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她始乱终弃》 第1章 《反派她始乱终弃》作者:笑灵偈【完结】 简介: 作为一个已经灭国的“太子”,房璃有被灭国的自觉。 她背负着天下骂名,在极北地的一个没落小门派安心龟缩了八年。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只能是作为菁国太子房尹若的时候,她曾订下一桩举世皆知的婚姻。 她差点娶了“神女”为妻。 _ 神女徐轻雪,狴犴宫宫主,命格生来不祥,据说活不过十五。 直到那一年,菁国太子横空出世,两人命格相抵,为了保住神女性命,狴犴宫纡尊降贵,将她许配给了一个凡子。 世事无常,这位凡子后来家国破灭,连带着人也消失不见,再无踪迹。 八年后,宫主徐轻雪宣告闭关。 与此同时,一位徐姓道长横空出世,他腰系玉令,行侠仗义,惩奸除恶,风头无量。 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一个已经消失的人。 - 八年后,没落小门派覆灭,菁国太子的踪迹重现于世。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是一名女子。 房璃更名改姓,四处逃亡,沿着蛛丝马迹寻找真相,身边却跟了一个阴魂不散的人,同样来自狴犴宫,跟她八年前的未婚妻一个姓。 终于有一天,房璃被逮到了。 面对横亘在脖颈前的利剑,她忽然慨叹:“我曾经有一个未婚妻。” “狴犴宫宫主,世家大小姐,端庄脱俗,心地善良,可惜,许给了我这个一事无成的混账。” “……” 徐狴犴宫宫主世家大小姐本人名晟不动声色:“哦,这样。” 房璃:“你这是什么反应?” 【纯bg,有男扮女女扮男环节,1v1】 #未婚妻是个男的喜欢穿女装怎么破 #未婚夫果然是个女的但是她还没认出我怎么办 **** 内容标签:仙侠 修真 女扮男装 逆袭 古代幻想 主角:房璃 徐名晟 一句话简介:假反派打工跑路后 立意:做自己人生的主角 第1章 “往左一点,左一点。” 尖锐的箭尖对准藏在树梢阴影间的黑白身影,上,下,左,右。 像是终于忍受不了耳边的聒噪,弓箭手怒而抬目:“你行你上!” “……” 冰雪覆盖在苍翠的冬竹上,一身鸦色紧身衣的杀手挠了挠脑袋,脖子猛地一缩,立刻摁下弩箭:“等一下。” 他们的目光放向远远的墙内树梢,人影侧过脸。 五官娇俏,却相当陌生。 更重要的是,那是一个女子。 两人肩膀一松。 “看错了。”弓箭手出口气。 “看错了。”杀手喃喃。 另一棵竹子背后站着位散修,宽袍拂尘,仙风道骨的长老模样,对着这两人的举动嗤了一声: “别费那劲了,一朝被蛇咬还有十年怕井绳呢,自从五年前中过箭后,他都多少年没爬过树了,你们逮不着的。” 散修口中的“他”,全名房尹若,狴犴宫第九号通缉犯。 不过与满榜凶魔不同的是,“他”是一个凡人。 是一个八年前就上榜,至今仍未伏诛的凡人。 散修言之有理,弓箭手和杀手短促地点了下头,重新将自己隐藏起来。 崎岖荒凉的山野之上,数不清的杀机人影藏在竹林之中,宛如蛰伏的毒蛇,安静地望向终点——那块同光宗的牌匾。 白墙青瓦,绿荫叶涛。 宗主结界庇佑着这一方苦地,即使数九寒天,同光宗内依然晓风拂面,春色满园。 此时此刻,宗门之内。 九号通缉犯房尹若正在烤鱼。 零散的灌木灰扑扑蹲踞在视野角落,一股白烟自水潭边袅袅上升。 房尹若蹲在地上,不同于全宗门清凉飘逸的道士风,他穿着雪白短袄外裹着绒边披风,下巴缩在毛茸茸的领子里,一副生怕自己冷死的打扮。 “师兄,你又去偷鱼了。” 卿师妹抱着竹筒,远远看见便道,语气中暗含责备。 房尹若握着树枝熟练地翻了个面,金黄焦脆的鱼皮滋滋响,卿师妹眼睛一下就直了,下半句教育的话也随着口水一起咽下。然后房尹若指了指天: “师妹,人要有同理心嘛,你看看咱们这地儿。” ——不毛之地,荒原僻壤。 一入冬更是死绝了,只有宗门外那片竹林还不要命地活,鸟在这拉屎都是天上掉馅饼,恩赐送肥料。 也就宗主,爱好养鱼,喜欢养鱼,之前下山做委托时带回一堆杂七杂八的鱼苗,不要钱似的在这荒山上用浩瀚灵力养育了一池活鱼。 也就房尹若,厚着脸皮跑人家后院池塘里抓鱼。宗主灵力一年更比一年,鱼苗存活率却一年不如一年,越养越少,越养越小。 卿师妹有些羡慕地看着火舌上的烤鱼:“师兄不辟谷,怪不得修为从不长进。” “错了。” 房尹若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罐粗盐,宗 门内没有厨房,这是他托卿师妹外出做委托的时候顺便捎回来的。 他摘下烤鱼,递一支过去,卿师妹犹豫了小会儿,以惊人的毅力摇头拒绝了。 “正是因为修为不长进,所以才不用辟谷。” 若师兄一本正经的歪理向来比阁楼的经书还要一套一套的,卿师妹习惯了,也就懒得反驳。 “过几天考核,大师兄说今天就要把对试名额整理出来……” 一边说,卿师妹一边掏出抽签筒,这便是她此行的目的。 ——自从苦海开闸,三界灵炁流通,人间修仙之道开始盛行,从人间进入神域的过渡区域,便叫做通天域。 但通天域本不叫通天域,原是连接天地的荒芜地带。当年白帝入灭,灵魂飞升成神,大好的光明前景,他却放弃了去到神域的机会,而是留在通天域,疏浚灵道,调理灵炁,修筑专供灵修大能悟道飞升的山丘。 后来这些山丘发展成了仙门百家,训教凡人压制邪魔,同光宗就是其中之一。 换而言之,这个地方,介于神域和凡间之间,既有神域有的天地灵气,也有凡人道士,三教九流。 多数门派学院之中既有世家贵族,也有寒门书第,无不抱着修炼飞升的梦想。多数人的倾向之下自然而然的催生出一套激励修行的体制,比如说,房尹若最讨厌的活动之一:考核。 回回满分的人是不会讨厌考试的,只有房尹若这种次次在上面栽跟头的差生,才会产生由衷的厌恶。 “我弃权。”房尹若头也不转,嘶嘶呼呼咬着白花花的鱼肉,飞快应付道。 一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的,如果被羞辱也有等级刻量,房尹若早就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反正怎么样都是笑话,还不如选择让自己轻松点的方式。 “……好吧。”卿师妹也习惯了,收起签筒,“师兄知道狴犴宫来选道士吗?” “听说了。” “大家都在写自荐书,这样好的差事可不多得,师兄不去?” “去不了。”房尹若埋头啃鱼,眼皮也不抬。 卿师妹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虽然房尹若可能并不介意,但她心里还是梗了一下,沉默片刻才道: “师兄,如果是狴犴宫的话,或许可以带你出去。” “……” 房尹若笑了一下。 捧着烤鱼吃本来是很粗鲁的动作,但他吃得不紧不慢,也不龇牙咧嘴,偷偷摸摸的举动,却被房尹若吃出了“享用”二字。 他抿了抿骨头,丢在地上,拿起第二条,不在意地说道:“我看前几日星盘预测东南方向将有魔患,狴犴宫人手不足,于是就近选择同光宗聘用。” “但是说到底,择人也要评估价值与风险。” 房尹若道,“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师妹,倘若你有的选,会无缘无故选择麻烦吗?” “……” 卿师妹嘟囔:“好吧。” 或许是被提及心事,走了会神,鱼肉陡然烫到舌尖,房尹若“嘶”了一声,将烤鱼撤离嘴唇,看向卿师妹,眯了眯眼睛,似有所想般:“你还有事?” 在卿师妹看来,若师兄的眼睛形状偏长,睫毛浓密,瞳色类琥珀,微微含起时眼角内钩极为锋利,可惜这样的攻击性只存在一刹,一刹过后,又恢复了无所事事的神情。 她扯开嘴角露出个有点微妙,又有点尴尬的笑容。 “这么明显吗?” “你的心事都写脸上了。” 卿师妹只好期期艾艾道:“若师兄,大家都在写自荐书,我,我的字写不好……” 卿师妹进宗门之前并未念过书,进宗之后开始自发的学读写,如今读倒能读不少,只是一手烂字实在羞于给外人展示。 房尹若听懂了:“我帮你写?” 第2章 卿师妹小鸡啄米顺坡而下:“好呀好呀。” 同光宗不比其他门派,招收弟子的方式很野鸡,全靠宗主出门游历拐带。 卿师妹是在一个山疙瘩里被捡到的。 那时候她戴着草帽,穿着裁缝补丁的粗衣,整日背着箩筐里的婴儿在河边赶鸭子。家中五个姊姊尽数嫁人,她也被预订给山那头的屠户,只待天癸水至后就出嫁。 那天碰巧遇见路过的宗主,见她骨骼清奇还算个人才,遂花了比彩礼高三倍的价钱,将她带回了宗门。 宗主赐她法名尘卿。虽然宗主本人从未提及,但卿师妹猜测,这个名字,是要她忘却前尘,开启崭新的生活。 愿景总是美好的,来到同光宗的短短半年后,卿师妹在心里面搭筑的期待就像被虫蛀空,渐渐开始崩塌。 她缠过足,练剑下盘有后天的缺陷,加上从小住在深山里不与人往来,鹦鹉学舌般笨拙的社交技巧很快惹来轻视与背刺。口音是花了两年才彻底纠正过来的,这时候交友圈子已经基本固化,没人再愿意搭理她。 除了房尹若。 卿师妹好歹只是人际关系冷淡,房尹若则根本没有社交这一回事。 非要形容的话,他应该是宗门里最不招待见的那号人。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剑提不动符画不好,八年来所学除了算卦再无其他,即便如此,连卦象都分不清。 最迟入宗的小师妹都已经辟谷中期,而他一本《练气》看了八年也才将将学会引气入体。 肉眼凡胎不辨魔气,整日除了偷鱼打鸟就是发呆瞌睡。 修行门派实力至上,房尹若天赋努力两不沾,如果说谁最受欢迎可能还要分个三五六,但若有谁是宗门之耻的投票,房尹若是当之无愧的。 最可气的是,偏偏宗主对这个之耻还不错。 弟子们挠破脑袋也想不出不把他扫地出门的理由。同样是弟子,一个要天赋没有实力没有上进心没有的人,凭什么和他们的待遇一样,还比他们自在? 这合理吗? - 房尹若夜晚烧了壶开水,兑上凉水坐在书桌边上泡脚,伏在桌案上写卿师妹的自荐书。 烛影晃动中不时响起水面隐密的拂动,他揉了揉手腕,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细细地卷起自荐书,这时耳边响起: “笨蛋,笨蛋。” 房尹若充耳不闻般,将纸卷放好,然后抻了个漫长的懒腰,伸手去够巾帕,慢吞吞地擦脚。 桌上趴着一只红目薄翅的银蝉,嗡嗡地动着翅膀,嗓音细弱,语气却是十成十的嘲讽:“笨蛋,璃是笨蛋。” 房尹若停下动作。 一根手指摁过去,还在哼哼唧唧的银蝉顿时就闭了音,害怕她真的会摁下来似的缩了缩触须,小声但勇敢道:“璃没有朋友。” 没头没尾的,但房尹若知道银蝉在说什么。 卿师妹与他不过是被排挤在金字塔之外的两个孤立的人,在外人看来,他们或许是报团取暖。但房尹若清楚,卿师妹从来没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 她是个从出生就被抛弃的女孩。 不懂得爱,不懂得被爱,只是像迫切寻找水源的渴兽一样需要的孤单以外那一点虚弱的陪伴,即使这个对象是万人嫌也没关系。 房尹若看透了她,但从不说什么,因为根本上来说,他们是一样的人。 明知虚伪的陪伴是镜花水月,但是没办法,太缺了。 因为太缺了,所以只要有,哪怕虚伪一点也没关系。 第2章 “这是本宗弟子的自荐书。” 为了彰显宗门风范,陈师兄煞有介事地把所有纸卷放在一个描金涂红的木盘上,再有模有样地端到狴犴宫的客人面前,笑眯眯道:“徐道长可以看看,我宗最近比较清闲,若是有能帮到的,定当倾力而为……” 徐名晟余光瞟到了木盘边缘的豁口,笑而不语。 同光宗位置偏僻。 这样荒冷的地方,连果蔬一类都是奢侈品,唯有后山上酸掉牙的野莓。陈师兄比宗主还重体面,自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露窘迫,当即想到了宗主那套菁国皇帝所赠的豪华茶具,再忍痛拿出了上次去东海游历买的特产茶,吩咐人上了一遍又一遍的茶水。 喝到最后,徐名晟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笑了一下。 “自荐书写得都很好。” 这人语气喜怒不辨,陈师兄把握不准满意与否,忽然灵光一现:“徐道长来的实在是巧,明天是我宗的月度考核,不如道长姑且停 留一日,看看再做选择如何?” “好。” 答应的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陈师兄噎了一下。 狴犴宫是什么等级,直隶神域天宫的下放管理系统,除魔斩邪追凶侦查,掌管天下惩戒。 这几年通天域扶植起了不少新宗门派,反倒是同光宗这种坚守着苦修的传统老派日益没落,如果能搭上狴犴宫这条大线,此次去东南除魔,是个重振宗门威名的好机会。 陈师兄心里的小九九很多,所以徐名晟答应的如此痛快时,他竟产生了一种这就行了?的荒诞感。 那点荒诞感很快被压下去。 徐名晟端坐在扶椅上,眉骨在眼窝出刻下深色的阴影,肤色几乎是苍白的,导致他整个人看上去充斥着一股浓重的疏离感。 只有抬眼看人时,眸中的点点笑意才化解了一些锋利的冷意。 陈师兄暗自打量着这位贵客,蓦地闯进贵客的黑黢黢的眼睛,四目相对,贵客礼貌开口: “可以让我见见这位弟子吗?”长指点在白纸上,用了点力,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陈师兄忙不迭放下茶杯,接过自荐书扫了一眼,试图从字里行间寻觅出什么特别之处。没寻到,遂直奔末尾签署的法名。 那竟是一个让他无比意外的名字。 ——尘卿。 - 卿师妹被传召的消息像沙尘暴一样席卷了宗门。 房尹若有练早剑的习惯,是他之前在菁国时落下的,后来觉得对身体也有好处,于是在同光宗八年虽然功不成名不就,但早剑是一日不落的练了下来。 这天他一推门,庐舍院子里就站了几个生面孔。 不,不算生,同门里打过几次照面,却从未有在私人的地方像现在这样面面相觑的时刻。 看见房尹若拿着木剑,其中一人下意识般发出声冷笑,含义大约是修为低微如房尹若竟也装模作样地练上剑了,笑到一半被旁边的同伴给了一肘。 房尹若无聊地看着这些人的眼神递来递去,他做事情很讲究时效,过了那个点就没兴致了,于是开口道:“有什么事吗?” 房尹若不招待见的原因还有一个,他很少说话。 他的眉毛总是耷着,眼睛睁不开一样,唇角天生向下,而每次一开口,咬字黏连,嗓音松散,和那副看谁都不入眼的模样简直绝配。 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往那一站,哼哼两句,就可以轻松勾起旁人的暗火。 院子里站着的人成功被他的态度激怒,但因为是有求而来,只能强压下情绪,拘礼开口道:“听说若师兄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我等心切师兄身体,特意拿来一些配方药,希望师兄身体早日康健。”说着掏出一个药包。 房尹若扫了一眼。 “谢谢,不过你们大概是错信谣言了。” “?” “染风寒的不是我,是小武师兄,这药包我受之有愧,你们放到小武师兄门口就行。” 闻言,几人的脸色犹如调色盘,几番变化来去。 同光宗有一个古怪的规定,便是宗门之内不论生灵长少,辈分统一按照进山年龄算。 是的,更不爽了,按照这种辈分算法,他们之中有很多人看不起房尹若,但碍于礼数,面上再不敬,嘴里还是得乖乖喊他一声师兄。 小武是庐舍后院的一条老黄狗,资历在同光宗仅次于大师兄,房尹若这意思,是看不上他们的东西,与其等他处理,不如直接送去狗窝,还省事些。 “卿师妹一直跟若师兄走得近,昨儿狴犴宫的道长说是传召了卿师妹,我们想问问,她这几日可有练什么功?” 这是懒得演了,明着刺探消息,房尹若想了想,指着自己道:“我看上去像傻子吗?” “……” 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古怪,于是房尹若放下手,不敢再问了,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干脆直接道:“卿师妹练功刻苦,平时与我来往并无甚密切,再者说,练功乃修行之私事,别说我知不知道,就是卿师妹,又怎会随随便便告与他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疾不徐,语气温吞,但那几人怀揣着别样的心思,这番言语怎么听都不得劲。 加上房尹若在他们眼中并不是什么不可冒犯的人,其中一位当下就拔高嗓音,打断了房尹若的话:“若师兄不愿说就不说,何苦批判上我们几人了?你与卿师妹之间又不是什么秘密,或者,你这样急,难道真有什么秘密,是旁人不能知道的不成?” 第3章 场面哄然大笑。 房尹若一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笑了一下。 他这八年在宗门活的像个吉祥物,温吞话少,导致虽然极少人与他交谈过,却大多数都误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 “原本就是在说功法,自知理亏转移话题,先恼羞成怒的怎么反倒说起别人来了?素师弟,我真为你感到可惜。”房尹若站在门槛上,略比他们高一截,修长标致的睫毛下压,眸中流露恰到好处的讽刺:“倘若摇唇鼓舌能增进修为究达至道,你怕是早就修成大能,飞升神域,还用屈居在这小小一方荒蛮地,整日研究别人的言行举止吗?” 尘素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你!” “你们走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房尹若抬手,终结了这大清早扰人的聒噪,“别挡着我练剑。” - 尘卿出来的时候脸还是白的。 她太紧张了,方才连话都说不利索,全程几乎都垂着眼睛,更不敢去看那座上的贵客。 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有一阵目光始终在周身打量,内心惶恐疑惑诸般情绪几乎涨成了个水泡,一触就能破。 等走出长廊,尘卿的脸色才慢慢恢复,旋即,耳尖微微泛红。 她并不是个优秀的人。 至少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说是这样,世界有如一盘实现准备好的棋,有的人含着金汤匙出生,一生都站在云层上俯视众生,幸运的话为善,写几句悲悯之词言说苍生; 有的人生在泥潭,却天赋异禀,眼界高远,胸中自有一番大志,或者影响一些人,或者成立一番大业,或者成就一段传奇。 这样的人无论善恶成败都是浓墨重彩的,他们之下,芸芸凡人挤在地底与苍穹之间,淡成了人世间的一粒微尘。 这粒微尘在某一刻蓦地被捞起,被注视,虽然只是一件小事,甚至这次传召并不代表着任何意思,但尘卿感觉自己的世界亮了。 她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眼中景色尽数褪去,唯有长明殿那人衣摆上的暗金绣花,在眸中摇摇晃晃。 对了,还有一个人。 卿师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想了想,转向另一个方向。 “师兄!” 房尹若刚练完剑,出了点薄汗,脸颊微红,口中呼出雪白的气,看上去比往日鲜活许多。卿师妹快步走上去:“多谢师兄相助。” 看着这小师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模样,房尹若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帮了她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哦,哦哦。” “我写的都是事实而已,”房尹若的神色缓缓舒展,笑眯眯道,“要是你来写,定会不好意思自夸,有时候无能者才更有自吹的傲气,如果卿师妹像我一样没天分没用功,说实话,我还写不出来呢。” 一通侧面点夸,卿师妹愈发的不好意思了。 “对了师兄。” 她忽然想起来似的,“対试抽签的结果出来了,你与尘素师兄分为一组。” “……” “他挺好说话的,记得提前去找他商议细节,考核嘛,展示就行,不至于让你太难过……师兄你怎么了?” 房尹若一脸牙疼的表情。 上次抽签弃权,实际上并不是放弃考核,而是放弃抽签,等所有人都抽完了,剩下的幸运儿自然和他一组了。 这种考核都是表演赛,重点在展示自己的修炼成果,所以卿师妹嘱托他去和尘素提前商量。 但是好巧不巧,但凡这个消息早来半个时辰,房尹若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到有些悲痛。 这个世界对他一点也不友善。 第3章 现实永远不会放过每一个试图逃避的人。月度考核于次日进行。 长明殿前 有数十级台阶,全部都是根据山势人工泥砌然后再用大石片铺,和整座荒山融为一体,石片起伏表面如同黑色的小型冰川,雨雪天能摔死人。 台阶之下是一片宽阔的坪地,便是这次考核的地点。大师兄代替宗主站在长明殿二楼上看,旁边是那位狴犴宫的贵客,长身玉立,白蓝缎袍大氅,墨发如云,光是远远看着便让人感到激动。 高高的天乌灰着,碎纸般的雪片被风刮的七零八落,校场卷过一阵风,氛围沉重又冷清。 这种考核比试都是表演赛,重点在展示自己的修炼成果,没有胜负,所以弟子们也都点到为止,分组刷得很快。 轮到房尹若的时候,所有人的表情才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与尘卿来往者少,想不动声色打探消息者众,同光宗地方不大人也不多,昨天尘素在房尹若那吃了一鼻子灰的事迹早就随着池塘癞蛤蟆的鼓鸣不胫而走,如今更是人人一副看戏的样子,生怕这两人摩擦不出大的火花。 “若师兄,”尘素拎着木剑,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他,“习惯不错,就是不知道你这般勤学苦练,修为有没有长进?” 话音未落,但见尘素脚下生风,空气中似有无形之力运转,涌入他全身的毛孔之中。 这是第一步,引气入体。 对试是最后一步,在那之前,他们需要将基础功先展演一遍。 同期进山的,尘素是最具天赋的那一个,四年间学会引气入体,境界早早突破辟谷,如今已是心动期五境。 他蓦地睁眼,眸中清明,木剑竖立,两根手指运气抹过,而后缓缓动作,摆了一个起手式。 道衣飞扬,英姿飒爽。 门派之内,天赋实力至上,这一番流畅的动作,引来围观者不少喝彩。 “轮到你了,若师兄,” 房尹若头顶毡帽,脚踩棉靴,里里外外姹紫嫣红,裹成了个五颜六色的笨棉球,穿的像一团在这晦暗天地间不知死活的锦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好了,来吧。” “……” 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注意力不约而同放到长明殿二楼上,心道他莫不是疯了。 平时也就算了,当着外人的面,再迟钝也该知道,做做样子也好,怎么反而往脸上抹黑? 然而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丢脸,房尹若甚至催促:”你到底来不来?” 音节还没落地,刹那间对面提剑而至,挥而砍下,房尹若立即闪躲,紧接着在尘素越来越快的动作下步步后撤。 剑身周围灵力环绕,划破长风在空中挥出无数条雪白的剑路来,房尹若一一躲过,连剑都没机会抬起来。 或许是狴犴宫道长也在此的缘故,尘素较平常而言更加急切,一招一式都带上了几分凌厉。 两人昨日才生了龃龉,若是往常房尹若还能抬剑挡一挡,如今只有躲的份,完全是在被压着打。 长明殿二楼阑干处,陈师兄眼中盛着这一幕,心里却已经开始揣度旁边这位的心思。 想起前日在长明殿他的大言不惭“故而本宗修士,无不天赋异禀,各有神通”,饶是体面如陈师兄,也不免耳尖发了烫。 陈师兄咳了一下,他的眼睛天生似闭非闭,有点像眯着,看不见情绪,即使心里面感到丢人,面上还是一派淡然:“道长除魔之行紧迫,我看弟子们也比较积极,不如就今日择选后出发如何?” 徐名晟敛眸屏息,眼神如深潭古井,唇角却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没有回答。 他远远地看着坪地上的比试。 个子稍矮的那个技巧欠缺,但剑锋气势有余,约莫进山不足五年,还算有潜能; 至于另外一个…… 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叫人怀疑他剑都快拿不稳了。 徐名晟望着他身上一应俱全的冬衣毛裘手套围脖,意义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贵宗一共五十二人,道长不参与考核的话,两两分组,剩下的人如何分配?” 客人突然发问,陈师兄也愣了一下,“不是五十二,是五十三人。” “还有一个人没交自荐书罢了,”陈师兄努了努下巴,“喏,就是那位明若弟子,他一向用功怠慢,约莫是自知实力不足,懒得写了吧。” 懒? 狴犴宫恐怖的管理体系,其中每一位修士无不有着极强的自制力和自律性,他们的每一个时辰都被严格框定,力求以最高效的方式提升自己的修为。徐道长出身自那里,自然瞧不起懒人,但是有一点,徐道长也不同意。 “实力不足。”徐名晟机械重复道,剩下半句没说出口。 他分明已将对手的剑路看透。 房尹若仍在躲。 若是放在平常,他装模作样对上几招,被砍两剑也就罢了; 但现在不一样,尘素招招狠厉,若是中上一剑,他数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还有肋骨,不管哪一个受伤都心疼。 不行,不可以。 房尹若的动机很单纯。 他不想受伤。 念头还没落地,对面再次旋身飞砍,房尹若看准时机闪身躲开,终于举起木剑。 第4章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那剑高高举起,落在尘素的剑上,“叮”的一下。 不轻不重。 众人:“……” 尘素:“……” 房尹若迅速撤步。 这些动作过于平淡,以至于肉眼看上去像是游刃有余一般,殊不知已经花费了房尹若的所有力气。 那轻飘飘的一击并非有意,而是真真实实的,房尹若的全部实力。 虽然没中招,但他拼命调动自己的四肢,浑身酸软,跟被打了一顿也差不多。 但他就是这样的人,表面上的冷静做的比谁都足,无论如何苦,自己的软弱之处,绝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 房尹若无甚所谓的表情终于激怒了尘素。 为什么打不中? 这家伙充其量才够得上练气初期,方才那一剑跟挠痒似的,是在挑衅,还是羞辱? 他的余光始终锁在长明殿二楼阑干后的那道白蓝色身影,一阵莫名的焦虑从心底深处缓慢爬升,仿佛收到某种感知,他蓦地回神,房尹若手握木剑站在不远处,眼瞳有如一口琥珀色澄净的湖,不言不语,安静地望向他。 仿佛已经看透了他。 他的不甘,他的急切,他想出头的卑微心思。 血液从脚底倒流,尘素的心凉了一瞬。 他提气运气,重心下沉,脚尖缓缓绕后,看见这个起手式,房尹若脸色微变,纵然他一无所成,却也扎扎实实读过剑法,当下就认出来。 尘素起的是杀招。 为了一个狴犴宫有必要做到这份上,这货还能不能冷静了?! 刹那间木剑已至,房尹若手脚的肌肉都已经到了极限,像是坠了千斤巨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流转着锋利灵气的木剑往脸上挥。 要毁。 明天开始学易容。 房尹若紧紧闭上眼睛,乌翅般的睫毛落在脸颊上,轻轻颤抖。 一阵风扑到了脸上,预想中的酸甜苦辣却并没有如约而至,只听“叮”的一响,房尹若睁眼。 一枚石子从远处弹射,精准落到木剑身上,尘素手腕一折往旁边跌去,剑身上多了个细小的石坑。 陈师兄收回手,扬声:“点到为止即可,下一组。” 没有废话,房尹若松了口气,理了理乱七八糟的披风,将木剑卡进臂弯,一边呵着手一边挤进人群,反倒是一直压着打的尘素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 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才是占上风的。 尘素在好友的搀扶下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喘气看着房尹若远去的身影,咬住了牙。 - 考核结束后房尹若无心留在这伤心之地,直奔自己的庐舍,一头栽进床榻,将自己裹得死死的,睡沉了过去。 梦里有血亦有剑,梦到尽头,尘素的木剑最终落到他的脸上,骨裂肉溅,幻痛惊醒了他,睁眼,鼻尖上晃动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 “你醒了。” 银蝉的声音细弱的像幼童,带着某种蛊人的磁性,房尹若抬手将它捏下来,有些嫌恶道:“臭死了。” 银蝉收敛薄翅,一副自尊心受伤的模样。 “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房尹若翻了个身:“……” 银蝉固执地 重复:“璃要注意安全哦。” 今天这只臭虫是感伤的过分了,房尹若懒得理,继续闭眼,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 然而没等他把眼皮合拢,敲门声就激烈地响了起来。 “若师兄!” 卿师妹兴奋的脸出现在眼前,嘴巴一开一合,口吐霹雳:“你被狴犴宫的道长选中了!” “……” 眼前人的反应在预想之外,卿师妹以为他没听清,放慢速度强调道:“师兄,你今晚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师兄?” 房尹若不轻不重地推开卿师妹,在师妹惊愕的注视下,他大步走向庐舍外。 一路上遇到不少讨论聘用名额的弟子,惊讶,不平,怀疑各色眼神如流水滑过他的侧脸,而他的视线一动不动,转过院落,跨过月门,径直走向客房。 甫一抬手,还没敲,门就开了。 “大师兄,我有话……” 他抬头,剩下的半句哽在喉咙里。 房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月明珠澄亮的光晕在空气中,桌前坐了两个人,一位笑眼眯眯,是他亲切可人的大师兄; 另一位端茶品茗,侧脸轮廓犹如水流冲刷的玉石,眸中笑意浅淡,稍稍侧脸,刹那间凉意从脚底蔓延。 房尹若不动声色地错开视线。 陈师兄站起来。 “明若,什么事?” 明若是房尹若的法名。宗门之内不问前尘俗世,法名是唯一的称呼。 房尹若立即:“东南除魔一役,我申请退出。” 陈师兄的神情由迟钝转缓和,再到稍稍的疑惑,却先是笑了:“消息够快的,为什么?” “除魔兹事体大,不可马虎,明若自知灵力低微,既无智慧亦无才干,拖后腿事小,耽误除魔事大,请师兄退掉我的名额,换给更值得的人。”房尹若目不斜视,一口气把腹稿说完,“而且我没有写自荐书。” “这……” 陈师兄犹豫地看了一眼徐名晟的方向,脑筋转得飞快。“这?” 没写自荐书? 陈师兄脑子快摩擦生火了。 徐道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可那究竟是什么道理? “叮”的一下,徐名晟将茶杯搁置在桌上,缓缓站起,明明是笑着的,眼神却充斥着一股无机质般的疏离,好像全世界都与自己无关。 他一步一步,像是圈定领地,直到气息缓缓围拢上来,房尹若没由来地一阵头皮发麻,惊觉自己退了半步。 此非常人。 房尹若当即在心里下了判断。 狴犴宫内,他的职位至少是八旗之一。 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徐名晟开口。 “是我弄错了。” 嗓音和润,像放凉的温茶,仿佛这压迫的气场并不是出自他本意,“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贵宗弟子不乐意,再择选就是。” 陈师兄嗯嗯点头,脸色始终没有缓和,背过身偷偷拍了拍房尹若的手背,示意他赶紧走。 队伍在傍晚收整好,同光宗五十三人去二十一,浩浩荡荡踏过宗门的门槛。 竹林飒飒如冰,窸窸窣窣的背影,逐渐湮没在凌冽的黑暗中。 房尹若驻足看了一会儿,返回自己的庐舍,吹灭了灯。 “为什么不走?” 细弱的银光从角落爬出,扇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在房尹若的膝头,亲昵地蹭了蹭衣料。 一贯懒得应付这虫子的房尹若,此刻却开口,轻声道:“走不了。” “?” “除非……如果,如果是她来,或许可以。” 他呢喃,鞋尖对在一起磨了磨,然后摇头,“而且不是有更好的办法吗?” 等到周围声音褪去,唯余狂野呜咽,他抬起枕头,一点一点地掀开底下的床板,珍重又缓慢地,掏出了一个包裹。 里面有一双靴子,和一件衣裙。 哗啦—— 雾纱如水般铺开,窗缝泄露月华,打在那轻柔的鎏金缎面上,仿佛一团青色的幻梦,在房中隐秘的浮现。 这是曾经在菁国十分流行的女式纱衣夏裙,腰间束带上挂着一枚蓝玉玉佩,中央刻雕着“房”字。 蓝玉通透无暇,沉淀着丝绸般的乳白,般若花的图案清晰可见,他把玉佩塞进袖口。 蓝玉稀有,是菁国特有的矿产物,只供给皇族使用。 ——这便是菁国太子房尹若,所拥有的全部财产。 眼前人坐在铜镜前开始梳发髻,将男子发髻解下,一绺一绺的梳理,熟练地打着圈,绾了一个简约的单螺髻,拿一根素簪斜斜固定。 这之后抬起右手,在眉心,鼻骨,颊侧刮取几下,不多时,掌心便多了一滩厚厚的黄泥,被信手丢到窗外。 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银蝉小心翼翼:“……璃?” 嘘。 少女回头,比了个手势。 黑暗中,那张面孔发生了润物无声的变化,琥珀色的瞳眸流转着荧荧的浅光,仿佛一只亟待觉醒的蝴蝶,带着晨曦般、隐晦的雀跃。 第4章 隆冬,大雪封山。 天地宛如一间毫无生机的白色炼狱,风撕扯着大片的雪花,扑棱棱割在人脸上。 直到正午,大雪初霁,灰蒙蒙的天破开一丝纱裙似的光,瑟缩地漂浮在苍穹,俯视着苍凉大地。 一阵喧闹的锣鼓隐约传来,山下小镇今年的腊祭无人观看,唯有一个光脚乞丐披锣戴鼓,亢亮的嗓门穿云破空: “鸡笼鸡屎化松花,马栏马粪变荞粑,秃鸟油凤同栖枫,鲤鱼金龟一口瓮,阳儿奉来阴儿违,阴阳阴阳阴阴阳……” “什么阴阳阳阴,哪门子的戏,不伦不类!” 第5章 茶摊上有人听清了,“咚”地一下,茶碗磕在木桌上,雪白的气喷吐而出: “要我说,世事无常,连同光宗都能被魔物歼灭,莫说什么阴阳阳阴,就是神魔魔神,又有何不可?对吧!” “去你娘的!”“滚吧!”众人笑骂,有人踢起一捧雪,扑簌簌,洋洋洒洒。 “同光宗?” 距离茶摊十米,枯木掩映的深处,四匹穿金戴银的雪色宝马原地打着响鼻,它们的身后拉着一架豪奢无比的轿子,流苏丝绸,宝石镶嵌,轿子旁边站着一位披黑冠发佩剑的侍卫,一只手按在剑鞘上,拘礼平声道:“是的,殿下。” “嘶。” 轿中人似乎来了兴趣,“哎呀哎呀”叹了好几声,甜甜地对着侍卫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说……同光宗后山上的一条老黄狗入魔发疯,不仅将宗门弟子全杀尽了,连带着宗门外的竹林也杀出百余人来。” “整座山上血染林石,无一人生还。” “……” 轿子里的“殿下”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笑,笑的直拍大腿,连巨型的华轿也承受不住这泼天的恩宠,微微摇晃起来:“有趣!有趣!不过并玉,你确定无人生还吗?” “?” 并玉唇角弧度未变,只是眼神中有微微的惊异,顺着车窗伸出的手指,径直看去—— 茶摊前,又出现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双目似闭非闭,穿着同光宗的白□□袍,头扎一丸小髻,两道似有若无的发须随风浮动,干净的面颊上是平和淡然; 另一位是个姑娘。 姑娘靠在草摊的木柱上,一边肩膀斜斜地倚着,流里流气的姿势,偏生做出一股子矜贵慵懒之感。 明明是酷冬,她却穿着一袭单薄至极的鎏金镶白青衣,外套同光宗道袍,眉宇间有如山川起落,胭脂点绛活色生香。 美中不足的是脸上两块圆饼似的叆叇(眼镜),呆板不衬气质,很是煞风景。 轿子里的殿下来了兴趣:“他们在聊什么?” “‘几片叶子兑水的玩意儿也卖的这样贵,黑心肝的,不得好死!’,姑娘这样说。”并玉一板一眼。 “……” “‘你能不能闭嘴?’道士这样说。” “……” “好了,够了,可以了。”轿子里的殿下冷酷道,“走吧,找间客舍下榻。” 并玉一跃落在车辕上,执起鞭子,四匹宝马踏雪飞奔,朝着金蟾镇的入口疾驰而去。 - 抱着那壶烫酒,房璃冻僵的身体渐渐缓过劲来,可终究是杯水车薪。 她缩在长凳上抱紧自己,看着陈师兄不疾不徐 地喝茶,抖唇道:“师兄。” “我不是你师兄,”陈师兄啜了口苦茶,脸上毫无感情,“这位姑娘,你方才不是还说,从今以后脱去同光宗弟子身份,只喊我少侠吗?” “我错了师兄。” 房璃的人生讲的就是一个审时度势,该跪就跪,一点不拖泥带水,牙齿打战道:“师师师兄,一会进了金蟾镇,给我买几几几件衣服呗?我快冻死,死了。” 宗门意外遭遇魔物袭击,整座山上血流漂杵,唯独房璃与大师兄普陈逃了出来。 天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熬过来的。 就硬抗。 修士有灵力蔽体,不惧酷暑严寒。 房璃这种练气小菜别说修出一身护体灵力,掐诀的时候能有个光就不错了。看着她这副涕泗横流的悲惨样,陈师兄到底没真狠心,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絮絮叨叨道:“我说了多少遍,早又不听,要是你偷鱼睡觉吃饭的那些时候都拿来修炼,整整八年,至于像今天这样?” 房璃不仅身体受冻,自尊心还要受创,她脆弱的小心灵受不了这种内外双重打击,立刻打断了大师兄老爹一样的长篇大论,只嚷着要进镇买衣服。 一碗冒着热气的酒咚地放在了桌面上。 房璃盯了一会儿,抬头,“黑心肝”的茶摊摊主正笑眯眯看着她:“我看姑娘衣不蔽寒,送你一碗酒好了。” 他的嗓音明亮。 “此乃我独门秘酿少春干,我们这地方虽小,却是有口皆碑,这镇上就没有来过一次不再来第二次的,权当我给姑娘送的人情,下次再来喝啊!” 一只迷路的孤鸟从高空傲然腾翅,越过重重峰峦,豁然见开阔的土地,地上河流裹着碎冰缓缓涌动。 一片青瓦敷顶阡陌交通的古色小镇,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这便是金蟾镇,距离无涯谷最近,也是此地唯一的一个城镇。 无涯谷苦寒,灵气充裕,是修炼的绝佳圣地,却不是宜居的好地方。金蟾镇面积狭小,东西不过千亩地,但五脏俱全,陈师兄付了茶酒钱,领着房璃很快找到了一家布坊。 房璃保命心切,什么审美什么风度统统丢之脑后,没等堂倌开口,信手拿了一件宝石绿的披风,一套石榴红的棉袄,拍在掌柜面前,冷酷道:“结账。” “……” 陈师兄生怕她冻的脑子不清醒当众穿上,付了钱后拉上人就走,就近选了一家客栈,三步两步上房,关门。 陈师兄站在门外,抱胸靠在门沿,望着窸窸窣窣的雪籽。 一楼是一片偌大的客院,忽然间,门口传来了一些奇异的动静。 陈师兄定睛看去,只见一架偌大,没错,只能用偌大形容的马车,从院门口堪堪挤了进来。 四匹茫茫白马贴成了一片,车辕上坐着一位俊朗男子,身穿深蓝窄袖紧身衣,银色护腕,红色片金抹额,气宇和那辆豪华马车一样不凡。 马车吱吱呀呀停在院中。 无涯谷地广人稀,租客栈的也少,孤零零的一辆马车,硬生生停出喧天的气势。 陈师兄微微蹙眉。 下一秒,身后的厢房内响起震撼惊呼: ——“我没买裤子!” “……”陈师兄闭上眼睛。不对,他的眼睛本来就没睁开。 门吱呀一声开了,房璃的头探了出来。 刚换完衣服,导致她的发髻有些散了,松松地悬在头上,加上格格不入的夏裤和那副叆叇,整个人看上去蠢气四溢:“师兄,你不会只租了一间房吧?” “选衣服的时候买便宜点的就能租两间了。”陈师兄语气慈爱,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 他不愿去看房璃那身惊艳奇绝的红配绿冬夏混搭,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两人赶了一路的路,眼下废话都不愿再多说。 一个人安静地开始打地铺,房璃则自觉的坐到了床榻上去,大手大脚一躺,又触电似的弹了起来:“什么东西!” 陈师兄:“行走江湖,当戒骄戒躁,从容不迫,宠辱不惊……” 房璃掀开床帐,一把抓起被褥:“你自己来看!” 这一下,连假寐的陈师兄也不得不微微睁开了眼睛。 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 脸色青白似鬼,陈师兄还来不及阻止,房璃便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眼神一暗。 “死了。” 客栈破落,没有地龙,炉子也是凉的,尸体还来不及腐化,加上屋内又点了熏香,所以他们刚进来时没察觉到异常。 陈师兄缓缓靠近,注视良久,看房璃若有所思,于是问:“你在想什么?” “不舍得花钱就这下场,” 陈师兄:? “便宜没好货,黑心的掌柜,定是看我们两个人好欺负,才把这种屋子租给我们!” 陈师兄:?? 丫头你的重点? 陈师兄双指并拢,横于双目前,灵力有如实体,缓缓敷上瞳孔。 他仔细地查看尸身,浑身有大大小小的伤疤,不过都是陈年的,还有许多新鲜的冻伤,掌心有一个细小的血洞,陈师兄伸手用神识扫了一遍,没有毒素。 他想到了什么,忽然伸手敲了敲尸体的眉心。 空,空,空。 “颅脑被吸空了。” 陈师兄沉声:“是魔物所为,明若,去准备符纸。” 话音落地,却迟迟没有听见动静,陈师兄回头,发现房璃仍站在原地,一脸复杂地看向他。 “怎么还不动?” “师兄,你在想什么?” 她头脑清晰,指着床榻上冰冷又悲惨的尸首道:“这可是命案,当然是要先报官,找镇上的巡按监来处理啊!” 确实如此。 陈师兄想了想,又道:“可我就是道士。” “是啊,你就是道士,”房璃点头,很有耐心,“所以关你什么事?” “……” “没人委托,没人付钱,你连客栈都租不起了,我呢,我!” 她慷慨地翻出自己一贫如洗的囊袋,抖出仅剩的两个钢镚,叮当砸在地上,映出陈师兄面无表情的脸。 “你还让我去买符纸,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去卖身呢?” 第6章 “……” 陈师兄深吸一口气。 “是师兄考虑不周了。” 房璃看着他为尸体掖好被角,脸皱成了苦瓜。 大师兄稳重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们去报官吧。” - 昨天夜里喝了酒,巡按监的白监长隅中才缓缓抵达,没到大门就看见红漆木柱旁蹲着两团人。 ————一团黑白,眼睛睁不开似的; 另一团就难说了,姹紫嫣红,宝石绿的披风嵌着金银丝,搭配梅红绣花,内里石榴红翻领棉袄,雪白的毛领如同海浪一样卷出来,偏偏底下的裤子飘逸单薄,穿得不伦不类,大街上突兀来这么一遭,辣眼至极。 尤其是脸上还戴着一副相当酸气的叆叇。 白监长脚步一滞,灵活地绕了个浅弯,目不斜视经过巡按监门口,就像是随便路过一般。 不想下一秒有路人认出,冲他打了个热情的招呼: “监长早啊,吃了吗?” 白监长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假装自己姓监名长,路人又道:“监长大人,前些日子的命案审理的如何了?” 门口两道幽幽的视线缓缓射了过来。 “……”好想骂人。 白监长深吸一口气,只好折返回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他身宽体胖,穿着再朴素不过的窄袖粗布棉袄,一圆滚滚的肚子箍在身前,两颊常年带着酒醉般的酡红,发出的声音如同黄鼠狼那般尖利:“二位有何贵干那?” “黑白”率先站起来,拱手拘礼道:“来福客栈内出现无名尸首,大人,我们是来报案的。” “嗯,”监长大人似乎连门都不愿进,点点头,“说吧。” “按照室温来算,死亡时间约在十二时辰以内,颈部以上无明显外伤,只有……”陈师兄顿了顿,“他的颅脑被吸空了。” 白监长又点了点头,了然于胸的模样:“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我会处理。” “……” “监长大人……” 话说到一半,忽然衣摆感受到了一阵拉力,紧接着房璃扯着陈师兄的衣摆艰难站起,冲白监长露出一个明丽的笑:“那就辛苦监长了,先跟我们走一趟,把尸体搬走调查吧。” - 下章男 主切片登场 第5章 金蟾镇,来福客栈。 客栈门可罗雀,冷清的只有笤帚扫雪的声音,不时传来远处的狗吠。 掌柜独自坐在柜台放下纳了一半的布鞋开始噼噼啪啪地拨算盘,抬眼象征性的打了个招呼,好似对巡按监的出现并不意外:“白监长。”然后又低头继续去拨算盘了。 白监长拉了张椅子坐下,讨了两杯酒,和掌柜寒暄了一会儿,方才问道:“玄字三号房有具尸体,你知道么?” 站在监长背后的陈师兄目睹一切,淡眉微蹙,欲言又止。 却听掌柜笑了一下,那笑极其敷衍,平平无奇道:“是坡头吧,前天忽然把积蓄全拿出来要在我这租间房,我以为他会自己找个地方呢,估计是屋子里暖,不愿意动了吧。” “冷啊。”白监长感叹。 “冷呐。”掌柜附和。 陈师兄:“……” 眼前这情形,再迟钝的人也嗅出一丝不对劲了。 一个监长,一个掌柜,对命案不仅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漠不关心。陈师兄思考了一会儿,提醒道:“二位,尸首颅脑被吸空,很有可能是魔物……” “魔物,魔物,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呐,见识太短,”白监长老气横秋,端着肚子,做足了老前辈的口吻,“那并非什么魔物,只不过是一种疫病而已。” “疫病?” 迟迟没说话的“姹紫嫣红”蓦地来了兴趣,伸手扶了扶脸上的叆叇,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压在陈师兄肩膀上,她上前一步,谦虚请教道:“听大人所言,想必这疫病已横行此地许久。” 白监长又“哼”了一声。 “可有仵作验过尸?” 白监长瞥她一眼。 “小姑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只不过,这绝非什么人为的命案,此病两个月前就开始了,男女老少人皆可得,先呕吐,高烧,而后昏迷,身上起斑状红痕,三天内颅脑融化,再无回天的可能。” 见房璃似懂非懂地听,白监长又道:“道长也请过,神医也找过,这病没得治,得了就是等死。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别留太久,该走就走。” 话尾拖地,竟生出几分凄凉。 白监长接着喝酒。房璃回头和陈师兄对视一眼,她把头转回来,蜻蜓点水般,伸出颀长的手指,戳了戳监长石墩一样的肩膀。 “不知监长大人先前请过的道长修为几何?” 白监长不耐烦地回首,乜着眼睛,视线落在房璃周身稀薄的灵力上,眸中轻蔑几欲掩饰不住。 凡人在通天域不算罕见,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姑娘周身灵力杂而稀薄,估计连练气都没完成。 脸上的叆叇约莫是个灵器,典型的一时兴起又没甚天赋的半吊子。至于旁边那个,年纪也不过二五,白监长懒得再多看一眼,他认为自己能够跟来解释,就已经仁至义尽,算得上尽职尽责了。 热酒抚心,白监长好容易才压下耐心,一字一句回道:“青山门的连陀道长。” 房璃没反应。 于是陈师兄低声提醒:“连陀是金丹期。” 房璃如梦初醒。 她清了清嗓子,调动浑身的演戏细胞,抑扬顿挫道:“不过是个金丹期罢了——” 白监长本来已经失去耐心,但这一下子,连掌柜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啪”的拨走最后一颗珠,“小姑娘读过几本经书?你可知金丹期是什么?” “别理她。”白监长推了推杯子,“给我再烫壶酒。” “金丹金丹,不就是修行境界?要我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怪不得你们解决不了这个疫病,”房璃摇头晃脑,扶了扶厚如烧饼的叆叇,振振有词,“区区一个金丹期,能解决什么?” “吁,好大的口气!” 掌柜推开算盘,摇了摇头。 “连陀道长乃当世之傲才,年过二八就已步入金丹后期,其独门炼丹术渡春鼎更是奇绝,无涯谷内无出其右,监长可是花了重金才将他请来,你如何能说,区区?” 和同光宗这种落没的老门派不一样。 青山门是无涯谷近十年来崛起的新兴门派,上一届的谷内对试,他们击败三山四宗拔得头筹,跻身无涯谷一等宗门,如今广纳天下英才,正炙手可热。 然而房璃清楚,青山门之所以能斩获魁首,是因为那一年对试,有一个人没去。 宗主闭关,作为大师兄,他有义务把守宗门,监督剩下的弟子修炼作息,行代宗主之义务。 大师兄不能离开宗门,所以即使是狴犴宫的美差,他也得不动如山。同光宗上下唯二没有提交自荐书的,一个是小弟子明若,一个是大师兄普陈。 房璃退了一步,一脸氛围烘托到位的小人得志之感,自信地拍了拍陈师兄的肩膀。 “……” 陈师兄撇过脸,无奈拔剑。 灵剑出鞘刹那,清凌的摩擦声如电花火石,穿耳凿腑。 精纯浩瀚的灵力如同狂风过境,酒杯里的液体掀起涟漪,两个男人脊骨一僵,白监长缓缓回头,房璃看见那双眯缝眼闪着不可置信的亮芒。 “这是……”“敢问阁下。” 两人同时止住,却不约而同,语气中已染上了几分尊敬。 因为过于惊骇,掌柜微微挺直了身体,眼神在一刹那亮的不像话,冷静道:“我原以为三四十修到金丹已经是极限,这位少侠……真是罕世的能才。” 对这句话,房璃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可是他们宗主的骄傲、同光宗的脸面,夸陈师兄等于夸同光宗,夸同光宗等于夸房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的房璃轻咳一下,继续道:“境界的高低看似只是一两级的差距,实则有如鸿沟,有些低阶道士看不到的,高阶道士就能看到。那么监长大人,您是愿意相信金丹期的道士,还是愿意相信。” 房璃的手一拍,“啪”的一声落到陈师兄肩头:“……我们这位元婴期的大佬呢?” 陈师兄的脸已经涨红了,不得不用内功控着,才勉强没有露馅。 白监长和掌柜面面相觑,片刻后,监长放下酒杯,酡红的脸颊随着此刻沉思又深了几分,庶几,摇晃着他那肥厚的屁股站起,往客院走去。 “敢问道长名号?” 陈师兄的脸色缓了缓:“无甚名号,法名普陈。” “那这位姑娘……”白监长转向房璃。 “我是少侠认的义妹。” 在陈师兄开口前,房璃插嘴道,丝毫不管后者莫测的嘴角,“叫我普璃就好。” 第7章 白监长点点头:“普陈道长,璃姑娘。” “去看看尸体吧。” 客院里还停着上午见到的豪华马车。 车顶上一位深蓝窄袖紧身衣的侍卫,身上的护腕肩甲佩剑尽数卸去放在一边,挽起袖子露出精壮小臂,正在辛勤地……擦车。 侍卫生得一张冰棺材脸,面无表情,目若寒霜,擦车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数九寒天,车顶上放着一桶清水很快结了薄冰,他在碎冰水里浸布洗布拧布,动作一气呵成,不时听得几下锋利又寒凉的摩擦声,看的人心惊胆战。 见到掌柜一行人经过,侍卫也只是留了一眼,换个位置继续擦车去了。 玄字三号房在二楼尽头,推开门的刹那,那具陌生尸首还安然躺在床上,严丝合缝的盖着棉被,恍若睡去。 白监长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熟稔地在死者额头敲了敲,空空,然而又抬起死者手臂捋开袖子,看见上面掌大的斑状红痕,点了点头:“这就是‘无脑症’。” 无脑症,名字很直给。 房璃还是道:“烦请监长讲解一下。” “恰如我先前所说,得这类病的症状很统一,本监长验过十二具不同环境下的尸首,得到的结果……” 陈师兄很惊讶: “白监长会验尸?” “嗐,你们不知道,”监长来不及阻止,掌柜已经一连串交代了出来,“这种苦寒之地哪有其他人,他能当监长还不是因为会验尸?查案办案结案都是一个人,说是监长,其实也就是个……” 一只胖手死死捂住那张嘴。 姓白的仗着体型优势挟持住,掌柜的挥舞着手臂,白监长镇定道 :“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我查遍所有书籍,也解剖过死者的大脑,前者了无痕迹,后者痕迹了无。”白监长的唇角泛起一抹苦涩,“事到如今,实在黔驴技穷了。” “这尸首颅脑内部有微量魔气。” 一句话,白监长心神大振,双目灼灼地看向陈师兄:“少侠,此话当真?” 陈师兄不置可否,再次并拢双指,缓缓抹目。 再睁眼时,他的视野里所有东西已变成了深深浅浅的半透明“气”状物,他指着死者颅脑边缘一点微不可查的黑气道: “这里,就是魔气残留,只不过快散了。” 房璃很满意自家师兄的表现,顺势开口:“元婴修士可以暂时剥离元神,用元神追溯魔气来源,还请监长大人速速备些安神符,助我师兄成事。” “……” 掌柜的如梦初醒,哎哎喊着,不多时搬来一沓落灰的空符,陈师兄咬破指尖熟练勾画,一笔落成,黄符骤然发出刺目的光芒,他拍在自己的脑门上,盘腿入定。 未几,他的周身便被柔和的金光包裹,一缕无形的灵光从眉心钻出,没入尸首的额间。 场面落针可闻。 等待。 无穷无尽的等待。 房璃站在掌柜旁边,黄符厚重的尘灰不住地往脸上扑,她面无表情地呛咳出一声,旋即拔腿走向房门外,捂着半张脸摇晃了几下身躯。 ——痛痛快快打了个喷嚏。 这折磨人的差事。 她揉了揉鼻子。 或许当初该赌一把,跟那个狴犴宫的道长走。 脑子正胡乱地想着,耳畔猝然响起一声轻笑。 院子里的侍卫还在拧抹布,滴滴答答的水声,寒风穿过空堂呼啸的呜咽。 但房璃无比确定,那声轻笑,就在她的左手边。 转头。 少女纤腰薄肩,不披大氅也不穿棉袄,露出来的肌肤白的像瓷。 她一身水蓝色广袖纱裙,挂着琳琅满目的金片珍珠银丝,衣肩上还披一件镂空的金银绞丝红玉软帘,活像一个行走的宝石盒,立在寒风中如同莹露,漾出丝丝晶莹的褶皱。 脸上则戴着同色的帷帽,面纱垂下挡住脸颊,只有被模糊的隐约轮廓,在蓝纱上凸起小小的山丘。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呀?” 少女的嗓音似凝固的蜜浆,甜的化不开,咯咯笑道:“冷吗?这客栈没有地龙,不过我房里刚烧了炉子,你要是冷的话……” 还没说完,院子里立时传来一道有力又冷淡的声音:“殿下!” 殿下? 少女身形一顿,房璃听见那帷帽之下嘀嘀咕咕一番,随后这位殿下两手抓着阑干,踮起脚,气呼呼地喊道:“并玉!你真烦人!” 在神域,神仙百官均可称殿下。 在凡间,殿下是皇室贵族才有的称号。 房璃敛容屏息,模样天真无邪,笑眯眯道:“没事没事,我衣服厚着呢,我不冷。” 八年蜗居同光宗足不出户,但一身看人的本事却从未出过差错。 行走江湖嘛,都是过客,堪破不说破。 话音刚落,两人便听见房中传来高低错落的惊呼。 “普陈道长!” 白监长体贴地托住陈师兄的脊背,但由于体型较之狭隘的房间过于庞大,蹲下来又不方便,半蹲不蹲几次后,只好弯着腰,关切道:“道长感觉怎么样?” 剥离元神之前,陈师兄的表情始终是淡然的,眼下额角竟然渗出了薄汗。 他摇了摇头,元神耗费过度,似乎有些艰难,但口齿依旧清晰,一字一句道:“三丈。” “什么?” “元神溯源,死者颅脑中的魔气来源,就在这个房间——”陈师兄顿了顿,抬首,紧闭着的双目对准床榻上死寂的尸首,“三丈以内。” 宛如九天惊雷,扶着门框的房璃蓦然回首,那位戴着帷帽的殿下还背着手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正笑嘻嘻地看向她。 “……” 白监长惊觉自己出了满背的冷汗,掌柜在一旁满脸菜色,磕磕巴巴,陈师兄冷静道:“如今这情形,还请白监长下搜查令……” “搜,搜查令,对,搜查令!”白监长豁然大悟,颠着步子挤出房门,掌柜的不愿再多沾染晦气紧随其后,房璃正琢磨,下一秒,陈师兄无情的命令从屋内下达:“若师弟,你随白监长去,我在此处看守尸体。” “……” 房璃冲门口无声地吐了下舌头,长腿一迈,像团绣球一样,骨碌碌往楼下跑去。 长街寂寥,一整条的商铺死气沉沉,只有角落里一个人抱着草靶子嘶嘶呼着冷气,上面的糖葫芦是整片天地唯一一抹亮色。房璃按照来时的记忆追赶,很快找到了巡按监。 这个巡按监也不知是哪年建的了,看上去透着一股浓重的废弃味道,青墙灰瓦,朱门大开,阔步走进去,前庭里空无一人。 正前方是大堂,远远便见正中屏风的山水朝阳图,白监长黄鼠狼一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越来越近,透露着几分求饶的意味: “大人,事态紧急,若非必要,在下是绝不会轻易开这个口……您,您说句话,行吗?” 第6章 巡按监里还有其他人? 房璃听着那声响,视野中渐渐出现白监长宽厚的背影,猛不丁下降,掷地有声的跪在地上,大义凛然道:“大人如果坚持不说话,下官也只好……跪到大人同意为止了!” “……” 咦。 房璃奇了。 监长乃巡按监最高主管,可如今听来,这白监长的头上竟然还有一个人,而且唯命是从,他不开口,堂堂一个监长,连搜查令都下不了。 来者究竟是何身份? 小心翼翼再走近一点,方才看见,那正厅高椅上还坐了个颀长的人影,眉目疏离,骨骼清瘦,一身鸦青色大袖袍,雪颈修长,衬的瞳孔愈发漆黑,没有感情地睥睨着厅堂里的一切,无动于衷。 房璃觉得那面孔实在有点眼熟,蓦地想起:这不是之前来过同光宗,那位姓徐的道长嘛! 白监长还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劝说道:“道长,我知道我上任以后干得不好,辜负了你的期待,可这回真的很关键,再耽误不得了,是死是活,你给个准信,行不?……” 忽然听见一点奇异的动静,白监长猛地抬头,只见房璃不知何时站到了徐名晟的面前,伸手向那谪仙一样苍白的脖颈。 白监长顿时一激灵,礼节也顾不上了,手忙脚乱边爬起来边喊道:“大胆!” 歘,房璃的手绕到徐名晟脖颈后,撕下了一道红字黄底的符咒。 一阵宏阔的灵力在厅堂里震开,几乎是同时,座上的人终于动了,先是手腕抬了抬,两只漆目缓缓聚灵,转了转脑袋,徐徐盯向面前呆若木鸡的白监长。 这位数日以来一语不发、冷漠如霜、只端坐于高堂之上生人勿进的徐道长,此刻犹如活过来了一般,连带着气质都变得柔和,平声问道: “何事?” “……” 房璃站在徐名晟旁边挥了挥黄符。 “我还想问呢,你这人傀,符都不撕,在这跟他瞎嘀咕什么呢?” 第8章 “……” 白监长哽咽了一下。 一人一傀就这么注视着白监长的眼圈一红,失魂落魄往后跌了一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猛地上前几步,“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房璃感觉脚底的地面都微微震颤,旋即,白监长将头磕在地上,大声道:“恳请大人准允下官颁发搜查令!” 房璃及时将视线转向徐名晟。 她站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看清这位徐道长幽深的瞳孔,冬季干燥,薄唇泛红起皮,一开一合,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你既是监长,这种事情,你来决定就好。” 白监长“哎”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爬起,颠颠地小跑到桌前。在徐名晟的注视下,他铺纸,握笔,舔了舔笔尖,毛笔用力在几近冻结的墨砚中搓了搓,然后在纸上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写了两行字,拿起印章大力一盖。 房璃把头探过去看,惊奇道:“这是字啊?” 白监长有些尴尬,一边卷起搜查令一边解释:“下官在做这个监长前也只是一介粗人,识得几个字 罢了……书法,没那条件学。” 白监长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窄袖粗布棉袄,紧紧地裹着他前凸后翘的体躯,如果不是腰间的巡按监令牌,真和一普通的屠户无异。 加上他对于人傀和业务如此不熟练,房璃趁着白监长解释的时候浅思了一会儿,问道:“监长大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江湖行医罢了,若不是徐道长,也当不上这监长。”他摆摆手,小心翼翼瞥了人傀一眼,“这能说吗?” “放心,那种通灵性的人傀至少合体期以上,”房璃安抚,加上她想从白监长上套得更多信息,又补充道,“你看这人傀,表情并不生动,缺乏了人体肌肉细节的变化,一看就是低级的那种,说说话最多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白监长半信半疑:“真的?” 房璃反驳:“难道还有假的?!” 白监长盯着座上和本尊一模一样人傀,伸出宽厚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人傀连睫毛都一动不动,遂松了一口气。房璃趁机装傻发问:“这人傀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监长递给她一个疲惫的眼神。 “狴犴宫的人,半个月前来的,”他含糊道,“金蟾镇一个边陲小镇,哪有什么巡按监,是这位大人以他的名义设下,再寻了我来当监长。” 这样吗? 房璃若有所思,站在人傀旁边,手指随意地搭在人傀的头顶,像是搭着一个扶手物。 这狴犴宫的人眼光果真毒辣。 不过狴犴宫本职是除魔卫道,他既然看出了这座小镇有问题,怎么不留在这里解决,反倒是大费周折建个巡按监,丢给一个连主见都没学会的门外汉呢? 拿到搜查令,白监长急匆匆往外赶,房璃迈着长腿信步跟上。 “对了,姑娘,还没请教过你的名姓……” 白监长转头,身体蓦地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凝滞在了原地,视线紧紧锁住房璃的脸。 房璃心一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没问题,于是呼了口气,耐心问道: “怎么了?” 白监长张着嘴,欲言又止。刹那间房璃意识到了什么,头皮一紧,缓缓扭头。 只见在自己身后,高大的人傀沉默矗立,黑洞洞的眼珠一错不错,正一言不发地盯向她。 ——不啻于大白天见鬼,房璃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这玩意。”对着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傀,千万般毒舌也发挥不了作用,房璃一时词穷,艰难地眯了下眼睛,只好转身寻求帮助:“白监——” 空无一人。 白监长关键时刻没有腿软,已然被吓的逃之夭夭。 ……这姓徐的到底对他做过什么,有必要怕成这样? 房璃将两只手拢进袖子里,呵着白气,像团开青皮的红石榴一样在清冷的长街上踽踽而行。 身后的人傀无声无息地跟随,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双深渊一样的眼睛,不悲不喜,似活似死。 第三次回头对视上的时候,房璃盯着面无表情的人傀,终于茅塞顿开。 揭开人傀符的是她。 人傀认主,正因为如此,这只人傀才一直跟着她。 白监长不懂,倒给她捡了个便宜。 想到这里,房璃笑了一下,浑身暗藏的锋芒刹那收敛,轻轻拽了拽人傀的衣袖,“哎”了一声。 “你留在这肯定有你的考量,我也不会太为难你,我很好说话的,”她笑嘻嘻的,又拽了一下,“天太冷了,我不想动,你去来福客栈跟白监长说,以玄字三号房为圆心辐射周围三丈以内的全部住民,当时街边还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留着须髯,三四十岁左右。” 人傀的眼珠动了动,缓慢地盯向房璃眼皮上的细小的黑痣,藏在睫毛根部上方,眨眼间稍纵即逝。 他僵硬地迈开腿,在房璃满意的注视之下,人傀迎着刀割般的寒风,朝来福客栈狂奔而去。 - “搜完了。” 大冷的雪天,白监长累得头上冒烟,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掏出酒壶给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掌柜的心急,巴巴道:“怎么样?!” 问题出口的下一刻心就凉了一半,白监长摇了摇头。 “该找的都找了,该问的也都问了,客栈里的所有房间也全都查过了,普陈少侠一直开着灵目,什么都没有发现。” 什么都没有。 这话说的太决绝,一点转圜的希望都没有,掌柜僵直的脊背软了下去,沮丧的模样掩饰不住。 “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他兀自喃喃,语气中有一种化不开的悲哀,“山上的坟越来越多,坡头昨天还跟我要热水呢,今天就死在床上,保不齐哪天就轮到我们了。” “坡头”是三字房原先的住客,方才已经被搬去后院,吩咐人葬到枯木林了。 “对不起。” 陈师兄沙哑道,“颅脑残留的魔气太稀薄,溯源也并不准确,是我太……” “少侠万万不可!”“如果不是你,我们怕是到现在都要以为那是传染病呢!”“是呀是呀,如今知道了是魔物的手段,总比不明不白死去要好。” 卧房里又陷入短暂的静寂,突然间,一道轻灵的嗓音乍响起,紧随其后出现在门口,却是一个无比笨重的棉袄人,手揣在袖子里,雄赳赳气昂昂道: “一个二个只会反省有什么用,不去找人,在这等死吗?” 陈师兄脸色一重:“明若!” “别叫那个名字。” 房璃保持着那个窝囊的姿势,语气却一点也不窝囊:“这段时间镇上几人得了病,死了多少人,死前都做了什么,死时在什么地方,这些你们想过吗,找过吗?什么都不做,就在这垂头丧气,这个样子,死也是活该!” 陈师兄忍无可忍,虽然房璃明面上已经不再是同光宗的弟子,但陈师兄打心底还将她视作管辖范围内的一份子,言行举止在他这个大师兄的眼皮子底下容不得差错,当下阔步上前,伸手去提房璃的后衣领。 只是连衣领的毛都没碰到呢,一只苍白骨瘦的手凭空出现,用力攫住了陈师兄的小臂。 陈师兄猛地抬眼,一下撞进那双无机质般深沉的瞳目。 “……” 房璃从没有在自家大师兄脸上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 迷惑,犹疑,震撼……仿佛恶作剧调弄出来的怪味水,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呼之欲出:“徐、徐……” 氛围绷到极限的那一刻,房璃掐着点开口:“这是徐道长的人傀。” 一旁的白监长察觉异常,呵呵探头:“你们也认识徐道长?” 也? 陈师兄看上去要被巨大的信息量冲昏了,幸而白监长及时解释:“徐道长半月前来到此镇,留下这个人傀,对了,我看他还带着一群小弟子,好像是同光宗的……” 他的视线落在陈师兄的黑白道袍上,像只受惊的母鸡一样跳了起来,仿佛能看到空气中有羽毛在飞:“你是同光宗的?!” “……” 房璃暗自庆幸换上了这一身“花红柳绿”,她的同光宗道袍此刻就压在被褥底下,与白监长仅有两臂之隔。 她和陈师兄不一样,从宗门口踏出来的那一刻,就同光宗弟子房尹若,就彻底死在了那座山上。 这时许久不发言的掌柜一拍脑门,醍醐灌顶:“我知道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掌柜目光炯炯、无比笃定、掷地有声道:“散播魔物的凶手一定是他!” 坡头的死因诡异,如果此前的空脑症都有他们从未发现的魔气,极有可能说明,这个病是人为。 有人故意散播某种魔物,在这个镇上杀人。 掌柜的话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 “只是……”掌柜的面露犹色,看向陈师兄,期期艾艾,“不知道方不方便……” 第9章 人傀的力气怪异得很,不得命令不会行动,陈师兄不得不保持着那个姿势,侧身回看掌柜,用眼神抱歉道:“若有实情,掌柜的但说无妨。” 得了允诺,掌柜肩膀一松,胸有成竹:“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同光宗的那一位。” “不知诸位大人是否听过那个传闻,八年前,同光宗收纳了一位凡间太子。” 房璃:“……” 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房璃 小心翼翼:“敢问这位太子是何方神圣?” “菁国太子房尹若。”掌柜沉声,一字一顿。 陈师兄沉默不语。 “想想看,国被灭了家也没了,荣华富贵付诸东流,曾经锦衣玉食的皇子跌落泥潭,还有难以数计的仇家等着生啖其肉痛饮其血,如此屈居同光宗八年,心中的怨气和腌臜,恐非常人所及……” “……” “若非积年累月的筹谋,那么大一个宗门,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被屠尽?定是那房尹若入了魔,这金蟾镇距离同光宗最近,说不定他现在就藏在镇上,凶手就是他!” 房璃:“…………” 第7章 我们先前说过,土地之上统共分为三个部分,凡间,神域,还有这两者之间作为过渡的通天域。 通天域有修仙百家,凡间则有诸国列境,王侯将相。 凡人寿命长河一瞬,开疆拓土,王国更迭,楼起楼塌,在这之上,有一双眼睛冥冥之中注视着一切,仿佛世间万事万物,即使国度嬗变,也如同朝夕四季一样有某种不可打破的规律。 人的想象力捕捉到这玄之又玄的一点,那一刻,天道就出现了。 凡人所行,下不可悖德,上不可逆道。 国度成立之时会举行问天仪式,得天道认可者,便可成为真正的皇室。 被天道认可过的皇室受其庇佑,当代血脉之中会诞生一位奇异之子,称为“谛听”。 谛听的能力是“知”。 足不出阁,便可知天下事;目不视远,却可探先机,查命运。 天道将自己的一部分剖出去赠予,赋予这些人“知”的能力。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获取信息的手段如此贫瘠,而谛听的存在,毫无疑问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未来。 然而然而,天道他老人家讲求道法平衡,绝不会无缘无故宠幸一个人,谛听们掌握了天下绝大多数的秘密,但他们有一个禁制,就是永远都无法将这些秘密说出口。 一旦破了闭口禁制,闻言者七窍流血,出口者魂飞魄散。 同样的,追求平衡的天道也不会无缘无故让一群人承担秘密的压力,所以与谛听相伴相生的还有一类天选之子,他们负责解谛听之心语,宣谛听之口谕,他们是谛听和这世界交流的唯一通道,也是无二支点。 他们没有来历,没有故事,世人称其。 “神英侍者”。 许多时候两国交手成败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位谛听的水平。 再次,取决于侍者的忠心。 谛听的能力总结来说是知。实际上,他们能知的范围和事物各有不同,细微的信息差距可能引发的是一场灾难,此乃绝对机密。 菁国太子房尹若,便是当世最知名的谛听之一。 - 狴犴宫直隶神域天宫,掌握通天域及人间所有罪刑惩罚,设有悬赏天榜,上榜者无不是大凶大魔,悬赏金额高得离谱。而在前十之中,有一位和满榜的凶魔格格不入,排名第九——菁国太子房尹若。 这位太子一生功德无数,到了后期罪孽也无数,其中让他闻名天下的,主要有四件事。 第一件,太子出生时天降异象,七星连珠,整片天空璀璨生辉,仿佛撕破了银河倾倒在苍穹,观星阁的长老们大惊失色,纷纷上堂死谏——此子命格极阴,阴的不能再阴,是天生的附魔之体,必须抓紧时间溺毙。 与此同时问天算命的国师也上堂死谏——此子背后有白色般若花图腾,他是菁国作为一个王朝诞生的第一代谛听,是天道赠予菁国的认可,不仅杀不得,还必须好好供养起来。 两方互殴许久,争执不下,吵的菁国皇帝头疼症发,只好砍了观星阁长老们的头,留下了国师的脑袋。 房尹若刚出生,羊水都还没擦干,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有一批人为他肝脑涂地。 第二件事,前朝境内,傅山以南有五个小郡县,趁战乱之际割据占山,独自称王立国,国号为闽。多年以来菁国软硬兼施、多管齐下,始终没有让闽国安心归附,反倒是闽国内部派系斗争的舆论宣传让全国上下对菁国深恶痛绝。 隔壁的隔壁,菁国死敌大河国见此情形,发动说客刺激闽国暗中合作,打算里应外合。 那一战闽国作为异军突袭,菁国损失惨重;也就是那一战,房尹若的侍者姬师骨被拖入地下水牢,挑去手筋脚筋。 因为太子的消息不可能出错,唯一能出错的,只有侍者的忠心。 在当时,令人瞩目的并不是悲惨的侍者,而是太子的反应。 他大办文人经会,邀请才人歌子,吟诗咏月,衔酒舞乐,在东宫大醉了整整三日。有人说他无心无情,连最交心的侍者关键时刻也可弃之不顾;有人说太子通敌叛国,他才是战败真正的幕后黑手。 第三件事,新通历289年,房尹若十五岁,与狴犴宫宫主徐轻雪正式成亲。 第四件事发生在新通历290年,也是房尹若作为太子的最后一年,如果这一段在史官笔下,应该只有这样寥寥几行字: ——新通历290年,玻山之变,菁国国主及若干妃嫔,于太庙遭遇闽国死士偷袭,身故。前线郡县大溃,和国乘虚而入,太子房尹若败逃。 这之后人们再没见过他,只风闻他逃亡的足迹从人间越过苦海,直抵通天域,饥寒交迫之时将自己的奶娘作为粮食,因为不受村子待见所以放火烧了整片山林,绑架无数女子筹谋赎金,穷凶极恶,毫无底线。当然能够进入狴犴宫悬赏天榜前十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那副极阴的附魔体质。 他的踪迹在苦海以后就消失了。现在的房尹若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和一个下作可怕的恶魔早已无甚区别。 只有极少数人听说,房尹若逃进了无涯谷的一个小宗门,直到今天,大河国军队,闽国死士以及四海八荒的正义能人,还铺天盖地地守在那个小宗门之外,等待房尹若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_ 掌柜滔滔不绝述完了菁国太子的简史,无视门口房璃异常的沉默,向着若有所思的陈师兄谦虚道:“也只是猜测,提供个方向,大人可以往这个地方注意一下……” “而且我们金蟾镇也算无涯谷的半个入口嘛,听说那房尹若当初逃进无涯谷,就是从金蟾镇进的呢!” “知道了。” 房璃在一旁幽幽看着,陈师兄只是点头。 “眼下还是要像明……这位姑娘说的,先从过往的死者开始调查,”陈师兄的舌头艰难地打了个转,“白监长,你说你验过尸,可有相关的记录?” 白监长一看终于轮到自己发挥作用了,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之前徐道长在的时候,嘱咐我要将每个死者生前死后的细节事无巨细地写下,都放在巡按监了。” “我看不如分成两批。” 一直默然的房璃再次开口,音调没有起伏,“一批人去巡按监看之前留下的笔录,另一批人去调查死者坡头的人际关系,种魔非同小可,不能排除熟人的可能性。” 几人商量一番,很快议定,由掌柜与房璃去走访调查,陈师兄和白监长则到巡按监翻找之前留下的资料。 - “尘卿。”徐名晟说道。 尘卿低着头,只盯着地面的板砖。 继同光宗之后,这是她这个月第二次被传召。 厅堂内,尘卿紧张兮兮地站在桌案前面,视线像被绑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巴巴问道:“道长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徐道长这个人还算温和,和陈师兄相比,他在共事的过程中从没有对同光宗的弟子严厉管束,也没有狴犴宫道长的架子。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人有一种不予外人展示的暗角,像山上的野豺,躲在树丛间,不知道哪一步走错,就会对上一双冷幽可怖的瞳眸。 尘卿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座上的人穿着普通的深蓝色衣袍,坐的芝兰玉树,袖子挽起一点,露出苍白附有淡色青筋的小臂,他眉弓下的阴影深刻,神色堪称轻柔,甚至有一丝刻意: “明日莲花经坛大开,我们进城,你把消息告诉其他人。” “是。” “……” 尘卿极力不去绞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住声音虚弱:“道长还有什么事吗?” 徐名晟又不经意似的抽出一张纸,尘卿上前接过,展开以后,座上人的声音遥遥传来,戛冰击玉: 第10章 “这是你写的吗?” 尘卿看着手上的宣纸,讷讷点头。 她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这是嫌她……字太丑了? 下一秒,像是想到了什么,尘卿的脸色僵住。 仿佛掐准了心理时机,徐名晟飘飘然又掏出另一卷纸,打开,拿在手上展示,语调没有起伏:“这也是你写的,对吗?” 那是尘卿的自荐书。 她原地浇铸成了一尊雕塑,仿佛听见了某种类似裂帛的声音在体内响起,缝隙一点一点扩大,无尽的凉意从里面攀升,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不是。 ……对的,自荐书,不是她写的。 徐道长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当初特意传召她后又收她进来……和自荐书,有多大的关系? 尘卿的嗓子变得很干,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很关键,悬在舌尖上的答案,就像秤上的最后一个砝码。 是左,是右。 这很重要吗? …… 最后她妥协了,低眉道:“道长恕罪,这自荐书……不是我自己写的。” “哦。”仿佛对答案毫不意外,徐名晟翻看了一下纸页,随口道,“那是谁写的?” 他的态度过于随意,以至于让人觉得是否高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尘卿松了一松,说:“是同光宗的明若师兄。” 徐名晟手指一滞。 明若。 ……明若。 耳熟的紧,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姹紫嫣红的棉花团。 棉花团站在坪地上比试,棉花团呵手离去,棉花团站在长明殿门口,说他要放弃东南一役。 棉花团灵力低微,却能够看透对手的剑路,丝毫不差。 那张原本有些陌生的脸渐渐和另外一张年幼的面孔重合,徐名晟不漏声色,指尖卡住纸面,变得青白。 可是为什么? 他去同光宗的时候评估了一下宗门外的警备情况,少则百余人,无声地埋伏在林间,呼吸声吵得慌。 但是如果要从那里带走一个人,也并非不可突围。 徐名晟垂目,周身气压变低,他精心地将心事理好,内心千回百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这位明若现在还在同光宗吗?” 等东南此役结束后,再寻个好由头回去找…… “不在了。” 徐名晟:“……” 提到这个,尘卿的眉眼变得难过,“今日进拂荒城门口听无涯谷那边来的商贾闲聊说的,同光宗内部生乱,有魔气寄生,宗主下落不明,山上……无一人生还。” 笔杆发出细微的声音,“咔哒”,像是幻听,尘卿抬头,只看见徐名晟面无表情,嗓音平平道:“是吗。” 尘卿:“……” 这反应太稀疏平常,尘卿有一瞬间怀疑他是不是把魔气寄生听成了髓肌增生。 然而这个消息太过突兀且飘渺,连尘卿自己也没消化好,当下说完就呆呆地站在原地,屋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寂。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想法,在两个人的脑子里转来转去。 宗主闭关不提。 宗门内还有一个元婴期的大师兄,究竟是怎样的魔物,连他都镇不住? 夜里,地下城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分,尘卿悄悄搓了搓手臂,听见徐名晟轻抬嘴角道:“你回去吧。” 回去? 尘卿干巴巴:“回回回回哪?”宗门都没了,她无处可去。 徐名晟:“回卧房,该休息了。” 尘卿退下,厅室里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窗外隐约的呼啸风声。 徐名晟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半晌后仰,他手一松,断成两截的笔杆摔在桌上。 又骨碌碌砸到脚尖,滚到了地上。 他后颈一刺,伸手去抚,垂眸望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若有所思。 白午雄揭开人傀符了。 那就说明,金蟾镇的事情已经有了转折。 是好是坏,亲眼看看就成。也确实需要做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这样想着,他原地入定,识海中浮沉,沿着那一缕隐晦的金光,宛如飞矢穿梭,很快,眼前出现一片白光—— 还有激烈的争吵声。 “好好说话!”“你干什么?你别动手动脚的啊!你别以为我不会打人!”“我去你娘!你个狗尿浇的没根生的□□货,现在给我滚,滚!”“轰!” “……” 徐名晟沉默地看着满地的鸡飞狗跳,来福客栈的掌柜在旁边手忙脚乱,老汉站在桌边气得胡须冒烟,老妇缩在墙角无助地看着这一切—— 还有一团艳丽粗笨的棉袄站在尘灰里,距离他最近,仅有半臂之遥。 棉袄的嗓音拔高,誓要压过对面一头:“好!既然你这样不配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下一秒她向后伸手,用力地拽了拽徐名晟的衣裳,器宇轩昂道:“徐饼,给我上!” 场面阒寂无声,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回应。 房璃回头,人傀站在她身后,他的个子稍高,垂下脑袋,表情看上去竟然有些…… 困惑。 面面相觑,直到看清楚了那笨重叆叇背后眸底的神色,徐名晟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徐饼。 这个看上去无比傻帽的女人,竟给自己取了个如此傻帽的外号。 第8章 时间回到一炷香前。 陈师兄和白监长去巡按监找之前留下的调查备案,房璃和客栈掌柜则围绕坡头的行踪和人际关系展开,试图寻找种魔的可能性。 掌柜的说坡头是个流浪儿,无父无母,每日靠捡拾垃圾和编草席以物易物为生。 于是房璃先是走访了几家平时与坡头来往的人家,最后剩下一对夫妇,据说坡头在世时,妇人经常接济他一些食物。 妇人的家住在破落旧巷的深处,屋檐的冰棱尖利修长,靴子踩在地上的脏雪发出静谧的嘎吱回响。 开门的是个老妇人,屋子里点着蜡烛,透出一股腥冷的霉味,房璃眼尖地发现她濡湿的头发和脖子脸颊上的青紫伤痕。问题还没问完,一道冷酷又苍老的嗓音尖刻地打断了掌柜的话: “谁啊?又是你哪个相好?” 妇人抖了一下,嘀嘀咕咕道:“你瞎说什么?人家来问坡头!他得了空脑症,死了。” 老汉冷笑:“死了,死得好啊!你很伤心是不是?”言不过半,老汉像个跺脚的风干红薯一样气势汹汹走过来,嗓门一下放大,连带着掌柜的都被震了一跳: “说!你背着我还偷了哪些男人?!你个□□!□□!……”一边说一边狠狠往妇人背上拳打,当着房璃和掌柜的面,他仿佛还嫌不够,直接伸出一脚,用力到脊背扭曲,朝妇人的小腿跺去! 老妇先是忍着击打,后又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含泪辩解:“你个死老头!那坡头上门要过几次饭而已,哪次不是当着你的面,你怎能这样诋毁我?” “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臭表子……”老汉翻卷着薄唇黄龅牙,又脏又毒地骂,什么都听不进去。 掌柜的看不下去了,一边伸手拦一边出声调解:“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老汉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满心都是如何教训地上这个哭的匍匐的老妇人,妒火将他的双目烧得浑浊,那只脚狠命去踩老妇人的腰,在她痛苦地喊痛声中大声道:“我让你装!我让你装!个老不要脸的件货,你就是用这个样子去勾引男人的吧!啊?我让你……” 砰。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 老汉呈直线歘地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桌子的边缘,那张破烂木桌上还有一碟咸菜和一盆鸡蛋菜叶汤,乒铃乓啷一顿响,碗碟翻到淋了个满身。 他嗷嗷喊痛,努力睁开褶皱堆叠的双目,不敢置信地看向来人。 穷山恶水出刁民。 房璃一直知道这句话,直到这一刻,她才为具象的画面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 掌柜的一把抓住她的肩:“你做什么?!引这么大动静,打草惊蛇怎么办?” “就你懂战术,就你懂兵法,做什么?”房璃冷冷地甩开他的手,“像你这样做好人旁观吗?” “……” 她上前扶起老妇人,而后重新将 手拢好在袖子里,倨傲地睨向桌子上呼天喊地的老汉,十分恶毒道:“你真可怜。” “……” “整日幻想着旁人如何背叛你,心里也清楚,你有多么值得被抛弃吧?” 老汉抖着嘴唇,半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指着房璃大喊:“打人啦!打人啦!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他捂着腰从桌上跪下,爬起来去抓扫帚,不顾一切往房璃身上打,房璃四处躲闪,大声喊: “干什么,好好说话!”“杀人啦!!”“你干什么?你别动手动脚的啊!你别以为我不会打人!”“我去你娘!你个狗尿浇的没根生的□□货,现在给我滚,滚!”“轰!” 第11章 再然后,就是徐名晟听到的那句话。 “徐饼给我上!” “……” - 要搞清楚眼前的情况不难,问题在于矛盾的解决办法。 场面一度混乱异常,直到徐名晟拿出了狴犴宫的玉令。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狴犴令行。”一块以假乱真的黑玉令牌平静地悬在半空,人傀传递不出人声的感情,却恰到好处塑造出一种秉公执法的冷漠威压。 千里传音,每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灵力,徐名晟简洁而有力道:“违者当斩。” 咚。所有人扑通一声跪下,房璃几乎是想都没想,整个人朝地面伏去。 她的后颈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指尖交叠轻轻颤抖,直到耳朵里嘈杂的嗡鸣褪去,房璃才蓦然发觉,预想中的痛苦并未如约而至。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猛地抬头盯向人傀手里的玉令——毫无疑问,那枚玉令是个赝品。 其他人不清楚,只是被那强大的灵力和狴犴宫的玉令震慑,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死去。 老汉的冷汗约莫流了一公斤。 没人跟他说这群连官服都没穿的人,会有狴犴宫的玉令啊?! 这些人中唯有房璃暗自松了口气,缓缓站起,扬声道:“都听见了。” 在老汉怨毒的注视下,她走向妇人,蹲在她面前,嗓音平平:“现在告诉我,最后一次见到坡头,是什么时候?” …… 徐名晟一直站在那里,房璃问了多久,他就举令牌举了多久。 老妇每说完一段,房璃就要点头沉思,徐名晟知道她没有纸笔,只能一个字一个字不出差错地记在心里,不是个容易的活,但显然,这个陌生的女人精通此道。 “我知道了。” 断断续续听完,房璃点头。 她没有立即站起来,看着妇人皲裂的眼角。 老妇茫然地看向她,那双黑白眼珠像羔羊一样,透露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天真和麻木。 “这段时间我们会一直待在金蟾镇,”房璃对着吹胡子瞪眼的老汉冷冷道,咬重了那句“我们”,她知道真正产生威胁的是谁,“如果你还想对你的娘子动手动脚,先掂量一下轻重。” 离开巷口后,天空又开始飘起了没完没了的雪片,苍穹仿佛成了一张充满杂质的草纸,不断地擦下碎屑。房璃慢悠悠地跟在掌柜身后,手指和耳朵快要冻的没有知觉了。 “你不该多管闲事。”掌柜叹了口气,“你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吗?你看那个女人看你的眼神,有半分感激吗?”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你为什么要想着去改变呢!” “你怎么就能确定那是她自己选择的?” 掌柜一愣,稀里糊涂:“这是什么话,成亲,过日子,当然是自己选的啊!” “……你不会懂。” 房璃顿了顿,哼了一声。 “再说,我没有想要帮她,也没有要改变谁。” “我只是看不惯那个老不死的,看不惯所以打了,有什么问题?” 嚣张的理直气壮。 掌柜一噎。 能来到这种边陲之地的身上都有点不能见光的故事,掌柜看过许多人,却也极少有像房璃这样的。 说她是愣头青,她却又分明懂得这样做的愚蠢之处;说她像个老江湖吧,又太冲动,丝毫不懂得规避被扎伤的风险。 这样的人,世人只会用一个词来形容。 “真是笨蛋。” 掌柜低声叹息,摇摇头往前走。 徐名晟还没有走。 他的神识还待在人傀的躯壳里。或许连他自己也懒得想明白为什么还不走。 这个女人揭开了自己的人傀符,说明她至少和白监长产生了交集。 金蟾镇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想弄清楚这些事情,所以留了下来,如此而已。 他走在房璃身后,冷漠地注视着她通红的耳尖,还有发青的手指关节。下一秒他的掌心钻进了一抹沁冰,徐名晟低头,看见房璃和他并肩,握住了他的手。 “……” “真暖和,”她边走呵着另外一只手,喃喃自语,“人傀不散热吗?” 人傀确实不散热。 因为内部储存着徐名晟的内力。 比房璃要暖和许多。 徐名晟的视线一动不动,手指微微僵曲着。 他的神识寄居在傀儡之中,无法动弹,只能任凭她将自己的手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只为从他的掌心汲取多一点的温暖。 回到客栈以后,白监长和陈师兄早已等候多时,贴心的掌柜燃了一盆炭火,四人围坐,房璃松开了人傀的手,留他独自在后面硬邦邦地站着。 他的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近乎理所当然的,落到了陈师兄的身上。 “……” ——同光宗内部生乱,有魔气寄生,宗主下落不明,山上无一人生还。 无一人生还。 徐名晟的视线透过人傀,面无表情地落在陈师兄那张被炭火映亮的脸。 不过有一点,尘卿说的不错。 普陈拒绝了他的邀约,因为他要代替宗主看守宗门;如今他下山了,证明同光宗真的出了事。 既然普陈还在,至少说明,那个人幸存的可能性不会为零。 “我们查了一下,镇上过去罹患过空脑症的人,不是孤儿就是流浪儿。” 房璃点头:“坡头也是流浪汉。” “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就是没有固定住所,没有固定的联系人,即使出了事,也不会第一时间被发现。” 房璃问:“有没有共同的联系人?” 白监长摇了摇头:“四个人,五个人之间或许还能有一个,但是同时联系十个人,十五个甚至更多,镇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听到这番话,空气沉寂下来,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中。徐名晟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借人傀开口,就看见房璃眼睛一亮,于是薄唇微抿,把话吞了下去。 “或者换一个思路,”房璃插嘴,“有没有这样一个地点,是镇上所有人都可能会去的?” 如果换在其他地方,可能是庙宇,可能是某个景点,但在这地广人稀的荒原小镇,一时还真拿不准。 房璃却像是在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有的。” 房璃道,看向陈师兄,无比笃定。 “我们刚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 “……我知道了!” 房璃的话犹如一根细柴,刹那间福至心灵,白监长猛地站起来,眸中闪着火一样灼灼的光,脱口而出,字句如同锣鼓一样响当当砸在桌上: ——“茶摊!” 第9章 仿佛掠过无边暗海,羽翼在粼粼海面上掀起细涛,最后一头扎进出口,徐名晟睁开眼,感受着回到身体里的神识,他的手脚微微泛凉,仿佛还带着那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气。 徐名晟端坐了一会儿。 他思考的时候有点像发呆,好半天抬起手,重新抽出那张自荐书,缓缓打量了起来。 ——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笔迹相似的人也说不定。 他对着心脏自言自语。 可与此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身体深处有某种植桠正在疯狂生长,盘踞着血管,吞噬着皮肉,像无所顾忌的藤蔓正肆意吸食掉养分。 那是他最讨厌的,名为希望的藤蔓。 就像毒素一样,一经诞生,只会不断膨胀,等到有一天胀大了,啪地一声破了,他清楚那时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却无可奈何。 烛光明明灭灭,长指抚摸着干涸的墨迹,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将自荐书压到桌案最底下,开始原地打坐入定。 - 茶摊设在入镇口,摊主是大半年前到金蟾镇的流民,之一。 金蟾镇并非久居之所,鱼龙混杂,来来往往者众,像他这样暂时安栖的人太多了,所以在当时并没有引起注意。但是仔细想来,空脑症的爆发,似乎正是在茶摊开起来之后。 摊主有一门煮茶酿酒的独家手艺,过喉不忘,因此短短半年,生意就已经火红到全镇皆知,人人都是回头客。 摊主生的矮小,比侏儒高一点,两只招风耳红彤彤像未成熟的小番茄,眼皮宽大,生的颇具喜感。 房璃来时他正蹲在门口煮茶,看见她,顿时喜笑颜开:“小姑娘,我说过的吧,喝过我的酒,不会没有再来的人。” 这次和上次有点不一样,那个眯眯眼的修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房璃身后多了一个沉默高大的俊朗男人。摊主瞥了一眼,顺手揪下脚边陶盆里的一片青叶丢进茶壶,然后握着巾布提起茶壶,对房璃道:“坐吧。” 房璃:“怎么不问我要喝什么?” 摊主:“我这除了茶就是酒,你还要些什么?” 第12章 摊主本意是玩笑,谁想房璃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再次问道:“有点心吗?” “有自制的粗茶饼。” “那来一份,再要一壶上次的少春干。”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 房璃在菁国时就嗜酒,早起喝,睡前喝,读书论经也喝。 剑不一定,但酒壶是必须随身携带的,小小年纪就喝成了海量。在同光宗的八年滴酒未沾,昨日一壶少春干勾起了馋虫,房璃舔了舔唇,乖乖找个位置坐下,望着漫天晶莹的雪屑发呆。 岁暮天寒,滴水成冰。 半柱香过后,摊主端着碟子提着酒坛出来了。 大概是天冷,他身上多穿了一件蓑衣。隔老远就闻到粗茶饼清香的气息,房璃伸手拿出一块,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口感粗粝,再一细品,那种奇异的韧劲和香气便返还上来,她眼前一亮,不吝惜夸赞道:“甘,韧,甜,好吃好吃!” 房璃对食物真挚的热情让摊主笑了一下,拎起酒坛斟了两碗,边倒边絮絮道:“昨日见姑娘喝那碗少春干,便知姑娘是个懂酒之人。” “这少春干,酿时加了些青梅,入口柔和平淡,带着涩气,不知道的还误以为它是个脾气好的。” “等过个半柱香,便知自己上了当了。” 房璃笑了笑,琉璃镜背后的两只眼睛已经控制不住好奇地盯向酒碗,“这又是什么?” 说到这,摊主面露得色。 “此酒名为百花哭。” “听上去脾气不好。” “不错,烈性极强,需得是竹叶上新出的雪水,每五年方能成一坛,这坛我珍藏许久,相逢难得,给姑娘尝尝。” 房璃也不客气,在摊主的注视下端起酒碗,却在挨唇之时一顿。 摊主也紧张了:“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璃的耳边停下了一只银蝉。 双目红似血滴,一身银皮像精心打磨的饰品,但是人傀和摊主仿佛都没有看到它似的,表情和视线一动不动。 雪花凝滞半空,在那无限拉长的一秒内,银蝉俯到耳边,房璃听见了它那稚子一样蛊人的声音: “别喝。” 风卷雪落,一息一瞬。 身后的人傀形影忽动,手爪带风,掠过房璃的脸侧掀起发丝,却在即将碰到酒碗的那一刻被稳稳掐住。 人傀的瞳孔缓缓挪移,落到面前人的后脑勺上。 房璃抬手抓着人傀的五指,头也不回,对着摊主笑道,眼睛亮得惊人:“这家伙老古板,管得严,见不得我喝酒,见谅。” “……” 摊主紧张的表情一下缓解了,两条虫子似的粗眉松开,讷讷道:“哦,哦,这样啊。” “其实依我看,酒乃活血之物,这数九寒天的,喝点酒,何尝不是有益身心健康,对吧?哈哈,哈哈……” 他尬笑了两下,不再笑了。 房璃放下酒碗:“大人先前是做什么的?” “我啊?”摊主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嗐,都是瞎活着罢了,不值一提。” “这百花哭难得,我也不好独占,反正相识一场,知音难觅,不如坐下来共品?” “好啊,好。” 摊主本就个子矮小,坐在木桌前,矮了房璃一大截,倒酒举碗的动作却相当熟练,豪气冲天道:“姑娘,我看你也是个性情中人,今天这碗酒,我先干了。” 他碗一斜,刹那间房璃反应疾速,抬手扯下他手里的酒碗,毫无缝隙地将自己手里的酒碗塞进去,几滴琼浆溅落,跌到桌面上,粉身碎骨。 摊主滞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 /:. “姑娘这是何意?”他嘴唇轻颤,几乎要原地跳起,“我不懂。” “懂不懂的,大人喝完这一碗,自见分晓。” 房璃看着他,丹凤眼微微眯起,漂亮的弧度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笑意与冷淡,像一只好整以暇的妖精盯着猎物。 尽管这种即视感只有一瞬间。 摊主看上去气愤无比,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缓缓握紧酒碗边缘。 只听“哗啦”一声,酒碗被掀翻在地! 异变陡生。 摊主飞身踹向桌角,那张桌子顿时离地,边缘距离房璃肋骨仅有一厘时被稳稳抓住,人傀面不改色控住房璃的肩膀推她向后,另一只手抓住桌子发动,“喀嚓”几声,木屑飞溅,一张桌子顿时裂成锋利的数片,炮弹一般射向摊主的背影! 摊主反应奇快,奈何人傀更快,三两步上前擒住肩膀,手指一错,一拧,脚尖向膝窝猛踹,正中穴位,摊主躯体一软,人傀拎着他的手臂,这时房璃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小心!!” 抬头,雪色剑光迎面劈来,速度极快,人傀侧身,“扑动”一声,耳朵掉在了地上。 居然还有同伙。 剑光的主人一身黑衣,将面孔死死挡住,只露出双冷酷的双眸。 人傀下意识伸手一摸,储存的内力从缺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没有给反应的时间,那人再次劈向抓住摊主的那只手,徐名晟只好控制着人傀放开,眼睁睁看着他们穿过内室,从后门消失。 “他们有同伙。”他简明扼要。 木片扎到门板上,门板裂了,人傀还想去追,手却被突兀拉住。 “后门有陈师兄,”房璃紧紧盯着被掀到梁柱角落的酒碗,“我们还有要紧事。” 凉棚外雨雪交加,天冷的仿佛下一秒就是末日,房璃缓缓靠近酒碗蹲下,伸手拈起躺在酒液里的那只黑虫,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是吞梦。” 人傀忽然开口。 “一种寄生虫,喜食人的大脑。” 房璃看着看着就笑了一下,回顾仰首对上人傀的视线:“你懂得真多。” 空脑症的真相已然明了。 但是这件事情,似乎还没有完结。 房璃将吞梦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琉璃瓶中,慢悠悠地站起,想起什么似的,她面露惑色:“陈师兄那边还没结束吗?” 茶摊摊主身上毫无灵力,按说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依陈师兄的修为和效率,耽搁这样久,只能是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伙伴”。 “你跟他打,看出什么了吗?” 徐名晟很不喜欢她的语气。 他虽寄身于人傀之中,却不希望旁人真的把他当成个傀儡。这群人之中,也只有房璃,对待他像对待侍从一样,居高临下到理所当然。 人傀抿唇。 房璃跨过被轰烂的门板,穿过正堂,后门连接的是渺渺的枯木林,压抑的白色与黄色一望无际,呜咽的狂风将干秃的树枝刮的颠来倒去。 而在雪地之上、丛林掩映之中,两个人影正在飞快过招,一来一往,肉眼已经辨认不清,只能看见白雪不断簌簌落下。 房璃嘟囔:“怎么能不相上下?” 她躲在梁柱背后观察,雪地里有大片灵力扫荡的痕迹,凌乱骇人,然而在树根下,她发现另一串绵延的小型鞋印。 很浅,说明那人个子矮小,体重偏轻。 房璃的心中隐隐出现了一条线索,她按下没表,大脑的齿轮飞快转动。 “要我上去帮忙吗? ” 耳边忽然响起没有感情的声音,房璃回头,人傀站得离她相当近,脸上漆扇一样的睫毛都无比分明。房璃脱口而出:“不。” 徐名晟:“……” “普陈少侠才不会打不过他,”与有荣焉的自信重新在胸中燃起,“而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房璃看向那一串细小的脚印。 - 摊主披着蓑衣拼命跑,不顾一切,两只番茄似的耳朵被风刮的像要流血,白色的气体淹没口鼻,又在下一秒破雾而出。 枯木林无边无际,他的双脚越来越沉重,膝盖里仿佛有一盒铁钉,颠来倒去,丁零当啷,像是快要坏掉的零部件。 这具躯壳还是太旧了,他想,胸膛高低起伏。 “赦比尸。” 脑子里的声音在警告他不能停下,但当这个积年陈灰的名号再次出现在旁人口中时,他猛地回头,差点把自己绊倒。 雪地上突兀地站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 她戴着蓝色帷帽,一身水蓝色广袖纱裙,肩披红玉金银丝帘,气质浑然天成,仿佛天地间的一株仙人掌花。 孤零零一道身影,美的像掬一捧就会破碎的倒影,喊名字的时候,嗓音里却带着化不开的笑意:“赦比尸大人,我在找您。” 摊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刚才那些剧烈的反应纯属意外,丝毫没有被揭穿身份的波动:“你是谁?” 帷帽遮挡住了女子的脸,也挡住了她的表情,能够听到的,只有她一成不变的甜腻嗓音:“仓央国,喜阳。” 仓央国,喜阳……公主? “公主殿下,”摊主的神色稍稍缓和,甚至行了个看不懂的礼,“如果我没记错,公主殿下,应当是仓央国的谛听,对吗?” 第13章 “不错。” 提到这个久违的身份,女子竟生出了几分苍凉的心境,“我找你,是有求于你,赦比尸大人。” “我逃走时有个侍卫替我挡住了埋伏,是你的人吗?” “是,他是我的贴身侍卫。” 赦比尸笑了。 “这样算我欠你的人情了。” “大人说笑。” 虽然看不见帷帽下的表情,但喜阳此刻的确是在笑:“以您的权能,弄死这里的所有人,也不是问题。” 赦比尸摆摆手:“在下只不过是一个被逐出神域的堕神罢了,神力都被剥啦,漂泊无依卖些茶酒谋生,帮不上公主殿下的大忙。” 风卷雪沙,一身纱裙被风撕扯的恣意,勾勒出单薄的身体,喜阳站在原地,不清不楚地笑了一下。 嗓音穿过风雪明明灭灭:“大人不是帮不上,是不想帮。” “……” “我本无意为难大人,所以此行前来,是专门与大人做交易的。” 赦比尸额上那条虫子般的粗眉一挑,宽大的眼皮微微合拢,盖住黑白分明的瞳孔:“交易。” “不错,”喜阳颔首,不疾不徐,“我的能力。” 谛听的能力。 赦比尸眯眼,正想说我要你的能力有何用,喜阳公主却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抢先一步道:“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一个很明显的关于能力的提示,对于谛听来说,这其实相当危险,但对于赦比尸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缓慢地思考委婉提醒这位公主殿下的话术,喜阳再次洞穿了他的想法。 “您会需要的。” 她胜券在握。 赦比尸就是再笃定也被这态度弄的犹豫起来。僵持之际,头顶上乍响起一声: “阿嚏!!” 赦比尸:“……” 赦比尸和喜阳同时抬头,只见枯木之上,离地约莫两丈处,一男一女站在枝干间,鸦青与红绿,仿佛从枯树衍生出的两朵奇葩。 男人面无表情地搂住姑娘的肩防止她掉下去,而那姑娘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鼻尖嘴唇眼睛通红,可怜兮兮,不住瑟瑟发抖。她拿着一张手帕按在脸上,未几,又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老天爷。 房璃无比绝望。 她这辈子就适合做个被人伺候的太子。 ——谁家好人连偷听都憋不住喷嚏啊! 第10章 时间回到半炷香前。 看着雪地里的那串突兀的脚印,房璃想到了什么,戳戳人傀的手臂,喊道: “徐道长?” 人傀歪头看向她。 “我听白监长他们这样喊你。你现在在里面,对吧?人傀是不可能向我解释吞梦的。” 人傀沉默,简略地点了下头。 “距离有点远,我的神识坚持不了太久。”他选择开口,惜字如金。 徐名晟清清楚楚地看见,方才房璃举起酒碗后,有一个顿了一下的动作。 这个女人很聪明,虽然灵力低微,修为约莫在炼气一层,还戴着一副蠢里蠢气的叆叇,但是毫无疑问,她是聪明的。 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拆穿他。 徐名晟在心里把房璃一寸一缕的剖析,下一秒就看见房璃捂着嘴,眼睛瞪老大,模样堪称惊骇:“我去,还真在啊!” “……” 徐名晟面无表情。 敢情是诈他。 关键他还真的被诈了。 房璃立刻解释:“道长别生气,我并非有意,是有求于道长。” “讲。” “那边那个正在和普陈少侠打的,应该是受人差遣,他的主子就在附近,看样子估计是和那个小矮子摊主一伙的,这些人灵力高强,厉害得很……” 徐名晟看着她。 她絮絮叨叨,眨眼的时候,一滴极小的黑痣在眼皮上疏忽出现又消失。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房璃赧然一笑:“……而我,想必道长也看出来了,我只是一介凡人女子,灵微力弱,靠自己追是追不上的,可不可以情道长帮忙?” 徐名晟:“……” 灵微可以,力弱不敢苟同。 毕竟他可是从掌柜口中亲自听说了房璃在妇人家那气惊山河的一脚,堪称血性。 人傀毫无预警地搂住房璃的腰。 没有内力,他只能强行隔空催动神识灵力,下一秒,地上的细雪卷起轻浪,房璃脚下一空。 冬寒料峭,雨雪如同断带的词曲,一阵又一阵,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凌冽的厉风似铡刀,隔着皮锯肉,精巧地灌进每一处缝隙,房璃以为自己会恐高,没想到飞到高空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畏寒。 发丝撕扯,像是要掀起每一寸头皮,小镇粗制的棉袄抵御不了这般严酷风寒,房璃的四肢很快变僵,麻木的剧痛从身体的各个角落生长蔓延,冷风堵的难以呼吸。 她有些知难而退了,想开口,然而嘴唇已经冻僵。 求救的眼神在风中忽闪忽灭。 人傀搂着她还并没有察觉异常。 就算察觉到了,估计也只会认为是她惧高,怕到身体僵硬。 不知道这位徐道长的修为几何,房璃感觉自己仿佛在腾云驾雾,明明相隔至少百里,神识灵力竟恐怖如斯。 她忍不住在即将停摆的大脑中思考:狴犴宫四部八旗,这位徐道长,究竟是哪方神圣? 眼前很快出现两道身影。 房璃的睫毛上已经挂上了雪籽,冻的小脸青白瑟瑟发抖,原本晶莹的鼻尖通红,人傀握住她的肩膀,毫无察觉地盯向树下,听见喜阳和赦比尸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 “大人说笑。” “以您的权能,弄死这里的所有人,也不是问题。” “……” 人傀无法皱眉,徐名晟冷静地看着这一幕,不存在的大脑飞速蠕动。 一个堕神,一个凡国公主,两个连土地都毫不相连的人物,如何聚集在这里?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盯向身旁的房璃,只见她摇摇欲坠,缓缓张大嘴,用力打出了一个喷嚏! “……” “亲娘啊,”她捂住鼻子,酸的眼泪都出来了,十分慌张,“没掉吧?” 此时此刻,地下城正在打坐的徐名晟嘴角一抽。 偷窥打喷嚏第一件事不是紧张自己暴露,而是紧张鼻子有没有被冻掉。 ——没有比这更半吊子的了。 那股酸劲不停在鼻尖打转,房璃没忍住,身体前后仰摆,再次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枯木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天地只剩耳畔一点空远的回响,一直没入微渺的云端。 没有人说话,直到房璃捂着鼻子尴尬开口: “我有话要说。” 听上去,就差把“既然被发现了那我就不藏了”说出来了。 “赦比尸大人,虽然不知道您为何要逃,但我相信,您不会无缘无故害人的。” ——房璃在菁国时几乎是被软禁的,漫长的时光如何消磨,一借杜康,还有就是读书。 除了不喜经书心法以外,她读的书很杂,尽管足不出户,但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应该比旁人还要深刻。 房璃曾读过一本关于神域人物群览的书籍,囊括百神千仙,其中又分人神,鬼神,妖神。 其中有一位妖神,居极北之地,人面兽身,不喜噪音,他的工作是捉拿孤魂野鬼,肃清轮回,换句话说,可通鬼神。 这样的工作不容易牵扯神域核心的利益,按说是个铁饭碗,如何能被堕了呢? 就算真的堕了,一个神明,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小地方,用这样迂回的方式,只为杀掉几个人吧! 房璃如此认为。 赦比尸笑了:“姑娘,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无缘无故?” 房璃:“不确定,所以现在来问。” 赦比尸:“倘若我撒谎呢?” 房璃:“我自有判断。” 赦比尸:“要是我不愿意说呢?” 房璃笑了,耸耸肩,拉住身旁的人傀,这个动作被树下两人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 “有更方便的解决方式,”她举起人傀的手晃了晃,笑得明艳。“我不相信您会选择麻烦。” 徐名晟在半个月前来到金蟾镇留下人傀,所有金蟾镇的人都知道他是谁。 不认人,也要认那块狴犴宫的牌子。 房璃知道能够产生威胁的是什么。 “……” 赦比尸缓缓吐出口气,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喜阳,冻红的脸颊上说不出是释然还是疲倦。 “一个二个的,都不肯放过我。”他嘟囔着,却是把藏在身后的匕首丢到地上,然后一屁股坐进雪里,不再跑了。 - 捉拿孤魂野鬼,通俗点,就是神域的收尸人。 显然这并不是个体面的职位,吃力不讨好,因为留在人间的鬼魂通常有各式各样的顽固理由,要去浸泡,软硬兼施,还要地府那边沟通打点,重新送入轮回。 第14章 跟那些怙顽不悛的灵魂打交道,经常让赦比尸觉得自己是个佛光照顶的大圣人,好在,他还蛮喜欢这份工作。 常言道,兴趣是最好的领导。 于是年复一年,他游荡在通天域和人间,去那些荒野,战场,贫民窟,豪宅,废井,寻寻觅觅,觅觅寻寻。 然后有一天,赦比尸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灵魂。 旷野空荡,弥漫着残余的腥气和火药的味道。 那个灵魂死状惨凄,是被挂在城墙上悬尸示众,腐臭的血一滴一滴,最后流干了,尸体变成了一根扭曲发涨的白肉。但他的灵魂还没死去,在城墙一角打坐,时不时仰头看看自己的尸体,然后继续打坐。 躯壳死去的灵魂无法在人世间久待,能够久待的,无不是已经被执念钉死的变异灵魂,形态早已看不出人的模样,这也是为什么跟地府打点时如此心累的原因。 赦比尸不仅要找到他们,还得说服他们,消解执念,扭转灵貌,个中艰辛,难与人道。 可是那个灵魂,却看上去很健康。 是的,健康,赦比尸第一次用这种词去形容一个死人。 那灵魂的形体不仅还维持着人类的形态,而且模样之俊秀,连游走百川大海的赦比尸也觉得惊奇罕见,眉目清朗,双眸平静,只穿着最单薄的里衣,赤足盘发,即使已经死去,他也坚持打坐,于天地之间,仿佛一只濒死但美丽的蝴蝶。 如果连这样人都能叫作有执念,赦比尸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灵魂可以入轮回。 四野阒寂,绵长的风贯穿苍穹,送来血色夕阳荒凉的温度。看见赦比尸,灵魂似乎并不意外,赦比尸伸出手,他便握住,泰然自若地站起来,跟在身后,脚步松快。 他说他是一个国家的将军,赦比尸见他年龄不过弱冠,应当是个相当优秀的少年将军,可惜死于战争的魔爪。 偌大的三域,这样的灵魂不在少数,有些很幸运,为国捐躯一生功业,濒死时刻飞升成神;像眼前这个俊朗的少年,显然就是缺了运气的那一种,他没有成神,而是变成了孤魂野鬼。 少年将军风趣幽默,说起自己的经历,常常将苦难化作俏皮的玩笑,逗的赦比尸一阵一阵捧腹,于是不甘落后地,也将自己见识过、听说过的灵魂故事讲给他听。 这样的沟通让赦比尸觉得奇妙,少年似乎有一种让他人敞开心扉的能力,而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受了。 赦比尸有点不舍得让他走了。 像少年将军这样优秀的人,即使没有成神,也该有一个好的结局,所以这位妖神拿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和魄力,上至天宫下至地府,四处打点沟通,只为给他争取一个条件好的转世。 在这期间,少年将军陪伴着他游历四海,捡拾孤魂野鬼,再送入轮回,一神一魂渐渐交心,竟成为了难得的知己。 赦比尸为神低调,做事谨慎,一生中唯一一次意外发生在那天————他引着一个迷路的亡魂前往地府,却因为黄泉突然漫起的大雾迷失方向耽误了亡魂转世的时间,等雾散去时,转世的灵魂已经魂飞魄散。 这是他从业生涯的第一笔败绩。很不幸的是,他们这一行不允许败绩。 好巧不巧,那亡魂是天宫某位中神的投影,好不容易渡过了一世劫,结果出奇地死在了转世路上。捅下大篓子的赦比尸自愿请辞,革去神职,堕入通天域。 好消息是,少年将军可以转世了。 赦比尸很高兴,又有点不舍,等他转头去寻少年准备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时,却意外地发现,少年将军不见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消失了。赦比尸很迷茫,他不认为能有鬼魂在一个妖神的眼皮子底下毫无痕迹的消失,尽管是曾经的妖神。所以从那以后,他便开始不断寻找,一直找到现在。 来到金蟾镇的第一天,赦比尸就发现,镇上有强烈的魔气。 入了魔的人,灵魂已经彻底扭转,一旦死去,别说轮回,很可能连人形也保不住,最终成为不受控制的怨灵。 赦比尸处理过不少这方面的事故,知道有多麻烦,因为怨灵没有归处,根本无法彻底清除,只能用一些灵器收纳,而灵器是有限的。 金蟾镇的魔气非同小可,赦比尸暗中观察了两天就发现,不管他杀了多少人,镇上还是会有一个接一个的人中招。 魔种在他们体内生根发芽,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趁势发作。 “吞梦是我的作品,可以无声无息地吃掉人的大脑,过去收魂时,有那种强行占据躯壳不肯离去的,我就用吞梦。” 赦比尸的声音很惨淡,积年累月的风霜雨雪,完全看不出一个神的模样,眼尾嘴角堆砌着化不开的忧郁,“入魔的人和死无异,只会害死更多的人,我也没有那么多灵器收纳,只好……” “只好出此下策,在他们入魔前杀掉这些人,”房璃开口接道,“对不对?” 赦比尸抬头,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喜怒,有些茫然道:“对。” “为什么不直接找幕后黑手?”房璃道,“以神的能力,找到一个嫌疑人,有这么困难吗?” 房璃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只是平淡的叙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赦比尸回答:“因为找不到。” “……” “即便是神,也无法看穿每个人。”赦比尸疲倦地笑了一下,“比如你,姑娘。” 人傀望了她一眼,房璃神态自若。 “凶手大概是用了什么法器,只有在魔种入体之后才能感应到,每次魔体一死,那股魔气便立刻消失不见,无从追溯。” 第11章 长剑带着猛烈的铮鸣迎面袭来,陈师兄长腿一压矮身躲过,下一秒腰部转了一个奇异的角度,精准抵住当空劈来的剑,厉声道:“何人在此? !” 并玉并不作答,一招一式带着狂风暴雨般凌冽的灵力。 尤其是剑路相当诡异,大开大合,丝毫没有护住命门的意识,转而以天罗地网般的攻击代替,毫无规律可循。 陈师兄修行多年,参透无数顶尖剑法,却从未有一种像现在这样的,只能用不合理来解释。 并玉一声不吭,身法越来越快,陈师兄见招拆招,两人穿梭在林木之间,雪屑纷扬,火花四溅,忽然陈师兄脚步一错,并玉的剑劈到树干上,陈师兄足尖一点旋身借力,那树干悠悠晃晃,犹如大厦将塌,顷刻间轰然倒台。 “……” 场面疏忽静了下来,两人隔着树干相望,双双喘着白气,沉默不言。 就在这时。 树干背后突然窜出两个黑影,宛如兔子一般弹向并玉,一个死死缠住大腿,一个紧紧抱住拿剑的手,白监长视死如归仰头大喊:“普陈道长!就现在!快动手!” 并玉:“……”找死。 并玉手起刀落,打算用剑气把这两个人抹死。 “并玉!” 悠扬似莺啼,只听那声呼唤,并玉的动作凝滞在半空,回头,自家殿下提着裙子走在雪地里,远远近近地喊:“慢!” “普——陈——少——侠——”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陈师兄闭了闭眼。 房璃一身争红斗绿,宛如雪地上行走的胖雀,颠着步子往这边跑来,掉了只耳朵的人傀一语不发地跟在身后。看见救兵来袭,白监长和掌柜喜的眼泪都要飞出来,高低错落的叫喊:“快!”“徐道长!”“我们已经控制住他了!” 并玉:“……” 他的剑因为那句“慢”停在半空,不知当斩不斩。 脸上的黑色面罩也不尴不尬,不知道要不要摘下来。 “控制什么呀,”房璃拨开这两个现世宝,“现在都是自己人。” 她笑眯眯侧身,茶摊摊主矮小地站在雪地上,和白监长掌柜大眼瞪小眼。“参见一下吧,这位是来自神域的,赦比尸大人。” ……神? 神?! 惶惑惊异的神色在两人脸上交织错杂,犹犹豫豫地行礼,赦比尸摆摆手,一副老持承重的模样:“堕神罢了,已经不是当初啦。” 房璃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白监长和掌柜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逡巡,仿佛要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晕。 “不是,不是,”白监长挥手喊停,“也就是说,他是杀人凶手,但不是种魔的凶手?” 赦比尸忍不住打岔:“纠正一下,我杀的不是人,是未来的邪魔。” “……” 白监长嘀嘀咕咕。 “我有个想法,”喜阳举手,“我听璃姑娘一路说了,被下手的人不是孤儿乞丐就是流浪汉,何不排查一下镇上现在剩的这类群体还有多少人?凶手肯定不会罢休,只要守好这些人,守株待兔,岂不是更加轻易?” “对啊,”白监长恍然大悟,眼神看过去:“你又是……?” 第15章 喜阳清了清嗓子,倨傲道:“我乃仓央国喜阳公主。” “没听过。” “……” 喜阳按下并玉的剑鞘,也不恼,哼哼着说:“反正我只是想助赦比尸大人一臂之力罢了,和你们无关。” 一群人商量着回到客栈,白监长拿着名册排查了一下,但那名册也只是个摆设,稀稀拉拉,光是白监长记得的名字都不在上面。 调查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陷入窘境,所有人或站着或坐着,或抱胸望着炭火发呆,大堂里静寂无声。 “其实我觉得,”陈师兄道,“一时间想不到被害者,可以想想施害者么。” “对,转变思路,”掌柜趁机接话,“镇上的孤儿乞丐流浪不胜枚举,谁有这个权能,清清楚楚地知道每一个人的底细呢?” 翘脚坐在桌边玩算盘的喜阳忽然插嘴,随手一指:“那不就是他吗?” 指尖对准的方向,白监长左右看看,最后落到自己身上,脸色风雨骤变。 “……” 对啊。 对啊! 白监长住在金蟾镇已久,之前又是医者,对镇上人的情况可谓是一清二楚,这样看,简直是下手的不二人选。 “唰”地一下,所有人微妙的目光射过去,激的白监长冷汗涔涔,当下把手摆成了陀螺,急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不不不,话可不能乱说!你们……我……” 他急中生智:“我想到了!” 白监长用袖子不住拭着冷汗,哆嗦道:"镇上,应该还有一个乞丐,说起来,他还算有些年岁了……" 他大步走到墙边,推开纸窗,冷风带着冰碴长驱直入,还有隐隐约约的唱腔: 鸡笼鸡屎化松花,马栏马粪变荞粑,秃鸟油凤同栖枫,鲤鱼金龟一口瓮,阳儿奉来阴儿违,阴阳阴阳阴阴阳…… 是他们第一天到镇上时听见的,那是一个穿锣披鼓的光脚乞丐,凄冷的冬天,只有他拿着一根光秃秃的棒槌走在街上,孜孜不倦地制造噪音。 房璃忍不住了:“他就只会唱这一句吗?” 没人理会房璃的疑问,除了待在角落里神识已经离体的人傀,所有人蜂拥而出,如狼似虎地扑向街角,将乞丐团团围了起来。 - 通天域是神域与凡间过渡之地,百无禁忌,因此有许多无户无籍的流民散落在通天域各地。 他们无法出入正式场合,却能够找到容身之所。在这里,不止有一个“金蟾镇”。 “魔物?” 乞丐坐在厅堂的木桌旁,畏畏缩缩,带着极其严重的口音,白监长连比划带口型,才勉强让他理解了目前发生的事情,磕磕绊绊道:“……保护我?” 白监长狂点头。 乞丐不以为然。 他的鞋子早破了,十根脚趾露在外面,像一堆紧紧挨着的青皮萝卜,嘴唇上布满血痕和痂块,看上去惊心动魄。房璃把炭火从喜阳公主脚下踢走,正正好滑到乞丐前面,他仿佛被那样的温暖和光芒吸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颤颤悠悠地烤起火来。 房璃把手揣进袖子,闲散开口:“你从哪里来?” 她这一出声,所有人的表情都愕然了一瞬。 只有乞丐目露惊喜,磕磕绊绊的舌头流利起来:“你也是俾河人?” “不是,会说一点,”房璃含糊道,继续用俾河话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沦落到这个样子?” 乞丐眼神一黯。 “名字,早忘了,”他吞吞吐吐,“遇见强盗,防火烧村,村子没了,我没个营生,只会敲锣打鼓唱唱歌,只能四处流浪,就到了这里。” 他似乎不大愿意把自己难堪的过往袒露外人的眼皮底下,粗粗说完,却生出无限悲凉。房璃也没有为难,只是嗓音放柔了一些:“很不容易吧。” 乞丐艰难地点点头。 “金蟾镇的人很好,”他说,“实在没饭吃的时候,挨家挨户上门去讨,只要会说话,嘴巴甜,总体是饿不着的。” 房璃倒没这个体会,目前她对这个地方的评价还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聊了一会儿,房璃把魔物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乞丐的表情由迷惑转为淡然,摆摆手道:“我不怕。”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辛苦的了。 有些人感恩,有些人厌倦,乞丐属于后者,就算是变成丧失理智的邪魔又如何,总之不会比现在更加差劲。 房璃道:“我们需要你帮忙。” “这个镇子还有很多不知情的人,种魔者一日不找出,来日必定会危害更多人,算我聘请你帮忙怎么样?如果找到了,你做我的侍从。” 言罢,她指了指抱着暖炉的喜阳和绷着脸守在背后的并玉,悄声道:“像她一样。” 乞丐怔了怔,不知道是被哪句话逗乐了,咧开干裂的嘴唇,他点了下头。 接下去几天,他按照往常的作息,在街上漫游,唱戏,敲锣打鼓,讨些赏钱,中午在没有雪的寺庙或者小巷和衣而睡。 这期间其他人也没有闲着,白监长开始拿着名册挨家挨户的登记,陈师兄则暗中保护乞丐,赦比尸重回茶摊,并玉则一刻不停地缠在赦比尸身后,也不说话,只是见缝插针地帮忙洗罐子煮茶水,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吩咐。 众人蚂蚁窝似的忙得团团转,没空 注意这之中少了一个人。 房璃去哪了呢? 房璃在忙着刨坟。 这话说出去不好听,但她确实在干这事。白监长说得过空脑症的死者都已经下葬,都是无名无姓的人,没什么规矩,统一埋在了小镇外那片枯木林里头。房璃带着呆滞的人傀找了半天,脚趾都冻僵了,才终于在枯木林的深处发现了一片整整齐齐的石碑。 说是石碑,其实就是大小形状各异的石块,絮絮埋进土里,上面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了些名字,什么“麻子”、“烟泡”、“小三娘”……坡头的石碑是第十八块,在最外头,房璃驻足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摊手道:“拿来。” 一把铁锹稳稳放在了她手上,人傀手里握着另一把。 他的耳朵少了一只,看上去有点可怜,死板呆滞的瞳孔冷静地看着她,直到房璃开口:“动手吧徐饼,能挖多少挖多少。” 人傀身形瞬动,面朝大地背朝天,铁锹抡得飞快,勤勤恳恳地刨起坟来。 房璃感慨地望着他的背影。 好满意。 等以后有条件了,她的侍从一定不要活人,就要用这种指东不打西的人傀,消耗品,效率奇高。 她的眼神向下,变了一变。 “等一下!” 房璃喝停,噔噔噔跑过去,盯着坡头坟地的土面,又看看附近其他土地的成色,秀眉一挤:“这坟被人刨过。” 而且不会独独刨坡头的坟。最有可能的是,这里所有人的坟,都在白监长埋下之后,又被另外一个人刨过。 房璃心念电转,灵光乍现:赦比尸说被种魔的活人一旦死亡,那股魔气就消失了。 ——会不会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什么东西收纳了? 那东西就在死者身上,所以赦比尸无法追溯。死者下葬后,凶手就会找准时机来刨坟,把魔种带回去。 人傀看着她,仿佛能透过那双眼睛看见大脑里摩擦生火的齿轮。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至少还说明了两件事: 一,凶手有可以镇上的孤寡乞儿亲近的理由,只有近了他们的身,才能把那收纳魔种的东西放在死者身上; 二,凶手只有一份魔种,他无法同时残害两个人。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金蟾镇的空脑症,是一个接一个的病发,而不是群体性的集体爆发。 凛冬,土地都结冰了,挖起来分外费劲,仿佛一下下敲在岩石上,手臂上仿佛有电流通过,挖的房璃眼冒金星,昏天黑地。 她很快受不了了,拢着两只手缩到一旁瑟瑟发抖,看着人傀机械式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差不多有八具尸首一个一个被翻了出来,房璃喊停,蹲在人傀身后,手指在僵硬的尸身上比划,“咦”了一声。 尸体保持的并不完整,因为被白监长解剖过又缝合,看上去颇为惊悚,更加诡异的是,这些被缝合过的尸体,竟然一具都没有腐烂。 寒冬气温低,房璃一时间把握不准,是魔气的缘故,还是低温导致的。她本来就不会验尸,真正想验证的,只不过是内心的一个猜测。 “你在找什么?” 人傀突然主动开口,于是房璃知道那人的神识又回来了,仰头扶了扶叆叇,正经道:“伤口。” “种魔需要媒介,普陈少侠检查过坡头的尸身,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掌心的圆形伤口,所以我想在其他死者身上找一找,如果伤口不是关键,也一定有别的相似之处。” 她说这话的时候,冬日凝结的水汽落到叆叇上,看上去雾蒙蒙。 第16章 徐名晟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到人傀磨损的掌心,又看看埋头检查尸体假装若无其事的房璃。 ……心平气和道,“尽量少这样使唤他,用坏了就不好了。” “哦。”房璃含糊地点点头,心说反正也用不长,管的真多。 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翻开了死者的头发,房璃惊喜地倒吸了口冷气——头皮上有一个血洞! 一具一具翻找过去,手臂上,肩膀上,腰上……所有死者的尸体上面均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血洞, 看来是她撞了大运,房璃兀自嘀咕:“不过白监长为什么不说?这也发现不了吗?” 徐名晟听见了,一边把尸体归位一边解释:“他原本就只是个江湖草医,并不是仵作,粗心点也正常。” 房璃不置可否,长腿折叠蹲在地上,手塞进小腿和大腿的缝隙处取暖,发呆思考着什么。 这时人傀不存在的神经猛地挣动,他猝然回头,房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 金蟾镇的上空,一团前磅礴魔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暴涨。 徐名晟:“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房璃:“别废话!带我回去!”言毕才发现态度过于紧张,于是又补了一句:“……神通,广大的徐道长。” 人傀没有废话,再次搂住房璃的腰,瀚海般的灵力从脚下汹涌,两人迅速腾空。 来了! 房璃紧紧闭上眼。 预想中被冻傻的结局却并没有如期而至,她顿了顿,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眼缝。 只见周身萦绕着晶莹和煦的灵力,宛如一堵墙,挡下了凌冽的罡风,连多余的寒冷都没有,恍若春境。 还挺贴心。 她抬头看了一眼人傀凿刻的线条分明的下颌,轻轻拍了拍他空空的胸膛,以示感谢。 他们找到了客栈。 甫一踏入,房璃就被雪白的剑光晃了眼睛。 定睛瞧去,只见并玉和陈师兄拔剑相对,剑拔弩张;赦比尸躺倒在并玉身后,喜阳在柜台悠闲地翘着脚拨算盘,掌柜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柜台里面纳鞋底————空气宛若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发出铮铮濒危的声音。 房璃当即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陈师兄并不作答,唯有并玉看着陈师兄,冷声道,语出惊人: “他要杀赦比尸。” 第12章 “乞丐入魔了。” 与并玉相反,陈师兄传递的的却是另外一个消息,房璃被这零散的信息折腾的头疼,“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转头:“乞丐今天去了哪里?” 陈师兄:“一直游荡在街上,中途回了一趟家……” 这时候趴在地上的赦比尸大喊:“乞丐体内已有魔种!倘若再不动手,整个镇的人都会遭殃!” 陈师兄厉声反驳:“他还有人的神志!” “那也是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入了魔之后伪装的?!” “我亲眼看着的!” “……” 房璃头痛欲裂:“停下!” 大致弄清楚局势,她转头去找关键人物:“乞丐在哪里?” 陈师兄的身后是门板,听到这话,门板缓缓推开,露出里面惊魂未定的人影。 烂衣粗布,面容几乎失了色,抖着嘴唇望向房璃,眼中枯草一样飘着的,全是无望的求救。 就在一天前,他还是一副对生死无所谓的模样。 “姑娘……姑娘!”他用俾河话喊道,扑到房璃脚下,泪水涟涟,“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死,不想死,救我……” “……” 房璃蹲下来,盯着他,准确来说是透过叆叇盯着他七窍中溢出来的黑气。 这副叆叇是宗主赠与她的灵器,用了百斤精纯灵石,也才凝出来这么一副,可以解决她无法视魔的缺陷。房璃的指背缓缓蹭过那有如活物的魔气,一阵锥心的刺痛,她缩回手指,轻声道:“你别怕。” 说出这话纯粹是下意识的安抚,实际上,房璃的脑中一片空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并没有真的解决办法。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难处,“翁”地一声,周遭的声音再次褪去,那一刻世界失色,银蝉“咻”地从不知名处飞了出来,扑扇着半透明的薄翅,缓缓落在房璃冻红的耳廓上: “需要我帮忙吗?” 与此同时在角落看戏的喜阳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直起身微微皱眉。 停了片刻,又瘫了下去,继续翘脚玩算盘去了。 房璃不语,只是伸手去抓,大有把它捏死的架势,银蝉晓得她又不高兴了,知趣而退,“咻”地一下腾空,没入房璃的后颈中去。 世界重新恢复颜色,赦比尸歇斯底里的大喊洪水般淹没耳膜:“……必须现在就杀了他!我能感觉,他体内的魔物非同小可,一 旦在活物体内生根,这个魂就废了!你不可能再消灭他!!” 陈师兄从来都是风轻云淡,此刻脸沉的能滴出水,紧紧握住手中剑,仿佛在狂风迷砂中握住唯一的凭依。 他哑声,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不行。” “你如何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角落里喜阳忽然趴到桌子上去,整个人压在算盘上,肩膀颤抖,像是食物中毒一般,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并玉一如既往的冷淡;唯有赦比尸目露震惊,不敢置信道:“我证明?”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蓦地用力推开并玉,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陈师兄。 “我走过神域的阆苑天池,跨过人间的百川江河,我见过朝生暮死万古枯荣,你,你算得上谁?有谁知道你的名号?”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了,上头的情绪将他高傲的伪装一点点卸去,露出原本的、被掩藏的暗礁。 “你见过被魔气扭曲的魂灵吗?” “你知道他们有多痛苦吗?你知道那些被扭曲的怨灵又会引起多少生灵涂炭吗?你闻过乱葬岗的腐臭吗?抱过被蚂蚁啃食的头颅吗?” 赦比尸寄身的这副躯壳过分矮小,仰头看着,却不知为何,陈师兄的后颈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叫他一动不动。 “你是谁?你是个有点天赋的修士,”赦比尸冷笑,却透着无限的悲哀,“你深居简出,刻苦练功,偶尔下山游历除魔卫道,人人夸你正义,善良。” “像你这样修士,最应该崇拜的是救世主——你是不是很瞧不起像我这样的神?” 房璃:“呃他不是这个意思……” 赦比尸的胸腔一起一伏,厉声道:“就算是这样,一介凡人蝼蚁!” 他大喘气,将剩下半句虚虚道出:“……如何敢质疑神明?” “……” 不管眼前这个茶摊摊主如何矮小,如何接地气,自始至终,他来自神域。 他曾经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天下凡尘,施舍自己的恩惠。 堕神,有多少不甘与心酸。 他尽管可以装作表面坦然,然而无论如何,堕神也是神,那一颗从神域来的骄傲与自尊心,从未有一刻熄灭。 仿佛是嫌局面还不够乱,白监长在这时拿着名册堂堂登场了,一见屋子里的情形顿时有些懵,但是在他嗅出“绝对不能打岔”的氛围之前,那张嘴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口: “我问了一下,镇西还有一个乞丐窝,那里是镇上所有流浪儿的聚集所,也有可能是凶手的目标之一……” “来不及了。”喜阳推开算盘,隔着沉默矗立的一盘乱沙回应道,“他已经中招了。” 陈师兄:“只要找到两日之内找到真凶或许就能解开……” “别异想天开了,”喜阳凉凉地泼水,“要是找凶手那么容易,我们何必要从受害者入手?” 房璃:“陈师……”一时心事满腹差点被惯性带跑,舌头急转弯,“陈,师奥侠,你不是一直都跟着乞丐吗,他有没有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陈师兄:“给我点时间,我想一下。” 为了暂时堵住赦比尸的嘴,房璃把自己在坟地的见闻与猜测同所有人说了,包括被刨过的坟还有尸体上共同的血色小洞口。 最后她说:“你们既然修得一双灵目,那这世上便没有看不见的魔气,一定是用某种法器掩饰了起来,我们找不到魔气,却可以找法器。” 通天域不比凡间,灵器法器比比皆是,尽管是在这样一座偏远小镇,找起来也无异于水中捞酪浆。“只要找到凶手,乞丐就有救,”房璃道,“不是还有时间吗?现在不比从前孤力难求,现在我们有这么多人,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易放弃。” 尤其是放弃一条性命。 仿佛一双手抚顺了凌乱的线团,场面逐渐安静,赦比尸脸上的红潮褪下去,冷静地走到一旁。人傀站在角落里望着房璃的背影,无机质的瞳孔中闪烁着来自遥远之地的细芒。 第17章 所有人中,唯有喜阳不知嗔痴地撑着脸看向掌柜,帷帽垂下,整个人坐成了一柄斜斜的玉,懒懒道: “给我纳一双吧。” 掌柜抬头:“?” 喜阳指了指掌柜手里的棉鞋。 “我也要,鞋尖上要绣一朵花。”她完全不顾忌旁人答不答应,自顾开始提意见,“边上要镶珍珠,珍珠要东海捞的……” 掌柜忍不住打断:“公主殿下,我只会纳布鞋。” “赦比尸大人和我们先去镇西的乞丐窝看看。” 房璃一直在指挥,却并不是因为什么威信力,而是这里只有她在说话。 “注意一下可以造成圆形创口的武器,乞丐是在街上众目睽睽之下中招的,白监长再去问问附近有没有看到嫌疑人,一定要仔细盘问时间和地点。” “普陈少侠继续守着乞丐,真凶的手段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你们就待在客栈不要走。” “镇子还是有点面积,要查到法器不容易,我们分头行动。” 房璃一一交待好,拉上人傀的衣袖。 “我和徐道长先去一趟乞丐窝。” 包括白监长在内,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镇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因为那里是一个临时据点。 一年四季,只有这个时候,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聚在一起,共同抵御致命的寒冬。 乞丐窝又名易王庙,虽然叫个庙,但是已经破败不堪,比废墟好看不了多少。 周围简直像个垃圾场,污水冻成了冰碴,滑腻异常,冲天的臭气凝固在空气中,让整座庙宇变成了一尊生人勿近的垃圾怪物。 好在庙挺大,门口挂着一张粗制的草帘,掀开走进去,一股难以置信的混着酸腥的腐气扑面而来,屋内黑蝇成风,嗡天叫的肥亮苍蝇打在脸上,熏的人不知道该捂鼻子还是捂眼睛。 直到徐名晟用灵力涤荡轰走了成灾的苍蝇,场面才稍稍缓解一些。 地上密密排铺着草席,还有许多破碗铁罐,半包臭牛肉扔在角落,到处结了冰霜。有的地方甚至还摆着充当尿壶的敞口碗,所有液体与固状物都已经发酵腐化,生出密密麻麻的蛆虫,流泻一地,无比壮观。 也十分伤眼。 就连房璃那一身辣眼的装扮此刻也显得春风拂面起来,见多识广的赦比尸忍不住狠狠皱眉:“那姓白的监长不是说……” 房璃也皱眉,拿着帕子拼命地捂住口鼻,但不像被钉死在原地犹如木雕的人傀,她一步一步挪进去,开始审慎地观察四周。 毫无人气。 察觉到身后有一束视线,她猛地转身,蹭着步子缓缓过去,掀开草席。 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角落里竟然悄无声息地蹲着一个黑黢黢的孩子,伶仃的身子支着一个面颊凹陷的脑袋,那双眼睛大的出奇,直直地看着房璃,有几分痴傻之意。 这时人傀蓦地抓住房璃的手臂,面无表情道:“……可能是陷阱。” 房璃一只手摁着手帕,腾出另一只手摆了摆。 “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的声音放柔,棉布鞋踏的如同云雾,无声无息地靠近,生怕惊动这小兽一般的乞孩。 再走近一步,房璃顿住,瑷呔背后的眼神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一下空落落,无归处。 那乞孩的肚腹破了,黏腻的肠子流到地上,被罐罐碗碗挡住,只有一双眼睛死不瞑目,愣愣地看着她。 眼白上趴着一只苍蝇。 房璃钉死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里已经没有办法住人了。” 赦比尸的声音从后追上来,“那娃娃身上有残余的魔气,估计是凶手把魔种用在了他身上,可惜他连个气都没修出来,自然扛不住,爆体而亡。” “凶手被逼急了。”人傀简明扼要,“他知道有人在找他,说明我们见过他。” 我们见过他。 准备离开易王庙时,房璃瞥见赦比尸像是看见了什么,脚下生根一般,她顺着视线望过去——庙宇正中的香案上有一尊破破烂烂的神像,或许是因为破损,那石像形容猥琐,还缺胳膊少腿。 但是很快,房璃就明白了赦比尸为何盯的这样入迷的原因。 “这是你的庙?” 突如其来的询问,赦比尸一惊,苦涩地点了点头。 房璃俯望着这位神明的头顶,他鼻梁之上如同曜珠一般的眼瞳,此刻却如同蒙尘,锁住了其中千万般情绪。 房璃忽然懂得了他为何会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堕落的神祇为了这世上的最后一批信徒奔赴而来,却发现这个地方的人连信仰都没有,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神像对于他们来说,还不如能砍能烧的木雕好使。 他们离开了易王庙。 没走多远,便刚好碰上四处闲逛的喜阳。她手里握着两根细长的针状物,半空中不断比划着什么动作,看见房璃,喜阳顿了一下,手中的长针跟着话语活动:“有什么发现吗?” “殿下。” 房璃看着她手里的长针,头皮一阵麻紧。 喜阳很喜欢房璃的态度,这些人之中,她是为数不多肯认真喊她殿下的人。 房璃指了指长针:“这是你的东西吗?” “是呀,”喜阳笑嘻嘻,“掌柜不肯给我纳鞋,说他纳的鞋子都是要送出去的,我只好要来这两根神器,自己学了。” “……” 房璃木然转头,和同样无悲无喜的人傀对视,那一瞬间,耳边有晴天霹雳。 犹如时间倒转,碎片重合。 逆流的溪水冲刷石面,再次回到了踏入客栈的那个下午。 她、陈师兄、白监长走进客栈的时候,掌柜在干什么? ——他放下了纳鞋的针,转头去算账。 第13章 纳鞋的步骤不算简单,做一双好的布鞋,需要耐心和技巧,更需要钱。 同福客栈的掌柜,每年冬天都会准备一些鞋子,送给镇上那些光脚的乞儿。 他和白监长一样久居金蟾镇,对于镇上的了解,只多不少。 房璃等人赶到客栈时,掌柜已经不在了,白监长还在四处奔波,并玉守着他的公主在外闲逛。厅堂里只剩下蹲坐在炭火旁的乞丐和抱剑而立的陈师兄。 房璃粗粗一瞥,乞丐的脚上已然换上一双崭新的棉鞋。 “掌柜的去哪了?” 陈师兄没有疑惑房璃莫名其妙的问题,因为自从离山以后他就发现,莫名其妙才是他这师妹的本质。 “出去送鞋了。” 陈师兄抬眼。“你的表情不太对,乞丐窝里发现什么了吗?” “你,”房璃没理她的师兄,大步,披风似柳叶掀起一阵软风,“中招之前,进出过客栈吗?” 乞丐用力点点头,身上的锣鼓随着动作碰撞轻响。 他抬脚展示了一下那双新棉鞋,看上去很紧实,脸上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是掌柜喊我,给我这双鞋。” 凉意从脚底蔓延,赦比尸汗毛都竖起来了,却镇定道:“此事有疑。” 他说的是另一件事,但乞丐却误认为他说的是送鞋,于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就是他送的嘛……” “他现在在……” “谁在找我?” 唰的一下,雪亮剑光直抵咽喉,掌柜的脚步生生刹住,咽了下口水。 他一寸一寸地挪动眼珠,和面无表情的人傀对视上。 气氛一下紧张到了极点。 “……徐,徐道长?”掌柜艰难道,“你咋了?” “没有,”人傀客客气气,奈何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带起伏,听上去颇为瘆人,“以防万一。” “……” 掌柜稀里糊涂地看向房璃,眼中闪烁着此生最旺盛的求知欲。 房璃也冷静了下来。 虽然非常巧合,但仔细一想,还是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人傀放下剑,掌柜大松一口气,带着些埋怨的口气道:“到底发生啥事了?” 赦比尸在解释,房璃屏退了一切声音。 大脑中仿佛有两个激烈的小球在不断碰撞:白监长和掌柜都在某种巧合上与真凶联系,却又各自漏洞重重,如果,如果…… 如果白监长和掌柜都不是呢? 摒弃白监长和掌柜的影响,推翻一切,重新思考。 凶手此前一直针对的是成年人,再不济也是到了一定岁数的少年,突然之间不惜用小孩试验,说明他掌握了房璃一行人的动作,被逼到了绝境。 乞丐中招以后,凶手却再没有任何行动,明显是要拖延时间。 凶手是他们认识的人。 还有谁,既知道他们的行动,又能把握行动的时间,还能在其中浑水摸鱼,引导方向? 房璃忽然看向乞丐,张嘴想问些什么,掌柜却忽然一拍手,“啪”的一声无比响亮,清嗓道: “诸位。” 第18章 他让开,客栈门外,竟然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 金蟾镇一贯冷清,显得此刻活动的镇民分外密集。 他们身上穿着各色棉衣,有粗布糙麻,亦有艳色棉袄,七嘴八舌地捧上奇形怪状的法器: “道长,这是我老汉平时杀鸡用的。”“斧头上就镶了这一个……”“俺娘的首饰盒!”“……” 突如其来的温度砸了他们措手不及。 看向掌柜,掌柜道: “我去送鞋的时候,大家伙听说你们要查魔物,都十分积极地要把自家法器拿出来检查,喏。” 邪魔的事情非同小可,此时此刻,这些道士才终于记起来:他们一直都忘了,不仅仅与他们有关,真正被威胁到性命的,是这些苟活于世的普通人。 如果白监长在此或许能应景的掉两滴泪,可惜剩下来的人并不擅长煽情,一边道谢一边接过那些五花八门的法器,流水线似的井井有条,陈师兄开始用神识扫。 氛围高涨,恰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声:“那边唱戏的乞丐!我把你的也带来了!” 众声喧扰中,房璃的叆叇上反射出乞丐脸色剧变的模样。下一秒,一根棒槌越过人群被丢到了客栈的地面上,弹了两下,声音无限拉长。 乞丐不动了。 _ 故事是因果汇聚,当那一点天赐般降临时,所有人都是手足无措的。 事后回想起,房璃已经忘了那一瞬间她的反应是什么。 只记得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片段,每一个片段的细节无限放大,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铺开了所有真相。 三号房里,陈师兄收回元神,说魔气来源就在三丈以内;虚空中的风推开房窗,无形的视线下落,房璃终于看见,在陈师兄说出魔气来源的同时,乞丐正站在客栈楼下,仰头思考着什么。 乞丐,乞丐。 乞丐的面部放缓,连他说出每一个字的微表情都无比清晰: “我没个营生,只会敲锣打鼓唱唱歌,只能四处流浪,就到了这里。” “做乞丐的时候,挨家挨户上门去讨,只要会说话,嘴巴甜,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 挨家挨户。 大部分的人。 她怎么会忽略? 她怎么能忽略? 所有死者生前路线的共同点,根本在不是路上,而是在起点。 ——易王庙! 找到乞丐的时候,他嘴里唱着曲子,尾调拖出凄凉的味道,他的身上背着锣鼓,却自始至终,手上没有棒槌。 他故意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以自己为瘴,麻痹了他们所有人。 房璃仿佛能听见银蝉爬在她的耳边嘲笑。 ——看,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到。 一股凌冽的灵力在空气中成形,地面上延伸出一条奇异的灵线,宛如毒蛇吐出了信子,连接了棒槌和乞丐身上的锣鼓。 丢棒槌的人还在哈哈笑:“这家伙不知从哪弄来的法器,说是什么子母,槌和锣鼓挨一块才能发挥效用。瞧他在大街上唱了这么多年的戏,这一套锣鼓可功不可没啊!” 棒槌头顶一个圆圆的小帽,细长的槌身,却不是圆形。 直溜溜的线条末端聚作一点,凝着尖锐的细光。 是凶器。 空气未动,人傀的剑已横空出鞘! 然而乞丐的速度奇诡异常,他矮身扑向棒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击向腹前的鼓——“咚”的一声,惊天动地的灵力像一把圆刃横扫过去,所有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客栈大门轰地碎裂。 眼见就要祸害到门口的掌柜与镇民,人傀眼疾手快剑势一转,那剑只不过是普通的铁剑,却在强大的灵压下生生将那股力量抗下,劈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陈师兄就近扑向赦比尸,挡在他面前拔剑抵住那道灵力,手腕一绕,将其顶上了天花板,一整块瓦顶掉下,地动天摇。 木屑飞 溅,亦有血腥蔓延。 房璃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棉袄被撕烂,浸泡在血液中,皮肉翻卷。但她似乎毫不意外,也感觉不到疼一般,只开口问:“普陈少侠说你中途回了趟家,你的家是易王庙,对吗?” “家?那算个屁,”乞丐缓缓直起身,阴阴的笑了两声,“我本想赌一把,没想到那小孩不争气,根本承托不了魔种,只好我自己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的不是俾河语言,却依旧口条清晰,不似当初磕磕绊绊。 “为什么?” “你想知道的很多,姑娘,”乞丐那张肮脏的面孔扯开一丝笑,说出口的话苛毒又冷漠,“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言罢,他举起棒槌猛击手锣,剧烈的眩晕横扫过去,乞丐乘机跨步推开纸窗。 这时天空突然变色,一道金光雷凭空落下,以摧枯拉朽之势落到乞丐的头顶,只听滋啦一声,浑身魔气犹如纸片被撕开裂缝,高压灵力瀑流一般倾轧在他身上,带着法不容情的冷意! 围观者脸都被映白了,被这幅神一样的景象击中,说不上是惊吓还是震撼,全部呆立在原地,唯有大脑震颤。 ——眼见乞丐就要灰飞烟灭。 关键时刻,他的身上突然冒出另外一股力量,那力量精纯无比,分明是修行灵力——乞丐一咬牙,竟然爆了自己半颗金丹! 他裹着未成形的魔气,消失在大街上。 “那是我半月前留在此镇的降魔阵,”徐名晟的人傀及时出声,冷淡道,“他破不了阵,就出不了金蟾镇。” _ 白监长抱着名册颠颠赶回来的时候,人都吓傻了。 同福客栈大门碎成稀渣,冬日的冷风长驱直入,刀割一样吹倒灯笼,掌柜木然地靠着墙站,看见昔日好友,他嘴唇一抖,差点潸然泪下。 “发生什么事了?” 掌柜这一副小媳妇受委屈的模样让他大惊失色,这边掌柜在讲经过,另一边卧房外,陈师兄与人傀像两尊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嘶嘶呼呼的喊痛声,表情一个赛一个的冷漠。 “接下去怎么办?”房璃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还不忘对着门外喊道,“他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留给魔种充分的发作时间,如今他躲起来,再能找到的话,估计已经化魔了。” “而且他修为不低。”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句意味着什么。 魔种择人而居,化魔这事也要看个人,越是修为高心性强的人,所化之魔也越强大。徐名晟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向陈师兄问道:“听说贵宗……” 陈师兄唯恐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家糗事,抢先一步开口道:“宗内弟子入魔,家门不幸。”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同光宗弟子被尽数屠戮,宗主至今仍下落不明。 连堂堂元婴期的大师兄也被迫狼狈窜逃。徐名晟又道:“不知入魔的是何许人物?” “小武师弟。”陈师兄沉痛道。 徐名晟不知内情,点点头:“原来如此,节哀。” 房门“刷”地打开,房璃看也不看这虚与委蛇的两人,径直往前厅走去,边走边说:“……就怕那魔物挟持镇民,眼下需得将镇上还活着的人召集客栈,徐道长——” 她停步,看向身侧。 “打得过吗?” “降魔阵最多再落一次,人傀的功力不到我的一成。”徐名晟很客观。 房璃:“真小气。” 徐名晟不反驳:“事有轻重缓急。” “普陈少侠呢?” “那乞丐至少活了过百年。” 修行延年益寿,能够活百年之久的,在当世都是大能。 这时喜阳闲逛归来,并玉尽职尽责跟在她身后,比徐名晟的人傀还像人傀。 看见满地狼藉,他下意识拔剑护在公主面前,却被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推开。 喜阳探出脑袋,帷帽随重力一摇一晃,嗓音受了惊吓般差点劈叉:“怎么回事?” 房璃立刻扭头:“加一个侍卫呢?” 人傀沉思。片刻后道:“可以一战。” “那走吧,让白监长召集镇民,”房璃说,“真的烦了。” 第14章 等白监长把嘴皮子磨破劝服剩下的所有人聚集在客栈时,天已经黑了。 掌柜将所有的房间空出来,避难所一样收纳着一簇又一簇的人。 客栈的房原本只是供给像房璃和陈师兄这样过路的修士所用,如今尽数用来装填镇民,男人分一批,女人孩子分一批。所有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有人站出来提问:“真的有魔物吗?” “有,”掌柜无比恳切,“空脑症不是疫病,实乃魔物所为!” 为了不让局面更加混乱,他隐秘地略去了赦比尸的作为,只说道:“眼下凶手已经露出真容,为了缉拿凶犯,也是为了保护大家,请诸位务必配合!” “既然有魔物,为何此前无人察觉?”有人质疑道,“我们可不是一窍不通的凡人,住在这通天域,多少也能视魔气吧!” 第19章 “一窍不通的凡人”房璃站在人傀背后,一言不发地推了推脸上的叆叇。 “你个借虎皮钱讨债的泼皮,也好意思在人家道长面前叫嚣?” 白监长终于忍不住了,那点由身宽体胖装出来的温良恭谦不翼而飞,声如洪钟,扯着舌头喷道: “还视魔,视魔用得着你来?我不会?我查到什么了吗?你是力也不出钱也没有只会在这耍嘴皮子,之前看不见找不到心里没点数?那魔物什么等级?你什么等级?下午那一锣鼓,给你尿都吓出来了吧!” 哄然大笑,说话的人脸涨红,嘴里嘀嘀咕咕却是半个大字也不喊了。 房璃戳了戳人傀的后肩,“笃笃”两声,穿过广袤的识海,地下城的徐名晟听见那个声音轻轻道: “这就是你选他当监长的原因?” 人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耗费灵力,他原本只想点头,却不知道脑子抽了哪根筋,侧脸,面无表情张唇道:“是。” “……” 房璃拍了一下:“知人善任嘛!” “……今夜全都给我乖乖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什么屎啊尿的给我憋紧了,那魔种在体内快待了两天,随时有可能孵化,想保住小命乖乖待好!听见没有?!” 安置好镇民,余下人都去轮流把守着院子了,厅堂里只剩下房璃和徐名晟的人傀。 烛火爆破,断壁残垣投下颀长的影子,仰头便能看见清冷苍穹中稀淡的星子。 夜风卷着冬寒,往皮肤上狠割。 “你会说俾河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收回去的神识重新放到了人傀的躯壳中,徐名晟站在房璃一丈远的地方,看着她裹紧碧绿的披风,正对着人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房璃无聊,单手掰扯着桌上的碎木条,喀嚓喀嚓,像折断骨头一样:“之前学过一点,会几句急用的罢了。” 急用的可听不懂乞丐说的所有。 “谁教你的?” 房璃笑了,说了句和乞丐一模一样的话:“徐道长,你想知道的很多。” 人傀不否认,实际上,如果不是相隔遥远,他问的只会更多。 徐名晟透过人傀的眼睛望向她,一寸寸描过被火光润和的轮廓。 这几天听旁人唤她普璃,隐约听说是普陈路上认的义妹。 然而举手投足乃至行事间都不见胆怯,甚至还很会隐藏自己的锋锐。普陈结识此女是巧合,还是被有意安排,尚不知内情。 徐名晟有心要探查底细,察觉到这个想法时不禁一顿,忍不住在心里自哂。 这个女人底细如何,又关他什么事? 冬夜分外漫长,房璃迟迟没有回房的打算,烛油已经点到了尽头,畸形的一滩融在地上,那点光明明灭灭,徐名晟的神识没有一直待在人傀里的打算,于是开口问: “你觉得乞丐会藏在哪里?” 解决这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个要紧的问题,是乞丐的动机。 不管是白监长还是他自述的故事来看,乞丐住 在金蟾镇已有数年之久,他是俾河一族逃难的流民,无处可去,只能留在金蟾镇。 但被赦比尸发现魔气却是近一个月的事,说明他并非一开始就有意成为凶手,很有可能在他背后,有另外的人参与。 他长住金蟾镇,确实是孤身一人,不存在亲眷被威胁的情况;开始暗中散播魔种后他依然住在易王庙,连一双鞋都不买,被金钱诱惑的可能性也极低。 房璃折了半晌木条子,将软成一截一截的木条丢在地上:“他手里的魔种非同小可。” 是的,若非如此,他不会坚持把魔种种到其他人身体里去,即使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惜拿小孩试验,最后才用到他自己身上,纯粹是因为被逼到了绝境。 金蟾镇一个偏远苦寒小镇,有人撺掇他如此行动,为的是什么? “姑娘何必问我,”人傀开口,答的是房璃的第一个问题,“你不是已经确信了吗。” 房璃一愣,掩唇瞪大眼睛,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神情,边笑边道:“狴犴宫果真名不虚传,徐道长真乃神人也。” “不错。”她收敛笑意,懒懒往后一靠,“白监长召集镇民此举,是我赌了。” 这是个多余的安排。 认真计较起来,如果乞丐真的要用镇民做要挟,这样的安排等于将人质集中起来,反倒利于乞丐。所以房璃提出要求的本意不在保护镇民。 她要的,是以镇民为饵。 乞丐不比其他人,徐名晟的人傀短暂交手后就能得出他修为不俗的结论,足见此人功力深厚,可以压住那浑身的魔气。即使有赦比尸在,想要通过魔气追查到乞丐,恐怕也十分被动。 但他中了徐名晟的破魔阵,变数太多,如果房璃是他,一定很想要快点脱身。 徐名晟不知道,房璃在这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她原本的计划,她说烦了,是真的烦了。种种条件促使之下,房璃以金蟾镇剩余人口的性命为饵,使出了一招诈棋。 她在赌,赌乞丐不了解他们的真实战力,赌潜藏多日的乞丐足够谨慎,会计划用人命要挟,藏进今晚躲在客栈的镇民中间。 简直就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 若非对人心有足够把握的洞察力,徐名晟永远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是狴犴宫的人,人命是他要守的城池,而不是棋盘上的砝码。 暖黄浅淡的烛光中,脸上的叆叇折射出细小的光刺,缓缓流动,衬的人笑意盈盈。 徐名晟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子。 她尽管行侠仗义,路见不平。 她的蠢笨和天真连她自己都要骗到,但是扒开了皮,拨开了肉,这尊皮相之下,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冷血怪物。 “徐道长才是神机妙算,”房璃似无意道,“半月前路过就能察觉到异常,不仅推出个白监长,还留下一个降魔阵。” 她叹息:“那阵法真是好生厉害,狴犴宫里的人都像徐道长这般功力高强,是通天域的福音。” “如果我是他,”徐名晟不理她的套话,顺着思路冷酷分析,“我会易容藏在女人孩子的房间里。” “柿子挑软的捏,没错。但是如果我是他,”房璃的手没骨头似的点在桌上,“我会选择最不容易设防的那个人。” - “在干什么?” 听见声音,并玉面不改色,仍旧握着顶针和鞋底钻研,头也不回道:“学习。” 陈师兄:“……学习纳鞋啊?” “殿下喜欢。” 陈师兄没话讲。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头榆木脑袋平素看着愣,实际上里头装的都是他家尊贵的公主殿下。陈师兄又道:“那你怎么不去守着你家殿下?” 并玉一顿。 “殿下不让。” “也是,她毕竟把你借给了我师……义妹,”陈师兄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纠过口,没话找话,“前两日过招,我见少侠身手不俗,师从何门何派?” “师父教的。”并玉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那半成品的鞋底上挪开,“去问他。” 陈师兄客客气气:“哦,令师是……” “战死了。”并玉冷酷。 陈师兄:“……” 哦,要他下黄泉去问呢,至于吗。 夜风起,刮过空荡的街,一阵阵瘆人的呜咽,不安宁的氛围引燃了幼童的泪腺,尖锐的哭声在半空中爬,被他娘一巴掌扇安静了。 电光火石间,陈师兄和并玉同时意识到什么,双双对视,异口同声道: “不好!” 陈师兄御气飞身上楼,率先打开女人孩子的住所检查;并玉则毫不犹豫绕到客栈背后,掌柜在那里给喜阳留了一间单独的屋子,所有门上都贴了应急的灵符。他克制地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他熟悉的嗓音,有些沙哑和懒散:“谁?” “殿下,是我。”并玉斟酌着语气里的急促,“无意惊扰殿下歇息,请殿下恕罪。” “哦,你去吧,”那声音道,困困欲睡,“我要睡了。” “……” 房间内,喜阳端坐在床榻上,帷帽斜斜地搁在一旁,雪白的颈上横着一根尖锐的棒槌。 她镇定非常,说完话以后就噤了声,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门外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好眠。”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喜阳的脊背不着痕迹地一松,乞丐道:“你真该喊他进来。” “那不就遂了你的意?” 她眼皮耷拉,是真到了该睡的时候,困得不行,方才也并不全是伪装,此刻连字句都黏连,断断续续,“魔种生根时,最虚弱,你,需要一个人质,但是呢,但是……” 这里与镇民的屋子仅有一墙之隔,她话没说完,墙那边不安分的声音却突兀地静了。 乞丐脊背一凉,不理会喜阳的嘟嘟囔囔,立刻转身看去,背后的墙面安然无恙。 第20章 他还没松口气,一柄长剑遽然从侧方窗口破纸而入! 剑的速度太快,眨眼间没入太阳穴,乞丐脑袋一歪,栽到床上去。 握着棒槌的手顿时一松,喜阳眼睛合拢向后倒去,下一秒身影从窗口影子一般的钻入,在她的头即将碰到床榻时稳稳接住。 喜阳已经半入梦乡,口中还呢喃着回给乞丐的话:“……但是找错人啦。” 并玉凝视片刻,一边抬一边顺手拿起帷帽盖到头上,扶正以后顺势扛到肩上,大步往外走。 咯吱咯吱…… 并玉身形一顿。 他迟疑转身,眼中倒映出了令人惊骇的一幕: 适才一剑穿脑的乞丐躺在床上抽搐,浑身经脉像是被掰断了又重新接了起来,他的口中吐出痛苦的血沫,面颊扭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着,缓缓从床上坐起。 两点幽暗的红光从他的瞳孔中倏地亮起,带着某种铺天盖地的邪气,瞬间冲破了门板灵符的禁制! 第15章 强大的魔力如同海潮,咬着并玉的衣角追上,骤然化作数片利刃呈包裹状扑向两人,并玉眼神一凝,拔剑已然来不及,他翻身将公主抱在怀中,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身躯生生挡下了这一击! 噗,血肉扎破的声音。 混着沫的血从口中涌出,浑身的灵力争相涌出,不顾一切地裹住两人,直直和快成残影的魔刃相撞,火花四溅! 危急关头,一道悍然剑光当空劈下,陈师兄从天而降,奔流的剑气压制住了暴涨的魔气,两股力相撞,余波甚至击碎了豆腐块似的围墙,尘烟四起,荒凉的街道一览无余。 陈师兄迅速去扶并玉,见他还顽固地抱着怀中安睡的公主,一时凝噎,难得拔嗓吼道:“当心公主跟着你一起殉情!” 并玉如梦惊醒。 恰好房璃疾步赶到,毫不犹豫拉起公主,生怕她有多余动作似的,并玉立刻解释:“嗜睡症,喊不醒。” “知道了。” 她撑着喜阳公主的重量,看了一眼黑气四溢的卧房,月光照不亮脸上的神情。 “赌差了,魔种发作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快,”关键时刻,房璃无比冷静,“接下来靠你们,务必把乞丐引到街上去。” 断壁残垣很快只剩下并玉和陈师兄,两人并肩而立,像是从未有过交手的罅隙一般。 并玉冷漠:“你的义妹算计我。” 陈师兄微笑:“那也是公主殿下应允了的。 ” 话语间两人分道,化作不同的清气流光撞上魔气,陈师兄手持灵剑与魔气厮杀,并玉驭轻功闪躲,试图唤起与剑的联系。 后院围墙已经彻底被摧毁,战场扩至大街上,那魔气大开大合,犹如巨兽触须毫不留情砸向四处。 那些建筑本就要承受风雪,如今更是不堪一击,霎时化作碎石洪流,惊天动地。 “他被我的剑穿脑,”并玉咬破舌尖,争抢剑灵的控制权,大喊,“此刻我的灵力仍在那躯壳之中,他还没有完全入魔!” 乞丐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正因为懂,所以他一点也不惧。 因为在他身后,一墙之隔,密密麻麻,都是房璃为了引他而装填进去的活人! 乞丐露出了一抹阴鸷至极的笑容。 他立刻分出一部分魔力,不待并玉和陈师兄反应,握爪狠掏向身后薄薄一片的土墙,锵! 一阵不可思议的金光毫不留情将魔爪弹开,爆出阵阵火花,乞丐脸色剧变,愕然地瞪着这面平平无奇的土墙。 预想中墙摧土塌的局面并没有发生。 为什么? 另一头,卧房内,老少长幼的女人孩子们缩成一团,紧张兮兮地望着墙边上站着的人。 一袭鸦青色大袖袍,上铺暗金色绣花,缎料不菲——如果不说,没人会想到这只是一只人傀。 他站在墙边,满墙都是陈师兄早些时候刻下的符文,密密麻麻,前后连缀,严丝合缝。 落成者基本功相当扎实,就是还缺了一点魄力,不过够了。 人傀背手不疾不徐地欣赏一番,指尖点到阵眼。 几乎就是在魔爪来袭的前同时,浩瀚灵力从阵上铺开,刹时将客栈的正面墙变得固若金汤! 乞丐不信邪,魔爪迅速生长掏向隔壁,也是锵地一声,他的魔气几乎被震碎。 所有人被阵法护住了。 乞丐若想脱身,要么从后,挟持人质; 要么前左右,可后有追兵,前有道士,只要他踏出这扇门,无论如何,他都会被引到大街上。 房璃召集镇民的用意也正在于此——降魔阵非同小可,他们仅剩的战力无法做到为每一间屋子加固,此时此刻只有把乞丐引到街上去,才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意识到自己进退两难的乞丐发出不敢置信的狞笑。 另一边,房璃将公主安置好,心中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她大步跑到后院,扯着嗓子喊:“不要让他——” 晚了。 一阵前所未有的磅礴之力从后院中轰鸣而出,陈师兄和并玉躲闪不及被余波掀翻在地,眸中震惊之色尚未褪去——乞丐俨然被逼入绝境不择手段,他爆了自己剩下的半颗金丹! 围猎者遇上困兽,必定是不死不休。夹杂着灵力的魔气在大街上肆虐,房屋地砖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乞儿一般顷刻间被卷成碎片,房璃终于嘶声将剩下半句喊出: “——不要让他找到阵眼!” 众人犹如当头棒喝,顿时清醒。 这家伙之所以不惜毁掉金丹也要将魔力扩散至镇上,是因为要毁掉降魔阵! 任何阵法再强大,也终归有作为基石的阵眼,乞丐不知道阵眼在何处,所以他干脆乱砍乱砸,反正镇子就那么大,早晚能给他蒙到! 两位元婴期的大修登时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眼看就要追上,但那不清不魔的力量已然疯狂席卷,忽然触发到了什么,金光骤然一亮,映白了半边天。 陈师兄和并玉下意识捂眼,脚下嗡动,无数符文密匝涌现,地动山摇中,像是终于找到了猎物的困兽,那魔力对准阵眼一角,狠狠地撕咬了下去。 严丝合缝的符文顿时倾斜,盘踞在金蟾镇上空的降魔阵“咕咚”一声,破开了一条裂缝。 与此同时同福客栈后院,乞丐发出得逞的尖笑,他化作一条黑烟钻出,脑袋上还插着并玉那根剑: “凡人蝼蚁。” 他大笑。 “凡人蝼蚁!” 漆黑的烈火暴生,如同无法餍足的蟒蛇迅速吞遍大街小巷。夜风裹挟着百里荒原的孤寂不平地鸣叫,混乱之中,两道黑影窜上屋顶,逆风狂奔。 人傀背着房璃,迅疾地踏过瓦片,风一样的追赶黑烟。房璃伏在他耳朵尚且完好的一边,温热的吐息洒下:“去阵眼。” “降魔阵已经破解。”人傀一字一句,说的是事实,“眼下支援其他人阻止他屠镇才是……” “去阵眼。”房璃坚持重复,她没有说多余的废话,因为她知道,人傀无论如何都必须听。 因为是她撕下来的符。 出乎意料的是,阵眼就设置在大街上,往来过路者每日都走在上面,也毫无察觉。此刻大街中央被砸出了一个坑,带着灼热魔气的烈火在脚底舔舐,虎视眈眈地盯着屋顶的两人。 房璃牵着人傀的手俯望,空气中,尖叫声和坍塌声不绝于耳。 火海骤然腾起黑烟,几度膨胀,翻涌中变幻出乞丐的那张狰狞的脸,皮肉被魔气撑饱,似乎有蠕虫爬动,分外瘆人。他盯着房璃,恨恨道:“我本想放你一命。” 房璃:“我知道。” “这世上会说俾河话的人已经不多了。” 房璃笑了一下,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我还会写呢。” “谁让!”他拔高嗓音,打断自言自语,尖锐非常,“你自己找死!” 话音犹在盘桓,魔气已化作千万利刃相向,人傀护主,下意识挡在身前,腾起灵力与魔爪猛烈相抵。 胶着之际乞丐脑中的那把剑猝然一拧,黑烟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啸,直奔客栈那头而去。 这厢人傀太用力,失了对手,脚下无缘无故一滑,面无表情地摔下了屋顶。 “啪”的一声,一只纤弱的手及时伸出,抓住了他。 徐名晟抬头,不含情的漆黑瞳目隔着无光火海和叆叇对上那双脉脉的丹凤眼,房璃道:“这么不小心。” 徐名晟:“……” “你是一个好人。”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你是个忠诚尽职的人傀。” 房璃的语气悲悯异常,徐名晟却心中一动,感到了十分的不详。 “璃姑娘?” 房璃:“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总有你来过的痕迹。” 徐名晟:“……” 他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徐名晟终于开口。 第21章 “璃姑娘,我觉得……” “我会思念你的,徐饼。” 房璃轻声。 徐名晟的音调骤然拔高:“你敢——” 没有下文。 那只手放开人傀,将他的神识祭入了无边火海中。 黑火疯狂啃噬着人傀周身最后一点灵力,他重重落地,关节摔成碎片,不偏不倚地落到阵眼的坑里。 神识被灼烧的痛楚在识海轰然炸开,人傀透过漫天火光,冷静地注视着屋顶上的身影。 阵眼被补上了。 流失的符文重新聚拢,黑烟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威胁一滞,猛地抬头,只见苍穹之上,那破损的阵法已经修复,正在缓缓聚拢最后一道雷法,蓄势待发。 不好! 乞丐风云色变,调头转向客栈,只要他和活人站在一起,狴犴宫的降魔阵就没有理由动他。这时一道磅礴剑光从天而降,伴随着熟悉的喝声: “魔贼,岂能让你如愿!” 陈师兄一剑阻断去路,下一秒插在乞丐脑中的灵剑再次搅动,并玉捏指唤剑灵:“铁马!” 铁马剑与主人心性相通,毫不犹豫张开剑锋,左右追兵袭击,上有阵法压制,乞丐带着浑身黑烟痛苦地扑倒在地,满目赤红,皆是恨意! 一瞬间,阵雷,陈师兄,并玉同时行动,光芒大盛,仿佛要淹没世界,惊天动地的震撼中,魔气迅速消减,火海渐渐熄灭。 房璃站在屋顶,没有灵力护体,她裹紧了那件翠色披风。 天边,一抹嫩白探出荒原,孱弱的太阳缓缓上岗,无力地投射着漫山遍野的白雪和满目疮痍。 新的一天到来了。 _ “现在怎么办?” 躲了整场的赦比尸缓缓走到战场中央,低头看着石头底下正在挣扎的微弱怨灵,“我早说过,入魔的魂灵无法根除,只能收纳,从前我倒是有个无方葫芦,如今我已被剥夺神职……” 陈师兄从屋顶接下房璃,她越过碎碎叨的赦比尸,蹲下来去看那一团不成型的魔灵,像极了一段蠕动的虫子。 虫子在石底挣扎,发出虚弱的呻吟, 断断续续。 她看着,无声笑了笑。 “我有办法。” 不等旁人反应,房璃从随身携带的储物袋中捏出一块蓝玉。 蓝的部分粹蓝如水,沉淀着丝绸般的乳白,中央刻雕“房”字,其余部分栩栩如生地绽着般若花,下坠红绸,灵气非常。 蓝色玉佩与魔灵接触的刹那就被“吸了”进去,房璃若无其事地收回,起身就看见了赦比尸如遭雷劈的神情。 蓝玉乃稀世奇珍,唯菁国矿产所有,只供给贵族使用。 当世还存活在世的菁国贵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赦比尸呆滞地看着,猝然反应,下巴抖的不成样子:“你你你……你是,你是……” 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叆叇笨重,也挡不住眉眼轻佻。 赦比尸猛地盯向陈师兄,他却别开眼神,满脸若无其事。 “……” “这蓝玉里封着我半条元神,一旦问世,定会被旁人察觉,”房璃温良地看着赦比尸,“大人也可以向狴犴宫检举,我的身价可不低。” 赦比尸如果真是重利之人,不会为金蟾镇费心至此。 房璃是在告诉他摆在面前的选择:一,向狴犴宫检举,赚那点死钱; 二,跟她合作。 从前做神时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号,如今从神域堕了,反倒被认可了价值。赦比尸心中悲喜交加,蓦地意识到自己着相了,他脱离出来,冷静道:“你能给我什么?” “看大人想要什么。” 何等狂妄的语气。 房璃却好像觉得并无不妥,继续说道:“我知道喜阳有求于你,也是她先求的你,我无意做恶人,大人可以先随喜阳去,等到缘分再聚,我们再谈也不迟。” 赦比尸看着她,既被她的大胆所震撼,也为她的冷静感到空悲。 “你也猜到了?” 房璃矜持地颔首。关键时刻,她总想装一把。 其实不难。 谛听的脸不可外露。 谛听的住所是绝密,吃食都要层层转交,常年被关在深宫,能接触的人不超过五个。 即使房尹若喜爱诗词歌赋,饮酒玩乐,也从来都是她在殿中,其余人在殿外,丝竹管乐,太子独自在座上,捧着那壶来之不易的酒狂饮。 东宫的大门,她这辈子只进出过五次。 而喜阳这般张扬的外出,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位公主殿下的国,已经不在了。 房璃嘴角浸着一抹凉笑,似嘲非嘲。 “多谢诸位大人救命之恩!” 冬风吹响,驱散静寂,白监长领着劫后余生的镇民纷纷涌到出镇口,对着即将远行的五人拘礼。 “今日之恩,我们铭记于心。”白监长振臂,肥胖的脸颊在严冬之下竟浮现几抹振奋的红潮,“来日诸位若有难,金蟾镇必鼎力相助!” 他语气振奋,心潮澎湃。 ……谁会去苛责一个苦寒小镇呢? 众人皆笑了笑,各自驱马的驱马,走路的走路,在茫茫雪原上行出两条长线。 自此大路朝天,分道扬镳。 (卷一完) *** 拂荒城外,地下。 夜明珠的幽光洒落,青砖透着丝丝寒气,喻卜疾步越过前院,曲指叩响了书房门: “宫主。” 书房内杳无声息。 喻卜心急如焚,踱步几回,咬牙推开门大步走入:“宫主!玄部派人来信——” 他凝滞在原地。 书桌前方端坐着颀长人影,面如冠玉,正闭目入定。 喻卜一噎,千万般头绪也强压下去,正踌躇着,人影蓦地睁眼,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点。 放出去的神识如同甩鞭一样收回,在万顷识海中掀起冷涛。 徐名晟的额角冒汗,竟然笑出了声。 喻卜大惊失色,眼神立刻变得肃杀,手刚放到剑鞘上,就听见徐名晟擦掉血渍,缓声道:“何事。” “……” 喻卜惊疑不定,“宫主?” 徐名晟抬眼一扫,喻卜不再多嘴了,安分道,“玄部来了消息,说是星盘探测到了菁国太子的踪迹。” 喻卜低头飞快报告,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的眼神产生的细微的变化,仿似一尾鱼钻入池水掀起的涟漪。 很轻,消逝的也很快。 墨发垂下,徐名晟嗓音不变:“具体消息呢?” “在北边,很北。”喻卜顿了顿,“这厮当年以肉身凡胎渡过苦海还能活下来,必定是借助了某种手段,时隔八年又出现在那附近,宫主,我看这事不简单。” 徐名晟没有反驳。 他挥退手下,独自静坐在书桌前,桌上静静地摊着一方纸,纸上的墨迹飘逸独秀,仿佛能瞥见落笔人的翩然潇洒。 望着那字,良久,识海里的疼痛才稍稍平息。 普璃。 徐名晟的手指缓慢而有规律地轻点桌面,神思放空,重复着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 很好,很好。 他安静地看着掌心,仿佛还残余那只手握住自己的温度,漆黑的眼睛里尽是凝成冰的森冷寒意。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他的神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第16章 山摧树倒,血流漂杵。 没有太阳,长空却总是灰白的,像一张毫无生气的死人脸。 阴冷的长风灌入零散的竹林,诡邪的腥气萦绕在废墟之上,经久不散。 很久之后,一双靴子踏过遍地碎瓦血泥,停在了头颅前。 那人半蹲下,耐心地捡起眼珠放回眶里,挥走飞蝇,捧着那颗头颅,目光描摹轮廓,扫过每一寸细节。 头颅龇牙咧嘴,瞪着一双凹凸眼,也在看着他。 “喻卜大人。” 负责搜查的狴犴宫小道士从坍塌的长明殿中急匆匆出来,就看到了这令自己肝胆俱裂的一幕。 ——地上整齐陈列着所有从山上搜集来的断尸残骸,勉勉强强拼凑出一具又一具,喻卜半蹲在那些尸身前,捧着颗断头陶醉地嗅闻着,修长的鼻梁几乎触到头颅的宽额,像极了恶趣味的吻,看的小道士鸡皮疙瘩飞一地,情不自禁大声道:“大人!” “?”喻卜从沉醉中抬头。 小道士被那黑黢黢的眼睛盯得心里一毛,梗着脖子道:“长明殿搜完了,所有死者都在这里,请大人查验!” 喻卜轻轻搁下头颅,站了起来。 他穿着身朴素的黑色劲装,剑鞘上刻着一个掐金边的“玄”字,悠然踏着步子在二十二具尸身前踱来踱去,鹰一般的目光从薄薄的眼皮底下钻出,忽然一顿,停在了某具尸身的手指上。 喻卜看着尸体嘀咕。 “不算宗主一共五十三,宫主带走了二十一个,还剩,嘶,还剩……” 第22章 “还剩”了半天。 小道士离得不远,听得一清二楚,终于忍不住:“还剩二十二个,大人。” “……我知道!”喻卜瞪了他一眼,“去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回狴犴宫。” 小道士:“查完了?” “完个屁!”喻卜冷笑,“告诉玄部那群废物,吃鞭子吃上瘾了,同光宗的尸体少了人都没发现,不想干早点去跳崖,省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 小道士愈发糊涂了。 喻卜大人这意思,尸体对不上数? 可是整座山上搜出来穿着道袍的,明明就是二十二具啊。 “同光宗内只有剑修,常年练剑的人无名指和拇指下方会生茧,这具尸体的茧却长在食指和中指。” 喻卜踢了踢脚下僵硬的尸体,拍走衣角的苍蝇,重重道,“——这是个弓箭手!” 小道士猝然一惊。 他瞥了一眼弓箭手被划得稀烂的脸,头皮发麻,阵阵寒意从脚底攀升。 小道士是今年刚考进狴犴宫的新人,在喻卜手下工作还没多久,却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伪装尸体,无非是想掩盖身份。 这种情况下,不是主谋,就是共犯。 ……同光宗,怕是出了一个叛徒。 *** 二月二,龙抬头。 东南之地气候湿润温热,虽然是二月,却已经春风拂面,热阳刺顶。 南妻山脉如美人卧倒,拂荒城门口,一条望不到头的车 流绵延接续。 “阿婆,好多人呀。” 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挤在豪华的马车中间,小孩站在青牛旁边张着嘴,粉嫩的牙床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字句漏风一样从那些细牙中钻出来。 他伸手拉了拉老妇人的衣角,想要回答。 老妇满头银丝,沟壑纵深,悠哉答道:“莲花经坛一年一开,当然人多咯。” 前头的马车忽然掀帘,探出一个执扇束髻、白头粉面的贵公子来。 “老人家,你也是奔着莲花经坛去的?” 两人的形容与装备天差地别,但见老妇泰然自若,丝毫不见怯:“听闻今年经坛请来了云一大师,原本按照惯例,一月前就要开,为了等大师生生拖了一整个月,我这把老骨头,临死前也想开开眼那!” 公子执扇掩面大笑:“以道观之无贵贱,老人家,请!” 人流继续缓缓前进,城门上方,“拂荒城”三个大字反射着太阳光,沉着气俯望大地。 城脚下,数个草棚支起,雪白的蒸气袅袅,炉灶里的火烧得正旺,脸蛋红铜的膳夫拎着笊篱捞龙须面,往鲜汤碗里一倒,再撒上脆青的葱花。 小二功夫到家,手上两碗肘上两碗,步子流水般顺滑,吆喝着就端到了桌上。 一双筷子迫不及待地比了比,挑起一束汤面就往嘴里送,果不其然被烫了个热泪盈眶:“喔喔喔喔……” ——房璃捂着嘴,烫的眼泪滚下来,在脸上滑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面碗的白气凝在叆叇上,房璃缓过劲,摘下叆叇擦了擦,短暂地搁到一旁,继续鼓着腮嗦面。 相比她这副饿死鬼的模样,陈师兄显得要矜持许多。 他摇摇头,面条蘸汤吹了吹,放进嘴里。 ……再冷静地吐了出来。 两个人一边狂喝凉水,一边唏哩呼噜蹭着拂荒城开设的免费面棚。望着从城脚下过去遥不可望的车队,房璃宛若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一边喝面,一边随口就道: “莲花经坛有这么受欢迎?” 不想此话一出,周围瞬间有数道利剑般的目光射过来。房璃到底有些长进,不待师兄提醒,已经自觉失言,捏起手指在唇前拉了一下,果断闭嘴了。 从金蟾镇出来以后,两人一路南行,听说了不少事情。 同光宗灭门的消息在通天域已经沸沸扬扬,狴犴宫亲自接手调查,除了满山的血泥尸骸以外,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非外人介入,就只能是内部问题。 此案动静太大,狴犴宫如今一边审查尸骸数人头,一边到处寻找幸存者。 房璃逃出来以前留了个心眼,把两具竹林内的尸体伪装成同光宗弟子的模样,还特意划花了脸。 她想让菁国太子自此彻底死在那座山上。 如今回想,这种手段太仓促,不无拙劣,但得了自由身的房璃决计不会让自己再落入他人手里;至于陈师兄,他嘛,一心只想找到宗主的下落。 在避开狴犴宫这件事情上,两人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为了不惹人注目,陈师兄褪去道袍,换上了一身干练白棕色劲装,看上去就像个穷游到此的侠客。 “慎言。”陈师兄道,“若说这拂荒城集的是天下经法心经之精华,莲花经坛便是镇城之宝——你可知拂荒城第一任城主是谁?” 话说到这,房璃也猜出了个大概,一根纤指往上,眸中灵光微动。 “飞升啦?” “不错,”陈师兄点头,“第一任城主如今已是天宫灵官,莲花经坛就是他的飞升之地。” 怪不得,怪不得。 别说这神神道道的经坛真有什么,光是这一个“飞升地”,就足以吸引天下名流能士。 毕竟飞升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就算只是来蹭个好兆头,那也是值得一蹭的。 房璃咬着筷子,把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甩出了脑袋。 这年头空有一身本事不行的,没钱租芥子舟,陈师兄和房璃只能走走停停,接点不痛不痒的委托充当路费。 走到拂荒城时,口袋已经比羊粪蛋还光了,一碗面下肚,汤都溜了个干净,房璃舔舔唇,填饱的肚子让她的底气失而复归,豪气云天把碗往桌上一搁: “进城!” ——赚,路,费! 通天域统共分为四大区域,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分别由四大城池作为核心镇守:拂荒城,无涯谷,乌莲池,破金山。 这四大镇地受神域直接指挥,负责通天域境内所有修士的管理与教育。同光宗隶属无涯谷。 四大镇地各有各的特色,相比较而言,拂荒城最大的特点,是书。 还有经法。 甫一进城,便觉气候宜人,香氛扑鼻。 书肆书摊俯拾皆是,汇流四海八荒心法术语古典秘籍,随时随地大浪淘金,街边三步一念经、十步一辩经。 耳畔隐约缭绕名师谱作的经法文乐,含商咀徵,似神吟似偈语。 光是站在这,就通体舒畅,呼吸松快,识海前所未有的明朗,即使是愚钝的庸才,也不禁产生了一种体悟极妙,通达大道的错觉。 街上的学术氛围相当浓厚,人影错落,观点墨点齐飞,时不时就要拉住一个路人分辩,逼得房璃这样的学渣不得不到处绕步走。后来绕无可绕,干脆闭上耳朵装聋作哑。 她很喜欢热闹。 但不喜欢这种热闹。 “你先前不曾来过,此地经堂汇集天下名师,亦有大能隐匿江湖后在此地传道授业,去看看也好——”陈师兄转向房璃,习惯性问询,“你上次心经默写多少分来着?” 房璃顺手从路边的稻草靶子上取下一根葫芦鼓转了转,漫不经心道:“没及格。” 陈师兄:“……” 那更要去听听了。 陈师兄在心里盘算着。 柏氏的委托不难,那之后,定要带自家这不成器的师妹去好好熏陶一下。 “你站在此处不要走,”陈师兄说,“我去打探点消息。” 房璃乖巧点头,待师兄前脚刚走,她立刻抹步子就近挑了一家糕点铺子钻进去,片刻后走出来,怀里多了袋炒松子。 人太多了,城太大了。 裹挟在声色洪流中,有一瞬间,房璃感觉脚下踩过某个柔软的物体,她没在意,摇头晃脑地磕松子,下一秒,肩膀就被拿住了。 油纸袋揣在怀里一晃,洒了半袋。 稀里哗啦。 房璃顿在原地,目光从地上的松子,缓缓挪到了面前人的脸上。 那人竟然瞪着她,意识到什么,房璃低头,对方洁白如玉的靴履上多了一个新鲜的深色脚印。 “……” 房璃若有所思。 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城外踩过一团牛粪。 “抱歉。” 察言观色技能被动触发,事实证明试图用眼神的真挚换取体谅是个概率性事件,对方不仅没有熄火,反而冷笑了一声。 转头跟旁边的同伴道:“拂荒城什么时候连乞丐也能进了?” “……” 房璃一件衣服从北穿到南,饱经风霜,全靠师兄给掐净身诀,看上去确实不甚体面。 再仔细一看,对面这几人穿的道服制式统一,华美的绣纹织在缎袍一角,革履衣冠,剑鞘上不是镶金就是带玉. ——豪门大派的气场呼之欲出。 第23章 反观她,无依无靠,背后只有一个死了一半的宗门,还是曾经。 房璃笑了。 她可真会踩。 事出有因,房璃也并不想横生枝节,何况她也丢了半袋珍贵的松子。 经过短暂的思考,她抬起右脚踩向左脚,嫌不够似的,还贴心地碾了碾。 崭新的绣花鞋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 “……” 房璃:“这位少侠,你看这样可以了吗?” 她的嗓音平和,悠悠扬扬。 街上人不少,来往都是四海八荒的人物,时不时就有浅淡的目光一擦而过,显然目睹了这一场人多欺负人少、大宗霸凌小人物的闹剧。那几个弟子的脸色登时红了,一口气喘在心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不怕争不过,就怕对方连争都不想争。 脸皮厚些也不是不行,但这里是拂荒城,来来往往多少眼睛,谁脸红脖子粗,落到旁人那里,难免要多几种说法。 擦肩而过,被踩的弟子瞪了房璃一眼,拂袖匆匆离去。 “那是青山门的弟子。” 陈师兄的声音从脑后响起,“你又惹到谁了?” “……” 房璃扭身扮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柏府坐落在城东,标准的阔气派头,按照柏夫人给的地 图,两人上午进城,午时就找到了。 朱门大敞,走出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来,定睛一看,修为都在金丹左右。管家在门口送行,看见走上前的陈师兄,和颜悦色地问:“这位道长也是来看病的?” 陈师兄点点头,简略地掏出一卷纸:“贵府夫人所托,还请行个方便。” 管家接过纸卷展开。 看清字迹后他面色微变,客客气气让路:“少侠请。” 陈师兄踏进门,房璃跟在后面,被一只手突兀拦下。 “这位姑娘,”管家心平气和,“请你在外面等候。” 陈师兄解释:“她和我一起的。” 管家没有收手,冲着陈师兄颔了下首。 “小姐病情特殊,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请少侠谅解。”老管家站在台阶上,俯望的角度让他那对浑浊的眼珠里蓄了几抹光,冷冷地切在房璃身上,语气却还保持着和善,“这位姑娘,委屈你在门口稍作等候。” 陈师兄:“她不是……” 房璃抬眼,迎上老管家倨傲的注视。 可以理解,毕竟她看上去实在平平无奇,既没有精纯的灵力,也没有显赫的华服贵赏。 只是一介凡人。 凡人在通天域是没有地位的。 陈师兄脸色一变,抬脚就要往外走,这时候一个小厮急匆匆从内府赶来,看也不看管家的脸色,越过陈师兄,径直对着被拒之门外的少女哈腰道:“普璃姑娘是吧?请进请进。” 他推开管家的手臂,虽然是面向房璃,但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 “姑娘是我们夫人的救命恩人,应当礼待,这庸才之规是老爷在世时订的,如今夫人做主,自然不算。” 管家绷着脸,看小厮光明正大迎房璃进门,僵硬地撇开眼睛。 小厮鞠躬:“见谅,见谅,我来为二位带路。” 府中绿柳垂绦,水池环绕,花团锦簇,亭台楼榭不一而足。小厮引着往里走的时候,房璃没忍住打了个轻声喷嚏,小厮侧眼,陈师兄连忙笑着解释道: “吾妹自小对花粉有些过敏,不碍事不碍事。” 话没说完,房璃一仰脖,痛痛快快将喷嚏打了出来。 “……” 一边走,陈师兄唯恐房璃贵人多忘事,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跟她复习了一遍情况: 柏氏嫡女患病半年有余,起初只是畏惧强光,如今连一点光都见不得了,整日卧病榻上; 然而这惧光症来得蹊跷,柏夫人疑心这是女儿逃避联姻的手段,这才请来房璃与陈师兄。无缘无故的惧光,不是和邪魔相关,多半是装的了。 换言之,送钱的活,岂有不干之理? 房璃敷衍地听着,脑子里在想其他的。 柏氏从祖上开始从事农耕养殖和长途贩运,到了柏夫人手里,她开始做投资囤积的生意。 先是做了船队纲首,后又一手设立柏氏当铺,是这座崇尚文道的城里不多的纯靠金钱流水饱裕的氏族。 来之前房璃就有设想过,这样锦衣玉食的氏族,掌上明珠的居所只会更加富丽堂皇,不知道会是怎样的…… 她的脚步随小厮的动作停下了。 眼前有一座瓦屋。 青瓦白墙,毫无粉饰,窗户被厚厚的黑布蒙住,和旁边阔宅大屋相比,小的就像个茅房。 偏偏就是这样的“茅房”,被一圈高大的铁蒺藜严丝合缝地围住了,上面零零散散地贴了些符咒。 铁蒺藜是作战武器,此刻却被用来关人,这画面太过割裂,令人无端嗅出一股森严冷酷的味道。 小厮弯腰侧让:“这就是大小姐的屋子。” 房璃:“……” 这住的是贵府嫡女,还是犯人? 氛围有些凝固了,房璃又是会来事儿的,见不得场面尴尬,于是随手指着院子里茂盛的花草,开玩笑似的说道:“我看这院子里的绿植长势喜人,欣欣向荣的,比别的地方都好,贵府的花匠真是用心,哈哈!” 小厮:“……” 看着小厮沉默的表情,房璃干巴巴的笑了两下,也不说话了。 蒺藜上先开了一扇门,等走进院子里后,小厮的手指在钥匙圈上拨来拨去,准备开瓦屋的门。 瓦屋的门极窄,约莫只有正常门牖的半扇大小,房璃正研究着,忽然听见了几声异样的摩擦,眼睛一瞥,那小厮的手竟然在颤抖。 为何? 门上挂了个巨大的铁锁,煞有介事的绕了几圈粗壮的铁链,栓出了洪水猛兽的架势,小厮握着钥匙在锁孔颤巍巍划拉了几下,半天才对准。 “为什么门要从外面上锁?”房璃嘀嘀咕咕,声音落到旁人耳朵里一清二楚,“这样里面的人不就出不来了吗?” 与其说是住,倒不如说是…… 关押。 陈师兄用眼神示意她切勿多嘴,然而这人本就是个戴着琉璃镜的四眼瞎,压根没看到似的,不安地低声念叨,“这柏小姐别是真中了什么怪病吧,不然女儿看病,夫人连过来看都不看一眼?” 正在开锁的小厮嘴角一抽,陈师兄忍无可忍:“明若!” 房璃把嘴一闭。 明若是她在同光宗的法名,喊了八年喊出了惯性,房璃一听就心悸,只好乖乖闭嘴,手却愈发抓紧了。 “喀嚓”,门开了。 她自小怕鬼怕黑,一个人待不住,紧紧跟在师兄身后,窄门在他们进入的那一刻立即合上,不轻不重,“嘭”的一声。 少女的肩膀不自觉一颤。 门的后面还是一扇门。 一面横跨了整个房屋宽度的木屏风稳稳挡在面前,屏风样式朴实,竹制的折叠式,坠了些云母,没有多余的书画,上面另开了一扇薄门。 推开这扇,房璃的眼前终于浮现出这间卧房的模样。 从没有见过如此完整的黑。 黑暗像实质的黏水灌注在空气中,将所有光线压迫的没有一丝生存空间。 距离和方向在这里失去量度,鼻尖幽幽熏香缭绕,却找不到点香的红点。 视线没有落点,待的久了,连空间和方向的感觉都会淡去,只能靠第六感摸索前进。忽然响起刺耳的摩擦声,房璃的小腿撞到椅子尖,吃痛地“嗷”了一声。 嗷声轻轻叩击在房间墙壁上。 “柏小姐。” 陈师兄的嗓音镇定响起:“我们是来为你看病的。” 床榻的方向窸窸窣窣有了动静。 “又是娘亲找来的?” 房璃的爪子搭在陈师兄的肩上,因为害怕不自觉用了力,陈师兄脸都被她掐白了,声音仍旧四平八稳: “听说了小姐得了惧光症,大约是怕哪些光呢?” “这是问的什么话。” 才刚开始,柏小姐就已经表现出不悦,但语气上还保持着礼貌,“惧光惧光,自然是什么光都怕,是光就不行——你真的是专业的吗?” 牵扯到职业质疑,陈师兄正色,温声细语:“之前病发有何症状呢?” “眼睛疼。” 说到这里,她似乎很快就烦躁了,但教养仍旧叫她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你们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再说吧,看见你们,我的眼睛疼。” 怎么会? 陈师兄和房璃四下扫视,不多时就发现了系在房璃腰带上的储物袋。 储物袋里的东西不多,其中包括了那块象征着太子身份的蓝玉。 尽管只是很浅很浅的荧光,像火焰的蒸汽,浅的再薄一点就可以融进黑暗里,连他们自己都没注意,但这位柏小姐竟如此敏感,一下就察觉到了。 第24章 这蓝玉虽然自带润泽,却远远不能够发出这种程度的幽光,两人一下就想到了在金蟾镇收入的乞丐怨灵。 ——这家伙果然不安分,这时候出来捣乱! 房璃抬眼,透过琉璃镜望着犹如一汪深潭的空气。 她听着陈师兄毫无变化的平淡嗓音,奇异的感觉从心头攀升,渐渐目露疑惑。 ……他是演的,还是真的没看到? 第17章 “柏小姐音样正常,对话逻辑也没问题,身上没有魔气。” 重新上好锁,陈师兄依样对小厮道,“夫人可以放心了。” 小厮领了意,却不急着退下,而是对二人拘礼:“夫人旧伤未愈,不便见客,但有些话,不得不对二位说。” 房璃和陈师兄对视一眼。 “夫 人说,她路遇毛山险些死于歹徒之手,多亏了二位出手相助,如今还接了委托来看小姐,这份恩情,夫人记下了。” 房璃抢在陈师兄之前:“举手之劳,修行之人应该的。” “……” 两人走出府邸,街道上的人流呈现出一种和谐的统一趋势。 看方向,是拂荒城正中央的书塔。陈师兄一瞧便知:“想是书塔已经开放——明若。” 转头去看,房璃已装聋作哑,逆着人流走出数米远去。 ……岂有此理! 庶几,房璃表情木然,被陈师兄拖着往书塔下去。 正中央有一座通天书塔,表面由汉白玉装饰铺设,共八十一层。 每层有十二个角,每个角由四条小龙以衔珠之姿组成,嘴上叼着一串银铃,微风送铃音,散在文乐中,心旷神怡。 塔身巨大,共开十二扇门,朝城门方向的那一扇前搭筑了一座高台,琉璃莲花装饰,金片宝云雕刻。 台下人影攒动,人海汪洋。 天南海北的道袍在此处聚集,谈笑风生如遇知己,陈师兄宗门大师兄的老毛病不改,一边带着房璃往里走一边絮絮叨叨:“这莲座是城主专门为云一大师搭建,你心气不稳修为滞涩,这几日每日都会请一名大师来讲,你好好听……” 房璃早已无心理会大师兄啰嗦,做弟子时就不爱听,没道理出了宗门反倒把本性改了。 她的视线放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上,轻声念了句什么,陈师兄猛地刹住舌头,侧头道:“你说什么?” “我说,”房璃指了一指,“那是卿师妹吗?” 今日的人比往日更多。 尘卿走了两步,忽然感觉肩上落了只手,惊弓之鸟般震了一下,剑柄下意识弹出,又被一根食指抵住,缓缓推了回去。 尘卿的头已经转了过来,眸底映出熟悉的倒影,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旋即惊喜之色溢出:“大师兄?” “你怎么……” 陈师兄没心思叙旧:“这话该是我问,你怎么在这?你不是随狴犴宫去东南除……” 话到一半他才猛然发觉,此地正是东南的核心,拂荒城! 可是拂荒城怎么会有魔? 尘卿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这一个月,他们这批仅剩的同光宗弟子四处打探,宗门屠灭的消息却只真不假。 如今见到活着的大师兄,她心中大起大落,不得不强行压下惊涛骇浪般的情绪,迅速领着师兄匿到一旁的巷道中。 为了避人耳目,尘卿掏出屏音符“啪”地拍在墙上,转头道:“大师兄,狴犴宫如今到处在找人,你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奇怪的……” 她的眼神落到跟在身后一脸无辜的房璃,缓缓吐出剩下的字:“……人?” “……” 陈师兄斟酌解释,“这位是……” “我是普陈大哥的义妹。”房璃抢先出声。 她的嗓音有点沙,像琉璃碎掉的那一面。 陈师兄:“。” 尘卿震撼捂嘴:“啊?” *** “我本是无涯谷金蟾镇未出阁的姑娘,父亲染上赌毒,不仅卖了我的弟弟,还打算卖了我……” 陈师兄有气无力地看着两位师妹。 叹只叹他是天生的眯眯眼,让房璃可以问心无愧地忽略那眸中的沉默与疑惑,说书说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 “母亲不肯从,争执之下被关在门外一夜,腊月的冬,就是神仙也冻死了……” 说着说着,她眼眶一红,泪盈了上来,几欲抽泣,情动之深仿佛确有其事。尘卿有些不忍卒听,情不自禁地接话:“后来呢,你父亲入魔了?” 陈师兄是除魔的修士,他出现的地方,必定是因为出现了魔物。房璃却摇摇头:“不是,是我弟弟入魔了。” 陈师兄:“……” 陈师兄的表情就像见鬼了。 一个月过去了,这故事编的是愈发跌宕起伏。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他看着房璃滔滔不绝的模样,脑子里浮现出她此前在宗门里的另一套模样,不禁一阵胃寒。 这是何等的耐心与演技,八年来伪装的不出一丝差错? “我弟弟杀了半个镇的人,幸好。”房璃一掌落到陈师兄的肩头,后者抖了一下,面色如常,“幸好,普陈少侠从天而降,将他从魔爪下解脱,只不过我一介女子,无依无靠,无亲无故,多亏普陈少侠仁心大义,将我收作义妹,照顾了我这一路。” 她身上的衣服饱经风霜,已经看不出原先清丽的青色,平添了几许憔悴,更像极了被出手相助的路人少女。 房璃擦了擦下巴悬挂的泪珠串,睫毛颤着未干的晶莹,露出一个脆弱但坚强的笑意,“从今往后,不问前尘。” “我就随普陈大侠姓,你叫我普璃就好。” 普陈是陈师兄的法名,亏她能想得出以此作姓。 好一个惊心动魄的少女遇险记,若不是知道眼前这人的真面目,差点听的他都快以泪洗面了。 在场确实有人以泪洗面了,是尘卿。 她年纪小,又吃过苦,加上失而复得大喜大悲,不住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此刻更是不疑有他,难过地握住房璃的双手: “陈师兄的义妹就是我的姐姐,璃姑娘,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虽不如大师兄那样厉害,接济帮忙什么的,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房璃感动地反握住,眼泪在眶里转啊转。 陈师兄看她似乎意犹未尽,赶紧岔开话题:“卿师妹,怎么只有你在这,其他人呢?” 尘卿转头,没看见房璃的眼泪顿时“嗖”的一下干了。她难得直视大师兄,音量不自觉压下去:“大师兄,你可知如今的风向是什么?” “风向?”陈师兄有些糊涂。 尘卿点头,“小武师兄毫无灵力修为,又是未开智之物,不会无缘无故入魔,除非有外人介入。” “自然,”陈师兄听着语气不对,沉吟道,“狴犴宫查出什么了?” 尘卿下意识要回答,不知为何,又闭上了嘴。 房璃正听得起劲,忽然察觉有一束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抬眸,正对上尘卿欲言又止的眼神。 陈师兄顿了顿,“她跟了我,就是自己人,不必多心。” 尘卿点头。 “这些都是徐道长告诉我们的,”尘卿道,“此次前去同光宗调查的是狴犴宫玄部的喻卜大人,他专修追踪魔气之术,亲自解剖了小武师兄的遗身,沿着痕迹搜了整座山,说是……” 她支支吾吾。 “说是搜到了宗主的寝殿内。” “不可能!” 陈师兄被自己的音量震了一下,他缓缓握拳,平复嗓音一字一顿,“这绝对不可能。” “师兄冷静,我们大家也觉得事有蹊跷,”尘卿安抚着,“如今的风向认定了小武师兄入魔是宗门内部人员所为,但这其中必有内情,宗主下落不明,如果让他们找到了你,宗主的清白、宗门的清白就再难以申理。” “你们必须立刻走。” 尘卿哽咽了一下,重重道,“徐道长还在这,此地不宜久留。” 听到这,房璃忍不住在心里庆幸。 ……幸好。 幸好在金蟾镇一把邪火烧了人傀,不然等那姓徐的收到消息,她和师兄还不直接被当场逮捕,能留到这时候活蹦乱跳? “拂荒城四通八达,又正值经坛大开,我想,说不定会有宗主的下落。” 陈师兄沉吟,“我们来到这里是受人所托,这段时间我先探探消息,如果没有,完成委托后自会离开。谢谢你,卿师妹。” 尘卿点头:“找宗主这件事,我与其他人知会一声,你们要注意安全。” 话到此处已经走到了尽头,陈师兄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 他纠结片刻,在师兄的面子和困难之间摇摆了一会儿,心一横,闭目道:“师妹,你们住哪?” ? 尘卿有些呆了。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面前两人略显寒酸的打扮,顿时醍醐灌顶,捏着拳头踱步,叹气:“也罢,你们随我来。” 第25章 走出巷口,房璃指了指人群里的莲花宝台: “不听讲经啦?” 尘卿:“你都流落他乡了还听啥经,是不是路边哪个酸书呆子跟你说的?真是未经他人苦,不懂轻重缓急!” 酸 书呆子:“……” - 拂荒城面积宽旷,共有两道城墙,第一道城墙划分主城,建高楼铺青石,车马如水流。 第二道在城郊之外,青黛环绕莺飞草长,几十亩良田错落有致,田间有人在种竹叶菜,泥土新鲜的腥香混在空气中,心旷神怡。 尘卿将他们领到这里,不走大路,而是绕上田间路走进山中。 眼看着走的路越来越窄,角度越来越崎岖,道旁杂草越长越旺。 绣花鞋不防滑,房璃不得不捡根树枝当拐杖,开始艰难借力爬坡,一边爬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忖度: ——这是去住宿还是去扫墓? 尘卿还在解释:“前日徐道长进城,被城主留下了,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和其他人会随时把风,你们先住着——到了。” 房璃抬头。 眼前赫然是一座掩藏在山林杂草间的寺庙,庙的高度比正常的矮一半,小的不像是普通神祇的供奉之所。 瓦片凋落,青苔肆意,藤蔓缠绕,绿意盎然。 生机勃勃原本是个好词,但是放在一座建筑上,就未必是件好事了。 完了。 房璃心道,早知道咬咬牙在城里租个客栈,如今这架势,像是直奔着棺材去的。 她在书里读到过,许多游历道士,没钱住房,就会选择鸠占鹊巢,霸占死人的屋子。 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那位徐道长,那般逼格,那般端姿,披的大氅还是凫靥裘,没想到竟是外强中干,连拂荒城的客栈都住不起,只能找这种野路子吗? “进来呀。”混乱的思绪被打断,尘卿在招手。 进到里面,房璃发现,确实别有洞天。 在这个连狗腰都直不利索的小地方,竟然到处都是漏光的洞,房顶,墙壁,木窗,活像一块被虫咬空的果核。 呆傻之余,房璃将目光缓缓对准正前方的神龛,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成了神还如此落魄,得是混的有多惨? ……神龛里只有一只斑秃的老鼠,直立着身子大胆盯着三人,房璃只看了一眼,便感到恶心的挪开了视线。 尘卿用剑鞘扒开地上的稻草,掀开一块木板,露出地下深不可测的楼梯口,她熟练地走下去,只露出半截身子,冲另外傻掉的两人招手:“这边。” 楼梯的尽头竟是一片木质的平地。 房璃穿着绣花鞋,踩上去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很轻的“咚”。 这是一块厚的木板,底下是空的。 再细看,木板死角矗立着四根长棍,长棍上方有油灯与铁链,铁链缠绕,隐约透出什么机关的造型,没等她反应过来,尘卿握住角落里一个不知名的把手,开口道:“站稳了。” 房璃刚想应答,下一秒,失重感海灌般袭来。 风将发丝扯的痛,心脏的位置不断攀升,分秒之间漫长的好似一个世纪。 终于停稳后,房璃乱糟糟地喘着气,指尖掐得红红白白。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琉璃镜背后的双眸充斥着不敢置信。 ——亲娘!这是什么神机? “还可以吧?”尘卿仔细地瞧着她的脸色,“多了就好了,我第一次站上来比你可惨多了。” 房璃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鞋子踩到最后一层的地面上,抬头,动作一顿。 地下的并非什么地下室。 街道,建筑,池塘,摊车,阁楼,灯笼。 即使已经尘灰蛛网凝结,却不难看出曾经的辉煌与繁华。 ——赫然一座完完整整的小型地下城,是真正的别有洞天,虽然空无一人。 连陈师兄也被眼前这幅景象震撼到了,这旷野之下,还有这种地方? 地下没有想象中的闷,反倒是空气通畅,似乎还熏了香。尘卿带着他们在迷宫一样的街道上绕啊绕,鞋底踏在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家书肆。 门上贴了屏音符,所以直到门缝打开的那一刻,房璃才听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动静: ——“一!一!一!”“你傻呀,直接从‘这里’过去吃不就好了?”“落子无悔!不行不行!”“赌不赌?输了去后院学乌龟爬三圈!” …… 房璃是何许人也,同光宗头号混子,听到第一个音节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去看陈师兄的脸色,不怀好意地拖长了声音:“哇哦。” 与此同时尘卿猛地一激灵,似乎终于想起跟在自己背后的是哪位,头皮发紧。 她不轻不重地咳了一下,没用,只好深吸口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额——” 屋内有人眼珠一错,旋即愣住,猛地用手肘捅旁边的同伴; 一阵揶揄恼怒过后同伴也愣住,如法炮制地去捅旁边的人……然后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他们的目光越过眼泪快咳出来的卿师妹,落到了那道沉默矗立的黑影上。 死寂。 不敢置信。 ……活见鬼了。 有人率先反应,大声喊:“大师兄!” “大师兄?” “大师兄!” 如同幼鸟归巢,弟子们“哗啦”丢下手中赌局,其中几只脚趁乱踹翻棋局,几只手胡乱将赌金塞进衣袖,所有人泪眼朦胧地扑了上去,七嘴八舌道:“大师兄,你还活着?”“热的!”“你怎么到这了?”“见过徐道长了吗?”“……” “……” 陈师兄不言不语。 弟子们心虚得要命。 宗主常年不是游历就是闭关,日常修炼生息全权由大师兄代理,大师兄之于他们,等同半个师父。 ——不,比师父还可怕,尤其是这种时候,普陈越是安静,接下来的事情就会越恐怖。 “咯吱”,哪里的骨骼响了一下,陈师兄缓缓抬头,仍旧是笑眼眯眯。 “六博?” 弟子们:“……” “牌九?” 弟子们:“……” “还有投壶,我是不是该夸你们寻欢作乐之际还不忘练习准头啊?!” 弟子们膝盖一软,哗啦啦跪成一片。 陈师兄头疼得很。 同光宗近些年扩招的一批资质虽好,但年纪小,一颗玩心没人看着就关不住。 但他无论什么情绪旁人都看不出,只有讳莫如深的脸色是真的。弟子们偷瞧着师兄的脸色,一时间悔不当初,只战战兢兢道:“我们知错了。”“前几日都没有耽误练功,今日是徐道长说可以玩我们才玩的!”“真的真的,徐道长说……” “住嘴!”陈师兄的脸色不白反沉,活像一块烧焦的锅底,“徐道长徐道长,练功需寸积铢累,非一日之功,难道徐道长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去死吗?” 叽叽喳喳的鸟雀顿时静的像被掐了脖子的鸡。 陈师兄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对。 ——因为狴犴宫的徐道长倘若喊他们去死确实是有必要酌情考虑死一死的。他顿了顿,话头一转,着重挑了中间的观点延伸拓展。长篇大论后,房璃拉了拉他的衣袖。 尘卿难得高情商了一回,马不停蹄地介绍道:“这位是普璃姑娘。” 照顾到苦主的情绪,尘卿没有再提那令人难过的过往,而是简单介绍了几句。最后轮到房璃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尘卿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一下顿住。 弟子中有人答道:“是徐道长找到的。” 房璃点头:“徐道长真厉害。”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没指望亲自从这些弟子嘴里套出什么,因为她有一个万无一失的盟友。 房璃坐在一旁歇息,看着陈师兄和一干同光宗弟子七嘴八舌地叙旧。凡人在修士中的存在感近乎于无,房璃很快就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搞清楚了他们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行动。 总结来说,就是逛街。 每日辰时,二十一位弟子散在城中各处,酉时,再回到地下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整理成字,交给徐名晟。 至于为什么不用口述,弟子们支支吾吾说是练字,房璃却明白,写字是三思而落笔,比起口述而言,回忆的内容会更加完备,更加细节。 一个月过去了,她早就把金蟾镇的人傀抛之脑后,此刻却突然地回想起来。 那双寒凉又毫无感情的瞳孔,蓄着冷硬的雪光,谈吐之间温雅,也挡不住内里冷漠的事实。 实力倒是不俗,偶 尔也挺贴心。 就是有点自负了。 连写字这点都懒得解释,嗯,应该是相当自负。 房璃靠着墙眯了眯眼,锐光含化在眸底,模样有些倦怠。 第26章 ——她在想。 同光宗弟子到此地一月有余,竟然还只是停留在调查的阶段。 要么是这位狴犴宫的道长徒有虚名,要么,就是拂荒城的问题非同小可。 和陈师兄看不见魔气有关么? 房璃作为“客人”暂时被安排去歇脚,地下城虽然没有天空,却微风习习,墙壁上挂着随处可见的光石。 植物没有枯萎,青苔,果杏,杂草,围墙里照样有花枝伸出,建筑设施也有模有样的,令人叹为观止。 书肆后院是一片空房,领头的小弟子带房璃来到了其中一间,嘱咐一些问题后便匆匆离去。 弟子的身影前脚消失在院子里,后脚,银蝉扑扇着蝉翼颤颤悠悠地飞出。 红目若灯,一身银皮在漆黑的卧房里发出幽幽的光。 房璃抬手,指如柔夷,银蝉像是寻到了落脚点般巍巍在指尖停下,开口,仍旧是小孩一样细弱的声音:“你就不怕他把真相告诉那些弟子?” “他”指的是陈师兄。 房璃保持着姿势,目光游离在空气中,明明是发散的状态,却不偏不倚地答道:“怕什么。” “小武师兄入魔,杀光宗内弟子后再咬破结界杀了竹林内百余人,宗主下落不明,这些尚且解释不清楚,他哪有空说我的事?” “更何况。” 银蝉一抖。 房璃的眼睛不知何时转了过来,琉璃般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指尖上的它,唇角轻抬。 那嗓音低低的,像从地底而来,宛若恶魔之语。 “他要是不包庇我,该怎么知道他仇人的下落?” 阒寂良久。 银蝉“嗡”地振翅,没入那截雪色后颈,只留下幽幽一道童音:“你所行之路,皆为凶途。” 房璃哑然而笑。 ——那又如何? 险途,蹊径,偏锋。 此乃我唯一可求之道。 第18章 书肆门口,一只洁白的信鸟迤着细碎的流光缓缓落到剑鞘上。 尘素取下信鸟,展开,徐名晟沉稳有力的墨迹只写了一行简洁的字: 今夜不归,明日进城,中央书塔。 前半句指的是徐名晟,后半句安排的是这批同光宗的弟子。旁边和尘素一块的弟子见了松口气,“大师兄可以多待一会儿了。” 弟子侧脸,发现尘素在看他。 地下城没有光,他的眼睛因此过分漆黑,看的弟子头皮一紧,干巴巴道:“尘,尘素?” “大师兄,”尘素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顿了顿,扭头,“……没事。” 宗主不是闭关就是游历,在同光宗弟子的眼中,宗主是一个崇高的精神符号;但陈师兄对于他们而言,却是犹如长兄般严厉又亲近的存在。 没有人愿意怀疑他。 两个人都清楚心中所想,也都不想把话说出口,只好互相沉默着。半晌,另一位弟子才艰难地移开话题:“不过大师兄也真是善良,怎么会突然想起认个义妹?” 义妹,是那位跟在陈师兄身后的姑娘。 尘素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甩了甩头,回答道:“这不叫善良,这叫多管闲事。” 大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多管闲事了? 尘素收起信鸟,大步走进书肆。 - “你在写什么?” 房璃握笔的姿势很漂亮,从脖颈到脊背微微曲着,像一株垂头的春兰。 书肆的笔无人用,都落了灰,房璃的脚旁放着一桶院子里打来的井水。她专注地看着纸上的字,并不理会银蝉的叨扰。 银蝉:“你们人类真奇怪,都说信是寄托之物,从同光宗出来以后,你每隔几天就要写信,写完又不寄出去,是写给谁看呢?” 房璃停笔,揉了揉手腕,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信纸,再叠成方块,放进储物袋。 她伸懒腰,延长声音,“一个故人。” 故人? 银蝉仔细想。 没有比银蝉更加深知房璃心性的了。 世间鲜少有她留恋之物,若不然,她也不会在逃跑时果断地抛弃腿脚不便的奶娘。 菁国的宫殿里倒是养过一些狸奴消遣,后来一把火从朱墙烧到屋檐,连只猫尾巴都留不下。 能被房璃惦记的故人?有吗? ——还真有。 银蝉想起来了。 故人,故人,不就是已故的人?这世上能够让菁国谛听念念不忘的死人,除了侍者姬师骨,还能有谁? 银蝉被自己的聪慧震撼到了。 它扑扇着翅膀落到房璃曲起的食指关节,巴巴的学着人类安慰,“斯人已逝,璃不必过于介怀。” “?” 地下城之上,旷野呼啸的风刷过森森青林,越过城墙,一头扎进城市之中。 檐下风铃晃着旖旎的烛光,洒在雀蓝织金的缎袍衣角,那人坐在黄梨木椅上凭栏吹风。 墨发丝丝缕缕,他支着下颌,长指盖在脸上,一下又一下地点着。 “讲。” 身后不知何时落了个人影,半跪在地,规规矩矩道:“宫主,地下城来了外人。” “几个。” “两个。” ……两个? 徐名晟垂下眼帘。 高楼之下灯火繁华,宛如无数朵在夜间绽开的礼花,热闹的街景映在漆黑深邃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片冷冰冰的僵硬。 那就不是狴犴宫的人。 “谁带来的?” 侍卫:“宫主圣明,是同光宗弟子尘卿带进来的。” 徐名晟笑了。 他理了理袖子,站起转身,他的面前是一扇紧闭的阁间门,门后觥筹交错,灯烛投射人影,席间谈笑正欢。 他的手放在门上,“不用管他们,看紧地下城。” 侍卫垂头:“是。” 没听到回声,侍卫再抬头,眼前空空如也,只余透过阁间的烛火和笑声,洪流一样飞上夜空,席卷整个城市。 - 昨天没赶上巧,从柏府出来的时候已经休坛了。今晨在陈师兄的强烈建议下,房璃不情不愿地早早从被窝里爬出来,打着呵欠匿在人群中进了主城。 人还真多。 经坛底下已是人头攒动。 房璃鲜少见这样盛大的集会场面,困顿的疲眼顿时被一扫而空,像个刚出生的幼鸟一样,左右不住好奇打量。 忽而。 从头顶落下一道沉厚有力的钟声,紧贴着头皮震动,房璃的脑袋一阵阵发麻,余波褪去后,方才还嘈杂的广场,已经是落针可闻。 所有人齐齐仰着脖子,脸上的神情或憧憬或崇敬,专注地望向高台之上的身影。 白日高悬,身影被压成一片薄薄的黑,再细看,仙风道骨,骨干遒劲,枯瘦的肢体在空荡荡的道袍底下,宛若一棵古树。 是千篇一律的道长形象。有些无聊,房璃的兴致一下矮了,碍于陈师兄在旁边,她还是做出一副努力的模样,仰着脖子去看。 “这是谢玄子谢道长。”陈师兄在耳朵边轻声介绍。 房璃没听清:“鞋楦子?”有个性的名字。 凡有名者,要么出自名门,要么本事通天。房璃细数一遍通天域大小门派,并未听过鞋楦子这号人物,便知他应该是闲云野鹤散修一介,属于后者。 但见鞋楦子道长周身云雾缭绕,眉目金刚,仿似九天神明下凡,一开口,声音悠扬,又如乐音远荡:“圣君曰:三气共一,一为精,一为神,一为气。” 房璃:“?” 她怀疑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夫人本生混沌之气,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 房璃:“……” 哈? 这不就是修炼最基础的太平心经? 她之前在宗门内因为偷鱼被罚抄了无数遍心经,就是烧成灰也认得。 很想笑,但是连忙憋住,心道普陈吹上天的讲经大师,莫不也是照本宣科只会背书?房璃悄悄环顾四周,这不顾还好,一顾她就发现,这样拙劣的装神弄鬼,竟然真的能骗到人。 至少在场的人,无一不是如痴如醉。 包括身旁这位元婴期的大师兄,还有附近零零散散的同光宗弟子,更有甚者热泪盈眶,再转一圈,有人干脆席地而坐闭目通灵,周身灵气鼓涨,隐隐有破境之势! 房璃大惊失色。 完了完了。 她想过自己或许不通修行之道,却没想到如此不通,全场就她一个跟个文盲一样伫立在感动的人群中,鸡立鹤群,饶是早已洗脑自己接受这一点的房璃,此刻也不禁微微惭愧起来。 正惭愧着,忽然眼神一瞥,落到不远处一个沉默的高大身影上。 ——东南二月份,加上修士本就有灵力蔽体,他只披了一件单调的灰蓝色袍子,素冠黑发,穿的泯然众人,一身凌冽气质却扎眼得很。 饶是房璃再不想记得,也像耗子见了猫,心神为之一振—— 第27章 那张脸,和金蟾镇的人傀一模一样。 可有可无的惭愧顿时烟消云散。 另一种奇异的兴致涌了上来,旁的不说,离开金蟾镇以后,她还是相当思念那只指东不打西的人傀的。 尽管与真正的徐道长的接触不过三言两语。 所有人都静止在原地,满心感激地聆听着高台之上的妙语,竟无人注意到踱步的徐名晟。 这不对劲。 房璃脑子还想着,脚已经动了,拨开人群悄悄跟了上去。 一向看她看得紧的陈师兄也全然没有阻拦,兀自沉浸在太平经一板一眼的经文里,如入无人之境。 徐名晟走的方向看不出目的,半天才发现,他绕了经台好大一圈,直接来到了背面。 背面有一棵五六人抱的榕树,遮云盖日,拂荒城的士兵顶盔掼甲在莲台周围把守,他目不斜视从那些人面前走过,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就转身消失在榕树拐角。 房璃借着人群的掩映跟在背后,对这番举动不置可否。 她思考了一下,决定学着徐名晟的模样,大摇大摆从士兵面前走过。 然而结果不尽如人意,没走几步,那些士兵的目光就像冷箭,冷不丁射过来,扎的她无处遁逃,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带这么针对的吧! “你。” 房璃装傻,只当没听见。 “你!” 士兵疾步赶来。 殊不知房璃这人追不得,一追,脑子反应过来以前腿就开始跑;一跑,就是长了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房璃越走越快,最后倒腾两条长腿,扑啦啦跑了起来。 朝着榕树的方向,往书塔底下跑去。 奇异的是,莲台周围尚且有人把守,书塔附近却空无一人,她毫无阻碍地跨进门,内部的景色顿时填满视野—— 没来得及欣赏,胳膊上忽然多了一只手,下一秒,她被用力扯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别动。” 房璃:“……” 她自然不信这位徐道长会在这种场合跟她无缘无故上演才子佳人偶遇拉扯的戏码。 但把戏是要做足的,毕竟她现在,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落难女子。 “道长?!”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房璃一只手局促地抵在徐名晟的腰间,趁机胡乱摸了两把,然后抬脸,透明的叆叇印在脆弱的肌肤上,如水瞳孔中掩不住惊慌失措:“你这是……” 叆叇是同光宗宗主给房璃的灵器,可助她这肉眼凡胎至少看得见魔气。 除此之外,还可以顺带改变瞳孔的颜色。所以从徐名晟的角度来看,这是他第一次不透过人傀的眼睛近距离观察,眼前女子的瞳孔有如水玉般的漆黑,盛满了虚伪的慌张。 摁在她背上的手蓦地用了些力,徐名晟对外从来都是温和平淡的,唯有此刻,那股冷冰冰的威压毫不掩饰的压将下来,几乎能感受到胸腔震动:“如果不想被抓走,就安静些,别乱动。” “……” 房璃含泪闭嘴。 书塔仅开放第一层,眼下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外面的经坛,只有少数人沉浸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墙壁上点满无烟烛灯,整个塔室光明如火,古朴的纸卷气息混着烛油燃烧的味道。 士兵们后脚冲进来,脸上挂着冷鸷的阴霾,一架一架地开始搜。 - 第19章 这种集体的沉默的杀意,房璃太熟悉了,隔着三条街都能嗅到。 从菁国出来之后的那段逃亡生涯,她曾无数次直面这样的杀机,又无数次死里逃生,跟在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只有她走到了最后。 房璃不知道世人对她的评价是怎样的,如果有,想必不会好到哪去。死了的人功成千古,活着的人一塌糊涂。 书塔里落针可闻。 游走在书架间的士兵宛若幽鬼,无声无息地快速穿梭,忽然空气刺破,数柄大刀反射刺目的光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齐齐对准了书架内侧的人! “何人在此?!”士兵厉声,墙上烛火倾动。 光影摇曳,那人背对着危险的刀锋缓缓转身,穿的衣服着实眼熟,士兵还没来得及想起,就被迫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俊脸。 “……徐大人?” 他们惊愕一刹,纷纷收刀,“得罪了,我等在追人,大人可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因为这一句“东西”,躺在书架底下的房璃无声地撇了下嘴。 她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地面,耳朵分毫不差地吸纳外面的声音。 眼下只能期待狴犴宫的身份好用。也不知这徐道长是什么职位,够不够这些士兵听他的? 这样想着,房璃很快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没有。” 徐名晟答,手上的经书始终打开着,手指自然搭在书角,显然是正沉浸。 他的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火光点映其上,无端生出些凉意,转瞬即逝。 从头到脚都写着一行大字:问完没?打扰我看书了。 士兵心里一滞,不再多嘴,挥手告退。 房璃眼睛一闭,该死的狴犴宫,这身份何止是好用! 等兵甲的声音渐渐远去,徐名晟合上书,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垂目,眸光落在脚边。 躲起来的时候会屏住呼吸。 徐名晟能够听见潜伏在同光宗外所有刺客杀手的呼吸,却听不见她的。 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能憋多久? 这个实验没能进行,因为房璃听着兵甲的声音远去,立刻就伸出只手,精准地拍了拍徐名晟的裤腿。 “……” “徐道长。”下一秒,那张沾了些尘灰的脸挪了出来,与沉默的徐道长一上一下地对视。 叆叇上落了些灰,看不大清楚了,脑后瘫着一整条银链,整个人看上去蠢里蠢气,但房璃好似完全没意识到,坚持不懈地嘚啵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下面有东西,看着像字。” 她没法指,只能用眼神示意,然而徐名晟人高马大,更没法像房璃一样钻进狭窄的书架底下,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眼珠子乱动。 房璃在他无言的寂然中恍然大悟。 手脚并用扶着叆叇爬出来,毫无预警地捉住徐名晟的手,没等对方反应,纤细的手指已经落下,在掌心划动。 徐名晟常年用剑,手掌磨出了许多厚茧,房璃的手指在上面如同隔靴搔挠,微微的痒意沿着血管蔓延。 他看着那根灵活移动的十指,半晌道: “俾河文字。” “嗯?”房璃装的一手好傻,清澈无比地抬起头,恍然大悟:“这就是俾河字!” 她憨然一笑:“我只听过,会说一点,这字嘛,还是第一次见。” “……” 俾河,一个已经消失的古国。 古国覆灭以后,这一支血脉散入凡州大地,成为许许多多国家行业的人,也有本源祖宗意识特别强的会令其子孙把俾河语言当作母语,金蟾镇的乞丐是那其中之一。 有传闻说,现存的心法经文多是出自于俾河。许多盗墓而来的古经法,上面的文字与当今流通的大相径庭,口口相传,这些不知道从哪来而来的文字,就叫作俾河文。 如果只是单纯用俾河文在书架刻字倒不足为奇,毕竟拂荒城集天下文,问题是,这用俾河文字写成的内容。 徐名晟掌心一蜷,房璃的手指落了空,也不停留,笑眯 眯道:“道长好像对文字研究颇有造诣。” “不敢,略知一二。”徐名晟道,“我记住了,回去就翻译,多谢普璃姑娘。” “不谢不谢,”房璃在他的衣襟上挥了两下,轻巧的像只转瞬即逝的蝴蝶,“报答饼君的自我牺牲而已,这天下之大,难得再见面,说明什么?都是缘分。”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徐名晟听她说话就像在听放屁。 “还没请教过道长名讳?” 徐名晟看着她的样子,怀疑倘若自己不说,这女人有可能就真的延用“徐饼”这种蠢到没边的称呼。 稍作思考后,房璃得到了三个简略的字:“徐名晟。” 房璃眨了眨眼,不知道真名假名,但她依旧笑得很圆满:“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我就报名晟君的名号。” “闲职罢了,帮不上什么忙。” “开个玩笑。”房璃退后一步,“就不耽误名晟君的公务了,改日再见。” 这动作让徐名晟微微一愣,但转瞬即逝,很快就被新的思绪占据,他望着房璃背手离去的身影,开口道:“姑娘是不是忘了什么?” 房璃扭头,一脸疑惑地指着自己:“我啊?” 徐名晟笑了一下,没给留余地,指了指她的衣袖。 房璃懵懂去摸,眉毛倏地松开,伴随着“呀”的一声,一串圆形镂空玉佩从袖中缓缓扯出。 第28章 房璃张大嘴巴。 旋即毕恭毕敬地送上去:“肯定是刚才名晟君救我心切,不小心掉的。” 徐名晟接过,没问是怎么“掉”进衣袖里的,只是安静地看着她:“这是狴犴宫的玉令。” 房璃又“啊呀”一声,低着头悔恨无比:“什么,玉令?幸好大人眼尖!这要是被其他有心人看见,我岂不是要平白多个罪名?罪过罪过!” 她识时务地把“君”改成了“大人”,如果通缉榜按照演技排名,房璃认为自己可以力争一下上游。 徐名晟微微笑着,房璃一边说一边后退,拍了拍脑袋,嘟囔着:“瞧我这记性,还有事要办呢,就不叨扰道长了,改日再聊,改日再聊!” 言罢拔腿就跑。 一路没敢停,径直跑回了莲台底下。讲经已经结束了,但是所有学子静止在原地,神情沉醉,仿佛余韵悠长,回味无穷。 房璃又受伤了,这回受的是文盲挫败之伤,大约持续了两秒。 她缓缓行进在一动不动的人群里,很快锁定了一道身影。 陈师兄沉浸其中,肩上落了只手,他一惊,回头看见罪魁祸首正没心没肺地笑眯眯:“普陈大侠,学完没?该去一趟柏府了。” “你刚才跑哪去了?”陈师兄回神,所有问题一股脑涌上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回答哪个,“还去什么去,昨天不都看过了吗?柏小姐没问题。” 房璃愣愣地看着他,陈师兄被这眼神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摆起脸道:“你又憋哪肚子坏水呢?” 天大的冤枉!房璃却连叫屈也顾不上了,拽住陈师兄的衣袖道:“你真没看到?” “什么?”一头雾水越发浓郁。 “昨天那个柏小姐,”房璃犹豫,走近一步,压低音量,“她的房间里有巨量的魔气。” 陈师兄像是没听懂。 他疑惑地看着她,蓦地脱口而出: “不可能!” 后知后觉这样说太武断了,但作为大师兄的自觉,以及对自己修为的自信,让陈师兄继续了这份武断:“若师弟怎的如此确定?没记错的话,你不是肉眼仍未修出灵气,无法视魔吗?” “你别一口一个若师弟,我现在可不是明若,”房璃纠正,抬指点了点脸上的叆叇,“我有它,灵器可不会出错,你如何能确定,你的眼睛和鼻子没有出错?” “……” 陈师兄梗着脖子,努力回想昨天的情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是自己看错了。 他正要开口,不曾想房璃未卜先知,立刻后退一步道:“行行行,我不想听你长篇大论,反正那柏小姐留了话口。” “今天还去啊?不好吧,昨天都说了没问题,而且他们要跟着徐道长见城主,我得看着……” “你又没被聘用,”房璃无情打击,“徐道长不付你薪水,但是柏夫人付啊,快去快去,我刚在那边物色了一家酒楼,最好今天就把那什么柏小姐给治好,拿钱吃饭去!” “这话说的……” 话还在嘴里,人已经被推着往前走了。 - 今天柏府领路的换了个人。 比起昨天的小厮,他看上去更加平稳,也更加安静,动作沉稳地不像一个普通家丁。 陈师兄再次示意房璃不要多嘴,后者全然没看见陈师兄抽筋的眼皮,天真好奇地问道:“昨天引路的那位小哥呢?” 家丁不卑不亢,声音拖的细长:“家中祖母急病,回乡探亲了。” “真好,”房璃赞叹,“贵府真是善解人意。” “是夫人善解人意。” 一路说,一路走,只领到那围着铁蒺藜茅房一样的地方之后,家丁方才欠身,示意二位往里走。 一回生二回熟,门还没阖上,房璃悠扬脆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柏小姐,我们来看你啦——” 她推开屏风上的小门,骤然停步,谨慎地挪步绕过桌椅,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到,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小囊袋:“这次没有光了,不过我带了这个。” 她从袋子里抓出一把松子。 屋子里黑的不像话,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也根本用不着看,因为下一秒,陈师兄就听见了熟悉的“喀嚓”声,淡淡的油香弥散开来。 “……” 陈师兄对她的自来熟简直头疼,一面伸手拉住一面道:“吾妹是个山野丫头,不懂得礼数,小姐莫怪。” 房璃压根不理,伸手递出一把松子:“要不要来一点?” 等话都说完了,庶几,黑暗中才传来柏小姐的声音:“母亲叫你们来的?” “是。”陈师兄答,忽然意识到不对。 他张着嘴,某种直觉突兀地戳刺着神经,心跳如擂鼓。 他忽然记起来一个细节。 尘卿他们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着? 陈师兄想转头去看房璃,但屋内黑的就像深渊,他什么都看不到。 ……不会吧。 以防万一,陈师兄抓住房璃,发挥了他最擅长的体面,声音听上去冷静无比: “柏小姐,我们是来为你看病的。” 他一字一句:“听说了小姐得了惧光症,大约是怕哪些光呢?” 床榻上静默片刻,应该是在思考,未几,声音答道: “阳光,火光,月光……夜明珠的光?没有不怕的,无非这些了。” 柏小姐的嗓音如雾如纱,大概是久躺成病,带着厚重的磨砂质感。房璃察觉陈师兄的掌心已渗出了冷汗,他又问:“发作时有什么具体的症状呢?” 柏小姐道:“眼睛会疼。” 陈师兄的心凉了半截。 “头也疼。” 陈师兄试探道:“具体形容一下?” 这个问题倒把柏小姐难住了,她努力思考,半晌开口: “就像,就像……就像有虫子在脑袋里钻来钻去,钻到眼睛,眼睛就疼,钻到耳朵,耳朵就疼,停在这里的话。” 虽然看不见,但陈师兄能猜到,柏小姐把手指放在了太阳穴。 “……停在这里,脑袋就疼。” “原来如此。” 这些问题全部都是昨天问过的。 然而眼前的这位柏小姐仿佛没听过一般,无论从语气,答案,态度,都与昨天的柏小姐大相径庭。 不正常。 房璃轻轻把陈师兄的手拂掉,不慎摸到了他指尖的冷汗。 堂堂元婴期大修,竟然也会心悸。 其实房璃能理解他现在是什么感受。因为,尽管陈师兄意识到不对,但和昨天一样,这个房间在他看来,除了三个活人,什么都没有。 他的灵目,什么都看不到。 一旁的房璃还在喀嚓喀嚓的磕松子,声音搅的他心烦意乱,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小姐要来一把吗?” 房璃忽然插嘴, 随意问道。 陈师兄还没来得及发出阻止的声音,黑暗里的柏小姐做了一个谁都看不到的点头动作:“可以。” 房璃走上前,乖巧地摊开手掌。 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摸索着触到指尖,然后慢慢前进,轻轻捏抓了一点炒松子。 “够了。” “我在当铺旁边那家买的,很香。” “嗯。” 陈师兄:“……” 谁说这里没有魔,他看他简直是见到鬼了。 这下喀嚓喀嚓的动静变成了二重响,房璃干脆拉了把椅子就近坐下,在陈师兄沉默的伫立中聊了会儿家常,然后道:“柏小姐最近有照过镜子吗?” 魔形成的原因很复杂,至今未有一个系统的原理解释,笼统来说源于人心之力。 像镜子这一类具有诱发嫌疑的,是道士们在除魔时首先需要排查的对象。 “没有光,照什么镜子,”柏小姐自嘲般的笑了一下,“你是想问那边的妆奁吧,我这病也不是生来就有的,得病之前,还算个爱美之人。” “那就好。” 柏小姐疑惑了:“那就好?” “是的,柏小姐,经过我的观察,你得的不是惧光症。” 陈师兄眼睛一闭,他知道自家师妹又要出言不逊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理由阻拦。 房璃笃定道:“你入魔了。” 第20章 瓦屋里一度陷入死寂。 直到漫长的呼吸缓缓落地,柏小姐终于发出声音,只不过掩饰不住的颤抖,有点犹豫,又似乎非常害怕:“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入魔了。”仿佛还嫌不够吓人,房璃又重复一遍,“虽然现在的你看上去很正常,那是因为魔气会吞食记忆,你忘了你入魔时候的样子,不然。” 房璃抬手一指:“那个铁链是怎么回事?” 柏小姐一惊,被烫到似的缩了缩脚,顿时,铁制品敲击的清脆声响伶仃飘散。 她有些不敢置信:“你怎么看得到?” 房璃绕过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夫人为何要将你用铁链锁起,门外还上锁?自然是因为小姐你,会在某种特定条件下入魔,等入了魔以后,柏夫人恐生事变,这才将你锁起。” 第29章 “这样吗……”柏小姐喃喃,“我还以为,母亲只是不关心我。” “何出此言?” “我并非母亲亲生。” 陈师兄猛地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信息量?是他们有必要听的? 房璃投过去一个眼神。 虽然陈师兄看不到,也能感受猜到她这个时候一定是在责备自己大惊小怪。 “夫人很关心你,柏小姐,”房璃很耐心,“否则也不会重金聘请我们来为你除魔。” 柏小姐仿佛中了幻梦,晕晕乎乎的,握着手里仅剩的松子喃喃。 “我真的入了魔?” “那我,”她大概想起了什么,有些颤抖和犹疑,“可有做什么坏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现在看来,时犹未晚,”房璃道,“因为我们会为小姐除魔。” 陈师兄听不下去了,用力地扯了下她! 他都看不见的东西,怎么除?何来除一说? 柏小姐感激:“那就有劳……” “在那之前,”房璃跟陈师兄争了好一会儿的衣袖,突兀打断道,“请柏小姐答应我件事。” “道长请说。” “我听说你常年深居闺阁,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联姻对象,你认识他吗?” “见过几面。” “跟他熟吗?” “不熟。” 屋内黑暗如同深水,没有形体,只能听见微微沙哑的柔音。柏小姐坦诚道:“是拂荒城内大经师的长子,姓齐。” “这位齐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柏小姐道:“我不认识他。” 房璃又问了几个问题,无论怎么问,得到的都是“不认识”“不熟”“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看来柏府的联姻只是出于利益需求,那这位柏小姐被怀疑装病当借口,也情有可原。 房璃点点头表示了解:“好吧,但我听说二位已经订亲了,有交换什么信物吗?” 细微的摩擦声,庶几,柏小姐从枕头底下摸出什么,金丝红绳底下坠着精巧的金饼,饼上篆刻“平安”二字,字有点拙劣,不过无所谓,另外两人都看不见。 但房璃还是说:“方便借我看看么?” 柏小姐点头,同样,这个动作另外两个人也看不见:“可以。” “魔气形成并非无缘无故,若没有镜子的缘故,这附在身上的魔,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别人的。” 柏小姐一呆,被这一番从未听过的言论骇的说不出话。 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那那那那该如何是好?” 房璃轻轻将信物从柏小姐手中取下,神秘一笑。 正欲开口,忽然从门外急急传入一道嗓门,即使隔着两层门板,每个字却犹如青天惊雷,在三人耳边轰然炸响: “大小姐!道长!” 柏墨临直起身。 “巡按监门口有人击鼓鸣冤!家中一儿一女惨遭毒手,现场,现场……” 小厮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发现了大小姐的玉镯。” _ “监长,监长大人要为我等做主啊!” 红铜色的天花板高悬于顶,梁柱上雕刻青绿獬豸,两侧站满手执廷杖头戴束帽的捕快,桌案上一应镇纸签牌。 厅堂正中,一对跪地夫妇哭的嗓音嘶哑双目肿胀,额头都磕破了,他们的膝前摆着两具小小的尸骸。 令人惊惧的是,那两具幼尸开膛破肚,白生生的肋骨碎断其中,早已气绝身亡。 “我,我乃城西菜贩,靠一亩三分地养家糊口,城主设施面棚,我等主动进献菜蔬,平日更是不曾结下仇怨,怎料到昨夜,昨夜……” 老汉涕泗横流,气血都仿佛要随眼泪喷涌而尽,一双枯手捧着堆碎玉颤颤巍巍,用尽浑身力气,字字泣血,如同巨石砸在地上: “小女年幼,手无缚力,死前拼力抵抗,也只将顽凶信物砸碎,请监长明察秋毫,还我等升斗小民一个公道啊!” 说完,他身躯巨颤,“哇”的一声,竟是喷出一口淤血,晕倒在地。 这陡生的变故让堂内陷入慌乱,围观者议论纷纷,下属七手八脚把人抬走,监长沉吟,召来主簿掩唇低声问:“人到哪了?” 主簿还没答,就听外头响起:“湘玉夫人到——” “嗡”的一下,门口潮水般的人群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之力顿时一分为二,未见其人,一双金齿红漆木屐先踏入门槛,清清泠泠一响,敲在耳廓上。 哒。 那是极为普通的一声,既没有灵力威压,也没有境界气场。 但,却比任何一个道士的灵压都有用,场面遽然静了下来。 木屐在一片死寂中轻轻地踩过地面。 柏夫人一袭灰袍,发髻上只有一根古木簪,素面净容,漆眉敛目,靠得近了,闻见淡淡的皂角香—— 花湘玉,柏氏钱庄现任掌事,也是目前整个柏府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柏老爷和大夫人相继薨逝以后,柏府产业一度陷入冰点,湘玉夫人亲自出面与农户协商,扩商铺,修河桥,周旋于船队和官府之间,韧而不硬,徐而不散。 是为人物。 在这个以文为崇的城市,湘玉夫人独占鳌头,声誉,钱财,具显赫有名。 与传闻中雷厉风行的铁腕形象不同,夫人本身,是一个知礼温吞的娇小女子。 她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越过森严法杖,然而从她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节奏就已经改变了。她停在那滩淤血旁,从容掀袍。 “草民花湘玉,替病重不孝女前来受问。” 见她跪下,监长也紧张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扬声道:“此案人证物证具已到齐,不过我看还需要……” 湘玉夫人伏身:“此镯镶有南海明珠,内侧刻有小字,确为小女之物。” 不啻于冷水溅入油锅,顿时炸起一片喧哗。 监长一噎,凝固在高椅上,脑子都快擦出火花了。 ——这是要保,还是不保? 城内一直有传言,说大夫人死后,湘玉夫人与柏府嫡女的关系便水深火热。 可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假的? 那尚未晕倒的老妇听闻此言,目眦欲裂,双眼似含血,恨不能将凶手的亲属身上戳出个洞来,却听湘玉夫人不疾不徐: “……但行凶者,却不是临儿。” 柏小姐全名柏墨临,这般亲昵的称呼一出,周围的疑虑顿时消散,只有老妇忍无可忍,撕心裂肺道:“天道在上,竟有如此颠倒黑白之人——” 湘玉夫人跪地,端着的姿态不曾弱过一毫:“真正的行凶者,是寄身在临儿身上的邪魔。” 此话一出,连老妇也愣住了。 湘玉夫人不给所有人反应时间,再次跪伏在地,单薄的灰袍裹着清瘦的骨骼,青墙红漆之下,生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 “草民恳请监长大人传唤证人上堂,亲口向大人说明!” 监长原本就有心偏袒柏家,这种要求更是不在话下,外头立刻有人喊:“宣证人——” 监长紧绷着坐在高堂,一脑门官司,心乱如麻。 他是从凡间被提拔上来的,苦读还要勤修,坐到这个位置有多不容易,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柏氏虽然是商贾之家,但地位不矮,柏墨临即将联姻的齐氏,更是在整个东南都说得上话。 大经师在拂荒城的影响力,监长怎么会不懂? 只能寄希望于湘玉夫人拿出手的证人,最好给他一个扭转局势的理由。 然而等“证人”上场后,别说监长,就连围观者也忍不住气笑—— 竟然是一个连炼气都算不上的普通人。 但见“凡人”一袭粗纱青衣,乌发点缀劣珠宝饰,清凌浸月的五官被一副酸里酸气的琉璃镜压下,银链迤在脑后,真是要多不入流有多不入流。 她泰然自若,大步上前,有模有样跪地行礼,叩声道:“草民普璃,见过监长大人。” 正是房璃。 原本是要陈师兄上的,但那家伙死活不愿意撒谎,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房璃出马。 拂荒城的监长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表情了。 他艰难地撑开眼皮,眼神几乎要把房璃刮透了,上下左右,无论如何。 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这点微弱的灵力和凡人有什么区别,能说服谁?! 监长看向不动如山的湘玉夫人,冷汗直下。 “……就是你说,柏墨临入魔了的,是吧。”监长语气冷淡的看不出内心一片焦土,“证据何在?” “回监长,柏小姐得惧光症已逾半月,期间身体情况每日愈下,如今只能卧于榻上,是典型的入魔征兆。即便大人不信我说的话,召城中几位大夫查一查柏小姐的身体情况,并不具备行刺的能力。” 第30章 “满口胡言!” 老妇气到发抖,强撑着一口气逼问:“谁不知道你柏氏手眼通天,买通几个大夫就想浑水摸鱼,所谓邪魔荒唐不荒唐!你当这拂荒城条条大街上的破金铎都是摆设!所有人的眼睛鼻子都是摆设!城主的结界也都是摆设?!” 破金铎是一种普遍的低阶法器,只有魔气能够催动。 满街破金铎静默无言,满城修士无一人察觉,是什么样的邪魔,独你一人看到? 长了脑子的人都晓得这说辞有多荒唐,但普璃坚持道:“若非如此,柏小姐为何要平白对素不相识的人下手?” “我儿被开膛破肚!心狠手辣至此,必是暗藏邪法,邪术!”老妇狠狠将头磕在地上,“请监长严查!” 房璃始终不去看老妇:“倘若是邪法,正如方才所言,拂荒城戒备森严,柏小姐患病半年有余,倘若从半年前就开始所谓都邪法,整整半年,为何拂荒城竟无一人察觉?” “……” “死者脏器完整,皮肉干涸,是典型的精气吸干之状,若非魔物,谁有这种手段?” 老妇嘴唇苍白,轻轻颤抖。 “查!” 房璃伏地,声声叩击,“若是不查,才要污了无辜人的清白!请监长严查!” 堂上阒寂,落针可闻。 终于,监长缓缓吸了口凉气,不动声色去瞥湘玉夫人的脸色,后者始终不惊不喜,面如静谭。 态度该如何,监长已心中有数。 惊堂木落,一锤定音。 “给你三天,”监长冷淡道,“若是不能证明柏墨临为邪魔寄身,罪同共犯。” 第21章 城郊有一村落,桃源人家,袅袅炊烟,正是午膳时分。 而此刻,这种平静的表象被打破,笼罩着一层凄哀阴云。 菜农家一儿一女不过八岁,夫妇俩老来得子,分外疼惜。 院子里有桃树秋千,随处可瞥见平日欢乐温馨的蛛丝马迹,如今一场飞来横祸将这些打成了水中月,支离破碎。 院子里的篱笆瘫倒一大片,泥土上有干涸的血迹和凌乱的痕迹,巡按监来的捕快发现了几枚新鲜的足印,已经派人去柏府里搜查鞋子。 至于搜不搜得到,那就是另一说了。 两个小孩死状惨凄,皆被开膛破肚,脏器流于一地,这个年纪原本饱满的皮肉紧缩成了一张皮,贴在骨头上,眼球突出,瘆人又惨凄。 房璃在厅堂上出过场,公然站在死者对立面,此时不好再在家属面前露脸,于是派了陈师兄乔装去打探消息。片刻以后他从小院出来,两人头也不回往城中走去。 “摸清了鞋印,”陈师兄低沉道,“明日入柏府时,我该如何拿到柏小姐的鞋子?” “我看那些府内小厮也不对劲,未必对此一无所知,”房璃思考,“可以先试探一下负责蒺藜小院日常起居的下人的态度。” 风起朝阳,飞尘走石,注定是一趟不平之旅。 柏小姐的联姻对象是城中大经师的长子,齐长鹤,人称“齐公子”。 拂荒城的大经师,地位匪浅,齐公子父析子荷,不仅生的一表人才,也喜摆论经会,手下豢养了一批门客,时不时地,再邀请城中各名人文士前来赴宴。 房璃和陈师兄到的时候,论经会已经进行到跳舞这一项了。 是的,齐公子不仅是个仪表堂堂的经师人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论经会自然只是个噱头,走进小花园,入目春色满园,假山流水,粉蝶翩翩,冬日的颓靡一扫而空。 一群“名人文士”醉卧躺倒,半露胸襟,时不时发出洪亮的喝彩。 而在正中央狂舞疯癫的,不是别人,正是举办论经会的主人公,齐公子。 细细地看了拜帖过后,齐公子随手一扔,让小厮放他们进来。 论经会的小院在偏苑,藤花水榭,别有一番野趣。 见外人来,齐公子也没有停下,反倒舞的更加起劲,一袭松散红袍如风扯花瓣,劲瘦雪白的长臂时隐时现,不得正形,恣意张扬。 陈师兄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别开了视线,只觉得堂堂文人弟子,实在有碍观瞻。 殊不知一转眼,房璃竟然看的津津有味,陈师兄忍了忍,没忍住,往她头上敲了一记。 房璃摸着脑袋,满脸莫名,还有点想翻白眼。 齐公子的舞姿很有水平。 西北之地的民间旋舞,看上去随性,但其实动作连贯,气场强大,与一身红绸锦缎相得益彰,观赏性颇高。别的不说,单是那个抬腿扫腿,没有苦练过是绝对做不到的。 一曲舞毕,齐公子红光满面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不甚稳当的晃着,视线停在房璃这边,唇角勾的像画一般:“今日可真是什么巧都赶上了。” 房璃踮脚探了探头,扬声道: “我们是替柏墨临柏小姐来的,她生了病不便出门,有些话需要我们转达。” 房璃编起瞎话来真是眼都不眨,对着尘卿也是,在堂上审讯也是,站在这里还是。她食指套着红绳,亮出那方饼一样的平安符,一摇一晃:“齐公子能否赏个脸面?” 齐公子的视线落到那平安符上,停顿了不到一秒,随即转移到了房璃的脸上,狐狸眼一勾,笑得狎昵。 “美人之邀,怎能回拒?” 他将两人请到了厅室内部,香薰缭绕,金丝楠木桌上有一套完整的茶具,瓷质细腻,价格不菲。 更重要的是,茶桌上方还有一套一尺高的机关木雕,热水潺潺,吞云吐雾,茶宠在其中活灵活现。 齐公子不仅为人放荡,生活也如此精细奢靡,真是纨绔的令人安心。 齐公子亲手奉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瞧不出任何谄媚,只看到了闲兴。房璃接过:“公子不问问柏小姐的情况?” “什么情况,”他面色如常,吹了吹飘在水面上的茶沫,“不是装病吗?” “柏小姐得了惧 光症。” 齐公子一顿,茶水起了涟漪,他笑了一下,模样不甚在意:“哦,是真病啊。” 陈师兄始终观察着反应,见他淡定非常,游刃有余,一时把握不准这位齐公子对柏小姐的态度。 房璃没表现出太多举棋不定,拿出那枚平安符,轻放在桌案上,“柏小姐说,这是齐公子去绵光寺求了三天三夜的平安符。” 齐公子呛了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他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脸涨的发红,一边咳一边摆手,笑道:“这……确实是绵光寺制作的,不过并非什么三天三夜,家中侍从上香时顺便买的而已……送礼嘛,自然三分也要说成十分好听。”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狐狸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促狭,“对不对?” 这话十分的不中听,陈师兄心中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入魔”一事本就不在他的观察范围之内,事到如今,只能由编出这个理由的房璃来主导局面。 房璃“哦”了一声。 “也是也是,不过依我看,柏小姐虽然口中说她不认识你,可若是不认识的人的信物,怎么会放在枕头底下?” 齐公子:“……” 齐公子笑了,笑音从喉咙发出,尾音却转瞬即逝,淡淡道:“柏墨临说不认识我?” “是的。” “她把这平安符放枕头底下?”他笑的更灿烂了,一副贱礼被当真心捧的嘲弄模样,很是欠揍。陈师兄的拳头握紧了,房璃又点头:“是的。” “……” “我们怀疑柏小姐的惧光症和魔物有关。” 她将那金光闪闪的平安符摁在茶桌上,齐公子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平安符,直到房璃说出“魔物”二字,他才回神,迟疑道:“魔物?” 陈师兄额角的青筋已经控制不住了,因为齐公子看上去简直想笑。 他扶着额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浑身颤抖,松垮的衣袍宛如狂风中的花,最后他大笑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 房璃歪了歪头。 “这里可是通天域拂荒城!美人,我果然没看错,你笨的有些可爱了。” “这城中修者大能众多,灵力结界森严,经法乐曲更是对魔物有天然的压制作用,退一万步讲,倘若真的有魔物。” 他俯身,虽然是笑着的,却掩饰不住言语间的轻视,上挑的狐狸眼觑着房璃,温声细语: ——“还轮不到你来告诉别人。” 道士的修为虽然不能一眼看穿,却有个大概的范围。房璃旁边这位显然在金丹以上,至于房璃本人,无论怎么看,她浑身上下,一丝灵力修行的痕迹都没有。 凡人在通天域也不足为奇。齐公子更加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两个人的组合,看上去更像是这个凡人女子在主导? 房璃也不恼:“齐公子很有信心。” “不是有信心,哎呀,”齐公子笑累了,单手支着下颌,眸光压在眼皮里,“是根本不可能。” 第31章 “我从巡按监过来,那里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那当然,你去问这城里……你从哪过来的?” 巡按监又不是治病的地方。 去那里干什么? 没等他消化突如其来的讯息,房璃趁热打铁:“就是不知道齐公子愿不愿意那拿柏小姐的命赌了。” 齐公子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齐公子可以去打听一下,柏小姐这惧光症得来已久,至少有了半年,半年间见不得任何光,连玉品的荧光都不行,期间身体越来越虚弱,如今连床榻都下不了。” “即便是这种程度,齐公子也不愿意怀疑,哪怕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柏小姐是被魔物缠上了吗?” “……” 房璃的态度并不咄咄逼人,堪称舒展温和,像是一条无声的溪流,逐渐掌控了节奏。即便如此,齐公子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房璃俯下身:“你说什么?” “没什么。” 齐公子低眉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下了某种决定一般,抬眼张口道: “少时私塾学经,我与柏墨临是同窗。” 齐公子渐渐收了表情,回忆起往事,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感慨和追忆,看上去竟有几分冷漠。 “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是柏府大小姐,因为她总是沉默寡言,同窗之间经常下棋打牌,喝酒赏花,逃课游春,她也一概不参与。” 陈师兄:“……” 房璃没忍住:“其实这些都挺不正经的。” “是吗?”齐公子有些忧伤,“不过久而久之,我们都发现,她虽不参与这些活动,却不是因为内敛。” “她只是看不上。” 柏墨临长相文弱,细声细气,相处总是当让则让,从不轻易与人争执。 经堂有氏族身份的要求,私塾却人人可进,不少贵族追求清苦修行,纷纷将自家孩子送入私塾,凡子贵人共处一室,矛盾自然不少。 如果把所有人比作风筝,柏墨临就是飞得最高的那一只,因为太高了,所以在缤纷的风筝之间,她显得格格不入,渺小,又平淡。 那份傲气不似眨眼的刺,润物细无声地化在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就像一段柳枝,柔若无骨,只有亲手掰一掰时,方知有多韧多犟。 “怎么会认不出她是柏府的大小姐呢,”陈师兄终于忍不住了,客客气气询问,“柏小姐的地位想必与齐公子相当,在城中也该人尽皆知才是,为何认不出?” “私塾不比讲经堂,不允许女子踏足。” 这个回答令人有些意外,陈师兄的表情变得微妙,努力不去看房璃,后者神态自若:“女扮男装?” “可以这样说,”齐公子道,“柏小姐功底深厚,才华横溢,字词诗画无不精通,别具一格,是我们学堂成绩最好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 “后来她的身份暴露,被家里人带了回去,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房璃道:“原来如此,身份又是如何暴露的呢?” 齐公子姿态随意,一袭红衣铺于座位之间,单手捏着茶杯眯了眯眼,觉得她问的有点太多了。 碍于和柏墨临的病相关,他还是答道:“因为柏小姐的生母逝世了。” 按照私塾规定,他们这群子弟还有半年肄业的时候,柏府的大夫人忽然病逝,紧接着柏老爷不敌亡妻之痛,不到半年溘然长逝。 柏府能主事的只剩下二夫人,也就是现在的花湘玉。 怪不得柏小姐说她并非亲生,原来生母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病逝。看柏墨临得病后在柏府的处境,这其中怕是也有不少难以言说的尴尬龃龉。 人心是魔物的最佳容器,最怕的就是没有故事,倘若有,那这魔气的形成便有源可溯。 话就问到这里了,齐公子笑道:“说了这么多,还没请教姑娘名姓?” “我姓普,单名一个璃。” 陈师兄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她又要把那一套凄惨故事搬出来卖弄,却听齐公子继续道:“我府上好久没来璃姑娘这般的美人,难得好风光,璃姑娘能否赏个脸面随我去院中舞乐论经?也好更加。” 他邪魅一笑:“深入了解一下。” 陈师兄:“……” 如果不是不方便,他定要去买十斤皂角,给这登徒子去去油。 房璃的回应更是别出心裁:“好啊。” 她用手肘推了推陈师兄:“少侠要不要也一起来?” 这对话实在要命。 陈师兄硬邦邦地站起来,辞让道:“我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在下先行告退。” 房璃懒得管他,一只手伸向茶杯,随口问道:“齐公子喝酒吗?” “不喝。” 齐公子淡淡一笑。 “酒量不佳,闹出过笑话,今日府上还有客人在,见谅。” 房璃的茶杯悬在半空,蓦地品出一丝不对。 客人? 一旦开头,不对劲的感觉就停不下来了。房璃的第六感一向异于常人,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楚那种不祥来源于何方。 直到某一刻,门口响起一串稳健的脚步,那瞬 间磁场搅动,没由来的凉气从脊骨窜起,房璃盯着茶杯,余光中,齐公子的口型一开一合,念出了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徐道长!” 噗。 一口茶结结实实呛在了嗓子里。 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齐公子善解人意地递过去一块崭新的帕子,促狭地笑道:“你们也认识徐道长?” 也? 房璃一边擦手,觉得这情节有点眼熟。 她假装喝茶,余光偷偷瞥向门口,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光线,轮廓分明,五官不甚清晰,只有稳如沉玉的声音隐约递来: “长鹤君。” 他在门外站了多久? 房璃在心里琢磨。 他们是因为柏墨临来拜访齐府,那这位呢,又是因为什么? 第22章 情境至此,房璃只能庆幸陈师兄早早离席,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 没有想到冤家竟如此路窄。 怕什么来什么,越是不想遇到谁,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时候遇到了。 徐名晟一早就看到了厅室里的房璃。 有时候巧合就意味着真相,徐名晟深谙这一点。 她在金蟾镇自称是普陈的义妹,多半和同光宗的案子也脱不开关系。 寒羊说地下城来了两个外人。 如今一看,恐怕就是这两人了。 徐名晟黑沉的余光缓缓擦过,房璃僵硬地挺直着脊背,顽强地喝着手里已经凉了的茶水,仿佛垂死挣扎般,在做最后的努力。 假装没有注意到他。 还在心虚。 这女子不仅来路不明,还分外自信,早上打算偷他的玉令,如今又想装作没事人糊弄过去。 说她聪明,有时却又显得如此…… 蠢笨。 “面见城主一事如何了?”齐公子随意寒暄。 徐名晟撩了他一眼。 “还可以,”徐名晟简略道,“城主十分满意贵宗弟子,破格准允他们进入书塔学习。” 拂荒城的中央书塔,是整个城的中心。 藏书卷轶浩繁,有无数已经失传的心经术法,凝聚着古往今来天下心血,这其中藏着多少机缘,可遇不可求,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 陈师兄的决策果然不错。 能够在众多修士之中单独受城主召见的殊荣,恐怕也只有抱上狴犴宫这条大腿,才能够沾染一二。 按理说,这件事与房璃无关,应该置身事外,但她此刻却定定地看着齐公子,大脑里仿佛有电流涌过。 他刚刚说什么? ……贵宗。 贵宗?? 另外两人虚情假意地客气一番,实在没话说了,徐名晟才以公事为由抬步离去。他前脚刚走,后脚房璃就木然回神,复杂地对上了齐公子揶揄的眼神。 她扯开嘴角:“公子莫非……” “十年前一本稀世古籍在无涯谷出没,我随家父前往探查,路过同光宗,被那宗门里的老东西缠上。” “勉勉强强吧,当了个门外弟子。” 说这话时,齐公子神色寡淡。 但房璃知道,倘若陈师兄此时还在这,定然要为这番话咬碎牙齿。 宗主秉性清高,餐霞漱瀣,虽常入世却不脱俗,绝无可能是姓齐的口中“被老东西缠上”。 至于个中内情房璃也懒得问。 宗主的规矩就是同光宗的规矩,也就是没什么规矩,门外弟子这回事,也只有同光宗能干得出来。 也正因此,当年她作为菁国太子,渡苦海,见徐轻雪的路上,才能被云游的宗主看上,当了两年的门外弟子,也是她最后的避难之所。 原来不止她一个。 第32章 宗主真是…… 房璃缓缓地转着手中茶杯,突兀地笑了一下。 ……桃李满天下啊。 房璃放下茶杯,“他来干什么?” “他”的指代很暧昧,但齐公子一下就听懂了,狐狸眼眯出了七分笑,如果手上有扇子,此刻就该摇起来了。 他懒懒道:“找几本书罢了。” “什么书?” “普璃姑娘,你想知道的很多。” 房璃听出了这话中暗含的警告意味,并不慌张,笑了一下:“我自然不会白问。” 齐公子来了兴趣:“哦,你要用什么报答?” “以命相抵,”他语中带笑,暧昧道,“还是以身相许?” 房璃不疾不徐:“我会为柏小姐治病。” “……” 他恹恹地往后一靠,轻轻吸了口气,扯出一丝笑意:“柏墨临的病关我什么事?” 房璃没动,微笑看着他,一副不打算戳穿的模样。 齐公子被她盯的不舒服,换了几个姿势,茶杯拿起又放下,最终心烦意乱地灌了一口,呵声道: “我哪知道!” “家父乃拂荒城第一大经师,也是第一藏书家,仅次于书塔。你别看这府邸大,实际上有一半都是用来装那些黄金屋的,瞧瞧,我堂堂一个长子,都只能住在这种破落小地方,可见那老头子看书看的比人都重要!” 他的语气染上了几分抱怨,房璃环顾了一下这金碧辉煌的“破落小地方”,没吭声。 齐公子顿了顿。 “不过看他去的地方,应该是要找古文字相关的典籍。” 果然是关于俾河文字。 房璃起身:“我知道了,多谢齐公子招待。” - 踏出齐府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天边的云像块错染的橙紫棉饼一样薄薄贴着。 夕阳倾落,街边的茶馆酒楼已亮了无数夜明珠和彩灯笼,一座书城入夜,竟也有这样绮靡的色彩。 人海交错,陈师兄紧紧跟在房璃身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逢场作戏,那个齐公子虽然看上去为人浪荡,但对柏小姐似乎有种别样的关心……” “谁问你这个了?” 房璃没停步,只是侧头:“什么?” “柏小姐真的入魔了。” “你以为我在说笑?” 陈师兄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拉住房璃,强迫她止步。 “既然有,我们岂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少侠莫急。” “出了事怎么办?!” “我都说了莫急!” 房璃对这位古道热肠的好心人放缓了耐心,深吸口气,问道:“你知道屋子里为什么那么黑吗?” “寻常的遮蔽物,再严丝合缝,肉眼也有一定的适应,不会完全什么都看不到。” 陈师兄已经能听出她话里的指向,但是他没吭声,只听房璃继续说道:“那个房子里装的,从头到脚,从天花板到角落,全部都是。” “所以你第一次去就看见了。”怪不得她那么害怕。 “后来我发现那些魔气没有伤害人的意思,就不怕了,想想看,如果真的要伤害柏小姐,还等得到我们来?” “……”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是,”陈师兄点点头,“所以现在还有一个主要的问题。” 他指着自己:“我为什么看不见魔气了?” “这谁知道,”房璃继续向前走,身影和嗓音很快弥散在嘈杂中,“或许是大师兄练功不用心,岔气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 他跟上去,慢慢沉静下来,思考片刻,仿佛笃定了一般,重复道:“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城外走,房璃衣摆扬起,身边擦过一辆疾驰的马车。 人海相让,一路奔驰,车子缓缓停在同庆楼门口。 掀开帘子,里头走出来的,是拂荒城巡按监监长,苏明道。 他一身幞头青袍,显然是刚处理完公务,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匆匆赴宴。 同庆楼内不见油烟,熏香缭绕,地上铺着昂贵的氍毹,正中还别开生面摆着一道水法,假山盆栽,晶莹沁凉。堂倌引着苏监长到三楼包间,他兀自整了整衣裳,脸上的笑容随着推门一寸寸绽开: “来晚了来晚了,见笑!” 在座的都是城内的知名人物,苏监长左右逢源,这样的饭局没少赴。酒过三巡,他的脑袋也热了起来,恰好席间提到一个边陲小镇闹出魔物的笑话,苏监长冷笑一声,扬起声音: “那种地方,尽是些流民黑户,最适合藏些魔物、搞些什么邪术!” 旁边的人顺着话说:“可不是,这要放在咱们拂荒城,就是连只带魔气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哎,别、别说,”另外一人看向苏监长,“我听说今日巡按监就接到一桩,说是柏氏嫡女入魔,虐杀菜农亲儿 ——明道,有这一回事吗?” 在座的都是带身份来的,苏监长就是不想回,也得顺着说一两句:“有,不过我看,纯属扯淡!” “哦,”有人来了兴趣,“何解?” “那柏墨临是什么身份,有必要专程去虐杀两个菜农的孩子,还留下自己的东西?这案子本不必搞这么复杂,结果,”手背往手心一拍,“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非说柏墨临是入魔了!” 席间大笑。 “敢在我们监长大人面前夸下海口,那是何等英雄人物?” “嗐,什么英雄人物,就是个无名小卒,我看连筑基都够呛!”苏监长眯着眼仔细回想,“叫什么普,普……” 徐名晟刚跨进包间门槛,苏监长记忆奇迹般复苏:“……普璃!” 徐名晟:“……” 何为阴魂不散。 他原想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但是显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其中一位带头站了起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狴犴宫的徐名晟,徐道长。” “狴犴宫”三个字如同炸弹,苏监长酒醒了五分,立刻站起来,手里还捏着酒杯,颈间下意识炸出一片冷汗。 在通天域,狴犴宫的等级凌驾于所有机构之上。 名下设有四部八旗,极少人清楚内部具体的架构,只知道它并非由人创建,而是隶属于神域天宫,培养了整个通天域最强的死士群体。 只要拿着狴犴宫的玉令,就算是个普通人,几乎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微服私访,这是狴犴宫八旗及以上级别的人经常做的事。 仔细一想,他冷静了下来。 今天这顿饭请的都是城里有影响的达官贵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一亮相,才知道是谁的安排。 一个月前就早有风闻,说城里来了狴犴宫的人,原来不是虚传。 苏监长暗自打量。 长相倒是一等一的,只是过于苍白,显出些病态,腰间还挂着个疑似针包的物件。 早听说八旗之内并非所有人都有悍然的境界修为,还有一些虽然修为不济,但精通旁门左道,尤其入世。 对于他们这些拂荒城的人来说,修为根本不是最重要的,反倒是后面的这种角色,才最棘手。 苏监长边想边跟着人群敬酒,不慎对上徐名晟的目光,一瞬间魂都停了,讪笑着握紧了杯子。 盯着他干什么,他可话都没说一句啊! “虚礼就免了,诸位自便。”徐名晟没带侍从,自如落座,一袭朴实清素的灰蓝袍子,眉眼苍翠,弄的满座华服锦衣不自觉尴尬。 除了长相突出些,倒是瞧不出什么境界。 这位信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腕骨瘦劲,对着众人抬了一抬: “今天这顿饭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与诸位见个面,来日行事好方便。” “我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懂的规矩,还要仰仗各位请教。” 言罢,徐名晟淡然一笑,饮尽杯中凉酒。 一席话说的冷汗成河。 空气里的醉意都去了五六分,一时间附和纷纷,唯恐出头。 接下来的时间如坐针毡,酒是不敢再喝了,七八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瞥着徐名晟。好容易结束一场,众人也不敢停留,寒暄一番匆匆离去了。 徐名晟独自夹了几筷子粉蒸肉,只觉得腻味,搁下筷子道:“寒羊。” 没有声音,一道黑影突兀地在背后闪现,“宫主。” 徐名晟比了比筷子,伸向一碗凉了的蜜汁火方,头也不回平声道:“走正门。” 寒羊:“……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一件事情。” “讲。” “昨天同光宗的弟子尘卿从拂荒城中带回两人,属下以为,这两人必定和同光宗有匪浅的联系。” 寒羊小心地看着自家宫主的脸色,见他面色无虞,便大着胆子继续道: 第33章 “但是今日回到地下城的,只有一个人。” 被踩中尾巴的蛇。 徐名晟眯了眯眼,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笃定在齐府时,在场的不应只有普璃一人。他的出现引起了她的警觉,所以像被踩中了尾巴的蛇,应激一般蜷缩,企图将自己藏起来。 但是。 有那么蠢吗? 明知道此举会加深怀疑,她这样做,是真笨,还是另有所图? “再去点一盘鱼,一碟菜,一盅汤来。” 寒羊粗粗扫了一眼桌上的浓香荤腥,应了一声,却见宫主又像是改了主意,筷子尖顿了顿,道:“打荷。” - 自从白天接连碰见徐名晟以后,房璃路上都在千方百计地思考对策,连陈师兄的话都没听见。 “……只是我这些年随师父也走过不少地方,怎么从未听说过,拂荒城的地下还有一座城呢?” 陈师兄自言自语,有很多疑惑,只是暂时按下不表。 “唉,还是粗心了,徐道长如今已经离开城主府,想必今晚就会回到地下城,明……呃,我们不能回去,得找个客栈。” 房璃又何尝没有想到。 “少侠。” “你知道打草惊蛇吗?”她为自家师兄的天真感到些许悲哀,语气平静,“现在做多余的动作,反倒惹人怀疑。” 离开宗门的这两个月,陈师兄已经充分见识到房璃的意志和手段,对于她的话从心理上就多信服了几分,“你的意思是?” “你在外,”房璃言简意赅,“我回去。” “……” 乍一听,这是个十分矛盾的安排。 但仔细一想,似乎是眼下唯一能够周旋的法子。 房璃目前的身份是百姓,徐名晟没有理由伤她。作为一个无处归依的落难女子,被修士收留似乎也名正言顺。 虽然漏洞也不小,怪只怪昨天心太急钱包太空,没有三四后行。 问世间愁为何物,一为没钱,二为没有许多钱。 房璃长叹一口气。 地下城没有黑夜,墙上奇异的光石整日不眠不休地散发光热,平衡了过于阴冷的氛围。 房璃是客,没有人管她,就在城中四处闲逛。 她不时钻进狭窄的巷道,沿着风声辨位。虽然搞清楚这座地下城的运作原理对她并无用处,不过房璃向来喜欢花时间做没有用的事情,可以认为是一种爱好。 比如写信,比如泡脚。 这都是没有用的。 房璃一边闲逛,神思放空,慢慢梳理着白天的事情,目前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都并不复杂,只是种种迹象之间,始终有一根若隐若现的弦紧绷着。 好像她还漏掉了什么。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房璃背后一冷,她蓦地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石拱桥上,河道空空荡荡,深的令人心悸。 地下城没有天空。 房璃抬头,一道意料之外的陌生人影缓缓从拱桥另一端出现。 灰色长袍,长发束髻,微微驼背,双目黯淡,病态白的脸阴沉似鬼,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如果不是起伏的胸膛,真要以为是哪只寄居在地下城的孤魂野鬼,被房璃给撞上了。 地下城无风雨,他却执着一柄土黄色的油纸伞,伞上用黑墨画了一只姑获鸟。 房璃视线向下,伞柄上悬挂着一块狴犴宫的玉令。 不是冒牌货。 她的瞳孔微微锁紧。 钻心的刺痛从四肢百骸争相涌出,瞬间吞没了大部分感官,房璃额角渗汗,有些头晕目眩,强行将自己钉在了原地。 面上始终不改颜色。 他慢慢走近。 “姑娘好,” “野鬼”还挺彬彬有礼,说话间,干燥苍白的嘴唇翻出几抹殷红,“在下是徐大人的手下,小郭,负责看守此城。姑娘是从哪来的?” 负责看守。 那昨天干什么去了? 房璃很想问,但忍住了,因为剧痛,她无法精准控制脸上的表情,只能露出一个自以为的淡然微笑,镇定道:“无涯谷的一户小村人氏。” 小郭颔首,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而是转身往桥下走。 房璃也只得跟上。 她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以消减部分玉令带来的影响。尽管如此,那种痛苦仍然似百蚁啃啮,密 密麻麻地倾轧在血管中。 小郭第一次与房璃打照面,所以并不知晓,她的步履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书塔内,房璃看见了徐名晟腰间的玉令,但她没有感受到痛苦,便知那块玉令又是个赝品。 /:. 所以当时,她才会大着胆子去偷,赌一把徐名晟对这种量产的假货毫不在意。 只是最后,没有想到他还是和在金蟾镇时一样的小气。 如果徐名晟有手下安排在地下城,那么在他们踏上这座城砖瓦的那一刻,就已经暴露在了猎手的视野里。 房璃的脑子一刻不停地思考。 谁让金蟾镇的人傀徐饼表现的那么纯良无害。 好在,虽然她低估了对手,却没有完全低估。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她跟着小郭漫步在城市迷宫般的巷道之间,一边走,小郭一边说:“……此城是徐大人一个月前寻到的,构造十分精妙,你瞧——” 他状似随意地抬手,墙面上的一块砖被摁下去。 房璃已经痛的麻木,可是在小郭动作的一瞬间,意识中的红线猛地震颤,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裙摆飘动,两只绣花鞋已紧紧闭拢。 而两侧墙底,一排长刺冒出,尖端闪着险恶的光。 距离脚踝仅有毫厘。 倘若她反应稍慢一些,就此时此刻,已经不能动了。 房璃微微眯眸,容色冷峻地盯着小郭的背影,脑中在构想一个完美的杀人现场。 小郭的声音打断了这种构想:“像这样的机关,这座城还有很多。” “……” “可惜此地连半点人烟也未留下,无从得知,原住民设计这么多陷阱是为了什么。” 小郭语带遗憾。 话至此,房璃开口:“哪里来的原住民?” “……” 小郭转头。 少女一袭旧葱色衣裳,面如皎月,琉璃镜片装点眸光,似乎天真,疑惑也不假:“我听说拂荒城建城已逾百年,却从未听说地下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倘若真的有一个城的人住过,再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样的手段,怕是连神域天宫也要忌惮吧。” 小郭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绽开嘴角:“姑娘冰雪聪明,说的是。” “这地方,或许从来就没住过人。”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前一后,小郭状似无意道: “昨天我看姑娘身边有一位男子同行,今天怎么没见到?” “同是江湖沦落人,尘卿道长心善,见我二人可怜,便带着过来了,”房璃答得滴水不漏,“都是过客嘛,今日他沦落了屈居人下,明日又飞升了自去寻道,谁说的清呢?” 她很清楚,这些话最后是说给谁听。 两人一问一答,拐个弯,书肆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明日诸位弟子们便要进城学习,估计要几天不能回来了,”小郭温良道,“姑娘好生歇息。” 房璃回眸,小郭执着伞消失在街角,背影好似一道淡墨,来无影,去无踪。 书肆背后连着一片大院子,经过连廊时,房璃眼尾一扫,蓦地瞧见片池塘,顿时兴起,啵嘚啵嘚颠着步子就去了。 不仅有池塘,还有井,或许因为是地下,井水还结着碎冰。 池塘里的水早就死了,飘满了绿藻,房璃顺手拿根杆子拨了拨,没看见鱼。她撇了下嘴。 “塘里没有鱼,晚饭有。” 房璃回头,毫无预警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这人的气息敛的太深太静,脚步声跟鬼魂一样,直到看见,方才嗅到那股雪山一样冷而幽的气场。 房璃露出招牌微笑:“名晟君,别来无恙。” 徐名晟看着她。 看着这个虚伪的一如既往的女子,琉璃镜片的边缘遮挡,她抬着眼,那一滴泪痣完完整整的藏着,不见踪迹。 有点像。 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像。 这样的想法让徐名晟觉得无比荒唐,他面色如常的开口,简洁又直接,岔开了脑中奇异的形状: “姑娘真人不露相,能接柏氏的委托。” “今日在齐府,也是为此而去的?” 他的来意太明显。 因为毫不遮掩,所以房璃有点点不高兴,但她没表现出来,“名晟君言重,柏夫人焦灼女儿的病情,请了许多能人异士,我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又缺钱,所以格外勤快了些。” 房璃初到柏府时确实能够见到许多道士进进出出,她说的都是真相。 第34章 她缺钱,所以被尘卿收留进地下城,也是真相。 只是这些真相拼接起来,成了一个巧妙的谎。 三两句,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徐名晟笑了一下,他的皮很薄很白,紧贴着深纵的骨骼,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会堆起细微的弧度,像雪地上的一抹淡痕。 “假如我问调查结果如何,看来普璃姑娘也是不知道的了。” 房璃怯怯点头。 徐名晟走近了一步,房璃毫不犹豫退了一大步,半只脚悬在池塘边缘,冰凉的池水紧贴着绣花鞋底。 仿佛是在宣告,她可以站在这里,也可以摔下去。 徐名晟完全不关心这个女子的安危,却不得不在意狴犴宫的名声。 房璃很了解,所以她知道。 狴犴宫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 第23章 徐名晟停住,幽深无波的瞳孔注视着那双摇摇欲坠的脚。 视线缓缓攀升,等到两人对视上时,已然全是冰冷的笑意。 他缓慢抬手,隔空点了点。 “灵器不错。” 房璃摸着脸上的叆叇熟练装傻,张口就来:“普陈少侠给的,之前伤到过眼睛,说是用这个能看的更清楚。” “有用吗?” “好用。” 徐名晟点头:“那就好。” 地下城的天空很高,就像站在地面上那样高,也很黑,看得久了,就分辨不清距离,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徐名晟道:“弟子们修行辟谷,客人不必等,记得用饭。” ……饭? 房璃的眼神变得微妙。 其实是徐名晟从酒楼打荷回来的,本打算自己吃,奈何胃口说走就走,总不好浪费,这才来做个顺水人情。 他的眼睛挪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瞥了一眼池塘,客气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标准又虚假得很,但是你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心知肚明,他愿意笑,就是给了你面子。 房璃也回敬了同样的笑颜:“徐道长不会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饭食吧?” “狴犴宫从不怠慢客人。” “看不出徐道长还会做饭。” “酒楼打包的。” 房璃噎了一下。 和徐名晟对峙都没有让她退缩,此刻却迟疑了:“是西街点心铺旁边那家同庆楼?” “是。”徐名晟看着她的表情变化,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 ……这当然要紧,因为同庆楼就是房璃前日白天物色好但因为囊中羞涩最终放弃的那家酒楼! 一想到这,她有点站不住了。 嘴上却还要接着客套:“那就多谢道长美意,我先,我先,”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馋痨模样,却控制不住叆叇背后发光的眼睛,“我先去用膳了!” 说罢,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徐名晟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房璃的背影一团糟地消失在夜里。 他站了许久,久到那口死去的池塘开始泛起寒意,衣袍一角沁的冰凉,方才回神。 掌心一蜷,闪着银光的毒针被纳入袖中,徐名晟垂目,忽略心头那一点点异样的懊恼。 算了。 - 房璃的口腹之欲不算盛,但她已经一天一夜没进食了。 除了喝不完的茶水,兜里剩的钱只够买一捧炒松子。 同光宗的清苦生活锻炼了她一身挨饿的本事,只有此刻闻到食物馥郁的香气,她的肚肠才终于觉醒般发出垂死的哀鸣。 一盘特色酥炸小鱼,淋了浓郁的酱汁,面衣韧而柔软,秘制酱汁有一种特殊的清香气,中和了油炸的腻。 除此之外还有一碟清炒油菜,一盅红枣白耳汤,一整盒的米饭。 份量都不大。 盒子里垫了棉花,因此温度都存的很好,吃的房璃神清气爽,地下城的寒意也从身体里渐渐消褪,手脚变得暖意融融。 盘子里的鱼头和鱼尾堆高的时候,厅室的门开了。 一堆白晃晃的影子鱼贯而入,外出巡逻的同光宗弟子零零散散寻椅子坐下,他们的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疲惫。 或许是因为宗门大师兄的出现,同光宗的惨案横亘在每个人心头,这几天的氛围都有些低迷。 加上伪装路人巡城的工作确实不算轻松,一个二个都坐在前厅的各个角落里不说话,唯有房璃坐在桌前翘脚享用晚膳,格格不入。 “道长们怎么了?” 空虚的饥饿感消失,房璃心情好,睁着一双黑莹莹的透亮大眼,两颊塞着米饭,好奇又小心地看向他们。一位同光宗弟子打起精神道:“今天——” “尘凡。” 一个阴沉的娃娃脸出声打断,尘凡意识到什么,讷讷止声,对着娃娃脸小声道:“我知道了,尘素师兄。” 开口打断的正是尘素。 看见他就想起了两个月前那次不愉快的考核,房璃戳起一条小鱼,面不改色。 碍于礼数,尘凡还是转向房璃解释:“客人莫怪,此乃工作要务,不便与外人道……” “既然不便与外人道,你还跟她说那么多干什么?”尘素不耐烦地站起来,看也没看端着米饭一脸茫然的房璃,径直往后院走,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反正只是个吃白饭的。” “……” “吃白饭的”冲剩下尴尬的弟子们笑了一下,不甚在意的向尘凡招招手:“小道长,我听徐道长说你们今天去面见了城主,明日就可以进入书塔学习了,可喜可贺啊。” 不想此话一出,这些弟子的脸上泛出了苦笑。 房璃的本意是活跃气氛,见此情境,一下也懵了,缓缓咽下米饭,只听尘凡道:“这都是借了徐道长的光。” 他的语气恹恹,并无欣喜。 刹那间。 房璃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这群弟子的症结所在。 出发之前,他们是为前往东南除魔; 而到这里之后,不仅魔没有除,甚至游手好闲,逛了一个月的街。 总结就是,时至今日,他们没能做出“事迹”,反倒是整日的闲逛,让他们产生了怀疑自己的念头。 这种行动是否还有必要,是否还有意义? 这背后的问题原本需要徐名晟来解释,但是那家伙一看就是个自负的不能再自负的上位者,或许根本没注意到这群年轻弟子的小心思。房璃想了想,轻声问道:“你们今天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尘凡为这精准的猜测惊讶一瞬。 或许因为房璃的态度十分柔和,加上是本宗大师兄带来的人,他也懒得瞒了,和厅室里剩下的弟子你一嘴我一句,越说越多:“今日从城墙上下来以后,我们遇到了青山门的人。”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房璃眉毛不着痕迹地跳了一跳。 这是她进入拂荒城后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脑子里开始飞速搜刮相关的记忆。 青山门,近十年崛起的新兴门派,和同光宗一样隶属无涯谷。 他们招收弟子的标准很简单,即三非——非身世显赫不收,非天资过人不收,最后一条最是离谱:非相貌才绝不收。 这样的门派背后是何人创立也显而易见,无非是当世那几个显赫氏族抱团;这样的门派养出来的弟子是何德性也可想而知,同光宗作为落没老门派遇上他们,恐怕只有被羞辱和踩踏的份。 怪不得尘素的脸色臭的堪比发酵十天的粪池。 在大街上和那样一群人撞上,他这样骄矜的人,遇上了另外一群更加自视甚高的人,自尊心不被揉捏个没完才怪。 “……那个为首的方陌最是可恶,竟然当街说我们宗主出身低微,是靠无涯谷谷主才上的位,我呸!”尘凡理直气壮,“他长得那么妖艳,说不定是用自己做过的事揣度别人,他才是那个靠爬床上位的呢!” 房璃一口汤呛在了嗓子里。 等一下。 其余人还纷纷点头赞同:“就是就是。”“哪个正经修士长得跟狐狸精似的?”“嘴巴还那样臭,不定吹了多少枕边风!”“……” 房璃觉得这些孩子也不需要自己安慰了。 眼见话题越说越群情激昂,越说越阴暗下流,即使脸皮厚如房璃,也不得不匆匆收拾残食,当下逃之夭夭。 _ 床榻上。 房璃睁着眼睛。 叆叇放在枕头边,脑中仿佛有一架条理分明的线索框,将所有信息分门别类,圈画重点。 地下城常年保持着低温,入夜就更加冷了,房璃压紧了被褥的边沿,将躯体严丝合缝地锁在温暖之中。 思绪渐渐放空之际,银蝉晃悠着停到她的肩上,细声细气道: “明天你要跟着他们一块去吗?” 房璃没理,许多时候为了避免自己看上去像个自言自语的怪物,她不会和这只笨虫交流。 银蝉习惯了,仍坚持不懈地鼓噪着:“柏墨临只是个例,如果想要搞清楚这座城,你知道要和谁合作。” 第35章 却没想到,房璃嗤了一声,裹了裹被子:“这座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想要拿到柏府的薪资后一走了之,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没有道理在这里滞留,也不想多管闲事。 然而银蝉好像并不气馁,扑闪着晃亮的翅膀飞停到她的耳廓。 一双瞳目含着妖异的红光,稚子般的嗓音从虫身中徐徐流出,像颗诱惑人的饱满果实,异香四溢:“那位徐道长……” 被褥的暖意骤然消失。 房璃的手伸出,长指握住银蝉,毫不犹豫地将它抓下。 “我不想知道。” 摊开掌心,眼皮耷下,只留几分冷若冰霜的眸光,盯着掌心怅然若失又无措的银蝉,嗓音几乎凝结出水。 “不要再试图给我洗脑,没有下次。” 银蝉嗡嗡地缩了缩翅膀,两根触须害怕地耷拉下去,再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打发走了这只臭虫,房璃这才得空干起正事,她手伸进储物袋里,摸索着,握紧了从同光宗带出来的那块蓝玉。 玉石一类,本就是吸收地灵精华形成之物,天然通灵。 在房璃触碰之后,蓝玉“嗡”地一亮,光线触须般透出储物袋,细碎地游映在漆黑里。 意识沉进了一片冰凉的水池,七窍逐渐被封闭,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剥离了躯壳,再睁眼时,她已经“站”在了一片平滑的地面上。 这里已经有两个人了。 其中一个衣衫褴褛,光脚盘坐在地上,表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棋盘; 另外一个坐在他对面,是一个浑身散发的暖光的金色灵体,手捏,随着乞丐下棋的动作不疾不徐紧随其后,气氛融洽祥和。 如果忽略灵体的五官和房璃一模一样的话。 而房璃本人站在旁边围观棋局,等黑子把白子围杀的水泄不通时,方才开口: “好久不见。” ——乞丐抬头,表情冷冰冰的,对上了房璃的笑眼。 第24章 “也不是很久吧,三天前才见过。” 不等乞丐回复,房璃抚着下巴自言自语,“搞不懂,你不跟我说话,转头跟我的元神下棋?搞不懂。” “你的元神和你很不一样。” 乞丐突兀地接续上了房璃的话音,“不论我问什么,她都不吭声。” 房璃:“当然,她是个哑巴。” 金蟾镇后,乞丐的残魂被房璃纳入蓝玉之中。 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软磨硬泡、自导自演、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均被无视。 好在,这一个月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终于在今天迎来了新的进展。 房璃也知道,乞丐不会无缘无故选择与她沟通。 她蹲下来,当着乞丐和元神的面,用食指在地上圈圈画画。 看似坚实的地面在她的指尖落下以后变作了柔软的砂砾,像皮毛一样顺从地塌陷下去,乞丐盯着房璃手指的动作,半晌开口: “这是缚灵咒语——你从哪看来的?” 房璃莞尔:“你想知道啊?” 乞丐:“……” 这句话后面多半跟着陷阱,他被这女人关了一个月,不说知根知底,却也摸清了房璃基本的脾性。 最开始,他甚至想过自裁,但他是魔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当初选择吞下魔种的代价。 他做好了宁死不屈的准备。 结果这一个月以来,房璃不仅一个关键问题不问,还坚持不懈对他进行骚扰,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自言自语,讲一些宫廷秘事,那些秘事不至于血腥残忍,但是绝对恶心。 比如,皇帝的龙袍从登基到驾崩都不洗; 比如,宦官尿裤子是常事,底层的太监宫女对食成群结伴,花样繁多; 比如,国师曾在某次宫宴上当众醉酒呕吐,不巧的是这位国师有某些通神的才能,人民大众奉其为镇国之仙,据说他亲口吐的秽物几经包装,辗转反侧,最后流入民间在黑市争相竞价。 比如…… ……长此以往。 这谁受得了? 乞丐一百年有八十年活的浑浑噩噩,自诩入魔前除了憎恶凡人还算身心健康。 房璃倒好,不仅没有试图把他的那份憎恶化解,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栩栩如生的把人性的阴暗面扩大了,加深了,抹黑了。 不遗余力地激化了! 乞丐很无力。 他现在活不想活,死不像死,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手段。 面对内心日益膨胀的负情绪,无法报复,也无法解决,只有无能为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乞丐一咬牙:“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为我所用。”房璃眉眼平和,说这话的时候,手指还在地上圈圈画画。 乞丐:“我有一个条件。” 松口了! 房璃的情绪一点不显山露水,耐心地看着他,仿佛在说继续。 “我在青山门有一个仇人,如果你能让我亲手杀掉他。”乞丐的眼睛黑黢黢,房璃曾在那双眼睛里见过懦弱,见过恐惧,见过疯狂。 如今,那双眼睛犹如两轮黑月,装的是无穷无尽蛰伏的冷意,“——我答应把俾河族所有的秘密告诉你。” 等的就是这个。 房璃没有立刻答应,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我需要再考虑。” 乞丐顿时无语:“有必要吗?” “有必要。”房璃离开之前丢下最后一句话,“这是你的投名状。” *** 翌日。 房璃进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陈师兄,一五一十地向他复述了昨晚同光宗弟子议论青山门的事情。 ——然后满意地看着陈师兄的脸色朝自己预期的颜色一发不可收拾地奔腾而去。 “这群兔崽子。”陈师兄忍无可忍,房璃点点头,正要和他一块批判,却听陈师兄道:“这些话没当着青山门的面说吧?” 房璃:? 呃呃?? “这种舌头背后嚼嚼也就算了,明天要是敢嚼到街上去……不行,等会找到他们,我准得提醒提醒。” 房璃:“……” 她好像知道宗门为什么完蛋了。 清早,柏府响起一串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 “笃笃笃。” 门后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开门的恰好是昨天带路的小厮。 他穿着短褂长裤,一只手扶着跑乱的小髻,看见门外站着的房璃和陈师兄,顿时“哎哟”一声,“二位道长,有何贵干?” “看病。” 他又“哎哟”一声,“这样的早,小姐怕是还没起那!” “没关系,”房璃道,“我们也是来找柏夫人的。” 湘玉夫人起得很早,听到家丁通报的时候,她正在卧房查算这个月的公账。 见房璃和陈师兄来也不多拘礼,甚至不打算去正堂,就地在房内支了张屏风,婢女在奉茶。 春寒未过,仍是昼短,婢女低眉将一枚夜明珠放入小盏,昏暗中晕开一抹清明。 湘玉夫人已年过不惑,细密的皱纹爬上眼角,多年以来的家主位置将她的眉眼打磨的愈发薄情而淡漠。 嘴角下垂,头发还是乌黑,一身青灰色常服垂于坐席间,衣摆盛着珠辉,温婉非常。 “恩公有何贵干?” 湘玉夫人此前因为一批货物出了点账目上的问题,亲自跋涉路过毛山,结果不幸被强盗所劫,当时房璃与陈师兄恰好路过,顺手救下。 也是在那时,房璃接了湘玉夫人的委托,一路来到了拂荒城。 屏退闲杂人,房璃亲口把柏墨临的情况讲了。 之前一直是由小厮传话,失掉了许多细节。花湘玉仔细地听完,因为过于认真微微俯身,包骨的手如同山脊蛰伏在扶手上,平静的眸底毫无波澜。 她没有问其他,而是先抛出了一个意想不到问题: “恩公善人佛心,只是,”她顿了一顿,“临儿真的入魔了?” 陈师兄没吱声,房璃停下了摸索桌上茶点的手,茫然地看向柏夫人。 她抬了抬嘴角:“夫人难道不知道?” 柏夫人也顿住了,同样面露惑色:“……恩公这是何意?” “我看夫人将瓦屋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难道不是因为柏小姐入魔,”房璃难得斟酌了一下措辞,“恐……生事变才这样做的么?” 令人意外的是,柏夫人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却很果断。 “那不是我做的,”她淡声道,语气中听不出对此事的态度,“是临儿亲口吩咐,安排布置的。” 屋内安静了一瞬。 “……那孩子一向心高气傲,之前还偷偷跑去私塾上学……联姻的事,我听说她与齐公子相识甚欢,本以为她不会抗拒……” “夫人。” 陈师兄艰难启齿:“你方才说,瓦屋的布置,还有铁链若干,是柏小姐自己布置的?” 第36章 “是。” “小姐对此似乎并不知情。” 柏夫人面色霎时凝重。 “何解?” “昨日我们去探望柏小姐,看她的态度,大约认定铁链是夫人所为。”陈师兄一口气吐完,顺便将两次柏墨临表现不一细细讲了,每说出一个字,花湘玉脸上的阴云便浓重一分。手掌不自觉握紧了檀椅的扶手,半天吐息,道: “我知道了。” 花湘玉在思考,眉眼低垂,薄唇紧抿,久久没有说话。 等待间隙,房璃蓦地瞥见角落里一个神龛,她那见不得氛围冷落的个性再次发作,奇道:“夫人信道?” 不怪房璃大惊小怪,商贾之家多讲究实务,一般不太支持修仙这种赌概率和运气的功业,顶天了也就拜拜财神。 花湘玉眼睛都没抬,“唔”的晃了晃头,平声道:“那是小女的牌位。” “……” 陈师兄的眯眯眼难得撑开一条缝隙,给房璃递过去一个凶狠的眼神。 房璃也很尴尬:“其实,柏小姐没到那种程度,她还有救……” 陈师兄彻底无语了,扶额,撇过脸。 花湘玉:“客人多虑了,临儿是临儿,那个牌位,乃是柏府已逝的长女之位。” 房璃:“……” 哦,苍天。 瞧瞧她这嘴。 提起“嫡女”二字,花湘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好似这个象征的等级地位的词语,在她的眼里早已如同草芥。 神龛一般是供奉神佛,再不济也得是十八祖先,像这样堂而皇之把小辈放在神龛中的,实际上有违常理。但显然,比起常理,花湘玉更在意她的女儿。 “临儿自小深居闺阁,性格木讷,朋友是没有的,若说还有什么故人……”花湘玉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视线缓缓落在不远处的神龛上,仿佛有千万般语言,“那就是如鱼了。” 不过她又摇了摇头:“至于她,不会是临儿的心结。” 房璃很想多问一句,但是碍于陈师兄杀气腾腾的眼神,她生生把问题咽下去,舌头都快闪抽筋了才把将要脱出口的话转了个方向:“……方便让我们再看看柏小姐么?” - “现在怎么说?” 陈师兄跟在房璃身后,他们的方向是蒺藜小院,“这样一看,柏墨临身上的魔物极有可能来自柏如鱼……” 房璃:“不是看不到,不信吗?” “……”陈师兄不去看她的眼睛,木然道,“人命关天。” 房璃“哦”了一下。 “照目前的线索看,八九不离十,跟柏如鱼有关,”她说这话的时候正穿过小花园,洒扫打理的小厮婢女忙忙碌碌,房璃保持着正常音量,周围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吭声,“柏小姐或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异常,所以才会吩咐人锁门,还围上那些蒺藜。” 陈师兄:“前提是柏 如鱼。” 小厮不敢耽搁,捣腾步子引着两人来到蒺藜小院,犹豫片刻还是敲了敲门:“小姐,道长们来了。” 等屋内的声音细细响起,方才拿出钥匙,捅开了锁。 刚开了条缝,两个人就风一样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旋即大力摁上了门。 小厮:“……” 屋内黑的一如既往,房璃昨天提醒他以后,陈师兄便着重注意了起来,提早开了灵目。 他承认来之前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此刻站在这里,那点期待如同埋进沙堆的火苗一样湮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凉意。 心脏“咕咚”一声沉下去。 房璃:“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柏小姐好像早就醒了,又好像并没睡,她的声音清晰如缕,送入耳中:“你没带那发光的东西吧?” 陈师兄闻言,面容微紧地捏了捏手指,房璃则有问必答:“没有。” 骗人的,蓝玉她从不离身。 只不过叫那乞丐安分了一些,没有那扰人的光了。 柏小姐松了一口气,听见脊背轻压床杆的吱呀声,“你们来找我,不仅仅是为了看病吧?” 房璃灵机一动。 “柏小姐真是蕙质兰心,”她上前一步,“问题是有的,不过看病也是主要的,上次走得太匆忙,连脉都没来得及把——那边站着的。” 陈师兄眼神一瞥。 “还不快去拿把椅子,我好给小姐号脉。” 脚步窸窸窣窣的动了,片刻后,房璃听到了木头搁在地上的声音,她指尖游在黑暗里探了又探,摸到冷硬的实质后,她放心地拖到屁股底下,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纱帐中伸出一截皓腕,房璃摸了摸,轻声道了一句“得罪”。 陈师兄看不懂他这个师妹在想什么。 因为听上去,她似乎真的开始认真把起脉来了。 房璃:“昨天的案子,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避开了适才的提问,转而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果不其然,柏小姐一下紧张起来,即使隔着密不透风的黑暗,都仿佛能看到她那猫一样因为紧张而微弓的脊背:“案子。” 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说明心存戒心。 “那不是我干的。”柏小姐很快说道,“你是想说那个菜农的孩子吧,家里人告诉我了,荒唐!本小姐这半年都病在床上,药碗都拿的费劲,还有人泼这种脏水,真是荒唐!” 听上去很气愤。 “小姐息怒,”房璃不轻不重地接上话,“案子肯定要查,我们现在主要的怀疑方向,是您。” 柏小姐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你说什……” “……您身上的魔物。”房璃大喘气。 “……” 这回轮到陈师兄反应过不来了。 他茫然地望着房璃的方向,太阳穴突突疼。 不是。 就这么说出来了? “哦。” 柏小姐冷淡地往后一靠,“具体说说。” “我们怀疑您已经被邪魔附身,因此时常会出现记忆断带的情况,所谓惧光症也来自于此,附身于您的魔物并不是活物,而是已经死去的灵魂。” 柏小姐似乎觉得很新鲜:“邪魔也分死活?” “魔物和人一样。” 这句话一出,陈师兄简直想把她嘴捂上。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房璃在同光宗的八年到底学了些什么? “……魔物和人一样,都是贪嗔痴聚集化于天地的成物,出自于人,也终结于人,”房璃,“世人都知道,倘若死的不明不白,死的心有不甘,那么那些执念就会化作魔气钉入灵魂,怨灵会逃脱地府的纠查,久缠于世。” “正常的魔物,或者说魔修,不会害怕见光,”绕了一大串,房璃终于将铺垫好的吐露出,“附在你身上的是一个死去的人,柏小姐。” “……” 陈师兄将灵力灌进七窍,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榻上人的反应。 良久,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嗓音冷静,没有起伏: “那我该怎么办?” “告诉我真相。”房璃道,“我需要为你脱罪,柏小姐。” 第25章 柏如鱼是柏府已逝的长女,也是湘玉夫人的亲生女儿。 柏墨临是柏府现存的嫡女,生母于五年前逝世。 说起柏府的两位夫人,关于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市井里早有无数个版本。 他们颠来倒去的猜测柏老爷的偏宠,分分计较柏夫人的优劣地位,谁红,谁不红。 一个才女发妻,一个商才小妾,说没有矛盾,谁信? 他们说,说了又说。 一直说到两位小姐出生。 柏墨临和柏如鱼在同一个冬天降临,前后只隔了几个时辰。 不知道该说是巧合还是不幸,这两位自出生始关系就十分不妙,柏如鱼看不惯柏墨临的柔弱虚伪,柏墨临受不了柏如鱼的跳脱无矩。如果只是两看相厌冷冷淡淡,也就罢了,坏就坏在她们不止两看相厌。 柏墨临和柏如鱼热衷于给对方下绊子。 今天你在后院学琴,我便跑去将凳子腿锯掉;明个她在苦思算术,她又必定会来发出噪音扰乱思绪。掐完小腿掐大腿,两个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较劲,关系始终未曾破冰。 豪门贵府,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养活大片茶余饭后,两位柏小姐的关系人尽皆知,但两位柏小姐的恩怨却无人知晓。 新的女人代替旧的女人,内容却只是改头换面,嫡女庶女新仇旧恨,悬在那舌尖之上,藏在那市井之中,翻滚腾浪,永不得安息。 直到柏如鱼死了。 取了个如鱼的名字,却没能像小鱼儿一样从水中得生,下人拿着捞网赶到时,池塘里只剩一具青白的尸体。 池塘边上,是浑身湿漉漉的柏墨临。这件事情犹如一颗炮弹,在拂荒城炸开来。 众说纷纭,嘈嘈切切,最流行的版本,是柏墨临与柏如鱼,嫡庶之争势同水火,豪门的孩子早熟,谁知道一次秋千,一次嬉水,不是杀机乍现? 第37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柏墨临扮男装潜进学堂。再到后来,柏老爷和大夫人意外薨逝,柏府之中,只剩下两个女人。 新的故事开始了。 -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不过是一个府里死了几个人而已,”柏小姐不凉不酸,“反正那两个孩子不是我杀的,与我无关,你们看着办。” 陈师兄:“夫人告诉我们,如鱼小姐不会成为你的心结。” 死寂。 “那当然,我不喜欢她,非要问为什么的话,”柏小姐想了想,冷淡苛刻道,“柏如鱼太优秀了,什么都压我一头,我不喜欢她。” “……” - “房间里的是柏如鱼。” 离开蒺藜小院后,房璃简明扼要的总结。 陈师兄没理,看上去在思考某个沉重的问题。 房璃:“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怎么让二小姐,承认自己是‘柏如鱼——你在干嘛?” 陈师兄意识回笼,“哦”了一声,“我在想为什么。” ——他为什么看不到魔气了? 陈师兄边走边垂眸,盯向自己的掌心。 修为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失灵。 通天域不乏有百年修为消于一旦的故事。但那只是故事,这么多年雷打不动的勤恳修炼,突破瓶颈的挣扎顿悟,又怎会骗人? 陈师兄握紧手掌。 “床边没有鞋,这是最可疑的,生病又不是残疾,不可能一双鞋都没有,恰恰说明了不对劲。” 陈师兄反应过来:“你把脉就是为了这事?” 房璃:“到时候可以试探一下柏二的态度,如果两位柏小姐真的有过节存在杀人嫌疑的话,那魔物一事,基本上敲定了。” “……” 前头引路的小厮终于忍不住了,苦着脸回头,看上去都快哭了: “道长们,算小的求你们了,我还没活够,下次聊这些小声点,行吗?” “……” 陈师兄心不在焉,房璃便让他跑腿买支糖葫芦,自己在偌大的府院中闲逛,想找到那 一口池塘。 逮住人一问,才知道自从淹死人之后,池塘就被填了。 心中装着事,方向都忘了辨,回过神时房璃已经走到了一处不知名的角落。 这府邸实在大得很,走着走着容易神游,地面上落叶堆积,忽然头顶黑影一晃,等房璃意识回笼,只听“扑通”一声。 ——什么东西重重的掉了下来。 伴随着轻轻的抽气。 房璃一顿,慢慢走上前,耐心等待地上那人撅着屁股爬起来,等他慢悠悠整理好自己红似丹枫的衣袍,转身,吓得俊脸一扭: “汝娘也!” “齐公子,”房璃耐心提醒,“书香世家,不可有粗鄙之语。” “……” 齐公子泰然自若地理了理衣领,仿佛上一秒魂飞魄散的不是本人。 他闲庭信步往深院中走去,被房璃一道冷酷的嗓音击停在原地: “齐公子是要去看望柏小姐吗?” 他回头,露出一个嗤笑:“笑话,柏墨临的病关我什么事?” 房璃点头:“嗯,那齐公子这样偷偷摸摸翻墙进来,是为了偷东西?” “胡说八道!” 他急急迈着步子上前,压低声音:“我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关心昔日同窗,齐公子上善若水,心地之宽广常人所不能及也,对吧?” 齐公子呆了一呆,哼道:“对。” “那你快去吧,善良的齐公子,不过我得提醒你,”房璃道,“柏小姐病重,已然见不得外人,最多你站在门口或者后窗说说话,看她能不能听见了。” 齐公子又呆了一呆,这次呆的时间有点长,半晌才道:“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房璃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仁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如齐公子所言。” “关你什么事?” “……” *** 街上堵的水泄不通。 “诸位看好了!” 长鞭带着劲风甩下,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带出一道血弧。 执鞭人身披青山门靛青道袍,眼尾下方各两道方形文身,发色透红,轻狂地勾着唇角,居高临下望着蜷缩在地上的同光宗弟子,吐掉糖葫芦的竹签子,对着围观者拍手扬声道: “同光宗育人无方,门下弟子无凭无据对我大师兄口出狂言乱泼脏水,立下挑战书,如今打不过又想耍赖皮,这就是无涯谷曾经第一大宗门的脾性!” “满口喷血!” 地上跳起来一个人,他身上外披的道袍被鞭子挥开几道口子,渗着鲜血,脸也灰扑扑的,看上去分外惨淡,但他的眼里却火光高涨,喷薄欲出: “分明是你们青山门血口喷人污人清誉在先!” “哦,”执鞭人掏掏耳朵,“那你说说看,我们污蔑了什么,尘素?” 尘素噎了一下。 “污蔑了,污蔑了……” 他的胸腔一起一伏,忽然不说话了。 这种肮脏的谣言不该从同光宗的弟子口中说出。 仿佛预料到了这个反应,方陌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大步上前搂过尘素:“我记得上次无涯谷对试,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他亲昵地压低声音,“我记得我断了你一条腿骨,怎么,就好了么?” 尘素的呼吸静止了一瞬。 他竟然还敢提对试。 那是尘素第一次代表同光宗参与无涯谷的对试。 当时的他很期待,想象太美好,于是现实痛击时就显得分外残酷。比赛到一半的时候,尘素已经清楚,自己不会赢了。 他相信方陌也很清楚。 他以为对方要速战速决,却没有想到,摸清楚自己底细的方陌非但没有快速解决战斗,反而换了一种打法——不致命,但足够折磨。 也足够让尘素丢脸。 就像扇人巴掌,起初只是疼,一掌又一掌地扇下去,脸皮破了,牙齿断了,面目全非。 偏偏尘素是个不愿意认输的性子。他可以被打败,但是绝不会主动投降。 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尘素的一条小腿被剑风扫断,同光宗的诉求终于传到了擂台主持的耳朵里,慢悠悠地叫了停。 尘素像条血淋淋的败狗一样被拖下台,眼底倒映着方陌,还有所有人的眼神。 他抬头,方陌背后,青山门的弟子们笑嘻嘻的,七嘴八舌地看着他,昔日今日的画面重合,一口气横在胸膛内,几乎要将尘素撑的吐血。 ——那份耻辱。 还有愤怒。 白日高悬,尘素却仿佛吞了一块千年寒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退一万步讲,”方陌又放开声音,“吵架吵不服,就用拳头说话,你们两个对我一个都被打成这样,这种三流实力,凭什么进入书塔?” 同光宗被特邀入书塔学习的消息早就风传全城,这个来自无涯谷的老旧门派重新出现在大众视野,却是以这样充满争议的方式。 目前最广为人知的版本,和狴犴宫有关。 尘素身后,尘凡咬牙隐忍,耳边的议论如同潮水,浸的他浑身刺痛。 不是的。 不是的。 他们是徐道长最后才选中的,根本不能代表同光宗的能力,同光宗有资格进入书塔,不是的! “你看看你身后地上的这个废物,”方陌的鞭子一下一下点在尘素的手臂,缓慢地抬起脚尖踩住尘凡的肩膀,一点点加力,几不可闻的骨裂声响起,“记住了,像你这样的人,只配加入这种宗门,一辈子被人踩在……” 他脚下一空。 方陌刹住舌头,猛地抬头,旁边不知何时站出一个穿着黑白道袍的高大男子。 什么时候来的? 男子身量颀长,白棕色劲装,像是哪个不知名的热心侠客,只不过眼睛跟没睁开似的,总显出几分促狭。 他单手扶起尘凡后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另一只手里还捏着一糖葫芦。 方陌眯了眯眼。 这他娘的谁? “大师兄……”尘凡低声,痛的眼红。 被打时为了不丢人,愣是咬碎了牙也没吭声,此刻见师兄如见亲人,哽咽一下,眼泪“吧嗒”就落了下来,“青山门的欺人太甚……” “眼泪憋回去。” 尘凡不敢哭了。 陈师兄扭头,看着警惕拉满的方陌,微微一笑,无比和善:“这位小道友,有什么冲突可以沟通解决,何必动刀动枪的?” 方陌眉尖一挑,“倒不如你自己问问,看他们说了些什么!” 陈师兄岂能猜不到他们说了哪些,此刻连眼神教育也省去了,客客气气道,“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总不能是专程找人说的,如今纠结这个也无益,我看小兄弟人也打了,气也出了,权当一场误会,如何?” 第38章 方陌不认得普陈,他不清楚眼前这人的来历,只清楚一件事。 他很不爽。 原本只是想挑衅一下就放人走,但是陈师兄这样一说,他就不乐意了,笑了一下,脸上的刺青愈发显得邪气:“好啊,放就放。” 手离开尘素的那一刻,长鞭没有丝毫犹豫,带着锋利的风声,如同甩尾的毒蛇一样从天而降! 陈师兄默然而立,规规矩矩等着长鞭,丝毫没有拔剑的意思。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人群窜出,“啪!”,趴倒在地,结结实实挨下了那一鞭。 方陌顿时蹙眉,可他来不及细想,就听地上响起痛苦的呻吟。 “啊——” “……” 房璃捂着流血的伤口,脸上的叆叇不知何时摘下,眼皮耷下遮住浅棕色的瞳孔,毫无遮挡的容貌此刻苍白似月,冷汗涔涔,竟是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鲜血染红街石。 “道长……”她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方陌,“我一介弱女子,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对我下手?” “……” 方陌简直目瞪口呆。 哪里来的野人? 陈师兄意义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房璃一边说话一边呕血:“青山门,青山门竟是……” 方陌受到惊吓,不自觉退了半步。 天地良心。 明明是这女的自己跑出来接这一鞭的! 而且他只是想试探那个道士,根本没准备下重手,怎么可能吐这么多血? 尘素反应最快:“青山门的育人之风狂放至此,大庭广众之下不仅挑衅他人,又出手伤无辜百姓,还有没有天理了?” 房璃:“还有没有天理了!” 方陌背后,青山门的弟子们惶惑无比。 “……” 方陌一咬牙,百口莫辩。 因为尘素他娘的还真没说错。 房璃身上的灵力低微孱弱,腰间既没有佩剑也没有宗门的配饰,就是个无,辜,百,姓。 房璃绘声绘色地吐血,大有把五脏六腑呕出来的意思, 巴不得把“惨不忍睹,楚楚可怜”八个大字纹脸上。这厢动静愈来愈大,本来只是人流,渐渐围拢成一群。 目光的聚集让方陌压力倍增。 怎么会这样? 他只是想让同光宗加上尘素丢脸,可没想扯上青山门! 拂荒城是东南中枢,又正值开坛,多少大能隐士,多少人脉眼睛,再任由这个女人胡作非为下去,青山门的形象恐怕不保。 想到这里,方陌牙关一紧,整个人都不妙了。 他握紧鞭子上前一步,肩膀上忽然按下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没等他反应过来。带着元婴灵力的嗓音骤然降下,压住了场面: “一场误会罢了。” 靛青衣摆如同过风竹叶。 房璃抬头。 这人生的白。 白的令人惊叹。 眉眼如勾画,单单只是抬眸,仿佛千万流光汇聚,风华绝代。 颊上两点痣,像是失手抖落上去的神笔,俊美无俦,妖冶的令人吸气。 ——竟有人能长成这样! 方陌回头:“未然师兄!就是这些人……” 金未然摁下方陌,用表情让他闭了嘴。 他大步上前,蹲下,仔细地扶起房璃,望着她睫毛上的泪珠,诚恳道: “这位姑娘,门下弟子一时眼花,手抖了,抱歉。” 房璃摇摇头,凄楚道:“道长言重了,一介草民,怎敢责怪?” 陈师兄用脚尖轻踢:见好就收,再演过了。 金未然拿出钱袋,骨节分明的长指探入袋口,:“门下弟子之过,我这个做大师兄的也不好旁观,你看这样行不行……” 他拈出几枚品相极好的高阶灵石,晃的周围人眼睛都花了。 灵石不少见,但是纯粹的高阶灵石相当罕见,相比金银,不仅值钱,关键是对修行有益。 即使是凡人,揣着几枚这样浓郁纯粹的灵石,不说延年益寿,至少能祛病消灾。 青山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破财,和解。 两人相隔几近,金未然望着她轻颤的睫毛,温吞地笑了一下。 ——宛若溪流泛金,美的震慑人心。 房璃懵懂地接过灵石,借着角度掩盖猝不及防戳了下麻筋,金未然压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柔弱可欺的女子还藏着这样的手段,手臂顿时脱力,整个钱袋连带着零散的灵石,摔进房璃的掌心里。 房璃含泪:“手抖了,抱歉。” 金未然:“……” 第26章 进城三日,房璃全款拿下同庆楼天字号包间。 雅间内,她心如止水地看着一个个沈腰潘鬓、姿容姣好的堂倌流水线似的上菜,菜和人无一重样,仿佛回到了那些年纷华靡丽的宫廷生活。 秀色可餐。 眼睛,脾胃,心情,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尘素脸色微青,尘凡略显局促。 最后一位习惯了房璃的脾性,闭眼假寐中。 “来来来,都吃都吃,别客气。”房璃执箸,另外三人一动不动,她顿了一下,恍然道,“哦,对,诸位都差不多过了辟谷吧?瞧我这记性。” “……” 袅袅的美食香气中,陈师兄给另外两位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外伤。调息过后,房璃忽然道: “下次痛就喊出来。” 尘凡一怔,茫然地看向她。 房璃咬着筷子,“拂荒城里人物太多,青山门为着门派形象,想找茬就要找理由,怎么样都不能做得太过火,他们就是捏着你这种不肯给门派丢脸的蠢犟种,如果你当时大喊大叫,吃亏的反倒是他们。” 尘凡听得似懂非懂,尘素绷着脸,一点也没有理会的意思。 陈师兄:“璃姑娘说得对,拂荒城牵系甚广,不是小打小闹的地方,你不仅仅是你,还代表着一个宗门的脸面与态度,你们以为师兄就想吃闷亏吗?” “同光宗被特准入书塔本就足够引人注目,倘若今日真与那青山门的动起手来,落在旁人手里的便是把柄,今日别人让你痛快,是为着来日让你不痛快,明白否?” 尘素阴森森:“那旁人欺侮上来,就任由被踩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师兄顿了顿,“记住了,他既然敢惹上来,便是已经做好了来日被我们十倍奉还的准备,为着这十倍,你们要铭记于心,日日鞭策自己……” 房璃吃了一顿大餐,其他人则饱饮了一顿鸡汤。 四人走出同庆楼,拂荒城的经坛每日一开,共有十位大师轮流讲经,昨天房璃已经体会过了“鞋楦子”道长的实力,她决定今天再去感受一下。 真就不信这个邪。 旁人都能悟得,凭什么就她悟不了? 行至半路,人越挤越多,狂热地朝着经坛涌去。忽然人群中斜刺出来一道矮小的影子,房璃还没反应过来,影子从眼角余光迅速游到眼皮底下,刹那间,她腰间一凉。 房璃怔愣在原地。 缓缓低头,一把剪子尖端没入皮肉,血液染红了腰带,她对视上了那人狠厉的目光,天旋地转。 捅她的人正是昨日死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苍天在上,我儿枉死于柏府手中,未得昭雪!”男人双目血红,声嘶力竭,“同光宗同流合污——” 房璃眼神剧变。 那一瞬间陈师兄没有丝毫犹豫,抬起剑鞘干净利落地击晕男人,迅速点了几个穴位止住房璃的血。与此同时房璃面无表情地拔出剪子,道:“先走。” 陈师兄把暂时晕倒的人放到最近的客栈,随后不作停留迅速钻进小巷。 房璃捂着伤口,虽然止住了血,但疼是止不住的,大颗的汗珠滚落下,面如金纸。 问题出在那个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距离监长宽限的时间才过去一天,即使心中再不平,正常人都该等到期限过后; 就算菜农爱子心切,报复的手段千千万,只要冷静策划,断不会做出众目睽睽之下伤人的决策。 最重要的是,昨天上堂的只有房璃,陈师兄始终没有露面。 ——他是如何知道同光宗的? 除非,背后有人指点教唆。 房璃靠着墙勉强出声:“有人在搅浑水。” 这接二连三的事故,在场三位同光宗的弟子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陈师兄还想说点什么,街上忽然响起熟悉的钟声。 咚—— 浑厚的钟声带着某种奇特之力,一瞬间所有声音剥了个干净。 耳边空空落落,房璃抬头望向巷道尽头的人群,他们虔诚地抬着头,眸中带着炽烈的光芒—— 讲经开始了。 也是在这时。 房璃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原本紧张伤势的陈师兄蓦地松开了眉毛,尘素和尘凡绷着的的身体摊开,房璃盯着他们的表情,渐渐的,一种奇异的光点出现在他们的瞳孔之中,乍一眼,像是有感于经法,释情所致。 第39章 房璃昨天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不一样。 她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刺目的白日隐去了这一点,但现在,狭窄的小巷吞没了大部分的光线,他们脸上的东西,也在此刻愈加明显了起来。 他们的眼底都有字。 房璃猛然惊醒,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掌心出了一把一把的汗。 她甚至已经来不及去听那近在耳边的脚步声,大脑飞速运转,头皮仿佛有一层荆棘,不断往全身翻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猝然后转,长腿带起厉风,一记闪电般的后踢,那人轻飘飘躲开,和善地笑了笑: “反应不错。” “……”房璃缓缓收腿,染血的腹部撕裂创口抽疼,她的表情有些冷,“徐道长。” “受伤了。” 徐名晟半倚着墙,抱臂看她。 巷口打过来的阳光在他脚下斜出一条阴阳线。 他的睫毛过分修长,疏密有度,让人很想在上面装饰点什么,垂下来的时候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只有一丝微光,辨不清冷暖。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还真容易让人误会。 “别说话。” 语气和内容天差地别,房璃凝噎半晌,下一秒,巷口对面响起一串整齐的兵甲声。 徐名晟行若无事,挡住了巷道出口的视线,士兵们停滞片刻后离去,房璃明白过来,轻声:“多谢。” 徐名晟信手在墙上画了一道繁复的阵法,推灵入阵,望了她一眼。 房璃犹豫一瞬,跟了上去。 墙上符文一闪而过,两道身影已经结结实实没入虚空之中。 * 城墙,马车内。 车厢壁上金光一闪,人影先后复出。 车内宽敞,中间支着张檀香小桌,桌上识时务地摆着茶水点心,仿佛已经恭候多时。房璃自如落座,顺手拿起茶点啃了一口,抱着袖子漫不经心:“多谢名晟君出手相助。” 徐名晟:“璃姑娘言重,不差这一次。” 房璃听着他语气中的讽意,认真道:“名晟君说得对,你看,这样一来,咱们也算是过命之交了。” “书架底下的文字是缚灵咒,”徐名晟心平气和,“来源已经不可考,只有五十年前的盗墓手册上有记录,主要用途是迷人心智,控制人的神魂。” “……控制神魂。”房璃重复。 这句话和眼前诡异的经坛效应相似至极,一股浓烈的阴谋味道扩散开来。 没有人吱声,但是此刻,两个人的想法都不约而同。 ——如果经坛的异象真的是缚灵咒所为,谁有这么大的权能,这么大的手笔,在一座城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恰是因为太明显了,房璃陡然生出一股没由来的疲倦,但她没表现出来。 徐名晟慢慢地擦着手:“听说姑娘接了柏氏的案子,如何,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没有。” “想到办法了吗?” “……没有,徐道长这样问真让我困惑。” 她看着他,琉璃镜微微反光。 “这是在审犯人吗?” 称呼变了。 耍滑头的时候喊名晟君,轮到这时候,界线又划得无比分明。 “例行公事。” 徐名晟的语气有点漫不经心。 “我与普璃姑娘有缘,应该知道以我的身份,造访此地并非偶然,这座城的异象远没有想的那样简单。”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他俯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绵长的呼吸滞缓一瞬,徐名晟望进她漆黑的瞳孔,启声道:“你为什么没有被缚灵咒影响?” ——经坛下,书塔中,可能隐藏在千千万万个角落里的缚灵咒,能让一座城的人变作傀儡。 为什么独独你没有? 房璃端坐于笭床之上,没有立刻回答。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谛听强大的感知能力,天然对所有精神侵蚀具有免疫性。 在凡土王国的互相倾轧之中,谛听作为核心战力之一,同时具备霸道的精神攻击能力,能够迷惑心智,制造错觉。 缚灵咒这种没甚创意的东西,就像火焰之于炎兽,毫无攻击力。 但是这些,房璃心里想想就够了,绝不能说出口。 菁国的那位谛听已经死了。 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修为低下,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她扬起一抹笑:“你不也是吗?” 没有被缚灵咒影响的,可不止她一个。 徐名晟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陷入了沉默,于是房璃认为可以糊弄过去了,便挑开话题: “不过关于柏氏的案子,我确实了解到了一些东西,名晟君这样着急的把我找来,想必也是对此十分的感兴趣。” “条件。” 房璃看着他:“我要你保护我。” 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她的声音听上去格外虚弱。 这下徐名晟是彻底的安静了,片刻后一笑,“姑娘可要想清楚,我不是金蟾镇的人傀,不会听你的话。” “自然,我们这是交易,”房璃不慌不忙,“你且答应保护我两日,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不只是保护,还有个限定的期限,两日。 房璃看上去似乎对缚灵咒的细节毫不在意,甚至连关于同光宗多余的问题都没问,从上车开始,她的目的仅仅在于敷衍他。 房璃不关心拂荒城的事情。 她只想解决完柏墨临的案子,然后拿钱离开。 房璃是这样想的,但是她忘记了,坐在她对面的还有一个徐名晟。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一种私心的报复,那就是在洞察的对方的想法之后,偏不如她所愿。 徐名晟道:“可以,姑娘助我调查拂荒城,我便保姑娘身家性命。” “……” “徐某言出必行。” 房璃:“……” 房璃撇开眼睛。 这完全不一样。 房璃说的是把她已知的消息和盘托出,徐名晟却狡猾地扩展了这句话的引申含义。 而且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因为就在刚刚,她才被捅过一刀,昨天书塔追杀她的士兵说不定也记住了她的脸。总而言之,一旦看清楚了局势,房璃现在是四面楚歌。 她需要徐名晟,这就是不能拒绝的理由。 何况。 房璃已经看见了这座城市的异常,无法独善其身,合作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掀开窗边的纱帘,青霄白日的光刺入眼底,流淌的人群定定的凝滞在原地,每个人的脸上带着同出一辙的狂热与沉醉。 仿佛时间静止,拜临末日。 第27章 “这是无量简。” 说着,那只骨长的手探入袖中,取出掌长的一柄方简来。简上萦绕着淡淡的灵气,徐名晟简明道:“可千里传音,隔空传字,注入元婴三境修为以上的灵力即可使用。” 房璃无语地看着那枚玉简。 还元婴三境,这不为难她吗? 好在徐名晟不算瞎也并不傻,无量简之后,他又掏出几片纸符,上面的箓文极其简洁,“这里存储着我的灵力,只不过数量有限,紧急时用。” 房璃很轻地眨了下眼。 这是有备而来。 送上门的免费道具没有不要的道理,房璃依数收下,听徐名晟延续着方才的话题: “依姑娘所言,柏府上下都看不到的魔气,你却能看到?” 徐名晟开口的时候带着一种不易令人察觉的疑惑和质询,像特意用棉花裹起来的刺,可惜还是被房璃感知到了,机智道:“是呀,多亏了普陈少侠在金蟾镇给我的法器,这镜片上有阵法,可以识破易容与幻象。” 无法视魔和缚灵咒多半有关系,归根结底不是法器的问题,而是房璃不受咒术的影响。 她支着下颌,状似放空,实际上脑子里在飞速的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策。不曾想徐名晟没有继续深究,仿佛信以为真似的,继续问道: “柏小姐的状况如何?” 房璃一顿。 她的坐姿在那一刹有轻微的变化,嘴上还是先回答着:“很不好,卧病已久,脉象十分虚弱,和将死之人无异。”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端起茶杯,借着喝茶的姿势,眼睫轻掀,眸光扫过徐名晟沉思的面孔。 刚刚他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对立而坐,各自神思,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的尘埃,有那么一瞬间灵光之弦拨动,鬼使神差的,房璃忽然冒出一个想法: ——这家伙,不会也看不到吧? 徐名晟并不知道对面的女子在以怎样的眼光揣度自己,他也在想,只不过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只是简单刻在书架底下的缚灵咒,不会有这么大范围的效果。” 徐名晟缓缓道,“眼下最需要清楚的是,这缚灵之咒,和修士的识海,五内,感官,有怎样的联系?” 第40章 房璃“啊”了一声。 她知道有个人知道。 只是这个人的存在,不能让徐名晟知道。 对 面沉凉的目光放过来,房璃立刻小脸一扭,捂着腹部伤口道:“啊,好痛。” “……” “不如这样,名晟君,”她皱眉,轻声道,“我们分头调查,明日此时此地,我们汇合。” 不管是使唤人还是安排人,房璃似乎天生有一种泰然自若,或者说得心应手之感。 她的态度并非跋扈,甚至算不得高高在上,只是家常便饭,仿佛本该如此。 徐名晟笑了笑,想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往事。 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头? 离开车厢以前,徐名晟的目光放到房璃腰间骇人的深色伤口上。 “需要帮忙吗?” 房璃做了一个小幅度的摇头,徐名晟道:“小病易成大患,姑娘还是……” 房璃却轻摆手:“我留着有用。” “……” 她顿了顿,狡黠地补充:“名晟君要是放心不下,倒是可以给我批点俸禄。” 徐名晟:“……” 小病易成大患。 双脚落地之后,房璃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哪听过一样的话。 记忆里的秋雨穿过时光扑面而来。 寒凉的雨珠溅到脸上,朦胧湿润的香雾中,一抹袅婷的人影坐在床帐外,手中的药碗散发着清苦的味道。 “小病易成大患。”纱幔模糊轮廓,只能瞧见隐约的两片红唇开合,如同一帘幽梦,“身体是最要紧的,这秋末之景最是凄惶怆然,等病好些,再给我多画几幅吧。” 那是第一个说喜欢她的画的人。 那是她第一次,在谛听以外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价值。 房璃站在车门旁,缓缓回神。 她瞥见前头拉车的马,一根细长的捆仙索连接马靳,半透明的蓝色躯体烟缕般漂浮在砖瓦上。 这是契马,没有实体,由天马精魂炼化而成,以忠主闻名。 一旦主人身死,契马便会灵体自爆而亡。 此马昂贵罕见至极,不少天潢贵胄、高门氏族十分热衷,千金难求。 当年菁国太子风头无量,最盛时入赘狴犴宫,在苦海边上迎她的车队依仗,用的就是契马。 如今想来,已成旧梦。 房璃收回眼神,拢着袖子,散步一样没入缓慢涌动的人海,耳边是庞杂细碎的人音,涌动成山呼海啸: “妙极!妙极!方才我细听大师所语,宛见心中丘壑,见山河苍生!果真玄妙至极!” “我滞留此境已久,来拂荒城也不过两天,竟然有破境之势……” “七情不除,六欲不去,如何得道?实乃天恩所赐……大师!” 房璃走得很慢,并不着急回去找那三人,而是徐徐穿行于人海之中,眼睛,鼻子,耳朵,接受着海浪般扑打的声音。 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捧浸泡其中的石子,感官散落,忽高忽低。 神经在失重。 怪不得尘卿他们巡游一月有余,始终未有发现异常。 恐怕,缚灵咒出的瞬间,他们早就已经被同化。 眼下的局势,只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但房璃还在斟酌。 她尽力克制自己为他人冒险的冲动,因为经验证明,每一次,都不会得到好的下场。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 人群骤然变得分外拥挤起来,水泄不通,前头鼓出来一大圈,仿佛是在围观什么。只听树倒一般的惊呼想起,旋即喝彩纷纷: “好!”“精彩!”“这剑法粗中有细,似守实攻,好生精妙!”“”“兄台,你从哪里学来的?” “师出无名,自学的。” “剑法名何?” “忘了。” “……” 房璃耳朵比旁人要灵上几分,当下就觉得那音色有点耳熟,而且是很新鲜的耳熟。 她努力地寻着人墙之间的缝隙,堪堪挤上前去,还没看清楚场面,就听场地中央一道女音响起: “并玉,你就告诉他么,又如何?” 侍卫原本面对的是人群,闻言立刻转身,卑身道: “回小姐,属下并无隐瞒。” “此剑法,名为忘了剑。” 房璃:“……” 真是八百年没听过这样冷的防盗剑法名了。 让她陷入沉默的原因不止在此。 这一主一仆毫无营养的经典对话,甚至不用看到脸,房璃就已经认了出来。 ——不是喜阳和并玉,还能有谁? 他们占着一处墙角,阳光被人群踩碎,混着灰尘稀释在空气里。喜阳坐在一张杌凳上,身上的首饰又换了一番,从叮叮变成当当。 那顶帷帽也换了颜色,乳白似群山之雾,遮住昳丽的景色。公主殿下就这样坐在尘灰市井之间,干净,端庄,落魄,生出一种既格格不入,又无比合理的荒诞之感。 并玉的脚下放着一只满载灵石铜钱的钵。 他身上的衣物倒是没变,一如既往的棺材脸,让人一看就明白,这对主仆是靠什么一路走到这来的。 房璃只是惊叹。 缘分妙不可言。 若说交集,交过手的陈师兄和并玉再见面或许还能有几分重逢之意; 但房璃就不一样了,金蟾镇时,她和这两人纯粹只有见过面的情分。 喜阳的目的在于赦比尸,她需要赦比尸相助来完成某件事情。 而她现在出现在了这里,也就是说…… 那位堕落的神,也会在这里吗? 一主一仆收拾了钱罐,在离散的人群中间拐进角落,房璃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上。 陈师兄很快就找到了她。 “你又去哪了?” 他的语气有些不满,以房璃现在的身份,在拂荒城乱跑不是明智之举。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问道:“尘素和尘凡呢?” “他们还要进书塔,接下来的几天都见不到面了。” 房璃“哦”了一声。 她方才从徐名晟那里知道,拂荒城书塔每年准纳的名额有限,是提前选定好的。 今年数量上扩张了些,但同光宗这样偏僻的老旧门派,本不在受邀之列。 所以才说,是“破格”准允。 同光宗遭受的针对并非空穴来风。 接下来的几天,陈师兄在拂荒城中打听宗主的消息,房璃则龟缩在空荡荡的地下城里养伤。偶尔进拂荒城,偷两枚街角的破金铎研究。 巡按监上,死者的家属质问房璃,用的就是破金铎的理由。 这玩意是破金山宗师专门研究出来的武器,可以感应魔气的存在,铃舌篆刻着咒法,当触碰到魔气,便会产生激烈的反应,撞击铎壁,发出清越贯耳的铃音。 当年菁国覆灭,房璃和自己的侍女划船渡过苦海最危险的海域时,船上挂的就是这玩意。 在人间,破金铎是只有贵族皇室才用得起的东西。 但在通天域,这样矜贵的东西,也变成了蜡烛一样的存在。 拂荒城这样富庶的地方,大街小巷的破金铎随处可见,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听到“入魔”一类话时觉得荒唐的原因。一枚破金铎故障可以理解,可是满城如风叶般的铃铛,若真的出现了魔物,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房璃掌着灯,高举着巴掌大小的铎,低头,仔细观察。 夜明珠柔润的光线折碎在铜金色的壁上,光影微妙地笼罩房璃的脸,她微微眯眼,手指拈住铃铛的顶点缓慢旋转了一会儿,叹气放下。 看不懂。 除了铃舌上的咒文,这和普通的铃铛有什么区别? 她在人间做太子时,一枚破金铎包装,雕花,镶嵌装饰,放到黑市拍卖也价值连城。如今一看,最值钱的部分也不过是铃舌上的几笔刀工,何至于此? 对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房璃都想这样问。 何至于此? 腹部的新伤准时刺痛,即使已经敷了药,但那把剪刀却好像留在了腰上似的,时不时就给她来一下,嗡嗡响痛。 房璃想起了那对痛失子女的夫妇。 从来不存在一个人的无妄之灾。 漫长而又枯燥的东宫生活里,唯一可乐的,就是和徐轻雪 定期的书信往来。 他们的联姻,是凡间对通天域的一次示好,是一场摆给全天下人的戏台。 房尹若拿不到亲笔信,每一封送到他手里的信,已经不知道是被几个人临摹过的了。 毕竟,那是狴犴宫的宫主,真武大帝的亲子。 他们要用房尹若去消解徐轻雪命格中的死气,又不想让他离徐轻雪太亲近。 哪怕是在这种小事上。 即便如此,字迹会变,但文字的内容无人敢篡改。她只见过徐轻雪寥寥几面,听过她的几句话,于是声音融入到陌生的字体中,东宫无光的夜里,她会想起那些仿佛自带语音的信封,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呢喃。 第41章 ——这世上不存在一个人的无妄之灾。 芥民尚且如此,你是菁国太子,你所牵系的命运,承受的担子,比旁人要重许多。 只不过,因果无为,道法自然。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 只需做你自己就好。 房璃发现自己近日神游的次数频繁了许多,这不是个好的征兆。她清了清脑袋,躺到床上去,握住了蓝玉。 说养伤也没闲着,每日,还是要定期骚扰一下乞丐。 “你上次说的缚灵咒,具体是什么东西?” 房璃冷不丁现身,乞丐没什么反应,倒是房璃的元神吓了一大跳。 自从金蟾镇后,乞丐就被打成了个灵体,但他还是幻化出了金蟾镇时的褴褛衣,手脚像伸出来的四根长杆,捏着棋子,眉头紧握,看着盘上焦灼的局势。 今天跟他下棋的不是元神。 元神在旁边可怜巴巴的看,时不时瞥一眼房璃。见她又摁下一颗黑棋,乞丐方才开口:“说起来,这东西应该来自我们俾河国。” 又是俾河? 乞丐:“缚灵咒原本是用于祭典游神时控制三生祭品,都是有野性的活物,身上开个小的血口子,一路走血一路洒,用缚灵咒控制住才能走到终点。” 房璃“唔”了一声,“然后呢?” “发明这个咒法的人喝醉失足溺毙,好在他留下了缚灵咒,通过学习,人们也逐渐掌握了这种咒法。” “那次的祭典设在了深山之中,游神的队伍需要穿过重重瘴雾林,负责控制祭品的咒师在入口烙上缚灵咒,直到夜晚降临,从瘴雾林中走出来的,只有几个扮演神明的演员。” “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他们产生了一个多么大的误区。” “所有人都以为是这些祭品的灵魂被控制了,因为他们展现出的状态过分驯良,可是这一回,控制祭品的咒师惨死在瘴雾林中,他的死状和所有祭品一样。” “头破血流,白骨断裂,力竭身亡。” “怎么?”房璃问。 “缚灵咒控制的不是灵魂,”乞丐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房璃,“而是五感。” “缚灵咒连接被控制者与咒师的五感,从前的祭典游神只需走过一条路,所以那些祭品跟着咒师畅通无阻;可是在瘴雾林中,不止一条路。” 到处都是障碍物。 如果咒师清楚祭品连接的是自己的五感,他或许会采取更加冷静有效的办法,不至于酿成惨祸。 问题就在于,那个时候,缚灵咒深入人心,没有人怀疑咒法本身。当祭品们麻木地不断朝树干,灌木,石丛上撞去时,咒师本身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惊慌失措的人们咒骂这座诡异的丛林,甚至开始寻找敌人在此地设置其他咒法的痕迹,但只要咒师一动,所有祭品就跟着同一方向动,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撞到障碍物上,直到面容模糊,皮烂肉糜,命竭而亡。 活活撞死的。 房璃几乎能想象那种茫然又绝望的无可奈何,或许在最后关头,咒师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只不过已经晚了。 乞丐:“咒语这东西本来就艰深复杂,稍不注意就会出岔子,现在的修行主流都在剑丹器,因为实用而且稳定,很少有道士愿意钻研咒语……” 房璃听他马上就要做一篇学科的兴起与亡佚分析,迅速地打断:“说重点。” “……重点?哦,重点,”乞丐的表情重回冷酷,“总之,最原始的缚灵咒控制的并非神魂,是五感。” 房璃听出了乞丐的弦外之音。 “这东西还能改良?” “普璃姑娘。” 乞丐忽然认真,面色沉肃,“我希望你知道,咒语是这世界上最精妙、容错率最低,也是上限最高的东西。” “……” “即使是很细小的差别,也会造成两个咒语完全相反的效果,如果掌握了咒语复杂且精微的规律,哪怕只是给你一个最基础的模版咒语,也完全可以延伸出一整本新的咒语。” 房璃听得认真,忽而一笑:“你还挺有讲故事的天赋,以前不会还当过说书先生吧?” 乞丐:? 第28章 “宫主。” 寒羊垂首,单膝跪地。 “苏明道子时乔装成仆役从府中密道而出,抵达城主府,方才出来了。” 徐名晟掐着手里的纸张,容色平静,没有说话。 前日趁着宴请众官员,徐名晟让寒羊踩点对各家通讯阵动了点手脚,无量简传讯失灵,这是第一步。 第二次,以狴犴宫的名义开视察大会,表面上是述职,但徐名晟的本意却并非从这些人口中挖出真相,他要做的,是放饵。 钓鱼。 这是第二步。 草动,谁惊了,谁就是蛇。 苍雪般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讽笑,徐名晟道:“喻卜呢?” “人已经回来了。”寒羊面露犹豫,不过只有片刻,“……宫主,同光宗的案子甚为复杂,喻卜跑上跑下,费了不少力气,我想……” 徐名晟“嗯”了一声,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躲闪,“那接近苏明道这件事就让你去吧。” 寒羊定在原地。 “喻卜善使易容,为人精演,所以我想让他去。”徐名晟简约直接地概括,“既然你想去,那你就去吧。” “……” 寒羊行礼:“谢宫主。” - 房璃:“看来我不小心收服了一个咒法大师。” 乞丐眉毛一跳,差点站起来,“收服?我们是交易,你搞搞清楚。” “知道了,知道了,”房璃捏着下巴看棋盘,脸往旁边侧了一下,“你帮我看看,这又是什么咒?” 乞丐:“……” 他眼睛往旁边一转,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串字符,显然又是房璃默写的。乞丐把头转回来,目光在棋局上方扫:“什么咒也不是。” “?” “这咒的结构反了。”乞丐道,“咒之灵,循的是日、月、星三光的顺序,正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咒法有其自身的基本规律,你看这字符。” 房璃假装懂了似的看过去。 乞丐:“这三光顺序,狗屁不是。” 房璃点头。 拂荒城中的破金铎是废品。 虽然不能下论断,但基本可以确定,有人用偷天换日的法子,换掉了拂荒城里所有的破金铎。 不仅如此,凡是能够辨别警报的东西,大概率都被动了手脚。这样的手笔目的性极强,和缚灵咒的线索几乎不谋而合,房璃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的方向,她落下最后一子,站起身。 “辛苦你了。” 元神迫不及待地坐下,留下满脸表情空白的乞丐,冷哼一声。 - 偌大个拂荒城,房璃不想去找人,遂耗了一张灵符,给徐名晟去了讯息,语音的。 “名晟君——” 对面的人故意拖长音调。 徐名晟握着玉简,满屋阒寂,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听那肉麻的声调在整个室内回荡:“一日不见,有没有想我呀?” 苏明道本来正捧着案册述职,此刻张着嘴,活像一尊被定住了的石像,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 “……” 房璃倒在床榻上,整个人陷 进凌乱的被团中,翘着脚捧着玉简,半天等不来徐名晟的回讯。 她换了只脚翘,把玉简往旁边一丢,正盘算着一会去哪找点东西吃,这时玉简“嗡”地一亮: “了解了。” 就这? 房璃一下子又兴致缺缺了,这时玉简紧跟一句: “柏府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房璃抽了一张灵符,对方写字,她还是语音:“还有一天。” 还有一天,就到了巡按监指定的时间。 看她用这样的话敷衍,就知道进程不怎么样,说不定连查都没有查,动都懒得动。 徐名晟凝视着玉简上的消息,抬头,身后的寒羊读懂主子的身体信号,立刻撤去了消音的灵力屏障。 周围所有官员的身体一松,各自表情暗藏凄惶,仿佛将将渡过了一场劫难。 “你方才说,”徐名晟的眸光薄锐,从黑沉的瞳孔中折覆而出,轻轻扫落在苏明道身上,后者却仿佛有千斤压肩,心头一沉。“拂荒城一年前进行过一次城中修缮?” “是的,大人。”苏明道握紧手中冷汗,隐去心里那股不安的异样,“那时城中百姓被邪魔侵害之案时有发生,而城中多数破金铎与灵阵都是在建城之时所安置的,年久失修,未免有些失灵……不过修缮一事牵扯其他,并非在下官职内,大人若想知道细节,可以问问直城监的赵监长。” 闻言,赵监长不得不站起:“修的不过都是些栈桥屋瓦,铃铛灵阵而已。噢对,书塔也加固装修了一下……” 第42章 听着监长们的回答,所有人的心里横亘着同一个问题。 他关心这个干什么? 房璃看着玉简上传来的简洁字句。 城中修缮。 柏墨临患病大约是半年前,按照时间来说,确实能对得上。 她扶着玉简沉思,正斟酌要不要再耗张灵符回条消息,这时候眼前白光一闪,那只胖悠悠的银蝉竟然飞了出来,振翅绕了一圈,然后冲出了房门! ? 这臭虫,又在耍什么花招! 房璃揣好玉简,胡乱拖着绣花鞋追上去,刚出书肆的大门,便听见空荡的街角那头传来脚步,紧跟着熟悉的女音: “这里不会有鬼吧?” 嚓。 绣花鞋在青砖上一擦,迅速掉头,钻进了旁边的巷道中。 下一秒,街角的人徐徐绕了过来,两男一女,两少一老,服饰打扮跨越三个阶级。 老的那位矮似侏儒,大耳宽额,正是喜阳、并玉、赦比尸三人。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 喜阳对一切都新鲜的很,帷帽的薄纱晃的像片起伏的浅海,边走边道:“大人的搜魂之力果真天下无双,没想到拂荒城的地下竟是这样的破地方——并玉。” “属下在。”男人的声音沉稳,不凉不惊。 “你看呀。” “我看到这是个破地方。” “……” 这样没营养的对话,想必在过去一个月内发生过无数次,赦比尸满脸早已习惯的木然,对这二位道:“等等。” “这城里不止一个人。” 喜阳睁大眼睛。 “同光宗的人不是都进城学习去了嘛,还会有……” 赦比尸:“是个熟人。” 事已至此,再躲也显得没有必要,房璃只好走出来,迎上赦比尸的话:“也才认识几天就称熟人,不太合适吧,大人?” 她冲着僵硬的喜阳公主打招呼:“殿下好。” 喜阳没看她,转头去问赦比尸:“她怎么会在这?” “公主殿下,我并非全知全能,”赦比尸耐心道,“这方面,你该问问你自己。” 帷帽下,喜阳撇了下嘴。 “交换信息,怎么样,”房璃趁热打铁,努力缓解现场有些紧巴巴的氛围,“我们来玩问答。” “只准问三个,回答是或否。不过,可以说一次假话。” 赦比尸:“假话?那还有什么意思!” 喜阳:“这才是有意思的地方呢。” 她上前一步,“我跟你玩。” 房璃一笑,睫毛扫在琉璃镜片上,仿佛对这个决定毫不意外。 “第一个问题,”喜阳踱步,没怎么思考就道,“你认识拂荒城的城主吗?” “不认识。”房璃道,“殿下认识拂荒城的城主?” 喜阳不乐意了,“喂,不公平吧,只准问关于我的啊。” “好吧,”房璃顺坡而下,改口道,“殿下是为城主而来的吗?” 喜阳实在满意她那句“殿下”。 她高高兴兴道:“是。” 并玉一语不发地立在喜阳身后,沉默的双目注视着这一切,瞳孔中央,始终只有公主窄小的背影。 “第二个,”喜阳踩着步子,极有韵律的,缓缓吐出,“金蟾镇的人傀在这么?” 她的问法很狡猾。 没有说具体的位置,而是笼统的概括了包括地下城在内的整座拂荒城,表面上扩大的范围,实际上缩小了房璃在这个问题上撒谎的余地。 好在房璃也没打算隐瞒。 “是。”她没有犹豫。 “拂荒城城主,”房璃问,“和殿下有血缘,羁绊,仇恨,三者任意一种或一种以上的联结,是吗?” 世人之间的联系无外乎如此。 喜阳一顿。 她隔着帷帽对上房璃清淡的视线,忽然有些后悔。 早知道不该问第一个问题,这下好了,被瞧出端倪了。 “是。” 并玉的脖颈线条一紧。 “最后一个问题。”喜阳嫣然一笑,踏步上前,与房璃半臂之距时停下。 这样的距离,几乎能透过薄薄的的纱帘,窥见那珠圆玉润的小巧五官,喜阳轻声道:“阁下是谛听吗?” 寂静。 房璃的耳边忽然清晰起来,朦胧的声音剥出清晰的边缘,她听到了穿过地下城的奇异风声。 房璃:“殿下已经有答案了。” 喜阳眉眼弯弯,含着晶莹的笑意:“可我还想听你的。” “恐怕殿下浪费了一个问题,”房璃耸肩,“赦比尸没告诉你吗?我是。” 预想中沉重的两个字,从房璃的口中滚落出来,却仿佛羽毛般缥缈。 无足轻重。 在凡间,谛听的名讳是国之禁忌,民间无人敢议,对于那些凡人来说,谛听无异于神祇,是最接近天道的人物。 喜阳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表情,有些遗憾地盯着房璃的脸。 这个人看上去比自己混的还惨。 因为她甚至连谛听的信念都丢了,不挡脸,不做派,提起这个身份的时候,就像提起一沓不值钱的烧饼,弃如敝履。 “还剩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房璃本来准备问其他的事,可她的目光在并玉和喜阳中间转了一圈,忽然想起方才银蝉的异样。 一个前所未有的猜测突兀地出现在了脑海。她当下改变了主意。 “我不问了,”房璃干脆坦然,“这个问题先存着,日后再问。” 喜阳活了十七年从没见过这种做法,有些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怎么不能,规则有说不能吗?反正殿下还剩一次撒谎的机会,有什么要紧。” 喜阳莞尔:“你就这么确定我前两个答案没撒谎?” 房璃没有再回答。 她抱臂,看向另外两人,“行了,话就问到这里,你方才说城中不止我一人,我却不知,还有谁?” “还有我。” 虚弱的声音从后方递来,小郭病恹恹地撑着姑获鸟的油纸伞,一步一颤,看上去倒是和这座城阴冷的风格无比相融。 他越过房璃,径直对着地上的侏儒行礼:“小人惭愧,见过赦比尸大人,并玉大人,公主殿下。” “徐大人已经将几位的行程用玉简传讯给我,吩咐给诸位找个好的下脚处。” 小郭容色青白,病的跟鬼一样,还不忘君 子之彬, “这不对吧,”房璃嘀咕,“对我就是姑娘,对他们就是大人?” 小郭选择性耳聋,忽略了这句话,领着众人往地下城深处走去。 房璃脚程慢,落到最后,银蝉从后颈冒出,在她锁骨上懒洋洋地爬。 “想知道这些人来干什么吗?”银蝉忽然出声,循循诱道,“我可以帮……” 它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这一回,房璃毫不留情地捏断了它的翅膀。 第29章 陈师兄已经很久没这么心急过了。 作为宗门大师兄兼长期代理宗主,他本该拥有不动如山的定力和临危不惧的魄力。 然而事与愿违,陈师兄看着房璃无辜的双眼,重重叹了口气。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痛心疾首,“三天时间,倘若办不下来,当初就不该夸这个海口!你为何不跟监长多争取些时间?” “争取,怎么争取,”房璃的语气丝毫不见退让,“不愿上堂开口的是你,既要让我去,如今开口怪我的,也是你?” “……”这丫头。 陈师兄无语。 但他没法反驳。 房璃跳到身后,两只手灵活的摁到肩上,一边敷衍的按摩一边贴心道:“少侠不必忧心,你只需帮我一个忙就好。” 陈师兄没好气:“说。” 一枚掌大的铃铛丢到了他的面前。 看清楚这是什么以后,陈师兄的瞳孔微微缩紧:“这是……” “破金铎,”房璃替他答了,“大街上拿的,我灵力低微,只好来求教少侠——麻烦你吧铃舌上的咒文改一下,就照这个——” 她又轻飘飘丢下一张纸,上面默写着乞丐给她的正确破金铎的咒文。 陈师兄:“……” 还拿。 偷就是偷,说的这么光明正大。 “这破金铎有什么问题?” 陈师兄捏起铃铛,仔细观察一圈,房璃的声音在耳边不凉不热:“铃舌上的咒有问题,这破金铎是废的。” 陈师兄转铃铛的手一滞。 不用房璃言明,稍稍联想一下近日发生的事,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只不过。 改刻咒文需要强大的灵力,陈师兄拿起来摆弄了一会儿,回视房璃殷切的目光:“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少侠信我,”她笃定,瞳眸中一望无际,“这就是我的办法。” - 柏府的热闹传遍了全城,所有人都知道柏墨临成了杀人的嫌犯。一时间,街边辩论的人少了,茶肆酒馆里的议论却多了。 第43章 这天,花湘玉命人加装改造了一顶轿子。 嵌角严丝合缝,没有窗户,车壁厚似城墙,活像一具立起来走的棺材。 这都是因为不能见光的柏墨临要上堂作证。 天公作美,沉厚的黑云聚拢,街上飞砂走石,房璃衣摆张扬似活物,跟在轿子旁边对着里面的人道:“柏小姐。” 房璃一直唤的都是柏小姐,不过此刻,这句“柏小姐”多少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坐在轿子里面的,是活着的那位,亦或是死去的? 房璃低声,声音稳稳叩击在车壁上,闷闷的传递到车厢中:“事关命案清白,稍后对簿公堂,还请好好配合。” 无人回应。 也不知道醒没醒着。 轿子从柏墨临的卧房出发,一路抬到巡按监大堂内。 受害者的父母形如枯槁双目赤红的站在一旁,用力盯着这顶死气沉沉的轿子,只语未发。 保险起见,房璃发挥自己伪装多年的易容技术,给陈师兄捏了张新脸。他乔装挤在人群中,满心满腹都是不安和疑惑。 房璃来找他改刻咒文的原因很明确:城内多半已经没有能够检测到魔物存在的法器,故而,她要手动制作一个。 虽然看不见,但陈师兄相信房璃所言; 尽管相信房璃所言,但是看不见的东西,她该如何向所有人证明? ——最重要的是。 就算她手里的破金铎是有效的,目前唯一有嫌疑的关键证人柏如鱼,会愿意牺牲暴露自己,来守护妹妹的清白吗? 陈师兄心乱如麻。 房璃却从口袋里捏出枚松子,气定神闲地嚼。 “普璃姑娘,”苏明道高坐堂上,沉气道,“还记得约定?” “记得。” “无论如何,此案牵系的乃是我拂荒城子民的性命,这几日仵作和捕快都在搜查线索,设若你今日不能证明此案为邪魔所为——你知道后果。” “明白。” 苏明道轻轻舒出口气。 “好,”他收敛表情,微微抬颌,“本官听说你这三日游手好闲,连葬礼也没去,倒是想看看,你打算用什么证明?” 房璃拱手,行了个标准的礼,声声明媚,吐字如珠: “回监长,这就是我的证据。” 众人定睛瞧去,只见房璃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金色的铃铛,漆色崭新,纹路清晰,表面刻有三字纹。 这东西拂荒城中几乎无人不知—— 破金铎! 苏明道原本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笑了一下,气笑的: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房璃毫无怯意,笃定点头:“是。” 这算是什么办法! 场面哗然,如岩浆丢入沸水。 破金铎大街小巷何处不能见? 三天前见她信誓旦旦还以为有什么内情妙招,如今,这不就是耍着人玩! 菜农夫妇呼吸急促,那位拿剪子戳过房璃的老翁眼看着就要冲上来撕人,被他的妻子和旁边的捕快死死控着,才没有让场面失控。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情都是不约而同。 苏明道:“普璃。” “本官看上去像傻子么?” 房璃:“这就是我的证据。” 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边说话,余光心平气和地扫过宛若死去的破金铎,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琉璃镜片上倒映出轿子上方冲天的黑气,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型兽,死死缩在一角躲着破金铎,在发出自己无声的抗议。 毫无疑问,按照之前每日改换的规律,此时此刻坐在轿子里的,应该是柏如鱼。 看来是不愿意配合了。 房璃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向储物袋,握住了蓝玉。 苏明道简直要被这种无赖的嘴脸震撼了。 他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房璃,旁边的菜农夫妇声嘶力竭地咒骂。 场面愈发不可控制,捕快们维持不住门外的秩序,激昂的议论愈演愈沸,犹如锯齿车轮轰隆隆在耳边碾压。苏监长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终于打定主意,正要开口。 “你。” 刚发出一个音节,忽然,满室沸腾中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铃音。 起初,人们以为那是幻听。 一声。 两声。 人群稍稍平静下来,似乎是想听清这突如其来的声乐。 下一秒,铃舌撞击铜壁,清脆的声音如针尖贯耳,霎时穿过密不透风的铁墙,扫平了所有的噪音! 房璃容色沉静地捏着剧烈摇晃的破金铎,音波一层层扫荡开去,击碎了浪涛之下沉寂的平静。 轿子上方的黑气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缓缓颤抖起来。 在良久的阒寂中。 人们听着这道仿佛来自遥远之地的铃音,几乎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菜农夫妇静了下来,眼神茫然。 苏明道震惊而麻木地看着房璃手中的破金铎。 这怎么可能?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两全之策,若普璃拿不出有效的证据,彼时,他会安排买通的演员祸水东引,让这个替柏墨临出头的凡人小姑娘背黑锅。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她竟然拿出了证据!还是这种! 涔涔冷汗从后颈冒出,苏明道的脸色浸出三分白,手背扣在惊堂木上,一语不发。 好在所有人的反应都差不多,苏明道那点异样很快被掩盖下去,消融在空气里。 门外观望的陈师兄暗自松了口气。 下一秒,积云般的心绪笼罩上来:柏如鱼愿意暴露自己保住妹妹,同时也说明,房璃的结论没有错,拂荒城中有入魔的灵体,而他看不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你在阳光下看见一只,说明暗处早在不为人知时藏了无数只。 怪 不得惊动狴犴宫,拂荒城的问题,怕是远比想象中的还要深。 “公子,公子!” 小厮跑的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打断了正在吟诗诵经的齐公子,院子里的门客像看死人一般看那小厮,齐公子却收起拿倒的书,款款雅雅地走上前。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殷切地注视着小厮,低声快速道:“结果如何了?” 小厮把过程粗粗说了一遍。 齐公子立马往外走。 小厮跟上:“公子到哪去?我好给您备马。” “柏府。” “诗会不开啦?” 齐公子头也不回,挥了挥手:“到此结束。” 此时此刻,地下城书肆中。 看着传影石中万众瞩目的身影,徐名晟的眉骨压出一道漂亮的阴影,衬的眸中流光攒动。 寒羊匆匆从门外赶来,嗓子急的冒烟,看见徐名晟的表情,他在开口的一瞬间变了个语调:“……宫主?” 他家宫主为何对着一枚留影石露出了这般诡异的微笑? “……”徐名晟面无表情掐灭传影石,摆出那副棺材似的冷淡样,“何事?” 寒羊:“玄部玉简来信,星盘探测到蓝玉的气息,在东南。” 他咽了咽口水,对这个消息似乎有些游移不定:“……说是离您很近。” 徐名晟像尊石雕,一动不动。 离他很近。 ……是什么意思? * 拂荒城中有魔。 这个消息分别力压云一大师进城、死去的柏二小姐柏如鱼杀死菜农双子两个爆炸式讯息,疾风暴一样席卷了全城,掀起震天撼地的轰动。 问,拂荒城是什么地方? 整个通天域,四大区,南来北往,阡陌交通,文商武官——这里是东南的核心! 这样一个高度活跃且人口密集的地方出现邪魔,竟然无人察觉。 第一个发现的还是个凡人女子,这意味着什么? 拂荒城还是那个拂荒城吗? 凡人女子站在柏府的蒺藜小院中,正中央停放这一架密不透风的轿子,陈师兄站在一旁,皱眉听自家师妹指导自己除魔: “……这东西能控制自己的范围和形态,它现在彻底消失了,估计把自己的魔气藏在了柏小姐的经脉之中。” 好比用原来的容器锁住新装进去的魔气。 此法对于魔物藏身有用,但是对于被强行塞进魔气的人来说,损害极大。 对于柏府二女不和的传闻,这两天房璃又多听了一点。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看来,未必全是传言。 “所以,唯有以探魂之术,除掉另一条附身的灵魂——柏小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轿子里沉默良久。 温泉般的嗓音缓缓响起:“听到了。” 房璃了然:“相信这大半年,墨临小姐不会毫无察觉的,对吧?” “……” “如鱼已经死了,”轿子里的声音温和,但近乎冷漠,“这半年,我常梦见她,我们在梦里说了许多话,我想,死去的人,就不用再活了。” 第44章 “……” 房璃露出微尖的牙齿:“好。” 赦比尸背手站在陈师兄旁边,观看着这一幕,两只招风耳不明所以地动了动。他抬头看他:“年轻人。” “我没有神力,恐怕要借你的力量一用。” 陈师兄颔首:“自……” “如此,离魂之术只能坚持半刻钟。”赦比尸挪开眼神,“此术对人体伤害极大,柏小姐的身体状况只能撑一次,你要心中有数。” 陈师兄把手搭在赦比尸的百会处,淡声应道:“大人放心。” 两人一前一后,都默契地短暂遗忘了金蟾镇的那段冲突。 源源不断的灵力宛如江流从头顶倾泻而下,赦比尸感受着久违的精纯灵力,虽然面上不显山露水,但他的内心却是止不住的惊喜。 才一个月不见。 这小子的灵力似乎又上了一个境界。 怪不得金蟾镇时敢跟他呛声,这般的天才,向来有自己的底气。 赦比尸屏气静心,张开宽大的眼睛,瞳目瞬缩成针,周围的景色变为没有实质的黑白,生生万物的边界交融。 一根蠕动的触手从赦比尸口中延出,缓慢伸向正中央的轿子。 他眉心一扭。 奇怪。 表面上看,轿子周围确实没有丝毫魔气,可是当他用离魂术探去时,轿子中坐着的一个人,分明有两条灵魂。 其中一条形态已经畸变,四肢错位,魂气逆流,呈紫黑之状,是典型的入魔症状。 房璃所言竟然不错。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从外表上看,无论如何也瞧不出魔气呢? 黑气十分焦灼,轿子里发出“碰碰”的碰撞声,偏偏它没发离开。下一秒,触手死死缠住,猛地一抬! 虚空中啸起令人肝胆俱裂的痛苦咆哮,罡风撕扯衣袍,在赦比尸开口以前,一道女音骤然响起,如击金敲锣: “在车顶!” 刹那间无名剑夺鞘而出,铮然劈上,带着强劲的灵力流轰向魔物,陈师兄一只手输送灵力,另一只手隔空御剑,房璃在旁边不时大喊: “东边!东!” “后面!后面——” “你刚刚擦过它的核了!” 赦比尸嘴角一抽。 柏氏女的这种情况,他再清楚不过,未能转世的怨灵囚锁在原地,被一枚魔核污染,就此变成魔灵。 这样的生物弱点也很明显,只要找到那枚魔核,就能打败它。 只不过永远也杀不死,只能收纳。 赦比尸拍了拍腰间的瓶瓶罐罐,幸好,这次带够了。 可不能再让房璃那丫头出手。 琉璃镜片划过一道灵光,房璃眯了眯眼,大喊:“在它的脚底!” 只有半刻钟。 陈师兄立刻收剑,双指并拢掐诀,没有丝毫犹豫,脚下生风,衣摆张开恣意的弧度,狂暴的灵力流自周身展开,瞬间团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与轿子严丝合缝地裹住! 同时裹住的还有赦比尸。 他察觉到了危险,情不自禁:“留心!” 话音未落,杀阵顿开,无名剑剑光大盛,凌冽的灵力利刃化作千万流光,全方位无死角地在阵内搅动! ——毁天灭地的动静中。 轿子里的人表情空白地睁着眼睛。 死灭的沉黑正从她身上一点点剥离,像掌心流沙一样片刻不停地消逝。她望着虚无的空间,张嘴说了句什么,而后,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的砸到手背上。 像被撕碎的旧梦尘光。 第30章 半刻钟的时间确实很短。 短到陈师兄不得不用这种凶戾的手段,那颗四处窜逃的魔核才终于粉碎。 道士的灵力终究不比神力,赦比尸的经脉密密麻麻针扎似的一片痛,两颗眼球胀痛,差点没站稳,最后还是靠陈师兄扶着才勉强走到轿子前,低头看向那缕漂浮的淡光。 不是所有魂魄在吞服魔种之后都还能够保留意识。 金蟾镇的乞丐,是因为他原本就有上百年的修为,少说也是出窍期往上,所以即使吞服过魔种又被斩杀,他依然保留着一缕残魂,进入蓝玉后被玉中灵滋养,还可以和房璃交流。 大多数的金丹期以下的魂魄,入魔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过程。 多数的魂魄会在变成魔物的过程中失去自我的意识,沦为恶念的奴隶。 他们所拥有的姓名不过是活着的人的一种牵挂,实际上,魔物就是魔物,成为魔物的那个人彻底死了,连轮回转世的可能都没有。 房璃看着赦比尸瓶中的那一抹残气,对着轿子喊道:“柏小姐,你可以下轿试试了。” 她转头对着院子门口:“那边假装背书的,也可以出来帮个忙了。” “……” 齐公子慢吞吞现身。 齐长鹤为人放浪,一袭绣金红衣在城中亦有“丹枫”美名,风流豪放之姿令无数门客文士心向往之。 此刻,他扭扭捏捏往院中走来,连红衣的气焰都消下去不少,仿佛一只收敛了羽毛的凤鸟。 看见“轿子”顶端的盖头缓缓掀开,炽烈的光线顿时劈头盖脸的浇下,在场的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旋即,一只苍白的手搭上了轿顶。 黑色的头发。 继而是眉毛。 眼睛。 整张脸。 半年不见太阳,柏墨临白的像在水里泡了许久一样,气血尽无。 唯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像是从整张脸上劫后余生,看的令人心惊胆战。 柏墨临表情空白地望着院子的情形,地面上被阵法剑风搅乱的泥土,碎金般的阳光将她的发丝浸透,仿佛正观临着一场梦。 仆从们见状立刻涌了上来,一语不发训练有素,抬凳子的抬凳子,打伞的打伞,端水的端水,还贴心给齐公子留了一个扶人的空隙。 齐长鹤张了张嘴。 “柏墨临。” 他朝上摊开掌心,嗓音有些干。 轿子为了减重造的十分矮小,柏墨临站在轿中,高出齐长鹤半边身子,面无表情。 片刻后,方才缓缓伸手,握住了那只泛凉的手掌。 事情到这里,算是解决了。 接下去无非是柏齐二人的感情戏,没有外人的事了。房璃松了口气,正准备和陈师兄一块去领赏钱,却听柏小姐喊: “普璃姑娘。” 房璃回头,撞上那双墨黑似冷玉的双目。 “……谢谢你。” 柏墨临大概还处在梦中,有些机械般的道谢,房璃弯起眼睛笑着回应了一下,和陈师兄一块离开了院子。 出柏府的路上,陈师兄忍不住叹气:“其实她该谢谢她的姐姐。” 房璃面不改色:“谢我也没错啦。” “?” “少侠,我们恐怕得赶快离开这里了。” “??” 陈师兄的脸色沉下来:“你是不是瞒着我又做了什么?” 当着赦比尸的面,房璃把自己遛乞丐出来引破金铎撞动的事情说了。 破金铎是实实在在的动了。 只不过,撞动它的不是柏如鱼,房璃耍了一个小计,用蓝玉中残存的乞丐魔灵,引发了破金铎的反应。 普陈原本平静的眉眼顿时扭成了麻花,忍不住拔高嗓音:“你怎可——” 怎可如此! 怪不得,适才他还在想为什么一个占据妹妹身体大半年的怨灵会在关键时刻选择出来自爆,原来根本不是人家犯傻,而是房璃百无禁忌,在厅堂之上做了假证! 乞丐吞服过魔种,早就已经变成了生不生死不死的魔物。 房璃当初亲手补上降魔阵杀了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他答应帮忙。 更重要的是。 如果乞丐出现,也就意味着,那个时候,房璃把蓝玉短暂地拿出来过。 ——这家伙是不知道自己还在被通缉吗?! “我知道,可是情势所逼嘛,”房璃很无奈,“再说了,你问赦比尸大人。” “柏小姐被寄身是真的,入魔也是真的,而我既洗清了柏二的嫌疑,又为拂荒城除了害,两全其美。” 房璃合掌一拍,再摊开手:“何乐而不为?” “……” 陈师兄辩不过她,一时气闷,选择理智地闭嘴。 正如房璃所说。 陈师兄不清楚具体的内幕,却也知晓一二:房璃的元神曾和星盘绑定,那之后又锁了一半进蓝玉,剩下一半封印在识海中。 储物袋可以隔绝外界的探知,故而,每当蓝玉现世,狴犴宫里那块星盘都会有反应。 让房璃想走的原因不仅在此。 答应徐名晟只是权宜之计,她根本不想掺和拂荒城这趟浑水。 倘若连狴犴宫的人都解决不了,她留下有什么用,徒增一具尸体吗? 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 仁至义尽。 第45章 “又想骗自己了,你可不是仁至义尽的人。” 房璃冷冷地垂下眸光,银蝉鬼迷心窍地又冒了出来,折断的翅膀完好如初,熠熠生辉,“如果是,当初姬师骨被判分尸之刑时,你不会冒险破了闭口禅,保下他的性命。” “……” 房璃曾经所修的闭口禅,并不是为了减少口业的修行,而是每一位谛听必要的功课。 他们不是不能说,只是不能说出“天机”。 那一战落败后,姬师骨失去了民心和帝主的信任,挑断手筋脚筋后被判分尸之刑,先剥去所有外饰,由五匹马拖在地上游街,展示罪责后后就地分尸格杀。 这是菁国对叛国者最严厉的惩罚,受罚者在丢掉性命之前,还要丢掉所有为人的地位和尊严。 不过,分尸之刑最后还是没有执行。 太子房尹若连夜求见帝主,保下侍者姬师骨,代价是违逆谛听不可言天机的规定。在那整整一年中,每逢战争,房尹若都要亲手将自己听到的消息写在纸上;每落下一笔,都伴随着经脉寸断、骨髓啃噬之痛。 房璃的身体在那时候就已经坏了。 本来,同光宗既是她的庇佑地,也是她的牢笼。一个经脉灵台尽碎和仙道无缘的废人,绝无可能再拥有任何修为。 谛听受天道之恩,体质异于常人,识海和经脉天生拥有充裕的灵力和强韧的锻造力,最适合修行进阶。这也是为什么,宗主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毫不犹豫地将她收作门外弟子。 那一年里,房璃将自己的天赋和前途碾碎在笔尖,换回了侍者姬师骨的性命。 要说这八年来没有一刻后悔过,那是在自欺欺人。 她本该也是那些意气风发中的一员。 也想御剑驭灵,遨游天地。 银蝉说她从不是仁至义尽的人。 以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宗主的消息石沉大海,陈师兄也没理由继续待在拂荒城,当天下午就买了船票。这两人一身叮当穷的来,多余的行李都没有,说走就走。 此时的拂荒城并不安宁,柏府的案子令所有人人心惶惶,嗅觉敏锐的人开始把矛头指向具体的人,甚至隐隐有关于城主的风言风语。空气中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息,人流奔走,面色匆匆。 出关口,人影幢幢正在排队。 房璃手搭凉棚,望了望悬在头顶不远处的芥舟,又看了看仿佛没有尽头的队伍,奇道:“这么多人走吗?我记得讲经会还没结束呢,不是还有那个什么云一?” “人不多,就是全堵着了,”前头的大娘闻言热心回头,“这不是悬赏令又更新了吗?你看,狴犴宫的人都亲自下场了……” 本来就不安宁,这时候狴犴宫再正式出面,那可真是…… 初听此话,房璃心头一跳,暗道不妙。 那可真是乱上添乱。 顺着大娘的手指远眺,登时间,房璃浑身寒毛倒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拉着陈师兄转头就跑。 陈师兄压根对她没办法:“又怎么了?” “走不了了。”房璃眉眼间难得阴云密布,“得再想办法。” “你这——” 陈师兄刚开口就把嘴闭上了,他的脚步缓缓止住,漆黑的瞳孔注视着墙上新张贴的通缉令: 缉捕。 南宫新月,宁州人氏,同光宗大弟子,法名普陈。新通历二九八年甲申,正月二十六日,邪魔屠山,此人伪造尸身窜逃,疑与魔道有所交易。有人拿得此人赴巡按监,给赏五千…… 房璃的笑点完全被这种衰玩意统治,逃跑都忘了,戳了戳身旁的人:“你就值五千诶。” 陈师兄脸沉的像没擦干净的锅底:“……房尹若,菁国人氏。” 房璃的笑容凝固了。 她猛地盯向通缉令,就在陈师兄的画像旁边,“房尹若”的脸栩栩如生描摹纸上,令文写着他“光辉灿烂”的一生: “灭国。” “屠村。” “藏匿同光宗内八年,法名明若,疑似与魔道勾结后伪造尸体窜逃东南,有拿得此人赴巡按监,给赏三百万……” 再说下去连家底都要查出来了。 陈师兄与房璃双双陷入了沉默。 人越挤越多,两人不得不赶快离开,陈师兄迅速低声问道:“你说,刚才看见了什么?” “狴犴宫宫主的亲信,”房璃眉头紧皱,所有的一切压在心头,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临大敌的冷峻神情。 “我认得他。” 喻卜回过神。 那名从同光宗一直跟着他的小道士上前, 恭顺道:“喻卜大人,照您的吩咐,东南有可能的关口都加派了人手。” “西、北两处由两位旗司亲自坐镇,只不过,只不过……” 喻卜:“一串屁憋的这么磨叽?” 小道士尴尬:“只不过,五旗司说他还没见过宫主,吵着闹着说是非要见上一面……” “让他去死。” 喻卜扬声:“好好查,仔细地查,尤其那个叫明若的,那个房尹若!” 他磨了磨牙。 “我就说他这么些年躲哪去了,这家伙狡猾得很,易容恐怕用的不是寻常术法,法器难以辨认——多找几个会认骨相的,但凡有点相似,都给我留下了,等我亲自去审!” 小道士肃容:“是!” 风从尽头剐蹭过来,掀起猎猎衣摆,喻卜逆光望着繁杂的人流,身后,芥子舟的灵力轰响,缓缓升空。 姓房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八年也不晚。 喻卜局限的脑容量里充斥着各种复仇话术,不住冷笑着,笑的面目扭曲。 你逃掉过一次,这回,我定要为宫主报仇。 房璃的脊骨没由来地窜上一阵寒意。 她不愿再回头,左右思考了一下去处,迅速带着陈师兄来到了柏府。 地下城是万万不能去了,徐名晟一个倒还好糊弄。 关键是那个喻卜。 房璃在狴犴宫待过的那段时间,徐轻雪忙于政务不常见面,接触最多的,反倒是经常替徐轻雪传话的两个亲信——喻卜和寒羊。 要说和谁最看不对眼,就数那个姓喻的。 这个人,是忠狗,也是猛狼。 他的出现,勾起了一些封印在心底的往昔记忆。房璃讨厌这种感觉,趋于安定的直觉告诉她,一定要远离喻卜。 这个想法像一盏刺目的红灯淹没一切,以至于房璃甚至都忘了思考那个最关键也最为重要的问题。 ——宫主的亲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31章 小院周围的蒺藜正在撤去,一拨人忙着撤墙,一拨人忙着栽花种草,还有一拨人忙着粉刷围墙。 一片秩序井然。 看见端上来的热茶,房璃心里一阵叫苦。 她这几日地方没去几个,茶倒是喝了不少,到了半夜识海里总不安宁,胡思乱想的睡不着。 要是,有酒就好了。 房璃舔了舔唇。 但柏小姐的好意也不能拒绝,房璃端起那精致的小瓷杯抿了一口,清苦通畅的味道在鼻翼间绽开,柏墨临温声道:“普姑娘适才说离开拂荒城?” 房璃自觉或许不该把这个问题来问柏墨临,毕竟在齐公子的口中,她是一个只做正经事的正经人。 不想对方沉思片刻,认真回答道: “这离城的法子有许多,不知道普姑娘想要的,是哪一种?” 房璃和陈师兄对视一眼。 柏墨临难得病愈,连房间也不愿进去,摆一张桌子在院内,看着府内仆从们忙上忙下,一缕薄光从云层中投射而下,像茶壶的热气一样缥缈。 她骨骼纤瘦,宛若一把细脆的纸伞。拂荒城二月已有了几分燥热,柏二小姐却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苍白的小脸躲在绒毛中间,捧着热茶,嘴唇怎么也烫不暖。 柏墨临望着院子。 “城西的出关口是官租的芥子舟,票价比黑市里的稍贵,但是位置充裕,而且安全,只不过对户籍牙牌查得很严。” “城北关口多是中转的车马商队,过盐山,到刹水道,再乘船,只不过也要分人,有些商队会专门守在那,就是想乘机宰一把。” “……” 陈师兄震撼。 房璃震撼并说道:“……还有什么渠道?” 柏墨临晕晕一笑。 “听说各个关口都加派了人手,如今正在严查出入者的牙牌与长相——” 湿润的瞳孔缓缓钉在房璃身上。 “街上的通缉令,和二位有关么?” 消息这么灵通? 比想象中的还要直接。 陈师兄斟酌字句,房璃已经开口回道:“小姐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柏墨临,这位病小姐的脸上始终挂着松弛的笑意,丝毫没有警觉的意思,面对两位疑似凶案的犯人,似乎也不打算挪动。 第46章 ——就好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样。 “恰如小姐所言,我们是通缉犯。”房璃不见恼也不见怒,反而比喝茶时更平静,叆叇背后的眼眸波澜不惊,“而且是杀人无数的通缉犯。” “……” 陈师兄习惯当正义侠士,受到这样莫须有的指控,整颗心脏仿佛被蚂蚁啃啮,刚要忍不住开口解释,却被房璃打断:“准允这样两个危险人物坐在你的地方,小姐就不担心自己没法全身而退?” “……”陈师兄再次目瞪口呆。 这丫头又在发什么癫? 就算是威胁,哪有在人家地盘上威胁的?何况这周围,陈师兄余光扫了一圈,满院的仆人在沉默中,撤墙的撤墙,种花的种花,粉刷的粉刷。 ……这周围可都是柏府的人。 饶是陈师兄也不敢托大,但房璃像是毫无顾忌,不仅把威胁宣之于口,还大大方方地看着柏墨临,不见丝毫心虚的模样。 柏墨临叹气:“姑娘言之有理。” 陈师兄:? 柏墨临柔声:“二位乃是榜上有名的凶犯,小女子大病初愈身子虚弱,双拳难敌四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与此同时,陈师兄的神识悄然探去,除了桌旁这三人,院中活动的仆从无一例外都是凡人,身上没有半点灵力。 ——这位柏小姐并非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们设防。 加上方才那番话,个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就是柏小姐的出城渠道?”房璃捏着咬了一口的茶点,“挟持你出城,一来有柏氏嫡女作保,检查或许宽松些;二来出了意外,也可以用你做人质。” “小姐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们真的是凶手,此举或可是在助纣为虐?” “好人坏人,我只知是我的恩人。”柏小姐抿了口茶,扬起唇角,“人情是人情,道义是道义,还完人情,倘若你们真的犯下滔天巨恶,我自会亲手,赌命诛杀。” ……那不就白救了嘛。 这种听上去毫无用处的人情道义论,房璃不理解,但不能不尊重。她一口吞下剩下的茶点,半边腮帮子鼓着嚼了嚼:“多谢小姐美意,不过还是算了。” 陈师兄情不自禁转头看向她。 “此法太险,小姐的命在其次,我可不敢赌我的命。” 陈师兄:“……” 有够出言不逊的,怎么不干脆说你死了算求,我不想死? 柏墨临不置可否,没有强求。 临走之际,她拿出一枚修长薄透的物件放在桌上。 “这是先前帮忙的那位老者留下的,说是姑娘落在客栈里的东西。” 房璃的目光轻轻扫过。 那是徐名晟的无量简。 本来打算离开,就把这无量简丢在了地下城,没想到这玉简跟它的主人一样阴魂不散。房璃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但还是没拒绝,将无量简纳入囊中。 两人告别柏府。离开之时,房璃看见了第一日来柏府时带路的小厮。 “祖母病可好了?”房璃打招呼。 小厮一顿,惊疑不定地瞅了她一眼,大概是记起了房璃的身份,恭顺道:“有劳姑娘挂念,已入土为安了。” “……” 入土为安了。 了。 房璃:“节哀。” 最近的交际运实在不怎么样,她决定少问点这方面的问题。 陈师兄搞不懂房璃在想什么,但他赞成不用人命做要挟。无论如何,修行之 人的底线不可逾越。 “所以你打算如何出城?”他问。 看看日头,房璃计算着差不多了,她转身对陈师兄道:“等会你往城外跑。” 年轻的少侠头顶上冒出一串问号。 “房璃,”他难得直呼房璃的真实姓名,“你想弄死我,可以换种体面点的方式。” 眼下拂荒城正内忧外患,被围成了个铁桶,这种局面下他若是冲出城去,等于飞蛾扑火,自找死路。 房璃微笑:“放心,少侠,你对我还有点用处,我怎么舍得让你去死呢?” 陈师兄皱眉:“那你到底是……” “我是让你出主城。” 房璃靠近一步,“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几日每一次经坛下,我都会莫名其妙的消失吗?” 陈师兄似有所悟,“哦,原来那不是你厌学脱逃?” 房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就算我逃,你区区元婴大修,岂能丝毫也察觉不到?你就没有怀疑过?” 听到这句话,普陈的面容沉静下来,似乎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你究竟想说什么。” “经坛有问题,没时间解释了。”房璃道,“现在离开主城,你自己看。” “那你呢,为何不走?”他反问。 “我自有安排。” 他盯着,忽然道:“不行。” 房璃:“你——” “你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房璃。”陈师兄却说,“什么事情都想独自安排,旁人在你眼里合该是被安排的,该说你是天生如此呢,还是你……” 语气戛然而止。 “……我还要靠你找仇人和宗主。” 陈师兄的口吻不容置疑,“你先告诉我,经坛是怎么一回事?” 房璃简直气笑。 争执不下之际,街头那边出现一阵骚动,紧接着,像是有把巨斧从攒动的人海正中劈开,一条长路熙熙攘攘的让了出来。 长街尽头出现一辆车。 说是“车”,只是因为房璃认知中只存在“车”这样的词汇。 事实上,它超出了她既有的知识体系,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东西。 那具“器体”表面呈流畅光滑的流线型,正面看上去像是一架宽嘴扁兽,两根装饰弯钩从两侧伸出,整体涂有亮丽的彩纹和金片。 底部不是轮子,而是两条尖端微翘的长板。前头由六匹蓝色半透明的契马拉着,在青石板转上发出钝钝的摩擦。 速度快的惊人,目光所捕捉的只剩下残影,瞬息间就到了近前。 没有遮挡,房璃看见了黄花梨木的桌椅与金丝软垫,正中央坐着一位年轻到近乎刺目的尼姑,头顶整齐地排列着十个鲜红的戒疤,一袭素衣灰袍,敛目打坐,长睫如羽,不为所动。 不待房璃看清些,震耳欲聋的动静已当头轰下: “云一大师——” “是云一大师!!” 山呼海啸,几乎化作实体随着人海冲击,要将人掀翻。 房璃捂住耳朵,勉强保住自己的耳膜,扭头对陈师兄喊道:“现在走!喂!” 陈师兄不为所动。 他的眸底燃烧着清亮的光华,只喃喃道:“竟然,竟然……” 陈师兄猛地抓住她,双目灼灼,亮得吓人: “现在就走。” 房璃:? 下一秒,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亲师兄拉着自己,朝经坛狂奔而去。 人江逆流,欱野歕山。 这世界上除了邪教,竟然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有如此举世无双的影响力。 而这传说一样的人物,看模样,比想象中还要年轻。 天云破晓,浓重的光影流转于经坛之上,云一提着袍子,缓慢跨上台阶。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 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清气般的气场如羽翼展开,相隔数尺的人群顿时战栗,仿佛被世上最柔软的羽尖触摸。 不得不承认,饶是房璃见过仪态最周到的礼人,也不如此刻的云一,脑海中只有一个词:天人下凡。 不同于往日。 今日的经坛多了一方莲座——一整块的纯种高阶灵石所雕,栩栩如生,造价不菲。房璃在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用此莲座,买下一座小城池足矣。 早就听说,这莲座经坛是专为一人搭建,甚至一月前就应该打开的经坛,也为了一人推迟一个月。 这就是云一。 究竟是何许人物耶? 她这样想着,也就真的问出口了,陈师兄闻言回答:“云一是大师的法名,她先前是天宫的灵官,千解鹿。” 这一句就够了。 天宫是神域运行的中枢,白帝与真武分而治理,从上到下,共有三百六十个神职。 云一大师房璃不认识,但是提起千解鹿,不止房璃,连通天域的三岁小孩都知道。 千解鹿是一位人尽皆知的堕神。 “堕神”不稀罕,神位竞争激烈,大多数都是流动岗位,就连赦比尸这样自愿辞职的神祇,也未见得是真的自愿。 故事数不胜数,要想做到人尽皆知,至少得包含三个因素。 首先,千解鹿出身寒门。 还不是普通的寒门,家中三代都是贫农,到她这一代,罕见的旱灾剥去了为农的资格。 千解鹿诞生于饥荒与战争之中,这样的出生注定了她坎坷艰辛的一生,恰恰也是因为此,奠定了她未来坐拥民心的基础。 第47章 高贵,富裕,美丽? 那多了去了。 凡人追捧这些,却更加愿意看到,一个和众生一样苦的人类,成为了遥不可望的神祇。 其次,千解鹿司掌姻缘。 婚丧嫁娶,常盛的命题。 千解鹿在位时,成婚率呈指数级上升,旁的神祇处理信愿大多都是一笔带过,千解鹿不一样,她以惊人的耐心与神力,亲力亲为,甚至亲自临界。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感念神明,年复一年,姻缘神的庙宇遍布山野。 最后,也是这个故事被奉为圭臬的最关键一步。 历史的车轮运转。 当饥荒和战争再一次主宰某片大陆时,已经成神的千解鹿毅然下凡,止战沃土,降雨送粮,救万民于水火。 同时也耗尽了她所有的神力。 ——先前下凡搭红线尚且能忍,此举却是将神域规定踩在脚下,还吐了口唾沫! 要是都像千解鹿这般,还谈不谈因果,有没有天道了? 诸神震怒,忍无可忍,合议抽去千解鹿神骨,再废去五感,沉入域外天永世不得入三生。 神明们独独没有注意到。 此时此刻,生死苦海中的凡人众生再也无法压住怒火。 ——人们砸庙宇,毁香火,甚至出现请邪降魔的极端举措,大帝震怒,神罚降下后非但没有遏制,反倒愈演愈烈,大有天翻地覆之势。 谁能救众生,众生就信谁。 神仙救不了,他们就去信魔。 不然呢,看看,救人的神仙,都会是千解鹿那样的下场!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凡人之怒最终震慑了天庭,千解鹿保下性命,五感废去三,堕入通天域,成为了经师云一。 即便到了这种地步,云一也没有放弃过度化众生。她游走于山海百野,入世为俗,化名无数,致力于传播真善美。 尽管失去了一身神力,但无神更似有神,比起那些神域中遥不可及的人物,云一如今在世人心中,是真正的神仙。 神明之语,哪怕得其指点一二,什么妙丹奇功,通通不够看了! 房璃的前半生分别被囚禁在东宫和同光宗,哪里见得这样大的场面?人都被挤的喘不过气。恰在这时,上空响起沉钟长鸣,声波扫荡,万籁俱寂。 熟悉的环节,熟悉的剧情。 一想到等会要经历什么,房璃的脑袋有些木。她决定这次好好当一回孙子,敌不动我不动,打死也不挪一寸一毫。 她流落凡间的时候连死人都扮过,区区雕像,谁不会? 人海静止了,望着高台之上逆光的身影,一种庞大且狂热的情绪泛滥开来。房璃敏锐地将视线投向人群之外开始巡逻的兵甲,低头朝脸上抹了几把,再抬起来时,她的五官已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粗糙的易容,有总比没有好。 这是一种无比盛大的阒寂。 盛大到连尘灰的声音都静了,整座城在阳光下死去。 从前房璃没往这方面想,所以也没有过多在意,如今仔细探看,缚灵咒的影响,恐怕已经遍布了全城。 乞丐说,咒是可以改进,时时刻刻变化的。 那么此时此刻在拂荒城的缚灵咒,发动的媒介是什么,契机是什么,载体又是什么? 房璃的眉毛深深皱起,脑中的线索盘杂成一团,始终找不到线头。 这就是房璃没有立刻告诉陈师兄的理由。事实证明,她方才之举果真多余。 缚灵咒强悍至此,就算说了普陈也未必会信;就算信了,目前也没有任何办法。 经坛上的尼姑掀开羽睫,眼眶之中一片空白,只有两丸玉珠——是个瞎子。 云一被堕下凡的时候五感废去二,眼睛是其一。 还有一处,是她的声音。 “创世伊始,天分三道。” 一只油亮的乌鸦扑棱着翅膀停落在云一肩上,一素一黑形成鲜明对比。 那两颗墨石打磨般的眼珠俯望众生,鸟喙开合,发出响亮的嘲哳之音! “何为大道,何为至道?” “帝王更相承负愁苦,天灾变怪讫不绝,何以除之?” 乌鸦粗糙的嗓音盖过天地,明明是难为听的禽鸣,此刻却以一种强悍的力量,直入人心! 何以除之? 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但心中越是迫切,人越是安静,保持着一致的动作,望着云一单薄的身躯,仿佛看见前所未有的光明。 告诉我,告诉我—— 何为大道,何为至道! 云一大师哑然而立,无瞳双目注视一张张渴望的脸庞,乌鸦在肩上引颈嚎叫,唯余钟声与经乐盘桓。 琉璃镜片上倒映出逆光的人影,因为眼睛里没有瞳孔,过了半晌房璃才注意到,那尼姑的视线……似乎在看这边。 她的眼褶稍厚,层层叠叠,犹如史书一般掩住眸中不存在的情绪,显得冷清而又悲悯。 死寂。 泪珠不断地从人们的脸颊滑落,他们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与狂热,眸底浮沉着暗金的字。房璃的手指一动,忽然朝左边看去,云一顺着她的目光方向望,意识到什么以后,她缓缓转回眼神,对上了房璃冷静的视线。 不是好像。 她就是在看自己。 意识到自己中计的云一淡然一笑。 笑容即刻消融在阳光底下,只剩下乌鸦冰冷的注视。几乎是同一时间,石雕一般矗立在墙角的士兵动了起来,所有人在无言中包围追逐,铁兵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下由不得房璃装死了。 城市阒寂无声,地面上,高楼中,仿佛矗立的不是活人,而是无数被控制的石像。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海中,唯有房璃在其间,宛若一尾青鱼游动,剩下她,只剩下她。 这不是房璃第一次感受到孤立无援。 莫如说,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处境。 剩下她,只剩下她。 出路在何方? 离她最近的士兵迅速靠拢,锋锐的□□即将见血时,他忽然浑身一定,紧接着,房璃脚尖一旋踹向他的心口,士兵整个人向后飞去,“轰”地砸到了墙上! 尘灰碎砖簌簌落下。 网裂痕从墙瓦中心扩散开,士兵缓缓低头,看向心口的一张不知名黄符。 房璃胸膛起伏,握了握手,掌心还残余符纸粗糙的纸沫。 “这就是咒。” 乞丐的声音犹在耳旁。 “你经脉尽毁,灵台粉碎,但是,你的识海却是罕见的强大。” “实话说我从未见过比你年轻的人拥有更加强大的识海,房璃,你知道咒是靠什么制作的吗?” “能吞焰者,善使火术;能驭水者,水不可毙。” “咒术也是精神之术,是从人的识海开始,对一具肉身进行的改造。而你的识海宽厚深邃,恰恰拥有修炼这门课得天独厚的优势。” 优势。 天分。 必须承认,房璃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身上听到过这种词了。 是什么心情呢,是她终于有了可以傍身的术法,不必依靠他人也能保全自己? 嵌进墙面里的士兵迷惑而惶恐地瞪着房璃脸上缓慢咧开的笑意,琉璃镜片微微反光,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此刻觉醒了前所未有的亮芒,灼灼令人心悸—— 都不是。 她蓦地回首,人群漫无边际,每个人都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痴相,齐整而瘆人! “为什么不承认呢?你根本就不想走。” 银蝉魅人的童子音在耳畔撩逗,掀起层层浮浪,像是一把刮骨刀,在房璃的脊梁上刮出啧啧声响。 “你这么聪明,能出不了区区一座拂荒城?你不是走不了,而是根本不想走。” “看到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你很想救他们,对不对?” 赤红的虫眼贪婪地靠近鼻尖,几乎要望进少女眼睛。 你想当救世主,被所有人承认,仰望。 对不对? 房璃一步也没有退。 并不陌生的情绪像是墨块在心池中化开,琥珀色的瞳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洇染,抽丝剥茧,侵蚀吞没。 她笑了,齿尖寒凉。 “你这臭虫说的。” 长指攫住银蝉,将它捏成碎汁。 “从来都是废话。” 第32章 进书塔的前一日夜晚,尘卿抱着一堆报告纸卷,被传召到了徐名晟的卧房。 她已经麻了。 自从上回被识破自荐书的字迹,这一个多月,她被传召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起来。 这就导致从前小透明的尘卿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这位随时有可能成为宗门死敌的上司。 累啊。 尘卿深吸一口气,曲起手指,叩了叩房门。 “进。” 室内灯火通明,徐名晟的衣着很随意,今日朴素的像个流浪客,明日又穿的跟个奢豪贵公子一样,穿衣打扮全凭心情,阴晴不定,琢磨不透。 第48章 雀蓝织金的缎袍晃了尘卿的眼,她匆匆低下头捧着纸卷,余光蹭过梁柱时,才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明明是室内,那人却撑着伞,脸颊凹陷瘦白似鬼,活像一缕幽魂。 尘卿吓了一跳,嘴里冒出句来自老家的脏话,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小郭大人。” 小郭点点头,示意忽略他即可。 “这是今日的述职文卷。”尘卿将那堆纸卷奉上,徐名晟简单地翻了一下,忽而开口:“我记得你负责的是经坛周边。” 尘卿顿觉不安:“是。” “那位普璃姑娘,也是在附近遇到的吗?” 来了。尘卿暗自咬了咬牙,将大脑运转到有生以来的最高速,磕磕绊绊将打了两天的腹稿和盘托出:“是,当时我……” “不用告诉我。” 尘卿:“……” 喘气喘一半的男人比狗贱,她如是想。 如果尘卿足够敏锐,就会发现徐名晟说这话的时候正在观察她,就会猜到,比起同光宗的命案,他还有更加在意的事。 “我看你的文卷上说,”徐名晟翻开,“每日午时开坛,那个时候你在哪?” 我在哪,我还能在哪?尘卿恭顺回答:“回大人,我就在经坛。” “正前方?” “正前方。” “尘卿。”徐名晟合上纸卷,语气平稳,“你的述职文卷不够细。” 尘卿迷惑地抬起头,似乎有些听不明白。 徐名晟耐心:“你可知,我为什么要你们日复一日地去做这些事?” 尘卿诚实:“不知道。” “因为我看不到。” 尘卿更加迷惑了,仿佛在听什么天堂谜语,“大人这是何意?” “拂荒城的问题,我看不到,所以我需要你们。”徐名晟看着她,如果不是那语气太笃定,就 凭那张冷淡的面孔,尘卿差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我再问一遍,经坛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 本应脱口而出的回答却突然卡住。 尘卿面露惑色,两弯眉毛蹙起,掐住了指腹,“我在……?” 每一天写述职文卷,尘卿都要事无巨细地回忆当天发生的事情。 但是回忆就是这样,充满着陷阱与雾气,有些东西远远看去时是一座完整的高楼,只有等走近了触摸,才发现那里面空空如也。 尘卿终于发现自己落入了何等的圈套,她误以为自己的记忆是完整的,等到今日深入时,竟然想不起丝毫细节。 明明是白天才发生过的事情。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站在原地,却忘记了,自己为何站在原地。 看她这副纠结的模样,徐名晟多少也能猜个大概,并不为难她,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同光宗清查尸体,少了两具,”徐名晟缓缓收起文卷,目光扫过指节,平静无波,“你有什么头绪吗?” 尘卿:“……” 尘卿艰涩开口:“……啊?我没有诶。” 刚说完第一个字她就想打死自己,没打过腹稿嘴又笨的下场就是这,对不起师兄,对不起宗主,对不……等下?! 两具尸体,是什么意思? 难道活下来的不止有普陈大师兄……! 刹那的情绪根本藏不住,尘卿猛地抬眼,撞上徐名晟深沉无光的瞳眸,对方看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庞,缓缓道:“哦,看来你不是很清楚。” “……” 误打误撞,尘卿赶紧顺坡下驴:“对不起,大人,我们离开宗门已久,许多事情,实在是不知道。” “现在的事情不清楚,过去的事情总该清楚了,”徐名晟状似无意,无比丝滑地过渡发问,“你说的那位明若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 紧张跳动的心,终于凉了下去。 尘卿的眼神麻木。 又来了,又来了。 一个月前自荐书之事暴露后就这样,每一次传召,无论最初的话题是什么,最后都会落到这个问题上。 ——尘卿无比严重的怀疑,这才是徐名晟的真实目的。 关键只问她,估计是听说了明若师兄人缘差劲,唯独与尘卿有些来往。但卿师妹也很为难。因为。 她根本就不了解明若啊。 - 轰,碰,咚。 时间有限,房璃也只认真学了一个简单的定身咒,一边飞快往人流外围窜,一边把符咒拍向那些冲上来的士兵。 逃跑实在是房璃的拿手好戏。 她回忆着乞丐授予的办法,识海,灵台,金丹,本就是三个储存灵力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识海的灵力多用作护神,轻易无法被修者调用。 但只要掌握其法,用对地方。 房璃指尖戳到薄而脆的符纸上,眉心发烫,柔软的灵力瞬息间烙下,她抬手往最近的士兵身上一拍,掉头就跑。 她带的符纸有限,不能和这些人周旋太久。 可是又能跑到哪去? “并玉,我让你买茯苓饼,你给我带回了个什么?” 地下城,喜阳嘴里叼着块黑色的饼,眼神从“通缉”扫到“给赏”,最后落到那张栩栩如生的画像上,含着饼哧哧笑了起来,“我说有似曾相识之感呢,并玉。” 侍卫低头,视线顺着公主葱白的指尖滑到桌面上,光影游动,画上的陌生脸颊也隐隐活了起来。并玉朗眉平直,道,“此人和殿下有些渊源。” 喜阳支着下颌,面朝并玉,但眼神不知望向何方,只听见懒散的声音:“忘了,什么渊源?” “菁国不过弹丸之地,却占尽资源优势,坐拥蓝玉矿脉。国主贪心不足,多年以来企图利用蓝玉贸易渗入控制周边诸国,大河国与闽国里应外合看似苟且,实际上,这是多方合作,蓄谋已久,而非临时起意。” 并玉不谦不卑,咬字清晰。 “仓央国也在其中。” 赦比尸对人间大小国之间的斗争不太感兴趣,在旁边兀自剥花生吃,时不时还要被喜阳顺理成章地拿走几颗,嚼的嘎嘣响。 “哦,”喜阳听懂了,笑了,甜甜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墙倒众人推?” 并玉下跪:“殿下。” “当年房尹若从诸国暗卫的手底下死里逃生,能在同光宗尝胆八年,足见此人心性非比常人。” “而今他从同光宗内窜逃,极有可能是为了调查当年亡国的真相,抑或为了……” 他顿了顿,嗓音喑哑。 “抑或为了复仇。” 国没了,家也没了。 一个了无牵挂的人活在这世上,能够驱动他的,除了剩下的仇恨,还能有什么? 若不趁其病要其命,待他卷土重来,已经消失的仓央国,必定是最先被推出去的那一批。 喜阳单手捏着花生,一点一点搓掉表皮,无甚所谓:“复仇就复仇呗,反正我也早该死了。” 并玉猛抬眼:“殿下!” “你别总这样。” 喜阳叹了口气。 带着花生碎皮的纤手捧住侍卫的脸,隔着乳白的帽纱,隐约瞧见那拢束起来的眉眼,透露着困惑,“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总是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 侍卫张了张嘴,眼神一暗,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殿下为难,不在他的职责以内。 喜阳松开手,并玉维持着那个姿势,半天,才像是想到了反驳的话,“这位菁国太子也是谛听,殿下所求,若没有其他谛听的帮助,恐难以成……” “谁说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并玉的错觉,喜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似乎含着神秘的笑意。 她拈起花生,优雅地放进齿间,轻轻用力,粉身碎骨。 “这拂荒城中,就有一个啊。” - 房璃没有绕进小巷,她发现了,对于目前来说,最安全的反倒是人最多的地方。 那些追赶她的士兵到目前为止没有叫喊过,所有人的行动都在沉默中进行,这让房璃十分费解,很快开始思考。 所有的举措都是有意义的。 拂荒城锁住了一个秘密,狴犴宫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才派遣徐名晟提前一个月来刺探。 宫主的亲信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还大张旗鼓地借查凶犯的名义封城搜寻,虽然找凶犯也是目的之一。唯一的可能,就是徐名晟那边突破了什么信息。 得先联系上徐名晟。 她卡在视线死角里打开无量简,消息还没发呢,却看见徐名晟不知道多久之前给她发的: 书塔前,榕树下。 情况紧急,房璃懒得猜谜,迅速消耗一张灵符给徐名晟去了求救信息。 无量简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半天等不来回应,房璃猜测他已经和同光宗的弟子们一块进入了书塔,遂一咬牙,转身向塔下跑去! 第49章 高台之上,云一漠然望着这一幕狸猫捉老鼠。 阳光缓缓偏移,在凿刻般的五官上投下阴翳,她始终一动不动。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次和上次不同,书塔闭塔期间周围有修士把守,最少都是辟谷期以上。不待房璃靠近,这些人已然察觉到异常,瞬息灵动,几枚长剑豁然腾空,兵器铿锵,化作天罗地网,席卷空气朝着房璃直刺而来! 直接对抗是不行的。 这几个修士,她一个都打不过,房璃没有犹豫,借着人海掩护四处窜逃,那些灵剑刺到一半急拐弯,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她想以人肉为盾! 不声不响地杀死一个人,可行;两个人,也可行;抑或一个团伙,勉强可行。 但这么多人,意义就不一样了。 房璃拿准了他们不敢背这样大的人命官司,拼了命往人多的地方挤,不停变换着位置,这就导致灵剑戳下去之前,还得考虑会误伤几个人。 原本腹部的剪刀伤还未愈,方才一通逃跑,扯的伤口丝丝作疼。再 这样耽误下去可不行,房璃心想,缚灵咒每日发作的时间有限,一旦所有人恢复,这些官兵和修士,随时可以以正当理由捉住她。 “拜我为师,我就帮你。” 恰在这时,蓝玉中传出来不合时宜的一道声音,在识海中幽幽响起。 房璃没吱声。 蓝玉中的元神却蓦地大喊:“死人!别以为你教我画几张符就能当我的老师,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师父,就是宗主!更何况,想当初我在东宫,当我老师的可都是……” 一根灵剑瞅准时机朝着天灵感劈下,房璃翻身一躲,元神立刻改口: “师父!” 能屈能伸。 乞丐冷笑:“还有拜师礼先欠着。徒儿,你且看好!” 腰间一麻,储物袋震动不止,下一秒,那枚在巡按监上发光发热的破金铎倏地从袋口中飞出,不过一息,它已经腾临高空。 苍穹之中铜山一样的乌云不知何时散开,清光洒落,破金铎宛若置身蜃境散发出熠熠光辉。所有人被这幕震慑了数息,云一仰头望去,眸中含着点点冷星般的笑意。 房璃下意识推了推叆叇,镜片上,隐约倒映出一抹紫黑之气围绕在破金铎周身。 下一秒黑气膨胀,眨眼间扩大数倍,破金铎铃舌震颤,只听轰的一响—— 声如洪钟,四海阒寂。 越是强大的魔气,破金铎发出的声音便越激烈。 那声音简直就像地震,房璃还没反应过来,刹那间,凝固的人海动了。 仿若如梦初醒,陈师兄眨了眨有些酸楚的眼,猛地抬头望向高空中震颤不断的破金铎,茫茫人海齐齐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乞丐俯视着,冷笑一声,调用魔气狠撞上去,破金铎的声音顿时加大了一倍!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道铃音。 刹那间灵光乍现,房璃头皮一麻,忽然明白了一切! 但她来不及细想,乞丐,不对,师父为她创造出的良机——经坛提前结束,破金铎意外升空,此时此刻,不管是士兵还是守卫的修士心神被分散到极点。房璃毫不犹豫,借着缓缓蠕动的人群,身影几乎化作一道青光,迅速刺向经坛背面那棵巨大的榕树! 榕树约莫五六人抱,树干犹如几条粗壮的经脉缠绕,绿盖如云。徐名晟特意指点这个地方必定有其用意,具体是什么不清楚,她飞快绕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可真是拿命在赌。 是继续找,还是现在就逃? 房璃没有在选择上浪费时间,很快,她便眼尖看见了一张颜色几乎融于树干的纸符。 上面的图案眼熟得很。 房璃猝然抬起唇角。 在现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场面,她的笑容灿烂的有些刺目。 房璃伸手,“歘”地撕下符纸,熟悉的感觉袭来,下一秒,树叶的阴影退潮般匿去,剥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好久不见。 如果不是场合不行,房璃简直想大笑。 修士训练有素,就近的几位迅速围裹上来,没等他们看清楚动作,“咔哒”几声,持剑的手臂瞬间脱臼! 在修士们惊恐的注视下,“他”拾起地上掉落的剑,缓缓直起身。 这是一只无脸人傀。 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光滑的面部看不出任何细节,房璃从人傀身后探头,指着书塔道:“徐饼,送我去那!” 谁摘掉人傀符,谁就是人傀的主人。 没有废话,命令下达的瞬间,人傀身形闪动,以令人望尘莫及的速度眨眼间背着房璃来到了书塔底下。 门前守卫的修士如临大敌,金丹期的剑法疾风迎面而上。 人傀不躲。 剑尖即将刺穿头颅的那一刻,修士动作凝固,剑法也随之消失,他不敢置信地盯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只有一张平平无奇的黄符。 “定法咒。” 乞丐重新缩回蓝玉,见状感慨,“此咒能够短暂封印修士的灵脉气息,我昨天也只是教了你皮毛,竟然学的这么快,真是……” 剩下半句他没说。 没说也够了。 房璃从人傀背上跳下,踹开修士,伸手去推门,那扇门竟然纹丝不动。 她还没做出反应,一只手从身后伸出,轻轻伏在门板上。 “你来的太迟了,无量简的消息没看到?” 沉沉的嗓音撩过耳廓,房璃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谁,“这是什么新型的考验吗?” 她才不会交代自己把无量简扔地下城了。 “这是我新做的人傀,”徐名晟自顾自,“书塔关闭期间,想进塔唯有靠城主精血炼制的血引珠为媒。” 这样说,就是搞到血引珠了。 房璃后退一步,示意他自行发挥。 四面楚歌,徐名晟却不急着动,保持着那个姿势,“作为代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房璃:“好。” “我都没说是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房璃有点烦躁了,瞥向那些正在重整旗鼓赶来的道士。 “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徐名晟强调,语气森然,“要是你胆敢再做金蟾镇做过的事,我……” 没给他说完废话的机会。 房璃抓住人傀嵌有血引珠的手,朝着门板大力摁去。 第33章 “此去拂荒城,卑职定为殿下,杀出一条生路。” 喜阳抽出一条丝帕擦手上的花生皮,帕子是用并玉耍剑卖艺赚的钱买的,上面绣着一朵单调的丝瓜花,随着擦手的动作若隐若现,“行了,严肃巴巴的,搞得好像有多危险一样。” “……” 并玉垂眸,“书塔戒备森严,唯有经坛开坛之时,人手会稍微减少些,殿下要想进塔,只能从这时候进。” “即便如此,彼时缚灵咒发,殿下会成为唯一的目标。” ——唯一的目标。 并玉站在沸腾的人海中。 从高空俯望下去,他仿佛一滴投身大海的雨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 赦比尸在他旁边,忍不住感慨,“所以说,世事无常,人事难料,年轻人,我看你还是——年轻人?” 一只手准确无误地从后方袭来,即将搭上肩的时候,并玉抬手钳住,转身,旋扭,对方反应极快,在被握住的同时卸力,顺势翻身,立刻摁住了手臂,阻止了并玉接下来的动作。 这好一通对峙结束,赦比尸那句“人”才将将落地。 “……” 普陈和并玉立在人海中,双双沉默对视。 并玉开口:“何事?” “你家殿下和普璃进了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普陈看了看自己差点被拧断的手腕,语调凉而讽刺,“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忠心耿耿的侍卫,会不顾一切地跟进去呢。” “我与殿下有约。”并玉顿了顿,睨他一眼,竟回嘴道,“我还以为像你这样言听计从的跟屁虫,会不管不顾地跟着进去呢。” 陈师兄的表情没控制住,当下转换成了不可置信。 他说什么? 跟屁虫? “行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已经过了进塔的最佳时机。”赦比尸终于打断这两人之间的僵持,“眼下经坛生乱——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的是那枚破金铎。 在房璃进塔以后,破金铎的响声也静止了,摔落在地,简直就像是失去了某种控制。 普陈把乞丐的事一一告知,只隐晦地略过了蓝玉。赦比尸一听头就大了,并玉更是满脸不出所料的冷讽。 “刚刚她们进的是哪扇门?” “哪扇门都不顶用。”赦比尸凉凉补充,“这渡门之后,皆是乾坤幻境,古往今来无人能掌握其规律,莫说你们冒险进入找不找得到人,塔门需要城主的血引珠才能开启——你们有吗?” 陈师兄和并玉双双对视一眼。 第50章 房璃对于通天域所有事物的了解,仅限于同光宗的那些落灰的非术法书籍。 再有,就是从弟子们的口中。 她知道拂荒城有一座古书塔,据说是第一 任城主参三霞飞升之后,亲自降世所建,不仅储存着城主的神力,内部还连接三千乾坤,数以万计的神机功法,武器秘籍。 仿若一颗悬挂高处无比璀璨惹眼的硕果,令天下修士趋之若鹜。 进入书塔的资格全凭现任城主意愿,这是第一道门槛。 塔身外部有十二个角,对应着十二扇渡门,渡门内部设置不同的考验,这是第二道门槛。 只不过,具体是什么考验,从渡门里走出来的学子修士对此言之甚少,书籍上没有记录,房璃也就无从得知。 门后的景象和初次进塔时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房璃以为会见到古朴的书架,落灰的木台,莹亮的烛火,那些都是她印象中的事物。 但眼前的景色,已经全然和书塔没有关系了。 低头,绣花鞋踩在坚硬的土地上。矗立在面前的,是一座巍峨冷峻的空中楼阁。 巨大的岛屿漂浮半空,建筑群的颜色极为单调,仅由黑白勾勒,高山冷水,笼罩着某种瘆人的肃杀之气。 奇异的是,房璃认得这个地方。 “这里是五葬天。” 徐名晟开口,声音从后方传来,房璃松开捏紧的手指,瞥了他一眼。 人傀没有五官,在那空空的躯壳中,是徐名晟正在千里传音:“渡门之后才是书塔内部,在这之前,得先经过……” “考验,是吧。”房璃往前走,“我知道,都这样。” 渡门会根据进门者的能力匹配相对应的场景和试炼,房璃的灵力约等于无,那么现在这个幻境,自然就是徐名晟的了。 不愧是狴犴宫的使者,试炼场所都不一般。 五葬天总体来说应该叫监狱,位于茫茫苦海之上的一座漂浮岛,关押着各种重邪魔祟。房璃统共来过两次,如果幻境也算的话,那这就是第三次。 咸湿的冷风倒灌进领口,萧索的乌云高悬穹顶。 在徐名晟看来,“普璃”应该是第一次见到狴犴宫的本来面目,于是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内敛:“这就是狴犴宫?” 徐名晟收回眼神。 倒也不必反应的如此敷衍。 五葬天的漂浮岛屿分为三层,越往上,关押的邪祟也就越厉害。漂浮在海面上的是下宫,负责听候调令跑腿打杂,底层劳动力; 有了下宫,自然还有中宫和上宫,权力等级层层递进,分别对应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八旗和天地玄黄四部。在这些纷纭之上,雷云吞没的最顶尖,就是从未露面,传说中的宫主——徐轻雪。 房璃和徐名晟往前走。 两人显然都是第一次参与渡门幻境的试炼,前者是之前没机会,后者是完全不需要,误打误撞,凑不出一个了解试炼规则的人。沉默中房璃的耳尖一跳,快徐名晟半拍拧身,视线射向不远处—— “人?” 那里确实站着一个人。 身上穿着狴犴宫的衣袍,黑底蓝纹,束袖窄裤,手里握着一柄剑正滴滴答答地淌血。 似乎还算正常。 如果忽略他被撕了一半的脑袋的话。 一半在脖子上,一半垂在肩膀上,蠕动的脑花在眼前晃了一瞬,下一秒,那人执剑闪现,剑锋反光映照出房璃惊魂未定的面孔! 人傀抬手把房璃向后一扯,迎身而上,快准狠地卸掉修士的肩膀,将他踹倒在地,面无表情,一剑轰碎了修士剩下的半拉脑袋。 汁液四溅。 人傀回头,房璃捂着胸口干呕,虚弱地瞥了尸体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他中了魔。”人傀半蹲下,指尖隔空点在修士丹田,言简意赅,“修炼易走火入魔,他的身上没有魔种,应该是在运功时被什么东西侵蚀了心智。” “而且是一路逃到这里的,”房璃补充,眼睛没有再去看那灾难般的尸体,“有人试图杀死过他,没能成功。” 幻境中的尸体不需要处理,两人丢下满地狼藉继续走,房璃问:“你们狴犴宫的人修炼,若是走火入魔,都是这种下场么?” “是。” 真是有够冷酷的回答。 “五葬天关押重邪,不得不防,有时候躯体可禁,却难防魔气的引诱。”或许是看房璃实在无知,徐名晟耐心,真就一板一眼地解释了起来,“岛内修士的精神力必须经过训练和校验,要求固若金汤,大多数走火入魔的案例,最后都难逃被魔物入侵意识的下场。” 房璃不是第一次听说,但还是倒吸了口凉气,有演的成分,也有几分真心实意:“可怕。” 只是练功岔气就要被格杀,但凡是个学渣,到这里有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房璃忍不住代入,并感同身受。 她环顾四周,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奇异的熟悉感,但毕竟曾经来过这里,只当是旧地重游,并未过多留意。 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人傀身上。 因为神识控制人傀需要耗费巨额精神力,每日连接的时间有限,这也就意味着,徐名晟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内,带房璃突破这个幻境。 其实徐名晟倒情愿不管她。 奈何房璃还有作用,拂荒城的异象,必须依靠她。 就在两人各怀鬼胎前进的时候,忽然间,大地开始震颤—— 几棵松木轰然倒塌,紧接着,一股异常的魔气从林中暴起,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徐名晟忽然抓住房璃的肩膀往后一带,她一下撞进人傀的硬邦邦的胸膛,来不及喊痛,利爪几乎是贴着面中当空掏下! ——但凡徐名晟的动作晚一步,房璃的头皮都要被这爪子掀掉。 “桀桀桀……” 森然扭曲的笑声像断掉的刻线,磨的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房璃抬头,毫无防备地对上一张血盆大口,热腾的腥气从崎岖的尖齿中冒出,长舌顶端的眼睛扭动着,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人……人……” 它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对陌生装束的男女,长舌利箭般射出,房璃闪躲,地面上顿时多出一个碎裂的土坑。 “狒兵!” 徐名晟的脸色更加难看。 这是关押在上宫雷牢深处的凶魔——是谁把它放出来的?! 房璃同时意识到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 ——五葬天的雷牢堪比铁桶,关在里面的无不是极凶极煞之物,普通材料根本控制不住,需得神印方能封印。一旦逃出来了一只,那么也就意味着。 有人松动了封印。 逃出雷牢的,可能不止一只。 这剧情太令人绝望了,房璃眯眼想,幻境是根据境主本人的能力设定,眼前这位尚且只是一只寄存着灵力的傀儡,这个叫徐名晟的人,到底有多强? 远处隐隐传来兵马连天的动静,下一秒热浪翻腾,眨眼之间,红色的妖异火焰从林中啸起,天地色变! 头顶的上宫处,漆黑的身影如同山脉崛起,带着炽烈的温度,声波穿透岛屿,将苦海的白浪烧灼的沸腾—— “是烛魔,”徐名晟背着房璃飞快地跑,“它被关了八百年——”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它现在出来了!”房璃的声音在剧烈的响动中摇晃,“还有,你是不是逃反了?” 烛魔喷出炽烈的巨焰,火星从上宫掉落砸入岛屿丛林,瞬间燃起异色的大火,徐名晟非但不往林外跑,反倒逆着火海吞噬的方向,长腿飞快,直线冲刺! 房璃猛地把头埋进人傀的肩颈,咬字几乎磨出血: “徐饼——!!” “抓稳了。” 金光灵力“锵”地从周身划开,严丝合缝护住了两人,徐名晟脚下凝气,压缩的灵力刹那爆发,瞬息弹射穿过火海,强劲的气流掀翻焰浪,清明一瞬! 乱象还在持续。 “谁打开的结界?!”“天部出乱子了!”“通知上宫——”“哪里来的魔种??”“……” 房璃缓缓睁眼,徐名晟后颈微痒,大约是被睫毛扫过。她若有所思,轻拍人傀的手臂,“这是什么剧情?” 问得好。 剧情。 在离幻境遥远的另一个秘境之内,徐名晟蓦地抬起一丝眼缝,眸中翻滚着难以压制的焰火。 有剧情,才是问题所在!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幻境。 而是 该死的渡门吸取修士的记忆,凝结而成的心魔幻境! 天知道心魔这玩意有多隐私,简直就是把徐名晟的脸皮扒开了送给房璃赏玩。她憋着笑,眯了眯眼,收容敛唇,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正常,甚至微微皱眉:“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哎,看来不是很好对付啊……” 人傀扭头无言地瞥了她一眼,脸上空空如也。 第51章 房璃识趣闭嘴,不再刺激这位祖宗。毕竟渡门幻境参考徐名晟的灵力水平,绝不是她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安稳通过的,万一名晟君一个不乐意撤走了人傀的神识,这才是真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破除幻境的办法,唯有幻境的主人才知道。人傀仰头,因为没有五官,所以房璃不清楚他此刻的神情,只感受到氛围凝重。 带着邪魔气息的烈焰冲上高空,坍塌声,惨叫声,嘶喊声,血液被烧焦的气味浓郁刺鼻。抛却这一切是假的不说,此时此地,堪称炼狱。 这就是徐名晟的心魔。 徐名晟是狴犴宫的人。 所以。 房璃顺着人傀脸的角度望上去,缥缈的云雾中,上宫如同蜃楼,凝结着画一样的水汽。 心脏突然跳的很快。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见到那个人了?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余光捕捉到什么,房璃扭头望去,只看见一道掠过的残影。 而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那里!草丛里有人!” 草里有个死人。 死人的躯体完好,似乎没有被魔气影响,但腹脏空空;他的剑鞘挂在腰间,甚至没有来得及拔剑,就被放出来的邪魔掏空内脏,死于非命。 没有哀悼的时间,徐名晟立刻拔出修士腰间的剑,房璃从人傀背上跳下,两人一前一后,长剑扶摇直上! “我们要去上宫?” 房璃抱着人傀的妖,眯眼抵抗着凌冽的海风,“你已经想出对策了是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长剑在灵力的驱使下灵活非常,巧妙地躲过了漫天砸下来的火星,有些火星半途就爆炸了,白日焰火映衬人间炼狱,生出些许残忍而又荒诞的华丽。 竟下起了雨。 沉重的铅云滚动,苦海潮湿的风雨飘洒,五葬天的上宫,半边已经完全沦为火海。烛魔翻滚着山脊一样的身躯,坚不可摧的建筑在它的扫荡下如同秋风中孱弱的脆草,整座漂浮岛都在震颤,随时面临着坠落的风险。 烛魔无声,暴烈的魔气却肆意横流,就在这时,遥空传来一声怒喝,房璃的眼尾被剑光映亮,她下意识望去,那人身穿熟悉的玄色劲装,面无惧色,挥剑悍然迎上烛魔! 是喻卜。 此时此刻遇旧敌,房璃的心情难以言喻。 “斩杀心魔,便可破境。” 一道声音唤回她的注意力,无脸人傀定定地面对着她,冰冷的声音从木壳中响起。房璃点头,“所以名晟君知道心魔是什么了,对吗?”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熟悉的山包前,粗糙的土壁陡峭延伸,门口的封印阵法七零八落,只有土壁边沿剩两个模糊的小字: 雷牢。 “是一个人。” 凄风苦雨中,徐名晟的嗓音堪称寂冷。 山包内部几乎成了废墟。 在房璃的印象中,这里是十分逼仄且低矮的,此刻却宽阔不少,一扇扇牢门大开,越是空空如也,房璃的内心就越是发紧。 肇事者意欲何为。 下这样的狠手,岂非是要毁灭世界? 一对比,外面那些碎裂的阵法都显得体面起来。徐名晟阔步往前,脚步显得有些急,房璃在后面匆匆跟着,弯弯绕绕,就蓦地一刹,徐名晟停在了一扇牢门前。 这扇门紧闭,居然是完好的。 “你怎么确定这是你的心魔?” 房璃突然开口,却问了一个听上去没头尾的问题。 这样可怕的地方,覆巢之下,如何能确认谁是真正的心魔? 同样没有得到答案。 或许从踏入这个幻境开始,心魔和境主之间,已经有了不可斩断的联系。 徐名晟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前,仿佛在做某种心理建设。 他的背影映在琉璃镜片上。 碎裂的夜光珠在人傀身上切割出模糊的光影,好像被无数个他拼接而成,房璃眨了下眼,错觉很快消失,而后自觉退了一步,转身。 “好啦,我不会看的,”房璃善解人意,“你快点进去解决吧。” 徐名晟:“……” 他抬指向门锁注入灵力,“嘎吱”一声,厚重的玄铁缓缓推开,露出了门后的景色。 - 徐名晟自诞生始就有了金丹。 旁人汲汲营营一生所求的东西,他刚出生就抵达了。 而后气贯长虹,三岁辟谷,十岁元婴,花了六十年就一脚踢破大乘,直逼雷劫一线。 他是举世仅有的天才,是神的宠儿,天道之子。 曾有人找过他,向他倾诉修行之苦,吐露心中隐秘的梦魇。 他听完,想了想,认真地给了一句自认为最中肯的建议。 ——“既是魇,斩掉不就好了?” 那人走了,再也没来过。 他远离尘俗,活成了世人心中的精神符号。 在这件事以前,徐名晟就没理解过,心魔是个什么东西。 直到那一天,结界大开,五葬天内的重邪妖魔倾巢而出,将整座岛化为了炼狱。 他救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 最重要的是,他没能救到那个一心逃走的人。 这一天之后,天之骄子徐名晟终于陷入了所有修士修行难逃的诅咒——瓶颈。 这一瓶颈,就过了八年。 坊间有传,狴犴宫宫主徐轻雪已经大圆满,毕竟八年前她离飞升只有一线之隔,如今更少见她现世,说不准,已经去了那神域天宫,正庇佑着人间百姓。 没有人知道。 “徐轻雪”被反复的一个梦魇困在原地,走不出,逃不过。 走出宫门的是徐名晟,而那个宫主“徐轻雪”至今仍被困在雷牢的维谷之中,问着那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穷年累岁,周而复始。 他的心魔在无人知晓处滋长,像是带着毒刺的荆棘,咬着他,缠着他,越是想要藏起来,便越不放过似的绞死。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正常呼吸的滋味,空旷的心中只剩一尾干涸的鱼,垂死地甩着尾鳍。 牢门“嗵”的关上,一池寒骨水隔绝两头,森然的冷气弥漫空间,徐名晟透过人傀注视着那头的身影。 “你。” 传音蓦地打断。 或许是连接人傀太耗费神识,徐名晟的太阳穴刺痛,仿佛有一根针从中穿过,但他只是皱了皱眉,继续放出灵力道:“你——” 人傀不存在的眼神落到了浸入水池中的衣角。 不对。 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再次打断了传音。 人傀凝望着那片衣角。 绣纹华丽,纺织精细,洁白光滑如同鸟类的羽翼。一路走来心中积攒的疑窦在刹那间放大数倍,某个堪称可怕的猜测渐渐成形,压倒了所以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徐名晟执剑的手指一僵。 一念神魔。 他执着于旧地的梦魇,却忽略了太多信息。 如果,如果…… 如果这不是他的幻境呢? 呼吸忽然凝固,某种寒意从脊骨窜起,紧贴着心脏,阵阵打颤。 回想这一路走来,似乎最先被那些境中生物攻击的都不是他,只是巧合吗? 雷牢生乱那日,他几乎全程待在上宫,为什么他们进入幻境时,却是从下宫开始? 一旦牵起了头,所有的思绪便如同沸腾的滚粥,霎时让眉心发烫。徐名晟的 眉越拧越紧,人傀看上去却面无表情。 渡门一向都是单个修士进入,可是有谁知道,当两个人同时进入时,它的标准是哪个? 再者说。 脑海中浮现房璃虚伪狡诈的音容笑貌。 ……那个女人就真的比自己弱吗? 口腔里漫溢着铁锈味,徐名晟迟缓回神,松开咬得死紧的牙关。 或许是半天不见动静,房璃勇敢的鼓励闷闷传递:“加油!我相信你!” “……” 来不及了。 黑暗中的人影挪动,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孔在夜明珠破碎的光线中浮现。那双原本清冽的眸子此刻沉着浓郁的灰暗,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可怕的是,这张脸,徐名晟再熟悉不过。 “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冷的几乎能凝出水,周身灵力暴动,问的却不是牢中人,而是站在门外的那一位。 为什么—— 为什么你的心魔,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第34章 房璃低头,磨蹭着鞋尖。 雷牢废墟里潮湿的腥气弥漫,偶尔,她抬起眼睛,定定地望向黑暗深处。 说没有好奇,那是假的。 心魔幻境根据境主形成,境中人物也全都依凭境主的记忆,房璃琢磨着,回忆着方才遇到过的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完整的脸。 除了喻卜。 是什么样的人,宫内人都不熟,却唯独记得宫主亲信呢? 第52章 这不是她第一次猜测徐名晟的身份,却前所未有的,陷入了某种茫然。 牢门之内,徐名晟掐白了指尖。 无脸人傀仍旧平静地握着剑,望向寒骨池水的另一头娉婷的背影——“她”挽着高高的美人髻,一袭云白锦绣华服,宛若漆深牢狱中的一羽绒鸟,携带着风和雨的冷凝气息。 “你是谁?” “她”开口,嗓音冰冷而迷人,人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以一种相当诡异的心态,喊出了那个抛弃在深宫里的名字: “徐轻雪。” 徐轻雪开始沉思。 “人傀寄神,此乃洪荒秘术——你是什么人,从哪习得的?”胭脂描笔将那双眼睛勾勒的极尽风华,轻轻一撩,射出冷箭般的目光,“此地事变与你有何干系?!” ——这便是徐宫主。 临危不乱,识顾大局。 即便在这样天地混乱的时刻,她依然能保持超人的冷静,分析一切可能导致异变的疑点。 强行穿过幻境连接人傀比平时耗费的神识更多,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徐名晟情知自己应该速战速决,但他没有动,而是开口道:“你不该在这里。” 不是问句。 “为何,”她冷笑一声,“雷牢阵法封印失效,我来将罪魁祸首擒拿归案。” 徐轻雪扬起声音,如金击玉,倘若用来演讲煽动,这样的音色是极好的:“倒是你,鬼鬼祟祟躲在人傀后面,小人做派!” 徐名晟默然。 这就是徐轻雪,也不是徐轻雪。 准确来说,这是某个人眼中的“徐轻雪”。 近在咫尺的答案灼烧的他有些肺疼,他还想在问点什么进一步确认,此时牢房摇晃了一下,天花板“轰”的塌下一块,掀起大片尘土! 从他们踏上岛屿开始,幻境就在一刻不停地坍塌,如果不能及时突破,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徐名晟深吸一口气。 灵力瀑流从掌心爆发,滚过剑身,被淬炼过的长剑发出锋锐的青光,人傀架手起势,徐轻雪脸色微变。 “你究竟是谁?”她看着他,声调几乎拿捏不住,透出原本的音色来,“抱残诀,为何你会抱残诀?” 抱残诀。 这是徐名晟自创的剑诀,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一个人会用而已。 “抱歉,但是,”剑光映照着徐轻雪冷峻的面孔,他重复,仿佛是在提醒,也是在笃定一件事实,“你不应该在这里。” 房璃听到了两声巨大的响动。 天地都在响,她疑心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埋在这,但是现在出去,又打不过那头烛魔。房璃焦心等待,忽然墙壁危险的发出裂帛声,紧接着,碎石炮弹般的弹射出来。 房璃被余波轰出去,落了个灰头土脸。 “名晟君——咳咳咳。” 房璃握住那只递过来的手,看见人傀紧绷的下颌。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人傀的视线,居高临下的,穿过叆叇的罅隙和浓密的睫毛根部,直直望进眼底。 或许是因为牢里太昏暗的缘故,瞳孔看上去仍是深色。徐名晟却有了某种奇异的直觉,他拎起房璃的后衣领飞快往外走,换得她“哎哎”叫了两声,扶着眼镜喊道:“心魔呢?解决啦?” 解决他们就不会还在这了。 “别转头。” 没用,房璃比他的声音快半拍。视野中闯入一个巨大的黑影,直接撑破了摇摇欲坠的雷牢建筑,发疯似的冲了出来! 那东西像是所有噩梦积压而成的液体。 人皮下鼓着不规则的气泡,连带着整副面孔都撑的变形,口中发出刺耳的鸣啸:“你要去哪?你要去哪?” “别看!” 房璃一惊,迅速回头。 两个人如一阵风掠过废墟火海,被逼到漂浮岛的边缘时,房璃往下看,高空之下浓烟滚滚,炽亮的光灼烫面颊,大地已经沦为一片恶魔般的火海。 “大意了,”他看着她,仗着人傀没有五官,丝毫看不出任何心虚,“这心魔超出意料,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 房璃:“好。” 说实话她也没想清楚徐名晟都应付不来的加她一个能起什么作用。 徐名晟把剑丢过去,“你去引开它,我伺机寻找弱点。” 房璃握住剑柄,琉璃镜片上扑满灰尘,遮住了眼睛里流露的怀疑。 但是幻境明显快撑不住了,就算徐名晟有心要她送死,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么我该如何……”吸引心魔呢? 人傀身形一闪,那畸变的怪物朝这个方向冲了过来,房璃立刻闭嘴,拔腿就往旁边闪! 她匆促回头,只见心魔怪物竟然也跟着扭头,朝她飞奔而来! 房璃悚然一惊,什么想法都抛之脑后,甩开腿拼了命地跑。 逃跑固然是她的拿手好戏,但如非必要,她也不想在这种毁天灭地的时刻被一只心魔追逐! 房璃不敢回头,单手撑住一面废墟围墙翻过,裙摆如泼墨在尘灰中绽开,她的速度极快,只看见一道鲜亮的青影穿过重重废墟,头顶是摇摇欲坠、随时倾倒的楼台。 怎么还没动手? 不祥的预感在心中愈放愈大,似乎有什么信息被自己遗漏,越是危机当头,她却越是冷静。 徐名晟不会让她死。至少不会让她死在这里。 他多此一举,究竟想要试探什么? 心魔虽然面目可憎,速度却不是很快,紧紧咬在房璃身后,但见她拐进一条巷道,不出片刻,一道清凌的女音当空落下,吸引了心魔的视线: “丑东西,”房璃站在摇晃的栈楼中,身后火光连天,“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一高一低,房璃发现尽管心魔畸变,但那双眼睛竟然是完好的,安静地看着她,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墨黑如刃。 话音未落,她已投身跃下,心魔脸色剧变,张开血盆大口,尖牙利齿化作一片无底深渊,在房璃脚下豁然大开! 她的脸上不见惊慌,没入心魔的前一刻厉声喊道:“徐饼!” 这声音还没落地,心魔已经合上嘴,将她吞噬的一干二净。 死寂。 不远处,剑光倏地一闪。 下一秒,浑厚的灵力带着大乘剑气,掀起重重碎瓦,摧枯拉朽地直袭而来! 心魔欲躲,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登时面露惊骇。剑气灵力轰地砸在它身上,它死死钉在原地,发出一声哀惨欲绝的嘶叫,整片大地随之震颤—— 人傀冷眼旁观。 傀儡和符主之间有感应,徐名晟盯着颤动的心魔,不自觉捏紧指骨,关节处泛出苍白。 直到联系 渐渐变得微弱,倒地不起的心魔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徐名晟面无表情,终于松开手指,缓缓积蓄力量,打算将这片区域夷为平地。 就在这时。 嗤拉。 一柄剑从心魔的胸腹中穿出。 昏天黑地中,那柄剑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生生从里面劈开了。 房璃浴血而出,手里握着那把被徐名晟淬过的剑,浑身滴滴答答,琉璃镜片上尽是黏腻,宛若从地底爬出来的阎罗。 远处的人傀一滞,收手。 ——徐名晟没有撒谎,他杀不死这只心魔。 因为能够杀死心魔的,唯有境主本人而已。 房璃剧烈喘息,跪倒在地,扶剑支撑,镜片从鼻梁上滑落,砸到她另一只手的掌心。 大地边缘升起一束光芒。 那是心魔消灭,幻境即将破碎的前兆,此时此刻,却仿似朝阳破晓。带着毁灭意味的光亮洒在万物上,房璃扭头看去。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 虚幻的血液正在消散,剥离出清丽的面庞,从鼻尖往上,那双琥珀色的瞳眸恰似一汪浅淡的茶液,折射出泠泠碎光。 陌生的脸。 熟悉的脸。 两张面孔渐渐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合在一起。那瞬间仿佛回到了静谧明媚的午后,桌头落了朵新鲜带露的白玉兰,被石青颜料浸染,少年握笔伏案,时不时拿笔杆点头,作苦思状。 他远远望着,知道那画上是什么。 锦绣百川,漭漭江流,山雀被湍急的水流打湿羽翼,仍倔强振翅,仰望高空。 那是少年想象中的自由。 幻境正在坍塌,新世界的大门正在向房璃打开。 神识与人傀的连接到了极限,在天摇地动中,他望向尘灰中的那抹人影,张嘴想要问什么。 然后视线黑掉,所有一切归于阒寂。 * 被心魔吞进去后,一切尚在房璃的掌控之中。 她原本的计划,是以身引诱心魔,靠近之后用定身咒将心魔定住,然后让人傀给上致命一击。 却没想到,心魔的体内并没有实物,而是一片虚无。 幻境原本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让修士正视自己,事无巨细地将那些被忽略的阴暗角落照亮。在那片虚无中,房璃陡然被拽进陌生的情绪里,眼前闪过种种幻象,雷牢大门,上宫殿,烛魔,岛屿结界外无边无际的苦海。 第53章 极度的悲哀,愤怒,恐慌将她支离,房璃明白,这是心魔本身的情绪感染。她只是很好奇,徐名晟在这场灾难里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心魔的情绪,令人如此难以捉摸? 像是被扔进了扎满尖刀的木桶,极端的痛苦几乎可以瓦解一个人的心智,即便精神力强厚如房璃,也不免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还在等什么,等外面那个人傀来救你?” 银蝉就是在这时候冒了出来,扑扇着翅膀,这一次它停在了后颈,以免被马上掐死,“剑在你自己手上。” 剑? 房璃垂眸,被灵力淬炼过的剑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幽青光,稍稍一转,剑身映照出少女漠然的表情。 “这又不是我的心魔。”她说。 银蝉笑了,它没有表情,只有轻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讽刺,“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想让他亲手消灭自己的心魔,对不对?我竟不知,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也喜欢做滥好人了……” 大概是怕被拍扁,它立刻扇动翅膀飞了起来,声音飘散在虚空中:“……你要知道,这只是幻境。” 房璃蓦地抬眼。 她掂着剑,似乎在找从前的手感,而后握实,闭眼,周围虚幻的雾气霎时散去,露出心魔真正的内体,她快准狠地捅了进去,用力划开,血液喷洒满身。 然后光线溢了进来,照出了所有颜色。 银蝉说得对,这只是幻境。 随心而动,随想而行,所见之物皆为虚无,没有人会在这里失去什么,也没有人会得到什么。 幻境破灭,天地倒转,房璃只觉得自己好像摔了一跤。 头顶上即将砸下来的山丘消失不见,她的掌心触碰到了草地,草尖柔柔地扎着肉。仰头看,蓝天白云,清澈就像梦中之景。 人间胜景,桃源幻梦。 终归还是没有见到那个人。 房璃有片刻的失神,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为何,幻境中的景象像是某种积年的湿泥,挂在心头久久不能挥干。 她站起身,揉了揉肩颈,酸麻的劲头渐渐散开,她深一脚浅一脚无意识的在草丛里前进,假如脑袋里有齿轮,此刻已经停止了转动。 秘境无非是聚灵宝地,据说是白帝飞升以前就存在了,积蓄着上古灵气,以及无数珍稀的灵草妖兽,算个别样的藏宝地图。 房璃没心思寻宝,她之所以进来,最初也只是想躲过拂荒城的追兵而已。 可如今真进了这地方,房璃又动了别的心思。 来之前,她曾在地下城听同光宗的弟子聊起过。 古书塔的秘境,有一部分乃是上古战场的遗落,那场神邪之战,无数神明陨落,每一年,秘境中都会化现一部分的神骨。 那可是神的骨头。 对于修仙者来说,神骨有多么强大的吸引力不言而喻。对于房璃来说,得到神骨只意味着一件事——她可以见到城主。 拂荒城的异象并非一朝一夕,单是更换破金铎这一条,便可以从下到上拉出一整条的关系链。链条的终端无非就是这座城的最高掌权者,要想搞清楚真相,就必须得到一个机会,亲自面见城主。 一边想,一边走,穿过草地,见到一条淙淙溪流。崎岖的卵石磨着鞋底,忽然听见谈话的声音,她下意识矮身,左右看看,迅速窝到了旁边的石头背后。 “……再珍贵有什么用?伏龙穴地势崎岖,又窄的不行,易进难出危险的很,莫说一本机关秘籍,就是当代神子徐宫主的抱残诀,也不值得拿命去赌啊!” “就是就是,青山门倒罢了,金未然如今已突破金丹,年轻一辈的修士没有比他更强的——同光宗一群筑基的跟着凑什么热闹?果真脑残残一窝……” 两个弟子谈话间远去了。 房璃背靠石头阴影乘凉,陷入沉思。 同光宗和青山门怕不是有什么宿仇,怎么又杠上了? 这要是让陈师兄知道,估计得气短一半寿命。 她探头观察了一下路,慢吞吞地走着,祈祷不要遇见那个什么伏龙穴。七拐八弯之后,溪流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走进了一片矮林,藤蔓灌木剐蹭衣裙,很快便嗅到一股腥冷的气味。 是洞穴。 洞穴前攒着一堆人头,左边交领长衣外披靛青薄袍,衣领上纹绣金羽,个个发带飘逸,奢华无比;右边是极为朴素的黑白道袍,上方阴云密布,脸色煞气十足。 一左一右形成鲜明对比,不约而同维持着诡异的沉默,氛围被一寸寸压缩,令人窒息。 ——不是路上听到的那两个宗门又是谁。 光是看着,房璃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和稀泥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渣也不剩。 这气氛,等不了稀泥和好,就先被打成稀泥了。 她想走,却在这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方才那是什么动静?” “我说,别是里面打起来了吧。” 青山门的弟子冷笑:“打起来又如何,那个尘卿我记得,上次谷内对试也才化气,我们方师兄打她一个,可比打死一只苍蝇还简单!” 同光宗本就是三教九流聚合之辈,脾气一点就着:“你说什么?”“我呸!”“你们青山门的才是不要脸,这伏龙穴分明是我们先发现的,你们横插一脚,还有理了?” 房璃细心地注意到,这些弟子表面上在呛声,实际上只是挣面子,并没有反驳青山门。 因为他们说的是实话。 青山门的梗着脖子:“秘境寻宝,公平竞争,凭实力说话谁抢到归谁!” 从这段对话中,房璃提炼出了几个信息。 第一,伏龙穴地势险恶,极为狭窄,无法容纳两个队伍,于是同光宗和青山门决定公平竞争,派出两个人进穴,抢夺宝物。 第二,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同光宗派出去的是尘卿。 房璃很想给尘卿点面子,但是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安排。 那个方陌,她见识过,尘卿虽然有点天 赋,但年纪太小,修行时间亦不足,更别提境界,绝对不会是他的对手。 这如何抢? 而且听这些人所言,洞中已经起了一番争执,那个方陌脾性恶劣,尘卿独自一人,也不知应不应付得来。 她想走,又没那么想走,思索踟蹰之际,时间一点点流失。 直到听见霍然爆发的响动,房璃方才回神,借着林木的掩护望去。 洞穴冒出阵阵白烟,灵力冲击的痕迹从内部延伸到了外面,一双缂丝翠履在地面上敲出清响。人影从阴影中默然走出,眼下两道文青,身上染了血,原本的邪气更加重了几分。 房璃认得那张脸,是方陌。 在看清楚他身后景象之后,同光宗的人脸色齐齐一变,尘素几乎压抑不住怒气要冲上去,尘凡则死死地抱住他。 方陌的身后是尘卿。 她浑身上下几乎被血浸透,半死不活地闭着眼睛,任由方陌将她往外拖,松手时,脑袋无力地砸到地上,“咚”的一声。 空气死寂。 青山门的人显然也没想到会做到这一步,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看见方陌手里的机关盒,青山门那边的空气才稍稍开始流动,七嘴八舌,结结巴巴地恭喜。 尘卿被迅速围了起来,喂药的喂药,渡灵力的渡灵力。 而方陌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我给她喂了白茅止血丹,别冲了药性。” “滚”声四起,夹杂几下吐口水。 方陌等人正犹犹豫豫地离开,忽然一道声音扬起:“等一下!” 视线“唰”的聚集。 一个同光宗的弟子指着方陌,或者说指着他手里的机关盒,震声道,“这东西,分明是卿师妹拿到的!” 第35章 春雨绵绵,像是妃子失手撒开的水酥酪,淡淡的氤氲着。 柏府的案子结束之后,苏明道比往日更忙了,因为城中访客添多,市井摩擦也跟着水涨船高。 好在新招的助手十分得力,出手迅捷,牙齿伶俐,这让他肩上的担子轻松不少。 “柏墨临要出城?” 苏明道没想到柏府这事还有后续,“她去干什么?” 名叫“韩阳”的年轻人俯首帖耳,恭顺答道:“说是去探望菜农夫妇,体恤亡者家属。” “做这表面功夫!”苏明道语气不爽,心中骂骂咧咧。 菜农夫妇刚刚失去双子,虽然并非柏墨临所为,到底凶手也没能落到实处。这个时候柏墨临还要亲自登门拜访,不是上赶着把自己送上去刺激人家? 拂荒城眼下生乱,皆因柏府此案,魔气溢出却无人察觉,尽管消息已经尽全力在压,也挡不住流言飞窜。 苏明道的内心莫名焦灼,情知此事绝没有这样简单。眼下正是城主大计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差错,这样想着,他沉吟片刻,对年轻人道:“既如此,韩阳。” 第54章 韩阳应了一声。 “你随柏小姐出城,观察一下形势,彼时若起了冲突及时处理,有什么异常及时禀知与我。” 韩阳垂首,一一应下。 城郊村落,春雨让小路变成泥径,淤泥咬着鞋底,油纸伞上声声脆脆,齐长鹤脚下一拌,差点踩死一只沐雨的青蛙。 “我说二小姐,”他看着自己满是泥点的红衣衣摆,“有马不骑,非得走路,你这又是耍的什么性子?” “我也不懂,”柏墨临稳步前进,水墨一样的眉眼间一片淡然,“齐公子身贵体娇,连把伞也撑不动了?” 两人缩在同一把伞下,柏墨临比他稍矮了一个头,故而这一路走来,齐长鹤的脑袋没少被伞骨勾连,精致的发髻勾的毛毛躁躁。 两人拌着嘴,远远见到一方篱笆窄院,雪白的纸花被绵雨浸湿,透出几分惨淡的狼狈。柏墨临忽而止步,定定的望着院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长鹤读不懂她眼里的情绪,却晓得活跃氛围:“嗬,看那边,下着雨呢,这些人在地里翻什么?” “种萝卜。” 柏墨临叹口气。 “齐公子又何必做这副模样?” 她往前走,齐长鹤闻言一顿。他靴子扒地,慢了一拍,细雨落到肩头,却听柏墨临慢慢道:“前几岁东南饥荒,令堂下东洲施米开荒,齐公子不也跟着去了吗?握锄头垦地皮,你做起来,可不比旁人差。” 齐长鹤一愣。 他随父开荒是七年前的事情,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印象中,那时候的柏墨临尚在闺阁,极少出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而且听她所言,就好像亲眼见过他在田地里耕耘一样。 齐长鹤摸了摸鼻子。 “不进去么?” 她远远地望着小院,摇了摇头,“我没那么自以为是。” 两人又走了许多路,绕到后山上的乱葬岗,坟头一簇挨着一簇,柏墨临耐心地找,偶尔脚下泥水打滑,被齐长鹤稳稳扶住。 他也不说得罪,毕竟在学堂时两人以同窗相处,如今习惯还没更改过来,但柏墨临轻轻地抽掉了手臂,客气道:“多谢齐公子。”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终于找到了那两座小小的土包,柏墨临凝目注视片刻,把伞递给了齐长鹤。 紧接着,不等旁人开口阻止,她抬手行礼,膝盖稳稳跪到满是草末泥浆的地上,磕了三个头。 “……” 再多的形式也换不回两条鲜活的人命,如此,只是慰藉自己而已。 齐长鹤沉默地撑着伞,感受着风卷雨丝,针尖般的凉意拂过面颊。 一直到两个人准备离开了,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雨势骤然加大,雾空滚过一道雷,惊乍而起,轰然落下。 柏墨临怔愣住。 刹那间所有声音迅速离她远去,眉眼中的神采消退,宛若木雕。 齐长鹤察觉不对,语气变了:“……二小姐?” “柏二。” 他的表情乱了,那点公子哥的矜持顿时抛得一干二净,猛地抓住柏墨临的肩膀,纸伞“啪嗒”落地,雨丝缥缈,被厉声震荡:“柏墨临?!!” 隔着蒙蒙雨幕,韩阳将这一切收入黑沉的眼底,默然片刻,如同一道鬼影,消失在山野之间。 * 巡按监内,韩阳依样禀报,说到最后,他顿了顿,道,“看二小姐的样子,应当是被雷惊着了。” “倒像是走魂。”苏监长听罢挥手,“别管这件事了,城主要宴请云一大师,你再去检查巡视一下守备情况,勿要出差错。” 韩阳低头,沉黑的眸中蓄着精光,稳声道:“是。” - 说话的人法名叫明玉,这群弟子中年龄稍长,按辈分,她是大部分同光宗弟子的师姐。 明玉此言一出,方陌毫不客气地发出声冷笑。 “这机关盒,在谁手里便是谁的,道友这样说,岂非有失偏颇?” 青山门原本就瞧不起同光宗,门派是发霉的,弟子是个个土不拉几的,就这样的还能得狴犴宫道长青眼与他们一同进入书塔,此时导火索一点,当下便把心中的不忿传递,纷纷哂道: “谁说不是?从来没见过这样蛮横的道理!”“颠倒黑白也要讲事实,当我们都是瞎的,这机关盒分明在方陌师兄的手里……”“同光宗的宗训怕不是比谁脸皮厚,可惜这宝贝,可不是谁脸皮厚就能拿的!”“……” 说的同光宗上下弟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尘素的牙关阵阵发紧,好在尚且保留了些理智,转向明玉:“玉师姐,何出此言?” 明玉不急着辩驳,等青山门的奚落声渐渐小去,方才开口:“大家都知道,秘境中多是天然灵宝,古书塔秘境却有一部分是遗留的上古战场,几经境中变幻,战场碎片遗落秘境各地,那些功法机关,才是古书塔秘境真正的宝贝。” 她一边说,房璃注意到,队伍里有两名弟子悄悄隐去,没入丛林之中。 房璃顿了顿,挪换了个角度,以免被发现。 这不换还好,一换,她就踩到了某个软中带硬的东西,旋即耳旁响起痛苦的低呼,低头,草丛里居然藏着个人,她不慎踩中的是那人的脚。 方才她蹲在这偷听了多久,这人就在她旁边,藏了多久。 “……” 房璃愕了一瞬,往后挪了挪,撞到树上,又是响起一声痛苦的低喊。 房璃:“……” 这墙角还怪热闹的? 趁着前线两个宗门互相嘲讽,房璃迅速回头,只见树干表面凹凸不平,隐约凸出来奇怪的线条,远看无虞,近看便能发现不协调的地方。 她盯着那处不协调缓慢移动,一寸一寸,挪到阴影后,确认正前方看不见,树干上忽然冒出一双惊悚的手,在低空中缓慢的比划着。 草丛里的人亦比划。 两个人当着房璃的面开始划手语: “机关盒现世,什么时候动手?” “虫子已经放出去了,圣女那边还没给指示——看见人了吗?” “没有。” “你确定?” “没有。” “是没有确定还是没有?” 草丛里的人怒了,手语打出残影:“没有人!” 房璃呆滞地看着这幅荒诞的画面,猜测他们说的这个人是金未然。这群人很明显在谋划抢夺机关盒,而在他们眼里唯一能够产生威胁的,也只有青山门中“年轻一辈无出其右”的金未然。 “哦,”树干旁边的人指了指房璃,“那她是谁?” “……” 热络的聊天氛围跌入冰点,草丛里的人打手语:“估计也是为了机关盒来的,直接干掉。” 手掌在脖子前狠狠一划。 哇,她好怕怕。 树干那边则直接否定了这套方案,“不行,至少得等圣女来,他们还在争机关盒,不宜闹出太大动静。” “我看不如这样。” 纤细修长十指舞动,灵巧地打着手语,“你们先去抢夺机关盒,再把我干掉,怎么样?” 树干顿悟:“这办法好!” 草丛:“……” 两人同时望向房璃,看她一脸无辜地维持着手语的姿势,眨了眨眼睛。 秘境形成并非一朝一夕,多数都是上古遗留,机关盒凝结着先人遗志与修行精粹,就是再来个五十年一百年,恐怕也难找出一个。 这一批的弟子运气好,发现伏龙穴复苏以后便立即赶来,却不想得到消息的不止他们一个宗门。 “如果我没猜错,这藏有机关盒的伏龙穴,应该是个墓穴,没错吧?” 尘卿苍白的表情上闪现出惊愕,方陌脸色微沉,却没有反驳。 明玉继续说道:“大师将心血作为陪葬品,不愿为外人盗窃,却,也不愿真正让自己的作品就此亡佚,故而会在陪葬品上设下术法,凡盗墓者,通过术法的考验,便能拿取机关盒。” 说到这里,她竟然露出个轻松的笑意,“此阵需得以血为引方能启动,我猜,二位在洞穴中为了抢夺机关盒大打出手,不慎将血洒出,故而引发的阵法。” 青山门的弟子疑惑,“那又如何,不正好说明你们同光宗技不如人,才败给我们方陌师兄!” “别急,还没说完,”明玉摆摆手,“你们以为大神的墓穴是什么地方,岂容外人随意打打杀杀?我说的自然是那个术法——墓穴之中,是谁破了那个术法?” 气氛陡然转变,同光宗弟子已听出明玉话里的指向,偷偷观察方陌的神情。 见他脸色发黑,双拳紧握,透红的发色此刻像极了即将爆发的火鸡,心中便有了数,底气十足的反攻回去:“秘境试炼,讲究一个公平公正,正当渠道拿到手里的,谁会不认?”“怕就怕术法不是他破的,恼羞成怒,抢了他人的成果!”“青山门门训与我们这种山野小门不同,想来是不会做这种下作事情的,对吧对吧?” 第55章 “谁再胡言乱语!” 方陌忍无可忍,眼下刺青显得整张脸凶煞无比,冲着明玉喊,“你亲眼看见了?还是单凭那个女人一面之词,你有什么证据!” 藏身的三个人原本僵持着,此刻视线也被吸引过去。 明玉道:“证据就是你手里的机关盒。” 所有目光“唰”地聚集 “我说了,阵法启动需得以血为引,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拿走陪葬品的?没有破开阵法的,机关盒上自然不会留下血迹!” 方陌握着机关盒的手指骤然一紧,那些投过来的目光仿佛岩浆,灼的关节发软。而明玉还在继续,越说越明朗:“所以只要测一测机关盒钮扣上的血迹方能知晓,究竟是谁破的阵!” “……” 方陌:“我们走,别跟这群胡言乱语的人浪费时间!” 同光宗哗然! 仿佛漂浮悬空之人终于找到了底气,顿时犹如炮弹般倾喷,恨不能用唾沫淹死对方: “好哇,明着抢,等我出去就敲锣打鼓,说青山门的不要脸,跟我们一个小宗门装强盗!”“是不想测还是不敢测?”“我记得就是这家伙当街殴打尘凡尘素,青山门也真是的,什么强盗霸头都能留,也不怕给自己留了个祸害!” 最后一句堪称一箭双雕,同时戳到了两个人的痛处,尘素和方陌不禁大喊:“够了!”“住嘴!” 关键时刻明玉站出来总结,一语道破:“卿师妹拼命破阵拿到的机关盒,你这撅竖小人却趁其重伤恶意抢占,对外宣称是自己拿到的,这就是青山门的教旨吗!” 方陌不语,死死地盯着她,机关盒上的手指摁的发白。 他冷笑,“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一面之词!” 明玉并不退让:“是不是一面之词,二位以气引血便知!” 眼瞅着剑拔弩张的氛围一发不可收拾,千钧一发之际,青山门的阵营里忽然原地爆开一阵烟雾,紧接着草丛里斜刺出两个人影,游龙一般绕过人群,二话不说直取方陌! 房璃认出来是方才那两个离开队伍同光宗弟子,轻轻抚掌,暗道妙啊。 这身法,这手段,没有逃上三年课,绝对练不出来。 但方陌岂是这样简单就能对付的,烟雾升起的同时他发出冷笑,九节鞭自腰间取下,带着撕破空气的凌风,用力甩在地上,灵气化作利刃卷开,顿时将近处的烟雾涤荡干净! 两个偷袭的弟子也是有备而来,立刻将剩余的烟雾弹脱手而出,浓郁数倍的颗粒雾再次爆发,呛的青山门的弟子们眼泪狂流不止。 房璃有滋有味地看着戏,目光一转,一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长蛇吐着信子攀上树干,藏身背后的弟子收到消息,对着草丛里的人眼神示意,两人原地跳起,大喝一声: “尔等宵小,看招!” 这又是从哪窜出来的? 青山门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明玉方才口水都快说干了掰扯那么久,就是为了麻痹对面神经拖延时间。见计划失败,干脆破罐子破摔,振臂高呼:“上!夺回机关盒!” 三方势力厮打成一团! 青山门由于拿着机关盒的缘故最是吃亏,沙尘烟雾阻隔了视线,更要命的是,他们此前从未与同光宗有过私下的交锋,完全不知道这群人打起架来是这副不择手段的模样。 毫无章法,甚至毫无素质,专攻下三路,掐踢踹攻,都准备拔剑与之一战了,下一秒就被戳了眼睛、扯了头发。 他们说同光宗不入流只是过个嘴瘾而已,毕竟从未了解过这个宗门的做派——谁曾想一个老门派,手段竟和流氓无异! 风度呢?素质呢? 讽刺 两句脸皮厚,没成想骂轻了,还要不要点脸? 没有乱,只有更乱,等青山门回过味来,战场的人数不知何时激增,方陌被团团围住,那机关盒在一片混乱中几经辗转,明玉大喊:“跑!” 同光宗的人哪里管的上这些,见东西到手,二话不说作鸟兽散拔腿就跑,活脱脱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现实写照,徒留青山门风中凌乱,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一群臭不要脸的东西,追!” 没了陈师兄在场,这群人简直称得上原形毕露。 毕竟都是宗主从四海八荒的犄角旮沓里拐带来的,大聪明没有,论小手段,没人比他们更擅长。 全程旁观的前弟子房璃忍不住思忖,她就在这种宗门里呆了八年,八年来安分守己,没被同化成流氓,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吧? 对于青山门来说,委实吃了个大亏。 尽管抢夺机关盒理亏在先,但是被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挑衅,这些贵家子弟哪里咽的下这口气。 当下御剑的御剑,设阵的设阵,恨不能泄愤,矮林里面鸡飞狗跳。明玉拿着机关盒一路狂奔,倏然鼻尖触摸到一阵异香,她警铃大响,迅速捂鼻。 与此同时有人从烟雾中跃起。 只看见一抹水雾般的海棠红薄纱,便见那人悠悠荡荡点足停在树顶,颀长的睫毛倒映在瞳孔中,鼻尖红痣昳丽,嗓音如一汪春水清荡:“多谢道友的好意。” 明玉跌坐在地,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满眼都是迷茫。 众人停下,望向树顶,少女一袭柔雾裙纱,鲜明的好似天地间绽开的一朵海棠花。有人痴了片刻,便少女扬声: “东西收下了,替我向金未然问声好。” 第36章 如当头棒喝,众人清醒,猛地盯向她手中的物件——不是伏龙穴的机关盒又是什么! 方陌本来好端端站着,此刻却诡异地半坐在地上,背靠洞穴山壁,一口好牙快咬碎:“闻人无忧!” 闻人无忧笑了笑,刹那绽开的风华令明媚的阳光失了颜色,她摇身点足,腕上铃铛轻晃,消失在山林之间。 留下满地的鸦雀无声。 谁也没想到你死我活争了半天,却成为了渔翁手底下的鹬蚌。 “闻人无忧,合欢宗的圣女?”明玉嘀嘀咕咕,怕自己记错故而没有大声,但还是被藏身在近处的房璃一丝不落的听进了耳朵。 合欢宗,圣女。 消息对上了。 她蹲下,地上两个人一动不动,肩上各自一片定身咒,瞪着四只眼睛看她。 房璃沉吟,圆乎乎的叆叇上还沾着点草末,被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拂掉,“看来你们的圣女也不是很守规矩,”她笑眯眯,“所以要委屈你们了。” 这两个人正是方才躲草丛扮树皮的合欢宗弟子,闻言连句话也说不出口,喉咙的穴位被死死封住。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女子会有如此敏捷的身手。如果换在平常,他们或许不会中招,偏偏是三方混战的时刻,房璃一身越近于无的灵力气息,反倒是最好的伪装。 虽看上去修为低弱,对这种投巧的穴位术却无比精准,被定住之一的弟子南方试图用灵力冲掉符咒也无济于事,那东西就好像黏在了他的经脉上,怎么都弄不下来。 南方急的大汗淋漓。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符咒。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这三人大眼瞪小眼,房璃信手摘了根草,蹲在地上挠了挠南方的眼皮,像逗弄小动物那般随意:“想走吗?” 南方瞋目竖眉。 “我知道你们宗门内部肯定有互相联络的方式,”房璃道,“机关盒拿到手,我就放你们走。” 南方长相清秀,眉眼肌肉相当灵活,不用说话,从眼神中就能看出一行相当锋利的字:做梦去吧。 房璃没有放弃。 她转向另一个躺着的弟子苝萤,循循善诱: “你看,咱们就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你只是把联络的方式告诉我,又不是把机关盒送我手上,就算找到了合欢宗,我这样一个人,对吧?能掀起什么风浪?” 苝萤看上去欲言又止。 于是房璃解开了她的穴位禁制,听她缓缓张口:“……就算我们不说,你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她这话说的平实,客观,没有起伏。 房璃:“细说。” 苝萤无视南方疯狂的眼神暗示,规规矩矩回答:“秘境内不允许修士互相残杀,我们可以不理你,晾着你,你也杀不了我们,也威胁不了合欢宗。” 房璃似有所悟。 见她有点开窍了,苝萤放下耐心,解释道,“而且秘境开放的时间是有限制的,囚住我们两个,并不能阻止合欢宗,也耽误你自己的时间,所以不如接受现实。” 房璃说:“妹妹,逼供一个人,不是只有威胁性命这一种手段。” 苝萤的表情闪过茫然,不知道是因为那句奇特的“妹妹”,还是因为后半句的“逼供”。 “我可以折磨你们。现成的材料就有很多,水溺,火烧,把剑烫一烫还能当烙铁。你们死不了,修为也不会因此受损,只是受点皮外伤。” 她选了几种相对温和的,苝萤满脸震撼,很是不解,“这不是下作手段吗?” 第56章 房璃听笑了:“我用的就是下作手段呀。” “……” 苝萤仍旧不解:“你是哪个宗门的,从未听说过有哪个门派作风如此,你背着宗门干这种事,不怕被人议论,不怕千夫所指?” 房璃想了想。 “所以比起水溺火烧,你更怕名誉扫地,怕成为众矢之的?” 苝萤不说话了。南方躺在地上,气的直翻白眼。 “我不信你会这样做,”苝萤忽然抬眼,坚定道,“你看上去胆子没那么大。” 一旁的南方忽然剧烈挣扎起来,房璃解开他的穴位,他立马大喊:“够了!” “够了,不就是联系合欢宗吗,她不说我说!” 苝萤露出一个讶异的眼神,终于有些急了:“南方,你在干什么呀?” 南方不理苝萤,径直盯着房璃:“告诉你,你就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房璃:“我会让你们和宗门相见的。” “好。”南方定了定神,“我的储物戒里有一枚火月,你松开我,我帮你拿。” 房璃:“把我当傻子?” 南方:“……” 她薅下储物戒,放到南方的指尖,后者深吸一口气,认命地输入灵力,须臾,一枚粉色的椎体从戒指中掉落,滚到草地上。 长指拾起。 “这就是火月?” 无量简对灵力的要求太高,故而宗门以内,不乏各色各样的联络手段。先前在地下城出现的信鸟便是同光宗的手段之一。 至于合欢宗,大概就是这火月了。 “东西到手了,”南方嚷着,“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别急。”房璃摆弄着“烟花”,大概是在研究启动装置,长指摸索到底端的拉线上,停了一会儿,最后松开,将火月收入囊中。 南方:“……” 他的神色变得十分不妙。“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房璃笑眯眯地看着他,“我说过会让你和宗门见面的,不过我可没说,让你们什么时候见面。” 南方一顿,面容浮上怒色,愤然的音节刚发出半个就被房璃眼疾手快地锁住穴位,徒留一张涨红的脸和快要瞪出来的眼睛。 苝萤躺在旁边怜悯地看他:“你老是说我笨,南方,看看你自己干了些什么?” 南方的脸快要滴血。 房璃宽容地让她说完了这句话再锁住穴位,两个合欢宗的弟子直挺挺地躺在草里,目送房璃拿着火月远去。 她记得同光宗逃跑时的大致方向,尘卿重伤,不管机关盒如何,他们至少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伤患,给她治疗。 什么地方适合藏身调息,必要时候还可以及时逃走呢? 房璃想,她来的路上就已经见过了。 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很快,她听到了浮在耳畔的流水声音,秘境里真实又虚幻的阳光砸 碎在淙淙的溪流中,跨过河滩没入另一端的树林,房璃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即将散去的血腥。 还有兵器金属相交的声音。 她放轻脚,步伐却越来越快,直到林叶的罅隙后出现一片人影,她才缓缓稳住身形,悄然靠近。 黑白道袍,是同光宗的人没错。 房璃在斟酌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加入又不显突兀的理由。 就在这时,兵器声停了,尘素的声音响起,带着嘶哑和激动:“他不动了!捆仙索!” 房璃头顶着随便捡来的废弃鸟巢,只冒出一双眼睛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就不得了——被尘素压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穿着灰蓝色袍子的,干净素白的脸上沾了泥灰,却因为没有五官生出几分悚然—— 不是徐饼又是谁? 尘素咬牙切齿拎着捆仙索往人傀脖子上套,“这东西妖异得很,出现在秘境里,指不定是什么被封印的妖邪……” 房璃一激灵。 等一下! 顾不得藏身,她立即站起来走出去,顶着一堆或惊讶或惊吓的眼神,面无表情道:“住手。” “普姑娘?” 尘凡脸上的讶然不像假的,“你怎么会在这?” 房璃没理这个问题,因为就在刚刚,她想到了一个加入同光宗队伍的绝妙理由。 她指着徐饼,“这是我的人傀。” 正要继续解释,却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你的人傀?正好!” 尘素看着她,目光中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你的人傀,为什么会突然袭击我们?” 房璃:“……” 这小子,亏她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怎么还当起白眼狼了呢? 尘凡看不下去了,“尘素,你莫要乱说,明明是明玉师姐先不小心触到了机关,再说了,也就是扇了一巴掌而已。” 房璃看过去,明玉捂着半张青紫的脸龇牙咧嘴冲她笑,嘴角淌下难堪的血丝,不知道那块的牙齿是否还健在。尘凡的下半句忽然变得犹犹豫豫:“……有什么大不了的?” “……” 尘素冷眼:“哦,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呗。” 房璃深吸一口气。 明玉呜呜丫丫:“好惹,都日我惹错,无要再吵惹。” ……更悲惨了。 明玉是宗门弟子里年纪最大的,法名排“明”字辈,比房璃还后进山。 旁人都是从小便开始修行,即使是年纪小的尘卿,也在及笄以前就被宗主拐进了山中。明玉不一样。 她进山的时候已年过三五。 本是村镇旁的浣衣妇,某天忽然福至心灵,脑子一抽抛下尚在尘世的丈夫孩子,跟着宗主上山,像所有道士一样,开始了练气修仙。 在亲朋邻居看来,抛夫弃子,这个女人基本是疯了; 在修士们看来,什么岁数了才开始入道,这个女人基本是疯了。 疯女人呆在同光宗的八年,剑修的一般,却酷爱研究机关器械,于是这位师姐在众多师兄弟眼里更疯了——好好的剑练到一半跑去拆弓弩?这家伙肯定是天赋不行,给自己找个借口偷懒吧! 明玉捂着脸,试图用表情安抚房璃,奈何这一巴掌确实重,导致她的表情非但没有安抚作用,反倒看上去有些惊悚。房璃目移,叹了口气,摊手道:“此非我意,但是既然祸都闯了,我不能不负责。” 尘素语调带着针尖般的嘲讽:“浑身上下半丝灵力都没有,这秘境里你自保都难,如何负责?” “秘境之内,肯定有些治疗外伤的好药,我去寻,”房璃看着明玉肿老高的半张脸,“为表歉意,我还会助你们拿到神骨。” 话刚出口,房璃就意识到说错了,因为现场的氛围和预料中的完全不一样。尘素看着她,表情仍旧是半嘲不嘲,却没再说半句话。 “怎么,你们没有想过取神骨吗?”房璃若有所思,似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好不容易进入秘境一趟,一个机关盒,就把你们给打发了?” 自从在地下城重逢以后,她极少以“房璃”的身份和这些弟子交流,这是头一回,弟子们看清了房璃脸上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事实是,他们连机关盒也拿不到。 修仙蔚蔚成风,人都想往上挤,往下跌的却越来越少,他们第一次见识到摆在明面上的资源争夺,也认识到为了抢夺这些东西,宗门的手段可以有多么不入流。 进入秘境之前的喜悦,幻想,期盼,统统在进到这里之后被打碎。 原本,他们可以嘴上自嘲“有就行”;可是现在,所有人都沉默着,有些人撇开脸,闷声道:“尘卿的伤还没好,我们怎么去抢神骨?” 话是问句,可是问完这一句,房璃看到很多人的拳头都默默攥紧了。 没有人能忍这种莫名其妙的亏,正是因为出身低微,心气才愈发的不认输。 房璃知道自己不需要说服他们,只需要点一星火,吹一抹风。 所以她说: “只是伤了一个,又不是所有人的手脚断了,只要你们想,还有不能抢的?” 明玉忽然一拍大腿:“好!” “我倒是从未想过拿神骨。”“嗐,我们这点胆气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娘子,秘境怎么了,连青山门我们都收拾得了!”“来都来了,不争一争?”“……” 所有人的眼睛如星火燎原般亮了,士气肉眼可见的高涨。一片赤脸昂扬中,明玉支着下巴旁观,冲房璃含了下首。 尽管那个动作显得十分艰难。 第37章 春雨浸润砖瓦,缝隙里渗透着将歇未歇的寒意。 破漏的屋顶滴着断续的水珠,延着连线到瓦罐,草席自带一股经年的霉味儿,普陈盘腿打坐其上,一身气凝结的散不开。 良久,那股气倏然散开,普陈睁眼,角落里昏昏欲睡的赦比尸惊醒,手里的锁灵瓶“当”地掉到了地上。 柏如鱼残留的魔灵在瓶中,像一条幼小的旱鱼一样轻轻喘息。 第57章 “再来。” 普陈的口气不容有疑,赦比尸轻出了口气,弯腰捡起锁灵瓶,普陈的视线紧紧跟着赦比尸的每一个动作,拔开瓶塞的刹那,他的身体不自觉前倾,而后滞了片刻,缓缓复位。 不用他说,赦比尸也知道是什么结果。 “你不用在这里白费功夫了,”他旋即塞回瓶塞,“并玉和你一样,看不见的。” ……顺便略去了自己也观测不到魔气的事实。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但是与其在这里纠结,不如去做些什么更加实在,”赦比尸摇晃锁灵瓶,像摇晃着一壶酒,“现在满大街都是你的画像,你打算怎么办?” 普陈:“我要找人。”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沉稳地看着赦比尸,一人一神对视片刻,赦比尸往后一仰,却忘了凳子没有靠背,差点仰倒。 “我可以帮你,”神言简意赅,“我的能力就是搜魂,所有尚在人世的魂灵,我都可以感知到。” “尚在人世”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普陈默然。 原来是搜魂。 那位公主殿下就是看中了这个能力,才不远万里地找到赦比尸帮忙的吗? 想到喜阳,他走了会脑子,又很快地回过神来,“不过我的忙不会白帮,你打算拿什么和我交易?” “交易?”普陈皱了下眉,松开,意味深长,“房璃也是这样?” “……她是她,你是你。”赦比尸咳了一声,耸耸肩,“你现在自身难保,又是通缉犯,帮你就等于冒险,你拿什么和我换?” “信任。” “……” 赦比尸无语的想笑,“你说什么?” “如果阁下愿意相信我,”普陈的语气分外平静,没有夸大,只是在陈述,“来日某飞升之时,定会不顾一切,带阁下重回神域。”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赦 比尸愣住,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用自己的飞升作为条件,一时间被噎了个半死,睁着宽而大的双目,突兀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空白,而后,他的表情才慢慢回正了过来。 “先说好,”赦比尸道,“我神力了无,搜魂术施展的范围有限,只能判断大致的方向。” 这就是答应了。 普陈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嗯。” “所以你要找谁?” “同光宗宗主,我的师父。”普陈直言不讳,“太史慈明。” - 小郭撑着那把姑获鸟的纸伞从街上走来,一缕幽魂般钻进了月门,四下幽光泠泠,他白着一张脸,看向院中踱步的喻卜,“大人也是来找徐宫主的?” 喻卜一悚。 犹疑着回头,目光切在小郭身上,从头扫到脚,最后停在了腰间熟悉的墨黑玉令上。 小郭笑了一下,自我介绍:“我是徐宫主新招的手下。”他的声音很虚,“大人叫我小郭就行。” 新手下? 喻卜心里嘀咕,脸上不动如山,脑子里已经开始反思自己的工作哪里不到位。小郭看他的表情严肃,只是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气氛陡然转向诡异,地下城的丝丝凉气透入皮肤,喻卜自言自语。 “宫主为何这个时候突然闭关?” 小郭听见了,规规矩矩回答:“并非闭关,只是不好叫人打扰。” 听上去比他还了解,喻卜的眼珠斜过去:“你知道宫主在做什么?” “该说的,徐宫主自然会告诉你,大人还是别多问了。” 喻卜又开始踱步。 他飞快地转向小郭,“既然宫主不愿意让人打扰,你又为何来这?” 小郭指了指房门,“喊我来的,没理由不来。” 空气沉默了,喻卜冥思苦想,这时檐下风铃一摇,他的表情愣了刹那,顿时反应过来,大步上前轻声:“宫主?” “讲。” 屋子里的声音比往日沙哑了些。 喻卜的表情喜了一瞬,很快调整状态,“玄部有消息。” 他等了等,没等到开门放他进去的信号,也没等到赶走小郭的信号,遂转头看了小郭一眼,小郭站在伞下,微微笑着回看过去。 “原本只能大致判断一个方向,但是由于蓝玉的能量突然增强,星盘已经获取了精准定位,就在……” 房里的人坐在床榻上,面容白的吓人,仿佛刚从某种重创中苏醒,那双眸子沁了凉墨一般,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属下述职。 喻卜缓缓吐出:“——城主府。” 徐名晟的拳头在衣袖底下握紧。 他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一般,良久才抬眸,发出单一的音节:“嗯?” “拂荒城的城主府,”喻卜迫不及待,“宫主,咱们可以联系寒羊,他如今被姓苏的派去准备接风宴,有进出城主府的机会。” - 人傀没受什么伤,顶多只是衣物有几处摩擦,房璃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好歹是松了口气。 多一个帮手,就多一张牌。 人傀机械地跟在房璃身后,除了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在大白天显得分外悚然以外,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保镖,呆而木,一语不发。 “璃姑娘。”明玉凑过来,“你说的帮我们拿回机关盒的办法,是什么?” 房璃给她看了那枚掌大的火月。 表面呈现金属的粉色,尾部有一根拉线,明玉的掌心立刻虚虚地托上去,眯眼道:“信号弹?” “差不多。”房璃也没绕弯子,“这是合欢宗的信号弹。” 明玉看向她,眨了眨眼,“你是想用这个东西吸引合欢宗过来?” 房璃:“你们该找什么还是去找。” 两个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多说,明玉顷刻就明白了房璃的用意。明玉摸着下巴,“可是,合欢宗可不好对付,旁的不说,单是那个圣女闻人无忧,修为已经突破了心动期,加上神出鬼没的魅术,赢面不大。” 还是第一次听人用“神出鬼没”来形容魅术,房璃不禁好奇:“很厉害吗?” 明玉展颜一笑,“要说厉害,也没那么厉害;要说不厉害,确实也厉害。” “……” “不过,合欢宗有一个弱点,人数少,大多力弱,”明玉悠悠补充,“只要提前做好准备,未尝没有胜算。” 房璃“嗯嗯”点头,忽然想起,“尘卿在哪?” 尘卿伤得很重。 外内伤齐发,弟子们合力搭了一个临时的草蓬,她躺在里面艰难喘息,呼出的气岩浆般滚烫。 同光宗并不富裕,准备的丹药也有限,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掐净身诀也不能完全清理干净。 草蓬内,尘卿正在做梦。 踏入仙门的那一天,宗主告诉她:修行即出尘,从今天开始,前尘往事皆不作数。她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在同光宗修行的这几年,她做的梦越来越少,到后来眼睛一闭一睁,脑子里干净平荡,了无尘埃。 然而就在今天,她又重新染上了这尘埃,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旧梦。 梦中,她还在那个小山村里放鸭割草,背篓里的婴孩沉睡,炽烈的阳光晒的脸蛋发烫。鸭子的声音融进飞奔的溪水,汇合成庞大的音流,在这嘈杂而又宁静的声音中,她度过了前半生——束脚,结婚,彩礼。 她的个头还没窜高,就已经急急诞下一枚新的婴孩,背进了新的背篓,重复着之前的生活,长大的鸭子被送到集市上买卖,拔毛,放血,炖煮,而后新的小鸭开始踏入同一轮的命运。日头更晒了,腰更弯了。 她仿佛能感觉到身体沉浸在那样的梦中,仿佛岁月从身上流淌而去,变得疲惫无比。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已经过完一生的时候,尘卿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的朦胧。 最后的记忆,是伏龙穴暗无天日的空间。 目光渐渐聚焦,看清楚房璃的侧脸后,她的视线忽然模糊。 她甚至都忘了问,房璃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房璃正拿着花瓣在人傀的手背上涂鸦呢,就看见尘卿躺着躺着掉下眼泪来。 “做噩梦了?”猜的毫不费力。 尘卿哽咽着点点头,扯着浑身带血的伤口,和梦里的钝痛比起来相形见绌。 房璃给她打了碗水,有清甜的泉水滋润,尘卿渐渐缓过神。房璃看她回的差不多了,便直入主题:“尘卿道长,我有一个问题,伏龙穴中的阵,你究竟是如何破的?” “……不是阵法。” 尘卿缓了缓,重新接通回忆,小声道,“接待我们的,不是阵法。” 这个答案让房璃微怔。 她还以为明玉那样的信誓旦旦,是真的掌握了内情。 原来也不过是打鼓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是真敢诈啊。 “当时我们两个宗门商量好,由我和方陌进入伏龙穴,谁拿到就算谁的,”尘卿小口小口地抿着水,“那个洞穴非常狭窄,到后面几乎成了甬道,必须趴下钻过去。大家让我去,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我的体型比较小。” 第58章 大概是被徐名晟传召传多了,尽管对面是房璃,她的语气和述职也一般无二。 “借着体型的优势,我在前半段就超过了方陌,钻过甬道之后,里面才是真正的墓穴。” 还真是墓穴! “那个墓穴很大,”回忆起细节,尘卿面露痛苦之色,“我差点迷路,误打误撞触碰到了很多机关,一不小心,就弄伤了自己。” 房璃:“嗯。” 就尘卿从洞穴中被拖出来的那个状态,可不像是“一不小心”就能够解释的。 说归说,房璃还是注意到了一个显要的细节:“所以你和方陌并没有打起来?” “……算不上打起来,应该说,算我倒霉——我走在方陌前面,等他抵达的时候,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机关几乎全被我提前触发了,我就算想跟他打,也是有心无力。”尘卿苦笑,“普璃姑娘,我是不是很没用?” 房璃夸张地扭了下眉:“你可是拿到了机关盒,做到旁人都 做不到的事,怎么能说没用呢?” 不想尘卿的脸更苦了:“那是我运气好。” ** 踩到墓穴地砖的第一块凹陷的地砖时,尘卿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也完全不会预见,她接下来会遇到多么惨烈的事情。 说句实在话,对于自己被推出来进入伏龙穴,尘卿也感到些许茫然。她在宗门里也就是中规中矩地练着剑,没有独树一帜的技能,也没有突出的天赋和实力。 但明玉师姐把手搭在她肩上,语气下的堪称命令,不容置疑: “让尘卿去。” 尘卿茫然,咦。 为什么? 她能够理解明玉师姐的迫切的心情,对于一个器迷来说,充满神秘和传奇色彩的上古机关盒是多么大的诱惑不言而喻。 明玉算不上天纵奇才,但有根骨,加上修行多年,境界比起师弟师妹自然要高出些。抛开明玉不说,年轻一辈的弟子里也不乏比尘卿修为高的,比如尘素;或是经验丰富的,比如尘凡。 所以在听到明玉那句话后,尘卿好一会儿没说话,飞速思考,脑浆都快烧干了。 另一边,和同光宗撞上属实在青山门的计划之外。 实话说如非维持宗门体面和素养的必要,他们没有一个人想和这群穷酸有商有量地争抢东西。最后是方陌站了出来。一是因为他想站出来;二是因为作为青山门年轻一辈的骄子,他有资格站出来。 只不过令他万万没有想到,对面派出来的居然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唯诺的女孩。 她很瘦,骨感极轻,道袍穿在身上显得宽大异常。 方陌还没来得及发表一番嘲讽,就见对方一语未发,像是没看见他,白着脸钻进了伏龙穴。 于是张开的嘴一停,缓缓闭上。 就让她先走一步又如何? 洞穴很窄,初极狭,越往里越狭,尘卿运足了气往前飞快地走,方陌则是不紧不慢,看不出一丝着急的样子。 他根本不把这个一眼就能看出境界高低的女修士放在眼里。 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拿到机关盒。 这种藏宝地无非几种情况,他一边走一边外放灵力试探,将所有能想到的预设一一排除,思考对策。 然而,伏龙穴的狭窄程度远超方陌原本的想象。就在穴壁即将挨到肩膀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遂运转周天将灵力聚集到脚底,眨眼间到了尘卿近前,掐出一团剑气攻向尘卿小腿! :.】 这敌意来的太快也太明显,尘卿当下就做出了反应,她反手一剑挡掉剑气灵力,侧身望去,双眸清晰黑白分明,俨然是防备已久。 她绕腕,剑锋一转,方陌盛气凌人地冲了上来,下一秒他侧身躲过剑锋,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眼看就要越过尘卿! 这人的目标始终都是机关盒! 那一瞬间尘卿做出了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反应,剑势既出无法收回,情急之下,她猛地抬腿踢向对面的穴壁,仿佛拔地而起的阑干,方陌猝不及防,被这一腿直接掼在了地上。 尘灰震落,蛛网轻颤。 体内运转的灵气一乱,胸腔密密麻麻的扎痛,他恨恨抬眸,尘卿小声地说了句什么,便飞快往洞穴深处赶去。 “……” 道歉? 她居然还向我道歉?? 一股无名火气从心头窜起,方陌冷笑数声,起身跟了上去。奈何已经错过了超越的最佳时机,洞穴越来越狭窄,走到最后,他几乎是凭着一口气,才勉勉强强钻出了甬道。 墓穴中黑的像女人的子宫。 方陌深吸口气,鼻腔溢满腥冷的颗粒尘。 那点无名燥火倏地消褪,他掏出一颗玉润的夜明珠往地上一扔,骨碌碌。 幽晕的光芒随着珠子撕开纱幕般的黑暗,地上出现了断箭,血液,苦无…… 还有许多扭着光滑身躯的毒蛇。 方陌忽然不愿意再看下去了。 那颗夜明珠慢慢地碾过满地狼藉,最后轻轻抵上一只手,手指动了动,握住夜明珠,方陌的视线跟随光亮,看清了坐在光晕里的血人。 尘卿靠着石台,脸色白的吓人。 发髻散乱,被血染成一绺一绺,她抬手掐断箭杆,对上方陌沉默的视线,苦笑了一下。 墓穴里的陷阱充满恶意,一个接一个,引导着入侵者触发。尘卿毫无经验,刚在心里庆幸突发急智挡住了方陌,没想到连这难得的一次,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然而就在她坐起来靠上石台的那一刻,墓穴开始剧烈震颤,惊天动地之中,角落里因为机关碎掉的夜明珠开始四处滚动,整个空间光影流动,石台上隐约冒着某种悍然的灵气。 方陌灵光乍现,意识到了什么。 他迅速拾起地上的断箭往掌心狠狠划了一道,扑上去死死贴住了石台。尘卿看着他的动作,始终没有多说一句。 一道柔润的光芒从石台上方腾起,尘卿仰头,便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人?”房璃出声。 “一个人。” 房璃吐了口气,嘀咕道:“那种场合出现的,不会是地缚灵?” “普璃姑娘很聪明,”尘卿给予了肯定,“那就是地缚灵。” “……” 房璃本来以为这就是最超过的了,没想到更离谱的在接下来,尘卿面带沉重,一字一句叙述了当时的场景。 看到那个灵体时,方陌有刹那间的晃神,尘卿看见他滞了一刻,便听见人影开口: “谁能答的上我的问题,这东西就给谁。” 房璃:“………………………” 尘卿看着房璃,叹了口气:“当时方陌的表情就和你一样。” “没有阵法,没有,只是一个地缚灵,在那个地方守着宝物。”尘卿说,“而我只是恰好答对了它的问题而已。” 房璃坐不住了,垂死挣扎般问道:“会不会有点太草率了?” 虽然话没明说,但她委婉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尤其是那个石台地缚灵的故事,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墓穴会在这些机关中间设置一个“石台”,突兀地就好像刻意设置、等待被人来拿一样。 “谁知道呢,他问我们运转小周天时的灵力运行轨迹。”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尘卿的神思游出去了一部分,又迅速回来道:“方陌答的没我快。” 这是最基础的知识,修士修行往往不需要死记硬背,只是尘卿太认真了,她在同光宗的几年,书册上的每一个字,都被她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尘卿拿到机关盒以后,方陌的表情就变得很难看,他似乎对这东西势在必得,所以万万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尘卿很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的举动。 “当时我已经不能动了,”她回忆,尽管在可以隐藏,但还是能听出语气中的愧疚,“方陌从我手上拿走机关盒的时候,我本来想反抗,但我当时已经不能动了。” "这不是你的错,"房璃说,“不管怎么样,机关盒本该属于你。” “尘卿道长不必妄自菲薄,明玉道长既然选你,自然你有过人之处。“房璃摆出了一个路人最友好的姿态,肯定道,“如果换做别人,估计连穴口都挤不过去呢。” 尘卿一怔,看着她蓦地笑了,眼底的雾气霎时腾升,又飞快地蒸发干净。 她实在太累了,秘境里虽然灵气充裕,但似乎对普通人的作用甚微。房璃今天费了太多心神,和尘卿聊着聊着,困意渐渐涌上。 不好占用伤病患的休息地,房璃走出去,寻了一棵粗壮的大树,娴熟地爬了上去,往下看,人傀仰起空白的脸颊,模样有些手足无措。 房璃乐了:“你在下面守着就好。” 人傀点头,转身直挺挺的站着,脊背绷的僵直。 房璃靠在树枝上,闭上眼睛。 第59章 透明的叆叇在鼻梁上微微垂落,卡在睫毛边缘,光斑洒落在裙摆和肌肤上,像是点染一幅属于春色的画。 树叶间,少女的呼吸渐渐均匀。 树下,人傀僵硬的身体 倏然松了下来,他缓慢地转着脑袋,没有见到人。 最后福至心灵般抬头,满眼青翠中落下来的那一片裙纱,像一张突兀的梦。 徐名晟的手指一蜷。 是什么时候学会爬树的呢? 太子重礼仪,同光宗的明若弟子为了躲避墙外的杀手,整整八年连高一点的楼都没有上过。 但房璃躺在树上的姿态却那样放松,从容,好像她本该如此,好像她从来如此。 明明如此陌生。 可是所有的巧合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徐名晟忽然很想仔细看看这个化名普璃的人,看她眼皮上的痣,看她藏在镜片背后浅色如湖的瞳孔。他一直在寻找的旧友知音,原来近在咫尺。 他曾经拥有过的,唯一的挚友。 真相以一种畸异的方式展现眼前,徐名晟麻木地站立着,习习林风带着阳光的燥意,一点点吹干心脏的水分,像吹干一枚晾晒在架子上的丝瓜。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很久。 房璃是被噩梦和爆炸的声音同时惊醒的。 一根箭穿破长空直刺入胸膛,幻痛让她颤抖了一下,房璃下意识伸手去撑,蓦地落了个空,旋即失重感袭来—— 干。 她木着脸。 忘了自己睡在树上了。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如期而至,房璃摔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肩腰被两条坚硬的手臂卡住,巨大的冲击让她呲了下牙,人傀垂面,看着她在自己怀里蜷缩了起来。 “下次,下次不用接。” 她疼的话都说不完整,“直接让我摔地上就行。” 受力面积大,疼的还轻些。 房璃捂着腰从人傀怀中落到地上,顺着爆炸响动发生的方向走过去,只见狭窄崎岖的林间满地焦黑狼藉,中心是一堆炭柴,柴上架了口锅,锅口被炸的豁开。 锅前坐了一个人,发丝蜷曲,面庞焦黑,缓缓咳出口带着颗粒的黑气。 看上去殊为惨烈。 “我都让你们劝着点玉师姐,”旁边目瞪口呆的弟子和身边的同伴咬耳朵,被房璃一丝不落地听清,“她只会打铁,让她去给尘卿熬粥,这不是造孽吗?” 房璃了然。 这就是传说中的厨房杀手吧。 明玉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她探头伸出手指搅了搅锅里残余的不明液体,冷笑一声,干脆站了起来。趁着她给自己掐净身诀的时候,房璃赶紧上前,关切道:“道长,没出事吧?” “熬个粥而已,能出什么事?”明玉微笑以对,云淡风轻,如果忽略她那一排在黑脸的衬托下格外闪亮的大牙,“你想到办法了?” 房璃“嗯嗯”点头。 “先说好,你得知道,并非是我们不想抢神骨,而是这东西本来就看命,没有那个缘分,连遇都不一定能遇的上。” “我有办法。”房璃忽然往旁边伸手,拉住了徐名晟的衣袖,眼睛也不转地盯着明玉寡淡的面孔笑道,“靠他。” 徐名晟:“……” “喂,”房璃扭头,“你在里面,对吧?” 从他在树下伸手去接住她的那一刻,房璃就已经识破。 而且她十分贴心,没有在这些弟子面前喊出徐名晟的真名。这种被人揣测想法的感觉令人不喜,他扭了扭眉头,松开道:“是。” 明玉心头一跳。 这声音倒是耳熟。 接下去的话明玉就听不到了,是房璃趴在人傀耳边说的,她说的飞快,几乎只贴了刹那就离开。人傀伫立在原地,朝她投去空白的一瞥。 “我不确定是否有用。” “不需要你确定。”房璃嗓音甜甜的反呛,“你只需要帮我做事就好。” 原本以为他还要再反讽几句,然而人傀沉默了,经过一段微妙的时间,他方才发出声音:“好。” 房璃眨了下眼睛。 接下去的时间就是等,虽然不知道房璃是否是说到做到的人,但既然她承诺了,同光宗的人也只能等待。 小半个时辰后,人傀重新“活”了过来,这一次说出口的声音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丫头,找我什么事?” 周围没人认识这个声音。 但蓝玉里的乞丐却无比清楚,侧眼看着热衷于给他的头发编辫子的元神,嗤笑道:“真有你的,徒弟。” 房璃假装没听见蓝玉里的动静。 旁边的明玉早已忍不住好奇,“咦”了一声,“这傀儡做的好生新奇,真像活人一样,里头还能换魂……” 越说,她眼里的心痒和火热便愈发按捺不住,还是旁边的尘素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问道:“这里面的是谁?” 房璃:“介绍一下,这位是赦比尸,曾位列仙班倒数,铸错后请辞仙位被贬下凡,如今已经是位半堕不堕的神祇了。” “……” 赦比尸:“小丫头,你当着面这样编排我,不怕我一怒之下不帮你了?” “怎么会,”房璃看过去,笑眯眯,“你既然来找了我,不正说明上次的问题,大人已经有答案了?” 金蟾镇离别之际,房璃曾经给过这位堕神两个选择。 第一,把她卖给狴犴宫,赚取一笔赏金,顺便积点聊胜于无的功德。 第二,合作。 柏府时他出手帮忙,在房璃看来,就是答应了后者。 至于他为什么答应,房璃也没有过问。毕竟这一个月不止有她在漂泊,路上零零散散来来往往,足够赦比尸收集到菁国太子的消息,来考虑她的条件。 周围人还没从“堕神”两个字带来的震惊中缓过来,便听见人傀发出声音:“算你运气好,这秘境之中,我恰好知道一位神的骨头埋在何处。” 哇! 明玉的眼睛亮了,也不管这些消息的真假,同光宗弟子看向房璃的眼神中已然多了几分试探性的崇拜,唯有尘素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房璃却若有所思:“谁的骨头?” 神识连接的另一头,在徐名晟漠然的注视下,赦比尸淡淡一笑。 “我的。” 第38章 为了少受点刑罚,赦比尸自愿请辞,但毕竟捅下的篓子不小,活罪难免,他还是被抽去了神骨。 而据房璃所知,古书塔秘境,至少在白帝飞升以前就存在了。 难道赦比尸的神龄比白帝还老? 赦比尸的语气意味深长,“你们以为神骨是从哪里来的?” 所有的秘境,其实都是神域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没有完全分隔的空间,飞升,堕神,中元节溢出的怨魂,三千世界息息相连,而秘境这种钟灵宝地,灵气浓度醇郁,如果说是神域的一部分,这个解释倒也不无道理。 “诸位,我们既然能通过幻境的考核进来这里,说明也并非不如那些人,”明玉扬声,“这是最后一次给宗门挣脸面的机会,都给我打起精神!” ——最后一次。所有人心知肚明。 因为这次过后,他们就要跟着徐名晟回狴犴宫接受调查,或许还会加入追缉大师兄的队列。 遭此变故,同光宗已经名存实亡。 所以这既是他们最后一次以同光宗名义的集体行动,也是这个宗门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同样的招数,合欢宗能用一次,就能用第二次,但是我们也不必担心,该拿到手的,都会到手。” 明玉看向房璃。 她的面皮贴着高耸的骨骼,是属于偏刻薄的长相,房璃作为明若时很少和这个“明”字辈的同期打交道,但对视的这一刻,她奇异地感受到了来自那双脱离沧桑的眼睛的温柔。 忽然勾起了一个久远的记忆。 她在同光宗的八年,并非滴酒未沾。 那次她深夜偷跑出庐舍到后山上练剑,寒冬滴水成冰,握剑的手被冻成了红紫的萝卜,而她毫不在意,喘着气坚持不懈地重复着同一招。 那是最基础的剑诀,同门大多数人都掌握了,唯有她仍旧一窍不通。那时候房璃刚刚从一个破碎的国度生还,她对自己的期待,是可以因为性格不和,或者因为站的太高而格格不入,却无法接受自己是因为这种愚钝的原因成为了人群中的异类。 所以她练,练到冻疮开裂,脚趾磨血,头顶的夜兜住大地寒冷,风如刀割。 无论她怎么练,总在最后一步凝气的时候,经脉里的灵 力就像抓不住的沙子,颓然散去。 第一年她拼了命,收效甚微。等到了第二年,她想开了。 陈师兄身怀绝世天赋,始终不愿意相信被师父召进宗门的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所以对于房璃,或者说明若,他怀抱着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希望她能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方不辱没门楣。 第60章 他不知道,这八年以来,房璃没有一刻不在努力。经脉破碎的人要将境界提升到练气,恰如断翅的鸟登上苍穹那样艰难。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最佳,但是在宗门里,没有人觉得她努力。 或许只有苦行僧才配得上这个词,在弟子们青涩又热血的眼中,勤奋和享受生活同时出现,就像一条被淹死的鱼那样惊悚,那样不可思议。 第一年她背着同门苦练剑术的半夜,后山的悬崖边上早早坐了一个人,望着凝固的夜色饮酒。 那坛酒是明玉下山用做委托的钱买来的,用灵力温养着,即使数九寒天也没有结冰碴。她慷慨地和房璃分了几杯。夜空像一锅饥荒时只有几粒米的水粥,两人坐在冬风里无言饮酒,喉咙滚过的热辣麻木后,明玉才哑声问: “你吃鱼皮吗?” 房璃沉默,真挚道:“爱吃。” 明玉带着些醉意的笑了,“我家男人不爱吃。” 房璃其实有点没反应过来“我家男人”是什么意思,明玉已经继续说道:“给他做的鱼,要去鱼鳞,鱼眼,鱼骨,鱼皮,我问为什么,他也不答,但是如果我不这样做。” 明玉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就会这样。” 冷风吹醒了几分酒意,明玉抬手时露出了腕间狰狞的疤痕,房璃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后来我跟着宗主上山,修炼,今天去做委托,你才我看见了什么?” 房璃好像猜到了,又好像没猜到:"什么?" “我的委托是帮一位公子清理他母亲旧物的邪气,事成之后他留我吃饭,那天晚上有一道赤鲮鱼,没有鱼鳞,鱼眼,鱼骨,和鱼皮。” “所以我明白了,”明玉说,“他考了半生功名仍旧碌碌无为,看见达官贵人宴席上的鱼菜,便想着望梅止渴。” “只不过买鱼用我的钱,被鱼鳞鱼骨刮伤的是我的手,剥掉的鱼皮也是我吃的。” 房璃叹,“真窝囊。” 明玉没有误解她的意思,“一无是处又窝囊,我固执地相信了那多年,最后我走了。” 那晚能喝到酒,对于房璃来说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拎着剑离开之际,明玉侧头看向她。 “人各有命。” 她说。 “这些年我发现,所有人自以为做的努力,其实都是在奔向那个既定的命运。” 房璃停住,回头,或许是因为天太冷,她的眼里像是蕴着冷星。 “……只不过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的命运是怎样的。”明玉张了张嘴,“希望你别太纠结。” 是在说她修行无果的事情。 房璃笑了一下,于是冷星化了,融成一片洋洋的热汤。 这段记忆只在房璃的脑袋里过了一遍,没有留下太多的感触,毕竟时过境迁,她已经不是明若了。 八年的时间织茧,现在,她要咬破这有毒的茧壳,去换自己的崭新天地。 - “还没有联系上苝萤和南方?” 树枝之间,闻人无忧的身影一道盘踞其间的美人蛇,慵懒地靠在树背,底下的弟子仰头艰难喊:“圣女,火月不宜多用,容易暴露我们——哎哟!” 一枚果子弹射在说话弟子的脑门,闻人无忧晃了晃小腿,“这么简单的事情用你说?” 弟子委屈巴巴捂住了额头。 她换了个姿势,一条腿曲起踩在树枝上,手肘撑上去,掌心支着下颌,长指点在脸侧,“总不能一直等。” 底下的弟子们纷纷点头:“是啊是啊!” “南方本来就贪玩,说不定混到哪去了呢!”“上次他就伪装人家血剑宗的弟子进了剑谷,要不是圣女出面,那条小命都要给他玩没了!”“这小子肯定带坏了苝萤!” 众说纷纭,纷纭众说。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闻人无忧听笑了,她一笑,所有人都噤声。便见一抹海棠色的倩影从高处轻盈落下,随之落下的还有某种奇异的香气。她越过众人往前走,有人弱弱问:“圣女,不找神骨了呀?” “谁说要找。” 她回头,晕开温温一笑。 “我们只需要抢就好。” - 秘境里的时间比外面的要快,一天日升日落,拂荒城已经过去了三天。 等同光宗一行人沿着溪流走上深林时,是日薄西山,阴翳笼罩在林子里的每一处,碎石利草开始变的面目险恶。 这个宗门没有沉默的习惯,走着走着就分成了几团,边走边闲聊,各色话题八卦在房璃的耳朵里穿梭来去,只感觉像苍蝇一样嗡嗡,连黑暗带来的紧张感都因此消退了。 承载着赦比尸意识的人傀走在最前面,忽然出声:“喜阳也进来了。” 房璃:“哦。” 她做什么都不奇怪。 “还有忘了告诉你,柏墨临要成亲了。” “成亲,和谁,齐公子。”房璃随口应答,脑海中浮现那两人似亲似疏的嘴脸,“本来就联姻订亲了,不成亲才奇怪。” “毕竟我也出手帮过,所以昨天去探望过一眼,这才听说,柏二小姐前几天被雷惊着不小心走了魂,柏府举全府之力搜寻,最后还是湘玉夫人在柏府的池塘边上找到。” 房璃:“池塘。” 她停下脚步。 赦比尸回头:“怎么了?” 房璃抬眼,“是那口溺死过柏如鱼最后被填上的池塘?” “……反正是齐长鹤告诉我的,”赦比尸道,“柏氏家大业大,府中也不止有一口池塘吧?” 人有三魂,如果肉灵不稳,在极度惊悸的情况下,会出现魂魄离体的情况。 而离体的魂魄,往往会无意识的回到执念最深的地方。 柏墨临被姐姐柏如鱼占据过躯体,如今刚刚恢复,魂魄不稳也算正常。不知道为什么,房璃格外在意柏墨临走魂之后去的“池塘”。 毕竟湘玉夫人的口中,姐姐的死,根本不足以形成柏墨临的心魔。 房璃喊:“大人。” 赦比尸回头。 “柏小姐成亲之前我可能赶不回去了,你多帮我留意打听一下,”叆叇背后的眼睛黑的很深,“柏小姐走魂后去的池塘,是当年如鱼小姐溺毙的地方吗?” “……” 赦比尸心里一“咯噔”,也没说什么,短促地点了下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围的树越来越高大,渐渐的,众人来到了巨木林。 高大的树木纹理皲裂,仿佛顶端的尽头就是天空。每一棵至少都有十人抱,满地的落叶和就灌木,身处其间,像是变成了一粒蚂蚁。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于是队伍停下来,打算暂时休整。 同光宗四散开去,撸起袖子砍柴的砍柴,生火的生火。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赦比尸看着这些在巨木中间忙碌的人类,“他们就这么相信你说的话?” 不管是堕神还是神骨,都仅仅依靠着房璃的一面之词。房璃却说:“不是相信我,是相信大师兄。” 普陈带着她进地下城的场景,每个人都记得。 这样一个被宗门代理权威接纳进入避风所的人,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在这些弟子心中,都至少有一个可以被信赖的前提。 “不仅仅是这样吧,”赦比尸道,“我听说你在大街上,替他们的弟子解过围。” 房璃:“……” 她到底忍不住了:“普陈什么时候能跟你说这么多的话 了?” 赦比尸哈哈一笑,却因为人傀传音的限制,那笑声听上去有些诡异,回荡在巨木林间,平添几分阴森。 “睡吧,我也不能在傀儡的躯壳里呆太久,”他往树上一靠,“明天见。” - 另一边,赦比尸松开连接,疲累地瘫进椅子里,眼睛比平时小了一倍似的,颓然欲死。 神识寄存看似困难,实际上也不简单,更不要说秘境和外界还有时间流动的差距,进入人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耗费大量的灵力和体力。 他看向在旁边写字的徐名晟,他进去了多久,这家伙就给自己输了多久的灵力。 而且傀儡不是谁都能连接上的,那里面只放了徐名晟的引子,他必须通过徐名晟才能连上傀儡。换句话说,秘境里赦比尸和房璃所有的举动,都在徐名晟的眼皮子底下进行。 赦比尸的眼神扫到徐名晟写字的手。 费了如此可怕的心力和灵力,那只手也没有分毫错动,运笔飘逸丝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家伙的灵力是深不见底吗? 他好歹算个堕神,不比旁人只看得见徐名晟虚弱无物的外在。在他的眼里,此人的灵魂至纯至烈,散发着耀目的灵光,是凡人修行所能到达的最顶点。 如此实力的能人,会仅仅只是狴犴宫的一个办事的? 短短几秒,疑惑已经在心底转了一圈,徐名晟先开口了。 第61章 “您还记得我吧。”赦比尸回神,惊觉自己在被直视。徐名晟平静地望向他,“金蟾镇的时候见过。” 记得,当然记得。 徐名晟无缝衔接:“……我有个问题。” 赦比尸可太累了,虽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对话的节奏已经容不得他反应:“嗯。” “那天乞丐被降魔阵击落以后,”他的瞳眸格外漆黑,“去哪里了?” 赦比尸一惊。 但他好歹是在神域混迹了上百年的老神仙,这点心悸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而是扭了一下眉,佯装耳力不好:“什么?” 实际上脑子里在飞快思考对策。 乞丐那种能够隐藏自己实力的人物,化魔之后即使被击败也无法完全消散,按照当时的情况,最合理的,应该是赦比尸负责将乞丐的残灵收纳。 坏就坏在这里,因为最后收纳乞丐的不是赦比尸,而是房璃。 徐名晟:“金蟾镇的乞丐,你们总不能把他留在那里一走了之了吧?” 他的语气有点说不上的冷漠,赦比尸自然衔接的回答道:“那没有,我把他收了。” “哦,”徐名晟道,“既然如此,可否让我看看?” 赦比尸笑了:“大人,这就说哪去了,这是说拿出来看就拿出来看的东西么?” “别误会,我并非针对,只是这城中的情况您也看见了,我只是在合理怀疑任何一个值得怀疑的因素,”徐名晟心平气和,“何况只是看一眼,确认他还好好的待在您那。” 这时门外传来: “大人!” 赦比尸的表情顿时松开,立刻转头迎上来人的声音:“怎么了?” 喻卜冷不丁又看见一个陌生的侏儒坐在厅室里,不免顿住。 但是职业素养没有让他愣太久,立刻屈膝行礼道:“是寒羊的消息。” 说完这句话后他停了停,等待徐名晟支走客人的信号。 没等到,于是迷惑了一下,犹疑着说道:“苏明道把接风宴当晚的守备交给了他,届时他会安排出一个巡逻的缺口,我们的人可以从那里潜入。” 这种听上去无比机密的事情,按道理赦比尸是不应该参与的,但是此刻他巴不得话题转的越彻底越好,不等徐名晟开口,立刻出声:“潜入?你们要做什么?” “劫人。” 徐名晟淡声回应,喻卜虎躯一震,有些愕然地看向自家宫主。 就,就这么说出来了? 赦比尸比喻卜更惊愕:“你们要在城主府劫人?” “城内灵器被更换固然有从上到下的原因,但那只是蒙蔽了人们的眼睛,”徐名晟道,“真正控制住人的,在别的地方。” 赦比尸冷静下来,很快锁定了关键,“经坛。” 其实这个东西不好说。 所谓讲经,同道者听进去了,自然沉迷;不沉迷的,也能说一句不同道,或者听不懂。 徐名晟之所以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掩饰,全都仰仗他来自狴犴宫的身份。但是如果换成任意一个没有庇佑的普通人在讲经时大摇大摆,就会像房璃一样,被巡逻兵抓起来。 “一个月前,我来到此城,打算以星盘为由进城调查,却听到了云一消失,城主推迟打开经坛的消息。” 他娓娓道。 “此前从未有过为了一个经师推迟时间的例子。加上如今,城主特意为云一大办接风宴,很明显,云一对于城主来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 赦比尸:“所以你们就打算干脆把云一给劫了。” “不仅如此。”徐名晟搁笔,瞳孔黑的惊人,“城主府里究竟坐的是什么人,也未可知。” “……”赦比尸咽了下口水,扯起嘴角,“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徐名晟却一笑,“我说的?难道不是您先问的吗?” 赦比尸:“……” 赦比尸顿时生出一种百口莫辩之感。 命运的转折点大概就是从金蟾镇开始,这一个二个的,都不肯放过他。 于是深吸一口气:“你想让我做什么?” “接风宴当日,”徐名晟顿了顿,赦比尸有种莫名的既视感,但又说不上像谁,“麻烦您潜入城主府,亲自面见城主。” ……干,赦比尸终于想起来像谁了。 这副派头,像极了他曾经的上司。 堕落前的赦比尸绝不会想到,哪怕自己已经离开了神域,也仍旧逃不过被抓来抓去打工的命运。 这个也要帮,那个也要忙,就没有人关心一下他的身心健康? - 不理会他的悲戚,徐名晟静下心,神识穿过墙壁,泥土,禁制——回到了人傀的身体里。 万籁俱寂,四野无声。 火堆只剩了一点虫蚁般的火星,夜间凉气侵蚀,他一低头,怀里缩了个人。 她取下了白日戴在脸上的叆叇,显山露水地展露出极为俊秀的眉眼,此刻闭眼缩在人傀怀里,睡得很安详。 傀儡储存着内力,维持恒温,这是把他当成了个取暖器,就像在金蟾镇时的牵手一样。 没有修为护体的人,连低温都抵御不了,又是怎么渡过无边的苦海,穿过无涯谷,爬上同光宗的山峦的? 房璃呓语一声,又缩了缩身体,人傀下意识抬手,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其实他连做出这个举动的理由都没想明白。 对于这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徐名晟几乎可以确定,他没有多余的想法,即使性别和最初的认知有异,但是感情是不会变的。 徐名晟想找到挚友,只是想找到而已。 至于找到之后怎么办,即便房璃没有暴露,徐名晟也没有想好。 没有性别之分,他和她之间横亘了太多,也早就算不得朋友了。 徐名晟心思复杂,那只抬起的手久久没有落下,这时候他忽然仰头,虽然没有眼睛,但那束冷峻的视线仿佛透过人傀,直刺上来人。 ……明玉收敛手脚,尴尬地笑了一下。 她指了指房璃,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徐名晟低头,怀里的少女发丝散乱,宛如雪上枯枝,衬托出无暇的脸颊。 此时此刻,她睁着眼睛,没有叆叇的脸上,黑夜沉进了瞳眸里,目光轻飘飘地望向人傀抬起来滞在半空的手,勾出了一丝碎星般的笑意。 - 房璃其实并没有睡,她的意识潜入蓝玉,正在和乞丐学习咒语。 那声莫名其妙的呓语,也只是她受到新咒语的冲击,意识不稳而已。 秘境内夜短昼长,为了节约时间,同光宗计划只休整半夜,后半夜继续赶路。 只是显然 ,这计划没能让徐名晟知道。 赦比尸重新上线的时候房璃正在梳头发,五指为篦,从乌黑如流的发丝中间顺出去,然后灵巧地挽了个髻。 与此同时秘境的另一端,湍急的溪流旁边,同样有一簇队伍马不停蹄地赶往目的地。每个人的脸上带着或沉重或疲倦的神情,他们的眼睛里,白日被驴的火气犹然未消。 方陌更甚。 他看了看四周,跟上金未然的脚步低声道:“师兄,不管吗?” “不用。” 他的语气轻松异常,好像这句话的指向是自家弟子,而非躲在林子里一路尾随的小偷。 方陌咬牙,“不过一群孱女弱男,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都解决了!” “既然能解决,机关盒怎么还会落入人家手里?” 方陌噎住。 金未然看着他,笑了一下,眼尾迤逦岚光,稍稍一斜,望向后边深不见底的林中。 “他这是什么意思?”林子内,另一棵树上的弟子嘀咕,偷偷观察闻人无忧的表情,没忍住道,“圣女,咱们这样跟下去,真的能找到神骨吗?” 闻人无忧对着那眼神在心里冷笑。 “金未然没有底气是不会如此行动的,”她观察着不远处行走的队伍,“不过确实是奇怪。” “?” 闻人无忧指了指:“他们为什么不御剑?” “……” “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不御剑?”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房璃的手里握着一把酸莓,随手在草里薅的,嗅了一下没毒,便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明玉安分回答,“因为要节省灵力啊。” “?” “寻找神骨的肯定不止我们,最先找到的也不大可能是我们,所以御剑拼速度是不太划算的,其实按照我们的计划,应该是走半路上截住人家。”明玉总结,“所以要节省灵力。” 房璃一呛,野莓的酸汁刺进喉咙,一下说不出话。 多么朴实又窝囊的计划。 她还是给予了肯定:“很有创意。” 于是在人傀的带领下,众人穿过巨木林,翻过了一座山,日头晒的人昏昏欲睡。在幽林深处,人傀停了下来,指着面前那口咕嘟嘟冒泡的活泥浆道:“就在这里。” 第62章 明玉问的却是:“还在这里?” 赦比尸肯定:“在这里。” “……”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扫向四周,阴森的鬼林张着爪牙,杳无人息。 狭窄密布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一个队伍。 只有他们一个。 啊这。 不是吧。 只愣了一刹,欣喜激动的表情像阵猝不及防的狂风,猛地激活了每一个人的面庞。 ——诶?!! 他们,居然,是第一个到的? 第39章 闻人无忧细细算着青山门队伍里的人。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了一个纤细矮小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女弟子,走路的步伐很独特,踮着脚,细细地慢慢地走。闻人无忧极少在剑修的身上见到这种小家碧玉的步调,纳罕了两秒,挪开眼神。 不重要。 青山门的人那么多,有那么一两个她不认识的,也很正常。 这个细小的插曲没有影响合欢宗的动作。他们谨小慎微地尾随青山门,在走过一段漫长的山路过后,无忧眯眼瞧着前面的队伍,脸色骤变: “不对!” 树上的弟子不明所以:“怎么了?” 闻人无忧的话还没说出口。 ——青山门队伍里的人数一直在减少! 金未然轻轻浅笑。 就在合欢宗行动的同时,身后的树林里冒出数道金光,藏匿在阴影里的青山门弟子倾巢而出,同时站到阵点发动灵力,没等合欢宗从跟踪者到被跟踪者的身份转换缓过神,一张带着罡气的阵法网霎时盖下! 好一计天罗地网! 方陌倏然看向自家师兄,这一路走的不紧不慢,原来都是为了麻痹合欢宗的视线,好让自己人的计划得以施展。 他的脑筋还没转过一半,余光里闪过一道深色鲜亮的影子,闻人无忧面染怒气,竟是从阵法之中脱身,直取金未然而来! 她的走步相当诡谲,方陌下意识拔剑劈砍,却连一片衣角都没削到,金未然移形换影躲开无忧的追杀,旁人有清亮的声音在喊:“前面就是目的地了!” 几人耳尖一动。 金未然原本想再纠缠一番,听到此话,毫不犹豫御剑离去,但闻人无忧岂会让他如愿?两人一前一后,金丹灵力催动,眨眼消失在视野里。 被耍的滋味并不好受,闻人无忧满腔愠怒,薄纱袖中飞出长缎,锵然打在剑柄,金未然身形一晃从高空跌落,当下不再保留,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武器,腰部肌肉爆发惊人的力量,半空扭身,对闻人无忧拉开了长弓! 《朝闻道》是金未然所习功法,练至四层以上,可以气为矢。 精粹的灵力化成锋利的箭矢,几乎和长缎同时射出! - 冒泡的泥浆边上,同光宗陷入了沉思。 一只鸟冒冒失失地从林中窜出,像是失去了磁场方向,横冲直撞,最后一头扎进了泥潭。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鸟儿周围一小圈的泥浆开始翻涌,像伸出了无数细小的手,它扑腾了两下,便被蚕食入腹。 ……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萦绕心头,房璃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神骨生于斯,剥下来的时候带着我的三魂碎片,所以我能感应到我的骨头,就埋在这水底下,”对着众人的满腔热血,赦比尸率先泼了一桶冷水上去,“只不过,要怎么取,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旁边的尘凡思索片刻,鼓着胆子率先上前,没有冒险用手,而是拔剑伸入泥潭,打算试它一试。 就在这时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在长剑刺入的第一秒,原本只是温吞冒泡的泥潭骤然沸腾,像是有生命一般疯了似的往剑身上缠绕,眨眼间就吞到的剑柄。尘凡一激,立刻用力拔剑,泥浆甩在地上,还像活物一样蹦跳。直到尘素烧了一张火符,周围才安静了下来。 阒寂。 “看!”有弟子惊慌失措地喊,指着谭面上的白色反光物,等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那是一块又一块的人骨。 腿骨,掌骨,头盖骨。 密密麻麻,随着泥浆活跃的咕涌,在翻浪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 秘境只是提供一处历练修行的场所,没有人会希望有人死在自家地盘,故而定下“秘境之内可以竞争但不能自相残杀”这个不成文的规定。 但是眼前的这一幕俨然超过了既往所有的认知——秘境里死人了,还不止一个。 “会不会是过去人的骨头?”明玉沉思,转向人傀,“大人不是说,秘境本来是神域的一部分吗?” “如果是这样,那这片泥潭中的骨头就都是神骨了。” 确实如此。 同光宗的弟子们没有想到,他们抢夺神骨的第一个对手,不是青山门,也不是合欢宗,而是一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浆潭水。 可是秘境中死了人,外界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 “或许,”房璃终于开口,“这片泥潭吃掉的,是人的‘存在’,对吗?” 人傀朝她投过赞许的一眼,虽然空空如也的脸庞上什么也看不见。 赦比尸直接肯定,“对。” “这是魇水,一旦被触碰,会被吸入谭中一点点蚕食,性命是其次,这人的存在,外人关于他的记忆,统统都会消失殆尽。” “就在刚刚,”赦比尸道,“有一只鹧鸪掉了进去,可是你们现在都不记得了,对吧?” 众人容色震颤。 秘境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东西存在? 他们匆忙看向身旁,这个举动没什么意义,却无疑透露着所有人如出一辙的想法。 ——队伍还是原来的队伍吗? 会不会已经人在这片魇水死去,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当啷”一声,尘凡颓然坐在地上,大腿战栗,被后怕吓的半晌出不了声音。 明玉:“这样说,这东西还碰不得了?” 赦比尸点头。 他其实并不介意带着这些修士突破常规,因为就算找到神骨,能不能拿得到,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是你们的事。” 人傀转向房璃,“外面见了,小丫头。” * 神识回笼,赦比尸大喘一口气,松了松僵硬麻酸的手脚。 屋内熏雾幽幽,墨汁划过粗糙纸面的声音清晰可闻,徐名晟穿着一身素里揉蓝的锦衣,仿佛矮小房屋里的一株高兰。 赦比尸无言望着他,半晌问:“不打算进去了?” “不急。” 赦比尸背着手走过去,他竟然没在写字,而是在画画。 浓淡水墨晕开模糊的形,只能看出这是一间春日小院,院中有一扇窗,窗内有一个人。 只是那扇窗过分狭窄,从排版设计上,看的令人不是很舒服。 而且…… 这画得确实是太丑了。 赦比尸对着这幅比三岁幼儿还要不如的简笔画作咳了一声,“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不送。” 今年的春雨似乎格外漫长,阴湿的绿叶在凉风中闪烁着银片。 赦比尸从矮庙中出来,回头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神龛,转身默默离开。 田野吸收着寂寥的雨水,鞋底勾连着泥浆,他绕开人群,穿过拂荒城最落魄的闾左之戍,刚下过雨的寒窑区臭水横流,赦比尸在几个碗里扔了些铜板,随后绕进最深处的低矮小屋,掀开草帘。 一柄银亮的剑横在胸前。 “……” 他缓缓闩上门,眼珠挪转,对上站在阴影里的并玉无声的目光。 后者看清他,张了张嘴,做了个“抱歉”的口型,乖乖收起了剑。 床榻上,普陈入定打坐,已经持续了整两日。 “怎么找到这里的?”赦比尸坐下,吹了吹茶杯底的灰,随手灌满往嘴里一倒,再熟练地呸出渣滓,“若想杀他,现在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我不是来杀人的。” 并玉看着他,“我来找你。” “放心,答应你家殿下的事情,我会做到,赦比尸从不失信,”他又倒了一杯茶,“我现在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你家殿下的事情。” 并玉的眼神古井无波,泛着雨一样的凉意。 一个多月前,喜阳在金蟾镇找到他,请求赦比尸以搜魂之能,替她寻找她的父亲,也就是仓央国的国主。 虽然不清楚这位亡国公主的底气在哪,不过看她的口气,似乎打定了主意认为自己的父亲还活着。她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最后赦比尸答应了,几 三个人一路向南,来到了拂荒城。 城太大,要找一个人,凭借赦比尸现在的半吊子能力,是不可能做到大海捞针的。 但是喜阳似乎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她说,她的父王原本只是大陆边疆部落的罪奴之子,对于权势和力量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所以最后他割下了部落首领的头颅,又连续吞掉几个弹丸小国,建立了仓央国。 第63章 她说,如果父王还活着,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往这座城的最高位置上爬。 徐名晟提出要求的时候,赦比尸脑子里想的就是喜阳的话。 他没怎么纠结就答应了。 并非是真的相信仓央国国主的手段,而是倘若喜阳说的是真的,那么城主府当晚进出的所有权贵,都是赦比尸排查的对象。 “我还想问呢。” 赦比尸面向着并玉。 “你家殿下到底去哪了,怎么没在秘境里面见到她?” 并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来时我看见了一支队伍拿着通缉令,估计是查人的。”他开口道,眼神有些飘忽,“现在应该已经到门口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如疾风骤雨般响起:“狴犴令行!开门!” “…………” 赦比尸抬眼望天花板。 门外的人也不拖泥带水,见没有动静,两道银光交叉一闪,这扇门就像豆腐一样被哗啦切成了几块。 矮小的屋子里顿时挤满威武气煞的修士。正中央的小木桌前只坐着一个佝偻老者,身上穿着补丁糙衣,惊愕地看着闯入者。 面面相觑,空气变得有些尴尬。 为首的士兵凶神恶煞。 “既然有人,为什么不开门?” 老者哆哆嗦嗦:“正,正准备开。” 几个修士看他倒茶时笨拙又迟缓的模样。 想必是上了年龄手脚不利索,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给他们开门,就被心急查人的刀剑劈烂了门板。 “……” 屋子里窄的就像一具大型棺材,几乎没有可藏匿的东西,士兵随意地翻了翻草席便告辞。走出去没多久,那个负责劈开门的人左想右想都过不去心里的坎,干脆掏出块中品灵石往回走,掀开仅剩的草帘道:“老人家——” 老人家还坐在桌前,颤颤巍巍看向他。 滴答—— 不知道哪里响起的滴水声。 他顿了顿,没多说什么,把灵石放在桌上。准备转身就走时,忽然有一丝异样涌上心头。 他意识到了什么,一寸一寸地抬起眼睛。 下一秒,两个模糊的人影自房梁上落下,干脆利落狠地打晕了他,对着桌前演了半天戏的赦比尸喊:“走!” 踹开窗子跳出去的那刻普陈的喉咙里涌上一丝腥甜。 被强行打断修炼的滋味毕竟不好受,他体内的灵力如今处于暴动杂乱的阶段,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这你找他算账。”赦比尸伏在并玉背上指了指他的后脑勺,“这家伙差点就打算见死不救了。” - 明玉不信邪,绕着魇水走来走去。 几名弟子打算用弹弓打鸟来试验,叽叽喳喳落空数发过后,房璃礼貌讨来了弹弓,上石子拉满瞄准,眼睛都不眨,连射了几发。 咻咻咻。 她用了五颗石头,统共打下了五只鸟。 做完这一切,房璃潇洒地归还了弹弓,在一片目瞪口呆和敬佩的注视下翩然来到明玉身边,一边对蓝玉里的乞丐炫耀自己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同光宗被困八年锻炼出来的觅食技巧。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只要有,就没有房璃搞不到的。 明玉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画满了机关的图样和设计,她随意撕下一页空白的纸,舔了舔笔尖,记录下第一只即将被试验的鸟。 可怜的松鸦无助地扑腾着翅膀,被无情摁入了泥潭。 仿佛从深渊割下一部分的泥水立刻沸腾,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水面上耸起一个小鼓包,明玉沉思片刻,转头道:“全都扔进去。” “啊?” 两只手抓了四只肥鸟,被扑腾的满身绒毛的尘凡傻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冲上去,松鸦的旁边顿时多了四只受害鸟,魇水沸的更猛了,明玉的眼睛在水面和纸面来回交替,笔尖一刻不停地划动。 很快,五只鸟消失殆尽。 房璃敏锐地察觉到,在五只鸟同时挣扎的时候,水面下降了。 尽管那是很细微的差别。 “目前可以知道的是,魇水有极限,”明玉看着自己的笔记,朝着所有人总结,“我们刚刚扔了五只鸟进去,魇水的水面短暂下降,也就意味着,如果它吞噬更大的物体,水面会下降的更多。” 它需要用自己去包裹猎物,也需要耗费自己吸收猎物。 这就是魇水的弱点。 听到这个结论,剩下的弟子们陷入沉思。尘素提问 道:“那接下来是怎么样,去抓鸟?” 只要抓到足够的活物,或许就可以大大削弱魇水。 只是…… 所有人沉默地望着那一潭深不见底的泥面。 这得抓多少啊? 房璃忽然向明玉道:“把剑丢进去试试。” 她被打断思路,瞥了房璃一眼,抬手唰然拔剑。 明玉的目光扫过剑身上流荡的灵气,轻声:“这可是宗主送我的。” 只有这一句,她旋即松手,灵剑掉进泥潭。 “!” 弟子们惊愕不已,然而就在灵剑接触魇水的同一刻,那些泥浆顿时暴涨,以几乎跃出边缘的姿态疯了一样裹住长剑,却又被那上面催动的剑气逼开。 明玉飞快地在纸上记。 房璃看着池中下降的水平面,露出了轻浅的笑意。 “刚刚,”她说,“你们的师姐把她的本命剑丢了进去。” “……” “魇水消耗的标准不在猎物的体积,而是灵气。”明玉停笔,扬声念出了自己的结论,“灵气浓度越高的东西,它消耗的也就越多。” 弟子们懵懂地看着水边伫立的两人。 听着这显而易见的结论,却没人吱声。 “……不是要你们牺牲自己的剑,”明玉收起册子,叹了口气,“我们先去周围找找,偌大一个秘境,难道还缺罕物灵宝?”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房璃的耳朵捕捉到一丝破空的声音,下一秒,身旁的傀儡瞬动,抬手摁住房璃的脑袋往下压:“小心!” 一根气箭穿啸,铮然没入潭水边上的石岩,碎渣迸裂。 房璃靠在人傀肩上看着那巨石,仿佛看见了自己被射中后皲裂的头骨,微微咧牙。 其实真的很想说,她能躲的。 如果连这点反应都没有早就死了。傀儡的躯干太硬,额头撞在上面,滋味也不好受。 “抱歉!手抖了。” 房璃转头,箭矢射来的方向,那抹金相玉质的容色在幽深的绿林中缓缓出现,挂着和煦又歉疚的微笑。 “道长手抖的有些频繁,”她温和提醒,“早检查早治疗。” “……” 金未然看着她,唇角绽笑:“姑娘果然和他们是一起的。” 房璃:“误会了,小女子一介凡民,可不是同光宗的人,只不过我懂得审时度势,恰好站对了队伍。” 金未然摇头:“这可不好说。” 他的视线扫到岩石上的箭矢,嘴角抽了一下:“不过,这一箭实乃在下无心之举,还望姑娘体谅。” “可以,我体谅你,你也体谅体谅我呗,”房璃道,“这地方是我们先找到的,你们青山门难不成又要像抢机关盒一样,霸占别人的成果吧?” 后面匆匆赶上来的方陌听见这一句,脸霎时青了。 明玉实在佩服房璃这种三言两语就让别人变脸的本事,孰料她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战愈勇:“好一群正人君子,青山门自诩贵门,行事做派却比我等还要为人不齿,也好穿着那一身道袍,口中说着喊着道心么?” 方陌烦躁极了,眼看要爆发:“你!” 一只手挡在了他身前。 那只手洁白修长,纤尘不染,适合调丝弄竹或者拈毫弄管。 偏偏此刻,手里握着一把金刚狰狞的弯弓,边缘闪着锋利而又血冷的光,和主人浑身温吞似雨的气质诡异的融合在了一起。 金未然没看方陌,只是笑着对房璃道:“这件事是在下看教不严,我替他向姑娘道歉。” “金、未、然!” 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林中飞出,一束漆黑的长袖利箭般射出,金未然反应奇快,一只手推开方陌,另一只手抬弓相抵,两把兵器正面碰上,顿时火花四溅! 房璃“哇”一声,抬手捂住了自己嘴。 这种武器才叫帅,相比之下,陈师兄那把剑都土掉牙了。 徐名晟侧眼,看着房璃锃亮的双眼,没有说话。 金未然卸去武器的余力收手,十分无辜:“你我无冤无仇,圣女大人何至于此?” “无冤无仇。” 长发垂足,闻人无忧踩着铃音缓缓走出,海棠色襦衫把人衬成了泥潭边的一抹鲜卉。 她咬着牙,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眸中染着前所未有的怒气。 哦吼。 房璃眼睛一弯。 第64章 这下就都到齐了。 第40章 朝阳在地平线擡头,旭日之光薄近山川大地,稀释了昏暗。 聚集在魇水周围的人群影影绰绰,逐渐剥离的愈发清晰。 闻人无忧没了昔日的从容淡然,几乎是要把金未然盯穿:“放了我的人,一切好说。”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林子中走出来的只有闻人无忧,那些往日恨不得化作圣女小尾巴的合欢宗弟子,竟然见不到一片人影。 “坐享其成,岂有这样好的事,”金未然不失风度,“在下只是想提醒圣女,凡事靠别人,终究还是没有谱的。” 这场景出乎了同光宗所有人的意料。 原本以为要一打二,可是如今一看,对面已经开始内讧了! 好机会!同光宗摩拳擦掌。 “我们好好的走在路上,你却心机设下毒阵囚住我门中弟子,”闻人无忧拔高音调,脸不红心不跳,“青山门的手段,便是如此下流,见不得人么!” 方陌大怒:“你——” 这次又没“你”完,因为旁听的同光宗已经感同身受,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和自己来抢神骨的,大为赞成:“就是就是!”“没错没错!”“这就是青山门的真面目!” 金未然仿佛已经习惯了闻人无忧搬弄是非,一时失笑。 方陌气的跳脚,被他一把摁下。 “人,我没打算一直囚着。”他慢慢悠悠,“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话音落,闻人无忧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魇水边上,青山门的弟子跃跃欲试,有人正伸手进泥浆,眼看着就要碰到—— 歘,一枚石子精准击中手腕,那弟子捂着手瞪视回去,明玉颠着手里的碎石扬声:“都离远点。” 她把魇水的称呼和害处大致讲了一遍。 这些人的表情在明玉的意料之内。 遣词造句都平实无比,所有人却听得肝胆俱裂,方陌眉毛一蹙,似有不满:“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万一只是你们拖延时间的说辞呢?” 明玉无所谓:“来,跳下去试一下,我不拦着。” 方陌:“……” 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能让他不吃瘪的女人? 明玉接下去说的话更是慷慨非常:“你们想的不错,神骨就在这谭魇水底下。” 这话简直和摊牌没两样,就差说“想要自己去拿了”。 其他两个宗门的弟子却惊疑不定。 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同光宗如此作为……是在耍什么诡计? 金未然阔步走到池边,青云袖袍晃荡,他熟思片刻,扯下腰间玉佩,正准备丢进去。 “等一下,”明玉出声,“适才我丢了一把剑进去,魇水似乎对死物不起作用。” 她还记得那把剑。 那是一把普通的灵剑,没有修出剑灵。 因为是宗主送的,明玉才一直佩戴,权当辟邪吉祥物。 金未然目光一凝,收回手,微微颔首:“多谢这位道友。” 他环顾,弯腰撷起一束野花,抛了进去。 片刻后,金未然看着脚下突兀的秃地陷入沉思。 一直未开口的闻人无忧说话了:“他们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骗你们。” 金未然微微挑眉。 说得对,但是这句话从闻人无忧的口中说出来,总让人感到不安。 明玉也笑:“其实我们可以合作。” 她上前一步。 双方代表在阵列前对峙的时候,方陌在偷偷观察,他没有看见尘卿的影子。 伤重成那样,大概是还动不了吧? 念及此,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方陌发出声音的同一时间,明玉微笑着欺身上前,就在她伸手向金未然的刹那,袖中剑像是耍戏法般倏然现身,直刺肋下! 金未然瞳孔微缩,拿弓挡是万万来不及了,后闪又极有可能伤到旁边的弟子,但明玉的剑速容不得他思考,在这间隙,袖中剑的剑灵已呼啸而出,在 金未然的腹部钻出一道刺目的血弧! 方陌睁大眼睛:“师兄!” 不可遏制的怒气从眼下文青染红双目。 方陌二话不说,气焰恣张挥鞭直扑明玉面门,然而看似慢吞吞驼背的女人却敏捷得惊人,长鞭未至,方陌眼前只剩一道残影。 引线已燃。 剑拔弩张的平衡被打破,几乎眨眼间,黑白道袍和青云织锦迅速混打成一团。 短兵相交,叱骂交杂,公仇与私恨一并,一时激烈,难舍难分。 冲击的混乱中,房璃趁机喊道:“把剑丢进去!” 同光宗弟子鸦雀无声,没人敢回应这听上去疯了一样的安排。 这还打着呢,现在丢剑,与丢盔卸甲举手投降有什么差别? 不料明玉说出口的话一模一样:“磨磨唧唧的,丢剑!” 师姐明玉一向闲散,此刻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凌厉,场上氛围紧绷,弟子们再不做他想,立刻纷纷闪避攻击抛剑入谭。 见此举动,其他人哪还能坐得住? 他们本来就不够时间了解这口魇水,同光宗这一下,直接打消了仅剩的顾虑,一个接一个,所有人争先恐后的把武器扔进去,仿佛那是拿到神骨的投名状。 金未然眉尖一蹙:“等一——” 来不及了。 两个宗门的灵器同时投进魇水,犹如水滴油溅,仿佛能够吞噬梦魇的浆水霎时掀起高墙,争先恐后的攀爬,裹住那些纷如雨下的灵器。 水平面急剧下降,很快,一抹绮丽的神光从水底探出。 没有人在此之前见过,但当下,所有人都认出了那是什么。 魇水池底露出了神骨的一角,尽管只有一角,却足以让氛围推向高潮—— 出现了! 众人兴奋,激动,却没人敢下。因为魇水的胃口超乎想象,即使已经投入了大量的灵器,池底仍然有一层没过踝足的泥浆。 无人敢冒这个险。 金未然不动声色地收起了自己的弓,轻描淡写地观察的眼前的局势。 无人在意的角落,房璃掏出一件东西,递到了人傀面前。 那枚方简约莫掌长,通体流溢着灵光,徐名晟再熟悉不过,因为这就是他送给房璃的。 徐名晟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眼神一沉,“你拿走了?” 房璃把无量简塞回徐名晟手里:“物归原主,帮我发条消息。” 此时此刻,秘境的另一端,正在舒展四肢的尘卿腰间一麻,想起房璃的嘱托,立刻将那枚玉简掏出,上面只有来自某人简单的一行字: “动手。” 她没有犹豫,握着合欢宗的火月,对准天空,拉紧引线猛地一扯! ——咻。 一声破空的鸣啸,绮丽的烟雾腾空直上,数种颜色在大亮的天空倏然炸开。 一刹那的形状,神似盛开的海棠。 白日烟火。 闻人无忧猛地擡头,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而恰在这时,从天罗地网中挣扎逃出的合欢宗弟子向她奔赴而来,无比惊惧的喊道:“圣女,是苝萤和南方!” 那是合欢宗特制,象征着危险信号的烟火。 这种时候,除了失踪的苝萤和南方,他们想不出还有谁能放这个东西。 房璃站在人群背后,透过密匝的罅隙观察闻人无忧的表情。 她就是在赌,赌在这个合欢宗圣女的眼里,同门的性命比任务重要。 本来就不是万无一失之策,她的目的不在帮同光宗夺回机关盒,只是找个合适的理由加入队伍,夺取神骨。 机关盒只是顺带,如果不成,对她的计划并无多少影响。 所幸,她没赌错。 闻人无忧轻轻咬牙,冷冷地瞪了一眼,转身和合欢宗弟子飞快离开现场,朝着海棠烟火的方向疾奔而去。 等他们到地方时,尘卿他们应该已经按照房璃的指示找到苝萤和南方,以这两人为饵布置埋伏了。 眼下,魇水边上只剩下同光宗和青山门两个宿敌。 大量的灵器仍旧无法消耗全部的魇水,倘若这时候不再做点什么,就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武器竹篮打水。青山门的人大着胆子先一步尝试,有人趁自己还没扔剑御剑飞往池中心,打算从半空捞骨。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神骨的刹那,底部平静的魇水却像感知到猎物倏然张开大口,涌动的黑暗泥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眼看就要吞到弟子的手指。 千钧一发之际,凌空甩出来一条长鞭,带着呼呼的风声缠到那名弟子的腰上,干脆利落地把他带了出来! 方陌收回鞭子,俯视着瘫倒在地上吓坏了的同门,冷哼一声。 气氛短暂的僵持了数秒。 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魇水已经吞噬的大量灵器; 但,不管是哪个宗门,都没时间再去寻找多余的灵兽灵植。 第65章 两个宗门都有因为顾虑所以没有抛掉武器的弟子,即便如此,明玉和金未然都没有开口要求。只因这些武器,是他们和对方对抗的最后底气。 想拿到神骨吗?那就把灵器都丢进去吧。 你先丢,还是我先丢? 丢多少,会不会藏? 这是一笔冒险的买卖,成本昂贵的离谱,谁也不能轻易做出抉择。 “引开他们。” 房璃没动,借着人群掩盖,手指在明玉的掌心上飞快地写。 “我有办法。” 时间紧迫,房璃写的字堪比狂草,明玉无法破译全部,但她只需要认得前两个字就够了。 “金未然!” 明玉大喝一声,“你率领宗门造谣我宗宗主,空口白牙脏心烂肺!今日我就要代行宗门义务,替宗主讨回公道!” 金未然:? 他静幽的目光缓缓看向方陌。 后者一激灵,心虚地挪开了眼神。 一句顶一万句,明玉这一下,可谓是一箭双雕。 两个宗门在拂荒城里最初的矛盾就是来源于青山门对于宗主太史慈明的轻蔑之语,记忆连带着怒火被勾起,双方剑拔弩张,扑上去迅速厮打成了一团! 金未然头疼:“等等……”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 一片混乱中,房璃被裹挟进去,施展的拳脚不足以抵挡这些修士,不过她好像也没打算多浪费力气,因为她的手边,还有一个世界上最称职的武器。 徐名晟的人傀堪称一道另类的风景。 它自始自终紧挨着房璃躲在人群背后,青山门的人只能看到一个格外高大的傀儡影子。 灰蓝色的袖袍混迹在青,黑,白三色之中,轻松写意地化掉弟子的灵力,敲响几处麻筋,再指弹卸掉旁边袭来的剑锋。他游刃有余地护在房璃周边,注意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那个人。 徐名晟一直都在观察。 “别让他们靠近!”房璃在乱局中大喊,排出一张定身符,再一脚踹了过去。 他看着房璃破解魇水的秘密,看着她写字的小动作,看着她的掀起战火,再看着她混入其中,任由那些拳脚把自己逼退到了魇水池边缘。 徐名晟所认识的房尹若是一个无比谨慎的人。 因为谨慎,在本该吃糖的年纪就学会了饮酒作乐,作些乌七八糟的鸟诗,她的演技仿佛浑然天成,从小便学会如何演一个风流太子,全方位无死角。 因为谨慎,她给自己严丝合缝地上了一层画皮,以至于到现在,没有人清楚她真正的喜好和弱点。 因为谨慎,她可以在一个偏僻宗门内蛰伏八年,再逃出来。 徐名晟习惯将自己的认知套在她身上,以至于很晚才意识到,他所认识的房尹若,只不过是对方想要他认识的“房尹若”。 她可以是鲁莽,不知内情就跑到书塔里面;也可以是冷漠,金蟾镇的时候把人命当赌牌;还可以是现在,她挑起了战火,却一点也不谨慎的,让它漫到了自己身上…… 徐名晟隐约发现。 他一直在找的,只是过去的幻影,而非一个真实的人。 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房 尹若,或者说明若,或者说,普璃。 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所以你呢。 徐名晟的神识透过傀儡望向那道身影,目光几乎化作一道微冷的实质。 究竟想要做什么? 徐名晟不认为她会放任事态到威胁自己性命的地步,直到房璃半只脚悬在水池边缘,摇摇欲坠之际,她脱口而出:“救我!” 那一秒仿佛无限延长,所有的声音在耳边放大,只有少女惊慌失措的表情,和向后倾倒的身影。 “救我!” 火光连天,地面上升起巨云般的硝烟,小太子从浓烟中赤足跑出,发丝散乱,身上的袍服像一只凌乱的鸟,以绝望之姿绽开一朵朵血花。 轰。 敌国军队的火月在城中炸开,无数颜色交错的地狱里,小太子缓缓低头看向射穿腹部的箭头,那双眼睛浅澄如水,晃荡着悲戚又死寂的神色。 他向后倒去—— 不能。 不行。 不可以! 人傀压制的灵力暴涨,瞬移到魇水池边,几乎在伸出手的瞬间,那只带有虚假温度的手无缝衔接,贴上了她的掌心。 没有五官的脸蛋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只手,烫的像罐新熬的药汤。 房璃的眼神顿了一秒。 就在下一刻,她的腰肢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抓死人傀的手借力,刹那间位置倒转,她站在水池边缘,用力推开了傀儡。 啪。 徐名晟只觉得掌心一空。 “………………”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房璃的神情,企图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面观察出一丝丝心虚歉疚。 似曾相识的剧情呢。 魇水仿佛嗅到了巨大美味的怪物,兴奋地颤抖,体积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人傀落入的瞬间,池底顿时抽干,露出了完整的神骨! ** 另一边,拂荒城中,赦比尸三人还在躲逃官兵的追杀。 通缉令已经散布到城内各个角落,就连客栈酒楼进出都要检查鱼符和长相。三个人像落魄苍蝇一样和官兵团团转了半天,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并玉提出建议:“我有个去处。” 这个人板着一张砖头脸,口中的所谓去处,用鼻毛想都知道不靠谱。 但他们没有多余的选择。 并玉背着赦比尸,普陈随意在脸上化了几处形,伪装成寻医求药的兄弟俩,一路奔向荒郊野岭。 ……山上确实是个好去处。 飞禽走兽,虎豹狼虫,地势险恶,最重要的是,杳无人烟。 在赦比尸的认知里,只有被逼到绝路的穷凶极恶犯,才会躲到这种地方。 他无言片刻,嘟囔着:“都怪你们。” 普陈似乎对这个决定接受良好,一人一神砍柴烧火的时候,他原地打坐,调理紊乱的灵息。 等到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火堆正熊熊燃烧,噼啪的星子四处乱溅,普陈抬头,和被绑在树干上的陌生女人打了个正正好的照面。 他看她,她看他。 “……” 最后普陈面无表情看向一旁的赦比尸:“你们终于打算不装了?” 然而赦比尸的脸色看上去并不比他好多少,疲惫地指了指并玉:“问他。” 并玉端坐着,正仔细地烤着野味,地上一堆血液糅乱的皮毛,火光映照着那张平静的俊脸,对于赦比尸的指控视而不见。 普陈默了一下,拎着剑站起身来,缓缓靠近女人。 她的嘴被堵着,脸上顿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放了她,我们就暴露了。” 并玉出声提醒,女人一听,顿时头摇成了拨浪鼓。 如果是房璃在现场,决计不会用这种理由来劝诫她这个满脑子伦理正义的大师兄。 并玉这话无疑戳中了普陈,他冷笑一声,抬剑就要砍断绳索。 只不过刚刚割断边缘的绳圈,一枚烧着火星的硬柴“铛”的砸在剑身上,力道之大,并玉站起身:“她是青山门的弟子。” “……” 普陈皱眉,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 青山门不是早就进秘境去了吗? 俄顷,他脸色突变,复杂地看着并玉,“难道你……” “一切为了殿下。” 并玉的语气无比平静,话音未落,他身子一斜,毫无预兆地闭眼倒在了地上。 咚。 呼吸均匀,容色沉静。 俨然是光速入睡了。 “……” 柴火堆热焰飞迸,木质纤维断裂,炸开无数微小莹亮的火花。 *** 乱斗的战场在逐渐扩大。 明玉有意把金未然往林子中引,孰料这个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狡诈,始终围在魇水池旁边,边躲边跑,饶是用再多的讽刺和激将都徒劳无功。 直到神骨现世,他淡如神仙似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池底已干,取神骨!” 不愧是豪门贵宗的大弟子,不说抢不说争,只有一个“取”字。 好像本来就该是他们的。 明玉不受控制地冷笑一声,高呼:“拖住他们!” 她方才看见,普璃已经率先跳进了池底。 只要拖住青山门,待魇水啃食的时间一过,神骨就是他们的了! 就看你的了,璃姑娘! 巨大的涌动的魇水宛若一团未知的梦,肆张着爪牙,如痴如醉地啃食着大量灵器还有徐名晟的人傀,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而在池底的正中央,房璃看见了那块发光的骨头。 这是一条完整的脊椎骨。 长度比一个成年人的脊椎略短,从颈椎到尾椎,呈现出流畅的弯弓,整体嵌在淤泥里,仿佛某种深海远古生物的标本。 第66章 不同于正常脊椎骨,这条骨头上密密麻麻覆满了幽蓝色的符文,散发着强烈的气息,只稍看一眼,便知道那完全不是属于凡间的存在。 房璃伸手去取,就在这时,视野中闯进了另一只手。 十指纤细,有如晴雪,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 不像修士。 房璃缓缓抬头,对上来人盈盈含笑的目光。 她身上穿着青山门的衣服。 “……” 无需多言,两人同时发难,房璃一记扫腿撞向对方下盘,那人一躲,顺势扑向地里的神骨,房璃立刻擒住她的脚腕往后一扯,两个人在淤泥里厮打成一团。 “时间不够了!”她大喊。 企图用这种理由让对手分神,房璃笑一声,磨牙道:“时间不够的只我一个么?” “……” 第41章 地下城内,徐名晟猛地睁眼,额角血筋毕现,胸腔隐隐起伏。 纸白的鼻尖渗满细汗,他脱力般扶住桌角,骤然低头,呕出大口混着碎肉的血液。 厅堂里空空荡荡,刺鼻的腥味从此间弥漫,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太阳穴。 不该是这样。 傀儡不过是灵宝堆砌成的死物,重要的是寄存在里面的神识,如果出现半分差错,他极有可能就此,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的痴儍儿。 被二次抛弃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擦去下巴滴落的血珠,凝眸望着地上骇人的痕迹。 但是,足够他想清楚一些事了。 - “时间不够的只我一个么?” 倏然。 房璃看见那张凡平无奇的脸蛋上勾出一抹笑,仿佛凝固的浆皮划开一丝流动。 她启唇,用一种房璃无比耳熟的语气,柔柔缓缓:“那可就说不好了。” 地上的情况已经乱成了一窝卵。 明玉本想跳下去助力,奈何对面的弟子眼力不弱,看出她的意图,一窝蜂围上来缠斗。见无法脱身,明玉遂冲着离魇水 池最近的同门大喊:“尘素!” 尘素反手一剑荡开袭来的攻击,毫不犹豫跳进了水池。 池底的淤泥吞没至脚踝,贪婪地舔着衣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尘素一剑斩断衣摆,毫不犹豫的朝着正在和房璃争执的青山门弟子隔空挥出一道剑气! 那人歪身一躲,却也错失良机,神骨被房璃攥在掌心。 她并不恋战,迅速后撤,下一秒眼底却倒映出尘素失色的表情: “小心!” 狠厉的长鞭割开空气,摆尾一般甩向房璃,她来不及闪躲,下意识举起神骨,轰然相撞之际,指背响起一阵仿佛被割开的剧痛,她整个人凌空飞起,直接砸到了池壁上。 “……” 女弟子转头,直直地注视着方陌。 “你那是什么眼神?” 接二连三的不顺,让方陌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他用力收鞭,看着不远处冷脸的尘素,唇角勾笑。 “一只败犬,两只败犬,有什么区别?” 尘素冷眼以对。 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动,长鞭如同毒蛇霹雳闪下,尘素举剑欲抵,那鞭子却狡猾地缠住了剑身,方陌借势拉紧,低喝一声:“张!” 滋滋滋拉。 一瞬间,像蛇鳞一样片片炸开去,带着金属质感的长鞭生出锋利的倒刺,方陌揉力一抖一扯,尘素眼前顿时火花飞迸,长剑脱手飞了出去,光滑的表面卷曲开裂,已然变作一块废铁! 方陌没有给反应的时间,他的眼底涌动着兴奋的潮水,再一鞭,携带着汹涌灵力的攻击朝着尘素劈头而下! “等等,不对!” 明玉观察着魇水的状态,脸色骤变:“它要吃完了!” 此言一出,混乱的局面顿时变了。 所有人瞪视着正在逐渐坍缩的魇水,而此时此刻,池底还有四个人! 金未然率先摁住储物戒,朝着魇水丢出一把灵石—— 毋需多言,随着金未然的一把灵石丢出去,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扔宝贝的扔宝贝,抛灵石的抛灵石。 反观同光宗,他们扔的比青山门还要积极,可是无外乎是些杂碎零件,什么人参,基础灵丹,甚至还有内衣和修炼手册。最有价值的,竟然只有明玉抛出去的几块下品灵石! 青山门气得头顶冒烟:“喂!那下面可是还有你们的人!” 同光宗嗯嗯啊啊:“就这些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路有冻死骨啊!”“饱人不知饿人饥,富人不知穷人苦!” 青山门:“…………” 一方给的是黄金,一方能给的只有铜板,怎么看都是青山门吃亏。 但是没有办法,同门还在底下,他们只能忍着肉痛一把一把的抛灵石,时不时瞪一眼那群若无其事的穷酸修士。 青山门在大出血的同时,同光宗的弟子们则在心里发出不约而同的窃喜。 这么一清理,口袋里干净多了。 锵! 卷刃的剑勉强挡住了汹汹利鞭,尘素振臂弹开,长腿划圆呈蓄势状半蹲,一股极为柔和的灵力从掌心荡开,带着尘灰般柔软平静的剑力,尘素张眼,眸中布满沉静。 “?”方陌缓缓直了身子,眼下文青染上几分煞意,无意义冷笑一下,“雕虫小技。” 话音未落,方陌手一抖,长鞭倏地缩短,眨眼变作一柄冷光闪烁的圆剑,未等尘素的剑势蓄力完毕,他腾步上前剑带疾风,朝着头颅直直劈了下去! 绣花鞋陷在淤泥里,房璃勉力站起,赤足被冰凉的软泥包裹,鞭痕仿佛烙在身上,阵阵剧痛令她手脚发麻。 “交出来。” 女弟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房璃看着她,竟有闲心笑:“我好像认识你的声音。” “……” “并不重要,”女弟子的语气急转直下,柔柔道。“交出神骨,不然你会为你的决定后悔。” 房璃没有接话,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大字:不给。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凡人,你是如何在青山门内伪装的,”她瞧着女弟子脸上的每一分细节,“但是你和我差不多,其实连运气都不会,对吧?” 女弟子默然。 房璃本来只有三分确认,可见她这副模样,三分的猜测也变成了七八分。这时女弟子又道,“你错了。” 话音甫落,房璃的眼前只剩下一道残影,紧接着女弟子立掌为刃,冲着要命的肩颈劈去,房璃将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没有硬拼,而是微微走位躲开了这一击,不想对面仿佛预料到了似的,行至半路强行改掌为爪,巨大的钳制力量让房璃一惊,下一秒,她整个人凌空飞起,砸进了淤泥里! 神骨被死死攥在手里,纹丝不动。 “这是什么身法?” 乞丐隔玉望着女弟子的招式沉思,“行气走势有点像那个蓝衣小子的。” 元神本来在发呆,闻言问道:“谁?” “就那个,”乞丐的灵体半飘在空中,睨了元神一眼,“金蟾镇和你一块的,不是有一个穿蓝衣服的?” 房璃大口呼吸,浑身上下的疼痛让她几乎麻痹了,视线穿过女弟子,身后,尘素的卷刃彻底断开,撑到了极限。 她喘着气,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笑什么?” 女弟子有种不妙的预感,手在半空警惕地伸着。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个笑话吗,”她断断续续,琉璃镜上溅了许多泥点,看不清眸中闪着的微光,嘴角咧着,“公主殿下?” 话毕,她扬手一抛,弯钩一样的神骨骤然升空。 女弟子的表情怔住了,完全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 带着耀眼神光的骨头迅速飞高,仿佛感受到了神力召唤一般,地面上,池底中,混乱的打斗局面静止了。那东西飞出了魇水池,倒映在所有人的眼睛里,不断缩小,再缩小。 ……抢。 所有人的脑子里是剩下一个字。 抢! 一瞬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犹如万箭齐发! 所有人拼着一口气,争先恐后要将对方的截胡,四面八方,三教九流,无数道精准控制的灵力在同一点汇聚,伴随着一声刺痛的耳鸣—— 灵力流交织挤压,终于炸了。 远处的密林惊起无数飞鸟,青苍高悬,剧烈的炸响让画面静谧无声,两个宗门的眼睛四处乱转,试图寻找到神骨的落地点。 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明玉的额头上。 她摸了摸脑门,低头看着那块雪白的东西,脸色一变。 “这是……神骨?” 哗啦啦。 窸窸窣窣的碎片像一场短暂的小雨。 所有人呆傻地站在雪白的骨头雨里,仰面接受着骨灰的洗礼,某个被遗忘的事实像是蒙灰的珍珠,此时此刻,才隐隐发出了光。 啊,这样。 原来神的骨头,也是骨头。 第67章 “……” - 房璃一直想知道,他们是靠着赦比尸才走到这个地方,青山门又是靠的什么? 她想起了一个人。 自从路上听了赦比尸和自己说的那番话后,这件事就一直横亘在房璃心间,她一直在想,如果那个人也进来了这里,目的是什么,她会去哪里? 古书塔只有获得城主许肯,拿到血引珠方能进入,如果想要进来这里,她会用什么样的办法? 此时此刻,她仿佛才有了一个明确的猜想。 房璃出声:“喜阳。” 女弟子的身影一滞。 “我知道是你。” 瘦小的体型穿着有些过大的青云织锦丝缎袍,露出伶仃的腕踝。 女孩的眼神带着些怯怯的敌意,盯着房璃,似乎拿不准她莫名其妙的发言,面露迷惑。 正是依靠着这份能力,喜阳这些天才能在青山门的队伍中初绽头角,而后通过金未然的许可,领着整个宗门,找到了神骨。 房璃:“我还知道,你的能力是什么。” “……” 仓央国谛听的能力,是“察神”。 以凡人之躯同神祇取得精神联系。乍一听似乎很不靠谱,凡人如蝼蚁,即使蝼蚁能够开口祈求,路过匆忙的神明顶多撩上一眼,有几个能耐心倾听? 何况众生平等,在祂们眼里,随意插手凡间事务,实乃神域大忌。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 在这些神祇之中,总有人愿意倾听喜阳的话语,不是因为善意,不是因为香火,而是因为一个玄之又玄,但又比世间任何一个理由都要牢固的东西。 血缘。 喜阳的例外,或者说仓央国所依仗的,便是仓央王族,已经飞升的先祖。 第42章 “……城西柳氏赠的金镶玉髓玛瑙勒子一套,洛水道秋氏赠的金丝楠木家具一房,还有,这是城主赠给姑娘的镀金点翠鸟架步摇 ……” 繁复的钗钿礼服一层一层的盖下,柏墨临试出了细汗,苍白的小脸仿佛一块半融化的莹雪。她听着丫鬟规规矩矩地念礼单,一语未发,神思已经游到天外。 念到最后,丫鬟顿了顿,“夫人嘱咐了,除了步摇是必须戴上的,其余的,姑娘可以自行处置。” “收起来吧。” 丫鬟又道:“齐公子在荷池的凉亭里等您许久了,让他进屋也不进,姑娘,怎么办?” “念经的就这点酸气,”柏墨临看着礼服一点点褪下,很轻地松了松酸麻的肩颈,声音透过屏风,“我现在过去。” 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串地砸进荷池里,天地唯余倒豆子般的声音。 齐长鹤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大袖衫,仿佛在雨中氤氲成了一抹苍山的气息,直到凉亭内溅了几滴冰雨,视野中闯入一双朴素的木屐,他方才抬头,泰然自若地合上了书。 “齐公子今日好兴致,”柏墨临独身前来,手里拎着把湿漉漉的油纸伞,雪白的衣裳随风而舞,宛若一捧脆弱的落花,“凉亭淡茶,赏雨吟诗,不愧是拂荒城第一大才子。” 她的语气虽淡,齐长鹤却感受到了针尖般的讽意。 齐长鹤没有生气,相反,因为这点针对,他浑身紧绷的弦松了下来。 “礼未成前这样频繁来去,你也不怕招闲话。” 齐长鹤抿嘴:“我无所谓。” “我有所谓。”柏墨临道。 雨还在下。 “抱歉,”齐长鹤咳了一下,“是我考虑不周。” 柏墨临落座,施施然拈住茶杯,拎起茶壶,带着清香的袅袅烟气扑鼻,她啜了一口,“找我没别的事了?” 齐长鹤飞快接上,“来看看柏二小姐的身体状况如何了,看看那天要不要取缔炮竹一类,我还得提防着点。” 柏墨临轻哼一声,虽然有在尽力掩盖,但透亮的双眸仍旧看出几许恃宠,“我娘亲买的一批爆竹都封起来了,你就算是想放,也没得放。” 齐长鹤抿唇,曲起的指节搭在滚烫的茶杯一侧,凉亭里静下来,两人相对而坐,柏墨临小口小口的喝着热茶,望着莲池的雨景出神。 “你好像,”平日出口成章的齐大公子难得斟酌字句,“和你母亲的关系亲近不少?” 柏墨临的眼神一凝。 出口的话却很是平淡,“公子慎言,我与母亲并无芥蒂,从来没有关系不好一说,何出此言?” “印象中柏二小姐从未喊过夫人娘亲,这是第一次。” 柏墨临终于把目光转向他,“说的好像公子很了解我一样。” 齐长鹤笑了,漫不经心地转着已经空空如也的瓷杯,凉意从指尖蔓延。 “这是什么?”柏墨临眼尖,看见了放在齐长鹤脚边的漆黑瓷坛,一方红布敷泥盖住,仍有淡淡的香气弥散在冰凉的潮气中。 “桑落酒,府中最后一棵老桑树,去岁酿的酒。”齐长鹤足尖一压一挑,稳稳用掌心托住,一气呵成往柏墨临尚余残茶的杯子里倒入汩汩琼浆,也是不讲究,大有豪迈之意。 柏墨临默然,抬眸定定地看他,瞳色漆黑,“我不善饮酒,”她不轻不重地推过去,“齐公子忘了不打紧,以后记着就行。” “……” 倒酒时,齐长鹤无比镇定,这一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神,缓缓握住酒杯,上面还残余那人手指的温度。 “是吗。” 很久以后,他如此回道。 “我确实不算了解你,只不过记得一些事情。” “比如,七年前我随父下东南开荒施米,那时候二小姐应当感染风寒正卧于病榻之上,回来以后我还去探望了一番。” 暗沉的水云里滚过一道轻雷。 柏墨临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他的这句话。 他顿了顿。 “二小姐根本没有去过东南,是如何能记得那些细节,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 柏墨临目光放远。 “因为我爱慕齐公子已久,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 “错了。” 齐长鹤打断她。 轻轻撩起狐狸眼,闪出微冷的片光。 “柏墨临不会说这种话。” 她的手一滞,缓缓转过眼,漠然地望着他。 空气在刹那静止。 “从前念书时,我与柏墨临结为至交,在私塾柳园结义,共分一碗酒,”往事历历在目,他的语气却冰冷异常,“可惜我不胜酒力,做出了混账之举,在她面前负荆立誓,从此不再饮一滴酒。” “你不是柏墨临。” 像是原有的壁画覆盖上了新的色彩,那张齐长鹤再熟悉不过的脸上,蒙盖着他从未见过的阴翳。 他缓缓握紧了杯子,露出一个轻松的、有点风流的笑意。 “你究竟是谁?” - 换句话说,仓央国就是一个巨大的关系户,喜阳的能力之所以能够发挥效用,全都仰仗自家人在神域有地位。 喜阳的能力是“察神”,所以她才能找到赦比尸,故而,才能找到神骨。 在听到这些的时候,喜阳并没有意外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房璃。 她嘻嘻笑:“猜对一半。” 房璃微微挑眉。 这是菁国暗探获取的情报,大抵不会有误,只是不够完整。 难道除了察神,她的能力还有什么内情? 银蝉焉头巴脑地缩在角落里,一语不发。 自从进秘境前它被房璃捏成汁后,银蝉终于选择老实,绝不上去触房璃的霉头。 “殿下还记得地下城里欠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吗?” 喜阳捂嘴作吃惊状,两只水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往旁边涌动的魇水看:“你打算现在问?” 是的,房璃打算现在就问。 她可以找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但“合适”并不是房璃的目的。 有时候出其不意的提问,才有可能获得想要的答案。 “贵国国主还活着,”她斟酌着开口,“对吗?” 喜阳:“……” 她扭过头,眼睛往上看,下看,就是不看房璃。 房璃:“这个问题,殿下连撒谎也不愿意?” 她并不是空穴来风。 那些年房璃坐居东宫为菁国运筹,各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情报都要经过她的眼睛,喜阳的生母因为难产薨逝,由新后平贤一手带大。 喜阳七岁那年,仓央国境内瘟疫横行,平贤皇后不慎感染,最后不治身亡。 房璃不清楚后来的仓央国究竟发生了什么,朝代更迭国度起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说深居宫墙的喜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执念需要跋山涉水去解决,除了离她最亲的仓央国国主,以房璃已知的情报,她找不出其他的原因。 不再伪装青山门弟子后,喜阳原本的性子渐渐暴露出来,她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房璃,缓慢做出了个口型: “错了。” 第68章 “……” 错不错不重要了。 因为,时间到了。 这时头顶落下一道声音,抬眸看,明玉正趴在魇水池边上,冲着她们喊道:“秘境门开了!速速离开!” - 负责通报的是一位柔情绰态的娇小侍女,水杏眼,银盘脸,一身鎏金掐丝粉衣。 只有开口时,那略显清嫩的沙哑声音才暴露出他的真实性别: “城主请大师移步寝殿。” 乌鸦两只铁钩般的爪子稳稳掐在云一油润的黑眼珠像两颗光滑的曜石,倒映出少年侍女卑躬屈膝的麻木形影。 青灰色的大袖衫掠过月亮小门,小花园内,一模一样的鎏金粉衣“侍女”正在各个角落修草浇水。 乌鸦灵活地转动着脑袋,被一根颀长的食指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立刻就老实了,清了清嗓子,滋儿哇开口问带路的粉衣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奇怪的是,即使乌鸦的声音粗哑牙碜,却和云一浑然的冷淡清素有种诡异的磁场和谐。男孩闻言,规规矩矩答道:“牡丹。” 牡丹。 比起真人,云一就像是一尊雕塑,两腕洁白的珠子嵌在眼眶里,唇线维持着同一水平。反倒是乌鸦的反应更加丰富,歪了歪脑袋,咂咂嘴喙。 寝殿内,纱帐垂静,熏香缭绕,温热的药香弥散在空气里,满堂粉衣少年看茶布座,死寂中带着井然,云一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妥,安然落座。 帐幔中传出声音:“礼数不周,怠慢了。” 乌鸦开嗓:“施主言重,云一一介闲人,云游四野无所成,幸得施主青眼,如此礼遇,受之有愧。” 它顿了顿,“若不介意,云一也通晓些医术皮毛。” 拂荒城主也爽快,帐幔中伸出伶仃的一截腕骨,表皮干燥,透着不正常的青灰颜色。牡丹眼疾手快铺上丝垫软帕,乌鸦低头盯着,云一伸指,精准地搭了上去。 脉息相当孱弱。 怪不得拂荒城主这些日子极少示于人前,如此脉象,恐怕连站起来都难。 乌鸦嗡动着鸟喙:“抱歉。” 城主也不在意,软垫撤去时,他反手抓住云一缓缓退去的手,冰凉僵硬的掌心蹭在云一的手背,像一块石头。 “大师见多识广,朕有一事想问。” “但说无妨。” 城主的力气不大,却稳稳地攥着那只手,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具尸体握着一样。 “这个世界上,”他的语气无比诚恳,“有没有人死复生之法?” “……” “生死有命,道法自然。”云一无视那只微微膨胀变色的手,乌鸦一字一句,像是宣传,“施主还是尽早放下执念,方能得永生。” “永生,永生……”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那笑声太缥缈,仿佛掺杂了许多层的情绪,听上去十分的古怪。 “若是成仙呢?” 他忽然问,语气骤变,浑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若我成仙,是否也是通极大道,就此永生?” 乌鸦凝眸看着抓住云一的那只手。 “神仙也有许多的难处和不可为,”它大喊大叫,“施主看我,如今这模样,生死又有何区别?” - 巡按监府,韩阳匆匆迈过门槛,伏在苏明道耳边轻言,片刻后,他微微张开双目,喜道:“真的?” 韩阳点头。 几天前,经坛忽然响起的破金铎中断了讲经的进度,加上柏氏女中邪一案、狴犴宫派人封城,一时流言肆意,矛头直指巡按监。 关键时刻韩阳站出来献计: 既然无法解决问题,不如利用一个问题,去掩盖另一个。 柏氏女之案与狴犴宫的动作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生,封城是为了什么?为了追查同光宗暴起屠杀的魔物,只要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对外散播,自然可以转移矛盾,扭转舆论。 只不过,有两个通缉令上的倒霉蛋要背黑锅了而已。 苏明道忖掌而笑,对韩阳谦逊聪慧的样子是越看越顺眼,关切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不会太忙碌吧?” 韩阳低眉顺眼,“大人放心,散播流言而已,不会耽误接风宴的筹备。” 他顺着话头,“大人若是不放心,不妨随属下前去检察一番?” 近日诸事皆宜。 没有人会嫌弃过得太顺利,苏明道施施然乘上软轿,轿内点了熏香,水果点心金丝软垫,他环顾,不禁对韩阳的细心感到欢喜。 熏香丝丝绕绕,稣了人的骨头,苏明道松松得握着块咬了一口的糕饼,眼皮黏连,在一摇一晃的软轿中,脑袋一歪,糕饼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了轿外。 第43章 “监长大人。” 马车绕了城市一圈后,又缓缓地停回了巡按监的大门前。 一双皮革高筒靴从轿中落下,紧跟着玄色常服,幞头腰牌,守门的将士微微躬身,齐声喊道:“大人。” 苏明道摆摆手,阔步走进府邸,韩阳温良顺眼地跟在身后,远离大门以后方才小声提醒:“甲库在西边。” “苏明道”目不转睛,脚下方向一转,径直踏过月门,路上不时有值当的衙役行礼,他一言不发,抬手招呼过去。 “监长大人。” 甲库有轮番值当的衙役,见监长亲临,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大人要查什么?” 他开口:“近来城中怪案频发,我来取些旧案,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嗓音平直,温慈中带点摩擦般的尖利,同苏明道的声音一般无二。 “是,是。”将士舔了舔笔尖在纸上随意的登记了一下,再抬起头时,那人已然走了进去,头也不回。 甲库储存着拂荒城巡按监数年的案件档案,韩阳效率奇高,混进来的这几天不仅弄清楚了甲库的地点,还借着替苏明道办事的由头,掌握了档案存储的分类规律。 “外室是拂荒城近三年内的档案。”韩阳压低声音,传到外面,只觉得里面两人在嗡嗡地商量着什么机密的事宜,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耳朵堵住。 “苏明道”颔首,累赘的皮肤和四官中,唯独那双眼瞳反着令人心悸的微光。 档案室里盈箱累箧,古朴的纸页尘气哄然围裹,他查得极快,手中的书册潮起潮落,最后留下了几张。 韩阳定睛一看,这些案子无一例外写着四个字:挖棺走尸。 已经下葬的人从土里被挖出来,不日后尸体在别处被发现。看日期,这些案卷都是一年前的了。 韩阳看着看着,问道:“大人要查这些人?” 他不问为什么,做徐名晟的下属,从来不需要问为什么。 “让喻卜去。” “苏明道”的声音露出原本的音色,如同深厚的藏冰的泉水,汩汩入耳,“从附近的城镇查起,不必深究,有类似的案件轶闻,回来报告给我就好。” 韩阳垂首:“是。” - 神骨现世的消息不胫而走,秘境闭门这日,塔外难得在非讲经时堆积起了密集的人流,想要一睹神骨的风采。 毕竟这东西年年都有传,却从未见过被谁真正拿出来过。 “是哪位义士取得?” 城主府内,牡丹立在床榻旁:“学子们已经离开秘境,正在休整,奴已经代为传令,今晚入府共宴。” “……们。” 城主沉吟。 只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们”是什么意思。 难道拿到神骨的不止一个? 这样说,竟是机缘乍现,百年之间,秘境里出现了不止一枚神骨! 牡丹垂目,修长顺直的睫毛在眼尾描出漆黑一簇,盯着床帐后激动到颤抖的人影。 “天佑,天佑我……” 这句话很快被随之而来的通报打断。 使者气喘吁吁的跪在地上汇报,说这次拿到神骨的,共有三十余人。 城主几乎从床上跌下来。 “三十余人?!” 他的声音被扯成一块变形的多孔网纱,嘶嘶呼呼漏着沙气,使者唯恐受质,头重重嗑在地上,大声回应:“是的,三十余人!” - 房璃换上了同光宗的道袍,摘下标志性的琉璃镜片,用胶泥在脸上捏了几道。 从秘境中出来以后,她看上去已经完全是同光宗的一员了。 弟子们对这个举动保持着默许态度。 自从知道那场灾难里活下来的不止大师兄一个以后,他们对这个跟在陈师兄身边来历不明的女人也有了新的猜测。 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所以默契地选择闭嘴,没有提问,也没有拆穿。只是默认她 留在同光宗的队伍里,仿佛她真的是其中的一员。 地下城的位置隐蔽,机关年久失修,为了不暴露据点,每次回到那里,同光宗都是分批次错落进行,最后在升降台上集合,同上同下。 因为是分批次,房璃也不急,在城郊外闲逛。 第69章 晴雨初霁,带着挠人的潮意,路越走越长,她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在手上转,寻了一处无人空地,打算试试自己新学的咒法。 符咒只是咒最基础的表现形式,正如剑修入境后不再依赖剑可凭空捏指掐剑诀,咒术习到一定程度,也可以不再依托符纸,而是调用识海灵力,对承接物进行操控。 学习咒术的过程中,乞丐没少为此光火。 只因为房璃刚开始分不清咒和符的区别,随口一句“不就是黄纸上涂涂画画嘛我见过”,气的他破口大骂,恨不能在房璃脑门上钻出个洞。 在第无数次被骂的狗血淋头后,房璃再次深切体会到,这个老头不可侵犯的信条。 “所以在金蟾镇,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走到那一步?”房璃托腮,看着冷脸的乞丐残魂,“是谁给你的魔种?” 每当她问出这个问题,乞丐都绝口不言。 甚至逼问多了,他还会反过来质问房璃通缉令上的那些罪行。一人一魂谁都不愿认输,结局就是大吵一架,只有元神全程旁观,发着呆。 乞丐脾气倔,眼光却从未出错,接触俾河咒术才不出半月,房璃便已经记住了大部分咒形。除了复杂的咒还需要凭借符纸施行,她几乎能够脱离符纸的桎梏,随心所欲地施咒了。 放在以前的俾河,此等咒术水平已经和一个贵族近卫无异。 若是再给她时间精进下去,有望彻底摆脱“咒”的限制,说不定,真能抵达彼“神”的境界。 那是连俾河宗师都没能触摸到的门槛。 世人关于俾河咒术知之甚少,直到如今,这门术法也几乎亡佚于海海修真派别之中。 乞丐知晓自己不该过分放任心中的期待,原先教这小丫头,也只不过是看她有几分天赋,想着至少让这门术法有一根流下去的脉管。 却不曾想,这根脉管比他想象的还要宽阔,简直是被埋没的江河之床。 但是表面上,乞丐还是板着一张脸,时不时将房璃骂个狗血淋头。 走着走着,发觉四周古木参天,青色的雾气氤氲,便知这丫头又一时兴起,跑到深山里来了。 房璃蹲在绕山而过的小溪流旁边观察,除了一两条一闪而过的泥鳅,再没有其他发现。耐心告罄,她敲了敲麻了一半的腿,正欲站起来时,忽然对上了一双漆黑潮湿的眼睛。 那是一头山鹿。 大概只是渴了来寻口水喝,鹿低下头去,舔着淙淙流过的莹莹青溪,片刻后重又抬起,和房璃四目相对。 它的皮毛细腻织金,柔软的胸腹微微起伏,仿佛有无数隐秘的生命力自那里倾泻而出。 它的眼瞳清澈干净,房璃蹲在地上,宽松的道袍一角浸入青苔遍生的流水中,修长的脖颈微微扬起,露出漂亮雪白的线条,上挑的丹凤眼蓄着幽光,与这只鹿隔溪相望。 山野阒寂,凉潮拂面。 房璃专心致志地盯着它,唇形缓慢变化,瞳眸中似有精光闪过。 那鹿抖了一下鼻子,转身跃进树林间,眨眼间消失不见。 ……她的脸上涌现出一丝失望。 “我知道你迫切想查清拂荒城的事情,但凡事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缚灵咒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等房璃尝试失败以后,乞丐才缓缓出声。 “可我已经记住了咒形。”房璃道。 经过多日的学习观察,她总算发现了俾河咒术的规律。 与寻常术法不同,俾河咒术是直接从识海调用灵力,无需过经脉走灵台。 而人之识海犹如一张无规则的立体粘网,联结,交错,复杂程度之深,任意一点的分岔,都有可能导致千变万化的不同。 乞丐说过,咒是对精神的最直接影响。 所谓咒形,看似毫无章法形制诡异,实际上就是识海脉络的形状。 越是复杂的咒,牵涉的咒形也就越晦涩。房璃对其他修行之道一窍不通,却也明白,大脑是一个人最核心的区域。 人所有的行为动作,都是从那里下达的指令。 只要掌握的识海脉络的规律,她就能通过俾河咒术,控制任何一个人。 乞丐夷然不屑地哼了一声,“世上大多剑修都记住了招式的路数,但发挥出来却有云泥之别,为什么?” 房璃答不出来。 但她大概明白乞丐的意思。 草丛里窜出一只杂毛灰兔,房璃没有放过这次机会,目光微凝,空气中似有暗流涌动,一息过后,兔子肌肉紧绷,倏地停滞在了原地。 房璃走过去拎起兔子的耳朵,像拎起一团石塑。 触碰到的瞬间,房璃的眼前闪过洪流般的蓝绿色碎片—— 她仿佛短暂地成为了兔子,经历出生,陷阱,捕猎……草丛洞穴里的万千世界,日升日落的奔波求生,最后来到这里,被一个人类捏住了耳朵。 这些碎片带着呼啸的凌厉风声,刮过脑中空旷的平原,又迅速消失不见。 房璃动了动口型,垂下眼眸。 兔子顿时松弛下来,茫然地蹬了蹬腿。 咒术的本质,就是对精神识海的把控。 对于精神力比自己低很多的野兔,房璃就像一个九天神明,完完整整观看了它到目前为止短暂的一生。 “这样才对。” 乞丐说,“你先打基础,莫要急于求成,顾此失彼。” 房璃扔了兔子,看着它仓促消失的背影,想象它跌宕起伏的兔生中再添一笔,忍不住叹道:“我是天才,对吧?” 乞丐:“……” 蓝玉中的乞丐冷冷别过脸,元神探头看他。 “老头,别装,我知道你对我很满意,”房璃的心声透过蓝玉传递,听的乞丐不存在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快失传的东西得到我这样一个优秀的传承人,别高兴坏了。” 再坚强的人来也得拜倒在这副厚脸皮下,从来都是学艺的为自己能得到这样一门失传技艺而感激,哪有倒反天罡觉得别人庆幸? 乞丐忍无可忍:“你——” “我是想提醒你,师父,”房璃眨了眨眼睛,高深莫测,“我这样万里挑一的传人,你可要好好珍惜着。” 乞丐不说话了,估计是被气成了哑巴。 一边逗老头,一边沿着溪流往上游走,一边还能四处乱看欣赏风景,房璃的三心二意在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很突然的,空气里捉迷藏似的钻出一丝烟熏味,房璃嗅了两下,很快确定附近有人烧火。 或许是露宿的山匪,正好代替兔子和鹿拿来练手。 这样想着,房璃小心地探了过去,视野中渐渐出现一块较为平阔的土地,果不其然,地上有一方废弃的柴火堆,焦黑的灰烬散发着冰冷的死气, 但空无一人。 房璃正思考着,脚下已经踩到某个软硬的异物,低头,那是一堆草绳。 绳子之间有不规则的裂面,断成了几截,像是被人用蛮力挣开过。 ……看上去不大太平的现场。 就在房璃执行低头动作的瞬间,冰凉的杀机自身后乍现。 一柄雪亮阔刀当头斩落,眼见削断发丝,下一步就要刺破脖颈,血溅当场。 不想房璃像是早有准备,撅着屁股往后一缩,踉跄 几步!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她会用这么窝囊的把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刀背已被匆匆赶来的灵剑用力压住。 “瞎了!” 普陈死死制住那口大刀,脸上难得出现了惊怒,“这是我宗门弟子!” 其实他也没看清脸,只看到了那一身标志性的黑白道袍,并玉一愣,冷着脸收刀:“我不认识。” 不是不认识人,而是不认识这身衣服。 普陈也懒得跟他计较,转头正欲安抚,看见道袍之上那张熟悉的面颊过后,他原地一噎,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哎呦,”房璃意外了一秒,很快适应过来,指了指并玉手里的刀,“换武器了。” 并玉答:“抢的。” 抢…… 大概是终于领悟那股子异常感的来源,房璃缓缓抬头,终于看见,高高的树杈上还倒吊着一个人。 看眉眼是个女修,嘴上封着闭口诀,此刻紧紧盯着并玉手中的刀,神情悲戚万分。 房璃默然收回视线。稍微猜一猜,便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因经过。 她老持承重地叹了口气。 这对亡国主仆竟大胆至此,为了混进一个宗门,不惜绑了人家的弟子。 绑的还是青山门,凭那群人的脖子拗过背的心气,这以后梁子,怕是就此结下了。 意外聚首,普陈扫量着房璃身上的黑白道袍,神情现出一丝古怪,“回心转意了?” “权宜之计。” 普陈想也是,“换衣服也好,这几日城中官兵和狴犴宫搜得紧,你正好换张脸躲在宗门里面,待事情结束。” 普陈看着她。 第70章 “秘境里面怎么样?” 房璃靠在树干上,听见这句话,不免一顿。 她以为会问拂荒城里的事情,毕竟在进秘境之前,她并没有跟普陈交待清楚。 也不知道这些天,他掌握了几分信息。 但是现在,他第一个疑问,竟然是和所有事情毫无联系的古书塔秘境。 “不怎么样。”念头转瞬即逝,房璃飞快答道,“无非是幻境打听私密,秘境争抢东西,怎么没边界怎么来。” 世人趋之若鹜的古书塔秘境,恐怕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到这样一个评价。普陈忍俊不禁,脸色也稍稍化开,“我听说你们拿到了神骨。” “是啊。” 房璃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块不规则的白色硬物,“喏。” 普陈探过头,并玉硬邦邦地站着,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神也跟了过去,旋即响起房璃不凉不热的嗓音:“一共三十四个人。” 那两人像是没听懂,齐齐抬眼望向她。 “加上我,拿到神骨的一共有三十四个人。” “……” 两张脸上的表情缤纷,几度变幻。 普陈幽幽道:“听上去倒跟烂白菜似的。” “可不就?” 其实陈师兄的心情,房璃猜一猜也能猜到。 他是一个何其骄傲的人。 固执地不愿相信是自己看不见魔气,发现事实如此后耿耿于怀,不喜外显实力但一定仗剑行侠……以本宗资历,古书塔秘境原本高不可攀,难得的一次机会,身为宗门大师兄的普陈却错失了。 他介意,心里更多是可惜,但是他又不允许这种自怜存在。他不在乎旁人的评价,唯一能让他动摇的,只有自我认同。 普陈认为自己是一个强者,强者不该有弱点,更要杜绝这种没由来又窝囊的脆弱。 房璃懒得去戳穿她这个脑筋死透了的大师兄,她说秘境没意思,也是她真的觉得没意思。 一看不上那些神机宝贝,二反感窥视人心的幻境。虽然窥的也不是她的。 秘境对于她唯一的用处,就是让她获得了一个名正言顺面见拂荒城主的机会。 她左右看看。“赦比尸没来找你们?” 普陈把追杀的事情简单讲了。 “他重新进城了,”普陈道,“士兵是被我们打晕了,论嫌疑他顶多算个被通缉犯威胁的老人,况且,他说要帮你查点东西。” “我让他帮我查柏墨临,听说前些天她在郊外走魂,最后是在柏府池塘找到的。” 房璃道,“我这些天又想了一下柏氏的事情,觉得有点不太对。” 并玉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这件事情,故而眼下也听不懂,兀自冷着脸站在旁边。普陈应道:“那天你进塔之后,我去找了柏小姐。” 房璃撩了他一眼。 “本意是想问问还有没有进塔的法子,不过我看柏小姐似乎一无所知,也就作罢了,”普陈顿了顿,“拜访人家总不能空手去,我看那天你带的松子柏小姐挺爱吃,上次去的时候也带了一包。” “我放下松子离开时没走远,看见柏小姐望着那包松子发呆,似乎还落了泪。” 说着说着,普陈带上了一丝疑惑,还有谨慎,“总不能是被饿哭的吧?” 房璃:“……” “这件事还不能过早下定论,”她深思道,“柏齐二人成亲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明日。” 话题搁浅,普陈却还有许多问题。他盯着房璃,终于将几日前的疑惑问出了口,“那天你说,经坛之下莫名其妙的消失,是什么意思?” 房璃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把缚灵咒,破金铎,云一经坛同他们说了一遍。 讲到最后,普陈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了。 他亟需消化这些信息,抓住了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关键,问道:“所以缚灵咒发动的媒介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房璃。 “你好像已经有答案了。” “再等等。”穿着黑白道袍的少女清凌的像一抹极淡的水墨,把玩着那块世人争相垂涎的神骨至宝,漫不经心,“马上就能验证了。” 第44章 花湘玉宽宏,听说赦比尸是那日协助房璃普陈除魔的人,便令下人开门迎客。 饮过一轮茶后,他借口检查残留魔物风险,开始在府中乱逛。 这地方也太大了。 赦比尸只听说柏墨临走魂走到了池塘,却不知那片池塘在哪,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半天,最后还是随身跟着的小厮忍不住了,他看着粗眉宽目的赦比尸咕咕哝哝,嘴角轻抖道: “道长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啊,哦。”赦比尸抚着下巴,有样做样,“有一个罐子,好像找不到了。” “可是落在府邸里了?”小厮接话,“道长回想一下,那天经过什么地方。” “嘶。” 赦比尸作苦思状,“我记得有一个池塘……” “那大抵是不在府上了,”小厮规规矩矩,“府中没有池塘。” 赦比尸:“……” “谁说没有?” 一道嗓音扬起,假山背后走出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即将成亲的缘故,齐长鹤近来的穿搭低调不少,放弃了他那身洒金枫红的缎袍,这几日,不是素衣就是青衫。 他今日身着一件竹叶暗纹的素白袖衫,款款往这边走来,步态翩翩潇洒,倒真有几分不同于以往的诗书气度。 只不过赦比尸这几天混迹城中听说了他的一些风流事迹,看到这情形,满脑子只剩四个字。 人模狗样。 齐长鹤挥退小厮,背手领着赦比尸往前走。 “这府中的确有一口池塘,先前溺死过人,湘玉夫人便命人将池塘填了。” 他悠悠停步,扭头垂眸看向矮常人一大截的赦比尸,似是散漫问道,“道长寻那口池塘做什么?” 尽管对方有身高上的优势,被如此凝视,赦比尸仍旧不慌不忙,淡淡地笑了一下,反问道:“公子呢,找我又有什么事?” 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出手相助。 赦比尸幽幽看他,齐长鹤转过脸,沉眸盯着面前一片郁郁葱葱的杂草,出声回答,“你要找的地方在这。” 这里就是淹死柏如鱼的池塘。 由于柏墨临身中邪魔,关于柏氏二女的故事,赦比尸进城这几日也有所风闻。他也不绕弯子,径直问道,“齐公子知道多少?” 却不想这人苦笑一声,“我能知道多少?” “氏族女子从小深居闺阁,纵然传闻各异,毕竟也是人家家里事,如何能叫我知 道,”他深深地看着面前这片土地,“我不是讲故事的人,道长。” “我是寻找真相的人。” 明明还是那年轻的嗓音,此时此刻,却像是坠了千斤砂石,平白生出沉重来。 绕过齐长鹤的时候,赦比尸忽然隔着衣袖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顾这位花容月貌的公子吓一大跳,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赦比尸定睛看着面前这片萋萋土地,一动未动。 这地方有死人晦气,加上二小姐身中邪魔,府内下人都是绕道走。纵使不得不路过,看见那异常繁茂碧绿的闲花埜草,也浑身起鸡皮疙瘩。 此时此刻,这些花草无风自动,静谧的摩挲声中,齐长鹤的眼神变了。 “这是什么?” “溯魂,”赦比尸言简意赅,“生前若是留下过强烈的情感痕迹,便可通过此术,造情为景,重现曾经。” 重现曾经。 这种术法简直闻所未闻,齐长鹤震撼数息,几度神色变幻,看向赦比尸的脑后。 身体里的灵台锻造的灵力源源不断的输送出去,一股深深的无力自经脉深处蔓延。 这人到底是谁? 片刻后,杂草间隐隐浮现出水的幻影,只不过影影绰绰,时晃时淡,看不太真切。 “你的灵力等级太低,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齐长鹤:“……” 通天域多有氏族贵人看重后代修仙送入名门苦修,但也不乏像齐长鹤这样的,散游于世间,寻己之道。 他有点修为,但不多,赦比尸这一抽,经脉就如同铁烙般疼痛,只是他顾不上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 蝉嘶作景,日头洒下开水一样的光线,在大地上升出透明抖动的蒸汽。 柏府的花苑里,藤萝蔓延,竹枝花榭,一片镜子似的绿水塘,旁边一上一下站着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女,梳着相似的双环髻,就连容貌也有几分肖似。只不过身上的裙子一个水粉,一个鹅黄,色彩鲜明的像手工花。 此时此刻,两人端坐在亭榭中,各自手执一方绣架,穿针引线,翻飞于丝帕之间,生动而寂然。 “你绣错了。”穿着粉裙子的柏如鱼抬了一眼,伸出手指,对着柏墨临丝帕上的青绿叶片,“此处要用鱼骨绣,针法交叉,瞧,你方向反了。” 第71章 “……” 柏墨临搁下绣架,平静回望。 “我看见了,原本就要改的,你多嘴什么?” 旁观的赦比尸和齐长鹤不禁有些汗颜。 柏二小姐一向以温和面目示人,这语气,比预想中的还要凌厉许多。 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她似乎总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柏如鱼冷哼一声。 “好好,下次我一定不多嘴,就看着你被绣娘状告到大姨娘那去,再罚你抄一个晚上的佛经。” 柏墨临被刺激到了,两根指头捏着针,指甲掐进肉里,隐隐泛白:“母亲让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难道像你一样没人管,这也叫好吗?” “人非规矩,若无束缚,岂不是像那园子里的杂草一样,无拘无束,令人生厌。” “母亲管我,是想教育我,不做那不懂约束自己的庸碌之辈,我将来要做的,要承担的事情,比旁人多得多……” 柏如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银针猛地刹在半空,而后缓缓落下,穿过丝帕。 “胡说。” 柏墨临一下抬眼:“你——” “娘亲没有不管我,”她停针,盯着她,“不是只有禁锢和束缚才叫管,她不会查我的刺绣作业,却愿意带我出门踏青,教我算数念书;她不会罚我抄经,只教我读礼义廉耻,让我知晓这世间还有万水千山。” “而且,”柏如鱼嘟囔,“什么叫承担的事情?空落落一身来,空落落一身走,这中间,是谁规定,平白要多出些包袱来?” “……” 她的话比手中的绣花针还要扎人,心脏仿佛漏了风,柏墨临低眉看着地面,不愿意承认胸膛中炽烈燃烧着的紫黑色的浓稠情感,只是鞋中的足紧紧的攒起,眼神慢慢发直。 不远处,齐长鹤看的手指一蜷。 为什么会这样? 记忆中的柏墨临,是学堂里的昆山片玉,桂林一枝。 温如清月,皎皎高挂在空中,没有人能够伸手弯折她的骄傲。 而不是像这样,长满了平凡的棱角,和沉甸甸的风尘。 这是他没有见过的,柏墨临的真实一面。 是他不曾看见的柏墨临的镣铐,和内心角落的焦土。 ……却不知为何。 迟来的钝痛像把锯刀,一下又一下,令齐长鹤心碎不止。 柏如鱼轻轻放下绣架,站了起来。 柏墨临原本不想管她这个奇葩妹妹,见她走到了水塘边,好歹是开口道:“你还没绣完。” “不绣了,不会绣,”她蹲下,撩起水净了净手,“这幅并蒂莲绣图,我连真正的并蒂莲都没见过。” 午后的花苑静谧无声,唯有阳光炽烈燃烧,片刻后,柏墨临终于反应过来:“所以你支走丫鬟,是为了什么?” “我要走了。” 这样直接的话就像一把快刀,斩断了所有劝诫的可能性。 “有些话,我不该对姨娘说,她一辈子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如果我说出了口,就是否定了她,她会很难过。” 看着柏如鱼安静的,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侧脸,柏墨临竟然气笑:“你一言不发跑走,她就不气了?” “那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柏如鱼耸肩。 “二姨娘不管你?” “她管,但她不会怪我。”柏如鱼甩甩袖子,浑身上下连多余的包袱都没有,说走,当真就往门外走了。 柏墨临心里一慌,“站住。” 见如鱼不停,她放下绣架提裙追上去,捉住她的衣袖,日光反射,她的皮肤异常苍白,模糊了表情的轮廓:“你可知,柏氏只是拂荒城的柏氏,你一旦逃走,父亲他定然要发怒,出了这城,可就没人再护着你了!” 呼吸仓促,语气紊乱。 “护着?”她笑了,“柏墨临!” 少女清凌的嗓音宛若重锤,一下一下地砸进地面,字字清晰:“护着你的不是他,而是柏氏的金钱地位,有朝一日没了这些东西,你看他是护着你,还是先自保!” 柏墨临眼皮一颤,被这番话骇的说不出话。 手却一刻不肯放松。两人在水塘边争着那片衣袖,齐长鹤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脱口而出道:“等等!” 没人听到。 不行。 两抹颜色,粉红鹅黄,梳着同样的发髻,有着相似的五官,一个容色冷峻,一个面染怒气,固执的抓着同一片衣袖,谁也不肯认输。 可是不行。 齐长鹤迈出一步,被赦比尸拉住了,他用力抖开,大步上前,伸手抓握,却只能穿过虚幻的影。 而那两个少女脸上的悲哀与愤怒,在他的眼底愈发清晰。 “为什么不让我走?”柏如鱼瞪着一双杏眼,那里面,怒与悲种种情绪搅浑,叫人看不真切,“我竟不知你管的这么多!” 柏墨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小生在这座城,养在这府邸深处,她听到的,看到的,无不是在教着她如何给自己戴上镣铐。 她的命根和底气与这片土地血肉相连。 那种不为人知的、难与人道的痛苦,早早扎根在了四肢百骸,连源头都无法追溯。 她想过,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另一种活法。 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去寻。 这种不顾一切将她过去所有的信念与准则否定。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知道答案,那就不答。 她和她撕扯着,互相挣扎着,像是两团跳动的血线纠缠。突然间,柏如鱼踩到了池塘边的岸石青苔,脚下一滑。 两人齐齐跌进了水塘里。 齐长鹤仿佛预见到了什么,踉跄后退,颓然望着这一幕。赦比尸淡定地重新抓住了他,继续转化他身上的灵力,维持景象。 柏如鱼从小就离经叛道,曾经背着所有人离家出走,最后还是在乡下的一家农户找到了她。回来以后,柏如鱼兴奋地告诉柏墨临她学会了游泳,后者怜悯地看着她挨了家法满身的血伤,飞快地走了。 那后来呢,她还做了什么? 柏如鱼快要慢慢浮上岸的时候,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 她转头,水面上空无一物。 对于这一 幕,人们想象过很多次。 风波诡谲,豪门争斗,两个女孩的你死我活,运计铺谋的池塘事变……故事走到最后变得光怪陆离,齐长鹤站在岸边,只看见满目苍翠中,柏如鱼转身,义无反顾地扎进水里。 风和光都静了。 她用力地将她推出池塘,不知道池底发生了什么,柏如鱼始终未能上岸,吸饱了水的裙衫耗着她的力气,她竭力呼喊着,眸底倒映着亲生妹妹蜷缩死寂的身影,一点一点,那双眼睛没入碧绿的池塘里。 “二小姐,二小姐!” 柏墨临剧烈地咳嗽,伴随着睁眼猛地呕出大口水,鼻子和喉咙像是灌进了岩浆,火辣辣剧痛。嗡鸣的脑袋尚未安静,她用力抓住仆役的手,脸白的像湿漉漉的鱼肚: ——“大小姐呢?” 没有人说话。 场面落针可闻,仆役脸上的表情,她已看不清了。 柏墨临呆滞地转着脑袋,耳边有很多杂音,墙外刺目的阳光折射在水面上,她的视线往下,岸边有一张巨大的捞网,一滩水草般的东西从孔洞中渗出,柔软发亮。 那是,头发。 柏如鱼的头发。 她安静地躺在网里,像一尾被捕获的白鱼,乖觉地收缩四肢,了无生息。 网中那张死去的脸,和她有五分像。 “二小姐。” 一双迟来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 回溯到这里就断掉了。 齐长鹤回神,才发觉手攥的太紧,指腹刺痛。 脑中率先浮现的是昨日凉亭细雨,坐在石桌对面那双冷漠又哀伤的眼睛。 会是她吗? “道长。”他舔舔唇,“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死复生之法?” “在魂飞魄散之前,凡是有代价的事情,皆有可能。”赦比尸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魂飞魄散……” “你知道了什么?” 齐长鹤露出惯性的微笑,又缓缓收束,似乎是在斟酌。 “我猜猜,”赦比尸眯眼,直接跳过了等待的桥段,“现在那个柏二小姐是假的,是吗?” 齐长鹤:“……”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这个侏儒一样的老者。 “你觉得她会是谁,大小姐?” 齐长鹤:“我不知道。” 他终于露出了属于失败者的颓丧神情,“或许,只有去问她……” “齐少爷!” 一名仆役急匆匆从远处赶来,“齐少爷,你有没有见到我家二小姐?” 不止齐长鹤,连旁边的赦比尸都忍不住一愣。紧接着仆役的话仿佛晴天霹雳,让齐长鹤整个人一颤,面露不可思议。 第72章 “二小姐不见了。” 第45章 见时间差不多,房璃告别两人,掐着点回到地下城,一路上都在琢磨怎么应对人傀的事。 当时在魇水池旁,房璃假装自己要掉进去,倒不是自作多情,觉得徐名晟会为此着急。 她信任的是人傀。 《神机百炼》上记载,傀儡可替身死,可全生耳。 傀儡诞生之初就是作为一个替身死者,天然被赋予维护主人性命的义务。它们对命令严格执行,那个时候,倘若房璃需要牺牲人傀,直接下令就好。 但那还不够。房璃的目的,是让还没餍足的魇水彻底抽干池底。 所以她必须要想办法拉开她和人傀之间的距离,千钧一发之际,人傀为了救主必须在短时间内抵达池边,届时在爆发灵力的瞬间投入魇水,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用处。 到目前为止,房璃认为这件事情都在她的安排以内。 唯一值得细思的,就是尽管人傀有必须从主这个设定,但用多少力量,还是靠神识自己的意志。 房璃看着自己的掌心,脑海里翻涌出魇水膨胀到极致的模样。 那是他的全力? 算了。 她摇摇头,赶走这些有的没的想法。 抛开其他不说,傀儡的制作成本何其昂贵,她不打招呼就推掉了两个,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赔钱么,她没钱。 命?舍不得。 思来想去,都没能想出一个很好的赔偿方案。 好在房璃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太久,她牺牲过太多东西,如今只擅长索取,而非付出。 “璃姑娘。” 一声呼唤拉回房璃的神思,升降台上零零散散站着陆续到来的同光宗弟子,尽管有些人刻意避开了眼神,但还是掩藏不住,他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往这边聚的事实。 尘凡道:“璃姑娘,你与大师兄是一道来的,他如今在哪?” 房璃:“街上到处都是通缉他的,少侠躲到哪去,我也不知道。” 尘凡眼圈一红,房璃瞥见他的拳头,在身侧不自觉攥得死紧,“这案子肯定另有隐情,大师兄所修乃至纯之剑道,至阳之剑诀,玄陨诀对修士身心要求极为严苛,这么多年,方才成就大师兄。” “若大师兄真与邪魔私通……” “没有这种可能!”“放屁!”“你以为谁都能修玄陨诀?”“大师兄真存异心,被人发现以前,就先被玄陨诀走火入魔了!” 尘凡也没想到这一句骤然引发那么多句,脸色稍稍一缓,诚恳地看向房璃。 “璃姑娘,你莫看通缉令,这里面定然还有蹊跷。” 房璃心说我能不知道有蹊跷吗,我也在通缉令上。 “所以,还请姑娘。” 尘凡咬咬牙,掀袍敛衽。 竟是当场跪了下来! 房璃微微睁大眼睛。 他抱拳行礼,声声落地,“还请姑娘必要时护助我师兄,同光宗的命案,需要一个清清白白的真相!” 不知何时,升降台上已经站满了人。 尘素抱胸而立,冷凝着面孔,所有人齐齐望向房璃,目光中带着某种如出一辙的实质。 有那么一瞬间,奇异的即视感逼迫下来,这种强烈的芳仿若结界的阵营感让房璃晃神,好像重新回到了同光宗的那座山上。 从来不是她。 不是她不想加入,而是这世上所有的群体,没有人愿意接纳她。 没有人愿意认同她。 所以她早早地就抛弃了对这种认同的需求。那些轻蔑,白眼,讽刺,欺侮,对于房璃来说,都只不过是她判断凝视这个人的依据。 她要做什么,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 房璃吐息,上前扶起尘凡,语气无奈:“未免抬举我,他什么修为,还需要我护?” 尘凡垂眸站起,“只当姑娘答应了。” 升降台开始往下放。 并肩而行的这一段路,房璃开口扯话,状似不经意地问出了最开始就埋在心里的问题:“这里房子那么多,我看离书肆不远有一间栈楼就蛮不错,你们怎么不去住?” “书肆的地点徐大人选的,”一旁尘素意外出声回答,“这座城有点诡,我们也不好擅自行动。” 房璃:“诡?” 另一旁,挨着她走的女弟子插嘴道:“璃姑娘,你待的时间不长,我们住在这里,徐大人平时都不准我们乱跑。说是城里有机关阵法,不小心触动了很麻烦,而且……” 女弟子矮房璃大半个头,不自觉放低了音量,房璃把头垂下去,仔细的听。 “而且,这座城闹鬼。” 房璃:“……” 修士怕鬼,也行吧。 机关阵法她也知道,上回遇见那个小郭领着自己往机关处走,差点叫她废了。 “不是一般的鬼!” 又有人出声,“你看我们这么多修士都抓不到,徐大人也让我 们不要管,你说这鬼,邪乎不邪乎?” “徐名晟让你们别管?”房璃的脑袋有些疼了,暗道怪哉。 走到书肆门口的时候,房璃忽然停住了脚步。 尘卿关切道:“怎么了?” “你们先进去吧。”她笑了笑,“我散散心。” 尘卿看了看晦暗幽闭的地下城池,无言地点了下头。房璃目送着弟子们进门,转头沿着墙飞快地绕了一圈。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 乞丐吁叹,“难不成你怕他?” “我不是怕他,”房璃离书肆越走越远,脚下生风,像是怕被谁追上似的,时不时四顾,“我只是不想那么麻烦。” 徐名晟就代表着麻烦。 她暂时不是很想看见他。 乞丐哼了一声。 “那些弟子不是说了,这地下城多的是机关阵法,你就不怕?” 房璃的路找得准,眼前很快出现了一栋高大的栈楼,朱瓦鎏金,骨架漂浮在柔黑之中,唯有梁柱上的灯笼悠悠晕着红光。房璃专心致志地弄着门上那把铁锁,嘴上飞快的答。 “有你在,我怕什么。” 乞丐早发现了,这没心肝的丫头有时候说出的话就像风一扬掉落的花瓣,一抓一大把,当不得真。 “再说,他越是不让人看,就越说明有鬼。” “你怎么知道是这里?” “直觉。” 话音落,铁锁顿开,链条哗啦啦落下,房璃推门而入,一股积年的尘灰携带着森凉扑面而来。 “开玩笑的,”房璃摘下镜片擦了擦,重新戴了上去,银链在耳边轻晃,映出极淡的反光,“是尘素他们的表情太明显了。” 不止徐名晟送饭的那天,在空闲时间,她已经把这座约莫只有拂荒城十分之一大小的地下城逛了个透。 这座城的规制实在简单,建筑群落呈对称状,大多数都是很简约的瓦屋,极少有复式楼房。所以不难发现最突出的就是这栋栈楼。雕梁画栋,镂窗勾檐,足足有六层。 升降台滑到一半时,房璃尝试过努力睁开眼睛,从上往下看,栈楼仿佛白汤圆上的芝麻、生煎包顶的葱花,醒目而诱人。 她明目张胆的试探,同光宗的弟子也给出了一个显眼的信息——这座城确实有着他们不知道的问题。 按照姓徐的脾性,不会放任她的行动,所以房璃必须要快。 呼,火折亮起,在昏暗中晕开一抹湿润的光晕。 太安静了,静到有了幻听,角落里仿佛攒动着无数声音,细听去又空无一物,房璃不得以踏重了脚步,哒哒哒。 “怎么了?”乞丐问。 “有点问题。”房璃答。 光是看这座楼的规制外表,起初,她以为这会是一间花楼,或是规格稍大的酒肆。 但走进来,才发现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一切拂去,偌大的地面照不到边界,只剩下绣花鞋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地面。 她猛地转身,光晕被撕开一瞬间的灰影,迅速聚拢在眼前的图景—— 一个烛台。 房璃顿住。 皓腕透过衣料,五指稳稳把持着火折,往上一探。 仿若在深渊边上擦亮一根火柴。 空空如也的烛台,残留着陈年的腐朽烛泪,像是一枚枯涸的眼睛。 再往上一晃,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烛台空目排列成墙,沉默而肃穆,仿佛带着某种庄严的偈语,令人头皮发麻。 这不是栈楼。 奇异的熟悉感排山倒海冲击着房璃的天灵盖,她下意识想到。 这是一座塔。 强行压制住那呼之欲出的感觉,房璃快步往中间走去。光晕冲淡了浓稠的黑暗,正中央的物体仿佛在无边暗海中搁浅,露出了面目一角。 她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伸手过去,触碰到了边界,于是“嗡”的一声,刺目的光亮拔地而起。 第73章 看清楚这是什么以后,房璃原地凝固,久久没有回应乞丐的声音。 “老头。” 火折的光影晃荡。 房璃看着眼前的东西,轻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乞丐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知道房璃并没有在问他。 摆在眼前的,赫然是一方宽阔的,类似于沙盘的模型。 指宽的城墙围拢在边缘,长林丰草,停僮葱翠,城门森严紧闭。 高墙之下,华灯初上,繁华如流。 这是…… 房璃微微俯身,看见由象牙制作而成的底盘,在城中,密密麻麻的人影攒动成粥,流淌在纤细的街道中间,缓慢而喧哗。 再清楚不过了。 这是拂荒主城的微型沙盘。 - 房璃开始沿着沙盘边缘走。 一,二,三步,目光投向正中央的莲花经坛。 那是一个月前拂荒城主为云一搭建的,此刻,经坛的缩小版也完完整整在沙盘中呈现,连上面的细节都一览无余。 她伸出手,这回还没碰到边界,就被一阵强风似的灵力狠狠掀了出去。 嚓! 地面上拖出两道长长的脚印,房璃摇晃着稳住身形,看着沙盘周围流水般严丝合缝的灵力,若有所思。 如果只是这沙盘只是单纯的投影,没有必要设置这道防护阵法。 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这方沙盘,不仅仅是投影。 恐怕还有着更大的用处。如果房璃的猜测没有出错,这个沙盘的存在,可能会左右拂荒城的命运。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房璃的头很疼。 一下子撞破太多,强烈的预感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但房璃看着这方奇异到闻所未闻的小型拂荒城,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迟迟不愿挪动。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打破这个防护阵法? 蓝玉空间里,乞丐就这么看着元神露出不死心的表情。 房璃忍了半天,才忍住在沙盘上继续动手脚的冲动,迅速地退到了栈楼门口。 她对乞丐说,“我现在可以确定,城主府里坐着的那位是假的了。” “为何?” “徐名晟不可能知道这种地方,”她说,“一个城外人,不可能知道连城主都不知道的地方。” 如果她是城主,一个连接着整个拂荒城的微型沙盘,会拱手交给外人来看管吗? 乞丐来了兴趣,“所以你的意思是?” “真正的拂荒城主,现在。” 她的眸色沉似包裹着黑夜的透明晶石,语气却轻飘飘地,抛下重磅炸弹。 “应该就在徐名晟的手里。” 第46章 乞丐被这个结论震慑到,久久不能出声。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信息量:“你怎么就确定,现在那个城主有问题?” “你以为换掉一整座城的破金铎这么容易,”房璃倒步走,一点一点摸到了门框,站在门槛上,望向正中央发光的巨型沙盘,上面的霓光一闪一晃,宛若绮丽梦境。 “没有城主默许,那种诡异的经坛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沙盘,关门挂锁,匆匆离开。 鞋子在青石地面上踏出细微的回响。 某种预感在背后追着她,房璃一边走一边调整呼吸,直到在踏进书肆大门的那刻,预感像落地打碎的鸡蛋,迸裂一地。 有那么一瞬间,房璃的视线晃了一下。 雀蓝的料子如同翻涌的绸海,层层叠叠透出暗金色的纹路,布料垂感极好,勾勒出高大而清隽的身形。他一只手捏着扑腾的发光信鸟,沉沉的瞳孔如同颜色最深的矿石,居高临下,含着凉而薄的光。 拂荒城里她见到的徐名晟,无不是素衣长衫,像个出世的病弱书生。 此时此刻看见这身衣裳,“狴犴宫”三个大字的身份象征犹如一柄巨锤,砸的房璃茫雾顿消,前所未有的清醒。 咕咚。 她莫名其妙咽了下口水,瞥向徐名晟手里垂死挣扎的信鸟,背后麻麻一片。 “姑娘好兴致,”房璃第一次发现徐名晟的睫毛如此长,漆黑密实的羽睫耷下,遮住复杂的眸光,“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与嫌犯私通。” 俏眉一跳。 不对。 普陈虽然死板,却不会蠢到这种地步,多半是这人用来测试自己的话柄。想清楚这一点,房璃开口道:“听不懂。” 徐名晟:“……” “倒是名晟君的手段才叫我佩服,如此规模的地下城池,普天之 下,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吧?” 已经是明着试探。 徐名晟捏碎灵力幻化的信鸟,负手走进内院,房璃知趣地跟上去,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合作嘛,大家相互之间坦诚一点,你瞒我瞒的,这解决问题的效率不就降下去了?……” “说得好。” 房璃把嘴一刹。 徐名晟回头,沉沉地看着她,“既然如此,姑娘不妨好好想想,你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 “……” 两人的距离约莫有半臂,借着绸缎般的明珠光,徐名晟清晰地看见房璃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她心虚眨眼时,眼皮上一闪而过的小痣。 这人的打量从不遮掩,像一把能射穿人的光束,从头到尾的扫量,房璃故作忸怩,最后一咬牙,妥协似的道,“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的。” 徐名晟:? 为了让自己有充足的逃跑空间,房璃后退一步,对上他死盯的眼睛,承认道: “金蟾镇,还有魇水池,把你推下去,都是我故意的。” 徐名晟:“……” 他唇角一抽,皮笑肉不笑,一字一句道,“原来还有‘不是故意的’这种可能?” 乞丐在蓝玉里拍大腿,房璃觉得太吵,屏蔽掉了元神的连接。 “从现在开始,我问你答。”徐名晟缓慢地上前一步,这一回房璃的身后没有池塘,装不了可怜,于是只能抬起脸,用一双无辜的眼睛去看他。 可惜眼尾太翘,于是那份无辜落在他人眼里,也变成了充满痕迹的狡黠。 “大人饶命,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就成,”房璃乖觉地举起手,“我肉体凡胎,承受不住……” “住”还没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房璃手腕一凉,她蓦地扭头,视线里平白多出一个铁环。 严丝合缝地扣着,带着金属腥味的冰冷渗进到皮肤,过电般窜过脉管,令房璃下意识打了个颤。 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这个铁环都质朴的过分,看上去像铁匠铺里廉价贩售的边角料。 奈何这东西,她太熟了。 熟到在眼睛接触到之前,她就凭借触感认出了这个铁环。 “水虎镯。” 银蝉细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一把精致的勺子,搅动着汤粥般的记忆,“这是玄部审讯用的东西。” “……” 玄部称旗发明的玩意,能够感应人体的炁行状态,从而判断被审讯者说出来的是否是谎言。 一个人撒谎,可以控制表情,呼吸,眨眼的频率,甚至可以欺骗自己,从而控制心跳。 但控制构成整个人体的精微之气,几乎没有人可以做到。 手环内部是特制的长钉,每说一句谎,钉子就会往皮肤里钉入一分。这是滴水穿石的折磨,谎言说得足够多,长钉闭拢,这只手也就断了。 房璃记得很清楚,这是刑具。 徐名晟竟然在她身上动用了五葬天的刑具!她牙关一紧,使出毕生演技,露出一个微微惊慌又茫然的表情:“……大人?” 心里想的是:有必要?! “这是水虎镯,能够分辨人体的炁行走向,如果你想撒谎,”徐名晟轻飘飘,“可以试试它的威力。” 房璃:“……” 根本一点都不想试。 “普陈是你什么人?” “义兄。” “赦比尸为什么要帮你?” “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出秘境以后,见过普陈吗?” “见过。”没有任何犹豫,晚一秒都是对自己这只手的不尊重。 “在哪见的?” “山上。” 徐名晟眼眸一暗,房璃立刻补充,“真在山上,这里我又不熟,只知道那是一座山。” 无懈可击。 “同光宗的案子是否与你有关?” “我不是凶手。” 徐名晟没有给她打太极的机会,顿字重复道:“同光宗的案子是否与你有关?” 他刻意将节奏推得很快,就是在等眼前的女人露出破绽。但房璃的设防却比想象的还要坚固,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思考的痕迹,每个字既坚定又快速:“道长明鉴,我只是一个外人,这案子我没有半分知情,道长与其有这分闲心来拷问我,不如让手下快些搜山抓住嫌犯,才是正当事。” 第74章 “……” 嫌犯。 最大的嫌犯,不就站在面前? 但他只是看着房璃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抿唇不语。 “你……”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问话的声音忽然变得有点哑,“叫什么名字?” ? “……” 房璃似有所悟,眼中滑过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 她笑了,后退一步,脸微微抬起,稍稍歪着头,“说了半天,道长还是怀疑我身份造假。” 徐名晟只看着她,等待着回答。 下一秒,房璃干脆利落地卸下水虎镯,丢到徐名晟的脚边。 “何必用这种弯弯绕绕的法子。”她似笑非笑,“直接将我抓起来审,不是更加快捷?” 徐名晟没有否定:“待拂荒城事情结束后,我会亲手将你捉拿归案。” “那就看道长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两人相对而立,呜呜的风声宛如哽咽,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眼神,只感受到某种冰冷的实质,在他们之间一寸又一寸的蔓延生长。 等那人走远了,房璃仍旧站在原地,缓缓抬起手抹开衣袖,目光从地上的水虎镯到瘦腕上黢黑渗血的一圈痕迹,一语不发。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方才所说,哪一句是谎言。 银蝉蠢蠢欲动,房璃目光不动,声音却准确无误:“闭嘴。” 语气发寒,滴水成冰,银蝉仿佛被隔空扇了一巴掌,蔫蔫地垂下脑袋。 必须走了。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书肆给她留了一间客房,房璃脑袋刚沾上床板就昏睡了过去,浑身的骨头散了下来,连手腕上的伤口都来不及处理。 稀薄的血液浸湿床单。 半梦半醒间,门板上乍响起隐晦却激烈的动静。 笃笃笃。 门开了,赦比尸仰头,看见发丝凌乱满眼朦胧的房璃,眼神往下,落在了一看就没处理过的、结着一层黑红血痂的皓腕。 手背上全是干涸的血迹,搭配房璃满脸的平静,看着相当瘆人。 “……” 赦比尸:“这时候不怕死了?” 房璃自动忽略他的语气,低头看着这个矮老头青白的发圈。 “什么事?” 大约是因着金蟾镇那番际遇,喜阳一行人被准允自由出入地下城。但房璃不认为这算是什么好心。 因为进入此地等同于在徐名晟的眼皮底下行动,他们进来,恰恰有利于狴犴宫的监视筛查。 所以瞧,并玉不就跑了么? “柏墨临逃了。” 房璃人醒了脑子没醒,好像听不懂话似的,迟疑着道:“啊?” 赦比尸两条粗眉耷着,透露出某种浓重的疲倦。 “柏墨临逃婚了。” - 成亲前一日逃婚这种事情,多半发生在话本子里的包办婚姻。 多半是主角心有所属,如此,她们方才有了逃婚的理由。 黄昏,霞光万丈,天空摔出了一块巨大的淤青,红红紫紫,仿佛伸手一划,浓稠的血色便会从开口流出。 山野上多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火把与明珠,房璃从崎岖的杂草中滑下山时,高亢与悠长的呼唤在火光之间错落,沸反盈天。 “二小姐——”“柏姑娘!二姑娘 !”“柏墨临——”“……” 漫山遍野,有如银河倒映。 房璃看得有些呆了。 转头对赦比尸:“城郊原来有这么多人?” 赦比尸神色倦怠,“我也是才听说,柏小姐这几年赈贫济乏,扶危救困,做了不少好事,乡里乡亲都惦记着她的好,听说她走失了,这才自发来寻人。” 忽然想起那对失孤的菜农夫妇——以往这样的案子,多半会引发阶级仇恨,但柏墨临的案子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自始至终,似乎都没有煽动起剧烈的民愤。如今看来,不外乎是这位柏二小姐良善的形象深入人心。 房璃察觉赦比尸先前对她说的是“逃婚”,但现在,他却又说“走失”。 “她走之前给柏夫人留了一封信,信上讲明自己是逃婚。不过拂荒城如今不太平,是意外还是她自己的行动,在找到人之前都没有定论。况且逃婚这话头。” 赦比尸道,“太八卦了,影响毕竟不好,对柏墨临有损无益,用走失这样的理由,才更容易号召人去找她。” 他们站在高处眺望平野,晚风掀起风帐,大地隆隆作响。 主城门口,花湘玉难得容色冷峻。 柏氏的家丁府兵几乎倾巢出动,堆积在了主城的审查口前,花湘玉站在狴犴宫的兵队旁边,小道士朝她露出一个笑。 “特殊时期,还请夫人谅解。” “谅解。” 她忽然出声,柔润的眼尾一扫,锋利而冰冷的眸光切在小道士身上,“这位小道长,莫非是怀疑我与贼人私通?” 小道士连忙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花湘玉以平淡的语气道:“贵宫以降魔名义入城多日,却毫无进展,放任贼人魔物流窜。” 一字一句,没有刻意的恐吓,那种压迫感却切切实实,令小道士头皮发麻。 “如今一个大活人没响没动地在城里消失,皆因诸位失职,柏墨临是我唯一的女儿,她若是出事,我定要烧了柏氏族印,告上神域,拜觐大帝!” 黄昏光影浮动,白日沉向黑夜,这位氏族主人浑身充斥着独属于上位者断腕的决绝气场,明明身量是这样娇小,此时此刻,没有人敢质疑她说出的每一个字。 小道士一激灵,额角已经渗出冷汗。 立马转身喝道:“听见没?说的就是你们!动作还不快些?” 城门口,寻找的人连接成了一条绵延的星火浆河,源源不断注入到郊野之中。房璃的叆叇上倒映着这一幅图景,耳边是赦比尸在絮絮叨叨,讲述回溯境里的故事。 墨临。如鱼。池塘。 “……你去哪?” 他看着房璃转身。 “回去,明天还要见城主,大事,熬不得夜。” 赦比尸无语,“你不管柏墨临了?” 旧青色的衣裳溶在夜里,顿了一下,她没回头,而是挥了挥手,苍白匀长的手上铺满干涸血皮。 “自身难保,不做泥菩萨。” * 这一觉格外的短。 房璃睁眼时,神思清醒的好像没睡着过。 今天要见城主,她早早地爬起,独自登上升降台,借着冰冷的晨曦走到最近的溪水旁洗漱。凉了一整夜的流水冻的脸颊丝丝泛红,房璃蹲在溪水旁揉了揉脸,掏出随身携带的软泥,一点一点往脸上捏。 “我早就想问了。” 乞丐的声音透过元神传递:“你这是什么法宝?” 房璃“哼”一声,轻轻晃头,“没见过吧。” 乞丐隐忍:“嗯。” “不告诉你。” 乞丐:“……” 幸好他已经死了,没有命可以短,房璃逗弄起来毫无压力。她心情颇好地站起来,等在路边,直到同光宗的队伍零零碎碎从山上下来,她趁势混进去,一同进了城。 柏墨临失踪的动静很大,一路上的闲言碎语,房璃就已经听完了昨夜的情况。 找了整整一夜,没有找到人。 仿佛凭空蒸发了一样,除了那封信,连哪怕一点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与此同时在城里如燎原之火蔓延开的,也是她留下的那封信。这个时候所有人终于知道,柏家二姑娘不是走失,而是逃婚。 房璃采撷着街边零碎杂乱的信息,在大脑中缓慢处理,等回神时,已经站到到了一扇阔气的府邸门前。 金漆红柱,怒目石狮,房璃顺眼打量着,感觉到队伍停下,她也跟着停步,然后就听到了一个薄玉落雪般的声音: “诸位,别来无恙。” 金未然依旧礼貌,轻轻弯着眼睛,翩翩公子风清霁月,但明玉并不吃这一套,含了下首,算是回应。 同光宗特意踩早点,一路上哈欠连天,就是为了不与青山门撞上。不想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 ——所以问题来了。 门,就那么大。 谁先进? 第47章 明玉站在最前面,爽朗一笑。 “未然兄看上去也是精神尚佳。说起来,我还要多谢秘境中青山门的诸位破财消灾,不然看贵宗弟子咬死不放的架势,怕是真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金未然但笑不语。 方陌站在旁边:“承让。” “那也比不上你们绑了人家合欢宗的弟子试图借此要挟取得宝物,为了机关盒不惜使用如此下作手段。” 他勾勾唇,极为讽刺。 “好在老天有眼。” “……” 是的,在出塔口汇合时,他们看见尘卿并不算良好的神情,便知埋伏抢夺机关盒的计划失败了。 第75章 房璃留下了苝萤和南方,尘卿和她吩咐的一样,本来打算利用这两个合欢宗弟子来要挟圣女闻人无忧。 奈何事与愿违,闻人无忧依仗着秘境内不能随意杀人的规定,并不将同光宗弟子的威胁放在眼里,三下五除二,就弄倒了同光宗剩下的所有人。 据尘卿透露。 击败他们的是一种古怪的香术,能够麻痹人于无形,看似正常的打斗,实际上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掉进了闻人无忧的陷阱。 不过,合欢宗最后还是来迟了。 根据当事者回忆,大概是因为闻人无忧在打斗时看见了尘卿身上新鲜的伤痕,自知半道劫人成果理亏,于是在离开以前,用独门香术给满身血伤的尘卿疗愈了半盏茶的时间。 结果就是,同光宗和青山门拿到了神骨。合欢宗虽然错过,却也不算毫无收获。 只是这话从方陌那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对付。 谁都可以,但是他怎么好意思? 明玉露出了圆墩磨平的虎牙。 “方陌道友何必鄙薄自己。” 平静的语气一出,氛围就不对了。 “合欢宗能拿到机关盒,还不是要多亏了道友出手——如果不是你落井下石在先,又怎会等到他们趁火打劫?” 明玉没有用宗门的名义,而是说了“你”,气势锋芒直指方陌。角落里悄悄看戏的路人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只听这语气和内容,心中直呼好刺激。 前方唇枪舌战战况激烈时,房璃已经打呵欠打的泪水涟涟。 朦胧余光中瞥见一个灰扑扑的影子,某种直觉刹那间贯穿神经,她定睛瞧去。 街上来往的人潮背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脖颈背后隆起一块,体态僵硬丑陋,有着严重的驼背;在他旁边还有一个跛子,脸上点着黢黑的麻子。如果不是浑身肃杀冷峻的气质,那些麻子看上去会更为可信一些。 房璃:“……” 眼力太好也是一种苦恼。 果然是普陈和并玉这俩货。 跛子的眼神紧紧锁在青山门的队伍里,一张张侧脸滑过去,试图找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眼见着氛围一触即发,金未然终于站出来开始和稀泥:“好了,尘埃落定,再争执也无益,莫让城主久等。” 说着,他后退一步,做出相让的举动。 明玉眉毛一挑,“不不不用!你们先进。” “我们一介微末小宗怎能比得上青山门这样显贵的宗门?你们先进。” “明玉道友说笑了,论资历同光宗才是老前辈!你们先进。” “你们先进。” “你们先进。” “你们……” 房璃索性挪开眼神。 但那造型又实 在丑得新奇,一边扭头,一边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看见并玉低着一张麻子冷脸,跛脚晃悠到巡逻的衙役附近。 她眯了眯眼,看清了他手上捏着的一根银针,白日之下,针尖闪着阴毒的光。 “……” 好蠢,她的头顿时又疼了起来。 “诸位,不必争了。” 声音响起的时候,金未然和明玉同时一怔,远处的并玉也意识到什么,停下动作,看向这边。 螓首蛾眉的粉衣丫鬟站在大门口,双手交叠身前,态度谦卑,开口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男嗓: “接风宴临时改变地址,迁移到了墨斗山庄,还请诸位移步,随我前去。” “……” 雌雄莫辨的脸蛋上搽着艳丽的胭脂,乖顺的表情恰到好处,每一条肌肉的弧度都像是经过精心雕刻。 隔着人堆,房璃看见最前面的两人周身同时腾起一股危险的气息,氛围隐隐发生了某种变化。 明玉和金未然心中不约而同一骇。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这里的? 牡丹好像没有理解他们的眼神,怡声下气道:“诸位看紧点时间,城主还等着。” “……” 在这诡异的时刻,两个敌对宗门的代表对视一眼,金未然当机立断,敛衽行礼:“那就请这位童子带路,麻烦了。” 在场所有修士纷纷掐指准备御剑,房璃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两个现世宝身上撕开,左看看右看看,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当然,她不会御剑。 但是现在这种,两个宗门憋着气较劲的情况下,这时候她如果站出来说自己不会,那就是在给同光宗丢脸。 不过好在。 房璃最擅长做的事情之一,就是丢脸。 她抓住尘卿的衣袖,还没开口,一双雾蒙蒙的大眼就已经传递出了所有。 “……” 尘卿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转头道,“站稳了。” 拂荒城中升起几束流星般的灵光,朝着城外滑翔而去。 墨斗山庄在城郊,简约有致的的建筑落座于崇山峻岭。靠左是一方阔大的土楼,靠右则是规整对称的流水山庄,从高处往低看,就像一个巨大的墨斗。 等到一群人轰轰烈烈抵达时,远远便听见山上雅乐流淌,悠扬的丝竹荡漾在蓊郁林海之上。 所谓接风宴,只是个比较接地气的代名。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大型宴会,真正的作用,是交际,酬谊,和机遇。 表面上是为了云一举办的接风宴,实际上也是借云一的声望作噱头,来促成这场盛大的应酬。 房璃甚至毫不怀疑,包括自己手里的神骨碎片,也是组成噱头其中的一环。 墨斗山庄在一座幽静的深山,入口是一处高峭峡谷,修士们纷纷停剑,步行进入。 行路间房璃不时借着动作向后瞥——山石掩映间,驼子和跛子像两条阴魂不散的鬼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没在四周。隔着三串人,房璃都能看见他们脸上的虎视眈眈。 司马昭之心。 只是峡谷两侧都有士兵看守,再走一段路之后,便彻底看不到那两人的身影了。 “……” “你在看什么?” 她回神,站在身边的竟是尘素。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抽条长高的年纪,侧脸线条紧绷,才两个多月,他已逼近自己的身高,隐隐有超过之势。 问她在看什么? 房璃微微笑。 “看人。”她随口答,“大家兴致好像都不太高。” 这话是明知故问。 这些同光宗的弟子,如今相当于被狴犴宫软禁的阶下囚,修仙门派与邪魔有染,每个人都难逃其咎。 从前说的要振兴宗门,现在也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从得知门派覆灭的那一刻起,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揽镜自照,享受最后一刻身为同光宗弟子的幻觉,聊以慰问罢了。 峡谷过后,天光大盛,豁然开朗。 百级台阶借着阔气的山势绵延,漆黑油亮的桐木桌秩序井然地铺设在坪地两侧,坐满了拂荒城的权贵名人。 青山环绕,绿竹猗猗,高处有雪白细流跌落,苍穹之下,歌舞管乐翩翩而起。 高山像一尊碧绿巨兽,安静的散发着无声息的压迫。队伍拾阶而上,远远的,房璃看见云一坐在仅次于最上方主座的右侧,额头光洁,目若双玉,乌鸦停在肩上,两颗黑曜石般的圆眼珠机敏地打量着四周。 最上方的罗伞华盖,流苏轻帐垂下,挡住了里面的人,只留下金丝蟒袍的衣摆,在脚下流泻,像是一滩黄金。 旁边有两个巨大的香薰炉,袅袅熏气犹如火烧喷薄,将整个位置周围包裹,朦朦胧胧,散发着神秘而刺鼻的气味。 看见那黄金衣袍,房璃的额角莫名一跳。 “那就是城主。”尘卿压低音量,气声在她的耳边擦过, 房璃垂眸,似是在思索。 神游之际,视野中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她定睛望向坪地左侧最前方的座位,那人端坐着,雀蓝锦袍勾勒单薄挺拔的身躯,眉眼淡成一抹山痕。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眼神,徐名晟扭头往这边看来。 两人隔空相望,视线如蜻蜓点水般交错而过,不留痕迹。 罗伞里的人挥挥手,舞乐齐声暂停,余出一大块空地。牡丹领着两支队伍缓缓上前后福身退下。 神骨的碎片被分别装在两个盒子里,由明玉和金未然呈上交递到粉衣丫鬟手里,最后捧到罗伞下。 房璃低着头,默默抬眼,只看见伞盖底下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接住盒子,血肉都干了,紧贴着硕大的骨结,宛若一捧枯枝。 不多时,华盖底下作声: “好。” 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房璃的肩膀不由自主一抖,猛地盖下眼帘,瞳孔深处,某种惊骇的情绪骤然翻涌! 乞丐察觉到异常,“怎么了?” 房璃不答,元神亦不回声。 “很好,很好……”城主用力咳了几下,掩不住语气中的欣喜,“书塔秘境本就是上古战场演化,百年来也没有一个能找出神骨的,真是,真是……” 第76章 他的嗓子里拉出破漏的风声,话卡到一半,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空当,乌鸦嘎嘎出声:“神骨乃仙圣修炼成果之精华,力量非比寻常,若是融进武器,无坚不摧;炼成丹药,可精益修为,九转回生……” “赏,赏——”城主嘶声,“都赏,赏灵石千石,丹书铁券……” 此话一出,房璃的神情彻底变了。 她以极缓的速度微微擡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正中央的罗伞,瞳眸中盛着前所未有的寒锐凉意。 然而,就在她开口之前,一道明丽的嗓音凭空响起:“城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金未然倏地回头。 他紧盯自家队伍中忽然冒出的愣头青,少女面不改色,仰头直视高台上的罗伞。 城主缓了缓,“讲。” “这神骨能收集齐全,靠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城主赏,自然赏的也是每个人,”少女不疾不徐,口舌清晰,“故而,其余奖赏照旧,只是我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只想向城主讨要一件东西。” “哦。”语调微微一扬,城主来了兴趣,“你想要什么?” 青山门的队伍就在房璃的左手边,她用余光看着那个昂首的身影,听见她一字一句: “我想要亲眼见城主一面。” 风掠山野,林涛阵阵。 偌大的山庄落针可闻,良久,才听城主温哑出声: “这倒是新奇。” “本城主有何过人之处,比那些奖励还重要?” “城主无价,与那些可衡量的俗物自然不同。” 城主大笑,笑声破破烂烂。 “有趣,有趣!” 金未然阖眼,一丝暗光收入眸底,翻涌着无边浪涛。 牡丹得了指示,并脚走到青山门的队伍前,少女昂首阔步地走出,提着道袍衣裙缓缓上台,交手行礼。 “过来罢。”城主笑吟吟,“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孩子。” 风从衣袍的间隙滑过,旋上高空。 她稳步向前。 两列宾客面面相觑,不敢窃语。 右侧的云一握着筷子夹凉菜,送入口中,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左侧的徐名晟依旧淡定沉默,眼神散在空气中,不知神游到了何处。 少女的足尖踏上了最后一阶。 在她即将走进伞盖阴影时,房璃看见她垂在身侧的双手,闪出了一抹锋锐的冰凉。 第48章 晨星稀淡,天光朦胧之时,巡按监的衙役们一身土黄色圆领窄袖,按照布防图,在城主府内外紧锣密鼓的排列开来。 “墨斗山庄?” 突如其来转移地址的消息让韩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眸底滑过一丝疑惑。 巡按监在城主府周围布置多日,韩阳十分的小心谨慎,唯恐露出把柄。 却没想到那个传说中的城主比想象中更加警惕。 临时更改地址,这么些日子的安排,都将要大打折扣。 而且由于命令是临时的,来不及做更多的安排,韩阳只好领着巡按监,匆匆赶往山庄。 峡谷处已有一批人驻守,这些都是城主的府兵,不受巡按监管控。在没有任何通知安排的情况下,韩阳不得以带着人守在了峡谷外围。 他站在峡谷外,独自凝望着一线天背后的建筑,神情晦暗。 接风宴的消息从多日前就传了下来,如此一来,劫人的计划从开始就被打断了节奏。这个城主平日里看上去不过问正事,关键时刻却机敏的像个耗子似的,藏得密不透风。 好在,宫主还留有后手。 “当值期间,不可擅离职守,话都听到屁股里去了?!” 凌厉的训斥打断韩阳的思绪,不远处,两个高大的监兵并排而立,一言不发地听着。 “发生什么事了?” 韩阳走上前,训人的立刻答:“回班首,他们是后排放哨的,这两个孬种半途借口上茅厕跑走了,幸好被我发现逮了回来。” “……” 韩阳把目光转向那两人。 监兵们的脸有些木。 “你们两个。” 韩阳眯了眯眼,“倒是面生,从哪来的?” “北方。”一个监兵说。 “南方。”另一个监兵回答。 韩阳:“……” “无涯谷有一起凶案,嫌犯不知所踪,可前些日子,却有人说在拂荒城看到了其中一名嫌犯的面孔,” 韩阳沉吟,“据说后来狴犴宫搜城,还亲眼看见他欺骗衙役挟持人质潜逃,眼下大概还没有出城,只是没有线索。” “说不定。” 说着,他眼皮一撩,钉向这两个不声不响的监兵。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旁的监兵听得入迷,等到了“近在眼前”这一句,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刻大喊道:“把这两个行迹诡异的人抓起来!” “上报狴犴宫。” “对,上报狴犴宫!”监兵跟着补充。 韩阳暗自松了口气。 方才那一串都是他胡诌的。 嫌犯在拂荒城出没是真,不过这两个监兵属实无辜。他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召来狴犴宫的人手。 韩阳有强烈的预感。 这次的筵席,将会决定拂荒城的命运走势。 韩阳投入地想着,以至于忽略了从头到尾异常沉默的两位监兵。他们被绑死在了一块巨石上,直到看见另一位打算用强力挣开时,眯眯眼的那位才开口相劝:“哎。” “我说你,就算逃了又有什么用?那峡谷之内天罗地网,你进得去么?” 挣扎的动作一停。 并玉看向易了容无比淡定的普陈。 他的语气平静,说出口的内容却是无比讽刺,相当挖苦:“阁下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出路,我听说狴犴宫有位鬼眼大人,擅使易容,精通辨人之术,破获过无数妖邪之案。” “要是这些人传信传来的是这位,你这点拙劣的易容,恐怕连骨头都藏不住。” 普陈:“……” * 少女的足尖踏上了最后一阶。 在她即将走进伞盖阴影时,房璃看见她垂在身侧的双手,闪出了一抹锋锐的冰凉。 那实在太隐蔽,她的气场平静如云,看不出丝毫杀机,如果不是房璃心有所感刻意观察,几乎察觉不到。 匕首。 像世间最毒的蛇的信子,舔舐着掌心,蓄势待发。 这一秒忽然变得迟缓。须臾之间,一个身影从两侧突兀闪现,从容走到正中,打断了喜阳的节奏。 她顿了一下,灵活地收起匕首,神情泰然自若。 直到喜阳收起匕首,房璃的注意力才稍稍松懈,这时候她终于注意到站出来的那个人,气质倦怠,肩背像一面剑鞘,清瘦有力。 徐名晟慢步走到了台前,只比喜阳多出半只脚。 “见后生英杰,神骨现世,实在令人喜不自胜,”他抖了抖袖袍,缓缓弯腰,“在下常年游走世间,有一些听闻,不知城主肯不肯听?” 他都这样说了,就是不愿听也得听。 “传闻说,古书塔秘境乃是上古神邪战场的遗落,掩埋着大量旧神骨头,可若走出拂荒城,还有小西山秘境,魔鬼碛秘境,走出大陆,苦海之下,亦有通往未知之境的入口。” 苦海! 微妙的感觉像一抹蛆虫钻出心脏墙壁,心魔幻境里的景象复现在眼前。 苦海是通天域的边界,亦是从人间进入通天域的唯一入口。 房璃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熬过这片无边的深沉巨物,她满脑子都是在想,他怎么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苦海里有秘境? “所谓秘境,不是什么战场,而是神域从诞生始就存在的,所有神祇的坟地。” 徐名晟轻飘飘道。 “你怎么了?” 乞丐拧眉,皱巴巴的严肃苦瓜脸看着蓝玉中满地打滚的元神。 “听到了一些耳熟的话。”滚完过后,房璃老实答道。 从前有个人也跟她讲过类似的话。 她说,凡人自作多情将那些地方称作秘境,以为是地脉的馈赠,却不知,在神域的眼中,那是乱葬岗。 神的乱葬岗。 从上古积累的神力回转不休,孕育了丰沛毓秀的灵力宝地。 灵植扎根于神的血肉。 鬼怪滋养于神的怨念。 那些稀世奇珍,灵兽异宝,秘籍功法,统统都是陪葬品。 这些神明陨落各有各的原因,或是因为战争,或是因为贬谪,以遗躯供养秘境,滋生出更多追求飞升的修士,循环往复。 “……” 别说城主,就连旁边的赦比尸,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须臾,席间有人缓过神,调笑道:“听上去,倒像是那些抽简禄马的编出来的江湖故事,大人果真是博学多闻……” “非也,这是宫主亲口告诉我的。” 第77章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从他的唇齿间溢出,犹如水滴入油锅。 宫主。 ——狴犴宫宫主! 这个名字一出,所有人噤声,心中骇浪滔天。 谁还敢有疑问? 谁能有疑问? 巍然不动的云一此刻稍稍偏头,乌鸦凝固的视线落在徐名晟单薄的身影上。 能直接和宫主对话,这个病秧子的职位究竟到了什么高度? 房璃猝然屏息。 她支起耳朵,高度专注,一字不落的,将徐名晟的声音嚼碎。 “徐爱卿讲了这么些故事,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房璃在下面听的直皱眉。 这城主,一会儿爱卿,一会儿大人的,颠来倒去,好生古怪。 言至此,徐名晟终于道:“在下自无涯谷而来,路过小镇金蟾镇,结识一位能人,据他所说,神骨中蕴含着独特的神力,唯有真正的神祇方能启用,故而。” “斗胆向城主举荐一位仙人,他对神骨颇有心得,可助城主将神骨利益最大化,方不辱没众修士的心血。” 看他说的一套一套的, 房璃有了些预感。在城主的同意下,下方走上来一位老者,粗眉大眼,个头形似侏儒—— 徐名晟道:“这位是曾任职神域渡灵人,赦比尸。” 曾,就是堕神的意思。 耳旁掀起踏入会场以来最大的涟漪,像是一把豆子没兜住摔在了地上。恍惚间,蓝玉中的乞丐冷声开口: “堕神原本就是神域的罪人,世人大多鄙之惧之,只有极少部分,要么有特殊需求,要么三观奇葩的,才会和这种人物走近。” 三观奇葩的房璃想了想自己应该算不上特殊需求,于是“哦。”了一声。 被攻击了。 她悄然观察,果然如乞丐所言,筵席上的神情组成了惊恐与犹疑的海洋。 赦比尸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氛围,面不改色;而罗伞里的人影在听到“神域”之后顿了一下,随后微不可闻地颤抖起来。 “此话当真?” 说完,他又意识到不妥,抖得更厉害了,“自然,徐大人没必要骗我。” 众目睽睽之下,拂荒城城主压抑不住语气中的狂喜,对着台下招了好几下的手:“快,快,快请这位赦比尸大人过来,帮我看看。” 连答应喜阳的话都是暂时丢到一旁去了。 在经过喜阳身边时,赦比尸轻轻叩了叩她的小臂。 一句话都没说。 但她明白了。 - “你和你家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闲着也是闲着,普陈望天开口,“那嗜睡症的来由,不简单吧?” “……” “之前还在山上的时候,我接过一个委托,那是一个商户,儿子身体康健,却时常昏睡不醒,商户担忧是邪魔作祟,便往同光宗投了委托帖。” “我去到那里的时候,查了半天,发现并非什么邪魔。” “你想说什么?” “委托人的家境殷实,故而,对自己的孩子要求极为严苛,我在那里待了三日,每日听得最多的,便是叱骂与苛责。” “我是想说,”普陈张了张嘴,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开,似有怅然,“这世上有许多病,不是头疼脑热就能解释的。要解释这些病,比治病还要难。” “所以呢?” 并玉打断,那双终日无情的双眸闪着寒光,“你不必套我的话。” “有些病解释不清,那就没必要解释了,”他望着峡谷的方向,“殿下想做的事,我只需要全力帮她。” 眼看着一场刺杀被扼杀在摇篮里,徐名晟始终平静,容色没有分毫改变。 赦比尸走上前。 在他面前,是两个形制各异的盒子。 此刻再面对自己曾经的骨头,那种每一寸毛孔被撕开的疼痛透过久远的记忆厚铁,传递着滚烫的温度。 说句实话,房璃他们能拿到骨头,赦比尸是有一点点意外的。 除了意外,就是说不上的复杂心情。 不是所有被抽去神骨的罪神都能活下来。 而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赦比尸用颤抖的手打开盒子,看见里面碎成片渣的白色物体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仙长?” “城主见谅,”赦比尸平静抬首,“这神骨失了形体,做武器是再不能了,但骨髓中的神力精华尚且保留,若城主信任,我可将其炼成一枚百生丸,上可增益修为,下可治百病延年益寿。” 城主大喜:“好,好!” 因为堕神出现而紧张的氛围稍稍和缓。 不多时,一盘又一盘的杯酒端到两个宗门前,房璃伸手拿起一杯,就听筵席间响起: “实不相瞒,今日这宴,也是城主专门为云一大师接风洗尘而设,前几日经坛论讲,实在叫我等感动非常。我敬大师一杯!” 房璃看向慷慨激昂的苏明道,他的脸上泛着一层异常的红晕,说着说着,激动地从座位上走出来,直直站到云一面前,以极其恭顺的姿势敬酒。 后者也不好推辞,站起来抬了抬酒杯,礼节性的回了一下。 就在这时。 苏明道脸色突变,忽然丢掉酒杯扑上去,云一反应极快,十根骨长的手指扣住桌板一掀! 却不想,苏明道的目的不在云一。 他扑上去抓住了即将腾翅的乌鸦,抱在怀里,拿出匕首狠狠刺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周围人早看傻了。 房璃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她下意识去看徐名晟的表情,那人侧着脸,精致如山的鼻梁悬在薄唇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 只在合适的时候,他的眼眸闪出几分凝重。 “……大胆!苏明道!” 城主后知后觉,虚弱的声音撕扯出漏风的狠厉:“你要造反!” 和赦比尸这种业务失误不一样,云一是实实在在违逆了天条,被抽去神骨时,还废掉了她的视,听,声三感。 乌鸦代替了这三感。如果有人想对她下手,那么第一件事,就是夺走她眼睛,听力,声音。 云一沉默地坐在席间,任由杀完乌鸦的苏明道挟持自己,匕首横在颈间,压出一道血线。 徐名晟厉喝:“苏监长!” 他立刻大步上前,被苏明道一个声音吼停: “站住!再动我就杀了她!” 第49章 世界诞生初是一团没有边界的混沌,无数未知组成的六道,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创始天道赐予人类双手,使其长出双脚,让他们奔跑,寻找,不断地探知秘密,否定秘密,追寻永远只能接近而无法触碰的真相。 河流是山川的秘密,繁星是太阳的秘密,而凡人,则是无数秘密的分散。 人们党同伐异,万丈高楼平地起,王国星罗棋布,一方又一方城墙围住的,是越来越多的谜团。 世界难以堪破,秘密只增不减。 于是创始天道观察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迷雾,决定改变一些人,来突破蒙昧的屏障。 谛听就此诞生。 世人皆知,成为谛听有一个必要条件,就是被天道认可的皇室血脉。但却无人知晓,成为神英侍者有何条件。 仓央国国主子嗣淡薄,在喜阳公主之前,先后有三位皇子,六位公主相继早逝,有的胎死腹中,有的病弱夭折,有的本来活得好好的,结果莫名中邪疯傻,死的五花八门。 仓央国主一代瘟君的贤名,也就从克子开始。 喜阳的生母并非后宫中人,世人所传,是仓央国主春日到社稷坛祭拜就近在佛寺中下榻时,在寺庙中与一名董女失守,不慎落下。佛寺清苦,天高皇帝远,直到董女难产而亡的消息传来,仓央国主才惊觉真相,悔之晚矣。 喜阳是仓央国最后一位皇嗣,在她之前,那些夭折的哥哥姐姐无一例外,都没有出现丝毫谛听的象征痕迹。也正因此,外界对于仓央国主得位不正的流言愈演愈烈。 而喜阳诞生在佛寺的那一晚,天降星辰异象,惊动了附近村庄的住民,这才将消息一路捅进京都,昭告天下。 得位不正的流言也就此平息。 国主克子战绩在先,这回所有人都学聪明了,喜阳公主在佛寺生活了八年,宫里才派人将她接了回来。 回宫的时候,喜阳的身边只有一个包袱,一位奶娘,还有并玉。 那个叫并玉的孩子最后被准许留在了宫中,因为奶娘跪在朝殿中亲自证实了他的身份——八岁的并玉,是一名神英侍者。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仓央国,同时冒出了谛听和侍者。 * 日轮稍稍倾斜,峡谷外的营地中,飘起了袅袅的炊烟。 马蹄的轰隆声由远及近,黑压压的列队眨眼间就到了近前,端着饭碗的监兵眯眼望了望,大喜扭头: 第78章 “班首,狴犴宫的人到了!” 陈敏下马,大步走上前,假装不认识一样握了握韩阳的手,“狴犴宫玄部五旗司陈敏。” “哎,班首不必多礼。” 顶着同僚古怪戏谑的目光,韩阳不卑不亢,把戏做全套,“大人能够亲自光 临,就是赏了面子。” “人在哪?” 韩阳转头,“把那两个人带过来。” 他的本意是让陈敏装模作样地看看,再把那两人放了。 不想没过多久,押送人的监兵迅速折返,告诉他们人跑了。 “跑了?”陈敏和韩阳的声音重叠。 监兵跑得急,气息有些乱:“跑了,我们的人过去时,地上只剩断掉的绳子。” “既然有嫌疑,为何只用普通的绳子捆?”陈敏顿时大为遗憾,“快派人去附近搜搜,这周围都是监兵,估计跑不远。” 韩阳正好缺个支开周围监兵的理由,闻言立刻:“听见没?五旗司发话了,还不快去,多到山上去搜,这两个人能躲这么久足见手段狡猾,一定要多搜,仔细地搜!” 字字急切。 有些闻言就走了,还有一些面露犹豫。 他们瞥了一眼明显有些动静的峡谷。 陈敏见机立刻:“有我们在,放心。” 狴犴宫的人都这样发话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监兵们散去一半人力,陈敏眯眼望着峡谷的方向,耳旁响起韩阳刻意压低的音量:“先别动,还没有收到宫主的信号,派几个人去峡谷前问问,做做样子。” 陈敏一一照做。 “怎么不好奇来的是我?” 韩阳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周围的眼力少了,他也就不怎么装了,漫不经心道,“有什么好奇的,你不是从前就一直想见宫主一面吗?” 陈敏嘿嘿一笑。 “宫主一声不吭在外游历这么些年,我虽升上了这个位置,却连自己的主子都还没有见过,这合适吗?”他抚着下巴,韩阳忍不住蹙眉:“你到底哪来的执念?” “宫主绝代风华名声在外,”陈敏撇他一眼,“想看美女,这很难理解吗?” 韩阳:“………………” 陈敏是去年才上任玄部称旗旗司,称旗主要负责整个狴犴宫的武器维修。水虎镯是上一任旗司的发明,而徐名晟在金蟾镇和古书塔秘境里用的人傀,则是陈敏的手笔。 他不懂韩阳的反应,还在不知死活的继续,“主要是那三个人傀——我觉得还有改进的空间,一直想找宫主讨问反馈来着……” 一只手扣上了陈敏的肩,五指微微用力。 “你要还想当这个五旗司。” 韩阳平视着他,嗓音里一片说不出的死寂,“就别在宫主面前提这茬。” 陈敏:? * “你不是说青山门里有你的仇人么?”端酒的间隙,房璃和蓝玉中的乞丐扯闲话,“是哪个?” “这里没有。” 话音未落,房璃听见了一阵骚乱,旋即耳旁乍响:“大胆!苏明道!” 她立刻望过去。 “再动我就杀了她!” 在场所有人目露惊骇,任谁也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徐名晟抿唇,眉骨下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这监长疯了?” 尘卿震惊,刚冒出个声音,就被明玉一巴掌拍安静了。明玉凝视着这一幕,不知为何产生了强烈的转头冲动,想去看看后面那位的表情。 房璃站在队伍中间,同样也十分的惊讶。 “不对。” 她拧眉,对乞丐道,“不对。” “这监长精得很,审柏墨临的案子时,既要追求表面公正,又拐着弯的不得罪柏家,”房璃道,“就算他真的想对云一下手,正常人都知道找时机,怎会如此鲁莽?” 心电飞转之间,在场的修士已经纷纷拔剑,肃然朝向苏明道。 一时间,劝解,惊恐,质问的声音如海潮般响起,像是不堪此负,苏明道吼:“闭嘴!” 尽管是挟持者,可他的身躯佝偻,看上去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狼狈。 “我不相信在场的察觉不到,拂荒城异象频发,并非一朝一夕,诸位身居其位,食其俸禄,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置拂荒城与拂荒城百姓于水火之中吗!” 字字铿锵,声声振地。 周围人皆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段话,是在说谁? 罗伞之下溢出一声笑。 那笑极其僵硬,带着冰碴似的冷意,“明道何至于此,云一大师不仅是拂荒城的贵客,亦是天下人之敬仰,你这样做,岂非是要与天下人为敌?” “苏监长就算可以罔顾自己的职责,也该考虑考虑身边人,是不是愿意被你连累,陷入不义之地?” 房璃对乞丐道:“听见没?这就是典型的旁敲侧击,苏明道被这个城主威胁过,他很有可能为他做事。” 苏明道默然。 他没有将矛头指向城主,也没有松开云一,而是固执道:“云一在经坛上蛊惑人心,已经有当时在场的百姓为证,拂荒城维持了十几年的平静,为何偏偏是讲经会期间出了案子,还一出就是这等邪门的案子!你们就没有想过?” 此话一出,满座阒寂,无人接话。 而失去了乌鸦的云一丝毫没有辩驳的办法,安静地站在匕刃之后,面庞平和。 城主却是松开了微微攥紧的拳头。 他稳稳看向面红耳赤的苏明道,沉沉的声音穿过浓郁的香雾:“城里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明道,我知道你做差压力大,可凡事都要讲个证据,你平白站出来指控大师,把大家都架在这下不来台,你在位这么久,合不合适,心里没数吗?” “我看,你是受了奸人蛊惑,这件事我心中有数,先将大师放开,什么冤屈,什么线索,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不行吗!” 城主放缓语气,恩威并重,“还是说你连我这个城主的话……” “云一的嫌疑,涉及拂荒城内邪魔异象,我身为狴犴宫使者,无法坐视不理。” 一道声音突兀插入。 “……” 香雾华盖之中,城主僵硬的微笑缓缓落幕。 青白冷硬的肌肤上,上唇微翘露出泛黄的牙齿,墨色瞳孔安静注视着徐名晟,而后者仿若毫无觉察。 “苏监长身为拂荒城的父母官,素来以公正廉明闻名,”徐名晟有条不紊,安若磐石。三言两语,场面的节奏就变了,顺着他的话开始走,“连苏监长都被逼的如此作为,我想,这背后定有隐情。” 他徐徐转身,向着台上人拱手,“……需要进一步调查。” 房璃看着那人侃侃而谈,垂下眼睫,抽了下嘴角。 山风拨弄林涛,无边际的飒飒声中,苏明道眼眶发红,匕首无声落在地上,像是终于失去力气般颓然坐下,望着徐名晟的方向发呆。 这场戏终于走向尾幕。 “来了!” 韩阳看着手里发光的信鸟,陈敏握着玉令,带人冲过峡谷,在一片沉默中带走了云一。 看着这些突然冒出来的狴犴宫修士,在场的人哪还能不明白? 从一开始,徐名晟就是有备而来。 房璃也终于反应过来。 铺垫了这么多,到头来,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带走云一。 这种办法比直接劫人更加彻底。反观云一,自始至终,这位天下人的大师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顺从的好像一团无知无觉的棉花。 苏明道自然也被带走了。 因为众弟子拔剑,队形发生了稍许变化,房璃被挤到了边上,苏明道被押送下去的时候,正好和她擦肩而过。 只是那么一瞬间,房璃却忽然顿住。 不对。 她缓缓拧头,眯眼看着苏明道远去的方向,脑中蓦然冒出一个古怪的疑问。 不对。 ——苏明道,有这么高吗? 第50章 城主那天那个揭穿你的修士,现在…… 宴会的主角被徐名晟堂而皇之地带走,筵席很快也不欢而散。 弟子们在峡谷外各自散去,房璃暗暗盯着徐名晟,离开峡谷之后,找准时机疾步追上去,却被立刻拦了下来。 直到徐名晟坐上了契马马车,车前便传来:“大人,有个同光宗弟子在后面找您,声称有要紧的事禀报。” 传话的人没听见赶走的指示,抬头,看见徐名晟正拿着把水银镜,好整以暇。 “……” 长指轻轻掀开窗帘,后方的景象倒映在正前方的水镜上,徐名晟勾了勾唇,“让她上来。” “是。”应完声,修士自己都愣住了。 “上,上来?” 绣花鞋的鞋尖踏入车厢时,车帘外的澄澈的光线同时散入,在那道影子的边缘浸出梦幻的光晕。 “徐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第79章 这一句话被旁边驱车的修士听了去,下意识打了个尿颤。下一秒车帘闭拢,所有动静被灵力结界严丝合缝地锁紧,什么也听不见了。 “何出此言?” 他看着她坐下,才道。 “公然绑走云一,又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上车,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在看我么?” 房璃换了一张脸,鼻梁比平时稍高,形状圆墩,下颌两侧也宽了一些,看上去就是十分老实的长相。可徐名晟知道,这老实皮囊底下的,并不是一个老实的人。 车厢内放着两盏糕点,点缀着金箔,玲珑精致,房璃的眼神从点心上方飘过,落到了徐名晟巍然不动的表情。 氛围静默片刻,她笑了。 毫无预兆的,房璃抬手往徐名晟耳垂一捏。 “……” 他的眼神稍稍倾斜,像一泓温水汩汩而出,揉到了那只静止的皓腕上。 “亲眼看见城主了,什么心情?” “心情就是,果然有问题。”耳垂处传来指腹的温凉,她在徐名晟的注视下保持着那个捏耳垂的动作,若无其事对话,“那个自称城主的东西,身上有巨量的魔气。” 从入场开始,房璃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尽管隔着浓烈的香雾和晃眼的流苏,但那身冲天的邪魔气息,在她抬眼的那一刻,就大剌剌扎进了视野。 坐在台上的并非什么城主,而是一只不折不扣,拥有心智的魔祟。 他自以为所有人都看不见,故而嚣张至极,连一分一毫的魔气都没有收敛。房璃站在下面,台上在各方登场唱和搭戏时,假城主随着心情涨幅起落的魔物气息,也尽数被房璃纳入眼中。 徐名晟最后站出来扬言带走云一时,魔气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假城主甚至动听地笑了两声,但房璃清楚地看见它不可遏制的怒火,犹如一面遮天蔽日的黑色旗帜,在徐名晟的头顶露出可怖的獠牙。 仿佛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紧接着,一枚魔种从罗伞底下漫不经心地飘出,连藏都懒得藏,众目睽睽之下,黏到了徐名晟的耳垂上。 房璃上车再晚一秒,或是方才的动作再迟钝一瞬,这枚魔种就要钻进徐名晟的皮肤里,再无回转的余地。 耳垂传来刺痛,下一秒,房璃捏着一只漆黑的魔种,在徐名晟眼前晃了晃。 “救你一命喽。” 魔物分为两种,先天和后天。能够感染生灵的魔种来自先天,那些被感染的,比如乞丐,就是后天。 根据她观察到的言行,房璃可以确定,目前取代拂荒城主的家伙,是由凡人转变而来的后天魔物。 从古书塔一直到现在,喜阳都潜在青山门的队伍里,估计和房璃的目的一样,是为了接近那个假城主。 只是太冒进了。 她大概也看不见城主身上的邪魔之气,如果她能看见,就不会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 而且就算房璃不出手,金未然作为青山门暂时的领头人,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宗门染上刺杀拂荒城主的污点。 徐名晟垂目看着房璃空无一物的指尖,片刻后,耳畔响起她清脆的冷笑: “徐大人,你这样看重我,是因为你也看不见吧?” 看不见什么? 自然是被这座城影响,和普陈一样,失去了视魔的能力。 他不说话,在房璃看来就是默认。 徐名晟抬手,瘦骨棱棱的长指微微下耷,掌心盖在房璃捏着魔种的手指上方,灵力翻涌,开始消解那颗魔种。 车厢内一时寂静,唯余车轮轱辘的声音,在脚底阵阵作响。 “费尽心思抓走云一,是为了刺激那个假城主吧,”很突兀的,房璃开口,“眼下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线索,如果要解决,狴犴宫大可直接出手,将假的城主拿下,可你们没有。” “不仅没有,还采取了劫人这种迂回的战术,为什么?” 灵力与魔气纠缠,极为微妙的动荡拉扯在徐名晟的掌心和房璃的指尖盘桓,他眼神不动,“嗯”了一声,重复道,“为什么?”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对坐,房璃的上身前倾,望着徐名晟黑沉沉的瞳眸,笑了笑。 “因为你们还没有找出拂荒城的真相。” “柏二小姐入魔,整座府邸却无一人觉察;破金铎动,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异常。” 她一语中的。 “你们都失去了一些能力。” 少女重新戴回了琉璃镜,那双形状犀利的眼眸在圆钝的镜片背后,像一把无光的刃,将眼前人无声剖开。 她勾唇,于是刀刃泛上了懒意。 “你们都想要找回这种能力。” 所以,尽管已经知道了假城主的问题,但是徐名晟依旧没办法直接动手,原因就在这里。 在解决假城主之前,他们得先解决所有人看不见魔气的问题。 这太诡异,实在闻所未闻。 在没有弄清楚对方的手段以前,一旦到了不得不将假城主抓起来拷问的地步,那时候,情况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说完这句话,房璃眼皮半阖,目光落在徐名晟盖在自己指尖上方的手背,青色的血筋虬扎其上,像盖着一层苍白的糯米纸。 “好了。” 意思是魔种已经消灭了。 徐名晟收手的动作干脆利落。 房璃的手则顺势放下,落在了那两盏点心附近,却并没有去动糕点,而是摩挲着玉盏边缘镶嵌的鸡血石,葱白细腻的指尖和宝石的莹红形成鲜明对比。 “你居然收买了赦比尸。”摸了一整圈,她终于切入正题,“他就没有跟你透露什么?” 赦比尸的能力是搜魂。 和凡人不一样,和房璃也不一样,站在他的视角,能看见更多东西。 “离开金蟾镇以后,喜阳给赦比尸看了一样东西,是仓央国的传国玉玺。” 徐名晟道。 “玉玺上留有仓央国主强烈的执念,赦比尸就是凭借着那东西,一路找到了拂荒城;今日,他也亲眼确认了这件事实。” “坐在台上的,的确是城主的肉身。” 房璃点头,拿起了一块糕点。 “可是那具身体里,却并非原本的魂魄。” 她咬了一口,继续点头。 赦比尸失了神力,加上没有见过真正的拂荒城主,所以他无法直接的分辨出谁是谁。只能够看懂的是,灵魂和躯壳并不相容。 一个外来的、入了魔的怨灵,挤占了拂荒城主的躯壳,李代桃僵。 下一秒,徐名晟就道:“那具身体里有两个魂魄。” “……” 房璃咀嚼的速度缓了一瞬。 一瞬过后,她一口塞下糕点,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总觉得那个假城主前后言语不一致,原来根本就是两个人。 更重要的是,丹书铁券,是凡人朝代王国里的东西。 如果其中一个是仓央国主,那另外一个是谁? “这几天我不回地下城了,有件事要在拂荒城里确认,”房璃轻轻捂着嘴,囫囵道,“至于怎么联络你……” “啪”的一声,桌案放上 了一沓灵符,徐名晟不带感情的声音温温响起:“及时通讯。” “……” 房璃弯了弯眼睛。 她收下灵符,没再废话,起身离开。 身影顿在车帘前,忽然回头。 “今天是我救了你,”她的眼神再次从糕点飘到徐名晟的脸,“你要记着。” 斤斤计较。 “嗯,我记着。” 我会记着,然后亲手逮捕你。 房璃盯了他一会儿,掀起车帘,迈了出去。 * “混账……混账!!” 卧房内,清脆的砸裂声夹杂着剧烈的咳嗽此起彼伏,房门大开,瓷器碎渣飞溅出来,在木然站立的“丫鬟”们的脸上划出深深的血痕。 “他徐名晟算什么东西!”城主半倒在榻,满面怒容,拂袖砸掉了牡丹手中的药碗,咣啷一声,“竟敢……竟……云一……” 他呼吸急促,唇齿颤抖,青僵的脸上毫无生色,肌肉扭曲似鬼。牡丹叠手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忽然间,“城主”的脸上一僵,出现一丝诡异的微笑。 “好了,”他张唇,柔静的字句缓缓溢出,神情变幻,闪出一瞬间的割裂,“只是一个云一而已,没有她,不是还有那么多张牌吗?” “那些经师全是狗屁!”表情骤然变冷,“开了这么多天的经坛,才种下几个缚灵咒印?没有云一大师,那么多人的咒印,种到猴年马月去!” “谁说一定要种完?” 表情再次骤变,面部僵硬的肌肉难堪重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拂荒城人来人往,不可能照顾得到全部,你以为,我们这一年都在干什么?” “路过的商贩,委托的修士,迁移的住户……那位大人的目的可不是拂荒城,而是将此地变成一个染缸,带着缚灵咒印的人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第80章 “最好今天来,明天走。” “到时候,整个通天域,都将是你我的囊中之物。” 古怪的笑音从喉咙中溢出,断断续续,牡丹依旧保持着温顺的动作,仿佛对这样自说自话的诡异现象早已见怪不怪。 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什么,城主支起身。 “那个逃跑的贱蹄子呢?带上来。” 很快,一个用黑布蒙着眼睛的人被丢了上来。 双手反剪捆在身后,嘴上用了封闭的术,发不出声音。 她的发髻散乱,脖子和脸都有青紫的血伤,看得见的地方没有一块好皮,唯有身上繁复绣纹的衣料,能看出曾经矜贵的生活。 此刻,她蜷着身体,下巴藏进发丝中,像一只孱弱的幼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失踪的柏府二小姐,柏墨临。 城主没有下床,只一抬手,于是牡丹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拎起柏墨临的衣领,高扬起手。 啪啪两下! 干脆利落狠,那张染了脏污的脸颊迅速泛起肿胀的血丝。 “亏得大人把这么珍贵的魔种赐给了你。”城主的声音嘶哑,透着不属于活人的阴毒,“没想到你如此的不争气,那修士出面的时候,你就不知道藏藏自己,骗一骗她?!” 柏墨临被揪着衣领,头颅无力地垂下去,凌乱的发丝挡住脸,良久,才发出一点声音: “骗了。” “撒谎!” 榻上的嗓音变得尖锐,“你若是诚心要骗,怎么会给那个修士机会在巡按监用破金铎当众揭穿?!你若是诚心要骗,怎么会自知破坏计划,心虚从柏府潜逃?!” 逃。 是的,柏墨临本来要逃,但不是因为心虚。 她留了信,写了道歉书,做好了一切准备,逃到一半,就被逮到了这里。 见她不说话,城主冷笑,再抬手,牡丹得了示意,带着气劲的手掌落在柏墨临的脸上,清脆紧密的响声接连不断。 嘴角淌下血丝,柏墨临无法维持住表情,听到了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低头,血泊里躺着一颗牙齿。 “……” “好了。” 城主温雅道,“就到这里吧,我还有话要问。” 牡丹松手,柏墨临像一杆芦苇脱力跪倒在地,垂头不语。 “我问你。” 黏长的血液滴滴答答。 床榻窸窸窣窣,一双赤足踩在了地上,没有痛觉似的碾过瓷器碎渣,停在了她的面前。 柏墨临的下巴被掐住,仰起脸,终于看清了这人的脸。 皮肉消解,白骨侧露。 变质的黑色血肉黏附其上,趴着几只蠕动的蛆虫。 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闻到刺鼻的熏香和血腥气味也掩盖不住的,那股腐臭。 城主盯着她,眼球凸出,血丝密布,勾着烂掉的嘴角,一字一句。 “那天那个揭穿你的修士,现在在哪?” 第51章 柏墨临失踪的第三日。 丫鬟端着水盆进屋给齐长鹤洗漱时,被他眼下深重的颜色吓了一跳,慌张道: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齐长鹤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当初订婚的时候,听说柏墨临生病,以为那是逃婚的手段,于是不止一次地向自己的父亲提议,说要退掉这门婚事。 可真到了父亲问他,打算登门致歉的时候,他却又迟疑了。 齐长鹤不明白自己在迟疑什么。 他明明就不喜欢柏墨临。 不喜欢她的特立独行,不喜欢她格格不入,不喜欢她自作聪明,更加不喜欢她的自恃清高。 年少的同窗友谊宛若镜中柳,破碎在柏墨临醉酒后向他坦诚身份的那个午后。无数个回想起彼人的深夜,齐长鹤都会细数自己对柏墨临的厌恶,像捡起镜子的碎片,攥在手中,揣进怀里,看着碎片割破手掌,流出鲜红的记忆。 柏墨临消失了,这桩婚姻也就无疾而终,他那么讨厌她,这不是正合意了吗? 何况,她在信里都那样说了,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恍然间,齐长鹤慢慢走到了街上。 周围的喧嚣化成无声背景,直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如潮的声音才在耳畔渐渐复苏: “齐公子?” 齐长鹤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但这张脸上,那副琉璃镜却一点也不陌生。 “你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房璃就笑了一下,强行打断,“这是怎么了,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失魂落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有吗? 齐长鹤毕竟是有身份的人,也不好站在大街上和人家直接唠嗑,就近择了一家茶肆。落座之后,房璃单刀直入: “公子有没有柏二小姐的消息?” 闻言,齐长鹤一愣,莞尔道,“柏府出动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我怎么会有呢?” “不过,”他单手吊着瓷杯,狐狸眼凝眸,“就她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东西。” “所以齐公子也觉得,柏二小姐是逃婚。” 齐长鹤看着她,勾笑:“难道还有别的可能?” 那就是没有了。 一口气从房璃的胸腔缓缓舒出。 僵直的脊背松弛下来,她端起桌上茗香的茶,抿了一口。 自从知道柏墨临是逃婚而不是走失,坊间的口吻发生了一些改变,有叹息柏齐两家门当户对,也有抨击柏墨临所行违逆孝道女经,最多的,还是在猜测逃婚背后的原因。 ——她爱上了谁,甘愿为此抛弃一切? “姑娘为何……”几句闲聊过后,齐长鹤看着房璃变化的容貌,几度欲言又止,“要做这副模样?” 房璃摆手,“行走江湖,行走江湖。” 直接糊弄过去了。 齐长鹤默然,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粗糙的渣滓含在舌根,泛出苦涩,“有件事情,我想一定要与姑娘说。” “是柏如鱼的事吧。” 他微微愕然,房璃仿佛早预料到他这种反应,笑了笑,“那老头是我的的人。” “……” 齐长鹤嘴角溢出一丝苦涩。 人都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话题结束,没什么可聊的了,两人走到茶肆门口。却见门口处堂倌满脸焦灼,嘴里大声说着什么。 “这疯子怎么赖门口了?赶走!” “来两个人拖……赶紧的呀!” “别管,他们在赶疯子,”顺着她的目光,齐长鹤留了一眼,“据说耳朵聋了,整日痴痴癫癫的,还骚扰过人家姑娘。” 耳朵聋了。 整句话半截还留在嘴里说,齐长鹤就看见房璃缓缓站了起来,眸中似有某种凝固的情绪,疾步走了过去。 齐长鹤:“……” 堂倌正在指挥两个壮汉将人拖走,聋子浑身脏衣烂布,手脚任人拉扯,涎水拉长,口齿不清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房璃在旁边看着,眉毛越拧越深。 路过几个围观者,堂倌满头冒汗,直叫把聋子拖得越远越好。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房璃能看到,聋子的眉心处,有一抹极其显眼的黑气。 她的眼神一暗。 这是一个被魔气污染了的人。 而且,这个人有点眼熟。 心念电转间,恍若一口巨钟敲响,刹那间房璃醒悟过来,在记忆中精准搜索到了和聋子的脸对上的身份—— 古书塔前,经坛之上,她被陈师兄拖着第一次见识拂荒讲经,台上是仙风道骨的黑影,台下,陈师兄正低声向她介绍: “这是谢玄子谢道长。” ——鞋楦子道长! 两个壮汉死死按住剧烈挣扎的聋子,好容易将他的手脚逮住,抓起来丢到了一条泥泞小巷中。他靠着墙,神志不清,唯有口中仍旧不停喃喃着“救我”。 壮汉唾骂着,房璃站在一旁,等到那两人离去之后疾步上前,停在小巷入口。 逆光将纤薄的身影拉长。 她望着阴影中不住低吟的聋子,确认这就是前些日子,她在经坛上见到的那位鞋楦子道长。 看他声如洪钟,没想到居然是个聋子。 等一下。 “救救我……”谢玄子双目无神,只是重复。房璃忽然握紧墙砖,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在求救,为什么? 莫非,他知道自己被魔气感染了吗? 已知。 房璃在普陈的眼底看到了字,基本上可以确定,经坛之所以能够控制住所有人,是通过缚灵咒。 进入古书塔秘境之前,破金铎被蓝玉中的乞丐亡魂撞动,敲醒了经坛底下的人群。那个时候,房璃猜测,缚灵咒传播的媒介,应该是靠台上的经师。 可是这仍然不算一个严谨的答案。直到这一刻,房璃看见聋了的谢道长,无数线索片段如同破碎的风尘在颅内席卷,重新拼凑。 第81章 她站在小巷入口。 望着潮湿阴暗的巷道,身后是繁华喧嚣的街道,炙热的光线烫在脊背。 街道上空,从入城以来就不曾断过的经乐如梵音般缓缓流淌,穿过大街小巷,浸泡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欢声笑语,街衢巷陌。 哪一张张面孔仿佛静止在房璃的镜片上,瞳孔中,耳畔边,只剩下那个近在咫尺,又石破天惊的答案。 * 拂荒城的升降台再次轰动时,小郭执伞回头,片刻后,视野中出现一抹熟悉的青色倩影。 “普璃姑娘?” 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色,笑道:“你怎么会来这?” “徐名晟在哪?”她简捷了当,只是步速明显放缓了。 说完这一句,她停下脚步,站在离小郭不远不近的地方,再没有往前。 “大人外出,还没有回。” “哦。” 她转头就走,“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小郭颠着步子跑上去,伞柄上下方,狴犴宫的玉令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晃。 无形中,玉令散发着索命一样的灵力。 房璃的身形一瞬间绷紧,灵魂撕裂的痛苦再次海啸般灌来,她掐住食指,勉强笑道,“小郭大人,还有什么事?” 小郭孑然而立,看了她一会儿,温吞问:“你是不是去过沙盘那里了?” 好直接。 可现在的房璃并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佳状态。 所以,她选择撇开话题。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在想。” 乞丐看着倒在地上忽明忽灭的元神,听着房璃稳健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声音,扯了下嘴角。 “……在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打伞的必要?”房璃看向小郭手中的纸伞,那实在是太轻飘飘的一个装饰品,伞骨洁白,泛着金属般的凉意,脆弱的纸面上以墨黑浸透了九头姑获鸟的形状,人面昳丽,翎羽如刀锋。 小郭仰头看了看,“为了装x。” “……” 房璃一下没听懂:“装什么?” “……我开玩笑的,姑娘。”小郭叹了口气,转了转手上的伞,将姑获鸟的九张人面转过去,“你猜的没错,我就是拂荒城城主。” 房璃:“……” 不,她可没这样猜。 她只是怀疑小郭,还在揣测他与城主之间的关系时,这人就自动全盘托出了。 银蝉无聊地摆了一下翅膀,就像在看一场早就知道结局的戏。 乞丐则是拧眉看着蓝玉中痛苦挣扎的元神。 “之所以站在这里,原因想必姑娘也已经猜到了,我已经死了。”小郭继续道,“凶手就是现在正在城里面的那位。” 世皆有闻,姑获鸟衣毛为飞鸟,脱衣为女人,能收人魂魄。 当房璃第一次看见伞上姑获时,便大致想到了小郭的状态。毕竟哪有正常的活人在地下撑伞,伞上还画个鬼神姑获,要多不吉利有多不吉利。 只不过,小郭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倒在她的意料之外。 就像一个口袋,挑开那个束紧的绳结之后,所有信息爆炸式的倾泻,房璃顺着话头问:“是谁?” 小郭摇摇头,“不认识。” “……” “他们分了我的魂,夺了我的舍,我无处可去,飘荡在拂荒城外,遇到了徐大人。” 小郭沉浸在悲伤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房璃的喘息变得越来越沉,指尖在掌心掐出血来,才勉强保持着镇定,将双脚钉死在原地。 “所以,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暗杀,他们夺了你的舍,是为了控制拂荒城。” 小郭点头。 “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被夺舍以后,我借着城外的乱葬岗栖息,过不久就听说城内修缮,心知有大事要发生。” “我没有,虽说是城主,但如今一身修为都送给了他人,魂魄也将不久于人世。唯一能做的,就是夺回自己的身躯——姑娘怎么了,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房璃白着一张脸,“你,再和我说说夺舍的细节。” 提到这个,原本苍白的脸色又添上几分阴霾,小郭徐徐摇头,“夺我舍的,乃两个非人之物。” 小郭印象十分深刻,他当上城主不出半年,城内外就突发了几起走尸案。 民间有盗墓贼,靠偷取陪葬品为生,却极少有像这样明目张胆把尸体挖出来扔走的,棺中财产也没有少一牛一毛。 最后还是一个路过的修士大能,察觉到尸体上有少量的魔气残余,于是案子从一个普通的盗取陡然转向邪魔作案。巡按监查了大半年,还没查出个线头,小郭的茶杯里就被贴身的侍卫下了迷药。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变作了一缕幽魂。 房璃听完都沉默了。 好歹一个城主,死的不明不白,说窝囊都算抬举。 “我道念不强,魂魄强制离体,既 无法主动入轮回,也无法长存。就在我即将消散的时候,徐大人出现了,”小郭仰头,“这把姑获伞,就是他给我的。” 这块玉令,自然也是。 说完,没等到回应,小郭抬眼望去,只见对面那人面如金纸,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小郭吓了一跳,刚上前一步,就听少女厉喝:“站住!” 小郭被震住了脚步。 “……离我远点。” 她微微蜷缩,似乎光是站着都难以为继,小郭踌躇了一下,还是没有废话,后退了几步。 “再远点。” 不知道退了多少步,小郭终于意识到对方是要他走的意思。犹豫片刻后,他隔空喊道:“大人不在地下城,姑娘要找他,可以去同庆楼。” “不过,我劝姑娘最好还是谨慎些,毕竟徐大人说过。” 房璃终于蹲了下来,缓缓躺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脱了水一样,双目放空承受着灵魂深处痛苦的余韵,耳边响着小郭最后一句话: “待拂荒城的事情结束以后,他会亲手逮捕你。” (无效段落请跳过,或者当预告也行?) “五旗司。”房璃听见小郭这样喊。 旗司,那就是狴犴宫的官,排行老五,房璃在心里数了一下,应当是玄部称旗的主子。 只不过。 房璃把目光放到那张陌生的笑脸上,心头泛起颗粒分明的涟漪。 换人了呢。 “你不是说你在狴犴宫里生活过?”乞丐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房璃老实回答,“走太久了,都换人了。” 乞丐觉得那语气像蔫掉的生菜,失了爽脆的水分,凉而半死。 看见房璃,陈敏的神情变得有点微妙,小郭忙解释道:“这是徐大人的客卿,普璃姑娘。” 房璃几乎能从五旗司那双绿豆眼里读出文字。 “客卿?”陈敏似乎是在咀嚼这个词,嘴角弧度勾的微妙,小郭转头向房璃,“这位是五旗司陈敏,徐大人的人傀,就是这位大人做的。” 狴犴宫四部八旗,每个部门吸纳天下英才,都有自己的职责,也有独特的功效与能力。玄部称旗以擅长炼器著称,先前镇守称旗的无不是天下人皆知的炼器大师,但是眼前这个陈敏,像是横空出世一般。 念头在脑中快速的过了一遍,房璃已经扬起笑眼,“原来是这样,你的人傀很好用,多谢。” 陈敏的笑稍稍凝固了。 好用,是什么意思? “既是客卿,怎么穿着宗门道袍?” 陈敏指着房璃身上的衣物。 “原先的衣裳坏了,道长们心热,这才借我的。”房璃倒是答的很快,“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如果是别人,他还可以拿出点微词,但如果是徐名晟的客卿,陈敏就算有话说也得没话说了,看着房璃进门,背影干净利落。 第52章 喻卜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宫主修为境界已达大乘,早就辟绝五谷,化为天地灵息循环的一部分。所以。 为什么要来同庆楼? 喻卜站在一旁,眼珠时不时往徐名晟身上瞟,看着一盘又一盘的菜端上来,不禁有些张口结舌。 这这这……拂荒城到底是什么地方,竟让他家宫主也染上此等铺张之习! 不说吃不吃得完吧,这一桌子下去,对修士的道心灵息,也只是有害无益! 喻卜茫然又诚惶诚恐,膝盖缓缓弓了又直,欲言又止,十分纠结。 “喻卜。” 他一激灵,条件反射行礼,“属下在。” “——去把外面的乞丐叫进来。” 喻卜恭敬:“是。” 同庆楼是拂荒城知名的大酒楼,正如蜜糖会吸引蚂蚁,酒楼的周边,也有不少游荡伺机的乞丐。他们睡在巷道里,或是蹲在角落中,等待着某个孩童出门丢弃的烧饼,或者后门一桌一桌扫掉的泔水。 不多时,金碧辉煌的酒楼出现一群蚊蝇乱飞臭气熏天的乞丐,于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最顶层的包间。 第82章 沸汤似的私语中,堂倌小厮视若无睹,竟无一人阻拦。 喻卜很懂主子的意图,在包厢门前停下,主动开口: “我家公子今日有喜事,宴请诸位,也算是添个善心彩头,不必客气。” 听到这话,原先惶惑的人也平静了下来,面面相觑,迟疑四顾,束手束脚落座,却都无比统一,不敢去看最边上那一位沉山玉石般的公子。 徐名晟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脸上端着和熙。 待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后,这些人的心也放回肚子里了,小心翼翼的氛围一扫而空,大快朵颐起来,吧嗒嘴和碗筷响成一片。 不知是谁先挑起的话头,你一言,我一语。喻卜惊异地发现,自家宫主竟和这群乞丐有来有回地聊了起来。 “哦,这样说,你们也参与了城中修缮?” “能有工钱拿,为什么不去?”提起这个,所有人都来了劲,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要我说,最苦的活就是那个塔,原先好端端的,非要填进去那么多的书。” “关键是它不禁哪!秘境不开放的时候,谁都可以入塔借经书,进进出出,墙壁上还全整些,”说话的人手一挥,像是在墙上抹了几把,“全整些蜡烛!这一旦烧起来,可不是件小事!” 徐名晟长眉一跳。 “书塔也修缮了?” “修,都修!”乞丐埋头苦吃,顺带点头,“修了大半年,活苦钱少,反正啊,再有这种事,我是不参与了!” 喻卜若有所思,徐名晟垂下了眼睑。 书塔里的经书,竟然是这一年才放进去的。 那书架地下的缚灵咒,多半也是刻意弄上去的。进出书塔的人不一定会借书,但极有可能会触碰到书架。 或许连书架也只是冰山一角。 这座城的每一个角落,摊贩推的小车,茶馆的桌椅,酒楼的餐具,还有修缮离不开的城墙,一年时间,足够那位假城主布置一张天罗地网,只要踏进城门,就已经和缚灵咒产生了联系。 徐名晟看着手里的雕银镶金的筷子,目光扫过胡吃海喝的乞丐们,恰在这时喻卜乍声,如惊雷一般严厉,抖落了一个乞丐手里的馒头:“谁在哪?!” “……” 包厢门缓缓推开,徐名晟面无表情,眼神没有任何变化。 “哈哈,喻卜兄,”那人穿着一身狴犴宫的披风官服,缩着脖子抬了抬手,“是我,是我。” 喻卜啧声:“陈敏。” 陈敏不看他了,恭恭敬敬向座上人行礼,“属下见过……” “咳!”喻卜瞪着他。 “……大人。”陈敏舌头打了个拐,有些不好意思,“敢问这些豪杰是……” “要饭的!” 不等喻卜回答,乞丐们捧着肚子自动回答,声音响亮。 陈敏:“……” 陈敏:“哦,原来是丐帮兄弟,失敬失敬。” 乞丐们常年混迹街巷,看出这个穿着制袍的人进来以后氛围就不对了,一边打包一边感恩戴德,恭维几句以后,便连吃带拿麻溜地离开了包厢。 只有陈敏看着满桌狼藉和不动如山的宫主,抖了下唇角。 等闲人走光,徐名晟脸上的和熙渐渐消褪,露出了原本的倦怠和冷锋,“你有何事?” 这很难讲。 自从在峡谷外亲眼见到宫主以后,陈敏差点栽了个跟头,一下就悟了寒羊脸上高深莫测的神情。 一想到自己曾经那样出言不逊,他是坐不住也站不住,奈何想到自己还有事情没问,这才硬着头皮找到了同庆楼。 “小事小事,”陈敏脸上哈出了笑,垫着步子走过去,“是这样,大人离宫之前向属下要走了三只人傀,这话说来有些惭愧,但那些人傀对属下意义非凡,能给我看看吗?” 人傀的基础形状做好以后,就被运到了徐轻雪的殿中,由专人雕刻五官。故而,尽管人傀是陈敏的作品,但他对自家宫主的真实样貌,和旁人一样一无所知。 徐名晟坐着没动。 “……”陈敏尴尬地搓搓手,“那大人用着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这回徐名晟倒没晾着他,开口说了几句,陈敏边听边点头。 包厢门动了。 带着寒意的“喀嚓”响起,喻卜拇指一挑,剑锋出鞘,紧盯门口。下一秒,一只 腻白纤细的手率先伸出: “是我。” 喻卜不明所以。 低头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却见他的眉眼间的倦怠不知何时扫空,一抬手,让喻卜把剑收了。 房璃刚开门就听见了里面剑锋出鞘的摩擦声,唯恐被误伤,伸手试探几秒后,才堪堪探出身形。 入目就是一桌醒眼的残羹冷炙。 徐名晟坐在桌前,旁边一个人,身后一个人。 认出喻卜之后,房璃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响起一声冷笑。 她其实已经在门外站了许久。 只能说来的时机太巧,恰好看见了身穿狴犴宫官服的陈敏,于是跟着他上楼找到包间,待乞丐们离去之后,靠着门缝捕捉着只言片语。 她听见他们提到了人傀。 房璃去了易容,露出了原本清丽的脸型,特殊的眼睛藏在圆墩的琉璃镜片背后,乍一眼看上去,有一种令人放松警惕的憨傻气。 但她其实早就站在了门外,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被她听见了。 她稳稳把持着目光和表情,一丝不漏。 不,要冷静。 如果一味在意喻卜,绝对会被这个人察觉出异常。 她是来找徐名晟的,只要做好这个,就够了。 一边想,房璃的肩膀松弛下来,有些局促地从门口进入,看着徐名晟旁边的两位,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和灵动。 她毕竟还年轻。 直到走进来之后,三人才看见,她的另一只手上还拉着一个脏兮兮的人,如果不是身上勉强能辨认出衣纹的道袍,还真要以为,她是从方才离开的那些乞丐中随便拉了一个过来。 看见房璃身上的黑白道袍,喻卜了然,主动向陈敏介绍:“这位是大人的客卿。” 他转向房璃,“这位是五旗司。” 旗司,那就是狴犴宫的官,排行老五,房璃在心里数了一下,应当是玄部称旗的主子。 只是。 房璃把目光放到那张陌生的笑脸上,心头泛起颗粒分明的涟漪。 换人了呢。 “你不是说你在狴犴宫里生活过?”乞丐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房璃老实回答,“走太久了,都换人了。” 乞丐觉得那语气像蔫掉的生菜,失了爽脆的水分,凉而半死。 狴犴宫四部八旗,每个部门吸纳天下英才,都有自己的职责,也有独特的功效与能力。玄部称旗以擅长炼器著称,先前镇守称旗的无不是天下人皆知的炼器大师。但眼前这个陈敏,却像是横空出世一般。 房璃没有想太多,毕竟修真界从不缺天才。 “我有事找徐大人。”她说。 徐名晟遣走了喻卜和陈敏,待两人都离开以后,房璃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对上徐名晟的眼神,“我知道缚灵咒发动的媒介了。” “巧了,”他看着房璃拉着聋子的手,“我也刚得知了一条缚灵咒的消息。” 堂倌进门收拾桌子,擦得焕然一新,一摞摞碟子端下去,一盘一碟一碗一盅又端了上来,放在平阔的雕花檀木桌上,只有几样小菜,显得冷清,却并不寡淡。 见状,房璃也不端着了,一边站起来盛饭,一边说道:“我找人研究了一下,这个咒很特殊,寻常咒术是可以解的,只需要逆着原本的咒形走一遍,但缚灵咒链接的是五感,如果要逆转五感,一座城这么多人,肯定会出大乱子。” 聋子呆呆地站着,房璃放了一碗饭在他面前,再端起一只碗,拿起木勺蒯出大团饭往碗里死死压,看的徐名晟眼尾一跳,听着她继续道: “……解咒的事以后再说,我先说结论,”她轻巧地咬下筷子上黏着的一粒米,端起小炒黄牛肉,用公勺扒到碗里,“缚灵咒的媒介,是经乐。” 徐名晟的目光终于从黄牛肉移到了她的侧脸。 经乐。 名师谱写,绕梁不绝,有如佛偈梵音,终日吟诵。 恰似如入芝兰之室久闻不知其香,经乐终日盘桓,也像空气一样融入了日常生活。房璃初入拂荒城时还能听见,可待上几天,对这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乐曲也视而不见了。 直到那日,乞丐入魔的残魂撞向破金铎。 万籁俱寂中,破金铎的动静掩盖了一瞬间的经乐,人群刹那清醒。 徐名晟不着急,“证据呢?” 房璃比了比筷子,拌了几下米饭,眼神往呆滞的聋子那边一看,“这就是证据。” 聋子被人为划破了脸,留下几条尚未痊愈彻底的血疤,加上浑身泥污,寻常人别说细看,路上遇见都得绕道走。房璃一提点,徐名晟重新打量去,眼神也慢慢发生了变化。 第83章 “谢玄子?” 房璃扒饭的动作一顿,面不改色,“哦,谢玄子。”鞋楦子。 “他是拂荒城主给莲花经会特地聘请的大师,”徐名晟起身,疾步走到聋子面前,半蹲下,仔细地观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黄牛肉咸香嫩滑,肉汁拌饭粘稠绝佳,房璃吃的闭着眼长出了口气,晃了晃脚尖,睁眼随意答道;“有两个鞋楦……谢玄子?” “不大可能,”徐名晟看着聋子无光的瞳孔,沉声,“谢玄子乃当世隐世大经师,清誉有名,与人同流合污概率很小。何人会丧心病狂至此,如此残害一个大经师?” 房璃道:“也有可能是假的。” 徐名晟转眸,对上那双盛着细碎珠光的眼。 “你不是说谢玄子隐世吗?那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假城主找出来,冒名顶替大经师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问题登时出现在舌尖,可是徐名晟没有问出来,房璃却紧着答了,“因为他要吸引更多的人。” “咒对人体的所有影响,都是源于识海中的精神影响,高明的施咒者可以通过自己的识海直接对相方施加压力,稍次一点的,就需要语言,或者外部压力。” “经乐就相当于最低级的外部压力。” “我们可以去找出乐曲,曲子里一定有能够诱发缚灵咒的咒语,这种听觉上的压力很微弱,但水滴石穿,在这个地方待得越久,受到的压力就越明显,缚灵咒的作用也就越大。” 乞丐在蓝玉中慢慢地说,房璃逐字逐句地复述,徐名晟听的漆眉轻蹙。 “他是个聋子。” 房璃道,“而云一,也是个聋子。” 讲经之人耳聋,听不见经乐,故而,可以不受缚灵咒的影响。 “假城主利用隐世大经师和莲华经坛的噱头,吸引更多的人来到拂荒城,现在最后一个问题是,”房璃放下碗筷,“拂荒城里的人,都是在哪里被种下缚灵咒的?” “这就是我要说的了。” 徐名晟终于开口,把方才跟乞丐的对话简扼地复述一遍,补充道,“现在看来,所谓的城中修缮,范围很广,只要接触过咒印的人都会被种下,而经乐的存在,则是给这枚种子浇水施压,再借着讲经,试验缚灵咒的控制程度和辐射范围。” 对,就是试验。 每一次开经坛讲经都是障眼法,其真正的目的,是躲藏在背后的人,借着人群聚集的机会,试验缚灵咒在拂荒城的影响深浅。 所有的故事到最后,无非是钱,权,欲。 房璃蜗居的八年读过很多这样的话本,那些愚蠢的反派大费周折,终极目标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站在全世界的顶尖,掌控一切不能掌控的。 而现在,房璃也要做话本里最俗套的正义主角,去打翻反派的阴谋诡计。 徐名晟道:“如果能在假城主察觉之前解决缚灵咒,狴犴宫的行动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房璃点头:“我会试试。” “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徐大人。” 她轻轻推开饭碗,一只手反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身侧半蹲着的面无表情的人,眸光微眯。 “徐名晟人在哪?” “……” 第53章 陈敏给徐名晟做了三只人傀。 第一只在金蟾镇,被房璃推进了火海,死不瞑目。 第二只在秘境魇水,同样也是她亲手推进去的。 所以第三只呢? 房璃原本没有多想,问题就在,昨日宴会结束后,她见到的苏明道,身高对不上。 这是一个很小的插曲,可一旦将两者联系起来,就再也无法忽视。 所以。 眼前这个徐名晟,是真人,还是只是一只人造傀儡? 两个人对视,氛围在恐怖的安静里被拖拽下沉。在聋子缓慢的吧唧嘴中,房璃转头,徐名晟刚张口,就听见她道: “算了,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意思也可以是,不管他说什么,房璃都已经认定了事实,不用他费心思扯口舌。 徐名晟动了动唇角。 这是三只人傀中精度最高的一只,却仍旧做不了太大的表情,而且为了减少神识的损耗,向来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这件事你不要动,省的打草惊蛇,调查经乐的事情由我来,”她一口气,“这几天你稳住那个假城主,不要让他察觉。” 徐名晟点了下头。 房璃拎起茶壶倒一杯灌进嘴里,站起来往外走,手掌象征性拂过徐名晟的肩,转眼消失,“这位谢玄子就交给你了。” - 入夜,客栈内静谧无声。 青山门管理严格,即使外出参与活动,也要求同吃同住,作息按照同一张时刻表。 此时此刻,城内各处角落声色犬马,客栈的这一片,青山门的弟子们正酣睡。但闻“嘎吱——”一声 门开了,一个人影鬼鬼祟祟走出来。 “去哪?” 喜阳一顿,缓缓转了过来,脸上堆着笑。 “如厕。” 金未然靠墙,长剑抱在怀里,银月纱帐敷在他俊逸非常的侧脸,像是镀上了一层华光。 他望着院中春桃,笑了一下,唇角浮现一个淡淡的括弧。 “没事,去吧,春桃,”金未然摆摆手,不以为意的样子,“早去早回。” 喜阳“哎”了一声,提着裙子转身,走到楼梯口时忽然背后一凉,意识到了什么,一寸一寸转过头。 金未然离她不过半尺,唇线平直,薄薄的眼皮中敛着冰片般的碎光,俯望着她。 喜阳的后脑勺一麻,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金未然道:“知道你错在哪了吗?” 他的声线没有起伏,和白日温和的模样相去甚远,令喜阳感到了些许陌生,以及警戒。 她赶紧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连自己假扮的人的名字都记不住,谁派你来的?” 金未然的嗓音终于染上了寒意,“我的队伍里,根本没有叫春桃的人。” “……” “她被你弄到哪去了?” 客栈中沉睡的青山门弟子被一阵动静惊醒。 有人直觉快,蹬蹬蹬跑下床,推开窗,一片沉寂的屋瓦平房宛如嵌在黑夜里的鳞片,看着高低错落的房顶上人影跳跃,揉揉眼睛,奇道:“这不是金师兄吗!他在追……” 半句夭折,沉默了。 一个穿着青山门道袍的人,在追另一个穿着青山门道袍的人。 客栈的卧房,一排排窗口大开,填着一张张迷惑的人脸,目光整齐,望向深远的长夜。 另一边,金未然耐心告罄,灵力从指尖逸出,带着寒意的剑光一闪,轰然袭向命门! 喜阳仓促回头,干脆就地一滚,像只断翼的青鸟一样摔落屋顶。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金未然没有半分迟滞,当机立断翻身下房,足尖轻盈点在地面,立剑背身,眸光凌厉,打量四周。 不得不说,喜阳逃跑的方向十分机敏。 这一片都是居民区,巷道如同迷宫,夜晚光线稀薄,只有偶然几家从窗口透出极淡的光,放眼望去,一片鬼气森森。 不远处的地面上有大片尘土剐蹭开,看着几点微不可闻的足迹方向,金未然眯了眯眼,身影掠作一道疾风,往深处追去。 痕迹近处的房屋内,喜阳挟持着老太,捂着她的口鼻舒了口气。 听着脚步声远去,她立马松手,道,“抱歉了老婆婆……” “没人教过你,逃跑的时候,切忌相信别人制造的声音吗?” 如沐春风般的嗓音乍响起,喜阳眼睛瞪大了,蓦地转头,纸窗上投着一道颀长人影,发丝被巷风吹起,生动如画。 她的表情顿时比旁边的老妪还像见鬼。 一步,两步,喜阳踩着完全无声的步子退到后门,猛地推开,转身对上了一面青锻胸膛。 金未然低头看着她。 “做卧底做成这样,你们组织也是够失败的。” “……” 易容的五官做得天衣无缝,即使是这样的距离,金未然仍旧看不出任何破绽。 唯有那双眼睛被厚厚的刘海遮去一半。 两人对峙着,半晌,喜阳笑了。 金未然抬了抬眉尖。 他想过卧底被拆穿,可以是慌张,可以是心虚,甚至可以是杀气,却唯独没有想过,第一个反应是笑。 喜阳掀起脸上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水墨般分明的眼,不见丝毫慌乱和仓促。 “是很失败,”她喃喃,缓缓仰头,眸子里闪着惊人的注意力,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璀璨而妖异,“可是没有这样失败的我,堂堂无涯谷第一大宗门,连神骨的影都摸不到。” “不是吗,大师兄?” “……”金未然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目光一凝,语气震荡:“你——” 第84章 话音未落,喜阳的手毫无预兆抬起! 掌刃带风,往金未然面门劈去。这一下带着浓郁的杀意,金未然退身躲开之后都怔住了,旋即神色变得无比严厉:“你到底是谁?” “她是你娘。” 凌冽的剑气随着少年冷淡的嗓音一同轰下,锵然一声,金未然反应极快抬剑抵挡,不想错估对方的力气,膝盖一弯,遂牙关一紧向右卸力,两把灵剑咬出致命的摩擦,火花四溅! 金未然连退几步,喝道:“何方小贼,休得胡言!” 口出狂言的小贼身量极高,穿夜行衣,蒙面,看不清五官。 但方才那一剑的气势足以让金未然心神震荡,不禁喊:“你们究竟是谁,师出何门?若青山门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只管找我,放过我的师妹!” 喜阳疾步走过去藏在黑衣人的身后,拽了拽衣袖,被他反握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很冷,喜阳的眉梢却挂上了滋滋笑意。 黑衣人没再废话,只冷冷丢下一句“客栈走廊”,带着喜阳,转眼消失不见。 * 打听经乐这回事,房璃不敢声张,亦不敢懈怠,思来想去,只剩一个选项。 她向柏府投了拜帖,花湘玉亲自接见了她。 房璃也不含糊,寒暄几句之后,就将来意挑明。 漏尽更阑,已是入夜,这位柏府的当家人卸去了白日的妆表,素髻单衣,眼尾的纹路愈加深邃,窄小的脸上透着浓重的倦意,即便如此,她还是将房璃的话仔细听完,细眉渐渐拧深。 “经乐?”她沉吟,“嘶,这我倒是没有想过,你这样一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乐曲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不过,姑娘若是想,我可以找人打听一下,都是我自己的门路,不会走漏消息。” 房璃眼睛微微亮,很快又闪出些异样的色彩。 “夫人府中的人手还要用去找二小姐,不怕耽误么?” 花湘玉眼睫一颤,忽然笑了。 “她自己决定要走的,留了那样的一封信,我找,找再久,也只是求个心安罢了。”她柔声,“姑娘还有事?” “夫人恕罪,”房璃叠着手,抬眼,“我可以看看那封信么?” “我与二小姐交集虽然不多,于我而言,却也是一段珍贵的经历。眼下拂荒城生乱,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亲眼看看,也是求个安心。” 花湘玉怔住,一时无言。 目光几度发颤,半晌才轻叹一气,唤来丫鬟,从卧房里取来了一封信。 房璃接过,轻手轻脚取出信纸,展开扫了一遍,偶尔停顿住。未几,折好信放回,递还了回去。 花湘玉接过的同时,忽然听到她说:“柏老爷薨逝后,夫人一个人主持家业,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或许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遭,花湘玉笑了一下,“我若说不苦,你信么?只是都过去了。” “我去过夫人的当铺,那么大的一个铺子,要想做起来,不止要敏锐的 嗅觉和头脑,过程中,想必还要应对不少明枪暗箭,狐鼠之徒。” 花湘玉:“姑娘倒是很懂。” “而且当铺这样的行当,最重要的就是账本,若是有人在账本上动手脚,当家的想要保住产业,就得有本事察刺问题,眼神,心力,缺一不可。” 花湘玉看着她,唇角渐渐放下,迟缓地泄出一声笑。 “所以我猜,”虽然说了这么一大串,但房璃的眼神没有攻击性,只是松弛地望着,语气平静,“夫人应该能辨认一个人的字迹。” “……” 房间里静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花湘玉才开口,比方才要疲倦沉重许多,“你说得对,我看出来了。” 她的目光下移,稳稳落在掌心的信封,“看到这封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回来的不是临儿,而是小玉。” 不用问也知道,小玉,应该就是柏如鱼的乳名。 房璃想起摆在客厅的那一尊神龛,花湘玉应该相当宠爱自己的孩子,亲生孩子借身还魂,借的还是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位当家人的心情该有多复杂,可想而知。 “其实我早就有猜测,自从你们为她‘除魔’以后,这孩子变得特别粘人,每天都跑过来找我,亲亲热热地喊我娘亲,怎么说都说不走。” “可墨临从不喊我娘亲。” “必要的场合,她也只是规规矩矩叫一声母亲。是我的错,我虽早就有所察觉,但我私心过甚,才迟迟没有告诉你们。” 一边说,她的目光渐渐放柔,手指缓慢地抚摸着信封,像是安慰着什么一样,指尖抖颤,“我也是突然发现,原来我一直都很想她。” “小玉溺水以后,临儿的话就一天比一天少了,姐姐怕她中了谶,还请了不少大师来府里驱邪。没承想半点用也不起,从小到大也没出过几次门的她,一个月过后,却第一次违逆姐姐的意思,逃出柏府,进了学塾。” “她一直觉得母亲的死和自己有关,从学塾回来以后,又重新把自己关了起来,极少外出,也几乎不再见客。而我一直忙着打理家务,直到半年前她忽然要人在房门上拴上铁链,我才知道出事了。” 提及往事,花湘玉的脸上没有太多感慨与悲伤,只是一种波涛汹涌过后的平静,一点一滴,汇聚成旁人难以参透的深意。 “所以你看,”她说,“其实最不会做事的是我,我看不好小玉,也救不了姐姐,更……照顾不好临儿。” 深重的哀意,触及时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而是安静地旁观。 房璃只是听着。 夜愈发地静了,静到微尘的摩擦都成了一种喧嚣,两个人相对而坐,听着彼此的呼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花湘玉站了起来。 “瞧我这脑子,”她抓着信封,“要是问经乐的事,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第54章 “谱乐曲的经师是我父亲的好友。” 夜半三更,柏府还亮着烛灯,细密的交谈声从房中传出,齐长鹤抿了口苦茶,醒了醒脑子,继续道,“他是远近闻名的大经师,一年前受城主之邀,将经文谱成乐曲,由人演唱,再被一种特殊的灵蝶吸收。” “这种蝴蝶翅膀特殊,鳞粉发光,容易吸引天敌,常常通过模仿其他生灵的声音来吓退敌人。” “人工培育的灵蝶通过训练,则可以吸收特定的声音储存,再通过翅膀撞击产生的摩擦复制。只不过这样一来,它们的寿命会变短,往往只能重复几次。” 房璃问:“谱子没有留下么?” 齐长鹤摇头,“没有。就算留下,也不在我手里。” 房璃说:“我知道了。” 了解完灵蝶的具体之后,她拜别柏,齐二人,走出府邸大门。 亥时二更,这座不夜城也露出了疲态,灯火黯淡,墙瓦蒙昧,街上零星人影。更夫夹着灯笼敲着锣鼓路过:“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房璃闪进里巷,找到一处窗檐,试了许多次才踩上去,半天攀爬到屋顶,没控制好力度,几片瓦被她踩响,屋内登时传来:“谁啊?!” 她捏着嗓子,“喵”了两下。 竖起耳朵听,似乎是糊弄过去了。房璃一颗心放下,站在屋脊上,目光在黑夜中逡巡。 头顶的苍穹浓成汁液,撒着盐粒似的星籽。 不,不是星星。 房璃定睛看去,东,西,南,北,许多地方的“星星”仿佛随风而动般上下浮动,像是黑色幕布抖落的尘灰。仔细分辨,“星星”的光偏青绿,原来是一只一只扇动着翅膀的灵蝶。 白日不显,此时静夜,遥远而古老的声音,就从那些蹁跹的蝶翅中振动而出。 “……” 房璃沿着屋脊走,发现声音越小的蝶群,蝴蝶的光芒就越弱,反之,辉光越是粲然。 这些蝴蝶距离地面非常高,饶是站在屋顶也遥不可及,房璃想了想,低下头小声呼唤:“老头,帮我个忙。” 乞丐正侧躺在地上假寐。 一条腿曲折,姿势相当流浪,雪白的元神在旁边戳了戳他的发顶,被一巴掌拍开。 “你想都别想,”他冷声,“我如今就是个残魂,靠你这蓝玉才勉强温养,虽然死不了,但力量用多了伤及神志,到时候意识散开,我还怎么教你咒术?” 房璃:“师父。” 蓝玉中没声了。 看起来撒娇也没用。 房璃眼睛一翻,掐腰,叹了口气。 仿佛察觉到她的不得已,银蝉自动冒了出来,一边飞,碎屑般的光点从它身上掉落: “终于想起我了?” 稚子一样的声音听着竟有寡妇般的哀怨,“好久,没理我了。” “别走戏,看那,”房璃抬手捏住半空中稳定飞着的蝉虫,将虫子转过去,对着最近的一批灵蝶,“蝉蝉类蝶,去,把那些同类引过来。” 银蝉:“……” 第85章 好一个,蝉蝉类蝶。 它更加委屈了,不情不愿地扑扇着翅膀飞过去。 灵物之间原本就有独特的交流方式,房璃立在屋顶上观望,不一会儿,大片发着青光的蝶群下降,缓缓往她这边挪动。 越近,蝶群振动出的响声越大,听着越清晰。 银蝉还在控诉:“……怎可把我,与这些牲畜类比!” 房璃不语,只是捏住了银蝉的翅膀,让它安静了下来。 她着迷一样望着沤珠槿艳般的蝶群。 微末的绮光随着声音柔水般起伏,乞丐眼神微变,正待喊醒她,却见房璃后退几步,转身跃下房梁。 “……”乞丐语气古怪,“那些灵蝶记录的乐曲,内容远远听着似经文,实际上文本被打乱,拆肉装骨,缚灵咒的咒文,估计就藏在里面。” “我也这样猜,”房璃步子飞快,衣裙如云,“只要通过咒文破解出完整的识海咒形,再逆着行一遍,缚灵咒就可以解开了。” “……你方才只听了一遍,曲调,曲词这些,就记住了?” 蓝玉中,元神孜孜不倦地戳着他的脑袋,房璃随口答:“又不长。” 乞丐:“……” 走着走着,房璃放缓了步子,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她忘记了时间。 现在已经接近城内宵禁,出城是来不及了,附近能见到的灯笼也全都熄了。 除了一个地方。 房璃抬头,这地方她熟,朱红灯笼两处挂,最顶上的牌匾,行楷上书“执法持平”——正是她来过两次的,巡按监。 刚想走,门却开了。 房璃回头,正好和出来的人对个正眼。 那人身穿巡按监官服,五官如削。看见房璃,仿佛见了光的肥皂泡,那股天然的冷凝之意迅速消褪,他咳了一下,稳而严厉道:“快宵禁了,随便乱逛什么,还不快回去!” 却见那人动也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蹙眉,正要再驱赶,就听见少女嘟囔了一句什么。 房璃:“寒羊?” 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 寒羊图方便,潜入巡按监时的化名没想太多,就叫韩阳,如今听见这名讳也不奇怪,只当对方认出自己是巡按监的衙役,沉声,“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房璃走近了几步。 看见她的脸,寒羊心下一怔。 他是徐名晟的贴身近卫,有时候即使不露面,也得暗中守在主子周围。故而,房璃入城后虽然没见过寒羊,寒羊却见过她。 当下就认出来,这是自家主子招揽的客卿。 就这一串沟沟壑壑在脑中游过的片刻,房璃已经闪电般捂住了肚子,一只手扶着脑袋,面露痛苦:“哎哟,大人,小的夜宴着了凉,吃错了东西……这才走晚了,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寒羊:“……” 主子的客卿,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宵禁要是被巡逻兵抓去,对于徐名晟也是麻烦,寒羊有意通融,皱眉做出个难以言喻的神情,不耐烦地摆摆手。 房璃连声应着,往街道那头夹着腿走了几步,顿了一下,冉冉回身,瞳光泠然地看着寒羊逐渐隐匿的背影,深吸了口气。 她设想过很多重逢的场合。 从前她在狴犴宫,喻卜视她为眼中钉,但与寒羊却有几分道义之交。徐轻雪失去消息以后,同为近卫,喻卜能升迁领导玄部,寒羊没道理被赶出狴犴宫,只沦落到做一个小官头的境地。 估计他在此地的缘由,和喻卜相去无几。 没人能够同时调用两个宫主近卫,除了宫主本人。 徐轻雪没有消失。不仅没有,她的手还伸进了拂荒城。 想到这一点,房璃张着嘴,站在薄寒的街上,竟原地笑出了声。 “什么意思?” 乞丐翻身,“你很高兴?” “你傻啊,”房璃转身走,步子无声,猫儿一样,全是之前在宗主眼皮子底下偷鱼练出来的,“如果徐轻雪亲自插手了拂荒城的事务,我还藏得住多久?” “我要是被找到,她定会第一个杀了我。” 乞丐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我在凡间时也听到过几句风闻,你与那徐轻雪有些渊源——你惹过她?” “何止惹过,房尹若杀人如爇血债累累,她握着最锋利的刃,自然要将所有丑类恶物赶尽杀绝,还世清界平。” 房璃的眼睛倒映着黑夜,深不见底,“我是在笑,幸好她还没飞升。” “没飞升,就还是人。在她杀了我之前,我还可以杀了她。” 夜静更阑,街道青石敷着月光,冷玉一样森寒,房璃的语气散漫,日升月落那般疏松平常,仿佛杀的不是大帝亲女,而是一个猪猡。 一滴冷汗从乞丐的额角划下,他张口又止,言语匮乏。 转了半天,躲过了两队巡逻兵,好容易找到一处犄角旮沓,堆着烂箩筐散稻草。房璃整了整稻草,严严实实盖到自己身上,确保外面看不出来以后,闭上眼睛。 蓝玉中,神识化现,房璃一句话也没说,立刻蹲下来,在识海沙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复原经曲。 “咒本质无形,主要是靠识海灵力的作用,文字只是一种显化灵力的手段,反之,破解文字,就可以推算灵力在识海中的具体线路,从而破解咒法。” 乞丐在旁边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睁开一只眼瞥过去,房璃正专心致志,似乎压根没听见有人说话。 …… 罢了。 现而今,万事万物发生,皆为她所用,也只能用。就像一艘孤舟,埋怨踯躅便会被吞没撕裂,唯有借着一叠又一叠的浪墙水山向前,方能不知疲倦,奔向彼岸。 等到房璃默写出经曲,择取咒语,推算咒法,逆着得到了解咒之法的时候,天光已经斜进巷口,一点点浸到了稻草上。 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和泛红干裂的唇,乞丐没忍住,再劝了一次:“你还没到能驾驭缚灵咒这种咒法的时候,连本咒都掌握不了,何谈解咒?” “我没那么浑,”房璃道,地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抹而空,“我倒是不想勉强自己呢,是师父你亲口说的,咒为微末之流,所习之人甚少,短时间内,上哪找第二个咒师?” 但凡她有的选,都不会走到今天。 她拿出玉简,给徐名晟发了条消息,然后掀起稻草从里面钻了出来,行至大街上。 蒸汽袅袅,街边支了不少早餐铺子,她仰起头,望着高空中于白日几乎不可见的灵蝶,眸色沉沉。 * “属下沿着周边城镇,按照宫主所说,调查附近城镇有关挖棺走尸的轶闻案卷。”喻卜面目黧黑,眼下乌青尤为严重,面无表情地放下一沓报告。 徐名晟拿起来,一目十行,几十个时辰的心血被他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翻完,出声:“怪了。” 喻卜精神勉强一振,“什么?” 徐名晟拿出一卷地图,在桌上徐徐铺开,青筋掌背稳压在一角。地图上的外围由紫色围裹,正中央黄绿相交,是整个通天域的平面。 “这些案子,刨去夸大其词的传闻,装神弄鬼的谣言,”劲瘦的长指点在拂荒城,缓缓向北,越过一个又一个城池,仿佛刮过尘土,“事件发生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固定的方向。” 短时间内爆发的相似案件,是连环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而按照小郭所言,设若假城主就是那个凶手,拥有夺舍挤占他人躯体的能力,那么他应该是某个地方的亡灵,得了邪法,一路附身尸体勉强走到拂荒城,继而鸠占鹊巢。 看方向,亡灵是从东北来 而这个地方。 徐名晟手指停住,喻卜看着自家宫主停到的位置,不禁脊骨一寒。 徐名晟指着的地方,是这张地图东北方向的尽头,无涯谷。 “无涯谷同光宗的太史慈明就失踪了,”喻卜咬着泛上酸劲的牙,“会不会是他?” 徐名晟凝眸。 这时摆在一旁的玉简“嗡”了一下,喻卜正要看,就被徐名晟拿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调整的位置,正好挡住了喻卜的视线。 上面只有一条消息。 “可以开始动手了。” 喻卜正纳闷着,听见自家宫主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有些迟疑,“散播消息?说哪些?” “全部。” “可是缚灵咒……” “不用管了。” 他放下玉简,喻卜看不见他的表情,站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点微微勾起的唇角,掩在墨黑的发丝之后,“有人替我们管。” 第55章 啪。醒木重重一拍。 “闲话休提。且说旧历年间,凡土诸国,有一小国名为苍,第一代苍王自战时留下病根,萎靡不振,后宫亦子嗣寡薄,其中有一位妃子不堪寂寞,私养面首,不久后就怀上了孕,对外谎称是皇嗣!” 第86章 底下闲聊的闲聊,吃茶的吃茶,嗑瓜子的嗑瓜子,皆淡笑出声。 “苍王呢,是大喜过望,那假皇嗣变成了真皇子,入主东宫,恰逢太平盛世,十几年后,旧王病逝,他成为了新的苍王。” “通奸的妃子将秘密带进了棺材,新苍王蒙在鼓里,只当自己是真正的天潢贵胄——然而然而,得位不正的国王,又岂能得天道青眼?新苍王倒是不萎靡了,可他的子嗣,还是死的死,折的折,民 间谣言刹起,有道是: 出墙红杏乱天道,百年庄生一梦晓。 蒹葭小人倚玉树,不识麻雀真面目。可怜呐,可怜!” 底下有人听不下去了,呸了一嘴瓜子皮,扬声:“赵公,往日都是神域轶事,上回那个真武大帝的呢,今天怎么讲的都是这等没趣儿的?” 赵公抬手,往下压了压,“今天有今天的讲法,明日自有明日的,再说这才开头,你且听着就好!” “说到哪了?哦,民间谣言刹起,都怀疑新苍王是弑父篡位,不合礼制,这才不得天道。彼时,诸国战争已露了个苗头,正是需要新谛听的时候,新苍王不敢造假,焦头烂额之际,却听闻,自己有一个遗落民间的孩子。那孩子在佛寺生活八年,养的是玉润冰清,更重要的是,她是经受天道认可的谛听。” “听到这里,诸位想,那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有人附和,赵公笑,抖着手指,抓起扇子摇啊摇,“你们啊,有所不知,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 “老苍王并非对自己儿子的身世一无所知,新苍王亦然,宫廷生活,压抑窒闷,纡郁难释,老苍王苛待儿子,手段残暴,新苍王登基之后更是染上了虐童之癖,那些皇子,公主,并非无故夭折,而是不堪新苍王虐待。” “有这身世之故,新苍王沉浸在权力和高位的控制力中,暴虐无道,国家很快走向灭亡。而王,不能接受失去自己的地位,执念困住亡灵,多年后怨气滋长化为怨魂,渡过苦海,试图重新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国度。” “为了防止魂灵消散,他寄居在尸体,到一处地方,翻一具棺材。就这样一路走到拂荒城,他看着阔土平城,满目繁华,看见坐在宝座上吃糕饼的城主时,他想,就是这里了。” 这下,就算是再迟钝,也听出了异样。 “夺取城主的身躯以后,他开始思考如何控制整座城。” “首先,虽有维持尸身之法,但尸体毕竟是尸体,无法存放太久,一介亡灵,如果想要拥有自己的城池,那么城中的住民,必定不能是人。” “妖?不行不行,不够乖巧,也太麻烦。” “魔?嗯——似乎可行,一来可以控制,二来,将人转为魔物,费不了多少力气。” 扇子裂帛般“哗”的张开,席间一震! “可魔气在通天域殊为显眼,要怎么才能让所有人都察觉不到?于是第一步,他借着修缮的名义,换掉了城内所有能够探查魔气的器具。” “第二步,便是夺取居民视魔的眼睛。” 有人情不自禁:“这如何夺取?” 赵公以扇掩面。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吁——” 在蜂起的议论声中,赵公敲击醒木退场。门一关,他转身咧嘴,对着座上人笑道,“公子,您看我说的,还满意么?” 一只沉甸甸袋子扔到了赵公的手上,他笑眯眯地数了数,系紧。 “公子这故事,老朽听着倒是新鲜,”他上下扫量着屏风背后的颀长身影,“你们是要做什么?” “不该问的少问,”旁边戴着面具的侍卫喝道,“拿钱办事,这几天,你只需按照原有的计划,把故事讲好就行。” 赵公连声点头。 * 看见并玉背上趴着睡的喜阳时,赦比尸和普陈满脸的不出所料。 城内加紧了搜查的力度,包括郊野荒山也安排了人手,导致他们不得不频繁转移据点。赦比尸寻到了一处狭小的山洞,外面用藤蔓阔叶遮盖,是极好的隐蔽地点。 并玉背着喜阳慢慢蹲下,用很轻地动作将她放在地上,像是放置一只易碎的瓷瓶。 喜阳闭着眼睛,青山门宽松的道袍拢在身上,他伸手替她卸掉易容,转身抬起洞口的叶片。 赦比尸:“去哪?” 并玉答:“找点吃的。” 赦比尸转向普陈,“你那边呢,房璃有没有什么消息?” “没有。” 普陈靠在岩石上,下巴冒了些青茬,微微睁开眼睛,流露出浓浓的疲惫。 “眼下不是我能主动联系她的时候,而是等她她来找我。” 氛围沉寂片刻,普陈站起来往外走,“我没法进城,只能到之前重逢的河边碰碰运气,她就交给你看顾了。” 赦比尸目光一斜,喜阳的睡姿蜷缩着,叶片透出来的淡光笼罩在她恬静的睡颜上,仿佛一枚被包裹在茧中的孩子,湿漉而孱弱。 深山路未开,而且为了不暴露人的行迹,他们在山上走的时候都尽量挑原本就有道的。普陈一个人走就更简单了,三两步借力上树,凭着密集的枝干,轻盈无声穿梭。 很快,水流的淙淙声出现了,他照着自己做的标记越到当日那棵树上,脚下就是青山门弟子倒挂的地方。 普陈就这样站在植桠间,定定地看着下面,光斑在他身上缓缓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顶和肩膀都落了几片青叶,普陈终于吸气,打算离开。 喀嚓,踩碎断枝的声音在耳畔清晰响起。 普陈快速回头,不远处杳无人影,视线下移,才撞上树下人的目光。 “下来。”房璃的意思简洁明确。 普陈一跃而下,衣袍掠风,轻飘飘踩在地上,只拂动了几片草叶。 刚想开口,房璃却伸手握住他的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嘴里念念有词。 普陈:? 他满脸懵,难得将眯眯眼撑开一条缝,疑惑地看着像被打了两拳一样面容憔悴的房璃,刚张开口,就被她勒令: “闭嘴。” 普陈疑惑地闭上了嘴。 房璃看着普陈睁开的眼睛,眼底浮现的金字飘散出些许颗粒,正在一点一点的瓦解。 有用! 可惜刚有了个瓦解的苗头,房璃就坚持不住了,她猛地松手,扶住旁边的树,脱力一般靠上去,唇色雪白,胸膛起伏,俨然是累坏了的模样。 “我已经找到了破解缚灵咒的办法,”她一字一句,眼神涣散,“方才在你身上试了一下,累死我了,这解咒,原来这么累的吗!” “并不,只是你道行不够,”乞丐无情插刀,“我早就警告过你,看,仅仅只是这么一个人,你都坚持不住,何谈救整座城?” 房璃没回答。 普陈道:“你何时学会的解咒?” “就这几天,”房璃糊弄着,“只是效果甚微,劳烦你,还得当几天我的试验品。” 一边说着,她抬脚往山上走,把灵蝶的事情一并告诉普陈。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城中饲养灵蝶的地方,我和徐名晟合作了,如今正是和城主斡旋的时候,这件事情他们不好出面,只能靠我们。” 说到这里,她一顿,回头,目光似揶揄,“只不过,普陈少侠是他们的追犯,即使你做了这件事,也不大可能将功补过,只是白费力气。” “为民生计之事,何谈白费力气,”普陈答,“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使唤就是。” 房璃扶着树,毫不意外这个回答。 她俯望着普陈挺拔的身形,“可是我看这些民,好像都巴不得你去死呢?” “人心自有公道,公道不会错,错的是蛊惑人心的小人,我只需要,将我的公道抢回来。” 房璃:“好。我改变主意了。” 普陈抬头:“什么?” “我决定以后对你好点。”房璃转身走,“像你这样的伟光之人,难保日后飞升神域,下凡来报复我这样的奸蠹小人。” 普陈失笑,却并没有反驳,只是说:“我看你慧根也不差,少用点小聪明,躲在修行上加把劲,说不定你在我之前飞升,到时候谁先报复谁,还不一定呢。” 房璃也笑。 “才不。” “做神仙有什么好,只不过从一个规矩,跳到了另一个更狭窄的规矩,”她拍拍衣裙,眉眼放低,“我不想做神仙,只想做我想做,知我想知,平平庸庸,这不比累死累活爬高位好——” 脚下的土地忽然变得平坦,视线开阔,树浪层层,他们竟然已经爬到了山顶。 青冥如洗,万里无云。 风卷飒飒抚摸过大地,普陈原本空然的心忽然变沉,房璃在旁边说话:“先前去过的地下城,有一方结界封印的沙盘,似乎和拂荒城有关。” “我在城内一角刻上了字,昨天又去了一趟地下城,那沙盘内相对应的地方,也出现了我刻的字。” 第87章 “……”普陈扭头,表情堪称凝固 。 “你的意思是,沙盘是拂荒城的实时投影?或者,”他的脑中出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猜想,“在沙盘里做的事,也会在拂荒城中应验?” “不清楚,我都说了有封印。” 房璃的眼睛被风吹的眯起,“不过那个沙盘,倒是让我找到了饲养灵蝶的地方,你叫上并玉,他跟我们一起去。” “为什么?”普陈不解。 “你不叫他他也会跟着的,”房璃往后撇了撇头,“喏。” 普陈回头,林木幽郁,淅淅飒飒,打眼望过去,什么都没有。 下一秒,一个高挑的人影闪了出来。 行踪被发现,并玉不慌也不恼,面无表情冲着房璃扯了扯嘴角,颇为讽刺,“不愧是谛听,什么都瞒不住你。” “谬赞。” 房璃望了眼天色,“黄昏时动身,宴会上徐名晟抓走云一,一定让这个假城主十分心急,所以偷灵蝶一事,必须一发破的,不能有闪失。” “我从来没有想过靠我一个人救整座城。” 乞丐一愣。 房璃对着普陈,“我会在你身上先试用解咒,如果有用,就让灵蝶复制解咒,天长日久,总能消掉缚灵咒。” * 入夜。 房璃收起玉简,将夜行衣的面罩拉紧,和普陈、并玉交换了一下眼神,轻巧地翻过了墙。 就在这三人潜入府邸的时候,城主府的一角柴房,晦暗血腥之中,柏墨临缓缓睁开眼睛,两手反剪绑在背后,紧紧握着一块碎瓷片。 那是“城主”发怒砸碎的花瓶,被她趁机捡拾,藏在手心,已然划破了皮,流出汩汩血液。 第56章 找到灵蝶饲养的地方,房璃也费了一番功夫。 事关缚灵咒,必然不会放在太过于显眼的地方,在地下城时,房璃绕着沙盘走了三圈,才在城主府找到了一点苗头。 灵蝶是从府邸后院被放出来的。 城主府少灯,安静的像座坟,鬼气森然,房璃记下了在沙盘中看到的路线,由她牵头,才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后院。 但是很快,这三人就发现了异常。 府外倒是有府兵巡逻。可城主府内,管养灵蝶的重要场所,却空旷无比,寂寥的令人心悸。 这不对吧。 越是阒寂,三人就越谨慎。 “嘘。” 房璃的手指放在唇边,竖起耳朵,“那是什么声音?” 叮咚,叮咚。 清脆,细微,疏宽而荒凉。 后院的门被闩住,并玉翻墙而过,从里面打开,门板的关节吱扭作响。踏进去的瞬间,温润盛放的光从脸侧袭来,让房璃的脚步稍稍一顿。 灵蝶光弱,白日几乎不可见。 只有夜晚,发光的鳞粉才会分外显眼。 院中枯木上,密不透风的琉璃瓶装着翻动着的小蝴蝶,或是风,或是蝴蝶挣扎,垂挂的琉璃瓶轻轻摇摆,互相碰撞,叮叮咚咚的声音交叠,像是一曲无名的唱词。 这里就是饲养灵蝶的地方。 房璃脚步一顿。 黑暗之中骤然响起疾风,尖锐的寒光重重袭向命门,被长剑及时挡下。普陈手腕一痛,心中暗暗吃惊,迅速荡开那物,抓着房璃的肩膀后撤。 哗,哗。 铁链甩着重物,一步一步地走出。借着灵蝶的粉光,房璃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这是一名高大的少年。 脸上糊着厚重的红白脂粉,身穿少女衣裙,脸上没有表情,流星锤在他手里一圈又一圈的舞着,发出令人战憷的裂帛声。 院子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人影,皆和少年如出一辙,胭脂粉,流星锤,色若死灰,面无人色。 他们将院落团团围住,挤得水泄不通,手中或匕刃,或长枪,闪着兵器致命的锐芒。 “城主的府兵?”普陈拧眉盯着潮水一样涌出来的人,很快被身后的女音否定,“不对。” 房璃盯着为首那个少年,模糊的印象渐渐清晰——宴会当日,就是他引路,将两个宗门带到了城主面前。 “应该是假城主私自豢养的亲信,”房璃择取了一个比较妥帖的词,“这么多人不可小觑,你们拖住他们,我去取灵蝶!” 话音落,流星锤已卷住长风大力袭来,和长剑摩擦出刺眼的火花。房璃一个矮身接一个跨步,躲过接踵而来的兵剑,即将接近枯木时她急中生智,瞧准位置借力踩住树干,一只手抓着头顶的枝丫,满树的琉璃瓶遽烈晃荡,再稳定时,房璃已经踩到了树上! 她攀着树枝往上走了几步,俯望地面,与树下的白粉少年四目相对。 这些少年的身上都有极其稀淡的魔气。 房璃眼尖,看得出来,这些魔气不像是由内而外的,倒像是经常待在某个大魔身边,沾染上的。 少年牡丹站在树下,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的流星锤垂到地面,既不动手,也不走开。 房璃原本不想理会,只一门心思钻研如何带走这满树的灵蝶,直到眼尾闪过一道寒光,房璃扭头,牡丹仍旧站在树下。 院小人多,这些少年的打斗毫无余地,招招为杀,连同伴也顾不及,几道无名的剑锋划过牡丹的脸颊,肩膀,脊背,爆出血花,他却仍旧不动如山,专注地看着树上。 仿佛有什么金银财宝似的。 房璃:“……” 一上一下,无声中对视。 琉璃灵光在夜里流动,某一个瞬间,房璃终于看清了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双无神,且浑浊的眼睛。 而且,眼底有字。 有如万千蝴蝶在头皮蹁跹,房璃的呼吸停滞一刹,冲着并玉普陈大喊: “缚灵咒!” “这些孩子中了缚灵咒,有人在控制他们!” 兵器相交震耳欲聋的声音中,普陈改砍为躲,用剑背精准敲击颈□□,一个又一个少年无声倒下。 这些武器亲敌不认,后院拥挤,少年们的身上不断增添濡湿塌陷的伤口,却仿佛毫无所知,仍旧不知疲倦地攻击。 并玉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正面相抗,而是想方设法,试图从后背把他们敲晕。 忽然之间,房璃发现了什么。 在树干的某一处,光亮尤为熹微,没有密集的瓶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大的有些可怖的蝴蝶。 毛绒绒的身躯伏趴在树干上,蝶翼的图案清晰,如果不是缓慢拂动的须条,还以为是人为制作的标本。 在大蝴蝶的身体底下,数不清的发光虫卵堆叠成塔,像是枯木延伸出的诡异附枝。 虫卵,这是母蝶。 有此母蝶,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蝶资源。 母蝶的虫躯上有明显的缚灵咒纹,房璃扶着树枝,两条腿挂在枝干上,上半身倒吊下去,伸手去碰母蝶。 “这虫身上的咒力很强。” 乞丐忽然出声,“现在的你还解不了。” 房璃不语,手指落到母蝶身上的刹那,触须的摆动停止了,旋即,整个蝶身飞快地震颤起来。 乞丐攒眉蹙额,“你……” 蓝玉中,元神散发出淡而柔润的亮芒,目光单纯地看向他,锋利上挑的眼型牵出几缕无辜。 “我没有想要解咒。” 越来越少的铁器乒乓声里,母蝶躯干上的缚灵咒纹丝毫未见减弱,与此同时,翅膀上多出了两枚崭新的咒纹。 房璃道:“我是要下咒。” 母蝶磅礴的记忆拔山超海般澎湃而来,房璃忍住颅脑内的钻痛,大喝一声:“起!” 母蝶鳞翅一振,虫躯离树,带起的风吹响琉璃瓶,仿佛觉醒般飞向高空! “毁树! ” 普陈心领神会,敲晕最后一位少年,两指并拢立剑一抹,强劲的剑气瞬时荡开,几乎化作实体,轰然砸向挂满灵蝶瓶的枯木! 稀里哗啦。 大部分灵蝶化作齑粉,只余一小部分从碎片中颤巍巍飞出,带着最后的余热,没入夜色。 房璃站在树上看得更广,墙外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府兵,火把连天,想要瓮中捉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先出去。” 她跃跳下树,太阳穴里仿佛有一根丝线牵扯着疼痛,房璃面不改色,迅速撤离了后院。 府邸深处,柴房里,柏墨临握着瓷片,血流濡湿了绳索,已经到了临界。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有了! 她挣开绳索站起来,又跌倒,发麻的双腿和浑身疼痛令她整个人不住战栗。柏墨临咬紧牙关,慢慢爬到门口,将头贴在门板上,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两个人守着。 被抓住以后,柏墨临逆来顺受,一声不吭忍下所有,这才让城主勉强放下了一点戒备,将她锁在这柴房。 如果贸然出去被抓住,势必会被用更加严厉的手段关押,那个时候若再想逃跑,只会是难上加难。 第88章 怎么办? 门外上了锁,柏墨临无声挪到窗户的位置,沾了血的手戳开窗纸,悄悄看向外面。 静谧的黑夜暗流涌动,狭窄的视野中,蓦地闯进几点荧荧之光。 扑扇着,颤动着。 像是凉而未融的春雪,轻飘飘落了下来。 ……发光的蝴蝶? 还没来得及看清,窗外的人影就动了,柏墨临飞快蹲下,只听门外几声短兵相交,咚咚两下,似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人看守?” 普陈疑惑,房璃看着倒地不起的两个白粉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抬眼,望向上锁的柴房门。 一种强烈的预感驱使,还没开口,便见门板一颤,巨大的一声响——房里有人! 门锁砍落,火把映衬的天光照进微尘,一个血人倒在脚下。看清楚侧脸的刹那,一阵惊悸在房璃的天灵盖寸寸炸开: “二小姐?!” * “城主府那边动静不小。” 喻卜附耳禀报完,站到一旁。徐名晟眸光转向面前的人,“大师还是没有什么想说的?” 捆仙索勒住清瘦的身形,两截锁骨从单薄的灰袍领伸出,云一睁着双白玉瞳目,像是无知无觉一样,绑在梁柱上,抿唇不语。 喻卜拎着一只笼子,笼子里有只八哥,黄目黑瞳,前额羽簇竖直,正鼓动着脖子,好奇的目光被梁柱上的尼姑吸引。 “我知大师声誉广泛,善名远扬,”他看着她,“我也知,你不是蠢人,无缘无故奔赴拂荒城,你和城主之间,究竟有什么勾当?” 话音落,笼子里的八哥忽然开口,惊的喻卜手一颤:“应邀赴约,何来勾当?” “过苦海,跨城池,掘坟附身,以桃代李,散步咒法,精心设计的每一步,不是一个亡灵单凭怨气能做得到的。”徐名晟踏着步子走到梁柱前,眯眼,“大师一向隐世不出,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忽然应了拂荒城的邀约,是要我相信巧合吗?” “信不信的,要看大人想不想。” 八哥的嗓音在耳边嘶哑,柱子上的云一容色沉静,睫毛在眼球上方,一分一毫也不曾动过。 “我本就是天宫的罪人,幸得民心,大难不死,帮助一个昏君亡灵,于我有什么好处?” “这就是我要问的了。” 徐名晟笑,春风里夹杂着冷锐的寒意,温声道,“自古堕神化魔,数不胜数,当年的姻缘神千解鹿风光无限,祝祷香火不绝,明明是为了众生,却被神域判罚剥去仙格,大师心中。” 他靠近,嗓音仿佛含着引诱的毒药,低沉而蛊惑。 “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 “万物来去皆有它的自由,大人何必这样。”八哥鸟的嗓音高亢,看着云一的脸,却能够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的风轻云淡,“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方为涅槃。我既然还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 喻卜提着鸟笼被酸的吐了吐舌。 桌案上的无量简震动,徐名晟退步,八哥歪了歪脑袋,在它扭曲变色的视野中,徐名晟看着无量简上的内容,方才冷峻的神情淡了下去,甚至透出几分温水般的颜色。 “去城主府,”他看了一眼八哥,淡声收起无量简,“接人。” * 并玉不认识柏墨临,但从另外两个的表情上看,他也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 柏墨临看清楚房璃的脸以后便昏死过去,怎么喊也不醒。没办法,只好普陈将她背起,一行人迅速离开柴房。 走着走着,不止房璃,其余两人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经过的院落,无一不是凌乱不堪,碎器杂物散落一地,房门扇扇大开,俨然是被洗劫过后的模样。 眼下情势紧急,三人无暇顾及这些细节,房璃走在最前面,普陈背着人落在最后,并玉紧跟房璃,两道剑眉越皱越死。 他停了下来。 “这是去正门的路。”并玉道,“大门现在必定是重兵把守,你想干什么?” “哪里没有重兵?” 房璃的精神还牵制着母蝶,声音听上去偏冷,带着天然的自上而下的压迫,“想活命就跟我走。” 并玉道:“假城主现在就在大门。” 房璃道:“你怎么确定?” 并玉却反问:“倘若城主就在那,你还要去吗?” 两人一来一回语速飞快,普陈感觉有些不对劲,头疼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两人异口同声:“我就是要救人!” 普陈:“……” “我问你,”房璃上前一步,盯着并玉冷漠的黑瞳,“你怎么确定,城主现在在正门?” “……” “整个城主府都被围了,后墙,还有地牢后面的狗洞,这些地方的火把是最多的,”并玉逐字逐句,“大门的火光最弱,这些都是很明显的障眼法,就是想诱我们去正门。” “我要去正门,自有我的计划,”房璃干脆利落地转身,“你要是不相信我,何必跟着我来。” 普陈追上去,经过并玉身边时压低声音:“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并玉面色发寒,还是追了上去。 越是靠近出口,那种带着铁器腥味的压抑感就越明显,火把的噼啪声连成一片。房璃停步,仿佛是感知到了他们的靠近,门外,“城主”的破锣嗓苍哑响起: “大胆贼人!竟敢夜闯城主府,偷我宝物,砸我房屋!若不是府中下人拼死反抗,怕是要杀进卧房,直取本城主的项上人头了!” 是构陷,并玉一瞬间想到方才见到的院落里那些满地狼藉,还有后院倒地不起的少年们,脸色愈发深沉。 看向房璃,她却冷静如常,摘下叆叇藏在手心,快速褪去夜行衣,露出里面原本的衣物。 房璃拽住并玉的衣袖,低声道: “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声音要大。” 城主府朝街,大门外炬火熊熊,附近的居民都被动静吸引了出来,议论声如波泛涛。华盖纱幔遮住了城主的椅子,火光照映中,只能看见里面清瘦过分的影子用力咳嗽,而后抬手,嗓音冷酷:“天道在上,敢如此犯我拂荒城者,必定是邪魔派过来的恶徒!今日,朕就为民……” 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内响起 的声音打断: “血口喷人!分明是你绑人滥用私刑在先,我们是来救人的,却被你倒打一耙!” 罗帐之下,假城主的神色一变。 他的声音更加凄厉:“胡说八道!” “口出诳语祸乱民意,你好毒的心思!动手,放火!这府邸我也不要了,切莫让这小人跑了,动手!”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一言一行都将被无限放大。 这两日的流言不断发酵,如今亲眼看见了城主的失态,原先只有四五分信的,如今也信了七八分。海潮般的议论钻进罗帐内,假城主目眦欲裂,用力拍着扶手:“动手!动手!” 呼呼,一根火把丢到了门前。 “好啊,你说你是城主,可一城之主,又怎会做出关押虐待良家女子,这等龌龊行径!” 话音未落寒光闪现,轰然一声巨响,磅礴的剑气劈开大门,尘渣飞溅! 惊呼声蹈海般荡开去。 黑暗中走出四个人影。 旁边两个殊为高大的手握长剑,剑眉星目,鸿鶱凤立。中间两个女子浑身血污,互相搀扶,一瘸一拐走了出来。 华盖之中,城主用力一抖,几乎将眼珠掉了出来! 怎么会? 柏墨临对外的说法都是逃婚,他们怎么会知道柏墨临在这? 没等并玉开口把房璃安排的台词说完,人群中就已经有人认出了柏墨临,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柏家的二小姐吗!” “不是说她逃婚了?”“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么重的伤!”“嗐呀什么逃婚不逃婚,都是人言流传,那湘玉夫人最开始说的,不就是失踪吗!” …… 房璃发型凌乱,身上的衣裙破破烂烂,几道伤口沾着新鲜的血迹,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勉力支撑着半昏不昏的柏墨临,神色虚弱且凄怆,疾言遽色:“劫掠女子,施以虐刑,城主大人口口声声说我们抢劫,大可上报巡按监喊人验身,看看是钱多,还是伤多!” 发现受伤的柏墨临时,房璃的第一个想法,是震惊。 第二个念头,是窃喜。 城主府内这些白粉少年是意料之外的情况,闹出了太大的动静,他们只有三个人加一个伤患,不可能毫无波澜的全身而退。 而且看府兵的动静,还有那些明显是构陷的砸屋抢劫,假城主显然也是下定决心,不让这动静善终。 所以不如将计就计。 罗帐中的人一口牙都快咬碎! “蠢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我早跟你说过,事情闹大了对我们都没好处,你却满脑子想着扭转舆论一网打尽,大人的计划都被你给毁了。蠢货!” 第89章 这一边,房璃还在持续输出:“城主大人放火烧府,无非是发现无可挽回,想要烧毁证据!众位父老乡亲都看见了,柏二小姐大病初愈,与我皆是无辜受害者,再怎么样,城主着急放火,难道没有一点别的心思吗?” 字字珠玑,句句斥心,城主勃然大怒,正要从椅子上站起。 站到一半,又缓缓坐下。 他靠着座椅,已然换了一副嗓音,沉声叹道:“我一心为这座城,最后倒真是我的不对了。” 房璃眉尖微挑。 “你与柏二感情甚笃,想要救她,我也理解,”他倦怠地挥挥手,“罢了,你带她走吧,这邪魔之事,我也管累了。” 三言两语,似有内情,引人遐想。 心电急转间,房璃瞥见旁人投射在柏墨临身上古怪的视线,豁然明白的假城主的用意。 柏墨临中魔害人之事满城皆知,虽然杀人并非她本意,但毕竟手上沾了血。 城内风声鹤唳,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异常,实际上谁也不清楚,柏二小姐已经变回了正常人。 假城主如果要合理化关押柏墨临的事情,势必要往这个方向引导,而且站在房璃的角度她还不能解释,越抹越黑,只能咬死城主不走程序逮人用私刑和放火烧府举动异常这两点。 双方都有不可说的理由,都要打着包装过的哑谜,角力争取。 房璃心中只有一个疑团。 明明这个假城主刚开始还表现的跟没有脑子一样,要是他方才冲动将房璃一干人抓起来,舆论就彻底倒向他们这边了。 她清楚地看见,罗帐中的身影分明有一个站起来的动作,却仿佛被什么力量突然压制住,再开口,就像变了一个人。 人的容貌可以伪装,但是语气,语速,语言习惯,是极难改变的。 赦比尸说,城主的躯体里有两副灵魂。 方才的第二副,却让房璃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这样无耻的嘴脸,她在哪里见过似的。 双方正僵持之际,一列队伍从天而降,轰隆隆穿过人流。 燏光舔过光亮的雀蓝绸缎,人未至先闻声:“大晚上的,这么热闹。” 房璃眼睫一抖,侧目,正不巧,对上了那人意味深长的视线。 “狴犴宫驻守拂荒城,原本就是为守一城安宁而来,如今不仅安宁没有守到,还惊扰了城主,实在是本使者的失职。” 徐名晟收回视线,长身玉立,语气颇为沉痛,“不过好在,没有来晚。” 他颔首,喻卜心领神会,厉声道:“把人给我抓起来!” 狴犴宫的修士蜂拥而上,直奔门口的房璃一行人而去。满街寂然中,并玉的剑刚刚出鞘,就看见修士们卡住一脸懵的普陈,飞快地将他带到了徐名晟的面前。 房璃:“……” 并玉:“……” 并玉面无表情收回了剑。 局势一下产生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走向,喻卜干净利落将普陈的剑连剑带鞘没收了,一只手放在他的脸前,冲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歘! 零散的假面连着胶水,从普陈的脸上毫不留情地撕下,原本的尊容显山露水,喻卜抖开通缉令,放到普陈脸侧,震声喊:“诸位请看!” “此人就是同光宗案的嫌犯,亦是柏府案的嫌疑人!” 普陈:“……” “涉及邪魔,城主,我家大人的意思,此案交由狴犴宫审理,最为妥帖。” “……” 城主笑了。 只有那么几个人能听出来,这笑声中的嘲讽与冷怒。 接风宴上,徐名晟便以公权之由,堂而皇之押走了云一,至今没给一点消息; 现而今又要如法炮制,将这些人统统带走! 偏偏的偏偏,他不能拒绝。 不是不能,而是事到如今,没必要拒绝了。 “既然如此,”他咬牙,嘶哑出声,“那就请使者,还拂荒城一个清明。” 徐名晟颔首,袖尖点了一点:“自然。带走。” 又转向房璃。 看着对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勾了勾唇,眸中笑意愈深,“救人要紧,我的车上备了应急的药物,有什么要问的,该审的,也得等柏小姐醒来再说。” 众目睽睽之下,这群人踏出城主府的大门,上了狴犴宫的马车。 * 夜风起,叶片喧哗,似有风雨欲来。 山穴中,灰烬散发着最后的余温,赦比尸正打着盹,被断枝的掉落声吵醒。 他朦胧睁眼,下意识看向喜阳的位置,却见那里空空如也,顿时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喜阳?” 他站起,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耳鸣一瞬,扶住了山壁,跌跌撞撞推开藤蔓,走到了山中。 “喜阳!” 年迈的嗓音在遽烈的山风中瑟瑟发抖,很快被吹散,目之所及皆似阴魂招张,他这才恍然醒悟自己忘记带火把。这时耳畔捕捉到重物压碎落叶的声音,赦比尸飞快循着动静追去,大喊:“喜阳?” 山坡底下,喜阳从满地泥石灌木中站起,毫无知觉往前走。 见她那状态,赦比尸暗骂一声。 梦游这么大的事情,并玉竟然从未与他透露!他艰难下坡,口中高呼“喜阳”,全力甩动着笨拙的四肢,勉强追上了。 直到走近,方才听见她嘴里似乎还在念着什么。 “不要回去。” 那声音细不可闻,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同时夹着赦比尸听不懂的台词。只是每隔几句,她都会强调“不要回去”。 什么意思? 梦游之人最忌喊醒,赦比尸毫无办法,好几次想跳起来打晕她,但都碍于身高没能成功。他只好跟在喜阳的身后,确保梦游结束以前的安全。 “不要回去!” 暝色的苍穹骤然划过一道闪光,喜阳忽然大喊,声量将赦比尸震了一下。 她终于停步。 赦比尸 趁机转到喜阳面前,试图拦住她继续往前。 这时又一道闪电乍起,赦比尸抬头,一阵毛骨悚然,差点骇的跌坐到了地上! 喜阳睁着眼睛。 她的表情惊恐,正对前方,像是看见了什么,整个人无比惊悸:“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不要回去,并玉! * 契马飞快地行驶,车厢内,一豆灯光晕开,屏风从中间划分地界,房璃给柏墨临喂下丹丸,拿起药膏开始涂抹伤口。 屏风的另一侧,并玉闭目打坐,徐名晟坐在桌案前,正在批阅公文。 := “大人今晚好谋算。” 徐名晟目光一顿,缓缓抬首,望向屏风上单薄的侧影。 “你让我替你解决缚灵咒的事情,就是在等今天,普陈和我一块行动,你好趁机拿人,对吧?” “是我手下办事不力,普陈狡诈,藏匿手段绝佳,迟迟找不到人。”他合上书卷,支着下颌,看着屏风上的绣花,“这才利用了你。” 手指攥着丝巾沾湿药粉水,一点一点擦拭伤口,再仔细地上药膏,房璃眼神专注,唇角流露出一丝讽意,“大人早说你有此意,我就不必使这一招苦肉计,还往自己身上挥这几剑。” “你们狴犴宫,果真擅长往自己脸上贴金。” 影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尤为颀长。徐名晟转头,房璃从屏风背后走出,重新戴上了琉璃镜,垂眸,颜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第57章 人潮散去以后,府兵将城主抬回府中。 有人不慎踩到了散落的花瓶,轿椅顿时倾斜,咣当落地。抬椅的府兵顿时哗啦啦跪成一片。 罗帐之下传来悠长的叹息。 下一秒,踩花瓶的府兵面无表情站起,以剑刃抵颈,用力一抹,血溅三尺。 热血溅到旁人的眼皮上,他们一动不动,宛若木傀儡。 “在人间时,通天域是何等缥缈不可攀之的地方,到了这里,发现人还是人,仙还是仙。” 他语气微变,喃喃自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如今我已经变成非人,那我的子民,也只能是非人。” 腐朽枯骨的手骤然发力,他嘶声喊:"牡丹!" 少年拖着残破的身躯,流星锤在地上拖曳出血迹,面无表情缓步走了出来。 * “我也没想到,这就是姑娘想的脱身之法。”徐名晟笑了一下,“我秉公执法,无心利用,如有得罪,还请姑娘别太往心里去。” “你们狴犴宫,果真爱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房璃从屏风背后走出,“此番作为,我要是假城主,就不会坐以待毙,灵蝶就算再多,短时间内,也难以解除缚灵咒的桎梏。” 之所以还勉强维持不撕破脸皮,都是因为假城主还掌控着着缚灵咒。 如果不能解咒,他的手里握着拂荒城上万口人的身家性命,想要拿他,情况会非常被动。 第90章 原本,房璃想徐徐图之,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让灵蝶复制新的解咒,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这一批,日久天长,总能消解掉缚灵咒的影响。 但是现在,敌明我暗的局面结束,只能抓紧时间另觅他法。 “徐使者看起来已经想到法子了,”房璃抬起窗帘一角,青山化影,在远方绵延,她伸出手,跟了一路的母蝶落在指尖,乖顺地合拢的翅膀。 “这是要去哪?” “回地下城。”徐名晟言简意赅。 * 安顿好伤重的柏墨临之后,房璃见到了城主小郭。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如期而至。 她瞥向那顶姑获伞柄,原先垂挂的玉令不翼而飞,于是暗自松了口气。 五葬天关押过的囚犯皆受过黥魂刑,每次靠近狴犴宫的玉令,便如坠阿鼻地狱,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或许是因为没有了玉令的镇压,小郭看上去比往日都要虚弱许多,下半身直接变透明,透出他身后的刺绣足靴。 徐名晟站在那里,似乎是在静候。 “我一直都很想问,这座地下城池,是因何而建?” 小郭答:“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上一任城主说,数百年前神魔大战时,拂荒城是神族的前线堡垒。魔族善飞,经常从空中奇袭,为了守卫百姓安危,于是建立了一座地下城。” 房璃点头:“这座城如此重要,为什么现在的人都不知道了?” “魔族已亡,而今太平盛世,何须在地下躲躲藏藏,”小郭笑了一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那场战争里,神族出了一个叛徒,有人将地下城的设计图纸递交给当时的魔族首领,魔族派了一小支队伍从管道潜入,放火烧了整座城。” 放火屠城。 “当时躲在地下城的百姓无一幸免。后知后觉的神族没能将叛徒正法,为了稳固时局,将屠城的消息矫饰打压,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知道了。” “加上历任城主多次暗中修缮,你现在再看,”小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街道,“怎么样,还瞧的出火灾的样子么?” 怪不得地下城总是阴冷异常,怪不得,小郭死后始终在这里飘荡。 原来是无人知晓的亡灵之所。 “那沙盘呢?”房璃问,“也是神族留下的?”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正中央的高楼,推门而入,徐名晟熟稔地走上前伸手一拂,沙盘阵法顿亮,在尘灰寂静的空间里濡湿了一方暗角。 “准确来说,应该是拂荒城第一任城主参三霞留下的,她如今已经跻身神位,说是神族,倒也不是不行。” 小郭的目光放向沙盘,“前线堡垒,听着酷炫,但城毕竟是城,住着上万生灵百姓,要取得物资,就避免不了开城;避免不了开城,魔族就难免乘虚而入。个中危险,城主不愿让百姓承担所有,故而设下此阵。” “城大,异常不易及时察觉,但是有此投影,便可纵观全局;此阵根蟠错节,难度极高,对阵法施加的任何影响,都会被放大至城中。” 听完小郭说的话,房璃已经明白了带她来这的用意。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要我将解咒施加到这个阵法上,”她指了指,“阵法会放大解咒,加上灵蝶辅佐,短时间内,最大程度削弱缚灵咒的影响。” 小郭点头。 小郭道:“只不过,沙盘是战争年应急用的,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参城主飞升以前给沙盘又添了一道阵法锁住。参城主神力高强,寻常人恐怕难解其阵,只能聚集拂荒城民众上供香火,看能不能吸引参城主的注意……” 话音还没落,沙盘发出了巨大的响动,整个空间随之一颤! 徐名晟面无表情地站在沙盘前,一只手释放灵力,撞击在沙盘外层的保护阵上,震耳欲聋! 小郭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阵法似乎察觉到了压力,蓦地爆发出一阵强悍的灵力弹开徐名晟的手,金光耀目,保护阵带着灼热的温度从沙盘边缘开始飞速膨胀。 阵法上带着浓重警告意味的危险气息吓的小郭差点魂飞魄散,被房璃及时握住伞柄带向后。徐名晟巍然不动,脚下灵力化刃搅开,和保护阵直直撞上! 锵! 小郭简直目瞪口呆。 正要抓着房璃说些什么,就见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此时徐名晟的灵力已经在阵法角落撬开了一个小口,她借着惯性矮身滑入,飞快站了起来,琉璃镜反射着阵法的光芒,俯视着这片巨大的沙盘。 小郭看着这一幕,口中只剩喃喃:“疯了,都疯了……” 房璃闭目,识海之力徐徐回转,泛出磅礴的波涛。 与此同时蓝玉中,元神周身散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炽芒,整个元神变作了一块烙铁,逼的乞丐原地跳起连连后退,才不至于被那识海之力灼烧。 “你不是说你没那么蠢吗?” 乞丐一边跳着一边讥讽,“现在这又是要干什么?” 房璃没说话,仿 佛没听到。 她的精神正在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海啸。 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银蝉振翅飞出,趴到了房璃的肩头啧啧:“又不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了?” 头好痛。 像有裂缝从耳后一寸寸顿开,几乎将她的脑袋剖成两半,一半控制着母蝶,另一半覆盖到沙盘的阵法上,源源不断的识海力注入,宛如泥牛入海,杯水车薪。 “没有用的,”乞丐开口,“再聪慧过人,你的力量也太弱小,要救一座城的人,根本是痴心妄想。” 房璃没有正面回答,自言自语般道: “我在菁国的时候,想要出去看看,有人对我说,这是痴心妄想。” 识海之力毫不留情地加码,在阵法上呈指数级增长,解咒的咒纹落下了第一笔。乞丐脸色微变,“你疯了!万一烧干识海,你还想不想修行了?” 此时此刻,拂荒城的上空。 人们仰头望着那层凭空出现的光阵,最中央有一个形状古怪的符纹,在光膜上若隐若现。 “那是什么?” 人们议论纷纷,有些道:“估计是在测试什么阵法。”“这阵好生奇异,会不会是专门用来抵御邪魔的?”“城主为了城中百姓,真是煞费苦心!” 房璃的眼角开始流血,迅速的蔓延到下巴,飞快滴落。 “后来我去了狴犴宫,想要取得自由,那个人对我说,我是在痴心妄想。” 客栈内院,金未然练剑至一半,大汗淋漓地收起动作,凝目望着天空中的异象; 破庙外,外出归来的明玉顿了一下,回身擡头; 城郊小山,喜阳坐在树枝上,视线落在苍穹不远的符纹,一动未动; 狴犴宫押送囚犯的车马队中,普陈戴着罪枷,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倒映着整块蔚蓝天空,眸色深处象征着禁锢的金字,正在化成颗粒,从眼角溢出。 长风卷过大地,掀起带着腥味的土鳞。 欢声中,烟火处。 无数双眼睛深处,金色的文字飘摇淡去,人们照旧碌碌,只是在某个晃神的瞬间,会下意识捂住半边脸,面露短暂的惑色。 下雨了。 淅淅沥沥粉红色的雨滴,将视野染成了一枚空荡荡的器官。 高速运转的识海将神经撑的不堪其负,房璃的眼头,嘴角,鼻梁下,血流汩汩,源源不断地滴淌在轰鸣的阵法角落,再被稀释转化,一点一滴,融入整个拂荒城的泥土。 她一味地倾注力量,识海像燃起大火一样熊熊发烫,剧烈的疼痛快要将她从头到尾劈成两半,但房璃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痛苦,只有一如既往,胜券在握的平静。 “痴心妄想。” 她的声音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可如果不试试,怎知道是痴心妄想!” 唰的一下,房璃的手霍然抬起,掌心朝后,徐名晟正在与防护阵法相抗,蓦然感受到一股强劲的脱力,寄存在人傀中的识海里竟然脱离傀儡,连接向了房璃! 借识海力和借灵力是一个道理,前者比后者更为罕见。 以神识寄人傀本就依赖识海,不想房璃竟然无师自通,借取他的识海力化为己用! 澎湃的力量汹涌,沙盘上方的咒纹愈发清晰,无形之中荡出阵阵波纹,磨平了城中的缚灵咒纹。 耳鸣眼花中,房璃竭尽全力看向骚动如滚粥的沙盘,在主街道正中,一辆马车正在飞快地奔向古书塔。 马车的车辙上,少年牡丹傅粉施朱,面无表情驾驶着马匹,眸中似有芒亮忽明忽灭。 “够了!” 徐名晟出声,几乎是厉喝,“能够减弱影响即可,速速出来,这防护阵我控不住了!” 房璃没有动。 “你还是这个样子,”银蝉亲昵地趴在房璃的锁骨,小孩般呢喃,“牺牲自己会让你收获快感吗?” 第91章 房璃一步也没有退。 并不陌生的情绪像是墨块在心池中化开,琥珀色的瞳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洇染,抽丝剥茧,侵蚀吞没。 她笑了,齿尖寒凉。 “你这臭虫说的。” 长指攫住银蝉,将它捏成碎汁。 “从来都是废话。” 第58章 带着神力加持的防护阵压碎了徐名晟的灵力,原本撑开的裂隙迅速缩小,徐名晟加大神识倾注,人傀的耳廓连接处咯嘣断裂:“出来!” 房璃终于收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缝隙中钻出,徐名晟迅速收起灵力,三人看着阵法倾轧而下,空间内复归宁静。 “他要去古书塔。” 涨红的血丝充斥眼白,房璃下意识抓住就近的东西,才勉强让自己没有倒下,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死苍蝇,面色如死,浑身抖了半晌,才“哇”的呕出一口污血来! 等昏花的视野稍稍清晰一些,她才发现自己抓的是徐名晟的小臂。 硬邦邦的,里面高速流转的灵力生热,散发着滚滚暖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些暖意似乎透过毛孔钻进经脉,化解了识海稍许的疼痛。 “姑娘真是不要命了!”小郭吓得面色如土,抹了抹不存在的冷汗,“方才我看姑娘那架势,往后在城门口立碑的字文都想好了。” “还想着去古书塔?” 徐名晟的幽幽黑眸注视着她,语气强硬,“接下来的事情是狴犴宫的了,你……” “我退场,无所事事地等你们凯旋归来,然后名正言顺地逮捕我吗,”房璃打断,满脸血污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刚从地底爬出来的阎鬼,“大人,鸟尽弓藏为时尚早,缚灵咒只是减弱的影响并非完全解除,假城主占据城主亡躯,必然有开启古书塔秘境的城主血引珠,贵宫之内又有多少人进过那里,焉知不是假城主设下的陷阱,想要以退为进,瓮中捉鳖!” 徐名晟的唇抿成一条线。 他看着房璃七窍流下骇人的血量,看着她狼狈至此,语气却不曾减弱一丝一毫。 他很想反驳,但是理智告诉他,房璃说得对。 古书塔内部错综复杂,只有进去过的人方能了解一二。 加上同光宗在内,参加秘境的一共有五支队伍,其中两支在秘境结束后迫于城内传闻匆匆离开,目前城中符合条件的,只剩下同光宗,青山门,与合欢宗。 “通知现在在主城内的弟兄,务必在中途截杀嫌犯,召集这三个宗门的人……” 喻卜大步流星推开书肆大门,看着面面相觑的同光宗弟子沉声,“前往古书塔。” “我是没有私藏的血引珠了,”小郭叹气,“夺舍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往自己身上扎个孔存点血什么的……” 他眼珠一转,“不过,我知道哪里还有城主血。” 片刻之后,徐名晟和房璃踩上升降台,出口的破庙里,那尊低矮残缺的神龛已落满蛛网青苔,空空如也。 徐名晟伸手轰碎神龛的靠背,露出深层的空心,那里放着一个古朴的机关盒。 “那个破庙,其实是参城主的庙,她生在神魔大战的年代,为了掩饰地下城,以及震慑山中魔物,才建了这么一座不伦不类的野庙。”小郭道,“参城主飞升之时,魔族打到了地下城的入口,死伤无数,是她剖出道心,以一己之力强行压下飞升进程,就为在神族到来前抵御住天罗地网般的魔族。” “道心一经剖出,不可回收,就藏在那座空神龛里。” 染血的纤指灵巧地打开机关,啪嗒一声,散发着滚烫热度的心脏在盒中跳动,崭新仿佛昨日。 * 风云色变,山雨欲来。 喜阳回头望向山上□□右倒的绒绒林木,转身,并玉穿着那身夜行衣,站在不远处。 喜阳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悲喜,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又或者这个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会走到她的面前。 “走吧。”她伸手,“天变了,这件事情,也该有个结局了。” * 街道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风尘喧嚣,肃穆又萧条。 身穿狴犴宫袖袍的修士将古书塔围了个滴水不漏,惊惶未定的氛围散落四处,被猎猎的衣摆声压紧,沉重无比。 森严的氛围中,三个许久未见的宗门齐聚塔门,徐名晟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层无形的压力降了下来,声音响起: “我会用此物打开秘境通道,通道开启的时间有限,望诸位抓紧时间。” “明白!” 三方颜色各异的道袍齐声,震耳欲聋。 徐名晟握住那颗正在跳动的道心,滚烫的温度在一瞬间将他的手指腐蚀,徐名晟驱动着 灵力将道心化珠,碾碎在门板上,阵法嗡亮,他喝道:“快!” 通道开启转瞬即逝,众人不敢懈怠,却在进入秘境时同时感受到了一股强悍到不可思议的灵力,强行抵住通道的闭合,掀起滔天巨浪! 与此同时,守在外围的狴犴宫队伍忽然撕开一条裂缝。 一道元婴灵力强势压下,以摧枯拉朽之势闯至塔前,并玉满脸肃杀,手中剑震颤,背着喜阳化作一道流光,眨眼间就钻进了通道中! 喻卜还没从这变故的震惊中缓过神,就看见一个小修士飞奔而来,带着噩耗:“喻卜大人!那普陈挣脱罪枷,从囚车上逃了!” 话音未落,另一道元婴灵力凭空出现,当空压下,凌冽的剑气狠狠劈开防护阵,普陈从裂缝中钻进去,头也不回地飞进通道里。 喻卜:“……” 小修士还没习惯,惊魂未定地问:“大人,现在怎么办?” “辞职吧,”喻卜木然转头,“看来狴犴宫不过是废物充数,哪来那么多的元婴?!” 看见普陈,徐名晟稍稍感到意外,下意识看向房璃。 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眼神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是你传的消息? 房璃脸上的血已经擦净,只剩眼白还是粉红。 “当然,我总要给他个立功的机会,”她拍了拍徐名晟,“狴犴宫奖惩分明,不是吗?” 通道轰然闭拢。 以往,进入秘境要通过幻境考验,都是一人一颗血引珠,单独面对内心中最深刻的倒影。 最多,也就是像房璃和徐名晟那样,两个人用一颗血引珠。 可是数十人用同一颗,却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没人能够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齐齐沉默地注视书塔,经坛上风沙扬,耳边是死一样的阒寂。 * 很重的沉香。 房璃睁开眼,已经站在了一间幽房内。 第一个念头,这不是自己的幻境。 金丝帷帐像字幡一样从天花板垂落,水晶玉璧散发着幽淡的光芒,无数昂贵的名珍器具摆放其间,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的呼吸,都在告诉自己这是一个陌生的记忆。 进入书塔的人囊括了整三个宗门,一个圣女一个金未然不说,还有普陈和并玉两个元婴期的修士,包括实力未知的徐名晟。 这里会是谁的幻境? 闺阁昏暗,她看着自己的脚,余光扫到身上的装束,很快意识到这种奇特的熟悉感来自何方—— 皇宫。 看自己身上穿的暗绿色短打上衣与深黄色长裙,加上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短短几息,房璃已经隐约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嬷嬷。” 帐子里传出声音。 房璃伸出手,所幸,这只手还是自己的手。她试着动了动嗓,年迈苍苍地应道:“老奴在。” “父上现在在哪?” 手之后便是脸,那张玉润苍白的面颊出现的那刻,房璃后颈一麻,立刻低头,没有感情地说道:“殿下恕罪,老奴也不知。” 喜阳倚靠着床杆。 身上的雪缎如水流泻,脸上病容未退,不复往日见到的天真戏谑的神经质,而是无穷尽的冷漠与倦怠。 她的下巴微微昂起,墨黑的发丝在脸侧凹出弧形,仿若一只置放在深宫冷冰冰的玉。 这种表情,这样的状态,房璃熟悉。 俨然是被当作鸟兽关押的谛听。 “不知?” 她勾唇,笑了一下,有些无力,“是不知,还是不愿告诉我?” 房璃熟练跪下:“公主恕罪!” 喜阳垂眸,睫毛倒映在无神的瞳孔中,漠然地看着嬷嬷颤抖的鬓发,身体塌陷下去,“并玉呢?” “老奴不知。” “并玉呢?” “老奴真的不知。” “并玉呢?” “公主……” 一双赤足站在了冰凉的地面,月光雪似的锦缎迤在背后,喜阳缓缓靠近,蹲下,用食指抬起房璃的下巴,“我最后问一遍。” 喜阳的脸在眼前放大,绒毛像毛孔结出的冰霜,仿若一幅快被遗忘的古画,散发着病态的寒气。 第92章 “并玉,在哪?” 她直勾勾地盯着房璃,半晌睫毛扫下,喃喃而语。 “在父上那里,对吗,嬷嬷?” “公主不可!” 房璃对着甩袖而去的喜阳喊,跪趴在地,一动不动。 直到殿内的脚步声消失,她才缓缓抬头,凝视着喜阳离去的方向。 她猜测了很多人。 但从方才种种来看,这里极有可能是喜阳在仓央旧国时候的幻境。 房璃忽然产生了一个很荒诞的想法。 怎么没有想过? 如果仓央谛听能够压过所有人夺得幻境的主角权,那么上一次,她和徐名晟,那个幻境就一定是徐名晟的吗? 不过也不一定。 那么多人同时进入书塔,若要择取一人,元婴期的侍卫并玉的可能性都比喜阳大。 念头划过的时间不满一瞬,她立马站起身跟出去,跨过门槛,高墙深瓦,凄清宫廷登时映入眼帘。 房璃忽然想起什么,清了清嗓子,一边不紧不慢地追着,嘴里高高低低地喊: “公主不可!随意出殿门可是要受罚的!公主三思……公主!” 一转弯,撞上个人,房璃后退一步,对上对方的眼神,异口同声道:“明玉?” “普璃!” 明玉亦是脱口而出,来不及处理心头蹁跹而起的复杂震骇情绪,房璃拂开身穿宫装的明玉,匆匆追上去,情动喊道:“公主!公主啊!” 走出宫殿,一路上的面孔都无比熟悉,方陌,闻人无忧,尘素尘凡……经过太学署的时候,还看见从里面走出的穿着学子服金未然。 现实与虚幻堆叠,房璃如坠万花筒梦境,视野中心只有那一抹飘逸决然的白。 好似全然没注意到旁人一样,白色衣裙飞快行走在迷宫一样曲折的宫廊中,很快,她拾阶而上,往日上朝的位置冷清无比,只有洒扫的宫婢。 巧的是,宫婢的脸,房璃也熟。 尘卿拿着扫帚,迷惑地看着一往无前的喜阳经过自己,再看见紧随其后的房璃,脸上疑云顿消,“普璃姑娘!这到底是……” “等会再说。” 房璃匆匆丢下这句,走进朝堂,看见喜阳推开挂帘小门,走过穿堂,毫不犹豫地踏进寝殿,扬声道:“父上。” 就是在这刻,场景变化了。 建筑,墙瓦,家具,所有的东西开始膨胀透明,房璃踏入了寝殿,屏风古董碎了满地,画面如同波纹般荡开。 幻境正在消散。 所有东西湮灭的前一秒,她看见喜阳面朝殿堂,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在她的身前,一道挺立单薄的背影手持长笄,锋利的尖端滴落浓郁的血色。长发瀑落,身上的衣物浸满污血,脚下躺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那人察觉到什么,缓缓转头,对上了房璃的视线。 冷冰冰的表情,从房璃在金蟾镇的客栈见到他擦车时的第一眼,就再未有变过。 这里不是喜阳公主的幻境,而是侍卫并玉的。 有些几乎被遗忘的片段溘然出现,在房璃的脑中连成一根线,世界在眼前灰飞烟灭,风和丽日的秘境出现时,鲜妍的饱和度差点让人晃眼。 “我知道了。” 房璃喃喃。 “你知道什么了?”乞丐疑惑,“适才的幻境解除的好生奇怪,是最后那个侍卫杀掉了心魔么?” “嗯。” 房璃的语气如常,“那个幻境就是侍卫的。” “公主和侍卫,谛听和侍者,从小一起在佛寺长大,又是同时回到皇宫。” “这两层身份,注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理解彼此。” “除了侍者,没有人会亲耳听见谛听说话;除了谛听,亦没有人能够证明,侍者的存在。” 乞丐:“……房璃?” “谛听和侍者,相伴相生,密不可分,旁人绝对无法插足。” “所以为什么我们从一开始就认定,侍卫是侍者,公 主是谛听?” “如果真相是倒过来的,”房璃感觉到了什么,抬手,看着自己发颤的指尖,一字一句,“如果,公主是侍者,而侍卫,才是那个谛听呢?” 第59章 乞丐只是一缕残魂,可听到房璃的话,也不禁掉了满地的疙瘩。 “你忘了?谛听受天道之恩,修行体质本就异于常人,我是因为特殊情况才失去了天赋,可那两个人呢?” “喜阳修为平奇,并玉灵力卓绝,几乎和普陈平齐,我早该想到,这样出众的天赋,怎么会舍弃谛听,仅仅只是出现在一个侍者身上?” 越来越多的碎片如风沙星辰般在脑海中汇集,房璃及时抽离,意识到现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 她仰头,秘境亘古不变的白昼苍穹里,绚烂的有色烟雾像一条瑰丽的长蛇,带着闪光缓慢攀升。 ——合欢宗的信号弹。 上一次的秘境里,房璃就是让尘卿用它,试图迷惑闻人无忧。 陆陆续续进入秘境里的人,开始往信号弹的位置集合。 林中人影穿梭,房璃到达的时候,三个宗门的人已经聚齐的七七八八,开始讨论复盘刚才的幻境。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戏剧化’,”金未然开口,“当多个人同时进入时,幻境就会挑选出一人,汲取他的记忆制作境象,剩下的人,都会成为幻境中的角色。” 方才在幻境中,连明玉都认出了自己,偏偏喜阳毫无反应,像是真的把她当成宫里的嬷嬷一样。 或许就是因为那是并玉的环境,而幻境中的喜阳只是境象,真正的喜阳,彼时正在幻境中承担着某一随机的角色。 而且最后,并玉拿着滴血的长笄,很明显是他杀死的心魔,动作行为之迅速,不给幻境丝毫展开剧情的机会,就飞快结束了。 房璃听着弟子们的讨论,四下寻找,没有看见喜阳和并玉的身影。 “说到底,幻境就只是幻境,和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关系不大,”声音从树上落下,闻人无忧坐在绿荫间,摇晃着赤足铃钏,手里把玩着信号弹的空壳,“那个假城主先我们一步进来,说不定早就埋伏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吾自有处。” 房璃站在议论之外,手背忽然被碰了一下,她扭头,正好看见徐名晟上前,风轻云淡。 视线刷刷聚焦,徐名晟抖了抖袖袍,咳了一下,“假城主珍视神骨,虽然借秘境窜逃,但那骨头一定带在身边——诸位只要跟着我,找到他是迟早的事。” “……” 其实有很多疑虑。 但徐名晟都亲口这么说了,总不好质疑。 房璃看着徐名晟的侧脸,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忽然见他冲自己眨了眨眼睛,眉毛一松,心中顿时了然。 “假城主现在在哪?” “他在跑。”徐名晟抬手做了一个捋胡须的手势,然后讪讪放下,“我能够大致定位方向,他在移动,看样子没有目的,可能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清楚。” 徐名晟沉吟,“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在城里放入魔种,还是获取神骨,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成为真正的城主。” 要么他变成人,要么,就是百姓变成魔族。 “我们兵分四路。”房璃道,“合欢宗,青山门,同光宗,狴犴宫各为四路,前往秘境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这样,无论假城主怎么逃,至少有一支队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包抄。” “这里是四支无量简,还有元婴三境的储存灵符,我会即使通报位置,”徐名晟抬头,“现在分头行动。” 房璃和徐名晟负责北边。待所有人走后,房璃一拍“徐名晟”的肩,喊,“这次能坚持多久?” “上次多久,这次就多久。” 赦比尸的神识控制着人傀道,没人看着,他绷着的表情也松懈下来,愁道,“只是假城主一直不出来,我的神识也没办法一直坚持。” 房璃:“他总会累的。” 不管是什么人,他目前移动靠的都是凡人肉身,只要是凡躯,就总会有耗干体力的那一刻。 他们只需要等。 日暖风和,房璃站在高处,平川旷野一望无际,发丝和衣裙变成绸缎云雾。赦比尸在旁边盘腿而坐,神识力穿过万里纤毫,捕捉到了那两个共居一体的奇异灵魂。 房璃握着无量简,三个宗门抵达位置的消息纷纷响起,她听着赦比尸同自己的通报方位,然后一字一句复述到无量简的通讯网上。 收到假城主的位置之后,三个宗门的队伍会同时行动,借地形地势散布人手,御剑巡逻。这种方法效率低但稳妥,而且御剑明显,无疑是将自己暴露在了假城主的眼睛里,这个时候,他们的目的不在抓住人,而是逐渐往房璃的方向缩小包围圈。 第93章 房璃所在的秘境之北,是最接近秘境出口的地方。 这是房璃最初的计划。她也知道,这个假城主足够聪明,一定会察觉到自己正在被逼往某一个方向。 他不会坐以待毙。 如果没记错,她在沙盘里看到的,跟随假城主进来的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 听见房璃的话,赦比尸倏地出声,“不对啊,那两个假城主我都认得,我的神识所探查到的方向,确实只有两个灵魂啊。” “……” 房璃感觉自己的皮肤好像与血肉分离了一刹,她迅速抬起无量简,三张储存着元婴灵力的灵符无声息没入。 秘境以西,锋利山石堆积成陡峭的山势,烈阳刺目,更显这片土地龙荒蛮甸。明玉站在悬崖边眺望,衣摆猎猎,恍惚间,似乎有种回到同光宗荒山上的错觉。 无量简在手中嗡动,她抬起,视线扫过,瞳孔骤缩。 “怎么了?” 明玉反手压下无量简,回头,尘素执剑而立,她摇摇头道:“璃姑娘新给的消息,说是队伍中可能有卧底。” “卧底?” 赦比尸愕然。 房璃道:“我在沙盘中看见,假城主最后的载具是马车,驾驶着那辆马车的,是府中被缚灵咒控制的少年。” “假城主没理由把他撇在塔外,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一起进了秘境。” “可是假城主现在身边并没有人。”赦比尸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那假城主的埋伏,极有可能在我们进入秘境的一瞬间,他就派遣那少年混入了三个宗门之内!”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召集所有人排查?”幽密的雨林之中,闻人无忧倒躺在两人抱的植桠间,玉润的长指逗弄着从上方垂下来的一条黑蛇,苝萤和南方面面相觑,仰头道,“圣女在想什么?” “不能召集。” 金未然拉弓,弓弦紧绷,从眉骨到下颏连成凌厉的线条,无形的箭矢瞄准脚下黄龙怒涛,方陌站在一旁,听着自家师兄温润的嗓音,“召集了,就是正中对方的下怀。” 明玉对尘素道:“对方派人潜入,无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干扰我们的计划。” “包围圈的方案是璃姑娘提出的,敌人狡诈,猫捉老鼠容易被拖延时间,包围圈这个法子稳妥,但需要分散人手,才能将包围的手放大,起到恐吓威逼的作用;一旦召集回所有人,圈子出现缺口,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白搭。” “但是,如果不揪出这个卧底,那么他会变成我们包围圈的一只蛀虫,拖的时间越长,对我们就越不利。” 尘素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动。” 房璃道,“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假城主之所以忌惮,无非是因为体躯残破,无法正面迎战,我们动得越快,逼的越紧,对我们就越有利。” * 嚓,嚓。 火伞高张,尘卿的足靴碾过碎石,轻微的按摩痛意让她稍稍清醒了些,她眯了眯眼,眺望不远处的郁郁丛林,包围圈快缩小到秘境中央了。 方才,她 所在的巡逻小队遇上了假城主。 脱离了罗椅华盖香薰,尘卿终于看清了这鸠占鹊巢之人的面目,黑朽的皮肉挂在森森白骨上,蛆虫孜孜不倦地生长啃啮,腐烂的臭气蒸腾。只是打了一个照面,尘卿就被熏的几乎看见了奈何。 只不过那厮狡兔三窟极善躲藏,很快见没了影。 好在他们的目的不是抓人。 不远处蹲着一个人,尘卿走过去,熟练地拍了拍背:“尘凡。” “这里已经结束了,现在要往中间走……尘凡?” 她手上用了点力,尘凡摇摇晃晃,往旁边一倒。 尘卿终于看见了他苍白的脸颊,闭着眼睛,发黑的血液浸透胸口的衣料,汩汩往外面流。 寒光乍现,带着划破空气的刺响,尘卿躲闪不及,只能向前一扑,迅疾而下的刀刃划破半张脸,耳廓撕裂,血液滴淌,灼烧的痛楚霎时麻了半边身子! 尘卿抬头,对上一张毫无感情,俊美异常的脸。 少年身穿同光宗道袍,袍上染了血,不知道是尘凡的,还是被他杀掉了那个同光宗弟子的。 看见那干涸的血迹,尘卿眼睛一红:“你是谁?!” 牡丹不语,身形如鬼魅般靠近尘卿,高举起匕刃,对视的刹那间,尘卿看见了他颤抖的瞳孔,还有眼底发着光的,一闪而过的字。 “缚”。 第60章 没等尘卿看清,甚至来不及拔剑,只能抬手一挡,噗嗤,利刃刺破手掌。 她看着掌背上冒出来的刀尖,咬牙拔剑,就着躺姿劈砍,牡丹松手,迅捷地躲开了。 牡丹甫一后撤,尘卿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反手掏出信号弹,咬住引线一扯! 危险的深红色自尘卿脸周炸开,飞快攀升,仿佛一把利刃划开天地,迅速成为荒原天地的一抹血痕。 而匕首还插在尘卿拿着信号弹的手上。 她给尚有一丝气息的尘凡喂了颗吊命药,站起来,仿佛不觉丝毫疼痛,抬剑指向牡丹,“你身上的衣服,是我师弟的。” 同光宗对道袍没有严格要求,弟子们的道袍上,往往藏了许多专属的涂鸦与刺绣。 此刻,这件原本属于尘卿师弟的衣服穿在了牡丹身上,他面无表情,并不为尘卿语气中的颤抖而动摇分毫。 “……” “你还杀了多少人?” “……” 牡丹望着她,两人相隔甚远,互相都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只有无尽的单薄的寒凉,从尘卿清糯的嗓音中渗出。 身形瞬动,尘卿脚尖一转,凌波微步,眨眼之间就已经来到牡丹的面前,凌厉锋芒沿着耳朵斜劈而下,刹那间的剑气撕裂耳廓,迸出血花! * “情势不妙。” 明玉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生生不息的绿意蔓延,一切都很平静,只是有一个问题。 太平静了。 一盏茶的时间前开始,无量简中就再也没有新的消息,好像假城主从包围圈里消失了一样。 明玉甚至要怀疑,是否是哪里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不知不觉从缺口逃了出去。 "师姐!" 急促的嗓音响起,明玉心中骤然腾起一股不祥之感,回头,却见弟子满脸惊慌,指着远方血线般的信号: “那是卿师妹的信号吗?” * 赦比尸说:“越来越近了。” 如房璃所料,东南西三方的包围压迫下,假城主逐渐越过中央,往秘境之北靠拢。 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反倒让人心里发毛。 “那三个人呢?”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赦比尸也知道她在说谁,苦笑一声,“我的神识力量有限,况且。” 况且,徐名晟还在他身边。 必须依靠他的力量,赦比尸才得以上身人傀,而这样一来,人傀所有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尽收徐名晟的眼底。 且不说普陈目前还是逃犯,并玉和喜阳强闯结界进入秘境,若是被徐名晟逮到,也免不了一番麻烦。 赦比尸没有说完,房璃道:“我知道了。” 眼看着人傀的状态越发不济,房璃也不再强迫,让赦比尸的神识退了出去。 徐名晟再睁眼时,看见的就是房璃的背影,罡风将那袭旧葱色的衣裳吹乱,被莽莽草甸托着,仿若盛放的青莲。 等徐名晟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然注视了太久。 寄存着神识的傀儡原本带着许多计划而来,此刻,却突兀地陷入了异样的沉默。 有一种梦魇,是一次又一次的去拔,看着空无一物的濯濯赤地,以为终于消失殆尽,于是安心了,神定了。 却不知道,只是变成了藏在皮肤底下的内生毛,当那个人出现再一次划开表皮才发现,没有离开,从未消失,仍然可怜兮兮地蜷缩浸泡在血肉里。 像一株永远不死的植物。 经年的根系生长,画地为牢,终于有一天猛地抬眼,发现连困住自己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青色的飘影嵌进眼底,莫名的隐痛丝丝缕缕,让徐名晟的心情无比烦躁。 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鲜活,如此拼命,挣扎着,聪明着。 而他把一个虚假的人当作囚笼许多年,却在某一天忽然发现,他在这个人的人生里,好像真的就是一抹云痕,过了就过了。 一点也不对等,一点也不公平。 好烦,真的。 傀儡很久没有说话,房璃回神,转头道:“名晟君?” 徐名晟醒过来。 已经发现了这个规律,心情好的时候喊名晟君,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徐大人。 有事徐大人,无事名晟君。 “你在笑什么?” 房璃看着人傀的僵硬抬起的唇角,“什么事情这么好笑,说出来让我也笑笑?” 第94章 徐名晟的表情一秒变平。 “你可以让他多撑一会儿,”说的是赦比尸,徐名晟的语气就像一个不知打工疾苦的冷血上司,十分无情,“在抓到人之前,失去视野,对我们都没有利。” “不需要。” 房璃道,“我已经看到他了。” 不远处,平静的大地涌起滔天的黑色魔气,透过琉璃镜片,映在房璃透亮的眼底。 脚下匍匐的密林正在一叠一叠的倒塌下去,大地阵阵震颤,发出沉闷巨大的响动。徐名晟上前,顺着房璃的视线,看见了满地腥气的绿意中冒出森然的白,像涌起的浪涛,势如破竹! “神骨。” 徐名晟的眉尖微微蹙起,那是傀儡能够做到最高的表情精细度,“我记得神骨已经成了碎片粉末,难道他拖延这些时间,就是为了利用神骨……” 怪不得从刚才开始,三个宗门就再没有假城主出没的消息。 因为他已经不在地上,而是钻进了地下。 “凡人想要成神,再多的努力也不过是妄谈幻想,”长长的睫毛形成浓重的阴翳盖住眼瞳,声音没有起伏,“穷途末路,徒劳挣扎罢了。” 察觉到她的语气变化,徐名晟看向她的侧脸,下一秒,手腕被握住,意想不到的怪力用力一扯,他的手就放在了房璃的腰上。 “带我下去。”她的口气简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越是紧绷的时刻,房璃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上位者姿态,就会越失去伪装。 徐名晟收起眼神,催动灵力腾空而起,两人从高处一跃而下,襟袍衣裾迎风招展,一青一靛好似山水,对着从地下冒出的骨蛇倾轧而下! 形 势一触即发,徐名晟一只手搂着房璃,伸出另一只手,对着从地底涌出的巨型骨蛇关节处轰出一道剑气,刺目的火花高高泼起,盖过白日青光! 离得近了,方才发现这钻进地里翻土为云的东西并非全是骨头,而是表面由一块一块的白色硬质包裹,从硬质骨片的罅隙中,房璃嗅到了极其严重的秽气。 她跳到白骨上,蹲下伸手去摸,一阵刺骨的疼痛,抬起手来,指尖已经半融化,肌肉纤维分毫毕露,血液滴淌,隐约瞧见森白的指骨。 “……蠢货。” 看着她伸手去碰,徐名晟憋了半天,也才憋出这么冷冷的一句。 房璃头也不抬,可怖的伤口,却只让她蹙起眉头,好似完全没听见徐名晟的话,兀自道:“这不是假城主。” 她猛地擡头,熠熠的星眸撞进徐名晟的眼里。 语速快而凌道:“这些表面的东西的确是神骨,这应当是境中灵兽,可为什么——” 她看着骨蛇身上变异的躯干和沸腾的魔气。 “它化魔了。” 假城主手里有魔种! 话音未落,徐名晟眼神一变,穿过房璃的耳侧,落在了骨蛇边缘,一只突兀伸出来的手。 手指夹着几根淬毒的长针,顷刻而发。 房璃还没反应过来衣领就被拽住,下一秒整个人被徒手拎起,眼睁睁看着自己势不可挡地撞向傀儡坚硬的肩膀! 嗵的一声,再锵的一下。 房璃差点挂在徐名晟的身上。 她倒吸一口气,看不见徐名晟冷硬的表情,亦看不见他的视线方向——城主腐朽的尸骨爬上来,那张脸上半腐半森,露出一个抽动的、邪诡的笑容。 “徐使者。” 假城主,或者说仓央国主,失去了罗帐香薰的掩盖和维护,他身上的血肉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腐烂,无限接近于一个纯粹的畸形魔物,“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匍匐钻洞的巨型骨蛇停下了。 仓央国主周身魔气缠绕,徐名晟冷静地看着他,看他眼球被魔气挤出,毫无知觉地吊在眼下,“你觉得,这个世界属于谁?” 徐名晟没张开口。 若没有演的需求,他从不与多余的蠢人废话。 “桀桀桀……”仓央国主低低地笑了起来,继而转为大笑,“是神啊!” 他猛地上前一步,魔气倏然张开,迅速网罗住两人,急切而激动,“你可知仓央国国史多少年,历任飞升者又有多少个?” “仓央国自旧历百年前建国,百年,整整百年!”他的声音染上魔气,某种深刻的绝望穿过骨血,在天地间轰鸣,“仓央皇室,为修行沥胆堕肝者无数,可,最后飞升入神域的,一个都没有……” 房璃的心颤了一下。 怎么会? 菁国的密探所收集到的消息,仓央谛听的“知”能力,分明是通过问神。 如果仓央祖上并没有飞升的先例,那么谛听每次所问,到底是在问谁? 抑或,所谓的问询根本就是掩盖仓央皇室血脉不纯的烟雾弹,从头到尾,仓央谛听倚靠的都是自己。喜阳,现在也有可能是并玉的能力,远比房璃得到的信息更为幽深复杂。 “一个都没有!”他嘶吼,躯干摇摇晃晃,魔气像棉絮一样裹住腐烂露骨的部分,直到五官彻底模糊,在徐名晟的眼前,完成的化魔的全部过程。 “如今想来,人最不好做,人力低微,只能付出廉价的劳动。” “而神,那些神!是谁在要求,谁在规定?拥有同样翻云覆雨的能力,凭什么魔就低人一等,成神艰难,何不做魔?” “人啊人,总是将事情想的非黑即白,若人人都是魔,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才是众矢之的!”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躺着一粒魔种。 “世间所有看似不可染指之物,本就是能够轻易颠倒的,徐使者,我知道你很聪明,一定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魔立在徐名晟咫尺之距,语气低缓,循循善诱,“所谓正义,不过只是人多的地方而已。你为着这虚无的东西,费了这么多气力,受了这么多的伤,何不与我一起,先做这开天辟地之人?” 一字一句,徐名晟没有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房璃眼睫轻颤,眸中流露出某种不可思议。 “好啊。” 徐名晟道。 他信手将房璃扔下,勾唇道,“城主大人为天下生灵,果真为计之深远,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第61章 房璃还没反应过来,就连人带头被扔了下去。 她自然不会相信徐名晟会在这个时候反水,与其说是相信徐名晟,不如说是相信狴犴宫。 房璃就地滚了一圈,卸掉身上的重力,然后迅速爬起,无声息扑到那只停滞的灵兽旁,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将手放了上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尝试进入其他生灵的识海。 先前在拂荒城的山郊上,她就用野鹿和兔子做过实验。对于房璃来说,进入识海、接触识海没有难度,难的地方在于,如何破解。 万物乃灵,血肉构筑外躯,灵识建构内海,内支配外,而外的感受影响内。 识海和皮肉一样,有着复杂的路数和构造,只有破解对方的识海,方才能够像控制木偶那样,控制一个人的意识,进而控制这个人的动作,感官,行为等等。 房璃半跪在地,掌心贴住这只异化的灵兽,从神骨罅隙中溢出来的魔流尖啸着蚕食她的皮肉,房璃没有退缩,亦没有分神,只是专注地摁住骨头,识海灵力汹涌而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伸入,茫茫间,房璃感受到了空气凝滞一刹。 紧接着,如同堤坝崩溃,大量陌生的记忆碎片倾泻而出,迅速充塞大脑,将房璃的神经冲撞的摇摇欲坠。脸颊侧绷出一条筋肉,她咬死牙关,这时乞丐的声音自蓝玉中响起: “别去管多余的东西,”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几乎在碎片碰撞的尖锐声响中淹没,“你要见到那张网!” 虚拟的精神中央,房璃好似被泥沼困住,灵兽的自我保护机制触发,大量的记忆碎片正在一点一点将她凌迟。 网。 眉心发烫,房璃再次昂首,视线穿过所有狂乱的碎片流,直射向那片广袤的识海之网。 “我早就知道,城主并非等闲之辈,”徐名晟站在静止的骨蛇上,并不知道脚下这只灵兽,内部正在经历怎样的狂风海啸,“新世界,是一个不错的想法,城主大人为天下生灵,果真为计之深远。” 如果化成魔的仓央国主还能做表情,听到这句话,他应该要挑眉。徐名晟的态度无疑是出乎意料的,他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 “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加入我。”魔抬起手,君临天下,“成为我的人,到时候,你的才华,将不止拘泥在这一个小小的使者,整个狴犴宫,都在你的麾下。” “哦,”徐名晟的尾音微微上扬,“狴犴宫有徐轻雪坐镇,她是真武大帝亲女,城主真有如此信心?” “自然。” 魔抬首挺胸,“待计划落成,区区狴犴宫……” 徐名晟看见,当他说出“计划”二字的时候,原本的表情在某个诡异的弧度扭曲了。 第95章 只是一点很细微的变化,却像是瞬间换了个人,话音中断,再没说下去。 他垂了垂眼。 “都是为天下人筹谋,在这一点上,与狴犴宫不谋而合,”徐名晟伸手,“与其让我加入你,不如城主,加入狴犴宫,如何?” 话还没说完,魔就发出刺耳的笑,萦绕在徐名晟周身的魔气也随之变得尖锐,距离徐名晟的要害仅有毫厘: “徐使者是把我当傻子呢?!” 徐名晟也笑。 “既然知道,城主问我问题的时候,何尝不是把我也当成傻子?” 面具卸下,和谐的氛围彻底终结。 魔凶相毕露,漩涡般的魔气腾空而起,带着可怖的威压排山倒海倾轧下来! 徐名晟不躲也不闪,掌心化出数道剑气,自下而上凶残而上斩断滚滚黑气。 一黑一白在虚空中厮杀,视野清明的刹那,底下传来久违的嗓音: “名晟君!” 眉眼间的森寒皲裂开暖缝,徐名晟催动体内灵力,下一秒,停滞的骨蛇动了。 头颅从地底拔出,大块大块的泥土雨落而下,骨蛇巨大的身躯开始疯狂扭动,像是终于挣脱某种桎梏,站在上面的仓央国主施展的魔气被打断,猝不及防开始 摇晃,眼看就要跳出去! “摁住他!” 清越的女音再次响起,和徐名晟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御气而上,手握剑痕,周身灵力霎时暴涨,以摧枯拉朽之势贯穿魔躯,死死钉到了骨蛇身上! 高处对决激烈,而在这之下,骨蛇转过头颅,身躯缓缓升高,阴翳投射在房璃身上。 房璃坐在地上,倚靠着树干。 望着露出獠牙的灵兽,她扯了扯嘴角。 擡头,指向密林尽头。 “去。” 啵,随着指令发出,房璃的脸上绷开一条血缝,识海力再一次冲击全身,而她面无表情,注视着骨蛇扭头,飞快地消失在林中。 脚下的灵兽忽然开始飞速游动,失重感自侧方袭来,徐名晟不动如山,他的手掌摁进魔的身躯,与那双可怕的眼睛四目相对。 魔张开嘴,最后一点嘴角裂开,骨头嘎嘣断掉,变形的嘶吼啸出: “你们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 徐名晟回答的声音平静,在叙述事实,“只是,要多谢你看不起,才让我有放走她的机会。” “你!” 话音未落,熟悉的浓厚腥气飘来,一人一魔双双扭头,视野尽头,那口冒泡的灰黑色泥浆再次出现——是魇水! 这一刻,徐名晟终于明白了房璃的用意。 她占据秘境之北的用意,利用包围圈吸引仓央国主的用意,以及趴在他肩上时,低声要求他找机会把她丢下去的用意。 魔本就只可封不可消,仓央国主寄居拂荒城一年多,早已暗中吸收了不知多少人之精气,强大非常,而三个宗门人数有限,这种情况下,只是一味的寻人追击,胜算很小。 但是别忘了,他们并非在人间,而是古书塔秘境。 仓央国主可以利用秘境生灵来对付他们,房璃照样可以用秘境的东西来对付他。魇水,就是房璃想出的,最佳解决方案。 仓央国主久居拂荒,但在此之前从未进出秘境,故而也不知道眼前这口泥浆是什么。但,危险的直觉像根针一样扎着他,忽然露出古怪的神色。 徐名晟察觉到了什么。 低头,一根纤细的刺没入衣裳贯穿胸膛。 “我在你的体内种入了魔种,”魔狰狞一笑,“徐使者,加不加入,由不得你了!” “哦。” 徐名晟挑眉,“那就。” 仿佛嗅到香味的猎手,魇水骤然高涨,像一面俯视船手的海啸墙,汹涌着,白骨在里面咯吱咯吱,迅疾地冲向骨蛇! 徐名晟的手又摁入一分,穿透背后的骨片,砸进骨蛇异化的血肉里。 腐蚀的滋滋声中,他盯着仓央国主,似笑非笑。 “那就看看,是我先入魔,还是你先被吞掉?” 轰。 骨蛇义无反顾撞上魇水,刹那间泥浆沿着骨蛇躯干上爬,如离弦之箭,眨眼间就到了徐名晟的近前! 千钧一发。 歘! 密林深处寒光乍现,匕首凌空而出,瞬息间齐根砍断了徐名晟制住魔的手臂! 牡丹浑身浴血,双目无神踏枝而出,三两步踩上骨蛇,卷走了仓央国主的残躯。 徐名晟向后一倒,魇水擦过衣摆,他滚到地上,翻身站起。 他稳住身形,盯着不远处的人影,眸色晦暗。 “哇,稀奇。” 身后响起女音,房璃站在背后,垂眸看着人傀凌乱的发顶,“堂堂名晟君,也搞不定了?” “出乱子了。” 魇水贪婪地寸寸吞噬骨蛇,逐渐清晰的视野中,徐名晟看着面无表情的牡丹,“那孩子身上还有残留的缚灵咒,你——” 徐名晟回头,声音戛然而止。 房璃站在这里。 七窍,内脏,还有筋脉,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都因为施力过猛,都泛着丝丝缕缕蛛网般的青色血迹。 眼角浸出血色,宛若青鬼。 面色苍白,比起人,更像破碎的瓷偶。 “我知道。” 她回答,缓缓抬起手,对准不远处神色如死的牡丹。 “我会救他的。” 我会救他的。 我会救每一个人。 识海之力再次卷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兀伸出,从关节包裹,握住了房璃的手。 “你很奇怪。” 徐名晟蹲在她的面前,那双无机质的眸子盯着,传递不出情绪,唯有冷冰冰的语气,隐隐透露着神识主人的奇特的怒火。 第62章 尽管在进入秘境以前,所有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明玉还是在心里祈祷。 祈祷那个“蛀虫”不要先出现在自家宗门的队伍里。 蛀虫之所以为蛀虫,就是当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啃食掉了一角。 蛀虫可以灭,可以杀,可是被啃掉的那一角,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在看见红色信号的那刻,明玉没有犹豫,掉头御剑,冲向尘卿所在的山头。 任务重要,人命更加关天。 周围的景色飞速向后倒去,视野中很快出现了两个缠斗的人影,尘卿瞧准动作漏洞一剑捅穿了牡丹的肩膀,头顶落下一道声音: “卿师妹!” 尘卿仰头,明玉眼神一沉。 少年牡丹用的武器是匕首,专攻上路,故而,尘卿的脸,肩颈,多了很多细密的血口,正在往外渗着粘稠的红丝。 这模样实在算不得安心。 厚重的剑气强行割开两人玉石俱焚的对决之势,明玉落到地上,立剑对牡丹厉声:“假城主在哪里?” 牡丹不语,只是木然地提起攻击姿态,催动灵力,打算鱼死网破。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神情微滞,放下匕首。 转身,将自己脆弱的后背暴露在两个同光宗弟子的眼睛底下。 这里是秘境之西的一道缓崖,在牡丹的脚下,狭长的陡坡一路往下,角度之倾斜,接近于垂直,挂着无数风磨雨削的棱石。 他伸出脚踏空,滚了下去。 一个大活人眨眼就消失了,尘卿和明玉瞬间看呆,停了半晌。 - 房璃的手被攥住,可她的视线,缓缓经过牡丹肩膀处的血洞,还有浑身数不清的伤口。 “你很奇怪。” 她听见徐名晟这样说。 目光聚焦到眼前的这个人,那双漆黑阴冷的眸子闪着寒刃一样的锋芒,像是要将她从头到尾地剖开。 “是吗。”她说。 口口声声不愿做泥菩萨,字字句句都是事不关己,可所作所为,无不是拼尽全力,乃至于带着可怕的牺牲意志。 像一只随时随地做好准备扑火的飞蛾。 哪怕只是一座路过的城。 只有毫无牵挂的人,才会如此轻视自己。 傀儡没有心脏,徐名晟却觉得某个地方震了一下,有碎片激荡。 房璃没有再多说,她的注意力甚至没有在人傀复杂的沉默中多停留半刻,只是挣掉徐名晟的手,口中 平平喊道: “去。” 那一秒无限拉长。 识海之力闪电般离弦而去,重重砸进牡丹的意识网脉,“缚”字纹如同被投石的波涛一样激荡,切割,分离,某种聚焦的光重新出现在牡丹的眼里,又很快黯淡下去。 啪啪。 房璃的身上仿似干枯土地,再次迸开两条血缝,渣沫轻溅。 “他中咒太久了,”乞丐盘腿坐在蓝玉中,望着灵体皲裂的元神叹息,“即使解咒,他的识海被侵蚀过度,回不去了,下半生,也只能做一个半瘫之人。” “其实我很后悔。” 元神忽然开口。 第96章 她通过识海和乞丐交流,旁人听不见,只有乞丐能够感知她的语气,“金蟾镇的时候,我遇见过一对年迈的夫妇,丈夫善妒,常对软弱的妻子施暴,当时,我看不下去,出手打了那个丈夫。” “我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因为我很快就离开了那座镇。” “在自保都成问题的情况下,我既没有办法带走那个妻子,也没有能力在带走之后保障她的生活。” “所以我只是走了。” “我替她打了她的丈夫,泄了自己的一时之愤,但我却没有办法对此负责。” 元神的口气平静,叙述故事,语速飞快。 “所以我知道了。” “这个世界上,哪怕再微小,再脆弱,再畸形的生命,旁人都没有资格,替他人决定生死命运。” 她是不想做泥菩萨,因为自身都难保的前提下,她无法对自己作为带来的后果负责; 可,如果她能救呢? 房璃再次抬起手。 澎湃的识海力从浑身的碎隙中溢出,鲜血横流,彻骨的痛楚寸寸咬碎她的躯体,她的意识再次投入无形的识海网脉,朝着最中央张牙舞爪的缚灵咒,释放了悍然灵力! 与此同时徐名晟踏空而去,衣袂旋转手放剑光,朝着魔头当空劈下! 趴在牡丹背上的魔尖啸一声,音波扫荡,少年牡丹的耳孔淌下细细的血流。魔张开血盆大口,咬住牡丹的肩膀,他的头仿佛被丝线牵扯毫无知觉一昂,露出脆弱的脖颈线条,识海中的缚灵咒嗡然增强,牡丹浑身开始遽烈颤抖,继而,魔气暴涨! 他竟给牡丹喂了魔种。 凡人入魔有风险,除非有一定境界的修士,境界稍低些的,一旦接触魔种,轻则元气破经脉断,重则失去自我意识,就此沦为魔气的傀儡。 这也是为什么假城主霸占拂荒一年多,却也只在柏氏女儿身上试过一次。 很显然,因为手握魔种的人,也在寻找控制这些魔气傀儡的办法。 “停手!” 徐名晟的剑气即将破开魔气时,余光扫到房璃呕出的大滩鲜血,于是剑气虚虚一落,他立刻掉头,猛地抓住房璃的手腕冷冷道,“这样下去,谁也讨不了好。” 徐名晟不知道的是,他有一点估错了。 那就是,房璃从不做玉石俱焚之事。 她之所以敢这样,是因为她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至少有一个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 而还有一些人,绝不会放过让仓央国主死的机会。 密集的林木被骨蛇压出大道,头顶,魇水还在蚕食着骨蛇的残躯,地面的阴翳不断晃动。树林两边,忽然同时窜出人影,一个冲向房璃,另外两个则毫不犹豫,直刺向牡丹背上的仓央国主! - 第一件事,喜阳喊了他的名字。 - “父上。” 仓央国主的脖颈伸长,直直地扭曲过来。 看清楚喜阳的脸以后,他露出了一个在场其余人从未见过的笑容。 ——扭曲,肮脏,肌肉纹理里爬满苍蝇,恶臭无比。 “我就知道,”他说,“宴会上那个女弟子是你,对不对?” 喜阳也笑。唇角的脸颊肉有浅浅的弯钩,像雪堆的月亮。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父上。” - 从喜阳被接回皇宫的第二日开始,她就在等着这一天。 仓央皇室,就像一个丑陋的脓包,外表光滑,内里早已腐臭不堪。 血脉不纯的国王不会诞下真正的天子,这件事情,喜阳知道,那些妃嫔朝臣知道,唯独国王本人像一个守缺抱残的茧虫,固执地倒果为因,认为只要有谛听在,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天选之子。 天选之子。 每个人都想成为世界的主角,但就像每一只排队忙碌的蚂蚁都不会认识到自己是蚂蚁,喜阳站在树下,勺中的粥粒滴落,看着碌碌蚁群渐渐围裹,耳边响起奶娘棉絮一样的嗓音: “秋巧。” 她原本的名字,叫秋巧。 诞生在秋天的一个巧合,谛听和使者,同时出现在了仓央国的一个小佛寺。 “谛听诞世,天降异象,必定无法隐瞒于世,倘若没有庇佑,便如同一块暴露在狼群鼻子底下的带血肉。秋巧,你听我说。” 奶娘的手放在另一个年幼的小男孩肩上,喜阳的视线缓缓下移,与男孩四目相对,“风巨国灭于魔祸,他是那个国家最后的皇室,唯有此法,才能保他的安宁。” 他的安宁。 男孩的眼瞳很大,黑的像最新鲜的果子,泛着亮的油皮,喜阳看着他,心中默念。 他的安宁。 男孩叫并玉,喜阳认识他认识了十九年,在襁褓里泡着羊水的时候就打过照面。她认识他相貌英俊,认识他天赋异禀,认识他无所不能,好像全世界的光环都加诸其身。 喜阳并不羡慕,也并不关注。 她只是在想,佛寺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玉兰会一样香吗,树下的蚂蚁会更大吗,冬天的雪是白色的吗。 那天她终于走出了佛寺,走过千山万水,离开了一个禁区,来到了另一个永远也看不见尽头的囚笼。 仓央国主迷信天选论,对于谛听有着超乎寻常的迷恋,他的所有孩子,都在他的折磨中早早夭折。 当作为谛听的喜阳出现时,那簇迷信的火焰就像被喂了养料,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得不到,所以把谛听,当作唯一能够接触“天道”的东西,好像那样的折磨,就能够让他暂时摆脱面首贱子的身份。 日日夜夜,喜阳的脑子里只有奶娘的那句话。 他的安宁。 那,我呢? - 化魔的仓央国主颤巍巍地降下头颅。 他盯着喜阳,视线灼烧,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口气愉悦起来,语言系统也随之切换:“朕,本以为你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朕,心甚慰。” 他靠的更近了一些,魔气几乎贴到了喜阳的脸上,贪婪地蚕食着这具新鲜的年轻身躯,重复道,“心甚慰。” 下一秒,胸口忽然刺痛,仓央国主低头,修长的魔气脖颈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而我,怕你没死。”她握着匕首歪了歪头,眼眸清明,框柱这个畸形的魔头,语气轻轻,“所以来找你了呀。” 第63章 普陈将自己的内力从背后打进房璃体内,手法生疏地替她修补衔接破损的筋脉。 只不过他并非专业,大部分的伤仍旧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勉强止住房璃不断外渗的血,然后给她塞了颗吊命的丸药。 这一切都在徐名晟的眼皮子底下,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最基本的急救。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傀儡能够储存的灵力有限,赦比尸用掉了一部分,方才他又用掉了一部分,所剩已经不多。 而犯人还没有抓到。 他蜷起手掌。 既然有普陈相助,自然也不必再浪费灵力。 “虽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那大概是有用的。”普陈抬眼望向仓央国主的方向,目光暗沉,“我已经能看到了。” 黏腻的黑色气息像泥沼一样盘踞在仓央国主周身,倒映在普陈的眼底。 “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 透过血色朦胧的视野,不远处,那两个人已经和仓央国主缠斗了起来。 喜阳握住刀柄狠厉一划,稠黑的魔气汩汩流出,两个人轮流交换攻守,魔气与灵气厮杀成一团! 房璃转眼看了一眼徐名晟,他会意,以灵力化剑,冲了上去。 而在房璃身后,三个宗门的人正在陆陆续续赶来。 “小心魇水!”她喊。 骨蛇体型庞大,整个魇水池都抽干了,就在他们打斗的这段时间,已经吞到了骨蛇的尾巴,正在一点点回落下去。 这里的每个人都见识过魇水的威力,毋需过多提醒。 局 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向一边,感觉到不妙,仓央国主狞笑一声,抓住已经失去意识正在异化的少年牡丹,高声鸣啸: “再动我杀了他!” 三个宗门的人都停下了。 仓央国主笑的更加得意,魔爪划破牡丹变形的脖颈,浸出点点稠血,“修行之人不可轻视生灵性命,他只是一个被我下咒的可怜人,如此无辜,你们这种打着救济天下名义的宗门大派,不会不管的,对吧?” “……” 闻人无忧很轻地嗤了一声,金未然蹙眉,明玉则是眉眼挂霜,似是十分反感。 噗呲。 仓央国主的脸猛地扭曲,幻化出的面孔瞬间像充了气的纸皮差点崩掉,他的指爪用力扎进牡丹的血管,不可思议地低下脑袋,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想看看那个“不顾他人性命”的家伙。 喜阳仰脸,露出的笑容灿烂天真。 第97章 “你……” “他们或许在意。” “可这个人的性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喜阳低声,眸中金光一现,旋身腾空,匕首淬上灵力,用力捅进仓央国主的嘴巴,金属压到牙齿上,往旁边一擦! 喜阳在攻击的时候,并玉就站在一边跟着走动,像是护法,却始终不进攻。 此时此刻正在恢复中的房璃看见这一幕,似乎想到了什么。 最开始认识喜阳,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看上去精神有点问题的少女。 嗜睡,喜欢神经质的笑,好像脑子里从不装东西,又好像时刻在思考着很多东西。 但是在上次的秘境里,喜阳伪装成青山门的弟子,在魇水池中跟她过招的时候,展现出来的身手,分明不是一个丝毫不通体术的皇家公主。 喜阳说,她猜错了。 是,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因为仓央谛听并非公主,而是侍卫谛听。第一个步骤歪了,后面怎么猜都不对,自那以后,房璃就一直在想,她漏掉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直到现在,才终于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谛听“知”的能力,不仅在超乎常人的直觉和神经,还有独特的,接触这个世界与之交流的方式。菁国暗探的消息中说,仓央谛听的能力中含有“察神”,现在看来,“察神”的“神”或许不是神祇,而是神识。 能够察觉他人神识,并进行操控。 更有甚之,或许能够通过交换神识,短暂的互换身体。 神识是自主性极高的人灵,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匪夷所思,但喜阳和并玉是侍者谛听的关系,这种天然的紧密连接,自由控制神识交换不是没有可能。 喜阳被豢养在深宫,手脚都束缚,什么都学不了,更别说武力。 所以不管是当时在秘境中和房璃交手的女弟子,还是现在一招一式凌厉非常的公主,壳子里面装的,实际上都是并玉。 仓央国主发出惨叫。 匕首的力忽然减弱,喜阳堪堪砍进钳制住牡丹的那只手腕,而后并玉飞身而上,躯体化作锋利剑光,如同龙卷狂风,瞬间绞碎仓央国主的半边魔身! 形势焦灼万分。 双方的动作都相当快,外人几乎没法插手,而少年牡丹还没有离开魔爪,三个宗门犹豫了短暂的片刻,仅仅只是片刻,局势已经瞬息万变。 “你跟我长得有点像呢。” 喜阳着迷地看着牡丹破碎的脸,发狠砍断魔物的手,下一秒魔气暴涨,她迅速地踹开牡丹,匕首卡在暴涨的魔气中,被席卷了进去。 仓央国主挟持住喜阳,并玉刹住动作,像是石化一样,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朕好欣慰,真的好欣慰,”魔的声音咬牙切齿,“原来朕的公主这么想朕,想到裂骨焚身,情难自禁。” 喜阳以一个近似蜷缩的姿态待着,脖颈失去了支撑力一样垂着,像没有知觉的布娃娃,露出了如释重负的 “是啊,”她喃喃,“想到裂骨焚身,情难自禁。” 咕咚,咕咚。 骤然的寂静中,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可怕的声响。 包裹着白骨的灰色泥浆缓缓攀升,像一面墙一样,从仓央国主的背后升了起来。 喜阳的一只脚浸泡在魇水池中。 被挟持的姿态奇怪,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 她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将自己的脚伸进了魇水。 焚身般的剧痛迅速膨胀,魇水摸到猎物,沿着脚踝疯狂往上吞食,一寸寸爬过皮肉,眨眼间就浇在了魔的身上! 那一秒无限延长。 震耳欲聋的惨叫和长剑出鞘的裂空响同时发生,并玉双目赤红,一口牙几乎咬碎,灵力悍然落在铜墙铁壁般的魔气上,余波轰碎树干。其余人也不再旁观,迅速上前祭出武器和灵力圈住仓央国主,汇成刺眼的灵力流,与魇水池开始了势均力敌的拉力赛! 仓央国主大笑。 “瞧,瞧!我说过,世间万物本就能够轻易颠倒,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家伙,到头来还要费力救我,看看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他环视着周围密集的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了汗,冷峻而整齐,他无比邪恶道,“为了救一个罪恶滔天的魔头如此费劲,可不可笑!” “闭上你那张屌臭的烂嘴!” 明玉喊道,“你死不足惜,你绑住的那个少女又何其无辜!” “无辜?” 他拔高音调。 “是她主动吸引魇水,是她想死!!” “蠢货,”闻人无忧冷冷,“她是想你死!” “那我就让她陪我一起死——” 话音落,大地开始震颤,空气中响起无数偈语。 仓央国主口中念诵,随着那一串串的咒语出口,最后方的房璃脸色一变。 她摁下普陈的手臂,眸光微凝盯着仓央国主的方向,喃喃道:“是缚灵咒。” 是她还没有学会的,缚灵咒。 她只接触过咒形,却不知具体的咒语,那瞬间庞大的咒力天罗地网般覆盖下来,如同千钧重压,顷刻摧毁了修士的意志! 原本和魇水相当的灵力流开始一缕一缕地黯淡,方陌眼神一瞥,旁边的青山门弟子的目光已经失焦,摇摇晃晃,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而后缓缓站起,毫无知觉地越过声张势厉交织撕扯的两股力量,直直地朝着汹涌的魇水,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个,两个。 徐名晟立掌为刃,穿梭在灵力瀑流中敲晕弟子,但傀儡体内残剩的灵力已经不多,他的力量有限,而与此同时,被缚灵咒控制的弟子越来越多。 明玉昏昏沉沉,只觉得识海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模糊了一切,仿佛一个巨大的肉瘤,阻塞了空气流通。 大部分的修士修行都是锻肉身,炼经脉,极少关注识海这等虚无缥缈之物,他们能够察觉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异变,想要阻止却不得其法,只能看着自己,一步步沦陷。 绝望之际。 就在这时,从后方,遽然响起一个声音。 第64章 “……” 那并非具体的字句,而是一串模糊的字音。 声音单薄,像一片偶然刮过的竹叶,轻飘飘地吹拂在仓央国主刺耳灌脑的念吟之上,顶着被撕碎的压力钻进狂风般的缚灵咒中,落在半只脚悬在魇水池边的青山门弟子身上。 一片,两片。 所有人感到自己的耳廓一凉。 识 海之中,强大不可动摇的咒文前忽然多出了一圈微弱的光芒,搅乱了缚灵咒的波纹,于庞大的音流中敲出独特的韵律来。 这一点韵律,不足以解开缚灵咒。 却,足够干扰缚灵咒的影响,让受到控制的弟子们找回一丝清明。 纷纷如梦初醒,骇然后退。 乞丐说过,以房璃现在的能力,无法彻底对抗解除缚灵咒。沙盘施咒时,她也只是压制,后续还是要利用灵蝶和时间来消解。 对于房璃来说,她的思路永远都是一样。 无法解咒,那就下咒。 就像她并没有解开母蝶身上的咒文,而是施加了一道目咒,改变母蝶的视野内容,继而引导它跟随马车离开城主府。 实践证明思路是没错的。不巧的是现在,经历过沙盘和骨蛇,房璃已经是强弩之末。 刚刚形成的灵咒印记顷刻间崩碎,房璃“哇”地呕出口血,眼前一片麻麻的黑。 咒术中断,缚灵咒重新发挥作用,徐名晟正待敲晕人,想要动,腿却忽然一卡,他的眼神迅速沉下去。 灵力用完了。 所有的手段都已山穷水尽,只剩下用灵力和魇水争取时间的弟子们。千钧一发之际,仓央国主忽然惨叫一声,紧接着,滚滚魔气之中伸出一只手,纤细,洁白如藕。 穿过灵魔纠缠的屏障,竭力伸向那面疯狂的魇水。 并玉眼神一变,“殿下!” “我不是殿下。” 魇水顺着喜阳的手臂吞食,眨眼之间,就包住了整条,旋即一口咬住沸腾的魔气,发出极其瘆人滋滋的声音! 而喜阳的声音格外清明冷静。 “我不是公主,因为我的父亲不是国王。” “你是天命之子,从来如此。” 魇水没过喜阳的半张脸。 她看不见,那个向来面瘫的冷脸侍卫,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愕神情。 皇宫,谛听,侍者。 在这个故事里,她是一个毫无光环的角色。所行所为,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主角丰富履历和人设的本钱。 她天资平平,能够凸显谛听傲人的天赋。 她遭受虐待,体现谛听的愧疚与忠善。 她神经质,公主病,憎恨父亲,永远被照顾,她是附属,是挂件,是菟丝花。 从头到尾,没有人在乎真正的她,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是一个完整的人。 第98章 完整的人。 “你想保护我,你可怜我,你喜欢我。” 她的声音正在逐渐消散,风吹起的沙,一点点落下金黄色的薄幕。 “可我不想再这样了。” 在天选之子的故事里面,她只有单薄的资格。 如果她不足够悲惨,并玉的存在,就会显得没有那么必要,也并不足够。 所以从做出弑父决定的开始,她就已经想好要去死。即便这种死毫无意义,可她想要的,就是没有意义。 不为了某件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意义的意义。 不成为某个他人存在意义的意义。 只有这次,唯一一次。 她要选择自己。 魇水在尖啸声中包裹住所有魔气,并玉自爆了半颗金丹,灵力江海一样轰然流淌,金光灼目,他一跃而起挥剑砍向魇水,但那已经是回天乏术。 并玉面无表情,只一味地砍向魇水,直到泥浆差点咬住剑身,他一个旋身躲过,举剑欲砍,却听见剑灵发出畏惧的嗡鸣。 “不要。” 他又听见有人说,那声音颤抖非常,带着陌生的恐惧,“不要!” 并玉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投身向魇水,几乎是要玉石俱焚。然后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殿下不要!!” 原来不是下雨,是他脸上的泪滴。 震耳欲聋的动静里,并玉的耳朵里,只剩下喜阳最后一句叹息。 “忘记我吧,并玉。” “我不喜欢活在你这样的人的记忆里。” 白光淹没一切,刺耳的轰鸣响彻在整个秘境。 一片空白中。 一抹无形的黑气从魇水中钻出,迅速消失在了视野里。 - 魇水哗啦落入池中,并玉原地僵住身体。 漫长的停滞过后,所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的动了。 “……成功了?” 数十个呼吸高低起伏,站在池水边的人猛然惊醒,捂着脑袋连连后退,惊吓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明玉皱着眉头,颇有些困惑,“我记得那假城主被逼到了魇水池边,然后就被吞进去了。” “对,被吞进去了,”金未然眼神忽变,“不对,这假城主被魇水吞掉,为何我们还能记得?” “魇水只对活物起作用,死物丢进去没有用。”闻人无忧接话,“谁知道,假城主化魔,早就不算活物了,魇水自然对他不起作用。” 如此一来。 三人齐声道:“那他岂不是还活着?” - 秘境出口,两缕黑气竞相交错窜游,其中一缕瘦弱,俨然受了极重的伤势,尖叫道:“她如何敢!如何敢动此杀念!” “要不是你蠢笨如猪,大人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另一缕黑气口气鄙夷,听上去咬牙切齿,“蠢货!” 仓央国主不爽了:“你我共用一副躯体,什么叫朕蠢笨如猪?难道你……” “别一口一个朕的,土货!”黑气相当不耐烦,“有这个当皇帝的空当,不如想想出去以后怎么办。原本想着进来以后用缚灵咒控制那些弟子,你却如此不成器!没了城主的躯壳,你我二人只剩这点魔灵,外面天罗地网的等着……” “怎么办?!” 黑气还没说完,仓央国主就先哀嚎出声了,如果黑气有脸,现在铁定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怎么办?”黑气咬牙,缠住正在哀嚎的仓央国主,将他甩出了秘境! “当然是这么办!” 古书塔外,承载着新咒的灵蝶在城的上空不断盘旋,密集的军队严阵以待。仓央国主刚冒头的那一刻,喻卜眼尖立刻捕捉,大喊:“在那!别让他跑了!” 仓央国主大惊! 缚灵咒什么时候失效了?! 他忘记了,秘境和境外的时间流通有差,在秘境里对峙的这一小段时间,拂荒城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房璃对沙盘所施的咒缓解了一部分,而灵蝶承载的咒语,在这三天内缓解了剩下的部分。 仓央国主一年多的筹谋,短短三天之内,就已经被削弱了大半。 而混战时刻,躲在背后的黑气趁机钻出来,无声无息地迅速消失在空气中。 腹背受敌,仓央国主心知自己被卖,干脆一咬牙,朝着附近的住户一个猛子扎下去,拼出最后一丝魔力,试图再次动用缚灵咒! 远处闪过一道白光。 抱残剑诀轰然而至,摧枯拉朽般穿过街道,带起阵阵余波,毫不犹豫贯穿了仓央国主的魔气! 气贯长虹。 如果仓央国主有脸,此刻应当是十分震惊的。 因为他认得这剑诀。 仓央国灭,不止是因为他国从地界上的吞并蚕食。 最致命的一击,是仓央国主为追求极权与邪魔苟通,被狴犴宫发现罪证,遂向神域申请,降下天劫。 他说,本以为喜阳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那场大火,并非普通的走水,而是第一道雷劫所劈。仓央国主借邪魔之力逃生,从未想过,他那孱弱的女儿,竟也能够在天劫之下存活。 他逃得及时,只受了一点小伤,原本可以直接前往通天域,不必借人身躯。 可逃到半路,却杀出一个女人。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女人的身影。 一袭华袍,像刚从穷奢极欲的皇宫舞会走出,脖颈洁白,面容冷酷,握着一把泛寒光的剑,整个人有如 九天落雪,散发着浓重的冷气。 女人的长相十分具有迷惑性,可仓央国主半分也没有被迷惑到,因为从打上第一个照面开始,他就被强大的威压碾跪在地,膝盖当场粉碎。 浑身剧烈颤抖,张嘴,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女人说,她是狴犴宫宫主,徐轻雪。 此刻。 仓央国主感受着体内燃烧的熟悉的剑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视野中映出男人沉立的身影,和那一夜清泠的女人重叠,嗓音喑哑: “你,你……” 根本不是什么位卑力弱的区区使者。 徐名晟抬脚,跨了一步。 移形换影,仿佛穿过不存在的空间,瞬息间,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掐住魔气。 “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地上“嘭”地扔下一个麻袋,麻袋中钻出人头,苏明道嘴里咬着麻绳滚出来,支支吾吾,眼里满是恐惧和张惶。 “……” 仓央国主正要笑,就发现苏明道身上穿着锦缎做的私服,而并非那天赴宴穿的官服。 而且看见他,苏明道忽然激动起来,满眼都是疯狂和哀求,眼神在他和徐名晟之间转来转去,想要说什么不言而喻。 沉默。 徐名晟在城主府前用过同样的招数,只要稍加思考,便不难明白—— 他被耍了。 宴会上站出来背刺他的苏明道是假的,秘境中的徐名晟也是假的。 真正的徐名晟早就在扮演完苏明道之后顺理成章地回到了狴犴宫的阵营,一直蛰伏到现在,只为了蒙蔽他的视线。 而他错估了战力,一步错步步错,如同一个膨胀的雪球,早在不知不觉间,将他送上绝路。 “是谁帮的你?” 徐名晟攥着他,掌背青筋毕露,语气古井无波。 但浑身溢出的冷气,毫无疑问彰显着这位宫主此刻的怒意。 他的身后是狴犴宫的玄部军队,整座拂荒城的百姓都在关注这一场剿魔,但徐名晟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身影。 半跪在地,浑身血肉迸裂,眼神蒙着凌厉地血雾,伸着手,和魔头争抢人命。 “你逃出皇宫之后尚未服下魔种,被我轰碎肉身,魂魄却金蝉脱壳,那个时候,是谁带走的你?” “是谁给你的魔种,给你指明拂荒城这条路?” 一字一句,魔气中溢出声嘲笑,徐名晟冷眼看着,仓央国主的笑声陡然变调,尖声叫道:“是我自己!” “什么血脉,什么正统!天道不济,众生不容,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挣来的!” “是啊。” 魔气一寸寸崩解,徐名晟的灵力如同龙卷风刃,将仓央国主凌迟,而他的嗓音始终冷静,“你今天一无所有的境地,都是你自己挣出来的。” 仓央国主睁大眼睛。 在徐名晟的身后,街边的百姓纷纷从家门走出,阳光在空气中寂然咆哮。 他们看着假城主。 一年多,他们崇拜他,信任他,将他奉为圭臬。 他们相互给予了权力。 聚合起来的目光宛若一张深渊巨口,吞掉了仓央国主最后的顽强。 “我是你们的城主!”他在这种庞大的冷漠中大喊,似疯似狂,“我给你们吃给你们住,我给了你们这么好的城!刁民,还不快来救我?!” 自然,无人理会。 第99章 最后一丝气消失,仓央国主的话音如漏沙飘散,只剩下无意念的一枚魔灵种,躺在徐名晟的掌心。 他垂眸看着,睫毛压下泠光。 “不得民心的权,又怎么称得上权?” 秘境出口一闪,三个宗门的弟子陆陆续续走出。并玉刚踏出的第一步,就被寒羊扣下了。 捉拿并玉的队伍严阵以待,但他失魂落魄,双目无神,饶是寒羊没收灵剑、将罪枷栓在他的脖颈,双手,脚踝处,他也没有半分挣扎。 寒羊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那个仓央国公主的身影。 魔灵种被收纳,迅速运往狴犴宫本部。徐名晟站在古书塔前,耐心等待着他要等待的人。 喻卜看着看着,嘴里嘟囔:“宫主在等什么?” “蠢。”寒羊抱着剑,言简意赅。 “同光宗的普陈还在秘境内。那人实力深不可测,估计已经在出窍瓶颈。这么个人物藏在同光宗,要么没有消息,一有消息就是和灭宗大案扯上练习,宫主能不上心吗?” 喻卜恍然大悟。 此时此刻,徐名晟并不知贴身侍卫在如何曲解自己的动机。 他漠然站在秘境出口前,林林总总的弟子涌出,却始终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他的眼神如同薄暮,终于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第65章 房璃和普陈未有从秘境中出来。 没有城主的血引珠,现下没人再进得去。徐名晟尝试连接秘境里的人傀,但未果,大抵已经被房璃趁乱灭口了。 三个宗门的人陆陆续续聚齐,却始终不见那两人的身影。喻卜胆战心惊地站在自家主子旁边,听见某处溢出声冷笑,袖袍一掠,寒声道: “让所有人死守古书塔,没有狴犴宫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出!” 黑压压的队伍如同山海,迅速将塔围成了个铁桶。 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在里面躲一辈子么? - 拂荒城的事情是告一段落了,但缚灵咒远远没有。第一步,就是要先来一次城中修缮,彻底清除假城主留下的咒印。 仓央国主野心不小,想要通过使咒控制一座城的人,奈何能力不足,故而只能通过城中修缮先在城内留下大量咒印,接触咒印的人识海中就会留下坐标。这样一来,使用缚灵咒将会事倍功半。 这其中的道理,还是房璃告诉徐名晟的。 她说,咒术古老,仓央国主一看就不是精于修行之人,使用咒的手法却很专业,背后必有人指点。 新一轮修缮的告示张贴,主动报名的人却少之又少。想起上次宴请乞丐听到的故事,徐名晟亲自修改了告示内容,表明主动参与修缮者,每日半吊钱,落款狴犴宫。 新告示一出,效果立竿见影,修缮的队伍立马壮大了。 除此之外,还有主动检查房屋街道的百姓,毕竟是自己生活的地方,一时间,到处都是拿着张咒印低头寻觅的男女老少,蔚为奇观。 还有最后的一点收尾工作。 拂荒城中来往人流众多,整整一年经过拂荒城的人口数不胜数,这便是假城主鸡贼的地方——即使他们发现了缚灵咒的计划,可接触过咒印的人早就流向天南海北,哪怕手眼通天,恐也难以彻底根除。 目前唯一的缓解办法,就是加快灵蝶培育,命令整个通天域的大小城镇使用承载着解咒的灵蝶,同时下发缚灵咒的相关文件,加紧日常戒备。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同光宗的人被准时送往狴犴宫接受审讯调查,迎面撞上柏家的马车,坐在车里的人喊停,掀开车帘,那对凉如墨玉的眼睛穿过空气,打量同光宗缓缓前行的队伍。 “小姐?” “走吧。” 柏墨临放下帘布,“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面。”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最终停在了柏府大门前。 柏墨临提着衣裙下车,穿过庭院,踏过旁门,快要到花湘玉的小院时,脚步一顿,停下了。 身后的丫鬟颇有些惶恐:“小姐,怎么了?” “你们先将行李放过去吧,”她的肩颈缓缓放松,冲着丫鬟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容,唇角牵扯尚未痊愈的伤口,看起来很疼,“我想一个人走走。” 柏墨临转身,一个拐弯,消失在了丫鬟们的视野中。 从城主府被救出来以后,便一直待在地下城养伤。 并非是她不愿意见父母亲人,而是既然留下了那封逃婚信,再以这样的面目相见,是个人都会感到发窘。 柏墨临是个女子,亦是俗人,所以近乡情怯,不敢直接去见花湘玉,只在府内胡乱地转。 转着转着,她就走到了一间凉亭。 凉亭已经许久没有人用了,蛛网尘灰织密,柏墨临的手指轻轻拂过,似乎能听到那粗糙的摩擦声。她看着指腹厚厚的灰,抬起木 然的眼光,投向不远处郁郁葱葱的菖蒲丛。 那里是柏府内,唯一一口被填埋的池塘。 “想起什么了吗?” 清越的女音自脚下某处顿起,柏墨临肩膀一抖,后撤几步,扶着凉亭急急绕柱,恰好看见从狗洞里钻出来的身影。 青衣叆叇,神态闲散。 竟然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璃姑娘。”柏墨临脱口而出。 房璃摘下叆叇擦了擦泥土,银链在细白的指尖晃动,戴上,然后重新对上柏墨临震惊到痴呆的目光,咧嘴道:“怎么了,我救了你两次,这么不乐意待见你的恩人?” 柏墨临缓过劲儿,立马上前相扶:“恩人可真是神了!怎么出来的?狴犴宫那个使者到处找你,古书塔都被围成铁桶了,你是怎么……” 房璃摆摆手:“你听。” 柏墨临侧耳去听。 “听见什么了吗。” “好多马蹄?” “那是狴犴宫抓人的队伍,”房璃道,“瞧,这不是没能逃走吗?” 柏墨临:“……” “我本来在秘境里躲得好好的,为了出来见你,可算是自投罗网,”房璃道,“现在普陈少侠在帮我拖着呢。” 柏墨临嚼着这话,又瞧了瞧房璃的神态,终归是抿唇笑了一下。 只是牵动脸上伤口,笑容看上去有点扭曲。 “姑娘这又是何意,逃就逃了,还非说是为我,你的恩情我早已还不尽,姑娘想让我帮什么?” “我要你先回答我。” 房璃迈脚上前一步。 她的个头本就比寻常女子稍高,此刻视线下压,眨眼间会诞生某种极冷的错觉,“——你是谁?” 沉默。 柏墨临抬眼,浓黑的瞳孔里毫无波澜。 “柏如鱼。我是柏如鱼,璃姑娘。” “好,”房璃像是丝毫没有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紧接着道,“当日在巡按监堂上对峙,轿中的魔气,是你,还是柏墨临?” 她又不说话了。 房璃看见,她的眼神缓慢挪移,投向不远处的菖蒲丛,带着一点显眼到刺目的哀意,动了动唇。 “是墨临。” 她的嗓音沙哑,“你说得对,从一开始,入魔的就并非是我,而是真正的柏墨临。” - 自从得到花湘玉的亲口佐证,房璃就一直在脑中反复播放着她与“柏墨临”最初见面看病的那几天。在那个不见天日、严丝合缝的小房间,她感受过的每一寸细节都在心中无限放大。 最矛盾的一点,是柏墨临表现出来的,每隔一天体内就会换一种人格,两个人格的话风和态度对比鲜明。 她表面上看着对此一无所知,而根据花湘玉的供词,蒺藜小院密不透风的防备布置,分明是她自己所安排。 那么问题就来了。 如果花湘玉没有说谎,柏墨临为什么要欺骗他们? 柏墨临,不对,尽管是柏墨临的躯壳,但这具身体里,应当是死去多年的柏如鱼。 柏如鱼的眼睛看着房璃。 一年前,拂荒城发生了挖棺走尸案,彼时人们并不知那关系着拂荒城未来的命运,也无暇顾及,因为紧接着,假城主偷梁换柱,拂荒城数十年未有进行过的城中修缮,开始了。 作为城中第一大商贾的柏家慷慨解囊,主动捐献钱帛,为此,城主亲自到府拜谢,当晚柏府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也就是在那一晚,死在池中多年的柏如鱼亡灵受到感召,从池中现世。 柏如鱼并不知道自己死了,或者说她没有“死”的意识。 只是在魂魄清醒的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虽然已经死了,但仍留在人间。 没有入地府,为什么? “自然是有东西将你留在了这里。” 嗓音响起,一双苍白的足自黑暗中踏出,趾上有一颗红痣,宛如雪上灼灼。 在看到那个人的脸之前,柏如鱼先看到了他递来的东西。 是一方绣架。 第100章 脏朽的布帕上,未完成的并蒂莲半朵凋零着,多年以来埋在土下也无法继续盛开。柏如鱼伸手去拿,半透明的手指却穿过了绣架,她的动作停了一瞬,松下来,苦笑。 “所以我为何又醒了?” 她擡头,眼神一震。 站在不远处的人,脸上黥着断裂的、漩涡般的文身,每一条墨纹上都似有纹路流动,看上去,就像是这个人的肌肉不断扭曲,令人头皮发麻。 这样的容貌令人看上一眼就想挪开眼睛,自然,柏如鱼也没能看清他的五官。 那人笑了笑,实际上柏如鱼并没有看见他的笑,只是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自然,是我喊醒的。” 嗓音像浸冰水的竹叶,韧而薄,风吹而落,杀人不见血。 尚未反应,他已伸手,掌心浮现出一枚漆黑的种子。 黑的深不见底,仿佛来自九重天外能够吞噬万物。柏如鱼的心智还停留在年少,刚从混沌中苏醒,甚至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人就掐住了种子,朝着她的眉心一弹。 种子轻飘飘地飞向柏如鱼,在黑夜中散发出摄人的光晕。恰在这时,一旁的大树背后猝然响起不合时宜的一声: “柏如鱼?” 柏墨临余惊未消,捂着胸口缓缓走出,脸上满是见了鬼的不可置信。 她的眼神在魂魄和文脸男子之间徘徊一瞬,疾步转到了柏如鱼的面前,生怕是幻觉,想再看清些。 柏如鱼却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等等!你先——” 话音未落,柏墨临猛地捂住后颈,面露疑惑,柏如鱼暗道不妙,下一秒就看见妹妹表情微僵,呼吸陡然急促,肌肉开始遽烈地抖颤起来! 文脸男子显然也没想到这一变故,一时滞在原地。 那些涌动的漩涡导致他脸上的表情不明,只能勉强认出扯起的嘴角,失笑道:“竟会如此,罢了,都是因果。不知继承莲圣遗脉的人吞服了这魔种,会发生什么?” “会发生什么呢?” 他低吟,哧哧笑着,转身融入了夜色,任凭柏如鱼逐渐消散的魂魄在菖蒲丛边大声喊叫。 柏如鱼跪倒在地,透明的身躯无法触碰痛苦抽搐的妹妹。 她看着自己正在销蚀的躯壳,神情濒临崩溃边缘,咬了咬牙,干脆闷头扎进了柏墨临的身躯! 神奇的是,在进入柏墨临之后,她很快停止了抽搐,捂着胸口缓缓坐起,听见识海中传来柏如鱼的声音,仍旧未从惊魂中缓过神来。 “可魔种毕竟是魔种,是让一个正常人变成邪魔的东西,我和柏墨临想尽各种办法苦苦压制,中途发现众人无法正常视魔,为遂围起了蒺藜小院,驱散了贴身侍婢,对外称惧光,一方面减少外出,另一方面引起旁人的怀疑。好在娘亲心思敏感,请了不少驱魔人,可,还是……” 即使柏如鱼不说,房璃也能够猜得到接下来的走向。 魔种一日不除,柏墨临便一日比一日危险,甚至魔种试图先吸收寄存在柏墨临体内的柏如鱼残魂。于是在房璃和普陈到来以后,柏墨临想出了一个办法。 往日来府的驱魔人皆被缚灵咒影响,无法视魔,自然都是无功而返。这 一次,她装出了两个人格,首先引起了房璃和普陈的怀疑,不至于武断定论。 原本一切都顺利进行。 可人算比不上天算,就在房璃来到的第二日,仿佛是感受到了威胁,魔种的气息突飞猛进,迅速膨胀了。 当天夜晚,柏墨临失去神智,在魔种的支配下逃出蒺藜小院,绕巷道,直奔城郊。 她的意识时醒时不醒,醒的时候和魔种拼命抗争,每一次睁眼都身在不同的地方。柏墨临感到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尽管手上没有半分血腥,可她亦不知道,自己将要杀多少人。 就这样昏昏沉沉,经过菜农的院落时,那户人家正在煮夜宵,柴火灶灼灼隆隆。约莫是被那香味吸引,柏墨临半昏半醒的翻过院落,院中有两个娃娃正在蹲着比赛击石。 石子落在柏墨临的脚下时,她和小孩有一瞬间的对视。 那小孩的眼瞳硕大,清澈,羊羔样的无知,是世上最有可能,最无限的事物。 她将那东西捏碎了。 第二日,她在蒺藜小院的床榻上醒来,呼吸间的腥气颗粒般蔓延肺腑,她无声地张着嘴,肩颈抽动,眼泪在发丝间积泉。 彻底地崩溃了。 也就是在那时,柏墨临躺在床上,感受着体内日渐消逝的柏如鱼,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从出生就是不自知的笼中鸟,追逐过自由,却也被这自由捆绑。很想洒脱,洒脱却成为了一道紧箍咒,日日咒的她不得安宁。 她杀了人,她有罪。与其后半生在罪孽和禁锢中过活,不如孤注一掷,为另一个人挣出条生路。 一体两魂,一魂入魔。与其让众人以为柏墨临成魔,见此相貌躯壳生畏,干脆将祸水推到已死的柏如鱼身上,而她一人分饰两角,让驱魔人杀死自己,如此,柏如鱼便能以乐善好施身中邪魔的可怜柏二小姐身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 “所以,你要逃婚。” 房璃看着柏如鱼,“她想自由,亦想让你自由。” “柏墨临或许属意齐长鹤,但我不是她。”柏如鱼木着脸,“她未经允许交给我遗志,我偏不要随着柏墨临的模子过活,她有自由,我亦有自由。” “她不是说,还没看过万水千山,还没见过并蒂莲开,我便用她这双眼去找一找,看一看,迟早……你笑什么?” 柏如鱼的表情紧巴巴的,“我妹妹死了,你也笑得出来?” 房璃拍了拍脸。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是她从容的选择,旁人又有什么值得哀悼。我只是笑,”棕榈酒一样的眼眸上下扫量,房璃话锋一转,感恸道,“你要逃婚,我也要逃,不觉得巧之又巧,就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命运么?” 柏墨临:“?” “不如我们合作,”她上前一步,高深莫测,“一起逃,如何?” 柏如鱼:“……” 第66章 是夜,暴雨如注。 雷电威慑,在脚边震荡,整个拂荒城成了一座半化不化的泥城,在黑夜与亮昼之间反复横跳。 仿佛是压抑许久的春潮,在动荡中苏醒惊蛰。 拂荒城,出关口。 今日离城的人不多,楼高的船只隐匿在雨幕之中,只有船舱内星星点点的灯火,被泼也似的雨水模糊,宛如游荡在海上的金色幽灵。 “把鱼符都拿出来!兜帽摘下,露脸!” 身披黑甲的修士声如洪钟,盖过天地沆瀣一气的奏乐,堪比雷声,“一个一个上船!快点!鱼符都拿出来!” 暴雨交响,长队里却泛起波纹似的议论。 “咦,今日查令的看着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呢?” “傻子,喏,那,那么大个旗子你认不出来?这是来抓人了。” “狴犴宫?”那人微微皱眉,“谁啊,这么大排面。” 话未毕,他脸色一变。 “不会是……” “就是。” 估计是嫌那名字太晦气,谈话的两人都倏地闭上嘴,默契的没有继续。 又是一道惊雷,震天撼地。 车轮骨碌碌碾过积水的青石板,一个清瘦的身影披着油纸雨衣从马车上下来,偌大的兜帽盖住脸,只留一个尖尖的下巴。随行的两个丫鬟模样的人,也一起站到了队伍的尾端。 很快,修士紧凑的声音压了过来: “鱼符鱼符!摘下帽子!露脸!” 一旁的丫鬟赶紧道:“大人,我家小姐身子骨虚,惧风,鱼符可以,这帽子就别摘了,成吗?” 她的语气哀求,吸引了辅佐的拂荒卫兵,一些人聚过来,立刻认出了兜帽底下的人,“二小姐!” 柏如鱼抬起头,露出苍白清丽的面颊。 两颗眼瞳硕大且漆黑,初见无碍,直视久了,便会感到心里发怵。卫兵道:“这是柏府的二小姐,可以放行。” “不管是哪个府的几小姐,狴犴令行,城中有嫌犯流窜,不得随意放行!”修士的口气硬邦邦,不容置疑道,“摘下兜帽!” 僵持之际,连卫兵也哑了声。柏如鱼沉默几许,抬手摘下兜帽,密集的雨珠很快打湿发丝,将她薄薄的脸打的宛如金纸,那些未愈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修士容色冷峻,举着明灯探照,一寸寸扫过,最后挥手: “过!” 丫鬟应声,赶紧替柏如鱼戴上兜帽,手搭凉棚,一只脚踏上了艞板。 “等等。” 丫鬟心里一咯噔。 转头,隔着厚重的雨幕,喻卜抱臂站在不远处,显然是目睹了全过程。 他的视线仿佛长了牙齿,紧紧地咬着丫鬟,一刻也不放松。 他抬了抬下巴,修士立即心领神会,上前厉声:“你们两个,过来!” 第101章 丫鬟乖顺上前,内心则是在飞速思考。 余光瞥见喻卜大步走过来,她忽然记起某位擅长易容的逃犯说过,此人在狴犴宫中常负责验尸查案,目力超人,极善摸骨,一旦碰到脸,所有的伪装都将如剔骨剥肉,不复存在。 心念电转间,喻卜已经星移电掣般伸出了手! 眼看就要碰到鼻梁。千钧一发之际,另外一个丫鬟身形瞬动,匕首压到柏如鱼的脖颈处,扬声喊道:“退后!” 被摸骨的丫鬟眼睛一闭,心道完蛋。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 普陈无法理解自己的师妹,原因有三。 一,他无法理解她的性别。虽说是师妹,却扮得天衣无缝的男装当了他八年的师弟,愣是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期间修行,共宿,日常起居,光是想想这里面的关窍,普陈便感到后颈发麻,难以置信。 二,他无法理解她的行事。就比如说刚刚,他们躲在秘境里,这是毫无道理的,因为迟早要出去,现在躲着,也只是延迟了被抓的时间,顺便惹怒那位狴犴宫的大人,可谓百害而无一利。 三,也是最头疼的,他无法理解她在想什么。 普陈站在码头前,看着房璃挟持着柏墨临的傲然背影,周围一片黑压压的修士,雪亮的剑光翻腾,他的脑瓜子也嗡嗡的疼。 他掐了掐眉心,有些崩溃:“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半路丢下他一个人引开战力,敢情就是为了去找柏墨临,行此挟持性命之法?? 先前柏墨临不是没有隐晦的提过,但那个时候房璃拒绝了,态度叫一个义正言辞。 和如今这副嘴脸,不能说判若两人,简直是天差地别。 房璃并不理会他,只将刀刃摁在“柏墨临”的脖颈,没留余地压出了一条血线,对着一圈官兵道: “让开,否则大家都得死。” 不要。 不要说这么反派的台词啊。 普陈无法形容内心的绝望。 背着这罪名让他每一日都过得十分煎熬,只恨不能尽快找到真相洗脱。房璃却恰恰与他相反,不仅压根不在意,还反过来加深印象,何其不可为! 卫兵已经顺着房璃的思路恍然大悟,恨道:“方才你站在二小姐身后,定是你一路挟持!贼人!狴犴宫在此,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我就擒?”房璃失笑,看向柏如鱼绷紧的表情,微微挑眉,“那就看,是我先被擒。” 她抬起匕首作势要刺:“还是你们的二小姐先死?” 众人退至包围圈外,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惊慌的议论宛如一层无形的压力,施加在所有狴犴宫的修士身上。 氛围一时僵持。 “别信她的话!” 喻卜大喊,“此女狡诈,救过她两次,和柏墨临 定然关系非凡。二小姐,同流合污不可取,你现在悔悟,还来得及!” 柏如鱼木着脸,眼珠缓缓挪移。 “悔悟。” 她拔高音量,慷慨激昂,“是,我悔悟!” “是我柏二无勇,早知她会以我胁迫诸位,在她向我举刀的时候,我就该一头撞死!” 喻卜:“……” 不,他想要听的不是这个。 房璃拿脚尖碰了碰柏如鱼的小腿肚,收着点,人设不对,演过了。 听着柏如鱼一番悲壮之言,除狴犴宫以外的围观者脸上皆是感戚难当,有几人顶着雨水抓住修士的手臂颤声:“大人,二小姐是好人,你们要救救她啊!” 喻卜听见了,绷着脸; 房璃听见了,心中喊了声抱歉。 艞板附近多是拂荒卫兵,认得柏墨临的脸,不肯伤她,被逼的步步后退。眼看着就要上船,这时房璃耳尖一动,某种熟悉的预感如同冒头的针尖,还没现出形状,便听见身后响起: “璃姑娘。” 足靴缓缓踏过积水,泥点漂浮在周围,没有一滴溅到靴子精致的缎面。 “几天不见,别来无恙否?” 一字一顿,字字咬牙。 语气间冷意弥漫,像是要把倾盆的暴雨都凝冻,可见恨之深切。 瞥见普陈古怪的视线,房璃才意识到自己在笑,唇角轻轻扬起,像阳春的一弯柳叶。 她披着油纸衣,雨珠在身上溅出白漆似的点,房璃挟持着柏墨临稍稍转身,扭头,对上徐名晟掉冰碴的视线。 他寒声笑了一下,腮帮子发紧,说出口的语气却温和似泉: “傀儡造价昂贵,你毁了我三个,不打算赔付,还想逃债么?” “事急从权之举,何况,三个傀儡换一镇一城,这样好的买卖,徐大人说的这么生分,”她道,“才叫人寒心。” 雨水瀑布般从兜帽上滑落,深深浸入房璃的发丝,面颊,衣身。 易容用的黄泥脱落,于是徐名晟看见了那些尚未痊愈的伤:网纹一样的痂口从房璃的脸延伸入衣领,仿佛打碎过再重组。偏偏,神情风轻云淡,甚至还有余力微笑。 徐名晟紧紧地盯着她,半晌发笑,“我说过,事情结束以后,我会亲手逮捕你。” “我也说过,”房璃回视,黑夜沉在那汪浅色的眼瞳里,语气轻缓,“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磅礴的雨幕忽然撕裂,扭曲,破碎,旋转。 可怖的灵力威压自徐名晟脚下顿起,喻卜寒羊心知自家主子这回是真怒了,还没来得及出声劝阻,旁边的拂荒卫兵便齐齐惊慌道: “大人不可!”“柏二小姐还在那妖女手上!”“犯人是该抓,二小姐何辜,大人不可!”“三思啊大人……” “……” 看着徐名晟逐渐走向锅底的脸色,房璃只觉得十分有趣。 笑意憋在唇角,化作流光从眼尾溢出。 只是阑风长雨,没有人能看到。 她嘿嘿一笑:“徐大人,民意不可违啊,你就放我走吧。” 徐名晟静默。 他抬手,握住剑鞘,在喻卜和寒羊震惊的目光中缓缓拔剑,寒芒指向房璃,气势逼人。 徐名晟的本命剑并不带在身边,所佩皆是普通灵剑。即便如此,那把剑在他的手中,也仿佛九天寒霜,凌冽不似凡物。 “你救过柏墨临两次,与她的恩情非常,”他看着,少女的发丝在水面反光中飞扬,一字一句,“我怎知,这不是你与她是的合作?” “大可以试试,”房璃握着匕首轻松写意地压进一步,瘦长的血流自雪白的脖颈缓缓淌下,语气轻俏,“就看徐大人肯不肯拿人命赌了。” 拿人命赌。 金蟾镇时,房璃敢借镇上百余口人的性命与乞丐相赌,她是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同时也确信,徐名晟绝对做不出来。 正因此,她才有了和狴犴宫使者叫嚣的资本。 她没有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从头到尾,狴犴宫要抓的都是同光宗普陈,而她普璃顶多算个帮凶。 为了一个帮凶赌上一条珍贵的人命,这样的账不用算,房璃心里都门清。 “你可知,从未有人,能从我的剑下逃脱。”徐名晟维持着那个姿势,却见房璃嗤笑一声,毫不在意这句威胁,眨眼道:“那我岂不是太荣幸了?” “……” 场面僵持之际,身后的灵舟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号角,普陈心领神会,就地画阵,金光骤开,一根无形的锁链蔓延伸向灵舟。 房璃一只手握着匕首摁在柏墨临的身前,另一只手举起,歪头弯了弯五根指头,转移阵的金光将她淹没。 “再见,名晟君。” 她消失的第一时间,徐名晟立刻放下剑,对下属道:“跟紧这艘船。” 话音未落,水面上疏忽一闪,已然空空如也。 徐名晟:“……” “宫主,他们的转移阵大概直通驾驶舱,用灵舟自带的转移阵逃走了。” 寒羊越说越心惊,“他们并非打算上船逃跑,而是直接……劫船。” 徐名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船……” “那船是空的。” 视线一转,花湘玉站在街上,油纸伞微微倾斜,天雷滚滚。她的容色微峻,朝着徐名晟福身,道:“这是柏府船队闲余的船只,老身管教不严,叫墨临得了船钥,这才和贼人同流合污。” 说这话的时候,花湘玉的语气波澜不惊,丝毫听不出女儿“同流合污”的痛心。 徐名晟垂了垂眼,“贼人狡诈,不怪夫人。” 他转身,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回狴犴宫,联系玄部,用星盘查。” 此时此刻,遥远的海面上,一道阵法涌现,紧接着船只破空而出,压碎浪涌,缓缓驶入。 乌云不再,夕阳斜落,水面上碎金浮涌,搅动着空气喧嚣。 “这药不太好,只能止得了血,但估计要留疤。”房璃合上药瓶,转头,柏如鱼扶着灵舟的栏杆,正痴迷地瞧着海上的风光。 第102章 船只平稳行驶在海面上,日月辉映,云层烧出了暗痂,正是白天黑夜交换的时刻。房璃走过去,顺着她的视线道: “你是船商的女儿,我以为你早就看腻海了。”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可见足够美好的事物,只见一眼都要日日在记忆中观摩,又怎会生出腻烦。” 柏如鱼一只手撑着下颌,看向她。 “你不喜欢?” 房璃曲肘支着上半身,仪态闲散,笑了一下,“喜欢不起来。” “为什么?” “如果你差点死在一个东西的手里,再见到时,心中便不会有欣赏,只有恐惧。”她问,“海水是什么味道?” “咸的。” “可我的印象中,海水是腥臭的。” 柏如鱼沉默了。 人与人之间都只是途径彼此,一旦有过多的牵连,便会徒增烦恼忧愁,喜怒哀惧。 她虽不知她来自何方,去往何地,所为何事,连她的真实名姓也不知道,只是有种奇妙的预感,眼前此人,必不是池中鱼,瓶中花。 要不要和她一起呢?柏如鱼陷入了某种苦闷,如果和普璃一起,说不定会有她梦寐以求的刺激,见闻,跟旅行。 她想要徜徉百川江河,亦想要吸食人间烟火,听很多故事,看很多的人。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或者也到了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房璃探头,孤月在她的脑后渐渐高悬: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不知道,你呢,”她说, “你想要什么?” “真相。” 从她出宗门以来未有人问起过的事情,房璃却毫无隐瞒之意,堪称坦荡。“八年前,一个国家覆灭的真相。” 党争撕斗,战争吞并,房璃知道,这些都不是菁国消失的根本原因。 “你想知道,狴犴宫为什么通缉我吗?” 柏如鱼不明所以,斟酌道:“……因为你帮助了普陈少侠?” 房璃笑了一下。 因为在狴犴宫五葬天的囚犯档案里,房尹若的第一案,就是私通邪魔,引狼入室。 敌国兵临城下,守城卫兵日夜不休,京城里人人自危,战争到了最后阶段,菁国战力严重缺失,连皇室亲眷也不得不出宫上马。就是在这样的危急关头,皇宫禁卫军却忽然集体被魔气控制,在城内大开杀戒。 房璃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她和所有被豢养的谛听一样,虽知天下事,却从未真正走出过深宫,亦从未亲眼目睹血流漂杵,焦尸遍野的战争。 那一天,她走出了锦缎罗帐,奢墙华梯,摆在眼前曾经梦寐以求的广阔天地,却是刺目的猩红。 啼哭,白骨,哀嚎。 恍惚间,她看见有许多模糊的人影,冲着她歇斯底里: “她就是谛听!”“那些邪魔都是她引来的!”“谛听大人,救救我们!”“你为何要背叛菁国?!”“……” 如此种种。 对于这些指控,房璃没有特别深刻的感觉,她从小便缺乏社会关系的浸养,对这种集体的愤怒和排挤没有概念,亦不会产生波动。 她只是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只有一种渴求。 对于真相的渴求。 世界上没有谛听不能知道的事情。 这背后定然有一只手,布下天罗地网,勒死了菁国的咽喉,斩碎了菁国的残躯,最后将这所有的祸水,全部推到了她的身上。 房尹若是天下的罪人,可房璃不是。 比起洗清罪名,她更想要的,是一个真相。 “还不知道要去哪呢,得看情况。”房璃抬了抬下巴,示意一早就藏在驾驶舱里的赦比尸,“他就是我们的罗盘。普陈要找同光宗宗主太史慈明,而我也有些问题要问——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柏如鱼却摇了摇头。 “不了。”她说,“这是你们的故事,我该有我自己的。” *** 此时此刻,遥远的极北之地苦海尽头。 一面雪云天瀑自苍穹落下,源源不断地滚进漆黑苦海。天瀑之上,圣光笼罩着仙山岱屿,极光在天宫顶游动——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域。 此时此刻,东极大殿。 半透明的契马灵体踏云而至,一捧鲜妍刺目的野花不慎摔落,馥郁香气熏扰,紧跟着马上人的歉意: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那人款款下马,蜜色轻纱笼罩着丰腴有致的身躯,弯腰拾花时,手臂上的金钏裹着腴白的肉铃铃作响。恰逢此时殿中传出空灵的嗓音:“琼尾上神,你就站在门外,不要进来。” “为何?”琼尾一怔,模样很无辜。他抱着那束垂零细碎的野花,抻着脖子道,“是因为我带了这些凡俗之物?” “你知道就好。” “……人间的小玩意,拿来玩玩罢了,”琼尾伸出另一只手,契马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不是说找我议事?你就这样晾着我,怎么个议法?” “通天域出现魔种,需要我再复述一遍么。”大帝冷漠。 琼尾一顿,吸了吸鼻子:“哦。” “魔族销声匿迹百年,暗中现世,神域却一无所知,”那嗓音凉薄而空旷,“通天域拂荒城的事情压不住,我听说,你的后人也在那里。” 后人? 琼尾掐指一算,嘴里咪咪咕咕,豁然开朗:“姓花啊——嘿,不是我说,我这子孙缘会不会太好了些?那么多上神飞升前留的子嗣,不是夭折就是断了香火——” 大帝很中肯:“已经断了。你的血脉还在,那副躯壳里是另一个人。” “……” 琼尾忍不住了,“这些都是那个孩子告诉你的?” “……” “我说你们母子,这么多年了,一个住天上,一个住中间;一个不愿下去,一个不愿上来,天大的恩怨也没有这样的,”琼尾苦口婆心,“他可是你的亲儿子,你难道不……” “我没有儿子。” 大帝出言打断,“魔种一事,你去解决。” 琼尾闻言,把脸一摆。 “大帝,不厚道了啊。您难道没发现今年的百花颜色都衰淡了么?您屁股底下的莲座都多久没养护了,还不是任务太多我忙于公务,连本职都顾不上了!” “再说了,我只是一介小小花神,魔种,嗐。”他晃了晃手,怀中的花色随着动作颠动,“这么重要的事情,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此事,和千解鹿有关。”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琼尾听到这句立刻销声了,只剩下大帝冷漠的话语,“你不是一直想找她么,去吧。” 死寂。 契马打了个响鼻, “好,我去。”琼尾叹气,“在哪?” “刹水道,妖市。”大殿中,巨大的乳白莲座缓缓漂浮半空,鎏金莲花捧在佛光中,缺水似的垂着脑袋,大帝眼尾冷光一扫,云波动荡。 “地上掉的花,带走。” - 通天域西北,流骨碛。 流沙遍地,死气弥漫,寸草不生。 讲真,房璃还是第一次在同光宗以外见到如此荒蛮的地方,除了一些荒诞的思乡情绪以外,她咽了咽干涸的口水,望向不远处用牙撕蛇肉干、裹着糙头巾长袍系腰的团伙,哑声呼唤: “几位公子——” “公子们”回首。 且看这几位的长相——要么脏黄的长牙伸出嘴唇,要么眼皮缩水裹着拳大的眼珠,要么耳朵尖长似刃,要么脖子围着一圈毛绒…… 他们身上穿着人的衣服,模样十分自信,但妖物之形已然暴露无疑。 房璃都不好意思戳穿这几位黄鼠狼、癞蛤蟆的精怪之流,仍旧客客气气以公子相称,苦口婆心道:“绑架不是这么绑的,人很脆弱的,不吃就会饿,不喝就会死,听没听说过活宰?” “饭桌上的菜鱼,过节杀的年猪,都讲究一个,现宰现烹,如此方才味鲜肉脆——诸位也不想啃尸体吧?”她的手脚届被捆住,只能用下巴示意身边两个垂头丧脑的同伴,“您看,要不至少,赏我们点水喝?” 说完这些话,房璃已耗干了最后一滴口水。 她的身上拴着厚厚的捆仙索,旁是同样被绑住的普陈和赦比尸,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倒在地上,手臂上几个流血的深深豁口,俨然是遭啃了。 是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们被绑架了。 一切都要从和柏如鱼分道扬镳后说起。 同光宗宗主太史慈明名声在外,有赦比尸在,他们很快就确定了方向,一路翻山过海穿城绕村,来到了流骨碛的界碑附近。 这是通天域著名的死人地段,灵力稀薄,恶土流沙,终年笼罩着毒热之气。赦比尸表示太史慈明的魂魄印记就在附近,通天域的大小门派之主都要定期上神域报备工作,太史慈明这号人物在神域颇有名气,赦比尸记得他的灵魂。 第103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是地狱,这流骨碛怎么说也得闯上一番。 一闯,这不就闯出事来了。 几个精怪面面相觑,聚在一块叽叽喳喳商量。大抵是被房璃那条三寸不烂舌说动了,黄鼠狼精端着水碗走过来,伸向她的唇边。 这一秒的动作无限放慢。 几乎是同时,普陈原地暴起,捆仙索化成碎片,他立剑劈砍,灵力轰动,动作迅捷如闪电,三下五除二逼退了黄鼠狼,将惊慌失措的精怪们团吧团吧捆成一簇,丢到了地上。 “都怪我,”赦比尸苦着脸,一边往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洒药粉,龇牙咧嘴,“这荒漠里怎么可能有正经酒肆?若不是我贪杯还拉着你们,也不至于粗心大意着了道。” 房璃也挣开了绳索,端起水碗一饮而尽,揉着发红的手腕,“想当强盗也要长点心吧,啊,”她跨过地上的蛇肉干,弯腰拍了拍□□精富有弹性的脸,“上哪买的捆仙索,都是假的,能困住谁?”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她递出脚尖踢了踢另一边的蜗牛——之所以看得出是蜗牛,因为它化的人形实在惨不忍睹,两条修长的触须从山根两侧延伸,尽头吊着眼睛,对着房璃眨巴,“这里蛮荒至极人畜皆死,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下,下……” 蜗牛精没说话,黄鼠狼结结巴巴“ 妖”了半天,才憋出下一个字:“下面。” 房璃低头。 脚下黄沙粗粝,她这身行头从拂荒城出来以后就没换过,砂砾早就见缝插针地钻进鞋里。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会像是有第二个地下城的样子。 她又抬眼看向这群瑟瑟发抖的精怪。 “你,”她指着那只□□模样的“人”,“回答我,下面是什么意思?” “别……问了,”还是黄鼠狼,它的舌头仿佛打结了似的,磕磕绊绊,“它……它……它们都,不,不会说……” “它们都不会说话。”普陈代替黄鼠狼说完。 房璃转过去,他站在几颗灰黑色的岩石中间,方才,这些精怪就是靠这些石头使的障眼法,将三人蒙骗了过去, “不会说话?” 房璃一怔,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愕然,“它们不是修炼成精的妖怪吗,话本子上都说……” 是的,在此之前,房璃从没有在话本子以外的世界,见过真真正正生活在世俗的妖怪。 好在还有普陈和赦比尸,“妖怪皆是人以外的生灵,吸取天地精华灵气,生了灵智,故而开始修炼,进而修出人形。”赦比尸知道房璃的底细,忍不住说得细了一些,“只不过,人形是妖族修炼的一道门槛,不是所有的妖都能成功炼出人形,即使能,大部分也都卡在不人不妖的阶段。你看它们的舌头。” □□精闻言主动张嘴,卷成一团的舌头舒展掉出来;蜗牛精张开圆乎乎的唇,它没有舌头,口腔里只有一层闪着奇异光芒釉质般的东西,肉眼难以辨认,那其实是成千上万颗牙齿。 至于蜥蜴精的长舌,蛾子精的口器,不一而足。 房璃发现,除了黄鼠狼的舌头构造接近于人,其余精怪的口腔构造,都不具备说人话的能力。 它们听得懂,但修炼的人形不够,所以说不出。 “黄鼠狼说的‘下面’,应该是妖市。”赦比尸道,“我们这一路走来,你可有在通天域其他的地方见过妖怪?” “没有。” “那是因为陆地妖族式微,争抢不过神,魔,人三族。” “莫说是通天域,就连凡间也鲜少见到妖族的身影。这妖市,就是剩下这些妖族的栖息之地,”赦比尸叹息,“只不过妖市神出鬼没,寻常人别说进去,就是想找到,也难上加难。” 房璃认为这不是问题。 黄鼠狼的灵力也不足,化出的人形分外矮小,他被绳索帮助看着自己的脚尖,地面上忽然投下一道阴翳,旋即声音压下,令它头皮发颤:“小家伙。” 房璃道:“妖市里有什么特产?” 黄鼠狼:“……” “带我们进去,找到吃的以后,”房璃一只手扶着膝盖,另一只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很亲切,“我就考虑考虑不拿你们填肚子。” “……” 精怪眼神齐齐一震,“唰”地射向黄鼠狼,它的压力骤增,在房璃单纯无害的注视下沉默半晌,咬着牙点了点头。 房璃绽唇一笑。 “真乖。” 第67章 (前文已大修) 房璃的队伍已经在流骨碛上走了一天一夜。但是这队伍里的三个人,都没对此发表异议。 一个普陈,满腹心事,想着宗主太史慈明,没空异议; 一个赦比尸,年迈心大,否则也干不出走进一个荒漠里凭空出现的酒肆中消费这种事,眼下完全是跟着房璃随缘飘零,乐得自在,不想异议; 至于房璃,就更简单了,一直在走神,懒得异议。 妖市本就不好寻,小精怪们忐忑了一路,却见这三位主一个比一个松弛,渐渐地不紧张了。 行路寂寞,这几只精怪走着走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始用妖语聊天。 “你们在说什么?” 房璃拍了拍黄鼠狼的肩,它的胆子可能真的被吓小了,一抖,规规矩矩回头:“说今,今天……天气好,妖妖市,门不开。” 妖市的入口和天气有什么关系? 正疑惑着,天却骤然暗沉下来。 眼前的光景模糊起来,房璃抬起手,风钻过飞扬的发丝,稀少的沙粒从指缝流出。 ……她刚刚,分明已经拍干净了手。 这沙子是从空气中来的。 行走显得愈发困难,风沙开始毫不遮掩,劈头盖脸往身上砸,整个视野变成了黄泥泥一片,普陈情知不对,捂着口鼻大喊:“是沙尘暴!趴下!” 在天地席卷的狂沙暴乱中,他的声音显得如此渺小。 房璃却有了某种预感,顾不上其他,眯觑着眼,视线紧紧锁在几只抱团的精怪身上。它们脸朝内背朝外,手臂和手臂严丝合缝,团成一圈密不透风的铁桶。 黄鼠狼只觉得背后忽然一沉。 它回头,房璃正死死抱住,朝它露出了一个笑。 黄鼠狼眼皮一颤,登时毛骨悚然。 “这就是妖市入口,对吧?” “……” 知道骗不过这群人了,黄鼠狼精只得讷讷地点了下头。 普陈和赦比尸很快也围了过来,人和妖就这么紧紧抱作一团,缓慢挪移,被吸向风眼。 中间几度要飞起来,精怪们各自施展本事,人妖团犹如一块金铁沉沉地陷进沙里。忽然间风沙顿消,致命的吸引力不知去向,房璃睁眼,面无表情地呸出砂砾,环顾四周。 风眼到了。 正中央有一座四面漏风的八角凉亭,青灰瓦片凋零,木质结构上的黄漆剥落,简直像某处遗址。不过房璃晓得,那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妖市入口。 终于知道为什么赦比尸对妖市地址的评价是“神出鬼没”。 这藏在风眼中的入口,随着沙尘暴的出现而移动,寻常人进入流骨碛,遇见沙尘暴避之还不及,就算侥幸能找到风眼中的入口,那得是多大的运气和机缘? 走上凉亭,人和妖脚挨着脚,黄鼠狼伸手去按机关,只不过还没碰到,就被一只纤长分明的手攥住了。 “妖市应该有规定吧,”房璃仍旧保持着那种皮笑肉不笑,黄鼠狼被那目光盯的低头,腋下生汗,“凡人不能踏足之类的。” 如果他们事先毫无准备,就这样贸然跟着精怪们下去,兴许一落地就会被抓起来,而这些妖也得以从他们手中解脱。 “……”黄鼠狼张了张嘴,感到无力。 它确实有想过利用妖市摆脱这几个凡人,却没想到这个女人多智近妖,十分谨慎,根本不是好糊弄的。 它只得点了点脑袋,用化出来的人手比划一通,从装着蛇肉干的袋子里掏出几副油纸包,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打开,另外两个人围过来,看向油纸包里的东西。 颜色各异,半透明,有些表面还覆盖着一层毛绒,房璃抬眼:“这是什么?” “龙角,”黄鼠狼语出惊人,手指唯唯诺诺,“龙鳞。” 它指着最后长着绮丽花纹的螺旋物体:“龙耳。” “……” 赦比尸皱眉:“龙族是上古灵妖,地位尊崇,和神域也关系匪浅。你们这些小精怪怎的能拿到龙族之物,妖市中还贩卖这些东西吗?” “不对,”房璃看着黄鼠狼着急的表情,思忖开口,“妖市的底细我们不清楚,但这些应该都是假的。” “这只黄鼠狼的意思是,让我们用这些假的龙鳞龙角,伪装龙妖,进入妖市。” 黄鼠狼拼命点头 。 普陈:“……” 普陈反应过来房璃在说什么,“你疯了?” 第104章 “我疯了?”房璃眼睛一斜,“这些造假之物它们能随身携带,说明一只妖假扮另一只妖的情况在妖市屡见不鲜,习以为常。既然如此,我们怎么不可以?” 普陈卡壳,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振振有词。不管怎么说,那可是龙啊。 和其他妖类不一样,龙族的存在早已神话,不像寻常灵物在大陆随处可见,龙族居住在三界以外的域外之海,除了民间偶尔有传闻,大陆以内,龙的存在已经销声匿迹。 或许正是因为此,这些精怪才随身携带伪装龙族的东西,因为不管怎么装,被正主拆穿的风险都近乎于无。 普陈纠结之际,房璃已经眼疾手快发挥最擅长的易容,心灵手巧地粘黏上了龙角和龙耳,青黛色的龙鳞贴在耳廓边,折射着妖异的碎光,连带着肌肤也敷上了一层水光。 真的,看上去和一只龙妖无异。 美中不足的是身上没有妖气,不过在妖市中,妖气反倒是最不起眼的问题了。 待三人装扮完成,脚下板砖震了一下,旋即缓缓下沉。 眼前一黑又一亮,房璃低头,脚下浮动着一层厚厚的白色结界,结界之下,光怪陆离的妖族地界在视野中徐徐展开。 金玉满堂,日转千街。 入口处是一桌一椅,一只身穿红金丝福钱大襟马褂的油皮青蛙抬着二郎腿坐在桌前,一只手拿着烟枪,碧绿的烟丝幽幽,另一只手放在桌上,蹼爪灵活地拨动着玉珠算盘,眼皮都懒得掀,喷出一口绿烟道:“哪来的?” 说的竟然是人话。 还很标准。 黄鼠狼精挤着谄媚上前,巴巴地说道:“流……骨至。” 它努力转着舌头,还是将“碛”说成了“至”。 “杀人了?” “没……” 青蛙“啧”了一下,“啪啪”拨了两颗算珠,那模样不知怎的,让房璃想起了金蟾镇的掌柜。 “最近上头来了人,回去以后把这身行头卸了。”蛙妖吞云吐雾间撩了一眼,黏糊糊的视线刷过龙模龙样的三人,最终定在了普陈腰间的佩剑上,顿了一下,“……安分些,别让蜀阁难做。” 普陈正要应,被房璃暗中掐住手腕,顿时噤声。蛙妖举着烟枪喷出一个青绿的烟圈,结界上很快出现一个烟圈大小的圆形入口。 “为何不让我说话?” 走进入口之后,普陈才找时机开口问房璃,她回答:“你看那只蛙妖,口齿清晰,分明已经修出人舌;能够掌控结界,说明境界非凡。足见在这妖市里,外表是最不重要的,大把障眼法和易容丹。能否说人话,才是区分这些妖物等级实力的要素。” 妖力越高强者,越像人。 蛙妖既已修出人舌,想必早就能够化出人形,之所以维持本体应当有它自己的原因。他们可以不知道缘由,但至少要清楚眼前所见并非真实。 听完这番话,普陈掌心出了汗,暗道自己实在粗心。 如果方才他贸然开口说话,凭那只结界蛙妖的精明,说不定还没走出几步,就要被逮起来审讯了。 房璃老持沉重地叹了一气,手放在了普陈的肩上。 “还是缺少经验啊,陈师兄。” 普陈:“……” 不是谁都能像房璃一样在狴犴宫的追捕之下躲藏八年的,单是这一点,他就不应该小觑这个女人的缜密和谨慎。 普陈看向房璃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 房璃没空注意普陈的眼神。因为眼下,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 妖市,名为市,却不是人间常说的市场,而是妖族聚集居住,贸易,往来之地。 这里不只动物妖类,例如街上飘荡的各色幽灵是未化形的花精,它们的心智接近人类稚子,大多调皮,喜欢猛的扑上来恐吓; 往左看,孔雀贩卖翎羽,鸡女典当卵蛋,往右瞧,猪头人举着蟒蛇卖艺,蚯蚓面无表情砍下自己的肉剁块烧烤。再往前,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灵异鬼怪,烹着一锅不知道什么冒着泡的黏稠汤水,锅前排着长长的队伍。 “那是莎草水,”黄鼠狼道,“我们的……饮品。” 房璃后颈一痒,抬手去摸,看见许久未见的银蝉再次飞了出来。接连被自己的主子捏碎两次,再坚强的虫子也免不了郁郁寡欢,不过或许是因为妖气充沛的缘故,银蝉的状态看上去比在拂荒城时好很多,上上下下漂浮在空中,看上去竟比那些花精都要明亮。 房璃原本以为这臭虫飞出来又是有什么废话要说,见它飞得高高的一语不发,干脆也不管了,压低声音问黄鼠狼: “这里的流通货币是什么?” 大部分的妖都不会说,但是大部分都妖都听得懂人话,房璃一问,背着包袱的蜗牛精立刻伸手,掏出几枚闪着绮丽色彩的黑色鳞片。 鱼鳞? 房璃没接,她知道只要她一伸手,这群见惯眼色的小妖就会立刻将鳞币如数奉上。 所以她只是走路,顺便听普陈悄声向自己道:“鳞片上有很重的妖气。” 这鱼鳞币,应当和凡间的灵石一样,既能够当作货币交易,亦能以同样的气炼化,助益修行。 同时房璃还得出了一个结论。 有货币,就有人规定。 这妖市,并非看上去的这样光怪陆离杂乱无序,一定有一个足够权威的组织管理。 同光宗山上,小武师兄入魔杀人,宗主太史慈明此前一直在闭关,然而事发当日,大师兄普陈赶到宗主闭关的石穴时,却只看见震碎的石门,还有两个被拧断脖子,倒地不起的同光宗弟子。 单看已有的线索,太史慈明的的确确,是目前嫌疑最大的。 普陈告诉过房璃,宗主不可能主动来到妖市,一定是遭人暗算。于是房璃又想,寻常的人物可没有能力无声无息带走一宗之主,这个人,也可能是这个组织,一定在妖市有着不低的地位。 梳理完思路,房璃刚要继续询问黄鼠狼,鼻尖却忽然一凉。 她伸手一摸,是血。 第68章 妖的血和人的血不一样,妖血多为腐绿,粘稠;而这血色泽猩红,一看就是人的—— 问题是,在妖市,哪来的凡人? 房璃抬头。 妖市的街道和人间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地界有限的缘故,楼屋建得分外高,形制奇形怪状,融合了人间五湖四海的建筑特色。在这些高楼之间连接着重叠的廊桥,四通八达,鬼影迷幻。 房璃的头顶上就是一条廊桥。 不抬头还好,一抬头,仿佛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整个人发麻。 廊桥下方悬挂着几个人影。 苍白的脚板发灰,十趾犹如僵豆,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摆。 他们的身上没穿衣服。 如果是妖,死去以后都会化为原形;可这些人,显然本体就是人。 紧闭双目,腹腔被掏空,绵延的血流如同红蛇,钻出脚趾,滴答落下。 影子在房璃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死人? 为何这里会吊着死人? 不,应该说。 他们为什么没有想过,流骨碛乃百年蛮荒,妖市的细节却从不与外人知晓…… 是不是找到过这里的“人”,都出不去了? 有什么东西在耳边轰鸣,心脏停跳,银蝉的笑声清泠刺耳,穿过洪流妖群,带着熟悉的嘲弄。 笑她愚钝,笑她粗心。 抑或在笑,没有银蝉的全知能力,她会一次又一次地像现在这样,主动走入吃人的陷阱。 看见房璃忽然停步,赦比尸凑过来,还没开口,就被房璃猛的攥住手腕,力道之大,让他心里一惊。 “怎么了?”刚说完,他便发现不知何时,周围的妖流都退散了出去,周围只剩一片空地。 清越的出鞘声响起,普陈亮剑挡在前面,呈高度戒备姿态。房璃目光微凝,沉静地看着一 群迎面走上来穿着官服的化形妖,它们的人形已基本完成,只是耳朵和手指这类的细节上颇有瑕疵。 “妖市地界,凡人禁入。” 为首的狐狸口齿清晰,严正肃然:“就地格杀,悬挂警戒,动手!” 雪亮的大刀刷啦啦拔出,将三个凡人淹没。空隙中房璃看见了狐狸身后正在向妖府取赏金的黄鼠狼,它的眼神躲闪,不敢看房璃这边,只和同伴攥紧厚厚的钱袋,飞快离开了现场。 怎么都忘了。 人和妖,自古就是天性对立的两族,在黄鼠狼看来,他们就是闯入地盘的异类,神秘,强大,外加不着痕迹的性命威胁。 莫说信任,这种暗中举报自救的反应,才是最正常的对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普陈的眉头纠缠在一起,“你就不该信它们。” “没有信,”房璃反驳,“是我小瞧了。” 一来一回的对话间,围杀的大刀已然逼到了近前,普陈抿唇,他的修为每日都在精益,从拂荒城出来以后便突破了出窍瓶颈。 第105章 可这里毕竟是妖市,妖族的世界,若非有翻天覆地的本事,想要全身而退,恐怕是难上加难。 天上,水面,一时间,所有的妖停下来,幽亮的眼睛整齐划一盯着这一幕,仿佛围观某种节日屠宰,场面悚然的令人心惊。形势紧急,普陈来不及思考太多,干脆一咬牙,正要自爆半颗金丹,轰出一个出口。 肩上,却落下一只手。 “我们没有敌意,”房璃按着普陈上前一步,果断地按下了他的杀气,直奔那位看上去统领队伍的妖精,语气松软,“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带头的狐狸精左看看,右看看,确认她是在对自己说话,眉头一横,粗声粗气:“愣着干什么?这些人素来阴险狡诈,莫听她三言两语蛊惑!拿下!” “哎,兄台别着急。” 恰似一道清风掠过,只是眨眼,房璃就站在了狐狸班首的面前,一人一妖个头平齐,狐狸低头,自己化出的人手被对面握住,掌心冰凉。 “你……”正待勃然大怒,那道冰凉却仿佛从掌背蔓延到了鼻尖,狐狸口舌一拌,眼瞳中的躁动平复,木然听着房璃继续道: “实不相瞒,此行拜访妖市并非刺探,”识海之力如同涓流,缓缓注入狐狸精的大脑,房璃的语言在它的耳朵里有了奇异的催眠性,但狐狸自己全然不觉,只是忽然觉得,有点想把这话听下去,“我们是狴犴宫的通缉犯。” 不用房璃过多解释,“狴犴宫”三个字一出,立即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微微一笑,手握的更紧了:“狴犴宫独揽大权残暴无度,我们虽为人族,却也深深受到了迫害……” “放屁!” 有妖大叫,人话夹杂着妖语:“人族既无能也无用,却倚仗神族庇佑霸占灵地百余年!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不仅驱赶妖族,连自己人都驱赶!” “我等族类躲躲藏藏屈于淫威这多年,还没说话呢,你那叫什么迫害!” 房璃立即抬手:“我懂!我懂,人族罪孽滔天,人族百死莫赎!所有人死光了才好!太有共鸣了!我等这次千辛万苦拜访妖市,正好,就是为了灭人大业而来!” 普陈:“……” 赦比尸跟喜阳的时候学会了听那主仆说废话,这回跟着房璃一路,十分的有经验,立刻上前拼尽全力按下了普陈的剑,小声安抚着他那张黑黢黢的俊脸。 赦比尸:“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趁所有人和妖都没反应过来,房璃抓着狐狸的手,语速飞快情真意切:“这位大人,通缉一事,稍加打听便知,如果我们有意残害妖族,又岂会扮成这副模样招摇过市?” 狐狸的大脑冰冰凉凉。 “外面的事态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还请大人给我们一个机会,自证清白啊!” 狐狸的视野晕晕乎乎。 它听着房璃的话,只觉得心里涌起奇异的感伤,外加一点激昂,和许多冲动。 它不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反应,都来自于房璃在它识海中的工笔。 妖目睽睽之下,班首点了点头,挣开了房璃的手,某处阴风灌过耳朵,狐狸蓦然找回些清明,噎了一瞬,结巴道:“先押回狱里,听候发落!” 普陈方才拔剑时散发的灵力过于强悍,几只带刀的妖围过来,强硬地没收了他的剑,再拷上罪枷,绑得死紧。 全程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蒙上眼睛前的最后,普陈抬头望了一眼廊道底下悬挂的尸体。 这一眼很短。 黑布很快遮过来,挡住了所有光线。他始终面无表情。 或许这还是头一回在妖市发现人类没有立刻格杀的,押送的队伍声势浩大,或人或非人的眼睛都忘这边凑。氛围在神秘的沉寂里升腾,冥冥之中,房璃的脚下仿佛升起了一堵透明的墙,隔开了人与妖的距离。 看似一方在隔墙眺望,实际上,双方都在互相审视。 一种充满敌意的,对待血液异物般的审视。 银蝉绕了个华丽的圈,慢悠悠跟在了房璃的身后。 吸饱了妖气,它的外表变得异常浮艳,仿佛在空气中烫开一个异次元的光洞,漂浮着丝丝缕缕的极色。“没用的,”空灵的稚子嗓音响起,语气充满了恶作剧般的邪恶,“璃在……这个地方的命运……早已写定,所做的一切努力,耍的所有聪明,都只不过是既定命运的特写。” “想要改变,就只能依靠我。” 它这回学聪明了,飞的老高,确保自己在房璃的伸手范围之外。 “为什么不呢?” 它在提醒房璃。 所有自作聪明的谛听都不会有好下场。 仓央国的并玉是这样,所以菁国的房璃,也不会是例外。 脚下的路并不平,坑坑洼洼,不知淌过了什么地方,鞋袜都湿了。没多久,阴凉之气扑面而来,带着说不清的臭腥。 黏黏答答的脚步敲击在沉闷的墙壁上。 进牢房的时候房璃的腰没弯够,额头撞在门檐,“啊”了一声。 不知从何处传来吱吱的笑。 眼罩依然没有除下,房璃顺从地被丢到地上,保持着姿势侧耳听了一会儿,门锁关上以后,才从地上缓缓坐起。 手脚皆被罪枷束缚,她伸手去摸,地上是稻草,再一摸,抓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柔软物体。 毛刺坚硬,长尾,有牙。 死老鼠。 房璃颤了一下,火速丢开,这一下让她坐直了一些,头顶撞到了天花板,擦过滑腻的泥苔,声响清晰。 房璃瞬间沉默。 好家伙。 什么牢狱,坐都坐不直,恐怕也就比棺材高一点点。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乞丐按下一颗白棋,元神坐在对面苦思冥想,房璃的神识在蓝玉中化现,假装没听见语气里的嘲讽。 “总比被当场杖毙要好,”她说,“倘若我能争取以这个名由和妖市的管理层接触,说不定就会有宗主的消息。” “你为何一定要找到太史慈明?” 乞丐忍不住了,“你当妖市是什么地方,戏台子?你用这点拙劣的演技骗过一个小小的班首,就以为能骗过所有人!” “能骗过那个狐狸班首,靠的可不是我的演技。”房璃一笑,甜滋滋的,“这不是多亏师父教导有方,让我摸透了缚灵咒吗?” “不过学了点皮毛,还摸透。”乞丐骂骂咧咧,也没再多说。 因为他心里清楚。 逃命路上,房璃一刻也没有落下修行,仿佛要将过去十余年丢掉的东西加倍捡回来,进步堪称神速。 从模仿学习进化到总结规律,她只用了三个月不到。 咒法本就瀚博,比起照本宣科去一个个记住某个具体的已知的咒法,房璃现在更加随心所欲。 仿佛一个熟琴手不再信仰琴谱,而是信手,弹出属于自己的旋律。 就在刚才,房璃通过加塞记忆和体感,修改了狐狸识海的情感链接 ,已经让乞丐暗自惊骇。 这种手法早就超越他既有的认知,却,也没有太意外。 因为咒本该如此。 这是一门几乎看不到上限的功法,能发挥到什么地步,全看施咒者的天赋。 房璃显然比乞丐更清楚自己的天赋。 所以她才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计划,毕竟房璃擅长的不止有咒,论骗人,她是为此践行了十多年的专家。 “你们三个应该都被关到了不同的地方,”乞丐道,“喊一喊,看看在不在隔壁?” “你以为这是哪,那群妖也不是傻的,能给我们互通有无的机会吗?”房璃抱臂,“定然是这个角一个,那个角一个,从此天涯海角,喊破喉咙也听不见才好。” 说是这样说,可房璃语气松快,全然不见被锁在天涯海角的棺材里的紧张。 她只道:“再等等。” 路上修炼的可不止她一个。 还有一个势要飞升的家伙,已经突破了出窍期。也就是说,他的神识可以自由地剥离主体,不受物理禁锢了。 第69章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话音甫落,识海中便响起一道厮熟的嗓音,压抑着些许显耳的鬼火,房璃出了蓝玉,广袤无垠的识海中,多了一只漂浮着的神识灵。 即使是神识,普陈也幻化出了衣物,米白长袍外搭深灰半袖衫,头发高束于头顶,眉眼紧皱,看上去有些严肃。 房璃无语,“你们一个二个,就没有别的话可说?” “没有你的神识影响,如何确保那狐狸精会如约叫来人,”普陈的口气不松,“如此行事,过于不周。” “你周,你行,”房璃道,“当时站在那一动不动的,最好不是你。” 普陈被呛的张了张嘴。 最后还是一句话没说。 他总是习惯性以大师兄的身份管教房璃,也总是习惯性的忘记,她已没有必要再服从了。 第106章 还想开口,忽而听得牢房外传来响动,叽里咕噜的妖语热烈非常,脚步声重叠踢踏。普陈和房璃快速对视一眼,房璃甫一钻出识海,牢门“磅磅”敲了两下。 “这就是被抓的那个人族?” 房璃感受到一束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知怎的,那人一开口,普陈忽然安分下来,半天也听不见动静。 牢房外那人“噗嗤”一笑,是个疏松好听的男嗓,口舌伶俐的不似普通妖族:“什么灭人,很狼狈嘛,这种一听就是拖延时间吹牛的话,你也信?” 狐狸精脸颊飞红。 “谁?” 房璃侧了侧耳,扬声,“这位大人,此言差矣,若非被逼到这种境地,我又怎会生出逆反之心?” “哦,”声音来了兴趣,“那就说说看吧,你手里有什么条件?” “我知道通天梯在哪。” 这句话冒出来的时候,场面忽然变得非常安静。 那人一字一句:“把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 “我知道通天梯在哪,”房璃道,“通往神域的天梯,苦海尽头,你们从来没有找到过吧?” 说这些的时候,房璃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她原本就这样打算似的。 从人间到通天域有一条官道,非权贵天子不能过。寻常人若要抵达通天域,就只能走苦海。 苦海没有路。 从五葬天逃出来以后,房璃在苦海上漂了不知多久。 那段时间,她的气息一天比一天微弱,朦朦胧胧,白天不知黑夜,耳边只有无休无止的凶浪。 身体的水分流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恍恍惚惚间,一丝异样的白光钻进眼缝,她支起身,那是一面瀑布。 从苍穹直落,以雷霆万钧之势俯冲而下,水流好似被赋予了无尽的能量,却异常缓慢,连接天地两端。 瀑流之上,祥云围绕,圣光环顶。 这是房璃第一次直视神域。那个时候她就明白,自己看到了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天梯。 无需苦苦修炼飞升,只要爬上天梯,就能登临神域。 “妖市里的这些妖,嫉人如仇,如果你们能够掌握通天梯的位置,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上神域,到时候,搅他个天翻地覆,不是问题。” 房璃道。 “说得好。” 那人忖掌而叹,“那我如何能知,你不是两族派来的奸细,只为彻底铲除妖族据地呢?” “我自然也有条件,”房璃靠着墙,尾音溢出点笑意,“大人就打算继续这样和我谈事情吗?” 沉默。 房璃听到了牢房门打开的“吱扭”声,两条腿被抓住往前拖,她顺势倒下,糙劣的稻草划过后脑勺,停下以后,她又缓缓坐起。 眼前的遮蔽物摘下,光线涌入,房璃眯了眯眼,适应片刻,抬眼看向了前方。 牢房的门极其矮窄,小小一方,切割着湿润的微光,外面有几双靴子,内部连接着一条短小的台阶。 她戴着罪枷,费了许多功夫才以近乎爬的姿势上去。 眼见着离门越来越近时,忽然,栅栏门外弯下来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她,笑了笑。 房璃听见自己的耳边响起了一声惊雷。 她的动作就像被原地定住了一样,琉璃镜一面亮一面暗,透着背后漆黑的眼瞳,掀起滔天骇浪。 “师父。” 池塘边上,一大一小握着鱼竿,男孩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打了个呵欠,头一歪,靠在男人的手臂上,百无聊赖道:“这里连只鸟都没有,又怎么会有鱼呢?” “心诚则灵。” “骗人。” 男人不恼,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令他恼怒,即便是这样的指控,“只要是诚心想要的,总有一天,都会得到。” 男孩不甘心:“总有一天是哪一天?” “这件事情,旁人做不得主,”他任由男孩靠着自己晃脚丫,悠哉悠哉,“要看明若自己啊。” 那声音穿过记忆的长河,不合时宜地在脑中响起,又不合时宜的,和眼前这张脸重合。 “怎么了?” 太史慈明蹲在牢房门外,笑唇明净。 牢狱的阴影在他的笑肌刻下深重的痕迹,像一张面具,五官清晰可见。 对,绝不会认错。 这个张,和同光宗宗主太史慈明,长得分明一模一样。 怪不得从刚才开始,普陈就不愿意说话了。 房璃反应极快,冷静下来,在短短的刹那不动声色地观察。 此物身上没有妖气,但不代表他不是妖族。 高阶的妖物通常能够隐去身上的气息,况且他看上去在这里有一定的话语权,口齿清晰化形完整,基本褪去了妖的特征,一看便知实力不俗。 而太史慈明失踪不过是数月以前的事。 房璃在头脑风暴的同时,那人已经眯觑起眼,伸手道:“还不出来?” 语气,声音。 房璃离开同光宗小半年了,宗主的形貌声色都在记忆中淡去,只记得基本的特征,和眼前这副模样对比起来,其实也说不上差别。 她钻出牢房,外面的空间宽阔许多,狭窄的甬道迷宫一样。 脚下不断路过方方窄窄的牢门,足踝承载了太多视线而变得沉甸甸。很快,眼前的景物变换,他们走进了一间密室。 “坐吧。” “太史慈明”挥退众人,房璃默然片刻,戴着罪枷入座,丁零当啷。 桌上的茶水正沸,他垂睫敛目,熟练地撇去茶沫,袅袅烟气似有若无挡在两人中间,各自面孔看不真切。 她开口:“敢问阁下名号?” “廖燕。”他抬眼,笑了一下,“你好像很紧张?” 房璃:“……” “这里的妖族大多形貌诡异,阁下的模样却十分养眼,”她笑了一下,“我毕竟是个姑娘嘛。” “嗯哼,”廖燕自然而然地受了这番奉承,将茶杯稳稳地推过去,“这是红砂茶,妖市特产,口感顺滑香味独特,对人体无害。” 房璃抬手,罪枷的锁链碰撞摇晃。 她抿了一口,水太烫, 尝不出味。 一杯茶,心中已有了定数。 “廖大人是个爽快的,”房璃抬眼道,“我也就不瞒了。我等此行闯入妖市,的确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为了寻人。” “通天梯的位置,我可以告诉你们,只有一个条件。” 房璃靠近桌沿,夜明珠的光幽幽映在叆叇上,她的视线穿过雾气,紧紧锁在廖燕的脸,“帮我找到那个人。” - 污水,坡道。 低矮的建筑被潮湿泡烂,散发着经年焐熟的抹布味,妖满为患。 这里的面积小,但内部结构复杂精巧,每一处空间都被充分利用。建筑群的尽头,是满山壁的窑洞,由砖石和土坯砌成,一孔摞着一孔。山壁上,密密的妖群正在活动。 黄鼠狼沿着层层的屋顶走到了一孔窑洞前,刚掀开草帘,一个身影便弹射般扑了过来: “哥!” 她仰头,咧开一排干净的牙齿:“我被选进蜀阁了!” “……” 黄鼠狼摸了摸她的头,磕磕绊绊道:“喝……好。” “哇噻,你知道这次的选拔有多严格吗,身高,长相,妖力……不过,好在我聪明!”乐衍抱住黄鼠狼的腰,嗓音稚嫩,喜滋滋道,“待我进了蜀阁的舞队,领着每月万贯的工钱,咱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啦!” 她的口齿清晰,字字句句犹如珠玉落盘,阴风一拂,光影摇晃间,女孩的模样显露: 头发稀软,在脑后束成细细的一条。 发顶一对圆墩的双耳,生了张玉润的娃娃脸,个头却高大,曲着膝弯才勉强抱住黄鼠狼。 她耸了耸鼻尖,眼露惊喜:“哥,你赚钱了?是不是带什么好吃的了!” 黄鼠狼脸色微滞,木讷地掏出油纸包,看着自家妹妹欢天喜地捧过,穿梭在窑洞家具的阴影中。 “哥,”乐衍头也不回,看不见她哥眼底的晦涩,兴高采烈,“我想买条新裙子,过几天去舞队报道,可以吗?” - 赦比尸安慰:“想开一点,好歹算有点消息了,那个廖燕看上去在这里权柄不小,这回,咱们估计很快就能走了。” 普陈:“你不懂。” 他们从牢狱中转移出来,此刻置身于一间华丽的包房,珠玉宝器琳琅满目,黄花梨木的桌椅案几边缘雕刻着精美的花卉图案,房璃坐在正前方的尽头,握着一支笔杆镶玉的狼毫,正专注地描绘。 手上的罪枷贴了隐形符咒,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有行动时,才会听见锁链碰撞的声音。 “别说话了,赦比尸大人。” 房璃搁下笔,轻手拈起纸,观看着上面的人物,吹了吹,“你确实不懂。” 赦比尸:“……” 谁懂,进了一趟大牢回来就被排挤了,谁懂。 第107章 “这个廖燕一定有问题。”房璃道,“倘若我把师父的肖像给他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自然是心虚!”普陈的语气烦躁,“不管师尊现在在哪,和他定然脱不开关系!” 第70章 房璃道:“我觉得不能这样。” 她拈起画纸一角,放在烛台上,慢慢看它烧成灰烬,普陈皱眉:“什么意思?” “你知道蜀阁吗?” “结界外那只青蛙说过,”赦比尸道,“不过妖市一向隐匿于世,这些消息,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也不是很了解,”房璃道,“今天在那间密室里,廖燕中途离开去见了一个人,我听到了一点对话。” “廖燕似乎和这个叫蜀阁的机构核心层关系匪浅。如果师父真的为廖燕所害,我们就这样贸然把师父的脸递到他面前,岂非打草惊蛇,送上门去?” “妖市的管理和人间的一座城差不多,有法律,有约束,有等级,”房璃沉吟,“我觉得还是不能着急,得徐徐图之。” 普陈一直没有说话。 忽然开口问:“那个廖燕身上有妖气?” “不重要。”房璃用毛笔舔了舔墨砚,“那种高阶的妖,至少从外表看上去,已经和人一模一样了。” 其实房璃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管不了,只能任由他胡思乱想去。她咬着笔杆重新铺了张纸,信笔由疆驰骋涂抹,唰唰两下,就完成了新的肖像画。 刚罢笔,门槛处就踏进一只脚:“几位侠士,寻人的肖像可完成了?” 嗓音清泠,像是含着蜜脯的冷酒,普陈肉眼可见地一僵,直挺挺地坐着,眼神一动不动。 廖燕换了一身米白镶金的大袖袍,肩宽腰窄,摇着把烂蒲扇走进来,真把那自诩清廉的富贵公子模样学了个十成十。他的视线先是放在房璃身上,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以后,掀起眼皮扫了普陈一眼,忽而绽唇,笑道:“这位就是普姑娘的同伴吧,我方才遣人去查了,嚯,身价不低呀。” 他走近,低头打量。 扣在桌子上的手背霎时青筋毕露,普陈抿唇,冷眼瞧着这张曾经桃李相教、悉心引导的恩师面孔,一毫一厘,每一处细节,试图盯穿,盯出一点破绽。 两束奇异的视线在空气中相撞,蒲扇摇晃的频率变缓,良久,廖燕嗤笑:“倒是个周正长相的,这看着,也不像是会屠宗灭门的样啊。” “……” 普陈眼神一沉,却没有发作。 他还记得房璃刚才说的话,现在的境地,不宜做出太多反应。 只是看着廖燕云淡风轻的模样,牙关发紧,沉默不语。 如果是师尊,决计不会说这样的话。 “画完了。” 房璃捧着画纸递过,廖燕视线转移,侧身看向画纸时眼神一变: “这是什么?” 房璃从前就工于书画,东宫里到处裱着太子殿下妙趣横生的画作,被徐轻雪亲口称赞以后,更是有“天巧”之名流传。 这一点,赦比尸不知道,普陈也不知道,却都因为这一声,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因为他们还来不及检查房璃执笔的肖像。 廖燕看见了什么? “这就是我要找的人,”房璃道,“一个修士,不知道大人有没有见过?” - 晴阳高照的春夏,无涯谷的终年山雪覆上了一层辉光,仿佛涂脂傅粉的美人,模糊了棱角,显出了柔情似水的一面。 美人亭亭玉立,忧愁地望向远方苦海,那里是万物光线的葬身之地,宛如一锅沸腾的黑夜。 苦海中心,漂浮着几块破碎的岛屿,岛屿下方焊接着数根铁链——这是在神域最好的丹炉里炼出来的黑铁,铁链连接着破碎岛屿,死死地拴住这些土地,像拴住几只濒死的鸟。 岛屿之上,黑压压的修士队伍整齐排列,氛围肃杀,面向上宫。 “幸而当年宫主以金身保住了星盘,否则,岛屿能修,宫殿能建,星盘没了,可就是没了。” 喻卜将视线从底下密集且沉重的人群中回收。 寒羊站在他旁边,两人皆褪去普通侍卫的装束,换上了金戈铁衣,迎风而立,目沉容肃,无比飒飒。 “凡由星盘烙印过的罪魂,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能给他揪出来,”喻卜叹气,“可惜那个普陈,魂魄没能记录,眼下就算是星盘,恐怕也无能为力。” “我还是觉得不对。” 寒羊忽然开口。 “拂荒城时,星盘分明记录了蓝玉的出现,如果玄部消息无误,那个时候,拂荒城内应当有一个菁国人氏。” “房尹若从同光宗逃了,”喻卜兀自道,“加上普陈,同光宗目前已知活下来的就他们两个。照常理看,这俩应该是同伙,可为何只见到了普陈,却没见到房尹若呢?” 两个人各自念各自的,同时陷入了沉默。 “……” 寒羊道:“不会吧。” 喻卜道:“难道说?” “星盘曾探知过蓝玉的踪迹,就出现在宫主附近。”寒羊语速飞快。 “菁国人和普陈同时出现在拂荒城,哪有这么巧的事!”喻卜猛一抚掌。 两个人的脑中不约而同浮现出一张脸:丹凤眼,有棱有角的五官,呆板易装蠢相的叆叇,最开始无缘无故忽然在宫主身边出没,最后的惊鸿一瞥,是在码头挟持柏氏二小姐。 宛如一道九天雷劫,还没劈下,喻卜就率先否定: “不对,房尹若分明是男子。” 寒羊:“……” 他开始磨牙,“房尹若此人生性狡诈,拂荒城的魔患不是还没揪出幕后黑手吗?我看多半跟他脱不了干系!” 寒羊:“……” 毕竟岛已经裂了,新修的宫殿也不比从前恢弘。顶层有一栋小小的阁楼,像是地底神像伸出的一枚指甲,用力地去触碰灰茫茫滚动的苍穹。 阁楼的小窗内,一道清瘦的人影被框在其中。 他身穿无意义的素衣,帷帽垂下,挡住如削的五官,风从狭小的窗口灌入,将身影吹拂的愈发孤独。 徐名晟已经站了很久。 一只蚂蚁爬过靴尖,以为这是座沉寂的大山。没有人能看清山在想什么,只是很久痕迹以后,劲长的手指拂过石台,“嗡”的一声。 亿万繁星从石台涌出,如同洪流,不可阻遏地填满了整个阁楼。 狭小的建筑结构从缝隙里发出吱吱呀呀的挣扎,仿佛亲身感受无数时间轰然消逝,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量级。 而徐名晟,站在繁星中间,沉默的像一个凡人。 “吾儿。” 繁星构筑的深渊里,响起来自无极之处的声音。 “为何忧虑?” “儿臣想问。” 徐名晟缓缓行礼,声音没有起伏,“天道之下,存不存在全知?” “天道即为全知,”真武大帝坐在莲座上,手肘撑在荷叶上,支着下颌,流动的灵光映着祂如画一样的面孔,冷漠地看向面前的繁星幻影,“秘密是世界的骨架,摸到的越多,代价越大。吾儿,你莫要着相。” “儿臣丢了一样东西,想将它找回,”徐名晟的嗓音涩了一分,“却发现自己从未拥有。” 真武大帝的神情难得一滞:“……道心?” “不是。”徐名晟不带感情。 “……” “此物并不重要,”他想了想,“若和道心相比,不重要。” “和天下人相比呢。” “不重要。” “和三界相比呢。” “不重要。” 真武大帝:“……” 祂心平气和:“那于你而言,便没有重要的了。” 徐名晟机械式的回道:“可我想要。” “……” 也有数十年了。 大帝有过许多“孩子”,却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祂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尤其眼前这个,目前尚且年幼。 “你命中有一劫,此劫为杀,吾告诫过你,要破此劫,需寻得命格相抵之人,并,百年内不得走出狴犴宫。” “可你,不过三十年,”大帝撑着脸,漠然启唇,“就破了这个戒。” “……” 徐名晟垂睫:“儿臣不孝。” 沉默几许过后,大帝道:“罢了。” “你的劫数在西北之地的妖市,找到她,”祂的声音越飘越远,“杀了她。”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大帝顿了顿,“有空的话,也可常常联系,不必有事才叩问。” “……” 繁星渐渐散去,徐名晟站在原地,良久开口。 “不必了,母后,”帷帽下的人笑了笑,不见笑意,只余冷淡,音色慢慢变化,“若真想见我,又何必让我用这副嗓音说话。” - 廖燕一只手持扇,另一只手默然接过画纸,打量着纸上稚子涂鸦般的简笔画,犹如几根火柴搭架,五官就用墨点匆匆代替,嘴角一抽。 第108章 “太丑了。” 他面无表情地递还回去,“这样根本找不到人。” 房璃“哎呀”一声,愁眉苦脸:“画技不精,那大人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 廖燕勾了勾唇角。 太史慈明在同光宗时,从来都是闲散仙人之姿,亲和随性,给人的感觉就是飘飘然欲乘风归去。 虽不至于不苟言笑,但廖燕现在的笑,房璃从未在太史慈明的脸上见到过。 他的笑犹如猫挠石板,令人头发悚立,骨软筋酥。 “有,自然是有,”廖燕一边笑一边摇蒲扇,“廊桥下,你们都看到了,闯进妖市的凡人修士,无不是被抽骨扒皮,放血风干,就是不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可还存活于世?” 何其傲慢。 普陈忍的一根青筋在额头绽起,房璃却“嗯”了一声,道:“廖大人,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但我等此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找人,而是与妖市合作。” “我知道你们憎恶人神两族,这一点上,我们和你们是一样的。” “此人于我们而言,重要,也没那么重要,若能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也不耽误我与妖市的合作。” 三言两语,凝固的氛围逐渐解冻,廖燕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蒲扇,开始正眼打量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子。 “好。” 他抬了抬眉,“进入妖市的修士并非全部都处以极刑,还有一些出于特殊情况,会被关押在蜀阁的顶楼。” “就这种肖像水平,这辈子也别想找到人。”廖燕嫌弃地丢了一眼,“我带你们去蜀阁,如果那里还没有,就是真的没有了。” 第71章 一滴水从生苔的檐角滴下。 五葬天的水牢阴凉,终日不见光。手臂粗的锁链连接着石柱,在正中央的人影周围环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圈,圈形结界的光芒犹如金刚,困住那道单薄苍白形形影。 水牢的门开了。 一个全副武装的兵甲走进,个头高大,手里端着碗透明的水,径直走向云一。 独属于兵甲冷冰冰的摩擦声缓缓靠近,云一睁眼,无瞳的双目直勾勾地盯向来人。 黯淡的光线里,她的眼球是灰白,肤色却透着鸭蛋青,白的有些瘆人。 “喝水。” 兵甲的嗓音糙哑冷漠,“等会宫主要亲自审你。” “……” 云一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向水碗。 兵甲将水递到唇边,十分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喂进她嘴里,清凉的汁液滚过喉咙,良久,他缓慢而沉重的站起,踢踏踢踏往外走。 “别演了。” 一只乌鸦从兵甲的后颈飞出,拍打着翅膀在狭小的水牢里乱飞。 鸟喙一开一合,发出刺耳沙哑的声音。 “有意思么?” 兵甲顿时停在原地,片刻后脊背一颤,所有严肃烟消云散,他弯下腰,吃吃地笑了一会儿,摘下面具转过身,露出一张黥面。 细致到恶心的黑色纹路在那张脸上不断扭曲旋转,倘若柏如鱼在此,就该认出,这就是那晚令柏墨临入魔的罪魁祸首,文脸男。 “我在下面放了一只元婴境的魔,这群修士忙着去抓呢,没空管我们。” 尽管穿着厚重的兵甲,他的状态却十分松弛,一步一步靠近,邪恶低声道:“不过云一大师,在救你之前,我倒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云一的眼白没有情绪,正对着男人脸上恶寒的纹身,她也表现不出任何。 “什么问题?” 乌鸦在头顶飞。 “不是你说,我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出现在拂荒城,吸引注意力就行吗。” 云一微微偏头。 “事情败露,惹了神域的眼线,把我扯进去,这才是你的目的,对吧。” “大师此言差矣。” 文脸男靠近,笑嘻嘻,“你答应帮我的时候,不就是主动踏上这条船吗?” “……” “放心吧,我什么都没说。”乌鸦的舌头鼓噪,却莫名听出一种疲惫,“徐名晟就是徐轻雪。” 文脸男一顿。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抬手一划,锁链应声断开。云一站起,走出水牢,在震天的铿锵斩魔声中,两人不疾不徐,缓缓走向出口。 - 蜀阁,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并非在地面,而是在一棵树上。 没有树叶,粗虬的植桠伸张,扁而宽地展开,呈标准的对称状,上方承载着雄壮阔气的琼楼玉宇。树干中间被架空,和外部妖市一样,无数台阶和廊道蛛网般相连,恰似一个源源不断啮合的核心齿轮,带动了整个世界的运转。 房璃一行人带着隐形的罪枷,一路上收获了不少目光。 廖燕贴心地递过来一个细白的瓶子,打开,冲天的妖气扑面而来。 “这是能够暂时加上妖气的药丸,”廖燕道,“吃两颗吧。” 对于这个藏在流骨碛底下的神秘组织,即使是房璃也知之甚少,只不过,并不是她不能知道。 而是她不想知道。 也是从八年前的那一晚过后,房璃才彻底发现,谛听的能力都有高昂的代价,即使有了神英侍者,也只不过是抵消掉了一部分。用得越多,反噬越大。 有一段时间,房璃察觉自己变得十分嗜睡,经常一睁眼,已经赤脚站在了东宫的黑夜里,周围都是举着灯笼的宫人婢子。 红光血腥,而她黑发如瀑,肤色胜雪,脚底冰凉。 不必照镜,只需看看旁人惶恐的神情,就知道是怎样一幅场景。 她一直以为 那是梦游。 直到后来发现,她不是睡着了,而是失去了意识。 所以,失去了意识的她,这具身体又是谁在掌控? 房璃感到一阵恶寒。 她决心不让这样的“梦游”再度发生。 所以她拒绝了银蝉。同光宗的八年,旁的弟子都是修行学术,而她,还需要学会封闭自己谛听的感知。有关这个世界、那些被称作秘密的事情,她逐渐不再依靠捷径,而是通过眼睛和时间,通过纸张和笔墨,用最世俗的感官和体验,去一寸一寸地抚摸。 只有这样,世界的纹理终于前所未有的清晰。 房璃抬头,看着蜀阁里夺目晃眼的复杂结构,纷繁的妖怪行走其间,如果不是冲天的妖气,倒真恰似人间。 而现在,她要了解这个地方,就像从前她了解所有事情那样,用眼睛,用耳朵,用手用脚,亲自摸清楚,这座妖市的轮廓和骨肉。 他们往上走。 “以诸位的见识,妖市在你们眼中的格局,恐怕不值一提。”廖燕手里握着锁链,锁链连接着三人,这么一长串走过去,十分的引人注目,“但即使是这种小地方,想要保存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们是在流骨碛遇到那几只妖的吧。” 三人点头。 “妖市的运转需要资源,蜀阁承担了这其中的大部分,只不过,再严谨的结构也有积灰,出于谋生需求,许多妖都会选择化形混入人间的集市。” “你们之所以在流骨碛看到它们,是因为它们学艺不精,妖气不足,化形不准,只敢在荒无人烟之地靠运气抢劫,运气好的话。” 廖燕顿了顿,带上了一点狡黠的笑意。 “就会捡到试图混入妖市的人族,从蜀阁手中获取一笔可观的赏金。” 三人:“……” 鬼才,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到了。” 房璃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阁楼。 廖燕说过,不是所有被逮住的人类都会被诛杀,还有一部分关进了蜀阁。用途是什么暂且不知,单看眼前这个地方…… 也不像是会关押囚犯的啊? 倒像是酒楼。 或者客栈。 或者赌坊。反正就那么几个花钱的地方,却无论如何,看上去和“监狱”俩字都不搭边。 但是直到廖燕带着他们穿过连廊,走过密道,经过重重锁门之后,所有繁华之景被隔绝在外,只剩静谧冰冷的空气和凝固不动的黑暗,房璃终于意识到了一点问题的严重性。 这个地方有着很强的保密性。 ……而且似乎,非常非常私密。 房璃有一种直觉,就算在蜀阁内随便抓几个路人来问,恐怕都没有几只妖会知道这个地方。 “你们不是很好奇,那些误闯进来的修士,如果没死,会被弄到哪里去?”廖燕停下,站在一道门前。 他回头望了望三人,伸手,推开了大门。 冷风从顿开的门缝中涌出,吹开停滞的发丝,房璃站在原地,看着门内的景象,整个人像是被一道雷劈焦,久久发不出声音。 门后是一个洞穴。 洞穴整体凹凸不平,光线昏暗,弥漫着诡异的雾气。 洞壁上流淌着不知名的粘液,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第109章 正中央有一块不规则的圆台,外部包裹着一圈岩浆似的流河,河中飘着某种字符,构成阵法运转,隔开了与生人的距离。而在那圆台之上,至少有百余名的修士席地盘腿,闭目打坐。 他们身上穿着颜色各异的道服,却都奇诡的,像株干枯的植物,脸颊凹陷发黑,皮肉紧贴骨骼,胜似活死人。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们身上抽取,乍一眼,像一面绮丽的纱墙,岩浆沸滚,流向更深处的地方。 “……” 在场的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 不需要过多思考,只稍看几眼,就能明白这个洞穴的用处。 赦比尸脸色微白,普陈握了握掌,眉眼寒意更深。 “妖市应当是靠妖气运转,”森然的寂静中,房璃忽然开口,“取这些修士的灵力,又是为何?” 廖燕早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几人的反应,闻言笑了笑,“先进来吧。” 一只妖站在一个明显是杀人的地方对他们说进来,这画面无论怎么看,都非常像志怪里的血腥前一幕。 但是没有退路,只能进。 “几位都是修士,修行吸纳的是天地精华之灵气。可你们知道,生产这些灵气的是什么吗?” 廖燕幽幽,“是地脉。” “地脉有强有弱,越是强盛的地方,灵力越充沛,例如通天域;越是虚弱的地方,灵力越稀少,例如凡间,还有这里,流骨碛。” “神域,就是供给地脉的地方。” 他们停在岩浆边,不知为何,眼看着红金色的液体滚动,却无法感受到一丝热度,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凉。 “人,神,妖,体质不同。所谓妖气,也只是妖族转化天地灵气之后修出来的一种气,最根本的还是要依靠灵气——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种族不需要灵气也能修行,知道是什么吗?” 不等三人回答,廖燕先吸了口气,道:“是魔。” 在如出一辙的静默里,廖燕转回话题:“妖市的运转也需要灵气,可流骨碛是什么地方,我方才说了,灵力稀薄至极。” 神域并不恩赐,地脉延伸不到这里。 所以这些修士,就是他们的“人造”地脉。 方才一路走来,廖燕特地没有搭载工具,就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看到妖市的日常,看到这里的生存,所有音容笑貌,贪痴嗔怒,皆因这个“人造地脉”。 弱的斩杀,强的拖来此地,被活生生抽干灵力,爆体而亡。 对于房璃这些人来说,这样的事实残忍至极;可对于妖族而言,这只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连道德都谈不上。 “找找吧,”廖燕悠哉悠哉地对着他们,语气中闪烁着恶意,“前几天刚用完一批修士,不知道你们要找的那位,能不能撑到现在呢?” 房璃看普陈忍的实在辛苦,也不好站在这里听廖燕废话太久,于是拉上他,开始沿着圆台走,边走边观察。 这和在一个乱葬岗里翻找尸体实在没什么两样。 每个修士的形貌都干枯了,就好像被晒干的人参,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基本特征,很难从外观上辨认区别。但是眼下除了这样,他们没有其他的办法。 廖燕的耳朵倏地动了一动。 如果房璃他们在看,就会发现廖燕的表情产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却只是浮光掠影,很快恢复。他咳了一声,道:“你们先找,我有事下去一趟。” “……” 走到洞穴口的时候,廖燕猛地转身,三人迅速挪开视线,假装很忙地继续观察圆台上的修士。 “……” “别想着乱跑,”他凉凉道,“门口有结界,你们的枷锁上也有阵,敢踏出一步,灰飞烟灭。” - “都让开!”“让开!” 喧闹如沸的妖语中,所有妖影惊恐地挤成一锅粥,巡逻队费了老牛鼻子的劲 才勉强松了松场面,不想下一秒,某处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 “哥哥!!” 一只模样看上去是黄鼠狼的妖精冲出来,踩到了四溅的腐绿色黏腻液体,脚下一滑,扑到了正中央杳无声息的尸体上。 她来不及管身上精致的衣物染血,只抱着尸体哭喊:“哥哥!哥哥!” 第72章 这只丧命的黄鼠狼精,正是房璃在流骨碛里遇到的那只。 那日见到时,它身上穿着廉价的补丁衣裳,唇边还留有胡须,手爪的形态不能完全脱离动物。 此时此刻,它却彻彻底底地化出了人形。 身上的衣物从补丁变成流苏纱裙,金丝镶紫,低领透肤,忽略掉容貌的话,这身装扮,可以说是风情万种。 它的身下有大片血迹,乐衍伸手去捞的时候像捞起一堆勉强黏连的零部件,里面的骨头都碎了,她哭着哭着就失了声,旁边闻讯赶来的巡逻队也卡在妖群中,一时无法奈何。 恰在这时,陡然插入一道拿捏的腔调: “我说怎么堵着,这是死妖了?” 所有妖挤的像一大块压缩饼干,也不知廖燕是怎么从里面钻出来的,摆着扇子信步走到尸体前,蹲下查看,一只手放在了乐衍的肩上。 乐衍哭的眼睛鼻子一团糟,七窍模糊,混乱中听见一声冷笑:“死都死了,哭有什么用?” 小黄鼠狼抬着红通通的眼睛,模样看上去很凶。 廖燕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是蹙了蹙眉,顺势放开嗓门,叽里咕噜说出一串妖语:“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死的!谁看到了?!” “摔下来的。”一只鼬站出来,捂着被砸碎的摊子波及到的手臂,木片深深扎进,而它满脸怨尤和后怕,“就从上面。” 廖燕眯了眯眼。 昂头:“几层掉下来的?” 声音雄厚远荡,外围趴着围观的妖群有了小幅度的后仰,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弱的回音:“十层!” 十层。 那里是蜀阁的礼仪楼。 廖燕“嘶”了一声。 有点不好办。 如果放在往日倒还好说,但是今天不一样,礼仪楼里有客人。 事情不能闹大。 他支使巡逻队驱散了围观者,让人保护好现场,随后拎起乐衍,这只黄鼠狼的年岁尚且幼稚,骨量很轻,廖燕没有费多少力气,下一秒,乐衍剧烈地挣扎起来: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廖燕神情一滞,“住嘴!” “我知道凶手是谁!”她大喊,“你们快去抓他!” 廖燕捏着乐衍后颈的手指攥紧,眼神染上凉意,沉静地看着双目血红的乐衍,她的脸颊瘦削,更显眼睛凸大,像是含着一汪血丝,猛地抓住廖燕,呼吸急促手指如钳:“我知道凶手!我带你去找!” “人命关天,不是你一句话说了算的。”女孩求救般的信号没能换来一丝良心的垂怜,廖燕冷冷道,“耽误调查越久线索越少,还是说,你想成为杀死你哥的嫌疑犯?!” 乐衍并没有被这句话吓倒,固执的,一字一句:“我知道凶手是谁!我看到了!就在……” 那句话断在喉咙里。 她脑袋忽然一低,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廖燕悄无声息地松开手指,抱着她站起,飞快离开了现场。 - “这里没有太史慈明。” 不消片刻,赦比尸就得出了结论。 “……那个廖燕也不是。”瞥见普陈幽幽的目光,赦比尸补充,“外貌可以模仿,但每个人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绝无可能造假。” 除非普陈睁眼,否则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眼神,但是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非常失望的。 房璃坐在岩浆河道边,两条长腿在土壁上打摆,目光随着流转的红金色液体缓缓游动,血光映着她洁白的下巴,忽然开口:“你说廖燕干什么去了?” “你别又乱想啊。”赦比尸警觉,“人家都说了,走出一步,灰飞烟灭。” 房璃笑了笑。 “是呀,”她开朗,“身体从这里走出去会灰飞烟灭,可他没有说,神识也会啊。” - 狼妖伸手点了点。 “队长,你背上好像有东西。” 袖袍一闪,廖燕快准狠地盖住,用力一抓。 摊开掌心,一只发光的银白色蝉虫动了动翅膀,他扯了一下嘴角,随手丢掉:“未开智的小灵物罢了。” 银蝉在空中滑了一道亮晶晶的弧线,重新回到半空,收翅停在墙壁。 那对红玛瑙似的眼睛,倒映出了蜀阁十层——妖流潺潺,灯火通明,有如人间盛景。 廖燕站在一幢玲珑宝塔状的楼屋前。 宝塔全封闭,看不见入口,唯有檐角的风铎叮叮当当,很是挠耳。房璃还来不及观察更多,就见廖燕吩咐手下安排好乐衍,之后理了理衣裳,信步没入塔墙,消失在了空气中。 房璃:“……” 这玩意也有结界? 像是不死心,银蝉振翅飞到了宝塔附近,房璃原本控制着银蝉的神识想要往结界上撞,孰料它好像突然恢复清醒一般,与房璃的神识控制进行了一番拉锯战,最后到底还是落了下风,不情不愿,轻轻碰了碰结界。 第110章 虽然只有轻轻一下,但足够房璃得出结论。 坚不可摧。这就是这个宝塔的外壳。 房璃喜食坚荚果实,同光宗山上少油水,唯有几棵野生红松,应季会生产松子,就是在那时,一发不可收拾地染上了这玩意。那种与生俱来的油香,令口齿常年寡淡的房璃欲罢不能。 眼前这座宝塔,倒让房璃想起从前在皇宫里吃到的那一种,是南蛮上贡的贡品,壳坚,无缝,年幼无知的她上嘴去咬,崩掉了一颗乳牙。 吃一堑长一智,房璃可没有那么多牙能拿来崩。她驱使着银蝉掉头就走,迅速跟上了廖燕适才遣走的狼妖。 所幸狼妖没走太远。 巡逻队是妖市内部的一个总理机构,内设许多分部,就房璃观察到的来看,主要负责秩序的维持。狼妖将那只小黄鼠狼背进庭院,临时安排了个简陋的处所,随后匆匆离去。 狼妖离开的时候,银蝉就趴在窗框上,油皮反着寒光。 “你的咒术愈发精进了,”乞丐看着这一幕,沉稳感慨,“想当初还只能控制最简单的生灵识海,如今已经能够寄神……” “非也,”房璃答,“寄神没有这么简单,这只蝉虫和我一体同心,并不排斥我的识海侵入,这才轻而易举,如此而已。” 它毫不费力地钻进屋子里,停悬在床榻上熟睡的小黄鼠狼上方,透过银蝉的眼睛,房璃看见她泛红的眼尾和鼻尖,呼气进气,沉睡不醒。 银蝉一早就跟着廖燕,目睹了全过程。 小黄鼠狼说自己看见凶手的时候,她还以为廖燕下了死手。 她沉静地望着小黄鼠狼。 那个时候,究竟想要说什么呢? 人造地脉的洞穴里,房璃忽的“哎”了一声,语调上扬,似乎有些疑惑。 “怎么了?”一旁的普陈立刻,“看见什么了?” 银蝉像是察觉了什么,缓缓下落,靠近了小黄鼠狼的头颅。 它看着头颅上两只歪斜的耳朵。 一个不 成熟的猜想蓦然出现在脑海,银蝉缓缓停落在小黄鼠狼的发间,抬脚,碰到了那只耳朵。 冷的,这是第一印象。 银蝉用了点力去推,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耳朵动了。不是抖动,而是被银蝉推动,有了明显的位移。 “……” 假的。 这是一对假妖耳。 等房璃意识到自己看见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定了定心神,又驱使银蝉走到额角的毛发,常年易容的她最清楚胶水的缝隙,蝉腿铲了几下,很快,那一片毛发也松动了,露出底下闷红的皮肤。 房璃短暂陷入了呆滞。 流骨碛遇到时,那黄鼠狼对装妖这件事如此娴熟,随身携带妖族零件,敢情都是来自经验—— 它自己的妹妹,就是个人类! 一只妖收养了个人类女孩,这样的故事,房璃读过不少,眼下并不是去纠结这个的时候。 她把情况而后另外两人简单概述了一遍,听完此话,赦比尸和普陈一时哑口无言,而房璃却在几许沉默后突发奇想:“如果一个人类可以在妖市伪装成妖族并安然无恙的生活,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并非是个例?” 她的意思是,太史慈明也有可能伪装成了某个妖族,潜藏在妖市中。 这样一来,范围比原先扩大了不止一倍,胜似大海捞针。 而且这还是最乐观的情况。房璃没有说,另外两人也明白——最有可能的,太史慈明或许早就在这所谓的人造地脉中被消耗殆尽。廖燕能够仿出容貌,说明他们至少见过,妖市对修士的需求如此急切,一个大成的修者,在妖市骨干的眼皮子底下潜藏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微乎其微吧。 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罢了。普陈是这样,房璃亦然。 “这样去找效率太低了,”房璃道,“我有一个想法。”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房璃站起来,转向普陈,“如果师父真的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洞穴空旷,只有阵法运转的嗡嗡声,像是在和整个洞穴共振。庞然的氛围中,普陈长身而立,面对房璃无比寻常的口气,他却像喉咙里塞了丝瓜,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概在普陈的脑袋里,“师尊死了”,就像母猪上树、铁树开花,是一个从未出现,也不应该拥有的预想。 不是他不愿意思考,而是经年的养成和思维惯性,让他从心底深处,就觉得这个问题不存在。 师尊怎么会死呢? 他在这本小说里还没出过场呢。 “自首。” 赦比尸抬头“嚯”了一下,普陈看着房璃的眼睛,淡定道:“同光宗数十条人命债,总要有个说法。如果找不到真相,我可以去做这个真相。” “……” 房璃一句话都没说,显然那副无语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普陈却笑了笑:“我是师尊的亲传,是宗门首席,同光宗于我而言,并非只是一个门派,是我的责任,亦是我之缘。” 对于普陈来说,同光宗并非一个虚无的概念,而是一种牵挂,一种责任,一种命运。 他愿意为同光宗兜底。 房璃面无表情,并不为这种愚义动容:“如果师父是真凶呢?” 普陈微微睁开眼睛。 这比方才那个假设更加令人惊悚。 “普璃,”普陈脸色一沉,“不可。” “如果师父是那数十条人命的真凶,你会怎么办?”房璃道,“陈师兄,你该想清楚,你来此地,是为了真相,还是为了师尊?” 这是头一回,普陈没有以法名相称,而房璃却主动喊他师兄。 “……” 这才是普陈一直回避的问题。 房璃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很快,廖燕的声音就出现在了洞穴入口。 “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普陈刚刚张开口,还没发出音节,就听见房璃沉稳自信:“找到了。” “…………” 房璃手指一展,对准圆台上的某一位:“就是那位,辛苦廖大人,麻烦捞一下。” - 流骨碛上,黄沙弥天,犹如踏入墓穴,只能听见狂风掠过沙堆的空洞呜咽。 这支队伍已经在沙上走了一天一夜,运气极差,先遇风暴后见流沙,从最开始数十人锐减到三人,缓慢地行进在大漠中,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 三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布衫,从头到脚的裹起来,头巾包住脑袋,只留出一双纯黑的眼睛。毒辣的阳光炙烤,放眼百里,杳无人烟。 走着走着,很快,视野中出现一方木屋的檐角。 屋门大敞,里头似有人影忙碌,外面摆着几方积泥的红纸酒坛,屋檐的阴影下摆着一条竹椅,竹椅上躺着一个人,胡须粗而修长,正闭眼假寐。 一间出现在沙漠里的酒肆。 “劳驾。” 竹椅上的人睁开一只眼。 三个人站在酒肆前,最中间的人走上前,高大的阴翳投下。对上那双冰冷漆黑的眼眸时,竹椅上的人没由来地一颤,后颈起了一层鸡皮,却见他伸手,手指的骨节凸起泛红,轻轻压下遮脸的头巾。 眉骨的阴影盖住眼里的光。 “这里有酒水吗?” 徐名晟垂眼。 他看着竹椅上有些紧张的人,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倒映出妖气四溢的本体。 ——一只黄貂。 第73章 房璃指的那个人,皮肉已经干枯到无法辨认,身上穿的衣袍却很熟悉。 青色锦缎,繁复绣纹,道骨仙风之余不乏逼人的富贵,普陈立马就认出了那人的出身——青山门。 他后知后觉,也明白了房璃的用意。 反正在这里是找不到师父了,能救一个是一个,好过见死不救。 而且让青山门欠一个人情,的确是房璃阴险欠揍的作风。 廖燕抬手,那道士如同被吊起的木偶,轻飘飘越过了结界,来到了圆台之外,廖燕手指一挑,将道士丢给房璃,甩袖往外走。 “答应你的,我已经做到了。”他不咸不淡道,“接下来,该是你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等一下。” 房璃喊住了他。 廖燕一顿,徐徐回首。 “怎么,现在后悔可来不及了。” “非也。” 房璃镇定自若,“廖大人所有不知,我们已经三天没进食了。” 廖燕:“……” - 三天有夸大的成分,但对于房璃来说,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她确实已经快饿到虚脱了。 廖燕带他们在蜀阁找到了一家馆子,里头吆五喝六,二楼包间厢门紧闭,除了客人都是一副不人不妖的模样,其余倒真和人间别无二样。 点菜的时候,房璃下意识伸手,熟料廖燕将菜单握在手中,熟稔地点了几样本地特色,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菜单交还回去,徒留房璃的手在半空顿了小会儿,面不改色收了回去。 第111章 妖市的馆子效率也高,不多时,桌上就多了几道满当当的盘子,房璃比了比筷子——这是她开动前的招牌动作,筷子尖在几张盘子中间游移了一会儿,夹起一片长得像莴笋的亮晶晶的东西,放进嘴里。 眼睛一亮:“唔。” 味道比想象中要好。 “这是猪精。” 廖燕也夹起一片嚼了嚼,好整以暇,看着房璃,缓缓吐出剩下半句,“就是猪妖的内丹,辅以料草调味,以丹炉之火烹之。” “……” 普陈正在照看那位青山门的道长,闻言猛的抬眼。 房璃则是停住了咀嚼的动作。 他满意地看着房璃意料之内的反应,后者滞了一会儿,咽下最后一口,筷子伸向另一盘,“这个呢?” “兔精,也是内丹。” “这个呢?” “内丹。” “……” 房璃看着廖燕,瞳色深黑,反笑道,“妖也食同类的内丹?” “并非同物种,何来同类一说,”廖燕夹起一片,“这内丹,口感扎实,味清,鲜美,还能提升修为,妖市中以此交易者数不胜数,更有妖族专门炼制内丹售卖谋生。” “人神当道,妖族资源紧缺,凡人修士用的灵丹,功法,助益修行的东西,都没有。”廖燕道,“此乃我族循环生存之道。” 房璃听懂了。 只是,她不太明白廖燕同她说这些的原因,疑心有卖惨的动机在里面,遂配合地露出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又夹了一片猪精,点头:“理解,循环之道,支持,支持。” 普陈:“……” 普陈满脸放弃抵抗。 被救回来的青山门道长倚在一旁,喂了补灵丹,灰黑的脸色稍稍化解,看上去还是和死尸没什么分别。 一人一妖一来一回又聊了一会儿。 终于,房璃状似不经意提起:“我听说妖族化形,都是模仿自己见过的人类,廖大人这副尊容看着器宇不凡,神采英拔,不知仿的是哪一位?” 普陈正襟危坐,眼神忽然放空,手盖在膝上,缓缓握紧。 赦比尸则是动了动眉毛,侧耳倾听。 “一个无名的小道士,”廖燕眼也不眨,嘴里嚼着内丹,深吸口气,似乎是在回忆,“唔,跟 你们一样,也是闯进妖市,我看他修为尚可,原本想要先疗好他的伤,再抓他去建设地脉,却不想那时他已经经脉尽毁,回天乏术,没多久就死了。” 廖燕冷冷地甩了甩筷子,“不争气,浪费我好些药材和灵物。” 死了。 这两个字砸进普陈的耳朵,整个人好似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块礁石,失去了色彩和温度。 只巍然不动,挺立坐着。 “我以为你们这些当道士的都要绝食,”廖燕,“原来也免不了五谷轮回。” “我以为你们这些做妖的都食人精魄,”房璃垂着眼睛一笑,“原来也同类相食。” “……” 房璃忽然捂住肚子。 “哎呀!”她满脸痛苦。 廖燕放下筷子:“怎么了?” “你这,你这……”她指着桌上的菜盘,“这内丹没处理干净啊,我怎么吃着肚子疼?” “……肚子疼?”廖燕的脸上浮现嘲讽的神色,刚要反驳她,就见房璃肩膀一颤,猛的呕出大口血来! 廖燕眼神剧变,普陈率先伸手,这才想起自己的灵力被罪枷封住,什么都做不了。鲜红的气味在空气中淡淡的弥散开,周围的妖族仿佛嗅到腥味的鱼,不约而同地寻找起气味来源: “人?”“你们闻到了吗?”“哪里来的人血?” 等所有目光锁定以后,椅子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一摊形状飞溅的血迹,散发着浓郁的格格不入的气息。 “我师妹的经脉有异于常人,无法进行正常的灵力经转,那妖丹力量特殊,一定是对冲了才……” 巡逻司的内阁中,普陈语速飞快,被廖燕打断,“刚才怎么不说?” 他一愣。 “算了,”廖燕满脸隐忍的烦躁,“我今日事务繁忙,你先带她到床上歇下,药品我等会派人送来。” 说完,不给三人言语的空间,他匆匆离去。 人影刚消失在门口,房璃蜷缩着的身躯就直了起来。 她兀自倒了一杯茶漱口,信手泼入后窗,其余两人哑口无言地看着神态自若的房璃,满脸欲言又止。 赦比尸嘟嘟囔囔:“不是吧。” “廖燕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去试探一下巡逻司的守备情况。” 她摸索着手上的枷锁,将铁链收紧握在掌中,以免发出多余的声音。“如果廖燕回来,告诉他我吃坏肚子去茅房了。” 普陈张了张嘴:“你要出门?” “廖燕对黄鼠狼的案子十分紧张,”房璃最后对着铜镜擦拭了一下下巴上的血迹,“我只是想知道那栋礼仪楼里到底有什么鬼。” 她转头,光线折射过叆叇,只余一片漆黑,“巡逻司里关人的消息估计已经传开了。” “如果师父还活着,他一定会来这里找,只需再等上些时日。”房璃道,“如果没有,就是没有了。” 不管是背后有人授意或如何,廖燕在妖市的权柄非同小可。 而从言行来看,他对待妖族同类不可谓不上心,这样的他都不得不忌惮蜀阁礼仪楼,黄鼠狼的死,究竟牵扯到了谁? 更重要的是。 如果师父最后的魂魄印记留在了妖市,她也一定要弄清楚死因。 “巡逻司大门一定有结界,”赦比尸深思熟虑,“廖燕会让你这么轻易地离开?” “谁说我要出门?” 房璃看他一眼:“我要找的人,就关在这巡逻司内。” _ 先前说过,巡逻司内设有许多分部,乐衍就是被临时关进了蜀阁的巡逻司分部。 而房璃突发病症,来不及赶回妖市内,加上还待在蜀阁,自然而然,也被关了进去。 她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房璃出门,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和银蝉的感应,步子飞快,经过一扇门时停住,左右望了望风,试了试,推开一条门缝。 吱呀。 估计这个扮成妖精的女孩身份微不足道,旁边竟然也没个人把守,屋内一灯如豆,乐衍倒躺在床榻上,正睡得深沉。 房璃的脚步无声,缓慢地走过去,生怕惊醒睡梦中的人,枕头边的银蝉却醒了,扇动着翅膀回到房璃肩上,打了个疲倦的呵欠。 她站在床边凝视着她。 一如曾经站在拂荒城外的山郊上,凝视那一匹小鹿。 女孩的模样比透过银蝉见到的更加稚嫩,尚未褪尽的婴儿肥轻轻在颊侧拉扯五官,睫毛短黑,头发稀软发黄,发际线很高,像一颗被雨水浸泡过的水煮蛋。 房璃的手悬在乐衍紧闭的双眼之上,铁链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枷锁锁住了修士的经脉,却无法锁住识海,她的识海之力泛起波涛,从指尖溢出,像一钵浓稠的金汤缓缓流下。 触碰到眉心的刹那。 床榻上的人忽然睁眼,猛地攥住了房璃的手腕。 力量中断,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落针可闻。 不过片刻,房璃感觉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些,但女孩的眼神仍旧警惕:“你是巡逻司的人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女孩的手,距离她手腕上的枷锁,仅有毫厘之差。 房璃面不改色:“你觉得呢?” “大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女孩直接从床上爬起,眨眼间“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求大人为我哥哥平冤!” 房璃想,她果然没听错。 蜀阁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问题,而黄鼠狼的死恰好牵扯,被黄鼠狼收作妹妹的人类女孩亲眼目睹,才让那个时候的廖燕失态。 “你哥哥,”房璃斟酌了一下措辞,后知后觉没必要,因为这个女孩的眼神是如此单纯澄澈,叫人怀疑她根本不会分辨什么是谎言,“怎么死的?” 乐衍抬起头,大颗的泪滴从眼角滑落,声音颤抖:“是,是客人……” 房璃疑心耳朵出了错:“什么?” “是礼仪楼的客人。” - 乐衍和这里的所有妖都不一样。 之所以不一样,因为她不是妖,而是人。 一个被遗弃在流骨碛的女婴,捱过了风沙炙阳,猛兽毒蛇,最后一口气即将吐尽之时,遇见的人生中第一个心软的,不是人,是只妖。 年轻的黄鼠狼还没有这么穷。 它是蜀阁技术中层的骨干,负责蜀阁的维修和地脉维系,那时候的妖市并没有那么多“误入”的修士,要想维持地脉的供应,妖市会派遣专人去到地上,收集灵石,或者抓捕修士。 正是因为有这一部分的存在,流骨碛“吃人”的名声也逐渐远扬。能够抓到的灵力来源越来越少,于是,妖市组建了一支更加核心的队伍,喂下毒药,完美伪装成凡人,命它们接近各大宗门,制造一桩桩失踪悬案。 第112章 修仙弟子浩 如烟海,大的门派会设置内外门,而就抓人队主要盯着外门的弟子,越孤僻越沉默的越好,这样的人即使消失了,周围人也只会认为他修腻烦了放弃仙途。过去几十年,黄鼠狼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遇到乐衍,是黄鼠狼人生中的第一个意外。 因为这个意外,他走上岔路,一去不复返地,投向了深渊。 活在妖市的妖族大多数都拥有一个安全但并不幸福的童年,在黄鼠狼的性格养成环境中,充斥着危机感,低道德,和时刻亮着红灯的生存需求。 哪怕那个时候他是蜀阁的骨干,可妖族处境带来的整体意识无法抹灭。 不幸福的人生养成了阴郁的性格,而拥有阴郁性格的黄鼠狼,也注定在多年以后被一个弃婴掌心的信任温度所灼伤,迷茫纠结之下,将她带回了妖市。 人总是像沙漠里的骆驼一样下意识寻求救赎,妖也是。 成为别人的救赎,对于自己而言,亦是一种打捞。 乐衍有灵智,天生就比旁人开窍快,不仅掌握了妖语,还不知道从哪学会了人话,长到五岁时,她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和旁的小妖没有区别了。 黄鼠狼出任务的那一天,乐衍亲手编了一个草环,上面缀着一朵小黄花,醒目而脆弱。 黄鼠狼知道她这几天一直在偷偷忙着什么,却没想到是为了自己。 “这有什么寓意吗?”黄鼠狼翻来覆去地看,问道。 “没有!” 乐衍笑嘻嘻,很开心地说,“生日快乐,哥哥。” 生日。 黄鼠狼一愣。 妖族从来没有生日这一习俗,对于它们来说,重要的时间有很多,祭祀,修炼,传统节日。 唯有出生的日子,不值得感恩。 这是一个开始诞生痛苦的日子。 凡人不懂,黄鼠狼从前认为,那是人过得太幸福。 到现在它明白,那是因为人,永远都有给痛苦赋魅的能力。 应该是痛苦的。 可它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黄鼠狼盯着手腕上的草环,直到有身边的同伴道:“你脸怎么湿了?” 黄鼠狼抹了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一次的任务,黄鼠狼没能很好地完成。 它们的小队需要攻克一座有名的山门,门中高手无数,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小队里的妖化成人进山门修行快一个月,和山中弟子们都混熟了,终于决定在一个夜晚动手。 然而妖算不如天算。 当天内门的长老意外下山,为了能够全身而退,黄鼠狼被派去拖延时间。 它的经验和演技的确比队内所有妖都丰富,不仅哄住了长老,还给他下了毒。计划进行的比想象中都更加顺利,甚至黄鼠狼觉得只要自己想,它可以带走那个长老。 下手的前一刻,它看见了手腕上的草环。 只有那么一刻,就犹豫了那么一刻,一切都不一样了。 长老突然发难,轰然而至的灵力刹那就碾碎了黄鼠狼苦苦修行多年的经脉。 它捏碎身上最后一片符咒逃脱。 小队所有妖族全军覆没,除了一个它,剩下的所有妖都被悬首示众。它们的本体暴露在太阳底下,最光明正大的一次,是在死亡。 黄鼠狼远远地望着,独自回到了妖市,成为了一只废妖。 它再也不能修行,也无法结丹,失去了经济来源,跌落到底层,住进了窑洞。 有的时候,它会盯着手腕上凋零的草环,脑中产生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原来幸福,才是痛苦的罪魁祸首。 乐衍对发生的一切都坦然处之,十分乐观。或许是意识到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了,乐衍跑到舞队的训练场偷窥自学,她本来就聪明,一年以后,乐衍被舞队的老师挖掘,成为了正式一员。 她的目标是进入蜀阁的礼仪楼,那里是妖市所有艺女的终极梦想。 选拔比想象中进行的更加顺利,乐衍成功进入了礼仪楼,并被安排在今天,为楼中的宾客献舞。 她高兴的都快跳起来了。 乐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谁知黄鼠狼却恍恍惚惚。 他们去买了新衣服,乐衍进礼仪楼献舞,彼时觥筹交错宾客满堂,喝彩掌声快要掀翻屋顶。 献舞结束后,乐衍回休息的包厢更衣,路上遇见舞队的老师,却看见她脸上僵硬慌乱的神情。当时乐衍只是打了个招呼,并没有放在心上,径直回到休息室梳妆。 刚推开门,就看见两个影子在窗前纠缠。 一个影子高大,另外一个瘦小。挣扎间瘦小影子的妖力外泄,人形再也支撑不住,露出了丑陋的胡须和毛发。 它对上了门口乐衍的眼睛。 那一秒无限延长,黄鼠狼缓缓张嘴,做了个口型。 快逃。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大跳,猛地一推,黄鼠狼原本就没了力气,向后一跌,消失在窗口,旋即传来轰响。 那是乐衍此生听到的最大的动静,宛如泰山倒塌,海啸地震。 从头到尾,她都像被定住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等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的时候,乐衍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乐衍冲上去掐住那人的脖子,妖语尖啸,厉声说要杀了他,被许多只手拖走。她披头散发地跑下去,或许是那副模样太过瘆人,众人纷纷让位,她冲进中央,只剩一具稀泥一样的尸首。 她的哥哥。 _ 房璃发现,在讲述这些的时候,尽管乐衍抽泣痛苦,但她说出口的,是人话。 不是妖语。 她的身上散发着和房璃一模一样的妖气,显然也是服用过药物。 “我知道了。”她拭去乐衍脸上的泪花,平静道,“也就是说,你能进礼仪楼,对吧?” 第74章 “姓名。” 沉默。 “年龄。” 沉默。 “来此地有何缘由,有何图谋?” 还是沉默。 廖燕搁下笔。 他扭头看向垂手站在一旁的狼妖,眼神似针扎,令狼妖的额角冒汗:“这三个人是你们抓到的?” 狼妖唯唯诺诺点头。 “是流骨碛里那批妖为了赏钱引进来的,”狼妖说,”他们三个身上的灵力不浅,我记得您吩咐过,其余可以杀,但是修为高的修士要留下来。” 廖燕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他勾了勾手,狼妖走近弯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是说过这话,”他低声,稳稳掐住狼妖的耳朵,“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还说过什么?” 狼妖“嘶呦”几声,疼得受不住了大叫出声:“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廖燕终于笑了一下,冷笑。 “那还叫我过来审个屁。” 他先端起茶啜了一口润嗓,眼皮也不抬在册子上唰唰几笔:“拖去地脉吧。” 廖燕有些心烦意乱。 短期内,妖市忽然集中出现这么多凡人,不是一件好事。 这背后意味着的可能有很多,其中的大部分,都不是廖燕的等级能够控制得了的。 他感到心塞。 就这几天,偏偏是这几天,接二连三,有完没完? 西市是他的巡逻队管理的地方,不用说也知道,还有东南北,无论西市出了什么事情他都可以兜底。这也是廖燕自作主张留下普璃等人的原因——他想居功自伟,就得在消息传到东南北三块地方之前,让普璃启程。 蜀阁是妖市管理的核心层,巡逻司看似占比重,实际上就是干脏活累活的基层,吃力不讨好。廖燕是想,一旦自己找到了通天梯,有了此等功绩,直升蜀阁不是问题。 可是这还没启程呢,就又来了三个人。 这妖市又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为何一个接一个往这扑? 廖燕在心里左叹右叹,从审讯室走到了关押处。 狼妖在旁边提醒,廖燕脚步停住,蹲下来,看了眼关在地牢里的人。 那人身上穿着行走沙漠的头巾布衫,盘腿坐在阴影里,上身如同弯曲的修竹,被棺材高的一方天地桎梏,顶着天花板,沉默而清泠。 廖燕盯了一会儿。 “这个人先留在这,”他直起身,“另外两个送去地脉,此人留着,等我吩咐。” 狼妖点头称是。 “对了。”廖燕突然记起,扭头问,“普璃那边有什么情况吗?” “普璃姑娘出了卧房的门,不过监视的妖说没有出巡逻司,好像是……往东院去了?” 地牢矮且窄,需要蹲下来方才能看见里面的情形,廖燕和狼妖沟通的时 候,地牢中的人就坐在那里安静地听,听到某一处,像是触发了机关的器人,身体一动,缓缓抬起头来。 普璃。 头巾之下,他无声复读,双瞳浸了墨,氤氲出某种深潭一样危险的气息。 第113章 “她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能……”剩下的字句还没脱口,廖燕反应过来,脸上的颜色黑了一个度,咬牙切齿,“走!” - 廖燕给普璃三人安排的住所是一间普通卧房,没有设置结界,那东西也需要成本。 只不过万万没想到普璃竟如此大胆,一点囚犯的自觉都没有,就这么堂而皇之走出房门,丝毫不将巡逻司的监控放在眼里。 廖燕带着妖匆匆来到卧房门口时,门是关着的,严丝合缝,像是从未有人打开过。 他无声无息靠近,曲起手指,叩响了房门。 笃笃笃。 “几位,”他侧身而立,耳朵吸收着室内所有的声音,“该上路了。” 无人回应。 “咱们诚信交易,我帮你们找到了人,这天梯的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还是无人回应。 廖燕发现自己今天被忽视的次数有点超标了,他的耐心耗尽,正待再敲,门却忽然开了。 手指扑了个空,廖燕扭头,视线还未聚焦,耳旁先响起声音: “我说廖大人,这是你的地盘,有什么事情进来说么,站在门口嘀嘀咕咕的,谁听得清?” 房璃半边身子靠在门沿,歪头的幅度很浅。 如果不是廖燕事先知道她手上有罪枷,不知内情的人真要以为这是哪家大小姐来此地视察工作。廖燕压下心里噌噌冒的鬼火,勉强笑道:“普璃姑娘,病好了?” “嗐。” 房璃摆了摆手。 “我听人说你去东院了。” “找茅房。” 房璃脸不红心不跳,“说起来还要感谢大人请的妖丹大餐,我便秘多日,这一下拉出来了,痛快。” 赦比尸:“……” 普陈:“……” 廖燕:“…………” 他也不是什么都要听。 “行了,”廖燕道,“既然都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启程,去苦海……” “哎,此事急不得,大人,”房璃看着他,“大人可知,苦海不是什么风平浪静之地,潮汐,海浪,气温,天气,这些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若是不提前准备,事半功倍不说,恐怕连目的地都走不到。” 房璃说的话亦真亦假。 莫说妖市,普天之下也鲜有人真的了解苦海,这一番话说出来,连廖燕也挑不出错,只能凝噎半晌,竟有些气笑:“那你说,该什么时候去?” “不好说。”房璃掐着指头,摇头晃脑,老神在在道,“需等我夜观星象,方能预测一二。” 到这里,廖燕都不得不感叹自己惊人的忍耐力,他的额角绽出一根青筋,连连道了几声“好”,眼神相当恐怖,“你的意思是,你还要到地上去,看星星?” “……” 房璃摊手,表示就是这样。 一旁的狼妖看不下去自家队长被气成这样,凶神恶煞挺胸而出,被廖燕一只手挡了回去,皮笑肉不笑。 “你就不怕我满足不了你的要求,一气之下将你杀了吗?” “嗯,”她点点头,“如果廖大人在帮我找到人之前,我会有这种顾虑。” “但现在,作为你我之间的交易,我已经获利,廖大人劳心劳力的,到头来要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您肯吃这个亏么?” “……” 普陈忍无可忍,背后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示意点到为止。 而廖燕又岂能不知,这不过是房璃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那就答应,又如何? 他倒是要看看,此人费尽心机留在妖市,究竟是为了干什么。 走出小院的时候,狼妖想起了什么,对廖燕道:“队长,白天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好像醒了,您看……” “醒了就放走。” 廖燕冷冷地甩了甩袖子,“巡逻司又不是孤儿院。” 他往后撇了一眼。 “你守在这里,”他点了点狼妖,“有什么动静,立刻联系我。” - “兄台。” “哎,兄台。” 徐名晟睁眼,确认自己并非幻听。 他望向那一方窗口大小的牢门,对面那扇门背后似乎有一张脸,正积极地冲着他打招呼。 “你也是人吧,”好像确定他听到了,那人接着道,“哎,哎!你是怎么进来的?” 徐名晟很安静。 从跟着那几只妖进来以后,他就没再说过话,安静的像一个哑巴。 “我是遇到了沙尘暴,然后就被卷进来了,”他说,“这鬼地方据说就是妖市,妖市你听说过吗?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真够倒霉的,我只是听说这流骨碛中有一味罕见的药草,想采来卖钱,结果就这样了!……你呢,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徐名晟依然很安静。 “我去。” 那人半晌听不见声,隔着头巾又看不清人,兀自喃喃,“不会死了吧。” “……” 徐名晟始终很安静。 他来此地只有一个目的,横生枝节,不必要。 “别放弃,兄台!”也不知对面牢房里那人想到了什么,竟然开始安慰他,“我听说妖市里进了几个凡人,现在就被关在巡逻司,没被杀也没抓去干苦工,我看这地方的领导说不定重视人才,只要找准时机向妖市表表忠心,说不定能捱过一劫。兄台,别放弃啊!” “……” 徐名晟终于开口,“嗯。” “我也听说了,”他凝视着面前墨块似的昏暗,终于开了金口,“听说是个女人。” “你还活着!”那人的语气欣喜,“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半夜睡不着听巡逻的将士说的。不过这妖市里,男的女的,有什么区别?” 话题中断,地牢里复归宁静。 - 巡逻司的大门敞开,乐衍看着一如既往人来人往的街道,有些恍惚。 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但是仍旧像往常一样运转,连一个零件都没差。 她如坠梦境,像幽灵一样恍恍惚惚游荡在妖群之间,耳垂一凉,她扭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摊贩的桌角,刺痛从腰间乍起,她这才稍稍清醒过来。 对的,还有事情要做。 她不能这样。 乐衍重新呼吸,急匆匆地穿过街道,在她头顶,蜀阁辉煌的灯火如同蝶群,层层叠叠的廊道恰似迷宫,她飞快地攀爬上廊道,左拐右拐,直奔十层。 没有人注意到,连乐衍自己都忘了,她的耳垂上趴着一只耀目的银蝉,乖巧地收敛着翅膀,血滴似的眼珠滴溜溜观察着这个地方。 乍眼看去,就像一个较大的耳饰。 乐衍停在了礼仪楼前。 礼仪楼设有结界,只有戴着特定的灵石才能进出。而乐衍先前作为被选入礼仪楼的舞队一员,那枚能够进出的灵石就串在她的脖颈上。 乐衍深吸一口气,或许是重临事发地,她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这些画面叠在一起,如同嗡乱的蜂群,在识海中央掀起风暴。 舞蹈,丝绸,灯火,哥哥,手环,血。最后的最后,是一个轻柔又平淡的嗓音。 也就是说,你能进礼仪楼,对吧? 对。 只有她能做这件事。 只有她做得到。 她必须做到。 乐衍下定决心,迈步,消失在了礼仪楼门口。 这栋楼和妖市复杂层叠的规制如出一辙,内部就像一个精致华丽的盘丝洞,不熟悉的人初到此楼,一定会被晃的眼花缭乱。 白天的命案压根没有影响这栋楼纸醉金迷,好在乐衍有经验,她身上还穿着艺女的服装,很快完美融入这样的氛围。她垂着头,低调而迅速地穿过楼层,找到了自己演出时的休息室。 走廊上不是醉鬼就是在栏杆狎妓,无人注意到这样一个矮小的女孩,她绷着脚飞快走过,经过时伸手一推,身影就消失在了休息室门口。 房璃的神识透 过银蝉的眼睛看着,感慨:“这就是学舞蹈的,有点身法。” 屋子里的摆件整齐,地板干净,显然已经被清扫过了。 乐衍看上去有点失望,房璃却道:“这是对的。如果真像乐衍所说,推她哥哥下去应该是个大人物,大人物犯事,第一时间,当然是先摆脱嫌疑。” 尽管失望,但她还是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趴在地上,打开茶壶,或者掀起被单,房璃因为她熟练的勘察动作稍稍凝固了一会儿,道:“你看上去好像很有经验。” “窑洞的门不结实,经常丢东西,”乐衍头也不抬,十分专注,“家里本来就没几样值钱的,哥哥老是出门挣钱,那么辛苦,在我手上丢钱还得了?” 乐衍搜了好一番,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璃刚想说别找了,去别的地方看看,就见她趴在地上直起身,手指拈着什么,眼睛里的专注力惊人。 “什么东西?” 第114章 “毛发。” “我看看。” 银蝉从耳垂上飞下来,靠近乐衍尚未长出分明骨骼的手,两人借着窗口的漏光处仔细观察,房璃道:“你觉得这是什么东西的毛发?” 乐衍不说话,显然,她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妖市里鱼龙混杂,什么动物都有。 但是这根毛发质量却很特殊,或许,会成为她们的突破口。 “你不是被选上了吗?”房璃道,”选上了就入职,这几天还是照常到这里来上班,你哥哥的真相,跟这栋楼脱不开干系。” 乐衍缓缓握紧那根毛发。 “我明白。” “找个机会到巡逻司东墙,茅房后面有个狗洞,你把这跟毛发给我,我帮你找。” 听到这话,乐衍露出了一瞬间的迷惑。 没记错的话,这个姐姐不是被关在了巡逻司里面吗? 她怎么帮自己找? - 房璃当然有自己的办法。 如果在大街上拿着根毛发四处比对,太显眼,很快就能引起注意,对于乐衍来说,这并不安全。 所以房璃想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卧房的门缓缓打开一条缝,房璃探出半个脑袋,“小兄弟。” 狼妖守在门口,估计还记着昨天的仇,闻言并不应声,只是恶气十足地瞪了她一眼。 “别想多,别想多。” 房璃摆摆手,“我只是想问,你可知这巡逻司的地牢,往哪走?” —— 下章见面 第75章 “劳驾。” 守在门口的狼妖吓了一跳,但见身后的房门不知何时敞开,普陈站在那,高大的身形微微俯视,虽然表情很严肃,但是语气很礼貌: “我想解手。” 廖燕的耐心也有限,进出入的不能总是房璃。她将取毛发一事和另外两人细细地讲了,讲完以后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普陈。 他指了指自己。 “我去?” 那就他去。 假借解手的名义,普陈无声无息从茅房的窗口一跃而出,踩着茂盛的杂草,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狗洞。 他将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油纸包。 应该就是这个了。 在狼妖产生怀疑破门而入之前,普陈从窗口钻了回来,神态自若地整了整腰带,油纸包就藏在衣领,正对着狼妖绿油油审视的眼睛。 回到房间以后,他将东西交给房璃。 打开,另外两个人头默契地凑了过来,三束视线落在那根漆黑蜷曲约半拃的东西上,房璃想了想,拈起自己的发尾,两相比对一下,又放下道:“应该不是人的。” 粗且黑,带着一点蜡质或者油性的泛光,更像是某个动物身上的。 “你身陷囹圄,要怎么找?” 房璃收起油纸包。 “地牢。” _ 狼妖很清楚,这三个人中,就属房璃心眼最多,所以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态度都应该是严防死守,绝不同意。 但是,但是…… 它看着房璃无比诚恳的双眼,脸上露出了一丝迷惑。 哪有犯人主动提出要回监狱的? 不行。 一定是阴谋。 狼妖清醒过来,一声不吭推上了门,房璃被迫后撤,摸着差点被夹到的鼻子,她长吁一口气,道:“只能实行乙计划了。” 普陈好像料到了这个情况,没多说什么,撕掉了手枷上的隐形符,然后仰头服下廖燕给的妖气丹丸,与此同时赦比尸将窗棂上的结界符文磨平,刚推开,眼前就掠过一道无声黑影。 再定睛,普陈已经钻了出去,飞快消失在了墙角。 房璃在心里掐着数。 三,二…… 一。 “有妖越狱——” 前院传来声响,几乎是同时,房璃再次推开房门,狼妖是可忍孰不可忍地举起斧头,却见房璃眉眼处焦灼万分:“长官,地牢好像出事了。” 狼妖岂能没听见。 他放下武器,嘴里“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房璃的小心思:“我堂堂巡逻司这么大的地方,有越狱的自然有妖去抓,你乖乖待在这,别想支开我!” 人话说得十分流利,标准的有些过头了,说明这只狼妖品阶不低,房璃心里飞快转了一圈的时间,眼皮也才眨了一下,就对着狼妖道:“长官,我虽然住在这,却不是真的被关押着,不然,廖大人怎么不干脆让我们住到监狱去?我们是合作的关系,是互利共赢,我现在在地上可是头号通缉犯,妖市是我们的避风港,我们能做什么坏事?” 狼妖:“……” “地牢之重,大家心里都有数,”房璃见它面露犹豫,趁热打铁,哔哔叭叭,“看上去是跑了一只,谁知道里面是出了什么样的乱子?退一万步,这逃走一个,没个镇场子的,万一里面的妖啊人的一口气引发暴乱了,那事可就大了——长官,你别误会,我不是吓唬你,也不是胡说,我想你心里都有数,廖大人眼下不在巡逻司,你既然是他的亲信,可不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出差错……” “你要是不放心,不妨带着我一块去,”房璃忍痛退步,提出了一个建设性的意见,“地牢么,我再有什么手段,还能把自己关进去不成?” 我们是好人,是和妖市一根绳上的蚂蚱。 地牢出事,没个品衔高的镇压,引发暴乱,谁也不想看见。 这是为了大家好。 狼妖终于动摇了。 它看得出来,这三个人中间,房璃才是那个实际上的主心骨,只要看住她,等于看住了这整个团队。 加上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自信,廖燕不在,如果在它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到头来倒霉的还是它。思及此,狼妖不再犹豫,摆了摆手让房璃出来,一人一妖飞快赶往目的地。 听说有囚妖越狱,地牢周围的妖兵都跑去追查了,眼下十分清静,却看的狼妖愈发心惊,更加确认自己这一趟来对了。地牢里阴湿昏暗,房璃规规矩矩跟在后面,或许是动物的直觉,狼妖忽然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对,转头道:“你,到我前面来……” 话音中断。 房璃看着它。 墙壁上有烛火摇晃,刹那间改变了琉璃镜片的光线折射,剔透的茶色在漆黑的瞳孔流转,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钩子,瞬间挂住了狼妖的大脑。 识海中铺天盖地织密的网络,乍然出现一双透明的巨大的手,以网为弦,指腹拨动,轻柔慢捻,海面掀起阵阵异样的波涛,缓缓浮现出一个硕大的咒形。 狼妖的视线几经变化后终于涣散,呆呆地看着房璃,一动不动。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 好像个雕塑。 催眠咒的时间有限,房璃收紧手枷的锁链,沿着地牢的廊道,飞快消失在拐角。 - -太子殿下,站在高处,是什么感受? 房尹若垂眸看着脚下规整的建筑与人流,那些曾经以为无法突破的高墙,如今也仿佛成为了脚下沙盘,一踢即散。 徐轻雪拢着袖子站在他身后,小太子的后脑勺像一颗黑色的毛绒绒的果实,垂挂在湛蓝的天幕。 小太子回头,显山露水的眉眼有种雌雄莫辨的清丽。 -尽收眼底。 他这样回答。 徐轻雪笑了,胭脂扬起一道灼灼弧度,道:可这并不是了解一座城的最好方法。 -如果要看清这个地方,就不要站得高,不要离那些人太远,不要做天。 年轻的宫主丽容华服,裙裾飘荡,只是站在那里,就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要做地。 - 妖市泥沙俱下,良莠不齐。 论比对样本,房璃相信,这个地牢,比地面上的任何场所都更具有说服力。 她的动作很快,先筛选颜色,再观察质量。这些牢房都和棺材的宽窄高矮差不多,房璃趴下来,姿势也顾不上雅观不雅观了,怎么快怎么来。 或许察觉到了什么,牢里的囚妖都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房璃膝行到下一个,再趴下时,看见的不是坐着或躺着的妖。 而是一整张脸,贴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她。 “……” 房璃猛地抬手,两根手指呈爪状毫不客气狠戳向那双眼,对面也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迅捷地躲开,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大概是妖语。 房璃平复了一下咚咚狂跳的心脏,深呼吸,继续下一个。 不得不说,来地牢是一个相当正确的决定。 这里的妖颜色各异,种类繁多,样本极为复杂,但,房璃的眉头越锁越紧。 但很遗憾,根本没有符合的 - “兄台,我看那些守卫的妖兵都跑出去了,说是有妖越狱了,真的假的?” 对面的口水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便徐名晟没回应过几句,他还是跟个说书先生似的,崭新的话题如同涛涛长江,叭叭的嘴就没停下过。 第115章 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那人忽然噤声。 他的手握住牢门的栏杆,放开嗓子喊: “谁在哪?” 徐名晟睁开黝黑的眼。 他在想,按照已有的消息,房尹若此刻应该就在巡逻司内。 困住他的枷锁能够封印经脉,那也不是问题,可以强行冲。这或许会让大名鼎鼎的狴犴宫主吐上几口血,但无碍,他若想出去,人和妖都拦不住。 之所以没动,也是因为房尹若。 她很聪明,实在太聪明了。 而他又很幸运,一进来就找到了她的下落。可是一旦他闹出动静,她一定会像听到了猫叫的鼠,眨眼间就跑没了影。 所以不能妄动。 徐名晟的思绪再次被打断,只不过不是因为唠唠叨叨的对面,而是来自走廊。 从刚才开始,他就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诡异的动静。 速度很规律,又不像直立动物,应该是某只未修炼完全的爬行类妖族,正值这个节骨眼上,和那些跑出去的妖兵,这中间有多大联系? 正这样想着,走廊的声音变了。 大概就是爬行的妖族站了起来,甚至能听到鞋底踩踏板砖的声音。 徐名晟:“……” 又能爬又能走,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抬眼望向牢房门外,古井无波的眼睛噙着浓重的黑暗,直到,视野里蓦地出现一角旧青色的衣摆。 他整个人都被凝冻了。 - 怎么是她?这是第一个想法。 是来找他的?这是第二个。 等徐名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盯着那抹背影太久,比记忆中的更加清瘦,像是骨节分明的长竹,雪色的脖颈探出衣领,在深潭一样的暗色里,亮的有些刺目。 这么近的距离。 他甚至不必要大动干戈冲破枷锁,只稍抿出一丝剑气,就可以瞬间抹杀那柄脆弱的脖颈。 对的。 他不是来找人,是来化劫的。 徐名晟安静地望着,手指缓缓掐住,却蓦地,听见了那道身影发出又惊又震的声音: “你是——” …… 他的手指稍稍松开。 对面牢房内,那人的呼吸骤然急促,世界仿佛变白,一瞬间涌上千言万语卡在喉咙,争先恐后,却半个音节也挤不出来。 房璃和他对视,难掩眸底震撼,难得没有矫饰语气,胸膛起伏音调上扬,几乎是脱口而出: “姬师骨?!” - 姬师骨,如果诸位还记得他。 每当一个谛听降生,世界上就会同时多出一个神英侍者。 谛听和侍者终身绑定,为了保证安全,大多数谛听穷尽此生只能对外人做个哑巴。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解谛听心语,抒谛听感怀的人物,唯有,与她相伴相生的侍者而已。 孤寂而漫长的宫廷岁月里,对于太子房尹若来说,侍者姬师骨,就是她连接世界的通道,亦是共生知己,同心密友。 而这位密友,在菁国历史的记载上,于闽国突袭一战传递了错误的情报,导致整个国家损失惨重,被流放蛮荒。房尹若最后坐在东宫里收到的消息,是说姬师骨得了当地的瘟疫,不治身亡。 - 死人复生,房璃何止是震惊。 太多的信息兜头冲下,好在她最终捡回了一丝清明,对着牢里热泪盈眶的姬师骨道:“等会再说,我有要紧事。”说罢转身离开。 倒是姬师骨沉浸在重逢的氛围里被突兀打断,含着两包眼泪,要掉不掉,看着房璃离开的脚后跟,久久不能自拔。 忽然感受到了一阵无名寒意。 姬师骨回神,哆嗦了一下,才想起对面还有个难兄,“兄台,刚刚那是我朋友,放心,苦日子到头了,她定然能带我们出去!” “……” “兄台?” “是吗。” 这两个字平缓,但不知为何,姬师骨的皮肤表面泛起涟漪,冷的他缩了缩脖子。 朋友。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像是咀嚼某种富有弹性的活物,咬破表皮,尝到了汩汩流出的腥味。 朋友。 原来被注意到的,才能叫作朋友。 “那就多谢兄台的朋友了。” 徐名晟安静地看着牢房外,仿佛那里还站着一个背影,自始自终,都没有看向他的背影。 他一字一句。 “我很期待,你的朋友,能救我出去。” 第76章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 地下阴凉,房璃的额角却渗出了汗。 意料之外是正常的,找不到也是正常的,因为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个有百分把握的事。 冷静。 时间快到了,房璃原路返回,忽然想起什么,她停了下来,蹲跪在姬师骨的牢房前。 “我会对外说你是钦天监的人,这是必要条件,记住了。” “哎等等!” 房璃回头。 “殿下,”姬师骨道,“对面也关着一个人,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也捞一捞他?” 房璃的眼尾扫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道:“我现在也受制于人,能力有限,别得寸进尺了。” “……” 姬师骨看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房璃已经急匆匆起身,飞快消失了。 酝酿好眼泪的姬师骨:“……” 不,不应该还有个叙旧环节吗? - 狼妖恍惚了一瞬,眼前似乎有无数黑 影漂浮,意识昏昏沉沉,乍然间,一个激灵清醒。 视线聚焦,房璃站在他的面前,好像从未离开过。 还试探性地挥了挥手。 “长官,”她说,“你怎么一直在发呆,想到什么了吗?” “……” “没事。” 狼妖锤了锤脑袋,呼噜一口气,正准备往深处走,地牢入口忽然打开,涌入一列妖兵。 “狼队长。” 为首的小妖朝它鞠了鞠首,继续往里走的时候却被拦下了,狼妖粗声粗气:“找到越狱的了?” “都是误会,”小妖道,“不是越狱的,是廖大人的客人,都怪我,草木皆兵的。” “廖大人的客……” 狼妖下意识看向房璃。 它迷惑地摸了摸脑勺,“这牢里没少妖?” “兄弟们正排查呢。” “既然没出事,那我该回去了,”房璃适时出声,对上狼妖的视线,她又赶紧道,“近乡情怯,这地牢待的我怪心慌的。” 好一个近乡情怯。 狼妖抽了抽嘴角,却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嘶。 到底是哪里怪呢? - “所以就是一无所获。” 赦比尸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他咂了咂嘴里无味的淡茶,乡愁很重地叹了口气,摊手:“拿来我看看。” 黑色的毛发。 赦比尸拈起那根东西,因为跟随房璃奔波,他的面颊消瘦,眼仁愈发凸显,硕大一双的停在毛发后面,里头渐渐聚起迷雾。 “确实不像人的毛发,”他说,“不过,这毛发很特殊,我印象中,也想不起有哪个妖族符合。” 他眼睛一转,“或许……” 话音未落,房门大敞,廖燕踏靴而入,看着这三人若无其事地分散各处,要么看天要么看地,心里冷笑,开扇道:“听说今天巡逻司出乱子了。” 房璃颔首,“都是误会,大人训练的妖兵很有素质。” “嗯,过奖。”廖燕抬了抬眉骨,“出来吧,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天快黑了。” 这句话丢出去,犹如石沉大海,没等来回应。 廖燕原本都准备好走了,顿了一下转身,房璃已经从桌旁站到了他面前。 并且笑了一下,牙齿很白。 也很不祥。 廖燕后颈一麻,就听见她道:“廖大人,我今天跟着狼将士去地牢,看见了一个……哦,不是,”她想起了什么,“两个熟人。” 廖燕:“……” 廖燕合扇:“普璃。” “嗯?” “你可知什么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能关进地牢的,都是要送去地脉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救出你的人,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现在你又要捞,这部分的损失,打算怎么填补?” “……” 果然没有那么好糊弄。 “懂,我都懂。”房璃也忖掌,“观星象测天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也是为廖大人招纳贤才,测得越准,才能越早出发,对吧?” 圆乎乎的叆叇挂在那副狡黠的面孔上,活灵活现,就差露出背后摇来晃去的狐狸尾巴。 廖燕盯了她一会儿,眼神一转,在房璃看来,他就是翻了个白眼。 “最好和你说的一样,”廖燕冷冷道,“否则,我会让你尝尝被地脉吸干的滋味。” 第116章 - 地牢。 牢门打开时,姬师骨的鼻梁骨上落了一道光,斜斜地映出黑亮的半边眼瞳。 这个时候开门的妖兵才发现,他的瞳仁是细的。 细细的一条竖在右眼中央,像一条湖泊上的干涸沙岛,似蛇,又似猫。 这样的眼睛有种诡异的吸力,等小妖兵回神时,他的衣领已经浸了一层汗渍。姬师骨伸手抓住地面,缓缓爬出来,脸上带着和熙的笑容。 小妖兵竟然后退了一步,第一个想法,这个人好高。 他身上穿着样式简单的石青色交领宽袍,一根玉簪斜斜地束在脑后,被关了这么久,发型竟然也没有凌乱。 细细想来,廖燕的那个女客人也很高,不同于它见过的所有人族女子。只不过眼前这个人因为诡异的气质,硬生生拔高了他气场上的观感,让小妖兵莫名产生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谢谢。”他说。 “诶对了。”姬师骨绕过走廊上的妖兵,停在徐名晟的牢门前,弯下腰,“兄台?” “他在这。”小妖兵提醒。 姬师骨顿了顿,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朴素的跟沙子似的衣裳,厚厚地裹住了全身。 视线上移,看到了那张淡漠至极的脸。 嗯。 很普通。 眉骨过高,鼻梁过尖,有一种很邪恶的面相,但是因为那双眼睛像石头一样波澜不惊,好像万物经过无法在其中留下丁点痕迹,故而,给这副长相增添了一丝古怪的憨厚。 总之就是很古怪的普通,很普通的古怪。 眨了两下眼的时间,姬师骨已经在心里给对方描了一幅画像,面上却一点不显山露水,十分自来熟道:“出来了。” “出来了。”徐名晟道。 他们跟着妖兵往外走,见到光的那瞬间,徐名晟听到身旁的人发出一声舒畅的叹息。 地牢出口处,已经有一人一妖守候在那。 见面的第一时间,房璃往姬师骨怀里甩了一个白色的眼罩,姬师骨从善如流将它戴到右眼,十分自然,他扭头看见身旁人紧绷的唇角,拍了他一下。 “别紧张。” 徐名晟:“……” 由于姬师骨拍了他一下,于是房璃的眸光也从他身上,蜻蜓点水般的,一滑而过。 看来是没认出他。 徐名晟自知房璃精通易容,如果他要在这方面动手脚,恐怕很快就会被识破。他没有用。 他用的是障眼法。 毕竟论法术,整个通天域,大概也没几个人能识破他。 “你们就是钦天监的?” 姬师骨立刻正色:“是的,在下先前司职于菁国钦天监,负责观测形象,预言,看天气,算命,无一不通。”他瞥了一眼徐名晟,“……这位也是。” “预言看天算命,”廖燕往徐名晟的方向踏出一步,下巴搁在扇子顶,眯眼道,“无一不通?” “……” 徐名晟颔首:“无一不通。” 廖燕挪开眼,扇子敲掌心,连说了三个“好”。 “那还愣着干什么?”他转身,“走吧!” 守结界的还是房璃来时见到的那只红金丝福钱大襟马褂的油皮青蛙,依旧翘着白花花的长腿,依旧举着烟枪,依旧拨着算盘,哪怕是巡逻司的长官站在它面前,依旧是眼皮也不抬,邦邦敲两下烟灰,喷出一个绿油油的雾圈来,“啵”的一声,结界上就开了个口。 “马上宵禁。”它掐着嗓子,好端端一只青蛙,喊出来的声音活像鸡叫,“早归!” 房璃记得,上一回下来的时候,地面上起了沙尘暴。 根据黄鼠狼的描述,难道每一回动用妖市到地面的通道,流骨碛里就会引起一场遽烈的暴风吗? 正想着,一阵冰凉的气直扑面颊,眼前忽然一亮。 第一眼,房璃以为她看到了雪。 月光如同绣了珠光的绸缎,密密铺洒在整片沙漠。 白日荒凉的炙野变成了凝固的雪浪,一道又一道的涌向天际,仿佛某张沉睡的遗作,神秘不可侵犯。 昼夜强大的温差让这支队伍体温骤降,房璃是这中间最不耐寒的,搓了搓手臂,前方的廖燕就像嗅到了血味的野兽一样霍地回头,紧盯着她。 廖燕的手上握着三个人的锁链,锁链连着封锁灵脉的罪枷,他们三个但凡稍有异动,顷刻间就会尸骨埋沙。 宁死不放。 房璃抬头看天。 同光宗山上时,她也望过星星。 但那里的星星疏淡,像老者稀白的头发,不胜凄凉。 而在这无边际的荒沙当中。 仿佛将月亮一棒子敲碎,整个泼洒开去,银河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夜的绸缎上洒满盐粒,好像抖一抖就会掉下几颗似的。房璃从未有见过如此盛景,等廖燕喊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看入了迷。 “……”廖燕放下手,这是已经开始观天象了吗? 只不过,这三个人齐齐仰头的样子,还真有种别样的滑稽。 差不多的时间过后。 姬师骨保持着仰头的动作,背手,暗中戳了戳房璃。 “殿下,”他悄声,“我要说些什么?” 听见熟悉的问句,房璃放空的眼神一凝,微微垂向漆黑天幕尽头。 从前在菁国,每逢战争,灾年,瘟疫,民闹,或者皇帝、妃嫔的岁寿,那就是房璃发挥作用的时候。 她需要问天,问知,预言,然后由姬师骨将谛听之语翻译成易懂的言文,呈交递送。 所以,她与姬师骨的相见,往往都伴随着那一句。 殿下,我要说些什么? 她看向昔日好友,嘴唇翕动,思考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告诉他,她已经下定决心放弃谛听身份,此生,都绝无可能再动用那种能力。 只是还没解释,姬师骨旁边那个一直沉默的人便开口。 “要看什么?” 房璃一顿,廖燕接话:“苦海天象。” “苦海”两个字一出,房璃似乎感受到那人有一个轻微的抬头动作,只不过隔着半层兜帽沿,只能看见夸张的鼻尖,看不清眼睛。 “织女北方星象朦胧,闪烁不定,恐怕风云变幻,”他说,“要去苦海,不若再等上几日。” “……” 房璃很机灵,立刻接上:“不错,寻常水路下点雨没什么,可那是苦海,稍有不慎,可能就有去无回。廖大人——” “知道了知道了。” 廖燕摆手,收了收链子,锋锐的眸光钉在徐名晟身上,“要等几日?” 房璃:! 她迅速拍了拍姬师骨,写了个数字;姬师骨无缝衔接拍了拍徐名晟,后者张开嘴,舌头绕了一下,面不改色道:“三天。” 廖燕:“好,就三天。” - “所以就为了拖延这么点时间。” 赦比尸再次做出了总结。 他看着杯中的残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愁眉苦脸的。房璃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捧着脸,翘着脚,两眼放空,道:“那个蜀阁一定有问题。” 房璃在妖市的食肆中服药呕血,故意引起旁人注意,为的就是将巡逻司里关进活人的消息播撒出去。 如果太史慈明还活着,一定会想方设法找上来。 如果找不上来,个中原因,蜀阁作为妖市的核心机构,嫌疑是最大的。 “你到底在叹什么?”房璃忍不住了,直起身,看向赦比尸。 “茶啊,”他拨了拨瓷杯,整个人像是病了,“全是茶,连口酒都没有。” 房璃:“……” 她怎么忘了,第一次在金蟾镇见到赦比尸,他就是酒肆老板。 没想到了,还真是个实打实的酒痴。 “普璃。”普陈在叫她。 她转头,门口并肩站着两道高大的人影。 “廖燕把我们安排到这了。”姬师骨还戴着眼罩,因为皮肤很白,所以白眼罩在他的脸上不很突兀,“说是关一起方便看押。” 关一起明明是更好合作协力吧?房璃抽了下嘴角,从善如流:“介绍一下,这是姬师骨,我以前……”她顿了顿,“的同僚。” 徐名晟:“……” “女臣姬。这个是我在牢中认识的兄弟,”姬师骨接着道,信手搂住,笑得开朗,“很厉害的!会看星象呢,是吧?” 徐名晟:“一般。” “别谦虚。” 房璃站起来,假装热络,“你们不知道,他刚刚的表现可出色了——咦?” 她走近他。 两个人仅一步之遥。 即使在室内,徐名晟仍旧没有取下兜帽,阴影盖住大片脸,深色的眼睛在晦暗中,凝目看向房璃。 她歪了下头,似是困惑。 “这位公子,”房璃察觉到他的视线,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她莫名其妙地哼笑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啊?” 第117章 - 喻卜和寒羊正在地脉被吸干中 第77章 她的语气真真假假,眉眼疏离,看上去只是一种即时的感受,而她也并不信任这种感受。 之所以向徐名晟开这个口,大概是为了缓解氛围。 所以徐名晟没有回答。 房璃果然也没有继续纠结,反倒是姬师骨插嘴:“兄台,还没请教过你的大名?” “叫我小雪就好。” 徐名晟说。 姬师骨一愣,很快调整过来,哈哈笑:“原来是小雪兄!” 这边在热络交流,相比较而言,普陈和赦比尸始终坐在桌子一角,既没有接话,也没有动作。 好像从这两个人进门开始,就被按掉了发声键。 房璃自然而然转向姬师骨:“你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穿过厅堂进到里间,房璃合上门,拍了一张屏音符,直切主题:“你怎么还活着?” “殿下,注意言辞,”姬师骨靠在桌子上,双手撑在两侧,安静地看着房璃关门拍符的动作,笑了一下,“你这样问,会让我误会的。” “你怎么还活着?” 重复问题,意味着她懒得扯皮,姬师骨停了一会儿,道:“我原本应该是死了。” 房璃就站在门槛处,离他不远不近,安静地听着。 “被流放之后,当地就闹起了瘟疫,假若我是医师,或许能有一二应对之策,可殿下你知道的。” 姬师骨笑了一下,雍容的懒意从骨子里浅浅流出,眼神却很真挚,“离了你,我什么都不是。” “……” “我被疫病感染,起疹,呕血,想着时日无多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那,所以我跑了。” “最理想的结局是曝尸荒野,因为我想,以地为棺,以天为盖,说不定死后还有机会回去找你,说不定你能感受到我的方向,毕竟我们……” 他看着房璃,“从来如此。” 房璃:“继续。” “走之前我留下了一具病死的无名尸,做了点信物方面的手脚,那群人估计信了,或者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得不信。我离开了那里,一直走到不冷江附近……不冷江你还记得吧?之前你跟那个狴犴宫主游国,去过那里。” 房璃:“继续。” 她似乎对这一段不感兴趣。 姬师骨只好继续。 “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被一个路过江湖游医所救,”他说,“为了报答恩情替他干了几年活,那游医就老死了,我也开始四处流浪。” “过程中,听说了菁国的消息。”说到这里,姬师骨的声音黯下去,空气中的温度陡降,“我本想回去找你,后来转念一想,菁国一灭,你定不会待在那里。” “就没有想过我死了?” 室内空间密闭,屏音符隔绝一切,寂静膨胀,房璃的声音轻飘飘,像是漂浮在真空的皂泡里面。 相隔几步,姬师骨看着她。 实话实说,他虽知晓房璃的真实性别,却从未见过她的真实模样。 菁国崇男弱女,谛听这个位置,不需要流水性的女子。幸而谛听年纪尚小,雌雄莫辨,只要做好保密工作,对外说男便就是男。 直到出宫,男子的身份仍旧伴随了房璃八年。她在靴子里面放上增高的空心石底,两肩贴软垫,束胸,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还要不断改变易容的细节,使得自己看上去像从一个童男成长为了少男。 精心布置,做得天衣无缝。 外人当真,只有房璃自己,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 姬师骨一眼就认出了房璃,大概出于君臣之间那种玄妙的磁场默契。等到有时间打量,他才发现,她确实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怎么会。”姬师骨道,“你是天道选出来的,命格本就强硬,不然怎么能和徐轻雪和亲。灭了一个国而已,如何能灭得了你?” 无人察觉到的地方,房璃的肩膀以微不可闻的幅度松了下来。 “我一直在找你,殿下。” 他的语气忽然缓和,雪白的单边眼罩几乎和肤色融为一体,眉目似水,“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替你感到高兴。” “你能活着,我也很高兴。”房璃眨了下眼,揭掉屏音符,“出来吧。” 直到她走出了门,沉浸在重逢喜悦里的姬师骨才渐渐咂摸出一点味,眼神微变,追上去道:“殿下刚刚……难道是在审我?” “体谅一下吧。” 不远处的赦比尸看着他追出来的这一幕,难得为房璃说话,“逃命的人,谨慎点总不会是坏事。” - 这么多人同住一间房还有个麻烦。 就是分床。 此卧房分里外两间,里间一张床,外间一张床,一共两张床。在姬师骨和徐名晟来之前,是房璃一张,普陈赦比尸一张。 现在就不行了。 房璃先将屋子里的所有桌子合并,然后从橱柜里翻出几床被褥。她喊走桌子旁边的普陈赦比尸,单手将上面的茶具一应收拾了,把被褥铺好,坐了上去,娴熟躺下。 躺好之后喊了一声“熄灯”,没人回应,她方才睁眼。 眼见房里几个大男人,全都齐齐地看着她,目光一致,颇为令人悚然。 “睡啊,”她说,“两个人一张床,很难分吗?” “殿下,还是你睡床吧,”姬师骨环视一圈,发现只有他有开口的立场,于是劝道,“没有让女孩睡桌子的道理。” “行 。” 房璃缓缓坐起来,两只手搭在身侧,“我要睡床,这张床上就只能有我一个人。剩下两个男的挤这张桌子。” 她屈指,伸手就往桌沿“叩叩”两声,坐在被窝里看着这群各有毛病的男人,心平气和。 “是这个意思吗?” 众人:“……” 他们看上去宁可挂房梁上。 “那不就是了。”房璃松手往后一倒,“熄灯。” - “小雪兄。” 内间,徐名晟闭目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听着自己的脚边传来问候:“还没问呢,你为何会流落妖市?” 徐名晟缓缓睁眼,眼睑之下的黑色瞳仁凉意惊人。 从刚才到现在,房璃关门的画面就占据了脑海,挥之不去。 他当然认识姬师骨,这个跟在太子左右的侍者,和他也有过几面之缘。 徐名晟命格有缺,原本活不过十五,后来好不容易搜罗到了一个相抵之人——也就是菁国太子,定下缘血姻亲,方才堪堪渡过这一劫。 某种程度上,房璃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这个恩人,转眼又成为了他的杀劫。 世事无常。对于真武大帝来说,徐名晟是祂在人间的附肢,一切有为法,不过是徐名晟的作业,来检验这个附肢是否合格。 而对于徐名晟来说。 至少那几年里,房璃是他唯一能够视作知己至交,倾心以待的人。 她让他长出了一颗心,却又毫不犹豫地将心摔碎,逃之大吉。 因为一些特殊情况,徐名晟没见过侍者几面,但是每每见到,他都无法忽视从心底泛起的异样波澜。 正如他无法忽视的事实。 ——在这个世界上,能和谛听通心的只有侍者,这是一个事实。 他将房璃视作至友,自认为他们可以跨越人神的身份等级相交心。可在这个过程中,最难的部分并非房璃生来是人而他是半神,最难的部分,在于这个至友,从来不是非他不可。 当年的徐名晟大概是很自信的,他看似自信,实际上是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现在,事实重新出现在视野里,令他嗅闻到了焦躁的气息。 而徐名晟,厌恶一切有关冷静的反义词。 “经营了一个小商队,也有两三年了,”他轻声,语气柔和自然到不可思议,“本想赶时间抄近路,不想还是低估了这流骨碛的威力,遇上了沙尘暴,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徐名晟道:“我听见你喊她殿下。” 姬师骨一愣,失笑:“对,都是过去的习惯,我虽这样喊,但也是真心将她当作是朋友。不提也罢。” “既是朋友,为何分开?” “我犯了一些错,”姬师骨将手压在脑后,望向天花板,“都过去了。” 说到这里,是没必要再说下去了,内间复归黑静。 此时此刻的外间,一道屏风隔开木桌与床榻,房璃沉沉地睡在被褥之间,意识没入蓝玉,乞丐正在和元神玩翻花绳。 终于不是下棋了。 照例,房璃旁观了一会儿,等待乞丐主动开口。 “他在哪?” “另一个房间,毕竟待在地脉这么久,廖燕再找东西替他恢复元气。”房璃指着元神准备翻绳的手,“这里错了。” “什么时候能好?” “不确定,至少得到我们从苦海回来之后。” 第118章 乞丐长叹出声。 “太久了。” “是很久,”房璃道,“但是我们运气也很好,不是吗?” 拂荒城,乞丐最开始答应和房璃合作时,说自己有一个条件。 他在青山门有一个仇人。 虽然至今未知具体是何仇恨,但是房璃的运气很好,在地脉看到此人时,极少主动联系房璃的乞丐忽然钻出蓝玉,像失去了控制一样,猛地冲到了结界附近。 房璃挡着另外两人的视线,才勉强拉住了他。 “就是他,”乞丐指着圆台密密麻麻中的一个人影,半透明的形影透出极重的冷峻,“青山门连陀。” 连陀,这个名字很耳熟。 运气更好的是,房璃的记性不错,所以她很快就回想起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 金蟾镇闹空脑病灾时,白监长曾说过,他们请过道长查魔,只不过最后徒劳无功。 那个道长,就是连陀。 乞丐就是金蟾镇里最大的魔头。他和连陀的仇怨,是那个时候结下的么? 廖燕在问:“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房璃:“找到了。” 她伸手向连陀:“就是那位,辛苦廖大人,麻烦捞一下。” 没有人知道,包括廖燕在内,房璃当时那一指,并非是要救人。 她是要杀。 - 无论如何,现在事务缠身四面楚歌,绝非动手的好时机。房璃和乞丐又聊了一会儿,练了一个时辰咒术,检查了一下元神的状态,之后重新沉回了自己的识海,渐渐睡去。 隔着一面屏风,普陈盘腿打坐,气息运转周天,周身泛着一圈灵力流转产生的磁场光芒,直映着床那头的赦比尸。 老头躺在床上,双眼圆睁,仿佛习惯了被勤修之光照的睡不着的苦命日子,只是一味地盯着天花板,好像那里有一个酒坛似的。 - 房璃醒得早。 醒了,也还是闭着眼睛,她和乐衍约好了卯时在乐衍家的窑洞碰面,等神识连接上银蝉的时候,她的眼前仍旧一片昏暗,视线有中幅度的晃动,似乎有人…… 正在争吵? “你胡说!这孔洞的位置凶险,泥土松软,分明是你们不要的。是我哥哥自己挑的砖,封的土,建的窑洞,怎么又成公家的了?” 乐衍两手叉腰,气势汹汹站在窑洞门口,唱歌的嗓子滴溜溜响亮。可惜她年纪小个头矮,不然,或许真能产生一两分的震慑作用。 来的是两只身穿官袍的山羊,一左一右,拿着卷轴,两个羊头顶在人体之上,派头很足,显然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耐心道:“乐衍姑娘,妖市庇佑之地,没有私物一说,你的哥哥在世时也得定期缴纳土地金。” “我缴,我有钱!” 乐衍伸手去翻自己的布包,两头山羊又是对视一眼,道:“这块地是你哥哥买的,就属于你哥哥,现在他妖已经过世了,这块地么,自然就还给妖市了。” 房璃听得皱眉。 虽然人妖有别,不同的地界规矩不同,但按照常理来说,人地捆绑这事,不大现实。 她身为太子,从小也会阅读一些治国策,明白土地产权对于一个地方的资源管理有多重要。应该还有地契之类的产权证明,这两只山羊多半在诓乐衍。 乐衍一愣,沮丧地 放下手,磨磨唧唧走到一旁,没等房璃开口提醒,山羊们已经率先上前,施展结界封住了窑洞。 一面透明的墙隔开昔日的家,看着里面熟悉的承载着回忆的器具,乐衍眼圈一红,吸了吸鼻子,转身往下面走。 “你被他们骗了。”房璃道。 她大概将道理说明了一遍,乐衍将信将疑,回头看,两只山羊还守在窑洞附近,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她握了握拳,又松开。 “他们也是官府的,”乐衍道,“我就算去找官府,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上去还不大,比尘卿还要小一点儿,放在人间,也就是学三字经的年纪。 但她已经能说出这种话。 乐衍低头看着腕上染血的手环,“我有这个就够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我可以暂时待在舞队,”乐衍还真没想好,只是努力地想,“嗯,等报仇之后,我就离开这里。” “离开妖市?” “嗯。” 乐衍轻声,“其实我知道。” 她和这里的妖不一样,她都知道。 只是有很多时候,谎言是生活必要的润滑,她既然选择和哥哥待在一起,这就是她必须承接的代价。 房璃道:“我们再去一趟礼仪楼看看吧。” 上次去得太急,加上房璃还没怎么适应银蝉的身躯,所以来不及仔细观察。 穿过结界,熟悉的繁华迎面而来,妖市尚且有昼午晚息,但这里却像一个真正的不夜楼,喧闹浮于表面,金玉流淌千街。 休息室已经去过了,再去也没有意义,乐衍的耳垂上挂着银蝉在楼廊之间转,这里气息混杂,空气朦胧,像是人为制造的一场狂欢梦境。 路过一张酒桌时忽然响起:“哎小姑娘。” 那人摇摇晃晃站起,伸手向耳垂上的银蝉:“你这个耳饰不错嘛,哪里买的?” 还没碰到,银蝉振翅起飞,扑棱棱直冲面颊,惊的那人往后倒退几步,显然也没料到饰品变虫子这惊悚一幕。他一屁股跌坐进座位,房璃也看清了他的脸。 神识若有具体的形状,此时的表情,应该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 坐在椅子里颓态尽显、醉意熏熏、肥头大耳的胖子,房璃竟觉得十分眼熟,不,简直就是熟到可怕。 男人的视线模模糊糊,看着方才被他讨要耳饰的女孩上前,犹豫喊道:“你……” “你是金蟾镇的白监长吗?” 第78章 “你是金蟾镇的白监长吗?” 撞到人没醒,被虫子吓到没醒,此刻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白午雄清醒了。 许久未见,他的身躯不见清减,倒是比从前看上去还要宽厚,露出来的皮肤被酒气和熏暖蒸得绯红,像一枚圆滚滚熟透的梅子,一戳就要流出脓汁。 “你是……” 乐衍再次往前一步,周围莺歌燕舞花天酒地,她听着银蝉在耳边的叮嘱,看着这个梅子一样的男人,既有些紧张,又有些恶心,惴惴不安道:“普璃。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白午雄的脸当时就变了。 乐衍当时就被吓了一跳。 好在他的脸变得快,迅速从惊吓转成了惊愕,打量着眼前这个黄毛小丫头,努力从她的五官形状上辨认出一点熟悉的影子。见他这副模样,乐衍摘下银蝉,踮脚伸手,放在了胖子的耳朵旁边。 “是我。” 房璃的声音响起刹那,白午雄的表情释然了,惊吓和惊愕转变成了惊喜。他捂着方才把自己吓得一跟头的银色小虫子,正待开口,就听房璃赶紧道:“别乱说话,我现在情况特殊。”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让人看出你在和另外的人说话。” 胜过一瓢凉水兜头浇下,白午雄停摆的大脑终于在房璃正经的语气中开始运转。 交集不多,但他记得房璃在金蟾镇时的风采和运筹。 这就够了。因为房璃既是金蟾镇的救命恩人之一,亦是他白午雄的恩人之一。他说过,来日有难,金蟾镇必定鼎力相助。 他咽了咽口水,打起精神,两根肉肉的指头拈着乐衍的衣袖,然后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乐衍。” 房璃道:“你怎么会在这?” 有够单刀直入。 但要解释这个,白午雄的话就长了。 他只好拉着乐衍,演着蹩脚的戏,像一个忽然爆发倾诉欲的醉鬼,打开了话匣子。 - 金蟾镇,巡按监。 从房璃一行人离开那里之后,金蟾镇的雪就停了,作为临时监长的白午雄也因为除魔有功,很快被推举成新的镇长。有了领导,金蟾镇的发展也逐渐走向正轨。 不知各位是否还记得,在金蟾镇时,客栈掌柜曾透露白监长善验尸之术,因他在被徐名晟任命为巡按监监长前,曾是一个流浪四方的江湖游医。白午雄联系了自己流浪时的一点江湖人脉,将金蟾镇空脑症的故事撰写成话本,从附近的城镇茶馆酒肆流传开去,渐渐成为一个小有热度的故事。 听了故事的人,自然会对故事里的金蟾镇产生兴趣,于是时隔几个月,这个偏僻的村镇终于迎来了第一波外人流。 白午雄趁热打铁,利用镇子年迈古旧的特点,加班加点改造,放大了蛮荒破落的悬疑氛围,如今,已经成为了小有名气的魔鬼小镇。 接下去的话,才是他要跟房璃说的重点。 半月前,白午雄收到一只秘密信鸟,内容简洁明了,说是流骨碛有俾河一族的后人,常年隐居于世,如今,为了让这支族群和人间接轨,特邀请通天域东部这一带有名的城镇代表,前往刹水一道进行友好交流。 第119章 信鸟上下了封口咒,短时间内无法与他人言道。白午雄觉得此信蹊跷古怪,但他向周围拐着弯打听,附近竟只有金蟾镇收到了信鸟,这就更诡异了,而且,白午雄捏着信件翻来覆去地看,上面所说的俾河族,更是闻所未闻。 白午雄胆魄不足,畏惧邪魔妖怪一类,他在信鸟身上嗅到了浓重的不祥。但转念又想,刹水道,那是什么地方?凶恶险境,传说中妖市所在之地!比起自己这个小打小闹的“魔鬼小镇”,那才是真正的恢恑憰怪。 白午雄对信上的内容并不感兴趣,但他觉得看看学习一下,说不定能让金蟾镇的发展更上一层。 等一下。 房璃开口喊停。 白监长抛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磅炸弹从高处落下,一个接一个,炸的人晕头转向。 强劲的气波震开迷雾,房璃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忽视的是什么,或者,这所妖市的真相指向是什么。 她开始注意起四周。 这里气息混杂,万万张脸混在其中模糊不清,只能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有如腐苔一样黏腻的视线。她怎么会忽略? 廖燕说妖市位处流骨碛地下,寸土不生,资源稀缺,不得不依靠巡逻队外出获取。可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妖口众多,廖燕口中的巡逻队一向以隐蔽行事为准,加上数量有限,是怎么能做到无声无息从通天域带回足以养活整个妖市的物资的? 一个小小的巡逻司做不到。 一个蜀阁,也做不到。 “这栋楼里的其他人呢?”房璃道,“全部都是被邀请过来的‘人’吗?” “不清楚,”白午雄道,“我也只是应邀前来,前几天才到。不过你别说,”说到这里,白午雄突然话多了起来,脸上露出几抹喜色,“我原本不抱期望,可这些俾河族人倒是比想象中的要开放,我在这待了几天,昨天刚跟一家酒楼谈好生意——” 房璃不得不粗鲁打断:“什么生意?” “他们的食物虽然模样古怪,但口味却意外独特清奇,而且耗材极少。”白午雄道,“金蟾镇地远偏僻,交通本就不易,一味地吃老本没有用,所以我想,假若能引进有特色的餐食,将名声打出去,说不定会有更多的人流了。” 房璃心说耗材能不少吗,一个盘子里只有妖丹。 人间的交通只有车马,随便跨个国都要走上十天半个月,旅游根本说不通。但通天域芥子舟灵船御剑风行,房璃从前在人间闻所未闻的营销发展手段,此刻在她听来,既新奇,也感到荒唐。 犹记得普陈为了挽救大厦将倾的同光宗,拨派弟子跟随徐名晟执行除魔任务;而现在,白午雄也为了一方落后小镇的发展煞费苦心,千里迢迢奔赴刹水道。 礼仪楼里的人竟然都不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遗落的俾河后人,而是实实在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市! 白午雄越说越起劲:“这礼仪楼里提供食宿,只要你想,随时随地都可以交易,而且……” 他还没说完,房璃接过话:“而且,还提供娱乐,是不是?” “……” 当着乐衍的面,白午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窘迫。 穷奢极乐到尽头,无非嫖赌□□四个字。 早在看到他这张异常涨红的脸房璃就已经猜到,自制力再高的人也很难幸免于大环境,对于很多人来说,道德是对外穿对内脱的衣裳,示于人前是什么样子,放手沉溺欲望的时候又是另一个样子。而对于白午雄来说,房璃就是那个他该穿上衣服体面相见的“外人”,所以 他感到窘迫,但房璃只是冷眼看着。 她对任何男人都不抱期待,关心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从说起,比起这些,她更在意白午雄方才说的那些。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说明妖市根本不是什么庇佑妖族的桃源。 而是在用这些妖,和人族进行交易买卖啊。 怪不得礼仪楼严防死守,怪不得蜀阁有那么多暗道楼层。 很难想象一个地方,既杀人也吃妖。 房璃站在礼仪楼内,仿佛看到妖市地底化作一张血盆大口,跌落其中的两个种族相互仇视,相互绞杀,相互买卖,最后化作它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运作下去。 何其可怕。 房璃躺在桌上,眉眼凝重,像蓄了冰碴。 如果不是白监长的出现,房璃和乐衍若想在三天内搞清楚这些,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乐衍从小待在妖市,见识少,脑子转的不如房璃快,却也能隐约从白午雄的话里察觉到什么,她冷不丁抓住白午雄肥厚的手臂,伶仃的骨骼,搭在上面像一只可怜巴巴的鸡爪。 “那些舞姬,”乐衍回想起自己先前在舞队的种种细节,越想身体越冷,“最后都送到你们的房间去了?” 白午雄满脸惊诧:“不不不!没有我们!” “不过,”他张了张口,往左右两边看,周围皆是和他一样沉溺的人族,旖旎暧昧,仿佛泥潭里的艳果,白午雄此时清醒过来,脑中的纲常伦理散发光热,愈发让他感到羞耻,“如果你是说台上那些献舞的人,我们确实以为……” “乐衍。” 房璃的神识出声,“那东西被我黏在了银蝉的身上,你取下来,给这位看看。” 乐衍的神情不忿,但很听话,捏起银蝉翻转,取下黏在蝉腿上的毛发,递给了白午雄。 “这是……” 他接过,只稍看两秒脸上就变了颜色,“这,你们从哪拿到的?” 乐衍心神一振,“你认得?” 白午雄不可思议地瞪视着她,低头,抬头,低头。 乐衍看着他。 白午雄一字一句,压低音量:“这是男子阴/毛。” “……” 房璃如遭雷击。 - 什么东西? 他说什么? 乐衍的脸已经白了,看不出任何血色。 良久,才轻轻发出一点声音。 “是人的吗?” 白午雄还沉浸在一个女孩从一只小虫子身上取下一根阴.毛的震撼当中,听到这话,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错:“当然,不然还能是什么?” “……” 麻木的思绪开始运转,许多片段从脑中闪过,神识与识海接连几天高负荷运转,铁锈味的热流从鼻腔滚落,洇湿被褥。 无怪乎队伍里没有人能认得出来。 普陈醉心修行升仙,赦比尸乃前神,早就不识人间淫。欲,至于房璃,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是在东宫还是同光宗,男女私密之事,在这个地方,从来都是言之禁,行之忌。 只有会验尸的游医,才一眼就看出来蹊跷。 乐衍整个人都站不稳了,软着腿,心绪混乱,后退了几步。 “那些舞姬,它们不是人。” 白午雄一愕,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里的含义,乐衍便只转身留下了一背影。银蝉振翅飞回乐衍身边,临走前吩咐:“在这里等我。” “我顶多还能再待三天。”白午雄迟疑。 “可以。” “这根……毛呢?”他举着。 “你留着吧。” “……” 说罢,她驭驶着银蝉停在乐衍耳边,尚未开口,就看见这个小女孩攥紧拳头,泪珠滚落下来。 “哥哥之前就是蜀阁的人,”乐衍眼圈通红,“怪不得那天我说要进蜀阁,他的表情那么不对,他肯定那个时候早就知道了舞队的内幕。木已成舟,我若不去,蜀阁定然要找上麻烦。” 黄鼠狼原本就是蜀阁的一员,只需稍借人脉,拿到一枚进出灵石不是问题。 礼仪楼的舞姬看似风光,实际上是与人族买卖的商品。为了保全妹妹,黄鼠狼化妆替身,拼尽全力聚起浑身妖力做最后一次障眼法,在舞蹈结束前潜入休息室。 过程中不慎撞上舞队的班首,好在他障眼法术尚可,顺利瞒了过去。 所以舞队的班首在走廊上看到乐衍才会如此慌张。 现在回想起班首脸上的表情,不只是慌张,还有见鬼一样的震惊。 如果乐衍在走廊。 那休息室里的,又是何人? 乐衍忽然记起方才来到自己家门前口的那两只山羊妖,整个人如坠冰窟。 都到这份上了,怎能反应不过来,山羊妖就是替蜀阁而来。黄鼠狼一死,乐衍表现出的不甘过于醒目,为了万无一失的保全妖市秘密。 她必须死。 巡逻司卧房内,房璃睁眼,用力坐了起来! 屋内活动的人齐齐停下,徐名晟看着她起伏过度的胸膛,视线挪到她纸白的面孔和凌乱的血迹,轻轻蹙了下眉。 又是这样。 房璃将被褥慢慢在掌心收紧,聚出一个小型漩涡。 洞窟附近人多眼杂,不宜动手。 可是只要人够多,场够乱。 在自己的地盘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岂非轻而易举? 第120章 ——乐衍有危险! 第79章 “你流血了。” 一方帕子递到眼前,房璃的手背放在鼻翼下方,接过道了声谢。 桌子偏高,房璃坐在上面,长发未盘挡住脸颊,只看得到一截雪白的鼻梁骨伸出来,徐名晟盯了一会儿,发现自己走神了,遂挪开眼睛,平声道:“姑娘是做噩梦了?” “嗯?没有。”房璃握着帕子擦血,另一只手撑在桌上,衣料贴着垂下,臂长修直。 “我好像听见姑娘半夜说梦话。” 房璃一顿。 她的眼睛带着脑袋转,视线落在徐名晟身上,没带着任何意义,只是笑了笑。 “我从不说梦话。” - 谛听从不说梦话。 人崇尚神,如果过度崇拜一样事物,他们会形容其“奉若神明”,对于大部分的凡人来说,飞升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与本质。 被天道选中的人类谛听,大多数局限在党派斗争的洪流中间,所以对于多数凡人来说,谛听就是另一种“神”。 他们不了解被天道选中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更不明白被赋予的“全知”能力是一种怎样僭越神明的存在,他们聆听的是世界的本质,这背后的代价与苦楚,亦未有旁人能理解。 没有人能懂,房璃曾经有多么恐惧自己的能力。 她不说梦话,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能。 谛听要成为一个哑巴,一个只对侍者说话的哑巴,如果她不慎说漏了嘴,结局唯有灰飞烟灭。毕竟,命只有一条,赌是赌不起的。 即使在梦境中,精神也不能放松;每天睁眼的时候,都要感激自己又活了一天。 所以,房璃从不说梦话。 - 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再应声了。徐名晟想要的套话效果没能实现,心中沉下去一块,房璃擦完血,重新躺下,也不管目怔口呆的一众人,继续沉回了识海。 “……”姬师骨转头问普陈,“她最近都这样吗?” 普陈答:“一直。 ” 姬师骨的左眼转了转,似乎能看到眼球背后大脑的思考过程,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无人在意的地方,徐名晟就站在房璃一臂之外。 她整个人就这么毫无设防地躺在眼前,起伏的身躯薄如宣纸,里面装着一颗强劲但脆弱的心脏。 只要他想,这个距离可以一击必杀,没有人能拦得住。 手掌贯穿胸膛的画面在脑中反复上演,但他只是站着,不曾挪动分毫。 - “倒回去。” 银蝉趴在乐衍耳朵边,房璃断连的声音重新响起,“你现在很危险,不能乱跑,去找刚才那个人。” 想起白午雄,乐衍下意识感觉到恶心,房璃却说:“他是人族,和你一样,蜀阁不会对请来的客人下手,至少在这个地方,白午雄是最安全的选择。” 她把自己的推断简单地说了一遍,乐衍咬了咬牙,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见方才的女孩去而复返,白午雄的脸上滑过一丝诧异,紧接着那只诡异的红眼银皮蝉虫就抖着翅膀地飞过来,里面传出房璃的声音。 她将诉求扼要地同白午雄说了,后者凝眉听了一会儿,大概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嘴唇蠕动了两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对乐衍道:“跟我来。” 礼仪楼给每一位宾客都安排了单独的客房,空间宽敞,私密性很高,而且布置器具一应按照人间的豪奢标准,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安顿好乐衍之后白午雄就识趣地退了出去,银蝉拍打着透明的翅膀悬停在半空,正对着乐衍。 她很沉默。 “我们现在有方向了,”房璃道,“范围锁定在被邀请的人族中间,三天之内,有希望找得到。” “你在想什么?” 乐衍张了张嘴。 房璃设想过很多反应,却从未预料到,乐衍听说这些事情,会是这样一副茫然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 “害死哥哥的那个人,并不是想害死哥哥的那个人。”从她有记忆开始,乐衍的爱恨被分成界限分明的两块,从没有过这样复杂的心绪,她很费劲地寻找字句,试图解释一点可能被传递的感受,“就算,就算我找到他,杀了他,可是……可是我觉得,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银蝉飞的近了一些。 “那个人族,是害死你哥哥的直接凶手,你有立场复仇,”房璃道,语重心长,“乐衍,你会这样想,是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你很聪明,乐衍,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许多。杀了那个人,能解一时心头之愤,你觉得迷茫,是因为你知道即使杀了那个人,问题仍旧没有被解决。” “你的心里,”银蝉靠近乐衍瘦弱的胸口,轻轻碰了一下,像是蜻蜓点水,阵阵余波在乐衍身体里震开,“不止有你的哥哥。” 乐衍缓缓抬手,轻轻捂住自己震荡的心口。 “我不知道。”她看着银蝉血滴子一样的虫眼,“我应该怎么做?” “你哥哥的死,不止是一个人的错误,而是这个地方,整个体系在背后做的推手。”房璃忍着脑穴中铁钻一样的刺痛,斟酌着最直接的字句,“你的对手是一个庞然大物。” 而你从小活在这个怪物的腹中,吸食着它的养分,和它深深地捆绑在一起。 所以乐衍。 你是愿意报仇雪恨,还是选择向上挥刀,将这个怪物开膛破肚? 乐衍:“姐姐,我很弱。” 房璃:“我也是啊。” 乐衍盯着银蝉浑然的灵光,满脸不信,房璃却道:“你知道吗,我的队伍里,有天赋异禀修炼进阶如同吃饭喝水的,也有堕落神明四处游历被我抓来打工的,还有天生异相俊美无俦的,还有……” 她冷不丁想起那个小雪,扯了扯嘴角,牵开话头,“至于我,我既不能修炼,也没有灵力,武力值也称不上高阶……” 房璃说这些的时候,乐衍仿佛能看到她掰着指头数的模样。 “可是你还是很厉害呀。” 乐衍说。 房璃乐了。 “对,虽然我很弱,但我也很厉害,因为我是……”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这个词而感觉到几分好笑,“我是天选。” “所以你要相信,和我这样的天选之人待在一块,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知道吗?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乐衍低头扭了会儿手,眨巴眨巴,眼圈一红,掉下几颗水珠。 “姐姐,”她说,“我想离开这里。” 将怪物开膛破肚,然后离开这里。 - 一天时间很快又过去了。 这些天神识力用得太多,房璃的精神超负荷,换作常人大概早已崩溃,而她只是蒙头呼呼大睡。屋子里的人各怀心事,全都安静异常。 和廖燕约定的时间马上要到了。 他们即将启程去黑海,可另一方面,礼仪楼的凶手还没找到,太史慈明也迟迟未有现身。 所有的计划似乎走入了一条看不到光的死胡同,任谁也难以平静,普陈心绪不宁,连带着影响这些天的修行滞涩不前,他感到心烦意乱,看见房璃睡得安详,更是长叹一气,眉目间像糊了胶水,迟迟松不下来。 “带上他们吧。” 出发之前,房璃指着被她从牢里捞出来的那俩,“此二人善观天象,到了海上,自有用途。” 说是这样说,但姬师骨和徐名晟都清楚,房璃是想先将他们带出去,然后趁机找机会让这两人溜走。 毕竟从头到尾,对廖燕有用的人,唯有房璃一人耳。 房璃很想知道,礼仪楼内也不乏妖族,气息冲天,可进入其中的人族却无一发现异常。 这种手段,房璃觉得熟悉。 乞丐道:“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 这种手段,不像结界,不像功法。 像“咒”。 拂荒城就是一个关于“咒”的大案,假城主看似伏诛,但牵涉其中的人都清楚,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谁提供的咒术?谁设计的缚灵咒?谁在背后推波助澜,谋划全局? 如果她的直觉没有错,刚从一个咒里挣脱出来就陷入了另一个咒,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是她刚好踩中了这个点。 还是有人刻意引导? 房璃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一张巨大的黏网,周围一片漆黑,环境未知,条件未知,那个藏在暗处的捕猎者亦未知。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 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无助,银蝉冒了出来,只不过它已经彻底学聪明了,一句话不说,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身为谛听,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一定很痛苦吧。 要试试吗?这么逆天的能力,不用岂不是浪费? 第121章 你不想一步登天,直接知道真相吗? 这些对于房璃来说都是废话。 白天的流骨碛热浪翻腾,黄沙流动,劲风掀起砂砾和衣摆,众人默契仰头,半空之中悬停着一辆规模中上的灵舟,舟上的妖兵整齐排列,巡逻司的精锐大概都在这里了。 房璃看向廖燕。 或许是受乐衍的事情影响,他看上去阴沉沉的,头顶气压很低,察觉到房璃的视线,连应付都懒得,直接挥手让妖兵将他们押上去。 “别紧张。” 或许是看徐名晟的表情过于凝重,姬师骨出言安慰,“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 徐名晟扯了扯嘴角。 他从五葬天跨越苦海来到妖市,现在又要回到苦海,此中各怀鬼胎五心六意,但如果房璃的计划是去苦海,对此,徐名晟只有一个想法。 只要能让船只驾驶到五葬天附近,他就有办法,将房璃完好无损地抓回去。 第80章 灵舟缓缓启动,底盘涌现一方巨大的转移阵法。 浩瀚的白光涌现,消失,流骨碛复归宁静。 通天域的交通工具都是这样的灵器,上天入地,正常来说从流骨碛到苦海需要三日的里程,但廖燕心切,不要钱似的焚烧转移阵符,万里长空中断断续续闪过几道白光,仅过了半日,房璃就在甲板上嗅到了海水的咸腥。 灵舟的甲板露天,有结界阻隔强风,微弱的风流穿过发丝。房璃忽然意识到什么向前走去,枷锁上的铁链缓慢拖动,她站在甲板边缘向下眺望,无穷无尽的铁峰耸立。 天是黑的,光却泛着紫。 峰顶终年积雪,没有半点生物痕迹,荒芜程度比起流骨碛也不遑多让。然而向南望,视野中很快出现一片灰绿,竹林迎寒而生,仿佛能够听见叶片碰撞如同铁片相击。 那里就是同光宗。 出走小半年,再次看到熟悉的宗门,房璃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凄清。 史无前例的巨型魔物将建筑扫得七零八落,原本葱郁的竹林秃出大片,整座山的气势急转直下,只能令人联想到“油尽灯枯”四个字。 不知何时,普陈也站到了身边。 脚下的景色一动,他们看着昔日的宗门离自己越来越近,安静不语。 “我还记得那一天,”普陈凝眸半晌,道,“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开后山……” 同光宗沦陷的前一天,宗门内半数弟子随徐名晟外出,剩下半数照常执行修炼日常,晨起,练剑,背功法,唯一的异象是房尹若闭门不出。不过他修炼懒散八年如一日是弟子们的共识,故而也没有多在意。 正午,几乎终年阴沉的无涯谷忽然破开云层,一缕金光漏下,精准地覆盖在竹林上方。 后来回想起,那场景,就好像天幕拉开,聚光灯打在舞台。 小武是一条伴随宗主左右的老黄狗,见证了宗主籍籍无名之时,只可惜活了这么久也未开灵智,除了岁数吓人,仍旧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老黄狗,整日蔫头耷脑,只有宗主来探望时才会稍微活泼些。 弟子们私下打赌,都做好了给小武养老送终的准备。 孰料,就是在那个平平无奇的正午,一向安分守己的小武忽然暴起,活活撕下送饭弟子的一条手臂,咬断弟子颈管,血溅三尺。 等普陈闻讯赶到时,从后山到学塾,已是残肢血泊,哀嚎遍地——一条垂垂老矣未开灵智的黄狗,众多修仙弟子,竟毫无还手之力! 普陈震怒,心中却思忖这关节中的不对劲。还没等他想透,异样的魔气冲天而起,风向凝滞一瞬,魔气霎时侵略,覆盖整个山面! 看清楚魔气腾起的方向以后,他瞳孔剧烈一颤,那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宗主太史慈明的寝殿——而他正在闭关! 普陈岂还有犹豫的道理,当即火力全开,御剑直刺宗主寝殿! 这一跑,铸成了令他后悔至今的大错。 他循着魔气赶往寝殿,到达时,除了残余的刺鼻魔物气息,殿中已经空无一人。而普陈前脚刚走,后脚,彻底入魔的小武在后山大开杀戒,青面獠牙形容畸变,可怖的力量直逼化神境界。光线将影子长长投射在地面,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被活拆入腹,血弧高高扬起。 待普陈调头转回时,一切都晚了。 整座山已沦为炼狱。 小武的魔化状态消退,瘫在地上,浑身是血,身躯胀大,满腹都是被它撕咬的弟子,黑漆漆的狗眼明亮,看着普陈,两滴豆泪滚下。 它死了。普陈却仍旧找不到魔气来源,任凭他疯狂燃烧灵力搜山也无果,经过庐舍的位置时他听到了开门声,俯冲而下,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女。 灵剑清越出鞘,普陈毫不迟疑拔剑相向,却见少女歪头,琉璃镜片上倒映出普陈此刻的模样 ——面无表情,肌肉紧绷,目光浑浊,好像随时要走火入魔一样。 “大师兄。”房璃用明若的声线喊,“是我。” - 普陈想要守在山上等狴犴宫的人来,房璃却告诉他,这场魔气无源无头,所有人都死了,剩下两个人一定首当其冲会成为调查对象。 陈大师兄正义凛然:“那又如何?” “魔气的爆发点在宗主寝殿,现在人却不知所踪,”房璃半点弯也不绕,直截了当,“若是交给狴犴宫,他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追捕师父。” 普陈:“狴犴宫一定会查清楚真相。” 房璃反问:“你真的相信他们吗?” 普陈忽然不说话了。 房璃也忘了自己后来说了些什么,总之那天,等狴犴宫收到匿名信鸟派遣使者抵达同光宗时,山上已经无一活人,只剩了二十二具尸首。 - “没有如果了,少侠。”房璃说道。 “殿下。” 姬师骨的声音忽然从旁边响起。 他站在晦暗的灰紫色天光中,瞳孔映的温柔,顺着房璃的视线眺望,吸了口气:“那里就是同光宗?” 房璃侧脸。 察觉到视线,姬师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流浪的时候,一路上也没少打听殿下的消息。实话说,看到那张通缉令的时候,我是有点意外的。” 能不意外吗?在姬师骨的记忆里,自家殿下可是那狴犴宫主的未婚夫,现而今未婚妻亲自下令逮捕,这算怎么回事? “不过殿下,”姬师骨左看右看,确认廖燕一干人离得足够远,话锋一转道,“同光宗的魔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见他对自己的情况也并非一无所知,房璃索性不再隐瞒,“离开那座山前我们调查过,同光宗受结界庇佑,只要宗主尚在,魔物绝无可能从外部侵入。所以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是宗主出事,附近暗藏的魔气趁虚而入;要么,魔气来源就是内部。” 姬师骨看着她略显陌生的清秀面颊,琉璃镜片遮挡住极具辨识度的瞳色,这是宗主赠予她的视魔法器,同光宗灭门后,她就是用这副镜片检查到了异常。 “后者的可能性更高。”房璃道,“现场的魔气浓度极高,凭小武师兄的修为,即使入了魔,也绝无可能爆发如此强悍的力量,所以。” “所以,”姬师骨替她说了,纯粹是侍者的下意识,“应是有人恶意投放大量魔种,在场入魔的,可能不止一个人。” 房璃叹气。 “可惜事发突然,没能仔细检查尸体,”她说,“狴犴宫的通缉至今还锁定在我二人身上,说明那人和我们一样伪装了尸首,只不过手段更高明,没能让其他人察觉。” 案子的一应证据细节应该都存放在了五葬天,房璃嘴上还说着,脑子里忽然闪过灵光:如果能够进到五葬天就好了,见到尸首,且看是哪具尸体的身份被伪装,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不过很快她又自我否定。那是什么地方?只怕是有的进没的出。 远处,徐名晟沉静地望着甲板那侧三人的身影。 他灵力被封,无法窃听具体,只能隐约读出点唇语。 ……同光宗? 他们在聊同光宗。 狴犴宫四部八旗就此案开过许多大会,足见这个案子牵涉之广,难度之棘手。 最重要的是就发生在比邻苦海的无涯谷,这和在狴犴宫的眼皮子底下没有区别。 此案规模轰动,残忍程度罕有前例,诡异万分是,现场除了尸体和废墟,查不到半点线索。 徐名晟的目光重新放在房璃身上。 碍于房璃特殊的背景身份,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 同光宗沦陷的前一天。 她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吗? 灵船周身贴了隐符,避开 无涯谷的巡视,即将驶进苦海上空。 “太史慈明,我记得他,”姬师骨抚着下巴,一忆起往昔,他的脸上露出了某种类似甜蜜的神情,“那是殿下第一次来通天域——是为什么来着?哦,祈福。” 第122章 这就又扯远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不成文规定,每个谛听出生满千日,便要去通天域为徐轻雪祈一枚灵福,祈祷那位宫主岁岁长安,护佑天下。 那是房璃第一次踏出宫门,踏上通天域的土地。 时间太久远,加上确实是一段不重要的记忆,对于去了哪,房璃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回程时遇上了一位道长,自称同光宗宗主,云游到此地,见她根骨清奇,请她入门做弟子。结果自然是被拒绝了。 太史慈明侃侃而谈时,房璃就坐在轿内,长途跋涉让年幼的躯体疲惫不堪,两眼放空,但听他说到根骨清奇的时候,小太子还是轻声嗤笑了一下。 人都没见到,还根骨清奇,骗鬼呢? “太史道长的风姿真是过目难忘,”姬师骨道,“你们说他现在在妖市……殿下,你怎么离我越来越远了?” 房璃低头,脚下的甲板在移动——不,是她在动! 一到苦海,仿佛进入了一个世界之外的磁力场,灵舟的羽翼枢纽忽然出现差错,船只剩余的灵力撑不起这样庞大的重量,顿时整个倾斜,向下跌去! 周围陷入混乱,廖燕在吼着什么,逐渐加大的失重感灌注五脏六腑,房璃的视线失序一瞬,碰巧扭头,落在了下方不远处的某个背影上。 他站在甲板的另一头,掌心闪过一道寒光,快的像是错觉,房璃却清楚看见,那位小雪身前的结界出现了一条裂缝,苦海的烈风争先恐后地从缝中穿进,风声鸣啸! 这人疯了? 苦海位于三界交界处,灵力磁场相当紊乱,一旦结界破损,灵船失控,到时候别说逃跑,所有人都得陪葬! “普璃!” 扣在手上的罪枷铁链绷到极致,陈师兄大喊,伸手要去抓稳房璃,与此同时姬师骨借着重力迅速滑近,试图拽住房璃枷锁上的铁链。 下一秒,房璃脚跟一挪,原本呈直线的动线霎时一歪,飞快往甲板的另一侧滑去! 姬师骨的掌心落了空,动作一滞。 五个人的链条都控制在廖燕手中,此刻铁链哗啦啦响,铮然绷直,他猛一回头,见到如此混乱的情景简直头痛欲裂:“都别动!” 这声还是喊晚了。 房璃已经滑到了徐名晟附近,猝不及防大力攥住对方的手腕,以一个格斗中常见的折腕技巧将徐名晟的小臂抬起一扭,两股力量抗衡,徐名晟抬头,直直撞上房璃的眼睛。 只有那么一刹。 一丝异样的熟悉划过心头,房璃瞥了一眼结界漏洞,笑了一下。 阴沉天光中,她的皮肤苍白似鬼,镜片下的眸光凌冽,滑过徐名晟面颊上的角角落落。 两人僵持,徐名晟感受着从小臂传来的剧痛,回想起金蟾镇她一脚踹翻老汉,又想起她说过自己“不善武力”,竟有几分莫名想笑。 房璃道:“是障眼法吧。” 徐名晟刚刚冒头的笑意掐断了。 “虽然没有易容的痕迹,但你的皮相和骨相不合,”房璃加大手上的力气,一字一句地咬,“不过这双眼,我倒是好像在哪见过。” 记忆灵光骤现,徐名晟忽然回想起他们在巡逻司卧房门口的那一面,那个时候,房璃说了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的台词。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对于房璃来说,徐名晟只不过是在拂荒城见过几面的陌生使者,却也能在数月后再次相见时捕捉到蛛丝马迹。 那徐轻雪呢? 和你共处整整一年的人,为什么认不出来? 房璃皱眉看着他:“你笑什么?” 这个人很奇怪。 情势紧急至此,明明是自己在逼问,他居然也能笑得出来。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徐名晟却已经先她开口。 “你不应该过来。”他说。 房璃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含义,徐名晟突然发难,卸掉房璃的抓力,反手往她掌心塞进一把冰凉的东西,而后迅速攥住她的小臂高高举起,洪亮的声音穿过狂风乱流:“廖大人!” “是她破坏了结界!” 房璃:“……” 岂有此理啊。 第81章 廖燕简直要破口大骂。 现在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吗? 船要翻了! “都有,”廖燕沉气,喝道,“列阵!” 船上的妖兵不知何时列成了齐整的方阵,压在灵船一角,奇诡的偈语从这些妖族的口中密密涌出,庞杂的音流甚至盖过风声,振动着耳膜。 它们的脚下生出一股千钧之力,高翘的船尾缓缓下降,下一秒,整艘灵船落在了苦海表面,压出吨级雪浪。 光线尽数吞没,海水翻涌倒映天色,犹如整块切面晃涌的龟苓膏。玄穹裂帛,铁马蹴云声中,灵舟仿佛一叶缥缈的碎屑,沉浸在庞然的静谧中。 危机暂时解除,廖燕松了口气,却没有完全放松。 因为他很快发现这里磁场的异常,思忖片刻,先大手一挥,连着囚犯的铁链哗啦啦收缩,连带着散落四处的“犯人”,咚的一声,五面脊背相撞,被捆在了一起。 “放你们自由活动,是念在我心善,看你们尚且老实。” 铁链宛如游蛇缠绕,廖燕动动手指,链条绞的更紧了些,“把我当傻子耍,真当我没有脾气么?” “廖大人息怒,”房璃疼得龇牙咧嘴,“结界真不是我……” “住嘴!” 廖燕不息反怒,“我管是你们中的谁,坏了规矩,一个都逃不掉!” “……” “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再敢擅自妄动,干脆将你们丢进这苦海,一并叫鱼给吞了!……” 说着说着,廖燕的面容忽然扭曲,捂着胸口,膝盖扑通着地。房璃眼睁睁地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瞪大双眸:“廖大人,何苦行此大礼?” “……” 廖燕血目圆瞪,口肌绞紧,仿佛有无数刀片凌迟,表情看上去很想骂人,但是半句话也发不出来。 “妖族和人族一样,都是靠灵力修行。此地灵力磁场紊乱,不得轻易运功,否则。” 徐名晟在房璃的右手边,声音距离相当近,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会打乱体内原本和谐的灵力生态,轻则有损经脉,重则伤及根骨。” “适才有结界庇佑,加上燃烧灵符衍生的灵息,才勉强维持住了船上的灵力生态。” 他的眼瞳一歪,“至于现在嘛……” “荒唐。”廖燕咬牙切齿,“修行吐息乃天经地义……一呼一吸皆为灵力周转!你这样说,但凡有点修为的人在这,岂不是必死无疑?” 徐名晟颔首:“正是。” 廖燕:“……” 房璃若有所思。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用来压制经脉灵力的枷锁铁链。这样说,被这玩意捆着,反倒能够保护他们? 房璃能想到,廖燕何尝想不到,他沉默几许,抬起一只手,五人身上的锁灵链纷纷断开,只剩手脚上的木枷。 姬师骨“哎”了几声,普陈和其余人一语不发,房璃甩了甩手,眼看着妖兵拿着几捆麻绳围过来,笑了一下,只道:“不愧是廖燕大人。” 改锁链,是为了不让他们免于灵力紊乱; 绑麻绳,束其手脚行动,这和让他们等死有什么区别? “好了,普璃。”好半天,廖燕勉强缓了过来,理了理折乱的衣裳,直起身,步步靠近。 他弯腰,眼睛很黑,“现在你该告诉我,通天梯往哪找了吧?” 徐名晟耳尖一动。 他只知道普璃和这妖市的巡逻司人有盟约,却不知道,竟然是为了通天梯。 可那岂是旁人想找就能找得到的? 青黑的朗眉微微蹙起,徐名晟的余光扫向房璃,见她神色如常,不似作伪,心中愈发古怪起来。 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找得到通天梯? 徐名晟心绪正周转,就听见房璃的声音:“罗盘。” 他下意识用余光瞥去。 一只磨损掉漆的罗盘递送到面前,看上去饱经沧桑,房璃看了一会儿,又望了望天,道:“跟着罗盘,往西去。” 徐名晟看着,心道怪哉。 不对,不对。 罗盘此物,常用于船商,或者长途走商,镖人一类,而普璃前半生几乎都被困在高墙之中,就算是出远门也是有人带着,无需操心路线。 而且琢磨着她的视线和动作,徐名晟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 觉。 她真的会用罗盘吗? 按照几率来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普璃根本没接触过罗盘这种东西? 她不会用。 如果不会用,就说明看罗盘这一举动不过是个幌子、障眼法。普璃指向的凭借,应当另有所靠。 房璃并不知自己指个方向的功夫,旁边这人的脑子已经抡冒烟了。她淡定地坐在原地,苦海无边无际,船只像是行驶在移动的山峦上,高高低低,翻江倒海。 第123章 看不出方向,辨不清距离。 徐名晟的眼里蓄着深沉的漩涡。 她或者为一时之计诓骗,或者真的要做这个交易,问题在于。 这样的地方,要如何找到仅存在于传说中的通天梯? “都给我听好了,”严厉的嗓音震过惊涛骇浪,廖燕握紧折扇,在妖兵阵前踱步,“结界修好之前,调整灵息,护好体脉!不想死的就给我用点劲!” 他伸手一甩,铁链锵然撞上结界,链条上嗡地泛起金光。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送到漏洞处,一丝一缕的修补。 四面八方的紊乱灵力如同一锅乱刀绞,妖兵们的人形很快维持不住,嘭嘭嘭,一个接一个,露出了形状各异的本相。 人族兴道,故而,妖也将做人视为最高理想,只要进过妖市就可以轻易发现,这些妖族模仿人的举止,衣食,起行,竭力在各方面让自己看上去同一个人类无异。 除了厌恶人族的妖,不到万不得已,大部分有能力的妖族都不会轻易让自己露出本相——就好像暴露了某种羞耻的隐私。 现在这样的情况,就是属于万不得已的情况。 每只妖的脸上都露出了肉眼可见的痛苦,却仍死死守住阵法的点位,因为廖燕下了死命令。房璃的视野受限看不到其他人的状态,但她想,那一定不会是好受的。 可惜了。 可惜,她感觉不到这种痛苦。 福祸相依,经脉尽毁有一天竟然也能发挥作用,房璃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她很轻的垂着头,实则目光一直在偷偷打量四周。 逃?不,现在逃,不被廖燕杀死,也会被这无边苦海泡死。 逃是要逃的,但不是她逃,姬师骨和这个叫小雪的男人是意外,这两个人必须放走。 得发生点什么,她需要一个契机。 “廖大人!” 妖兵们惊慌失措的喊叫拽回房璃的思绪,廖燕的嘴角沁出血,面色纸白,看上去不比这些犯人的状态号多少,显然在这种情境下持续输出灵力十分牵强。 但他没有多说,眼神如寒刀,一字一句:“专心列阵。” 极北之地,苦海终年不冻,冷意能杀人,没了结界庇佑,房璃的四肢很快就僵了,她默默借着背后这几人运转灵力的热度取暖,下意识靠向最温暖的那一角。 隔着衣物,徐名晟感受到了房璃贴过来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畏寒。 这是再见到之后对她产生的第一个认知,也是从前不知道的。 灵船乘风破浪,艰难前行。 “那是什么?” 结界即将修补完成之际,赦比尸眯了眯眼,紧盯着远处一面黑乎乎的高墙。 墙上似乎有花纹变幻,他盯着盯着,脸色忽然剧变。 不,不,那不是墙。 那是浪! 高度超乎想象的浪墙,水中夹着密密麻麻的玩意,是通天域从未见过的域外生物——这些东西正以一个可观的速度在眼前不断放大,朝着灵船的方向倾轧而来! 廖燕显然也发现了,猛地扭头,声嘶力竭:“调头,船只调头——” 局势千变万化。 眼下优势在她。 房璃没有再犹豫,她的手心还握着徐名晟为了栽赃塞进来的刀刃,寒光一现,脆弱的麻绳顷刻断裂,她衣摆翻花,凌空而去,对着尚未转身的廖燕,五指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盖下,稳稳落在了廖燕的百会穴! 那一刹,两双瞳眸相对,房璃口齿开合,对着廖燕震撼至极的神情,吐出三个久远而又迷幻的字符: “缚灵咒。” 第82章 轰的一下。 廖燕的眼睛黑掉一瞬,房璃趁势而迫,周身爆发出强劲的气流,识海灵力高速运转,她知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更加毫不犹豫,倾力注入! 下一秒,房璃的手腕被“啪”地攥住。 “你果然是骗我。” 廖燕缓缓抬头,由于紧急封锁识海劳动灵力,他的体脉支撑不住,眼角淌下血,看着更似厉鬼般的瘆人。 他森然盯着房璃,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拧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来?!” “……” “是为了这张脸吧,” 他的嗓音变了调,“那老不死的修为何其深厚,一看便知不是常人!你们百般辩驳,一定和那老头关系匪浅,对吗?不是徒弟就是亲眷,真当我是傻子!” 皓腕传来剧痛,房璃冷静地看着爆发的廖燕,眸底划过一丝奇异的光。 “你们不就想知道后来我对他做了什么吗?”廖燕狰狞道,“我将他送去地脉,放在阵法最中央的位置吸了三个月,可他还是比旁人死的慢!” “我平生,最恨你们这些天赋卓绝又不缺资源的人族,恨你们占尽好处不知羞,得了便宜还卖乖!越是强大年青之人我越恨!那老头,地脉不能奈他何,我就封了他的灵力将他送去矿场,日夜劳作受尽折辱卑躬屈膝,让他吃糠咽菜令他形销骨立!你猜,他最后怎么样了?” 房璃:“够了,住嘴。” 廖燕哈哈大笑,眼里的阴毒终于撕去伪装:“被我填进贫民窑洞,每日路过者众,吐些口水,痰液,醉鬼的尿,活着要被我折磨,死了,也得吃尽这世上的腌臜!” 笑音未落,便听见一声巨响,房璃身后的囚犯中缓缓站起一名,他垂着因挣断麻绳用力过度而破皮的手,眼底蓄着风暴,每一步都像是要踏裂船只。 “把你刚才说的。” 混乱的灵力磁场搅动,狂风暴起,绞断累赘的衣摆,普陈手中化出一道剑气,寒声道。 “再同我说一遍。” _ 南宫新月从小就知道,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教给他这一切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赐姓的亲父。 民间流行的话本常常写到修行者,为求无情道斩七情断六欲,历经千般辛万般苦,最后得道成仙,传为佳话。 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而这样的故事里,修行者如何斩去七情六欲往往被一笔带过。 但南宫新月知道。 在那些“道”中,义为大,情为小,断绝情欲第一步,没有割袍断义,而是抛妻弃子,众叛亲离。 若不足以自证无情,更有杀妻证道,无有不为。 南宫新月的父亲沉迷修行,没有宗门庇佑,那些功法,丹药,书卷的修炼资源,常常得要去争去抢,落下一身伤病要银钱治疗不说,还招惹了许多仇家。父亲去往通天域以后,母亲一病不起,而那些仇家,没能修炼得道的人嫉妒恨心,频繁上门骚扰,整日鸡飞狗跳,无奈之下,只能带着襁褓里的南宫新月离开旧家,四处辗转流浪。 自南宫新月有记忆以来,日子就是不好过的。 母亲的病最终熬不住早早撒手,他成了街上光脚讨食的乞儿,每日干苦力,偷东西,或者替赌坊富贵人家做点脏活。偶尔路过干净敞亮的人家,他望着院子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也会想起病榻上枯黄草似的母亲。 直到死前,她的眼睛,还看着通天域的方向。 修仙者一步登天,凡人深陷泥海,余生仰望。 不。 他不要仰望。 他要去试,要修仙,要登上那天,亲自去问。 不就是道,不就是仙。 他偏要试上一试!问问那些稳坐仙庭的负心汉们,脚踩芸芸众生传教授业,可有愧否? 南宫新月加入宗门时,正是同光宗日暮西山、最后的余晖时光。 宗主太史慈明赐法名普陈,在他之前原本还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姐,后来因为一次难度错估的委托,丧命于魔物之手。 宗主身边,只剩下一个未长成的普陈。 丧徒之痛,无以言表,对于这个唯一的弟子,太史慈明更是倾注心力,严慈有加,事事亲为,胜过舐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普陈感念师尊恩情,体贴师尊不易,更加倍勤练,修为与日俱进,一朝千里。 普陈未必是太史慈明见过天赋最卓绝的,却,一定是最坚毅的。 他有着旁人都没有的决心,尽管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同光宗一夜没落,遭此劫难,太史慈明好似也看 开了,招收弟子的门槛不再像从前那样高到天上,四处游历,遇上苦的难的有缘分的,捡到哪个算哪个。渐渐的,宗门不再冷清,普陈也开始担当起大师兄的责任,少年单薄的脊背日益牢靠,稚嫩的线条打磨锋利,他沉肩站在师尊旁边,视线扫过山川河海,仿佛能够俯瞰世界。 在所有弟子中,普陈无疑是太史慈明最亲近,也最引以为傲的。 普陈年幼失怙,在他心里,师尊就是自己的尊长,胜似血亲。 无论真假,他绝不容许有人这样轻视。 房璃厉声喝止,可那已全无作用,化神期的灵力裹挟着海风悍然落下,周围靠近的妖兵被掀翻在地,廖燕抬手一挡,孰料普陈竟不惧灵力磁场,毫无保留,那道剑气倾注全身之力,砍碎廖燕的灵力屏障,生生切下他半只手掌! 第124章 鲜妍的血滴刺破晦暗之景,溅到房璃的眼皮上,渗进那颗细小的痣里。 这一“剑”,砍中了廖燕,也逼退了房璃。 狂风大作,浪墙将近,房璃暗道不妙,甩出三张藏了许久的转移阵符,对着身后的几人喊道:“你们先走——” 话音未落,她的心脏忽然猛地一撞,眼前出现黑色重影,三张符纸重重落地。 她攥住胸口的衣料,咚地跪倒在地,耳旁,浪潮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一切。 无限延长的这一秒。 疼痛。 熟悉的疼痛。 房璃的视野支离破碎,像只濒死的鹤,脖颈沁出汗珠,她掐破掌心找回一丝清明,死死抬眼望向那道近在咫尺的浪墙,磅礴的威势将压下来,透出背后遮天蔽日的形影。 某种令她头皮发麻的直觉刺痛神经,房璃张了张嘴,几乎要喊出那个名字—— 漆黑深冷的铁链拴着空中巨岛,尖锐的土地浴浪而出,露出了狰狞战损的本来面目。 五。葬。天。 嗡嗡嗡。 狴犴玉令的感应烧灼着房璃的灵魂深处的烙印,没有一刻不是在撕碎,眼球渗出血丝,房璃扣紧甲板,拼命的想,拼命的想。 五葬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出了问题? 她猛地盯向天空,凌锐的目光穿云破海,直刺上宫! 难道徐轻雪还没有飞升? 被巨型岛屿推起的巨浪缓缓落下——那些在浪中密密麻麻的影子,并非什么神秘的域外生物,而是五葬天的道士。 铺天盖地,天罗地网。 巨岛,队兵。 无形的压迫扑面而来,廖燕的灵舟在这些注视下,像一只断翼的小兽,就连妖兵都呆静下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那三张抛出去的转移阵符被海水沾湿黏在甲板上,像几尾拍翅的鱼。 第83章 巨岛,队兵。 无形的压迫扑面而来,廖燕的灵舟在这些注视下,像一只断翼的小兽,就连妖兵都呆静下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那三张抛出去的转移阵符被海水沾湿黏在甲板上,像几尾拍翅的鱼。 廖燕一瞬间分神,被普陈逮住机会,欺身上前,手中化出一抹剑气,朝着他的腹部要害狠厉一划,廖燕没想到他在灵力乱流下还能爆发如此迅捷的速度,心中一骇,躲闪的时机慢了,剑气没入三分,血弧扬起。 “还打!” 他急吼,“你可看清楚来的是什么!” 普陈眼中的红血丝稍稍褪去,目光一转,撞上那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 “……” 天煞我也。廖燕恨恨的瞪一眼,正待要指挥妖兵调离船只,忽然意识到什么,顿在原地,抬头望去。 穿过层层水雾晦光,五葬天的上宫,一架高大的神仙弩正拉满弓弦,尖锐的利箭蓄势待发,对准包围圈正中央的妖船。 廖燕毫不怀疑,一旦这只船有半分多余的举动,那根蓄着星盘灵力的长箭便会呼啸破空,将整只船当场击碎。 动不了,也逃不脱。 归根结底。 他冷冷地望向那一群人族囚犯,嘴角噙冰。 想起方才被划破的结界,廖燕的视线落在痛苦蜷缩的房璃身上,寒声笑了一下,牙关咬紧。 那绝对不是巧合。 岛屿的悬崖边沿,玄部称旗旗司陈敏极目远眺,脚尖踮了又踮,嘶嘶呼呼,推了推一旁的寸毛头:“看清楚了没?哪个是宫主?” “寸毛头”非尼非僧,却留着一头惊世骇俗的白金色寸头,头骨圆润,五官量薄而清丽,一开口,是个温温哑哑的少女嗓音:“宫主的障眼法岂是我等能轻易识破的,想是化了外形。” “先让所有人先将船上的一个不剩地抓回来,不要妄动。” 陈敏道:“你可看清楚了,利旗司,可别再像上次那样……” 池归芦瞥过去:“你还好意思提上次?” “……” “要不是你玄部为了抓几只魔物,先斩后奏跨部发调令支走我天部的人手,那个云一就是插了几双翅膀,能从雷牢里逃出去?” 陈敏自知理亏,嘴张了又闭,闷闷不乐的静了。 池归芦:“嘶。” 陈敏一下又精神了:“怎么了?” 池归芦:“我看见宫主印了。” 陈敏急的抚掌:“那定然就是宫主了!还不快……” 池归芦:“但是位置有点奇怪。” 眉心中间的天机瞳缩了缩,对准甲板上那一抹显眼的冬青。 她垂着头,发丝遮住面庞,只能看见轻微的颤抖,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而在她掌心的匕首刃尖,一枚小小的宫主印缓缓浮现,下一秒,无形之力扫荡开去,池归芦眼前一黑,“啪”的捂住自己的额头。 池归芦:哎呀。 被屏蔽了。 匕首上的宫主印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屏障之外的影响尽数隔绝,灵魂深处的剧痛减退,房璃渐渐找回清明,松开另一只什么都没握的手,指甲松动,掌心已经攥出了血迹。 她在劫后余生的混乱中蹙眉,轻轻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 狴犴玉令的影响……失效了? 房璃身后,徐名晟收起手指,若无其事地看向了别处。 陈敏迫不及待:“怎么样,哪个是宫主?” 池归芦想了想,道,“是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子。” “……” 池归芦:“你什么表情,不信我?” 陈敏只觉得嗓子眼忽然变得干涩,好半天才艰难挤出声音:“……你确定是女子?” 短短三个字,让池归芦盯着陈敏,露出一种堪称惊悚的神情。 “陈敏啊陈敏,你该去看看医师了。”池归芦曲起指节,轻轻钻着自己的太阳穴,“宫主不是女子,还能是什么?” “……” 陈敏百口莫辩。 拂荒城中得知宫主的真实身份有三分侥幸和三分意外。对于世人来说,徐轻雪始终是一个不可更改的印象。 他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同池归芦辩驳,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万一呢,是吧,万一宫主有点特殊爱好呢,扮成女子也不足为奇的,对不对? “你干什么?” “接宫主。” 池归芦跳下悬崖,衣袂翻飞,一头金寸毛绒绒,像是被风吹远的蒲公英。 _ 狴犴道士的动作很快,回神的妖兵还没走几步,就被捆仙索绑了个七荤八素,乖乖丢到了一旁。 姬师骨反应更快,不待道士问询,他立刻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倒在地上眼光涟涟我见犹怜:“可恶的妖怪!将我等折磨这多天,终于遭报应了!大人们,你们来得及时啊!”说罢踢了踢赦比尸。 赦比尸:“……” 赦比尸“啊”了一声,这精明的老滑头一瞬间老了三岁,直跟着叹息道:“来得及时啊!” 众道士:“……” 赦比尸想起什么,又“啊”了一声,对着不远处浑身是伤的普陈感激涕零:“这位少侠不惧灵力磁场,凭一己之力从奸恶妖族的手中周旋护佑我等,实在是 侠肝义胆,大仁大义!” 廖燕:“……” 廖燕勃然大怒:“你听他放……” 火气刚冒半截就被打断,廖燕浑身一震,像是受了重重一击跪倒在地,身后踏出来一只祥云金丝步履,温和沙哑的少女嗓音缓缓响起: “对付这种级别的妖族,捆仙索是不抵用的,得用雷牢阵,明白否?” 众道士齐声:“记住了。” 池归芦越过廖燕,一丝眼神也没留,径直走向普陈。她身上穿着宽袖格纹袍,弯腰伸手,伶仃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金钏,掌心躺着一枚光泽玉润的上品药丸。 “吃了吧。” 普陈顿住,接过药丸,低声道了句谢。 绑了妖,递了药,池归芦表面淡定,余光却早就锁定了人群之外那一道注视自己的视线,心中不免快意。 这表现,够大气,够镇场,够满意的吧? 陈敏那厮去了趟拂荒城就敢在她面前把自己吹上天,池归芦很轻地哼了一下,论资历,论表现的成熟,她还不把那家伙吊起来打? 池归芦矜持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宫主的方向走去。 徐名晟蹙眉,暗示了几个眼神未果之后,正要做点什么别的隐喻,就看见池归芦停在了房璃面前,朝她轻轻一福身。 “见过宫主。” 徐名晟:“……” 房璃:“……” 旁观的一众人:“…………”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十分精彩。 徐名晟咳了一下,“这位道长……” “好。” 房璃开口。 徐名晟表情一僵,缓缓盯向房璃的侧脸,浪起云涌。 她要干什么? 第125章 房璃淡定地看着池归芦,“好,利旗司,来得及时啊,你做得很好。” “……” 旁观者的反应已经不能用五彩缤纷来形容了。 姬师骨欲言又止。 徐名晟手掌一蜷,沉气观察着房璃,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竟然还记得。 此女将自己忘得如此干净,但在五葬天生活过的细节,却都记得一清二楚。 连只有一面之缘的天部利旗司池归芦也不例外,徐名晟压下心底那股莫名泛起的烦躁,冷静地站在房璃身旁,看她还要演出什么花招。 平平无奇的一句夸奖,池归芦心中喜滋滋,恭敬起身,环视一圈道:“宫主,要犯在何处?” 站你面前呢,房璃心道,她反应很快,抬手就指:“此人窜逃至妖市被我一并逮住,现捉拿归案,利旗司,辛苦你了。” 池归芦转头,房璃所指的方向,正是她方才递过药的那位——普陈。 徐名晟想:原来是卖队友。 池归芦想:这下完蛋了呀。 普陈没什么反应,好似习惯了,木着一张脸。池归芦强装镇定,脑子里面循环播放自己方才给通缉犯递药的画面,心里面狂跺脚。 她展颜一笑:“宫主你是知道的,属下素日患有脸盲之症,还请宽恕属下方才眼拙。” 她抬手,雷牢阵自普陈脚底顿开,将他猝不及防,轰的压倒在地。 像只被擀面杖碾过的血袋子,普陈呕出一滩血,没动弹。 池归芦收手,浅笑:“……这就将要犯缉拿归案。” 房璃:“嗯。” 徐名晟站在旁边,亲眼看着她拿捏着自己的腔调,眼神明明暗暗。 这一柄刀递出去,原本是想祸水东引,不曾料到是自己失算,为他人做了嫁衣。 其实只要徐名晟此刻站出来表明身份即可,但他没有。 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要保住徐轻雪,还是不想在这样敌对的时刻,在房璃面前暴露身份。 说不清楚的事情,徐名晟干脆不想。 无论以什么形式,好歹算是回到了五葬天。 房璃:“既然妖物已降,要犯已拿。”她抬了抬手,一丝余光也没给地上的普陈留,淡漠道,“收队吧。” - 好一个峰回路转,得来全不费工夫。 房璃一早就想进五葬天看看存放在那里的同光宗弟子尸首,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好的出入办法。 现而今天降机遇,她要是不抓住,岂不辜负? 只不过。 无人在意的时刻,她低头,眸中划过一丝疑惑。 是怎么将她认成徐轻雪的呢? 她晓得池归芦的天机瞳,可看透本质,识破伪装。 她现在用的就是自己的本相,不存在易容。说明在池归芦识别宫主的这个过程中,长相是最不重要的。 房璃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莫非。 徐轻雪对外示人的面孔不是本相,而是用的障眼法吗? 因为无法识破宫主的障眼法,所以对于池归芦来说,越是天衣无缝的外壳,恰恰有着越强的说服力。 仿佛听见悬崖落石的声音,在心上敲出久久的回响。 记忆中那抹赤霞一样令人过目不忘的颜色,原来也不过是做出来的假象。 房璃想。 原来,我也从未看清过你。 第84章 浪淘阴风,房璃面朝数百飞空道士,站在甲板上一动不动。 池归芦只疑惑的两秒,顿时心领神会,吹了声亮哨,清越的声音穿过铅云,天空蓦地出现抹明色—— 烟缕般的蓝色契马拖着朱轮华毂徐徐驶来,四蹄踏风,鬓毛如流,由远及近,像个美男子一样,垂首停在了房璃面前。 池归芦:“这是先前早为您准备的坐具,只不过您一直坚持御气,从未见您用过……” 话音还没落,房璃的一只脚已经踏进车厢,空间宽阔,她无须矮身,大大方方地坐了进去。 废话,别说御气御剑,她连掐个诀都费劲,不用坐具,怎么上去? “……” 廖燕旁观这陡生的变故,脸上惊疑不定。 普璃此人,见她的第一眼就能将她看透,修为低阶,灵力微弱,反应很快,有几分聪明,但终归和她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子。 这样的人,竟然会是狴犴宫宫主吗? 廖燕一激灵,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刮。 废物,那可是徐轻雪!什么灵力修为,还不是她想让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如果狴犴宫宫主亲自入局只为引蛇出洞,岂不是说明,妖市早就被盯上了? 任他廖燕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就算回到妖市,那里也迟早会沦陷。他在心里飞快盘算,与其和狴犴宫作对,倒不如趁早归降,以谋生路。 只是。 回想起为难普璃的种种,他不禁在心里犯难。 打包了一行妖族人犯往五葬天去。忽然间惊天动地一声爆炸,余波震荡,众人回首,海水淅淅沥沥如雨落下,海面上只剩灵船的残骸碎片,证明这里曾有人抵达。 - 房璃摸着手腕上尚未解开的枷圈,靠着车内的金丝软枕歇息,熏香幽幽沁脾,她一刻也不曾放松,仍在脑中飞快琢磨。 “老头,”房璃喊,“你活了这么久,有没有见过徐轻雪的真容?” 元神正在安眠,伏趴在地,像一头小憩的雪白的兽,乞丐瞥一眼蓝玉空间里化出的人影,掀唇讽刺:“连你都没见过,我怎么知道?” 房璃 被他的态度气笑,转念又想,池归芦能将她认错,至少说明宫主此刻并不在五葬天。 说到底…… 心中的疑问泡泡就快要戳破时,就听见车帘外的池归芦道:“宫主,属下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房璃亲眼目睹过徐轻雪的治下风范,松紧有度,手段雷厉,宫内大小事官对她有敬畏而无恐惧,年长的还懂些委婉礼数,一些年轻的事官常常直言不讳,她也不会太怪罪。 除了一回。 好像是玄部前任的称旗司在堂上公然议论小太子与徐轻雪的婚事,言语泼辣明讽,甚至一度内涵太子年纪幼稚,坐在宫主身旁,不像是未婚夫妻,倒像是一对远亲姐弟。 当时是什么情形来着? 当时徐轻雪支颐着下颌,长直的睫毛挡住乌黑墨瞳,周身散发着苦海风雨一样冷凉的气息,看着那位旗司,颇有些不以为然。 房璃记得,小太子并没有感觉自己被冒犯。 他甚至没有将旗司的话听进耳朵,因为当时他就叠着手坐在宫主旁边,垂首却抬眼,偷偷盯着她慵懒冷漠的姿态,满脑子只剩下优美二字。 好想。 好想成为这样的人。 后来怎么样了? 房璃摇摇脑袋,将自己从往事的淤泥中拔出,耳边,池归芦的声音正悉数落下: “……宫主这些年云游各方,极少再着手宫内事务,我是想,”女孩犹豫了一下,干脆还是说了,“您是不是打算换届了?” 房璃:“……” 是了,应该是这样。 徐轻雪并没有如传闻中的那样飞升神域。相反,她一直在人间和通天域四方游历,修仙的事房璃不懂,想是,为了给飞升履历上添几抹深入基层的颜色。 话又说回来了。 房璃心中唏嘘。 整个五葬天出动,想必徐轻雪的化身就在这苦海附近,只不过因着苦海紊乱的灵力磁场,这才让廖燕的队伍截了胡。这番真假宫主的计谋长久不了,她得赶紧动作,快快脱身才是。 至于那位徐宫主,先让她在海上漂一会儿吧。 契马的速度如风如电,眨眼到上宫的功夫,房璃已经整理完了全部思绪。 这个计划没有技术含量,只一个快字诀。 越快越好。 房璃立刻道:“去架阁库。” 她不能直接提出去殓房,容易引起旁人怀疑。在这些狴犴宫道士的眼里,他们的宫主刚刚押回天榜上的要犯,去架阁库重新检视一遍案件细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果然,池归芦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直接让契马调转方向,只问道:“那些人是您的同伴?该如何处置?” “路上偶遇的倒霉蛋而已,”她漠然道,“放下宫就行。”方便逃跑。 “普陈暂时先由你看押着,进雷牢之前,我要问他几句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进雷牢,那是个有进无出的地儿,得给普陈另谋个逃跑的法子才行。 房璃语气扼要,一段话绝不超过三行,池归芦顿时感觉自己被寄予了厚望,心中升起一阵带着鼓点和唢呐的钧天广乐,郑重点头:“属下明白。” 车厢平稳不多摇晃,一杯茶见底的时候,契马停了。 房璃握拳,又松开,抬起那双重亮神采的丹凤眼,扶了扶叆叇,起身大步下车。 第126章 架阁库的地上是历年所有设计魔物的案宗和记录,地下则是存放重要证物的地方。这种存放一般都有时限,在案子破解以前。 价架阁库是机要重地,从外表上看,乍一眼,和房璃在心魔秘境中见过的雷牢神似,只是高大许多,黑铁一样的石山壁将架阁库围成了铁桶。 不过只要待久了就会发现,此地有许多重要建筑都是直接挖空整座山作为内穴。这是因为五葬天的岛屿位于苦海上方,普通建筑难以捱过积年的狂风暴雨,想要安然无虞的移动岛屿,更无从说起。 就像现在这样,房璃侧首,看着移动的天空,抬了抬唇角。 在吗,轻雪姐姐。 我来你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了。 此时此刻,数百里之外的地下妖市。 礼仪楼内,白午雄的房门第三次被敲响。 乐衍趴在里间的茶水桌上,手指百无聊赖的逗弄着银蝉,听着门口的白午雄和来人扯了会儿皮,好半天,门才又关上了。 繁华迷眼之地,没有足够明亮的烛火,屋内一片晕晕,白午雄沉重叹气,边给自己倒茶边自言自语:“和我同路来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要谈大生意的,我一个小镇,只想求稳。眼看着时间快到了,这可怎生是好?” 乐衍专心玩蝉,翘着脚晃来晃去,并不搭理。 白午雄掐腰,焦灼的在房中走动,忍不住开口:“我白某人自问也不是没见过妖,但你说这妖市,妖的地盘,给我下了什么药,还是我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能一点都看不出来呢?现在这样可要如何脱身?中间还吃了这么些东西,不会给我下毒吧,嘶……” 乐衍捂住耳朵。 白午雄愁眉苦脸的絮絮叨叨一番,忽见银蝉的翅翼一振,亮了一亮。 两个人一下精神了,齐齐围过去,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来自渺远的声音:“白监长。” 她顿了顿,改口:“白镇长。” 白午雄“哎”了一声。 地下的殓房,千年寒石经久的散发着致命的冷气,放眼望去冰白一片,像是踏入了一个域外之地。地面上整齐摆着数十担架,以木架支撑的纱帐盖住,其中几具尸身的纱帐被掀开,帐口朝天倒在一旁。 房璃站在其中一具尸首前,冰石的寒光装点在叆叇边缘,冷的不似凡间人。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她看着脚下被利口撕扯过的血尸,“如何判断一具尸体的伤口,是不是狗咬的?” 白午雄:? 白午雄:“呃。” 白午雄思索:“狗有犬齿,上下颌各两颗,这点与人不同,且犬齿之间间距较大。不过和狗相似的咬痕海了去了,要判断是不是狗咬的……还确实是有点难度。” 房璃:“我知道了。” 乐衍迫不及待:“璃姑娘,你带着廖大人找到通天梯了吗?” 房璃想了想,道:“找到铁窗泪了。” “什……” 两个人傻了一会儿,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房璃的神识连接已经断开,只剩下一只不会说话的蝉虫,用那两颗红珠子盯着他们。 这下可有点难办。 殓房的寒气侵蚀入骨,房璃又没有灵力护体,她动了动开始发僵的手指,看着这数排赤果的尸体,苦笑。 没有同光宗的衣物作指示,她如何在短时间内找齐所有尸体,进行辨认? 不。 房璃回想方才与白镇长的对话,灵犀一现,后退一大步。 怎么忘了?有一具,不需要衣物也能认。 她将那几架纱帐复原,搓着手臂飞快往深处走,绣花鞋无声踩在石面上,雪白的结着冰霜的纱帐从她身侧不断滑过,很快,房璃停了下来。 这只纱帐比旁边的要小上大半,她伸手轻轻拈起,视线落到正中央土黄色的毛绒上。 小武师兄。 房璃很轻地吸了口气。 ——别来无恙否? 第85章 这里的尸首都已经经过五葬天仵作的查验,小武的身躯被剖开,露出空荡的肚腹,里面原本装着的尸肉被取了出去。房璃驻足凝望了一会儿,才开始动手掀附近的纱帐。 她并非是要查看小武师兄的尸首。 而是借这具独一无二的“尸体”,定位同光宗案件其余受害者的位置。 房璃逃进同光宗之后,不知是哪个关节走漏了风声,陆陆续续有不少赏金猎手、侠士散修或者异国杀手寻到了这座山,日日守在宗门外,等待着房璃露头。 来到这里的基本上都是亡命徒,消息不一定准确,但他们愿意赌。 房璃只在五年前爬过一次树,就被竹林里的弓箭手射穿了胃,从此再不登高。离开宗门需要借尸体充数的时候,她一下就挑中了死在树梢上的弓箭手,挥起石头将他的脸砸了个稀巴烂。 尸体比活人更容易伪装,房璃走得太急,才留下了破绽叫喻卜察觉。比起砸脸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伎俩,房璃知道还有一种推骨之术,能够将面颊骨骼进行小范围的内移,从而达到肉眼看上去完美无缺的易容效果。 这种方法对人体损害极大,但是对死人,死都死了。 除了被吃掉的,剩余共有十一具尸体,房璃依次查过去,手指摁过那些僵硬如石的肌肤,仔细地 辨认。 看着她专注的眼神,乞丐意义不明的哼笑了一下。 “幸好你那个普陈师兄不在,要是被他看见你这副冷静的模样,少不得要指责你个无情……” 房璃的精神高度集中在辨认尸体上,没有理会乞丐的话。 不是。 也不是。 凝重的颜色逐渐积蓄在眉眼,房璃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摘下叆叇擦了擦上面的污渍,重新戴上。 乞丐:“发现什么了吗?” 房璃:“什么都没有。” 先前假设,如果问题出在宗门内部,真凶要想金蝉脱壳,势必得像房璃和普陈一样准备一具充数的尸体。可现在看来,这些尸体都没有问题。 除非问题不是出在内部。那就麻烦许多了。 低温蚀骨,房璃轻轻跺脚,再次搓了搓手臂,低头,这才发现袖子上不知何时落了血迹。她犹豫一下,摊开两只手,一只手的掌心被掐破,另一只手完好无损,上面居然也落了血迹。 房璃皱眉,似有所感,将腰带里的匕首取出,一声清越的金属颤鸣,她拔出匕首放在眼下看,银铁木柄,相当普通,刀柄上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不明刻纹,最重要的是,上面没有血迹。 - 姬师骨:“我只是觉得奇怪。” 他一只手撑着脸,袍袖下滑露出藕白的小臂,另一只手将茶杯倒扣在桌上,又正起来,再倒扣,眼中一片愁云惨淡。 “这一切都太古怪了。” “别想了,”赦比尸在榻上躺尸,累的什么眼神都没有,像一条死鱼,语气平平,“说不准那丫头就是走运,恰好和徐轻雪长得一模一样呢?” 姬师骨笑:“也是一种可能。” 他一边插科打诨,脑海中浮现徐名晟将匕首塞进房璃手中的画面,眼睛暗了暗。 “小雪兄,”姬师骨转了个方向,看着桌子另一侧的徐名晟,轻松自然,“结界是你划开的吗?” 他的语气松弛,没有逼问的意思,反倒像在陈述事实。 顶着对面笑盈盈的目光,徐名晟没什么反应,不见心虚也不见怒意,开口道:“我不知道你们和妖市有什么交易,但我不想掺和。” “我惜命,想逃,不难理解吧?” “不难。”姬师骨点头,“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嫁祸我家殿下?” 徐名晟半摊开着手掌,掌心有一条血缝,那是他为了破开结界放出信鸟用宫主刃划开汲血时留下的。他的灵力被封,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强行冲开,只能出此下策。 幸而,血迹应该都被匕首吸干净了,房璃就算拿到了匕首,也不会发现上面的异常。 他的视线从伤口离开,对上姬师骨的目光,扯了下嘴角。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国都不在了,姬师骨却还是改不了身为侍者的口癖。 时间是世界上最高明的杀手,漫长的时间可以熄灭一切,甚至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姬师骨未必和从前一模一样,他不改,不是没能改,而是他不想改。 “因为我怕,”徐名晟言简意赅,“你家殿下和那个妖族有交易,他不会将她怎么样,如果被抓住的是我,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竟有人能将祸水东引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姬师骨快气笑,略有些不爽:“我家殿下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不知道报答也就算了,现在还这样,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你这个白眼狼!” 姬师骨气呼呼地转过去,又转回来:“你灵力被封,是怎么破坏结界的?这总该交代了吧!” 徐名晟:“用刀划开的。” 第127章 姬师骨用力地踩了下地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再次转过去背对徐名晟,决意不理这黑心白眼狼了。 他们手脚上的枷锁已经除去,徐名晟站起来,推开门,入目是整片幽绿的山林,几块漂浮岛由铁链相连,随处可见道士飞来飞去,他往出走一步,身后姬师骨喊:“你干什么去?” “散心。” “……” 徐名晟走后,姬师骨扣了几下茶杯,也站了起来,赦比尸被这接二连三的动静惊住了,忍不住道:“你也要去散心?” “他说得对,我们是被解救的受害者,又不是人犯。”他往外走,看不清表情,只丢下一句,“五葬天这种地方,常人可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好不容易进来了,不四处逛逛,岂不很亏?” - 架阁库不如殓房好混,门口有人把守。幸而有池归芦在,碍于徐轻雪的容貌尚在保密的范畴内,她轻咳一声,对着把守的道士说:“这位是宫主特批的客人,不要失礼,速速让开。” 房璃在心里向池归芦作揖道谢。 架阁库的外表和一个普通的山穴无异,走进了,才发现内部别有洞天。 这里没有真正的物品,映入眼帘的是数不清的荧蓝色星子,稠密如缎,描摹出书架的形状,房璃伸向其中一个,那些星子忽然移动,缓慢地聚集光亮,一卷红色的卷轴,就化现落在了房璃手上。 池归芦探头看了一眼:“这是去年合欢宗与青山门之间的魔物纠纷,宫主查这个干什么?” 房璃:“……” 她怎么知道,她只是伸了下手。 好在房璃还有反应快这个优点,不动声色张口就来:“拂荒城时打过照面,适才忽然想起这桩案子,想看一眼。” 房璃原本是不会多管闲事的,但池归芦一句“合欢宗与青山门”,她忽然就不想放回去了。 魔物纠纷,房璃立时想到了乞丐,秉持着拿都拿了的理念,她展开卷轴,视线扫过,真的看了起来。 案子不复杂,一目三行,很快就理清了来龙去脉。 因着地势河流等多种复杂因素,以东南拂荒城,东北无涯谷,西南乌莲池和西北破金山为核心,将通天域分成了四大区块。青山门和同光宗隶属无涯谷,而合欢宗则是来自乌莲池。 原本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宗门。 可就在前年,神域天宫颁出了一条律令,取缔四大区域各自每两年一次的对试,改为联合举办,全体大小宗门共同参与。 百花齐放,共争一堂。 房璃从不参与这种对试,对这些事情,过去一年也只是有所耳闻。人人都在说,这么明显的集权措施,下一步,恐怕就是要分散四大城池的核心地位,在通天域建立一个仙盟了。 去年是新律令正式施行的第一年,各大宗门齐聚乌莲池,交友际会,修行沟通。轮到比试的环节,作为东道主的乌莲池合欢宗抽中了来自无涯谷的青山门。 房璃看了眼上面记录的名字,当时参与对试的,正是闻人无忧与金未然。 对试的本意是交流,双方却打出了战意,卷宗这种只记录重点的文件,却十分详细描写了两个人当时的招式往来,房璃看的心中疑惑,下一秒,就见变故陡生: 在金未然与闻人无忧制造出的风波中心,一阵极其显眼的魔气骤然爆发,比试紧急中断,两个人抬头,皆看见了对方眼底的震惊。 质疑的话还未出口,周围的长老们已经围了上来,及时控制住了魔气的外溢。 没有造成损失,但来源却成了谜题。 双方都拒绝承认魔气的锅,为此还发生了不小的争执,当时到场的宗门繁杂,个中关节复杂,所以即便后来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怪不得。 怪不得在拂荒秘境时,总觉得那个合欢宗的圣女和青山门不对付,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在。 房璃复原卷轴,心中已有了数。 “这案子就在去年,”房璃对乞丐道,“和你有关?” 乞丐对她的小聪明进行了嘲讽:“你动动脑子想想,我有没有这个条件。” “不过,虽然不是我做的,”他说,“但我应该知道幕后黑手。” 房璃没动多少脑筋就想到了,“给你魔种的那个人?” 乞丐“嗯哼”:“魔族遗落已久,后世有许多兴风作浪的大魔头,都是吞服魔种方入此道的。能够制造出大量魔种的,唯有混沌以前的原始魔物。” “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入魔的灵魂都无法根除吗?” “因为这是一场交易。一旦吞服魔种,你的灵魂就出卖给了原始魔族,连生死都再不能做主。” 房璃想起自己读过的那些民间神话,“可是神魔大战……” “为了平天下安民心,话自然要说得好听,”乞丐道,“什么将魔族赶尽杀绝,不这样说,大家能心服口服俯首下心,让神族安然待在天上吗?” 房璃:“这倒是将那些神仙说的一文不值了。” “非是我刻意描绘,事实就是如此,”乞丐道,“就是换成甲族,丙族,谁来都一样。” 房璃听着,笑了笑,不再应声。 她放下卷轴,按照自己方才观察出的顺序往深处走,走到“贰玖玖”的标签前时,用眼光粗粗筛了一遍,伸手取下一个卷轴,打开。 同光宗灭门案,记录者,喻卜。 - 根据尸体的死亡时间,推断魔气爆发大约在午时三刻,爆发点是小武的狗窝。 申时初刻,约有五人死于小武腹中。 一刻钟后,同光宗沦陷。半个时辰过后,整座山上的生灵被扫荡一空。 那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细节,都在房璃的脑中栩栩如生,只要调转指针,就可重临当日。 但是,站在另一个人的视角将这案子重新看一遍,房璃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那就是,此案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所有的细节和隐藏线索,都在暗戳戳的指向一个人——太史慈明。 卷宗中说,整座山上魔气残余最严重的地方在宗主殿,推测,那里就是最开始的爆发点。 房璃的眼神飞快扫过这些文字,眉眼一动不动,合上卷轴对池归芦道:“走吧。” 嘴上说走,心里也是真想走,开始盘算找什么理由,才能原封不动地离开这里。 边想边走,发现池归芦在看自己。 房璃心里一毛,脸上不露分毫,“什么事?” 她干脆道:“这叆叇看上去好精致,很衬宫主。” “……” 房璃:“哦。” “宫主素日不爱这些多余的面饰,要是叫通天域那些名人仙家知道了,又要竞相模仿,引为潮流了。” 池归芦的嗓子是从小在一场火灾中烧坏的,自带摩擦哑音,顶着一头白金色寸毛,尊敬地看着房璃。 房璃扯了扯嘴角,心里觉得好笑。 叆叇原本呆板,却因为有着宫主的光环,落在旁人眼中也多了巧趣。 离开架阁库之后,眼前是一整条阔面走道,两侧坐落形制诡谲的高墙屋瓦,道士们像乌鸦一样在这些房子中间飞来飞去,有几分怪诞的意境。 房璃记忆中的五葬天就是心魔幻境里的那座岛,可此时此刻在眼前的这些建筑景象,却似乎和她记住的有些出入。 尤其是这些铁链。 她的视线若有所思的扫过连接小岛屿的巨型黑铁。 之前有这些玩意吗? 不管了,不重要。 她正要上马车,忽然从云端之上遥遥落下一道悠扬的声音,喊着:“池归芦!” 房璃身形一滞。 那一刻直觉再次救了她一命,房璃没有抬头去看,毫不犹豫跳进车厢,落下帘子。下一秒,陈敏风驰电掣的落到地上,“宫主呢?!” 房璃掀开窗帘一角,看清楚陈敏的侧脸后,心中叫了一声不好。 是那个新上任的旗司。 这家伙在拂荒城里见过她。 会露馅。 第86章 铁山陡岭,空气中漂浮着咸腥的颗粒。 徐名晟一出门便不见了踪影,娴熟拐进山林间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往上方走去。 这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与从前不同。 五葬天从前是一整座岛屿,每一寸土壤都浸润了历代神祇的血液,专门收押重囚苦犯,神域建立雷牢,设置神印,封住许多上古凶魔。在那场变故发生以前,这里仍旧是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监狱。 所谓变故,就是房璃在心魔幻境中亲眼目睹的那场灾难。 如今徐名晟已经知晓,心魔幻境并非来源于他,而是当时与他同行的另外一人。一想到这,徐名晟心中难免恻动。 因为无论何时面对五葬天,不被玉令压迫的房璃,神态看上去都是那样泰然,全然不像是面对心魔的样子。 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第128章 徐名晟踩过碎石杂叶,思绪跟着通幽的曲径弯弯绕绕,最终停在了一面高大的山丘前,山丘下方,重铁门将山穴内部牢牢守住。他仰头,无波无澜的视线落在上方那块崭新的牌匾上。 雷牢。 修缮过后的大牢透出几分别扭的沧桑,他往前走,脸上的障眼法还没有褪去,守门的两个道士见有陌生男子靠近,立刻拔剑厉声喝:“来者何人?胆敢擅闯重地!” 徐名晟一步也没停,径直走向门口。 守门道士正欲催动灵剑,一阵风吹过,他们的动作猝然滞在原地。 落叶的速度刹那滞缓,时间凝固,被风鼓起的衣袍兜着狂风,分毫毕现。紧接着,一阵极其可怖的灵力威压无声降下,守门道士仿佛被重物镇压一动也不能动,只眼睁睁的看着徐名晟走近,经过他们身边时压力顿收,道士们大吸一口气,定睛看去,门口已经不见了人影。 俩道士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惶惑。 是魔,是神,还是人? 道士们不敢迟疑,立刻向上禀报。陈敏收到消息,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宫主,遂赶忙过来,发现宫主的车马还在架阁库门口之后,心中一沉。 _ 池归芦赤足踩在地面,两手揣进袖子里,看着陈敏脸上掩饰不住的焦灼。 “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她昂首挺胸,口吻老持承重,“发生什么事了?” “雷牢有人闯,”陈敏语速飞快,“来人行迹诡异,出入雷牢大门如同探囊取物,实力非凡。” 房璃一听,能轻松出入雷牢的,这个节骨眼上除了徐轻雪本人,还能有谁? 下一秒陈敏就转向车厢:“宫主,雷牢刚刚重建,封印还不甚稳定,正是需要您定期维护的时候,那无名氏来势汹汹,情况危急,还请宫主随属下前去,捉拿可疑之人!” “……” 房璃听着,心里沉甸甸的。 五葬天的一草一木都跟她没有关系,尤其是那座令人生厌的监狱,一靠近它,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是从胃里反上来的。 而且,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明明只差一步,她就可以完美脱身了。 池归芦也道:“宫主,会不会是那个普陈的同伙?” 很有创意的猜测。房璃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太久,想了想,道:“既然是雷牢……” 她的本意是想说,既然是雷牢,那人就算进去,也不过是自投罗网,让他们瓮中捉鳖即可。孰料整段话连一半都还没说完,就听见车帘外有人“扑通”一声跪下,陈敏扬声: “先前因属下判断失误,中了贼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将那道人云一救走,宫主宽宏,虽然对此言之甚少,但这件事一直是属下心中的隐痛。” 房璃:“……” 房璃捕捉到了关键字眼。 云一跑了? 不对,她很快意识到了摆在自己面前一个崭新的问题,这个问题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几乎是意识到的那一瞬间,房璃在心里说了句完蛋。 陈敏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想将功补过,同时强调这件事的非常性。在他说这番话之前房璃还有拒绝的余地,可现在,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作为“宫主”的她,都必须跟着一同前往。 “池归芦,”她的嗓音很轻,“将普陈带进来,我要亲自看着他。” 车厢一晃,人影踉跄着跌进,房璃看了一眼他手上未解开的枷锁,握着匕首抬手一划,罪枷应声断裂。 普陈手上一轻,顿了顿,看向车厢尽头端坐的人。 契马已经启程,这场拙劣的伪装注定是覆水难收,房璃却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冷静三分,琉璃镜片下的眼瞳蓄着一汪浅光,察觉到他的视线,她的两只手飞快交错,开始打手语。 “不。” 看清楚她在说什么之后,普陈缓缓比了个手势,坚定拒绝,“我不能留你一个在这。” 房璃:“你是我们之中修为最高的人,你离开这里,去妖市接应乐衍,我们的胜算才能最大化。” 普陈一滞,显然没想到房璃还记挂着这个女孩,手语快出残影:“如果你被困在这,我回妖市的意义是什么?” “那个地方不简单,我疑心他们的交易幕后,有人族参与其中,”房璃道,“你要去搞清楚师父在那里的经历,狴犴宫盯着你,迟早也会找到妖市,到时你大可以再借此刀。” 房璃将手掌立起,缓缓劈下。 “没有时间了,”房璃藏在叆叇背后的眼睛通透,直直地看着普陈,“陈少侠,我相信你修炼寻道,不该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你的心里,还应装着天下。” 普陈沉默。 天下,天下,天上是神仙,天下是众生。 追逐向往天上的人,有多少还记得自己曾志在天下? 房璃这一语,是陈述,更是一种警醒。 普陈的眼神微动,“那你怎么办?” 房璃哼了一声。 “别想太多,送走你只是顺带,我不是为你牺牲,”她说,眼神微微一黯,“我进雷牢,是要找一个人。” - 普陈进了马车后便没了动静,池归芦心中疑虑,始终还是没多说什么。契马速度很快,行至半途,池归芦耳尖一动,捕捉到了一丝极轻微的金属出鞘声。 池归芦眼神一变,身后的触手还未张开,车厢内就响起了房璃镇定的声音: “慢。” 池归芦凶神恶煞的气场一滞。 “让他走。” 普陈从车厢内钻出来,池归芦瞥见他的枷锁已经不翼而飞,正迟疑着,就听见“宫主”道:“将此人和先前船上的所有人一并送回妖市,陈敏负责此事,我有大用。” 某种程度上来说,房璃并没有撒谎,宫主做事下属从不过问,她就是掐准这一点,才敢这样坦荡。 池归芦蹙眉,心中察觉到一丝古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陈敏更是没有异议,乖乖将人安排去了。 房璃知道,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止这些旗司内心的怀疑种子。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暴露是早晚的事情,其余人是无辜者不必她担心,但是普陈,必须要在这之前送走。 房璃掀开窗帘一角,望着结界尽头缓缓升起的一艘小灵舟,她放下帘子,心中安定。 “玄黄两部都外出办事了,牢里虽只有我天部的人,也绝对叫那贼人插翅难飞,”池归芦语速飞快,看着房璃头也不回的身影,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宫主,你为何要放那人离开?” “为了真相。” 池归芦的眼睛稍稍睁大,看过去,房璃的身影已消失在雷牢门口。 - 一看到这座大牢,房璃就想起了拂荒城的心魔秘境。 毫无疑问,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变故,地底的凶魔挣脱封印涌出,将整座岛屿化成了炼狱。现在想来那秘境结束的也很诡异,不过,房璃抬手抚摸凹凸不平的坚硬石壁,最后应该是解决了的。 雷牢的神印在地底,越往下,神印的影响愈重,关押的凶魔也愈厉害。凭那人的等级,大概会被关在一到二层,不会太低,这样想着,房璃脚下飞快,脑后仿佛抵着把剑一样,争分夺秒。 此牢凶险,除了一二层会按照规律安排送些吊命的饭食,平时基本上没有常人踏足。 每一间牢房都是密封,只留一扇只够容纳餐盘的窗口。房璃目不斜视转了三个拐角之后,经过其中的某一间时,神经像有双手抚过,刹那间被拨动了。 她停下了。 耳边滴答滴答响着瘆人的水声,房璃缓步靠近那扇门,透过窗口,她看清了被锁在里面的人影。 事发突然,连囚服都没换,照旧穿着原先的衣物,米白镶金的袖袍,两只手被铁链高高吊起,剥出修长的手臂。房璃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就听见门内人道: “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 房璃犹豫着伸手,却见那扇厚如城墙的铁门吱呀一声,竟然主动开了。 指尖的动作凝固,那一瞬间,房璃盯着门缝,眉毛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 到底怎么回事? 这门无锁,只有宫主能开,她倒想自己是真武大帝的哪个私生女,可先前被关在这鬼地方那么久,怎么偏偏今日生出诸般古怪? 房璃的手搭在腰间的匕首上,这是那个自称小雪的男人塞进她手里的。 等下。 种种画面在眼前飞快闪过,她心弦一动,掏出匕首看柄上的刻纹,是一朵六棱雪花。 雪。 小雪。 徐轻……雪。 她将刀锋轻轻一转,在金属的倒映中看清自己脸上震撼到呆滞的神情,胸膛高低起伏,呼吸仿佛变得十分艰难。但是,但是…… 但是如果那个小雪就是徐轻雪,那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池归芦会认错自己? 第129章 ——因为真正的宫主当时就站在她身后。 房璃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头皮阵阵发麻,徐轻雪调查妖市遇上了恰好在妖市的她,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还有这个印,她纤长的手指抚上去,那印纹发热,仿佛能感受到里面积蓄着的不同寻常的灵力。 她早该意识到的。 为什么忘了? 这再寻常不过的雪花印纹,她曾在一个人那里见过。 -“我马上就要回宫了,姐姐。我把我的画送给你,你有没有什么要送我的,留做纪念?” 少年清冽的嗓音犹言在耳,记忆带着模糊的融光,栩栩如生在眼前重现。 年青的宫主身姿优丽,弯腰看着小太子的眼睛,犹如一只垂首的鹤。 听了小太子的话,她的唇角凝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没回答,只是伸出手,小太子看去,宫主的手很大,生着许多茧,上面什么也没有。 -“再仔细看呢。” 失望的小太子打起精神再次定睛,明亮的日头照射下,徐轻雪的掌心躺着一枚晶莹的雪花,棱角分明,形状标致。小太子眨眨眼睛。 -“姐姐要送我雪花,可是现在并非寒冬,这个很快就 会化掉的,如何能做纪念?” 徐轻雪没有回答。一直到后来,她都没有得到答案。 现在想起,那个意思大概是在告诉她,人神有别,凡人视作珍宝的纪念,在神的漫长岁月里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隅,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她当时能读懂这番隐喻。 思绪回归当下,房璃看着匕首,五内六腑都在震颤,为突如其来的真相而震撼,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懊悔。 这是宫主印。 所以她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雷牢,所以此刻,这扇牢门才会为她而开。 为什么不说? 她一定认出了自己,为什么不和她相认,要用这种手段逼她回到雷牢? 她分明知道自己在这里受过怎样的苦楚。 徐轻雪此刻就在雷牢中的某一角,可能是在等她,也可能是在布置某一个局。 消匿了许久的杀意再次从心底腾升,房璃握紧刀柄,稳住了颤抖的呼吸,一字一句对自己说道。 不要乱,不要乱。 这把是冲你来的,可无论来人是谁,用意如何,都绝不能让对方得逞。 她不会被困在这里。 _ 牢中人等了许久,瞪着那条敞开的门缝,却迟迟不见有人进来。 半天没有动静,那人肩膀一松,低头自顾自冷笑,门却倏地关上了,他抬眼,房璃已经站在了里面。 只是那张惯常欠揍的脸上的神情,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 房璃:“廖燕大人。” 她看着刑架上皮笑肉不笑的人,开门见山,“我是来带你走的。” 走?廖燕嗤笑,“宫主真是折煞我了,你苦心潜伏,不就是想挖出些妖市的消息吗?狴犴宫的规矩我知道,也不劳您动手,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 “只希望宫主在惩戒审判上,能从轻发落。” “……好。”房璃都听笑了,对付廖燕她甚至懒得装,“那你跟我说说,妖市蜀阁究竟是何机构,谁在掌权,礼仪楼里那些受你们邀约的人族,又是为什么?” 像是被雷劈了,廖燕的表情一瞬间从淡定转变为不可置信,愣愣地盯着她,张口结舌。 “好奇我怎么知道的,是吧。”房璃两只手背在身后,眨了眨眼睛,“不是说想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吗,说呀。” “……” “宫主在说什么,恕在下听不懂。”廖燕讷讷,“妖市就是妖市……” “你不用跟我装蒜,我也不是来审你的,我说了,我要带你走。”房璃上前,宫主刃削铁如泥,两道寒光闪过,廖燕身上的铁链应声断裂,他松了松手,迷惑且警惕地看着房璃。 “跟我来。” 他们穿过重重长廊,廖燕发现她正在带着自己往地下走,忍不住发问:“宫主,地下都是极凶极恶之徒,您这是……” “别叫我宫主。” 房璃一步未停,对廖燕的话哂了一下,“什么极凶极恶,也就是个牢靠点的监狱而已,那地方我熟,有一条直通岛屿结界的密道,我们从那里离开。” “……” 廖燕咀嚼着这番话,看着房璃背影的眼神也渐渐变化。 堂堂宫主竟然还要走密道。 她到底想干什么? 第87章 地下五层,这里没有单间牢房,黑紫色的雷电如游蛇攀附石壁,地上是一整面粘稠的红色浆水,像心脏一样起伏跳动,上面的雷线蜿蜒,滋滋作响,恐吓着浆水里数不胜数的怪物。 这里是雷牢的尽头,也是神印的所在地,雷池。 徐名晟闭目盘腿坐在雷池旁边,整个人散发着淡金色的微光,一条细细的灵力线将他的心脏与雷池上方的神印连接,随着封印的进一步加强,浆水里此起彼伏的呻吟骤然放大,喧闹至极。 像是不堪忍受这样的痛苦,几缕幽灵从雷池中冒出,在徐名晟的身侧森森徘徊。 “宫主大人。” 其中一只幽灵身形狭小,面部似人,有骨白的硬壳覆盖,鲜红长舌垂地,嗓音喑哑,正是那只曾在心魔秘境中出现的邪魔——狒兵。 “这么些年未见,你还是这个样子。” 徐名晟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落在苍雪一样的肌肤上,不动如山。 “找到你想要的了吗?”狒兵扭动着灵体,在一众怪叫声中从左耳扭到右耳,倏地贴近了那人的心脏,猛地嗅闻一口,道,“你的道心,味道不似从前了。” “谁在让我们亲爱的宫主大人耿耿于怀?” “告诉我。”狒兵贪婪地盯着那根金线,伸出利爪,又缩回,“我替你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怪物们低吟,整座雷池仿佛变成了一间偈语牢笼,无数音色起伏错落,嘻嘻哈哈,诉说着同一桩心事: “杀了他,杀了他。” 徐名晟一动未动。 “上面的雷牢里出了事,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哦。” 狒兵侧耳听着旁边的魔物窃窃私语,恍然大悟,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是他啊。” “这和八年前简直一模一样,不是吗?” “我们的宫主大人几时这样行事过,这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狴犴宫主徐轻雪吗?” “你是在试探吧,”狒兵的聪慧令人毛骨悚然,它长舌嘶嘶,精准命中,“你看,即使重来一次,他做出的选择还是没有变。” 它盯着他的如雕塑一样静止的神情,森然笑出声,大声道:“不如我与徐宫主打个赌,那位最后一定会来到这,解开神印,你信不信?” 最后一个字音调拔高,已然是憋不住笑意,狞然大笑,徐名晟无波无澜,长指一翻,神印嗡然发亮,所有冒头的魔物浑身滋滋生出白烟,发出痛苦的尖啸,浆水一时沸滚,狒兵在尖啸声中咆哮,恨意十足! “总有一天,你也会尝到这地狱之苦!徐轻雪——!” 尖叫化作无形风声,穿过重重虚空,一阵无名风掀起房璃的发绺,她骤然停步,望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 “你到底。” 廖燕伸手欲搭肩,房璃抬起一只手,他的动作就停住了。房璃凝神感受方向,确认位置之后,扭头就走。 “……” 廖燕无法,只得跟上去。 越往下,像是为了压制,光线越明亮,视野逐渐清晰,廖燕清楚地看见了房璃衣肩上的脏污和血迹,这套衣裙身经百战,缝缝补补,有些破损尚未修补。 即便是这样无风无光的穿搭,可无论是从仪姿,神态,步伐,眼神,房璃的精神始终充足,像是暴晒过后将所有湿黏水分拧得一滴不剩的海绵,轻盈而滚烫。 看着她这副样子,廖燕的心莫名一堵,蓦地想起在船上房璃对自己使出的那招。 那招式绝非偶然,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天灵盖上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廖燕的意识直接黑掉了。 那种感觉很可怕。 明明还站着,明明还在呼吸,可就是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好像有一个世界的黑洞从身体深处膨胀,所幸他原本就对房璃有所警惕,在那只手尚未攥紧之前,廖燕就紧急护住了识海,未能让她得逞。 可是那诡谲的招数,始终让廖燕耿耿于怀。 “不舒服吗?”房璃瞥见身侧廖燕苍白的脸色,“这才对了。” “……” “越往下走,神印的影响越强大,你是妖,受不了这封印,再正常不过。” 廖燕左右四顾,看着一片惨白呻吟无数的监狱,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你说的密道究竟在哪?” “地下,看不出来吗?” “可……” 廖燕欲言又止,碍于房璃真真假假的宫主身份,他还是暗自腹诽:这种关押重型邪魔的地界,就算有密道,也早就在一次次修缮里被填上了,未免太天真。 第130章 但听着房璃笃定的语气,他也不好驳斥,只能闷声跟着,眼珠子转来转去,伺机寻找能溜走的空隙。 脚下是一条长长 的廊桥,廊桥下方是咕嘟嘟冒泡的紫色酸水,两侧土壁呈斜坡状往上,余光扫过会觉得土壁的颜色花花绿绿,待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只又一只被拴住的魔物。 密密麻麻,四处跳动,张牙舞爪,看见房璃和廖燕,它们的嘴里不住发出怪叫: “这又是哪位新上任的旗司?”“狴犴宫用人果真不拘一格,让一只妖来上任,怎的不喊我?这官威,我也想耍耍啊!”“小娘子当心脚下!”“娘子貌美如花,近点,再近点——”……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声音。 从前避之不及的记忆,此刻一下就回到了识海,房璃的眼珠挪向左,看见自己跪在那里,浑身浴血,粘结的发丝挡住脸,嘶声道:“不是我!” “我父王在太庙被刺,母后为了寻我拖着肠子走了一里地才咽气,我的子民水深火热,我亦是受害者!” “那些邪魔来路不明,我整日待在宫中,往来人氏那么多,又如何判定是我做的!” “不是我!” 往右看,那个“他”正缩在角落,徐轻雪的身影模糊不清,只看见她抬起一只手,雷池水犹如剧毒没入小太子的七窍,将“他”的灵魂烧得滋滋作响。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那日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还在五葬天的伤口盘桓,经久不息。 “你不信我。” 小太子拉着宫主的衣角,每一个字都咬出了血,“可你也不能确定是我。为什么这么对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胜过如此折磨羞辱! “如你所愿。”小太子的视线被血模糊,她只能看见昔日熟悉的身影,只丢下冷冰冰的字句,“我会杀了你。” …… 这些魔族都是吞服魔种后保留意识的后天邪魔,口齿清晰,足见生前修为不低,只是嘴里叽里咕噜的,廖燕也听不懂,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他看向房璃,她的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也不像是受影响的样子。 廖燕不知道,房璃听得懂。 这些魔族口中说的是俾河话,也就是乞丐的家乡,是咒术的起源,也是拂荒城中出现过的文字。 所以她不仅听得懂,还一字不落的,全部听清楚了。 方才喊“小娘子”的那只魔族面庞忽然一扭,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之物,周身的魔气骤然缩减,瑟瑟发抖的缩成了一团,附近的魔族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反应,鼓噪刺耳的声音消下去大半。廖燕心中疑窦丛生,房璃的背影在他眼里,逐渐化成一团解不开的迷雾。 房璃道:“可以了,好容易等来一个出头的机会,看把你给能的。” 在廖燕看不见的地方,乞丐悄无声息从蓝玉中钻出,在半空释放自己的魔气,像是对着鼠辈张开血盆大口的猛狼,狠狠压住了这些蠢蠢欲动的怪物。 他生前的修为本就不低,对付这些低阶后天魔族绰绰有余。 “这里我尚有余力,再往前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乞丐臭着张脸,语气很不愉快,“我愿意帮你就偷着乐吧,到了地底,你知道那里都是什么角色?” 穿过长长的廊桥,尽头是一面死墙,看上去像是路绝了。廖燕停住脚步,看着房璃还在往前走,有点无法忍受道:“宫主想要什么大可以直接问我,又何必煞费苦心,如此戏弄。” 房璃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惊讶,亦有嘲弄。 廖燕定睛,才发现她站住的地方,前面还有一口井。 “黄鼠狼将我们带入风眼时,看到那间亭子那口井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妖市的入口,”房璃道,眨眨眼睛,“廖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 廖燕走过去,探头往井口望。 黑洞洞的,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看了一眼房璃,又看了一眼井,意义不明地冷笑一声,咬了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衣摆呼啦啦挣扎翻飞,四面八方都是没有形状的黑在快速倒退,视野变亮时,廖燕甚至有种恍惚的感觉,这一晃神导致他平衡感失重,没能安稳落地,而是向前一扑摔倒在地。 “这里就是地底雷池。”他头晕眼花的甩了甩脑袋,房璃的声音在脚后跟响起,“廖大人,看一眼吧。” 滋啦,滋啦。 随处可见攀附着的黑紫色电流,一口红色浆水在正前方冒着泡,上面的电流数量呈倍数增长,犹如密布蛛网,令人心底生寒。 “怕吗?”房璃幽灵一样出现在身后,“怕就对了。” “……” “神印的存在,就是为了压制你们这些邪魔外道,”房璃越过廖燕往雷池走,“不过妖族应该还好吧,毕竟这印。” 廖燕的脸色纸白,手脚冰凉,听着房璃一字一句吐出:“专克魔族。” “不是说有密道吗,”廖燕咽了口口水,“在哪?” 房璃看向雷池,廖燕脸色一变。 “……疯了!” 他目露惊骇,像是第一次认识房璃一样,连退几步,后者掩唇一笑,眉目轻佻,“怕了?” 怪不得这家伙如此笃定密道不会被封,倘若真藏在雷池之下,那简直,简直就是…… 看着廖燕脸上惊天动地的表情变幻,房璃差点乐出声,好容易才正色道:“吓你的,怎么可能……” 字音未落,雷池有了动静。 房璃侧首,但见雷池中央冒出一缕黑烟,幽幽穿过凌厉电流,未见其形先闻其声:“这不就来了?” 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刮过肌肤,簌簌落下疙瘩,黑烟化出硬壳长舌,在两人周围绕了几圈,猛地腾升,缓缓俯视。 它桀桀笑。 “这一赌,是我赢了。” 廖燕看上去腿已经开始发软:“雷池凶魔!……宫主,你放过我吧,你想要听什么我都说,快别再这样折腾我了!” 狒兵一愣。 “宫主?”那张诡邪的脸上竟然看出了迟疑的颜色,下一秒,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它咧开口齿,长舌挥舞,轰然大笑,“有趣!有趣!没想到堂堂徐轻雪,竟然也会沦落到这般境地——有趣!” 廖燕的脑子早已经停转,房璃皱了下眉,觉得这邪魔有些眼熟,暂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狒兵猛地贴近房璃,眼睛对着眼睛,阴森道:“那么这位‘宫主’大人,快快解开神印,从密道逃走吧。” 房璃察觉自己的心跳变得异常。 很奇怪,她的眼睛无法从这只突然出现的魔物身上离开,好像它说出的每一个字,对于房璃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解开神印?怎么可能。 这不就相当于要她亲手放出雷池里的魔族吗,她就算再想逃,也绝无可能做这种伤天害理…… 狒兵森森的补完了下半句:“就像您上次做的一样。” ……的事。 房璃的瞳孔微微一缩。 它方才说什么? 什么叫上次做的? 等一下。 熟悉的场景,重复的经历,某些刻意淡忘的伤痛记忆一旦勾起,那就是连钩带串,连根拔起。房璃扶住脑袋,精神识海中像是搅起一阵飓风,剧痛席卷大脑,无数场景和声音的片段在眼前嘈杂闪回。她后撤几步让自己拉开与狒兵的距离,就在发出这个动作的那一刹,房璃整个人都醒了。 她想起来了。 - 第二次进入拂荒秘境时,在众多修仙弟子中,心魔幻境选择的是侍卫并玉。 现在想来,幻境择取的第一标准或许并非修为境界,而是一种与天道的“联系”。 因为在这之后,并玉就被证明身份——他才是仓央国真正的谛听。 所以在房璃第一次进入秘境时,心魔幻境选择的很有可能不是徐名晟,而是作为谛听的她。 是她最后杀了心魔,才结束了整个幻境。 房璃缓缓看向自己的手,恍惚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见手上沾满了粘稠的鲜血,有那么一瞬间,她回到了那场心魔幻境,再次亲眼目睹雷牢印破,山河倾倒,被封印的上古邪魔倾巢而出,整个岛屿沦为炼狱,被彻底砸碎。 对,铁链。 她总觉得那铁链突兀,是因为在自己的记忆里,五葬天是一整座完整的岛。 但是那场灾难过后,岛屿分裂成了几块,这才需要链条稳固。 越来越多被她忽略的细节涌入,房璃的指尖颤抖,好像一个黑洞从胃里涌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为什么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是怎么从五葬天逃出来的? 她在苦海上漂泊,直到上岸,为什么狴犴宫的人都没来抓她? 她并不知道地下有没有密道,只是想以此试探廖燕。可是试探的方法那么多,她为什么偏偏就想起了一个密道? 第131章 狒兵说,解开神印,就像上次一样。 都想起来了。 那就是她的心魔。 为了逃避心魔,她才选择忘记。可是现在,她又记起来了。 ——封印破,邪魔出,五葬天生灵涂炭,苦海翻江倒海,这一切的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 正是她房璃本人。 巨大的真相冲击的神志恍惚,房璃的视线漂浮,有一瞬间分不清记忆与现实,她看见小太子赤脚跳进井口,看见他紧紧攥着宫主刃对着神印掷出,看见数不尽的凶魔如海倒灌,而浑身浴血的小太子头也不回跳进池中,义无反顾地游向那条密道。 她真的,真的做过这种事? 狒兵的低语犹言在耳,廖燕已经不敢擅自动弹,房璃抬高视线,视野尽头,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第88章 狒兵的低语犹言在耳,廖燕已经不敢擅自动弹,房璃抬高视线,视野尽头,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轻…… 她抿住唇,阻止了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 一阵轻微的战栗从指尖开始像寄生虫一样钻入,房璃干脆捏紧手掌,目光坦然。 来人身长九尺,披着简朴的沙白色兜帽糙布袍,鼻若鹰钩,长脸凉薄,漠然地看向房璃。 不会有错。 这张脸,正是她在妖市救出来的那位,小雪。 仿佛谁先开口就落了下风一样,两人在沉默中对视片刻。 “妖市真是一个好地方,”房璃启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竟然能让徐宫主亲自光临,想必那里,有狴犴宫都不知道的秘密。” “不用演了,我知道你是谁。” “……” 房璃皮笑肉不笑,“那么我是谁?” “房尹若。” 这个名字出来的一瞬间,房璃惊讶自己并没有意外的感觉,甚至舒了口气,好像被徐轻雪认出来是本就应该发生的事。 说到底,有什么伪装能够骗过她的眼睛? 徐名晟换成了徐轻雪的声线,即使长相大相庭径,可那声音一出,无异于直接向房璃坦白身份。 “我去妖市,不为别的。” “我知道。” 房璃笑了:“我猜就是,你是来找我的。” 徐名晟看着她放在背后的手,眸光暗了一暗,“我很意外,你还活着。” “对,这个世界上,没有徐宫主想其死却还能苟活于世的人,”房璃道,“我很荣幸成为这个人。” 她渐渐能够控制发抖的声音,心跳静了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现在还来得及。” “什么?” “把宫主刃还给我,”徐名晟盯着她,眼瞳黑黝黝,深沉的凉意无边无际,仿佛在室内下一场大雨,“还来得及。” “……” 房璃握着宫主刃的手缓缓垂下,嘴角扯开一丝嘲讽的弧度,眨了下眼,“倘若我说不呢?” 廖燕的表情苍白,好像这样的场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听见房璃此言,他才醒了一醒,还没开口就被打断:“把宫主刃还给你,然后让你杀了我,怎么可能。” “这匕首是你亲自塞给我的,宫主做事如此不计后果,也怪不得旁人了。” 徐名晟:“你觉得你能离开?” 房璃:“我能走一次,自然就能走第二次。” 两个人都没有动,徐名晟的眼光放在雷池上方的神印,神色微动。 果然。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记忆不合时宜的轮到了金蟾镇时房璃拿人命做赌注的画面,徐名晟听见了某处漏风的声音,嘶嘶呼呼,冰霜蔓延。 “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用这匕首划开神印,”房璃无情道,“届时灾祸重演,宫主二次失职,必然要被神域问责。” 徐名晟:“你觉得我会害怕问责。” “你不会,”房璃道,“但你不会想以那种姿态见到大帝。” “……” 徐名晟发现自己或许低估了这个人,她比想象中的还要了解自己。 “我想我必须提醒你,房尹若,”徐名晟抬脚,一步一步靠近,“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做出这个选择,就再没有人能救你。” “谁能救我?” 徐名晟的表情一滞。 房璃的掌心滑出宫主刃的尖端,她的声音平直,像一汪无风的湖,没有丝毫起伏。 “愿意救我的,从来只有我自己。” 话音未落,徐名晟身形瞬动,周身灵力毫无保留瞬间轰开,雷池中蠢蠢欲动的邪魔感知到威压迅速降下,他五指握爪朝面门掏来,房璃矮身一闪,像只泥鳅一样从徐名晟袖子底下滑过去,直直朝着旁边的石阶而去! 雷池中瞬间沸腾! 累如虫卵的邪魔们无声呐喊。 开神印!开神印! 噗嗤,剧痛从肩膀传来,房璃从半空落到地面,伸手往肩上一摸,五指顿时沾满粘稠的鲜血。她冷笑一声,额角青筋凸起,声音如同啼血的凰鸟,凄厉嘶鸣: “廖燕!” 廖燕如梦初醒。 不管从前如何,眼下一旦被困在狴犴宫,那就是永世不得翻身,只有从这里出去,一切才有转机! 他若是认命的性子,也不会冒险先斩后奏,来到苦海了。 锵的一声!火花四溅,铁链如游蛇从廖燕的袖中钻出,第一下就冲着徐名晟的心口。他自然没自负到可以一击毙命,冲着要害,是为了让徐名晟分神对付他,给房璃争取时间。 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实力到底有多强悍? 他习剑,腰间却从不佩剑,此刻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件武器,但廖燕知道,身上没有剑的原因有很多,像徐轻雪这种等级,估计是人剑合一,不必再依托物器,随手便能掐出剑气。 徐名晟此刻的脸色堪称乌云密布。 宽大的袖袍挡住血筋毕露的手,廖燕只看见一抹刺目的光从徐名晟袖中探出,时间仿佛在刹那静止了,乱叫的池中魔族,往两侧高处跑的房璃,张牙舞爪的铁链网,所有的一切变得缓慢无比,只剩下那一把剑,或者说,那一抹剑气。 抱残诀。 乱刀一样的剑诀如风绞刹那爆开,像是碎肉机,瞬间扫荡过洞穴内的每一寸角落,那些紫色的电流被断成碎片,又缓慢的聚了起来,廖燕的铁链当场粉碎,他整个人被轰向石壁,砸出深深的裂纹。 身上血痕浸染,破碎的脸颊咳出大滩血,廖燕艰难地看向徐名晟。 ……的身后。 房璃的动作一点不拖泥带水,脸颊侧有一道上次在拂荒秘境中留下的伤疤,此刻被雷牢的电流电的再次崩裂开。 抱残剑诀在她身上留下细密的血痕,重重叠叠的衣裙削下无数碎片,即便如此,她还是登上了石阶尽头。 房璃爬上石阶的姿态并不美妙,痛苦如流水从她身上过,眼神里却有着惊人的专注力,几乎是在徐名晟投去视线的同时,她翻身一滚,从高处往雷池中央跌落,像一只折翼的青鸟。 雷池中的魔族再次沸腾,覆盖着雷网的红色池水宛如一张贪婪的血盆大口,盯着自投罗网的食物,亢奋无比。 徐名晟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这一幕却如同梦魇的芽,勾起了无数深夜时令他辗转反侧的记忆。 他失神了一刹,只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局面已经天翻地覆。 剑气如利箭般射去,企图将青鸟击落,廖燕睁着血目,手指微动,破碎的铁链再次腾空,死死挡下了这一击! 与此同时房璃调整姿势,在即将落入雷池时将匕首对准神印,滋滋滋! 宫主刃刺穿了封印。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魔族痴呆地看着灼热发亮的神印,廖燕愣在原地,徐名晟大步上前徒手捏碎铁链,御气飞向神印,眼神中寒意惊人! 难以置信的灵力对冲轰然流淌,握着匕首的手掌迸开血口,她面无表情咬紧牙关,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匕首一寸一寸往下,完整无缺的封印正中,撕开了一条黑洞洞的口子。 神印,破了。 神印破了! 狒兵尖锐的大笑在喧嚣而起的嗡鸣声中被淹没,与 此同时廖燕的铁链穿过重重混乱抵达房璃的手心,她用力一拉,廖燕像块牛皮糖一样腾空而起,被甩进了雷池的另一角。 半透明的池水中依稀还能见到那抹青色的形影,徐名晟伸手去捞衣角,却被蜂拥而至的魔物贴脸,逼的步步后撤。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池水中那一抹青色销声匿迹。 耳边,角落,铺天盖地的魔物,如同苍蝇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狂喜着,欢舞着,尖叫着,冲向洞穴出口。 铛! 狒兵脸上的笑容静止了。 贯耳的钟声响起,余韵渐次攀升,石壁都在跟着共鸣,泄洪似的魔族像是受到了刺激,目之所及的黑气矮了半丈,喧闹变成了痛苦的尖啸,离井口最近的狒兵像是被一道巨力劈开,轰向远处! 第132章 怎么会? 魔气溃不成军,像是被一只大手肆意揉捏,狒兵不敢置信地望向悬浮站立半空的那人,他的表情宛如结冰,脸上属于小雪的障眼法缓慢褪去,露出了原本冷峻的容色。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魔族们吹唇唱吼,愤怒地围攻向徐名晟,又被强劲的灵力绞碎,罪魁祸首站在风波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群可悲的蝼蚁。 他掀唇,淡淡讽刺。 “一模一样的戏曲,以为能在我面前唱第二遍?” - 这是廖燕平生第一次进雷池。 目之所及皆是红水土壁,景物藏在通红的颜色下,只显出几分模糊的狰狞。 好消息,有出路了。坏消息,快死了。 雷池水专烧灵脉筋骨,这也是为什么房璃笃定密道没有被封的原因之一。 密道从上宫连接至岛屿地底,干系着整个五葬天的建筑体系,正常想要在上面下功夫就已经非常艰难,再加上雷池水,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跳进池水找密道,难道就是一项可完成的任务了吗! 廖燕崩溃的想笑。 他总是信了这丫头的邪…… 硬生生接下徐名晟的一招,现在的廖燕已经是强弩之末,池水的电流从伤口钻进经脉翻江倒海,剧烈的痛楚模糊视线,廖燕低头看着手上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女子。 他的位置还在移动,说明房璃也在动,而她身上的伤情不比他轻。 廖燕无法呼吸,浑身疼的麻痹,仿佛在旁观自己被切成一块一块,想努力,眼前却渐渐陷入一片空白。 谁。 谁在拍他的脸? 廖燕睁眼,半透明的红色池水中,房璃的面孔已变得十分模糊。 但脸上那只不断拍打的手,毫无疑问来自于她。 房璃指了指土壁上的一块古旧的圆盘,上面有东西在发光,廖燕拼尽全力睁眼辨认,像是八卦阵锁。 密道就在这吗? 房璃一只手将铁链绕了几圈攥在掌心,另一只手熟练解阵,不过三息,廖燕听到一声极其遥远的“咔哒”。 水流的方向变了。 房璃和廖燕几乎是在一刹那就被卷入了漩涡中,迅速吸进了那条密道,周围的视野快速倒退,一阵天旋地转以后,廖燕脚下一空。 上宫是一座漂浮岛屿,从前周围是瀑布,那个时候,房璃就是顺着瀑布被冲到了下宫。 而现在,岛屿之间支离破碎,原先的瀑布不翼而飞,房璃和廖燕被冲出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苦海上空旋转的云层,第二眼,就是脚下的万丈长空。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我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被重力拉扯向地面,房璃将手指塞进唇舌,拼尽全力吹出一声清越的口哨。 远处寒光一现,廖燕浑身一震,嘴里还在乱叫,下坠却停止了,他侧头,发觉自己落在一面光可鉴人的长剑上。 剑上倒映出他狼狈的侧脸,不堪入目。 “呼,幸好出来逛了,殿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那个哨音……” 姬师骨两手御剑,正要向房璃邀功,转头看见她了无声息倒在地上,湿哒哒的衣裳和血红的伤口,脸色骤然一沉。 赦比尸只惊讶了一下,很快又麻了。 呼呼的风声里传来远处兵器碰撞的嘈杂声响。 姬师骨不再言语,沉默御剑,朝着结界边缘疾速飞去。 五葬天的结界由宫主亲自布下,固若金汤,古往今来,唯有八年前那次雷牢邪魔溢出的事故发生时才破过一次。 但姬师骨像是丝毫不在意这一点,速度不减反增,御使着灵剑,闷头往结界上冲去! 这是要粉身碎骨的节奏,赦比尸大叫出声。 下一秒,躺尸的房璃抬手掷出宫主刃,稳稳没入结界,灵剑极限调整方向对准匕首撞上去,夹杂着水雾的凌冽暴风扑面而来。 他们冲出了海面。 第89章 陈敏打开芥子,将契马与马车一并收纳进去。做完这一切,他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流骨碛黄沙地,眯了眯眼,“这里就是妖市?” 无人应答。 陈敏正欲回头,回到一半,后颈上落下一记掌刃,他眼珠子一瞪,跌跌撞撞蹬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向始作俑者,“噗通”倒在了沙地上。 一道阴翳投在陈敏昏倒的身体上,普陈居高临下地凝视,片刻后开口,自言自语: “她说你是新来的,我一开始还不信。” “……” “把后背留给敌人,狴犴宫教出来的人,也不过如此。” 普陈不再给眼神,带着脚铐转身,一步一步往沙地深处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普陈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后,陈敏仍旧躺倒在地,双目紧闭,口齿微张,热沙将一边脸烘的滚熟。 一条沙蛇缓缓游过,在陈敏的脸前打转,信子在陈敏的鼻尖闪烁。突然,蛇猛的调头,像是收到了某种惊吓,一溜烟跑没了影。 下一秒,陈敏的鼻尖前出现了一双打着补丁的布鞋。 炙热长空,刺目青光。 一片黑色的羽毛,缓缓落在了陈敏的鬓发。 -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御剑?” 不知何时,房璃摘下了染血的镜片,脸上的血迹干涸成血管似的纹路,剔透的琥珀色眼瞳中映着永日无晴的苦海苍穹,有种近似夕阳的凄美。赦比尸蹲在一旁手脚颤巍地给房璃的伤口施加一点微不足道的灵力止血,廖燕则是躺在旁边,生死不明。 “乱世流离,修行不为成仙,求个保命之术罢了。”姬师骨没回头,故而房璃也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只能听到语气淡淡,“像我这样的,应该叫做大器晚成。” 原本无声息的房璃忽然笑了,倒在宽阔的剑面上,笑得一顿一顿,“大器晚成好,说明你尚有天赋,总比勤恳修炼却一事无成,来得好。”她停了一会儿,缓缓道,“辛苦了。” 这一句“辛苦”被吹散,所有人蜷缩在无边无际的狂风中,前路渺茫的像一粒被卷入海水的沙。 失去了五葬天的结界庇佑,灵力磁场的问题再次摆在众人面前,姬师骨虽然不说,但他看上去撑不了多久。房璃睁着眼看天,这个时候廖燕恰到好处的醒了,一醒他就哑着声音道:“找灵船。”’ 风太大,赦比尸不得不低头冲他吼:“你的船已经被炸了!” “找灵船。”廖燕坚持说完这一句,又晕了过去。 赦比尸:“……” 房璃:“他刚刚说什么?” 赦比尸:“这失心疯的,别理他。” 苦海力场混乱,容易迷失方向,从来都是轻易不得踏足的禁地。房璃虽然九死一生地逃出来了,可却也没想到逃出来之后应当如何。 她现在连身也起不得,否则暴烈的海风很有可能将她整个人掀翻。 情境至此,赦比尸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怀疑,凑到房璃耳边问。 “你真的见过天梯?”他盯着她木然的侧脸,“还是诓姓廖的?” 房璃深深吸了口气,鼻腔和喉咙干涩火辣,轻声道,“见没见过,难道还要紧么。” 赦比尸低头,看见一只手推了推自己的小腿,“去,问一下姬师骨,问他还能撑多久。” 赦比尸去了,房璃倦怠地将头扭到另一边。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她需要消化。 此刻的她就像一条被拍在沙滩上的咸鱼,什么也不做,脑中反复播放着雷牢中的记忆。 对发生过的事情全然没有印象,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吗? 要不是那种感受太真实加上时间紧张,她甚至要怀疑是不是徐轻雪对她的记忆做了手脚。她自知并非善类,在五葬天的每一日都度秒如年,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以牺牲无辜为代价,换取自由之身。 这是原则问题。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 房璃冷冷地看着翻滚的云层,锋利的眼眸中含着冰碴,她攥紧手指,凝固的伤口牵扯出血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记忆丢失有很多种可能,如果是她主动忘的,一切还好说。但如果是有人背后刻意操纵,那问题就相当严峻了。 她竟带着这被篡改的记忆,如此生活了八年? 这谁能忍! 现在根本无法确认,回想起的这一段是否就是丢失记忆的全部。如果她还有没想起来的呢?如果她在自己不记得的地方,还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无法完全地认识自己。 高空的空气狂烈,房璃整个人像被塞进了一个透明的罐子里,钮盖旋紧,可供她呼吸的氧气正在变得薄弱。 沁着血丝的眼尾一扫,余光瞥见异样,房璃缓缓侧首,望向远处漂浮在海面上那一道浅浅的黑影。 第133章 “什么?” 赦比尸看见房璃的嘴唇在蠕动,低下头去,才听清她口中的词语:“灵船。” 而他低下头的那一瞬间,视线自然顺着房璃的方向望去,同样也看到了那具残骸。 比起那些华丽宏伟的船只,这艘灵船看上去十分的迷你寒酸,加上被炸过,只剩一片薄薄的底座,满目凄凉。姬师骨调转方向,跟苦海的暴风抵抗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堪堪落在了残骸上。 房璃勉力翻身,像棵草一样咕噜噜滚下了灵剑,瘫倒在残骸边缘,一只手捏着叆叇浸入海水,干涸的血迹在水中融化蔓延。 “殿下。” 姬师骨半跪在旁边,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块帕子,熟稔地拾起房璃的手,擦拭伤口上的脏污,垂目道:“痛快吗?” 云层碾过几道紫雷,整个海洋仿佛都在同频颤抖,房璃闭眼,轻声叹息。 “痛快。” “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我想要什么?” 姬师骨哼笑了一下。 “殿下想要的,都是臣已经放弃的。” 他擦完了一只手,撕下衣袍包扎的时候,房璃正好抬起另一只,将叆叇重新戴回脸上,浸了海水的银链寒凉似冰,贴着皮肤,冻的半张脸都发麻。 天空飘下雨丝的时候,众人看见廖燕站了起来,浑浑噩噩朝着某个方向直直走去。眼看要一脚踏进水里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房璃耳尖一动,忽然坐起,盯向廖燕脚下。 这艘灵舟和市面上大部分的灵力载具类似,一个带着燃烧舱室的底座,上方设计空间载人载物。为了防止被抓住的犯人逃跑,五葬天的人用爆破符将灵舟炸毁,中间凹陷出一个大洞,廖燕摇摇晃晃在洞口旁站定,衣摆一闪,纵身跳了下去! 赦比尸匆匆跑过去,惊疑不定地往下望,过了一会儿,房璃听见他大声喊道:“有了!有了!” 她撑着姬师骨的小臂艰难站起,走到凹陷旁,姬师骨观察一番率先跳下去,在底下丁零当啷一顿翻,片刻后抛上去一堆麻绳,房璃将绳子绑在剩一截的桅杆上,裹着衣袍的手握着绳子缓缓滑下,脚着地的那一刻,船摇了摇。 启动了。 “这条船竟然有双层。”赦比尸眼冒精光,兴奋道,“他们只炸了上面一层,但驾驶舱和灵力储备,都在最底下这一层。” ……怪不得廖燕坚持要他们找船。 看来这一趟苦海,他的心眼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呼”的一声,炉子里的阵符开始燃烧消耗,茕茕火光在晦暗中戳出了一个流心口,姬师骨扶着房璃走向驾驶舱尽头,廖燕站在那里,背影单薄,正在将结界重新启动。 灵力磁场的影响渐渐消弭,姬师骨紧绷的肩膀一松,悄悄背过身,呸出口瘀血。 小臂一松,姬师骨回头,看见房璃放开了自己,一瘸一拐往廖燕走去,那只抓过他小臂的手,转头就搭上了廖燕的肩。 “错了。”房璃看着廖燕面前的舆图,“这不是回妖市的方向。” 赦比尸本就有不好的预感,带着疑心观察了半天,此言一出,他立刻就道:“你不会还想找那劳什子天梯吧?” “……” 廖燕看上去已经快站不稳了,眼睛虚虚的睁着,两只手却寸毫不移地握着方向盘,炉子里的阵符熊熊燃烧,他往左一转,方向盘被房璃的手用力抓住。 “回妖市。”她盯着他,一字一句,“不然我们都会死。” 她没有夸张。 她了解徐轻雪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所以才敢动手。可即使划开神印放出魔族拖住了五葬天追过来的步伐,这时间却绝对有限,倘若不能尽快离开苦海,等待他们的,只有第二次的天罗地网。 到那时,才是真正没有峰回的绝路。 廖燕充耳不闻,手下爆发出一阵怪力,将方向盘硬生生突破阻力转了过去,房璃立刻松手转身走向姬师骨,夺过他手中的剑干脆利落地抵在廖燕后心,“放手。” “现在是一对多,廖大人,你该清楚局势,”房璃的语调没有起伏,“放手。” “失心疯的。”赦比尸骂了一句,他原本跟在房璃身边的宗旨就是当个吉祥物,不插手除了寻找太史慈明以外的任何,但是此刻,饶是堕神也没法继续袖手旁观,直接撸起袖子扑了上去,使出拔河的劲拽住方向盘,吼道:“快!将这疯子打晕了去!” 房璃眸中锐光一现,她比对方的动作更快,抬起一脚往膝盖后窝狠狠踹去,廖燕还没动身就跪下了,他猛地回头,眼前骤然一黑,等他反应过来房璃干了什么的时候,怒火已经不可遏制———— 房璃把手放在了他的百会穴上,再一次。 “我身中重伤,可你也是强弩之末!”廖燕激动,“还想用那一招?做梦!” 在凶险的苦海之上,有两场小型的海啸正在碰撞,廖燕攥住房璃的手腕,大有将其捏断之势,后者不动如山,死死握住廖燕的头骨,嗓音带寒: “廖大人曾说,你抓住了太史慈明,地脉不能奈他何,所以你将他送入矿场————那么敢问大人,妖市资源稀缺,连灵力地脉都需要靠烧人族道士来维系,何来矿场一说?” 廖燕冷笑:“妖市地大,你们才来几天,又被我囚禁,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 “地脉短时间内确实不能将太史慈明如何,因为他灵力修为之深厚超乎常人!廖大人一心为妖市着想,应该把他留在地脉吸个干干净净才是,舍得浪费这么好的一个资源,就为了泄心中那莫须有的怨愤?” “子非吾安知吾之恨!我心中的怨怼,你们人族又岂能体会?!” “撒谎。” 两双眼睛近在咫尺,像两把隔空比对的利刃,摩擦出刺耳的火花,房璃盯着廖燕充血的双目,一字一句道:“廖大人,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和太史慈明,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什么意思?” “蜀阁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 房璃往前走,廖燕听见了长剑拖地的金属摩擦声,他发现自己的肢体竟然不自觉动了,像是遭受了某种压迫。 可站在面前的,分明只是个羸弱不堪的凡人女子。 “这副叆叇,是你送给我的。” 廖燕的背抵在方向盘上,恍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看着她的唇一开一合,字如寒霜, “别乱动。” 廖燕整个人都停住了。 上空炸开一道惊雷,天摇地动,所有人都凝固了,仿佛几粒黏在时间背景上的贴纸。半晌,廖燕才颤声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能看见什么。” 镜片上倒映出廖燕周身缓缓流转出的魔气,她的语气水波不兴,像是一个站在了终点望着旗帜的跑手,只剩下疲倦,还有一点哀意,“刚才那些问题,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犹如重锤落下,每一个字眼砸在廖燕耳边,伴随着即将撞出胸膛的心跳: “那场毁了整个宗门的变故,和你有多少关系,师父?” 第90章 房璃认出廖燕的契机很简单。 拂荒城外的山郊上,她曾通过接触解析了一只兔子的精神识海,借此经历了兔子视角的短暂一生。 那个时候她的识海力量尚不足够,兔子这种生物已经是极限。 五葬天的队伍降临的前一刻,房璃的手正盖在廖燕的百会穴上,试图启用缚灵咒。 这不是并不是她的第一次尝试,也不是第一次失败。乞丐对此的评价是不知好歹,但房璃有这种坚持,越是危急的关头,她越乐意去触碰自己的极限。 缚灵咒相当复杂,越高明的咒术,对人的识海解析也就越透彻,对付廖燕这种级别的生物,缚灵咒是房璃目下能够拿出来的,最有用的手段。 累月的练习带给房璃的不仅仅是识海力量厚度的增加,还有施咒速度,当她盖住廖燕的百会穴时,对方迅速抵抗,孰不知在掌心距离靠近穴位寸毫之距时,“咒”就已经开始了。 廖燕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加迅捷,几乎是同时封住经脉,当机立断掐死供往识海的灵力,等于主动封闭自己的识海,将房璃整个狠狠弹开。 这一招对经脉损伤极大,廖燕过头的激烈反应令房璃感到吃惊,隐隐感觉到异样。但廖燕不知道的是,在他封住经脉的前一秒,房璃的触手已经抽丝剥茧,快速探入了他的记忆一角。 浩瀚的深不可测的记忆,房璃只看到了一个画面。 她的初衷是想要了解廖燕的弱点,运气好的话直接控制住他,正常来说一个画面,于计划起不到多大作用。 问题就出在那个画面,房璃实在太熟悉了。 记忆是第一视角,看不到发出视角的本人,只能看到一方视野——站在高处向下望,黑漆漆的建筑里零零散散落了几泼白,升起的朝阳添上暖色,众弟子嬉笑打闹,修炼生息,构成一幅简易生动的水墨图景。 第134章 甚至被弹出去之后,房璃仍旧在不可置信。 那是同光宗昔日的庐舍? 记忆反映着正主的心情,一个远在沙漠地底的妖族,怎么会有这么一段平静美好的关于同光宗的记忆? 廖燕狰狞的脸映在房璃反光的叆叇上,她一刻不停地想。 ——甚至底下的弟子只要一仰头,就能将站在高处的此人一览无余。 什么样的人会站在那里? 什么样的人能站在那里? 她很清楚,因为她同样熟悉这个视角来自哪里。 同光宗孤高偏僻,粮食稀少,唯一的油水就是宗主用灵力温养的那一池活鱼。众弟子辟谷修行,唯有弟子明若敢冒险偷鱼,尽管十次里有八次都被扫地出门。 没偷到鱼的那些时候,她就坐在宗主寝殿前的石阶上捧脸,视野漂浮在后山弟子庐舍的上方,惆怅叹气。 画面和画面重叠,房璃死死盯着这个叫“廖燕”的妖族,心跳如雷贯耳。 ——那个视角,就在宗主寝殿的大门口。 - 五葬天下,苦海之上。 她被廖燕的灵力轰开攥住手腕的时候,两人相隔不过咫尺之遥,借着暴风和水雾,混乱之中,没有人看清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 如果廖燕不是师父呢? 脑子里飞快编织着这个可能性。 说不准,他是早早隐藏在同光宗内部的魔族,可问题是,他所在的位置在同光宗最坚不可摧也最敞亮的地方,即使廖燕不是师父,他能够藏在那个地方,说明师父也已经和魔族脱不开干系了。 房璃在想这些的时候,廖燕正在叙说自己罪恶可恨的行径,描述他如何如何虐待太史慈明,语气之激烈,用词之狠辣。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又刻意。 就好像,生怕别人怀疑什么。 于是房璃说,够了,住嘴。 她不想听,越听,便越觉得对方的反应异常,心中那个看似不可能的猜测就越清晰。 不是没有怀疑过,毕竟长得一模一样这种事,世上难有巧合。 还有种种疑问,现在看来都是破绽。 比如三个误入妖市的人类,廖燕凭什么相信她空口白牙的交易?比如种种逾矩冒犯之举,换成其他妖族来处理,大可以直接动手,不杀了他们,好歹也痛打恐吓一番。 但廖燕没有。 现在回想,相比较起来,他仁慈的过头了。 短暂漂移的时间线拉回此刻,姬师骨的剑划开空气,立在廖燕的肩上,压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房璃原本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希冀,可“廖燕”的反应和表情,让那点希冀也灰飞烟灭,只剩冰冷的余烬堆积在房璃的瞳眸深处,背景中的雷声隆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平静回望,掌背绽开青筋,明明是在被逼迫,但那股淡然的强大气场却如同撕去包装的香料悄无声息溢了出来。什么东西已经变了,他却一个字也不肯松。 “你厌恶他,却又化出他的模样。廖大人,没人能堪破你的化形,是真的技艺高超,还是根本,这就是你的本相?” “我是在给你机会,师父。”房璃将那两个字咬得极重,刻意往对方心上插刀,“陈师兄现在不在,你跟我坦白,比闹到他面前要好。” 廖燕却笑,“白日说梦,无稽之谈!告诉他又如何,你是指望他会信,还是指望我会承认这种荒唐事?” “你介意的。” 廖燕偶尔会反感房璃有这么一双透彻的眼睛,透彻到没有事情能在里面留下痕迹。 所有秘密暴晒在这样清泠到有了实质的目光下,给人一种被一览无余的错觉。 房璃笃定,“你介意的,师父。” “……” “你如果不介意被陈师兄发觉,就不会在明知他还活着的情况下离开同光宗。你不承认,也只是不想让师尊这个榜样符号染上污点,影响陈师兄的道心,不是吗?” 廖燕扯了扯嘴角,“随你怎么说。” “师父,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否则当年也不会选择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我这个罪人收入门下。” 房璃黑黝黝的眼神穿过叆叇,她的表情不动,显得有点冷漠,“所以我觉得,你应该考虑我提出的条件。” “……” 姬师骨听到这的表情已经有点变了。赦比尸旁观一切,听到这句话时他也心中一动,琢磨着房璃此刻所言,或许和她作为谛听时的能力有关。 谛听们中,或有能观星象预测者,或有耳听风声辨自然之语者,亦或有仓央谛听那样能通神知晓天下事者。对于他们来说,“谛听”无非是站在比凡人稍高维度的角度观世,将此中世比作一盘棋,世人皆为局中棋子,谛听并非棋子也非弈者,只是局外人,如此而已。 有传言说,菁国谛听的能力,是勘测“命数”。 命也,天运也,所有凡人追求的顶点。 这或许是所有传言中最接近真相的一个,而此时此刻房璃对廖燕说的话,和这个传言恰好有嵌合之处。 先前看房璃对太史慈明如此上心,他还误以为这对师徒像所有印象中的那般,贵师重傅,传道受业,互相敬重。 再看如今这刀剑相向的对峙画面,赦比尸不禁陷入长久的沉思。 当年小太子坐轿回程时路遇云游的太史慈明,他声称对方根骨清奇,想要收为座下徒。可当时在场的还有许多士兵随从,远远的隔着帘子的一眼,怎么就能确认天赋缘分? 或许。 太史慈明从一开始看中就不是其他,而是为了那据说能勘测命数的能力。 修炼到这个年纪的修士,多半卡在瓶颈,急切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气运,能不能飞升,会不会陨落——也并不在意外。 赦比尸在心里暗自编排的时候,廖燕在对房璃道:“我凭什么信你?” “凭你不得不信我。” 刺目的红血沿着刀刃滴下,腥气弥散在空气中,房璃道,“你已经没有选择了,师父。” “……” 漫长的沉默过后,众人听见了一声极深的叹息。 那叹息来自肺腑,带出长长的浊气,脸上的伪装消退,只余下疲倦和岁月的沉淀。眼睛沉静下来,短短几秒,房璃好像看见一个人从躯壳中长了出来,活生生的。 她抿唇,忽略鼻尖莫名其妙的酸意。 “是的,徒弟,如你所见。” 太史慈明摊手,缴械投降,将一个漫长的故事浓缩成再简短不过的句子,带着些许无奈。 “为师走火入魔了。” 话音甫落,房璃将剑刃一转,剑背对准他的穴位用力一敲,太史慈明紧急掐断话头,瞪着房璃张口结舌,仿佛不敢想自己坦白身份后徒弟还能如此大逆不道,抖着嘴唇白眼一翻,闷头栽在地上。 得到结果,她长腿一跨迈过地上躺尸的人,握住方向盘逆时针大力旋转,命令姬师骨和赦比尸将剩下所有的转移阵符丢进炁炉,火焰高涨! 这艘残船亮起最后的灵光,朝着岸边乘风破浪,全速前进。 - 妖市结界外,普陈低头看着油皮青蛙,油皮青蛙看着普陈。 隔着如雾的碧绿烟丝,青蛙敲了敲烟灰,翘着二郎腿道:“小兄弟这次一个人?” 普陈:“……” 他已经换了三次障眼法了。 这蛙妖就跟中了邪一样,次次识破术法,既不喊妖来逮他,也不肯放他过结界。 两侧有进出的妖族,叽叽喳喳,古怪地看着这个矗立在妖流中异样的人族,普陈像块石头一样立了片刻,转身就走。 “慢。” 普陈停步,转身。 青蛙半边身子靠着桌子,修长的腿高高翘起,金钱褂子上滑,露出白腻的肚皮,半点也没化出人的特征的妖脸,竟然叫普陈看出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兄弟,我没记错的话,离开这里的时候带着你的,是巡逻司的廖大人吧。” 记性这么好还只当个看门的?普陈面无表情,眼睑始终垂着,只能通过那万年不动的眉毛来判断他此刻的情绪。 虽然是在质问,但话里话外无疑是在刺痛他的自尊心——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以为用个障眼法就能瞒天过海?傻不傻! 这蛙妖心思精,明显知道他意在进入妖市,所以也不逮他,只是将他拒绝在结界外,好整以暇地看着普陈出丑。 当然它也不会放他离开,廖燕不知所踪这个人却独自返还,站在妖市的角度上,就差把“我有问题”四个字做成牌匾顶在脑袋上了。 蛙妖抬了抬光滑的蹼爪,周围顿时涌上来许多妖兵,将普陈团团围住。 “拿刑架来。”它喷了一口绿烟,熟稔地弹了弹烟枪,刺耳的嗓门轻描淡写地说道,“让大家伙也看看这些人族受苦的样子,直到他交代廖大人的下落为止。” 普陈的剑早在第一回进入妖市时就被没收了,他不比姬师骨有一把伸缩剑可以藏在舌下。眼看着这些妖兵眼冒绿光地围拢过来,普陈两指并拢掐出一道剑气,却忽然心口刺痛,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暗道不妙。 第135章 廖燕出言不逊,他为了师尊出头教训,终归还是被磁场影响,此时体内紊乱的经脉尚未调整过来,一运起功,竟然走岔了气,差点走火入魔! 抬头,那油皮青蛙看他的眼神果然变了。 “受伤了?” 它眼皮一跳,漆黑的瞳仁夹在铜皮一样的眼白里,呼吸似的伸缩,透出点点令人头皮发麻的邪恶笑意。 烟枪懒懒一点。 “上。” 第91章 千钧一发之际,普陈想起了房璃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在房璃驱使银蝉深入妖市腹地时,每一次,她都会跟同行的伙伴分享情报。 /:. 普陈没有亲眼见过,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粗浅了解了妖市背后的勾当,直觉这些不简单。 而房璃让他回到妖市,又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或许也是在暗示着什么。 从前他将妖族视作蛮族,虽然奉行天下平等,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人能打心眼里认可这些化形的动物有和人族一样的修炼天赋。 或许连这些妖自己也是,苦苦修行,步步攀升,没有更好的丹药功法,想要资源就得吞噬同类。即便如此,这些妖也不肯认可妖的身份,评价自己的能力,也是通过是否更像人。 神魔大战后,妖族不是龟缩就是隐世,踪迹几乎销声匿迹,在此之前,普陈极少和真正的妖族打交道。直到前一刻,那个半点人形也不屑于模仿的蛙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为难他时,普陈的脑袋才终于转过最后一道弯。 这些妖不是没有智商的动物。 它们是活在世界上另一个角落里的族群,它们和人一样,有欲.望,有斗争,有情义。 “慢。”普陈开口,“廖大人遭遇紧急险情,被困在外。我奉大人之命历经千辛万苦,这才回到妖市搬救兵,勿要为难,速速让开!” 蛙妖听笑了,眉眼尽是不屑。 “少来,若你真是来搬救兵的,早一开始不说?” “那是因为廖大人所行乃绝密,他再三叮嘱不能与旁人道,”普陈毫不犹豫,严肃而冷酷,“只是情况紧急,您执意要阻拦,我也只能如实相告。” 两片薄薄的青蛙眼膜阖了阖,眯眼看向他,似乎想要从他的表情辨别真假。但很遗憾,因为普陈所说亦真亦假,真假掺半,就连他自己,都快被自己笃定的语气骗过去了。 蛙妖喊停。 普陈扫了一圈周围,大步掠过妖兵,弯腰盯着青蛙脸上的纹路低声,“廖大人在苦海遇难,如果我真心要逃,就不会特意返回妖市来——我是真的来搬救兵的。” 他吐出一口气。 去了苦海? 蛙妖的动作顿了顿。 苦海一出,普陈口中的话真了没有七八分也有三四分。千里迢迢奔赴苦海能是为了什么,蛙妖一哂,烟圈在结界上划出一个人高的圆口,不耐烦道,“滚。” 普陈颔首,众目睽睽之下,他大步跨过妖市结界,堂而皇之没入了繁华的妖流之中。 此时此刻。 远在蜀阁的礼仪楼内,白午雄的房门被最后一次敲响。 敲门声来势汹汹,白午雄强打精神,脸上堆起笑容,开门,外头站着满脸为难的堂倌——堂倌身后是一个高大壮硕的女人,比他高了将近两个头,挽着华丽的发髻,涂脂抹粉,衣着鲜丽,对着白午雄扬起笑脸。 “这位是楼长,负责诸位的饮食起居,她……” “见过白镇长。”楼长打断啰啰嗦嗦的堂倌,笑眯眯看着白午雄,“白镇长在楼里待的这几天,吃住可还习惯?” 白午雄从开门的那一刻就在头脑风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打着哈哈道:“习惯,习惯……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楼长继续笑眯眯,漆黑的眼睛深处滑过一丝隐秘的白光,“白镇长,是这样,同行的几位小城主和镇长都已经找到合适的买卖,昨天就离开了, 您是留下来的最后一批。” “……” “我听说您先前和本土的一位农夫和酒楼都谈好了生意,却在临签署协议前忽然反悔了,到现在也没离开——”楼长顿了顿,语气有些暧昧,“恕我直言,白镇长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以直接和我说。” 他“呃”了几声,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搭在身前,袖子底下的手掌紧紧攥在一起,正要开口,再次被楼长打断。 “白镇长有心留在此地,足见是真心想要与我们交易。”楼长说道。 白午雄:“……” 不,没有这个意思,纯粹是受人之托走不脱。 楼长继续:“今天拜访,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来通知镇长,明天楼里会举办一个竞宝会,您和剩下的几位城镇主啊做好准备安心待着就是,保证都是举世罕见的稀货!”楼长佯嗔,“这可是走的那几位都体验不到的啊,白镇长有先见之明!” 楼长的语气甚至有几分喜洋洋,白午雄却欲哭无泪。 有眼光————个屁啊! “对了,镇长这几日闭门不出,楼里的小厮想洒扫都没机会。”没等白午雄说句话,楼长已经拨开堂倌,那么宽硕的体躯,白午雄竟不知她是如何从自己的胳膊旁边钻了过去,径直走入室内! 糟糕。 白午雄的瞳孔缩了缩。 这几天他有空就在观察,表面上看楼内的氛围还和从前一样,实际上,白午雄知道,那些人一直在找乐衍。该翻找的地方都翻找过了,只剩下他们这些外来客的居住区域。 楼长通知竞宝是表象,她的潜在目的,恐怕是为了搜查。 思及此,白午雄连装都懒得装了,急匆匆跟在楼长屁股后面追进去,嘴里火烧一样:“我这屋子平时……” 内室没人。 茶桌上的茶具一应俱全,四只茶杯三只倒扣,只有一只里面装着茶水,还在冒热气。 白午雄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下去,硬生生绕了一圈舌头道:“……平时爱干净,不脏,不爱让旁的人乱动。” 楼长高大的身影一顿,缓缓扭头,咧开白雪一样的牙齿。 “这样啊。” 她蹲下来,厚重绮丽的衣裳层层叠叠像五色池水一样铺开在地板,白午雄心脏都快从耳朵里跳出来了,就见楼长伸出两根指头往地板上抹了一下,喃喃道:“确实干净。” “……” 她站起来大步往一方彩纹箱柜走,白午雄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紧巴巴地跟了上去,望眼欲穿地看着楼长打开柜门的手,视线发晕。 不要不要不要—— 嘎吱,柜门打开了,楼长笑了一下,伸手拈起叠放在里面的衣物一角,语气有几分意味深长,“镇长出远门,就带一件换洗的?” “……”白午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局促:“我这个人五大三粗,不讲究的。” 楼长不置可否,象征性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甚至抬头往房梁上看,表情若无其事,但什么用意不言而喻。直到每个角落都搜遍、找无可找了,她才含笑转身,在白午雄感情丰富的注视下踏出门槛。 脚步声远去以后,白午雄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退,急急走上去探头往外看,没什么异常了,松了口气缩回脑袋,阖上门板。 “什么是竞宝会?” 门关上的同时,耳旁乍响起一道声音,白午雄伏在门板上的手吓的一弹,整个人像颗皮球往后一跳,惊恐地看着站在门后一脸好奇的乐衍——她两手垂在身侧,身上穿着白午雄带过来的缝改过后的衣裳,眼神干净的像一只小兽。 “你你你……”白镇长差点失语,“你什么时候躲在这的?!” “你跟那个楼长聊到竞宝会的时候,”她从阴影里走出来,松了松肩颈,径直坐回茶桌旁,这个时候白午雄才发现她的衣裳一角有大片水渍,估计是方才情况紧急,用衣裙吸干了多余茶杯里的水复原杯子,然后匆匆躲到了门后面。 不过。 这也太大胆了! 正常人谁会想躲在这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还就在楼长的眼皮子底下!白午雄咽了口口水,暗道得亏乐衍年纪小身量轻,门板挨着墙才不露异样,但凡换成他,走一步地板嘎吱两声的,早就玩完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竞宝是什么?” “就是拍卖,竞价,”白午雄惊魂未定道,“不过这个地方,委托人是谁,竞买人都有哪些,就不清楚了。” 乐衍:“哦。” 白午雄的心跳迟迟没有平息,他来回踱步,半刻钟后忽然盯向乐衍,眉毛一紧,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等下,”他看着乐衍清白无辜的神情,语气变了调,“那只虫子呢?” - 离开白午雄的房间以后,楼长脸上还挂着明艳的微笑。 她挥手支退堂倌,熟稔地沿着流水阶梯往下,迎面是一波又一波的宾客舞女,她一边头言笑晏晏的周旋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剥离人群,在楼梯夹角的底端,楼长摁开机关,一扇暗门徐徐推开。 第136章 楼长拖着长长的裙摆缓步走入,远处隐约有争吵声,阴翳和光明在走廊尽头切割,她停在切割线前,对着光亮里的人扬声:“就吵起来了?” 暗室里竟是一块大圆桌。 桌前整齐地列坐着各式各样的人物,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傩戏面具,正神鬼怪齐聚一堂,颇有几分正式的滑稽。其中一个“勾簿判官”大声道:“楼长,人可寻到了?” “我就奇了怪了,一只小妖而已,这么点个礼仪楼能藏到哪去?找这么些天!” 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又起来了,楼长礼貌地抬了抬手,道,“先不说这个。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地脉的事情,诸位商议的结果如何了?” “风险太大。”一个戴着土地正神面具的苍老声音徐徐说道,“地脉乃通天域存在的根本,如果贸然乱动……” “这个问题之前谈过了,我不知道纠结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楼长打断,明明还在眯眼笑,圆桌上方却陡然降下一股冷意,气氛凝重,“诸位亲眼所见,蜀阁已经掌握人造地脉的秘法,我们既不是要切割你们的地脉,也是不是搬运你们的地脉,只是借一点地脉灵气维系生存——一直抓道士来吸,你们也看不下去,不是吗。” 面具挡住了表情,但楼长知道,这些人的脸色必定十分难看。 她浅浅轻语。 “比起你们谋划的造反宏图,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土地正神”沉默几许,少顷道:“还是太冒险……” “既图大业,又不肯冒险,长老是真天真,还是假商议?”楼长拔高音量,一掌拍在桌上,震起余波,片刻后展颜一笑。 “前一年,神域取消通天域四大区域各自安排会试的政法,这只是一个开头;种种迹象来看,神域的本意,是将在通天域分散的统治权回收。我想在座公子道长们不需要我提醒,你们久坐高位,这些年吞吃拆并的也不少了,神域若要下手,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们这些氏族宗门。” “……” “没看错的话,长老快渡劫了吧?”楼长扭头,对着那位“土地正神”道,“神域要打压氏族宗门,势必要从资源上下手,长老这把年纪了,要是没有大量的仙丹灵草功法作辅,恐怕到死也难以突破瓶颈登天。” 楼长轻轻吐息,“当然不是针对您,我是说在座的所有。” 死寂。 “勾簿判官”出声怀疑:“魔种只有原始魔族才能孕育,你们真的有那么多?” “即便是有,”“土地正神”冷冷掀唇,“万一最后失控,造成的后果,你我都承担不起!” 楼长:“其他我不敢说,但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笃定,各位放宽心。” “只要你们愿意向妖市出借地脉,蜀阁就会为通天域制造一场可控的灾祸。”女妖的两只手摁在桌上,仿佛某种天降的压迫俯视 着这一桌沉默,语气诱人,“那些神明仅靠一场战争就登上了天宫,踩在人族头上逾百年。百年时过境迁,这一次神魔大战中的神,便是诸位。” “……” 所有人沉浸在这令人心动的规划之中,无人注意到一只银色的蝉虫正匍匐在楼长的裙摆一角,碎光融入衣裙镶嵌的宝珠玛瑙中,它抖了抖翅膀。 与此同时,远在苦海乘风破浪的灵船猛的一刹,船上人齐齐向前趔趄,昏倒在地的廖燕滚了一圈,停靠在房璃的小腿下。 众人望向房璃的背影,没人看见她此刻仿佛被天雷劈中的神情。 她刚才听见了什么? 种种画面如风吹落叶纷至沓来,房璃仿佛站在了一个纯白空间,面前是破碎的千丝万缕,终于嵌上了一块完整的拼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妖市有礼仪楼的存在,怪不得太史慈明要寻找天梯。 从她一路走来,魔种相关的东西就如影随形,这些氏族宗门是打算与妖族合作,重现当年的神魔大战! 通天域原本是神族给凡人制造一个能够接触仙道的通道,可丰沛的灵力资源加上多年的党争划分,如今的通天域成为了贵族王孙的跳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人人皆可通天”的地方。 先前在五葬天看到青山门和合欢宗的纠纷档案时房璃就猜测,神域打算回收统治权,下一步可能是要建立仙盟。仙盟一旦起建,谁主事,谁当盟主? 那就只有一个人选啊。 房璃的眼前浮现出雷牢中那一抹无情的雪色,脸颊绷了绷,飞快思考。 狴犴宫司掌刑惩,替天行道,可那还不够,神域要的是整个通天域的控制权,所以一旦成立仙盟,盟主不能是通天域里的任何一位,必须是神域的自己人。 房璃能想到的,那些氏族大宗又岂能想不到? 所以,他们才选择和妖市合作。 房璃缓缓转身,视线放到脚下呼吸均匀的人身上,眸色一暗。 她怎么忘了。 她的这位师父,原本也是这些氏族大宗中的一位。 第92章 房璃发现自己想错了一点,那就是从始至终,她都认为太史慈明是一个受害者。 哪怕他出现在妖市,哪怕他在蜀阁里任职,哪怕他威逼利诱要进入苦海寻找天梯,直到通过银蝉听到了礼仪楼内部的秘密,房璃才隐约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现实。 她听得出来,能够左右地脉的去留,参会者必定在通天域有极高的权柄,很有可能就是那四大区域里的核心人物。在这种情况下,同光宗作为无涯谷中的一个门派,太史慈明凭什么不可能,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摆在眼前的一切都在说明,他也参与了这个复制神魔战争的计划,同光宗凭空出现的魔种,那个内鬼,已经直白的指向一个人,毫无悬念。 所有风暴落下露出真相的时候,房璃却忽然想起了普陈。 作为大师兄,普陈除了问仙,这一辈子兢兢业业,想的都是如何光复宗门。 他是首席弟子,他的志向,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宗主的影响。 通天域日新月异,新兴门派道流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大浪淘沙,时间的巨轮下,兴起没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轮回,没有谁是特别的,话本里的故事都说腻了。 房璃的记忆里,她的师父仙风道骨,不重规矩,是个飘逸的闲散仙人;在一众周规折矩的修仙宗门里,同光宗的画风迥异,也不够入流。 房璃并不低视追名逐利,人活一世,各自寻个活法罢了,有人真心逐道,有人只是贪恋逐道带来的光环,看个人选择,都无可厚非。 只是她在同光宗待了八年,曾一度十分自信,以为自己的宗门、师父和那些餐腥啄腐之辈不同,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哗啦!在赦比尸惊慌的注视下,一瓢冰凉的海水泼到太史慈明的面门上,他猝然转醒,映入眼帘的却是流骨碛灼目的圆轮太阳,一时间不知该拂水还是挡光,就听见房璃的声音幽幽响起: “醒了?” “……” 太史慈明坐起来,看着房璃脚边的水桶,鼻翼口腔充斥着咸涩,有些哭笑不得: “好徒儿,这就审上为师了?” 旁观的两人兀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从“廖燕”到“太史慈明”的身份转变,怎么看怎么听都割裂。 但房璃本身也是经历过断崖式转变的人,所以直接跳过了接受不良好的桥段,干脆直接的问道:“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 太史慈明抹掉脸上的水,淡淡道:“字面意思。” 看着房璃隐忍的表情,太史慈明哈哈大笑,没了“廖燕”的面具,他反倒轻松许多,站起来拍拍衣摆上的沙子,一边拍一边感慨:“唉呀,我的好徒儿啊。” “寻仙问道,谁没有个执念?又要超脱,又要成就,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知道这百年间,宗门道士有多少,飞升的又有多少?你知道这些年陨落的神明有多少,空出来的神职又有多少?” 房璃抬头看了看天,天很白,很刺眼。 “每一只蝼蚁,都幻想自己会是万中无一的那一个,”太史慈明一瘸一拐走近,“明若,我已修行百年,太久了,我等不起了。” 房璃道:“可你是师父。” “师。”太史慈明苦笑,“师也是凡人啊。” 房璃:“为什么你们总是把所有的错归咎于凡人这个身份?” “我去了五葬天,查了宗门里的所有尸首,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任何线索。”房璃垂目,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我和师兄,还有所有人,都坚信你不是凶手。即使冒着性命危险,同光宗的大家也没有放弃,包括现在,大师兄还在妖市,他也没有放弃。” 太史慈明微微一怔,“他回去了?” 太史慈明叹气,“他和我不一样。” 房璃:“可他的一生都以你为榜样。” “天命不在我,我又能如何。”太史慈明从房璃身旁走过,一瘸一拐,“走火入魔,是我天分不足,与仙道无缘,我又能如何。” 第137章 全然是一副倦怠厌世的口吻,记忆中带着滤镜的人影化现在现实,憔悴,狼狈,灰色的一面一览无余。房璃停在原地,半晌开口:“你走火入魔,和那天出现的魔种又有什么关系?” 太史慈明脚步一顿。 “你早就知道那些氏族大宗和妖市的勾当,”房璃转身,“你早就知道。同光宗那些冤魂,也是你攀附这些人的抓手而已,对不对?!” 不止是太史慈明,赦比尸也怔住了。 因为从他认识房璃以来,她所关心的好像一直都是真相,几乎从未展现过对同光宗那些枉死人命的愤慨,以至于现在,所有人都被房璃突如其来的怒意攫住了,耳边只剩砂砾在风中摩擦的声音。 姬师骨上前:“殿下……” 太史慈明仰天长叹了一口气,炽烈的阳光将瞳孔照的特别薄,仿佛一戳即破。 迈开步子,他蹒跚往大漠腹地走去,忽然停住 ,看着瓷白的天空边际不知何时变成了脏黄色,风沙钻过发丝缝隙,一场沙尘暴正在远处酝酿。 “……” “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徒弟手里。”他凝视着搅动的空气喃喃,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风沙张开大口,遽然将所有人裹入腹中! 地下妖市。 守门的青蛙正思忖着要不要将廖燕失联的消息上报蜀阁。 只不过,私自用兵去苦海这事无疑违反了规定,青蛙还要考虑,一旦它将此事上报之后廖燕还活着的话,它是否要为此承担多得罪一个人的代价。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妖市的入口响动了,哗啦一声!青蛙下意识抬袖挡住灰尘,大片尘土中,一个灰扑扑的人影边咳边艰难站起,青蛙定睛一看,嘴不禁张大:“廖大人?” 太史慈明面如土色,脑子里还留存着房璃一脚把自己踹下去时面无表情的神色,闻言抬头,看着青蛙明显复杂的表情,揶揄道:“怎么,见到我很意外?” “非也非也……”大眼珠子一动,看向廖燕身后缓缓落地的三人,咦了一声:“我记得大人带出去的还有一个人族。” “死了。”房璃代替应答。 “……” “世事无常。”青蛙的眼睛暗下来,太史慈明握着拳头放在唇边咳了一下,冷淡道,“这次是我失职,蜀阁那边我自会请罪……” “那些妖兵呢,”青蛙含笑,“也死了?” 众人一怔。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如实相告的话,得知他们接触过狴犴宫,必然会打草惊蛇生出警惕;但如果撒谎说小兵们命丧苦海,这些吃妖市饭长大的活生生的性命,折损了又没换到什么,太史慈明那边也不好交代。 空气诡异的寂静了一秒。但只有一秒,房璃开口:“失踪了。” 青蛙:? “苦海诡异,我们进入其中后遭遇了许多,最终和船只失联了。” 这一句话里给出的信息有很多,第一小兵们没死,第二小兵们在船上。 只要在船上,它们就还有生还的可能。 即使最后真的在五葬天发现它们,那也只是正常的倒霉,有操作封口的余地。 而且房璃这一句“遭遇许多”概括的相当笼统,即使后续打补丁,也不会太突兀。 简直就是应付但什么也没说的标答。 姬师骨站在房璃身后,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含了几分冰糖似的笑意,垂目不语。 他的殿下很聪明,他一直都知道。 是从什么时候,你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青蛙放他们进结界的时候,银蝉正待在礼仪楼里,圆桌上讨论的声音,正一字不落地直通进房璃的识海中。 “有几件事,我想诸位必须要明确。” 和长方桌不同,一张圆形的桌子,座位整齐排列围绕,打眼望过去很难看出主次,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楼长身上,她穿着繁复层叠的五色纱裙,就像一枚钉在灰色背景板上的钉子,吸引着全部注意。 “蜀阁在四大区域均挑选了合作方,但并非通天域的所有人都能接受蜀阁的邀请,当然我们也很谨慎,除了试探,并没有透露过多的信息。” 楼长淡淡的声音传进识海,忽然想起白午雄,刹那间房璃感觉自己的某一窍被打通:是了,就算蜀阁有这个心,通天域中也绝对有没被说服的组织。 尽管已经接触了四大核心区域的人物,但是那些偏远的,角落里的小城镇呢?是一个巨大的变数。 所以,蜀阁改换了另外一种方式。 打着交流沟通的名义将这些城镇长骗来,一旦那些交易成立,沾沾自喜的城镇长们就会成为蜀阁的通道,“货物”从妖市输出运入天南海北,届时魔种遍布通天域角角落落,才到了真正回天乏术的时刻。 这是一次缜密的,蓄谋已久的,全方位的计划。 举一反三,房璃联想到了拂荒城。 拂荒城修缮,缚灵咒藏进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接触过咒纹的人会被感染,从而将咒带出城。借着核心城市庞大的人流量,那些身带缚灵咒的人会前往东南西北,散落在各个角落,和这一刻的蜀阁计划何其相似。 很难不怀疑,拂荒城的事情和这件事有某种密切的联系。 如果缚灵咒事成,配合魔种一起,通天域会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越想,心越惊,阵阵寒意刺激着脊骨,房璃掩去眸中深沉的颜色,脑子里盘悬着一个硕大的疑问。 ——策划这一切的人,目的是什么,单纯是失心疯想毁了全世界,还是另有所图? 如果是后者,那么做这一切,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幸运的是,有了房璃的净化,加上狴犴宫后续及时的操作,缚灵咒这边大概是已经可以控制了。只是蜀阁魔种这边,需得另想办法。 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眼前刚刚浮现出一个形影,下一秒,从银蝉那边传来的声音就打断了思绪: “楼长和蜀阁都用心良苦了。” “勾簿判官”抠了抠鬓角,“依鄙人拙见,如果要复制神魔战争,陆地的部分,我等尚且能控制。但有一个地方……” “这就是我要说的。”楼长忖掌,“我要说的是,请各位完完全全的信任蜀阁,相信蜀阁想要完成这一次神魔战争的心不比在座任何一位低。” 众人面面相觑。 楼长加重语气强调,“你们只需要看好自己的地方,建功立业即可。” “至于其他的部分,蜀阁会替各位,全权处理干净。” “……” “殿下……殿下!” 姬师骨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脚步飞快,“殿下,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他的声音混在街市上庞杂的音流中,房璃沉浸在思绪中没有注意看路,肩膀被迎面而来的妖族撞开,视线挪移的一刹,她看见旁边售卖药汤的小摊上,一只猪妖正从钱袋里掏出货币,递给摊主。 货币通体漆黑,反光绮丽,发着淡淡的幽蓝色的光,那一瞬间无限放慢,钱币在房璃的瞳孔上映出一个星子大小的点,初次进入妖市的记忆苏醒,扑面而来。 -“这里的流通货币是什么?” -背着包袱的蜗牛精立刻伸手,掏出几枚闪着绮丽色彩的黑色鳞片。 -鱼鳞? -普陈悄声:“鳞片上有很重的妖气。” -这鱼鳞币,应当和凡间的灵石一样,既能够当作货币交易,亦能以同样的气炼化,助益修行。 姬师骨看着自家殿下脸上的表情变化,微微蹙眉。 “殿下……”他想要触碰,被房璃抬手挡下。 那个时候她怎么没有想到。 妖市在流骨碛。流骨碛是什么地方?沙漠,终年不下雨的沙漠,怎么会出现鱼鳞?! 陆地。其他的部分。 房璃听见自己加重的呼吸。 如果真的如她此刻所想,蜀阁连海底妖族都收买了,她的眼前浮现出无数港口:船只,海洋,波光粼粼的水面,她和柏如鱼离开拂荒城时站在甲板上俯望无边无际的大洋。每一分,每一秒,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竟全然没有注意到。 ——通天域已经被包围了! 第93章 女子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只剩下那一张红唇,一开一合,似幽谷黄鹂,吐字如落珠,手指快出幻影,弦音一铮—— ——喻卜用力呼吸,猛然清醒。 “又梦见自己当少爷听评弹的时候了?” 冷汗紧贴脊背,寒羊的声音像是穿过水面,一点点唤回喻卜的神思,他绷着脸看向他,苍白地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瘦了?” 喻卜奇怪地看着他,打量着他发青的唇色和凹进去的颊侧,似乎很笃定,“是瘦了,你很冷吗?” 问出这句话的喻卜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口中的寒羊和寒羊眼里的他,此刻的状态一模一样。 第138章 “定神。”寒羊猝然闭口,迅速结了个手印,硬生生将体内漂浮的灵力压下去,勉强出声,“……至少要捱到宫主找过来。” 喻卜:“……” 喻卜不像寒羊,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忍不住道:“宫主为何还没有消息?” “……” “当初不是说好了,先混进来,剩下的随机应变。”他嘟囔,“哪有变着变着人没消息了的道理?” “宫主自有安排。”憋了半天,寒羊也才憋出来这么一句,“别多嘴,只需听命行事。” “关键现在也没命令。”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宫主出事了呢?”喻卜表情凝重,兀自喃喃,“随机应变,哪有乖乖等死,还叫个随机应变的道理!” 寒羊无语。 他很想对喻卜说 ,你担心会出事的那一位,恰恰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出事的人,身为下属理应信任主子,此乃天经地义。 寒羊刚想开口,就看见喻卜站了起来,于是要说的话全部咽了下去,改成:“你干什么?!” “我不信你没发现,寒羊。”喻卜发颤的手指落在了寒羊的视野中,他表情冷酷,看着周围,“这鬼地方不对劲。” 他们被抓进来的地方是一个空旷的洞穴,正中央是一个独立的泥土砌成的不规则圆台,外围一条没有热度的岩浆流河,大概由某种阵法锁住。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喻卜和寒羊都是狴犴宫的骨干,经验丰富,从进来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发现身上的灵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以一种吊诡的方式流失。为了尽量配合不引起怀疑,他们这么些天都在乖乖原地打坐,压制体内异常活跃运转的灵力。 而现在,在寒羊的小声提醒下,喻卜缓慢走到圆台边缘,视线穿过阵法屏障,望向流河表面。 寒羊还在催促,就听见喻卜变了调的嗓音:“你过来看!” 多年的默契让寒羊一下就觉察到了不对,他站起,瘸着酸麻的腿缓缓走过去,两人同时看向底下的流河,只见状似岩浆的河水中间漂浮着一具又一具的枯枝,仔细看那些“枯枝”都有五官,原来是干涸的人尸。 喻卜仿佛听见自己的头皮噼里啪啦炸开,“等下,那个是血剑堂的长老?” “逍遥门的道长?” “千仞帮的大弟子?” “……” 一张张扭曲的“脸”辨认过去,喻卜和寒羊仿佛被凝冻住,手脚彻凉,刹那间两个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么些天究竟呆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缓缓对视,立刻原地坐下,打坐调息压制灵脉。 “宫主得到的消息果然不错,这妖市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真该死。”喻卜咬牙切齿,“为什么道士都爱云游四方?这下好了,就算在宗门里找不见人了,人家也会说他云游去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寒羊眼神微沉,此刻就连他也无法信誓旦旦地反驳喻卜,因为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如此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的心里盘旋着一个更隐秘的焦虑。 宫主他……真的没事吗? * “小骨。”她放下手,看向姬师骨的眼神闪动,缓声道,“你在菁国时出入东宫,比我接触父王更多,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姬师骨脸色一僵,毋需多言,立时就明白了房璃究竟是在问什么。他沉吟片刻,摇头道:“这个问题太突然了,我暂时想不起来。” 他犹疑着开口。 “殿下,当年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嗯,你怎么想的?” “我和你一样。”他咧开牙齿,只有一边的眼神真挚,“如果说谁最有私通邪魔的可能,只能是那一位。” 菁国皇帝。 房璃扯了扯嘴角,暂时没跟姬师骨解释,其实不只是皇帝,她怀疑当年菁国惨案,和此刻在妖市听见的神魔战争计划有关。 魔种何其稀有,既然要复刻,凡间的国土当然是最好的试验田。 姬师骨忽然道:“殿下怎么不问我,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不问,你也会说。” 姬师骨眼睛一弯,清浅的瞳孔流转出亮光,嘻嘻笑道,“因为我心系殿下。” 房璃对他这副模样早已见怪不怪,姬师骨继续道:“菁国的事情,我也想查个水落石出,所以这八年来我一直在搜寻蛛丝马迹。两年前我在黑市里发现一种矿玉,价钱炒得极高,说是能滋养经脉提升修为,来源却不明。” “我心中有了预感,想方设法打听,终于在竞宝会上见到了那种矿玉——想必殿下也猜出来了。” “没错,那是菁国特有的矿产,扶月蓝玉。” 蓝玉中的乞丐打了个喷嚏。 到这,房璃已经听懂了姬师骨的言下之意。 说起当年菁国之所以能在诸国中占有一席之地,诸般因素中,有一条极为特殊的,就是菁国坐拥世界上最稀有的蓝玉矿脉。此玉有价无市,只供给菁国皇室贵族,国灭之后,这种独有的玉却出现在了通天域的黑市,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当年国灭之时,除了皇帝太子以及侍者,菁国贵族中还有人没死。 那样惨烈的灾祸,除非像房璃这种极为特殊的情况,如果不是和真相有关,她想不出还有哪些其他的可能。思及此房璃打起精神,“然后呢?” “顺着这条线索,我开始追查这玉的来源,流入黑市无非有几种情况,要么那人还活着,为求生计将玉典当;要么那人死了,这玉也顺其自然流入他人手里,后者比前者容易查。” “就在半个月前,我终于打听到那玉的来源,来自西北。” 结果有很多种,很有可能最后无疾而终,但这是多年来唯一的一条线索,大概也是最后的希望,所以姬师骨辗转多地,从破金山一路排查到大漠,最后来到流骨碛,不慎误入妖市。 “现在的问题是,”姬师骨道,“这个玉的持有者,在妖市外,还是妖市内?” “流骨碛可容不下活人。” 房璃说,“十有八九在妖市。” 两个人陷入一致的沉默,脑子里在思考同一件事情:一个凡人,在妖市存活半年以上的概率有多大? “……”房璃:“我去试试他。” 妖来妖往的街道上,空气低闷,不远处的太史慈明看着两人静止的背影,却见房璃倏然转身大步走向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太史慈明呆了。 赦比尸也呆了。 路过的一些妖民都呆住了,街上呈现出某种相对的静止,视线围绕,房璃慢条斯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刚刚下了一个咒。” 太史慈明:“……” “此咒名为锁心,一旦发动,中咒者会切断与心脏之间的感知连接,你的心脏会在你的意识中死去,换言之,变成一个活死人。” “风水轮流转,”房璃摊手,“现在你是我的囚犯,你的命在我手上。” 太史慈明微微蹙眉,仿佛一秒之间老了十岁,“我之前就想问,你从哪学来的这些招数?” 她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衣襟,笑了笑。 “从新师父那学的。”说罢,不再搭理太史慈明忽然哑住的神情,转身就走。 “你当真以为这些不入流的东西对我有用。”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心里却在琢磨那句“新师父”。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就看见房璃抬臂,捏了捏手指。 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姿势,可是下一秒,一阵巨大的黑暗窒息攫住了他。 仿佛很漫长又很短暂的时间过去,太史慈明视野清明过来,发现三个人团团围住他,看着他罕见的茫然神情,少顷,姬师骨发出短促的笑声。 “你很强。可是你跟他们一样,空有修为,精神世界却脆弱不堪。” 太史慈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置信。 这是什么屁话? “胡讲!”他的心情无限接近于自己培养大的学生被教坏了的痛心,“修士进阶,无不动心忍性进而增益所能,每一个看似微小的进步都要经过千锤百炼,若没有强大的心性,如何……” “我说的是精神识海,又不是心性。” 太史慈明一噎。 其实这个结论是乞丐告诉房璃的,但他一贯愤世嫉俗,这句话房璃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只不过这个时候拿来堵一堵太史慈明而已。 “走吧,廖大人,带我们回巡逻司。”房璃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质了。” - “不存在这种情况。” 听了房璃的要求,太史慈明果断掐灭了此女的希望,“妖市里的凡人,要么伪装成妖,还有可能活久一点,监狱你们就别想了,无用的人都是当场绞杀,不留活口。” 伪装成妖,就像乐衍那样。 第139章 想到乐衍,房璃仿佛打开了另一条思 路,冷不丁道:“那礼仪楼呢。” “让我们进礼仪楼。”她直白要求,“这对于廖大人来说,应该不算难吧?” “……” “普璃,注意你的语气,”太史慈明冷冷提醒,“我可以帮你们,但我不会放任你们,你也要记住答应我的事。” “只要你肯帮我,我自然会对大师兄守口如瓶。”房璃眯眼笑,“放心吧,可能等他亲手杀了你,也不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 “……” 剑拔弩张的师徒氛围并没有随着时间缓解分毫,两人不约而同错开视线,太史慈明呼出口气,冷声:“跟我来。” 一行人消失在街角。与此同时结界入口,一个妖族团伙正押送着新逮来的两个修士,闲余间跟守结界的青蛙唠嗑: “最近不知道为啥,都不用出远门,流骨碛都没走出去呢,就能捡到人!”说话的是只公鸡,初具人形,口齿伶俐,头顶一块肥硕的肉冠,随着它叽里咕噜的语言一颤一颤,指着地上两个修士,“看,像是有点修为的诶,交给巡逻司能换不少钱!” 青蛙的视线不经意扫过那两人。 生面孔,一个看上去颇有些畏手畏脚,是正常反应;另外一个就特别了,身上的衣料材质不菲,不苟言笑,浑身冷硬的气质,是不简单,大概率是修士,只不过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名门、比较棘手的刺儿头。 青蛙想起适才通过结界的廖燕一行人,今天因为那个姓廖的属实憋了不少火,遂扯了扯嘴角,蹼爪一勾对着公鸡低声道:“西市最近的价钱调的比别的地方高,你们去找廖大人换。” “秘密消息啊,看你老实,一般妖我都不告诉的。” 公鸡大悟,忙不迭作啄米状:“晓得了,晓得了,多谢大人指点!” 片刻后,公鸡领着众鸡妖带着人犯雄赳赳气昂昂穿堂过街,充满希望地停在西市巡逻司前。然后看着满目死寂的巡逻司,陷入了某种沉思。 “何妖在此地喧哗?” 数只鸡齐刷刷地盯过去,太史慈明站在最前方,身旁环绕着三只妖,神情平肃。 “廖大人!”公鸡如梦初醒,率先认出,腆着脸上前,“兄弟伙逮到了两个道士,您看看这俩能用不?修为几何?值多少钱?是杀了还是留着?” “……” 身后,房璃的视线已经挪移过去,和站在那边的两个“人”六目相对。 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电流击中,房璃瞳孔震颤,猛地撇过头,边捂嘴边用力咳出了声,大有将肺咳出来之意。 “怎么了?”赦比尸关心地凑上来,余光瞥到那边,像是遭到了某种雷击,神色也是一滞,旋即化作雕塑凝在了原地。 :.】 整个过程中,唯有姬师骨不明所以,开朗又疑惑的注视着他们。 “怎么了?”他顺着视线看过去。 赦比尸脱口而出:“冤家路窄。” 房璃小声回答:“阴魂不散。” ——他怎么会在这? 房璃差点咳吐了,下意识挡住半边脸,很快她就意识到这个动作的多余,因为就在刚刚,她已经对上了那双熟悉的冷冰冰的眼睛。 巧的是,被抓来的两个人族,房璃都认识。 其中一个是陈敏,他看上去状态不太好,有点萎缩,这在意料之内,毕竟是她亲口要求对方跟着普陈来妖市,至于大师兄是如何甩开他,他又是如何被几只小妖抓住的,得先找到大师兄才能知道了。 重要的是另外一个。 房璃整理好心情,再次看过去,发现那人的目光一动不动,始终投注在自己身上,就连刚才微妙的反应,大约也被他尽收眼底。 怎么样? 她抬了抬眉骨。 三个月不见。 仿佛又回到那个房璃挟持人质逃跑的岸口,两人相隔不过数米,中间却挡着惊涛骇浪。 当然了。 这一次的这个你,是人傀,还是真人呢。 她对上他黑黝黝的视线,唇角莫名抬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做出了个漂亮的口型。 记忆中的音容笑貌,眉梢眼角,和眼前的形象重叠,隔着距离,仿佛都能感受到昔日清脆又轻佻的嗓音,玉吐如兰。 ——名晟君? 第94章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多了两个被捕的人族。 姬师骨在旁边看着房璃的表情。 那一瞬间,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神采在那双眸子里苏醒了,整个人好像敷上了一层活泛的颜色,姬师骨顺着视线,最终锁定在换回雀蓝锦袍、双膝着地跪在地上,气质安静沉郁的男人身上。 隔着一段距离,加上对方也是侧着脸,只能看见线条分明的侧颜上伸出一截雪白挺直的鼻梁,像是被精心雕刻过的玉像,只是此刻没有在供台上,而是跪在了巡逻司的大门前。 这谁? 姬师骨轻轻蹙眉。 当然比起波澜不惊的徐名晟,旁边的陈敏看上去更加激动一些,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房璃等人,脱口而出:“是你,客卿?!” 房璃:“……” 是的,她想起来了,在拂荒城时她在那些人的眼里,的确是徐名晟的客卿没错。 这家伙的记性还可以,房璃暗自忖道,五葬天那会没露面果然是正确的决策。 “先关进去,听候发落。”太史慈明不掩饰脸上的疲态,抬手一挥,巡逻司大门重重打开。公鸡们大喜过望,将两人从地上提起,一股涌进门里,什么寂静异样全然抛之脑后。 “你认得他?” 姬师骨贴近赦比尸,压低音量,“刚才那个蓝衣服的。” 赦比尸张了张嘴,支支吾吾,“之前有点渊源,他是狴犴宫的使者。” 使者,姬师骨若有所思,狴犴宫有许多身份职位,其中使者是最辛苦也是最吃力的,他们的作用就相当于狴犴宫投放在世间的眼睛,负责巡视和通报。 当然,这种基层的干部往往修为也不高,赦比尸听见姬师骨哼笑了一下,抬头,他表情无虞,反而冲他点了点头。 巡逻司里的妖兵寥寥无几,大部分都跟着“廖燕”去了苦海,只剩一些维持基本运转的妖,忽然从角落里斜刺过来一道黑影,直奔太史慈明一把鼻涕一把泪喊:“廖大人!” 是之前那只狼妖,它没有跟随苦海队伍,被留在了巡逻司。 太史慈明正疑心它为何作如此哭态,视线一侧,就看见狼妖身后一个人缓缓走上前,隔着几尺还能嗅到他身上尚未散去的海水咸腥,衣服上隐晦的血迹大约是在和“廖燕”打斗时沾染上的。普陈停在太史慈明面前,两人对视,听着狼妖在旁边哭诉:“大人,都怪这家伙,跟我们说什么您被狴犴宫抓走了,那雷牢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一个劲的劝我们离开呢,你说说这!” 太史慈明扯了扯嘴角,“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差点回不来了。” “多亏了那位璃姑娘。” 他指了指身后,再转回来时,普陈已经略过他径直走向房璃,低声询问着什么。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普陈开门见山, 压低音量,无需指名道姓,房璃也知道他在说谁,“他死了,你们不就能顺势跑掉,等之后我再联系你们,何必再回来?” “我为什么要杀他?” 房璃反而奇怪。 普陈深吸一口气,语句短促,“师尊因他而死,为何不可杀?!” “哦,让我去杀凶手,你来当英雄。” “……” “少侠搞搞清楚,不会真以为没有我,你能摆平妖市这个破烂摊子吧?” 普陈:“……” 这一边,狼妖也听愣了:“大人……?” “将这几人押入大牢。”太史慈明咳了一下,平淡指挥,房璃等人信步走进房室,头也不回地关上门,看的狼妖眼珠子都大了,用眼神小心翼翼询问,太史慈明只好含含糊糊解释:“囚犯自觉。” 几个自觉的囚犯各自归位。姬师骨还想就那个神秘的蓝衣男子再问些什么,定睛,房璃已经直奔屏风后的床榻,听声音,大概倒头就睡了。 姬师骨哽住,失笑。 经历了这么多,确实该休息一下了。 房间里渐渐安静。 没人看见的地方,房璃睁开眼睛,无声坐起,将脚塞进鞋里,伸手掀开帘帐,而后动作顿住。 帘帐外横悬着一根红绳。 绳上挂有铃铛,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铃铛响动,屋子里的人就会醒过来。 ——这是她在菁国时常用的法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布置的。房璃失笑,塌腰钻过红绳,铃铛亲昵地蹭过腰身的衣料,她绕出屏风,用手握稳门板,无声地打开了门,跨了出去。 青色黯淡的影子飞一样的穿过巡逻司的庭院。 因为大多数的妖兵都在苦海,午夜的巡逻司呈现出一种噬人的黑暗,不知何处一直在响着滴水的声音,静谧的黑夜的腥味萦绕鼻尖。房璃的动作很快,中途贴墙躲过了一队昏昏欲睡的巡逻,狱牢大门守着一只小妖,她走过去,在对方惊疑又疲倦的注视下将掌心对准小妖的脸,下一秒对方眨了眨眼睛,“扑通”坐在地上,靠着墙呼呼大睡起来。 第140章 “怎么感觉特别的轻松呢。” 行走在地牢廊道时,房璃的喃喃被乞丐尽收耳底。 她在回味刚才使用催眠咒的那个瞬间。 “咒术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嘛。” “……”乞丐嘲讽,“你是在等我夸你吗?” “……” “咒这东西,和灵力修为无关,最看重识海的强度。”乞丐道,“大多数人修行,追求的是身体上的强韧,不管是经脉还是心法,其目的本质都是强身健体,就连渡劫时的天雷,也是包含了这一个要求。” 房璃趴下来往窗口大小的房门里看,站起来继续往前,点头道:“嗯,确实,皇宫里就有很多,聘请道长教他们炼丹修行,心里想的是长生不老。” “对,趋势就是这样。对于大多数世人来说,识海在修行中是一个必不可少,需要保护,但也没那么重要的部分。不会有修士耗上数十年来提升突破识海,难度太大,也不划算。” “之所以觉得不划算,是因为他们都没有掌握咒这一门法术。”说到这里,乞丐的语气不可避免的又昂扬起来,被房璃紧急打断。 “我知道了。”车轱辘话她早就在乞丐的嘴里翻来覆去听过无数遍,这也是为什么房璃敢在危急关头行险招的原因之一————按照乞丐的理论,再高强的修士,其识海的等级也和低阶修士差不了多少,唯一增强的只有防卫的手段,所以只要能够突破防守,占据一个识海对于房璃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在无数次趴下站起的轮回之后,乞丐听见这丫头笑出了声。 她蹲在地上,歪头往门里看去,肩膀一颤一颤,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才憋住笑意,眼神闪烁着狡黠,对门里人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啊,徐名晟?” “……”乞丐其实不是很懂笑点在哪。当然他相信那个叫徐名晟的人也一样不懂。 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娱乐的成本低的没边了,光是看别人倒霉,就已经能乐不可支了? 房璃心情很好地站起来,对着墙壁说话,声音穿过空间,“放心,我不是来救你的。” 徐名晟:“……” 看见了,大半夜翻山越岭的跑过来,没有钥匙也没有武器,全身上下没一点劫狱的样子,只有对嘲笑他的渴望。 他靠着墙坐在地牢,因为过于低矮,上半身不得不稍稍歪斜,冷淡的眼珠锁在门外那一道青色人影上,听她继续着自己的嘲笑大业。 “徐大人,你是奉命来抓我的,是吧。”忽然,房璃的语气一转,似笑非笑,“狴犴宫能这么快就锁定我的位置,是用了星盘吗?” 当初就不该心软带她参观狴犴宫,徐宫主默默想。 “与你无关。”心思和说出口的语气不一致,徐名晟淡淡道,“有一点你说对了,我是来抓你回去的。” “你身上的案子尚未结清,又当众挟持人质挑衅狴犴宫后窜逃,魔种的事情也与你脱不开关系。” 徐名晟顿了顿,嗓音平直没有波澜,“任意一条,都足以将你……” “千刀万剐。”房璃合掌,“我知道。” “……” “徐大人,你我也算旧相识,何必用那些理由来搪塞。”房璃嘿嘿一笑,“你一个小小的使者,又没什么才艺,上头的命令再快,哪能前后脚就指派到你身上?” 房璃不是没有怀疑过徐名晟的身份,只不过那些猜测都在后来的时间中被无数矛盾的细节打败。她从未亲眼见过徐名晟支使喻卜寒羊或者那些旗司,比起徐名晟是他们的上司,是上司派来协助这个小小使者的同事还差不多。 徐名晟:“……” 徐名晟很镇定:“哦?” 房璃:“从拂荒城我就看出来了,你在追查魔种的事,对不对?” “你不是来抓我的,徐大人,你应该是找到了新的魔种线索,追查到了这里。”房璃慢条斯理,“所以,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吧。” 又是交易。 徐名晟冷笑:“三个人傀皆毁于你手,璃姑娘,我可没有再能借你赌命的家伙了。” 房璃对话里的嘲讽视而不见,“你或者想为民请命办好案一桩,或者想建功立业升官加爵,我手里有你要的东西。” 徐名晟沉默了很久。“魔种?” “非也非也。”徐名晟仿佛能看见她摇了摇手指,“是信息。” “你倒是很了解这个地方。” “一般一般。比一些一知半解的外来人要好。”隔着寂寞黑沉的空气,两双含着芒亮的眼睛隔墙对视,她勾了勾唇,道,“我保证,你就算在这个地方花上十天半个月,也绝对不比我知道的多。” “好。” 徐名晟答应的比想象中快,不轻不重,“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有一件东西,对我来说无比珍贵。不,应该说,那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房璃的声音渺远,“我要你保护它。” 最重要的东西? 没心没肺的坏女人也会蹦出这样的字眼,徐名晟吸了口气,冷冷吐出:“什么东西。” 房璃:“我的命。” “…………” “有人要杀我。” 大牢里落针可闻。 时隔三月,他们身上还穿着在拂荒城里时相见的衣裳,只不过,徐名晟的雀蓝织锦光亮如新,而房璃身上的衣裙已经补无可补,随处可见勾丝和碎纱,旧损不堪。 此刻,他们一个身陷牢狱,一个站在门外,隔墙俯视。 她在等他的答案。 “我不能帮你。”徐名晟说。 房璃像是猜到了,并不意外,“别误会,我知道你有难处,也不要求你背叛什么去拼命,只要你在关键的时候变通一下,给我留出一道口让我安全的跑,就算完成你和我的交易。” “用我最宝贵的东西抵你的仕途,”房璃道,“这买卖还可以的,不亏吧,徐大人?” - 这一觉睡的安稳。 整整六个时辰过去以后,众人醒过来,开门,太史慈明站在庭院里,背影仿佛被露水沾湿。 他的手里拿着一副镣铐,越过最前方的普陈直接对房璃道:“戴上。” “都站在这干什么?”他扫视一圈,才发现了不对劲,微微皱眉,“我只和她说好了带她进去,你们这么多人一股脑上去,是想去送死吗?” 眼见这几人露出狐疑的神色,太史慈明深吸一口气,“巡逻司内她是人犯,什么束缚也没有的成何体统,等出去了我自然会收回,不必疑心。” 于是接过。房璃掂了掂镣铐,很普通,遂主动将自己拷上了。其余人 也没再发出异议。只有普陈盯着太史慈明的动作,像是随时防备他做出什么似的。 按照约定,太史慈明会将她带入礼仪楼。走出巡逻司之后他解开镣铐,给了房璃新的妖丹,经过这么些天,身上的妖气都散的差不多了。太史慈明忽然问:“昨天那两个人没关系吗?” 他好像看出房璃与那两人有些渊源,认为她或许要和之前一样,出手相救之类的。 房璃仰头服下妖丹。 “关着就行。”没想到的是,她这样淡淡回复,“真能关住他,我求之不得。” 礼仪楼需要带有特定的灵石方能进出,此刻,那枚灵石就吊在太史慈明的脖子上。两个人安然无虞地穿过街道,绕过重重叠叠的廊桥,最后抵达塔状的礼仪楼。这里妖流密集,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他将灵石扯下,塞进了房璃的掌心。 房璃下意识攥紧,有点意外,“你不进去?” “你我如今立场不一,送你进楼,是报答你救命之恩,其余的我不会帮你,如果你失败,我也乐见其成。”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熟悉的慈威,只不过转瞬即逝。 “你想说出真相,就去说吧。”太史慈明平声,看着她的眼睛里写着不在乎。对的,他已经害死了那么多弟子,区区这么一个,又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 不在乎才是对的。 房璃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昨日种种化作虚妄,她的记忆其实早已为旧人竖起了一座墓碑,现在站在这里说话的,俨然是另外一个已经重生的,崭新的,陌生的人。 不该对他有什么期待。 她眨了下眼睛,一笑,举了举灵石,转身没入结界,头也不回。 鼻腔先涌入糜香的气味,紧接着视野中的景象大变,流光溢彩,纷华靡丽,乐音裹着噪声缓缓攀升,刚踏入门的房璃吸引了几道视线,她却丝毫不露怯,轻车熟路地上了楼,神色举止像来过许多次一样,很快融入了背景。 与此同时另一个角落,蜗居多日的白午雄从房间里跟随楼长走了出来。他故意将脚步放得不快不慢,极力克制自己不用余光瞥向身后正在偷偷尾随的乐衍,即将走入密道时,楼长蓦然回首,白午雄表情一惊,见她眯眼往自己身后看,冷汗顿时浸湿衣领。 第141章 少顷楼长收回眼神,挂上了那副标志性的微笑。 “一直往里走就是了。”她颔首,“我还要去招待其他客人,白镇长请自便。” 待楼长离开,白午雄松了口气,立刻回头看了一眼,却没见到人影,原地思忖片刻,抬脚走进了密道。 而此时离密道不远处的墙角,乐衍惊喜地看着突然现身的女子,刚要开口,就见对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下一秒,乐衍脸上一凉。 房璃将什么东西盖在了她的脸上,她伸手摸了摸,就摸到了比平常更高的鼻梁,脸颊侧还有一颗痦子大小的凸点。 房璃冲她眨了眨眼睛,轻声告知她方才往她施了易容,现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在礼仪楼里走,不用担心被认出来了。 光线有些昏昏欲睡,尽管如此,乐衍还是看见了她身上破损的衣裙和血口,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房璃本就比寻常女子高挑,乐衍在她面前跟个小鸡崽没两样,她抬手握住乐衍的肩膀,探头往外边看,确认危机解除后,她带着乐衍迅速走进了密道。 两个人的动作很快,乐衍几乎是小跑才勉强能跟上房璃。密道尽头有一扇门帘。 掀开帘子,房璃眯了眯眼,凝滞了那么一秒。 帘子背后,是两人从未见过的场景。 场地整体呈倒螺旋,底部是一方空地,站在空地上,头顶是一圈又一圈无限扩张密密麻麻的坐席,坐席上方还有突出来的平台,那是供给特殊宾客的包间。 白午雄故意在走廊上磨蹭,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他看上去也十分紧绷。这时余光捕捉到一抹银亮的光,他心中一动,侧头,银蝉停在了自己的肩上,和他正正好对视上。 白午雄心中有了数,抬步走进包间坐定,倒了杯茶的功夫,下一秒门缝扩大,一个瘦小的人影迅捷地闪了进来。 看见那张脸,白午雄怔住,手抖了一下,茶水溅落一地。 “是我。”乐衍发出声音。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白午雄惊愕,听着乐衍焦急叙述,他的表情也沉凝起来,舌头绊了一下,“璃姑娘让你先过来?” “是,”乐衍的脖子上全是汗,“好像有人拦住了她。” - 密道内,房璃靠在墙壁上,颈上贴了一枚冰凉的薄刃。 气氛剑拔弩张,她却忽然笑了一下,嘁声道: “不是说傀儡用完了吗?” 她盖上眼睑,手指抚上刃背,“你也会撒谎,徐大人。” 晦暗的密道中,徐名晟的小臂靠着她的肩膀,微妙的热度传递,静的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吃一堑长一智。”他淡淡回道,“有前车之鉴在,岂敢再小觑姑娘的心眼。” “事不过三,计不再用,徐大人却用了再用,也不嫌腻。” 她侧头看了看,“你要在这里杀了我?” “如果我说是呢?” “你不能。” 徐名晟眯了眯眼,这个距离,房璃能清楚地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危险信号,她却无所畏惧似的,只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许多年前,我在人间娶过一个妻子。不,应该还算不上,是未婚妻。” “狴犴宫宫主,世家大小姐,端庄脱俗,心地善良,可惜,许给了我这个一事无成的混账。” “……” 徐名晟冷漠:“哦。” 房璃:“你这是什么反应?” 她的目光霎时变成了谴责,“我说我娶了你们宫主!我骗了她,我还对她始乱终弃!你就这个反应,你有没有点良心?” “良心”这个词从她嘴里出来,此时此地不知为何,让徐名晟有点想笑。 “那我更应该杀了你。”他面无表情,“因为你对我们宫主始乱终弃。” 房璃啧了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笨,你就没有想过,我都对你们宫主始乱终弃了,这么多年过去,她居然还没有杀我,这意味着什么?” “……” “说啊,”房璃催促,“意味着什么?” 徐名晟迟迟不言,于是房璃代替说出,语气神秘,暧昧,轻巧。 ——“因为她对我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啊。” 第95章 “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徐名晟重复。房璃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满意点头。 对对对,知道我是谁了不? 她清澈的眼神如同八爪鱼一样牢牢吸附着对方的视线,手却冷不丁一动,稳稳抓住了徐名晟的手腕。 掌心的触感有些沙,传递着微薄的温度,徐名晟的视线转移,那只手的虎口和指缝处还有些细密的伤口,像是前几天落下的,因为不是致命伤所以一直未有处理,加上不注意养护,经常撕裂,导致这些小伤口迟迟不愈合,呈现轻微的紫黑。 这一边,乞丐还在对房璃冷嘲热讽:“不知天高地厚,这家伙的识海强度……” 下一秒,房璃的触手无比丝滑地伸进了徐名晟的识海。 房璃:“……” 乞丐:“…………” “怎么办哎呀,”叆叇背后的茶色眸子微眯,心声对着乞丐道,“他好像对我完全没有设防呢。” 明明姿态上是以死相逼,但是在精神上,他竟觉得房璃无需防备? 不,也不一定是这样,可能仅仅只是他自视甚高,认为房璃没有威胁。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 他走神了。 这种把刀抵在自己的要害,随时要杀人的时刻,他竟然走神了。 在想什 么? 这些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催眠咒发动,徐名晟愣了一下,猛地眨了下眼睛,瞳孔仿佛放大了一团黑色的光晕,视野再清明时,面前已经空空如也。 只剩下手腕上的余温,证明方才发生的不是幻觉。 徐名晟面无表情,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刻,慢条斯理地收回刀,脸上的五官被解析成几条星线再重构,短短几息,已然改头换面。 他掀开帘子,会场的香气扑面而来,深黑的眼眸扫过底下密密麻麻的人头。 受邀到场的人族,比想象中多得多。 仿佛站在深渊边缘,徐名晟注视片刻,抬脚走进一间包厢。 在他掀开帘子的同时,房璃正好被探头的乐衍拉进门。银蝉顺势钻回房璃后颈,三个人面面相觑,少顷房璃道:“狴犴宫的使者已经找到这里了。”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但照情况推测,狴犴宫应该已经盯上妖市很久了。” 从徐轻雪的出现再到徐名晟,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狴犴宫在准备一个巨大的围剿计划,妖市或许已经被狴犴宫的势力渗入,只是房璃也恰好在妖市,这才不慎相遇,显得她格外倒霉。 白午雄一听就有点傻了,乐衍的眼睛里还是大大的天真:“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很坏的组织。”房璃摸了摸她的脑袋,“未来要是遇上了,有多远跑多远。” 她懵懂点头。 包间内有一颗投影石,三个人正窃窃私语之际,身后的投影石嗡然一亮,紧接着底部的立体影像就被实时投射在了包间的墙面上: 正中央摆着一个环形桌台,桌面上设有屏蔽视线的阵法,故而看不见里面的内容。桌台中央,礼仪楼楼长站在那里 这是一个魁梧的女子,穿着花楼里常见的薄纱衣物,缤纷的颜色层层叠叠,似有若无地透出结实有力匀称的手臂与小腿,脸上敷着厚厚的胭脂,无数视线从头顶落下,形成一个围观困兽式的结构。那种压迫感如同巨石当头,楼长却嫣然一笑,对着周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宾客朗声: “承蒙光临,感激不尽。” 好亮的嗓门! 房璃吸了口气。 投影石只负责画面,即使坐在包间,楼长的声音也依旧清晰入耳,同时也隐晦的提醒了一件重要也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这里的房间,不隔音。 白午雄正在小声对房璃介绍楼长的身份,就见她勾了勾唇角,接着道: “诸位贵客,今日这场竞宝会,可谓是珍品云集。由于到场的宾客皆来自五湖四海,为了这次难得的竞宝,诸位可持所有钱财现场兑换鱼鳞币,再行交易。” 这让白午雄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与此同时场地内不同的角落响起了类似的声音,于是房璃知道,在场的除了妖族,大概还有不少留下来的人族。 房璃仿佛看见了楼长眼底狡黠的神色。 这就是为了赚钱不择手段吗? 学习。 随着楼长话音落,包间墙壁“咔哒”一动,露出一个凹洞来,房璃走过去,弯下腰探头,里面是一根连接上下的绳索,绳索上附着一只篮子。 将钱币放入篮子,它会沉入底端,置换钱币后滑上来,里边的银子被取而代之,是妖市特有的泛着蓝色釉质光芒的鱼鳞币。 第142章 白午雄还没付钱就已经肉疼的说不出话,并满心期待着房璃也不说话。 “第一件拍品,礼仪楼内部特供,上品升仙丸。” 帘子掀开,两个身穿官服的山羊头人端着一只方盘走上来,稳稳放在了桌上后退至两侧。房璃察觉到乐衍的表情似乎不对,她弯下身听她跟自己说了几句,眸底浮现了然。 方盘上盖着一块红布,掀开红布后是一只精致的木盒,这层层叠叠的包装钓足了在场者的胃口,纷纷张大眼睛,想看看起这么个噱头名字到底是什么东西。 楼长的手指拂弄一下,木盒咔嗒打开,一瞬之间,馥郁的香气如同洪水开闸倾泻而去,密不透风地覆盖了全会场。 乐衍捂住口鼻,房璃的左眉蹙了一下,推了推叆叇,缓缓走近,弯腰盯着立体投影中的木盒,那一枚药丸散发着令人惊异的绮丽光芒,金纹如同蟒蛇攀附,隐隐有水浆在丹身表面流动。 “此丹取名升仙,顾名思义,能够大幅增长修士修为,增益经脉,突破瓶颈。即使是毫无天赋的凡者,也可通过服用此丹,打通二脉,踏上成仙之路。” 楼长徐徐说道。 底下已经有人哗然。 简直闻所未闻! 灵根与灵脉乃天生之物,这也是为什么划分通天域这一个特殊区域的原因,将修仙者与凡人区分,才能避免许多更大的冲突。但是区区一枚药丸,竟然宣称能够打破这种隔阂,何止骇人! 楼长不紧不慢。 “当然,福兮祸所伏,既然是竞宝,便不能只说好处,此丹还有一个副作用,即吞食意志。” “修炼越深,影响越大,意志薄弱者,可能功法大成之际失去自我,变成一具活死人,也未可知。” 此话一出,方才激烈的骚动平息大半,房璃看着升仙丸不自觉地歪了下头,察觉到什么缓缓抬首,只见投影的楼长正低头,眼神含笑,那个方向和角度,简直就像是在盯着她一样。 头皮一麻。 房璃怀着那种古怪的错觉直起身,楼长也收回眼神,现场开始陆陆续续竞价,白午雄紧张的偷看房璃,见她没有要喊价的意思,这才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房璃走到帘子前悄悄掀开一角,视线从左扫到右,发现平台上每一个包间前都站了人,疑惑了一下之后了然,对乐衍招手: “过来。” 她指着外边轻声道,“你看。” 包间外是一条环形走廊,每个包间的门口都站着一位小厮模样的人,负责观察外边的情况,顺便对拍品掌掌眼。 乐衍懂了,指着自己,“我去?” 房璃点头。 其实不是一定需要,只是如果外面不站人,在一众宾客中就会很惹眼。 “不要紧张。”房璃道,“你表现的越不一样,别人注意到你的几率就越大。” 乐衍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脸,确信无虞之后,她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一顶瓜皮帽紧紧箍住略显大号的脑袋,标志性的软黄头发一丝不落地塞进去,身上穿着白午雄改过的男装。她挺了挺胸脯往下看去,这才发现,包间所在的位置究竟有多高。 楼长在她眼里,变成了拳头大小。 乐衍的腿有些发软,她想起了哥哥。哥哥跳楼的时候也会像这样吗?不,应该更加害怕吧,毕竟十层,那么高,那么高。 乐衍深吸一口气。 升仙丸喊到四万鱼鳞币的时候,一个淡淡的嗓音从顶端的包间横空出世,压下了逐渐激烈的讨论: “十万。” 乐衍好奇地看向声音的方向,奇怪的是,那个包间前空无一人,既没有小厮也没有侍女,显得分外冷清,但那一句喊价,瞬间就将冷清变成了神秘。 大量目光齐刷刷地盯过去,许多包厢前的小厮忽然忙了起来,乐衍看着这副景象,又看向底下两只黑眸尖角的山羊妖,嘴唇微抿。 “十万,恭喜来自长兰镇的林镇长,获得特供升仙丸!” 这之后又陆陆续续展出几样东西。 诡异的是,那位林镇长无一例外全部以高价竞拍下,财力堪称深不可测,令人毛骨悚然。 楼长似乎也觉得哪里不对,视线朝林镇长的方向停了停,最后还是有钱不赚王八蛋的思想占了上风,抬手道:“下一件拍品有些特殊。” 沉重的滚轮声在静谧的会场上游荡,山羊推着一个约有八尺高的方形物缓缓走出,表面照例盖着红布,无人能窥探其中。 投影石将这一画面等比投放,房璃已经绕着投影走了好几圈,确认什么都看不出之后她停在了红布前,很轻地吸了口气,转头对白午雄道: “白镇长。” “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白午雄“啊”了一声,回忆了一下道,“信上让只我们前往刹水道的邬宁港,那里有一艘船接应,上船之后我就睡着了……” 说到这,他也后知后觉中计,脸微微红,结巴道:“睡了一路。” “……” 通天域的大部分平民都具备基本辨识“气”的能力,这些城镇长如果看到妖气,定然第一时间就策划逃跑了。没跑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没看到,这种症状,和拂荒城里的那些人简直一模一样。 那艘船上很可能有类似于缚灵咒的东西。 “俾河是咒的起源,照道理,掌握一门独有技巧的族群应该能够生活的十分优渥,然而俾河一族从诞生到消匿,始终呈现不断式微的态势。” 房璃的形影站在蓝玉 空间内,对着沉默的乞丐道,“你活着,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咒师活着,说明俾河族并没有彻底消亡,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了下来。” “那条船上很可能有你的族人,老头。” “我说过,等你帮我复仇,我自会告诉你俾河族所有的秘密。”乞丐眼含冷光,“比起这个我倒想问你,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你的俾河话十分流利,那个时候我还幻想过你或许是我的族人……” “别想了,”房璃无情打击,“我的俾河话是后天闲的没事学的。” “谁教你的?” “我凭什么告诉你?” “……” 一人一魂又斗了会嘴,最后以房璃退出空间为结束。面前还是白午雄那张脸,她叹了口气,听见外边响起: “这一件拍品比较特殊,在诸位见到它的真容前,我想先介绍一下。” “诸位有听说过,”楼长红唇轻启,咬出几个分明的字,“魔种吗?” “……” 方才粗粗一看,静谧一瞬,掀起轩然大波! - 巡逻司的后院,普陈正在练功,他的脚上系了沉重的镣铐,却反而助益似的,以木枝为剑,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门口,以狼妖为首的妖队严丝合缝地守住,时不时警惕地往里看一眼,就看见姬师骨从隔壁的膳房里里走出来,冲普陈抬了抬下巴。 “哎!” 面团和葱花的香气划出一道弧线,普陈稳稳抓住,定睛一看,竟然是刚蒸出来的花卷,面皮暄软,还有点烫。 他很有礼貌地扔回去:“修行辟谷,谢过阁下好意。” 姬师骨:“……” 姬师骨咬了一口,将剩下的端进屋,又走出来,靠着梁柱看,手里捏着一只花卷,雪白的浪里翻出诱人的咸黄,掐在骨节分明的长指之间,一口接一口。 “殿下一定觉得你这个大师兄很烦吧。” 普陈的动作一顿,缓缓收起。 他对着姬师骨掀唇:“是么,我倒觉得,我师妹嫌你这个下属烦呢。” “……” 姬师骨失笑:“师兄,说话之前得先过过脑子。” “殿下若不能容我,那这天下,便没有她能容忍之人了。” 他语气平淡,但字句之间,又隐隐透露着优越与自信。 谁能代替唯一的解语花? “你和我说的不是一个问题。”普陈无情拆穿,“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不信你察觉不到——如果她真的那么希望和你重逢,这之后的反应,不觉得有点太平淡了吗?” “……” 姬师骨咬了一口花卷,嘴角抬了抬,没说话。 “你一口一个殿下的喊,却不知她最想要的,就是摆脱那些旧日。” 普陈垂目,眼前浮现出青色的背影,“她转换身份,改名换姓,而你的出现,将那些东西再次带回了她面前。你觉得她是高兴更多,还是忍耐更多?” “住嘴。” 姬师骨的表情已经变了,从未见过的阴云在他脸上翻腾,花卷被攥成薄薄一片。他忽然冷笑,“那又如何,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懂殿下。” 那又如何? 普陈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侍者,很想告诉他不仅有这些原因,还有你出现的时机不对,太巧合了,依那丫头的性子,从姬师骨决定在妖市相认的这一刻,她就不会再对他放下戒心。 第143章 他懂,或不懂,但是此刻,姬师骨看上去的的确确受伤了。 他外露的左眼红了一圈,狠狠地嘟囔了几句,对再次举起木枝预备练功的普陈道:“我是有苦衷的。” 妖市没有天,黄昏一样的光里,后院的草木都显得凄凉。 “我告诉殿下,说我得到了菁国残留人氏的消息,”他喃喃,“虽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在殿下身边,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对此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直在找,一直在追,为了真相。”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又怎么会故意流入妖市?在这里遇见殿下,难道就是我想要的了吗?……” 普陈懒得听他自怨自苦,正准备继续练功,忽然扭头问:“你说的那个活着的人,现在在哪?” “谁知道,线索在进入妖市以后就断了。”姬师骨话锋一转,颇有些惆怅,“你说殿下坚持进那礼仪楼是为什么,那里面有谁在吗?” - “什么东西?!” 白午雄直接站了起来,面目惊骇,颤抖地指着楼长的虚影,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刚刚说什么,魔种?!” 只有经历过魔种之苦才更能理解这种恐惧与惊慌,房璃盯着那红布皱了皱眉,白午雄已经坐不住了,开始来回踱步,语无伦次:“错了,一切都错了,我就不该来……还留在这干什么?现在跑才是对的!”说罢就要往外窜。 被房璃捏住了衣领。 “冷静,白镇长。”她说,“你要想逃,三天前遇见我的那一天是最后的时机。现在逃出去,碎尸万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 白镇长欲哭无泪。 “我不想死……” “收声。”房璃看着楼长的虚影,淡淡道,“这个女人的五感超乎常人,门不隔音,动静闹得大点,估计她都能听见。” 简直就是致命一击,白午雄脸上的肉抖三抖,浑身无力,瘫进了椅子里。 “乐衍。” 乐衍回头,看见一只手冲自己招,遂走过去道,“怎么了姐姐?” “底下的情况怎么样?” “很乱。”乐衍想了想说,“大家的反应很激烈,不过也有很平静的,那几个包间的小厮进出了好几回,有一个包厢的想要跑,被拦下来送回去了。” 房璃心中有了数。 留在这里的有相当一部分是通天域的城镇长。 那几个通天域的氏族大宗估计对此早已知晓,不仅不制止,还参与其中。复制神魔战争的计划已经开始,之前还想要去游说劝导,现在看来,估计行不通了。 她对乐衍点头:“好孩子,继续替我盯着。” 乐衍高高兴兴地去了,房璃合上门,走近那方高大的红布,听着楼长安抚现场:“诸位……诸位!冷静!”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扶着额头,用力拍了几下桌子,叹气,“你们有一个误区。” “提到魔种,我们就会想到魔族,就会想到数百年前那场战争。我们对魔族的恐惧皆来源于此。但各位有没有想过,一个失败的族群,为何要惧,凭何而惧?” 竟是从未想过的角度,一时间场内所有人都愣住了。此时此刻另一间包厢,那位包揽前几样拍品的“林镇长”抚着下巴,沉静地看着投影中感情充沛的楼长,那充满诱惑力的嗓音徐徐在会场响起:“……一个失败的族群,一个被审判、被碾压的族群,一个已经消失的族群,大家之所以惧怕,不是因为了解魔族,而是因为一无所知。” “魔族兴旺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现在的我们,只能通过贫瘠的文字记录来勉强想象,可文字巧言令色不可全信,诸位有没有想过,如果魔族真的有那么可怕,当初神魔战争,他们又是怎么惨 败,怎么被灭族的?” “可这是魔种!” 乐衍侧头,对面的包间走出来一位愤怒的镇长,“拍卖此物,与叛国通敌有何区别?!” “这正是我要说的。”楼长颔首,“拍卖魔种,不是什么叛道之举,恰恰是出于兴旺两族的目的。魔物生命力顽强,魔气独立于三界灵气体系之外,如果能将这些用于人族与妖族的发展,摆在诸位面前的,”她的手压在桌上,缓声,“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啊。” 死寂。 “你们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城镇而来么?”她扫视一圈,转了个方向扬起声音,“你们不辞距离来到刹水道,不就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么?” “……”那位镇长口舌干涩,“风险太大……” “想要收益,又岂能没有风险?!”楼长拔高音量,眼神还是笑眯眯的,却给人一种可怕的压迫感,“诸位!” “神族统治数百年,你们就没有想过,为什么除了神族,两族的发展都如此逼仄?灵气修行,升仙雷劫,所有等级关卡瓶颈,是谁在设置这一切?凭什么设置这一切?!” 白午雄已经丧失语言系统了,只能不住喃喃:“太荒唐了,太荒唐了……这是离经叛道,是违逆天道啊!” 房璃想要说什么,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在楼长发表完演讲的那一刹,红布落下,距离投影近在咫尺的房璃的视野中央唰地出现一抹刺眼的白,她后退一步,看清了全貌。 红布之下是一个人。 他闭着眼睛,浑身赤.裸,青白似鬼,嘴唇翻卷露出牙齿,俨然是一具死了很久但被保存很好的尸体。在这尸体上,无数散发着黑气的卵子深陷在皮肤,眼皮,嘴唇,角角落落,可怕瘆人! 白午雄捂着心口快要窒息,没注意到在红布前方,房璃凝冻在了原地,直直地盯着板上的人尸,仿佛遭遇巨大冲击,刹那间被拽入万花筒镜,无数声色嗡嗡作响—— -当年国灭之时,除了皇帝太子以及侍者,菁国贵族中还有人没死。 记忆闪回,姬师骨的薄唇一开一合,声音纷至沓来。 -顺着这条线索,我开始追查这玉的来源…… -就在半年前,我终于打听到,玉来自西北。 -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玉的持有者,在妖市外,还是妖市内? -“流骨碛可容不下活人。”房璃说,“十有八九在妖市。” …… 当年菁国惨案中,除了出逃了太子房尹若,还有一人下落不明。 那个人就是菁国的皇帝,房昊。 他和妃嫔在太庙同时遇刺,最后却没找到尸体,房璃被抓进五葬天后,被拷问的所有问题中始终离不开一个——皇帝的尸体去哪了? 那个时候她总是想,为什么要问这个,死都死了,尸体去哪了重要吗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摸到了一点眉目。 白午雄惊恐地坐在椅子里,眼睁睁地看着房璃站在那具恶心的尸体前,吐出了两个他打死都想不到的字眼:“父王。” 房璃伸出手,试图触碰眼前这个千疮百孔的虚影,结果只能徒劳的穿过,手指一蜷,叹道:“那个活着的菁国贵族果然是你,父王。” 亲者的尸体近在眼前,房璃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悲伤,而是垂眸凝固,像是在思考什么。 与此同时,场内的竞拍已然到达了第一个高潮,无数声音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喊出的数字以一个恐怖的幅度狂飙: “十万!”“十五!”“三十二!”“五十!”“……” 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拍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房璃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平稳,强健,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想象中的悲伤,愤怒,统统没有,她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不断放大,几乎占据了她此刻全部的思绪。 果然还活着,房璃想,那场灾难后,活下来的不止她一个。如果狴犴宫当时能仔细追查,说不定就能逮到窜逃的皇帝,那些刑具,惩罚,痛苦,应该统统加注在她父王身上,而不是她。 白镇长握着自己的钱袋子在旁边巴巴地偷瞧着房璃,奇怪的是她仍然没有要开口喊价的意思,更加诡异的是,这个人面对着自己生父的尸体,嘴角竟带着点似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随着喊出的价格逐渐离谱,加上状态明显不对的房璃,白午雄抖的越来越明显,像是做梦一样:“假的吧,这些人……” “他们不一定是有多想要这个魔种,”房璃忽然开口,“他们争的是这个东西的垄断权。” 这些魔种的数量相当可观,而楼长描摹的未来太过梦幻,将魔种握在手中,等于控制了一个可能出现在未来的市场。 不一定起效,但每个人都想一试。 “三百万。” 那位长兰镇的“林镇长”再次出手,白午雄已经不知道倒吸了多少口凉气,他咬咬牙,还是选择问房璃:“姑娘,你确定不拍吗?” “你很有钱吗?” “……”他试图挽尊,“但是……” “那不就是了,我也没有。” 第144章 “……” 房璃干脆坐下来,漫不经心道,“比起花钱竞宝,凭我们的财力,不如思考一下从谁手里抢才比较实际。” 真是朴素又天真的想法啊。 白镇长干笑两声。 这一边林镇长的竞宝再次来到了白热化,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无论谁喊价,他都会往上加一层,好像对他来说钱不是钱,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经过漫长的拉锯战,魔种最终以三千万的高价被长兰镇的林镇长纳入囊中。房璃若有所思,对白午雄道:“竞宝会还有多久结束?” 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白午雄诚实道:“不知道。” 和氏族的魔种交易可能早在私下就已经完成,这场竞宝会的目的,一是拉拢小城镇,将受害者变成同伙,才能保证他们不对外透露口风。其次就是魔种这个重头戏,蜀阁和妖市的目的,应该是尽可能地将魔种提前散入人间。 如果没猜错,竞宝会一结束,这些接受了魔种的人回到地方,到那时,复制神魔战争的计划才是真的覆水难收。 必须做点什么。 她推开包厢门大步走出去,沿着环形的廊道,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包厢,最终停在了那个没有小厮望风的包厢前。众目睽睽之下,房璃的动作干脆利落,推门而入。 想知道这位豪掷千金的林镇长究竟是何方神圣的人很多,这么直接的却是头一个,目睹一切的人看傻了,脸上都写着如出一辙的问号:还能这样? 包厢门在身后咔嗒阖上,房璃站在门口,屋子里有一模一样的投影石,角落里的兰花散发着幽香,那人坐在茶水桌旁,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有何贵干?” 房璃无情拆穿:“衣服都不换,还演的这么起劲,徐大人好兴致。” 座上人脸上的障眼法褪去,并不意外自己被拆穿,笑了笑,“明知山有虎,璃姑娘找我,又是意欲何为?” “我在想你为什么没有答应我的交易。” 房璃道,“之前我说,你在调查妖市,所以需要我的帮助。” 她往前走,停在投影石前,背对着楼长的虚影,低头看着座位上的人,“说抓我只是一个幌子,你来到这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妖市。” “……” 房璃视线一侧,两个人的周围不知何时竖起一层屏障,紧贴着二人的身体,将所有声音尽数关在屏障之内,不泄分毫。 “半个月前,狴犴宫收到一则匿名邀请,说流骨碛的地下有一个可移动的城市,便是消匿世间已久的妖市。” “信息中还透露了一则消息。” 徐名晟漆黑的瞳眸注视她,面无表情道:“魔种。” 魔种接二连三现世,已经是骇人听闻,而今有人主动将魔种的消息递到狴犴宫,还盛情邀约,如同捏住饵食在困兽的鼻尖摇晃,挑衅至极! 对方的目 的就是吸引狴犴宫,而徐名晟清楚,他不得不被吸引。 房璃心中了然。 但比起后面那些,有一个信息令她格外在意。 姓徐的说,半月前。 巧合的是,白午雄也是半个月前收到的邀请,姬师骨也是半个月前查到了蓝玉的线索,所有的一切同时发生在半月以前,还能用巧合来概括吗? 应该是有人刻意制造了现在的局面。 而且房璃有强烈的直觉,无论来者何人,想要干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冲着某个人来的。 皇室,姬师骨,镇长,徐名晟……能和这些人同时产生关联的,只有她。 原本的旁观者猝然变成了猎物,房璃的心情有些复杂,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因为眼下,她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原来是这样。”她点头,“那我就更不明白徐大人拒绝我的理由了。” 徐名晟没应声,满脸写着你继续说。 “你对妖市的了解并不足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房璃的语气平淡到有些无情,“我想你没有答应那封邀约,也没有拒绝,而是通过一些手段查到了同样收到邀请的长兰镇镇长,用不知道是人傀还是本相伪装成他,进入妖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此刻房璃站在这里,也无法分辨面前坐着的,究竟是人还是傀儡。 但房璃有一点说对了。 那就是,他确实早于房璃先一步进入妖市,而后出现的所有,都是另外一个徐名晟在行动。 即便如此,他仍旧对妖市一无所知。因为无论是林镇长还是徐名晟,他们的视野都被局限在某一处,细碎的蛛丝马迹无法串连,两个侍卫的去向也不知所踪。如果房璃没有出现,徐名晟的调查,将注定陷入僵局。 “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徐大人,我又不需要你低头,合作的事情,搞得好像很践踏你的自尊心一样。”房璃的两只手各撑在椅子的扶手上,看着座上人陷入沉默,疑惑蹙眉,黛眉在中心堆出细小的雪,“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服软呢?” 徐名晟“噌”地站起,房璃立刻松开扶手,屏音结界围绕,两个人一高一低的对视,半晌,他终于松口:“可以合作。” 房璃还没来得及满意点头,他又补充上下半句:“……但我有一个条件。” 徐名晟低着头看她。 一字一句,明明没什么语气,却偏偏叫人听出了咬牙切齿:“不要再用我的人傀,当挡箭牌。” 房璃怔住。 她“噗嗤”一下,又立刻敛容,绷着嘴角正色,闭眼点头,“一定,一定。” “傀儡制作不易。” “知道,知道。” “材料稀有,价格昂贵。” “明白明白。” “……” “妖市手段诡谲,我拍下那些东西,是尽狴犴宫所能,控制住这些物品流入通天域,引发骚动。”徐名晟的语气缓下来,房璃转头看了一眼投影,指着虚影上的新拍品,“那为什么又不拍了?” 徐名晟:“……” 房璃秒懂:“哦,没钱了。” “……” “没事,总之魔种在你这,我就放心了。”她拍了拍徐名晟的肩口,展颜一笑,“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一旦竞宝会结束,妖市里的人族回归通天域,等于离弦的箭,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现在最应该想的是。 怎么样才能让这场竞宝会,无法善终? 第96章 既然已经决定合作,房璃也不再隐瞒,将地脉,蜀阁,还有复制神魔大战的计划简述了一遍,其中略去了自己得知这些信息的手段,最后她说:“若要掐断蜀阁计划的根苗,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看着徐名晟:“但你目前还不能暴露身份。” 如果徐名晟以狴犴宫的名义出面,人多势众的情况下,这些人很有可能会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何况徐名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使者。 “先想办法拖住这些人,然后你回狴犴宫通风报信。”房璃忽然问,“你带玉令了吗?” 徐名晟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闻的微妙,视线挪向别处,“没带。” “没带?!” 她看上去有点震撼,“你们的工作秩序不至于如此松散吧?” “弄丢了。”徐名晟干脆换了种说法,淡淡的,好像丢的不是一块身份牌,而是无足轻重的纸片,“妖市鱼龙混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找不到了。” “……” 从房璃的表情看,也不知道她是信还是没信。 这个话题很快跳过去,她忖掌道,“其实要拖时间很简单,只要我给在场的人都下个催眠咒……” “你想多了,这个地方不一样。”徐名晟漠然,“即使你像拂荒城时那样透支识海,倾尽此身,也未必能做到将每一个人都催眠。” 房璃一愣,因为搞不懂对方此刻的语气和表情,所以干脆不管,直接跳过,“那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 “?” 房璃横掌在颈前划了一下。 “……” - 从“林镇长”的包厢走出来以后,房璃径直走向了隔壁另一间,门口的小厮伸手拦住,她低语几句,于是小厮转身走进包厢,片刻后出来,请她进去。 而这这一切,都暴露在大庭广众的雪亮双目之下。 许多人眼睁睁地看着房璃从一个包厢里呆了没多久后出来,又去往下一个包厢,而后又出来,如此循环。 渐渐的,连正在主持竞宝的楼长脸上都挂不住笑了。 她借着说话的间隙抬眼,视线以一个微妙的角度看向房璃的方向,看这个青衣女子走入一个又一个陌生厢房,眼神微沉。 之前在楼里见过这号人物吗? 隔得较远,加上上下角度仰视,导致她并不能将房璃的模样看的真切。 楼长的耳朵动了动,会场内的声音在她的听觉中化成了成千上万根细弦,一点轻微的波动都会无限放大,呼吸,脚步,帘子珠串相撞的脆响,可在青衣女子进门之后,声音却凭空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捕捉不到。 第145章 就好像自带屏音阵法。 而且房璃的动作很快,每一间厢房呆的时间都不超过半柱香,竞宝会首次出现这样光明正大的串门事件,偏偏规则上没有明令禁止。串到最后,距离房璃横扫完平台上的所有厢房,只剩下不到十间。 后面的人根据小厮传递的消息,有拒之门外的,也有听了感兴趣让仆从直接领进来的。通常被拒绝的话房璃也不会浪费时间,转头就去往下一个目标,无声的举动渐渐吸引了场内大部分的注意,短短几炷香的时间,楼长就感觉到竞宝氛围的低迷,以及来自另外一个角落的举重若轻。 在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房璃吸走,与此同时无人在意的角落,一缕神识从“林镇长”的包厢里飘出,无声地绕着会场底下的观众席,如同一抹清风扫过。 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已经暴露,被徐名晟尽收眼底。 房璃认为,想要拖时间,就得先控制住参与其中的所有人族,其中以那些氏族宗门尤为重要,所以第一步,得先找出他们。 房璃本想让徐名晟用狴犴宫玉令直接震慑,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还有弄丢这个选项,于是只好由她出马,一是她在竞宝会上并未崭露头角,可以趁机利用对方的好奇心与戒备心,二是。 如果对方不配合,她还有很多咒可以使用,总之目的是先控制住这些人族。 这一边,徐名晟的神识飞快游走在会场,很快他就发现,坐在这里的脸上都戴着形制不一的面具,而且不是普通的面具,是能够伪装样貌,改头换面的人皮面具。 而这些“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妖气。 徐名晟的眉毛一挤,一个荒唐的想法从脑子里闪现出来。 房璃跟他说过,她身上的妖气是事先服用妖丹 所致,目的是为了掩盖人族身份。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坐在这里的也根本不是什么妖族,而是戴着人皮面具,伪装妖气的人? 他俯望着螺旋一样座位席上海一样数量可怖的人头。 通天域有多少氏族大家,又有多少宗门山派? 听房璃说的会议,他原本以为事情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但如果是现在这样,参与其中的数量,已经远远超出徐名晟最开始的想象。 如果可以,他不想上升到那种惨烈的高度。 可眼前的这一切无不是在告诉他:这不是什么一朝一夕的密谋,而是草灰蛇线,蓄谋已久的大造反。 妖市存在了多久,为何这么多年,上至神域下至人间,没有一点关于它的消息? 通天域如今尚且维持着表面和谐,可在看不到的地方,已经被蛀入的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这不是仅靠他和房璃就能做到的事。 徐名晟的眉眼酝酿开始风暴,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一扇包厢门炸开,撕心裂肺的惨叫锯子一样响起,徐名晟腾地站起身,大步走向房间一角,那里放着适才递送上来的拍品,他伸手,一颗新鲜活跃的魔种缓缓漂浮起来,散发着幽幽荧光。 他没有犹豫,推开门的刹那,魔种化作利箭,射向最底端的楼长! 第97章 魔种弹射刹那,强劲的气流震开廊台上半掩的厢房门,场内人悉数望去,但见门内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皆生死不明! 楼长抿唇,目光变得微妙。 房璃串门不为其他,只为以最快捷的方式控制住尽可能多的人。 说服是不大可能的,因为她缺乏权威,也没有时间,所以只能动用最原始粗暴的手段,直接放倒。 像这种充斥着金钱欲望的场所,沉甸甸的钱财变成没有重量的数字,螺旋式的架构令人眩晕,思维以一种异常的状态活跃。众目昭彰之下,无人料到竟有房璃这样大胆粗漏的人,光明正大串门,说两句就开始动手,弄晕之后继续前往下一个,全程面不改色,从容的就像一个行走多年的行商。 勇敢的人先痛击世界。 但事情不总是这么顺利的。 在徐名晟发难的前一刻,房璃抵达了房号倒数的一间包厢。 门开的那一刹,房璃愣住了,还未等她说话对方就已先开口,言笑晏晏:“姑娘好面生,我先前,怎么从未在白镇长的身边见过你?” 房间里不止有一位。 除了说话的人,两侧站着兽首人身的妖,矩形的黑色瞳孔横在脏茶色的硕大眼仁中间,脸成倒三角,胡须颀长,两只角弯曲且锋利,毛发雪白,赫然是楼底那两只站岗的山羊。 坐在中间的,自然就是那位笑面毒心的楼长。 事情发生的太快,房璃来不及判断,一个硕大的想法占据识海:如果坐在这里的是楼长,那底下正在主持拍卖的,又是谁?!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她笑了一下,下一秒转身,以一种和那笑完全不相符的力气发狠踹向门板,轰的一声,刚想要大喊,楼长已经隔空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的声音掐死在喉咙中。 却不曾料到,房璃那踹门的一脚,就已经是在传递信息了。 他们早已商量好,如果控制人族不成,那就退而求其次,打断这场竞宝会。 为此,可以稍微动用一点特殊手段。 魔种化作利箭,犹如微型炮弹穿过“楼长”的身体轰向地面,尘灰飞溅,砸出细小的坑洞。正在讲话的楼长与山羊的身影开始闪烁,徐名晟脸色一变,终于看清那被砸出坑的“地面”,根本不是普通的地板,而是一整块的投影石! 底下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实体! 这一边,房璃的双脚渐渐离地,楼长伸直手臂,漫不经心歪了下头,视线投向门外遥远的对面,看清楚徐名晟的动作以后她嗤笑一声,语气好似逗弄:“你们可真有意思。” “明明拍下了我的东西,还非要如此。”她顿了顿,找一个礼貌的形容,“作死。” “……”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从白镇长的房间里出来的吧,”楼长甚至懒得计较她是怎么进礼仪楼的,“她和你是一伙的?” 脆弱的脖颈被外力扭曲到变形,紫黑色的印迹缓缓浮现,房璃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双脚和手指在徒劳挣扎。 她双目充血,眼白渗出点点稠红,看着方才还在对面的徐名晟忽然消失,下一秒出现在了左侧方,一瞬间过后,他又站在了右边。 但是很快房璃就明白,不是徐名晟在动,而是她。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安排竞宝会吗。”左侧的山羊妖半跪在地,抬着楼长的手,握着一把锉刀专心致志地打磨那只手的指甲,片刻后她松开右手,放给另一侧的山羊磨指甲,房璃倒吸口气,楼长的左手举起来吹了吹甲灰,五指一握,半空中的房璃再次呼吸一滞。 她嫣然一笑,“因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我在这里杀过许多啊。” 无边无际的剧痛之中。 房璃终于明白为什么妖市筹谋这么多年,蛀入了通天域的大小角落,却始终半点风声也不曾被透露。 因为那些试图搞清楚真相的人,都像她现在这样,被这位礼仪楼的楼长掐死了。 楼长原本视线散漫,忽然瞥见什么,神情聚集起来,呵了一声:“原来那只虫子是你的。” 落在裙摆上的银蝉,从一开始,她就看得一清二楚。 太亮了。 楼长处理过很多这样的事例,邀来的人族并非全部都愿意配合,即使她已经将他们拉下水,背叛等同于自戕,却仍有人不死心,那种试图维护正道沧桑的状态是藏不住的。所以对于楼长来说,这种窃听的手段已经见怪不怪,她甚至懒得去管。 楼长知道,她会在今天,在这里,像以前那样,把这些没有脑子的人族全部杀了。 “别看了,他不会来救你的。这个地方设置了特殊的阵法,在他找到你之前,你已经死了。”楼长的语调温柔而平淡,“我现在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回答我的问题,你只有三次机会,答得好,我放了你;答不好,你死。” 全都是放屁,房璃必死无疑。 但她知道这是拖时间的好机会,而且,她目前没有其他选择。 令人头皮发麻的磨指甲声音无限放大,成为了包厢内唯一的背景音。 “第一个问题。你是谁?” _ 魔种穿过虚影的那一刻,徐名晟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请君入瓮,对方早已准备好,就等他咬钩。 房尹若那边发生什么了? 他无视满场沸腾的声音,足靴点在栏杆上,借力而起,长腿迈出幻影,踩着栏杆边缘飞快绕到对面,也不管那扇门是否完好无损,在小厮惊恐的注视下大力踹开! 嘭!现场乱成一团! 小厮惊慌尖叫,包厢里却不见房璃的身影,只有一个昏倒在座位上杳无声息的镇长。徐名晟眸色阴沉,他沿着附近的路线连续踹开好几扇,里面是一模一样的情形。 第146章 不,不对。 他不会弄错,房尹若当时就在这个方向。 是阵法? 螺旋式建筑,如果看得久了,容易出现建筑仿佛在自主旋转移动的错觉。他站在高处,俯望底下混乱的情形,再回首,方才被他打烂的房间已经恢复原样,再看不出任何异样。 就像身处在一场巨大的幻觉之中。 而这个竞宝会场,是一个被设置了精妙阵法的巨型器皿。 没有规律,没有法则。 他们是被困在其中团团转的虫蚁,想要出路,就只能看器皿的主人,愿不愿意打开那扇门。 喧哗的人们渐渐安静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弥漫开去,无形的冷气压沉沉飘在半空。有人试图寻找异样的来源,发现高台之上,一个男人沉默静立,周身的灵力噼里啪啦 ,正酝酿着可怖的风暴。 - 楼长今日的兴致显然不错,她动了动手指,门外的景象星移斗转,走廊上忽然出现了徐名晟,他背对着房璃,如同一桩静默的雕塑。 其实房璃已经看不清了,视野一片昏黄血红,耳朵也像灌了水一样,只能勉强辨认出楼长的声音:“你看,他在找你呢。” 她稍稍松开手,房璃猛地吸气,一股燎火从喉咙烧到胸腔,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声音像被刮花的薄纸,只够吐出一个带血的关键词:“狴犴宫。” 楼长眯了眯眼,“撒谎。” “不!” 房璃声音嘶哑,“门口那个就是狴犴宫的人,不信,你可以在他身上搜玉令。” 楼长笑了。 “傻孩子,你当我脑子进水了。”她慈祥道,“我若现身,只怕是于你有利,而我要中计了。” 手掌再次攥紧。 “第二个问题。” 徐名晟缓缓转身,盯着面前这扇门,或者说,盯着这方阵法的一角。 凡是法阵,必有罩门。 可问题就在于,人傀的神识连接时间有限,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找罩门了。 隔着一扇门。 房璃透过阵法看着似在思索的徐名晟,视线模糊一瞬,听见楼长道:“剩下的同伙,在哪里?” 房璃:“白午……” “别说废话。”咬字轻巧温柔,掌力却加重几分,发出嘎吱的声音,“我知道有那姓白的,我说的是,剩下的同伙。” 第98章 (96章微修) - 徐名晟想,他有办法一举轰掉这个地方,只要毁了依凭,无论什么阵法都将不复存在。可那样做的代价,是这座建筑里的人也将无路求生。 这件事情最麻烦的地方在于,他要给妖市定罪,就必须要有证据。 即使走出困局,但要是这些人死了,一切都将白搭。 可房尹若也不能死。 不,她可以死,但是只能死在他手里。 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守候的小厮受了惊吓,全部都缩回了包厢。黑眸中寒凉乍现,一抹剑气从徐名晟的掌心闪出,灵力之盛,让傀儡的脸“嘎嘣”迸开一条细缝,深不见底的印在那张俊脸上,看上去颇为瘆人。 “我说的是,剩下的同伙。” 隔着一扇门,房璃闭上眼睛,艰难吐出三个字:“巡逻司。” 她知道谎话易辨,所以说得半真半假,如果楼长接着问下去,她甚至可以把廖燕的名字供出来。 房璃背对着楼长,看不清她的表情,无从知晓楼长对于这个答案的反应,只能模模糊糊地听见她带着笑意的尾音:“原来是这样。” “巡逻司里的谁?” 房璃挣扎了几下,嗓子里挤出几个不成字句的碎音,楼长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她,温柔重复:“说呀,巡逻司里,都有谁?” 这个时候,门外的人动了。 徐名晟掌心一翻,剑气锋芒毕露,霎时化作一条白光巨刃砸进墙里,傀儡艰难运作的声音犹如裂骨,脚底蓄力箭矢般呼啸而去,巨刃沿着墙壁劈开,嗤啦啦啦土崩瓦解! 在包厢里焦急等待的白午雄忽然听见门板传来巨大的响动,本就敏感的神经顿时一颤,差点跳起来。他小心翼翼走到门口,伸手推了推。 白镇长脸色一白。 推不动,门从外面锁死了。 他慌忙摇动着门闩,一边拍一边大喊:“来人!来人!发生什么事了?!来人!” “璃姐姐出事了。”乐衍站在他身后道,“我看见她进了那个包厢之后,就再没出来……” “你怎么不早说?!”白午雄看上去快碎了,两只手在胸前握爪,又崩溃地松开,“这门也被关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深深的绝望将他包围。 白午雄能够想象现在的他是如何失态,但他控制不住,正常人面对生死攸关的时候能做到不拖后腿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乐衍越过独自崩溃的白午雄,细弱的小手放在门板上,确认门打不开后她果断转身,房间尽头有一处暗格,用处是兑换鱼鳞币。 那方暗格非常狭窄,里面的篮子和一个丰收季的果篮差不多大小,乐衍先是伸头,头能进,她心里便有了底。 两条细长的手臂扒进去,看见她的动作后白午雄差点吓死,抖着手走过来:“祖宗,你就别!” “璃姐姐现在不安全,她需要帮助。”乐衍的声音从洞口里闷闷传出,说话的间隙,上半身已经完全塞进洞口,“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出去。” 出去?从这? 白午雄噎了一下,发现乐衍说的竟然不错,她缺乏营养发育迟缓,身量本就比同龄的孩子小上一号,若能借用这个换币的篮子逃出生天,不失为一种办法。 “你怎么知道她不安全?”白午雄试图劝说。 乐衍点了点自己的耳朵,一只银亮的蝉虫趴在上面,蔫头耷脑,比往日黯淡许多。 “……” “底下都是妖市的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就这样下去,怕是会被生吞活剥,骨头都不剩。” 话音甫落,一个锦囊从洞口的缝隙中掉落,乐衍用掌心接住,两条腿蹬了几下,下一秒身影消失,白午雄探头,乐衍坐在篮子里看着他。 机关感受到重量会自动下落,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白午雄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压声喊道:“注意安全!你……”身后的门板再次重重响了一道,白午雄抖三抖,那句话也终于跟着咽进了肚腩。 不行。 徐名晟劈了两圈回到原点,呼吸重了三分。 被劈开的地方并不像实体,里面只有咕涌的黑,随着时间过去,裂缝也很快愈合。 这个阵法的内部简直无懈可击。 从外面着手或有办法,人傀的神识短暂离体,地牢里的徐名晟睁眼,又很快闭上,礼仪楼中的傀儡再次苏醒。 也不行。 他还不清楚妖市与蜀阁的底细,贸然闹出太大的动静,谁也无法保证事情会不会走向更加失控的地步。 看着徐名晟再次停滞的身影,楼长嗤笑出声,房璃的脚落在地上,楼长的视线锁在门外,贴着她的耳朵低声,“看,他很努力呢。” “……” 等下。 还有一个后招。 是房尹若在他房中时要求设下的。他本不应该答应,可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们的交易中含有“保住她最宝贵的东西”这一项,故而,房尹若不能死在这。 当时的他这样想着,任由她的手伸向了自己的后颈。 - 「半年前。 “我还想问呢,你这人傀,符都不撕,在这跟他瞎嘀咕什么呢?” “……” 白监长哽咽了一下。 看见他这副傻里傻气的模样,房璃耐心解释:“这种傀儡,本质是器具,注入了太多的灵力难免容易失控,就需要另加一道符镇住。你不揭开,它怎么会动?” 房璃没有告诉白监长的是,为了能够完全镇住,每个傀儡往往都有一道专属的人傀符。 她只是将那道符攥在手里,安静地看着白监长失魂落魄地往后一跌。」 半年前的记忆一刹闪过,此刻涌现在脑海中的,是方才在徐名晟包厢里最后的情景。 她俯身贴过去,气息扑打在傀儡的耳朵上,咬字狡黠: “让我再撕一次人傀符。” 她看不见徐名晟此刻木然的表情,自然,徐名晟也看不见她轻佻语气下黝黑的瞳孔。 “把你的人傀,再借我一次。” 房璃闭上眼睛。 楼长深情凝视,就在这时,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徐名晟缓缓抬眸,眼里的高光点在刹那彻底湮灭。 嘭! 楼长脸色一绿。 门口的人竟然转过身,剑气化作磅礴利刃,捅进了厢房门! 第99章 看着门板 上穿进来的尖锐锋芒,楼长的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 这是什么道理? 第147章 这个会场的阵法由她亲手设下,分为字母两层。 外层用以迷惑视线,令身处其中的人产生错误的方位感觉;内层则是一个完整的活动器皿,将楼长所在的房间设为阵眼,只要她还活着,就可以随时随地移动字母两阵,让内外两层的人永远错位,永不相交。 方才徐名晟用剑砍墙,动作速度堪称世所罕见,即便如此,敌在暗他在明,阵眼是活的,任他是徐轻雪在世,楼长也有信心让他永远砍不中。 徐名晟一剑劈进了左边隔壁的厢房,下一秒,房璃所在的房间门板上就出现了徐名晟的剑气,这是阵法产生的视觉错位,在房璃的眼中,徐名晟此刻就在她面前,衣袍翻飞,眼神沉如黑水。 两人相距不过一尺。 而在剑气劈下去的那一刻,徐名晟感受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手感,于是他知道,这把中了。 _ 人傀符其实就是一种短时的心契,在金蟾镇时,失去主动意识的人傀会下意识跟随主人,因为它能够感知到人傀符和心契的方位。而在这个阵法中,这样的感知,无异于拨云解雾的人形罗盘。 徐名晟知道她没死。 他在等她的召唤。 而房璃数度濒死,也是在等将楼长引诱近身的这一刻。 她可以从一开始就发动心契,但对手太神秘,她不知道底细,唯有如此,才能是百分百的把握。 巨大的白光裂缝从门上割裂开,倒山倾海的灵力像苏醒的沉睡巨兽冲开障碍,人傀在巨大的能量中迸裂飞溅,有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视野目之所及皆是无穷尽的白。 房璃眯了眯眼,澎湃的暖意充盈,无声的震撼中,在她身后,两只山羊妖正化为片片灰烬。 尘埃落定时,土腥味弥漫开来。 楼长胸前破了一个洞,奇怪的是并没有血,只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框住了一部分的墙面。她僵硬抬头,脸上不见痛苦,只是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她倒了下去,房璃脖子上的钧力也随之消失,她大喘一口气,用力扶住最近可以扶住的,眼前一片麻麻的黑,痛楚与腥味同时翻涌,房璃甩了甩脑袋,发现自己扶住的东西有点扎手,好不容易聚焦,抬头,就对上了徐名晟只剩半边的脑袋。 “……” 脑袋上残留了一颗眼珠子,还有高光点,说明此刻宿主的神识尚存其中,没有离去。 房璃缓缓将伸进徐名晟脑袋里的手拿了出来。 她快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具只剩几块木板的“残躯”,这个时候人傀开口了,因为脸颊漏风,神识传递的信息不能很好地表达,听上去断断续续,十分诡异: “我的本体在外,你在妖市里见到的都是傀儡。” 房璃:“……” 房璃简直想要鼓掌,论惜命程度,谁又比得过谁? “方才我绕行一圈,发现底下的人都是假的。”徐名晟时间有限,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表述,“这里的座位材料是投影石,那些人,全部都是投影石制造出来的幻影。” 房璃歪头望了一眼,确实,正常人逢此变故早就惊逃四窜溃不成军,但是即便已经闹的天翻地覆,那些人还是黏在座位上,先前还有一点惊恐的反应,大概是方才的气流破坏了投影石,此刻全部变得木然,闪闪烁烁,正在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 “所以真正参与其中的人族应该只有包间内的人。”单边眼球移动,损坏的视线投向房璃身后倒地不起的楼长,她的心脏致命处被贯穿,却和徐名晟一样不见血迹。 毫无疑问。 底下的楼长是虚影,包间里的则是和徐名晟一样的人傀。 “这不是靠妖市就能做到的事。”房璃冷不丁道,“背后有强大的器修宗门或家族支持。” “包间里都是妖市意图收买的城镇长,那些人应该是充当氛围,用以说服他们,真正的大手并未到场。如果躺在这里的是楼长的人傀,那么她此刻收到消息,应该已经准备安排将那些人送走了!” 徐名晟点头。 因为脑袋只剩一半,伴随着他的动作,残余零件碎片如同小雨落,噼里啪啦。 “我会上报狴犴宫,出动人手在半路拦截。”他看着她,“我需要你留在这。” 毋需过多解释,房璃其实明白他的意思。 狴犴宫再快,也得有一个蓄力排兵的时间,徐名晟说需要她留在这,是需要她拖住妖市,争取时间。 如果可以,徐名晟并不想对房璃做出要求,因为此刻的她看上去连站着都已经非常困难。徐名晟抿了下唇,掌心运力,将储存在人傀体中最后的灵力尽数打入房璃的经脉,她的呼吸才稍稍匀畅。 “我有两个下属,被巡逻司的人带走了。”他想起什么,声音愈发沙哑微弱,“我在你手背留了字迹,他们……可为你,所,用……” “我包间里……买下的东西,记得,带走。” “……” 最后一句话说到一半,傀儡彻底散架,稀里哗啦流了一地。 房璃捂着脖子蹲下来捞了一把,确认稀碎的无药可救后,她惋惜叹气,跨过门槛,外面栏杆已经被毁的所剩无几,只剩下层次不齐摇摇欲坠的台面。 包厢里的城镇长们也在外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惊疑不定肝胆俱裂的迷茫神情,浑浑噩噩,像是十数只游魂,如果不是他们还在呼吸的话。 “诸……”嗓子剧痛,房璃咳了一下,张了张嘴,最后没办法无奈朝白午雄招了招手,他胖胖地走过来,风烛残年的台面在他沉重的步伐下发出痛苦呻吟。 白午雄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呆滞,看清楚房璃的伤痕后他一激灵,倒吸口气,结结巴巴:“这这这……” 房璃低语几句,白午雄了然,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会场里回荡。 “诸位!”他喊,“我们受了妖市蒙蔽,他们以交流的名义将我们引来,实则是为了实施阴谋!如今被困在这里,唯一的生路就是齐心协力……” 其余人已经乱了起来。 “什么,什么妖市?”“妖族不是早死绝了吗?”“哪些是妖?你是说楼里的这些人?”“为何半点妖气也不见?白镇长,你说清楚嘛!”“……” 白午雄:“……” - 黑,深不见底的黑。 头顶,脚底,皆看不到尽头,乐衍缩紧身体,锦囊在掌心攥出冷汗。 忽然底下出现了一抹湿润的光晕,她立马探头,耳尖微动,听见了细碎的妖语对话,从那边隐隐传来。 “……狴犴宫?狴犴宫怎么会找到这里来?”“谁知道。别管这些,先处理那些人族,他们都还在里面吧?”“这次杀多少啊。”“脑子被炼了,还杀多少,当然是一个也不能放走啊!” 手指掐进掌心。 乐衍屏住呼吸,听着那两只妖的声音渐行渐远,下落停止的时候机关发出负重的声音,她先是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看,看到了许多柜子,还嗅到一股冷香的烛火气。 确认外面没动静之后,她轻手轻脚爬出去,像团空气一样从洞口中“溢”了出去,室内的场景在眼前彻底展开——— 这里的氛围和构造显然是一间密室,地上码放着高大的木箱,有些打开了,乐衍看见了里面沉甸甸闪光的鱼鳞币。沿着墙壁放了一排高大的柜子,乐衍原本要出门,可好奇心驱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手掌抚上去,感受到了透心的凉意。 柜子不是双开门的式样,她试了试,最后平移,打开了一扇柜门。 【乐衍?】 房璃的声音从银蝉中传出来,她立刻摸上虫脊,压低音量,却藏不住语气中的欣喜:【姐姐?】 【你现在在哪?】 【房间被阵法锁住了,我出不去,所以从换钱的篮子里下来了 。这里好像是一间密室,我刚刚打开了一个柜子。】 【……好孩子。】房璃消化了一会儿信息,【你先走,不要逗留。】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乐衍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柜子里,像是没听见后面的指令,【姐姐,这里有好多人。】 房璃心脏一紧。 好多人是什么意思? 【有点像,有点像竞宝会上的那个人。】 【不管看到了什么先离开,听话,什么都不要管!】房璃语速飞快,【听我说乐衍,如果你能从这里出去,去到地面,一定要找到狴犴宫,那里有一个姓徐的道长。如果你能出去,你就是活着的人证,你就能为你哥哥报仇明白吗?】 【乐衍??】 【他们像那个叔叔。】乐衍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被红布盖着的光着的叔叔。】 【……】 “你怎么了?”白午雄看着房璃,“为什么突然呼吸这么急?” 【……乐衍,醒醒。】房璃闭上眼睛,克制住起伏的胸膛,识海之力掀起狂涛,【醒醒!】 第148章 柜子前的乐衍猛然眨眼,后退一步,表情有点迷离,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她看见柜子里一排的尸体,脸色瞬间煞白。 不是柜子。 是竖起来的棺材。 银蝉在耳廓明明灭灭传递着房璃冷静的声音:【你看到的是魔种。魔种能够短暂保存想要长期活养需要一点特殊条件但是这些你都别管!魔气能够蛊惑心智,你把柜子关上。】 乐衍不忍直视,半闭着眼睛照做。 【有一个姓徐的道长就在西市巡逻司,他越狱应该还需要点时间,你找到他,先从这里走出去,走出去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我,我知道了。】 乐衍慌慌张张应答,拉开门闩消失在门口。 片刻后那双脚又退了回来。乐衍一步一步倒退回到室内,看着面前乍然出现的两只妖,顶着熟悉的山羊头,诡异的方形瞳孔齐齐盯向她。 是它们! 可是这两头山羊不是在竞宝会上么? 乐衍咽了下口水,其中一个礼貌开口: “这位兄台。” 另一个无缝衔接:“你是何人?” ……哦,对。 她的手背在身后,锦囊已经被冷汗浸湿。 姐姐给她做了易容,换了一身行头,这两头羊没认出她。 乐衍咳了咳,粗着嗓子:“楼长让我来对账本,适才有为宾客豪掷千金,楼长说这是一大笔钱,不能出错。” “小孩?” 时隔多日,乐衍终于发现这两只双胞胎山羊的不同之处。它们一个瞳孔是红的,一个瞳孔是蓝的。 蓝瞳山羊走过来,弯腰,那张诡异的羊脸在面前放大。乐衍衣服下的肌肉都快紧张到痉挛了,下一秒,山羊的蓝瞳往上翻移,落在了那顶瓜皮帽上。 帽子下,一缕没塞紧的枯黄色发丝贴着汗津津的额头,而乐衍绷着脸,全然不知的模样。 “……” 蓝瞳山羊猝然笑了一下。 对于妖族来说,它的笑很寻常,可在乐衍的眼里,她只看见它翻红的唇和拉扯的羊脸肌肉,蓝瞳山羊温声道:“我说这么多天怎么找不见你了呢。” 女孩瞳孔放大,脊骨中猛然窜起不祥的电流! “原来是躲到这里了啊,”它眯了眯眼,嘴角咧的更宽了,“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乐衍姑娘?” 第100章 乐衍自小生活在这片地下的暗域,有一条被严格要求必须奉行的守则,那就是不准受伤。 无论大小斗殴,抑或日常的矛盾冲突,能避则避,不能避就跑。 然而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哥哥制定这条守则,并不是为了教她与世之道,而是在不知不觉中,给了她一条保命的法则。 因为她是一个生活在妖群里的人。 乐衍强装镇定:“你认错妖了。” “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红瞳山羊也凑过来,眼露好奇,两张庞大的妖面挤在她脸前,六目相对,红瞳山羊道,“管他呢,既然人找到了。” 叭,它掰下头顶的一只角,尖锐的前端弯曲,在它掌心转了一圈,指向乐衍脆弱的脖颈,尖端刺破表皮,流下一条细长的血液。 红的。 乐衍:“……” “楼长说对了,”山羊意外了一下,看向乐衍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原来你真的是人。” 乐衍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是的,我是人,这么多年了,终于决定重新做人,感谢组织的培养,感谢命运的安排……不是,她能说什么?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乐衍梗着脖子直视红瞳山羊,很硬气的说道,“我又没做错事,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为了防止你以后做错事。”蓝瞳反应挺快,啧声,“跟她废话什么,赶紧动手啊。” “那你们杀了我吧!”乐衍大声喊,“杀了我,你们就别想知道内鬼是谁了!” 她的脸瘦窄,没多少肉,眼睛瞪起来更显大,虽然要害被抵住,却是气势汹汹,红瞳哑口一瞬,转头看向蓝瞳,“什么内鬼?” 蓝瞳的嘴也张大了,“我怎么知道?” “你们不知道是正常的。”乐衍越说越有底气,连那根钻出瓜皮帽的头发也显得精神许多,“因为这是我们的计划,就算我死了,只要我们的钉子还在,总有一天,这个吃人的地方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 红瞳将信将疑,“你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些?” 蓝瞳嗤之以鼻,“还用说,当然是死到临头为了拖延时间啊!赶紧动手弄死得了,楼长那边等会还要……” “嘘!” 红瞳猛地瞪过去,蓝瞳收声,红瞳翻了个白眼转头重新看向原地,“你……” 羊角抵住的地方,不知何时空空如也。 “……” 两头山羊猝然转身,只见乐衍站在密室门口,吐了下舌头,旋即大力关上门,转身就跑! 心脏跳动的声音充斥了耳膜,乐衍听不见任何,只是拼了命地跑,这里的生长环境只允许服从却不要求奔跑,所以这大概会是她这辈子跑的最快的一次。就在这时一根尖锐的羊角当头落下,乐衍向前一扑摔倒在地,伴随着两个愤怒的声音重合交叠:“诡计多端的人族!” 羊角的尖端挂着血,乐衍的肩膀被鲜红濡湿,红瞳一步步靠近,羊眼里闪烁着残忍嗜血的光芒。 “会撒谎的不是好小孩。”它举起羊角,“你们人族不是这样教的么?” 利器刺破空气的声音疾速响起,与此同时乐衍的手终于抓住了升降台的边缘,拼力一拉,将自己扯到了台上! 蓝瞳大叫:“不好!” 已经晚了,乐衍叉腿坐在升降台上拉动了机关,红瞳扑上去砍,但升降的速度太快,只割下来一点木屑,它仰起头,女孩喘着重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它们,左手飞快地比了个中指,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 红瞳呆呆地转过去,“那是什么意思?” 蓝瞳想了想,“人族的暗语吧,不知道。” “暗语?真有内鬼……”“我都说了不知道!” - 白午雄安抚众城镇长的空当,房璃走进徐名晟的包厢,那些拍下的东西安静地堆放在厢房一角,房璃停在魔种人尸面前,视线没有多余的停留,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乞丐正在蓝玉中闭目养神。 早先被房璃收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蓝玉虽然是凡间灵物,却并不克魔气,颇为难得。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房璃的这块蓝玉何止是不克魔气,在里面待了几个月,只觉得灵魂日渐完满,魔息也愈发顺畅。 那丫头莫非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块蓝玉的作用?乞丐暗自腹诽,抠了抠脸,忽然灵魂开始发热,他翻了个身,眼睛一眯,但见空间上方涌现出一团强劲的蓝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小木盒就掉了下来,当啷,正正好砸在他面前。 紧跟着,噼里啪啦,稀里哗啦! 银器,书本,骨骼……零零碎碎的物件雨落一样,乞丐猝不及防被兜头淋了个满脸,忍不住破口大骂。好容易扒开那些玩意,乞丐骂骂咧咧,扭头对上一张扭曲死尸脸。 “……” 房璃的脑袋从尸体背后探出,“老头。” “……” 乞丐的视线从房璃真诚的脸上离开,阴沉沉地盯住尸体上的魔种,“从哪搞来的?” “你最近是一点没关心我啊。” 房璃吐槽,“不过没关系,我很大度,你看,这么些魔种。” 她的手掌横在尸体的肩口,一路滑到腹部。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啊。” “从哪搞来的?”乞丐冷声重复。 房璃眨了下眼睛,放下手 。 “妖市的竞宝会。”她说,“老头,金蟾镇的时候就是你,我知道你肯定知晓一些内幕,我也不要求你现在就全部告诉我。我只问你,在通天域流传的这些魔种,真的来自原始魔族吗?” 问题丢出去石沉大海,事实上每次都是这样,房璃尝试过无数次,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刺探,威逼利诱,始终没能让乞丐透露出更多的信息。 “别问了,在你杀了连陀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乞丐重新看向她,讽刺,“怎么,不敢杀了,现在的你身陷囹圄,不敢再多得罪一个大宗,怕出去以后更加无路可逃?” “……” “不说就不说。”房璃“切”了一声,“帮我做件事情,作为报酬,你可以取一粒魔种。” “那可真是太大度了。” “嗯嗯。”房璃把她遭遇的情况大致讲述了一遍,叮嘱道,“待会儿我让你出来的时候你再出来,记住了吗?” 回到现世,白午雄已经成功安抚住了众位城镇长,他们从危台上走下去,聚在底部的主持台上,房璃发出声音,于是那些城镇长抬头,看向这个站在高处的年轻少女。 第149章 “怎么样?” “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房璃视线一转,说话的是之前楼长拍卖魔种时跳出来质疑的正义镇长,“但是知道也没用啊,我们刚刚看过一圈,这里已经被阵法围住了。” 楼长的阵法设有子母两层,徐名晟破掉的是外层的阵眼,除此之外还有一层。不幸的是,站在这里的有会赚钱的,有会演讲的,却没有一个是会解阵的。 房璃倒是读过相关的书籍,但也只学了个理论,没有灵力可供实操。 进退维谷的情况下,所有人望向房璃,她浑身是伤,脖子上紫黑的掐痕刺目,但无人怀疑此刻,像是一种齐声的默许,她应该是那一根定风波的桅杆。白午雄喊:“接下来该怎么办,璃姑娘?” “接下来无论我做什么,希望诸位能保持平静,相信我。” 她说,“从立场上来说,我不希望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死掉,而且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所以我会尽力保住你们,请你们记住。” 说话的时候,房璃将手伸进储物袋,握住了蓝玉。 下一秒,在所有人的见证下,站在高处的房璃身后卷起一股可怕的黑气,翻涌着涨大,搅动的气流惹得身后的门板吱呀摇晃,几乎是瞬间,城镇长们炸开了锅。 “那是什么东西?”“我没看错吧?那是魔气!”“璃姑娘,你究竟是何人物?怎会与魔族勾结!”“……” 在沸腾的乱象中,白午雄似乎要说些什么,可看清楚魔气凝出的虚像之后,他却忽然哑巴了。房璃垂眸,俯望这一片狼藉,带血的衣裙飘荡拉扯。 我会尽力保住你们,请你们记住。 记住,我成为你们救命恩人的这一刻。 第101章 天是蓝的,只有那么一方,被红金绘制的屋顶严严实实框柱,匮乏到没有语言可以描述。 一只飞鸟,从框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沉默的清一色的侍从们,从框的外面走到里面。那个力排众议保下她的国师说,九天银河星辰千亿,殿下,你是其中之一。 房尹若想,原来她是星星。 因为是星星,所以和飞鸟,和侍从们不在一个维度;因为不在一个维度,所以对他们来说能够轻易跨越的东西,对于房尹若却犹如天壑。 那个时候她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说实话,已经记不太清了。 日积月累的虚无,和过量膨胀的信息,物质的怪诞与有机的绮丽,天道赐予他们旁观世界的资格,却并非所有人都有能力承受。相当一部分的谛听会因为年幼的躯体无法承受过载的输入而变得痴呆,还有一部分捱过了最初阶段,却因为无法自主处理信息受人摆布。 房尹若的出众就在于,她的自我意识觉醒的格外早,比旁的人,都要更早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五岁生辰那日,她等待的命运降临。 她看见了自己的父亲——那位身披蟒袍的菁帝。 沉默的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指节上有一枚蓝玉戒,成色深而剔透,一直到后来她想起这个人,率先记起的都是这枚戒指。 房尹若低着头,目光极力收在眼皮下,将自己变得木讷,看上去好说话一点,现在想来,她也不知道那是出于一个孩子见到父亲的紧张,还是出于谛听对危险的敏锐感知。 生辰宴上,菁帝向小公主许诺了三个愿望,一为万人供养,席金衾丝,衣食无忧;二为万民朝拜,一人之下,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三为宗族牌位,从此没有公主,只有一位东宫太子,为菁国谛听。 房尹若忘记那一天的生辰宴都吃了些什么,她只记得一个侍女失手打碎了琉璃盏,而她对生父天然的血缘滤镜,也在惆怅中碎得一干二净。 给她钱,给她名,夺去她的性别,还将此视作恩赐,却不教她学识,允她自由。 于是她明白。 她的父亲只是想豢养一个听话的傀儡,如果她要在这种情况下还去渴求那种根本不存在的爱,那这辈子,她都没办法走出这里。 所以她假装自己很希望被爱,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小太子的流名疯传,在外人眼中,她始终是那个需要靠作妖来吸引注意力的缺爱的小孩。她伪造出了缺陷,演出了细节,将一个人格表演得天衣无缝,房尹若,是她亲手雕刻的塑像。 传闻说,菁国太子能观命,或许吧。房璃想起菁帝曾经反复问过她的那些问题,这个昏聩的老君头,和所有掌权者一样,想长命百岁,想知道自己的结局,想掌控命运,所以他反复地问,反复地要求她使用能力,尽管房璃已经明确表示过否定。 谁能想到,那么一个国家最后会沦陷于突如其来的魔物? 又有谁会想到,一个顶着灭国之仇的人,如今却在妖市与魔物合作,倘若还有知晓内情的人在世,定要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忘本。 咆哮着席卷的魔气漩涡当中,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房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白午雄咽了咽口水,竭力大喊:“你究竟要做什么?!” 下一秒他就闭嘴了,因为乞丐化出了人形,脸上倘着巨大的可怖的笑,从天而降,看的一众镇长头皮发麻,有的当场大叫一声昏死过去,倒是白午雄还记得这张脸,哆哆嗦嗦,挤在人群中不敢声张。 其实乞丐也搞不懂这丫头究竟要做什么。 阵是一门高精度的术法,没有经过系统学习,任旁人灵力再高强也难以破解,乞丐对阵法一窍不通,他只是听从房璃的命令慢悠悠钻出来,看见这么一群活人,就像憋久了看见玩具一样,顿时兴致大发,开始变出各种模样作弄他们,将这群城镇长吓得屁滚尿流四散奔逃,房璃就站在那看着,不动,也不说话 。 乱象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忽然,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声音。 咚,咚,咚。 咚,咚,咚。 正在打坐的喻卜猛地睁眼,推了寒羊一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寒羊缓慢运行的气岔了一下,抿嘴看向他,只见喻卜盘腿打坐,神情专注,那颗头灵活地扭来扭曲,眉毛皱得死紧。 “你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他说,“咚咚咚的。”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上下扫量寒羊,惊奇道,“羊,你是不是又瘦了?” 寒羊:“……” 他冷冷的看着这头蠢猪凹陷的脸颊,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情况已经严峻到什么地步似的,喻卜还在坚持叨咕:“不是,你听啊,真的有,你听!” 忍无可忍,寒羊站了起来。 他张了张手指,骨节发黑,已经软的没什么力气了,脚步也虚浮,松松地晃到平台边沿,看向底下流淌的岩浆河,先前还能看见的人骨已经消失不见。 事实上他们已经试过很多次,但这个平台似乎有一种魔力,源源不断地抽取着经脉灵力。那岩浆水也很诡异,形似岩浆却没有温度,一靠近就浑身无力,更别提跨过去。 ……简直就像是在吸食他们一样。 所以这里到底要怎么出去? 竞宝会场的人被乞丐逼到了角落,狼前虎后的境地中,每个人的脑袋里都盘桓着同一个问题:到底要怎么出去? 什么魔族,什么妖市,他们只是想来赚点钱而已,怎么就到了今天这种地步! 绝望的氛围蔓延,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是一声很清脆的,类似于机关卡上的动静,房璃眼随心动,视线飞快扫过会场,迅速定格在了主持台后方,大声喊道:“老头!” 乞丐扶摇直上! 经过数月滋养的魔气几乎瞬间覆盖整个天花板,像是酝酿着一场室内风暴,下一秒,靡丽的缎带击碎墙面直直射入会场,严丝合缝的阵法在刹那破开了洞! 什么?? 众人傻眼。 五色裙摆于半空绽开,毫不犹豫轰向顶空的魔气,与此同时众镇长如梦初醒,争先恐后从阵法口涌出,房璃将视线收回,放在冲进来的女妖身上,哑声喊道:“这回总该是本体了吧?” ————“楼长!” 楼长冷冷看向她。 “我猜到你会耍小聪明,”她意义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没想到你连这种东西都有。” 说到“这种东西”的时候她看向乞丐,眯眼,“你豢养魔物,这件事情,狴犴宫知道?” 房璃并不回答,因为没有必要。 她先前就在想,楼长费这么多功夫搞一个竞宝会,无非就是想将这些镇长拉下水,如今事情败露,前期成本投入过大,楼长何其精明,怎么会舍得放弃? 这些城镇长最后的利用价值,就是变成魔物。而阵法之内正好有魔种。 凡人之躯毕竟脆弱,没有封印或者灵力压制的魔种会主动寻找活物,只要共处一室的时间够久,待这些脆弱的人族不堪心理重负,运气好的话闹出点内部矛盾,入魔是迟早的事。 第150章 就是掐准了她的心思,房璃才选择用乞丐作诱饵,让楼长打开阵法主动入局。 “所以呢?” 楼长的注意力从乞丐转移到房璃身上,想看着一个新奇的物种那样打量她,“那些镇长就算出去,也是在妖市里面,早晚都得死。而你,自以为聪明,也是狂妄自大,难不成你真觉得,可以从我的手中活着离开?” “不知道啊。”房璃摘掉叆叇放进储物袋,“试试呗。” 话音未落,双方身形瞬动,房璃纵身跳下平台,裙摆如泼墨,沿着螺旋斜面分布的座位借着重力和滑行飞快往下跑,楼长掉头五指握爪掏向后心,但房璃就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一个矮身躲过,声带嘶哑仍旧大喊:“我提醒你,那里可是有一个被灭掉过后又复活神智的大魔物,确定不抓?!” 乞丐:??? 卖主求荣……不是,欺师灭祖……不是,忘恩负义啊……! 缎带化作利剑横砍过去,房璃握住座席翻身堪堪躲过,轰的一声惊响,缎带在地上凿出深深的裂纹。 “我现在对你更感兴趣。” 楼长的眼中闪过一丝蛇一样的冷芒,眼看着房璃就要跑到出口,然而仿佛预料到了这一刻,一根在出口附近埋伏已久的缎带原地暴起,眼看就要贯穿房璃! 锵!! 没有痛觉。 房璃缓缓看过去,映入眼帘,一柄银亮的长剑抵住锋利缎带。 熟悉的嗓音背对头响起,沉稳道:“我一直觉得你挺有病的。” 普陈回头,房璃无言以对的看着他。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那些伤势,扭头道,“先带人走。” 意识到了什么,房璃看向出口,乐衍正站在那里扶着墙喘气。 看见活着的房璃她简直要哭了,大叫道:“姐姐!” “我不是让你走吗?” “是那位徐公子让我留在这的。”乐衍扑上去抱住她,眼睛亮晶晶,“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房璃:“…………” 狗屁啊! 真该把那家伙的头拧下来,在想什么? “公子还说,因为你需要我。”乐衍道。 “快走!” 乞丐钻回蓝玉,普陈反手一震,激越的剑气生生荡开缎带,这个时候房璃才看见他的手中的物体,不是虚无缥缈的气,而是本命剑! 太史慈明? 是他主动还回来的吗? “那两个人也出来了,现在在护送那些镇长躲到安全的地方。”虽然并不知道妖市里能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但是房璃知晓了,没再磨叽,道一声“小心阵法”,便拉上乐衍掉头就跑。 “下一步怎么办?”乐衍天真地问。 下一步?房璃压根就没想好下一步。 她只记得自己的任务,拖住妖市的行动,给徐名晟争取时间。 忙乱中房璃和乐衍跑出了礼仪楼,眼前出现蛛网一样的空中廊道,她看着那些廊道,忽然灵光一现。 去哪儿才能最快的办到这件事,让妖市与蜀阁分身乏术? 那当然是————地脉啊! 第102章 刹水道。 新一轮太阳从东边缓缓升起,如同烧融的金水燃遍大地,封城的消息从天未亮时就传遍全城,无数行商,贩夫,走卒拥挤在城门口,乱七八糟的声音汇成河流,几乎要将城墙冲垮。 直到一面旗帜唰啦落下,硕大的蓝黑色狴犴兽旗刹那间镇住所有声音,唯余城墙之上一人声嘶力竭: “即刻起,刹水道全线道路封闭,无有命令,不得进出——” 日轮忽然昏暗,大片灵力载具如同裹挟着风暴的乌云,带着呜呜的风声,从天边缓缓倾轧而来。 港口上人群密集,纷纷张嘴仰头望着这震撼的一幕,几艘私人行船刚刚起锚,一道锐利的蓝光从天而降,摧枯拉朽般轰向水面,掀起千钧巨涛! “徐宫主有令,刹水道全线封闭。”池归芦缓缓落下,两只手收在宽大的袍袖中,腰间玉令扎眼,一头毛茸茸的寸金发,神色漠然,嗓音沙哑。 “如有违逆者,格杀勿论。” 根据房璃提供的情报,镇长们抵达妖市走的是从邬宁港那一条水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经过邬宁港的所有线路如今正式关闭,出入口设置雷阵,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情势一夜之间爆发。 狴犴宫只手遮天的气焰很快引来反对的声音。不出半日,东南西北四大区域的大小宗门,城镇,氏族联合上书,顶着沸反盈天的唾沫星子,狴犴宫的无量玉碑全亮了。 大殿之内,一帘红帐遮住最上方的权座,帘帐上投射出端庄冰冷的影子,底下的无量简密密麻麻排列。倏然一根玉 简亮起,虚影凭空闪现,对着前方行礼: “见过徐宫主。” “冷青山。” 徐名晟支着下颌,冷淡的视线仿佛能穿过帘帐,“乌莲池一案我与你说的,这一年有好好遵守?” 青山门宗主停了一下,不卑不亢拱起手,“既然是宫主吩咐的,自然不敢懈怠,这一年在下都禁足在山门之内,一干师兄弟并青山门弟子可以作证。” “宫主忽然封闭邬宁港召集我等。”冷青山抬首,眉心一点红痣,唇薄而红,两绺染白的发须自颊侧垂下,她的嗓音清冽,“莫非也是与魔有关?” 言谈之间,其余无量玉简也陆陆续续亮起,不稍片刻,偌大的殿内已然拥挤不堪。所有人都听见了冷青山与“徐轻雪”的对话,后者道:“不错。” 细微的涟漪在虚影之间泛起。 “我先表个态啊,说好的一年禁足,我可是本本分分在后山禁到了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憋的我都快死了!”合欢宗宗主闻人迟一身花红柳绿,指尖丹蔻惹眼,卷着他那头嚣张的长卷发抱怨,“徐宫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可以好好说的呀,你这动不动就封城锁路的……不太好吧。” 闻人迟的语气委婉,说出口的话却一点也不,这一下打消了在场人的顾虑,纷纷附和起来。 徐名晟道:“看来我消失的这些日子,诸位都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啊。” 顿时噤声。 “徐宫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骨碌碌,几颗投影石丢到了地上,随着灵力触发,妖市的画面出现在所有人的眼中:从街市上遗弃的腐尸,到竞宝会场内拍卖的盛况。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等捞出喻卜和寒羊之后,他们还会有地脉的影像。 但仅仅只是这几个画面,就已经让场面鸦雀无声。 闻人迟松散的姿态重新整理了起来,冷青山细细的黛眉中间蹙着凝重,道:“这是……” “妖市。” 徐名晟的姿势不变,语气也不变,淡然地看着这群神色各异的宗主,“我亲自去了一趟妖市,在那里,听到了、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 “有人,有很多人意图与妖市合作,不知从哪获取了大量原始魔种,试图散播进入通天域,重现神魔战争,交换代价是通天域的灵脉。”徐名晟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耳后,“我知道这些人就在你们之中。” 有人开口:“这话说的就……” “通天域划分逾百年,这百年间,诸位私下同室操戈,党同伐异,我都看在眼里,自然,我年纪轻,资历浅,看得到,睁只眼闭只眼,也管不着。” 他闭了下眼睛,又睁开,墨色的瞳孔里堆积冷雪。 “前提是,大家相安无事。” 死寂。 “宗门建立,需得寻一处依山傍水、钟灵毓秀之地,此地往往地脉强盛,灵气充沛。” 骨骼清晰的指节缓慢滑过地图,“想要描摹出通天域的地脉走势,只需看诸位宗门的分布走向即可。” 冷青山开口:“宗门是仙家聚集,凡人修炼的场所,自然得灵力充沛些,徐宫主说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除了冷青山,大殿内无人应声,寂静宛如末日,“徐轻雪”的尾音带上了笑意。淡淡的压迫在殿内弥漫开来。 虚影们立在玉简前沉默不语,冷青山上前一步,“既然事情牵扯到了魔种,徐宫主也不必多言,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直说就是。” “我只给你们一次说实话的机会。” 徐名晟直起身,帘帐投射的影子往前倾,无人看清楚背后的脸,但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那道强悍的视线,几乎化作实质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说好了,酌情处理,说不好,连宗主并门下弟子一并押入五葬天,听候发落。” 近乎逝去的氛围中,所有人那道冷漠的女声:“上报通天域内所有宗门的登记人数,核对目前所在地,若有人在邬宁港线路之内,由狴犴宫全权处理。” 无量简一下子忙了起来,灵力消息雪花似的满天飞,然而却有两位仍站在原地不动如山,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第151章 冷青山僵了许久才开口:“回禀徐宫主,青山门有两位弟子在刹水道附近,是我派他们过去的。” 徐名晟:“嗯?” “回禀徐宫主,合欢宗也有三位弟子在刹水道,”闻人迟不自在地将发丝撩到耳后,“是我让他们过去的。” “刹水道附近的流骨碛有妖物作乱,住民不堪其扰,我让他们去为民除害。”冷青山的语气硬邦邦。 “据说刹水道流骨碛的一种沙草有特殊的美颜功效,我让弟子们去采些回来,”闻人迟咳了一声,眼神位移,扭捏道,“这一年整日待在后山,晒黑了嘛。” “…………” “交代位置。”徐名晟吸了口气,“即刻将这几人控制起来。” 另一边,邬宁港内,乱象仍在持续。 “岑老先生。”池归芦看着手中的人皮面具,周围的人群惊惧地缩到一边,留出大片空地,中间的老者身穿布衣,身边只有一位高大的随从,阴沉沉地望向池归芦。 池归芦笑了笑,“我记得您在南边有一座灵石矿。老先生不好好打理自家矿脉,乔装成这样往北跑,是什么意思?” “还有您这位随从。”池归芦掂着手中的人皮面具,绕着沉默的随从随意地走了几圈,实则手中掐了把克妖的符。很快随从痛苦地闷哼一声,脸上的皮肤变黑,竟密密麻麻长出许多毛发来! “狼!”有人惊呼,“是狼妖!” “啊,怎么会这样。”池归芦捂嘴惊讶,“岑老先生,不远万里来到此地,身边还带着只妖,这。” 她放下手,直勾勾盯住老者,“您要如何解释啊。” - “姐姐你看!” 乐衍指着她们面前的蜀阁,“像不像一棵树?” 房璃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孩,大概是看她紧绷,才故意转移话题说些什么。她安抚了一下,眼神在蜀阁中间逡巡,很快锁定一处。 妖市中人造地脉的位置,太史慈明曾带他们去过。 但那里不是谁都能进的,越柔软的果实外壳越坚硬,所有的禁地都有结界守护,外人无法踏足。 求助太史慈明是不太可能了,他放水让普陈拿走本命剑,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房璃其实不大能理解她这个师父,飘摇清苦半生,最后还是选择与那些人同流。她无法评价他,因为她不是他。她宁可做孤鹰,也绝不迎合任何一个需要被迎合的集体。 站在房璃的角度,她无法理解这摊浑水里的所有人。 但这件事好就好在,她不需要理解。 她只需要解决。 以徐名晟的身份,一旦她在这件事里面立功,“房璃”这个名字将会被天下人知晓。拔掉一个名字不止是要取一个新名字,而是要让这个新名字,彻底盖过原有的。 不需要修复过往,她需要的是彻底新生。 至于徐轻雪。 等“房璃”立了功,她就有机会以新的身份接近狴犴宫,到时改头换面,主动权在她手里。 房璃把一切都想好了。 现在,剧烈的运动使她的气息稍稍紊乱,她靠近那扇熟悉的门,伸手,推开,洞穴内的景象复又重现在眼前。 手掌覆在结界上,房璃的视线伸向远方,落在那方平台,昔日的枯骨全然不见,只剩下两个人。 偏巧那两个人,房璃都认识。 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喻卜睁开眼望向出口,猛地站了起来顺便推了寒羊一把,六目相对,房璃喊:“你们怎么样?” “能出来吗?” “我打不开!” 喻卜转头:“她说什么呢?” 看来结界不仅隔绝地界,还屏蔽声音。 房璃吞了口唾沫。 “你真的没有听见那个声音吗?”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喻卜还是不死心,“真的吗?你仔细听一下啊!” 寒羊:“……” 那两个人听不见房璃,房璃却能看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眯了眯眼,声音?能有什么声音。 这个时候身后一只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姐姐,”乐衍低低道,“这个地好像在动。” 房璃忽然静了下来。 起初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可是经乐衍一提醒,确实,似乎有奇异的鼓动正透过鞋底不断传来,像什么东西隔着深厚的土地撞击,一下又一下。 确实有声音。 咚咚咚的,很规律,富有弹性。 她的视线聚焦在乐衍身上,忽然想起她刚才打的那个比喻——蜀阁,像不像一棵树? 说实话,她第一次见到蜀阁全貌的时候,和乐衍想的一模一样,那玩意像极了一棵树。 但是比起树,它的排列分布又太对称,那时房璃只认为这是精心设计的建筑,并不作它想。 但是现在,结合眼下所有,她却有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那些房子都建在枝干 之上,却没有利用枝干本身,如果是建筑设计,在妖市本就地界狭窄需要充分利用空间的情况下,其实十分的不合理。 那么,如果蜀阁的形状不是树,也不是建筑,应该是什么? 从进入妖市开始就有一个问题:一直以来他们接收到的信息,妖市与蜀阁似乎是两个分开的概念,那么在权力分配和统治没有差别的状况下,为什么要独独分出“蜀阁”这一个名讳,是在称呼什么? 是在代表谁? 咚,咚,咚。 一旦注意到,那个声音便在感官内无限放大,连带着视野内的墙壁也似乎跟着震动,房璃缓缓靠近结界,上下左右扫视,描摹出了洞穴的大致形状。 这个洞穴看似不规则,但是仔细观察内部的地势结构,会发现洞穴内部大致分成了左右两块,顶部被封住,只有一面灵力纱幕通向顶端。 那面灵力纱幕,房璃第一次来就看见了,就是它负责吸收修士们的灵力,化成地脉之气,源源不断地供应。 刹那间某个灵光打通了七窍,一阵电流从脚底噼里啪啦响到天灵盖,房璃顿顿的后退一步,面无表情。 “我知道了。”她喃喃,“是心脏。” “?” 乐衍有点傻,“姐姐?” “蜀阁不是蜀阁,是骨架!”她猛地转身,叆叇背后的眼神灼亮,“妖市是活的!” 为什么这样一个偌大的妖市可以在流骨碛地下移动? 因为妖市不是市。 妖市是妖。 第103章 如此一来,便有办法了! 房璃再次后退,审视面前的结界与墙壁,心脏因为那个大胆的猜测跳的越来越快。到最后,她已经分不清是自己的心在跳,还是眼前这颗心在跳。房璃将手放在结界上,却仿佛被重重甩了一下,一阵巨大的力将她弹开! 呼出口气。 目光一转,盯住结界旁的墙皮。 那个想法再次跳出脑海,房璃走上前,将手放上去,而后闭目。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一根细细的金线从她的识海中伸出去,钻进墙壁,眼前一片暗无边际。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终于,她的识海接触到了一个柔软而又厚实的东西。 然而接触的瞬间,滚烫的燎火在识海沸腾烧开! 房璃牙关一紧,唇角却上扬——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里就是妖市的心脏! “你疯了!”乞丐目瞪口呆,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了房璃的疯狂,却没想到这丫头比想象中的还要出格,“就算你想那么做,也得掂量掂量自己!” “不是你说的?”房璃分出一丝神识反问,“你说除了修行咒术的人,其余大部分的修炼者,只注重身体强度,而忽略精神识海吗?” 没错,她就是想要硬碰硬,赌乞丐没有说谎,赌这只巨妖外强中干,蚍蜉撼大树,咬出一个口子。 “不然呢,”她说,“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话音落下,房璃眼睛一翻,瞳孔顶住眼皮,整个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攫住,直直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房璃的神识化现,出现在变成火原的识海中。 这只妖兽果然有意识,察觉到有外神识入侵,立刻反应过来,试图销毁这股异常的能量。 只是,房璃看着身上燃烧的火焰。 温度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灼热,尚在忍受范围之内。 她手掌一握住。 这只妖兽的识海,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不可侵犯! 乞丐:“即便如此,对于你来说还是太吃力了。” 适才在会场内,乞丐看见了房璃身上的伤势,虽然对于她把自己搞成这样早有心理准备,可真看进眼的那一刻,乞丐还是不免感到吃惊。 更吃惊的是,哪怕已经伤成这样,房璃的精神力却丝毫不受影响,始终维持着高度活跃的状态,就看她刚刚用识海触手切入妖兽体内的那一下,精准的令人惊叹。 他大概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她的了。 第152章 乞丐这样想道。 火势忽然暴涨,房璃明白这是妖市的应激反应,她已经快接近终点了。澎湃的识海灵力从周身汹涌而出,凝聚成坚硬的盔甲抵挡灼烧,她很快撞上了一面透明的墙,房璃将手放在墙上,小臂青筋毕露,一寸一寸,生生撕开! 此时此刻,还在妖市中的所有人与妖,都感受到了来自脚下的激烈震颤。 带着镇长们龟缩在桥下的姬师骨探头,会场内拼杀的普陈也停了下来,楼长原地顿住,脸色大变。 “地震了?”赦比尸吸了吸鼻子。 撕开的瞬间,狂风裹挟着深渊似的黑暗从缝隙中席卷而出! 风暴一下就压平了无边无际的火势,而和风暴口脸贴脸的房璃身形几乎被吹散,浩瀚的深渊灌进她的身体,房璃头颅向后一翻,像是不堪重负的机器,整个人滋滋颤抖起来。 这正是乞丐真正担忧的事情。 如果妖市真的是活物,那么它至少从洪荒时期就已经存在,它的记忆,远超房璃现有经历,甚至包括通天域的历史,可能还得加上神域。 正如房璃需要先承接兔子的记忆才能进入它的识海。 如果她决定要接触妖市的意识,那么此时此刻,她要承接的就不是庞大到超越世界的记忆。 而是超出历史的时间啊。 外部世界的房璃四肢越发僵硬,瞳孔已经完全翻到眼后,乐衍在旁边急的团团转,时不时趴到结界旁边大喊,但洞穴里的人如今连自保都难以为继,哪还有余力去照顾外面? 这一边,楼长已经无心跟普陈继续纠缠,她一个虚晃将人引到另一边,冲出会场,礼仪楼内的地面轰然破裂,惊叫声四起,楼长沐尘而出,脸色阴沉的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直直飞向地脉! 她有预感,这突如其来的异动,和那个女子有关! _ 妖,很久以前还不叫妖。 妖族是书写者赐予祂们的称呼,混沌初开时,世界水土不分,日轮融化大地,祂们于满目猩红中诞生,庞大的身躯像黏虫一样趴伏在地,挡住了日轮的照射,于是第一块土地开始凝结。 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 土地形成之后,万物生灵有了落脚地。紧接着, 人与神出现了。 他们看上去慈祥,平和,温暖地对待所有生灵。可他们又是那样的弱小,必须依靠什么才能活下去,土地,食物,水源,明明世界广袤无边,可是因为弱小,那种骨子里的恐惧与日俱增,无法根除。 当恐惧滋长到一定程度时,人神破开温良的面具,他们开始斗争,侵占,抢夺,蚕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减那种骨子里的懦弱带来的不安全感,他们割开了土地,也割开了趴在土地上最原始的身躯,于是,妖族出现了。 被分割的妖,成为了和人神一样弱小的族群。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世界被剥离又被重塑,白骨朽,新叶生,仿佛经历过无数次死去又重生,房璃的意识逐渐模糊。 时间,时间啊。 太大了。 重复上演的叙事,亘古不变的颂唱。 存在过的东西被遗忘,在另一个时间成为了新的事物。可是,没有谁会永远留在这,没有谁会永远被记得。 一切的挣扎,欲望,生命,是谁在赋予这些东西意义? 房璃想。她被迫一刻不停地想,无穷无尽的虚无填满躯体。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 那是什么? 意识消散间,眼前出现了一颗圆滑的光球,房璃伸手,指尖触碰到光球表面,无声的尖啸淹没,磅礴的力量从四肢涌入。 房璃的手指动了动。 乐衍的眼神捕捉到这一个细节,顿时大喜,极力摇着她喊:“姐姐!姐姐!” 房璃嘴唇翕动,低头看向她。 对上眼神的那一刻,仿佛一桶冰水浇下,乐衍一愣,猛地松开手退了几步。 她嘴唇哆嗦,警惕地缩着脖子,就像在看一个压根不认识的人。 …… 一块被震裂的墙石轰隆砸下,喻卜敏锐闪躲,看着不停晃动的周遭,“这是地震了?” 话音落,震动更加厉害了,岩浆河的水势忽然暴涨,喻卜和寒羊连站都站不稳,不得以趴在地上,五指扣紧地面! 街市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地面开始倾斜,房屋如泥沙俱下,无数尖叫,惊泣,从高处雨点般落下,山壁上的窑洞被挤压变形,有妖匆匆忙忙跑出,又被建筑碎块当头砸死,汁液溅地。 巡逻司的地牢已经坍塌,废墟之中伸出一只手,片刻后,陈敏踉踉跄跄爬出,环顾悲惨的四周,面无表情往外走。 生龙活虎的地下市眨眼间就变成了炼狱。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狴犴宫内,徐名晟的无量简剧烈地震了几下,他伸手点开,池归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殿中响起: “宫主,不好了!” “流骨碛地下钻出了一只巨型妖兽,正在往沙漠最近的城镇进发!” “而且,灵盘显示,”池归芦的表情十分难看,语气冷漠,咬字清晰,“那只妖兽上,有蓝玉的气息。” 硌拉。 无量简的碎片扎进掌心,血液沁出,徐名晟松开手掌,碎片化作粉尘簌簌扑落,他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第104章 大漠边境,城镇里的人对将要发生的事尚且一无所知。 他们只知道封路来得突然,许多预备穿过沙漠的走商不得不延缓计划,正在城中四处抱怨。 “谁知道在干什么!抓贪官逮逃犯斩妖降魔,那都是他们的事情!关着我们有什么用?”“真有事儿出了,一堆人就挤在这,直接一锅端了不是!”“唉呀,也不说清楚,这是要干嘛呀!” 唉声叹气,民怨连天。 “利旗司,为什么不跟这些人说清楚?” 池归芦竖起手指,“嘘”了一声。 “宫主有自己的考量。”其实池归芦也在沉思,“她闭关这么久,忽然现世,必定是发生了大事,我也只听她说了几句,牵涉甚广。要是现在就宣扬,只怕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轰轰。 池归芦:“不论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封住刹水道的所有进出口。” 轰轰。 池归芦:……? 池归芦转向小道士,“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小道士两股战战,欲哭无泪:“利旗司,地震了啊!” 延长的震颤仿佛从大地的另一头掀起,万物跳起踢踏,一道黑不见底的斫口咯吱咯吱裂开,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猛撕,乍然间沙砾倒流,流骨碛上凭空出现一条宽阔的裂谷! 铛铛铛铛—— 城中所有破金铎激烈地摇晃起来,铃舌撞击铜壁,声声震天! “流骨碛方向有大量妖气溢出!” 城墙上来来往往奔走相告,沙漠上的斫口一刻不停地崩裂,黢黑的裂线发疯似的扩张,如同离弦的箭,朝着大漠边境的城镇飞奔而来! 从高空俯望,裂口的表面参差不齐,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无数密密麻麻从地底爬出的白骨小妖,形状各异,朝着裂口崩开的方向狂奔,沙漠表面出现一幕浩浩荡荡的奇景,眨眼间,白骨大军已兵临城下! 乐衍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房璃,张了张嘴。 “……姐姐?” 房璃瞳孔全白,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听见乐衍的声音,很轻地歪了下头。 好像在努力辨认什么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抬起脚,刹那间乐衍感受到了一阵碾碎肺腑的压力迎面轰来,她一屁股跌在地上,甚至忘记了思考,呆滞地看着房璃的方向。 半晌,乐衍低头,不知何时,胸前已被浸湿一片,凉凉热热地贴着皮肤。 她伸手摸了一把,红的。 是血。 旋即,剧痛蔓延全身! “她们怎么了?”喻卜再次看向外面,不知怎的,那两个女孩总叫他十分挂心。这时他听见“咚”的一声巨响,扭头,寒羊竟倒在地上,面朝大地,生死不知。 喻卜:“……” “寒……”剧烈的眩晕涌上大脑,喻卜捂着脑袋踉跄几下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用力呼吸了几下,猛地扭头,只见先前那面光幕更亮了,从他们身上抽出的灵力几乎化作实体,如银河倒流,滚滚而上! 与此同时结界外,房璃的手伸向乐衍,后者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房璃的手掐住乐衍的脖子,一瞬间,她的脸蛋充血,纤细的脖颈像一只鸟,被握在房璃掌心,而她轻佻地看着,唇角带着笑。 嘻嘻。 嘻嘻。 乐衍的眼睛一点点往上翻。 千钧一发之际,房璃腰间的储物袋中钻出一抹黑气,卷起发痴的女孩向后一甩,用力跌落在地,乐衍醒过来,面如金纸浑身颤抖,看着突然出现的黑气冲她喊: 第153章 “这丫头试图控制妖市被反噬了!还不快跑?!” 乐衍剧烈喘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往外跑! 乞丐松了口气,凝目看向已经失去意识的房璃,重重叹气。“我早说什么来着?” 不自量力的家伙! 巡逻司外,太史慈明正率领众妖疏散街市,混乱的场景中,大多数妖民的脸上都挂着对突如其来的灾祸的麻木和恐惧。这时震动忽然停下了,所有妖茫然四顾,上空响起一道声音: “各位,妖族数百年来等待的时机到了。” 顺着声音看去,太史慈明的眼底倒映出一抹近乎刺目的艳丽。 五色衣摆如同鲜艳垂瀑,楼长御气悬停,俯视众生,丰腴的脸上神情慈悲而冷静。 “不要慌,”她道,“这并非什么天灾地动,是蜀阁醒了。” 有人下意识看向那一头的“骨架”。 在惊天动地的痛哭和倒塌声中,楼长平静叙述:“妖族蛰伏百年,百年磨一剑,建地脉,积灵力,就是为了今天,能够堂堂正正出现在那些人,神的眼下!” “楼长!”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妖群中岔出来,楼长耷下眼皮,微光蓄在眸心望向那人——太史慈明。 他看着她,平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蜀阁尚未成熟,现在放任它进攻通天域,只恐打草惊蛇,暴露……” “来不及了。” “……” 楼长将眼神从太史慈明身上移开,好像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蜀阁引发的动静已经吸引狴犴宫的注意,如果后退,只会片甲不留——” “此一战,关乎妖族族群未来,诸位!” 太史慈明回头,方才还如无头苍蝇绝望的众妖,此刻眼底的光死灰复燃,紧紧盯着半空中的楼长,看着那两片红唇一开一合,嗓音平淡到极致: “杀出去吧。” 刻在骨血里的种族遗恨以燎原之势刹那间沸腾,太史慈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笼罩着妖市的结界已烟消云散,青蛙翘着长腿在结界边缘喷出口绿烟,望着这遥远的一幕,发出声冷笑。 乐衍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街上的妖流呈现出诡异的趋势,那种表情是乐衍从未见过的,整齐,统一,机械而冷酷的信徒。 它们往前走—— 无声的呐喊在震天撼地的力量之间沸腾。 走出去,走出去。 要看得见的太阳,有颜色的长空,没有尽头的大地。 它们,它们本该是他们,它们本该活在这样的世界。 走出去,走出去。 “城门要破——” 守城的将士声嘶力竭,两扇冰冷高大的门板像凭空生出两颗心脏,咚咚咚,变形的凸起不断跳远,下一秒,嘎嘣,裂纹蔓延生长。 轰!!! 白骨小妖如山倾塌,守城将士一哄而上,下一秒发出痛苦的呼喊,白骨小妖尖啸着扑上去,食人蚁般蝗虫过境,一时间血肉飞溅,红光满目! 噌噌噌,三支银亮的箭矢破空而来,瞬间击碎数只雪白头骨,那些碎 片雪花般落地,又簌簌重组,眼眶骨冒红光,冲着活物撕咬! 金未然立足点在屋顶,金丝道袍在阳光下泛着神圣的光,俊眉扭成一团,长指扣紧弓弦连射数发,那些箭矢却如同泥牛入海,没入白骨妖海中疾疾无终。 他冷不丁回头,一只白骨妖不知何时爬上屋顶,朝着金未然张开血盆大口。下一秒白骨碎成粉末,街对面,闻人无忧抱着一篮草药收手,上挑的眼尾冲着金未然: “你怎么在这?” “……” 他抬手拉弓,弓如满月,灵力化作箭矢朝着闻人无忧疾驰,堪堪擦过她乌黑的鬓发,击碎了她身后试图偷袭的白骨妖。 金未然放下弓,轻轻挑眉。 “当心了。” “……” “怎么会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妖祸?”闻人无忧足尖轻点,飞跃到金未然的屋顶上,皱眉望着底下的白骨妖海,一脚踹碎几只往上爬的小妖,“这些东西都没有自主意识,却有无比强大的妖气——等下。” 她蹲下来,捡拾起一片白骨碎片,瞳孔微缩。 金未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片白骨应该是某处头骨的位置,有些微微的凹陷,上面有一道专属于合欢宗的莲花纹路。 ——合欢宗的弟子,在这些白骨妖之中? 金未然正思考着,下一秒,他自己的眼神也变了。 “那不是你们宗门的道袍吗?”闻人无忧指着白骨妖海中的一只,眼神在金未然和小妖中间来回转,冷笑一声,“怎么,青山门也脱不了干系了?” 两人对峙的时间,城门已经被彻底攻破。 裂谷将街道一劈为二,离得近的建筑顷刻间被气流震碎,闻人无忧回头望了一眼:“居民正在安全转移,我们得拖延时间……” 她的声音停住了。 一个人影从裂谷中缓缓浮现,尽管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无可否认。 因为那个人,实在太有辨识度。 就在刚刚,狴犴宫宫主亲自下发了此人的通缉令,画像上清清楚楚写着几个许久未见的大名: 菁国太子,房尹若。 金未然和闻人无忧原本对此半信半疑,直到此刻,他们亲眼目睹了“房尹若”的神采。 天摇地动之中,少女宛若恶鬼从裂谷深处浮现,巨量妖气在她脚下蔓延。像是注意到了他们突兀的目光,“房尹若”侧首,勾唇,朝着金未然和闻人无忧抬了抬手,那个动作。 像极了打招呼。 第105章 殿中站满了人,左边一侧穿着菁国朝服,右边一侧身着狴犴官服,气氛落针可闻,每一个人都垂着首,恨不得将耳朵闭起来。 “你好。” 小太子规规矩矩跪趴在地,织锦的衣裳令她变成了地毯上的一只镶金枸杞,沉默着萎缩。直到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小太子的神思聚焦,听见父王在旁边对着那人赔笑:“犬子生性木讷,不爱言语,宫主见笑了。” 语气转向她时,又变得冷气十足:“宫主向你问好,还跪着干什么?” 小太子有时候会想。 她想,真的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吗,真的有人能将自己虚与委蛇的小人一面,展现的如此坦然,如此自信吗? 小太子木然站起,这才发现那个“宫主”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艳丽的雀蓝色精锻上铁画银钩,视线上移,是一顶蜜色的帷帽。 隔着半透明的纱,帷帽下起伏的五官如同精致的山峦,小太子将眼神错开,假装不自觉地低下眼睛,小小声道:“你好。” 宫主明显一愣。菁帝勃怒,一掌将小太子的脑袋打偏,像是要恨声的,可好歹不在皇宫,还是忍了下来,小太子于是顺坡下驴地改口:“见过宫主。” 宫主颔首。 那是她和徐轻雪第一次见面。 _ 徐轻雪的命格薄弱,据说大帝亲自卜卦,算出她命中有一道不可避免的杀劫。为了抵消这道劫,狴犴宫私下动用不少人脉手段,这才在人间寻到一位谛听,据说命格正好与徐轻雪互补,若结成亲,或可助她渡过劫难。 世人不知道,哪怕是作为互补的小太子本人也不知,从一开始,徐轻雪找的就并非是什么命格互补之人。 他找的是杀劫本身。 待这位小太子及冠,杀劫成熟,再一举抹杀,到那时,此劫便在徐轻雪的命中彻彻底底消失,永无后患。 菁帝不关心小太子的生死,正为攀上一段高枝感到欣喜;小太子不知道自己踏入的是一方死局,只是发现从走进狴犴宫开始耳边的银蝉就变得蔫蔫的;而徐轻雪,垂眸盯着这个蝼蚁一般的少年,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积在眼底的情绪。 婚姻什么的并不算烦恼,令小太子感到惊喜的是,由于宫主开口要求,菁帝最终同意她留在狴犴宫一段时间——简直是大大大之喜!那对剔透的眼珠子一下子点上高光活了过来,待菁帝走后,小太子虽然还是规规矩矩站在原地,但那副掩盖不住雀跃心情的模样,已然尽收徐轻雪的眼底。 这个年纪的小孩,大多依恋亲者,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异地,多少都会感到脆弱。 徐轻雪留下“他”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想要利用的就是这种脆弱。 趁虚而入,虽然很卑鄙,但归根究底,这个所谓的太子,只是一个会在未来迫害他性命的劫数。 徐轻雪计算了一切,却怎么也没想到计划从一开始就夭折了——这个小太子完全没有一点依恋的倾向,满满都是终于被放出来了的窃喜,无懈可击。 无奈,只好先让人将小太子带下去安顿。 那之后,小太子在狴犴宫待了大半个月,了解了许多事情。 徐轻雪的身边只有两个近身的侍卫,一个毒舌开朗,大手大脚的,手劲奇大,每次打招呼都能把她拍出咳嗽来;另外一个话少些,长相也俊朗,气质上生人勿近,小太子跟他不熟,只是偶尔撞见他练剑,大概剑术是不错的。 第154章 狴犴宫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对外是冷面鬼军,实则都是活人,对自家宫主的联姻对象个个好奇得不行。加上小太子人小鬼大,宫主面前本本分分的,对着其他人又露出善察人心的那一面,一来二去,也有了几个浅交。 其中一个是前称旗司,小太子只记得他姓凌。 后来在拂荒城遇到新任称旗司陈敏,她还感觉到了一丝惆怅,毕竟在心里,前任称旗司,算她在狴犴宫的朋友之一。 凌旗司很健谈,第一次看见小太子,就夸她有“山雀蹁跹之灵性”,没头没脑是真,小太子却也受用,两个人的年纪跨了两座桥,但一个早熟一个幼稚,很快在暗中打成一片。 徐轻雪很忙,狴犴宫的格局和建筑,最开始,就是凌旗司带着她熟悉的。 他们不是那种能够交换心事的朋友,都明白对方心怀鬼胎,最多也就是嘴上打闹,在集众的场合看见对方时会心一笑。不过小太子倒也能享受这样表面朋友的关系,不交心就无需考虑太多,各自从对方身上择取最短暂的快乐,那正是她需要的。 年少时的友谊就像两支花火,起于兴尽于兴,幸运的是到后来她离开狴犴宫,和凌旗司的友谊终结在最快乐的顶点,还没来得及品尝下坡的惆怅,所以直到现在,那仍旧是值得不断回忆的美好关系。 相比凌旗司这种表面朋友,小太子对徐轻雪的心情,其实要复杂许多。 首先,这个人真的很忙。 呆在狴犴宫的前三天,小太子甚至没见过徐轻雪一面,她就像是消失在了狴犴宫一样,又好像是变成了空气,处处都能从蛛丝马迹中捕捉到她的形影。他们的交集浅的就像是飞鸟落在雪地的那一抹爪痕。直到 第四日清晨,小太子从床榻上苏醒,发现全世界都不一样了。 那天是徐轻雪的生辰。 原来真的有一个人的生辰,是全世界都会与之同庆的。那一天,她从卧房走到狴犴宫起伏错落的大小建筑中,每一处,每一个角落,甚至包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生辰”的喜洋洋。 这和小太子认知中的生辰很不一样。她记忆里的这天,每个人都死气沉沉,强颜欢笑。 小太子站在狴犴宫的后山悬崖上眺望,但见天云变色,绮丽无双,无数承载着祝福的神车从天而降,灵草,妙水,丹药如雨落,将这份喜气洒向人间。毫无疑问,那是来自神域的贺礼。 没有人不爱“她”吧,小太子想。 普天同庆,举世无双,那个时候小太子终于意识到,世界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是她未来的妻。 还有比这更离经叛道的事情吗? 小太子笑了,舒展身子骨,宽袖下滑露出纤细的手腕,忽然碰到了什么,她一顿,扭头,正对上双黑黢黢的眸子。 “……” 虽然摘下了帷帽,也换了身衣裳,但那一刻小太子就是无比确定这个人的身份。寿星不好好接受万民敬仰,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而且,小太子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徐轻雪的身高,面露疑惑。这人的胸这么硬,真的没生病吗? “你好。”徐轻雪说。 小太子本想回“见过宫主”,但是看着这位宫主冷淡的表情,那四个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只好咽下,乖乖道:“你好。” 一边用眼睛偷偷打量“她”。 长相嘛,确实是天上有地上无的,无法直视的那种美。小太子的脚尖在地上蹭了蹭,就看见徐轻雪往自己的寝殿中走,不禁有点犯傻。 这不对吧。 她才几岁啊,还没成亲呢,就想着这事啦? 神仙,神仙……唉,她还是不够了解神仙! 小太子不知道宫主要干什么,又不想面对那事,只好磨磨蹭蹭地跟在后边,等她进门的时候,才发现里边支起来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吃食,全部都是徐轻雪精挑细选的人间烟火味,外加一碗长寿面。 不过小太子没出过几次门,根本不认得这桌上的功夫,只觉得丰盛。这时徐轻雪开口了,竟然是请她坐下,共度生辰。 小太子当时有点震惊。 不,不是震惊徐轻雪竟然不避讳辟谷。 她震惊的是,几乎全世界都在为你庆生的时候,你却独独跑到一个压根没想着你的未婚夫房里,就为了与“他”共度生辰? 小太子看向徐轻雪的眼神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她都清楚,高处不胜寒,像这种位高权重者,多半都有孤独的毛病,那些人看似庆贺,又有几个是真心,几个是想讨要好处? 或许对于徐轻雪来说,她这个“未婚夫”虽然陌生,但好歹是同一条船上的,生辰这天聊以慰藉,也无可厚非。 她是这样想的,徐轻雪也是这样让她想的。 这三天通过几个手下人的接触,他大概了解了这个杀劫的脾性:早慧,但心性尚且幼稚。 趁虚而入行不通,那他就主动示弱。这个年纪的小孩同情心过剩,拯救欲勃发,多半会上钩。 小太子确实上钩了。 不过不是因为什么同情心,她只是好奇。 好奇这样遥远不可触摸的人物,几次三番低头向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于是,房尹若和徐轻雪的故事从一次生辰的私会正式开启,也是从那一天晚上,房尹若开始写日记。 直到很多年以后,房璃还保持着这个习惯,只不过不是日记了,七日记或者十日记,记的内容也从每天能够见到的徐轻雪,变成了记忆中那个想要杀了她的徐轻雪。 最开始记是想要了解,后面记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这个人曾试图抹杀你。 不要忘记…… 房璃猛地睁开眼,像是被捞上来的溺水者一样大口呼吸,视野中一片漆黑。 头痛的像是要裂开。 她的目光慢慢转,前方忽然出现一张三人高的半透明的膜,房璃站起来,缓缓靠近,伸手盖上,用力地锤了几下。 砰砰砰。 光膜的后面,水深火热的城镇已经变成废墟,目之所及皆是血腥和狼藉,房璃在原地顿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地。 她记得自己本来是打算控制妖市的。 “贼妖!看这!” 清亮的一声喝,闻人无忧从天而降,她的脖颈竭力仰着,好像面前的是什么齐天巨物。几根缎带和箭矢在眼前乱晃,房璃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是被掐住了一样,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你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吗?”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房璃扭头,人影立在不远处,那张脸和她一模一样,只是脸上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房璃从未见过。 人影继续道:“看看现在的自己。” “妖市本可以继续蛰伏一段时日,因为你的莽撞,现在它提前苏醒了。”人影指向她身后的光膜,“看,这座血流漂杵的城,就是你的战绩。” “看见那些尸骨了吗?”人影说,“看见那些哭泣的人了吗?都是因为你。” “菁国是因为你,五葬天的惨案也是因为你,如今,这个世界即将迎来末日,也是因为你。” “还找什么,你就是这一切灾祸的罪魁祸首啊。” “还没意识到吗?你是这个世界的煞星,所有人都因你而死,你怎么有自信,你怎么有脸面,继续堂而皇之地活在这里?” “依我看。”人影顶着房璃的脸,抚着下巴思考片刻,极具迷惑性的说道,“不如毁了它。” “毁了这个世界,再创建一个新世界。到时候你就不再是煞星,也不是什么土掉渣的救世主。” “你就是创世神了呀。” “神诶,”人影向她走来,一步一步,“看看徐轻雪,你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 房璃张了张嘴,就在人影以为她大概什么话也说不出的时候,那道突兀的声音却从人影的嗓子里钻了出来: “错了。” 人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笑:“哪错了?” 房璃:“全错了。” “……” “就算没有我,妖市复苏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因为地脉没有再继续输送新的道士灵力,妖市的心脏已经养成了。” “还有你说的另外两件事,你是真的对我有误解,还是故意这么说为了恶心我,”人影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银蝉?” 第106章 听见这个称呼,人影的嘴一瘪,光点消散聚成一束,最终化出巴掌大小蝉虫的模样,悬停在房璃眼前。 掌风落下,房璃表情不变,一巴掌将银蝉拍歪。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银蝉委屈,“你看看别人,有哪些人像你这样,对自己的‘谛听’这么冷漠?” 银蝉不是虫,更不是人。 或许可以归为一种妖类。准确来说,它从房璃出生的时候就陪伴在她身边,从小到大,自始至终。 第155章 它是谛听的“通道”。 谛听是天道在凡间择选出来的。那些被授予的天道之意,就是通过“通道”传递给谛听。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被选择的凡人,比神族更接近天道本身。 每一位谛听都有属于自己的“通道”,这份“通道”只能与正主沟通,他人绝对无法查看。但或许是因为房璃多年以来不管不顾的放养,她的这只银蝉,如今就像一只小妖怪一样,只 要它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让别人看见。 看着房璃如今漠然的眼神,银蝉的心一阵阵紧疼,拔凉拔凉。 小的时候她们关系多好哇。 整天咬耳朵,如胶似漆的,旁人根本无法插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了? 不给它好脸色就算了,还动辄打骂,一点也不将它放眼里。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心里没点数?”房璃淡淡讥讽,“五葬天的账还没跟你算,你倒主动找上来恶心我了?” “……” 房璃不傻,只要稍微联系一下前因后果,五葬天的幕后黑手立马水落石出:这种对当时毫无记忆反应过来之后已身在他地的情况,和那几次被谛听能力反噬控制,简直一模一样。 银蝉叫冤:“怎么是我?怎么又是我了?!” 它一向扮乖,细声细气,这大概是房璃和它打交道以来见过的最激动的一面,翅膀动的飞快,扇出幻影,“明明就是你自己——” 啪叽,房璃攥住叽哩哇啦的银蝉,掌力奇大,大有将此虫榨成汁的意思,于是银蝉愤愤闭嘴了,血滴子一样的眼珠瞪着房璃,恨不得咬死她。 “你不想知道你现在在哪吗?”银蝉垂死挣扎,“你不想知道怎么出去吗?” 听了银蝉的话,房璃重新看向那道通往外界的光膜。 毫无疑问,她还活着,身体零件完整,不出意外她本应该待在地下的妖市,但现在,她却看见了地上的城镇。 说明她人来到了地上,但身体控制权不在自己手里。 她大概被妖市反噬了。 激烈的控诉声中,房璃将银蝉粉碎,背向光膜,试图寻找这方黑暗地的边缘。 但很快她就发现,无论自己走了多久,那面光膜仍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于是房璃明白了,不是光膜在跟着她动,而是她根本动不了。 东南西北,始终停在原地,就像被四面八方无形的铁索囚住,连一只脚都迈不出去。 “当心!” 闻人无忧长腿一勾,那篮珍贵的草药从房檐边缘被堪堪勾住,脚腕一挑,篮子便回到了闻人无忧的怀中。看完全程的金未然无语片刻后失笑,“不过一篮子杂草,比命还重要?” “你懂什么。” 匆匆说完,闻人无忧扫开几个白骨小妖,往沙漠那头冲去。 金未然一惊,大步追上,不顾礼节地拉住闻人无忧,“送死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的两个同门还在沙漠里采集药草。”闻人无忧一甩,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阳光下,徒留金未然空荡荡的掌心顿在原地,半晌一握。 他喃喃。 “说的好像谁没有同门一样。” - 边境严峻的局势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不过半天,就传到了正在邬宁港蹲守的池归芦的耳朵里。 那位“岑老先生”和他的随从已经被成功扣押,正在邬宁港的巡按监厅堂上受审。在岑老的行李中,道士们搜出来一张傩戏面具,宽脸长耳,弯眉大眼,面相敦厚,为土地正神。 池归芦拎着那副面具在岑老面前蹲下,将面具挡在自己脸前,两颗明珠一样的瞳眸透过面具的孔与他对视,道: “是这样吗?” “……” 她放下面具,“我听说与会的人员都戴着一副傩戏面具,若你们所行之事真的见得光,又何必如此遮掩,你说对吗,岑老?” 岑老:“……” “你尽管为难我吧。”岑老靠着审讯椅,老态龙钟,任由摆布的样子,“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不是恰恰说明除了我,你们一个人也没抓着吗?” 池归芦脸色一变。 “我老了,有很多东西,想抓也抓不住了。”岑老抬起浑浊的眼睛,“这块地,我待了快百年,这么些年走过来,通天域能有今天的发展,全是我们这些人一拳一脚打拼出来的。而今神域说回收就要回收,利旗司,没有人愿意为他人做嫁衣,我还有儿孙,还有后代,我拼下来的东西,尝过的甜头,他们吃不到,很不公平,不是吗?” 池归芦:“……” “你们不是要重现神魔战争吗?”池归芦道,“我就是好奇,真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们宁愿相信那些妖族,也要背叛神域?” “背叛?”岑老猛地抬眼,浑浊的眼睛中折射出微光,“利旗司,你当真不知,究竟是谁先背叛了谁?” “?” 守门的道士们肩膀一缩,假装没有听见厅堂内传来的脏话和吸气声,池归芦来回飞快地踱了几步,像一朵炸毛的金色蒲公英,忽然将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紧盯着老人,“那这样好不好?” 她心里清楚,能够主动参与妖市这次计划的,多半都不是能用正常思维沟通的人物,于是干脆放弃沟通,池归芦道:“岑老的后代我熟悉啊,既然岑老这么关心,那我就将他们全部带过来陪你,你看如何?” “什……” “审你是我的工作,岑老不配合,那我有权按照章程处理。”池归芦拔高声音,“你们要重建通天域,是了,那也只是你们这些氏族大家得利,我心眼小,看不得别人好处,在那之前我便将岑老全家送上断头台,什么新天地,连命都没得看,这个办法怎么样?” 岑老已经惊愕到说不出话:“你,你……” 他愤声:“你不能!” “我能。” “你滥杀无辜!” “岑老又何尝不是?” “……” “能告诉我了吗?”池归芦直起身,一字一顿,“参与这个计划的剩余人员,现在在哪?” 投影石在旁边忠心耿耿地记录,一名小道士急匆匆地走进,对着池归芦耳语几句,她的眉头不祥地跳了一下,吩咐人看好岑老,转身跟着小道士走出厅堂,等寻到一处安静的角落之后,小道士奉上投影石,上面是前一刻流骨碛边境小城的画面。 饶是池归芦这么多年待在狴犴宫办事,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满目疮痍。 损毁程度堪称地皮翻了个面。投影石是嵌在城墙上的,画面剧烈颤抖几下过后,视野中忽然闯入一只庞然大物。 于是池归芦的嘴张开了,瞳孔放大,如果不是投影石在小道士的手中,此刻就该落到地上,一分为二了。 那是什么东西? 一头山高的白骨巨兽,像是一具从地底挖出的远古骸骨,内置的肺腑清晰可见,紧紧抱作一团。数不胜数的妖族淹没大地,巨兽头顶还立着一个青色的人影。 池归芦一把夺过投影石! 她瞪大眼睛看向巨兽头顶的背影,待那人稍稍转过身,熟悉的侧脸倒映进眼底时,池归芦彻底咽气了,面色纸白,朝着空气发呆。 没看错吧? 她没看错吧?? 那个在妖兽头顶站着的,和前几天在五葬天自称宫主的,是同一个人? 大脑宕机了, 她捧着投影石呆立片刻,在小道士的注视下狠狠跺了跺脚,大骂出声。 - 这一边,房璃被囚困在妖市的意识里面,还在尝试和这只巨兽沟通。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这里密不透风,无懈可击,没有边际,什么也触碰不到。 房璃看见了那些白骨小妖,也很快辨认出这些小妖身上不同的门派特征。她想起了地脉洞穴中那些被吸干经脉而亡的道士,一直好奇那些尸体最后如何处理,原来。 她看着如同杀人机械一样肆虐的白骨妖,双眸无光,是这样处理的。 太恶心了。 房璃站在光膜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城中四散逃脱的人,看着那些缓缓攀升的痛苦与血腥,满脑子就剩四个字,太恶心了。 只能看着,只能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手上的人命并非她所意,可血就是血,即便不是本意,但沾上了,那股腥味就永远也甩不掉了。 不能够细思,不能够去观察眼前发生的一切,必须麻痹自己的感觉,否则那种巨大的负罪感会顷刻间将她击溃。而她绝不能在这里停下。 等下。 有人在喊她? 有人在喊……殿下? “殿下!”一抹雪白的亮色闯入视野,姬师骨满面焦灼,直直朝着房璃喊,“妖市塌了,镇长们都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那里太危险了快下来……你怎么了?” 怎么了?房璃也想知道她怎么了。 第156章 她被关在了妖市的意识里,那种粘稠的绝望一刻不停地侵蚀着她的意志,即便对这种套路心知肚明,却仍旧没有办法。消沉的影响拖拽着房璃,她看着光膜外焦急大喊的姬师骨,那种急切却无法传递到心底,只是看着,漠然到连自己都忍不住吃惊。 妖市的意识正在将她拖向深渊,没有人能看见这个过程,包括房璃。 角落中的银蝉兀自哼笑,看着吧,这就是逞强的代价。 千古罪人的身份可不是我赋予你的,是你活该,银蝉偷偷自言自语,是你活该。 “殿……” 姬师骨停了下来。 他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前方几乎与自己平齐的白骨兽,膨大的扭曲的五脏挤在白骨兽的体内,三颗心脏震跳,轰隆隆的巨响摇天撼地。 白骨兽的身后,一座城池已然夷为平地。 罡风掀起猎猎衣袍,白骨妖市近在咫尺,姬师骨仰头看着顶端那个逆光的身影,呼吸都停住了。 殿下? 天际闪过一道白。 下一秒,裂帛声响起,剑诀撕碎空气摧枯拉朽般破空而来,直指白骨七寸,瞬间炸开漫天烟雾! 妖市的心脏重重一震。 心脏里的人蓦地苏醒,喻卜勉强撑地,面露惊喜,伸手去推同伴,“寒羊……” “是抱残诀。” 如同死尸的寒羊动了动,抬起头,看着热泪盈眶的喻卜用力抱住他,大声喊:“是宫主的抱残诀!” 与此同时房璃也跟着妖市抬头,望向苍穹之上,那抹刺目的雀蓝。 裙摆恣意张扬,眉眼却仿佛凝着千年寒冰,无情地看着地面上肆虐的怪物。 “我说过。” 徐名晟举起剑,剑尖闪着极光,强悍的灵力缓缓凝聚,“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第107章 一刻钟前。 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整个妖市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大量建筑在震动中粉碎,等普陈追出去时,翻天覆地的震动已经停止,只剩满目狼藉。 还记得初入妖市时,满街喧闹流光,漆黑的天幕被映的发亮; 而今,连接地面的整片天空变成了涌动的紫红,暗色的巨大血管盘踞其上,不断有隐晦的血光从中划过。 咚咚,咚咚。 就像是在跳动。 普陈全程目睹了楼长如何煽动众妖,额角不禁渗出冷汗。 妖市复苏……是什么意思? 那些话回荡在上空,令他生出一种荒诞的失落感。 妖市苏醒,魔种重现。 等明白这一切,所有的事情似乎尘埃落定——他们来的太晚了。 洪水般的妖群激流般冲出街道,普陈被裹挟在其中,竭力仰着头,犹如一粒芥子置身于巨大的压力之中。忽然一只手从路边狭窄的巷道中伸出,将普陈拽出了妖流。 待站定时,方才看清楚那些以各种姿势龟缩在巷道阴影里的镇长们。 姬师骨和赦比尸前后堵住,姬师骨站在普陈面前,方才就是他伸手拉走了普陈。所有人陷入整齐划一的沉默,在突如其来的灾祸面前,再善辩的人也变成了哑巴。 “所以她现在在哪?”普陈开口问。 姬师骨只有一只眼睛,也翻了一个相当明显的白眼:“主动请缨去救殿下的不是你?现在倒来问我了,我怎么知道?” 普陈听完不语,只是脑中默默重复着楼长方才的话语。蜀阁,成熟,熟悉的主语加上陌生的动词,让这整句话都变得扑朔迷离。 “这些妖看上去是要造反了。”姬师骨往外看了一眼,“殿下跟你们说过的那些我都知道了,现在这种情况不是我们能管的,道长。” 他看向普陈,眼神认真。 “先想想我们该怎么从这里出去,把这些老头带到安全的地方,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普陈也往外看去。 街上的妖呈现统一的趋势,纷纷朝着结界外那方升降台走去,机械一样层层叠叠的码放在台面上,以往慢速均匀的升降台此刻快的像是反向跳楼,唰的一下弹上去,一批又一批的妖就像某种源源不断输送出喉的呕吐物,浓稠,喧乱。 “我们还有多少妖丹?”普陈冒着汗问。 “我们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姬师骨答。 普陈想起了一个人。 “巡逻司有。”他说。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姬师骨面无表情道,“你说廖燕?那片巡逻司已经塌了。” “不过他应该还活着。”姬师骨抚着下巴,“如果去打劫,说不定可以刮出点油水。” “等下,巡逻司塌了。” 普陈忽然打断,“那里面的人都出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姬师骨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普陈沉默。 他想起之前和房璃救的那位青山门的道长,由于中途发生的事太多太密集,救出来之后也没再关心过。 也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普陈心想,巡逻司既然塌了,他还有没有活着? 事到如今,普陈也管不上什么反派不反派的台词了,沉着脸点头肯定了姬师骨的提案,由当惯了空气工具人的赦比尸守在原地,剩下两个战力则趁乱去找妖丹。 两人闪身上了屋顶,各自分头行动。普陈想就算找不到,反正都是要碰运气的,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去那个地方。 普陈来到了当初廖燕请他们吃猪精的餐馆。妖气丹寻不到,拿点内丹也是行的,这些妖族根本无法分辨人与妖,只要身上有妖气,就不会惹上怀疑。 蜀阁及其附近的建筑保存尚且完好,普陈很快找到了餐馆,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后厨剩一地狼藉。循着记忆中的模样,普陈在案板上找到了切到一半的妖丹,均匀的薄片整齐码放,他伸手抓起一把塞进口袋。 背景中是庞杂的呼喊和升降台一上一下的重械声,普陈抓内丹的动作停了一下,他就着那个姿势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离开后厨。 后厨的后门半面墙都烂了,普陈跨过废墟,走到街上时猝然停住脚步。像是被某种直觉牵引,他蓦地回头,看向靠在靠在半面残垣上的身影,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为什么不跑?” 普陈盯住他,反讥:“你呢,不跟着那些妖一块去?” “别跟着它们走。”那人并不回 答问题,只是说,“去地脉,那里有你想要的出口。” “我凭什么信你?” “我只是说说,信不信随你。” “我不信。”普陈斩钉截铁。 “……我不信你能杀了我师尊。”他补充说。 廖燕无言。 廖燕看着普陈。 从一开始在妖市里看见普陈的时候,他心里就明白,怎么也逃不过去了。 命运的反复无常总是在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展现。 廖燕无法对自己的弟子袖手旁观,那时听房璃说到苦海,他忽然有种释然的感觉,好像困扰许久的某个问题终于得到了最优解。到了海上后,他一直在找机会送走普陈,也一早就看到了那道被划开的结界,可最终阴差阳错,谁也没能拯救。 普陈向他举剑,剑尖凝着仇恨的冷光。 他把他的武器还给了他,还找到这里试图为他指一条明路,廖燕忽然想笑,究竟还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无视那些亏欠感?不想当好人了就该彻彻底底做个坏人,好过这样不上不下,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我会解决你。”普陈微微睁开眼睛,寒光从狭窄的眸中一划而过,“……但不是现在。” 他放下剑,揣着内丹消失在街角,留下廖燕僵硬地站在原地,缓缓捏紧了手指。 徐名晟:“天道为证,罪人当诛。” 房璃:“唉。” 徐名晟:“放任你逃窜多年,已是我狴犴宫的仁慈。” 房璃面无表情打了个呵欠。 徐名晟:“你……” 大地震颤了几下,白骨巨兽竟然又往外拔出两寸,露出了更多的内脏,这个时候外面的人才看见,这只几乎劈开了半边大漠的妖兽竟然是头朝上,地面上露出的也只是冰山一角————何其可怖的体积! 巨型妖兽吸引了全部视线,无人注意到房璃的腰间钻出一抹黑气,径直没入额角。 下一秒,乞丐的声音在房璃的意识中响起: “死丫头,别发癫!” “你怎么能找到我?”虽然是这样问,但房璃好像不意外乞丐的出现,只是一副无辜的表情。“不是我,是这妖市自己动的,我估计它能听懂,以为徐轻雪在威胁它呢。” “不然这样,老头,你帮我去劝劝徐轻雪,狴犴宫要真有那么明察秋毫,就该明白我是无辜的!” 乞丐喷道:“是好是坏全凭我一句话了?” “有人可以证明啊。”房璃“啪”的一声合掌,道,“其他人说的话不听,她自己人说的话总该有几分参考吧?” 第157章 “你是说那个姓徐的。” “姓徐……哎,对,就是名晟君啦。这两个人都姓徐,混一块说还怪惊悚的,他肯定认得你,你去找他,在徐轻雪面前作证!” 话音未落,可以摧毁一切的剑气卷着罡风率先落下,抱残诀的威势如同天地相合,几乎是在察觉到的瞬间,铺天盖地的痛苦沿着妖市的意识直接攻向了房璃! 房璃:??? 她像是凭空受了一击,虽然毫发无伤,但是疼痛是实实在在的,通过意识传递效果会削弱大半。房璃的动作变形了,瞪着那米粒大小的人影,妖市的视线和她同步,一高一低,苍穹垂首,地妖抬头。 呃呃呃—— 愤怒的妖语尖锐腾起,风波摧毁瓦片,城墙上的姬师骨正面迎对,直接被掀翻在地,耳孔流出汩汩鲜血。 它犁开数百米,城墙在妖兽的攻击下宛如豆腐顷刻粉碎,砖瓦碎片倾倒在巨兽头顶,稀里哗啦的飞烟中,一只手伸出,一把攥住了房璃! 姬师骨咳嗽着,身影缓缓浮现。 “殿下!”他想要拉她走,却发现对方一动不动,顿时心凉半截。 与此同时,正要劈出下一剑的徐名晟也停住了。 如果此时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尽管徐宫主来的声势浩大,但实际上,他的身后空空如也,没有芥子舟也没有站队,整片天空,只有一方张扬的裙摆。 除了正在转移居民的狴犴宫道士,四部八旗,他一个人也没有带来。 妖族们奔向下一个目标,已经沦为废墟的小城里只剩下缓缓移动的妖市和两个人,徐名晟面如硬石的看着站在妖市顶端的两道身影,抱残剑在震动,他反手摁下,轻声道:“不行。” “不是因为她。” 他的视线不动,反复强调,“是因为不能滥杀无辜。” “殿下,你在里面,对吗?”姬师骨紧紧地抓住房璃,大漠炙热的长风摩擦着皮肤,他看着这个人,心里一阵阵疼,“你听我说,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你现在配合我,一定可以戴罪立功,争取……” 喀嚓。 姬师骨脸色一白! 他如同卡壳的机械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被折断的小臂,染血的断骨戳出皮肤,淅淅沥沥,他不受控制地张嘴,无声的剧痛一点一滴倾泻。 “房璃”像是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面无表情抓着小臂用力一旋,手指扭曲到了一个诡异的角度,断掉的小臂无力垂下,姬师骨被缓缓提起,他的面部紫黑,混着内脏碎片的血液从口腔咳出,整个人都在滴滴答答。 他的独眼里映着房璃的身影,艰难开口:“殿下……” “别叫我殿下。” 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房璃”口中冒出,姬师骨充血的眸中有亮光划过,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雪白的眼睛忽然翻出半圈黑,瞳孔和眼白打了会儿架,像是终于争夺出了片刻的掌控权,她手一松,姬师骨脱力掉下,从妖兽身上骨碌碌翻滚砸到一旁的屋顶。 充血染红的眼睛看着逆光中的人影,痴痴笑了一下。 ……又救了我一次呢。 “房璃”的半圈眼黑重新翻了回去,与此同时意识空间内,房璃满头大汗,粗重的喘息在胸腔流转,她咬住下唇,松开,泛红的痕迹在苍白的唇色上出现又消失,“还是不行。” “……我出不去,老头。” 见乞丐迟迟不动作也不说话,房璃坦白,叹气,“你说得对,我修炼火候不够,可能一辈子都要困在这里了。” “你的仇也不能替你报了,你传承咒术的夙愿,恐怕也不能实现了……”房璃一一列举,越数乞丐的脸越黑,“我还有一句遗言要说。” 乞丐:“你先别说。” 黑气在房璃面前凝出了实体,金蟾镇时见到的乞丐重新出现,他的双眼疲倦而无神,只有一点隐晦的揪心,落在房璃身上,叫人看不真切。 乞丐:“我有话要对你说。” 大概是终于锁定了威胁来源,埋在地里的妖市开始一寸一寸拔出,远远望去,就像是广袤大地上一棵正在飞速生长的擎天骨树,庞大的身形遮天蔽日,骨架内跳动的腑脏犹如累叠虫卵,从头塞到脚,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又开始震了! 喻卜打起精神,和寒羊勉强运起最后一丝灵力飞越过岩浆河,在轰隆隆的震动中扑到结界边上,不曾想那道结界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两人跌跌撞撞穿过去,皆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迷茫和不可思议。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去,对眼前颠覆认知的场景适应了好一会儿,震动再次停止了。 此时,天地间立起了一道累叠着脏腑的白骨柱,颀长的骨架完完全全暴露,上半部分淹没在云海中,和不远处的徐名晟平视。 妖市没有眼睛,于是那一瞬间,站在顶端的房璃就是它的眼睛。 他们相隔数百米对视。 “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听好。”乞丐比往日都显得冷静,“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弄清楚一个问题。” “你的俾河语言,是谁教授与你的?” “徐轻雪”执剑,就像是古往今来所有执刑者那样,冷酷,高傲,俯视一切。下一秒,由天垂到 地的脏腑开始鼓动。 紫红的流光随着鼓动的频率发亮,云海被搅动生出漩涡,妖市顶端聚起一团堪比日辉的能量,积蓄着跨越百年的怨气,对准正前方,那个持剑的神族。 “这很重要么?”房璃看了一眼对面的“徐轻雪”,“老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很重要。”乞丐斩钉截铁,“因为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关于俾河族的秘密。” “俾河族掌握独门咒术,本可以称霸天下,却还是在历史上逐渐消亡。” “对。”房璃的心绪不宁,下意识接话,“只不过历史没有记载是怎么消亡的。” “不,历史记载了。”乞丐道,“事无巨细,从头到尾,全部都记载了。” 房璃:“……” 这是什么意思? “丫头,我问你,你闯进五葬天雷牢的时候,为什么能听懂那些邪魔说的话?” “因为它们说的是俾河话……” 忽然想到了什么,房璃的脸色彻底变了。 “不错。” 乞丐点头,“你再想,传说中的天外邪魔,以及魔种蛊惑人心,改变人的本质的术法,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 “……”房璃缓缓道,“像咒。” 乞丐再次点头。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历史上的魔族,和没有记载的俾河族。”乞丐道,“他们是同一个。” 第108章 这个真相实在很有冲击性。 饶是房璃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免被震在了原地。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问道:“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乞丐曾经说过,除非房璃替他报仇,否则关于俾河族的秘密,他只会烂在肚子里。 事实就是房璃没有杀连陀,而乞丐在此刻突然选择披露真相,应该是出于另外的考量。 不过比起这些,还有一点房璃无法忽略。 世人对于魔的定义,多半离不开阴邪鬼祟,好像他们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异质。可在乞丐的口中,俾河族最开始分明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类,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最终变成了故事里一败涂地的魔族? “世界诞生初,天道主持一切,各个族群之前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神族生于大地灵脉,先天和后天的优势,让神族很快成为了天道的代言,开辟神域,管理人间。三界逐渐成型,一切井井有条。” 话语间,海沸山摇的妖力与剑锋相撞,极光映照下,天地刹那变成简单的黑白两色,无数线条分散重聚,在这天震地骇的背景之中,乞丐缓缓说出了下文: “直到,俾河一族的出现。” 咒术的出现,打破了三界修行依靠灵气的规律。 俾河人生于世界最贫瘠的角落,灵气稀薄,物质匮乏,毒物肆虐,别说充沛的灵气,就连活人也少见。 然而,极端的环境孕育极端的人物。俾河族独门的咒术,让依靠天地灵气生存的各个族群产生了危机感,尤其是居高不下的神族。 就像依靠呼吸空气存在的人们,有天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不靠空气就能生存。他们明枪暗箭争的头破血流的东西,有的人根本就不需要。 不需要,他们也能活的很好,甚至超越了常人。 但俾河人生性木讷龟缩,永远都待在那片荒僻之地,手握着可以改变世界体系的力量却闭门不出,叫旁人防也不是,不防也不是。 平衡被打破的转机出现在某一天。 那一天,一个身受重伤的凡人误入俾河族的领地,从伤势看像是追杀,被路过的俾河族人救下。 很快俾河人就发现,他们救下的,是一个罕见的六指女。 一根纤细的指头从左手拇指伸出去,像一根活动的侧芽,长着完整的指甲和骨骼。俾河人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现象,一半好奇一半救治,六指女在俾河留了下来。 第158章 和所有桃花源的故事一样,身为外来者的六指女很快赢得了原住民的信任与喜爱,那根多出来的手指在外界是不祥,是异象,可在崇尚咒的俾河,六指反倒成为了一种神奇的存在。曾经让她自卑的东西,在这些善意的好奇目光下逐渐成为了六指女的一部分,她甚至可以大大方方的展示并高谈论阔分享经验,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当然,这不会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必须有一个相当残忍的反转,才能够衔接那样惨烈的结局。 那一天,神族攻破俾河结界,六指女倒戈,指认俾河族人残忍杀害了她的家人,还将她囚禁于此,为奴为婢。她伸出血淋淋的左手,第六根手指被切掉,那道显目的创口,就是她在此地遭受的屈辱与折磨。 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许下,世界展开了对异族的围剿。 俾河长老彻底心死,倾尽毕生之力对全族下了最后一个咒,自此,俾河人变成了故事记载中的原始魔族,凭一方之力,与九天神族展开了惊天动地的交戈。 所以,魔种就是咒。 房璃学了这么久的技能,竟然就是魔物最擅长的东西。 怪不得不愿意提前告诉真相,这老头,她看着乞丐心想,真贼啊。 强力的咒能够击溃人的精神壁垒,在被感染之后还保有自我意识的,实际上少之又少。 “你说得对。”乞丐不知房璃在想什么,“你不能死。” “原始魔族无法被彻底杀死,所以在那场战争里,神族采取的手段是封印。” 房璃想起了五葬天的雷牢。 那些面目扭曲的魔族,曾经竟然也是温良的人类吗?难以想象。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还能活动的原始魔族了。”乞丐的语调悲凉,“除了你。” 房璃:? 不是,除了谁? “不对吧,还有你,你不就是那个存活下来的俾河人吗?”房璃的心里涌上一种古怪的感觉,“就算你现在没法动弹了,那个散播魔种的人呢,祂也算一个吧。” “那个散播魔种的人不是原始魔族,我在祂身上感受不到气息。”乞丐看着她,那种悲哀的眼神令房璃毛骨悚然,“虽然我并不想说这句话,但你,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最接近原始魔族的人类了。” “…………” 哈? 房璃几乎笑了一下,“你并不想说这句话?” “老头,在诓我学咒的时候,你怕是已经在心里把这句话排练上百次了吧。” 乞丐:“……” 乞丐目移。 哪有天降的馅饼,全是有预谋的设坑和绑架。 尽管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但面对突如其来的后果,没有人可以保持绝对的冷静。 何况还是这种惊世骇俗的后果。 房璃默然几许,道,“徐轻雪知道这些么?” “我不知道。”乞丐补充,“……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房璃:“……” “大概率是不知道的,对于神族来说,故事一长就容易有漏洞,所以过去的数百年间,俾河的声名隐匿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世人只知魔族十恶不赦,不知俾河尸骨无存。” 抱残剑气吞山河劈开妖气,云层一扫而空,满目碧蓝中,乞丐沧桑的声音缓缓剥离出,“这只妖市乃洪荒巨兽,即便是真武大帝再临,也难以立时就将它制住,更别说你我。” 几句话的功夫,妖市已经和抱残剑来回过了上百招,无数残影剑光在苍穹闪烁,像是撕开了一条口子,流出绚丽的颜色。 更可怕的是,那人始终容色冷静,剑势却一招比一招狠厉,隐隐有压过妖市的趋向! 好几次剑光就在房璃鼻尖晃,她看的一清二楚,却连闪避都做不到。如果持续被困在妖市的意识里,恐怕在被反噬吃干抹净之前,她就先被一剑抹死了! “璃丫头,今天我教你作为咒师的最后一招。” 房璃回神,发现乞丐身上竟然在散发出点点金光,他的颅脑变得透明, 纯金色的光芒透出,声音渐渐飘散。 “这招我只能演示一次,学得会最好,学不会……我希望你永远也学不会。” 房璃:“老头?” 那一瞬间,乞丐在她眼中变了,仿佛被解构成了无数具象的线条,那些线条一一崩解,穿针引线般没入这方暗黑空间。 “此咒名为‘放海’。” “施咒人释放释放全部识海灵力,主动解散识海,融入他者意识,进而动摇原本不可能动摇之物。” “魔族无法被消灭,因为咒的存在,让每一个魔族的识海都独立了出来,即使肉身陨灭,祂的意识也会永存,除非。” “除非这个魔族自杀。” “自愿崩解意识,这就是杀死魔族的唯一办法。” 乞丐的身躯一片一片的消失,只剩下那点金光愈发醒目,那是一团完整的识海,在无边际的黑暗中灼出了个洞,化作液体缓缓垂流下,触碰到脚下那团黑暗时,蓦地发出了滋滋灼烧的声音! 房璃跨出一步,却突然无力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看着。 剑锋力量忽然一弱,徐名晟眸心微抬,望向眼前遮天蔽日的巨兽,它像是遭到了某种重击猛地震颤起来,猝然掉头钻向地底,眼看要逃! 千钧一发之际,大乘期的灵力全数爆发,拧成一股尖锐的力量轰然落在妖市骨骼的七寸,妖市脑袋一歪,顺势缩减躯体,那么庞大的一只妖物,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地表平面。 “……” 徐名晟的眉眼沉着,似乎是在思考。 妖市忽然的异样必定不简单。是普璃做了什么? 而此刻徐名晟想着的人正在妖市的意识空间里呆滞,视野中只剩下一点金黄色。不管房璃说什么,乞丐的声音再没有出现。 于是她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一抹金色,是作为乞丐的最后的意识余晖。 怪不得说她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魔族。 这老头要自杀。 随着金光流入,妖市空间的影响也在一点点减弱,房璃甚至没有伤感的时间,因为她知道,这是乞丐牺牲自己为她争取来的机会。 没有给她拒绝选择,唯一的机会。 房璃屏息静气,调整心神,抓住那最后一点金光,毫不犹豫拍进了妖市的意识内! 黑暗的意识空间裂开一条缝。 轰隆隆隆—— 地面凸起伤疤一样的土堆,如同扭曲的蛇,光速涌向前方! 一座山,两座山,妖市明显受了相当大的刺激,速度快的前所未有,哪怕徐名晟驭起大乘期的剑速,一时半会竟也追赶不上。此时视野尽头出现一座城池的关卡,正是刹水道的枢纽,邬宁港! 密密匝匝的妖族海一样涌灌在城门底下,按照道理,邬宁港由利旗司池归芦亲自领兵把守,应当是万无一失,但徐名晟很快发现,城门竟然破开了一条缝,数以万计的妖兵已经突破关口,闯入城中! 发生了什么? 邬宁港作为刹水道的枢纽之一,必定会有意图从妖市离开的氏族人经过这里,池归芦的任务就是截堵这些人,同时尽力问出魔种的事情保留证据。 想起这些,再联系眼前的乱象,徐名晟的脸色沉的简直像没刷开的锅底。他的足履踩在灵剑表面轻轻一歪,掉头加速冲刺,掀起的灵力气流如同耀眼的流星,这时邬宁港中忽然爆发一声大喊: “看那!是抱残剑!” “是徐宫主!”“徐宫主来了!”“我们有救了……啊!!” 池归芦一脚踹开妖兵扭头望向远空,不禁喜形于色,“你们这些杀千刀的妖孽速速就擒……” 地面凸起的土堆已经无限接近邬宁城,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邬宁城中战斗的人,逃窜的人,抱头痛哭或者奄奄一息的人,皆感受到了那不同寻常的震动。 好像大地开裂,地狱诞生,阴影吞没城市,刺目的阳光被猝然遮住,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那头缓缓升起的洪荒巨兽,有那么一刹,他们因为过度震惊几乎同时停住了动作。 徐名晟蓄好大招,正待杀过去,忽然从妖市侧方闪出来一道人影。 最中间的是随人傀一同入妖市的陈敏,但见他左右手各挎着一个人,每一个都肉眼可见的消瘦,好在没有完全脱形,仍旧能一眼辨认出。 是喻卜和寒羊。 他们出了地脉以后就遇见了陈敏,两个人都没剩多少灵力,正好被他带了出来。 陈敏的速度飞快,眨眼间就御剑到了徐名晟面前,二话不说将那两人丢过去。 两个大男人的份量可想而知,徐名晟伸手接住,视野还未分明,下一秒,胸口一凉。 一根匕首没入了心脏。陈敏握着刃柄,近在咫尺直勾勾地看着徐名晟,黑黝黝的眼睛沉如潭水,缓缓张开口。 第159章 嘎。 徐名晟瞳孔剧缩。 那不是人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滚雪球,天平顿时倾倒,而此刻,邬宁城中的人们对此尚且一无所知。 他们都放下了心,因为狴犴宫宫主徐轻雪在这。只要她在,无论什么妖魔鬼怪,都绝对无法对通天域产生任何威胁。 可是直到洪荒巨兽碾碎城墙,徐轻雪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城中的人们终于慌了。 “徐宫主?”“徐宫主在哪?”“来人……救命,救命啊!!” 部分掉以轻心的人类被妖族手刃,更多的血腥制造了更加浓稠的兴奋与恐慌,邬宁城陷入了加倍的混乱。城墙下响起嘹亮的哭声,那里有一个孩子,正跪坐在地上守着被城墙压倒的父亲哭泣,池归芦正要上前救人,却被汹涌的妖族围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洪荒兽即将碾压过去—— 这时巨兽身上忽然落下一道青色的身影。 众人大喜:“徐……” 不是徐宫主。 那女子面孔陌生,身上的衣物打满补丁,满身伤痕,如同一只狼狈的孱弱青鸟。刚刚出现的希望顿时湮灭,池归芦面如死灰,绝望的氛围随着妖市投下的阴霾一点一点吞噬。 青衣女子动作轻巧地落地,却并没有逃,而是转身迎上了巨兽。 狂风掀起衣摆,她脚下生钉,一步也不曾退。 乌七八糟的背景音营造出一种万籁俱寂,清越的嗓音缓缓落下,那孩子泪眼朦胧的抬头,单薄的青色身影逆着光,和洪荒巨兽相比渺小的就像蝼蚁。但此时此刻,蝼蚁挡在所有人前方,伸出一只手,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从那只掌心涌出。 “缚。” 化作实质的识海灵力千丝万缕从她身上涌出,细细密密的植入巨兽的躯壳之中。 呜———— 这是所有人第一次听见妖市的哀嚎。 “灵。” 房璃缓缓扭紧手指,一片叆叇已经破裂,蛛网般的裂痕透出茶色瞳孔,眸底仿佛有余烬光亮。 这个咒,她试过无数次,也失败了无数次。 那个老头也劝过她无数次,不要肖想那些还未得到之物。 老头死了,这些话还萦绕在房璃脑中,可怜的是,它们一句也没起作用。 因为房璃就是房璃。 不管任何人说任何话,只要她还是房璃,此时此刻,就一定会做出这个选择。 小孩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背影。 娘亲讲过的话本故事里,神仙就是这样从天而降,衣带沐光,身姿矫健,拯救了所有人。 小孩伸出手,颤巍巍指着房璃,咿咿呀呀道:“神,神……” 房璃用力一握,识海灵力的丝线收紧,贯耳的嗡鸣如同针刺,横扫整个城市! 少女的声音随之落下。 “咒。” 第109章 “苝萤——” “南方——” 深不可见的渊痕将大漠分裂,流沙窸窸窣窣地倒进去,不远处一个身穿束袖白衣,带着白色兜帽挎着竹篮的女子正徐徐行走在沙上,口中高高低低地喊着两个反复的人名。 炙阳照射,闻人无忧吐出口浊气,掌心捂住眼睛低头调整呼吸。她的视线透过 指缝轻轻一转,落在旁边的峡谷中。 所谓峡谷,也是那从地底爬出来的妖兽撕开了,震天撼地之力世所罕见。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动静,闻人无忧缓缓靠近峡谷边缘,往底下看去。 黑乎乎的,只有令人悚然的风声在呜咽,闻人无忧正思考着一种可能性,忽然眼神一凛,猛地塌下腰,翻身一踹,将来人的鞭子踩在地上! “合欢宗的?” “方陌?”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对视片刻,方陌阴恻恻道,“你从那城里过来的?” “管你什么事。” “我师兄呢?” “我怎么知道?” 两个炮仗大眼瞪小眼,眼看氛围一触即发,峡谷之下再次发出微弱的动静,这回闻人无忧终于听清了,核心发力站起,一巴掌甩了方陌的脸! 掌力之大,方陌不得不转了半个圈,捂着热辣的面部震惊转头,看闻人无忧的眼神就像在看神经病,“你干什么?” “罚你对我无礼。”闻人无忧淡淡地拍了拍衣裙,“你师兄又不是我师兄,问话不会好好问?上来就动手,该。” “……” 方陌暴怒,举起九节鞭,两人缠斗片刻,方陌忽然脚下一歪,重心偏移摔倒在地,他狼狈爬起,有些恼羞成怒地踢了沙堆一脚,表面的沙子拂去,露出底下的。 一只手。 闻人无忧和方陌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上前将沙子撇开,被埋住的人缓缓露出真容,双眸紧闭,唇色苍白,身上穿着狴犴宫的官服。 ——奇怪。 狴犴宫的人怎么也在这里? 两人心思各异,表情都变得有些古怪,方陌紧紧盯着地上的人,闻人无忧看着他的动作一笑,“话说,你不是你师兄的跟屁虫吗,怎么走丢的?” “管你什么事。”方陌冷冷反呛,“倒是你,合欢宗的圣女,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才更可疑吧。” “我是因为这个。”闻人无忧提了提手中的篮子,里头还装着新鲜的药草,“这话该是我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你们才是有鬼的那一个吧!” “……” 或许是被怼的哑口无言了,又或许是闻人无忧先开口交代,方陌沉默几许后说道:“我们来此地是奉师尊之命,调查一个东西的。” 闻人无忧眯了眯狐狸眼,鼻尖红痣藏在兜帽的阴影下,滴血一样,“什么东西?” 一问这个,方陌又不吭声了,他自知比脑子是比不过面前这个女人的,所以在触及这些疑似交换信息的场合总是有些犹豫。好在他很快就交待:“妖市。” “开玩笑……” 闻人无忧下意识嗤一声,目光却渐渐转到面前的峡谷沟壑,于是嗤笑中断了。她沉思,继续问:“那不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吗?” “前段时间师尊四处云游,在和无涯谷一个小镇长攀谈的时候发现了一只信鸟。虽然并不清楚信鸟上的具体内容,但从那镇长身上,似乎套得了一点关于流骨碛的消息。” “于是我们师尊怀疑,流骨碛有异常,等到了这里之后师兄经过调查,发现了传说中妖市的蛛丝马迹,这才一路来到了此地。” “只不过,还没查出什么眉目就封城了,紧接着就是那头怪物。”想起那只不像是存在于现世的怪物,方陌攥着九节鞭的手竟在发颤,“我从未见过那种生物。” 两个人整齐地陷入沉默,心思各异,思绪却都统一地被那头忽然出现的妖兽占据,然后视线缓缓挪移到面前的峡谷,这时闻人无忧的耳尖再次一动。 峡谷之下,的确有什么动静,不是错觉。 闻人无忧走上前,探头一看,视线在昏暗的谷底逡巡,脸色慢慢产生变化。 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推力,闻人无忧猝不及防,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入峡谷之中! 方陌收回脚,好脸色一扫而空,阴鸷的面庞闪着冰冷。 “居然打我。”他摸了下热辣辣的侧脸,闻人无忧那一巴掌宛如根刺,扎的他自尊心嗡疼。方陌缓缓看向地上那位,弯腰揪住衣领将他拖到峡谷边缘,一用力丢了进去。 “狴犴宫现在的主要人手都在守城,出现在这里,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喃喃自语。当初对试,闻人无忧将魔气的锅甩给金未然的时候,方陌就记下了这笔账,如今不过是新旧共算,加倍报复罢了,“就跟那贱人待着去吧。” 说完,他扭头转身,消失在黄沙之中。 峡谷底部。 一篮子药草如同天女散花,闻人无忧反应奇快,失重感袭来的瞬间就眼疾手快用缎带缠住了崖壁上凸起的石块,借力弹跳勉强落地,这时身后轰的一声巨响,回头,那个狴犴宫的官竟然也被方陌丢了下来。 闻人无忧:“……” 那人直接被摔醒了。 睁眼,模糊的视野剥离出一个清晰的人影,他不自觉痴了一瞬,很快磕磕巴巴反应过来,挣扎起身,脱口而出:“这里是哪?” “流骨碛。” 他左右看了看,似乎没听懂,呆滞半晌才往上看去,不禁张口结舌。 “那么轮到我问你了,这位来自狴犴宫的大人。”闻人无忧蹲在地上捧着脸,表情天真,“你又是谁,来这做什么?” “我乃玄部称旗司陈敏。”他回答。 “陈敏。”闻人无忧重复。 “姑娘,”他忽然打起精神,“你听说过妖市吗?” - “……陈敏?” 一根薄薄的银刃,沾着组织碎片,鲜红到刺目的鲜血从尖端滴淌,嗒嗒嗒。 突如其来的攻势令徐名晟措手不及,他看了一眼那柄穿心而过的匕首,对上陈敏黑黝黝的瞳孔,扯了扯嘴角。 第160章 陈敏缓缓张嘴。 嘎。 那不是人的声音。 但却很熟悉。如果没记错,那个声音,应该他见过的某种鸦类类似。 “云一。” 陈敏的脸缓慢变化,五官位移到原先的位置,假发掉落,露出头顶原本的十个戒疤。 瞳孔中的黑点消散。短短瞬息,“陈敏”在徐名晟的眼前完成了变身,露出了本来的真面目。 正是消失已久的云一。 陈敏在流骨碛被普陈敲晕过后,云一就扮成了他的模样等来了徐名晟,之后两人一同进入妖市。仔细想来,从在妖市遇见开始,陈敏就再没有开过口。 还以为是这家伙转性了,原来是扮成他的人,根本说不了话。 黑羽乌鸦从云一背后腾空而起,盘旋在两人头顶,扑啦啦拍打着羽翅,徐名晟开口: “指使你的人是谁?” “宫主大人,”乌鸦滋滋啦啦,“我不懂你的意思。” “祂就在这里吧。”徐名晟盯着云一无瞳的双目,“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 “我们的目的,其实和贵宫一样。”云一道,“为了真相。” “有些事情,我不信徐宫主一无所知。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因为那个人是你的母亲吗?” “别看了,妖市不会罢休的,这座城祂要定了。”云一看着 徐名晟侧移的视线,眯了眯眼,“那座城里有谁在?” 徐名晟:“……” 话音落,不祥的咆哮从妖市的方向冲天而起,此时此刻的城中,人妖混战,池归芦反应过来,指挥众人道:“护住那位姑娘!” 房璃识海全开,再次对上妖市庞大的精神力,时间积蓄的磅礴的记忆穿过,房璃如同置身火海,周身燃起金光,迷幻的历史拥有巨大的诱惑力,房璃将那些屏蔽在外,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张巨大的精神网络出现在眼前! 她进来了! 妖市的精神识海比本体还要再宽阔十倍,无边无际,寻常的生灵识海网络犹如蛛网般轻巧,触一及百,妖市的识海却如同千年巨树的植桠一般遒劲,房璃的“手”握上去,感受到了一股不可撼动之力。 外部世界,或许是察觉到了妖市的危机,妖兵们纷纷围涌过来。一看这些妖族的反应,池归芦便知道守对了,局面很快变成了以房璃为中心的混乱漩涡。 围观的民众发现,这只妖兽不动了。 而同时房璃也不动了,一人一妖像是在进行某种角力,房璃看着这些壮硕的植桠,想要改变它们,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但,她也可以不改变。 房璃看着自己掌心缓缓积蓄的力量,在关键时刻用出大招固然很酷,但是,有用的招数更酷。 她握住了识海中一条细细的脉络,上面的光闪了两下,竟暗淡了下去。 银蝉旁观许久,才道:“催眠咒?” 像催眠,却也不是。 准确来说,这是一种关闭识海的办法。 不改变任何,就像一阵熄灭蜡烛的风飞快掠过大地,眼前漫无边际的光芒一层层减弱,黑暗笼罩过来。这个咒非常简单,却极少人使用,因为它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坏处。 咒,只能是咒师的意识身在他人识海中时使用,倘若想要这座妖市完全沉睡,意味着必须让它的识海彻彻底底熄灭关闭。彼时,已经身在识海中的咒师,便无法全身而退。 妖市不醒,她也会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永远不会醒。 同归于尽是一个不错的救世主思路,房璃想,只是很可惜,这一天来得太早了。 混乱的,拥挤的血腥,将整座城变成了狭窄的虫窝,房璃站在涌动的漩涡中心,姿势夸张而僵硬,就像是话本里的英雄标本,承载着无数妖族希冀的巨兽缓缓停息,一人一妖对峙,就像是两株植物,同时陷入了死寂。 “我在天上当千解鹿的时候,一直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如今,倒想请教请教徐宫主。” 乌鸦像一片阴翳盘旋,“神的责任是守护苍生,但苍生何其庞大,无数串联勾结,稍不留神,他们就会自己灭了自己。” “所以,如果要守护,就只能站在更高的维度,将苍生变成笼子里豢养的宠物,供祂吃喝,护祂玩乐,控制争执的尺度,如此,世界的运转始终维持在正常的水准。” “这很好,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乌鸦的嗓音嘶哑,“苍生不会成为真正的爱宠。” “神的责任是守护苍生,那么,倘若有一天,苍生不愿被守护,你们又该如何?” “你看那些选择背叛的人族,还有蛰伏多年揭竿而起的妖族,就是最好的例证。”云一道,“徐宫主,我听说你的手下为你做了许多的傀儡,你这么喜欢用,真的分得清,你和傀儡之间的区别吗?” “你不过是真武大帝掌控通天域的一只把手。” 云一靠近了,明明只有乌鸦的声音,徐名晟却仿佛产生了幻听,好像有第二道声音在耳边盘桓,低哑,富有磁性。 “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怨气都没有吗?” 第110章 一天之内听到两次这个名号,闻人无忧的头也有些痛。 陈敏似乎还想问,但脑仁嗡嗡地疼,大脑一片空白,张口半天也没能发出声音。这时他的余光瞥见什么,和闻人无忧保持着一致的动作,缓缓向手侧看去。 方才在上方尚且看不真切,如今落到了谷底,那东西愈发显眼起来。 峡谷底部的泥土之上,细淡的金色的腻华覆盖在泥土表面,只有靠近细看时,那种光华才显目起来,宛如一条金色的河顺着峡谷蜿蜒。陈敏的手动了一下,看着指腹沾染的泥土颗粒,上面萦绕着淡淡的气息。 “这应该是那头妖兽留下的痕迹。”闻人无忧清冽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听见那两个字,陈敏的眉毛皱了起来,“妖兽?” 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于是闻人无忧的心情变得有些怜悯,向他大致解释了一番那头忽然出现的擎天巨兽,陈敏的脸色犹如五色幡,几经变化之后,望着头顶两指宽的碧空,喃喃道。 “你的意思是,这沟壑,是那地底妖兽留下的?” 这得是多大啊? “可是,姑娘虽说是妖兽,但这土里留下的东西。”陈敏伸出手!给闻人无忧看他指头上泛金的泥土颗粒,“分明是灵气啊。” 妖兽不留妖气,反而流灵气? 此话一出,闻人无忧的表情也凝重起来,这只妖兽明显超出了已有认知,只是移动而没有出招,她便已领教过那种恐怖的威势。 而且在地面上的时候尚不察觉,如今到了地下,才发现那妖兽露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大部分的本体都深耕地底。如此高阶的妖兽,流出来的竟然是灵气,这合理吗? “看来,这就是那妖兽的路线。”闻人无忧望向峡谷前方,“这位旗司大人,你觉得我们要是从这里追上去,会看见什么?” 陈敏掏出日行千里符,“有没有载具?单一道符,不足以起作用。” 闻人无忧先是看了看丢在一旁的篮子,最后伸手,缎带如同银光缓缓流泻,“乌莲池的藕百年结一根,这是用它的丝制作而成的神仙缎,我的本命武器。” 乌莲池,陈敏倏然道,“你是合欢宗的……” 原本还在担心手边没有足够承接日行千里的载具,既然有圣女的本命武器作保,陈敏也不再有顾虑,“此符需要耗费大量灵力,我一个人不够,有劳姑娘了。” 她手指一绕,神仙缎瞬间活了过来,绷直化作长带,陈敏讲日行千里符拍上去,两人同时发动灵力,一骑绝尘而去! 陈敏大声抵抗呜呜风声:“圣女,你最后一次见到那妖兽是在什么地方?” 闻人无忧报了一个边陲小城的名字。 孰料陈敏一听此话顿时应激,思考道:“流骨碛边境不止那一座城,一旦选择那条路线,必定会经过邬宁港,那里算得上整个刹水道的核心,狴犴宫若反应及时,邬宁港会是最难穿越的城。” 铤而走险,这妖兽的目的是什么? “你有没有舆图。”陈敏忽然道,“通天域的舆图,大的小的都行。” 但闻人无忧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她只说:“前面就快到邬宁港了,城中应该有。” 日行千里符在缎带上发烫,不多时,两人便远远瞧见了冲天的妖气,与此同时陈敏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也越发作祟,他能够很明显地感知到峡谷底部被渗透的灵力一直在变。靠近邬宁港时,陈敏骤然卸力,缎带朝着峡谷底部俯冲,他翻身一滚落到地上,伸手抓住大把泥土,一边站起一边放在眼前看。 “这灵力有什么问题?” 闻人无忧远远地问,陈敏的眼神深沉,半晌才道,“无碍。” 闻人无忧:“喂,你那很明显是已经看出些什么的表情吧。” 第161章 争执没有必要,于是陈敏只好道,“这灵力我熟。” 泥土中蕴含的灵力,来自陈敏熟悉的人,狴犴宫宫主的近身侍卫,寒羊。 如果没记错的话,寒羊早在之前,就和喻卜一起随宫主进入了妖市。 那为什么……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渐渐成形。与此同时另一边,闻人无忧也想起了她之前在城中遇到的白骨小妖,那些骨头和人的结构极其相似,其中有一些的身上还有宗门门派的信号。但两个人各怀心思,都没有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于此刻告知,只是重新驾驶起神仙缎,朝着峡谷前方冲去。 因为速度快,所以两个人都明显感觉到,峡谷变浅了。 等走到邬宁城前的时候,头顶的沟壑宽度已经从两指变成了两臂,日行千里符消耗殆尽,闻人无忧收回神仙缎,两人望向面前停滞不动的巨兽,沉默了瞬息。 这是陈敏首次见到他人口中妖兽的真面目。 森然的白骨如同剑锋,陌生而又精密的排列着,将那一团团蠕动的巨大内脏围裹,构造一览无余,陈敏仰头失语片刻,扭头一看,闻人无忧已经两只手抓住白骨,开始攀爬。 陈敏效仿,紧随其后。 两人在静默中飞快往妖兽的身体上爬,活像某种攀岩比赛,闻人无忧动作轻巧,三两下就攀爬到了内脏附近,正要继续往上,余光瞥见什么,让她像被浇了水泥一样,顿时凝滞在原地。 妖兽的内脏大的不同寻常,隔的远远地看,会觉得这是许多不同的器官,只有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些“器官”全部都挤在一起,器官与器官之间没有缝隙,就好像是黏在一块的连体人。 内脏表面颜色不一,闻人无忧停在一块肉粉色的部位前,透过半透明的内脏表膜,她看见了一张脸。 一个人站在内脏里面,正望向她。 闻人无忧抿唇不语,实际天灵盖都快被麻翻了,好半天才缓过来,那人侧身让过视线,示意她往里面看。 因为攀爬的位置足够高,所以那人一让,她就看清楚了内脏里的东西。为了确保自己没看错,闻人无忧原地停了足足五秒,最后重新对着内脏中的人做口型道:所以你怎么会 在那里? 普陈? 内脏中的普陈摆摆手,比划了些什么。片刻后,正在苦苦攀爬的陈敏听见声音仰头,“喂!旗司大人!” 闻人无忧的冲着他喊:“我找到你说的妖市了。” - “你不过是真武大帝掌控通天域的一只把手。” 云一靠近了,明明只有乌鸦的声音,徐名晟却仿佛产生了幻听,好像有第二道声音在耳边盘桓,低哑,富有磁性。 “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点怨气都没有吗?” 投影石的画面闪烁,就连低语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在清明殿中回荡。琼尾小心翼翼地瞥了大帝一眼,祂的神情依旧冷漠,就像北山的冰川,一刻也不曾被撼动。 琼尾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大帝。” “魔种一事绝非偶然,和千解鹿息息相关,如今她既已现身,不如由我下界将其捉拿……” “琼尾仙子说笑了。” 琼尾话语骤然中断,脊背一毛,僵硬地抿了抿唇。 大帝日常都是以仙位名讳直呼,无端加个仙子二字,说明祂此刻的心情出了极大的问题。 但这问题不可能是在眼前投影石画面里的徐名晟,如果有一天大帝因为徐名晟而感到心情烦闷,琼尾反而要烧香拜佛感念天道显灵。 所以大帝心情不好,只能是因为琼尾。 “神族不可妄自出手干预人间事务,千解鹿行此事下场的最好示范,”大帝淡淡道,“这些人都尚未有触犯天条的切实证据,你如何捉拿?” “……” 当初大帝安排琼尾去解决魔种一事,其实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问题。 旁观者心知肚明那无故出现的魔种与堕神千解鹿脱不开干系,但由于天道限制,祂们无法直接出手。琼尾的任务,就是制造出那个能让神域捉拿千解鹿的堂堂正正的理由,奈何。 奈何从五葬天出来以后,千解鹿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了妖市风波之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琼尾想暗箱操作,但凶手都不在,他就算是巧夺天工,又如何能让千解鹿身上沾染半分因果? 指使千解鹿的幕后黑手不仅聪明,而且对神域相当了解,程度之深令人喟叹。琼尾深深地出了口气,头上的花环似乎都蔫了几分,重新看向画面中的两人。 徐名晟的心脏已经被贯穿,但无论是大帝还是琼尾,祂们的脸上都看不见任何担忧的颜色。 并不是相信徐名晟,而是相信捅他心脏的那位堕神,千解鹿,云一。 徐名晟是大帝的亲子,和神域、天道都关系匪浅。千解鹿藏了这么久,无非是为了躲避让自己沾染一丝一毫有可能遭受天谴的因果,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在这里杀死徐名晟。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是出于别的原因。 投影石的画面中,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听完云一的话,徐名晟猝然笑了。 他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冷面阎王,无论是作为使者徐名晟,还是宫主徐轻雪,微笑是他应付这个世界里必不可少的一环。但此时此刻的笑,似乎又与以往的他十分不同。 那种笑容,称得上陌生。 “怨气?”他低声重复,喃喃道,“说到怨气,千解鹿上仙,应该更有体会吧?” 云一万年封存的表情终于动了,就听他继续道,“明明是牺牲自己拯救苍生,却被神域判罚,抽去神骨,剥夺神格,如今只能靠一只乌鸦的耳目感知世界,这样悲惨的你,也配用怨气来教唆他人吗?” 云一的表情变化并不全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而是徐名晟此刻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她从前听见的,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低哑的男声。 琼尾站起:“大帝……” “无碍。” 大帝支着脸,无动于衷地看着投影石传递过来的画面。 “你。”乌鸦的声音被打断,徐名晟持续输出,“通天域的子民奉你至上,却不知如今的你,神不神,人不人,鬼不鬼,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云一被刺痛了,“住嘴。” “所以你只能和那些人合作!”徐名晟无情揭露,“魔族意图改天换地,你对我说得好听,什么苍生阶级,将神族包装的目中无人高高在上,可你们如今所行之事,也不过是想重建世界,成为神族而已!” “什么苍生,倘若有眼,看看那些被你们践踏的生命,看看那些水深火热的生灵,你们有哪怕一刻想过苍生,不过是眼红神族的权力,而你们没有罢了!” 琼尾霍地看向大帝,后者的表情一动不动,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冷漠地看着投影石。 “既然埋伏这么久,大可以直接杀我,何必挑衅。”徐名晟扬眉一笑,那一刻张扬的神情,像极了某位正在城中控制妖兽的青衣女子,“是因为你杀不了吧。” 乌鸦沉默,像是被抽去力气般,拍打着翅膀缓缓降落在云一的肩膀,黑曜石似的瞳孔直直注视着徐名晟,开口。 “对。” “不愧是神通广大的徐宫主,你说的,全部都是正确的。” 云一拔出匕首,那点稀薄的血很快从刃间滑落,乌鸦盯着徐名晟胸口上的伤口,冷淡一笑。 “又是人傀。” 她道,“巡逻司监狱里的那位才是本体,对吧?” 徐名晟垂下眼睫,无人看见的地方,庞大的情绪在那瞳孔中激荡,再抬眸时又是一片冷淡。 徐名晟的手上还有喻卜和寒羊两条人命,暂时抽不出手去对付,因此云一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幽婉道:“可惜啊,徐宫主,你的实力至强至悍,天地罕见,但这一局,即便你拼尽全力,用尽心机,怕是也阻止不及了。” 徐名晟的眼神微变,乌鸦大叫着,云一纵身跃入云海,徒留徐名晟留在原地,缓缓看向自己的掌心。 - 闻人无忧只觉得奇怪,从刚才开始她就想问了。 这只妖兽是死了吗,怎么一动不动的?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两人在峡谷尽头爬出,满目疮痍的城市在眼前徐徐展开,却没有料想之中的哀 嚎和悲惨,仿佛一场盛大的战争落幕般,到处充盈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平静。 两个人站在城门,陈敏半晌开口:“我们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闻人无忧:“呃。” 两个人疑神疑鬼地走进去,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便直奔城主府,还没寻到地方,就在路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池归芦!”陈敏喊,跑过去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看见熟悉的同袍安然无恙,池归芦原本心中还萦绕着淡淡的感动,闻言脸都臭了,无语片刻,直接掉头就走。 第162章 陈敏简直满头雾水。 “我问你话呢!”他追过去,“那妖兽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妖市,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听见这家伙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将“妖市”二字大剌剌说出,池归芦差点一巴掌甩过去,赶紧拉着他走到一条没人的小巷,气笑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不懂。” “你被宫主……”舌头一刹,池归芦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勉强改口道,“你不是被派去妖市了吗,在这装什么大蒜头?” 原来是被误解了,陈敏只好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只不过被犯人打晕这种事说出去怎么都不好听,所以一边说,他的耳朵也开始发烫。池归芦却无暇顾及这种细节,只是皱眉,然后简洁明了道:“外面那头妖兽就是妖市。” 闻人无忧推测的竟然是真的。 陈敏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然后呢?” “妖市与魔族合作,意图联手通天域的氏族重现神魔战争。你方才在外面提妖市都吓死我了,这件事暂时还在保密阶段,眼下宫主正在拦截……” 拦截? 池归芦的眼神变了,她竟忘了,狴犴宫的目的是拦截那些氏族! 她立刻掉头走出小巷,疾步赶往城主府,陈敏虽不清楚内因,却也明白事情重大,紧紧跟在后面。忽然想起什么扭头,身后除了废墟和四处游走的人,闻人无忧的身影已不见踪迹。 他定了定心,追上池归芦道:“妖兽……妖市为什么不动了?” 他能察觉到,妖市还活着。 攀在白骨上透过内脏往里望的时候,他看见了这辈子也未曾见过的景色,内脏之上,细密的血管排列,里面划动着流星一样的东西。 那一刻陈敏确信,这名为妖市的兽,是切切实实活着的。 “不清楚。”池归芦穿过城主府的院落,飞快道,“先得等她醒了再说。” “她?” 池归芦已经推开了满是符文阵法的大门,殿中央的木椅上,老人还安静地坐在那,手脚被拷死在原地。见状池归芦松了口气,调整了下呼吸,大步上前,“岑老。” 她的手放在老人肩上,蹲了下去,“您之前说的那些……” “……” 池归芦愣愣地看着椅子上的老人。 他垂着头,满头苍发雪白。 肚腹全部掏空,只留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被战场血腥浸染的池归芦,竟没有察觉殿中浓郁的血腥! 赶来的陈敏也吓一跳,“这是……” 很快他回神,想起自己的目的,对池归芦道:“我需要一份通天域的舆图。” 池归芦的眼睛还放在椅子的死人身上,储物戒光芒一现,一卷地图便出现在手中,她头也不回地扔给陈敏。后者原地铺开,锁定边陲小城到邬宁港这一条路,两条眉毛如同纠缠的黑虫,越拧越紧。 不对。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 “是地脉吧。” 清亮的嗓音自头顶落下,陈敏一激灵,蓦地抬头,闻人无忧正背手站在他身后探头看着舆图,神情全然不觉似的:“这一条线路,和通天域的地脉重合了,不是吗?” 陈敏醍醐灌顶。 此时一旁的池归芦也回神,于是陈敏赶紧道:“她是合欢宗的弟子,我晕倒的时候,遇见的就是她。” “是合欢宗的圣女。”闻人无忧补充,“未来的合欢宗主,见过二位旗司。” “……” “来的路上我还见到了一个人。”闻人无忧看向门口,仿佛是配合她的视线一般,那人恰好在此时现身。 戴着帷帽,步伐定而沉,周身冷气能凝冻三尺。 闻人无忧再回头,陈敏和池归芦已经齐刷刷跪下:“属下见过宫主。” 徐名晟停在了舆图前。 “起来议事吧。”他平声,女音控制的有些抖,似乎与以往不同,但无论是池归芦还是陈敏,对这种细节都并不在意,“那些妖兵都控制住了?” “回宫主,都控制住了。有一部分往北逃了,那里是乐旗司在守,我已去信。” “妖市此举,有一部分目的,的确是为了地脉。” 徐名晟很快切入正题,“地脉的各个支点由阵法锁住,保证灵力不会乱流,现在看来,那些氏族恐怕已经交出了阵法的‘钥匙’。” 能走到这里的人,多半已经知悉内幕,徐名晟也不再掩藏,闻人无忧则是点头:“不错。” “方才我与称旗司沿着妖市的路线一路走过来,发现那条峡谷的底部竟然沾染着高浓度的灵气。现在看来,那应当就是地脉的灵力。” 陈敏仍旧锁着眉头,“可我在灵力中发现了寒羊的……” “因为妖市之中也有一条地脉。”徐名晟道,“妖市的地脉依靠被妖族抓走的道士灵力维持,喻卜和寒羊皆在地脉中度过三日以上,两条地脉接触汲取灵力时,便不可避免的会留下痕迹。” “之前我就在想,那么大的体型,是如何支撑到它连灭两座城,原来是因为借了地脉。”池归芦似有所悟,“也就是说,只要重新锁住地脉,妖市便会失去力量来源,无法产生威胁了?” 锁住地脉的阵法钥匙分散在通天域的氏族大家手中。 “岑老在死前,已将剩下所有参与的氏族如数告知,我现在就去找。”池归芦疾步转身。 “站住。”徐名晟淡淡道,“现在不能去。” 池归芦停下脚步,颇为不解,却也没有吭声。 “妖市的确为了地脉灵力而来,可我们也忘了一件事。” 云一说阻止不及的时候,徐名晟便醒悟了。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并非刺杀,而是拖延时间。 甚至包括看似攻势浩大的妖市。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在为了那个真正的目的转移视线。 至于这个目的,从一开始,就被房璃的银蝉听的一清二楚了。 神魔战争。 从竞宝会来看,人体或许是魔种寄存的一种方式,岑老肚腹被掏空,说明有人取走了魔种。 战争带来的混乱,能不能够麻痹视线,让那些身怀魔种的人逃出封锁? 即便他们无法走出,可一旦找到机会在封锁区域内开始植入魔种,那么这场史无前例的变故,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或许在最平常的时间,或许在最不起眼的一角,在所有人无知无觉的时候,魔种已然开始散播。 无论是在天上冷淡地观看着这场变故的神,还是地上犹如病毒般蔓延扩散的魔,一场声势浩大的戏曲,似乎已经不可避免的拉开序幕。 只有人,那些被卷入其中尚无知觉的人们。 他们将要被历史抛弃。 池归芦蓦地发觉自己的腿已经软了,回过神时,徐名晟开口,“那个控制住妖市的人,现在在哪?” “她还活着,只是晕倒了,我将她安置在城主府,顺便检查了一下她的经脉。”池归芦犹疑了一下,“……她的经脉,不像是一个正常的道士。” 这是委婉的说法,徐名晟知道。 房璃根本就没有经脉这种东西。 徐名晟走出大殿,寻到那处安置房璃的小卧,推门而入时,光线洒在床榻上冷冰冰的人面上,像是一幅死寂的水墨画。 他迈开腿,逆光垂望,良久伸出长指,似乎是要触碰那张沉睡的脸颊。 “你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细弱的稚童音飘出,银蝉闪现,停在徐名晟的指节上,嗤笑。 “你是对宫主这个身份上瘾,还是沉浸在这样恶趣味的戏码里无法自拔了?” ————“房璃?” “徐名晟”怔了许久,忽然噗嗤笑出声,伸了个懒腰,所有伪装的神情潮水般褪去,那副不属于她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银蝉熟悉的表情: “呵呵。” 第111章 时间回到徐名晟和云一对峙。 那时候,房璃站在妖市对面,意识同妖市的意识一起陷入永久沉睡,所有人都沉浸在危局转机的茫然与喜悦当中,没有人注意到,昏睡的她的腰间储物袋正发出隐隐的蓝光。 那是蓝玉在亮。 不知道诸位是否还记得,蓝玉中封着房璃的半条元神,她的修为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无法精进,是因为从体脉到精神,她拥有着比旁人明显的缺陷。 而蓝玉中这一道手笔,也是来自当年的徐轻雪。 五葬天的犯人需得通过某种代价与星盘相连,将星盘烙印刻在人的元神之上,如此,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摆脱不了星盘的追踪。 一切都是按照章程行事。却不知,谛听连元神都与旁人不同,烙印之术的受术者需要承接难以想象的痛苦,记载中有许多犯人在经过此术后就性格大变,刚落下的瞬间,房璃被强制安静的元神忽然沸腾起来,当下就摆脱肉身与控制,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瞬息,冲出了雷牢! 第163章 元神直接放弃躯壳,这逃跑的念想得是强到什么地步? 看见此幕的人无不张口结舌,最后还是徐轻雪亲自出马将元神捉回,主动脱离的元神犟得很,不肯回到躯壳,不得已之下,徐轻雪才将其封在了房璃随身的蓝玉之中。 蓝玉是自然天生灵物,认主,虽然无法和通天域的地脉相比,却也能勉强滋养神识一类。由于元神同出一体,故而,主元神的状态也会影响蓝玉元神的状态。有 许多次,乞丐就是通过蓝玉元神,来判断房璃正在遭遇什么。 可如果,主元神被彻彻底底的困死了呢? 主元神被困在妖市意识之中,蓝玉元神却没有,失去了主元神牵制的它会像当初在五葬天那般再次失控,自然而然地离开蓝玉,如同蚁嗅蜜糖,朝着最近的能够接纳神识的容器飘去。 “别看了,妖市不会罢休的,这座城祂要定了。” 徐名晟的“心脏”被云一捅穿,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往邬宁城中瞥了一下,云一遂道,“那座城里有谁在?” 云一很敏锐,徐名晟没有应声。 多年以前,他曾亲手将房璃的元神抓回,对于那个被封存的神识,除了房璃本人,最熟悉的,恐怕非他莫属。 云一说的没错,他确实是在看某个人。 他能够强烈的感觉到,一个熟悉的人正在离开邬宁城,朝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 该放她走,还是该抓过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徐名晟和房璃是一样的人。那就是,即使过了许多年,即使犯下了许多错,他们性格里顽强的那部分也如同被时间这条河流冲刷的顽石,不会挪动一分一毫。 而且,如果徐名晟想的不差,这个时候行此一招,有利无弊。 蓝玉元神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吸引力,不由自主朝着正在对峙的一人一傀飘去,徐名晟看准距离,掐准时机空出人傀神识,几乎就像是磁铁归位那般自然,下一秒,房璃的元神出现在了人傀之中。 神识换位那一刻其实是有点微妙的改变的,傀儡的眼球动了动,无数情绪流星般无声划过,但那时云一正向徐名晟灌输怨念,所以即便看见了眼神中的异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这样,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房璃和徐名晟,完成了偷天换日,金蝉脱壳的把戏。 - “按照那家伙的个性,对怨念灌输只会是漠视,怎么可能说出那么一长串话来,想也就是你这个愤青。”银蝉一语道破,“怎么样,这回可是切切实实当上宫主了,什么感受?” 感受? 房璃只想冷笑。 要说最大的感受,应该是她刚刚进入人傀听见声音的那一刻。 那不是她的声音。 人傀一旦脱离神识,便会立刻陷入傀儡的僵直状态,与云一只有咫尺之距的情况下,这样的变化简直是致命的漏洞。故而在房璃的元神进入人傀开始适应的那一小片时间,徐名晟的神识仍旧没有离去。 毫无疑问,对于熟悉徐名晟的房璃来说,几乎是当下,她就将这傀儡中的神识认了出来。 ——无异于天打雷劈。 甚至来不及去回顾更多细节,房璃的大脑一片空白,逐渐受她控制的人傀指尖开始战栗。就好像被浸泡在数九寒天的冰水中一样,她的灵魂发麻,无法动弹。 徐轻雪的躯壳里藏着第二人的神识,这怎么可能? 房璃又不是傻子。 所以在她发现自己被当成傻子一样戏弄了这么久之后,产生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笑。 一种心情膨胀到极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产生的笑,毫无意义,像是一盆凉水,一针麻醉,短暂封闭了所有关于这件事的思考。 旋即,一个邪恶的念头出现。 这个人真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想,辛辛苦苦维持这么多年的人设,如今就落到她手里,像一个脆弱的瓷瓶。 房璃的唇角冷漠地抬了抬。那瞬间她松手,虚空之中,仿佛传来瓷瓶碎裂的声音。 房璃的声带很独特,从小就开始练习模仿声音的她自然毫不费力就仿出了徐名晟,她就那样笑着对云一道:“明明是牺牲自己拯救苍生,却被神域判罚,抽去神骨,剥夺神格,如今只能靠一只乌鸦的耳目感知世界,这样悲惨的你,也配用怨气来教唆他人吗?” 没有人能够解析房璃和云一对峙时说的那些话中掺杂的情绪。 有几分刺是对她,又有几分嘲讽是对自己? 全部都是假的。 从在同光宗里初见,到金蟾镇再相遇,再到后来的拂荒城,帧帧秒秒,房璃试图在其中寻找真相的佐证,然后发现,这是一本翻开的书。 如果徐名晟就是徐轻雪,那么那些动机,来源,细节,还有无数围绕着他出现的人物,都有了解释。 如果不是徐名晟不知为何忽然选择自曝,房璃都不知道,她竟然这么信任“徐轻雪”。 信任到“她”给的所有信息都坦然接受,信任到以为“她”对自己是全然敞开的,竟从未有想过,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徐名晟的人影在房璃的脑海中渐渐破碎,和另一道影子重叠,他和她的音容笑貌糅杂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个畸形的怪物,一个看不清的模糊的符号。 全部都是假的! 尽管对云一说了那些话,但有一点,房璃却觉得感同身受。 对于这些所谓的神,她发自内心的,感到无比的厌恶与恶心。 仿佛在他们的眼中,凡人的喜乐,感受,痛苦都不值一提,只要有一个更宏大的命题作为掩护,在此命题之下,微末般的人如同被戏耍的木偶,生死在天,命由操控。 就像被切割成了许多片,每一片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房璃整个人没在阴影之中,看着床榻上安静的人,露出个略有些惨然的笑。 银蝉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 不管姓徐的目的是什么,送上门的身份,没有理由不用。 房璃深呼吸一口气,先是命池归芦召来城中能用的画师,将楼长,廖燕等妖市人物的肖像画出,并尽快传播各地。 完成这一切后,池归芦重新投入城市复建的工作当中,房璃则顶着徐名晟的人傀离开城主府,往城门走去。 “你去哪?” “妖市。” 房璃道,“魔种散播已成定局,在那之前,不如先将这眼前的东西解决。”她顿了顿,“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解决? 银蝉很想知道她该怎么解决。 连缚灵咒都做不到,只能用关闭识海这招勉强同归于尽,她竟然还没有放弃,还要做什么,才能“解决”? 妖市已经停摆,这场惊天动地的灾祸被成功遏制在初期,剩下的妖市躯壳如同一具顶天立地的雕塑,沉默着,栩栩如生。 白日消弭,降生的黄昏带着夜的帷幕缓缓盖上,给荒芜的大地废墟蒙上一层鬼魅的色彩。大街上都是手执火把四处奔波的人,她还看见了池归芦和陈敏,他们在另一个角落指挥重建城市。按照房璃进出妖市已有的经验来看,入口应该在顶部,于是她攀上白骨,三两下跳到的妖市的头顶。 不得不说换了傀儡的身躯有一个好处。房璃原先的躯体受了太多伤,行动十分限制,而人傀的躯体不仅没了那些伤痛,各方面的强度也比人体有了大大的提升。房璃攀爬的时候,这种感受尤其清晰。 站在升降台上的时候,房璃俯望着眼前荒夷赤红的妖中城市,倏然发觉或许这,才是传说中妖市的真正形貌。 原先的 那个,就像是一场陌生又平淡的梦,转眼消失在过往中。 只是可惜。 苏醒露出真容的妖市里面,已经没有一只妖了。 在解决这个地方之前,房璃还得去见一个人。 其实她并不确定他是否还在这,只是不知道为何,出于某种考量,房璃觉得他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因为他的目的,应该和她一样。 找到那个人没有费太多力气,他就坐在巡逻司的废墟前,像一匹归途的老马那样守着自己的财产。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长发沾染尘灰,莫名显出几分沧桑的白,看见“徐名晟”,他的脸上闪过几分讶然,然而在等对方开口后,那种讶然就变成了释怀。 “师父。” 时隔多日,房璃重新喊出了这个称呼。 就在刚刚,她因为徐名晟的事情将过去发生的一切都简单回顾了一遍,而在回顾拂荒城的过程中,房璃突然梳理出了一个致命的漏洞。 有关于她的师父太史慈明的,致命的漏洞。 拂荒城被魔种侵蚀,城主对此却一无所知,很明显,在那么多掌握核心权力的区域人物中,至少拂荒城的城主,没有接受妖市的邀约。 但是,只是没有接受,却不能说明,没有接到。 第164章 妖市针对通天域放出的邀约很明显是经过挑选的,确保这些人对权位都有不同程度的执著,对神域都有各种原因的埋怨。同光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没落的门派,强者暮年,对重振雄风的渴望,方方面面都很符合妖市的标准。 那么问题就来了。 显然,太史慈明也接到了邀约,但是在那么多被邀请的门派氏族权位当中,为什么独独同光宗,和拂荒城一样被魔种入侵? 推翻了这一点,问题就豁然开朗了。 房璃看着廖燕。 “我以为,你已经跟我这个叛徒断绝师徒关系了。”廖燕抬头看着她,两个人一高一低,各自的模样都已不清晰,可此时此刻,却前所未有的清楚地看见了对方。 “同光宗的魔种,当真是你动的手脚?”房璃道,“背弃宗门,残杀弟子,投奔妖市,这些都是真的?” 廖燕的唇角弧度看上去有些疲惫,“你想说什么?” “同光宗的魔种,是因为你拒绝了妖市所以才遭到报复吧,”房璃冷不丁道,“看到邀请却不接受前往的人,为了防止消息泄露一定会被灭口,这样的逻辑才更合理,不是吗?” “……” “什么背叛宗门的故事,好一个彻头彻尾,轰轰烈烈的洒脱反派。” “如果不是费尽心机潜入这里,又为什么要救我和师兄,为什么要坚持去苦海找天梯?你究竟要干什么,师父?” 廖燕挣扎了几下,“你……” 房璃蹲下来,看着廖燕沉默的面颊和苍老的眼角,诚恳道。 “撒谎没有用,你已经失败了不是吗。”她说,直白到有些残忍,“现在的你一无所有,既出不去以太史慈明的面孔面对世人,也没法继续当一个面目可憎的恶人,否则你也不会孤零零的坐在这里,守着一方虚无缥缈的尘墟。把真相都告诉我吧,师父,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人傀的面孔和那个戴着琉璃镜的小姑娘重合,记忆扑面而来,无形之中,廖燕嗅闻到了鱼塘的腥香。 “就像你八年前,帮我那样。” 第112章 一个门派如果没有过如日中天的辉煌,就不会有薄暮西山的没落。 五十年前,徒步到此的太史慈明建立了无涯谷的第一个宗门。此地毗邻苦海,远离地脉,荒僻至极,故而别说修仙人士,就连道士也寥寥无几,只有偶尔能见到些流亡的无名人氏。 那时,通天域百废待兴,区域格局还未有形成,各门派之间如星子散落,隔段时间聚在一起会武。 五年后,无涯谷的同光宗异军突起,在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情况下,夺得了会武的魁首。 正常来说,一个门派若想打出名号,就必须得有一门独门技巧,而天下奇技淫巧诸般,能说的早都说完了,但就算没有独门技巧,有一门秘法也是好的。例如徐轻雪的抱残诀,剑诀名号与人的名气相辅相成,凡世大能,无有不行此道的。 可同光宗不一样。 准确来说,是太史慈明不一样。 他门下的剑法,剑招,统统都没有名字,只做个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排列分类。招数也没有奇巧之处,在会武上击败对手用的,都是十分直白平易的剑招。 师父如此,门内的弟子也是如此。直到后来招收的尘卿尘素一行,他们都是来自乡野,对修仙理解不深,对剑招也没有执念,让练什么就练什么。 倘若有人观察过同光宗人的出招,便会发现他们从不喊剑名,招数随心,气息晓畅。 有了同光宗为示范,通天域的目光渐渐聚焦到无涯谷,谷内的宗门也逐渐多了起来。 同光宗如皎皎明星的当年,世人称赞太史慈明门风纯粹古朴,有问道之风;而在同光宗没落以后,又有不少人出来鄙夷其简陋落后,被淘汰也属正常。 此时彼时,令人唏嘘。 普陈的出现,于太史慈明而言是一种希望。 这个少年身上有着超越常人的天赋和意志,无涯谷蛮荒如远古,普陈走的两脚血烂,面唇开裂,硬是挺着腰走进了同光宗的大门,扑通一下跪在宗主面前,求他收自己为徒。 那双眼睛黑亮,像是从未涉险的稚兽。设若好好培养,太史慈明想,说不定等同光宗传到他手上时,会再次掀起一个时代。 太史慈明不了解这些弟子的过去,也从不主动去了解。只是在教授仙法的过程中,他发现普陈还有一个异常之处:他没有目标。 这个沉默寡言专注修仙的弟子,没有目标。 尘卿修仙是为有一个好的出路,明玉修仙是为了改变原本的生活寻找自我,即便是尘凡尘素那样的人也有自己最初的修仙目的。可普陈没有。 就像长跑的人没有一个短时路标,稍有不慎,极容易走火入魔。 他只有一个飞升的目的。可凡是选择修仙的,谁不想飞升?那是终极阶段,普陈缺乏的是一个明明白白,看得见摸的着的目标。太史慈明思来想去,遂将自己振兴门派的理想有意无意地传递给普陈,给他的肩上添了一副切切实实的担子,如此,修行才不至于失去本心。 至于太史慈明。 他对于这个,早就不执著了。 不执著的太史慈明却在某一天收到了妖市的来信。 信上语焉不详,但透露出的关键词却令人心惊肉跳。太史慈明想,或许他可以去试探一番,转念又想,这群妖族敢如此大胆,想必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旦赴约,只怕是有进无出。 于是他拒绝了。 直到后来他都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拒绝,哪怕只是回一封信,结局会不会稍微不一样? 信上附带有某种特殊的咒法,他无法对任何人讲述此事,一旦出 口,喉间便涌出腥甜。他对外宣称闭关,实际上是在暗地里研究妖族的意图。 一年半载很快过去,卧间里的书越堆越高,太史慈明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资料,甚至无意中得知了俾河族故事的一星半点。种种线索堆积,妖族的谋划已经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幅完整的战术图。 该怎么阻止祂们? 他提笔,落到纸上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墨点,张口,心口一阵剧痛,又喷出口血来。 那诡异的咒无形无状,他修行大半生竟从未接触过这种术法,根本解不了。 “想知道办法吗?” 一个薄冰般清冽的嗓音自殿中响起,太史慈明回头,那人盘腿坐,头靠着梁柱,脸上断裂的黥纹漩涡一样缓慢流转,只看一眼,就叫人眼睛酸软,仿佛看见了重影。 太史慈明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道,“何人在此?” 他“闭关”的地方设置了九重阵法,除非他死了或者亲手解除,寻常人绝无可能毫无动静地进来。 “你不是收到了一封信吗?”文脸男笑吟吟,“我等不到你的回复,只好亲自来找你了。” “哎呀,俾河。” 太史慈明猛地转头,和方才位置相对的书桌,文脸男不知何时坐到了那里,纸页划过拇指,啧啧道,“看来你了解的不少嘛。” “怎么样,同光宗宗主,想清楚了么。”文脸男的声音又出现在身后,凉凉的,仿佛杀人不见血的线刃,“我给了你这么长时间,可就等着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呢。” “阁下所行之事,有违天道,悖逆人伦,乃某所不能理解之事。”太史慈明缓缓转身,目光定定地落在那面迷幻的旋转黥纹上,“如果信上所言就是阁下想要的,恕某无法从命。” 文脸男拍了几下掌,“说得好。” “……” “宗主大人,果真是心怀天下,这浑身正道之光,照的小人都快形惭自秽,无地自容了。” 太史慈明:“……” “不过,有违天道,悖逆人伦。”文脸男喃喃,话锋陡转,“这种事情,你难道没做过吗?” 或许是他话中的指向太过明显,又或许是太史慈明心中真的有鬼,总之,在他说出口的刹那,这位宗主的脸色变了。 “你……” “许你调查我们,难道在给你发信之前,我们就没有调查过你吗?”文脸男噗嗤笑了,“纯粹问道,明简其心,你们这些正道怎么老是跟那些刻板印象一样啊,都这么擅长用最想展现的东西,来掩盖心里最不想与外人道的龌龊。” “嘶拉”一声,剑刃摩擦剑鞘,衣带无风自动,锋锐的寒芒闪电般指向文脸男的面门! 轰!地面上陷出一个深坑,文脸男坐在房梁上垂头看他,虽看不清脸,不知为何,他似乎在笑。 “你要什么时候才肯承认?” 轰! “你的秘密,你的龌龊,你犯下的那些罪过,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你又是为何卡在渡劫关,迟迟不能飞升?” 轰! 文脸男坐在书桌前,信手拿起一册卷,“你很适合为我们做事,为什么不呢?只要放下那点让你变得可悲的自尊,修仙不是说要直面本心么?你的本心是什么,你不知道吗,太史慈明!” 第165章 轰!轰!轰!剑芒如流星,伴随着文脸男无所不在的声音,殿中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坑地,尘灰四溢,却始终没有命中一片衣角。太史慈明面无表情唇角紧绷,这时候文脸男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 “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倒挂在梁上。 “你加入我们,我帮你保守秘密,怎么样?” “为什么是我?”他手一伸,插在墙上的剑锋唰地收回,铮然刺向那道影子! “我说了,你的条件很符合。”文脸男的声音无处不在,“修为,经历,秘密,整个通天域这样的,找一个少一个。” “好。”太史慈明道,“我答应你。” 应答来的有些突然,文脸男愣了一下,赤赤笑了,一道黑气在门口化出形影,太史慈明道,“现在就走?” “不然呢,”他笑吟吟回头,“给你时间准备,准备什么,宗主大人?” “……” “把剑收起来吧,这不是我的本体,你杀不死的。”文脸男头也不回,一黑一白两道流光闪过白日晴空,消失在众弟子练剑的声声阵阵中。 “明若!” 普陈中气十足地冲上山坡,一把将草地里瘫着的人拎起,像提起一滩泥状物,半推半搡将人带下去,“早功都逃,不想活了?” “我是在陪小武师兄玩啦,大师兄————” 房璃揉了下眼睛,迷迷惶惶抬头看,碧空如洗,空无一物。 是错觉吗? 两人离开后,一只脚踩上草地,文脸男凝视着房璃消失的地方,半晌回神,看向脚边那头撕咬衣角的老黄狗。 他伸脚一踹,老黄狗被甩到一边,立刻精神抖擞地爬起,凶神恶煞地扑上,一口咬住了他的裤脚。 他伸腿甩了甩,这时一粒黑色的种子从袖口抖下,掉进了老黄狗浑浊眼角,顷刻间滑落进眼眶,消失不见。 文脸男顿了一下,猝然轻笑。 “这可不是我。”他喃喃,“谁让这畜牲非要咬我?” _ “后来,他们给我用了魔种,我将魔种藏于心脉压制,可时间一久,也渐渐快坚持不住了。” 淡淡的黑气萦绕在廖燕周身,他的脸色泛白,对房璃道,“你可以杀我了。” 赦比尸认不出太史慈明的魂魄,因为那个时候,被植入魔种的灵魂已经产生了畸变。 “在这里杀了我,明若。”廖燕看上去很累,“渡劫期的灵力一旦化魔,只会让现在的你们无法应对。” “我已经是穷途末路了。比起让他们知道那件事情,或许我现在死掉产生的价值,能够抵消犯下的罪过。” 第113章 这个人已经失去生存意志了。 她的师父是一个俗人,房璃一直都知道这一点,脱俗的那叫神仙。她的师父只是很倒霉,被魔族抓住了弱点发挥利用,于是从一个俗人,变成了恶人。 经历了这个过程的他恐怕道心已经一去不返,对于一个瓶颈多年的迟暮修士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苦海,找什么天梯?” “人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又有那诡异的咒法,如果不能在阴谋还未发酵的时候就将苗头扼制在篮子里,产生的后果不堪设想。” “可凭我一人,还是几人,都没办法做到。” “除非灾难彻底爆发,否则按照神域的立场祂们不可能出手相助。所以我一直在打听天梯的下落,听说渡劫期以上的道士可以自身为祭引来天谴强行飞升,到那时……”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廖燕苦笑,“我既当了恶人,又一事无成,什么也没做到,谁也救不了。至少最后,我不想成为你们的累赘。” “明若?”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表情略有些愕然。 房璃的手盖在廖燕的脸上,那一丝元神之力远不如以往强势,如同涓涓细流润物细无声地滑入他千疮百孔天翻地覆的识海。 魔种即是咒。 乞丐消失前这样对她说。 倘若真是如此,魔化的过程,也就是灵魂异化的过程,并非是不可逆转的。 魔物不可杀死,俾河族长老费尽心思研究出此咒只为保族人性命,百年过后,保命之法却被有心之人利用。只要她能够破解魔种的咒法,再行逆转,是不是就说明,那些被植入魔种的人都可以恢复? 乞丐,柏墨临,廖燕。 那些入魔人的面孔一张张从房璃眼前滑过,大胆的想法动摇了内心世界,她抱着这样侥幸的心思探入廖燕的识海,情况却远比想象中严峻。 如果说平常的咒只是扭转识海中的某一条分□□么此刻廖燕的识海,简直就像稚童毫无章法的涂鸦,所有的分支纠缠成一团,因为太过违逆常理,边缘甚至碰撞出诡异的光圈,仿佛一个从未见过的第三世界。 只看了片刻,房璃便退了出来。 廖燕的表情仍旧如死,不知是刻意表演,还是纯粹心死。 “扮了大半辈子的圣人,到头却演不下去了吗。”她收手,廖燕看着这张属于徐名晟的脸吐出不属于他的语气,“我认你做我师父,不是因为你有多好,只是因为你救了我。” “……” “即使是一个活了很久的烂人,也会因为他偶尔施舍的善意而收到回馈,何况师父你。门里大部分的弟子都和我一样,并非真心崇拜你,仅仅是因为,你是我们改变人生的那一个拐点而已。” “除了大师兄。”房璃道,“除了他,从来都只有他,将你视作最崇高的榜样。” 活在那样的人的注视的目光里,对于他想必也是一种额外的压力。 不得不伪装自己,不得不去迎合期待,如果说廖燕走上 这条路有许多原因助推,普陈必定是其中一个。 “所以哪怕为了大师兄也努力一下吧。”房璃直起身,“我会想出救你的办法的。” “为什么?” 房璃顿住,廖燕抖着嘴唇重复问道,“为什么,我的那些事情,你应该都一清二楚。” 房璃为了躲进同光宗曾向宗主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如果同光宗肯为她提供庇佑所,她便将宗主的未来结局告知。这个条件一直保留到现在,他不问,房璃也不说。 她只说:“人各有命。你命不在此。” 说完,房璃转身,廖燕喊,“真不动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日后你再想杀我,难啦!” 房璃不理,头也不回地甩掉身后的声音和脑中多余的思绪,满目废墟,像是一块抹不平的巨型疮瘤。 直到走出半里之外后,她才停下脚步,对着空气道:“准备藏到什么时候?” 一个身影从废墟后面闪现出来,带着沉默的表情,是普陈。 和廖燕在餐馆相遇以后,他找到姬师骨,将接收到的信息如数告知,叮嘱他们去地脉,而后又飞快消失。直到姬师骨和赦比尸带着镇长们走出妖市,他都再没有出现。 他留在这里,一直跟踪在廖燕的身后。 或许普陈自己也无法解释,但他有直觉,这个和师父长相有九分相似的人物,和他对话的每一分细节都不自觉在心里反复重演,尽管不想承认,可普陈必须要说,他没有办法彻底排除是同一个人的结果。 所以他没有离开,他留了下来,是为了找一个答案。 就在刚刚,他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所有。 只是很奇怪。 得到答案的普陈,心情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你是明若吗。”得到确定的答案之后,他走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普陈问,“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妖市已经被基本控制住了,邬宁港中的魔种被人窃走,这东西植入成本太低,估计再过不久,就有大乱要发生。” “没有阻止的办法?” 房璃看着他。 “你只想问我这些?” 普陈摇头,却道:“现在只有这些问题是要紧的。” 这就是大师兄,房璃想。 一个从生下来各方面都符合飞升条件的人,无需动用任何能力就能看穿他的一生,还有未来。 “有。”她简单干脆的回答道,“但我还需要时间。” 她回到妖市,不仅是因为闻人无忧带来的普陈的消息,也不只是来找廖燕,更重要的,是为了争取这时间。 地脉是心脏,蜀阁是骨架,作为洪荒时期的妖兽,被妖市用道士和灵力哺育,才有了重见天日的时机。 房璃想,不管是楼长还是廖燕,他们都不会是妖市主事的人。能够主持妖市并安排复活妖市的人物,一定在整个妖市拥有特殊的地位,可回想他们在这个地方观察到的所有,从蜀阁到巡逻司,仿佛妖市就是一整个平摊的权力结构,并没有像拂荒城城主或是菁国国君那种地位的妖物。 所以房璃在猜。 她将目光从记忆中的妖族身上一个个摘去,最终锁定在了一只特别的妖身上。如今回想,那只妖掌握的东西确实影响着整个妖市的安危与动向,举足轻重,不可忽视。 第166章 “师父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一边走,普陈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好像有事情瞒着我。” “等他哪天想告诉你了,你自然会知道。”房璃头也不回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是吗陈师兄?” 普陈还想说什么,但见房璃停了下来,回过神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妖市的尽头。 从一个尽头走到另一个尽头,她想干什么? “你果然没走。”房璃对着前方道,神情平静,“我本以为一下升降台就能看见你,可你居然不在,是为了不被人找到吗?” 顺着房璃的视线看去,妖市尽头的出入口坐着一个身影,第一眼觉得十分陌生,普陈微微睁眼,看了几秒之后,竟又觉得有点眼熟。 那人穿着红金丝福钱大襟马褂,下半身多了一条长丝裙,还是保持着那个翘腿的姿势,手中烟枪冒着碧绿的气丝,乌发如瀑挡住半张脸,只看得见一截挺伸的鼻梁,显得有几分忧郁,鬼气森森。 是那只守结界的青蛙。 它化出了完整的人形,浑身再无半点妖的痕迹,足以见得品阶之高。蛙妖弹了弹烟灰,扭头露出苍白的人面,对房璃展颜一笑。 “可你不还是找到我了吗?” - 这世上有那么几种妖,有以人为崇的,努力修人形学人话,向往人族那种光明敞亮的生活;与之相反的另一种,它们对人鄙之入骨,认为修人形来证法力乃世界逻辑的缺漏,妖族生来就比人族多了许多优势,不该沦为贱族。故而即使法力高强,它们也不愿以人形示世,仍旧保持着原有的模样。 守结界的蛙妖,就是典型的例子。 从初入妖市在结界前听到蛙妖嘴里流利的人话那一刻起,房璃就知道,这只妖的品阶绝对不低。 在廖燕手底下干活的那些官妖,大部分都说不出十分流利的人语,一只守结界的小妖却能够说出堪比土生土长的人话,结界本身并没有什么份量,真正重要的,应该是守住结界的这只妖。 如果说妖市是一只拥有自我意识的洪荒兽,它会知道自己的身体被用作城市,会知道内脏里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妖群,会知道这些建筑,生物,以及机关的存在吗? 不知道的概率很低吧。 妖市之所以到现在也隐于世不为人所知,一个是入口随机移动,还有一个就是严丝合缝的结界以及掌握生杀的巡逻司。在进入妖市意识之后,房璃发现这头巨兽拥有非常独立且完整的思想,其他的部分都可以独立,唯有掌握出入的结界,和洪荒兽的意志息息相关。 也就是说,除非它允许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应该不可能被人或妖随意控制。 “我猜你在想,我就是妖市本妖。”蛙妖吐出一口咽气,掀起眼帘看向房璃,“对么,谛听小姐?” ! 房璃的眼神微微变化。 蛙妖玉白修长的手指从烟枪上一展,稳稳指向房璃的肩头,“道种。” “什么?” “人,神,妖,魔,这四族的战争,古往今来从不停歇。如今外面的世界混战成一团,你现在看到的,以前也发生过无数次。” “是啊。”普陈忽然接话,“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不是吗?” 房璃却不管这些。 “你刚刚说的道种,是什么意思?” 蛙妖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道:“你们可知,这个世界的终点是什么?” 普陈:“神。” “错!”蛙妖猛地看过来,那双化出来的人目闪着比妖眼更阴冷的光,斩钉截铁道,“大错特错。这便是你们人的愚昧。” “你们以为神族高高在上,却不知祂们和我们一样,都卷在这凡庸之争中,坐神宫却要人权,承万人敬仰还要行使权力的便利,祂们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无法摆脱世俗因果!” “因果是法度尺规,以此来审判,未免有失……” “因果之外是什么,你知道吗?”蛙妖的视线转向普陈,轻轻嗤笑,“快突破分神期了吧,年纪轻轻修为就已精进至此,想也就是把人生目标定成飞升的那一类人,臭不可闻。” 普陈微微怒:“你……” 蛙妖:“因果之外,是天道。” “这个世界的诞生,发展,规则,乃至所有的矛盾,都是由天道一手主持。这就是终点,也是真相。” “天道造出了人神妖魔,再让他们互相倾轧,那些由此产生的因果,正是天道上好的粮食。” “最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是我们妖族。” 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房璃听见身后的人溢出一声接近冷笑的动静。 “笑什么,”不想蛙妖没放过这一点,反嘲道,“你们不也有 形容人聪明的成语,叫多智近妖吗?” “……” 言多必失,这就是捧哏的代价。 “所有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物都成为了被天道利用的工具,意识到这一点的妖族开始联合其余三族,却不知,世界之于天道犹如沙盘,不听话的妖族很快引起注意,祂以利为诱,令其他三族归顺,为妖族降下天谴,从此妖族隐匿于世,成了地位最低贱的那一类。” “天道的惩罚手段不止这一项。” “祂以妖为基本属性,造出了一种崭新的生物,这种生物和妖族全然相反,对天道百分百忠诚,因为它们就是天道的延伸,祂将那种生物植入凡间,选择了最愚昧可欺的人族,以赐予的名义,实际上是为了创造更多的因果,来哺育祂本身。” “那种生物,就是道种。” “接受了那种生物的你,”蛙妖看向房璃,吐出剩下的字句,“便是谛听。” 在世人眼里,谛听乃天选之子。可在蛙妖的口中,谛听竟然有种天道走狗的意味。 她立在那里听完全程,因为是人傀,所以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在蛙妖看来,那就是默认的意思。它对房璃道:“从你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只不过,你的道种有点特别。” “哦,”房璃看上去似乎产生了一些兴趣,“特别在哪?” “它……”蛙妖的目光移了一个微不可闻的角度,和银蝉对上的那一刻,无边无际的寒意笼罩双目,一字一句,“它看上去,并不归顺于你。” “既然认出,为什么当下不直接动手?” “你猜。” “我猜。”房璃不做表情的时候看上去简直就是徐名晟,“因为你的计划里需要我。” “……” 蛙妖咧嘴,露出森然白齿。 “猜对了。” 说完这句话后,蛙妖却并没有动,房璃疑惑一瞬,忽然意识到什么侧头看去,肩膀上不知何时横着一把剑,只是扭了下头,锋利的剑刃便割进了傀儡的表皮。 普陈四肢僵劲,保持着那个挟持房璃的动作。 什么时候? 房璃的表情微微一僵,真正的普陈当然不会背叛她,所以此时此刻的…… “他就是你师兄,如假包换哦。”蛙妖喷出口烟,打断了猜想,“当年你们人族背叛妖族投奔天道导致我们数百年位居贱族,那时我们品尝到的,便是这般被背叛的滋味。” “……” 房璃猝然冷笑出声。 “你倒是很会见缝插针。”搭配人傀不动如山的冰冷,她的语气似乎总是带有一种天然的似嘲非嘲之感,“你是怎么威胁我师兄的?” 蛙妖失笑:“威胁?” “我可没有威胁他!不信你自己问。” “陈师兄,你不要听这只妖的胡言乱语,连它是什么东西我们都不清楚,你怎能随便轻信对我出手?”房璃很心痛,“我不是你最亲爱的师妹了吗?” “师妹,于我飞升又有何用。”普陈的语气硬邦邦,“何况还是你这种一无所长,百无一用,一事无成的女人。” 连着三个“无”如同三支箭矢射穿了房璃的心脏,她满脸吐血样,痛心疾首,“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没用的人,死了又何妨?”普陈一只手握着剑,房璃却忽然抬手,摁住他另一只伸向自己肩头的手,银蝉摇摇晃晃从普陈的指缝飘起,津津有味地观赏这一幕戏剧性的画面。 “我死了,这位蛙妖先生就不乐意了吧。”她语调忽然转变,指向对面的蛙妖,“你不知道吗,谛听死了的话,道种也活不了。” “什……” 蛙妖的神情骤然变色,趁这一秒,说时迟那时快,房璃反手弹开剑锋,猛地转身扣住普陈的脑袋,识海力量发动,如同电流过境,迅速将普陈被篡改的识海掰直,他的眼神顿时清明,茫然地看着房璃,像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他看见横在房璃肩膀的剑,表情立时变了。 “拿着。” 他收剑时,房璃将自己的发丝递了过去,“什么都别问,拿着,如果你不想再被控制的话。” 第167章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普陈一头雾水,但还是听话地接过发丝,他看见了站在房璃对面那只化出人形的妖怪,正微微皱眉,就看见蛙妖满脸讶异的表情,旋即大笑:“你竟然也会使咒!” “好巧,我也正要说这句话。” 房璃道,“说是妖,又知道人族的秘辛,还会俾河的咒术,想要我身上的道种。我不知道你口中那些故事是真的还是编的,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妖。”蛙妖抖着手中的烟枪,很轻地眨了个媚眼,“原来外面那个对付妖市的咒师就是你呀。” 闻人无忧告诉她在妖市中看见普陈时,房璃的心中就有了疑惑。 站在妖市里面提醒她?别说动机了,普陈怎么知道闻人无忧那个时候会经过那里,除非他一直站在那个位置。 站在内脏半透明的区域,就好像特意等人来发现他一样。 找到廖燕的时候房璃也发现了普陈的存在,同样的,她的心中感到疑惑。 如果说普陈留在妖市是为了跟踪廖燕就更加说不通了,她非常了解自己这个大师兄,他若是真心有什么疑问,往往疾言厉色当面质问,不得到答案绝不罢休的,何况此时的外界已经陷入动乱,他会为了一己之私滞留妖市?不大符合人设吧。 让房璃确认普陈有问题的,是他在喊出“明若”的那个瞬间。 ——除非情急或者下意识,普陈早已不再喊这个名字,他知道房璃的禁忌在哪里,不会无缘无故轻易去触这个霉头。所以一方面,他干着这些和房璃的认知有所出入的事,但是另一方面,却又能说出“现在只有这些问题是要紧的”这种话,足以见得不管背后是谁,他对普陈此人有一个基本的认知却无完整的了解,符合这种情况的,只有咒的控制。 房璃在控制兔子的时候经历了兔子短暂的一生,那么普陈在被控制的时候,那个人也一定粗略经历了普陈的一生,因为经历的太快,所以有很多细节无法完善。 不了解咒的人大概也就将这种微妙的异样忽略过去了,但房璃恰恰精于此道且刚刚结束一次战斗,神经正处在高敏时期,所以普陈一反水她就立刻验证了心里的猜想,趁蛙妖不备,解除了师兄识海中的咒法。 因为解除的速度太快,蛙妖这边的反应也并不算平静。 它自认下的咒已经足够复杂,足以让这个出窍期的年轻人沉溺在噩梦中无法自拔。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场不止它一个会用咒! 不是说小众吗? 一人一妖脑中盘桓着相似的疑问。 但是两位表面都装得很好,房璃敏锐地捕捉到了适才蛙妖说的那句话,脑筋一动,忽然有个想法。 “外面对付妖市的咒师”?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她在外面用识海力关闭妖市意识的时候,蛙妖也能感觉得到? 有一种,有一种方法,她在哪里见过的,感受互通……喜阳和并玉? 并玉有一部分能力是可以转移意识,但那仅限于侍者和谛听之间特殊的连结。还有什么?房璃想,她瞥见了旁边小店门口晶石上的倒影,顿时拨云见日。 “你是妖市的元神?” 庆幸蛙妖修出了人形,此刻,它脸上所有的微表情都被房璃尽收眼底,她一下就笑了,“那真是太巧了。” 是啊,太巧了。 蛙妖森森地注视着房璃。 它之所以敢将房璃关进自己的意识,就是因为还留有元神这一后手——但如果没记错,这个女人不也是被关闭了意识,正在邬宁城中沉睡么? 难道她和自己一样? 这女人到底是何来头,为什么从她出现开始,自己的计划就被一阻再阻! “谛听死了,道种也活不了?”它喃喃地重复着,忽然变脸,“骗鬼呢!” 撕裂的语气打碎了祥和的氛围, 两人同时动身,房璃夺过普陈的剑飞身上前,蛙妖原地跃起,长腿缠住房璃的手臂狠狠一绞! 电光火石之间她听见了傀儡关节响动的声音心中一惊,明白不能硬抗,手腕一挑手指一抹剑刃反转,在劈到蛙妖的身上之前它就跳了出去,房璃则被踹远,脚底拖出长长的一条灰路,被普陈堪堪拽住。 他看着人傀熟悉又陌生的侧脸,“是普璃吗?” “先别问。”她站稳,“跑!” 看清楚两人逃跑的方向之后,蛙妖狞笑,闪身追了上去! 被追的莫名其妙的普陈终于忍不住了,冲房璃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 她说,“既然找到了出口,为什么还要留在妖市?” 姬师骨他们都出去了,蛙妖没道理单独控制住普陈,只能是他先主动留了下来,才被蛙妖看上的。 得到的答案是沉默。 房璃也不追问。其实不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都想得到,能让普陈留在妖市的原因还能是什么,不就是那个和自家师尊长得一模一样的廖燕? 只是很可惜,他好不容易听来的真相,如今也做不得数了。 “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普陈心情复杂,虽然不是没见过变成男人模样的师妹,但徐名晟的样子还是太超过,至今都无法释怀这个人逮捕自己的那个时候。房璃却道,“你可别小看,这副模样是当今狴犴宫宫主的本相。” “……” 普陈发出的声音足以掀翻整个妖市的天:“你说什么??!” 蛙妖穷追不舍。 房璃的路线和它想的一模一样,干脆直接地朝着巡逻司去,毕竟整个妖市除了他们,不就只剩下巡逻司即将入魔的廖燕? 但即便有廖燕又如何! 魔种会吃掉修为,尤其是用灵力压制,为了发育壮大,魔种会趁势吞食更多的修为。如今的廖燕早已不是那个处在渡劫期瓶颈的太史慈明,从房璃选择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是死路一条! 会用咒又如何? 蛙妖的瞳孔张大压缩,一瞬间横过来,变成了青蛙原本的瞳目,它紧紧盯着普陈的背影,房璃像是察觉到什么回头,下一秒黑影朝着自己扑过来,而她下意识抬剑,普陈的手朝着房璃的脖颈,鼻尖眼看就要碰到剑刃上! 嗡。 千钧一发的刹那,灵剑遽烈颤抖。 剑灵不愿意伤害主人,剑柄震的掌心发麻,锵然落地的同时,普陈也掐住了房璃。 蛙妖动作极快,立时发力,普陈的手掌握紧一圈,房璃憋着脸,抬手“啪”一声用力攥住普陈的手腕,下一秒他的视线清明,房璃摔落在地,普陈则是看着自己的手,满脸见鬼的表情。 隔空? 房璃大喘气。 不需要接触,只要在一段距离内,就可以进入一个出窍期的修士识海? 来不及思考更多,她抓住普陈的手臂站起,顺势趴到他背上,喊道:“往前跑!” 既然如此,那就直接挡住。 这样一来,蛙妖想再行控制之法,势必要绕过房璃,而她可以及时察觉,直接掐断。 巡逻司就在前方! 门口廖燕的身影已映入眼帘,无法抑制的魔气如同藤蔓,已经将周遭的废墟裹成了异质。房璃还没开口警示,一股强悍的识海力如离弦之箭般从她身旁窜过,半秒也没有留恋,直接射中了廖燕! 蛙妖表情狰狞。 反应再快又怎样? 你只有两只手,一个人,除非三头六臂,否则又怎么救得了所有人? 蛙妖正要大笑,就看见普陈背着房璃坚定地、毫不犹豫地越过廖燕,直接闪身飞进了巡逻司内。 …… 蛙妖:? 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那个女人的目的……不在廖燕? 房璃的目的的确不是廖燕。 进妖市之前,她对银蝉说她要来找人,或许就连银蝉也误认为她是来找廖燕的。没有人记得,在这片被掩埋入腹的土地之上还有一个人。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表演谎言的人。 他将这副傀儡的躯体让给房璃,自己却躲在妖市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对一切不管不问。 但谁知道呢? 就连云一都能看出来眼前的究竟是傀儡还是本体,房璃却被骗得团团转还不自知,谁又能知道,此刻在地牢中的人是真是假。 或许她这辈子都没办法见到真正的徐轻雪,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徐轻雪这个人,但是。 房璃抬起眼帘,视线望向巡逻司的深处。 但是,她仍旧,必须见到他。 第114章 从人傀发出房璃的声音开始,琼尾就再也站不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花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憋了半天蹦出一句,“……他就这么放千解鹿走了?” 甚至不敢提献出人傀一事。 大帝神色淡薄,连眼神都没施舍,动作一动未动,琼尾却再也忍不住,气势汹汹道:“大帝莫急,属下这就下凡,将那逆子捉回神域!” 第168章 刚一扭头,就被大帝的嗓音定在了原地。 “是真心要抓,”祂安静地看着投影石画面中的“徐名晟”,开口,“还是借口抓人,实际带他回神域避难?” 琼尾的背影一僵。 尴尬的气氛淡淡流淌,琼尾不轻不重地咳了一下,正色道:“此子秉性软弱,若他不出手,命劫也就终结于此了,可惜……” “软弱?” 大帝忽然一笑,笑的琼尾缩了缩脖子,一阵悚然。 “他要是软弱,早该听我的将那命劫斩杀,而不是演这一出,也不知是敷衍给谁看。” 花神冷汗直冒。 这是怒了! 极少在大帝身上看见这样的情绪,琼尾竟不知此刻该不该庆幸,只能弱弱道:“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愿意找死,就让他去。” 琼尾刚松口气,不想下一句直接石破天惊,差点让他平地跌跟头:“开莲池。” 开,开莲池? 琼尾头晕眼花。 那不是诞神子的时候才会开的吗? 莲池的莲子百年才生一颗,六十前徐名晟从莲池中诞生,那前所未有的体脉吸干了莲池大半的灵气,如今才温养了六十年,别说结莲子了,连供养生命都做不到! 琼尾还想要劝,却看见大帝那令人胆寒的表情,不禁一滞,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琼尾啊琼尾,亏你自称解语花,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神域无法主持亟需神子代手,然而徐名晟杀不了命劫难逃一死,凡间又正面临着巨大变故……大帝这意思,明显是想趁这一任神子赴死前再造一个新的出来! 可,徐名晟再不争气,好歹也培养了多年,莲子质量随机,下一个未必再有这样的水准…… 莲池的枯枝如同写意大师信笔落下的水墨,凋零纤细,留白而死寂。 四十年前,真武大帝就是在这里服下 了那枚莲子,而后诞下徐名晟。 琼尾至今都记得大帝那时露骨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法抹去的震惊,疲惫,还有极其深切的,掩饰不住的厌恶。 以往的莲子都没有性别,但那一回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莲子的灵力十分强大,自形成起就吸干了大半莲池,险些中途夭折,孕育了足足一年方才坠地。赤子无拘束,所以大帝一眼就看见,莲子身上本不该有的物件。 莲子非神,故而不受神域规则拘束;莲子非人,初岁即生智,记忆天然就是完整体,即使以历劫名义下凡也仍旧保留。此后,莲子徐名晟伴在大帝身侧,在东极宫学习神域的管理事务,来来往往诸神面孔记得一例不差,第二年以徐轻雪的身份下凡历劫,成为狴犴宫历任最年轻的宫主。 事实证明这位宫主的确是一个极有手段的好宫主。 只是,他演绎的历劫故事,却不是祂想要的。 “出去。” 琼尾如梦清醒,应声点头退了出去,临了犹豫斟酌道:“属下以为……” 话音戛然而止,琼尾望着大帝冰冷的侧脸,缓缓点了下头,没再多说什么,退了出去。 或许是久违的有人进入,荷叶上一滴残液顺着脉络徐徐滑下,在叶片边缘摇摇欲坠,最后—— 嘀嗒。 一滴水粉身碎骨地砸在苍白的鼻尖,徐名晟缓缓抬眼,看向天花板那一处微亮的反光。 地底阴冷潮湿,或许得益于地牢的特殊材料和低矮的设计,那场剧烈的震动并没有让这里彻底坍塌,只是有几处变了形,墙面皲裂,随时都有可能要毁。 徐名晟深吸了口气,湿润的腐朽的尘腥气灌满鼻腔。 深邃的蓄光的眼眸看向趴在门口眼巴巴的女孩。 “你打算在哪里待多久?” “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乐衍望眼欲穿,“姐姐让我跟着你,说只要跟着你就能为我哥哥报仇。” “我不是跟你说了回去吗?怎么又回来了。” “姐姐出事了。” “找我没用。” 乐衍哭了。 “你救救她吧,公子,我知道你很厉害,只要你能救她,当牛做马,什么我都愿意的!” 徐名晟平静回道:“你的当牛做马没有价值。” 乐衍一噎。 “放心吧,你姐姐没死。”他将脸一侧,“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大人,这牢都快塌了。”乐衍握住牢门晃了晃,危险的响声长长拖起,她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你明明能出来,为什么还要待在里面?” 一大一小隔空对视。 “……” 话语间墙壁又震了几下,乐衍左右四顾,忽然意识到什么往头顶看去。 有人在地面上打架! - 狴犴宫殿内,几枚无量玉简再次亮起,等量的投影现身,闻人迟开口便道:“徐宫主……” 人呢? 正疑惑,扭头,另一边亮起的无量简表情淡然,眉心红点灼灼——正是青山门宗主冷青山,显然她也是来找徐轻雪的。氛围沉默片刻,闻人迟尴尬地用丹蔻指甲挠了挠脸。 “两位,宫主前去解决妖市一役,现下不在这里。二位若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代为传达。” 一个年轻颇轻的少年从门口走到殿前,闻人迟打量了一眼,看见他腰间挂着的旗司“称”字纹样的玉牌,心中安定几分,道:“还是先前与宫主说的那件事,门内弟子闻人无忧此刻正在流骨碛,我收到她的传讯,说是有两名弟子在边境失踪,魔种很可能已经泄露传播。这,毕竟是我门下弟子,”他眼睛一转,“在下想请命前往边境,顺带助除魔一臂之力,宫主意下如何?” 少年旗司轻轻合掌,略带歉意,“抱歉了,宫主有令,特殊时期,为了防止列位对狴犴宫有所欺瞒,至少你二位,是必须禁足在宗门的。” “……” 他转向另一位,“冷门主,你有什么事?” 沉默,冷青山侧了下头,没什么表情:“和他一样。” “那就这样。” 两位宗主的投影在沉默中对视一眼,迅速消失了。 影子消失后,少年旗司还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猝然发出声笑。 “诶?” 陈敏胡乱地摸着自己,眼睛眨了又眨,一旁的池归芦见了只道,“身上痒就去洗澡。” “不是,我的牌子好像丢了。”他的手放在空落落地腰间,满脸忧色,“应该是晕倒在流骨碛的时候落在那了。没事,回去再做一块就行。” 看着他自我安慰的样子,池归芦简直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她再也装不了矜持,冲着这货的后脑勺一个巴掌甩上去,怒声道:“堂堂旗司连这点警戒心都没有!那腰牌是能随便丢的吗?” 陈敏先是委屈,而后也焦躁了,声音大起来:“丢了就是丢了,我能怎么办?打晕我的还是那个普陈,他现在还在妖市呢,就算拿了我的腰牌,能做什么?” 人来人往投来感兴趣的目光,池归芦也稍稍冷静下来,想起什么道:“宫主呢,还没有消息?” 陈敏摇头。 “四部都按照宫主的吩咐堵住了整条刹水道,可毕竟地大人博,即使泄露的魔种若在刹水道内爆发,也不知能不能控制住……” “不行。” 池归芦忽然道,“这样下去不行。” “传我的令,将魔种一事的消息公开,让刹水道所有人提高警戒,一旦发现身边的异常及时找巡按监或狴犴宫的道士。” “宫主现在还没有消息呢,你怎能越俎代庖?”陈敏皱眉,“而且封锁消息是宫主亲自下的令,为的就是不引起恐慌。池归芦,你确定能够承担后果了吗?” “恐慌也得有人恐!”她道,“如今情势危在旦夕,他们有资格知道这件事,不管是生还是死,总得给个说法,不然像现在这样捂着消息,待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再想挽回信任就是难上加难!” “……” “这件事确实是我擅作主张。”池归芦的声音冷静下来,她看着陈敏,语气中有某种不容置疑的凛然,“这件事过后,降罪也好,革职也罢,哪怕万劫不复的代价,我池归芦一人担了。传令!” 消息放下去之后,陈敏忽然想起什么,对池归芦说道:“那自称合欢宗圣女的姑娘,说是宗门内有两名弟子失踪至今未归,问可不可以让宗主出山。” 现在这局面,失踪的弟子多半都已经出事了,池归芦浅淡近乎于无的眉毛一挤,反问,“你怎么看?” 陈敏:“你都越俎代庖了,原先的禁令还有什么用?那闻人迟此前的的确确一直待在宗门之内,论嫌疑几乎没有,我看将他调出来也未尝不可,好歹是一份战力啊。” 启了一个苗头,后面也是开始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了,池归芦点头,“那就这么办。”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在邬宁港巡逻的陈敏收到了小道士的传信。 第169章 “闻人宗主不愿出门。”小道士喘气,“他还说,说是您说的,宫主有令,特殊时期,为了防止对狴犴宫有所欺瞒,所有宗门必须禁足……” 陈敏:“……” 陈敏指着自己:“我?” 他是少了一段记忆吗,什么时候说……等等。 他的手放在原本是腰牌位置的地方,瞳孔缓缓张大,骤然变色:“不好!” - 闪着寒光的铁链擦肩而过,深深砸进地里,掀起大块地皮。房璃猛回头,廖燕面色苍白地站在身后,原本发丧的表情此刻如同鬼一样,僵硬地抬起手,铁链带着疾风抽向两人,普陈背着房璃身姿敏捷地躲过,驭起轻功在废墟之上飞快地跑,银蝉在耳边挥动翅膀,上上下下地浮动,还不忘洗脑: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还是很抢手的,你要是再那样对我,我就投奔那只青蛙去!” “那你去吧。” 房璃伸手捏碎蛙妖穿越而来的识海力量,银蝉再次受伤,不敢相信身为堂堂道种,这世界上竟然能有人如此不在乎 它,不禁有些气急败坏,“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做过最后悔的事之一,就是这辈子曾经相信过你。” 双方的速度都已经拉到了极致,眨眼间,地牢已近在眼前,只不过周围的建筑已经塌成一片,入口被埋在废墟底下。房璃跳下普陈的背,一把将他往身后推:“把入口挖出来!” 这意思是,她来对付那两个? 但不明所以的普陈没有太多选择,只能选择相信房璃,遂运转剑气将废墟一点点轰开。这一边,蛙妖缓缓落地,横向的瞳孔闪着妖物独有的阴鸷冷芒,对房璃道:“简直是找死。” “为什么要我的道种?”房璃道,“那东西既没礼貌又很聒噪,除了洗脑别的都不干,你既然一早就想要道种,为何不干脆去到凡间,那些王子皇孙,好的道种一抓一大把。” 原本以为会是什么慷慨陈词,没想到竟是这种诚恳的建议,蛙妖抬了抬唇角,“可能是因为缘分吧。” “什么?” “我想要道种的时候,你正好就送上门来了。”他指着房璃,手指细长到有些夸张,“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和你的道种相处并不好,不是么?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将它让给我。” “我不喜欢的东西,就算毁了,也不会'让'出去。” 房璃道,“何况是像你这种一看就要毁灭世界的主。” “挺好的,我也不想承别人的人情,还是自己抢着安心。我只是很好奇你来这的原因。”他歪头看向房璃身后,“不是来找廖燕,难道是地牢里,还藏着什么帮手?” “不是帮手。”房璃不退反进,一步步靠近蛙妖,气势逼人。 蛙妖下意识就掐住了房璃的脖子,惊而反笑:“主动送死,看来有诈。” 它眼神一变。 “那就看看是你的诈快,还是我杀你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身后的废墟骤然裂开,磅礴的抱残剑诀毫无保留从天而降,掐断了蛙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 “不是帮手。”天摇地动之中,房璃的声音极轻,仿若一片一闪而逝的火花,“是杀手。” _ 徐。 徐……? …… ——徐轻雪怎么会在这?! 大乘期的压力倾轧,一道微末的剑光倏然窜出,蛙妖回过神时,那只掐住房璃的手依然被截断,黑色的血滴滴答答,像是某种粘液。 蛙妖又惊又怒,直直瞪向来人! 不远处,那个女人拽下脖子上的手丢到一旁,在她身旁,一个和人傀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淡然而立,劲风鼓起衣袍,他面无表情抬手。 只是一个相当简单的动作,没有多余的攻击性,一点花哨的灵力都看不见。 但霎时间,无数道大乘剑光如同天罗地网在狭窄的废墟空间内张开,将蛙妖衬得渺小宛若蝼蚁! 空气静寂一瞬。 诡异的安静在两人之间流转,谁也没有先开口,徐名晟连头也不动,却依旧分明感受到,那道饱含着血意的视线。 欺骗,共处,怀疑,伤害,真相。 当所有的一切坦然铺陈在两人中间,心跳比烫人的目光来的还要迟。 设想过很多次再次见面的场景,房璃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想起很多过往,她需要靠回忆那些事情,才能让自己筑起防御,或下定某种决心。 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什么也没有想。 好陌生,她只是这样觉得,眉骨,鼻梁,每一根纤毫,都陌生的像是从未见过。 明明上一次见面就是十几个时辰前的事,眼前人,却已不是眼前人。 徐名晟说过,他会亲手了结她。所以,旁人一概不行。 她没有说错,来的并不是帮手。 只是一个偏执的,心如磐石的,残忍又危险的杀手。 那一剑劈散了妖力,蛙妖的半边身子已经隐隐化出原形,它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蓦然发出诡异的笑,笑声响当当回旋在上空,这时乐衍从废墟之下爬出来,看见前面两个徐公子,一时间也陷入了茫然。 头一扭,普陈拎着剑站在另一边,俨然一副放弃思考的模样。 “竟是如此……竟有这种事!”蛙妖喀喀笑,音调一变,“这种故事,天道想必十分钟意吧!” 房璃刚要开口,蛙妖身上忽然腾起一股陌生的力量,瀚海般的力量源源不断,断掉的手臂竟如同枯枝再生,重新长了出来! 直觉不对,房璃立刻:“动手!” 天罗地网却没有立刻攻过去。 蛙妖身前,廖燕无知无觉地站在那里,表情僵硬。蛙妖以人为盾,露出一只横瞳眼睛阴恻恻地打量着对面几人,“想杀我?可以,就看你们愿不愿意牺牲这个男人了。”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话锋陡然一转,指向普陈,“这位大人,就是你苦苦寻找的师尊呢。” “……” 迟来的信息太多,普陈皱眉看向房璃,后者却避开了他的视线。他的心脏一颤,意识到什么,猛地盯向廖燕,嘴唇一抖。 “它身上的力量是怎么回事?” 房璃的神识传音响起,徐名晟眉尖一抬,她继续道:“既不像是妖力,也不像道力。” “是神力。”徐名晟言简意赅。 “……” “虽然不知道从哪获取,如何使用的,但的的确确是神力,而且这神力的主人,你我都很熟悉。” 毋需徐名晟再多言,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向房璃证明了这一点。 随着神力的出现,蛙妖开始化形,原本瘦长的躯体缩水,皮肉皱成一团,眼皮变得宽厚,原本属于青蛙的大眼更大了,发须皆白,眨眼之间就从一个美男子,变成了小老头。 关键是这个小老头还长着一张房璃熟悉的脸。 ——赦比尸。 房璃:“……” “看你们的表情好像很意外。”蛙妖摸了摸自己的脸,啧了一声,“那家伙也不说清楚是谁的神骨,早知道是这个收尸的,我宁可不用。” “……” 房璃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迅速捕捉到了关键词:“神骨?” “对啊,神骨。”蛙妖咧嘴一笑,只不过这个表情出现在赦比尸的脸上,看上去加倍诡异,“你们在拂荒城找到的神骨,忘了?” 房璃记得,他们在拂荒城秘境中找到了赦比尸的神骨,可是最后,那神骨不是到了假城主的手上吗? 他们可是眼睁睁看着假城主淹死在魇水里了。如果假城主死了,那这神骨,蛙妖又是怎么拿到手的? “是那个人。”徐名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房璃下意识排斥,想到他要说的话,还是勉强忍了下来,“那个向乞丐散播魔种,令柏墨临入魔,在背后主导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他居然都记得。 不,不对。房璃清了清脑袋,总觉得还有一件重要的亟待思考的事,她瞥见蛙妖阴险的笑,脑筋一动,道:“这样一来,妖力,神力,魔力,你都有了。” “……” 蛙妖安静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房璃越说思路越清晰。 “你想要我的道种,因为你还缺了这一道力量。” 人,神,妖,魔四族,其中魔族即是俾河族,从蛙妖掌握咒的程度来看,想必它也已经拥有了。 只差人。 天道赐予人族的,那一道力量,是蛙妖最后需要的东西。 - 此时此刻,邬宁城酒肆,开怀畅饮的赦比尸打了个喷嚏,酒水溅出三尺,热闹的厅堂顿时陷入短暂的阒寂。 第115章 六月中,日头响亮。 流骨碛的消息已经像阵风席卷了大小城镇,人们口口相传,茶馆,酒肆,烟花楼,摊贩,或高谈阔论,或窃窃私语,互相打量的眼神都心照不宣。 第170章 郊野某处泥路上,一辆牛车翻倒在地,赶集的女人压在车下昏迷不醒,一旁的小孩坐在地上呜呜的哭,声音飘散在空气里。 但这条小径并不常有人往来,除了一个劲的哭,小孩什么也做不到。 幸好这个时候一位镖师路过,她先是左右看了看,似乎感到了某种疑惑,但小孩实在哭得可怜,遂走上前蹲下,打算柔声询问。 “……” 镖师的脸色忽变。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站起,一步一步后退。 小孩还在哭,只不过抬起头,视线转向她,露出了那张五官被魔气涨到变形的面孔。 她唰然拔剑。 “我乃同光宗弟子尘卿,”她语气凌然,“你是何人,为何长成那副模样,身上还有如此重的魔气?” - 明玉坐在茶馆中,想着自己的事,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想什么呢?” 她抬头,来人竟是尘凡。 “怎么这副表情?”尘凡摘下草帽,一身修长的旧蓝色长袍,脸白,像是胖了些,所以看上去比之前还显小,他笑眯眯,“不是师姐发的消息吗?” 明玉张了张嘴,难得词穷,只是道:“你这身是……” “我 在给镇里的小孩当教书先生,也算是找个糊口的活。”尘凡咳了一下,拖起长长的嗓子,“先人有云,逝者如斯夫——” 明玉笑了一下,别开眼睛,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 “你们一块来的?” “啊。”尘凡回头,冲着那人招手,“还杵在那,过来呀。” 剑鞘往桌上一摆,尘素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臭着脸不说话。 “这家伙还在当剑客呢。”尘凡对明玉道,“我说他好歹接点私活赚钱谋生吧,又不肯,说是道心无价,不给富人当走狗,你听听,比我还酸!” 尘素白了一眼,仍旧一语不发。 茶水桌短暂地陷入沉默。 拂荒城一役后,同光宗若干弟子全部被带往狴犴宫留守调查。调查结束后,没有嫌疑的弟子们自然很快被释放。然而宗门已灭,狴犴宫的考察结束,最后支持他们守在一块的理由也消失殆尽,于是作鸟兽散各奔东西,哪些人还有联系,哪些人已不来往,暂且按下不提。 尘凡想起前几日。 遭逢乱世,却忽然收到大师姐明玉的信鸟,信中内容,似乎有意召集同光宗的弟子,重新组建宗门。 收到信时尘凡甚至觉得有点好笑,没有了名声威震的宗主,也没有了盖世之才的大师兄,弟子们回归天涯海角断了联系,认知中的明玉大师姐从来是不受世俗捆绑那一挂的,怎么却放不下一个偏僻的破落小宗,要费这些力气呢? 而且还不一定能找齐人。 尘凡左右四顾,瞧,不也就来了他和尘素两个? “师姐呢,”话虽如此,尘凡还是习惯这样称呼,“这段日子,又是如何过活的?” “我回了一趟人间,去了我以前的那个家。”说到这个,尘凡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连尘素也暗自摆正了的姿势,明玉像是没有看到这两人的反应,兀自道,“先前留在那的一双儿女,如今一个已能念书,一个开始学习针织女红了。” “——你有孩子了?” 尘凡差点喷出,不怪他如此震惊,实在是在同光宗,尘俗过往是必须要丢掉的,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那这样说,师姐你还是抛夫弃子,跑来修仙的?” “不行么?”明玉掀了他一眼,虽然尽力掩饰,但那语气中还是流露出明显的惆怅,“那个小儿子有他爹疼,我只是挂心老大,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以前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那能叫人生吗?” “我想履行亲娘的义务,可如果将她带走,我便不会再有如今的人生,我卸下去的担子又会回来,是做明玉还是一个俗世妇人,这个选择权,我不想放在她的身上。” 尘凡和尘素面面相觑,对于明玉说的这些,他们只能是一知半解,尘凡想了想道:“师姐,抛妻弃子追求大道的男子也不在少数,他们却不会像你一样想这么多,道心之贵,不可染矣啊。” “谁规定的道,道若有某种固定的模样,岂不俗了,还堪称道么?”明玉望着某处虚空叹息,“不过你说的对,如此纠结的确对修行无益,所以我直接去找她了。” 尘凡第一下没听懂:“找谁?” 尘素接话:“女儿。” 女孩如今年方十之有二,已经开始学着做针织。 因为家中少了一个劳动力还要供养次子念书,经济愈发拮据,时常能看见她拎着浣衣桶去满是妇人纤夫的河边,就像曾经同为浣衣妇的她的娘,一洗就是一上午。 即便是这般的日子也称不得苦,因为尚且能过。那天偷偷跟踪了一路的明玉听见了女儿与一名浣衣妇的对话,妇人也是个有孩子的,说明玉丢下自己的孩子去修那劳什子仙,简直不是人,明玉听了也并不生气,因为她觉得不无道理,然后,便听见了她的女儿开口。 “我不怨她,我娘很可怜。”明玉没有想到第一句竟然是这样的,女孩埋头锤衣,眼神不动,“她要考虑我爹,考虑我弟,考虑我,她不会喊苦,也就没人疼她,好人都让我爹做了,被嫌弃的总是她。” “我早就发现她想走了。” “她在炊饭的间隙都在看那些机关器械的书,家里人还笑她,我知道她不走,是因为我和我弟。” “每次看见她朝着天发呆我都想,要是我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本可以早点远走高飞,不必受我拖累,吃这一家子冷眼,不必被蹉跎这么多年。” 妇人“唉哟”着,她却瘪嘴一笑。 “你这孩子,还是太善,你娘再怎么说也抛弃了你们,那天你不是还哭的很惨么?婶子都听见了,没有这样做娘的,没有这样的!” 她停下动作,看着自己手中的脏衣泡沫。 “原先很憎恶,现在却觉得庆幸。”她忽然笑了笑,“没事大婶,洗衣服吧。” 直到最后,明玉也没有现身。 但她却想通了一件事。 “我抛夫弃子来通天域,是为了我的追求,”她抱胸,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兔崽子,“我的追求没有那么高大,既不想做绝世天才,也不要功成名就,飞升上神。” “我只是不想待在那狭小的一方。” “我只是想,做一些更大的事,在更大的地方,或许那样,才能证明我是自由的。” 至于这件“更大的事”,明玉不说,尘凡和尘素似乎也懂得了。 “魔种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明玉道,“咱们在拂荒城也接触过魔族,算是有一些经验,如今狴犴宫封锁了刹水道,却难保魔种不会泄露至外境。”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师姐。”尘凡道,“你之志向,亦是我之志向,尘素师兄虽然不说,但他应该也是。” “……” 尘素白了一眼,撇过头。 几个月前,尘凡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年轻小弟子,如今身上已有了稳重的气息,明玉打量在眼里不禁慨叹,还是风尘磨砺人啊。 三人商定好便离开了茶馆,尘素走在最前面忽然停住脚步,他站在门槛后凝望着什么,尘凡探过去,动作也滞住了。 “不要挡在门口。”明玉斥声,拨开两人,看见了在门外站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每个人穿着不同的服饰,却好像回到了那些趴在长明殿的窗户背后听墙角的日子,门一开,各自站得整整齐齐。 尘凡声音都发颤了:“你们……” 明玉一眼扫过去,还未开口,人群中便有人笑嘻嘻道:“师姐,我们都听见了。” “信鸟也收到了。”“说实话,离开同光宗,我也没有去处了。”“既然选择此道断然没有中途离开的道理,师姐,你带我们去找师兄和师尊吧!” “……” 明玉淡淡往旁边瞥了一眼,“行了,换个地方聊,再多说一句,尘凡都要被你们给说哭了。” 尘凡手忙脚乱地擦脸。 “听说通天域各大宗门都禁足了,那眼下行动的,岂不是只有我们?”“你说要是我们除魔有功,狴犴宫会不会酌情重审同光宗的案子啊,大师兄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 这些人寻了一处无人小巷,高高低低层次不齐的坐着商议,忽然有人出声:“卿师妹是不是没来?” 明玉从刚才就发现少了一个人,只不过为了不破坏氛围一直没有说,这时她才道:“人各有选择,她不来便不来吧。” 说罢将话题重新转移到魔种的事情上。 一群人聊了一会儿,忽然街道上响起激烈的铃铛声音,尘素很快反应过来,表情微变:“是破金铎。” 这里并不在刹水道境内,只是距离较近,但此时此刻,破金铎不管因为什么响,都意味着非同一般的大问题! 第171章 二十个人迅速跑到街上,放眼望去长街尽头一片兵荒马乱,冲天的魔气如同一面崭新的旗帜,宣告魔种已经突破封锁! 然而众人驻足望了片刻,却始终不见魔种往前一步。 明玉眯了眯眼,越过众人上前。 只见在盛气凌人的魔气之间似乎有一个人影,正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以一己之力抗住了魔气的袭击。 “ 等下!那是……” 是尘卿! 她身上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劲装,动作干脆利落,与魔种打得难分难舍! “带进魔种的人一定还在这里。”明玉很快反应过来,沉声指挥道,“尘凡尘素留在这里帮助尘卿,其余人跟着我,搜。” - 蛙妖身上的矛盾犹如一幅平面图,已经悉数在房璃眼前展开。 首先,它是妖。 其次,它还会使用俾河族的咒。 如今得到了神骨,拥有了神力,四族力量已取其三,它集齐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神骨是如何取得,假城主是否还活着,活着的话现在人在哪里? 还有那个幕后黑手。 从拂荒城到现在,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按照某种计划稳步进行,甚至怀疑金蟾镇的乞丐也在对方的计算之内。这般大的图谋,究竟是为了什么? 和乞丐说的那些被掩埋的故事,又有多少关系? “四族为基点,因果为线络,这就是这个世界。” “若想要颠覆这天,便取其基点,再铸造其脉,以我之大道倾覆天道,如此,便是逆天!” 房璃茅塞顿开。 妖族与天道积怨已久,又被打压数百年,不管是复活妖市还是散播魔种,又或者是眼下试图取她的道种,蛙妖这些所谓的逆天之举,正是为了报这百年间的深仇大恨! 蛙妖顶着赦比尸的脸面容狰狞,妖道神的混合力量犹如一条浑浊的蛟龙直直冲上去,绞碎了剑光,而后俯冲直下,目标相当明确,就是房璃! “别想骗我!” 蛙妖怒吼。 “我已经了解过了,道种与宿主绑定此生无法易主,除非谛听死!” “杀了你哦!”银蝉跟着恐吓。 徐名晟:“狂妄。” 他掌心一翻,眉心呼啸而出一股精粹的剑灵之力,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蛙妖声势浩大的力量。然而那力量似源源不断,而且里面的神力并非伪造,货真价实。 “神子又如何?空顶个神的名头,还不是个没有飞升的凡人!”蛙妖的表情扭曲,“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 趁它忘形之际,一个身影从旁边闪出,迅速地抢下了廖燕,蛙妖扭头,竟是普陈。 他没有半分犹豫立刻退到房璃身后拉开距离,蛙妖顿了一下冷笑,只说:“年轻人,你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几近可怖的三合一力量犹如巨山倾塌,废墟在风波的席卷中碎成粉末,几人的衣摆猎猎,抱残剑气从徐名晟的眉心钻出在他掌心化形,那通体冷黑的灵剑只是出现,便叫人感受到了一股不可侵犯的力量。 他摆出剑势,冷静地看着席卷而来的力量。 普陈自认剑道这方面有所小成,可是那一刻,他竟也没有看清徐名晟的动作。 他当了徐轻雪太久了。 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这个闻名天下的狴犴宫主,最开始崭露头角靠的,正是那后无来者的剑术。 普渡众生像,抱得残身守。 这是徐名晟自创的剑诀,曾经的他,想要以手中剑渡天下罪恶,还人世清明。后来发现这世上最斩不断的便是恶意,最看不清的,是人。 他的神容冷峻,剑意中却有一股谁也读不懂的悲意,就像夏秋交替时泛黄的第一片叶,叫人琢磨不透,又难以割舍。 没有人知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堂堂宫主躲在妖市,是为了什么。 或许未来有天终于有人明白了他的用意,但那个时候,徐名晟的嘴角溢出一抹嘲弄之意,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两股开天辟地的力量相撞,连空间都被挤压到变色,房璃站在徐名晟背后,站在漫天扭曲的时空之中,缓缓抬起手,放在了徐名晟的后心。 只要她愿意,这个距离和时机,可以毫不费力地干掉徐名晟。 “你想清楚了。”即使面对妖道神合一的力量,徐名晟连声音都不变,可在房璃的手放上来的那一刹,他的手指还是微不可闻的抖了下。 “我死,对你,对这个局,没有任何好处。” 房璃嗤笑:“你觉得我没有想清楚吗?” “……” 八年。 整整八年,再纠结的事情,也该有个决心了。 徐名晟闭了闭眼,就在这瞬息,蛙妖的力量又进一分。 这时候他才发现,那力量中不止有妖道神,还有一股额外的力量,只是那力量极其微小,如同藏在棉花中的一根银针,如果不是刺到面前,几乎无法察觉! 是识海咒力。 仿佛是意识到被察觉,识海咒力如同闪电,在对方还未收手之际,径直钻入了眉心! 徐名晟如遭重击,头向后仰倒。 让我来看看你的过去吧。蛙妖心道,让我知道你所有的弱点,你的一切,你的…… 它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宫殿。 高墙深瓦,规制华丽,在凡间王国,是典型的皇宫。 第116章 阳光碎成金箔洒在青砖上,却暖不透这绵延百里的宫墙。 东宫房檐上的脊兽昂首朝天,脖颈被铸造成扭曲的弧度,清风略过鸱吻,惊起一旁凝固如雕塑的鹧鸪。 翅膀拍打的声音,急切,且柔软。 静谧的像一场梦。 可是,作为噩梦的场景来说,却又太美好了。 美好的有些过头。 徐名晟看着身上的衣物,绛红色的华袍,细腻的针脚将根根分明的鎏金丝织进衣料,裙摆层层叠叠拖曳在青砖上,犹如流动的火焰。 抬手,触碰到了帷帽的纱,徐名晟放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把戏,在对方的识海力量入侵的刹那,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他只做好了从噩梦中醒来的准备。 徐名晟一动不动地驻足在原地,心里想道。 他站在一扇月门前,清透的光线将一切都照的阒寂敞亮,纤毫毕现,微风在耳边呼吸,墙面的反光刺着眼角,那面狭窄的月门像是一个画框,画框的中央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发丝镶着阳光,正在那里踢鸡毛毽子。 她身上穿着厚重的太子服,衣袖衣摆如浪花绽开缀着晶莹光线,踢得满头大汗,却仍旧不知道歇息。毽子高高低低,偶尔越过月门边缘消失,又重新回到脚面,仿佛遵循着某种独特的韵律。小太子踢着衣摆抬腿,残影般的毽子倏尔清脆地落在脚尖,余音远远的散开。 徐名晟还是没有动。 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站在框架似的月门前,看着这如画一般的场景,脚下生钉。 他该走了。 他早该离开了,耽误的越久,越成全蛙妖的计谋。 可是。 可是。 可是,他的目光被封在那个踢毽子的身影上,就像是被某种磁石牢牢吸住,无法动弹。 不观心,不内省。 所以直到如今,才发现自己想要的,从遇见她开始,就一直没变。 小太子停下动作,擦了擦汗,将微微凌乱的发丝往后捋,视线陡然一转,看向月门外的徐名晟。 此刻,月门在她眼里变作了框,而门外的徐名晟,则成为了框中画。 “我还在想,是什么东西留住了你。”小太子忽然开口,语气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而是来自另一个熟悉的人,“原来是他。” “……” 徐名晟哑声开口:“不是说要杀了我?” “杀你有很多办法,但不会是偷袭,也不是趁人之危。”房璃道,“并非因为我是什么正人君子,是因为你。” “若有朝一日死在我手里,需得堂堂正正,天下皆知。” 帷帽之下,他蓦然笑了。 是凝冻许久之后解封的笑,埋藏在地下重见天日的笑,轻的像一阵风,托不起任何,只能让自己看到。 他说。 “好。” 嗡嗡嗡—— 蛙妖瞪大双目。 须臾之间,徐名晟倒下去的脑袋重新抬起,眸光 冷冽,穿透层层叠叠的能量交织,如同利箭,精准射中了蛙妖。 后者已经冷汗四起! 怎么会? 不,应该说,这就是徐轻雪吗? 神祇之子,狴犴宫主,他的识海已经超出了既有的认知范围,即使有了神力加持,竟也无法染指! 可是不应该啊。 他已经拥有了妖神咒三力,即便是对上神族也有几分胜算,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处于下风! 第172章 “你的神力。”徐名晟忽然道,“来自一个神域的收尸人。” “你觉得,比起三帝四圣,九天上神,一个小小的收尸人的神力,能有多强?” 蛙妖的瞳孔肉眼可见地一缩,紧跟着徐名晟就笑了,因为罕见,那笑令蛙妖头皮发麻。 遥远的赦比尸坐在酒馆里,脊骨一阵寒意,心里嘀咕半晌,拎起酒壶,咂了咂嘴。 “既想要逆天,也得先看清这天才是,”他的手指缓缓一扭,仿佛带着千钧重力,焦灼的力量迅速变成了压倒性的局面,“作茧自缚,井底之蛙,空有狂妄,可成不了大事!” 蛙妖被彻底激怒了。 不止是因为他口气中的轻蔑,还有那句“井底之蛙”。 妖市被封在这大漠底下数百年,最忌讳的便是听见旁人讽刺它没见过世面,因为它确实没见过。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徐名晟背后的神域及天道! 它双目已变成赤红,狂吼一声,识海之力如天女散花般炸开,游丝飘散在空气中,迅速钻入了在场另外四人的眉心,普陈被入侵的刹那就反应了过来,骂声脱口而出,而廖燕尚未清醒,就再次睁开了眼睛。 徐名晟后心一痛。 房璃的手指指尖已经插进后背的皮肉,鲜活的血液染红衣衫,徐名晟没有回头,只是撑着气势将手一翻,磅礴神力惊悸而起! 蛙妖大惊失色。 “你怎么,你……”它的气焰一抖,“你怎会有神力!” “你不是亲口说了吗。”徐名晟咬破舌尖,鎏金色的纯粹力量如同瀚海倾斜,以碾压性的姿态击碎赦比尸的神力,此时此刻,房璃的手再深入了一分。 “我是神子啊。” 噗嗤。 手指,已经摸到了徐名晟的肋骨。 他唇色苍白,仍旧没有回头,只一味地释放力量,蛙妖快疯了,招数的逼格都不要了,直接喊了出来:“杀了他!” 那一丝识海之力钻进房璃的眉心,正强行扭转她坚硬如铁的识海脉络,蛙妖口喷心血,嘶声喊:“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识海之力想要在房璃的记忆中寻找到那最具有威慑的画面,奈何她心防极高,只能从四处搜罗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如同走马灯般播放,房璃双目无神地站在识海正中,蛙妖焦躁地绕着她洗脑: “你傻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是神子,力量无穷,错过了这一次,你怎么可能再有机会得手?杀了他……” 蛙妖的识海蓦然被攥住。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咒,但好像,那人技术不高,或者你学艺不精。” 房璃语调懒散,全然没有方才被控制的模样,蛙妖心里一惊,正要收回识海力,却发现对方的手好像生了根似的,牢牢的抓住它,分毫都逃不脱。 它语气一沉,“你是故意的。” 房璃笑:“当然,不这样,你怎么能主动送上门,被我‘抓住’呢” 必须通过某种接触,房璃才可能进入对方的精神世界。 现在,对方主动将世界,整个奉送进来了。 她的识海贴着蛙妖的识海,毫不费力地反侵入过去,蛙妖浑身一僵,下一秒它的五窍抽动,妖道咒三力反噬,喷出几股浊血! 空气渐渐安静,烟尘散去,普陈,廖燕,乐衍几乎同时清醒,就看见自己一个高举着剑,一个拿着锁链,一个张牙舞爪,正对着房璃的背影;而她的手刚从徐名晟的背上下来,五指沾血,那人的脊背上则多了五个深深孔洞,看的人心惊胆战。 “扑通”,廖燕重重往地上倒去。 乐衍腿软了一下,吸了吸鼻子,连滚带爬扑到房璃怀中;普陈再次面露疑惑,定在原地思考,一动不动。 “我想起来了……” 不远处,倒地不起的蛙妖倏尔张口,呢喃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怪不得,总有那股熟悉的气息,你是菁国的那位,对吗?” 房璃摸了摸乐衍的发顶,松开她,转身走上前蹲下,专属于人傀的漆黑瞳孔犹如鬼魅的魂魄,冲着蛙妖绽开笑意:“什么熟悉的气息?” 蛙妖露出了原本的形态,青蛙扁扁的嘴轻轻开合,人舌在其中鼓动:“蓝玉。” “真的吗。”彼此身份暴露,房璃也没有继续藏着的必要,去看望自己的身体时她已将储物袋顺手拿走,此刻蓝玉被捏在指尖观赏,幽幽的青光将瞳孔映的愈发清透,反而有种极其深邃之感,她道,“这蓝玉中我藏了一个人。你是知道蓝玉,还是认识那个人?” 果然。 方才被她侵入识海的时候,定然是在它的记忆里看见了什么。 但蛙妖却没有被戳穿什么的恼羞,或许是将死之际,它反倒比先前更加从容,嘴角的嘲讽也愈发上扬,对房璃道,“你不想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新通历,290年。” 蛙妖没有刻意压制音量,普陈皱了下眉,徐名晟则是看向房璃的背影。 新通历290年,是菁国国灭的那一年。 蛙妖发出低低的笑声,得逞的,嘶哑的,带着某种深藏的恨意的。 “救我,我就告诉你。”蛙妖道,“那个国家的人都已经死光了,没有人再可以为你作证,只要你献出道种,我就告诉世人,灭国的不是你……” “你怎么会这么天真?” 蛙妖:“……” 房璃看着它,目光中似有某种悲悯,“你觉得,离了这区区的一个灭国真相,我就翻不了身了吗?” “你。”“别想多了,我这样问你,只是想确认那个答案。”房璃道,“我一直想知道,你们这个计划里的原始魔种究竟是谁提供的,现在看来,提供者应该和教你咒的是同一个,或者同一族。” 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乞丐。 俾河族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完全灭绝,他们藏在俗世中,像一根穿线的针,将人,妖二族联合起来,表面上是要复刻神魔大战,实际上是要将当年未竟之事,再做一遍。 当年妖族说要联合起来对抗天道,俾河族也定然是其中一个,然而人族背叛了所有,那份执念留到现在,他们是要借一个时机,重新向天道挑战。 他们需要一个生灵,身上同时存在有四族的力量;他们还需要联结四族所有,只是这一回,不再靠虚无缥缈的志向,而是切身体肤的利益。 蛙妖,或者妖市,之所以认得菁国皇帝,之 所以他的尸身出现在妖市,只有一个解释。 有一个国家,早在所有人、修士之前,就贩卖了所有族群的尊严与底线。 那个人就是菁国皇帝,房元。 只是这其中具体交易了什么,房璃却不清楚,她只能够确定自己的父亲并不无辜,然而就是这样的反应让蛙妖不甚满意,它试图蛊惑:“你不想知道你的父亲做了什么吗?” “我只知道他让数万百姓葬身魔手。”房璃道,“他不是那么蠢的人,和你们交易搭上性命,他肯定还活着,我会亲自去找他。” “你目前说的所有对我都没有价值了,”她总结了一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蛙妖:“……” 那架势,妥妥的是要送它上路。 情急之下,蛙妖接受到了一束视线,顺着那视线回望,忽然想起什么,它急急开口:“那他呢?” 它看着房璃身后不远处的徐名晟,“他的秘密,你想不想要听?” 人傀做不了太微妙的表情,也正因此,蛙妖没有发现房璃忽然变深的眼神。 “那得看看是什么样的秘密,够得上你这反天之举的分量了。” “绝对够得上。”嫌不够,蛙妖还补了一句,“远远超出。” “……” 房璃终于笑了:“你是真的很想活下去啊。” 那不是废话!蛙妖简直想骂人,几度欲言又止,看上去实在忍得很辛苦。房璃想了想道:“其实我也觉得,杀你有点太浪费资源了。” 蛙妖点头:“对,对,浪费……”什么东西? 不应该是妖才吗,资源是什么鬼? “所以就这样吧。” 她伸出那只捏着蓝玉的手,在蛙妖瞪的偌大的双目中,蓝玉缓缓发亮,一阵柔和的光将蛙妖包裹,在它反应过来之前,“咻”的一下,就将它收了进去。 ……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骂声在房璃的识海中响了起来。 她撇了下脑袋,暂时将蓝玉隔绝出去,而后走上前对几人道:“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回去吧。” …… “那他怎么办?” 普陈指着玉体横陈生死不明的廖燕,真诚发问。 - 意识到腰牌可能被心怀不轨之人偷去之后,陈敏整个人都不好了,迅速地给狴犴宫去信,又意识到这样不够妥帖,于是专门联络了宫里一个比较近身的小修士,问:你有没有看见与我相似之人? 第173章 小修士迷惑了一下。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说旗司,您不是刚走吗? 陈敏快吐血了。 要死!怕什么来什么! 本想将事实倾吐而出,奈何事实有损于他本人威严高大的形象,于是陈敏忍痛咽下,只说:短时间内我会守在刹水道这边,倘若在狴犴宫内看见我或者任何旗司及以上的职称的人,务必禀报。 池归芦:“不对劲。” 陈敏捂着心脏:“确实。” 池归芦:“我在说魔种,你在说什么?” - 魔种不对劲。 已经足足过去了一整天,却丝毫没有任何爆发或者冲突的迹象,各地也没有传来消息。但此时这种境况,越是安静,才越叫人忧心。 “玄部那边有消息了没?” 岑老死前提供了一份名单,是参与妖市图谋的所有权贵氏族的名字,池归芦将那份名单通过狴犴宫的暗网传递下去,令玄部集体出动,调查并软禁名单上的所有家族。这不是一项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工作,池归芦的意思,在于威慑。 再叛逆的贼子,只要还有牵挂,就还有弱点。 所以此刻,不知是自己的威慑起了作用,亦或是旁的未知的原因,那传说中计划里的魔种如同蒸发一般,迟迟没有出现。 “好消息!” 闻人无忧忽然出现,“宫主从妖市里出来了,似乎还带了几个幸存者。” 听上去是好消息,但闻人无忧的脸色却并不像有个好消息的样子。 “坏消息是,”她白着脸说,“有两个宫主。” “……” 第117章 明玉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靠近刹水道的一个落脚小镇,因为并非要塞也非枢纽,环境风景皆是一般,故而人烟稀少,不算冷清,却也称不上热闹。 这样的一个地方,按说并不该是魔种爆发的首要地点,可在各地都还没有消息的如今,同光宗却遭遇了妖市反叛之后,第一起魔物作乱。 明玉率领众弟子,分头寻找前递给他们一只破金铎,只不过与屋檐下挂着的不同,这枚破金铎的重量更轻,形状更窄,壁薄而脆,发出的声音也更加高亢。明玉道:“这是经我手改良过的,能够检测到更微量的魔气,即便如此,魔种的遗留气息仍旧微渺,需要小心。” “凶手一定会逃,一部分人去城外,一部分人去港口蹲守,以信鸟为信。” “明白。” 穿着各式衣裳的同光宗弟子如同旗幡一般散落出去。明玉带着一部分弟子来到了港口,因为突然风传的灾闻,所有灵舟都推迟了开船时间,附近的馆子摊桌全是等的焦头烂额的人,明玉被人海费力地裹挟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一声铃响。 鸡皮疙瘩顿起,明玉立即四顾,同时手抓向腰间原本应该是破金铎的位置,但那里却空空如也。 铃声又响了几下。 由于魔物,靠近城门口的满街都响着破金铎,远远的汇成一片,但明玉制作的破金铎和旁的不同,音色明显高亢几分,所以她能够确定,那个声音,来自自己特制的破金铎。 也就是说,那个散播魔种的凶手,现在就在即将离港的这批人之中。 叮叮叮。 铃铛在耳边摇了几下。旋即一个人压下身,贴在明玉耳边道:“在找我吗?” ! 剑鞘一响,明玉猛地侧头,那人手里拿着自己的破金铎,她正要发作,却看见了一张似乎有些眼熟的脸。 “……称旗司?” 拂荒城到狴犴宫,两个人曾有过几面之缘。 陈敏笑吟吟:“我受命来此地勘察,却不想遇见了熟人,你这铃铛倒是不错。”说罢捏着铃耳又摇了几下,“声音响的很呢。” 明玉悬着的心稍稍一放,拿过铃铛,“旗司说笑了。” 她的食指跟拇指捏着铃铛,拿到自己手里之后,铃声却还是没有消失。 摊开手掌,破金铎横躺在掌心,铃舌一刻不停地震动,就像一条濒死的鱼发出的最后的警告,令明玉眉心一跳。 她缓缓看向面前这人。 “东西不错。” “陈敏”道。人群拥挤,每个脑袋都变成了浮动的鱼漂,因为距离太近,所以明玉甚至能看清楚他脸上每一个表情细节的变动。明玉低头,他的手穿过自己的腹部,指缝间满是淋漓。 “……” 明玉张口,混着碎肉的血液呛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本无意引起这些乱子。”“陈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要怪就怪你的师父,交上来的掌门印是个赝货。” 明玉的瞳孔微微放大。 那几个字眼反复出现在脑海,还没想清楚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那人将手一抽,无穷无尽的虚空将明玉吞没,眼中的世界天地倒转,她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腹部剧痛湿黏。 “啧。”那人道,“看来掌门印也不在你这个大师姐这里。” 太史慈明那个老滑头,假意混进妖市的心思,谁人看不出来?只是将计就计而已,没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也被那老不死摆了一道,交上来的掌门印竟是假的。 真的也不在大师姐这里,还会在哪里? 妖市已经被控制起来的消息令所有人为之振奋,但房璃知道蛙妖只是妖市很小的一部分,真正的妖市至今仍被房璃锁住。如今全部的注意都放在即将到来的魔乱,目前,房璃的本体还是只能躺在城主府的一个小小卧房中。 “你这剑鞘真好看。”接回妖市一行人的时候,陈敏的注意力忽然被转移,普陈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于是道,“是,这是恩师送给我的及冠礼。” 普陈的剑永远是随身携带,不仅仅是修行的需要,对于他来说似乎更像是某种陪伴。剑鞘由精木打造,上面漆着精致的纹饰,经年的时间斑驳了细节,陈敏眼睛尖,很快就看见了剑鞘上挂着的另一件饰品,顺嘴道:“你师父对你挺用心嘛。” 挂在剑鞘上的物件是一个精致的圆形木雕,巴掌大,上面镶有细碎的五色宝石,在阳光照射下折射出光彩,敲在剑鞘上的时候会发出闷闷的声响。普陈“嗯”了一声,看着陈敏终于解开了他腕上的枷锁,问道:“怎么突然又把我放了?” “查到真凶了呗。”陈敏道,“就你们从妖市里带出来的那个做的证明,确实和你没关系,抱歉了兄弟,之前都是误会。” “那和谁有关系?” “这便是机密了 。”他拍了拍普陈的肩,“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 普陈点了点头。 “两位宫主现在在何处?” “……” 陈敏被这说法噎了一会儿,才道:“没有两位宫主,其中一个是宫主的人傀,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总归还是一个人。” 普陈:“……” 普陈这回既没是也没嗯,他“呃”了一下。 “所以,你是怎么说服他替你隐藏身份的?” 两人分别坐在赦比尸的左右手,花生皮落一桌,赦比尸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俨然不关心看上去像徐名晟的房璃和普陈之间的沟通。房璃一边剥花生一边道:“因为不能说呀。” 自己不能吃,房璃就代偿性的剥起了花生,赦比尸面前的碟子已经高高摞起了一座酒味花生山,也不知他趴在桌上是真喝多了,还是为了逃避食用花生山而装睡。 “他的人傀被其他的神识占据,这事传出去第一个要解释的不是我,而是他。” 这样一想也对。 人傀是玄部亲自为徐名晟打造的武器,按说除非是徐名晟主动的意愿,不应该出现人傀被他人神识占据的情况。现下局势变幻多端,并不是房璃不说,而是多一样舆论的后果,徐名晟承担不起。 从池归芦将魔种的事情公开之后,有些流言便按捺不住,开始像吞吃火药线的火种一样,开始迅速流窜。 普陈是越来越佩服自己这个师妹了。 甚至连徐名晟的身份他都不算太惊讶,或许是一路上冥冥之中早就有了某种预感,那种预感被证实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原来是他,而是果然如此。 一边和师兄聊,房璃轻轻推了一把赦比尸:“从妖市里带出来的其他人呢。” 赦比尸猛地抬头,满面红光,说话舌头都有些打结,“全部安置在东福客栈。” 普陈顺了顺赦比尸的气,“你要去找他们?” “对。”房璃将最后一粒花生扔进赦比尸嘴里,“既然狴犴宫决定不再隐瞒真相,在真正的战争开始前必定会引发舆论,那些身处其中的氏族虽然看似被狴犴宫攥在手里,但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乘之机,所以。” 这些亲历过又从妖市中存活下来的镇长,便是解决这次舆论危机的武器之一。 “我已经跟那两个旗司商议过了,将这些镇长即刻送回各自的地方,到时他们自会现身说法,应该能够搅浑这滩水。” 第174章 “我听池归芦说,她手里已经有了一份证词,还有参与妖市图谋的人族名单,既然罪人都找齐了,那就必须坐死他们罪人的身份。”房璃的眼睛一眯,倏尔冷笑,“想要当坏人,没有做坏人的觉悟,这怎么行?” “还有一个人怎么办。” 赦比尸忽然问,房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谁?” “你在地脉里救的那个人啊。” 或许是因为元神分离,房璃的记忆总是不免出现一些差池,好比赦比尸说的这件事,她想了好久,才终于想起了一点线索:“青山门?” “青山门的连陀。” “什么青山门?” 突兀的声音插入,房璃一扭头,闻人无忧蹲在窗边,一张小脸填在窗框中央,看着酒桌上的狼藉啧啧道,“宫主大人看上去像个正经人,行事竟如此粗鄙,真是令人意外啊。” 反正现在顶着这张脸,败坏的又不是自己的名声,房璃面不改色将手指上的花生皮屑一甩,撑着脸看着闻人无忧笑,“圣女对青山门有何见解?” “一个全是贱人的地方。”闻人无忧伸手,“给我尝尝。” 房璃从花生山上拈了几粒丢过去,闻人无忧一一接下,咂咂嘴,吃东西的时候笑起来倒有几分腼腆,“连陀是青山门的长老之一,一年前从门中消失,对外宣称的都是他外出云游去了。竟在你们手里?” “他被妖市逮住了,我救了他。” “哇,那青山门可欠你好大一个人情了。”闻人无忧咬了半颗花生,一派无邪的模样,“连陀在青山门的地位不一般呢。” “知道,他是长老吗。”“不,不止。”闻人无忧摇了摇手指,“知道我为什么说青山门全是贱人么?” 房璃想了想,道,“因为你爱说实话。” 闻人无忧捂嘴乐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睫毛扫的人心痒。 “无涯谷原本没有青山门这一号,最开始,是通天域那几个氏族抱团,用金财和资源堆出了一个宗门,招收条件更是苛刻:非身世显赫不收,非天资过人不收,非相貌才绝不收。” 一旦了解了这个事实,便可以理解狴犴宫为何对青山门严加防范。在乌莲池过后将门主冷青山禁足一年,这个节骨眼下,更是一步也不允许其踏出。 这个由氏族建立壮大的宗门,不仅背靠着强大的资源和人脉,手里还握有一流门派的地脉钥匙,即门主的掌门印。 如果青山门倒戈,对于整个通天域来说,都会是非常沉重的一击。 “但那个连陀很不一样。” “他既无背景,亦无财力,却坐上了青山门核心的宝座,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房璃和普陈对视一眼,后者仿佛受到了某种启迪,真的认真分析起来:“青山门不缺钱,不缺资源,要说缺什么,应该缺的是……” 他的眼睛缓缓对上闻人无忧期待的目光:“……人心?” “太对了。” 她抚掌,“世人不傻,以青山门的背景,大多数人都会反感,越是高门显赫教育出众的家族,反而不屑于将自家的天才送进这种金泥俗地,所以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空缺,青山门就找了一个人,连陀。” 普陈忍不住:“连陀道长虽在我辈之中有所耳闻,但也并非到了能扭转民心的地步,这样说会不会有失偏颇?” “连陀自然算不得什么人物,反正还有时间,不如你们想想,如果不是连陀,整个通天域,谁能发挥填补民心空缺的这个作用?” 电光火石间,房璃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云一。” 不错,云一。 此人原是神域的一员,名为千解鹿,因为插手战争被堕入通天域,五感废去三感,反而赢得了世人的心,成为了如今的经师云一。 拂荒城的案子,除了房璃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其余劫后余生的人们,似乎也没有将疑心放在她的身上。 但是连陀和云一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这么说吧。”闻人无忧大概是很喜欢看旁人为她的消息绞尽脑汁的模样,卖起关子来没完没了,“连陀道长和狴犴宫主,其实有某种相似之处哦。” 看着另外两人愣神的模样,赦比尸叹了口气,终于接话,“连陀也是神子。” “只不过,他是一个堕神的后代而已。” “……”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爆炸,不知道过了多久,房璃从那种虚无的思考状态中脱身,发现面前三个人,都在齐刷刷地盯着她。 “……也 不用震惊成这样吧。”闻人无忧嘀咕了一下,“虽然这个事情没那么多人知道,但并不是秘密,只要去了解青山门,就一定能得到这个讯息。” 接下去闻人无忧在说什么,房璃已经没空去听了。 她满脑子都在想连陀,云一,乞丐,还有他说的那个故事。 忽然,一个很久远的信息跳进房璃的脑子,那便是在进入金蟾镇的第一天。那天她和普陈在客栈的卧房遭遇了空脑症,找到监长和客栈老板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 -“道长也请过,神医也找过,这病没得治,得了就是等死。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别留太久,该走就走。” -“不知监长大人先前请过的道长修为几何?” -白监长不耐烦地回首,乜着眼睛,视线落在房璃周身稀薄的灵力上,眸中轻蔑几欲掩饰不住。 -“青山门的连陀道长。” ——乞丐口口声声说要报仇杀了连陀,可他分明在金蟾镇的时候就已经有充足的下手时机! 或者说,乞丐选择听从那个幕后黑手的话散播魔种,会不会一开始,就是以连陀为交易条件? 这样一来,连陀为何被逮到妖市,或许也能解释了! 房璃的脑子越转越快,由于傀儡本身的局限,所以转到最后,三个人都隐隐听见了来自人傀躯壳内那异样的摩擦风声。 乞丐的故事里,她至今忘不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六指女。 她利用了俾河族的善心,背叛了整个俾河。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问题在于,六指女的背叛一定不是空穴来风,神族许诺了她什么筹码,才令她心甘情愿地做这个坏人? 乞丐呢,他又为什么如此憎恶连陀,不惜以自身为交易,恨不能啖其血肉? 如果不是出于别的原因,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来自连陀的身份。 俾河族憎恨背叛者。 乞丐憎恨连陀。 乞丐来自俾河族。 那个看上去不可思议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云一就是六指女。 房璃的手重重落了下去,胸膛起伏,一语不发。 “你怎么了?” 普陈的视线从房璃深深扣在桌面上的手指掠过,“哪不舒服?” “你想到了什么?”闻人无忧则更为敏感,盯着房璃的模样,正要再开口,腰间的无量简一震,她拿起来扫了一眼,表情顿时变得十分不妙。 “有个坏消息,我想在座至少有两位必须知道,刹水道附近爆发了一例魔乱。” 她说,“其中一个受害者,是你们同光宗的人。” 第118章 廖燕供出了他的身份和那位神秘的幕后黑手,经过临时商议,认定同光宗的案子与他无关。 但加入妖市这一项仍不可赦免,遂挂上脚镣,镣铐贴着隐物符咒,就像当初房璃一干人在妖市中被对待的那样。 “身中魔种数日还能保持清醒,应该与你本身的修为有关。” “这些天我们简单净化了一下你身上的魔气。” “你是个比较特殊的案例,可以留下来,说不定,能够帮助我们破解魔种的关窍。” 廖燕站在院中望天,小小的一方天被院墙围住,天色阴沉似灰棉,突如其来的降温冷气像一层冰结在皮肤上,廖燕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彻底凉了下来,缓步走去了大街上。 空气凉的像是有雨丝,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无名狂风将一切都吹的哗啦啦响,所幸脚镣的铁链足够沉重,给他一种被安稳拽在地面不会被吹走的安全感。街上人迹罕至,家家门户紧闭,俨然是末日将临的信号。 廖燕还是忍不住想。 如果当初他能够成功找到天梯,献祭自己引神下界,或许这些事情,根本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虽明了,对未竟的意志,仍旧不甘心。他就这样想着,忽然听见了瞩目的动静,循声而去,前方有一间东福客栈,似乎有很喧哗的声音。 东福客栈外,一个人匆匆出现,是普陈。 他抬头确认了一下地址,而后闪身进了客栈。 那个下午,某种预感再次如寒潮般击倒了廖燕,他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客栈厅堂只剩一个掌柜,他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物件摸出来,谁承想掌柜的看也不看就甩出一把钥匙。 廖燕愣了一下,才来得及注意到厅堂里聊天的狴犴宫道士,这里大概早就作为战时物资被征用了。他捏着毛笔趴在柜台登记自己的姓名,恍惚了好久也不知道该写哪个,第一笔停留太久导致墨点晕染,在掌柜的催促下才缓缓滑笔,落下“廖燕”二字。 第175章 “户帖呢?” 廖燕又开始愣神。 “放他进去吧。”另一边坐着的狴犴宫道士道,“他不在这住,一会儿就走了。” 找到普陈并不难,打眼望过去,门口人最多的那一间就是。廖燕简单施了个化形术便凑了上去,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脑袋,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马川道有魔物出没,师姐在调查的时候被重伤……大师兄,你快……” 不对。 廖燕想,按照妖市的计划,不应该那么快。 想着想着他的注意力又被牵扯回来,因为围观的太多,穿着各异,他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旁边有一个人扭头看他,这时候廖燕才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是尘素。 时过境迁,他好像还是那样,脸上稚气脱去几分,眼底的傲然不曾削弱半厘。 既然尘素在这,那其他人…… 廖燕的身体僵硬了,他正要果断抬步就走,转而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继而普陈道:“明玉?” 明玉勉力睁开一丝眼缝,看清楚站在面前的大师兄后,她忽然激动起来,普陈立刻按住她的眉心,沉声道:“你心脉有损,最是容易走火入魔的时候,定神。” 明玉的呼吸渐渐平稳,她看着普陈道:“师兄,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 “那个人。”明玉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压心中的气,“那个人的右眼眼皮上方,有一颗痣。” 明玉在马川道遭遇了疑似真凶的人物。 而根据狴犴宫目前的掌握的所有线索来看,魔种的幕后真凶有一张奇异的脸,脸上有诡异移动的黥纹,他人无法看清。但是今天明玉却说,她看清了真凶眼皮上的一颗痣。 这无疑是一个相当关键的线索! 所有人为之一振,只有廖燕锁着眉头。这时候房间里响起另外一道嗓音,犹如青竹击叶,令廖燕下意识抖了一下,后知后觉那是谁在说话。 徐名晟坐在床榻边,一张朴素的椅子,椅子背后是一面屏风,他眉眼冷淡,生生靠出了小叶紫檀的气势,“确定你看清楚了。” “我确定。” 明玉似乎又想起什么,“那痣是黑的。” “……”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廖燕总觉得现场的温度似乎走低了几度。 “他想要的是掌门印。”明玉道,“可是掌门印不在我这里……” 廖燕:“……”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普陈的剑鞘上,就像是被烫了一下,迅速地挪开了。 房璃:“我知道了。” 隔着屏风,房璃用神识对徐名晟传音,“掌门印是地脉的钥匙,若想要开启一方的地脉,需得四把以上。不过现下妖市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应该……” “妖市在邬宁港停滞已久,这个消息,旁人不可能不知。”徐名晟道,“这种情况下还要坚持打开地脉,应该不止是因为妖市,还有别的原因。” 现在还有哪些事情是没有解决的? 房璃忽然:“魔种。” 徐名晟原本是沉思状,闻此声音,轻轻撩起眼皮,定向视野中的某一处,手指搭在唇上思考。 “或许,他们打开地脉的意图从一开始就做了个烟雾弹,表面上是为了给妖市供能,可只要仔细一想,妖市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转移视线用来掣肘的,要复制神魔之战,魔种分明才最要紧。” “他们是想用魔种污染地脉。” 房璃挨着屏风,无光的角落导致屏风上没有半丝阴影,只有徐名晟的背影透过纸面隐隐传递,还有他在是识海中响起的声音,“此番所图,不止造反,而是地覆天翻,改邪为正。” 她顿了一下。 徐名晟说的这番话令她想起了乞丐,房璃知道自己不该问,至少不该问徐名晟,但她还是问了。 “你对俾河族的事情了解多少?”她说,“我年幼时随你入狴犴宫,你教我那些俾河语言文字,又是出于何种缘故?” 她能够说出这些,说明已经接触到了俾河族的内幕。徐名晟好像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安静了很久,才道,“没有缘故。” 连说完话的机会都没给,房璃直接冷笑。 “……只是想教你。”他说,“我需要一个接近你的理由。” 说谎,说谎,撒谎成性。 房璃没有力气拆穿了。 但她有义务搞清楚有关于俾河族的一切。 “俾河族的故事,我也听了,那是一个对你们神域极其不友好的版本,说出来可能会有损神族的名声。我可以……” “那是真的。” “……给你一个机会说说神族的版本。”房璃停了好一会儿,终于站累了似的,靠着屏风坐下来,道,“所以神魔战争之后,魔族怎么样了?” “被封印了。” “封印在哪?” “神域东极宫。” 这倒是个意外的答案,因为不出所料,东极宫正是真武大帝的居所。哪有神祇直接把敌人封印在自己的居所的?果真只有奇葩才能生出奇葩,房璃正这么想,徐名晟开口反问了: “不觉得厌恶吗?” “神族位尊权重,仗势欺人,却仍受供奉数百年,被众生捧为至尊,这些虚假,肮脏,不觉得可憎吗?” “你是想让我安慰你吗?” 房璃抬起下巴,看着半空中游晃的银蝉,“自嘲可宽心结,自厌可惹人怜,如果想减轻你的罪恶感可以去死,不必拉上我。” “……” 她淡淡的语气从始至终未曾改变。 正如她得知徐名晟身份那一刻起的态度,没有攻击,没有防御,只是淡然,如同一块光滑的毫无破绽的石头,既无法击破,也不可能怀柔。 “所以你们最后是怎么封印俾河族的?” 房璃问。 但这一次,徐名晟却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人傀没有呼吸,而徐名晟也不是人,故而房间里落针可闻。此时外面的人基本都已经散去,明玉也因为重伤加疲劳几乎昏死过去,房璃这才从屏风背后站起,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闻人无忧带来的消息是,受害者“之一”。 也就是说在马川道重伤的不止明玉一人,房璃后来向池归芦一干人质问,才得知那人为了帮她阻截魔种,也跟着追到了马川道。 另一个房间内,光线昏昏沉沉,房璃吹亮了一根蜡烛,拉把椅子在床榻边坐下,安静地看着榻上昏迷的人。也不知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多久,那人幽幽转醒,感受到身旁的视线缓缓扭头,看见徐名晟的脸,下意识吓了一跳。 “是我。” 昏暗的光线将姬师骨的脸衬得愈发鬼白,他的一只眼睛还戴着房璃给的眼罩,只不过染上了一些泥灰和血迹。认出房璃的声音过后,姬师骨眼巴巴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房璃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她伸出手指,按在姬师骨喉间探了一下,出声:“伤到嗓子了?”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收手。“所以费了这些功夫,有查到什么吗?” 姬师骨张嘴,咿咿呀呀几声,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比划,房璃看了一会儿头有些疼,姬师骨却忽然将手臂抻直,精准地指向床榻对面的妆奁。 “铜镜?” 房璃也不起身,拖着椅子滑过去,拿到镜子了又滑回来,翻来覆去,视线转移,姬师骨对着她掌心朝上,俨然是索要的意思。 “……” 她看着他,将铜镜缓缓放了上去。 下一秒,姬师骨两肘撑床,竟然艰难地坐了起来,拿起镜子端端正正放在房璃面前,铜镜上倒映出徐名晟的形影,房璃心里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火,强行压制住,道:“你想要说什么?” 姬师骨指了指镜子,示意她看。 于是房璃看向镜中的自己。 人傀的五官比例完美复刻,越是什么表情都不做越像,房璃不得不扯了下自己的嘴角,想起明玉世界说的眼皮有痣,不禁心中一跳。 “你的意思是。”她的脊骨一层一层泛起浪,“那个真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徐名晟回到城主府。 他穿过廊道,径直走向放着房璃本体的那间房推开门,停在纱帐前,眼瞳如同墨滴落在那人的身上,晕开无穷无尽的黑。 长指掀开帘帐,俯身,帘帐落下盖在脊背,如冷雪堆叠,他伸出手抚过房璃的侧脸,最后停留在睫毛边缘,整个人凝固住了。 金蟾镇的雪街,拂荒城的书塔。 他都见过的。 这个地方,徐名晟的拇指摁在房璃的右眼上,又挪开,一颗清晰的细小的黑痣出现,令他的呼吸又沉重几分。 又是你。 会,又是你吗? 第119章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等徐名晟站直以后,脚步声刚好停下,房璃跨过门槛,站在厅堂内望着床榻前的声音,露出了一个意料之内的表情。 第176章 从在明玉师姐口中听见眼皮痣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又要被怀疑了。 “我的人和意识,从头到尾都呆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这是有目共睹的。”她盯着他,“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怀疑我,对吗?” “……” 粗糙的风掠过门框,发出沙哑的声响,房璃的声音在空气里推开余韵,良久,徐名晟都没有回头。 也没有答案。 但房璃听懂了。 她笑了一下,一如从前所有被怀疑的时刻那样,转身就走。 驾驭了太久的人傀,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房璃实在是累了。关上门之后躺倒,任由元神回归到蓝玉,开始短暂的调养生息。 只不过别忘了,蓝玉中除了她的元神,还有别人。 “我杀了你!” 逮住机会,已经被打回原形的蛙妖登时暴跳如雷地现身扑杀,房璃伸手一捏,它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巴掌大小的青蛙,在房璃的手指间鼓着腮瞪着眼,活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 “……” “不是要杀了我吗?”房璃盘腿坐下,好整以暇,“继续。” “……” 莫欺老年穷!青蛙恨的牙痒,忽然冷笑,“我说那些魔种都去哪了,原来被你私藏在这里了。” 房璃眼珠一转,视线落在不远处平放的菁国皇帝尸身上,尸体上面密密麻麻嵌满了活跃的魔种,即使过去这么些天,再看一眼也还是令人头皮发麻。房璃把视线挪回来,“我在想一件事。” “洪荒大妖的元神,如果作为魔种的容器,会是什么样的啊?” 青蛙脸色一变:“你好大的胆子!” “怎么,说要集齐四族之力的可是你,我不过是当个好人,顺手成了你的心愿。”房璃捏着青蛙靠近自己的眼睛,观察它冒冷汗的表情,“别担心,蓝玉是我的东西,你即使在这地方入了魔也祸害不到哪去,如今我要破解魔种,就必须有一个趁手的实验对象,我看你就挺好的。” 实验对象……? 青蛙头晕眼花,不敢想她嘴里怎么能蹦出这么可怕的词语。它可是洪荒妖兽!人族无不闻之色变,还拥有这么悲惨的过去,正常人就算不怕它,也该同情它。青蛙对房璃说: “我看的出来,你对人族并无归属感,对神族就更不用说了,如今天道伤道,你拥有这么多手段,何不干脆逆反,和我一起向天道举刀?” “我对人族没有归属感,难道对妖族,魔族,就有了吗?” 青蛙噎住。 “你们这些妖,说的都一套一套的,批判天道,批判神族,实际上只是嫉恨,恨那个手握权力的不是自己。”房璃道,“真要让你们反了天道,也不过是从一片地狱,走向另一片而已。” “同样的,现在和你们作对的人,也未必是真的希望天下太平,她可能只是借一场东风扶摇直上,准备在世人面前建功立业,崭露头角,”她靠近青蛙,“比如我。” “……” “我不想跟你讨论什么黑白,我只想让你看清楚现在的局势。等到人间真的被倾覆的那一日,生灵涂炭,山河改换,你们也会变成这因果 轮中的一环,成为天道的养分。” “真是妄言。”青蛙冷冷反驳,“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万恶的人类阻止,现在的我早已经集齐四族之力,还用得着在这跟你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浪费时间?” “你就这么坚信只要集齐四族之力便可以倾覆天道?” “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如此。” “看来不抵达这个所谓的真相,你是不会罢休的了。” 青蛙满脸凌然,背后的语言不言自喻。房璃和它对峙半晌,最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虽然这样很残忍……” “什么?”青蛙不解。 房璃握着青蛙走到皇帝尸身旁边,满目恶心的魔种,她挑起一颗,不由分说丢进了青蛙的眼睛里。 ! “你!”它的眼睛瞬间红了,杀气腾腾,“我杀了你!” “只会喊口号的青蛙,可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哦。”房璃再次盘腿坐下,青蛙通红的视野中,她的背后清晰地出现了识海灵力的触手,正在缓缓向它裹来,青蛙明白她要做什么了,反而嘲笑:“还敢用这招,不怕被我反噬?” 在之前的对战中青蛙能够很明显的感觉到,虽然房璃识海力量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她对于咒的理解运用却相对浅显,就像一个初学者对武林高手举剑相向,一招一式在开始前,青蛙就已经全部看透。 “没用的。”它瘫在她的指间懒懒道。 - “没用的。” 太史慈明站在她背后,寂寥沉黑的夜空之下,房璃满头大汗,浑身经脉酸软像是随时要散架。她已练了快六个时辰,但无论如何,她的剑尖始终无法凝聚半分灵力。 “你的经脉早就已经不适合修炼了。” 房璃笑了一下,苍白的面颊上汗渍黏着发丝,那笑容看上去实在勉强的可以,“你之前不是还说,我骨骼清奇,难得一见吗?” “那是之前。”太史慈明毫不留情,“你应该很清楚,明若,那是之前。” 比废人更残忍的事,是这个废人曾经是个天才。 谛听天然拥有强大的体质,就连并玉这么多年被囚禁深宫,不拜师也不学艺,半吊子领悟的也能跟普陈打的有来有往。在修行的世界,没有天赋是最低等的事情,房璃一度骄傲到不允许让别人发现这件事,所以她表面上打着哈哈,实际背后死命的练,奈何这份拼命并没有得到垂怜,没有成果,她就依然是那个不学无术,什么也不会的明若。 而曾经被那些话和眼神中伤的她,如今也变成了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命运从每个人诞生就已经谱完了尾声,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在奔向那个永恒的结局。房璃很早就领悟了这一点,而领悟的代价,则是一整个国家的生命。 所有人都在相似的循环中磋磨。 因果是天道的粮食,如果要打破这种循环,唯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死亡。 但房璃不可能让全世界去死。 “我需要一个接近你的理由。” 忽然之间,她想起这句话。 徐名晟需要自己,她想,因为有她的存在,徐名晟凶险的命格得以弥补,不至于过早夭折。所以他需要她。这个说法让房璃困惑了很多年,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些曾经一闪而过的杀意,全都不是假的。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年少时相信真心能换来真心,于是捧出了最烂漫的天真,而后一败涂地。那是她给过的最纯澈的东西,所以才对辜负它的人感到愤怒,房璃必须要保护自己,同时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她需要徐名晟给她一个理由,而不是像哑巴那样,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 她还想起了一件事。 之前在狴犴宫的时候,徐名晟有一段时间非常奇怪,身上总萦绕着淡淡的属于魔物的气息,那个时候的房璃以为,宫主斩妖除魔,身上难免沾染点气息,这是正常的。可是现在回想,细节处处透露着诡异。 徐名晟有事在瞒着她。 她在蓝玉中歇了一日,养足神息之后重新回到人傀,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找徐名晟。 抵达正房门口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池归芦正在和徐名晟沟通:“……他们的确打算污染地脉,青山门那边已经开始出现数起道士走火入魔的案例,且都是毫无征兆突然爆发,应该是运转周天灵力的时候吸入了被污染的地脉之气……” 房璃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听。 “冷青山。”徐名晟的声音,从他的身份在房璃面前暴露以后,语气就再也没有波动过,“她那边怎么说?” “她说,她会封山。” 封山的意思,其实就是将整个宗门封印起来,里面的人走不出去,外面的人无法踏足,创造这样一个真空的世界需要超乎想象的力量。青山门门主这是想牺牲自己,为宗门赢得最后一丝在世清誉。 豪门世家堆砌起来的核心,却是一个无比拥有着纯澈道心的修士。来不及唏嘘更多,池归芦继续道:“至于那两个青山门弟子,金未然和方陌,至今仍未有消息。” “无涯谷比邻苦海,污染从那里开始,必定有其道理。既然他们还没有找到第四个掌门印,说明还有扭转的余地。” 徐名晟思考片刻,“你和陈敏守在这里,我去一趟无涯谷。” “不可。” 池归芦忽然跪了下来。 “……” 徐名晟看着她。 池归芦虽然跪着,仍然昂头,“没有拿到第四枚掌门印,污染却仍从无涯谷开始,未必是因为苦海。” “也有可能,是为了您。” 这些日子,池归芦一直在回想拷问岑老的那一天。 -“你们不是要重现神魔战争吗?” -“我就是好奇,真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们宁愿相信那些妖族,也要背叛神域?” 第177章 -“背叛?”岑老猛地抬眼,浑浊的眼睛中折射出微光,“利旗司,你当真不知,究竟是谁先背叛了谁?” 是谁先背叛了谁? 池归芦闭了闭眼,她看上去年纪轻,实际上已经算得上狴犴宫的老人。 幼时罹患严重的白化症,身边人都将她视作怪物,是宫主伸出援手,教她习武,授她灵力。她见过的事情太多了,岑老那番话不必细说,池归芦也能猜到一二。 正因如此,她才不能眼睁睁看着徐名晟赴险。 “属下恳请宫主三思。”池归芦的额头贴地,掷地有声,“无涯谷,去不得。” 空气寂静出了某种杂音,在左耳和右耳之间来回拉锯,池归芦停了半晌,才缓缓抬头,面前空空如也,那个人影,早已经不知所踪。 - 一声穿云哨,蓝色的契马破空而来,华盖迎风流动,车轮轰轰作响,声势浩大地停在了城主府内。徐名晟刚掀开车帘,一个身影越过他闪了进去,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徐名晟:“……” 徐名晟站在门帘前,语气不容置疑:“下去。” 房璃轻车熟路地坐到了自己之前坐的位置,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放到嘴边的时候才想起现在的自己喝不了,于是放回去,别过脸看窗外的风景。 “……” 徐名晟将视线生硬转移,看向另一位。 “虽然门派落寞,好歹也曾在无涯谷独当一面,既然那边出了问题,那我们自然是有义务去看的。”明玉咳了一下,拉了拉旁边普陈的衣袖,“这位也是。” 徐名晟又重新看回人傀模样的房璃,目光里的话语不言自明,但房璃好像不知道脸皮是什么,干脆直接地忽略了,全身上下都写着大大的一句话:有本事就赶我走。 “……” 车辕上的喻卜回头:“宫主,你怎么还不上来?” 他侧头的弧度一弯,看着车里 突增的人口张大嘴,怒道:“胡闹!你们在这捣什么乱?还不快下去!” 第120章 阳辉不知从何时消失殆尽,大块铅云像是胃部的沉积物一样堆叠在纹理模糊的天空,压在人的头顶。 明明是八月,却好像雪难临头,连带着空气一块凝结,呼吸之间尽是冷冰冰的尘灰气息。 仔细算算,距离离开无涯谷,也已经过了大半年。 上一次见到还是在和廖燕前往苦海的路上。房璃支着下颌望着窗外,目之所及的大片荒山陡岭,尽头是一片凝固如深渊的海域。 难以置信她就在这种地方度过了八年。 其实这半年过的也不好,一直在飘零逃亡的路上,好在只要能有个填肚子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比在同光宗荒野求生要好。感受到对面的视线,房璃侧头,正正好对上徐名晟幽暗的目光。 “我有话要说。” 话音落,周遭的声音忽然消失。房璃看了一眼两人身侧忽然腾起的屏音罩,和瞥一眼茶杯没什么区别,“说。” “有人在监视。”徐名晟看着房璃立刻扫向周围的眼神,“不在这里。” “……” 一根手指朝天竖起,又放下,速度把握的相当巧妙,像是随手之举,但徐名晟看懂了,承认道:“是祂们。” 房璃把眉头轻轻一推。 “神域在找机会插手这件事,设若事态紧急,必要时祂们会创造一个替罪羔羊。” 或许是因为“监视”的缘故,徐名晟的话点到即止,剩下的一半在房璃心里转了一圈,替罪羊,无非是神域需要一个插手的原因。 “你叫什么名字?” 话题转变的太快,她有些猝不及防,凝视徐名晟半晌,手指在桌上随意地划了几下,舌尖轻点:“璃。” 房璃。 她从诞生起就没见过生母,唯一比较亲近的长者只有一位无名无姓的目盲奶娘。 奶娘木讷,人微话少,以房璃在宫中的身份,她不能表现出对任何人的喜恶偏好,故而无人知晓她与这位奶娘之间的感情。 她学到的第一个字也是来自于她——璃。 取自琉璃,奶娘说,一种色彩璀璨,玲珑剔透之物,待在什么样的地方,便是什么样的颜色,旁人是什么样的形状,透出来便是什么样的形状——殿下正如此物。 这个名字没有登记在册,也无人知晓,只是房璃自己的名字。从同光宗到现在,徐名晟是第一个,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房璃。 两个字在抿住的双唇后面缓缓流转,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没有丝毫变化,但徐名晟的心奇异的安定了下来。 好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他已知晓了她的名姓。 “房璃,”他这样说,“在马川道的是你吗?” 房璃从未在他人的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愣,那种不适应感像阵电流,令她浑身有点发麻,面无表情:“不是。” “五葬天的呢,”徐名晟紧跟着,“是你吗?” “……” 房璃猝然笑了。 “这个问题我早就回答过成千上万次了吧,徐宫主。”她略带讥讽。 徐名晟沉默了。房璃发现自己见过很多次他沉默的样子,只不过这一次似乎与往日的每一次都不同,以往的沉默像蓄势,此刻,却让人嗅到了窗外的雨味。 “证据呢?” 房璃失笑,有点像哭,更多是怒意。 她盯着外面滚动的云层顶了顶腮,蓦地转向徐名晟,“我也是受害者。” “菁国人,也是我的子民。” 她似乎还有很多要说,但说完这句就没继续说下去了。沉默的氛围在屏音阵法的嗡响中流转,房璃终于忍无可忍,“问我要证据,你不觉得反倒是你们,仅凭只有我活下来了这一点就将我逮捕审问,如此强制作风,就是狴犴宫高大上的素养吗?” “……” “是因为有人检举。” 徐名晟说完这句话后房璃还没反应过来,兀自沉浸在怒气之中,片刻后她回神,皱眉,“你说什么?” “当初抓你,是因为有人提供了证据。” “谁。” 不是“不可能”,也不是“怎么会”,房璃就是这样,她只要求结果,这辈子只对一个人质问过原因。 徐名晟顿了一下,道,“你的父亲。” 呼吸仿佛停滞在半空,许久过后,她听见自己的气息重重落下,带着一点寒气的笑意,平淡道:“是啊,想也就是他。” “新通历290年,玻山之变,正值祭祀活动,国主房元在太庙遭遇敌国死士偷袭,在场妃嫔臣子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在少数近卫的掩护下逃出生天。” “狴犴宫收到消息之后赶往地点,那个时候的菁国已经沦陷于魔种,只剩房元尚且保有理智,声称他看见太子与魔种的持有者交易,目的,是为了用这个国家,报复身为国主的人。” “……” “你们不怀疑他?” “没来得及,”徐名晟:“因为他很快就死了。” 房璃:“……” 死人是最无辜的。 而且想也知道,如果要将这一盆脏水泼的严实,房元势必要挑选一个耳目众多的场合,言之凿凿,声音凄厉,然后在最痛不欲生的时候当众死去,如此,在进一步调查之前,房璃就已经罪未犯先戴帽了。 嫁祸一事,房元早有预谋,必定事先布下了天罗地网的种种线索,狴犴宫越查,反倒越对房璃不利。 他又是如此狡诈,时至今日,国已灭地已迁,再想去推翻那些东西,难如登天。 其实就算徐名晟不说,房璃也能大概猜到究竟是谁在陷害自己,她清楚狴犴宫的办事章程,明白在这个过程中,身为宫主的徐名晟有多少无奈。 她恨的,不是五葬天的日夜,不是毫不留情的酷刑,也不是徐轻雪冷静而平淡的态度。 她始终耿耿于怀的,是某一个瞬间在面前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杀心。 毫无保留,近乎实质的杀心。 事实证明这人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房璃同样也不能原谅这一点。 “如果他没有死呢?”房璃语出惊人,“如果他还活着,并且就是那个和魔族苟且的真凶呢?” “妖市里出现房元的尸体,并不能说明……” “所以我还活着,就是有错了?” 徐名晟吸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房璃轻轻靠后,“……你也不懂我是什么意思。” 明玉看着屏音罩里的两人嘴唇一开一合,时而激烈时而沉默,不禁好奇:“一开始看到两个徐大人我还觉得惊悚,他们两个什么情况?” 普陈瞥了她一眼,“你觉得我像是知道的样子?” 明玉曲起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责备:“你带着她那么久,她的情况你不知道?” “一概不知。”普陈道。 第178章 话题的转移总是生硬无比,两人又沉默一番,最后是房璃拎出了自己的想问的: “听说在妖市里抓到的那些大妖跑了,后来有消息了吗?” “没有。但我估计它们的行动也与地脉有关。” 牺牲半个妖市转移视线,目的无非只剩下一项。池归芦说的没错,这一趟,显然是请君入瓮。 眨眼之间马车已落地,结界解开时,北地的寒气顿时千军万马般袭来,时值八月,无涯谷的积雪都已融化,那股冷意却像是浸在骨子里,久久不能散去。 房璃如今的躯壳已经不是那个经脉尽毁的少女,连她都能感受到,昔日单薄的灵力如今变得浓郁异常,只是气息却古怪无比,想来是地脉污染的结果。 其余三人已经肉眼可见地封闭了部分经脉,周身灵力迟缓而滞涩,但是修士修到一定境界,自然的呼吸就存在着灵力的运转,除非死亡,否则只能减缓,不能彻底屏蔽。 等稳稳踩到 地面的时候房璃才发觉马车停在了哪儿。 她杵在一片竹倒石乱的空地上驻足望向不远处,那片荒芜的废墟之上,已经长出了野茸茸的金莲花与杂草。 门口,一块牌匾斜着坠在孤零零的墙面上,三个字只剩下——“同光”。 - 通天域的地脉贯穿四大区域,每一块地方都设置了阵法,必须同时由四块掌门印方能开启。 如今看来,各地都已沦陷,仅剩无涯谷这一块地方,由于地广人稀,小宗门多大宗门少,掌门印能达到作为地脉钥匙水准的更是寥寥无几,最后命悬一线,靠的竟然是没落门派同光宗。 徐名晟停在这里的理由也不难想,多半是为了寻找那块失踪的掌门印。如果能在敌人行动前找到,他们至少能掌握一部分的主动权。 “分头行动吧。”他说,“想必比起我,诸位要更了解这个地方。” 明玉看了一眼房璃,有些不明所以的样子,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分散到别处,一时间,门口只剩下徐名晟,和徐名晟模样的房璃。 “……” “不走?” 房璃不看他,“你先。” 死寂。 冷空气。 徐名晟抬步往里走,一段距离后房璃跟上,不远不近,两人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徐名晟不问她为什么跟着自己,房璃也不说。 由于魔物爆发的地点主要在后山,故而这里的建筑尚且保存完整,徐名晟几乎是眼睛也不眨,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个庐舍小院,他刚走进去房璃就停在了门口,安静地看着他。 “不跟着进来了?” 房璃环视一圈,“来这做什么?” 他低头抿唇,房璃疑心自己听到了一声笑,紧接着徐名晟回头望向她,道。 “那个逃走的弟子是你对吗。”他说,“明若。” “……” 这里正是弟子明若住过的庐舍。 “支开那两个人就为了跟我说这个。”不过一个时辰,房璃剩下的名字都从徐名晟的嘴里过了一遍,她却没什么反应,“还有别的事吧。” 徐名晟的指环一闪,一叠花布稳稳当当出现在了手中,“是太子房尹若当年逃离菁国是随身携带的包袱布料。” “布料上的花纹,和房尹若的奶娘手艺相似。从菁国到五葬天,再从五葬天到同光宗,这是你豁出性命都要随身携带的行李。” 藏在同光宗的八年,之所以有那么多杀手暗卫趋之若鹜,不仅仅是因为悬赏,还有就是关于房尹若随身行李的传说。 这个“他”在生死关头都没弃下的东西,究竟是何等的宝贝? 人傀面无表情,如果房璃本尊在这,她的脸色应该是相当难看且嘲讽的,就像一把刀,还没开口,先将对面狠狠地切开了。 “金蟾镇时,距离同光宗案发也才过了不到三日,那时正值腊冬,你却身着布料不菲的夏装,道袍不翼而飞。逃亡必定匆忙,身上并无多少财物,所以那些衣服,只能是你自己的。” “若无意外,种种迹象,说明你的衣服乃提前换上,道袍遗落在房间,而这块被你视若珍宝的包袱,”他的手抬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弧度,“因为里面真正宝贵的东西已经取走,所以也干脆丢掉。” 谁能想到。 包袱里面所谓的绝世宝物,仅仅只是一件过了时的女装。 就是这件女装,被那个明若藏在房中,为梦为枕,盼望着有一日能光明正大地恢复女儿身。那件衣服至今仍穿在邬宁港的房璃身上,像是她从未褪去的,最初的自由理想。 “你早就知道同光宗会遭此一难。”徐名晟的嗓音含冰,“你早就做好准备,打算趁着这次灾乱金蝉脱壳。” “……” 房璃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脾气了,“所以呢,”她说,“我知道这些很奇怪吗?” “你是想说,我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普陈站在房璃身后,她的声音寂寥地散在山岭之中,被冷空气沉沉地托着,“因为这是无法改变的‘命’。” “……” “八年前我逃进同光宗,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所以我当了最后一次的谛听。” 没有人看见,银蝉在半空中绕八卦圈,通红的眼睛像两盏灯笼,在晦暗天地之间滴溜溜的转。 “创世伊始,天分三道。” 这是云一在拂荒城的经坛上说过的话,此时彼时,两人的声音在某个时空重叠。 “何为大道,何为至道?” 银蝉和乌鸦如同八卦两极,旋转在黑白两域,冥冥之中嘈杂的嗡鸣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自天地开辟以来,帝王更相承负愁苦,天灾变怪讫不绝,何以除之?(《太平经》)” 房璃笑了一下,自问自答,轻声道:“除不了。” “天命有常,人不可为之。” “此为因果命,懂吗?” ——她说,嘴角带着涩意,“徐宫主?” 空山无声,远处送来旷野的风,吹起两个人的衣角,沙沙作响。 第121章 乌鸦从银蝉的身体里破壳而出,眼前的画景像是被一支笔涂抹,线条融化在空气中,瞬息之间,真面目显现。 站在徐名晟面前的哪还有什么房璃,只有一个身穿白色丝绸长衫,赤足白眸的云一。 乌鸦落在云一的肩上,黑白两色分明,夺人眼目。 “房璃呢?” “她一直在这。”乌鸦扯着嗓子,“她和你都在这,只不过,你们看不见对方而已。” 方才说出那番话的早已不是房璃,两人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竖起了一面屏障,他们看见的,对话的,都不再是本尊,而是阵法造出来的幻象。 这个阵法的级别无疑是相当高的,高到连徐名晟都没有立刻察觉,但是一旦瞧出破绽,阵法的表象便会灰飞烟灭。 想过会动手,却想不到这样突然,一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给,甚至来不及想出法子支走那三人。 “我们恭候已久了,徐宫主。” 云一道。 “你法力无边,普天之下也难有对手,而我只是区区一介堕神,就算再来十个我,也未必能与你一战。” “很有自知之明。”徐名晟冷声。 战力悬殊,对方不可能打没有准备的仗,果不其然云一道:“可是有了这道阵法,便是另一种情况了。” 什么意思? 脚下忽然一空,徐名晟低头,看见脚底出现了方才庐舍的庭院,他的身体倒在院中,神识却像现在飘在半空,被一层结界笼罩。 ……什么时候的事? 分离神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正主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好像看出了徐名晟的心思,云一一笑,道,“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办法。” “徐宫主听说过‘咒’吗?” 咒,是一种禁断的术法。 诞生于数百年化魔 之前的俾河族,至今,世间仍罕有人掌握其庞大而精微的奥妙。云一这样一说,徐名晟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挑眉,“哦?” “你不知道也正常。”她露出了一个喟叹的神情,“神族要隐瞒自己犯下的过错,对这个神秘的族进行了全方位的封锁。” “如今的三族格局,虽然妖市那边总是颇有微词,但这都是自然演化的结果,强者占据高位,弱者匍匐生存。而神族很聪明,因为惧怕比自己的强大的族群,所以用卑鄙的手段将它扼杀在发展的摇篮里。” “千解鹿上神。” 徐名晟忽然直呼云一神号,“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俾河族的悲剧,和你也脱不开干系吧。” “……” “没错。”她抬眼,乌鸦的动作同步,直直看向徐名晟漆墨的双眸,“神族许诺我以神位,要我混入俾河族取得信任,再寻找机会犯下罪孽嫁祸,这一整套流程都是我亲自参与,我是杀害俾河族的凶手。” 第179章 “但,我不是唯一一个。” “别告诉我,你做这一切是为了赎罪。” 云一扬起笑,很少见她笑的如此表面,仿佛能够透过这具苍白的躯壳瞥见当年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女,“如果我说是呢?” “既是赎罪,直接杀了我就好。”徐名晟道,“何必牵扯无辜的人。” “这里没有无辜的人。”云一喃喃,“你或许还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徐宫主,这里没有你说的那种,无辜的人。” - “你早就知道同光宗会遭此一难。”徐名晟的嗓音含冰,“你早就做好准备,打算趁着这次灾乱金蝉脱壳。” “……” 房璃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脾气了,“所以呢,”她说,“我知道这些很奇怪吗?” “你是想说,我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普陈站在房璃身后,她的声音寂寥地散在山岭之中,被冷空气沉沉地托着,“因为这是无法改变的‘命’。” “……” “八年前我逃进同光宗,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所以我当了最后一次的谛听。” 徐名晟没有说话,似乎在等房璃继续说下去。 她顿了顿,视线往某个方向瞥去,状似不经意提起:“不过话说回来,徐宫主。” “什么?” “你什么时候随身携带魔种了?” “……” 刚替换的伪装刹那间就被识破,阵法制造的表象缓缓淡去,房璃听见蓝玉中的青蛙在破口大骂。 站在眼前的哪还有什么徐名晟,房璃眯着眼辨认了一下,发现这人她也认识。 肥头大耳,衣装华丽,层层叠叠如棉被铺开,正是许久未出现的礼仪楼楼长。 她能在这,说明已经在这等了很久了。 “看你的表情好像并不欢迎我。”楼长掩唇一笑,“妖市现在在你手里,对吧?” 房璃不动声色:“听不懂。” “别装,我知道你知道。”楼长脸色一变,“你这小丫头片子,之前见你就感觉诡异得很,先前从未听说过你这号人物。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囚禁妖市,交出来,我留你全尸。” 从识破阵法的那一刻起,房璃就已经看见了躺在脚下庭院中的人傀躯壳,此时此刻和楼长对峙的,正是房璃的神识,也是她的本来面目。 ……局势莫名其妙,忽然倒向了她这一边呢。 “我不知道你们想耍什么花招,但我的身体不在这,你留情不留情,我都会有一具全尸的。”房璃观察着楼长脸上便秘的表情,“倒是你,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楼长将手掌一收,冷冰冰道,“说话要注意言辞啊,小丫头片子。” 小丫头片子扬唇一笑,“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娘生没娘养,没点素质很正常。”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承让承让。” 鼻腔里溢出一声冷笑,尽管有在尽力掩饰,但那浑身的杀气已经隐隐有冒头之势,楼长阴恻恻盯着房璃,很快,她们都听见了来自头顶的“咔哒”一声。 就像指针跳到了下一节,有什么东西被启动,楼长终于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她看不见,但房璃能看到,这个诡异的阵法中有无数丝线正在牵引自己的元神,而且试图改变其中的某些部分。 她的视野正在模糊,仿佛看见了宏大的场景变幻,山岭庭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峨的宫殿拔地而起,炽烈的阳光洒在宫殿的琉璃瓦,刺的房璃眼角生疼。 “……” 好想骂人。 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了,房璃站在熟悉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算是化成灰,她也能认得出来。 菁国皇宫。 对方到底要使什么手段? 方才那招数,看上去倒和咒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这是一种分离元神的术法,也就是说他们不打算正面硬刚,既然如此,那就是想从精神上击溃。 如果是这样,她回到这个地方的理由也能解释了。 房璃叹息。 不知道还要鞭尸多少次,一想到蓝玉中还躺着尸体,而她即将有可能再次见到活着的房元,不禁一阵恶心反上胃来。 房璃也不动,干脆盘腿坐下,周围是空空荡荡的青砖广场,阶除九级,连接正前方的紫宸殿。如果对方有意要杀她,那这阵法境中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会找上门来的。 境中的时间流逝容易造成错觉,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忽然多出些嘈杂的声音,房璃睁眼,竟看见在文武百官正朝着紫宸大殿缓缓行进,她顿了一下,站起身来,犹如洪流中的一枚竹石,安静而凝固的,望着这一幕。 她的所经历的所有意识幻境中,皇宫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 那是因为房璃的本性如此,加上曾经在菁国的时候确实接触的人少。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她很快意识到了问题。 这个幻境连接的不止是她。 如果不一样,说明还有其他人参与的部分。其他人是什么人?和她一起站在阵法中的,不就只剩下楼长。 经历,记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碰撞出来的幻境也应该完全不同。可她分明在自己所熟悉的菁国皇宫内。 房璃压下心中泛起的波涛,思考了一会儿,决定随着百官走进朝堂。 拾阶而上。 忽然之间殿外的所有人都消失了,还没走到门口,房璃就听见殿中传来激烈的讨论声。 “陛下三思!” 国师苍老的声音悠悠扬扬,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小殿下身上有谛听之力,此乃天降神兆,杀不得啊!” 文武百官前的那人,龙袍迆地,如同流泻的黄金,他脸上的褶皱远没有房璃记忆中的多,甚至头发还是漆黑的,脸上带有帝王天然的那股冷漠气,颇有些不耐烦:“那就不杀了。” “陛下!”另一波人走出来喊,“国师所言有失偏颇,昨日天象黑白倒转,乃大不吉之兆!纵观各朝各代,凡有此天象者,不出十年国运衰微,此乃祸害而非吉兆,陛下!” 房元叹气,“那就杀了。” 国师将脸一摆,“尔等鼠目莫要混淆视线!谛听之子可遇而不可求,什么不吉之兆,统统都是迷信!只有谛听的能力是实实在在的,若要杀他。”老者梗住脖子,大义凛然,“那先将老臣送上路好了!” “你!” 双方吵的不可开交,听的房元头痛症又犯了,正要喝斥,忽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他们就像被傀儡丝控制住的木偶一般,齐齐盯向出现在门口的人。 “他”的身上穿戴着玄冠绛衣,眉若远山目似流星,众人当下就认了出来——此人身上穿着的,是菁国的太子服饰。 “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冒充太子!”文官出言喝斥,国师盯着那人抖了两下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人慢悠悠道,“冒充?” “认不出我,还认不出这身衣裳吗?” 众人脸色一变。 国师率先伏地:“太子殿下!” 后知后觉的文武百官纷纷跟着动作:“参见太子殿下!” 上一秒还在商议刚出生的太子是否要留活口,下一秒见到少年太子,好像也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朝堂之中,龙椅之上,皇帝和太子隔着满地伏趴的头颅相望,半晌,两个人明白了什么。 “你没死。” 房元阴恻恻道。 “你果然没死。”房璃将手收进袖子,眸光含着浅淡的笑意,“妖市好混么,我是该喊你父王,还是该叫你……” “楼长?” 满殿大臣伏首,如同被浇筑凝固的石塑,静止不动。 “逆子!”房元沉着脸,“你害了菁国,竟还有脸活着,狴犴宫养了一群酒囊饭袋,这么多年,连一个凶手也没正法!” “狴犴宫的确是一群酒囊饭袋,”房璃道,“这么多年,竟然还让你这个真凶逍遥法外。” 房元大笑,笑声如同长长的指甲刮在人的皮肤,鲜血直流。 “胡言乱语!”手掌用力地磕在龙椅上,他脸色涨红,喷薄欲出,“若非你太废物,导致菁国接二连三地输,元气大伤,我又怎么会剑走偏锋?我一心为了菁国,只有你——!!” “是你毁了一切!” “是你太贪心。” 房璃直直迎上目光,“那些大小国能联起手,多半都要感谢你贪心不足一味发动战争,透支国力,败坏国名,在最后关头也不死心,用整个菁国陪葬,作为你加入妖市的投名状!” 房元看上去是死了,但也没完全死。 他听信了妖市的蛊惑,在最后关头赌了一把,将自己变成了魔物。 魔族无法死亡。 他就变成了这样一缕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加入了妖市和魔族的图谋。拂荒城时,假城主体内有两个声音,那个最后逃走的,就是房元。 第180章 他带出了神骨,将它献给蛙妖。他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这些年通过精进魔气,能够寄身活物。他在礼仪楼拍卖自己的尸体,也是妖市授意,当时他们已经意识到事情败露,故而想借此招,吊出背后探查的那 只手。 却没想到,吊出了房元的亲生女儿。 更没想到的是,在这一刻到来之前,他都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 “说,继续说。”房元将袖子一甩,“说的再多又怎么样?世人惧的是你不是我,恨的是你不是我,那些亡魂冤鬼,压的是你不是我!” 他狞笑。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而你,会被绑在这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 房璃忽然嗤笑。 “你笑什么?” “多亏了你啊,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紧不慢的态度惹的房元火从心起,却找不到缺口打断。 “我在想,明明有更便捷的方式,为什么非要选择污染地脉。”房璃的脸上始终挂着写意般的神情,瞬间夺回了节奏,“因为你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魔种。” “……” “只有一定境界的原始魔族能够稳定生产魔种,先前我一直以为,活下来的俾河族不止一个,现在看来,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乞丐。 “你们在金蟾镇找到乞丐的时候,应该是用连陀相挟,要他制造魔种。原本的计划是通过魔种复制神魔战争,可乞丐一死,货源就断了。” “所以,你们临时更改计划,收集地脉钥匙,打算用剩下的魔种直接污染地脉,这个法子虽然起效慢,但影响大,一旦成功,便没有回转的余地。” 通天域的人多少都通点法术,灵力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融入了日常,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就像是一棵扎根地脉的参天大树,如今它的根已经开始腐烂,活在这树上的枝叶与果实,迟早也会走入相同的结局。 同光宗的掌门印是最后一道关卡,只要拿到掌门印,整个通天域会迅速地陷入史无前例的灾难,沦为人间地狱。 “这最后一块掌门印,就是你们的七寸。”她慢悠悠,“这就是真相。” “……” “不愧是我菁国的血脉,”房元盯着她,“可惜,插上羽毛的野鸡始终成不了凤,假太子就是假太子,当初我就该杀了那个国师,再将你溺死!” “我本就是菁国的公主。”房璃毫不客气,“你鱼目混珠,刚愎自用,固步自封,为人鱼肉而不自知,走到今天的下场都是你经年奋斗的结果,但凡懈怠一点,都不至于惨成这样。” “惨?”房元拔高声音,“惨?!” “不惨吗?” 房璃语速飞快,字句如枪弹。 “妖市拿着魔种,先毁了你的国,再利用你的人,连你的尸体也不放过要用来储存魔种,扪心自问你这么多年可曾歇过一刻?兢兢业业,呕心沥血,被卖了当刀使还在乐滋滋数钱,谁能跟你比惨?” 画面忽然动了,大臣们缓缓站起,移动,像是无意识的傀儡将房璃围了起来,他们的五官如出一辙的扭曲,带着不属于他们的暴怒,房元气到整个人都变形了,急笑一声,咬牙切齿,“好一个伶牙俐齿,早知你的面目如此可憎,当初在皇宫,我就该将你掐死!” “溺死!” “吊死!” “凌迟而死!” “天不负我,叫你又落到我手里,你以为这是哪?这里是菁国皇宫,是我的境!” 他呼呼喘气,如同被点燃的风箱,吼的撕心裂肺,“给我杀了她!!” 大臣们一拥而上,他们伸着长长的手,锋利的指甲群魔乱舞,皮肤,毛发,内脏,被一片一片地撕下来,喷薄的血柱如雨落下,整个大殿沐在血雨之中,混着房元刺耳的笑,恍若阿鼻地狱。 笑着笑着,他开始尖叫。 痛。 好痛! 像是被砍伐,被啃啮,被削皮拆骨,斧钺汤镬,锯肉断头,切筋拔指……全是血,全是血!他的眼睛呢? 国师,国师在哪……朕的耳朵为什么在你的手里? 爱卿,爱卿那是朕的手指,还给我,还给我……你们在干什么?你们不是在撕扯那个逆子,那个野鸡,那个假货么? 他不是坐在龙椅上吗?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可以围着我? 大臣们如潮水褪去,大殿中央,只剩下一具血肉模糊的骨架,他瞪着仅剩的一只赤.果.果的眼睛,抬头望向龙椅之上的少女,玄冠绛衣,翘着二郎腿,手指搭在龙椅一侧撑着脑袋,即使垂眸,也难掩眉目之间的张扬风华。 “你的境?” 她缓缓咀嚼这三个字,流出的嘲讽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房元,如果这就是你修炼这么多年的境,那可真是。” “不堪一击啊。” 第122章 同光宗外,契马还停在竹林间,寒羊靠着车架,喻卜则是坐在一块断石上,皆是无言。 寒气摩挲叶片,喻卜搓了搓手臂,深呼吸一口气,嘀咕:“怎么感觉比上次来的还要冷呢?” 说是恐生变故将他们留在了宗门之外,但是半天也没个音信,不禁令人生疑。 而且。 实在是太冷了。 由于地脉污染,不得不主动封闭减缓大部分的经脉以防魔气入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身体的机能慢慢从修士退化成了正常人,不能抗冻就是第一个体现。 “里面真的没事吗?” 寒羊望了一眼,“别忘了宫主吩咐过的事情。” - “不可能!!” 房元嘶吼,但就连发出的声音也已经不成形状,“你分明,你分明已经……” 当年,神英侍者姬师骨被认定判罪,为了保下他,房璃以经脉和灵台为代价,在房元的要求下一次又一次的打破闭口禅。这其中有多少故意的成分不得而知,只知道在那之后,房璃就再也无法修炼了。 她是房元亲手打碎的废材,所以才这样不敢置信。 “魔族的确无法死亡,除了一种情况。” 绛红色的衣裳衬的少年太子肤白胜雪,长腿翘起,睫毛在透澈的茶色眸子里投下阴影,“哄你合作的人怕是没有告诉你,魔族之所以为魔,并非天生,而是源于一种特殊的咒法。” 之前她以为,识海是人之精神,之意识,可直到给蛙妖种植魔种日夜不辍地研究过后,房璃才终于明白,识海之于修士,是另一副大脑。 改变了大脑的结构,便会继而影响体脉乃至灵台,这是环环相扣的。 在蓝玉中,她曾上百次进入妖市元神的识海。 就像打开一个错综复杂的结,上百次,青蛙的识海被改造成千奇百怪的模样,它的躯体在精神力量的影响下变得如此微小,就像一块面团被揉扁搓圆。 房璃学习咒的时间太短,的确不够精深,但技巧上的短板让青蛙误会了另一件事,那就是,房璃拥有这个世界上顶尖的识海力量。 这种力量不依赖后天修炼,而是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赠予了。事实上每一位谛听都差不多拥有这个世界认知的精神力量,囿于修真理念没有 深度开发,而房璃因为无法修仙,故而歪打正着。 面对妖市的完整体,房璃尚且会被困在那庞大深远的记忆中。巧的是,上次在妖市残躯中对战时房璃就发现,青蛙作为妖市的元神,记忆却并不完整。 没有了时间的托底,妖市元神的识海力量在她面前就失去了应有的威慑力。加上蓝玉本就是她用自己的元神滋养多年的灵种,至少在这个空间内,青蛙毫无还手之力。 按照三界规律,正常来说人死之后,魂入地界轮回,被执念困在原地的怨魂冤魂,也有赦比尸那一类的收尸人去解决。但魔的定义超脱了世俗对生灵的定义,房璃一直思考,甚至开始站在神域的角度想,俾河族手握咒术尚且能和神域拼个不相上下,为了防止他们卷土重来,地界那种小地方是不可能收留魔族的,也就是魔族“不死”的秘密。 所以,神域采取的措施应当和赦比尸一样,是封印。 只不过,用什么封印,怎么封印,就不得而知了。 目前可知的是,魔族并非不可死,因为房璃已经接触过具体的案例——乞丐。 乞丐是怎么死的? 散尽咒力而死。 也就是说本质上,魔族依靠咒力,只要房璃反其道解开魔种的咒法,她就能够杀死魔族。 而此时此刻的房元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在他眼里,她依然是那个没什么出息的废物太子。 所以他有恃无恐。 尽管剧痛几乎将他生吞活剥,但房元的心中并没有对死亡的畏惧,而是阴鸷地瞪视着房璃:“你到底修了什么邪术?你怎么还不死?!” 愚蠢。 她的生父甚至不知道这个境是由咒术构成的。 第181章 施咒人道力不浅,奈何房元太拖后腿,被她一眼识破境的规律反将一军,此时此刻,房元的所闻所见,所感所受,皆在她的五指之间。 房璃手指一掀,仿佛头盖骨也跟着掀开似的,房元发出一声惨叫。 “指使你的人是谁?” 惨叫。 好半天,房元蜷缩在地上,像是一只被剥了皮血淋淋的小动物,口气仍旧恶狠狠,“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我倒想啊。”房璃叹气,“可是你们一个二个嘴都这么严,我有什么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房元喷道,“你根本杀不了我,魔族不入轮回,不生不死,不老不灭,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会记着你,我……” “不入轮回?” 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房璃眼皮一跳。 瞬间,醍醐灌顶。 看见她这副模样,房元还想要嘲笑,却见周身的魔气忽然开始分崩离析,原先尚且能忍受的痛苦以百倍千倍的姿态卷土重来,他猛烈抽搐,整个人像是被拧紧的抹布,只能不断发出可怖的“嗬嗬”声。 眼珠子里盛满切实的恐惧。 “你……做了……什么……” “把你变回正常人而已。”房璃远远地看着他,凉薄的眸光如同屋檐冬雪的反光,“无意义的长生乃是噩梦,父亲,做了这么久的梦,可还记得身为人的冷和热,痛和苦?” - 离开这里的时候太匆忙,直到现在,普陈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自家宗门的残骸。 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明明才过去不到一年,还当这里是熟悉的地方,可直到再次站在这里,那种“故去”的情感开始流淌,普陈才终于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 “跟了一路了。”他说,“躲着也挺累的,出来吧。” 假山石的背后,廖燕缓缓走出。 许是因为修为的流失,他看上去比之前要年迈许多,银丝掺在黑发中,瘦削的皮贴着骨,看上去无比凄凉。 只需要一眼,普陈就能看见他身上萦绕的,淡淡的魔气。 “为什么跟来?”普陈走近,周身的气压极具威慑力,明明白白地告诉着来人——他的恨意一刻也不曾消减,“是有人指使,还是为了回顾你的杰作?” “多少人?” 没头没脑的,廖燕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普陈冷笑,久违地睁开眼睛,冰凉的瞳色注视着廖燕,吐出字句:“三十。” “死在这里的人叫尘七,”角落里的一片落叶泛着血红,“他的左手小指天生有缺,剑术不精,但极通药理,在进山之前,他是药材铺的伙计。” “死在这里的人叫明复,生在一座矿山里,父母被压死,从小力大如牛,她爱吃咸食,还没有筑基时经常央求下山的师尊带几罐腌菜。” “这里,有个人叫尘岚,他是因为吸食过量魔气走火入魔自戕而死,死之前还看着我的眼睛,一声一声地喊我师兄。” “……” 每一个,那一天的一幕幕,一帧帧,都篆刻在普陈的记忆里。 离开同光宗的每一天,他就靠背负这些记忆,生出活下去的力气。 廖燕始终沉默。没有打断,也没有回答。 一个接一个的说完之后,他们已经站在了后山,那个魔气爆发的初始地点,也就是小武的狗窝旁边。 自相残杀,生吞活剥。 故事只会比描述的更加残忍。 在说完最后一个人的时候,空气陷入了静谧,拔高的野草东摇西倒,像刀刃碰撞一样发出磨牙的声音,普陈深吸口气,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其实我都想起来了。” 廖燕死寂的眼神终于动了动。 他说:“那天在妖市,你和明若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 蛙妖通过控制他偷听到了所有,那一段断片的记忆,经过时间的流逝慢慢回到了他的识海中。 起初普陈以为那只是一个寻常的梦,可渐渐的他意识到,在妖市的一段时间内,他确实失去过意识。 失去意识的那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梦境里的东西于是越来越真实。 他这样说,有一半是想诈,可看见廖燕的表情,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普陈明白了一切。 那瞬间仿佛听见了某处坍塌天崩地裂的声音,一滴雨水砸下来,顿时,千万滴前赴后继,争相没入无边草浪中。 “好奇怪。” 廖燕抬起沉重的头颅,普陈茫然而平静,缓声道,“我以为我应该恨你。” “我找了你那么久,你的宗门,你的理想,你说过的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我曾经对自己说,如果一定要选择,我会成为师尊那样的人。” 对,就是这样。 就是这个样子,让廖燕每一日都活的有如油煎汤熬。 他也曾以为自己是太史慈明,可愈是被仰望,愈能观测到自身的黑洞,日复一日,心魔渐生。 “可我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普陈摁着心口,喃喃自语,“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迫切地寻找我。” 廖燕哑声。 “你想要的只是一个真相,一个可以让同光宗脱离苦海的真相。” “你早就不是我的徒弟了,普陈。即使没有宗主的名衔,你的心里,也已经把自己当成宗主了。” “……” “下雨了。”普陈抬手,下一秒,雨滴穿过他的手掌,两个人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双双往脚下看去,草地上横躺着两具身体,而他们的神识飘在半空,被一圈奇怪的力量围住。 更奇怪的是,廖燕的反应相当平静,“祂来了。” “祂?” “你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廖燕道,“策划这一切的,那个人。” 话音未落,场景变换,神秘的偈语四起,盖过了隆隆的风雨声,一幢草屋在眼前拔地而起,风雨消弥,只剩下篱笆,小院,啃麸皮的鸡,和适才的同光宗废墟相比,平静美好的简直像桃源。 普陈看着脚下的土地,阳光的刺热洒在脸上,一切都是这么真实,他已经明白了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是 神识幻境。” “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又看向小院,扭头,廖燕的身躯不知何时变得十分高大,而他摊开手,看着年幼短粗的五根指头,陷入了哭笑不得的境地。 普陈变回了五岁的南宫新月。 “月儿,月儿……”熟悉的呼唤从记忆深处抵达,真真切切地在耳边响起,普陈以为自己已经封心锁爱,可在听到这一声呼唤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这具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他还是一瞬间红了眼眶。 妇人荆钗布裙,眉眼如同满月般敦实明亮,她的手上滴着洗米水,在布裙上擦了擦,另一只手抱着碗筷,对着门口的南宫新月招手:“过来。” “那是我娘。” 南宫新月仰头,对廖燕说道。 这个姿势让日头都照进了眼睛,南宫新月的瞳孔缩了缩,下一秒,他听见了自己娘亲的声音: “还有你,就知道傻站,还不快把孩子抱进来?” 和呼唤南宫新月的声音完全不一样,那是另一种声音。 一点点的嗔,一点点的柔,还有很多很多的笑。 记忆中,他的母亲只会对一个人用这种声音。 ……可是这怎么可能? 反应过来的时候,门口只剩下他一人,没等来娘亲口中的抱,南宫新月只好自己走进去,亦步亦趋跨过门槛,屋子里的灶火熊熊,映着廖燕的身体,像一片不存在的皮影。 忽然之间,某种强烈的预感在刹那击中了南宫新月!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面对什么,而五岁孩子的躯体几乎无法应对这种冲击,娘亲走过来抱起坐在地上的他,轻声安抚:“怎么了?” 女人的身体敦实,带着热烘烘的襁褓一般的气息,后来的南宫新月再也没有感受过,他的记忆里,大部分只剩下病榻上形销骨立的她,抓着他的手也不是温暖,而是紧紧攥住,充满恨意的刺痛。 “这孩子,是不是撞魇了。”她贴了一会儿额头,担忧地转向木桌旁沉默的廖燕,“你过来看看呀。” “浮芽。” 廖燕的侧影被灶火描摹成一道抖动的金线,“我要走了。” 南宫浮芽,是他母亲的名字。 太史慈明,廖燕,他的师父,同光宗宗主,为什么会知道他母亲的名字?! 南宫浮芽愣了一下,像是没听到似的,兀自抱着南宫新月走过去,拿起丈夫的手想要贴在小孩的额头上,“不是,你看看,我怕他病了。” 仿佛面对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他猛地甩开手,目光撇到一旁,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南宫新月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记得,一清二楚,就是在那一年那个时候,这一刻,他的父亲在这个草屋掀翻饭桌,头也不回地走出草屋,此后数十年,一去不复返。 第182章 而他,也将在多年之后徒然一身走进无涯谷,对那个男人下跪,求他收自己为徒。 抛妻弃子,求仙问道的男人。 高高在上,不食烟火的宗主。 两个人的身影在这一刻重合,在南宫新月的瞳孔中如火花般跳动,愈扩愈大,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南宫浮芽的怀中已空空如也。他挣脱桎梏抄起柜上的剪刀,在亲娘的尖叫声中,对着桌边的人狠狠刺了过去! 第123章 你叫什么名字? 南宫新月。三五夜中新月色的新月。 南宫新月感到头顶的视线莫名重了几分,他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仍旧恭谨地低着脑袋。半晌,一旁的师兄才出声:“你起来吧,师尊已经走了。” 他抬头,果不其然,方才还站在面前的人不知何时离去,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南宫新月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他问那位师兄:“那我还能在这修炼吗?” “有机会。”师兄安慰他,“天色不早了,你先在这住下,师父没赶你走,就是有机会。” - “为什么不赶我走?!” 普陈气竭声嘶,他的眼睛,乃至全身都被点燃了,锋利的剪刀被廖燕单手握住,尖端戳进脖颈的脉管,渗出刺红的血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还要留下我?!” “……” 南宫浮芽扑上去握住普陈的手,小孩的皮肤柔嫩,浮芽的掌心蹭在小臂,令普陈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无法抵抗母亲的力量,从廖燕身上被撕了下来,声音却没有停止: “你分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拒之门外,可以将我扫地出门,甚至可以对我不管不顾,可没有想到你竟恶毒至此,授我灵技法宝,引我修炼灵力,让我继承你的志向管理你的宗门,奸同鬼蜮令人作呕,令人作呕!!” “你把我当什么了?” “当成你理想的资本,飞升的善心证,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没有资格这样戏弄我!!” 剪刀最终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擦过廖燕的眉骨边,深红的血液沿着骨骼流下,他坐在炉火边,宛如一尊雕塑,任凭普陈声嘶力竭,始终一动不动。 事到如今,已是说再多都没用了。 没有人在乎他是否愧疚,懊悔,是否赎罪,包括他自己。人死魂消,犯下的过错已经成为了永远也无法抹去的耻辱柱,说的再多都只是徒增孽重。 所以只是沉默。 沉默的时候,窗外的风声令他恍惚一刻,仿佛回到了那一年苦海边。 廖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第二次遇见菁国的小太子,是在苦海边上。 那个时候的她气息微弱,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肤,被凶浪摔到岸边,就像一块黏在石头上的青苔随时都要消失。廖燕路过的时候顿足看了一眼,凝眸片刻后往前走,刚走一步,衣袖就被拽住了。 “救我。” 浪声滔天,求救声微弱的和蚊子叫没区别,可廖燕还是听见了。 他回头,平心静气,“我不能救你。” “……”房璃的声音断断续续,“修行人……渡人亦渡己……” “很遗憾,你拉住的只是一个泥菩萨。”他说,“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有很多人想要你死,你应该顺势而为,才不会痛苦。” 他看向她,带着淡淡的怜悯,一如当初在轿子之外。 一只被砍去翅膀的青鸟,即使逃出囚笼,这辈子也只能做个走兽。 这般活着,的确还不如死了。 “救我。”她的音调蓦然变了,“我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 廖燕本来都准备扯出衣袖了,闻言一顿,道:“我想要什么?” 房璃缓缓抬头,成绺打结的乌发下,茶色的眼睛折射出清亮的微芒,像一根针无声刺痛了廖燕,“那一年你拦在车队外对我父王说要收我为徒,那个时候你想要的是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现在想来也十分惊人。 仅仅只是打了个照面,房璃就已经看透了他的想法。时过境迁,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再次遇见奄奄一息的她,仍旧被掐中了七寸,不得动弹。 廖燕知道,有些问题再想知道都不能问出口,因为没有答案意味着尚且有一线希望,一旦得到了答案,未来就被定死了。 那之后走的每一步,都堪似自戕,磨灭灵性与意气。 他知道,这个允诺是一颗毒,要么扔,要么死。 房璃最后还是在同光宗安定下来,并获得了一个新身份,明若。 那之后廖燕再没提起过这件事,直到最后一次闭关前夕,他在鱼塘边遇见了贼头贼脑的房璃,坐下来夺过鱼竿,“没剩几条了,悠着点。” “师父。” 房璃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有些时候无需字眼,只需要一点点语气的不同,廖燕的耳尖一动,脸上却一点不显山露水,“何事?” “我答应你的事情,还没有兑现。” 池塘的水面漾开圈圈涟漪,他“嗯”了一下,笑道 ,“我以为你忘了。” “不。”房璃看着他,戴着那副廖燕送的法器叆叇,瞳色深黑,“我以为你忘了。” 那一天,答案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姿态来到了他的耳边。没有惊天动地的声量和背景,只是几个字,就定死了他的一生。 廖燕不会飞升。 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心魔既生,往后的每一步,都让他走向了一去不返的深渊。 “接下来是什么?” 普陈颤抖的声音拉回了廖燕的神思,他木然转头,南宫浮芽的手臂像两道铁钳牢牢控制住年幼的普陈,他的五官开始模糊不清,似乎是因为巨大的情绪,导致幻境开始出现了晃动。 “你不是背叛之后加入妖市了吗?这个幻境不简单吧,接下来是什么?说啊!” 声音落地过后,普陈发觉廖燕并不是在看他。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盯向了门口。 普陈蓦然扭头。 门口的光线被尽数遮挡,空气挤压变化,仿佛看见了两个“境”在碰撞融合,短短瞬秒,柴屋外的小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深渊。 一个陌生人站在屋内,祂身着黑袍,脸上浮动着黥纹,诡异至极。 从这一秒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从未见过此人。 可普陈莫名有种感觉,这就是“祂”。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背后推手,那个“祂”。 “很精彩。”祂的声音非男非女,带着低低的磁性,没有起伏,“不过若想引开我保护你的儿子,廖大人的陷阱还需再精进啊。” 什么意思? 普陈滞住。 这个黑衣人的目标是他? 廖燕明知这个幻境会暴露自己,却仍旧来到这里,因为他一早就知道,黑衣人是冲着普陈来的。 ——可是为什么? 论修为,他比不过徐宫主;论特殊,还有普璃在他之上。 他只是一个连合体期都不到的小修士啊。 不祥的预感如同草原飞掠的云翳一般迅速扩散,普陈被囚禁在自己五岁的躯壳中,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压迫和诡计,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 - 足足一刻钟,房元仍在惨叫。 房璃刻意控制了力度,为的就是折磨,能审出些什么最好。可惜房元此人虽奸贼,嘴却硬的很,什么也不说。 “我还记得,当年你去和亲……”他已经没有人形,满殿血肉模糊,房元几乎和它们融为一体,只剩下眼睛还保留最后一丝恶狠狠的气,“狴犴宫宫主,多么大的人物,偏巧给你赶上了这个好,用你的命格去补他的。当初你答应的那么轻易,是不是以为娶了徐轻雪,就能摆脱我,平步青云?咳咳……” “我今天就告诉你。”他阴鸷道,“神域点名要你,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命格,而是因为杀劫。” 过去这么些年突然从房元的口中翻出这笔帐,房璃也感到意外。比意外晚一些到来的是心中暗暗激荡的涟漪,房元似乎看透了她的表情,愈发得意,“因为你是徐轻雪的杀劫。” 刹那间,耳边炸起一声霹雳。 房璃一时无话,纷繁的思绪将她淹没,以至于出现一瞬间的走神。 这就是想要杀她的理由? 有一点可笑。 她对徐名晟的恶意从来不是无缘无故,若非是他先起的杀念,房璃永远不会对他下手。 可是现在却告诉她,徐名晟想杀她,是因为她将来会杀他? 简直是无解的循环。 意识到自己走神的时候,房元已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原地跃起,拼尽体内仅剩的魔力扑向房璃,然而只扑到一半房璃便瞄了一眼,下一秒所有魔气崩裂,房元摔砸在地上,再无任何声息。 足足折磨了一刻钟才终于咽气。他死了之后,境却仍旧没有消失。 第183章 此幻境本质上是对识海施咒形成的,类似于梦境的东西。房元死了,只能说明这个境中的一部分死了,但只要房璃还活着,这个境就不会主动解开。 她需得再想别的办法。 殿中的大臣们纷纷化作尘灰散去,她走出紫宸殿,境中的阳光铺洒在身上也能带来真实的热度,房璃深吸一口气,这样好的天气只能在境中拥有,未免可惜。 拾阶而下,金丝步履踩在青石砖上,轻而无声。沿着宫墙往深处走,慢慢地,一道影子覆盖住她的身躯,房璃看向来人。 她就知道。 这人肯定会来。 有关于房璃的境,从来就离不开他。 “徐名晟。”这一次她主动喊了出来,没有叫那个假名,果然,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面前戴着帷帽的人明显顿了一下。 境中人并非现实中的本人,和境主对这个人的印象息息相关,房璃清楚这一点。 她透过太子的躯壳看向他,声音平稳:“你想杀我吗?” 语调不高不低,平常的就像问吃不吃饭一样。 第124章 就连问出这个问题的人都没想好答案,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境中人的回应。 尽管这回应什么也改变不了。 声音落下的刹那,场景再度变换,漆黑的海水如山倾倒,淹没了金灿灿的皇宫。温暖的气氛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咸腥的气息和冷冽的温度,长风撕扯头发和衣袍,他们站在了五葬天的岛屿上。 轰—— 喷射的火焰拔地而起,岩浆滚滚,雷牢大敞,无数邪魔妖怪倾巢而出,呐喊,轰鸣,嘶叫,天上地下混沌一片,分不清这里和炼狱的区别。 这里,是房璃的第二层梦魇。 “为什么要打开雷牢?” 他问,用的不是徐轻雪的声线,而是离房璃最近,也最真实的声音,“为了重新关上,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这一段记忆曾经被银蝉刻意封印过,所以不够稳定,在徐名晟说话的时候,周围的场景一直在闪闪烁烁的变化,时而在半空,时而在水边,时而四周都是封闭的高墙。 ……高墙,房璃顿住了。 她认出了这个地方。 黑紫色的电流在石壁上游窜,血红的浆池咕嘟冒泡,一个阵纹繁复的沉重封印在雷池上方缓缓旋转,像一道牢不可破的神锁,镇压住了池底怪物。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她便亲手划开了那道神印。 “我很意外,你还活着。” 徐名晟忽然转向她。 “对,这个世界上,没有徐宫主想其死却还能苟活于世的人。”房璃没有张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她猛地扭头,身后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只不过她身上穿的并不是太子服饰,青衣薄肩,神态倨傲,“我很荣幸成为这个人。” 青衣房璃身后,廖燕脸色莫名,悄悄观望着一切。 “……” 这是她上一回来雷池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不用梦境演绎她也能想起接下来的事情,和徐名晟互相刺了一番过后,她拿着宫主刃划开了神印。 只不过,以旁观者的视角观看记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奇妙感觉,尤其是自己说那些话时的表情,房璃忍不住看了好几眼,看着看着就乐了,乐着乐着,剧情就走到了最后一步。 “把宫主刃还给我,”徐名晟盯着她,眼瞳黑黝黝,深沉的凉意无边无际,仿佛在室内下一场瓢泼大雨,“还来得及。” “……” 房璃握着宫主刃的手缓缓垂下,嘴角扯开一丝嘲讽的弧度,眨了下眼,“倘若我说不呢?” “这匕首是你亲自塞给我的,宫主做事如此不计后果,也怪不得旁人了。” 徐名晟:“你觉得你能离开?” 房璃:“我能走一次,自然就能走第二次。” …… “我想我必须提醒你,房尹若,”徐名晟抬脚,一步一步靠近,“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做出这个选择,就再没有人能救你。” “谁能救我?” 徐名晟的表情一滞。 房璃的掌心滑出宫主刃的尖端,她的声音平直,像一汪无风的湖,没有丝毫起伏。 “愿意救我的,从来只有我自己。” 房璃看着自己拼尽全力跃上石台,到这一步,所有的一切和记忆中发生的都一模一样。她感到有些腻味,这时候余光瞥见雷池边,像是看见了什么,房璃的视线转移,落在了徐名晟的身上。 是了,她准备划开神印的时候,徐名晟就站在雷池边上。 他这个时候还是徐轻雪的装扮,即使房璃现在去掀开帷帽,估计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房璃的视线只短暂停留了一秒,一秒过后收回,顿了顿,心道不对。 她蓦地盯了回去。 疾步走近,与此同时境中的“房璃”高举宫主刃一跃而下,洪水般的神力从封印中涌出,变色的空间内,房璃终于看清楚了徐名晟身上的东西。 那时情况太紧急,以至于没能仔细看。 直到现在才发现,徐名晟的心脏位置前竟有一根细细的金线,如同藕丝时隐时现,一直连接到雷池里面。 而神印破开的瞬间,金线像是扯着什么东西狠狠地抖动了一下,房璃的余光察觉到什么缓缓扭过去,徐名晟胸前的衣襟,不知何时被血染红了大片。 廖燕和她都没能伤到徐名晟分毫。 难道镇压邪魔的封印,和徐名晟之间存在什么联系? 梦的故事走到尽头,境开始崩坏,天摇地动之中,房璃最后看了一眼徐名晟,发动咒语。 她最终还是没有听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 ——呼。 冰凉的空气灌入鼻翼,房璃从地上坐起,还没有从幻境的余韵中回神便看见了躺倒在她对面的徐名晟。 她用力地闭了下眼睛,站起来走过去,两指并拢放在他的眉心,神色微微凝固。 混乱。 房璃触碰过许多生灵的识海,从未见过像此刻的徐名晟这般,仿佛在经历开天辟地的变动,随时都有可能要炸开。 拂荒城书塔的心魔幻境是她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见过徐名晟真正的心魔。 那会是什么样,又和谁有关? 澎湃的识海咒力自人傀涌出,像是无数文字碎片,细看去又不成章法,化作千万缕丝线钻入徐名晟的四肢百骸,房璃闭上眼,再睁开时,已身临识海内部。 ……这里既不是五葬天,也不是狴犴宫,更不是神域和皇宫,而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地方。 非要形容的话,更像是一个……小渔村? 炽白的光线暴晒,目之所及,低矮的房屋层层叠叠,像是结了盐碱的黑色海带,沙滩上有一个木棍搭建起来的简易方台。 方台上,一个年青的少女被捆住手脚绑死,像一条竖直的咸鱼面朝大海与太阳,身上的裋褐泛白,神情安详而平静。 预想了很多情况,但眼前的这一幕,还是让房璃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如果不是五官几乎一致,她甚至认不出来,这个被绑着的人是徐名晟。 只不过比起境外那个,这个徐名晟看上去非常年轻,年轻到有些稚嫩。 而且模样也柔和许多,介于徐轻雪和徐名晟之间,不像个男子,倒像是一个女孩。 “诶!” ……声音也像。 女孩看见了房璃,脆咧咧扬声喊,“你是谁?” 脑筋转了一圈,房璃一边走上前一边道,“你又是谁?” 少年盯了她一会儿,噗嗤一笑,“别演了,这里的人我都认识,你是从哪来的?” “你为什么被绑在这里?”房璃还是不回答问题,只顾问自己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少年总觉得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点幸灾乐祸。 “我为什么被绑在这里?”少年重复了一遍,咧开一排白净的牙齿,“因为要做大事。” “什么事是大事?” “我的事就是大事。” “……” “你的事是什么事?” “你猜。” “我不猜。”房璃的目光划过少年黢黑的皮肤,粗糙的指甲,成绺的头发还有身上大大小小冒着血的伤口,“堂堂神子,也沦落到这个地步吗?” 少年愕然一瞬,“你怎么知……” 话还没说完,房璃的视线越过少年,方才还阒寂无人的渔村忽然乌压压涌出许多人来,他们的手上扛着火把和草垛,氛围一下不安起来。这时少年催促道:“你快走罢。” 房璃指了指人群,“他们很明显是冲你来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走?” “……” 果然,突然出现的房璃在村民们的眼中就像空气,他们围住方台,将草垛一一码放。房璃看见每个人眼睛里都带着水汪汪的泪,村长在最前方拄拐,颤颤巍巍嘟囔了几句,房璃没听清,但是抓住关键词,终于搞清楚这群人是在干什么。 第184章 他们是在献祭。 “人族孱弱,而神妖兴盛。”这个时候,少年清脆的嗓音在火把的光亮中响起,“神族与人族同气连枝,护佑人族是吾之使命。而今海中妖兽频繁侵扰制造血案,吾心不忍,以性命为祭,与海妖王族缔结契约,为人族敞开生路……” 这便是最初的神子。 祂诞生的使命,就是冠神之名义,以凡人之躯,镇守人族。如此,换得人族对神族千秋百代的崇拜,供奉,敬养。 神子说完最后一句,老村长丢下了第一根火把,继而火光如雨点落下,盖过了日头。 透过拖地的苍茫白发,房璃看见老村长颤抖的眼皮上,有一颗不太明显的黑痣。 画面再度变换。 平静的小渔村被激烈的争吵折叠,房璃站在城墙之上,但见百万雄兵兵临城下,黑风猎猎,城门口,一个女人正声嘶力竭: “妖族无意与人族为敌,盲目开战只会生灵涂炭!” “有什么矛盾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同为天下生灵,误会不过朝夕,何至于此啊!” 啪,一柄斧头从军队中扔出,精准擦过女人的臂膀,开出一条深深的口子。 “它们吃了我的儿子!”男人泪如泉涌,发了疯似的喊,“妖吃人,可人吃妖么?!” 城墙之上,房璃站在守卫兵的末尾,看着正中央的似乎是城主的人物,脖颈的闪着寒光的暗绿色鳞片象征着那是只蛇妖,它冷漠地看着城墙下的闹剧,茶色的眸子无动于衷。 “你不是神子吗?”“为什么要替妖族说话!”“现在来说和平了,它们吃人的时候你在哪?!” 旋转,上升。 又一场战争,牺牲。 “轻雪姐姐!” 大雪夜,男孩呼着寒气跑进小院,房间内点着一豆灯光,门开门关,渗进来的风雪顷刻融化。 病榻上,女人艰难地支起身体,看向男孩的眼神温柔慈霭,沙哑道,“别冻坏了,来这,烤会儿火。” “轻雪姐姐,我已经学会降魔一式了。”男孩拔出腰间的短桃木剑,起势呼喝,耍了几招过后看向她,“你看,是不是这样?” 女人不语,只是微微笑着,火盆映不暖病白的脸颊,消瘦的皮肉贴着骨。男 孩或许看不出来,但房璃清清楚楚地看见,女人身上萦绕着浓重的魔气,正一刻不停地蚕食,她已命不久矣。 “小离。”她轻声,“你记住,不管人族走到了何种地步,直到最后一刻,你都要守护好所有人,明白吗?” 男孩高兴地举起桃木剑,“明白!” “过来。” 男孩走过去,乖巧地坐上床榻,依偎在女人怀中,眼睛眨巴。 “我不后悔。”她抱着他喃喃,慢慢闭上眼睛,“我不……后悔。” 一世又一世。 无数个她死去,无数个茶色眼眸,眼皮痣的人出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房璃终于明白自己在观看什么,她为了进入徐名晟的心境拼上了全部咒力,以至于不慎摸到了徐名晟记忆的最深处,那个世俗故事里埋藏最多秘密的锦囊。 锦囊的名字,叫前世今生。 世人都说,徐名晟并不是第一任神子,在他之前还有许多。可直到现在,房璃才终于触摸到了这个谎言的核心。 没有好几个。 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徐名晟。 一个祂死去,入轮回清洗记忆,再诞生出另一个祂。 死死活活,无穷尽也。 操控的人站在最高视角俯望这一切,祂的目光冰冷,漠然,让所有的爱恨嗔痴变成沙盘上吹唱的戏码。神子只是神子,跨不过杀劫,那就死了再活一次。 神域不需要他,一个可回收利用的工具。 人族也不需要他,他们需要的,只是神子背后代表的神域,还有权力。 房璃想。 如果早知道这一切早已经是命中注定,被因果安排好的,徐名晟,你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你还会听从命运的安排,奔赴那个无人知晓的结局吗? 第125章 “属下恳请宫主三思。”池归芦的额头贴地,掷地有声,“无涯谷,去不得。” 空气寂静出了某种杂音,在左耳和右耳之间来回拉锯,池归芦停了半晌,才缓缓抬头,面前空空如也,那个人影,早已经不知所踪。 池归芦忽然开口。 “谁在那?” 梁柱背后的身影缓缓走出,那是一个和徐名晟一模一样的面孔。这些天对外宣称的都是见人傀如见宫主,虽然并没有说明,但池归芦这种级别的使馆多少都已摸到一点苗头。于是她站起身,走向人傀,然后拉起了傀儡的手。 “不管你是谁。” 人傀顿了一下,迎上了她恳切的目光。 “我能看得出来,宫主既然能将人傀给你,一定是极信任你的。” “……” 房璃无力吐槽。 “我抓过一个妖市参与者,后来因为意外死了。”她停了停,“他说过……” -“你们不是要重现神魔战争吗?”池归芦道,“我就是好奇,真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你们宁愿相信那些妖族,也要背叛神域?” -“背叛?”岑老猛地抬眼,浑浊的眼睛中折射出微光,“利旗司,你当真不知,究竟是谁先背叛了谁?” “我从小就跟着宫主,知道他有许多秘密,即使是最亲近的近卫也无从得知。我在五葬天待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即使没有明说,我也能大致猜到。” 房璃终于开口,“猜到什么?” “真相。” 池归芦的掌心发力,房璃能够感觉到她正在很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手,“我能猜到,宫主此番,是决意去赴死的。” “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 “求你拦住他。”令房璃没有想到,池归芦这样说,“我也能猜到,你想拦住他。否则也不会在柱子后面偷听了,不是吗?” - “这里没有无辜的人。” “你或许还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是徐宫主,这里没有你说的那种,无辜的人。” 撂下这句话之后,云一的身影开始闪烁,徐名晟抬手摁住脑袋,剧痛像根长针在太阳穴里搅,不动如山的表情终于开始撼动,似乎无法相信,这强大的识海力出自面前这位出了名的堕神。 “杀你?”云一嘴角溢出一丝诡异的笑,“那不正遂了你的愿么,徐宫主?” 徐名晟的瞳孔微微缩紧。 什么时候? “我们不会杀你的,你不能死,今天这里,只能死一个人。” “看你的表情好像知道些什么。”云一歪了歪脑袋,“如果是那样最好,毕竟接下来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可是和你息息相关——” 乌鸦的尾音无限延长,近乎失真的动静中,一阵巨大的吸力将徐名晟的神识拉扯。 千万年瞬息变幻,沧海桑田,贝壳嵌进岩层,沙丘漫过古城。 前世那些庞杂的记忆轰鸣而至,神识仿佛被分裂成无数碎片,一会儿是小渔村的少年,一会儿是妖城前的说客,一会儿又是病榻濒死的除魔师……分不清是一瞬间还是一万年,陌生的海潮一般的情感将他淹没,撕碎,填充到几乎涨裂。 一瞬间的人生是什么感觉。 一百年的死亡又是什么感觉? 苍茫的雾气中,徐名晟兀自矗立在顶峰俯望,身边存在过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到最后,都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抬手,掌心卧着一捧清凉的水。 水中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而他对这些的感受逐渐麻木的像一位局外的观影人。直到,水中出现一双眼睛。 沉着的,透澈的眼睛,安静地旁观,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不属于他回忆中的任何一位,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合理的存在,犹如一柄重锤砸下。 徐名晟倏地醒了。 大乘期的识海力排山倒海呼啸而去,所有场景化作片羽灰飞烟灭,徐名晟再次成为了徐名晟。云一也没想到他竟能够瞬间挣脱,识海被反噬,她猛地喷出口血,纸白的面庞被染红浸透,她伸手擦去,忽然笑了。 “原来你都记得。” 徐名晟没有表情。 “地府的孟婆汤黄泉水竟也奈何不了徐宫主。”云一道,“我现在倒好奇,拥有这么多过去和记忆的你,真的还能算得上一个‘人’吗?” 话音未落,一道清亮的声音突兀插入:“他是不是人还有待商榷,你肯定不是了。” 云一反应极快,声音甫一出现她就催动识海力试图解开幻境,然而下一秒就被一道更强的力量压住。房璃的神识缓缓飘出,乌鸦眨了眨眼,云一道:“是你。” 拂荒城中,他们曾有过几面之缘。 “你或许对我还很陌生,我却已经对你很熟悉了。”房璃道,“千解鹿上神。” “……” 第185章 云一缓过神,“你说错了,我对你也并不陌生。” “同为神域计划里的牺牲品,我很同情你,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云一顿了顿,“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 “你们眼中的众生与我无关,他们只是天道之下愚昧的棋子,我只想推翻做下这一切的幕后人,仅此而已。” “你想推翻神域,可你的同伴不一定这么想。” 房璃语出惊人,乌鸦从云一的肩膀上腾翅而起,她盯向房璃,后者面不改色,“你出身低微,好不容易有个攀高枝的机会,代价却是你的良心,和百年间日日夜夜的噩梦。” “不过,我必须说,如果你真的是为犯下的错而感到歉疚,那么你在做千解鹿的这几百年,是如何能毫无作为,看着神域对俾河族赶尽杀绝?” “被抽去神骨堕入通天域之后,你的良心才终于觉醒了。”房璃毫不留情地拆穿,“究竟是真心地感到后悔和亏欠,还是因神域对你的残酷而生恨,借此报复,你真的分得清吗?” “……” “你想颠覆这世道,又想做个世俗意义的好人。” 房璃道,“千解鹿上神,何苦这样欺骗自己?” “……” 云一深吸口气,乌鸦张开嘴喙:“我心已决,多说无益。” “我知道你是想套我的话,想知道我背后的人,是谁在主导这一切。”云一的嘴角含笑,“我不会告诉你的。” “……” 房璃面无表情挥散了咒力,重回躯壳的瞬间,两人立刻起身,四周除了院墙和杂草,再看不见其他人影。 “这次算你欠我的。”她拍拍衣裙,“帐还能算清么,徐宫主?” “你也遇到人了?”徐名晟打量着她的模样,“谁?” 房璃将自己的经历一句话概括了一遍,听着听着,徐名晟的眉毛缓慢堆紧,“不对。” “这两个人都不致命,指派者的目的应该是拖延时间。”徐名晟道,“他们是为了掌门印而来。” “不。”令人意外,房璃否认了这个结论,转而提出了另外一个要求,“你能打开地府吗?” “……” 徐名晟听笑了,“你以为我是谁?” “你是徐名晟。”房璃道,“我听见了,千解鹿说地府的孟婆汤黄泉水也对你不起作用,你和地府关系匪浅,对不对?” 他收敛笑意,盯了一会儿,生硬地别开眼睛,“你想错了。” “我不是在跟你闹脾气。”房璃冷冷地踢了他一脚,人傀的硬木踹上小腿骨,怀疑用到了把人踢骨折的力度。徐名晟终于动了,“你想要什么?” “轮回名单。”房璃道,“近一百年内,凡间没有进入轮回的亡魂名单。你去哪?” “换个方位。”徐名晟答,头也不回往外走。 同光宗阴气最盛的地方,莫过于后山的坟场。 修行途艰,能够安然无恙的筑基修行已是少数,大部分都容易夭折在中途,这里掩埋着同光宗牺牲过的弟子和灵宠。徐名晟站定过后,缓缓吐出两个字:“太阴。” 抱残剑唰然而出,仿佛有什么东西于虚空之中被劈开,空气震颤! “太阴蔽日,北斗折光,三途河畔,血莲引航。” 寒意从舌尖弥漫,恐怖的灵力扫荡开去,阴风怒号,隆隆声中,大地虚空裂开一条黑缝,房璃的脚下出现了一条激涌的血河,飘荡着数不清的骷髅和哀嚎。 “叩开酆都门,阴火照八荒,魂幡招万魄,律令召无常。” 徐名晟面无表情反手再一劈,血河溅起九尺之高,水幕落下时,房璃听见骨碌碌的 声音,但见河中密密麻麻浮上无数白骨人头,一个攀着一个,迅速在河面搭建起了一座桥。 “吾持冥王宝箓,敕令九幽开疆——” “吵死了!” 房璃蓦地转身,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棵五人抱的树,树高逾十丈,数不清的红色飘带像是垂落的血脉。 细看去,飘带上画满了没有五官的人影。房璃循声看去,发出声音的人躺倒在树枝之间,起初以为那些绦丝是树藤,后来才发现,这是那人的头发。 “又是你。”酆都大帝的模样看上去就是个小孩,四肢短肥,一目双瞳,牙齿尖利如兽,声音粗哑,“真武之子。” “自从允你保留了你的所有记忆,吾就没一天好过,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被你上头那个鬼狐缠找事。没想到祂那边还没动静,你倒是卷土重来了。” 酆都大帝四颗瞳孔滴溜溜一转,落到房璃身上,嗤笑出声,“怎么,这次还带了礼物?吾可不要你这破傀儡……” “你就是酆都大帝。” 破傀儡一开口,酆都大帝差点从树上摔下来,两颗瞳孔融化一般放大,似乎不敢相信这脆生生的女音是徐名晟发出来的,“你何时又转了音色?” “堂堂地府之主,连个人也认不出,我要是你我也埋地下,这辈子都不见人了。” 酆都火从心起,大怒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敢口出狂言!” 徐名晟的脸色没什么变化:“我带来的。” 酆都:“……” “这一百年的轮回名单,我要查。” “吾凭什么配合你?” 酆都哼了一声,咬牙切齿。 “当初说好,吾帮你,等你回到神域就替我杀了真武,可你呢?你屁颠屁颠回去还不是给祂当狗去了?一当又是快百年,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真武之子?” “哎呀,”酆都冷冷捂嘴,“忘了,神域那位还在看着呢吧,一不小心把你的秘密说出来了,可怎么办?” “……” 徐名晟不说话了,房璃感觉他在看着自己,眼下意思非常明显:让她自己看着办。 毕竟轮回名单是她亲口要的。 同为大帝,真武高坐神域主殿,酆都却只能在地府干脏活,这种落差形成的矛盾不难理解,房璃思忖片刻,道:“你不信他,可以信我。” 酆都大笑:“你?你算什么!” “我是他的杀劫。” 房璃指着徐名晟,酆都的笑声止住了,倒不是因为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而是房璃语气的沉定,冷静,平稳。 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色彩,完全是在叙述一件事实。 “他下不去的手,我可以。” 酆都大帝周身的气场变了,祂觑着眼扫量了一遍房璃,倏尔讽刺,“一介凡人,也好如此口出诳语?” “一介凡人,如何能以身为杀劫而不被杀?” 房璃直直地迎上酆都灼灼的眼光,“酆都大帝目慧过人,想来和那些鱼目混珠之辈。”她刻意往徐名晟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同。” 酆都呵了两声,紧接着大笑,树藤似的垂地长发随着笑声张牙舞爪,画面鬼魅恍如身临地狱。四瞳猛地钉在房璃身上,酆都高声道,“三言两语就想糊弄我?” “凡人就是凡人,什么不同?呸!” “既然不凡,至少得证明给我看!” 平静下来的血河忽然沸腾,刺耳的声音自河底炸开,一缕黏腻腥臭的液流蛇信子般蜿蜒钻出,酆都挑出一缕自己的头发抛出,在半空旋转打结,血河流入这个简易容器中,缓缓伸递到房璃面前。 徐名晟终于有了动作,他大步跨上前,伸手就要夺下那碗东西。 “喝了它。” 徐名晟猛地盯向房璃,后者稳稳地攥着他的手腕,嗓音清冽,“喝了它,你就能把轮回名单给我?” “你问问身边那位,吾何曾没有兑现过诺言?” “好。”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徐名晟的脸瞬间黑了,沉声,“这是三途合流之水,活人饮下,重则灰飞烟灭!” “那不然能怎么办?”房璃的拇指紧紧卡在徐名晟的指尖,“指望你吗?” “我喝。” 徐名晟一步也不退,语气笃定。 - 识海境内风云变幻,小草屋七零八落,充斥着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大团诡异的颜色在天际碰撞撕扯,表明境主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不错嘛。” 黥脸人看着化出完整体的普陈,微微笑,“竟然能挣脱幻境的限制召唤出本体,基本功倒是扎实。” “想来,也是他教的吧。” 普陈拎着剑,脸颊上溅满了腥黏的血痕,冷冰冰地看着挡在黥脸人身前的廖燕。 他对魔气的压制在黥脸人的催化下土崩瓦解,漆黑的瞳孔放大到整个眼眶,变异的灵魂将躯体顶的奇形怪状,已经完全没有昔日的影子,只剩下一个毫无人样的魔物。 “师父和徒弟,父亲与儿子。”黥脸人抚着下巴,旋转的纹路蓦地裂开一条颀长的纹路,看上去简直在笑,“会是谁赢呢?” 第126章 房璃说:“好。” 她掐着碗沿递过去,送到徐名晟的嘴边,和他对视,“喝吧。” 第186章 长黑的睫毛耷下,徐名晟手指微微卸力,说时迟那时快,房璃劈手夺下藤碗仰脖一饮而尽,徐名晟刚刚动作,她就将碗一翻,空空如也的碗底对着酆都。 “三途水,我喝了。”房璃道,“名单给我。” 酆都打量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祂才慢慢开口:“不应该啊。” “即便你身寄傀儡,但活人魂魄遇上三途水,也不该是这个反应。”酆都说着说着又怒了,“你耍了什么手段?” “只是碰巧会一点护魂的法术罢了。”房璃却很无辜,藤碗收了回去,她掌心朝上,“该您兑现诺言了。” “我需要知道这百年间,凡界及通天域没有入轮回的亡魂名单。” 尽管忿忿,但毕竟自己有言在先,树上的红色飘带泛出血红的光芒,数不胜数的影子从飘带上闪过,片刻过后,一条飘带脱落,缓缓落到了房璃的手心。 房元和乞丐都不会出现在这上面,魔气消散过后他们已变异的灵魂会彻底崩解,连存在都会被抹除。 房璃要找的,只有那些死过之后仍然在现世游荡的亡魂。 她曾在柏氏女儿的遗留之境中见过那位黥面人,当时祂身上散发的,是纯正的魔气。 不是原始魔族,却拥有魔族的力量,只能是后天吞服魔种而成。 “你来的很巧。”祂说,“再晚一步,通天域未入轮回的亡魂数量可就控制不住了。” “怎么会控制不住?”徐名晟的目光从房璃身上转移,漆黑的瞳孔压出一线寒芒,“收尸人呢?” 酆都呵呵笑,“我的真武之子啊,哪还有什么收尸人?” “如今轮回能够运转全靠我地府的鬼差,神域早已不是那个神域!祂竟瞒你瞒的如此辛苦,呵呵……” 范围缩小到了现世目前活动的魔物身上。 手中有几条飘带,上面标注着简易的信息,其中一条吸引了房璃的视线。 原因无他,这一条亡魂,生前曾做过神。 “祂是谁?”房璃举起飘带。 酆都瞄了一眼。 “百神千仙,又分人神,鬼神,妖神。真武是人神,吾乃鬼神,这一位,便是极少见的妖神。” 房璃记得,赦比尸也是妖神。 “此人在神域时名唤司秋,专门辅佐白帝,后来因为私通邪魔被贬下界,仗着妖神时期积攒的人脉躲过轮回之苦,遁入凡界后便奇异的消失了踪迹,至今仍遍寻不到。” “司秋的本相曾经遭受过魇水黥面之刑,神域执刑,故而面目全非。” 酆都眯了眯眼,“神域应当暗中追杀过祂,后来也的确是死了,却是借死转生,不仅魂魄了无音讯,就连轮回也奈何不了祂。先前为了躲避收尸人练得一身精妙绝伦的化形之术,据说右眼炼化了一部分的魇水之力,除非祂化形,否则世间无人能看清其长相,只能看见脸上游动的黥纹。” “化形之术。”房璃喃喃。 的确,从目前已知的情报看,那人能够变成任何人的模样。 所以祂为什么要变成自己的样子?房璃一介小小凡人,所活不过二十余年,其中大半年不是被囚禁就是被囚禁,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这样一号人物。 “那祂在这期间,去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人?” “小丫头,地府也是很忙的,怎么可能天天挑着一个人盯?”酆都道,“不过,祂曾经离开过通天域。” “离开?去哪。” “凡界。”酆都翻了个身,“去干什么就不知道了,看祂的样子,大概是去找什么东西。” “好了,何必在这里问我,祂现在不就和你们在一块么?”酆都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亲自问祂去。” 血河消树藤散,房璃拿着飘带立在原地片刻,扭头对徐名晟道:“不好,是普陈那边。” 飘带能够感应亡魂所在,这次他们没用多久就找到了位置,看着草海中躺倒的两个人,房璃深吸一口气,半蹲下,两根手指摁在普陈眉心。 “死了吗?”徐名晟冷不丁道。 “快了。” “我负责这边,你去找明玉师姐。” “你就不怕我趁人之危?”再度语出惊人,房璃一顿,终于缓缓扭过头看向他。 稀薄的光线下,徐名晟的五官棱角显得阴沉又深暗,配合那冷冰冰的语气,仿佛杀神再临。 “你根本就杀不了我吧。” 杀神气质一僵,似乎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房璃也不介意,只是一笑,淡淡的,转过头全神贯注地对着普陈,轻声,“如果你能杀我,又何必走到今日这一步。”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你。” 房璃没有说下去。 无穷无尽的沉默与风声,仿若千钧重石,压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 两千四百五十五招。 长剑重重落地,普陈大口喘气,混着浊血的汗滴如雨,廖燕面目全非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四肢已经融化,像是从血肉中长出锋利的刀刃,僵硬地站在普陈面前,缓缓举起了手刃。 “慈明!!” 角落里斜刺出来一道身影,千钧一发地挡在了普陈身前,紧接着一声响亮的“啪”!廖燕的脑袋歪过去,南宫浮芽的手滞在半空,她的呼吸声颤抖,“你中邪了。” “三千大道,连一个家也容不下,那样的道,你也执意要去寻吗?!” 黥面人“啧”了一声,对南宫浮芽抬手,“一个幻境的影子还如此痴缠不休。” 在心境中的南宫浮芽眼里,没有变幻的天色,也没有突然出现的黥面人,她看见的始终都是年轻的丈夫和年幼的亲子。 她的眼眶里泛着鲜活的泪花,对近在眼前的黥面人充耳不闻,“月儿呢?他还这么小,等他长大了该如何看待你,如何看待我?旁人又该如何看待他,一个寡妇的儿子,还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 “娘!” 普陈沾满血的手握住了南宫浮芽的手心,她颤声回眸,五岁的男孩拉着她,掌心沁出的汗冷冰冰。 她猛地回身,将他抱了个满怀。 “他走了,月儿。”南宫浮芽的力气很大,她的怀抱那么满,却又那么空,“他真的走了。” “你还这么小,你怎么这么小?”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哭笑不得,“要是你还没长大,娘就走了,这可怎么办?” “别走……”尾音无力垂下。其实他心里都清楚,这只是幻境,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命运总会按照既定的方向运转。 可普陈还是紧紧抓着她,仿佛只要那触感还存在,母亲就没有消失。 别走。 “快点长大吧。”南宫浮芽将自己的脑袋搁在普陈的发顶,喃喃。 “长大了,就不用再害怕了……” 虚幻的声音散在空气中,泥土小片潮湿,普陈缓缓昂起头,面前已空空如也。 黥面人放下手,略带戏谑地看着他。 “你的功法都是他教的。”母亲没了,黥面人还不忘继续挑拨父子,“该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呢?” “我帮他逃。” 天幕响起一道嗓音,两人双双抬头,只见暗无天日的苍穹顶忽然映出一张大脸,眸如点漆,五官似刀削,仿佛隔笼观蛐,安静地看着对峙的三人,场面一时落针可闻。 “……” 黥面人无力吐槽,“这……” 人傀笑了笑,“出来吧。” 三个字掀起千斤飓风,将所有人的身形拉扯变形,某种活跃的力量从识海深处唤醒,普陈猛地睁开眼睛,大吸一口气,从草地里一跃而起! 与此同时几乎没有停顿,普陈执剑攻向半空中被弹出的黑影,锵然一声,廖燕挡在了前面,而房璃早已守候多时,在普陈与廖燕兵器相交的同一时刻,她原地发难,捉住了黑影的脚踝,猛地一拽! 啪叽,连人摔到地上,房璃勉强抬头喊:“不是让你去找明玉了吗!” 抱残剑尖指着黥面人的后颈,徐名晟垂眸看着这幅乱中有序的画面,道,“本来想去,现在看来不必了。” 什么意思? 房璃还没反应过来,却见手里空空如也,方才还死死抓住的黥面人像道影子一样消失了。普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瞳孔缩了一缩:“明玉!” 黥面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云一。 她站在不远处挟持着明玉,容色淡然,尖锐的长针对准明玉的太阳穴,刺出一线血红。 去向不知的明玉,竟然出现在的云一的手中! 看来在房璃潜入普陈心境的这一小片时间发生了不少事。见此一幕,云一有些意外地挑挑眉,乌鸦扯着嗓子喊:“连咒境都能如此轻松解开,倒是我小瞧你了。” “祂在哪?”房璃单刀直入,“布下这么大一盘棋,却只会躲在背后支支吾吾!” “你不用废话,有我在这就够了。”云一转向徐名晟,“你不打算告诉她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第187章 “……” 房璃:“说。” 徐名晟抿着唇,难得没有搭理房璃。 “我来告诉你吧。”云一笑了笑,“方才,我给他们下了蛊。” ……他们? 房璃蹙眉。 “对,就是他,”云一手中的长针钻了钻,涓细的血流缓缓淌下,明玉面色死白地闭着眼睛,“和她。” “此蛊以我的姻缘线为原材料,同时连接两个人的命格,蛊虫以心脏为食,不出两炷香的时间,便会心 空而死。” “想要解蛊,方法也非常简单。” “我方才说了,此蛊的原材料是姻缘线,既是姻缘,就必须得有两个人才能成全。只要其中一人死,这个姻缘血蛊,便发挥不了作用。” 说到这里,云一单薄的嘴角微微勾起,眼眶里雪白一片,看不见任何情绪。 “二选一,你要怎么办呢?” - 房璃:“意义是什么?” 云一微怔,“什么?” “这种选择的意义是什么?”房璃也不掖着了,“我不记得我跟你有什么过节,眼下,你们应该是为了掌门印而来,却忽然要我做这种选择——” “他们两个之间死一个,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吗?” 乌鸦的耳边响起来自黥面人的轻笑,带着一点嗤弄的意味,“我说过了,不能操之过急,否则被她看出来是很轻易的事情。” “……” 云一面无表情道,“哦,那你把掌门印交出来吧。” 房璃:? 房璃警惕:“交出来你就会解开这个姻缘蛊吗?” “不。”云一捏着长针的手再近一步,“交出掌门印,她就不用现在死。” “掌门印,我们也在找。”房璃皱眉,“既然如此,就该等我们找出掌门印再动手抢,现在跳出来,又是什么意思?” “……” “你是在教我做事?”云一听笑了,愈发能够理解黥面人为何如此钟情这个女人,温声道,“我自有我的考量,给你半柱香的时间找出掌门印,否则我不能保证她的性命。” “别听她的!” 普陈卸掉廖燕的力,一边挥动着剑招一边喊,“此人心术不正,无涯谷的地脉是我们最后的转机,万万不可!” 话一出,近在咫尺的廖燕仿佛被注入一股怪力,浑身喀嚓几下,用更猛的势头劈砍向普陈! “你背后那位假扮我对祂有什么好处?”房璃顾不上那边,兀自转移了话题,“我不记得我哪里得罪过谁。” 云一没有立即回答,看上去像是在思考。 “可能是因为觉得有趣吧。” 房璃:“……” 在房璃和云一交锋的时候,这边普陈与廖燕的战斗也陷入了白热化。 他能够使出的所有招数均被一一化解,剩下不过是拼着力气负隅顽抗,加上地脉污染,灵力运转也施展不开拳脚,可谓是处处被压制。 再这样下去,廖燕还没动手,他就要因为吸收过量魔气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 普陈正思考对策,一个不注意,廖燕的爪子已经掏向了心窝,他借力弹跳闪躲,只听“当”的一声,普陈腰间一松,低头看,发觉自己的剑鞘被抹掉了。 区区一个剑鞘,还不至于令普陈分神。 他只瞥了一眼便全神贯注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攻击,却没想到廖燕先他一步停住了动作。 那双全黑瞳目锁在剑鞘上方,普陈愣了一下,这时他才发现,剑鞘上竟隐隐有某种奇光。 廖燕不动了。 他仿佛原地化作了一尊石雕,填满眼眶的瞳孔时大时小,忽远忽近,像是坏掉的器械。 普陈意识到这是不可多得的良机,他慢慢靠近,始终注意着廖燕的动向,慢慢蹲下去捡自己的剑鞘。 就在手指触碰到的刹那,廖燕动了。 而普陈比他更快,手指一挑,剑鞘高高飞起,越过头顶,再被他反手接住。剧烈的移动使剑鞘上的挂饰甩砸到普陈的大腿,他再度低头,瞳孔微微紧缩。 那挂饰在发光。 此前,普陈一直以为那就是个普通的饰品,可现在,他的呼吸急促几分,回想着方才的种种,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想法蓦地跳入了脑海。 他们苦苦找了这么久的掌门印。 莫非,一直近在眼前? 第127章 在房璃一干人与云一等对峙时,通天域正全面沦陷。 藏在泥土之下的广袤地脉散发着母神般的辉芒,一呼一吸之间,灵气充盈于山川湖海。而此刻,地脉的守护阵法大开,几颗细小的魔种犹如探囊取物般钻入,疥虫一样吸附在地脉的根系,于是涌出的灵气变为魔气,像一阵瘟疫,在通天域大陆彻底扩散开来。 护城的将士声嘶力竭四散相告; 乡野的土地上,躁动不安的鸡鸭发狂啃咬人; 河中的大鱼一跃而起,一口咬下渔夫的脑袋; 正在同游的修士忽然拔剑刺向同伴,降妖除魔的道门弟子一只手捅穿了正在感谢自己的老妪,地牢之下动乱暴增,魔气影响着每一个人的心智,调用着人族最脆弱,最虚伪,最自私的嘴脸,人们开始互相攻击,撕咬,残杀。 身处魔气之中,没有人觉得异常,他们只感觉今天比往日更为烦躁,回过神时,身周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一把火点燃了通天域平静宁和的表象,埋藏地底的龌龊翻涌上来,开始大声唱诵。 笃笃。 门响两下,并不是询问,而是为了提醒屋内的人。门缝溢出一线柔光,小道士端着药走进,小心翼翼挪步到床榻旁,扶起床上的人,摆正姿势后开始喂药。 温热的药水浸红唇色,姬师骨有气无力地瞥了小道士一眼,打了个手势,但小道士没看懂。 于是他放下了。 从那边回来以后,他的嗓子就好像坏掉了一样,用尽现有的各种办法也无事于补。姬师骨一口一口地吞着药,心里思考着什么,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 小道士立刻站起,规规矩矩行礼:“见过旗司。” 池归芦“嗯”了一下,扫量着姬师骨的状态,问小道士,“还是开不了口吗?” 得到肯定的回复过后,姬师骨眼巴巴地看着她,小道士在旁边说,“找医师看过了,喉咙有伤,舌头的神经也坏了,只是看上去不像中毒,又没什么外伤……” “哑巴倒还好。”说着说着,小道士也纳闷了,“他没受什么伤,手脚检查过了,都是完好的,不存在伤筋动骨,怎么就下不了床了呢?” 池归芦看着姬师骨,“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姬师骨指了指不远处。 顺着他指的方向,池归芦停在了妆奁前,一件物品接着一件物品的拿起来,结果都得到了否定。最后她锁定在铜镜上,“这个?” 姬师骨狂点头。 铜镜拿过去,姬师骨的举动和昨天见房璃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他坐端正,将镜子举了起来。 小道士正好坐在他对面喂药,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还吓了好一大跳,半天缓过神,意识到姬师骨可能在说什么,连忙大惊失色地摆手:“旗司,他,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池归芦盯着姬师骨,眉骨夹起,越拧越紧。 - 手心包裹住挂饰,普陈的内心惊涛骇浪,面上还得不露分毫。 廖燕始终锁定普陈手里的东西,死死盯着,似乎是在忌惮什么,没有继续攻击。 两人僵持着,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普陈的手指缓慢移动,摸索到挂饰表面的宝石,以往都没有注意,如今起了疑心,不自觉用了点力,手指摁下去的那一刻,才发现宝石竟然是个开关。 “咔哒”,挂饰开了。 一块五边形的石印无声无息从盒子中落下,灵力余波震颤,那一瞬间无限放慢,廖燕的瞳孔刹那缩回正常大小,乌鸦抖了几下脖子,徐名晟猛地回头——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块落下的掌门印上。 一触即发。 乌鸦化作一道黑箭弹射而去,眼看就要叼走掌门印,一颗石子从背后追上,在掌门印即将落地时将其弹向五尺开外,乌鸦冷冷扭头,漆黑的眼瞳里倒映出徐名晟的身影。 簌簌—— 所有人蓦地看去,只见草地被一股力量拨开,有什么东西正 蛇形爬来,定睛一看,竟是被弹远的掌门印又“游”了回来,散发着绮丽的色彩,“啪”的一声,被一只手攥住。 廖燕的眼睛在掌门印后方睁开,眼白赤红,但瞳孔大小正常,似乎短暂恢复了清明。 浑身滴滴答答淌着融化的血水,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又沉重地往某个方向走去。 乌鸦在头顶盘旋。 “廖燕,这是你投诚的好机会。”云一循循善诱,“交出掌门印,祂可保你与魔种共存。” 第188章 廖燕充耳不闻,还是走。 他停在普陈跟前。 或许是因为被魔气煎熬,廖燕看上去没有之前那样高大,血肉与骨骼双双缩水,变得佝偻憔悴,忽略那斑白的黑发,乍眼看去,竟分不出谁是父,谁是子。 “你……” 他的嗓音沙哑,伸手向普陈,猝然发难,催动精粹的灵力,那只手闪电般掏向普陈的心窝,后者眸光中的冷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讽刺。 乌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颇为欣慰的闭上了。 “你说得对,同光宗见你的第一面,我便认出了你。” 廖燕的声音发虚,手上却一点也不卸力,五指深深插进普陈的胸膛,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打湿了衣衫,“无情道,摆脱情执,以证大道,我汲汲营营求仙问道这百年,人情,世情,一一淌遍,却无法独善其身,如今连情是什么,都已愈发看不清了。” “我常常梦见你娘。”“再敢从你的嘴里提她,我死之前也一定带上你。”普陈厌恶地打断,廖燕苍白的笑了一下,“当初,我本想劝你修无情道。” “或许每个父亲,都想让儿子成为和自己一样的人。可我发现,成为我这样的人并不好。” “我的确欺骗了你,也利用了你。” “我只是想体会,”廖燕喘了口气,“成为你的榜样,会是种什么滋味。” “体会到了吗?” “体会到了。”廖燕说,“糟糕透了。” 他的手指血淋淋拔出,这时普陈才看见,廖燕的掌心伏趴着一块石印,石印上染透了他的心头血,不停震动,散发着奇异的亮光。 意识到什么,普陈抬手摁向胸口,那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个法印,和掌门印同步震颤。 “糟糕透了。”他一字一句地重复,“所以你后悔了吗?” 廖燕耷下眼睛。 “没有。” 普陈笑的很冷。 乌鸦看够了这番戏码,耐心耗尽,打断道,“够了……”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只见普陈挑起剑尖,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直直伸向廖燕手中的掌门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震起石印,灵脉大开运足气力,因为太过强盛,周身混杂的魔气甚至隐隐有流转的痕迹! 乌鸦看懂了他要干什么,一时音调都变了:“——住手!!” 轰,气贯长虹。 凝聚了所有灵力的最后一招,剑锋劈向刚刚才建立起心契的掌门印,相同的灵力气息令两方都发出了不堪重负地痛苦嗡鸣,普陈咬破舌尖,所有机能运转到极致,悍不畏死地狠心劈砍下去,一声巨响! 尘埃落地。 掌门印光芒顿消,碎成两瓣,摔砸进草地里。 “同光宗不是你的……” 普陈轰然落地,眼前一阵阵发黑,浑身都是经脉撕裂的剧痛,他辨认着方向,一字一句。 “你视若珍宝,到死也不肯放弃的东西,我一分都不会要。” “……” 云一再也平静不了了,她不动声色后撤几步,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衣袍一掠,挟持着明玉转身拔腿就跑! 见此情景徐名晟也没犹豫,御剑便追,房璃踩在剑尾,如同两道流星划过无涯谷的上空,经过同光宗大门时她往下看了一眼,喻卜和寒羊守着契马和车,脚边白花花的一片,不知道是什么。 话说回来,好像从一开始,徐名晟就没让喻卜和寒羊进去。 他在安排什么? “你究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房璃对着徐名晟的耳朵喊,这时眼角捕捉到一片威风凛凛的白,再次看去,喻卜和寒羊所在的位置,数不清的白色如同雪花漫天散开,飘向百川山海。 房璃伸手抓住一片,那竟是一只信鸟。 …… 喻卜和寒羊待在外面,就造了这么多信鸟?? “打开看看。”银蝉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引诱说道,“打开看看吧,这就是‘他’的秘密。” 这时间脚下一空,他们已经驶到了苦海上方。 咸腥的海风将整个人都吹成摇摆的潮湿纸片,指尖冒出一团白光,信鸟里的东西潺潺流泻而出,在晦暗天地间点燃了一团小小的光亮。 良久,房璃将信鸟攥紧,捏成纸团。 “徐名晟。” 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声,徐名晟头皮一紧,却没什么表情,头也不回,听着房璃的声音在狂风中忽明忽暗: “这就是你所谓的计划吗?” 第128章 房璃看着信鸟上的内容,深深地吸了口气。 薄弱的纸翼在遽烈的海风中狂抖,一颗漆黑的小石头从信鸟身体的缝隙中掉出,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无边涛浪之中。 “真武没有在看着吗?”她仰头,“竟然就任凭你这么说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没空看吧。” 徐名晟还是没有回头,房璃却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或许正忙着造下一世的神子。” 云淡风轻的语气下却是惊涛骇浪的事实,没有明说,房璃却已悟出背后的意思。 上一次转世,徐名晟跟酆都达成了某种交易,保留了自己的记忆。然而,瞒过一次的事情不可能再瞒第二次,这一回,此世徐名晟的记忆很有可能会被彻底清洗,谁也不知道再次从神域诞生的又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虽然说法很土,但房璃相信,经历塑造人。现在的徐名晟只是现在的徐名晟,不管是哪一世都不算是真正的他。尽管“他们”本源相同。 只言片语的瞬间,抱残剑凝聚灵力,闪电般刺向云一! 眼看自己就要被追上,云一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刹住,转身,明玉的身躯亮堂堂挡在最前,乌鸦尖利的鸣叫穿云破海: “再动一步,我就杀了她!” 抱残剑紧急停下,房璃被巨大的惯性牵引向前,差点撞了个满脸。 “掌门印毁,无涯谷的地脉无论如何是开不了了。”云一雪白的眼瞳在乌云的映衬下愈发白的发灰,宛如阴翳,“能让你们中间死一个,也不算我亏!” 云一的话音还没透过云海狂风彻底落进耳朵,一跟闪着光的匕刃就从前面丢进了房璃手中,待看清柄上的雪花图案,她眼神微变,“宫主刃?” 徐名晟竟主动将宫主刃交与她? “杀我。” 多亏了那古井无波的语气 ,房璃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你说什么?” “现在动手。”他仍旧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落入房璃识海,“杀了我。” “……” 房璃看了看手中的宫主刃,“我不。” 徐名晟:“……” 他发挥了此生最大的耐心:“你没有看到信鸟上的内容吗?” “看到了,所以我不。” 言罢,她将头一歪,站在徐名晟身后探头向乌鸦喊:“是让我选一个杀,还是根本只想让一个人死?” 云一的表情肉眼可见一僵。 她并未看见信鸟,故而尚可强作镇定,只是道,“哦,你倒是说说,我想让谁死?” 房璃指着明玉,“她。” “以你们的立场,绝不会让徐名晟去死,一旦他死,你们的计划便要遭遇重创。” “因为他。”房璃咬破舌尖的字句,“就是俾河族的封印。” - 好了朋友们,作话到这里,是时候揭开一些未说明的故事了。 池归芦先前在审岑老的时候曾提出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氏族大家宁可相信妖魔,也不害怕事情失控,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原因被神域掩埋并未公之于众,但最终,妖市向他们透露了这个秘密。 回到那个问题,魔族不生不死,地府也不可回收,神域是用什么东西封印魔族的? 答案很简单,是徐名晟,也是神子。 最初的最初,神域一手遮天,并没有神子的存在,而俾河族灭过后,为了彻底稳住下界,真武造出了神子,以其血肉为印,心脉为印,命格为阵,镇压住了数万魔族。 俾河族在现世消失,却并非消亡,而是被封印了起来。 他们存在的每一天,都是对神子的消耗,共享,啃食。也因此,每一世的神子都命格薄弱而杀劫凶狠,活不长。 神子的作用,不仅仅是作为神域的副手看管通天域。 数百年的连接,令他与俾河一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氏族们的计划是,一旦超出可控的范围,就率先杀死神子,如此一来与神子相连魔族也会跟着大大削弱,届时再夺回主权并非难事。 这是氏族谋反的底气,是神域留下的利器,亦是妖族和魔族合谋中的命根。 所以云一下姻缘蛊是为了什么? 如果一定是要死一个人,这个人不会是徐名晟,目前看来也不大可能是她了。 只剩下手中的明玉。 可如果要明玉死,直接动手即可,为何要以姻缘蛊为由,逼迫房璃做出选择? 第189章 房璃正在飞速思考,不想下一秒徐名晟调转剑的方向,朝着苦海岸边的丛林一头扎了进去! 失重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等恢复神智时,她摔倒在地,抱残剑已化现在徐名晟手中,冰冷的剑尖对准房璃眉心,相顾无言。 她张了张嘴。 “这是在干什么?” 徐名晟的眼皮敛着暗光,“杀你。” 房璃气笑了,“杀我?现在这个是最重要的吗?” 连这句话说完的时间都没有,抱残剑当头落下,房璃瞳孔震颤,就地一滚勉强躲过,忍着几乎散架的身躯站起,对徐名晟冷笑,“阴晴不定反复无常。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抱残剑不语,只一味凝聚剑气,破空劈来。 一招一式丝毫不留情面,好几次擦着命门堪堪躲过,房璃意识到徐名晟在动真格的,神情反而愈发讽刺,忽然喊:“你就是想让我杀了你,对吗?” 徐名晟的动作一停。 “徐大宫主永远都是这样,遇上事的第一反应不是沟通,而是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宫主刃在房璃的眼睛里倒映出尖锐的形体,“你不就是想激怒我,好让我顺理成章地杀了你吗?” “不该杀吗。”谁曾想徐名晟竟反问,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讲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地脉污染,魔气肆虐,迟早会波及到五葬天,雷牢不能再破第二次。” 他转过身,抬手,一块石头从袖口中飞出,缓缓飘到一边,发出熹微的光亮。 房璃认了出来:“投影石?” 房璃:“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投影石的母石。那些信鸟会带着剩余的投影石飞往通天域,这颗母石记录的画面,会传送到那些投影石上面。” 徐名晟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房璃手中的宫主刃。 “我需要理由。”房璃道,“除了五葬天,没有别的理由了?” “魔种源自原始魔族,魔族则与我相连,杀我一回,足以给这世界喘息的机会。此为其一。” “真武已经在着手准备神子降生的仪式,即使你不杀,祂也会想尽办法让我死。此为其二。” “你的师姐明玉与我绑定姻缘蛊,杀我可保你师姐无虞,此为其三。” 他一步一步靠近,两人的身形囊括在投影石的术法阵中。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当着全天下人的面,除掉我这个祸害。如此,所有过往一笔勾销,不再有狴犴宫主与逃犯。” “天上地下,只此一个,救世主。” 徐名晟看着她。 “此为其四。” 哗啦,仿佛什么屏障在二人之间彻底碎裂,徐名晟沉静的黑眸中清清楚楚倒映出房璃的身形,不再是人傀的模样,而是原原本本,属于她的模样。 “杀我,是顺应因果天时,对天下,对你,有益无害。” 房璃轻声重复:“有益无害?” 投影石的亮光愈来愈盛,表明连接到的子石越来越多,无涯谷,拂荒城,乌莲池,破金山,大大小小的城镇,数不清的带着投影石的信鸟通过复制符咒成倍增值,病毒一样从天降落,像是八月仲夏下起的一场纷繁的雪。 “报——” 焦急嘶哑的声音从门口拖进来,小道士抱着小山似的信鸟匆匆忙忙跑进,看的池归芦额角一跳。 “这是什么?” 投影石噼里啪啦落地,投射出苦海晦暗不明的天地,两个人站在御行的抱残剑上,一青一蓝,一素一华,夺目相称。 池归芦猛地站了起来! 她分明记得那个女人还躺在城主府的床榻上! 跟随宫主前去的人中应该没有她。池归芦的脑子飞快地转,这么大手笔的投影石只可能出自一个人,所以…… 这是宫主故意让他们看见的? 这一番话说完,房璃还是没有动。 神祇之子,用风光的外表包装一个腐烂的结果,被浸泡在其中数百年的徐名晟,如今选择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撕开疮口,让所有人都看见这流出的脓血。 信鸟承载着这个消息飞向百川,只稍片刻,这便会成为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到那个时候,神子不再是神子,而是压着这个世界的一块重砖,一口恶气,他将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成为众矢之的,那些五湖四海的有志之士竞相赶来,势必要亲手拿下他这个恶果,拯救世界。 所以才要将傀儡让给她; 所以三番两次冷漠装傻的激怒她; 就是为了等到今日,将这个机会,亲自送给她。 我的天啊,徐神子,徐宫主。 你也太会自我奉献了吧。她这样想。 徐名晟垂下眼睫,锐光一现。 她不动,那就他来。 抱残剑卷风袭来,房璃下意识闪躲,两人便一招一式眼花缭乱飞快地过了起来。人傀储存的是徐名晟的内力,加上不疼不累,房璃多年研修的体术尚佳,又有宫主刃这等奇兵相助,一时间竟不分上下。 无涯谷,金蟾镇。 客栈掌柜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白镇长,我没看错吧,这是先前那个小姑娘?” “这信鸟究竟是何用意。”白午雄还在翻来覆去地看,粗眉深深皱起,“这意思是,那个蓝衣服的是狴犴宫主?” “可传闻不是说狴犴宫主是个女的嘛!” “这哪能分说清楚,传闻也说房尹若十恶不赦啊。” “可笑,谁搞的恶作剧?”“你瞎了,什么恶作剧,复 制符,信鸟,投影石,狴犴宫官印,谁家的恶作剧有这样的手笔!” …… 信鸟彻底揭露了所有,但房璃不知道,徐名晟在投影石上下了一道障眼法,投影中的房璃不再是人傀的模样,而是她的本相。 他们都听不见天涯海角已被搅成一滩浑水的议论和沸腾,此时此刻,两人的眼中只有对方。 房璃抓住破绽,摁住徐名晟的脸猛地往地上掼去,与此同时识海力量发动,硬是将不可一世的狴犴宫主压倒在地,宫主刃抵在下颌边缘,“就这么想死在我手里?!” 掌心下的人忽然轻笑,“未尝不可。” “你不是已经‘杀’过我许多回了么?” “不会很难的,再杀我一次。”他居然在诱导,“就像以前那样。” “……” “蠢货。”房璃的头顶,树叶如刀片相击,无穷无尽的黑色浪涛在岸边匍匐咆哮,柔软的发丝随风舞蹈,她距离徐名晟不过数厘,那双上勾的狐狸眼中,所有情绪被清晰捕捉。 “我们中计了。” 第129章 苦海上空,云一仍旧保持着那个挟持的姿势。 明玉垂着头,神情如同沉睡的婴儿,忽而嘴唇一动,开口道:“你觉得,她会杀了他吗?” 伴随着这句话的出口,明玉缓缓睁开眼。 无穷无尽的寒芒从眸中流泻而出,两人姿势依旧不变,乌鸦站在明玉的肩膀上哑声:“会。” “这么确定?” “装的越好,感情越深。”明玉的眼神忽明忽暗,“越是风平浪静,花的心思便越多,同光宗的那八年,她看似蛰伏,可每一夜,每一日,从未忘记她经历的一切。” “你倒是了解。” “当然,我观察她这么多年,她最恨的是什么,爱的是什么,我全一清二楚。”明玉的眼珠一斜,“等会看准时机提醒蛙妖,一定要严丝合缝,绝不能出一丝纰漏。” 与此同时苦海岸边,房璃拿着宫主刃抵在徐名晟要害处,一字一句,“我们中计了。” 徐名晟蹙眉,“什么意思?” 房璃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最后关头,云一要下这样的一个蛊,逼她做出选择。 徐名晟孤注一掷,信鸟上的内容应当是没有隐瞒的,所以无论如何,站在云一和黥面人的角度,他们都不会让徐名晟现在死。 可是,如果是明玉,就更说不通了。 重重迷雾将四面八方堵的死死的,房璃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死胡同,她不能任由自己在某一个点上纠结下去。 “云一现在就在天上,眼睁睁看着我们厮斗,按照你的思路一旦我得手,云一的计划将会遭受重创,他们为什么不来阻止?” “不重要。” “不重要?” 宫主刃挨的更近了,房璃的语气压得更低,仿佛被疾风搅动的乌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这一刀下去死的不是你,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 “夫妻本是同林鸟,姻缘蛊,怎么会是二选一?”房璃喃喃自语,眯了眯眼,嘴已经先于大脑推理了出来,“他们的目的绝不是要你死,不问原因如果是明玉,会不会姻缘蛊根本就不是二选一,而是同生死?” 她的目光重新对上徐名晟微微怔住的眼神,“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在你保留的那些前世的记忆里,你最后,都是死于杀劫之手吗?” 第190章 “……是。” 渡劫失败的神子会再次重生回神域,神子是徐名晟,劫是杀劫。而这个过程中唯一没有理清的因果是—— 因为神子才渡的杀劫,还是因为杀劫,才塑造了神子? 此前在幻境中看到前世,房璃根本没时间想,为什么每一世的神子在死前,身旁都有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 在房元的口中听到杀劫时,她曾一度被这个词的表面意义迷惑,可如今看来,解决杀劫有许多方式,神域却始终没有动作,坚持要徐名晟自己挑战,何尝不是一个矛盾点? 经历塑造人。 如果只有被杀劫杀死的人才能成为神子,那么此时此刻,云一的所有举动都得到了解释。 姻缘蛊不是二选一,而是同生死,或者更极端一点,代替死。 房璃下的杀手,极有可能通过徐名晟体内的姻缘蛊传递给明玉,而死于杀劫的明玉会被天道选择为神子,重生在神域! 心跳声呼之欲出,房璃从头麻到脚,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重现神魔战争抢夺地位权力? 想要权力何必率领起义攻克高地,如此麻烦!直接鸠占鹊巢让自己变成神,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简单粗暴,更便捷的成神之法吗? “你在想什么。” 回过神时,徐名晟的呼吸竟比先前抖了几分,“还不快动手!” 房璃凝视他片刻,宫主刃挪开,“很遗憾,你目前不能死。” “……” “别动,留在这。”房璃站起,目光如刃,缓缓盯向高空之上微渺如点的身影,“我找到幕后黑手了。” _ 白金色的灵力笼罩姬师骨全身,五内,六腑,经体之脉,半柱香不到的时间过后,池归芦收手运气,缓缓睁眼:“找到了。” “他的手和唇上各有一道高阶阵法,是罕见的禁语。施阵人设置禁止传递的信息,七日之内,他都不能说不能写。” 池归芦看向摆在桌面上的铜镜。 他究竟想要说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 “诺,拿着。”铜镜重新塞回姬师骨的手中,“再做一遍你刚才的动作。” 没有一秒犹豫,姬师骨再次举了起来。 战战兢兢不敢动弹的小道士见状彻底崩溃:“旗司大人!真不是我!我,我这就以死明志,绝不是我!!” “……” - 张狂的海风呜呜吹啸,云一和明玉像两团凌乱的线条,在高空中兀自站立许久。 “我觉得你忽略了一种情况。”乌鸦有点忍不住了,“你怎么保证,房尹若一定打得过姓徐的?” 明玉并不作答,只扭紧了眉毛,少顷说道,“下去看看。” 两人抵达岸边的时候,林中已经恢复了阒寂,东倒西歪的枝叶和碎片划痕,象征着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远远地,云一就看见倒在棱石底下的人,由于人傀和本尊一模一样,所以一时间竟看不出倒下的究竟是谁。 “如你所愿。”人傀缓缓转身,凌乱的发丝遮挡住眉眼,带着浓重的杀气和疲意,“我已经杀了他。” 云一下意识看了明玉一眼。 “他的事情解决完,该轮到我们了。”房璃没有放过这一眼,她仍旧淡定,微哑的嗓音飘散在空气里,“我该怎么称呼你?” “明玉师姐。”她一字一句,“还是黥面人?” 云一:“……” 云一沉着,“看来她都知道了。” 明玉:“……” 房璃却忽然笑:“看来都不对。” - “等下。”池归芦猝然出声。 小道士像被锤了一锤的鹌鹑立刻蔫了,下一秒她说:“你站起来。” “……我?”小道士哆嗦着站起来,越想越崩溃,正待继续解释,余光却瞥见姬师骨一动不动,于是嗓子一卡,变成了疑惑的声音。 池归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原先站在小道士的身侧,此时走到铜镜旁边、靠着床杆,先是盯了姬师骨片刻,而后目光偏移,落到了铜镜上。 好像看见了什么,这一瞬间,池归芦的脸色终于变了。 - 房璃徐徐走近,眼神始终放在明玉身上,剩下三尺距离的时候停下,这个距离,明玉颤抖的眼睫毛清晰地落入她的眸心。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明玉掀开眼,抬起,房璃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瞳孔,像是一片磨灭不去的烙印。 “那这个名字对不对。”她弯下腰,轻轻咬字,“姬,师,骨?” 昏沉的天际划过一道紫雷,旋即,天崩地裂。 - “别哭了。”池归芦的视线被某种东西牢牢吸住,“他不是在照你。” 她竟忘了,她们都忘了。 铜镜光可鉴人,却不是只有一面。 第一次,镜子在房璃面前被举起,她在镜子上看见了自己的脸,故而被镜子传递的信息迷惑; 第二次,镜子在小道士面前被举起,同样的,小道士也误会了镜子的意思。 而这一刻,池归芦站在床脚,清清楚楚看见,铜镜之上倒映出了“姬师骨”的面孔。 “……” 池归芦指尖发麻,凉意渗透。 他不是在照别人。 而是在照自己。 - “……” 乌鸦扑棱着落到云一肩上,“荒唐,你在说什么?” “不是吗?”房璃歪头,丝毫不在意云一的存在,“那昏迷的‘明玉师姐’,你敢不敢醒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眼睛。 -先前为了躲避收尸人练得一身精妙绝伦的化形之术,据说右眼炼化了一部分的魇水之力…… -牢门打开时,姬师骨的鼻梁骨上落了一道光,斜斜地映出黑亮的半边眼瞳。 细细的一条竖在右眼中央,像一条湖泊上的干涸沙岛,似蛇,又似猫。 -见面的第一时间,房璃往姬师骨怀里甩了一个白色的眼罩,姬师骨从善如流将它戴到右眼,十分自然,他扭头看见身旁人紧绷的唇角,拍了他一下。 …… 时空回溯,斗转星移。 眼睛。 第一次见到那只奇异的蛇瞳,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 “殿下,以后,他就是您的侍者了。” 炉火和香薰在潮湿的凉意中晕染,公公身旁的小孩穿着不合身的锦缎,头发如同卷曲的干燥海带,唯唯诺诺低头。 只有在听到召唤时抬起脑袋,那只异样的蛇瞳眸中,才终于映出了高座之上那一抹幼小的绯红。 “殿下。” 绯红融化成金色的汤,烛火的光晕在姬师骨的眼底,他躬身向书桌前执笔的人,“仓央国来使在宴会上冒犯了陛下,惹得陛下大怒,想求问殿下,如若要向仓央国宣战,胜算有几何?” “小骨。” “奴婢在。” 毛笔摩擦纸面的声音停下 ,旋即纸张哗啦啦响,姬师骨闻言抬首,小太子捧着那张纸观赏,纸上竟勾勒着一个人,只是五官空白,看身形,像个女子。 姬师骨一顿。 “我见过她了。”小太子的手攥皱了纸张,“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 “父王说,她是神子,护佑众生,我的命格可以补齐她残缺的部分。”小太子看着纸张上的人影叹息,“原来我除了坐在这里,还有别的作用。” “……” “我知道。”姬师骨弯腰,温声细语,语气柔软而滚烫,“殿下即使不说,我,也知道。” “我就知道。”小太子扭头看向他咧嘴一笑,“你最懂我啦!” …… 他明明是最懂她的。 “明玉”的五官扭曲变形,融化成紊乱的线条,在那张脸上重新拼凑,顷刻间,熟悉的五官浮现。 姬师骨挣开云一的桎梏,缓缓直起身。 “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不是最懂我吗,”房璃无情的语气刺痛了他,“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不是吗?” “你用了能力。” 房璃笑,虽然是笑,眼睛里却没有情绪。 “我一直很好奇,从同光宗到拂荒城到流骨碛,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巧合了。” “这个过程中有很多种可能,可是因为那些巧合,才促成了今日的局面。” “就像是有一个人冥冥之中安排了这一切,先是让我落入圈套,被诬陷成菁国元凶,沦为众矢之的,而后被抓进五葬天,与狴犴宫宫主结下仇怨,再然后,苦海茫茫,我却能无心之中漂泊到了岸边,还见到了所谓的通天梯。” “那之后八年。” “出宗的第一案,金蟾镇的魔种,我就遇上了乞丐,世上最后一个活动的俾河族。” “第二案拂荒城,你让云一,也就是六指女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俾河族和神域的恩怨展开最初的一角。那之后我们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可是一路上的线索和指引,让我们偏偏来到了妖市,更巧的是,同光宗宗主太史慈明,也在这个地方。” 第191章 房璃的语速不疾不徐,眼神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姬师骨。 而他也安静回望。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 “不管是让我成为众矢之的、站在狴犴宫的对立面,还是揭开神域和俾河族的龌龊往事,都是为了让我有充分的,杀徐名晟的理由,对吗?” “……” “或许当我在妖市的识海中时,就应该是你们计划的尾声。那时我本应杀了他,届时徐名晟受到的伤害会通过姻缘蛊转接到你身上,经历过杀劫的你,便可一跃成神。” “可你们没有想到,乞丐会自爆保我。”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落到姬师骨的耳朵里,都像是剥开了血淋淋的果实,“你们更没有想到,我的咒术会学的那么快。” 房璃忽然直直看向云一,面无表情,“你在召唤那只蛙妖吗?” “……” “让妖市的元神进入我的蓝玉也是你们的计划之一,应该吧。”房璃道,“妖市修炼千年,强大无比,即使只有区区元神,假以时日,也足以炼化我的蓝玉,在借姻缘蛊杀死你的同时,元神就会将徐名晟收进蓝玉,如此,通天域能够转生的神子,便万无一失只剩下你。” 云一仿佛听出了言下之意。 “你对妖市做了什么?”她蹙眉,“不,即便你再天纵英才,也绝不可能压过妖市。” “我的确压不过。”房璃抬了抬唇角,“所以我借了点外挂。” 外挂? 事情还要倒回一个时辰前。 一个时辰前,房璃正端着酆都大帝递过来的三途水,只要喝下它,就能拿到转世名单。 即便房璃精修咒术,可毕竟肉体凡胎,牛皮吹破天,一旦喝下,她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所以她根本没有喝。 在倒进嘴的同一时刻,她精准把握着时机,将碗中所有的三途水尽数转移到了蓝玉空间内。 妖市是洪荒之兽,可毕竟只剩个元神。而三界存在的时间同样漫长,三途水吸收着地府数百年来所有的怨力,专攻生灵之精魄。 在来之前,房璃就已经用三途水,在途中彻底摁灭了妖市的元神。 第130章 神域有三帝四圣,各司其职。 真武为其一,坐镇神域极东,法力最强; 而另一位白帝,则是唯一一个人圣成帝,却放弃飞升的机会留在人间疏浚灵道,调理地脉,成功划分出后来的通天域,由于功勋卓绝,受封帝位,并派了一位同为人族飞升的小神辅佐。 那个小神,就是姬师骨的前身,司秋。 由人成神,个中修行艰辛自不必赘述,司秋品性坚毅,十分珍惜在白帝身边的辅佐之位,每日勤恳修炼,理想是有一日谋取神职,造福众生。 三帝四圣,九天上神,并不是所有的神都能够在其位谋其职,占据大多数的,仍旧是那些为神祇打下手干杂活的小神。 神职有限,空一位补一位,盼望着神明陨落的人如过江之鲫,水面一批,躲在水底的又是一批。 天上的生活日复一日,每日三点一线:修炼,干活,等神死。 斗转星移,星移斗转,不知道过了多久,广袤无垠的神域终于迎来一个空余的神位。 僧多粥少,群雄逐鹿,饶是司秋多年兢兢业业,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竞选。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白帝,想到自己辅佐祂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己的天分、能力、法力必然都被看在眼里。然而不管他如何暗示,白帝始终无动于衷。 天道酬勤。 几次三番的越界,他只收到了这四个字。 司秋在悟。 依白帝的个性,祂绝不会为自家小神提供捷径,这“天道酬勤”无疑是在告诉司秋,万事万物皆有其因果,只要付出足够的因,天道自然会赠予相应的果。 司秋悟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他比从前更加刻苦地修炼,攒香火功名,像个拼命三郎一样不眠不休。天道酬勤,只用四个字就能概括的因果,越是简单,带来的希望越是无法计量,好像通往结果的路是一条单程线,他如此坚信,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那姻缘神的职位,就仿佛已经是囊中之物。 终于迎来了神职榜更新的日子。 那一日,朝阳缓缓升起,极东之地霞光万丈,仪仗排列千里。 神光如约而至。 司秋的满心欢喜落了空。因为神光却并没有笼罩其身,而是属于另一位飞升的新神,她来自凡间最卑微肮脏的地方,也正因此,头顶飞升的光环愈发灼亮。没有给九天神明商议和议论的机会,新神甫一露面,就被赐予了姻缘神的位置。 是能力不行,还是法力不 敌?司秋苦思冥想,刚开始还能够安慰自己,可是渐渐的,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理想以一种怪诞的姿势从高空坠落粉身碎骨,司秋心有不甘。 新神的名字叫千解鹿,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不甘作祟,司秋开始暗中调查千解鹿的出身来由。他是白帝的副神,神位不高,但位置特殊,人脉极广,慢慢的,竟真的被他抓到了线索。 顺藤摸瓜,搜集证据。 司秋大喜过望。 他甚至无需为交给谁发愁,身边就伺候着一位帝神,只要将这些证据上交,以白帝刚正不阿秉公无私的性子,一旦得知千解鹿的真正来历,必定不会坐视不管;而立了功的他,就能够顺理成章,成为下一位姻缘神。 可,令司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投出去的证据石沉大海,最终没有等来他想要的惩罚与结果。司秋难耐心中忿忿,终于在某日研墨时磕头下跪,向白帝提出了最后的问题。 大帝。 千解鹿不过身患残疾的一介凡人女子,天资平平,品行更是无有过人之处,如何能一上神域就得姻缘神的位置!大帝,您明察秋毫,难道就没有怀疑过? 那一天,司秋慷慨激昂,得到的白帝殿内有史以来最深刻的沉默。 他在殿中直直地跪了三柱香的时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其实不管是小神,上神,帝神,抑或是参与其中的千解鹿本人,祂们都一清二楚。 姻缘神的神职只不过是一场交易,这场交易背后的故事,是神域必须要掩埋的秘密。 司秋要公平,但这个公平的代价,绝对不能是整个神域。 从那一天起,司秋苦苦维持的道心,彻底澌灭无闻。 他一心要拉千解鹿下马,为了搜集更多的力量和证据,不惜瞒天过海潜入五葬天的雷池,被真武发现,以私通邪魔的名义贬堕。 从此,司秋销声匿迹,实则在凡界卧薪尝胆。他试过无数种方式意图重返神域,可有了前科的司秋无论如何修炼,雷劫和通天梯都不会再为他打开。 直到那一日,他见到了神子。 凡人身躯,却冠以神祇之名,司秋被一种奇异的直觉指引,开始调查神子的背景,跟踪观察神子的每一世,在锲而不舍的追逐下,终于,他发现了杀劫的秘密。 被杀劫杀死的人可以成为新重生的神子。触发条件只有两个,其一必须是杀劫本人,其二必须用象征着神子身份的物件,例如宫主刃。 司秋狂喜。 天下修行者汲汲营营难以计数,可神域竟为神子开通如此捷径!还被他发现了! 接下来的每一世,他开始尝试接近神子。 但现实远比司秋想象的还要艰难,既要破坏杀劫和神子之间的羁绊,又不能被神域察觉。几次三番失败过后,司秋转变思路,把目光从神子身上移开,盯上了杀劫本人。 他选择盯上的时机,正是这一世的房璃。 他没有办法让房璃对自己出手,唯一能插手控制的,只有房璃对徐名晟出手的原因。 首先是角色,司秋精挑细选,最后相中了侍者姬师骨,夺舍寄身来接近房璃,获取她的信任;这之后必须要制造一件大案,让房璃成为众矢之的的罪魁祸首,不仅要让她被关进五葬天吃尽苦头,还要让她再逃出来;狴犴宫等于神域的眼皮,如此一来,逃跑的杀劫定会将宫中的神子钓出,这才是司秋的最终目的。 一旦神子入了凡世,他便有了充足的下手时机。 讽刺的是,在司秋跟踪的这百年,那位被保送的姻缘神千解鹿竟也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得知消息的司秋立刻找上她,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得到了姻缘蛊。 彻底万无一失了。 只要房璃对徐名晟下手,他便能够通过杀劫一步登天,重回神域,完成自己未竟的大业。 可是。 可是为什么和想象的不一样。 她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 “你的眼神,很有意思。”房璃走近,由于人傀的身形,她与姬师骨平视,眼底一片深寒,嘴角却勾着笑意,“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第192章 姬师骨,不,应当是司秋一言不发。 “你侍奉我这么多年,我问你,你可知我的能力是什么?” “自然是……” “命格,运势,引神,无非都是观测这个世界的手段,能力越高,知道的越多,所以。”房璃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在司秋的心脏上砸出回响,“我的能力是什么?” “是命。” 眼罩落下,荧绿色的蛇瞳露出,直勾勾看着人傀,仿佛在透过这具躯壳,凝视背后的灵魂。 “你能观命。” 在所有信息手段中,“预言”无疑是最强大的一种。而菁国谛听深于此道,她不仅能够预测每一场战争的成败,还可以观测人的命运,预知所有结局。 菁国是如此,太史慈明,也是如此。 房璃:“说得对。” 司秋抬了抬唇角。 房璃:“这就是你的破绽。” 司秋嘴角一僵,脸色沉了下来。 房璃继续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时候察觉到你的?” “是见到你的第一年。” “侍者与谛听心意相通,你虽假扮成我的侍者,却并不懂我……” “胡说!” 司秋的面色已经难看到极致,“若我不懂你,那些预言的暗示,我如何能看懂,如何能传递?” “我若不懂你,你将谛听的预言告知与我,又为何没有魂飞魄散?” “因为你有这具侍者的身躯,天道自然不会降罪于你。”房璃一语中的,“可若你真的懂我,闽国那一战明明会败,你又为何让房元去打,导致最后落败,而你不得不担下叛徒的名声受牢狱之苦……” “我是怎么发现的?” 房璃轻笑出声,指着司秋的下身,“十年前你因为错判闽国一战的结局导致菁国损失惨重,被打入大牢挑断手筋脚筋,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直至今日,你的腿脚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便利,不是吗?” 司秋下意识缩了缩脚。 他跛脚的程度很轻微,并不影响日常行动,这么多年了,她居然还能一眼辨出。 后知后觉,恼怒翻涌而上,几乎焚毁理智。 房璃竟然从那么早开始就怀疑他侍者的身份。 堕神藏于凡间,观测凡人的规律对他来说并不困难,问题在于,他太沉浸在侍者的身份当中了。 以至于从没有认真考虑过——他根本看不懂房璃写下的所有暗示。 房璃没有拆穿,他就真的以为天衣无缝。有谁能料到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会对自己的侍者有如此重的戒心?被囚禁的金丝雀,看上去那样沉默,那样天真,可藏在那具血肉里的心脏,却像是一口深渊。 “殿下。”司秋哑着嗓子,尾音中断,他低下头,宫主刃稳稳地插入了心脏的位置。 房璃慢条斯理地握着刃柄,她的身上自始至终都没有溢出丝毫的杀气,哪怕是此刻,都像是聊天递茶一样,将宫主刃送入了敌人的要害。 “你可以闭嘴了。”她说,“我不喜欢那个称呼。” 司秋钝笑一声,紧接着哧哧的笑了起来,他的身体化成光点渐渐消散,这时房璃发现了不对劲,看向旁边无动于衷的云一,反应过来:“替身。” “这点警惕心都没有,我怎么蛰伏数百年。”司秋抬起手,几乎要抚摸到人傀的脸颊,但估计是因为这张脸和某个人一模一样,伸到一半停住了,强压下突如其来的恶心感,对房璃道,“只是猜到我的身份而已,这个游戏还没有结束。” “你那么聪明,要不要猜一下,我的本体在哪里?” 伴随着阴鸷的笑声,司秋的替身消散,与此同时云一果断出手,五指握爪闪电般刺向房璃面门,被凌空而来的抱残剑锵然挡下。 不远处的徐名晟 半跪在地,捂着心脏的位置,他的面前有一滩金色的液体,被乌鸦的眼睛捕捉,云一立刻认出:“神血?” 徐名晟压根没有受伤,为何会呕出神血? “小丫头,我劝你动作最好快一点。” 云一道,“他那个样子,一看便知是真武要主动重塑神子,一旦到了转世的时间而神子未死,届时,他可就真的魂消灵灭了。” “说这些废话。”徐名晟长臂一伸,抱残剑划了个漂亮的剑光甩尾回手,“你留在这,还不是为了拖住我们。” 云一不可置否,“对。” “我的任务,就是拖住你们。” 尾音骤变,云一袍袖一掀,整个人化作一道飓风刮向近在咫尺的房璃,一时间只剩下两道飞快移动的身影,眨眼间已过了数十招。 抱残剑当空劈下,硬生生打断连绵不绝的攻势,房璃心领神会,沉默中转身,一句话没有多说,摔出一道转移阵符,朝着同光宗的方向飞奔而去。 “……” 乌鸦站在树顶,歪着脑袋观看这一幕,墨黑的瞳珠闪烁着诡异的光。 一张接着一张,房璃毫不吝惜地燃烧着人傀体内储存的灵力,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和阵法催动的嗡鸣。 “需要我帮忙吗?” 讨厌的虫音从后颈冒出,银蝉悠然地震颤翅膀,和房璃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你这样可不行哦,他的时间不多了。” “即便你最后能找到司秋,可在你用宫主刃捅死他之前,徐名晟还活着吗?” “……” “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我的。” 银蝉慢悠悠,血红的眼睛看上去既童真又邪恶。 违背生来具有的天性,已经让你吃尽了苦头。 固然你逞强可以拒绝我,可眼下干系着整个通天域的安危,你还能无动于衷吗? 铅云低沉,闷雷滚滚。 一线雨滴砸落,睫毛颤了一颤,草地上的人缓缓转醒,坐了起来。 经脉深处传来的剧痛令普陈忍不住皱眉。 他深呼吸几口气,原地打坐运功,内府中灵气和魔气交错冲撞,已经是强弩之末,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 普陈逐个封闭穴位,正在调息之时,倏尔听见急急的几声呼唤: “师兄!师兄!” 一个黑影跌跌撞撞扑到面前,普陈强行中断,愕然一刹脱口而出:“明玉?” “方才不见你,发生什么了,为何伤成这样?” 明玉看上去状态并不好。 她的身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呼吸急促,一刻不停道:“师兄,大事不好,徐宫主他被那些奸人控制,如今暴走在苦海大开杀戒!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师兄你……” “大开杀戒?” 普陈皱眉,余光被什么吸引,视线转移到身后,明玉扭头,只见远空之上,徐名晟的人傀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来,双瞳泛红,杀气腾腾! 明玉立刻道:“师兄你看!你相信我,徐宫主他已经疯了!” 普陈刚刚转醒,一身重伤,还没有从调息中缓过神就被巨量的信息扑了满脸。 愣神的瞬间,人傀已杀至近前,对着明玉掷出宫主刃—— 变故陡生。 说时迟那时快,普陈毫不犹豫站起拉住明玉的手臂将她护至身后,正欲拔剑,下一秒,他就看见了人傀腰间的储物囊袋。 心脏漏跳一拍。 徐名晟没有这个储物袋。 只有那个需要私藏蓝玉的人,才会有这个东西。 他猛地盯向人傀。 这不是徐名晟。 是房璃! 普陈的剑迟了一秒。 仅仅只有这么一秒,倾注全力的刀刃闪电般穿过他的胸膛,而身后的明玉由于被拉住躲闪不及,也被击穿了心脏。 属于“明玉”的化形缓缓褪去,司秋瞪着血红的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普陈的后脑勺,似乎不愿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对。 这不对吧?! 第131章 满目疮痍,遍地哀鸣。 陈敏干净利落地捅穿入魔者,赦比尸拿着琉璃瓶紧随其后,双膝着地念了会儿咒,慢慢阖上那人变形的浊目,顷刻,那人化作一缕魔气钻入瓶中。 赦比尸站起,腰间挂了厚厚一圈琉璃瓶丁零当啷。 “后生,你还是歇会儿吧。”赦比尸观察着陈敏的状态,“眼下地脉污染,不宜过度使用灵力,越是运转功力,经脉便越受魔气影响,迟早容易走火入魔啊。” 陈敏运气平息了一会儿,疲倦地摆了摆手。 眼见着一个碎嘴子活活熬成了哑巴,赦比尸也哑了。 魔气入体不可逆转,只能发一例杀一例,这种时候,越是强大的修士受影响越深刻,灵力反倒成了掣肘之物。 狴犴宫目前驻守的修士都被封住了奇经八脉,只用体术行动。 陈敏与赦比尸在酒肆饮茶。 “话说回来,她怎么没事?” 陈敏看着桌边的乐衍,她正拿着一幅小像出神,听见声音看过去,这时赦比尸道: “此女虽为人族,可常年接触妖力妖术,妖魔一脉多少有相通之处,魔气对她,影响自然没有我们大。” 第193章 三人又喝了些茶,赦比尸忽然眉毛一抖,招风耳颤三颤,若无其事起身:“我有急事,先行一步。” 陈敏:“什么急事?” “内急。” 陈敏:“……” 赦比尸离开后不久,乐衍也站了起来,“我有急事。” 陈敏:“你也内急?” 乐衍瞥了他一眼,急匆匆追着赦比尸的步伐出去了。 “大人。” 赦比尸回头,目光落在这个气喘吁吁的女孩身上,“怎么了?” “我听说您是神仙,对吗?” 赦比尸表情一僵,打哈哈道:“我怎么可能……” 乐衍看着他。 赦比尸改口:“曾经是。” 乐衍看了一眼手中的小像,犹豫片刻后递上去,趁着赦比尸扫量的时间她解释道,“画上的是我哥哥。” “这些天我跟着你和狴犴宫的那些大人行事,我知道,妖族罪无可恕,我很想他,如果你有办法,可否让我见见我哥哥的亡魂?我有些问题想要问他。” 赦比尸将小像递还回去,“听上去,你知道我是谁?” “……” “不是我不愿帮你。”他叹气,“只是,我现在已经被贬堕,神力不复,即便我想帮你,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乐衍深吸一口气。 “妖市已经死了。” 赦比尸“嗯”了一声,转而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妖市死了。”石破天惊的一句,女孩的声音却沉静而坚定,“我在妖市生活十余年,妖市以血肉哺育众妖,我们与它多少都有点心神联系,我能感觉到 ,妖市已经不复存在了。” “……” “我能感觉到的,妖市众妖也能感觉到。” “眼下地脉被污染,通天域自顾不暇,倘若此时妖族受妖市刺激群起暴乱,后果不堪设想。” 赦比尸眯眼打量她,“你跟我说这些,是有了解决的办法?” “如果你能让我见到我哥哥,我就出面,安抚剩余的妖族。” 赦比尸笑了,“你一个小小的人族,伪装身份在妖市多年而已,凭什么说服那些妖?” 乐衍从袖中掏出块令牌。 赦比尸定睛一看,那竟是妖市巡逻司的司掌令牌。 “这是我最后从廖燕身上顺走的。”乐衍道,“我虽是人族,从小生活在妖市,走街串巷,大多数的妖都认得我的面孔,它们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妖是极注重尊卑的族群,只要我拿着这块令牌,至少,我可以在剩下的妖族中说得上话。” “……” “好,我帮你。”赦比尸妥协了,“跟我来。” - 乐衍跟着赦比尸来到了乱葬岗。 乱世之中,死伤无数,大多数尸体都来不及体面安葬,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乱葬岗。 乱葬岗往往在山中,挑选天然的凹陷山岗,尸体摞叠,不堪入目,腐臭熏天。 “想要找收尸人,只要找到当地怨力最重的地方即可。”一边说,赦比尸一边回头,但见乐衍已经被熏的蹲下捂住了口鼻,拎起衣领包裹住下半张脸才勉强开口: “你确定?” “嘘。” 乐衍的身边多出了蹲下的赦比尸,两人缩在草木丛后边,须臾,乐衍缓缓睁大了眼睛。 乱葬岗的上空,出现了一扇……门? “那便是鬼门关。”赦比尸道,“寻常你是看不到的,可现在有我。” “你做了什么?” “是尸气,我往你的身上,覆盖了尸气。” 乐衍立刻耸起鼻子往身上嗅闻一番。 “从前做收尸人,整日与亡魂死人打交道,后来虽然被抽去神骨废了神力,这积攒多年的尸气却无法散去,没想到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赦比尸睨了她一眼,“跟紧了,这些亡魂回归地府之际,大门也就关了,不管你有什么急事我们都必须在那之前出来,明白吗?” 乐衍在衣领下点了点头。 她抓进赦比尸的衣角,两人从高处一跃而下,像两颗入锅的黑汤圆,直直跳了进去。 再睁眼时,两人落入一片黑漆漆的草地之中,草片柔软异常,许是因为有尸气护体,乐衍暂时没有感觉到来自地府的鬼气侵蚀。她正要爬起,又被赦比尸一把摁下。 “此处是蒿里,地府的入口,来到这里的亡魂都要在此地换上鬼袍。你是活人,不能换,我们绕道走。” 虽说是绕道,可蒿里荒芜无比,只有几丛稀疏的草,两人借着草的掩护进了地府。走着走着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路,路的两侧生有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无风自动,犹如血海。 乐衍正要踏上路,被赦比尸拽了一下,跌进了曼珠沙华的花海之中。 “活人不可走黄泉路。”赦比尸又道,“绕路,绕路。” 乐衍:“……” 两人在花海中艰难前行。 黄泉路上的亡魂渐渐多了起来,鬼挨着鬼,魂贴着魂,热热闹闹一股洪流涌过。乐衍禁不住道:“看来这乱世之下,忙的不止有活人,还有地府。” “神仙会死吗?” 赦比尸一边辛辛苦苦匍匐前进,一边还要回答女孩的提问,不禁感到心累,“神仙长生不死,可若有一日祂们不是神仙了,自然也就死了。” “那那位徐宫主呢?”乐衍又问,“我听说他是神子,那他是属于神,还是人?” “既非神,便不是神,自然是人喽。” “哦,怪不得了。” 赦比尸听着却怪怪的,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回头,“什么怪不得?” 乐衍的手从花海中抬起,指向黄泉路上的徐名晟的亡魂,“怪不得他会出现在这里了。” 赦比尸:“……” 等下。 …… ——谁出现在这里了?! - “又见面了,真武之子。” 鬼城殿中,酆都像团肉球一样窝在高大的座位衣角,冷酷的双眸睥睨着座下的两条亡魂,“这次,吾可帮不了你了。” 祂眼珠一移,就在大殿的另一侧,琼尾正抱着花束坐在座位上,笑得人畜无害。 “大帝这是在愚弄小神么?” “上神何出此言。” “我说要神子的转世魂魄。”琼尾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瞥向徐名晟旁边的另一个,“可从未听说,有两个神子啊。” 普陈乖巧站立。 “上神寡闻。”酆都面无表情,“神子一事有违天道伦常,天道为了掣肘真武,这才造出杀劫,填补因果空白。这道因果转了数百年,也终于是被人钻了空子。” 言语之间,丝毫不掩饰幸灾乐祸。 琼尾脸上的笑容未变。 “上神问吾为何会有两个。”酆都缓缓看向琼尾,忽然露出诡异的笑,“自然是因为她杀了两个啊。” “……” “真武何其的能耐,就连天道也不得不循她的意造出此等漏洞百出的因果。当初祂一意孤行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琼尾,你说,祂若是看见这两位同时出现在转生池中,会是什么表情?” 琼尾忍不住提醒:“酆都大帝,请自重。” 酆都哧哧笑了起来,继而转成大笑,尖利的笑声响彻在整个鬼城。 阴风卷着暗处的狂笑扫过地府,乐衍似有所感地回头,又被赦比尸一巴掌唤回。 “这里便是奈何桥了。” 乐衍四处看看,“那些都是鬼差吧,他们看不到我们吗?” 赦比尸终于还是忍不住骂,“蠢丫头,你当你是谁,鬼差们早发现你了,不过是我从前做收尸人和地府打熟了交道,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允你一路走到这的。” “原来如此呀,那便多谢大人了。” “你要找的妖,应当就在奈何桥上。”看身形,赦比尸只是一个四肢比例不协调极其瘦弱的小老头,此刻他伸手抓向乐衍衣领,竟生生将这个丫头从花海中拔了出来,丢向桥面! 赦比尸悠扬的声音犹在耳畔:“忘了告诉你,到了奈何桥,魂魄基本被地府的鬼气炼化,看起来都一般无二,能不能找到你哥哥,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了!” 灵魂原来这样轻。 乐衍站在桥面,无数轻飘飘的魂魄穿躯而过,透骨的寒意阵阵浸凉,她环顾四周,这座桥从下面看普普通通,可站上来才发现,桥面无边无际,像是一辈子也走不完。 她沿着亡魂行走的方向跑,焦急四顾,但目之所及,每一个白衣鬼都如出一辙,无论人还是妖,死后竟都一模一样。 活人难有入地府的机会,如果找不到,如果找不到…… 亡魂的寒意一刻不停地咬蚀着温热的身躯,乐衍疾步穿梭,猝然间,心脏漏跳一拍。 她僵了一瞬,扭头,一条雪白的鬼魂映入眼帘。 心跳的越来越快。 她缓缓靠近,着迷一般盯着那鬼魂,声音里充满着疑虑,犹豫,和悲伤,开口道: 第194章 “哥?” 唰唰—— 虚空中的风拂去假象,黄鼠狼站在桥上,眼神慢慢聚焦,落到了女孩的身上。 - 呵———— 床榻上的人用力睁眼,如同溺水的人重新夺回呼吸,房璃大口喘气,强忍住识海的疼痛坐起。 神识脱离太久,重新回到躯壳竟有些陌生的感觉,在等待适应的过程中,门外传来嘈杂,下一秒就有人破门而入,唰然一声,利剑已抵在胸膛! 池归芦冷冷地看着床上的房璃。 “利旗司,且慢!” 陈敏匆匆赶来,“你这是做什么!” “所有人都看见了,是她杀了宫主。” 池归芦的声音没有起伏,陈敏暗道不妙,心知她已进入了暴走状态,暴走的池归芦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只好苦口婆心在旁边劝:“无论如何,房姑娘既阻止了妖市,又重创了雷池中的邪魔,你现在贸然杀她,只会引发民怒,雪上加霜啊!” “我知道。” 陈敏大叫,“你知道你还这样!” “我只是。”池归芦盯着房璃,窗口溢出的光线将她整个正面包裹在阴影之中,眼中闪烁着摇摆的冷光,“看不惯她这副模样。” “……” 这副模样? 陈敏扭头,房璃倚在床杆边,安静无虞地看着发飙的池归芦。 那双茶色眼眸中,平静无波,丝毫没有杀完人的痛苦和焦急。 仿佛抽离现世,只是旁观着这一切,无动于衷。 “……严,严格来说,房姑娘也没有杀人嘛。”陈敏勉强开口道,“信鸟中不都说了?神子死于杀劫过后,会重新在神域转生,到时候……” “陈敏。” 池归芦出声打断,“你当真是这样觉得?” “……” “转生的神子会被清洗所有过往,即便能活过来又如何?” 池归芦望着房璃的眼睛,嗓音发颤,一字一句。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宫主了。” 第132章 池归芦放下剑,转身走出房间。 陈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追了出去。 卧房里安静没两秒,又有两人匆匆跑入,看见床榻上活生生睁着眼的人,乐衍大喜出声,幼虎下山般扑过去,“姐姐你醒了!” 赦比尸颠着脚在后边跟着,远远喊道,“这丫头一听到你醒的消息就过来了。” 站定后他又道,“我们有要紧事要说。” -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在地府看见了徐名晟和普陈。” “我想了半天,是出了什么事,还是你又有什么计划?” 赦比尸诚恳询问,房璃也捧着水杯认真回答,“没有计划。” “……” 赦比尸愣住,反应了半天。 “你们在地府看到的是真的。”房璃说,“他们两个死了。” “死了?!” 赦比尸和乐衍齐齐出声,声音敲击四壁,落下时没有回音,只剩下一片空空阒寂。 “……” 大伤初愈,房璃面色苍白异常, 脸上的细小疤痕和肤色融为一体,她神情平静,对两人道,“你们特意赶来找我,不止是为了这个吧。” 乐衍和赦比尸交换了一遍眼神,乐衍压低音量道:“璃姐姐,妖市是你杀的吗?” “是我。” “凡修炼必成内丹,人修有金丹,妖修有妖丹,你在斩杀过后,可有回去寻找它的内丹?” 房璃顿了顿,“没有。” “妖市乃上古洪荒之兽,它的内丹妖力无穷,必定会引发争端。璃姐姐,方才我央这位大人带我去了一趟地府找我哥哥,正是为了此事。” 乐衍语气诚恳,房璃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你想要我去找妖市的内丹?” “不错。” 乐衍道,“我哥哥法力被废之前曾在巡逻司核心任职,想必对此略知一二,所以我到地府去找他,可他已成了鬼魂,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在我手心写下这两个字。” 说到这里,乐衍的眼圈不自觉红了,忍住哭腔继续道,“是地脉。” 三人围在一块商讨了一会儿计划,乐衍的注意力却被房璃身上染血的补丁衣裳吸引,想了想跑出去,不一会儿跑进来,怀中抱着一套墨青色的窄袖便装,塞进房璃怀中。 “姐姐如今是大英雄了,岂能继续穿着这乞丐一样的衣服。这是我问城主府的姑娘借来的,虽然是旧衣,好歹也比原先这套体面。” 遂换下旧衣,重新挽了发髻,拾起枕边的叆叇戴上,踏出小院的时候,才发现城主府中人满为患。 受伤了,病倒的,四处奔走帮忙的,躲在角落中暗自哭泣的,乐衍在一旁解释,“如今天下人人自危,邬宁港驻守的卫兵和狴犴宫道士竭力控制,城主府已成了安全所,用以收留没有吸收魔气的人,及时封闭他们的奇经八脉……” 一边说,一边跟着房璃往外走。 “是神仙姐姐。” 一道稚嫩的嗓音从旁插入,房璃脚步一顿,声音传来的方向站着一个不足两岁的小孩,记忆的片段刹那闪现,房璃认出了他。 妖市闯入邬宁港时被她挡了下来,那时,她的身后正站着一个小孩。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 “是她呀。”“就是她。”“当时那妖兽来势汹汹,可不就是一位女子挡了下来?” “邪魔封印瞒了我们这么久,也是她斩杀!” 人们围上来,四面八方地数着她的功绩,有人痛哭流涕,有人感恩戴德。混乱之中房璃的掌心塞进了一只温热的小手,又很快退了出去,那小孩冲着她憨笑,一笑,还缺了颗牙。 从城主府脱身以后,房璃缓缓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一枚几乎融化的松子糖。 …… 三人一路寻到妖市残骸,站在入口仰望,房璃对一老一少道,“你们留在这里,以信号弹为信,若我一个时辰过后还没有消息,去找池归芦。” “姐姐小心。”乐衍忧心忡忡。 “嗯。” 一回生二回熟,一条街道摸着一条街道,很快,蜀阁的模样在视野中徐徐展开。 如果说蜀阁是妖市的骨架,地脉就是妖市的心室。 这传说中的内丹,会在心室的什么位置? 妖市已死,地脉入口的结界也不复存在,只剩下荒凉的洞穴。如今带着答案再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洞穴分为左右两域,圆台之上,由于经年累月的灵力输送,导致穴壁上有一条分明的暗路延伸向上,像极了心脏的内部。 脚尖一空,房璃低头。 记忆中,圆台周围有一圈浆河,浆河之中曾漂有尸骸,那些被吸干灵力之后的修士尸身大概就是这般处理的,而妖市反动过后出现在时间的骷髅兵,大概率也就是这些年从通天域消失的修士。 妖市的心脏,既承担地脉泵输,又负责消化骸骨,同时还要支持整个妖市的活动。想必也是因为这庞大的负重,才不得不将内丹放在此地,用以支撑。 叆叇边缘反着浆河的微光,房璃注视良久。 这个洞穴基本上都死了,唯有这浆河仍沸腾不止,内丹在何处,似乎已经十分明了。 只是,该怎么取呢? - 神域,东极大殿深处。 青玉色的云雾自廊柱间流淌,多日前萎靡枯萎的千亩莲池一夜之间重焕生机。 粉白花瓣边缘镀着鎏金光晕,茎上流转着银河般的轨迹,奔腾不息,朝着最中央的琉璃莲花源源不断地输送。 琉璃莲花约有三丈见方,流光溢彩的花瓣笼罩着中央的高大身形,像是裹住了一轮春阳。真武缓缓睁眼,雪白的唇色溢出一线血红,她抬手拭去,垂眸看向破莲子而出的两个孩子。 “……” “…………” 两……个? “燃烧千年的修为来修补莲池转生神子,您这又是何苦呢。” 琼尾一手抱着一个,絮絮叨叨地跟在大帝身后。 修补莲池要耗费何等的神力,一个尚且如此,他看了看怀中的咿咿呀呀的两枚婴儿,满脸苦相。 神子的生长速度犹如出生朝阳,仅仅只过去一刻钟,两个孩子已经开始在大殿内蹒跚学步了。 新生儿对这个世界总有着最新鲜的好奇,不出半日,东极殿外的云宫便被飞了个遍,仿佛摁下加速键,两位神子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琼尾和大帝一同待在殿内,观看着这一幕。 “解释一下。” 琼尾狠狠一抖,双膝立刻着地,扬声道,“大帝明鉴,此事与属下无关,是那杀劫自作主张,一刀射死了两人。” 余下的不敢再说了。毕竟这道因果是大帝当初亲自求来的,如今看似离谱的果和当初种下的因脱不开干系,琼尾只好穷尽恶毒的语言谴责神子与杀劫,足足半刻钟过后,大帝才打断道: “行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第195章 “可是,大帝。”琼尾期期艾艾,“您在莲池的这段时间,徐名晟他,他……” “他已经将神子的秘密公之于众了。” 轰! 殿前的玉桌被暴起的真气掀翻出去,一声巨响四分五裂,大帝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动,琼尾更是原地化成石雕,空气都静止了。 “公开的秘密,就不叫秘密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大帝才开口打破僵硬的氛围,“不能作为秘密的神子,也不必再有了。” 琼尾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他一边咀嚼着这句话,一边小心翼翼问:“那大帝您的意思?” “失去民心的只是神子,并非神域,人间可以没有神子,却不会介意再多出两位神祇。” 琼尾想了想,“可是除非灭世天灾,区区人祸,按规矩,神域是不可以插手人间事务的。” 大帝抬了抬手指,须臾,妖市地脉的投影画面出现在大殿之中,房璃站在浆河岸边,似乎正在思考如何取得妖市内丹。 大帝的眉尾轻轻挑起。 “灭世天灾,不就在这里吗?” 琼尾不置可否,看着画面里的女孩,“她在这里已驻留许久,迟迟未有动作,好像是在等什么?” 话音甫落,一阵复杂的脚步声在地脉入口响起,琼尾的惊呼还没出口,房璃等的“人”就出现在了投影的画面里。 眉眼若雕画,气质如冰山。 一身雀蓝锦袍,风尘仆仆,手中握着宫主刃,腰间还挂着装有蓝玉的储物锦囊。他的眼神没有聚光,却目标明确,一步一步走到了房璃身侧。 琼尾的瞳孔缩了缩。 这是…… 房璃在苦海时使用的,徐名晟的人傀?! 她可真是不浪费一点资源啊。 “徐饼。” 房璃头也不回地接过锦囊和宫主刃,语气短促,直白有力。 “跳下去。” 人傀向前一步,没有丝毫留恋,朝着岩浆般的河流纵身一跃而下。 第133章 房璃的身影出现在妖市入口的时候,乐衍放空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成了!” 听到这句话,房璃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反应,反而是看向了乐衍身后的人群。 只见男女老少,高低宽窄,乌泱泱挤满了街道,目光一致的望着房璃的方向。 赦比尸在旁边小声提醒:“妖市一役,徐宫主大刀阔斧地修理了那些合作的门派氏族,如今他们,龟缩的龟缩,没落的没落,又逢乱世,无人出来主持大局……” “他们都在等您呐。” “……” 风呼啸,人静默。 “诸位。” 空空的风声中,房璃的声音稳健响起,“末日临世,达官显贵闭阁自守,高坐庙堂如观戏台,徒留泣血之声湮没尘埃……” “世道崩坏,天,地,已弃此世。” “然,蝼蚁尚且惜命,人又岂可自弃。” 苍凉的劲风吹不散她的声音。 “从前我朝不保夕,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总想着死得其所。” 众人敬仰,万人仰望,如火树银花浓墨重彩,那便是理想中最好的死得其所。 可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她要的死得其所,是以这么多具象的苦难为代价。 如果必须有足够多的苦难,才能有足够高的救赎。 这个救世主,不当也罢。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狴犴宫宫主……”提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虽殁,但狴犴宫效力仍存,四部八旗劳力奉公,还请团结一心,方能共度难关。” 池归芦抱着剑背靠人群背后的墙面,听到此处,仰了仰下巴。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有没有人在乎,既然已经活到了这里,那便继续活下去。” 赦比尸:“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去地脉。”房璃答,“肃清魔种。” _ 距离邬宁港最近的地脉入口在田家堡,田家堡的主人正是先前礼仪楼圆桌会议上戴“勾簿判官”面具的那位,从一开始封锁线路的时候,他便落到了狴犴宫的手中。 找到田雷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这家伙为了保守秘密不惜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嚼不烂化不软,如果不是他与司秋合作,倒真能夸得上一句硬骨头。 房璃不想与此人浪费时间,刚进刑房便开门见山:“听说田家主最大的愿望便是留名青史,出身毫末白手起家,妖市找你商议反叛之事时,你大概也觉得这是开天辟地成为创世神的好机会,我说的对吗?” 啪,两只手摁在刑具两侧,房璃缓缓压下脑袋,眸光清幽。 田雷并不吃这一套,身上伤痕累累,冷哼一声。房璃意料之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琉璃瓶,里头装着泥浆般的液体,还在咕嘟嘟冒着泡。 “田家主见多识广,不知认不认得此物?” 房璃一字一句,“这是魇水。” 田雷不屑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被魇水吞噬者,会被抹除存在。功勋也好,坚持也罢,只要触碰它,砰。” 手指倏地展开。 “什么都留不下。” 田雷:“……” 半个时辰过后,田家堡的一处天井,天井正中一口填满清水的古井,散发着渠渠凉意。 “这里便是田雷所说的地脉入口。” 赦比尸往后看了一眼,被捆成粽子的田雷从招供之后便一言不发,赦比尸把眼神收回来,压低音量:“那魇水是真的?” “假的,随便挖的泥浆放了点丹药,古书塔秘境的魇水可吞万物,区区一个琉璃瓶,怎么可能装得下。” “嘶。那你是怎么哄过田雷的?” “用了点手段,让他这里忘了自己见过的东西罢了。”房璃点了点脑袋,赦比尸若有所思,又忧心忡忡道: “我方才看见他有许多小动作,你确定不把他关回去?” “怕的就是他没有动作。” 房璃几乎是用腹语在回答,“我有个问题。你知道司秋吗?” “司秋?”赦比尸想了想,“那是白帝身边辅佐的小神,已经消失数百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又出现了。”房璃言简意赅,“散播魔种、策划这一切的,就是他。” “……” 两人聊了一会儿司秋的往事,忽然天井外响起激烈的脚步声,下一秒,一队列狴犴宫的道士鱼贯而入,将天井围了个密不透风。 乐衍下意识紧张地抓住了赦比尸的肩头。 “……” 一个修士上前行礼,对房璃说了几句,她颔首,对一老一少解释道:“他们是来帮我们的。待会我进去,你们就在外面把风,有什么消息及时联系。” “这个入口打开过后又被一种新的阵法覆盖了,我不会解阵,问问那些狴犴宫弟子,有没有会的?” 赦比尸当真去问了一圈,得到肯定的回答过后,他领着几个弟子来到井口旁。 井口被一道复杂的阵法覆盖,几个弟子二话不说围绕井摆阵,阵法遭受攻击开始遽烈的震动起来。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阵法的线索纷纷揭开,而弟子们也已被汗水浸透。 “做得好。” 房璃往井口下方看了看,拍了拍弟子的肩。 “封住经脉,坚持住,外面就交给你们了。” 说罢一跃而下。 - 无边无际的白光过后,房璃的脚踩到了实质的土地。 引入眼帘的是交错的金线。 凹凸不平的土壁上,蛛网般的金线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交织,散发着呼吸般的光芒。 原本应该是这样。 因为过度的力量污染,纤细的金线肿大突出,如同的肿瘤垂掉在土壁之上,肉眼可见的异样的颜色在其中横冲直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像是某种细小的尖叫声音。 房璃走了几步,手抚上那些瘤块,仿佛能够感受到里面传递的气息。她知道,自己已身在地脉之中。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房璃闭了闭眼睛。 她转身迎上司秋的目光,两人在无声中对视片刻,司秋道:“殿下。” “姬师骨。” 熟悉的称呼令司秋睫毛轻颤,房璃似乎并不避讳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这曾是真真切切,陪伴她超过十年的同伴名字,“从前都是你问我,如今,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从赦比尸那里听说了一点你的故事,你从前在白帝身边做事,后来被贬堕入凡,对吗?” 司秋的眉眼一扬,“殿下若对我的往事感兴趣,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上一番,何必假借他人口舌。” 房璃也笑了笑,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两人的氛围仿佛又重回到了那年的太子与侍者。 “我想知道。” 她说。 “你在人间这数百年,是谁在替你掩盖踪迹,又是谁为你指明了神子这条路?” 第196章 司秋戏谑轻松的表情一僵。 “你的故事听上去完整,但中间的关键环节缺失,是无意略过……”房璃将司秋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还是有意掩盖?” 司秋:“……” 司秋扯扯嘴角,扬唇道,“怎么,殿下对我这么没有信心,不相信是我的计划?” “不,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但这个计划产生的过程,绝对不止你一个人。” “你是我的侍者,菁国如何对我,就当如何对你。那十五年,我不能看,不能听,手足,口舌,每一寸血肉,都不属于我自己,你也应该是这样。” 说起这些的时候,房璃的脸上并没有回忆的沉溺,而是专注地盯着司秋,眸中的光明明灭灭。 “你手无实权,又因为侍者身份处处掣肘,即便你有魔种,可那年你被流放远在蛮荒,想要泼我这个太子的脏水,必定要培养发展你自己的势力。” “……” “一定有人帮你。”房璃眉眼绽开,“我说对了,是吗?” 司秋沉默半晌,哼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殿下,我知道你已经掌握了净化魔种的办法,我不会让你对地脉动手的。” “那就比谁更快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司秋心中疑窦陡生,“什么?” 话 音未落,身后一声轰然巨响,司秋眼神一凛,缓缓转身。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 那高大的身形距离他不过毫厘,冰冷的威压却一如既往,胜似本尊。 “人傀。”司秋咀嚼着字句,几乎冷笑出声,“你觉得它能拦住我?” “我说了,比谁更快。”房璃当机立断,“徐饼,拦住他!” 攻势瞬间爆发,人傀一掌劈空,大乘期的内力排山倒海轰开,在相对狭窄的空间内震出了不小的余波,司秋猝不及防被轰到一旁,人傀乘胜追击,下一秒火花乍现,人傀低头,丹田处被一柄利刃切开,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溢出灵力。 司秋眼底阴鸷毕露。 “总算轮到我杀你一次了。” 这一边,房璃马不停蹄着手接触地脉。她将掌心覆盖到瘤块之上,闭上眼睛。 识海循着地脉中的魔气顺藤摸瓜,像是一道外来的闪电穿过绵长的地脉线,庞大的识海力量以田家堡为中心,开始从地下迅速向周边的山川湖海扩散。 不够。 房璃脸色泛白,四肢发软,冷汗不断。 力量不够。 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短板,人傀毕竟只是个傀儡,储存的内力有限,如果任由事态如此发展,很可能魔种还没净化,她就先因为识海灵力耗尽而败了。 电光火石之间,房璃突然想起了内丹。 对,从妖市取回来的内丹。 洪荒妖兽的内丹不止有磅礴的妖力,更有这千年以来不间断地吸收的天地日月精华,如果能找到靠谱的丹修将其入药提炼,恐怕有价无市。但房璃现在没那个条件。 她只有一个选择。 普通修士直接服用妖丹可能会因为两股力量相冲走火入魔,更有甚者爆体而亡;房璃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根本没有经脉灵力。 这一把可以赌。 妖市内丹闪现在另一只手,房璃没有半点犹豫,仰脖吞了进去。 第134章 妖丹入体的瞬间,房璃枯竭已久的灵台久违地震颤起来! 积攒千年的妖力将停摆已久的体脉强势运转起来,那种疼痛像烧红的铁钎猛地楔进骨髓,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撕裂的脆响,房璃胸腹一抽,连碎肉带血呕了出来,眼前一片麻麻的黑。 嗡嗡嗡—— 赦比尸低头,感受着脚下异样的震动,眼底一片担忧。 自盘古劈开混沌,天有天道,地则生地脉,有千年妖丹作辅,房璃的识海灵力很快沿着地脉覆盖到了整个通天域,瘤块中的魔气焦躁不安,开始齐齐攻击这外来入侵的力量。 意外的是,地脉似乎知道这是来救它的,非但没有排斥,反而以一股温润菁纯的力量包裹滋养,尽力将房璃的识海与魔气隔绝。在它的配合与指引下,房璃迅速感应到了埋在地底的全部魔种。 嚣张的魔种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直到一股强势的识海之力钻入内部解构重塑,仿佛练习过成千上万次,瞬息之间,田家堡的魔气烟消云散。 古井外边,正在打坐苦苦支撑的狴犴宫弟子们身体一轻,奇经八脉瞬间通畅,源源不断地灵力游走于全身,纷纷一愣,面露喜色! 司秋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原本以为这么短的时间内,即便房璃天赋再高,也不可能练成能够解开魔种的咒力。 可现在看来,他远远低估了。 司秋一脚踹开人傀,大步上前,指尖即将碰到房璃眉心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股巨力,人傀将他原地拔起试图扔远点,不想司秋的身体柔韧度异于常人,借势缠住,眨眼间两腿夹住人傀脖颈关节,咔嚓一声! 哗啦,傀儡脑袋一歪,倒向地面。 “孽畜!” 一把长剑贴着司秋的笔尖划过,稳稳插入地面,守在井外的弟子们纷纷从阵法出落下,在他与房璃之间拦了个水泄不通 司秋快速扫视一圈,阴冷笑道,“找死!” 话音落,司秋手腕一翻,十数颗魔种哗然涌现,如同铜墙铁壁环绕周身,朝着守卫的弟子们张开了血腥的獠牙。 “一旦入魔,众叛亲离世人不齿,多年修为毁于一旦,不想变成那样的,现在便速速让开。” “不对呀。” 司秋蹙眉,歪了歪脑袋,“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废话?” 为首的弟子神情严肃,将剑一竖,喝道:“列阵!” 剑阵光芒大开,几乎是同一时间,魔种如炮弹般离弦射去,轰轰轰砸在剑阵上,却并没有像寻常攻击那样被挡下或者反弹,而是附着在法阵上,逆着灵力的流向反噬,迅速扑到了弟子们的身上! 离得近的人发出痛苦的哀鸣。 法阵土崩瓦解。 在兵器相交的打斗声中,司秋突破防守劈砍向房璃的手腕,只差毫厘之距时,房璃猛的睁眼,一个后蹬滑地转身起身,与司秋对峙! 她面色苍白,胸膛一起一伏,冷汗滚滚而下,拳心攥紧。 勾起唇角,眸光凌冽。 “你迟了。” 只差一点。 明明就,只差一点! 司秋死盯着房璃,缓缓退入打斗的人群。 “我迟了,胜负却未分。” 身形一闪,司秋化作一缕黑烟钻出井口,丢下最后一句话:“这一回,再看看谁快谁慢吧!” 房璃正要追上去,可中了魔种的弟子无法再等,她释放灵力逆行咒语,逐个解开之后才召起倒地的人傀,勉强回正脑袋之后将自己送回地面,对守在井口的一老一少道:“契马车在哪?” 赦比尸耸了耸鼻子,“魔气已消,你成功了?” 乐衍高兴的鼓掌,“ 姐姐果真厉害!” “先别说这个,快帮我找代步的器具或者阵符,”房璃语速飞快,“姬师骨的下一个目标是五葬天!” “契马在此。” 寒蓝色的马踩着蹄子停在天井外,陈敏阔步走入,径直走向房璃道:“契马一日千里,五葬天外人轻易进不得,我随你一同去。” 乐衍:“我也想去。” 赦比尸:“祖宗!” 赦比尸将她拉向身后,自己则上前使了个眼色,房璃弯腰听他耳语了几句,垂眸思考。 契马打了个响鼻,蓝光气蕴一轰,扬长而去。 - 琼尾捻了捻花瓣,百无聊赖地看向殿中耍剑的两位少年。 大帝暂时不在,琼尾的姿势也不再端着,半躺半倚在莲池旁磕莲子,盯了半晌,扬声道:“哎,我说你们两个。” “莲奴花奴!” 锵!两把绿剑交锋,青芒一现,绿剑变回花茎,莲奴和花奴同时收手作揖:“上神。” “明无洞中十年如一瞬,你们在洞中修炼数十年,如今功力已成,是时候履行一些职责了。” “上神。”莲奴打断,“我有一些问题。” 琼尾:“……” 琼尾:“哦,什么问题。” 莲奴不卑不亢,“我与花奴在神宫修行这段时间,除了上神与大帝,似乎没有见过其他前辈。” 琼尾眯眼,觉得很有趣,“你怎么会产生这个疑问?” 没等到莲奴回应,琼尾站起,越过两人往外走,“随我来吧。” 九重云霄之上,云海翻涌似万顷琉璃,托起一片琼楼玉宇。琼尾领着莲奴花奴站在东极大殿的边缘眺望,仙气缭绕,空茫一片。 “看见什么了吗?”琼尾问。 莲奴答:“有很多建筑。” 琼尾转向花奴:“你呢?” 花奴:“什么也没有。” “对。” 第197章 琼尾道,“就是什么也没有。” “……” “这里是神域,但这里已经除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神了。” 过了好一会儿,莲奴才有了反应,“祂们都去哪儿了?” “沉睡。” “创世神盘古开天辟地后,耗尽神力陷入沉睡,他的躯体化作了最初的神域。可不知道从何时,神域便开始下坠。” 莲奴和花奴同时出声:“下坠?” “曾有神明预言,若是按照下坠的速度,不出百年,神域便会和凡土接轨。后来白帝以神位为代价叩问天道,方知神域下坠的原因,是因为灵力入不敷出。” “神域为天地灵力之源,为了普渡众生,神域造出地脉,将灵力送往人间;可人族因此心生贪念,为灵力资源党同伐异,互相倾轧,得寸进尺,对灵力的需求日渐膨胀,神域的灵力平衡因此受到影响。” “为了缓解这个问题,真武大帝出面与天道交涉,在这源源不断下坠的恶循环中,添入了神子这一道因果。” 莲奴和花奴对视一眼。 “可神子终究治标不治本,神域仍旧在下坠,九天神明为了延缓下坠速度纷纷自愿陷入沉睡,以减少平衡神域灵力,某一天,下坠终于停止了。” 莲奴道:“问题解决了?” “不。”琼尾的声音平静,“是更糟了。” “神域停止下坠,并非是灵力回归平衡,而是掉进了虚空‘夹缝’。” “就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它不再以线性流动,而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扭曲着,有的区域一日犹如千年,有的地方千年不过一瞬,连星辰的运转都变得毫无规律,日月交替更是随心所欲,时而连续数月白昼,时而数年黑夜笼罩……” “从前需要各方神明来维持的秩序,如今已经彻底崩坏。” 莲奴喃喃自语:“怪不得会有明无洞这种地方……” 琼尾:“好在,大帝已经想出了最后的办法。” 莲奴:“最后的办法?” 琼尾大袖一挥,苦海之上那座漂浮岛的画面在投影石前缓缓浮现,铅云低压,狂浪吞地,契马的蓝光在晦暗天地间闪烁,须臾,房璃的脸出现在画面之中。 莲奴和花奴都毫无反应。 “拯救神域的唯一办法就是恢复灵力平衡,但神明不可轻易下凡,所以……” 琼尾本来想说,所以真武大帝才急着要回收神子,这一世的徐名晟注定不会站在神域这边,祂必须要有新的助力。 琼尾顿了顿,叹息,“我现在说的再多也无益,你们只需要知道,她,就是你们此次下凡的目的。” 花奴微微眯眼,幽深的目光落在投影里的那张脸上。 “如今她的身上,已有人,妖,魔族三力,身负逆天之力,却无天雷之劫,已经超出了此世的认知。” “人族孽重,妖族叛逆,魔族乱世,集三者之和无法解释的存在,可称天灾。” “务必将其带回神域。” “只要以神之名义斩杀天灾,借机重塑世间秩序,便可夺回地脉灵力,拯救神域。” - 车厢里安静异常。 漂浮岛屿很快出现在视野中,望着那座不复昔日风光的岛,两人神色各异,陈敏正打量着房璃的表情,后者先开口道:“多谢。” 陈敏一愣。 “多谢你将契马带过来。”房璃解释,车厢里的氛围松快了一些,看着窗外近在咫尺的五葬天,“记得你我第一次在这里见面便是在这里,一晃都过去好多年了。” “是啊。”陈敏接话,“时间过的太快了。” 闲聊间已踏上了岛屿。 包括陈敏和池归芦在内的旗司纷纷外出执行驻守护卫之责,只留下天部苦旗的人手看守五葬天。 自从五葬天疑似被外敌入侵,徐名晟便加强了结界防范,如今整个岛屿只留一个出入口,来往者均需要通过过关检查。 喻卜和寒羊放出信鸟之后回到了这里,一左一右,承担起了守门人的任务。 两个都是徐名晟的亲侍,只听从徐名晟调遣,除此之外一律不从。如今徐名晟已死,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无可厚非。 陈敏:“情势紧急,还望通融。” “你可以。”喻卜冷冷地扫了一眼房璃,“她不行。” 房璃:“……” 瞥见房璃身后的人傀,喻卜像是受了某种刺激,讽刺道,“杀鸡取卵,太子殿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承让。”房璃谦虚颔首,“毕竟这傀儡目前也只有我能驱使。” “……” 陈敏微微怒,“胡闹!那幕后人极有可能已经闯进雷牢,我们此行正是为了阻止……” 喻卜打断:“不可能,我们一直守在这里,连只苍蝇都不可能飞的过去!此间唯一进出入的只有你们,若说可疑,我看你们才最可疑!” “没空和你在这扯皮。”陈敏愤然,“你要是不放心,先让我进去可以了吧?如果雷牢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届时再让房姑娘进来!” 喻卜伸手就要打开结界。 “等等。” 房璃出声。 陈敏看向她。 “情况紧急,既然喻大人不放心,大可自行前去检查。”房璃勾唇,“我相信喻大人的能力,定能火眼金睛,斩奸除恶。” “……” 这一句话面面俱到,饶是喻卜也没法反驳。 “你最好不是在耍什么花样。”他冷冷丢下这一句,飞身离去。 看着喻卜消失的背影,陈敏不禁着急,“房姑娘,你在想什么呀。” 房璃并不理会,而是转向一直沉默的寒羊,“寒羊大人,请你打开结界。” 寒羊:“……” 寒羊脸上的笑一闪而过,“怎么,觉得我比喻卜好说话?” 房璃:“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不一样。” “喻卜那家伙是天上地下唯宫主主义者,所以一直都很讨厌你。”寒羊顿了顿,“你是唯一一个能伤到宫主的人。” “喻卜觉得你伤害了宫主,而我恰恰以为,是宫主在乎,所以你才能伤到他。” 结界缓缓融化出一个入口,寒羊站在结界内,目光落在房璃身后伤 痕累累表情木然的人傀身上。 “……不过就像你说的。”他无奈耸肩,“我和他不一样。” “多谢了。” 房璃将两匹契马从车衡上取下,翻身上马,人傀与她同乘,朝着最上方的雷牢闪电般驶去。 雷牢门口不见喻卜,想必他已经进去。 房璃用宫主刃打开了雷牢,重走上次的路线,心境和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又见到了那条廊桥。 或许是因为斩杀封印的缘故,那些被拴住的魔物如今都化作一滩奄奄一息,再也发不出骚扰的声音。房璃和陈敏一前一后,走到廊桥中央的时候房璃忽然道: “五旗司。” 陈敏位居玄部称旗,排行老五,所以又称五旗司。这三个字让陈敏反应了一会儿,方才应道:“怎么了?” “有件事情,我想我忘了告诉你。” “你说。” 房璃背对着他。 “车上的时候我说,记得我们八年前第一次在这里见面。” “可狴犴宫的五旗司早在八年间就已更换,你我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拂荒城。” 房璃低头笑了一下。 “当然,匆匆在门外打晕陈敏伪装成他将契马领进门的你,应该来不及调查这个细节,我说的对吗,小骨?” 蓄势待发的宫主刃反手精准挑开偷袭的利爪,房璃蹬足迅速拉开距离,转身与那人对峙。 _ “陈敏”褪下伪装,重新化出了房璃熟悉的模样,蛇瞳窄脸,姬师骨。 “殿下果真聪明。” 司秋步步靠近。 “我筹谋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虽不知殿下从何处听了我的故事,听了有几分,可既然听了,就该明白我心中之苦!” “众生皆苦。” 房璃道。 “为人,为神,都有其难言之苦,九天神明身居高位,看不见芸芸众生之苦,只是一味自苦,殊不知蛟龙滴泪便可成凡人洪灾。苦难无法比较,你有你的委屈,我亦有我要守护的,多说无益。” 司秋道:“就凭那只人傀,你打不过我。” 房璃笑笑,“这句话我听过几次。” “我和那些废物可不一样。” 衣袍无风自动,猎猎翻飞,一阵可怕的威压从姬师骨身上爆发,混杂着金色神力的黑气在司秋掌心滚动。 姬师骨的模样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黥面人的本相。 房璃的目光被黑气中的金色力量锁定,微微皱眉。 好强的气压。 即便是此前交手,也从未见他使用过这股力量。 她敢笃定那是神力。 第198章 且不同于妖市吸收的赦比尸神骨后那三脚猫一般的神力,这股力量的来源,非同小可。 司秋得意的笑了。 “殿下,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开。” “这不是你的力量。”房璃努力钉死双脚不被气压掀翻,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蛰伏百年,若只取得赦比尸那种废物点心的神骨,岂不是与废物无异?那只不过是我用来敷衍妖市的东西罢了。” “这是我亲自取得的神骨。”司秋着迷地看着身上流淌充盈磅礴力量,“来自我最敬爱的神祇。” “白帝。” 宛如一道九天玄雷劈开,房璃被震在原地,司秋继续道:“白帝那个老头自知亏欠于我,那年我在人间受苦受难,跑到庙里乞求,祂显灵时将众神沉睡的消息告诉了我。我了解,通天域是白帝一手建造,所以沉睡也必定会选择这个地方。我花了整整数十年才终于找到了祂,弑神夺骨,呵呵……” “这样的复仇故事,听上去是不是很爽啊?” 轰隆—— 房璃仰头,这回她确信不是幻听,雷牢之外的天,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正在向这里飞快驶来! 那东西的速度远超于人的想象,眨眼之间便穿透了五葬天密不透风的结界,穿过坚如磐石的雷牢山壁,刺目的金光消弭过后,房璃和司秋之间多出了两个身影。 但见那两人一左一右,左边那位高束冠发,身着莲色云纹长纱,下身白色长裤,神容严峻;右边那位披发如瀑,低低的发髻用青色玉冠固定,绿衣黑裤,散发着冷淡的气场。 两人落地的瞬间,房璃还未看清楚他们的模样,就听见左边那位转向司秋高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盗取神骨,倒行逆施,此等有悖天道人伦之举,今日我二人就代表神域,将你这个罪人逮捕归案!” 声音带着神力扫荡开去,土壁上的魔物纷纷痛苦蜷缩。说完,两位神缓缓转身,面容清晰地倒映在房璃的眼底。 “……” 氛围陷入诡异的沉默。 花奴看向房璃身后的人傀轻轻皱眉,莲奴却已经惊讶出声:“咦?” 他的视线在花奴和人傀之间来回转,几度欲言又止。 “呵,呵呵……” 司秋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讽刺与悲戚。 “原来是你们……”他的表情猝然扭曲,“竟然是你们!” 莲奴皱眉:“什么意思,你这恶人,死到临头还想跟我们套近乎?” 司秋赤红的双目恶狠狠盯向莲奴! “如果不是你,今日这神子之位本该属于我!!” 只差一点,永远都只差一点,好像命运从不会站在他这一边,无论如何努力,如何牺牲,如何筹谋,距离那个梦想中的地方,永远都只差一点! “荒唐。” 良久,只有花奴冷冷道出了这么一句。 “神子又如何?”司秋眼底的情绪疯狂燃烧,盯着莲奴花奴周身清荡的神灵之气狞笑,“都一起死吧!” 混杂者白帝神力的黑气轰然爆发,摧枯拉朽一路碾向对面三人,莲奴花奴立刻原地开阵,一座巨型莲花拔地而起,生生受下这一击! “站在那边的天灾,帮忙啊!” 莲奴回首,廊桥上面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 “……”人呢? 宫主刃划开封印,房璃跨步走入,意料之中的,雷池封印旁已大马金刀地坐了一个人。仿佛等待许久似的,喻卜站起,刀锋闪烁着寒利的光芒。 “我就知道寒羊那货靠不住。” 他冷冷道,“这里没有你说的外人,果然是你想闯进来的一面之词。” “蠢货。” 房璃直言不讳,“外面那么大的动静听不见?” “……” “让开,我赶时间。”房璃阔步走上雷池的台阶,下一秒,长刀横在胸膛前,喻卜站在一边,“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出于护主的本性,人傀“啪”地掐住了喻卜的脖子。 “……” 三个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我不知道徐名晟是怎么教你的,但如果我是他,知道自己教出了这么一个无用的属下,想必九泉之下都丢脸丢的不得安生。” 喻卜大怒:“你……” “狴犴宫的修士如今都在战斗,为生民,为信仰,为死去的狴犴宫主。可你,有着超于常人的能力,却宁可耍性子龟缩在这里当个守门人,堪称一句个性。”房璃的语句如炮弹,连珠串似的蹦出来,不给对方驳斥的机会,“可大敌当前若是还不能分清轻重,控制不了你心里那点私人情绪,我看不如趁早自戕,那才是你最好的结局。” “……” 房璃不再理会,径直向前,刀锋像是受到了千钧重力重重撇开,她停在雷池边,游蛇般的电纹冲着她咆哮,房璃低头,望向封印之下的怪物们。 “俾河的族人们。”她伸出手,掌心凝聚出一团独特的识海力量,“今日我来,是为解放你们。” “人族背叛你们,如今,人族也将拯救你们。” “就当是我对那位乞丐倾囊相授的报答。” 点点白光将房璃整个人笼罩,她闭上眼,口中念出一串陌生的语句,那股力量不似神力威强,不像魔气霸道,更不属于修行的灵力,而是一股纯粹的,如山林泉水般温凉的丰沛力量,微渺又深远。 那是属于“人”的力量。 雷池的封印被宫主刃划开,房璃的识海之力毫不费力进入,化出千万条触手钻入雷池炼狱中的邪魔之中,一瞬间,仿佛又是千万年,千万个人的人生在她眼前走马观花,千万个人的情绪洪流般将她淹没,房璃的眼底平静无波,有条不紊地分拨重组这些人的识海。喻卜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却能够明显感觉到,洞穴内的邪魔之气正在消弭。 他看的痴呆了一会儿,房璃厉声:“喻卜!” 猛然清醒。 雷池之中关押的不仅有俾河族,还镇压着无数邪兽,狒兵,烛魔,房璃因为要注入自己的识海灵力所以松动了封印,那些邪兽很可能趁机逃出,再度作乱! 思及此,喻卜不再犹豫迅速上前,以自身灵力为阵为房璃辅佐做法。与此同时雷池外的廊桥之上,三神的战斗已进入了白热化。 “强行融合神力与魔力,白帝若醒着,恐怕都要感慨自己的骨头竟被如此糟践。”莲奴斥声,被花奴打断。 “何必与他废话。” 神力相撞,造出的动静是毁天灭地的,廊桥很快坚持不住开始摇摇欲坠,大块的石头从天花板落下,雷牢眼见要塌! “此处镇压着人间的邪兽,不能出事,我们必须将他引到外面。”莲奴传音,花奴看了他一眼,两人一左一右默契包抄,靠近司秋的时候同时发动转移阵,下一秒乌云盖顶寒风扑面,三神已来到了半空! 远在下宫的寒羊被高空的动静吸引,循声望去,瞳孔微微放大。 三股,准确来说是四股奇异的力量在交错碰撞,眨眼间就过了数百招,犹如万千烟火在乌云之下绽放。这时房璃从雷牢中跑出,视线定位到司秋的位置后发动识海灵力,这边正打的难分难舍,司秋手一软,表情骤变。 他的魔气正在被分解! 莲奴花奴也明显察觉到了变化,对视一眼,加大攻势! “不……” 司秋看着手上逐渐消弭的力量,猛地盯向雷牢入口的房璃,嘶声大喊:“殿下——!!” 轰。 花奴的茎叶剑贯穿了司秋的眉心。 “你不能这样对我……殿下……” 直到消散的最后一刻,司秋仍旧死盯着房璃的方向,花奴听见他口中的呢喃,忍不住蹙眉。 惊天动地中,这个逃亡数百年的堕神,死在了五葬天的上空。 咚。 腿软倒进人傀怀中的时 候,房璃才发现自己已经没力气了。 她在短短一天之内耗费了太多的识海力量,若是换作旁人,这样的消耗恐怕早就精神失常疯了。房璃闭上眼睛,还没缓够神便睁开,抬目望向停在面前的两幢人影,扯了扯嘴角。 喻卜原本还在关注房璃的伤势,见状惊喜道:“宫主!” “他已经不是你的宫主了。” 房璃看向花奴的脸,又缓缓挪到另一边的莲奴,“二位此次下凡,不止是为了解决司秋吧。” 莲奴并不急着回答这个凡人的问题,而是颇有兴趣地弯腰打量着人傀,视线在人傀和花奴之间来回转,越看越有意思:“这傀儡,怎么生的和你一模一样啊,噗,连这木木的表情都像了个十成十!” 人傀看着花奴。 花奴看着人傀。 “……” “前尘旧事,与我无关。”花奴冷冰冰,“带走她。” 却不想话音甫落,人傀忽然暴起,体内储存的最后那点内力全数发动,毫不留情攻向花奴! 第199章 闪躲几招过后,花奴抬手,一剑劈烂了人傀的半边身子,木傀儡完成最后的使命,在房璃面前彻底倒下,散成一堆。 五葬天的风掠过耳畔,发出低沉的呜咽,与云层的翻涌声交织,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压抑而躁动的氛围之中。 一阵大笑打破了低沉的氛围,莲奴抚掌,“好看好看,还能见到这一幕,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一记眼刀让他闭了嘴,再扭头,房璃已经冲他伸出手,一副乖乖待捕的模样。 唰唰,捆仙索如同活物紧紧将房璃锁住,莲奴弯腰打量了一会儿,忍不住嘟囔,“这就是琼尾上神口中的天灾?不像啊。” 房璃扬眉:“我是天灾?” 莲奴点头:“嗯嗯,我们上神说,人族孽重,妖族叛逆,魔族乱世,集三者之和无法解释的存在,可称天灾。” 他眼睛里闪过一圈金色,边看边道,“你的体内如今有妖力,道力,还有咒力,从未听说一个凡人的躯壳可以容纳这三种力量,按照神域的规定,的确是天灾无疑。” “莲奴。”花奴打断,“你话太多了。” “好了好了,第一次下凡处理任务难免有点兴奋的吗,你体谅一下。” 莲奴拽起房璃,冲她一笑。 “我们走吧。” 花茎剑在脚下一闪,两神一人就在这靡靡天地间,朝着苦海深处疾驰而去。 “喂,你的那个人傀是怎么回事,给我讲讲呗。” 或许是觉得这样飞太干,莲奴提出要求,房璃的脸都被海风吹的有些木了,闻言道,“前尘旧事,不值一提。” 花奴的背影沉默。 “前尘?与一个傀儡还能有什么前尘。”莲奴好似完全没感觉到氛围的诡异,“我只是好奇。” “那个傀儡不是我的,是另一个人的。” 无尽的沉默中,房璃再度开口。 “他有三个傀儡,两个被我毁了,最后一个送给了我。” “后来,他就被我用他的人傀杀死了。” 莲奴:“……” 莲奴:“没啦?” 莲奴啧啧,“你们之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这结局听上去有点悲惨呢。” 莲奴扬声,“你怎么不说话啊,花奴?花奴!” …… 狂啸的冷风中,房璃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梦里的她度过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很多人,有同光宗的弟子,有赦比尸,乐衍,姬师骨,普陈等等,甚至还有擦身而过的微末角色。最后她来到了终点,身边却空无一人。 梦境的结尾是漫无边际的白。 “你找到你想要的真相了吗?” 房璃回头,那个人站在白色之中,安静地望向她。 她抬脚,顿了一下,然后一步步靠近。 “你的表情很意外。”徐轻雪心平静气,“是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你的梦境?” 房璃不说话。好像在这里,她无法拥有开口的权利。 徐轻雪蹲下,房璃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得十分矮小,身量与幼童无疑,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如过去在狴犴宫的岁月中宫主抚摸小太子的发顶,轻声道,“你从不梦到我,是因为你害怕我。” “第一次见面,你害怕我的权力,怕这门未知的亲事会给你带来多少陷阱。” “后来,你害怕被我放弃。在我好像真的放弃你之后,你恐惧,憎恨,愤怒,因为你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弱小。” “因为害怕,你使用了谛听逃离五葬天;因为害怕,你躲进同光宗八年,等待命运将你带出宗门。” “你一直在等待被命运选择。” 小太子垂下头,轻轻掐住了食指的关节。 “发现了吗,现在,你已经不再害怕了。”徐轻雪捧起小太子的脸,“你早就做好了直面真相的准备,房璃,记得吗?你早就不是那个被关在皇宫里的太子了。” 去选择你的命运吧。 梦境在耳边消散,房璃缓缓睁眼,一道刺目的光扎进睫毛,她直起身,整个人笼罩在磅礴的神光之中。 苦海尽头,通天梯矗立在倒流的瀑布表面,连接大海与天穹,天梯之下,人间的词语黯然失色,只留那种非凡的震撼,在胸怀之间久久激荡。 莲奴侧首低声提醒:“坐稳了。” 下一秒,花茎剑扶摇直上,浴神光沿天梯,仿佛正面天空向自己砸来,一个呼吸之间,已置身云海之中! 房璃的胸膛剧烈起伏,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她缓缓站起,看着面前仙山岱屿,琼楼玉宇,喃喃道:“这便是神域……” “快走。”花奴收起剑,冷淡道,“天灾狡猾,上神那边……” 这句话没能说完。 莲奴一个手刀将他砍晕,看向房璃笑了一下,伸手解开了她身上的捆仙索。 “……” 房璃松了松手腕,脸上的表情毫不意外。 “赦比尸都跟我说了,他在地府遇见你,托人情让你俩少喝了一碗孟婆汤——不过你怎么会变成我师兄的模样?” 屏蔽阵法顿起,徐名晟站在房璃面前,莲奴那副跳脱的模样不复,取而代之的,是房璃熟悉的狴犴宫主。 房璃顿了一下。 “若是维持这副模样,即便没有孟婆汤,大帝也会亲自上手清洗我的记忆。” “房璃。” 徐名晟道,“我已厌倦了这神的身份。” “神域将亡,大帝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出于濒死共毁之心的垂死挣扎。” “我与你是注定的因果,有时我也不能分清,我对你的感情,是否只是因为这种因果的存在。” “可我在纠结这些的时候,你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徐名晟望着她。 “我们之间的无数种可能, 都已在前世演尽。这一世,我想可以有一种新的结果。” 他伸出手,神力化刃,毫不犹豫剖开了胸膛正中的位置,伸手进去。 房璃下意识阻止:“你……” 徐名晟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但神情却是异常平静,他的手掌爆发出强烈的白光,伴随着骨肉分离的撕扯声,他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肋骨扯了出来。 神的骨头不染血迹,干净纯白,像是一段凝玉,就摆在房璃的眼睛底下。 “这是,我的神骨。”徐名晟语气平静,“还记得么?妖市说的话。” -这个世界的诞生,发展,规则,乃至所有的矛盾,都是由天道一手主持。这就是终点,也是真相。 天道造出了人神妖魔,再让他们互相倾轧,那些由此产生的因果,正是天道上好的粮食。 -四族为基点,因果为线络,这就是这个世界。若想要颠覆这天,便取其基点,再铸造其脉,以我之大道倾覆天道,如此,便是逆天! “人,妖,魔。” 徐名晟的神骨倒映在房璃的眼中,他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清晰。 “只差最后一道神力,你,就集齐了四种力量。” 四种力量。 那是妖市穷极一生都未竟的志愿,如今,活生生的摆在房璃眼前。 触手可及。 她张了张嘴,觉得嗓子有些干涩,片刻后道,“没了神骨,你会死。” “我从未拥有过真正的死亡。”徐名晟笑了笑,单薄的嘴角如同细雪堆,“如果我的死亡能和你相关,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 手指触碰到神骨的刹那,它便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了房璃的身体。最后的相处时光竟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平静,房璃抱腿和徐名晟并肩坐在地上,忽然问道:“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我是房尹若了,什么时候露的馅?” “古书塔秘境。” “嘁,我就知道,以本姑娘的水平,若没有外物助力,你怎么可能发现得了我?” “这话又说到哪去了?古书塔秘境只是怀疑,你后来暴露了许多细节,我才确认的。” “你就往自己脸上贴金吧。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大老男人天天扮女的来引起我的注意,最后还总要搞的像我求你一样……你闭嘴,不许反驳。”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屏蔽阵法嗡嗡运转,花奴晕倒在角落,这时徐名晟忽然道:“你想好接下来怎么办了吗?” “想好了。” 房璃望着神域苍穹,“我想,我大概知道接下来该去找谁了。” “其实同光宗时,我看见了你的心境,也看到了神子和杀劫的前世。” “哦,”徐名晟来了兴趣,“那你觉得,这会是我们最好的一世吗?” 房璃嗤笑。 “虽然你这个人一般般,但是。”她想了想,“会的。” 房璃:“你觉得呢?” 房璃:“……” 房璃扭头。 第200章 除了缓慢消弭的屏蔽阵法象征着那个人曾存在,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空空如也。 长风扬起发丝。 广袤的神域寂静如死,没有轰轰烈烈的音乐,没有悲戚婉转的天气,房璃抱着腿看着那块空地,听着自己的心空出的那块,敲出一下又一下的回音。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声音打破了平静。 “还坐在这呢?” 银蝉扇动着翅膀悬停在房璃面前,细小的童音欢快道,“没了屏蔽阵法,真武很快就能察觉到这里的异常。或者要不问问我?拥有了四族之力的你,该何去何从。” “好啊。”房璃神色平静,“我问问你。” 银蝉得意的笑了一下。 “杀了真武。”它绕着房璃,开始吟诵,“神域罪果累累,人族,俾河,妖族,皆因其饱受折磨,你既有了四族之力,便该替天行道,结束这一切。” 说到这里,银蝉兴奋起来。 “怎么样?我知道有难度,可你有我啊。”它靠近房璃,“我可以帮你,就像上次,你找普陈的时候。” “……” 两根手指突兀地捏住了银蝉。 熟悉的预感袭来,银蝉奋力挣扎,“我只是提建议而已,你不想就算了!别捏我!” “这个世界的诞生,发展,规则,乃至所有的矛盾,都是由天道一手主持。这就是终点,也是真相。” 银蝉一僵。 “天道造出了人神妖魔,再让他们互相倾轧,那些由此产生的因果,正是天道上好的粮食。” 房璃一字不差地将妖市的话背出,看着停止挣扎的银蝉,扯了扯嘴角,“所以这场戏可有让你感到餍足,亲爱的天道大人?” 银蝉:“……” 银蝉又开始挣扎:“我是道种,是天道化身,一部分而已,你在说什……” “天道化身,自然是连接天道,为天道所控的。”房璃道。 “早先察觉到司秋背后还有一个势力的时候,我便开始思考究竟是谁。” “可我想来想去,始终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后来,我想到了你。” “神子和杀劫的因果交易内幕,除了真武,就只有你知道。可真武无论如何都不会放纵司秋,那就只剩下你。” 房璃看着手中的银蝉,无意义地抬了下唇角。 “你看看你,嘴上说着道种化身与天道无关,这又是在干什么?” 银蝉两颗灯笼似的红眼睛被熔金染透,翅膀收缩,蝉虫的躯体几度扭曲,最终竟做出了人的表情,缓缓咧嘴,笑了一下。 “嘻。” “不愧是我看中的角色。”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只不过是因果之中的一个小小角色,即便知道了又如何?” “这世间的规矩,规则,设定,游戏,本就由天道规定,我造出这个世界,造出众生的喜怒哀惧,这便是赏赐;因果循环反哺天道的力量,这便是回馈,何错之有?” “你没有错。”房璃道,“只是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银蝉大笑。 “那又能如何!” “就连你的痛苦,亦是我的食物,你我本不在同一个维度,即便你不喜欢,可这个故事,本就由不得你喜不喜欢!” 房璃轻声:“是吗。” 她压下身躯,伏在银蝉边上低语。 “你我本不在同一个维度,但现在,你寄身化身与我对话,是不是同一个维度了呢?” 识海力量遽然发动,道神妖魔四力同时加注,房璃全身腾起耀目的白色火焰,不给银蝉丝毫的反应时间,识海触手长驱直入,沿着精神脉络,瞬间进入了天道的内部!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不,不止是声音,光线,时间,空间,所有已知的概念在这里消弭殆尽。 房璃曾无数次进入过他人的意识内部,从未像此刻一般,像是无数面破碎的镜子所反射出的混乱画面,每一个片段都在无规律地延展、重叠,房璃感受不到自己,亦感受不到存在,她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否还在输出力量,只凭着直觉。 识海咒力,四族之力。 房璃已经失去了尺度。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输出,只能看见源源不断的颜色坍缩又爆发,那些东西变幻,那些记忆闪现,无数存在消失又重生。 巨大的痛苦将她攫住。 可痛苦呢,又是什么? 房璃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 慢慢的,她开始旁观。 对,旁观。天道布局,世人皆为局中棋子,而谛听并非棋子也非弈者,只是局外人,如此而已。 她只需要做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 仿佛一万年,又好像只过去了一瞬间,房璃的视线忽然聚焦,她的眼前竟出现一张木桌。 长方形,宽阔平整,纹理清晰色泽明润,是用黄花梨木制成,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山石饰品,房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上去,回过神时,已坐在了桌前。 属于“房璃”的意识渐渐回笼。 天道的声音不知从何时消失了,她抓着纸,那人的脸连带着最后的对话涌现脑海中,房璃着魔一般的拿起笔,颤颤巍巍,在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墨点。 菁国太子,不擅歌舞字诗,唯有画技,可以拿得出手。 那些经历,故事,见闻,有如破坝而出的洪水,在笔下源源不断地涌现:她画出了司秋飞升前的故事,让他成为一个不上不下的修行者,快快乐乐度完此生;她不要灭亡的菁国,于是让皇帝驾崩太子继位,从此海晏河清举国安邦;她讨厌善良被背叛的故事,让神域停在九天之上,六指女与俾河族度过安稳余生;她大刀阔斧,将那些遗憾一一修正,最后的最后,落笔在了神子的身上。 只在这一瞬,笔尖停了一秒。 叮铃,耳边隐约响起。 那你觉得,这会是我们最好的一世吗? <你懂什么!>画纸上跃出一只黑白蝉虫,张开獠牙,<没有矛盾,没有遗憾,没有痛苦的世界,才是真正灭亡的世界!> 蝉虫冲向房璃的笔尖,张嘴就要从画纸中钻出来吞掉,被她用一笔无情地抹黑,变成画纸角落一个永久的墨点。 <这就是我要的世界。> *** *** 【这就是……我要的世界。】 光标在对话框中敲下最后一个空格键,漫画家如释重负,推开数位板和键盘长舒一气。 “这个结局不会被骂吧?”她喃喃,“不如画个番外?让主角成亲,配角配平,反派平复遗憾改过自新,总之得展现一下具象的美好新世界,不然也太抽象了。” “果然下一本还是安安分分画个谈恋爱的故事吧。” 想着想着,漫画家撕开了一包泡面,开始构思番外的分镜。 咕嘟嘟,热水注入泡面桶。 【所以主角最后是变成天道了嘛?】 评论刷新的飞快,可见这是一个多么有争议性的结局。漫画家吸溜一口,赶在编辑消息轰炸前挑了其中一条评论回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的敲,【是的。与其说是变成,不如说应该是代替】 【主角代替了天道,成为了新的造世主】 【所以已经发生的其实无法改变,只是她创造了一个新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所有人都是圆满的】 【想看想看诶】【大大会单开一本画这个故事嘛[狗头]】【圆满的世界,那真武死没死?】…… 漫画家想了想,手指一刻不停。 【单开一本就不必啦!没有矛盾的故事,观众也不爱看。不过可以请多多关注后续单行本的发行及售卖,随机掉落番外哦~啾咪】 手机屏幕亮起,漫画家转移注意,点开社交软件,只见好友分组那栏显示了一条新消息,发信人的备注只有一个字。 “徐”。 ——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