蒲扇忽悠悠扇过风,屋内药香弥漫,苦涩的,像极了怀婴含入口的味道。 那个人的味道。 夏衍一怔,低头张了张手,掌心冷冷的,空荡荡的。 “容风,你今日怎么没跟他回去?” “公子身体抱恙,我岂能擅自离开。” “是吗?”夏衍心里一阵失望,“你随他有一段时日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第57章 容风清冷的脸上晃过一丝动容,跪下身郑重道:“其他事不知,但于公子你,副史大人是真心的。” 真心的吗?宛如火苗燃起希望,将心底升起的猜疑焚得一干二净。 他们曾经确实有过节,但邱茗终究没舍得杀他,万般布局甚至调用了他的兵符,最后一刻却没下手。他们有过账下鱼水之欢,有过险境里绝处逢生,更有淮州夜中,将深藏的秘密展露在眼前。 那可是遇险时会救自己,害怕时会找他的人,为什么要因身份和旁人的话语怀疑他呢?值得吗?有必要吗? 曾经认定了他,信他便好了。 “你这么说,定有你的道理,”夏衍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容风,我从不当你是暗卫,不过他一定做过什么,才让你如此信任。” “是的公子,”容风直言不讳道,“有件事不想瞒公子,副史大人不让说,我还是要告诉您。” “什么?”夏衍很意外。 “七日回能除尽,多亏副史大人用了千秋雪,不然您的毒不会解得这么快,副史大人不愿告诉您,可能是顾及此为朝廷禁香吧。” 啪一声巨响,两人一并抬头,冉芷脸色惨白僵在床前,双手失稳竟打碎了药壶。 “冉芷?” “副史大人给您用了千秋雪?”小孩嘴唇白得出奇,声音颤抖,跪在床前眼泪不停打转,“他怎么能给您用这种东西……公子,那么脏的东西,他怎么下得去手……” “冉芷,起来说话。”容风不知发生了什么,给人拽起身。 “你们没听过吗!”小孩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扯了嗓子哭道。 “千秋雪,是用人血造的啊!” 第50章 宋子期并拢两指搭在脉上, 指腹下细微的跳动一轮沉过一轮,紧皱眉头收了手,恨不得给床上人薅起来揍一顿, 强压下上涌的怒火, 问。 “犯多久了?” “不久……你来之前。”邱茗扶在床沿咳得四肢发软,耷拉着眼皮根本抬不起来, 晕晕乎乎倒回床榻, 胸腔如万箭钻心, 沙哑出了声,“我没想到这么严重。” “祖宗!那是你命大,明明自身难保还硬往里凑, 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七日回,这么重的毒药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你什么体格子非要一个人扛!” “我拿不准华师醉是故意的还是在骗我, ”苍白的嘴角无力地抬起笑意,“还好, 我赌对了,若选择先去太医署找你,恐怕会来不及的……只是, 这次行动害他失去了部下, 夏衍,怕是要怪我了。” “你还有空担心别人?” 宋子期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破口大骂被邱茗又一阵咳嗽堵了回去, 见人喘不上气,吓得什么话都忘了, 忙取出针匣,拍打手臂,对准列缺穴扎了一针。 今日午后, 他听太医署的同僚议论刑部有羽林军晕倒,心感大事不妙,果不其然,赶到邱茗家的时候,发现人刚从帅府回来,被自家小徒弟抱着哭得稀里哗啦,而怀婴已经不起作用了。 “长期服用一种药,药效会去得很快,如此下去将彻底丧失效果,邱月落,你最近到底用了几次?” 冰凉的针尖刺穿皮肉,周围明显酸涩发涨,一针下去人安静不少,邱茗一口气顺过肺,整个上半身几乎失去知觉,任由宋子期摆弄,垂眼笑了笑,“不记得了,应该没几次……” “你真的,不怕死。”宋子期咬牙切齿道,嘭一下重重合上药箱,“施针只能暂时压,我回太医署制点药,这两天你给我老老实实躺着!再让我发现到处跑,小心打断你的腿!” 邱茗听得头疼,躲进被子不说话,床边的大夫也骂够了,多说两句舍不得,总不能真撂下人不管,大手一挥,冲门口喊。 “常安!” “在!”小常安蹲在屋外时刻准备端茶送药,听闻召唤,蹭一声蹿了出来,眼角挂着泪痕,“师父有何吩咐?” “看好他,别给我整幺蛾子,还有,”宋子期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交代,“最近外边发生的事多,别让他胡思乱想,也别让他动气,访客问病的,能拒则拒吧,情绪起伏不益静养。” “好!” “答得响亮,能做到吗!”一巴掌不轻不重拍下。 “能!”常安捂着脑袋瞪大了眼,嚷道,“师父说的,一定照做。” 宋子期胡乱拍了小孩的肩膀,心里感叹要是屋里那个有这么听话就好了,不然不至于旧疾拖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好。 “哎,师父,要是黑煤球来,能让少君见吗?” 黑煤球是常安私底下给夏衍起的诨名,说因为这人成天黑衣、黑鸟、黑侍从,和炉子里的煤球似的,邱茗觉着有趣便没拦,倒是容风像被鱼刺卡了喉咙,一副有话憋不出的表情。 一听这人,宋子期的火气直冲颅顶,捶胸顿足嚷得比小孩音量还高,“他要是想见就见!他娘的老子不管了!” 不远处叮叮咣咣一通杂声,邱茗扯被子捂上耳朵不想听,闭上眼有一觉没一觉睡着。昏昏沉沉中,他梦见了儿时江陵春景,沈繁拉起他的手,抱上骏马,他的先生追在后面喊他们,寒风吹过,所有的温暖消失殆尽,漫天飞雪让他的心如坠冰窟。 迷人的芳香不见了,四周开满的鲜花枯萎、凋落,被雪覆盖,滴上了鲜红色。 浓重的血腥味浮现,潮湿阴冷的监狱下,他张望着四周茫然失神。铮一声惊觉,眼前满脸皱纹的老人双手缠着锁链,满眼血丝,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杀了她,你这个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 “我没有……” 邱茗心跳骤停,后退半步,突然一把剑握在手中,再抬眼,老人跪倒在牢里,额角创出了巨大的窟窿,血止不住得往外冒,流过了木栅栏,蔓延到脚边。 那张血肉模糊的老脸逐渐年轻,掩去了皱纹,变成了季常林。 季常林脸色发白,无神得像具死尸,揪起他的衣领,言语冰寒,“为什么杀我爷爷?你把爷爷和妹妹还给我,把我的家人还给我……” “还给我!” 不要! “少君!” 邱茗猛然睁开眼,手脚冰凉,大口喘着气,定睛看去,床边的小孩泪眼婆娑,手快把他的袖子揉烂了。 “常安?”邱茗缓缓叹了声,蹭着床背坐起身,胸口的亵衣微湿,“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吃点东西再睡吧,师父说您要多休息。”常安替人拉了被子,“我买了枸杞和红枣,少君不爱喝粥,不如我们晚上煮银耳羹?” “我不想吃……”咳了一天,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他什么也吃不下,见小孩委屈地仰着脸,话讲一半只得改口,“好,帮我烧壶水吧。” 小孩心满意足跑开,到门口时眼睛一亮。 “少君,你看谁来了。” 邱茗望着帐幔出神,风过间忽然闻到了霜寒的味道,来的人身披战甲带着夜的星光,径直走到面前,只是脸黑得吓人。 “你怎么来了?”邱茗隐隐察觉有异,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夏衍,可看到人平安无恙,心也宽了下来,“路勇的事怎么样?” “你有什么解释?”夏衍语气如冰。 邱茗心一沉,垂下双眸,叹气说:“抱歉,是我的疏忽,行动后我应该派人盯着他,是我不对。” “这是你的答复?为了筹谋,我的兄弟,那些人的性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邱茗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人的目光厌恶又鄙夷。 如此不留情面,夏衍此番来是问罪的。春猎的时候发生了太多事,一时间他也无法顾虑周全。尽管在怀疑华师醉的当日便出手干预,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这件事上他确实有错在先,不怪人生气。 路勇他见的次数不多,但一大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还不能把详细原因宣之天下,他很难过,也很不忍。 沙场上的将士不该死在肮脏的权利斗争中,于家于国,都是莫大的悲哀。 紧抓了被角,“我已经想办法安顿了他的家人,我尽力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他的死,你是算计好的吗?邱茗,内卫的手段,还有什么我没见过?你的部下构陷太子,陷害羽林军,还想伪装成意外?行书院内卫胆子不小啊!” “夏衍,可以了!”一声声内卫刺得心痛,他强按胸口,抵上人锐利的目光,“扶太子正位,很多事不是我们能掌控的,你想给他报仇只能先忍。” “你叫我忍?将帅门下容不得卑劣手段。”夏衍一拳砸在桌上,“我能纵你设计太子,但是僭越底线的事,我忍不了!将士们在外征战,不是你们谋私利的棋子。” “我谋什么私利了?让太子厚待于我,还是让你可怜我?” “你自己心里清楚!”夏衍咬牙,“我信你,才毫无保留倾之全部,但你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那你想做什么?杀了我,还是找皇帝问行书院的罪?”邱茗浑身发抖,虚弱的气息中横了嘴角,“敢明目张胆挑衅皇帝私设内阁,夏衍,太子的日子可要走到头来,到时候,你的命也保不了。” 第58章 “我的命?那我且来问问你,我的命是怎么回事。”夏衍冷笑一声,“你给我下来。” “做什么?” “下来!” 夏衍盛怒下抓住人的胳膊猛地一拉,邱茗没防备,直接被拽下床,重重摔地上连咳了好几下。 他气夏衍看不清局势,更想没得夏衍会这么对他,睫毛颤栗,紧攥领口反支手腕挣扎起身,眼眶发涩,难以置信看向眼前人。 “夏愁眠,你发什么疯……” “我的命需要你救?我宁愿站着被毒死也断不会受你卑劣的施舍,”夏衍居高临下盯着他,手指莫名一抽,言语发狠,“造千秋雪的人血是怎么来的?” 邱茗心里咯噔一声,原来夏衍还是知道了。 千秋雪,雪与血音似,能解百毒,是香药奇品,但里面的一味原料需要大量的人血,可以说制法极其残忍,因此才被入了朝廷禁香之列。 咽下血沫,侧目闪避,“这和你无关。” 夏衍嘴唇发颤,用死人的血造的香被自己吃下,腥咸的滋味在口中久久不散,胃中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到想吐,愤然道:“为了解我的毒造禁香,邱茗,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你说什么?”邱茗错愕抬眼,犹如惊雷炸响,震得他耳边发嗡,疯了般摸寻床沿,撑了两次没撑起来,万缕墨发落下,殷红溢出嘴角,即落寞又狼狈,恍然间笑出了声。 他的心好疼,比乱箭穿心还疼,疼得直不起身,疼得他想去死。 “你问我的罪,是觉得我杀了人?” “难道不是吗!”夏衍脸色更沉一分,怒斥道,“陆崇文和路勇,他们死后被放干了血,是不是你干的!” “夏愁眠!!”邱茗用尽全部气力,一声过后瘫软下去,血散在唇边艳得诡异,“我好歹救你一命,你就这么想我?你们认定了内卫嗜血成性,认定了我和他们一样,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招惹我!” 死寂般的双目闪过微光,苍白干薄的唇颤抖,“夏衍,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气头上的人心脏被大力拧了一把,垂在两侧的手收紧。夏衍被问得失语,方才那一下子,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那人脸色那么差,身子那么弱,自己怎么就动手了?怎么能动手? 恍然如大梦初醒,刚想蹲下查看情况,被一声惊呼打断。 “少君!您不能坐地上!”常安跑过来搀起人往床上送,小声说,“外头有个没胡子的老爷爷来了,说。” 小孩紧锁眉头不敢讲,不等他出口,挽着拂尘的大太监便轻步迈入了屋内,对跪坐在地上的人和一旁怒气满满的人行了礼,尖着嗓子对邱茗道。 “副史大人,老奴知道大人正在养病中,本不想打扰,可事发突然,不得不来。” 邱茗早失了耐心,喘着气,烦躁回了句。 “何事?” “大人,您对老奴出气也不顶用啊,”李公公笑得饶有意味,“昨日西蜀到的新茶分给了太子和韶华殿下,本想尝个鲜,谁想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女粗心,用错了茶杯误食,当场暴毙身亡,陛下有令,有人妄图危及太子性命,去过东宫的人必须严厉彻查,不得含糊。” 听着老太监陈词,两人同时抬眼,诧异和震惊不言而喻。 “你乱讲!”常安焦急地护在人身前,“我家少君才不会害人!” 可邱茗一胳膊推开他,目光阴冷,“常安,东宫出事,不得妄言。” 夏衍上前一步,“李大人,太子殿下险些中毒,此事是否交于刑部发配较为合适,殿下刚解禁足,这两日来往东宫的人想必不少。” “哎呦喂,夏将军会错意了,”李公公细声道,“若无圣上和刑部的谕旨,老奴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登副史大人家的门,您方才说的刑部和大理寺都查过了,旁人并无异样,老奴且就个传话的,只能先委屈副史大人了。” 说着,雪白的浮沉挥动,扫过手肘,眉眼深沉。 “副史大人,请吧。” 第51章 咣当一声牢门关闭, 狱卒对推入牢中的人嗤之以鼻,一口唾沫啐在地上,“活该!内卫也有今天。” 锈迹斑斑的锁链套上门闩, 没有窗户的地牢, 四周发黑的墙壁,散着腐败的霉味令人作呕, 墙角一小坨干草胡乱堆放, 连喝水的破碗都不给人留。 这里不是天狱, 是城里的私牢,天狱的狱卒绝不敢这么对他。 朝上结党营私由来已久,不少官员动起了歪心思, 如此便有了私审要犯、拉人入伙、甚至逼人就范这类不受刑部掌控的事。大宋宫城依附前朝旧址所建,新建的房屋将原址压在下方, 造成了布局复杂的神都城与地下暗藏玄机、数不胜数的密室,因而被一些人用成了私牢。 然而邱茗并不确定这所私牢是归太子所有, 还是拥护太子的朝臣。他头晕得不行,一个趔趄没站稳,双膝磕地上, 疼的要命。 可再疼也没他的心疼。就像长时间浸润在温水后突然被投入冰窖一样, 霎时间的冰寒刺得他猝不及防,脆弱得不堪一击。 事情发生太快,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措手不及。 是谁故意将尸体呈现出异样, 千方百计想治他于死地?是谁毒杀了太子的侍女?那群人动作这么大,难道自己已经无意中查到了什么?还是说单纯冲太子去的? 邱茗拖着步子走到角落, 喘着气顺墙面跪了下去,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照夏衍说,路勇和几月前死的羽林军被放干了血, 细想来处死陆崇文后不久,李佩便借口查获禁香带人搅局,而被查的禁香正是千秋雪。 是巧合吗? 他紧咬嘴唇,努力回忆那块仿造的千秋雪的味道,心头微颤。 难道说,这次的事,又是冲他来的?为什么? 不等他想完,牢门再次打开,狱卒粗暴地踹进一年轻人,那人个子不高,背后直击一脚嘭一声趴在地上,脸着地。 “有什么好说的?永巷贱奴,太子殿下多看你两眼,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我没害殿下!我在殿下的书阁三年,我怎会给殿下下毒?” 年轻人大声辩解,可牢外的人根本不听,一刀砍栅栏上威胁,“给老子闭嘴!下没下毒,得我们大人审过才作数。” 锈锁上的涂漆剥落,那声音听着耳熟,邱茗勉强坐起身爬过去,推了推蜷在地上的人。 “没事吧。” “没、没事,是、是他们不讲理!”年轻人仰起脸,鼻血直流,哭丧着脸模样着实可笑。一秒过后,揉成一团的脸顿时舒展,是欣喜更是意外,不顾眼中泛着泪花,一把抱住邱茗的手臂。 “望舒兄!是你啊!” 两胳膊晃下去,差点把邱茗晃晕,忙抬手制止,只见季常林满脸脏土跟花猫似的,连笑带哭往人身上贴,委屈道:“他们说我企图毒杀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我啊!殿下说禁足太久想了解朝堂民生,我那日只是把几章去年的奏本送到殿下的书阁而已,怎么就成要毒死殿下啊?” 难怪那天六公主会去东宫,原来季常林也在。 邱茗浑身别扭想挣脱,可抱住他的人不撒手。 季常林哭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睁大眼问:“望舒兄你怎么也进来了?他们也说你想谋害殿下?” 邱茗浑身僵直,象征性碰了碰少年的头发,咳嗽了声,“那日我无意间去了东宫,可能他们认为下毒是身边人做的吧。” “岂有此理!他们怎么什么人都抓!若是你真有心何必等到现在?春猎时候殿下的命就不保了。” “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不行啊望舒兄,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抓你,你就不分辩一下?” 邱茗身子本来就虚,哪有力气再和人辩出一二,随意应付了两句后便想找地方睡了。他好累,一点也不想动,私牢里没有床,更没有能取暖的衣物,夜晚难抗凉意,摸索了半天才贴着墙角蜷缩下身,闭上了眼,抱紧双臂瑟瑟发抖。 每当冷的时候,邱茗都会想到夏衍,想到对方温暖有力的怀抱,可如今,再没有人私闯牢房救他,再没有人在阳光下拉过他的手,再没有人在无尽的黑夜里与他相拥而眠。 暖风过后,留下碎了一地的冰冷。 心头宛如刀割,不知是心痛还是畏寒,他不自觉地缩得更紧了。 忽然,单薄的外衫披到肩头,邱茗茫然睁眼,季常林正蹑手蹑脚站在他身边,刚放开衣衫的手一时间窘迫地不知该藏到何处。 “对不起,吵醒你了,望舒兄是不是怕冷?我没带别的东西进来,你先就着暖会。” “你不必给我。”邱茗皱着眉头推开,手被按了回来。 “哎?这算什么,咱们兄弟一场,不讲这个,而且,你脸色太差了,不注意点怎么行?” 少年眼中星光点点,赤诚而炙热,晃得邱茗更加不忍直视。 他不知道“夏望舒”这个身份还能瞒季常林多久,如果可以,他希望是一辈子,希望这个单纯的少年永远不要发现,害死自己全家的仇人和搭救自己的恩人是同一个。 第59章 偏过头,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季常林误以为他不喜欢旁人打扰,识趣地另寻了个角落,拍了拍草堆,一股脑躺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邱茗毫无睡意,轻薄的衣衫压在身上仿佛有千斤重,不远处半卧的少年清秀的眉眼不失刚毅,在永巷里消磨了一年多,看上去略经了风霜。 阴冷恶臭熏天的牢狱中,静得出奇,朦胧中一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漂亮,如四散的月色一样梦幻。 “言寒……对不起……” “嗯?望舒兄说什么?”季常林半阙眼张头望了望,缩在墙角的人裹着衣衫没动静,自言自语哦了声,打了哈欠心想,许是自己听错了。 第二日清晨有人打开门锁,邱茗睡眠浅,当即警觉地睁开眼,来者浅绿色官服傍身,腰间张扬地挂着一枚硕大的玉佩,高戴管帽,收拾得甚是讲究。 见到人后,不紧不慢俯下身,裂了嘴角,低声道:“好久不见,副史大人。” 邱茗定睛看去,奸邪的脸上,眼角下方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他记得这道疤,那是断血刃划过的痕迹。 是他划的。 回以冷笑,“房玉尽,你高升了。” “多亏大人当年提携,我才有幸得一方狱长的职位,”房玉尽大步上前,伸手要掐人的脖子,被邱茗反手一刀打了回去,看着流血的手掌啧了声,“四年了,大人还是这般不留情面,都快掌管行书院了,还在乎当年一两条人命吗?” “当年的事你还有脸提?”邱茗狠掐手指,“擅作主张、欺上瞒下,房玉尽,还没疯够吗?我能留你至今,也能随时送你下地狱。” “地狱也配你说?大人的那点良知,恐怕早所剩无几了吧?”说着眼神瞟向睡在角落的少年,眉梢高挑,“你两居然共处一室相安无事,真是稀奇,昨夜他喊你什么?啊,望舒兄,多亲切的称呼。” “我警告你,别动他!” “这可由不得你。”对方笑意更明显了,“永巷贱奴对朝廷心怀叵测,串通内卫欲毒杀太子,这个故事好不好?” “房玉尽,这么多年,你脚下尸体累得有多高了?” 眼前人听闻当即拉下脸。邱茗冷哼一声,“遇事便欲先杀人灭口,你的仕途要走到头了,他再有嫌疑,退了这身衣裳也是殿前的人,随意处之,日后朝上那些人说什么的可都有。” 房玉尽紧盯着他,邱茗继续道:“太子殿下用人不淑,视人命如草芥,到那时,你觉得,殿下还容得下你吗?” 嚣张的神色逐渐冷却,脸上紧绷的的线条,阴狠透出杀意。 一试后,邱茗脑中转得飞快,此番行审很大可能未告知太子殿下,全是房玉尽个人所为。先不谈刚解禁足的太子有无权势调配宫外私牢,能从行书院和皇帝之中大做文章的人可不占少数。 僵持半晌,房玉尽拍手称赞,“不愧是张大人看上的人,果真不好惹,不过副史大人好像不清楚眼前的状况,还有空威胁我,那容我再和您解释解释。” 说罢响指打得脆响,一行人冲入牢房架起季常林的手脚就往外抬。季常林睡意正浓,被一番折腾惊醒,慌乱大叫,“你们干什么!” “房玉尽!住手!” 邱茗起身想追,那人横在身前舔过掌心的血,像蛇吐信子,狡黠笑道:“算上今日,大人可打了我两刀,这笔账怎么算?” 外头棍棒声胡乱砸下,伴随着季常林凄厉的惨叫声,邱茗浑身发颤,厉声问:“你想要什么?” “简单,承认太子殿下是你毒杀的。” “无凭无据,你叫我认罪?你上头人拿得了我的口供,陛下和刑部能信几分?你们动用私刑逼供,就不怕刑部和大理寺查下来?” “副史大人,”房玉尽玩弄指尖,优哉游哉提醒道,“您现在可没资本和我谈条件。” 牢房外又一声惨叫后没了声响,邱茗的心如坠冰窟,房玉尽全看在眼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没时间了,你也不想季忠的孙子死在眼前吧?” 邱茗眼里血丝密布,强压胸口阵痛,一咬牙,“行,我认,你放过他。” “不够。”房玉尽挑眉,贴在人耳侧压低嗓音,“我要你跪下,白纸黑字上写画押,认行书院欲谋杀太子,罪不可赦。” “你别得寸进尺……” “我没跟你商量。”房玉尽目光阴森,和张楠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强烈的屈辱感上涌,心剧烈绞痛,邱茗紧咬下唇,闷声冲人跪了下去。 高仰下巴的人扫了他一眼,响指一打,外头把气息奄奄的人拎来扔进了牢房。邱茗赶紧上去查看情况,季常林浑身青红发紫,背上的衣衫隐隐渗出了血,探鼻息还有气。 房玉尽装出心疼样咂舌,“真不禁打,才二十棍就昏过去了。” 若不是身体不允许,邱茗恨不得当场活剐了这人,颤声说:“够了吧,你们要审就审我,再敢碰他一下,我饶不了你们。” “这才到哪啊副史大人?”房玉尽笑得更加丧心病狂,“我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能让张大人宁可赶我出宫也要把你留下。” 邱茗猛然抬眼。 只见人不慌不忙招过手,大声陈词,“文书馆学士季常林欲毒杀太子,拒不认罪,刑加一等,来人,上萃锁。” 狱卒捧着一长条锁链躬身奉上,邱茗震惊万分。他们怎么敢私用酷刑! 萃锁一头是带刺的颈环,另一头拴着数米长的铁链,不大不小、长短粗细合适的铁锥扎破脖颈血管,让血缓慢流出而不致命,但对犯人是极大的折磨。 眼看几人拽起动弹不得的人,开了锁就往脖子上套,邱茗耳边发嗡。回忆中瓢泼大雨下得凄惨,季家满门被抄,昔日荣耀的宰相牌匾破碎,面对□□掠的官老爷,一个青色的少年跪地苦苦哀求,不要拿走爷爷唯一的遗物。 都是他,因为他季忠才会死,因为他,两朝元老、名声赫赫的宰相鞠躬尽瘁数十载不能善终。他曾发誓不能再伤老宰相的后人,甚至偷偷使手段免去了季常林永巷的奴身,可他觉得不够,远远不够,自己做得再多也不够。 终于挤压多年的情绪爆发,几刀甩出,围绕季常林的人捂着脖子惊愕倒下,余下人纷纷后退。 牢狱中虚弱的人颤抖站起身,刀刃在握,森冷的目光如野兽环视四周。 “别动他……” 房玉尽怒目圆睁,“怕他干什么!给我上!” 邱茗拼尽力气反抗,可他的身体太差了,很快被前仆后继蜂拥上的人卸去暗器。那些人反扣他的双手,房玉尽朝他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你就这么心疼他?没必要吧,今日你就好好看着,咱两到底谁更适合当内卫!” 说罢转身而去。 “等一下……”被擒住的人气缕如丝,“放了他……我来。” 突然几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磕下,不由分说钳住手腕,冰冷的铁锥刺穿脖颈,鲜血涌出滴落地面。 邱茗痛得闷哼出声,捂着脖子躬下身,艰难喘气,冷汗直冒,不停地发抖。 面前人缓步走来,笑道:“我们玩个游戏,你能活着走出刑场大门,我就放了他。” 刻意顿了顿,眼底格外嚣张,“不过,得我牵着你。” 第52章 上京帅府院角开了没多久的桃花随风摇曳, 飘落在石桌上,桌边的人起起坐坐好几回,烦躁地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轻风微徐中, 戕乌闻声而下,被两巴掌赶走, 呱叫的鸟儿大煽翅膀, 狠狠啄了头发后, 赌气朝门口飞,羽毛差点刮了容风的脸,来者递上茶盏。 “您没事吧。” 夏衍紧锁眉头未答, 自回来后,他一直心绪不宁。 邱茗那张惨白的面容, 发颤的肩膀,流过嘴角的血渍, 简直是在他心口割刀子,可一想到部下死于非命,还遭到了极其残忍的手法, 本该浴血战场的将士, 血却被用去做了污秽的禁香,更讽刺的是,自己居然是靠禁香活下来的。 一股无名火窜起, 浑身血管仿佛有蚂蚁在爬,掌内发痒, 耐不住用力砸向桌面。 “该死……” “公子……”容风不放心,小声询问,“千秋雪真是用人血制的?” “太医署的话应错不了, 此香稀有,会制的人不多,除了……”夏衍喉咙一梗,没再说下去。除了那位以行香出名的行书院副史。 “您肯定此事和副史大人有关?” “我希望不是他……”夏衍咬牙,“但千秋雪怎么来的,我想不出其他途径,恐怕在秦灵山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做打算了。” 身边人似乎有话想讲,可还未开口被远处的喧嚣打断。 “你谁啊!怎敢硬闯!公子在休息,不能进去!”冉芷抡起扫帚赶人,谁想那人根本不带怕的,顶着乱飞的枝条踹门而入。 容风回眸看去,心下一震,忙跑去拉住小孩。 来者宽大素色长袍外罩藏青缠枝纹,太医署木质腰牌乱晃,左手拎药箱,右手被冉芷抱住,气势汹汹冲到夏衍面前刹住脚步,表情像要杀人。 第60章 “他人呢?” “不在我这,”夏衍偏过脸,“东宫出事,被请去问话了。” “你让那帮人把他带走了?!你他娘的干什么吃的!”宋子期气急败坏,一药箱砸容风肚子上,拎起领口,把夏衍从石椅上提了起来,吓得冉芷大喊放手。 “你不知他的身份吗!东宫的人巴不得他死,落在那群人手里,他们会怎样对他!你想过吗!” “殿下明事理,未查出真相前不会为难他,况且以行书院的名头,天狱里没几个人敢动他,”夏衍胸口发闷,“投毒案有大理寺介入,我已经让颜子桓盯着了。” “你觉得这就够了?能保他安全?”宋子期冷笑,“太子不会为难他,夏衍,这话你自己听着虚吗?前几日你执意带他去东宫,结果呢,你不记得了?” “我哥,他平日不这样……” 一句话直戳命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太子咄咄逼人的质问,无声无息的责备,条条分明要他和邱茗划清界限,还有那纸婚约,搅地他剧痛难耐,沉下声,卸了人的双手。 “李公公查人,我拦不了,带他去见太子是我冒失,殿下已赏了西蜀药材表心意,其他的,等他回来再说吧。” “你给老子装混是吗?” “若是宋大夫询问千秋雪,殿门在外,恕不远送,私造朝廷禁香本就是重罪,我能护他一时,但也劳烦你别再提。” “我不提?我不提如何让你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来的!”宋子期恨得牙痒痒,“七日回……当年前朝义宗中此毒,先祖寻遍百药不能解其半分,你不仅余毒清尽还未损机体分毫,阎罗殿走一遭,被放回来就觉得自己命硬了?” 竟是这么重的毒药?发作时无声无息,却以极快的速度吞噬气,若不是解毒及时,怕是这会已经过奈何桥了。 夏衍嘴唇发颤,血腥的味道乍现缭绕舌尖,“我谢他救命之恩,但牺牲他人性命换我自己独活,身为将士男儿万般不能受。” 旁边扑腾许久的冉芷上前辩解,“不怪公子,是他先杀人的!” “什么?” 宋子期瞪大了眼僵在原地,那头容风赶紧捂住小孩的嘴,“别说了。” 可小孩不听,势必要替主子讨回公道,大声道:“他杀了公子的部下,不能怪公子生气!” “冉芷,够了!容风!带他下去!” 混乱中,咣一声闷响,宋子期已一拳狠狠打在了他脸上。 “夏衍!你他妈不是人!!” 夏衍反应极快一肘击退愤然暴起的男子,手摸剑柄,“有病看病!别发疯!” “老子就发疯!看我们谁疯!” 面前人如野兽般向他扑来,夏衍不会真和对方动手,任人拳头铺天盖地砸下,直到容风抱住宋子期的腰才把两人拉开。 如囚中困兽的人挣扎着,面红耳赤,像斥责又像自言自语,“他怎么就看上了你!怎么就看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 夏衍心如乱麻,他想起了邱茗的种种。狱中的狠厉,阴冷,月下的温柔,脆弱,一颦一簇,一言一语,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冰凉的薄唇触碰他的脸颊,仿佛冬日迟来的新雪,不敢停留半分,气热消融后匆匆隐去身影。 恍然回神,无数声怒骂中,夏衍竟听到了一声哽咽。 “你居然怀疑他杀人?你怎么能这么想他,你怎么能……”宋子期一瞬间泄下力,红了眼眶,“谁都可以说他,谁都可以不待见他,但是,夏愁眠,你不行……” 这些话来得太过突然,夏衍一怔,“你说什么?” “他多在乎你的命,你知道吗?冒着被行书院处罚、被皇帝问责的风险,你说信他护他后半生,你真的做得到吗?”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宋第一圣手,一把攒住他的衣领怒吼。 “他造千秋雪,放的是自己的血啊!你居然污蔑他杀人,他得多难过!多伤心!” 夏衍只觉得大脑嗡得一声,什么也听不见。 颤动嘴唇,“不可能……” 什么?放自己的血? 邱茗居然为了救他,放自己的血?! 那么大的血量,他身子那么弱,风一吹就倒,稍一冷就冻成冰,怎么撑得住? “你以为什么人的血都造得了千秋雪?你以为大宋禁香为何珍贵?”宋子期声音沙哑,强忍下泪,“我师弟体质特殊,虽说小病不断但血意外有解毒的奇效,从前师父不许提,说若被他人知晓,肯定有人会对师弟不利……” “千秋滴血,一月方成,那是他许你的命,你知道要放多少血吗?你知道吗!” 宋子期话语字字诛心。 宛若回到温热尚存的间隙,枕边瘦弱的身躯,朦胧月色下虚弱睁开双眸,笑着,说不出的疲惫。 他终于知道邱茗为何一月来的面色差到了极点,明明春暖花开的时日,那人却凉得刺骨,任凭自己怎么暖也暖不热。 恍惚间,他记起了昏迷间口中腥咸之余尝出的淡淡的甜味,太过细微,以至于他认为是自己的幻觉。 那个味道,自己明明尝过,却不记得了。 被容风困在怀里的人终于挣脱,掩面失笑,笑着像啜泣,“你第二次毒发,为了解你的毒,我找到他的时候,那小子割腕,快把自己的血放干了……他对自己这么狠……怎么下得去手……割腕放血,这得多疼……” 从对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夏衍穆然意识到,那人云淡风轻背后的痛不欲生,居然持续了一月之久。 第二次毒发来的太突然,宋子期听闻消息后火急火燎赶到人家中,开门见邱茗昏倒在桌前,垂着手臂,苍白的皮肤上深深一道口子流着血,如奔腾呜咽的涓涓细流,尽数汇入手下的瓷盆中。 眼前一幕太过血腥,惊得多年行医的宋子期心跳骤停,抬起血流不止的手腕,焦急摇晃着毫无生气的人。 如一盆冷水泼下,浑身浸了个透彻,夏衍愣出了神,指尖发抖。 千秋雪冷如冰,腥如铁,带走了那人的余温,让本就脆弱的躯体雪上加霜。 原来自己咽下的解药,自己觉得恶心至极、万般唾弃的秽物,是邱茗一点一滴流尽的血水。 自己是如何对他的? 斥责他冷血无情,还把卧在病榻上的人强拉下了床。 嘭一下跪在地上,端起双手。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宋子期怔怔退了几步,捡起地上的药箱,平静过后眼底满是愤恨,回身走向院外,冷冷道。 “我师弟要是出事,夏衍,老子跟你没完……” 第53章 沙尘飞扬的刑场一眼望不到边际, 邱茗步子发颤,眼前逐渐模糊,沉重的锁链压得他喘不过气, 鲜血从铁环后缓缓流下, 浸染衣衫,似宣纸上挥笔撇下瀑布流水, 艳红的朱色, 点下星星醉阴, 一步一落,断断续续拖了一条血路。 房玉尽骑着马手持铁链猛地一拽,后面人应声摔倒。 “走快点, 我耐心有限。”说话人居高临下,又是一链下去, 嘲讽道,“才这点路就累了, 你也太弱了,副史大人。” 卧在地上的人微动了动,鼻腔里吸入尘土, 呛得咳嗽起来。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 他能看见远处荒郊竖起的高墙,阴云连绵的穹顶,脖子上像被钻了孔, 直灌寒风,扎入肉的铁锥摩擦皮骨, 勾连经脉,痛得他发昏。 “季常林还在我手上,不想他死就赶快起来!” 涣散的目光瞬间聚拢, 邱茗浑身一抽,手肘撑地,艰难站起身,捂着脖子再次迈出脚步。他感觉身体好重,重到走不动路,一步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脚边乍现几滴殷红,仅存的意识开始混沌,连呼吸都变成了负担。 “内卫的刑罚花样多,才一个就扛不住,张大人也是瞎了眼选你,真给行书院丢脸。” 见人如此狼狈,像狗一样被自己牵着,房玉尽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勒紧缰绳,刹那间沙尘四起,马奔出去数十丈,全然不管被拖行人的死活,激动地使出浑身力气拉扯,笑得猖狂。 “这几年朝上得罪的人不少吧?真该把满朝文武大臣喊来,看看你今天的下场!一人吐你一口唾沫如何,不解气,再往你身上割两刀?” 石粒蹭得脸颊生疼,邱茗讲不出话,迷离间冷眼看向骑在马上的人。 那眼神房玉尽见过,是酆都厉鬼的凝视,穿透额前发丝如刀一样刺来,心底一颤,咬紧牙关怒吼,“你装什么清高!装什么君子!杀了那么多人不认账,你今天,别想活着出去!” 正欲骑马狂奔,刚勒起缰绳,忽闻一声脆响,手下一松,紧接着被一脚直踹胸口,骤然跌下马,摔得不轻。 一阵飞沙走石,霜悬斩断锁链斜插在地上,房玉尽还没反应过来,背后再遭一脚,抬起头,是大理寺少卿冷冰冰的脸。 邱茗被拖了数米,模糊中落入熟悉的怀抱,有霜寒的味道,皱了眉,宁可这股味道来自回寒的春日,而不是强行闯入的来者。 第61章 夏衍半抱起地上的人,旁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给他解开。” 房玉尽不认识来者,却认得羽林军御甲,心虚道:“我……我是奉太子命审讯投毒案要犯!职责所在!大内禁军不得插手!小心我奏报陛下!” 谁料容风根本不听他的,一剑架上脖子,低声威胁,“解开。” “还有脸提太子殿下?”颜纪桥似笑非笑活动手腕,“无指令,擅自动私刑审朝廷命官,你可真给殿下长脸。” “内卫算什么朝廷命官!他不过是皇帝豢养的狗!陛下迟早要杀了他!” “不是朝上臣也比不知名的狱史话语权重,”颜纪桥道,“行书院连大理寺都不敢招惹,想必太子殿下也不愿意有牵扯其中吧。” 一语未了,挥动手臂,士兵倾巢而入,方才嚣张到恨不得不把天王老子放眼里的人被控制住,另一队人下进地牢,不出一颗功夫,架着胳膊救出了晕晕乎乎的少年。 大势已去,颜纪桥从房玉尽身上强搜出钥匙打开锁。 铁环卸下,邱茗脖颈偏左处赫然出现一发黑的窟窿,边缘残留铁屑,血肉模糊,看得夏衍心脏绞痛,上手一把捂住,掌下血管无力地跳动,伴着血一股一股往外流,根本压不住。 怀里人半阙着眼,声音小到只有他能听见。 “走开……” 邱茗本能地想逃,挣扎抽出身,可没力气,更像是发抖, “走开!” “别动!”夏衍咬牙,用力将人按住。 邱茗撑开眼,见到了最不想见、最让他难过的人,他奋力挣脱,不管伤口多深,血流了多少。他的血够多,但他受不了被施舍又被剥夺的温暖,太窒息了。 捧着一颗心小心翼翼走到人面前,却被打得粉碎,他跪在原地捡了好久,划伤了手指,堆砌了碎片,怎么也拼不好。他好无助,无助而绝望,恨不得鲜血流尽,死在彷徨里,当个孤魂野鬼,远比在人间受折磨好。 他多想留在人间,多想拥有零星的温度,可什么都没有。 心冷了下来,酆都的鬼就该待在他应有的地方。 被带上来的季常林醒来,一时半会没分清楚状况,晕乎着脑袋见远处邱茗蜷缩着,衣服上沾满了血,顿时大惊失色,瘸着退连滚带爬跑去。 “望舒兄!你怎么了?没事吧!” “望舒?” “想什么?赶紧走!回大理寺有你好果子吃。” 持剑的颜纪桥不耐烦地催促,被押解的房玉尽挑眉,骤然爆出声哈哈大笑,矛头直冲向人奔去的少年。 “小子,你和他称兄道弟,喊得这么亲切,不怕季老爷子泉下有知被气活过来吗?” 季常林脚步放缓,迷茫又疑惑地看向人。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房玉尽强抵颜纪桥按肩压下的利刃,如嗅到食物的虎豹,满眼血丝、丧心病狂地大喊。 “行书院内卫!就是他!杀了你爷爷,害死了你全家!他才不是什么夏望舒,他叫邱茗!他是内卫!内卫啊!!” “闭嘴!”颜纪桥执剑逼出血珠。 “不信?你问问他们,羽林军少将和大理寺都知道他是内卫,只有你被蒙在鼓里,被他们联手耍的团团转,你把仇人当恩人!不愧是宰相教出的孙子,真是大度啊!邱月落,夏望舒,好名字啊!哈哈哈哈!” 尖锐的声音刺穿耳膜,长久以来悬浮的心骤然坠向谷底。 恍惚中想起雨下少年无助的哭泣,想起了在递还玉佩时对方眼里的感激与赤诚,西市街头喧闹繁华,阳光开朗的少年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之灾,他倒认为“夏望舒”这个身份也不坏。守着涉世未深的少年、季家唯一存留的血脉,重登庙堂,觅得良缘,青云流明而后生无忧。 他不是没想过季常林发现自己身份的那天,只是没料到来得如此之快。所有的期望与幻想被房玉尽一声声内卫摧毁。血是冷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脏,想把污浊的血从身体里刮除 邱茗喘着气虚弱地抬起眼。向他跑来的人僵在原地,看不清眼神里是不解还是怨恨,他只感觉那满眼炙热的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远,咫尺之间迈一步便能抵达的距离,却如横了道横沟般隔在天涯之外。 他忍着伤口撕裂,忍着血液流出,用尽力气探起身,一语出口,似怨似哀,落在夏衍耳里,更似一声叹息。 “言寒……” 第54章 上京南坊, 忐忑不安的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地板砖快被踏烂了。 一个时辰前, 怒火中烧的宋子期差点和夏衍打一架, 正当他单方面和人掐得难舍难分之时,大理寺少卿姗姗来迟, 来不及理人, 阴着脸小声同夏衍说了什么, 夏衍浑身一震,头也不回拔剑冲出了院门。 从二人的反应,宋子期预感事情不对劲。 出事了? 出什么事? 邱茗在哪?有没有受伤? 一通胡思乱想, 直到容风从天而降,一句公子找你, 没等他询问一二,便被拦腰抱住扛上肩, 霎时间天旋地转。 再睁眼,常安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蹲在家门口等他。 “师父……”小孩呜咽着,抱紧人的腿大哭, “少君昨晚没回家, 他是不是出事了?” “不会的,”宋子期抓着小孩发顶安慰道,“有师父在, 不会让他出事。” “真的?”常安抽着鼻子。 “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他不过是宫内琐事繁忙, 故留了一宿。” “那……少君要是累病了怎么办?” “病了?病了就给他医好,他病得还少吗?你师父这手艺,阎王老子来了也得给我让道。” 说话的时候宋子期心里一空, 他不是没看到夏衍的表情,先前他小师弟也做过出格的事,有那么一两次,半只脚踏上奈何桥边上都被他硬生生拽了回来,想着,紧紧握住手边的药箱。祈祷这小祖宗别又把自己搭进去了。 然而,事情发展远超出宋子期想象。 半炷香的功夫,咣当一声门板飞开,夏衍抱着人飞奔进屋,未有过多言语,宋子期倒吸凉气忙跟上检查。 只见邱茗昏迷不醒,衣服上瀑布一样劈下一道血印,脸色惨白,脖上缠着纱布。 宋子期几乎是抖着手拆下布条,看见了那个大血窟窿。 容风不忍地将脸撇向旁处,颜纪桥抿住嘴唇低声暗骂,常安吓得张大了嘴,怔了片刻惊呼,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流下,扑腾一声跪在床,从前背得医药典籍忘了个一干二净。 “少君你醒醒啊!” 夏衍攥紧拳头,“对不起,我去晚了,萃锁的刺太深,恐怕伤到了血管。” 容风:“公子,宋大夫会想办法。” “太医署处理过这种情况吗?”颜纪桥追问,“若止不住,干脆试火烧。” “全他妈给老子闭嘴!!!都滚出去!” 宋子期一嗓子吼出,屋内的嘈杂骤然消失,变得死寂一般。无人敢质疑太医署第一圣手的医术,纷纷自觉退出,容风半拖半拽拉走了常安,只有一人例外。 强压怒气的宋大夫毫不客气瞪了一眼,正欲轰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经过激烈的思想挣扎,啧了声,一捶袖子。 “你,滚过来!” 夏衍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骑马赶回的路上,他捂着邱茗的脖子一刻不敢松手,温热粘稠的血缓缓流出,多一分力都怕压到对方喘不上气。可当把人放到床上的时候,见手掌中一片腥红,看得心头猛震。 那边宋子期着急忙慌打来热水,撂盆溅了一地水,抬腿一脚踹在人背上。 “我给他清创,你按好他!再搞不好,老子拿你是问!咱两谁也别想活!” 夏衍不做声,坐上床头将人揽在怀里,让邱茗侧身枕着自己的大腿,一手轻按头发,另一只手抚过肩膀。 刀尖淬火,一寸一寸剜进伤口,割去掺杂铁屑的皮肉。 第一刀下去,邱茗痛得闷哼,整个人缩了起来。夏衍紧张摁下,迎面刺来宋子期愤恨一眼。 伤口太深,萃锁上的铁锈太多,过程中还伴着出血,冒然敷止血散后续可能造成破伤风,那时可不是几副方子、几刀肉能治好的。 一刀又一刀清除创面的烂肉,邱茗一直在发抖,大颗的冷汗顺鬓角淌下,低吟的喘息不止,夏衍花了很大力才控制住。 手下的人战栗不已,反抗的幅度越来越大,夏衍一胳膊摁过,手指伸到邱茗的唇齿间。失去意识的人突然找到了发泄痛苦的捷径,像烦躁觅食的野兽,狠狠一口咬下,锋利的牙尖刺穿皮肤,一连串血珠涌出。夏衍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镇定。 痛吗?当然痛。 你给我的血,别松口。如果这能让你好受点。 宋子期眉梢一跳,“后悔了?还有点良心。” “少说两句吧……” “行,等他醒了,我看你怎么解释。” 第62章 屋内静得出奇,明明不对付的两人处于一室内,居然达成了某种神奇、诡异的默契。 半个时辰后终于付好了药,血也止住了,夏衍重新找了亵衣给人换上,宋子期摸了脉搏,微松了口气。 “我去弄药,等会喂给他喝,呛出来就灌,皇帝头风发作,今晚我得进趟宫,要是回来发现他没气了,你小子给我等着!” 夏衍撩起邱茗耳边的碎发,听宋子期边骂边交代了一堆事项,不能翻身,不能压到伤口,不能着凉,诸如此类,时不时憋着坏怼人一两句。 一盅茶的时间,宋子期骂够了,提药箱摔门而去,沙哑着嗓子吆喝,“常安!臭小子!别哭了!随我去煎药!” 夏衍沉默着,抚过苍白的肌肤,每一次孱弱的呼气都令他的内疚与自责更重一分。 药很快煎好,夏衍把小孩遣开,端过药汁,小心翼翼将昏迷的人抱起,靠放在肩头,邱茗闻到药味就皱眉头,偏头躲避。 “听话,把药喝了。” 夏衍哄道,舀起药放嘴边吹凉,喂了进去。 不想一勺喝下,对方连咳带呛全吐了出来,夏衍没办法,给人扶正后又补了一勺,勉强咽下,结果第三勺又干呕吐了大半。 夏衍叹了声,指尖婆娑干涩的唇瓣,毫无反应的人不知做了什么样的梦境。 “恨我吗?只要你醒来,怎么恨我都行。” 端起碗,苦涩的药汁充斥口中,他扶上邱茗的后脑,含住嘴唇,不讲道理地灌了下去。 如同受了巨大的刺激,邱茗整个人弹了起来,被一把按下。冰冷的触感扰得夏衍如梦初醒。曾几何时,帐下暖梦,他叼着对方的嘴唇吻得如痴如醉,他喜欢邱茗的清冷,冷得与尘世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多想带他走入阳光下,和他分享人间一切锦瑟繁华。 可惜,花落无声,三分春色,半入流水,半入烟尘。 纷杂的世间不仅有山川锦绣,还有攒动的人心。 君王与臣子,社稷与江山。 既往来事,终究是他一厢情愿。 太热的火焰会融化冰块,亦会将对方推入深渊。 夏衍无数次质问自己,手下惨死,邱茗涉案,会不会太过巧合?会不会是有人借行书院和太子的关系挑拨离间,渔翁得利? 结果在一项项指向性极为明显的证据前,他依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不是所有人能接受行书院的内卫,旁人更不是他一言两语便能说动改变心意。在人人自保的朝堂上,居心叵测、各派斗得你死我活的算计中,他那夜一言承诺,越想越是可笑。 怀里人反抗了一阵后平静了下来,夏衍翻出厚棉被盖上,疲惫地靠在床头,窗外夜色沉寂。 晚上,宋子期来过几回,检查无误后才离开,另一边颜纪桥说大理寺审人进行到一半,他得回去盯着。 后半夜,守在床边的人忽然听见一阵窸窣的动静,回头看去,发现邱茗早把自己缩成了团,不断发出低沉的呻吟。 “月落,怎么了?” 如雪的脸颊荡起红霞,邱茗双眸抬起一条缝,眼底一片混沌,可能是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朦胧中竟颤抖地发出声。 “冷……” 冷? 夏衍焦急地摸上额头,烫得吓人。 他常年带兵,自然了解重伤后必经历发热,照理用烈酒擦拭全身即可。可一想,这人平时酒都不喝,家里哪里会藏酒?思索了下,奔出门喊来容风,容风不敢怠慢,跃上屋檐离去。 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夏衍解开人的衣衫,雪白的肌肤上有擦伤的痕迹,消毒后凝成片片血块。他心头揪起,沾湿手帕轻轻擦过身体,骨头膈人,比前几日见的更加消瘦。 擦到胳膊的时候,犯了难,邱茗左手腕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夏衍犹豫了半晌,还是拆了下来。 一圈两圈,最底层的绷带皱巴泛黄,解开最后一条,他看见了那只黑色妖异的蝴蝶,大展的翅膀,张扬着斑驳鬼魅的花纹,手腕内侧,一刀刀割腕留下的伤痕层层叠叠,最新的一道极深,隔了多肉仍翻出黑红的血痂。 夏衍认得,应是自己第二次毒发那时割的。 压抑的情绪瞬间决堤,心坠到了谷底,他跪在床边握住对方的发烫的手久久不起。 “对不起……” 充满了自责与悔恨,夏衍趴在床头脸深埋入胳膊。 “月落,对不起……” 他道歉了很多次,不知昏睡的人有没有听到,一只手搭过邱茗的肩膀,挽过头发,轻揽入怀,就像先前无数次那样,一遍又一遍拂过背脊。 酒香裹满全身,邱茗呼吸逐渐平稳,可能是伤口刺痛,含糊呢喃着,“疼……” “不疼的……我抱着你呢,月落,不会疼的……” 怎么不疼?割肉剔血,被活生生拖了几十米。 若不是自己,若自己在李公公查人前阻止,若自己能多信他几分,若自己早点意识到中毒已深,别让他做傻事,是不是他也不会遭此横祸? 明明只三日未见,却恍如隔世。 疼吗? 疼啊,他的心要疼死了。 天气转暖,戕乌阿松心情颇好,绕绿荫的枝头飞了好几圈,时不时衔来漂亮的石子或亮闪闪的琉璃珠,也不知是上京哪位姑娘家掉的。呱呱叫得开心,停在主人手边炫耀自己的收藏,可夏衍愁眉不展没理它。 阿松歪脑袋咕咕了两声,黑葡萄样的眼睛担心地望向屋内。 邱茗睡了整整三天,他失血太多,短时间内很难养回来。宋子期从太医署带了药,灌下去几副后稍有了起色。 第四日清晨,邱茗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熟悉的床帐,熟悉的檀香,屈动手指,喘了两口气,确定了自己暂时没下地狱。 刚想动身,突然感觉胸口压着什么,余光瞥去,夏衍躺在身边,眼下乌青,面容有些憔悴,很快意识到压在自己胸前的是什么,拧着眉毛闭上眼,用力推开人的胳膊。 夏衍被惊醒了,怔了片刻后立马起身。 “月落?你醒了?” “你来干什么?”邱茗冷冷道。 “我……”夏衍语塞,顿了顿,“我看看你的伤。” 刚伸出手被一巴掌扇了回来。 “别碰我!嘶……” 邱茗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低吟了一声捂住脖子,夏衍当即收手。 “好,我不碰,你别乱动,我去喊宋子期。” 听人醒了,宋子期顶着熬了几宿的黑眼圈跌跌撞撞进屋,薅着人的胳膊探了好几次才板着脸说:“还是你命大,阎王来了都不想收,闹够了就睡觉,再让我找不见人,小心以后入土了不给你烧钱!” “我要钱干什么……” “少说话!”宋子期想打人没舍得,一掌拍到常安脑袋上,“那我把你的香都扔了!一个也别想带走!” 邱茗不吭声,他眼前发黑,敷衍着应了句后又闭上了眼。 宋子期好生“教训”了人一番后转身离开,路过屋门口,对矗在房檐下的人吹胡子瞪眼。 “他没事了,得养着。” “几日能好?” “我哪说的好?三天?半年?一辈子?”宋子期直翻白眼。 “我能照顾他,”夏衍不知该说什么,“我和他道歉……” “道歉有用要你做什么!” 尽管知道夏衍带大理寺少卿去救人,很好规避了行书院和东宫的矛盾,日后也不怕闹到皇帝耳边,但想到小师弟病恹恹的时候被强押入狱,又逢小人使诈,折腾个半死,一肚子火全撒到了夏衍身上。 “剩下的老子管不了了!你自己看着办!少根头发,小心我扎死你!” 第55章 夏衍赖在邱茗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屋里的人不想见他,他索性抱剑杵屋外。年过了个把月,内卫府屋门前莫名多了个玄铁色的门神。 近日雨下得大, 天阴得跟夜晚无异, 屋檐下站个人碍事,常安进去一次朝夏衍置气一次, 眼睛翻得跟鱼肚子一样, 和他师父简直如出一辙。 “小小年纪生气, 老得快。” “再老也没你老,你全家都老!”常安气鼓鼓地端药进进出出,包子大的脸不停嘟囔, “黑煤球,大鹏精, 小气鬼,大冰窖子……” “你家少君才是大冰窖子。” “住口!不许说少君!” “我哪里说他了……” “都是你天天赖我家, 惹少君不高兴。” 夏衍面颊抽搐,目光移向旁处,“大人的事, 小孩别管……” “哼!黑煤球送几根萝卜须就了不起了!” 可话刚出口小孩就后悔了, 闭上嘴走进屋。因为从师父拎着两根萝卜须直勾勾的眼神中,常安推测这药草肯定不便宜。 夏衍倒希望进屋照看,有好几回, 常安端进去的粥原封不动端出来,更有夜里, 点燃的烛光亮起又熄灭,反反复复直到天亮。 第63章 他想进门查看,不能做什么也可以陪着, 奈何,他根本进不去。 邱茗刚醒那会,一直冷着脸不理他。喂出去的药,不吃,趁人睡着换的纱布,被一把扯断,脖子上白色的布条粘着血痂撕开,愈合不久的伤口又溢出血来,吓得夏衍再也不敢造次。 正想着,突然屋内咣当一声。 夏衍来不及思考冲进屋,只见常安跪在床边,药汁撒了一地,邱茗坐在床上面有愠色。诚然,这人一闻到味就拒绝喝药一手打开。 “少、少君,对、对不起……”小孩结结巴巴吓得不轻,一把握住手腕,眼底全是泪花。 “少君!我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师父说燕山人参补气血,您得多吃……所以我才……” “我不要你的东西……” 常安一愣,后面的夏衍明显听出这话是对自己讲的,快步走来,拍了小孩的脑袋。 “你去找容风再拿点,燕山人参别用大火,煮半个时辰就够了。” 常安泪汪汪的大眼睛望了望床上人,又回头看了夏衍,后者轻轻点了点头,小孩踌躇了会,捡起地上碗委屈地起身离开。 夏衍本想坐床头,可邱茗连缩了好几下,没办法刚迈出的脚步又撤了回来。 “人参补元气,你好歹喝点,最近你吃不下饭食,药再断了,身子怎么扛得住。” “你聋了吗?”邱茗根本不听,他的吐息依然很弱,可弱成这样也不愿看对方,碎发落下,“我再说一遍,我身子如何,用不着你管……” “月落,你流血过多,日后落下病根,再想除又扰动气血,对身体不益。” “讲这些干什么?”邱茗冷言打断,“又可怜我了?夏衍,收起你不值钱的怜惜,我不需要。” “月落,我错了,你听话,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是我什么人!” “邱月落!” 一声吼出,屋内顿时寂静。 夏衍的心在滴血,深吸几口气,嗓音低了下来,“月落,别这样,求你了……” 邱茗目光闪动,喘息声不减,抱着被子越缩越小,自言自语,“我怎样了?太子认为我不臣,你觉得我滥杀无辜,言寒视我为仇人……你们都恨死我了,都巴不得我去死……” 窗外风声大作,雨水哗啦啦落下。 “不是这样的!”夏衍不管人多不情愿,跪下身握住他的手,冷得似冰。 “殿下心有所结,言寒不知当年真相,季老的死不是你的错,月落,别这么说自己。” “不是我的错?”邱茗忽然失笑,“皇帝不想留的前朝臣子,我使点手段还她老人家清净,有何不可?我可是内卫,才过几日就不记得了?你那天骂我什么来着?僭越底线,视人命如草芥……” “你不会做的!若真是你做的,为何留了季家的活口,为何季常林出永巷后能归到太子名下?你既然能杀了季忠,前朝旧臣,以陛下的性格,为何不赶尽杀绝?” “你以为我不想吗?甩个余孽给太子,从书童做到伴读,有幸封官加爵,这日后前朝议论起,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夏衍心底猛坠。 邱茗目光嗜血,“储君收罪臣之孙,欲以颠覆,到时候,陛下想保他都难……” “不会的……不会的,月落,你不是那种人。”夏衍咬牙,激动的言语间竟有一丝祈求,被如霜降的声音划破。 “怎么不会?” 邱茗手指掠过头发,嵌入肉中,笑得绝望又疯癫,“你以为东宫算什么?以为大内禁军算什么?朝上那帮胡言乱语、趋炎附势的小人,我恨不得剥他们的皮,拆他们的骨头,把我这么多年的苦加倍奉还!” “你知道江州的冬天有多冷吗?你知道跪在雪里三天三夜是什么滋味吗?是他们有人害得我爹城外自戕,名声狼藉,害得我全家死无全尸……”清澈的眼底激流涌动,掀起暴风巨浪弥漫着黑暗与猖狂,“我受够了……就算要下地狱,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暴雨来袭,震得夏衍僵在原地,忍无可忍的他一把抱住发颤的人。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了解你,你和行书院的人不一样,不一样的……” “了解我?拿什么了解我……是凭十几年前的记忆,还是凭你我一晌贪欢?” 邱茗用力推开,捂着胸口,被褥拧抓成团,嗤笑问:“夏衍,你究竟,了解我多少?” 夏衍答不出来,他对邱茗的记忆停留在江陵河畔,停留在花穗簇拥的梦里。 他无比笃定相信心上人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可邱茗却不留情面地撕开皮囊,将污浊的、沾满血的心插了无数把刀后扔在他眼前,摁着头逼他承认,当年的许卿言一去不返。 惊雷过后,床上人喘着气笑说:“是我杀了季忠,他入狱三日我逼供无果,于是绑来他的孙女,割了那小孩的喉,才逼得老家伙撞墙自杀,是我见利忘义,想疯了行书院副史的位置,只有这样,我才有更大的权利,才能查得更深……为了我爹,为了我全家……” 话未说完,被急促的咳嗽打断,他弓起身咳得撕心裂肺,夏衍忙扶住人。 “你怎么样?别说话,我给你找药。” “你给我滚出去……” “天啊!少君!”常安站在门口瞪大双眼,冲上前小手猛地把人撇开,牵出手臂施针。 夏衍想帮忙,被邱茗一胳膊抵开,“滚出去!!” “公子,”常安推了他的腰,“少君他,真的不想见你,请回吧。” 夏衍一怔,邱茗在赶他走,真的要他走? 他气喘犯了?为什么不吃药?难道怀婴没效果了?宋子期不得不选择行针? 常安又急又为难,大喊一声,“公子!” 他滚动喉咙,握住腰间剑,转身含恨离去。 雨下了一整夜,沉睡的人从噩梦中惊醒,常安守在床边,打着盹儿,听见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 “少君醒了?”常安揉了眼睛,“今天天气不好,少君别起床,再多睡会……” “……” 邱茗没答,湿答答的雨天声音有些吵,总让他想起江陵。 “少君……” 唤他的声音又轻了,“您……还在生气吗?” 生气?自己干什么和小孩生气? 邱茗摸了常安的头发,力道发虚,“抱歉,吓到你了,我没事,下去吧。” “好。” 常安自然不信,可不能直接说,想了会后,笑吟吟鼓起脸,“我泡了薏米,一会煮给你吃,少君不喜欢太甜的,我少放点糖,之前您看上西市的香料,老板昨天说货到了,我中午去取,晚上师傅来,您想吃什么我再准备!” 一字未提自己一天便被安排得满满当当,邱茗不好再说什么,他身子飘得很,送走小孩后一股脑躺了回去。 烦闷的窗外,阴雨,乌云,院墙,草木,和从前一样,一样的落寞,四时景色,恐怕日后只剩他一人看了。 行书院的墙角荡漾绿波,皇帝新赏的绿植,茂密的枝叶蓬荜生辉,花期已过,配着假山石水,路过的都忍不住驻足赞叹几句。 “东宫的狱使胆子大到审我行书院的人,太子刚回朝,就想给本司脸色吗?”张楠也步履轻盈,翻腕甩扇靠在了人身边,抬扇碰了碰人脖子上的绷带。 自从那场不愉快的交谈后,邱茗很久没见到长史大人,谁知再相遇,这人全然换了张面孔,举手投足间和风细雨,笑颜如花,仿佛没上回那档子事。 “倒是让月落吃亏了,放心,你的伤,本司会尽数还给他。” 邱茗暗中感觉哪里不对,虽然几日前和夏衍彻底断了来往,但他依旧不习惯张楠也冒然近身,于是继续埋头继续整理文书。 “兖州的折子,陛下正心烦,私牢不过一无名宵小闹事,何必理他。” “还有心情管兖州?东宫侍女争风吃醋给太子投毒,陛下宽厚赐死了事,不牵连半个人,这朝上朝下倒真是祥和。” “……” “再怎样也是动了我的人,”张楠也得寸进尺,环过肩膀贴在耳侧,另一只手抚上腰,“你不会不让我出这口气吧?” “随你……”邱茗汗毛倒竖,手中刀片默默架到人脖子上,“只是处理东宫的人,犯不着长史大人屈尊出手吧。” “你可真固执,和那羽林军没见面,是回来想我了吗?” “不知你从哪听到风言风语,怎么又扯到羽林军身上?”邱茗弯过嘴角,“玩玩而已,谁还当真了不成?” “那么,你玩够了吗?” 张楠也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低眉冷笑,“脉搏都乱了,你不会真动情了吧?” “想多了……” 不料后方的人掐住他的下巴,禁锢身体,脸深埋入脖颈细嗅,炙热的呼吸,急促又贪婪,“甩了也好,混吃等死的禁军,怎么配的上你。” 第64章 “张翊,你放开……” “我说过的,”张楠也手劲加重,掐得他痛,“月落,我们才是一类人。” 放屁!邱茗奋力挣脱,耳边低语未停。 “你见过季常林了吧,说开了吧,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也不要交,你只属于我……只有我……” “放手!” 邱茗怒不可遏,他能忍对方和自己动手动脚,可执拗地不希望被触碰,一刀断血刃划过,张楠也脖颈处乍开一道血痕。 被划伤的人似乎没有痛觉,不捂伤口也不焦躁,他越反抗让张楠也越兴奋。 “月落,你真是,长本事了,以前杀个老头畏畏缩缩,现在我长史的脑袋都敢碰,啧啧,恩将仇报啊,若不是我当年帮你一把,你以为,你能坐上副史的位置?” “你说什么?”邱茗心跳停了一拍。 当年?什么时候? 难道季忠的事,和张楠也有关? 行书院高高在上的长史满心欢喜地打量停在面前的人,撩起对方的头发,持扇拍了拍那张惊愕、美得不像话的脸,极尽破碎,当真值得把玩。 “想到了吧?季忠的孙女是怎么送到狱里的?你平步青云荣升高官,侍奉天子御前,也不谢谢我。” 邱茗脑中轰一声炸响,只剩一片空白,音色发抖,“是你绑的季忠的孙女,是你下令房玉尽杀人,是你逼死了季忠,是不是……” “喂喂喂,我干这么多可没捞到半点好处,”张楠也得意洋洋,炫耀战绩般背起诏书,“前朝宰相季忠,公然反对修建明殿,与天子作对,心怀不臣,其在朝上子弟门客众多,日后必成大患,故不能留,以谋反罪论处,这些丰功伟绩,可全都算到你头上了。” “为什么是我?” 邱茗含下眼,华师醉,房玉尽,那么多人想得到行书院副史这个位置,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把诬陷朝臣的罪名给他? 为什么让他满手鲜血? 为什么要拉他下地狱? 那一天,他迟迟未动手,因华师醉说怀兰亭发现了沛王的玉蟾遗物,无奈短暂离开了不过半个时辰。 然而,等他返回天狱,远远闻到一股血腥味,小女孩的尸体趴在稻草堆上,瘦小的身体上布满乌青发紫的廷杖痕,牢房那头,季忠曲跪在墙角,额角头骨凹陷,血窟窿渗人,斑驳的墙壁被染上一大片血污。 就是那天,他站在悬崖边凝视深渊,皓月当空,星辰陨落,不见一片云彩。 他杀了人。 因为他,老宰相惨死,季家满门被抄。 就是那天,他彻底走进无尽的黑暗,任由酆都的恶鬼一寸寸蚕食他冰冷的身躯。投入地狱,以鬼化匕首,以血宣己任,对过往真相苛求的执念,支撑着一具即将腐烂的躯壳,如行尸走肉般艰难前行。 那天过后,他铁了心般毫不手软,一纸张诉状让朝内外不得安生,一句话让忠贞世家腥风血雨,自此行书院副史的名称令人闻风丧胆。 张楠也不紧不慢靠近,将木楞地人抵至墙角,揉过脖颈,笑得诡异。 “从你入飞鹤监那日起,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第56章 自五年前宫墙院内, 吵闹的人群中,张楠也一眼便看中了,从此再也无法移开视线。他太想得到这双眼睛了, 如同沉醉的桃花酿, 清冷,忧郁, 被扫过一瞬都令人欲罢不能。 “碍事的走了, 你是否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我予你的耐心, 可比旁人多了不止一倍。” 邱茗不答,碎发遮住了视线,对方细语声渐起。 “跟着我, 你能爬得更高,权利, 金钱,皇帝许你的, 我都能给你,那些所谓光鲜亮丽的道义,月落, 忘了吧, 它们只会束缚你,什么正人君子,贤者圣人, 都是为自己牟利找的借口,只有我们能活得更久, 只有我,能救你……” 张楠也俯下身,要去吻那发颤的薄唇。 “是吗?” 凌厉的嘴角横过, 突然全力直击中路,迅速摸向腰间,刹那间寒光四射,未等人反应过来,邱茗已一肘扰了气脉,傲然俯视,剑刃铮得一声刺在脸侧。 张楠也大惊,“你怎么会用剑!何时学的!” “你管不着,”邱茗目光森森,杀意正浓,“张翊,你日夜睡天子枕侧,还妄图与我讨云雨之欢,谁借你的胆?” “你?我一心相许,你却弃如敝履,你我好歹共事五年,你就这般看不起我!” “是啊,长史大人不是说了,我们是一类人,何必为情欲困住心思?你不怕,我前夜同你床上欢愉,后夜将你苟且之事奏报陛下,日升时便能送你上断头台?” 张楠也瞳孔扩张,哑声失笑,“说的好,说的好啊……我果然没看错,月落,你才是那个疯子。” “我说最后一次。”邱茗撤回剑,冷冷道,“我们不可能,死了这条心吧,不是什么人都能近我几分,你想怎么玩都与我无关,是你,入不了我的眼,满意了吗?” “满意,当然满意!”张楠也一跃而起拍手称快,“我前些日子还担心,你从何时起行事变得思前顾后犹犹豫豫,而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邱茗别过脸不理他,面前的人拾起扇子一展,不错过任何时机再次凑近。 “不过,你若哪天回心转意了,切勿忘了来我院中小聚,帐中香的欢愉,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说呢?” “知道了,长史大人不必多礼,再对我动手动脚,下次我可不再顾及往日情分,在下还有事,先告辞了。” 遇邪入鞘,黑着脸转身离开。 望着人的背影,张楠也放声大笑,抹过脖子的伤口,细闻手掌上的幽香,鲜血淋漓,舔过嘴唇,如蟒蛇般吐出信子,狰狞地注视牢笼中猎物。 “邱月落,只要入了我的门,到时候发生什么,可由不得你。” 行书院外来往的宫人不多,转过街角,和煦的风吹起轻薄的衣衫,提着食盒的宫女瞥见一张柔美的脸,亮闪双眸追去,被一阵阴冷怼了回来,忙垂下眼睑,匆匆离去。 又拐过一个街角,邱茗再也忍不了了,胃内翻江倒海,扶着墙一阵干咳。 他要被恶心死了。 张楠也……这种丧心病狂的人也配碰他?! 调情话讲得冠冕堂皇,殊不知脏得和阴沟里的蛆虫一样,这种人也能在朝上活着?!自己当真给他脸了! 一拳捶裂红砖,骤然身后嬉笑的女声传来,欢快得像御花园中的黄鹂。 “姐姐这些好物要送去哪里啊,瞧着玉镯金簪,是淮南的新款式吧。” 为首的女子高傲地扬起细长粉嫩的脖子,抿唇道:“那可不,六公主出嫁,太子殿下有令,咱可得挑上好的物件送去,切不能损了皇家颜面。” “哎呀呀,可喜可贺,六公主活泼,又会骑马打猎,这宫内宫外的男儿可都眼巴巴等急了。” “谁说不是呢,是该热闹热闹,哎,姐姐,不知是哪位公子获此殊荣,能得太子殿下指婚,来头不小吧?” “害,你们天天扎堆交头接耳,干活时没少开小差,如此普天同庆的消息竟不知道?”为首的女子厚重的胭脂挤成堆,笑说。 “就是羽林军的夏衍啊!” 那边年龄稍小的宫女惊呼,“天啊,居然是夏将军!我没机会了,姐姐,该怎么办啊?”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还想凑热闹?人家夏将军与六公主青梅竹马,同太子殿下亲如兄弟,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哪还轮得到你?” 一众人说说笑笑路过,完全没注意到墙边的人站在风里愣出了神。 听到夏衍的名字时,邱茗瞬间全身的血被抽空,手脚冰凉全无知觉。宫女们的欢声笑语犹如惊雷在他耳旁轰然炸响,震惊、焦躁,甚至无所适从,脑海中只剩一个声音不断回响。 夏衍,要成婚了? 从午后开始,上京的雨未停过,越下越大,嘈杂的雨声吵得人心烦,玉珠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打在地上,炸开无数水花,淹出成片的洼地。 坐在床榻上的人披着氅衣,握在手中的书停在最开始的那页,被烛光晃了眼,揉了脖子,听见窗户发出动响,好像有乌鸦的叫声。 邱茗一惊,快步走去推开窗户,外面一片黑暗,野鸟冲他嘶吼后展翅离开,狂风扑面,雨水打湿额前碎发,湿润的,冰冷的。 熟悉的味道令他怅然若失,有什么东西被他生生从身体里扯离,用刀斩断,连着血肉,痛不欲生。 一颗水珠划过脸颊。 邱茗木楞地抬手沾去。 下雨了…… 好像五年前遇见夏衍那天,也是这样下着大雨。 他茫然地推开屋门,迈出脚步,淋了全身。阴湿寒冷骤然来袭,就算不是冬天,就算早已过了惊蛰,渗入骨头的冷生出根,肆意盘布,扎得牢不可动。 霜寒暗香,是那夏衍的味道。 雨水顺着头发滴落,厚重湿漉漉的衣衫紧贴皮肤,一方小院,轻盈荡漾的波纹,瓢泼大雨中,视线逐渐模糊,短短一瞬,他竟不知今夕年月。仿佛下一秒,鎏金青灰御甲的人会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剑逼在他脖子上,而后不讲理地将他拥入怀中。 第65章 蓦然雨声打碎了梦境,微弯起的嘴角笑容凝固,牢狱底暗流涌动,黑色的蝴蝶带着死亡的气息翩然起舞,腐败血腥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 张楠也撩起鬓发低语,“月落,我们是一类人……” 季忠额头上顶着硕大的血窟窿,面目狰狞,“畜生……你们内卫都是畜生!” 嘭一声,邱茗大喘着气跪在雨里,浑身发抖。 再抬眼,他好像在看见季常林的身影,少年眼中的星光淬灭,双眸流露出无尽的愤怒与仇恨。 “望舒兄……为什么骗我……你害死我全家,你个杀人犯……” “是啊,你怎么和这种人在一起?季老要气死喽。” 站在少年身后的朝臣嬉弄着,交头接耳,不少人捋着胡须对他指指点点。 “行书院的内卫就不是人,指望他们有有良心,我呸!” “朝廷走狗,养他们做甚,迟早不得好死。” 不对,不是的…… 他缩成一团,雨打在身上痛彻心扉。恍惚间,黑压压的人群有熟悉的身影,那人鎏金御甲闪耀,英姿飒爽,却一脸厌恶看着他。 “内卫什么身份,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碰你一次,我都觉得恶心!” 万人唾弃,百官责骂,这就是内卫。 宫女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夏将军要成婚了!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瞬间决堤,雨中的人掩住面庞,笑得不知所措。 久久在黑暗里见不到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地狱的恶鬼碰到温暖就被侵蚀,烧得骨头渣都不剩。 手腕上的蝴蝶沾了水,如晨光熹微降下的朝露,更加熠熠生辉。 邱茗盯着纹身许久,前所未有的厌恶从心底升起。 他恨透了内卫这个身份。 不曾染血,何人知他年少风华,一生所付,不过因江州冤魂不得安息,若善念尚存即可窥探真相拨云见日,何人愿意堕入尘埃,万劫不复。 指尖的刀刃发颤,轰隆一声惊雷刺耳,闪电劈开天际,寒光斩断了蝴蝶的双翼,断血刃没入肉中,鲜血四溢。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看着伤口的血,流了很久。 直到院门被打开,小孩的慌忙跑向他。 一把伞遮过头顶,雨断了。 “少君,您会淋坏的,快进屋吧。”常安用毛巾擦他的脸,快哭出来了。 邱茗眼前又开始发昏,听不清小孩在说什么,微抖动声线,“常安,过了明年,你该及冠了吧,到时候,别跟着我了……” “我不要!”常安执拗着,咽下泪,坚定地举着伞。 邱茗愣了愣,夹杂着雨声,唤醒了些许意识,雨水无情打下,笨手笨脚的小孩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一改既往的幼稚,抽泣着嗓子笑着说。 “少君,那年你肯把伞留予我,我就知道,您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少君,我不要离开你,永远不要,你别赶我走,我走了,就真没人陪你了……” 青瓦小巷,淫雨霏霏,他撑出去的伞,原来这孩子还记得。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溢出,混在冰冷的雨中,悄然落下。 他挪动胳膊想回抱小孩,可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全身上下像被抽走骨头一样,微动手指,发现手腕上又被缠了绷带,身边宋子期愤恨地看着他,一药箱咣砸得巨响。 “祖宗,您什么时候学会自残了?” “不小心划的……”邱茗背过脸撒谎。 “放你娘的屁!再偏半寸你左手就废了!怎么想不开的?刚养好就折腾,我拜拜您好不好?太医署的药都被我薅遍了,您老安生几天成吗?” “……” 邱茗什么事都不吭声,宋子期拿他没辙,昨晚他在太医署批方子,不知为何心里乱得慌,一想到有人药不起效,每隔两日得盯一下,这才来了南坊。谁曾想冒着大雨刚收伞,就见小徒弟淋个落汤鸡,大呼小叫拽他进里屋,耳边一嗡,差点当场破罐子破摔和屋里人一起晕过去算了。 他宋大夫万般小心养了近半月的人,又给身子捅出了大篓子,幸好小徒弟得力,把血先止住了,但他拔刀片的时候仍然心惊胆战。 “再胡乱放血,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你最近怎么回事?是为了姓夏的那小子?” “不是……” “那为啥?你爹的事?” “没有……” “喂,多讲两句会死吗?”宋子期一向没耐心,“你爹的事已经过了快十一年了,朝中人来去变动,想也知道没那么好挖,线索不是你想要就要的,有什么好恼的?还有,天下好男的女的多的是,你这条件还怕挑不到一个称心的?非得一课树上吊死?” “我不是……” 邱茗手背靠上眉心,阙下眼。 庙堂水深不可测,何以侍君,何以维命,都不是他能选的。很奇怪,书卷细文,明明读了那么多遍,明明每个道理都懂,但面对手里人惨死,面对亲近之人背弃,他还是忍不住心痛。 躺在床上的人蓦然开口,宋子期的数落戛然而止。 “师父不该捡我回去。” 江州的雪那么大,那么冷,也许十一年来,他从未走出过那个雪天。 所有的狠戾与柔情尽数褪去,徒留茫然疲态,邱茗的声音宛若叹息,谢在晚春下,如沤浮泡影。 “连尘,我好累……” 活着好累,爱的好累。 宋子期一怔,沉默半晌,伸手用力揉了人的头发。 “傻瓜……”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又能料到之后的事? 睡意袭来,邱茗不情愿地合了眼,天总是要亮的,只是转瞬之间,没有了那个人而已。 第57章 明殿朱黛白墙, 气势恢宏,屋顶金琢的凤凰展开双翼斜飞入云,自鸾启初年天后赵知维登基移驾于此, 这里便成了众臣百官跪拜叩首之地。 赤炎廊桥穿过殿前, 退朝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掀起一小阵骚动。 紫袍的文官被气势汹汹的武将冲散, 慌忙间侧身避让。 大将军李靖杰三十岁出头, 青灰御甲, 身材高大,体格健硕,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高声怒吼:“兖州疲弊,俊阳侯拥兵已久, 陛下为何不下旨出兵讨伐!难道我大宋将士就这般上不了台面?” 夏衍走在人身侧,镇言道:“陛下顾虑皇家颜面, 俊阳侯毕竟皇家血亲,无原无罪,我们冒然出兵, 恐怕对陛下名声不利。” “本将当然知道, 可是衍儿,大丈夫无用武之地,与朽木腐草有何异?戎狄猖獗, 一州之长不作为,若是你爹在, 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边军将士甘愿为国征战,只是朝中有人从中作梗,如今蛮族势力不可小觑, 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二位将军气盛,有家国情怀自是好的,只是天子殿前还是少议论两句吧。”手捧象牙笏的中书令抖动胡须,踏着小碎步才气喘吁吁追上,“行书院长史大人的提议不无道理,俊阳侯重兵在握,陛下不能直言处置,眼下派韶华殿下出访,李将军您带兵压境以备不时之需。” “卢阁老怎么也向着行书院说话?”李靖杰面露不悦,甚是鄙夷,“那帮搬弄是非的小人,胆敢在陛下面前吹枕边风,让我朝公主殿下一女子屈尊前往蛮荒之地,真是卑鄙!” “好了好了,大将军少说两句吧。”卢溪贤汗颜,因为他注意到,不远处走来两个人。 前者面容清秀,折扇挽在手中,狐媚的眼角笑得瘆人,后者他不认识,轮廓更加柔和,着实令人眼前一亮,可看上去气色不佳,好似大病初愈的模样。 夏衍顺视线寻去,当即冷了脸。 张楠也故意撞过他的肩膀,向另外两人点头行礼,“卢中书,李将军,陛下命令如此,行书院只是奉旨传话,兖州地远,又与狄接壤,牵一发而动全身,极有可能遭外敌侵入,就此形式,想必陛下应是心里有数的。” “哎呦,长史大人说哪里话?”卢溪贤不愧是朝中元老,立刻打起圆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得有机会带兵出征,李将军只是着急了点罢了。” 李靖杰看不惯,双臂挽在胸前,不屑道:“打不了仗的人在宫内养得安生,用不着你们替陛下做决断。” “李将军的话不中听啊,你我皆为大宋江山着想,为陛下分忧,兖州之事,若仅听李将军一家之言,传出去,殊不知这天下是姓赵还是姓李?”张楠也狡黠提醒着,对一旁夏衍更不放在眼里,折扇转于手中,“听说为护韶华殿下出巡兖州,连羽林军都派去了,啧啧,想不到太子才出东宫几日,这势头就伸到边境了?” “你!”李靖杰正欲发怒,被夏衍拦下,目光扫过站在后面的人,出言接过话茬。 “先前出访兖州遇北狄突袭,陛下担心公主安危,也是小心起见,张大人好端端将羽林军划予东宫名下,于我朝是何居心?” 第66章 “看不出来,夏将军好大的胆子,”张楠也目露凶光,“区区一少将敢质问行书院?” “当真不知天高地厚。”邱茗上前一步,两人对立而视。 “行书院乃陛下亲设,无半分兵权,妄加揣测,到底是谁居心不臣?” “好了好了!”卢溪贤老胳膊挥个不停,打断空气中愈演愈烈的火药味,布满皱纹的脸挤出笑容,“诸位皆是为我朝着想,何必争个所以然?再吵下去可就晌午了,这日头一过,陛下移驾上阳宫,若听了去,我们一片忠心可都付之东流了。” 卢溪贤是元嘉年间两榜进士,先帝当太子时便侍奉在侧作伴读,备受器重,以至于天后上台后几番下狱又几番复职提拔,甚至躲过了内卫对的大臣的血腥肃清,身为辅佐过两位君王的老臣,在场的人不可能不给卢阁老面子。 果不其然,张楠也高仰着头,搂过邱茗的肩膀,揉搓人的发梢,故意瞥过夏衍挑衅,“本司没空同你们做口舌之争,兖州战事若起,将军们请便吧。” 大将军握拳暗骂,在中书令好生好气的劝说下走远。夏衍顿了片刻,方才一幕看得他脸色骤然暗沉,骨头攥得嘎吱响,被李靖杰唤了两声才离开。 “够了吧。”邱茗不耐烦地扫开捏在肩头的手。 “玩笑而已,你这么认真作什么?”见目的达到了,张楠也欣然应下,招摇地抬扇撩过鬓发,笑说,“你我且说同殿五年之久,做不了枕边人,我张翊也认你当朋友,难道朋友之间还讲究分寸?” “明殿门前好歹天子重所,勾肩搭背不合时宜。” “唉,装什么正经,”张楠也无奈地敲脑袋,“罢了,你开心,我也没的说,走吧,行书院还有群狗乱叫,咱得好好捋捋他们的舌头” “不了,今日困乏,我想回去休息了,告辞。” 邱茗懒得理人,不等对方答应便行礼作别。 明殿西南方不远处是韶华公主的住所,前往那里,穿过御花园有条捷径且不引人注目,石子铺成的小路蜿蜒潜入低矮的树林,不时出现的假山盆景,兰花弯垂,惹人留恋。 谁知他刚走过后院,风卷叶片呼啸,参差不齐的假山石中,天降黑影拦住了去路。 “陛下亲自下旨,令羽林军护韶华公主前往兖州,随了你的心愿,你应高兴才是。”邱茗沉声说着,对方脸上看不见一丝表情。 “亲卫护驾,即使不是陛下指派,我也会上书请奏。” 夏衍拨开枝叶走到人面前,一如既往苍白的脸色,冷似水中月,雾中花,自己根本触碰不到。 “大内禁军非必要时不得出,你是太子的人,如此给东宫招摇树敌,就不怕惹祸上身?” “太子殿下与韶华公主是亲兄妹,”夏衍的声音在抖,“陛下不会因这点小事便猜忌我,甚至太子。” “你还真是天真,太子离开东宫不过两月,朝内势力薄弱,这么急着邀功,怕是会惹陛下不悦,你明知他会被人编排还不阻止,脑子一热就应下带兵出京,”邱茗缓步靠近,轻声道,“兖州什么地方?夏衍,需要我提醒你吗?” “大宋北境,边塞要关,雁云军旧部确实曾驻扎于此,”夏衍迎上目光,“你认为,陛下是在探我忠心?” “不然呢?雁云军是先帝所设,但绝不会被陛下所容,你不仅不避嫌还率兵前往,不是找死吗?” “你说的对,我是找死……”夏衍横了嘴角,突然一胳膊揽过,猛地将人抵在假山石上,反扣住手腕。 “放手!” “你可曾想过,我若拒绝,反之会坐实我想复辟边军的心思,”夏衍气语如丝,烫的他耳根痒,“去兖州的事我避不得,兵符只有给出去再交还回,证明我是无用、任人摆布的庸才,才能让她老人家安心。” “你想去哪关我什么事!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别碰我!” “我错了,我不该疑你,你别这样好不好?”夏衍紧紧环住他,低声说,“是我想错你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邱茗眼里发狠,毫不犹豫地推开人,他受不了夏衍给他的一点好,一点都不行,“别招惹我,夏衍,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真的要跟我断了?” “你觉得呢?”邱茗冷笑,“睡过几次就当真了?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同我,竟然只有这些吗?”夏衍双手发颤。 “你以为还有什么!论行房事,比你好的,我想找几个就找几个!” “邱月落!你闹够了吗!!” 树荫遮下,阴影中的两人靠的很近,近到邱茗感觉陌生。他一个月来对夏衍避而不见,登门、书信,夏衍去了南坊无数次都被常安拒了回去。这么长时间,夏衍只能从容风处获悉他的境况。 被按着身体僵直,露刺的锋芒悄然收起,这个他再也不想见到的人,还是一眼看透了他的内心,根本躲不掉。 夏衍深吸几口气平复激动的情绪,随风略过叶片,重重沉落下,“你真的,不想见我?” 邱茗心一跳,不自觉低下头,手腕旧伤生疼。 他不想。 见到就会难过,难过到想把心剖出来。他好不容易重拾了伪装,依然在夏衍面前慌得无所适从。可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不会奢求。 沉默半晌的人淡淡道:“夏衍,断了吧,你我从今往后,别再有瓜葛。” “这是你的真心话?邱月落,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邱茗避开视线反被强行抬起下巴,双眸波光浮动,一丝不忍就这么来不及掩饰地从他眼底溜走。 “再说一遍,”夏衍咬牙,语气冰寒,“你对我,从未动过真心。” 从未动过真心,触碰的温存皆是逢场作戏,派遣寂寞。 多残忍的话,简直是在剔他的肉。 可那又如何? 邱茗含了眉眼,即悲切又疏离,一字一句认真重复着。 “夏衍,我对你,从未有过真心。” 钪一声宛如碧玉破碎,阳光照耀下,一句二人心知肚明的谎话讲得格外平静。 心口闷痛,紧握住他臂膀的手渐渐松开,颓废垂下。 他终于捅穿了彼此间最后一层屏障。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便做不到相濡以沫,也做不到相忘于江湖。无数美好的遐想,终究是一场空梦,梦该醒了,从此相互憎恨着,折磨着,直到摧骨折魂,拼得你死我活的那一日。 “我不信……” 邱茗一惊,须臾而过,毫无防备中对方坚实的身体袭来,湿热的吻落下。 沉寂许久的脉搏再次因喷张的血液躁动,熟悉的触感,让他沉溺多次的温柔,如此猖狂,不讲道理。 不,不行。 邱茗徒然睁眼,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可夏衍不放,将他困在怀中,手揉过头发。 “月落,你撒谎……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放开!”邱茗心脏狂跳,刺痛从脖颈蔓延向下,包裹在熟悉的味道中,他快疯了,“夏愁眠!你是有婚约的人!” 一语惊醒,起手放出刀刃,在对方讶异的瞬间,不偏不倚狠狠划过腰侧,一掌跟上,把人推出了数米。 “谁告诉你的?”夏衍攥紧拳头。 “宫里传遍了,想瞒着我都难,”邱茗撑着岩石,拢起衣襟,感觉又要喘不上气了,定了神,颤声开口,“太子殿下垂爱,予你和六公主指婚,你该与佳人为伴,而不是同我在这浪费时间。” “月落,儿时先父许的亲,未问过我本人的意思,不可作数。” “怎不作数?即便父母不在媒妁未允,而今太子之命,你还敢违抗不成?”面如雪色的人笑着,竟然有些崩溃,再次避开目光,“六公主是好姑娘,别负了人家,太子迟早正位,你有幸娶皇家女子,又有战绩在手,日后定前途无量。” “婉今不会同意的!你明知道她喜欢谁,那丫头断不会答应这桩婚事!”夏衍快步上前却被躲开,“不要同我讲为官仕途,我只要。” “夏衍。” 一声轻唤打断,微风略过,阴翳错乱,倚在山石边的人神色一分分暗淡。 “新燕筑巢,尔得良缘,”邱茗怔怔后退半步,微欠身,“我祝你,夫妻结发,恩爱不疑,长相厮守,与君白头。” 第58章 永宁殿将篱树的叶片幽绿, 采新茶的时节已过,院落石桌上,果茶点心精心摆盘, 韶华公主绮罗罩下可见肌肤如凝脂, 摘了华贵的珠饰,一只金丝挽成的凤凰步摇卷起发丝, 对手边的食物并无兴趣, 反倒那只彩色大鹦鹉格外兴奋, 蹦蹦跳跳好不安分。 殿门口传来声响,正在身后持小扇扇风的侍女欠身退下。 “听闻你前些日子身体抱恙,未及时与你见面, 不想被牵扯进东宫事端,月落, 你怎么这么不当心?” “下官失职,未料到太子门下会存异心之人, ”邱茗抱拳躬身,“好在殿下已出东宫,虽险些被害, 不过如此一来, 日后陛下的心思应会多留意太子殿下了。” 第67章 “国本归正,二哥出东宫自然了了母亲一桩心事,”韶华公主素颜未施粉黛, 丹凤眼骤然射出冷光,啪一声拍于桌案上, “可是,就算想借此机会打压俊阳侯,你们拿本宫当挡箭牌, 是什么意思啊?副史大人?” 邱茗心咯噔一声,当即跪下,“殿下,出巡兖州确有危险,但眼下太子难以服众,即使前去也未必能打探到一二,且会引起俊阳侯的戒备,陛下派您前往,也是费了心思的。” “好一个费心思,十年前哥哥和表哥就不对付,而今见哥哥回朝,他也坐不住了。”韶华公主愤愤不平,随后捡起干果扔出,大圆鹦鹉弹出桌追,没扑腾几下,一头栽在地上。 “朝堂之争,我一女流之辈本不该过问,但此番前去必遇战事,本宫的性命无关紧要,只是你们有多大的把握,能与俊阳侯较量,若戎狄趁虚而入,我大宋江山岂非不保?” 言辞之犀利,铮铮镝鸣。邱茗听得冷汗直冒,开口道:“殿下无需过分担心,有羽林军护驾,又有李将军坐镇后方,前往兖州,陛下是有准备的。” 韶华公主盯了他许久,半晌才叹气,“唉,瞧我这性子,本想谢你帮二哥出东宫,怎么又责备起你的不是了?” “公主心系国事,自会多有思虑,是下官言语有误,还望殿下恕罪。”邱茗松了口气,又一头磕下。 觅食飞回的鹦鹉朝他叫了两声,韶华公主紧蹙的眉宇渐渐舒展,朱红唇边扬起笑意,“月落,你一向懂事,本宫也知道,行书院奏报的内容不是你能掌握的,何必苛责自己,起来吧,你身子不好,老这么跪着,倒像本宫为难你了。” “殿下说哪里话,为朝廷尽心,是履行与殿下当年诺言。”邱茗未起身,直到公主又唤了声才缓缓站了起来。 “朝中臣子忠心的不少,可这异心的,你也该多留意,”说着招手意识他坐下,“本宫知道你看不惯张楠也,此人手段深不可测,被他逼死的人不计其数,但你再不悦他,关键时刻也该盯防,听说他也请奏跟去兖州,月落,你有什么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 邱茗闭了闭眼,果然,想躲的还是躲不掉。 张楠也前去兖州的消息他也是两天前才知晓的,皇帝已经批准,且是以使者的身份出巡,一来行书院名声在外,好歹算个朝廷官员,二来免去了公主亲自出面、被当人质的风险。 他未有动容,淡淡道:“身为行书院长史,张楠也不敢违背圣意,即使在朝结党,边境的势力也是想动就能动的。” “这可不好说,”公主笑了笑,“他三番两次构陷皇亲,当年害太子困于东宫,你以为他有多少心思为朝廷着想?不过是借势实现自己的野心罢了。” “殿下说的是。” 邱茗并不想无端卷入是非,于太子而言,他卖的人情已经够多了。 见人不吭声,韶华公主递去茶盅,语调变得轻柔了起来,“太子对你的猜忌,你还是心有芥蒂,是不是?” “下官不敢。” “二哥就是那样,自从坐上了太子的位置就疑神疑鬼的,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谢公主提点。” “月落。” 韶华公主忽然靠近,邱茗一愣,精致的面庞如花般在眼前绽放,凤眼红唇,脂粉的香气浓郁,深邃的双眸温柔闪过一瞬凌厉。 “你和阿衍吵架了?” 邱茗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猛地站起身嘭一声跪地上。 “兖州之事,下官会尽力而为,只是张楠也与下官不曾交好,若无进展,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你怕什么,”韶华公主笑容晏晏,一杯茶不声不响搁在桌上,“本宫又不是强迫你去,不过身边没个省心人,同你多聊了两句而已。” “是。” 邱茗着低头,咽了好几次嗓子才将翻腾的情绪吞下,狠掐手指,不让自己行为失当。 韶华公主继续道:“大宋要地,路途遥远,边境形势不比宫内,你要多加小心啊。” 眼见桌旁大胖鹦鹉撅着屁股,大口大口把食盆里的谷粒一扫而空,邱茗有一声没一声应着,如坐针毡听着公主各种好言相劝,说年轻人爱闹脾气,夏衍性子执拗,别和他一般见识。 邱茗不想听到那人的名字,心不在焉谢了句便告辞离开。 独自穿过宫墙院角,脑海中幻影起起伏伏皆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兖州吗? 邱茗伸出手,柔和的风穿过指缝,仿佛有人与他十指相扣。 他记得,夏衍说过,兖州的日落很美,艳霞云微,长空落雁。 暖意伴着尖锐的刺痛直冲胸膛,斜阳照着赤炎的墙壁,晃得人睁不开眼,红艳艳的,如溢出满地的池水,像极了边塞风景。 真想去看啊。 喧嚣陨落,夕阳西下,再抬眼望去便是满天星斗。 前往北境的人马很快启程出发,邱茗寻个普通车架应付了事,也不介意宋子期挤过来,余光瞥见羽林军骑马路过,下意识看去,韶华公主的护驾人数众多,将队伍中间的金顶鸾驾围住。 从上京到兖州至少需花费六日,路上算比较顺利,去年韶华公主虽然同样奉旨出巡,但是半路遇袭,唯恐祸乱,他们一众人便半路折了回来,连兖州地界只碰到了个边,如今深入,他才有机会一睹边塞风光。 抹去了冬日严寒,不比南地湿热,荒芜的大漠中荆安城直面延绵数公里的雁门关拔地而起。 在城中行进了一会,宋子期说刚看见一个波斯人卖罕见药材,要去瞧瞧,一溜烟下了车,邱茗只能等着,百无聊赖也下车转了转。 小时候听沈繁讲过,邱茗曾以为北方的城内一样黄土飞天、寸草不生,不想九曲绿翠,斜顶黛瓦,更多的异族人来往,灯火夜下,竟然如此热闹。 一辆马车停在面前,刺激的味道涌入鼻腔,六月未到,他的脸刹那间冻上了霜。 探出的折扇掀起马车帘,张楠也得意地笑着和人打招呼,“这么远的路,没人和你同行?一个人多没意思。” “习惯了。” 邱茗皱了鼻子,宁可跳崖也不想同张楠也坐一辆车,刚转身,被呼唤声打断。 “少君,师父说给您换新药了,今晚可以吃来试试,他说。”常安难得出远门,开心得不行,正欢天喜地跑出来,却被一股呛人的烟味熏到,看见张楠也,紧皱眉头躲到了邱茗身后。 “这是你家小佣人?”张楠也狐狸样的眼尾一挑,“有点意思,月落,你是想带这小孩来这认亲?” “兖州一趟来回少则两月,多则三月,我家向来没人,要是有人趁我外出生事,长史大人可否有空替我摆平?” 邱茗护住身后小孩,他不是听不懂张楠也的话。 常安有一半的戎狄血统,不过很少有人看出来,加上大宋曾和北境异族交好过一段时日,通婚诞下后代的不占少数,本没什么奇怪的,可惜两国友好往来没持续多久,常安这样的孩子便成了很多人避之不及的累赘。 “你的事我自然是放于心上,你开口即可,”张楠也打量了常安好几眼,笑意更加明显,转言道,“一起上来吧,到驿站且有一段路,你们想走过去吗?怎么样小不点?上车,叔叔赏你糖吃。” “不要……”常安嘟囔着紧抓邱茗的衣服,警惕地盯着车上人。 张楠也表情僵住,啪折扇扣在车窗上,寒光肆意,“月落,你教的小孩,嘴巴是不是贱了点?” “和小孩子置气,有必要吗?”邱茗不冷不热地说着,紧跟着作揖推辞道,“无意冒犯,在下过失,只是陛下所赐车辇,我等位卑,不配同乘,长史大人先请吧。” “邱月落,我给你面子,你真的不想要?” “张翊,若是与俊阳侯谈判之事,等公主殿下落脚后再详说也不迟,以你的话术,劝他放兵权,想必不是难事吧。” “有何可谈?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岂是你我几句言语能左右的?”张楠也冷笑,“你拒我的约,不上我的车,我是不是近日脾气太好给你脸了?。” “路途坎坷,长史大人一定要同我在屋外谈论吗?” 张楠也忍了很久,在被拒绝多次后原形毕露,又开始威胁与他说话。 “半个时辰后,城东桃源轩门口,我如果看不见你,邱月落,你知道回京是什么后果。” 说罢一扇子甩出,大喝一声,“走!” 还能有什么后果?张楠也发起疯来他见过,再不济打自己两刀断血刃,不会更糟的了。 “少君……对不起,他看上去不像好人,我害怕。”常安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不是你的错,”邱茗摸了小孩的头,“你先回去,我晚点回来。” 第59章 “这位公子, 桃源轩不是好地方,尤其是长成你这样的。” 破衣烂衫、头戴斗笠的人悠闲地靠在墙角,叼着竹叶轻吹口哨, 步子匆匆的人未予理会。 第68章 和邱茗不一样, 张楠也偶尔会以皇帝的名义出宫去往各地,兖州地处南宋要塞, 来过几次, 好在荆安不大, 桃源轩没有想象中难找。 五层楼阁仿照神都风格建造,上上下下灯火通明,飘然若仙的女子身材曼妙, 挽着宾客的胳膊,羞成一朵娇花, 更有小麦色皮肤的异族女子,黄金钻石打造的鼻钉连过耳边, 薄纱掩面,格外神秘。 他只报了张楠也的姓,迎客的伙计帕子往肩上一甩, 点头哈腰将他引入雅间。 一进屋, 清甜黏腻的味道扑面而来,邱茗皱了眉头,视线很快注意到了桌上的双耳铜制香炉, 掀开炉盖,不出所料, 香灰中正燃烧着一枚黑色香丸,厌恶地一手指摁灭。 寻花问柳的地方,少不了迷情香这类下三滥的玩意。 正想着, 一披发鬓别绢花、身着浅纱的小倌推门入室,这男子模样年轻,粉润玉珠,眼尾花哨地挑起亮红,脂粉气息浓郁,微笑着,客客气气递上一杯茶。 “主人交代过,公子不好酒,小店没什么好东西,特奉上好白茶,请公子尝尝吧。” 邱茗愣住了,京中青楼卖艺卖身的女子常见,但如此打扮俏得跟金丝雀一样的男子,他还是第一次碰上。 浅尝了口,没什么味道,见这小倌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想了半晌来了句。 “我等人。” 小倌听闻,立马笑如桃嫣,连声道:“是的是的,奴是想问问您,还有没有别的需要,好给您伺候着。” 邱茗听得一口茶送一半不送了。 不知是刻意掩人耳目还是刺探情报,他只清楚,张楠也向来不老实,选青楼谈话已经够丧心病狂了,原以为自己捏鼻子装不知道即可,难不成还真上这里找男人吗?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人,邱茗手指转着茶杯在思考什么,忽然一声音传来。 “北境贫瘠,不比上京多得是名茶、奇香等珍贵之物,口味偏重了些,本王赏的茶,副史大人是喝不惯吗?” 陌生的男人步入室中,鼻梁高挺,五官深邃,细长的眼睑盛气凌人,尽管刻意着了青衿,一笑而过,不知为何如蛇蝎瘆人。 从进门伙计异常的态度,到端茶递水的皆是貌美如花的男子。 邱茗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恭敬地朝来者叩拜。 “下官参见侯爷。” “本司还没介绍,你怎就认出来了?”张楠也换了身轻便的衣袍,跟在人身后,手摇扇子啧了两声,甚是遗憾。 邱茗横了他一眼。 不用猜也知道,张楠也就算通天的本事,离了上京,在地方少有抛头露面的机会,更别说让一酒楼里的伙计瞻前顾后如此奉承。而且,俊阳侯龙阳之好人尽皆知,皇帝不好讲,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大张旗鼓将人带出来,绕开韶华公主,看来张楠也确实有自己的算盘。 “远道而来不必多礼,副史大人请起吧。” 一旁跟着的小倌细心地替人掀起帐幔,俊阳侯桌边落座,扣了桌面。 饭食奉上,其他人都退下了,还未有人开口,俊阳侯已干了一杯下肚,张楠也见状笑出了声,举起杯,胳膊支到了人肩上,扭动腰身,姿势别提有多恶心。 “侯爷好酒量,半年未见,可知我朝天子分外挂心?” “谢圣上记挂,只是最近多有戎狄来犯,周旋数次,可惜兵力不足,皆是伤亡惨重、无功而返啊。”俊阳侯轻笑,不以为意,“翊兄难得有兴致,这才落了轿就寻到我府上,是有事交代?” “侯爷,咱也算老朋友了,说句实在话,兖州精兵五万,北狄祸端却未能平息,陛下,是担心您佣兵自扰啊。” “姑母真这么想?”俊阳侯眉尾微挑,看向邱茗,“大宋御前,你们行书院人的话,本王不敢轻信啊,目下太子殿下荣耀出东宫,这么快就看我不顺眼了吗?” “太子殿下势力孱弱,即便有心重新监国插手朝政,不是一时半刻能实现的,”邱茗谢过茶,淡如白水,他喝不惯,“侯爷为安定大宋边境尽心竭力,陛下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有人觑觎侯爷淫威,说了些风凉话罢了。” 俊阳侯端详了他一会,忽而大笑,大力拍了拍张楠也的肩膀,震得人酒水都洒了出来。 “眼光不错,是个会讲话的人,”回敬一杯道,“去年你们前来,有失远迎,害贤妹妹受惊,多有得罪,明日本王摆上一席,请她来小坐,说开就好了。” “光说开可不够,”张楠也再饮一杯,畅然提醒,“陛下担心你手下人太多,若哪天一道指令不满意了,造反了,这谁和谁不是亲戚,多抹不开面子,是不是。” 狐媚的眼睛对上视线,一杯酒碰在唇边,俊阳侯眸底闪过冷光,沉默后,二人同时大笑。 “长史大人的玩笑真是越开越过,今日你说有要事相商,原来是责问我是否心存反念,当年雁云军最后一仗打得何等狼狈,要不是我放弃朝中爵位位来到兖州,戎狄的火,这会儿怕是要烧到神都了吧。” “岂敢岂敢,侯爷日理万机,劳苦多年,不如给陛下请奏,说边境太苦,回京当个闲散王爷如何?” 邱茗象征性抿了几口,来之前他观察过荆安地形,普通的城邑,并没有多兵驻扎的现象,但如果俊阳侯真有屯兵也未必让他们看见,分散在郡衙府内,装扮成平民百姓,未尝不可。 只不过依目前的情况,他无法判断,张楠也投怀送抱是刻意为之使人放松警惕,还是真心里有鬼加以掩饰? 俊阳侯他没接触过,听朝臣们议论起,都说是骄傲自满、刚愎自用之人,但大臣们一般向着有利自己的方向说话,能坐守北境十几年,这番定力不是常人能及的。论姓氏,俊阳侯与皇帝同姓,论资历,战功肯定是有的,也难怪拥护太子的人会对他如此忌惮。 可那两人把酒言欢,一桩动及储君位废立的试探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想了半天没头绪,看来今晚只能先观察情况。 三巡过后,他们没聊什么有意义的话,邱茗大部分时间只喝茶,为了应付沾了点酒,可能是舟车劳顿,也可能是夜深了,听着门外琴瑟弹唱、莺莺燕燕的歌声,他有些困倦,揉了眉心,恹恹的。 “副史大人怎么不说话?”俊阳侯凑过来,“是不舒服吗?” 邱茗感觉有温热靠近,睁眼见人脸仅一寸之遥,吓了一跳,一手推开,谁知手上劲儿打出去软绵绵的,像锤在棉花上。 “没有,有些累了……” 怎么回事?邱茗头越来越昏,眼前甚至出现了散射的白光。 “他前些日子被太子的人弄成了重伤,八成气血没养回来,休息一下就好了。”张楠也懒洋洋地望着他。 “是吗?晚上回府,路有不便,我送你吧。” 一只手扶住他的腰。邱茗最不喜欢被人触碰,顿时汗毛倒竖,联想到俊阳侯的生性癖好,噌一下站起身。 “下官失态,先告辞了……” 谁知没走俩步,胸口突然一阵闷痛,脚下发软,竟然就这么跪了下去。 怎么回事? 自己气喘犯了吗? 不应该啊…… 即使没有缓解的药物,近日气温转暖,断不可能因寒冷导致他旧疾复发,就算是先前失血过多,二者于医理来讲并无交集,而且快三个月了,他也养回来了,不会无故出现症状。 “你没事吧?”俊阳侯不紧不慢走到他身边蹲下,邱茗能清楚闻到对方身上沙土的腥味。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邱茗喘着气,对方的话语像吹出的烟雾,在耳中越飘越远。 忽然,他察觉不对劲。 以往病发都伴随着剧痛,宋子期说那是胸腔肌肉痉挛所致,导致他呼吸困难,然而这次,他却感到发麻无力,更像脱力造成的无法呼吸。 神志涣散、四肢力气尽失,一个可怕的念头逐渐浮现。 他被下药了。 “张翊……你!”邱茗攥紧胸口,怒视那悠闲吃酒的旁观者。 熟知他不喝酒只爱喝茶的人,除了张楠也,没有别人。 “这么久才起作用,我以为许久没用,药失效了……”张楠也缓步靠近,眯起眼,居高临下注视着,“迷情香对付不了你,我只好出此下策,你不会怪我吧?” “长得确实不错,”撕下伪装的俊阳侯上手闻了他的头发,邱茗一闪险些倒下去。 “他说随便动会吓到你,本王当你是猫呢?憋这么久,怪难受的……” 饥渴的眼神简直要将他拆吃入腹,吞咽唾沫,急不可耐撕扯他的衣领,被张楠也阴着脸一脚踢开。 “你给我先忍着,今晚少不了你吃。” “你不是最看不惯我和别人玩乐吗?今日怎么转性了?”俊阳侯摔了个狗啃泥,倒也不恼,翻滚起身,一脸兴奋,搂住人的腰,吻上脸,举止甚是亲密,“不如一起吧,你也很久没来了……有几件新玩意,不知道长史大人喜不喜欢?” 第69章 “不用了,”张楠也没好气道,“侯爷的花样我可玩不起,先前你不听劝非要往腿上勒,害我身上淤青半个月才消。” “这么记仇?真可惜,不过说不定日后,你试过就知道了,”说着狎昵的目光看向地上人,贴上耳畔,“本王知道你想要什么,过了今晚,你想怎么玩都行。” 张楠也一扇子打去,怒斥,“还不快滚!” “行,我不打扰,”俊阳侯摸了脸颊红痕嘱咐,“动作快点,本王等不了太久。” 邱茗想动动不了,衣裳半挂在胳膊上,靠仅存的力气撑起身。 “张翊……”他几乎快讲不出话,“你勾结地方君侯,盘结势力意图造反,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她什么时候放过我了?”张楠也大笑,“要我陪她的床还要我帮她杀人,我没日没夜尽心尽力,最后换来什么?高枕无忧还是后生无虑?她这么看重你,不就是想寻个借口把我打发走吗?” 暗沉无光的目光中多了愤恨,张楠也一脚踹在他胸口,痛得邱茗差点当场一口血呛出来。 “就像她以前丢掉的棋子一样,丢弃我,邱月落,你知道吗?你我都是棋子,都有被用尽舍弃的那天,我不管这江山是谁坐龙椅,天下大乱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想上京那群嚼舌根的人,割下他们舌头,再让他们自己吃下去,让他们像狗一样趴在我脚下。” 邱茗睁大了眼,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他浑身发抖,想跑可胳膊不听使唤。 他能猜到张楠也异心已起,也能想到这会的兖州行不简单,但完全没料到会被这两人联手下套,北境的地界自己生疏,真的大意了…… 未等喘息,对方一把掐起他的下巴,狂躁的眼底全是疯癫,“我给过你机会,你不是不肯跟我吗?你不是嫌我脏吗?” 张楠也阴森的声音如恶魔低语。 “今天我就让你比我还脏……到时候,你便不拒绝我了吧,月落?” 第60章 荆安侯府大门外, 掌灯人百无聊赖坐在地上,耷拉着眼皮打哈欠。乌泱泱回府的人进去有一会了,今日侯爷兴致不错, 临近门前还给了赏钱, 只不过若不用守夜那便更好了。 正寻思着偷懒,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抬眼看去, 只见黑压压一伙人直逼而来, 为首的气势汹汹,感觉问一句就会被打烂嘴,吓得仆从原地惊醒, 磕磕绊绊冲去向那一脸杀气、狐狸眼的人赔笑鞠躬。 “这位爷,侯爷已经歇下了, 若有事,请明日再来吧。” 张楠也听闻, 瞟了眼灯火通明的里院,亮得能照半边天,冷笑一声, “这个时辰他可不会休息, 想吃的没吃到,还能饿着肚子睡觉?” 仆从没听懂,注意到来者扛了个麻袋, 不怀好意找上门,着实蹊跷, 忍不住眨巴着眼询问,“爷,您的意思是?” “别挡路!” 张楠也毫不客气一扇子撇开, 挥胳膊带人向院内走。 “他谁啊?这么大脾气?” 仆从擦了冷汗,委屈巴巴地缩回台阶,屁股刚着地被一巴掌呼后脑勺上,两眼冒金星。 “不长眼的东西!”管事的吼道,“那是侯爷的贵客!不可怠慢!你小子还在这偷懒!” “哪像贵客啊?大晚上扛个麻袋,倒像土匪……” “你说,方才进去的人,扛了个麻袋?” 话音未落,忽觉脖颈子一凉。 头戴斗笠的人持剑抵在背后,牙叼竹叶,勾着嘴角笑得诡异,稍翻手腕就能将两人捅成串糖葫芦。 仆从惊得两腿发软,可一旁管事的腰杆子硬,大声道:“你什么人!知道这是俊阳侯府邸吗!敢把刀架老子脖子上,不要命了!” “知道,当然知道,腥臊味熏大街了,狗鼻子都要废了老兄。”那人慢悠悠回着话,故作无奈叹了口气,“哎呀呀,早跟他讲过,桃源轩那种地方去不得,不听劝啊……” 意外的来客,还带着武器,管事的不认怂,言语威胁,“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告诉侯爷,把你。” 碎尸万段还没喊出口,嗖一声,那人跟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夜已深,府中内院留了好几枚灯盏,怒气冲冲的访者猝然打破平静,摔门进屋,嘭得一麻袋扔下,坐在床上的人敞袍宽衣,早已恭候多时。 “怎么这么久?”俊阳侯等得不耐烦,“快半个时辰了,你该不是自己先玩了吧?” “老子才没空,半路碰见个尾巴,那几个窝囊废没长脑子,甩半天才甩掉,”张楠也瞪了对方一眼,踹了地上的麻袋,麻袋微弱动了动,里面有活物。 “尾巴?”俊阳侯皱眉,“什么来头?不会是跟来找他的吧?” “不可能,他出来的时候,除了他家的臭小子没旁人,”一琢磨对方话的意思,阴着脸道,“就算找过来也明天了,放心,耽误不了你办事。” “瞧你说的,本王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说着蹲下身,如同得到的精美宝物,拆解的快乐让他喜不自胜。 拨开袋口,幽暗的香味飘出,凌乱的头发中露出一张脸。可能因塞进麻袋憋久了呼吸不畅,雪白的肌肤透了两抹红,一双迷离的桃花眼半阙,看得俊阳侯喉咙干涩。 邱茗被布条堵住了嘴,双手捆在胸前,只能发出低沉的闷哼。 张楠也绑他到侯府的时候,路上颠簸剧烈,马车毫无征兆的加速连拐好几道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他想用藏在袖口的刀片割绳子逃走,结果一点力气没有,张楠也深知他的手法,早给把断血刃卸了。 俊阳侯伸手拨弄地上人耳边的细发,被厌恶地躲开。 “听闻副史大人习香,没想到本人跟香木一样,这么好闻。” 不安分的手从脖颈滑下,勾住衣领,邱茗使劲往里缩,整个人战栗不止,围观的两人像在看困在笼中任人挑逗的金丝雀,让他不寒而栗,而之后的话语更加不堪入耳。 “下手轻点,别玩死了,”张楠也扬眼角提醒,“他身子向来不行,不像前几个,能经得起你瞎折腾。” “好说,”俊阳侯回笑,“会留口气给你,等着吧。” “不急,我有的是耐心,”张楠也掐过地上人的下巴,看着那极尽崩溃的双眸异常兴奋,“长夜漫漫,你就老老实实受着吧……” 嘭一声巨响,房门合上,邱茗的心随之跌入谷底,如同巨大的石块滚下山崖,仓皇的不受控制。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掩藏在风光明亮朝堂下,歌舞升平,荒淫无度,那些不忍直视、数不清的龌龊事,居然真的降临到自己身上。 俊阳侯狎昵地婆娑他的脸,嘴角压抑不住笑意,“只剩你我了,如何美人,准备好了吗?同我尽情享受这春宵良夜吧……” 说罢抱起腰,邱茗身子一空,直接被腿到床上,那人如饥似渴,焦躁地欺身压下,撤走布条,粗暴地堵上嘴唇。 邱茗慕然睁大眼,奋力挣扎,滚动喉咙发出声音,可俊阳侯粗糙的舌头企图撬开牙关伸进来,肆意的入侵让他恶心不已。 罗帐后多少次缠绵悱恻,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忆起,因为那会让人上瘾。 他想起了夏衍的吻,夏衍的吻总是有力但很温柔,像淌过山间的潺潺流水,散着霜寒的味道,让他安心,一次又一次肌肤相亲,手掌下的抚摸,陶醉在温柔乡中,是他曾经难得的安宁,不管他们彼此的初遇是多么不愉快。 可现在,没有任何温存可言,对方的手蛮横地掐住下巴,颗粒感、沙尘的味道强行灌入,炽热的呼吸跟浊气一样。面对这个粗略只想泄愤纵欲的人。 他只想吐。 “唔……” “安静点……”俊阳侯表情张狂而扭曲,端详着身下人眼中的愤恨,忍不住嗤笑,“张翊是怎么做到忍你五年的?要我说,看到你的那一刻,是个人都会迫不及待把你拖到床上吧……” 边说边把邱茗的手捆到床头,任凭人无助地反抗。 “别费劲了,兖州的药,你还想存多少力气?”俊阳侯很是得意,直起身,开始脱他的衣服。 “滚……”邱茗发出的声音像耳语。 “第一次吗?别紧张,日后习惯就好了,当我的人,以后绝不会亏待你,戎狄的马肥,荆安粮草充沛,跟着我,比你在上京干一辈子都值。” 腰带松开,衣衫徐徐落下,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北方天气微凉,身体散发薄薄的热气。就像呈上的美味佳肴,品尝人享受着,玩弄揉搓着黝黑发褐的葡萄。手抚过细细发颤的腰身,从上到下,玩弄着,挑逗着,不亦乐乎。 很快,俊阳侯注意到他手腕内侧醒目的伤疤,那是他造千秋雪留下的,不禁皱眉,手指摸向下试探,邱茗立刻抗拒地浑身抽搐,结果被掰过下巴,那人笑得更加放肆。 “你不会跟过别人吧?内卫还动真情?哈哈哈,老天爷啊,他怎么舍得放你走,不想把你关起来,日日夜夜玩个没完吗?” 第70章 “滚开!” 一股怒气直冲胸口,邱茗几乎咬牙切齿挤出字来,不停扯拽手腕上的绳索,草编的绳子扎出刺,勒得他失去知觉。 他确实跟过别人,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居然在这种时候被图谋他的人摆在台面上嘲笑,巨大的耻辱感如无数钉子贯穿全身,毁得他无地自容。 见人反应这么剧烈,俊阳侯玩笑的脸立即沉了下去,黝黑的眼底布满血丝,突然掐住他的脖子报复性地亲吻,力度大到快成撕咬。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能容忍自己的玩物曾被他人染指,像未开化的野兽,疯了般要覆盖掉、留下自己的印记。 邱茗被掐的几乎窒息,他艰难屏住气,齿间骤然发力,压在身上的人猛得弹开,下唇渗出了血。 “没想到,是只会咬人的猫,”俊阳侯蹭过嘴角,阴狠俊俏的脸庞留下一片殷红,“不过,本王不喜欢猫挠人,看来,还是得拔了你的爪子……” 木柜叮叮咣咣一通乱翻,不一会俊阳侯身披衣袍,端着小碗回到床边,邱茗一闻到那味就头皮发麻。 “乖,喝下去,本王不想看你不情愿的样子。” 邱茗要疯了,他已经动不了了,这人居然还想逼他喝醉情的药。糟蹋他的身体还不够,俊阳侯要将他仅存的尊严一起踩在脚底蹂躏。 “自己喝,别逼我动手。” 瓷碗抵到了脸上,邱茗紧咬嘴唇不从。 “你说你长着这么好看的脸,怎么性子这么固执。” 俊阳侯叹气,忽然揪起人的头发,一拳锤在胸口。 嗡得一声,邱茗只感觉胸腔要穿了,他的肺一向脆弱,常年气喘加时不时咳嗽,根本扛不住对方的袭击,松口呻吟出了声,谁知俊阳侯抓准时机,掰开他的嘴,药就这么不由分说灌下了胃。 苦涩的味道充斥口腔,喉咙堵塞,那人撒开他的瞬间剧烈咳嗽起来。 “浪费啊,这么好的药,你还吐一半,枉费本王一番好意。” 俊阳侯很惋惜,搁置药碗,再次翻身上床。 仿佛有火团在胸腔内燃烧,邱茗苍白的肌肤很快像在酒里浸泡过一样,浮出了红色。血液沸腾,他的呼吸越来越快,思维逐渐开始涣散,仅存的理性被奔腾上涌的欲望吞噬。 他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更糟糕的是,他恍惚间竟然听到了夏衍的声音。跳动的火光在帐下,虚幻的,混乱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我知道你肯定受用。”俊阳侯不紧不慢摸过床头的烛台,手捧那张绝美脸,修长的睫毛下,目光涣散迷离,狡黠命令道。 “听话,叫声夫君,我让你舒服点。” 邱茗像受了天大的刺激瞬间惊醒,颤动嘴唇。 “别碰我……” “进屋这么久,只会重复这几句吗?”俊阳侯俯身逼近,“叫错了,是要受惩罚哦……” 蜡烛微倾,融化的液体滴下。 “啊!” 剧烈灼烧的痛处让邱茗浑身猝然紧绷,他失去了力气,知觉变得敏锐,他不能动,但不代表他感受不到痛。 宛如钳住烙得赤红发亮的铁块扔到光滑的冰面,极度的高温让周围的冰块瞬间蒸腾汽化。短短几秒钟,脆弱的皮肤上烫出了红点子。 “何必忍着这么辛苦,行书院的差事不好做吧?我知道姑姑的脾气,想杀人的时候把你们放出来遛一遛,玩腻了便扔了,不然张翊怎么会想投奔于我,”俊阳侯观赏蜡油在皮肤上聚集、流下,喃喃道,“再给你次机会,叫声夫君,你就是我的人了。” 做梦…… 是悲愤还是心痛,还是药物作用下残存的意识错乱。邱茗讲不出,他只记得有人在寒夜里拥抱他,护他周全,在瀑布下接住他,荡漾水的余波与他吻得深沉,他又开始怀恋久违的春日,尽管那束光未曾停留多久。 他不愿承认。 甚至不愿承认夏衍会离开自己。 眼角泛起红光,他愤怒又万分鄙夷,颤抖沙哑的嗓音慕然开口。 “你给我滚开……” 蜡油再次滴下,眼前的人不会滚开,甚至在他疼得喊出声时兴奋地掐住他的脖颈,无数令人作呕的话语摧毁他本就不清晰的神志。 几次过后,他再也没有喊出声的力气,比绝望更刻骨铭心的,是深深的麻木感。蔓延到四肢酸麻的情慾,灼烧肌肤刺骨的疼痛,逼得他走投无路,残躯一具,自己的身体,早就不属于自己了吧。 都毁灭吧,流了血,碎了魂,在无间地狱里,永不得超生。 手腕勒出了血痕,蜡凝固成块,在腰边流到一半流不动了,俊阳侯看着被折磨到了无生气的人双眼空洞晦暗,摊在床榻上动弹不得,终于收了玩弄的心思。 “副史大人还真是不解风情,”那人抬起他的腿,幽幽道。 “没关系,今夜,我们有的是时间。” 第61章 陷入柔软的床榻, 灵魂好像脱离身体,眼睁睁俯视罗帐下淫靡的一幕,邱茗木讷地合上眼, 预感随之而来撕裂侵入的疼痛。 可突然, 嘭嘭嘭响起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俊阳侯手上的动作停了。 “侯爷!侯爷!不好了!韶华公主找您!说戎狄袭击了西边的村子, 那姑奶奶这会子气得要拿您试问!我们怎么办啊!”门外人声音异常大, 快把门板砸穿了。 “他娘的……” 被强行打断的人一脸不悦, 披上衣衫下床,拍了拍人的大腿,“等着, 一会回来继续我们的好事。” 烦闷地拉开门闩抱怨,“上次才送了小可汗几车粮草, 说好退回去的,今日又来?你们这帮小子不会私吞了吧。” “侯爷, 小的们又不是马,要粮草做什么?” 门外不是仆从,也不是管事的, 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年轻人头戴斗笠, 衣服上大小洞缝缝补补,落魄的像个叫花子,吐了叼着的竹叶, 音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笑得畅快。 “问侯爷安, 深夜造访多有不便,在下打扰了。” “你是谁!” 俊阳侯当即警惕起来,撤回手想去拔剑, 谁知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土扬到眼睛上,灼烧的刺痛疼得他捂住眼睛大叫。 随之袭来的竹节剑蜻蜓点水似的连刺三下,封住气门,俊阳侯咚一声倒地不起,失去了意识。 另一边,邱茗模模糊糊听见戕乌的叫声。 紧跟着咣一声窗户冲破,急促而来的人如烈风降临,一剑斩断束缚的绳子,扶起他的身体贴近胸口。 熟悉的味道袭来,在夜里,和兖北的孤寂融为一体,冰冷的,带着寒意,邱茗依然在发抖,下意识反抗,不想被人轻摁肩膀。 “别怕,是我。” 他有气无力靠着人的颈窝,艰难撑开眼皮。 是夏衍。 思潮再次涌动,压抑许久的情绪顷刻间席卷全身。很温暖,却很难过。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这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不想醒过来,仿佛只要一清醒,无尽的长夜,幽暗的屋内,只剩他一个人。 无人倾诉,无人理解,无人在乎。 没有任何防备的展露在眼前,手腕上骇人的血痕,脖子上的淤青,还有胸前、腰部甚至大腿上落下斑斑点点的红痕,夏衍顿时心脏骤停,紧握剑柄,视线杀向门口。 “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戴斗笠的人靠近,下巴冲地板上一动不动的俊阳侯点了点,“可以杀他,但不是今晚,十三,别忘记来之前我们说过什么。” 夏衍回瞪一眼,那人嬉笑着立马认怂,。 “你气性真是越来越大,走啦我的少公子,咱搞这么大动静,追兵马上就到,而且,他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夏衍看了怀里人,邱茗脸色潮红,呼吸困难,似乎意识还不清楚。随即暗骂一声,扯过被单替人裹上,收了剑,环抱起,翻窗离开。 侯府院深,里外框了至少三层,他们进来时放倒了好几个守卫才找到了内院。 没有高大的树木作掩体,加上昏迷的守卫很快被巡视的发现了,才过第二层,持长枪的府兵便发现了他们。 “有刺客!别让他们跑了!” “来人!给我围上!” 乱糟糟的士兵直冲两飞檐走壁的人而去,弓箭手就位,为首的一声令下。 “放箭!” 尖锐的呼啸声擦过耳边,夏衍能应付乱箭齐发,另一个也肯定不在话下,可眼下,他怀里抱着人,单手持剑挡下数发,围墙下火把攒动,照亮了半边天空,未给人喘息的机会,又一波箭雨来袭。 戴斗笠的人拉下帽檐,翠绿的竹叶随风晃动,翻动剑花,拦下迎面的支箭,提醒道:“准备好,闭眼。” 夏衍一愣,第一反应是掀起被单护住邱茗的脸。 不出所料,那人衣袖里掏出手掌大小的土色荷包,反手扔向人群。 轰一声巨响,荷包在人群中炸开了花,滚滚黑烟涌起,很快吞没了追兵。 第71章 爆炸发生的瞬间,两人飞快闪身,躲到了墙壁另一端,尽管如此还是被强大的震荡波及,瓦片噼里啪啦砸下,墙皮脱落开出裂纹。 “哎呀呀,剂量没掌握好,炸过了。” “你用黑火能不能收敛点。”夏衍赶紧检查邱茗有没有被碎瓦片伤到。 “这儿又不是上京,你管我?”那人掌心黑成一片,嫌弃地蹭了蹭衣服,“本想做个发烟雾的暗器,谁知道这么大威力?” “你那些发明没一个靠谱的……” “臭小子怎么和你老哥讲话的?几年没教训你,屁股痒了?” 夏衍不想搭理他,天知道这人哪天突发奇想又整出新玩意,给他老宅轰了都有可能。 不等斗完嘴,墙后面士兵长枪铮一下刺了过来,横在鼻子前。 二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 夏衍:“城东。” 年轻人:“燕嘴口,到时候再收拾你。” 说罢并拢双指扫过眉尾,如一阵风过,高站围墙上吸引追兵的注意,人群争先恐后涌上,夏衍找准时机,朝反方飞身越过围墙。 荆安城的样貌在脑海里演绎过很多次,夏衍依稀记得小时候穿过的街巷,和雁军人打闹过的地方,父亲镇守过的地方。 还有他一个人玩耍时发现的,不为人知的小径。 兖州的春去得晚,夜下,开过桃花的枝干微微摇曳,片片花瓣飘落,璨若银河下星星光晕。 花瓣搅动,一伙人匆匆踏过,眼前尽是一片空荡荡的桃花林。 “人呢!怎么跑没影了?” “大哥,另一个也找不见了。” “一群废物!”为首的气急败坏,挨个踹了脚大吼道,“给我继续搜!找不到人,当心回去侯爷砍你们脑袋!” 搜索一圈无果,等了半炷香的功夫,为首的才带人骂骂咧咧离开。 飞花散乱,忽而一震,黑色的人影落下。 夏衍抱着人一直躲在树上,桃树枝矮,夜晚深色的衣服与枝干难以辨别,开遍的花足以迷惑人眼,他以前总是这样让人找不到他。 再三确认追兵离开后,他寻了处露天的偏僻破屋,小心翼翼张开手,放下怀里的人。 只见人裹着被单蜷缩着,双手扣作一团,似乎未从惊吓中缓过神。 “没事吧。” 夏衍想检查他的伤,不料刚碰到垂在额前碎发,邱茗一下弹起来后缩了半米远,目光闪烁,满是混沌,失神地重复着。 “别碰我……别碰我……” “月落……” 夏衍如鲠在喉,手几次伸出,顿在半空中,张了张又收回,直到看见邱茗嘴唇发紫,呼吸节律越发混乱,心一横,抓住人双臂。 “月落,是我,你醒醒。” 邱茗茫然抬眼,月光斜下,桃树的枝杈探入破损的屋檐。 他看清了眼前人,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是他冷言相向,极力想推开的人。 此时此刻,无比温柔地拖着他的脸颊,掌心冰凉,眉宇微蹙。 慕然间如梦初醒,炽热的血液倒灌,大脑嗡震得空白,邱茗惊恐地反手一掌打开。 “别碰我!” “你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你管我干什么!” 邱茗低着头没力气,颓废着、狼狈着。 情药的作用在体内弥漫,比刚才更胜一筹,以至于被夏衍触碰过地方烫得吓人,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遁入迷乱的境地,他受不了,不能再继续了。 几度升起又几度压下的欲望煎熬得如万蚁啮噬,令人痛苦难耐,他狠咬嘴唇,极力压制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可怎么也平息不了胸口砰砰的心跳。 最想要的人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 睫毛颤动,遮住湿润的眼眸。 过往的记忆不由自主地从眼前闪过。他想夏衍抚过他的背脊,想天冷的时候躲进对方的怀抱,他太想了,想到沉溺于欢愉的柔情里无法自拔,无数的思绪杂糅,散乱在月光下,碎在花瓣里,入尖锐的利剑刺进骨髓,消香玉陨的心低入尘埃。 别想了,不会有结果的。 再爱,也不会有结果的…… “你怎么了?” 夏衍知道邱茗不想见自己才拖了人暗中保护,但眼下,对方的反应是不是太大了。 忽然,他发现邱茗嘴角残留着褐色的污渍,紧皱眉头,拇指擦过放在鼻下闻,一瞬间青筋暴起怒不可遏,恨不得现在冲回去把俊阳侯捅死。自己就算断了关系也不忍伤害的人,被思想龌龊之徒侮辱玩弄,还强灌情药逼人委身。 “那个畜生……” 他抓住双臂想把人捞过来,“月落,别忍着,我帮你。” “不要!别、别碰我!” 仿佛即将决堤的大坝猛得下了场暴雨,固执已久的心瞬间土崩瓦解,滔天的洪水倾泻而下。 “别碰我……” 几次挣扎的人脱了力,瘫坐在地上,那样无助,邱茗再也忍不下去了,环住身体埋下脸,声音极尽哽咽。 “你都要成婚了,还管我干什么……我是内卫,死在哪和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 “皇帝她老人家气性不改,你们怎么也跟着倔,”夏衍轻叹气,“内卫又怎么样,我还能找下一个吗?” 一只手拨开乱发,扶上脸,认真说道,“听好了,江州的许卿言,行书院的邱月落,都是你,无论什么身份,我都爱你。” 遥不可及的词句,从未宣之于口的话语,就这样繁花般轻柔地落在耳中,如昆仑玉碎,石雨撞钟,大树繁茂的根基深扎入泥土,在以为春天要弃他而去之时,他百般奢望的温暖再次拥他入怀。 邱茗抵着人的肩膀闭了眼。 他害怕,害怕夏衍会离开,害怕和自己有关联的人都会被牵连,从此万劫不复。 他从不承认自己会哭,可在夏衍面前却自暴自弃任凭情绪宣泄,那个视为禁忌的疑问,悲切的、彷徨的问出了口。 “你能爱我多久?” 一瞬一刻,还是一生一世。 是陪我乘高处风寒,还是日后守着我的坟寂寥残生。 夏衍笑着,从未有过如此轻松。他顾虑过很多,纠结过很多,结果兜兜转转始终放不下这个人,情之所起,牵了红线,连了心,一往情深。 手掌揉过头发,如宣誓般郑重许下诺言。 “到山河日落,大厦倾覆,只要你回头,我一定在你身边。” 不问生死。 胸口的心跳越来越清晰,悬着的心徒然放下,邱茗不知是败给了情药,还是败给了自己。 浑身的燥热难忍,当夏衍吻落在唇上的时候,他没有躲,任凭汹涌的欲望吞噬一切,被扶着腰身顺势倾下,灼热交织,多荒唐,多可笑。 褪去单薄的被单,熟悉的、隐忍的痛萦绕,像风中摇晃的树叶在夜里击起层层涟漪,在芳菲灿漫的春日里,包裹着温暖,吮吸着甘露,比以往更加剧烈。 命运弄人,耐不住,停不下。 曾想过身处水深火热的自己未来岌岌可危,可如今他抱着夏衍的臂膀,汗水浸染指尖,朦胧中猛然睁开双眼,破漏的屋顶花瓣飘落,美得如梦如幻。 月下疏影,他只想今生一朝一夕。 第62章 夜晚的荆安城, 手持长枪的士兵踹开大门,惊得街巷中的飞禽拍翅膀乱跑,拴在角落的黄狗扯嗓子狂吠, 闹得街头巷尾不得安宁。 “天塌了?大晚上让不让人睡觉, ”宋子期走出屋,大敞长袍哈气连天, “出什么事了?连韶华殿下的居所都要搜?” “我等并非搜查, 若不是城内大事, 断不会惊扰公主殿下,”为首的恭敬地向人抱拳行礼,“请宋太医安心, 俊阳侯府遭了窃贼,侯爷担心公主安危, 特另末将前来查看。” “是吗?”宋子期高挑眉梢,见士兵们扎灌木、翻墙角要把这院子掀个底朝天的架势, 回眸一笑,“那可辛苦你们了。” 眼见几个不长眼的要动他刚晾的药草干,宋子期猛虎护食, 冲上去一人给了一巴掌。 “韶华殿下初来北地水土不服, 今日精神不振,我好不容易从街上找的安神草,你们若是敢动, 害公主凤体抱恙,不怕陛下怪罪吗?” “小的眼拙, 不知是韶华公主所用药物,得罪了,”为首的低下眼, 余光瞥见手下对自己摇了摇头,当即笑脸相回道,“叨扰您休息,末将知罪,现已检查完毕,院落中并无异样或可疑之人,此地安全,先告辞了。” 宋子期鼻孔对人,看着那伙人消失在巷尾,立马拉下脸,厌恶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一群狗娘养的畜生……” 转身拾起一根干草甩下两滴水,皱着眉头闻了闻,扭头朝里屋大喊:“常安,水烧好没!” “快了师父!” “你小子再敢把药熬干,明天内经给我抄三十遍!” 第72章 “放心师父!” 小孩清亮的声音飘来,厨房里小小的倒影挥舞汤匙,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宋子期头胀了半个出去,捏着眉心叹气走回院内。 里屋的门没锁,屋内漆黑一片,没有人居住,年久失修的窗户被风吹动,吱呀吱呀一摆一摆的。 跟随韶华公主出巡的人众多,行宫住不下,他们这些多出来的人便被安置到了旁处,随便空下的院子,打扫一番勉强能凑合。 宋子期没管尘土滔天的屋子,径直走向寝室,拍了拍地板上的灰,不起眼的角落露出把守,哗啦一声掀开,一条密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就着一盏灯猫下腰七拐八拐寻到了暗室,不大不小的地方,只够铺一张床外加几把破椅子,室内烛火幽微,已经有人在这里等他。 几个时辰前,宋子期挑完药回来,碰见小徒弟说邱茗谈事去了,没在意,毕竟行书院的差事推不得,晚饭过后自顾自捯饬起新配的药方。之前的怀婴不起效了,他得趁着天暖抓紧时间,免得寒气一来小师弟又把身子搭进去。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后半夜宋子期睡得正香,突然夏衍抱着人把他门板踹了个稀碎,睡眼惺忪的被从床上薅起来。一睁眼见来者脸色难看得吓人,顿时睡意全无,再看去,自己那身板脆得跟纸一样的师弟又昏过去了,心里咯噔一声。 仔细一瞧,白得脂玉般的人呼吸急促、脸色发红。 宋子期不常打听各位公子王爷的风流传言,但对俊阳侯的癖好有所耳闻,一寻思,邱茗这小子大半夜跑去和人谈事,回来时没穿衣服,浑身上下只潦草裹了被单,手腕上有捆绑的痕迹…… 顷刻间,宋太医脑袋轰一声炸成了烟花,冲上去要把人抢过来,要不是容风拉着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气头上差点连同夏衍一起揍。 因为邱茗身上有伤不能沾水,夏衍叫容风烧了热水端来,给人先擦拭干净,才用药膏一点一点将皮肤上烫得快出水泡的地方涂好。 从桃花林到暗室,邱茗的记忆是片段的。 欢愉的潮水带走了不可遏制的以往,渐渐褪去后,意识飘散在半空中,可他感觉身体好重,眼皮抬不起来,他想在余温中拥抱对方,手却虚弱地垂倒在一边,最后只记得夏衍好像抚着他的脸,焦急地喊他的名字,然后就睡过去了,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 幽暗的光线下四处望了望,应该是密室,不过都不重要,因为熟悉的人还在。 宋子期见他醒了,便催促快趁热把药吃了。 “我没事……”邱茗说话有气无力的,无比庆幸自己昏睡的时候不用听这人唠叨,可宋子期不惯着他。 “非得有事才肯吃药?两种药物对冲,别以为睡一觉就没大碍,难保把你老毛病勾出来,到时候肺咳出来,看你怎么办。” “先放着吧,我等会给他吃。”身后人伸手把碗接了过来,邱茗哼了声,扭脸躲避难闻的药味。 “好一片阖家欢乐祥和景象,我都不忍心打扰你们了。” 一语出了,众人才意识到有外人入室,齐刷刷看向门口。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摘了斗笠,叼着竹叶吊儿郎当地打趣。 “以前兖北不太平,大户人家会留个暗室狗命用,你们运气好碰上这户没人住,他想藏多久就藏多久。” 邱茗听着声音熟悉,废了半天劲才坐起身,可使不上力,只能把夏衍当靠枕,耳边人却不屑一顾,轻晃了晃阻止他继续往上蹭。 “闭眼,这种人犯不着和他问候。” “嘿,你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以为老哥不敢踢你屁股了?” “多谢帮忙,未曾问过阁下姓名,”邱茗弱弱出了声。 “哎呀,如此俊秀的公子,讲话也好听。” 年轻人瞬间来了劲,一跃而起,华丽转身后,举着竹叶鞠躬向前,笑容灿烂。 “雁云十八骑之一,在下竹简之,参见副史大人。” 邱茗莫名其妙愣了半秒,刚想略施薄礼应下,忽然眼前一阵黑风,身子被猛地向后抱住,夏衍一掌扇了这开屏绿孔雀的羽毛,被迅速格挡化解。 “我的少公子,你动什么气?”竹简之甚是无奈,顺了顺自己的宝贝竹叶。 “有话说话,别动手。” 宋子期反应快,两眼扫过一下子明白二人的关系,手掌一拍。 “哦哦,你是雁云边军旧部?” “哎呀呀,这位俊俏的公子也甚会讲话,”竹简之又一回旋靠近,竹叶直接贴到了宋子期的鼻子上,“不是普通的旧部哦,雁云十八骑,当年大帅钦点,但远不止是亲兵。” 说着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那股寒意邱茗无比熟悉,是掩藏在玩闹下、不被人觉察的杀气。 竹简之貌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勾起嘴角。 “是暗卫。” 雁云十八骑,潜伏在兖北沙地的刺客,传言这伙人神出鬼没、寻不到踪迹,多擅长暗器、机关术,是由雁军主帅夏漠絮训练出的作战力最强的一批人。 北境戎狄乃游牧民族信奉吒雪教,打仗时阵法诡异多变、难以琢磨应对,骑兵更是重兵装甲,中原士兵强突不占优势,于是便有了以技法取胜的路子。 当年雁军败北,主力遭受重创,这十八人也随之下落不明。 可是,就算雁云边军暗卫名声在外,所有人不会把身手不凡、杀伐果决的刺客,和眼前这个不着边际、说话轻浮的人联系起来,惊得宋子期下巴差点砸地上。 “十八?那另外十七个人呢?”常安好奇追问。 “小公子聪明啊,一眼洞悉乾坤,不错,日后定大有作为。” 竹简之很高兴,坐进椅子翘起二郎腿,会心一笑,“死了十六个,还剩一小屁孩,那会儿满地捡糖吃。” 话音未断,目光落向角落,“连你也不跟我打招呼吗?不是乖孩子,明天中午只能吃盐巴拌米饭哦。” 站在墙角的少年连退三步,举剑比划起了架势。邱茗很少从容风脸上见过大幅度的表情,以至于他认为容风不会有表情,整天冰雕一样一声不响在身边站着,也挺好,现在居然摆出一副嫉恶如仇干架的阵仗。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夏衍扶额叹气,“容风,竹石没空和你练把式,他打不过你。” 常安瞪大眼,悄悄问师父是不是真的,宋子期赶忙压住声,让小孩子别掺和。 “我逗他玩呢,哪有钱买官盐,被看到不得给我押去衙门,”竹简之笑容依旧,忽而话锋一转,对众人道,“忘提醒各位,在下活着的时候是通缉犯,古人讲究入土为安,我已经安了十几年了,日后出兖北,诸位官老爷可否行行好别找我麻烦。” “竹石,”夏衍当即打断,“不会有人找你麻烦,陛下对俊阳侯已有戒心,兖州外二十里开外有李大将军压阵,若韶华殿下谈判失利,我们有机会带兵围剿俊阳侯。” 坐在椅子上的人笑容僵住,手叩桌面,良久,大笑出了声,“我们?是朝廷吧,目下边境战事早已同雁军无关,你们爱打谁打谁,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我们有机会向陛下奏明,那年你们未曾叛出,是遭人算计才使雁军主力被毁。” “当年俊阳侯邀战功,把我们和敌人一起灭了,就没想留活口,戎狄烈火烧主营十里,你运气好被梁王救回,如今天下盛世太平,北境安定无恙,难道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不是我反天,”夏衍手指没入肉中,“我不想镇守边疆的将士落得这个下场,你是我爹的亲卫,如果连你我都安置不好,去了黄泉怎么向他交代?” “十三,”竹简之言语如冰,“我答应帮你救人,你也答应我不蹚兖州的浑水,别忘了自己身份,雁军不能再死人了。” 暗室内没人出声,常安贴着师父不敢讲话,宋子期紧张地眼睛乱瞟,意识到自己可能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容风的脸像戴了面具始终不正面瞧人。而邱茗以微弱的力气握住夏衍的胳膊,环住身体的手臂细碎的战栗。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夏衍的过去。 宫里的日子过得慢,阳光下,他习惯了夏衍羽林军的身份,但忘记了,兖北的狼崽生来嗜血如命,只是身为质子迫于无奈才困在上京的囚笼中。 雁云军战力无双,一度另外敌闻风丧胆,不想一朝变天,主帅亲信叛变导致大部队遭戎狄围攻,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焚毁了一切生灵。折戟沉沙,边军为家国而死,却不知那场仗,他们本有机会赢。 雁门关外焦土遍地,没想到竟埋藏了这样一段过往。 半晌,椅子上的人站起身笑着向众人作揖。 “在下失态,得罪得罪,既然来了兖州,少公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而今相聚荆安,吃酒玩乐逛花街,乐意奉陪,目下时辰已晚,先告辞了,日后有缘再会。” 几人未作声,每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常安左右为难,小心尽礼数,似乎还有话想问,被宋子期拉着离开暗室。 第73章 烛火被续上,照耀的屋内只剩两人的影子,仿佛方才一番惊天骇人的对话不曾发生过。 不久前敷的药干了,再次被冰凉湿润的膏体覆盖,很舒服,有点痒,邱茗半靠在人胸前,枕着脖颈,默默注视着夏衍手指沾满晶莹剔透的膏药在腰上打圈,像描摹着水墨画卷,涂得格外认真,冷不丁身子一缩。 “疼了?” “没……我自己能来。” “你动得了吗?”夏衍不放手。 “勉强吧。” “兖州没你想得简单,以后不熟的地方别乱跑,你要是被拐出城了,别怪我动兵。” “好,听你的,”邱茗闭上了眼,这么多天来难得睡得安稳,“不等出雁门关,陛下就把你押回来。” “还犟?” “不敢……”邱茗笑了笑,叹声问,“他为什么喊你十三?” 是辈分还是拜把子的排名?雁军将士多,军营中的孩子小名都很独特,听来也有意思。邱茗好奇,琢磨了很多,然而夏衍并不想聊这个话题,闷闷收了药膏,将人侧放上床,拉过被子。 “没什么,生辰时日,以前他们随便起的。” 这样啊,邱茗弯了嘴角。 “是五月十三,还是六月十三?” “别猜了,不是什么好日子。” 有力的手掌抚过背脊,简易的床铺很舒适,柔软的棉被包裹全身,他有意往人怀里蹭了蹭。 温柔的黑暗里,微弱的声音响起。 “夏衍,要我帮你吗?” 第63章 “你再说一遍?”夏衍不可置信盯着臂弯下疲惫的面容, 喘两口气都困难,一双黑亮的眼睛认认真真望着自己。 “我说,兖州的情况我虽不清楚, 但宫内路子比你熟, 韶华殿下前来同俊阳侯必有一聚,我行踪不明张楠也不会声张, 也不会按兵不动, 这么好的机会, 不需要我帮你想办法周旋,替竹简之正名吗?” 紧贴对方的胸膛,呼出的热气打回脸侧, 邱茗能听见皮肉下坚实、有力的心跳,手指不自觉地挠了挠, 幽声道:“你身份在这里太张扬,不注意的话, 回朝那帮人嘴里没把门的,想也知道怎么编排你……” 夏衍是雁军少子,在荆安的一举一动落在有心人眼里必将被无限放大, 眼下太子势力还不足以能替人担风险的地步, 谨慎一点是有必要的。 不料,还没等他把一系列利害关系以及扳倒俊阳侯的计划讲出口,一被子蒙过头顶, 闷得人挣扎往外钻。 “你干什么?” “折腾完了没?”夏衍半支在床头,单只胳膊三两下便把扑腾的鲤鱼塞了回去, “伤好了?能动了?我在边境又不是没嚣张过,这点事难道还需副史大人出面?” “想什么呢,”邱茗气声逼近, “我可是行书院的人,不出面也能操纵事态发展。” “刚躺下就急着出门?行,”夏衍不甘示弱压下脸,搂住腰,“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下不了床,想不想试试?” “你!” 邱茗耳根一热,卷起被子背过身嘀咕,耍流氓…… 一阵凉风过境,本来暖和的被单瞬间卷跑了大半,夏衍无奈地拍了拍不远处裹成球的团子。 “过来。” “.…..” “没商量,这事你不许插手,别瞎操心。” “.…..” “再不过来我可走了。” “谁愿意操|你的心……” 邱茗闷闷地翻过身,刚躺平便被一把揽走,霜寒的气息侵入鼻腔,再干涩、爽朗的空气里令人安心,就像寻到窝巢的燕雀舍不得离开,很快一只手便缓缓抚摸他脖颈后披散的墨发。 果然,这样的怀抱,他怎么也拒绝不了。 “别闹腾了,”夏衍长叹了口气,“今夜他们满城搜人,明日肯定加大兵力查你的行踪,等我把那群兔崽子摆平了再出去。” “你怎么讲话跟连尘一样?”邱茗不满,他可不希望唠唠叨叨的大夫再来第二个。 “是是是,你说一样就一样。”夏衍手上动作愈发轻柔,声音缓了下来。 不知是休息的时辰到了,还是屋内环境过于安逸,邱茗本想再争取一下,结果刚张开嘴就打了哈欠,悠悠闭上眼,哼了声。 “睡吧,我陪你。” 温热的唇瓣触碰额头,朦胧中如花瓣亲吻大地,披着漫天彩光,深深落入梦境,氤氲的流水滑过每一寸肌肤,包绕着他撇开阴霾,沉向湖底。 之后的两天,邱茗反常地听话,尽管知道荆安城内部分人家会设暗室,然而他们住的宅子荒了许久,外院房屋倒了一半,院墙杂草比人高,没谁能看出这曾经是达官富贵住过的地方。 第三天,见事态安稳才悄无声息把他带到了后院不起眼的小屋。宋子期嘱咐需静养,他难得遵命照做,好在宋大夫比预想的通情达理,允许他每日有半个时辰到院中散步,不然长期关小黑屋对肺不好,老躺着也不利于恢复。 大部分时间邱茗是一个人呆着,和在上京的情况差不多,不同的是,晚上夏衍会来陪他。只是每次进屋前警惕地防备有人跟踪,每次头顶黑夜乘穿堂风翻窗而入,一来二去邱茗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这天常安来送药,两手小心翼翼捧着药碗,刻意吹了吹。床榻上,邱茗随便披了衣服,斜靠在桌前,手指划过,将结晶颗粒状的龙脑分成小堆,桌中央的香插是只精雕细琢的铜船,修长劲挺,船头垂钓老翁,斜插线香,层层青烟浮动,是久违的檀木味。 无聊的日子里,他便靠北境的物料制各种香打发时间。 “师父说该吃药了,”小孩探出脑袋,将碗呈到人跟前,鼻子吸了一大口,好奇询问,“少君,今日不是梅花香?” 宋子期的“圣旨”时辰分毫不差,邱茗接过碗喝了两口,不苦,但药材磨得粗糙略微扎嗓子。 “嗯,兖北松明,制成香丸能存一段时日带回上京。” “哦哦,黑煤球送来的,难怪您高兴。” 被这么直截了当戳穿心思,邱茗不合时宜地咳嗽了声,“只是少见了些,谈不上高兴。” “少君,您说黑煤球成天往这儿跑,好像画本上的故事耶,叫什么呢?” “什么?” 小孩抓着头发一顿苦思冥想,忽然眉宇舒展,大有所悟,脑瓜一拍,毫不顾忌大喊出了词。 ——金屋藏娇。 噗,邱茗药喝到一半差点呛出来,吞了一大口药渣,缓了好一阵才问。 “谁教你的?” “师父啊,画本上有,我印象可深啦。”常安快言快语,炫耀似的说道,将宋子期边摇头边叹气的模样模仿得惟妙惟肖。 于是不出半炷香的功夫,邱茗黑着脸把人堵在厨房算账,一堆锅碗瓢盆中,宋子期举起锅盖防御。 只不过宋大夫向来不到三脚猫的功夫,邱茗不会真和人打起来,不过气场能压死人。 忽然间,墙壁外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人一愣,同时看向窗外。 “谁家狗丢了?”宋子期感觉奇怪。 “好像是人。” 邱茗贴近窗边,隔着碎裂的砖块,他闻到一股混合着血腥味的脂粉气息,有些熟悉。 撩人,迷醉,浓郁的花香。 这味道,他在桃源轩闻过。 “救我……” 低哑呜咽的声音响起,宋子期热劲上头,正打算冲出屋被一把拽住胳膊。 “有人要死了!” “等一下,”邱茗很警觉,那晚不堪的记忆顷刻间涌现,手指微颤,“你出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放心,容风跟着,出不了岔子,就算有人偷袭,你等着那小子削他们脑袋吧。” 虽然经常嘴上不饶人,可毕竟医者仁心,宋子期不会见死不救,拧眉毛思索,听着墙外呼救声越来越弱,宋子期心一横,拎药箱奔了出去。 邱茗紧跟上,拔剑贴在门后。 可还未等他推测出情况,咣当一声门板飞开,容风和宋子期两人抬着一浑身是血的男子冲进屋,定睛看去,弯叶的眉眼残留着艳粉的妆痕,嘴唇发乌,白皙的皮肤上尽是青紫的印子,衣服被血浸透了,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流。 而昏迷不醒的人,正是那天他在桃源轩遇见的小倌。 “止血!先止血!”宋子期剪开人的衣服,胸前半寸宽的鞭痕纵横交错,拨开皮肉,十分骇人,不忘指挥小徒弟帮忙。 邱茗缓步靠近,指尖探脉,眉头微蹙。 “副史大人先回屋吧,”容风低声提醒,“他虽昏迷,但还是不要看见您为好。” “嗯。”邱茗应下,离开前,目光在小倌脸上停留了片刻。 太医署第一圣手的名号从未虚传,仅半个时辰便将伤患救治完毕。 “说了用不着你多事,怎么又跑出来了?”宋子期满头大汗,挽起的袖子还未放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不管他是不是探子,你最好别见人。” 第74章 “想探到你这里,可得费一番功夫,不过他们若知道,八成留了后手,我们再藏也没用。” “你真想得开,不怕那伙人带兵把这里一锅端了?你和容风飞得快,那我呢?想让我垫后?”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邱茗勾了嘴角,“你说你发现犯人,暂时扣下关在院中准备向官府禀报,不仅能脱罪,还能捞份赏钱。” 说着敲了敲脖颈。 “不低哦,太医郎大人。” 宋子期一口茶喷在地上,近日这小子伤好全了,居然又开始讲胡话,气得毛发冲冠,“长点心吧祖宗!每天忙着捞你,老子都快跟阎王爷混熟了!下次过奈何桥前能不能求他老人家赐你个清净啊?” “好啊,”邱茗微笑,“他不会拒绝的。” “呸呸呸,不吉利!你小子别想逃出我手掌心,扎成刺猬也得给你救回来。” 正说着,床上人哎呦一声,吓得宋子期横扑拦在邱茗身前,容风更是一箭步大开式横过,持剑欲战。 “没关系,”邱茗抬手示意,“他见我不会出事。” 胸口缠满绷带的小倌艰难爬起身,眨着双眼,疑惑地看着屋内三人,见到邱茗时,紧皱眉头,似乎努力回忆什么,顿时豁然开朗,指着人大喊。 “是你!” “嘘嘘!瞎嚷嚷什么!没见过人啊!” “不不不,他不一样。”小倌眼含热泪,慌乱滚下床,两腿打颤,站都站不稳,冲邱茗咣当一声磕下头。 “副史大人,求您救救怜二吧!有人要杀我!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出乎意料,事情发展太快,宋子期眼神在两人间来回,双手送哪边都不合适,不禁挠头。 什么情况? “起来吧。” 邱茗走上前扶起小倌,可这人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梨花带雨的容貌,谁瞧见都会令人心生怜悯。 “同我说说,是什么人想置你于死地,逼得你躲到这荒郊野外来。” 怜二哆嗦仰起脸,双唇抖动,想说又不敢说,很快含下眉不出声。 “是不是俊阳侯那个死bt?”宋子期气不过,抢言道,“你发现他的秘密,他派人追杀你?” 邱茗静静等待地上人回答。 良久,怜二摇了摇头。 “不是……” 仰起脸哭道。 “不是侯爷,是韶华殿下!” 第64章 “韶华殿下?你说是来兖州巡防的公主?”宋子期惊讶地张大嘴, 目光探向邱茗。 半蹲在地上的人眼底一闪。 韶华公主甚少参议朝政,虽说皇帝对其颇为信任,但说她私自行事权利追杀寂寂无名之辈可闻所未闻。 邱茗知道公主存了些许心思, 他不会刻意过问, 卷入朝堂纷争从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很多时候避不得。 “你怎么肯定是韶华殿下?” “羽林军战甲, 我认得, 错不了, ”怜二抽泣道,“一到荆安,她就盯着侯府, 我只是伺候侯爷的下人,奉命出门办事, 谁知刚出院门就遭到追杀。” “俊阳侯涉嫌私通外敌,于我朝不利, 近半年大臣们检举的罪状铁证如山,你求我也没用。”邱茗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在行书院的时日, 他从奏章中便大抵推测出皇帝早动了削俊阳侯的念头。 “不是的!您是行书院的人, 肯定有办法说服殿下放我条生路。”怜二紧抓人衣摆哀求。 “凭什么放你?”邱茗盯着人的眼睛,幽深的黑暗几乎要把涉世未深的小倌吞噬,修长的手指划过脖颈, 酷似割喉的动作,“既然知道我是行书院的人, 应该清楚,无筹码不配和我讲条件,如果俊阳侯罪证做实, 全府上下,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怜二瞪大双眼僵在原地,脖子处一凉,一片断血刃抵上血管,持刀人笑容浅浅。 “当俊阳侯的男宠,多少知道点他见不得人的事吧?如何,我们做个交易?” 和小屋中剑拔弩张的氛围略有不同,此时此刻,几公里外的行宫,砖墙缝里生出枯草,,落叶纷飞,一片萧瑟,长阳殿已多年未迎接远道而来的上京客。 鎏金青灰御甲处于荒芜之地,更显英气,皮肤下血液奔涌,耳畔边锣鼓齐鸣,仿佛被压抑许久,终于如雄鹰般振翅高飞,扑向天地。 北境的风刮过,参合沙尘,刺痛面庞,干涩,凄厉,孤零零的宫殿屹立于荆安城外,往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漠,更远处燕山,青黑线条起伏,黄昏下与天融为一体,烧得热烈,再往前,荒芜之地尚未褪去严寒,那便是戎狄的领域。 离开十五年,兖北的景象和记忆中一样。 一样的绚烂,一样的悲切。 父亲守卫过的地方,雁云边军厮杀过的地方,夕阳似梦,朱红似血,沙场的嘶鸣穿越时空久久回响在耳边,令人失神。 他想挽箭勒马,踏破山边,将曾经笼罩的梦魇撕毁,十五载尘与土,雁云军魂依旧在。 手中的剑不由自主握紧。 父帅…… “夏将军这是情有所困,还是思念故土,怎不进去?”男人的刺耳的声音格外煞风景。 转眼见俊阳侯阴着脸走来,张楠也紧随其后。 “韶华殿下未到,还是侯爷先请吧。” “你能这么守规矩?”张楠也挑眉,迈出一步,挥扇挡在脸侧,低声道,“前几日,侯爷得了只猫,颇为喜爱,那小东西毛色极佳,谁知没摸几下便撒气跑了,不知夏将军有没有线索?” “抱歉,近日小爷吃酒高兴,还真没注意侯府跟的畜生,更何况跑出去的。” 张楠也手握的扇柄卡一声折断,额头青筋渐露,柳弯的狐狸眼挤成了长条,笑得格外恶心,“是啊,一只猫怎么能只身逃出重兵把守的侯府?” 忽而眼底寒光乍现。 “你说,会不会有贵人相助啊?” “长史大人说笑呢?”夏衍不慌不忙,“一只猫而已,再敏捷能跑到哪儿,实在找不见,侯爷再寻一只得了,何必动府兵搜城,惊扰公主殿下?” “夏将军,说话别不识好歹,兖州是侯爷的地盘,你以为还是你老子在的时候吗?”张楠也彻底冷下脸,“带兵过边境,现在东宫已经大到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吗?” “张大人,雁云军镇守边境十余年,怎能如此轻言相待,”俊阳侯插言道,恭敬上前搭话,“这位,便是雁军少子吧。” 夏衍强压满腔怒火,深吸一口气,扯开嘴角,双拳向外一送。 “侯爷。” “不愧是夏大帅的儿子,”俊阳侯饶有趣味地点了点头,“英姿颇有令尊风范,如今在羽林军高就,想必深受姑母信赖。” “平凡之辈,幸得陛下厚爱,如此殊荣,夏某不配。” “切勿妄自菲薄,”俊阳侯摆了摆手,“上京的水土虽好,但血气男儿应当驰骋疆场,成国之重器,如何,肯否跟本王来兖州一闯?” “谢侯爷抬举,不过多年未来此地,多有生疏,未带过一兵一卒,难得众心,怕是不能为侯爷效力。” “哎,可惜,”俊阳侯拍了他的肩膀,走过的瞬间轻语,“你是难得的将帅之才,怎可能甘愿居于囚笼?” 夏衍心一跳,猛然抬眼,面前人的目光狡黠又玩味。 “兵力,权势,在我这儿想要多少要多少,你可砍下北狄部落首级为你爹报仇,亦或者,我可助你重建雁云军,怎样?夏将军?” “侯爷,”夏衍抹开对方的手,回笑道,“雁军已和兖州没有关系了,有陛下纵容收留,夏某惜命之人余生只求安逸,带兵打仗的事,侯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真不想要?”俊阳侯嘴角扬得更明显,“行,给你考虑时间,不过,别让我等没了耐心。” 说罢拂袖走向大殿,张楠也瞟了他一眼,过了会才跟了过去。 “可以啊夏愁眠,聊这么久,我以为你会忍不住把他两脑袋削了。”颜纪桥敬佩地一巴掌扇在背上,就差竖起拇指称赞。 “快了……”夏衍嘴角僵硬,掌心几乎掐出血,“如果韶华殿下不在,这个时辰,能给那两混账收尸。” “你确定行书院长史和俊阳侯有勾结?” “他的话,我信。” “这可难办了,”颜纪桥摸了下巴,“不知俊阳侯兖州的实际兵力,可真打起来,城内府兵支援,我方怕是要吃亏。” “急什么,”夏衍铮一声抬起剑格,“卖国叛乱,如此重的罪状,凌迟处死都算便宜他。” 见人一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架势,颜纪桥自知拦不住,仰天长叹,“想不到跟你来兖州还有这等苦差事。” “子桓,其实你不必卷进来,我的事,我自会处理,雁云军是先帝军队,本朝的臣子,还是少沾惹,免得引火烧身。” 听闻此言,大理寺少卿眉头一皱,一脚踹去险些让夏衍跪下,吹胡子瞪眼嚷嚷,“你小子还知道烧身?骨灰都给你扬了,给我逞英雄?哎,你算算,私会叛将、侯府劫人,夏大将军,你可真闲得慌,这次失败了,静候大理寺审讯吧!” 第75章 被踹得生疼,夏衍反倒乐了,和颜纪桥相识许久,这位少卿大人整天满口秉公执法,正义凛然,经常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帮他收拾烂摊子,于是忙勾住人赔笑。 “这次算我的,若失败,兖州狱里的酒我请?” “谁稀罕你的酒,”颜纪桥直翻白眼,下巴冲远处一点,拿出了讲正事的态度,四下打量后低声问:“殿外部署了吗?你只带这几个人进,不怕他出阴招?” “放心。”夏衍目光锐利如紧盯落入圈套的猎物,昂扬中生出冰冷,他大踏步向前,朝身后挥了挥手。 “韶华殿下身边,不用驻兵。” 行宫内,韶华公主衣着华贵,特选了金链镶珠的边塞名族服饰,光洁的夜光杯里斟满葡萄酒,台下舞姿婀娜的异域女子轻挥霞帔,看得周围人都出了神。 几番不痛不痒的家常问候,随行的官员陆续退场。夏衍站在台侧,远远看见张楠也勾着刑部尚书的脖子用力晃了两下,同其他官员离开,除了赫赫有名的长史大人,周围人脸色都不好看。 席散得快,最后只剩主位的人,美酒未过半,看上去各自怀揣了不同的心思。 “贤妹大驾光临,为兄着实照顾不周,深表歉意,”俊阳侯率先举杯敬酒,“地方官员执政散漫,佣了帮无用兵,连驱赶戎狄都做不到,先前让妹妹受委屈了,本王已处置他们,还望韶华殿下赎罪。” “兄长镇守一方何等操劳,本宫怎会因这点无关痛痒的事责怪兄长?”韶华公主含笑,持杯回礼,长袖掩面慢慢饮尽,“身处兖北,母亲甚是记挂,不知兄长可否愿意回上京一段时日?” “山遥路远,何必折腾,本王闲散已久,若真回上京,拘束得很,叨扰了妹妹和太子殿下,姑母是不是又要数落起我的不是?” “怎会,”韶华公主轻笑,“兄长离开的时候已逾弱冠,而今驻在兖州十五载,神都变化大,你都不认识了吧,边境辛苦,为何守着一亩三分地不放呢?”[1] 礼乐声逐渐消失,女子轻飘飘的话语,吭一声如玉石震碎,殿内迅速安静下来。预感到威胁,夏衍靠近一步,被韶华公主抬手制止。 台下的人悠闲地婆娑杯角,半晌,忽然放声大笑,“贤妹,几年不见,气性长了?敢问为兄的不是?” “并非我刻薄,兄长手中佣兵数万,不报中央,不传军报,是否对我朝不忠?” “阿贤,你我兄妹之间扯兵变之事,是不是太不讲情分了,”俊阳侯言语似冰,“小时候你说要骑上兖北最烈的马,用最锋利的剑将戎狄赶尽杀绝,一副叫嚷要做大事的模样,怎么,现在调转矛头对付自己人了?” 一字一句,夏衍听得清清楚楚,担心地问:“殿下?” 未有言语,端坐的女子摇了摇头。 摆动的珠翠,光影璀璨,闪烁着无比寂寥。 少有人知晓,曾经的韶华殿下和六公主一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 只是年岁渐长,历经了风风雨雨,朝内朝外发生了太多事,那不知天高地厚、扬言成为巾帼英雄的女子,收起锋芒,涂抹粉黛,化上华丽的容妆,仪态万千,颇有天后当年神姿,却失了最初的模样。 “我没忘,”韶华公主凝固般容颜上略过一丝细微至极的柔光,朱唇颤动,“哥,从小魏亓不喜欢我,兄弟姊妹中,只有你肯带我跑马,教我射箭,既然这样,你为何要勾结外敌对大宋不利,我们都不曾忘记父皇的教诲,守卫家国,忠爱故土,可如今,你为什么违背初心,甚至不惜与朝廷作对?” “先帝教诲,我时刻铭记于心,”俊阳侯抬眉,眼眸刺出凌厉,“是你们忘了。” 闻者微惊,夏衍暗中摸向剑柄。 “一女人坐享九五之尊,搬弄权势,把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人赶尽杀绝,她用内卫清除朝臣,遣散军队,捏合兵权,我们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到头来剩什么了?魏亓当了快十年太子,被她架空权利,在朝上一句话都说不得,把我遣到边境,一放就是十几年,你以为,她真因和我同姓便想许我储君之位,做梦,皇帝的位子,谁来坐,只有我说的算。” 霎时间士兵倾巢而出,韶华公主还想说什么,被夏衍冲到身前挡下,一声哨响,戕乌啼鸣震耳欲聋,早已埋伏在殿外的羽林军将欲攻出宫的士兵拦截。 刀光剑影中,韶华公主蹙眉,眼眶微红,混乱中对高高在上的人尝试最后的劝慰。 “哥,收手吧,跟我回京,母亲会原谅你的。” “阿贤,你还不明白吗?数里外重兵压守,皇帝根本没打算让我回去,”俊阳侯无所谓地抹开衣上的烟尘,久离故土,张狂的双眸竟多了分悲凉,一晃而过后瞪向他们,“不过我也是念旧情的人,既然你们来了,便留下来吧。” 不好! 夏衍嗅到了空气中灼烧、刺鼻的硝石味。 是黑火。 当即抓住公主的肩膀,蹬开桌案,跳出数米远。 不出所料,方才落座的地方轰然爆炸,震得房屋摇晃,墙壁破裂。 “阿衍?”韶华公主惊魂未定拽住他的胳膊。 “没事,”夏衍交代道,“他们威胁不了您,殿下,您先出去,羽林军会保护您的安全。” 说罢执剑飞身,直逼要逃走的人。 铮一声兵刃相交,俊阳侯侧身将剑勾至一旁,在停顿的间歇,夏衍猛地翻腕发力,对方见状立马撤步后退,腹部衣衫依然划出长条的口子。 “不愧是夏家的臭小子,你不会觉得,我算不到你们设鸿门宴不给我留活路?” “要进棺材的人,不必在意这些细节吧。” 胸腔中怒气翻腾,夏衍握紧剑再次进攻,完全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刺出数剑,处处直击要害,两回合下来,俊阳侯浑身挂彩,明显不占上风,可久经沙场的人不会被简单拿下,更不会轻易投降。 正当剑刃扫过喉咙的瞬间,俊阳侯指尖突然亮出断血刃,夏衍立马收身后撤躲避,眼前人高挑眉梢,玩味地盯着他。 “侯府的猫跑了,你以为我想不出办法?丢个内卫不好找,但寻个太医郎,应该容易得多,我还真不信,这年头有甘愿居于陋室之人,你说是吧,夏将军?” 夏衍心一紧,不安看向殿外。 月落! [1]逾弱冠:过了25岁。 第65章 小屋内, 已过半炷香的时间,浓郁乌黑的药汁热气渐渐消失,怜二手捧碗, 偷瞄坐在床前的人, 说不出的惶恐。 “快喝,磨磨唧唧的。”宋子期最烦病患不听话, 啪一声捶桌子威胁。 邱茗没吭气, 掀开炉盖, 小铲轻搅码平香灰,拨开多余的木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阵仗和牢底审人别无二致。 “该说的都说了,作为交换, 我们会信守承诺,你不必担心有危险。” 脖子上红印未消, 怜二愣愣点了点头,那表情,仿佛眼前的邱茗才是真正的危险, 在目光看向自己的瞬间, 举起药碗猛灌,苦得龇牙咧嘴干呕。 宋子期胳膊肘怼人,“喂, 盯一天了,不歇歇?被你吓成那样, 还能跑吗?” “你不用管,”邱茗眼都懒得抬,“他初来不熟, 把人关屋里,不符待客之道。” “哈?你这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严刑逼供呢。” “我可没逼他,”邱茗小铲子敲了敲炉缘,“全是他自己讲的。” “行行行,一天都不安生,等你能出门,这朝廷又得翻天。”宋子期哪里算到副史大人救人也谈条件,还句句在理,只能撤碗猫身坐在一边,时不时掐人中。 “大、大人,您真有办法见到韶华殿下?您不是不能出门吗?” 可话没说完,对方淡淡看了他一眼,吓得人忙闭紧嘴。 “时候到了便能出去,而且,眼下就算见到韶华殿下,仅凭你一面之词,殿下她也未必全信。” “大人的意思是?” “证据,”邱茗的口气不容商量,灰铲深深插入香灰,定在原处,“向北狄走私黑火事关重大,若他们已掌握黑火使用技法,两军开战,我朝将士必遭重创。” 怜二眉毛紧皱,小声嘟囔,忽然眼睛一亮,“大人,我可能知道哪里有证据,不过那地方较远,我不会武功,又被人追杀,本自身难保,房门不能踏出半步……” 邱茗静静看着他,没同意也没反对。 直到愁眉苦脸的小倌,小心翼翼询问:“要不,副史大人派人跟我去?” 啪嗒一响,砖瓦碎裂,屋外脚步声躁动。 风过须臾间,邱茗立刻反应过来,目光瞟向窗外。 有人。 攒动的黑影包围破旧的院落,危险逼近。 “容风!” 铮一下,黑衣少年闯入门持剑拼刺,拎上不明情况的宋子期拔腿就跑,怜二当即缩回被子,邱茗不由分说拽起人,翻窗而去。 士兵尸体横七竖八躺一地,两人持长剑杀出血路,护住中间瑟瑟发抖的太医郎和小倌。 第76章 “都上!胆敢反抗者,以谋反罪论处!” “喂!兔崽子!谁造反了,别不讲理啊!”宋子期被提着后衣领很不舒服。 “闭嘴。”邱茗没开玩笑,一剑划过挡下一刀。 “副史大人,您不能出事,”容风拉下人躲过一箭,镇言说,“您先走,这里,我能应付。” 刀刃甩出血点,在兖州的地盘,无人能和曾经的雁军暗卫过三招。 无需交谈,只有眼神会意,邱茗不顾怜二拒绝,薅起胳膊,踩砖墙跳上屋檐,快速离开。 荆安城北,孤独的城池坐落在荒漠上,飞沙走石,三两驻守的侍卫注意到靠近城墙的人。 灰色的砖石层层堆砌,高耸的城墙下,耳边冷风呼啸,掀起衣衫,轻纱遮蔽视线,刹那晃过他褪去血色的脸。 “这位公子,何事来城边之地?” “受侯爷所托,查看期货是否有异。”邱茗转身行礼。 期货为兖北地方的放言,黑市做生意不讲明话,尤其在边境,期货指定期给出的货物,例如给出的丝绸、粮草,定货则是外来供给的,包括辣椒、香料。 守卫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疑惑道:“生面孔?之前没见过你。” “来侯府时间不长,不曾见过长官,小生失礼了。” 尽管隔着薄纱,见来者举止不俗,露出的手肌肤雪白,守卫当场心领神会,这八成又是侯爷的枕边新欢,立马换了嘴脸,点头哈哟冲人恭维。 “小的没读过几年书,有眼不识泰山,叨扰公子了。” 邱茗象征性嗯了声,可那人没有离开,笑得不还好意,沉闷的声响逐渐清晰,无数目光钉在身上,邱茗感觉后面不止一个人,瞬身抽离,断血刃甩出一排,拔剑横在胸前。叮当掉落后,数十人持长矛堵住狭窄的路口。一方天井之下,三面城墙虎视眈眈注视被逼到角落的人。 “素闻副史大人聪明过人,怎么这点小伎俩都能套住你呢?” 怜二动人的面孔看不出方才半点虚弱地痕迹,阴险地看着他,“为了扳倒侯爷,你们什么事做不出来?” “若非有愧于心,堂堂俊阳侯不会露出这般低级的破绽。”邱茗并不怕围攻,扫过一个个恨不得把他脑袋看下来的宵小,心下大抵清楚,方才追他的人齐了,容风他们应该没有危险。 “侯爷给你的好,你不要,非要替朝廷办事,以兖州的兵马,外加小可汗的骑兵,我们三日内必攻下神都,到时候,是谁的天下,还说不定。” “当脔宠是你们所认为的好?”邱茗语调平平,“爬他的床便能得地位,求他多看你两眼,你们和娼妓有什么区别?” “放肆!”怜二大怒,艳丽的眼位抽动,活像浓墨渲染的画卷揉成了团,猝然唇边闪过冷笑,“侯爷有令,要把你活着带回去,但没说几成活法,是留口气,还是废了手脚,副史大人,目下,我说的才算。” 还真是,痴人说梦话。 狂风扫过,邱茗甩开帷帽,白沙舞动,如仙鹤卷沙尘高飞,遇邪拂过指尖,闪烁的冷光倒映精致的面容,碎发浮动,持剑人从容莞尔。 “你试试啊?” “不识好歹……”怜二花一样的脸狰狞起来份外妖异,“拿下,打残算我的。” 得令的守卫一拥而上,不想没冲几步,突闻一声闷响。 众人回首,只见怜二手捂胸口跪倒在地,嘴唇发紫,说不出得难看。 “怜爷,您不要紧吧!” “你……算计我……”四肢无力的人被搀扶起身,恶狠狠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种程度的伎俩就想框我,你们太天真了,”邱茗两刀下去断了人的喉咙,衣摆粘了血渍,举剑回敬,“重伤的人怎么会用麝香活血,故意把身上开那么多口子,是为了分散宋子期的注意力吧。” “究竟是大人心思缜密,还是早忘了人世情感,对生命垂危的人,你怎就不能和那傻大夫一样,信我一下?” “我从不信任何人。” 世间冷暖,方得自知。 邱茗眉眼幽深,他不需要,也没必要可怜任何伺机接近自己的人。从小倌进门他便察觉不对劲,明明伤口不深,出血量却格外大,于是他怀疑这人是故意进来的,宋子期救人心切,他可没那么菩萨心肠。 “你给的药,我一分未动,怎么有机会给我下毒……”说着,怜二恍然醒悟。 房间中,邱茗一直在熏香,与寻常香不同,那种淡雅、悠长的暗香,像梅花的味道。 守卫扑来,他侧身躲避,同时长剑抽出,斜腕瞬间鲜血喷涌,溅到面庞,那人停在原地,颈部割断,又一人刺向腹部,他迅速撤步,反手将其捅穿。 硕大的血珠绽开,像极了落在雪中的红梅,春日将过,料峭中生出凉意。 似梅又不是梅,这种香便是返魂梅,废不了人也能去半条命。 “抱歉,想死在哪,由不得你。”邱茗喘着气,笑得让人胆寒, 灰墙下,乌黑中,雪亮的一抹白,带着殷红,守卫面面相觑,长矛围成圈,不敢靠近一步,邱茗感觉有些脱力,视线开始模糊,他站在尸堆中,微摇晃着,剑插入尸体勉强支撑。 咆哮劈开天际,一声令下。 “杀了他!” 余下的士兵再次涌上,他持起剑准备进攻,忽然黑色羽毛扑面而来,利爪挖出眼球,尖喙刺破头皮,霎时间血流满面,痛得人大叫。 你来了…… 邱茗闭上眼,稍向后倒,不出意外靠入温暖的怀抱。 “别乱来。”夏衍风一般疾驰而下,扶住他摇晃的身体。 “没事,几个喽啰不能把我怎样……”可能是自己浑身血太吓人,邱茗疲惫中透着无奈,“韶华殿下没事吧?” “羽林军已经看住了,只是,”夏衍攥紧拳头,“让俊阳侯跑了。” “不急,他大军尚在城中,走不远……” 话未说完,邱茗没忍住咳嗽起来。 果然,尽管服了解药,但返魂梅吸入太多,对他的机体也有损,为了不让怜二起疑心,只能如此。 谁知,这一咳把夏衍的心咳到了嗓子眼,忙抓住手腕探脉搏,力度能掐出印子。 “我没那么容易死。” “住口!” 此刻,邱茗是真站不稳了,一见到夏衍就浑身难受,半靠人身上小憩。 然而,余下人不会给他们活着出去的机会,相互对视后,抖着双腿不要命似的扑来,张牙舞爪毫无阵型可言,犹如一盘散沙。 夏衍头都不抬,反手撂倒一片,架住邱茗的胳膊,搂住腰,侧步站定,霜悬扫过,漫天血散,很快,城池的死路尽头,只剩光杆的怜二。 “你们!侯爷不会放过你们的!等我禀报侯爷!把你们碎尸万段!”怜二两股战战,连滚带爬逃走。 “吵死了……”邱茗眼睛睁开一条缝,掂起血迹斑斑的袖衫,倚着人弯了嘴角,“愁眠,我衣服好脏……” 呼一声,霜悬投出,数丈外,直挺挺贯穿胸膛,欲逃跑的人瞬间没了气,以极其诡异的姿势缓缓跪下。 最后一侍卫哆嗦地握住短刀,喃喃自语,正准备摸墙根溜走,突然,大风刮过,惊愕的表情定格在脸上,头颅滚到了一边。 造访者竹节剑收起,华丽转身后向二人行礼。 “这么大场面,竟被我错过了,惜哉,惜哉。” 第66章 竹简之踹了两脚躺尸体, 嫌弃地撇嘴。 “之前说不想出面?才几天就想通了?”夏衍觉得架着人不舒服,干脆拦腰横抱,冲来者点头, “不怕给你送衙门?” “哎呀, 我的少公子,您小人家若折荆安, 这么进阎王殿, 大帅得揍死我。” “看不起我?” “岂敢, 岂敢,十八骑兄弟都不敢和你过招,我一无名之辈还能小瞧了您?” 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容风正巧赶到,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的尸体, 松了口气,仔细一瞧, 叼竹叶的家伙居然也杵那儿,稍柔和的表情当即冻住。 “嘿,又来一个, ”竹简之不嫌事大, 冲少年招呼,“怎样小风风,轻功退步了没?走, 和竹石哥哥到船上比划两下。” 完蛋。 “讲多少次,别这么喊容风, 那小子会疯的。” 夏衍抱人先撤,不出所料,少年嘴角拧成了麻花, 十分拿出了百倍的气势,像要杀人,一通叮咣乱砸,看样子真打起来了。 “他们没事吧?”邱茗蔫蔫地问。 “打两下就老实了,不用管。” 被叫这种不伦不类、黏黏糊糊的诨名,是个人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活埋,更别提容风了,而且,竹简之够嘴欠,谁知道,前雁军暗卫、大宋数一数二的高手,是个不识水性的主儿。 荆安城的夜从未有过如此喧嚣,俊阳侯叛逃,潜伏城中的兵力蓄势待发,只要一声令出,一日之内便可把边境小城变为囊中之物。战事将起,戎狄吠舍可汗的小儿子利吉,以南部粮草充沛为由,大批军队在城外十里地驻扎,对大宋国土虎视眈眈。 第77章 若俊阳侯兵变只是南宋内部事,无需过度担忧,然而,北狄带兵南下,两国交战,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村屋内氛围不轻松,夏衍等人虽有备而来,但俊阳侯铁了心动兵,谈话全无回旋的余地,韶华公主已在羽林军护卫下,暂时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可问题是李靖杰的部队前来还需一段时间,他们依然身陷囹圄。 出不了城意味着随时可能找到公主当人质要挟朝廷,白天行宫里捕获的兵力不值一提,如果俊阳侯和小可汗串通来犯,到时候可不止调动左将军的人马。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铲除俊阳侯。 “趁天黑调查,荆安弹丸之地,天亮前总能找到他的下落。”颜纪桥提议。 “以为兖北是你家后院,想搜就搜?”竹简之不为所动。 大理寺少卿一肚子话噎了回去,他知道对面是夏衍父亲的旧部,对荆安熟悉,可从这人大马金刀坐椅子上开始,嘴里插科打诨,没一句靠谱的,厉声反问:“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等。” 椅子上的人手捻竹叶,轻飘飘扫了一圈,“你们才多少人,想和俊阳侯抢地盘?识点相吧,各位京城的公子哥儿,荆安虽不大,但上到守城的,下到打更的都是侯爷的人,稍有声响,骨灰给你们倒干净喽。” 夏衍:“容风身法快,寻他的踪迹不难,只怕找到人,我们也不能有大动作。” 确实如此,邱茗同意夏衍的看法。地底结构复杂,暗室数不胜数,屯多少兵,他们算不出来。 潜入杀了俊阳侯容易,难的是他手下几万部队,这些人叫喊为主子报仇,把他们碎尸万段可不是儿戏。 所以,最有效的方式。 是拖。 拖到大军支援才有把握赢。 那么问题来了。 怎样拖住一个,对上京官员、将军严防死守的地方君侯? 四人陷入沉默。 在座的深知自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除了。 “我去。” 三人目光闪烁,神色各异,颜纪桥震惊,竹简之呼一声口哨吹起,夏衍表情极其复杂。 角落的人衣服上血渍未褪,斑驳腥红,素净的衣袍加了不合适的点缀,邱茗长衫着地,音色淡淡,抬双眸,开口重复了一遍。 “我去见俊阳侯,找到他的落脚地,让他放松警惕,没有时间调兵,撑到日出李将军赶到,我方就有胜算。” “不行!”夏衍坚决反对,“他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万一。” 万一他对你不利,万一他又用难以启齿的方式对你。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怕刺到对方的痛处,可邱茗没有在意,笑着反问。 “你有更合适的人?” 诚然,容风身手好,但单枪直入不是上策,竹简之是逃犯,冒然前去太引人注目,颜纪桥在行宫露过脸,俊阳侯必定防备,夏衍更不用说了,不提前打起来就算烧高香。 “副史大人,你可知,此去接近俊阳侯不是同他谈天那么简单,”颜纪桥严肃道,“不让他起疑,你得消磨整整一夜,否则兖州失地,蛮族入侵,我朝前途堪忧。” “我知道,不止是手里握兵的俊阳侯,你们忘了一个人。” 夏衍眉尾一跳。 张楠也。 “大宋内卫叛逃不是好消息,”邱茗读懂了人的眼神,继续道,“朝廷内部派系,官员秘闻,兵粮迁移、驻军用度,行书院长史这么多年,心里可都十分清楚,若此人选择俊阳侯、甚至戎狄那边。” “我朝腹地边境,军队势力,阵法弱势,彻底在敌人面前一览无余,”夏衍攥紧拳头,“比千军万马威胁更大……” 几番思索后,执拗的少将军勉强做出让步,不过提了条件。邱茗允许他暗中跟随,夏衍答应不会暴露行踪。 今夜的兖北没有风,黑色的天空压下星斗,村屋一角亮起烛火,常安正替人换衣服。 血迹不方便清洗,小孩边叠衣服边可惜,捧在手里的是他家少君穿了好几年的素色长衫,不贵,可料子上成,不要了着实不舍。 转眼看去,邱茗已穿上了藕色暗花蝴蝶纹锦袍,一样的淡雅,却比他平日喜欢的白色、青色更鲜艳。 “想好了?”宋子期看他系中衣的绑带,气得肝疼,“俊阳侯的地还敢去?” “他奈何不了我,之前没防备,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直接端了不省事?你们四个合计半天,想了个美人计出来?” “我是男的……” “他娘的我知道!那畜生看上的就是男的!”宋子期一股子火直冲天灵盖,差点气背过去,哪有人自己把自己往坑里送,还是那断袖癖的bt,要是再整出岔子,后果想都不敢想。 “连尘……” 邱茗叹气,他知道宋子期不喜欢兖州,也清楚涉险会让人不安,可疆土的大道理是一回事,太医郎的小心思是另一回事。 很幸运,推门闯入的人没给宋大夫继续发火的机会,后者瞥了对方一眼后,涨红了脸,憋着一肚子怒气走出屋,贴心地重重砸门以示避嫌。 “快好了。” 系腰边的衣绳不顺手,轻薄如纱的外褂挽挂在胳膊上,夏衍没回他,走到身边,两股绳子绕圈后拉紧,打了个死结。 “刀悬头上,纵然贪一时享乐,也不是不分情况什么都要的主,”邱茗敲了人的手,“他碰不了我。” “俊阳侯狡诈,张楠也心机深,别着了他们的道,我带的人,一样能打过。” “不占上风者,欲以少敌多,夏将军威严,我还是小看了。” “小看的地方多了,”夏衍咧嘴笑,“小爷不懂大人筹谋,只认刀枪血拼的理。” “算计再多不过是利益纠葛,你明牌打多了,自然厌恶阴招,若非得已,歼灭兖州势力,何苦损你的兵力。” 邱茗转身探近,半披衣衫,暖色衬着皮肤,值得夸一句出挑,烛光下照得夏衍分神,柔声耳语。 “无非寻个借口让侯府的人翻不了身,兖州祸端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不会在意谁是乱臣,谁是贼子。” “是不会,”夏衍不置可否,“但我不希望是你。” 有力的手臂将他拥入怀,冰冷的夜,跳动的心,手指没入发烧。温暖包裹全身,他不再害怕内卫的头衔,不再害怕漫漫长夜,甚至再接近对他心怀叵测的俊阳侯,心中多了分镇定。 仿佛慵懒的阳光无意瞥向一角,污浊的泥泞有了光亮。 有人站在他身后,只要他回头,便能寻那人,在纷飞落英下,灯火阑珊。 “月落。”夏衍声音听上去略有沙哑,半晌,只嘱咐了句。 “别硬撑。” 子时宵禁,漆黑的街道上看不见一个人影。想引出俊阳侯的办法不难,只要找对人,驻守兖北十多年,侯府的耳目遍布城中各处,无需多余的动作,很快便能惹人注意。 邱茗独自站在桃源轩门口,空无一人的高楼,门窗紧闭,全无几日前的烟火喧闹。 不一会,一把锋利的折扇蹭过脖颈,熟悉的声音嬉笑着打趣。 “失踪这么久,本司以为你心飞了,如今怎舍得出来了?” “侯爷邀约,席未散便先行离开,如此失礼,不得向人请罪?” “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讲过真心话?”断血刃架在喉咙处,耳边人细语道,“骗过我多少次,月落,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何必说得这么严重,强带我出侯府的人,未问过我是否愿意。” “真的?”张楠也目光森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那么,你是姓夏的羽林军活太差后悔了,还是尝到侯爷的甜头想通了?” “长史大人一向慧眼识珠,”邱茗拨开刀刃,恭恭敬敬地屈身回笑,“困在暗室中几日想明白了,粗鄙之人怎配与侯爷相其并论,只不过长史大人欲引荐,下次直说,在下不会拒绝。” 闻者眉毛高挑,一把掐过他的下巴审问。 “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许你的好,肯收了?” “张翊,死到临头,是人都想要一条活路,目下李靖杰军队在二十里开外,赶到至少一日时间,小可汗带兵南下,荆安里外全是侯爷的府兵,韶华公主又落到你们手上,如此形势,我还能不认?”搭上对方肩膀轻笑,“见利忘义,朝三暮四,这都是您教我的啊,长史大人。” “没白费本司的栽培……”突然的接触让人大惊,以前邱茗从来厌恶他靠近,如今却投怀送抱,张楠也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 “可是月落,要我们如何信你真心前来,而不是憋了计划坏侯爷大业?”张楠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手指顺胸口滑下,“你早消磨了我的耐心,若以后罪祸降下该拿什么补偿?拿脸,还是拿下面?” “真不知道,我这副皮囊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值得你和侯爷这么费心思,”邱茗直视对方眼睛,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勾开领口要挟,“想要都拿走,我不在乎,若等不及,现在就给你。” 第78章 肩颈流畅的线条,诱人的皮肉,曾经求而不得的盛宴摆在眼前,张楠也再也按耐不住,如饿狼嗅见食物,扑上去狠厉撕咬,邱茗手心掐出血,浑身发抖忍痛咬牙道,“等侯爷坐上龙椅,想干什么,随你,我只想活。” “好好好,你开窍了月落,”松口的人砸舌头,被啃的地方留下牙印,大笑,“这次再骗我,我可就让你死在兖北最荒芜的地方,而且。” 说话人折扇翻转,语气如冰。 “死的比谁都难看。” 第67章 俊阳侯窝藏的地方不隐蔽, 行宫闹出爆炸的动静,只因仅三人在场,外加兖州地界他一人说的算, 连尊贵的韶华公主也不曾声张。 穿过层层把守的侍卫, 张楠也趾高气扬踏入屋,对人道:“以你手下的人, 还担心打不赢李靖杰的部队?” “三万兵马对付那群宵小绰绰有余, 小可汗随时等候命令, 见烽火便出兵南下,本王不担心,只是兖地江湖势力, 不知会不会窜出来胡作非为,”站在中央的人对来访者不感兴趣, 有意无意瞟了眼,“何事离开这么久?” “荆安城线报, 我以为,对侯爷很重要。”张楠也折扇敲手掌,一披戴斗篷的人恭身拜上。 “下官见过侯爷。” 闻声, 俊阳侯抬眸, 跪在面前的人,露出纹有断翅蝴蝶的苍白手腕,顿时眼前一亮, 怔了片刻后抽动眉毛,嘴角扯出难看的笑容, 故作不在意的姿态嘲讽道:“本王当是何人,副史大人不仅雇人闯我侯府,杀我手下, 还有胆回来见我?” “他挑起的事不止一件,”张楠也毫不客气帮腔,“当初一味禁香扰得逆党抱头鼠窜,自相残杀,不知今晚哪来的好兴致,到我们这里想耍什么花样。” “先前多有得罪,还望侯爷见谅。” 脱去头蓬,含眼的人难见顺从。邱茗算准了张楠也不会当即变脸帮自己,他也不需要,唯一担心的是屋外守卫人数比侯府多了一倍,不知夏衍有没有办法隐蔽不被发现。 不慌不忙,勾起眼角再拜上前,笑说:“侯爷垂爱,可惜张大人心急,未告知下官有幸于侯府一聚,若予以告知,倒真不会不欢而散。” “算你识相,只是眼下来求本侯,是不是太晚了?” “边境事态瞬息万变,乡村妇孺皆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何况,下官是想挣仕途之人,兖州民生安泰,外族畏惧,反观朝中陛下难以服众,太子居于一室无用,跟侯爷谋事,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副史大人的嘴会哄人,”俊阳侯伸手托起他的脸,饶有兴趣地摆弄,眼底寒光闪过,“不过几句话漂亮话就想把前几日的账一笔勾销,对你而言,是不是太容易了。” 突然加重力道,掐得邱茗喘不上气。 “没有筹码的人,只配绑在床上,副史大人想要官位,可否拿出点诚意来?” “侯爷以为,下官只有一具躯体供你享乐?”邱茗好容易挣脱,按住胸口咳了几声,回笑,“可曾听说,携以鬼神祭苍天,莫道彼岸寒霜露?” 此言出口,俊阳侯眉梢一跳,张楠也手里地扇子停了,站在不远处,冷冷注视着地上人。 “三十日春寒,一夜千秋雪,二十载岁凝,一朝寒霜露,朝廷三大禁香之首,传说千秋雪解百毒,而寒霜露则能去病续命,令死尸回阳。” 不冷不热的语调娓娓道来,讲述着被天下所有人视为禁忌的香物,却散发着鬼魅的气息,勾引着室内每个人的心。 天道轮转,君王、百姓,芸芸众生最害怕的,无非是生老病死,古有徐福远渡东瀛寻长生不老药,近有先帝炼丹修仙以求永生。无人能拒绝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诱惑,听得俊阳侯出神。 “你,能造禁香?” “能。”邱茗不假思索地回答。 何止造,他早制出来过,江淩月、千秋雪均出自他手,这第三味,自然不在话下。 张楠也紧蹙眉宇,摆开折扇悄声同俊阳侯说了什么,后者点了点头,谄媚的嘴脸一览无余。 “原以为副史大人好香,只是摆弄那些刺鼻子的俗物,不想有这般能耐,”俊阳侯敷衍地扶起人,不安分的手抓住胳膊不放,俯身轻语,“之前想错了,让你上床真的浪费。” “侯爷明鉴,酒后胡言,何必再提?” “我也不想啊,”说话人嬉笑着,手伸入领口,“大人心气胜,害我都不敢碰你了,不如先去说服张大人,再同本侯彻夜长谈,如何?” 邱茗心咯噔一声,他忍了这么久,忍到处在室内多一刻都觉得恶心,目的就是拖住俊阳侯,张楠也虽然在他算计内,可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俊阳侯离开自己的视线。 想着,悄悄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那头君侯已背过身摆了摆手,声音调笑而揶揄。 “张翊,带他下去,验身。” 全身血液瞬间抽回心脏,邱茗手脚冰凉,不等他思考,突觉臂上一紧,张楠也放肆地抓住他的手臂,吊着嗓子挑衅,“走吧,不验你侯爷是不会安心的。” “轻点……” 邱茗匆匆扫过身后大殿,此番情况,强留不是,拒绝更不是,无论做什么都会让对方起疑心。 拉扯间来到偏殿,啪一声房门关闭,屋内浓郁的草木香让人倍感不适,邱茗浑身一颤,身后张楠也如蟒蛇般缠上身,细闻后不由分说扯开他的衣服。 “这么着急?侯爷给你的,怕是不够吧,”邱茗僵直在原地,死死掐住手指,“别搜了,没带断血刃,杀不了你们。” “侯府进来的男宠得过我的手,想不到啊,那家伙居然舍得你先陪我一晚,倒是便宜你了……” “张翊,箭在弦上,侯爷可能随时起兵,长史大人不侍奉旁侧谋划,跑来同我纠缠,不太合适吧?” “他在兖州的势力还用我出谋划策?”张楠也一把将人抵在床上,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 这个人,他求了好多年,终于要成他手中的玩物,眼前半敞的衣襟,挂在胳膊上的宽袖,苍白的躯体散发幽香,搅得人魂不守舍。 邱茗后背磕痛了,紧咬牙关,放任对方在身上啃咬,有只手架起他的腰。 “五年了……月落,你知道五年,我是怎么熬得吗?”热气打在脸侧,张楠也舔着他的耳垂气声低语,“每次见到你就浑身发痒,恨不得废了你的手脚,永远囚在眼皮子底下,让你怎么也逃不了……” “那可难为你了,你我这样龌龊的心思,只在行书院行得通。”邱茗受不了,下意识抬手反抗被一下扣回去。 “张翊,龙榻不好睡吧,不然怎么成天想爬别人的床。” “不好啊,月落,”那人双目闪烁,阴森如蛇蝎,亲吻脖颈间隙,开口道,“你本来有机会尝试的,可惜,这天下,终究不是那老女人的……” 忽然,乌鸦的低鸣响起,张楠也厌恶地看向窗外,正当他不经意分神的刹那,冰凉的触感贯穿胸膛,张楠也一秒,怔怔退了几步,匕首刺入胸口,大股的血不停向外冒,惊愕地说不出话。 “我说过,你再碰我,别怪我不讲往日情分。” 衣衫凌乱的人颤巍巍直起身,微喘着气合拢衣衫,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你果然,果然在骗我!”张楠也大怒,满口鲜血,像要吃人。 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没注意邱茗藏了武器。太大意了,自以为卸了暗器对方便无计可施,就像之前不知邱茗会使剑一样,这次,他忽略了藏在衣衫内的匕首。 “我留你在行书院,教你断血刃,邱月落,你就这么报答我的?” “你给予的种种,都不是我想要的……”鬓角落发遮住视线,藕色的衣襟渐了血渍,一语出口,不知是怨恨还是悲悯。 这人教过他暗器,许过他仕途,也是这人,推他入深渊,从此万劫不复。高坐庙堂傲视群雄,舔舐权利的甘露,可悲又可叹。可惜终不是同路人,他也从未有青云志,一直以来麻木地倾听一项又一项命令,完成一件又一件见不得人的脏事。 别以为是推心置腹的挚友,不了解他的狂妄之徒,也休想做肌肤相亲的枕边人。 你拉我下地狱,让我永世不得超生,我便毁你肉身,让你今生不得安宁。 张楠也奋力睁开眼,恍然醒悟,那只突然闯入院中的乌鸦是谁的宠物。在北地携带戕乌,除了那姓夏的羽林军,没有别人! “你真的,和那小子厮混,”张楠也如一摊烂泥倒在地上,双眼布满血丝,凭最后的力气仰天长笑,对人大肆嘲讽,沙哑的声音喊得声嘶力竭,“蠢货!他是太子的人,他们不会待见你的!阴沟里的老鼠爬上街,只会落得人人喊打!” “那又怎样,当了蛇鼠之辈还想祈求原谅?”邱茗长叹说,“早不想了……” “邱月落,你给我记住,内卫是活不久的,你我的下场,就是不得好死……” 第79章 不得好死…… 诅咒般的话语让邱茗心头微震,寒风刮过,屋中香味更加浓重,像有人把陵南所有绿植碾成粉,塞进了这间狭小的屋内。粗糙的刀柄握于手中,血液温热,沉寂片刻后,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喘着气蜷起身,无意识扯过衣服蔽体,几次深呼吸后才平缓情绪。血从床单流到地下,浸染折扇上的仙鹤,破碎的纸张间闲云翻卷,扇骨折断,腥味浓郁,斑斑点点的彼岸花大肆绽放,他跪坐其中,像置身于地狱图景。 躺在地上的人,大睁着双眼,表情异常扭曲,死不瞑目。 这一刀他等了四年,前所未有的决绝,捅穿心脏,撕烂胸骨,为冤死狱中的孤魂,也为早已不成人样的自己。 可是很奇怪,没有抹除掉仇人的畅快,他心里空了一块,不是恨,不是怨,空荡荡的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 忽然间。 “没想到副史大人居然下得去手,若本侯一时意乱,邀你酒桌一聚,现在躺地上的,是不是就是我了?” 来者语调幽幽,推门入室,把缩在角落的人吓了一跳。 “侯爷既知我来意,为何不下令杀了我,这番无意义的试探,恐怕没必要吧。”邱茗拢起衣领起身,目光不自觉飘向门外。 “别找了,”俊阳侯懒洋洋提醒,“躲屋顶上那位,已被我请去牢里了,那公子看上去不好说话,本侯有意邀他下来吃酒,被两剑拒绝,好不给面子啊。” 夏衍被抓了? 邱茗心脏骤停,双腿打颤,差点蹭床边坐下去。 “大内养的废物,你就这么在乎他?”俊阳侯轻步逼近,沉声道,“看把美人吓得,不过是伤了只笨鸟,那小子不知躲哪去了,但有你在这儿,他肯定还会回来。” “他才不会任你摆布,”邱茗抵上人的目光,微扬嘴角,一字一句顿道,“我夫君,可不是你这种,躲在边关拥兵不前、攀附外族的龟缩之人……” 短短两字,如针刺入耳膜,大手骤然掐住脖颈,邱茗一口气没喘上来,再想反抗已经没力气了。 床帘摇摆,居高临下的强势者被彻底激怒。 “副史大人好大的胆子,落我手上还振振有词,”俊阳侯笑容诡异,贴近耳畔小声说,“返魂梅用多了,你自己也快扛不住了吧……” 邱茗心猛坠,艰难抬起眼皮,滚动喉咙发不出声。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难道,他叫人验了怜二的尸? 浓郁的花香在脑海中闪过。 对了,返魂梅过体,若以植物香油催化,可能会加重。 不懂香的人怎么会了解?谁告诉他的!? “本侯还是那句话,跟着我,你不会吃亏,今夜战事你拦不住,荆安城不安全,不如随我去北境吧。”俊阳侯眯起眼看着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笑道。 “你的模样,本侯喜欢,小可汗一定也喜欢。” 第68章 “放开!” 邱茗奋力挣脱束在身后的手, 从方才到现在,双腿一直发软,他底子本就不好, 难以招架毒香发作, 虽不至危及性命,但足以让他一时半刻动弹不得。 “不老实啊, ”俊阳侯掌心用力狠掐双腕, 手下人呻吟了一声, “再乱动,别怪我把你打晕了带出关,塞外天寒, 你一副身子扛不住,本侯只能多叫几人来取暖, 到头来发生什么,副史大人可别后悔。” 兖北的夜里狂风阵阵, 如刀割皮肤,冻得他手脚全无知觉,眼前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埋伏在街头巷尾的府兵倾巢而出, 很快控制了城内大片区域。荆安城的主人走得匆忙,计划先与戎狄会和再率大军南下。 高台楼阁上,一望无际的大漠与天交汇处泛起白光, 俊阳侯站在最高处,俯视远方灰色城墙后低矮的房屋。 不禁攥紧拳头, 一胳膊提起跪在地上的人,揪住头发,逼人直视这宏伟的社稷江山。 “多看一眼吧, 等翻过燕山去往戎狄地界,副史大人再想看,可就看不到了。” “看不到的人,是侯爷吧……”邱茗气缕如丝,白气缭绕,盯着人讶异的目,“千里外坐落上京故土,只怕今夜烽火狼烟起,你回不了头了……” “放肆!”俊阳侯手劲又大一分,强行掰过下巴威胁,“落我手上还有什么底气逞强?若不是你行书院的身份,方才在府里本侯就把你杀了。” “侯爷肯留我至今,原来是想得大宋中央的情报。” “本来不打算从你身上下手,可张翊没了,我总不能空手同小可汗谈条件,不然,哪来的兵马助我铲平中原腹地?” “他的话你信吗?” 俊阳侯一怔,邱茗轻笑着,双唇无一丝血色,“你同小可汗相约吞并北方四州,兖州有你的兵一举封城不在话下,可是定州、淀州均无势力,无法在短期快速攻破,如此着急起兵,不就是担心,朝廷大军来袭,你将失去与之抗衡的优势吗?只是侯爷,小可汗迟迟按兵不动,他真想助你打下江山吗?” “看不出来,除了香道医术,连兵法也略知一二,”俊阳侯双目炯炯有神,欲要把他吞入腹中,“副史大人这般聪慧,为何不考取功名,名正言顺入朝为官,偏要窝在行书院苟且?难不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一副皮囊能换取地位,还想讲寒窗苦读的道理?”邱茗眼底幽森,凑到对方耳边轻语,“侯爷见过吧?能上床得到的东西,何必废口舌,跑殿前一番卖弄,难不成让侯爷惜才啊……” “休想挑唆本侯和小可汗的关系!”俊阳侯怒目圆睁,一脚踹去,邱茗踉跄退了数米。 “只要压上足够的筹码,有我在,他不敢反!” “反或降,岂是你我说的算,”邱茗缓缓站起身,楼阁边沿,脚下足足数十丈高,淡淡看了眼盛怒的人,“你们算了太多利益,却不想听腹里的人心。” 仰望长空,天地苍茫,飘飞的衣衫同闪耀的朝阳融为一体,一只折翼的戕乌用尽全力扑动翅膀,在黎明处上上下下飞动,扯嗓子啼叫。 霞光陨落,邱茗闭上眼,任凭身体向后倒去。 俊阳侯幡然醒悟,大呵道:“他想跳楼!别让他得逞!” 四面八方的人冲上阻止,可已经晚了。 耳边风声呼啸,一片混沌中,邱茗感觉身体很轻,轻到四肢不受控制,直到狠狠砸入臂膀,那人长剑插入城墙,接住他的瞬间,刀刃与石块的摩擦声刺耳,急刹过后,墙上赫然留下长长一道裂痕。 双脚支撑墙壁站定后,怀里人终于虚弱地睁开眼。 “夏衍……” “别说话。” 眼前人脸庞粘了血渍,肩膀处的衣甲有破损,明显刚从侯府突围出来。邱茗闻到了血腥味,皱起眉头。 “一点小伤,不碍事,他们损得更大,”夏衍把人抱得更紧了,“我带你回去,不准闹腾了。” 高台上人探出头,震惊了片刻。 “来人!别让他们跑了!” 弓箭手拉长弓就位,俊阳侯率人持剑跳下,落在平台上,将二人包围。 夏衍啧了声,将邱茗架在自己肩上,腾出手,剑刃扫过三两士兵。 “一起上?” “怕他干什么!”俊阳侯最恨人挑衅,额头爆出青筋,“与我作对,还护行书院的内卫,夏将军,你朝中的位置,恐怕坐不久了。” “那位子早不想干了,只是夏某眼拙,侯爷的好,小爷要不了。” “夏衍,你不会以为,我侯府上下几千精锐灭不了你吧?前些日子帮你窝藏内奸的鼠辈,不出半个时辰,本侯全给你们翻出来。” “侯爷好大的脾气,只怕目下已来不及了吧。” 夏衍笑得畅快,不用他解释,天边戎狄的方向,几万兵马疾驰而来,滔天响彻的动静大地为之震颤。 是李靖杰的部队。 再转眼,黑衣少年落在人身边,举剑怒视,另一戴斗笠的人扛刀上阵,嬉皮笑脸挥手。 “自身难保还想威胁我们?黄泉路好走不送。” “不可能!”俊阳侯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瞪向夏衍,“你们哪有时间把军队调至边外!” “你大动干戈找人那晚,我们猜到你想和朝廷鱼死网破,如果叛逃出关,势必与小可汗回合,奉韶华殿下口谕,左将军李靖杰带三万兵马由定州出边,围剿反贼。” “住口……” 竹简之:“哎呀呀,事实俱在,我们住口也无济于事啊。” “俊阳侯赵思承!”夏衍声音震彻天际,“走私黑火,勾结外敌,佣兵自重还不投降!” “住口!来人!杀了他们!”已是强弩之末的反叛者慌了神,发出困兽般的悲鸣。 几人围攻上前,根本不是那三人的对手,容风身法快,士兵们大刀长剑看不到他,瞬身飞过,身后人尽数倒下,竹简之单手掌剑,耍出了花,玩弄间余下人皆被刺死穴而亡。 俊阳侯眼见不妙要跑,一黑影闪过,直冲而来,冰冷的剑杀到喉咙口,霎时间鲜血喷涌。 第80章 “你哪只手碰他了。” 持剑人双眸灼热,声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听清。 俊阳侯眼神闪烁,想说话可满口鲜血呛着,凉意侵入,嗓子发痒,根本出不了半点声音。 “都碰了是吧。” 夏衍完全不在乎对方扣着嗓子痛苦万分、能不能讲话,两剑砍下去,断了人的双臂,抽回剑刃正准备对准胸口再补几刀泄愤,忽然他听见风声。 容风:“公子!小心!” 当即后撤两步,几支箭扎在地上。 “撤吧,那帮人活不了,”竹简之拍了他的肩膀,顺手摸脖颈探了邱茗的脉,“你相好得看大夫了。” “真不想用你的东西……”夏衍哼了声,重新将背上人环抱起。 竹简之不以为然,高举手,弹丸大小的黑物猛地摔下,烟雾肆起,高处放箭人瞄不准方位,待烟雾散后,几人早消失了踪影。 太阳升起时,李靖杰大军赶到,俊阳侯于的势力被肃清。韶华公主重回行宫,听完宣诏官的陈述后,沉默了许久,很快重拾姿态,代天子传旨,前行书院长史私交朋党,协助俊阳侯叛乱,意图对大宋不利,已就地伏法。 然行书院乃朝廷要职,不可一日无首,由邱茗接管。 荣升长史的消息传来,众人并没高兴太久。 说不清热毒还是体寒,邱茗小犯了气喘,咳两嗓子把宋子期吓得不轻,嚷嚷着,若回程前不能医好,路途颠簸肯定又出乱子,一天开了三副方子,说是新药让他试。 这天邱茗感觉好得差不多了,不想吃那浓稠难咽的东西,闷闷地扒夏衍身上耍赖,结果抵不过宋子期威逼利诱,勉强喝了两口。 夏衍看他喝药太苦,去集市转了两圈,想买点蜜饯回来,谁曾想,傍晚一回住处,空荡荡的院子只剩一小屁孩在收衣服。 “常安,人呢?” “韶华殿下受惊,身体不适,师父去行宫调安神汤了。”一大摞衣服埋得看不见人。 “不是,我问你家少君呢?” 油纸包抛出,落在最上层的被褥上,小孩探出头来,“哦,竹石哥哥说,少君待屋里没意思,带他出去透气啦。” 竹简之把人拉出去了?! 夏衍耳边像被人敲了撞钟,震得发嗡,阴着脸,难得沉住气和颜悦色追问。 “给衍哥哥说说,去哪了?” “你......表情好吓人。” 荆安城另一角,楼里吃酒的宾客把气氛推向了高潮。 大宋平了场叛乱,韶华公主犒劳将士,特赐宴席,牛羊肉、酒菜一应俱全,士兵们把酒言欢,聊得好不热闹。 一小兵挽起袖子把酒高喊,“兖州一役,涨我大宋士气,就算现在戎狄来犯,咱们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说着两筷子敲下去比划,未等他抒发豪言壮志,一旁喝酒的人大笑,“羽林军发挥了什么作用?从头到尾守着公主殿下,清剿俊阳侯兵力,还不是李将军的功劳。” “胡说!”另一喝高的小兵晃晃悠悠起身,双颊通红,“明明是夏将军千里送信,还一人杀到最前线,不然,你们等着和小可汗拼吧。” “此话怎讲?你们羽林军才多少人?能抵住兖州几万兵马?若不是李将军及时支援,还有你优哉游哉吃酒的份?” 夏衍的亲兵喝了半天闷酒,听不下去了,插话打抱不平,“少将军从未有过功劳纷争,一切皆以大宋疆土为重,何以军功相论。” “好!”李靖杰大酒坛子砸桌子吆喝,“都是我朝的兵,分什么你我,羽林军守卫公主有功,怎可轻言,都是大丈夫,保家卫国还争功勋,平日怎么教你们的!” “李将军,我们开玩笑呢,这么好的机会,想和大内弟兄们过过招,试试能不能保咱陛下平安,小的们才安心啊。” “看来不收拾你们不老实!”小兵一脚踏上桌张扬地伸掌起式,“来,谁上?” “滚下去,把夏衍喊来,弟兄们只认他。” “夏将军家中有事,不便前来,还请李将军饶他一回。”那亲兵恭敬地向李靖杰抱拳。 “什么要紧事,此等宴席都不来?” 亲兵余光瞥向桌角,冷汗直冒,谁曾想到当时被他拦在案牍库外的人正盯着自己,琢磨了好一阵,低眉欲盖弥彰含混道。 “听闻近日嫂夫人身体抱恙,他得陪着。” 第69章 此消息一出, 人群中瞬间炸开了锅。喝酒的人酒杯歪倒,洒了一裤子,啃鸡腿的人吃一半不动了, 更有甚者, 一筷子戳到了别人的鼻孔里。 “夏衍成亲了?!” “他娘的什么时候的事!臭小子居然瞒我!” 李靖杰眉尾挑得飞起,敲酒盏若有所思, “上月听闻那小子要娶亲, 没想到这么快……” “老快了!少将军能武善战, 精力可见一斑,岂非常人能比。” 清亮的声音传来,李靖杰眯眼看去, 那人他不认识,高翘着腿吃酒, 耳边别了竹叶,举杯回敬, “不出明年,准抱上娃。” “天老爷,到时候可得好好恭贺一番。” “哎, 满月礼送什么?咱手头军饷不够啊, 老哥,借我点?” “去去去,钱到你手上肯定拿去摇色子。” 吃酒人交头接耳, 议论得热火朝天。 邱茗就坐在席中,一口茶呛了半天。他哪知道, 竹简之说出来体验边境风情,是到人场子蹭饭吃。 自从颜纪桥答应帮忙重审雁云十八骑叛逃案,这唯一幸存者便开始无法无天, 上街斗笠也扔了,甚至和羽林军的人勾肩搭背攀兄弟,最后还理所当然吃上看席。幸好李靖杰和其他将士没见过邱茗几次,不认得他的样子,否则得闹翻天。 “别紧张,兵痞子喝多了爱讲胡话,再说,你冒着贞洁不保的风险进侯府拖时间,这顿饭就该你吃,吃光了,他们还得给你再上几桌。” 越发离谱了……邱茗随手抓过杯子喝下,不想说话。 竹简之见状大笑,勾住他肩膀摇了两下,“喂,你这一天天没半句话,那小子怎么追到你的?” 邱茗不答,喝进去的水味道奇怪,有点拉嗓子。 “讲讲呗,”竹简之贼眉鼠眼探近低着头的人,忽而眉头紧锁,语气格外欠揍,“不会霸王硬上弓吧?岂有此理,我定要好生教训他一顿,你这身子,可不能被他折腾!” 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邱茗头疼得不行,只想往桌底下钻。 竹简之乘胜追击,厚脸皮来了劲。 “弟妹,说说吧,我不外传。” “谁是你弟妹……” 嗯?竹简之察觉这小子语气飘得厉害,再看去,只见邱茗晕乎乎抬起头,双目失了魂一样,不止耳根,从脸到脖子红了个透。心里咯噔一下,当即蹦三尺高。 “你喝不了酒怎不早说!” 方才乐呵的人顿感不妙,他把人带出来,喝醉了,回去路上再冻一遭,后果不堪设想,拉起人的胳膊架上,打算趁其他人乱糟糟喝酒的时候偷溜。 谁知手刚扶上腰,身后大门咣一声踹开,一阵寒意从头压到脚。 离他们近的人停了手中碗筷,怔怔盯向突如袭来、满脸杀气的造访者。 亲卫起身作揖,小兵惊地大张下巴,李靖杰远远观望,喝了口酒。 竹简之笑容僵硬,抽动嘴角。 “少、少公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举止极其冒犯,连忙收手撤身。 “您请。” 夏衍横了他一眼,利索上手把晕晕乎乎的人抱在怀中,转身离开,留下一小片人面面相觑。 “咱嫂夫人居然是……”小兵找不到形容词,说男的怕挨揍,说祈求的目光望向亲兵。 “难得的宫中尤物,”后者汗颜,磨磨蹭蹭憋了句,振振有词道,“怎么样,生得不错吧。” 荆安城屋顶上,有人踩着砖瓦飞檐走壁,不用一盅茶的功夫便返回了住处。 裹成粽子的人被放上床,喝醉了受风容易吐,他不敢大意。 “半杯量还敢喝,不怕晚上睡地上回不来吗?” 邱茗抱着斗篷哼了声,脸埋在粗糙的棉麻缎里,闻了又闻。夏衍没好发火,无奈叹了口气开始替人换衣服。脱去外衫,中衣卡在胳膊肘上,提醒了句,喝醉的人才懵懵照做。 光滑的肌肤露出,突出的喉结,深陷的颈窝,一如既往勾人。他很熟悉这人的味道,弥散在黑暗里的花香,淡淡的,宛若上成的脂玉,浸着红色。夏衍喉咙一哽,心跳有些快。 亵衣刚解一半,邱茗突然抬眼。 “你怎么才来?” “谁想到竹石带你吃酒去了,天地良心,荆安城东西南北都翻遍了,我可找你找了好久。” 可对方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抿了唇,满眼怨怼,模样甚至委屈。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夏衍手一顿。 完了,这人断片了。 第81章 “是不是到兖州,就不想要我了……”邱茗喃喃道。 原来副史大人喝醉后不仅话多,还格外容易伤感。 夏衍噗嗤笑出了声,没等他解释,邱茗就这么光着上身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不许不要我……不许走……” “哎?月落,我没走!你松手先!” 裸露的皮肤滚烫,芬芳扑鼻,两胳膊勒得夏衍差点窒息,一通好言相劝才挣脱出来,捧着红扑扑的脸摸了半天,才让人相信自己没不要他。 “听话,等会给你弄醒酒药,问城里郎中买的,不苦。” 喝醉的人吐息全是酒香,肢体绵软,比正常的样子蛊人十倍。夏衍屏息凝神赶紧把上衣系好,虽说不能趁人之危,可再这么下去,圣人君子来了都难以招架,更何况他这种混蛋。 烛光照耀下,一双眼睛闪动,纤长的睫羽如蝴蝶般扇动,氤氲中渗出凉意,好像比回来时清醒了些,安静地坐床边任人摆弄四肢。 看来是哄下来了。 夏衍刚松口气,突然被揪起衣领,面前神志不清的人竟摆出了牢底审讯的架势。 “你出去那么久不回来,是看上谁了?” 气声撩人,温热的手指从喉咙滑至胸口,刚沉下去的心瞬间被勾到了嗓子眼。 “月落,别闹……” “又想敷衍我?夏将军骁勇善战,多少女子暗中倾慕,如今当仁不让平定叛乱,这心也飞了吧。” “寻花问柳,小爷没那个心境,江南塞北哪里的女子没见过,早腻了,而且,”夏衍手掌婆娑着面庞,强压心中躁动,“有大宋最好看的人,我还妄想再求良缘?” “良缘所得,岂非几句话了事,”邱茗歪了脑袋,不依不饶,一腿架到人肩膀上,不屑道,“你是沾花太多顾不过来,还是内底子亏空不能人道?” “夏愁眠,试试看啊……” 呼一声被推抱进床榻,夏衍再也忍不了了,这人一喘一息快把他折磨疯了,含着酒香亲吻薄唇,像喝了迷魂汤一样无法自拔。 “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不久前理好的衣衫再次解开,夏衍用力啃咬和吮吸遍布每一寸肌肤,手不停揉搓劲实的腰线,原本发烫的身体随之升温。 “多久不收拾你,敢和我谈论人道了?” 当把人浑身嘬了个遍,抬起腿跃跃欲试之时,发现仰面躺在床上的人,手垂在枕侧,小腹一起一浮。 已经睡着了。 大火烧到一半不烧了,夏衍嗓子发干,报复似了拍了人的脸,心道。真受不了,撩完就不动静,自己可亏大发了。 第二日清晨,邱茗一睁眼便感觉头疼,重得很,撑起脖子又重重跌了回去。 身边有个人抱着他的腰,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夏衍睡姿很奇怪,不管入睡时摆得多板正,睡着了一定会手脚并用缠他身上。 揉着太阳穴,断断续续回忆起昨晚的景象,耳边有人人懒洋洋地打招呼。 “醒了?让你背着我喝,宿酒不好受吧……” “唔……” 夏衍见人迷迷瞪瞪没睡醒,感觉好笑,支着头摆弄起自己的谈资,“昨晚竹简之带你去喝酒,你喝醉了耍酒疯,抓人就审,我好不容易把你接回来,不谢谢我?” 竹简之,昨晚,喝酒? 邱茗瞬间睡意全无。 自己昨晚喝酒了??而且还大庭广众丢人,这得说出去多少胡话?! “我讲什么了?”邱茗一阵心虚。 “没什么,”夏衍煞有介事道,“说想我了,抱着我不放,又说我和外面的其他女的有一腿,要验我的身,我可都依了。” “你!” 头还没痛完,邱茗大感不妙,一把掀开被子,怔了片刻后,被人拉下盖住。 “别看了,没碰你,敞着着凉,小爷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底线还是有的。” 不等他话讲完,邱茗一个翻身卷走被褥,蜷在那不吭声。 “月落?” “.…..” “生气了?” “.…..” “昨夜谁说我身体虚不能人道,还想验我。” (看清楚,就是逗逗他,没真弄) “夏衍!等一下!” “是你先招惹的我,不准备给个说法?副史大人帮我一下?” “连尘他们就要来了!” 屋外鸟惊觉扇翅膀飞走,一个时辰后,夏衍身披长衫,春风满面站在屋檐下,叫容风去烧水,常安以为天气热让他少君出汗了,也屁颠屁颠跟去。至于屋里的人,睡了半日后,一整天没和少将军讲过一句话。 在兖州的日子待一天少一天,细算下来,他们离开上京已有近两月。小可汗未如预想中发兵,可能远观俊阳侯势力大削,草草收了几千残兵败将便折了回去。 日落燕山,邱茗不习惯身边聚集一堆人。 屋里,常安正一丝不苟地配制新药,一旁的师父看在眼里甚是欣慰,院中夏衍在和容风过招,几回合下来,两人都不甘落下风。 他闭了闭眼,转头看见桌上月累越多的糕点,虽然小孩每天鼓着腮帮子往嘴里塞,饼渣、酥皮掉一地,可远不及某人往家里稍的速度。红色的纸包里,金黄的凤梨酥,粉色的桃花饼,还有摆得整齐的牛舌饼,应有尽有,几乎把店里能看到的都买了个遍,想了想,几日攒的气也磨没了。 “北方的点心吃不惯?”竹简之捡过一块豆沙糕,也不客气,美滋滋咬了一口。 “有点咸了,”邱茗给人斟满茶,“帮侯府看香的郎中查到了吗?” “嘿,弟妹,你脑子够好使,怎知荆安医馆会有人懂香?” “医香二者出自一家,同宗同源,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且反魂梅本就是兖北产物,我在外面看到过清苑毛尖,北方地干不易养活,可能是谁家种的吧。” “可以啊!这都能推测出来。” 竹简之面露出敬佩,随手掰了块点心扔给戕乌,鸟翅膀上缠了绷带,开心地上蹿下跳,就是飞不直,见夏衍一手刀险些砍容风脖子上,大声让少年加把劲踹人屁股。 “你这道行,随便给那臭小子下包药不就起不来了嘛,何必生气伤身。”抬眼见人的表情,赶紧收回话茬,“好啦,你要的人找到了,是个蒙古大夫,平日靠算卦给人看病,是张楠也的人找他验的尸,我蹲了几天,出入自如,喝酒、逛青楼一样不落,想来和俊阳侯没什么关系。” “是吗……” 邱茗咬了手指,难道自己多虑了? “我说,你们淮南派用兖北的香,你师父不打你一顿?” “就地取材,实用为上,倒也不必如此割分界线,那日我尝试了几次,没想到会派上用场。” “果然南派中人宽宏大量,”竹简之对香炉里的木块格外感兴趣,啧啧道,“好多久没见了,有十来年了吧,以前有个江州来的小子也稀罕这玩意。” 江州? 邱茗顿了半响沉声说:“江州香品极佳,从商者多爱把这些卖往北狄和西番,能得不少价钱。” “什么商贩,”闻言者笑出声,“我这么风流倜傥、穷得叮当响还有空认识商人?他就一逃难的,说出来送信回去家没了,来兖州躲躲,对,就沛王造反那阵子,听说江州死了不少人啊,那之后不久小可汗就打过来了,我大兖州日子不好过哦。”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 从江州来的,信使……邱茗大脑一片空白。 “你见过他……” 他手脚冰凉、冷汗直冒,越过桌子抓住对方的胳膊,“他叫什么?之后去哪了?你知道吗!” 竹简之不明所以,瞪大眼问:“谁?那要饭的?” 这个情报来得太意外,太突然,他不曾想过,在几千里外的兖地能寻到故人的踪迹,一时间急火攻心,他焦急、懊恼,不知如何组织语言。 一口气没跟上,剧烈咳嗽起来,惊得人反过来扶他。 “怎么回事?”夏衍听见动静赶来,见状忙搭把手,“你又带他吃什么了!” “我没给他喝酒啊!”竹简之大喊冤枉,“聊着聊着就成这样了。” “夏衍……” 邱茗蹭着人的肩膀呢喃。 “他见过沈繁……” 第70章 夏衍记得这个名字。 沈繁曾是邱茗父亲的亲卫, 当年江州被困,这人冒着送命的风险前往神都送信,自此一去不返, 至今下落不明。 十一年前旧事的相关人竟出现在与神都差千里之远得兖州, 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嗽声引来了宋子期,号脉后察觉无大碍, 皱着眉头正准备问情况, 被容风一言不发连带小徒弟一起“请”出屋。 夏衍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咳半天的人抿了两口才缓下来。 “那要饭的你认识?”竹简之不解。 “是我失态,”邱茗嗓音沙哑,“多年未寻得故人踪迹, 没想到,你见过他。” 第82章 “故人?你这反应, 说他欠你一千两银子我都信,”朝廷内卫心系十多年前的旧案, 又正逢沛王造反的时候,暗卫的直觉准得可怕,“依你年岁, 不像追债的, 难不成是仇人?” “竹石。”夏衍神色凝重,冲人使眼色,“过往之事, 别问。” 听闻此言,竹简之笑容僵住, 看了眼邱茗,再抬脸仿佛换了个人,提起茶壶将对面的茶杯倒满。 不是债主, 不是仇家,口说故人,那一定是相关人的后代,遂言道:“谁儿时没段糟心事,经历过了,忘了即可,不过副史大人想要这人的情报,恕在下无能,仅一面之缘,恐怕不能交代全面。” 有线索已实属难得,怎奢望把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无巨细讲清楚?邱茗不敢想。 沈繁为什么没回来,为什么来了兖州,为什么送出的消息迟迟未传到京城?有太多疑惑想问,太多不明不白的事想查清楚,不想话到嘴边一时间无从问起。 忐忑间,一只手塔上肩,将他往怀中靠了靠,体温触碰的瞬间,暖流如潺潺流水贯穿全身,跳动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夏衍看出了他的心思,接过话,问那人有没有留过姓名,为什么来兖州,之后去了哪里。他们的疑问很多,然而,很遗憾,都未得到明确答案。据竹简之所说,桥洞下一遇后,便再也没见过。 “怎么可能……”夏衍不信,但雁军暗卫从不认错人。 “怎么不可能,”竹简之沉声道,“十三,别忘了,那年江州叛乱刚平,北境战事又起,戎狄帅五千骑兵南下,扎在城外不出十公里的地方,他逃了,死了,有什么稀奇,你们真想找人,要么画相貌特征,要么有证明身份的物件,否则大海捞针,出了兖州还有其他地方,这样下去是找不到的。” 好不容易获得信息,却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夏衍很懊恼,邱茗的家事他从未帮上过忙,本以为即将抓住过去的影子,不想溜走如此之快。 沉默半响,怀里人忽然幽幽开口。 “他身上有没有挂很奇怪的配饰?腰上,或者手腕上……” 竹简之皱眉,想了会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有,那小子腰上真带了什么东西,看着不像玉佩,也不像香囊,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块?太脏了,当时没留意。” 木块? 邱茗深吸一口气,紧紧攥住拳头。思潮如锐利的光刺入脑海,沉眠许久的记忆苏醒,痛苦而激烈地撕扯他的灵魂。以至于送走人后,他呆呆坐在桌前没讲一句话。 “是你要找的人吗?”夏衍牵起手搭脉,很不放心,“多面的木块,你家的信物?” “不是我家的,”邱茗含了眼,幽声道,“中原六镇八将,你知道吧。” 夏衍自然知道。 南宋前二百年历经四代六朝,是高祖兼并各州小国换得天下一统,其中,佣兵坐镇一方、辅佐前朝皇帝上位、势力渗入历代王朝的家族,凝聚形成的八股势力,散步于九州六镇,围上京护皇权,这便是威名赫赫的中原六镇八大将军。 这八人掌握中央权力,汇聚于八个家族,分别是宇文氏、李氏、刘氏、冉氏、卢氏、金氏、朱氏,以及三朝国舅、宰辅之家的——独孤氏。[1] “独孤氏族人出生时会请匠人刻木,八棱二十二面雕天干地支,四面留白,算辰问命,是避邪挡灾之物。”[2,3] 眼前人表情由不解逐渐变为惊讶,邱茗知道,无需多言,对方已明白他的意思。倾身抵上胸口,沉在臂弯下怅然若失。 江州的雪袭来,寒意阵阵,势不可挡,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冰天雪地里面对茫茫死寂,苍白得无力,痛心又怀恋。 桥洞下佩戴奇怪木块的男子,独孤家木已道出了不知名者的身份。 沈繁和沈畔,他们本不姓沈。 他爹和夏衍一样,收留了落魄贵族的后裔,让他们待在府中成为贴身侍卫。 那日沈繁走后,弟弟沈畔也随兄长离开,以沈氏两兄弟的实力,没那么容易被制服。从小朝夕相处的人,邱茗笃信自己不会记错,想着,眉宇又拧成了麻花。 “夏衍,我想……” “别冲动。” 邱茗一愣,“我还没说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夏衍用力紧了手掌,“陛下刚许你行书院主位,此时不回京留在兖州,俊阳侯刚倒台,势力空缺,她老人家会怎么看你不用我多说吧?” 此话句句在理,邱茗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诚然,大部分时候他是能保持理性的旁观者,可一旦牵扯到江州过往,他便很容易冲动,就像扯了结痂的疤撕下皮肉,痛得剜心挫骨。 见人不语的样子,夏衍不轻不重地晃了晃,“竹石说的没错,留下来找人很难有发现,先回神都给你先生写封信,当年肯定有你不知道的情况,兖州的事我来管。” “你兵权难辞,怎么着手调查?羽林军也不都是你的人,就算私下打探,沛王造反终归是谋逆,他们不知道会传出什么话。” “讲这么多,副史大人是不是忘了什么?” 夏衍俯身靠近,得意洋洋道:“真当雁军的人死光了?皇帝能遣散军队,殊不知长在边境的人没那么容易返乡。” 邱茗眼睛一亮,“你该不会,想让竹简之查?” “有何不可?暗卫名号在,他闯江湖十几年,人脉还是有的,雁军几位在世的都留在北地,给他查不会错。” “可是。”邱茗很犹豫,谁知抱着他的人抢言在先。 “我们可说好了,在兖州,你得听我的。” 邱茗从未想过依靠旁人查父亲的事,和在宫中不同,宋子期能打探到宫墙内的小道消息,关键之人流落民间,一时间他也不知如何下手。 盛情难却加之自己确实对这里不熟,半推半就下,勉强点头答应。 “麻烦他了,不过怕是只能侧面打听,别问太多……” “放心,找个人而已,竹石嘴巴紧,不会暴露你,”夏衍柔声安慰,逗弄中不失玩笑,注视着那双眼睛,灿若星辰,扬起嘴角轻点上额头。 “你的身份只有我能知道。” 两日后,旌旗浮动筚篥齐鸣,在左右羽林军额护卫下,韶华公主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出兖州城门。 邱茗扶着窗沿若有所思,恍然间鎏金御甲闪过眼,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冲他回以一笑,前者骤然耳根发烫,缩回车内。 上京的日子有些难熬,颜纪桥擅自接了雁云十八骑的案子被他爹一顿训斥,幸好俊阳侯已死,外加此人朝中树敌无数,弹劾的大臣上书堆了一马车,仿佛什么坏事都能往人身上扣。 对于当年诬陷竹简之等人叛出大宋、投奔戎狄致雁军主力被灭的事,皇帝听奏后没多思考,直接下旨,由大理寺主导,发回兖州重审。 鬓发斑白、冷汗涔涔的大理寺卿这才松了口气,自己儿子没因一时脑热落得罪名加身。 邱茗给书锦怀写了信,提笔踌躇后,涂掉了自己可能遇见沈繁的内容,另起纸张,问了很多当年江州被困时的详情。 这天,他随意捡了件外衫披着,望向门口,墙壁上的青苔阳光下绿得更加健硕,夏天已至,只是那个每日都踏他家门槛的人,今日却误了时辰,遂想询问。 不料刚张口,心跳飞快,脸烧得慌,站常安面前半天什么也没说。 “少君?”小孩歪脑袋瞧他。 “没,没事。” 邱茗答得磕巴,假装无事发生转身抬脚要走,谁想小孩拍脑袋大声道:“哦哦,少君想问黑煤球是吧!他虽烦人,但待您还是非常非常好的呀!” “.…..” 自此兖州回来后,常安对夏衍的态度大为改观,不知是不是被成包的点心收买了。 戳穿破心事的人逃都来不及,顾左右而言他,“没有,门口风大,别往那站。” 简直驴唇不对马嘴,邱茗难得心慌,常安倒不在意,放下手里的活,小手抹了把脸。 “黑煤球今日不来,容风哥哥说,他们得进宫,在准备呢。” 进宫? 邱茗一怔。 难道夏衍在兖州擅自调用兵力皇帝看不惯,要问责于他,还是其他人从中作梗,说雁军旧党大有复辟之意。 转念一想,不对,若真起疑心何必等到半月后的现在,依皇帝的性子,能在初一杀的绝不留到十五,而且会旁敲侧击警告,再笑里藏刀一击毙命,断然不可能拖这么久,况且以夏衍的身份,皇帝想动他也得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然朝上武将半边天,和他爹有交集的大有人在,难保惹众口非议。 正当他思绪一团乱麻时,常安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嗯。你说什么?”邱茗才回过神。 “我说,黑煤球进宫去见太子殿下了,他托我告诉您,别担心。” 原来是这样,邱茗提到嗓子眼的心咚一声掉回肚子,无奈扶额,自己最近怎么总是胡思乱想。夏衍离开那么久,回到上京后向兵部奏报、和刑部会谈,很久没抽出身去给太子报平安了,而今得空,前往东宫属情理之中。 第83章 “他说回来有好消息告诉您哦。”常安像藏了秘密一样,笑得很是开心。 这下邱茗又听不懂了,平定兖州叛乱确实是好消息,可这明面上和行书院扯不上关系,那人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不是战事,不是升迁,还有什么? 邱茗思考着,莫名感到不安。 去东宫,见太子,和自己有关。 一个念头闪过,突然,他心头一颤,血管里的血刹那间凝固。 夏衍要悔婚。 第71章 “哥。” “回来了。” 阳光透过窗格照入屋内, 恍得金边的单片镜片发光,听闻有人入室,斟了杯茶递出。 造访东宫的男子身着玄铁龟背纹长衫, 腰系黑金腰封, 风风火火迈入大殿,客套行礼后, 额头冒着细汗, 接过茶水饮下, 淡如白水,心道没酒好喝。 见人蹙眉,太子忍不住笑问:“怎么, 内侍监新贡的茶不好?” “所有茶在我这儿一码绿,尝不出味, 不如酒实在。” “兖州几日庆功宴没喝够,想跑我这讨酒, 你小子找错地方了。”太子推了镜片,含下眼,静静注视倾倒下的水柱, 满在杯中发出咕噜的声响。 “阿贤没事吧。” “哥, 放心,韶华殿下由羽林军保护,只受了惊吓, 不曾受伤。” “只有惊吓?”太子缓缓抬眸,眼底情绪说不出的复杂。 夏衍知道对方想问什么, 一口将杯中茶水倒了干净,直言道:“俊阳侯咎由自取,韶华殿下有心劝服也无济于事, 只是往日情分顾及,殿下她多少舍不得。” “当然舍不得,”太子持茶的手停顿,故意显得不那么在意,“阿贤虽是我亲妹妹,但更亲近老三,我这当二哥的总和他们讲不到一起,当初不让她学骑马打仗,不也为她好,堂堂长公主要领兵去边塞,你知道有多危险。” “韶华殿下知道您的用意,多是不便明说,去兖州是她多年的心愿,哥,随她吧。” 太子无奈叹气,皇帝旨意下达时他很为难,只恨刚出东宫不久,权势孱弱无法亲自动身离京,劳顿的苦落在妹妹身上,禁不住喃喃自语。 “等我权势恢复,一定不让你们身陷险地,俊阳侯倒台,兖北形势不稳,今年难保戎狄要起兵了……” “小爷不怕他们,”夏衍一腔男儿热血,镇言道,“敢来就打,我,李将军,朝上有的是勇武之人,还愁不能歼灭他们?” “别小看戎狄骑兵的战力,特别是降雪的时候,蛮族不懂兵法偏信教,不知藏了多少阴招,当年我亲兵出征都险些吃亏,若不是你父亲殊死抵抗,只怕……” 太子没说完,他知道夏衍父亲的死是人的心结,怕戳到痛处,可对方不在意,雁云军将名绝不是几句风言风语便被埋,付之一笑。 “父帅死也会守住雁门关防线,不让北狄踏入我朝疆土,大宋咽喉不能被人扼住,否则必将威胁中原腹地。” “你爹知道定会倍感欣慰,”太子长舒一口气,转言问,“此次叛乱平息你虽功不可没,但回来应付兵部和刑部琐事没少忙活,你今日不用去报备情况,子桓得骂你了吧?” “大理寺办案快,用不上我,”夏衍想了想,放下茶杯,坐直身,眼神镇定无比,“哥,今日拜访,是有事相求。” “你小子会求我?”太子眉毛一跳,打量着敢单枪匹马杀到前线、两剑送俊阳侯归西的人笑问,“说吧,又闯祸了?还是想回兖州了?” “都不是。” 夏衍站起身,挪步子、撩衣摆,嗙一声跪下。见行此大礼,太子慌忙要喊他起来,可下一秒,这人说出的话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席话惊如天雷,太子僵在那儿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地上人。 “你说什么?” “我想解除和婉今的婚约。”夏衍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不改。 “起来,”太子难掩愠色,“要我收回成命?阿衍,你让婉今怎么办?被人退婚,后面多少人看她笑话,那丫头性子直,一时兴起不愿成家,你劝她一下又何妨?” 夏衍心一沉,尽管他对六公主无男女方面的感觉,可从小一起长大,身边这个妹妹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闹人,许多年了,他总宠着,那丫头长大了,也存了自己的心思。 开口的那一刻他清楚这对六公主不公平,但若任由发展下去,奉旨成婚,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情非所以,恕不能真心相待,婉今会寻得好人家,与她相伴一生,而不是我,强求于她,那姑娘也不会答应。” “哪里来的好人家!”太子突然提高音量,一拳砸向桌面震得杯盏颤动,“不明不白的孤女,这么多年宫中人都看低她一等,若我没给她寻个好归宿,你让我死去的先师怎么安心!” 压抑许久的怒气瞬间爆发,气得人手发抖,隐藏多年的秘密被两人不经意间宣之于口。六公主是太子老师的女儿,十几年前方士干政妄图怂恿先帝废后,牵连太傅株连九族,只剩了个没满月的女婴,混乱中被偷偷抱出王府。 “不知身份才得安稳,虽是罪臣之女,但婉今从未自怨自艾,为何不给她自己选的机会?” “她一姑娘家懂什么!季常林什么身份?他祖上功绩再高,进了永巷,一辈子洗不掉奴身,婉今嫁给他,皇室颜面何在!” “哥,我今天话放到这,”夏衍不低头,态度异常坚决,“婚约不作数,我不会娶,她也不会嫁。” “你!” 太子怒不可遏,抄起茶杯要砸过去,可手顿住,最终跌回椅子,全部力气狠狠砸在桌上,磕出裂纹。 僵持半晌,余怒未消的人嗓音发颤。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内卫?” 夏衍不卑不亢,仰起头,万分笃定道。 “是。” “夏愁眠!你疯了!”太子拍案而起,案上茶杯翻倒,茶水溅了一地。 “你着了老三的道……他一男子如何给你生养后代、安稳家室?你找他,怎么对得起你夏家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不需要后代,不需要家室,我只要他,”心底仿佛下了定海神针,夏衍从未如此平静,想起邱茗的脸,激荡的情绪刹那间涌向全身,一发不可收拾,“先父只教我,于情于事,问心无愧,我先认定了他,今生绝不后悔。” “他是内卫!”太子大怒,“母亲能容得下他们一时,容不下一世,干涉朝局、唯利是图,这种人不能深交!你别忘了,张楠也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至少大厦倾覆前,我愿保他平安,”夏衍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攥紧,“朝堂不容,我就带他离开,天地不纳,我就把他藏起来,没人能找到,我答应护他后生无恙,却害他去了半身血,这次,我不会食言。” “夏衍!!” 茶杯掷出,咣当一声摔得粉碎。 夏衍只觉脸庞一凉,似有温热的液体渗出,他不抹,铁了心死活不退缩,直到听闻动响的宫人进屋查看,慌乱中搀扶太子离开。 路过身旁,他仍然不愿起身。 “阿衍,而今,兄长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吗?”太子大喘着气,单边眼镜片滑到鼻梁下,模样颓废又狼狈,“行,去找他吧,到时候玉石俱焚,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罢推开宫人,拂袖而去,独留人在大殿中跪了很久。 一场难得的会面不欢而散,然而,夏衍没有过多懊恼,比起之前,他不在强求旁人接受邱茗内卫的身份,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他理解太子的偏见,甚至理解太子想通过联姻为自己和六公主为两个落难的人寻条好出路。 奈何世间情感变化万千,命运的红线不偏不倚牵到了他最初阴差阳错许下诺言的人。 宫内小路蜿蜒,夏衍听到竹叶下的动静,畅然回笑。 “副史大人巡查羽林军守卫,报到陛下面前,可否给小爷留几分情面?” 竹下人现身,站在阴影中,表情冷得如结冻的湖水,哗哗竹叶纷纷,眼神冰得夏衍心透凉,忙赔笑。 “抱歉,是我心急,可现在不说,往后总得说,你也不想看我穿吉服拜堂,还得麻烦你抢亲,多不合适。” “……” 有自知之明的人举手投降,宽慰道:“我哥怒是怒,但也没把我拉出午门斩了,你看,这不好好的?话说回来,六公主那丫头要是闹起来,真把我关天狱去了,你记得救我啊。” 简直无言乱语。 邱茗闷声上前,挽袖抬手抹去人脸侧的血痕,指甲故意掐了一下,痛得夏衍嗷得一声。 “轻点啊……” “你势头正旺,现在要求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大臣们必议论你居心叵测,就不怕有人利用使你和殿下间生出嫌隙?还有,皇帝会怎么想?” “小爷懒得听一群老东西议论,”夏衍一把揽过他的腰,勾了嘴角,“陛下向来知我心性,栓了这么多年的狗叫几声有什么奇怪?” 第84章 “夏衍!别这样!” “没人来,御花园地偏,没哪个多事的想来走动。” 懒洋洋的人欣赏着猫在怀里微挣扎了一阵,低下头,将脸埋入发间嗅了嗅,悠远清淡的味道令人沉溺,不禁柔声喃喃。 “月落,我的脸好疼,你揉揉……” 四周竹叶将两人埋没,风动刹那,反抗的情绪被抚平。邱茗站在那,面前人比自己高出一些,高大的身躯弯下,抵着他的脖颈,像只耍赖的大狗,如果有尾巴,这会儿应该已经晃起来了。 本想说人几句,淹没在熟悉的温柔中,心不由自主软了下来,脑子里骂人的话也忘了,哼了声,伸出手,轻轻拂过脸庞上擦出的红印子。 “为什么不缓几日?总是那么急,肯定有些人想方设法钻你空子。” “不行……” 脸是烫的,对方手心是冷的,若有若无、轻柔的触感弄得他痒。 “一定要说出来,什么青云仕途,什么丰功伟绩,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夏衍没有看见邱茗的表情,也没发现藏在发丝后的耳朵红如丹霞,依旧执拗地抱紧人,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一身轻如云烟,无法抗拒。仿佛囚鸟怎么飞都飞不出京城,忽而发现一处月下影,便飞落于此,是压抑的宫中难得窃取一丝自由与放纵。 他又埋头蹭了蹭,胳膊发懒摸向下。 “月落,你好香啊……” 就在这万般氤氲气息下,啪一声,少将军脸上赫然出现红手印,盖住了早已愈合的伤痕。 “登徒子……” “哎!月落!我不是故意的,别走啊!” 此后几日,邱茗有意观察六公主的动向,据小宫女说,小姑娘听闻夏衍悔婚,高兴地从梳妆台前蹦了起来,珍珠哗啦啦洒了一地,拉起宫女的手晃个没完。 耳聪目明的六公主自然知道其人心为谁起,一面乐重获自由身,一面缠着夏衍要挟,讨二人的糖吃。不过东宫自始至终没有流出说法,反倒各种传言闻所未闻。 有说夏将军看上了青楼女子,一不小心喜得贵子,无奈奉子成婚;有说夏将军家国情怀不在意儿女情长;更有甚者,说夏将军表面威武雄风,其实孱弱不能人道,不然怎么和太医署的人成天混一起。 宫中碎嘴皮子多,好在传言虽然离谱,但没多久被压了下来,无论是皇帝还是东宫,“家丑”不可外扬,太子没再说什么,皇帝对这个多出来的女儿召了一次后也没了下文。 又过了半月,书锦怀的信回来了,银烛秋光,邱茗坐在桌边刀片拆开信封。 “你先生说什么了?”夏衍比看信人更积极。 “没什么,”邱茗看过后有些失望,“沈繁走后第二天,沈畔也追去了,从江州到上京,最快三日可达,但两人走后再无音讯。” “周成余说在淮州见过沈繁,说明他已经到淮州了。” “嗯,恐怕,他没走出淮州……” “你这么肯定?竹石已传信给我,八成确定那人就是他,至少是其中一个,他们过不了淮州就到不了兖州,路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只是你暂时没查到。” 见人任然自顾自思索,完全没听进去,夏衍停了手里的酒,拎过茶壶替人倒水,继续道:“多大点事,眼下陛下回定州祈福,你也清闲点,不如跟我去趟兖北?再不济把北方四州全游一遍,掘地三尺,不信找不出来。” 去找沈繁? 邱茗心头一跳,几年宫中沉寂还未有主动寻人的时候,自己编个理由出宫,皇帝应该不会反对。先前兖州局势不稳,对方反对他一时冲动留下生事端,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朝局恢复安稳,接近年末户部就历年账目清算,很多官员因收成、税款找补自顾不暇,没那么多时间盯着他。 正想着,容风在屋外叩窗把夏衍叫了出去,再回来时,他迫不及待回应。 “夏衍,我想去。” 意外,听闻此言的人没吭声,邱茗这才注意到,对方脸上乌云密布,沉得可怕。 “抱歉,可能得改日。” “为什么?” “小可汗带兵南下,兖淀两周危险,两日前李将军的部队不巧对上小可汗骑兵主力,伤亡惨重,”夏衍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解释道,“现在去不安全。” 邱茗瞬间手脚冰凉,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心跳逐渐加速。 烛光闪烁,照着相对的两个人影矗立许久,他率先打破沉默,语气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那个他曾担忧的消息还是毫不留情传来。 夏衍要出征了。 第72章 一时间, 邱茗大脑发嗡,全然来不及思考,只听见自己询问。 “什么时候启程?” “最晚下周, 最快三天后。” 夏衍答得犹豫, 明显没打算这么快告诉他,靠上来拍了拍背。 “陛下离京, 朝中无人主事, 边境兵力不足, 李靖杰恐怕受困多时,现在天凉,再迟, 北境降雪,对我方军队不利。” “我知道, 没打算拦着你……” 天又要冷了,他紧贴对方胸膛, 埋下脸,用力吸了一口,霜寒的气息刺入鼻腔。 好凉的味道……果然, 自己还是不喜欢雪天。 盘踞在兖北的戎狄世代游牧为生, 夏秋屯粮草,秋冬休憩,大漠荒芜, 生不出一丝绿草,再加落雪必定天寒地冻, 不说行军打仗困难,中原人与蛮族体格有异,士兵在极低温度下易丧失体温冻死。 换而言之, 若夏衍不能及时带兵支援李靖杰,镇守兖州的五万兵马很可能折损境外,更糟糕的可能造成九州腹地失手。 “戎狄人出兵诡谲,阵法难以预测,别中了他们的圈套。” “好。” “不要跟他们耗,战地我们终究不占优势,别第一个冲到最前头……” “大人说的是。” 一个在兖州边军长大的人,耐心地听人嘱咐完一条接着一条,轻揉头发,姿势像哄小孩。 啰嗦几句话后,他闭了眼,强压涌至喉咙口的酸涩,袖中暗掐了手指。 “三千禁军能跟你的不多,切勿逞强。” “还有要交代的吗?现在不说可得等个把月哦。” “没了。”邱茗咬牙,把真正想讲的话咽了回去。 “谨遵副史大人命令,”夏衍笑得温和,“别担心,我给你写信,两日一封,不对,一日一封,这样总行了吧。” “谁要你的信。” 邱茗瞪了人一眼,生气地扭去脸,突然被大力掰过下巴,男子嬉笑的容颜倒映在眸底。 “是,副史大人不要我的信,是要我的人。” “没有!” 邱茗想反驳谁知一吻落得猝不及防,湿润柔软的触感缠绵许久,久到他呼吸不畅,对方才舍得放开。 “我都要走了,你不讲几句好听的?” 闻言者双颊通红,目光飘向旁处,不知如何回答。 手拂过后颈,热气吹在耳边,耳边人细语。 “月落,让我抱一会,好吗?” 千万分的不舍与难过,他只字未提。邱茗心里无比清楚,左将军主帅新败,突如其来的战事势不可挡,尽管余兵尚存,夏衍去往前线还是太危险。 他伸出手回抱对方,听着胸腔中炽热的心跳,不想放手,可不得不放手。 三日后,整装待发的军队在城外聚集,入秋后旷地吹来寒风,让人不自主打哆嗦。东宫没有人来送行,只有六公主偷摸跑来对众人一通交代,而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邱茗站在楼屋间的小巷中,给夏衍手腕上系了根红绳。 没有月亮的深夜更加孤寂,从梦中惊醒的人回身摸向床榻,被褥冰凉,一时失神,缓缓爬起身,拉起单薄的被子,点起一盏灯,扫了扫香炉上的灰,燃了支香,顺着灰白烟团望向窗外。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邱茗习惯了一个人面对黑暗,习惯了孤灯夜盏无与为伴,可分别不过两日,铁骑的骏马还未到达兖州,他已经开始想睡在枕边的人。 那天,夏衍将头盔夹在腋下,铁甲裹身,双肩麒麟肩吞栩栩如生,鎏金镶边丝线勾勒出奇兽的轮廓,衬得两人身形相差甚远,英姿飒爽的少将军正听话地把手伸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那人端详着手腕颇有兴趣,“婉今那丫头好像也有一个,你不带铃铛?不错,挂上叮叮当当的玩意,小爷跑两步得引来一群人。” “红色辟邪,保你不见血。” “当真?” “不想戴就还我。” “想!当然想,”夏衍收了手,防止宝贝被要回去,乐道,“你送的东西,谁敢不要。” 邱茗哼了声。 命定之人系红绳是江州的习惯,被他以平安为名搪塞了过去。 清晨霜露似雪,白蒙蒙覆盖大地,远处有人呼唤少将的名字,夏衍戴上头盔,笑着抚摸他的头,俯身碰了鼻尖。 “等我回来。” 第85章 熟悉的话语将记忆带回数十年前,江陵河畔,曾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之后那人消失在风雪中,再也没有回来。 刹那间,恐惧与不安从心底升起,面对即将走远的人,邱茗下意识拉住对方衣甲,坚硬的战袍鳞甲冰冷隔得手指疼。 半晌,才略尴尬地说了句。 “别死……” “少君?” 邱茗眨了眼,常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面前,正担心地看着他。 “少君,这么晚,您睡不着?” “一会就睡。” “近日天凉得快,少君起来记得披厚衣服,别感冒了。” “嗯。” 邱茗全然无心思回答,象征性应付着,坐了半炷香的时间眼皮子没有丝毫合上的迹象,见小孩给他添了厚被子,索性钻回被窝继续胡思乱想。 “师傅说,立秋了,您气喘容易犯,要时刻注意,”小孩边说边替人拉上棉被,酒窝深深,“白桑比怀婴效果好,但少君不能多吃,伤身。” 何止伤身,这药的效果简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恹恹的人缩进被子,新换的棉被带着干涩的灰尘味,盖过了夏衍的味道,让他更心烦,一蒙头蜷地更紧了。 兖州的好药总是让他难以下咽,虽说白桑没有怀婴苦,但气味极重,像熬了很久的甘草片,喝下去便堵在嗓子眼,一口药能吐好几次,塞蜜饯都不管用,每次他吐完一身虚汗,无力地靠人怀里得缓好一阵子。 想到喝药的感受,邱茗胃里翻江倒海,不愿意再遭罪,只能遵守医嘱把自己团成团子。 “咦?少君,您发簪坏了?”常安熄灯时无意发现,邱茗摆在床头的桃木簪缺了条金丝,看上去像树干被剥去了一小道树皮,忍不住问,“要拿去修吗?这是您最宝贵的东西。” “不用,”被子里的人闷出声,“我自己解的,缠回去就好了……” 送人出城的时候,不知夏衍有没有发现,系在手腕的红绳里藏了条金丝,里面裹了根头发。 离开家乡多年,江州编绳的手法邱茗早忘了,姐姐也没教过他,于是仔细观察了母亲留的发簪,急赶慢赶搓了条出来给人戴上。 不舍是真的,保平安也是真的。 长相守,渡红尘。 一线连千里。 穿过山峦来到塞北边境,烽火狼烟滚滚,沙场烈火灼烧帅旗,一场恶战后,尸体堆积如山,烟尘飘飞,鲜血染红天际。 浑身是伤的士兵依靠长矛支撑起身,血溢出嘴角,不想背后一刀贯穿,戎狄失了条手臂的起兵,身下躺着没气的战马,刚抽出刀被一箭射射入咽喉。 支援军队姗姗来迟,为首的将军勒紧缰绳,挥剑下令,仅剩不多的敌军仓皇撤退。 步入营帐的人战甲上血迹斑斑,脸庞蹭的灰烬未除。 “您不要紧吧。” “老子结实得很,区区皮外伤,不碍事。”坐在帐内的人伤势不重,待医官处理后,微活动肩膀便令人退下,见夏衍已走到地图前,当即站起身,来不及合上衣衫,缠着半胳膊绷带跟上。 “目下形势如何?” “不容乐观,”李靖杰眉头紧锁,指了指画叉的位置,“西北两方夹击,我方折损兵力数千,马上入冬,若天降大雪,恐怕无机会再突破。” “宜县必须守住。” 夏衍看着四五个叉将淀州和兖州交界的小城几乎围住,不安道:“宜县失守,必定两州不保,他们要是趁机大军南下势必威胁。” 定州。 二人的担心不谋而合。 皇帝回祖籍定州祈福,尽管已有人日夜传信,可待圣驾移至安全处还需一段时日,丢失的郡县能打回来,可万一当朝皇帝落入敌人之手,外族侵入,九州蒙耻,大宋王朝往后再无安宁之日! “这次我们遇见了骑兵营,本以为人数减半想一举歼灭,不想他们留了后手……”谈及这次败北,李靖杰十分自责,一拳头砸下,“是我轻敌了。” “戎狄骑兵分流而攻,这不是他们的做派,”夏衍方才注意到了异常,探了图上的燕山,“绕山行军,近日的突袭应该是有备而来。” “骑兵阵装备最为精良,是小可汗的主力,不可能故意分队行动,佯装进攻引我们入圈套,简直可恶!”李将军威名四方,如今被人暗摆一道愤怒至极, “出其不意,以退为进,攻其不备,我怀疑,此次出兵,他们背后有高人指点……” 戎狄作战以勇猛著称,现在和中原人甩起了诡计,很难不让人起疑。夏衍思考了片刻察觉不对劲,既往叛逃的宋人很难在敌营得到重用,一方面是背叛旧主其心不可控,另一方面,他们向来看不上所谓的兵法计策,认为受天祖吒玛庇佑的人一定战无不胜。 “衍儿,大宋将士不可自此一蹶不振,此仗,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哎呀呀,李大将军士气可嘉,在下佩服,只是若不提前谋划恐怕又会重蹈覆辙。”竹简之一身黑衣便装入帐,耳边别着竹叶,拉下蒙面打招呼。 “竹石,少说几句。” “这位是?” “雁云十八骑竹简之,见过大将军。”说罢恭敬跪下。 来的人李靖杰认识,好像几月前在兖州蹭过他的酒,听闻对方名号,大为震惊,传说中神出鬼没的暗卫竟然还有活着的人,立即扶人起身。 “居然是夏帅旧部,竹将军怎会来此地?” “巧合,”竹简之摆了摆手,拇指冲旁边一指,“我现在听少公子的,边境有难,在下隐退十几年本想图个清净,这小子偏不让我安生,一封信给我喊来了。” 明明是自己主动联系的,夏衍心有不悦但没讲出来。 “既然都是老熟人,说话别拘着,”有雁军旧部相助,李靖杰瞬间精神,双手抱拳,“承蒙夏帅恩德,李某万死难谢,只是边关告急,还需二位全力相助。” “李将军何出此言,生前守我家国,死后筑我疆土,本就是雁云军重任。” 夏衍轻声说着,可立马改口,当朝之将,议论已废先帝军队确实不妥,但李靖杰不在乎大声回道:“大宋几十年安稳皆是夏帅功劳,其他人怎敢有异!衍儿,雁军名号还在!只要你们在!千年不倒!” “行了,倒不倒还得看下次会面,”竹简之笑着,眉尾高挑,高昂起头得意洋洋道,“快谢谢我,那位高人,我给你们挖出来了。” 李靖杰一脸惊讶,目光看向夏衍,后者躬身行礼。 “恕晚辈擅自行动,未予告知,竹石擅长搜集情报,便派他去了。” “无妨!” 大战在急,哪还讲究军令高低,催促竹简之详说。 只见人一口含住竹叶吸了两口,“二位可还记得,十一年前燕山之乱?” “怎不记得!”李靖杰道,“戎狄趁我朝内乱,撕毁合约起兵南下,差点攻陷兖州。” 谈起往事,熊熊烈火令人不能平息。 靖安八年,随着秧州太子造反,中央调用大批兵力镇压,恰逢此时,本在兖北商谈议和的大可汗突然翻脸,不仅杀死使臣还扬言要攻下上京,幸亏天后筹谋远略,紧急调李靖杰率兵前往,才平了两头祸乱。 众所周知,挑起事端向大宋进军的人,是个臭名昭著的叛将——王泯。 两人不禁皱眉,难道说,此次指挥突袭的人也是。 竹简之点了点头,言语降至冰点,带着愠怒与鄙夷,笑说。 “就是他。” 时间飞逝,边塞战火狼烟未波及中原腹地。 随着第一片雪花飘零,上京城入冬已有一段时日,兖北捷报频传,回到上京的皇帝龙颜渐悦,朝上的气氛也没半月前那么紧张,身裹貂绒领的大臣站于殿前,沉寂有一会了。 中书令拜上殿前举笏奏报,“前线大捷,是我朝之幸、天子之幸,陛下隆恩厚德,李将军和夏将军骁勇善战,依老臣所言,不出半月,大军方可平定战乱归京。” “卢阁老觉得,我军已胜券在握?”一旁的君侯拱手侧步出列,“燕山以西戎狄仍有驻兵,小可汗未有退却之意,启禀陛下,边境之事切勿放松警惕,以防蛮族残兵聚集,成星火燎原之势。” “韩君侯,老臣所言皆为民生大局,算来此仗打了一月之久,北方三州田粮受损,今年秋收无颗粒,再与外敌耗下去,难民勾结,我朝必有祸乱。” “本将也为大局,若是戎狄再起攻势,折损兵力可不估量。” 藏在角落的人小声咳嗽,邱茗拢起衣襟,对两派人打口水战不感兴趣,群臣争来辩去到最后,收兵与否全凭皇帝的意思。北地虽胜,可是入冬来粮草吃紧,守卫边关的人怕是不好受。 明殿高台拔地而起,薄薄细雪下,朱红渲染,金雕凤凰凌空展翅,女子的声音从中幽幽飘来。 “众卿爱民之心可见,朕甚是欣慰。” 屋檐雪花抖落,方才唇枪舌战的满堂文武百官闻之色变,立马躬下身。 第86章 邱茗的呼吸停顿,隐在帐后余光探视,龙椅上的人只露了侧影,闪光下楸冕低垂,金花珠宝插于发间,粗眉凌厉,粉黛精致,庄严肃穆,全然看不出分毫女子柔弱的姿态,更看不出已是年过半百之人。 以芳华之躯逞九五之尊,从执掌后宫到君临天下。 这位,便是大宋千古第一女帝——赵知维。 “朝内争辩不如战将在外,如今三外州得守,无需调用大部分兵力,羽林军的人离京出征,该回来也得回来了,此番战绩有功,为首者必施重赏。” “陛下,这……届时陛下身在外地,京中收急报,夏将军终归是兖地旧人,老臣也无可奈何啊。”白胡子的大臣哆嗦地说。 不经意中庆贺的氛围急转直下,皇帝问起了罪,群臣冷汗涔涔,成片低下头去,这让大内禁军擅离职守的罪名,可不是几个脑袋能担得起的。 一帮软骨头,邱茗冷笑。 皇帝问责能推就推,这风气从来没下去过。咬了嘴唇,默默合计,自己目前能抗得住替人免罪的风险,行书院的位置还摆在那儿。皇帝就算疑他和羽林军有关系,只要不太给夏衍讲好话多少能应付过去。 正准备开口,忽而有人打破沉寂,其余大臣纷纷震惊抬眼,连邱茗也愣了一下。 “兖州乃大宋的兖州,雁军亦是大宋的雁军,何来旧人之称。” 颜纪桥直挺挺站在殿中,说话声响彻大殿,身后他爹大理寺卿脸色极其难看,挤眉弄眼示意儿子住嘴,然而爱打抱不平的少卿大人跟没看见一样继续道。 “陛下,恕微臣直言,羽林军出征并非擅自所为,当时战况急迫,陛下身在定州,获李将军加急文书,夏将军才有所行动。” 圣意难测,邱茗听出皇帝对夏衍私自带兵出京不满,但目前理应不会明面上有动作,不然他行书院早有消息了,眼下只要圣旨传达,夏衍肯回京,皇帝自不会多说什么。 结果颜纪桥人直心也直,怕兄弟遭怪罪,这一搅合,急得刑部尚书曲士良满头大汗,当即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陛下恕微臣管教不严,颜少卿没别的意思,只是军令告下,淀州有难定州一定不保,为陛下安危,夏将军才冒然出征啊。” “陛下,”卢溪贤颤巍巍弯膝再拜叩首,“救李将军于危难,老臣以为,此等男儿怀救国心性是大宋国幸,虽行事欠妥,陛下不奖也不罚,可好?” 听着重臣一番说辞,邱茗手心冒冷汗,龙椅上的人看不清表情,沉寂半晌后终于。 “朕无恙,”皇帝微笑,目光扫向台下,“众卿所言在理,不过夏衍劳苦在外也是难为他了,稍许奖赏也是有的,就依卢阁老的意思吧。” 说着看向曲士良,“刑部对逆党的清算应有着落了,虽说管教不严不是尚书大人的不是,但曲卿,最近刑部尸位素餐者,你该警醒点了,得多和颜大人交流才是啊。” “是是是。”曲士良头点得拨浪鼓似的,口口声声念叨谨记教诲,旁边的大理寺卿闻言恭敬拜上,一并跪下。 “大理寺有曲大人关照,必为陛下办事。”大理寺卿颜宽向来习惯了干什么事都和稀泥、瞻前顾后的刑部尚书,直言道,“请陛下放心,尚书大人疑问,一定知无不答。” “这就对了,”皇帝心满意足地笑了,“二位淮州才子受先帝提携,切莫辜负了贤者之名,日后齐心协力为朝廷效力吧。” 台下人应声答下,这件事便告一段落了。 兖北战事,邱茗比众臣早半日知晓。 行书院的消息来得比以往都快,他正琢磨夏衍怎么连续三日没写信,看见太监元振小跑进门,尖声尖气告诉他胜局已定,不日便可回京,让他大松了口气,长久来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院前潭水表面结了层薄冰,边缘堆满了枯萎的落叶,坐入书阁,一枚檀香升起,手边信纸累得很厚,点点墨香袭来,思绪又开始想远在天边的人。 一个多月来。 他写过上京银杏金黄璀璨,风一吹,薅光了枝干,宋子期捡了银杏果入药,天气转凉,常安煎的药很难喝。 清秀的字迹总在落款处表上小字,待君归。 夏衍给他回信。 展信佳,见字如晤。 塞北大雪飘飞,竹简之逗容风,把少年扔到了雪里。而后又道,不日寒气入中原,提醒他注意身体。 折起信纸,尾款的字存有温度。 念君安。 “安”字最后一顿力道不足,墨迹淡了些。 可以想象,披着战火回营帐的人褪去战甲,手臂上落下伤痕,孤灯夜盏照下一方人影,字迹舒展间写下一纸家书。 双方心照不宣,夏衍没追问他是不是犯过气喘,他也没过问夏衍是不是受了伤。 满心的期许、忐忑,让人更加焦虑。 邱茗不自觉攥紧衣袖,没关系,再过几天就能见到了。 “副史大人,何事如此高兴?”元振套他话的技术愈发娴熟,朝后跟他进屋的太监歪头谄媚,嘴角咧成花,“这一个月了,奴才还没见过大人笑呢。” “北境安定合陛下心意,自然高兴,”邱茗意识到自己表情过于明显了,咳了声,沉眉向人施薄礼,“何事劳元大人亲自前来?” “哎呦喂,给副史大人跑腿怎能说劳累,奴才定是自愿的啊。” 邱茗含下眼,未接话茬,元振有意套近乎,肯定是有事相告,亦或者探他的口风,不知韶华公主又召他做什么,遂笑,“近日节气交替朝中人甚少走动,元大人冒寒而来,我行书院也不是吃茶的地方。” “自然自然,大人您日夜操劳御前,奴才怎敢耽误您休息,”一副腔调讲得油嘴滑舌,未说完便信誓旦旦捧礼盒献上,“听闻大人好茶,正赶巧内侍监新进的淮州茶点,特意给您送来。” 说着兰花指指了精巧的食盒,“都是个顶个的好,送完了东宫和永宁殿,奴才第一个就想到您了。” 去过永宁殿了? 邱茗淡淡扫了眼,没拒绝,谢过后塞了点碎银子便把人打发走了。 无缘无故送淮州糕点,他不信这奴才会如此好心。 打开木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粉色的定胜糕,飘出一阵甜腻的豆沙味。 邱茗没吃,他喜欢糕点,但不喜欢太甜的,淮州的点心还是桂花糕好吃。 指尖在食盒四周叩了叩,侧耳听内部响动,摸了边缘,忽而咔哒一声,翻出底部的暗格。 是封信。 邱茗不禁皱眉,看见信角粘了将篱树叶片,心里一沉。 韶华公主…… 多日来,韶华公主未过问他的行踪,期间只言片语谢他荆安相救,也恭贺他升位得权,今天突然遣人送信,难道发生了什么? 摸着信封,心中隐隐不安,再三犹豫后拆开。 一行行字读下来,他的手指逐渐失去温度,冰冷彻骨,几乎要掐破信纸,猛然回神后迅速将信投入火盆,纸中间烧出黑洞化为灰烬。 不可能,这不可能…… 胸口气血凝聚,刺得他躬身按住胸口喘气,重重咳了两下。 “副史大人!不好了!兵部淀州宜县八百里加急,说。” “说什么!”邱茗强忍巨痛撑起身,小厮见他脸色惨白想扶他被甩开,“兵部带话,说什么了!” “啊?说?”小厮吓得言不搭意,理了半天才道。 “前方线报,羽林军遇戎狄攻击,失、失联了。” 邱茗疼得脑袋发昏什么都听不清,在人讲完的瞬间明白,信上白纸黑字写的内容皆无虚言。 最害怕的猜想得到印证,他日夜担心的梦魇终成了事实。 兵部唐报与韶华公主的求助如出一辙。 朝廷派出的羽林军遇袭。 夏衍失踪了。 世间仿佛瞬间失去所有光亮,灰色的天空压抑得喘不过气。 得知消息的人忘记自己何时走出行书院,如失去了主心骨,漫无目的游荡在宫中,一步一晃,直到呼吸不畅的他扶住墙壁,迎面的冷风钻入衣领,没有合拢衣襟,任由风刀一样刺痛心脏,麻木攀附全身。 “副史大人接手行书院,前程似锦,神都花卉一日看尽,怎么今日得闲,想赏我东宫的光景?”身后说话人双臂抱在胸前,满脸嫌弃与不悦,挥手退下侍从,“你还有脸来这儿?” “太子殿下。” 邱茗想行礼,可胸口剧痛实在弓不下,只能勉强撑墙僵硬地做了样子。 “殿下应该知晓,边境遇险,羽林军遭袭,夏衍行踪不明。” “兵部唐报本王怎会知晓?”太子眉心皱起,想问话可看见邱茗缠绷带的手腕,一下子瞥开目光,“副史大人消息比本王灵通,难道还有令大人为难的时候?” “殿下……”邱茗声音太轻,挣扎抬眼直视对方,“先前多有冒犯,是在下的不是,只想问殿下,边境有难,殿下可否愿意出兵相救?” 第87章 “看不出,行书院的人如今只手遮天,敢命令本王动兵,之后你们有什么打算?又想施加无名罪状?” “殿下贵为储君,不会有人敢妄加揣测,”邱茗讲句话都费劲,咳嗽了两声,“夏衍被敌军围困已有三日,李将军被另一方敌军牵制,短日内无法支援,只有您出手搭救名正言顺……” “副史大人是在求我?”太子挑眉,“内卫有脸求东宫?夏衍是我带大的,你这类无关人等,想以什么身份?为友还是为妻?” 说话人冷眼打量了他一番,咬牙怒斥,“你太自以为是了!” 最犀利的字眼戳中痛处,邱茗喉咙梗塞,鼻头一酸,嗓音有些抖。 “非友亦非妻,只是殿下,难道您忍心看夏衍落入窘境置之不理?朝中兵力凋敝,只要殿下肯出兵前往,他一定有救,若到时皇帝问责,行书院会力保殿下无恙。” “住口!本王凭什么相信行书院!” “殿下!” 面对人的愤怒,邱茗说不出的难过,他知道太子不待见他,可仍然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无任何反驳的意思,他定了神,屈下膝弯,攥着胸口重重跪在人面前。 单薄的衣衫随风凌乱,长街无尽头,他微弱的喘息淹没在风里。 “求您了……您也曾为一方将帅,见过北境战场凶险,不谈功勋正道,但论手足之情,您真的,真的不想管夏衍?” “边塞三州自有兵部安排,本王不想卷入事端,”太子握紧双拳,见行书院内卫居然为了求他下跪,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神闪避,“不是我不想救他,前方有李将军守卫,会找到他们的,副史大人不必插手份外事。” “李将军已历经多次交战,又有什么余力去找他!”邱茗再也按耐不住情绪,手指陷进肉中,“兖州边境因俊阳侯叛变兵力折损,能驻守的人不是战死就是派往前线,殿下,义父救命之恩,夏帅唯一的骨肉,你怎能说弃就弃!” “闭嘴!本王是大宋太子,没认过什么义父!” 太子瞳孔振动,他没想到行书院的人竟追查到如此地步。 “没有雁军何来大宋,没有夏帅何来你坐稳江山!先帝送你们入营历练,关外围猎险些被戎狄掳走,是夏帅不顾性命安危将你们救出,你和沛王蒙恩于他,如今他后人受难,为何行背信弃义之事!” “大胆!提前朝旧事,你身为行书院副史是何居心!” 太子大怒,那段尘封的过往不能被任何人知晓,正欲挥手下令发落,突然邱茗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身体缩了下去,再抬起脸时嘴角挂了血丝。 双眸泄了气般失了狠厉,取而代之悲伤、难过,以及那卑微至极的哀求。 “殿下,求您了……只要您救他,我任你处置……” 太子的手骤然顿住,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咬了牙,沉声道:“本王失势,无力相助,你去找旁人吧。” “殿下……殿下!” 邱茗想喊住人,可胸膛疼痛再次发作,上身直不起来,双腿失去知觉。 求也求了,命也不要了,可对方没有任何动摇。 千里外的人可能流尽了血,冻碎了骨,可能倒在大漠里无人问津。 须臾间夏衍离开的场景浮现,高大的背影和父亲的影像重叠,他想拉住对方的手,央求对方不要走,可风雪中空浮泡沫后什也留不住。 甩下一席话语后匆匆离开,太子烦闷又焦躁,跟在身边掌灯的太监低着头不吱声。 “阗英,你说,本王是不是太过无情了。” “殿下何出伤感之语,”太监李阗英弯眉浅笑,“副史大人救人心切,殿下何尝不是,只是他到底为东宫外人,不了解您的不易。” “世道艰险,谁还有容易的时候。” 太子余光看向门外的人,蜷缩在风中瑟瑟发抖,捂住嘴气喘不止,莫名心头一抽,很多年前的他也为了某人在母亲面前长跪不起。 娘,魏幽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被发配到秧州四年之久的沛王公然起兵造反,那年上阳宫外大雪纷飞,一声又一声绝望呼喊,站在殿中的女子华丽的锦缎后金凤腾云,火焰般的尾羽拖在地上,背对他,再也没有回头。 无奈叹了口气。 “一会还不走,你就送他回去吧,若跪坏了身子,阿衍那小子知道肯定和我闹。” “是殿下。”太监躬身应下。 东宫外的景色他看了许久,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香艳妖娆的女子,谦卑恭敬的老臣,颐指气使的内卫,身着铠甲的禁军,还有一个再也不会踏入殿门的人。 那人和记忆里一样意气风发,爱行军打仗,挥鞭策马间山河纵览,他以为国本传于此人乃众望所归。那个他敬爱的兄长、骨肉相连的至亲,不想一夜雪落后仅存残躯枯骨无人问津。 “他怎会了解,若我今日出兵,十一年前死在江州的便不是兄长,而是我。” 第73章 南坊的府邸并不安宁, 一方怒气冲冲的师父,一方心神不定的主子,常安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 眼见人刚灌下药才躺了两天便掀被子下床, 一个踉跄没站稳差点磕地上, 宋子期桌板都要拍烂了。 “邱月落,你给我冷静点!” 正准备夺门而出的人被小孩抱住腰, 怔怔停下脚步, 脸上跟戴了面具一样看不出任何表情。 “夏衍在北地下落不明, 可这犯不着你亲自跑去找人,朝廷大军,边境守卫, 哪个不比你抗造?” “他四天没给我写信了……”邱茗目光游离,“不止没有信, 连阿松也没回来……” “所以呢?你要在霜降的时候跑到冻死人的地方?”宋子期恨不得给人手脚全捆上,“你看看你的身子, 成什么样了?跪东宫,那些人稀罕你吗?还想去兖州打仗,臭小子想也别想!” “师父……少君他担心得整晚睡不好, 不如让他去吧……” “一边呆着!”宋子期怒骂小孩闪到一旁, 对人命令道,“回屋,别逼我扎你死穴。” “我不能留在上京, ”邱茗声线颤抖,“朝中只传战事已定, 太子不肯帮忙,陛下未有动兵相救的意思,只怕要李将军自行定夺, 他带去的人不多,万一弃之不顾,夏衍……可能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我告诉你,现在去你的身子撑不到兖州,就算撑到兖州,一下雪就废了,到时候你两双宿双飞黄泉路上见吧!” 话刚讲出口,宋大夫后悔自己骂重了,深呼吸好几次才平息下,拍了小师弟的肩膀劝道。 “别把自己搭进去,月落,你知道的,如果白桑再失效,你气喘发作便无药可医,别说我救不了你,到时候大罗神仙请来也没办法。” “若是无他,谁救我也没用。” 穆然回首的人弯了嘴角,记忆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冰冷的雪中散下一道光芒,融化了常年积雪,清亮的水珠渗入石缝汇入溪流,溪水旁一颗桃花树开得茂盛。 空坐枝头无人羡,拖一具残躯度过那些时日做什么? 只要没看见夏衍的尸体他绝不相信人已经死了,谁拦都不管用,他一定要去。不求走出黑暗,只想那曙光停留久一点,再久一点。 邱茗失神的眸底荡出了色彩,温婉中流出笑意。 “连尘,我想见他。” 不管是一块骸骨还是一片衣布,他都要见。 宋子期惊异,他守了邱茗很多年,从菩提寺到宫内,第一次从对方身上感到了一丝生人的温度。往日的邱茗寡言、清冷,筑起高墙拒绝一切帮助与试探,好像除了替父报仇一条路走到黑外,人间的一切均与他无关。 谁不是骨肉之躯,灵血之身,他也有想要的东西,也会有自己的诉求。 对过往的恨,对天边人的感情,七情六欲聚合。 他还是个人。 心一横,牙一咬,宋子期大腿拍得啪一声,吓得常安一激灵。 “好,兖北是吧,我陪你去,不管走到哪,老子奉陪到底!” 邱茗愣了愣,眼见宋大夫收起药箱,对他道:“我答应过师父让你活着回去,你糟蹋自己身子不当回事,我不能不管……” “我也去!”常安露出脑袋,师父都豁出去了,自己也不能落下,“少君,有我在,定不会砸了师父的招牌!” “呸!小屁孩还差点火候!” “我也去。” 三人停下吵闹看向门口,小孩拘谨地站在那,已收拾妥当,不敢正视眼前众人,揪衣角在手里打转。 “公子和容风哥哥有难,我没有不去的道理。” “冉芷!”常安格外开心,扑上去拥抱被人躲开,宋子期鼻孔冲天,暗骂:又一个拖油瓶。 “我、我不是拖油瓶!剑法招式,公子也教过我!” 和常安差不多大的小孩异常固执,很快被另一小孩搂住肩膀晃得七荤八素。 之前去兖州的时候夏衍没有带上冉芷,可能是预感到俊阳侯生事端带上小孩不方便,也可能是京中确实需要留人,邱茗有段时间没见到小孩了。 第88章 裹了大氅走到人面前,半俯下身,小孩刻意向后缩了缩。 “夏衍没教错你,想跟我走吗?” “不想,”冉芷嘟起嘴,不敢看他的眼睛,“可是我一个人去不了兖州,只能跟你们。” 说着像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小心思,放大了音量,“我、我说好了,到了兖州城你们谁也别管我,我能去找公子他们!” “你还想一个人跑!耍赖!”常安第一个不同意,戳了人的脸颊,“毛茸茸的家伙们那么凶,把你抓走都不知道,还想一个人闯!门都没有!” “胡说!公子也带我去过边境,你有什么了不起?制的药比你师父都难闻!” “良药苦口肯定也苦鼻子!我是为少君好!” 两小孩越吵越离谱,宋子期拉出常安,邱茗伸手把冉芷带到另一边。 “兖州和边境,我都带你去。”邱茗温和地说,拍了拍小孩的衣服,“夏衍,他应该也想你了。” “公子肯定想我......我跟公子那么久,公子喜欢什么我最清楚了......” 是啊,最清楚了。 朝夕相处,谁还看不透一个小孩的心事。 冉芷羞红脸扭过头,仍然不喜欢他,而邱茗不会那么介意了,至少这孩子对夏衍没有半分恶意。 行程定下的很快,因宋子期的坚持,邱茗不得不又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眼睑下乌青的副史大人和小孩子天没亮站在大门口,害得一众人不得不提早出发。 邱茗拢着衣领压嗓子咳了两下,宋子期二话不说一把拽过胳膊探脉。 “我只能保你七天,七天内找不到人,说什么也得回来。” “好。”邱茗答得淡然。 一场赌注,他向来不会轻易下注,可这次不一样。 打点好行装准备上路,被一阵笑声猝然打断。 “副史大人走得急,形单影只,如何面对戎狄攻势?”元振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对他恭敬作揖,目光把他身后的人挨个点了一通。 “看不起我?”宋子期输人不输阵,拎起药箱示威,“喏,一片叶子,老子能药死他们。” “就是,我师父能打两个!”常安争辩道,殊不知当事人连半个都打不了。 “元大人得空,有何指教?” 邱茗拦在众人身前,警惕起来。 宫内下人心不定,天变得快,谁知这些表面卑躬屈膝的奴才会不会见风使舵做出不利的事。 见人端起了气势,元振立即点头哈腰讨好,“副史大人别这么大敌意,此次拜访不是打探您消息的。” 邱茗挑眉。 “恕奴才直言,朝廷出兵不利,怎能眼看大人只身深入险地,韶华殿下于心不忍啊。”对方似乎握了十足的把握,笑眯眯地双手叠在胸前行礼,而后摆动衣袖,和李公公摸拂尘的动作极其相似。 “各位大人,六公主有请。” 六公主的府邸远没有皇宫内的考究,坐落在上京城东面,距离皇城很近,常安和冉芷两小家伙没来过,对着花园中栽种的花草树木、假山怪石看了又看。 六公主风风火火跑出来,一把拉住邱茗的袖子,招呼佣人退下,瞅了眼后面几个跟班,见认识,便没一并赶走。 “六公主何事召见。” “当然是我哥的事,”小姑娘虽然着急,但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眼中隐约闪烁泪光,“他们说衍哥失踪了,真的吗?” 邱茗的沉默印证了人的猜想。 “我打算去兖州找他……” “我知道,哥,今日喊你来就是为此事。” 话音未落,小姑娘吸了鼻子,拍了拍手,佣人呈上一块木质的令牌,边缘擦出毛边,木块整体已经发灰,看上去很多年未用,正中央模糊刻有一个“贤”字。 令牌意味有权调用军队,一时间邱茗太过惊讶未当场应下,抬眼问。 “是韶华殿下的意思?” “贤姐姐是贤姐姐,我是我,本公主还是公主,借你点人马算什么?”见对方没反应,小姑娘以为没讲清楚,补充道,“兵马五百,都是我和贤姐姐的人,哥,你放心用。” 公主借了他一队人马?邱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仿佛有人站在身后用力推了他一把。 如果说宋子期豁出去保他的命,那么六公主和背后默许的韶华殿下,真正对行踪不明的夏衍施以援手。 邱茗喉咙发涩,站起身,双手抱拳,郑重向人跪下,行了大礼,连带后面齐刷刷跪下一片。 “多谢六公主出手相助。” “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有什么可谢的,东宫的门不好敲,太子哥哥就那样,你别搭理他,下次有事直接找我,你别跪啊!” 小姑娘赶忙给人捞起来,闪烁的大眼睛中充满期待,坚毅道:“哥,你一定要带衍哥回来,他们说羽林军在宜县遇戎狄骑兵袭击,无人幸存,但我相信,衍哥一定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想办法躲到了什么地方。” “我也信他没那么容易死,”邱茗安慰着女孩,“他说过他会回来,从不食言。” 再次道谢后,一行人离开公主府。 踏出院门的刹那,背后似乎有风吹过,邱茗停下脚步,感受到异常的目光,尖锐的,如刀般刺来。 “打扰府上,是在下过失。”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没有回身。 “既然怨我,何不出来讲话呢?常林。” 第74章 墙后人影动了动。 一阵踌躇后, 少年还是走了出来,咬了嘴唇,双眸的恨意欲将溢出, 半晌, 态度终于恭敬起来,极不情愿地叠手拜下身。 “副史大人。” “季公子等我, 是有事相谈?” “灭门之事, 大人想让我从何谈起, 我爷爷和我妹妹的死,大人难道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我害死了他们,无从辩解, ”邱茗从容道,对这一天早有准备, “不求季公子原谅,只希望公子别辜负季老用心栽培, 为贤于官,为心于民,即使朝廷纷争不能独善其身, 也能求得自保。” “还敢提我爷爷, ”季常林恨得牙响,“为官为人得道理不用你来教我……你若真心悔过,怎不去我家灵位前, 给我爷爷、我爹他们磕几个响头!” “若季公子肯接受,我现在就磕。” 面色惨白的人整理衣衫, 躬下身的时候明显吃力,真的要给他行大礼,闻言季常林吃了一惊, 当即厉声制止。 “谁要你磕!你这种人拜他们晦气!走开!别让我再看见你!” 愤怒的少年脸涨红,头也不回冲回屋,在清脆的宫铃声中,和人撞了个满怀。 六公主没弄清情况,看邱茗又要行大礼,瞪大了眼,回头瞅了气鼓鼓的少年,心下了然,安慰道。 “言寒听说你要去兖州,特地来送你的,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哥,你别往心里去,”边说边把人搀起来,“他一向嘴笨脑子笨,话都讲不清。” “言寒不会原谅我的,这辈子欠他家的,我下辈子还……” “还什么啊?”小姑娘一巴掌拍在肩上,“国难当头,谁还计较私人恩怨?再说,季爷爷的事怎么能全归你一人身上?” 邱茗感到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和季家后人间还有缓和的余地,怔了片刻问。 “颜少卿来过?” “早来了!你当时昏迷了三天不知道,他审完人,和我们把大理寺查到的事都说啦,”六公主是真替人着急,把颜纪桥怎么找到季常林,怎么陈述当年发生的情景,把大理寺少卿吹胡子瞪眼的神情模仿地惟妙惟肖。 “等你两回来,请你们去西市最好的茶肆,言寒还欠你们一壶茶呢。” 眼前人笑着,仿佛回到喧闹的西市街头,季常林抱住他的胳膊,欣喜又兴奋,说他们喝茶。 果然,撒了气跑开的人还是神都那个最清澈的少年。 风起依旧,有的人变了,有的人终究不曾改变。 府外六公主向人挥手送别,阳光描上金边,阴翳模糊下眉眼和记忆里的人格外相似,他想起了睡在江州冰雪下的人,嘴角抹过一瞬笑意,不同的是两人的形象逐渐分离,和自己的姐姐又不那么相似。 不可否认,很长一段时间,邱茗心底把六公主当成了已故的长姐,可后来,无论是当街扇人巴掌还是救太子出东宫,不知不觉中他已将二人分开看待。 斯人已逝,唯剩缅怀,目下最重要的,是这个如花般灿烂的姑娘。 入冬之后,北境的天比想象中冷得快,四周荒草覆了层雪,燕山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日夜兼程赶到宜县,刚出城门,一黑影跳下拦住人的去路。 电光火石间,邱茗勒紧马栓,跟随的人随即停下,亮出兵刃防御。 来者身披斗篷,帽檐下露出一叶细长的绿,邪魅一笑。 “副史大人,少公子被困,但您再着急,可否听我讲完经过发展再动手,不然茫茫大漠如大海捞针,你想上哪里找人?” 第89章 邱茗一惊。 “参见副史大人,”竹简之微笑行礼,“营帐在外,大人先随我去吧。” 账内炉火点得旺,暖烘烘照亮一片,邱茗裹着大氅,奔波两日终于暂且歇了下来,冻得通红的手接过热茶,还未送到嘴边便询问。 “宜县近半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把身子暖和了再听,看你这脸色,那位宋大夫可有得忙了。” 邱茗低下头,碗很烫,像个小碳炉,温暖爬过指尖、蔓延手臂、扩散全身,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竟不自觉地暖起手来。竹简之见状,令人灌了汤婆子送来,炭盆又往人身前推了推。 “夏衍没死。” “没死?”邱茗猛得抬头,眼睛都亮了。 “他在哪?” “听话别听半句,我不是阎王,不管生死簿,”竹简之往火盆里添炭,零星燃红的木炭呲呲直冒火星子,屋里热了许多,撩开外衫透气,继续道,“半月前戎狄袭击雁门关,李将军带兵击退,不想对方调虎离山,瞄准了两州间的薄弱之处,那小子想到大军暂离可能有人突袭,自愿留下。” 然后呢? 邱茗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听漏半个字,竹简之故意咳嗽了声,下巴点了他手里的碗。 “你先喝口水。” 这话来得突然,邱茗愣了愣,哦了声才乖乖照做。 竹简之见人缩氅衣里的模样又可怜又好笑,憋坏补了句。 “全喝完。” 后半夜没人知道这场谈话进行了多久,竹简之好说歹说劝人休息一晚,但邱茗睡不着,躺床上盯着顶棚许久,一翻身,旁边冷飕飕的,没一点热乎气。 空气像霜,被褥冰得像雪,兖北地界到处充满熟悉的味道,凄冷又令人怀念。他披上外衫站在营帐口,掀起门帘,注视前方一望无际的大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野兽吞噬大地,黑漆漆的压迫感袭来,然而未感到一丝一毫害怕,模糊中一种感觉牵引着他。 夏衍就在那里。 在等他。 邱茗不禁攥紧心口,胸腔内一小处角落隐隐发痛,过去几天,他的气喘全靠宋子期施针灌药压下去,随时可能发作,又一口冷气吸入肺,他赶忙退回帐中。 第二日,宜县城外燕山覆雪,分不清天界。两队人马整装待发,竹简之趴马背上,指了天边一小片黑乎乎的地方。 “昨晚我讲清楚了吧,十三可能就被困在那里,敌军未退,不过磨了他们四天应该耗得差不多了,我带人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趁机把他捞出来,切记不要造太大动静,燕山脚下容易雪崩,真下来我可救不了你倆。” “知道了。” 竹简之看他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气势,打趣说,崩了也是好事,他和夏衍可以求个死后同穴,转言道。 “虽然不想这么讲,但我劝你有个心理准备,被围困数日,再强的兵力也支撑不了太多,如果,”竹简之吐掉竹叶,顿了顿,“如果不是活的,你。” “我带他回来,”邱茗紧盯前方苍茫大地,几乎望眼欲穿,“不管他成什么样,我都带他回来。” “可以!”竹简之大笑,“不愧是我雁军的人,等你和十三回来,我给你两摆一席如何?” “云炎,走了。”不等人把话讲完,邱茗勒过缰绳带队向另一边走,留下人自顾自盘算酒钱。 云炎是夏衍的亲兵,之前他们在京城认识,李靖杰的宴席上也见过,是为数不多知道他们关系的人。而邱茗对此人最早的记忆,很不幸,是在案牍库。 那晚他欲私闯宫内案牍库查旧案,被夏衍临时调换的守卫,正是云炎。 谁能料到,当初堵被自己堵门口刁难的内卫,今日再见得喊声嫂夫人,云炎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坐稳马匹怯生生跟在人后面。 不得不说竹简之很会安排,除了他带来的人马,特地把和夏衍最熟的几个派给他,一方面听指挥,另一方面嘴巴严,日后不会生出事端。 抵达商议地点后,一行人寻找隐蔽的掩体等信号。 周围白雪悄无声息掩盖了一场惨烈的厮杀,折断的长枪斜插在地上,烧毁的旗帜无力飘动,雪下殷红渐渐,混合着泥泞,坑坑洼洼,显露出乌黑的底色,尸体因天寒不会腐败,大睁双眼,表情凝固在死前的模样。 离远了看不清,走近才发现,黑色的大地尽是灼烧过的痕迹。 一路上,邱茗的心是提着的,虽然竹简之说他来之前已打掉了大部分敌军,可最后的残党反抗格外激烈,突袭数次没见成效,也不知困在山脚下的人能不能撑到现在。 每路过一具尸体,他下意识去分辨是不是自己熟悉的面孔,一具接着一具,衣着、手腕,悬着的心提起又放下,而后再次顶到嗓子眼,寻得他心力交瘁。 “敌方来得太快,又借风雪造势,我们队伍被冲散了……”云炎沉默很久才敢说话,“抱歉副史大人,卑职无能,害夏将军受困,万一有个好歹,我不知如何向您交代。” “尽力而为之事,为何责备?”邱茗瞥见人铠甲下缠绕的绷带,脸侧的箭伤未愈,含下眼,“他不会死的。” 无意间说出的话语,不知是说予对方,还是安慰自己。 随着山边号角声响,隐藏的兵卒倾巢而出,厮杀声震天,围攻羽林军的戎狄去了大半,剩下的宛如散沙,面对突入袭来的入侵者慌忙抵抗。身穿铠甲的士兵同身披貂绒的异族交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血溅到脸上,腥红瘆人,邱茗策马横穿交战的人群,用尽力气挥剑劈过,高起马绳将人踏在铁蹄下,同时焦急地四下搜寻,期间有人攻向他,被云炎斩下,另一士兵抄起剑挡在身前。 忽然,尸堆上的人影引起他的注意。 那人身材偏小,十七八岁少年模样,和旁人不同,没有御甲,只裹了身稍紧身的黑衣。 是容风! 邱茗立刻赶去,远远看见一衣着古怪、满身糙麻花布匹的巫师老头,双手高举弯刀,要刺向满身血渍、动弹不得的少年。 电光火石间,邱茗随地捞起把弓,冲人喊道:“云炎!” 后者闻声回头,当即明白,抽出扎入胸膛的刀刃,收剑还鞘,策马奔上,大力拽住战马缰绳。 稳住的刹那,邱茗踩上马背高站起,顺冷风开弓拉剪,墨发四散,屏息凝神瞄准远处。 他可以的。 春猎的时候,夏衍教过的。 时间仿佛静止,一双无形的手抚在他的手上,耳边人嬉笑。 “对准喉咙,不过小爷开明,射到心脏也算你赢……” 发丝落下,手指轻弹,弓弦崩响,巫师老头应声倒下,一箭正中背心。 “容风!” 邱茗将人扶起,气息奄奄的少年艰难撑开眼,迷离的目光中闪过惊异,而后一把握住他的手。 “大人……公子他,您救救他……” 什么?邱茗听不清,俯下身。 容风挺起胸膛,张口见血,拼全力道:“他们要动手了,您快、快去救公子……” 动手?戎狄要做什么? 邱茗不安地望向身后,巫师老头还没死透,脖子上挂满各种动物的骨骼,双眼布满血丝恶狠狠盯着他,皱巴巴的嘴中依然念叨经文一样的蛮语。 像诅咒。 戎狄吒雪教,战后焦土,天空中越来越清晰的火药味。 越想越心头越紧。 难道,他们想用黑火? 不好! 邱茗翻身上马,在他要奔去的瞬间。 突然,空中轰一声炸响。 大地震动,山体摇晃。 不远处的燕山颤抖,大批积雪从山上滑落,滔天的白色巨浪,短短一瞬淹没了前方漆黑的焦土,扬起的雪浪滚滚袭来。 云炎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膀扑倒趴下。 鼻腔血腥和尘土味掺杂,大风几乎要将他身体吹飞,耳边惊叫声连连,所有人四散溃逃,争先恐后躲避。 一阵喧嚣后,他爬起身,身上的雪与沙尘纷纷落下,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苍茫天地间剩下洁白的一片死寂。 雪崩了…… 第75章 四周白茫茫的雪海一眼望不到头, 折断的战戟沉没在雪中,伸出手脚僵硬扭曲的死尸无数。 邱茗无神地跪坐在原地,麻木爬满全身。 静, 太静了。 一点生灵的气息都没有, 寒冷钻入皮肤上每一寸毛孔。 静得让人发疯。 那些被强压在心底的往事就这样猝不及防涌现,眼前景象重叠、模糊、变为显示, 瞬间刺痛神经, 儿时记忆里最深、最痛的伤口狠狠揭开, 撕扯皮肉带下淋漓鲜血。 他的家人、他的故土,一场战后被全部掩埋,压在雪下, 千万亡魂在地狱嘶吼欲冲破土地,然而人间道上雪花飘落, 轻柔地盖过一切平静。 雪,又带走了他最重要的人。 第90章 短短一瞬, 他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回到了乱葬岗,天寒地冻雪花欺下, 无名的墓碑、残破的棺椁, 他弱小的身体蜷缩其中,守着家人的尸骨,无助而绝望。 夏衍…… 邱茗浑身发抖, 寒意顺后背直冲头顶,狂躁的气血回流心脏, 不管不顾奔向那死一样的白地,惊地亲卫在后面拼命大喊。 “副史大人!前面危险!您不能去!” 云炎想拉人没拦住,邱茗已跑到了积雪最松散的地方, 山坡上断裂的雪块摇摇欲坠,稍有动静,第二次雪崩就会降下。 风声,雪声,人的呼唤声。 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柔软的雪中,疯了般寻找可能存活的人。 “大人,太危险了,别找了!不会有人活着!” “.…..” “大人!” 云炎干着急,可不敢大声讲话怕雪灾再次来袭,想带人离开,邱茗完全没理他,目光死死锁在前方。 不要马革裹尸,不要荣耀千古,登王拜相、后生安稳都无所谓,他只要那个活生生的眼前人。 夏衍……你在哪? 回答我…… 夏衍…… 他心里问了好多次,撕心裂肺的呐喊始终没有回音。 冷风吸入肺,心痛与病灶纠缠难以分清,只是呼吸越来越费力。拉出的尸体一具又一具,甚至有破碎的残肢。 没有活人。 被埋在雪下,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人便会窒息而死。 焦灼的心一寸一寸冷却,从狂躁到崩溃,让他痛不欲生。 忽然头顶高空降下声响,戕乌振翅高飞,冲他啼叫两声,近乎悲鸣,乘风而下,落在一小堆雪处,焦急地用爪子刨着雪堆。 封尘的心忽而一惊,忙寻声过去。 徒手扒开厚重的积雪,冻到手指发僵,毫无知觉,指尖渗出血来,在冰晶上落下斑斑点点殷红。 他固执着,执拗着,发了疯似的挖开雪。 几番过后,层层冰雪下露出一只冻得发紫的手,手腕上系着红绳,细密的绳结里微弱的金丝闪烁。 邱茗怔了怔,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赠与之物,急不可耐去除多余的雪霜,终于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深陷在白色中,紧闭着双眼,像睡着了一样。 “夏衍!” 被挖出的人面色土灰,嘴唇干裂,破损的战甲纵横交错布满伤痕,看得人心惊肉跳。 “夏衍!” 邱茗抚着对方的脸,唤了多声毫无反应。 手触上去是凉的,刺得他心慌。曾经那炽热几度环抱着他,在夜中,在月下,可如今冻在寒天里,没有温度,没有活气,大雪过后,人世间只给他留下一地冰冷。 他受够了,害怕了,怕到没有勇气去摸人的脉搏,似乎只要他不承认,这个许下若言的人便还在他身边,不曾走远。 你答应过我会回来。 压抑多日的情绪顷刻间决堤,不管是活人还是死尸,他紧紧将冻僵身躯拥入怀中,再次拥抱了他的人间,温热的水滴划过面庞,低哑的嗓音极尽哽咽。 “夏衍,你醒醒……” “夏衍,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你敢一个人走了,我就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夏衍,我不要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嗜血凶残的恶灵,一个人面对看不到结局的未来。 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偶尔停留脚步俯视凡间,轻抬手,黑夜里划过一抹光亮。无尽的哀求中,一微弱的声音浮现,朦胧的,如雪崩过后的翻飞的尘埃那样缥缈。 “月落……” 邱茗茫然抬眼,怀里人紧贴他的胸膛,眼睛抬起一条缝,眸底浑浊,似梦非醒,挂血的嘴角无力地扯出笑意。 “你身上好凉……” 活着,夏衍还活着。 灰蒙的天地如春光唤醒,霎时间有了色彩,邱茗难以置信,咬牙狠狠收紧手臂,将脸埋入脖颈,沉入发间,惊喜又悲切,音色中带着哭腔。 “你个混账……” “衍哥!太好了!你没死!” 云炎大踏步跑来几乎喜极而泣,睡在怀里的人恍惚睁眼后再次陷入昏迷。 “大人,雪崩后山上积雪松散,我们快离开这里。” 邱茗点了点头,刚起身,忽觉后背发凉,紧随而来尖锐的呼啸声,反手拔剑格挡。 铛一声脆响,一支箭落在脚边。 动静惊动,云炎瞪大眼一健步冲上前,白雾蒙蒙的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渐现。整齐的骑兵队列,为首的身披毛领甲胄、高坐马背,趾高气扬望向他们,眼中满是鄙夷,旁边还跟了一个罗锅样骨骼惊奇的巫师。 戎狄骑兵的将领居然是一个宋人。 那人向空中抛了什么东西后接住,端在掌心打量,不满得啧了声,邱茗正觉得奇怪,见罗锅巫师手摇铜铃大张双臂,畸形的身躯扭动舞步,像一场大型祭奠。 “大人!你们快离开!” 那是小可汗的骑兵,战力不可小觑,云炎顿感不妙,大声集结羽林军防御,对面的宋人横眉冷笑,在巫师作法结束的瞬间振臂挥下,成群的蛮族如铺天盖地的蝗虫般扑来,怒吼的声音震耳欲聋。 “走啊!” 亲兵号令弓箭手齐上阵,盾甲前护,千万只箭射去,凶恶的敌军好像被施了法咒,胸腹扎得跟刺猬一样还能冲上前来,双眼充血,异常恐怖。 邱茗抱着奄奄一息的人,心脏狂跳不止。他们的人数只有对方的一成不到,这种情况下与主力军交战,被围攻只有死路一条。 怎么办? 云炎强行推开他,已经来不及了。伴着尘雪而来的戎狄势不可挡,已到达不足百米的地方。 邱茗站定脚步,稳住肩膀上的夏衍,握紧遇邪,直面厮杀而来的敌军。 “云炎,”他喊了人的名字,“雁军少子在此,异族犯我国土,必诛。” 最后两字顿出,柔水般的眼神迸出森森杀意。 地狱太冷了,我不会让你死在这。 他恨死了雪天,绝不会选择长眠于此。 不管是他,还是夏衍。 宽肩大胡子的戎狄大汉挥舞长刀刺来,邱茗抬剑抵抗,强忍胸腔的疼痛一脚登上对方膝盖,借力翻腕一剑划开喉咙,大汉本放肆的表情吃了一惊,踉跄退却数米后再次提刀袭来,口中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蛮语,邱茗架着人猫身闪避,有一剑断了人脚踝的经脉,大汉随即倒地不起,云炎紧随其后补刀捅穿嗓子眼,鲜血喷溅而出。 “您怎么样!” 刀剑、嘶吼的杂乱声中云炎大声询问,而后瞳孔骤缩,“大人!小心后面!” 邱茗反应奇快,转身撤步,将夏衍移到身后,可换来自己全然暴露在弯刀下。 就在刀刃即将捅向他的刹那,千钧一发之际,一黑影从天而降,单手挑剑,手腕绕转借力把刀牵向旁处,嘭一声扎入雪中。 “敢和老子玩诡计,这帮孙子阳寿该尽了。” 一件氅衣盖过两人头顶,邱茗定睛看去,竹简之落地姿势异常潇洒,挥剑挡在面前,笑得一脸愤怒,头也不回对人道。 “带上十三快滚,老子今天不灭了他们,雁云军的名声不要也罢。” “我可以……”邱茗咬牙,方才一刀没刺中他,可胸口一空,不想撤离半步。 “闭嘴。” 竹简之不给他逞强的机会,干脆道:“你脉象快废了,要是今天把命搭进来,十三饶不了我。” “竹石,小可汗的军队有宋人指挥,他们可能有诈。” “老子打过仗,”鲜血飞溅,持剑人当即打断,斩钉截铁警告,“别忘了你的任务,副史大人,我答应过十三不让你出事,可目下你若让他死在边外。” 回首对人笑,抬手一剑反刺,背后马匹嘶鸣连带人翻倒下。 “我一样饶不了你,懂吗?” 邱茗咬了嘴唇,再又一声滚带来之前,抱起夏衍骑上马,追兵被竹简之截断。 天色渐暗,寒风割得脸庞生疼,趴在背上的人摸不到气息,散发扫过鼻尖,满是浓重的血腥与铁锈的味道,他握住缰绳的手心全是冷汗,戕乌飞在前方引路,从这里回宜县至少半个时辰。 然而,他刚离开燕山脚,阿松突然大叫两声,扑动翅膀飞向了反方向。 怎么回事? 邱茗敏锐觉察到异样,戕乌对北境熟悉,临时改变方位很可能发现了什么。他刻意放慢行进的脚步,果不其然在沉沉暮色下看见了零星的火光。 兖北是戎狄的地界,大概率分布散兵,为了不被发现,他只能暂时带人躲进荒草堆中。凸起的土丘成了天然的掩体,半米高杂草的遮掩下存有一小处避风之处。 马蹄声响过后,邱茗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谁想手刚碰上人的胳膊,一股寒意让心如坠冰窟。 他摸不到夏衍的脉搏。 “夏衍……”邱茗的嘴唇发颤。 第91章 冻在雪下那么久,没有立马死去也是奇迹,可是长时间得不到救治,躯体终究承受不了严寒而至心脏停止跳动。 宋子期不在,他们无法逃出,眼下该怎么办? 他一遍又一遍念着对方的名字,捧过脸抵上额头,试图传递些许温度,触碰地上人的鼻尖和嘴唇,像含住冰块,长吻后依然毫无回应。 “别死……” 片刻后,来不及犹豫,邱茗快速脱下夏衍残破的战甲,凝固了血的刀口遍布全身,腹部的一处血肉模糊的窟窿,让人不寒而栗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衣衫,披着大氅覆上了冰冷的身躯。 苍白月色落下,轻如薄纱。 肌肤相贴,骨骼碰撞,连对方身上的伤痕都能感受到,枕着人的颈窝,这是他最舒服、最熟悉的姿势,每次病痛来袭,邱茗会趴在夏衍怀里,扭去脸,不吃宋子期送来地药,霜寒的味道包裹,平静而安稳。 唯一的温柔乡,能获取宁静的地方。 “夏衍……你会没事的……” 口中呼出白气,体温源源不断流出,换来寒气侵入,胸腔内似有非有的起伏,其中的闷痛越来越明显。 忽然刀割的剧痛乍现,邱茗瞪大双眼,按住心口用力喘气,扶着全无知觉的人,身体止不住发出细碎的战栗。 重重咳嗽两声后,欲撑起身又跌了回去。 他气喘犯了。 数日劳顿刚又经历打斗,身体早已超出极限,他抽动手指摸寻衣物想拿药,可浑身没力气爬不起来,攥紧心口在人胸前缩成一团,无论多大力气都吸不进入半点空气,强烈的窒息感令他发昏。 “夏衍……”邱茗喘息着,虚弱干哑的耳语有意无意说给了身下昏死的人。 “我好难受……你抱抱我,夏衍……” 没有抚摸,没有回抱,铺天盖地的痛感撕扯身体,似乎要把他的肺活生生从胸腔中剖出,而他像瘫在结冰的雪地上,不断吸取残存的体温。 然而再冷的触碰他依旧不愿离开,更不想挪动分毫,于他而言,天地之间一匣之地,前所未有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大,寒冷、疼痛折磨着逐渐疏离的意识,邱茗的呼吸困难,眼前黑影越来越大,就在视线模糊之时,耳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要结束了吗?戎狄,还是发现他们了…… “邱月落!”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星星点点汇聚,火把恍得刺眼,邱茗皱起眉睁不开眼,一声暴鸣震彻大脑。 “你在干什么!” 随人马赶到的宋子期又急又气,伸手要扒人起来,谁想刚碰上肩膀还没使劲,邱茗滑倒在一旁,夏衍直挺挺得躺在地上,两人只盖了毛绒的大氅,一|丝不·挂。 “你!” 宋子期头顶直冒烟,想查看状况被邱茗这一下吓得不轻,忙摸上人的脉。 “连尘……”快失去意识的人嘴唇发紫,滚动喉咙艰难出声。 “快救他……” 第76章 中土而来的援兵乘风带雪,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创戎狄的军队。几里外的营帐内,宋子期开药箱取针,敞开床上人的衣襟, 轻抬腕, 对准胸口正中间的位置扎了下,捻动针体, 快速收手拔出, 细小的针孔内渗出黑血。 常安仔仔细细盯着师父的动作, 握着邱茗胳膊大气不敢出。 兵荒马乱的一晚,宋子期火急火燎赶到边外,四下搜寻无果, 慕然抬头看见空中一只盘旋飞舞的黑鸟,戕乌扯着嗓门呼唤, 像引他们去什么地方。宋子期一咬牙,闷头跟了去, 结果真在一处土坡后找到快冻僵的两人—— 一个旧疾复发,一个重伤昏迷,一时间很难说清谁先去见阎王。 忽然帐帘猛地一甩, 冷风灌入, 浑身溅血的颜纪桥剑未入鞘,垂下缕缕碎发,脸上沾了灰尘, 带着战场的杀气。 “人没事吧!” “没死透,”面对入帐人火急火燎的追问, 宋子期拉下脸,冷冷怼了句,下巴朝旁侧一点, “这小子底子硬,捅一刀取了块肉,冻太久手脚局部坏死,魂没丢,方才用雪擦拭过,不知道睡一觉能不能滚起来。” “那他呢?” 宋子期视线一直没从人身上移开,一股无名火上涌。 “准备后事有点晚,救不回来,到时候姓夏的臭小子你去解决。” “老子可不揽这破差事,”颜纪桥嘴不饶人,好心带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来边塞,结果被一通埋汰,颇为不满,“不如两人一并埋了,大家都清净。” “想清净自己去,恕不奉陪。” 行针者冷笑,迄今为止还没他宋子期治不了的人,剩半口气也能吊着,又一针扎下,刺透苍白的肌肤,手下人呻吟了声很快没了动静。 打仗救人,居然自己当火炉子给臭小子暖身,想想就令人火大。 这回邱茗气喘发作的格外厉害,半个时辰前回来的时候,昏昏沉沉的人吸不进气,干咳了一阵后一口血呛了出来。 常安看着人被扎成刺猬,泪眼婆娑嘟囔着问:“少君脸色好差……” “他脸色还有好的时候?”宋子期撇嘴想发火,“天天不把自己当回事,早晚让师父来收拾你……” 连夜灯火未熄,宋子期熬不住了半躺在椅子上打盹,颜纪桥打了一天仗累得慌,给了夏衍两巴掌,见人有气,于是随意找了个角落闭上眼。 令二人完全没料到,先醒来的,是身体最弱的那个人。 因为没有过多外伤,休息了两晚后邱茗在二人惊讶的目光中蔫蔫爬起身,他心口依然很痛,不过白桑灌了几次后暂且压了下去。 然而夏衍没有醒,邱茗捧着药碗看着昏迷的夏衍被颜纪桥架上胳膊,宋子期给人身上一圈一圈缠绷带,换下的绷带沾满斑驳血渍,他想帮忙,刚动身便被宋大夫一眼瞪了回去。 大多时候,他只能静静坐在床边等人醒来,偶感倦意就趴在床边小憩,搭着对方的手,耳边是人均匀的呼吸,他小心翼翼蹭了夏衍的衣服,熟悉的味道下,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回了肚子。 忽感身后一阵冷风,回头见一高一矮两人入室。容风额头包了纱布,左胳膊夹了木板,被冉芷搀着一瘸一拐走来。 看到缠得和粽子一样的主子,冉芷紧皱眉头,眼底微红,飞快奔上前抓住夏衍的手腕喊个没完,后面的少年行动迟缓,瞬间慕然大睁,紧随其后,谁知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邱茗面前。 “属下有罪,未能保公子平安,请副史大人以军法处置。” “容风!你伤没好!”冉芷回身吃了一惊,手忙脚乱想把人捞回来,可惜力气不大,根本撑不住。 “我非军中人,无权处置你,”邱茗目光仍钉在夏衍身上,声音低了些,“战场凶险,谢谢你能陪在他身边。” “副史大人……何谈感谢,”容风紧咬嘴唇,嘭一声磕下头,“公子能脱离危险,是副史大人舍命相救,燕山脚下敌军引燃黑火造成雪崩,如果没有副史大人及时赶到,公子可能就回不来了。” 那晚的寒冷再次袭来,和一个冻僵的人相互取暖,邱茗暗暗掐了手指,拢了衣衫扶少年起身,安置了座椅,仔细检查了人的伤。 幸好,均是皮外伤,虽刀口多了些,但没有大碍,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容风的轻功依旧,胳膊可能需要留意。 他给容风倒了姜茶,天寒喝点能取暖,也给冉芷倒了一杯,可小家伙心全在夏衍身上,拧了手帕替人擦脸。 “大人冒雪而来,身体如何?” “不碍事。”邱茗答得随意,可能容风记得千秋雪的事,对他的身子格外留心。 “副史大人,兖北气候对您养病不利,若公子平安,您也早些回京吧。” “我不回去。” 邱茗声音飘然,听得旁边的冉芷手上动作错顿,略带敌意地瞥了他一眼。 “边境战事变化全在一朝一夕间,多点人手在,他和李将军也能多安心几分。” 容风垂下头,自知劝阻无果,便没再说什么。 “戎狄似乎喜欢把战场当成祭祀。”邱茗想起了要杀容风的巫师,诡异的身法、莫名其妙的动作,还有虎视眈眈盯着他的宋人将领。 “是的,副史大人,”容风点头,“兖北常年下雪,戎狄拜天祖吒玛,由此发展为吒雪教,崇尚以人祭祀,一场战事生灵涂炭,没有比死人堆里献神更合适的时候。” 异族奇谈,邱茗隐约听过,在北境游牧民族的传说里,他们是天祖吒玛的后人,天祖降雪,雪花触大地有了灵性,从而变成了人,而死去的灵魂则被天祖回收,有些贵族迷信献祭更多的灵魂换取上天恩施,这也是战场上除了帅会带巫师祭司的原因。 “他们擅长妖法作障眼法,以雪为掩护,利用天气发动进攻,中原人初来乍到不适应北境,往往会吃亏。” “这样吗……”邱茗颔首沉思。 第92章 如果戎狄舞弄神乎其神的东西只是心里上施压,叠加连绵白雪覆盖的地势确实容易形成优势,难怪夏衍他们会吃亏。 “知道装神弄鬼的技法还中招,容风,信不信竹石哥哥把你放火盆上烤,让你涨涨教训?” 闯入帐中的人毫不避讳,环视一圈乐道:“人挺齐嘛。” 适才正儿八经的少年噌一声蹦得老高,瘸了条腿架胳膊防御,姿势甚是滑稽,竹简之见状笑得更大声了。 “想比划?来!竹石哥哥难得有机会打赢你,上吧。” 趁人之危欺人太甚,竹简之脸皮城墙一样厚,正当容风打算动真格,邱茗一指不轻不重戳中少年背上的痛穴,气势汹汹的人瞬间泄了气,屁股啪一下坐回椅子。 “他有伤,你别逗他。” “哎呀呀,有副史大人发话,在下都不好意思赢了。” 说话人步履轻盈,吧唧一下绿油的竹叶插在了少年头上,像种花,而后调转矛头直指半蹲在床边的小孩。 “这位小朋友,皮要给你搓烂了,如果闲得慌,外面几百人的碗等人刷,去不去?” “不去!谁想给你刷盘子!”冉芷气得挥拳头示威,“公子身上灰尘多,就是要擦干净!” 竹简之懒得计较,熟练地牵过邱茗的手腕探了探,装宋子期的模样“捋胡子”点头。 “不错,还能活几年。” “别学连尘讲话,”邱茗抽回手问,“颜纪桥那边情形如何?小可汗再打过来,我们得有准备。” “少操点心吧,别给宋大夫气出毛病,”竹简之抢走容风的茶杯,一杯姜茶全倒进嗓子眼,“守宜县城西,只给他一半人马能耗五天,公子哥是个将才,留在京城长膘可惜了,真想给他收编到雁军,这小子为官门道学一半,太随性情,以后当官也只会办得罪人的事。” 不可否认,颜纪桥没夏衍狂,大体懂分寸、明事理,有时候能拉着,但年轻人一腔热血上头,仁义道德读多了一股子莽劲儿也头铁。 “十三还睡着?” “嗯。” 邱茗看了眼床上人,伤太重了,腹部刀口深可见骨,估计动了元气,需要调养几日。 此番来北地他走得急,没带太多香料,只得点了常用的檀香木安神宁气,希望夏衍睡得舒服点。 与他成日忧心忡忡截然相反,自从雁军少子被找到后,竹简之拎回两坛好酒,差点敲锣打鼓庆贺,似乎只要人活的,管他缺胳膊少腿。对邱茗更是喊得一次比一次亲,喝多了和人谈起入籍的事。说,反正他举目无双亲,目测也无子嗣,不如跟了夏家,世后清明寒食有一祭,岂不美哉。 邱茗自然不会听信胡言乱语,然而这话传到宋子期那里,太医郎以为自家小师弟真要被野男人拐跑了,险些抄刀子找竹简之算账。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夏衍躺床上一动不动,平日不安分的人安静下来很是奇怪,这一日日睡着,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喂,我说,你也别干坐着,和他讲讲话,聊点他喜欢的,指不定一会就做起来了。” “.…..” “啊,忘了,副史大人惜字如金,不爱讲话,”竹简之眼珠子一转,凑人耳边小声说,“不如,弟妹你考虑来个牡丹花下?尤红殢翠醉生享贪欢,你辛苦多蹭几下,这小子肯定有反应。” 说着并拢手指打了个起立的手势。 什么乱七八糟的! 邱茗耳根烫红,身子挪老远,竹简之笑得更开心了,招呼另外两人道。 “走啦小兔崽子们!别打扰你们主子休息。” 容风未除警惕,正琢磨着怎么用胳膊上的木板给人一大逼斗,冉芷被拦腰抱住,一双小腿蹬得飞快。 “我不走!公子需要我!” “是是是,公子需要你,”竹简之插科打诨信手拈来,“需要你暂且回避一下,听话,等小常安回来,哥哥带你们买糖吃,宜县的糖没吃过吧,吃完包你们蛀牙。” 闹哄哄的人离开,邱茗一人愣了片刻,竹简之的话让他心跳加速,红艳的颜色从耳朵蔓延至脖子。 不可否认,空等一个多月,他确实想夏衍了,想拥抱,想慰藉,自然也想花前月下的缠绵,可目下战火未定,夏衍重伤在身,哪有闲情容得下他们考虑巫山之会。 半响,回过味的人闷声趴回床头,揉搓夏衍的衣袖,脸埋入脖颈,闭上眼,将记忆里过于香艳的场景抛于脑后。 账外风声阵阵振动烛火,账内碳炉照得昏黄温暖。 梦很深。 一片混沌中,邱茗站在原地出神。 视线渐渐清晰,四周洁白,寒风刺骨,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通红僵硬、皲裂生出细纹,眼前破碎的棺椁,一条斑驳的血路延伸至脚边。 又是乱葬岗。 不要,这不是真的…… 干枯的手臂、带皮肉的手指、滚落的头颅,亲人的遗骨散落开来,他惊慌失措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双腿颤抖,爬起身逃离。 断了一半的墓碑被甩在身后,可不久又出现。 一次. 两次。 三次. 任凭他怎么跑,都逃不出寂静的死地。 黑夜深沉,他想喊人可发不出声音,扑通一下跪在雪里,寒冷渐渐爬上身,渗入骨髓。 谁来帮我…… 夏衍…… 心头震颤,梦魇笼罩的人猛然惊醒,额头冒出冷汗,恍惚中一只手扶上脸颊,轻柔的,温暖的。 床上人眼睛抬起一条缝,笑容里满是疲惫。 “舍得醒了?被子不盖,床不上,再睡下去犯了病,小爷后半生怕是要守寡了。” 第77章 邱茗睁大了眼, 盯着人数秒,突然一把搂住脖颈,将人整个抱在身下, 埋在枕间。 有温度的皮肤, 胸腔中的心跳,参合血腥味的霜寒。 不是梦, 是真的。 回来了。 他的人间回来了。 “月落, ”夏衍顺势揉了怀里人的头发, 鼻尖扫得发痒,缓下声,“我没事。” “.…..” 他不放手。 寒风溯雪里将一团火拥入怀中, 是无可救药,是失而复得。 灵动的双眸浸满水光, 眉头微蹙,激动而怨恨。 “铁打的身子, 没那么容易崩,”夏衍粗糙的手掌摸过他的脸,咧开嘴角, “你脸色怎么比我还差……” “连尘的药不好喝。” “又撒谎……” 邱茗偏去脸被拧了回来, 四目相对,彼此的倒影清晰可见。 “兖北气寒,你背着我吸了多少?” 心慌盖过了胸口疼痛, 他心虚道:“没多少……” “邱月落,”夏衍不给他逃的机会, 眼底瞳孔颤抖,难过、欣喜与担忧交织,一时情感两人很难理清, 彷徨而错乱,“想我了?” 刹那间心头振动,如一颗石子砸入平静的水面,原本掩盖的波涛汹涌瞬间爆发,完全躲不掉,邱茗脸颊泛红,下意识避开目光。 “没……我。” “没想我还跑来兖北?皇帝那里不好打发吧,副史大人好大的胆子。” 床上人搂住不让走,熟悉的气味扑打脸颊,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夏衍记得多少,在雪下还是在荒草中,热气铺开,鼻尖相抵,暧昧的气氛不可抑制。 他想啊。 想得夜不能寐,担心得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见到这活生生的人抚着他的脸,感受到掌心的炙热,才有些许喘息。 不等邱茗说话,那人轻柔抚摸他的后颈,一遍顺过一遍,几日来冰冷的双手在人安抚下逐渐回温。 “兖州很冷吧……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气息牵引,望着对方干涩的唇瓣,他鬼使神差地靠近,风吹过,烛火震颤,稀疏的影子贴作一团。 突然,哗啦一声帐帘掀开,闯入屋的小孩爆出尖叫。 “公子!您可醒了!!” 一室旖旎猝然打断,邱茗浑身一颤,没趴稳,当一声磕夏衍硬邦邦的额头上,被砸人两眼冒金星,怕他摔地上用力抱住,好巧不巧按到颈窝里,姿势别提有多滑稽。 冉芷进屋跑了两步定住,宋子期带常安紧随其后,被眼前一幕惊到,一把捂住两小孩的眼睛,竹简之抬帘一声口哨吹响。 “十三,体力不错啊,”竹简之看热闹不嫌事大,“刚醒就抱着人不放,副史大人日后可得警醒点了。” 宋子期冷脸,“邱月落,你还没好全,别不自量力。” “宋大夫,咱就开个玩笑,少公子体力不仅副史大人说的算,还得您说的算。”竹简之打起圆场,听上去更加不伦不类。 “行了,多睡了一阵,让诸位挂心了。” 见一众人起哄够了,夏衍无奈摆手制止,嗓音有些沙哑,再不喊停,身上人脸要烧烫了。 经过宋大夫诊脉检查,除皮外伤暂无大碍,听闻此言,冉芷大大松了口气,看着夏衍腰侧的口子心疼不已,虽然想留下,可被常安拉走,说要师父去给夏衍制敷伤口的药,让他帮点忙,小孩才不情愿地随人离开。 第93章 竹简之对冉芷的反应饶有兴趣,冲人打趣,“你家小跟班挺在乎你啊,十三,这么受欢迎?” “小孩子而已,你瞎叫什么劲,”夏衍浑身疼得不行,支起身的动作略显僵硬,邱茗扶了他一把,这人便开始不要脸地赖对方身上,“看也看了,小爷好着呢,还有什么指教?” “怎么,当哥的关心一下不行?和戎狄打场仗,半月没音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小子交代进去了。” “你会好心?”夏衍哼笑,他太了解竹简之的性子,不急着奔丧就不错了,亲昵的氛围被横插一刀,有些不爽,“小爷困乏懒床,你带一群人来围观,我感激不尽。” “十三,别怪我没提醒你,”竹简之笑得意味深长,“那孩子的事你最好回应几句,不然小小年纪不懂事,容易钻牛角尖。” 说着,目光看向邱茗,两人视线相撞,“情之所起,不怕一往情深,就怕执迷不悟。” “我讲过好多次了,可那孩子固执,我不能说他不干就把人赶出去吧?”夏衍感觉头疼。 先前年少时处理过不少莺莺燕燕的债事,他面容极佳,又会骑马射箭,少不了宫里宫外的姐姐妹妹们侧目惊叹。 有段时间送香囊、求八字的数不胜数,可那时的少将军人轴脾气也轴,礼貌谢过后,平日多随意打发了,然而面对整日跟在身边的男孩,反而略显棘手。 “冉芷心思重,既然说开过,再挑破难保他想多,以后慢慢就懂了,”邱茗回忆起过往种种,冉芷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抗拒,一丝疑虑闪过,“想来,他心里也明白吧。” “到底是中原八将后人,我自会给他找个去处,况且,”夏衍搂住人显摆,“已有家室,怕我把持不住得问副史大人的意思。” “行了行了,这一唱一和的,害我白担心,”竹简之吃了一嘴狗粮颇为不满,抬屁股走人,“你两继续,不打扰了,告辞。” 留在账内的人有些尴尬,夏衍手欠,故意搂人腰犯混,露出一副可怜样。 “月落,我伤口好疼……” “既然疼就别动。” 邱茗冷脸一把给人塞回被子,转身抱来自己那一床,叠上厚厚一层,命令道。 “躺好,睡觉。” 戕乌站在帐顶呱呱啼叫,埋头啄了翅膀,尾巴翘屁股一甩,雪花散落,鸟儿骄傲地昂起脑袋。 退守宜县的队伍修养有一段时日,境外大小交战几次,双方谁也没占上风,戎狄骑兵忌惮中央调军不敢大范围发动进攻,坐守宜县的军队保留实力也未乘胜追击。 颜纪桥瞒着老父亲带队支援兖北,家书理由写地滴水不漏。 于私,旧友边塞遇险,不可不顾;于公,蛮族猖獗,危及疆土存亡之秋。 一番言论下,大理寺卿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夏衍恢复得快,躺了几天便能靠床头和竹简之“过招”,然而邱茗的病断断续续拖了很久,兖北天气冷,时常这样咳一会缓一会,让宋子期很为难。 这日,自认为旧疾暂缓的人,又不肯吃药。 常安:“少君,不吃药身子怎么好。” “祖宗,我给你磕一个了,”宋子期端着碗,耐下性子劝道,“兖州本地药材比上京好数倍,你不抓紧补回来,在这鬼地方活过两月算你命大。” 邱茗探了眼药汁,白桑叶碾碎熬煮的汤汁发黑,散发着酸涩的苦味,闻一鼻子就想吐。 兖州的药是好药,但也真的难喝。之前怀婴这类戎狄的土方子就是如此,没想到而今宋子期不知从哪里寻到的白桑更胜一筹,苦得舌头发麻,咽下去就像一团处理粗糙、混有叶柄的烂菜叶子。 夏衍当仁不让伸出手,“我喂他。” 谁想,迎面而来宋子期怀疑的白眼,“没好全的人闭嘴。” 被逼无奈,邱茗不情不愿地接过碗,闭眼灌了一口,不出所料甘草噎到喉咙,呛得扶床沿干呕,夏衍赶忙扶住他的身子顺背,一时分不清谁伤得更重。 “我大兖州的药就这么难喝?”说话人登门入室,向所有人施礼,对人道,“副史大人,良药苦口,白桑味道烈,可不似怀婴只能舒缓,此类极地珍品,有期望根治。” “我知道……”邱茗咳得没力气,药汁苦涩搅得口中没有味觉,常安给他塞蜜饯都不管用。 “小可汗的军队没有动作,王泯被赶回去了,你们能多休息几天。”竹简之一屁股坐椅子上,“诸位没怎么见过戎狄打仗,这次吃亏,没关系,下次必定带你们讨回来。” 袭击他们的宋人叫王泯? 邱茗心下留意了一分。 “副史大人有所不知,这位的名头可谓一等一的响,雁军的弟兄们化成灰都认识他。” 靖安八年,秧州叛乱的同时,兖州局势急转直下,不知是趁虚而入还是有意为之,本谈论和亲的两国因小可汗诛杀使臣动荡再起,当时帮戎狄出谋划策对付大宋军队的人,就是这个王泯,首次交锋害宋军吃大亏。 那场仗发生在燕山旁,后称燕山之乱。 说起燕山战役,邱茗顿感不妙,想制止竹简之已经晚了。 “卖国叛变的,还有个人。” 竹简之眉飞色舞的阔论戛然而止。 邱茗攥紧衣袖,不忍听下去。 先前一言不发的宋子期捏紧拳头,齿间发狠。 “以使臣身份前往戎狄部落,翻脸不认人泄露我朝情报,害大宋军队战败,若不是李靖杰将军临危受命,我朝北部三州四十六县早拱手让人,如此大罪之人居然客死边外,真是便宜那混账了。” 边说边站起身,头也不回摔门而出。 “师父!”常安想追没追上。 椅子上竹简之叹了声,“我没想到要提。” “可是那场仗是小可汗得势的开始,王泯叛逃与之有关,不得不提,”夏衍目光,“只是十一年前燕山之乱,不该当他的面说。” “为什么?”常安惊讶问。 “贤德三十二年,北狄联合西番共犯我朝,兰阳宋氏使节只身前往,弯刀过身面不改色,在吐番王与可汗面前舌战群臣,深中肯綮,短短数日内使敌国联盟土崩瓦解,救大宋于危难。” 邱茗微弱出声,看着人离去的背影缓缓道,“那个出使北狄求和,后又叛出中原的人。” “是他爹。” 第78章 室内静得出奇, 常安局促地站在墙角,小孩见过宋子期生气,气到头上怼天怼地得理不饶人, 可现在反而闷下声满是愠怒。 “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竹简之低下头, 无奈笑了笑, “宋使来兖州时有过一面之缘, 后听闻他叛出,事出突然,没留意他有子嗣。” 邱茗:“他不想提, 旁人自然知之甚少……” 曾经若有若无的意识中,他感觉, 宋子期和自己有些像,都有一个“反贼”的爹, 一个说不出口的身世,唯一不同的是宋子期和父亲少有接触,战乱过后也无人在意一个已死之人。 少有人想到, 刀子嘴的太医郎竟是大名鼎鼎使臣宋清允的后代。 “宋使常年出入关外, 将连尘托付给云游僧人照看,靖安八年北地三州大乱,那僧人便带着他随商队去了淮州, 此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在邱茗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进菩提寺时有过一个师兄, 擅长医道,对各类药草如数家珍,跟般若大师学习两年后便独自上京谋出路。 生父抛妻弃子成了叛臣, 为天下人不齿,宋子期恨透了父亲,如果不是邱茗执意前往兖州边境放心不下,宋大夫可不会出现在这里。 “罢了,往事不提,外面日头好,我去打两壶酒,好好犒劳咱们宋大夫,你们两伤得这么些天,人忙前忙后没歇过,走了。” “滚吧。” 夏衍挥手送别,一回头,坐在床边的人长发遮住脸侧,看上去忧心忡忡。 邱茗心里很乱,如果近在眼前的敌人是十几年前与宋子期有关的人,那么他此次莽撞跑来兖北将把人置于危险的境地。 传闻中宋清允为一异族红颜而调转立场对付大宋,因当时朝廷与戎狄议和毫无防备,获悉边境县城弱点的戎狄骑兵以雷霆之势横扫淀西池城造成三县丢失。 据说宋清允死于战乱,两中原人身在戎狄部落生前多少有过接触,若王泯知晓了宋子期的存在,将其身世公之于众,很可能给人带来祸端。皇帝没说不代表不知此事,虽然宋子期对外声称自己无父无母,可万一旧事重提,太医署乃诊生问死、宫中关键之所,谁又肯放过他? “宋大夫不涉朝政也不带兵,不会和王泯撞上。” 夏衍看透了他的心思。 “当事人已死,想拿十几年前的事再做文章,要么唯恐天下不乱,要么对太医署居心叵测,再说,你也不知当年详情,大不了见招拆招,他当太医多年,高低论个功过相抵,陛下还能直接闭眼剁了他不成?” 第94章 “我担心有人刻意为之,”邱茗坦言,燕山脚下雪地里远远和王泯对视,霎时目光交错让他隐隐不安,“不单朝内,我怕戎狄方有知旧事的人。” “你觉得宋清允叛变有异?” “……我没问过他。” 他不知道如何提起,市井说法三分假三分真,身不在其中不好推断,更何况谈论之人是宋子期的至亲。 邱茗:“靖安八年燕山之乱,合谈失效,戎狄和大宋各执一词。” 夏衍拦过人接道:“戎狄方说大宋边军滥杀平民,大宋则说军法森严,边军绝不会伤及无辜,是戎狄先撕毁合约,诚然那时陛下正欲登基,朝堂人心惶惶,说乘虚而入不无可能,但也不排除俊阳侯手下人存歪心思。” “一场战事,陛下无非需要个冠冕堂皇的说法,”邱茗闻到对方的气味渐渐放松下来,“他日史书工笔,罪史叛将,乱臣贼子,都是一句话的事……” 大漠里埋藏的真相无人过问,无论哪一边,当屠刀落下的那一刻,战火便无法抑制地开始燃烧。 “你啊,什么事都喜欢自己琢磨,”夏衍轻探头碰了他的头发,从上吻到下,碰触微温的脖颈,颈窝深陷,迷离醉人的甜腻一分未减,“如果有疑虑,直接去问,放心,宋大夫舍不得揍你。” 宜县从战后的惊恐中苏醒,天边渐白,邱茗第一次看清院外的景象。这里比荆安更像边塞,微微泛黄的天空,干涩的沙尘,一望几里地,没有一株绿植,前几日刚下过雪,光秃的枝干头残留雪片,融化成水,一滴一滴落下,泥坑中形成不大不小的水洼。 浑浊的泥潭中倒影着熟悉的脸,手里没闲着,蹲在树下将一颗颗枯黄的药草拔出。 “没事就回屋待着。” 宋子期听见有人靠近,便知道来者是谁,头也不回道,“这两天气喘没发作,脉象暂且过得去,以防万一,我再给你补点。” “……” “别想着姓夏的小子了,他恢复得快,我没摸到他脉搏那会儿,还担心你是不是要把寒霜露整出来。” “起死回生的禁香,也不是说拿出来就能拿出来。” “那最好,”埋头折药的人,将叶片一株连一株扔进竹筐,“解个毒都要放你的血,真不敢想寒霜露拿出来有什么后果。” “连尘。” 邱茗犹豫了片刻。 “你也生在兖州,这么多年,有想过你爹的事吗?” “那混账有什么好想的,”宋子期啪一声掐断枝叶,“我三岁就把我丢在当地郎中家不闻不问,既然他不要我了,我何必认他。” 邱茗默默站在对方身后,看惯了人诊脉问药,很少见过太医郎有过于情绪泛滥的时候。 这么多年心思全花在自己身上,然而提及往昔,他却不曾有闲暇顾虑对方的感受,可能是宋子期放荡不羁的性情,也可能是他们间很少提彼此的过往。 这一刻,面前人的背影让他感觉陌生。 积攒了多年的疑虑,不知从何问起的话题,如今变扭又强制的找到了宣泄口。 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静静道。 “连尘,你娘,是戎狄人吧。” 时间仿佛静止,宋子期手中的动作停顿,僵在半空中,刚摘下的叶片被风吹走,卷过头顶,同沙尘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子期回过脸,愤怒、惊讶,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我也是猜测,”邱茗长叹了口气,目光瞥向旁处,“先前有过疑惑,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问你。” “怎么?你小子在行书院翻我的旧档了?”宋子期似笑非笑,拾起叶片搓了两把扔掉,“还是说宫中常驻之人,身份卷档你们都会查?” “我没查过你,行书院也没查过你,先帝御医极力举荐的人,又从太医署考核提拔上来,不会详查。”[1]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从小长在淮州,无异族相貌,连菩提寺的师兄弟都少有人知晓。” “连尘。” 心头揪起,邱茗掐了手指,“你在疑我吗?” 宋子期瞳色深邃,黝黑空洞,而后猝然一笑盖过,“谁疑你,我都不会,邱月落,般若大师门下弟子,善其行,知其事,许过承诺绝不食言,我说过保你一命,不求享常人寿,至少能让你应付完京中这些破事。” “对不起,我。” “别解释了,你性子我还不了解?”宋子期再次含下眼,摆弄框中药草,“说说吧,怎么猜到家母身份?这件事除了收养我的老郎中,连师父都不知道。” “没什么,只是平日你择药偏爱戎狄草药,怀婴、白桑皆是如此,还有更重要的。” 邱茗闭上眼。 “那时单凭我们间的关系,你不可能收常安为徒。” 与其说对宋子期身份是他私下的推测,倒不如说他从未信过自己。 那年红墙细柳弯垂,在春风里轻盈摇曳,印下条条绿荫,素色长袍的人腰间挂了太医署木牌,一手拎着药箱,对他满眼敌意。 与宋子期的初次见面,邱茗记忆犹新,来者没给他好脸色,嘴里蹦出了句,长得面熟、看上去不坏,怎么去当内卫了?当时的他戒备心极重,一点风吹草动便像只受了惊的猫,根根毛发炸起,听闻这人见过自己,差点拿断血刃割了人的脖子。 好巧不巧,他正准备动手的时候,无意中沾的香木被闻出是淮州路子制出的药香,宋子期人快嘴也快,一声沉水香喊出,师兄弟二人这才相认。 常安是邱茗捡回来的孩子,有一半戎狄血统,相较于中原人,稍卷曲的头发和硕大的眼睛,有些许异族的相貌。 可能是从小孩身上看到了自己儿时的影子,半推半就下,太医郎以医门需传承为由收了这小徒弟。 “常安是个好孩子,”宋子期低头笑了笑,“虽然笨了点,制药慢了点,但医理能背,教他的穴位针法过几遍也能记住,有他盯着你,我至少安心点。” “你的徒弟,自然不会差。” “邱月落。” 一声名字唤得思虑深沉,面前人抬脸,眼里酸涩又难过。 “菩提寺六年,你过得开心吗?我从没听你喊过我师兄……” 邱茗手指僵住,心跳声骤然停顿,冗杂翻涌的悸动在心底奔腾,被压抑记忆深处的往事浮现眼前。 缘启山烟雨蒙蒙,草木葱绿,蜿蜒的小径通向山顶,淹没在寂静里,层层叠叠台阶延伸,师父背他走过雪堆,师兄弟们互相打闹。 十一年前的一个寒冬,下山采药的般若大师在灌木下捡到了快冻死的他,醒来时,破旧的屋舍里,端着药汁的老翁慈眉善目,门框后一群光葫芦小和尚喊他“妹妹”。 再后来,他无视师父的劝阻执意离开,细雨绵绵,长长阶梯上院门紧闭,无人送行。 邱茗认为自己从不属于菩提寺,虚无缥缈、若即若离的感觉令人怅然若失。六年他很好,师父对他很好,师兄弟们对他很好。 空念会在雨天提醒他别坐屋顶上发呆,空知知道他畏寒会偷偷给他留热粥,师父说他气质不似普通人家的小孩,日后总会离开,便没让他剃发,却不想最后一次会面不欢而散。 有太多美好舍不得放下。 可他不得不放下。 牵绊越多越容易迷失,因此,邱茗从不认为宋子期是他师兄。 他不敢认。 见人许久没回音,宋子期知道他答不上来,轻笑带过。 “算了,一个称呼而已,我瞎说的,你我在菩提寺没见过面,师父没机会敲我脑瓜子,我岂能自行涨辈分?”摘叶片的人背过身,遮住表情。 “邱月落,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师兄,我都当你是我师弟,你想查令尊旧事,师兄帮你,只是人心难测,我保你一两次保不了永远,别再做危险的事了……” “身处朝局,便不能像从前那样安逸,”邱茗沉下音,顿了顿,“连尘,其实我。” 感谢的话语还没讲出口,不远处嘭一声门被踹开,一黑影唰一下摔到地上。 邱茗心下一惊,瞬身挡在宋子期身前夹断血刃防御,再抬眼,见竹简之风流倜傥一个健步上前,支胳膊摆好姿势炫耀。 “意外收获,公子哥和我抓到个人,熟面孔,相信副史大人一定感兴趣。” 邱茗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两人甩进来一五花大绑的人,身材枯瘦,佝偻着背,咳喘声连连,还有沙尘中细微的梅花香。 这味道,他闻过。 悠远清苦,带着冰寒,好像是。 返魂梅? 竹简之:“记得你在荆安托我查的郎中吗?” 邱茗愣了两秒,顿时想起先前对付俊阳侯的时候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当时他疑惑不懂香的人怎会知道以植物方芬催化返魂梅发作。 难道说这人是? 说话人留意到他疑惑的表情,给了地上人一脚。 第95章 “诸位大人见过,由我介绍一下。” 竹简之眉梢高挑,冷哼一声。 “兖州走地郎中,薛芒。” 第79章 乞丐模样的人摔了个狗啃泥, 满嘴土,灰白头发在脑后随意用草杆扎住,狼狈仰起脸, 缺了半颗牙咧嘴。 “大人饶命啊, 小的不过卖偏方赚小钱,几个子儿罢了, 您抓我做甚?” “我们没抓你啊, ”竹简之装得天大的委屈, “不过问你一句梅香从何而来,你小子自己先撒丫子跑。” 而后迅速压低声音,表情阴冷, “荆安的郎中不好好在城内待着,何故到兖州边境来?” “误会!误会!”薛芒慌乱解释, “小的家就在宜县,自知医术不精, 平日多到处走动,几月前实在没饭吃了才跑去荆安,正好听说侯府找懂香的大夫, 小的旁门左道学过点, 就混进去了,没干缺德事啊!” “明知草木香会催化返魂梅毒发还予以告知,”宋子期最痛恨利用医术走邪魔外道的人, 愤然道,“你真不知道他会用此方法作恶吗!” “喂, 都是行医的,混口饭而已,别满嘴仁义道德, ”薛芒看见对方太医署的腰牌,更加不屑,“吃皇粮的精贵,不知地方疾苦,你们收点好处诊点脉就叼几两碎银,真当自己华佗在世了?” “你说什么!” 宋子期气得要揪人衣领,哪知刚迈开腿,地上人看见了他的脸,乱发后眼睛忽然瞪大,惊讶地张开嘴,不等人上前便连滚带爬扑来,邱茗反应快,薅起宋大夫的袖子猛地甩到后面,下一秒刀片横在薛芒鼻尖。 “这位好看的大人,我同故人叙旧,您犯不着杀我吧?” 邱茗一怔,手里断血刃未放松,可薛芒没事人一样,撇脑袋冲后面人打招呼。 “兄台,你借了我一车安胎药给嫂子急用,打算何时还我啊?” 此言一出,众人惊讶,认识的皆知宋太医年二十五,尚未曾娶妻,何来子嗣之说? 简直荒谬。 竹简之摸下巴思索,竖起大拇指:竟私下有缘,承让承让。 邱茗扫了眼宋子期,后者同样目瞪口呆,说话打磕巴。 “我、我什么时候认识你了?” “哎?兄台不会赖账吧?我两车紫苏、砂仁,说拿走就拿走了,害我损失惨重。” 宋子期更加莫名其妙,“刚才不是一车吗?!” “我功德加满,你不带点子福报?按现在兖州关税,得一百两吧?” 明目张胆讹人,这人果真混蛋。 一边竹简之笑得开心,说遇见活祖宗了,刚想再给人点颜色,还没抬胳膊,邱茗一刀擦过脸颊割断一缕头发,指尖寒光翻转,架在人喉咙口。 “不谈借物本钱,但论替反贼谋事的罪名,阁下以为如何?” 薛芒顿感不妙,动也不敢动,当即换了张脸,哆嗦地笑,“大、大人,您也明事理,俊阳侯就给了我一破布片,我盖脸上闻半天才闻出来,完事后就一锭银子把我打发了,没动刀动枪,小的哪知他会造反啊?” “怎么知道是返魂梅?” “哎呀,大人,这兖州地北不比南方气湿适合香木生长,本地香多数就地取材,勉强掺清苑毛尖能制出的香物,只有返魂梅了,其他那些俗物侯爷肯定看不上吧,” 说罢咂嘴回味,说衣片上的返魂梅味道极佳,留香持久不甜腻,加了冰片更显天寒气息,制香人肯定是香道老手。 感情薛芒把死人衣服搭自己脸上了? 邱茗没点破,眼前乞丐样的人手指小心翼翼推了推他的刀片,哆嗦问:“大人?我真认识您后面这人,几年前他骗我的药,您做回主帮我讨回来呗?” “谁认识你了!老子他娘的毛长齐后没来过兖北这地方!” 宋子期脖子都红了,竹简之见状忙招呼,“他就一疯子,认不清人,算不准年月,和他较劲累得慌。” 扭头懒洋洋冲邱茗喊,“别下手太重,审完了记得放回来。” 被单独扣下的薛芒眼睛发直,看着邱茗手里冷冰冰的刀片,平静的双眸下渗出森森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大、大人,我可都交代了……您长得好看,不会下死手吧……” 夜晚风起得快,戕乌空中转了两圈没意思,乘雪扑腾翅膀落进窗户,依偎烛火,蛄蛹脑袋朝人手心蹭了蹭。 “要下雪了,风大,别跑远。” 微弱的灯火颤了身,桌边人长发瀑布一样顺胳膊流下,苍白的肌肤隐于其中,缠绷带的手腕支着额头,领口处半解衣衫,垂下的眼眸蒙上睡意。 邱茗一只手抚过地图,另一只手揉着毛茸茸的小家伙暖心,阿松眯起眼看上去很舒服,呜呜叫了两嗓子,开心地将桌面上谷粒一扫而空,挺起圆滚滚的肚子扭脸继续撒娇。 可惜,没等小家伙蹭够,一团影子扑到人背上,从后面搂住腰,鼻子嗅到发间,可劲吸了一口。 “和竹石带来的蒙古大夫聊什么了?看你又在想其他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邱茗停了会儿后道,“战场上的事非我所长,这次行动你们几个去,后备的情况,我多少想了解一二。” “白天颜子恒他们来过,对竹石的安排,副史大人还有不满意的地方?” “燕山到雁门关少有险峻地势,既然此处特殊,戎狄的人不会算不到,可能格外防御,我担心你们埋伏在那不安全。” 邱茗被突然抱住,瞬间精神,手抖了一下,另一边戕乌正享受着抚摸猝然打断,不满地大叫,而后迎来一巴掌,乌黑的羽毛飘落,阿松愤愤飞走,边飞边撒气。 没一会便听见屋外传来宋子期的叫骂声,还有竹简之拍手助威,说宋大夫乌羽挂身,可以来雁军滥竽充数了。 反观屋内,得逞之人坏笑:让你占便宜…… 几日安心修养,夏衍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然而少将军可不管真好还是假好,逮住机会就不要脸往人身上赖,借口不舒服,要摸,要抱,讨药吃,不胜其烦。 “一千人打头阵,一千人伏击,云炎带兵堵去路,兖北的马再快,小爷保证他们走不出十里。” “戎狄铁骑作战以迅猛著称,防守力极强,别和他们硬拼。” “放心,有竹石呢,大漠作战有经验,容风也能上战场了,肯定让那群人吃不了兜着走,之前被摆了一道算他们走运,折了的弟兄们,小爷加倍奉还。” 夏衍声音慵懒,紧贴的皮肤温热交织,邱茗侧眼看了身后人叹气。 “吃过亏,下次别再犯了。” “好。” 好字尾音拖长,轻柔的幽香过肺,陶醉人不自知。 “月落。” “嗯。” “我伤口好痒,帮我换药可好?” 手掌揉搓腹部,腰后有东西顶得过于明显,邱茗默默叹了口气,有伤在身的人,今晚就顺他的意思吧,拍了手背起身。 “别动了,我去拿药。” 夏衍一听,当即蹦老高,哗得撩开后摆,一屁股落椅子上,正襟危坐。 宋子期制的药膏不难找,黑色膏体黏腻,敷在伤口上清凉消炎,特意加了薄荷掩盖血腥味。邱茗手里拿小盒打量椅子上嘴角快开到后耳根的少将军。 “里衣不解开,我怎么帮你涂。” “拿剑手扭了,你帮我解。” 真的越发过分了。 邱茗哼了声,手指勾开衣带,浅白衣衫散开,男子身材健硕肌肉紧实,胡乱缠绕绷带,拆开后,腰部左侧赫然出现血窟窿,已经结痂,黑红的血块边缘皱起,格外骇人。 邱茗心头揪起,沾了药膏,闷头涂在愈合的伤口处。 冰凉的膏体推开,夏衍看着眼前人精致的面庞,披散的墨发撩过胸前,扫得发痒。 虽说休息了几日,可竹简之他们隔三差五坐面前商议要事,宋子期更是来回送药不得消停,两月多未见的人近在眼前,自己身子没好碰不到,一遍又一遍闻着邱茗身上的香味,枕在手上,睡在枕边,可把夏衍难受坏了。 不安分的人再也按耐不住心情,一把将对方抱下。 邱茗没防备,径直坐人腿上,被什么东西撞到了,忽而耳根发烫,心脏不可抑制地加速跳动。 “夏衍……你这样,我没法给你上药……” “药就在我身上,”说话人贴上耳畔,热气焦灼,“想让我怎么上?” 邱茗脑子轰然炸响,尽管习惯了两人独处时夏衍的不要脸,可每次事前调情言语简直不堪入耳,憋下气回怼。 “你别太过分。” “月落……让我抱一会……” 夏衍气音慢慢,稍用力便揉开了他的衣襟,随后埋下脸、沉没在发间,无可救药地吞噬肩颈处的体温,低言恳求。 “让我抱一会,好吗……好久没抱你了……” 多久?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他不记得了。 第96章 夏衍离开的日子很长,长到他感受不到时间流动,直到雪下触碰到的那一刻,才感受到些许的真实感。 一腔火刹那间浇灭,皮肤露在夜里凉,身下人热得像火,邱茗反手抚摸过头发,夏衍亲吻他的脖颈,蹭了又蹭。 “荒草里很冷吧,何必暖我,小爷身子骨硬,什么大灾都扛得住。” “不冷。” 邱茗垂下眼眸,睫毛翩然如蝶。 寒夜星下,荒草孤堆,他拥抱人世间唯一的念想,一点也不冷,那时脑海里只有一个执念。 夏衍不能死。 “雪下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想你。”夏衍音色低了下去,抱得更紧了。 雪铺天盖地压过来时,他只感觉天旋地转分不清方位,之后刺眼的白光展开,四面八方重击下意识逐渐混沌,仿佛无数冰锥刺破皮肤,冻得毫无知觉。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在。” 邱茗柔声认真重复着,侧脸触碰安慰。 “夏衍,我在。” “会一直在吗……” “嗯。” 他顺脸颊轻吻,终于吻上了干涩的唇瓣,齿间碰撞,舌头侵入而来,长吻总让人上瘾。 邱茗不会说自己不知道,至少氤氲夜下,一苗灯火,两个孤单的灵魂彼此依偎,不值得提以后的事。 (看清楚了!!下面都是抱一下,两人很久没见需要安抚,研究数据显示(nature子刊可查),肢体接触中拥抱是最有效的,因为可以听心跳,感受对方的温度,如果这里抱都不能抱一下后面感情线没法写!!!) “夏衍……”亲吻后的人呼吸困难,“你身上有伤。” “不管。”夏衍勾起嘴角。 “月落,想我吗?” “我,没有。” 忽而揽入怀,沉声没进脸细嗅幽香。 “我好想你……” 如此细微的声音,邱茗听见了,大脑空白一片下依旧本能地轻轻伸出手,抚摸对方后颈。 我也想你。 四目相对,双方的模样倒影眸底,看了多少次,根本看不够。 湿热的吻持续很久,说一会儿的人斯磨了好一阵功夫,枕上人眼角浸出泪水,迷离错乱,面庞红了彻底,微昂下巴,流畅的身线半掩在衣衫下一览无余。 “月落,叫我的名字……” “夏、夏衍!” 邱茗一半愠怒一半沉醉,谁知喊出口时无力带上颤音。 “不对……”欲求不满的人刻意放慢速度,就像挠羽毛的人随意扫过就是不给痛快,临门一脚的时候耐心玩弄着,招人恨。 再次贴近胸口,气音绵长。 “再叫。” “愁眠……夏愁眠……” 声音逐渐混乱,窗外风很静,月光投下一片阴影,雪后花苞盛满水珠,稍微触碰便溢了出来。 (纯口嗨!!没动手动脚!!!口嗨啊!!) 脸上红晕未褪,可怜兮兮的样子看得罪魁祸首心生怜悯,抚开他鬓边的碎发。 “累了?没事吧?” “你在下面试试?”邱茗没好气回道,顾着这人有伤,当真纵着他了! “我错了,日后回上京,大人想怎么罚我都行。”夏衍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要脸拱上床叼脖子,邱茗没劲管他,自暴自弃闭上眼,任由属狗的人又啃了一通,直到骨头吃饱了才说。 “走,带你去洗。” “不去。” 邱茗拉上被子赌气,不出意外被翻了出来。 “听话,不洗干净容易生病,你身子经不起胡来,”夏衍表情严肃了几分,“再说,床单弄脏了,副史大人这么精贵,不怕睡不舒服?” 缩在被子里的人勉强抬眼,肩膀上青一块红一块,部分地方还有牙印,小腹上乱七八糟糊了层黑色的膏药,脸唰一下涨红。 见人没反应,夏衍就当同意了,边哄边裹了被单抱起,方才交代容风烧水正好派上用场。 这时,屋外一片漆黑,窗边草堆的叶子晃动。 一瘦小的影子默默探出身。 有人在那里。 第80章 湿热空气环绕, 水温正好,邱茗靠着对方肩头,眼皮子直打架。 浸泡在热水中, 一捧接一捧水撩上身, 夏衍洗得无比仔细。沾水的头发湿哒哒贴于皮肤,晶莹的水珠混汗液滑落, 绵密慵懒, 卸下一身疲惫。 “竹石说, 你腹部的伤还没好,不可有大动作,记着点, ”热水浇过身体,蒸汽闷热, 邱茗快睡着了,抵着颈窝絮叨, “再不顾后果,我没办法救你……” “副史大人说的是,再不长记性, 活该我被埋。” “乱讲。” 邱茗直起身, 睡眼惺忪瞥了人一眼。 “好,我胡说八道,”夏衍对犯迷糊的人得心应手, 顺势哄道,“戎狄打仗信教, 总整没见过的花样,不过多接触几次门道也清楚了,别担心。” “鬼怪神魔, 你信吗?” “生来无痕,死去无踪,上天宽厚仁德,可带兵在外唯兵法至上,恕我眼拙,不信鬼神。” “我信,”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邱茗看了眼波光粼粼的水面,笑得淡然,“去燕山找你的时候,我求过。” 一时无言,夏衍很意外,没等他反应过来,顺水推来的鲛人光晕流转,扶双臂贴来,勾上脖颈,轻语着。 “不过我更信你。” 朦胧烟雾弥漫,遮蔽视线。 冰凉的薄唇落下,如花圃中落下雪片,转瞬后消融殆尽。 “夏衍,别让我等太久。”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木盆水争先恐后溢出,浪花拍打盆壁,苍白肌肤穿过黑发,手腕上玄色蝴蝶翅膀沾染水珠,雾蒙下异常显眼。 “夏衍……你个混蛋……” “对,我是混蛋,想好了,你要跟混蛋过一辈子。” 邱茗咬住嘴唇,强忍不发声,用力一口啃出血。 一场澡洗得有点久,等添了木炭,换了水,蔫蔫的人已经快睡着了。 邱茗侧身靠在椅子上,长发披散,遮了半边脸,修长的睫毛抖动,清凉的薄唇,衣领交叠的胸膛均匀起伏。 夜下雾气虚无缥缈,幻如仙境,宛若仙人执笔,须臾间寥寥几笔,桃花落水,芙蓉出浴。 如此美的景象,八目共赏,有月,有花,闻暗香 夏衍看出了神,合上人的衣领,顺手批了氅衣,在额头上碰了碰。 突然,虚掩的穿户外传来细碎的声响。 “谁?” 夏衍很警惕,拿上剑翻窗而出,黑影跑得飞快,他一剑扔出,啪一下直挺挺扎在地上,黑影惊叫后刹住脚步。 那声音很熟。 “冉芷?”夏衍惊讶,“你来干什么?” “公、公子。” 小孩抱脑袋颤巍巍站起身,回过脸,手里捧着一方木盒,湿润的眼眶满是委屈。 “公子白天说伤口不舒服,我去买药,想给您送来……” 声音越说越低,夏衍一激灵,想起刚才室内的场景,不知被小孩看去了多少,像被鱼刺卡住喉咙,问也不合适,不问也不合适。 琢磨半晌接过药膏尴尬道:“谢谢,我伤口没事,夜里凉,快回去睡吧。” “好……” 冉芷低着头揉搓衣角,忽而抬眼,“公子,您教过我剑术,带兵打仗我也能帮上忙,上次公子遇险我不能在您身边,至少这次让我跟您去吧。” “不行,”夏衍断然拒绝,“燕山周围地势复杂,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危险,你虽练过剑术能自保,可远不及上阵的程度,容风和你练身法,你学会四成了吗?” “没、没有,容风哥哥速度太快,我跟不上……”小孩念叨着,又垂下头,很是沮丧。 夏衍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冉芷无非担心他的安全,先前的遭遇的确不让人放心,于是耐心蹲下身,缓了语气劝道。 “听话,战场不是儿戏,不能随便把你交代出去,你在宜县等我,我保证,这次不会出意外。” 小孩泪眼婆娑望着他,默默点了点头,余光看向后方,屋内灯火明亮,清澈的眼眸骤然暗了许多。 “公子,请问您。” “冉芷,”夏衍知道小孩想问什么,“你关心我,我很感谢,只是感情的事,不是一个人说的算,你还小,日后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推心置腹真诚以待才最合适。” “可是!” “好了,听话,回去睡觉。” 夏衍没给人讲出口的机会,因为有些事一旦讲出口,便再无挽回的余地。 风带来寒意,小孩孤单离开的背影有些落寞,夏衍长叹了口气转身回屋,而门口已经有人等他。 “快进屋,会感冒的,”说着上手拢紧对方的衣领,“听到了?我讲的都是真心话。” 邱茗揉着眼,明显没睡醒。 “我发誓,除了你,我对其他人没有非分之想。”夏衍嘴快解释,哪知话一出口更加不伦不类。 第97章 “明天不想起了?”邱茗打了哈欠,装没听见,“颜纪桥初来塞外,就算不打头阵,地势也得熟悉,你睡得日上三竿,谁带他去城外?” “好好好,谨听副史大人训诫,”夏衍乐呵着抱起人往里屋走,亲了额头,“颜子桓知道您此番用心一定会感激涕零。” “瞎说……” 预定计划的时间来的很快,虽然夏衍再三强调不用送行,可邱茗还是来到了城边,竹简之趁机煽风点火,说再腻歪一下就出太阳了,于是没有过多言语,一众人启程,在朝色阴翳下步入黑暗。 等人回来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焦灼,养了数日邱茗感觉舒服了许多,咳嗽或喘不上气大大减少,只有宋子期一刻不敢放松。 按理说接应的差事不难,只要前线不出岔子,他在后方等大部队回城即可。 “让你待城里,不听劝,病去如抽丝,更何况是北方地界,上点心吧,祖宗。” “城外不是更方便你找药吗?”邱茗笑着接过药碗,连喝几天倒不觉得苦了,或者说,是舌头麻痹了,“都成你的药罐子了,连尘,我还要喝几日呢?” “喝到你回京为止,”宋子期直言道,“人救回来了,活蹦乱跳又跑前线了,你到底有啥不放心的?” “战事未有结果,你不担心戎狄再打过来?” “有什么担心的?他们那阵仗输了才奇怪。” “不一定,”邱茗含下眼,“战场变化难测,朝令夕改,牵扯朝中人便不会简单。” “好了,讲不过你,只要安分点,什么事都没有,”宋子期一听就脑袋涨得慌,摆手道,“今天天好,冬季的草该长出来了,我再去看看哈。” 话音未落,刚走到门口,突然被一团影子咣得撞了满怀,险些没站稳,踉跄后退两步定睛看去。 “常安?你慌什么?” “我、这,少君!冉芷说鸟回来了!” 小孩急得讲不清话,邱茗过来摸了两下头,才气喘吁吁说。 “少君,黑煤球的黑鸟回来了,冉芷说可定是要事,传回的信您看看。” 戕乌不是跟去燕山了吗?眼下自己回来了? 邱茗心下一紧。 不会夏衍那边出问题了吧? 容不得半分犹豫立马跟去。 院中,冉芷抱着戕乌一言不发,小家伙瞧上去很急躁,乱拍翅膀呱呱直叫唤。 “冉芷。” 邱茗叫的很轻,小孩极不情愿扭去头,目光闪避,仍不讲话。 “给我看看。” “.…..” “如果是夏衍的事,你也很在意吧。” 似乎纠结了很久,小孩抿着嘴递出手,手心攥了一张皱得不能再皱得纸条。 急匆匆的墨迹只写了两个字—— 逃兵。 哪里有逃兵?谁是逃兵? 短短一秒,邱茗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宜县外地广人稀,若真不想参加战事意图折返,也不是全无可能,只是目下这波逃兵有没有关注的必要。 想衣锦还乡断然不可能,当了逃兵就必须以军法处置,可若只想留一条命,对朝廷应该造不成太大威胁。 等一下。 邱茗灵光乍现。 这是夏衍传回的字条。 也就是说。 “冉芷。” 面前的小孩猛然站直身,紧张地盯着他。 “这不是夏衍写的,对吧。” 戕乌发出刺耳的叫声,挣脱束缚高飞,留下地上三人在原地。 常安:“少君?您说不是黑煤球写的?什么意思?” 两人书信那么多回,他认得夏衍的字。 “真的有逃兵……”沉默许久的小孩嘟囔开口,“午前城北有一群打扮奇怪的人,偷偷摸摸的,但我告诉你,你肯定不信,所以……” 所以,小孩认为,只要是夏衍写的,邱茗一定会信。 “怎么会,你那么喜欢他,当然不希望他有危险。” 冉芷惊讶睁大双眼,脸颊飞过一片红,不知所措。 “谢谢,”邱茗半蹲下身摸了小孩的发顶,“有你在,他一定很安心。” 城北脚下没有住人,大片土地荒草纵生,三两破茅棚靠模板支撑,在风里摇摇欲坠。 三个身披毛领的人团座着,冻得通红的手哈气取暖。 大胡子只露两眼,愤愤不平,“说好的一百两,怎么死到临头放鸽子。” “大哥,咱们才是死到临头,”另一瘦小的尖声道,“这年头边境差事不好做,谁知道这城明天是谁的。” “人命狗命都是命,谋事而已,何必当真。” 小声的议论还没完,忽然门板飞开,强风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 “是谁!” 为首的大惊失色,抓起断刀防御,可三人看去,门口一个人影都没用,不由得感觉奇怪。 谁料,下一秒,顶棚掀开,一人从天而降,电光火石间三片刀刃呼啸而落,几人当即捂住手腕跪地哀嚎,再睁眼,一把剑早已横在脖子上。 “说说吧。”邱茗目光森冷,持剑抵住咽喉。 “大宋子民,为何当戎狄的兵?” 第81章 侍卫瞬间涌入将逃兵团团包围, 蛇鼠一般窝在角落的三人紧捂手腕,鲜血从指缝中溢出,刀刃准确切断经脉, 没有丝毫犹豫。 大胡子没叫出声便被剑刃逼退, 闯入者长衫徐徐摆动,身材略显消瘦, 站在众人中央, 极好的面容讲出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邱茗眼神, 冷冷道:“大宋律法,非战时弃甲逃亡者,处绞刑, 若是战时,斩首示众, 兖北战事已持续数月,诸位觉得, 有几条命够砍?” “大人饶命!” 三人咣咣几声头砸得地板直响,大胡子首当其冲,“大人明鉴!小的们无地无户流亡宜县, 遇上边境募兵, 本想混口饭吃,哪知刚入军就被拉到边外,我们事先也不知情啊!” “对对对, ”另一人哆嗦附和,拼命仰起脸, “宜县几十年战事不断,我们哪想那么多,听说发银子就去了, 无半点叛出的意图啊大人!” 邱茗:“无背叛意图,上头人无缘无故放任你们跑回宜县城内?” “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啊!”三人面面相觑,“小的们这种身份入军也低人一等,最上面什么人,小的们也不知道啊……” “宜县为淀、兖两州交界,小可汗眼光确实好,占领此地于南下有利,只不过。”邱茗手里剑再紧一分,锋利的剑刃在脖子上逼出血珠。 “兖北狼嗜血,若把你们送回燕山脚下,大漠蛮族会怎么处置你们?” “小的真不知详情!”被吓得冷杉直冒的人大气不敢出,“俊阳侯在时把我们移送出关,带头的只来过一次,大人您问他是何人我们怎么知道!” 问不出来吗? 邱茗抿了嘴唇。也难怪,这些兵卒在军中职位达不到校尉,上面的人若非呼唤姓名肯定不会知道,不然怎可能安然无恙逃了几十里地进城。虽然假扮流民混入其中,但北境地冷,趁没人的时候又换上了毛领才被认了出来。 “我想起来了。” 一直不敢说话的小兵忽然开口。 “带头的那个,口音很奇怪。” “口音?”邱茗疑惑。 “哦哦!”大胡子灵光乍现,拍脑袋道,“他娘的什么奇怪,那是亲切,亲切!在雁门关外个把月,没见几个披羊皮的讲汉话。” 什么意思? 邱茗皱起眉,这帮人的首领。 是宋人? 疑虑一晃而过,心下一沉。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和俊阳侯联手、多次企图佣兵南下的人。 是王泯? 可王泯为什么大肆启用宋人混在戎狄的军队中? 俊阳侯遗部投奔敌营,数月来未听闻有新的动静。 战场上他们只遇见了小可汗的骑兵论相貌差异,中原人与北境异族,他能分辨得出来。迄今为止,无论送到行书院的唐报亦或同夏衍、竹简之的交谈,都未曾提及戎狄中有宋人参与作战。 邱茗甩开剑刃,眼前大胡子捂住脖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铮一声遇邪收入剑鞘,心里隐隐不安,有什么东西掩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自己忽略了什么吗? 邱茗没有理会被逼在墙角魂不守舍的三人,摆手召带来的侍卫将几人押去县衙听候发落。 叛逃的士兵,除了是宋人外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既无过强的实力又无精细的谋划,俊阳侯的残兵究竟有什么用途? 等一下,如果小可汗看中的,不是兵卒的实力而是他们本身? 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一瞬间闪过的念头让他打了寒颤。 利用宋人的身份混入大宋地界,戎狄的爪牙已经伸向中原腹地了吗? 不好! “副史大人?” 跟随来的侍卫见邱茗快步折回,忙追问,“大人去哪里?逃兵押回县衙,已派人向县丞大人禀报,您这是?” 第98章 “出城。” 邱茗的脸阴云密布、冷若冰霜,似乎有大事要发生。 “您不能出城!”侍从赶忙阻拦,“夏将军特地交代过,让我们势必保护您的安全,燕山那边战事未告一段落,您现在出去太危险!” “我有事必须告诉他们,”邱茗握紧剑柄,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事不宜迟,城内无太多能调用的军队,现在去,还来得及。” 侍从一头雾水,听不懂他讲什么,几个逃兵犯得着副史大人如此紧张。 邱茗心跳加速,胸口开始发痛。 近两月来,皇帝回祖籍祈福时戎狄意外入侵,稍占优势后夏衍遭算计被困,兖北是戎狄与大宋争抢的重要州县,大宋开国以来局势难以琢磨,很多事发生太过巧合。 但是,如果这些巧合不是巧合呢? 趁皇帝离京行动、半路袭击羽林军,既往种种,邱茗当了那么多年内卫,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格外警觉。 朝中,可能有戎狄的内奸。 听说小师弟又不消停,宋子期四仰八叉扒门框上阻止,外头天色灰沉、空气冰冷,眼见要下雪了,这节骨眼上哪能允许人跑城外?谁借他的胆! 奈何事关朝内,他有一万条理由也拦不住,虽然邱茗没说具体担心的什么,但若不是万分紧急,肯定不会冒然打搅前方战场。 思来想去,鼻子一横、脚一跺,勒令对方把自己捎上。 冬季的兖州北一片荒芜,一眼望到天边苍茫,不远处的燕山低音回荡,号角声悠扬,一声又一声,如罄钟敲击心房。 邱茗裹了黑色大氅,望向燕山脚,下意识攥紧袖下的手指。 奔波半个时辰,两人随意找了处荒废的土屋歇息,石砖经风吹日晒一碰就碎,破烂的高墙坍塌了一半,只残了半边,这里应该是前朝宜县旧址,多少算个避风之处。 曾经九州疆土比现在大,后来西番、北狄蚕食边土,兖州和定州的城池才不得不向南迁。 骏马垂头喘粗气,一旁宋子期皱眉头搭他的脉。 “朝中人立场向来不定,你担心我能理解,但为什么不能等他们回来再说?”摸了会,脉象勉强见稳,心里紧绷的弦也稍稍松了下来,对人道,“再不济派个人替你来不好吗?什么事非得亲力亲为,不怕累死自己?” “目前只是推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虽然几个逃兵说明不了什么,但如果耽搁,后果可能很严重。” “戎狄的内应?我们在宫中有些年头了吧,除了俊阳侯,没听说过哪个人敢明目张胆联络外敌。” “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不过……”邱茗抽回手腕,小心翼翼看着对方,直到宋子期点头才无奈笑说,“有备无患。” 实际上邱茗真正担心的不是朝中盘踞的奸细,虽然那三人说不清楚自己怎么逃出来的,不过根据边境地势、驻军习惯,这帮人明显抵达兖州内部,并且未引起宋军察觉。 如果真如他推测的那样,很可能一支宋人组成戎狄的军队早已悄无声息渗入他们后方,不仅宜县四面楚歌,在一瞬攻势下化为乌有,更有可能进攻城池要塞,北地三州危在旦夕。 这等情报不能坐视不理。 按计划,夏衍的军队驻扎在三十里开外,一个时辰便能与之会和,就算夏衍、竹简之等人不在营帐中,颜纪桥作为重要参军,一定能和他一起想办法。 正当邱茗细想应对策略时,宋子期拍了他的肩膀,“走吧,知道你顾虑多,算了,你总有你的道理,战场上的事我不插手,不过等到了营帐,不许做多余的事。” “你们那么多人看着我,不会的。” 大漠风大,钻入衣领,邱茗拢紧毛绒的氅衣。 天际红霞灼烧,将朦胧雾气吞没,暗夜星辰墨汁般侵染大地。 时辰不早了,天黑前,应该能找到夏衍他们。 忽然,风里的味道变了,干涩的沙尘中多了铁锈的味道,邱茗鼻子很灵,顿时紧张起来,那头宋子期一只脚刚踏出土屋,飞快上前一把揪住衣领将人拉回。 宋子期没站稳,一屁股磕坐下,痛感席卷尾椎,他莫名其妙,正准备问怎么回事时。 耳边嗖得一下,尖锐、呼啸的风声划破空气,一支剪直挺挺插在地上 “怎么回事!” “走……” 邱茗面颊紧绷,没有一丝表情。 “快走!” 不由分说猛地提起人衣领翻过残垣,他们歇息的地方不大,出了土屋所有一切展露无遗。 宋子期瞠目结舌,他见过突袭,可没见过此等阵仗。 兽皮斜挂胸前,一排排盾甲闪耀,戎狄骑兵将一方破败的城池团团围住,为首的,邱茗见过。 远远瞥见的残影,如此近的距离清晰的不像话,燕山脚下利用黑火引爆雪崩,害夏衍差点死在雪下。 那人魅眼冷笑,搓动指尖,百无聊赖地盯着他们。 后方层层重兵武装的兵卒高举火把,半黑的天空亮得刺眼,弓箭手拉开长弓、架起箭,蓄势待发。荒地上的两人如被猎人围攻的野兔,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兖州地界怎会有戎狄的人!”宋子期大声问。 “.…..” 邱茗没法回答,他的担忧是真的。 敌军已占领后方,想切断夏衍等人的退路,对大宋北部疆土图谋不轨…… “邱月落!” 来不及解释,他闷声把人带到一小处掩体后,面前是残败的城门摇摇欲坠,身后是步步紧逼的骑兵。 大军死一般沉寂,王泯高坐马头,像等猎物挣扎而死的旁观者,没有当即下令将二人乱箭射死。 “你说句话啊!他们怎么会发现我们!” “连尘。” 邱茗声音低得出奇,“恐怕,这帮人早在半路埋伏了。” “什么?”宋子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埋伏?就为了等他两入圈套? 为什么! “对不起,把你卷进来了。” “什么时候了还道歉!”宋子期撒开人的手怒吼,“你有办法吧!邱月落,你不是一向都留后手吗?” 晃了的人没反应,宋子期刹那间心脏骤停。 没有办法。 他们没法冲出敌阵,与几十人相抗衡,邱茗大病初愈,无暇保全宋子期的安全。 “邱月落……你真的,没有办法?” 宋子期颤抖地握了对方的手,凉得吓人。 他们要死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 死在异族人的手里? “连尘。”邱茗稳住面前人的双臂,惊魂未定的宋大夫才定了神。 半低头的人难得流露出疲惫,目光淡然,薄唇微扬,如清风过境吹走北境的冰寒,看不清是自知生死已定的无奈,还是大难临头的释然。 “你救我那么多次,我是不是,从来没谢过你……” 宋子期一愣,张了张口,“谢什么?你身子落旧疾师父早交代过,瞎谈什么谢?邱月落,你又把自己当外人?快想办法出去吧!再耗下去咱们都得交代在这鬼地方!” “谢谢。” 嘈杂的言语中,轻轻两字,像寺院撞钟声轰然落地。 无论他多爱撒谎,多爱掩饰自己的情绪,此时此刻,硝烟弥漫下,都是真心的。 谢谢你照看我的身体,谢谢你为我制药,每一次,我都记得。 为医者悬壶济世,对我这个狼心狗肺的师弟嘱咐抱怨。 没有比你更好的师兄。 他有太多话想说,然而没时间了。 “谢谢你救我,没有你,宫墙之内,我早死几百回了……” “说这些做什么?” 宋子期惊讶,眼前人眉眼间收起一如既往的凌厉,柔和得如月下流光,深潭清水,闪烁在暮色下,照映雪一般的面庞,鲜艳如血。 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那双手握紧他的手臂,力度加大,邱茗平静的表情逐渐激动。 “连尘,听我说,你爹没有不要你,你爹很在乎你,那年,他只是想带你娘回家,可惜来不及了。” “什么?” 比起震惊,宋子期不敢相信自己在生死关头会听见父亲的当年事,脑中飞速思索,瞪大了眼。 “薛芒?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邱茗笑了笑,如释重负道,“如果他没认错人,你和你父亲生得有几分相似,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你查到了什么?我爹为什么没回兖州?人人传他背叛大宋,十一年清明寒食,我从未祭过他!邱月落!你告诉我!” 从错愕中回过神的人反手抓住对方拼命摇晃,想知道多一点,再多一点。 然而邱茗明显不打算回答,他站起身,牵着六神无主的宋子期走到城门前。 “他没有背叛大宋……” 说话人含下双眸,一手揪起衣领,另一只手缓缓抽出剑撇在身侧。 第99章 轻柔的话语飘然,同冷地的死寂格格不入。 “连尘,回家吧,宜县旧地,你知道家在哪。” 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猛然推向人胸口,宋子期一个趔趄后身体一空,紧跟着一通天旋地转,再睁眼,浑身蒙了沙尘,高出几丈的土坡上,孤零零的城门耸入夜色。 兖北特有沙漠风化后的崎岖地势,居然在废城外形成极其有利的逃跑空间。 破败的城门前,单薄的身影缓缓转向虎视眈眈的众人。 长剑横在身前,飒飒生寒光,他毫无防备,眼神森冷看向层层包围的戎狄骑兵,万箭指向他,天全暗了下来,燃烧的火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未有人言语,所有目光赤·裸裸钉在身上。 黑云压城,逼得人喘不过气。 “中原人果然有骨气,”马背上的人终于发话,懒洋洋道,“保一个不懂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真搞不懂你们成天想些什么。” 邱茗:“他不是废物,他是大宋御医,能救成百上千人,倒是你们,抓我这个废人,可无半分好处。” “大人觉得,孤身一人能对抗我三百精锐?”王泯全然没心情和他谈天,斜眼冷视,“不自量力,等杀了你,那位大夫也活不久。” “是吗?” 邱茗仰起脸,笑得玩味,背在身后的手指弯曲,断血刃摆弄于指尖。 “地狱无门,你们偏不知死活硬闯,我奉陪。” 大风刮过掀起衣摆,扬起的灰尘,矗立的人长发飘动,一瞥而过,张扬而放肆,攒动的火苗窥视下,长剑断路,宛如酆都苏醒的亡灵,含着骨肉,浸着血腥,威胁道。 “今晚,谁也别想上前一步……” 第82章 纷扬的雪花飘落, 一望无际的大漠寸草不生,北境瓦达,入冬后戎狄南下驻扎的主要营地。 白色圆顶毡帐错落排布, 成车的粮草堆积一处, 战马闭眼歇息,蔫蔫地蜷角落打盹, 匆匆来往的异族身裹毛绒厚领大袍, 炭火炙烤刚宰杀的羊羔, 捧了大筐胡饼,为过冬做准备。 嘭一声惊觉,众人侧目看去, 牢狱传出动响,自知位卑的奴婢不敢多嘴, 赶紧收回目光专注手里的杂活。 牢狱中,体型胖硕的异族侍卫, 睥睨地端详狼狈不堪的囚犯,双手被镣铐吊在两侧,乌发下一张惨白的脸沾了污秽和血渍, 依旧难掩清秀细腻的面庞, 吞咽唾沫,急不可耐扯衣服。 “别碰我!” 铁链乱晃,邱茗狠狠一脚正中对方小腹, 谁知这人唔了声踉跄起身,舔了嘴角, 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蛮语,拽住他的脚踝欲再次就范。 粗糙的手掌力道大得出奇,他拼命挣扎, 本就单薄的衣衫很快裂了破口,露出腰侧和大腿上缠了绷带。 几番过后,无从下手的侍卫没了耐心,咒骂一声,粗暴地一巴掌扇出,被锁铐束缚的人应声倒地,连咳了好几下,白气断断续续呼出。 沙土干涩的味道充斥鼻腔,视线里昏暗的光线,随意铺设的干草,凶悍咒骂的异族,刺骨的寒意钻入毛孔,邱茗强撑胳膊强,胸口钻心的痛,浑身撕裂、酸胀难忍。 不死心的侍卫蹲下身,故作怜惜摇了摇头,忽而掐住他的脖子哐一声抵在墙上,发福的脸丑态尽显,眼睛猥琐地瞟向开松的领口。 巨大的窒息感让邱茗吸不上气,眼前逐渐发黑。 突然寒光乍起,一剑从天而降砍下,随后异族侍卫大叫放开了他,抱紧胳膊满地打滚。 “大人从天朝上京乘雪亲临蛮荒之地,居我殿中,路途疲惫加之休息不顺,是谁敢对我们的贵客如此无理?” 来者语气甚是怜悯,招来侍从拖走断臂的侍卫,一身战甲鄙夷地打量衣衫不整、冻得发抖的人,付之一笑。 “管教属下不严,本将失职,让大人见笑了,您没事吧。” 明知故问…… 邱茗喘着气偏去脸,别扭地整理自己的衣服,谁知来者箭步上前,剑柄挑开刚合拢的交领上下端详,笑出了声。 “大人的伤好了?” “幸得将军挂念,伤太深,怕是好不了了。” 邱茗厌恶地打开剑柄,语气如冰。王泯根本不在乎他的伤势。 初来的夜晚,给他处理伤口的巫医态度蛮横,不管他暴露的伤口血流不止,刚制好的草药一口酒喷出,直接捂到溃烂处。 灼烧的刺痛让半昏的人猛然惊醒,欲动手反抗被当即绑了回去。 “将军荣光多年,战功赫赫,何苦留我这无名小卒碍你的眼。” “大人玩笑呢,联系兖北军队,抓了三两狗屁不通的叛徒就猜测我的计划,想必大人也非等闲之辈。” 王泯俯下身低语,“如何,在行书院的日子,可还安好?” 邱茗心下一紧,挪了手腕藏身后。 “行书院不是我等能进入的地方,在下位卑,军中不及校尉,递送唐报途中勿入禁地,不知何事惹将军何来荒谬猜想。” “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泯语气瞬间冷下来,忽然发难,大力撤出手腕,铁链叮当乱响。 “放开!” 邱茗奋力挣脱,对方不顾他惊异错愕的眼神,一刀挑开腕处绷带,苍白的皮肤上,断翅的玄色蝴蝶翩然展开双翼,赫然显露。 “玉腰奴,行书院没几人有这个标志,你不是什么无名宵小。” 骨头发出脆声,攥紧手腕的人笑容阴森,狠狠掰过他的脸。 “你是内卫。” 空气结了冰,雪片悄然飘入牢内,碰触脸颊的刹那化成水滴落。王泯笑容可怖,如同饥饿的野兽注视猎物,露出尖牙撕咬不放。 那天晚上,王泯手指轻弹下令活捉,围攻他的士兵前仆后继,一圈弯刀指向中,筋疲力尽的他终究抵抗不住,撑剑半跪地上气喘不止,脚下尸体叠成堆。 杀一个异族往往耗费更大力气,可他仍然固执地坚守破损的城门。 一炷香的时间,应该能让连尘走远。 火把跳跃,眼前景象逐渐模糊,戎狄士兵列队旁撤让出一条道,持剑人缓步走来,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一头栽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本将恭候多时了,副史大人。” 王泯脸颊堆出难看的笑容,掐得他张不开口,“俊阳侯承诺过会带熟知大宋朝内的人孝敬可汗殿下,奈何这狗娘养的未遵守承诺,正巧你落我手里,死人说不了话,你代替他如何?” “长史大人在位时何等风光,在下望尘莫及,王将军权位重,没我们这等信口雌黄的走狗也能在小可汗面前说上几分话,何苦为难在下。” “带刀人不懂谋划,北都粮草贫瘠,不如大宋中原土地肥沃,你看这一入冬兵马停歇,怎样摆脱困境还需副史大人提点。” “将军承让啊,”邱茗垂下双眸冷笑,“十一年前一句反贼便能挑起两国战事,此等筹谋居然要我区区副史提点,在下才疏学浅不敢胜任。” 此话出口,王泯脸上表情冻住,惊异瞬间眯起眼,用力一手甩下,邱茗重重摔回地面攥心口艰难呼吸。 “不愧是掌管行书院的人,这种旧账都能翻出来显摆,皇帝没白养你们这群狗。” “论走狗,在下怎能和将军相其并论,”邱茗连咳带喘,不依不饶道,“大宋和戎狄和谈在急,你擅自刺杀前来讲和的使臣,颠倒黑白诬人叛变,又借兖州边军伤民女劝小可汗进攻燕山,王泯,你是失了心还是疯了神,就唯恐天下不乱?” “过往旧事,副史大人还是不深究为好,”王泯肆意的眼底闪过一丝悲悯,顿了顿,缓缓直起身,“宋使看不清局势,我慈悲心肠送走他们夫妻,二人黄泉路上还得谢于我,不过可惜啊。” 王泯蹲下身俯视,“事到如今讲这些,有意义吗?” “无意。” 邱茗阖了眼。 “可汗陛下志在扩张国土,无奈靖安年间大可汗担忧常年征战致储备损尽,又逢大雪灾年,才动和亲缓兵之计,你动手,无非给他寻了个借口罢了。” “副史大人聪明,比当年那个死不悔改的宋清允强,”王泯拍手称绝,“既然大人明事理,今夜宴席一聚,小可汗陛下有请,走吗?副史大人。” 一语称呼喊得余音嚼舌,邱茗厌恶地甩开头,不料一脚踹来,把他整个身体死死抵住墙壁,五脏六腑搅动,伤口撕裂扯得头皮发麻,血溢出嘴角,再也讲不出话。 未等他答应,对方挥手召来侍从下令道。 “给他更衣,兖北人待客,别抹了可汗陛下的脸面。” 主帐内火光明亮,珠宝碰撞发出欢快的脆声,耳挂薄面纱、妖艳的舞女牵舞裙如蝴蝶般旋转,纤细的腰线栓了金子打造的链条,一柔一扭间曲线动人。正中央王椅上,半躺斜靠的小可汗一双眼如鹰,静静欣赏舞女妖娆的舞姿,直到王泯掀帐帘点了点头。 带进来的囚犯长发披散,双手锁了镣铐,一步一颤,发丝下桃花眼如水一般死寂,郑重而不屑地欠下身。 第100章 “可汗陛下。” “王泯,怎能这样照看贵客?”小可汗挑眉,“副史大人身体不佳,奈不住牢狱之苦,若传回中原,岂不是让子民议论北境异族野蛮无道无德。” “副史大人身份尊贵,我岂敢怠慢。” 王泯微笑回话,当即一剑击向膝窝,邱茗本就脱力,双腿一软,嘭一声磕地上,膝盖剧痛。 “陛下宽厚,殊不知中原来的人,一样不懂规矩。” “可以了,”小可汗摆手制止,“远道而来,是本王待客失礼,副史大人名冠京城,不至于和我们这群蛮人过意不去吧?” “陛下深谙待客之道,无需在下多言,”邱茗手腕垂了千斤铁块压得他抬不起胳膊,“陛下肯留我至今,未令人把我丢去喂狼,是有话想问吧。” “本王绝非蛮横无赖之徒,怎会无故治大人的罪?” 小可汗笑着,眼神从头看到脚,轻啧了声,一晃而过的凝视让邱茗感觉恶心。一副口口声声谈论君子道义的皮囊下,不知藏了怎样的龌龊心思。 “大人来我地多时,还未用过餐,今晚无旁人。”伸手摆向席。 “副史大人,请吧。” 没等他拒绝,王泯按住他的手臂拖到一旁座位,持剑威胁。 “可汗陛下开口,你别给脸不要脸……” 邱茗咬紧牙不从,桌案上摆满各色水果、烤肉,与光亮的瓜果鲜明对应,半生、新鲜扒皮的肉挂着血丝,冲天的腥臭的味闻他反胃。 妖媚的舞女步履翩翩端来葡萄酒,弓下膝盖,婀娜的身子从他胳膊蹭到耳后,浑厚的迷香熏得他嗓子发痒,酒水倒下,被磨了半天的人完全没反应。 “怎么,是北地的食物吃不惯,还是本王这的酒水不好?副史大人居然不想动筷子,” 小可汗见状拿起酒杯摇转,眼神示意遣退了女子,“今日刚猎的野鹿,女奴刚酿好的酒,都是本王特命人备下,大人可否赏脸浅尝一口?” “细糠嚼多了,粗食自然咽不下去,在下不好酒,恕不能与陛下举杯共饮。” “大人这是拒绝本王的好意?” “为何不拒?” 邱茗抬眼,紧盯高居王座的小可汗。 “谁知陛下或这位王将军思虑深远,一方毒药让我永远闭嘴,我好歹朝中为官,日后糊涂账算到大宋头上,生后名节不保,诸位可否给个交代?” 背后骤然重击,身后人拽过锁链把他扣向桌案,碗盘翻乱,惊得端饭食的侍从抖了抖。 “陛下看得起你才召你商谈,臭小子别不知抬举,”王泯压下声,“再不会说话,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你们留我一命难道真的良心发现,既然知道我行书院,陛下有事便直言吧。” “王泯。” 小可汗收敛谄媚讨好的笑,端坐身姿,招退侍从,半支脑袋幽幽道。 “没想到副史大人生得好,脑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不错,没了张楠也后本王确实需要得力之人相助,大人的想法呢?” “你们想要什么?” “本王要的不多,”小可汗笑意更加明显,“无非是大宋兵草调度、钱银往来,中原地大物博,肥土地定不少,兖北冬天太冷,南下入关,到时候必定记大人一功。” “我哪知道那么多,”邱茗冷言,“行书院不是兵部,军队分布自由左将军调配,户部供税陛下亲自过问,可汗陛下觉得我权利大到可以细问任何事?您觊觎大宋多年,不会六部制度至今分不清吧?” 闻声者笑容凝固,像戴了面具般定在原处,半晌,长叹一口气。 “张楠也说的对,副史大人确实骨头硬,”他掐了眉心,甚是可惜,“大人喜欢敞亮话,那本王也不必兜圈子,两条路,全凭副史大人的意思。” “第一条,大宋朝内详情,只要你说,本王赐你任何想要之物,金银,官权,女人,奴隶,开口即可。” “不可能,第二条呢?” “别这么快拒绝,”小可汗勾起手指,笑得狡黠,“大人屈尊睡我床榻一晚,金钱权势数倍奉上。” 做梦!! 邱茗手指深陷肉里,何等的无礼放肆,气得他浑身发抖。以情报要挟他委身,这帮狂妄之徒休想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 “不可能……你们想也别想……” “副史大人可得考虑好了,名声和身子总得留下一个,你们中原人有句古话怎么讲的来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大人想保清誉,在本王手里,得拿东西换吧,亦或者。” 小可汗居高临下笑容晏晏,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硕大弯刀横在腰间,骤然拔出架到脖颈。 “你的命留下。” “杀了我吧……” 邱茗没有犹豫,无力地含下眼。出不去,逃不掉,全身伤口未愈,囹圄之中无尽的折磨看不到尽头,不如一次痛快了事。 “你怎么软硬不吃,”小可汗摇头,“本王爱才,怎舍得随便杀你,不过副史大人若还是这般执拗,就别怪本王无情了。” “生死都是大宋子民,不会行背叛之事,更何况。” 气息微弱的笼中鸟笑得苦涩。 “一个被玩过的腥臭之物,敢问可汗陛下能有多大兴趣?床笫房事我早厌了,陛下想要的欢愉得不到,又该如何是好?” “原来副史大人介意这事。” 面前小可汗不怒反笑,邱茗慕然睁大眼,捏过他的脸更加兴奋。 “大人有所不知,我戎狄部落嫁娶父死子继,家母妻妾皆是如此,你跟过多少人本王不在乎,只要你留下。” 炽热的气流吹到耳畔,低语声潺潺。 “本王日夜奉陪……” “滚开!!” 邱茗忍无可忍,什么人敢碰他!!不知廉耻!! 他颤动的身子刚吃力便被擒住,又一击强迫他跪下,小可汗双目射出寒光。 “王泯。” “微臣在。” “带副史大人下去,好生伺候直到他想说为止,切记。” 小可汗撒开那张宛如凡尘落月的面容,挑眉道。 “留口气在。” 第83章 燕山云朵环绕, 一片苍茫中格外突兀。 清晨阳光微斜,不平整的沙地上欠下阴影,硝烟徐徐, 歪倒的旗帜, 横七竖八堆满死尸,一夜战火灼烧后, 躁动的大地终于归于平寂。 披风飘动, 头盔夹在腋间, 望着眼前满目疮痍,少将军脸庞沾了灰,心里百感交集。 多少年前, 父帅征战于此,时光的烟尘须臾婉转, 此刻与他重逢。 尘与土十载功名,月和云迢迢路远, 臣子记恨,家国故地,绝不能屈于人手。 可是这不够! 身侧的手攥紧拳头, 夏衍齿间发狠。 雁云军雪耻未除, 靖安二年,雁门关外血染八千里,漫天的血腥与硝石的味道记忆犹新。孤身冲向敌军的父亲, 为守要塞不惜带伤破阵的残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长矛插进敌人胸膛。 只有他站在原地。 他太小了, 小到稚嫩的手提不动刀,想陷阵杀敌被一把拉回身后。 那场仗夏衍不能忘,也不会忘。 熊熊烈火燃烧, 无数士兵亡魂跑过他,嘶吼声如雷贯耳,是梦魇,亦是执念。 “伤亡情况如何?” “禀将军,我部二十人战死,近一百人重伤,其余的还没细算,”云炎跪身拱手,发冠散乱,一口气从未如此畅快,瞥向脚边穿毛领的尸体继续道,“戎狄损失惨重,千人骑兵折损过半,够他们消停一阵子。” “云兄好气势,”竹简之扛剑欣然拍了肩膀,“不错,以为你们这些小家伙大内待久了,身法、剑术生疏,原来是我多虑。” “竹石。” “开玩笑啦,我的少公子,”持剑人笑容灿烂,“今日之战诸位都有功,兖北地盘我做主,回城咱摆上一桌。” “只灭了部分主力,切勿懈怠,”夏衍冷脸提醒,“小可汗一日没迁回北地,这场仗就没完。” “是了是了,咱都听您调配。” 竹简之一剑甩下,血划出浅痕,“如果一次便能结束,戎狄也太经不起打了。” 夏衍不理他,回身离开,“注意李将军的传书,能否把窝在兖北的戎狄赶回大漠,还得看我朝主力战况。” 云炎再次拱手,“是!” 竹简之潇洒一挥,“谨遵号令。” 一行人刚出战场,夏衍远远看见容风快马奔来,心下疑惑。 战已过,早让容风去颜纪桥那边休息了,怎么又折回来? 尘土飞扬,未等马匹停歇,只见少年踏上马背腾空飞身,直径落地后当即跪下。 “公子请快回营部,少卿大人有要事相告。” “怎么了?” 夏衍本想询问详情,可少年面色凝重,沉默片刻后咬牙开口。 “副史大人出事了。” 所有人愣住,夏衍手指颤抖,一言不发,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第101章 “容风,”竹简之靠上前,笑得有些僵硬,“小孩子别说笑。” 云炎:“少将军,副史大人一向谨慎,不会轻易遭遇不测……” 少年紧紧盯着沉默不语的少将,空气骤然降到冰点。 没有回话,没有解释,容风对夏衍静静道。 “宋大夫重伤,副史大人下落不明,少卿大人已经紧急赶来。” “公子。” 一声轻唤,冷霜一样的少年神情竟然渐显动容。 “他出事了,您快去救他……” 营帐闯入冷风,来者面容凝如死水,没有暴躁的愠怒更没有发疯似的怒吼,所有的情绪强压下来,冷静的叫人害怕。 “你可回来了!”颜纪桥急得焦头烂额,一把薅过来,“人刚醒,听听他怎么说。” 宋子期半躺床上,全身缠了大大小小绷带,小徒弟蹲在一边,眼睛通红鼻涕打泡,抱杵臼闷声捣药,显然伤后处理全出自小孩之手。 “小子……”平日盛气凌人的宋大夫如今泄了大半,耷拉着脑袋,声音沙哑,干涩的嘴唇无半分血色,“宜县二十里外旧址,快去找他……” 颜纪桥插话,“我已经派人去了,但过了两日,恐怕没那么容易找到,这次突袭不简单,戎狄绕到我们后方未被发现,他们可能出阴招。” “还有呢……”夏衍沉声问,“他给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宋子期扶额苦笑。 说倾命之谢,告身世之悲,邱月落啊邱月落,生死关头前,你却讲人间四月佳期归途,真的是。 无可救药…… 但这不是该告诉夏衍的。 “朝中有戎狄奸细……”宋子期按耐下情绪,艰难吐露字句,“你们行军在前,他们让俊阳侯旧部假扮难民潜入中原腹地,三州不保,你们最好赶紧做准备……” “夏衍。” 第一次郑重喊了人的名字,床上人眼里满是悲怆与不忍。 “你说过护他后半生,你当真能做到?” 话未说完,气血错乱剧烈咳嗽起来。 “师父!”常安赶忙扶住,往嘴里塞药。 “做得到。”夏衍脱口而出,剑柄攥得咔嚓响。 “找不到他,兖北三番,全去给我陪葬……” “夏愁眠!别冲动,”颜纪桥横身阻挡,“你余下还剩多少人?赢了燕山役不代表戎狄不会反扑,你不知道他在哪,别冒然出兵!” “我等不了。” 落在异族手里,他内卫身份一旦被发现,那群畜生会怎么对他。 夏衍不敢想。 心头像被剜去一块肉,不安,慌乱,种种被掩饰下,他是一方将帅,不能乱了阵脚,失了方寸,可一想到对方可能遭无妄之灾,那么弱的身子如何扛得住! 浊气直冲头顶,震得发昏。 “连尘,”强冷静下来的人再次站到床边,“你说,他是把你推下沙坡才得以逃脱?” 邱茗会让宋子期逃出来,以他的个性,一面是递送情报,另一面,肯定留了讯息。 夏衍脑中思索着,倍感烦躁。邱茗是内卫,内卫做事除意外向来滴水不漏,眼下最紧急的不是朝内奸细,而是外敌入侵中原。 “他有没有告诉你,假扮宋人的军队可能去了哪?” “啊?”宋子期一怔,努力回忆,“他没说……” 也对,本就不确定是否真有人暗度陈仓,以邱茗的性格不是万般确定的情况下不会松口,但是。 抓了三个逃兵,审问后肯定对敌军的动向有所推测,原计划来营地同自己商议,没想到半路过早遇上戎狄出了意外。 夏衍一拳砸大腿上。 可恶…… 恍然间一瞬亮光闪过,猛然抬眼。 “他给你东西了吗?” “什么?”宋子期不明白。 “信件,贴身之物,他有没有给过你!”夏衍语气愈发急躁,差点提起对方的领子,“你再想想!好好想!事关国土安危,只有他审过逃兵!若救援有误敌方占得上风,我朝局势便无法逆转!” “逃都来不及!哪有时间递信件!”宋子期伤着,痛着,音量更胜一筹,“你他妈快去救人,找不到我师弟,信不信老子端了你们羽林军!” “你们两都闭嘴!!” 颜纪桥听不下去了,大吼一声。 “再吵下去,两边都救不了!夏愁眠,滚去外面吹风去,宋大夫,把详情写下来,我们一会一起商议,军队去留需从长计议,动作快!” 说罢,给了人后脑勺一下。 “对不起,我太心急……”夏衍闭眼掐鼻梁,战后的心力交瘁瞬间袭来,“我去救他,抱歉……” “我也有错……”宋子期垂下头,“不该凶你,他下落不明,你应才是最难过的……” “公、公子……” 被三大人吓得不敢讲话的小孩颤颤巍巍发出声,抹了泪道。 “师父刚回来伤太重可能感觉不出来,我给他换衣服时摸到内侧有东西,可能是少君的,您要不要看看?” 几人顿时来了精神,等小孩拿来后,围观人神色各异,红帕中间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木球。 颜纪桥皱眉,“这什么?木珠子?” “应该是香。”宋子期惊讶,啐了口血,抢来再三确认,不是自己带出来的,可他不懂香,只能干挠头。 夏衍捡过放鼻下闻了闻,“是香……” 味道甜腻,后调深沉,混了檀木,像邱茗身上的味道。 短暂沉醉后,脑中的弦再次紧绷:他留这个,什么用意? 正当几人寻不出线索时,帐帘掀开,一团黑影摔到地上,随后而来的人大声道。 “听说那宋大夫残了?来,这一走地郎中勉强使唤,人疯了点,医术比城里的好。” “哎呦!官老爷,我没犯什么事吧!关好好的又抓我!劫狱啊!” “少说话,”竹简之一脚踏人背上,抬头见屋内几人如临大敌,不禁疑惑,“你们商量什么呢?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薛芒? 夏衍眉尾一跳,他走之前听说竹简之和颜纪桥抓了当时给俊阳侯筹谋划策的郎中,看来看去是半个疯子。 “你是不是懂香。” “啊?懂?”四仰八叉趴地上的人浑身泥土,怔怔一秒后,慌乱改口,哐哐哐以头抢地,“不懂!大人饶命!小的混口饭吃不知道药香害人!您饶了我这次吧!” 竹简之机灵,环视一圈猜了七八,再踢一脚打断地上的装不倒翁。 “喂,这次不问你的罪,你懂香,几位大人需要你解惑。” 薛芒满脸惊恐,面前三大天王各个气压极低,没一个好惹,更别说床上那位眼神几乎活剐他的了。 “知者不报,动摇国本,一样死罪。”大理寺少卿发言。 “是啊,你立功的机会剩得不多哦,”竹简之戏谑哄人,“俊阳侯势力还没清算完吧,清到兖州地界,你小命怎么留哦。” “薛芒。” 夏衍半跪下,木球递到对方鼻下。 “这颗香很重要,他懂香道,你也懂,习香人不会平白无故给出香木,告诉我,这块是什么,好吗?” 薛芒窘迫地望了夏衍,又望了望旁人,半信半疑,皱鼻子嗦了嗦,慕然眼睛瞪得铜铃一般,抓宝贝似的抢来,放手心小心翼翼嘬了嘬,一脸沉醉。 “闻出来了吗?”夏衍耐心有限,看着这人自言自语发癫恨不得一剑敲爆对方的头。 “诸位大人!正品难得,此乃北地难得一见的奇香!” 疯癫郎中又惊又喜,两眼冒星兴奋道。 “这是南朝遗梦啊!” 第84章 “那是什么?”颜纪桥没听过香阁物件, 疑惑的目光投向其他人。 “百年前南朝所制,参了桃花和丁香,有提神醒脑功效, ”宋子期刚抬胳膊疼得龇牙, 嘶了一嗓子,“他有时候头晕会熏。”[1] 对了, 桃花的味道。 夏衍想起来了, 空气里像撒了糖霜, 烛帐挽下,枕席间半撩衣衫的人阖眼沉睡,他喜欢把脸埋入对方发间, 迷恋初春夜里冰冷的微甜,上瘾般闻了又闻, 难怪如此熟悉。 可是一味南朝香物有什么意思?他没想通。 那头薛芒浑身沙土挣扎爬起,捧着香丸连声称赞, 嚷嚷着大漠干死人的地方居然有幸见到奇香,天祖显灵了。 竹简之:“这香在兖北少见?你干脆拿个桌案供起来得了。” “那必然啊!”薛芒激动得手抖,“这位爷, 我跟您说, 南朝遗梦里有味公丁香,只长在潮湿之地,这北境年年风沙, 下滴雨都是老天恩赐,更何况生枝成花, 您看这色泽,光滑透亮,定是新鲜的上等物, 制此香人简直神来之笔!各位大人,这香能送我不?” 北境潮湿地? 夏衍瞬间察觉关键,是啊,香木生长因地域而异,自己怎么没想到,他突然起身,大步走到地图前,其余人快速围上,只剩薛芒一个人蹲原地无人回应。 第102章 拿木头留讯息,邱月落,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颜纪桥:“有线索?” “嘘,”竹简之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 夏衍屏住呼吸,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图布上描画大宋山河,兖北、燕山,过高的山体挡住热流至水汽汇集,与冷风相遇极易形成降水。如果说北方三州一片干旱下最湿润的地方只有一处。 大手一挥,朝帐外大声道:“通知李将军!兖州西十三里地遭袭,羽林军随往卞水,夹击歼敌,不能让敌军再深入兖州一步!” “是!”得令的小兵翻身上马加鞭离去。 “子桓,抱歉,得麻烦你去盯着他们。” “那你呢?留守宜县,你的兵马不够应付他们主力,”颜纪桥很不安,“你想去找他?” “.…..” “夏愁眠,戎狄部落分散驻扎营寨众多,你不知道他在哪里,蛮族生性残忍,所到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万一在荒地的时候就把他。” “没见到尸体,我凭什么不信他还活着,”夏衍拦下话,“他是内卫,论刀尖上的日子,他能比我活得久。” 是这样吗? 很不幸,颜纪桥是对的。兖北太大了,从边境到雁门关来回半日,偶遇雪天路难走,不得不退回,搜寻的队伍找了很久,仍没有半点消息。 这天,独坐屋内的人数夜没睡觉,眼下乌青,紧皱的眉头未敢一分松懈,咣当一声拳头砸桌面发出巨响,掌心捏出了血。 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找不到他! 夏衍心乱如麻,如果没有尸体说明邱茗还活着,可是会被带去哪? 雁门关外戎狄部落极其分散,游牧民族的动向难以琢磨,时间一分一秒流失,他站起又坐下,焦躁地来回踱步。能搜的地方都找过了,一棵草、一个沙洞都没放过,可连熟悉的物件也没发现。 疲惫的目光落下,袖口红绳不经意抖落。夏衍一怔,半只手僵住,难过,失望,不安,太多情绪堵在心口,压得他喘不过气。 交织的细线里闪出金丝,笨拙的手法,可见编绳人没有半点天赋。 就是这个人,睡在臂弯下,蜷缩在胸前,凌厉的背后卸下伪装,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也是这个人,从雪里走来,替他拔了毒,割了血,从一片冰冷中将他拥入怀中。 “月落……” 宛如胸口被捅了一刀,夏衍再次提刀奔向帐外,谁想刚迈出脚步被不知名的东西撞了一下。 “冉芷?”夏衍对跟来边境的小孩很意外。 “公子……”小孩有话想说,低头看见他的手,骤然大惊,“公子!您受伤了!” “一道口子,不算什么。” “那怎么行!万一感染发炎就很难愈合了!公子,我给您包扎一下。” “我有事,回来再说。” “公子!”冉芷语气焦急,“您几日没休息了,这么熬下去,身体怎么遭得住?” “我没事。” 夏衍心思完全在别处,自顾自往前走,再次被拦下。 “公子……”一双手臂抱住腰,垂下眸的小孩声音低了许多,“云炎他们不敢提,可是,副史大人可能回不来了,公子,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他不会有事的……” “已经十天了,不管落在戎狄手上还是大漠中都不可能活下来,您找到他又有什么用?” “闭嘴!” 他不可能死,不可能!气血直冲头顶,夏衍大怒,吓得小孩抖了一下。 “公子……”小孩眼里溢出泪花,委屈地缩回手,噗通跪下身,“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帮您,公子,您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做,如果能安抚您的话,那样的事,我也可以……” 说着一手缓缓拉下衣领,细腻的肩膀露出。 “冉芷!!” 比起愤怒,夏衍更多的是震惊。果然,那晚他和邱茗在浴盆里的事被看见了,氤氲的室外,一直有人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 脑中轰然炸响,没有一秒犹豫,迅速盖过小孩的衣服,径直冲向帐外。 “冉芷,”刹在门口的人好容易平息下来,“别做这种事,你跟我多年,我不想赶你出去……” “公子!我错了!”小孩咣得磕下头,哭出了声,“对不起!我以为您会喜欢,您别赶我走,求您了!我离开帅府哪也去不了,公子,别不要我……” 怎会不要他?七年前的西市,一个人贩子鞭打关在笼里的幼童,那孩子浑身伤,他看不过去,一钱袋子砸人脸上把小孩买了下来。 一朝改朝换代,前朝贵族的后裔不会有好下场,灭门流放、贱卖为奴,活下来的在少数,冉芷待在身边没做过出格的事,也是真心为自己好,方才语气怕是重了。 “行了,”夏衍沉沉叹了口气,抽泣的哭声打断,“冉国公的后人,切勿自贱,你不小了,凡事知轻重。” 帐帘掀开寒风灌入,背身而去的人再也没回头。 与此同时,几千里外,盘踞的营地像冬眠的野兽,淹没在白茫茫一片中,安睡着,时不时发出嘶哑的呜鸣。 在最肮脏、最见不得人的暗室,木桌上摆放的刑具,剔刀,鞭子,每一道,每一痕,带着血,都是烙印在身上的罪证。 身穿战甲的中原人轻哼小调步入,端详刑架上绑得严实的人,呼出白气笑道。 “副史大人此般气性,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你不会真以为,可汗陛下舍不得杀你吧。” 邱茗颤动眼睫,他忘了经过了多少天,或者说昏迷了多少天,在仅存的记忆里,那场宴席后,他被推入了不知名的房间,轻薄的纱帐、燃尽的红烛、凌乱的床榻,所有的一切闻上去淫靡不堪,他想逃,可后方被堵住去路。 见对方垂着头没反应,王泯啧了声,掐过下巴强迫人抬起脸,没有一点血色,“找几个人伺候你不高兴了?还想自我了断?你身上搜出的玩意,我看精巧的很,副史大人可否和我讲讲用途?” 邱茗不想回答,他头很晕,手腕被勒出血痕,稍动手指,粗糙的草绳便会刺穿皮肤。 梦魇久久萦绕房梁,狭小昏暗的室内,那天晚上,几个蛮族粗暴扯开他衣服伸入内侧,在唾液腥臭下,他毫不留情用断血刃割向自己的喉咙。 喷溅的血让所有人震颤,没有痛感,邱茗只觉得脖子很凉,嗓子里很甜的,再就是很熟悉的气喘发作的窒息感,仿佛淹没在水中,周围人的惊叫声远去,越沉越深,直到失去知觉。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刑架上,双手铐了更牢固的锁链。 “治你的伤可费了一番功夫,三天两头找巫医,旁人还以为把你怎么了,”王泯敲了他的额头,“考虑好了吗,可汗陛下回北地复命,回来前你最好说一两条,不然陛下动怒我没法交差。” “我能说什么……”邱茗声音哑到自己都不敢相信,“从未离开过神都,你们想要的地方情况我不知道……” “大人真是不食人间烟火,行,我换个问题,” 王泯步步紧逼,“行书院好歹替皇帝摆平了不少逆党的案子,姓张的死那么久,院内各项事务都砸你手里,怎样?说说吧,如今朝内局势如何,哪些大臣想让龙椅上那老娘们快点死?这总能讲了吧副史大人,日后置身事外,算账也不会算到你头上。” “王泯。”邱茗空洞失神的眸底略过一缕寒意。 “别费心思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 对方一把拽下他的头发,脖颈侧包好的伤口立即渗出血,疼得邱茗呻吟了声。 “副史大人,我没多少耐心了,不想说是吧?听闻行书院审人只需一晚便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把将士打成流氓,能臣说成反贼,想必这些刀片发挥了大用处吧……” 森冷的音色变了调,贴近脸侧,声如蛊。 邱茗瞳孔颤抖,眼前人掂量着暗器匣,不紧不慢划开他的衣襟。 “我们在你身上试试?” 雪压弯了枯草,噗一下撒在地上,不远处牢狱已安静许久了。 一刀。 二刀。 三刀。 …… 整整一夜,他上身的皮肉被一点一点刺开,锁骨,肩膀,腰部,锋利的刀刃钉在每一寸关节处,带锯齿的刀锋勾带血肉、切断经脉,最终全部没入。 血隐隐从刀口溢出,顺身体留下,滴落脚边,染出一片殷红,邱茗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几乎晕厥。 而那个对他动刑的人,惬意地观赏这副丧心病狂的地域途径,任凭他痛苦,呻吟,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很疼吗?”王泯抵住胸口刀刃按死搅动,“副史大人应该不怕疼,我期待你能坚持到第几刀,我劝你想清楚,就算能回去,皇帝也不想要你了,待过戎狄的人,在她老人家眼里,内卫叛离大宋,会杀了你的。” 邱茗浑身布满断断续续的血,冰凉的刀片侵入体内,他稍动弹,就像千万根针刺使皮肉炸裂,要活生生将他撕裂。 第103章 太疼了,剜心钻骨的疼。 “杀了我吧……”邱茗艰难喘息着,束缚的手指尖发颤,冷汗混着血水流下,乱得一塌糊涂,“我不会说的……” “你以为我会信你!” 又一刀猝不及防钉入体内,他没忍住,啊得叫出声。 “想死,没那么容易……”王泯掐住那张惨白的脸,充满了愤恨绝望,几近崩溃,“废了全身,只要舌头能动,你就得给我吐出点有用的!” 再打下刀时,邱茗没有回应。他的意识开始混沌,接连不断地刺痛感让他麻木,过往太多事浮现。 原来被打断血刃,是这么痛。 天狱之下,当初自己就是这样,一刀又一刀毁了无数人的前途与尊严,被酷刑逼的走投无路的臣子,废了双膝,磕在他脚下求饶,画下罪状,死无全尸。 仿佛抽离了灵魂,曾经的自己冷眼旁观。 邱茗恍然失笑,因果报应,他造的孽,如今系数奉还。 这就是内卫的下场。 他好疼啊,不过,如果留干血能偿还罪孽,下辈子轮回少几分债,也值得。 可是,好不甘心啊。 夏衍。 还没和你道别,就要见不得你了…… 总在和你送别,望着你的背影除了默默祈求你平安什么也做不了。 我恨过你,怨过你,可惜,唯独没说过。 爱你。 视线模糊,耳边的声音听不清了。 “副史大人,下一刀要扎到心脏了,你还想忍吗?这刀下去,可就拔不出来了。” 持刀人彻底扒下他的上衣,钻心一刀狠狠打下。 “你我有的是时间,是你的刀先磨平,还是你的血先流干,副史大人,咱们走着瞧……” 夹过断血刃再次逼近,冰凉划过锁骨,邱茗早没了反抗的力气。 谁知,刀尖在肩膀处停了下来。 他虚弱地睁开眼,只见王泯眉毛拧做一团,死死盯着他裸露的肩膀,花样的伤疤突出,震惊、诧异,抓住他的双肩大叫。 “这个印记谁教你点的!” “……” “快说!” 王泯骤然暴怒,扒开乱发抓过脸细看,忽而大笑。 胎记怎么了?邱茗迷茫着,因为桃花样的胎记太过明显,临渊寺的时候被他用香点掉了。 如此在意他伤疤的,只有一种人。 知晓他过往的人。 那个,他还不叫邱茗的过往。 本快失去意识的人一惊,立马清醒了大半。 是谁? “不记得我了?您贵人多忘事,这么些年在上京过得安逸,居然连我都认不出来?” 王泯笑得癫狂,发了疯一般,终于俯下身。 “认不出我的人,这样东西您总记得吧,” 王泯褪去厚重的衣甲,一枚手掌大小的物件挂于腰间。 是什么? 香囊?玉佩? 都不是。 邱茗强撑开眼,细腻的雕工,天下难得一见,陈旧生了毛边,应是盘过多次不成样子,快腐烂的干涩味道。 那是一块不起眼的多面木头。 刹那间如梦初醒,整夜受刑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心被千万根针扎了一样痛,嘴唇咬出了血。一个无论如何不愿承认的真相摆在眼前,揭开岁月的尘埃,血淋淋摊在手中,刺眼的,难堪的,不忍直视。 “认出了吧,多年未见,不知你改名换姓,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一众人性命捏在手上,我甚是欣慰,他们一定恨死你了吧?” 哐一声,刀刃钉在木桩上,王泯直逼而来,抵上鼻尖,狂如恶鬼。 “想让我怎么称呼您?副史大人?许公子?还是。” “二小姐?” [1]南朝遗梦,摘自《香界七笺》 第85章 曾经亲昵的称呼变得刺耳, 带着十几年沉淀的肮脏淤泥,如同徒手揭开结痂已久的疤痕,暴露的皮下血肉模糊。 邱茗嘴唇发抖, 吐出的气息颤栗。仇恨, 怨怼,所有的情绪仿佛遥不可及, 若往昔, 他恨不得拿剑把罪魁祸首捅得千疮百孔, 砍下手脚,拖到淮淩河对岸,向江州千万亡魂摁头谢罪。 然而怒火充斥大脑后迅速崩塌, 在得知眼前人身份后的刹那化作悲伤与绝望。翻涌的记忆与不可置信的真相纠葛,摧残着脆弱的心, 痛得他肝肠寸断。 为什么是他?怎么能是他! 院落里,花树下, 曾经陪他玩笑的人,他小跑追去喊哥哥的人,此时此刻却拿刀挑逗他手腕上的纹身, 笑得丧心病狂。 “你去当内卫?哈哈哈老天爷啊, 反贼的儿子当内卫,你爹泉下若知道,自己当官一生清清白白, 生的好儿子跑去当走狗,日日上老女人的床, 他得笑死!” “.…..” “喂,你怎么活下来的,你家当年应该没留活口吧?你是装死还是命大, 二小姐,你我今生有缘,相隔千里还能遇见故人,真死在我手上,不会有怨言吧?” 邱茗没力气抬头,他张了嘴,微弱的声音颤抖不止。 “沈繁呢……你把沈繁怎么了……” “你第一句话居然是问他?”王泯怒不可遏掰过他的脸,牙齿硌得直响,“果然和你爹一个样,什么事都先找他,沈繁,沈繁!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们什么都向着他,处处和我作对!” “沈畔……”邱茗无比痛苦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所谓的大宋叛将、挑起燕山之乱得罪魁祸首,竟然是他儿时最熟悉的人。 ——沈繁的弟弟、他爹的亲卫。 “我爹收留你们,瞒下你们的身份,把你和沈繁带在身边,他何曾……何曾亏待过你?” “同样?二小姐,这世上没用公平二字,他去往江州外的事务从不找我,就知道和我哥商议,整天把你还小挂在嘴边,你说说,他到底待我好在哪里!沈繁?不过嫡子出身便处处压我一头,从小到大,穿衣饭食,宗族快死完了还天天讲那些破规矩!” “想知道沈繁是吗?好,老子告诉你。” 王泯力道更大一分,得意、癫狂,不留一丝情面。 “他死了,我亲手杀的他。” 空气凝固了,四目相对的二人谁也没做声。似乎憋了多年的话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王泯嘴角的笑扭曲到骇人的地步,盯着手里那双眼睛渐渐发红,湿润,说不出有多痛快。 邱茗闭上了眼不想再看,尽管知道沈繁凶多吉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当听到时,心头猛然揪起。 “你背叛了他……你们在淮州袭击了他,是不是。” “二小姐本事不小啊,都查到淮州去了?” “周成余……”邱茗好不容易咽下血沫,喘息道,“你和周成余联手算计他……” “别把我和那废物混为一谈,”王泯啐了口唾沫,“想升官应下杀人的勾当,死到临头下不了手,还舔着脸求我,你知道吗?” 邱茗越不想听的话,他越是扯过人的头发一字一句说的仔细,诛心的快感,他等了好多年。 “沈繁啊,看见我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伤了条胳膊还想突出重围,怎么可能!拜托,动脑子想想,江州遇险向朝廷禀报,能见天子的事,加官进爵指日可待,这种功劳怎么能落他手上!” 就因为这个? 邱茗难以置信,江州的冬天那么冷,那场雪那么大,他爹面对十万叛军独守城池,几次抵抗后伤亡惨重,仍然坚持不让敌军踏入一步。 而这人,在数万人性命堪忧、故土难保之际,居然想和兄长抢功? 无耻! 他的家人,他的故土,竟然因为如此荒唐的理由毁得一干二净。 那年雪下,沈繁提着剑被逼到绝境,身后无数追兵围堵,那人负着伤,流着血,死死护紧胸口的唐报。突然灌木丛中走出一个人,他熟悉的人,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在他刚放松下来,疲惫靠近时,猝不及防给了他一刀。 邱茗不记得很多人的样子,父母的样子,姐姐的样子,甚至先生的样子,唯独沈繁的模样记得异常清楚。 眉眼间风流,笑起来有虎牙,年少英姿,在房顶上飞檐走壁,跃身而下抱他上马,逗他后一溜烟跑得比谁都快。他能想到沈繁看见弟弟时畅然、宽心的笑,也能想到被一剑捅穿心脏后的诧异与震惊。 血染红了雪,如盛开的梅花一样鲜艳。 等不到十二年春长,黄粱一梦,待不过长亭日短,风雪归人。 沈畔……这种人不该活在世上,不该活! 陈年的冰寒顷刻间成为利刃,他找了十几年的真相,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好恨…..恨死这个卑鄙小人…… “不说话了?二小姐认我,不打算叙旧吗?” “主子都嫌的狗……谁想和你叙旧……” 王泯怔了怔,只见虚弱的人缓缓抬眸,冷冷看着自己,霎时间心一惊,下意识抽回手已经晚了,对方狠狠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牙齿刺穿肉,痛得甩了几下才摆脱。 第104章 “沈畔,你得的功劳呢?为何隐姓埋名躲到戎狄地界,”邱茗嘴角淌出血,笑说,“背叛旧主得不到重用,许你仕途的那位大人,自己得了好处后怕不再信你了吧……” 闻言人的表情僵住,连手指滴血都忘了。 果然,自己猜的没错,沈畔骨子里还是个傲气的贵族,时刻想着振兴家族,不然不会这么多年依然把独孤木印带在身上。 “小可汗此番离开,也对你心有疑虑,才留你一人守营地,究竟是哪个没长眼的人,肯同你合作?不怕被你算计到身败名裂吗?” 不等说完,王泯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危言警告,“朝中的老家伙和你不一样,二小姐年轻,不知朝堂变动想活下来多么不易。” “戎狄南下,他们怎可能听你使唤?” “关我什么事?那老娘们皇帝当够了,总有人得治她,如果真稳坐江山,这么多年要你们这群狗干什么?” “狗尚且会跟主子摇头摆尾听号示令,”邱茗毫不畏惧,忍痛强撑,“抱歉,在他们眼里,你连狗都不如。” 啪一声巴掌甩下,王泯几乎咬牙切齿,“别把自己看那么高!三省六部的人算什么东西!有脸和我讲门道!” 邱茗垂着头,脸上红起一片,淡淡一笑。 中计了……戎狄内奸,原来是三省六部的人吗。 气急败坏的人话一出口顿感不对劲,后知后觉掐过下巴,快把骨头捏碎。 “你小子敢套我的话!!” “不行吗?反正大宋你待不下去了,多条参你的理由,朝臣们的日子也好过几天,你逃了这么多年还能逃去哪里?怕被人看不起就想邀功,被主子遗弃后又怕大宋同戎狄议和把你供出去……” “住口!” 心事桩桩件件挑到明面上,深藏在张扬后的自卑与怯懦被看了个透,王泯声线抖动,一刀逼上脖颈。 “我真的会杀了你……” “清醒点吧,你杀不了我,小可汗回来看见我的尸首,想也知道找谁问话,”邱茗含了眼,鲜血浴身的自己本就是地狱来的灵魂,目光看向腰间的多面木块。 “沈畔啊,你害死那么多人,有过安宁的时候吗?你不拜戎狄天祖,不求中原神魔,独孤家的木印,快被你盘烂了吧。” “我让你住口!你的命在我手上!别以为我会念旧情!” “上次掷出的是多少……”邱茗没管他,笑问,“八棱二十二面,天干地支全过,掷出四次白面,必是死局……” “你没有退路了……” 话音未落,王泯手中的木印滚落,咕噜声响后,停在了空白的那一面。 天干地支可问方位、算吉凶,但如果连续掷出白面,则意味着无后生,独孤后人常以此占卜,而很少用八卦六爻。 这是沈繁告诉他的,可惜记忆里的沈哥哥从不信命数。 “我告诉你,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说话人双眼布满血丝,喃喃自言自语,“八大将后人不能正名,你知道有多憋屈吗?我不是我哥,守得江州那点地过日子,如果没有你爹,我早能复祖上荣光,而不是在一个小小的刺史府当侍卫。” 王泯抽出剑扎在地上,挽起袖子,再次拿起暗器匣走到人面前。 “父债子偿,二小姐,您没意见吧?” 夜晚的牢房响起一阵躁动,几个蛮族拖着一个了无生气的人,后面带出一条血路,扔麻袋一样扔进狱中,锁链叮当脆响,络腮胡的蛮族企图对浑身血的人动手动脚,掀衣服后看见皮肉翻开、钉钉子一样遍布的血痕,直犯恶心,嫌弃地呸了一嘴。 脸贴于沙地,地上很冷,冷到他打哆嗦的力气都没有。邱茗半昏半醒,睁开眼皮什么也看不清。 好烦啊……明明查到了这么多,奈何出不去…… 稍弯曲手指,瞬间全身上下钻心刺骨的疼袭来,断血刃留在身体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王泯没有可怜他,打到后面完全在泄愤。 他好困,可睡不着,微弱的呼吸连带胸口轻微起伏,每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混乱中,他开始想江州,想爹娘,想先生,更想那个带他玩闹的人。 江陵的春日繁华遍天,站在桃花树下,一伸手,片片粉色的花瓣接了一捧,花瓣流过身旁,藏在发间,柔和的,温暖的。 自己要死了吗?据说死前才会看见从前的景象。 可是,他不想死…… 空洞的眼角溢出水光,失声的嘴唇动了动。 爹……好不甘心啊……明明再多一点,多一点就能找到害您的人了,可我撑不下去了…… 沈繁,死,真的好疼啊,好疼……为什么这么疼…… 先生,我想回家了…… 视线中的光景一分分暗了下去,没有春日的阳光,没有飞花的艳景,邱茗慢慢合上双眸,任凭寒冷将自己吞噬。 “呱。” 黑暗中闪过一道亮光,邱茗恍然开眼,又听见一声。 “呱。” 戕乌扇动漂亮的黑羽挤过窗棱落下,圆溜溜的大眼睛担心地望着他。 夏衍? 阴郁的牢底突然有了光,他凭仅存的力气,蹭着胳膊向光爬去,身体里像钉了无数根钢针,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搅捣他的肉,拖着长长的血路,艰难爬到牢门前,颤抖地伸出手。 “阿松……” 戕乌听见召唤,一蹦一跳靠近,贴上血淋淋的手掌蹭了蹭。 “夏衍不知道我在哪,是吗?” “呱。” 掌心很暖,毛茸茸的黑团子奋力煽动翅膀,想和他说什么,叽叽喳喳叫了半天也没喊明白。 “没关系,他会知道的,不过,能帮我带个话吗……” 邱茗轻笑着,实在没劲儿讲话,微偏头张望,空荡的牢房初了干草砂石什么都没用。 想了想,扯下破烂衣衫的一角,咬破指尖,写下一行字,而后绑在了小家伙腿上。阿松歪了歪脑袋似乎懂了他的意思,瞪大眼咕咕应了两声。 这样就行了吧…… 邱茗再也支撑不住,枕着胳膊闭了眼。 朝中重臣谋反,兖州后方,乃至上京都该警惕点…… 耳边戕乌的叫声越来越模糊,意识随之飘散。 “阿松……别吵……我想睡一会……” 小家伙不解地啄他的袖子,慢慢从担忧变成焦急,使劲抵人的手掌,手腕被彻底翻了过去,可邱茗依然毫无反应。 动静引来了侍卫,戕乌悲伤地大叫一声,跳上窗沿,扭头望了望狱中人,展翅飞走了。 第86章 “人呢?别让他跑了, ”五大三粗的蒙面人目光凶恶,刀尖带血,冷冷环视四周下达命令, “上面说了, 别留活口。” “是。” 黑衣侍从四下跑开,窸窸窣窣扫过枯枝烂草, 消失在黑暗处。 雪很大, 刚留下的脚印迅速埋没, 带头的打量眼前落满雪的大树,迟疑了片刻,转头搜向另一侧。 树下一角下的雪花大了些, 像一股脑倾倒下盐渍,散落的雪片间夹杂了隐隐殷红, 悄无声息飘落。 啪嗒一下,轻巧的身影应声着地, 深陷雪中,踉跄倚靠枝干滑了下去。 靖安八年,江州边境不太宁静。接连数日的大雪, 让本就崎岖的山路更加难走, 长途跋涉越过群山到达淮州,没想到刚入城便遭遇了埋伏。 “嘶……真不打算留条生路。” 沈繁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掀开衣领, 肩膀处一道裂口深可见骨,想动, 可胳膊抬不起来,侧身探了探,那伙人应该走远了, 于是长舒一口气,抓起一把雪捂向伤口。 “淮州官员不懂迎客,这排场我当真见得少。” “哥,没事吧?” 另一人从灌木丛里爬起,依稀雪影中年轻人胳膊腿十分结实,二十出头的沈畔个子没沈繁高,凡事总爱争来一二,从头到脚透着匪气。 他晚两日追来,兄弟二人正巧在山林中碰见,未谈论几句便受到不明人士围剿,闪避不及,不小心让沈繁受了伤。 “你小子会躲,我跑上面反倒树大招风,”方才止住血的人疼得龇牙咧嘴,不忘笑道,“咱们动作快,刺史大人还在等我们。” “好,哥,你有伤,塘报给我保管吧。” “行了,不是大事,一只胳膊照样干翻那帮孙子,”沈繁抖擞起身,胸口的问卷刻意往里塞了塞,不小心抵到痛处,哎呦了一声。 “给我吧,你这样三日到不了上京,”沈畔不等人拒绝,出手拿过卷轴,随意摆弄看了看,舍弃了官筒用不起眼的羊皮纸包裹,估计为了不引人注目,“官道不能走,小路有人盯,目下我们淮州都出不去。” “那可不见得,”沈繁笑盈盈勾起手指比划,“你哥我走南闯北,知道这山中有条小径,直通琅祎,雪大有草木遮掩,应该安全,等到看府衙,有淮州刺史帮忙,后面的路不难走。” 第105章 “成天胡说,”沈畔不满道,“老爷让我们去神都,为何半路找淮州的地方官?” “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上京不能及时增兵,靠淮州的驻军也能帮老爷抵抗一阵,况且,秧州沛王造反,起兵不过数日,准备仓促,他们不会存精力持久作战。” “歇着吧,”沈畔最不喜欢对方说教,摆了摆手,“早和你讲,随处找个驿馆安顿,去送唐报,我一个人就行。” “别开玩笑,”沈繁的表情严肃起来,“你也看见了,有人不想江州被困的消息传出去才对我们围追堵截,你一个人前往太危险,我不能保护你的安全。” “我不是小孩,用不着你保护。” “沈畔。” 面有愠色的少年不情愿转过身,沈繁缓步上前,不轻不重敲了人额头。 “说过多少次,别急功近利,老爷担心才派我们出来,江陵战火未停,我不知道老爷能撑多久。” 欲想争辩的人垂落双眸,不知在想什么,闷声不回。 “好了,塘报给我。” “有什么稀罕的,我一个人能去……” 沈畔嘟囔着,递出卷轴时夹缝中掉出一支干枯的蒲公英,不由一愣,他知道兄长的习惯,外出在外通常会备地图、伤药或应急物件,这类极易碎的绿植非常少见。 “你贴身带的什么东西?” “没什么。” 沈繁捂着伤口艰难蹲下拾起,蒲公英的叶片极薄,夜里雪色反光,穿过半透明的枝叶,纤细的绒毛抖落,抚过血脉蔓延的纹理,笑了笑。 “他喜欢拿花花草草当书签,我还他的书,不小心忘了这玩意。” 沈畔心下自然知晓许家先生姓甚名谁,哼了声不想再问。 正如沈繁预料的,山后方层层荒草覆盖下有条不起眼的小径。 “看,听我的没错吧,”沈繁兴致勃勃向人夸耀,指向远处点点灯火,“那里便能进城,再坚持一下。” “你选的路真不好走。” 抱怨的人摘去粘在衣服上的枝干,顺手势望去,还有几里的路,转眼瞥见沈繁胡乱捆绑的手臂鲜血侵染了大片衣布,莫名其妙心一抽,喉咙作梗,烦躁地甩了甩头。 “哥,到了城里,你休息吧,刺史大人我去带话。” “你没问题吗?” 沈繁表示怀疑,自己的弟弟自小不爱吭声,其实有主意得很,每次外出回到府上,大小姐、二小姐兴冲冲围上来时,只有沈畔远远躲在一边,不说话、不和他打招呼,偶尔逗两句,耳根子就红了。 这次追来他也感到意外,想来近日很少和沈畔说上话,而且这小子武功颇有长进,几番央求后,便不再反对,路上有个照应也好。 “刺史大人未必全信,你别心急,照事实陈述,有老爷的手信,他一定会相助。” “知道了。”当弟弟的自然十分清楚,可架不住哥哥再三叮嘱,“我又不削他,你怕什么。” 沈繁听闻哈哈大笑,说小时候没少见他因为分栗子酥的事闹脾气。 “沈畔,还记得爹吗?” 沈畔心一沉,抗拒又无所适从,闷声发作,小声赌气说:“忘了。” “别犟,你记得,”沈繁望向北方,明亮的星辰排布出漏勺的形状,曾经次孤独的旅程中,他无数次看向耀眼的北辰星,“自从被老爷从江州救出来,好多年没回去了……” “青林县的梅花最好看,算算时日,腊月梅该开了,这次回来,和老爷说一声,我们一起回家吧。” 沈畔没有答,在他心里,那个被先帝下旨满门抄斩、十岁以下男丁贱卖为奴的家,早不存在了。 说话人笑得轻松,伸手摸过对方的头发,像极了小时候跟在屁股后摔倒的小不点,不哭不闹硬等着他来哄。 也许弟弟因出身被父亲苛待,导致他心里时刻有根刺,但沈繁始终认为,这孩子坏不到哪去。 突然间,风的方向变了,沉重的兵器声越来越近,半山腰的两人看见燃烧的火把。 嗖一下,利箭呼啸而来,沈繁眼疾手快伤了的胳膊一把拉下对方衣领,躬身倒地的人借力弹起。 “哥,他们追来了。” “快走……” 沈繁深知不能耽搁,可跳下枯草堆的刹那,他没有抓住弟弟的手。 小径坡度极大,上下落差数丈之多,率先抵达山脚的他没看见沈畔。 星星升起又落下,万般焦急的沈繁没有找到人。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整整一夜未见到兄弟的他,无奈只能先以塘报为重,江州的军情不能有分毫差池。 即将走出山林,眼前依旧白茫茫一片。 忽然,熟悉的影子晃过,颤巍巍站直身体,沈繁一愣,紧接着急不可耐奔上前。 “沈畔!” 再次见到的人,神情紧张,目光不知看向何处,对他毫无反应。 “没事吧,受伤了?他们抓到你了?” 撸袖子、翻衣领,仔仔细细检查没发现皮外伤,然而沈畔的样子依然很奇怪。 “他们没抓到我,”沉默半响的人终于开口,“哥,我们走吧。” 可能经历了什么不愿说,沈繁心生疑惑,可没有时间追问,应下来,刚侧过身,忽感背后一阵凉意,他下意识躲避,一剑擦着腰部直挺挺刺穿衣布。 “沈畔?” 受了伤的他来不及责备,对弟弟突然发起的进攻反手一刀撇开。 “你怎么了!” 沈畔没有回答,怔怔后退的脚步犹豫而不安,更多的影子涌现,沈繁睁大了眼,面前的蒙面人带来了更多帮手,武器装备更加精良。 怎么回事?沈畔被抓住后逼不得已袭击自己? 为首的人目光阴森,对提刀人下令。 “杀了他。” “是。” 沈畔答得木楞,双眸再次相逢,激荡的情绪熟悉而陌生,抿紧唇,缓步靠近。 沈繁不想和亲弟弟动手,然而眼下的形式容不得他细想。持刀扑上的匪徒接连发起攻击,刀光剑影闪烁,他难以应付。 不止是某个居心叵测的人不想江州的消息传出,有身在高位的官员借机起事欲从中得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炽热的心入赘深渊,他咬紧牙挡下一剑,背上一刀狠狠砍下。 精良的兵器应是官府所配置,卸了花式他也认得出,淮州也不安全,淮州刺史一样不安全。 围困在中央的人浑身鲜血淋漓,支撑剑身不让自己倒下。 没有人能信任…… 雪已经停了,眼看星辰渐起,头顶的苍穹掩盖在枝插上,他一剑甩出一圈血点,深吸一气,忽然腾空而起,踩着兵刃和匪徒的头颅跃出困境。 不能以塘报的形式送出去,甚至不能带唐报的字样!无论怎么伪装都会有人察觉! 沈繁脑子很快,一番思索后,他抽出临行前老爷交代的信封。 只要下山找到差役投出,江州……江州一定有救…… 一夜风雪,淹没在焦躁的马蹄声中,眼前的光亮越来越明显。 快到了,穿过城门就能找到驿官。 府衙后门,一黑影猫身背了包袱鬼鬼祟祟出门,突然被拦下,吓得人抖了抖,满包的银子掉了几颗。 “什、什么人!”周成余大惊失色。 “大人……在下初来淮州,想问驿站设在何处……” 说话人气息虚弱,鲜血从肩膀上流下。 “城、城北?我哪记得清,你去了就能看到,”周成余嗑吧回道,不忘蹲下搜罗银子,“叛军来了,快逃命吧!” “在下江州刺史亲卫,身有紧急唐报,事关江州安危,不能走正门,求县丞大人……放行。” 周成余瞪大眼,自己买了个地方官捞油水,哪想参合破烂事,不耐烦地摆手,“这时辰准没人!你想去就去!” 眼前视线开始模糊,沈繁咬牙走小径前往。 城边梅树花期正旺,步履艰难的人抵不过追来的士兵。 他好累,一星点火光牵着他不愿放弃。 忽然,树上的雪抖了抖,吱吖一席轻响,树枝断了,他感觉胸口刺透的凉,缓缓低下眼。 光亮的剑刃染着血从胸前突出,嘀嗒一下,血落了。 “沈畔……为什么?” 他没能走出淮州的山,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又一剑刺来。 沈繁倚着枯败的树干坐下,血蜿蜒蔓延,零星洒落,像极了开满雪地的梅花。 “哥,对不起……为了老爷,为了我们家……对不起……” 剑柄颤抖,无人能知道这一刻沈畔在想什么。 气息奄奄的人嘴角呕出血渍,天好暗,暗得黑夜一样。 他不想合眼。 我怎么能死啊…… 还没回去复命,还没给二小姐带他喜欢的香…… 蒲系……还在等我…… 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三月春暖日上,西蜀山崖峻险,塞北大漠孤烟,本想带你去看的。 第106章 可惜,没机会了…… 预感到生灵耗尽的人没有埋怨,更没有怒气与不甘,他只是笑着喃喃自语。 抱歉先生,你的书,我还不了了…… 星光消失前,他想起的,是屋檐下芝兰玉树的那个人。清瘦的身姿,时常捧着书卷,蹙着眉,轻扶琴弦,霜水伊人,多美的场景。 江州的雪还在下吗? 他不知道。 门台前的雪永远积不到三尺,那日一别,无意的玩笑竟然一语成谶。 风停了,花落了。 再也无人,去赴那场腊月梅雪。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江州临安县,叛军的兵马踏破城门,许家残垣破壁的院落中,有一人跪坐其中。 蒲系望着天边出神,慕然心头一惊,怀抱的琴弦断了。 一曲《蒹葭》没有弹完。 似乎冥冥之中失去了什么,忽而温暖的柔风吹过拥抱全身。 他茫然询问:“沈繁?” 十二年后,淮州的大雪没有停,萧条的庭院里,改名为书锦怀的蒲系沏了茶水,听见风声刮落了雪。匆匆推开窗,鲜红的梅花瓣撒了满地,心一揪,合衣衫走入雪中,蹲下一点一点捡起落花。 初来淮州时,蒲系发现有棵梅树很特别,其他树干光秃的地面,唯独那棵脚边长满了蒲公英,于是他便把这颗梅树带回家栽培。 啪嗒一响,梅枝断了,他又感到了当年一样的心悸与不安。 “二小姐,您不要出事啊……” 第87章 “南部宋军突袭, 请求驰援!” “李靖杰从兖州突破燕山,逼近瓦达,前线即将失守!” 营帐中集满戎狄士兵, 告急文书争先恐后堆上桌案, 更多的战报还在呈递的马背上,一封接一封加急羊皮卷, 无声怒斥从北方来的入侵者。 王泯草草翻过文卷, 蚂蚁爬一样的片状文字看得一阵心烦, 冷言问:“可汗陛下还未归?” “禀将军,陛下逾期未至,可能暂不归于营中。” 又被摆了一道……王泯心里暗骂。 身处异族十多年, 小可汗仍未给予足够的信任,半月前回北地复命, 明面上大可汗召唤,实则将他留在瓦达作饵。 大宋未与戎狄正式开战, 小可汗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直接现身,或卷入兖北三地的争夺中,奈何小可汗本不是什么安分之人, 扩张领土以此作威作福的势头从未下去过, 于是,王泯这种被遗弃了无数次的棋子自然有了用武之地。 位高权重者踩死他,就像踩死蝼蚁一样容易。尘世飘摇, 命如草芥,而有些人, 活得连草芥都不如。 早已习惯了背弃与算计,他一掌掀翻桌案勒令手下人闭嘴,气势汹汹来到地图前。 “宋军甚少与我们起正面冲突, 如今夹击强势进攻,不知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 “将军,”擅察言观色的士兵斗胆上前一步,“听闻捣毁我们假扮宋人潜入兵马,调转矛头在北境地盘上撒野的领头小子,姓夏。” 姓夏?王泯皱起眉。 “是,看上去不是兖州的熟面孔,应该不是俊阳侯或者李靖杰的人。” 旁边几人跟着议论起来,其中一好事的故意附和,说那人带了只黑鸟,很吵。 姓夏的年轻人,身边带了少见的乌鸦? 王泯恍然回神,仰天长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带几个杂兵挑战我三千精锐铁骑,竟是那雁云军的余孽!皇帝啊,春秋几十载,你们护国边卫还靠早入土的死人?可悲!可笑!” 边军的名号不管唤起多少次,都令戎狄人心生警惕,血海绵延几十里,人肉筑起城墙,固守雁门关不肯让步,地狱般的场景仿佛发生在昨日。 这支早已死伤散尽的军队曾为先帝亲旨派遣,因主帅夏漠絮饲养北方猛禽,本欲指名为乌云军,可太史令认为乌鸦寓意不吉,遂改名为雁云军。 没想到十六年前那场败仗后,雁军还有活人,王泯嘴角扬出诡异的弧度。 “将、将军?”士兵不明所以,低声道,“如果宋军再近一步,我们则被逼至雁门关,如此一来,不仅丧失占领兖北三州的良机,恐怕先前占领的县府均一并奉还,情况不妙……”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走他爹的老路,怕他们做什么,”王泯充耳不闻,目光像头发了疯的野兽,“既然敢来就别想活着回去,只要守得住雁门关,看他们还能嚣张几日。” 众人不敢作答,只得遵命照办。可是,战事发展远超出王泯的计划,夏衍带领的兵马如同利剑一般扫过大漠,势不可挡,一次次击破他们的防御。 马头上勒紧缰绳的男子目光如刀,无视四周包围的敌人,长剑刺穿重铁武装的盾牌,散发霜寒的冰冷,这人毫不在意溅满脸血渍,霜悬剑抽出,风声呼啸下,一只戕乌尖声啼鸣飞落。 脚下尸堆成山,戎狄人瞠目结舌不敢靠近,仿佛被困之中的不是孤军奋战的将士,而是杀红了眼,地狱寻来的凶神恶煞。 在王泯反应过来时,夏衍率领的军队已突入眼下,不得不正面交锋。 如此宵小竟然击破他精心设计的骑兵阵! 王泯咣当一声一拳砸下,桌头抖了抖,雁门关是他最后的底线,此仗战败,他在小可汗身边的地位必定不保,他又将变成人人唾弃的浪犬。 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能缓兵解困! 侍卫眼珠子直打转,小声道:“将、将军,不如,我们还是退回北地吧……有小可汗陛下撑腰,您还有机会整兵重振。” “闭嘴!” 王泯不允许自己失败,像只困兽,再渺小的希望也要求得一线生机。一路走来,他赌上了自己的全部,在淮州的时候轻信上面人给予的名利,在兖北时轻信小可汗的允诺,殊不知到头来,永远摆脱不了成为被他人用之即弃的棋子。 他恨透了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如今眼下之事,只有信自己。 他需要筹码,一个能倾兵换取的筹码。 账内来回踱步的人忽然停顿,眼神闪烁,心生一计。 对了,那个人还能利用。 只有他,可助我留存兵马,以便日后东山再起…… 多日未踏入牢房,昏暗潮闷的室内一堆干草上的血已经干涸,成排摆放的刑具冷如冰,这里无人造访,除了每日来的巫医检查关押的人有没有气,日复一日处理愈合又破开的伤口。 吱吖一声牢门打开,来者怒气冲冲闯入,巫医吓得躲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王泯对侧卧地上的人狠踹一脚,到底是行医者,面对遍体鳞伤的人,日久也有不忍。 “主子?您再这么打招呼,他活不过三日,”巫医用蛮语哆嗦讲到,“气血虚弱,内伤淤积,近日天寒狱中无任何保暖,下次来,我怕……” “那就想办法让他活着,”王泯口气不容商量,“三日后,没气了,老子拿你是问!” 巫医忙磕头在地,而不远处地上人抽搐地蜷缩起来,重重咳了两声后没了动静。 “还没死?熬这么些天,副史大人气性真让人佩服!也好,你死前还有点用。”王泯拎起人的头发,那张涂满血渍与尘土的脸双目无神,任由他摆弄。 “把你交给大宋皇帝,看她会怎么处置你,和你爹得同个罪名上断头台,今生也算死而无憾吧……” “二小姐?” 战场的另一边,草草架起的营帐预示主人并不想停留太久,一番无休止的争论后,未卸战甲的男子夺门而出。 “夏愁眠!你给我回来!”颜纪桥大步前去拦人,容风跟在主子身后,神情犹豫,未走远便听大理寺少卿继续骂道,“前面是小可汗末番地界,戎狄尚未宣战,你身为天子亲卫带兵闯入,把天子颜面置于何地!想挑起战事吗!” “谁说我是羽林军的人,”夏衍眉毛都不抖一下,提剑头也不回,“老子没穿御甲,没带大内卫兵,异族冒犯边境,我还没理由治他们了?” “你那是治吗!看看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几日把分散部落扫了个遍,还一人跑去打人家的骑兵阵,不想活了?听好了,李将军已经在南部三十里布阵,大军即将汇集雁门关,你小子清醒点!出了事,老子没空给你收尸!” “好了,公子哥少讲两句。”竹简之后来居上,拍了颜纪桥的肩膀,对帐帘下浑身血的人喂了声。 “不是羽林军,我雁军也没这么打仗的,三日破五阵,你不停,马都要累死了。” “我不累……” “十三。” 竹简之言语警告,低声说:“知道你着急找他,可你小子再撒野也得顾及朝廷,在皇帝眼里,你是雁军遗子,打戎狄她不会大发慈悲记你战绩有功,目下等李靖杰那边就位吧。” “等不了……竹石,我已经半月没他的消息了,再找不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搜寻几日,没发现尸体应当是个好消息,然而夏衍不敢有一刻松懈,朝廷内卫落在戎狄手里,势必想从邱茗嘴里得到有用的情报,蛮横凶残的异族会使什么手段? 第107章 动粗?用刑?还是逼人委身? 每多想一分,夏衍都感觉脑子发懵。 随意整理行装的人擦了脸庞的血,容风紧随其后。 “公子,云炎刚才回来,说没有找到。” 夏衍没应,盯着前方冷言,“备马。” “是。” 两人快速离开,竹简之叹了口气,胳膊肘点了旁边发愣的士兵。 “小兄弟,也给我备一匹,不要老的。” “别添乱!”颜纪桥拦一个拦不住,现在居然又来个不怕死的,气得头顶冒烟,“你两一起行动,事情传到朝廷上,大理寺也保不了你们!” “保不了就别保,再和雁军扯上关系,你爹辛苦给你铺的仕途可要断了,”竹简之知道劝不动,干脆说,“不能让他一个人疯到北境去。” 看着夏衍离开的背影,心里前所未有的不安,强笑说:“若他找到的是副史大人的尸体,难保把小可汗的脑袋砍下来,羽林军斩杀戎狄首领,事后必将天下大乱,灾祸的罪魁祸首,朝廷肯定要个说法,总得有人替他背这个罪,我死过一次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潇洒一把,你说是吧,公子哥?” 颜纪桥听得目瞪口呆,疯子!都是疯子! 执意离开的人不知竹简之的计划,刚翻身上马,戕乌大叫停落肩头。自从几日前阿松带回血字写的布片便异常亢奋,他认得邱茗的字,再次笃定人还活着,根据戕乌飞回的方向他找了很久,奈何还是没有发现。 布上的血令人心惊,再找不见人,他怕自己真的会崩溃。 “走。” 一语过后,主从二人快马启程奔赴下一处战场,手里的缰绳勒出血。 月落,别死…… 第88章 战火燃起, 不知名的宋军乘风驾雪席卷侵入,戎狄方节节败退。看着遍地焦土,王泯高站于雁门关上俯视陌生又熟悉的河山。 一袭黑衣的少将军浴血杀敌, 打到了眼皮子底下, 果不其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厮杀声响骤然停顿, 夏衍手提头颅怒视举刀相逼的戎狄士兵, 众兵卒让出一条道, 中原模样的小兵、貂裘打扮操一口流利的汉话。 “少将军,属下失礼,如此下来不是您的对手, 我家主子有请,不知将军可否赏脸。” “老子没空。”杀红眼的人不问对方何意, 于他而言,除非找到邱茗, 否则一切免谈。 “将军还是见见吧,主人知道将军乃雁军后裔,久仰大名, 自然不会薄待。” 夏衍冷静了一些, 来者见奏效,继续笑说:“十六年前雁军夏帅驰骋边境的风光,弟兄们记忆犹新, 再见少将军,甚有故人之姿, 当年夏帅虽败犹荣,其中前因后果,主人以为, 少将军应当知其全貌。” “什么意思?” 来者不语,做了个请的手势,“要知详情,主人请少将军雁门关一聚。” “公子,”容风持剑护上,“从戎狄口中听夏帅过往,他们可能有诈。” “这位小公子哪里话,主人也曾为大宋子民,怎会欺瞒少将军。” 找他的人是王泯? “容风,按我和你说的来。” “可是……” “没事,他们动不了我。”夏衍沉声。 前朝徽宗筑建雁门关,高五丈,连绵数千里,每一块砖石历经沧桑,没人知道建成几百年来抵御了多少战火。 眼前战旗飘扬,退守雁门关外的戎狄兵马依旧弯刀亮出,对大宋疆土虎视眈眈。 寒风阵阵吹起披风,夏衍登上城墙,雪未消融,破旧的砖瓦生出刺,等他的人应约高坐城墙边,翘起一条腿。 “边关风大,少将军敢独自前来,在下着实未想到。” “打不过劝降,叛变大宋的人就这点能耐?”夏衍满身杀气,“拿我爹事引我来关上,活腻了吗?” “令尊旧事朝廷不告诉你,还不许我告诉你了?”王泯挑眉,“雁军的气势传到你这代,当真活见鬼了。” “我爹的事与你何干?”夏衍不信对方的鬼话,自己记事起不曾离开父亲半步,不可能有他不知道的情况。 “我身在戎狄十多年,见过的不比你少,雁军遗孤,夏衍,你这样的人,皇帝不会放你走,赵知维的江山不容许先帝的军队存在,你不如趁机想想自己的后路。” “卖国求荣的人还配谈及此事?”夏衍嗤之以鼻,“大内的位置我可以不要,皇帝喜欢谁随她提拔,我志不在庙堂,做不到全身而退,也断不会背弃江山。” “什么荣不荣的,他们胡言乱语,你这么多年还真听进去了?都是保自己脑袋的无耻之徒,”王泯咬牙,跳下身,踢了旁边的一堆隆起的破布,“听闻梁王当上太子了,你以为他那年救你回去是心存善念?不过是留你雁军身份好和他娘叫板。” “太子殿下曾来我军中历练,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救命之恩,你这种人也想从中作梗?” “得了吧,”王泯当即截断,“明知皇帝把你扣为质子,他可曾在朝上为你说过半分话?你一月前差点死在我手上,他有来救你吗?没有!梁王跟他哥不一样,敢秧州造反把天捅穿,服于皇帝余威,他就是个龟缩的废物!” “闭嘴!太子殿下尚未复权,他做事谨慎不过是护我们生路!” “护你?他是心虚吧!当年令尊同戎狄主力交战,他为自保,不让皇帝怀疑他手握兵权而选择按兵不动,不然你爹怎么死得如此凄惨!” 夏衍听不清对方后面说了什么,记忆中,燕山下那场火烧了很久,他蜷缩在尸堆里不知所措,直到东方泛起白光,朝暮沉沉下,年轻的太子来到身前,向他伸出手,牵着幼小的他走过尸山血海,走到了尘世。 “隔岸观火啊,好一手计策,知道你爹怎么死的吗?乱剑穿心,身首异处,烈火焚烧,你们之后寻来的人,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捡不到……” 攥紧的双拳骨头捏得直响,心中难掩阵痛,儿时的景象被唤醒。夏衍一向掩饰得很好,好到无人能窥探他心底最不堪的一处,父亲死前依然保持站立的姿势,戎狄的兵刃四面八方刺来,献血喷涌,他的心跟着滴血。 父亲死在眼前,徒留弱小的他无助又绝望,熊熊大火与蔓至天边的鲜血混为一谈,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 “怎样,还觉得梁王待你视如己出吗?”王泯笑得不能自己,又踹了地上的破布,一剑插下。 半埋在雪中,布下滚出一只手,夏衍定睛看去,回神的刹那心跳骤停。 那苍白的手腕上隐约露出蝴蝶纹身,玄色的,白雪中异常乍眼。 月落…… 一双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无尽的爱抚抹去了彷徨与仇恨。和他一样从残尸中醒来,一样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噩梦,寒夜里相互依偎的灵魂,彼此的救赎,他贪恋的尘世不过于此。 邱茗在他手上!! 如果不是那只断翅的蝴蝶太明显,他绝不会将一堆破布和邱茗联系起来。 夏衍耳边轰然炸响,理智强行拉人清醒,他想冲去查看对方情况,可长剑扎在邱茗身边,他不敢轻举妄动。 剑鞘攥紧。不行!不能着了对方的道!就算太子真不愿出手相救,真间接导致他爹死无全尸,但罪魁祸首是戎狄,是侵犯边境的异族。 脑中飞速思索,按耐下颤抖的手,目光刺向对方。 王泯以为夏衍神情骤变完全因自己的言论,放肆道:“梁王和皇帝一样,害怕你们这些人功高盖主,抢了他们的龙椅,事事警惕,如何?跟我一同为可汗陛下效力?塞外天广,不会有人拘着你。” “做梦……” 夏衍掌心被指甲扣出血,风雪中的人住蹙,声音发抖。 “护国、护太子乃雁云军本职,当年戎狄突袭,朝中军力羸弱,未有雁军能护国土河山,就算我爹在世,他也断然不允许太子殿下亲征!” “天真……太天真了……你试想过没?若梁王肯出兵,哪怕支援一千兵马,你爹都有救,而不是死在雪里,尸骨无存。” “不需要!” 夏衍异常坚定,“我爹是雁军主帅!家国未安他不会退缩半寸,尸骨未寒他也不会有半分怨言!只要雁门关还在,只要雁军还在,一土一篱你们就别想触碰!” “臭小子……真他娘的油盐不进。” 王泯迅速抽出剑,一把拽起地上人,架在身前,邱茗只裹了单衣,赤脚拖在雪里,墨发披散,看不见脸,隐约能瞥见衣衫下累累伤痕,看得夏衍心头揪起。 “就知道此等筹码少将军不会点头,不过没关系,我们来正式谈条件?”长剑贴在脖颈处,划出血,笑问,“认识吗?” “怎么,挑拨离间不成就开始挟持人质?” “反正我已经烂透了,能用的为何不用?”王泯冷言,“你肯定认识他。” “不熟,”夏衍故作镇定,“我手下派出的兵卒,不知怎么落到你手里。” 第108章 “撒谎!” 王泯的剑不长眼,邱茗脖子上血珠又溢出几颗,“你们都知道,他是内卫!玉腰奴纹身,皇帝贴身内卫才有!夏衍,看到没,那老娘们不安好心,把内卫安插在你身边,就为防你在兖北造反……” “你说的对,皇帝早烦透了我,把我打发到兖州,这趟回去,复辟的罪名少不了。” “知道还不躲他远点?真是蠢货,罢了,今日带他来,不是与你聊这些无意义的话,”王泯话锋一转,“除了内卫,你知道他是谁吗?” “内卫还不够?” 挟持者高挑眉梢,笑得更加令人不寒而栗,“十二年前梁王的兄长于秧州起兵造反,江州刺史许亦昌协助逆党致江州沦陷,朝廷震怒,下令赐死许亦昌全家。世人皆传许家两小姐已死,不过少有人知晓,那所谓的二小姐,不过样貌出众,实则是个男儿身……” “江州许二小姐,肩头可有桃花印。” 举剑挑开邱茗的衣衫,强行扒下露出肩膀,烫伤的疤痕夏衍再熟悉不过,只听王泯一字一句讲到。 “他啊,他就是那个反贼的儿子,想不到吧,如何?夏衍,我们做个交易,我把他给你,你将他交给皇帝,除反贼之子,这个名声足够保你一辈子,我呢,所求不多,放我回北地,日后你们怎么打均与我无关,怎样,于你于我都是最公平的。” 越说越激动,王泯几乎猖狂至极,“你需要皇帝的信任,只有战绩远远不够,想要雁军活下去,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好啊,”夏衍忽然抬眼,丢剑伸手,“把他给我,我放你一条生路。” 王泯骤然瞪大双眼,不敢相信死轴的少将军爽快答应,狐疑地盯了人一阵,见对方随手一甩,霜悬剑铮一下飞出数丈,一时半刻肯定拿不回来。 “那你过来。” 剑刃逼紧,尽管知道邱茗昏厥数日根本不能反抗,他也不给人喘息片刻的机会。 夏衍步子看上去很轻松,行在雪中,眼里没有战场纷争,没有刀剑逼迫,就像曾经无数次走向对方一样。 越来越近。 月落,别怕,我来接你。 摊开手的刹那,王泯将人推出,夏衍立马拦腰抱紧,紧跟着握住剑刃,全力反方向砍去,王泯刚稍卸下防备立刻警觉格挡,可他大意了,对方力道大得惊人,寒光劈下瞬间胸前一阵刺痛。 想抽抽不出,大声下令来人,谁料又一刀直逼脖颈。 夏衍目光简直要吃人,赶来的士兵不敢动,只剩两人硬碰硬。王泯不怕死,哪知夏衍不要命,顶着利刃两剑刺出,故意废了手脚避开要害,揪起衣衫押向城墙边,那里有他剩下的兵卒。 “小可汗没给你留多少人吧?得不到重用的废物,留在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彼此彼此,皇帝也没留雁军多少吧?”半边身体腾空,他依旧贼心不死,“夏衍,我们可以合作,这个快死的内卫唯一的价值就是身份,你如此相逼,得不到任何好处。” “那不一样,”夏衍轻笑,一声哨向,戕乌啼鸣响彻苍穹,“我带的兵,可不是一群废物,而且,他也不是你想的无用之人……” “召你的鸟来干什么?令尊没给你其他像样的东西吗?” 话音未落,王泯穆然觉察有异,眼前人笑意荡漾,压下嗓音。 “有啊,不就是你们这帮败类吗?” 身后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如铺天盖地的大雨,全部射向自己残余的兵卒。本就溃不成军的戎狄士兵大叫四散溃逃,王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兵马活生生被射成筛子。 “混账!!来人!杀了他们!!” 面对盛怒的王泯,夏衍不为所动,静静唤道。 “容风……” 血影模糊在雪中,片刻过后,城墙之上,黑衣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身而过,另一带竹节剑的人不甘落后,剩余的部下惊异的表情消失前已断了气。 “你终究,没救了……” 部下死伤殆尽,孤零零的将领半悬于城墙上,不知是想起了父亲惨死,还是抱着的人冷得像尸体,夏衍满腔怒火,想用剑将王泯捅得千疮百孔,放干血液,脱去兖州五马分尸。 他捡起霜悬,将对方摁在墙壁上,面无表情,刺了一刀有一刀。 咆哮声、怒骂声,他听不见,直到一只手落于肩头。 “十三。” 竹简之轻言提醒,点了点他怀里的人。 “够了,不值得。” 镇定下来的少将军长吸了口气,颤抖地放开沾满血的手,面目全非的叛将摔下雁门关,粉身碎骨。 夏衍抱着气息奄奄的人,他感觉邱茗很轻,身体很凉,像抱着一副空荡荡的骨架。 “邱月落!” 抹开乱发,熟悉的脸惨白,半合着眼,空洞的,没有一分生气,脖子左侧有道新伤,好像是利刃割的,一眼看下来,触目惊心。 心跳由急促变成焦躁,搭了脉,脉象很乱,一旁竹简之蹲下身,接过手腕摸了把,顿时笑不出来了。 “扶他起来,把背露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赶忙照做,扒下衣衫,竹简之并拢两指顺嶙峋的背脊摸寻而下,看准穴位突然发力,邱茗抽动了下,一口黑血吐出,蔫蔫地倒了回去。 竹简之:“真狠啊……” “那是什么?”容风攥紧手。 “麻黄,他们不想让他昏过去,”夏衍擦拭人的嘴角,心口一阵绞痛,黑红的乌血发出刺鼻的腥酸味,“大内刑讯逼供常用……” 话到一半,夏衍手上的动作顿住,天太冷,他想拢起邱茗的衣襟,忽然目光被邱茗胸前的血痕吸引,麻黄、伤痕,所有堆砌的字眼让他不安。 一把掀开全部衣衫,赫然发现,那不是血痕,遍布全身、打在关节与经脉处的。 全是没入肉的刀刃。 也就是说,王泯丧心病狂给邱茗打断血刃的时候,邱茗从头到尾都被迫清醒…… 三人愣在原地,不知谁颤声说了句。 “快回去,找宋子期……” 第89章 夏衍抱住邱茗的时候, 整个人在发抖。他抱过邱茗很多次,在卧房,在山间, 习惯了邱茗冰凉的体温和清瘦的身体, 每次骨头能硌到自己。 可现在,枕靠颈窝的人无论他怎么喊都没有反应, 破碎的肢体随路途颠簸晃动, 夏衍胳膊僵硬, 想碰不敢碰,只能半虚环着。 “月落……你说过陪我的,后半生, 我允约,你不能食言……” 摸过邱茗脸庞的轮廓, 裹在氅衣下,血点斑驳的面容, 熟悉又陌生。掌心下的脉搏无力地跳动,每一下都让他心如刀绞。雁门关外,冲天的火光带走他的至亲, 十几年后, 他冒着血雨,从雪下带回自己最重要的人。 没有失而复得的欣喜,听着对方心脏每一次跳动, 间隔的片刻他恍然若失。 长夜,大漠, 战血,硝烟,他都不怕, 唯独无法接受回首间,这个人消失在风里,吹散了光晕,什么也抓不住。 夏衍要疯了。 如果我没来兖州,你便会不乘雪相救卷入纷争。 如果我力清俊阳侯残党,戎狄便不会有机会趁虚而入。 如果我从未想扶正太子拉你入局,你便不会一身伤,一身病。 是我负你……月落。 手指再次紧缩,雪花迷眼,打在脸上融化,像极了春日的雨水。 如果惊蛰那日,我按下一时冲动,不去探那临渊寺外的那枝海棠。 如果我不曾遇见你……你是不是,不会落成今天这个样子?夹在皇帝与大臣间左右为难,为我的事心力交瘁。 惊蛰细雨,他一念之间花束飘落,惊鸿倩影,自此走火入魔,执迷不返。 宜县城中,宋子期养了大半月基本痊愈,小徒弟治疗有功,可两师徒悬着的心从没放下过。 半个月没邱茗的消息了,呆呆望向窗外,宋子期时常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日废城门前,寡言的小师弟说着他从未听过的话,竟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这辈子没和他讲话的机会。 胡扯什么!以前淮州老头算过一挂,说他命硬得很! 夏衍找不到老子亲自去!把兖北翻个底朝天在所不惜! 宋大夫再也坐不住,拄着拐拍案而起,正当要亲自上战场的时候,方面轰一声踹开,来者不由分说夺门而入,他怔了片刻,而后被眼前的景象惊飞了魂。 夏衍浑身血,抱进来的人猫一样蜷缩在衣服里,邱茗没有明显的皮外伤,紧闭着眼,脸白得跟纸一个色。 “你们从哪找到他的!” 惊讶、高兴,都来不及,还未得到回复便被一把提起,竹简之笑得难看,“他情况不好,麻烦宋大夫看诊。” “放屁!我知道!放我下来!” “我说,”竹简之单手抖了下大夫,话里有话,“他情况不好,属于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不好,在下知道你们心急,不过再吵起来,十三那小子可能杀人,当然作为他哥,我定不会袖手旁观,不能伤你,但做不到伤他,所以。” 第109章 “所以,放我下来,老子没空和他打。” 宋子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竹简之说的没错,如果连他也乱了阵脚,后果不堪设想。伤了条腿的宋大夫不管不顾几乎应声而起,啪一下跪在床边,撸了袖子诊脉。 “脉象很乱,可能是麻黄的副作用,”夏衍表情极其诡异,“他们不想让他死,应该使了点手段。” “肢体厥冷,气血空虚,他失过血……”宋子期脑子发嗡,完全没理人,指腹下脉搏虚浮,偶尔还有寸断,心一紧。 难道经脉断了?! 忙上手解开衣襟,一道道伤痕,血肉里刀刃泛出冷光,惨不忍睹。 “断血刃……”宋子期嗓音沙哑,哆嗦的手轻碰翻开皮的口子,“打到经脉上了,得拔出来……不然命保不住。” 竹简之:“是,经脉不能自主愈合,废武功是小,身体长期停留异物,他扛不了。” “但经脉靠近血管,强行拔出会导致大出血,”宋子期已经听不清自己讲什么,震惊错愕之余只凭借仅存的医理知识木讷开口,“这么多处,都给拔了,他早失血而死了……” “没办法吗?”竹简之追问。 “有倒是有,”宋子期很犹豫,嘴唇差点咬破,“先帝遗方有种药名曰天狼草,泡入水中助淤止血,如果把草药泡在浴盆里,水浴情况下拔出,能抑制他出血,可是……” “可是什么。”夏衍双眼腥红。 “天狼草性寒,虽减缓血流但易致体温过低,我师弟身体质偏寒,再用此药,我怕内伤至深又逢旧疾复发,一样。”宋子期咽了唾沫,喉咙堵得慌。 “一样救不活……” 几人沉默了,保守救治不可能,根除同样危机性命,怎么办?他们没有定论。 况且,还有一个关键问题。 谁来拔? 宋子期手力有保证,可重伤在身,要在规定时辰内把邱茗身上所有断血刃拔出,难度极大。常安太小,切脉施针不在话下,但拔刀子还是头一回;竹简之略懂医理,能帮上忙,不过有言在先,不保死活。 “我拔。” 夏衍打破沉寂,他半抱着邱茗,轻撩对方垂落鬓角的头发,凌厉的眼眸略过一丝柔光,在众人面面相觑中静静说。 “让容风烧水,我给他拔。” 兖北房间简陋,草屋里,满满一盆热水放下,来者端了纸包磕在一边,隔着纸包闻出一股厚重的土味。 “宋大夫配的药,给你搁这了,撒浴盆里即可,还有,”竹简之掏出个简易的沙漏,晃了里面的细沙嘱咐道,“看着点时间,宋大夫说最多不能超过一个时辰,期间有异样马上出来,外面他们都准备着,保一阵是一阵。” “还有事吗?”夏衍面无表情。 “有。” 竹简之咧嘴角,以往这种情况,他会毫不客气照屁股给上一脚,而今耐下性子接道:“拔出来时伤口出血属于正常,他虽昏迷但感知尚在,反抗也不要停。” 越说夏衍脸色越难看,但竹简之绝不惯着他,摁肩膀逼他听完。 “只要不是血如泉涌,你就继续。” “……” “十三。” 夏衍眼神飘忽不定,竹简之笑得有些苦涩,抬手抱歉。 “我们等他,也等你。” 夏家少公子是竹简之看大的,他身份特殊,先前见得没那么频繁,不过臭小子脾气十分熟悉,死犟,固执,人家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把脑袋撞烂也不回来。 去年跑来兖州,自己流落街头打算喝酒打发时间,夏衍一巴掌拍飞了门板,说情况紧急,救人,需要他帮忙。 竹简之见邱茗第一眼就明白,为何自家少公子被个男的整得五迷三道,是好看,不近人情的好看,曾开玩笑说,邱茗没当皇帝的男宠,估计老皇帝上年纪眼花了。 这位弟妹对人狠,对自己更狠,除了嘴硬、身子差、不喝酒、下手重、疯起来能咬人,挑不出其他毛病,眼下命悬一线,少公子慌成这样情理之中。 一包药撒入,银白色的粉末烟雾般在水下散开,土腥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类似薄荷的清新。 褪去衣衫,肌肤贴紧,邱茗身上很凉,像冰块覆在胸前,夏衍一手环过腋下,另一手绕过膝弯,不需要很大力气便抱起气息微弱的人。 踏入浴盆,热水没过脚踝,大腿,腰部,直到包裹两人全身,水波温柔,淹没所有的紧张与不安。 “很痛吧,没事,我陪你。” 昏迷的人自然不会回答,夏衍让邱茗枕上自己脖颈,微侧身,他能看见对方身体上所有断血刃刺入皮肉的痕迹,折射在水中,热气模糊了双眼。 邱茗脸上沾了水珠,平静的,睡着了一样,不久前,他见过这月下清冷、醉人的模样。 想到这,他喉咙发涩,像被什么东西梗阻,终于定了神,摸向最近的、锁骨处半露出的刀片。 指尖捏住刀尾时,邱茗反应很大,随着刀片抽出,不规则的锯齿割拉凝结的血痂,怀里人抖动得愈发剧烈。 “没事的,月落,忍一下……忍一下就好……” 布条堵住的嘴发出呜咽,很弱,却像刀子一样慢慢划过他的心。 沐浴前,宋子期担心邱茗疼过头,没意识的情况下把自己舌头咬断,于是用了棉布垫在嘴里。 拔出第一个刀片,断血刃前端带下肉,血丝从伤口荡漾而出,散在水里,邱茗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突然泄了气,鬓角冒出冷汗,无力倚靠着喘气。 夏衍不敢停,停下时间就不够了,他指尖颤抖,咬紧牙关,去拔第二个。 好几下,邱茗蜷得太小,抖得过于厉害,刀片卡在半道出不了,他只能狠下心,强行掰开,硬生生把刀片拉出来。 每拔一刀,浴桶里的血色更深一分,他什么也做不了,一直重复着动作,邱茗贴在胸口,止不住发抖,呻吟,激烈的反抗被他钳住双臂压下,继续拔。拔心脏那处断血刃时,他甚至感到锯齿摩擦骨骼的声音。 每一刀都仿佛刺在自己身上,剜心割骨,疼得他撕心裂肺。 突然,邱茗好像睁开了眼,靠着颈窝目光涣散,湿润的,泛着红。 睫毛溅水,在雾气里看不清。 “月落?” 夏衍心狂跳,猛地抱起对方,水波阵阵。 “月落!你怎么样?” 短暂的清醒没有恢复意识,更像疼到无法忍受对他的祈求,邱茗很快闭上了眼,瘫软在他胸膛上,身体浸在血水中,不动了。 月落…… 对不起……对不起…… 他扶对方头发死死抱在怀中,含下额头,道歉了一次又一次。 他好疼,疼得无所适从。 月落,别走…… 你答应过我的…… 拔刀还在继续,整整七十二刀,邱茗被抓后,浑身被打了七十二处断血刃。 草屋外,颜纪桥急得跺脚,竹简之冷不丁让人安静,宋子期心事重重,常安端着一盆水紧张得不行。 “一个半时辰了,”颜纪桥提醒,“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用。” “你们不怕他抱具尸体修仙?” 竹简之编竹叶的动作停止,抬眼笑,“放心公子哥,他真想问道,在下第一个打歪他的头。” “闭上你的乌鸦嘴,少他娘的提前哭丧,”宋子期同样没耐心,听颜纪桥讲话更是火大,“怕什么,大不了拿寒霜露救,七天内肯定把魂钓回来!” “寒霜露?”竹简之眉毛一跳,“那是禁香,而且,没人见过那玩意。” “有人见过,见过就能用!” “谁见过?” 一句话把宋子期噎了回去,是有人见过,见过的人现在被抱进去了。 竹简之扔了竹叶,“市井有言,二十载岁凝,一朝寒霜露,能让人起死回生,这种传说听听罢了,真有此香,无凭无据予人性命,八成是吸他人阳气的邪物。” “他告诉我的,还有假?” “好了,”竹简之懒得争,“再等等,十三心里有谱。” 等待着实令人难熬,一炷香的功夫后,夏衍终于抱着人出来了,不比打了场仗轻松多少,邱茗裹了被单,头发和脚趾在滴水。 “拔完了?他怎么样?” “没大出血吧?伤口不大的话,后面处理起来很快。” 一行人七嘴八舌,可夏衍始终不吭声,似乎在想事情,半晌,眨眼看到了常安,想说什么没说,转而对竹简之道。 “抱歉,里面需要收拾一下……” 顿了顿,看向宋子期。 “连尘,他可能不太好。” 短短几句,宋子期僵在原地,竹简之当仁不让,撇开众人直冲里屋。 热腾的水汽散了,中央的浴盆里,满满一盆。 全是血。 第90章 月色斜过屋顶, 宋子期两日没合眼,心情极其糟糕,眼前呲气的药壶看得发晕, 捏了眉心, 打散白雾。 第110章 “你小徒弟说,药草送到了, 小孩挺上心, 挨个检查了遍, ”竹简之走来,目光扫向房屋,“他没事了?” “但愿吧。”宋子期长叹了声。 那天晚上, 水里捞出来的师弟跟漏勺似的,血和水一起往下滴,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邱茗全身的血止住。 “昨日清理的时候,你有注意到异常吗?” “半身的血差点流完, 没异常才见鬼。” 竹简之拉来椅子坐下,看上去有话要问,一片竹叶玩转指尖, “在下眼拙, 不懂经脉医理,不过副史大人的血,成色偏浅, 且带异香,你行医数年, 应该辨得出来吧?” 累得睁不开眼的宋子期一下子清醒,他没料到对方观察力竟然如此之强,不愧是当过暗卫的人。 竹简之未在意人惊讶的表情, 摊开手,一五一十讲起自己的推断。 “常人血流,色暗气腥,混了草药也不至变味,你照看他那么久,也注意到了吧?” “体质不同,血液不同,有什么奇怪的?可能他娘胎里就那样。” “我看不止吧?”竹简之笑,“听十三说,他十岁才到你们菩提寺,之前他爹娘从未嘱咐交代,也未寻医问药,如果天生的,多少会在意,所以,有没有可能是后天形成的?” “我哪知道!”宋子期猛地站起,炉上的药壶跟着晃了晃,“你闲了?成天闻人家血,什么癖好!” 眼看再问下去要发火了,竹简之赶忙闭嘴,改口赔笑“得得得,我好奇心重,宋大夫,多有得罪。” 说罢抱拳鞠躬,“后半夜的药我看,等小孩来了就给他,您这会儿去休息,可好?操心这些天,你身上伤也没好全吧。”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见对方只是多问几嘴,自己确实没有生气的必要,宋子期好容易收拾好情绪,跌回椅子闭了眼。 “抱歉……” “抱歉啥,”竹简之乐,竹叶塞牙缝里,抱头枕下,“我先问了不该问的,你护他,有何不对?” “有些事不便详说,怕对他不利,那小子倔,我空有医理但无权无势,无法保他周全,再添无关之事,一旦传出,朝堂,塞外,大宋三十六州,我想不出他该去哪里。” “天地广纳,总有归处,”竹叶反射雪光,平静的夜晚,灿若星辰,竹简之笑说,“浪迹江湖没什么不好,你看,十几年我不也这么过来的,宋大夫尽管放心。” 望着微弱的火苗,宋子期陷入沉思。 实际上他也不清楚,单靠脉象,师父为何诊出邱茗体质特殊。回菩提寺那次,般若大师只告诉他,小师弟的血和常人有异,不能随便用,更不能提可以造千秋雪。 谨遵师命后,其中原委,未等他追问,老和尚已背去身,朝佛像深深鞠躬,低语念叨着经文,叹道:造孽啊…… “十三还没出来?” “没,”思考地脑袋胀痛,宋子期甩了甩头,“人不醒,他不会出来的。” “这可有点难办,”竹简之摸了下巴,“光守着后方,前线李靖杰传信,我们不能逗留太久。” “你现在讲,他肯定揍你。” “那倒不会,”叼竹叶的人大笑,“就算打起来,不差这两脚,大不了打回去,以前没少踢他屁股。” 宋子期直翻白眼,表情似乎在说,有本事就上。 和屋外的氛围不同,一方室内静悄悄的,厚实的被褥并不属实,躺在其中,夏衍睡了,又好像没睡。往日搂着邱茗,细闻芳香,搓撵发丝,一股安全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温暖的,随着心跳声缠绵交织。 可眼下,他陪了两日,从日出到日落,送药切脉的访者进进出出,躺在臂弯下的人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月落……你理我下,好不好……” 他抱着对方,手指抚过脸侧,好凉。 雪夜总是很静,万籁沉寂,静得让人窒息。黑暗中飘来微甜的芬芳,夏衍忍不住收紧双臂,衣袖捏出褶子。 是桃花的味道。 早春的寒风里,十分清晰,海棠本无味,藏在花朵后,还是能被发现。 手滑到了腰处,凸起的骨骼摸得心惊。夏衍最喜欢邱茗的腰,不仅是因为流畅的曲线与顺滑的肌骨,双手便能环住,那是只有他能看见的,隐秘的,不可窥视。 “你每次都睡这么久,”他叹着气,“每次等你醒来,真的难熬。” “月落,王泯为什么认出你的身份?他是你江州的旧人是不是……你弄清你爹的事了吗?知道是谁做的吗?” 他问了很多,邱茗自始至终没有回答。 兖州北地,往事再次涌现,回不去的家,孤立无援的父亲,一时恍神,他不知到底为何心痛。将成功名,枯骨倒下,遭来只有埋怨与怒骂。 他爹守得了河山,却控制不了人心。 究竟何为众人,何为天子?为国为家的将士怎会成为权利斗争的棋子,他想不通。 茫然中猝然垂眸,“月落,等诸事皆得结果,你想离开吗?” “我们去塞外,我带你跑马,或者,你想回家吗?听说江陵春日花景绝美,你还没带我看过,你好像,从来不和我说你家的事。” 说着吻上了冰冷的脸。 什么名利仕途,皆是搪塞旁观者的借口,他想要的,不过一色花前月下,去山头,折一只桃花。 “我带你回家……” 突然,身下手指抽动,夏衍一惊,慌忙扶住对方的脸。 “月落?” 邱茗没醒,或者说没恢复意识,似乎凭借本能活动,微蜷起身,眼睛抬起一条缝,感受到他手的瞬间立马一掌推开。 “别碰我!” 力太小了,小到夏衍完全没痛感,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拨开发丝询问,换来邱茗更剧烈的挣扎。 “你怎么了?是我,月落,你清醒点!” “别碰我……别碰……” “月落,别这样!伤口会裂开的!” “不要!” 他用力抓对方胳膊,可邱茗根本不听,蜷缩着,浑身发抖,抱紧被褥恨不得把自己全埋进去,稍抽动手脚果不其然疼得呻吟了声。 可能是剔除刀刃的痛感还在,更可能是近半月暗无天日的日子难以忍受折磨,夏衍又焦急又心疼,抱起人安慰。 “没事的,月落,没事的……” “怎么了?” 过大的声响惊扰了屋外人,宋子期刚涌起的睡意立马全无,黑着眼眶走进屋,竹简之跟在后面,常安以为邱茗醒了,碗没放下也往屋里跑,只有冉芷小心翼翼站在门口,不是很想进。 “他醒了?”宋子期皱眉,摸了脉,扒了眼皮,还是老样子。 “没……”夏衍琢磨了下措辞,“可能吓到了。” “那你多哄哄啊,”竹简之凑热闹,“还用得着我教你?” 不应该啊。夏衍有些疑惑,断血刃是疼,但不至于让人吓成这个样子。他熟悉邱茗的性格,没有天大的事不会流露出一点点心思。 人往往无意识的时候最能袒露真心,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害怕成这样? “你找到他时,除了断血刃,检查其地方了吗?会不会有其他伤口遗漏了?”宋子期问。 他们回得太急了,保命就不错了,根本没空查看别处。 宋子期疑惑,搭了脉,扒了眼皮,“没明显外伤,除了脖子那里。” 那里会有什么异常? 夏衍撩开邱茗的头发,第一次仔细观察斜向外的伤疤,不大,像刀片划的,而且愈合了多日。 既然王泯选择用断血刃折磨人,何必往脖子上一刀多此一举? 宋子期后槽牙险些硌碎,“这是那畜生干的?” “不是,”竹简之仔细瞧了瞧,“方向不对,力道太轻,这个深度一般割颈动脉。” “他自己割的。” 夏衍声音冷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太了解邱茗的手法,包括杀人的手法,“这伤,是他自己划的。” 其余人震惊长大了嘴,夏衍的手指扣出血,遇见什么事会把邱茗逼得自尽,难得一见的中原男子,粗鲁的异族,上不得台面的交易, 在场者所有心知肚明。 宋子期杀人的心都有了,大骂一声,“都出去,我给他检查……” “可是,少君还不舒服。” “小孩子别多嘴,”竹简之打圆场,赶鸭子似得往外轰,“去,找你容风哥哥,再不听话,把你糖没收了。” 屋内只剩了三人,夏衍连人带被子抱起,邱茗折腾了几下,一头扎进颈窝,费劲吸了几口,而后泄了气般趴在他胸前,跟受伤炸毛后无奈妥协的猫一样安静了许多。他一遍遍顺过后背,动作像哄小孩。 那头宋子期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传闻戎狄部落对中原女子,而且不讲纲常伦理,会发生的事他想都不敢想。 好在,一番检查,没有新伤,宋子期大大松了口气,若自己小师弟真被糟践了,他真可能不顾血缘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 第111章 “万幸,应当是受了惊吓……” 宋子期感觉自己少活了十年,眼皮子千斤沉,简单收拾完又交代了几句才离开。 众人离去,屋内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夏衍整日提心吊胆,一想到怀里人经历的种种不堪,恨得牙齿咬出了血。 他娘的只贪床笫之欢败类!! 余怒未消,转眼邱茗身子拱了拱,团成了团,夏衍只得压下满腔怒火,轻拍对方后背。 “没事的,别怕,没人伤害你。” “乖,你不在狱里,我救你出来了……” “夏衍……” 意识不清的人含混喊出声,半梦半醒。 “我在,”夏衍温和地应着,亲吻额头,“月落,我一直在……” 邱茗又睡了四天,第五天清晨,竹简之再也等不了了。军令当先,羽林军不可能群龙无首,少不了别有用心之人背后议论,传到皇帝耳里,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子,期间颜纪桥差点几次发作,都被他摁了回去,如今再不走,就说不过去了。 “宋大夫保证过,这几日脉象见稳,醒来只是时间问题,”竹简之耐下性子劝了第三遍,“十三,别以为长毛了你哥就不敢打你。” “我知道,只是担心。” “怎么,不信宋大夫医术?那我把他请来和你说道说道。” “不是,”夏衍望向屋内犹豫道,“我担心,他会害怕……” “行,我保证,咱一日内定赶得回来,回不来,我提头来见。” 战场变化多样,哪有随便许诺。夏衍哼了声,不想理人,和常安交代了一通依然不放心,想了想,含住指尖,尖锐的哨响后,戕乌飞落。 “阿松,看着点他。” “呱!” 戕乌兴奋地煽动翅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邱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江州的家,爹娘健在,姐姐拿发簪在他鬓边逗趣儿,沈繁和先生笑盈盈向他走来,沈畔抱着剑跟在后面,不太高兴的样子。 太真实了,江陵花卉锦簇,莺燕生歌,没有冬日严寒,更没有漫天大雪。 他想家了。 忽然间,天地翻转,翻卷的烟尘让一切消散,他又成了孤身一人。 在荒丘里,在墓碑前。冰雪刺入手脚,一片苍茫的雪白。 谁……谁来救救我。 我不要在雪天,我不要一个人…… “月落。” 熟悉的声音传来,极尽崩溃的人茫然回神。 谁? “月落,别怕,我一直在,只要你回头,我永远在你身边……” 夏衍…… 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好冷…… 你抱抱我啊…… 猛然睁开眼,床顶帐幔昏暗,屋里檀香的味道弥漫。眼眶略有湿润,邱茗闭了闭眼。 自己还活着吗? 缓缓爬起身,顿时浑身针扎样的痛感袭来,刚撑起的胳膊再次软了下去。 对了,他回来了,有人来救他了。 夏衍? 他轻声唤了对方的名字,可空荡荡的屋内没有一个人。青烟袅袅,被一阵寒风打搅了身线,窗外大雪纷飞。 愣了片刻的人骤然一惊,全身血流刹那停止。 又下雪了…… 记忆中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他的过往,他的尘世,淹没在雪下,没有一点踪迹。 父亲在雪天一去不返,夏衍亦雪中笑得和他挥手作别。 朦胧天地间,竟认不清梦境和现实。 夏衍…… 不知哪来的力气,邱茗掀开被子,赤脚着地,单薄衣衫踉跄着步子,走出门。 雪压满了屋顶院落,一片洁白的死寂,指尖毫无知觉,突然失力跪了下去。 夏衍被埋在雪里了…… 往事噩梦般一幕幕浮现眼前,跪于雪中的人不知所措。 “夏衍……你去哪了?” 细碎的痛感深入骨骼,仙人掌一样在每一寸关节里生出刺,胸口闷痛在他彷徨时上涌至喉咙。 “咳咳!!” 手指扣入雪花,邱茗躬身咳得撕心裂肺。 忽然,门口吹来一席寒风。 第91章 “邱月落!” 身披鎏金青灰御甲的少将军出现在门口, 惊讶、慌乱,带着一分愤怒,快步上前解下大氅给人披上。 “你什么时候醒的?跑外面做什么!”夏衍强压满腔怒火, 可声音仍旧发颤。 衣带系于脖颈前打成结, 邱茗愣了下,眼前人面色憔悴, 胡茬多了一圈, 显然连续几日没睡好, 他伸手碰了对方的脸颊。 有温度的,活的。 真的是夏衍……邱茗如梦初醒,恍惚间似乎过了许久, 北境牢狱的日子太难熬,狭小的窗格昏暗交叠, 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他环住对方脖颈, 贴入胸膛,无力地拥抱着。 曾以为再也回不来了,王泯没要他的命, 却用最卑劣的手段璀璨他的意志, 刀刃与血流模糊混在一起,生不如死。 一口气叹出,阔别已久的人间不会拒绝他, 可这一抱让夏衍慌了神。 “月落,”他抚过细软的发丝轻声说, “外面冷,我们回屋。” 邱茗脸埋在臂弯里,不吭气也不作声, 用力蹭了蹭,毛领子很软,氅衣里有夏衍的体温,融化了一圈冰雪。 见人没反应,夏衍自知对方默许,横抱起往里屋走,好巧不巧撞见宋子期连吼带骂冲过来。 “邱月落!你不要命了!!” 宋大夫一条腿还是瘸的,一跛一拐,常安扶怕师父更烦躁,不扶怕师父摔个狗啃泥,然而瞧见邱茗半睁开眼,当即跑得比谁都快。 “少君!您可算醒了,”见主眼开的常安冲到最前面,连师父都忘了,眼泪鼻涕一把下来,“您睡了好久,大家都担心坏了。” 小孩的声音絮絮叨叨,邱茗头很晕,手脚像刚从荆棘堆里爬出来,稍动弹就痛,没力气讲话,抓着夏衍的衣服装睡。 坐定诊脉之后,宋子期眉心拧成乱麻,手指扣了两下,臭脸道:“给我好好养,再让我发现乱跑,腿给你卸了!” 面对发火的大夫,邱茗微偏头往人脖子上蹭,躲身后掩饰。 “抱歉,”夏衍胸前挂了只猫,揉了揉,“我盯着他,不会乱跑。” “就是你小子他才跑出去!” “连尘……”邱茗念叨了声,悄悄抬眼,像认错。 小师弟一脸无辜望着自己,宋子期气鼓的脸泄了一大半,胡乱抓了脑壳,没话找话敷衍,“常安!兔崽子过来把剩下的药捣了。” “好!少君!您等着,我给你熬药补身子,不苦哦,你肯定吃得下。” 小孩笑开了花,顶着师父佯装一巴掌屁颠屁颠跟出了门,顺手关上。 “时辰还早,你再睡会?” 夏衍守着才清醒不久的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放回床上掖下被角,谁知刚转身,被下伸出手一把抓住。 “别走……” 邱茗动了嘴唇,气息很弱,拽住不放。 “好,我不走,月落,你得让我换衣服吧。” 他无奈笑了笑,其实稍使劲就能脱身。午前,夏衍留在城中的戕乌莫名其妙飞回了身边,阿松扇翅膀大叫,他一看便知,邱茗醒了。 乌鸦通人性,嗅觉触觉灵敏得多。小时候,他贪玩从围墙上摔下来磕到了头,昏昏沉沉睡了半日,那时候,黑团子样的阿松叫声尖锐,唤来他家的仆从,这才没摔出后遗症。 风尘仆仆的将军从战场上回来,战甲上溅满血渍,裹着寒气,带着硝烟与腥臭味。然而,邱茗好像不在意,阖了眼,夏衍好说歹说哄了半晌才恹恹松了手。 等他回来时,床上人姿势未变,手腕垂在枕侧,看上去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躺下,揽过腰,半寸的距离,呼出的热气打在胸口,邱茗的脸比平日更白,还未等他触碰,对方向怀里缩来紧紧抱住。 邱茗没有睡,他喜欢夏衍身上的味道,是执念亦是牵绊,冬日的雪落久了汇成淮凌流水,涓涓不断爱恨纠缠,他自己也难以摆脱。回归到温床中,一颗错乱的心彷徨着无处安放。 “睡了?” “嗯。”邱茗呼了口气糊弄。 “还疼吗?” “嗯。” 别说,邱茗一见到夏衍浑身都疼,胳膊腿不听使唤,就这么抱着不睁眼。 手掌轻柔的摩挲身躯,忱边人含下头,抵着下巴,彻底将他没入怀中,“好了,我帮你揉揉,不疼了。” 尽管说过很多次,但夏衍清楚,这些话语远远不够。邱茗向来没安全感,稍一点的变动都会受惊,所以他会一遍又一遍不胜其烦地重复。 “兖北雪下得大吧,真是的,想玩雪也不告诉我。” “没……”邱茗闷声,“没想玩……” “好,想玩再叫我。” “……” “月落。” 黑暗里邱茗睁开眼,霜寒的气息混杂淡淡的血腥味,对方环着他,气声道尽无限的温柔,惊雷化作细雨,暴雪变为柳絮,飘飘然落下,不经意的,戳破他最不愿讲出口的心事。 第112章 “月落,没事的,别怕。” “我没怕……”他攥紧对方衣襟,埋下脸,眼眶发涩,声线颤抖,他是内卫,是江州刺史的儿子,血海深仇背在身上,他怎么会怕。不过牢狱之灾,割肉之痛,不过得知害他全家的竟自己最亲的人。 不过如此。 “是,副史大人没什么怕的。” 夏衍感到有湿热的液体划过胸前,小心抹了眼角亲吻。 “你做得很好了。” 夜下泪掉落得无声无息,他忘了自己哭了多久,多久也不会承认,不知不觉睡着了,一场安稳,淹没在雪后。 接连几日,夏衍时时刻刻陪在身边,邱茗有伤不能动,否则伤及筋骨就有大麻烦,于是少将军揽下所有事务,清洗、擦拭,抱起来吃饭、喂药,竹简之想搭把手都不让,碰见常安想帮忙,叼竹叶的人惺惺给小孩牵到一边。 “这养人如养花,你家少君金贵着呢,把药煎好,其他事别管了。” “哦,”常安知道不方便进屋,忍不住担心问,“黑煤球老在里面,没事吗?” “能有啥事?”竹简之笑,“那小子捧手里都舍不得,生怕把哪片叶子碰掉。” “可是,他每次待久了,少君都腰疼。” 小孩十五六的年岁不识巫山楚雨、风情月意,天真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人,后者咳嗽了声,闭眼道。 “放心,他还没那么畜生。” 此时此刻,推门进屋的人打了喷嚏,搓了鼻子,邱茗还没醒。 “月落,起来了,早饭没吃,午饭也想睡过去?” “我不饿……”邱茗背去脸闷哼,“常安把粥熬得好稠……连尘老放药进去……” “好好好,依副史大人命令,今天的粥绝对兑水,”夏衍半拖半抱给人扶起靠上床头,有意多垫了个枕头,“喝粥不吃米,我倒是头一次见。” 邱茗这个习惯夏衍早发现了,上到太医署的大夫,下到街头巷尾的郎中,都嘱咐过身体欠佳的人喝粥易消化,混了各式药材也起保养的功效。 哪知谁能料到这是个不喜欢吃粥的主儿,除此之外只有羹汤可接受。有时夏衍细想来也对,邱茗到底是南方人,来北方这么些年,可能不习惯吧。 可惜医嘱难违,只能许诺吃完今天,明日就让常安换煮汤。 “嘶。” 邱茗被架胳膊抱起来时疼得喊了声,养了几日伤口好了大半,但稍有动作,身体各部位里存留的无数根针依旧隐隐作痛。 “抱歉,弄疼了?” “没事,我也不能一直这么躺着。” 浅尝一口,确实比昨天稀了些,或者说,盛粥的人撇开米粒专舀汤,笑问:“北地战事,你们摆平了?” “当然,”夏衍笑得得意,“小爷出马,岂有败仗,占了三县就不知天高地厚。” “神都的消息呢?” “还想着呢?陛下已派兵讨伐,那点人马不足为惧,你传讯快,他们没得逞。” 原来皇帝还是动兵了,邱茗吃了饭没尝到味,垂下双眸,看来没有外敌入侵的危险了,不过暗自和王泯私联的内奸,他必须留意。 “行了,”夏衍放碗筷点了他的额头,“安心睡你的,朝廷有颜子桓盯着,他爹大理寺卿御前能说上几句话,兖北战事应会很快结束,小可汗退回北地,明年下雪前估计不敢南下。” 正聊着,屋门口出现了个身影,冉芷犹豫地站在屋外,搓揉衣角,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怎么了?”夏衍并未忘记那晚小孩的一时冲动,微冷了脸,“有话进来说。” “我……有东西想还给副史大人。” 嗯?邱茗探起身,唤人进来。比起以往的敌意,更多的觉得这孩子痴心,痴心到可怜。 “我几日前捡到的,应是副史大人的,一直没机会还给您,”一席话讲得磕绊,踌躇之后才开口,“以为您不想见我……” “怎么会,”邱茗笑了笑,“是什么东西?” 冉芷摊开手掌,掌心露出精致的小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银色的刀片。 是他的断血刃。 可能余下的被这孩子捡回来了。 看到刺入眼的冷光,夏衍面色如冰,厉声制止,“冉芷,下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清楚感受到邱茗肩膀细碎的颤栗。 断血刃…… 一刀一刀打入身体,割开皮肉,挑断经脉,每一寸都让他痛不欲生。刻骨铭心的疼深入骨髓,如蚁虫在血管里啃食,所有的折磨与不堪洪水般袭来,让他不知所措。 “公子?我做错什么了?”小孩委屈着,更上前一步,“这是副史大人的东西,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 “够了!” “夏衍……”邱茗轻声打断,努力压制心底的恐惧与不安,强撑对冉芷笑,“谢谢你,是我的东西,给我吧。” “月落?” “没事……” 床上人伸手去碰刀片,凉得刺骨,一瞬间透过指尖扎入全身关节,他执拗地将断血刃夹在指间,明明是最熟悉的动作,却异常陌生,刀片停在半空,动不了。 啪嗒一声响得清脆,寒光陨落,邱茗猛然抱紧双臂,颤抖得愈发剧烈。 好疼……快停下,停下来…… “冉芷!退下!” 夏衍忍不了了,赶忙抱住对方安慰。 “公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小孩哭出了声,“我看扔在外面,以为副史大人需要,就送来了……” “退下!!” 眼泪汪汪的小孩不情不愿离开,夏衍用力顺过背脊,心痛不已,整整数十刀,常人都不能扛下几次,这人硬生生挨到了最后。 “没事的,月落,不疼了,不疼了……” “夏衍……”邱茗嗓音沙哑,甚至有些哽咽。 “我拿不了刀了。” 第92章 刀刃拔除, 伤痕留在身体里,钉在心中,不随时间流逝而减缓, 每次提及记忆被无情揭开, 疼痛更深一分。 手指捂在胸口,他拿不了刀了。 这辈子都拿不了了。 断血刃, 他入行书院第一年张楠也教的, 轻扇扑面的人媚眼, 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笑得瘆人。 突然寒光扫过,邱茗本能侧身躲避, 下意识拔剑,不等剑刃亮出, 刺耳的风声擦过脸颊,钉在身后的墙壁上。 “拔剑太慢, 以前没学过吗?” “学艺不精,不习惯佩剑,”邱茗被那眼神盯得发毛, 意识到行为失礼后, 立刻收剑,“在下莽撞,惊扰长史大人了。” “你又没做什么, 何谈惊扰,”张楠也微笑靠近, 俯下身,折扇撩起他的头发,“体质孱弱, 面色病态,长剑不适合你。” 说着张开手指,一精巧的木匣不过两寸大小,侧雕凤凰图腾,里面整齐露出锋利的刀片,邱茗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警惕抬眼。 “别这么看着我,没想伤你,这是断血刃,内卫暗器,断人咽喉杀人无形,力道不是关键,以技法为重。” 说话人饶有兴致观察他的表情,高挑眼尾,狡黠一笑。 “如何,想学吗?” 不得不承认,张楠也确实教了他很多,尤其是断血刃的用法,邱茗上手很快,指尖力道掌控很好,不出半年便熟练掌握所有招式。 暗器用来顺手,他便长期将断血刃带在身上,很久没有摸剑。遇邪,这把神都工匠锻造的遗作,不知不觉成了腰间饰物。 不过一月前,他还能夹起刀刃,弹指打出,或抵上人的喉咙。 不曾想,如今碰到刀片身体就会止不住发抖。 不能使暗器的内卫,跟废人有什么区别? 该怎么办啊? “夏衍……” “没事的,你还有剑,你可以用剑,没关系的。” 怀里人紧攥衣布颤抖蜷缩着,茫然,不知所措,夏衍不禁嗓子梗塞,沉声安慰。 “我不会用剑,”微弱的声音带了哭腔,“沈繁……他不肯教我,他没教我就走了……夏衍,你知道吗?我等他们回来,等了好久,江州的雪都没有化……” “会化的,冬天很快过去,我带你回江州。” “回不去的……” 邱茗甚少向任何人流露心事,可最无意的举动往往最让他崩溃,回不去的故乡,寻不到的家人的尸骨,他已经不是江州的许卿言。浴血焚身,从乱葬岗醒来,一步步走来每一天,皆是噩梦。 “皇帝呢?皇帝会怎么想?我拿不了刀,在她身边无处可用,我还能做什么?我是内卫,行书院的獠牙去了利刃,便是无人想留的弃子……” “我还没查出我爹的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搞清楚,我还有太多事……我不能离开行书院,我。” “邱月落。” 一声轻语打断,一双手从黑暗的漩涡里将他拉出,拨开碎发,抹去血渍,月下映射雪光,清亮明净,这双眼睛他看了好久,久到风月朔雪不知年岁时日。 第113章 “你不是谁的棋子,那也不是你唯一的利器。” 夏衍悲伤地挤出笑意,拥紧双臂亲了淡香的发丝。 “剑法没那么难,我教过你的,月落,你会用剑。” 香炉中熄了,一弯檀木烧剩了香灰,后调清雅绵长,如浸入深山泉水,有定神安眠之效。 抱上床上的人已经睡下,夏衍在床头坐了很久,月色落下,邱茗蹙了眉,似乎不是什么好梦,手指轻轻抚平,额头相碰,呼吸还算平稳。 他当然知道一个不能拿刀的内卫意味什么,断了一半的仕途生涯,相当于抹去了存在的意义。 无法正眼直视的身份,浮萍一样飘摇不定,莫名的悸动油然而生,自己和他,是多么相似。 夏衍想了很多,想到关外枯骨,将士亡魂,他想那个驰骋疆场的身影,想曾几何时军营中陪伴自己的众人。 是啊,谁心里不是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十几年。 第二日清晨,邱茗睁眼夏衍不在身边,心里一阵失望,这时床头似乎有活物,一团黑色的东西两小木叉支着,黑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瞧着他,心一亮。 “阿松?” 戕乌歪了小脑袋,咕咕叫了两声,他伸出手去,小家伙开心迎上,任他摸了摸。温热、毛茸茸的乌鸦,揉在手里很舒服。 “抱歉,等我能起来了就喂你。” 每次戕乌来,他都会给很多谷粒,阿松每次撑圆肚子后才心满意足飞走。 “外面冷,进来睡吧。”邱茗轻笑着,气若游丝。 “呱!”戕乌异常兴奋,蹦蹦跳跳钻进被窝,在他脖颈下寻了个舒服地方,转了两圈扭动身子卧下,黑绒的羽毛瘫了下去,仰起脸啄了他的嘴唇。 邱茗拉起被子,亲了脸旁的小家伙,再次闭上眼。 屋外人影闪过,等了一阵才推门进屋,细细打量睡着的人,手指敲了窝在臂弯下的鸟。 “喂,可以了。” “咕……”睡得正香的鸟非常不满,头缩进翅膀抗议,暖烘烘的小窝绝不拱手让人。 “阿松,别闹,会吵到他的。” “呱!”戕乌被惹烦了,扭头啄了他伸来的手指。 “得寸进尺是吧?让你进来看看,谁让你钻被窝了?”夏衍叫上了劲,灵机一动,兜里掏出颗玻璃珠晃了晃,“兖地好货,想要吗?” 戕乌一见亮晶晶的东西,眼睛瞬间瞪成了硕大的葡萄。 “去。” 珠子嗖一下扔得老远,戕乌应声展翅,嗖一下飞出门外。 脖子旁慕然空了一块,凉飕飕的,邱茗揉了眼睛,含糊问。 “阿松呢?” “贪玩,看见发光的就挪不开眼,跑出去捡石头了,”夏衍轻快解释道,“继续睡吧,大清早别折腾宋子期了,不然挨骂的是我。” “他骂你什么?” “很多啊,”夏衍亲自翻身上床拉了被子,将热气裹在身下,“见色起意,不安好心,不知好歹,狂妄自大,大内吃饱了撑的。” 毫无起伏的语调听得人困意上涌,邱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声不响埋怨,“骗人,连尘才不这么讲话。” “是,不这么讲,”夏衍笑了声,“但用词也好不到哪去。” 邱茗的情绪平复了不少,至少愿意安安稳稳睡觉,但吃饭还得另想办法。方才来之前,宋子期说可能室内待久了闷,他那样心思重的人,长期躺床上不是好事,为避免胡思乱想,不如带出去走走,反正近日空闲,到街上转转没什么不好。 “再过十日就是上元节,战事清理完,这回肯定好生热闹,兖州庆典,你还没看过吧。” “嗯。” “那正好,我带你去。”夏衍一通讲述给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雁军少子不愧是兖州人,来兖州跟回自己家一样,邱茗睡一阵醒一阵,大抵听完了游园灯会、平地打火花,还有各色各样异族表演的节目。 “和上京不一样,兖地有北境的特色,副史大人来地巡查,怎能错过灯会。” “上京灯会没去过几次,没法比较……” “嗯?簋市也没去?” “没有,”邱茗不睁眼,呢喃着像说梦话,“人太多了,不舒服,常安那孩子喜欢,有年去了次,没什么好玩的。” 夏衍很意外,不说外地访客,邱茗在神都待了至少五年,却没逛过上京城最大的簋市?[1] 每逢节庆,簋市横竖四条街灯火通明,朝廷破例取消宵禁,商贩竞相出摊,他和羽林军的弟兄们一晚上能喝完了几坛忘今醉,好不快活,居然真的有人喜欢在热闹的时候甘愿呆家里? 心下猜测,可能常安发现主子一去人多的地方便感到不适,而且邱茗不能着凉,便不嚷嚷要看花灯,懂事地说自己也不去了。 “这等事不叫我怎么好玩,小爷箭术冠绝神都,等我给你邀新年好彩头。” “和江州差不多,大同小异,你去射箭,不纯欺负人吗?” “何必让着他们,”夏衍拍了他的脸,“除了副史大人,我谁也不让,让他们干瞪眼去吧。” “又乱说。” 邱茗睡意早扰没了,红了耳根,一把被子蒙过头。 “得,属下言语轻浮,妄大人赎罪,”夏衍轻车熟路把人捞回,抱在怀里不放,“给我说说,江州灯会是什么样的?” “你明明知道还问我……” “不。”嘴唇碰上了扇动的睫毛,展翅的蝴蝶顿了顿。 “我想听你说。” “我说也讲不出新意。”手指绕了对方的发丝在胸前打圈,邱茗凑近了些。 江州的灯会? 暖风吹来,唤起沉默很久的记忆。 他其实不记得了,印象里,夜色沉眠,灞桥初醒,波纹荡漾的淮淩河水里灯火辉映,如星辰般绚烂,靓丽的女子,俊俏的书生,川流不息的人群,从身旁匆匆闪过,头顶五彩斑斓的灯展下垂落万条丝带,欢声笑语间提笔落字,这就是江州的上元节。 “夜放花千树,星下如雨,走马灯过目,猜谜,放花灯,你小时候那么闹腾,肯定玩过。” “听说江州冬日有花?” “有啊。” 邱茗长叹了口气,温意连绵,回忆起了更多往事。 “江南冬暖,偶尔有节气未到惊蛰便有花开,不是寒梅,天地一脚山花灿漫,不是每个人有机会见的……” “是吗?”夏衍低头闻了闻,“你带我去看看?” “好,离开那么久,我也想看。” 我带你去看花。 万亩桃林,满街海棠。 江州的花。 [1]原型簋街(“鬼街”)北京东城区的夜市 第93章 捷报比想象中来的早, 不出半月,大宋军队接连收回北地数个郡县,戎狄其残兵落尽数折回兖北。李靖杰率领的大部队重新筑起防线, 雁门关上旗帜飘扬, 廖廖硝烟零星散布,雪落后, 天地看不清边际。 一众人转移至荆安, 比起边境的宜县, 这里更适合邱茗养病。 打了胜仗,前来庆功的人不少,战俘清算、缴获物资清点, 战后的少将军并不清闲。夏衍出去的日子便把戕乌留下,黑黝黝的鸟大部分时间很安静, 站桌上心安理得地享用成堆的小米和坚果,没两天就圆了一圈。 暮色降下, 外面亮起灯火,戕乌一马当先冲向云霄,在雾蒙蒙的光晕里, 兴奋地绕了两圈, 忽而一惊,快速飞回地面,停在一盏花灯下, 焦急地盯着一人。 “我没事,”邱茗扶墙壁喘了会, 笑得无奈,伸手把炸起的羽毛顺了回去,“只是有点累了。” 小家伙不信, 扑动翅膀呱呱喊了两嗓子。 “月落,感觉怎么样?还能走吗?”姗姗来迟的少将军一把搀住胳膊,“才下床没几天,不舒服就说,别自己硬撑。” “好。” 一贴夏衍,邱茗不自觉往对方身上靠。 他能下床有段时间了。想来被允许活动的第一日,邱茗坐床边犹豫了很久,撑床杆站起身,瞬间细碎的痛感密密麻麻扎满全身,一步一痛,好容易捱到桌边,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碗水。 谁知刚端起,手一抖,咣当一下碗掉到地上,恰巧夏衍推门进屋,吓得赶紧把人抱了回去。 为此,宋子期特地嘱咐,老躺着对身体不益,既然四肢无大碍,必须多走动,再疼也得走,除非他想后半辈子坐轮椅。 佳节热闹,路过集市,邱茗盯着摊上一排吹糖人若有所思,想到自己早过了孩童的年纪,碍于面子不好开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全被看了去,夏衍银子一甩,让他随便挑,拿走不谢,馋得边上扎羊角辫的小孩直流口水。 “美人哥哥,分我点好吗?”铜铃大的眼睛眨巴,一副可怜样。 “喊你爹去买。” 夏衍摆手,浓妆艳抹的少妇匆匆跑来道歉,小孩嗦手指不情愿地离开,不小心撞了邱茗的腿。 第114章 “集市人多,难免磕碰,”说着扶正他,“要是累了,我带你回去。” “这么早回去?”说话人眉眼弯弯,发顶蹭了对方下巴,“兖州事忙,夏将军偷闲得空,只想回家吃酒,真是无趣。” “不识好人心啊,小爷顾念大人初来乍到,不识北地烟火地气,特来奉陪,怎成推辞差事的苟且之徒了?” 浅浅笑意飘荡在灯火下,照亮一片,邱茗没追究,李靖杰将军默许,夏衍私自跑来陪他没什么不好。 眼前交错拉起的灯盏,繁如星点,灿如银河,麦芽糖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他踮起脚尖,碰上薄唇,甘甜弥散开来,这是他过得最好的一次上元节。 突然。 “哥!衍哥!真的是你们!” 姑娘清亮的嗓音穿过喧嚣的人群,邱茗心下一惊,险些没站稳,直挺挺摔夏衍身上,再转眼。 宫铃叮当作响,六公主欢喜地跑向他们,乐成了朵花。 “李叔说你们也在荆安,可算让我找到了!”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吵个没完,上前一把抱住邱茗跟着上下摸了个遍,满脸藏不住担忧,“哥,听说你受伤了,没事吧?塞外让衍哥去就好,你别操心,在家里躺好,若是碳不够,我差人送你点?” “多谢挂念,已无大碍,”邱茗看见小姑娘很意外,“您怎么来兖州了?” “兖北告捷,陛下龙颜大悦,让朝中大臣前来视察情况,兖州耕地有损,人头户得归册,这丫头偷偷跟出来的,”夏衍伏他耳边小声道,“你前几日刚醒,所以没和你说。” “说什么呢?本公主名正言顺奉命北巡,有贤姐姐亲口谕哦,”小姑娘鼻子冲天,不忘向人挤眼,“不像某人,招呼不打就急急忙忙跑出神都,害我哥担心得到处找你。” 说是北巡,看样子小姑娘肯定没少玩,跑马射箭,六公主对兖北赞不绝口。两人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戳穿。 “是,大小姐您厉害,小爷甘拜下风,”夏衍利索地将邱茗拉回自己身边,“知道他有伤就别乱碰,碰出毛病,看你怎么收场。” “小气鬼,”六公主朝夏衍吐舌头,“你手劲那么大,才会把他碰出毛病。” “嗨,臭丫头又找打?” “哥!你们好好逛,我先走啦!” 眼见夏衍抬手要揍人,六公主一溜烟跑得飞快,边跑边向他喊,“哥!过两日我回京,你要想走可以坐我的马车,比他骑马舒服多了!” 还是老样子,邱茗扬起嘴角,顿觉胳膊一紧。 “你不会真要跟那丫头回去吧?” “想啊,”邱茗拍了他的手背,气音绵长,“在下位卑职浅,还未领略过御驾风范,不知公主所乘车架是何种景象。” “邱月落,”抱紧腰身不放,眼底尽是对方的身影,“你故意的吧?” “夏将军以为呢?”含笑人低眉不语,再次吻了脸侧,凑近耳畔,“放心,我等你,回神都的路没有你,才是真的无趣。” 余光瞥见六公主离开的背影,一蹦一跳的姑娘骤然刹住脚步,抱上一人的脖颈狠命晃了晃,而后招手示意跟上。 那人身材显瘦,带着浓重的书卷气。 是季常林。 四周温暖的空气中闪过一丝凉意,邱茗陡然提起心脏,有些不安。 “要打招呼吗?”夏衍问。 视线穿过人潮,季常林也看向他们,吵闹声渐行渐远,灯火交相辉映,邱茗退了半步,暗掐手指,奋力移开目光,叹道。 “不了吧,他还是离我远点比较好。” 令两人都没想到,季常林转过身,正对他们,双手抱拳,深深躬下身。 邱茗愣住了,他想过对方会不屑一顾走开,会冲过来对他发泄情绪,唯独没想到季常林会道谢。 此时此刻,形形色色的路人从他身边走过,国难当头,家仇不记,这话,恐怕是季常林说给六公主的。 “大人比想象中受欢迎,”夏衍不合时宜嘴欠,往他腰上摸了把,轻轻将整个人裹在怀下,“别想多,言寒,也是个好孩子。” “是。” 邱茗点了头,胸口略感酸楚,如果不发生那么多不幸,宰相之孙,书香门第,季常林肯定是个幸福的孩子。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小径,树枝上零星点缀灯盏,微弱的光圈了不出半寸的距离,如散落天际的星辰,蜿蜒的石子路通向黑暗,僻静的巷子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夏衍看向背后的人流,像蒙了层纱,邱茗手上多了个精致的兔子灯,白胖胖的兔身上绣了艳粉的月季,提在手上忽明忽暗,玩灯的人似乎很喜欢。 “月落。” “嗯?”邱茗回过身,身后光晕四散,镶了层金边,“怎么了?” “有东西给你。” “还有东西?这接近一个时辰,夏将军还没送够?” 糖人、花灯、松糕、烧饼,明知他吃不了多少,对方却总愿意买来给他尝鲜。 夏衍走近他,撩起鬓角的发丝,“不够,多少都不够……” “把眼睛闭上。” “别玩花样,”邱茗探身警告,“断血刃拿不出来,剑一样割你的喉咙。” “只要你高兴,割多少次随意,”夏衍咧嘴笑,压低嗓音,“听话。” 会是什么东西?很久,很久没人给他买过东西,他朋友不多,大部分时间不与人交谈,又不喝酒,更别提佳节时日有人来拉他出去。 正想着,冰凉的物体碰触鼻尖,蓦然睁眼,一桃花吊坠在眼前摆动,桃花粉嫩,透明玉脂浸之,呈玲珑态,比不得玉坠首饰精贵,但细看也是一件好物。 “兖州工匠匆忙,赶了半月才赶出来,你从未说过生辰时日,这么久,总想送你点什么。” 等了会没反应,坠子是他偷偷叫容风去打的,夏衍明显有些紧张,挠头问,“喜欢吗?” “喜欢。” 邱茗当即回应,小心翼翼双手捧下,低头闻了闻,坠子有花瓣的清香。 他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无人提及,也没法提,雪下掩藏的过往,他说不出口的身份,只有麻木地守着时间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也许,冬日雪后的这天当生辰也不错,毕竟,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 夏衍望着他恍然出神,月过风动,星光婉转,从监狱到塞外,到灯下,居然是如此祥和的景象。没有勾心斗角、权利纷争,没有战争践踏、山河凋敝,世间泰然,他最爱的人捧着他赠与的礼物,宁静而美好。 “月落,庙堂高就,总有爬不上去的时候,你想不想,走到旁人,不,大臣,君侯,乃至皇亲,他们任何人触及不到的地方?” “动摇江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邱茗严肃但不失玩笑,平静开口,“大内羽林军不可有二心。” “我知道,”夏衍的手在抖,“我不想看你再受伤害,不想看你一步步走成别人的棋子,月落,我能帮你,羽林军不才,可兖州有竹简之,有我雁军旧部,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 “夏衍。” 一声打断,眼前人长发吹在风中,单薄,凄冷,却不失温柔,身后星光熠熠,宛若神仙梦幻。邱茗看了眼远处的人群,嬉笑打闹的孩童摇着拨浪鼓,一边年迈慈笑的老者牵起孩童的手,银树下,俊气的书生出口成诗,音容妩媚的女子遮面嗤笑。 “要放烟火了。” 闻言者一怔,紧随而来嘭一声巨响,猛然抬头,夜空中斑驳光点四散,引得人们发出一阵有一阵惊呼,面前人搂住脖颈。邱茗没回头看,星辰陨落下,他拥抱了对方。 没有人比他清楚亲人离散、流离失所的痛苦,掀起一场两败俱伤的战争,没有必要。 “争权夺利没有尽头,越抢,陷得越深,我不想失去你们,无论多少人唾骂陛下谋权篡位,至少,一十四州少有灾情,虽反赵势力此起彼伏,但各县税收逐年见长,她治国十载还得大宋民生安定,”邱茗笑得一如既往,“燕山方眠,九州庆宴,夏衍,你让我如何搅了这太平盛世。” 回府的路上,邱茗是真走不动了,少将军二话不说抱起就跑,准备就寝的人毫无睡意,摆动手中的吊坠舍不得放下。 “睡觉了,没人抢你的,明日再看。”夏衍抱来了被子。 邱茗笑着把坠子放脖前比划,“好看吗?” “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 “敷衍我?”邱茗压过身,按了对方的手,“军中无戏言,少将军昧心之话,说出来有几分可信?” “得得得,回副史大人,大宋境内,若我找到第二个好看的,多看一眼,自戳双目谢罪,大人可否满意?” “算了,谁和你讲真的。” 挑起话头的人垂下双眸,凑耳边轻语,“还有更好看的,将军想看吗?” “我戴给你看?” 指尖滑过皮肤,夏衍瞬间汗毛乍起,喉咙被卡住了,只见眼前人撩长发把坠子系在脖子上,锁骨深陷,雪白的肌肤衬得粉色的坠子更加鲜艳,衣带解开,扔到地上。 第115章 一件接着一件,直到洁白的月色彻底展露。 旖旎弥漫,夏衍脑子一嗡,赶紧一被子盖过去,心想今晚吃的东西不少,但前前后后没给他喝酒啊?强忍下冷脸摆架子。 “不是说累了吗?走累了就赶紧睡。” “不睡,”那抹月色柔声缓言,就这么抱身上,“我好冷,你抱抱我?” 心跳前所未有的快,躁动不安,夏衍别过脸,牙龈几乎咬出血,“你伤没好,别闹。” “我好了……” 不安分的人猫近被子探向下,夏衍手脚发麻,看着一团东西在那里滚动,暖烘烘的,搅动洼地里的泥潭,黏腻而湿润。 “邱月落!” 忍无可忍的夏衍抓猫一样把人从被子里提起,不料,冰凉的手臂再次搭上肩膀。 “夏衍,我好冷,你抱抱我。” 更贴近一分,热气在耳鬓厮磨。 “求你了。” 第94章 仅存的理智在无休止的撩拨中彻底崩塌, 饥渴难耐的人忍无可忍饮下雨后的甘露,夏衍一把按住对方后脑堵上唇吮吸。 一小方凉意贴上胸膛,嘴唇是冷的, 含了很久才暖热, 气息久久缠绕,直到两人呼吸不畅才舍得分开。禁锢的臂膀不让他离开, 他也顺势抱下, 手安抚腰间。 没有衣物阻隔, 留下的伤疤已经痊愈,光滑的玉璧上摸不出裂痕,惹人探寻的心情愈发剧烈。 从脖颈到颈窝, 夏衍深埋下脸,任凭温热的香气包裹自己, 充斥肺部,醉酒一样难以自拔, 怎么闻也闻不够。 邱茗能清晰感受到身上人的动作,一样的温柔有力,久违的, 掩藏心底的悸动站在悬崖边跃跃欲试, 在牙齿碰到皮肉时喊出了声。 “疼了?” “没事……”邱茗气音格外重,揉了夏衍的头发,稍使劲压在胸前, “别停。” “这么急,副史大人今夜没玩够?”说话人狎昵地支起身, 将泛了红晕的脸扶在手掌中,“我哪里亏待你了?” “嘴硬,你不想吗?”一双桃花眼灵光闪动, 迷离中不失清亮,吻了唇边浅笑,“不会担心,回了神都没好日子了吧。” “羽林军远征不是新鲜事,这战功能不能落我头上还两说,老家伙们大发慈悲许我个名声,自也少不了编排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行书院没见过,”邱茗反手压住肩膀,膝盖顶过腰侧,“嚼你舌根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 “小心点副史大人,近几次动向和羽林军牵扯太深,陛下,怕是忧心啊。” “是羽林军吗?” 邱茗笑着勾下对方脖子,亲了夏衍耳垂上冰凉的耳钉。 “同我牵扯最深的,不是你吗?” 夏衍再也忍不了,压下身给人堵了回去,抬起腿,扰的纱帘浮动。 【审核同志麻烦看清楚一点,他就烧火煎个药,请问哪里见不得人了?】 邱茗一觉没睡太好,半醒的人扶着腰寻思,是自己昨晚太过了,还是夏衍太不当人了。 日头已过,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可能罪魁祸首想让他多睡会,只在桌上摆了姜茶和点心。邱茗简单垫了些,拢领口掩盖脖上红印,推门出屋,远远闻见药香。 “连尘?” 坐在院墙角的宋子期盯着炉上的火出神,被一喊才想起,火扇大了。 “感觉好了?”宋大夫眼尖,迅速发现衣领下的猫腻,舍不得说,只得自顾自叹气,“应该是好了,昨晚出去那么久,害我白担心。”【昨晚去逛街了,又不是去窑子,回来晚点怎了】 “对不起,好久没出门,看什么都新鲜,”邱茗没有立刻坐下,见对方面似有疲态,忍不住追问。 “你还好吗?” 宋子期一愣,半晌,扇子就旁边一甩,大声道:“哪里不好了?你没死,臭小子没死,我保你们长命百岁,讲真,你两拜堂的时候都得给我磕一个。” “你昨天没出门?” “兖州的夜市又不是没见过,街上人挤,懒得动。” “你不去,常安就不肯去,竹石哄了好久才出门。” 所有细微的表情难逃他的眼睛,宋子期抿起唇,一套谎话实在编不下去。 邱茗不着急,他师兄很少把心里事说出口,但不代表那些事不重要。山下淌过潺潺流水,水底的石块藏匿着,隐蔽着,不小心便会被扎出血。 “连尘,还在想你爹的事?” 不肯定也不否定,宋子期鼻头一涩,咬牙别去脸,不让眼泪流下。 很多年前,他愣头愣脑被牵到老郎中家,那只手很温暖,他迫不及待仰起头,却看不清对方的脸,再转身,父亲已离开。 干苦的草药味中,他等了父亲一日又一日,直到两国开战,记忆中的人再也没出现,随着年岁渐长,模糊记下的名字成了人人杀之后快的叛徒。 院中不起眼的一角,邱茗看到了那一摊烧尽的纸灰,匆匆被雪掩埋。 昨夜万家团圆的时刻,这人无家可归,偷偷在不起眼的地方,给亡故多年的人烧了几张薄纸。 宋子期掩面笑得不堪,“十二年了,我从未祭过他,让他孤身在外边外,得不到安宁……是我不孝,我爹,肯定怨死我了。” “不会,”邱茗答得很快,“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怎会怨你。” “可我说他是叛徒!我亲口说的,我怎么讲得出口,怎么讲得出口……” 飘泊孤单的亡灵,无坟无碑,一心为公,换来天下人的咒骂与埋怨。 仓皇的年代,孰非孰过都已不可追究,市井传言人云亦云,没人在乎真相,没有人。邱茗默默靠近,犹豫了下,伸手抱了掩面哽咽的人,他的师兄,他曾经与这尘世唯一的联系。 “令尊深入敌营劝和,遭歹人算计,可惜元凶已死,你不能亲自听得真相。” “真相重要吗?皇上下令还我爹清白又怎样?一纸清誉,不过他们打了胜仗了由头,立场替换后推脱的说辞,没人在意我爹为大宋争取了多少时间,没人知道他一个人往返兖州有多危险,”宋子期拽紧他的衣服,咽下泪。 人心不可直视,连曾经竹简之的冤案都成为朝臣弹劾俊阳侯的借口,而今查明宋清允反叛,只为大宋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台阶。 追寻真相,真的好难。 “邱月落,这么多年,你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邱茗喉咙一梗,安慰的动作随之停止,苦笑说:“活一天算一天,也许过了哪日,我就能见到他们。” 回到家,回到江州,享受那片本属于他的过往,有家,有家人。只是忘川河畔,奈何桥上,一个浑身血腥、趋炎附势的内卫,自己是否还有脸去见故去的家人。 “连尘,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留下……”宋子期似乎早有想法,“我想看我爹存在过的地方,见认识他的人,都说他与我娘伉俪情深,我竟一直不知情,离开兖州好久,我想自己看看……” 背弃十几年的故土,终归难以分离,落叶飞得再远,层层交织的筋脉尽是最初的痕迹。 该回家了。 “好,有事给我写信。” 离开的时候,宋子期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不在邱茗身边,药必须按时吃,切忌舞枪弄刀之类的大动作,万一生出个好歹,他定不远千里奔回神都算账,又单独把小徒弟喊去,给了些制好的药,这才让一行人启程。 神都上京,大太监李公公尖嗓子饶舌读完了戎狄告降书,顺带褒奖一众战场上的有功之人。皇帝坐于珠宝垂帘后沉默不语,台下大臣神色各异,大理寺卿听完悄悄松了口气。 兖州一役后,宋军士气大涨,李靖杰荣耀回京,下朝后群臣前仆后继恭维,扰得大将军不得安宁,抹不开面子,随便拱手敷衍了事。 三两官服的人聚集,一言一语议论起来。 “李将军拿下戎狄五万主力,连破三阵,不愧是我朝第一猛将,有李将军在,那些蛮族岂敢践踏我河山半步。” 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啧啧称奇,紧跟另一贼眉鼠眼的人附和,“是啊,李将军骁勇善战,大有先帝边军的气势。” “哎,听说此番战役,羽林军也参与了,据说那雁军旧人还独自单挑骑兵营,抢风头呢。” “害,边军早八辈子没了,还想沾他老子的光,不过仗着太子殿下器重,当真目无尊长,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姓夏的小子在兖州逗留那么久,不会想造反吧?” 几人正聊得起劲,突然。 “我朝将士在战场上拼死杀敌,就为保你们这群烂舌头的废物?” 颜纪桥声音洪亮,吓的聚那几人猛然回头,一个二个闭嘴后撤,故作和自己没关系。 大理寺少卿气势汹汹上前,鼻孔冲人,恭敬作揖,“雁军是大宋的雁军,陛下亲口所言,诸位言辞凿凿以旧人相称,是想违背圣意?” “少卿大人,不过几句话,犯得着动气吗?”小胡子不满道,“我们赞赏夏将军英勇,有雁军故姿,不然他功绩怎会满朝皆传。” 第116章 “是啊,违背圣意万般担当不起,我们只是担忧,太子殿下身边留这般冒进的人,日后难坐储君之位,陛下立子又有何用,迟早被他捅出娄子。” “储君之位、陛下金言,是臣子能妄加议论的吗?” 熟悉的声音幽幽传来,来者清瘦,轻笑着,眼底藏不住的阴狠,一见这人,几个狂妄嚣张之徒纷纷低下眉,抱拳躬身,毕恭毕敬问候。 “副史大人。” 邱茗环视四周,笑说:“在下扰了诸君的兴致,战事方平,民心不稳,若朝上再生异端,陛下恐怕又要费神禁言了,只是这话是各位亲自陈述,还是在下这无用之人代劳,望诸君心里有数。” 几人暗中交换眼色,背后恨极了他,这些在朝官员也不敢当面编排,一旦传到皇帝耳朵里,可不是断舌头那么简单。 而颜纪桥与来者早已熟络,奈何有言在先,再熟,朝堂上不能表现出来。一方面行书院不得参与党派斗争,另一方面,如果和内卫过于亲近,大理寺公职恐怕有所动摇。 尽管不想承认自己受人庇护,但邱茗讲得不无道理,加上家法森严,颜纪桥只能别扭地跟着行礼。 “大人何必吓唬我们,”方才吹胡子瞪眼的人笑容谄媚,“夏将军出征边外,同样劳苦功高,不过方才听见陛下未予以太多奖赏,我们在为他鸣不平啊。” “讨得军功,齐大夫是想说,陛下赏罚不明,功德有失?”邱茗更近一步,拇指抬起剑鞘,低声道,“陛下最不喜欢旁人闲言碎语,不然怎会有行书院用武之地,怎样?齐大夫是否愿意,随我回院里小聚?” “副史大人,此话不能这么讲,”另一侍郎插话,眼看同伴脸都绿了,“李将军与夏将军均有功劳,不过按职位高低给予,若真重赏于人,旁人则又会觊觎,夏将军到底雁军遗子,陛下只念先帝好,不记本朝恩。” “刘侍郎,你方才是这么说的?”颜纪桥挑眉,“不是挑夏衍造反的时候了?” “颜少卿,谋反之事岂能随意评论,成天挂嘴上,你不会也有异心吧?” “哎呦呦,你们这些小年轻争什么呢?” 卢溪贤抖动胡须小跑来,捶老腰笑眯眯向众人招呼,“打了胜仗高兴才是,怎么银子没到手就开始论功行赏,想必诸位日后定大有可为。” “卢阁老,”颜纪桥率先拜上,“妄谈国事,有些人肆意揣测有功之人,在下着实替边塞将士心寒。” “颜少卿有心了,各位侍郎、大夫位居我朝重职,多关注些将才帅能情理之中,陛下一向重武也重文,老朽年岁已高,今后大宋还得诸位多家用心啊。” 不愧是卢中书,一席漂亮话把几个小年轻哄散了,老眼昏花的人才想起,“副史大人,您也在这儿?” “卢阁老。” 邱茗不讨厌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国之栋梁,应当尊敬,“谢阁老不远千里救上京于危难。” “副史大人言重了,”卢溪贤摆手道,“夏将军争气,抓到三两逃兵便推断出有人对我天朝神都不利,哎,听闻副史大人也奉命前往兖北,路途操劳,也该注意休息。” “多谢阁老关怀,不过北地气冷,下官并无不适。” “你们年纪轻,到老了总知道这风寒的厉害,”说着捂嘴咳嗽了两声,“前几日倒春寒,可冻坏了。” “阁老需保重身体,陛下时刻挂念,”邱茗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再次拱手,“京外一仗本不该惊动您出面,可惜左将军在外,右将军势单力薄,您劝说宫中禁军填补空缺,才扭转局势。” “一句话的事,副史大人别想多,老朽自然见不得堂堂神都被糟蹋……”卢溪贤笑容收敛,忽而继续笑,“老朽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副史大人。” “您请便。” 没有和人送行,望着弓腰塌背的身影逐渐远去,邱茗握紧手中剑,身边行书院的小厮偷偷上前。 “副史大人,刚才几人都查吗?” “查。” 邱茗语调冰冷,“三省六部的人,全都给我查一遍。” “连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放过,你胆子真大。” 见小厮走远,颜纪桥趁没人来搭话,“刘侍郎吏部当差,姑姑是先帝宠妃,算是咱们陛下的旧相识,齐大夫叔父是国子监主管,和卢阁老有交往,我提醒你,那两边势力都不好惹。” “皇亲权臣,无论谁,私通外敌扯上全家都不为过,”邱茗脸上没有表情,“谋逆之人除不尽的,只是陛下需要敌人,不然朝政无法稳固。” “说是这么说,不过大理寺你也想查?刚才那两位背后可没少说你坏话,我爹忍你好几回了,再把他老人家得罪了,我可保不住你。” “保我做什么,大理寺秉公执法,很多事你们干预不了,就由我来做。” “行书院自张楠也死后风头不胜从前,最近几个老家伙居然直接给陛下吹耳边风,你老这么出头,日后怎么办?夏愁眠没少和我讲这事。” “能怎么办?”邱茗笑得淡然,“副史的位子不是摆设,我在朝臣眼里做什么都不是,所以,等陛下不想留我那日,他再担心吧。” “喂,你?” “对了,他人呢。” 邱茗不想再进行无意义的对话,一句给拦了回去,颜纪桥清楚自己一时半会管不了那么多,抓脑袋烦得很。 “去东宫了,几月没见太子,那小子估计一肚子牢骚发。” 邱茗有些意外,本来和亲近之人叙旧没什么值得在意,可心里总觉得不安。 几月前夏衍不管不顾向太子挑了两人的关系,太子便很少召见他了,难道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了? 他感觉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隐约听见王泯说了一些话,那些事情好像和夏衍有关。 眉心皱起,邱茗咬了嘴唇。 夏衍去见太子,目的好像没那么简单。 第95章 宫南角的怀兰亭未迎来群文绉绉的书生门客, 戴单边眼镜的男子坐在亭下,随手翻阅书卷,草草几页, 紧皱眉头哗啦一下甩到一边。 身旁的太监李阗英微抬眸, 轻咳嗽了声,向宫女挤眼, 把桌上的奏本书籍撤了下去, 躬下身, 笑盈盈递上刚沏好的茶。 “殿下,近日日头大,易着暑气, 您心系国事,别累坏了身子。” “兖州仗刚打完, 北方州县钱粮紧缺,边军重编, 陛下日夜点灯熬油没少费神,大臣们进谏不止,还有什么值得本王操心?” 太子推了镜片, 心不在焉地品茶, 茶水清新,应取得头一尖,虽然皇帝令他监国, 力挺他的老臣不少,但忌于天子余威, 满朝文武多数人呈观望之势。 想来兖北平叛,夏衍那小子死里逃生后,还有力气带兵灭了三番, 甚至重创小可汗的主力部队,而今回京前来拜访,他以头疼为借口,晾人好一会了。 眼见太阳高升,镜片反光照得格外刺眼,莫名心里不舒服,烦闷问:“他还没走?” “夏将军一直在外面等您传唤,”李阗英心下了然,不失机会乘胜追击。 “殿下,请他进来吗?” 踌躇一阵,终归是自己身边看大的孩子,就是心不知怎么长得,看上了行书院的人,几次接触,那位副史不惜前来劝他救人,难道真动了感情? 思来想去,愈发烦躁,太子了眉心,无奈叹了声。 “请。” 阳光下,年轻人步履轻快惊扰一众麻雀四散飞走,换下羽林军御甲,着了青灰色的便装,路边宫人纷纷欠身施礼。 许久未见,夏衍明显瘦了一圈,长时间在外也晒黑了点。太子不敢正眼看对方,匆忙扫过一眼,照例行礼后,一个不知从何开头,一个不知如何回应,时间僵住了几秒,李阗英先一步抢话道。 “夏将军边境立功,满朝庆贺,应是喜事,将军有所不知,你刚失踪那阵子,殿下在京中可急坏了,唉,可惜那会儿朝廷兵力不足,不然殿下定亲自去保你安危。” “谢殿下关心,当兵的一时吃亏,身上多几道疤,战场上小事罢了,殿下不必多虑。” 坐亭中的人抿起唇,终于抬眼细细打量他,开口问。 “阿衍,没事吧?” “没事,哥,你身居东宫,后面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到万不得已动兵于你不利,羽林军的弟兄们不是吃白饭的,宫外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小可汗已退回北地,短期不敢再造次,你们不用时刻留守兖北,”太子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以后别一时头脑发热做危险的事了,你每次这样,害得我和阿贤担心。” “有国才有家,多亏太子殿下教导,夏将军才和夏帅一样,凡事以大宋为先,只是急了点而已。” 李阗英笑着端上茶水,紧张的气氛方才有所缓和。 拿茶杯一饮而尽,夏衍未理会太监奉承,冲太子笑,“多年没回兖州,一时贪恋,没想到反而疏忽了。” 第117章 “大漠作战多靠经验,你久居京城难免被戎狄算计。” “是。”夏衍应下,手指揉搓茶杯,平静地端详眼前人。 十八年前,战火灼烧兖北,成堆的尸体发出刺鼻的气味,皮肤刺痛,蒸热的空气让他难以呼吸。年仅五岁的夏衍茫然地望向天边,血一般的艳红,不知过了多久,身披铠甲的年轻人,戴了单边眼镜,披带霞光,缓缓向他走来。 烈火熄灭,梁王在尸山血海中发现幼小的他,伸出手,接他回家。 光阴荏苒,记忆中少年郎的英姿容貌已经褪去,眉眼间满是愁容与疲惫。 这些年,尽管无权势,但太子对他的关心不减,被困东宫后几次想接近太子都被回绝,甚至得知他下狱后遣人询问情况。 可惜,权利斗争消磨之后,再无年少的心气。 “哥,兖州,你也很多年没回去过了吧?” “是啊,婉今回来没少炫耀,”太子叹道,“当年我随兄长到令尊营中,你那时还没满月,令尊要求严格,我和兄长可没占到便宜,偷懒半刻都不行,有次和他们溜出去吃酒,被你爹连夜抓回去,十几个人,除了我和魏幽都被罚了个遍。” “兖州酒酿名扬天下,总惹人多喝几杯,我爹认为贪杯影响军纪,只允许少尝。”夏衍回忆起葡萄酒的滋味,很苦。 “阿衍,”太子郑重唤人,“你此仗救国于危难,母亲忌于你的身份未给予过多奖赏,你随我多年,当哥的不能亏待你,东宫卫率统领空缺,我身边也无可信之人,羽林军不能困你一辈子,阿衍,你来我宫中可好?” “护国职责所在,殿下谈何谢语,宫里我自在惯了,你赏我一官半职,做来有什么趣?”说话人站起身跪下,“本将无能,不能担此重任,殿下如今在朝有号召力更胜从前,多是有才干之人,就别惦记我了,免得落人口舌。” “阿衍,你雁军身份众所周知,想一时平复是做不到的,何必在意他人言语?” 夏衍不答,含下眼。 “殿下很怀念雁军?” “我,”太子欲言又止,强忍下激动的情绪,窥视四周无外人,掩面坦言,“怎不怀念,军中尽是重情重义之人,不像宫内斗得你死我活,兖州停留不过数月,你爹,十八骑的兄弟,那么多人,我怎不想他们?” “何时会想?” 太子一愣,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夏衍站起身,此时此刻无君臣高低,救命之恩,养育之德,面前这人只是他的兄长。 “是殿下回京之时,还是殿下,决定放弃他们之时。” 风停了。 亭下三人相对而视,李阗英低下头,默默后退了好几步,夏衍跪在那儿静静等候回应。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相反,很平静。他背负关外数千亡魂,向曾经的知情者要个说法。寒夜雪下,燕山烈火烧了三日,生灵涂炭,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对他爹,对雁云边军,见死不救。 太子错愕地盯着他,嘴唇发抖,“我没想放弃他们,先帝突然离世,京城巨变,我远在外地,不能轻易出兵,阿衍,你信我,若我在场,不会让雁军成为如今这个结局……” 很多话,夏衍听不进了,仅数秒的沉默做实了他的疑问。 现在这人,不是魏亓,也不是梁王。 是能继承国本的太子殿下。 他无比恭敬地抱拳欠身,轻声打断。 “殿下。” 短短两声,听得太子心底猛坠。 回不去了,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谢你不离不弃待我多年,我没有家,你自身难保也想护我,这份恩情我会还。” “阿衍,别这样……”太子的心在痛,“宫内我没有可深交的人,只有你和婉今,如果连你们也不信我,我在深宫里该怎么办!” “哥,您是储君,”夏衍笑着,有些悲凉,“今后只要您需要,我依然会帮你,只要东宫不宁一日,我便守你一分,直到登基即位。” “之后呢?阿衍,你没有亲人了,你拒了婉今的婚约,无家室无仕途,之后你该怎么办,你能怎么办!” 孑然一身,未必是件坏事。 “若殿下记先父一丝旧念,便请殿下准我离宫,天大地大,自有生路,”他缓步退下,笑道,“殿下,正因为信你才出此狂言,我从小任性了那么多次,你就容了最后一次吧。” 说罢头也不回离开,太子怔在原地,直到一旁的太监咳了一嗓子才回过神。 “他还是知道了……”太子按额头喃喃,“阗英,本王又做了件错事……你说,如果我早一点赶到,他们是不是还有救?夏帅是不是。” “殿下有什么过错?”低眼顺眉的太监重新添上茶水,猝然截断话,“殿下不过想求一线生机,当时的情况,若出兵惊扰兵部,才是真正的不值。” “不值?兄长,兄长就为了那分不值舍命在江州!” 钻心的悔恨后,剩下的只有愤怒。瞥见此状的太监沉默不作声。 靖安二年的雪很大,先帝病危,刚走出兖州的他听闻后方戎狄突袭,以他们手握的军队尚可一战, 但魏亓怕了,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垂帘听政,干涉朝局,自己有异动肯定会被母亲忌惮。和他一并回京的魏幽不顾身边人劝阻,执意回去支援,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雁军以自身为铁盾守在雁门关前,直面异族的弯刀,最终被彻底击碎,先帝曾引以为傲的边军就这样分崩离析,而后不出所料,私自动兵的太子魏幽遭天后冷落,很快被发配至秧州,没有允许不得回宫。 “夏衍……那孩子肯定恨死我了,我记得和兄长误入大漠被戎狄围攻,夏帅只身前来相救,我不该待他儿子这样,可是阗英,我没有办法……要想在皇帝身边生存,我必须这么做……” “殿下,您的茶凉了,马上皇帝派您前往苍山封禅,得时刻注意身子,”太监躬身回应,从小作魏亓的侍从,同样看着王府中领回的男孩长大,男孩闹过,吵过,小时候翻墙揭瓦很让他们这些下人头疼。 到底养出来的感情,李阗英刻意顿了顿,笑说,“夏将军不会恨您的,若他真恨您,怎会当面询问,强留的人不留也罢,殿下不如随他的意吧。” 亭外,候着主子的容风早等不及了,见人安然无恙出来,松了口气快步跟上。 “公子,您没事吧?” 第96章 “就那样, 晒死老子了。” 夏衍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听到了一个猜疑很久的真相,真相揭开的瞬间,空荡的心满是疲惫与麻木。 “听东宫下人说, 副史大人之前求太子殿下出兵兖州被拒了回去, 李公公遣人照看了几日,那段时间天冷, 不知病了没有。” “东宫立场确实不便卷入战事, 他有他的理由, ”一提到邱茗,夏衍的心头被掐了一下,难怪兖北见到时气喘发作成那样, 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心疼, “他近日身子如何?” “谷雨后天气转暖,副史大人应该没事了, 常安很上心。” “晚上我去看他,兖州带回的药剩多少,都给他拿去, 宋子期不在, 很多事要小孩看着,还有,他簪子坏了, 找了几个工匠不会修,说是南方旧款不多见, 改日去问金玉阁的人。” “是。”容风依旧不放心,脚步不自觉加快。 “公子,太子殿下说了什么吗?雁军覆灭真和殿下有关?” “……” “公子!” 容风一个健步横过, 剑柄捏得直响。被堵住去路的人笑得无奈,宫内层层赤色砖墙像极了铺开的血渍,不忍直视。 “容风,你对我爹,还有多少印象。” 少年微怔,放了剑,别去脸不想回答。 “雁云十八骑中你年龄最小,应该对他没什么记忆。” “若无夏帅,我早死在狼窝里了,”容风脸庞露出一抹难过,咬牙道,“兖州的一切我都记得,只是想不到,贵为一国储君,居然为苟且偷生弃夏帅、弃我雁军不顾,公子,这样的人,您为何不恨他。” “容风,宫内慎言。” 夏衍抬手遮住阳光,所有的一切晃得睁不开眼,“我不恨他,也不会原谅他,杀我爹的是戎狄,家国祸端,怎能全归到一人身上。” “可如果梁王肯与沛王一同支援,我们也不会被困数日到走投无路。” “但若他选择出兵,便不会有我们今日活在宫里。” 夏衍掐了手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先帝的军队不可能长久。手握刀剑的士兵往往从始至终只效忠一人,天后继位,无太子多年庇护,他们终究面对死亡的结局。 这是个无解的命题。 救他性命、养他长大,十几年多少存了情感,他不轻易妥协,奈何世事无常,守太子登基,成为他仅能兑现的承诺。 逝者已逝,将门厚土,护边境乃雁军职责,然而,若有机会,他依旧放不下身死的众人,夏衍感觉好累,不想纠结这件事了,摆手道。 第118章 “回吧,今日天热,他肯定又不想吃药。” 南坊夜凉,邱茗这几天没和夏衍碰面,行书院太多事务等他处理,继俊阳侯与小可汗叛乱之后,边境渐稳,皇帝的心思放回了朝上,三省六部的人还没查出结果,他正在思考从哪下手。 能私联外敌的大臣肯定掌握兵部的动向,理论上可从兵部查起,但兵部实际不掌权,徒有虚名,真正决断在皇帝手上,所以除了兵部,其余五部都有可能。 烛光微弱,桌前人随意披了轻薄的衣衫,卷案铺开,手指轻点桌面,规律的叩击声幽幽回荡在屋中,常安一刻钟前送来的药已经放凉了。 户部掌管钱粮税收,北地三州数十县城因戎狄入侵有损,今年税收肯定不足,私通异族无益,礼部多与门阀子弟有接触,想动摇赵氏江山的心思不大,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费尽心思打上京的主意。 那么剩下只有…… 忽然大门敞开,刮入强风打断他的思绪。 “朝中的老鼠,想揪出来得格外费心思,熬夜伤身,行书院没人带头便无从查起,您说是吧,副史大人。” 夏衍一眼看出对方心思,瞅了眼桌上的药碗,喊小孩去热一遍。 “半夜造访的人,居然有空同我谈论作息,”邱茗笑了笑,指了一旁,“酒在床底下,你点的,负责喝干净。” “那点存货,不够小爷三天的量。” 夏衍翻出酒坛倒了一杯,翘腿坐回床榻,所有动作轻车熟路,邱茗瞥见没吭声,以茶代酒,他们回京后经常在夜里对坐陪伴。 “和太子殿下聊什么了?” “什么都没聊,殿下骂了我一通,说私自离京尽给他找麻烦,”夏衍故意拿起酒杯往嗓子眼倒,呛了口,“这酒放了多久?味道都变了。” “半月前买的,不是你舌头坏了,就是作坊的伙计骗我。”邱茗看着对方手酒杯,三巡过后液面没下去,合起卷案。 见人收书的架势,忙放酒杯,“想睡了?等会儿,先把药吃了。” “夏衍,你。” 邱茗抬眸,深色的瞳孔中倒出倩影,觉察出少将军的欲盖弥彰,刚想开口询问,夏衍酒杯一磕,率先点了他手边的卷案。 “朝廷内奸查的如何?看副史大人的样子,心里已有推断。” “在下见识浅薄,不如夏将军洞悉明快,”邱茗不想放弃,沉声说,“你有事瞒我。” “你也有事瞒我。”夏衍随便抽了本奏章翻看,又拿过吏部名册,畅然一笑。 “不妨多让。” “我瞒你什么了,”邱茗撑着桌案探近身,“想踩到狐狸尾巴,在朝官员不管死活,过往生平都要查,大理寺那一套,你不清楚吗?” “颜子桓肯拿给你,我自然不说什么,不过私联戎狄之人,从进五年的动向便可推测一二,大人专调十几年前的旧档,当真只想揪出大宋内奸?” 手指相搭,对弈二人不语,平静的外表遮不住逐渐加速的脉搏,一把抚按脖颈拉下,贴近耳侧。 “月落,你在查令尊旧事。” 心跳声愈发清晰,攀上顶峰后逐渐平缓,邱茗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无论他多不想开口,一丝一毫的动作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无法反驳,夏衍是对的。 “我爹的亲卫叛逃,周成余说淮州刺史参与其中,但没了下文,正好王泯提醒我了,如果朝中官员和他一身在异族的人有联系,可能有人推波助澜。” “竹石查出,化名王泯的叛将在淮州首府逗留过一段时日,和你猜得一样,十二年间官员调动,秧州沛王造反惩了一批逆党,同样赏了一批功臣,不出意外,这人肯定早来了神都。” “敢动上京的内奸,在朝中说话分量不轻,江州当年的始作俑者,在我们审周成余的时候提前下手,说明同样登了明殿,而且职位不低。” 两人想法不谋而合,对视一眼,目光聚焦在旧册泛黄的纸张,中间用正楷赫然写了两个大字—— 六部。 想查高官,只有从这里下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有人一起承担罪孽,邱茗感觉轻松不少。 “这人十二年前放火烧案牍库,不仅为了掩饰我爹的冤情,还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但官员出身记载不止一处,即使没了皇帝提拔名单,从吏部名册也能查。” 邱茗平平的语调突然停顿,如果内奸与他的仇人都是三省六部的高官,扳倒他们势必引起满朝堂风雨,到时候皇帝的势力、太子的势力还有反赵逆党,不管哪方得势,一方崩盘,制衡的局面打破,又将是一场血腥清扫。 然而,夏衍就这样听着他的讲述,喝了酒,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邱茗很不安,“我要杀的人是大宋命官,不怕我把朝廷搅得不得安宁?万一太子受牵连,你做了那么多岂非前功尽弃。” 隔着桌案,夏衍顺了他的头发,细长的发丝勾勒脸庞的轮廓,笑了笑,“那是你的选择,我要做的,就是在悬崖边上,把你拉回来。” 我拉着你,所以,不用怕。 “去做吧,搅他个天翻地覆。” 从未劝他放弃复仇,高尚者可以宽容抚平哀伤,可他偏不,他要拿被判者的血告慰江州冤魂。眼前人吻了他的额头,邱茗又闻到了令人安心的气味。 他回抱了对方,能听见炽热胸膛中砰砰的心跳,贪婪地吸了一口,轻言问。 “夏衍,你到底怎么了。” 酒入愁肠尝不出味道,喉咙发涩,夏衍无奈扯出苦笑。 “没事,过段时间就好了。” “真的吗。” “我何时骗过你,小爷是带刀的,大风大浪见得多。” 是吗? 邱茗很少见过夏衍失意的模样,笑得有些颓废。印象中,这人天塌下来都能顶,刀子捅得再深都能嬉笑一剑回敬。细细想来,夏衍确实照顾他很多,但与之对应,他很少窥见对方存在的情绪。 烛火攒动,夏衍摇酒杯自己在兖北的丰功伟绩。 “你醉了。” “我没醉,”积极自证的人贼心不死,“那时小可汗骑兵营压阵五十里,我当时琢磨,能冲过去就冲,冲不过去就算了,你猜这么着,竹石那家伙算准了时辰打黑火,我还想,要是没那些花把式,赢一次该有多痛快。” “夏衍。” 邱茗走到面前,轻柔地打断了他自说自话的故事,将人抱在怀中,安抚背脊,顺过一次又一次。就像夏衍从不过问他的心事一样,尽管猜了大半,但他依旧不会戳对方的痛处。 “没事的,难过就说出来,我听着。” 千辛万苦修建的壁垒就这样嘭一声悄然打破,夏衍用尽力气回抱衣衫单薄的人,他的念想,他放不下的牵挂。 碎了一地的心,不堪回首的恩人,他想恨却恨不起来,于是寻了无数条理由无力地搪塞,一遍遍不停告诉自己。 他是雁军,他是守国门的人,他不能存私心。 可是,肉体凡胎,谁不想父母双全、兄弟环绕,谁不想推开门后有人等他回家,而不是一片黑暗中,冰冷的桌椅陈设,一声呼喊得不到任何回应。 死在边关的,是他父亲,是他夏家历经几代组建的军队,燕山一役后,帅府人去楼空,曾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雁军落为一抔土,一尘烟,风沙散尽后,只剩他一人。 夏衍慕然开口,声音沙哑。 “月落,你想你爹吗……” “想,每时每刻都想,”邱茗蹭了他的头发,很痒,“下雪的时候会想,下雨的时候也会想,没完没了,想得我自己都累了,可是见不到。” “见不到……清明亡魂从未托梦,我总想,如果他再看看我,哪怕一眼,一眼也好……我长大什么样子,我打仗什么样子,他会开心吗,还是会揍我一顿,月落,我都快记不清了……每次到兖州,我总觉得他们还在,可我找不到,一块骨头都找不到……” “他在,”手指揉过耳钉,“只要你想他,他就在。” 一色月下,极力掩藏的心事倾泻而出,腥辣的酒味再也压制不住。梦里父亲留给他的只有背影,烟灰刺痛双眼,夏衍抱紧对方寻求慰藉。 “月落,我想我爹了……” 无言的夜里,黑暗中两颗靠近的心都明白,一夜过后,将面对怎样纷乱惊险的路途。 然而,事实的发展比想象的更让人措手不及。 第97章 仙乐坊笙歌漫漫, 戴面纱的女子樱唇开合,一曲歌谣随纤纤玉指波动琴弦,半靠榻上的人左拥右抱, 酒一洒, 高声拍手叫绝。 不料歌声终了,扶琴者按弦起身, 向另外两位姑娘点头示意, 眼见三人要离他而去, 齐禾映摸不着头脑,忙上前追问:“何时着急离开?几日未见,三娘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为首的女子发边金簪晃荡闪动, 轻笑道:“齐公子许久未造访,想不到竟如此心细, 不过近日暑气重略有困乏,有什么好在意的。” 第119章 “当然在意, 三娘,我错了,工部那帮家伙闹人, 太子入秋后准备去西蜀苍山祭拜, 宫里宫外都在筹备,实在挪不开身,我这不一有空就来陪你吗?”说罢上手搂过腰, 脂玉般光滑的肌肤,脂粉香气清新入肺, 吸得如痴如醉,“三娘换了新香?” “兖北捎回来的新鲜玩意,留香持久不甜腻, 郎君喜欢吗?”女子侧步探近,径直贴人鼻子底下,手指从胸口滑落勾起衣角,“我还以为侍郎大人位高,来一次,给赏钱后,便不把姐妹们当回事。” “怎会!” 听仙乐坊头牌亲自抚琴斟酒,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待遇,如此春宵美景,齐禾映一时迷了眼,大手一挥,几张银票哗啦一下漫天飞舞——午后场本公子全包。 于是琴音继续,吃酒人兴致盎然,很快,手边身材曼妙的女子金丝雀一样靠于怀中,惹人怜爱。 “郎君怎不讲讲再淮州的旧事?一天只和我们喝酒,多无趣。” “是啊,姐妹们未出过远门,不知江湖光景,郎君不妨说说?”另一女子附和。 “淮州那地方小门小户,哪有上京神都风光?”一颗葡萄塞进嘴里,被温柔淹没的人开始得意忘形。 贵为国子监祭酒齐灵运大人的侄子,免不了升任前去地方州县历练,正巧赶上秧州叛乱后淮州百废待兴,修缮房屋、改善水利,莫名其妙混了一两年后,和淮州刺史一并提回神都,直接在工部谋了个差事。 “哦?淮州的刺史大人?”年纪稍小女子双眸清亮,眨眼问,“能守住京畿之地,一定是德才双休之人吧。” “妹妹,人都坐上刺史了,说不定是满脸胡子的老顽固。”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好生热闹,听得齐禾映哈哈大笑,一酒灌下,不屑道:“什么德才双休,真当他正人君子?瞎了只眼的废物罢了,若不是陛下提携,他还想进神都?门都没有,下辈子吧!” “还有内情?”两女子来了劲,“公子,您再和我们说说,那位大人究竟什么出身?” “无名无姓布衣之人,提他作甚,”齐禾映放下酒杯咋舌,在人正想追问时照脸颊亲了口,笑得狡黠,捏过精致的脸蛋把玩,勾起嘴角,“娘子们少打听淮州的旧事,那年沛王造反,陛下,可气得不轻,当心祸从口出啊……” 嬉笑逗弄的声音不绝于耳,琴音在无人留意的地方错了半音,三娘看了眼不远处沉迷于酒色的男子,余光瞥向账帘。 没有动静。 突然咣当一声巨响,琴声戛然而止,齐禾映一口酒险些呛鼻孔里,侍卫破门而入,夏衍首当其冲,一脚踏上桌案差点把人掀翻,咧嘴招呼。 “好生雅趣啊,齐大人,大白天吃酒作乐,怎不叫上小爷一起?” “你小子别嚣张。”齐禾映小胡子翘起,抖得不停,不日在明殿门口编排的人怎么跟到仙乐坊了! “羽林军哪有权巡视宫城外!当心我状告陛下,到时候问罪下来有你好看!” “小爷今日不当差,帮巡检的兄弟查长街行窃之人,不巧碰见侍郎大人,”夏衍揪了衣服,居高临下威胁,“在其位不谋其事,苍山封禅将至,陛下最忌讳朝中尸位素餐者,齐大人,您意下如何?触了陛下的霉头,往后工部的日子不好混啊。”[1] “太子祭山和工部有什么关系!”齐禾映气急败坏,“央府周围十四州县开田修水,老子没少操心,你他娘的待大内吃香喝辣还有脸审我?” “大宋朝律工部需铸造兵器,据我所知,兖州乱后,你们出库的兵器数量不比从前,居安思危,陛下有令,城内外兵卒加紧操练,李将军没少闲着,就不知成堆的刀枪去哪了,难不成做废铁?” 齐禾映听罢额头冷汗直冒。千算万算,想打完仗工部堆积的兵器无用,平日也没人盯着,顺走个把换酒钱,哪知走漏了风声,而另一边夏衍优哉游哉掰持手指,根本不正眼看对方,随意挥了挥手。 “贪了多少,和大理寺交代吧,我可没空审你。” 两侍卫齐上阵押下人,齐禾映挣扎大叫:“我叔父是国子监的人!你们谁敢动我!” 一众兵卒闹哄哄离去,屋内瞬间恢复平静,三娘长舒了口气,眼神示意其他两位女子,那二人心领神会,微欠身后退下,她放下琴,恭敬地向里屋屈下膝弯。 “都办妥了,副史大人。” 苍白的手轻抬帐帘,腕处的蝴蝶翩然起舞,很快隐去。邱茗缓步走出,目光紧盯刚闭上的房门。 “起来吧,有劳姑娘了。” “副史大人说哪里话,我等全力配合大人调查朝中逆贼,争取早日揪出将私联外敌之人,这样,陛下也好安心。” 达官显贵时常来乐坊玩乐,说话也口无遮拦,计划比想象中进行的顺利。 “那个……副史大人?” 女子小心翼翼开口,邱茗象征性嗯了一声,只见人低眉询问:“大人何故询问淮州旧事?这朝上的官员,和地方郡县关系应该不大吧?” “以防万一,当朝臣子过往,在下需了解一二,若是和戎狄有渊源,不是更有利于查证吗?” 说着轻步靠近,倾下身,姑娘的脸明显红了,忙看向旁处,邱茗扬起嘴角,不咸不淡闻了一鼻子。 “兖北的香很适合你,比寻常女子好闻,三娘善琴,一曲高山流水,出了神都,可就见不到了。” 一语低下,“让人好想……” “大人真会说笑,”如此明目张胆的挑逗,女子红扑扑的面颊烧得慌,噗嗤笑出声,掩面害羞道,“若副史大人想听,小女子为大人弹奏一曲可好,淮州的曲子,我也会。” “下次吧,午后尚有事务,难得机会,姑娘先好生休息。” “是……” 三娘皱了眉,看上去很失望,然而,邱茗没时间理这些。出了仙乐坊,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加快。 十二年前的淮州刺史,瞎了只眼? 是谁? 明殿上,到底是谁瞎了只眼,那人就是害他全家的元凶。 罪该万死…… 夏烈日当空,可他的心逐渐被冰寒包裹,呼吸变得困难,扶上墙壁,手在发抖。 到底是谁…… 真相近在眼前,犹如糊了层窗户纸。这人心思缜密,邱茗未从户部名册上得到太多有用的信息,以至于不得不一个个出身淮州的官员逐一排查。 忽然,一小方阴影遮过头顶,来者比他高出一个头,掀了外衫给他挡太阳。 “又在想事?”夏衍的语气有些不满,“等会中暑晕过去,想不想让那位小娘子给你弹琴?” “琴声大,不怕越听越晕吗?” 刀剑收起,夏衍鼻子冲远处一点,大有炫耀之势,“按你要求,人抓了,塞给颜纪桥了,副史大人闲下来,看来想风花雪月的雅兴了?” “怎么,安分久了,想玩了?” 能有什么雅兴?邱茗不和人计较,手纸轻点胸膛,叩得衣领作响,“仙乐坊头牌三月难得一见,砸金子听一曲的王爷公子大有人在,想听,我请你啊……” 醉翁之意不在酒,少将军的小心思他看得透透的,一步迈上往夏衍怀里蹭,霎时间树荫遮挡,风声雀起。 宛如一颗石块嘭一下扔进水面,激起的波纹滔天。夏衍耳根蹭一下红了,捏起下巴、撬开牙关,狠命嘬了一口,直到把人亲得气短才肯放手,貌似要把方才那貌美女子亲近片刻的味道全部抹去。 醋味要熏死了……邱茗无奈笑了笑,嘴唇咬得有些疼。恭敬不如从命,很快,副史大人以身体疲惫为理由,换得少将军亲送回府。 到南坊的距离不远,坐在马背上枕着宽大的肩膀,很舒服,阵阵困意来袭,邱茗打了哈欠,被一响指打破。 “今日如何?六部上下淮州来的几十人,应该全被你翻遍了,再问不到,我让颜子桓帮你查。” “省省吧,再问,少卿大人要烦死我了。” 诚然,颜纪桥的父亲也是淮州人,祖上为官,因而在神都居住多年,前不久,邱茗同样以查内奸为名把大理寺卿的家底关系摸了个便,颜纪桥忍也忍了,对夏衍火也发了,谁能想少将军胳膊肘根本不向他拐。 “多好的掩饰总会露出马脚,只是你没注意罢了……” “喂,小爷帮你找人呢,副史大人赏脸,多提点小人一下啊。” “问到了。” 嗯?夏衍一愣。 如此关键的线索被人轻飘飘讲出,邱茗望着他,一时间欣喜、悲切、慌乱全部堆砌在眼底,风一吹全散了,平静的不像话。 “问到了!是谁?你想怎么做?要我帮你摆平吗?” “不用,”邱茗换了姿势侧卧,沉沉闭上眼,“目下还不清楚,只知道身份特征,等我查出来,自然会告诉你。” 夏衍不便继续追问,只能交代了句,别做危险的事,而对方不像他那么担心。马背上略感颠簸,邱茗睡得算好,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一巴掌拍屁股上。 第120章 “到了,副史大人。” 邱茗迷迷糊糊睁开眼揉了揉。到家了?这么快,想来常安说晚上想吃枣糕,路过西市的时候,应该给小孩买点。 不料,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大庭院,厚实的墙壁,大门两侧神兽蹲坐,气派庄严,就是杂草有点多,滕蔓蜿蜒爬上墙壁,不常有人住的样子。 这是夏家帅府! “夏衍!” “你说回家,又没说回哪个家,”夏衍笑容灿烂,把怀里人掂了掂,“累了就早点休息,你家人少,不如我这儿自在。” “常安不能一个人在家!” “容风早接过来了。” “放开我!你床那么挤!别想上来!” “好啊。”夏衍就等着他这句,把乱扑腾的猫按严实,衔住耳垂戏谑。 “那我委屈点,睡你身上?” 注定不安分的一夜,乐坊女子琴技超群,少将军据理力争,说自己也会独门乐器—— 吹箫。 不出半月,前往苍山的队伍浩浩荡荡行出城门,夏衍担任随行护卫,骑马走在最前头。邱茗拨开车帘,渐黑的天边,风中带了凉意。 风雨欲来。 看来,要变天了。 [1]唐朝设有巡检司。 第98章 山薄日远, 太阳已经落了,爽朗的秋风袭来,行进的车队抵达苍山下的行宫, 下人们张罗今晚睡的地方, 埋头专注手上的活。 突然一声惊呼,吓得众人一激灵。 “是谁!胆敢在太子殿下车前放肆!” 牵车的司马吹胡子瞪眼吼道, 后半句还没骂出口, 只听宫铃乱晃, 姑娘怀抱枝干荡下身,笑眯眯招手。 “我,给太子哥哥惊喜, 怎么样,本公主采的花好看吧。” “六公主?”一肚子气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人余光扫向被胡乱装点成草棚的车架,哭笑不得, “您这是做什么?快下来,被殿下看见又要数落奴才了。” 着急慌忙的宫人齐刷刷聚树下,好说歹说才把小姑娘请下来。 “好不容易出趟门, 你们成天跟着我, 烦不烦。”被人围住的六公主生气闷气,嚷嚷着行宫太拘谨,不让她打猎。 “我的小姑奶奶, ”司马直冒冷汗,“殿下去苍山祭祀封禅, 已经够忙了,您别添乱成吗?” “哎呀,这不还有几天嘛, 看你们一个个紧张地,”小姑娘鼓起腮帮子抗议,“衍哥能去骑马,为何我就不行?” “天色已晚,姑娘家荒山野岭多不安全,再说,人夏将军乃殿下侍卫,去周遭巡视,不是玩的呀。” “谁说的!本公主看他笑得贼开心。” “哪位大小姐说,我不守本职跑去撒野了?”夏衍骑马向他们走来,背上背了弓箭,马鞍后多了只白貂,“白天才带你去山里逛了三圈还嫌不够?有这精力,把箭术再练练。” 天子立储,照大宋习俗,太子前往蜀地祭拜苍山,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跟去不少,夏衍是羽林军负责护送太子,就是六公主这丫头,和韶华公主一通死缠烂打才被允许出宫。 临行前特地嘱咐夏衍照顾好人。不出所料,刚踏出宫门的姑娘像困久的野兔,鞭子一挥,撒丫子骑马跑老远,害夏衍跟后面追了好久才把人拎回来,臭着脸往季常林怀里塞。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进苍山更不得了,没到秋猎的时候,姑娘挂一身铠甲,袖口比胳膊粗两圈,提剑拿刀准备大干一场,吓得山上猎物一哄而散,白天一趟下来什么也没打到。 “哥,你评评理!”六公主推门抱怨,“衍哥说要务在身,不跟我玩,结果自己跑去打猎了!” “喂,我确有要务,怎么跟你玩?”夏衍晃了手里的白貂,“天气转凉,上好的貂毛做围巾保暖,你不会不讲理吧,副史大人?” “啊!你耍赖!哥!我也有东西送你!” 两人争论不下,邱茗说哪边都不合适,于是沏了茶哄两人坐下,两小孩拿来点心,说没胡子的哥哥分给他们的,便能猜到是太子的贴身太监李阗英。 冉芷走时淡淡瞧了桌上几块豌豆黄,咽了唾沫,李公公捎的是神都最大食坊的名点,邱茗没吭声,只留了一半,另一半让他们拿去自己吃。 再转身,桌边一男一女对峙之势升级,准备划拳行酒令,不阻止就喝起来了。 大男人家和一姑娘比酒量?邱茗一剑扔过去,他常年打暗器,力度手法快得惊人,夏衍顿感脖下凉飕飕的,一脸不可置信望向他,冒出一身冷汗。 “副史大人,我教你剑,你不会想当暗器使吧?” “哥,干得漂亮!”六公主不分青红皂白站在邱茗这边,手一指,借势发挥,“他以后不听话,你就扔死他。” “大小姐,我没得罪你吧?谁白天鞍前马后伺候你?都伺候进狗肚子了?” “谁稀罕你伺候,一点耐心都没有,哥,进山路不好走,你累坏了吧,去我那儿坐坐,”小姑娘抱住他胳膊撒娇,“刚才在山上捡到几块香,我闻不出味道,你教教我嘛。” 话说邱茗回京后,带了兖州制的香丸,本想逗人一乐,谁知六公主上了心,有空没空便找他问香,西蜀偏南,气候潮湿,多有香木生长,正逢秋高气爽,是采木的好时候。 可惜,他最近没有心情关注这些,看见姑娘手链上多出的小木珠,笑说,“山里香木种类多,六公主再搜罗些,近身之物香味不易过重,若喜欢,改日帮你换个好的。” “哎,你们当官真累人,出个门都不能清净……” 寻了一圈没人玩得小姑娘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故意压低嗓音,“哥,有几位蜀地才子见太子哥哥,能文能武,长得都不错,你不妨考虑一下?” “谢六公主好心,”邱茗欣然点头,“听闻西蜀多人才,本想一览风范,可惜明日有其他安排,若六公主看上哪位,帮我留意几分。” “月落!你认真的?”意识到再不出手自己媳妇就没了,夏衍火急上头,一把拉过,“这丫头想一出是一出,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是吗?偶遇才子闲谈,难道夏将军介意?” 说话人语气平平,一眼横过,夏衍心咯噔一声。这人对他笑、待他温柔,放肆久了,都忘了邱茗可是下狱审人的内卫,一眼便能看得人心惊胆寒。 “不日太子殿下登祭坛,羽林军的守卫,是不是该紧紧了?” 原来是这件事,夏衍心一松,搂人肩膀耍无赖,“放心,一只老鼠都逃不出去,若不满意,军法在手,任由副史大人处置。” “云炎在外站了一整日,你不去,他们会听谁的安排?大内的风范,太子殿下可要抱怨了。” “就是就是,”六公主以为两人说的是山上禅事,插嘴道,“办不好事,小心本公主让太子哥哥罚你。” “没大没小,臭丫头,以后嫁人,小心我一个子也不给你出。” “我看你半个子都掏不出来,留着银子娶媳妇吧。”六公主吐舌头,送夏衍骂骂咧咧出屋,趁机对人背影踢了一脚。 “本公主早有人要,到时候吓死你。” “他不是认真的,六公主别介意,”邱茗觉得乐,“逞口舌之快,若六公主出嫁,他才最舍不得。” “啊,那衍哥要哭鼻子了。” 嗯?邱茗一惊,有些疑问,只见姑娘含下眼,小脸羞红,欢快跑到身边,贴上耳畔说悄悄话。 “哥,告诉你一个秘密,先瞒着衍哥哦。” 月下清风,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烁,清亮无比,倒影了月色,流淌了溪流。 “我要成婚了。” 邱茗怔出神,“和谁?” “言寒。” 季常林? 风吹起衣衫,月光格外明亮,眼前姑娘歪了脑袋,三两步跳开,转了两圈,像只翩然起舞的蝴蝶,回身对他笑。 “哥,别误会,我和衍哥没什么,婚约不作数,太子哥哥答应了言寒和我的婚事,等回神都,你两一定要来喝我的喜酒。” “真的吗……” 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很久,很久没有触碰到。 原来真的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真的有人能得偿所愿。浮生如梦,恍然间,一缕牵绊落地,仿佛十二年前念念不忘终于有了回应。 那年江州临安花影稀疏,细柳绵绵,记忆中的人相貌模糊,眉心钿妆格外显眼,他的姐姐,腕上系了细心编织的红绳,笑着拉起他的双手。 “卿言,姐姐要成婚了。” 不知是过往的遗憾,亦或是未来的期许,人间的美好总让他如此留恋。 真的,太好了…… “哥?你不会还介意吧?”六公主见人半晌没反应,有点担心,“小时候大人们擅自订亲,我两可都不同意。” “六公主。” 邱茗后退一步,含笑着,压抑不住激动,“才子佳人,觅得良缘,天作之喜,我祝二位,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第121章 这话他想了很多年,说给如花似玉的姑娘,也说给魂归江陵的故人。 管他世俗功名,出身位分,两情长久,不过天地山陵年年岁岁,与君相守,无非鬓霜眼下暮暮朝朝。 晚饭的时小屋内挤满了访客,邱茗第一次觉得,人多没那么讨厌。 几个夏衍的亲兵对酒畅谈,颜纪桥一脸严肃和云炎交谈入山后的情况,两人杯里只倒了水,六公主好奇询问常安家在哪里,小孩骄傲地讲起自己抓蚂蚱吃的故事,悄咪咪顺走了少卿大人盘里的炒肉塞给冉芷,不想炒肉辣椒太多,两小孩鼻涕眼泪一起流。 欢声笑语中,邱茗独自离席,眺望山顶的祭坛,从那里俯瞰大宋疆土,芸芸众生,或许天地一粟,没有比眼下更温暖的时刻。 “嫌吵了?” 有人跟了出来,一件衣服披过肩头,“六公主那丫头非要留下,还喊了一群人凑热闹,你困了就先睡,我等会送她回去。” “挺好的。” 邱茗靠人怀里,不由自主想到,夏衍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庆典时日有人相伴,不那么寂寞。 “你倒是用心,盒里那么多香,非自己再制一块,送给臭丫头她也不识货。” “降真养颜,女子多戴有益,”邱茗抚过对方手背,轻抬眸,“你也想要?” “我的香可不是谁都有的,”手臂收紧,依旧不依不饶,“那丫头无法无天,你再纵着她,早晚惯坏。” “你惯这么多年,她也没坏到哪去。” “是是是,副史大人说的对,公主养成疯兔子,小爷担一半责,不过娶她的混小子可有的受。” 邱茗笑而不语,对方放开他,门口的动静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夏衍看了眼,简单行礼后小声说:“你们聊,我先进去。” 根本不会前来的人,季常林作揖的动作十分别扭,吞吐道:“时辰不早,六公主未回寝殿,我来接她……” “麻烦你了,夏衍刚去喊六公主,一会出来。” 相视的二人都略显拘谨,季常林闷闷来了句,“兖北,多亏了你们,没有夏将军带兵出征,神都也不会有今日安宁。” “多亏了六公主,没有公主允命,夏衍也活不下来” 确实,没有六公主出面和韶华公主默许,他没有人马前往兖州边境,也救不到人。仿佛所有的恩怨在国难前不值一提,戎狄南犯,是部落首领欲图扩张领土,换个角度,何尝不是皇帝对边境势力的清洗。 好像意识到自己语气柔和了许多,这不是和仇人讲话该有的态度,季常林一慌,赌气不看他,逞强道:“我、我没原谅你!只是不想让婉今为难,既然她在意你,日后,如果你或者行书院敢伤她半分,我一定与你势不两立!” “常林。”邱茗声音很轻,没有气恼与不安,笑得温和。 “谢谢你。” 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用原谅我…… 肯同他说话已是难得,怎敢奢求其他?手指攥紧,他做到了,季忠不能善终,但至少,他让季老的后人过上普通的生活,太子掌权后必不会亏待这对孩子,在这暗流涌动的宫内,自己终于做了件有意义的事。 “言寒!” 紧张地氛围被一席欢笑打断,六公主连跑带跳奔来,扑了满怀,季常林没站稳,抱紧姑娘后退了几步,一番关心的“数落”后准备离开,小姑娘念念不舍同他告别。 “哥,我们走了哦,明日祭典完,你若闷得慌可以来我这,别忘啦!” “季公子在,我就不打扰了。” “哎呀,你总是这样正经,你来,他绝对没意见,”六公主噗嗤一笑,拉住他的手,掌心格外热,“知道你从不负他人,但是,哥,别负了自己。” 一语中的,这么长时间以来,邱茗做了很多,舍弃了很多,直到把自己折腾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留恋尘世的一丝贪念,地狱来的人,恐怕早堕于深渊底部无法自拔。 不过,现在不能停下。 还不是时候…… 封禅大典如期而至,禅院前太子衣冠庄重,手持天杖,代天子册封苍山。上供点烛,挥剑洒酒,香灰弥漫,僧侣跪于殿中低头默念经文,两侧羽林军依次排开,翻飞的旌旗下威风凛凛。黄纸丢入炉中,焚烧成细碎的烟灰飘散。 “冉芷,快点!要开始啦。”常安拉着另一小孩,偷偷挤在众臣后。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和公子他们说话……” 冉芷很不情愿,远远看见邱茗站在墙角,气色依旧欠佳,扭脸要走。 “好啦,上次的事少君也没怪你,你怕他干什么,”常安嘴快手更快,一把抓住袖子不放,“晚上回去有点心,我给你留了。” “谁怕他了……” 小孩望着那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忽然一声金钟撞响,主持苍老的嗓音荡漾在寺院上空。 “天地佑长,神灵永驻,诚心祭拜,护我大宋国运昌隆。” 狂风嘶吼,宛如神明高傲地回语,吹起艳红的桌布,点燃的线香星火更旺,令人望而生畏。 大臣们依次拜上,武将衣摆唰地撩起跪下,姿势极其潇洒,文臣双手持香,闭眼口中念念有词。 卢溪贤为百官之首,最先参拜,可惜老胳膊老腿行动不便,颤巍巍跪下。而后的刑部尚书上台阶时没注意,不小心扳了一脚,身旁侍从赶忙扶稳,颜纪桥被身后人推着,被迫走下一个,动作跟提线木偶似的。 庆典的喜悦笼罩每一个人,走过红毯的人余光一惊,素衣翩翩的男子一步步走来,清冷的面容,不看旁人一眼。 “行书院的人怎么来了?” “没听说吗?太子殿下代行圣意,陛下自然要过问。” “这群狗娘养的盯着太子殿下呢,”另一大臣插嘴,上下打量邱茗一番,话锋一转,低声吹了口哨,“可惜了这张脸,不知咱皇帝多久才玩腻,行书院的日子要不久喽” “唉,他们早点死,我们也轻松点。” “嘘,人来了……” 邱茗扫了扫衣服上的尘碎,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镇定地给祭坛燃了支香,随手搓灭火,随后跟来的臣子不懂祭山流程,笨手笨脚效仿他的动作拜了一遍,香炉里烟雾比刚才还大,找了半天才找到插香的位置。 半刻钟的时间,眼见参拜的臣子逐渐散去,忽然啊一声惊叫,咣当一下烟灰翻滚,一张沾满灰的脸露出。 “香炉里面有死人!!” 第99章 “羽林军护驾!” 鎏金青灰铠甲的羽林军闪电般迅速围上, 驻足拔刀,方才参拜祈福的大臣有的双腿发抖、有的长大了嘴,其余僧人闭眼叹息念经, 而邱茗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冷冷观察每个人的表情。 胆大的侍卫一刀挥向香炉,灰尘里那张脸展现独有僵硬的死态, 定睛一看, 竟然是入山前下落不明的工部侍郎齐和映! “世侄!”齐老当场瘫倒不省人事, 一旁卢阁老捶胸顿足,说年纪轻轻不该遭此横祸。 一羽林军提起人衣领厉声问:“谁干的!” “将军冤枉啊!”发现尸体的人嘴唇直哆嗦,“封禅大典皆由礼部操办, 我一起居郎怎会知晓!” “下官也冤枉啊!”礼部尚书一头磕下,封禅出打乱子, 脑袋可保不住,喊得声嘶力竭, “下官全照例办事,禅院由皇家亲卫镇守,怎么会出现尸体, 我们也毫无头绪啊!” 一番骚动, 人群开始小声议论,“册封礼现不祥之兆,天公有怨啊……” “就是啊, 边境接连遭难,侍郎大人死得蹊跷, 国运如何是好啊。” 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脆响打断。 “都住嘴。” 夏衍站高站台前,一剑戳下。 “众羽林军听令, 护太子殿下安全,朝廷命官死状蹊跷,交由刑部和大理寺调查此案,其余人等回行宫,没有殿下指令不得外出。” 云炎领命将人带走,众人散去后,刑部尚书曲士良左顾右盼,被颜纪桥推了一肘子才意识到在喊自己,踩着碎步上前,对脚边的尸体避之不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可怜样。 “夏、夏将军,”捏鼻子的尚书大人点头哈腰,“刑部多主审,这验尸查案向来大理寺说的算,您喊我也无济于事啊。” “大理寺乃刑部主管,尚书大人遇事不出面,是否合乎情理,”颜纪桥不满道,“家父年事已高不便进山,刑部上下可得听您的。” “颜少卿放过本官吧,要案在急,若是办不妥,不仅太子殿下不高兴,皇帝肯定问责于我啊。” 礼部的罪逃不了,刑部这时再查不出个所以然,回了神都谁都不好交代,曲士良糊弄人的本领一点没退步,大理寺少卿翻了个白眼,和夏衍一同检测尸体情况。 面面相觑的大臣们没有回去的意思,邱茗趁机不知不觉走到前端,和夏衍交换了眼色。 “进山前未见异常,知道他最后同什么人有联系吗?” 第122章 “不管是谁,下手不轻,”夏衍掰人后脑看了看,颅骨凹陷,血肉模糊,多颗碎石子嵌入头发,此时说话只有他们能听见,“骨节错位,是摔死的,大理寺廷杖不至于这么狠留旧伤吧。” “一月前的事了,况且没我的允许,谁敢在天狱动刑?” “那可说不好,”夏衍笑得不合时宜,“他有的是手段。” 颜纪桥眼珠子快翻出来了,刺了句,“别显摆了,喂,有把握吗?伪造证据,刑部和大理寺担不起欺君之罪。” “欺何人了?工部侍郎死在苍山,发现在苍山,就挪了个地儿,没人问我们的不是。” 见这家伙胡来惯了,颜纪桥蹲得脚发麻,冷哼一声,起身去应付手足无措的主持。夏衍扔掉指尖摩挲的石块,心道,想杀人后神不知鬼不觉下山,没那么容易…… 夜半无话,不同屋内的人怀着各自的心思。太子殿下有令,禅院发生命案,所有人不得擅自行动,直到查出真凶为止。 一盏烛火下,堆砌的书本飘起两页无意翻看,卢溪贤在屋内来回踱步,甚是焦急,侍女摆好茶,劝道。 “老爷,齐大人没事了,您不必过多焦心。” “怎不焦心,世侄,那孩子我看着长大,怎么说没就没了,”苍老的双手摊开,布满皱纹,“是我不该邀他喝茶,若早日回去,那孩子,唉……” 下人低下头不好多语,屋外传话的叩门,“老爷,有人求见。” “三更半夜又出人命案,哪有心情谈天,”卢溪贤愈发烦躁,抓过茶杯喝了干净,“让他回吧!” “来人说非见不可。”下人很为难,补充道。 “是副史大人。” 行书院? 卢溪贤一怔,迈了两步,边扑打自己的衣服边招呼,“快,快请他进来。” 凉风穿堂而过,来者步态轻盈,刚跨过门槛便抱拳行礼。 “子时打扰,请卢阁老切勿介怀。” “哎呦,别折煞老夫了副史大人。” 方才着急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眼尾弯成月牙,简直换了个人,亲自倒了杯茶推至面前。 “大人在御前费心,老夫还要多和你请教陛下的心思。” “陛下心系国事,百姓乐业,边疆安定,仅此而已,卢阁老侍奉过两位天子,其中利害应当比我这初入仕途的人清楚。”邱茗没接茶,也不喝。 “大人谦虚了,不出六载便居任行书院长史,陛下,这是有心栽培啊。” “不枉陛下栽培,只是朝中人心不稳,我们只是无奈行事。” “副史大人。” 白发苍苍的老臣捋过胡须,笑容温和,“老夫年纪大了,此次回京便向陛下告老还乡,你们想辅佐太子也好,废太子也罢,日后那些打打杀杀,我就不参与了吧。” 邱茗听罢,垂了睫毛,手指弹了茶杯,笑容浅浅,“卢阁老在朝多年不参党派斗争,不搬弄是非,为官数十载,家底清白干净,不辜季老宰相嘱托,还其孙常人身份。” 季家的名字映入耳畔,卢溪贤表情僵住,面颊的皱纹隐隐发抖。 “季常林的事,我要谢谢您,罪臣后裔还能留在宫中,当时没有您出面,陛下不会轻易点头。” “言寒便不再提吧,季家如何落得身败名裂,几乎绝户,副史大人可比老夫明白事情原委。”柔和的目光变得冰冷,“不过最先私下找我的,竟然是你,老夫也很意外。” “当年确实是在下的过失,”邱茗眼不眨一下,再次直面狱中的惨状,他毫不退缩,“我没有借口,明殿是陛下登基荣耀的象征,季老,只是被人利用了。” “副史大人,你知道朝上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在争什么吗?” 卢溪贤缓缓站起身,背脊已略显佝偻,先帝的遗命、天后的忌惮,所有的一切压得人喘不过气,万般不堪下,历经风霜的脸嘴角淡然,忽然眼神钉在某处。 “是活下去,你该明白,想活下去,得有多难……” 伴君如虎,没人不懂这个道理,可惜,势力盘杂交错,高楼起到高楼塌,世间瞬息万变,无人能猜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手握兵权的俊阳侯不会料到,皇帝抹除了雁军后矛头会调向他,久困东宫的太子也不会料到,母亲有回心转意立他为储君的那一日。 邱茗重重叹了口气,杯中茶水荡起波纹。 “阁老一向不谙世事,明明一年后便能回乡隐居,那为何私联戎狄,卷入兖州战事。” 尖锐的目光交锋,卢溪贤老态龙钟的脸上慕然骤变,眼里有一团火,不似少年心气的炙热,反而是压抑已久、千帆过尽后平静的爆发。 邱茗一字一句讲道。 “朝中同小可汗联系的人,就是你。” 时间仿佛静止,夜里冰凉的空气凝结,早秋的味道渐逝,居然弥漫着冬日的凄冷感。 许久无人说话,卢溪贤笑了声。 “老夫从未出京,又无亲族在边境,副史大人如何知晓,兖州战事与我有关?” “阁老未经战场,怎从兵部口中得知,抓逃兵推测有人调兵神都的人。” “是夏衍。” 卢溪贤愣住,他的消息从来不会出错,瞪大双眼盯着他。 两朝元老,季常林的恩人,萍水相逢不过几面之交,他不想下手,无奈不得不下手。 诚然,从逃兵假扮宋人潜入,到他从狱中传出情报给夏衍,外人看来,的确应是夏衍调兵及时。但所有人忽略了一个关键点。 这是邱茗传出的情报。 因夏衍雁军遗子的身份,兖州平定外加京城救驾,日后回朝难保功高震主。邱茗是内卫,见过太多一朝登天的臣子被拉下马,他太了解皇帝的心思,兵权在谁手上都不安全,如果真如卢溪贤所说,夏衍功劳如此之大,那么,拿在手上的兵权,再想交出去就难了。 邱茗不想看夏衍重走夏帅的老路,所以,北地狱中,他布条上写下的不仅是“神都救急”,还有更重要的两字。 ——君安。 之前他和夏衍书信时常用,愿君平安,颤抖的血字,夏衍不会不懂其中意思。 力保国土之时,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因此,战事当头,兵部获悉,兖州传出消息的人。 不是夏衍,而是左将军李靖杰。 百密一疏,无意的攀谈竟成为怀疑的证据,行书院的查证一直和大理寺不分上下,不同的是,大理寺处置违法乱纪之徒,而行书院,则让那些动摇皇帝权利的人闭嘴。 “不愧是继任行书院长史的人,这点出入都能怀疑到我身上,我时常想,无论是李将军带的队还是支援的羽林军,当中真有明察秋毫之人坏我们的计划?” 残破的身影窗画一样印在夜里,卢溪贤以往的温和一扫而空,毫无波动的语调下,见过太多生死的老臣,不卑不亢,坐回椅子,捡过壶给自己倒满一杯,笑得释然。 “今晚这茶,看来副史大人不想喝了。” “卢阁老,开国五十年换得国土辽阔、民生安定,而今开元盛世近在眼前,您和先帝千辛万苦建起的大宋江山,为何要亲手将他毁于一旦?” “大人也说了,这是大宋的江山……”银白的胡须抖动,一杯饮下,寡淡的茶水侵入口中,单手掷出,不输一丝气魄,那姿势仿佛多年前,满眼抱负、胸怀天下的年轻人还在。 “你们这些后人知道什么?魏闲继位,不求千秋万代,只愿天下人休养生息,前八国君侯割据,良田荒废,流民数万,他身体抱恙仍然日夜批阅奏折,从谏如流,可得到了什么!女子篡权、豢养酷吏,弹劾朝臣,魏姓宗族清剿殆尽,你说,这天下,到底是宋魏宗氏的天下,还是她赵知维的天下!” 老臣震怒,邱茗闭眼不答,对方颤巍的声音道尽了怨恨与不甘。 “高宗宾天,一妇人居然窃取龙位,天后……从她觊觎皇后宝印时,我和季忠便觉她野心不止于此,果然,季忠是对的……垂帘听政,诛杀亲子断我皇室血脉,大宋社稷折在她手上!你让死去的先帝怎么安息!” “陛下为巩固政权,的确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 邱茗没有反对,可心一空,忍不住出言争辩,“可陛下志在理国,提拔栋梁之材为我朝所用,颜宽等人皆被提拔入京,匦箱虽助纣朝堂告密成风,但同样广纳自荐贤士,用人不问出身,承元嘉之治启盛世明景,卢阁老,她虽是女子之身,可帝王风范不逊任何一代贤主,况且国本归正,陛下有意传位于太子殿下,您究竟还担心什么?” “副史大人,你的仕途,还是太顺了……” 茶盏空底,残留的水珠映出沧桑的眉眼,沉得无力。 “大人可知,仕途虽有途径,可惜,到底寒门无贵子啊……你若想往上爬,必定失去什么,大人年纪轻轻入朝为官,不单侍奉御前获点不值得的权利这么简单吧?” 第123章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侍从惊慌失措喊道。 “老爷!羽林军打进来了!说禅院杀工部侍郎的要犯藏在此,小的招架不住!” “这也是你的算计吗?副史大人。”卢溪贤气定神闲,似乎早有预料。 “当朝中书令与戎狄私交,致兖北战火数月,甚至想攻陷上京,此番罪状若公之于众,又会有多少人牵连其中。” “老夫无依无靠,门客都没几个,陛下居然心软到怕株连旁人,可笑!简直妇人之仁!!你们这群妖妇豢养的内卫,都去死吧!” 突然,袖口亮出匕首,毕生的力气全部倾入,不要命地向他刺来。邱茗坐稳不动,锵一下抬剑鞘格挡。 “承陛下密令,中书令鞠躬尽瘁功绩无数,然串通外敌构陷朝廷,是非曲直不得苟且,惜阁老为朝效力之恩,遂保阁老后世名节。” 下一秒翻腕斜刺,直接贯穿腹部,眼神森冷,言语如冰。 “秘杀于苍山,以告边关亡魂。” 收手抽剑,鲜血喷溅,卢溪贤脸上愤恨的表情定格,也许到死,他依旧是心向先帝的臣子。 秋叶飘零抒写一代悲歌,看着血流了一地,起伏的胸膛再无气息,邱茗发抖退了几步,遇邪很重,握在手里不受控制,前朝纠葛,祸及到今日仍不停歇,可他竟分不清究竟孰是孰非。 不忘本心的老臣,改朝革新的女子,历史的车轮无情撵过每一个人,身处洪流中,一朝一夕的功绩成败,局中人没有资格评价。 “邱月落!” 茫然的人恍惚惊醒,夏衍要来了…… 邱茗胡乱擦去脸上血渍,用力握紧剑,探向门口,外面是无尽的黑夜,希望这一刻静止。 舍不得,放不下,他想哭,强撑下收起剑,告别前回望人间最后一眼。 你来了……抱歉。 今夜。 我不能见你…… 屋外刀剑铮铮镝鸣,夏衍一脚踹开门,空无一人的屋中只剩中书令的尸体。 “月落?” 人去哪了? 第100章 “情况如何?” 颜纪桥率大理寺的侍卫赶到, 映入眼帘的惨状为之一振,快步上前摸了脖颈。 没有脉搏。 “怎么回事?他说真凶藏于中书令屋中,让我们带兵防备, 为何擅自处决?” 夏衍的注意力全在另一边, 强装镇定蹲下,掀开领口, 胸口的穿刺伤切断主动脉, 只有一处喷溅点, 看来邱茗没有受伤。 砰砰直跳的心咽回肚子,神色略有缓和,随口应道。 “他不会擅自行动, 中书令乃六部上级,恐怕, 是皇帝的意思。” “你说陛下早知此事?”颜纪桥眉毛皱起,转念一想觉有不对, “就算他遵陛下密旨,那也不用折腾我们吧?” 夏衍不语,他同样感到疑惑。 没错, 皇帝想借苍山封禅的机会除掉通敌之人, 但杀死工部侍郎的证据有限,并未完全指向卢溪贤,邱茗完全没必要让他们来赴一场注定结局的约。 两人清点完府内其余人, 没有找到邱茗离开的踪迹。 “少卿大人,敢问刑部卷宗, 小的该怎么写?”小厮小心翼翼探出头,眼珠子转了转,压下嗓子, “卢阁老同工部侍郎争执,致人意外坠崖后自杀谢罪?” “长点脑子,”颜纪桥一巴掌扇后脑勺上,“这么写讯簿,你怎么不直接打皇帝的脸!” “杀人凶手意外潜入卢阁老住所,持刀威胁,羽林军抵抗无果,卢阁老意外身死。”夏衍心里缺了一处,语调毫无起伏,顿了顿。 “羽林军失职,自愿领罚。” “夏愁眠,”颜纪桥趁人不注意将他拉到一边,“中书令的名声应当能保住,但除了这些,他当真没有别的计划?” “没有。” 夏衍胸口发闷,总感觉自己遗漏了什么,奈何想不出,烦躁地拿剑别在腰间。 “凶手得惩,你爹那边好交代一些,太子殿下无恙,静待两日便可下山,无他,羽林军随行守护,不许再有半分差池。” 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颜纪桥几乎听不见,夏衍指尖发颤,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惊得他汗毛倒竖。 错了…… 他无意中混淆了一个概念,邱茗说卢溪贤是推工部侍郎跌下山崖的人,却受皇帝命令以私通戎狄罪抹除,一切看下来,确实顺理成章,逻辑毫无破绽,可是。 万一凶手根本不是卢溪贤? 万一邱茗撒了谎? 杀害工部侍郎的另有真凶,而邱茗真正的目的,是要去见这个真凶。 刹那间汗毛倒竖,闹出祭坛命案困住所有人下不了山,让羽林军围守中书令住所,自己只身前往会面。 邱茗,在支开他…… 出行前的异样,怎么追问都搪塞过的借口,夏衍心跳越来越快,大力抓住颜纪桥的胳膊,声线直抖。 “颜子桓,你是淮州人?” “怎么了?”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颜纪桥一愣,“还没睡就发梦了?” “十二年前淮州刺史,你,或者你爹,你们有没有线索!” “我家早不住淮州,问这些做什么?” “来不及了……” 夏衍焦急万分,提剑冲出,颜纪桥大喊追上。 “喂!怎么回事!你说句话啊!” 持剑人健步如飞,他不能说出口,江州的过往,邱茗的身世,掌心捏出冷汗,心中的不安被无限放大。 邱茗要去见的人,是十二年前害他全家的真凶。 月色低沉,行宫不起眼的角落,灌木下一只花白的野猫伸懒腰拉长身体,大张了嘴露出漂亮的尖牙。 秋夜凉爽,就在这万般放松的时刻,突然唰一下,一团黑影咣一声砸在灌木中,垂耷下手,野猫咪呜一声尖叫,浑身炸毛弹腿跑开。 叶子晃了晃,腥红的液体顺叶片流下,错杂的枝干贯穿胸口,被一剑击穿心脏的人口吐鲜血咽了气。 又来一个…… 咆哮的侍卫冲来,邱茗余光瞥过,侧身绕到后方横剑架住,猛往下一顿,剑刃没入脖子数寸,紧跟着另一人扑来,他借力腾空,当即一膝盖磕向太阳穴,趁对方头晕目眩之际一剑捅入,抽出甩下,地上溅起一圈血点。 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院子,仅剩的侍卫两股战战,刀都拿不稳,邱茗不看他,幽魂一般飘过,擦肩而过之际,寒光乍现,那人应声倒下,遇邪浸满了血,一滴一滴落下,直逼墙角的人。 “副、副史大人,您深夜杀我全院,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人笑得难看,缩墙角瑟瑟发抖,“陛下有何事交代,您说,本官一定照办。” “苍山好光景啊……” 潇潇肃影,一缕月光洒下,风中人目光阴森,面色惨白,微喘着气,不带一丝人的色彩,月白的衣衫血迹斑斑,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像挣脱镣铐从地狱爬来的恶鬼。 邱茗一步步走上前,横眼冷视,皮肤下血液翻腾。 “十二年了,神都道远,淮州的日子这般不好过,大人一定要欺瞒天子,陷害忠良。” “我不懂你的意思……” “午夜梦回,就不怕江州冤魂拆你的骨头,喝你的血吗?尚书大人。” 话音未落,刑部尚书曲士良畏缩的表情刹那间结了霜,铮一剑蹭耳边狠狠插在墙壁上,邱茗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副史大人亲临寒舍,原来是为这事,”曲士良冷哼,嘴角勾起可怕的弧度,往日的拘谨、颓态一扫而空,卸下伪装的人不惊反笑,“行书院查到我头上,当年旧事就如此放不下,副史大人,您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任何人……” 不过从地狱醒来,残喘存活在大地上的,江州亡魂。 “大人既然不愿说,那本官且猜测一二,算让我死个明白,”曲士良敲了他的剑,饶有意味,“不称故人,不唤本名,却认为江州逆党属冤案。” 全然不顾邱茗脸色骤然阴沉,顺势作揖,继续道。 “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啊,许公子。” 少有人这么喊他……连家里人,沈繁、他的先生,都很少以许公子相称。 十二年前,下雪的夜晚,不知名的杀手潜入他家,为了伪造官兵执法的假象,男丁刺死,女子则全部上了白绫。因江陵许家二小姐的传言,派来的杀手误把他当成了女孩,结果没勒死,意外让他活了下来。 多讽刺啊,救他的命,居然是一句市井玩笑。 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他脖子好疼,江陵的血,淮州的月,破碎的记忆交织,十几年压在心头的怨恨顷刻间爆发。 就是他,就是这人……曲士良,曾经的淮州刺史截断送往上京的塘报,害得他爹城外战死,沈繁客死异乡,害得他全家被丢在乱葬岗,尸骨无存。 那日仙乐坊,邱茗获悉十二年前的淮州刺史瞎了只眼,朝中官员身影一幕幕闪过眼前,终于发现了被自己长期忽略的违和感。 第124章 刑部的尚书大人以糊弄人著称,众人皆调侃刑部尚书不过而立之年却有不惑之相,不曾想,全是为掩饰自身缺陷的权宜之计。 因为瞎了只眼的缘故,门厅会客抓空茶杯、狱中看不见落在头发上的枯草,所有种种,都是他……[1] 江陵残破的墓碑飘摇摆动,漫天的大雪,走不到尽头的噩梦。 没法冷静,根本没办法冷静!剑刃横在喉咙口跃跃欲试,邱茗声音发抖,他要亲自听听,曲士良究竟为了什么害他全家人死无全尸!前因后果,就算断了手脚、割了舌头,也要让他一字一句吐出来! 手中剑突然砍下,痛得曲士良大叫,邱茗扭动剑柄,摩擦骨肉的声音刺耳,几乎失控。 “不愧是刑部,曲大人早知我身份,怎不在淮州就要了我的命。” “副史大人,除了让周成余闭嘴,我可没再伤过你半分。” “真的吗?”邱茗根本不听,他不想询问当初伪造禁香是何人指使,狱内又是何人想方设法治他于死地,白费费口舌无非套出丧心病狂之徒放干了崇文岁和夏衍部下的血,除了收尸的大理寺外,只有上头的刑部。 剑刃更深一分,曲士良表情扭曲,额头冒出冷汗,一言冷笑,“卢阁老何来渠道联系戎狄之人,我军行动如何被敌方步步猜忌,燕山战乱,边境入侵,都是你卖的好人情啊。” 一口血吐出,曲士良笑得不知死活,“你爹的亲卫太蠢,以为攀到朝中高官便拿到了救命稻草,还妄想回江州,即使回去,你也会杀了那个叛徒吧?不过可惜啊,你以为,我会像卢阁老一样,毫无防备等候你兴师问罪吗?” 邱茗心下一紧,冰冷的空气中飘过一丝淡香,寂静的四周开始躁动。 “山路崎岖,弄些兵马上山真不容易,”曲士良一响指打出,眼底张扬着满是威胁,“太子懦弱,继承大统实在笑话,待我等拥护新的储君再起,放眼大宋江山,你们泉下也当倍感欣慰。” 不好,他们要造反! 意识到情况不妙的人当即撇剑,但晚了一步,耳边箭声呼啸,从天而降的刺客直刀斩下,电光火石间,邱茗撤步躲闪,后面一众黑衣人包围。 正欲反抗,忽觉胸口一阵剧痛,他双腿发软,持剑撑住,跪下身咳得撕心裂肺。 不行……为什么这个时候气喘犯了…… 眼前刀剑泛着冷光,曲士良抱着鲜血直流的胳膊缓缓站起,居于人群中不可一世。 “大人身体抱恙,后续的事不便参与,不如就死在这里如何?日后奏报陛下,兴许能讨个好名声?” “除非杀了你……不然,我绝不会死……” “那要让你失望了,副史大人。”曲士良冷冷冲刺客示意。 “杀了他。” [1]没有视深度+视野受限 第101章 一声令下, 刺客手起刀落,邱茗挣扎起身,可腿脚失力站不起来。 眼见寒光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戕乌啼叫划破天际,一人落在身旁, 剑刃带霜, 一挥劈开袭击者, 那人怔怔退后,咔一下长刀折断,前胸赫然裂出一道口子。 “刑部好大的排场, 连大理寺都能骗过,明知羽林军守卫太子殿下还公然造反, 你们活腻了吗?” “太子殿下安全吗?” “云炎和容风看着,这群兔崽子翻不起浪, ”邱茗想动被一胳膊摁怀里,对方不看他,紧盯四面八方的敌人, 低声怒道。 “一会收拾你。” 羽林军的人追到此处, 密谋已久的计划败露,功亏一篑,曲士良格外震惊, 大声招来更多人。 “别让他们活着出去!” 黑衣刺客将两人团团围住,夏衍环视一圈, 持剑斜过,霜寒在空气里弥漫,默默搂住邱茗的肩膀。 “抱紧。” 瞬间旋身扫过, 邱茗闭上眼,只觉脚下一空,耳边风声与兵器碰撞声交错,温热的液体溅到脸颊,血腥味充斥鼻腔。 再睁眼,歪倒的尸体又叠一层,血点密密麻麻粘在叶片上,汇聚成血珠滴下,院落空寂,罪魁祸首早已逃之夭夭。 顾不及那么多,夏衍翻开里衣,掏出叶片塞邱茗嘴里,唾液化开,苦涩的味道刺痛舌尖,堵塞喉咙,胃内翻江倒海。 “唔。” 邱茗差点当场吐出来,下一秒被捂住嘴,一只手顺过背,好一会才吞下去。生嚼白桑叶片着实令人难受,但没办法,不及时松气他能把自己憋死。 缓了一阵,湿透一背冷汗,邱茗扒着夏衍的手臂强行站起,脚下渐渐踩稳。 “能走吗?别勉强,跟我回去,常安那小子知道怎么照看你。” “不用……”邱茗一口气断成两段,捏紧衣褶,苍白的嘴唇发出声,“得保护太子殿下,曲士良杀太子想逼皇帝另择储君,陛下膝下已无子可立,他们……他们怕是要彻底改朝换代。” “那家伙跑不远,借苍山封禅威胁太子殿下,我羽林军守卫不是摆设,”夏衍知道这人不听劝,不争辩,不强求,拦腰一抱就往外走,牙根咬得直痒,“副史大人手段了得,自作主张跑来杀逆贼还不让我知情,怎么?怕小爷和你抢功?” “我不是故意的……”自知理亏的人埋头往衣服里蹭,很快衣襟乱作一团,“你是大内守卫,太子的亲信,随便牵连江州旧事,陛下,可能再对你起疑心。” “别扣帽子了,老子打娘胎出来,陛下疑心就没消过,可能心想兖州那场火怎么没把我烧死,每次看见我恨不得扔北地喂狼,不差你这一下。” “我没想到,官至一州之长的人为何还不满足,同样登科及第,年岁八百石衣食无忧,为什么一定要去碰神都的权位……” “不是所有人像你一样成天修仙。”无意识的眼神下,夏衍的手拢紧,再深的泥潭中总有人如月色清泉,初心未变,不染分毫,哼了声。 “管他什么理由,半个时辰内,我一定把人带你面前,到时候副史大人凌迟还是活剐自便,记得留首级,带堆烂肉回去,颜子桓屁股要被他爹打开花。” 树枝的沙沙略过耳畔,夏衍一刻不敢怠慢,方才急于找邱茗,太子那边还需他盯防,不知曲士良带了多少人,万一突增外源,就算山地易守难攻,他们也不能耗。会找事的随口编个理由说太子意图坐地起家,再回上京的众人百口莫辩。 忽然,树丛里有动响,夏衍立马刹住脚步,拔出剑横举身侧,邱茗悄悄落地,同样握剑警惕。 仅数米外的灌木树叶又摇了两下,二人屏息凝神准备迎击黑暗中躲藏的敌人,下一秒,嗖一下,一团形物体蹦出,高拱背、瞪大眼冲他们大叫,敌意满满。 是只花猫? 夏衍稍松了口气,谁知刚软了手腕,紧跟哗啦一声。 有人滚了出来! 正欲挑剑刺去,那人啊一声,听上去很耳熟。 “冉芷?你怎么来了?” 夏衍很惊讶,预见事起,他出来前特地嘱咐小孩们不要乱跑,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跟来? “先起来。”邱茗扶起小孩,扑掉浑身枯叶树枝。 “公子……对不起,”小孩噘嘴委屈道,“外面好吵,我和容风担心你,就出来了……” “山里不安全,你不该在这,”夏衍面有愠色,但仍沉下气说,“我先送你们回去,关好门,多大的动静都不要出来。” “可是。” “冉芷,”夏衍当即打断,“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公子!听我说!”小孩很着急,余光不停地看旁处,忽而眼睛一亮,“公子,您护太子殿下要紧,副史大人身体不适,我带他先回吧。” “不行,你底子尚薄,他不能动气,听话,赶紧跟我走。” 正说着,不想不远处树枝啪一下踩碎,为首的人不紧不慢迈上前,扛刀打量几人,歪了嘴角冷笑一声。 “尚书大人耐心有限,可没空同你们谈天说地,束手就擒,老子给你们个痛快。” “就你们那两下,下辈子吧,现在全他娘的去给我投胎……” 夏衍立刻举剑冲上,想把两人护在身后,邱茗亦撤步后退,可小孩像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冉芷?” 此时夏衍离邱茗最近,看清了嚣张跋扈的叛徒,也看见了小孩藏在背后泛着冷光的匕首。心突然如坠冰窟,他眼疾手快,揽上对方的腰蹦出数米,落地刹那狠狠瞪了小孩一眼。 “冉芷……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公子……我……” 冉芷踌躇着,害怕着,双手直抖,在夏衍拉走邱茗的那一刻,他依旧没敢动手。月光洒落阴影,割裂了土地,彼此间映下深深的界限。 踏不过了,没用的。 “不中用啊,”为首的连连摇头,拍了小孩的肩膀叹气,“旧式贵族的后裔杀个人畏畏缩缩,还妄想光复宗族,冉国公有你这样的后人,不觉得丢脸吗?” 第125章 “我没有,您答应我不提我的身世……尤其在公子面前。” “谁答应你了?要不是大人除掉周成余的时候被你撞了正着,你还有机会活到今日?”那人提起冉芷的衣领,眼神鄙夷,仿佛看一只丧家犬。 “自己说八大将军死状凄惨,后人百年不得善终,奈何你不争气,几次机会失手,还有胆邀功,大人不记恨你就算不错了,什么理想抱负,我看,你心里,只有你家公子吧……” 话未说完,刺耳的风声划破天际,为首的反应神速,挥刀格挡,一声清脆,一只剑直挺挺插地上,那头邱茗正盯着他。 “呦?你还救他?副史大人好心肠啊!”那人仰天大笑,“知不知道这兔崽子把你害得多惨?” 不要……不要说…… “芊腐发作血液带毒,副史大人,在淮州您就该和姓周的一起去死,可惜啊,您福大,知道为什么一出兖州城就被戎狄逮住?就是这小子的功劳!没想到啊没想到,大人能活着回神都!” 是啊,他活着回来了……带了一身窟窿。 邱茗浑身颤抖,头痛欲裂,五脏六腑拧成一团。自他从案牍库下手追查江州旧案,一切的一切发生得那么顺理成章,又那么出奇得巧合。 因禁香入狱,狱中刺客闯入想杀他,淮州关键证人暴毙,暗中似乎有股无形的力量阻碍他查下去。他的行动总能被提前知晓,真相总是那么若即若离,即将抓住时从手中溜走。 暗中透露消息的人,原来是他…… 这孩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这么长时间以来,邱茗怀疑过很多人,行书院的同僚,明殿的官员,但唯独排除了最亲近的身边人。 夏衍身边的人。 胸腔内翻腾的情绪不受控制,他脚下无法吃力,双膝发软,猛地跪下。 忽然一股力量架住胳膊,面前人眼睛紧盯前方,如同注视猎物的野兽,埋藏了铺天的杀气,表情无法用言语形容。 “放开他,那是我家的小孩,犯了天大的错也轮不到你这等人说教。” “老子没心情和他说教。”为首的语气冰冷,横了眼两人,长刀翻了面。 “没用的废物,下场只有,死。” 冉芷! 夏衍一箭步冲上,邱茗指尖微颤,下意识想打暗器,忘了自己早已拿不了断血刃。 三步之遥,眼看就要赶不上了,突然,为首的笑容凝固,手一空,腕上不偏不倚多了条血痕。 瘦小的一团影子闪过,一阵飞沙走石,抱住站稳后,亮晶晶的大眼睛对他笑。 “少君!没事!我接住他了。” 常安? 邱茗一怔,小孩手里拿着他的断血刃,力道不大,但足以划断浅表的经脉。趁对方分神的间隙,夏衍占据上风,踏肩膀腾空,空中霜悬画出弧线,寒光夹杂鲜血喷涌。另一边,邱茗不甘落后,拎过两小孩,捡起剑将人流劈开一道口子。 “走开!” 冉芷很抗拒,可常安不听,三两下困住,平日和师父、夏衍比划招式的技巧全部用上。 “我不要你救!你们都不要我!不要!” “住口!”常安手音量更胜一筹,一巴掌扇下,响得清脆,“公子照顾你这么久,你当真不想和他说什么吗!一句道歉很难吗!做错了事就认!挨打挨骂都是该的!” 冉芷睁大了眼,很快浸满泪水,呜咽着,“我没有家……只有公子肯要我,可我做了好多错事,已经来不及了……我伤了副史大人,公子肯定不原谅我。” “他就算不原谅你也不会杀你!”常安十分笃定,“少君也是,他们是一类人。” 笑意变得模糊,懊恼的孩子貌似想通了什么。 不要逃,不要怕,即使万劫不复,唯独活着才有赎罪的机会。不管夏衍留不留他,少年岁月,怎会等不到他重新来过。 放下了,彻底放下了,不爱自己的人,再纠缠也得不到结果。 月光悄然亮起,他笑得释然,突然,目光一沉,一手拨开常安,迎面而来的利剑刺入胸膛,摔在一边的人傻了眼。 血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滚落,流过一地,为首之人看着他冷笑。 “你这种人,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乖乖当条狗见阎王吧。” “冉芷!” 惊叫声让人群中的两人猝然回首,夏衍一剑拔出,邱茗借力扫开人,不约而同向小孩跑去。 没有感觉,空荡荡的心前所未有的满。一个落魄的身份,抬不起头的感情,是无疾而终,但绝不是毫无回馈。妄图把邱茗从夏衍身边赶走,什么方法都用了,可惜,情不是有缘人,他输得什么也不剩,反而被有心之人利用,以身份相威胁,令他一错再错。 望着最熟悉的两人,卸下隐瞒换来坦诚与轻松,冉芷笑了,握紧刺入胸膛的剑,持剑人大惊失色,想拔拔不出,脚边数米就是陡峭的山坡,滚下去的后果不堪设想。 公子,我知道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但如果可以,我想帮帮你,最后我想做一回自己,不受人摆布,不听人操控。 副史大人,真的对不起,今生之孽,来生必定奉还。 还有。 公子,我真的,很喜欢你…… 有记忆以来,除了栅栏就是恶犬,脚踝上中日铐着锁链,腐臭的腥味环绕,天地没有光, 那天也一样。 他恶得难以忍受,伸手去够地上的饼渣,不小心碰了主人的衣摆。 那人愤怒地挥下皮鞭,怒斥他这卑贱的奴隶不长眼,直到一个少年经过,一钱袋砸人脸上。 衣衫披落,他茫然抬眼,那一刻。 阳光格外刺眼,自此,心中的悸动萌发生根,敬仰和爱慕杂糅,他认定了这个人。 只是,没机会说出口了。 手掌渗出血,冉芷毫无痛感,更大力气挟住对方,冷眼直视,没有一言一语,猛地向后倒,常安顿感不妙,伸手想抓,不料被带了下去。 常安! 邱茗的心猛坠,拼命探向黑暗。 手一空,什么也没抓住。 第102章 短短一瞬, 山崖下传来一连串闷响,冷风穿透手掌,邱茗僵在空中愣出了神。 没抓住?为什么没抓住他!常安! 半个身子倾向悬崖, 手一滑差点失去平衡, 突然极大的力道拽住胳膊,掰正肩膀。 “邱月落!冷静点!” 夏衍一把扭过, 瞥见陡峭的崖壁, 深不见底, 心脏跟着抖了抖,三两下晃醒,邱茗清澈的眸底一片浑浊。 “常安掉下去了……冉芷、冉芷受伤了……” “我下山找他们, 你待在这里别动。”夏衍咬紧牙关,口腔弥漫血腥。 自己带大的孩子, 黑暗里只留下匆匆一眼,愤恨、痛苦, 一切情绪肆意迸发,一剑戳地面,强逼自己不能乱, 不然没人管得住眼前这个人, 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 “山里还有他们的人,再坚持一会,阿松带容风来, 曲士良造反一定蓄谋已久,西蜀地界大内羽林军出面镇压, 行书院不要冒然出手,你监视太子和兵部军队,若卷进事端, 陛下恐怕认为你心异储君而不效忠于她。” 邱茗双手发抖,气息不定,勉强点了点头。 很快,戕乌停落肩头,柔软的羽毛扫过脸庞,亲昵地啄他的耳垂,可跪坐的人全然没反应。 黑暗毫无防备袭来,邱茗什么也看不清,夜里苍山没有漫天星斗,月早隐去云中,只有乌鸟一声声啼叫,如磐石玉碎,刺得心痛。 颤抖的手捂住脸,悔得无地自容。他又牵连了旁人,都是因为自己一意孤行,执意亲手杀曲士良,害得常安他们身处险境。 他的小侍从,他捡回家的孩子,掉下悬崖生死未卜,哪有心情坐原地干等!他是内卫,没了暗器也能杀人的内卫,一个人算什么?一个军队算什么! 逆反之徒,罪无可恕! 曲士良…… 迷茫的眼神汇成利刃,嘴唇咬出血,隐忍多年的怒火爆发。江陵城外的冤魂,无辜遭难的身边人,仅存的理智崩溃。 一定要杀了他…… 脑内豁然开朗,目光迅速扫过,以苍山地势,曲士良等人势必倚靠崖壁为据点,先擒太子再控兵权,那么他们落脚的地方只有一处! 树叶沙沙飘落,黑衣少年应声落地,没见到戕乌更没见到副史大人。 容风皱眉,持剑撇开满地尸骸,发现树下遗落的断血刃。 副史大人已不用此暗器,难道是常安? 他很不解,同时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正在这时,一侍卫快步跑来,啪一声跪下,说有要事禀报。 “何事?” “少将军有令,我们随大军守护太子殿下,叛军几次进攻被挡下,寝殿无恙,太子殿下安好,只是。”侍卫眼神躲闪,不知如何开口。 “只是什么。”容风面无表情追问,“快说。” “傍晚六公主和季学士酉时出门,直到现在还未归,我等搜山寻找,发现季学士昏厥在灌木丛下。” 第126章 侍卫顿了顿,低下头,双手抱拳吃紧。 “六公主,下落不明。” 刀剑厮杀声响彻山脚,大批羽林军全力抵抗杀入太子寝殿的逆党,云炎剑挡下迎面刺来的长枪,脸庞闪过血痕,身材健硕的士兵大力劈下,刹那间黑色身影从天而降,一剑戳穿肩膀踹下马背。 “少将军为什么还没回来!” “山上可能出事了,”容风再下一刀反手拉出,敌人应声倒地,“公子有令,守住太子殿下寝殿,这点事做不到,称什么大内护卫!” “敌军人数众多,我们可能撑不了一时半刻!” 新一波突袭发起,方才被刺伤的士兵晃悠悠站起身,吐了口血水,一脸不屑。 “撑不住就死这儿。”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的速度不是优势,可恶,如果公子在的话,说不定可以…… “记得公子平日怎么教我们的吗?” 云炎满头大汗,持久战斗大耗体力,蹭去血渍鉴定回应,“以快取胜,不要恋战。” “好,配合我,抹他脖子。” 暗卫手段,这招容风和夏衍打戎狄时用过,他捏了手中剑,目视计算对方身高。中原人与戎狄差异显著,不至于高到离谱的地步,两步能上。 一石子惊起马匹,趁人回看的瞬间云炎跪身划去,容风越身腾空,高举剑,对准脊骨刺去。 谁想那人翻腕收枪,硬木反弹在背上一下子失去平衡。 糟糕! 眼见情形不妙,忽然有人凌空一剑撇来,刀背打到骨头将他推至一边,云炎眼疾手快翻身救人,再回神。夏衍高站枪尖,对方一脸不可思议怒目而视。 “容风,取敌将性命不该盯他喉咙,而是他的脑袋。” 一脚勾起枪柄用力踩下,长枪末端翘起狠狠磕了对方的下巴,紧接着寒光乍现,惊讶的表情凝固,而后天地翻转,一颗带血的头颅滚落一旁。 “他人呢?” “没找到副史大人!”容风不敢怠慢,再次投身敌阵,“我赶到的时候,副史大人不在,可能已下山。” “先解决这群畜生,半时辰内压不下去,军法处置!” 危难当头,夏衍没得选,平定内乱在急,他无法抽身去找邱茗。 若邱茗又跑去单挑主谋,万一对方人多兵杂后果不堪设想。 “他娘的……” 一声暗骂,手边尸体再多一具。 “公子!还有一事必须告诉您!”容风大声道。 夏衍本没耐心听完,然而得知人名后神色骤变。 不好!婉今有危险,月落不能这么直接去逼曲士良! 苍山另一端,燃烧的火把照亮半边天,小屋内,乌合之众吵闹不堪,一将领吹胡子瞪眼,啪得一掌拍下剑,桌案欲碎,大声呵住所有人,转身冲人行礼。 “大人,区区行宫寝殿,不过山脚弹丸之地,放箭火攻,羽林军坚持不了多久!恳请大人准许!” “伤太子殿下将令我们失去谈判的筹码,”曲士良不紧不慢道,“兵部肯放权,眼下唯有太子的命令作数,若放火烧山,殿下殒命于此,朝廷那边的理由好找,想堵悠悠之口则很难。” “稍安勿躁,”另一士兵插话,“羽林军不过拳脚功夫,不足为惧,大内日子比我们戍边的要舒服多了。” “不。” 曲士良目光狠厉,“警惕那个姓夏的羽林军,这小子绝非等闲之辈。” 想到自己折了一院子十几号人,便气不打一处来,雁军的余孽胆敢造次,梁王养的狗倒真是忠心,还有那个行书院的内卫,当真。 不得好死! 冷笑一声,当即拍案而起下令。 “子时前攻破殿门,如果他们死守不出,行宫的人一个也别留,明日天亮通报朝廷,羽林军造反,刺杀太子殿下,全体伏诛!” “是!” 士兵通通应下,然而过了会,发觉不对劲。破旧的房屋空间不大,竟能若隐若现闻到香气? “喂,今日什么节气?居然有梅香?”一小卒皱了鼻子,味道太冲。 “脑子缺根筋了?腊月未到,何来梅香?” “是啊,王二,你该不会胆小想临阵脱逃吧?” “放你娘的屁。” 小卒颇为不满,可他的的确确闻到梅花的香味,一脚刚踏出房门,赫然看见守门的侍卫倒成一片,血液流淌,都被割了喉。 黑夜下,不远处一抹月色清亮,背对身,手持长剑,碎发后目光嗜血,冷冷盯着他们。 “报!敌军突袭!” “什么敌军!就他一个人!一起上杀了他!” 手握武器的人急不可耐邀功,谁知迈出两步,小卒瞳孔骤缩,胸口几乎炸裂,脚下失力栽倒,眼睛、鼻孔渗出血。 旁人大惊,纷纷后退,有几人已撑不住倒下,曲士良顿感不妙,衣袖捂住口鼻大夺门而出,“快出去!他用了返魂梅!” 该死…… 邱茗一剑划过手臂,顺势甩出血点子,前臂再添一道新伤。他走得太急,返魂梅计量失了控制,以至于眼下自己也握不住剑,不得不割肉保持清醒。 中了毒香的人不是他的对手,一帮杂鱼不值一提。狂风刮过,墨色发丝飘飞,一双眼睛倒影月光,凄厉冰冷,地狱攀上的鬼终于露出他狰狞的面目。 幽暗的梅香消散,鲜血融入泥土,沿着立于尸体堆上的人大喘着气,嘴唇乌紫,死死握住剑,一步一步走得颤巍,贪婪魍魉餐食灵魂,血肉饮下,吸得一滴不剩。 身边仅剩十余侍卫,脚下是万丈悬崖,稍有动作便有石子滑落,屠了他全部亲信的人双眼血丝遍布、几近疯癫,曲士良笑容格外难看,鬓边丝丝白发颤动,一副忠厚的嘴脸讲出做不是人的话。 “副史大人何必相逼至此?当年本官一时疏忽杀你全家,你今日斩我满门,我们应当两清了吧?” “闭嘴……”邱茗毫不退让,“江州刺史许亦昌一生清誉沦为反贼,城外千万士兵冤魂不得安息,你们处心积虑为攀附仕途害死那么多人,这笔账,我来和你算……” “您真的算得清吗?” 邱茗一愣,那人笑声刺耳,不像死到临头的绝望,更像破釜沉舟后自卑自戕的癫狂。 “你该杀的不是我。” 曲士良大袖一挥,乱风肆虐,天边晨光渐明,万里秋红,苍山垂暮,溪流婉转,星辰朔月,身后大片河山于夜下逐渐明晰,一览大宋盛世图景。 “是朝上大夫权贵、军部门阀、公子王孙!是你们这些无可救药的世家子弟!试想寒窗十载,好不容易登科步入上阳宫,我堂堂殿试第一,连先帝都对我赞赏有加,哪点比不过吏部侍郎的儿子!许公子可知,只因我三代布衣,入朝为官无望,被发往淮州整整三年,那姓刘的凭什么高我一头!”[1] “那是你活该……”邱茗咬牙,更进一分,“季忠、卢阁老当年重臣力邀你入门,是你自己几次三番拒绝推脱,朝中无人举荐是你自作自受!” “那帮老家伙哪里诚心邀我,不过担心天后登基篡位欲拉拢势力!我无门第依靠,万一出事,反一人而诛九族,你让我父兄亲眷该何去何从!我不肯结党,他们还暗中刁难,害我废了左眼……” 说到痛处,曲士良捂住眼睛,嘴角略收敛。 “所以,你借秧州之事为自己谋仕途?” “为何不借?”曲士良厉声反问,“沛王被天后发配秧州,听方士两句风凉话就骑兵造反,先帝驾崩、天后掌权,天赐良机我为何不为自己挣条出路!我乃宰相之才!何苦屈于州县做地方官!” “这不是你害我全家的理由!!” 江陵那年的冬天太冷了,冷得痛彻心扉,郁郁不得志也好,无法登门及第也罢,都不是借口。许家十余人,江州三千忠魂。 这人阻拦秧州叛乱的塘报传往上京,甚至不肯出兵相助,活生生让他爹战死城外,而后为抹除证据、掩盖真相,派人杀了他全家。 记忆中的风雪前所未有的刺骨,针扎一样疼,残破的棺椁,家人的残尸,夜下无声的哭喊,在漫长的岁月里愈发清晰。 所有大义忠贞,在痛失亲人的面前,荒谬得像个笑话。 月色浅淡,冷眼旁观人间发生的一切。 他爹本该受万人拥戴,他本该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公子,谁曾想,江州那场雪后,命运轮转,伸手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什么拿我家人的性命作你升迁的垫脚石? 踩踏他们的尸体坐上高位,居然还堂而皇之寻借口为自身辩驳! 春秋十二载日夜煎熬,碎了骨,蒙了心,地狱中醒来,背负千万冤魂,走在人间道上,每一步都浸满血水。 他不在乎万人唾骂,不在乎声名狼藉,甚至不在乎满手鲜血,一毁再毁自己的灵魂,只求元凶伏诛。 不可饶恕…… “尚书大人,你知道,被逼得失去一切的人,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第127章 一眼冷视,沉声低语。 “包括杀了你。” “是吗?”闻言者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两年来,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了,副史大人,你并没有失去一切。” 邱茗心跳越来越快,冷汗悄悄淌过脸颊,遇邪,要握不住了。 一令呼出,曲士良拽出个人,邱茗一怔,浑身血流停止,忽而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月落!别动手!”夏衍骑马赶到,但为时已晚。 曲士良持剑架人脖子上,笑问。 “副史大人觉得,我不会留后手?行书院的能力不过如此,他个内卫究竟哪里好了?您说是吗?” “六公主殿下?” [1]殿试第一可是状元 第103章 悬崖边数人排开防御, 姑娘拼命反抗被压了下去,刀刃压出血珠。 “夏将军,鄙人一直仰慕将军胆识, 事到如今为何还与行书院败类同流合污, 不觉得丢脸吗?” “谈及丢脸怎与尚书大人相齐并论,”夏衍丝毫不动摇, “他好歹替皇帝分忧, 你呢?躲暗处几年不见人, 眼睛怕是瞎完了吧。” “你们没有胜算,反赵党羽很透了皇帝,自然也恨透了行书院, 动起手来难留全尸,”曲士良嚣张道, “听我句劝,交出太子, 不然我让这丫头陪葬。” “卑劣手段啊,尚书大人,封禅见血, 你们抓了太子也休想让陛下退位。” 夏衍率先护人身前, 御甲上满是血污,尽管他想借机行事,可后面的人忍不了了。 一夜恶战, 邱茗已经快喘不上气,既已决定围攻太子, 为何多此一举拿六公主做威胁? 不能保证谈判一定顺利进行。 难道,他们有援兵? “夏衍!” 话未出口,山中树木躁动, 大批兵卒从四面八方涌开将羽林军围住。鎏金御甲与暗黑的衣色成对立之态。没人想到,一个在朝官员会暗中勾结如此庞大的势力。 情形当即反转,云炎持剑防御,强作镇定道:“衍哥,方才为救太子殿下,我方兵力折损已不足与之正面冲突。” “公子,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您带副史大人先走,我们垫后。” “走?”夏衍挑眉,“坐困池中,这种场面咱见得还少吗?” 看了眼后方,“能撑多久?” “一炷香,”邱茗咳了两嗓子,“这个距离我救不到人。” “颜子桓带兵上山得磨蹭半炷香,足够了。” 说罢拉过气虚微弱的人贴进胸口,黎明前无尽的夜里,四面楚歌、为人鱼肉之际,曲士良一声令下便能将他们碎尸万段,这人竟露出一丝笑意,低声嘱咐。 “别怕,有我在,婉今不会出事,你也不会。” 手捏紧肩膀,顷刻间面色骤变,挥剑指向敌人,声音响彻山谷。 “羽林军听令!逆党苍山作乱,欲刺杀太子、觊觎龙位,罪不容诛!所有逆贼,就地正法!” 刀剑交错,两对人马拼杀在一起,曲士良没想到几个残兵居然奋起反抗,拽住六公主逃走。 见此状况,二人对视一眼,疾风骤降,霜寒开路,邱茗看准时机一剑扔出,直冲曲士良的喉咙。 拿了半辈子书的人不懂半分武功,剑身颤抖,下意识缩身躲避,手一松,再抬眼,邱茗仅离一步之遥,又一剑刺来,恍然发现,刚才邱茗扔来的是随手捡的一把断剑。 一手抱过姑娘,另一手发起进攻,忽觉心口一紧,遇邪刺偏,曲士良大喘气躲过一劫,邱茗只得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 “哥!你没事吧?” “不碍事……我带你去别处……” 沙哑的声音讲出,论谁都不信。六公主觉察邱茗呼吸很重,浑身挂血,忙挣脱绳索稳住他的身子,一时间分不清究竟谁在扶谁。 邱茗扒开人群,这时一士卒挥刀砍来,不料,六公主抽出尸体上的剑旋身扫出,拦腰斩断敌人,小姑娘潇洒回身,骄傲炫耀道。 “怎么样,哥,本公主可不是不学无。” 没等她得意完,邱茗冲上拦下一刀,拼杀的人目光落向他们。 “六公主!” 众人齐聚,夏衍心急奔来,眉头拧紧,一掌拍了人脑袋,“臭丫头,长点眼睛,别撒野!” “衍哥!我练过一招半式,不会拖累你们!”小姑娘踹开一人抗议。 “少废话!躲远点,身上多道伤,罚你一年不许骑马。” “不讲理!” 主人溃逃,人质得救,树林中大理寺少卿嗓门贯彻树梢,马蹄声碎乱,只听一人焦急呼唤。 “婉今!” 邱茗顿住,又听见一声。 “婉今,你在哪?” 季常林?季常林来了? “言寒!” 姑娘高声回应,满是污渍的脸笑开了花,可一片混战中,仰头四处张望看不见对方。 视线穿过人群,邱茗抓住姑娘的手,只有回到季常林身边,六公主一定安全。 “六公主,这边。” “哥!小心!” 姑娘大力拉下他,锋利的刀刃贯穿胸膛,背后锦缎浸润鲜血,弥漫散开。 “妖妇豢养的杂种!去死吧!”杀红眼的人怒吼,却发现伤错了人。 “婉今……” 跌坐地上,邱茗茫然注视眼前发生的一幕,忽而当空一剑直刺喉咙,脖颈砍去大半,容风飞身前来,想查看邱茗的情况,可对方根本不看他。 温热的液体溅到脸庞,邱茗抬手去碰,一滴血。 六公主的血……宫铃声碎,他刚想探前,大批人涌上堵住去路。 “婉今!”季常林跑来慌忙抱起人,六公主胸口血止不住,气若游丝。 “快传太医!” “六公主!” 一片嘈杂中,姑娘勉强睁开双眸,无力地笑了笑。 “言寒……你来了……” “我来了,对不起,不该扔下你,对不起……对不起……” “你哭什么……”六公主抚上他的脸,“太子哥哥答应我们成婚,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婉今,撑着点,太医马上就到。” 血越流越多,六公主浅色的衣衫变的鲜红,若有若无的阳光里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绚烂的,仿佛新嫁的吉服。 “言寒……若下辈子,我不是闺阁公主,你还愿意娶我吗……” “愿意,无论什么身份我都愿意,婉今,别说了……” 那你要记得啊。稍有惊动就被我吓到,不会骑马还逞能上山陪我。 好想和你成婚,点燃红烛,红罗帐起,若来生,你不是权臣之孙,我不是皇家之女,也许能相守一生了吧…… 晨光熹微,晃得人睁不开眼,季常林抱着六公主的身体,失了魂一样。 邱茗僵在原地,容风搀了几次没搀起来。 明明不久前会笑会吵的小姑娘怎么就不理他了,那熟悉的眉眼,那温婉的表情,沾满血渍与尘埃,和姐姐那么相似。 “姐姐”又死在了眼前,什么都做不了。 心中一头困兽发出凄厉的嘶吼,老天啊,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邱茗一把推开少年,提剑头也不回冲出去。容风本想追去,转头见云夏衍以一敌三胳膊被砍了数刀,立马过去支援。 爬到树下的曲士良捂住肩部伤口,暗骂邱茗方才一剑把伤口全划开了,谁知下一秒,明晃晃的长剑捅入腰侧,紧跟又是一剑,故意避开要害,挑断手脚经脉,痛得人惨叫。 “邱茗!行书院滥杀无辜,皇帝迟早将你们这群畜生五马分尸!” 曲士良满眼血丝,但邱茗根本听不到,拎起满身血洞的人逼到悬崖边,目光空洞,注视脚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看着他失魂落魄,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骤然失笑。 “你恨死我了,副史大人,想不想听听江州全部的秘密?” 犹如浇下一盆冷水,邱茗瞪向他,曲士良口吐鲜血继续道。 “我说过,这笔账您算不清的,如果我当真十恶不赦,怎可能侍奉御前十余年相安无事!沛王起义造反,是多少人期望的结果,你以为仅凭数日勾结的地痞莽夫便能数月攻入天子脚下,副史大人,醒醒吧!” 他说什么?什么意思?邱茗愣出神。 难道说,当年江州冤案,皇帝知情?! 先帝宾天,恰逢沛王起兵,乱党行至淮州这京畿之地,当时的天后赵知维执掌朝政,令兵部调兵,上定北狄下平叛乱,获得一众人拥戴,由此登上了皇帝宝座。 残忍的真相终于展露眼前,腐烂的尸体削皮剔骨后,他砸了骨骼才意识到,里面早已蛀满蛆虫。 当今圣上,号称千古第一女帝的赵知维,明知江州刺史谋反存疑,却为名正言顺除掉太子魏幽,放任曲士良等人的行为,对他一家人乃至江州百姓见死不救。 寒意深入骨髓,往昔种种在眼前浮现,碎裂。 第128章 自己活着,真像个笑话。 “你不是想复仇吗?不是想杀了我吗?副史大人,回头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你这种走狗,活着只会牵连旁人……” “是吗?” 邱茗没有一丝表情,无色的双眸中尽是疲惫。 “那一起死吧……” 不管曲士良一脸恐慌,他困住对方任凭身体往前倒去,耳边风声呼啸,地狱升起的黑暗张开双臂。 “邱月落!!” 夏衍心脏骤停,迅速抽剑奔去,抱起地上具尸体转头大喊。 “容风!缰绳!” 容风反应极快,一绳扔出,和云炎齐力固定一头,夏衍纵身跳向悬崖,千钧一发之际捞住邱茗的胳膊,而曲士良大叫掉下深渊。 羽林军见状纷纷帮忙,好不容易将两人荡在崖边一处空地,容风吓出一手冷汗,差点拽不住绳子。 夏衍抱着人摔落地面,寒风凌冽,背山一端即使黎明也如暗夜一般。 “你疯了吗!” 夏衍怒不可遏,紧抓对方双臂,骨头捏出声,忽然发现邱茗不对劲。 散发后一双眼睛几乎无神,没有一点光亮,沉如死水,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摆弄。一股脑涌至喉咙的怒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说的不安。 “月落?发生什么了?你没事吧?” “夏衍……我的心好疼……” 双手垂在身侧,麻木得和死尸别无二致。夏衍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将他抱在怀中,可邱茗感觉不到了。 闻不到最令他安心的霜寒味道,熟悉的臂膀硌到锁骨,风里唯有徒劳、不知所措的未来。 “公子!” 容风率人匆匆赶来,后面士卒抱拳跪下。 “禀将军,少卿大人已将余党控制,押回行宫,听候太子殿下发落。” “按章程办,不得有误,待我回去复命。” “将军,太子殿下恐怕不便见客。”士卒欲言又止,脸色铁青。 “怎么了?” 夏衍看向容风,后者同样不语,弯膝跪地,一队人马齐刷刷下跪。 那士卒更是一头磕下,不忍道:“属下作战不利,刚太医传话,六公主失血过多。” “去世了。” 脑中一声惊雷炸响,夏衍的手发抖,不等他难过,怀里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邱茗弓起身,咳的撕心裂肺,血吐在掌心,一头栽了过去。 “月落!” 第104章 行宫门周围, 枯萎的山木树石未从混乱的惊恐中回过神,湿气与血腥味杂糅,清扫的下人埋头做活不敢讲话, 带刀侍卫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听闻门板推开,立马抱拳作揖。 太子殿内卫羽林军轮班值守, 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其余残党已交由大理寺审问, 夏衍不用太过操心。远远见云炎默默朝他使眼色,看了眼四周,遂跟人来到隐蔽处。 “出事了吗?” “衍哥, 您忘了?少卿大人嘱咐我们每日向您禀明情况,免得您两头跑费事。” “有劳了, 随行太医不多,切记, 别暴露他的身份。” “您放心,那孩子虽骨折严重,但神志尚在, 太医今日诊过, 说多休养方无大碍。” “能活着就行……”夏衍神色没有一点放松,草草应付了句转身要走。云炎心有虑但不好说,心一狠, 拦人去路。 “少将军,请您, 节哀顺变。” 节哀?夏衍脚下错顿,剑柄捏得咔吱作响,未有任何回答, 头也不回离开。 叛乱被镇压,主谋伏法,逆党皆缴械投降,可羽林军同样折损不小,归期早过,他们应准备起驾回京。夏衍两日没合眼,头顶太阳格外刺眼,抬手遮蔽,牵扯每寸皮肤发痛,如剜了块肉一般。 战场无常,他失去过很多人,披甲携剑,硝烟弥漫中,他送走过父帅、雁军众人,如今,他又要送走陪伴多年的至亲。 一通胡思乱想,来到不起眼的小屋前。行宫无人在意的偏院,没有侍从,没有守卫,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把情绪稳定下来。 刚抬手,门板吱吖拉开,白发苍苍的老太医抖动眉毛,见了人,连忙弓老腰向他行礼。 “他怎么样?” “无皮外伤,只是吸入毒香过多,肢体脱力又逢心神不宁,气血瘀结,加之副史大人本就身体虚弱,致使旧疾发作,老夫先抓几味药试试,若不起效,还请宋太医诊脉为好。” 老太医话未说完,小心翼翼探了夏衍的表情。 “有话就说。”夏衍没心情和人兜圈子。 “这个……将军,”老太医紧皱眉头,“老夫在朝行医多年,深知行书院里各位大人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平日甚好接触,您瞧老夫已入土的年纪,实在不愿无故卷入事端。” “知道了,今日就当你没来过,下去吧。” 行书院名声在外,夏衍对此早有预料,内卫于皇帝而言是杀人的利器,于大臣而言是宣泄不满的活靶子,人人避之不及,若不看宋子期面子上,这位大夫未必肯来,自己犯不着为难太医署的人。 三言两语打发,推门入室,屋内窗帘紧闭漆黑一片,床上人还是老样子,裹了被子,不理他也不作声,潭水一样的眼底瞥了一眼后移向旁处。 刺鼻的苦味充斥房屋,炉上坐的壶呲呲冒热气,若常安在,小孩子一定开始念叨自己和师傅学的新药,现在闷不吭气的两人只听见药汁翻滚顶开壶盖。 夏衍知道邱茗早醒了,估摸时辰差不多,于是坐床边,给人扶起来。 “王太医和宋子期是旧相识,老大夫啰嗦了点,但听上去会讲话,你不用担心,”说着拎过药壶倒了半碗,“来,药好了,吃点吧。” 汤勺吹凉递出,一点点灌下,邱茗象征性咽了两口,没注意,一下呛到嗓子眼,含着苦药捂嘴连咳好几声,夏衍忙给他顺背。 闷气郁结,气喘复发,疼得他自己都分不清,心上如钉了钢针,没呼吸一次痛感更胜一筹,无形的手抓挠内脏,要生生活剖了他。 咳声听得揪心,夏衍一遍遍安慰,掌心下尽是细碎的颤栗。 “月落,没事的,一会就好了,一会就好……” “常安呢……” 邱茗气缕如丝,喘了好一会,恹恹地重复了一次。 “常安去哪了……” “他没事,”夏衍喉咙发涨,强笑回应,“颜子桓看着,你方才不是过见过吗?” “见了……你们想到办法了吗……” 无神的眼里晃过光,很快转为暗淡,夏衍一时语塞,不知怎么答。 两个时辰前,颜纪桥火急火燎闯入屋内,告诉他们:常安找到了。 一听常安的名字,游荡的灵魂瞬间回到身体,毫无活气的人掀被下床,一膝盖跪地板上,在夏衍半架半抱的情况下见到了掉下山崖的小孩。 常安刚醒,半躺床榻上,小胳膊夹了两片木板,额头缠了好几圈绷带,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像在发呆。 “常安!” 颜纪桥本想说什么,可邱茗根本没听,不顾浑身疼痛,一把抱住小孩,犹如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什么都没了,一趟再无归期的路途,留下遍体鳞伤的心和不堪回首的过往,这个从雨里捡回的小孩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牵绊。 “没事吧?哪里受伤了?对不起,我没拉住你……” “……” 小孩眨了眼睛,疑惑地看了围坐床边的几人,在邱茗放开他时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懵懵开口。 “美人哥哥,你是谁啊?” 刹那间空气凝固,晚秋的凉意贯彻心底,邱茗一怔,全身发软险些再次倒下,夏衍立马架住,难过又不忍,转向颜纪桥。 “到底怎么回事?” “冲击过大,伤到头部,可能失忆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喂,夏愁眠,你动脑子想想,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能保命已是万幸,你两先别急,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好了。” “需要多久?”邱茗不想问,然而常安不解又害怕地看着自己,小手缩了再缩,简直在挖他的肉,“太医署的人有没有说,多久能恢复?” “说不好,最快三月,最慢。” 颜纪桥不愿讲,在场人心知肚明,最慢可能拖一辈子。 常安啊…… 回忆不可遏制袭来,青街小巷,满身泥泞的小孩躺在雨里,邱茗一时心软给小孩撑了把伞。谁知,从此之后,这孩子便赖上了他。 脏兮兮的小家伙石墩一样蹲他家门口整整三天,烦得邱茗忍无可忍,拉开门问小孩究竟想怎样。 自己不该带他回家,不该答应他留下。 “常安……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小孩拧眉毛努力思索,委屈道:“美人哥哥,我们见过吗?” “你想想,好好想想,你有师父,有家,常安,求求你,想一想,求你了……” 第129章 “您、您弄疼我了!好疼!” 小孩哇一声大哭,邱茗后知后觉放手,不停道歉。 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摆在眼前。 常安不记得他了。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生病时日夜陪伴,偶尔和他撒娇讨糖吃。去兖州的路上常安兴奋异常,也许冥冥之中血脉牵引,小孩很喜欢兖北,总求他多留几日。 不记得了…… 狂风大作,封死的窗户胡乱打响,令人烦躁不堪,邱茗撑起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 “起风了,常安会怕的……我得陪他……” “你这样子没法照顾他!” “放手……” 一胳膊抵开,邱茗重心不稳,动两下就喘气,依旧挣扎下床,夏衍气不过,直接给人捞上来,用力按住。 “听话,他一时半会好不了,等回神都,我给宋子期写信,他一定能医好。” “连尘、连尘要怨我了……常安成这个样子,我没保护好他,都是我不好……是我……” “不是你的错,月落,你讲过,事情发展我们无法预料,别苛责自己。” “怎么不是!” 声嘶力竭地怒吼划破寂静,他团起被子蜷缩着,忍不住抽泣。时隔多年,他又回到迷茫中彷徨不得终日,又听见深渊里万鬼齐鸣,拉他下地狱。 “常安不记得我了,不记得也好,我是内卫,他跟我身边迟早受连累……忘了算了,就当我从没见过他。” “会不!他会想起来的!月落,给他点时间,好不好?” “放我出去……” 他的心好乱,像快被淹死的人在水中无助挣扎,什么都抓不住。不过星辰升落的时间,他复仇了,换来了更残酷的真相,赔了两条命,两条最亲人的命。 十二年蛰伏,竟是为了这些吗? 邱茗眼里布满血丝,他真的快疯了。 “夏衍,别逼我说第二遍,放我出去。” “不行,”夏衍攥紧拳头掩饰心底奔涌的情绪,“朝廷要臣殒命,你现在出去那些人势必不放过你,苍山离京太远,人心不稳我也难保你无恙!” “那就让我死啊!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你别管我!” 话语出口,彻底撕破两人仅存的伪装,无声的对峙后,夏衍大力掐过他的下巴咬住嘴唇,吸吮中血腥味弥漫,淌了腥甜的齿间发狠。 “邱月落,听清楚,老子今天管定你了……” 手腕牵过头顶,解下的衣带缠住绑在床头。每一吻如同撕咬,无力的手伸出帐帘被拉了回去。两个失去了心的人用最极端、最疼痛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情绪,放纵堕落的同时,仿佛如此所有发生的事皆可抛之脑后。 注定无眠的夜晚,破碎遍地,指甲掐进肉中,拖起膝盖,邱茗的腿在发抖,夏衍一把掰过脸逼对方直视,“再说想死,我真的会杀了你……你能不能在乎点自己,在乎点啊,一点就好……” 他在乎什么?世上少个趋炎附势的内卫,所有人都会拍案叫绝。大臣想他死,太子想他死,皇帝恐怕更想他死。不知是疼痛还是心死,邱茗咬牙,眼角划下一滴泪,哑然失笑。 “忍不了了?你也恨死我了吧……” “闭嘴!” “杀了我啊,你动一剑,得了却多少人的心事?朝臣的心事,皇帝的心事,没了行书院,大宋盛世可以更完美,不是吗?” “那我的心事呢!!” 一拳砸在枕侧,宛如咆哮的野兽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嚎,头发垂落胸膛,瞳孔中波纹闪烁,夏衍如鲠在喉,声线发颤。 “邱月落,你可曾想过我的心事……” “我害死那么多人,相比而言,你的心事重要吗?” “够了……他们不会怪你的,不会……” “可常安失忆了!!” “冉芷死了!!” 沉默半响,一声音响起。 “婉今也死了……” 无法言说的话就这样宣之于口,邱茗痛不欲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煎熬,滔天的巨浪波涛汹涌后归为平静,眼里满是对方的容颜,似怨怼,更似哀求。 “夏衍,我只剩你了。” 一夜无话,邱茗拉扯被单遮住胸口的伤痕,侧身蜷缩着,劫后余生无半分欢喜,苍白手腕上留下青紫的勒痕,两人久久没有讲话,直到第二天大部队启程回京。 神都热闹非凡,大肆庆祝太子殿下反京,苍山上的一切如梦一般。 每一日,夏衍面无表情守在南坊门口,邱茗闭门不出,云炎看不下去劝几句,被一眼瞪得不敢吭声。 “公子,”容风从屋顶落下,持剑跪地,“副史大人接连告病数日,每日烛火都有亮,您别担心。” “嗯,走了。” “衍哥,今日不再看看?”云炎慌忙跟上,夏衍脸色很难看了,“我前天按您吩咐,把药带给副史大人,他收了,也许过几日病就好了。” “心病吃药不管用。” 而且,没他在,邱茗不会老实吃药,更何况常安暂住颜纪桥家,身边半个人找不见。 初回上京,他陪过,两人吵过,总没缓和,夏衍知道邱茗看见自己便会想到冉芷和六公主,遂依人的意思让他一个人静静,但过了半月邱茗仍然不想见他。 思前想后燥得慌,于是故技重施,容风又成了天天蹲人屋顶的常客,顺便照看一二。 “陛下有旨,六公主贞操节烈不愧大宋国体,虽无血缘关系亦按公主身份安葬,如此一来,季公子也可安心了。” “但愿吧,”夏衍沉沉叹了口气,望了眼身后落寞的庭院,“六公主下葬,别告诉他,触景伤情,他身子不能再这么糟蹋。” “是。” “信寄出去了吗?” “已加急派往兖州,一周内可达。” 夏衍暗中攥紧手指。 希望这人回来,能帮上忙。 第105章 乌云密布, 黑色的乌羽划过天际,城角公主府邸,身披袈裟的老僧闭眼诵经, 殿堂下跪坐的侍女双眼通红, 一个个泣不成声。 藏在墙角的侍女年纪稍小,哭得最伤心, 她与六公主同岁, 说是主仆, 但公主性子活泼,称姐妹不为过。 忽听闻太监尖锐的嗓子喊话,小姑娘才吸了鼻子爬起身, 眼泪没来得及抹干净,顶着肿泡眼低头扶人。 纤细玉手搭下, 韶华公主去了粉黛,素颜朝天, 紧抿双唇,眼眶里满是泪水,脚下一个不留神, 身后元振手忙脚乱跟上。 “无事……头晕罢了。” “殿下为六公主的事多日伤心, 难免贵体异常,韶华殿下,您还是多注意些为好。” “本宫何尝不知, 只是朝中无得力人办事,婉今是我妹妹, 本宫只想她走得安心些,”韶华公主闭了闭眼,不让眼泪流下, “是本宫疏忽,明知太子哥哥权势不稳还答应她出宫,遭此灾祸是本宫之过,不该让她去苍山……” “太子殿下余力不足也是无心之举,殿下,您尽力了。” “婉今留在永宁殿,至少……她还活着……” 一语轻言道出,韶华公主伤心过度有些恍神,余光见有陌生的侍女搀扶,抽回手不再多讲,抬眼见有人走来,摆手遣下侍从。 来者眼下一片乌青,眉宇紧蹙,一膝跪下抱拳道:“末将无能,未护六公主平安归京,请韶华殿下赐罪。” “阿衍……这不是你的过失,能回来就好,”韶华公主于心不忍,招他起来,“苍山兵变,羽林军损失不小,听说你受伤了,可有要紧的?” “谢殿下挂心,”夏衍躲开目光,“战场多变数,皮肉伤不碍事。” “阿衍。” 韶华公主抚过他的头发,轻拍脸颊,丹唇开合,顿了顿才说,“别逞强,你们一行人本宫最为了解,你能缓得过来,不代表旁人同你一样,月落数十天未露面,他不要紧吧?” “副史大人身体抱恙,可能需多休息几日。” “是吗?他心思重,不常和人交心,你们共事那么多回,这次麻烦你多照顾些。” “有殿下之言,末将定责无旁贷。” “好了,”韶华公主精致的面颊挂有泪痕,抬手轻咳掩饰,强颜笑道,“去吧,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永宁殿告知于本宫。” 夏衍躬身应下,望着人离去,元振碎步靠近,小声问:“殿下,给副史大人的信,还写吗?” “不必了。” 方巾随意擦拭眼角,眉宇间巨大的哀伤一扫而过,仿佛根本不存在,韶华公主语调平缓,透着一丝冰冷。 “给他点时间,切记,不可急于一时。” 晌午已过,浓郁的熏香刺鼻,诵经的和尚退下,夏衍空站门口,戕乌飞落都未给回应。 阿松歪脑袋瞧了他的表情,咕一声隐去了身,平日聒噪的鸟儿今日格外安分。 与此同时,跪坐棺前的人同样倍感煎熬。 第130章 腾凤祥云,莲花枝串,精雕细琢的棺椁华丽异常,然而一手碰触,冰冷的木头刺到了骨头,高摆堂上的灵位,刻下的名字不能与自己有丝毫联系。 “婉今……” 季常林喃喃自语,唤着一个无法回应的人,恍然失神。记忆中的姑娘那么鲜活、那么耀眼,伴着清脆的宫铃声一蹦一跳向他跑来,如今眼下只剩一具孤零零的棺木。 隔着厚重的木板,眼泪浸湿衣衫。阴阳相隔,他们终究错过了彼此。 突然,一席清亮传入耳畔,扶棺不起的人猛然惊醒,周围哭泣的侍女怔怔抬眼,紧接着又一声宫铃,众人纷纷回首。 来者步履沉重,面色极差,夏衍心一紧,下意识扶住胳膊,被挣扎甩开。 殿门渐渐在眼前展开,邱茗不常拜访六公主府邸,两排的花圃,空荡的秋千,盯着他面面相觑的侍女,所有一切如此陌生。 回京以来身心打击巨大,拖着伤病未愈的身体步上阶梯,脚下每挪动一寸耗费了他全部力气,尽管这样,他也必须来。手中攥着宫铃,破损的地方用香木修补,桃木穿插的珠串,花瓣点缀,在阳光下生机勃勃。 众人神色迥异,有人鄙夷行书院怎会来,有人吐唾沫,手边侍从低垂脑袋不敢吭气,一条道敞开,任由这人慢慢深入院落。 忽而寒风扫过,季常林拔剑怒视眼前人,不让对方再靠近一步。 “滚出去……” “季公子……”邱茗气音很重,捂着胸口勉强支撑,“六公主遗落之物,我只想物归原主。” “你到底……有什么脸来这里,”季常林咬牙道,声线止不住发抖,“苍山上,以你的身手,明明有机会救她,为什么不出手……” “对不起,常林,我没办法再用断血刃,若知如此,我断不会让她离开身边。” “住口!婉今因为你才遭此横祸!” 季常林到底书香门第出身,不熟剑也不懂刀,手握兵器根本扛不住。一旁侍从心惊胆战,趁未酿成大祸前赶忙阻止,颤巍巍靠近劝说。 “公子,您再难过也无济于事,何必跟行书院过不去?” “你们这帮内卫,自己不得好死还牵连旁人!”季常林毫不顾忌身份高低,举剑逼近,音量越来越高。 “为什么总与我作对,逼死我的至亲,害我全家横尸野外,我已远离朝堂纷争,婉今又因你而死,你到底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失去心上人的少人双眼没了神采,绝望,崩溃,空剩暗淡与虚无,声声怒骂句句诛心,邱茗清清楚楚听着,未有一句反驳。 “副史大人,我季家,究竟欠了你什么……” 盛怒下的少年高举剑刺来,邱茗木楞地闭上了眼。无法回答,更无言争辩,灵台上青烟袅袅,活蹦乱跳的小丫头成了冷冰冰的排位,心跌入谷底,也许,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呼啸划过,掀起发丝,黑暗中有东西横在身前,他睁开眼,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又将他护在身后,锋利的剑刃离人喉咙仅一寸之遥。 “言寒,”夏衍沉声道,“失去婉今,大家都很难过,事发突然,朝廷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形势不明亦清浊不定前,切勿把所有事怪罪到一人身上。” 面对骤然横在两人间的来者,季常林一惊,手下不稳,慌乱退了几步。 “你……夏衍,他是内卫,你为何护一卑鄙之徒!” “把剑放下。” 夏衍袖下勾手起式防御,围观者开始议论纷纷,那头小侍从见状更是跪下哀求。 “放下吧季公子,伤了内卫,陛下不会放过您的,您得想想季老爷子的心愿啊。” 嘈杂不断,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更有人不屑。 “行书院日子快到头了,杀了他又何妨?” “唉,还以为季老爷子教出什么好孙子,公主灵堂拔剑,真是不守规矩……” “言寒。” 夏衍更近一步,抵上剑刃。 “别做傻事,把剑放下。” “闭嘴!我不放!” 一腔怒吼,所有议论声讨戛然而止,满眼泪水的少年哭得声嘶力竭。 “他就该死!我什么都没了!你们为什么都逼我!为什么!!” 曾经西市街头称兄道弟的三人,在灵堂前剑拔弩张,怒火冲昏头脑,季常林目光闪烁、呼吸急促,无处宣泄的愤怒转为更大的悲痛,剑柄颤抖不止。 不等他反应,夏衍抬手铮一下打落长剑,瘫坐地上的人几乎失语,哭得不能自已,无奈叹了声。 再回身,身后人,已不知何时离开。 城外窄巷,瘦弱的人影扶墙壁艰难前行。呼吸一次沉过一次,胸口压了重石一样疼痛,步子虚浮,眼前开始发昏。 终于走不动了,邱茗重重咳了两声,攥心口斜身倚在阴影里,怅然失笑。 曾经许下的诺言思之愈发可笑,自己没脸见六公主,更没法面对季常林。 以为让罪臣之孙出永巷便可后生平安,以为跟了太子这孩子好歹有容身之所,千不该万不该,造化弄人,为什么自己想守一份宁静那么难? 命运开了个无法理解的玩笑,在幸福唾手可得之时无情抹除。 如果自己不是内卫,如果这双手还能打出暗器,如果江陵那场雪里自己睡死过去,是不是结果便会不一样? 不是的,无数的假想只是徒劳宽慰自己的借口,事实俱在,是他一时冲动的行动酿成如今局面。 他真的,不该活在这世上…… 五脏六腑纠结欲裂,他浑身失力,顺墙壁直直倒了下去,蜷缩在小巷里的人意识逐渐模糊,透过交错的发丝,有人向他奔来。 “月落!” 你还是来了啊…… 闭上眼后,分不清是昏厥还是做梦,身体莫名腾空,一只手抚过脸颊,掰开他的双唇,口中腥苦蔓延。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清雅的香木味唤醒意识。 视线下移,床头垂落的帐幔,桌案边燃起熏香,还有守在床头的黑衣少年。 点香人不识品种分类,知道他喜欢檀木便捡了块看上去卖相不错的放上去,但外表花里胡哨的玩意往往是名不见经传的次等货。 容风:“副史大人,公子嘱咐,您近日不能随便出门。” “他想把我拴屋里,连你也开始管我了吗?”邱茗吸了几口,有点呛,拉上被子背过身,“不如打断我的腿省事……” “您别这么说,公子也是担心您。” 容风随夏衍有好些年头了,从小跟人长在兖北,夏帅战死后又一同搬入京城,少年平日话少,可主子的心思一摸就透。这些日子见两人如此纠结,作侍从的看着着急,忍不住多说两句。 “恕在下无礼,但副史大人,心中事为何不与公子商量?只要您开口,他一定愿意帮您。” “容风,”被子里的人烦闷出声,“你会和他聊他爹的事吗?” 容风顿时语塞,关于大漠那一场场不堪回首的过往,战马嘶鸣、刀剑光影,堆砌成山的死尸,火红的夕阳下显得更加惨淡,骤然心头揪起。 “不。” “那就是了。” 在他完全弄清楚来龙去脉前,所有的痛苦只能一人承担,邱茗枕上胳膊换了个姿势,悲凉中透着深深的无奈。 “有些事,说出来没那么容易。” 寻求真相的方法只有一个。 屋外阴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视线仿佛穿过小院篱笆、繁华长街、厚重的宫墙。 直到,金凤云顶气势恢宏的明殿。 那个唯一能验证曲士良所言虚实的人。 皇帝。 第106章 号角声震耳欲聋, 明殿上,韩君侯首当其冲,酒杯一甩, 跨过桌案拱手拜上。 “陛下, 太子苍山封禅,险些遭歹人之手命陨落蜀地, 尚书大人同六公主顽强抵抗、宁死不屈, 恕微臣直言, 陛下秉天威之势,许羽林军歼灭逆党,功绩颇盛, 可君侧卑鄙苟且之徒,难道陛下置之不理吗?” “韩大人叫得真响, ”一年轻人微笑敬酒,完全没把规矩放眼里, “刑部已核查,苍山逆贼全部伏诛,今日陛下宽恩宴请, 怎么又议论起朋党勾结之事?” “蔡大人的意思是, 放任其为虎作伥?”韩君侯没正眼看举杯畅饮的年轻人,对这位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颇为不满,“太子殿下性命受威胁, 身为臣子,怎能坐视不管?” “是啊陛下, 行书院副史为一己私利构陷太子,置天子威严于不顾,为何不重惩其人!” “陛下, 邱大人侍奉御前多年,可往日种种陛下想必心里清楚,曲大人生前兢兢业业,何故横死苍山?六公主生性单纯,为何无辜卷入战乱?这是他图谋权位,用尽手段诋毁太子啊!” “邱贼为上位杀前长史,现又巧言令色威胁太子,欺上瞒下、罪孽深重,其心可诛,陛下,您不能再纵容他了!” 大臣们的叫骂声起此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颜纪桥如坐针毡,正欲起身反驳被他爹一巴掌扇下去。 第131章 可恶…… 大理寺少卿听不下去,有拳无处打,回头张望,夏衍不在。 也是,公主丧期未过,此人不会露面。可眼下朝上众臣纷纷倒向太子,陛下最近种种动作皆表明储君封立已定,行书院作为曾经皇帝制衡权臣的手段、压制太子势力的利器,也随之到了废除之日。然而如此一来,邱茗的处境将万分凶险。 颜纪桥和邱茗几番接触下来,心下以为这人不坏,至少对夏衍不坏,被这样口诛笔伐,一面是嫉恶如仇的臣子,一面是知晓太多秘密的君王。 他位居行书院长史,能活过今年吗? 手指攥紧,颜纪桥暗骂一声,再抬眼,突然发现殿角帐幔后站着个人。 那人身材清瘦,衣着素净,一脸的病态,心一惊。 他怎么在这? 视线穿过人群,邱茗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大殿上千万句怒骂仿佛和他无关,只默默撤下账帘,隐去身。 “众爱卿为大宋深思,朕倍感欣慰。” 女子幽幽的声音打断众人,方才骂得最狠的几人早弓腰驼背缩了回去。 赵知维扫视一圈,只剩站得笔直的韩君侯,以及几位力挺太子的官员,淡淡付之一笑。 “逆党苍山作乱,事情明了,刑部已审核完毕,至于行书院是否牵扯其中,朕必会详查,众爱卿近日操劳,切勿打搅佳宴兴致。” “殿下所言极是,西番美酒还是现饮最佳,韩大人常年带兵在外,放松点,别一点小动静便喊打喊杀。”蔡轼借坡下驴,举杯示意,那头人愣是理都不理。 可能对皇帝的答复不满,几位被下狱过的大臣恨得牙痒,恨不得现在就把邱茗拎出来碎尸万段,无奈天子发话,他们不好说什么。 一场所谓的宴席草草结束,众人散去,谁也没料到。 这件事没完。 上阳宫后的寝殿,先帝驾崩后赵知维以缅怀先帝为由居住于此。众人散去,小宫女们正忙活给房门装上暖帘,抬眼见来者,不由得吃了一惊,叽叽喳喳小声议论。 “这位大人不是先回去了吗?” “天啊,走近瞧更好看了,”年纪稍小的宫女吸着鼻子,“他身上好香。” “去去去,给陛下的紫姜茶煮好了吗?就会扎堆开小差,当心老娘抽你们。” 管事的宫女挽起袖子,一个个艳粉的团子纷纷抱头一哄而散。 邱茗未理会议论纷纷的姑娘们,眼中只剩大殿赤红的门框,一步步走入,层层叠叠,牢笼一样。 呼吸逐渐错乱,身在行书院多年,邱茗有无数次出入御前,但唯独皇帝寝宫从未踏足,仿佛某种神秘、可怕的禁地,尽管艳阳高照、敞亮的内室不见一丝阴霾,心中仍隐隐不安。 珠帘掀开,侍从均识趣地退下,他躬身跪拜,正坐殿中的女帝除了繁琐的珠翠,丹红描画的眼尾未抬,手边尚留几本摊开的奏折未批红。 “月落告病多日,朕欲遣人探望但明面不妥,不想今日得空前来,难道是苍山逆贼不服处置吗?还是说,听进了殿上那些不成气候的言论?” “陛下圣明,下官相信陛下不治无证之罪,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已彻夜调查谋逆之事,下山前,以曲士良为首的主谋皆伏法,其余人等听候大理寺发落。” “朕一向知道你最听话,”皇帝微起眉眼,目光不如方才冰冷,“六部需稳,刑部尚书乃朝中要臣,公然起兵造反,告知天下必有动荡,北境戎狄方平,西蜀又生事端,月落,你不会怪朕吧?” 邱茗死寂一般的心稍有颤动,千万条罪责施如利剑刺在身上,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早失去了知觉,何尝在意又加一条罪责。 淡淡道:“有蔡大人在,逆反之徒皆下惩处,不会有失偏颇,连累无辜之人。” “蔡轼乃先帝良臣蔡公卿之后,在刑部处理案件多年,是继任最佳人选,贤儿先前举荐多次,看来是个可用之才。” 刑部侍郎蔡轼,在曲士良死后走马上任,先前他们见过几次,风流倜傥之人终有一日高升。 “陛下用人慧眼,京中陈年旧案,蔡大人正系数核查,已告陛下隆恩。” “旧案?”皇帝挑起眉梢,笑得饶有意味,“过往诸事追查是好的,不过切勿纠结太深,以免身陷囹圄,遭杀身之祸。” “因果轮回,陛下,旧事不查,往昔不思,何以得来日安定,后生可畏。” 邱茗没抬头,朱红字体落下,奏章合上,桌案前的人终于有谈话的心思,回以一笑。 “看来今日,月落是有话想说。” 女子声幽幽,邱茗攥紧衣袖,心脏狂跳不止,拖着长裙缓步靠近,在眼前停下,掩面轻吸了一口。 “好特别的香,月落啊,禁香之事,朕概不追究,因你许诺,此香只用朝上清除逆党派系,断不私自使用,而今是怎么了?” “江陵月起初并不用于散毒,以江州本地沉水木为饵料,协以谷雨珠水催焙,有调息安神之效。” “江州多香木,朕早有耳闻,”眉梢一跳,“月落想讲什么?” 邱茗抬起眼,眼前的女子荣色极佳,媚眼勾人,似笑非笑,无尽的岁月平添了几丝细微的皱纹,居高临下审视自己,威严难掩,让人不敢直视。 他咬紧牙关,努力平复情绪,缓声开口,“江州邻淮淩河而立,兵家走马商家行货必经要地,我朝开国五十年来安定无事,只因十二年前一场战祸致使城毁瓦摧,生灵涂炭,陛下,秧州沛王造反,为何偏是江州遭此祸乱?” “逆子无德,公然与朕作对,”宽袖甩出,皇帝直起身,静静道,史实俱在,沛王携两万逆党造反,占领秧州,不出半月破江州城门,因江州刺史从中作梗,致使江州彻底沦陷。” “陛下!” 再提先父名讳,邱茗心像被捅了一刀,不顾君臣尊卑拦话道,“沛王孤身前往秧州,同行不过几位幕僚,两万逆党大多地痞之流,何以力量同天朝军队抗衡?江州兵布三千,淮州兵布四千有余,怎可能打成败仗?陛下,当中是否有不清之处?若江州刺史存心造反,为何不在乱党抵至临安城外便卸甲投奔?为何拖了足足半月时间?” 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失了方寸,一声轻唤将人惊醒, “月落啊。”艳红指甲的手掐起他的脸,弯了嘴角。 “可惜了你这张脸,还有。” “你的旧身。” 一语轻言甚似叹息,落在耳里如雷贯耳。 他的旧身……江陵的旧身。 为什么这么轻易说出口!为什么!! 难道…… 皇帝知道他是谁?! 他用计接近韶华公主、谋求御前之位,动用手段调查江州旧案,一切的一切都暴露在天子眼下,他的没一个动作,每一丝心思,死尸一般被赤·裸裸拖到烈日下暴晒。 他江州的身份,那个叫许卿言的身份。 短短一瞬,邱茗瞳孔骤缩,血液几乎凝固,惨白的双唇发出颤音。 “陛下……” “月落可知,故人之名为何不再提?”皇帝言语如霜。 “……” “那是死人的名字。” 一把松开,邱茗脸庞落下红痕,皇帝丝毫不在乎他浑身颤抖不止,轻柔的声音仿佛描述一段平常不能再平常的家话。 “江州刺史许亦昌,承德年间进士,居刺史位十五年,鞠躬尽瘁,奈何十二年前与秧州逆党作战,身死城外。” 邱茗的心在滴血啊,强撑辩驳,“陛下既知刺史大人冤屈,为何不还他清白……” “江州刺史为大宋安定献身乃死得其所,朕也是无奈为大宋江山考虑。” “陛下当真为大宋考虑!”邱茗忍无可忍,“难道不是当年众臣反对登基,您才出此下策!陷害我。” 那言称呼还未叫出,来回踱步的人当即打断,回头望了他,笑容不在,一张冷峻的脸没有一点人间的温度,花样的容貌历经岁月,温婉不再。 “月落,如今你行书院长史位来之不易,再提过往有什么意思?”皇帝直逼面前,他垂着头不敢抬起,一方视野下只看见女帝华贵的裙摆,“你在朕殿前多年,朕知你是安分的孩子,不会想学张楠也的下场吧?” 邱茗冷汗直冒。那天已是死尸的张楠也被拉至刑场五马分尸,残留的尸块扔去山中喂狼,他在场亲眼目睹血淋淋的一幕,记忆犹新。 双眸彻底失去色彩,皇帝索性收了摆弄的念头。 “行了,这么些年,未召你侍寝,留你一身清白也算体谅,方才的话朕当做没听见,月落,你好自为之,可以吗?” 窗外惊雷过后,瓢泼大雨冷冷浇下,碎了一地惨状,不忍直视。 他是内卫,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邱茗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皇宫,更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家。晚秋的大雨很冷,淋了满身,视线模糊看不清方向。 第132章 湿发贴在脸侧,着手推门,一望寂寥凄惨的院落,无一人等他归来。 噗通一声跪在雨中,水珠流过眼角,泪下得无声无息。 皇帝明知他的身份,知道他是江州刺史许亦昌的儿子,却依然利用他至如此地步。 借他的手抹除反对自己的臣子、清算暗中勾结的逆党,鲜血浸染手指,浓重的血腥味覆盖全身,原以为步入地狱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今回首张望,才发现,条尖刺的链条早已禁锢身体,夹了锁,钉了心。 倾盆大雨中潮湿的气息酷似故乡园景,他的家,他的美好,爹娘,姐姐、沈繁、先生,那么多人,因为一场祸端身死魂灭,还被冠以反贼之名遭万人唾骂。 所有的算计都是徒劳,所有的屈辱都是君上以国之名的说辞。 那我算什么?我这一生算什么? 任人利用的棋子吗…… 恍惚中低下头,袖口露出一只妖异的蝴蝶,透在雨滴下,美得不可方物。 内卫的标志炽热得像奴隶的烙印,他受不了了。 拔剑冲向自己,锋利的刀刃砍恍过,眼里冷光错乱满是癫狂。 冰凉的触感劈开皮肉,摩擦骨骼,粘血的蝴蝶一寸寸翻起,直到整块皮肤连带血肉翻卷掉下。 削皮剔骨、锥心之痛中,他抹除了身为内卫的标志。 四周寂静异常,无声的怒骂没有人听见。 还能给父亲翻案吗?还能还他家人清白吗? 雨还在下,邱茗空洞的眼睛飘向前方,右手摁着手腕,掌下血流不止,蜿蜒散开。 突然,一人强行闯入,大力踹开门板,巨大的声响震惊四方。 “邱月落!你在干什么!” 第107章 雨水模糊视线, 庭院楼台蒙了层水雾,迷乱的,虚幻的, 宛如梦境。 光阴十二载, 空响一场惊鸿。江州发生的一切,皇帝, 自始至终, 心知肚明。 来时路是假的, 追求的真相是假的,天子予以的恩惠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等他反应, 有人强行把他抱到屋檐下,两人淋得像落汤鸡。邱茗一愣, 紧接着胳膊被扯走,撒药、包扎, 动作轻车熟路。血肉露骨的伤口,绷带沾了他的血,异香味道若隐若现。 被人怒声一通训斥, 他才慢慢看清眼前的闯入者, 笼罩在雨下,凌厉的眉眼,额头暴起青筋。 夏衍…… 冰凉的雨水落在伤处, 滚烫撕裂的痛,后知后觉席卷大脑。 死去的心开始跳动, 寒冷瞬间攀附四肢,他那样无助,失魂落魄, 无意识触碰对方的手臂,烫得可怕,闭眼抵上对方肩头,万念俱灰的当下,寻到了些许真实感。 一炷香的功夫前,蹲守屋顶的容风见人回家,跳下房檐请安,谁想邱茗一股脑钻进后院,啪一下紧锁大门。 少年察觉邱茗情况不对劲,赶忙把自家主子喊来。 夏衍一听邱茗今日进宫面圣,联想从苍山回来后的种种。他杀了害他全家的凶手,不见半分喜悦,反而自己一提此事对方情绪便异常激动,冷了半月不管不行了,天知道再拖下去这人会做出什么。 踹开院门,一片凄厉破败,邱茗石雕一样跪在雨里,剑静静躺在一边,掌心按着手腕,血流了一地。 “夏衍……” 呢喃的声音太小,但他听见了,像折翼的雏鸟躺在雨中无力地哀嚎,眼前人样子落魄又令人心疼,夏衍压下满腔怒火先把人安置到没雨的地方,处理完伤口,拨开湿哒哒的乱发,捧起脸颊,盯着那双无神的眼睛,深吸一气问。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 “月落。” 又一言呼唤,混沌的眼底搅弄出一缕清流,映在双眸中。 “别一个人扛,我陪你。” 不管是江州十万冤魂,还是酆都罗山厉鬼,我都陪你。 淅淅沥沥雨声嘈杂,亲昵的耳语,熟悉的怀抱,邱茗鼻头一酸,眼泪不可遏制地夺眶而出。所有的心伤与不甘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压抑了半月之久的心事颤声说出了口。 “皇帝,她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肯予我爹正名,江州那场雪好冷……她为什么弃江州百姓不顾,为什么弃我的家人不顾……我追查那么久的真相,为什么是这样,该怨谁恨谁我都不知道了,夏衍,我该怎么办……” 所有事情和盘托出。江州的过往,天子的算计,本以为满盘布局,举子落下后,赫然发现自己竟是其中一枚棋子。被摆弄的命运,看不到尽头的人生,他受够了。 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夏衍听到了一个不完整的故事,但他依旧猜出一二。震惊之余安抚下人的情绪。 眼下天子没有动怒,全言听下来,二人交谈结果应仅作警告,只要邱茗继续“乖乖听话”,皇帝自然不会揪着既往之事不放。 但是。 夏衍狠掐手指,床上人动了动,一胳膊搂上他的腰,埋头蹭了蹭,他默默替对方拉上被角。方才好说歹说劝人洗了澡换了衣服,手腕处的绷带渗出血,趁睡着给人换了新药。 情绪起伏过大,也可能是哭累了,邱茗这次睡得很快。 他侧身躺下,手抚过脸庞的轮廓。 又瘦了,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夏衍心中的疑虑不断加剧。 这人在皇帝面前挑明了身份,双方再无制衡的筹码,天子认为邱茗放不下官位俸禄,不会轻易追查下去,但是。 面对一个掌握自己太多秘密的内卫。 皇帝,真的会放过他吗? “嗯……” 熟睡的人有些不老实,蹙起眉头,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爹,儿子不孝……没能替您鸣冤,对不起,是我没用……” “你爹不会怪你,”夏衍擦去眼角泪痕,抚摸后背回应,“卿言,你不必憎恨任何人,你爹娘,他们只希望你活下去。” 仿佛听到了抚慰,亦或是一语唤的名字太过陌生,动了心底沉寂已久的那一部分。怀里人抬了眼皮,半梦半醒,迷糊地望着他,一眼看得夏衍不知所措,顿了手。 “月落?” “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继续睡吧。” 邱茗不理他,抱住腰贴得更紧了,夏衍清晰感受到对方呼出温热、均匀的鼻息,有点痒。 “夏衍。” “嗯。” “想成婚吗?” 邱茗没完全醒,发音含糊不清,像在说梦话。夏衍一惊,胳膊僵在半空中,不料这人迷糊着反而异常坚定,又问了一遍。 “你想成婚吗?和我成婚。” 无论是噩梦还是幻想,他似乎只认定夏衍在的地方才真实。 夏衍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如此郑重的承诺怎能轻易答允,谁知短短几秒的犹豫,邱茗又难过起来。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你也嫌我脏,不想理我……” “没有,月落,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不想要你?”夏衍连忙搂过来揉了揉,“想,任何时候都想,等我们成婚,把竹石他们都喊来,你带我去江州,你的爹娘我还没祭拜过。” “等到什么时候?” “很快,”夏衍吻了他的额头,“听话,动摇圣尊,不是你一己之力能撼动,后面的事我来办,你放心,我会给你、给江州一个交代。” 邱茗哼了声又闭上了眼,这回应该不会醒了。 夜光流动,窗外的雨早停了,蜡烛烧到了底部,剩一小团蜡油包裹火苗,几乎燃灭。戕乌呱一声落在床沿,身后天边吐出白光。 夏衍半支在床上姿势未变,回头看了它,小家伙兴奋地正准备大叫,那人竖起食指靠在唇边,示意睡在怀里的人。 阿松心领神会,大张了嘴,扑了扑翅膀,乖巧地飞走了。 他一夜未眠,手指圈起邱茗的头发,叹了声。 月落,我想娶你,但是。 不是现在。 等我把你带出地狱,任何人都不能伤你分毫,等我为你的家人沉冤得雪,离开神都这片是非之地,带上凤冠霞帔,我一定会娶你。 雨过后的夜晚很静,夏衍枕胳膊阖了眼,想到邱茗披嫁衣的样子,红盖头下金银闪烁的珠翠,不及他含眉眼的半分,修长的睫毛翩然,想着,心跳不由自主快了一分。 突然,窗外传来啪嗒的声响,有人踩过水洼。 夏衍很警觉,当即睁开眼,低头看了眼邱茗,还在睡。 随即窗外又响一声,刀剑拼刺,水滴打落,树叶躁动,他立马反应过来,那是容风。 翻身下床,来不及穿外衫,提剑冲出屋,容风撇剑直立,衣角沾了水,冷言问。 “多少人。” “不多,能应付,刚才隐去街角,可能有没露头的老鼠,”少年甩剑回道,“可是公子,副史大人虽在朝中树敌众多,但无人敢轻易要他性命,到底是谁派来的?” 夏衍不答,眉头紧锁,抽出剑起势。 第133章 见人这副模样,来者派头肯定不小,容风不免担心。 “公子,难道是皇帝?” “除了她还有谁?”夏衍语气如冰。 这世上恐怕最担心邱茗存异心的,就是龙椅上的人了。白天坦言既往不咎,晚上就派杀手灭口,果真皇帝的做派。 想着,踩横沿登上屋顶,挥剑击下一人,另一人没想到夏衍会追上房顶,仓皇逃窜。容风紧随其后,身轻如燕,一剑贯穿胸膛,再抬眼,不远处还有几个蒙面人相互招手,准备撤。 “想跑?” 夏衍本身心情就不好,正好碰上几个找死的,一马当先拦住去路,举剑擦衣袖冷笑,“看来今晚诸位想玩玩。” 蒙面人相互对视,持刀防御。 “行,论谈惊扰圣驾,你们都嫩了点,”夏衍一点不带怕,霜悬折射寒光,饿久的野狼终于发现久违的猎物,露出尖牙,挂了血丝。 “一个也别想活。” 南坊屋顶肃杀声阵阵,不一会,尸体横七竖八堆在脚边,那头容风同样拎了两人扔来。 “七个,都在这了。” “八个。” 夏衍瞥了身旁伸出宅顶的树冠,不出所料,一团黑影猫身快速撤离,他当即追去,谁料那人越跑越快,踏碎瓦片,翻身越过横梁,连容风都防不住。 “公子,我抄南道,他跑不了。” 少年指向另一边,夏衍点头默许,可心下一悬,似乎哪里不对。 突袭的刺客,正面冲突敌方不占上风,怎会故意在他们眼皮下下逃走? 不好! 一股寒意直爬脊梁骨,容风还未飞出半米被一把拉回。力度大到差点把人摔下房。少年一脸疑惑,而夏衍嘴角几乎咬出血。 故意选屋顶引他们追击,脚步加快,越过屋檐,落地站定后不敢片刻停留,夏衍一重拳砸碎砖瓦。 他娘的调虎离山!! 与此同时,南坊一角。 静悄悄的屋内,邱茗身边空荡荡的,有些冷,夜半梦醒,半瞌睡的人微微睁眼,只见床边站着漆黑一团人影,阴影笼罩下来,不禁疑惑。 容风? 呱! 戕乌的叫声格外刺耳,树枝连带叶片躁动,仿佛故意吵醒他。 下一秒,邱茗察觉不对,借着微弱的月光,黑影双手扯出绳子,灵光闪过,久远的记忆瞬间苏醒,夜晚、白绫,他浑身汗毛倒竖,立刻清醒了大半。 整个身体弹起,然而不等他反应,那人欺身压下,粗糙的麻绳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 第108章 “啊……” 绳结绞在喉咙口发不出声, 皮肉极尽撕裂,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呼吸不能。闯入者骑在背上,按下肩膀, 邱茗想动动不了, 手拼命抠绳子,可挣扎中只无力地扯下了被单。 一片混乱中, 力道加大, 麻绳越勒越紧, 那人完全想治他于死地。 邱茗吸不了气,眼前逐渐散开白光,反抗力度越来越弱。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被勒死的时候, 突然房门一声巨响,霜悬剑呼啸飞来, 直接刺穿那人的喉咙,刹那间鲜血喷出, 倒在一旁。 “副史大人!” 容风慌忙跑来,一剑割断麻绳将人扶起,一口凉气过肺, 邱茗捂脖子重重咳了好几下。那头夏衍抽剑回身, 蹲下后一声不吭把他揽了过去。 “还好,只是皮外伤。” “这里不安全,”夏衍撩开头发检查, 雪一样的肌肤上留下紫红的勒痕,心头揪起, 咬牙道,“先回帅府,不能让旁人看见。” “是。” 子时已过, 夏家帅府偏殿不起眼的角落悄悄燃起烛火。 邱茗半倚床头,气尚且没顺过来,又咳了两嗓子,夏衍先喂了点水,才琢磨给他上药。 不想,沾了药膏的手指刚碰脖子,邱茗整个人抱被子往床脚缩,像只受了惊的猫。 “虽是擦伤,但不处理后续可能感染,你也不想日后夜夜疼得挠脖子吧?”夏衍坐后方把人向怀里挪,下巴点了发顶,“没事,一下就好,忍着点。” 他知道邱茗不喜欢有人碰自己的脖颈,可细滑流畅的线条落入衣襟,如上好的佳酿沉入酒坛,叫人欲罢不能。因此,每次亲昵的时候,夏衍忍不住吻对方的喉结,热气裹挟下,邱茗总不自觉发抖。 可能和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尤其是熄灯后,黑暗里不经意的触碰,会让邱茗回忆起全家灭门、自己差点被勒死的场景。 冰凉的膏体一点一点涂在破口处,很麻,又很痒,邱茗冷不丁一哆嗦,把夏衍的手指夹得严严实实。 “好点了?”夏衍被人锁骨硌得有点疼,干脆挠了挠,“这几日暂时别回家,那伙人不会善罢甘休,一次不成还有下次。” “下次想怎么救我?”邱茗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闭眼靠下,兵荒马乱的一夜暂得一席安稳,喃喃道,“调兵?封城?还是。” “和皇帝作对?” “你知道我会做什么,羽林军深居皇城尚能一战,拖个一时半刻也未尝不可。” “夏衍,”邱茗嗓子哑得不行,止住涂药的手,轻叹了声,“我不想把你卷进来……” “喂,你两个时辰前还想和我洞房,现在又见外?翻脸有点快啊,太不厚道了吧副史大人?” “我没有……” 夏衍深知此人脾性,不争辩、不强求、不商量,直言道:“你怎就不信我能帮你摆平这事?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让皇帝她老人家重审此案,你爹就有沉冤的机会。” 邱茗狐疑地看了他眼,样子仿佛在说:我感觉你够呛,看得不信邪的少将军举手发誓。 “放心,依你所愿,我不造反。” 几日后,大理寺旧院的雪松拔地而起,平铺伸出的枝干啪一脚踩下,深绿的树针唰唰洒落,树下人眼屏息凝神,持剑欠身一圈横扫,风声扎起,所有树针均匀断成两节。 “剑术不赖,我以为你去趟苍山把魂丢了,”颜纪桥踏上另一棵树枝冷笑,“不自量力。” “心定便能看到所有树叶的走势,子桓,只是你心乱而已。” 夏衍收剑起身,又一波树针袭来,带着更大的怒气,反手砍去,最后一剑斜了半寸。 “你给我想清楚,真的要替一反贼伸冤?” “他爹不是反贼。” 听闻当朝内卫居然是逆反案的相关人士,少卿大人本就震惊,加之少将军说要给人翻案,简直荒谬至极!且不说江州案涉及已废太子,靖安八年天后尚未登基,势力不稳,若捅出这件事,不相当于指着皇帝鼻子骂,你这龙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往前往后都惹天子震怒,脑袋难保。 “夏愁眠!”颜纪桥恨得牙痒,“朝上形势你也见到了,行书院朝不保夕,皇帝迟早废了他。” “不用强调,”夏衍语气同样不好,“所以我才找你,以大理寺的能力,复盘旧案一定能找到有背逻辑之处,江州人当年不会死完,零星证据能搜到,我们动作一定要快,不然,事情发展必将超出掌控,权臣放言,皇帝听之任之,若太子继位,上京便再无他容身之地!” “你个白眼狼还知道太子殿下!”颜纪桥一股无名火直冲颅顶,揪起对方衣领,恨不得一剑结果了算了。 “殿下好不容易重回朝局,你身为他左膀右臂,马上擢升羽林军主帅,不可牵扯入是非,陛下虽年岁已高,但暂无退位打算,你堂而皇之给十几年前的逆反旧案打抱不平,就不怕有心之人借此造势,把你,甚至太子殿下再拉下水!” “我知道!可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权宜之计?皇帝不留他,江州的事不能不了了之。呈堂证供,言之于法,我不期望皇帝认错,但至少让天下人知道一个真相!” “真相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颜纪桥音量高过一筹,愤怒后顿感言行失态,扶额喘着粗气。 “抱歉,不该骂你……只是曾经,我们一心为太子殿下讨回公道,如今殿下已重涉国事,朝中力挺群僚不占少数,我怎又苛责起来?” “皇帝的心思我们猜不透,你不过担心苟且之徒借事复辟,我无端央你办事,是我思虑不妥。” “没什么不妥,”颜纪桥振言,“淮州同僚,当年和我爹有些来往,他查这么久,无非缺让皇帝开口的证物,人证、物证,交往信件、流民官臣,只要活着,都能查。” 大理寺少卿骨子里正气尚存,绝不对冤案坐视不理。颜纪桥信夏衍,也信邱茗的为人,就算立场不共戴天,自己好友铁了心护心上人,他不会阻止。 “谢谢。” “谢什么,”颜纪桥翻白眼,“能翻案定少不了被我爹揍,到时候别怪我全记你小子账上。” “好说,连本带利,一并奉还。” “我呸!你踏足的准没好事!夏愁眠,自己摸良心算算,我帮你担多少回了!喜欢哪个不好,偏拐回了个麻烦事,你两能不能消停点!” 第134章 “你不也帮了。” 夏衍举手投降,任人发脾气,笑道。 “再麻烦,少卿大人不也答应,让他暂住你府上。” 少卿大人耳根一热,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给了他一拳后骂骂咧咧离开。 帅府人少,但防御起多有不便,而且如果出动亲兵把守,反而更引人注目。于是,夏衍脑袋一拍,神不知鬼不觉把人藏到了大理寺,如此一来,天王老子下凡都别想找到。 拐去后院,这里本是颜家下人住的地方,和正屋一墙之隔,索性单独收拾出了间院子,平日少有人来往,安静又不至于住得太差。 斜下枝头,一方天井,那人披了外衫坐台阶上,正和小孩讲话,那孩子,夏衍原本很熟。 “真的能送我?”常安眨着大眼睛,对手中的香木珠格外感兴趣,开心问,“美人哥哥,这么好的东西,哥哥怎舍得?” “喜欢就拿去,你也给我好东西了,”邱茗笑着,难得的温柔,“味道怎么样?” “嗯……”小常安捧着木球搁鼻子下仔细闻了闻,嘟嘴说:“有点辣,有点老,像……” 寻思半响突然道。 “像蔫吧的艾草!” “对,和艾草功效一样,能驱虫,放枕头里不会被咬,”邱茗噗嗤一笑,“好闻吗?” “好闻!” 欢天喜地的小孩揣宝贝一样把香木球放入衣服,一把扑他怀里抱腰撒娇,埋在墨发中,蹭了又蹭。 “美人哥哥给的都好闻,不过。” “嗯?” “没有美人哥哥好闻,”常安笑盈盈仰起脸,酒窝深深。 “哥哥,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你,可是想不起来了,你能想起来吗。” 抚摸头顶的手顿住,邱茗喉咙一堵,眼眶有些发涩,故意缓和了语气,薄唇莞尔。 “会想起来的。” 从前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教常安,各色香木,植物草本,有些能入药,有些可制香,看来小孩没完全遗忘。与甜腻芬芳的花香不同,常安偏爱微苦有药味的香,诸如金丝楠、崖柏一类。 忘了没关系,再教一次就好了。 “咦?哥哥,你怎么难过了?”常安握着他缠满绑带的手腕,无意搭到了脉搏处,小手贴紧摸了摸,嘟囔说,“这里跳得不对哦,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常安……” 邱茗眼前一阵恍惚,日子过了那么久,一切变了又好像没变。常安还在身边,会时不时探他的脉,询问他想吃什么,端给他银耳羹,还会一声声少君喊个没完。 可是,常安为什么忘了我?为什么…… “哥哥?你哭了?” “好了小大夫,今日切脉到此为止。” 夏衍出言打断,勾手指轻松把小孩拎到一边,“颜公子没被你烦够,现在见人就诊?往后开医馆十里八街别消停了。” “乱说!颜叔叔他们可喜欢我了,才不像你!臭黑煤球!” 常安即使失忆了对夏衍的编排一点没改,蹬小腿强烈抗议。 “放我下来!黑煤球不讲理!” “我不讲理?好,今天三顺斋的豌豆黄没你份。” “啊!美人哥哥!他又欺负我!” “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夏衍全然不在意小家伙螺旋上天,敷衍道,“别闹人家,他脸色不好,小大夫看不出来吗?” 说罢,一胳膊塞给颜家的管事的,嘱咐,明日糕点减半。 邱茗抱膝盖瞧他,模样不知道有多乖,轻笑说,“减一半管什么用,反正他吃不完。” “常安好养,什么都吃,不比某位大人挑嘴。” 夏衍拉下他的衣领检查,伤痕好得差不多了,“大理寺近期有动作,要进宫别走大门,我找人送你,还有,容风会时刻跟着,别太担心,我知道,住颜子桓家不方便,但朝上风头大,你暂且避一下。” “好,你说的算,夏将军这么大架势,朝上风再大也刮不到我。”邱茗勾下他的脖子,魅眼撩人,可劲使坏,小声说。 “近日宫内传言,羽林军少将频繁出入大理寺,和大理寺少卿相谈甚欢,二位不曾嫁娶,不知怎样一段风流韵事……” “宫人嘴里向来没数,副史大人怎上心了,下月太子生辰,我同大理寺商议庇护策略有何不对?”夏衍俯身吻了鼻梁小作惩罚,“别逼我收拾你。” “太子生辰宴上荣升主帅的喜事不告诉我,还想讨我的好处,夏将军是不是有点贪得无厌了?” “贪的就是你,”夏衍依旧混蛋,手伸进衣服揉捏,玩弄得不亦乐乎。 “副史大人今日如何?赏小爷一次?” “行了,”邱茗知道对方在开玩笑,“常安要吃饭了,把那盒点心给他吧。” “喂,那盒是给你买的。” “我留了,剩下的不能浪费吧。” 邱茗蹭了对方手臂,桃花眼含笑浅浅,“医嘱说,不宜过思,不宜过食,你忘了吗。” “得得得,听您吩咐,” 说不过,少将军人高马大,拎盒就走,边走边摆手。 “这次让你,但记着,出了院门,都得听我的。” 从兖州地界管到上京,夏衍真不要脸。邱茗觉得有意思,没多讲,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心跳一声一声减缓,掩饰的笑容逐渐消失,澄澈的眼眸再次陷入冰冷。 衣衫下藏了一封信,信的一角粘了将篱树的叶片,叶片半挂几乎脱落,看上去写信人心不在焉,随意敷衍处置。 他注视信件许久,还是拆开看了起来,而后丢入暖手的火炉。 又一次邀约,非去不可,亦是有去无回。 邱茗扬起头,刺骨的寒意贯彻入肺,疼得痛彻心扉,一望无际的苍穹,孤鹜哀鸣,不见一片云彩。 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韶华殿下…… 第109章 西市金玉阁的伙计点头哈腰送走访客, 伸长脖子探了又探,手里揣了沉甸甸的银子,笑得合不拢嘴。 “这位爷, 日后金银首饰有缺断, 尽管交给小的,俺们师父手艺在神都可是数一数二的好。” “知道了, 赏钱少不了你。” 夏衍仔细端详手中的发簪, 颜色素雅, 枝杈上金丝线紧密排布,其间加了片桃粉玉片点缀,拆解的裂痕竟完美遮了过去, 会心一笑。 走出门,街角一戴斗笠的人正在等他。 “没乱跑?” “拴着呢, 想让我跑哪去?” 邱茗看上去心情不错,半撩薄纱, 伸手想拿簪子,谁料夏衍一撤步不让他够,整个人撞了满怀。 “拴哪了我看看, 不看今晚不让睡觉。” “夏衍。” “好好好, 不逗你了,那老头说南方首饰制法不多见,编久了些, 不是故意让你等,”少将军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 拍了肩膀笑说,“起来,我给你戴。” 手臂环过脖颈, 发簪挽起头发,缠了两圈,小心翼翼别在脑后。放下帷帘,薄纱后的人依旧那么好看。清瘦的面庞,桃渊样的眉眼低垂,带了抹红,寒冬腊月里,似初春凉风。 邱茗住大理寺有一段时日,夏衍怕他待久了闷,恰逢年关将至,西市出摊商贩倍增,遂带人上街逛逛,为此特意弄了斗篷遮掩身份。 只是委屈了容风,大白天跟人身后“鬼鬼祟祟”,被拿糖的小孩指着说,这哥哥好奇怪。 人流庞杂,叫卖声不断。夏衍牵起人的手,步入热闹的集市。路边商贩摆出了看家珠宝,项链、翠镯,应有尽有。 浓妆艳抹的女子眼尖,瞧准人群里最俊的那个,追求的姑娘肯定不会少,一猛子扑上拦住去路。 “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今日安好?小店新制的吊坠,有青田和翡翠您看看可喜欢?”女子丰盈富态、音色婉转,两团腮红烧似火,狐媚眼一眨一眨的,欠身奉上,厚重的香水味熏人,细声潺潺。 “瞧这成色、这质地,寻遍神都可找不见第二家。” “不用,自己留着吧。” 夏衍只瞟了一下便被五光十色的珠宝晃得睁不开眼睛,拉人要走。然而,好不容易招到生意的妇人不这么想,扭头瞧见他牵的人,风掀起纱帘,一声惊呼。 “哎呀呀,敢问公子,这是您娘子?” “对,”夏衍脸皮颇厚,搂人避开,“昨夜新婚,麻烦您一边去。” “娘子生得漂亮,公子买个吊坠赠她吧,美玉衬美人,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不打扮多可惜。” “……” “买吧,日后可以给娘子保平安。”说着,肉嘟嘟的手指指了吊坠中央刻的安字,洒了金粉,装点得极其奢华。 拗不过对方死缠烂打,夏衍不得不蹦了枚铜板打发人,邱茗看他一脸无奈的表情,别提多好笑了。 东街的珠宝稀奇,很多为外番货品,有几款造样、设计确实吸引人,难得碰上,他好奇多看了几眼。 “想要吗?想要就买给你。” 第135章 “不了,”邱茗含笑,胸前一小片冰凉紧贴心口,“我还是喜欢你送的坠子。” 嵌了桃花瓣的脂玉,晶莹剔透,那是夏衍送他的生辰礼,远比昂贵的金银珠宝值钱。 逛了一整天,修簪子、看西市,顺便吃了糖人。两人回到大理寺天已全黑。久出不归,少卿大人别提有多担心,堵门口训了夏衍一通才肯罢休。 “今日不着急走?”邱茗见夏衍抱褥子铺地上,笑问,“连续几日早出晚归,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我就少回了两天,副史大人这么计较?” “是啊,”邱茗毫不掩饰,曲起一条腿,撑下巴看着他,“小事都食言,让我怎么信夏将军过往所说的话,是不是诓我。” “何人有本事骗得了你,宫内守卫调动,多耗了一天,确实是我失职。”夏衍缓步走近,手指勾过发梢。 “那么,怎么罚,副史大人才满意?” “是奖是罚,你心里没数?”邱茗弯了嘴角,衣襟褪到了胳膊肘。 “上来。” 外衫扔下地,雪白月色中凝脂悬垂,邱茗含了坠子撩开后发,跪坐人前,俯身将冰凉的物体递了出去,细线环绕脖颈,正好牵在两人中间。 把对方抱在怀里,有力的呼吸,霜寒的气味降在床榻上,让人怀念,又让人沉沦。他动作很小,与其说是情义深处的缠绵纠葛,不如说是怀抱心爱之物不愿放手。 “在想什么。”夏衍扶住腰,有点热。 “没……” “撒谎。” 邱茗不说真话的时候会用更激进的行为掩饰,可这在夏衍面前往往适得其反,那一点心思暴露无遗。他微喘气伏在胸口,含混道。 “你,和我在一起有没有后悔过,要是临渊寺那晚杀了我,你依旧是太子亲卫,统领羽林军,前途一片光明,而今偏为一个内卫铤而走险,到底值不值得……” “说什么傻话,”夏衍抚过背脊回应,“我说过,谁也不能杀你,皇帝和大臣不可以,当然。” “太子也不可以。” 时光倒转,淮州夜里的问话有了答案。 曾经邱茗问过,若二人到了兵刃相向之时,他会选自己,还是太子。 得了答案的人长舒了口气,似乎放下了什么。 原来,你真的会站在我身边。 原来,你真的爱我。 够了。 这就够了…… 发丝散乱遮挡视线,夏衍未注意到他眼底闪过的微光,起身抱下,就颈窝蹭了蹭。 “别担心我和太子的关系,他予我主帅的位置未必不是好事,”一言长吻,覆住双唇,“到时候,有我护你,你想藏多久就藏多久,谁也伤不了你,月落,你不必担副史的身份,孑然一身,好不好。” “好,你若食言,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还逞强?皇帝把要你命的心思都写脸上了,大人且收着点吧。”夏衍手里攥着对方的坠子,挂脖子上没摘下,掌心已经焐热,顺势塞人嘴里,一脸坏笑。 “别出声,少卿大人耳朵灵,你也不希望他进门,是不是?” 夜月翻动,邱茗睁着眼,双眸清晰无比,仿佛要记下这一刻,每一寸疼痛,每一分愉悦,不受控制沉溺在温暖中,不能自拔。 他看到枕边手腕上略有暗淡的红绳,难过又不舍,闭了眼,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的样子。 对不起夏衍。 这是最后一次了…… 后半夜,邱茗披了衣服站在窗前,像先前做了千百次决定那样,他平静的,把一封写好的信件绑在信鸽腿上。 翌日,太子生辰、普天同庆,小小东宫已容纳不下拜访的官员宾客,内侍监早有准备,传了谕旨请太子移步上阳宫。 夏衍未进大殿,扫了眼殿外紧罗密布的侍卫,心底有了大概。 “准备好了?”颜纪桥窥探四下无人,靠近小声说,“若是先礼后兵,你安置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羽林军只是一部分,东宫存有府兵,控制他们才费事,”夏衍同门口的云炎互换眼色,问道,“他今天没出门吧?” “没,下人说早晨在院里转了两圈就进屋了。” “行,如果等会有变故,你就带他先走。” “夏愁眠。” “怎么了?” 大事当头,这人讲得云淡风轻,颜纪桥内心万分纠结,紧蹙眉头问:“你真的要选今天上书启奏?” “颜子桓”,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喊了人的名字,“抱歉把你卷进来,此事过后,就算陛下不追你的责,你爹为你铺的仕途恐怕将前功尽弃,说到底,我终究对不住。” 颜纪桥沉默了,他也讲不清自己怎么脑子一热下了这场“谋逆”大局。大理寺少卿向来拒绝徇私舞弊,若以前,第一件事定是把他家偏院的人押入大理寺,好生拷问,眼下是怎么了? 雁军覆灭是先帝的错?太子的错? 江州过往是皇帝的错?沛王的错? 显然,都不是。 一场血雨腥风的朝堂博弈,双方均倾其性命压上所有,什么兄弟之情、君臣之义皆抛之脑后,杀伐抉择后,剩下一片狼藉。 没有赢家。 为官之道,从大流而不入流,那是他父亲常教他的,从大流可以保命,不入流可以保身。 也许因为看过太多无奈之举,也许是希望在这唯利是图的地方,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颜纪桥压了一肚子怨气化作结结实实一巴掌。 啪一下打在夏衍背上。 “事到如今讲什么废话,夏愁眠,我告诉你,颜家三代接任大理寺,没有办不成的案子,你小子欠我的已经数不过来了,好好琢磨下辈子怎么给老子当牛做马!” “子桓……” “我们没有退路,江州案子只有你能替他翻。” 颜纪桥大力捏紧他的肩膀,齿尖发狠。 “别负了他。” 朝上宴席摆开,难得一副和谐的景象。乐师拨弄琴弦,宫女传递餐食,有说有笑,好不快活。 其余人未到,大殿中央的人与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宫女多次询问喜欢的菜品都被应付了事。 自己的生辰,太子脸上无过多喜悦,说是为庆祝,不过皇帝借机给附庸他的官员一个体面的交代。 两杯酒下肚,瞅了身边不远处的人,坐身不稳,晃悠招手,夏衍见状恭敬扶上,挪开酒杯。 “殿下未受百官贺词,不宜先醉。” “阿衍……我。” “一会陛下和韶华公主一同前来,守卫不能怠慢,恕不能陪伴左右,先告辞了。” “别走!”太子满眼踌躇,不管不顾拽住他的袖子。 那日过后,夏衍再也不曾踏入东宫,连苍山救驾仅交代了一面后便匆匆离去,想到痛处,鼻子堵塞。 “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东宫二十年来从未亏待你,阿衍,现在兵权在手,大内几千禁军听你指挥,本王能做的都做了,你还想要什么!” “殿下所赠当然是最好的,”夏衍微笑欠身,“谢殿下信任,大内精兵我自会管理,您究竟有什么放心不下?” “你如今只唤本王殿下吗?阿衍,婉今走了,连你也疏远我,偌大的皇宫待下去还有什么劲?” 太子心里讲不出的酸楚,高高在上的皇子竟露出祈求的神色,忽而灵光闪现,问,“你是不是想要那个内卫?我不求别的,只要你再喊声哥,本王立马求皇帝饶他一命,怎么样?” “储君求天子宽恕行书院,殿下,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夏愁眠!”太子极力压低嗓音,不让旁人听见,“他早晚要身死,以母亲的手段,你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你就不在乎他的死活!” “殿下,他不是你同我谈交易的筹码。” 夏衍冷言打断,撇开手,头也不回的离开,太子想拦没拦住,被李阗英一把扶住,低声说,生辰宴已准备就绪,请他接见官员。 宫内礼乐声悠扬,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许久未同坐一席的母子有些拘谨,韶华公主盛装出席,跪拜作揖后同两人聊起了家常。 众人喝得差不多了,皇帝环顾殿下,臣子归顺,气氛祥和,欣然起身示意,大太监李公公重重咳了一嗓子,大臣们忙放下酒杯。 “本是家宴,但朕感念众卿劳苦功德,遂予一同享用,诸爱卿意下以为如何?” “陛下圣恩浩荡,惠泽万民,臣等感激之至,不敢妄以功德自居,能与陛下享太子殿下生辰,乃下官之幸,大宋之幸。”宰辅叩首,其余人等纷纷跪拜。 “陛下宽厚,福泽万年。” “而今喜事,朕有一事想同众卿分享。”皇帝目光落向李公公。 老奴心下了然,挥动拂尘,掏出圣旨大声宣读。 “羽林军少将夏衍,兖州击敌、苍山护驾,救大宋于危难,护太子于百死,厥功甚伟,封为北衙位中郎将,左右十二卫之首,钦此——” 第136章 夏衍跪下听旨,席上大臣赞赏声连连。 “陛下圣明,夏将军神勇,统领禁军乃众望所归!” “将军不愧雁军后人,此等功绩,令人佩服!” 夏衍没心思听他们的奉承,一沓纸张藏在袖中,嘈杂下,他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坐席边的颜纪桥替人捏了把冷汗。 待兵符交接后,他将携纸上奏,不知到那时,昧心称赞他的官员会不会大呵一声叛徒。 但也只有这样,趁百官皆在,能让更多人听到江州往事,皇帝才没办法压下去。 “赐兵符——” 李公公尖锐的音色让他回神,再抬眼,霎时间浑身僵住,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怎么是他!? 呈兵符的人缓缓走向他,每一步格外认真,直到停在面前,翩然月色降下,浅浅一笑。 夏衍瞪大了眼,震惊、慌乱、不可置信,脸色沉如漫天乌云,颤抖动了口型。 邱月落!你为什么在这里! “夏将军神勇,身先士卒,居此位当之无愧。” 邱茗态度恭敬,客套得仿佛不认识他,像极了那年天狱初遇的模样,冷到不近人情。 行书院下场,旁人开始指指点点。 “他怎么来了?不晓得太子见他就烦吗?” “嘘,别多事,他很久没来朝,陛下应该玩腻了,走着瞧,看他还能风光几日……” 皇帝漠视,太子惊讶,韶华公主紧抿嘴唇。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第一次在朝上相对而视,一个千人敬仰,一个万人唾骂。 身上像扎了钉子,夏衍钉在原地,和田玉精雕细琢的虎符近在眼皮底下,愣是没接。 突然,大殿门口一年轻人强行闯入,季常林大步上前,看见一番宴席几乎怒不可遏。 太子讶异,“言寒,你来做什么?” 季常林不答,死死盯着邱茗,咬牙切齿道。 “你个不知廉耻的反贼……” 忽而一膝磕地,大喊。 “你们都被他骗了,此人处心积虑进宫就是为了报仇!他叫许卿言!十二年前,江州刺史纵容叛军攻陷城池。” “他是那个反贼的儿子!!” 第110章 空气凝固, 四方吃酒的宾客,有人杯子停在嘴边,有人忘记架在半空中的手臂。高台上皇帝冷眼旁观, 韶华公主含眉不语, 而太子一时不知情况,颤巍起身。 “言寒, 你说什么?” 夏衍半跪地上, 只觉大脑嗡一声什么也听不见。邱茗的身世不能暴露, 究竟是谁故意告诉这小子的! 很快此言在人群中炸开,众人哗然。不知名的老臣噌得站起,哆嗦胡须指着邱茗, 一脸惊愕。 “江州反贼!与逆党同流合污,竟然潜入御前妄图颠覆, 简直罪不容诛!” “果然居心叵测,竖子余孽!内卫之流!他就该死!” 本就对内卫恨之入骨, 群臣激愤,大殿中心的人猝然成为众矢之的。 一声声咒骂刀一样扎在心上,剜了肉, 痛得猝不及防。夏想辩驳, 可巨大的震怒将他死死压在原地动弹不得,摁剑怒视闯入者。 季常林……你干了什么…… 再转眼,面前人异常平静, 邱茗看着他,眼底不见一丝波澜, 无色的双眸中尽是他的样子。 瞬间麻痹穿透全身,昨夜梦回,氤氲弥散下, 那枚他赠出的吊坠被涂了毒。不等他反应过来,邱茗拔剑刺穿他的肩膀,鲜血涌出,左胳膊瞬间麻痹。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骤然明白一切的人悲痛不可言喻。 月落?难道,这都是你的计划? 对方没有回应,可能是错觉,在邱茗死寂一般的眼中,居然感到了一抹温柔,阔别了生死,却将他推至千里之外。 “护驾!羽林军护驾!” 云炎见势不妙,大声招侍卫入殿围上。大臣们仓皇逃窜,侍女发出凄厉的尖叫。 邱茗全然不在乎,持剑冷笑。 “你们这群人知道什么……” “月落……你要干什么……” 夏衍按肩膀忍痛抬手,意外没抬起来。身体中莫名的力量狠掐他的心脉,让他反应大不如前。须臾间邱茗飞身越过人群,踏上高台,两剑打开侍卫。 锋利的剑刃架到太子脖子上。 “都别动,谁敢上前,我现在就杀了他。” 刀剑包围,羽林军刹住脚步,面面相觑,动刀怕伤到太子。混乱中抽身的韶华公主捂住嘴,震惊难以言表,侍女搀扶她想离开,可公主不答应,快步靠近。 “副史大人,有话好说,切勿伤及无辜。” “韶华殿下予我了什么好处,认为在下肯听您吩咐?”邱茗语气如霜,用力逼出血珠,“太子殿下的人伤我数次,哪里算的上无辜。” “副、副史大人,”太子双腿发软,脖上凉意渐显,多年未动武的人完全不是邱茗的对手。 “你不是冷血之人,为何将自己逼至于此?阿衍和我说过,你。” “殿下亲卫和我什么关系?不会以为几次接触,就抓住我的把柄了吧?” “太子殿下!” 无人敢靠近半步,僵持不下之际,女子的声音响起。 “邱月落。” 皇帝终于发话,人群缓缓让出一条道,羽林军握刀随时候命。 “你挟持太子,是为了要挟朕吗?”起袖摆手,“都退下。” “为何让旁人退下,不让他们留下听听江州往事?” “月落,升官进爵,后生无忧,朕都可以许你,为何无故再提旧事。” “陛下,”邱茗完全没耐心,遇邪发出骇人的寒光,“眼下,您还继续装作不知情吗?” 听闻此言,皇帝的脸色阴沉,朱唇紧抿,杀心显露,手即将挥下、邱茗全看在眼里,大力将太子拉到高处。 面对满殿惊慌失措的官员、侍卫,声音响彻大殿。 “先帝驾崩,沛王魏幽于秧州起兵,天后为承天命登基,无视江州百姓战乱疾苦,放任原淮州刺史曲士良勾结歹人、拦截塘报,致江州被叛军围困半月之久!我爹,江州刺史许亦昌,为抵乱党战死城外,三千将士死无葬身之地,却被唯利是图之人诬为逆党同谋!” “陛下,您坐拥江山,却不肯俯视苍生,优泽万民,却不愿为沉冤之人平凡!你何颜面对先帝!何颜面对天下!今天,我就要给我全家,给江州城外三千将士讨回公道!” 在场人目瞪口呆,皇帝精致的面庞扭曲,嘴角隐隐抽动,稳如泰山,被身旁宫女搀扶。而其余人不知所措,皇帝与当年逆反案有关?谁也不敢明说。 半晌,有人率先出声,磕巴道:“他是内卫,嘴里没半句真话!江州旧案怎能听他一面之词!” “是啊,这个卑鄙小人,大家别上他的当。” 议论声越来越多,部分老臣甚至目光悄悄瞟向皇帝。 不可否认,无论局中人还是局外人,真相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 然而,生出留言意味着生出嫌隙,赵知维可以动用权力控制朝廷,甚至杀掉所有存异心之人,可是君臣裂痕一旦开了口便回不到当初。 正当大家心生疑惑时,忽然有人高声引起注意,众人齐刷刷回首。 恍过神的少卿大人不想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拱手拜上,一脑袋磕向地面。 “江州冤案,其源可查!陛下!臣本为淮州人,经旬月走访,当年江州刺史谋反确实存疑,请陛下下旨,重查江州旧案!” 一字一句如珠玉撞落,发出脆响,久久回荡在大殿中。 有大理寺少卿开头,一拥护先帝的大臣小心叩拜,“陛下,微臣同僚、前右丞相段守业乃许刺史同乡,有书信往来为证,许大人仁德宽厚,深受百姓爱戴,怎可能参与逆党之流,请陛下明查!” 刑部尚书蔡轼一直观察众人动作,对邱茗的反应很感兴趣,环视一圈,轻步上前道,“陛下,此案确实值得深究,牵扯朝廷命官,不查清楚有碍天子威严,望陛下,恩准。” “陛下!太子性命要紧啊!” “陛下!” 人言可畏,皇帝怔怔退了一步,双手发抖,一瞬间苍老了数岁,扶着宫女的手振振有词,“朕……乃一国之君,为什么要听反贼之子一言便重查旧案?当年的时,朕毫不知情!反贼已死,从何查起!” “陛下!冤罪当前,不明真相,恐怕难以服众啊!” “住口!”手握皇权的天子厉声制止,“你们这帮乱臣贼子,是在逼朕吗!你们,口口声声念着先帝,不就是看不惯女子上位吗!” “娘!” 韶华公主走出人群,嘭一声磕下膝弯,“娘,江州百姓仰望天恩,实在不宜遭冤屈之灾,若不将真相昭告天下,如何对得起阵亡将士,对得起江州十万冤魂?” “阿贤!你怎么也!” 拥护先帝、太子的人发话已经让她愤怒,可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站出来为反贼发声,天子颜面存于何地! 第137章 “好,很好,许公子想要的,朕给你……传朕旨意,江州刺史谋反案,刑部大理寺监理重审!” 可以了……他做到了。 邱茗突然浑身一松,手腕战栗拿不动剑,连受制于人的太子都觉察出异样。 “副史大人愿望达成,可否放本王一马?交剑投降,本王求陛下可给你条生路。” “放了你?”邱茗笑声轻柔,胸口绞痛,嗓子眼尝到了血腥味,摁住人道,“放了殿下,我该如何走出皇宫?不管重审旧案结局如何,陛下,可是会要了我的命啊……” “你……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把我逼成这样的,不是你们吗” “别过来!” 趁机逼近的羽林军被他呵止,移到墙角的两人,此时对话只有双方能听见。 “太子殿下常年未去兖州,知道那里的雪有多冷吗……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发紫,几乎没有气息,殿下,这一剑,我替他还你。” 太子恍然惊恐不已,电光火石间,皇帝死盯持剑人,一言冷笑。 “行书院副史利用皇威以下犯上,谋害太子,必诛此贼!” 短短几秒,腹部一凉,艳红浸染衣袖,太子双腿失力,身后一空,一屁股坐地上,侍从慌乱用衣物止血,而挟持者踏上屋檐,逃之夭夭。 追出上阳宫,云炎很为难,他不想伤邱茗,可是职责所在,不出手有背圣命,听闻身后一声呜咽,后知后觉扶过一个人。夏衍伤得不算重,应当未刺中要害,可沾满衣袖的血污令人不安。 “衍哥,你没事吧?” “无事……”夏衍撑起身紧盯前方,“他去哪了?” “属下无能,没拦住副史大人。” 该死! 一拳砸下,邱茗为什么选择自曝身份逼宫!以他们搜集的证据,为他爹伸冤是迟早的事,为什么急于向皇帝索要结果!甚至不惜伤了太子,太子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太子…… 夏衍忽然想起了什么。 目光穿过人群,一女子妆容华贵,高站殿中,既未随皇帝离去,又未跟昏迷的太子回东宫,一双凌厉的眼睛注视台前发生的一切。 韶华殿下? 韶华公主温柔不在,居高临下的模样和女帝有几分相似,缓步走来,俯身打量。 “太子哥哥伤势重,恐怕无法继续监理国事,阿衍,你不一样,刚才他避开了要害吧?”公主神色幽幽,轻声道,“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是你逼他的……”夏衍咬牙,无形的推测让他愤怒不已,“你借太子生辰逼他就范,是不是!” 女子眉眼深沉,嘴角露出笑意,“为父亲翻案是他毕生心愿,就算死也不在乎,本宫为何不成全他。” “他本不该如此!你和皇帝,自始至终都在利用他!” 榨干他的血,萃取他的灵魂,事到临头依旧不肯收手。 在夏衍不知道的时候,带有将篱树叶的信件,把邱茗叫到了永宁殿。 那天,跪在殿中的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预示到了自己的结局。 韶华公主,没有放过他。 第111章 将篱树光秃的枝干上结了层霜, 没有了欢声笑语的永宁殿,一片悲凉的场景。 冷气吸入,痛得刺骨, 没人给他暖身的火盆, 邱茗跪在殿中,大殿上的女子一杯盏茶磕在桌案, 胖鹦鹉闻声探了脑袋, 蔫蔫埋下头。 “副史大人苍山一行病得这么严重, 连续几日不来朝,让本宫好担心。” “路途操劳,旧疾复发, 休息后无大碍,殿下无需多虑。” “此番出行依母亲的意思惩处朝中内奸, 可事发突然,你也无法控制, ”可能觉察他语气奇怪,面前人缓缓抬起头,“六公主的事不怪你, 不过月落, 擅自行动可否向陛下过问?” “重要吗?” 笼中的鹦鹉瞪大了眼,韶华公主一愣,邱茗语调平平, 直视对方眼睛。 “无非要我清除你们的障碍,我做了, 殿下,六部听命,无人撼动, 您如今朝中势力盖过太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茶水晃了晃,韶华公主表情僵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邱茗闭了眼,近乎一声叹息。熬过了五年岁月,千帆过尽,看清真相后,再想挣扎却感到深深的无力与疲惫。 “我的今日,是您算计好的吗?从临渊寺我闯入您闺阁那日起,您意识到,机会来了。” “月落……” “您从未想过帮太子,您只在乎自己。” 高台上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尖锐如刀,盛气凌人,邱茗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殿下,您想成为第二个赵知维。” 一语道破,所有的伪装狠狠撕下,他多年前冒风险求得的最后一分筹码与信任荡然无存。 诚然,冉芷死后,邱茗回忆起了过往很多细节,总有人想杀他,事情发生得太巧合,如果幕后推手不止一人,那便可以解释了。从临渊寺到宫内,再到地狱尽头,促成他这条路的人,不是曲士良、甚至不是皇帝,而是。 韶华公主。 鹦鹉咕咕呢喃,不敢抬头。 无法否认,公主自引他入宫时就暗中调查了他的身世。禁香案狱中藏在墙壁后的刺杀者、从淮州返京临渊寺外的突袭,到后来设计太子侍女之死、仙乐坊密布的眼线,以及曲士良最后说的拥护其他储君。桩桩件件都是韶华公主为谋得储位的算计。 沉默良久,韶华公主目光投降远方,和他擦肩而过。 “月落,你可知,这天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卸下伪装的人慢步走来,艳丽的裙摆拖动生花,“是禁闭宫墙、四角天空,是无休止的异样目光,我生来不比哥哥们差,他们却从未正眼看过我半分,为何传位不传女子,为何同为魏姓子孙无权接手国事!” 一声震下,邱茗的心发颤,公主的威严全然不输女帝。 “我姓魏,流有先帝血,大宋立储,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坐于尊位,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不知何时有的心思,也许从她“不小心”用玉坠砸伤太子那天便开始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深宫院墙控住不住疯涨的心,然而这条路远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母亲从未动过立她为嗣的想法,所有的抱负与不甘催化为手中的棋子,她不择手段利用一切,不到目的誓不罢休。 “不过你能有今日,得感谢本宫一手栽培,”殿中人话锋一转,“若无本宫推举,你如何在御前站稳脚跟,又如何查出你爹的事,副史大人,欲得到东西一定要付出代价。” “您对太子不利,朝中众臣不会应您的意愿。” “本宫何尝要随他们的意愿,”韶华公主轻笑,抬起他的脸,指尖搓磨,“副史大人与其担心太子,不如担心羽林军的人吧。” 什么?邱茗瞳孔皱缩,仅仅一瞬的表情让人抓住了破绽。 “你俩果然有关系。” 心骤然坠入冰点,韶华公主高声踱步,如同摆弄战利品一样炫耀。 “大内禁军私交内卫,暗查江州逆党旧案,又是边军遗子,他功绩再高皇帝也难以容下他。” 她要对夏衍不利?邱茗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他是您看大的,他救过你,你不能这么对他……” “还不明白,”对方言语无一点温度,“他今日万劫不复,皆拜你所赐,是你执意与他来往,是你逞能去兖州救他,是你把他卷入了江州旧案,邱月落,这些你都忘了吗?” 一瓢冷水浇下,韶华公主看透了他心底最不堪一击的部分。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最在乎的人因为自己陷入危险。 他不能接受。 一路走来他失去太多,婉今不在了,常安不记得他了,如果再把夏衍夺走,他真的会疯。 “副史大人不必这个表情。” 邱茗猛然惊醒,只听韶华公主说:“本宫可以帮你父亲翻案,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一个,条件? 那天过后,他再见夏衍时忍不住紧紧抱住对方,人世间唯一的留念,仿佛离了手,一切温暖便会消失。 夜中抚慰,多少次抚摸都抹不掉彷徨与不安,所有的氤氲抵挡住不回荡在脑海中的那句话。 杀了太子…… 杀了,太子…… 他怎么做得到!公主,是想逼他去死吗…… 大理寺无人的屋内,邱茗坐对空窗想了许久。终于,他想到一个计划,一个能诱使韶华公主替他爹翻案,又能保住夏衍的计划,可这场计划里唯一没有考虑的人。 是他自己。 思绪回到现在,砖瓦堆砌的宫墙一眼望不到头,掌下碎石粗糙,他按胸口喘着气,脚下步子越来越重,忽而胃内作呕一阵咳嗽,面前斑斑血点滴落。 动气了…… 邱茗蹭过嘴角,劫持、逼宫、逃走,一番动作太消耗体力,他身子扛不住了。进攻的侍卫没有轻饶他,几番交手,全身落下好几处伤痕,再走已经没力气了。 第138章 明宫后院鲜有人造访,从南至北层层内庭,进得去,出不来,他被围得走投无路,来到最后一院,再往前就是金陵门。 “这有血,一定在附近,追!” 脚步声传来,搜寻的侍卫渐渐逼近,邱茗攥胸口咳了下,咬牙拐了进去。 喘息声很重,靠着墙根,霜寒裹满身体,血越浸越大,一片素色中如春日花般绚烂,带走他的体温,残食他的意识。 邱茗孤独着,迷茫着,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天寒地冻,须臾间,他仿佛还是那个在雪里寻找家人的孩子。 为什么要逃?自己在怕什么?不该让侍卫乱刀砍死吗?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 给父亲翻案的圣旨拿到了,夏衍应该没有危险,他下药的时候控制了剂量,只会短暂致人身体麻痹,对机体不会有损,太子的伤不至于危及性命,重创之后估计很难再回朝野。 履行了誓言,坚守了承诺,他都做了,到底,为什么不想离开,明明人世间没什么值得留念…… 一缕孤魂,大宋史书不会提及他半分,今日的神都,只是死了个臭名昭著的内卫而已。 然而,麻木的躯壳中,灵魂深处的声音极力呐喊。 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月落。” 暖风拂面,邱茗茫然抬眼,看不清是现实还是环境。 夏衍站在眼前,负着伤,焦急的眉宇稍稍舒展,笑得不合时宜。 找到你了……混乱的宫中,无人在意的院墙下,他找到了那只受伤的猫。 “月落。” 夏衍刚迈出脚步,不料邱茗突然一剑指向鼻尖,颤声威胁。 “滚,我是反贼,你统领羽林军,应该下令把我就地正法。” “月落!别这样,把剑放下!”夏衍没法和人硬拼,只能希望邱茗自己听话回来,“跟我走,容风和颜子桓就在宫外,他们做了万全准备护你离开。” “做梦呢?”邱茗连呛带血冷笑,“夏愁眠,听清楚了,我是反贼,就该死在宫内……” “不是的!”夏衍又急又气,冲动上前被剑逼了回来,“你真的信韶华公主会帮你翻案?刑部是她的人,卷书如何,未必俱实相告。” “陛下口谕,我只要他们还我爹清白,事实如何和我什么干系!” “这样的真相昭告天下,你爹怎么安息!” “可我没办法!!” 目光暗淡,邱茗一下泄了所有力气,颓废着,竟有些不知所措,细声重复道。 “我没有办法……我没办法让皇帝答应翻案的同时保住你,夏衍,别逼我了,我真的尽力了……别再和我扯上关系,我不能看着你出事,求你了……” 所有的伪装拗不过眼眶湿润,对方越过长剑,温柔地撩开乱发,扶住他的脸。光亮再次照下,地狱里徘徊的幽魂对那片温暖避之不及。 “月落,听我说,今日过后我会向陛下请缨去边疆驻守,届时我将不在京城,我带你走,出了神都,没人拘束我们,天地之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不要逃。” 指尖穿过头发,伤痕累累的人拥入怀中,忘了疼痛,血融在一起。 “别怕,我永远在你身边。” 苍穹近在眼前,飞不出皇宫的囚鸟终归于天际。 塞北大漠孤烟,夕阳斜下,林中月色怡人,风雨同归。去过兖北大地,下过细雨淮南,历经战火硝烟、生死离别,总有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对了,他放不下的人间,是夏衍啊…… 我带你回江州,带你回家,去看淮淩河碧波流水,山中花卉鸟语,一方小院煮酒烹茶,焚香小憩,等出远门的人归来。 多美的梦。 他差点就当真了…… 远处羽林军铁蹄踏破,邱茗一把将拥抱自己的人推出城门,反手掐了对方的禁声穴,最后的力气挥剑砍断绳索,老旧的城门发出悲怆的呜鸣,铁皮脱落,啪一下合上。 再回身,大批羽林军就位,手持弓箭对准他。 为首的大喊:“逆贼,走投无路还不缴械投降!” 走投无路? 邱茗嗤笑,握紧剑直面军队。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路…… “放箭!” 万箭齐发,刺耳风声呼啸后,皇城宁静。他靠在城门上缓缓跌坐下,剪插了一身,背后整齐蹭出一片血污。 视线模糊,破裂的皮肉毫无痛感,只剩冷风胡乱刮起他的头发。 乱箭穿心啊。 手垂在身侧,一口血咳出,邱茗无力地笑着。他听见戕乌的哀嚎,更感受都身后铁门撕心裂肺的震动。 夏衍就在他身后,隔着一扇门,近在咫尺,却什么也做不了。 透过门缝,他知道对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夏衍……” 邱茗的呼吸近乎微弱,偏了头,用尽全身力气呢喃。 “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扔下江州的事不管,不能什么都不顾跟你远走江湖……我是内卫,苟且偷生,见利忘义,活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邱月落!”门后人发不出声,沙哑的嗓子快要撕裂。 “帮我照顾好常安……若大理寺查我爹的案子有结果,替我烧了吧,我家人没有坟,这么多年,乱葬岗早成了荒地……” 身后动静停止,扑通一声跪下,啜泣声碎在耳畔。邱茗望着宫外的天空,霞光普照,金辉绚烂,流动的云彩映照身上,红得像血一样。 他平静地,许下诺言那般无比郑重,仿佛他们真的待到红烛燃起那晚,朱纱罗帐,良宵一梦。 “夏衍,江州刺史许亦昌之子许卿言,今生今世,只许你一人。” 夜色降临,星月陨落。 该结束了。 突然。 第112章 落空的身体被稳稳扶住, 他没劲抬头,却有人拖住脖颈,靠在怀中, 霜寒的味道刺入鼻腔, 邱茗强睁开眼。 熟悉的人,熟悉的怀抱, 他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怎么会来! 邱茗震惊万分, 自己让对方丧失行动力, 哪来的力气用轻功翻过数丈高的城墙! 定睛看去,面前人身前经络关键处渗出大片殷红。邱茗皱紧眉头,哽咽的嗓子不成音调, 呕出了血。 为什么要来找我?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 我们今生便再无瓜葛,没人会把一个肮脏的内卫和羽林军主帅联系起来。 背叛旧主、万人唾弃, 甚至不惜与朝廷作对,我早已万劫不复,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来到我身边?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不想让你后生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为什么啊…… 手指抹过眼角, 混了泪与血污,夏衍的声音带着怒气, 咬牙切齿道。 “别想摆脱我,这辈子、下辈子,永远别想!就算到地狱尽头, 我也会把你拉回来!” 夜色沉下,霞光与星辉错乱,邱茗看不清人的模样,滔天的难过下居然生出一瞬欣喜。 无论撒了多少谎、多封闭自己的内心,意识消失前,邱茗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扯住了夏衍的衣襟,血污混为一谈。 “夏帅!” 那头为首的愤怒大喊,“此人胆大包天伤太子殿下,与朝廷作对,罪该万死!您为何与反贼同流合污!” “谁说他是反贼,”夏衍站起身,怀抱的人快要散架,“不问原由,杀无赦,这就是陛下的命令吗?” “坑害忠良、挟持太子,行书院之流该以死谢罪!夏帅!你拥护太子多年,别被这卑鄙小人断送了生路!” “他就是我的生路。” 烂在史册里也好,声名狼藉也罢,我只要他在身边,不管是内卫还是罪臣,是邱月落还是许卿言。 霜悬出鞘,撇在身侧,夏衍的手在抖。强行打通经脉,身体有损,退无可退的城门下,一人对百余名羽林军。邱茗动了眼皮,贴在胸口昏睡,溢出血的嘴角,好像在笑。 多少次生死相随,这一次,别无二致。 半个时辰后,神都街角,疾驰而过的马车里飞出两黑色身影。 一少年轻盈落地,而怀抱伤者的人刚着地,膝盖一软磕到地上,喘了两声。 “公子,您没事吧?” 药效未过,一人重创禁军,夏衍受了伤,但这不重要。 “无事……” 他更在意邱茗的情况,逃出来的路上,他扶着脸喊了几次没反应,再低头,衣衫上染红一大片。容风很着急,刚想搀人,身后紧随而来一阵骚动。 “公子,您先走,我引开他们。” “不行……云炎不在,你应付不了他们。” “没时间了!”容风按下他的手,“副史大人不能耽搁,您快去找大夫,阿松会找到我。” 不等他拒绝,少年翻身上马,高勒缰绳,迎着搜城的侍卫疾驰而去。 夏衍不敢久留,转身拐弯进小巷。叛逃出宫,满京城追杀,他不能回帅府,更不能带邱茗回大理寺,处处暗藏危险。 第139章 忽然,狂风刮来,有人从屋顶飞下,夏衍立刻拔剑准备应战,可胳膊一麻,晚了一秒,那人翻腕举剑刺来。 不好! 夏衍心咯噔一声,哪知剑刃在眼睛前停下。 “闹出这么大动静,玉皇大帝来了也得个你两磕一个,”来者嬉笑道,收剑半跪行礼,“好大的本事啊,十三。” 竹简之! 夏衍惊讶,“你怎么会来神都?” “不是我要来,”竹简之摊手,指了身后,“有人着急上火,我不能把他一人扔沙漠里吧。” 夏衍顺手势看去,一拎药箱的年轻人跑向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见夏衍浑身血,邱茗被扎得跟刺猬一样,快要疯了。 “到底什么情况!你两造反了?!” “宋子期?” 夏衍没想到这两人一起出现,迎面险些挨一巴掌。 “宋大夫,息怒,救人要紧,”竹简之拦腰抱住打圆场,下巴点了那头昏死的人,“消消气,再骂我家少公子,他就要哭了。” 很快,神都城偏僻的医馆,盘坐桌前的老郎中杯中酒还未喝进嘴,嘭一下大门被踹飞,一叼竹叶的人一剑横脖子上。 “老人家,劳驾借您门店一用,钱银管够,只是别把今晚的事说出去,不然……” 目光一冷。 “来年给您坟头上香。” 腊月的上京城这几日不安宁,上到皇宫下到百姓,无人不谈及太子生辰日遭刺杀的事,而犯下如此滔天罪行的,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行书院内卫。此等危险人物竟然被羽林军主帅救走,一时间街边巷尾人心惶惶。 有人说邱茗怕太子继位没他好日子才出此下策,诓骗了夏衍换自己一条生路,也有人说夏衍身为边军后裔对朝廷早存异心,私联内卫是为了造反。传闻抓住二贼,不问死活都有重金奖赏。 然而市井流言散布各处,那一夜后,再也没人见过这两人,大理寺推脱近日陛下下旨重查旧案,不知二人去向。 无人在意的城中空屋,不知从何时起夜里偶尔亮起灯火。夏衍不喜欢远房表叔留下的这栋宅邸,荒了很久,可眼下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藏匿的地方。 集满灰尘的地板,杂物木板胡乱堆砌在墙角,推开门板,觅食的老鼠受惊吓溃逃。唯一干净的地方是床铺,以及勉强翻出的碳炉。 整整三天,邱茗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那天晚上,宋子期剪开人的衣服,拔出箭头,身上留下几个硕大的血窟窿。容风给夏衍包扎胳膊,看着一盆又一盆血水往外端,心里很不是滋味。 床上人还在睡,夏衍握住对方冰凉的手,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猝不及防,那么不真实。 烛光晃动,照着邱茗的脸更加苍白,伤口处理了,药也喂了,可腕下的脉搏一沉一浮,毫无生力。 “还没醒?”竹简之端药进屋,摸了把脉,“你别急,他伤成这样有口气算万幸,多等几日吧,城边戒严,有消息我再通知你,神都不宜久留,你两最好快点出城。” “嗯。”夏衍点了点头,“宋子期呢?” “去大理寺找公子哥了,你家小孩是不是在他那?听说失忆了,当师傅的总得看看。” 常安吗?夏衍咬了嘴唇。常安现在住颜纪桥家,暂时不会有危险,小孩不记得和邱茗有关的任何事,也无人能证明他就是内卫的侍从,加上大理寺位置在那,想来不会有人刁难。 “竹石,这几日帮我留意大理寺的动作,刑部下发江州案子的重审结果,务必告知于我。” “是——” 竹简之尾音拖得老长,先前他从小道消息得出了副史大人的身世,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自家公子发话,他定不怠慢,放下药准备撤。 “走啦,”竹简之给了人一脚,“要哭丧提前说,把他葬了,我马上埋你,你两正好双宿双飞去阴间成亲。” 夏衍横了对方一眼,懒得追究,摩挲过邱茗的脸颊,停在薄唇上,微弱的鼻息呼出,碰撞指尖很凉。 你每次都这么睡,太久了,久到我会发疯。 沧海朔月,一场光亮不为他而明。心上人若即若离,渐行渐远,在悄无声息中离他而去。 手渐渐攥紧,焦灼的心一点一点破碎。朝廷无情,人心难测,他恨透了没用的自己。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她们威胁你,利用你,你就一点不愿和我说?” 醒醒吧…… 他祈求了无数次。 醒来,我们就能回家了,你不是想回家吗? 我带你回家。 忽然,手指下眼皮跳动,夏衍一惊,捧住脸。 “月落?” “咳!咳!” 太久没有呼吸,邱茗呛了两嗓子,半睁开眼,蜷起身抖个不停。刺骨的痛随着意识恢复铺天盖地袭来,抽拉筋骨,穿透皮肉,刀割一样。 “夏衍……”他没力气说话,语音不成调,“你在吗……” “在,我在。” 十指相扣,夏衍俯耳畔说着,难掩激动的心情,生怕对方听不见。 “我一直在,月落……你会没事的……” 邱茗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吐了口气,又合了眼。 消息传到宋大夫耳朵里,刚给常安脑袋施针的宋子期来不及收拾,拔腿往回跑,见到睁眼的小师弟气色尚在,又想哭又生气。 他离开了将近一年,再回来邱茗纸糊的身子千疮百孔,再差一步就转世投胎了! “你个臭小子敢胡来!!” 宋子期巴掌高高举起,停顿片刻,扇到了竹简之背上,后者哎呦一声“哀鸣”。 邱茗吓得一机灵,缩人怀里像个犯错的小孩,夏衍赶紧顺了两把。 “对,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宋子期气急败坏,扳指头一条条算账,“犯气喘不说,下药、割腕、造反、自杀,祖宗,你样样占了个全啊!” “我们只让皇帝重查他爹的案子,算不上造反。”夏衍小心翼翼解释。 “你还帮他说话!”宋子期狠狠瞪了人一眼,几天攒的怒火彻底爆发。 “怎么看着他的!几月不见看到阎王殿了?” “进阎王殿不也被你拉回来了嘛,别说阎王殿,过了忘川也不管用,”竹简之顶了张笑脸好言相劝,“为了查刺史大人旧案,副史大人也是无奈之举。” “查出明堂了吗!他昨天脉象快废了,人都没了上哪伸冤?告阎王吗!” “好好好,阎王不管我们阳间的差事,公子哥有动向我立马和您汇报,要么,我现在去趟大理寺?” 不知怎么聊得,太医署成了最操心的人,邱茗和夏衍不敢吭声,越看两人越奇怪,偷偷对视一眼。那边快咬人的兔子好容易平下气来,竹简之身上没少几口“牙印”。 连续几天,邱茗的状态很平稳,没吐血没昏过去,就是四肢动不了,躺久了精神不佳,药照常吃。夏衍时时刻刻守着,不敢有半分闪动。容风上屋顶巡查,而竹简之百无聊赖,唯一任务是防止宋大夫出入宅邸的时候有人发现他们。 “今日药喝完,我再给你看看。” 邱茗看见床头一大碗黑色粘稠的药汁,白桑叶连影子都淹没了,咽了唾沫犯恶心。 “连尘,我没事。” “你说这话的时候必出大事,”宋子期翻了白眼,“伤口拖了半月,愈合太慢,万一气喘复发,咳裂开疼死你。” “唔……” 兖州的药还是那么难喝,苦的要命,邱茗只想捋舌头。 “我换了种药,可能会疼,你忍着点。” “我给他敷吧。”夏衍十分自觉。 “是啊,宋大夫该歇歇了。”竹简之帮腔。 谁曾想宋子期根本不理两人,指门口“送客”。 邱茗恹恹躲被子里任人摆布,剩下人退了出去。 “喂,竹石,”夏衍好容易逮到机会,张口便问,“你没欺负咱宋大夫吧?” “他快上天了好吧,我哪够得到,”竹简之大笑,给人依依合计起来,“现在兖州他等于活神仙,一月前兖北闹瘟疫,他一副药救上百人,可惜嘴臭,哎十三,你说他爹舌战三地,怎么生个儿子话学地沟里了?” “了解不少啊,”夏衍歪心思起来了,胳膊肘架肩头,“谁先动的手,他还是你。” “十三,伤没事了?”竹简之同样不怀好意,“我像藏着掖着的人吗?” “被宋大夫牵鼻子走不好受吧?” “岂敢岂敢,”竹简之拱手相让,“还得是少公子,救朝廷通缉犯,在下承让。” “辛苦了,我兖州的家产赔得差不多了,你委屈下。” 夏衍重重拍了拍对方,竹简之嬉笑的表情凝固,骤然意识到这小子话术不对,当即气冲头顶,拔剑要砍人,夏衍不甘示弱,带着伤胳膊硬抗。 “臭小子,给我回来!你哥能当下面那个吗!” 第140章 院中比试未果,屋门吱呀一声推开。 “子期,这小子不听话,非要过两招。”竹简之恶人先告状。 夏衍哼笑,“明明是你不识好歹。” “行了,别打了,”宋子期脸色不大好看,回了竹简之一眼,转言道。 “夏衍,我师弟的情况,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113章 “他怎么了?” “脉象不对, ”宋子期一口气堵在胸口,沉声说,“力度太大, 他体质虚寒, 脉搏向来偏缓,可现在跳得很厉害, 我连续摸了两天都是这样。” “什么意思, ”夏衍的心在抖, “他这次醒来快,气色比以前好,喂的药也没吐。” “副史大人觉多, 之前哪次不睡个四五天。”竹简之插话。 “对,所以才奇怪。” 宋子期深色的瞳孔动了动。一开始他还不确定, 以为气血亏空所致,但随时间推移越发明显, 不得不重视起来。夏衍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竹简之背过脸去,几人心照不宣。 面色尚好但脉搏急促, 所有征兆指向那个他们无法接受的答案—— 回光返照。 也就是说, 邱茗可能时日无多了。 “你,真的确定?” “牵扯他的事,我从不对你说谎。” “我知道……” 寒意渗入毛孔, 每一分,每一寸, 刺痛的心焦灼难耐。回忆来袭,床上人淡然的眼神,无力的笑, 似乎总有口气咽不下去。 “有没有办法?寻医找药,还是闯大内太医署,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也想救他,”宋子期声音沙哑,“他中了七箭,七箭!有箭离心脏只有半寸,入冬后他身子本身就弱,能有口气拖到今日已是奇迹。” “连尘!”夏衍紧抓衣袖,极尽恳求,“我求你救救他,如果连你都束手无策,谁还能留他的命……” 宋子期强忍泪水,深吸了好几口气,忽而眼睛一亮。 还有办法,虽不确定,但能一试。 朝廷禁香能回阴转阳,起死回生,对邱茗那副半死不活的身子骨肯定有用。 “寒霜露?”竹简之眉毛一跳,“市井传闻,那玩意真的存在?” “有的,”宋子期很笃定,“我师弟这个样子没法制香,我的医术不知能留他几日,你快点带他去淮州。” “淮州?” “对,去淮州缘启山的临渊寺,找我师父,他肯定有办法。” 夏衍对邱茗的师父很陌生,邱茗很少提,师徒间似乎多年前发生过不愉快。 两人去淮州的时候也没和老人家碰面,但隐约听闻是号称药王的般若大师,年老遁入空门隐退,太医署第一圣手也是他教出来的。 可皇城内外戒严,侍卫日夜不间断搜寻他们,眼下出京,谈何容易? 竹简之摸了下巴,“月末年关守卫相对松懈,我去熟络下路子,最快两日,你赶紧带他走。” 对传得神乎其神的玩意,竹简之肯定不信,然而死马当活马医,狗尾巴草也是救命稻草。那边容风来报,说大理寺有消息,夏衍应付了两句后告辞。 “他情况有这么糟吗?”竹简之问。 “你也懂医理,需要我详说一二吗?”宋子期闭了闭眼,紧咬嘴唇,“他真的……从来不爱惜自己,每次对自己那么狠,他那副身子,我怎么都医不好,连师弟都救不了,白学一身本事有什么用……” “好了好了,不是有十三那小子吗,”竹简之搂人摸了摸,安慰道,“你尽力了,剩下的,交给副史大人吧。” 天色暗沉,夏衍在门口犹豫了很久,突然听见里面一声脆响,冲进屋,邱茗斜倚床头,伸了胳膊,样子略显踌躇。 “抱歉,想喝点水,不小心把碗打了。” “下次喊我。” 夏衍重新拿碗倒了水,让人靠在肩头,一点点喂进去。 “夏衍,你怎么了?” 嗓子润了些,邱茗抬了眼气若游丝,没太多力气,耳边心跳声猝然加快,但很快归于平稳。 “连尘和你说什么了吗?” “不关宋子期的事。” 夏衍替人擦去嘴角的水渍,紧紧环住,嗅发间深吸了一口。迷人的芬芳充斥鼻腔,细腻而微弱,伴有淡淡的苦味。 “神都好多人在找你,等过两日,我带你出城,我们先去淮州见你先生,再去江州,好吗?” “你倒是会安排,”邱茗偏头闭上眼,鼻息撩动发丝,“大理寺有消息吗?” “事实俱在,颜子桓这几日找到了新人证,很快会有结论,别担心了。” “是吗。” “还有想带走的吗?” 过了明日,他们便再也不会回来。京城风云,经他一番搅弄后终归平静,万里湖面一叶轻舟划过,不留一点痕迹。 邱茗眨了眼,想了想正打算开口,夏衍掐准时机揉了他的腰,提醒道。 “除了人。” “哦,”邱茗很气馁,转念一想,两个重刑犯带个小孩实在不安全,于是说,“我家床下藏了两盒檀木,你帮我拿一下。” “这么喜欢木头,”夏衍笑了笑,“还有吗?” “就那点家当,全算上,拎出来娶你都不够。” “想成亲呢?”夏衍心一沉,抱得更紧了,“我嫁妆高,兖州一千雁军南下江陵,不知可否配得上副史大人。” “太多了,我用不到。” 邱茗含下双眸,发梢扫得有点痒,每次呼吸牵动筋骨,疼得令人窒息,他能感到血流速度缓慢,心跳逐渐变得吃力,沉沉闭上眼。 夏衍,如果我回不到江州,就带我去北地吧,在你身边,当只雁雀,看看自由是什么样子。 午后的院子很静,乌鸟停在枝头打起了盹,床板硬了点,邱茗睡了一会,听见屋门传来动静,心里纳闷。 夏衍回来了? 有人握住他的手腕,很热,还有小孩胆怯的声音。 “哥哥,你还好吗?” 常安? 邱茗一惊,努力睁开眼,小孩一脸担心地望着他,宋子期站在一旁。 “你们聊,我出去。” “好,”小孩开心应着,“师父慢走。” 常安会喊师父了?难道他想起来了?邱茗心跳加速,抽胳膊从床上撑起,刚吃力就摔了回去。小孩见状连忙搀人。 “哥哥,你不用起来,伤口没好,会痛的。”说着小心拍了被子。 “常安,你,想起师父了?” “嗯……没有……”小孩有些为难,摇了摇头,可看邱茗难过的样子,当即改口,音量也高了。 “哥哥,别担心!虽然不记得,但宋大夫很好,帮我扎辫子,竹叔叔说给扎辫子的就叫师父,我觉得没问题!” 叽叽喳喳解释个没完,邱茗一听就笑。傻孩子把施针当成了扎辫子了,竹简之也真会使坏,不过如此一来,宋子期心里应该好受点。 “今天怎么来了,想要香?” “嗯,香好闻,”常安笑成了朵花,小脸埋在他胳膊里嘟囔,“你更好闻。” 常安啊。 就算忘了在一起的日子,常安还是那个天真的孩子。邱茗记得遇见常安后的每一天,刻骨铭心。那时,每天夜晚,他带着一身血腥味回家,漆黑的四壁,空无一人的房间,囚犯痛苦的哀嚎不绝于耳,行书院的日子让他崩溃。 直到那天,他无意中给出了一把伞,而后死寂一样的家里有了温度。不管回来多晚,总有人点燃烛火等他,叩门后,睡眼惺忪的小孩开心迎上。 少君,你回来了。 邱茗有时候疑惑,自己为什么答应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留下。也许漫漫长夜,他还是渴望家人吧。 常安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样子依旧乖巧,揪住他的衣服,搓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样子。 “哥哥,师父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让我来看看你。” “嗯,是的,”邱茗揉了小孩的发顶,温声说,“我马上要走了,常安会想我吗。” “会。” 小孩毫不犹豫回答,“会想你,每时每刻都会想你,哥哥,你为什么要走?” “南方的花开了,我想去看看。” “那你还回来吗?”常安眨着眼睛,灿若星辰,难过又期待。 “回来,”邱茗嗓子堵塞,微笑说,“只要你想我,我就会回来。” “嗯!一言为定。”常安勾起他的小拇指,拉钩后不许反悔。 “那么,常安能不能也答应我件事,”邱茗摸了他的脸,“在我回来前,不要和旁人提起我,不要说认识我,也不要问颜叔叔我的去向,好不好。” “好,”常安点头,应得格外认真,“哥哥还有什么愿望吗,我可厉害了,一定帮你实现。” 白纸一样的孩子,今日过后将不再“记得”他,及冠之年到来,大理寺会为他寻一条更好的出路,没有性命安危,没有跟过内卫这个污点。 第141章 真的,太好了。 “常安……”邱茗哑了嗓子,“让我抱一下,好吗。” 常安很乖,任他颤抖的胳膊无力地环绕,有意挪了身子。 “哥哥,你真好,”小孩回抱他埋下脸,“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不,我不是…… 邱茗没讲出口,眼角温热的液体落下。 从今往后,世间、史册,从天子御旨到百姓之口,都没有我这个人…… 戕乌啼叫一嗓子振翅离开,竹简之戴上斗笠,连蹬加踹提溜小孩离开。尽管宋大夫不允许,邱茗还是强撑到门口送人。 屋内叮叮当当的动静持续了一阵,宋子期收拾完了他的物品,额外添了包裹。 “药都给你带上了,按时辰吃,有几味苦,我放了点蜜饯,你伤口刚愈合,别逞能,赶路要紧,但该休息也得休息。” “好。” 邱茗望向天边,小孩牵着竹简之的手,转身努力朝他挥动,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宋子期叹了口气,扶住他的手臂道:“进屋吧,别着凉。” 邱茗想挪步子,可试渐渐使不上力,他双膝发颤,疼痛从胸腔蔓延全身,眼前景象开始模糊,只依稀听见宋子期说。 “你爹的案子有着落了,皇帝不日下旨昭告天下,你回江州后,也好去祭拜你的家人。” “……” 他没回答,呼吸越来越沉,已经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连尘……” 邱茗笑得很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喘气间断断续续挤出只字片语。 “抱歉,我好像,撑不住了……” 忽然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胳膊猛得失力,宋子期吓得赶紧给人抱床上,刚放手邱茗便剧烈咳嗽起来,伏床沿咳得撕心裂肺,紧跟着一声闷响,一大口血吐手上,顺指缝源源不断流下。 刚扶了人抹下一片腥红,额头烫得吓人,宋子期浑身发抖。 “邱月落……师弟!!” 门口传来响声,看到这副场景,怔了片刻,立马冲上前,跪床边扶起人的脸。 “月落!” 呜鸣声下,邱茗满口血污,眼睛抬起一条缝。 “夏衍呢……” “我在!月落,你看看我!” 然而沉重的呼吸落下,邱茗缓缓闭了眼,弥留之际,呢喃细语。 “我想见他……” 第114章 “等不了了……”宋子期喃喃自语。 床上人脉搏浮得几乎摸不到, 手指按下去细碎发颤。他诊过绝症之人,救过气绝的病患,却从未遇到这样的窘境。邱茗体温高热、咳血不止, 满身伤愈合不齐。 等不到两日了。 “我这就带他走……”夏衍脸上戴了面具一样, 扶住脖颈沉声道,“帮我喊竹石回来, 今天他必须离开神都。” 血顺手掌流下, 染红一大片被单。宋子期愣出了神, 小师弟能撑到淮州吗?师傅救人还来得及吗? “……” “连尘!” 一声惊醒,床边人来不及说话,转身追出。 入冬以来, 灰墙青瓦的神都没有迎来漫天祥瑞,街上来往的市民少了许多, 毛领裹得严实,腋下大包小包, 行色匆匆。 天色阴沉,凉意触碰鼻尖瞬间融化,寒风吸入, 刺得嗓子痛, 帅府后门,竹简之报剑倚在车头,竹叶揣进怀里。 要下雪了。 “城门那边没问题吗?”宋子期很担心, “京中戒严,他们不会轻易放行。” “高低总得一试, 再不济打一架,说不准谁干得过谁,可惜啊, 容风那小子太招摇不能跟出来。” 面前人口哨吹得响,仿佛这趟行程和外出办差事没什么两样,忍不住说几句,“动作别太大,太医署我能压,但惊扰到明殿,他们可能派追兵。” “好,宋大夫说的是,看你的面子上,我下手轻点,给他们留口气。”竹简之一一应下,抬斗笠姿势甚是潇洒。 “别这个表情,保证三日内活着出现在你面前,若有一刻食言,烧点纸,我给你托梦。” “乌鸦嘴!”宋子期大骂,抬手要揍人,不出意外被挡回,手腕扣在胸前。斗笠边缘的薄纱盖过两人,分别的话语讲得漫不经心。 “别生气,等我回来,神都不安定,有些狗喜欢乱咬人,你在大理寺多加小心。” 站在车下的人握紧拳,寒意裹挟下,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时。师弟千疮百孔的身子,万般险境下不得不铤而走险,他心乱如麻,含恨咬牙道。 “快走……” 简单道别,马车后重重一沉。 “先讲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出来,你才好全,别再伤内力,得不偿失。” 竹简之掀帘嘱咐,可车里人看都不看他一眼。 厚被子把人裹成团,夏衍就这么抱着,目光寸步不离。邱茗喘得很厉害,面色泛红,眉宇紧锁,蜷缩着不知有多难受。 见状,竹简之放下帘子,翻身坐车前,拉低斗笠帽檐,阿松停在车头,呱得喊出声。 “安静点,”赶车人捻起鞭绳,一指敲乌鸦头上,“这破地方终于不用呆了。” 阿松歪了脖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 “走了。” 城墙边上,把守的侍卫怒目圆睁,紧盯出入的人,一个个核对身份文牒。 “说你呢!给老子长点眼!” 背麻袋的小贩背后一紧,瞬间一脚踹翻,侍卫毫不手软,大声吆喝几人,对鼓囊囊的麻袋连捅带刺,金黄的玉米呼啦啦从破口泻出,滚了一地,又给上一脚才罢休。 眼尖的人听闻动响看去,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当即持刀拦下,风划落,稀疏的雪片扰乱,赶车人斗篷披肩,叼竹叶笑。 “有何贵干,兄弟?” “朝廷刺杀重臣要犯在逃,我等奉命缉拿,出城的必须检查!”侍卫厉声道,狐疑地瞟向车后,“你们干什么的?” “弟妹体弱染了时疫,小的带她回乡养病,”竹简之不慌不忙,跳下车,拿出太医署签批的纸张,“北方冬天冷,大夫让我们回南边,这两天又发病,耽搁不起啊。” “回乡?”侍卫挑眉,扫了眼,“什么病非出城养,神都没好药吗?” “兄弟,”竹简之叹气,“神都郎中太医求了一圈,无药可医,只有换地方住,我总不能让她死家里吧?你好好看看太医写的,无方啊。” “少废话!”侍卫完全不吃这套,另外几人围上,当即下令,“老子不识字,都给我下车!” “哎,各位爷,她咳嗽易传染,年关将至,怕不合适吧……” 锋利的刀刃跃跃欲试,车内人听得一清二楚,夏衍半抱着人,虚弱的呼吸起起伏伏,另一只手摸向腰间长剑,铮一声脆响,剑柄抬起。 车外,竹简之陪着笑脸,屏息凝神,背后的手同样摸上剑。 侍卫怒目圆睁,手指僵直欲举起,战况一触即发。 “哎呦呦,诸位将军,何事如此动气?”来者喜笑颜开,挥动袖子冲所有人作揖,“神都近日不太平,有劳各位辛苦当差,巡查而已,怎就挤得挪不开道?” 说着撵衣摆避开满地谷物。 “大人,我等奉命行事,排查可疑之人,这人驾马车鬼鬼祟祟,肯定有猫腻。”侍卫不认识来者,可尖声的音调,一听就是御前的人,于是勉强抱上一拳,给足了面子。 “这个时辰出城?”太监李阗英瘙过鼻头,假意拢领口取暖,啧了两嗓子,“什么事?” “回大人,说有人体弱,需回乡养病。” “体弱多病啊……”李阗英笑得饶有意味,瞥向车窗,窗后人按剑不语,很快转言道。 “将军知道,陛下为宫中琐事心烦,下旨严查逆贼,可这查人归查人,切勿碍了往来人的路啊。” 弯成月牙的眉眼瞅向四周,争先出城的人群摸索递上文牒,脸上除了害怕,低顺的眼睛藏慢怨气。守城侍卫态度蛮横,粗暴地推搡着。 侍卫顿了顿,嘴硬说:“他们不服管教,我查严些有何不妥?” 李阗英摇了摇头,光鲜的衣服衬得雪片开满白花,音色低下,“陛下只令查出逆贼下落,没有让欺压百姓、截流不前吧。” 其余人看向头领,四下无声,竹简之捏了把冷汗,突然,清亮的声音打破平静。 “什么动静需太子殿下贴身人前来问话。” 侍卫纷纷后撤半步,拱手作揖。 “尚书大人。” 刑部尚书蔡轼姗姗来迟,摆手招呼,“守个门而已,该放就放,堵得水泄不通,到时候人抓到,陛下也得问责。” “蔡大人慧眼,” 李阗英话语又尖刻了几分,“上天怜悯,陛下慈悲为怀,有人封锁城门不让出入,百姓怨声载道,若一纸诉状告至朝廷,不知陛下会作何反应。” 侍卫咬牙,竹简之则乐开了花,李阗英冲人点头,“他们身份有异?” 第142章 厚厚一塔纸张拿在手中,侍卫憋了半天,回道。 “无异。” “无异就走啊,”蔡轼抢过文牒简单翻两页,不感兴趣,递还给竹简之,催道,“若真拖出人命,我得被太医署的人烦死。” 两方高压下,侍卫不得不松口,竹简之全程看戏,临行前向两人拱手一拜,而后不敢耽搁,慢悠悠扬起马鞭,走出几十丈后一鞭狠狠抽下,马嘶鸣声起,飞奔离开。 望着一行人走远,李阗英扫去身上雪花,身边人放荡的姿态有所收敛,一只手搭上肩,严肃下带有几分戏谑。 “眼皮子底下放行罪犯,可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尚书大人说什么呢,”李阗英含眼轻笑,余音缠绵,“不关太子殿下,是奴才本人的意思。” 繁杂的城门口寒风瑟瑟,一袭谎话,两人各怀一份心思。 “你行你的道,我当我的差,刑部不会和东宫过不去,但是。” 蔡轼一笑而过,手下力道加大,眸底寒光乍现。 “行书院,必须不存在。” 上京与淮州交界,树枝结上了层霜,奔波半日的两人好容易寻了个遮风的地方休息。 柴火燃起,白烟飘向天空,隐约有枝干噼里啪啦的声音。竹简之有意添了把火,检点随行物品,两纸包药递了出去。 热水冲开,褐色药汁,苦涩的味道即刻蔓延。 “从这里到缘启山,最快只需两日,你们有提前联络山上的人吗?” “……” “算了,你两声名远扬,通不通知都一样,”竹简之自知插不上话,拍屁股走人,“今夜风雪大,给他多裹几层,明日我送你们到淮州,神都那堆烂摊子,我看着,别瞎操|心。” 夏衍不答,火光照亮怀里人的脸,白得吓人,双颊强涂了血色,没有一点活气。 他无比冷静,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还是麻木,手指沾了药汁抹在干涩的唇间,邱茗似乎有了反应,滚动喉咙,皱眉头咽下去了几口。 沙沙的雪声陨落,夜已深,大地蒙了层雾气,守在外面的人打着哈欠,被一片雪扫到了鼻尖。 忽然树叶掉落,树林远方铁蹄声四起,竹简之当即睡意全无,转过身,夏衍已经半抱人站在面前。 “皇帝老人家不放心啊,”竹简之拔剑无奈笑道,“好久没试试神都大内的身手。” “我帮你。” “闭嘴吧,打起来没完没了,你小子赶紧走。” “竹石……” “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竹简之背对他,远处火光越来越明亮,总是微笑的人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剑身修长,竹结的纹路交错浮现。 “听我的,不到你拔刀的时候,别给老子生事。” 嘈杂声变大,林子中有大批侍卫包围。 “在那里!追!” “走……” 竹简之一把拽起衣领,大力推出。 “走啊!” “……” “十三!” 第115章 雪里路不好走, 淮州山脉连绵成片,弥散在夜里。 夏衍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抱着对方双手止不住发抖, 四周白茫茫除了风声无半点声响, 离开上京似乎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 缘启山下,破旧的木屋, 没有门板, 屋顶坍塌了半边, 勉强能对付一夜。 几个时辰前,望着云雾缭绕的山顶,夏衍本想一刻不停带人上山, 可雪太大,看不清方位, 加上邱茗冷不丁一口血呛出嗓子,让他当即改变想法。 屋内点起火堆, 床上人呼吸声沉重,他用雪水浸湿手帕,贴在额头上。邱茗的伤势很严重, 连烧两日没有褪去, 抽动身子,看上去像在发抖,动了半天拽下了被单一脚。 傍晚的时候邱茗醒来过一次, 可意识不清醒,眯眼看着眼前人, 断断续续问了些颠三倒四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错乱的记忆穿过好多年,混沌中甚至问夏衍常安和冉芷怎么没回来, 六公主成婚为什么没有喊他。破碎的过往,叙述不堪回首的一生。 夏衍搭着脉搏不敢放,仿佛一离手这人的心跳随时会停止。 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伸了冤,离开了神都,临渊寺近在眼前,月落,你不能死啊。 手抚上脸颊,很烫,微弱起伏的胸膛,邱茗还活着。 夜已深,温暖的火光给他雪一般的脸添了稍许红晕,戕乌叫了两声,惊扰了树枝雪,零零散散落下屋檐。 涣散的瞳孔逐渐聚拢,风动须臾时,昏迷许久的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映入眼帘,夏衍睡在身侧,四周寂静,炽热的怀抱,稳健的心跳,他努力看清,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摸不到光的十二年,没有片刻安宁,坠入深渊的人满身血污,万鬼鸣泣,他拿着刀,如傀儡般麻木得杀死一个又一个人,用最惨烈的手段,把狱中囚犯折磨得生不如死。 直到那些刀刃打回身体,他再也拿不起断血刃。地狱的路好长,踩着尸骸,腥臭熏天,他原以为再也不会感到人间的温暖,身为内卫下场就是不得善终。 一生徒劳,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水深火热,每一秒都无比煎熬。皇帝的筹谋,大臣各怀鬼胎,朝野势力相争,他不断周旋、抹除、控制,直至再也承受不住。 用废的棋子不能活下去,天子一念之间,他的命运随之被下了死令。 遍体鳞伤的他走投无路,却不曾想,悬崖边上玉石俱焚,无可救药之时,有人愿意拉住他的手。只剩一色夜下,他的人间还在。 泪在眼里打转,修长的睫毛翩然扇动,他蜷下身,在对方怀里小心蹭了蹭。 夏衍被胸口毛茸茸的动静惊醒,忽而睁大眼,声音喑哑。 “月落?” “夏衍……你还在……” 一语出口,胜似轻叹,邱茗枕着粗糙的被褥,发丝垂落脸侧,无力地弯了嘴角。 “吃点东西吗?”夏衍煮了粥,知道邱茗不喜欢喝,少放了米,起身下床,“我给你盛一碗。” 邱茗滚动喉咙,五脏六腑纠结疼痛,空咽了几口唾沫,笑说:“好。” 趁人离开的功夫,他拉开自己的领口,胸前和腹部几处伤口胡乱结痂,绵长、刺骨的痛,血依旧缓缓外渗,刚换的绷带再次染红。 他时间不多了。 热粥里放了姜片,邱茗喝了几口,淡如白水,尝不出味道,心口灼烧,很快就吃不下了。夏衍见状没有强求,收起碗,把人挪回被子。 “睡吧,等雪小了,我们继续赶路,你坚持一下,进城就有地方休息。” 邱茗看向漆黑的门外,寒风拼命灌入屋内,纷纷扬扬的雪花鹅毛一样飘下,笑着逗他。 “你要带我去哪?” “琅祎,先前讲过,我们去找书锦怀。” “先生吗,”邱茗闭了眼,“我这个样子,先生不想见我,我没找到沈繁,怎么面对他……” “不会的,”夏衍撩开鬓角的头发,“他最担心你了,见到你,他一定高兴。” “先生喜欢花……他说过带我看。” 气息打在耳畔,邱茗的声音很小,小到夏衍俯身才听见。 屋里火堆弱了点,跳动的火苗烧成了烟灰,夏衍给他拉起被子,“你先睡,我加点柴火。” “不要。” 邱茗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拉住他,可惜力度弱到手指撵了下就滑落床边。视线几近模糊,触碰对方才能感到夏衍的存在。 “好,我不走,你想做什么?” “江州的花开了吗。”邱茗笑着问,用尽浑身力气探近。 没头没脑的问题,夏衍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神骤然暗淡,抱起人要走。 “夏衍。”邱茗很平静,摁住手制止了他的动作,重复问了一遍,寒夜降临,就像问他吃酒那样平常。 “告诉我,江州的花是不是开了。” 对方沉默不答,他闭上眼轻柔地拂过手背,攥紧夏衍的袖子,脸埋到了颈窝中,气若游丝。 “你带我看看吧……”桃花泛滥的双眸闪出星辉,一笑随眼神望向天边,飘忽不定。 “我想和你看。” 夏衍喉咙堵得慌,努力平复情绪,含泪答应。 “好,我带你看,不过一刻钟后,我们必须走。” 破败的屋檐下,夏衍抱着支撑他的身体,怀里人喘得厉害,根本抬不起头。 “好看吗?” 邱茗眼睛撑开一条缝,视野里无尽的黑暗。 未到春暖之时,冬天里,根本没有一朵花。 风雪夜下,寒意席卷全身,枝头压了雪,梨花遍地,面对一片肃杀萧瑟的景象,邱茗欣慰地说道。 “好看……” 而后抵不过困意,四肢发软靠在夏衍胸口,一点点滑了下去。 “不是想看花吗,你再看看啊。” “看着呢,”邱茗说,脑海中意识开始消散,“你陪我多看一会,我有点困了……” 第143章 “月落,”夏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别睡,我们说好一起过后半生,你说过想和我成婚,月落,你说过的,不许食言……” “我们成过婚。”邱茗笑得不合时宜,轻飘的声音像在梦话,“那天金陵门前,我穿过红衣,和你讲过誓言。” 回忆的思潮将两人拉入心惊胆战的那一日,他孤身站在黑压压的羽林军前,遭万人唾骂、乱箭穿心,他翻过高墙,与众人为敌,拥他入怀。一语落下,缥缈梦幻。 “夏衍,我们成过婚。” 没有高燃红烛,没有凤冠霞帔,但有你,我此生无憾。 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他咳嗽着,嘴角血渍溢出。夏衍心中的琴猝然崩断,不能等下去了,咬牙强行抱起邱茗步入风雪。 铺天盖地的白色扰得人睁不开眼,他焦急地四处探寻,找了很久,没有半点房屋的影子。 菩提寺在哪?在哪! 宋子期说,顺长阶走到山顶便能看到,然而大雪覆盖辨不清方位。宛如抱了团火,风打在脸上痛如刀割,他慌乱又不知所措。 风声盖过了孱弱的嗓音,邱茗执拗地又唤了一次。 “夏衍,放我下来……” “你别说话!”夏衍气息错乱,困住臂弯下的人,被单上的雪纷纷掉落,“我们去找你师父,你师父肯定有办法救你。” “没用的。” 邱茗声音细如耳语,夏衍闻言停下,裹在被单里的人,白纸一样的面色,嘴唇干涩挂着血丝,哑然失笑。 “没有寒霜露,我骗你们的……” “你说什么。”夏衍心咯噔一下,手指颤抖快抱不住他,跪坐雪中,扶起那张脸,想寻一点真相,一点也好。 “撒谎,宋子期见过,怎可能不存在!” “三大禁香两个是我造的,第三种虚实与否,我怎会不知晓?” “你骗我……” “菩提寺中,不过我师傅一句玩笑,连尘当真了而已。” 到手的希望猝然湮灭,夏衍捧着破碎的容颜,濒临崩溃。寒霜露的传闻,难道所有皆为虚幻?万灵之香,胜过千秋雪百倍,怎可能是谎言宣扬之物? 没有办法,走投无路,无数自责钉在心头,陷入泥潭中无法自拔,黑暗一点点爬上身将他吞噬。 都过我……怪我,是我害了你。 没有他,至少邱茗不会受人威胁,被逼当众与他划清界限,不该去触碰他,不该对他纠缠不休,越强烈的奔赴不想推人入万丈深渊。 都是他的错。 困苦之际,一只手摸上脸庞,拭去泪水,邱茗眼底浑浊不失清亮,像无尽夜里一束微光。 “夏衍,听我说。”手臂已经支撑不住,夏衍按上那只手不让他落下。 长夜孤魂,走到尽头的人放下怨恨,潭水的眼底只有彼此的身影。 “我不后悔遇见你,我也不后悔爱上你,脏了一生没什么值得留恋,若有来世,投个寻常人家,你记得来找我。” “我不要来世,你不要走,”眼眶湿润,他不管不顾抵上滚烫的额头,“你我今生都没过够,来世,你让我去哪找你……月落,你别走,别走……” “如果冬日夜中,有只蝴蝶肯落你指尖,你便当那是我吧。” 邱茗被晃了晃,似乎有温热的东西滴到鼻尖,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凭触感想象夏衍的样子。 大漠战场上身披战甲,高束发冠、意气风发,一如当初临渊寺门前窥见的模样。 觅于微时,即得一叶惊鸿,花落瞬间,恍若初见。 “夏衍……” 笑容停在脸上,他合上眼,手缓缓垂下。 “我真的爱你。”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淹没了一切寂静。 “月落?” “月落……” 夏衍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他紧紧抱住人不松开,拨开碎发抹去雪,只有一张冰冷的容颜。 脖颈处的跳动一下缓过一下,最后啪嗒一声,树枝折断,乌雀高飞。 不再有任何动静。 “月落,你别睡,你醒醒,我带你回家,月落,别睡,求你了……” 别走,你看看我啊。 不要走…… 漫天雪下,他就这样抱着一副逐渐冰冷的身躯,不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视线中,一身披袈裟的人缓缓走来,驻足停顿片刻,对二人深鞠一躬。 “阿弥陀佛,这位公子可从神都来?” 第116章 来者见夏衍冰雕一样跪雪里, 瞥见怀里裹着的人,一声叹息,刚想伸手碰, 被夏衍一把抱紧。睫毛的霜脱落, 仿佛发疯的野兽拼命护食,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你是谁……” “夏公子, ”老和尚抖动眉毛劝道, “想留他就听我一劝。” “别碰他!” 不能松手, 一旦放手,仅存的温热便会消散。 见他如此抗拒,老和尚心疼又无奈。 “老僧当年捡到他, 存有一魂,而今不会置之不理。” 风声很大, 夏衍回过神定睛看去,眼前老人陌生, 胡子花白满脸皱纹,微蹙眉目,躬下身, 手轻点邱茗的额头, 融化了一层雪。 “来吧,我和这孩子有缘。” 缘启三生,不问来处。 走出树林, 踏上石阶,长阶梯尽头不起眼的角落, 大门敞开。 夏衍刚迈入门槛,几个只有半身高的小和尚便争先恐后迎来,垫脚想看他怀里人的样子, 一声惊呼。 “妹妹回来啦!” “回来了。” 夏衍一怔,紧跟着另一年长的和尚摆手驱赶,小和尚们麻雀似得乌泱泱一哄而散。 “去去去,别闹人,把热水和床铺准备好,空知,别扯空念的耳朵。” 视线一转,和尚上下打量了夏衍一阵,方才很不情愿地合掌行礼。 “这位施主是夏公子?” 夏衍点头,被一群“小孩”围观感觉有点奇怪。年长的和尚自称叫空镜,般若大师大弟子,算邱茗和宋子期的师兄。 空镜上前,抹下被单,扒人的眼皮看了看,探了脉搏,眉头紧皱,低声道。 “请随我来。” 菩提寺很小,房屋简陋用草棚盖顶,巨大残缺的佛像没有头颅,去了半身坐立中央,拐过弯,一处隐蔽的院落,几个小和尚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端来满满一盆炭,一个加上枕头,另一个手里沸腾的水里泡了好几条细长的竹筒。老和早已尚洗净了手,向人点头。 一旁空镜会意,指着铺好的床榻说。 “把他放那。” 夏衍没动,空镜纳闷,寻思这人不会伤心坏脑子了吧?强调了遍。 “夏公子,把我师弟放下,你这么抱金子一样抱着,师父没法治他。” 那头小和尚应声连连。 空念酒窝深,“放下吧。” 空知害怕又装大人,嘟起嘴,“把妹妹放下。” 夏衍依言论照做,清瘦的身躯陷入床榻,邱茗脸上毫无血色。凑床边的空念忍不住戳他的脸,扭头对夏衍笑。 “妹妹还是那么好看,你说呢?” 话茬抛出,夏衍不知道接什么。从进菩提寺到现在,心中疑问一茬接一茬。邱茗的师父有什么办法?这群小和尚是谁?为什么长不大? “好了,”空镜半埋怨半哄招呼小孩们出门,顺带把夏衍也“轰”了出去。 “师父行医,不宜旁观,你们在外面等。” “不公平!”空念非常不高兴,“上次也不让我们看,师父偏心。” “妹妹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当然喜欢妹妹。”空知甩了脑袋,拉人要走。 转身正巧碰见杵门口的男子,对视一眼后,心生一计,二话不说把夏衍围成了圈不让他走,一会揪他的衣服,一会拉他的头发,对他的耳钉很感兴趣。 空念捏下巴寻思半天,恍然大悟,指夏衍哦了两下。 “你是妹妹的娘子!” “妹妹哪里成婚了?”空知持不同意见,同样苦思冥想,忽有所闻,偏头说悄悄话。 “他是妹妹的情人……” “等一下,我不是。” 夏衍想解释几句,不料小孩们好奇又充满疑惑地瞄他,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不是还抱妹妹,他骗人。” “嗯,骗人,他装姑娘骗妹妹。” “今日又闲了?”空镜走出屋,竹条挨个小脑袋敲了各遍,“读书,写字,功课没做完的人,等会不许用早膳。” 一听没饭吃,小和尚们吓得落荒而逃,空镜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院中剩下的那人抬手招呼。 “夏公子,师父想见你。” 见他? 夏衍心跳骤停,近日每次有人单独找他,都意味着邱茗的情况更糟。攥紧拳头,心下忐忑,闷声跟上。 引入屋内,般若大师背对人,向佛像恭敬跪拜,院外幼稚的念经声飘来,低语着。 第144章 缘不尽,勿动念…… “拜见大师。” 夏衍不懂佛家礼数,但照记忆中的规矩作揖,谁知一拜未完,老和尚便唤他过去。 “大师,他。” “他会没事的,”老和尚知道夏衍想问什么,看了眼里屋,“这孩子老衲一定救,禁香寒霜露不止传闻,不过公子,你可知一用此物,他日后将面对什么?” 诚然,夏衍不知道。 花白的胡须怅然摇曳,老和尚继续道:“寒霜露凝天山岁寒雨露,成霜百年,吸食亡者气息,是极阴的毒药,此物萃毒至深,催化气血再流通,用过此香,虽能延年,但使用者终生寒气附体,小病成疾、极易发作,且血与常人有异,对他来说,终是痛苦一辈子。” “那至少,他还活着,”夏衍面不改色,屈膝下跪,一头磕下,“请大师留他一命,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无他,此后半生,毫无意义。” 那一刻,他承认自己的自私。 就算满身痛苦,就算邱茗落下一身病根,他也要留,留在这世间,而不是抛下一人,独守空墙,不问日月年岁,熬过漫长的一生,在忘川河畔与之相会。 值得吗?得一身病痛,旧疾难愈,再带一身伤,残魂一样徘徊,他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甚至连作为许卿言的过往也不能提及。 但是,值得。 为一丝执念,也为曾经许下的诺言。 “都是孽啊……”老和尚长叹一声,指了里屋,“去看他吧,老衲已尽力,能不能醒,全凭造化。” 夏衍推开屋门,空镜正把冰块一样的物体放碗中融化成水,而后小心翼翼倒进竹筒,竹筒细长,只有半寸大小的口径,头一端连着热水盆,中间高吊木架上,另一端接入邱茗手腕处的血管。 晶莹剔透的液体,似朝暮露珠滑落,融于血,仙气一样输入身体。夏衍刚靠近,赫然发现邱茗另一只手腕上割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随那头寒霜露汇入,这边血一滴一滴流下。 夏衍心头拧了下,伸出手,突然。 “别碰他,”空镜看出他的意图当即制止,隔着遮脸面纱说,“血全换一遍才有效,你现在碰他,污血排不净,我这一宿就白忙活了。” 以血换血,寒霜露救人,居然是这样的医理。 床上人没有反应,睡着了一样,夏衍守在床边,看着邱茗的脸,想起一件事。 “空镜。” 对方不理人,低头专注自己的动作,象征性嗯了声。 “他第一次来菩提寺,就用过寒霜露吧。” 没人比他更清楚邱茗的身子如何,常年体温冰凉,体弱多病,畏寒,血液奇异,同般若大师所说一一对应。 空气凝结,空镜顿住怔了片刻,拧毛巾擦拭邱茗脸,神色晃动,仿佛回到从前,未正面回答。 又是雪天,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十二年前,般若大师下山采药,发现蜷缩在灌木下冻僵的小孩,已经没了呼吸。 “用过寒霜露的人,血液变化,才能制得千秋雪,是这样吗。” “用过如何,没用过又如何,”空镜收拾完器具,端盆准备走,擦身之际,不屑地瞥了眼,“知道就待人好点,日后再让我闻到你身上千秋雪的味道,我立马带他回寺,你小子这辈子也别想见他,听清楚没!” 雪停了,星斗变换,月夜一览无余,山顶寺庙与尘世格格不入。 一夜孤灯,夏衍守了很久,握住对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食指尖外缘有处茧子,那是邱茗长期搓香留下的,他有时会趁人熟睡玩弄一番,之后被邱茗埋怨,说茧子掉了搓香会烫手。双唇碰上,吻了冰面。 躲过朝堂纷争,逃过追杀,在这与世隔绝的寺庙中,难得一份安稳。他们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洪流,背离,舍弃,反抗,心死,一切是那样沉重。 “很累吧,”他圈起邱茗的头发嗅了嗅,“累了就多睡会,我陪你,不过睡够了一定要醒,好吗?” 床上人不回答,邱茗的脸色和刚送进来时别无二致,苍白中甚至带了蜡色,除了有规律的呼吸和细微的脉搏外,毫无活人的样子。 他的心历经蹂躏后滴着血,沉声哀求。 “月落,别任性了。” 你不是,最不喜欢雪天吗。 没有你的日子,我都不敢想…… 天边泛白,空念敲了敲门,没人应,于是蹑手蹑脚推开,伸脑袋偷看,夏衍趴床边睡着了,噗嗤一笑,端盘子搁置桌上,添手指,顺走了碗里的一个馒头。 邱茗一直没醒,就这样睡了半月。夏衍一天天数着日子,耐心地给伤口换药,用过寒霜露后,邱茗的伤好得非常慢,愈合稍有不慎又破开。般若大师说,别无他法,未避免感染只能不停换药。 期间,他收到宋子期寄来的信,信上说竹简之受了重伤,幸好容风及时赶到,救治后捡回一条命。谈及上京局势,颜纪桥查案落实,但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估计会被贬官发配去地方任职。 信最后问了邱茗的情况,不过嘱咐他们不要回,夏衍看了眼身旁人,没有犹豫,将信纸扔入火盆。 戕乌啄了他的耳垂,夏衍轻笑逗弄毛茸的肚子,“辛苦了,这几日多陪他吧,记得别出山。” 阿松熟练地飞落床铺,在邱茗脖颈旁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卧下,蹭了人的脸,呜叫一声。 月落,你还要睡多久…… 梦很长,江陵河畔水声潺潺,身体很暖。 邱茗看向自己的双手,没有陈年旧茧,没有刺鼻的血腥味,稚嫩如葱郁,周围阳光灿烂,飞花遍地,无数艳粉的花瓣落了满身。 “卿言?” 一恍回眸,豆蔻年华的少女,杏仁大的眼睛闪烁,笑着走向他。 六公主?不对,眉心桃花花钿,粉嫩的唇瓣,眼角有明显的泪痣,是。 姐姐? “二小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邱茗一惊,看见更多人,沈繁提剑奔来,蹲下身,刮了他的鼻梁,笑道。 “别乱跑,当心找不到家哭鼻子。” “先生呢?” 邱茗怔忡环顾四周,不见蒲系的影子,沈繁闻言眼神暗淡了几分,摸了他的脑袋,用力抓了头发。 “他还没到时间,你怎么先来了。” “我不知道……” 邱茗低下头,不太习惯自己小孩的模样。 他死了吗?为什么能看见已故之人。夏衍去哪了?他该留在这吗? 忽然,远处一亮,熟悉的身影靠近,容貌越来越清晰,他的母亲笑容温婉,父亲身披战甲,高大不失威严。 暖意瞬间流过心脏,他欣喜迈开脚步,忽然一顿。 他是内卫啊……史书上多一笔都嫌脏,千人怒骂,万人唾弃,见不得光的人,不配在这里。 “想什么呢,”沈繁拍了他,低声道,“二小姐,您不在行书院,快去吧。” “卿言,过来。”父亲向他招手。 “卿言,”母亲张开双臂,眼含热泪,“来,到娘这里来。” “爹……娘……” 想了十二年,困了十二年,那是他思念的父母啊。 孩童的他扑入母亲怀抱,泪如雨下,温暖的手抚摸他,一如当年的江陵河畔,那个被暗藏回忆的家中。 “爹,娘,对不起,对不起……” 当不了邱月落,也回不到许卿言。 他不停地道歉,人间的他染了一身污泥,不得好死,他害怕,害怕在地狱中永世不得超,害怕再也见不到家人,害怕一人面对黑暗。 “卿言,你来的不是时候,”母亲的声音温柔,揉过发丝,“回去吧,我们很好,让你担心了。” “我不回去……娘,别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 “孩子,你没有一个人……” 手中的温热逐渐散去,江州雨水的味道变得冰冷。 星光散落,从指间溜走,怎么捧也捧不住,环绕他的家人萤火般消逝。父亲背去身,沈繁笑着和他挥手,母亲的声音还留在耳畔。 “人间很好,你替我们去看看。” 不要……别丢下我。 爹,娘,你们别走…… 我不要一个人。 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回音,黑夜来袭,霜雪遍地,大雪骤然落下,曾经一切美好霎那间化作乌有。 荒丘,乱葬岗,破损的墓碑,野草凄皑,冰雪寒冷入骨,他浑身颤栗,艰难爬起身,赤脚走在雪中,找不到出路。 “月落。” 谁? 有人在背后喊他。邱茗很怕,没停下脚步,茫然地在雪里徘徊。 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啪嗒一声,脚下踩到坚硬的物体,他退了两步,却看见血淋淋的尸骸。 转眼间,长大的他举起刀刃,毫不留情割开一人的喉咙,扔到脚边,冷冷看向他。 季忠的尸体,面目狰狞、冤死的朝臣,再低头,断血刃刺在手掌中,寒光森冷。 第145章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月落……”又是一声,喊他的名字。 是谁?别烦我! 我不是内卫,我不想害人,我不是…… 他无助地蹲在角落,蜷下身,一遍遍地重复。 “月落,你在吗。” “到底是谁……”邱茗抱紧胳膊缩成一团,霜雪不断将他侵蚀。 忽然迎面吹来暖流,带了春日的寒气,冰冷但不失温度。眼前的光点愈发明亮,一步一步走近。 对了,他好像在等人。 阴暗不堪的记忆里,有个人,行过战火燎原,走过深院宫阙,穿过江陵漫天冰雪,来到他身边,温声说。 月落,我带你回人间。 翻涌的情绪骤然溢出,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夏衍来接他了。 所有黑暗一扫而空,邱茗睁开眼,檀香缭绕,趴在枕边的人面色憔悴,下巴长了层胡茬。挪动手腕碰上对方脸颊,夏衍被这突入袭来的动静惊得整个人弹了起来。 邱茗笑了笑,嗓子沙哑,勉强发出音调。 “你怎么哭了……” “月落!” 那人一把抱住他,人间,果然不是他孤身一人。 烛台的蜡油堆成小山,夏衍等了近两月,脸明显瘦了一圈,空镜听他醒来第一件事,不诊脉不问药,当即把夏衍押去吃饭。 小和尚们围床边看热闹,被老方丈连哄带骗劝出屋门,转身,冲邱茗额头咚得敲了下。 就这一下看得夏衍心惊胆战,筷子险些掉地上,生怕一指头给人敲没了。 “闹够了?” “够了,”床上人乖巧回应,“不闹了,师父,我累了。” 窗外春寒料峭,树枝吐出新芽,还是当年的模样。 时光轮转,一切在变,似乎冥冥之中又从未改变。 第117章 元祥二年, 惊蛰过后,神都上京下了一天雨。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捡起身边遮雨之物, 防止身上淋湿。 宋子期怀抱药箱, 边跑边抱怨这鬼天气。哪知一个不留神,脚底打滑, 啪一下栽得底朝天。 “陛下头疾发作, 宋大夫照看一宿可有好转?”一把伞撑过头顶, 来者蹲下搀起他的胳膊,啧了两声以视同情,“这么着急回去?我说了等你一定等你, 子期还有什么不放心。” “少废话,南方地湿, 潮气易进体,我得给他多备几味药, 哎,手拿开,别把我的药弄湿了。” 阴了几日, 好容易见点阳光, 刚晒好的药材万般不能糟蹋,检查过后几片叶子完好。见人浑身泥巴、脏兮兮的模样,竹简之想笑。 “是是是, 不动你的宝贝疙瘩,”收了手, 伞不忘给人留下,小声问,“陛下真如传言所说, 每逢雨天头痛难忍,非叫太医署的人前去诊病?” 听闻此言,宋子期鼻孔冲天,一药箱砸他肚子上,撇嘴道:“什么头疾,皇帝她老人家精神得很,八成太子和公主又吵起来,她觉得烦,找借口避嫌。” 大宋天子别有一番心思。两年前行书院倒台,东宫势力折损,韶华公主人脉广布,成为与太子又一对立的头号大敌。朝堂人朝三暮四不是新鲜事,可若再有位女帝横空出世,不知大臣们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竹简之自知其中道理,皇帝从未想过退位,她不过需要新的“俊阳侯”制衡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看上去平庸之辈的魏亓,人在必定有支持,不管本人是否愿意。权臣官僚,周旋于臣子中,果然,赵知维才是那个最可怕的人。 多说无意,大好日子纠结这做甚,竹简之遂摆手,“算啦,咱去过两日江州,不必看她老人家的脸色。” “说的容易,常安准备好了没?都十八了还磨磨唧唧,这次去不知待多久,这小子难道不打算回来了?” “留江州挺好的,十三给我说刺史府缺人,况且,人家在那儿呢,你作师傅的大度点。” 大理寺当差的小孩,凭借一身医术和不成气候的武功混得还不错,只是此番离京,大理寺卿对此颇有怨言。 “颜纪桥还惦记他那堆破事?”宋子期问。 雨大了些,伞彻底斜向他,持伞人淋了半个身子,但本人不在意,吹起口哨,一蓑烟雨,相当潇洒。 “可不吗,少卿大人深受陛下信赖,这不,去年调去宜州,今年又马不停蹄调回来,真不知道那位蔡大人打什么算盘。” “他那种人还有什么算盘,”宋子期不喜欢刑部尚书,翻白眼道,“想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罢了,这混账直至今揪着我师弟的下落不放。” “韶华殿下手段比我想的老道,用废一个还有下一个,当真折腾够呛,不过我看尚书大人未必同公主一条心。” 忽然间,说话人笑容凝固,宋子期疑惑。 “怎么了?” 街角水洼溅起,刀刃直逼而来,竹简之反应奇快,一把给宋子期拽到身后,抬剑格挡,另一边容风飞身而下,拔剑指向对方,那人铮得后撤数米,站定撇剑,笑道。 “久仰雁军大名,没想到十八骑的身手如此高明,在下佩服。”袭击者笑容可掬,眯缝着眼,看上去放荡不羁。 蔡轼持剑作揖,“雨天路滑,几位怎有兴致闲庭漫步,是在说什么吗。” “鱼水之欢,上不了台面的话,在下不知蔡大人喜欢偷听风月之事,”竹简之剑捏紧几分,“仙乐坊头牌,身段曼妙,下次约到必邀大人一聚。” “吃酒享乐我不感兴趣,青楼喝醉了可以赊账,”蔡轼摆了摆手,“但朝堂逆党放任在外,必将养虎成患,殿下也是心有余悸啊。” “这话我就不懂了,”竹简之能和他过几招,按住宋子期的肩膀抢言在先,“大人欲擒故纵在先,怎就找到我头上?兄弟,主子要出城,我不能违命吧。” “是吗?”蔡轼不怒反笑,低声说,“劳驾带个话,你主子最好不要有动作,若我哪天发现他们不安分。” “休怪我无情。” 说罢收剑离开,溅出一片雨滴。 宋子期恨得牙痒,“这个畜生……” “抱歉,我应该早点下来,”容风自责道,“韶华公主的人盯我们很久了,不光宋大夫,连常安都不放过。” “那就让他们继续盯,”竹简之不以为然,“两个案牍库里死了一年的人,他们想破天也翻不出什么,就算翻出来,动他两势必兴师动众,皇帝可不想再丢一次脸。” “那江州呢?”宋子期很紧张,“他们不会监视我们去江州吧?” “跟了也不用怕,你忘了,上次山里,他们的人没几下就跟丢,一群废物,想跟雁军玩诡计,谁给他们的脸。” 不可否认,尽管宫中流言说行书院的内卫早已身死,帮他潜逃的嫌犯命陨山间,可没人讲得出来龙去脉。就像那天竹简之独自端了几十人的军队,容风支援后,两人用计分了两具残缺的尸骸骗过追杀者。 届时朝局不稳,韶华公主无余力再管逃至京城外的人,加上皇帝催促,刑部草草结案了事,这才告一段落。 与诡谲云涌的上京不同,几千公里外,江州临安县。 香坊门口,几位姑娘打闹着,将一位涂了胭脂的漂亮女子推至最前面。 “去啊,英儿你不是喜欢他吗?过了今日良辰,再见可就难了。” “就是啊,”另一姐妹激动道,“姐姐生得不差,和夏公子登对着呢,你绣了几天的手帕,不就为他准备的吗。” “我……” 身后姐妹叽叽喳喳怂恿,被人一闹,女子双颊通红,踌躇半晌,才半推半就走入香铺。 刚进门,扑面而来的檀香味醉人,带着花瓣的柔韵与木材的青涩,一闻恍神,不自觉沉迷其中。 “这位姑娘想看点什么?” 迎客的人身材清瘦,声音温柔,一双桃花眼撩人,病气挡不住冠玉的容貌。 一见到对方,姑娘唰一下从脸红到耳根,目光躲闪,揉搓衣袖。 “啊,我?” 到底说什么呀!姑娘芳龄二八,花一样含羞代放,脑子一热,一跺脚,掏出手帕递到对方鼻子底下。 “夏、夏公子!三月三淮淩河夜游灯市,不知公子是否得空,能、能与英儿一同前去!”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行不搭意。约人踏青,赠人手帕算怎么回事?寻思过后脸更红了,烧得像晚霞,压根抬不起头。 “上巳节吗?” 邱茗莞尔,接过手帕细看,淡粉的绢布上绣了一对戏水鸳鸯,姑娘的心思不言而喻。小心叠好后放还手中,笑道。 “季春灯会值得一看,但是姑娘,很遗憾,那日与人有约,恕不能一起欣赏夜景。” “啊,这样啊……” 小姑娘很失望,手帕抓作一团,精致的妆容失了艳丽的色彩,忽然,淡雅的药香味袭来,她一怔,再抬眼,邱茗已来到面前,俯下身,细软的墨发垂落,指尖扫过,心底一阵悸动。 第146章 “若姑娘有心,可先在我店里买味香,春生草木,沉水难得一遇,留香绵长,考虑一下,好吗?” 又走进一步。 “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字字贴在耳畔,蛊得神魂颠倒,姑娘简直要烧晕过去了,什么心爱之物,什么春日邀约!全抛之脑后,两眼冒金星,头点个不停。 “买!夏公子喜欢我就买!” 于是,在小姐妹期盼的目光中,姑娘提了两袋沉香木出门,眼泪汪汪,委屈地说自己没戏了。 送走客人,邱茗长舒一口气,环顾四周,简易的木柜占据整片墙面,天花板悬吊大大小小纸包,参差不齐,完全像个药铺。 他回江州已有半年,初到故土,周遭的一切熟悉而陌生。死去的记忆渐渐苏醒,尘封的心迎来暖意。 清晨鸟语轻唤,午后坐窗前小憩,偶尔等人归来,摆弄香木,上山寻药,原来,他还能过平凡的日子。 离开菩提寺后,邱茗和夏衍在淮州逗留了数月。再见书锦怀的他当即跪下,对方扶住双臂,眼中满是心疼,不敢耽搁,偷偷接两人去司马府邸小住。 一番纠结后,邱茗还是打算告诉书锦怀关于沈繁的事,那年离开江州后,他的爱人是怎么穿过层层危险,又怎样死在黎明前夕。 然而,当他出门看见院中篱笆围起的梅花树时,所有想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 之后,搬家、开香铺,书锦怀帮衬了不少。 如今,临安县的小香坊远近闻名,传闻店主生得闭月羞花,连江州女子见之都自愧不如,可惜本人身体欠佳,因此甚少路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英俊的公子。 这下可不得了,临安县的姑娘们春心荡漾,变得花样找机会同两人说话。送香囊的,问八字的,更有甚者带媒婆登门说亲,不胜其烦。夏衍对此颇有微词。 抬眼望向窗外,天色阴了许多,忍不住担心外出的人会不会淋雨,想着,坐藤椅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催人生梦。 安逸、潮湿的气息中,邱茗睡得有些熟,朦胧中,温热的触感堵住嘴唇,渐渐的呼吸不畅。 猛然睁眼,那人倾身扶在椅子上,额前碎发沾了雨水,略显狼狈,笑着看着他。 “夏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邱茗揉了眼,起身给人找衣服,不料被一把摁回椅子,迫切的吻落下,带着雨水的微凉,让人沉沦。 “夏衍……”邱茗脖子很痒,声音有点抖,“会感冒的……” “刺史大人的差事不好做,都等睡着了,”风雨方归的人亲了一会感觉不够,手搭上腰,“此去淮州,你先生问你了,说趁天热前再来看你。” 桌案上放的纸包有点淋湿,有桂花糕的味道。 “连尘他们也会来,我们这可要热闹了。” “怎么,不喜欢?” 邱茗勾住他的脖子轻笑。 “喜欢。” 有熟悉的人,有家。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亲昵的拥抱还未结束,不知夏衍从哪捡到白天的手帕,许是姑娘只顾得拿香忘记了。邱茗闻到女子胭脂的味道,顿时一慌。 “敢问大人,如此精品又是哪位姑娘所赠?”夏衍坏笑着,醋意满满,报复似地咬了耳垂,“才离开几日,你就不甘寂寞,去找旁人了?” “不敢啊,”邱茗回笑,“论牵姻缘的,你才是人间翘楚,在下甘拜下风。” “还记仇?” 夏衍不轻不重掐了把,上月典当铺的女儿悄悄给他塞了自己亲手编的红绳,被人知道后可不得了。不日当铺正中央赫然出现一块拳头大的香木供奉,说是招财,夏衍一眼认出那是邱茗曾说的“虚有其表”的冒牌次等货。回家后,柜台后的人若无其事地数着碎银。 事不宜迟,夏大公子赶紧认怂。 “我给你磕了好不好,一个不够就磕一百个。” “一百个也不够,得想办法让你长记性。”邱茗弯了嘴角,不安分的手一路摸下,跃跃欲试。 “我有一计,不知大人是否愿意。”夏衍灿然一笑,厮磨耳边,哑声说。 “月落,讲点好听的。” “好啊,”气音缭绕,一指落下,激荡的潭水泛起层层波纹,“想听我喊你什么?愁眠,十三,还是。” 探身靠近,妩媚的眉眼灵动流转,月色柔美,氤氲难耐。 “夫君?” 几日未见,躁动的情绪难以招架。雨依然在下,江陵城雾气弥漫,一盏烛火晃了又晃。 一番过后,躺在怀里的人抱紧他,埋下脸蹭了蹭,用力吸了一口。 夏衍看邱茗动作跟刚睡醒的猫似得,忍不住逗他。一揽抱过,就像江州的无数夜里,相拥而眠,仿佛慢条斯理讲述一个不完美的故事。 “想我了?” “嗯,想你的味道。”邱茗含眼,心跳伴着雨声嘀嗒,格外清晰。 “闻到了什么?” 邱茗笑了笑,一声呼出,平静而安稳。 “大漠霜寒……” 从未忘记雪天的冰寒,然而历经的一切随着春雨降临,化为水滴,落于湖泊,汇于江海。 夏衍听到噗嗤笑出声,问,“想看花吗?” 简单裹上衣物,坐在屋檐下,肌肤相亲,细雨绵密,润物无声。清凉吸入肺,邱茗回忆起了很多。 又是雨落之时,又是相遇之际。 恍惚间,悠悠岁月漫长,人生十载不过天地一瞬,那年惊蛰雨下,他独坐枝头,多看了人间一眼。 风过花间月乘雪,迟来寂短雁双归。 天若有情摧作土,入骨香凝君自知。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