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表里不一》 第1章 [古装迷情] 《夫君他表里不一》作者:猫芒刺【完结】 本书简介:【睚眦必报嘴硬心软美人x越陷越深不可自拔权臣】 时逢立夏,商月楹寻处清净地避暑时,爱慕上个俊俏温柔的郎君,只可惜他双目眇眇,商月楹爱他温柔小意,对此也满不在乎。 可某日,她竟窥听到他并非真心。 她不要再与他耳鬓厮磨,第二日便撒手离去,自顾与他划清了界限。 . 满朝新贵里,唯薛瞻狠辣无情,手段残忍。却有一日传出消息,称他旧疾复发,闭户养伤。 一场暗算,害薛瞻无法视物,不得已回老宅暂避。 总有一朵娇花在他身前晃悠,“郎君,要不要吃颗饴糖呀?” 这样明媚的她,即便看不见,他也觉着,他与她当真极配。 一日,她忽然不见踪迹,薛瞻自乱阵脚,命手下险些将整座城池翻遍。 却迟迟没有她的消息。 直至他双眸复明那日,翻身进了她的院子,终叫他寻到丝丝端倪。 也彻底意识到,是她抛下了他。 回京当夜,隔着流萤灯火,他寻到了她,望她一眼,目光尖锐得像根刺。 得知她在议亲,他沉默瞧她与旁人欢笑,良久才嗤声,“她要议亲就议亲了? . 商月楹只知,一道圣旨,将她与薛瞻捆在了一起。 葳蕤灯火,照亮花烛夜。 “抬头,看着我。” 喜帕被挑开,商月楹怔松抬眸,看清他的面容后,近乎哑声。 良久,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是你?” —————— 小剧场 后,商月楹唯恐他娶她是为报复,故而提出分房而睡。 薛瞻倒也淡然应下了。 某日,二人闹了些许矛盾,商月楹未用晚膳,心烦意乱间,忽听西窗被人推开…… 有一人轻手轻脚上了她的榻。 而后接连数日,她终得知,他竟为了与她同榻而眠,在她所用膳食里下了些温补性的药材。 她辗转从郎中处打听到,此药强身健体,唯一的药性便是...... 夜里睡得极沉。 他竟敢再度耍她! 商月楹恼极,怒极,当即起了坏心,誓要在他身上狠狠报复回来。 故而,之后的日子里,她佯装不知此事,只在夜里薛瞻贴过来时,无意识动动腿,翻翻身,绵绵哼上几声。 果真,他终在一日上朝路上,险些昏睡过去。 消息隔日传进她耳里,她陷进帐里笑得打滚,“你是不知,他那模样,我想想就觉得好笑至极!” 合该答话的婢女未能吭声。 反倒是前去上朝的他去而复返,沉静望她的笑颜一眼,褪去层层衣衫,膝行上榻,“......是么?那夫人不若现在好好想想。” “待会,还能不能再笑得如此畅快。” #她虽抛下了他,可他只要她。# #他要她待在他身边,无论如何。# 阅读指南 架空。 1v1,双c。 感情小甜饼,婚后日常调,一点权谋。 些许破镜重圆到双向奔赴。 细水长流。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日常he 主角视角商月楹薛瞻(宋清时)配角爱情保安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上位者卑微求爱 立意:爱要赤诚,真心换真心。 第1章 稀罕他那股温柔劲。 “小姐,那宋郎君不过提了一嘴新栗糕好吃,您未免也太认真了些。” 冬青树上覆盖玉屑白霜,云容冱雪,檐下晶莹凝成了冰柱,洇洇热气顺着窗柩缝隙飘了出来,又很快便被一阵寒风吹散。 穿窄口半臂衫,梳双垂髻的婢女正懒散抱着托盘倚在灶台边,“小姐,奴婢说话您到底有没有在听?” “昨日奴婢又去驿舍取了信,夫人催您回京已经催了三四回了。”婢女将瓷盘放在灶台上,指腹轻点灶台边缘。 “停,春桃,说别的我还能忍忍,今日我心情好,你不许再提阿娘催我回京一事。” 商月楹答了话,露出皓白手腕,试探着用浸湿的布裹住手,去掀开在冒滚滚热气的蒸屉盖子。 屉内糕点蓬松鲜香,商月楹笑吟吟抚掌,“春桃,将窗户推开,这新栗糕凉一些了我才好裹糖霜。” 春桃撇撇唇,拖步走去厨屋的窗边,不紧不慢将紧闭的窗户往外推了三指宽。 寻一根粗枝抵窗,春桃复又劝道:“小姐,奴婢知道说这些话您不爱听,可那宋郎君再好,长得再俊,也是个眼睛看不见的呀!” “他又在扬州,小姐是汴京人,老爷与夫人如何会同意?” 商月楹打帘去了屋外。 蒸屉上飘散的雾气洇湿她的额发,正一绺绺贴着她的鬓角。 寒风呜咽,商月楹仰眸扫量檐下垂落的冰柱。 她抬手擦拭鬓角,声音清丽,“浮生一梦,过得一日是一日,我可不是京里那些恪守成规的迂腐人,不试试,又怎知阿娘与爹爹不会同意?” 春桃被她这话一噎,匪夷所思抬起眼皮子瞧她,“小姐,您是这般想的?” “行了,好春桃,别整日忧心忡忡的,”商月楹掐一把婢女腮边软肉,笑笑:“这新栗糕难做,今日总算叫我成功一次,你该多夸夸我,若再提什么汴京,我可就要罚你了。” 而今天冷,来回讲话不过几十息,再往灶边一睇,新栗糕已凉上许多。 商月楹伸指探探,估摸着不会再烫手后便抓一把糖霜往面上洒。 提着食盒出来时,商月楹脸上的笑意更甚,“我回房换身衣裳,你去折几支红梅,那青梅酒酿也备上,都准备妥当后,去门口等我。” 春桃绷着下颌抿唇,明显还想说些甚么。 但见商月楹不过单单去见那宋郎君一面都要重新打扮,那些劝阻的话在舌尖绕了几圈,还是重新咽下去了。 转角廊下探出个洒扫小婢女的脑袋,见春桃提着食盒立在原地发愣,遂匆匆跑来。 “春桃阿姐,小姐又要出门了?”小婢女歪着脑袋问她:“小姐方才嘴里还哼着曲呢,能让小姐这样高兴的,除了隔壁的宋......” “胡说什么!”春桃蓦然回神,狠狠剜去一眼。 “小姐的事,岂是你能妄议的?小姐不认识什么姓宋的郎君,你是秦家从牙行买来临时伺候着的,若再胡乱攀言,当心再回牙行去!” 她将最后一句话咬得极重,要以此震慑住这小婢女。 见小婢女被她三言两语唬住,春桃定了定神,又催促一声:“听明白了么?” 小婢女结结巴巴应下,缩着脑袋不再吭声。 春桃提着食盒从她身侧走,“记住我今日说的话,便是秦家的人来问,也不许说,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拐了几个弯,直至消失在小婢女的视野里,春桃才蓦然松口气,眼眉立时拉开一丝忧。 一面是她服侍了十几年的主子,一面是主子双亲的叮嘱,她如今愁得夜里都睡不踏实了。 早知商月楹来了扬州,会将芳心暗许给隔壁那姓宋的瞎子,方入夏时,她就不该在商月楹面前提起扬州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商月楹乃家中独女,商父与商母都出身商贾,祖籍在离扬州不过百里的嵊州。 商家祖上最盛时做过皇商,专供绸缎织物进宫给贵人享用。 到了商太爷那一代,商家开始渐渐往入仕之路靠拢。 轮到商父时,商太爷用金银堆砌,几番厚脸皮请了早已避世的大儒亲自教导商父,商父果然一举得中进士,带着刚娶进门的新婚妻子秦意搬去了汴京。 商月楹年岁尚小时,商父不过末流小官,商月楹及笄后,商父便坐到了翰林院侍读学士的位置上。 虽并非权臣,但商家在汴京城也占得一席之地。 商家没有泼天富贵,可祖上的产业摆在那儿,商月楹自幼吃喝不愁,商父从未缺过她什么。 尤其商月楹的母亲秦意,对商月楹百般疼惜。 听闻商月楹往扬州小住,临行前特书信一封送与娘家,叫秦家人腾出几座在扬州置办的宅子来。 只商月楹初到扬州那日,顿觉大宅空旷,故而才选了这座二进小院。 可熟料这小院隔壁竟住着个俊俏郎君。 商月楹喜爱一切长得不错的东西,是以,她头一回见到隔壁宋郎君那张脸时,只一眼便陷进去了。 哪里还管他那双眼睛瞧不瞧得见。 春桃撇着嘴去剪红梅,心中辗转几回,思衬着要如何劝商月楹将心收 回来。 毕竟,商月楹的条件在汴京也称得上一句不错了,合该配个世宦子弟才算妥当,与这空有一副好皮相的宋郎君到底不是良配。 最后一支红梅落进怀里,身后有人踏雪而来。 第2章 春桃不作细想都能晓得商月楹换了件什么式样的衣裳,她捧着红梅回眸,饶是已猜中商月楹会打扮,见到那张过分明媚的脸时,还是不免晃神。 时下女子爱在眉心沾彩墨缀花,桃花也好,红梅也罢,都是在秀丽面庞上多增几分艳色。 可商月楹宁可避开这些。 她肤色本就白皙,气血又足,唇不点而红,换了这身绣着兰花纹样的亮色短褙子后,搭着混色八破裙,愈发衬得面容娇丽,如朝霞映雪。 愣怔间,商月楹已自顾将食盒从她手中提过来,“好啦,阿娘的信我会看的,但不是现在,我这会要去隔壁送新栗糕,你不是说这天愈发冷了么?去房里歇着,我很快就回来。” 春桃抬手将商月楹围在脖间的毛领紧了紧,“小姐,宋郎君又看不见,你何必花这些心思......” “这你就不懂了,”商月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两片嘴皮子,“女为悦己者容,他看不见又如何?我自己心里痛快就行,再说了,他身边不是还有对双生小厮么?他二人看得见,自然会与他说的。” 言罢,商月楹拂去春桃面上那点寒霜,唇畔含笑,旋身开门往右拐去。 . 站在宋宅前,商月楹凝神贴耳听了会儿,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静寂。 她屈指轻敲门,听得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复又垂目扫视身上的装束,再三确认好看后,这才又重新扬起唇。 门被拉开,露出一张冷脸来,商月楹唇边完美的弧度倏地僵住。 “......元青,我来找阿时。”一霎,她僵起唇畔与这冷脸小厮打招呼。 被唤作元青的小厮目光在她脸上只落了一瞬,瞥了眼她手中提着的食盒后,稍稍侧身让开了条缝隙。 待商月楹进门跺脚震去裙边残雪,他这才反剪胳膊将门掩紧,旋即越过商月楹在前面带路。 商月楹落后他几步,不停抬眸去打量他宽厚的肩背。 她险些又给忘了,这元青是双生小厮里的兄长,平日瞧着就凶巴巴的,不如他弟弟元澄招人喜欢。 饶是她已来过多回,每每见到这元青都还是怵得厉害。 天晓得她头一回在宋宅见到元青杀鸡,见他冷着那张脸拧断了那只鸡的脖子,鸡血溅了他一身也不拿帕子擦干净,她裙摆之下的双腿颤得有多厉害。 但,幸而阿时对她是温柔的。 即便双眸被玉带遮住,也抵不住她稀罕他那股温柔劲。 方出神想着,元青停了下来,商月楹陡然回神,匆匆停住了脚步,暗呼一声好险。 她可不敢撞上这冷脸小厮的背,瞧着就会将她鼻子撞得生疼。 元青侧了身子,垂首盯着她手中的食盒,面无表情,“秦小姐,请。” 商月楹垂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蹙秀眉,她觉着这人的目光实在是太过防备了,好说歹说她与阿时相识已半年有余。 若要害他,何至于还等到这种时候? 她面上不显,再抬头时又噙着无害的笑,“元青,我做了新栗糕送来,你要先验验么?” 商月楹紧盯着元青垂在身侧的手,暗窥他手指蜷缩几下,她心中愈发不满,又逼近一步,“要不要验?不说话我可进去了。” 元青到底是没伸出手,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去。 商月楹心内嗤嗤一笑,暗笑他这拧巴样,转而清了清嗓子,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推开了身前的这道房门。 方一进门,商月楹就轻耸鼻尖,闻到了几丝熟悉的药味。 是宋清时身上独有的味道。 她笑盈盈将门掩上,放轻步子往屏风那处走去。 绣着山水迢迢的屏风架子将后面那道身影映得模糊,只能瞧见人是坐着的。 愈靠近,商月楹的脚步愈浅,她想出声吓唬他一下,靠坐在案前的身影蓦然动了。 男人轻侧脑袋,双眸被月白色云纹玉带遮住,挺翘鼻尖下生了一张恰到好处的唇,似听清了商月楹的脚步声,无声扯开唇畔笑笑,指尖有规律地在案上敲了几下。 宋清时极有耐性,商月楹不动,他也不出声唤她。 直到商月楹忍不住笑意,溢出来几声,宋清时这才朝她伸手,“檀娘,你又调皮了。” 他启声,嗓音低沉却无冷冽之意,反而低醇又温柔。 檀娘是商月楹的小名,她那间宅子外面被春桃挂了木牌,用娟秀小字写了个‘秦’字。 刚与宋清时相识那日,被问及姓名,他身边那个叫元澄的小厮眼尖窥到了那个‘秦’字,便自顾猜测她是否姓秦。 她本想否认,春桃却一口应下,言明她叫秦檀。 与宋清时的关系更进一步,好到能耳鬓厮磨后,宋清时便爱‘檀娘’‘檀娘’地唤她,声音柔得似在她心内荡起一汪春水。 商月楹时常听得恍惚,有那么几瞬,竟觉得‘商月楹’三字亦没那么好听了。 她眼眉弯弯,三两步走到宋清时身边,将食盒打开,夹出一道新栗糕抵在他唇边,“阿时,你快尝尝,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宋清时不能视物,嗅觉变得极为敏感,糖霜的甜腻钻进鼻腔后,他张唇咬了一口,面色闪过一瞬古怪,复又恢复如常。 他知商月楹就站在身前,摸索到她一片衣角后就顺势轻揽她的腰,笑意明显:“檀娘自己可曾尝过?” 宋清时这张脸实在生得好,商月楹即便看了多回也忍不住再伸手去抚摸,她指尖在他下颌处流连,一时又忘了答他的话。 男人猜中了商月楹心里那点小心思,手下用力将她往身前一带,“嗯?” 商月楹‘呀’了一声,抵着他的胸前站稳,“我没吃,想着第一口给阿时,我是照着珍馐铺的方子做的,味道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宋清时低声轻笑,胸腔震得她指尖微麻。 他起身,身高带来的差距立时让商月楹觉得有股压迫感从头顶袭来,宋清时双手撑在她两侧,以半包围的姿势将人圈进了怀里。 “那檀娘便尝尝。” 话落,他指尖顺着商月楹的肩颈往上抚,精准攥住她小巧光滑的下巴,轻柔缓慢地在她唇上贴了贴。 他动作虽偏强势,吻却轻飘飘的,唇齿厮磨不过一瞬,商月楹伸出舌尖卷走那丝苦涩。 她抬臂揽住宋清时的脖子,语气茫然:“发苦?我放了不少糖霜呢!” 男人笑叹一声,抱起明媚的牡丹花往桌案上放,又捉起她的手一下一下啄吻。 “苦是苦了些,但与那些汤药相比,还是甜的。”宋清时扯下商月楹颈间的毛领,将脸贴在她的颈窝里,过于炽热的呼吸喷在肌肤上,商月楹没忍住轻微颤了颤。 她抬手轻拍宋清时的背,调侃道:“我方才进门就闻到了那汤药味,这新栗糕对阿时来说,是不是称得上一场及时雨?” 宋清时‘嗯’了一声,自顾收紧了拥抱,“很及时,难怪檀娘前几日都没过来,原来是去学着如何做这道新栗糕了。” 带来的几支红梅被商月楹插进了案边的玉瓶里,她的后腰被宋清时的手禁锢,只好腾出手去给自己倒了杯青梅酒酿。 杯盏刚放下,宋清时的吻又缠了上来。 窗外明昼,男人衔住她的唇珠反复厮磨,直到她耳后温度升高,才肯就此放过她。 平复好呼吸后,商月楹将脸埋上他的肩,“郎中可有说,还要喝多久的汤药,你的眼睛才能好?” 她知道宋清时并非生来就不能视物,却也只知他是生了变故才遭此一劫。 元青与元澄兄弟二人闭口不谈,宋清时也偶尔回避,商月楹只当这是宋清时心中的坎,不愿被提及罢了。 她便也很少去问。 可她今日不知是不是听了春桃那些话的缘故,此刻被宋清时抱在怀里,心内竟隐隐生出些烦闷。 那句‘你何时娶我’也几度冲破唇缝冒出来。 只要宋清时肯说出何时娶她,眼睛再重新能视物,她爹爹与阿娘定然会同意的。 她不是傻子,元青元澄的穿着打扮瞧着就不像普通小厮,宋清时身 上的衣裳用料也极好,并非是那等家贫如洗之人。 商月楹自以为将情绪掩饰得很好,岂料宋清时握紧她的手,直言:“檀娘,再等等,等我好全。” “等我不用再靠这双手去感受你,我就......” “郎君,元澄回来了。”元青忽然叩响窗户,打断了宋清时的话。 宋清时动作一顿,将话咽回喉间,静息片刻,重新抚上商月楹的脸,柔声哄道:“檀娘,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如何?” 商月楹知道他有些秘密,但她对那些秘密没甚么兴趣,只揽着他的腰站定,扬唇靠近他的脸颊‘啵’地亲了一口。 她将宋清时重新按在椅上,“既然阿时觉得这新栗糕好吃,可记得都要吃完,我明日来检查。” 宋清时轻笑:“知道了,我尽力。” 第3章 “不要尽力,要一定吃完。” “好,我一定吃完。” 商月楹又直勾勾盯着宋清时的侧脸看了好半晌,方捉裙往屏风外走。 外头不知何时又飘飘洒洒飞过雪花,她睇眼看去,元青立在拐角的廊下,身侧还站着个同样小厮打扮的圆脸少年。 这便是双生子里好说话的那位元澄了。 他二人生得一模一样,商月楹靠他们面上的神情去区分,倒也没出过差错。 元澄‘哎’了一声,忽地想到什么,旋身跑进雪地里,往角落里翻出一把崭新的油纸伞,又踏着沙沙脚步声走向商月楹。 “秦小姐,又下雪了,虽说只有一墙之隔,但还是不要被雪打湿头发才好。”元澄笑嘻嘻将伞递了过去。 商月楹与他熟悉许多,投了记赞赏的眼神过去,“就你机灵,盯着阿时吃完那些新栗糕,我明日再来。” 元澄忙应下,目送着商月楹往门口走去。 她向来是离开宋宅时顺手将门给带上,元青元澄便没有去关门,转而都进了宋清时的屋子里。 这厢,商月楹站在檐下,拨弄了几次油纸伞都没能将伞撑开,她咕哝几声,觉得这伞也用不上了。 每回元澄进去,元青都会在外面守着,想着元青在,她便转身重新进了宋宅,打算将油纸伞给还了。 以及她方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她的名字,她也想告诉宋清时。 那句被宋清时咽回去的话是什么,她能猜到,他既想娶她,她也不该瞒着他。 她还想叫宋清时下回与她一起去做这道新栗糕呢。 可她原路折返并未窥见元青的身影,只好将伞放回角落里,转而准备去远处等着。 “暂时还没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背后之人藏得太好,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人的确是死士。” 屋内传来的说话声引得商月楹脚步微停,‘死士’二字听得她心跳加快。 她知道这是宋清时的隐秘之事,她不该在此处偷听,可心内有道声音在催促她窥探更多属于宋清时的一切,那种感觉仿佛丝线缠绕,将她牢牢缚在原地不能动弹。 方才是元澄的声音。 良久,才听元青接话,“那些人想要您的命。” 商月楹听见宋清时冷笑一声,这声音听在耳里格外陌生。 还有些令人畏惧。 宋清时语气听不出喜怒:“我的命,不是那么好拿的。” “郎中说兴许再针灸几次就好了,幸好没伤及根本,郎君重见光明那日,正是我们回去的好时机。”元青接过话来。 他的话隔着厚实的窗柩,传出来其实有些模糊,可不知怎的,商月楹听清了。 元青有些迟疑:“届时我们回去,隔壁那位秦小姐......” 元澄也搭腔:“郎君,您是怎么想的?现在用的到底不是您的真名与身份,秦小姐若是知道您骗她......” ......骗她? 商月楹有些恍惚了,寒风肆虐,在她身上见缝就钻,原有些混沌的脑袋硬生生被冷得清醒无比。 她没想过自己折返回来会听见他们谈论自己。 元澄的言下之意便是宋清时的名讳是假,而宋清时方才那令她陌生到极点的语气足以证明他在她面前的温柔小意也是假。 所以,他从头至尾都在她面前演戏。 宋清时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被骗了。 商月楹抬眼,沉默往身前空地一望,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若元澄元青二人此刻出来,定能瞧见她沉得发黑的脸色。 宋清时,你最好说出句什么话来让我消消气。 屋子里许久都没传出什么声音,久到商月楹以为宋清时不会回答了,她愤然转身,打算直接推开那扇门,面对面与他质问一番。 刚迈开一步,宋清时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道:“骗她一事,她不必知道,我自有打算。” 一霎,商月楹只觉如坠冰窟。 第2章 都是假的。 商月楹在廊下停了许久,她竟盼着宋清时再谨慎些,或再敏锐一些,如此便能发现与她不过一门之隔。 想是风声呼啸,遮盖住了她格外沉重的呼吸。 她的确爱慕宋清时的脸,也起了要嫁给他的心思。如今骤然得知自己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她几度平复呼吸,终是没忍住无声冷笑。 她忽然想推开那扇门,想看看宋清时得知她没走还听见一切后是什么神情。 “秦小姐可不是那些柔弱好说话的女娘,郎君,真的不打算在离开之前告诉她么?”元澄的声音又响起,多了几分迟疑。 宋清时的声音愈发冷,“她知道太多并非是件好事,元澄,管好你这张嘴。” 商月楹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胸腔里那股感觉。 元澄的话砸进耳朵里时,胸腔似是被塞了团打湿的棉花,堵得难受至极。而宋清时的话,仿若一双大掌在她胸腔胡乱搅弄,用力将那团湿棉花给拔了出来。 她没来由凭空点点头。 宋清时说得对,她不需要知道关于他的太多事了。 借着风声,商月楹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宋宅。 冬日里天暗得早,商月楹回了秦宅后就一言不发,坐在妆台前与铜镜里的人儿对视。 春桃跟了她十几年,最清楚她这是有了心事的模样,索性抬手替她倒了盏热茶,“小姐,发生了何事?” 杯身温热,缓和了商月楹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她垂首看向茶面上的淡淡涟漪,觉得自己与宋清时之间就如这波纹一般,不过昙花一现。 抿了口热茶,商月楹颓然将杯盏推开,俯身趴在妆台上,用双臂将自己的脸圈了起来,“我没事,就是有些想家了。” 春桃心中一惊,忙去细看商月楹的神情。 此番来扬州已过去大半年,春桃可从未听她说过想家。 知道她是从宋宅回来后便成了这般模样,春桃心中对宋清时的偏见又深了几分,“是宋郎君惹您不快了?” “不许再提他!”商月楹倏地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大了些,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又垂下脸,“春桃,你过来,我与你细说。” 春桃忙凑了过去,听到宋清时连名字都是假的后,饶是她也握紧了拳头,起身就作势要去宋宅替商月楹讨个公道。 商月楹哪里会让她就这样贸然冲过去,那元青冷着脸可不是好惹的,元澄虽好说话,可到底是宋清时的人。 还有宋清时...... 怒意如泄洪似的往脑门上涌,她及时拉住春桃的衣袖,“不必去了,春桃,将阿娘寄来的信拿来。” 春桃只好压下替主子不平的忿然,转身去桌案底下的屉中拿出几个信封递给商月楹。 信里多是写了些阿爹阿娘挂念檀娘的思念之语。 商月楹继续往下读,写信之人的话锋一转,调侃商月楹已离家许久,家里又多了一只小黄狗,还等着她回去亲自喂养呢。 垂眸看着信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商月楹到底是没忍住鼻头一酸,字迹登时被洇得模糊。 “春桃,我从前看过一些话本,”商月楹忍住即将升起的哭腔,“上面说有些男子为了得到女子,会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装成女子喜爱的模样,我大抵也是这样才被骗了罢?” 春桃在商月楹身边懒散惯了,连商月楹念书时她也躲懒,这会儿也找不到甚么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刚在心里串 了几句话想说出来,又见商月楹将信重新收好,自顾掏出帕子擦干眼泪。 商月楹起身拉开八宝柜,挑了几件常穿的衣裳。 她发泄般地将衣裳往包袱里塞,道:“这次的事只当是吃了个教训,吃一堑长一智,这扬州我是一刻都不愿意再留。” “春桃,过来帮忙收拾,明日就回京。” “待会将秦家从牙行买来伺候的那几个婢女都叫来,使了银子就叫她们拿着身契走,我会书信一封去嵊州,外祖那边我就不去了。” 春桃心中一喜,连连应下后就开始帮衬着商月楹忙碌起来。 商月楹原本就只想带几件沿途方便更换的衣裳走,妆匣里除了那些绒花是她自己的,大半数珠钗都是宋清时差元澄送来的。 在妆匣里挑挑拣拣好半晌,商月楹索性连绒花都没拿,全都打算扔在这宅子里。 小婢女们得了身契喜不自胜,拿着身契左看右看,最后还是春桃催促,她们才忙着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打发她们走后,院子里就只剩商月楹与春桃二人。 商月楹撑着油纸伞站在冬青树下,伞檐虽遮去她半张脸,春桃仍能看出商月楹在往宋宅的方向看。 “小姐,都收拾好了,明日何时动身?”春桃接过商月楹手中的伞替她撑着。 商月楹收回目光,早前插进发间的蝴蝶流苏步摇晃出细碎又清脆的声响,商月楹抬臂将步摇取下,垂眸盯着看了许久,扯了扯唇,将步摇扔在了冬青树下的雪堆里。 第4章 “明日卯时一到就出发,去城门候着,文牒找出来了么?” 春桃点点头,“奴婢晚些时候去趟车行,小姐前不久才打发咱们的车夫回汴京,早知就将他留下了。” 商月楹没再答话,只是再次看向宋宅的方向。 罢了,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今后她与宋清时没有任何关系,也断不会叫他再找上门来,是她不要他了。 心底的酸涩感犹如海面突然席卷来的浪,很快又退散得干干净净。 入了夜,商月楹吹了灯平躺着,眼眸在黑暗中亮得出奇。想明白后,商月楹用力甩了甩头,翻身抱着软枕将眼睛闭上。 卯时还未到,春桃已收拾妥当,她轻声去唤商月楹,“小姐,醒醒,快到卯时了,咱们该走了。” 商月楹睡得不踏实,梦见自己在凶巴巴质问宋清时为何要骗她。 梦里,宋清时一会温柔似水,一会冷面骇然,被春桃唤醒时,商月楹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昨夜已将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妥当,是以,商月楹只需简单洗漱便可直接出门。 车行的车夫驭马熟练,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就驶到了城门口,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守城的将士换值,那扇厚重沉闷的城门被拉开,春桃掀开车幔将文牒递了过去。 将士照例盘问了几句,春桃都一一答了。 直到彻底出了城,商月楹才回眸去看。 春桃抿唇,安抚道:“小姐,莫要再想了,闭上眼睛歇会吧,路上要些时间呢。” 商月楹想挑开车幔的动作一顿,到底还是归于平静,“知道了。” . 薛瞻今日醒得早,那些新栗糕被堆积在腹中撑得有些难受,平躺时更甚。 他索性撑着手从床上坐起来。 摸索着拉响床边系着的一串铃铛,脚步声响起,元澄很快出现在窗户外面,“大人。” 即便薛瞻交代过多次,在扬州时唤他郎君即可,元澄总会在第二日睡醒后忘记这项嘱咐,‘大人’二字又轻车熟路地从嘴里冒了出来。 “什么时辰了?”薛瞻抵着额问。 “刚过辰时,昨夜雪停了,有要化的迹象,大人今日要在院子里转转么?” 薛瞻敛起神色,“元澄,我说过多少次了?大人这个称呼不该在扬州出现,你若再记不住,回京后自己去骁骑营领罚。” “知道了。”元澄悻悻摸鼻子改口,“郎君,秦小姐昨日送来的食盒洗干净了,要送过去么?” 薛瞻压了压腹中的不适感,将玉带重新系在眼眸前,这才答元澄的话:“先放着吧,还早,她惯爱贪睡,应当还没醒,过了午时再去。” 元澄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忙推门走了进来,见薛瞻已自己穿好衣裳,元澄暗暗咋舌他都看不见了动作还这般熟稔。 只是那遮眼睛的玉带系得有些歪,元澄抬手替薛瞻重新绑好,这才咬着后槽牙骂道:“那帮杂碎下手是真狠,幸好我与兄长赶来及时!” “这后脑被磕了几下积起淤血导致失明的症状我也听过,可这扬州的郎中总让您绑着这根带子在眼睛前面,说是不能见光,我还是没想明白。” 杏花三月时,景佑帝下令,命薛瞻前去城郊勘测地形,欲打算在城郊建一座极为宽阔的练武场。 好叫骁骑营的兵换地训练,也好叫各武司的佩刀侍卫前去骁骑营讨教。 彼时薛瞻刚领了左军都督的职,登上山顶俯瞰地形时忽然遇上一波死士,对方招招狠辣,直取他性命而来。 山顶逼仄,对方占尽地利人和,即便薛瞻身手再好,也被死士钻了空子逼得险些掉落悬崖。 幸得元青元澄俩兄弟及时赶来,那些死士自知无路,三两下就抹了脖子,一丁点线索也没留给他们。 而当夜,薛瞻就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第3章 她不见了。 避免消息泄露出去,由元青代笔,薛瞻连夜递了折子给景佑帝。 只说自己染了风寒,又将旧疾带了出来,需静养半载,景佑帝不疑有他,挥挥手应下了。 薛瞻出身侯爵府,住的院子僻静,隔得远,平日里也没甚么人去打扰,便派了几个亲近的近卫守在院子外面,有人来也只说在养病。 隔日,薛瞻就带着元青与元澄出发来了扬州。 双目失明与旧疾复发,这二者相比较,显然前者更能搅弄朝局动势。 一个双目失明的武将,于景佑帝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好不容易爬到左军都督的位置上,薛瞻不会任其被夺走。 “郎中说遮住眼睛有利于恢复,咱们照做就是了,你何必问这么多。”元青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答着元澄的话。 元澄暗暗瞪了兄长一眼,帮衬着薛瞻洗漱后就去拨弄玉瓶里的红梅,“是是是,我话多,兄长今日话也多,昨日见到秦小姐怎的一声不吭?” “刚来扬州时我便看出来了,秦小姐只喜爱举手投足温柔斯文的男子。” “为了叫她喜欢,一来二去,郎君这才装成那幅模样,我在秦小姐面前说话都不敢太大声,就怕吓着她,”元澄抱臂上下打量元青一眼,“可兄长没发现秦小姐每回来咱们这都恨不能离你三丈远么?” 元青一噎:“我又没做什么。” 元澄掰着手指细数起来,“第一回 ,秦小姐想与郎君独处,你守在郎君身边盯着她,那眼神就跟盯砧板上的肉没两样。” “第二回 ,秦小姐找到机会与郎君独处了,郎君留秦小姐用饭,你当着秦小姐的面拧断了那只鸡的脖子,我瞧得清楚,秦小姐被你吓得像个鹌鹑一般缩在郎君身边。” “第三回 ,秦小姐送吃食来,你当着她的面就掏了银针出来,秦小姐那回看你的眼神像在看怪物。” “第四回 ......” 元澄给元青添了数项罪行,而后微叹一声,拍拍元青的肩,“不吭声也好,省得秦小姐见了你避如蛇蝎,多挽回些形象也是好的。” 元青被调侃成这样仍是个冷脸,不由去看薛瞻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终是没忍住又说了一遍。 “郎中今日会登门施针,离郎君复明之日也不远了,我们始终是要回汴京的,秦小姐是扬州人,郎君还是要与秦小姐说清楚为好。” “身份暂时不挑明也无妨,但至少让秦小姐吃记定心丸,不至于届时还生起什么误会。” “秦小姐看起来是认真的,郎君喜欢她,自然是要谈婚论嫁,我觉得不应瞒着她。” 薛瞻坐在桌案前,指腹摩挲着书籍锋利的页脚,良久才点了头,“我会找机会与她说。” “只是......”元澄搭腔道:“咱们到底不是那种俊秀飘逸的书生,我每回在秦小姐面前脸都快笑烂了,扮演另一个人的这种把戏到底还要 装多久?” 圆脸少年不知想到了甚么,没来由打了个激灵,“若秦小姐真嫁给郎君,郎君,你该不会要装一辈子吧?” 薛瞻偏头,分明被玉带遮着眼眸,元澄却觉得他是在看向自己。 默了一瞬,薛瞻勾唇:“她喜欢那样的,我就装着便是。” 男人神色太过坦然,元澄与元青对视一眼,只好各自将劝诫的话囫囵吞回肚子里。 替薛瞻诊脉看眼睛的郎中上午登了门,照例检查了他脑后的淤血,见已散得差不多,郎中将插在穴位上的银针抽出,又开了记药方,“恢复得不错。” “将这几帖药喝了,再针灸个三四回,应当就能重新视物了。” 这郎中是元青在扬州城里打探了许久才探到的一位杏林圣手,此人脾气犟,又不在医馆坐馆,元青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得他来替薛瞻治眼睛。 起先他还嚷嚷着元青用性命逼迫他看诊。 好在他爱研究那些疑难杂症,听闻薛瞻是因受伤才双目失明,当即就换了副神色将此事应下。 元澄客客气气送走郎中,轻舒一口气,“得了准话,我这心中就舒坦极了。” “秦小姐这会应该起身了,正好,昨日她做了新栗糕送来,咱们今日也请她吃顿好的!”元澄蹬蹬几下跑去拿起食盒,见薛瞻没阻拦他,便一边往外走,一边盘算着该使唤元青做些什么菜。 元澄亦生得高挑,他抱着食盒站在秦宅门口,轻戳那块木牌几下后,这才轻轻叩响门。 如昨日那般寒凛的风声已尽数散去,除了些摊贩叫嚷声从巷口飘进来,秦宅里是甚么声响也没有。 元澄又耐着性子敲了一遍,“春桃?” 秦小姐与郎君一样都是主子,他在门口不好直接去唤,便退而其次去唤秦小姐身边那个婢女的名字。 倚在门外又等了几十息,院子里还是没有脚步声响起,元澄五感敏锐,登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果断用力抵着门撑开一条缝隙,窥见院子里空无一人后便立刻快步回了宋宅。 元青见他去而复返,手中还提着食盒,有些疑惑:“秦小姐还没起?” 第5章 元澄肃起神色,“不应该,我敲了两次门,没有人应声也没人来开门。” 薛瞻蓦地起身,腰间悬挂的玉佩撞上桌缘被击得粉碎,他扣紧桌角,嗓音发沉:“怎么回事?” 元青忙不赞同地看元澄一眼,又对着薛瞻道:“郎君别急,元澄留在这看着,我去探探。” 换成元青,这回动作就快了许多,不过片刻就去而复返,一支流苏步摇被搁置在桌案上晃出细碎声响,元青的声音沉了下来。 “方才我敲门见无人应答,绕路翻墙进了秦小姐的院子,寝屋的门是开着的,整间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秦小姐的房中有被翻动过的迹象,我在那棵冬青树下寻到了郎君送给秦小姐的这支步摇。” “这步摇,秦小姐昨日戴过。” 他抬眼看向薛瞻明显陡变的脸色,“郎君,秦小姐不见了。” “不光是秦小姐不见了,隔壁院里的所有人都不见了。” 薛瞻摸索着将步摇尖端攥紧在手里,指骨用力到突出,昨日还刻意收敛戾气的男人此刻如乌云席卷。 元青带来的话却更甚,直直重击他的心脏,叫他呼吸一窒。 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后,薛瞻的思绪变得清晰。 “你在隔壁都探到了些什么,一一说来,一个细节也不准放过。”话听起来虽冷静,却仍掩不住慌了神的情绪。 屋内的炭火盆噼啪响着,薛瞻听得生起躁意,知道身前就是窗户,他重重一掌将其推开,漂浮盘旋在半空的冷气蓦地涌了进来,连带着他的神情都变得阴鸷。 元青沉声答道:“是,我特意查探过,秦小姐的寝屋里不像有人睡过的痕迹,被褥叠得整齐,一些金银还收在妆匣里,包括郎君送给她的所有首饰都还在,秦小姐原本的首饰也未丢失。” “婢女住的屋子我也去看了,除了一些日常用到的梳洗之物,与几件换洗衣裳,就没有别的了。” “若非今日出了太阳,雪化了些,我被这支步摇晃了几眼,险些还发现不了。” 元青冷静分析:“院子里的生活痕迹还在,昨日我还听见了婢女起夜的声音,如此短的时间里,所有人都消失不见,此事有古怪。” 元澄登时将手悬在腰间的佩剑上,“哥,你的意思是,汴京的人跟过来了?” “他们知道我们藏在扬州,暗中盯了许久,掳走秦小姐是打算逼迫郎君出去现身?”元澄咬牙,“太卑鄙了!用女子做要挟算什么男人!” 屏风‘砰’地一下应声而倒,连带着砸碎了摆放在高几上的玉瓶。 薛瞻已经许久没动过怒了。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自从他坐上左军都督的位置后,朝中那几个老家伙就如毒蛇般缠上了他,逼迫他参与皇子争储之事。 及时抽身到扬州来,一则是掩人耳目,二则是避开那几个老东西。 是枢密院?还是皇城司? 倘若没遇见秦檀,他大可按兵不动,即便是知道暗处之人跟来了扬州,他亦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可拿秦檀来要挟他,算是将他这些日子都发生了些什么探得一清二楚。 薛瞻咬紧牙关,“行,跟我玩阴的是吧。” “元青,秦檀失踪的消息暂且当作不知,暗中去寻,他们既掳走她,就不会离开扬州,掘地三尺也要将这帮杂碎给我挖出来!” 元青应下后就匆匆往外走。 屋子里很快又静下来,薛瞻听见元澄在收拾地上那些被砸碎的东西,心里没来由升出一股无力感。 他如今看不见,方才震怒之下撞倒了屏风,这会连简单的收拾都做不到。 “元澄。”他忽然开口。 元澄手脚麻利地将碎片都捡起,嘴里也跟着应了一声,正打算劝慰薛瞻不要急,就见薛瞻自顾摸索着在椅上坐了下来。 “写信给薛知安,将户部有假账的消息递出去。” “我这双眼睛到底是谁弄瞎的,又是谁几次三番与我作对,甚至不惜拿秦檀来当筹码。” “谁上钩,谁就是幕后主谋。” 景佑帝已过暮年,自太子病逝后就一直不曾再立储,如今朝势紧张,许多官员开始被皇子们暗中拉拢。 三皇子一党,是以枢密院院使傅从章为首的掌实权者;二皇子与四皇子借了皇后的肚子托生,却互不对付,各自占了一部分势力;剩下那位五皇子母族不显,倒是没甚么动静。 有不少人想拉拢薛瞻,是因他手中掌管着骁骑营。 元澄明白过来,“您是说,借小薛大人的身份,将假账的事透露出去,谁最想拉您下水,谁就最有可能是那个背后之人?” 薛知安是薛氏旁支的子弟,与薛瞻是堂兄弟的关系,如今在户部谋了差事,素日与薛瞻的关系也算得不错。 若抓住薛知安的把柄,则能顺势将薛瞻拽入泥潭,手中有了筹码,拉薛瞻站队一事就变得容易起来。 男人将桌案夹缝里的锋利短刃抽出来,胸腔里的怒意挣脱了束缚,他抓着短刃,用尽全力插进桌案中。 桌案霎时裂开几条缝隙。 虎口被震得发麻,短刃弹了几下发出嗡鸣声,薛瞻声音里透着阴冷:“我看,这帮人是嫌活得太久了。” 第4章 他有心么。 商月楹在冬至那日抵达汴京。 汴京靠北,如今虽也是满地寒霜,好景比之扬州却更胜一筹。 集市小贩穿亮色夹袄,陆陆续续支起各式摊子,酒楼茶肆连绵相接,雕檐下悬挂的灯笼映得城内亮如白昼。 宽窄适中的平静河流变得晶莹剔透,偶有调皮小童将磨得圆润的石子扬起,却叮呤咣啷滚去河面,轻轻撞击后迸出一朵雪花来。 引得高坐亭台赏景的文人雅客频频勾起笑意。 商月楹熟门熟路回到磨盘巷时,秦意正端了碗饺子坐在前厅吃。 几日前收到了商月楹的回信时,秦意原以为她还要在途中磋磨几日。而丈夫商恒之这几日都忙得深夜才归家,是以,她便是知道是冬至也没做甚么新鲜菜式吃。 懒得瞎讲究。 忽见商月楹出现在家中,惊 喜过后,秦意忙招呼着厨房的婆子做起锦食佳肴来。 秦意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了好一阵才感叹总算是把人给催回来了,今年除夕她与商恒之也不用孤零零在家中守岁了。 商恒之当夜得知商月楹归家,也是喜不自胜,之后好几日都早早就出了门,又赶在酉时左右回了家,陪着秦意与商月楹一道用晚膳。 这日又是如此。 “檀娘,想什么呢?”秦意正吩咐婢女布菜,见商月楹靠着屏风发呆,没忍住过去掐了把脸。 商恒之跟在婢女身后张罗着,将手中那碗熬得鲜香四溢的鱼汤搁在桌上后,笑吟吟看向母女二人,“常言道儿大不由母,檀娘是大姑娘了,有自己的主见,夫人别逮着她问,快来净手吃饭。” 春桃侯在商月楹身后,忙用手扯了几下商月楹的衣裳,“小姐,扬州一事小心露馅。” 商月楹将脸撇去一边,“什么露馅不露馅的,我只是小憩那会没休息好,还有些犯困罢了。” 她二人交谈的声音很低,恰好被婢女摆弄碗筷的声音掩盖过去。 净手后商月楹就依着秦意身边坐下,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被递过来。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你这忧着脸的模样不是一日两日了,用过晚膳后再与阿娘说说?”秦意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长相,尤其是生了商月楹后,含笑时那双眼眸简直柔得不像话。 商月楹埋头饮汤,鱼汤被炖得鲜嫩滑口,尝不出一丝鱼腥,她不由抿唇,“阿娘,我只是在扬州待久了,回来有些不适应,再过两日就好了。” 为免秦意起疑,商月楹垂首闭眼调整了情绪,再抬头时又冲秦意露出明媚的笑。 秦意哪会不了解商月楹,倘若真是无事,喝到这鱼汤时就该抱着她摇头晃脑夸赞阿娘如何手巧,而不是这副瞧着跟蔫了的花儿似的神情。 不过商月楹不挑到明面上来说,她也不会去追问。 如此想着,秦意岔开话题,夹了道素三丝给商恒之,“这几日你回得早,手上的要事可都处理完了?你若走不开,也不必日日都提前回来。” 商恒之替自己斟酒,答道:“放心吧,翰林院再忙也不能真用麻绳将我捆了,使唤狗刨地都得丢根肉骨头呢,左右不过是些文章上的讲究,皇城司那帮舞刀弄枪的才真是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一口。” 他叹道:“谁能想到薛都督的旧疾复发,这一养伤就是大半年,骁骑营的事务暂时由皇城司的人接手,我方才回来时路过皇城司,还听见里面传出打骂声呢。” 秦意‘哎’了几声,柳眉紧蹙,“谈谈你的公事就行了,说什么骁骑营皇城司,那些常年刀尖舔血的角色与咱们家没什么关系,休要再提。” 不过说完,她亦有些好奇,又问:“当真养了大半年的伤?就不怕骁骑营沦为皇城司的掌中之物么?” 第6章 商恒之摇头笑笑:“若换作是别人,这骁骑营还真有可能拱手让人,可夫人莫不是忘了,这薛都督的性子是何其狠辣无情?” “皇城司敢打骁骑营的主意,只怕是消息还没递上去,皇城司就得先折损不少人。” 秦意咬了口肉丸,嘀咕道:“说来这人也是手段了得,去年我带人外出采办,在街上远远瞧见过他一回,长什么模样没看清,高是挺高的,穿着中郎将的袍子,瞧着是在追什么人,手里那把剑还淌着血呢。” “若非我身旁有人说他出身侯爵府,我都不大敢相信。” “他从边关回京也不过短短三载,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爬到中郎将,再到如今的左军都督......” 秦意及时噤声。 商恒之从不舞刀弄枪,浑身上下就那腹中才华还能顶事,从嵊州带来的家底颇为丰厚,她与商月楹舒坦日子过惯了,还是莫要关起门来议论这等凶神恶煞之人为好。 商恒之喝下鱼汤,随意摆摆手,“不说他,与咱们家没关系,倒是近日有件事闹出了些风言风语。” 他神秘兮兮掩唇靠近秦意与商月楹,“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三皇子有母族戚氏帮衬,已暗中拉拢了不少势力,翰林院的院使都有些动摇了。” “四皇子私底下也结交了不少官员,估计要不了多久,朝中这派系就分明了。” “如今这二位皇子都向薛都督抛了橄榄枝,只是那边没什么动静,我猜,薛都督应是不想参与其中。” 前面说那位薛都督多么有手段时,商月楹连头都没抬一下,她向来不喜这种只知用刀剑解决问题的男子。 可这会儿听见三皇子与四皇子争储一事,便是她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阁女儿也有些诧异。 景佑帝可还没......薨呢。 他俩胆子也忒大了些。 她在话本上看过,自古皇子争储都没什么好下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胆行事、剑走偏锋之人,愈是得意,下场愈是惨。 商月楹忙看向商恒之,“爹爹,你可有参与其中?” 商恒之讶然:“檀娘,你也太瞧不起爹爹了,这么多年过去,你何曾见过爹爹去淌哪家的浑水?” 他起身将秦意与商月楹都揽住,“咱们商家啊,也没什么大志向,官也做了,银子咱们也有,往榻上一躺,舒舒坦坦过完这辈子就行了。” . 商月楹从扬州回来,商恒之就高兴,胡乱又说了几通没头没尾的话后就拉着秦意回了房。 伺候的婢女们立时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残局,秦意身边的施妈妈见商月楹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便温言劝她早些回房歇息。 商月楹也不推辞,点点头就带着春桃回了自己的院子。 秦意在信中提及的小黄狗被商月楹抱来了院子里养,因着初见商月楹就笨拙地滚落台阶磕掉了一颗牙,商月楹索性给它取名叫‘牙牙’。 进院子时,牙牙正用爪子刨雪坑,嘴里还叼着春桃特意为它缝制的盖被。 “牙牙,过来。”商月楹解下外氅,站在檐下跺跺脚,将裙摆沾上的残雪震下,这才蹲下身子冲牙牙招招手。 小犬被喂得肚皮鼓鼓,听见商月楹的声音后忙抛下盖被,颠着四肢往商月楹的方向跑来。 在商月楹裙摆嗅了几下后,牙牙顺势躺下,露出柔软的肚皮来给商月楹揉搓,模样瞧着可爱极了。 抱着牙牙在怀里逗弄好一会儿,商月楹才将它放下,任它自己去院子里肆意玩耍。 除了春桃,商月楹原先也是有三个二等婢女贴身伺候的。可担心与春桃闲谈时说漏嘴,便打发她们做些端水倒茶的琐碎活计。 那几个婢女也识趣,商月楹不唤她们进屋伺候,她们便也不争着往寝屋里挤。 有牙牙在,婢女们一时间寻到了乐趣,也不去计较为何只有春桃频频被唤进去了。 春桃一面用冒着热气的湿帕子替她擦拭双手,一面细细观着她的神情,“小姐,这屋子里只剩奴婢在,关起门来她们谁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小姐还挂念着扬州那人么?” 见商月楹不吭声,春桃轻叹一口气,将她的脸掰过去,正对着铜镜。 她与镜中的商月楹对视,“奴婢见不得您日日颓靡,您是想他也好,念他也罢,奴婢还是要说一句,扬州的事已经与您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再好,也不会出现在汴京。” “小姐,莫要将自己挂在一棵树上,天下男子那么多,总有另一棵树会向您抛出枝芽,奴婢懒散,念的书不多,却也懂得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春桃替商月楹拨散头发,劝道:“这比喻也许不恰当,奴婢是想说,小姐您很好,往后的日子也不是不过了,这汴京的男子也不是都死光了,还是莫要再想那人了。” 铜镜中那张秀脸绷着唇没吭声。 她自认也没对他如实相告。 所以令她生气的理由不是宋清时假扮身份来骗她,而是元澄俩兄弟问他要不要告诉自己真相,他很快便拒绝了。 他根本没有心。 若她不知,他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瞒下去? 将她当成什么了? 可回了汴京,真真切切感受到与扬州已经相隔甚远后,她的满腔怒意又化成了缠不清念不明的情绪。 她一面暗自期待宋清时真能出现在汴京,一面又想再回扬州瞧瞧。 她不见了,宋清时会着 急么? 她是故意没带走首饰,甚至留了些细软在秦宅,想制造出她忽然失踪的假象。 元青是个谨慎的性子,定会猜测她是否遭遇不测。 如今听得春桃说了一席话,商月楹倒觉得是自己想得天真。 也是,天子脚下,汴京的世宦子弟多得数不过来。 她商月楹不该吊在宋清时身上,比宋清时更温柔体贴的男子,她不信寻不到。 商月楹掀眸看向镜中的自己,忍不住轻抬指尖去触那张秀丽脸庞。 合眸调整情绪后,她巧笑嫣兮,“春桃,你说得对极了,小姐我呀,就该去挑别人,一个男人算什么,不打紧。” 多日的阴霾被吹散,商月楹起身往美人榻上一躺,连语气都轻快了不少,“明日就出去透气,替我研墨,我要写信给玉屏,明日邀她上鹤春楼赏雪。” 第5章 你的神情像丢了只狗。 玉树琼枝,堆银砌玉,商月楹早一步出门,踩着银絮进了鹤春楼。 鹤春楼里烧着炭火,门口又遮了层厚厚的帘子,不过片刻,商月楹的四肢百骸都舒坦极了。 柜台处有视线落来,商月楹解下脖颈间的毛领,递了银钱过去,“陆掌柜,我要靠窗的位置,劳烦。” 姓陆的掌柜瞧着不过三十左右,见到商月楹有些讶异,“今日吹了什么风?商小姐有一阵没来我这鹤春楼消遣了!” “说说,商小姐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吟诗作乐?”他将银钱随手搁在托盘里,账本被胡乱拂开,转而拿了套茶具上来。 片刻,漂浮在茶面的雪芽被推向商月楹。 商月楹维持微笑将茶盏接过来抿了一口,称赞道:“陆掌柜冲茶的手艺还是这般好,没去哪,回祖宅探亲罢了,我约了人,还请陆掌柜替我安排一番。” 陆掌柜往商月楹身后探眼,朝一个穿灰色鼠袄的少年招招手,“楼上西边靠窗还有几桌,领着商小姐过去,商小姐爱喝云雾,可记住了?” 少年透着憨态,见商月楹看向自己,蓦然红了耳根,磕磕巴巴道:“商、商小姐,请随我来。” 领着商月楹在窗边坐下后,少年就不停用余光去瞄她,他问:“商小姐,除了云雾,还、还要用些什么?” 商月楹托着腮看向他,“新来的?” 少年将头垂下,答道:“是,东家好心收留我,我刚来半月。” “知道了,茶不必再上另一种,再来一碟豆糕,一屉鸡油卷儿,一壶梅子果酿。”商月楹支着脑袋,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击桌面。 少年临退下时又忍不住看了商月楹一眼,待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春桃这才‘扑哧’笑了出来。 商月楹今日穿一件团花织锦褙子,八破裙上流光溢彩,腰间那条赤色腰带又灵动轻盈,贴身的窄袖圆领袍更是衬得她手臂线条流畅。 她今日心情大好,虽面不敷粉,却梳了精致发髻,耳后垂髫绑上赤色细绳。 活脱脱一个明艳而不俗的美人。 也难怪那少年瞧了又瞧。 “春桃,待会玉屏来了,你就与她身边的流萤去趟城东,我年前在织物阁订了绣帕,开春就将这事给忘了,你去替我取来。” 春桃点点头,“除了取帕子,小姐可要奴婢顺路买份热卤吃食来?天太冷了,这鹤春楼的点心到底是冷食,吃多了奴婢担心您难受。” “行,就听你的。”商月楹抬着盈盈水波的眼眸看向春桃,春桃饶是同为女子都忍不住暗叹自家小姐实在美貌。 第7章 “许久不见,檀娘可有想我?” 春桃正愣神时,一把清冷飒爽的嗓音从身侧传了过来。 商月楹目露惊喜,“玉屏!” 柳玉屏解开外氅丢给身后的婢女,与她极其亲昵地贴了片刻,又借着婢女的身形遮掩探向商月楹腰间丈量,这才在商月楹的对面坐了下来。 柳玉屏蹙眉,“怎的瘦了?” “哪有!”商月楹小声嘀咕:“我又没刻意减食,是今日衣裳挑得不错,衬得我的腰细了不少而已。” 春桃见柳玉屏来了,便笑吟吟拉着她身后的婢女流萤与柳玉屏道,“柳小姐,奴婢能借流萤一用么?” “你借走便是。”柳玉屏毫不在意地挥手。 春桃乐呵几声就拉着流萤出了鹤春楼。 商月楹伸手将明窗往外推了条细缝,“还是汴京的雪景好看。” “我以为你要待在扬州舍不得回来呢!”柳玉屏今日打扮得淡雅脱俗,发间只得一根素簪,她抬纤纤素手,露出雪白皓腕,在商月楹的额前轻弹一下。 柳玉屏单手撑脑袋,掀眸看了眼四周,将那把嗓音压低,“与阿姐说说,你在扬州时给我写的那几封信里提及的宋郎君。” “你回了汴京,他怎么办?你二人可有定下什么约定?他何时来汴京?伯父伯母可知晓他的存在?” 她一连串的发问让商月楹额角泛疼,只好借喝茶的动作去遮住神情,“莫要再提此人,我都回汴京了,自然是与他没关系,还有,你就比我大几天,又自称什么阿姐?” 柳玉屏讶然:“没关系?你在信中提起他来是千般万般好,我怎么劝你来着,叫你多瞧瞧,莫轻易就被忽悠住,别遮掩了,我还不知道你么?” “从前丢了只狗,你也是这样的表情。” 商月楹索性将杯盏搁置在桌上,撞出一声不浅的声响。 见四周没人注意到自己,商月楹俯身靠近柳玉屏,将宋清时骗她一事都尽数告知。 柳玉屏眉毛挑得更高了,“所以,你就这样跑回来了?” “傻,我若是你,我就要装作不知此事,他爱演戏我就陪他演,”柳玉屏轻张檀口,“最差也要叫他被狠狠玩弄一回,你竟受得住这样的窝囊气。”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早知就多写几封信给你,你若早告诉我此事,我还能替你出些主意。” 商月楹忙抵住她的唇,惊道:“你不妨声音再大些!” 柳玉屏握着商月楹的手从嘴边挪开,没忍住轻拍一下细嫩白皙的手背。 她佯装斥道:“这会知道怕了?早与你说过出门在外要防着别人,尤其是男子,你这粗枝大叶的毛病到底何时才能改?” “我这不是吃了记教训么?”商月楹转眸看向外面的莹莹白雪,片刻又将脸转了回来,“不说我了,你倒说说我不在汴京的这些日子里,又多了哪些趣事?” 柳玉屏立时来了精神,她朝商月楹招手,示意她再靠拢些。 这幅模样就是要悄声说了,商月楹干脆起身坐到了她身边。 柳玉屏将嘴里的豆糕咽下,贴近商月楹的耳侧,“今年的赏荷宴轮到了薛家,在永宁侯爵府办的......” 汴京的官眷喜爱赏荷,府邸里都养了满池荷花,可总去一家赏荷,也有乏味生腻的时候,那些官眷便列了张单子,将荷花长势正好的官宦之家圈出来。 可太有权势的不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无权无势的又瞧不上,这赏荷的任务,就落到那些世代袭爵、又没什么实权的伯爵、侯爵府上。 今年恰好就轮到永宁侯爵府。 商月楹眉头微蹙,“薛家?” 昨日她爹娘在家中提了薛家,今日在柳玉屏这里又听了一耳朵,这也未免太巧。 柳玉屏不以为意,“对啊,就是那个薛家,薛玉你可认得?她父亲是永宁侯,膝下就她一个嫡女,还有个庶子,侯夫人瞧着也挺好说话的。” “停,我与她们不熟,平日出门也只与你有来往,去那些什么赏荷宴、赏菊宴我连头都不抬,怎么会认识薛玉?你挑重点的说。”商月楹倏然打断了她的话。 柳玉屏也不恼,接着道:“那日轮到薛家,薛家倒也真的拿了些派头出来,连宴席上摆看的点心都请了醉仙楼的厨子来做,薛家的荷花也的确开得极好,连我阿娘都忍不住往池边靠。” “你也知道,有些夫人自持矜贵,若非有人下帖子去请,是绝对不会出门的。” “那礼部尚书曹大人的夫人便是如此,她养了只浑身黝黑的狗,我瞧着是只有巴掌大。”柳玉屏抬起手来比划了几下。 商月楹听得认真,“这狗与你说的薛玉有何关系?” 柳玉屏声音愈发低了些:“薛玉怕狗,曹夫人却将狗带去了永宁侯府,期间曹夫人 将狗放在席上,自己去寻方便了,薛玉作为主家之女,招待客人时无意间被那小黑狗咬了衣袖。” “她身上不知抹了什么香粉,小狗儿的鼻子灵敏极了,当即咬着她的衣袖不肯松口,薛玉怕极了,甩了好几下都没甩开。” 柳玉屏舔了舔干燥的唇,举起杯盏喝了几口热茶,这才接着往下说。 “薛玉被吓得大喘气,侯府里那些伺候的婢女更是慌了神,又想将薛玉从狗嘴里救下,又不愿伤了那狗,一时间又僵持住了。” “曹夫人去而复返,见自己当个宝贝捧着的小黑狗挂在薛玉衣袖上一顿乱晃,脸色黑得要吃人一般,那场面已不是乱成一锅粥能形容的了。” “最后不知是谁搡了谁一把,有个婢女跌在地上,将薛玉连带着扑倒了,薛玉气急,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挥手就将那狗给摔断了气。” 商月楹匪夷所思:“狗死了?” 柳玉屏点点头,“这还没算完,曹夫人痛失爱犬,连仪态都顾不上了,指着薛玉的鼻子就开始骂,薛玉与你我年岁相当,又出身侯爵府,何时被这般对待过?” “但好在她还知晓些礼数,没与长辈争口舌之快,只是摔在地上弄脏了衣裙,爬起来后就被婢女搀着往外走,打算去换身衣裳。” “曹夫人可不讲究那些,竟与薛玉动起手来,薛玉本就有些跋扈,不过是碍于礼数才一直忍着,被曹夫人一扯衣裳,她腰间的玉坠都砸得稀碎,幸好这赏荷宴没有外男。” 柳玉屏掩着唇,“那场面着实令我大吃一惊,看热闹的,劝架的,通通都凑过去了,许是有哪位夫人与曹夫人有仇,我瞧得真切,有只手趁乱伸出去推了曹夫人一把。” 商月楹惊呼:“莫不是掉进池里了?” 柳玉屏没有答话,但脸上的神情却在告诉商月楹,曹夫人就是如此倒霉地痛失爱犬后又被人推进了荷花池里。 商月楹忍不住追问:“这岂不是闹得人人皆知?薛家是如何平息此事的?” 柳玉屏再度开口:“薛家那位侯爷身上没有官职,官职都落在另一房,便是面子功夫也得做全了,侯夫人当即差人去买了只模样相近的小黑狗,又忍痛拿了套镶金的头面,带着薛玉连夜登了曹家的门。” “这样的事还真是只在汴京才能瞧见,”商月楹叹为观止,“我不怕狗,若是当时我也在场,兴许能避免后来的祸事了。” 柳玉屏耸耸肩,“谁说不是,我也是怕狗的,但我瞧得清楚,席上还有好些不怕狗的呢,无非就是不愿淌浑水罢了,薛玉是跋扈了些,但这次的确是有些......” 她话语一顿,转眸看向楼梯口。 商月楹撞了撞她的肩,催促道:“怎么不说了?” 柳玉屏轻咳一声:“不说了,被正主听见不好。” 商月楹循着她的眼神转头,就见一披着狐氅的俏丽女子眉眼讥诮地看向堂前空座,身后还跟着位神情畏缩的同龄女子。 待那新来的打杂少年引她入座后,她将狐氅扔给随行的婢女,看也没看那少年一眼,“鹤春楼如今是缺银子了还是怎的?连个像样的伙计都请不起了么?叫你这样的玩意来伺候。” 这便是薛玉本人了。 第6章 议亲。 “别杵在这不说话,没有眼色,总还长了耳朵罢?单子拿来!” 薛玉伸出手,打杂少年登时回过神来,颤巍巍将茶水单子递了过去。 “行了,你也别站着,我叫你出来是有话与你说。”薛玉睇着茶水单,有些尖利的嗓音引得站在她身后的女子哆嗦几下,到底迟疑着挪步在薛玉对面坐了下来。 随意在茶水单上点了几下,薛玉将其扔回少年怀里,眼眸闪过嫌恶,“这般不会察言观色,就别待在这里惹人嫌,下去吧。” 商月楹原是不信这叫薛玉的贵女能有多跋扈,方才听柳玉屏说赏荷宴一事还觉得薛玉颇有些无妄之灾。 这会陡然见到真人,就只觉薛玉与打杂少年说话的刻薄模样实在令她有些不喜。 方收回目光,柳玉屏的话就飘进了商月楹的耳朵里,“与她同行的那位姓窦,与薛玉也勉强算表亲关系。” 第8章 商月楹:“勉强算?” 她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问:“柳玉屏,你怎么谁都认识?” 柳玉屏揽过她的肩,眉梢灵动一挑,“这要亏得那场赏荷宴。” 薛玉底下还有个庶弟。 而这庶弟的姨娘正是姓窦,窦姨娘的娘家是小门户,十年前窦姨娘病逝,窦家就借此由头将这位窦小姐时不时送进侯府小住,只说是心疼薛玉那位庶弟没了生母,送个表妹来与其作伴罢了。 那日赏荷宴,恰好这位窦小姐也在。 薛玉是长姐,又是嫡出,若是非要沾亲带故,窦小姐也能称呼她一声表姐。 商月楹正捋着里头的关系,薛玉那头就有了动静。 “你摆出这幅模样给谁看呢?是要叫全汴京的人都知道我在欺负你么?”薛玉抬起杯盏呷了一口,语气听着有些愠怒。 窦小姐始终垂着头,见薛玉在与她说话,一双眼眸如受惊小鹿般湿漉漉地抬了起来,嘴皮子咬得艳极了,“表姐,我当真对他无意。” 声若蚊蝇。 可薛玉方才耻笑打杂少年的动静太大,有不少茶客瞧着似在品茶吃点心,实则早已竖起了耳朵听她二人那边的动静。 这声音再小也被二楼的茶客们都听清了。 “无意?若是无意你三天两头往大房那边跑什么?打量我不知你是想借探病为由去接近堂兄?”薛玉的怒意更甚。 商月楹转眸用眼神询问柳玉屏,柳玉屏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她继续往下听。 她倒是想继续听,这又是表兄堂兄,又是大房的,这二人到底是在谈论谁? 没等她捋清关系,薛玉就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如施舍乞丐般递了过去,“你与我那不成器的庶弟一起长大,我不说什么,他本来也是滩烂泥扶不上墙。” 顿了顿,她语气变得冷冽:“可你是个什么身份?一个妾室娘家的侄女罢了,能得我薛家庇佑已是万幸,从前堂兄不在家,你倒还老实,如今见堂兄升了官,你便想与你那做妾室的姑母一般使同样的招数么?” 商月楹听得连连拧眉,她虽还不知薛玉口中的堂兄是谁,但她明显是在谈论女子私事。 此处是茶肆,如何能谈论这些? 薛玉仍在喋喋不休,“我没在府里与你说,是不想叫我那庶弟听见了伤心,我家这些年在你身上也花了不少银子,这钱你收着,日后不要再往我家来了。” 窦小姐也生得还算貌美,见薛玉拿银票羞辱她,一双手抓膝,剪水秋眸说红就红了。 茶肆里看客也多,有些男子就爱替这样如花似水的美人出头。 当即便有一人站了出来,“薛小姐,是在下叨扰,方才你与她交谈时声音太大,在下被迫听了几句,闺阁之事,在此处说,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薛玉头也没抬,嗤嗤一笑,“与你何干?起开!” 那男子自持端正,却没想薛玉不领情,气恼拂袖后就往自己那桌走。 “怎么说,这银票你是收还是不收,”薛玉蹙紧眉催促窦小姐,“你是不能再待在我家的,我若是你就识趣些,不至于人财两空。” 商月楹暗道这薛玉真是不把窦小姐的名节放在眼里,汴京如今虽说无那些男女大防,可这番举动实在叫窦小姐进退两难,她如今拿不拿这银票都没两样了。 总归是会被人议论几句。 要说何处传消息最快,除了赌坊就是茶肆。 倘若薛玉只是不想叫她那位庶弟知晓这件事,大可将窦小姐带去别的地方,不论酒楼雅间,便是窦小姐的闺房亦可。 偏生她将人带来了这鹤春楼。 商月楹再抬眸去看薛玉时就觉得她勾在唇边的笑古怪极了,还颇有些胜券在握之意。 此事若传出去,窦小姐名声全无,而她薛玉再不济也能收获一个替薛家除去包藏祸心之人的美名。 那些世宦大族可最忌讳什么表小姐、稍有姿色的婢女去暗中勾搭族中年轻子弟。 此举于窦小姐是百害而无一利。 她兴许日后再想嫁人都有些困难。 思量间,腰间被轻戳 一下,柳玉屏告诫的话在耳边响起,“你可别去出头。” 商月楹拧眉,“难不成就看着她那样羞辱人?” 柳玉屏不赞同地反驳她:“你又怎知那窦小姐是何种心思?若薛玉恰好中了她的计呢?她若就是要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好逼迫薛玉堂兄娶她进门呢?” 商月楹一噎,将喉中那些准备拿来反驳柳玉屏的话给咽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商月楹的视线频频落过去,那位窦小姐三番两次偏目往这边看,引得薛玉也往商月楹身上睨了几眼。 商月楹暂且放下要替窦小姐出头的想法,将脑袋转了回来,不再往薛玉那处瞧。 岂料静了半晌,有道脚步声响起,踩得木制地板吱呀作响,立时就到了商月楹身侧。 “柳小姐,好久不见。”这话虽说是在对柳玉屏说,薛玉的眼神却一直落在商月楹身上,“不知这位小姐是?” 商月楹再不愿搭理她,碍着礼数也只得起身,朝薛玉露出她最擅长应付人的微笑,“久闻薛小姐美名,我姓商,薛小姐唤我月楹就行。” 薛玉恍然:“你就是月楹?我在家中听母亲提过多次你的名字,都说你端庄贤淑,将你夸得花儿一般,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月楹方才也都听见了,”她俯身看向商月楹的脸,神情瞧着乖顺,眼神却还是有些讥诮,“不知月楹觉得,我这件事做得对不对?” 商月楹的脸蓦地沉了下来。 她收回先前心疼薛玉的话。 她这岂止是跋扈?分明就是条疯狗! 随意逮住一个人就狠狠下嘴咬住!恨不能撕烂皮肉,咬断骨血! 就连柳玉屏亦恼了,但她仍不愿与薛玉在此事上争口舌之快,只起身牵着商月楹的手往外走,“对不住,薛小姐,我与月楹还有事,先走一步。” 薛玉的动作却更快,她一把攥住商月楹的手腕,笑意更甚,“不急这一时,月楹答不上来,柳小姐不如也说出一番高见来?” 陆陆续续有打量的视线落在身上,柳玉屏挥开薛玉的手,没忍住呛声:“你与这窦小姐的事是家事,我与月楹不是你薛家人,如何能提什么意见?” “若薛小姐是觉得我与月楹不该将此事听进耳朵里,那薛小姐未免有些多虑了,薛小姐不妨回头看看,今日听见此事的可不止我二人。” “我与薛小姐也算相识一场,玉屏再提醒薛小姐一句,同为女子,薛小姐还是莫要得理不饶人,你关起自家门去打去骂,不会有人去打探什么。” “薛小姐不想再叫侯夫人替你兜第二回 底了吧?” 最后这句话,柳玉屏说得隐晦,她相信薛玉听得懂。 赏荷宴一事是侯夫人出面替薛玉摆平的,若今日之事风向不对,薛玉极有可能又在汴京沦为新的谈资。 薛玉笑得勉强,“你敢威胁我?” 商月楹揉搓几下被薛玉攥得发红的腕间,“薛小姐,你我今日不过初识,恕月楹失礼,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薛小姐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 角落里有把温和嗓音响起,商月楹转眸看去,那自始至终坐在角落里的男子转身,微微露出侧脸,手中还握着杯盏,通身气度非凡。 “好巧不巧,我也听了几句,薛小姐不妨来问问我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见薛玉不吭声,他仰头杯盏里的茶水尽数喝下,起身走了过来,“还是说,薛小姐觉得有左军都督做堂兄,这鹤春楼里的茶客就能任凭薛小姐随意摆弄?” 左军都督?薛瞻? 怎的又是此人? 商月楹垂目盯着自己的裙摆,这会儿是真有些恼怒了。 柳玉屏认出他来,忙拉着商月楹退后两步。 薛玉瞥他一眼,“是你啊,宁绪之,怎么,觉得那些书读得没趣了?我竟还有能见到宁大公子来茶肆喝茶的一日。” 宁绪之薄笑一声,举手投足彰显清贵之态,“我劝薛小姐还是见好就收,薛家这等隐秘之事还是留着回去再说吧,我想,薛都督应当不希望自己成为全汴京的饭后谈资。” “至于那位窦小姐,薛小姐也还是带走为好,常言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她虽不姓薛,与你薛家却仍有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小姐是闺阁女儿,岂会不懂这其中道理?” 薛玉沉了脸,瞪着宁绪之好半晌没说话。 许久,她冷笑一声,“你还真是一如既往讨人厌。” 侯在一旁的婢女都不敢吭声,见薛玉往楼梯口走,忙抱着狐氅跟了下去。 而那位窦小姐眸色湿漉漉的,目露感激地看了眼宁绪之,见四周还有些视线落在身上,也忙跟着下去了。 商月楹只觉今日这事简直荒谬。 昨日她就听自家爹娘谈论那位叫薛瞻的左军都督手段有多了得,这薛玉是他的堂妹,如此跋扈又蛮横不讲理,还当真是同宗同源。 第9章 商月楹平复呼吸,打定主意要离这薛玉远一些。 日后若是在汴京见到其他姓薛之人,更要避如蛇蝎才好。 察觉到衣袖被轻扯几下,商月楹旋身看向对面那人的衣摆,“多谢宁郎君解围,我先走一步,告辞。” 什么薛瞻,什么宁绪之,听着都不是甚么好应付的。 她只想赶紧远离此地,那些茶客这会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恨不能化作长针将她刺个对穿! 拉着柳玉屏出了鹤春楼,商月楹拢紧毛领,又用力跺跺脚,“外面冷,我家马车停在那边巷口,春桃与流萤定是坐了你家马车去城东,玉屏,先去马车上暖和暖和吧。” 柳玉屏被冷风一吹,立时清醒不少,与商月楹寻到马车后,她便跟着钻了进去。 捧着商月楹递来的手炉,柳玉屏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宁绪之好像单单是替你一人解围,他如今刚及弱冠,比你大了两岁,这大半年可都关在家中准备春闱一事。” 商月楹狐疑:“你想说什么?我可不认得他。” 柳玉屏倚在车壁上幽幽开口:“你不认得,你母亲可认得。” “忘与你说了,刚入冬那几日,你母亲频频与宁夫人出入茶肆,你向来聪明,不用我再细说了吧?” 商月楹心中悚然,连那把清丽嗓音都变了调,“什么意思?我不在汴京的这些日子,阿娘是要替我议亲不成?” 第7章 他看见了。 商月楹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条件反射般起身,头蓦地撞上坚硬车顶,疼得她倒‘嘶’一声。 柳玉屏忙将她重新拽了回去,“动静小些,只是猜测罢了,你回去问问你阿娘不就清楚了么?” “对,对......”商月楹缓过神来,“我那会人都还在扬州呢,也许阿娘只是与宁夫人交好。” “慌什么?”柳玉屏见她僵着脸,不由起了逗弄的心思,“你方才没抬头真是可惜了,宁绪之生得可谓是芝兰玉树,他是家中独子,你也是家中独女,我瞧着倒是相配的。” “你这嘴上的功夫用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怎的还打趣起我来了?”商月楹微蹙秀眉,脸上的神情显然没方才好了。 “宁家,他家父亲可是通政司左参议?” 柳玉屏扬眉,“你知道?” 商月楹没好气将脸撇去一边,“我在汴京是不怎么爱出门,可我不是死了,这城里有哪些人做官,这官又做到什么位置上了,我多少也了解些!” 她与母亲这些年参加的宴会也不少,她母亲是不喜与官眷交流太甚的。 酒酣耳热时,至多在席面上装作亲昵熟稔的模样,席散了,自然也不会私底下与那些官眷还有往来。 可倘若真如柳玉屏所说,母亲与宁夫人携手频频进了茶肆...... 商月楹叹了口气,“难办。” 柳玉屏:“嗯?” 商月楹:“我说,你没看错的话,我阿娘应是迫不及待要当岳母了罢。” 娇艳明媚的牡丹如落入冰天雪地里般,被寒霜重重包裹着,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了。 柳玉屏顿觉好笑:“你不妨回去问问,问清楚了就叫春桃送个口信给我,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我看花了眼,还是伯母在瞒着你挑良婿......” “住嘴,不许说!”商月楹羞着脸将她的红唇捂住。 马车里登时只剩些嬉笑声。 车身裹 得严实,只要不掀开车幔,冷霜气息就飘不进来。 商月楹乏了,倚在柳玉屏肩上昏昏欲睡,双眸要彻底阖上时,春桃与流萤去而复返。 两个婢女踩雪的脚步声簌簌,柳玉屏素指挑开车幔一角,转眸看向春桃,“上来吧。” 春桃忙弓着身子钻进了马车,见商月楹神情倦怠,她敛着眉眼道:“多谢柳小姐,流萤在外面候着呢。” 轻抚商月楹发顶,柳玉屏嘱咐道:“方才你撞了下头,沐浴时用药酒先揉揉,我先走了。” 商月楹神情恹恹挥手,“改日再约。” 待马车里只剩主仆二人,春桃探向商月楹的额,“小姐,柳小姐说您撞到头了是怎么回事?奴婢不在的时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快别说了,那些都没什么。”商月楹将半张脸缩进毛领里,一字一顿咬道:“回去,我有事问阿娘。” 磨盘巷的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马车哒哒几声拐去后门时,有几丝暖光从巷口往里面延伸,在青石板路上与商月楹的影子融为一体。 商月楹抬眸盯着眼前熟悉的青砖黛瓦,竟还有些不敢进去了。 “小姐?”春桃面露疑惑。 商月楹甩甩头,想着不就是个议亲,阿娘还能逼她不成。 与守门的小厮福宝问清近日家中有无贵客登门后,商月楹定了定神,换了副神色往后院走。 福宝说,并未有什么贵客登门过。 倘若阿娘已经悄然与宁夫人在此事上达成共识,那宁夫人怎么也得来上几回,既一次都没有,这就变相说明了此事还未生根发芽。 商月楹的脚步很快,思绪不过片刻,就已到了秦意的院子。 她进门时,秦意正卧躺在榻上合目小憩,身边的施妈妈不知去了何处,几个贴身婢女亦不见踪影。 商月楹靠近秦意将她揽住,“阿娘小气,与檀娘有秘密了,亏檀娘还惦记着年前订的帕子,想送给阿娘呢。” 秦意没真睡过去,她懒散掀眸看了眼商月楹,失笑:“我如何小气了?” 春桃忙将取来的绣帕递给商月楹,商月楹作势打量帕子上绣的雀儿,嘴里却嘀咕道:“阿娘还想瞒我,今日玉屏可都与我说了!” “阿娘,宁家是怎么回事?” 秦意讶然:“玉屏怎么会知道?” 商月楹有些急了,她霎时起身,“阿娘为何不问问我的意见?” 秦意‘哎呀’一声,嗔了商月楹一眼,打发春桃去了外面后,这才慢腾腾起身往书案那处走。 “没谈成呢,我三番两次写信与你,催你从扬州回,便是要同你商量这件事,是你死活赖在扬州不肯回,如今回来了,从玉屏口中得知了,就不管不顾来我跟前使性子了?” 秦意说话软哝,便是再重的话从她口中说出都只觉轻飘飘的,商月楹忆起自己在扬州的确疏忽了她的来信,便有些惭愧起来。 “我......”她心虚道:“我没有。” 说话间,秦意已经将一幅卷好的画拿了出来。 “喏,自己打开看看。” 商月楹飞快抬眸看秦意一眼,见她没有恼,这才将目光掠去她手中的画卷上。 她没猜错的话,这画,就是宁绪之的画像了。 秦意又催促了一声。 商月楹只得将画卷接过来,站在书案前将其打开。 画中男子瞧着似在书房,手持书卷靠在案前,另一只手提笔在书上勾画着什么,身形欣长,穿一件夏裳,是天青色鹤纹窄袖圆领袍,腰间蹀躞带规规整整,神清骨秀,俊秀逸朗。 瞧着就是个斯文模样。 商月楹垂眸看着,有一瞬地晃神。 秦意伸出手指点了点画中男子的脸庞,“鼻梁笔挺,下颌流畅,这可比你爹爹年轻时俊多了,宁夫人与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便先向她要了卷画像来。” 秦意的话商月楹只听了一半,这宁绪之的模样的确生得好,今日她虽未看清其样貌,却也知道他应当是意气自如的。 就是这画中的宁绪之...... 有些太像那人了,并非是脸生得像,而是那股感觉。 “如何?”秦意忽然开口。 商月楹掐着画卷的手紧了紧,手心里汨出的汗液叫她有些抓不住。 又来了,那股扯得她心脏难受的酸涩感。 商月楹垂下羽睫,借势掩去眸中神色,将脸撇去一边,“阿娘,你想让我嫁人了么?” 秦意轻笑一声:“你年岁已到,是该议亲了,宁家还不错,宁绪之是家中独子,宁夫人性情和顺,我与她私下接触了好几回,她断不是那等磋磨儿媳的恶婆母。” “你爹爹说他才华斐然,宁家那边我没给准信,你若觉得他不错,不如先找个由头见上一面?” “这马上就过年了,你二人若相处得合适,待过了春闱再议亲也行。” 见商月楹还盯着画像,秦意便以为她应是喜爱宁绪之的长相,“檀娘觉得呢?” 商月楹退后一步,站在了屏风阴影处,神情瞧着有些犹豫。 心里有两道声音在争论不休,一个对商月楹肆意嘲弄,嗤笑她是不是招人欺负,被骗了竟还犹豫不决。 另一个言语则充满了蛊惑的意味,鹦鹉学舌般复述着她自己说过的话。 商月楹,全天下的男子不是死绝了,宁郎千般万般好,去罢,循序渐进。 莫要好死不死赖在原地。 反正只是相看,试着接触而已。 第10章 踌躇着抿了抿唇,商月楹到底还是轻轻点头将秦意的话应下。 . 扬州。 元青领着郎中进门,“郎君今早醒来后能看清一些模糊的影子了,郎中,这可是马上要复明的迹象?” 郎中听他这话也颇有些激动:“说明药性起来了,只是还差些火候,今日正好,只剩最后一次针灸,当真可喜可贺,快,带老夫过去!” 元青面上终于有了表情,忙快步领着郎中往里走,恨不能脚下生风。 薛瞻今日没待在内室,而是被元澄引着到了廊下。 扬州连着几日暖阳,元澄抬了把太师椅搁置在廊下日光处,薛瞻就稳当坐了下来。 “郎君感觉如何?”郎中手下刺针,细细观察着薛瞻的神情。 薛瞻仍覆着玉带,听郎中在问话,他言简意赅答道:“尚可。” 语气算不得有多好。 元澄悻悻看了眼郎中,又与兄长对视,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到底是没开口说话。 也怪不得薛瞻,秦檀自始至终没甚么消息,元青那日探背后之人,竟是什么也没探到,这秦檀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们又连着在扬州城里暗中搜了几日,就怕秦檀陷入险境。 他们大人的身份特殊,又不可在扬州官员跟前露面,一面要防着对手,一面还要暗中查秦檀的下落。 着实有些心疲力竭。 “郎君静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可将眼睛睁开,若能视物,还请及时与老夫说。”郎中收回手,转身在医箱里捣腾着什么。 元澄与元青二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瞻,连呼吸都不自觉轻了些。 明明半个时辰于他们而言不过打套拳的功夫,凝神等待时,却觉得有些太冗长。 久到元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时,薛瞻蓦地抬手按住了眼睛。 元澄忙喊道:“郎中!” 郎中立时凑去薛瞻身前,将插在他穴位上的银针一一拔出,又用了套元澄兄弟看不懂的手法在穴位上按着,“郎君太久没视物,眼睛没见光,一时觉得不习惯是正常的。” “老夫这套手法是祖传,郎君觉得阳白穴有发热之状后再慢慢睁眼。” 薛瞻沉吟一声,“知道了。” 郎中就这样替薛瞻揉着各处穴位,约莫又过去半刻钟,覆在玉带之下的眼眸动了动,郎中见他没有不适,登时松了口气,作势就去解他眼前的玉带。 重见光明,薛瞻被光线刺得偏头眯眼。 元澄元青忙站在他身前遮住,元澄不可置信地抬手在薛瞻面前挥了挥,“郎君,看得见么?” 眼眶发酸又胀痛,薛瞻合目缓了许久。 再睁眼时,视线就落在了元澄的手上,而后是元澄噙着惊喜之色的脸,接着是元青,郎中,还有这住了大半年的院落。 薛瞻应道,“看见了。” 郎 中哈哈笑了几声,叹道:“老夫就说祖传之术不会差,这回看那些个破落医馆还如何嘲笑老夫是不是有癫状!” 薛瞻久未视物,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会心中对这郎中也是格外感激,听了医嘱后,就叫元澄送上丰厚的报酬。 那郎中却摆摆手,只收了些药钱,还声称他只是治病,并非为了银钱而来。 送走郎中后,元澄高兴得连翻几个跟头,兴冲冲跑到薛瞻跟前,“恭喜大人!” 薛瞻到底不是自幼便双目已眇,再不适应也不过刹那,这会已能行走自如。 “随我去趟扬州知府赵全的府邸,秦檀之事古怪,我也不用再藏着了。”他起身便往外走。 元澄与元青忙跟在他身后,元澄暗中嘀咕几句,那秦小姐这么多日都没消息,他与兄长也怀疑过她是不是已经不在扬州了,那几日还暗自去城门处翻了翻出城的名单记载。 就是没有秦檀的名字。 若扬州官员参与进来,兴许能寻到些踪迹。 元澄跟在薛瞻身后垂首走着,眼神就不由四下胡乱瞟,视线飘向角落里时,他的脚步立时停了下来。 “怎么了?”见他停住,元青回眸问道。 元澄心中蓦地冒出荒谬猜想,忍不住去看薛瞻,又咽了咽口水,指着角落开口:“那伞......” 元青顺着他的手指去看,见角落里躺着一把油纸伞,皱紧眉头问:“伞怎么了?” 话刚说出口,他便变了脸色。 三两步走过去将那把油纸伞捡了起来,与元澄的神情几乎一般无二,也看向薛瞻,“大人......” 薛瞻瞥了眼油纸伞,眉宇间的狠戾若隐若现,“何事?” 元澄顶着薛瞻的视线,硬着头皮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那日秦小姐走时,我见外面在下雪,便将这把伞给了她,这伞只有一把,本来就是为了秦小姐准备的。” “这伞我是亲手给秦小姐的,兄长亦可做证。” “那日秦小姐再没来过咱们这,第二日就不见了......” 那日过后秦檀就消失不见,元澄与元青轮番早出晚归,何曾注意过这角落里还放着一把油纸伞。 元青尝试去开伞,却发现这伞不知何时坏了。 他有些忐忑地接话:“所以......秦小姐那日极有可能是发现伞坏了,去而复返。” 元澄心中怵得慌,“那、那咱们刻意瞒着秦小姐说的那些话,什么身份名字的,秦小姐岂不是都听见了?” 第8章 绪之哥哥。 薛瞻心跳漏了一拍。 他眼眸微垂,去看那把油纸伞,将其接过来后,指腹不自觉在伞柄上摩挲。 “元青,你照常去寻赵全,就说,借他簿书一看,要查什么你知道。”薛瞻许久才启声,他转身往墙角走,“元澄,跟着过来。” 言罢,他抬眸看了砖瓦一眼,蓦然翻过墙头。 元澄催促还在发愣的元青赶紧出门,忙跟着翻去了秦宅。 小院里空空荡荡,又不大,如元澄这样身形高挑的男子要走完整间宅子,连半炷香的时间都不要。 薛瞻却走得异常慢。 他看向院子里那棵根部积满残叶的冬青树,秦檀的话又响在耳彻,“阿时,等你眼睛好了,我要你为我在冬青树下修一架秋千,我坐在秋千上,你就在身后推我,将我推得高高的。” 他与秦檀的相识,是她蓄谋已久。 那是他刚抵达扬州的第二个月,彼时他还有些接受不了自己双目失明的事实。 他十四岁离家前往军营,隐瞒出身去了边关,在边关摸爬滚打到了十九岁回京,领了五城兵马司的职。 汴京与他同龄之人都常言,他是个异类。 与侯府长辈不和,于公事上冷厉无情,一双手不知沾了多少血。 圣上命他做一把锋利的刀,制衡枢密院与皇城司,还有武将一派,他才得以坐上左军都督的位置。 没有人不贪恋权势的味道,他亦是如此。 是以他瞧不见任何东西时,他只能倚靠元青元澄二人。 秦檀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是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 她带着一身梨花香爬上了他的墙头。 据元澄所述,她很俏皮,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裙下的腿还幽幽晃着。 她问坐在廊下的他,要不要吃块饴糖。 元青元澄起初防着她,知道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后,就由着她近了他的身。 即便他看不见,他也能通过元澄的描述,以及手下的触感,探索到她如春光般明媚的事实。 他实在拒绝不了这样一朵娇花。 所以他愿意扮作她喜爱的模样。 后来,一日闲聊,秦檀直言当初看上了他的脸,便在心中纠结了许久,最后大着胆子爬上了他的墙头,向他这个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招手。 二人之间,是她带来了曙光。 薛瞻在冬青树下站了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虚掩着门的寝屋。 扬州这几日夜里偶尔会起风,门上的细微灰尘被吹得干干净净,叫人恍惚间觉得这寝屋里还住了人。 男人推开门,抬眼细细打量着寝屋里的一切。 妆匣里的那些珠钗被他一一拿起来端详。 元澄悻悻开口:“大人,秦小姐好像偏爱戴些小花在头上。” 薛瞻:“嗯,那是绒花,她与我说过。” 他将手中的钗环搁置在铜镜前,又伸手去探那几朵颜色不一的精致绒花,扫向其中一朵时,他微眯眼眸,将那朵荼蘼花拉近细看。 ......他没记错的话,堂妹薛玉也有一朵这样的。 自他回京后,薛玉就常爱没事就往他这边跑,有时便会说些琐碎之事。 薛玉戴荼蘼花那日,曾与他炫耀说,汴京城东珍宝阁的掌柜为了叫生意更好,自创了几个绒花样式,别的首饰铺子卖玉兰海棠,他那只卖荼蘼。 且这荼蘼花不多,薛玉亦抢了许久才抢到一朵。 第11章 薛玉说,这荼蘼花只卖汴京女子。 意识到这一点,薛瞻掐紧荼蘼花的花瓣,用力平缓着呼吸,“元澄,你可曾见过有谁来找过她?” 元澄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好像是没有......” 薛瞻转身往八宝柜的方向看,蓦地走过去将柜门拉开,颜色俏丽的衣裳立时出现在他眼前,恍惚间好像能幻想出她穿这些衣裙的模样有多好看。 然此刻他脸色发沉,探出指尖抽了几件窄袖褂子出来后,没做多想便去翻衣襟处。 果然见衣襟内绣了片牡丹花瓣。 薛瞻握紧褂子,站在原地半晌都没说话。 元澄不懂他这是何意,“大人,这......” 薛瞻冷笑一声:“去将元青叫回来,不必查了。” 汴京的雅事众多,男子尚且爱打扮,何况女子。 他虽说是个武将,平日里与刀剑为伴,却也是在汴京长大的,自然也知汴京女子都爱用丝线在衣襟内绣花,单单为了一个‘雅’字罢了。 荼蘼花,牡丹花瓣,大半年来从未有人来寻过她。 光是这三件事,足以叫他相信秦檀不是扬州人了。 既不是扬州人,那这秦檀二字,兴许也是假的。 薛瞻忽然庆幸自己来这秦宅走了一遭,手中的荼蘼花柔软,他摩挲几下后便默不作声往外走,“你与那些婢女来往得多,可记得她们叫什么?” 元澄茫然:“记是记得,可咱们不是要赵大人帮忙去寻秦小姐么,怎么又扯上婢女了?” 薛瞻脚步不停,“立刻去寻元青,之后去趟扬州的牙行,查查那几个婢女是被何人买走的,若是姓秦,就使点银子,姓秦之家不少,问问牙行的老板,到底是哪一家。” “牙行老板若不肯说,就逼一逼。” 元澄见他一言不发翻回了隔壁,心道他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的来了趟秦宅就跟吃了弹药似得。 可薛瞻交代的事情他不敢不办,也忙跟着翻墙出去了。 与元青再回来时,宅子里挂起了灯笼,临时请的打杂小厮被低气压震慑住,侯在角落里不敢抬头。 薛瞻站在廊下阴影处,灯烛微光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查到了?” 得知一切后,元澄有些头皮发麻,“是......” 男人把玩着手里的步摇,流苏 垂在他的手背上,激起一阵痒意,“说吧。” 悄悄抬眼窥探薛瞻的神色后,元澄这才小声道:“我与兄长去了牙行,真如大人所料,老板不肯说,兄长随便吓唬了她几下她就肯说了,牙行名单上白纸黑字记载,买下那几个婢女的秦家,不是这扬州城里任何一家姓秦的。” “而是嵊州秦家。” 见薛瞻没甚么反应,他又继续道:“嵊州秦家是做丝织生意的,与扬州的好些商铺有来往,秦家在扬州也置了几处宅子......” “说重点。”薛瞻冷声打断了他。 元青接话道:“嵊州秦家之所以生意做得大,还有个原因,他家姑爷十九年前高中进士,如今在汴京为官。” 薛瞻:“姓什么?” 元青抿唇,“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商大人。” 他又道:“商秦两家都在嵊州扎根,秦家断不会大老远跑来扬州买婢女,可若是作为外祖一家,买几个婢女留在扬州伺候外孙女,倒是极有可能。” 消息探查到这里,秦檀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元澄补充道:“我与兄长想着那几个婢女的身契都给了秦家,如今人都不见了,想必秦家将身契给了秦......商小姐,兄长提议去城门口再看看出城名单,果然在她不见那日查到了名字。” 元澄不敢再看薛瞻的神情,只能垂头小声将名单上的记载内容说出来。 “商月楹,汴京人士,回扬州探亲,出城时间......辰时正刻。” 院子里静寂得出奇,良久,才听薛瞻启声,“知道了。” “不早了,早些歇息,明日随我去趟宋家。” 元澄忙问:“大人眼睛才刚好,何不再多休息几日?老太太那边不急于这一时。” 薛瞻不予理会,只兀自将门甩得震响,接连多日的担心害怕终于在这一刻被震得粉碎,咬着后槽牙溢出来的话也被劲风送进元澄元青耳朵里。 “明日从宋家出来就回京。” “商月楹,够带劲的。” 原以为她遇险,原来不过是他思虑太多。 好心思,好谋划。 为了不告而别,宁可做出戏来误导他。 很好。 他等着回京,亲自问问她。 . 汴京的年初就这样在鼓吹喧阗中过去了,外头华灯满市,商月楹在被褥里睡得昏天暗地。 秦意过来时,商月楹正倚在门框边上抬头盯着月色发呆。 月下寒风,她连件外氅都没披。 “春桃怎么伺候的?”秦意蹙眉拿起外氅替她披上,“春桃人呢?伺候的那几个都去哪了?” 商月楹收回视线,答道:“阿娘,我今早天不亮就起来被爹爹拉着拜了祖宗,精力可没那么好。” “我叫春桃她们都去补觉了。” 施妈妈‘哎哟’一声笑了,“我的好小姐,满汴京可找不出第二个您这样好的主子了。” 秦意语气嗔怪:“就你知道心疼婢女,明日你可还要早起。” 她看向施妈妈,“去将春桃那懒丫头唤来。” 施妈妈得了令,忙出门右拐往奴婢休息的耳房去了。 “阿娘有什么事还非得同春桃说?” 秦意轻抚她的脸颊,笑吟吟问:“明日元宵,宁夫人要登门拜访,都说商家女端庄娴淑,我是不是得叫春桃好好替你打扮一番,好叫宁夫人也开开眼呢?” 商月楹心一惊,连瞌睡都彻底醒了,“明日就登门?那......” 明日宁绪之也要来。 春桃很快跟着施妈妈身后过来了,明显还睡眼惺忪着,见到秦意后倒是清醒了不少,忙福身行礼,“夫人。” 秦意佯装愠怒,“如今是纵得你越来越懒了,竟敢将小姐一人丢在院子里!” 春桃惊惶抬头,认错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又见秦意一改神色,笑眯眯道:“罢了,你是伺候惯了小姐的,就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明日家中有客登门,你是个心灵手巧的,务必将小姐打扮得花儿一般。” 最后一句话她咬字极重,“听明白了么?” 春桃自然是知道宁家看中商月楹一事的,见商月楹没有反对,她连连点头保证,定会费尽心思替商月楹装扮。 见商月楹还在发愣,秦意微叹一声,索性将商月楹推回房,“行了,困了就去睡,今晚把觉睡够,明日瞧着就格外精神些。” 秦意走后,春桃也揉了揉渐渐往下耷的眼皮,“小姐,那奴婢......” 商月楹往被褥里一钻,随意摆了摆手,“去睡吧,替我将灯吹了。” 整个寝屋陷入黑暗后,床上平躺着的人儿翻了几个身,听衣裳与被褥的摩挲声,是毫无睡意的。 商月楹就着月色去看帐顶,半晌才吐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来。 “我要与人相看了,骗子。” 隔日一早,春桃一改颓靡,神清气爽地将商月楹从被褥里拖了出来。 伺候着商月楹洗漱完毕后,春桃就压着她坐在了妆台前。 春桃手里握着梳篦替商月楹绾发,“小姐,前几日柳小姐登门时,奴婢跟着流萤学了一手新样式,要试试么?” 商月楹从妆匣里翻出胭脂举在颊边对镜比着,“你如何顺手就如何来吧。” 春桃得了准话立时兴致冲冲替她摆弄起来,待发髻被绾好,又往妆匣里摸了些蝴蝶软簪戴在商月楹发间。 装扮妥当后,春桃就叫商月楹起身转一圈。 商月楹依言伸手转了圈,“美么?不用再坐回去了吧?我屁股都坐麻了。” 春桃嬉笑道:“小姐今日是大家闺秀,言行举止需端着,对粗鲁之语要嗤之以鼻。” 商月楹瞥她一眼,“哦。” “小姐,咱们能去前厅了罢?”春桃兴冲冲凑近,“夫人应该在前厅等着了!” 商月楹晃着脑袋上的琳琅头饰,道:“走吧,客人登门,是该提前去候着的。” 宁夫人与宁绪之果然来得早。 一进前厅,宁夫人就满脸惊喜地捧着商月楹的手,“好妹妹,我就说月楹生得与你比较像,你看看这小脸俏得,我只恨没有女儿命了!” 她说得痛快,仿佛是没瞧见商月楹微僵的神色,见她垂着头一副恬静乖顺的模样,她愈发心生喜爱,稍稍侧身就将自家儿子露了出来。 “月楹,这是我家不成器的儿子,唤绪之,字容回,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唤他绪之哥哥。” 第9章 休想抛下他。 商月楹眼睫微抬,去看那站在宁夫人身后的高挑身影。 她想,若她没去扬州,没见过宋清时那般好颜色的一张脸,当真是会在今日被美色冲得头脑发昏。 第12章 宁绪之穿一件望月纹圆领袍,内搭交领长衫,刺绣腰封上垂落飘逸丝带。生一双桃花目,见商月楹看向自己,他薄唇轻勾,清隽脸庞笑意更甚。 商月楹福身行礼,“宁......” 话语稍顿,她还是喊道:“绪之哥哥。” 罢了,哥哥妹妹的叫上几声也没什么。 汴京男子爱四处认妹妹,她只是依葫芦画瓢。 宁绪之俯身作揖,“月楹。” 其母宁夫人一双眼眸不停在二人身上流转,暗道一声配极了。 身后跟着的宁府婢女将节礼呈给了施妈妈,秦意便温言请宁夫人与宁绪之入座品茶。 秦意:“我家老爷大清早就被叫去翰林院磨工了,今日家中只有我们母女二人,不如晚膳也留下来一道用?” “外头热闹极了,我方才一路过来,哎哟,那个个脸上都红光满面,那卖花灯的贩子一个比一个力气大,肩上恨不能再挑一筐子花灯才好。”宁夫人笑吟吟答话。 “这不是巧了么,我家老爷今日也回了通政司,你既诚心相邀,我自然不会拂了你一番心意,今夜可要将你那珍藏多年的酒酿拿出来招待我才是!” 宁夫人与秦意说话时,总偷偷去瞄安静坐在一旁的商月楹,见她只是偶尔端起杯盏轻抿一口,也不随意搭长辈的话,心中那份对未来儿媳的满意更甚。 思衬间就有了主意。 她忙拉着秦意起身,“哎,好妹妹,我上回与你说的那套宝石头面是当真好看,只可惜被人买走,我今日带了图纸来,打算自己找人打一套,你眼光 好,不如替我看看......” 秦意暗暗给商月楹递了眼色,就这样被盛情难却的宁夫人拉去了内室。 厅内一时只剩商月楹与宁绪之二人相对而坐。 商月楹垂首抠着手指,试图逃避这样尴尬的气氛。 宁家跟来的几个婢女很有眼力见地站在角落里,如老僧入定般盯着脚下一块地砖。 商家在厅内伺候的婢女也不知怎的,与施妈妈佯称小厨房炖了锅吊梨汤,说是施妈妈有经验,叫施妈妈跟着去看看火候。 春桃站在商月楹身后,暗暗伸出手指戳了戳商月楹的背。 商月楹心中微叹,抬眸看向宁绪之,“今日阳光正好,花圃里的君子兰开了,可要去看看?” 宁绪之唇畔始终含着笑,见她相邀,没做停顿就起了身,“还以为你要一直不与我说话,君子兰清秀脱俗,我亦想一睹为快。”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厅,春桃还想跟着,被躲在暗处的施妈妈及时拦下,施妈妈揽着春桃的肩小声道:“好春桃,这会就该装聋作哑了。” 春桃不解:“我远远跟着不行么?” 施妈妈失笑:“这是在自家园子里,你还怕小姐被唐突了?放心罢!” 商恒之爱弄花草,花圃里除了大片绽放的君子兰外,还开了些蝴蝶兰与水仙。商月楹今日这身衣裳与蝴蝶兰同色系,她兀自在前面走,忽地被宁绪之温言叫停。 商月楹:“......宁郎君,怎么了?” 宁绪之欺身靠近,在商月楹还未作出反应前,抬手将她裙边沾上的蝴蝶兰花瓣拂去,“没事了。” 见商月楹往后退了几步,宁绪之轻笑一声:“怕什么?商小姐,我记得,我们不是初次见面了。” “还有,你可以继续叫我绪之哥哥。” 商月楹紧抿着唇,瞧着似是在找理由来应付他。 宁绪之将她的神情尽数收进眼底,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些,“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商小姐,我不会逼迫你,只是......好歹给我一个机会?” 他直言不讳,显得是商月楹拧巴又扭捏,她指尖挑起一朵君子兰打量,问:“那日在鹤春楼,我是头一回见你,今日也不过第二回 ,你我之间何来机会一说?” 她勾唇笑了笑,“听着倒像书生爱慕小姐已久,跟话本似的。” 见她放松坦然不少,宁绪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君子兰上,“你怎知不是真的?” 商月楹侧目,没有说话,只静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宁绪之始终与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克己守礼是真的,眸中那抹笑意也是真的,他清了清嗓,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却很早就认识你了,五年前,城外玉泉寺,你与母亲在寺中小住了三日。” 想到趣事,他抵唇掩住将溢出来的笑声,“那日住持收养的狸花猫走丢,小沙弥四处寻不见,实则是你悄悄将其藏起来了。” 商月楹面色一僵,道:“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懂事罢了。” 她不曾想过宁绪之认识她那般早,更不曾想过他竟将此事记到如今。 正欲再深问几句,又听宁绪之道:“我知你年岁小,所以那时也只觉可爱,后来我又在几场宴席上远远见过你几回,倒是大变样了。” 商月楹:“你这样坦荡,倒衬得是我小气了。” 宁绪之笑意敛了些,尤其认真地垂眸看向她,“所以,商小姐愿意给我这个坦荡之人一个机会么?” 见商月楹不语,宁绪之眉梢轻挑,她的反应显然在他意料之中。 沉吟一声,他索性换了个法子,“若你接受不了,就暂且先搁置着,今夜有灯会,我与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还算熟稔,他那有不少汴京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可要一同去看看?” “你放心,你一日不同意,我便一日不会惹你不快。” 商月楹也的确许久没出门了,见宁绪之不似那等蛮横不讲理之人,反而坦坦荡荡,她抿唇想了想,遂点点头,“好。” 话说开了,商月楹觉得舒坦不少,想着二人出来也有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她便声称太阳有些晒,又借口往正厅走了。 秦意与宁夫人隔了许久才从内室出来,见二人之间没闹红脸,瞧着都神色如常,与宁夫人对视一眼后,宁夫人就招呼着宁绪之提笔蘸墨,当即露出一手好字来。 午膳用过后,宁夫人又花样百出,叫商月楹陪着她与秦意打叶子牌,宁绪之则坐在商月楹身后看。 分明还是同样的时辰,商月楹却觉今日过得极慢。 总算熬到用过晚膳,宁绪之向秦意提出要与商月楹一同出去赏灯,秦意摆摆手后,商月楹这才蓦地松了口气。 因外头人流如织,乘马车出行不大方便,商月楹索性回房换了身轻便些的衣裳,再与宁绪之循声一起往热闹的地方走去。 汴京这等重要节日有多喧嚷她是知道的,往年亦总爱往酒楼茶肆附近跑,那附近卖甜水的,热卤的,比比皆是。跑腿的伙计一个比一个忙碌,卖新奇玩意的摊贩也愈来愈多。 一路上,商月楹看中不少东西,手上提着兔子灯笼,腰间还挂着繁丽图腾的面具。 走到一处茶摊前,头戴方巾、穿青灰布袄的茶摊老板与宁绪之熟络打起招呼,“宁小郎君?还以为我这忙得眼花了,当真是你,近日可还好?” 不等宁绪之答话,他又看向站在宁绪之身后的商月楹,“这是?” 宁绪之唇畔含笑,“翁兄,好久不见,这是商家小姐。” 那翁老板恍然,明显也是听过商月楹的闺名,宁绪之虽没说甚么,翁老板却有些促狭起来,“原来是商小姐,汴京城里的一朵花哩,不知可否赏脸喝盏茶?” 商月楹逛得久了,喉中也着实有些干渴,见这翁老板没有恶意,便捉着裙边寻了张方桌坐下。 宁绪之在她对面掀袍而坐,“方才我说的你可还能接受?叫郎君未免太生疏了些,你也不愿直呼我的名字吧?” 商月楹垂眸看着桌脚纹路,道:“绪之哥哥......太亲密了。” . 薛瞻与元澄元青在今日抵达汴京,避免太过张扬,进城后薛瞻就将马车弃下了。 一恍离京这般久,汴京的锣鼓喧天再涌进耳中,元澄掏了掏耳朵,竟还有些不适应起来。 “大人,是先回侯府,还是先逛逛?”元澄道:“今日正好元宵呢!瞧着热闹得很,扬州可没有这样的景象看......” 瞥见有摊贩在卖面具,薛瞻随意挑了面,“那就逛逛。” 元澄不如元青沉稳,到了热闹地方就爱撒腿乱窜,愈靠近人群聚集的地方,他愈是兴奋。 可就这样兴奋着,一扫而过的俏脸就映入眼帘。 元澄:“......” 有时就是这般巧,看着与男子巧笑嫣兮的秦檀,不,商月楹,元澄颇有些小心翼翼地回眸去寻薛瞻,他该不该现在告诉大人,商小姐就在此处。 思虑再三,元澄还是打算瞒着。 他觉得商小姐挺好的。 即便是不告而别,那也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瞒着她一事,换作是他,也是要生气的,就算大人不这样想,他也觉得此时不是二人见面的好时机。 可元澄低估了元青那与生俱来的愚钝力。 只见元青往他身后看了几眼,他还没来得及使眼色,元青就俯身在薛瞻耳边说了句什么。 第13章 元澄抬手抵额。 兄长,你为何要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多这一嘴? 完了。 圆脸少年鼻尖耸动,顶着薛瞻的视线跑回了他身边,“大人......我、我好像看见商小姐了。” 薛瞻立于临街商铺的檐下,脸上戴着面具,闻言也没说话,只顺着元青方才的指引看向那逼仄的茶摊。 他设想过见到她模样时,自己该是甚么反应,至于次数,已经数不清了。 坐在茶摊里的身影俏皮灵动,桌上搁着一盏兔儿灯,明黄灯光映得她眼眸乌灵闪亮,螓首蛾眉,不知对面之人说了什么,引得她两颊笑涡如霞光荡漾。 元青:“大人,要过去么?商小姐好像没空。” 你不会说话就闭嘴成么? 元澄扯着笑强行找补:“哈哈,还真是有缘,一进城就与商小姐遇上了,那人说不定是商小姐家中表兄堂兄......” 话还没说完,就见商月楹放下杯盏,又提起 了那盏兔子灯笼,瞧着是准备离开茶摊了,而那男子掏出钱袋付账时,正脸也露了出来,元澄认出他来,也没办法再自圆其说。 “原来、原来是宁家那位,大人,这......他与您也算旧识了。” 付完银钱后,宁绪之冲茶摊老板温润一笑,就神色自如地跟在商月楹身后走了。 二人又停在一处售卖香囊、手帕之物的摊前,至少从元澄的角度看,二人已经算不上疏离了。 薛瞻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往茶摊那处走,寻了处能看清商月楹模样的位置坐下后,茶摊的翁老板就凑了过来,“客官喝点什么?” 元澄忙搭话:“简单的茶水即可,多谢。” 见茶摊老板转身去忙,元澄作势去看他冲茶,佯装不经意提起:“方才我好像在您这瞧见宁兄了,我与他是旧识,见他与一女子同行,就没上前叨扰。” “老板,我看您与他也还算熟络?” 翁老板乐呵一笑:“什么熟不熟的,你说那位宁郎君啊,他就是从前常来我这饮茶罢了,一来二去关系也还不错,他是带了个女子过来哩,商小姐,在汴京也算耳熟了,你可曾听过她的芳名?” “我听了一耳朵,二人好像在说议亲之事。”他动作迅速,说话间就已冲好一盏热茶。 “这汴京又要多一桩美谈喽——” 元澄听见‘议亲’二字,颤巍巍去接那有些烫手的杯盏。 过了一会儿,翁老板又将余下的两杯茶分别呈给薛瞻与元青,薛瞻握着杯盏迟迟没喝,神情还是那般平静,可握着杯盏的手背却青筋虬结,刺眼极了。 元澄不敢细看,忙将头给低了下去。 大人耳力好,定是听见了。 薛瞻透过面具缝隙去盯着不远处的商月楹看,身旁的宁绪之唇角含笑,将身边那些拥挤的人群都隔绝开来。 瞧着贴心,实则是在暗自制造与她亲近的机会。 她就如落入陷阱的羊羔般,不知身后的目光有多觊觎。 元青语气犹豫:“大人,商小姐议亲一事......” “什么?”薛瞻蓦地打断了他的话,杯中茶水也因手的力道太重而溅出些许在他手背,叫人觉得,他再大力些,这杯盏就要在他掌心沦为一滩粉末。 他低嗤一声:“她说议亲就议亲了?” 休想。 他会用行动告诉她,既招惹了他,就永远都别想从他身边逃脱。 第10章 她在慌什么。 人流如织,百姓肩搡着肩挤着走,商月楹却有些不自在。 她与宁绪之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方才在茶摊喝茶时,宁绪之见她有些拘谨,就自顾与她说了几个贻笑大方的趣事,她本就是那种稍稍被逗弄就展开笑颜的人,一时没忍住就在他面前笑了出来。 论长相,宁绪之很合她的眼缘,论家世,二人家中父亲在朝为官,官阶之间没甚么差距,算不得什么高嫁低娶。 而宁绪之本人,的确还算克制,眉梢眼角也温柔。 正如她母亲所言,宁家这门亲事极好。 思绪间,商月楹已踏上了汴梁河面上那条横跨两边的荧桥,石阶边缘被踩踏得圆润光滑,商月楹肩头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她惊呼一声立时就往后仰去。 一只还算有力的手掌撑在她的腰间,宁绪之一手拿着两盏秀丽花灯,一手将她上半身往前推,“人太多了,站稳。” 腰间触感不过一瞬,那只手很快便离开了。 商月楹脸颊染上酡红,“我......多谢。” 宁绪之见她走得艰难,索性隔着衣袖抓紧她的手腕,领着她冲破人群阻碍往河对岸走。 直到站在河边一小处空地,商月楹才堪堪回神,她掀起眼睫去看宁绪之的神色,见他神情如常,并不因方才二人之间的接触扭捏,她紧抿着唇,还是将手伸了出去。 “花灯给我吧,我自己来放。” 四周堆满了放花灯的人们,河面上泛着熔融微光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顺风而飘,宁绪之找侯在河边的伙计借了火折子,就替商月楹将手中的花灯点亮了。 商月楹单手将裙摆往上提了几下,顺势就蹲了下来。 花灯的烛火在她手心幽幽晃着,她蓦地觉得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下意识回眸去看宁绪之,宁绪之不明所以,却还是含笑回应。 商月楹转头时那道视线更甚,她登时想起话本上的故事来。 话本里说,有些心怀不轨之人会利用这等热闹节日暗中盯上貌美女子,她虽姿色并非倾国倾城,却也时常有人夸她美。 那道视线一直停留在身上,如暗中蛰伏的兽,亦如淬满毒液的蛇,冷得她有些发颤。 她倏然抬头,冲视线来源的方向看去。 “啪嗒。” 商月楹愣愣看着站在荧桥上的身影,手中花灯就这样脱力落入河面。 “怎么了?”宁绪之忽然凑近。 商月楹陡然回头,宁绪之那双桃花目里染上担忧之色,她心跳如雷,捉裙的指尖用力到泛白,面对宁绪之的询问,她顾不上回答,阖眼闭了闭,又再次回眸去看荧桥之上。 荧桥上的百姓还在走,小童仍骑坐在大人肩头,嬉笑着打趣的女子们也亲昵挽手往桥下走。 好似方才那一眼,是她看错了。 商月楹没忍住抬手去揉眼睛,紧绷着心中那根弦去看四周,可这回无论她怎么寻,那道身影都没有再落入她的眸底。 宁绪之又问了一声:“月楹,到底怎么了?” 商月楹霎时回神,“没什么,就是好像认错了人。” 宁绪之失笑:“你的花灯被河水淹灭了,用我的这盏吧。” “那你呢?”商月楹犹豫着抬手接过他手中的花灯。 宁绪之就着石阶坐下,“我可以看你放,许愿这事心诚则灵。” 商月楹捧着手中的花灯,垂着眼睫看了看,遂不与他客气,重新理好思绪将花灯平缓又稳当地放在了河面上。 也许当真是她看错了。 她记得,他有枚青纹玉佩从不离身,每回她去寻他,那枚玉佩都悬在他腰间。可方才她虽匆匆一瞥,却也瞧得真切,那道身影腰间并没缀什么挂饰。 且只是身形相似,面具之下是什么模样她没瞧见。 元澄元青对他寸步不离,又怎会让他一人站在荧桥上。 他的眼睛...... 商月楹用力甩头,发间钗环碰撞出细碎声响。 没有什么也许,她定是看错了,这天底下的男子身形相似的也不少,她总不能见着一个人像他,就如惊弓之鸟般慌神。 而且是他不肯交付真心。 她在这慌个什么劲。 倘若真叫他来了汴京,谁先慌神还不一定呢。 意识到这一点,商月楹的眉眼舒展不少,她抬眸看了眼天色,微微侧身与一旁的宁绪之说道:“我今日起得太早,不如先回去罢。” 宁绪之偏头看她,“累了?” 商月楹点点头。 闻言,宁绪之当即起身,他四下张望片刻,见亭台附近有条小径没那么拥挤,便抬手指了指那边,“原路返回要花不少时间,不介意绕绕路吧?” 商月楹没什么意见,“能回去就行,今日当真人多,我若再往回挤,回府时只怕连牙牙都歇下了。” “牙牙?”宁绪之挑眉。 商月楹边跟在他身侧走,边答道:“哦,牙牙是我养的一条小黄狗,肚皮可软可圆了。” 宁绪之轻笑一声:“都说商小姐娴淑,竟也养了条小犬,名字竟也取得独特。” 商月楹没再接话,宁绪之只当她是累了,接过她手中的兔子灯替她照亮青石板砖,自己则与她一前一后走着。 绕路而行实在是明智之举,商月楹返程时连呼吸都变得轻松不少,到了磨盘巷,宁绪之坚持要看着她进了门再走,商月楹只好在巷子里与他并肩走着。 到了商府门口,守门的福宝听见动静,将门拉开了条缝隙等着。 第14章 商月楹接过宁绪之递来的兔子灯,“今日多谢......” “别与我说什么谢不谢的,”宁绪之忙打断她,笑道:“我今日很开心,月楹,不早了,不是说累了么?快进去吧。” 商月楹垂下眼睫向他福身行礼,“还是多谢你带我去放花灯。” 说罢她便转身往里走,却 在要进家门时又被宁绪之唤住。 半空冲起五色缤纷,那双桃花眼被映得愈发勾人,见商月楹回眸,他正色道:“若真要谢谢我,下次有机会约你出来,能不能不要拒绝我?” 商月楹含糊道:“离春闱没多少日子了,还是正事要紧。” 宁绪之怔住,又妥协一笑,“好。” 待福宝关紧门,商月楹这才倏地松了口气。 “小姐,夫人与老爷说叫您回来不用去寻他们了,春桃姐姐做了小姐爱吃的牛乳糕呢!”福宝朝她挤眉弄眼。 商月楹将兔子灯递给他,“知道了,这灯你替我收着罢,你也早些歇息。” 商月楹走后,福宝便笑嘻嘻扯唇去摆弄兔子灯的耳朵,刚戳几下,一阵劲风袭来,兔子灯里的烛光就灭了个干净。 福宝一个哆嗦,忙将兔子灯拿起来往拐角的杂屋里放。 廊庑下还掌着灯,商月楹熟门熟路拐进了自己的院子,春桃见她回来,忙笑着凑了过来,“小姐!” 商月楹解开外氅,问:“宁夫人何时回去的?” 春桃答道:“您与宁郎君出门后的半刻钟。” 商月楹:“知道了。” “春桃,备水,我要沐浴,我累了。” 春桃立时招呼其他几个婢女去水房抬水,商月楹坐在铜镜前兀自拆着辫子,又将发间的软簪都一一取下,唇畔有一团红色堆着,她凑近看了片刻,这才发现口脂不知何时被蹭花了。 宁绪之也没与她提...... 用湿帕子将口脂擦净后,热水也已准备妥当了。 如今还是冬日,虽说白日里出了暖阳,夜里却还有些冷,商月楹出门时凑热闹花了些力气,也不觉得有多冷,方才回来时人少了许多,她就觉得手脚倏然变得冰凉起来。 褪去衣裳泡进热水里,春桃又往水面洒了些花瓣,随即兀自替商月楹揉搓起手臂来。 商月楹这才顿觉四肢百骸舒展不少。 刚把眼眸合上,唇边就被抵了块鲜香松软的糕点。商月楹微微睁眼,好笑道:“我这日子是愈发舒坦了,沐浴时竟还有人将点心喂到嘴边来。” 那掐着点心的婢女叫春喜,笑吟吟答话:“小姐对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这么好,奴婢们当然要想法子让小姐舒舒服服喽——” “春桃姐姐知道小姐今日在席面上没吃多少,这会定是有些饿的,小姐与宁郎君一出去,她就拉着我一道在小厨房做了这道牛乳糕,说是等小姐回来吃呢。” 商月楹被她叽叽喳喳的模样逗笑,便只好轻咬一口牛乳糕,赞道:“好吃!” 于是商月楹就这样被春喜连着喂了好几块进肚子里。 洗漱干净后,商月楹就打发春喜回了耳房早早睡下。 将发丝彻底绞干后,她便钻进了提前被汤婆子捂暖的软被里,春桃见她把玩着发梢,不由催促了一声:“小姐,该歇息了。” 商月楹轻声应了,春桃遂去吹灭烛光。 吹到最后一盏时,商月楹忽然坐了起来。她蜷缩着双腿,将自己的下巴搁在膝盖上,语气平静:“春桃,我今日好像......看见他了。” 春桃动作一顿,“什么?” 商月楹重复道:“我说,我今日好像看见宋清时了。” 春桃有些错愕,“怎么可能?” 她留了盏烛光摇曳着,匆匆靠近商月楹,安抚道:“应当是小姐看错了,不要紧,退一万步讲,他只是扬州人,即便是真到了汴京,也没胆子来寻小姐,毕竟是他有错在先。” 春桃语气斩钉截铁:“若他寻来,都无需小姐出面,奴婢自会叫人将他套了麻袋一顿打。” 见商月楹不说话,春桃搓热双手覆在她的手背,“小姐莫要再胡思乱想,奴婢就在隔壁候着,若小姐需要,奴婢守在此处也行。” 商月楹:“瞧你吓得,我只是随口一说,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来汴京,应是看错了罢,小姐我不是说了么,我与他没关系了,不会再为了他胡思乱想的。” 她将春桃往外推,“去,将蜡烛吹了,我是真有些累了,这会困得很。” 春桃见她神色如往常般,只好笑着起身去吹蜡烛,出门时还贴心将门关得严丝合缝,不叫夜里的风涌进来。 商月楹躺下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忆起那惊慌一瞥的身影。 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直到过了子时才渐渐有了睡意。 合上眼眸前,她将脑袋埋进软枕,小声嘀咕:“就是我不要你了,你真寻过来,我也不要你了。” 言罢,她沉沉睡了过去,寝屋里只剩平缓的呼吸声响起。 青砖黛瓦之上,薛瞻动了动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硬的手指。 面具早已被他取下,他面无表情坐在屋檐上,指节无意识抵着做工粗糙的面具来回摩挲。 见到商月楹前,他想了许多质问的话。 知道二人之间有误会,他还想了要与她解释的话。 原以为她在使性子。 岂料身旁已有他人。 商家有女,温柔娴静。这是汴京城里那些官眷对她的评价。 薛瞻撑着手将面仰起,深吸了一口气。 宁绪之大抵也是看上她的表面,可只有他知道,她这副乖顺皮囊下到底是如何模样。 无论用什么手段,他只要她。 被压下去的怒意又疯狂上涌,尤其是在听清商月楹那无意识的呢喃之后。 不要他了是么? 他偏要她在他身边待着。 第11章 薛家。 过了元宵,灯会收了尾,年味便淡了许多。 永宁侯府的粗使婢子正跟在仆妇身后洒扫地砖,侯府宅院修缮得气派,廊下伺候的奴婢低眉顺眼侯着,却又频频用余光去打量身侧的粗使奴婢将廊柱擦拭得锃亮。 侯府共二房,长子为庶,次子为嫡。 庆元朝于袭爵一事上,向来是立嫡不立庶,是以,侯位将来只会落在二爷薛江林的身上。 薛江林年少念书时便没甚么要建功立业的心思,靠着身份娶了荥阳章氏的嫡次女章兰君为妻。 夫妻二人早年琴瑟和鸣,膝下只得薛玉一个嫡女。 而后便是一次意外,薛江林纳了远房表妹窦氏为姨娘,诞下了庶子薛砚明。 窦姨娘生来没享荣华富贵的命,离世后,薛江林不知是心中悲戚或是不愿惹荥阳章氏不快,倒也再不曾纳妾。 大房而今由长子薛江流当家做主,薛江流此人年少气盛,又古板严厉,如今在礼部任职。 与二房那边不同的是,大房没有当家主母。 薛江流的正妻宋罗音于三年前抱憾离世,于是大房这边的一应琐事就落在了妾室倪湘的头上。 薛瞻带着元澄元青从外头回来时,倪湘正站在月亮门下替薛江流梳理衣襟处的褶皱。 她一张秀气鹅蛋脸,眉眼莹莹,举手投足倒瞧着像主母派头,“老爷,今日虽说天暖了,你也不可贪热就将领子扯开,更要切记不可贪凉。” “奴婢晓得礼部有老爷爱喝的饮子,那饮子性凉,老爷可莫要贪嘴才是。” 薛江流面相方正,穿一件礼部官袍,腰间缀月白云纹玉佩,虽说已至中年,举手投足却稳重威严。 便是外人瞧了,也常觉得他才是那该袭爵之人。 “行了,你是最细致的。”他抬手制住倪湘,面上虽严肃,看向身前妇人时却在眼眸中淌出一丝柔。 倪湘眉眼低垂,“不早了,不是说今日有要事么?老爷快去罢!” 薛江流点点头,目光又在倪湘身上停了一瞬,这才转身往外走。 方走一步,就与倚在假山上的薛瞻对视上。 薛瞻冷眼瞧着他与倪湘明里暗里如夫妻的模样,见他看向自己,便站直身体如行公事般唤了声父亲。 之后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曾给站在薛江流身后的倪湘,穿过月亮门时就直直越过了她。 “站住!”身后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见薛瞻停了脚步,薛江流去而复返,沉着脸走到了他的面前一通打量,“病好了?” 薛瞻:“如父亲所见,儿子又生龙活虎了。” 薛江流横眉冷竖,“怎的?你如今升官了,有权有势,压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头,便认为在这家中可以随意目无尊长了?” 听出他话中训斥之意,薛瞻似笑非笑瞥了眼他身后的倪湘,问:“方才我已向父亲问过好,此处就父亲一个长辈,我如何能叫父亲替我扣上这 么重的帽子?” 薛江流面上怒意更甚,“倪姨娘也是你的长辈!” 第15章 “长辈?”薛瞻挑起眉梢,眼神讥讽,“若母亲还在,我倒还愿意尊她一声姨娘,母亲是如何病逝的,父亲,你我心知肚明,我没要父亲的爱妾以命相抵,已是全了父亲的面子。” 薛江流被这话激怒,扬手就要去打薛瞻。 好在倪湘忙将他拉住,“哎哟,老爷,消消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都、都督不叫便不叫罢,奴婢原是也配不上,公事要紧,老爷还是先紧着出门吧!” 薛江流蓦地甩开她的手,恨声道:“你休要替他说话!都是一家人,在家喊什么都督?” “你无事提你母亲做什么?你以为你母亲离世,我这做丈夫的便没有一丝后悔么?” 薛江流指着薛瞻怒斥:“你如今是愈发不像话,你称你旧疾复发,叫那帮人日日守在你那院子门口,我这做父亲的倒也忍得,倪姨娘是内宅女子,你堂而皇之带这二人进府,倒是摆个好大的谱!” 他说的便是元青元澄二人。 瞧着在说这双生子,实则指桑骂槐,痛斥薛瞻没半点礼数。 说罢他又作势要来与薛瞻动手。 却在还未近身时被元青拔剑拦住,“薛大人,论官阶,我家大人在您之上,真闹出动静来,没得惹外头的人笑话。” 元澄亦不复吊儿郎当模样,冷目护在薛瞻身前。 薛瞻轻嗤一声,将元青的剑抵开,逼近一步看向薛江流悬在半空的那只手,“父亲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家里?若不是为了遂母亲遗愿,我是一刻也不会待下去。” 示意元青收剑后,薛瞻又将目光掠至缩在薛江流身后的倪湘身上,他目露警告,“父亲,您好好想清楚,若要与我撕破脸,我不见得还会听您无事训斥几句,您这爱妾......” “兴许哪日心情不好,我便会控制不住自己,亲手剐了她。” 那眼神着实阴冷,倪湘没忍住肩头打颤,哆哆嗦嗦去扯薛江流的腰带,小声道:“老、老爷......” 见他二人略有些收敛,薛瞻又勾起唇角的笑。 他生得更像宋罗音一些,褪去那身银甲,寻常衣袍便衬得他丰神俊逸,笑起来更甚,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唇角的弧度便有些讥讽。 薛江流到底是被倪湘连拉带拽地送出了门。 薛瞻冷眼瞧着薛江流的背影,神情不喜,“走吧。” 院子外头有四人守着,皆是与元青元澄一般年纪的年轻男子,个个腰间佩剑,那架势好叫人觉得只要有人敢靠近此处,他们便敢拔剑相对。 这会陡然见到薛瞻从拐角走出,为首的男子面露惊喜,“都督!” 元澄扯开嘴哈哈大笑几声,忙过去与他来了个熊抱,“阿烈!你小子又壮实不少!” 被唤作阿烈的男子喜不自胜,从元澄手下挣开后连忙看向薛瞻的眼睛,他喜道:“老天开眼,都督,这当真是件大喜事!” 薛瞻对着自己人时神情柔和了些,他拍拍阿烈的肩,命他跟着自己进去,都坐下后,薛瞻问:“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都有谁来过?” 阿烈与元澄性子相似,瞧着也有些憨态,他掰着手指头数:“您养病的消息刚放出去时,那位姨娘来过几回,还有您那位弟弟,也来寻过几回,不过都被我打发走了。” 见薛瞻神情如常,阿烈又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还有一人也来过。” 元澄疑惑:“二房那边也来人了?” 阿烈道:“就是二房那位姓窦的表妹,她也来过几回,这段日子倒是没来过了,我听下人提了一嘴,好像被薛小姐训斥了。” 元澄不免咋舌,又悄悄瞄薛瞻一眼。 可惜,有人对大人念念不忘,大人却只爱那个敢戏弄他的。 薛瞻是知道那位姓窦的表妹的,只是他显然对此事毫无兴趣,只与阿烈道:“我既回来了,门口的人就都撤了。” 阿烈忙应下。 将人撤走后,院子里就只剩薛瞻与元青元澄三人,薛瞻早年还在侯府待着时,不喜太多人在身边伺候,只留了个本分老实的小厮。 后来薛瞻离开汴京,宋罗音便做主将卖身契给了小厮,还了小厮自由身,只留些在院子里伺候的奴仆负责清扫整理之事。 薛瞻回京后,便将那些奴仆也遣走了,如今这院子里,就只有元青与元澄二人与他相伴。 内室梨花木高几上搁置了一把锋利剑身,名唤寒渊,乃宋罗音于薛瞻满十三岁那年所赠与。 寒渊陪着薛瞻度过了最孤独艰难的时候,当初双目失明,薛瞻想过要将寒渊也带去扬州,如此也算一种慰藉,但思及到底行事不便,最终还是将寒渊留下了。 此时重新将寒渊握在手里,薛瞻才终于有了实感。 元澄见薛瞻垂目盯着寒渊剑愣神,遂跃跃欲试:“大人,要练剑么?” “我和兄长许久不曾与大人比划了!” 元青也来了精神,“我看行!” 寒渊已出鞘,双生子还在对视,薛瞻却已迅速回身持剑袭来,元澄大惊,忙仰身向后躲闪,“怎的不按常理出牌!” 薛瞻此人方才还瞧着如书生般温润,手中持剑后浑身的肃杀之气就已迸出,他轻而易举就越过了意图将他拦下的元青,从而去了院子里,“出来!” 因他喜静,故而院落较为偏僻,出招时便也不遮掩,兵器发出刺耳鸣响,震得院外苍树上栖息的雀儿都忙逃窜而飞。 薛瞻能在边关摸爬滚打到如今的高位,身手自然一流,他出招狠厉,剑剑往人致命处去,元澄很快便有些招架不住,倒是元青还咬牙坚持着。 最后一招落下时,元青手中的剑被薛瞻卷走。 元青喘着气,神情惭愧,“是我输了。” 薛瞻将剑丢回给他,忽地拧紧眉头,将寒渊指向院门口—— 有道身影从阴影下走出,眉眼与薛瞻只有一分相似,他俯身作揖,“大哥。” 薛瞻冷目收回剑,“你来做什么?” “大哥何时病愈的?” 元澄小声嘀咕了句:“怎么今日人人都撞上了。” 元青扯了扯他的胳膊,见来人与薛瞻有话要说,忙将元澄带去了远处待着。 薛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便宜弟弟,笑得颇为恶劣,“怎么?来替你姨娘寻仇?” 来人正是倪湘与薛江流所生的大房次子,薛如言。 星光殷殷,其灿如言。 薛如言生来就十分得薛江流的宠爱,虽是庶出不能寻单字取名,薛江流却也从未敷衍了事过。 就连为了叫其满腹才学,薛江流都不惜拉下脸来与鹿鸣书院的院首推杯换盏,将这个庶子送进了鹿鸣书院就读。 薛如言从鹿鸣书院出来后,便声称要下场科考,为自己,也为大房争光,去年已过了乡试,如今正在家中温书奋进,欲在春闱之事上搏一搏。 他本是抱着好声好气与薛瞻议事的态度而来,却见薛瞻一言不合就讥讽自己,到底是年轻气盛,当即就恼怒起来,“大哥,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薛瞻:“哦?我过分什么?” 薛如言:“府中下人那么多,大哥方才为何要装作看不见姨娘?她到底是长辈......” 这般说话的方式,当真与薛江流毫无分别。 薛瞻顿觉无趣,“你若来我这就是为了替你姨娘说几句话,那就赶紧滚回去。” “大哥!”薛如言忿然冲上前来,“我知道你不喜姨娘,但当年那件事姨娘也不知情,大哥总不能一直迁怒于姨娘吧?” 见薛瞻停了脚步,薛如言便以为他听进去了,又软下声音劝道:“圣人说,家之道,贵在和睦,我还记得幼时大哥会带我去爬树掏鸟窝,大哥能否听我一句劝......” 话立时被打断。 薛瞻神色平静地将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见薛如言吓得身体僵硬无比,一脸惊惶地盯着自己,薛瞻这才启声:“我不知和睦二字如何写,再有下回,这剑可就不长眼睛了。” 他一字一顿道:“带着你的圣人,滚。” 第12章 第1 2章心上人。 剑身冰冷的气息盘桓在颈间,薛如言哑了声,两片嘴皮子紧绷着,望兄长那一眼似惧似怨。 薛瞻自顾在一旁擦剑,双生子侯在薛瞻身后,总用余光瞥他,薛如言心中恼怒,却又不敢再妄论些什么。 兄长方才看他如一具死尸。 凭什么。 薛如言垂首,暗自咬紧后槽牙。他与薛瞻乃血脉至亲,虽不为一母所出,幼时薛瞻却也对他呵护有加。 不知何时起,薛瞻性情变了又变,违背父亲意愿去了边关也就罢了,回来后竟连他这个弟弟也不认了。 虽说父亲总在他面前说,只有自己才是能令父亲引以为傲的儿郎。 可只有他心知肚明,在面对薛瞻时,那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会时刻绕着他缠着他,好似薛瞻天生就该压他一头。 见薛瞻连个眼神都不愿再丢给他,薛如言又在原地站了片刻,仿佛才从惊骇中回神,唇也勉强扯开,“既然大哥忙,那我就不打扰了。” 第16章 言罢,他便灰溜溜推开院门离开了此处。 元澄没忍住脸上嘲弄的表情,“大人,他被吓狠了,会不会......” 会不会又去薛江流面前搬弄是非。 薛瞻蓦地将剑身收回剑鞘,转身进了屋内,“不必管他,我既还留在侯府,自然会遵循母亲的遗愿,愚昧之事,我向来不做,若总有人爱来恶心我,我不介意忤逆母亲一次。” 双生子紧抿着唇没吭声。 他们原是城郊山脚猎户之子,双亲都因病逝世后,兄弟二人便离开了那座山头,转而参了军。 也是这般才误打误撞在边关认识了薛瞻,他们兄弟二人少说跟着薛瞻行事已有七年有余,对他母亲之事也称得上知晓前因后果。 宋罗音之父宋澜,乃礼部左侍郎,只育有宋罗音一女,对宋罗音亦是倾尽所有,可偏生就出了意外。 多年前的一场秋狩,世宦贵族皆在场,猎物满满当当,本该圆满收场,却忽现数十名刺客,尚只有十来岁的二皇子及时冲出来替景佑帝挡刀,却没顾及自己的后背。 宋澜两袖清风,文人风骨令他心怀大义,眼见刺客手中的刀就要朝二皇子的后背砍下,他没多想直接挡了过去。 伤口虽不深,刀上却抹了毒。 此举震撼朝野,发丧那日,景佑帝亲临宋家。 宋罗音之母贺氏心灰意冷,悲痛至极,却也不忘替已出嫁的宋罗音求得恩典,只求景佑帝能看在宋澜舍身救驾的情分上,对宋罗音多些庇护。 官场如棋局,景佑帝则是掌控棋盘者,宋澜已殁,宋家只剩贺氏与宋罗音母女二人,皇权之下,已作废的棋子再无作用,宋家无法用此事挟景佑帝一辈子。 是以,贺氏以退为进,拒了景佑帝要追封宋澜一事,自愿孤身回扬州,以此激起景佑帝心中的怜悯之情,逼迫景佑帝当众应下会庇佑宋罗音一世。 有了景佑帝的金口玉言,即便她回了扬州,亦能安下心来。 几载转瞬即逝,大爷薛江流的确对宋罗音做到了相敬如宾,就连二房的侯夫人章兰君,见了宋罗音也得毕恭毕敬唤句长嫂。 薛瞻十四岁前饱读诗书,被宋罗音教得温润如玉,如谦谦公子般。 只是少年郎多少有些气性,薛江流又古板严肃,数不清是第几回被薛江流借着由头责打后,薛瞻冲动之下收拾包袱离开了汴京。 可跟随军队到了边关后,薛瞻便有些后悔了。 然这军营里没有再回头的机会,言行举止还稍显稚嫩的薛瞻只能暗自立誓要在边关挣得功绩再回京。 一别数年,薛江流还是那般古板严厉,对他成了中郎将、身上还携军功一事态度平平,宋罗音亦复薛瞻记忆中的模样,温柔,看他时眉眼噙笑,总爱抬手轻抚他的头。 就在薛瞻得景佑帝嘉赏领了五城兵马司的职后,宋罗音却忽然病重。 那是薛瞻第一次在侯府里与薛江流兵刃相见。 宋罗音体弱,起初不过只是咳疾,倪湘这做妾室的见夫人病重,便吩咐婢女去请郎中。 郎中替宋罗音把了脉后便开了张寻常诊咳疾的方子,可宋罗音却迟迟不见好转,以至于还有了咳血之症。 宋罗音忽然倒下,大房立时乱成了一锅粥,薛瞻连夜命人围了大房的院子,持寒渊逼迫倪湘供出所犯之事,倪湘险些咬碎满口银牙,言她不过只好心请了个郎中来。 薛江流挡在倪湘身前,呵斥薛瞻空口白牙污蔑长辈。 郎中还在屋内替宋罗音诊治,忽地嗅到了药渣之气,忙叫宋罗音身边伺候的妈妈将那药渣找来,一探之下才惊觉他那方子里的桔梗不知何时被替换成了桂枝。 这才迅速加重了宋罗音的病情。 郎中正欲另开方子补救时,宋罗音却已是强弩之末,她本就体弱,如此一番折腾耗尽了体内元气。 把出脉象后,郎中立时慌神,连忙出来将此事告知薛瞻。 薛瞻几乎是顷刻间如坠冰窟。 吩咐元青去宫中请太医后,薛瞻就弃剑进了屋内。 所有人都被隔绝在了屋外。 薛瞻垂首跪在宋罗音床前,听她用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与他说话,只是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薛瞻鼻腔发酸,握着宋罗音的手不停揉搓,好叫宋罗音安心,叫她知晓他在这,她不会有事。 可宋罗音到底没撑到太医来。 她仿若知晓自己很快便要离开人世,忆起薛瞻年少冲动行事后,便用尽全力反握住薛瞻的手,撑着最后一口气,与他留下了一句话。 她说—— 阖家安顺,诸事吉,他到底是你父亲,莫要与他再起龃龉。 薛瞻在宋罗音床前跪了半夜,直到双膝麻木。 屋外所有人出不得这院子,也只得陪他待着。 良久,薛瞻缓缓拉开了房门,重新将寒渊握在手里,神色平静地指向薛江流。 “我要她死。” 他启声,长时间未饮水的喉咙嘶哑粗粝,眉间戾气已不做掩饰,剑锋往薛江流身后一偏,径直与倪湘对上。 倪湘自然是没死成。 最后一刻是倪湘身边一个贴身婢女站出来认下了此事。 她言自己见不得主子总被宋罗音压上一头,便暗中将桔梗换成了桂枝,好叫宋罗音的病情加重,令她吃个教训。 谋害主上,自然要被乱棍打死,薛瞻却将五城兵马司折磨犯人的那套法子用在了婢女的身上。 倪湘被当场吓得晕厥过去,薛江流颤着手指着薛瞻,却连训斥他都做不到了。 满院子的人只能被迫看着那婢女在凄厉哭喊声中皮开肉绽。 宋罗音的离世令薛瞻有很长一段时间彻夜难眠,无数个昼夜里,他会后悔十四岁那年为何要意气用事。 为何不多忍耐几回。 而今他待在侯府,也是为了完成宋罗音的遗愿。 至于倪湘的命,他会在合适的时机取走,说那被推出来的婢女是主谋,他从未信过。 风声呼啸,元澄的思绪短暂回笼,再度抬眼看向薛瞻,“大人,那位倪姨娘传话的本事极高,过不了今夜,外头的人都知道您已病愈,那......明日要上朝么?” 薛瞻勾唇:“自然是要去的,我若不去,有些人怕是该急了。” . 隔日薛瞻便出现在金銮殿中。 不知情的朝臣面面相觑,眸中讶色明显,不明白这抱病了大半年的都督如何就神清气爽来上朝了。 而知情者,如枢密院院使傅从章这般时刻注意薛瞻动向之人,昨夜接到薛瞻已病愈的消息后,便连夜与三皇子递了信。 此刻站在薛瞻身侧,见薛瞻神情淡漠,傅从章便借着笏板遮掩与薛瞻搭话:“都督,当真许久不见。” 薛瞻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答道:“傅院使是今日第一个与我交谈之人,听傅院使的语气,对我好像还颇为关心?” “你我是同僚,我岂有不关心之理?”傅从章道:“若不是都督尚在病中不可叨扰,我早已登门探视了,再者,这朝中关心都督之人可不止我一个,却只有我与都督明说了,不知都督能否听出诚心二字?” 傅从章一语双关,借着关心薛瞻身体的幌子来试探他的口风,薛瞻侧头认真看了傅从章几眼,那双眼眸好似洞悉了什么,半晌又将头转了回去。 傅从章敛起心神,指腹摩挲着笏板,他相信薛瞻是聪明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总不会当众打他的脸罢? 薛瞻:“听不懂。” 傅从章:“......” 他故意的! 见三皇子转眸看了过来,傅从章不动声色地与其对视一眼。 帘后有了动静,傅从章只得暂且压下要继续与薛瞻攀谈的心思,转而正色看向从帘后走出的身影。 景佑帝如今年迈,身体却还算硬朗,宫人要搀着他入坐,被他挥手拂开。 他穿一身赭黄圆领袍,浑浊眸色在瞥见站在底下的薛瞻后略微亮了些。 “父皇,儿臣有要事奏。”四皇子赵渊率先站了出来。 景佑帝眯着眼睛看向他,“允。” “陇西节度使常真的折子上提到,陇西一带已接连半年不曾降雨,陇西州县田地居多,再如此下去,恐起旱灾,故儿臣特来请示父皇。” 愈至暮年,景佑帝处理政事的精力愈发有限,除了病逝的先太子之外,他膝下还有四个皇子,兴许是有选储的意思,景佑帝便将四面八方的折子按东西南北各自分给了儿子们。 如今听四皇子赵渊提起陇右之事,景佑帝眉头紧皱,“常真的折子呢?呈上来!” 赵渊忙掏出折子递给了宫人。 景佑帝垂首看得细致,良久才将折子合上,他掐紧眉心揉了揉,对赵渊道:“就由你负责此事,有何处不懂的去向转运司讨教。” “天不降雨,就从沟渠引水,户部务必在这两日将赈灾账册造出,陇右地势高,免不了要多建新渠。” 第17章 户部尚书忙应下。 赵渊得了景佑帝派下的任务,面上一喜,也忙弓着身子答道:“儿臣定不辜负父皇期望!” 此后,余下几位皇子都照例述了些各地官员所呈上来之事,景佑帝听了半晌,虽说神情有些不耐,到底还是听完了。 朝事议完后,金銮殿中的气氛便轻松不少。 景佑帝对臣子也颇为关怀,总爱在朝事之后再论论家事,这会他便掀眼往殿中扫视一圈,看向身材体型日渐有些圆润的工部侍郎裴宿。 他笑道:“裴卿,朕记得你是开春那会成的亲,娶的是鹿鸣书院白院首的次女?” 裴宿忙站出来答道:“回陛下,是。” “听闻白院首膝下有双娇,长女性情柔顺,才情不输男子,次女则爱张罗些街巷吃食,如今看来,裴卿的确被养得极好。” 裴宿原以为景佑帝是有事要询问他,岂料竟是将他拎出来打趣,一时便涨红了脸,“陛下......” 景佑帝哈哈大笑几声,殿中那股谈论朝事的沉闷被一扫而空,他又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薛瞻,“薛卿今日话少,身子可好全了?” “臣谢陛下挂念,已无大碍。”薛瞻答道。 “薛卿年岁也不小了,你看看裴卿,有夫人管教后连面色都红润了不少,你身上有旧疾,依朕看,身边倒缺个知冷热的人。” 景佑帝打趣薛瞻时的语气更为轻松,言谈间的关怀也做不得假,朝臣们听在耳朵里,不由掀眸看了薛瞻一眼,暗道景佑帝对他当真不一般。 薛瞻如今二十有二,寻常男子如他这般年纪的确早已成亲,景佑帝当着一帮朝臣的面劝薛瞻娶妻一事也并非一两次。 可薛瞻在五城兵马司时就颇有些蛮不讲理,加之他在边关斩下敌军首领头颅之事太过惊骇,满身戾气,谁敢将自家养得娇滴滴的女儿嫁与他。 虽说他这张脸的确生得好...... 已至中年的朝臣们垂首看了眼被腰带勒得有些紧的肚子,又暗自摇了摇头。 皮相好有什么用! 他们都是过来人,在这方面是有些经验的。 正经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可不能只看脸! 好在薛瞻每次都以各种理由推脱避开,是以,朝臣们这次也只是当个乐子去听,并未有谁将此事听进心里去。 朝臣们正颤巍巍替自家女儿暗中松了口气时,就见薛瞻侧头,神色认真地打量了裴宿许久,而后正色点了点头。 “臣觉得陛下所言在理,恰好臣有一心上人,如今正拿不定主意,陛下可愿替臣指点一二?” “啪嗒。” 方才还暗道又躲过一劫的朝臣一时手不稳,手中的笏板陡然落在金銮殿的地砖上。 几个挨得近的忙用眼神对视。 -你家女儿可与他见过? -怎么会!你家女儿不是爱出去转么?莫不是被他瞧中了? -哎哟,此乃大祸! -祖宗庇佑,可千万别是我家女儿! 景佑帝愣住,惊诧薛瞻竟一改常态,他登时来了兴致,笑问:“哦?不知薛卿的心上人是哪家的小姐?不妨说来与朕听,若那小姐尚无婚配,朕就做主替你赐婚?如何?” 那几个用眼神交流的朝臣险些没站住。 薛瞻笑得古怪,回眸幽幽看了几眼如临大敌的那几位朝臣后,神色变得坦荡。 “下朝后,臣自会告知陛下。” 第13章 倒霉蛋和狗屁薛瞻。 景佑帝用来议事的偏殿里,偶有几声交谈从厚重殿门内传出。 守门的宫人低眉顺眼垂着头,轻轻张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又转眸看向侯在一旁的同伴,“哎,仔细些,小心公公训斥你躲懒!” 殿外静谧无声,小宫人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另一位宫人忍不住侧头去看紧闭的殿门,“公公这会在里面伺候陛下呢,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出不来,你方才可听说了?陛下将那位都督留下来是为何?” 先前那位不由感叹:“陛下心肠软,本就对那位早逝的母亲有愧,到底是那场秋狩......” 提及此事,宫人顿了顿,又悄挪步子与同伴凑近了些,“陛下操心这些,应当是在弥补,你我往日躲懒,有时换值迟了片刻也不见陛下斥责,可见陛下有多仁慈,对咱们都尚且如此,更别说对那位都督了。” “你怎的还愈发扯远了?” “快别说了......” 同伴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后,就听拐角传来一阵脚步声。 商恒之近日忙得厉害,开春后景佑帝欲叫钦天监挑个好日子,之后在朝会大典上礼佛,这其中所需修撰的经书便多了些许,直至今日方才修撰完毕。 行至偏殿门口,商恒之轻舒一口气,腾出手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翰林院设在应庆宫往北,虽说离金銮殿相隔较近,可他眼下抱着厚厚一摞经书,一路走来到底有些气喘。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宫人,手上亦同样抱着经书。 商恒之见到守门的宫人后,便压低声音熟络地打了声招呼。 “秋水小内侍,陛下可在殿中?” 那被唤作秋水的宫人正是方才话多那一位。 他抻长脖子看了眼商恒之手里的经书,便抬手遮在嘴边答道:“是商大人,商大人来得不巧,陛下与薛都督在里面议事呢!” 商恒之一直在翰林院忙前忙后,听得这话便有些讶然,“都督病好了?” 话毕,他又为难道:“这经书需得陛下亲看,您看......” 商恒之为人和气,平日上下值遇见些小宫人也时常笑眯眯打声招呼,秋水抿着唇,见他与身后那两位抱着经书的确辛苦,便妥协道:“那便叫商大人静候片刻,奴婢大着胆子问问。” 商恒之忙笑着应下。 秋水转身,快步凑近殿门,屈指轻敲几声。 殿门很快被拉开条一指宽的缝隙,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德明紧拧着眉训斥:“何事?瞎敲什么?规矩都给忘了?” 秋水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商恒之,小声答道:“翰林院的商学士送了经书来,说是要陛下亲看。” 德明顺着他的手指往商恒之那处看,见他噙着笑看向自己,他忙回以微笑,又对秋水道:“仅此一回,我去回禀陛下,再有下回,你就不许在陛下身边伺候了!” 秋水连连点头。 将殿门掩紧后,德明弓着身子快步凑到景佑帝身前,轻声道:“陛下,翰林院的商大人送经书来了。” 景佑帝这会正与薛瞻聊得高兴,他瞥一眼坐在下首饮茶的男人,笑道:“薛卿太狡猾,方才还说下朝后就将心仪之人的闺名告诉朕,这都喝了几盏茶了,还不说?” “莫不是要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说罢,他又朝德明挥挥手,“罢了,今日怕是问不出了,叫商恒之进来。” 薛瞻被景佑帝调侃了许久,面上也还是 那副淡然神色,德明在心中暗道薛瞻当真得陛下青睐,难怪如此年轻便能掌管骁骑营。 听得景佑帝唤商恒之进殿,德明忙应下,又转身退了出去请商恒之进来。 商恒之垂头进殿时,只掀眸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薛瞻,身上那股泰然自若的气势叫人觉得此处并非帝王偏殿,而是他薛家的花园。 好在商恒之送了经书便打算离开,视线便也没在薛瞻身上多做停留。 “陛下,经书修撰一事已完成,还请陛下过目。”商恒之低声道。 身后那两名宫人忙将经书递给德明,德明又将商恒之手中的经书一并接了过来,搁置在了御案上。 景佑帝阅览经书需得一些时间,商恒之亦不打算在此处多留,便再度启声道:“陛下,若无事,臣便退去殿外候着了。” 景佑帝眯着眼睛扫向案上那摞叠得整齐的经书,赞赏道:“你做事细致,朕再放心不过。” “朕有些乏了,翰林院这几日也过于操劳,商卿不必侯在此处,朕阅过后会叫德明去趟翰林院。” 商恒之原以为今日要待到日暮四合才能离开,不曾想听景佑帝的意思,他这会就能直接回翰林院。 是以,他忙笑答:“是,谢陛下体恤。” 见景佑帝微眯着眼眸,商恒之便放轻了步子往殿门处退,方一转身,手刚搭上殿门,就听身后有声音响起。 “陛下若此刻乏了,可就听不见臣那位心上人的名字了。” 是薛瞻在开口说话。 心上人? 商恒之搭在殿门上的手悬停,他忙着修撰经书,好几日都没去上朝,自然不知今日早朝都发生了些甚么。 朝事不过几日便能在官员中传开,那这薛瞻说的劳什子心上人,便是今日在金銮殿议过的家事么? 商恒之是知晓汴京的世宦家族对这位都督有多避之远及的。 身居高位,出身世家大族又如何? 整日打打杀杀,瞧着就不会心疼人。 第18章 傻子才会将女儿嫁给他。 这会听见薛瞻竟有了心上人,商恒之阴恻恻勾起唇,俄而八卦起来,他放缓了动作,想听听究竟是哪家女儿如此倒霉被他看上。 朝中与他有过口舌之争的官员也有一些,若真是那群倒霉蛋,他这会连怎么狠狠嘲笑对方的言语都已想好了! 果不其然,景佑帝来了兴致,那声音听在商恒之耳中也浑然没有丝毫方才的疲乏感。 “哈哈,薛卿莫要再耍花招,说吧,到底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商恒之作势去开殿门,动作却极缓,他瞧着是在往外走,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想,他在走出这偏殿前,定能听见那女子是谁。 快说呀!他听着呢! 只听薛瞻轻笑一声。 商恒之登时发觉有道视线似有似无落在自己后脑勺上。 下一刻,薛瞻轻飘飘吐出一句话—— “巧了,臣心悦的那位女子,姓商,闺名月楹,正是商学士的掌上明珠。” 商恒之紧紧贴在殿门上的手一抖,如遭雷击般猛地回头看向薛瞻。 见薛瞻唇畔含笑看着自己,商恒之连自己在哪都给忘了。 “你说什么呢?”商恒之瞪大双眼,险些破了音。 殿内静得只闻商恒之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商恒之愣在原地看着薛瞻,好半晌没说话。 景佑帝颇有些惊讶,“哦?竟这般巧?” 他忙向商恒之招手,“商卿快过来。” 商恒之顶着二人的视线,脸色尤其难看地折返回去,到了景佑帝身前,他勉强笑道:“是、是挺巧。” 所以,他看笑话看到自己头上了? 什么倒霉蛋。 他才是那个倒霉蛋! 商恒之闭了闭眼,只觉此生已无望。 檀娘被薛瞻看上,这一辈子也完了。 轻呼一口气后,商恒之硬着头皮开口:“臣替小女多谢都督垂怜,只、只是小女如今已议......” “陛下。”薛瞻蓦地打断了商恒之的话,他起身站去商恒之身侧,温声道:“商小姐娴静柔顺,臣倾慕她已久,听闻商小姐尚无定亲之人......” 他顿了顿,转眸看了眼视死如归的商恒之,道:“臣请陛下赐婚,让臣与商小姐喜结良缘,众生皆草木,唯此一人是青山,倘若臣有负商小姐,臣但凭陛下处置。” 商恒之暗骂一声。 狗屁草木,狗屁青山,狗屁薛瞻。 景佑帝不曾想薛瞻竟会说出这些话来,见商恒之垂头不吭声,景佑帝问道:“商卿?” 商恒之抬眸一笑,“陛下。” 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景佑帝颇有兴致地问:“朕听闻你家女儿在汴京尚有美名,可曾与他人定下亲事?” 商恒之内心煎熬又拉扯,论定亲,自然是没有的,宁家那小子与他家檀娘不过还处在相看的阶段,倘若此刻点头,便是欺君。 他还想留着命待辞官后回嵊州老家颐养天年呢。 可他如何能点这个头说檀娘没有与他人定亲! 岂不便宜了薛瞻! 思来想去,商恒之只觉脑仁疼,“回陛下,小女不曾与他人定亲,只是......臣就这一个女儿,相看夫婿一事,还需待臣回家中与夫人商议,臣也舍不得女儿这般早就嫁人。” 他暗中又骂了薛瞻几句,皮笑肉不笑道:“都督年轻有为,合该配个出身再高些的女子才算佳话。” 薛瞻:“我只喜欢商小姐。” 商恒之:“......” 混账! 商恒之脸都气黄了。 他低着头,景佑帝没瞧见他的脸色,听他言明舍不得女儿,便笑道:“商卿此话差矣,朕记得商卿的府邸在磨盘巷?巧了,朕赐给薛卿的都督府与磨盘巷只隔了两条街,薛卿......” 景佑帝愈是说,就愈发觉得这二人乃天赐良缘。 薛瞻立时颔首,“商小姐想回家便能回。” 商恒之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景佑帝哈哈大笑几声,当即道:“商卿,薛卿可是我朝难得文武两全之人,不如就由朕做主,将这个女婿赐给你?” 这话听着是在询问商恒之的意见,暗中夹杂的意思却已格外明显。 景佑帝对这桩八竿子打不着的婚事乐见其成。 他愿意金口玉言赐婚。 倘若换个人选,便是那家中长辈官阶不如他的,商恒之都比此刻要高兴。 赐婚于世宦子弟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偏这人就是薛瞻,偏商家想安稳度日都做不到。 瞧着话里话外蓄势待发的那股劲,商恒之颓然将头埋得更低,“谢陛下恩典。” 景佑帝满意地收回悬在商恒之头顶的视线,唤来侯在门口的德明,“德明,拟旨。” 德明‘哎哟’一声恭喜商恒之,忙张罗着替景佑帝研墨。 . 商恒之回翰林院时,面上神情已与那耕地多年的牛一般无二。 颓靡又绝望。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快,景佑帝替商恒之的女儿与薛瞻赐婚一事已传了个遍,见商恒之晃悠着身子进了正殿,翰林院里与他不对付的同僚忙笑着去拍他的肩。 “恭喜恭喜啊,商大人,得此佳婿实乃大幸!” 商恒之忍无可忍,倏地一拳锤了过去,“再犬吠一句试试!” 那位同僚被锤了一拳也不恼,仍抱臂笑着,他道:“怎的?这才刚得了都督做女婿,就迫不及待要与我动手了?我看商大人还是好好想想回去该怎么与夫人解释吧!” 日暮时分,余晖替汴京城内的青砖绿瓦镀上一层砾金,白日里做生意的摊贩都收拾收拾掩进了小巷里,不多时又换了一批小贩出来做夜里的生意。 商月楹在集市逛了半日,小腿发酸,慢腾腾回磨盘巷时,恰巧与回家的商恒之撞上。 与商恒之一同回来的,还有景佑帝身边伺候的那位德明。 以及跟在商家马车后面的另一辆马车。 商月楹眼看着那辆从未见过的马车上下来好些个内官打扮的身影。 商月楹:“......?” 商恒之耷着肩往石阶上走,身后那些内官也跟了过去,她当即大骇,顾不得仪态端庄,忙跑过去商恒之身边小声逼问 。 “爹,您犯事了?” 商恒之动了动嘴,正要开口说话,就见德明噙着笑看向商月楹,“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商小姐生得好颜色!” 商恒之疲惫地看向春桃,“将夫人叫去前厅,咱们家里来了圣旨,拖不得。” 春桃心中一惊,连连点头往后院的方向跑去。 过了一会儿,秦意匆匆寻了过来。 拉着商月楹就与商恒之跪了下来,商月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方才那位内官称赞自己的话太过诡异,可圣旨降临商家是头一回,她不敢多看,只得低眉顺眼跪在双亲身后。 德明笑眯眯将圣旨展开,扬声时那把略微有些女气的嗓音更为尖锐。 “门下,朕闻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女,端庄静姝,克娴于礼,宜配佳婿;今特赐婚于永宁侯府薛氏长房嫡长子,择三月十六吉日完婚,主者施行。” 商月楹猛地抬头。 秦意也愣在原地。 德明面上笑容更甚,“商小姐,还不快接旨?” 秦意率先反应过来,用胳膊肘推了推商月楹,商月楹思绪短暂回笼,忙将圣旨接下。 德明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商月楹片刻,这才对连笑都笑不出来的商恒之道:“商大人,恭喜,陛下还等人伺候呢,奴婢就先走一步了。” 秦意朝身后的施妈妈使了眼色,施妈妈连忙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秦意赶忙噙笑将钱袋不动声色塞进德明手里,“辛苦您走这一趟。” 送走宫里的人后,秦意再度折返回前厅,见商月楹与商恒之都呆愣着,她面上的惊骇之色终是尽数显出。 “商恒之,你就没阻拦一下?” 商恒之闭了闭眼,“皇命难违。” 商月楹还停留在被赐婚一事上,她细细咀嚼着方才德明说的那一长串话,艰难道:“薛氏长房嫡长子......” 秦意脸色黑得发沉,“便是咱们提过的那位左军都督,薛瞻。” 商月楹忽然忆起年前在鹤春楼遇见薛玉一事。 薛家...... 薛玉、薛瞻...... 那时她还曾暗中立誓,要离姓薛之人远远的。 回京已有多日,她早已听过薛瞻此人的事迹,什么还在五城兵马司时就敢提着剑当街拦人,什么做中郎将时杀起人来与杀鸡一般无二,什么当都督后更是暴虐嗜血。 她为何会被他盯上? 商月楹顿觉全身发毛。 她喃喃道:“嫁给他,我这辈子是不是算完了?” 第14章 我嫁便是。 圣旨将商月楹砸昏了头。 她失魂落魄在廊下徐行,途经花圃时,外头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第19章 商月楹停步看向被雨水打得轻颤的花枝,摇摇晃晃,凄凄惨惨,与她当下的境况当真一般无二。 瞳眸凄凉之色尽显,商月楹涩声道:“春桃,怎么办?” 春桃咬唇看向她,眼眉紧紧蹙着,“小姐......” 商月楹:“那可是圣旨,商家第一道圣旨不是给爹爹加官进爵,竟是赐婚与我。” 她靠在廊柱旁抬手掩面,有细碎呜咽声从指缝溢出。 春桃不知该如何劝慰商月楹,见她到底没忍住哭了出来,春桃也鼻头发酸,跟着抽噎了几声。 雨势渐大,风刮在人脸上如钝刀割肉般生疼,春桃几度想哄着商月楹回院子,却在见了商月楹那双哭得通红的泪眸后又将唇边的话吞了回去。 她家小姐怎的这般可怜,若那薛都督名声好些倒也罢了。 可他偏偏是那类在汴京遇见都会叫小姐退避三舍之人。 春桃依在商月楹身侧,正在心底替商月楹抱不平,就见商月楹蓦地将掩在脸上的手挪了下来。 商月楹掏出帕子擦拭着眼角,开口时被浓浓鼻音裹挟,“如今哭也没什么用了,我还是好好想想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吧。” 如此,主仆二人便欲回院子,又抬步往前走。 “檀娘!”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商月楹讶然回眸,就见商恒之与秦意快步朝她的方向跑来,待到了她面前停下,夫妇二人胸脯都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将呼吸平复下来。 她眸色洇洇,看得秦意一阵心疼,也不自觉流下泪来。 商恒之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他看向商月楹,语气坚定:“檀娘,爹爹送你离开汴京。” 言罢,他就朝春桃道:“立刻替小姐去收拾几件路上所穿的衣裳。” 见春桃还愣着,他又厉声催促了一遍。 商月楹倏然回神,惊慌之下忙拦住要离开的春桃,骇了一张脸,“爹爹疯了不成?” 秦意没说话,显然是默许了商恒之的行为。 商恒之将语气缓下来,冷静分析道:“圣旨虽不可逆,可若你突生意外,那薛瞻还能娶一具尸体不成?陛下本意是促成一桩姻缘,而并非行强求之事。” 他安抚地摸摸商月楹的发顶,声音很轻:“是爹爹不好,圣意难违,这才糊涂将此事应了下来。” “这会爹爹想明白了,世上读书之人,身披官袍后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为民为国?无非是为了富贵二字罢了,咱们家不缺银子,檀娘,你是爹爹唯一的女儿,爹爹不能叫你所嫁非人。” “爹爹也无需用女儿嫁给权臣来换取泼天富贵。” “那薛瞻不是个好相与之人,爹爹送你出汴京,天大地大,自有你藏身之处。” “檀娘,就听爹爹一回,快回房去收拾些你平日爱用之物。” 商月楹惊愕看向面前的商恒之,语调颤得偏了又偏,“那爹爹与阿娘呢?我若离开汴京,陛下那边如何交代?” 秦意抚去她脸颊泪痕,眸色还如往常那般温柔,“婚期定在三月,如今尚还算早,再过半月,我与你爹爹会制造你假死的迹象,叫全汴京的人都以为你不幸离世。” 商月楹俄而睁大眼睛,“要如何假死?病逝?还是突生意外?” 她凄凄一笑,摇头,“那薛瞻既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不是好糊弄的,怕是蛛丝马迹都能叫他察觉!” 秦意旋身看向那被雨滴击打得摇晃的花朵,语气很平静:“一场大火,足以掩盖所有蛛丝马迹。” 商月楹霎时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二人。 轰隆—— 春雨来得又猛又急,一道炸雷惊得商月楹双肩颤抖,红唇褪净血色。 雨声如细密交织的蛛网将她兜在原地。 秦意的谋算太过癫狂,商月楹用力消化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之后呢?陛下......若是追究,又当如何?” 商恒之故作轻松笑道:“陛下还能要了爹爹的命不成?爹爹只要咬死不松口,陛下也不能刨坟将你给挖出来,正巧,爹爹这官也做腻了,若能借着此事辞官便更好。” “届时,爹爹与阿娘离开汴京后,再悄悄去寻檀娘,我们一家人找个偏僻乡下度日,听着也还不错。” “檀娘,事不宜迟,你越早出京越好,爹爹......” “别说了!”商月楹陡然拔高声音打断了商恒之的话。 庑廊下的灯笼不知何时被狂风吹灭了几盏,昏黄幽暗的灯光映得商月楹的脸庞一半陷进了阴影里。 商月楹自然是千万个不愿意嫁给薛瞻的。 她是家中独女,商家不缺银钱,关起门来过的金贵日子便是说一句比过郡主也毫无夸大其词之意,爹娘更是将她养得如自在的鸟儿般。 她又如何能因为此事抛下爹娘不管,还叫爹娘陷进随时可能掉脑袋的险境里? 又是一道炸雷,宛若当头一棒。 商月楹抓着裙边的指尖都已泛白,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在抬眸看向站在亮处的秦意与商恒之后,终是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为了自己,不顾爹娘。 廊外的雨还下着,甚至有些雨水溅到了商月楹的鬓边与脸侧。 自此,她彻底清醒过来。 抬手擦去混着泪水的湿润,她平静道:“爹爹,阿娘,此举太过凶险,檀娘不愿。” “不就是个薛瞻么,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 “我嫁便是。” . 雨下了几日,商月楹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关了几日。 雨停了,春桃端着牛乳糕进门时,商月楹正坐在案前,垂首看着手中的话本。 小黄狗牙牙仿若长不大,还是那般憨小可爱,正匍匐在商月楹脚边打盹。 见春桃进来,商月楹 将话本搁置在案边,一把将牙牙捞了起来。 “阿娘与宁家那边可说清楚了?” 春桃将牛乳糕放下,答道:“夫人原本想写信给宁夫人,岂料这事传得太快,宁夫人先一步差人送了信来。” 偷偷瞄了眼商月楹的神情,春桃才道:“奴婢当真觉得宁郎君与小姐极配......到底是没有缘分。” 商月楹抚着牙牙头顶的毛发,不咸不淡地训斥了一句,“日后这种话,不许再提,我与他本就八字还没一撇,何来般配一说?” 自元宵夜后,宁绪之又借着各式各样的由头约她出门见了几次。 她看得出来,宁绪之眸中的情意愈发深切,倘若无意外,兴许下次再相见,他便会问自己愿不愿意嫁给他。 可如今倒好,别说嫁去宁家,便是远在扬州的宋清时...... 商月楹指尖动作一顿,心底没来由烦躁起来。 她与宋清时,这回是真真切切没缘分了罢。 轻叹一口气,商月楹将牙牙放下,朝它屁股推了几下,牙牙便四肢飞舞般颠去了屋外。 商月楹自顾坐在铜镜前,道:“替我绾个轻便些的发髻吧,连着几日都在屋子里憋着,胸口闷得慌,我想出去走走。” 春桃正愁不知如何劝慰她,这会听她主动提出要出门,忙开口应下。 被雨水晕过的汴京处处透着潮气,空气清新了不少,商月楹如今有婚约在身,只觉走到哪都有人在盯着自己细细打量。 本想去柳家寻柳玉屏,听闻她最近被拘着在家中学规矩,商月楹便索性脚步一转到了鹤春楼。 站在鹤春楼的门口,商月楹被卖糖人的摊子吸引过去。 小贩问她要什么模样的糖人,商月楹征得他同意后,便将他手中绘制糖人的工具接了过来,兀自垂眸画了个圆圆滚滚的兔子。 糖人入口甜腻,商月楹轻咬一小块含在舌尖,转身便欲进鹤春楼。 一只手蓦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商月楹还未回神,就已被拽进了鹤春楼一旁的巷子里。 春桃惊呼出声,忙跟了过去,看清来人那张脸后又稍松一口气。 商月楹腕骨被掐得发疼,她垂眸看向还掐着自己的那只手,声音很轻:“宁郎君这是何意?” 宁绪之瞧着眼角有些红,细长睫毛下荡起阴影,整张脸怎么看都似没好好休息过的模样。 他声音发沉:“我打听过了,赐婚一事,是薛瞻逼迫而为之。” 商月楹用力挣开他的手,答道:“宁郎君慎言。” 宁绪之紧紧盯着她,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他欺人太甚!” 商月楹:“陛下赐婚,此事已成定局,你我本就还未定亲。” 她抬眸看了眼宁绪之的神色,微叹道:“汴京权贵众多,我家势微,不过浮萍,只有那些世家大族才不可撼动,宁家的根系稳扎在汴京,宁郎君若为了我得罪薛家,太不值当。” 宁绪之难得反驳她一回,“难不成就叫我眼睁睁看着你嫁过去?” 商月楹只好再提醒他一遍,“宁郎君,此乃皇恩。” 第20章 “汴京比月楹更胜一筹的女子亦有不少,宁郎君还是......就此作罢吧。” 言毕,商月楹不再去看宁绪之,径自越过他出了巷子。 如此折腾一番,商月楹便不想再去鹤春楼,走到汴梁河边时,春桃又回头看了一眼,道:“小姐,他没跟过来。” 商月楹:“他不会跟过来的,我与他说得够清楚了,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赐,宁家在汴京那么多年,又岂会不知如何安身立命?他自幼饱读诗书,受家族庇护,自然懂得其中的道理。” “方才那一出,不过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不知不觉主仆二人便走到了珍宝阁,商月楹索性掀帘进去。 珍宝阁的掌柜认得她,忙谄笑着凑了过来,“哎哟,商小姐,当真许久未见!” 瞧着像是忆起什么,掌柜脸上的笑意更甚,腰也压得更弯,“还未恭喜商小姐得了桩好婚事哩!” 这话便引得四周的女客频频用余光打量商月楹。 商月楹有些侧目,这祝贺之语怎么听都觉得有些阴阳怪气,打量她不知她那未婚夫婿名声有多差? 如此,商月楹对那素未谋面的夫君愈发讨厌起来。 她面上不显,勾唇笑道:“先前在孟掌柜这买的荼蘼花不知落在了何处,寻了几日都未曾寻到,不知孟掌柜可有出些新样式的绒花?” 这话不过客套,那荼蘼花早被她丢在了扬州,她如今在汴京,自然是寻不到。 掌柜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在了一处,他忙点头,“自然是有的,商小姐还请随我上二楼挑选。” 他知商月楹买得起他这珍宝阁里的首饰,自然是笑脸相迎,匆匆忙忙就将商月楹领上了二楼。 二楼摆的都是些更为精致的珠钗首饰,价钱上自然也贵了些,只有零散几名女客在随意逛着。 掌柜替商月楹斟了杯热茶,又招呼她坐在西面的椅子上,这才转身去取了新出的绒花式样来。 妆匣被打开,掌柜将雕刻精细的绒花推去商月楹面前。 商月楹垂眸看去,不由挑眉,“牡丹?桃花?” 掌柜洋洋自得道:“虽是寻常的花,细节之处却不是外头那些能比过的,商小姐不妨举在光下瞧瞧。” 商月楹闻言便拿了一朵牡丹绒花走去窗边,抬手置于光下细看。 牡丹色调艳丽,握在手中竟衬得她的指尖都白皙了几分,花瓣摸着软滑又细腻,分离出来的枝叶上缀了几颗珍珠,用铜丝细细缠着,花芯里则是用了琉璃雕刻。 商月楹缓缓转动牡丹,那琉璃花芯便如流云漓彩般耀眼。 掌柜笑眯眯捧上另一朵,“商小姐手里这朵唤‘相思玲珑’,我手中这朵则唤‘春不晚’,我倒觉得这相思玲珑更衬商小姐。” 商月楹要来铜镜,将手中的绒花悬在发间比了比,正欲开口说话,就听见楼梯处传来一阵动静不小的脚步声。 她掀眸看去,一双做工精巧的绣鞋先踏了上来。 薛玉那张总有些盛气凌人的脸映入眼帘。 见她拿着牡丹在鬓边比,薛玉意外挑眉,三两步走了过来,“商小姐,真是巧。” 薛玉的视线在商月楹手中的牡丹绒花上停了几瞬,意味深长地与掌柜道:“上回我来时,掌柜不是还说这相思玲珑没货了么?商小姐即将与我成为一家人,日后自然是亲密的,掌柜就替我也拿一朵吧。” 商月楹蓦地没了要买首饰的心思,脸也不自觉沉了下来。 姓薛之人,当真都讨厌极了。 第15章 醋。 “嫂嫂?你说呢?” 嫂嫂...... “薛小姐还请慎言!”商月楹不复往日在汴京的端庄形象,倏而厉声喝止了口无遮拦的薛玉。 薛玉细眉微扬,好似见到商月楹发怒一事尤为稀奇,竟还抱臂娇笑几声,“陛下赐婚,商小姐要嫁进我薛家,嫁给我堂兄一事,满汴京的人都知道了,何必还藏着掖着?” 她微眯眼眸逼近一步,“这声嫂嫂我唤不得么?还是说......商小姐也觉得自己当不得我的嫂嫂?” 这几日,商月楹与薛瞻得景佑帝赐婚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世宦之间向来爱将秘密摆在明面上,商家先前与宁家来往频繁,汴京里多少也是传了几句的。 二楼本就只有几位女客,这会见薛玉说话夹枪带棒,不由都停了手上挑选的动作,耳朵早已高高竖起,打算听听薛家对赐婚一事的态度。 商月楹先是微怔,而后听出薛玉话中的意思后便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莫名其妙被赐婚还没高喊一声倒霉呢,她薛玉这会还蹬鼻子上脸反倒代替薛家嫌弃起她来了? “当不得?”商月楹微挑眉梢,视若无睹般继续在铜镜前比着鬓边的绒花,“原是觉得要守些规矩,你既要与我亲昵,唤我一声嫂嫂,那我便应下了。” 她笑吟吟瞥了眼薛玉,神色坦荡,“我那未来夫君求陛下圣旨时可是说了,他只喜欢我, 他既然对我如此爱慕,这绒花...想必也不愿我与他人用相同式样的?” “你说对么?阿玉。” 薛玉方才的话无非就是在嘲讽她先与宁家不清不楚,又借势攀了薛家的高枝。 那她便好好借一借薛瞻的势。 商月楹这会倏地就想通了,婚事早已板上钉钉,她也无需再装成端庄贤淑的模样,嫁给薛瞻自然也讨不得什么好,何苦还委屈了自己。 “阿玉?”见薛玉有一瞬的呆愣,商月楹又巧笑嫣兮张唇,“嫂嫂同你说话呢。” 薛玉原是想压一压商月楹的气焰,虽说商月楹在汴京得到的多数是夸赞之言,可商家到底不比侯爵府,更何况堂兄手中握着权势,商月楹如何配得上? 可她未曾料到商月楹竟敢当众呛声,还端着长嫂的架子与她说话。 薛玉自幼娇生惯养,被永宁侯夫妇养得娇纵又跋扈,这会只觉怒气不断往上涌。 她趁婢女与掌柜没反应过来,陡然沉下脸抢过商月楹手中的牡丹绒花,“我还偏要了!” 商月楹早已料中她会来抢夺这绒花,顺势就松了手,让她轻而易举就夺了去,见薛玉被自己气得脸颊泛红,商月楹暗自勾唇,作势便要越过薛玉往外走。 珍宝阁的二楼十分宽敞,可薛玉与她的婢女堵了外层的路,商月楹只好从她身侧走,撞上薛玉的肩时,商月楹佯装惊讶地偏头扫向她肩上的绣纹,继而眯起眼眸细细看了几息。 薛玉神色尤为不耐,“你看什么?” 商月楹又贴近她一步,好似看清了她肩头有什么,蓦然睁大了双眼,掩唇惊呼:“阿玉,你这肩上有只飞虫!” 在鹤春楼初遇薛玉那日,柳玉屏还与她提过几句,薛玉除了怕狗,还怕那些扑腾翅膀飞起来的小虫儿。 果然,‘啪嗒’一声,薛玉手中的牡丹绒花落在柜面上发出轻响,那张娇艳俏脸上的跋扈神情少顷就变成了惊恐。 短暂地僵硬一瞬后,薛玉顷刻间就胡乱上下拍动起来。 她一会跺脚一会又想抬手拂去肩头的飞虫,可手抬到一半又因实在害怕而放了下来,慌乱中,薛玉怒斥守在她身后的婢女:“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帮我弄走!” 婢女回过神来忙往薛玉身前凑,可不知是没站稳还是太过慌神,竟身子一歪往薛玉身上直直倒去。 咣当一声。 四周静得出奇。 二楼没了声音。 那几名看热闹的女子顾不得遮掩,目瞪口呆地看向乱成一团的柜面。 掌柜‘哎哟’一声,下意识伸手,又心疼地闭了闭眼。 商月楹更没半分要靠近那边的意思,她素指捋顺肩头披帛,眼含忧色地看向薛玉,“阿玉,你没事吧?” 薛玉没设防,本就因那只飞虫有些害怕,被婢女一撞后更是如惊弓之鸟,下意识便抓住了身前的柜面,可到底是没站稳,婢女一脱力,她便被推得直直撞上了铜镜。 光洁的额上正泛着大片红。 好在柜面上的首饰不算太多,只零散掉了些在地上。 婢女脸上的惧意更甚,她忙爬起来替薛玉找那只飞虫,可她都险些将薛玉的披帛掀起来看了,也未曾找到半条飞虫腿。 掌柜连忙唤人送来干净的帕子与创伤药,他在汴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自然知晓不该得罪谁。 薛玉剜了婢女一眼,由着婢女搀自己坐在椅子上,可找不到那只飞虫,她仍有些坐立难安。 见商月楹抬脚要往外走,薛玉没忍住出声唤停了她,“你......那只飞虫长什么样?可看清了?” 商月楹回眸笑道:“叫嫂嫂,我便告诉你。” 薛玉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怯。 好半晌,薛玉才低声唤道:“......嫂嫂。” 商月楹理理裙边褶皱,慢条斯理地走向柜面,将那朵名唤‘春不晚’的桃花簪进发间,又捡起铜镜细细欣赏了片刻,这才噙笑对掌柜道:“思来想去,还是这桃花更衬我。” 第21章 结了账后,商月楹这才恍惚想起自己还未答薛玉的话,她站在楼梯口,眼眉含笑回望坐在椅子上皱眉的薛玉,“都说是飞虫了,兴许方才就飞走了,又兴许......” 她笑意更甚,“嫂嫂眼花,看错了。” . 出了珍宝阁,商月楹蓦地松了口气。 她拉着春桃往前走,直到离汴梁河远了,她才换了副神色,秀眉紧蹙骂道:“姓薛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罢,她又看向春桃,“怎么样?小姐我方才厉不厉害?” 春桃忙竖起拇指,赞道:“奴婢都看呆了!” 夸赞完商月楹后,春桃面色又迟疑起来,“可是......小姐,那薛小姐回去会不会将此事告诉那位?若他要替堂妹出气......” 商月楹一噎,不由暗暗咬唇。 她可不信薛瞻在景佑帝面前说的那些如何喜欢她的话。 她与薛瞻从未见过面,一边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堂妹,一边是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她当真拿捏不准薛瞻得知此事后到底会偏向谁。 倘若真替薛玉出气,她往后的日子岂非难过? 愈往深处想,商月楹愈发气恼,索性不管不顾道:“出气便出气,我岂能怕他?” 薛玉可恶,薛瞻更甚,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是还有景佑帝在么,她小命暂且丢不了。 这厢,永宁侯府。 元澄回来时,薛瞻正练完最后一招剑式。 薛瞻瞥他一眼,将寒渊剑搁置在一边,解开了两只手上的护腕,“她今日过得如何?” 元澄神情古怪地与兄长元青对视一眼,强压住唇角的笑,轻咳一声正欲开口,远处就匆匆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薛玉顶着有些发肿的脑门闯进了薛瞻的院子,一见薛瞻她便嚎啕大哭:“堂兄,有人欺负我!” 薛瞻一眼便瞧见了她额上的鼓包,但仍慢条斯理旋身去树下坐着,替自己斟了杯茶后,薛瞻这才问:“汴京还有何人能欺负你?” 薛玉没好气地叉腰告状:“还能有谁!堂兄真是替我寻了位好嫂嫂,兄长看看我脑袋上的伤,便是那位好嫂嫂故意弄出来的!” 薛瞻饮茶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向薛玉。 那额上的确有些发肿,因着抹了药膏,瞧着便更严重了些。 他神色淡淡收回视线,“商小姐行事温柔娴静,怎么会欺负你至此?” 薛玉有些急了,说话也口无遮拦起来,“温柔娴静?堂兄便是这样被她骗了?她可没有半分温柔的样子,她恨不得叫我再多受些教训......” “教训?”薛瞻打断了她,幽幽问道:“你做了何事,要她教训你?” 薛玉顿声,垂着头不说话了。 薛瞻瞧出她这心虚的模样,眸色沉了沉,冷声道:“陛下赐婚,这桩婚事便是良缘,阿玉,我不管你从前如何娇纵,她嫁过来便是你的嫂嫂,你若还认我这个堂兄,该如何对她,你心里该清楚。” 永宁侯府虽说分了大房二房,可薛玉自幼便爱跟着薛瞻身后跑,因薛江流古板严厉,二爷薛江林教导子女那套法子便被衬得温和些。 薛瞻与二房的关系,便比大房好上许多。 若非他出自大房,倒会叫人觉得,他是侯爷膝下的嫡子。 薛玉没想到告状不成反被训斥几句,张了张唇还想争辩几句,便见薛瞻神情已有些不虞,她只得小声应下:“知......知道了。” 薛瞻抬手唤来元澄,元澄知他是何意,忙进屋去取了上好的药来递给薛玉。 “今日之事,我无需多问,瞧你这模样便是心虚,日后找个机会再与她道歉。” 薛玉千般万般不愿,这会也只得应下。 她灰溜溜离开后,元澄这才忍着笑凑到了薛瞻身前,“大人,三小姐说得不错,商小姐的确教训了她。” 元澄将珍宝阁今日发生的事尽数告知给薛瞻,薛瞻听得商月楹那句‘他对我如此爱慕’后便不由唇角轻勾。 听清来龙去脉后,薛瞻道:“阿玉性子跋扈,吃点教训也无妨。” 元澄忙跟着应声,见薛瞻这会闲着无事,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单子,道:“大人,这是二房四郎君在锦绣楼的账单。” 薛瞻抬手接过来扫了一眼,冷笑一声:“他还真是蠢得连狗都不如。” 他提及的正是薛玉那位庶弟薛砚明。 幼时,薛砚明也总爱堂兄前堂兄后的唤他,从边关回来后,薛瞻便发现薛砚明已被养成了纨绔放荡的性子,说话做事极 为不妥。 锦绣楼是三皇子娘家戚氏一族的私产,此事在汴京权贵中不算秘密,这锦绣楼与三皇子自然脱不了干系。 三皇子早有意拉拢他,见他不为所动,便将主意打到了薛砚明的身上。 家族同气连枝,薛砚明若与三皇子扯上一丝关系,他薛瞻便也被迫站队了。 薛瞻阖上眼眸,倚靠在背后的古树上,“找个机会让锦绣楼将他拒之门外,三皇子那边若再有意派人寻他,就不用再顾什么情面了,杀了便是。” 元澄元青立时齐声应下。 见薛瞻合目休息,元澄挠着后脑勺想了想,还是决定将先前在鹤春楼瞧见的一幕告诉他。 “大人,还有一事......” 薛瞻:“说。” 元澄:“商小姐今日出门先去了鹤春楼附近,宁家那位......将她拽去了巷子,那巷子太窄,我没敢靠太近,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些什么。” 薛瞻蓦然睁开眼睛。 元青责备地看了元澄一眼,那意思便是你怎的连这个也说,明知大人不喜,还说什么? 元澄小声嘀咕:“我那不是想着事无巨细报备么......” 薛瞻从怀里掏出蝴蝶步摇与荼蘼绒花,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这两样首饰,面上神情被古树枝叶遮在阴影处。 良久,才听他道:“元澄,她今日去珍宝阁只买了一朵绒花?” 元澄茫然点头,“是......” 薛瞻:“私库里有陛下赏的白玉荷莲鸳鸯簪,你去寻了,还有珍宝阁里那些绒花,都买下来,送去商家。” 言罢,薛瞻起身立在窗台边取出狼毫笔,以及一枚雕刻得规整的木牌。 他提笔落墨,而后递给元澄。 元澄接过木牌后便立时往外走,方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在院门处露出半颗脑袋,“大人,何时送去?” 男人笑得咬牙切齿,“现在,立刻。” 第16章 出嫁前。 商月楹回到商家时,午时方过。 雨后初霁,缎面乌发镀了层薄薄的暖光,方走到花园,就见年前断了绳的秋千已被修缮好。 花园里正拿剪子修剪枝叶的婢女俏儿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商月楹快步走来,“小姐,老爷又命人埋了好些云锦杜鹃的种子,这会报春已经开了,小姐要去赏一赏么?” 云锦杜鹃是商月楹喜爱的花,此花生长在高山之上最为适宜,可商恒之宠她,宁可花些银钱叫这云锦杜鹃在家中满园绽放。 商月楹从前不觉得,而今倒对云锦杜鹃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 她与这花儿的命运竟重叠到了一处。 “去回了爹爹,日后不必再费心思种这些了,就让这花待在它该待的地方吧。”商月楹走到秋千前坐下。 俏儿应声后就退了下去,商月楹绣鞋轻点,秋千霎时缓缓晃动。 因是景佑帝赐婚,六礼便自顾由礼部操办了,薛家要做的便只有纳征一事。 虽说距婚期还有日子,可女子出嫁前要准备的事宜颇多,她兴许也只偷得这半日闲了。 正沉思着,俏儿去而复返,身后还多了道轻浅的脚步声。 商月楹弓足拦停秋千,回眸望去,只见本该在家中学规矩的柳玉屏正跟在俏儿身后往她这边走来。 见她发现自己,柳玉屏眼眉弯弯,快步上前,“好妹妹,眉头快松些,都能夹死蚊虫了!” 商月楹眨眨眼,“今日本想去寻你,春桃说你被逼着学规矩,想是你我二人都念着彼此,这才叫你寻了过来?” 柳玉屏:“面色红润,口齿伶俐,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 商月楹撇脸小声嘟囔,“我哪有那么不经事,只是觉得有些突然罢了。” “快别再说这事,我今日走去外面都觉得人人在盯着我瞧,拖他的福,我也名动汴京了一回。” 这个‘他’指的是谁,柳玉屏心若明镜。 她将商月楹从秋千上拉起来,点着下颌答道:“是是是,不提他,也不提这事,我来了,你可有茶水点心招待?” 商月楹眉眼这才舒展开,她亲昵地挽着柳玉屏的手臂,将她往待客的前厅带,“我那院里养了牙牙,你怕狗,就不带你过去了,前厅里常备着你爱的梅子果酿,随我去罢。” 商恒之去了翰林院,秦意不知在忙些什么,长辈不在,柳玉屏乐得自在,神色自若地在前厅坐了下来。 第22章 春桃去唤婢女斟梅子果酿了,商月楹歪头问道:“往日不曾听说伯母要央着你学规矩,咱们学的那些,在汴京不是够用了么?” 见柳玉屏神情一顿,商月楹忙靠近了些,“发生了何事?” 柳玉屏垂眸望一眼裙边绣得精致的玉荷,“五皇子尚还年轻,正妃之位迟迟未定......” 商月楹睁大眼睛,有些惊讶:“伯父是这么想的?” 柳玉屏的父亲柳如淙乃中书侍郎,官位算不得高,但柳家以清贵二字闻名汴京,柳家往上数几代亦都曾有直亲在朝为官。 而五皇子赵祈,与她二人年岁相当,生母乃安昭仪,五皇子听说随了安昭仪的性子,是个不争不抢的。 若非要将柳玉屏与五皇子凑到一处,倒也算得相配,但柳家...... 商月楹撇撇唇角,满心满眼不赞同。 如今满汴京贵胄里,人尽皆知皇储之事如一条绷紧的弦,朝臣分派而立,这弦不知何时就崩断了。 猫儿争食狗受罚,五皇子虽不争不抢,可到底是景佑帝的血脉,倘若其他几个皇子争狠了,景佑帝雷霆大怒,五皇子又能讨着什么好处? 玉屏若嫁给五皇子,没得做了皇子妃还要日日担心受怕。 见她为自己担忧,柳玉屏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我爹爹那人向来有主见,他就我一个女儿,又岂会害我?” 商月楹还欲再问,就见春桃从另一头急匆匆了过来,身后跟着门房的福宝,福宝手里则捧着个纹路雕刻得细致的锦盒。 见了商月楹,福宝忙弓身行礼,“小姐,薛家派人送了东西来。” 商月楹一愣,“......什么?” 春桃接过福宝手中的锦盒,替福宝答道:“方才奴婢见梅子果酿没剩多少了,便去了趟仓屋,往回走时就与福宝撞上了,福宝说薛家派了人过来送东西给小姐,来人是个小厮打扮,说是...说是都督送来赔罪的,福宝还未看清那小厮便走了。” 商月楹蓦而想起珍宝阁一事。 柳玉屏窥她神情古怪,做主将锦盒接下,遣了福宝下去后,春桃也跟着退了出去。 柳玉屏打量着手中的锦盒,沉甸甸的。 “都督将与你成婚,说什么赔罪,他得罪你了?” 她语气促狭,商月楹没好气嗔她一眼,眸色雾蒙蒙的,还是将在珍宝阁捉弄薛玉一事与她说了。 柳玉屏先是一怔,后掩着唇笑出了声,她道:“那如此说来,都督是站在你这边喽?” 她将锦盒打开,里头各式各样的绒花险些晃了她的眼,但最吸引她目光的,是最左侧那支白玉荷莲鸳鸯簪。 柳玉屏将簪子举起细看,“这簪子我从未在市井见过,莫不是御赐之物?” 商月楹没忍住转眸去瞄,柳玉屏便将簪子递给她,白玉剔透晶莹,荷莲与鸳鸯被刻得十分传神,尖端是镶金质地,高贵又典雅。 “这些我倒认得,是珍宝阁的绒花,份量如此重......”柳玉屏轻晃着锦盒,嘴里还没忘戏弄商月楹几句。 这一晃,就将锦盒里藏着的木牌晃出了一角。 柳玉屏‘咦’了一声,素指捻起那块木牌放在眼前打量。 “何以结相于,抵此白玉簪.....” 柳玉屏念出来后错愕一瞬,而后忍俊不禁道:“都说薛都督用刑手段一绝,我瞧着,他这哄佳人高兴的本事也还不错。” 商月楹看都没看那木牌一眼,这酸儒情诗听在她耳里没有羞怯,只有悚然。 薛瞻这是何意? 她前脚才落了薛玉的面子,后脚他就送了这些来,还有这御赐之物。 什么赔罪,瞧着更像是在以权势压人。 若要赔罪,为何那小厮连她商家的门都不登就离开了?若要赔罪,为何不好好赔罪,反倒写个什么情诗来? 她千个万个不信薛瞻对她有多喜欢,二人从未见过面,又不曾接触过。 看向那满锦盒的绒花,商月楹心底莫名生出几丝惧意来。 听闻这种惯于掌刑的大人物有时爱捉弄手中的猎物,反反复复掐在掌心把玩,当猫儿狗儿来逗弄。 她得罪了薛玉,薛瞻知道此事了,这便迫不及待来警告她了。 柳玉屏见她神色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商月楹:“玉屏,有什么法子能保命,教教我。” 柳玉屏觉得好笑,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头,“瞎想什么呢?我爹说了,那薛瞻没有外面传得那么可怕,你可要看看他的画像?我想法子替你弄来。” 商月楹摇头,“不了,我如今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着商家老祖宗显灵,叫这婚事往后拖上个四五年才好。” 说罢,她还是万分不解,“他到底是为何要娶我?” 柳玉屏:“他求陛下赐婚时说的话都传遍汴京了,不是说了么,他喜欢你。” “兴许他在何处见过你,一见钟情?” 商月楹面无表情,“只恨我没面上生疮!” 说话间,秦意带着几人匆匆走了进来。 “原是在这待着,福宝说你回了,阿娘还以为你回了后院,”秦意侧身介绍那几人来,“这几位是宫里来的内侍,听了礼部的吩咐过来替你量身。” 柳玉屏起身向秦意行礼,转而对商月楹笑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伯母,玉屏先告辞了。” 送走柳玉屏后,商月楹便乖顺起身与那几位内侍寒暄,量好嫁衣的尺寸后,其中一位内侍噙着笑夸赞道:“商小姐这身段当真不错,奴婢羡慕得紧呢!” 商月楹抿唇,小声回道:“辛苦您替我量身,留下喝盏茶了再走吧。” 那内侍连连摆手,“哎哟,奴婢哪能留下喝茶,今日忙得很哩,都督那里也需要量身呢!” 秦意忙不动声色递上钱袋,笑道:“那便有劳几位了。” 内侍来了又走,商月楹这才又坐回椅子上。 秦意眼尖瞥见了桌上搁置的锦盒,问:“薛家送的?” 商月楹轻轻‘嗯’了一声。 如今婚服也在赶工了,她终于有了实感,待进了三月,她便真的要嫁人了。 秦意又何尝舍得她娇养多年的女儿嫁去薛家,可商月楹不肯离京,皇命又不可违抗,她再舍不得,也只能妥协了。 她抚弄商月楹柔软的发顶,劝道:“阿娘听说薛家那边已经商议好了,大婚之日都督会将你接去都督府,那是陛下御赐的宅子,你嫁过去后不必待在侯府,就与都督二人在都督府过日子,如此倒也还算省心,省了许多糟心事,放宽心,嗯?” 商月楹绷着下颌抿唇,半晌点了点头。 嫁吧。 既然他说只要她,又喜欢她,她便瞧瞧。 他是不是当真有那么喜欢。 汴京也有不少过不下去的夫妻,大不了她找机会叫薛瞻厌弃她,届时她再提出和离,陛下总不能将他二人强绑在一处。 只是...... 商月楹垂眼,纤密羽睫扑扇几下,眼波飘去桌上搁置的锦盒。 远在扬州的那道身影又不自觉浮现在她心头,恍若暗刺,不疼,但又时常冒尖,挠得她总要想起他。 首饰...... 他也送了不少首饰给她。 商月楹忍不住在心里想,倘若宋清时知道她要嫁人了,会是什么反应? 可世上哪有如果之事。 半晌,商月楹提裙往外走,留了个背影给秦意,“阿娘,我今日起早了,回去歇息片刻。” 作罢吧,商月楹,争气些,别再想那人,都督夫人的名头响当当,气派极了。 薛瞻,往后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婿。 而宋清时,再也不见。 第17章 抱她。 转瞬就进了三月。 三月十六这一日,磨盘巷的爆竹声响了又响,巷子里的青石地砖红了一路,尽头的商府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屋檐下扎了长长一条红绸。 门口的福宝与唤来帮忙的小厮正往腰上缠着红绸,秦意身边的婢女喜鹊则挎着喜篮嘻嘻笑着,站在巷口派发喜糖。 薛瞻的聘礼在刚入三月时便送来了商家。 秦意原是愁了一颗心,忧薛瞻不会心疼人,接过那聘礼单子一睇,始终悬了半截的心就稳当落了下来。 就这家当,便是她也有些想嫁了。 六礼已尽数走完,昨日秦意带着施妈妈登了都督府的门,与都督府的婢女一同将新房布置得妥当又喜庆。 难免么,也见到了她那位准女婿。 去年长街匆忙一瞥,秦意并未窥清薛瞻的长相,昨日一见,她暗自在心里赞了几句,面上却仍不显。 好在薛瞻面对岳母时,神情柔和了不少。 秦意在临近女儿婚期时升起的那股焦虑便淡却许多。 外头热闹,商月楹的院里更是一片喜色,连牙牙都穿了件红色的新衣裳。 商月楹生得俏丽,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黑,只是今日大婚,妆娘到底还是替她的脸颊增添了几笔色彩,抿了最后一道口脂,商月楹就被妆娘搀着从妆台前起身。 第23章 春桃小心翼翼从箱子里拿出嫁衣,上面绣着的金丝霎时就晃了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 红色大袖长衫与长裙绣满了凤戏牡丹的纹样,搭配同色腰带,披帛也绣了柿蒂纹。 伺候商月楹换上嫁衣后,妆娘没忍住惊呼:“好美——” 柳玉屏今日也过来了,她拉着商月楹转了几圈,赞道:“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嫁衣穿得如此好看!” 商月楹笑笑,垂眸抚着嫁衣上的图案。 母亲方才特意过来一趟,与她说了好些女儿家的话,还告诉她那薛瞻生得隽逸丰神,叫她放宽心。 她扫向妆台角落里摆着的喜帕,抿了抿唇没吭声。 只余藏在袖下微微出汗的掌心在提醒她,饶是面上再坦然再平静,临近这一刻,亦有紧张的时候。 春桃心细,仿若察觉到了她正绷着身躯,忙抚着她的后背顺着,“小姐,放轻松点,奴婢这一路都会陪着您。” 商月楹定定神,压下狂跳不已的心,抬手握住春桃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头。 . 商家大门处挤满了寻热闹的人,与商家比邻而住的方婶子体态丰腴,她动作利落地将披帛绕臂几圈,接过了婢女手中的喜篮,“今日商大人家中喜事,说句吉利话就能讨得喜钱,我听听谁说的吉利话最悦耳!” 她眼眉含笑抓起一把喜钱攥在手里,乌溜溜的眸子轱辘一转,紧盯着围观的百姓。 百姓虽不比那些世宦子弟念的书多,肚里却也吞了些墨水,三两下就扔出几句‘乐此今夕,和鸣凤凰’诸如此的吉祥话来。 方婶子哈哈笑了几声,手一扬就将喜钱扔向了人群里。 众人喜不自胜地捡完喜钱后,巷口处传来阵阵马蹄声,退后几步让出一条路,就见薛瞻跨马而来。 他今日穿一身绛红色圆领袍衫,腰配躞蹀带,笔直修长的腿下是一双乌皮靴,眉峰往上挑着,薄唇轻勾,似对今日娶妻一事极为满意。 徐行至商府门口,薛瞻按辔下马,身后的喜轿被轿夫放下。 元青元澄二人今日打扮得喜庆,胸前红绸佩戴规整,连腰间剑穗都换成了红色。 薛瞻立在门前微微颔首,方婶子惊艳过后便回过神来,忙‘哎哟’几声提醒他做催妆诗。 薛瞻唇畔泄出一丝笑,当即念了几首。 门房福宝早在薛瞻拐进巷子时便飞奔去了后院递消息,是以,催妆诗做完不过片刻,宅子里便传出几道脚步声来。 商月楹紧紧掐着春桃的胳膊,愈是到这种时候,她愈是紧张得心跳如擂。 方才强忍不舍与鼻酸与父母拜别,商月楹一双瞳眸潮湿极了。 跨出前厅,复又忐忑起来。 头上的喜帕已经搭上了,春桃扶着她往平坦的地方走,见门外有匆匆一瞥的红色,春桃安抚道:“小姐,都督来了,奴婢瞧着外头热闹得很呢,小姐莫怕,奴婢会一直侯在您身边。” 商月楹知礼守着规矩,闻言只好深吸一口气,松了掌下的力度。 春桃垂眼扶着商月楹进了喜轿,又借爆竹响 彻的间隙安慰了商月楹几句。 轿帘落下,春桃长舒一口气,这才寻得机会去打量那位都督。 一抬眼,就撞进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里。 元澄抬手理了理胸前的红绸带,隔空对着春桃做了个口型。 “春桃,好久不见。” 春桃:“......?” 婢女瞪大眼睛,以为早起忙碌之下花了眼,忙抬手揉搓几下眼睛,再颤巍巍看过去时,不光元澄还立在原处盯着她瞧,那总挂脸的元青也在一旁站着! 春桃咽了咽口水,慌张旋身去看已经翻身上马的高大身影。 那身影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侧了半张脸过来。 只是半张脸,春桃便在心内咯噔一声。 她还在做梦罢? 元澄与元青为何会在此处?还有都督的脸...... 为何变成了宋清时的? 春桃僵着笑脸去掐胳膊,没忍住痛呼出声后,她不得不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 这位娶她家小姐的都督,就是远在扬州的宋清时。 泼天的恐慌感将她席卷了去,春桃闭了闭眼,竟还暗暗祈祷商家老祖宗庇佑,叫她再睁眼时,他们便消失不见。 方一抬眼,又见元澄歪着脑袋瞧她。 春桃觉得鬓边疼得紧,又是一阵抽疼后,终是慌张忆起要赶忙将此事告诉商月楹,可好死不死喜娘一声‘起轿’,喜轿便被轿夫稳当当抬了起来。 庆元朝的嫁娶规矩摆在面前,出嫁这一截路,婢女不得随意与主子搭话。 倏而意识到此,春桃一张唇撇了又撇,极为难看。 她就这样跟在喜轿旁走着,暗衬定要寻个机会与商月楹说。 本就只隔了两条街,到了都督府外,薛瞻便勒停了骏马。 喜娘提醒他行规矩,他含了一丝笑,双腿一夹马肚绕着喜轿走了几圈。 那些瞧热闹的百姓忙跟着起哄,元澄便笑着洒了好些喜钱与吉利果出去。 喜轿被搁在地上,春桃顶着薛瞻的目光颤巍巍去掀帘,想借着扶商月楹出轿的间隙将此事告诉她,让她心里有个底。 可喜娘却着急忙慌拦住了春桃,“哎哟,小娘子,可千万别坏了规矩,新娘下轿后到入新房的这条路可不能沾地唷!” 春桃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身上的衣角忽然被一股力扯住,元澄将春桃及时拉去了一边。 那厢,薛瞻早已下马,稳步朝喜轿走来。 商月楹垂目地坐在喜轿里,一双手紧紧揪着膝前那片料子。方才喜娘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可她也是头一回嫁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罢,轿帘被掀开,气息一瞬涌了进来,俄顷,商月楹被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捞了出去。 身子悬空后,商月楹如被垂钓的一尾鱼,下意识勾紧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回过神来,方知是薛瞻将自己抱了满怀,她顿觉不妥,下意识又要撤开手。 可到底是怕大婚之日闹笑话,商月楹僵着身躯,一双手还是不自觉攀紧了薛瞻的肩。 爆竹声声响,锣鼓喧天,热闹的声音复又响起。 商月楹弓身在冷硬的胸膛里缩着,几息后,她便感觉自己被抱着往前走了几步。 跨过门前的马鞍,又往前拐了几道路,商月楹垂眼去偷瞄,忽觉景色一停。 薛瞻将她放下后,商月楹就悄悄打量起身侧的那双乌皮靴。 前方传来喜娘的呼喊声,商月楹手中被塞了截红绸,外头的声音嘈杂又热闹,有长者叮嘱了几句,商月楹猜测启声之人是薛瞻的父亲,便福身向那边行了礼。 拜过天地后,商月楹被喜娘搀着去了新房。 薛瞻则被留在了前厅。 庆元朝的嫁娶规矩与前朝不同,前朝时期的新娘子一整日都要饿着肚子,可怜得紧,景佑帝继位后便改了观念习俗,好叫新娘子送进新房后便可独处。 新房内提前布好了膳食以供新娘子填饱肚子,新郎则留在前厅待客。 只是这喜帕到底要由新郎挑开,于是喝合卺酒这件事也挪到了夜里,只叫新娘子吃饱喝足后将喜帕重新盖上便是。 是以,商月楹被送进新房后,周遭就静了下来。 她自顾掀开喜帕,抬手揉了几下被珠冠压得酸疼的纤颈,这才细细打量起新房来。 这新房是秦意与都督府的下人一道布置的,秦意虽与她描述了些,到底是不如自己亲眼见到来得真实。 腿间有什么硌得她不适,她起身回望,原是榻上铺满了花生、桂圆之类的吉利物事。 商月楹又在新房内转了几圈,屋内铺满了软毯,拔步床上挂满红帐,喜被上亦绣了对活灵活现的鸳鸯,除去角落里的梨花木高几外,还有张不及她小腿的美人榻,再而是妆台与桌案比邻。 商月楹没忍住撇撇唇。 瞧着仿若在告诉她,日后她在镜前梳妆,薛瞻便在案前处理公事。 西墙处有道暗门,商月楹推开一看,是浴房。 池里放满了水,飘荡着洇洇雾气,边缘砖石被打磨得圆润,搁置一盒皂豆,还有些洗漱之物,最边上则是换洗的寝衣。 商月楹没敢在里面多待,出来时只觉脸有些热。 咕噜—— 折腾了半日,商月楹揉了揉下腹,嗤嗤笑道:“可怜你跟着我一道受罪。” 屏风外的桌上摆了精致菜肴,嗅嗅香气,是她爱吃的。 商月楹便也没扭捏,坐下持筷,夹了道甜软可口的点心往嘴里送。 肚子被填了七八分饱,商月楹停了筷,捉裙往妆台前一坐,倾身与镜中人儿对视半晌,而后俯身趴下,又用手臂环住了自己。 她是真嫁了。 方才被薛瞻抱着,她还有些恍惚,眼下这新房只有她一人,心内那股绵绵怅然又冒了出来。 第24章 想是天不亮就起了身,困倦之意转瞬即来,商月楹半吊着眼皮,却仍没撑住,由眼皮子缓缓阖了过去。 直到从噩梦中惊醒—— 商月楹匍在妆台上,瞪大的乌瞳里残留一丝惊色,檀口张圆,大口喘着气。 梦里,薛瞻那厮是个喜新厌旧的,将她夺了过去又自顾厌弃。 她竟积劳成疾,郁郁而终。 可怜她一双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怜唷! 第18章 过敏。 这厢,商月楹四下窥瞧,屋子里已有些暗了。 喜房与她一并沉默着,似她这一尾鱼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池,憋闷透了,惶恐极了。 抖着嘴皮子呼出一口气,商月楹暗暗劝慰自己,莫怕,莫慌神,薛瞻今日瞧着不是与正常男子一般无二么,虚幻梦境当不得真。 再说,珍宝阁戏弄薛玉那事,是她占理,若他今晚要与她清算,她定据理力争一番。 起身摸了火折子点亮喜烛后,商月楹没忍住又胡乱去瞄,这一瞄就望向了桌上的酒壶。 壶身弯弯,壶口朝向她,仿若在朝她招手。 商月楹:“......” 要不,喝喝酒壮胆也行罢? 囫囵喝了几口,商月楹鬼鬼祟祟靠近绮窗,贴耳去听,却甚么也听不见。 复又坐回了喜床上,自顾将喜帕重新搭了上去。 门外,春桃与商月楹一墙之隔,将唇咬得几欲淌血,急得她险些抓耳挠腮。 她身侧有个圆脸婢女依着,圆脸婢女侧目看她几眼,一张脸凑了过去,“好姐姐,你可是有话要与夫人说?可别坏了规矩。” 见春桃转眸,她牵唇嘻嘻笑道:“我叫秋雨,原先是跟在大夫人身边伺候的。” 怕春桃听不明白,她又补充道:“就是都督的母亲。” 春桃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就听庑廊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 秋雨忙扯着她退后几步。 薛瞻穿一袭红衣,淡然往新房徐徐走来,与他一道飘过来的还有丝丝酒气,细瞧他面上,瞧他眼眉里,却无半分醉意。 行至新房门口,廊下明灯拉长他映在墙面的影子,春桃不敢抬眼,叫薛瞻似笑非笑看了一眼。 秋雨忙福身行礼,“都督。” 春桃埋首紧盯着鞋上绣的玉荷纹样,小声跟着秋雨唤了声都督。 小姐,要不,自求多福吧。 奴婢当真没法子了。 商家老祖宗庇佑,祖宗显灵,小姐莫要被惊住。 屋内,商月楹揪紧身下的软被料子,春桃的声音方入耳,她忙端坐好 ,倏而,门被推开,又啪嗒一声合紧。 那脚步沉沉,踏在她心尖尖上,一步步走得极缓,极慢,直至在她身前停住。 商月楹扑扇几下羽睫,垂目看着那双乌皮靴。 双腿是麻的,心也跳得极快。 商月楹忽而忆起十岁那年,商恒之领她进了城郊一处山头狩猎,彼时她发现了一只灰茸茸的兔子,于是屏着息,兔儿不动,她亦不动。 她神气极了,兔儿到手时,她与商恒之细说自己如何暗中蛰伏,好似一头猛兽。 而今,她顿觉自己摇身一变成了那只灰兔。 猛兽另有其人。 那人不说话,乌皮靴只在她身前停了一瞬就离开了,几息后,商月楹隔着喜帕听见了他吞咽酒水的声音。 她别眼胡乱瞟着,又凝神听了片刻,一咬牙,想着是不是该说些甚么。 然下一刻,他吭笑一声,“夫人怕我?” 商月楹蓦然怔松在原地,匆匆起身,又惊觉坏了规矩,压了压心底的惊诧,重新坐回床榻上。 这把嗓音...... 莫不是她昨夜没歇息好,一时听岔了? 他在扬州。 如何可能? 商月楹绷紧两腮,扫去心内那些乱七八糟,轻声答了薛瞻的话:“没......是不是该喝合卺酒了?” 那厢,薛瞻没再说话,酒水落入杯盏漾漾晃着,商月楹揪心听他旋身往她身前走来。 未反应过来,一杆喜秤闯了进来,俄顷,喜帕落在她身侧。 商月楹垂着脸,入眼瞧见大片红色,绚目极了。 头顶那视线似根锋利的针,似将她穿透。又像她栖身的冰冷池底,紧紧吸着她,想贪婪地将她吞噬干净。 “抬头,看着我。” 他又漠然启声,听在商月楹耳朵里古怪得紧,像命令,却又带了一丝怨。 她洇湿了瞳眸,缓缓抬眼往上看,看见了他腰间束得规整的躞蹀带,而后是被衣袖掩了半截的指骨分明的手,一手握着喜杆,一手握着两个杯盏。 再是绣着花纹的圆领与交叠整齐的内衬。 直到她看清薛瞻的脸—— 商月楹哑声而坐,咽喉涩得像满枝枯叶的树,顿觉老天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薛瞻扯开一线笑,将合卺酒塞进商月楹手里,“夫人不是说,要喝合卺酒么?” 商月楹不知是如何与他喝完这酒的,酒是热的,心却冷得彻骨。她檀口微张,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 薛瞻已将杯盏搁置回桌上,侧头看来,“什么?” 商月楹闭了闭眼,怵然回神。 如何可能? 他虽长了张与宋清时一般无二的脸,眼眉神态却差之千里。 岂料心里那根弦刚松了些,喜烛‘啪嗒’爆了几声。 烛光晃了一圈,薛瞻的影子在窗上斜斜拉长,慢步走向她,一字一顿唤道:“檀娘。” 商月楹再也哄骗不了自己,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 直至薛瞻近了她的身,抬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商月楹被迫仰面与他四目相对,幽深乌瞳的倒影里,她神色惊慌,“......怎么是你?” 薛瞻嗤嗤而笑,“不是我,檀娘觉得......该是谁?” 他沉了眼,温热的手掌抚向商月楹的肩颈,指腹滑过她圆润的肩,不紧不慢攥紧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身前一拉,商月楹不适撇开脸,却又被他掐紧下巴转了回来。 他语气似有讥讽又似有嘲笑,“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另嫁他人了?” 商月楹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宁绪之为人品行端正,眼光不错。”薛瞻眼神里满是嘲弄,“檀娘唤他什么?绪之哥哥?” 不满与怒意仿若从齿隙钻出。 商月楹终是从震惊中回神,使力甩开了他的手,“你胡说什么!” “我倒想问问你,为何要骗我?”商月楹不知哪来的胆子,起身抓起喜床上的那些花生桂圆便往薛瞻身上扔,“你为何要骗我?!” 薛瞻没避开,任她去宣泄,只是语气淡漠得似与她初见,“事出有因,你打骂便是。” 商月楹发泄狠了,又脱力地跌坐在床上,“宋清时......不,薛瞻,你好狠的心。” 她喃喃道:“早知是你,我便不嫁了,对,我不嫁了,我要回去。” 她飞快起身往门口跑去,未打帘而出,就被薛瞻拦腰截停,薛瞻毫不费力地就将她抱起放在了那张书案上,冷目往前一抵,“跑什么?” “不嫁我,你还想嫁给谁?” 他讽了一句,“嫁给你的绪之哥哥?” 商月楹怒意未散,挣扎得愈发起劲,薛瞻冷眼瞧她在自己的禁锢下钻来钻去,半晌轻叹了口气。 “好了,檀娘,别气了。”薛瞻按着她的肩,隐去眼角眉梢的戾气,轻含她的唇,一下一下磨着。 商月楹倏然静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如一根薄薄羽毛,将她心内的躁意抚平,手腕被一双手掌桎梏住,指腹如从前那般在腕骨摩挲,勾了丝丝痒意。 一点点啄吻着她,舔舐几下后,薛瞻卷走她唇角湿润,稍稍掀眸望向瞪大眼睛的商月楹。 商月楹紧闭檀口,在思念与怨恨交织的熟悉气息里陷了下去。 直到薛瞻用力捏了下她的腕骨,“张嘴。” 商月楹腕间一痛,顷刻间就回了神。 不,薛瞻是薛瞻,宋清时是宋清时。 宋清时不会弄疼她。 更不会叫她揣带着惧意嫁人。 商月楹一时气恼极了,胸口被堵得喘不过气,不愿再陷进满是谎言的漩涡,她奋力咬向薛瞻的唇,一把将他推开,扬手一巴掌狠狠扇向他的脸。 “啪——” 薛瞻被掌掴得脸偏了过去,反而笑笑,下唇洇了血丝也不在意,“怎的?不愿意?” 商月楹飞快从案上下来,跑去了角落里。 薛瞻往前走了几步,商月楹忙厉声拦停他,“你别过来!” 她像被沉进了池底,窒息,又无力极了。 天晓得她这么些个日夜如何劝说自己放下过往,好安心嫁来这都督府。 她又怕又怨,又有浓烈得近乎将她淹灭的不舍。 而今却一霎叫她发现,令她难受,揪了心难以入眠的不过都是同一人。 第25章 商月楹倚着墙角,鼻头不断发酸,一整日的孤独感也叫她哑了声,只能愣愣垂眼,看着身上这件绣得精致的嫁衣。 方嘲弄一笑,被他握住的地方忽然泛起一股强烈又迅猛的痒意,商月楹忍不住抬手去抓挠,眨眼间便挠破了皮。 薛瞻拧眉,三两步拦下她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他的肌肤混着炙热一贴过来,商月楹霎时只觉其他地方也跟着痒了起来,她忍不住那股强烈的痒意,竟用尽全力要将另一只手从禁锢中挣脱出来。 薛瞻这会也觉得不对劲了,他立时松开她的手,退后了几步。 “到底怎么了?”他语气很沉。 见商月楹迟迟不说话,薛瞻沉着脸旋身拉开了门,“元澄。” 春桃与秋雨侯在不远处,闻声看向他,春桃方才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好不容易才强忍住了要推开那扇门的冲动。 眼下见薛瞻自顾将门打开,她顾不得许多,忙上前几步追问:“都、都督,小姐怎么了?” 元澄忙现身,应声听着薛瞻的吩咐。 薛瞻:“去把魏郎中叫来。” 春桃睁大眼睛,“为何要叫郎中?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 薛瞻看她一眼没说话,‘啪’地一声又将门给关上了。 意识到自己方才过火吓到了她,薛瞻抬手揉了揉眉心,拉了张圆椅坐下,屈指叩击桌面,“过来,我不碰你。” 商月楹绷着唇没说话,薛瞻的手方才从她胳膊上挪开后,她便感觉痒意渐渐消退了。 薛瞻忽然唤她过去坐,她一时便有些畏了。 实在是那痒意太难忍受。 薛瞻又催促一声。 商月楹小声咕哝:“你坐远些。” 薛瞻便提着圆椅拉开了距离。 商月楹这才慢吞吞往桌边走,坐下后,元澄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大人,魏郎中来了。” 薛瞻掀 眸看她一眼,起身过去将门打开,微微侧身让开一条缝隙让魏郎中进来。 魏郎中是薛瞻熟识的医者,已年过半百,住所与都督府只隔了半条街的距离。 原以为都督是不知轻重弄伤了新娘子,魏郎中还带了些瓶瓶罐罐来,岂料一抬眼就见二人都还穿戴整齐,甚至新娘子头上的珠冠都没拆下。 薛瞻颔首道:“还请魏老替夫人看看,她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 魏郎中一掏素帕搭在商月楹腕间,照常问诊道:“夫人是何处不适?又有何症状?” 商月楹忆起这症状是二人唇齿相依后才有的,臊了一张脸,不由睁着湿润眼眸暗暗瞪了薛瞻一眼。 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答魏郎中,就听薛瞻已赶在她开口前启声。 “我方才碰了她的手,手腕便起了大片疹子,瞧症状,应当极痒。” 魏郎中讶然看了眼商月楹的手腕,然此时那些红肿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白皙腕间破了一小块皮,哪里还有疹子。 见魏郎中诊断不出,薛瞻沉吟片刻,丢下一句‘忍忍’,复又握上商月楹的手腕。 肌肤相贴,近乎一瞬,商月楹的腕间红了一片。 那种痒意又冒了尖,商月楹有些坐立难安,“郎中,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魏郎中匪夷所思瞄她一眼,思衬片刻后,朝薛瞻道:“方才老夫见屋外有两个婢女候着,都督能否叫她二人进来?” 薛瞻转身去唤人。 春桃与秋雨颤巍巍进来,就见商月楹呆呆坐着,薛瞻则倚靠在桌案处。 不知唤她二人进来所为何事,秋雨试探着问:“郎中?” 见商月楹手腕上的红又消退了,魏郎中朝她二人招招手,“你二人各自伸手,在夫人的手上停上几息,要肌肤相贴。” 两个婢女暗犯嘀咕,却仍照做了。 魏郎中了然扬眉,果然,甚么症状都没出现。 见他一副诊出病因的模样,薛瞻屏退两个婢女,沉声问道:“到底是何缘故?” 魏郎中睇他一眼,自顾将帕子收进药箱。 他一把年纪了,怪病少说见了百桩,今日大喜,虽不知这二人为何到此刻还衣冠整齐,未曾洞房,方才他见薛瞻伸手贴夫人时,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惧意明显极了。 他捋着胡须梳理,幽幽道:“旁人来接触夫人,夫人却好得很,说明症结出在都督身上。” 他觑着薛瞻,猜测道:“兴许,夫人对您有过敏之症了?” 第19章 感受她。 除了肌肤相贴会起疹子的症状,商月楹再无其他不适。 魏郎中开了几贴安神的药便识趣离开了。 门一合,商月楹就垂首去抠手指。 喜烛噼啪燃着,灯火一晃,薛瞻的视线从墙面上的纤影落去她身上。 好半晌,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红色圆领袍。 二人还穿着景佑帝命人精心赶工缝制的婚服。 她却单单对他一人过敏。 薛瞻沉息立在原地,良久不曾吭声。 商月楹僵身而坐,施妆傅粉的秀脸上瞧不出情绪,羽睫扫在眼睑下带出一片长长的阴影。 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薛瞻便是宋清时的这件事。 如此......倒也甚好。 后颈被珠冠压得又酸又麻,商月楹微晃脑袋,满头钗环叮铃作响,叫薛瞻侧头睇来一眼。 “要将你身边的那个婢女唤进来么?”他走到她身前,垂眸盯着她的脸。 商月楹犟着脸撞进他的眼底,在那双幽深黑瞳里看清自己的身影后,又撇脸去,“......大婚之夜,已经唤过一回郎中了,再唤春桃进来,都督不怕别人笑话么?” “都督?”他一字一顿重复,静静看着,未逼近她,目光却碾平了挡在她与他之间的一切,像条细线,一头拴了她,另一头长在他的身体里。 但商月楹实在唤不出‘夫君’二字。 这身嫁衣又重又繁复,她不愿再磋磨时间,眼皮子朝下一落,丢下一句‘我自己来’,撑桌起身,慢吞吞走去妆台前。 乌鬓旁的珠饰好卸,商月楹得心应手,三两下扔在了妆台上,可反手去扯脑后的珠花与簪子时,不知是她心内藏事还是因何缘故,发丝勾了珠花,簪子也被卡得死死的。 她抬臂凝滞在半空,直到小臂传来酸意,她才透过铜镜看向盯着她后脑的薛瞻,与之四目相对,“你......” 薛瞻:“何事?” 商月楹:“头发勾住了......” 她低声道:“能不能帮帮我?” 薛瞻置若罔闻,反而抬手替自己斟了杯酒,“不如唤春桃进来?毕竟夫人对我......过、敏。” 他将后面两个字咬重了些,不满从唇缝里泄了出来。 商月楹哑了喉,气恼瞪他一眼,愤愤将脑袋转了回去。 以为她不愿唤春桃进来么? 如今她身处都督府,母亲早前与她说了,这府里除了原本的婢女与小厮,还有些干杂活的下人是永宁侯府送过来的。 她是被薛瞻吓了,但不是被吓疯了。 来了个魏郎中还能自圆其说过去,再唤个春桃进来,是好明明白白叫人认定她与他今晚不能行.......那件事么。 他不过来帮她就罢了,竟还有闲情逸致在那饮酒! 当真虚伪! 商月楹下手没了轻重,胡乱在脑后拽了几通,发丝被拉扯,她暗嘶一声,心内的怨愈发沉重。 然下一瞬,一只手隔着嫁衣制住了她自暴自弃般的动作。 薛瞻立在她身后,神情平静,“不怕疼?” 他隔着铜镜望她,视线一再往下落,没放过她的任何反应,发现隔着一层衣料并不会叫她起疹子后,手也未曾松开。 商月楹怔松去看,“......怎么不痒?” 薛瞻陡然松了禁锢她的手,勾唇轻蔑一笑,不知是讽是怒,“你倒期盼上了?” “低头,”他道:“我替你取。” 商月楹想嘴硬拒了他,身体却先背叛她,一霎就将脑袋微垂着。 没了声响,身体上的感受就清晰起来,她能感受到他在她脑后极有耐心地拂开被缠绕住的发丝。 夜已深,这身嫁衣照红了她的眼,商月楹忽而觉得,该说些甚么。 原以为自己嫁过来这辈子就算完了,岂料是被戏耍,她恼得很,这会静了下来,倒想起许多关于他的传言。 那日在鹤春楼的那位窦小姐,也被商月楹不合时宜的忆起。 她幽幽道:“都督动作娴熟,瞧着不似初次,不知都督在扬州说的那些话,又有几分是真?” 他说,他从未与其他女子有过瓜葛。 薛瞻没答她的话,手上动作却停了。 商月楹以为她猜中了,眸色暗了些,又怪声怪气道:“对都督而言,月楹不过是一时新鲜吧?” 她没回身,两片红唇却翕动着,凉声质问他:“既然当初选择瞒着我,为何不一直瞒下去?不是说,我知道太多并非好事么?” 第26章 “为何又去求陛下赐婚?还屡次三番戏弄我?” “元宵那夜,站在荧桥上的人,是都督吧?” 商月楹本想叫自己平静与他对峙,话说到后面却隐隐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些日子她实在是不好过,一颗心仿若在油锅上滚,“将我娶进门来,又是何意?” 她抬手在脑后摸索着,将最后那朵珠花泄愤般掷在妆台上,“名讳一事,我也有错,我不在此事上与你论,都督既然不懂月楹,那往后的日子便分房睡吧。” 身后静得骇人,商月楹忍不住回眸去瞧他,就见他淡着神色俯视自己,那眼神与元宵那夜一般无二,好似要将她吞噬殆尽。 薛瞻:“分房睡?” 商月楹硬着头皮呛声:“对啊,分房睡,怎么?都督不愿?” 薛瞻忽然勾唇,抬手就要去触她的衣领,商月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指尖的热气几乎要尽数洒在她的脖子上,商月楹没来由有些后怕,暗啐自己一声糊涂,竟又忘了此人劣迹斑斑。 她方才那些话许是激怒了他,如今二人已成夫妻,他若强逼她,她怎能敌他? 于是她梗着脖子道:“你想如何?” 好在薛瞻并未真正触碰到她,许是又想起了过敏一事,俄顷,他起身往浴房走, “你要分房,我没意见。” “只是,”他脚步稍作停顿,“今晚,你要与我同榻而眠。” 他进了浴房后,商月楹顿松一口气。 她提出分房而睡,并非一时兴起,那些质问的话她也说得没那么理直气壮。 倘若他念着她,非她不娶,定是一回京便去寻她,好叫她欢欢喜喜嫁给他,又怎会瞒着她到今日? 她方才拆卸珠环时起了这个念头,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 她在扬州故意制造的那场失踪惹怒了他,他此举是蓄意报复。 商月楹幽叹一声,趴向妆台,素指轻戳铜镜里的那张脸,“商月楹,你说你没事招惹他做什么?” 又趴了片刻,浴房里的水声停了。 门被推开,薛瞻洇着额前湿发走了出来,只穿一件月白寝衣。 他没再看商月楹,只拿起案前剪子,慢条斯理地走去角落剪灯芯。 商月楹偷偷瞄了他几眼,还是飞快进了浴房。 那水池还冒着热气,池边摆设与她先前进来那一回毫无差距,就连池边都干干净净。 空气里却蔓起皂豆的清香,还有丝丝冷意,商月楹一愣,看向角落里摆着的那架山水屏风。 薛瞻身上那件红色圆领袍被挂在屏风上,屏风后那个半人高的木桶里蓄满了水,商月楹伸手一探,霎时被凉得轻嘶一声。 他竟这般不怕冷? 商月楹暗暗咋舌。 她倒小瞧他了。 褪去身上那厚重的嫁衣,商月楹光脚踏进热气腾腾的水池里,舒服得低声喟叹,若非今晚身边没有春桃伺候,她当真愿意在这池子里睡过去。 沾湿帕子细细擦去面颊上的脂粉后,商月楹旋即沾皂豆揉出来的泡沫,往唇上轻轻擦拭着。 半晌往帕上一看,只余淡淡红色。 商月楹恼了一瞬,将帕子丢去池沿。 那口脂,都被薛瞻吃了罢。 拍了几下脸定神,商月楹劝自己莫再次被美色迷了眼,又过半刻,从池中起了身。 垂眼去捡池边的寝衣时,商月楹‘咦’了一声,好似不敢置信地翻了那寝衣片刻。 竟没有小衣。 商月楹立在原地,又羞又恼。 今日忙活一阵,她也出了些汗,那件换下来的小衣自然不能再穿。 到底还是早春,屋子里虽说暖和,可商月楹身上还润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在怕什么? 不是对他过敏么?谅他也不敢靠她太近罢? 商月楹踌躇片刻,还是没忍住身上的寒意,将那寝衣捡起来套在了身上。 回到内室时,角落里喜烛被灭得干干净净,只留一盏明角灯在桌上晃着昏暗的光。 薛瞻倚在床沿闭目养神,见她出来,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瞬,半晌靠坐起来,“上来。” 商月楹走近了些,小声嘀咕:“我要睡里面。” 薛瞻:“嗯。” 他让开些许,商月楹弯膝跪爬进了里侧,三两下钻进了那床喜被,只留了个后脑勺给身后之人,“不早了我先睡了你自便吧。” 她一咕噜说完后便将整个人缩进了被褥里,一动不动,好似已睡了过去。 身后那人有了动静,听脚步声去而复返,商月楹指尖撑开一条缝隙去偷瞧,入眼果真一片漆黑。 方才他是下床去吹灯了。 男人平躺下后便没有再动,只余绵长沉稳的呼吸声。 商月楹哪里有甚么睡意,窥见身后没动静,她在这被褥里闷着也有些不透气,便将脑袋往上移了移。 有时就是这般巧,薛瞻竟也同时翻了个身。 呼吸喷在她的后颈。 像滚滚燃烧的篝火,似灼日镀在头顶的烈阳。 商月楹没与男子同榻而眠过,不知竟这般煎熬,难怪那写满志怪传闻的话本里常说,有些修炼成精的女妖爱吸男人阳气。 这样热,这样沉重。 她若是女妖,也要沉沦吧。 商月楹就这样耗着装睡,直到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她终是熬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她身后,阖目静候的男人睁开眼,沉默地看着她,想克制,却又放任自己贪婪。 方才她无意识咕哝着翻了个身,方与他正面相对。 胸前衣襟不知何时散了,大片雪白将他层层裹挟住。 刚嫁做人妇的她睡颜乖顺,与先前那恶狠狠咬他唇的模样大相径庭。 因着多年在边关的缘故,薛瞻即便在夜里仍能视物。 他悬着指腹在离她额角只剩几厘的地方摩挲,又无意识往下移。 鬓边,粉腮,唇角,肩颈。 虽并未触及她,动作却熟稔到似做过许多回。 不知她梦见了甚么,竟往前拉近了些距离,直直钻进了他怀里。 然那张睡颜却毫无变化,仍酣眠着。 从前耳鬓厮磨许多回,他只能靠手去感知她的一切。 而今他终于看得见她的所有,在她清醒时,手却无法触碰她。 薛瞻闭了闭眼,只觉折磨,到底没忍住,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屋外,元澄仰躺在歪脖子树上,与树下强忍着睡意的春桃道:“听见没?里面歇下了,这里有我守着,秋雨都睡着了,你真能忍住?” 春桃拼命揉着眼睛没说话。 元澄见状也不强逼她,嘀咕了几句便翻了身。 大婚之夜叫来郎中的新婚夫妻,恐也只有大人与夫人了。 元澄心中鄙夷。 亏大人今日临出发前还喝了碗药,好叫夫人闻出身上的气息来。 夫人闻没闻出,他不知。 他只知,他今日送魏郎中进去时闻出了二人间的火药味,呛得他忙在此处守着,担忧了一晚上,就怕今夜会闹出点什么来。 所幸夫人还是一如既往善解人意,不与大人计较。 元澄眨了眨眼,没忍住如巨浪般袭来的困意,躺在歪脖子树上睡了过去。 双眼即将阖上前。 他想。 夫人体贴,明日定是也是个喜庆的开头。 第20章 都督没空,夫君有。 商月楹梦见自己踏在轻飘飘、绿油油的草地上,似春日好景,城郊小溪里的水花淌着流,好不惬意。 细了瞧去,杨柳依依,浓荫密密。身后忽然有人唤自己小名,商月楹抿笑回眸,却落入一双暗沉得紧的眸子里。 “夫人与都督还没醒么?”屋子外头隐隐有低谈声。 睁开眼睛,入眼是大片红的纱帐,商月楹平躺着望了帐顶半晌,轻叹一声。 薛瞻这人不老实,在梦里都对她穷追不舍。 “叹什么气?”身旁传来梦中那低呓,不老实的男人正侧卧在她身边,单臂支着脑袋,静静盯着她。 商月楹一霎心跳如鼓,飞快将暴露在空气里的手臂缩进了被褥里,缩来缩去,竟连头发丝都恨不能不让薛瞻瞧去半根,“你怎么还在这?” 男人吭吭笑了几声,却不真切。 被褥外传来动静,商月楹等了半晌再偷偷去瞧,薛瞻已不见踪影,只留那浴房的暗门刚刚掩紧。 绮窗透光,昨夜发生的种种如虚幻梦境般,商月楹撑起身子,乌发垂肩,混沌思绪总算清明起来。 “夫人?”春桃在窗外轻唤。 商月楹瞧了眼浴房那扇暗门,想他应当没那么快出来,便半哑声答道:“春桃?进来吧。” 门被推开,春桃挂了俩青色眼袋,垂着头匆匆进来。 商月楹惊呼:“春桃!你这是......?” 春桃试探着抬眸,见屋子里就商月楹一人,忙松了口气。替商月楹找出今日要穿的崭新衣裙后,便自顾来挽红罗纱帐。 第27章 她边拉起银勾挂帐,边小声与商月楹咬耳,“小姐,昨夜他没欺负您吧?奴婢守了一整晚没敢合眼,本来昨日迎亲途中奴婢就想找机会与您说这事的,谁知根本没有机会!” 商月楹悻悻垂眸,“欺负......没有的事。” “好春桃,辛苦你守着我,昨夜我也吓得半死,”商月楹躲在被子里穿好小衣,这才踩着绣鞋下榻,“暂且先放宽心吧,小姐我还活着呢。” 春桃面上还有些不可置信,“谁知都督竟是宋......” 她堪堪停了嘴,又凑近商月楹悄声道:“小姐,他既与宋郎君是一人,这往后的日子应当也还好过吧?” 商月楹眉间似怨似愁,“也许吧。” 昨夜她已想好了,她与薛瞻分房睡,为的便是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她又不是他腹中蛔虫,怎知他那腹中水是不是又黑又坏。 思虑间,暗门 被推开,薛瞻穿一身寝衣从里面走了出来。 春桃忙低下头,“都督。” 薛瞻自顾拉开八宝柜寻了件云纹刻丝银袍出来,商月楹眼瞧着他穿戴整齐,又动作利落地绑上护腕与袖箭。 他方才兴许在浴房匆匆洗了一遭,发丝还一绺绺洇着潮湿气。 束发后,男人拿起角落里的寒渊剑往外走,临近门时脚步顿了顿,提醒道:“今日要去侯府,夫人。” 扬州相处半载,商月楹从未见他身上有过这些兵器,他也好似换了个人,那张脸还万分熟悉,眼眉处的温柔与缱绻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淡然与一丝阴戾。 听他在与自己说话,商月楹嗡着声音答了话:“哦。” 被春桃伺候着洗漱后,两道身影踏进了屋子里,商月楹抬眼瞧去,是位圆脸婢女与面容和善的嬷嬷。 那嬷嬷领着婢女给商月楹行礼,笑道:“见过夫人,奴是这院里的管事妈妈,姓荣,大夫人还在世时,奴在大夫人跟前伺候。” 说罢她又拉过圆脸婢女,“秋雨,去帮夫人梳妆。” 秋雨笑嘻嘻上前取了梳篦,与商月楹道:“夫人别紧张,奴婢与妈妈是母女,从前都跟着大夫人,陛下赐了这座宅子给都督后,都督就将我们都要了过来在这边伺候,往后奴婢与妈妈就跟着夫人了。” 荣妈妈柔声道:“夫人,按规矩,今日您需回侯府敬茶,大夫人虽说已离世,可都督尚有长辈在,这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商月楹细细打量了荣妈妈半晌,见她面容亲和、说话又妥帖,便弯眼笑了笑,“好,荣妈妈,月楹初为人妇,许多事不大懂,还望妈妈能教教我。” 薛瞻亲自求景佑帝赐婚一事已传遍汴京,荣妈妈心里有底,方才一见商月楹,见她不卑不亢,模样又水灵,便也喜爱上了。 她忙福身道:“夫人折煞奴,这掌家之事奴也只是略懂皮毛,夫人乐善好学,定能将都督府打理得当。” 秋雨也忙跟着对商月楹左夸右夸,商月楹被夸得双颊透红,到底是头回见面,话又少了起来。 荣妈妈细瞧着商月楹的神色,见春桃与秋雨都忙着,便自顾将眼神落去了床榻上,没寻见那落红帕,荣妈妈神情一顿,片刻后又了然。 昨夜寻了魏郎中来,走时好似是提了嘴,说夫人睡不好。 这厢,商月楹已梳妆完毕,妇人发髻落在她头上不显沉闷,竟还愈发灵动俏皮,鬓间蝶花好似活了过来。 春桃没敢替商月楹挑那等素净的衣裙,眼下她穿一件圆领直袖,外套樱红褙子,褙子上绣着大片团花,配同色斜纹八破裙,织金腰头衬得细腰盈盈一握。 秋雨嬉笑道:“夫人真美!” 商月楹勾勾唇,噙着笑意起身,“别再夸我了,我面皮子薄,昨日我只吃七分饱,这会腹中空荡荡的,去侯府前能先将这肚子填饱么?” “能的,能的,这会还早,夫人随奴来。”荣妈妈冲商月楹一笑,当即旋身领着商月楹往外走。 出了门,商月楹被檐下映射过来的光刺得微眯双眸,短暂合目后,她便跟在荣妈妈身后细细打量起这都督府来。 入目是歇山顶的砖瓦,抄手游廊每隔几步就见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拐过廊角后是座奇石罗列的假山,削尖了的翠竹卧在山顶,竹芯里正冒着潺潺清泉。 葳蕤的草木间绽了大片蝴蝶兰,屋檐上不知何时栖停几只莺雀,正啾啾啼鸣着。 商月楹从前去过许多官宦之家,那些府邸的陈设与布局大抵相同。 但官位高些的,她暂时没去过,如今一看,竟恍惚了一瞬。 原来做官做到位极人臣,连宅院都能修缮得如此养眼。 到了前厅,有打斗声响起,商月楹站在廊下循声望去,就见薛瞻反手收剑,仰身避开了元青刺去他心口的一招,又轻巧跃过元青的肩头,眉峰一挑,一霎将剑柄抵在了元青的背后。 元澄要偷袭他,拳头已贴近他,却在紧要关头被薛瞻一记侧踢踹向右侧,不禁闷哼一声,立在原地晃了几下。 银袍长剑,意气风发。 这样的他,她头一回见。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薛瞻将寒渊送回剑鞘,侧头与元青说了什么,就稳步往这边走来。 宋妈妈笑道:“都督在等夫人一起用早膳呢!” 商月楹皮笑肉不笑,心道他等她用早膳的方式当真特别。 踹元澄那一脚可不轻,元澄竟能受得住这样的折磨。 不过几息,薛瞻就越过商月楹进了厅内,商月楹跟着进去才发现桌上已摆好早膳。 一屉鲜香软烂的如意糕,两碗栗米粥,还有一壶木樨清露。 薛瞻用膳时,仿佛是不喜下人在一旁候着,荣妈妈忙拉住要跟进去伺候的春桃,冲她摇了摇头。 一时间只剩些细微的咀嚼声,商月楹垂首咬着如意糕,到底没忍住问:“眼睛何时好的?” 薛瞻动作一顿,淡声道:“你走后。” 如此冷淡,倒像欠了他似的。 商月楹善心不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咽下嘴里的糕点后便落了筷子。 “薛瞻,字清时,外祖是从前那位身怀大义的宋侍郎,外祖的姓氏加上自己的字,便是与我相识的宋清时。” 她垂眼看着杯盏边缘,又无意识去抠弄自己的指尖。 昨夜惊慌之下,有许多事她没来得及去细想,方才见了荣妈妈,听荣妈妈提起她那早逝的婆母,俄顷就想起了秦意与她说过的,关于他的传闻与事迹。 薛瞻:“名讳一事,檀娘与我不相上下。” 商月楹自认在此事上有些心虚,便没与他呛声,转而岔开话题,“所以,你旧疾复发是假,瞒着整个汴京去了扬州养眼疾是真,那又是因何缘故受伤?” 薛瞻停了筷子,看向她的乌瞳幽深,“夫人心疼我?” 商月楹讶然,“谁心疼了?我就是问问,总不能叫我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好歹也嫁给了你,你若频频树敌,我若什么都不知道,岂知哪一日不会小命呜呼?”这话说得声若蚊讷,商月楹猜不准他有没有听见。 她又借着饮清露的间隙去望他的腰间,“玉佩呢?” 薛瞻:“碎了。” 商月楹‘哦’了一声,没再搭腔。 又默了半晌,见二人都用完了早膳,商月楹绕着腰间的那根细带把玩,道:“今日去侯府敬茶,都督去么?” 薛瞻:“骁骑营事务繁琐,皇城司代掌时管理不善,若是都督,今日忙,不去。” 睇了眼即将被她那双手拧成一团的腰带,他故作沉吟,“若是夫君,今日得空,能去。” 商月楹:“......” 他就是故意的! 商月楹掀着眼皮暗暗瞪向他,那眼神好似在说你竟还妄想我能唤你一声夫君? 做梦去罢! 薛瞻见状收回视线,呷了口热茶后便起身往外走,“荣妈妈是我母亲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她,还有,库房钥匙在房中桌案下的暗格里,夫人从侯府回来后,若是无事,便去数数自己如今有多少家财。” 他这是何用意? 掴了个巴掌又塞一盒满当当的糖? 她可瞧不上那些!银钱她又不是没有! 眼见薛瞻一只脚已抬出了门槛,商月楹又羞又怒,急急忙忙唤停他,“站住!” 薛瞻果然停住,回眸望来时闪过一丝讶然。 “我不认得侯府那些长辈,又与薛玉有些龃龉,我......我不想独自去侯府。” “你与我一道去。” 她压下躁意,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抬眸看向他,一字一顿咬牙道:“夫、君。” 第21章 牵手。 春风乍起,引梨花落肩。 商月楹与薛瞻并排踏行在青石板路,他不说话,她便总用余光去瞥他。 方才那声夫君唤出口,她也臊得慌。 薛瞻到底是应下与她同行了。 第28章 昨日迎亲的红绸还四处挂着,出了都督府的门,就见粗使婢子与小厮正扫着门前的彩屑,商月楹寻了个廊柱斜斜倚靠,鬓边珠环清脆作响,她却一门心思在另一件事上。 眼瞧薛瞻这凡事皆可随意妄为的模样,待会进了侯府,那薛玉若故意说些话来激她,她若着了薛玉的道,在侯府闹了 笑话...... 他可会护着她? 思绪百转千回,侧目一窥,总瞧着像人欠了他银子的元青打马而来,元澄跟在后头驾一辆精巧马车。 小厮一副机灵神情,寻了矮凳搁置在马车前,弓着身子等商月楹上去。 商月楹摆摆手,“我能上去,日后不必用这些。” 她不惯被人过分伺候,待字闺中时如此,到了都督府依旧如此。 小厮偷瞧薛瞻一眼,见他神情未变,忙又将矮凳撤去一边。 元澄按辔侧身,扬声笑道:“夫人,请。” 于是商月楹单手捉裙,另一只手撑在车壁上,轻巧借力便钻进了马车里。 元澄眸色微讶,很快又反应过来。 也对,夫人在扬州时便能以一己之力攀爬上墙头与大人侃侃而聊,这马车又算什么。 小窗车帘被素指挑开,商月楹望向薛瞻,“都督?” 这一声唤得绵长婉转。 瞧着是在提醒他什么。 薛瞻接过元青牵着的那匹骏马,翻身而上,而后跨马不紧不慢驶来,“为免我坐进马车逼得夫人挤得慌,还是骑马妥当。” 商月楹无半分犹豫就将车帘放下了。 他是失心疯了不成? 在扬州时,恨不能将所有体贴与温柔都赠与她,怎的摇身一变成了都督便连说话做事都这般令人讨厌! 她方才分明是邀他一同坐这马车。 新婚第二日去夫家敬茶,她夫君都唤了,如今在外头,陪她坐马车装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一回又如何! 车帘落得干脆,元澄悻悻收回视线,迟疑道:“大人?” 薛瞻:“走吧,去侯府。” 荣妈妈领着春桃与秋雨跟在马车边,不远处的炮竹碎屑还没来得及清扫,车马驶起来后在地面碾出一圈彩痕,出了巷口便往永宁侯府的方向去。 都督府与商家只隔两条街,与永宁侯府就隔得远了些。 早春的鸟雀在枝头栖息啼鸣,马车头的风铃摇摇晃晃,男人高跨马上,跟着马车徐行,一时间长街上那些认得他的,不认得他的,都忍不住驻足去抻头窥探。 “哎,这是昨日迎亲那位新郎官吧?”一人用肩搡了把另一人。 后面那人回道:“是他,左军都督,好稀奇,他骑马何时这样慢?他可不是那等有好脾性的主,从前骑马抓人时还险些带翻了我的摊子呢!” 另一位婶子正靠在商铺前补着鱼袋,闻言便抬头看了眼,她笑盈盈道:“朱二,刘五,你们这些只知吃饭睡觉的男人懂什么?我早听说了,这位都督与夫人不住在侯府,眼下定是陪夫人回侯府给长辈敬茶。” “男人嘛,若是会心疼夫人,倒也不计较那些打打杀杀了,刘五你也别说都督抓人那回,若没有他去抓那些逃犯,汴京还没这般太平呢!” 她指了指薛瞻的背影,道:“既说他没好脾性,为何这会又能耐着性子陪夫人行得如此慢?” 这话引得邻里几个商铺的妇人都探头出来望,顿觉这婶子所言在理,纷纷点头道:“昨日我去看了热闹,新娘子是被他抱进门的,听说新娘子性子极好,好令人羡慕哩!” 这厢,议论的那些言语隔得远了,被车帘隔绝在外面,商月楹只听得见车轮碾过地面的转轴声。 车身忽停,荣妈妈的声音钻隙而入,“夫人,到侯府了。” 商月楹答了话,深吸一口气掀帘下了马车。 侯府世代袭爵,嫡系子弟早已在这府邸住了一代又一代,宅院便也修缮得气派,比之都督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隔得远便瞧见薛玉与一穿湖绿褙子的妇人携手立在侯府门口,商月楹垂眼落后薛瞻几步,暗道当真冤家路窄,竟是薛玉在门口迎她。 正晃神走着,鼻尖忽然撞上宽厚坚硬的背。 商月楹忙后退几步,暗暗嘀咕了句倒霉。 祖宗庇佑,她今日可千万别在薛玉面前失了规矩。 俄而,一只带薄茧的手伸了过来,商月楹愣怔下抬眼,就见薛瞻回首看着她,神情还是那般平静,手却直直伸着。 薛瞻启声,却只有她听得见,“怕什么?” 只一瞬,面前这人又似反应过来她对他过敏,复又将手垂了下去。 那立在石阶上的妇人已含笑迎来,耳畔传进薛玉紧跟其后唤的那声‘母亲’,几息间,商月楹的衣袖已被拉住。 薛瞻使了些力带着她往前走,颔首道:“二婶。” 妇人正是永宁侯那位正妻章兰君,章兰君嗔怪打量薛瞻一眼,“马车停得那么远做什么?” 说罢又来看商月楹,“好,好,月楹,二婶这般唤你可行?” 商月楹来不及细想薛瞻牵她一事,忙扬起笑答道:“见过二婶,二婶如何唤我都行。” 章兰君生一张瓜子脸,眼尾上挑,笑起来面上无一丝干纹,显然保养得宜。 她笑道:“你婆母去得早,公爹是男子,不便来门口等你,这事便由我代劳了,外头晒,快随我进去,都等着呢!” 商月楹初入侯府,见廊下伺候的婢女暗自偷瞄她与薛瞻,自然不愿落个恃宠而骄的名声,岂料一连几下,都没能将衣袖从薛瞻掌心抽出来。 薛瞻便这样隔着衣袖牵着她,在庑廊下左拐右拐进了正厅。 入了门,他才松开她。 正座上坐着位面容方正的中年男子,身侧那席空着,商月楹垂目接过敬茶的杯盏,旋即跪于蒲团上,客客气气唤了声公爹。 薛江流将唇抿成一条线,许是一霎换了个身份,瞧着有些不习惯,却也没失了礼数,饮了茶后便从怀里掏出个玉镯来,“这是你婆母留下来的镯子,当初说是要传给儿媳的。” 商月楹忙接过那镯子,顶着四周打量的目光将镯子套进了腕间。 起身后,商月楹便与薛瞻站在了一处。 薛玉忽然道:“母亲,嫂嫂头一回来咱们家,是不是该叫她认认脸,虽说嫂嫂不住在府里,日后串门是不是熟悉些?” 商月楹飞快抬起眼皮子瞧她一眼,手不由自主摩挲着那玉镯,暗道,来了。 她就知薛玉肚里憋着坏水呢,这话里意思便是她无法在长辈跟前尽孝,反倒与薛瞻在都督府里快活。 商月楹抬头看向薛玉,笑吟吟道:“好妹妹,你我有缘,早已见过几面,我是认得的。” 她又往余下几张陌生脸庞上停了一瞬,与公爹面容相似又笑得和煦的想必是永宁侯,他下首那位眼下乌青,脸虽俊,却无半分精气神,定是薛玉口中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庶弟。 如此只剩最后那位与薛瞻眉眼有一分相似的男子了。 她依次唤了二叔、二弟与四弟。 章兰君掩帕轻笑几声,笑问:“你二叔倒也罢了,这二弟与四弟,你是如何分出来的?” 商月楹在心内笑笑,总不能叫她直言,你那庶子瞧着阳气都快被吸干了,这才叫她辩出来。 商月楹巧笑嫣兮,“陛下赐婚后,月楹自知与薛家即将成为一家人,便托人打听了几句,二弟去年过了乡试,如今离春闱近了,书卷不离手,想必是才华斐然,不难猜。” “四弟芝兰玉树,长得与二叔有三分相似,且方才我进来时,三妹妹警告四弟莫要胡来,被月楹偷偷听了去。” 她笑盈盈看向薛玉,又将问题抛了回去,“嫂嫂初来乍到,有些东西还不大懂,好妹妹,四弟为何会胡来?” 她违心夸道:“我瞧着四弟挺老实呢。” 薛玉一噎,察觉到自家爹掷来的警告眼神后,躲去了章兰君身后。 章兰君这才仔细打量起商月楹来,暗道她好敏锐的心思,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弄清了二房的关系与龃龉。 哪有新媳妇头一回登门就窥见夫家不堪之事的。 章兰君忙打圆场:“无事,你三妹妹与四弟自幼亲昵,不过一句玩笑话!几个小辈今日都备了礼,打算送与你呢,方才你三妹妹应是在提醒四弟。” “砚明,你说是么?”她转而看向那眼底青色一片的男子。 薛砚明垂眸不知想着什么,这会见嫡母在问自己,扯了唇畔的笑,点点头,摸出一把金锁来,“嫂嫂,这是见面礼。” 商月楹下意识看了眼站在身旁没说话的薛瞻,只好将金锁收下,“多谢四弟。” 那厢,薛如言亦送上一支上好的瓷 笔,饶是薛玉再暗暗挂脸,也只得双手奉上新得的一套金蝶儿。 饮茶已过几盏,章兰君见厅内气氛有些尴尬,便笑问:“今日留在府里用午膳罢?” 第29章 薛瞻默了许久,却在此时开口:“二婶,骁骑营还有事,我不便留她一人在此。” 章兰君对这侄儿格外妥协,与夫婿薛江林对视一眼,打趣道:“你如今娶了妻,倒懂得心疼人了,罢了,这茶也敬完了,咱们家的人也认得差不多了,月楹头回过来,你带她去外面转转?” 薛江流冷哼一声,不知是不喜薛瞻没留下来,还是不喜别的。 薛江林也忙笑道:“就是,若你忙不过来,就叫阿玉陪月楹去,待会咱们派辆马车送她回去便是。” 商月楹闻言忙看向薛瞻,后者只留了个侧脸给她,微微颔首道:“不必。” 言简意赅,话里话外不容置喙,商月楹垂首饮茶,稍稍撇开脸,暗暗翻了翻眼皮,只说这人在侯府说话做事也不讨喜。 但她也的确不愿薛玉陪着,谁知薛玉会不会又出甚么幺蛾子,在侯府,她还是小心谨慎些,没得被抓住尾巴闹出笑话来。 几个长辈又待了一会儿便借口离开了,薛砚明与薛如言自知留在此处只会令薛瞻不喜,也紧随其后。 如此便只剩薛玉一人在厅内与商月楹遥遥相望。 商月楹不愿与她再周旋,学着薛瞻的模样,隔着衣袖举起他的手在薛玉面前晃了晃,“三妹妹不会打搅嫂嫂逛园子吧?” 薛玉撇撇唇,正要回呛,忽而被薛瞻盯上,只好将脸拧去一边,轻哼一声,“嫂嫂自去便是。” 商月楹拉着薛瞻出了正厅,伸长脑袋往四下瞧了瞧,嗅了满鼻花香,便循着香气往那处走。 薛瞻垂目望一眼被她拉着的半截衣袖,指尖没忍住蜷了蜷,像要抓住什么。 日头正晒着,方才躲开那些婢女打量的眼神,商月楹走得快了些,此时额前鼻尖都冒着细微汗珠,见了花花草草,她心情顿转,遂弯下身子去轻戳开得娇嫩的花芯。 竟是一时忘了去松开薛瞻。 元澄与元青远远跟在二人身后,元青还是那副死样,元澄却笑叹:“哎,兄长快看,夫人瞧着不排斥大人呢!” 元青不予理会,眼眸一转,却忽见一身影往薛瞻那边靠近。 商月楹扬起嫁为人妇后的头一个真情实意的笑,脸颊梨涡凹陷,鬓边茉莉头油散发香气,引来蝶翅环绕她扑闪。 正眯眸享受着满园香气,一把嗓音不合时宜地在身后响起。 商月楹睁眸看去,那在鹤春楼有过一面之缘的窦小姐不知何时掐着帕子站在花草后面。 商月楹:“......” 那日听薛玉信誓旦旦,还以为这窦小姐不会再待在侯府。 窦小姐腮红粉面,匆匆越过花从过来,小声唤道:“表哥。” 薛瞻听得这称呼下意识拧眉,却忽觉臂上一松。 低目看去,是商月楹蓦然松开了他。 第22章 他好陌生。 窦小姐今日穿一件嫩黄圆领短衫,纤颈细长雪白,下身碧纱裙绣着石榴花,弱柳姝姿。 佳人孤身立在满园春色里,眼波流转。 身后那垂眼不敢瞧主子的婢女微颤肩头,低声在窦小姐耳后说了些什么。 商月楹视线从窦小姐的绣鞋落到腰身,再而是那张甜美娇艳的脸。 打量间,窦小姐已盈盈走来,“婉君还未贺表哥病愈。” 美人洽谈,欲语还休。 商月楹眉梢眼角都松了些,她退后半步,好整以暇去看身旁那朵开得正艳的芍药。 原来这窦小姐闺名唤婉君。 婉君婷婷如玉石,端庄秀丽似仙姝,是个好名字。 她用后脑勺对着薛瞻,肩头披帛滑落几寸,被她及时捻起,“怎的,你也不老实?” 神情认真,瞧着仿若真在娇斥这滑溜溜的披帛。 身后静得出奇,良久才听薛瞻淡道:“窦小姐还未离去?” 窦婉君很快接了他的话,柔声低诉道:“姑父怜惜婉君,答应让婉君留下。” 商月楹漫不经心拨弄着芍药花蕊,脑中飘起柳玉屏那日在鹤春楼劝阻她的言语。 -你又怎知那窦小姐是何种心思? 那,窦婉君,她是何心思? 商月楹欲旋身与窦婉君问上一句,身侧却传来匆匆脚步声。 她讶然望去一眼,侯在廊下伺候的荣妈妈冷着脸,领着春桃与秋雨已快步走来。 春桃与秋雨忙立在商月楹身后打量着这突如其来的佳人。 荣妈妈近了身后先与窦婉君行了一礼,后才敛神道:“......表小姐,容奴说几句。” “如今是在侯府不错,可表小姐这声表哥却唤得好稀奇!” 荣妈妈笑道:“都督是大房所出,表小姐却是二房那头的亲戚,且说窦姨娘早已不在这侯府,侯爷怜惜表小姐,愿意留表小姐在府里,表小姐如今便能仗着侯爷的势,不将都督府放在眼里了?” 窦婉君忙垂首羞赧道:“妈妈何故如此说,婉君蒲柳之姿,只是觉得表哥旧疾复发养了许久,一时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又何谈不将都督府放在眼里?婉君相信表哥......” “表小姐可别一口一个表哥的唤!”荣妈妈忍无可忍,厉色打断了她的话,“奴在大房伺候了这么多年,从不知都督何时多了个如此巧言令色的表妹!” “奴替您留了脸面,这才好言提醒您几句。” “您若不要这脸,奴也不必再装样。” 荣妈妈微眯眼眸往前一步,忽然问了个尖锐的问题,“既表小姐将都督府放在眼里了,见了都督夫人为何不行礼?” “又或说,窦小姐既唤了这声表哥,怎的眼里只有表哥,没有表嫂?” 好似被提醒,窦婉君这才将眼神往商月楹身上落去,涨红着脸唤了声表嫂。 打从荣妈妈呛声起,商月楹就自始至终没吭半句,如今见窦婉君仿佛终于看清了她还在此处,忽而扯开唇笑笑。 她道:“那日鹤春楼一见,我便觉得,表妹是个惹人怜惜的。” 轻飘飘一句话便引得窦婉君咬唇拧帕,耳根红透。 商月楹侧身掐断一朵芍药,捻着花瓣放在鼻尖轻嗅,“花开得再好,也有落败之时,我若是这花,就趁着绽得鲜艳,寻个真情实意能精心灌溉养护之人。” 言毕,花瓣洒落一地。 她绣鞋轻碾花瓣,与窦婉君擦肩而过,平静道:“若一方没有真心,花亦有再折的时候。” “表妹既有惺惺相惜之意,还请自便。” 春桃跟在商月楹身后匆忙一问:“夫人去哪?” 商月楹头也没回,“随意。” 立在不远处围观全程的元澄见商月楹往这边徐行,忙迎了过去,“夫人,大人根本就没与那窦......” “元澄,”商月楹忽然开口:“不必去套马车了,也不许跟着我。” 元澄一噎,下意识去看跟在商月楹身后的薛瞻。 只这一瞬怔愣,商月楹已越了他往前走。 那句‘不许跟着我’,听着倒像是与薛瞻说的,薛瞻停了步子,沉静凝着商月楹远去的背影。 那厢,窦婉君还站在园子里拭泪,时不时往这厢瞥一眼。 元青:“......大人,此事如何处理?” 元澄挠头,小声搭腔:“夫人是不是生气了?” 那抽噎泣声听得元澄脑仁发疼,他嘀咕道:“这窦小姐也真是的,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今日出现在夫人面前,大人实在与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她分明就是故意做给夫人瞧的。” 双生子虽都不喜窦婉君这着实明显的做派,却仍在言语上未太过分。 薛瞻与二房关系融洽,窦婉君乃二房亲戚,细了想,总不能叫他二人拿麻袋套了窦婉君去警告,下了二房那位侯爷的脸面。 薛瞻绷着下颌,收回视线,忆起方才在园子里商月楹的神色,又垂目望一眼袖口,好似这轻飘飘的袖口还被牵着,拽着。 半晌,他才道:“清明祭祖,薛氏分支届时都会登门,窦氏身死多年,不过是个下人,府中实在不宜再出现姓窦之人。” 如此,便是叫他二人暗中使些绊子劝二房送窦婉君出府的意思了。 元青沉声应下,又道:“骁 骑营来了批刺头,原先的弟兄们等了许久了,夫人那边......” 薛瞻:“元澄,跟上去,别叫她发现。” 元澄‘哦’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心底那股瞧见夫人与大人相处和睦的喜悦又淡了些许。 都怪那窦小姐。 他若是大人,当即就拔剑吓唬她,好叫她不敢再上前来。 元澄出了门,问了守门小厮商月楹离去的方向,就忙跟寻了过去,远远瞧见商月楹驻足在卖梅子饮的摊位前,他才微稍松一口气,寻了个石柱掩身轻叹。 大人到底顾念了二房,那窦小姐是二房的亲戚,如此冒犯,大人也只得打发她走。 毕竟二房那位侯爷对逝去多年的窦姨娘情意深深,否则也不会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窦小姐在侯府常住。 第30章 新婚第二日便闹了别扭,元澄抵额揉着眉心,绞尽脑汁想着晚些回府该如何叫他们忘却今日这事。 这厢,商月楹要了碗梅子饮后便自顾寻了张方桌坐下。 “都别站着,旁人都盯着我瞧呢!”商月楹一指余下三个空位,“日头晒得紧,都先解解渴罢!” 春桃没规矩惯了,当即坐了下来,见荣妈妈与秋雨还站着,春桃笑嘻嘻去拉秋雨的衣袖,“哎呀,坐吧,在夫人身边伺候不讲究这些。” 来来回回拉扯,眼瞧有其他饮客掷了视线过来,荣妈妈只得领着秋雨坐下。 身子放松后,荣妈妈这才低声与商月楹解释道:“今日之事,夫人莫要恼了都督,那窦小姐当真与都督没什么。” 商月楹唇畔沾着梅子饮的那点红,瞧着艳极了,她抬手擦拭干净,抿抿唇,答道:“我没生气。” “既出来了,待会就四下逛逛,汴京的春景好赏,”她单手抵腮,问:“城郊有什么乐子?” 将话岔走,便是不愿再提那件事了。 荣妈妈咽回舌尖转了几圈的话,只好笑答:“如今进了春,天暖了,文士都去了城郊对弈,不少官眷都携手踏春呢,夫人既来了兴致,不若去铺子里租些捶丸器具,奴与两个婢子陪夫人去玩捶丸罢?” 商月楹笑吟吟点头,“行,我与春桃一组,妈妈与秋雨一组,瞧瞧谁打的窝多。”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主仆四人出了城门。 城郊果真如荣妈妈所述那般热闹,小姐们巧笑嫣兮放着纸鸢,文士雅客在凉亭对弈作诗。 寻了个空旷草坡,商月楹挽袖握杆,对着那球一击,球顺着青草滚了几圈,便稳当落进了窝里。 荣妈妈擦一把额上细汗,夸赞道:“夫人捶丸的技术极佳!” 春桃得意道:“那是,论玩这个,汴京还没哪位小姐能越过夫人去呢!” 说罢她又忙捂住嘴,仿若一时兴起说漏了嘴,泄了商月楹那端庄娴淑的名声。 荣妈妈哈哈笑了几声,“瞧着你机灵,这会怎么又犯蠢了?” “夫人俏皮是好事,可没人规定过闺秀一定要如书里那般端着!” 春桃这才松口气,羞赧一笑,“妈妈......” 商月楹也讶然不过半日相处荣妈妈就已发觉她的真性情,今日这捶丸玩得高兴,她索性扔下杆子,往那绿草茵茵里一躺。 她秀脸笑意更甚,“妈妈懂我!” 来来回回又玩了几轮,眼见落日余晖,地平线漾起一片金黄,周遭那些踏青客都稀稀散散离去,荣妈妈柔声提醒道:“夫人,该回府了罢?” 商月楹眉眼一滞,屈膝环臂,看向草坡下那粼粼河面。 微风渐起,吹开她额前碎发,如此好景,她却心中憋闷。 她当然知晓薛瞻与窦婉君没甚么,窦婉君身后那婢女都怕得双腿打摆了,倘若真有什么,何至于如此怕薛瞻?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恼什么。 今日薛瞻牵她,虽说隔着衣袖,她仍觉得有些泛痒,只是这痒不明显,像是方才行至柳树下,柳絮抚过肩头那般,酥酥麻麻。 汴京贵宦圈里常言,他喜怒无常,又不爱露于表面,而今在她面前,更是不再装那温柔小意的模样,她当真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这样的薛瞻,令她陌生极了。 且她还怨着他使那样的手段将她娶进门来,叫她过了好一段头顶悬剑的忐忑日子。 兜转一日,她还是不知该如何坦荡面对他。 实则,她与窦婉君说的那些话,有一半,亦是说给他听。 “夫人?”见她出神,春桃眼见天有些暗了,忙唤了声。 商月楹扑扇几下羽睫,长舒一口气,起身拂去裙边杂草,道:“走吧,回府。” 嫁他一事已成定局,他是宋清时,也是薛瞻。 她想嫁与宋清时,却嫁了薛瞻。 心中的窃喜早已被起起落落的情绪颠得只剩一分。 如此,便先分房睡吧。 她不知薛瞻心中在想什么,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气恼她在扬州做的那件事。 如今一瞧,分房睡是最为妥当的法子。 便从今夜开始。 商月楹钻进了临时租来的马车,车夫驭马熟练,很快便顶着最后一抹暮色匆匆驶离城郊。 月上枝梢,都督府门下的灯笼悬得高高的,守门小厮引泉正蹲在地上逗弄蛐蛐,见商月楹回来,忙起身行礼,“夫人。” 商月楹打定主意要与薛瞻谈谈分房睡的规矩,便随口问了句,“都督可回来了?” 引泉点点头。 回来路上,荣妈妈趁她尚且精神着,已将都督府与永宁侯府的一切尽数相告。 商月楹便唤荣妈妈与秋雨先回她那院里寻些适合回送侯府小辈的礼来。 今日章兰君叫三个弟弟妹妹送礼与她,她瞧得真切,不过临时起意罢了。 但薛玉那句话倒没说错,她与薛瞻单独住在这都督府,于孝顺一事上,的确欠缺些。 章兰君不叫她笑话自家人,她总也不能叫侯府笑话她。 有些礼数,还是得做足了才是。 荣妈妈应声离去,商月楹旋即带着春桃往引泉口中说的一处院子去。 引泉说,薛瞻在西边的院子里练剑。 又是练剑。 商月楹不紧不慢走在廊下,语气不知是怨是嫌,“还真是整日舞刀弄剑,也不觉得累。” 拐过假山,七扭八拐一通,商月楹抻头望一眼,总算瞧见那院子闪着微弱的光,她心内更为鄙夷。 练剑就罢了,怎的连灯都舍不得多点一盏? 她身躯轻盈,又走得慢,不细细听,难以听清她踏足的脚步声,正在心内想着,不知不觉已走近院门,她歪着脑袋一瞧,才隔着院门的缝隙看清里面是何情形。 商月楹蓦而就将步子停了下来。 院门半掩着,薛瞻靠坐在院中央那把太师椅上,微弱光线隐去他半张脸,暴露在光线下的侧脸俊俏,唇畔扯着笑,指节分明的手正来回摩挲着一把锋利短刃。 而他身前,跪了个穿着打扮尤其寻常的年轻男子,虽着黑衣,雪白衣襟却已被鲜血染红。 元青冷脸将那男子的双手反剪于身后,膝盖还使了些力压在他的背上。 下一瞬,薛瞻启声,“三皇子既派你来,可有想过你能不能拖着命回去?” 那男子挣扎几下,被元青当即狠踹一脚,不由闷哼出声。 短刃在薛瞻指尖转了几圈,被他用来挑起那男子的下巴,“薛家无意参与争储,你主子却一再试探,我那四弟是个蠢的,竟还叫你抓了把柄去威胁,你胆子不小,敢来窥探我,可有想过会落在我手里?” “说说,想求个什么死法?” 他静静坐着,那抹笑在昏暗烛火下愈发阴森,宛若地狱恶煞。 商月楹僵立在原地,须臾间汗湿了背后的衣裳。 一霎,吹来一阵晚风,男子身上的血腥锈味强势钻进商月楹的鼻腔里,她面色倏而苍白,喉间有酸意往上涌,她却强忍着胸腔那股恶心的感觉立在原地。 想走,可双腿如绑了砖石,脚下的地砖像湿软的泥泞,将她牢牢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身后不远处,元澄匆匆往院里看了一眼,登时骇了心神。 皇天后土,天地祖宗。 为何又好死不死叫夫人撞见此事? 三皇子近来如疯狗般咬着大人不放,二房那蠢若猪狗的四郎被抓住把柄,他与兄长早已暗中解决了好几人,怎的还有个漏网之鱼? 还偏就在今 日? 见夫人这模样被吓得不轻,倘若他此刻匆匆上前干涉,夫人定会因再度受惊而晕倒。 这厢,男子两腮蠕动,瞧着仿佛在用舌尖探着什么,元青眼疾手快卸了他的下巴,“不老实!想服毒自尽么?” 薛瞻冷笑一声,手中短刃缓缓贴上了男子咽喉。 俄而,商月楹听见了皮肉被划开的声音。 “滴答。” 男子身下那块地砖被鲜血砸湿一片,商月楹怔松着,双目近乎刺痛。 薛瞻瞧着是在折磨他,划开他的咽喉,却又不肯给个痛快,那男子剧痛之下开始挣扎,却因被元青禁锢着,只能任凭薛瞻宰割。 “记住了,下辈子寻个好差事,莫要再为那样的主子卖命。” 话落,男子软身倒地。 薛瞻终放平唇角,连鼻尖都淌着一滴血,他慢条斯理拿出素帕擦拭短刃,冷道:“扔去喂狗。” 元青与主子一个德行,方应声,忽听一阵脚步声匆匆离去。 俄顷,元澄神情尤其难看地冲了进来。 元青睇他,“回了?” 元澄瞪他一眼,没好气喊道:“回了!夫人也回了!” 薛瞻立时起身,“......她在何处?” 元澄索性不管不顾,双手一瘫道:“几十息前,门口,亲眼见您杀人呢!” 第31章 第23章 她好慌神。 商月楹是跌跌撞撞闯回花韵阁的。 四肢发麻,胸闷气短,一张俏脸发白得紧。 她身后的春桃也没好到哪里去,搀她坐下的那双手都微颤着。 西厢墙角顶上的烟囱还涌着一波浓浓白烟,荣妈妈与秋雨都去了小厨房忙活,廊下伺候的二等婢女见主仆二人见了鬼似的受惊神情都有些讶然,只碍着不得窥探主子隐密,便又将脑袋低了下去。 寝屋的门被掩紧,春桃紧了紧心神,强迫自己哆嗦着开口:“......夫人,好多血。” 商月楹两片红唇复而抿成一条直线,而心内那根提了一日的另一条线,终是断成两截,断得干脆。 她呆立片刻,忽而歪了身子撑在妆台边缘,勉强逼迫自个坐稳。 他如何能顶着宋清时那张脸,荡一丝那样的笑,那般轻而易举就取了旁人的性命? 耳闻他手段狠戾,而今亲眼目睹,近乎天差地别。 尤其那双慢条斯理擦拭血迹的手。 那双手,从前抚摸她脖颈时也是那样轻柔,那样缓慢。 商月楹闭了闭眼,心中发怵,“春桃,别、别抖了,我也怕......” 嫁与他第一日,她被激得起疹子。 第二日,她被吓得如鹌鹑般躲在这房里。 叫她如何不恼他,如何不怨他,如何不惧他。 霎时,商月楹那少得可怜的窃喜消散得一干二净。 窗外响起脚步声,而后绮窗被屈指叩响,“出来。” 是薛瞻的声音。 商月楹睁大双目望一眼春桃,头晃得仿若拨浪鼓。 她小声央道:“快将他劝走!” 不待春桃作何反应,与商月楹仅一窗之隔的薛瞻好似没了耐性,疾行至门前便自顾推了门进来。 商月楹那慌张又失了血色的脸庞就这般落入薛瞻眼底。 他转眸看向春桃,意味不言而喻。 饶是春桃再不愿,也只得一步三回头退了出去。 门被叩紧,薛瞻立在门后没动,仍沉息着,视线牢牢落在她身上,而后,他启声,“......被吓到了?” “我很好!”商月楹顺嘴答得飞快,暗自咬了半片唇,将脸撇开去,“不、不就是杀个人么,都督有权有势,这些不过家常便饭!” 快走罢,趁她如今尚能稳住,莫要叫她在他面前软下来。 可薛瞻瞧着能看穿她心思一般,双眸扫一眼被她掐皱的裙边,忽往前踏一步,“既不怕,为何避着我?” 商月楹浑身紧绷着,将自己绷成了轻轻一弹便粉碎的瓷器,瞧着坚固,却又脆弱极了。 见他作势要往这边来,慌神下,她连上半截身子都不自觉更往里靠,恨不能离他愈远愈好。 那脚步声徐徐,踏在屋内软毯上,落进她耳朵里,沉闷得紧,慌神得紧。 “哗啦——” 情急之下,商月楹陡然起身,桌上摆件被撞得落了一地,商月楹心一狠,伸手就往臂上挠。 “都督别过来!”她使了些劲,暴露在空气里的那半截手腕被她抓得红痕斑斑,仿若薛瞻再靠近半步,那腕间就能溢出血丝。 薛瞻果真停了下来。 眼下,薛瞻与商月楹不过七八步之隔。 他淡淡垂目,眼瞧着她为了躲他,不惜引他会错意,好叫他觉得,她过敏之症已到了他只要靠近就会加重的地步。 红痕刺目,薛瞻倏而忆起大婚当日,二人穿在身上的喜服,同样是红,那样的红,叫他步步靠近她,而如今这几线红,却叫他又退回原地。 半晌,薛瞻挪了视线,从怀里掏出傍晚时分魏郎中差人送来的药膏。 巴掌大的瓶罐被搁置在桌上,他淡声道:“今日事发突然,是我不对。” 话语一顿,他再望一眼商月楹腕间,语气平静:“你既提了分房而睡,自今日起,我便去书房。” 言毕,他兀自转身离开。 外头没了声响,春桃再进来时,是跟着荣妈妈与秋雨一道。 荣妈妈吩咐婢女布菜,往商月楹身上一瞥,见她腕间红痕醒目,忙心疼凑过去惊呼:“哎哟,好夫人,怎的将自己抓成了这样?” 商月楹对薛瞻过敏一事,只他二人心知肚明,便是连春桃她也没说。 是以,荣妈妈问起时,春桃已抓起了她的手腕细看。 商月楹不愿她们担忧,只勉强笑道:“无碍,方才发现带了只虫子回来,想来是先前躺在草里那会沾上的。” 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瓶,“有药呢,妈妈与春桃都别担心。” 春桃狐疑看她一眼,只得打开药瓶将那沁凉的药膏抹在她腕间。 方才薛瞻来了又走,荣妈妈自然看出些苗头来,但她既在商月楹房里伺候,自是要一切以商月楹为主。 差了那些婢女下去后,荣妈妈旋即搀着商月楹坐在桌前。 商月楹今日本就只用了早膳,午时本想着回来用午膳,却被那窦婉君影响,转而又去了城郊,此刻嗅到佳肴香气,不由顿觉饥肠辘辘。 吃饱喝足,商月楹眉目松散不少,姿态也放松了些。 荣妈妈忽又吩咐秋雨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商月楹拧眉,“......妈妈?” 荣妈妈噙笑将药碗推了过去,“这是魏郎中昨夜开的安神药,这会还烫着,夫人先去沐浴,出来再喝也行。” 那药闻着瞧着都难喝得紧,商月楹嫌恶别开脸,“我不喝。” 荣妈妈还要再劝,又见商月楹起身在她眼前转了几圈,“妈妈快看,我好着呢!” 拗不过商月楹,荣妈妈只得妥协一笑:“行,奴瞧夫人也无大碍,这药便先温着,夫人夜里若睡得不踏实,再喝也不迟。” 夜深了,商月楹出了汗,身子黏得慌,春桃与秋雨便伺候她去浴房沐浴。 荣妈妈则端着那碗药退了出去。 拐到廊角时,荣妈妈‘哎哟’一声,被立在阴影处的身影吓得心冒出了嗓子眼。 看清脸庞后,荣妈妈腾出手来擦额上的汗,“都督?” 见薛瞻不语,她忽又想起晚膳前商月楹的神情,问:“都督惹夫人不快了?” 薛瞻没答她的话,只是将视线落去她手中那碗汤药。 他启声,听不出喜怒,“她为何不喝药?” 荣妈妈‘哦’了一声,道:“夫人说她好着呢,奴瞧着她精气神还行,是药三分毒,便没劝着夫人灌下去。” 好着呢。 薛瞻呼吸重了几分,压下心底莫名钻出来的不知是怨是怒的情绪,一言不发离开了。 荣妈妈眼瞧着他离开,小声嘀咕:“幼时讨喜得很,长大了怎的这般......” 分明关心得紧,偏这模样不讨夫人喜欢。 仆妇回首望了望寝屋,暗叹一声。 都督与夫人,还有得磨合呢。 . 接连两日,商月楹都没再见到薛瞻。 清晨,园子里的蝴蝶兰开得正好,春桃打着哈欠去轻戳花蕊,赶走那调皮采蜜的蜜蜂后,蹬蹬两下钻进凉亭,看向那倚在亭栏边摇扇的人儿。 “夫人,都督这两日都不在府里,今日回门之事怎么办?” 商月楹动作一顿,嬉笑答道:“怎 么办?他不与我一同回去正随了我的意,我有许多话要与阿娘说呢!” 不过两日,她便已将先前那事淡忘,复而明媚起来。 春桃茫然道:“可夫婿不一同回门,外头那些人会议论夫人的......” “议论便议论,”商月楹从善如流开口:“我嫁了过来,只要他一日是都督,我便一日是都督夫人,没有谁会那般没眼力见议论到我跟前来。” “只要我听不见,便随那些人去议论。” 商月楹这两日冷静许多,亦想明白许多,甚么名声,规矩,在这都督府好似都消失殆尽。 她早在被赐婚时,就与薛瞻牢牢捆在了一处。 倒不如随心所欲,痛快了自己。 至于薛瞻,暂且先躲着吧。 回房换了身衣裳,又细细往脸上施粉,瞧着铜镜里现出个美人后,商月楹吩咐春桃备了些回门的礼,这才笑意盈盈旋身往外走。 引泉侯在门口,商月楹扯唇笑笑,使唤他去套马车,正等着,元澄匆匆从巷口拐进来。 商月楹盯了他好一会儿,这才佯装往四下看了眼,“都督还在忙?” 元澄答道:“......是,大人特命我回来说一声。” 他往怀中摸了个锦盒递去,商月楹打开一瞧,是对镶了金的宝镯。 商月楹扬起一侧眉,“这是何意?” 元澄:“大人说,那日吓到夫人,这镯子是为赔罪。” 嘁。 商月楹撇撇唇角,道:“知道了,你可还有事?有事便忙去罢,引泉套马车去了。” 提裙方往前迈开一步,她又回首来补充道:“哦,同他说一声,我思念父亲母亲,今日回门,我就暂且先不回来了,多住几日再回。” 第32章 当日薛瞻求景佑帝赐婚,曾亲口说,她可随意回去。 她乐得如此。 元澄张张嘴要说什么,那头引泉已套好马车过来,都督府的车夫总算派上用场,接了商月楹上马车就扬鞭而去。 元澄:“......” 大人,有些不妙呢。 . 都督府与商府虽说只隔了两条街,可这次是回门,商月楹堂而皇之走路回去到底是说不过去。 不过几句话的时间马车就停了,商月楹欢喜打帘去望,秦意与商恒之正立在石阶上抻着脑袋瞧。 “阿娘!爹爹!”商月楹不顾身后荣妈妈的呼唤,忙捉裙跳下马车,张开双臂往门口奔去。 秦意被她扑了个满怀,嗔笑着点她鼻头,“急什么?我与你爹爹能跑了不成?成了亲便将规矩都给忘了?” 商恒之眸中不舍变了又变,上上下下打量商月楹好一阵,这才欣慰一笑:“檀娘瞧着没什么变化。” 没有变化最为妥当,那狗屁薛瞻想来没欺凌他儿。 见荣妈妈与秋雨眼生,商恒之轻咳几声,想着倒还装装样,“都督呢?怎的没与你一同回来?” 商月楹笑眯眯挽去他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央他往府里走,“他忙,忙坏了,爹爹心里莫非只有佳婿没有檀娘了?” 回了家,商月楹舒坦不少,进了正厅就斜斜倚在秦意身上,嘟嘴撒娇道:“阿娘,我好想你......” 秦意被她磨得软了心肠,忙笑问:“想吃什么菜?阿娘今日亲自下厨。” “当真?”商月楹从她怀里抬眼,“还是阿娘心疼我!” 商恒之知她今日回门,特向翰林院请了一日假,见她回家便黏紧秦意,颇有些吃味,“檀娘不想爹爹吗?” 商月楹笑嘻嘻点着下颌,“想的,想的,阿娘和爹爹,檀娘都想!” 商恒之心满意足,当即拖着商月楹就往花园那头去,“时候尚早,爹又种了些好东西,快同我去看看!” 春桃忙跟了过去。 荣妈妈与秋雨头一回踏足商府,原以为是个寻常官宦之家,眼下见了府中下人都神色轻松便有些讶然,再睇一眼商恒之夫妇与商月楹那亲昵模样...... 荣妈妈暗暗嘀咕,难怪夫人不愿都督陪着回来。 如此温馨的气氛被都督破坏,当真倒霉。 商恒之拉着商月楹一去便是半个时辰,再回来时,秦意已张罗着去了厨房。 “再过些时日,那笋便能冒尖,嫩得很呢,届时爹爹差人送去都督府,叫檀娘尝这第一口!”商恒之一手叉腰,一手端着杯青梅饮子,立在廊下同商月楹挤眉弄眼。 商月楹翻身坐在廊柱旁的长椅上,双腿晃悠悠,秀脸上的笑意更甚,“爹爹心疼我,爹爹最好了!” 她就坐在那里,一身樱红,胸口那串花卉纹珍珠璎珞照得她愈发明艳俏丽,笑起来,沾了口脂的两片红唇水盈盈的,连她身后那大片开着的花枝都黯了黯。 廊角传来脚步声,秦意身边的施妈妈匆匆走了过来,福身与商恒之道:“老爷,姑爷......都督来了。” 下一瞬,薛瞻穿廊而来,着一身锦绣云纹鸦色圆领袍,身形欣长,神清骨秀。 动作间,腰侧寒渊剑与护腕撞出鸣音。 薛瞻眉目锋利,银冠束发,春光一晃,斑驳花影下,他扬了唇畔的笑,俯身作揖,“岳父大人。” “......”商月楹笑不出来了。 商恒之愣了半晌,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听闻骁骑营的人没日没夜地哀嚎,想来都督近日忙得很。” 薛瞻道:“再忙也要陪着夫人回门。” 他的目光在商月楹僵住的唇边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夫人。” 柔了嗓音来唤她,听在耳朵里轻飘飘的。 商月楹抿唇,不愿叫商恒之察觉出甚么端倪,轻轻‘嗯’了一声。 那厢,正厅内有人探头‘咦’了一声,秦意端着笑匆匆走了过来,“檀娘说你忙呢,既过来了,就留下用膳,晚些时候再与檀娘一道回去?” 薛瞻颔首笑道:“听岳母的。” 本该阖家欢一场,这顿午膳却吃得商月楹坐立难安,薛瞻与她挨得极近,却又巧妙地掌控了一丝距离,并未触碰到她。 她眼神往哪道菜上落一眼,他便持筷去夹给她。 商恒之不知是何想法,但细了瞧,秦意满意极了。 午膳用罢,商月楹起身将秦意拉去一旁,顶着脑后那道炙热视线,小声道:“阿娘,我今日想留下。” 秦意讶然,“为何?” 商月楹声若蚊讷,“就是、就是想阿娘了。” 唯恐秦意催促她回都督府,她迫不及待旋裙行至薛瞻身前,一咕噜将自己想留在商府小住的想法又交代了一遍。 他这人在她父母面前装成贤婿模样,想必不会拒了她。 岂料薛瞻搁下茶盏,抬了眼,视线细细描绘她眉梢眼角。 他未张唇,未有任何动作,熟悉的眼神却仍叫她忆起从前在扬州,与他的耳鬓厮磨,与他的唇齿相依。 商月楹,你在想甚么? 匆匆将思绪拉了回来,商月楹的双腮蓦然染上薄薄一层绯色。 眼瞧她红了脸,将身前那璎珞都压了下去,薛瞻笑笑,而后点了下颌。 他道:“无妨,我陪夫人留下,你我一同,小住几日。” 第24章 约法三章。(含入v公告,…… “谁要你陪......”反驳的言语脱口而出,商月楹又蓦然歇嘴。 罢了,爹爹同阿娘看着呢。 忍忍罢。 借以品茶的间隙剔了眼女婿,又神色狐疑地去瞧女儿,商恒之忽道:“都督公务繁忙,我家那些个伺候的下人不懂都督平日喜好,恐怕都督不习惯......” “岳父。”薛瞻指腹绕着杯缘打圈,垂目望一眼茶面漂浮的嫩芽,“往后都是一家人,还请岳父在私下唤我的字,或直呼名讳,都督二字,小婿不敢当。” 商月楹还立在那五彩屏风旁靠着,并非她不想坐,而是不想与他坐在一处。 此刻听他语气淡淡,神色平平,她没忍住轻嗤了一声,又将一张傅粉施妆的脸别开。 如今是在她家中,竟又装了起来。 那厢薛瞻顿了顿,又道:“我习惯的。” 都如此说了,商恒之不便再拿乔赶人,只得讪笑几声应了下来,“. .....行。” . 女婿登门,商恒之自是不能太过冷落,故而拉薛瞻去书房对弈了两个时辰,期间说了些什么,商月楹不得而知。 再回前厅时,又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二人待在同一面空间里,薛瞻始终离商月楹不远不近。 三月里天暗得早,秦意握着商月楹的手交代了些琐事后便自顾忙活去了,顺带拽走了商恒之。 商月楹立在原地捏着帕子,一会揉成方的,一会揉成扁的,终在荣妈妈再度掷来眼神后微叹一口气,用余光睇了眼稳坐在椅上的那人后,捉裙出了门。 这左拐右拐,便不自觉回了揽月阁。即便商月楹不在家,揽月阁仍被打理得干净。 公侯世家,没有哪位新妇能带闺中饲养的爱宠上喜轿,商月楹出嫁那日,牙牙便被留了下来。 方踏进院门,牙牙就叼着那被揉搓得不成模样的软被冲了过来。 可不知怎的,只差两步便能冲到商月楹脚下的牙牙忽转起黑黝黝的眼睛看了眼她身后,一时呆愣,爪下踩空,翻滚两下就摔了一跤。 商月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眉都洇满笑意,“牙牙好粗心!” 她含着笑伏腰,如往常那般朝牙牙张出双臂,将牙牙抱在怀里左搓右揉,不过片刻,牙牙就舒坦得四肢软趴趴垂着。 “夫人......”春桃垂首清嗓,轻拉她的衣袖。 商月楹动作一顿,旋身抬眸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薛瞻,“都督不会介意我养狗吧?” 小黄犬脖间戴着清脆作响的铃铛,商月楹抱它在怀,它便亲昵地拿脸去蹭她。 男人羽睫落了又起,而后挪开视线,道:“不会。” 总在院门口站着到底不像话,春桃自告奋勇将牙牙接了过去,哄着它去了自己的地盘。 二等婢女春喜在檐下悬灯,引着主子进寝屋,商月楹的目光与薛瞻相交,见他缓步跟上,她抿了抿红唇,又状作不以为意地避开了。 薛瞻人高马大,一只脚正欲跨进闺阁门槛,忽停了下来,偏目看向角落里匍匐在地的小黄犬,目光里藏着小黄犬瞧不明白的深意。 敏锐是犬类的天性,俄顷,牙牙就察觉到了他眼神里的警告。 可这警告仿若一瞬,犬吠声还没来得及叫唤出口,男人就已自顾进去。 抬眸扫了眼闺阁陈设,薛瞻扯了唇,瞧着坐在妆台前卸钗环的商月楹,“夫人。” 商月楹仿若是知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很快便答了话,“如今在我家住下,有我爹爹与阿娘在,与都督分房睡的确不妥。” 第33章 她一指身后那块空地,“所以,你睡地上。” 语气娇俏,稍稍有些盛气凌人之意。 伸手间,雪白皓腕露了出来,新婚第二日被她刻意抓挠出来的红痕已尽数褪去,只剩几丝细微的印子。 见薛瞻盯着她的手腕闷声不吭,商月楹眼怀戏谑,“如何?” 薛瞻点点头,“好。” 商月楹笑意僵在唇畔,反怄得咬了咬下唇。 如此羞辱,他竟还能应下? 她本意便是激怒他去另寻间屋子歇下,他今日是怎的,在骁骑营被驴踢了脑子? “夫人,收拾好了,您几时去沐浴?”春桃摆弄着拔步床上的纱帐。 说罢她又偷偷瞧一眼薛瞻,小声道:“都督,秋雨去准备您的寝衣了,请都督稍等片刻。” 薛瞻‘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旋即寻了张圆杌靠桌而坐。 回了商府,商月楹舒坦许多,连沐浴的时辰都多了半刻,再出来时,薛瞻不见踪影,只留他那佩剑与护腕在桌上搁置。 由春桃伺候绞干发丝后,商月楹精神尚佳,寻了话本便倚在床沿就着烛光看着。 约莫半炷香后,门被推开。 商月楹抬眼看去,薛瞻穿一身寝衣,怀里还抱着被褥。 窥见商月楹眸中讶色,薛瞻道:“方才岳母来过,我去了隔壁院子梳洗。” 商家府邸偌大,主子拢共三人,是以,空出来的院落便多了些,想来秦意是好心过来说了一嘴。 思量间,薛瞻已将被褥铺在地上,自顾躺了下来。 屋子外静了,春桃不知是否拉了秋雨回耳房,荣妈妈念叨的声音也淡了下去,灯火一晃,屋内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商月楹放下话本,将自己缩进了被褥里,“我困了,都督歇在这里,春桃想必不会再进来伺候了,我睡觉习惯不见光......” 言下之意便是使唤薛瞻去灭了那些晃得她心慌意乱的烛啊灯啊的。 薛瞻遂侧目望一眼她露在外头的一双乌瞳,哂道:“你倒是会使唤人。” 商月楹羽睫扑扇几下,作势坐起来,“小事罢了,都督不愿,我便自己去。” 一霎,薛瞻起身扫灭了葳蕤灯火。 商月楹:“......” 陷入黑暗后,薛瞻的声音有些忽远忽近,“睡吧。” 商月楹小声咕哝了几句,翻身往里滚了半圈,将肩背裹得紧紧的。 屋内点着她素日爱闻的梨香,她合该舒坦阖紧双眸,再沉沉睡去。 可明晃晃多了个人躺在地上,渐渐地,商月楹没忍住翻来覆去,呼吸也沉重了些。 “睡不着?”商月楹平躺瞧着帐顶,薛瞻的声音从右侧钻进耳朵里。 商月楹没答话。 那头默了半晌,忽道:“我与窦婉君没说过几句话。” 商月楹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又道:“......让你撞见我杀人,是我不对,我往后不会再将人留在府里杀。” 商月楹哆嗦几下,听不出是抗拒还是畏惧,“别说这个。” 那厢没了声音,商月楹知他没这么快睡着,一时只觉有些憋闷,“都督今日为何会来?” 薛瞻:“恰好没那么忙了。” 商月楹:“其实不来也行的。” 薛瞻这回很快答话:“若我不在,唯恐陛下怪罪。” 商月楹咀嚼着他话中的意思,“都督的意思是......你我二人是赐婚,这其中礼数需得做足了,才好叫陛下以为这桩婚事赐得对极了,妙极了?” 不问倒也罢,心内那股怄气愈发浓烈,这话,像刀子割嘴似的刺疼她,未听见声响,她索性撑臂靠坐起来,而后自顾说了起来。 “行啊,都说是陛下赐婚了,不管你是如何想的,我总归与你绑在了一处,便是要改嫁也得先经过陛下同意。” “你做你的都督,掌权势,审人,都与我没关系,同样的,我做什么,你也管不着。” “你知道我不喜喊打喊杀的男子,我也省得在你面前装样,你如此骗我嫁给你,我是恼的,在嫁给你的前夜我便同自己说过,宋清时这个人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了过去。” “你无法再将他变回来,我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你,既如此,便约法三章吧。” 薛瞻久久沉默着,久到商月楹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又静息片刻,才听他平静道:“夫人要如何与我约法三章。” 商月楹没成想他能顺着她的话问出来,稍稍一顿,只道:“其一,分房睡一事由我决定,我若一日不点头,你便不能与我同睡。” 薛瞻:“还有呢?” 商月楹:“其二,你是都督,你每日都能出门,你不能将我关在府里,也不能派人跟着我,我想去哪便去哪。” 薛瞻:“不行。” 商月楹倏然坐直身子,“为何不行?你要将我关起来不成?” 薛瞻沉声道:“我说,不能派人跟着你这件事,不行。” 他道:“从明日起,元澄负责跟着你。” 商月楹紧蹙秀眉,“我不喜欢让人跟着。” 有道视线掷了过来,商月楹知他在看她,不自在偏了头,就听他轻叹,倏而放柔嗓音,“身处高位,有些虎视眈眈的人就从明处到了暗处。” 商月楹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没有答话。 薛瞻淡声道:“夫人,还剩其三没说。” 方才一席话倒提醒了商月楹,她这段时日只忧虑了嫁他一事,险些忘了嫁他之后的日子或说要更艰难些。 商恒之往日在家分析朝事的 那些话历历在目,先太子薨,余下皇子暗自争储,他薛瞻可是个香饽饽。 那日撞见他杀人,曾听他提及,那人是三皇子派来的。 虽说他那日话里话外都是不愿与三皇子一党同流合污之意,可这储君一日不定下来,他这都督职位掌管的权利便一日会被觊觎。 她嫁与他,焉知好日子能过到几时? 商月楹忽而就恼了,她闷头躺下,干巴巴扔下一句:“其三还没想好,我乏了,睡了。” 不知是不是真乏了,又或是屋内实在静得出奇,商月楹只觉脑子变得混沌,没挣扎几下就阖上倦怠的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这厢,薛瞻却尤为清醒。 今日为何会来? 那日他派元澄跟着她,没想过她会寻到那间院子去,他知她害怕这些,追了过去又见她宁可抓得满手红痕也要对他避之千里。 他气极了。 但更多的,是怕。 二人之间像拴了根瞧不见的细绳,他牵着绳的另一端,一步一步,想往前走,往前收紧绳,她修剪整齐的指甲却仿若一霎变得尖利,轻而易举就划断了它。 她一再躲他,他只得去骁骑营待着,否则,他担心自己掌控不了情绪,会再度刺激她。 今日元澄带了话来,说她恼了,要在商家久住,他若再不来,岂非由二人之间的矛盾被扩大? 而今已在汴京,他不再是宋清时,她也不再是秦檀。 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很难再有从前那样的温存。 至少,她暂时不愿意。 他也逼迫不得。 “冷......”左侧床榻上,商月楹翻了个身,闭着眼伸手在周围摸索什么。 薛瞻不动声色起身,慢步行至床边。 她不知何时踢开了被子,半边身子露在外面。 薛瞻将手伸了过去。 她仿若抓紧了冬日暖炉般,将软得不像话的脸颊贴进了他的掌心。 那便慢慢来吧。 他会一步步引诱她,重新陷进来。 床沿边的被褥凹了些许,薛瞻躺了下来。 他要她对他脱敏。 被褥被重新搭在商月楹身上,俏丽姝色重归酣眠,呼吸绵长,沐浴后的皂香清新,混杂着她身上那股特有的香气里外包裹着他,缠着,绕着。 月色透过窗柩映射进来,合该躺在地上的男人侧躺床榻外侧,勾着她垂肩的一绺发丝绕指。 清醒时一张嘴不饶人,睡着了倒一无所知。 还如此没有防备。 宋清时被留在了她的过去,可他是薛瞻。 分房而睡? 他不愿与她分房而睡。 绝无可能。 第25章 要我喂吗 过了春分,恰是花繁柳绿的时候。 汴梁河边的百花争艳开着,枝枝叶叶带着春意,游人扬玉鞭策马出城,欢颜笑语此起彼伏,当说一番好景。 未时方至,与磨盘巷两街之隔的都督府里,商月楹身披薄裘从香榻上睁开眼睛。 原是想多在商府小住几日,不曾想薛瞻颇有她住几日他便陪几日的架势,无可奈何,商月楹遂在昨日用过晚膳后提出回这都督府。 今日又只得她一人在府中,薛瞻忙得连片衣角都瞧不见。 好在她将牙牙一并带了回来。 商月楹起身下榻,取清水净面,捻素帕细细擦拭干净水珠,拉开寝屋的门往外走。 第34章 薛瞻言出必行,差了元澄过来跟着她。 然则元澄是外男,无她传唤也断不会贸然进她这花韵阁。 “砰砰——” 院外传来修缮甚么东西的声音,似有人寻了棒槌在敲击,商月楹抬眼去望,本该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不知何时都不见踪影,听动静,倒像都在院外待着。 她循声往外走,拐过月亮门便见七八个圆头圆脑的婢女挤成一团,弓身弯腰绕着什么在瞧。 “春桃,秋雨,瞧什么呢?” 两个婢女回首,见商月楹小憩醒来,忙噙笑凑了过来,“夫人,元澄在替牙牙做狗窝呢!” 商月楹侧头去瞧,那围成一团的婢女果然散开,元澄不知从哪寻来数截翠竹与麻绳,正屈膝蹲在地上将那些翠竹绑在一处,还时不时拿棒槌重重敲牢。 牙牙卧躺在一旁打盹,分明昨日才来都督府,今日那肚皮却鼓囊不少。 商月楹迈开步子过去,元澄恰好绑完最后一截翠竹。 见她来,圆脸少年抬头笑眯眯道:“夫人,这狗窝绑得够结实呢,又能遮风挡雨,又能防日头太晒,多好!” 狗窝方正,就连缝隙都被麻绳捆得紧紧的。 商月楹回以一笑,俯身朝牙牙‘嘬嘬’几声,牙牙忙翻身颠跑过来。 抚着小黄狗柔软的肚皮,商月楹笑道:“你还会修这个,我以为你与元青只会喊打喊杀呢。” 元澄羞赧一笑,“都是幼时跟长辈学的手艺罢了!” 商月楹有些好奇,“你二人不是幼时便跟着他?” 元澄一愣,明白过来她说的‘他’是谁后,便解释道:“哦,我与兄长是在军营认识大人的,没参军时,兄长负责跟老头上山打猎,我负责在家中守着地盘,驱赶一些不怀好意的人。” 他啰啰嗦嗦说罢一堆,商月楹了然点点下颌,算是对他二人与薛瞻的关系有了些了解。 言罢,元澄一拍脑袋,从怀里摸出花笺递给商月楹,“这花笺是柳家的婢女送来的,方才引泉送了过来,我见您歇着,便先收起来了。” 商月楹垂首细看,花笺上细细写了几行娟秀小字,落款画了根柳条。 她脸上笑意加深,唤来春桃,“替我寻件轻便的衣裳,玉屏邀我,我不能不去。” 说罢她放下牙牙,转身往花韵阁走。 元澄忙问:“夫人要出去?” 商月楹脚步一顿,笑意淡了些,“......不让我出去?” 元澄摆手解释道:“没,只是大人有吩咐,我要跟着夫人......” 商月楹回眸盯他半晌,唇畔的笑消失了一半,只那双乌瞳明湛,而后也没说什么,自顾回了院子里。 她前后态度大变,分明有些不喜,但也无过分明显的排斥之意,元澄脑仁发胀,暗道这差事当真不好办。 . 柳玉屏与商月楹约在汴梁河边见面。 元澄驾着马车到抵达时,柳玉屏含笑倚栏,正与穿素裙的妇人交谈,妇人臂弯挎着竹篮,大朵兰花在篮中簇拥着,清风拂来,花香扑了满鼻。 商月楹笑吟吟下了马车,捉裙往柳玉屏那头奔去。 “慢些!”柳玉屏忙伸手揽住她,瞳眸映满笑意,“你这模样倒像与我有数十年未曾见过了!” 商月楹笑得明媚动人,“我这般想你,你难道不想我么?” 柳玉屏掩帕轻笑:“酸牙!” 话落,元澄正栓好马车往这边走来,柳玉屏抿抿唇,神情迟疑:“这是......” 元澄与她二人隔了些距离,并未靠近,只颔首道:“柳小姐。” 商月楹微笑道:“薛瞻派他跟着我。” 默了一瞬,她又纠正:“护着我。” 元澄立在原地揉搓剑穗,脑中思绪已飘得千里万里远,其实大人命他跟着夫人,的确是随身保护夫人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夫人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味。 柳玉屏眸中讶色明显,又好似明白些什么,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抬手指向河面那些乌篷船,问:“我见日头暖了,许多人家都登船游乐,檀娘,咱们要不要也去?” 乌篷船的船身不比那些精致画舫,她与柳玉屏坐进去刚好。 再则她今日没带荣妈妈与秋雨出来,春桃与流萤也得跟上,那元澄...... 商月楹眨眨眼,“好呀!” 汴梁河边多的是做游船生意的商人,早有伙计竖起耳朵听了半晌,见这二位娇俏姑娘有游船之意,忙凑了过来。 递了银钱过去,飘在河沿的船只被解开,商月楹踏着船板上去,回首看向身后的圆脸少年,柳眉轻皱,神情为难,“元澄,我们都是女子,你是不是不太方便?” 元澄挠了挠头,抿唇道:“......我在岸上等夫人。” 商月楹微笑:“我方 才瞧荧桥那边有卖饮子的,你去那头吧。” 言罢,她冲元澄赧然一笑,瞧着万分不好意思地钻进了乌篷船里。 船夫坐在船头摇橹,直至元澄的身影变得模糊,商月楹这才卸了力,懒洋洋倚靠在船壁上。 流萤与春桃自觉去了船尾待着,柳玉屏嗅了嗅船舱内摆放的玉兰,笑道:“你如此对那侍卫,不怕他回去向薛瞻告状?” 船身轻轻晃着,商月楹摆摆手,“无妨,即便告状,薛瞻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柳玉屏凑近了些,嬉笑道:“如何?” 商月楹狐疑问:“什么如何?” 柳玉屏轻推她肩膀,小声道:“别装傻,薛瞻,薛瞻如何?” 商月楹左看右瞧,又掀开身后那半扇布帘顺着缝隙往外看,再三确定此处只这一艘船后,尤其谨慎地附在柳玉屏耳后轻言几句。 “咚咚——” 叮呤咣啷几声,船身歪了些,险些撞上河沿石阶,连带着船舱内的摆设玉瓶都跌落在船板上。 好在很快便平稳下来,船夫隔着帘子歉声喊了几句。 柳玉屏捂着胸脯,惊魂未定地看向商月楹,“竟是同一人?他不是说旧疾复......” 话说一半,商月楹忙扑身捂着她的嘴,“低声些!” 柳玉屏倏然回过神来,自知方才说漏了嘴,脸色都白了些许。 船身晃了晃算什么,这薛瞻做的事可骇人多了。 柳玉屏那双总笑盈盈的瞳眸染上忧色,不禁压低声音道:“如此......岂非欺君?” 商月楹闷声道:“这其中道理我都明白,所以,别提他好不好了,我倒有些怨他。” 柳玉屏忙抬手起誓:“你放心,此事我绝不往外说,今日回去我便将它给忘了,我若往外多说半个字,就叫我......” “瞎嚷嚷什么?”商月楹眼眉轻皱,‘啧’了一声,继而轻拍她两片嘴皮子,“我自然知道你是信得过的,这才与你说。” 船身慢吞吞飘远,愈往里摇,愈是没几艘船并行,柳玉屏敛神点头,遂岔开话题,打趣道:“你与他莫不是当真天赐良缘,这种故事我只在话本里瞧过呢!” “既是熟人,那你们可有......?” 柳玉屏戏谑瞧她,那张往日素面朝天的脸蓦地有些诡异地泛红。 商月楹羞得去搡她的肩,“自、自然没有!” 柳玉屏惊讶,“我怎的听说你二人大婚当夜有郎中进了都督府,原来不是因为......?” 商月楹失笑:“你想什么呢!” 俄而,她又微眯眼眸。 魏郎中进都督府一事,元澄必定不会嚷得人尽皆知,定是悄悄去寻来的,可玉屏却能听说此事。 几息间,商月楹下了定论。 要么,府里那些伺候的下人里,有人故意往外递了消息。 要么,如薛瞻所言,躲在暗处虎视眈眈之人不少。 心思忍不住百转千回,也许,为了往后的日子好过些,她亦能做些什么? 船身往左偏了些,船夫喊了声‘坐稳’,商月楹便知这船身开始往回飘了。 压下那些思绪,商月楹笑道:“别总提我,我都已经嫁人了,无非就是些寻常的事,倒是你,玉屏,你先前与我说的五皇子,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柳玉屏一愣,“......我没想好。” 商月楹眉间漾满不赞同之色,“你教训起我来头头是道,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怎的畏畏缩缩起来了?” 柳玉屏托腮轻叹,小声道:“我也不知我爹在想什么,说是春闱后,找个机会让五皇子见见我,五皇子那头应下了,檀娘,我与你不同,我爹这人固执得很,虽不会做卖女求荣那等事,但也做不到与你爹爹相提并论。” 她道:“许是觉得五皇子没什么仰仗,比寻常勋贵人家要好些罢。” 商月楹是千般万般不赞同此事,可柳玉屏这人虽面上肆意潇洒,骨子里却不愿违逆长辈,她也只得跟着叹口气。 不想扫了今日游船的兴致,商月楹掀帘吩咐船夫摇橹再摇得慢些,又瞥见角落里摆了些供船客享用的点心果酿,忙噙着笑拉柳玉屏玩起了闺阁女儿家爱玩的行酒令来。 第35章 船身往岸边驶来,已至酉时。 复而上岸后,柳玉屏仰面扫量起天色,提议道:“总觉得与你待在一处痛快极了,瞧着还早,可有些饿了?不若去泠仙楼用晚膳?” 泠仙楼是汴京数一数二的酒楼,掌柜的是淮南人,淮南一带流水迢迢,那青山秀水的韵味也被掌柜带来了汴京,半人高的戏台上,有清冷温柔的伶人时不时软哝几句,食客既填了温饱,也养了眼福。 亦是她二人从前常去的地。 商月楹用余光瞥了眼元澄,笑吟吟应声。 泠仙楼一如既往热闹,相熟的青衣伙计领着二人上了三楼的雅间,柳玉屏便依着自己与商月楹的喜好点了些寻常爱吃的。 伙计办事利索,稍稍等了片刻,精致佳肴被呈上来。 二位姑娘家用膳时将门掩得紧紧的,娇笑嬉戏声时不时穿门而出,元澄面无表情守在门口,嗅着楼下散桌上那些飘香四溢的香气,腹中不合时宜地咕噜了几声。 元澄有些悔。 早知就先去喝些饮子。 也能灌饱几分,好过在此处受口腹之欲的煎熬。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外头灯火如萤,竟是天黑了。 半晌,身后紧掩的门被拉开,商月楹与柳玉屏挽臂而出,商月楹倚去廊柱旁,往下探了探头,道:“今日便先到这里吧,改日邀你来都督府,园子里那些花开得极好呢!” 柳玉屏自是笑着应下。 元澄早已饥肠辘辘,眼下听商月楹这言语意思是要回府,他忙站直了些,偷偷瞄了过去。 先前那相熟的青衣伙计从拐角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两个油纸包,见到商月楹忙笑迎过去,“您要的炙烤乳鸽!” 春桃将油纸包接了过来,三两步行至元澄身前,将油纸包塞进了他怀里。 元澄茫然:“夫人?” 商月楹索性靠在廊柱上,抱臂轻笑一声,“你今日跟了我许久,想来也没听我的话去荧桥边买饮子,饿了半日,是不是馋了?” “方才是罚你,这会是赏你。” “罚你既跟了我,就该时刻听我的吩咐,赏你今日辛苦,合该吃点好的。” 元澄握紧了怀里那两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没吭声。 他就知道! 夫人如何会是那等刻薄之人! 他一双漆黑眼珠滋溜乱转,想了七八句夸赞商月楹的话,正欲开口,转角处雅间的门被推开,前后有身影从里头走了出来。 元澄一怔,飞快将油纸包塞进了怀里。 商月楹与柳玉屏循声望了过去。 柳玉屏认出后头那穿玳瑁色鹤纹圆领袍的中年男子,她悄声与商月楹耳语:“那是礼部尚书,曹光,曹大人。” 商月楹扑扇几下眼睫,了然点头,“哦,是那位在赏荷宴与薛玉争执的曹夫人的夫君。” 曹光年岁摆在那,四十出头,略微有些发福,腰间躞蹀带勒得紧紧的,叫人疑心他那脸色到底是喝了酒如此红,还是叫这躞蹀带给勒红的。 只见曹光与身侧之人俯身作揖,他道:“今日碰巧在此处与殿下遇见,是下官运气好,今日这顿晚膳用得极为畅快,殿下方才所言句句说进下官心坎里,天色不早了,可要下官派人送殿下一程?” 语气里尽是讨好之意。 谄媚又油嘴滑舌。 另一人身形欣长,穿一袭湖水蓝云纹织锦袍,眼眉舒朗,面若冠玉,便是聆听人说话时,也谦着神色,瞧着和和气气,顺眼极了。 他瞧着年岁不过弱冠,方才曹光一口一句殿下,满汴京能被唤作殿下之人也不过四个,便说年轻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 五皇子,赵祈。 就见赵祈温润一笑,“曹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是我巧遇曹大人,酒过三巡,曹大人愿与我交心,倒是我受宠若惊了。” “不必劳烦曹大人套车送我,还请曹大人先走一步。” 说罢,他作势侧开身子,好叫曹光先行下楼梯。 曹光惶恐极了,却推辞不过,只得一步三回头下去了。 可商月楹瞧得真切,曹光下去后,侧头与身后小厮说了些什么,面上不复谄笑,细了瞧,倒有些讥讽意味。 她不免咋舌。 都说这五皇子不受宠, 不曾想这曹光还未离开泠仙楼就敢如此露出如此明显的嫌弃之色来。 赵祈一转身便发现了商月楹与柳玉屏二人。 自然也发现了元澄。 立在原地踌躇片刻,赵祈便抬步往这边走来。 他扬起唇畔笑意,与商月楹温言打招呼,“久闻都督夫人美名。” 商月楹忙拉着柳玉屏伏腰行礼。 赵祈认得元澄,商月楹又梳着妇人发髻,能将她认出来并非难事。 元澄也沉声唤了句殿下。 赵祈仿若真的就是过来寒暄一二,故而又将目光掠至柳玉屏身上,他神情一顿,笑道:“柳小姐。” 柳玉屏原垂首站着,忽然听见他唤自己,下意识便抬眼撞进了他温润和善的眸色里,“殿下认识我?” 赵祈守礼,先她一步移开了视线,只道:“我见过柳小姐的画像。” 柳玉屏两唇翕合,未能答话。 赵祈还要说些什么,元澄忽往前走了一步,半边身子挡住了商月楹与柳玉屏,他笑道:“殿下,时候不早了,今日的确巧得很,不若早些回去?” 赵祈复又望一眼柳玉屏,旋即一笑,“好,告辞。” 他走后,商月楹撞了撞柳玉屏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柳玉屏回了神,忙摆摆手,“我今日是坐马车出来的,不必送我,你今日穿得这样少,还是快些回去,染了风寒可就不值当了。” 商月楹只好与她一道往汴梁河边走,而后各自上了回府的马车。 坐在马车里,商月楹听着外头吵嚷的声音,忽然掀帘靠近元澄,问:“元澄,五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元澄被她吓了一跳,忙勒辔放缓马车的速度,故作沉吟片刻,这才答道:“五皇子是皇室血脉,天之骄子,自是寻常人不可比及的。” 像是说了,又像是没说。 商月楹‘嘁’了一声,果断放下了车帘。 早知他嘴里打听不出几句实话,她就多余问这一嘴。 . 都督府门口悬着几盏明灯,从引泉那得知薛瞻还未回府后,商月楹遂领着春桃往花韵阁的方向走。 进花韵阁时,荣妈妈正叉腰立在廊下训斥两个躲懒的婢女,见她回来,忙迎了过来,“夫人可算回了,哎哟,夫人怎的穿得这样单薄?” 顾不得再训斥那两个婢女,荣妈妈将二人打发走后,便匆忙喊着秋雨去伺候商月楹沐浴。 荣妈妈这般紧张,倒叫商月楹愣怔半晌,她失笑道:“妈妈,我今日是瞧着天暖了才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外头也暖着呢,我自幼底子好,不会染上风寒的。” 荣妈妈却嗔她一眼,道:“这倒春寒还没走干净呢,春寒,春寒,春日里还受寒,当真难受极了,若染了病气,夫人岂非得不偿失!” 商月楹知有些年岁渐长的仆妇爱讲究这些,荣妈妈亦是关心她,便也笑着保证不会再有下回,转而旋身进了浴房。 春桃与秋雨在一旁伺候着,商月楹褪去衣衫坐进浴池,由春桃替她捏着肩颈,秋雨替她淋着热水,只觉体内那丝疲惫消失殆尽。 然下一刻,她鼻腔发痒,倏地打了个不重不轻的喷嚏。 又顿觉咽喉发痒,没忍住轻咳几声。 秋雨惊呼一声,道:“妈妈猜得真准,夫人,唤魏郎中来瞧瞧吧?” 一连有风寒之症出现,商月楹后知后觉便觉得脑袋有些重了,她讪笑一声,“不、不用了吧,我方才还和妈妈说我底子好得很呢!” 这回连春桃也不赞同了,她嘀咕道:“妈妈又不会笑您,奴婢也觉得叫郎中来瞧瞧较为妥当,今日就不该听您的,换那身轻便的衣裳。” 拗不过这两个婢女,商月楹悻悻应声,匆匆沐浴完回了寝屋。 元澄正蹲在院外那棵苍树上嚼着怀里还热着的炙烤乳鸽,正满嘴流油时,忽见春桃探头在月亮门下搜寻着什么。 他扔了颗石子过去,“春桃,找什么呢?” 春桃没好气瞪他一眼,道:“又爬树!夫人方才咳了几声,许是染了风寒,你快去将魏郎中唤来替夫人瞧瞧罢!” 元澄忙从树上跃下,将没吃完的乳鸽又重新放回怀里,快步就走了出去。 魏郎中来得快,替商月楹把了脉后,又细细问了她今日境况,便断言她今日在汴梁河上受了寒,沐浴时又整个人泡在热水里,便加重了寒气。 故而染上风寒。 这寒气来得太快,商月楹这会已有了鼻塞之症。 魏郎中索性开了几帖治风寒之症的药交给荣妈妈,嘱咐商月楹这几日都不可再受寒气,以免加重病情。 第36章 荣妈妈忙应声,笑着送魏郎中出了月亮门。 之后便是元澄的差事了。 元澄领着魏郎中七扭八拐,行至假山旁却与才归家的薛瞻碰到了一处。 魏郎中依礼唤了声都督。 薛瞻窥见他背着药箱,又见元澄一副送他出府的模样,拧了眉,问:“怎么了?” 元澄小声咕哝:“夫人今日应邀去游船,许是穿少了衣裳,回来便染了风寒,没什么大碍。” 薛瞻冷目睇他一眼,与魏郎中道:“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魏郎中一愣,道:“的确不是什么大碍,好好将药吃完就行了。” 元澄被薛瞻那一眼看得心中发怵,忙笑着去推魏郎中,“那、那就先走吧,我送您。” 魏郎中方走一步,薛瞻忽道:“慢着。” “不如魏老替我瞧上一眼,我也有些不适。” 元澄茫然:“大人哪里不适?可是旧疾又复发了?” 薛瞻反常未答他的话,脚步一转往书房的方向走去,魏郎中摊摊手,也只得拎着药箱跟上。 只留元澄独自一人在原地犯嘀咕。 进了书房,薛瞻弯身掀袍,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神色坦然地伸出手腕叫魏郎中把脉。 脉象平稳,哪有半分不适之状。 魏郎中直言道:“都督有何事便直说吧,与老夫拐弯抹角做什么。” 薛瞻替他斟满茶,将杯盏推了过去,“请。” 魏郎中眯眼呷了一口,就听男人幽幽道:“魏老不是不知,夫人对我有过敏之症。” “如今夫人病了,我却不能替她受着,连最寻常的关心都做不到。” 旦见薛瞻弯腰往前靠,漆黑幽瞳里闪过一丝忧,“我将魏老带来书房,是想问问魏老,能否替夫人开些温补性的药补补身子?” 魏郎中讶然,方要启声,又见薛瞻为难捏了捏眉心,兀自道:“可......是药便有三分毒,夫人也不喜日日喝药,魏老觉得,我该怎么办?” 魏郎中恍然明白过来。 不能与夫人亲昵相触,耳鬓厮磨,的确有些痛苦了。 他亦年轻过,若倒退二十载,他兴许比都督更愁。 如此一想,魏郎中看向薛瞻的眼神里多了丝同情。 他抚须沉吟一声,道:“若做成药膳,与食材合在一处,便能减去药性,那三分毒自然也没了,或是碾碎了熬成汤汁,加上些许掺进寻常吃的甜口点心里,倒也察觉不出什么来。” 薛瞻倏而扬了唇畔,布满忧色的眼眉也舒展开来,他起身作揖,“那便有劳魏老了。” 魏郎中在书房接连写了些补身子的药膳做法,亦将点心与药汁混合的详细要点交代得清清楚楚,几张薄纸堆叠到一处,与手札一般无二。 复又被薛瞻留着喝了两盏茶,魏郎中这才背起药箱离去。 他走后,薛瞻将案上的‘手札’誊抄下来,开门唤了元青过来,“照着方子去抓药,派个人顶替采买小厮的位置,务必不被任何人察觉。” 元青应下后便退了下去。 见 元澄侯在书房外,薛瞻言简意赅道:“过来。” 元澄近身后,薛瞻问:“她今日应谁的邀?” 元澄没头脑,嬉笑道:“柳小姐啊,瞧着与夫人关系极好呢!” 他掰着手指仔细交代起来,“今日夫人与柳小姐去游船,想着我是男子,便交代我在岸上等着,而后柳小姐提议去泠仙楼用晚膳,夫人先是罚我守在门口闻得见吃不着,后来又赏我两只炙烤乳鸽,可香了......” “夫人好像不喜您派我在她身边待着。” “哦,对了,大人,今日五皇子也在泠仙楼,还与夫人说了几句话,但我瞧着五皇子更想与柳小姐说话呢。” 薛瞻淡目瞥他,“说完了?” 元澄点点头,“说完了。” 薛瞻:“她不喜,你也得跟着,扬州那件事虽是个误会,但我不想它变成真的,你要护她周全。” “至于五皇子,暂且先派阿烈盯着,他今日出现绝非偶然。” 元澄应声:“知道了。” 稍稍一顿,元澄以为薛瞻没话交代了,便欲转身离去。 忽又听薛瞻问:“好吃么?” 元澄茫然:“......什么好吃?”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薛瞻在问甚么后,元澄心神一骇,暗呼倒霉,怎的就一时嘴皮子快,就将夫人送他烤乳鸽一事在大人面前说了出来! 他抬眼偷偷瞄去,那厢,薛瞻立在书房门口,那双乌黑幽瞳定定盯着他,唇畔那丝笑若有若无,古怪极了。 下一瞬,门被‘砰’地一声关紧。 薛瞻的声音从窗柩缝隙里透了出来。 “她染了风寒还不忘送你炙烤乳鸽,你合该报答她。” “明日去骁骑营,领罚。” . 魏郎中走后,荣妈妈亲自去了趟药铺抓药。故而吩咐春桃与秋雨在商月楹跟前伺候。 回花韵阁时,就见薛瞻立在院门口。 荣妈妈按捺住喜意,眼眉间的干纹舒展开来,快步近身前去,“都督怎么站在这?” 这厢,男人褪去武将官袍,换了身月色云纹圆领袍,削弱了戾气,添了丝温和。 那厢,原本在方正竹窝里打盹的小黄狗正一脸防备地盯着他。 薛瞻目光掠向荣妈妈手中捆得结实的药包,仍沉默着。 荣妈妈知他在想什么,便劝慰道:“都督放宽心,这药是奴亲自盯着药铺伙计抓的。” 顿了顿,她才继续道:“同样的事,不会再出现夫人身上。” 薛瞻这才挪开视线,隔空看向那扇绮窗,即便窗后无人。 他问:“夫人精神如何?” 荣妈妈微微一笑,“都督关心夫人,为何不进去?” 薛瞻收回目光,并未答荣妈妈的话,只道:“我还有事未处理,府里有翘嘴,这几日炖汤让她喝下,生肉荤腥气太重,花韵阁的小厨房暂且先停了。” 荣妈妈暗犯嘀咕,却见薛瞻已旋身往外走,只好忙福身应下。 进了寝屋,才发现商月楹伏腰趴在妆台前,肩上披一袭薄毯,满头缎发散在脑后,沾了些许病气,那灵动乌瞳也不转了,瞧着便惹人怜惜。 荣妈妈吩咐秋雨去煎药,自个便温言劝商月楹去床榻上。 商月楹慢吞吞起身,忽觉脑袋发沉,一阵晕眩,歪了身子晃了一瞬,而后忙伸手扶住妆台。 荣妈妈‘哎哟’一声,软声道:“春日里染上风寒便是如此,好在魏郎中开了药,夫人喝了药就歇下,睡上一觉,兴许明日精神头便回来了。” 商月楹恹恹应下,由荣妈妈搀着爬上了榻。 半倚靠在床沿处,那股晕眩感散了些。 约莫半炷香后,秋雨端了碗瞧着便苦巴巴的药汁过来,商月楹嫌弃地将脸撇去一边躲闪,却又知晓这药不喝不行,只得抬指掐住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春桃眼疾手快,忙塞了颗蜜饯过去。 含着蜜饯,丝丝甜意沁入心脾,商月楹这才恢复些精神,拖着嗓音愤恨道:“早知如此,就不贪那一时痛快......” 秋雨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荣妈妈伸手去打她嘴皮子,秋雨笑嘻嘻躲了过去。 春桃亦被逗笑,替商月楹掖紧被角,嘱咐道:“魏郎中开的方子里,可没有一味药叫后悔,夫人今晚好好歇息吧!” 伺候着商月楹仔细漱了口,荣妈妈便叫两个婢女退了出去,自个则留下替商月楹吹灯。 纱帐落下,帐内霎时变得昏沉。 烛光幽幽,荣妈妈到底将心里憋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夫人,方才都督来过了,但没进来,您......您与都督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老婆子活了许久,见的东西也多。 便是宋罗音与薛江流相敬如宾,倒也有偶尔温存软语的时候,哪能见这新婚夫妻分房睡,佳人病了,做夫君的想过来瞧瞧却又临门一脚停住的道理。 这俩人着实奇怪。 商月楹听她说薛瞻曾来过,抱着被褥的手指紧了紧,听荣妈妈如此一问,便知薛瞻并未将他与她从前在扬州便相识之事和盘托出。 她总不能如实告知罢? 她翻了个身,随意找了借口,咕哝道:“他忙得整日不归家,我能怎么办?” 语调软绵绵的,从鼻腔哼出轻轻一声,荣妈妈却好似能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幽怨惆怅来。 原是嫌都督这做夫君的少了陪伴。 没再追问,荣妈妈一时忍俊不禁,撒手撇帐退了出去。 . 这魏郎中也不知从哪习来的药方子,商月楹头脑昏沉,裹在被褥里睡了一夜,后半夜浑身燥热,被褥里好似添了十来个火炉,烫得她后背淌满汗珠,今晨醒来时竟有说不出的酣畅舒坦。 没唤婢女进来伺候,商月楹寻了寝衣在浴池里泡了半炷香的时间。 第37章 身子爽利后,人也高兴不少,套了件嫩黄圆领褙子,扎月白八破裙在腰间,兴致高昂地坐在镜前替自己描眉。 两个婢女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时,商月楹正往鬓边斜插最后一朵绒花。 秋雨有些匪夷所思,“夫人这便好了?” 商月楹回眸笑一笑,笑颜似外头那朵大开的牡丹花,“都说了我这底子好,这不,好了!” 秋雨夸赞道:“魏郎中开的方子还真是不错,改明儿我若冻着病着了,就照这方子喝上一帖,保不准也能像夫人一样第二日便好呢!” 荣妈妈循声过来,瞥见商月楹这精神头也有些讶然,商月楹忙提裙凑了过去,挽上她的胳膊,亲昵道:“好妈妈,我已经好全了,那药就不喝了罢?” 她嗓音清丽婉转,端腔撒起娇来,更是轻飘飘的,像春日里落在后颈的柳絮,又似鹅毛大雪下的几粒冰籽,激得人又痒又颤。 僵了半晌,荣妈妈败下阵来,仔细探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妥协道:“就听夫人的。” 一夜过去,商月楹腹中在击鼓,她抬手绕肚皮滚了一圈,嬉笑道:“我就知道妈妈对我最好,妈妈,今日小厨房炖什么吃?” 荣妈妈掩去眸中笑意,轻咳一声,道:“今日小厨房可没开灶,昨儿都督来时吩咐过了,这几日要炖鱼汤给夫人喝,那鱼新鲜,处理起来难免有些腥气,小厨房的确不太合适。” “所以,夫人随奴去前厅罢?”荣妈妈旋身往外走,“都督先去上朝了,早膳替夫人留着呢!” 商月楹虽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她的确不喜闻见鱼腥,薛瞻这打算倒还合她的意。 因她昨日病了,早膳准备得也清淡滑口,只她嗜甜,那熬得软烂的粥里味道平平,到底喝了半碗便止住了。 用罢过早膳,商月楹原打算先去园子里赏花,行至一半忽又旋裙改了方向,回花韵阁取了钥匙便往西厢的库房走去。 嫁进来这些日子,府里有多少家底她还没摸清楚呢。 绕是商月楹推门前在心里熨过几回,可真看见那些价值连城的玩意儿摆在她面前时,到底没忍住瞪大了双眼。 荣妈妈干笑几声,“都督立了许多军功,好些都是陛下赏的。” 商恒之与秦意夫妇二人也替商月楹备了份丰厚的嫁妆,可市井金银又如何与御赐之物能比得? 商月楹垂眼看着险些将她眼睛晃花的宝石玉坠哑了声。 她嫁给了薛瞻。 若无意外,她与薛瞻,连死都要埋在一捧土里。 那这些玩意儿,说一句都是她的,不过分罢? 俄顷,商月楹来了兴 致,差荣妈妈寻了账本来,她则握笔徐徐记载,可两三个时辰过去,也才清点不过一半。 方搓揉一把酸胀的手腕,秋雨赶了过来,“夫人,都督回来了,元澄说,都督唤夫人去前厅一道用午膳呢!” 商月楹动作一停,“......回来了?” 她扶着门框抻头出去,抬眼打量日头,狐疑道:“他今日不忙了?” 秋雨偷瞥一眼与自己递眼色的老娘,笑着催促道:“夫人快去罢,奴婢都闻见鱼汤的香味了,这汤凉了可不好喝了!” 商月楹只得将账本合上,跟着秋雨去了前厅。 春光太刺眼,商月楹进门时有些晃眼,眯眸看向端坐在一旁擦拭剑身的男人,问:“都督今日怎么回得这般早?” 薛瞻:“得了空就回来了。” 商月楹纤长浓密的羽睫扑扇几下,忽然嗅到鱼汤的鲜香,她转眼望去,圆桌上细数摆了几个菜盘,那碗炖得嫩白的鱼汤正摆在正中央。 除开那些寻常的菜,还有一碟做得蓬松、瞧一眼就觉得入口松香的茯苓糕。 剑身回鞘发出鸣响,商月楹回神,自顾拂裙坐下,幽幽道:“我还以为......” 薛瞻抬眼看来,“以为什么?” 商月楹:“没什么,我饿了,吃饭。” 一碗鲜嫩鱼汤入腹,商月楹捧碗喟叹一声,持筷夹了道时令素菜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却不停用余光瞥坐在右侧的男人。 她想吃那道茯苓糕。 早膳索然无味,她这会正想着呢。 可茯苓糕摆在薛瞻面前。 薛瞻好似没察觉到她的视线,只自顾吃着。 商月楹瞥了又瞥,没忍住,重重将筷子搁置在桌上,“我吃饱了。” 薛瞻这才抬头,“嗯?” 元青元澄在厅外候着,闻声偏头瞧上一眼,元澄不免又朝兄长挤眉弄眼。 -夫人怎么了? -不知。 -瞧着像是生气了,大人也没说话啊? -不知。 元澄:“......” 他就知道与这木头脑袋的兄长论不出个五五六六来。 薛瞻放下筷子,问:“怎么了?” 商月楹忿忿将秀脸撇去一边,嘀咕道:“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早知我就不回来了,我爹爹与阿娘在时,有人会替我夹菜,回了都督府,倒是只顾自己吃了。” 那厢没了声,半晌,却听一声轻笑,“夫人这是怪我没替你夹菜?” 商月楹仍撇着脸,轻哼了一声。 薛瞻:“夫人避着我,我以为夫人不会喜欢。” 他起身,又在离商月楹三步外停下,另拿一只碗在手里,“夫人想吃什么?告诉我。” 商月楹抿着唇,将脑袋转了回来,抬手指了指那碟茯苓糕。 薛瞻便替她夹了两块。 一霎,香气甜腻扑鼻袭来,茯苓糕被那人送来唇边。 商月楹仰首去看。 撞进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瞳眸里。 男人倏而俯身靠近一寸,却仍没触碰到她。 怔愣间,见他扯唇笑笑,言语坦荡又直白,“要我喂吗?” 第26章 他的都督夫人。 商月楹嗜甜,衣食住行占去三样,入嘴的点心要裹满糖霜,寝屋高几上那竹雕镂空香盒里要时刻熏着梨香,素日熏衣用的香片亦甜腻多过清爽。 茯苓糕近在咫尺,她仍想吃。 可薛瞻举着这茯苓糕,她竟有些张不开嘴。 “我、我自己来!”这人似没了耐心,持筷又往前抵,糖霜往红唇上薄薄滚了一圈,商月楹侧头撇脸,抿唇舔去唇角津甜。 碗筷被搁置在桌上,那轻轻撞击倒像在商月楹心尖打转,仿若有条隐秘不见的细绳拧成一团,将她的心高高托举,高些,再高些。 薛瞻总算放过她,重又回原先那位置坐下,笑道:“怎的这般不经逗?” 商月楹这才将脑袋转了回来,重新握筷,掀眸瞪薛瞻那一眼羞中带恼。 甜而不腻的茯苓糕塞了一嘴,商月楹恼羞成怒道:“我想好了,其三,你不许像方才那样戏弄我!” 薛瞻吊起一侧眉看她,“夫妻情趣罢了,如何称得上戏弄?” 商月楹哑口无言,匪夷所思打量一眼装腔的男人,那眼神似在告诫他,也不怕夸大其词闪了舌头,她与他,如今分房而睡,何来情趣? 咽下茯苓糕,她轻哼一声:“你应还是不应?” 她气恼起来比缩着脑袋当鹌鹑顺眼多了,不都说么,有些花就该放其生长,愈拘着,愈开不了几朵。 这般花容,他愿意日日见。 薛瞻扯了唇低笑,很是坦然看向她,“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一顿饭再无言,商月楹觉得薛瞻今日古怪得紧,不复头几回那骇若冰霜的模样,也论不上温柔。 望她那眼眸仍淡淡无波,并非含情脉脉。 可她就是觉得他有些不同。 她吃光了碟中茯苓糕,倏而觉得口渴,见薛瞻自顾斟茶,便飞快将杯盏推了过去,“替我倒点。” 吃饱喝足,商月楹合该起身离去,偏裙摆下那双腿似钉在圆凳上,她有些不自在地用余光去瞥他,却在他察觉视线抬眼看来时,又俄而将脸埋紧。 圆润肩头耸颤着,商月楹愤恨掐了腿心一把。 商月楹,你太不争气了! 他不过朝你靠近了些,你就这般不舍离去?真丢商家祖宗的脸! 薛瞻垂眼瞧着,复放下手中杯盏,“夫人吃饱了?” 商月楹轻轻‘嗯’一声。 想是习武之人惯会放轻脚步,商月楹裙边忽而出现一双鸦色白底皂靴。她不答话,那皂靴又往前一步,跨立在她绣鞋两侧,“那......夫人为何还不离去?” 商月楹一瞬被他的气息紧紧包裹住,只觉鼻腔里涌进一股清冽的,香的,皂豆的香味儿。 她别扭极了,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你、你不让开,我如何能走?” 薛瞻停在原地,未再逼近与她,商月楹一双乌瞳滋溜乱转,坐在圆杌上往后挪,忽又气不打一处来,抬眼直勾勾与薛瞻对视,“凭什么我退,你退!” 薛瞻扯唇而笑,往后退却两步。 商月楹绵绵哼出一声,扬了下颌,自顾从凳上起身,一只绣鞋都踏出了门槛,复又收了回来。 第38章 她抱臂倚在门框处,眯眸望了过去,“对了,有件事,我能不能问你。” 薛瞻往腰身佩剑的动作一停,“什么事?” 商月楹左看右瞧几息,旋即将正厅的门掩紧,神秘兮兮往薛瞻那头凑了过去,却又在三步外堪堪停住,“你知道,玉屏是我闺中密友,她与我说柳伯父要她参与五皇子选妃...” “你、你日日进宫,又是陛下身前红人,这朝中事我不懂,可我知道皇子妃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瞧玉屏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是个听父母之命的性子,你可知柳伯父为何如此?” 这还是她嫁过来头一回与他说二人之外的事。 叽叽喳喳,嫣唇翕合,唯恐他没听清,又下意识靠近了些,浑然不觉这距离近得有些浮想翩翩了。 薛瞻垂眼往她裸露在外的细腕望着,细长鸦睫下的眼波似剑,而后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他沉吟道:“柳大人乃清流文臣,在朝中与其关系较好的朝臣自成一派,我是武将,与他交情尚浅,尚未能知他为何要将女儿许给五皇子。” 见商月楹明显颓丧下来的脸色,他又补充道:“但......五皇子那,兴许能问出一二。” 商月楹乌眸倏而一亮,“真的?” 然则很快,她又忆起甚么,微叹一口气,道:“还是算了。” 薛瞻:“为何?” 方问出口,就见近在咫尺的明媚牡丹花撇撇唇,眼神似嫌似怨望他一眼。 又抬眼四下扫量一圈,方佯装毫不在意道:“要从五皇子那得知,那岂非要你去问?原是想帮我打听几句,别没得最后却惹了一身腥回来。” 她无意识抠着手 指,慢吞吞开口:“从扬州刚回来没几日,爹爹便与我说了,有人躲在侯府养病,什么三皇子四皇子轮番抛出橄榄枝,那人都未曾瞧过一眼。” 她嘟囔道:“虽说那五皇子暂且瞧不出个是非所以来,可他到底是皇室血脉,争储一事,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参与,若因打听玉屏的事与他沾上关系,岂非是我成了罪人?” “再说了,我既嫁给你,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你不愿淌这浑水,我也不愿逼你。” “若是为了我,惹来许多麻烦,倒也不必。” 她说得头头是道,倒叫薛瞻定定看她半晌。 良久,他沉沉启声:“商月楹。” 商月楹蓦然抬头。 乌瞳里闪过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连名带姓唤她。 下一瞬,薛瞻抬手轻揽她稍稍滑落在上臂的披帛。 炙热掌心拢紧着她的肩。 商月楹倏然睁大眼睛,下意识往后退却半步。 却被他强硬往前一揽,几乎要扑进他怀里。 彼此贴着衣裳,薛瞻仿若没察觉她立时僵住的身躯,只垂眼瞧着她,低声道:“既知夫妇一体的道理,那你觉得,这都督夫人.....你能当到几时?” 商月楹被桎梏着,挣扎间有几瞬茫然。 “答不出来?” 男人自顾隔着衣料用指腹碾磨她的肩背,力道不轻不重,“我来替你答。” 他道:“争储一事,我是避而远之,那些人的明争暗斗,我也不想参与,但,我还没沦落到要夫人替我忧心这些,既娶了你,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也不必日日惶恐我会不会倒台,这都督夫人的位置......” “你坐一日,它便在一日。” 少顷,薛瞻低眸暗窥那张俏脸,却见她眼垂着,唇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挣扎也抛之脑后,只温顺立在他身前,拿额前那个美人旋儿对着他。 薛瞻霎时松开她。 “夫人还没用完午膳么?”是荣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商月楹蓦而回神,玉容胜雪的肌肤飞快染上淡淡红晕,如暮后余霞,似将灭未灭的微弱火苗,整张脸说羞不羞,说烫不烫。 她不过权衡利弊分析了一番,他说话......怎的如此直白! 什么都督夫人,她哪有那么稀罕! 不待她吭声,薛瞻已旋身往外走,临开门时,他似笑非笑回眸将她彻底望了一眼,而后又道:“柳玉屏的事,我会替你寻个答复。” 商月楹:“......” 他今日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元青匆匆跟随薛瞻往外走了,元澄得令要守着她,此刻正偷偷瞄她,一双圆眼险些弯得连眼缝都瞧不见。 商月楹没好气狠狠剜他一眼,“看什么看!” 也不知这张狗皮膏药听了多少去! 扶桌平复几晌呼吸,商月楹方扬声唤荣妈妈,“妈妈,我用完了。” 荣妈妈立时进来往她跟前一凑,拧眉道:“夫人,奴原不想打搅夫人与都督用膳,实在是这府中下人太没规矩,这才不得已闹来夫人跟前。” 商月楹歪头一问:“府中下人出了何事?” 荣妈妈鲜少有如此板脸的时候,忙道:“夫人随奴来。” 商月楹只得跟上,临出门前还暗暗瞪了元澄一眼。 回了花韵阁,打眼望去,乌泱泱一波婢女小厮跪了一地,低泣的低泣,丧脸的丧脸。 商月楹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商家婢女小厮从来都和和气气,何曾这般小家子气?春桃寻了软椅过来伺候她坐下,商月楹这才蹙眉问:“都在哭什么?” 前后跪了两排下人,前排最左侧那个穿粉褂子的婢女夏莲陡然抬头,抬手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抽噎道:“夫人,奴婢有冤要诉。” 夏莲生一张消瘦瓜子脸,眼眸狭长,羽睫扑扇挂着几滴泪,本就与旁人有些不同,袖口还比旁人多绣几朵海棠花。 商月楹眨眨眼,忆起她从何而来,幽幽道:“你且说来听听。” 夏莲咬唇,捉裙往前膝行几步,先是匍匐在地与商月楹叩首行礼,后才跪直身板扬声道:“都说夫人心善宽厚,方才,奴婢与夏菊替牙牙换了碗里的水与吃食,见日头有些晒,便躲在树下庇荫,聊的也不过是些家常琐事。” “□□妈妈不知何时过来,不由分说就扇了我与夏菊一人两巴掌,奴婢当真冤极了!” 商月楹复又转眸看向荣妈妈,“妈妈,她说的话可当真?” 荣妈妈还未答话,秋雨贸然站了出来,忿忿道:“夫人面前你岂敢扯谎!再胡言乱语试试!” “秋雨!休要乱了规矩!”荣妈妈忙扯开秋雨,转而对商月楹道:“夫人,这婢女不老实,竟敢借着躲懒的空隙妄议主子。” 商月楹讶然往夏莲与夏菊那头一望,两个婢女忙哭哭啼啼拖长语调高喊冤枉,“奴婢没有妄议主子,奴婢没有!” 荣妈妈冷哼一声,又指着那波乌泱泱的人头道:“不光这两个婢女嘴皮子关不紧,这些个躲懒的也该罚,做下人的合该本分些,老老实实干活,他们却在您看不见的地方躲懒!” 那波人头忙俯身叩首,也不敢吭声。 只剩夏莲与夏菊还细声抽泣,夏菊擦拭着腮边的泪,道:“夫人,奴婢与夏莲当真没妄议主子,奴婢与夏莲在侯府时本分老实,不该说的不该看的从未越过规矩!” “夫人若是不信,府里还有几个从侯府一同过来的小厮呢,不若差他们来盘问,好叫夫人听听奴婢说的是真是假。” 荣妈妈柳眉一竖,作势往前冲去几步,“好个伶牙俐齿的婢子,你这到底是在侯府伺候还是在都督府伺候!” 那厢,夏莲与夏菊也好似不服被扣上妄议主子的帽子,气得直起腰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与荣妈妈理论起来。 院子里的下人本就跪了一地,如今这一吵嘴,顿时乱成一锅粥。 商月楹细瞧方才说话的夏菊半晌,倏而神色不耐起身,“都把嘴闭上!” 荣妈妈忙俯了身子。 待底下一波人头复又老实跪好后,商月楹这才扯开唇畔笑道:“你们晓得的,我不是个严厉古板的主子,躲懒么,是人之常情,做下人的也有累着的时候,不打紧。” 又听她道:“夏莲与夏菊是侯府的家生子,侯府百年根基,管教出来的奴婢自然是外头比不过的,我也信你二人说的,兴许荣妈妈一时听岔了,也是有的。” “侯府舍得将你们送来我这边伺候,倒是我的福气。” 而后她又掀眸一扫,笑道:“可虽说我比较随和,这都督府到底也是个有规矩的,若人人如此,今日你说几句,明日我吵几下,陛下替我与都督赐婚,本想促成一桩良缘,这良缘么,也是要靠过日子来维持的。” “若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服管教,叫外头的人知道了,再一传十十传百传进陛下耳朵里,岂非得不偿失了?” 商月楹来回踱了几步,面上仍挂着笑意,语调轻柔又和顺,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可偏跪在下头的那些下人湿了鬓,神色陡然惶恐起来。 她俯身歪头,去瞧那两个叫唤得最狠的婢女,笑意更甚,“夏莲,夏菊,你们说,我说的可在理?” 第39章 夏菊瞧着比夏莲更为机灵,忙匍匐在地叩首,“奴婢知错!求夫人责罚!” 而后那乌泱泱一波下人亦齐声道:“求夫人责罚!” 商月楹温善笑了笑,眯眸看了眼正晒的日头,连莺雀都躲进了树隙里躲荫,这些人在此处跪了半晌,想来难受极了。 她重新往软椅上一坐,故作沉吟, 歪着身子撑腮,圆润嫩白的指头缓慢又有规律地轻轻撞在脸颊,不咸不淡道:“那便各自罚半月例银罢。” 直到下人们都弓着身子退了出去,秋雨还颇匪夷所思偷偷打量商月楹,而后又与老娘对视。 夫人方才连陛下都搬出来了,结果就罚了半月例银? 春桃窥她神色不虞,忙搡了把她的胳膊。 秋雨气不过,深深吸气,问:“夫人,这责罚是不是太轻了?” 商月楹抬眼望了过去,日光下,斑驳树荫里,圆脸婢女涨红一张脸,虽未有任何不满之色,却仍能叫人看出,她在无声为老娘叫屈伸冤。 “生气了?”抬手掐了掐秋雨腮边软肉,她问。 不待秋雨答话,商月楹朝春桃招招手,身子懒散往后一瘫,“春桃,告诉秋雨,从前在商家时,有个新来的婢女性情傲慢,伺候我时打翻了几盏新得的茶具,又偷偷摸了我摒弃的首饰,我是如何责罚的?” 春桃下颌微扬,言简意赅答道:“自然是发卖了。” 秋雨回过神来,明白商月楹并非忍气吞声的性子,却又不解,一霎又茫然起来,“那夫人方才为何......” 荣妈妈仍是那副和顺神情,极有规矩地侯在商月楹身侧,商月楹回身握住她布满细纹的手,眼眉诚恳,“我自然是信妈妈的,但那两个婢子的身契仍在侯府......” 话语一顿,她又道:“且我有一事相求,求妈妈委屈一回。” 言罢,她抬身贴耳,将柳玉屏得知她大婚当夜魏郎中登门一事告知给荣妈妈,而后狡黠一笑,乌瞳晶亮。 “我正想着呢,这事到底是从府里传出去的,还是有人暗中盯着都督府,这才故意宣扬出去......” “若是那两个婢女多舌,传去了侯府,她二人必定与侯府还私下有来有往,我今日高举轻放,她们得意,痛快了,自然会与他人炫说。” “倘若真是她们,至多后日,侯府那头便会有动静。” 第27章 夫妻情趣 不痛不痒处置了下人一回,商月楹失了要继续盘库房的兴致,暖日当喧,叫日头一晒,她竟连连打起哈欠来。 她未曾多想,只暗道今日起得太早,便捉裙起身,朝身后挥挥手,丢下一句‘不必跟来伺候’,转而慢吞吞扶门进了寝屋午憩。 这一憩就到了申时。 商月楹睁眼望去,仍有几丝暖光从窗柩里照进来,把膝上薄毯往身侧一掀,顿觉口干舌燥,走去桌前连喝几盏冷茶。 简单净面后,她打帘出去,拉开了门。 往外头瞧一眼,荣妈妈正伏腰采撷着开得正好的蝴蝶兰,两个婢女正持篮坐在树下圆桌旁挑挑拣拣。 商月楹凑了过去,“妈妈,做什么呢?” 荣妈妈旋身笑道:“夫人醒了?没什么,就是听春桃说夫人沐浴时爱撒些花瓣,奴瞧着这花开得艳极了,便自作主张摘了些来。” 商月楹笑吟吟捻了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 扫量一眼天色,荣妈妈嘀咕道:“夫人这觉睡得久,昨儿夜里是不是没歇息好?” 商月楹不甚在意摆摆手,“无碍,从前在家里我也有睡过这么久的时候。” 荣妈妈细瞧她,见她精神得很,只好又岔开话题,“那便好,对了,夫人,厨屋那边方才运了新鲜的莺桃来,说是陛下赏的,正巧咱们这有乳酪,眼下还早着,可要用碗酪莺桃?” 这会比正午更晒了些,赤乌悄悬在青瓦上,将商月楹满头发丝映出一团砾金光圈来。 闻声,商月楹眉梢轻扬,暗道这薛瞻倒是得景佑帝喜欢。 莺桃虽不稀奇,寻常人家得了却也跟个宝贝似的,恨不能剖开两半,一半用来做蜜饯,一半用来酿酒。 荣妈妈语气平常,似这莺桃与那浑身绿油油的红嘴鹦哥儿一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 她含笑应下,荣妈妈便着手替她要酪莺桃去了。 心念一转,商月楹扑扇几下睫毛,贴近秋雨,状若无意问:“秋雨啊,你在侯府伺候时,薛......可知都督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他午时临走那会说要替她打听玉屏的事,吃了人家的莺桃,又得了人家的消息,倒好替他做点什么。 若他还是扬州那位与她抱一会就柔声喟叹呢喃的宋清时,她自然晓得他爱做甚么。 如今一瞧,她倒不晓得,被他撕干净的那张脸皮子底下到底喜欢些什么了。 秋雨歪了脑袋,抬眼望天回忆着,“大夫人还在世时,会教都督功课,奴婢那会还年幼,听妈妈说,吟诗作对都督不大喜欢,倒是喜欢作画,后来都督去了外头打拼,再回来也不爱待在书房画画了,整日除了练剑便是练剑。” 商月楹:“作画?” 嗬,他那一刀割开人咽喉的手还能作画呢。 可惜,她画技极差,若她下笔有神,倒能依他喜好送上一卷。 如此想着,商月楹面上不显,托腮盈盈而笑,暗自盘算着改日去打铁铺子里走一遭。 她瞧他对那把寒渊剑爱惜极了,想来也是个爱兵器之人,送把刀啊剑啊的,应当不会出甚么差错。 约莫片刻,荣妈妈去而复返。 莺桃甜中带股微酸,与乳酪混在一处,进到嘴里又是另一番味道萦绕在唇齿间。 商月楹将将吃下小半碗就搁置了,荣妈妈知她是吃不惯这酸气儿,也并未强求她用个干净。 只递去帕子笑道:“方才元澄与奴说了一嘴,说是元青递了消息来,再过半个时辰都督便回来了,特让奴问一句,夫人想何时用晚膳?” 商月楹舌尖泛着酸,在口中滚了一遭,不知怎地又汨起一丝甜。 那滋味似她冬日在扬州饮下的青梅酒酿,酸酸甜甜,不是甚么稀罕物事,却明晃晃勾着人去尝。 她搅弄着碗里红透的果实,语气听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酉时末吧。” 赏脸再同他用个晚膳,有何不可。 . 薛瞻在酉时后回了都督府。 元青吹响了双生子之间的暗笛,元澄耳朵尖,听出这是大人唤他前去的意思,忙放下怀里的小黄狗,转身往前院走去。 这厢,书房的门大敞着,薛瞻换下了身上那件官袍,挑了件素净圆领袍穿着,正独坐廊下观棋。 元澄上前几步,唤道:“大人。” 薛瞻:“听引泉说,府中有下人编排主子?” 元澄忙交代道:“是那两个叫夏莲夏菊的婢女,我在树上听得清楚,的确编排了,遭了荣妈妈掌掴。” “她们说了什么?” “说......” “如实说。” “说、说夫人与您,貌合神离。” 薛瞻眼眉冷得像冬日寒霜,元澄唯恐他将那两个婢女拎来用刑,又倏而补充道:“夫人已经惩戒过了,各罚了半月例银,而且、而且夫人与荣妈妈说悄悄话,我也听了几句。” 他耳力好,即便在花韵阁外头候着,仍能听清商月楹说了什么,乌溜溜的眸子咕噜一转,就将商月楹的盘算尽数告知给了薛瞻。 那寒霜总算化开不少。 俄而,薛瞻挪开一枚棋子,让出一条道来,“夫人今日都在做些什么?” 元澄古怪瞧他一眼,嘀咕道:“早起来前厅用了早膳,而后去了趟库房清算盘账,再则与大人用了午膳,后又处置了一波下人。” 薛瞻没吭声,捻起棋子在指尖打转。 元澄又道:“处置完下人后,夫人又小憩到了申时。” 男人持棋的动作一顿,只一瞬,又落了下去,那条道更为宽阔了些。 薛瞻沉吟道:“知道了,那两个婢女的事,就让她去处理,告诉荣妈妈,日后花韵阁里若再有管不住舌头的下人,不必再经由她手,直接将人提到前院来处置。” . 酉时末方至 ,商月楹便提裙来了午时令她脸皮燥红的前厅。 薛瞻窥她闪避的眸色,推了身前的杏仁酥过去,“放心,约法三章,你的其三,我还记得。” “从明日起,我每日正午都回来与你一道用午膳,晚膳亦如此。” 桌上菜色极佳,商月楹咬了那杏仁酥一口,眼眉狐疑,“不忙了?” 她小声道:“不忙了倒是长嘴了。” 薛瞻听在耳里,暗扯唇畔,替她舀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羹汤。 一顿饭用得沉默,并非商月楹刻意装哑,而是身侧那人听了她白日里的那几句怨怼之言,一会儿替她夹菜,一会儿又替她斟茶。 古怪极了。 下人撤走碗筷餐碟,薛瞻倚靠在太师椅上合目养神,眉宇微蹙,似公务太过繁忙,没休息好。 第40章 倒也不曾与商月楹说话。 商月楹并未旋裙离去,反而捧着一盏茶轻呷,眼神时不时往薛瞻脸上瞥。 又默几瞬,薛瞻睁眸,“总看我做什么?” 商月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被夺舍了?” 薛瞻答得飞快:“夺舍?” 商月楹闭了闭眼,暗骂自个怎的将脑子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 她讪讪笑了几声,恨不能将脸埋进杯盏里,“没什么,我心里念着下午看的志怪话本呢,话本里说,有男子言行大变,紫袍道士掐算之下才知道这男子被山中精怪夺舍,这才言行举止与以往不同......啊.....不是,我并非是那意思......” “我是说,这话本里是这么写的,没有说你被夺舍的意思......” “也不对,我不是说你言行举止有问题......” 薛瞻沉沉眸色盯着她,商月楹胡乱一通解释险些将自己给绕进去,索性放了杯盏起身,“算了,我没说,你也没听,就这样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吧!” 商月楹一连奔到花韵阁才靠着廊柱喘气。 老祖宗,她在说什么,她在做什么! 她跑什么! 薛瞻言行举止有变又如何,他若一辈子就用那个死样子对着她,平心而论,她当真受得住? 春桃在屋内听见动静,抻了半个脑袋出来望,见商月楹用过晚膳回来了,笑眯眯道:“夫人,浴池的水正热着,要不要试试今日那篮新鲜的蝴蝶兰?” 商月楹霎时回神,匆忙甩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绷着下颌进了寝屋。 待沐浴出来,外头天色已经黑得发沉。 今夜无月,荣妈妈领着秋雨退了出去,留春桃这个更亲近的婢女近身伺候。 春桃塞了先前商月楹没看完的那册话本过去,自顾去放帐铺床。 商月楹坐在妆镜前,握着话本愣神。 她当着薛瞻的面说他言行举止不一,还闹了个笑话,他会不会耻笑她? 商月楹愈瞧这话本,愈觉碍眼,气恼往妆台上一扔,蛮力拨弄几下才将摊开的话本给合上。 回门那日她可是摆足了架子与他约法三章。 他若敢耻笑她,她就...... 商月楹愤然与镜中眼眉蹙到一处的美人儿对视,半晌又泄了气。 她就躲远些。 她可不愿再在他面前闹笑话。 转瞬过了亥时末,春桃剪了灯芯,催促商月楹上榻入眠。 不提还好,但说这一经春桃提醒,商月楹立时觉得倦怠极了,慢吞吞褪了披在肩头的外衣,只留一袭月白寝衣在身上,掀帐爬进了拔步床里侧。 春桃替她留了盏暗烛,而后退了出去。 门一掩紧,屏风后晃了几息的珠帘也平缓下来,商月楹聆听着珠子撞在一处的清脆声,只觉眼皮沉重得紧,一瞬便酣快睡去。 主子歇下了,做奴婢的自然守在外头。 只是白日做活到底累着,两个婢女都点着下颌打盹。 就连院子外头的小黄狗牙牙,都仰着肚皮睡得香极了。 然下一刻,黑夜里传来极轻一声‘咔哒’声。 寝屋西墙角落里的窗户被无声无息推开,一道身影飞快翻窗而入,稳步徐行至榻前。 指骨分明的手掀开纱帐,乌瞳幽目沉沉望向半边身子都陷进床榻里的妻子。 薛瞻紧紧盯着商月楹的睡颜,神情坦然地褪去自己身上的外袍。 而后单膝跪上床榻,俯身在她软得不像话的粉腮上,怜惜又珍视地啄吻一口。 动作熟稔地将人揽在怀里,薛瞻埋面在她肩颈,嗅着她身上独有的甜腻香气,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是言行举止有变,不怪她会觉得他被夺舍。 他懊悔不该因一丝莫须有的怒气去吓她,致她受惊,故而对他过敏。 他有罪。 可那日她宁可抓出红痕也不愿叫他逼近半步,据他千里之外的神色更是刺目极了。 他一时没了头绪,只得暂时尽可能避开她。 他这样,原以为她是不在意的。 昨日荣妈妈私下寻了他,与他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叫他得知她也会怨他时常不着家,怨他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 薛瞻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像幼时刚学会剑术第一招,兴奋极了,浑身的劲都去了一处,似初到边关终于习惯以黄沙为床而眠时的豁然。 他顿步难行时,懊恼逼她嫁给他,却得知她排斥他,困在暗牢里时。 她无意识敷衍出口的怨,却顺着一条看不见的细绳,直接地,精准地,冲开了他眼前的暗门,令他欢喜至极。 他掌控不了自己要靠近她的心。 而她,也并非当真耻于待在他身边。 她尚且不知,前夜染风寒睡得昏沉时,她像只冬日里刚出生的小猫儿,攥着他的衣角汲取一切可寻的温暖。 他亦放任自己的贪婪去拥紧她。 有些不为人知的欲念一旦生了根,发了芽,就很难再折断。 所以,他不再犹豫。 选择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卑劣的办法。 可笑地找了个补身子的借口,自私又贪婪地灌满他心中那个名唤妄念的杯盏。 他行军多年,自然知道温性药材会令人睡得极沉。 下颌抵着柔软光滑的发丝,薛瞻双臂又不自觉收紧了些,恨不能将她桎梏在怀里,挣不得,逃不得,避不得。 就让他荒唐一回。 卑劣又阴暗地沉沦在她身边吧。 . 商月楹梦见自己在一片迷雾山林前行。 临天黑时,有座私宅映入眼帘,她驻足许久,没忍住抬手扣门。门开了条缝隙,一双手将她拉了进去,周遭天色陡变,霎时暗如子夜。 甚么都瞧不见,手腕被牢牢桎梏着,倏而有道近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里。 酥酥麻麻,热气吹散后又冷得打颤。 商月楹僵在原地,仍被迫倚靠在那人怀里。 只听闻有爱吸男人阳气的女妖女鬼,她在这山间迷路,莫不是就这般倒霉,遇见了爱贪食女人的男鬼? 红罗纱帐里,商月楹猛地睁开眼睛。 大梦方醒的瞳眸似被水浸了揉了,湿漉漉的。 珠帘外的香炉里飘起丝丝云烟,甜腻香气涌进她的鼻腔里,熟悉气息令她平复些许,下意识翻了个身,在床榻上跪坐起来。 这拔步床是侯府二婶章兰君吩咐木匠打的,她一人平躺,从里往外,连着翻几个圈都不会跌下去。 商月楹垂眼去看拔步床外沿的位置。 底下铺的那层褥子工整,干净得连褶皱都没有。 细了瞧,那枕上绣的一对鸳鸯正睨着她。绣工规整又活灵活现,倒像在邀人卧眠。 所以,她是独自睡这床榻睡得久了,才会做那等荒唐的梦? 绮窗透光,商月楹抬眼望去,不适眯了眯眼,而后半哑着嗓子喊:“春桃,水——” 都怨那梦中男鬼,紧紧钳制她,她独行山林,唇舌已干渴至极,被他拖着,她连口水都不曾讨到。 门被推开,春桃进来,匆匆倒了杯茶近身,“夫人醒了?” 商月楹一口气喝完整杯水,嗓音清丽不少,“什么时辰了?” 春桃:“辰时末了。” 商月楹眉梢上扬,讶然抬眼,惊呼道:“我睡了这 么久?” 春桃不以为意,边替她梳理乌发边曼声答道:“昨儿半夜落了场雨呢!春雨来了,人便疲乏了些,自然也睡得沉些,不打紧的。” 商月楹点点头,掀帐而出,洁齿后又取了浸水的帕子净面,也没再说什么。 只在心里想着,许是昨夜落雨她睡得发沉的缘故,才叫她破天荒做了场怪诞至极的噩梦,与她是不是一人睡榻没什么关系。 嗯,定是如此。 昨夜那场雨来势汹汹,离得也快。 院里那片青石地面湿着,几个洒扫的婢女正堆着满地落叶往一处拢,荣妈妈则是与秋雨在月亮门下低声交谈着什么。 秋雨听见动静往这头瞥一眼,立时牵唇跑了过来,“夫人,侯府那边派人过来了,说是请夫人过去一趟!” 而后她四下张望,阴恻恻道:“是不是...她们跑出去了?” 商月楹睇她一眼,故作诧异,“侯府来人?可有说是何人唤我过去?” 秋雨忙敛神答道:“来人是二房伺候的。” 商月楹恍然点头,方盈盈而笑,“既是二婶,想必是唤我去聊聊家常,行,今日无事,那便去罢!” 那头,荣妈妈仔细吩咐了院里下人一圈,该擦柱的擦柱,该掸灰的掸灰,莫要因着主子出府便肆意躲懒,而后才与商月楹一道出了都督府。 这是商月楹自嫁给薛瞻后第二回 登侯府的门。 好在有荣妈妈与两个婢女作伴,又得元澄跟随,三四个熟人将她拢着,心里那股不自在的感觉就淡却不少。 第41章 下了马车,元澄扬下颌往门房那头淡淡睨一眼,门房忙过来与商月楹行礼,商月楹仍与上回那般,端了副娴静的模样,客气向门房一笑。 做儿媳的来了侯府,自然要先去大房,半路却被章兰君身边闻讯赶来的仆妇唤住。 那仆妇姓方,圆盘脸上长了双吊梢眼,与主子卖笑时一双眼缝都瞧不见,有趣得紧。 方妈妈端笑一声,唤停商月楹后忙匆步赶来,“少夫人,您在这儿呢,夫人刚还叫奴去大门口等着呢,少夫人这是要去大房找大爷?” 商月楹上回与方妈妈打过照面,故而眼眉含笑点头,“是,正想着去给公爹问好呢!” 方妈妈笑答:“大爷今日一大早就出门了,听大房那头说,说是忙着朝会大典的事。” 商月楹细想片刻,忽而忆起薛江流在礼部任职,便没再执着往大房那头去,旋裙跟在方妈妈身后往二房走了。 薛瞻与他爹的父子情谊瞧着薄得似片纸,她原也只是做做礼数,他爹见了自己,想也憋不出两句话来。 既不在府里,也不用过去走一遭了。 且她今日来还另有目的,不去也好。 紧跟方妈妈到了二房待客的正厅,就见章兰君正挽袖往桌上布早膳,二爷薛江林不在场,倒是薛玉与薛砚明都端坐在旁。 窥她来了,章兰君忙牵唇笑道:“好孩子,叫你笑话,你这弟弟妹妹是对犯懒的,拖到这个时辰才用早膳......” “瞧你精神好着,不若先去园子里转转?” 商月楹起身那会并未觉得腹中饥饿,在府里随意用了几块杏花酥便出来了,见了桌上那冒着热气的白玉糕与炖得软烂的肉粥,不由羞赧一笑,“二婶客气了,月楹也没用早膳呢!” 章兰君一愣,后扬唇笑得畅快,指着薛玉身侧那张圆凳道:“那快坐下,与你弟弟妹妹一道用膳!” 商月楹也不扭捏,褪去面上那抹羞色后便坦然坐下,由荣妈妈伺候,捧了碗肉粥细细喝着。 薛玉今日穿一件水红圆领短褂,采了朵开得正好的芍药插在鬓边,桃腮粉面,俏丽非凡。 且她肌肤养得白嫩,面上施妆傅粉,尤其眼下香粉压得更紧,只是仔细一瞧,隐约瞧见一丝若有若无的青色。 见商月楹频频打量自己,薛玉咀嚼的唇一顿,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自顾偏了半边身子去。 商月楹又对薛砚明上下暗窥,今日这四弟弟倒比初见那日养眼许多,许是侯府养小辈养得娇贵,日日食补,好似被吸走的阳气又回来了些。 只他右侧脸颊靠近鬓边的那处有些红肿。 二房这两个小辈食不言,倒是章兰君客客气气替商月楹夹白玉糕,商月楹面上与她谈笑,心思却兜兜转转,暗自嘀咕一阵。 在旁人瞧不见的角度,商月楹敛眉轻皱一瞬,若叫柳玉屏来瞧,定知她是在等什么人,且等得有些不耐了。 这厢,商月楹还在神思,那头,廊外伺候的婢子便垂目进来,说是大房的倪姨娘过来了。 商月楹这才将唇一扬,暗道来了。 倪湘其人,商月楹出嫁前听秦意谈过几句,只知是个比宋罗音更得薛江流喜爱的妾室。 而后嫁进都督府,听荣妈妈说了许多与她有关的事,且听荣妈妈愤慨的语气,是想唤了她一道同仇敌忾。 商月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她与薛瞻住在都督府,怎么瞧都与这倪湘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里头的弯弯绕绕,她不想去弄明白,也没那心思与倪湘拉拉扯扯。 可游船那日,柳玉屏的话提醒了她。 继而又出了夏莲夏菊一事。 夏莲与夏菊这对婢子,恰好就是倪湘听了薛江流的吩咐,送去都督府伺候的。 她与薛瞻大婚当日请了郎中进府一事,不知有多少贵胄知晓,无论此事被传得如何,被顶在明面上议论的,只有她。 听闻数月前,倪湘这个勉强算得上长辈的姨娘被薛瞻当众下脸。 又听闻,她的儿子薛如言兢兢业业,却不管如何努力,都够不上薛瞻一片衣角。 人有嫉妒之恨,有愤恨之怨,商月楹能理解一二。 但她不是任人攥在掌心搓圆搓扁的面团。 不敢得罪薛瞻,便暗里宣泄在她身上。 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由着她? 是以,她今日要来会会这个姨娘,窥一窥她的七窍玲珑心。 夏莲与夏菊管不住舌头,倪湘兴许得意,尚且不知倪湘用什么法子说动了章兰君请她来侯府。 但她既来了,倪湘便不会只拘在大房,定然会过来瞧上一瞧。 果然,那厢婢子刚退下,遮阳的帘子便被掀开一角,有道身影盈盈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穿相同靛蓝褂子的婢女,一个丰腴体态,一个平平无奇。 章兰君连连笑着,差方妈妈端了圆杌来,又朝商月楹亲昵招招手,道:“好孩子,月楹,快过来!” 商月楹由荣妈妈引着,上前与倪湘见礼,“月楹见过姨娘。” 倪湘本就生得秀丽,说话更是如莺啼婉转,只见她忙侧身躲开了商月楹那一礼,见商月楹起身后,才忙曼声道:“使不得,奴婢怎当得少夫人如此重的礼,早听闻少夫人花容淑丽,如今一瞧,当真没夸大半分!” 商月楹泄出一笑,旋身坐在一侧,道:“姨娘谬赞了。” 伺候的婢女撤了早膳,章兰君见都是女子,便使唤薛砚明暂且避上一避。 商月楹呷茶的动作一顿,而后又不动声色瞥了眼只是去内室待着的薛砚明。 是她想岔了,这二婶也有事儿等着她呢。 那厢落座后,倪湘也并未端着大房长辈的架子与商月楹说话,反倒平和温顺极了,若非商月楹提前知晓一二,也当真要被她这张脸皮子哄骗了去。 倪湘两片红唇正翕合说着,忽话锋一转,状若不经意地问:“对了,少夫人,都督这几日可忙?” 见商月楹抬眼,她又面色倏转,忧道:“想来少夫人也是晓得的,都督与大爷的关系......到底差了些,可大爷是心疼都督这个儿子的,前日大爷还与奴婢说呢,待都督不忙了,好叫你们二人一同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用顿饭。” “都督既已成家,有些事便也都是些前尘浮萍了,父子的仇又岂能隔上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大爷也是当真心疼都督,否则也不会还使唤奴婢从府里挑了人过去伺候,少夫人,您觉着是不是?” 商月楹在心中嗤嗤笑了几声,眼波往倪湘那唇角停了停。 面上听了去,只知她是个为男人操劳缓和父子关系的家眷,可这忧心忡忡的面皮子底下,是张如何模样的脸呢? 那头倪湘没瞧见意想之中的场面,不由撇撇唇角。 原以为故意提起这些,商月楹吃瘪后,听了她说这些,会恼羞成怒,又碍于章兰君在场,只能忿忿忍着。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可不信世宦出身的商月楹脸皮能有多厚。 夏莲与夏菊是她的人,打从薛江流吩咐她置办一些琐事后,她便想着将她们塞进都督府,日日去抓他夫妻二人的笑话,再扬了出去,由汴京的人跟着一道笑话。 有洞房夜唤郎中在前,婢子不服管教在后,她今日就是来瞧商月楹的笑话的。 薛瞻那厮不是瞧不上她么,他夫人瞧着如此娴静,她私下不出错地欺负一两回,又有何妨? 商月楹垂眼打量着裙上的绣纹,忽听一直未吭声的薛玉冷冷嗤笑。 不知是在嘲她上不得台面,还是在嘲倪湘身为妾室管得太宽。 章兰君方要讪笑着开口,就见商月楹将脑袋抬了起来,先答了倪湘的话,而后又向她望了过来,眼波盈盈,檀口微张。 “姨娘言之有理。” “二婶......”她咬唇道:“月楹的确有些苦恼。” 章兰君乌鬓一跳,忙接了话:“月楹,你好好说。” 商月楹暗自冷笑,却故作为难道:“夫君与公爹的关系......月楹嫁过来时日尚短,却也听了一二,照姨娘的说法,月楹作为大房的儿媳,是该劝说夫君的。” “可夫君真真是公务繁忙,前些日子都是天未亮就出了府,夜里又过了亥时才回来,月楹不忍心再为夫君徒增烦恼。” 她话语一顿,酡了两腮,似羞似恼,“夫君心疼我,管家一事全权交由我做主不说,所有身家也都交来了我手里,昨日有下人不老实,被我训斥了几句,夫君还说罚得轻了呢......” 言罢,她忽掐了裙边打了个冷颤,小声道:“二婶听了莫怕,我原是只训斥了那下人几句,夜里夫君回来听说了此事,就要叫元青绑了那下人过来,还与我说,夫人莫要胆小,你既嫁给了我,就要学着雷厉风行些......” “夫君还塞了根盐水鞭给我,叫我好好管教不听话的下人。” 商月楹扑扇着羽睫,望向章兰君的目光潮湿又羞怯,唯恐章兰君不信,她还绘声绘色形容了薛瞻代她下手,那盐水鞭甩在皮肉上的模样。 第42章 而后,商月楹道:“二婶,月楹究竟是该替夫君做打算,还是该听夫君的?” 门外,元澄尽数将那些话听在耳朵里,没忍住抽脸扯唇。 章兰君语塞半晌,匆匆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讪笑道:“那、那还是视情况而定吧。” 她是晓得薛瞻与薛江流见面有多横眉冷对的,便也朝倪湘那头一望,干巴巴道:“兄长要唤他回来吃饭,是好事,但他既忙,还是......暂且先搁置罢?” 倪湘面色煞白,两片红唇褪去血色,若说听了前头的话,她还能稳坐在此,听了后头那些处置下人的话,她当真顿觉双腿发软。 她仍记着,宋罗音病逝那日,薛瞻是如何在她面前反复折磨那婢女的。 商月楹冷目睨她一眼,复又去关切询问,“姨娘可是有何不适?都怪我,不该说这些......” 又仿若想起甚么,她忙摆手,“姨娘莫要想岔了,方才说的只是不听话的下人罢了,侯府送来的那两个婢女伶俐极了,我怜惜还来不及呢,怎会舍得下狠手去惩治?便是夫君要替我出头,我也是不依的!” 以为这倪湘多大本事呢,竟如此不禁吓。 见倪湘抿唇不吭声,商月楹呷了口茶,装模作样岔开话题,“对了,姨娘,二弟弟满腹经纶,前几日春闱刚过,二弟弟发挥如何?” 她盈盈一笑,“月楹是不是该提前恭贺姨娘,恭贺公爹,咱们薛家又要出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了?” “我听夫君提了一嘴,好像是说要备下厚礼送给二弟弟呢。” 这话如当头一棒,将倪湘打得清醒。 是啊,她险些忘了,薛瞻那人是个不知礼仪廉耻的。 再往商月楹那处瞧一眼时,倪湘恍觉大意,怨恼自己不该如此沉不住气,瞧她模样,听她言语,薛瞻爱她怜她,还有她说...... 薛瞻要送什么大礼与她儿...... 倪湘从未有过如此清醒之时,她眼珠子咕噜一转,忙唤低身后伺候的婢女冬梅,便是那位丰腴些的。 冬梅听了吩咐,忙快步退了出去。 而后,倪湘谄笑道:“没吓着,没吓着,瞧我这记性,那两个婢女既去了都督府伺候,身契自然要交给您,都怪奴婢前些日子招呼二郎春闱下场一事,便给忙忘了,少夫人,您不会怪罪奴婢吧?” 她又补充道:“都督既忙,那便改日再说回府吃饭这事吧,不着急。” 商月楹仍端坐在椅上,闻言朝倪湘和善一笑,复又去饮茶,不再说话。 一炷香的时间,冬梅去而复返。 荣妈妈俯首接过两个婢女的身契,神色平平塞进了袖中。 话说到这份上,倪湘识趣起身,假面下那丝窃笑早已散去,“少夫人,奴婢还有些琐事,就先告辞了,少夫人若得了空,不若去大房转转。” 商月楹笑笑,未起身,目送着她打帘出去。 她一鼓作气而来,还以为要明里暗里启唇相讥,岂知不过将将一吓,这倪湘就将自己的弱点尽数暴露在她面前。 倒叫她怀疑,这般令她不耻的胆识,到底是如何有胆谋害她婆母的。 思绪间,章兰君那厢又差方妈妈去内室喊了薛砚明出来。 商月楹扭头张望,又倏而回神。 大房的人被她打发了,还有一房等着呢。 只她当真不知,二房究竟有何事等着她。 章兰君清了清嗓,亲昵往商月楹身侧一坐,指着薛砚明道:“今日叫你过来,二婶也不藏着掖着,确是为你这弟弟的事有求于你。” 商月楹捧着杯盏眨眨眼,面上笑意更甚,“二婶不妨直言。” 说话间,薛砚明已走到商月楹身前俯身作揖,章兰君握着商月楹的手来回摩挲,“你也晓得,咱们薛家三个好男儿,如今一个做了都督,一个指不定是将来的新科进士,都有了出息,只你这四弟弟是个不争气的,快到了娶妻的年纪还一事无成......” 章兰君话语一顿,似有些难以启齿,倏而又一咬牙,与商月楹道:“你公爹是个老古板,二叔又无官职在身,只得这一身爵位,二叔与二婶一合计,这才想托大,问问你,能不能回去问问清时,探探皇城司的路子,好将这不争气的玩意送进去磋磨磋磨!” 许久没听旁人唤‘清时’,商月楹有几瞬晃神。 后又听及‘皇城司’的名头,不由垂首拧了眉,暗道二房当真求了她件好差事。 薛瞻掌管骁骑营,与皇城司也颇为不对付,叫她去劝他替堂弟与皇城司的人打交道,汴梁河的水莫不是都流进二房了? 商月楹心里计较一番,没应准话,掀眸见薛砚明一脸低眉顺眼的模样,暗道他应是当真想进皇城司。 不知怎地,商月楹忽想起撞见薛瞻杀人那日,曾听薛瞻言明,三皇子屡次三番派人与薛砚明接触...... 近乎一瞬,商月楹心中有了答案。 兴许,薛砚明心中也盘算着什么,他远没有面上如此轻浮浪荡。 沉吟片刻,商月楹含糊着回了话:“二婶,夫君近日忙,若得了空,我问问夫君的意思。” 章兰君原也只是听了二爷薛江林的央求这才管了这庶子一遭,闻言忙笑着点下颌。 薛砚明又俯身向商月楹作揖,借由低头间隙去暗窥这位堂嫂,而后温声道:“多谢堂嫂。” 此事已了,薛砚明早已不耐待在此处,随意寻了借口便退了出去。 故此,厅内只剩章兰君母女与商月楹。 章兰君抻头瞧了眼天色,也顿觉在这厅内待得着实过久,故而 左右手各揽一人,笑眯眯往园子里去。 薛玉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神色,章兰君拉着二人赏了半个时辰的花,快接近正午时,终领了二人进了凉亭,继而吩咐方妈妈端了点心与饮子来。 “好孩子,你那四弟弟的事,二婶厚着脸皮求了,你三妹妹这......二婶也有件事想求你。”方一坐下,章兰君便直言不讳起来。 商月楹望薛玉一眼,诧异极了,“三妹妹大家闺秀,有何事是我能帮得上的?” 章兰君连番叹气,“这原也是你姨娘提起的,倒是个好主意。” 商月楹牵唇而笑,总算弄明白为何今日是章兰君唤她来,而非倪湘,想是借了章兰君的忧。 她耐着性子去听,不免暗自咂嘴。 原是薛砚明前些日子不老实,不知怎的被常去的锦绣楼拒之门外,他本就常流连勾栏瓦舍,轻浮浪/荡,尝了曼妙滋味便上了瘾。 一连在家中憋了数日,早已心生躁意。 昨夜独自逛园子时窥了片婢女衣角,气血上涌便将婢女拉进了假山。 事后借月色一瞧,才知这婢女是薛玉院里伺候的三等婢女。 婢女哭哭啼啼回去当差,被薛玉身边的一等婢女夏桑瞧出端倪,逼问之下忙将此事告知给了薛玉。 薛玉又是个跋扈不饶人的,当夜闯进了薛砚明的院子,将他从被褥里拉起来一顿抓挠。 那婢女被夺了身子,被送进了薛砚明的院里,往后便伺候薛砚明,只这事到底荒唐,若闹大了全家跟着没脸,故而薛砚明也遭了斥责,罚一年月银,又勒令其无事不得去勾栏瓦舍,若见一次,便再多罚一年月银。 可比之更令章兰君头疼的,是薛玉一言不合就与人动手的性子。 她这女儿被养得娇纵又刁钻,年岁与商月楹相当,去年赏荷宴一事已叫她头疼不已,如今却迟迟没有世宦之家上门提亲。 便是相熟的喜娘也曾私下与她说,倘若薛玉不改改性子,婚嫁一事便有些难了。 为人母亲的么,自然想女儿一生顺遂又嫁得如意。 章兰君将薛玉往商月楹身前一推,干笑道:“叫你听了那些污糟事笑话,阿玉不服管教,愈发没了规矩,二婶想求你,能不能时常来侯府教你三妹妹规矩?” 商月楹失笑睇薛玉一眼,起了坏心,笑问:“阿玉同意么?” 薛玉将脸恨恨撇开,轻哼一声。 想来是不同意的。 薛玉不同意,她商月楹就得同意了? 她未出嫁前,在汴京虽说有个端庄娴淑的名声,可只有她自己晓得,她那都是装样的。 再说了,往日没瞧见与都督府有何往来,昨夜出了桩事,被倪湘一提点,就想起她这个便宜堂嫂来了? 她偏不应。 商月楹羽睫扇了扇,忽臊了脸,小声问:“那......月楹需几日过来一回?” 章兰君忙道:“每隔三日来一回就行。” 商月楹两片红唇一抿,沉思几瞬,道:“可是,夫君说要教我作画,我画技不佳,前几日已经应下了。” 章兰君一噎。 薛玉嫌弃回眸望她一眼,暗骂一句不知羞。 商月楹没瞧她,只望着脚边绕着砖缝打转的蚂蚁轻笑,“叫阿玉笑话,不过是夫妻情趣罢了。” 对不住喽,薛瞻—— 再借你一用。 第43章 薛玉匪夷所思看向她,半晌涨红了一张脸。 那微张的嘴唇动了又动,似在无声控诉她说话怎的如何直白。 薛玉又羞又恼,昨夜刚压下去的脾气复又升起,颤着指头点了她好一会儿,“......谁要你来教我规矩!” 大片芍药在园子里拥挤簇放着,薛玉旋身快步离去,也带起片片花瓣垂落在地。 商月楹收回视线,羞赧望向章兰君,迟疑道:“二婶,此事......要不,我回去问问夫君?或许将阿玉的事放在前头......” 商月楹脸上的酡红晃得章兰君有些哑声,一阵沉默后,她勉强扯出一线笑,“那便先问问罢,做小辈的感情好,我这做长辈的心里也高兴。” 商月楹含笑轻点下颌,斜斜日光照在她身上,竟压过满园春色。 章兰君没了要与她再攀谈的兴致,客气留她用午膳,却被商月楹拒了,便只道带些爱吃的点心回都督府,日后得了空再过来。 . 回侯府的路上,商月楹握着那两张身契垂眼打量,元澄忽按辔停车,商月楹打帘一瞧,竟是到了汴梁河边,往前细看,原是有小童顽皮冲出来,元澄唯恐撞到他,这才停了马车。 商月楹暗暗嘀咕,这人五大三粗,瞧着与他主子一样舞刀弄枪,心思倒还细腻得紧。 撇开这个小插曲,商月楹赶在午时末回了都督府。 她没甚么胃口,听闻薛瞻在前厅等她用午膳,便吩咐元澄去告知一声,转而独自回了花韵阁。 夏莲与夏菊正一人抓了截翠竹逗牙牙玩,荣妈妈冷目瞥了过去,后者得意扬起下巴。 进了寝屋,商月楹往矮榻上一躺,将那两张身契递给了荣妈妈,淡声道:“妈妈,报仇去罢,将她们发卖了,多舌又躲懒的下人,我养不起。” 荣妈妈得了吩咐忙退了出去。 秋雨神情欣喜,高兴极了,趴在窗柩旁贴耳听了半晌,眉眼含笑道:“她们还在哭闹呢,夫人,奴婢去瞧瞧!” 商月楹翻了个身,摆摆手,“去罢,春桃,你也出去,替我将门关上,我歇会。” 春桃原也想瞧这热闹,闻言便忙跟着秋雨出去了。 商月楹眯眸侧躺,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只觉窗边映来的光线暗了些,转眸一瞧,被她再三当作挡箭牌的薛瞻正垂目坐在妆台左侧的书案前。 薛瞻耳力极好,听她醒来翻身传来衣料摩擦声,慢条斯理起身朝她走来。 绮窗透光,她愣神看着他稳步徐行至身前,微微俯身遮去了刺眼的光,倏而勾起唇畔,“夫人醒了?” 她听见自己午憩后的嗓音掺杂了一丝哑,“......你怎么在这?” 他愈靠愈近,商月楹霎时心跳如雷,下意识将双足缩进裙摆里,又撑着力往矮榻里面靠。 谁知他只是探手去寻矮榻后的纸笔。 细长的画笔被他指骨分明的手握住,商月楹瞧着,秀脸难掩茫然,“你不出去了?” 薛瞻将画纸摊开来,提笔落墨一气呵成,见她还躺着,复又轻飘飘问,“不是夫人自己说,我教你作画么?” “不是说......夫妻情趣?” “我若出去了,岂非冷落夫人一颗求学好问的心?” 第28章 哄她抱她吻她 薛瞻侧身看她,吊起一侧眉峰,屈指又在案上敲敲,唇未张,却震得商月楹瞳眸乱转一瞬。 她哑了声,穿上绣鞋,摸了帕子去净面。 这是她平日歇息的屋子,他就大婚那日宿了一回,忽然叫她瞧见他出现在此,还是青天白日,当真古怪。 喉间干得似着了一团火,商月楹背对着薛瞻,连喝三四杯冷茶。 她胡乱又去倒,抬着杯盏的手悬停,呆了几息便反应过来。 她在怕什么? 怔松半晌,商月楹深吸一口气,重重放下杯盏,抹了鬓边散落的碎发,旋身打帘走到了薛瞻身侧。 成婚后,除却前几日同处一室用膳,眼下这般景,倒还是二人头一回靠得如此近。 就连去侯府那回,二人之间亦隔了半人宽的距离。 腰胯轻抵着案缘,臂上衣料扫过他劲瘦的小臂,商月楹飘浮的视线浅浅而落,往纸上去细细瞧去。 “牙牙哪有那么胖?”纸上落了墨,握笔的手悬在半空碾磨,商月楹伸手一指纸面,见斑竹环绕,青檐凉亭,小黄犬蜷着身子在树下打盹。 她画技不如人,只知她的牙牙身形还较苗条。 薛瞻薄薄一笑,手腕向上一翻,将画笔递了去。 商月楹仍立在原地,却未伸手接 笔,眼眉稍稍垂下,“我不是真的要你教我作画,你若是忙,就去忙罢,今日在侯府说的那些话,都是我编来应付旁人的。” 薛瞻:“我不忙。” 商月楹侧身,视线往他脸上一落,那一眼似娇嗔,又似真的埋怨,“约法三章,我应了你的,让元澄跟着我,我想了,该替他涨涨月银,可怜他分身乏术,要同时伺候你我二人!” 前脚她才落了寝屋,不过痴痴打个盹,后脚他便来了,若说元澄那嘴皮子严实,她千个万个不信。 想罢,商月楹恼了,鼻腔哼出绵绵一声。 薛瞻:“元澄老实,是我逼他尽数告知,你今日去侯府,我只是担心有人欺负你。” 他搁了笔,微微叹息里,商月楹竟还听出一丝忧来。 她捉裙的指节一松,撇脸瞒着他努努嘴,复又正面朝他,掌心朝上一摊,“笔——” 薛瞻眼眉舒展开,暗勾唇畔将另一支未沾墨的画笔稳当放进她的掌心。 商月楹嘟囔道:“我不擅作画,但却长了眼睛,你去屋外瞧上一眼,我的牙牙哪有这么胖?” 她仍执着此事,浑然不知薛瞻已从身后拢了她,直到他含笑‘嗯’了一声。 扑在后颈与耳后的气息烧得像日头正晒的热浪,将她卷进云层里,迫她飘着,倚着。 薛瞻双臂绕了她,俯身撑在她身躯两侧的案缘,“所以,牙牙就由夫人来画?” 俄而,温热的手掌隔着衣料握住了商月楹的手腕,一股力温和将她的手抬起,旋即去沾砚台里的浓墨。 商月楹微僵着身躯,腰腹不自觉往案缘靠,斜了半边身子,方拉开些距离,腰上又传来力道,身后那人的另一只手将她又拉回了热浪里。 “我、我没说要这样学画......”她垂目去瞧,自己的手正往纸上落下一笔,往上轻勾半圈,画了个小黄犬的脑袋。 “放松。”笔尖复又往下一撇,拉出小黄犬的肩背,力没往一处使,薛瞻只好控着她,又忽问:“今日去侯府,你早知倪湘在打什么主意?” 商月楹手腕发麻,羞了鬓边那抹白皙肤色,嗡声答道:“玉屏那日与我说魏郎中登门一事,我就有了主意,昨夜二房出了丑事,你那姨娘便撺了二婶来寻我,她想将我当个软柿子捏,想看我恼极了又只能忍着的模样,我与她无仇无怨,这一遭,可都是你害的。” “好在她是个不禁吓的,我随意编扯几句就将她唬住了。” 薛瞻握得有些紧,商月楹一双乌眸直溜溜盯着他的手,暗暗使力却没挣出来,索性歇了心思,软了那些劲,随他去勾画了。 小黄犬的四肢被画出来,薛瞻沉息在她耳后呼着气,却没答话,瞧着好似画得认真,教得真切。 若叫薛瞻将她翻个面,定能瞧见她咬得艳极了的唇,臊得升温发红的脸,还有那双眼波流转却又有些慌神的瞳眸。 商月楹匆匆把燥热收了去,又岔了话来说,“你与皇城司很不对付么?” 她仍嗡着声音,“回门时,爹爹曾与我说,皇城司和枢密院的人都在抓你的错处,你到底做了何事?叫他们紧咬着你不放。” 薛瞻牵唇扯出笑来,漫不经心拖着她的手去蘸墨汁,“若说是仇,倒也没有,只是我如今管了骁骑营......” 他话语一顿,从容道:“陛下迟迟不将储君定下,有心之人难免为自己搏一搏,想来我是块好肉,那些人才想方设法要争去。” 商月楹低低‘哦’了一声,“那元澄想必与你说了,你四弟弟想拖你的面子进皇城司。” 她撇撇唇,咕哝道:“你这四弟弟倒是有趣,将你往火坑里推。” 腕间一紧,商月楹轻轻‘嘶’气,没好气侧头用余光瞪他,“掐什么?” 薛瞻攒了几丝酸意在眼眉里,一霎冷了神情,听她轻嘶,复又闭目平息,道:“是我不好......薛砚明此人,往后你少与他接触。” 拢着她去勾画花花草草,他忽又开口:“二婶今日拜托你的事,都不必往心里去,我不会替薛砚明去皇城司走一遭,阿玉那边......” 他落下一笔,“我已经吩咐元澄去送口信,你染了风寒尚未好全,往后几日,还是待在府里养病较为妥当。” “倪湘若再找些由头寻你过去,不必再理会,她还当不上你一句姨娘,也并非你我的长辈。” 第44章 “若她不想活了,我会提前送她下阴司。” 低醇嗓音在耳后响了又响,像在与她保证什么,温润得有几分旖旎,商月楹浑身轻飘飘的,心头淌过一丝暖。 后头那句话又叫她手一抖,抿着两片唇,并未吭声。 二人依着荒唐姿势共绘一幅画,商月楹垂目窥一眼,牙牙是没先前那般胖了,她压下双颊的红,小声道:“我......我不想画了,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薛瞻:“嗯。” 却仍未松笔,未松开她。 催促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还未说出口,又听他问:“夫人觉得,若薛如言高中,我该送份什么大礼给他?” 商月楹愣神抬眼,像是未曾想过他会问这个。 她与倪湘说的那些,不过是凭空捏造罢了,他与薛江流的父子情谊薄,与薛如言的兄弟情谊又能厚到哪里去? 那薄纸抹了浆,照样要裂开。 她在心内暗犯嘀咕,面上不显,只低低道:“男子送礼,无非砚台最合适,又挑不出错来,他爱与文章打交道,你便寻个讲究些的砚台送去?” 薛瞻又问:“放榜那日,夫人要去看看么?” 商月楹有些莫名其妙,“我与你二弟弟又不熟,又再无其他相熟之人参试,我为何......” 倏而,她瞪大眼睛,使力挥开他的手,一半羞恼一半试探道:“什么薛如言,薛瞻,其实你想问的是宁绪之吧?” 薛瞻身形高大,裹着她作画,害她悬了半晌的心。 听了另一个男人的名讳却没半分涟漪,只觉薛瞻提得莫名,提得令她生气。 珠帘后的一方天地早已被暗自涌动的情丝浸透,见她恼了,薛瞻忽然将她翻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他不答她的话,唇微抿着,眼神落向她的羽睫,挺翘的鼻梁,咬得艳红欲滴的唇。 底下那双温热的手掌忽然勾住了她的手,顺着掌心纹路往上爬,痒意还未褪去,指缝已被占据,牢牢扣紧了她。 他低声道:“过敏已经好了。” 商月楹愕然往十指相扣处一望,后知后觉微张了檀口,“怎么会......” 她何时不抗拒他了? 她与他肌肤相贴了,为何就不痒了? 她仍呆着,望着他胸前绣满云纹的衣襟愣神,这人却俯身贴了过来,弓身将下颚靠在了她的肩上。 薛瞻的声音埋在肩颈里,听不出情绪,“......让我靠一会。” 腰身被他往身前搂,另一只手与她紧紧扣着,肩颈上的脑袋并未将全部力气都泄下来,商月楹只被迫往后仰,方一退后,又被他揽得更紧。 耳侧的呼吸沉得厉害,重得她躲不开。 有一瞬间,商月楹觉得他在高兴。 赧着脸让他抱了半晌,窗柩里倏然吹进几丝暖风来,吹开了她的燥热,也吹醒了她的迟钝。 商月楹拧眉,使力将他推开,又将手挣了出来,“好了又如何?你忘了与我的约法三章是不是?” “还有,你平白无故提宁绪之做什么?他中没中与我有何干系?” “觉得我对宁绪之有情?嫁了你还想着他?” 她往后一靠,抱臂嗤嗤一笑,“薛瞻,你未免太瞧不起我。” “你当真会寻些惹恼我的法子,”她微眯瞳眸,幽幽开口:“这日子过不下去的话,不若你我明日去求了陛下,讨一纸和离书来?” ‘和离’二字一出,商月楹眼瞧立在面前的男人沉了脸,旋即自顾绷着下颌隐忍几息,再抬眼望她时,乌瞳里竟闪过一 丝懊恼。 眼看他手背青筋虬结,又瞧他紧抿唇,似在思考如何与她解释。 半晌,终于等到他开口,“我不可能答应和离。” 商月楹蓦然怒极反笑,以为他能憋出什么话来,竟还巴巴等着他说。 她视线在他身上落了又起,“堂堂都督,得罪了人,连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歪着脑袋去打量案上的画纸,忽扯唇一笑,“今日有都督亲自授我画技,想必我已长进不少,也算全了我在侯府撒的谎,若无事,都督便请忙去罢。” “用晚膳时,我会再去前厅的。” 原以为讽他几句,他便会离去。 岂料薛瞻忽然启声叫住打帘而出的她,缓缓迈开步子靠近她,语气坦然又诚恳,“我只是有些吃味。” 见她讶然回望,薛瞻从怀里摸出那根从前送与她的蝴蝶流苏步摇,平缓插进了她的发间。 商月楹没忍住抬手去抚摸,因他贴身收着,流苏刮过指腹,如温泉里的一捧水,热极了。 她神色有些微僵,道:“它怎么被你捡了去......” 薛瞻在她身前立定,问:“礼尚往来,我教夫人作画,夫人是不是也教我些什么?” 商月楹匪夷所思睇他,“我还有能教都督的本事?” 她仍在气头上,也不连名带姓唤他了,只唤都督二字。 薛瞻垂目,声音放得很低,“夫人教教我,不慎惹恼了女子,该如何哄她高兴?” 一亩薄光斜斜躺在薛瞻的肩背,他往前一步,商月楹便捉裙后退,由那几串珠帘打在她后脑勺上。 那厢,薛瞻还要往前来,她忙撇脸去瞧其他物事,拧嗓道:“谁、谁要你哄了!” 他眼往下垂,目光穿透她发间晃动的流苏,重复道:“不是夫人生气了么?我不该哄?” 商月楹绷紧下颌,纤细脖颈扯出一条直线,说出口的话又将他推远了去,“我没生气,你走远些。” 薛瞻仍未离开,脸色坦然,忽问:“夜里想吃什么?” 他紧追不舍,窗柩外的光又落到了她的身上,照出她明显闪避的神情,她一霎转头瞪他,又撇撇唇,淡声道:“蒸鸭。” 薛瞻稍稍勾唇,复又了然点头,“知道了,蒸鸭降火,夫人还是心口不一。” 商月楹忍无可忍,抬手往他胸前一搡,“你再胡乱说话,当心我放榜那日真出去瞧瞧!” “瞧瞧也无妨,”薛瞻顺嘴答了她的话,眼眉含了笑,哂道:“那上头的名字,薛如言你瞧得,其他人也瞧得,但那宁绪之,你瞧不得。” 他望了过来,沉沉眸色像一筐竹篮,兜住了她这一尾鱼,“你是我的夫人。” 寥寥几字,叫商月楹咀嚼出味来,下意识啃咬唇,她隔着珠帘,匪夷所思看他,半晌,旋裙往外走,丢下一句:“真酸。” 临近跨出门,她忽又停步,小声道:“前几日路过花圃,我见蝴蝶兰开得挺好的,妆匣子里的那些玩意,样式差不多,却少了根蝴蝶兰的簪子。” “我想要那个。”说罢,她头也不回拉开门出去,自顾去寻两个婢女。 . 入夜,春桃笑嘻嘻领着商月楹往前厅走,两片唇喋喋不休,“夫人待会要好好尝尝那道蒸鸭,也有奴婢一份功劳呢!” “下午奴婢与元澄淘了半个时辰的糯米,又碾了醋汁,一屉糯米蒸出来香极了,厨屋的婶子教奴婢把糯米塞在鸭子的肚子里,奴婢虽只学了点皮毛就被元澄唤走了,但那香气现在还绕着奴婢转呢!” 商月楹好笑睇她一眼,“照你这么说,我若不吃干净,岂非浪费你与元澄的一片心意?” 春桃带着笑冲她点着下颌,脚步又欢快些许,领着她往前厅去。 商月楹自嫁进都督府便总依着府里的膳食去吃,提出想吃蒸鸭倒是头一遭,她只当商月楹今日高兴。 主子高兴,她这做下人的也跟着高兴。 领她在廊下拐了几个弯儿,窥一眼前厅的方向后,春桃堪堪停步,歪着脑袋嬉笑道:“夫人,奴婢就在此处等着,那头有都督等着呢。” 淘米那会,元澄与她咬耳,说都督与夫人感情升温不少,叫她再机灵些,学会察言观色,多给二人留些相处的机会。 元澄还说,都督不会害夫人,他拿元青起誓,瞧着真诚极了。 她倒觉得元澄没说错,若都督依着夫人,爱她,宠她,怜她。 她这做奴婢的倒乐着与那双生子配合,好叫这做夫妻的二人复又耳鬓厮磨,缠缠绵绵。 这厢,元青侯在前厅外,仍是那副冷清神色,商月楹歪眼瞧他,听他开口唤了声夫人后,撇开脸暗暗撅嘴,而后捉裙进了屋内。 不过只隔两个时辰未见,商月楹打眼望去,薛瞻又换了身银色刻丝云纹圆领袍,未束冠,取一条发带拢了发丝在头顶,垂肩乌发散漫铺开,细细瞧,倒神清骨秀,俊美隽逸。 这人见她进门,牵唇笑笑,“饿了?” 商月楹未用午膳,腹内那在侯府用的一点点肉粥早已消得一干二净,她耸鼻嗅嗅,立时勾起了食欲,只觉饿得紧。 只他二人用膳,多余的圆杌被元青挪去了仓屋,薛瞻占去一张,余下那张与他紧紧依着,商月楹横瞥一眼,哼出绵绵一声,坦荡往他身侧落座。 方一坐下,装满热茶的杯盏被推至身前。 第45章 “喝点热茶润润。” 商月楹捧杯浅浅抿着,乌眸轱辘一转,一霎亮起来,窥了眼摆在蒸鸭旁的雕酥。 她欢欢喜喜一笑,“陛下赏的?” 商恒之做官十几年,从末流小官挤身进了翰林院,商月楹头一回吃到雕酥,便是商恒之与其他同僚一道进翰林院那日。 那夜,景佑帝心情尚佳,设宫宴,商恒之归家便揣了道雕酥给她吃。 到底是尚膳司琢磨给贵人用的吃食,商月楹尝过一回,仍馋极了。 这厢在自家晚膳席面上见到这雕酥,她像只猫儿,眯眸将它垂涎望着。 薛瞻挂着笑,夹一块搁进她的碗里,“今日朝会大典顺利,陛下只赏了侯爵府。” 商月楹咬一口雕酥,眼眸稍转,问:“那......是侯府那边送来的?” 薛瞻替自己舀一碗银鱼汤,浅喝几口,而后淡然答道:“这一份是陛下独赏给都督府的。” 外头黑了一圈,廊下点灯高挂,屋内烛火烧得噼啪作响,影影绰绰,商月楹俄而想起甚么来。 她咬一下筷,歪着脑袋打量他,忽起了坏心,怪声怪气道:“陛下就这么喜欢你?那日后有谁得罪我,我是不是能将人套了麻袋一顿好打?” 说着,她努努嘴,又自问自答,不以为意耸耸肩,“想来是罢,你在外恶名远扬,在外人看来,我与你是一伙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她咽下雕酥,喝茶掩饰眼睫下的情绪。 一思及她眼巴巴维持数年的端庄形象一朝被世俗掀翻,倏而就食之无味来。 “瞎想什么?”身侧那人另取一碗夹了蒸鸭递来,说出口的话喷在她耳侧,立时将她烧得滚烫。 “世上之事,并非占理,就有人摒弃偏见偏袒你,万千人心里,多的是装满污糟的脏心,与其与人据理力争,不如叫那人闭嘴。” 他稍作一顿,道:“若你外出被欺辱,身边还有元澄,你想套几个麻袋都无妨,又或者......叫元澄下狠手。” “你也说陛下喜欢我。” 他复而笑笑,“这点底,我能兜住。” 商月楹觉得过去这么些年,尚膳司做雕酥的工序定是为了迎合景佑帝的喜好,改了又改。 否则,她明明囫囵吞了干净,又饮了几口微苦的茶,为何仍能舔舐到一丝甜。 商月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她觉得这人古怪,注意力都放去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上。 竟连他言及的‘下狠手’也忽略了去。 她一埋首,嗡着声音咕哝了几句,余光窥他不再在自己身上停留,这才清清嗓,旋即坐直身子品尝面前这道蒸鸭。 如春桃所述,香极 。 薛瞻识趣没再吭声,没了他在旁打岔,商月楹这顿晚膳吃得还算舒坦。 一顿饭用罢,元青唤了廊下伺候的婢女进来收拾,商月楹脸皮子略薄,歇了片刻又忍不住去细细咀嚼他说的‘兜底’。 睐他一眼,他正端坐饮茶。 她登时撇撇唇,觉得自己好笑,讽一句想得太多,想他不过因着下午提起宁绪之一事,哄她高兴罢了。 乌溜溜的深瞳一转,她旋裙往外走,高喊:“元澄——” 元澄正倚靠院里那颗苍树,垂首卷弄着剑穗把玩。 听她唤自己,忙站直身子,走到明处来,“夫人有何事?” 商月楹侧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却刻意忽略了去,笑嘻嘻对元澄道:“你可会舞剑?” 元澄怔愣一瞬,点点头,“会倒是会......” “那你让我瞧瞧!”商月楹蓦然打断他,又一指立在廊下的元青,朝他喊道:“元青,你也来!” 元青那张冷脸难得赧然一红,迟疑着往薛瞻的方向一望,没有得到答复,又只好应声,持剑走进了院子里。 双生子在灯下如重影般,商月楹抱臂倚在廊柱旁,“舞罢,我想瞧瞧,从前没瞧过呢。” 元澄跟商月楹久了,知晓她不过好奇,并非故意作弄,故而笑笑,一抽剑身原地卖弄起来。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侍卫,廊下几个伺候的婢女不敢窥探主上,却敢直愣痴瞧舞剑的身影。 一道晃眼的剑花闪过,婢女们立时抚掌,“好!” 元青一张脸皮子涨得红透了,正僵着四肢摆弄,元澄忽狡黠一笑,一剑刺来,他未料到,忙屏息后退,身子就悬空来。 商月楹听闻习武之人惯会飞檐走壁,耳听与亲眼所见差之千里,她扑扇几下羽睫,而后吭吭大笑,“元青!你好生厉害!” 元青先气恼剜元澄一眼,又听了商月楹的夸赞,紧紧绷着下颌,一时抖了手,剑就被做弟弟的挑了去。 元澄适时收手,挽了个剑花,嬉笑道:“阿兄,终于叫你输我一回。” 他得意极了,抬眼往商月楹那头一望,唇畔的笑立时凝住。 大人的脸色,瞧着不像满意他在夫人面前卖弄。 元澄忙敛了笑,眼珠子轱辘转几下,拉扯元青往外走,“都能输给我,阿兄的身手真是退步了,走,去外头找个无人处再练练!” 廊下伺候的那几个婢女经夏莲夏菊一事后,亦极有眼力见,忙垂着脑袋退了出去。 落在最后那位婢女还不忘拉走拐角的春桃。 前厅忽而只剩商月楹与薛瞻二人。 商月楹觉得她合该那几个婢女一道离去,脑后那道视线却像根线,将她缠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往前一步,那根线便拉着他,将他也往前带上一步。 如此,她只好抬眼望天。 半晌,她道:“......今晚的月色还不错。” 薛瞻答得快极了,“还早,要赏月么?” 商月楹睨他一眼,幽幽道:“你将旁人都吓唬走,连春桃都被拉走了,难不成要我与你像根竹竿似的站在此处抬头赏月?脖子还要不要了?” 薛瞻沉静看她,她又扯了半侧唇畔去笑,“这样瞧我做什么?赏月么,合该去高处赏,你还能将我带上屋顶不......” 一霎,她瞪大眼睛,眼瞧他靠近自己,揽了她的腰,双手抄向她的膝弯,丢下一句‘抓紧’,旋即借力往廊侧的假山石上一踹—— 她惊得一叫,抓紧了他肩臂的衣料,紧紧阖眼。 直到耳侧风声骤停,他道:“睁眼。” 商月楹:“你做什么!我不睁眼,你想吓唬我是不是,我就不睁眼,你放我下去!” 薛瞻将她放了下来。 放她坐在他身侧,在砖瓦之上。 身下有了实感,商月楹紧抓一片砖瓦的角,仍闭着眼。 薛瞻偏头望她,眼里映出她紧咬的唇,紧拧的眉,他的目光沉静得像今夜无风静栖的绿叶,将她层层裹着。 半晌,他仰面看了眼高悬的月,忽笑道:“总以为你胆子大,偏又小得很。” 他的视线又落在她的脸上,“睁眼,瞧瞧,当真极美。” 商月楹将唇咬得艳极了,听罢他说话,只好试探抬眼,往半空看去。 一轮圆月,不偏不倚悬在她头顶。 平息几瞬,她呼出一口气,恨恨瞪他一眼,倒也没说甚么。 她抓紧砖角,脱力坐了下去,将裙摆下的腿往前伸去,“我若掉下去了,你要救我。” 薛瞻盯着月亮,‘嗯’了一声。 片刻,放松下来后,商月楹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半空的白玉盘,二人沉默半晌,她倏然问了个不着边的问题,“今日怎么没将寒渊剑带在身边?” 他的声音透过耳侧,“今日朝会大典,武将都未佩剑。” 商月楹扣紧指腹下的砖瓦,透过一片屋檐往府外瞧,“寒渊,对你很重要,你母亲......” 话语一顿,她改口道:“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瞻屈起一膝,双手反撑在身后,答道:“是个很笨的人。” 商月楹不赞同拧眉睇他,“怎的目无尊长?” 薛瞻淡然把她一望,忽扯了唇笑道:“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心甘情愿被一个情字缚住,明知他心里住了旁人,仍可笑盼着,盼阖家安顺,这不是笨,又是什么?” 商月楹默了一瞬,道:“我阿娘说,母亲与公爹,是相敬如宾。” 他嗤嗤一笑,“相敬如宾?说与外人听罢了,没有人比她更爱薛江流。” 听他直呼公爹名讳,商月楹惊诧与他四目相对,却在这一瞬看清了他眼底的讥色。 她听着苍树上的枝叶打在一处的声音,沉默下来。 原以为薛瞻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又道:“我母亲,将一半的爱分给了我,寒渊,是我尚未离京时,她托人打造的,她走后,寒渊便成了我思念母亲的唯一寄托。” “其实,母亲她很好,在我心里,她是全汴京最好的母亲,我说她笨,不过也是怨她不多分些爱给她自己。” 他侧首,静静望着她,圆月映亮她的面容,照出一丝柔来,“在很多事情上,我随了我母亲。” 第46章 “我......” 未说出口的话,被一阵咳嗽冲了回去,商月楹掩唇咳着,她听得耳热,心里忽然狂跳两下,好像有股无形的风吹进了几分忐忑进来。 她忙岔开话题,声音拔高了几分,似这般就能遮住什么,“我还没去拜祭过母亲呢,不若明日我再去趟侯府......” 薛瞻勾唇,不去戳穿她拙劣的小动作,点点头道:“无妨,清明将至,薛家要祭祖,届时我与你一道去。” 商月楹抿唇应声,一抬眼,又撞进他乌黑的瞳眸里。 今夜无风,四目相对,她却盼着刮来一丝风,吹散她身上燥热的那丝气息。 她哑了喉,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声道:“那个,我不想赏月了,能不能......” 薛瞻:“能不能什么?” 她臊红着脸,暗瞪他一眼,旋即一字一顿咬道:“抱我下去。” 薛瞻拉起一侧眉峰,看她一眼,而后起身朝她摊开双臂,“你说我吓唬你,这回我不吓唬你,你过来。” 他离得近,商月楹只要伸手便能拽住他的衣角。 踌躇片刻,她仍与内心在争斗。 这人摊着双臂,又催促了一声,“嗯?” 她忿忿撅嘴,旋即扯紧了他的衣袍,颤颤巍巍起身后,闭眼环紧了他的腰。 下一刻,身子悬空又很快落地。 站稳后,商月楹立时推开了他,不顾他是何神色,飞快捉裙往外跑去。 薛瞻在她身后目送她逃离,良久,扯着唇畔轻笑,低声道:“阿娘,瞧见了么?” “她胆小得很。” . 顺着庑廊跑回花韵阁,牙牙冲她讨好叫唤几声,商月楹才长舒一口气。 可她眼下没心思逗弄牙牙,朝小黄犬投去歉意一笑,自顾进了寝屋。 春桃铺好了 床,正弓着身子在书案前整理一筐她看过的话本子。 瞥见她回来,春桃手握话本朝她扬了扬,“夫人,快来瞧瞧,有些本子看过了,秋雨方才与奴婢说,城东暮雪斋的掌柜正往回收话本子呢,说是能用旧的本子去换些新的!” 商月楹慢吞吞走过去,垂眼往案上一望,映入眼帘的都是些旖旎酸儒的话本。 她心一跳,闭了闭眼,“这些我都看过了,都拿走罢!” 春桃‘哦’了一声,将手里那册话本子翻了几页,嘟囔道:“那这本留着,奴婢与秋雨闲暇时看看。” 商月楹闻声去细看她手里那本,看清书封上的字后,倏而及时开口:“我想起来了,这本我还剩半册未看,春桃,你另外挑几本拿去与秋雨看吧。” 而后她伸手,动作飞快地抽走了春桃手中的那册话本,旋即塞进了枕下。 春桃一愣,却也没嘀咕,应声后便搬着余下那些话本退了出去。 商月楹立在原地,将窗推开一指宽,唤停春桃,“春桃!我、我有些累了,与荣妈妈和秋雨说一声,不必进来伺候!” 春桃隔着游廊应了声。 窗一霎合上。 商月楹甩甩脑袋,拉开八宝柜取出干净的寝衣,而后往浴房走。 再出来时,脑后乌发淌满了湿气,她握着干帕子坐在镜前,一下一下揉搓着发尾。 放下帕子,她踮脚吹灭珠帘外的灯烛,留了那盏明角灯在书案上晃着。 肩背抵上床沿,她望帐顶半晌,还是伸手将枕下那册话本摸了出来。 垂眼看去,商月楹双颊倏而泛红起来。 这册话本,她当然看过。 时下流行卖些旖旎的本子,汴京的贵女大多不会日日出门游玩,歇在家里又无需做女红时,看话本子变成了打发时间的趣儿。 她也不例外。 她摩挲着话本一角,略微锋利的边刺得她指尖一缩,又没忍住翻开一页来。 不知是哪位避世大家,写了这等遐想连篇的故事,那些字眼描述,令她脸红燥热,干渴极了。 商月楹翻了个身,侧身躺着,握着话本细细瞧着。 字眼洇进她心内,她一双眼停在几句描述上,视线迟迟未往下落。 许是屋内只她一人,落针可闻。 须臾,商月楹握着话本沉沉睡了过去。 院外,春桃与秋雨躲在一处同看一册话本,春桃阅览速度极快,秋雨幼时也躲懒,识的字没她多,看话本便颇有些逐字逐句的意味。 春桃有些不耐,正‘啧’了一声,一抬眼却看见了薛瞻。 她忙搡一把秋雨的肩,两个婢女匆匆唤人,“都督。” 薛瞻:“夫人歇了么?” 春桃垂首答道:“应是歇下了,方才还叫我与秋雨别进去伺候呢。” “都督,您找夫人有何事?”她问。 薛瞻:“没什么。” 他旋身往外走,忽侧头与靠在树旁的元澄道:“守好夫人。” 元澄忙乐呵点头,目送他离去。 春桃与秋雨没做多想,又缩成一团,欣欣笑着看起话本子来。 薛瞻往前走了截路,倏地脚步一转,朝另一个方向拐去。 半炷香后,花韵阁里,寝屋后的窗又被推开。 薛瞻慢步走到拔步床前。 垂目望一眼,就窥见了商月楹手中的话本。 俯身轻轻使了些力,话本就被他抽了出来,他随意一扫,倏而一怔。 话本上一字一句,极其详细,又极其引人遐想的,描述了男子与心爱的女子共处一室,是如何引火上身,又如何厮磨降火,旋即共攀极乐。 薛瞻沉沉看向侧身睡的人儿,即便盖了层软被,仍能看出深陷的腰窝,袅娜娉婷的身躯。 她就那样酣睡着,毫无防备。 薛瞻立在原地半晌,旋即无声轻叹,将话本搁置在一旁,褪去外衣,隔着一层软被,躺在她的身侧。 他是男子,有欲乃人之常情。 可他也不愿离去。 但,他已卑劣过一回,不能再有第二回 。 拥她而眠的这些个寂寂深夜,他与她一样,睡得舒坦极了。 薛瞻平躺望着帐顶,平息着方才掀起的浪。 商月楹忽翻了个身,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胸膛。 薛瞻闭眼,平复着呼吸。 那只手又无意识轻挠几下。 薛瞻绷紧下颌,竭力忍耐着,然老天爷瞧着仿若与他作对,一侧头,商月楹的脸近在咫尺。 良久,薛瞻轻握那只手,将其挪开后自顾坐起身来。 将商月楹的手握在掌心啄吻一下,他不动声色下了床。 只动作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将话本重新放在她的枕边,薛瞻披着外衣,隔空望一眼垂纱落帐的床。 绣着鸳鸯的软被与红纱罗帐重叠着,沉默地回望他,似要将他吸进去揉碎一身骨头。 他没忍住又靠近些。 掀帐,弯腰,亲吻她的脸颊。 这一吻落了很久,久到商月楹察觉到脸颊痒意,欲抬手挠上几下。 近乎一瞬,纱帐复又被放下。 西墙的窗开了又合,只留明角灯一晃一摇。 第29章 怎么办我想亲你 花外楼,柳下舟,似要将世人都卷进春光里,腌透一味清甜。 卯时末,商月楹躺在软绵绵的被褥里睁开眼,嗅着珠帘外的梨香,弓着脚背伸展双腿,起身掀帐而出。 不知是不是错觉,商月楹觉得近来睡得格外沉,格外舒坦。 “夫人醒了?”春桃推开进来,歪着脑袋问她。 商月楹吃了杯冷茶润喉,清醒不少,昨夜在前厅的记忆又在心内冒尖,她稍稍一顿,问:“都督呢?” 春桃顺嘴答道:“都督天不亮就出去了。” 寻了梳篦替她顺着乌发,春桃又道:“昨夜夫人睡了,都督还来过一回呢。” 商月楹对镜睐她一眼,“他来做什么?” 春桃:“应当就是来看看,晓得您在歇息,又走了。” 商月楹稍稍抿唇,“哦。” 荣妈妈与秋雨也进来伺候了,荣妈妈眼眉含笑端了一碟玉容糕来,“夫人,厨屋那边送来的,说是叫夫人先垫垫肚子,今日您醒得早,早膳还在备着呢。” 秋雨臊着脸侯在旁边,商月楹眼尖瞧见,遂问了一句。 谁知秋雨脸红更甚。 春桃嘻嘻一笑,贴耳与商月楹说了。 原是昨夜秋雨偷偷瞧话本子,恰巧那话本子里写了些情情爱爱,秋雨从未瞧过,记忆便尤为深刻。 商月楹侧目又把秋雨一望,那酡红的脸躲躲闪闪,叫她一霎想起昨夜的自己。 “......无妨,”话音一落,商月楹眸光倏转,旋即起身捧了一块玉容糕咬着,“妈妈,叫厨屋那边不用备早膳了,我用了这几块玉容糕就行。” 她抻头往门外一瞧,笑笑,“今日当是好景,宜出门,我倒有些想外头酒楼里的吃食了。” 荣妈妈先是嗔秋雨一眼,而后笑答商月楹的话,“那奴差人去趟厨屋,与那头说一声,奴想夫人是不会回来用午膳的,晚些便叫元澄与都督送个信罢?” 第47章 商月楹遂点头应了。 . 金銮殿,薛瞻穿一身蓝紫圆领襕袍,腰束玉带,正持笏而立。 工部侍郎裴宿落后几排,两个圆眼隔着几个脑袋去暗窥薛瞻,半晌,又垂目看一眼自己,没忍住暗自嘀咕。 同样是成亲,为何前头那人仍瞧着丰神俊秀,自个却日渐圆润。 正想着,德明弓身伏腰打帘,景佑帝徐徐而出,闷咳一声,在上方落座。 二皇子赵郢率先启声,满脸忧色,“父皇,当心龙体。” 余下三位皇子忙齐声道:“望父皇保重龙体。” 景佑帝复又闷咳一声,摆摆手,“不妨事,你们都是有心的。” “渊儿,”景佑帝眯眸往四皇子赵渊身上一睇,问:“陇右已经连着半月没上过折子了,常真办事如何?” 他提及的正是先前陇右节度使常真上奏的旱灾 一事。 赵渊扯了半边唇去笑,轻飘飘睨身侧的同胞兄长赵郢一眼。 方持笏而出,答道:“常真办事利索,户部的账目出来后,儿臣连忙送了信过去,按父皇的意思,建了新渠引水,陇右一带的农户得父皇庇佑,心都踏实不少,儿臣料想,这旱灾必不会再落在我朝。” 与赵渊同为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赵郢垂着脑袋,眼睫下的目光冷如锋利箭矢,若叫他抬眼看胞弟一眼,定将胞弟刺穿。 景佑帝抚着两撇发白的胡须,赞道:“尚可,渊儿,这件事你办得不错。” “都跟着学学,朕把要事丢给你们,可不是叫你们只瞪眼瞧的。”他一扫余下三位皇子,三位皇子忙弓身应是。 赵渊得意吊眉,回了左侧队伍里。 左侧为首一白了双鬓的身影忽站出来,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景佑帝抬眼望去,笑道:“太尉不妨说来。” 启声之人乃戚闻礼,授太尉一职,虽官居高位,手中仍未掌实权,是三皇子赵勉嫡亲舅父。 戚闻礼:“春闱一事顺利,想来过不了多久,又多出几位可用之材替陛下分忧,只是曹大人近来抱恙,礼部试一事便由底下的人分担,不若......” 春闱严谨,贡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实,尚无出一丝差错。 汴京治安虽好,却仍不可在春闱这等紧要事上大意,赵勉掌管东城兵马司,临近春闱前几日,更是亲领着东城兵马司的知事上街巡逻,哪怕没得功劳,却有苦劳。 景佑帝倏转目光去瞧赵勉,“勉儿啊——” 赵勉今年二十有八,面相方正,眼下存一丝青色,细了瞧,倒像辛苦操劳多日,未曾休息。 他忙道:“儿臣在。” 景佑帝眸色微转,亮起一丝光,沉声道:“春闱一事,你的确辛苦,太尉所说的礼部试之事,你作何想啊?” 赵勉心内咯噔一声,暗啐戚闻礼一口,骂他这舅父不知揣测圣心,何故将他丢出来烤,没得将他刚立下的功劳变成了居心叵测。 倘若他不是皇子,这礼部试一事可谓是个香饽饽,新科进士方进官场,孤援无依,是个拉拢关系的好机会。 历来能考中进士之人绝非蠢笨,若能将其拉拢,官场路兴许又好走不少。 可他身上淌着皇家血。 而今储君之位空悬,他若应下礼部试一事,便是父皇无心,日后亦会有心。 疑心他身为皇子,暗自拉拢官员。 赵勉尚未答话,身子却僵在原地,鬓边冷汗涔涔。 薛瞻静静瞧着,暗勾唇畔,只待看一出好戏。 熟料枢密院院使傅从章站了出来,神情诚恳,“陛下,依臣看,曹大人虽病了,却还有侍郎,礼部试一事虽要紧,却也并非需曹大人在礼部盯着,薛大人办事利落,不若将此事全权交由薛大人。” 话语一落,满殿朝臣往薛瞻身上一望,又落去他身后不远处的薛江流身上。 就连商恒之,亦侧目打量起这对父子来。 薛江流在礼部当差,傅从章说的,自然是他了。 三皇子赵勉轻舒一口气,借由笏板遮掩,暗暗抬眸与傅从章感激一望,而后顺着他的话答道:“父皇,儿臣附议,本就是礼部的事,自然交由礼部全权安排最为妥当。” 景佑帝居高临下审视赵勉半晌,忽又笑笑,“勉儿辛苦,倒不与他人争功,既曹光病了,礼部试一事,就交与仲柏吧。” 仲柏是薛江流的字。 听景佑帝如此亲昵唤他,薛江流惶恐弓身出列,“是,陛下——” 离得近的几个朝臣眼观鼻鼻观心,只垂眼盯着手中的笏,仿若对方才在殿中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皇子相争早已是这殿中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景佑帝方才所言,明为试探,实乃警告。 朝臣们在心内百转千回,暗道,若他们是殿下,无论是哪位殿下,如今之计,只能静候,不得再冒尖。 这傅从章倒挺会撂担子与旁人。 朝事告一段落,景佑帝照例抓来几人揶揄家事。 下朝后,朝臣拂拂衣袖,转几圈腰间躞蹀带,自顾离开金銮殿。 薛瞻踏石阶往下走,肩背忽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回首去瞧,是裴宿笑眯眯跟在他身后。 薛瞻:“裴大人有何事?” 裴宿垂眼将他腰身一望,笑问:“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都督,为何总这般俊?” 薛瞻:“......” 他旋身往外走,裴宿复又匆匆跟上,赧然道:“都督别误会,我的确有些苦恼,这殿中与我年岁相当又已娶妻之人便只有你,那些老东西与我聊不来,我就想问问都督,尊夫人平日都做些什么膳食与你吃?” 裴宿一撩衣袖,将腕子给薛瞻瞧,“瞧瞧,我家夫人做的膳食虽说好吃,却着实大补,能否叫我家夫人与尊夫人取取经?” 他努努嘴,“我当真不想再胖下去了。” 薛瞻倏然停步,侧目往他的手腕上瞧,的确粗壮,且半圈都是肥肉。 半晌,他将脑袋转了回去,冷道:“少贪口腹之欲,裴大人自然能见到奇效。” 而后快步离去。 留裴宿在原地‘嘁’了一声,“如此冷淡,难不成你家夫人没做吃食与你?” . 薛瞻离开金銮殿后,唤停了一位小内侍。 那小内侍认得他,忙弓身行礼,“都督唤奴婢有何事?” 薛瞻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户部的员外郎薛知安与我同宗而出,清明家中祭祖,他需去侯府一趟,只是我眼下有要事,脱不得身,还请劳烦将此信送去户部。” 小内侍了然一笑,接过信封,笑道:“都督放心,奴婢这便去送。”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薛瞻从右掖门出来。 元青正侯在马车旁等,薛瞻抬眼望去,元澄竟也立在一旁。 薛瞻倏冷脸色,快步行至马车旁,“府中有事?” 元澄被他看得一怵,忙摆摆手,解释道:“没,是夫人唤我过来的。” “夫人说,她今日要出去转转,不在府中用午膳,叫我来与您传个话。” 没得回去见不着人,又冷着一张脸独自用饭。 元澄在心内腹诽。 薛瞻眼眉立时舒展开,淡淡‘嗯’了一声,掀帘往马车里去时,又忽转身与元澄道:“以后与夫人有关的事,若是夫人不想叫我知道的,就不必再说了,日常报备夫人安危一事即可。” 元澄讶然一瞬,旋即连忙点头应下。 马车方要往前驶,元青忽按辔停下,侧头唤道:“大人,是五皇子。” 薛瞻打起帘角往外看,日头晒得紧,五皇子却不甚在意,与柳玉屏的父亲柳如淙立在斑驳树影下谈笑。 沉吟片刻,他道:“元澄,同阿烈说,派人盯紧五皇子,柳大人那边也盯紧些。” 柳玉屏一事,他需得给她一个答复。 元澄应下后,元青扬辔轻喝一声,马车倏而往骁骑营的方向驶去。 . 薛瞻以旧疾复发为由闭户养伤的半载,皇城司暂代掌管骁骑营之职,城郊那处空旷地势被皇城司揽下,骁骑营日常训练时,便挪去了城郊。 方靠近骁骑营,离得不远处就有一肩宽背厚的壮实汉子循声跑来,“都督——” 薛瞻下了马车,扫视一圈,沉声问:“又有新来的兵闹事?” 那壮汉名唤魏霄,领统领一职,闻言叱骂一声,“一个个不服气得很,依老子看,全都吊起来甩上几鞭就老实了!” 元澄笑嘻嘻锤魏霄的肩,“何必如此生气?旁人不服气,想来是你魏统领的威名还不够有震慑力,说上几个名字与我听听!” 他歪眼窥薛瞻一眼,见他没甚么反应,这才接话道:“我 这手有些痒,找几个小子来挠挠!” 魏霄笑骂元澄几句,一揽他的肩,旋身往里面走去。 元青:“大人,要去看看么?” 第48章 骁骑营不比皇城禁军,禁军选拔严格,常是世宦子弟,骁骑营却往市井里挑人。 私底下,曾有新兵议论起薛瞻,言他年轻尚轻,虽在兵马司手段狠戾,可他们到底不是犯人,这年轻都督如何能叫底下人服气。 薛瞻未吭声,步子却迈开来,敛神往里面走。 这厢,魏霄动作极快,立时拎出几个刺儿头来。 元澄眯眸打量那叫嚣得最厉害的男子,忽而将腰身的剑抛去一边,赤手空拳就袭了过去。 那刺儿头不敌他,三两下就被打趴在地。 元澄重重一脚踩向刺儿头的背,扯出一线讥讽的笑,“叫唤得这么厉害,就这点本事?” 刺儿头仍叫喊着,“我不服!你偷袭!” 元澄松开他,双手一摊,“好啊,这回让你先来,我让你几招。” 刺儿头胡乱拍几下衣摆的灰尘,又一握拳,往元澄面上招呼去。 元澄只虚虚往后躲,反剪着一双手。 时间长了,刺儿头气喘吁吁扶着双膝,没好气瞪元澄一眼,“你玩儿呢!” 元澄笑吟吟点头,“对啊,逗你玩,跟逗小猫小狗似的,不觉得有意思么?” 刺儿头忍无可忍,斜眼往右侧一瞥,俄而,他一扬攥在手里的尘灰,抓起一杆长枪往元澄的方向刺去。 元澄眼眉倏冷,仰身一避,旋即扯过那杆抢,力气大到将刺儿头甩开数米远。 刺儿头还未回神,一把长剑就横在了他的脖颈。 元澄怒喝:“谁教你玩这种阴招的?” 刺儿头斜愣一笑,市井习气散发出来,挑衅道:“阴招又如何?我是正儿八经被招揽进来的,若上头不发话,我......” 话音未落,这刺儿头就哑了喉,一双吊梢眼斜斜往左一瞧,一把短刃正贴着他的脸插着。 若他方才摇头摆脑,这半边脸,耳朵,眼珠子,兴许就没了。 薛瞻目光似剑,不紧不慢上前,轻声道:“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刺儿头认出他来,忙磕磕巴巴认错道:“都、都督,是我不对,我......” “说废话无用。”薛瞻蓦然打断他,又重复道:“再说一遍。” 刺儿头咽了咽口水,小声道:“阴、阴招又如何?我是正儿八经被招揽进来的,若上头不发话,我就走不得。” 薛瞻俯视他一瞬,自顾拔出了短刃,唤来亲卫,“既说是正儿八经招揽进来的,那便按正儿八经的来吧。” 三四个亲卫冷声应是,将这刺儿头扒光了上衣,套了麻绳捆住手脚,倒吊在柱子上。 又在底下抬了一缸水来。 元澄掷去怜悯一眼,忙拉了张椅子给薛瞻坐下。 薛瞻擦拭着短刃上的泥土,静静望刺儿头一眼,“开始。” 亲卫拽着麻绳一端,手一松,那刺儿头就栽进了水缸里,又因手脚被捆住,挣脱不得,只能胡乱挣扎起来。 几十息后,亲卫一拉麻绳,刺儿头又被倒吊起来。 他忙大口喘着气,一口气方呼出去,又身子一轻落了下去。 如此反复折磨七八轮,刺儿头终是忍不住,大声求饶:“都督!我知错了!求都督放我一马!” 薛瞻好笑睇他一眼,“这并非惩罚,我不过是在教你,在我手下,何为正儿八经。” 他掀眸一扫立在四周围观的新兵,“先忍常人所不能忍,再去计较利益本身,若不服我,先轮番照他这般走一遭,挨过去了,再来与我谈‘不服’二字。” 那些新兵何尝见过他轻飘飘折磨人的模样,那刺儿头的模样瞧着发怵,叫他们忙垂着脑袋,不敢再吭声。 那刺儿头到底被放下来了。 走时还往外呕着水,痛苦极了,狼狈透了。 魏霄在一旁乐呵道:“都督,这还得是您啊,要我说,这帮兔崽子就是没吃过什么苦,这才没日没夜的瞎嚷嚷,不过经此一遭,兔崽子们应当都学乖了,这骁骑营也该清净一阵了。” “骁骑营的兵难训,像他那样的不在少数,倒是魏兄辛苦。”薛瞻面色蓦软,拱手与他作揖。 魏霄哪敢受他这礼,忙虚虚避开,忽而视线往薛瞻身后一落,问:“都督,那是找您的么?” 薛瞻回首遥遥一望,马车旁懒散倚着个高挑身影,正伸腿踢着脚下一捧尘土。 薛瞻收回视线,方道:“是。” 魏霄摆摆手,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薛瞻复又开口:“连着操练多日,底下人有怨是在所难免,魏兄便放他们闲散半日吧。” 魏霄一怔,应了下来。 . 还是元青驾着马车,元澄背靠车壁合目养神,马车穿径而过,再往前驶十里,方缓缓停下。 马车里,薛知安的声音显出几分阴恻恻,“兄长,你在扬州与我递信,叫我递出户部有假账的消息......” “傅从章可还盯着那假账本呢,我前几日下了夜值回去,路过汴梁河,有一波人故意往我身边凑,趁乱往我身上胡乱摸了几通,我一猜便是傅从章那厮安排的人。” 他生一双圆眼,唇红齿白,面容白净,瞧年岁,比薛瞻小不了多少。 虽是薛氏旁支子弟,却与薛瞻关系极好。 薛瞻:“无妨,吊着他便是,他迟早露出马脚来。” 薛知安摸了怀里一块胡饼咬着,咕哝道:“不过,兄长,你真觉得是傅从章买凶害你?” “这法子真有用么?” 薛瞻扯出一丝冷笑,“若不是他,为何要派人跟踪你?又为何想抓住你的把柄?” 他往车壁一靠,道:“一个户部员外郎,可还当不得什么,但若他抓住你的把柄,连拉带拽将我也拉进三皇子一党,薛氏一族,若参与争储,兴许这百年根基,就要断送在你我二人手里。” 薛知安咬着胡饼忿忿道:“一个个的还真是疯狗,自个想着荣华富贵,一步登天,那便自己登去!何故扯咱们进这趟浑水里!” 薛瞻睇他一眼,道:“你是个聪明的,但薛家有些人却蠢若猪狗。” “倒没说错,”薛知安赞同点着下颌,搭腔道:“这薛砚明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咱们费尽心思要与皇子一党拉开关系,他倒好,闻着味就往锦绣楼钻,就怕旁人不知薛家与三皇子私底下有联系。” “兄长,我可听说了,礼部试一事叫堂伯揽下了。” “薛如言不是也下场去考了么?堂伯也是,怎的不知避避嫌?若叫有心人针对,岂非治他个徇私舞弊之罪?” 说着,他瞪大双眼,“听闻此事是傅从章提议的,他怎的如此恶心?” 薛瞻打帘望一眼日头,“薛如言那边,我会派人与他说,叫他当日避开父亲,总之,你仔细些,别叫傅从章抓住把柄。” 薛知安吃下最后一块胡饼,又不知从哪掏出水壶,仰面咕咚喝下,当是用沉默应了薛瞻的话。 . 过了城门将薛知安放下,约莫半刻钟,马车顶着赤金余晖回了都督府。 元澄一跃而下,反剪着手按几下酸痛的肩背,歪着脑袋往大门处一瞥,就瞧见好兄弟阿烈正蹲在石阶上。 他三两步上前,拧眉问:“你小子蹲在此处做什么?” 阿烈睐目望他,旋即一咕噜钻进了马车里。 方一见薛瞻,便道:“大人,盯着侯府的弟兄递了消息来,说是侯府那边又有了动静,今日午时,四郎君与二郎君一同进了锦绣楼。” 一霎,薛瞻沉了脸,冷声道:“元青,去侯府。” 马车复又在原地掉转头,往侯府的方向驶去。 留元澄在原地愣神。 薛瞻身上还着那件蓝紫襕袍,进侯府门时,正巧与二爷薛江林迎面碰上。 薛江林讶然一瞬,问:“怎的这时候回来了?” 见是二叔,薛瞻倏软神色,扯了唇畔笑道:“有方砚台落在府里,便想着回来取。” 薛江林乐呵拍他的肩,“臭小子,娶了媳妇就好好在都督府陪媳妇,一方砚台还用得着亲自回来取?随意差个人回来就行。” “二叔这是要出去?”薛瞻耐着性子,见薛江林打扮得齐整,随口问了句 。 薛江林捋一把下巴,眼眉含笑,“约了友人出去吃酒,可莫要与你二婶说啊!” 薛瞻只好侧身让道,“二叔放心。” 薛江林走后,薛瞻敛了脸色,旋身往大房闯。 踏足薛如言的院子时,薛如言正倚窗捧着一本书细看。 陡然一见薛瞻过来,薛如言怔松片刻,而后笑笑,“大哥?怎么突然来我这?” 薛瞻吩咐元青守在院门口,又冷目往下人身上望。 薛如言:“大哥这是做什么?” 薛瞻:“退出去。” 那双沉静幽瞳隐含怒火,虽像一根针般盯着薛如言,话却是对下人说的。 下人踌躇着没动。 薛瞻怒叱一声:“听不懂么?滚出去!” 第49章 . 商月楹绕着汴梁河逛了一圈,先去珍宝阁里瞧了瞧,而后又往城西的打铁铺子去。 挑挑拣拣,商月楹央铺子老板打了把极其锋利的匕首。 匕身简单,两面打磨得光亮,只在刀柄处磨刻一个极小的‘檀’字。 原是想了要送点甚么给薛瞻,挑来挑去,忽而想起他常把玩一把短刃,故而便打了匕首,刻上她的小名,好叫他晓得,她也是费了心思的。 并非在兵器铺子里随手一指。 出打铁铺子时,日暮四合,荣妈妈在一旁催促着回府,商月楹抬手掂着匕首,遂笑笑,捉裙上了马车。 行至都督府门前,忽见元澄侯在廊柱旁。 商月楹下了马车,随口一问:“做什么呢?” 元澄本也是在此处等她,见她全须全尾好着,忙谄笑一声,“没事,夫人今日去了何处逛?” “就随便逛逛。”商月楹歪眼瞧他,“都督可回了?” 元澄摇摇头,“回了,但又没回。” 商月楹:“什么叫回了但又没回?好好说话。” 元澄稍稍叹气,与她说道:“原是回了,后来都督不知听了什么消息,连门都没进,又往侯府去了。” “......侯府?”商月楹狐疑道。 细想片刻,商月楹旋即往外走,“去侯府。” 她嫁给薛瞻这些日子,除却婚后第二日敬茶,从未见他主动踏进过侯府半步。 昨夜,她在他眼里窥探到了一丝对侯府的厌恶。 若非事出突然,他定不会如此赶过去。 . 这厢,薛瞻与薛如言隔窗而视,薛瞻不与他多费口舌,“今日去哪了?” 薛如言屈臂交叠,倚在窗后,连番打量他,忽道:“与大哥有关系么?” 他这番神态,叫薛瞻屏息静静盯着他。 像看儿时斗狠落败却仍垂死挣扎的蛐蛐,挣扎出一线生机,却又被另一双手捡了去。 兜兜转转,遭人遗弃,复而抬脚轻蔑一踩,一碾,尸骨无存。 薛瞻含了丝笑,不与他咬文嚼字,只道:“你以为,只要你中了进士,三皇子就高看你一眼?” “将来就能把我踩上一脚?” 薛如言唇畔的笑停了,支着窗台起身,缓缓消失在那扇窗里。 “砚明可怜我温书辛苦,请我去锦绣楼用饭,我这才晓得我的面子竟有那么大,”他从屋内徐徐走出,慢步行至薛瞻几步外停住。 “砚明原是进去不得的,那守门的小厮听了我的名字,倒一改脸皮子,恭恭敬敬迎了我二人进去。” 薛如言低低笑着:“倒要感谢大哥,若非我与大哥同宗同源,那锦绣楼想必也不会卖我这情面。” “薛如言。”薛瞻倏然直唤他名讳。 他往前逼近半步,比薛如言高了近乎半个头,垂目望着这个幼时跟他上树掏鸟窝、翻假山扔石子的二弟。 这张脸,眼里的倔,与儿时如出一辙。 却令他厌恶至极。 薛瞻声音很轻,“你想死,我不拦你,但若要去淌这浑水,烦请你喊来宗室族老,将自己从族谱里剃出去,你那惜命的娘,还有对你百般呵护的爹,至少不会被你牵连。” “将我从族谱里剃出去?”薛如言吭笑着重复他的话,似天大的笑话,他抬手一指自己,“凭什么是我?” “大哥在怕什么?” 薛如言轻蔑地笑,忽而想到甚么,言语像根刺,他便揪着这根刺,一下一下,往薛瞻的皮肉上扎。 “哦,大哥是在怕......我这做弟弟的先中了进士,而后又得宫里的贵人青睐,这样,父亲便会愈发喜欢我,而愈发讨厌你。” “愈发......忽视你。” 他往院子里的树干上一靠,复又指了指薛瞻身上的蓝紫官袍,“这颜色,大哥穿得舒坦极了吧?从前在兵马司,尚且只能穿旁的颜色。” “大哥,人不能这般自私,哪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呢?” 见薛瞻未答话,他又扯了半边笑,不忘嘲他一句,“倒也是我想岔了,大哥如今有佳人在侧,嫂嫂最是端庄娴淑,想来定能陪伴大哥日日年年,叫大哥不再觉得孤独。” 薛瞻倏然抬眼看他。 半晌,他启声,目中无喜无怒,“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可知,理亦无所问,知己者阕砻,这下一句又是什么?” 薛如言顺嘴答道:“自然是良驹识主,长兄若......” “嗯,长兄若父。”薛瞻替他答了。 薛瞻:“元青。” 元青早已听烦了两只耳朵,立时冷目走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薛瞻一拔他腰间长剑,随手一掷,剑身不偏不倚,穿透了薛如言头顶的幞头,直直钉进树干里。 他像来了兴致,拖来一旁的长凳坐下,望一眼神色霎时白了的薛如言,吩咐道:“取板子来,我这长兄,今日好好教训教训他。” 薛如言神色一变,拧嗓喊道:“薛瞻!这里是侯府!不是你骁骑营!你岂敢!” 薛瞻笑了笑,“我有何不敢?” 元青动作飞快,很快寻了板子来,手里还握着一捆麻绳。 薛瞻起身,元青便敛起神色去捉薛如言,薛如言高啐一声,旋身往屋内躲,又如何跑得过身手利落的元青? 元青跟薛瞻在军营里惩戒过不少刺儿头,而今他也只当薛如言是个刺儿头,掏了方素帕往薛如言嘴里塞得紧实,旋即摁着他的背,将他手脚都捆在了长凳上。 薛如言猩红着双目,含恨望着薛瞻,似一团燎原的火,要将面前这人烧得骨头渣都不剩。 元青:“大人,这板子是我来动手,还是......?” 薛瞻:“我来。” 指骨分明的手握紧板子,扬起又落下,薛如言闷哼一声,立时湿透两鬓。 薛瞻神情平静,“这一下,为你饱读圣贤书,却五脏六腑腐烂至极。” 而后又落一下,“这一下,为你罔顾薛氏族老对你的期盼,罔顾薛氏一族百年根基。” 薛瞻下了狠手,薛如言痛到哑喉,疼到钻心,方喘息一口,滔天钝痛又陡然传遍四肢百骸,疼到他麻了双腿,软了腰骨。 “这一下,”薛瞻淡然举起板子,“为你不尊敬你的长嫂。” 薛如言没了喘息的力气,无力歪着脑袋望地面的砖缝纹路。 薛瞻瞟向他,冷嗤一声,丢了板子。 “三下都撑不过,谈何出人头地?”他不咸不淡吩咐元青解了麻绳,薛如言一霎摊倒在地上,堵嘴的帕子被抽走,薛如言抖着唇,两片嘴皮翕合着。 近了听,方知他在痛骂薛瞻。 薛瞻不与他计较,旋身往外走,却见倪湘不管不顾闯了进来,大喊‘我儿’。 倪湘咬唇把薛如言上下珍视望一眼,旋即回眸狠狠瞪了过来,骂道:“薛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残害手足!” 薛瞻回身睨她,“我母亲膝下只有我一人,何来手足?” 倪湘怔松一瞬,倏而掩面痛泣。 俄顷,薛江流匆匆赶来,窥一眼院内惨景,扬手就要打薛瞻,“你这逆子——” 又被元青立时挡住。 这番动静闹得大,倪湘与薛江流来得如此快,是为先前退下的下人去通风报信,便是连二房的章兰君,亦带着薛玉赶了过来。 薛玉见了薛如言的模样被惊得往后退却半步,而后颤声道:“堂、堂兄,他、他犯了何事?” 薛瞻扫一圈众人,淡声道:“妄图将薛家推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便替父亲好好教训了他一番。” “你胡说!”倪湘蓦然驳他,“他何时将薛家推入那万劫不复之地了?” 她抬手指了薛瞻,恨声道:“你如此狠心,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薛瞻:“杀你?时间且长着,我不会杀你。” 薛江流瞧着似受够了,嘶吼道:“逆子,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搅得家宅不宁,好叫你母亲在地底下都不得安息么!” 薛瞻站在院门口,沉静瞧着那三人痛斥他,怨恨他。 绑了薛如言的麻绳稀稀散散落在地面,像一条潺潺不息的河,他一人站在河的对岸,另一头,是宋罗音所求的,另一种意义上的,阖家欢。 他扯开唇畔笑笑,“不若问问你的好儿子都干了些什么。” “如今连条狗都知道该避开几个皇子争储一事,他却频频往那锦绣楼去,父亲,你前脚在殿中应下礼部试一事,后脚,你的儿子便暗自与三皇子党联络......” “我当问一句,陛下若得知此事,你这官位,可还能安稳坐下去?” 章兰君在一旁惊呼:“那薛家岂非也被当作三皇子一党?” 薛瞻幽幽睐她一眼,语气尚且没那般冰冷刺骨,“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二婶聪敏,一点便知,那......砚明那里,还望二婶费神劝几句。” 薛玉拧眉道:“堂兄这是何意?四弟弟莫非也参与了?” 第50章 薛瞻只瞥一眼她,未答话。 薛江流噎了半晌,见薛瞻往外走,复又扯开喉咙怒斥:“便是你弟弟做了糊涂事,你也不能下如此狠手!宜室宜家,你母亲从前教你的东西都教进狗肚子里去了不......” “你没有资格再提我母亲!”薛瞻蓦然打断他,背影冷硬如石,嗓音高亢如破竹。 院内默声几瞬,须臾,薛瞻冷声道:“我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嫁进了侯府。” 冷若寒冰的话,就这样飘进薛江流的耳朵里。 薛江流怒极,恨极,颤手指着他的背,迟迟平复不了,四下瞧上一眼,倏而拎起地上的板子,往薛瞻身后追了过去。 薛瞻拐出院门,一眼望见匆匆从廊下赶来的商月楹,他有一瞬的怔松,方往前走半步,忽见商月楹往前奔了过来—— “薛瞻!” 下一刻,薛江流握紧板子,使了全身的力,往薛瞻的肩背砸出闷响。 元青尚且与薛瞻一般先发现了商月楹,而后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却晚了一瞬。 薛瞻一声未吭,自顾转身,沉静将薛江流望着。 那一眼很漫长,长到薛江流先将怒意未消的脸撇开。 半晌,薛瞻扯出薄薄一笑,迈步往廊下走。 商月楹回过神来,却倏而觉得脑子钝得很,她湿了眼睫,绷紧唇往他的肩背上瞧,“你......” 一霎,薛瞻攥紧她的手腕往外走,脚步快到她只能捉裙小跑着,握她手腕的力气大到要将腕骨折断。 商月楹忍着腕间的痛,竟不由自主想,那一板子,想必疼进了心坎里。 一路疾行,侯府的下人都垂眼不敢再看。 直至薛瞻与她同进马车。 商月楹仍惊诧不已,想伸手去抚一抚他的肩背,“薛瞻,你、你还好么?” 薛瞻往车壁上一靠,闭目沉息,未曾吭声。 商月楹抿唇细细瞧他,只好打帘吩咐:“元青,回家。” 马车徐行,穿过了喧嚣的汴梁河,只剩车轴滚动声,商月楹咬着半片唇,道:“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薛瞻终是抬眼,他的视线落在她皱成一团的脸上,不答反问,“为何往侯府来?” 商月楹一怔,撞进他幽深的瞳眸里,“我、我听元澄说你连门都没进就往侯府赶,就想着、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薛瞻:“无事。” 他目光沉沉,看向她发红的腕间,倏而闪过一丝恼,将她的手臂拉过来,指腹轻轻摩挲,“......疼么?” 因惊诧,商月楹难得又沉默下来。 她落了眼皮子去瞧他的手,忽道:“那你呢?你疼不疼?” 元青驭马技术精湛,马车驶得稳极了,可她心内仍起伏不定,像吃了盏浸泡许久的青梅酒,酸得心头发麻,劲过了,又拉出一丝苦。 他就靠在那里,一字不说,一声不喊。 外头那些个铺子的檐下都掌了灯,这家亮一些,那家又暗一点,灯火晃晃,透过吹开的车帘一角落进车内,望着她神情下的斑驳光影,薛瞻绷紧的唇倏而一松,扯了笑来,“心疼了?” 昨日的商月楹,该是羞的,恼的,今日的商月楹,却只淡淡撇脸,“......府里有创伤药罢?要唤魏老么?” 薛瞻:“不打紧,小伤,不必唤魏老来。” 马车停至门前,引泉仍在门口守着,与他一道的,还有面目忧愁的荣妈妈。 见了商月楹与薛瞻一同下马车,荣妈妈忙快步上前,“总算回来了,夫人,都督,可还好?” 商月楹侧目窥探薛瞻的神情,这人面色平平,仍是那副淡然神色,似方才挨了重重一板子的不是他,稍稍一顿,她旋即扬唇一笑,“无事,妈妈,怎的还等在这里?去摆饭罢!我与都督回趟花韵阁,晚些再去前厅。” 她语气轻松,荣妈妈只好碾平双眉间的干纹,应声道:“是。” 荣妈妈旋身离去后,商月楹朝元青招招手,“木头,把你家大人平日里用的药寻来——” 元青仿若没听见‘木头’这称呼,抬手往怀里摸了几瞬,摸出一个小罐来,“夫人,这药是陛下赏的,活血化瘀有奇效。” 商月楹无半分犹豫就接下了。 二人一前一后在廊下徐行,拐了垂花门,绕了假山,直到薛瞻步子骤停,抬眼望向花韵阁,“夫人要替我上药?” 商月楹头也没回,“进来。” 门开了又合,薛瞻寻了圆杌弯身而坐,商月楹紧了紧手心里的药罐,缓缓靠了过去。垂眼望着他的肩背,她道:“衣裳......你自己脱?” 薛瞻未张唇,半张脸落在明角灯映射的阴影里,他沉息看着,那厢,光洁的墙壁上,她的纤影完全将他拢住。 他低低‘嗯’了一声,抬手解开上衣的暗扣,褪了半边衣裳下去,露出结实紧绷的肩背来。 商月楹立在他身后,拔了堵在药罐口的塞子,一抬眼,视线却被他肩背上的旧痕吸引过去,板子打的痕迹仍在,刺疼她双目的却是红肿伤痕下的狰狞旧疤。 抹了药膏的指腹悬在半空,她呆了半晌,仍压不下莫名的鼻酸,一眨眼,滚烫落往他的肩,滑向被衣袍遮掩的腰。 薛瞻盯着墙面的影子,倏而启声,“......哭什么?” 明角灯里的烛芯‘啪嗒’一爆,将商月楹唤了回来,她抬着指腹往他的肩背抹去,他仍那般炙热,烫得她想缩回手,又忍不住将药抹匀了,碾平了。 “这些疤,是你父亲打的?”她问出口,双目瞪大,似没想过自己会哑了嗓。 薛瞻复又拢好衣裳,轻蔑笑了笑,“他有何本事能将我打成这样?战场上刀剑无眼,是几年前落下的疤。” 他半侧身,将商月楹拉来身前,接过她手中的药,沾了药膏往她腕间抹去,“元青说得不错,这药有奇效,礼尚往来,夫人替我上药,我也该替夫人上药。” 商月楹瘪瘪嘴,哼出绵绵一声,不去看他,“就不该替你上药,该让你疼得夜里睡不着,刚上了药,有劲了,又来戏弄我了!” 薛瞻替她抹了药,却仍未松开,一下一下磨着她的腕骨,倏道:“往后,侯府那边,就别去了。” 商月楹抿着两片红唇,低首望着他,忽用另一只手挑起他的下颌,拧了眉,撞进他沉静幽深的瞳眸里,“今日在侯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薛瞻未答话,未转眸,握着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 半晌,他道:“......没什么。” 那是个肮脏糟污的洞窟,他跨了出来,没有叫她进去的道理。 商月楹双目微颤,使力把手腕从他掌心挣了出来,“薛瞻,其实我一 直想问,你费尽心思娶我是为什么?” “只因我性子好,好任你拿捏,适合留在你身边做一朵依附于你的莬丝花罢?” 她反剪着手往桌面一撑,俯视他一瞬,又盈盈而笑,只那笑意里,暗掺了一丝她尚未察觉的黯然,“你口口声声唤我夫人,我却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我问你,我算哪门子的夫人?” “你今日挨了打,明日兴许就能受伤,后日,往后的每一日,我都不知是因何缘故,”她一指自己,“难不成,我年纪尚轻,要在将来某一日,沦为那丧夫、孤苦无依的寡妇?” 薛瞻抬脸,无声把她望着,两片嘴皮翕合,喋喋不休,痛诉他的过分,却又娇憨得实在可爱。 他揽了她的腰往前抱着,忽而埋首在她腰间高亢地笑,宽厚的肩背轻耸着,商月楹愈挣扎,他却揽得愈紧。 嘴硬,心口不一,却如此真切,能叫他寻到一处安心的栖息地。 商月楹忿忿去搡他的肩,“离我远些,你笑什么?” 正欲再使力,腰间一松,薛瞻放开了她,额抵着她的小腹前厮磨,“你才不是莬丝花。” 是一味良药,浸甜了他的孤寂生涯,亦如一叶扁舟,渡他淌过潺潺河流。 “我会惜命,不会早死,更不会留你一人做那......孤苦无依的寡妇。”他声音倏软,像辗转拉了一根线,无形中,将她与他牢牢绑在一处。 商月楹望着他的发顶,无声撇撇唇,“真酸,那你倒是与我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见他未抬头,她胡乱搓揉一把他的脸,不耐催促道:“说呀!” 薛瞻松了她,道:“夫人可知,而今储位空悬,四位皇子皆有被立储的可能?” 商月楹:“我知道,这事在汴京那帮官眷嘴里都传了个遍了。” “薛家,虽只有世袭的爵位,却仍被皇子党羽觊觎,”他一指自己,哂笑:“并非因我有多大本事,而是我手下的骁骑营。” 他起身寻来纸笔,提笔蘸墨,画出一个圆,复又在圆中交叉画出两条线,“朝中势力已被暗中分成四派,三皇子母族戚氏虽无实权,根基却稳,门下不少门客坐以待命。” “二皇子与四皇子各沾一派,五皇子尚无动静,剩下那一派,是如我这般的中立者。” 第51章 他似又忆起傍晚前的事,敛了神色,冷道:“三皇子的羽翼日渐丰满,若能吃下骁骑营,争储之事势在必得。” “今日在金銮殿,四皇子贪功冒进,引戚太尉眼红,遂说了礼部试一事,枢密院却将此事丢去了薛江流身上,薛江流将此事应下了。” 商月楹:“礼部试......” 饶是她亦察觉出不妥来,“这如何能行?若薛如言得中进士,岂非叫旁人捏了公爹的把柄在手里,好污蔑他徇私?” 她琢磨出味儿来,努努嘴,看向薛瞻道:“枢密院的院使,那位傅大人,与你到底多大的仇?” 薛瞻:“锦绣楼乃戚家的产业,薛砚明此前频频进出锦绣楼,隐隐有与三皇子党羽勾结的趋势,我只好派人盯着侯府,盯着他,岂料今日底下人告知,薛如言与薛砚明一同进了锦绣楼。” “此招叫人恶心,一则,若薛如言上榜,傅从章可以此要挟薛江流,或是要挟我。” “二则,薛如言未上榜,傅从章可循循善诱,引薛如言尝到甜头,从而强硬将我拉下水。” 此话说得商月楹在心内不停点着下颌,暗骂那薛如言与薛砚明当真一个蠢过一个。 薛瞻抬眼看她,半晌,又道:“世上未能料及之事太多,三皇子党羽愈多,争储的可能性便愈大,若一朝叫他眼睁睁瞧着储君之位落入他人手里,此人阴险狡诈,又得党羽相助......” 他忽而靠近,沉了嗓,“那,便不是没有夺位的可能。” “陛下心内如明镜,早有试探之意。” “薛家若沦为三皇子一党,沦为谋逆一党,那便如同一片草地,火一烧,就燎干净了。” 商月楹听得慌张极了,眼珠子轱辘一转,握拳骂道:“你那两个弟弟当真是蠢!还有你父亲,你分明是为了全家好,他却是非不分,这般明晃晃的袒护,宠妾灭妻,当真令人不齿!” “也不配再当我的公爹!”她犟着脸一扬下巴,话里话外对侯府大房的人都讨厌极了。 忿忿暗骂几句,商月楹复又睇他一眼,“......如此说来,你的眼睛,兴许是傅从章害的?” 薛瞻意外侧头把她一望,吊起一边眉峰,颇有些忍俊不禁,“夫人好聪慧。” “放宽心,虽暂未抓住傅从章的把柄,但我不会叫人再暗算一回。” 他幽幽道:“只要我惜命些,夫人便是想做寡妇,也做不得。” 商月楹一霎羞恼,瞪了他一眼,旋裙往外走。 “啪嗒。” 俄而,有甚么从她腰侧落在软毯上,发出沉沉一声。 她立时吓了一跳,忙弓身去捡,那人却快她一步,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举在半空细瞧,“......匕首?” 商月楹踮脚去夺,“还我!” 薛瞻只觉指腹下有处凹凸,他一转刀柄,须臾看清了刻磨得规整的‘檀’字。 再落眼去瞧商月楹的脸,几分躲闪,几分羞。 薛瞻倏而一笑,“还你?这匕首锋利,不似女子所用,倒像......” 他笑意更甚,“送与我的?” 挣不过他,夺不过来,商月楹索性不与他辩解了,忽而扯了圆杌坐下,替自己斟了半盏冷茶,拧着嗓道:“你、你替我打听玉屏的事,我自然要答谢你,不是常说礼尚往来?” 她扑扇着羽睫,仍无法掩去眸色里那抹惊慌,只好捧着杯盏细细喝着。 “......你若喜欢,就拿去罢,不值几个钱。” 薛瞻收了匕首,慢条斯理行至她身前,盯着她的鬓,她的脸,忽而一伸手,将那张秀脸轻转过来。 他屈下一条腿,蹲着,矮她一些,抬手磨着她的乌鬓,倏然扯开笑来,“怎么办?” 商月楹下意识顺着话问:“......什么怎么办?” 薛瞻把手往下轻移,移至她雪白的肩颈,掌下使力,将她往前稍稍拉近些许。 他一字一顿道:“我想亲你。” 一霎,商月楹将他推搡开来,“你、你离我远些!我还没与你算账呢!” 薛瞻停在原地没动,仍盯着她,“算什么账?” 商月楹一双乌瞳轱辘乱转,匆忙间,她将衣袖捋开,将没那般发红的手腕递去他眼前,“我过敏虽好了,却也是你的错!好不容易叫我不必再抓挠了,你今日又将它掐红,说、说来说去,你屡次三番弄伤了我,我不该与你算账么?” 薛瞻落眼一瞧,复又抬手轻拢那半截手腕,在商月楹陡然瞪大的瞳眸里,‘啵’地一声吻在了上面。 “这便浅浅当作赎罪吧。”他起身,打帘而出,而后又催促怔松在原地的商月楹。 “夜深了,夫人不饿么?” “要与我算账,是不是该先吃饱了再说?” 第30章 夫人操心我我牵夫人 梨花儿飘了又落,匆匆过了,清明方至,晨露尚还顺着新绿枝叶往下淌。 自那日回府上药,隔日,便有侯府的下人寻了过来,却是二房伺候的,无非是二房侯爷薛江林陡然听闻那件事,便想着劝说薛瞻,不叫他真与侯府愈行愈远。 可惜被薛瞻吩咐元青打发了回去。 商月楹今日起了个大早,翻了件粉白色提花绣纹交领半袖套在身上,里头穿一件月白色方领窄袖底衫,搭同色八破裙,缠在腰上那根细带镶薄薄一层花边。 素净,却也不失柔美。 穿着妥当后,商月楹在镜前旋身扫量几眼,却又拂裙稍稍叹气。 薛家家祠祭祖,族老与分支亲戚都前往侯府,薛瞻乃老侯爷嫡系一脉大房长孙,若不露面,岂非被族老狠戳脊梁骨骂? 虽说薛瞻先前早已承诺要与她同去侯府,可临门 一脚经此一遭,她倒不好再说甚么了。 只在昨夜用晚膳时,与他商量几句,称自己刚嫁进来没多久,如此要紧之事,她务必去。 早在几日前她便反反复复思量,薛瞻与侯府不亲近,这不假,但凭什么被戳脊梁骨的是他二人? 那薛如言与薛砚明蠢得半个脑子都被削没了,薛瞻此举是为拉他二人一把。 天底下没有助人一遭,反被唾弃的道理。 抿上最后一道淡粉色口脂,那丝与薛瞻同仇敌忾的怨萦在商月楹心内,她对镜撇撇唇角,旋即起身打帘出去。 荣妈妈与秋雨本就是从侯府大房过来的,若跟了去,倒叫母女二人凭白怄气。 想罢,商月楹只带了春桃一人。 雨淅淅沥沥落过几场,眼下虽挂了太阳,树荫底下却凉快舒坦,斑驳光影在她一张秀脸侧面来了又去,半炷香后,商月楹瞧见了侯在正厅的薛瞻。 他今日同穿素净云纹圆领袍,卸了腰侧寒渊,束冠,只插一根玉簪在发间,正反剪一双手,立于廊柱旁。 见她来,薛瞻回首,眼眉舒展些许,“用完早膳再过去。” 商月楹点点下颌,与他一道坐下用膳。 咬碎一口胡饼细细嚼着,她道:“我知你不愿过去,这里头弯弯绕绕我亦不愿沾上半分,可不该你背负的,就莫去背负,嗯?” 薛瞻抬眼窥她神色,忽而笑笑,“夫人在操心我?” 商月楹:“......” 她就多余与这人啰嗦几句,正儿八经与他说着呢,在他那兜转一圈又成了他戏弄她。 商月楹撇脸去暗翻眼皮,努努嘴,又转回来,扯出半丝假笑,“是,我操心你,所以等去了侯府,当着那些族老的面,便是你气得受不住了,也暂且先忍着,凡事等族老们离开后再去计较,成么?” 问罢,她又巧笑嫣兮,下意识往薛瞻身侧靠近些许,伸出一根手指去戳戳他的肩,“都督也不想我跟着你一道被族老们骂罢?” 薛瞻喝着粥,将她俏皮模样尽收眼底,又垂首掩去瞳眸里的笑,压下想继续逗弄她的心思,将两片唇抿成薄薄一线,淡声道:“知道了。” . 用罢早膳,二人一前一后往门口去,引泉早早套了马车侯在石阶下,元青翻身坐上去,抬臂扯辔,而后商月楹与薛瞻进了马车,元澄与春桃则夹在元青左右。 春风吹起车幔,市井嘈杂声落进来,商月楹侧首望倚靠在车壁合目静息的薛瞻一眼,没忍住又嘱咐一句,“可要记得答应我的,莫冲动。” 她摸心而论,倘若她是薛瞻,掌弄权势,又位极人臣,且说他脾性一般,上回算是与大房决裂了,若说今日大房那对母子再出言一激...... 说他压不下怒意,要新仇旧怨在今日一道清算,她也是信的。 薛瞻未睁眼,知她在偷瞧他,只从鼻腔应出沉沉一声,算是再次答应了她。 一时只剩车轴滚动声,商月楹便也不再说话,学着薛瞻的模样,将脑袋靠在车壁上,垂目盯着两人相触的双膝。 “大人,到了。”马车停了,元青屈指叩响车身。 商月楹自顾钻出马车,抬手遮阳,遥遥往侯府门前望一眼,往日没见过的几个留胡子老者正立在檐下摸须,她扫量几眼,便知其大概身份。 第52章 薛江流今日穿一身墨色刻丝锦袍,与薛江林并排,稍稍垂首,细了瞧,面上偶有赧色,想是在听薛氏族老教诲。 商月楹原做足了准备,如今行至侯府门前,倒又在心内打起几声退堂鼓。 她悻悻撇嘴,正欲回头与薛瞻商量,不若等族老们都进去了,他二人再紧随其后,却忽觉手被温热包裹住。 她往下垂目,薛瞻竟与她头回来侯府那次一般,牵住了她。 与之不同的是,上回尚且隔着衣袖,这回却真切与他掌心相贴。 “呆了?”薛瞻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将她往身侧拉近些许,反手与她牵着,倒像将她护在身后,用他那夜被打伤的肩背,将她拢着。 她与他的手,不必靠绳捆着,却牢牢合在一处,分不开,挣不脱,只剩一丝安心。 稍作停顿,薛瞻已牵着她往大门那头走。 薛瞻背对着她,她无法窥见他是何神色,只得将目光掠去薛江流与薛江林身上,飞快抬眼轻扫片刻。 见薛江林仍笑着,薛江流虽面色平平,却也没什么恼意,商月楹总算暂且松去一口气。 方站定,就听薛瞻沉沉唤了声父亲。 而后,又唤了声二叔,嗓音倏软,倒像薛江林才是他嫡亲长辈。 商月楹忙将手从他掌心往外拽,唇畔噙了笑,往两位长辈身前盈盈福身,“......公爹,二叔。” 薛江流僵着应声,倒是薛江林乐呵一笑,朝商月楹招招手,唤她上前,“孩子,过来,见见咱们薛氏族中的长辈。” “是。”商月楹提裙端着步子往前走,垂首立在几个族老身前,由薛江林领着,依次乖顺唤了人。 “大郎好福气,娶的媳妇真真不错。”被唤了句二叔公的鹤发老者摸一把唇上两撇胡子,倒是笑得和蔼,语气亦亲昵不少。 商月楹稍稍有些不自在,侧身去望薛瞻。 “二叔公身子骨硬朗,见惯了大风大浪,还是莫与小辈开玩笑的好。”薛瞻复又牵起她的手,指腹绕着她的掌心打圈,像在顺一只猫儿的毛发,叫她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薛江林连忙搭腔,笑着与薛瞻道:“行了,你叔公们年纪大了,觉得府中憋闷才暂且待在这门口透透气,你二人既来了,就先往家祠去吧,你二婶在那边候着呢。” 薛瞻点点头,未再说话,带着商月楹往府里去。 往家祠愈靠得近,商月楹嗅见的烧香气就愈浓,闻上几息,便有些头晕脑胀,她清清嗓,道:“都督,该松开了。” 二人停至廊下,春桃与双生子离得远远的,只能瞧见薛瞻往前一步俯身,遮住了商月楹半边身子。 薛瞻:“为何要松?” 商月楹勾勾指尖,往他掌心一挠,“我的手都被你的手握出汗了。” 薛瞻:“嗯。” 商月楹:“......那,松开?” 薛瞻:“不松。” 树荫朦胧,吹来一丝风,廊外被吹散的花瓣飘荡沉浮几息,落在他的鼻尖,商月楹睁着乌黑幽瞳将他望着,撞进他被春光映射得愈发明亮的眸色里。 想是为了转移些甚么,商月楹倏然抬起另一只手捻去了他鼻尖的花瓣,复又鬼使神差问了句:“......为何不松?” 熟料眼前这人重新站直身子,不再看她,只淡淡道:“你唤我都督,我便不松。” 这话,像是春日里那些果树上刚结出的果子,咬一口,酸极了,静息片刻,待酸味下去,舌尖轻轻一刮,却又尝出一丝甜。 商月楹睁大双目,往他身上上下扫量,眼神似在鄙夷他竟如此小肚鸡肠。 可手仍被握着,商月楹闭闭眼,两片嘴皮子翕合半晌,又偏生唤不出来。 眼瞧薛瞻又拉她往前走,她一霎有些羞恼,急切唤道:“你先松开!叫旁人瞧见不好!” 薛瞻步履不停,只在她无法窥见的前方勾了勾唇,回道:“不是夫人自己在侯府说,与夫君吟诗作画,是夫妻情趣么?” “你我都那般了,牵个手而已,又有何妨?” 商月楹总算明白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是何种滋味,她泄了力,软绵绵任他拉着,语气忿忿:“......要如何才能松开,你说。” 薛瞻听在耳中,只觉好笑,逗小猫似的摆了摆她的手,“你说呢?” 商月楹不去看他,只扭头去数廊外栽了几种花,眼瞧那烧香气愈发浓,又隐隐传来人声,商月楹一咬牙,泄恨般停住脚步,不管不顾嚷嚷出来,却又还晓得压低声音,“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行了么?听够没?” 薛瞻垂目端详她每唤一声就愈发羞红的两腮,倏而俯身,歪着脑袋往她脸侧轻啄一下。 他松了她,神情坦然,“嗯,行了,够了,我松开了。” 薛瞻扬了唇畔,越过她往前徐行,却又回首催促她,“别愣着,跟上。” 商月楹紧绷着下颌,往他的方向恨恨剜了一眼,怄了一口气,暗自咬牙,“......你给我等着。” . 沉默跟薛瞻进了家祠,就见章兰君领着薛玉站在西墙角落里低语,打眼往四周一望,多了几张陌生面孔。 章兰君眼尖,笑眼弯弯往这头来,拉起商月楹一条胳膊,又往陌生面孔那厢去,“月楹,你来得正好,来,先见见几位叔婆。” 商月楹惯会装乖顺,忙将嘴洇得甜丝丝的,依次唤了人。 老太太们各有各的特点,商月楹粗粗扫量,将其记下,又称不便打搅叔婆们点香,忙退离开来。 她往东边角落一睇,薛瞻正被个圆眼年轻人拉去一旁耳语,那年轻人似有所感,扯开笑,往她这头回看一眼,而后隔着一段距离,与她俯身作揖。 商月楹忙福身回礼。 女眷与男子中间隔了条道,道前摆了三五个蒲团,正对家祠内的牌位。 商月楹立在章兰君身侧,没忍住偏目偷瞧薛瞻的神色,见他垂首,盯着那几个蒲团出神,她又一转眼眸,暗暗抬眼,去寻他母亲宋罗音的牌位。 半晌,刻有‘宋罗音’名讳的牌位落入她眼底。 听着香龛里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商月楹心内不知从何生出几分虚渺感。 譬如她成长到如今,柳玉屏也好,薛瞻也罢,都是真切实在能感受到的。 便是这侯府的亲戚,她亦有一丝实感。 唯宋罗音没有。 落目去瞧她前方不远的那张蒲团,商月楹忽然鼻腔一酸。 像被香龛里的浓烟拽出了一滴泪,似在往后的某个平凡日子里,秦意与商恒之依次离她远去,叫她提前在虚渺飘无的如今,弄情伤感一番。 光是想着,她都觉得胸内闷得紧。 那薛瞻呢? 她乍一下转头,再度搜寻薛瞻的身影,他正沉静将宋罗音的牌位望着,目光无喜无悲,只余平静。 瞧一眼他的肩背,商月楹有几瞬怔松,仿若这用来替她挡身的一块皮肉,曾在某个夜里,孤零零躺在这家祠里。 ......方才那件事,便不与他计较了罢。 依次呈过香,二房袭了爵位,与叔公叔婆在家祠里需多待上片刻,小辈们知礼识趣,自是一道退出去。 寻了薛瞻的身影,商月楹坦率拂裙几下,凑了过去,“要回去么?” 她乍然出现在薛瞻身后,却见他身前那圆眼年轻人歪着脑袋来瞧她,笑嘻嘻唤了声嫂嫂。 她不认得他,只睇薛瞻一眼,“......这位是?” 薛瞻伸手搡了他去一旁,转而与商月楹介绍:“他是薛知安,二叔公的孙儿,平日唤他名讳即可。” “原来是堂弟。”商月楹磨一下红唇,脸庞复又漾起笑来。 拐角有几声动静,她侧身去瞧,只瞧见半截墨色宽袖。 薛知安忽幽幽道:“堂伯今日想必恼得很,方才我往祖父那打听了一嘴,一早几个叔公就逮着堂伯训,训诫他教子无方。” “我早说薛如言不敛敛傲气,是没法子考上进士的。”薛知安嗤嗤一笑,反撑一条胳膊在身后的假山石上,“兄长,你若想报仇,不妨去嘲讽几句。” 商月楹讶然旋身去看薛知安,问:“你如何知晓......” 他是如何晓得薛瞻与薛如言起了龃龉。 薛知安得意扬起一侧眉,肆意往后一靠,歪着脑袋低声笑道:“自然是与薛如言那厮相比,我更像兄长的弟弟了。” “他一连数日未曾下床,我今早与祖父一道过来时,祖父还去他床前探视了一番,出来就与我讲,他是个没出息的。” 商月楹暗自心惊,悄悄抬眼窥薛瞻神色,那张脸皮子还是俊的,可谁又曾想到,他竟能狠心将弟弟打得这些日子都下不来床。 她忆起前几日,荣妈妈外出置办物事,赶巧碰上放榜,便挤着脑袋进去瞄了一眼,回来就阴恻恻与她说,上头没有薛如言的名字。 而今一听薛知安的话,倒像是薛如言做文章时多了丝傲气,这才叫批卷官将他划了下去。 第53章 难怪,她今日只瞧见了薛玉。 薛如言与薛砚明都未出现在家祠里。 薛如言被薛瞻打趴在床,想来心烦大过身体上的疼痛,便是能下地行走,也没脸来罢。 而薛砚明,想必是二叔出面,将他关在院里反省了。 “不去,你若无事就回去。”俄顷,薛瞻答了他先头那句话,又牵起商月楹的手抓在掌心,“我与你嫂嫂还有事,先走一步。” 薛知安目光狡黠,圆眼稍稍眯起时,反而更像桃花目,离得远了,见他还遥遥紧盯着这厢,商月楹满面染上绯色,强硬将手给拽了出来,“你、你往后未得我允许,不许随意牵我。” 廊下,二人一前一后站着,薛瞻旋身看她,坦率道:“我想牵。” 商月楹一噎,索性闭了嘴,不与他搭话。 春桃与双生子始终跟着二人,春桃机灵,晓得夫人与都督之间有了变化,虽说她说不出来何处有变化,却仍为主子高兴。 夫人美,都督俊,站在那里怎么瞧怎么配。 正靠着廊柱托腮瞧着,一侧耳朵往外伸了伸,春桃侧眼去看,就见倪湘身旁的文妈妈正往这边来,春桃暗暗不耐‘啧’了一声,不过拧眉瞪了几眼过去,文妈妈就已行至商月楹身前。 她生得消瘦,两个眼窝凹进去,深不见底,先是与薛瞻见了礼,而后才望向商月楹,笑道:“少夫人安,不知少夫人当下可得空?” “......何事?”商月楹将她上下扫看一眼。 文妈妈:“姨娘得知少夫人过来,便想着将勾了花样的几方帕子送上,姨娘原是学过几年绣技的,虽拿不出手,但到底比旁的绣坊绣得......” “知道拿不出手,还敢拿来污她的眼睛?”薛瞻蓦然冷声打断文妈妈的话。 文妈妈乍一惊,忙又做低姿态,“......是。” 薛瞻:“说,到底是何事,有半句假话,你这舌头也不必要了。” 商月楹背脊淌过一阵麻,想是鲜少听这般直言又残忍的逼迫言语,她僵着唇畔,见文妈妈湿了鬓发,便冲她笑笑,“他爱开玩笑,妈妈不妨直说。” 其实见文妈妈欲言又止,她就暗暗猜想了几分,但她不好戳穿文妈妈,只叫她自个说出来。 果真,文妈妈将头垂得更低,“是、是大爷吩咐奴来请,旁的没说。” 商月楹了然,不由侧目睇薛瞻一眼,“等我片刻?” 薛瞻拧眉,“你不去也无事。” 商月楹:“公爹唤我这做媳妇的过去,定是有话要与我说,叔公叔婆们都还在呢,礼数不做足了,没得叫人笑话,都督便去门口等我片刻罢。” 知她是个坦率性子,又拗极了,薛瞻只好点点下颌,“叫元澄跟着。” 商月楹没好气嗔他一眼,“我有春桃就行了,他一个大男人,怎好去姨娘的院里?” 唯恐薛瞻执意叫元澄跟着她,商月楹忙朝春桃招手,旋即跟在文妈妈身后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元澄:“......大人,我还跟不跟?” 薛瞻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半晌,收回视线,亦抬步往外走,“她不愿,就依着她,去门口等着。” . 这厢,商月楹领着春桃跟在文妈妈身后走,心内却盘算着甚么。 俄而,文妈妈停了步子,弓身笑请她进院门 。 商月楹抬眼细细扫了一圈,只扯了半边唇笑,暗说这薛江流当真把个倪湘往心尖尖上放,这栖身的院落,竟比她的花韵阁尚还讲究几分。 文妈妈时不时回首窥她有没有跟上,商月楹定定神,端起往日里应付那些官宦女眷的微笑,在她身后打帘进了待客的堂屋。 抬眼一瞧,薛江流与倪湘绕桌而坐,薛江流仍板着一张脸,倪湘见了她却‘哎哟’一声,忙将她拉到身前来,“少夫人,快坐罢,奴婢替您斟茶去——”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一霎会意,低眉顺眼退了出去,将门大敞着,而后左右各站一边。 倪湘是不是去斟茶,已不去细究,静息片刻,商月楹绕着指腹打圈碾磨,唤道:“公爹。” 半晌,薛江流淡声应下。 商月楹:“公爹唤儿媳过来,是有事要与儿媳说么?” 她眼瞧薛江流稍稍干燥的双唇开了又合,那张古板严肃的面容有了别的情绪,倒通人情不少。 许是看出他将要说出口的话还需斟酌几番,短时间内,商月楹就静静等着。 外头凉爽,屋内却沉闷得像还未落雨的净池。 商月楹端坐在圆杌上,垂首数着指腹上的圈,将要再重复数上一遍时,薛江流总算开口。 “你嫁过来也有些日子了,”他道:“你婆母去得早,倪姨娘做不得当家主母的主,有些话便由我与你细说。” 想是打开了话茬,再启声时,他眉心那道紧拧出来的折痕被拉扯开,“他......清时他,乃一房长兄,虽说我平日是严苛了些,可仍时常教导其兄友弟恭。” “上回那件事,我便不与他计较了,叫你过来也没旁的意思,你既是他媳妇,有些话,由你来说,倒也好。” 薛江流仍在说:“他如今掌管骁骑营,性子却比从前在兵马司时更为蛮横,你瞧他给他弟弟打的,这些我都不追究了,只希望你为人妇,常伴他左右时,多提醒提醒他,合该为长兄表率,不可再胡乱与家里人动手。” 他蓦而将身子往前倾,沉声道:“引他往正道上走,明白了么?” 商月楹垂着脑袋没吭声。 薛江流耐性极差,在那头探着身子瞧她半晌,也只瞧见一个乌溜溜的发顶,深吸一口气,他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老大媳妇,你可明白?” 然则,商月楹心怀一丝愤然,怕薛江流瞧出端倪,只好将脑袋低着。 听他复又问自己,商月楹闭了闭眼,一时没忍住,冷道:“月楹不明白。” 薛江流一怔,顷刻间起身往前几步来,“那你倒说说,到底是何处不明白了?” 嗓音比方才大了不少,连屋外伺候躲懒的婢女都倏而站直了身子。 望着窗纸外那些模糊身影,商月楹静静平息,俄而,忽然问了个颇为尖锐的、不该她问的问题,“公爹,今日祭祖,你却被族老训斥,眼下作何感想?” 长辈之事不该妄论,尤其她尚且只是嫁进来的儿媳,商月楹自幼熟知这些礼数,依着秦意的意思,一路稳妥走着。 此刻却忽然不那么想恪守成规,想放肆一回。 薛江流怔松片刻后,怒意渐起,微眯眼眸望向她,目光冷硬得像把利刃,似要将她刺穿,“......你说什么?” 商月楹索性起身,伏腰与他行礼,才不咸不淡答道:“月楹是小辈,本不该妄议长辈之事,原也不想与这些事牵扯上关系,是公爹给了月楹这个机会掺和进来,那月楹便不得不说。” “公爹,您口口声声称兄友弟恭,又暗指夫君如今有权有势便不将自家人放在眼里,究竟意在何为?” 她挺直身板,始终不曾低着下颌,仍徐徐道:“月楹想,叔公们训斥公爹,定然不仅仅是因为旁的琐事,而是公爹实属偏心。” “二弟弟没能考中进士一事,月楹亦听说了,实则,二弟弟若放宽心来,来年再考,必能高中,公爹也不必将我唤来。” “公爹唤我来,不是要我督促夫君,而是二弟弟前头才闹了一遭,与三皇子一党暗自有牵扯,夫君恼了他,公爹是还想替二弟弟留条后路,是么?” 她正视薛江流惊诧的眼,一字一句道:“公爹是想,二弟弟始终与夫君血脉相连,您最了解二弟弟,知他心高气傲,经此春闱,便知他日后哪怕入朝为官,亦有吃亏的时候,所以,公爹便想来维护夫君与二弟弟的兄弟情谊。” “可惜,”她摆摆脑袋,扯出一丝笑,“公爹,您找错人了。” 薛江流哑了声,眼眉却往下压着,沉得骇人,却仍听面前这看似乖顺的儿媳喋喋不休。 商月楹颇有豁出去的架势。 此番一席话说出来,她顿觉舒坦不少,索性又问道:“公爹为倪姨娘的儿子费心思,愿意为二弟弟低下脸面来求我这个做儿媳的,可有想过,今日祭祖,还有亡人在天上看着您?” “公爹想叫月楹帮着有娘的孩子去劝夫君,可曾想过......” 她静静望着薛江流,目光像一团浸水的棉花,只悄无声息趁他不注意,覆盖上去,“可还记得,尚还有个长子,是没娘的?” 甚么狗屁嫡庶,长兄至上,而今,她冷眼瞧着,总算看透这大房是何魔窟。 难怪,难怪他不愿回来,难怪他不愿叫她踏足此地。 薛江流被接二连三的质问刺得阖了阖眼,这话,偏生从商月楹口中说出,撞破的隐秘与被窥视的难堪将他齐齐缠紧,他竟一时寻不出话来堵她的嘴。 儿媳不惧他,犟着身躯立在他眼前,高扬的下颌竟在一瞬与长子年少时重合—— 第54章 他眼瞧着她抬眼往高处睐着,又沉默地看向他,淡淡吐出一句话。 她道:“公爹,我是女子,不懂里头的弯弯绕绕,只知婆母在天上看。” “同为女子,想来,婆母不愿我做恶人,不愿我站在夫君的对立面。” 第31章 敢与夫人动手你不想活了么…… “你好大的胆子!” 熟料她竟敢将宋罗音搬出来呛他,薛江流重重往案上拍,心里计较着要如何训诫她,面带怒容来回踱步,方又回神,忆起她是得景佑帝赐婚嫁进薛家。 屋外几个伺候的婢女闻声唬得缩起脑袋,商月楹偏目睨一眼,却不畏他此刻神情,只平静道:“月楹不敢当,到底是月楹胆子大,还是公爹太过偏心,公爹心里明白。” “夫君还在等月楹,月楹先告辞了。”言罢,她伏腰行礼,旋身退离了堂屋。 辗转在廊下疾行一截路,离倪湘的院落远了些,商月楹深吸一口气,抬臂撑在廊柱上,“......春桃,我、我方才厉不厉害?” “夫人厉害,嘴皮子上的功夫不曾退步,”春桃把她搀着,似有些担忧,又道:“可......” 商月楹聆听着耳畔簌簌枝叶声,平息呼吸的间隙里,她回身望一眼藏在游廊尽头的碧瓦朱檐,荣华富贵,双目泄出一丝讽,“担心什么?我既说了那些,便不怕。” 薛江流的话入耳难听,她在心内盘桓,兜兜转转,竟想起薛瞻曾与她说过的话。 他会兜底。 话出口时,她掐着‘兜底’二字,与长辈呛声。 往后再说,却已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自己心中怄的那口气。 不再去想这等子糟心事,浓荫笼罩下,商月楹拧帕擦了擦鬓边的汗珠,旋裙往侯府外走,“去找他,我不愿再待在此处。” 行至侯府外,立在檐下遥望,都督府的马车仍停在阴凉处,元澄眼尖瞧见了她,忙赶了马车过来接她。 打帘钻进车内,才发觉空无一人。 商月楹:“......都督呢?” 元澄:“方才陛下差宫人来了一回,唤大人进宫去了。” 答了话,他又兴兴去问:“夫人要回府么?” 隔着一道车帘,商月楹往车壁上倚着,扫眼一圈车内的摆 件与装潢,皆为上乘,不知怎地,心内怀揣的那丝怄气辗转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半晌,她道:“前些日子清了清库房的私产,我记得,汴梁河往南走两条街,有好些个商铺是府里的,便去那头瞧瞧吧。” 元澄应声,方要掉转马车,又听商月楹道:“先去趟柳府,我寻了玉屏一道去。” . 巳时末,马车停至雀笼巷。 柳府的门房小厮墨池见了商月楹,忙端了笑迎上去,“都督夫人!” 商月楹嗔他一眼,“皮小子,竟敢打趣我,你家小姐可在府中?” 她自幼与柳玉屏玩在一处,商家的门房福宝见了柳玉屏也是如此打趣,墨池听了她训斥,也只嘻嘻一笑,又答道:“在的,在的,小人这便去唤!” 雀笼巷又宽又长,日光透过歇山顶斜斜映射下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商月楹索性靠在马车旁仰面晒着。 约莫半刻,柳玉屏匆匆跨门而出,见了她,双目一亮,忙捉裙下了石阶,捉起她的手来,“你怎么来了?” 商月楹:“今日去了侯府祭祖,眼下无事,见日头正好,想叫你出来走走,可卖我这个面子?” 柳玉屏‘扑哧’一笑,手指点点她的鼻尖,“你呀——” “有时偏就这般巧,我今日也闲了,要留在我家用过午膳再出去,还是去汴梁河边寻间私房食肆?”柳玉屏挽了她一条胳膊,“你面子大,那便由你说了算。” 商月楹蓦然扬起一侧眉,“那便去食肆罢?你家规矩多,我贸然登门不像话,回头寻了几份薄礼再进去。” 复又钻进马车后,商月楹忽然忆起商恒之曾与她说起汴梁河往南不远有间食肆的菜式味道极好,凭着记忆与元澄报了大致地点,又半嗔半撒娇地往柳玉屏肩上蹭。 马车里的嬉戏娇笑声一阵阵入耳,元澄扬辔驭马,不由暗暗嘀咕。 只道夫人见了柳小姐当真高兴,若每日见到大人也这般高兴的话,他这做随从的,心里也就高兴了。 汴梁河处处荡着琴音,河流潺潺,河面淅淅沥沥淌过几丝暖光,晃眼极了。 下了马车,商月楹抻着脑袋往四周瞧上一眼,不多时瞧见了商恒之说的那间食肆,正巧在左侧小巷口。 食肆檐上铺满大片藤萝,门口栽种些斑竹,清幽雅致,进了门,有麻衣打扮的年轻伙计弓身迎客,要了两张方桌,商月楹挽着柳玉屏占去一张。 另一张留给两个婢女与元澄。 这食肆里的菜肴果真如商恒之所述,香极,妙极。 就连那寻常的鸡油卷儿,都与别家不同。 这厢,商月楹与柳玉屏细细嚼着。 那厢,元澄丝毫不顾形象,持筷大口往嘴里塞肉,叫两个婢女捧着碗频频偏目去瞧他。 柳玉屏:“......你这护卫,倒挺自在的。” 商月楹想也没想,顺嘴答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护卫。” 柳玉屏惊讶,“你夫君用饭也这般?” 商月楹一霎去捂她的两片嘴皮子,赧着脸瞪她,“我说的主子是我自己!” 柳玉屏拂了她的手,自顾掩唇轻笑,“好说,好说,便是你夫君亦如他一般,也没什么,不都说么,武将往往不计较细枝末节,都是直肠子。” “提他做什么,还吃不吃了?”商月楹轻‘啧’一声,扬了唇畔倚着窗。 她歇了筷,闲着无事把眼往上一抬,却在对面茶肆的明窗里瞧见一张脸。 怔松一瞬,巷外忽传来几声吵嚷—— “欸,回来,跑什么!这料子还要不要了?” 听着是个中年男子在忙声叫唤。 而后,又传来一把嗓音,尖酸刻薄得紧,“瞧瞧,贱民就是贱民,买不起料子就罢了,脸皮子竟也这样薄。” “银子不够,脸皮来凑呗,我若是他,真铁了心要那匹料子,怎么着也厚着脸皮讨了过来!”又一人搭腔,语气讥嘲反讽,与前头那人一般无二。 这两把嗓音一唱一和,竟叫食肆几个爱瞧热闹的食客捧着碗打帘出去。 商月楹与柳玉屏悄悄睇眼,旋即拂裙起身,出去时,同元澄交代,“我去瞧瞧,你留在此处,与春桃和流萤慢慢吃。” 这般说完,她匆匆拉着柳玉屏一截衣袖拐了门出去。 往前走几十步迈出巷口,循声往左瞧,挂了方正牌匾的商铺正临街大敞着门,先前那几位食客围在门前,正抻着脖子往里瞧。 “啪——”倏而,商铺里又传出声响。 商月楹下意识仰面去瞧,窥清那牌匾上的‘流光阁’三字,霎时拧紧了眉。 前几日在府中将账本扫了几眼,正巧记住了这流光阁。 此乃宋罗音陪嫁的铺子,原只卖些寻常绸缎,而后生意做得不错,便又卖起了供官眷专用的云锦。 宋罗音离世,这铺子无人打理,就暂且由倪湘接了手,直至她与薛瞻大婚,倪湘没由头再将这铺子捏在手中,只得将账本一并送来了都督府。 在心中计较一番,商月楹绕开那几位食客,进了流光阁。 细了瞧,当先有一面容精明的中年男子正单手叉腰立在柜台前,另一只手抱一匹云锦,拦在一人身前。 瞧这架势,是不让那人走。 “你这小子,不买便不买,何故弄坏我这云锦?”中年男子忿忿启声,“如今这般,我如何再卖出去?” “你、你休要胡说!我压根没碰这云锦一下!”那人却有更多的愤恨,捂着脸往前迈一步,试图往外挣脱。 这么一步,叫商月楹瞧清了模样。 是鹤春楼那位陆掌柜招揽进楼里做小厮的腼腆少年。 他捂着脸,紧绷下颌,眸中烧着一团火,却又咬牙不敢泄出来,只想早早离开此地。 “你不能走!”中年男子瞧着是掌柜,唤来两名打杂小厮,一并拦在他身前。 少年被逼得左窜右钻,仍离不开这商铺,索性往后退一步,抖着下颌咬牙道:“我、我不走便不走!今日进你这流光阁我是带了银子来的,你一匹寻常百姓穿的料子开出天价,我不买,又犯了哪条官律?” 他道:“你将我拦下,叫我再看看旁的料子,晓得我身上没几个银子,便又要赶我出去,我从头至尾没碰这云锦一下,你休要将这帽子扣在我头上!” 说到最后,他握紧拳头,一字一句喊道:“不让我走,那便去报官罢!青天白日,登闻鼓院,你随我去敲上一番!” 此话一出,商铺内稍稍静息片刻,瞧热闹的几个食客倏然走远了些,似不愿与此事扯上关系。 俄而,二楼传来一阵讽笑,笑意里隐含一丝极难察觉的傲然,“这位小郎君何故生如此大的气?不过一匹云锦,你当登闻鼓院里的大人都闲出病来,为这一匹云锦便开院断案?” 第55章 是先前那讽他脸皮子薄的声音。 商月楹抬眼去瞧,忽而被柳玉屏搡了搡胳膊,旋即与她贴耳道:“是曹光的夫人。” 曹夫人笑得微眯双眸,颈前那挂满赤金流苏的璎珞都跟着颤了几下,她与旁人道:“这热闹倒瞧得有意思得紧,不枉我今日出来走一遭。” “欸,小郎君,你觉着我说得对不对呀?” 曹夫人伏身往下瞧,说出来的话如一筐冷水淋下,“便是你去报官了,又有什么用呢?你讲你没有挨着那匹云锦,可我们这些瞧热闹的,并未瞧见你所说的,这断案嘛,也讲究物证,人证。” “你没有人证,怕是进了登闻鼓院也是白费口舌哦?” 言罢,商月楹侧头往门口一瞧,那几个端了碗的食客又靠近几步。 “孟掌柜,依我看,不如就算了。”曹夫人把玩耳垂上挂着的珍珠,温言相劝。 少年一张脸被涨得通红,憋了半晌未启声,商月楹却晓得,他已气极,怒极。 就譬如在街上瞧见一处卖胡饼的摊子,想买块胡饼来尝尝,又摇头作罢。 要走时,摊贩却一指地上的脏胡饼,说这块是因他在摊前驻足才落在地上被踩脏,叫其赔钱。 其他的看客分明瞧见不是他,却抱着瞧热闹的心思拱火,对受害之人言辞激愤,复又将其怜悯,扬声一句,你做错了事,我原宥你,是我宽宏大量,并非你无错。 而后将自己摆在纯真良善的位置上。 是以,并非商月楹偏信少年,而是这曹夫人字字珠玑,令她难以相信,如她这般的人,能心善到这种地步。 她借以看料子的姿态已旁观出端倪来,方往前走一步,身旁却有一人比她动作更快。 那人生一张秀丽鹅蛋脸,远山眉,挺翘鼻尖上一粒细小黑痣,唇不点而红,她三两步站去少年身侧,扬声一喊:“走,我陪你去!” 言罢,流光阁内静息一瞬。 曹夫人轻蔑的笑,不屑从鼻腔里哼出来,“原来是裴夫人,我怎么记得,小裴大人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 被唤作裴夫人的女子冷目睨她一眼,呛声道:“若平白无故被人摆了一道,是非对错,自然要论个明白,曹大人享官禄,这几年官声亦不错,曹夫人却肯拱手将官声送出去,承微不如曹夫人大度,我夫君做官,我只知百姓有难,此难并非曹夫人口中的闲事。” 这话一出,几个端碗瞧热闹的食客也不管认不认得曹夫人,掀起眼皮子又往那厢掷去几个白眼。 曹夫人沉了脸,扭身下楼,半晌来了白承微身前,将她上下扫量一番,“......你夫君不过区区侍郎,你何来的胆子敢嘲讽我?” 白承微油盐不进,将身子端正起来,平视她,“此事不论官阶,只论公道。” “好,你好得很,我倒看你与个不相干的人去登闻鼓院,能不能断了这个案子!”曹夫人顺了气,倏而冷笑一声,偏了身子,让开一条道来。 眼瞧那孟掌柜亦有让道之意,商月楹忙往前走几步,将其拦下,“慢着!” 众人又将视线齐齐落去。 商月楹面上端着笑,往孟掌柜处一摊手,“掌柜的,不若叫我来瞧瞧这匹云锦。” 她鲜少在汴京市井露面。 做闺阁女儿时,只与秦意去赴宴,脑袋低垂着,旁的官眷也没了细瞧她长相的心思。 而今嫁了人,却是头一回来这条巷子,是以,这曹夫人与白承微都不认得她,只偏目把她一望,又去瞧那孟掌柜。 那少年认出她来,见她想替自己说话,忙摆了摆头,不愿叫她沾上这麻烦。 孟掌柜嗤嗤而笑,将云锦往她怀里一扔,“这位夫人可瞧仔细了,这云锦是我与这小子争执时,被他不慎刮开一道细微的口子,证据摆在这,便是他要报官,我也是陪得的!” 商月楹接了料子,寻了柜台将其搁置,微眯瞳眸去瞧那道口子,半晌,方道:“掌柜,你过来。” 她招招手,唤孟掌柜上前来。 孟掌柜不疑有他,幽幽往前一站。 商月楹一指那道口子,道:“我瞧着这位小郎君实在冤枉,这口子整齐,他身上并无坚硬之物,十指亦修剪得干净,你讲这口子是他刮开的,可瞧见他用什么刮的?” “......这位夫人好生会讲,原来是来替这小子说话的!”孟掌柜倏而回神,摆了脸色给她瞧,“还能如何刮开?便是我与他争执,这云锦不慎刮在桌角,这才刮出这口子来!” 一派胡言。 商月楹将云锦推开,眼神往柜面一落,却蓦然发现一枚藏了暗刺的银戒。 正摆在柜面角落里,若非她靠得近了,必然发现不了。 一瞬,商月楹有了答案。 那厢,孟掌柜只当商月楹替少年说话也不过愤愤不平,不与她计较,又故作恼怒去扯少年的衣襟,嚷道:“走啊!那便去报官!” 商月楹冷睇孟掌柜一眼,“别装了。” 孟掌柜停了动作,回首瞪她,“......你说什么?” 商月楹拿起那枚银戒,呈于他面前,“不是讲,断案讲究证据么?这便是证据。” 孟掌柜未曾料到她会发现此戒,忙松了少年的衣襟,转而来夺她手里的银戒,“你这女子手脚好生不干净,这是我的东西,你竟敢偷拿!好啊!我说你为何替他说话,莫不是与他一伙的?” 这话说得难以入耳,柳玉屏拧了眉,挡在商月楹身前,“你放肆!岂敢污言!” 孟掌柜一心要抢银戒,眼瞧柳玉屏挡着,顺手便搡了一把她的肩。 想是没收力,柳玉屏歪着身子往柜台上轻轻撞了一下。 商月楹立时恼了,心怀愤然将那银戒往指间一套,转动那根暗刺到掌心,抬手一巴掌狠狠往孟掌柜脸上一扇—— “杂碎!你敢与女子动手?” 那根暗刺本就锋利,她下了十足的狠劲,竟生刮了一丝肉下来。 孟掌柜惨嚎一声,停了脚步,捂着脸屈膝跪下。 俄而,有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骇目极了。 几个端碗瞧热闹的食客忙退却几步,瞪大两个眼瞧着商月楹,白承微神情惊异地望她一眼,曹夫人惊叫一声,显然没想过她会忽然伤人,伸出手来指她,却半晌没说话。 商月楹垂目望一眼银戒上勾着的那几丝皮肉,闭了闭眼,把银戒往柜面一丢,那银戒便滚了几圈才堪堪落平。 曹夫人倏然回神,斥道:“你敢在铺子里伤人,你好大的胆子!” 商月楹冷目睇她,讽道:“是他先推人,我不过反击一下,曹夫人大度,不若出银子替他诊治一番?” 曹夫人恶狠狠剜她一眼,“......你好大的口气!你是哪家的?敢与我这般说话!” 商月楹忽然就有些烦了。 她极烦这曹夫人张口闭口将自己摆在上位。 垂目瞧孟掌柜一眼,她平静道:“我姓商,夫家姓薛,可够资格与你说话?” 此话一出,曹夫人面色一变。 那厢,元澄与两个婢女见商月楹与柳玉屏迟迟未归,循声赶了过来,方一进门,就见地上跪了个男子,柳玉屏扶着肩轻轻揉着,商月楹则倚在柜面冷目瞧着。 流萤惊呼一声:“小姐!” 春桃忙去了商月楹身边候着,元澄瞧清状况,立时敛神,问:“夫人,有人欺负您?” 这曹夫人不认得商月楹,却认得元澄。 她是晓得薛瞻身边有对双生子的,此刻见了元澄,才晓得商月楹没说假话,她瞧不起只有爵位的永宁侯府,却不敢轻视薛瞻。 旋即,就见她莞尔一笑,脸皮子竟比过汴梁河边唱曲的,“......原来是都督夫人。” 这流光阁本就是都督府名下的,可这孟掌柜想来是倪湘的人,也不知用今日这污糟法子坑害了多少百姓。 商月楹不便叫旁人瞧都督府的笑话,只摆摆手,与元澄道:“这掌柜不老实,用藏了暗刺的戒指划烂云锦,嫁祸与旁人,竟还敢与我二人动手,我不过扇了他一巴掌。” 这话一出,元澄立时拔剑,一指孟掌柜,喝道:“狗东西,敢与都督夫人动手,你不想活了?” 孟掌柜早在听商月楹自报家门时就心内大骇,哪里还敢抬头瞧她。 脖颈旁忽然横上一把剑,忆起薛瞻名声,他腿一软,讲不出话,只能捂着脸跌坐在地上。 元澄机灵,知晓商月楹是在护住都督府的名声,便收了剑,冷道:“我瞧你这铺子也不必做生意了,这等阴私手段,竟敢用在百姓身上,掌柜,要我替你报官么?” 孟掌柜听出他话中意思,为保一条命,忙扯开唇露出一丝难看的笑,从地上爬起来,将先前那少年要买的料子双手奉上,“小郎君,想是今 日有些误会,这料子送与你,还望小郎君莫与我计较。” 少年抿着唇,望商月楹一眼,商月楹却冲他笑笑,点了点下颌。 第56章 而后,孟掌柜又道:“是、是小人动手在前,挨了夫人一巴掌也是该的。” 商月楹睨他一眼,淡声道:“日后做人老实些。” 旋即提裙出了门。 瞧着像是平平无奇的客人,来了又走。丝毫未将流光阁是都督府名下商铺一事亮给看热闹的旁人看。 今日作罢,她有的是时间收拾这姓孟的掌柜。 熟料方往马车处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商月楹回首一望,曹夫人与身旁的妇人一并追了上来。 商月楹:“......曹夫人还有何事?” 曹夫人挽了身侧那名妇人的一条胳膊,笑得温和,“瞧这话说的,我年岁比你大,当你一句姨妈都有余的,这是戚家少夫人,姓李,与你年岁相近。” “方才都是误会,家里的男人在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若都督夫人与我二人去茶肆吃盏茶,好叫我真情实意赔个罪?” 那李氏生一张瓜子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光瞧那张脸,瞧不出她竟与曹夫人这等势利眼为伍。 戚家,曹家,三皇子。 商月楹心思百转千回,歪着脑袋瞧她二人,笑道:“不必,我还有事。” 李氏忙唤她,嗓音清丽婉转,“夫人!我晓得这附近就有茶肆,我......” “她都说不去了,曹夫人与戚少夫人莫不是耳朵不太好使?”白承微领着婢女拐了过来,一双眼斜斜往二人身上睨,唇畔讥笑着。 李氏噎声往后退一步,脸色算不得太好。 曹夫人暗暗瞪白承微一眼,拧了帕子,到底没再说甚么,拉着李氏一道离开了。 白承微转脸朝商月楹与柳玉屏笑笑,“对付这样的贵妇,就得把话扯开了说,比起旁的,她们更在乎自己的脸皮子。” 商月楹伏腰行礼,“多谢裴夫人。” 方才她已弄明白,这裴夫人的夫婿,便是那位工部侍郎裴宿。 白承微撇眉‘啧’了一声,不赞同地望她一眼,旋即又不在意笑笑,“别唤我夫人,我总觉着‘夫人’二字将我叫老了十来岁,我姓白,闺名承微,家父乃鹿鸣书院院首白素平。” 商月楹与柳玉屏四目相睇,只得回以微笑,“承微。” 白承微眉眼荡开,身后的婢女贴耳催促她,她便捉裙转身,走几步又回首喊道:“今日认识二位妹妹,实乃承微之幸,日后若有机会小聚,我下了帖子,二位可莫要打我的脸!” “白姐姐,你且去罢——”柳玉屏揉着肩,被白承微的话逗乐,没忍住扬声回了一句。 白承微走后,商月楹沉着脸,吩咐元澄寻最近的医馆,拉着柳玉屏打帘进了马车。 方一坐稳,商月楹便拧紧秀眉,道:“玉屏,今日太危险,你怎的不顾自己?” 她眼含心疼地望一眼柳玉屏的肩,“这衣裳不用脱,我都晓得定是青了一片,我能躲开掌柜的。” 柳玉屏却倚向车壁,笑笑,“无妨,我见他要伤着你,没多想。” 商月楹努努嘴,撇脸去望马车外的景色。 马车穿过先前食肆的巷口时,她忽然忆起甚么,放下车帘,凑近柳玉屏,神色认真地问:“玉屏,你好好想想,你与五皇子,从前有没有在何处见过?” 柳玉屏一怔,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商月楹咬了半片唇,半晌,道:“方才在食肆,我见着五皇子了。” 她捉了柳玉屏的手,压低声音,“他躲得快,但我仍瞧见了,他是在瞧你,上回在泠仙楼遇见他,我倒觉得没什么,可为何今日我与你一同出来,又遇着他了?” “他瞧你那一眼,可不像只与你见过一回的模样,倒像从前与你见过。” 她神情认真,柳玉屏顿觉好笑,抬手一推她的额,“我与你一起玩了这么多年,有没有与他见过,你岂会不知?” 这话倒也不错。 但商月楹仍觉着五皇子出现在那里有些吊诡。 柳玉屏说没有,那她便暂且不想了,晚些回府与薛瞻说说罢。 稍刻,元澄将马车停在汴京一处名声不错的医馆前。 流萤搀着柳玉屏进去上药,半晌,去而复返,得知只是小伤,搽些药酒即可,商月楹倏然松了口气。 原是想送柳玉屏回柳家,柳玉屏却言明自己回去待着也是无趣,不如与商月楹一道巡视余下几个商铺。 如此,商月楹只得将她揽在身侧,亲昵贴着。 有了孟掌柜这一遭,下午巡视铺子时,元澄寸步不离地跟着商月楹。 那些个掌柜得知她亲临,一个赛一个的谄媚。 一晃三个时辰过去,商月楹乏极了,困极了,辗转送了柳玉屏回柳家,而后自顾坐进马车内歪了身子,拖着嗓喊道:“元澄,回家——” 不知是何缘故,商月楹阖紧眼皮没多久,又被马车外的吵嚷声惊醒。 歪着身子靠了一会儿,她倏地想起那枚银戒,以及银戒暗刺上的那几丝血肉。 有时就是这般,愈是不想去回忆甚么,愈是容易忆起甚么。 腹中像被一只手胡乱搅弄了几下,难受得紧。 商月楹紧抿着两片唇,双手攥紧身下的软垫,试图启声唤元澄,叫他慢些驭马。 可檀口张了又合,她只觉腹中那只手搅弄的速度愈发快。 春桃亦坐在马车外头,车轴声与市井吵嚷声混杂,她难以听见呼唤。 撑着身子喘气,商月楹闭眼平息。 直到外头那些铺子开始挂灯,灯火晃进马车内,又左拐右拐进了都督府的绿水巷,商月楹才晓得快到了。 “......大人怎么在这?”元澄停了马车,模糊的声音透过车帘传了进来。 薛瞻。 商月楹一霎忆起他手持短刃割开旁人咽喉的模样。 满地的血,恍惚间竟与今日她刮下来的那丝血肉重合。 哆嗦着打帘,裙摆扫过马车,商月楹身子发虚,腿一软,往一旁倒去。 俄顷,薛瞻及时伸手揽住了她。 半倚在他的怀里,商月楹紧咬着下唇,双手拧紧裙边,颤声道:“......薛瞻,你怎么在这?” “等你。”薛瞻垂目看她,沉声问:“怎么了?” 他不开口倒也罢,一说话,声音钻进商月楹耳朵里,叫她再度忆起他那日阴冷骇人的语调,心内那股见了血腥的恶心感益发深重。 双手撑开他坚硬的胸膛,商月楹摆摆脑袋,退却半步。 她强撑道:“无事,就是有些晕,我回花韵阁休息一会就没......” “呕——!” 第32章 那为何不咬这里 “呕——” 商月楹忍不住腹中恶心,倏然吐了薛瞻一身。 元澄‘欸’了几声,心内惊骇,忙侧眼望春桃,却见春桃与他一般,面上神情亦有些惊愕。 少顷,春桃眨巴几下眼皮子,一霎忆起她家小姐不喜那些血腥玩意,怕是今日见了那掌柜脸皮上的血肉,心里生了难受,这才下了马车便呕了起来。 春桃忙往前几步去,想搀稳商月楹,衣袖一霎被攥紧,她拧眉回瞪,就见元澄冲她摆摆脑袋。 -别过去,有大人在。 商月楹挣开薛瞻的手,自顾扶在墙角伏腰,腹中被拧得难受极了,垂目模糊望一眼地砖,连番呕吐压得她眸中悬泪。 稍稍一顿,咸湿泪珠往下一落,半晌,喘息方止。 薛瞻立在她身后几步远,接了元澄递过来的素帕简单擦拭下摆,一双幽深乌瞳却仍盯着她的后脑。 见她缓神,方绕步去她身前,弯腰抄了膝弯,抱她踏上石阶,往府内行去。 商月楹稍稍回神,僵着身躯揽着他的肩,两只绣鞋凭空踢踹几下,“......对不住,我一时没忍住,将你衣裳弄脏了,你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薛瞻把她轻轻往上一颠,固执叫她落入更深的怀抱里,“你走不了。” 荣妈妈从西边垂花门抻脖望一眼,见薛瞻抱着商月楹在廊下徐行,立时双眸一亮,拽了秋雨半边衣袖,忙唤道:“春桃那丫头怎的没个眼力见,还跟着夫人做什么,秋雨,你去,绕路叫春桃过来!” 秋雨笑弯一对圆眼,忙应声偷摸遛了 过去。 拗不过薛瞻,力气也没他大,挣不脱,逃不掉,商月楹撇撇唇,不与他再较劲,软了骨头往他怀里靠,“那你抱稳些,别将我摔了。” 往廊下拐了几道弯,屈腿抵开书房的门,薛瞻垂眼看她一瞬,将她稳当放在平日用来处理公事的书案上。 他道:“等着。” 复又推窗唤元青,吩咐他打盆热水,送条干净帕子来。 半晌,门被叩响,却是元澄送水。他歪了脑袋谄笑几声,将铜盆搁置下,捧来两盏热茶,与薛瞻咬耳:“大人,喝茶,夫人也喝茶,喝了茶就不难受了。” 薛瞻瞥他一眼,接过茶盏,‘砰’地一声合紧了门。 商月楹反撑两条胳膊,稍稍仰面平复呼吸,唇角忽而被杯盏抵住。 第57章 “喝点?”薛瞻立于她身前,屈膝拂开她垂下的一条腿,单手环她,弯腰往她身前靠近些许,“还有力气么?我喂你?” “不......”商月楹往后一仰,躲开杯盏,自顾腾出手来,将杯盏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旋即小口饮着。 薛瞻淡着神色褪了外面那层袍子,随意捡了搭在太师椅上的外袍套着。 商月楹眼瞧他动作,悻悻问道:“怎么来了书房?” 薛瞻:“你那里时常熏着梨香,那香甜腻,闻了只会愈发难受。” 尚且来不及再讲些旁的,旦见他取了素帕浸水,复又拧干,一霎往商月楹唇角擦拭去。 辗转碾磨几回,便是连早先出门搽的一层薄薄口脂都叫他擦了个干净。 商月楹挪一挪后臀,颇有些不自在,洇湿的眼皮子往他身上一落,问道:“你方才是在门口等我么?” 薛瞻:“嗯,从宫里回来,引泉说你还未回,我便等着。” 答了话,他丢开素帕,洗净一双手,虚虚拢着外袍,蓦然靠近她,伸手把她因躲闪撇去一旁的脸掰正,低声道:“所以,能不能告诉我,为何突然吐成这样?” 他不喜佩戴香囊,身上只淡淡萦绕一股皂豆的清爽气息,这些气息将商月楹裹紧一寸又一寸,她扑扇洇湿的羽睫几下,答道:“......我觉着,是因为你。” 薛瞻仍未松她,手掌钳制她的力度却小了不少。 指腹轻磨她的腮肉,他问:“为何是我?” 商月楹嗫嚅着两片唇,未答话。 她要如何与他说,才不叫他听出厌恶之意。 虽说那样心狠手辣的他,她不喜欢,却也未到抵触厌恶的地步。 薛瞻垂眼细瞧她的神情,眼神在她唇边落去一瞬,倏而软声道:“楹楹,说出来。” 商月楹:“......” 她两个眼立时瞪大,惊呼一声:“......你瞎喊什么?” 连名带姓唤她到底生疏,便唤她小名也无不可,她能受着。 楹楹...... 见他逼近一步盯着她,固执往下俯身,商月楹匆匆将脸从他的掌心挣开。 半晌,她抿紧唇,抬手揪紧他腰侧半截衣料,将额轻轻抵向他的肩,语气硬如石子,“因为你杀人。” 她的声音发闷得紧,从底下辗转往上飘。 “我叫你等我,你没等。” “我便寻了玉屏与我一道去巡视了几间铺子。” 她将流光阁一事低声说与他听,薛瞻听及她一道巴掌刮去掌柜几丝皮肉,稍稍一怔,错愕一眼往她发顶瞧。 商月楹顿了话,平息片刻,复又开口:“我不喜这些,自幼便不喜,方才在马车里,一时想起你处置那人,我、我便忍不住,下了马车见了你,就更难受了。” 沉默几瞬,薛瞻想她应是没话再说,却又听她道:“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将人伤成那样,我......” 肩头传来动静,她稍稍抬起脑袋,露出一双眼,未瞧他,只盯着他背后的空气,“我有些恶心,又有些怕。” 商月楹说罢,未再吭声,只剩一双眼眨着。 隔着一扇窗,有脚步声倏然响起,商月楹一霎回神,僵着身子往后靠,顿觉眼下与薛瞻的姿势有些过分亲昵。 “......大人,晚膳准备好了。”门被屈指叩响,元青的声音沉闷传了进来。 商月楹蓦然想跃下书案,弓身往他臂下钻。 “知道了。”薛瞻淡声答话。 而后伸手拦停她的动作,复又将她放回了书案上,商月楹不耐‘啧’了一声,方要出声,却见他将自己拥紧。 他身形欣长,即便弓腰抱她,她亦被迫将身子往后仰。 “薛、薛瞻,太紧了,我快喘不过气了。”她举头望一圈房梁,一时哑声,半晌才与他开口。 “别怕,”他低声吐出二字,话语一顿,将她揽得更紧,复又开口:“我往后不会再叫你瞧见这些,你......” 别怕我。 商月楹费了好些力才将他推开几寸,得了喘气的机会,她道:“你先将我放开,有什么话好好说,我真、真觉着喘不来气了!” 话音方落,薛瞻松了她。 他就立在她身前,未说话,只盯着她瞧。 商月楹掀去方才被他拥紧而生出的涟漪,晃腿轻踢他一脚,“我好歹是堂堂都督夫人,叫我坐在这里,太不像话了罢?” 往紧掩的门口一瞥,她嘀咕道:“元青既催了,就先去用晚膳吧,我有些饿了,你杀不杀人的,与我......没什么关系,毕竟,你我曾约法三章。” “今日只是我自己有些难受,这会已经好了。” 言罢,她端起方才那盏茶饮了一口,双腮鼓了一瞬又平下去,精神头倒瞧着好了许多。 薛瞻窥她两片嘴皮子叽叽喳喳,沉息片刻,侧开半边身子,赶在她前头将她抱了下来。 拉门出去,一前一后徐行至正厅,商月楹打眼一睇,方见这桌上摆了她爱吃的菜式,还有道她上回见了就变馋猫儿的雕酥。 她捉裙回首,惊喜朝薛瞻那厢一望,“又是陛下赏的?” 薛瞻按她往圆杌上坐,将碗筷递与她,道:“陛下没赏,是我与陛下提了一嘴你爱吃。” 商月楹把眼蓦地睁大,一指自己:“我?” 薛瞻点点下颌,“陛下通情达理,你只管吃便是。” 努努嘴,商月楹清清嗓,持筷去夹雕酥,咬了一口往嘴里嚼着,只觉尚膳司想必又换了方子。 否则,为何这般甜。 “陛下今日唤你进宫做什么?” 薛瞻:“今日薛家祭祖,陛下忆起我外祖,便传我进宫闲聊了几句。” 这话又叫商月楹想起薛江流与她说的那些话来。 方在心内犹豫该不该说,就听他问:“你呢?薛江流唤你过去做什么?” 商月楹一霎将手里的筷子搁下,嘟起两片沾染水色的红唇,阴阳怪气拧嗓道:“哼,还能做什么,要我劝劝你,晓得薛如言落了榜,跌了一跤,叫我这做嫂嫂的劝劝你这个兄长,兄友弟恭,当走正道。” 见薛瞻没甚么表情,她复又舀了碗鱼汤去喝,自顾道:“不过我拒了他。” 薛瞻动作一顿,挑了一侧眉睇她。 商月楹暗暗翻一道眼皮子,不甚在意道:“这样瞧我做什么,我可不是为了你,就是瞧不上他偏心罢了。” 她一只手捧着碗口边缘,一只手握着短勺轻轻舀着碗里的鱼汤,清脆撞击声伴着她的音容一道钻进了薛瞻心里,似叫他记住她的好,她的在意,她的偏袒。 当下,不知为何,他想甩去所有克制。 与她去一个只有二人的地方,厮守一生。 而后便是沉默,商月楹用罢晚膳,唤婢女进来收拾,旋即自顾斟了杯热茶润喉。 稍刻,婢女伏腰退去,商月楹腹中总算舒坦,没忍住喟叹一声,又歪了脑袋与薛瞻说起流光阁一事来。 她斜斜往椅背一靠,目光不落在身侧,却瞧着房梁,像透过沉闷结实的梁顶去望天,“欸,流光阁是母亲的陪嫁铺子,那孟掌柜我还未处置,便也问你一句,你觉着该如何罚他?” 薛瞻闭目靠着,答道:“......任凭你处 置。” 他两条山峰似的眉紧紧凑在了一处,唇也紧抿着,虽闭着眼,商月楹侧首一瞧,却仿若能瞧出他面上的戾气。 她暗暗较量一番,俄而,惊诧把他一望,“你嘴上如此说,莫不是在心里想着如何把他杀了?” 薛瞻无声掀眸看她,未出声解释,咽喉却滚了一圈。 二人相依而坐,隔得不远,商月楹窥出他的真切想法,伸出素指连戳他肩头几下,催促一声:“回答我!” 薛瞻:“他敢与你动手,杀他倒便宜他了。” 语气森冷,叫商月楹竖起脑后的绒绒碎毛。 再张唇,她便有些急切,“骗子!你方才还说叫我处置呢!” 薛瞻嗓音沉得紧,直勾勾的视线往她身上落,半晌,稍稍叹气,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听你的,我不杀他。” 那孟掌柜虽说可恶,却未到要平白无故丢了性命的份上。 商月楹虽想惩治他,也只是想将他赶走。 熟料身侧这人竟欲取他性命。 再三与薛瞻确定后,商月楹方松了口气。 . 与薛瞻同处一方天地,商月楹仍有些不适应。 说不出是羞是怯,她抬眼扫量夜色,今夜无星无月,只余一片暗沉,像沉默中的漩涡,似她再不离开此处,就要与身旁这人一般,将她吞噬。 如此,商月楹心内辗转几句,与薛瞻说罢,起身回了花韵阁。 荣妈妈揣着软毯立于月亮门下,似晓得她要回来,这会见了人,忙弯了眼眉凑上去,“夫人,夜里凉,快披着——” 商月楹将软毯接来,窥见荣妈妈眼里的喜色,只觉脸皮子烧得厉害,侧首往一处空地上瞧,只岔了话来说:“妈妈,今日我去巡视了几间铺子。” 第58章 她复又将在流光阁发生的事说与荣妈妈听,果真见荣妈妈蹙紧了眉,便道:“寻个日子将那些掌柜的都叫来府里一趟吧,这等心术不正之人,若再查出几个来,统统结了月钱辞退。” 荣妈妈忙弓身应下。 言罢,商月楹旋身进了寝屋。 春桃与秋雨互相睇眼,未说什么,只伺候她照常洗漱沐浴,而后替她吹灭几盏烛花,放下罗帐。 大约是白日里辗转遇事,商月楹夜间做梦,竟梦见她素未谋面的婆母,与尚且年幼,半躲在宋罗音身后的......薛瞻。 梦里,他穿一袭湖蓝色织锦圆领袍,瞧着约莫四五岁,眉眼与他身前的妇人有七八分相似,脖间挂了把金锁,两个眼不复如今沉寂,蓄了几滴泪,亮晶晶的。 宋罗音的面容瞧不真切,听声音,却晓得她有些发怒,“你不分青红皂白闯来我这里,就为了替倪姨娘的儿子争回一口气?” 许是商月楹意识里晓得是在做梦,她三两步靠近宋罗音,歪了脑袋,伏腰去瞧躲在母亲身后的稚气薛瞻,没忍住扯弯唇畔,轻戳他尚且还肥软的腮。 那厢,铺满藤萝的院门下,年轻十几岁的薛江流反剪一双手,沉沉往这头望一眼,命令道:“儿子,出来。” 商月楹眼瞧薛瞻又往后缩去几寸,小手攥紧了宋罗音的裙边,小声道:“......爹要打我,我不去。” 商月楹戳弄他的动作一顿,一霎忆起与她成婚后的薛瞻,那样冷硬,那样固执,以及她亲眼瞧见的那一杖。 薛江流再三催促,终是失了耐性,大步跨来,搡了一把宋罗音的肩,歪着身子去拉扯躲在她身后的薛瞻,“你欺负你弟弟在先,我如何不能教训你了?你如今还小,我还管教得住,给我出来!” “......薛江流!你松开!你弄疼儿子了!”宋罗音的声音不复温婉,蓦而变得急切又尖锐,可到底抵不过男子的力,眼睁睁瞧着薛瞻被拖拽出去。 宋罗音欲往外追,却怒极,喉间发痒,被接连而来的咳嗽拦停脚步,侯在一旁的荣妈妈忙匆匆上前,替她一下一下抚着后背。 而后,薛江流一手揪紧薛瞻的衣襟,旋身往外走,薛瞻双脚险些离地,像哑了喉,被惊得面色涨红。 商月楹忙跟了过去,妄图将薛瞻从薛江流手中救下。 可说这只是无用功,父子瞧不见她,无论她如何伸手去拽,仍无法触及到薛瞻半片衣角。 薛江流步履匆忙,半晌行至倪湘的院落。 薛瞻见了倚在明窗后的倪湘,霎时在薛江流手中挣扎起来,而后发狠咬向他的手腕,逼迫薛江流吃痛之下松开他。 那厢,倪湘抱薛如言在怀,见薛江流擒了薛瞻来,只稍稍一顿,忙快步赶来,“哎哟,大爷,这是做什么,奴婢都说不打紧了!” 商月楹睨她一眼,细细去瞧她怀中的薛如言,小薛瞻两岁,并无甚么被欺负之相,只额间有道磕痕,但叫她凑近看,这磕痕也只浅浅一道,并无大碍。 薛江流仍古板得紧,商月楹瞧着他装腔,只觉虚伪至极,便听他道:“湘儿,你莫要替他说话,我晓得你是个心善的,可我亲眼所见,这还有假?他伸手推他弟弟,小小年纪,如此狠心,我不教训他,不叫他赔罪,如何能行?” 那厢,不知二房的章兰君与薛江林何时过来了,薛瞻缩去二叔身后,三两下爬到薛江林背上,像是寻了替自己撑腰的人,便连反驳的声音都大了不少。 “我没有推弟弟!是弟弟要去捡地上的石子!我瞧弟弟太小了,担心他吞石子进肚子里,这才伸手去抓他!” 薛江流怒目圆瞪,“你还敢撒谎!我亲眼瞧见!岂非有假!” 薛瞻紧紧攀着二叔的肩背,圆盘小脸气得通红,半晌流下几滴泪,阖眼大喊:“你偏心!我不要你这个爹!我要做二叔的儿子!” 有时就是这般,愈有人撑腰,愈是觉着心头那丝酸涩委屈极了,薛瞻不复倔强,伏在二叔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薛江林讪讪而笑,劝道:“大哥,孩子之间打闹是常有的事,何故如此气恼?我瞧着,二郎也没受伤,就当教训过大郎了,此事不如就算了?” “就是,就是,两个孩子感情好着呢,大哥如此,我这个做弟妹的瞧着,倒真是觉得有些......偏心了。”章兰君一张嘴答得飞快,话说到后边,声音又小了些。 宋罗音被荣妈妈搀着一条胳膊,匆匆赶来,见了薛瞻忙将他抱下来好一通扫量,晓得他没挨打后,周身气息骤冷。 她先与章兰君夫妇勉强笑笑,“劳烦二弟,二弟妹,将他带去二房。” 俄而,又淡声道:“薛江流,我与你谈谈。” . 宋罗音与薛江流究竟谈了甚么,商月楹不得而知。 她一双眼仿若粘在了薛瞻身上,静息跟在他身后,在廊下徐行。 眼瞧他一双手被章兰君夫妇各自牵去一个,又听薛江林摸鼻笑笑,“大郎啊,你爹爹是脾气古板,不大好,可像今日这种话,什么不要爹爹了,要做二叔的儿子,万万不可再说了,记着没?” 薛瞻固执得紧,抿唇恨道:“我不要他做我爹!” 章兰君忙俯身去抱他,温声劝道:“可他与你血浓于水,你又如何能弃他?” 血浓于水。 尚且只有四五岁的薛瞻歪了脑袋沉思半晌,可怜他认知太过浅薄,未能答话。 商月楹难能见他如此憨态,不免扯唇笑笑。 却见梦境忽而变换,章兰君与薛江林不复存在,商月楹被一道迎面打来的光刺得阖眼,再睁眼去瞧,薛瞻已至十三四岁。 他屈了双膝,犟着神色跪在坚硬的青石砖上。 凌厉鞭声在商月楹耳侧落下,她如惊弓之鸟退却几步,抬眼就见薛江流手握一道细鞭,冷目瞧跪在他身前的儿子,而后心狠甩去一道血痕。 薛瞻紧绷下颌,咬牙抗下这道鞭,讽道:“二叔说你我血浓于水,我倒想问问,天底下有哪个做父亲的,十年如一日不分青红皂白对儿子有偏见?” “还敢呛声!”薛江流又重重甩下一鞭,“你弟弟尚且晓得要念书争气,你身上流了半边宋家的血,你 外祖才华斐然,你母亲饱读诗书,你为何不学?与个武学师傅日日学些舞刀弄枪之法,你还有理了?” 听他提及外祖,提及宋罗音,却难掩讥嘲,薛瞻一霎起身,硬生生握住他扬来的鞭,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淌进地砖缝隙里。 满院寂静里,商月楹只听少年薛瞻哂道:“你从未管过我的学业,满门心思都在薛如言身上,我即便舞刀弄枪又与你有何关系?无非是觉得失了你的面子罢了。” “你休要提我外祖与母亲,”薛瞻睇去一眼,扯了干燥的唇轻笑,“你晓得的,你最亲近的人,是倪湘,是薛如言,不是么?” 薛江流心怀怒意,拽几下鞭仍未拽出,索性松手一丢。 他讥嘲道:“我只一句,要么,与你二弟一样去书院念书,出来考个功名光宗耀祖,要么,一世就待在这侯府里,不得我的命令,不许外出丢人。” 这话,便是连旁观瞧了半晌的商月楹都恼极,掀眸暗瞪薛江流好几眼。 尚来不及与薛瞻同仇敌忾,又见天色骤黑,她跟在薛瞻身后进了他的寝屋。 昏沉烛火下,她见薛瞻绷紧唇,潦草收拾了几件衣裳,而后借以夜色翻墙出院,直至脚步声离去。 薛瞻离去,混沌意识里,商月楹觉着这梦该醒了,却跌入一个模糊不清的笼里,只余云雾环绕周身。 不知过去多久,两个眼再能视物时,就见薛瞻已是她熟识的模样,下颌锋利流畅,眼眉凌厉,面容偶有一丝戾气。 她痴愣愣又跟上他的步伐,瞧十八岁的他与薛江流愈发不对付,见他启唇对倪湘母子相讥,窥他柔了眼眉探望宋罗音。 再而,商月楹跟在薛瞻身后,目睹了宋罗音逝世,眼瞧了他面容变得麻木。 荣妈妈在门外的哭声凄凄,沉闷揪心,叫商月楹鼻腔酸涩得紧,泪一滴滴往下淌,想透过梦境去抱抱那道孤寂身影,却只唤得出他的名字。 “......薛瞻,薛瞻。” 红罗纱帐内,商月楹侧身陷进软被里,朱唇轻张,无意识重复呢喃着他的名字,眼角接连滑落晶莹。 她身后,薛瞻倏而起身,静息瞧她。 那声音闷在软枕里,只一霎,清丽嗓音被浓浓鼻音裹挟,薛瞻放轻指腹往她面上抚摸,却摸到湿漉漉一片。 动作一顿,薛瞻思量半晌,跨步下床,拿起一旁的外袍套上,饮了几口冷茶。 旋即落下一膝,半跪在床榻前,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因抽噎而发颤不止的后背。 她许是梦见了甚么,才哭得如此伤心。 若她醒来,瞧见他在这,便寻个由头与她说吧。 岂料抚背不过几瞬,商月楹忽而睁开那双蓄满泪水的瞳眸,愣愣望向他—— 第59章 “......薛瞻。”她半睁着眼,羽睫扑扇一下,又滑落一滴泪,却倏然伸手揽过他的肩,将他往身前拉,“薛瞻,让我抱一会。” 薛瞻怔松片刻,由着她用双手揽紧了他的肩颈,仍用那张湿漉漉的脸庞一下下蹭他的脖子。 他闭了闭眼,双手撑在她身侧,膝行上榻,指腹摩挲她洇湿的鬓,“梦见什么了?” 她瞧着像还未清醒,只蹭着他,固执重复道:“让我抱。” 薛瞻俯身去抱她,将她搂进更深的怀抱,闭眼感受她攥紧自己胸前的衣襟,听她一声接一声沉闷的低泣。 不知过去多久,商月楹渐渐平息,想是觉得身子有些发烫,双手无意识往外推了几下。 薛瞻知晓她仍未清醒,心下稍松,借力往后退却几寸,垂目凝她布满泪痕的脸。 他不免想,她今夜睡得不安稳。 鬼使神差,他撑起身,又低下头,一下一下轻啄她面上的咸湿泪水,从鬓边吻到眼角,而后是脸颊,鼻尖,唇畔。 复又轻吻眼睫时,顿觉唇边仿若羽毛轻扫。 薛瞻动作一顿,落眼去瞧,却见商月楹睁了眼,正朦胧把他望着。 他不免抿唇,倏然在心内辗转想着该如何与她解释这些未经允许的亲昵动作。 半晌,他启声,“你......” “薛瞻,”她迷蒙间揽下他的肩,拦腰截停了他的话,低声道:“你是在亲我吗?” 不知该如何答话,薛瞻只能沉沉望她,“......嗯。” 原以为她该清醒,该恼,熟料她竟指指自己的唇,“那为何不咬这里?” 大约是失去耐性,商月楹又阖紧两个湿漉漉的眼,将他揽紧,叫他的唇与她的唇紧紧相贴。 而后,她轻吸鼻子,伸舌舔咬唇上的炙热,衔他唇间的湿软反复厮磨,稍稍生涩,却缠绵得紧。 薛瞻想推开她瞧瞧她的神情,却又忍不住放任自己沉沦进去。 不管了,是她说要他咬她。 他早已想吻她。 下一瞬,薛瞻伸手扣了她的后颈,控着身躯的力不落在她身上,俯首碾磨她的唇,她的舌尖,用一泉热水将她包裹,安抚她。 吻到身下那张唇匆匆挪开喘息,薛瞻仍未能放过她。 只稍稍叫她闭眼喘气,复又含住唇畔厮磨。 商月楹半梦半醒,终是感受到些许真实感,脑子陡然清醒过来,瞪大一双瞳眸,瞧着自己的两条胳膊紧紧攀在他的肩背。 甚至身上软被掀开半截,她弓起一条腿在他身侧,另一条腿还在被褥里藏着。 她心内大骇,没忍住吞咽一下,竟被口内津液呛痒咽喉。 商月楹匆匆别开脸,轻咳几声,“......你!你怎的在这?还、还......” 脑后静息片刻,商月楹紧咬下唇,眯眼去瞧她脑侧的手,见其手背青筋虬结,明显在忍耐克制什么。 半晌,听他哑声道:“我与元澄有事说,听见你在哭,便进来瞧了一眼。” 商月楹埋首进软被里,听着自己浓浓鼻音,“你瞧就瞧,为何要亲我?” 薛瞻:“你叫我抱,叫我亲。” 商月楹:“......” 她方才在梦里,是身临其境,妄图与他感同身受。 莫不是她梦呓出来,叫他听见了? 意识一霎回笼,商月楹僵紧身躯,抬脚轻踹他的腿,“从我的榻上下去!” 那道视线仍紧紧裹着她,商月楹又嗡着催促一声。 几瞬,听他翻身下了床,替她点亮了明角灯,又打帘而出,只低声道:“我留了灯,在外头守着,若是再梦魇,就唤我。” 而后,他轻拉门,跨槛而出。 直至屋内复又静谧下来,商月楹才淌着一张红透了的脸翻身而坐。 慌张视线往四周一落,落去明角灯旁时,她不免一怔。 踩着绣鞋下榻去细瞧,就见灯火晃晃的明角灯旁,正躺着一支用金丝勾线打造的蝴蝶兰发簪。 商月楹捻起蝴蝶兰发簪,将其紧握掌心,被打磨得圆润的尖端勾着她掌心轻抵,她一霎忆起那日他拥她作画,叫她教他哄女子高兴。 垂目望发簪半晌,抬手拍一拍烧得滚烫的双腮,只听她低道:“......商月楹,再饶他一回吧。” 第33章 再给我一次机会 日子转瞬过去,谷雨方走,汴京倏而就燥热起来,倒不像六七月的火苗,反而是接连数日落雨,雨水溅洒在地面牵起沉闷的热。 商月楹这日睡醒已是辰时。 春桃与秋雨听见动静推门而入,伺候她起身洗漱,商月楹捧了杯冷茶小口吃着,不紧不慢道:“这几日闷热得厉害,我不打紧,倒是你们二人多留意牙牙的吃食,莫叫它吃坏肚子。” 秋雨笑嘻嘻应下,替她挽好披帛,梳好鬓,端了铜盆出去。 “春桃,你有没有觉着,我最近睡得有些太沉了?”商月楹伸手理理裙边,隔镜与婢女对望。 春桃想了想,道:“夫人可有不适?要唤魏老来瞧一眼么?” 商月楹:“不适倒没有,反而睡得舒坦极了。” 片刻,她摆摆手,“无妨,许是春日好眠,不打紧。” 窥一眼妆台左侧的书案,商月楹倏然勾起兴致,起身往那厢去,“将早膳端进来用罢,我随意吃些。” 她屈指轻弹悬挂在半空的画笔,忽然有些想作画,虽她画技差劲。 春桃忙应声,伏腰退了出去。 用罢早膳,商月楹觉得屋内沉闷得紧,遂推窗透气,抬起一条胳膊提笔,遥望对面坐在树下剪料子的两个婢女,狡黠笑笑,而后落一笔在画纸上,勾出两个圆圆的脑袋。 粗粗画却窈窕身形,商月楹又研磨些许彩墨点缀两个婢女的桃腮,觉着少了些韵味,又屈臂交叠在窗前,眯眸往两个婢女那头瞧。 不自觉就将儿时跟女学师傅学的坏习惯带出来,把个坚硬光滑的画笔顶端往虎牙上磨。 薛瞻拐了弯儿行至花韵阁的月亮门下时,就见她巧笑嫣兮盯着春桃与秋雨,一会咬笔杆,一会歪脑袋观察婢女的神态,又忙垂首匆匆将其画下。 商月楹埋着脑袋,笑意阑珊,正觉着有趣时,忽觉窗前光线一暗,叫她把春桃的眉画得粗了些。 她不耐拧眉,重重啧声,遂一抬头,“谁呀!” 一抬眼,撞进倚窗而靠那人的沉静瞳眸里,他还穿着蓝紫襕袍,稍稍歪着头俯身瞧她,见她怔松,又往她画上瞧去一眼。 商月楹晓得自己画技拿不出手,忙腾出手来遮他的眼,“......不许看!” 薛瞻未将她的手拂开,却挑起一侧眉,颇有些忍俊不禁,“夫人作画,倒别有一番风味。” 商月楹仰脸瞪他,不与他计较他言语里的迤逗。 就这样捂着他的眼也不那么像话,商月楹悻悻收了手,警惕睇一眼他,默不作声将还未干透的画卷了一半遮掩。 而后,她清清嗓,与他隔窗搭话,“都督怎么来了?今日不忙?” 薛瞻撑起两条胳膊在窗边,静静窥她面上那一丝不自在,那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绯红,笑一笑,“又唤回都督?” 商月楹仿若被他的话噎住,飞快抿了抿唇,皮笑肉不笑改口,“薛、瞻。” 想是今日她这般古灵精怪的模样难能一见,薛瞻竟也扯开唇畔笑得温润,学着她的语气搭腔:“连名带姓叫薛、瞻,倒也不错。” 商月楹:“......” 二人就这样隔窗而立,一个脸皮子益发透红,一个紧紧盯着那团红。 商月楹:“......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薛瞻:“自是有要紧事。” 他终是转开脸,朝外头唤了一声元澄,元澄动作飞快钻进月亮门,笑嘻嘻吩咐春桃与秋雨去帮他瞧些东西,旋即遥遥喊道:“夫人,大人今日要替您做架秋千呢!” 商月楹蓦然诧异望薛瞻一眼,见他垂目瞧她,便不自在撅嘴,“......你还记得?” 以为他将此事忘却得一干二净呢。 从前在扬州时,她爱翻墙与他搭话,一日爬墙下去不甚摔了个屁股墩,她便开玩笑与他说,日后要他亲手为她做架秋千,她要他将她荡得高高的。 虽这样想了几瞬,她面上仍未改神色,只撇开脸嘟囔:“我爹爹与阿娘早就替我做了秋千。” 薛瞻未再瞧她,眼眉处流露出来的笑意却证明他并不信她说的这话。 遂听他道:“都督府缺架秋千,夫人若是想荡秋千,莫非还专程回磨盘巷一趟?” 商月楹暗自偷瞄他侧过去的脸,视线不自觉往他勾起的唇畔边一落,很快又匆匆别开。 自那夜她从梦中醒来,发觉正与他唇齿相依,她便有些不自在,可却又说不出是何处令她想躲开他。 非要讲,那便是他用薛瞻的身份,夫君的身份来亲她,少了些情丝逗弄下的旖旎,晓得是他,却也没觉着太过抗拒。 就好像,那个吻,仿若就该在那时出现,她哭得伤心,他就应及时出现,细细碾磨着,安抚她,叫她寻求一丝安心。 第60章 那夜过后的接连数日,她见了他,总有些躲闪之意,前两日靠在榻上辗转反侧,终叫她哄好自己。 分明他亦亲了,那该扭捏的也合该是他! 眼下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都觉着有些甚么东西不一样了,却又心照不宣未提及那个叫人昏沉、叫人遐想、叫人不自觉被卷进去的漩涡。 收回思绪,撇撇唇,她只好淡淡‘哦’一声,算作应下。 薛瞻不再逗弄她,朝她招招手,叫她打帘出来。 商月楹喝罢两盏冷茶,捉裙而出,就见月亮门外不知何时摆了几捆麻绳及彩带,还有几块磨刻得圆滑的木板与比她一条胳膊还粗壮的树枝。 元青见了薛瞻出来,忙递上铁锹,薛瞻回首冲商月楹瞧上一眼,遂捋了衣袖,复又踏进花韵阁院中,寻了处空旷地,使力凿开地砖,一点点往外挑着泥土。 他做起这般力气活来倒熟练极了,商月楹倚在廊柱旁,掀眸把他望着,瞧他的脸,他宽广的肩背,被躞蹀带束得劲瘦的腰,以及露出来那截线条尤为流畅的小臂。 恍惚忆起他曾在边关待了那么些年,商月楹一瞬出神,了然点头。 常听爹爹讲,边关冬日里严寒,夏日里又热得能将人晒化了,他......定也是苦苦熬过来的。 这厢,薛瞻已凿去数块地砖,元青递去粗壮树枝,又摸来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铁锤。 薛瞻侧头看一眼商月楹,忽而指指耳朵,叫她捂紧。 商月楹双掌紧紧贴在耳侧,只听得见沉闷的敲击声。 有时就是这般,听觉被弱化些许后,映入瞳眸的东西就变得愈发清晰。 她眼瞧他弯腰细细检查木桩,又看他使力捆紧麻绳,似正在做的并非秋千,而是甚么需捧在掌心呵护的东西。 春桃与秋雨不知何时各自挎了一篮子花进来,见了已成形的秋千便惊呼:“好粗的绳子!” 直至春桃轻拍肩头,商月楹才将双手垂落下来。 “夫人,元澄讲这些蝴蝶兰开过这一阵就要谢了,叫奴婢与秋雨摘来往秋千上装点呢!”春桃笑嘻嘻提篮在她面前晃。 商月楹:“......嗯。” 她不紧不慢跨步往他那厢去,却又在三步外停下,垂目瞧着他暴露在日光下的脸被她的身影遮去,忽道:“薛瞻,我想回磨盘巷一趟。” 薛瞻持绳的动作一停,仰面望她,点点下颌,“好,叫元澄跟着。” 答罢,他又低声道:“那,今日回来么?” 许是看这秋千,想起商家,想爹娘了。 商月楹:“你与我同去。” 竟还问她回不回,他做秋千与她,她何故不回。 窥清他幽瞳里的一丝讶然,她无意识抓紧裙边。 抓得柔顺的衣料在她掌心反复磋磨,皱成一条条抚不平的线,“我、我是觉着,上回那曹夫人与戚家那位少夫人盯着我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定是你的缘故,我不晓得你在外有没有树敌,你难道......” “难道不怕,我被人掳走么?”声若蚊讷,连她自个都在心内嗤嗤笑,觉着借口找得实在拙劣。 果真,她居高临下将他一望,就见他紧了紧手中麻绳,手背青筋虬结,正匪夷所思盯着她。 她忙挪开视线,催促道:“你别看了,到底去不去?” 薛瞻这回答得很快:“好,待秋千做好,我陪夫人回去。” . 时值正午,日头愈发沉闷,薛瞻与商月楹一同回了磨盘巷。 门被虚虚掩着,门房福宝歪着脑袋倚在门后打盹,忽然被车轴滚动声惊醒。 讶然去望,却见商月楹轻快跃下马车,而后是那位名声不大好的姑爷。 福宝眨眨眼,忙拉开门迎了过去,难掩茫然,“小姐?” 商月楹睐他轻笑,调侃道:“怎的这幅模样?小姐我不能突然回来?” 谁知福宝忙摆摆脑袋,解释起来:“哪能,老爷今日休沐,夫人与老爷前脚刚往驿舍去 哩,说是往嵊州老宅那头寄过信,午膳就在外头找食肆用了,再回来大约也是下午了!” 商月楹倏然忆起外祖与祖父两家都盘踞嵊州,往年清明与太爷烧香,都是由秦意夫妇二人递信回嵊州,叫族内堂兄堂弟代劳,清明过去有些日子了,想必今日出去是为送出回信感谢堂叔堂伯们。 薛瞻立在她身后,瞧不见她神情,未听她开口,只以为她有些失望,便道:“不如改日再回来一趟?” 熟料她回首,仍是那张笑颜,“谁说爹爹阿娘不在家我就不能进门了?走,与我进去!” 福宝眼眉弯弯领二人进门,府里伺候的婢女见二人陡然回来,虽较为诧异,却也乐呵喊着小姐姑爷。 秦意与商恒之不在,自是没准备主上的午膳。 商月楹连春桃都没带,只与薛瞻二人回来,遂过了垂花门,脚步一拐往厨屋的方向去。 薛瞻始终静静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后脑勺上的蝴蝶兰发簪一摇一晃,未吭声。 拐进厨屋,掌勺的朱婶子正捧着碗,嘴里嚼着饭菜,丰腴体态,与旁人细说些许听来的市井八卦。 朱婶子当先瞧见她,呆怔一瞬,忙回身搁置碗筷,擦擦唇角的油渍,笑眼弯弯迎面过来,与二人问安,“哎哟,小姐?姑爷?怎的突然回来了?” 话方问出口,又一拍脑袋,与商月楹赧道:“瞧我这嘴皮子,夫人与老爷出去了,小姐可用过午膳了?” 商月楹与朱婶子熟稔极了,她轻笑几声,摆摆手,答道:“没用,没用,不妨事,我是想阿娘做的菜了。” 言罢,她指了指厨屋,“阿娘不在,我自己进去捣腾几下也行。” 朱婶子哪能叫她这个主子亲自动手下厨,忙接过话来,问:“小姐想吃什么?不若还是奴替小姐做罢?” 商月楹一顿,稍稍偏头用余光窥一眼身后人,方道:“......我想吃,蜜煎金橘和金玉羹。” 她身后,薛瞻蓦然抬头,紧盯着她的后背。 她今日穿的是条淡粉簇花八破裙,配嫩黄窄袖圆领短褂,肩头羽纱披帛从上往下裹着,只觉甜美乖顺。 外头树荫下有鸟雀啾啾,顺着沉沉风声吹进他的耳朵里,他立在此处,却倏觉那道身影也跟着徐徐东风飘荡而起,环绕在他四周,绕来绕去,最终在他心房站定,伸出两条胳膊,在他心尖揪出数不清的甜丝。 大约是去岁,小满那日,他递信与薛知安,将被人暗算一事告知他。 他虽是经由权衡利弊才去往扬州,可接连过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听着宋宅外的市井喧嚷声,他到底只觉躁意横生。 便说连洗漱这等稍显隐秘之事,起初都需由元澄或元青帮衬一二。 他有些急切,想叫薛知安替他在汴京搜寻线索。 再度因双目无法视物而撞倒桌椅后,他终有些忍受不住,挥袖拂开桌上所有杯盏,任其砸碎一地。 他独坐原地,不知过去多久。 只知后来听元澄交代,那时已是天黑。 他就那般孤坐在房内,直至窗外响起轻浅脚步声,而后有阵甜腻香气涌进他的鼻腔,他知晓是她来了,不愿叫她暗窥他暴戾的一面,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办,只呆坐着。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停了几瞬,旋即又朝他迈来。 而后,是一道甜到心坎里的点心送与他唇边。 她轻抚他的眼眉,温热的指腹固执抚平他的忧愁。 他听她俏皮一笑,与他道:“我来晚了,阿时,你不高兴了?” “尝尝我买的糖酥,开心点。” 大约是满地狼藉,叫她以为那些是他不慎拂倒,以为他呆坐在椅上,仅仅在恨自己双目眇眇。 他依言咬下那道糖酥,极甜。 元澄终寻到机会进来收拾残局,之后,只剩他与她独处。 那日他并未多话,只偶尔答上几句,多是她在叽叽喳喳。 她那夜的话还犹在耳畔。 “阿时,你知道么,我阿娘做吃食的手艺可好啦,我觉着这城里任何一间食肆与铺子都不及我阿娘做的半分。” “我阿娘有两道拿手好菜,一道蜜煎金橘,一道金玉羹,是我最爱吃的。” “我那会还小,只知一有不高兴,被女学师傅说教哭了,我阿娘都会做着两道菜来哄我。” “阿时,若有机会,你也要尝尝我阿娘的手艺才好......” 薛瞻沉沉望她兀自打帘进厨屋的背影,忆起那夜她滚烫的泪,和她缠缠绵绵却泛着一丝心疼的‘薛瞻’二字。 那夜,她定是梦见了关于他的甚么。 哭成那般模样,依她心软的性子,定是他在她的梦境里承受了什么苦楚。 他与侯府的龃龉,与薛江流的不堪父子情谊,都叫她尽数窥清。 她今日唤他回来走这一遭,原是想叫他尝一口,尝那两味吃进嘴里阴霾便会褪去的良药。 他虽还有至亲在世上,却仿若没有。 第61章 她在试着捧起他的心,叫他不复孤寂,不复沉闷,她在告知他,仍有更似至亲的人出现在他身边。 她与她的双亲,都能成为他的至亲。 商月楹依着朱婶的指点寻到了食材,正舀了勺清水清洗金橘,手中沉甸甸的食篮忽被一双手接过去,她抬眼去瞧,只见薛瞻轻眨眼睫,捋起衣袖揉搓金橘的表面。 她不免咬咬下唇,道:“......工序复杂,我尚且一试。” 薛瞻未看她,只侧身答道:“从前我看不见,总叫你亲手做些吃食送与我,如今我看得清楚,瞧得真切,不会再叫你为我洗手做羹汤。” “工序复杂也无妨,总归是要吃的,你在一旁说,我照做便是。” 商月楹细细瞧着他熟稔的动作,倏而起了几丝逗弄他的心思。 她伏腰撑在桌缘,稍稍弯眼,笑得像花圃里大朵开着的牡丹,“诶,我听爹爹说,边关行军,除开军营供应的吃食,常有人偷偷下河摸鱼,又或是在林中狩猎,抓些野味烤来吃,薛瞻,你偷偷摸过抓过没有呀?” 薛瞻仿若为了满足她的坏心,将洗净的金橘复又摆进篮里,依言答道:“偷偷摸过,偷偷抓过。” 商月楹原只是忽然想戏弄他一下,熟料他竟坦然答了,她不免又凑近他几寸,撑在方桌这一头,而他却立在另一头,如此,她又将腰弯下些许。 羽睫扑扇下的瞳眸晶莹剔透,她望着他的侧脸,腾出一只手来比划,“其实我也抓过一些小动物,幼时爹爹带我去城郊的山上狩猎,我见了这么高的小鹿,还有盘踞在草丛里的一窝狐狸幼崽,我还险些踩进山脚猎户布置的陷阱......” 她两片红唇翕合,愈说愈觉着有趣,再回神时,就见那厢停了动作,薛瞻正沉静瞧着她讲这些。 商月楹眨几下眼,“洗完了?” 薛瞻:“洗完了,夫人先教教我。” 想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商月楹眼瞧他的羽睫缓缓往下落,她怔松片刻忙俯首睇一眼,旋即匆匆起身,“......我、我教你,你先寻把刀来,将金橘横竖各划一道。” 薛瞻收回视线,旋身取了把刀握在手里,依言剖开金橘表面,“然后呢?夫人有没有留在那里,瞧瞧那个陷阱究竟有没有捕获猎物?” “那倒没有,那会天快黑了,爹爹便带我下了山,”她顺嘴答了,复又回神,盯着他手里的金橘,道:“切成这般即可,再舀些清水烧得滚烫,将金橘放进去,加些蜜浆,白糖,再不停搅拌,半刻钟后出锅。” 想是她的错觉,她听见薛瞻仿若薄薄一笑,不知是在笑她教他,还是在笑她儿时趣事,又或是旁的。 他上手得快,不过片刻就将一道蜜煎金橘摆盘。 工序复杂的是那道金玉羹,商月楹含了口金橘,稍稍眯眸,指挥他处理山药,盯着他炖羊肉汁,又笑吟吟瞧他的指尖拨弄坚硬的栗壳。 待到金玉羹出锅,已至午时末。 想是朱婶晓得他二人占用厨屋讲究隐秘,商月楹打帘探头往外瞧时,朱婶与打杂的其他人都不知去了何处。 她复又提裙转身,自顾取出两套碗筷,装了些软糯的粳米粥,而后拉来两张圆杌摆在方桌旁,朝薛瞻招招手,“不如就在这里吃罢?” 她指指外面,盈盈而笑,“朱婶与旁人都不见了,柴还烧着,咱们替她看着点。” 薛瞻晓得她有时像只躲懒的猫儿,方才一路走过亦闷热 极了,若再往前厅用饭的路上走,她定又会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努起那两片唇。 他其实能抱她前往。 可她未必能由他抱。 毕竟,眼下并非梦境。 不去戳穿她娇憨可爱的小心思,他掀袍而坐,只道:“好。” 她夹起一道金橘往他碗口边缘放,他便在她隐约有些期盼的目光下将其吃下,“很甜,很好吃。” 薛瞻回味着唇齿间的甜,不由磨一磨双唇,遮掩住眼睫下的颤动,替她夹去更多甘甜。 二人缩在厨屋用罢迟来的午膳,商月楹拍拍柔软的小腹,方一抬头,就见他已收拾好碗筷去清洗。 她鲜少瞧见这样的他,与之练剑、作画、甚至静坐相比,更觉他多出几分生气。 像她年幼捡回来的一株蔫蔫小草,她那时天真,竟与小草讲,小草呀小草,我觉着你能长成一片草地,若天上落了雨,你就拼命饮水,去肆意生长,成不成呀? 后来,那株小草果真喝饱了雨水,根茎悄无声息在地下蔓延,回以她源源不断的生气。 稍稍回神,再睇一眼去,就见他已擦拭干净。 商月楹抿唇起身,打帘佯装往天上瞧,“啧,这雨要落不落,当真憋闷。” “夫人要去荡秋千么?”他悄无声息立在她身后,替她接过手中的帘,沉沉问她一声。 商月楹感受着身后的炙热,鬼使神差点点下颌,“好啊。” 二人一前一后慢步往花圃徐行,途间撞见揽月阁伺候的春喜,春喜见了商月楹,立时喜不自胜,“小姐!” 见了薛瞻,她又忙退却几步福身行礼,“见过姑爷!” 商月楹弯了眼眉去轻捏她肥软的双腮,吩咐道:“你家小姐有些渴了,去备两盏冷茶来,可晓得?” 春喜欢天喜地应下,摆了身子就往前厅去。 她本该与春桃一道当作陪嫁婢女进都督府,商月楹晓得她活泼肆意,与其叫她在都督府受规矩束缚,不若留在商家替她守着揽月阁,便在出嫁前夜与秦意说了。 春喜腿脚麻利,去而复返不过片刻,捧了茶伺候商月楹饮下,见姑爷始终跟在小姐身旁,眨眨眼,极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顺带偷摸唤走了花圃剪枝叶的婢女俏儿。 商月楹漫步往花圃里走,自顾寻到那架缠满藤萝的秋千,弯腰坐上去,弓起脚尖轻轻点地,一下一下悠悠晃着。 余光瞥一眼被团花环绕的那人,她忽垂目盯着裙摆下的鞋尖,轻声唤道:“来推推我。” 薛瞻几步行至她背后,抬手轻贴她的背,收力往前一推,又在她重回他身前时,再度贴紧她。 二人之间瞧着像在荡秋千玩,但说又似有根隐秘的线,连接二人的身体,即便拉得再远,也能重新贴合在一起。 重复将她推高又落下,商月楹忽伸脚拦停秋千,两片唇也及时张开,“......停,我歇会。” 薛瞻及时收了手,抿唇‘嗯’了一声。 云容交叠,沉闷半日的天竟探出半边赤乌,花圃里静得只剩几只蜜蜂在嗡声采蜜,商月楹轻喘一口气,垂眼看脚下的影子与他的发丝交缠,张了张唇,像有话要说,又迟迟未吭声。 薛瞻握着秋千绳碾磨,望一眼她白皙纤细的后颈,忽道:“檀娘。” 这道熟悉的称呼再度从他两片唇冲出来,商月楹没忍住肩头一颤。 方要应声,微颤的肩头被温热裹紧。 薛瞻绕来她身前,挡去她眼前盛开的花,叫她只能瞧他,只能听他说话。 他落下一膝,仍矮她半截,与她四目相对的瞳眸里闪着她那夜在屋顶窥过一回的情意,“在扬州,我以宋清时的名讳骗你,是因我伤及眼睛,许多事情做起来只会更难,皇子争储,若叫那几方势力知晓我在扬州,我必不能全须全尾回汴京,是我不对,不该欺瞒你。” 商月楹想撇开脸,他却轻捧她的脸庞,稍稍使力,叫她望着他,“你送新栗糕那日,我与元澄元青那般说,是不想将你牵扯进来,我连自己都尚且保不全,又何谈护住你。” “回京那夜,我见你与宁绪之笑得开心,是我气昏了头,不愿叫你离我愈来愈远。” “骗你,害你过敏,逼你嫁与我,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妄念太深。” 他指腹轻柔摩挲着她柔软的腮,向来低沉淡漠的嗓音里勾出一丝颤,“我知你如今仍有些不愿,但,能不能......” 将唇角扯开几丝笑,眸中的情意淌过空气,悄无声息将她裹紧,“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商月楹合该像那夜在屋顶赏月般,及时打断他,却仍由着他说完了,以至于她眼下紧抿着红唇,垂着眼,不知该如何答他的话。 不论如何,她都觉着他与她之间有隔阂。 而今听他说出来,她竟松快许多。 二人早已成婚,此乃无法更变的事实,他疼惜她也好,能替她撑腰、兜底也罢,可心里那道坎,她始终只觉难以跨越。 但,他既说想要个机会...... 商月楹攥紧手中的秋千绳,一把清丽嗓音放得很轻:“......薛瞻,你也有求人的时候么?” 薛瞻仰面朝她扯唇轻笑,“我只求过你。” 商月楹终撇开脸,“别用这种眼神瞧我,给不给机会,我说了算。” 语气颇有些冷硬,却仍能窥听到一丝扭捏,薛瞻探出她的底,不再逼迫她,复又扯开唇畔笑笑,“求人第一问,夫人还怕不怕我?” 第62章 商月楹晃着小腿,倏然勾着鞋尖撞踢他屈下的膝,漫不经心答道:“怕吧。” 熟料这一脚被他钳制在掌心里,脚腕被他包裹厮磨着,他只笑笑:“......那,我要如何做,夫人才不怕我?” 话语一顿,他复又补充道:“至少,夫人再想起我,不能再吐成那般。” 商月楹缩腿往回拽,未能拽出,有些气恼,竟又用另一只脚去踹他,“你过分!” 下场便是她两只脚都被俘获,从远处瞧,就像她踏在他的身上,总惹人遐想几分。 方要启唇斥他,脚腕辗转一松,旋即面前这人起身,后腰被揽紧,要稍稍抵在他的胸膛才能站稳。 薛瞻似爱极伏腰抱她这个动作,以至于他抱她往身前贴时,她竟觉着习惯了,尚未挣扎。 “嗯,是我过分,方才那个问题夫人没回答我,”他抱得愈发紧,“我只好用行动来减轻夫人对我的害怕。” 商月楹被噎得哑了声,索性软绵绵卸力,由他抱着,而后岔了话题,“你问我怕不怕,我也想知道,你双眼无法视物时,怕不怕?” 抱她的滚烫身躯轻轻一震,半晌才道:“......比起这个,我更怕你的不告而别。” “......” 商月楹:“薛瞻,我发觉,你有时候脸皮挺厚的。” 她揶揄意味明显,他却埋首在她肩颈点点下颌,“我还能脸皮更厚。” 下一瞬,他稍稍起身,捧起商月楹的脸庞,在她霎时瞪大的瞳眸里,靠近她的双唇,阖眼落下珍视一吻。 这一吻未深入,未碾磨,只轻轻贴着,却绵长极了。 长到商月楹觉得双唇的酥麻辗转进了心内,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无意识往上抬,想揽紧他的背。 方抬至半空,那两片温热的唇却倏然离去,揽紧她的双臂也随之松开。 商月楹一双乌黑幽瞳里难能闪过一丝疑惑,只稍稍歪了脑袋瞧他。 却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一声遮掩的轻咳。 商月楹诧异回首遥望,见商恒之紧抿着唇,以廊柱做遮掩,敛起眼眉,正遥遥望向这边。 秦意则在他身旁掩唇轻笑。 她立时侧首瞪一眼立在身 旁的罪魁祸首,脸皮子一红,小声道:“爹爹,您怎么就回了?” 第34章 替她编发 商月楹匆匆往廊下迈步,秋千架被淡粉裙摆扫得一摇一晃摆动。 只瞧她扑扇几下浓密羽睫,持帕在乌鬓佯装擦汗,遮掩住两腮的那抹红,“爹爹,檀娘好想您——” 商恒之稍稍撇唇,扯了淡漠一笑敷衍她,“想爹爹,倒是好些日子不曾回来过了!” “......爹爹,你再这般,我这便走了。”商月楹眼眉佯佯下垂,像坍塌破碎的涓涓溪流,故意捧出一涡失落。 言罢,就见商恒之屏笑出声,掀起两个下垂的眼皮睇她,“走什么走?好不容易回来,我不同意,我看你敢走?” 商月楹立时扬起唇畔笑,帕子往腰间一塞,直揽来商恒之一条胳膊晃,“爹爹和阿娘寄信回嵊州,可有帮檀娘问外祖与祖父两家安?” “小没良心,你外祖母前阵子寄信来,还与我说你怎的从扬州回汴京前,都不去瞧她一眼,”秦意捻起一指轻戳她的额,“叫你外祖母好一阵伤心!” 商月楹揽着商恒之的手紧了紧,稍稍偏目窥着身旁那人的脸,语气稍赧:“......若不是阿娘与爹爹催我回京回得急,我也不会走得那般急。” 薛瞻眼眸里漾过几丝笑,克制自己不去沾染她的可爱俏皮,忽略她言语里的躲闪,只倏软了一颗心,把她深深一望。 “岳父,岳母,”他往前走几步,俯身作揖,“今日小婿与夫人回来得突然,叫岳父岳母笑话。” 说话间,商月楹歪着脑袋瞪他一眼,伴着满园花香,仿若在警告他,莫再提方才之事。 秦意捻起帕子笑一笑,问:“不打紧,她爹爹就是这般,你二人可用过午膳了?” 薛瞻点点下颌,“用过了,蜜煎金橘与金玉羹的味道极好。” 他如此坦然,倒衬得商月楹扭捏极了,她撇撇唇,将商恒之的一条胳膊撒去,鼓起两腮行至秦意身旁,未吭声。 商恒之眯眸在二人身上扫量片刻,忽道:“既回来了,就别急着走,都督,上回一局棋下得不错,不若随我去书房再来上一局?” 薛瞻瞧不出神色变化,只含笑应下,旋身随商恒之离去。 . 商月楹歪着脑袋靠向秦意的肩,倦怠如一只犯懒的猫儿,“阿娘,许久没与您一起午憩了,檀娘亦好想您......” “你呀——”秦意爱怜瞧她可爱亲昵的表情,软了心神,拐步与她往揽月阁去,“都嫁人了,怎的还与闺阁女儿一般?” 商月楹稍稍眯眼,唇边笑容却绽开几许,“与嫁不嫁人没什么关系,我可以是任何身份,但却永远会是娘的女儿。” 她与秦意说话时的声线涓涓,似与往常一般,听者却多了份心思,叫秦意咀嚼出几丝怪异来。 秦意暂未吭声,只揽她的肩往廊下不紧不慢走,直至进了揽月阁,打帘进了寝屋,与商月楹一同躺在香榻上,秦意方叠起一条胳膊撑在鬓边,试探问出盘踞在心内的问题。 “檀娘,你与阿娘说,”她将一把嗓放得很柔很低,“......你与薛瞻,是不是至今,未曾圆房?” 商月楹原有些睡意,懒散将双眼阖着,听得这话,倏然打眼望去,眼眉似羞似怯,但更多的是躲闪,“阿娘,我......” 见她这模样,秦意已心知肚明,那双翦水秋瞳眨了几下,未逼问,只道:“你刚嫁过去第二日,我外出置办东西,便听了几句传言,原以为你二人感情好,后来回门,你却是有些躲他,我心里便有了数。” 秦意如幼时哄眠那般轻抚她的肩背,没忍住问:“檀娘,你二人虽是陛下赐婚,但,你如今觉得他如何?” “你喜不喜欢薛瞻?” 她与商恒之亦从年少夫妻走过来,虽也在嫁娶前未曾见过几面,却也胜过这世间多数夫妻,至少,商恒之对她事事顺从,百般呵护,她从未生过和离之心。 可自己女儿的这桩婚事细了瞧,却有些不同。 撇开他二人是赐婚不论,薛瞻如何也不论,她只这一个女儿,倘若檀娘对那薛瞻总怯怯躲着,如此反复几次,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去为女儿想些退路。 哪怕是圣旨赐婚,也没有将二人捆绑一世的道理。 秦意软和一张脸,细细抚平商月楹眼眉的线。 她的檀娘,是她精心养大的孩儿,若要磋磨一世,不如趁早脱身。 商月楹哪知秦意已在短短几十息间替她想好了退路,她尚还将自己停留在方才那句话上。 喜欢薛瞻么? 她翻了个身,背对秦意,腰窝深陷进榻,抬手抽出后脑勺那根蝴蝶兰发簪在眼前观赏。 她该如何说。 她与旁的女子一般无二,今日城南脂粉铺出了新鲜玩意儿,她要占得先机去买一盒来,明日城东首饰铺子又打造好些个独树一帜的绚丽之物,她亦要全部拥有。 她比其他女子有更多的金银器物,她不缺这些。 她的妆匣里,多的是满目琳琅。 可她直至这一刻,才惊觉,她竟已有多日不曾花费心神去拨弄妆匣里的玩意儿了。 偏要讲,那便是她躲懒,每日起身梳鬓,摸了这根蝴蝶兰发簪就往发间点缀。 就连他以宋清时的身份送与她的那支流苏步摇,都被她搁置进了妆匣角落,吃尽淅淅沥沥的灰尘。 这灰尘又团成一个圆,即便她将圆捻走,再瞧那流苏步摇,扬州的记忆仍能顷刻将她卷走。 她像一块煎得滋滋冒油的胡饼,似有两个人在争她。 所以,她究竟喜不喜欢薛瞻呢? 秦意往那根蝴蝶兰发簪上落去一眼,窥她后知后觉的愣神,心内有了答案,漾开几寸笑,轻拍她的肩背,“阿娘只是问问,檀娘心里有数,阿娘就不多问了,睡罢——” . 但说母女二人帐内私语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厢,薛瞻落座商恒之对面,亦承受着岳父的扫量与试探。 稍刻,商恒之落下一子,平静道:“你我时常在金銮殿相见,我不便与你在宫中多说,以免旁人多瞧,我且问你,朝中有传言,称秦楼楚馆内传出消息,讲你家那两个弟弟与三皇子私下有往来,你要与傅从章那厮一般,将骁骑营拱手送与三皇子了?” 商恒之的语气算不得好,甚有质疑,薛瞻却如方才坦然,似他手中稳落的黑子,硬朗的眉微微弓起,答道:“家中两个弟弟不懂事,小婿已经教训过了,也派了人盯着。” 少顷,商恒之睐他沉静的双眼,沉声道:“檀娘不在此处,我便再与都督说一遍。” “岳父客气,还是唤我的字吧。” 稍稍一顿,商恒之改口:“好,清时,你我都是男子,有些话便也好讲,你我同朝为官,有些事,你或许比我瞧得更为清楚。” 第63章 “争储是必然之事,只如今尚缺一个时机,你便是躲去山里,那些党羽也不会放过你这块肥肉。”商恒之吃罢他一子,脸皮不复在商月楹面前的温和。 眯起的眼眸像把利刃,望面前人一眼,像要将他剖开,语气斩钉截铁:“你迟早要入瓮。” 薛瞻未启声,敛了伴唇的笑,平静看向商恒之。 静室只余袅袅烟雾,阖紧的门上仿若拴紧一把暗锁,将他二人关在里头,不论出个结果来,便无人递上锁匙。 商恒之:“你早已半只脚踏进贵宦弄权的漩涡,如今再想抽身已是难事,那几方势力,你总归要选择一方。” 他伏腰往前细瞧棋局,将自己指上一指,“想必你在求娶檀娘前,早已探查过我商恒之的底细,我人至中年,便是进翰林院也不过往前数几年的事,我是寥寥众生里的平凡人,你岳母,檀娘,我们都是如此,我与你说这些,并非以岳父、同僚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父亲,肩担责任的长者,”商恒之满目平静,道:“上回我已与你讲过,我的檀娘,是因陛下赐婚才不得不嫁与你,我在此事上犯了浑,才叫你占去先机,但如今那把权利的箭已在弦上,我却愿意做个临阵退缩的胆小之辈。” 他牵起唇角,平视始终沉默的薛瞻,笑一笑,“如若你终要迈进去,不妨提前告知与我,你我前去陛下面前,共要一纸和离。” 他道:“我只要檀娘一世平安。” 言毕,他沉默几瞬,静 候对面这人的回答。 风起长廊,影影绰绰,当先探出半边的赤乌不晓得何时又隐去,沉闷了半日的云雾复又聚集在一处,一声闷雷,撕开口子无情砸落的雨接踵而至。 薛瞻终抬眼,与之目光交错,沉静幽深的乌瞳里无喜无悲,却又像一汪温泉,穿透凿破的石隙,淌淌而流,“岳父,我不可能答应和离。” 同样的话,他与商月楹亦说过,哪怕换了她父亲在此,他亦更斩钉截铁。 他垂目去瞧棋局,哂道:“即便我身入棋局,亦有能反扑的机会,我是块任人争夺的肥肉,还是块咬一口唇舌尽烂的顽石,也得旁人试试才知道。” “清时既与岳父岳母都成了一家人,自是懂得分寸,你们视若珍宝的人,在我身边,亦同样是珍宝。” 他默然一瞬,方道:“哪怕我身死,珍宝亦如从前。” 商恒之言语里的抵触与疏远,他听得明白。 摸心而论,若他与商恒之调换立场,他或许能比商恒之更甚。 商恒之与秦意,从年少夫妻走到如今,日子窥不见疮痍,唯余安稳二字,他又何尝不懂夫妇二人的舐犊情深。 这般能为对方甘愿付出的真心,他以往二十几载,亦拥有过。 但,他亦失去过。 同样的东西,他必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他不能放手。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共筑她口中千般万般好的家。 风雨也好,勾心斗角也罢,是他该承受的,他不会叫她跟着承受半分。 良久,薛瞻垂眼望手中的棋子,嗓音放得很低:“岳父,相信我,我会让她一世平安,一生顺遂。” . 在书房辗转一盘棋局,再跨门而出,雨已是淅淅沥沥。 骤然,薛瞻往廊庑尽头遥望一眼,元青不知何时就侯在那厢。 步伐稍作停顿,薛瞻不紧不慢徐行过去,“何事?” 元青敛眉颔首,低声道:“大人,流光阁那位得罪夫人的孟掌柜失踪了。” 略一顿,他又贴耳靠近,说了甚么暂未晓得,却见薛瞻两条山峰似的眉愈拧愈紧。 稍刻,薛瞻沉沉启声:“知道了。” 元青退下后,薛瞻抬眼扫量,撞见昏沉的天,寻廊下伺候的婢女问上一句,只拐了步子往揽月阁去。 说陪着一道午憩,秦意却只打了半刻钟的盹,见商月楹陷在榻里睡得又沉又香,吩咐春喜等婢女不得擅扰后便自顾离去了。 这厢,春喜与两个圆头圆脑的三等婢女蹲在檐下赏雨,忽觉院外有人撑伞而来,细了瞧,不是姑爷又是谁? 姑爷行至身前,问:“她醒了么?” 春喜眨眨两个圆溜溜的眼,放低一把嗓,悄声答道:“姑爷,小姐还睡着呢。” 薛瞻点点下颌,收了伞,推门跨了进去。 商月楹酣眠至申时半刻,方睡眼惺忪转身,朦胧一睁眼,不见秦意,却见薛瞻倚靠在她寻常瞧话本的矮榻上,未阖眼,静静呆着。 “......薛瞻,”她启声,略有一丝哑,“我阿娘呢?” 那人偏目望来,遂起身行至桌前,淅淅沥沥倒满一盏茶,复又打帘进来,一步步靠近她,单手拂开纱帐,“先喝几口。” 商月楹抬手揉几下眼,接了杯盏轻饮几口,又瞧他将杯盏送回桌边。 她反撑两条胳膊将上半身往床沿靠,闭着眼,道:“外面下雨了?” 薛瞻应了一声。 许是又待在同一片天地,商月楹好容易想起那个仿若被蝶翅轻扫双唇的吻,纱帐垂落一角,偷瞧他一眼愈发朦胧,磨一磨红唇,她复又开口:“我爹爹,与你说了什么?” 她可不信爹爹唤他过去当真是为下棋。 熟料薛瞻并未答她,只立在她的帐外,忽道:“楹楹。” 怎的又如此唤她! 商月楹抬臂掀起纱帐一角,因午憩方醒而湿漉漉的眼眸把他一瞪,道:“你好好说话。” 什么楹楹,听得她两条腿都麻了。 薛瞻往前走一步,吊起一侧硬朗的眉,笑笑,“不许我唤楹楹?” “那......檀娘?月楹?又或是卿卿?” 他愈多说一道称呼,商月楹的两腮就益发红,她瞪圆两个乌溜溜的瞳眸,“......你疯了?” 薛瞻扯了唇畔低低一笑,歪着脑袋在她软嫩的腮旁轻啄一口,而后一字一顿道:“我没疯,就是不想总唤你夫人。” 商月楹忙撑着身子往后靠,“你怎的又亲!” 薛瞻:“楹楹美,我想亲。” 商月楹觉着不用照镜,左右两个脸皮定然红透,她扯来软被一蒙脑袋,嗡着缩着当鹌鹑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你、你不许乱讲话!这是我家!” 床榻边缘往下陷进去些许,商月楹听他吭吭而笑,复又伸手来扯她的遮羞被,“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商月楹忙拽紧掌心的半截软被,喊道:“你捉弄我,我不出来!” 却听他再三肯定:“放心,我保证不捉弄你。” 他极有耐心,静静等她自个掀开软被露出脑袋。 商月楹复又一个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对视间,总有些东西会变得微妙,他这般不遮掩的眼神,仿若从她嫁进都督府第一日便开始存在。 他从不躲避,倒说商月楹如往常那般,总飞快扑扇几下羽睫,仓皇挪开。 她撇开脸望床榻角落瞧,不知在瞧软被细细密密的针脚,还是在窥她一颗扑腾跳去角落的心,“......我出来了,你要与我说何事?” 薛瞻:“柳玉屏与五皇子的事有消息了。” 此话一出,那颗心蓦然归位,她翻身撑过去,一霎靠近他的脸庞,惊喜地扯开唇畔笑,“真的?” 两片红唇盈盈长着,凑近了,在花圃里揽她入怀嗅到的那抹甜腻香又涌进鼻腔。 薛瞻稍稍转脸,“称不上是好消息,可还愿意听?” 果真,就见那两条蜿蜒小径般的细眉紧紧一蹙。 她有些许茫然,“还是坏消息?” 不待他答话,她又摆摆脑袋,两个手掌拍一拍额间,点头道:“你说罢,我准备好了。” 薛瞻忽而起身,瞥一眼被她胡乱踢去床侧一角的一只绣鞋,道:“下来说。” 商月楹点点头,她原也只脱了外头那件短褂,将其穿好,放下纱帐理好脑后的发丝,她轻轻一拍,觉着并无不妥,遂掀帐寻她的绣鞋。 两条腿方落下一瞬,复又抬起,她‘咦’了一声,抻头搜寻几眼,却仍未瞧见另一只绣鞋。 她悻悻收回视线,睇他一眼,“就这样讲吧,我觉着坐在榻上比较舒服。” 薛瞻立于她身前,听了这话,只讶然望她,“发髻松散了许多,夫人爱美,不重新梳理梳理?” 那张施妆傅粉的脸庞闪过一瞬羞赧,飞快抬手去摸一把脑后的发髻,果真抿唇道:“......那你将春喜唤进来,我的鞋有一只不见了。” 岂料薛瞻仿若就等她说出这句话,弯腰抄过她的膝弯,腾空抱起她,不紧不慢往她从前堆放话本的桌案那头去。 一瞬,商月楹窥清他的意图,晃一晃只穿罗袜的双脚,拧嗓道:“好啊,你当真诡计多端!” 她被轻轻搁在桌案上,薛瞻拿了沾湿的帕子替她净面,寻了妆匣的梳篦替她解开发髻梳理乌发,偏不替她去捡那消失的绣鞋。 商月楹撇撇唇,哼出一声,不与他计较。 第64章 却忽觉他在替她编辫子。 她不免抬手去触,诧异极了,“你竟还会编这个?” 他眼眉轻扬,垂首认真替她编着,只道:“幼时有段日子,我母亲觉得守 着院子无趣,便寻了我与她一道琢磨女子的发髻,只可惜她愿意教,我却手笨,只学会几成。” “虽不如你身旁的婢女梳得精巧,却也看得过去,待会夫人自己照镜瞧瞧?” 商月楹顿觉这感觉奇妙,虽不大相信他的手巧,却仍由他的指尖勾了发丝缠着,绕着。 她稍稍侧头,好叫他更顺手些,从远处瞧,却似将一侧绯红的腮贴近他的胸膛,而他则弓着身子,抬起两条手臂拢紧她,只觉亲密得紧。 “欸,你一面替我编辫子,一面说与我听呗,”商月楹无意识轻晃双脚,勾一勾他精壮的小腿,力度像只小猫儿轻挠,酥酥麻麻,“你说话,不影响你的手卖力。” 薛瞻滚了圈喉结,低低‘嗯’一声,捞了一绺发丝缠绕,沉声道:“孟掌柜失踪了。” 偏目望一眼她惊诧的瞳眸,他方继续道:“我答应过你不取他性命,便不会食言,我派阿烈盯着五皇子那头,元青与其交换口信时,在城中各处瞧见了衙门张贴的寻人告示。” “元青稍作打听,才知孟掌柜与其夫人共育一儿,虚岁十八,不爱念书,反倒练得一手好赌技,打探来的消息里提及,孟掌柜的儿子为赌技更上一层楼,约了城郊一位不知其名讳的高手,大约是想拜师,谁知竟接连数日未归。” 薛瞻不紧不慢替她编着细辩,旋身往她妆匣里寻来几根桃色丝带,将辫子缠紧,又道:“孟掌柜报了官,巡捕搜寻几日无果,孟掌柜便自顾出了城去寻人。” 话语一顿,商月楹顺嘴接道:“所以,孟掌柜这一出城便不见了?” 薛瞻点点下颌,将捆得细致的垂髫绕去她脑后,寻了那根蝴蝶兰发簪插进去固定,方道:“可还要继续听?” “......自然是要的,”商月楹没忍住摸一摸脑后的乌辫,复又轻踢他一脚,催促一声,“你接着说呀!” 薛瞻沉息瞧她一眼,低声道:“十三年前的一场秋狩,你可曾听过?” 商月楹眨眨眼,不明白他因何忽然提起那场秋狩,她那时不过五六岁,何曾记得这些,只年岁渐长后才听旁的官眷提过几嘴。 她犹记着,他的外祖父宋侍郎便是身亡在那场秋狩。 她抿抿唇,点点头,“我晓得,听旁人说过。” 薛瞻并未如她预想的那般伤神,反还拢紧她撑在桌案上的手,一把嗓音沉得发紧,“楹楹,柳大人乃清流一派,照常理说,他应当不会卷入这场纷争里,可事实如此,他与五皇子达成了共识。” 商月楹蓦然抬头撞进他的眼,神情错愕,“你是说,柳伯父叫玉屏参与五皇子选妃一事,是当真要助五皇子争储?” 她不大相信,连连摆首,“怎么会?” 柳大人虽说就像柳玉屏自个揶揄的那般,不如她的爹爹,可柳玉屏乃家中独女,柳大人又何故如此? 岂非将柳玉屏往火坑里推? 薛瞻将她的手拢得更紧,“五皇子远不如表面所见,那般无能,即便我叫阿烈步步紧跟,短时间内,仍未能探寻一丝有用的消息。” “可人无完人,总有疏漏之时,终叫阿烈窥见五皇子与柳大人私下相见,听五皇子言,他的筹码乃那场秋狩上发生的一件事,此事如若传进陛下耳朵里,朝中遭受牵连之人不知几何。” 他神情平静,商月楹却隐隐察觉一股惊涛骇浪,她有些压不住狂乱跳动的心,连嗓音里都不自觉带了一丝颤,“......那件事,是什么?” 薛瞻:“那场秋狩,曾有刺客试图对陛下行刺,二皇子替陛下挡刀,我的外祖父舍身救下二皇子,汴京的人提起这两桩事,总说外祖父大义,二皇子满心满眼只为尽孝。” 言语稍顿,他微微垂首,扯了半边唇笑笑,哂道:“岂知这不过是二皇子自顾唱的一出戏。” 一霎,商月楹哑了喉,瞪圆一双乌瞳,两片唇颤动一瞬,未能出声。 又听他道:“二皇子自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只因我外祖父舍身救他,有人命做铺垫,陛下便更信他几分。” 稍刻,他复又开口:“据阿烈传来的消息,二皇子与刺客的合谋,曾被躲在草丛里的柳玉屏与五皇子窥见。” 如海浪般一波波袭来的消息令商月楹有些许昏聩,她哑声道:“......玉屏?” 薛瞻颔首,拥了她往坚硬的胸膛靠,低语震得她耳根发麻,“五皇子尚且年幼,那年不过七八岁,并不得宠,柳玉屏尚还不知那是五皇子,只觉他是哪家官眷的儿子。” 好半晌,商月楹才觉着脑子从混沌里挣脱出来。 她贴着他的胸膛,轻声道:“所以,五皇子以此作为筹码,叫柳大人觉着他有偌大胜算,与柳大人达成交易,叫玉屏、叫她日后做万民敬仰的......皇后。” 商月楹起先只觉这些话像乱麻缠了她,逼迫自个理清后,倒明白过来。 二皇子与四皇子一母同胞,共为皇后所出,如若此事捅去景佑帝眼前,帝王生性存疑,即便此事掺杂水分,景佑帝仍会对两个儿子起疑,哪怕两位皇子日后功绩再好,辗转进景佑帝的心内,仍会悄无声息变成一根刺。 若说二皇子倒台,四皇子亦会被牵连,皇后母族一派,两位皇子明里暗里搜刮争夺来的党羽,也许只在一夕便会覆灭。 三皇子即便有戚氏一族支撑,又或许有枢密院帮衬,却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便给了五皇子一次绝佳的机会。 毕竟,满朝文臣武将,包括景佑帝自己,都觉着他实在太过懦弱不争。 不会再有旁人怀疑他居心叵测。 而柳玉屏的父亲,虽为清流,却亦如常人。 一个普通皇子妃的位置,兴许打不动他,可若说以此事为引,许诺皇后之位,柳大人想必斟酌之下,亦会心动。 如此,一切都已能说通。 忆起泠仙楼与五皇子匆匆一面,以及城南食肆那匆忙一瞥,商月楹只觉那双温润的眼眸在此刻仿若阴鸷毒蛇,叫她遍体生寒。 若那孟掌柜与其儿子失踪,不是薛瞻动的手脚。 商月楹阖紧双眼,深吸一口气。 这五皇子令她害怕得紧。 如此惊骇的一桩隐秘,他为蛰伏,竟能扮猪吃虎至今,只为将手中这颗棋子发挥最大的用处。 一击致命。 商月楹忍不住摆摆脑袋。 便连她都这般抵触,那玉屏若晓得其中缘由,岂非恨极,怨极。 玉屏大她些许,方及笄时,常笑与她讲,虽为女子之身,却仍有独树一帜立命的法子,她那样倔,那样洒脱,又那样不愿违抗父母之命的人,若晓得这场交易是以她为由,她又该多绝望? 埋首闷在身前这人的胸膛沉息半晌,商月楹顿觉连空气都沉闷得紧。 方强迫自己消化了这些难以下咽的玩意儿,又恍惚忆起他外祖父宋侍郎舍身挡刀一事。 既是二皇子唱罢的一出戏。 那,薛瞻的外祖父岂非枉死? 她在心内兜转几圈,不知该如何开口,无意识掐紧他的指节,她终是仰面,听清自己的嗓音益发飘荡,“......薛瞻,你想替外祖父报仇么?” 宋澜若未身死,兴许宋罗音不会寂寂寥寥,兴许薛瞻如今能长成真如宋清时那般的温润郎君。 哪怕与薛江流的父子情谊再不堪,他亦能辗转在宋澜那里寻到一处安心。 可若说要报仇,他势必要卷进这场权利的漩涡里。 薛瞻拥紧她,沉热呼吸喷在她耳后,“吓到你了,是不是?” 他竟还有心思在意她有没有被吓到。 商月楹闭了闭眼,倏而猜测道:“爹爹唤你去书房,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阿娘今日亦与我说了些有的没的,我猜想,爹爹是叫你莫要淌浑水,如若不慎淌了浑水,便叫你放我自由,对么?” 拥紧她的身子稍稍一震,未能吭声,腰间那个炙热的手掌却贴得益发紧。 商月楹默然几瞬,说不清心内是何滋味。 心尖像有团打湿的棉花紧紧堵塞,辗转纠结中,她忽而忆起柳玉屏曾与她说的一句话。 那是她十六岁的生辰夜,柳玉屏与柳父柳母打过招呼,自顾来家中陪伴她。 那夜二人聊至前朝一桩事,说到那为了争宠任人摆弄的妃嫔,柳玉屏只哂道:“若我是那妃嫔,我宁愿一世不得宠,不叫旁人左右我,我自有痛快的法子过活。” 她那时懵懂茫然,听不明白,如今却顿觉能触及那丝未能窥见的痛快。 他是如何答复爹爹的,他不必说,她已能猜中几分。 她若不知此事,尚能安心与他过日子。 可凭白枉死至亲,换作是她,她恨不能咬其肉,啖其血。 第65章 只此一事,许多东西已悄无声息变了。 商月楹把咽喉上下吞几息,反复在心内斟酌,终抬手推开他宽阔的肩,撞进他隐含波澜的眼,轻声道:“薛瞻,若叫你去弄权,不牵连薛家,又能将自己摘干净......” “你有几分胜算?” 第35章 侯府相邀 不知何故,商月楹就这般将话问了出来。 明知爹爹宁可为她罢官,阿娘宁可为她烧了这间宅子,也要叫她后半生平安顺遂的活着。 她觉着自个就像花圃里精心养护的花儿草儿,尚能承受住的风雨都大抵被养护之人抚散过,哪怕瓢泼大雨,砸在身上根根发疼的刺,经由那双手拨弄后,再落在身上,也顷刻就变得绵软泛痒,轻飘飘的。 她头顶有大掌遮风挡雨,那,他呢? 他的寥寥平原,又有何人踏足,何人离去。 有些事情已成既定,她即便听爹爹阿娘的,及时抽身,又焉知能全须全尾撇开干系? 他蛮横霸道,殿内求亲,一席只喜欢她的言语传入坊间,闹得满汴京都晓得。 哪怕她跑远,逃开,阖家回嵊州,岂知会不会被当作软肋钳来,对他威逼利诱。 届时,她若一朝变成笼中雀,如何再展翅高飞,如何再肆意盘旋。 她商月楹对此等虚无缥缈的仓皇思绪厌恶至极。 她不要做被他人裹挟的玩意,不要做他人弄权的牺牲品。 不闻他张不张唇答她,商月楹捏紧他的袖摆,仰面正视他的满目惊诧,“你想不想替外祖父报仇,想不想替你的眼睛报仇,想不想......” 她紧抿两片红唇,绷成一条薄薄的红线,平复呼吸,再度开口:“想不想,为了我,将所有对你我有觊觎之心的人,都击退?” 言语一落,就觉身子再度被拥紧。 伏在她腰后的手掌轻轻发震,他像淡然承受了此事,却又忍不住在她面前俯首宣泄。 一些个暂未理清的思绪在心内兜兜转转,商月楹索性不再搭理,两条胳膊不复沉重,轻盈往他腰间揽,往他肩背轻抚。 是啊,城外玉泉寺的禅师语调空灵,曾讲,肉体凡胎,不过浮浮沉沉,七情六欲仿若凡胎根茎,硬拉强拽将其在尘世扎根。 他与她一般无二,不过寥寥众生一角。 他又怎能不恨。 商月楹一时泄去与他感同身受的愤然,无意识将他安抚,将他包裹。 却忽觉肩头滴落一丝滚烫,商月楹一霎无措,哑了声,半晌方道:“......你别哭。” 薛瞻再起身时只余羽睫洇湿成一把扇,窗外淅淅洒洒落雨,他却在窗的这头沉静将她望着,只觉她仿佛兜兜转转想了许多。 眼眉那样柔软,白皙透粉的双腮不复以往羞怯神态,却柔和得紧,连他都忍不住弯了眼,最终握起她的手,泄出一丝拂开心神的笑。 这样好的她,他又如何不视若珍宝。 薛瞻敛了心神,一把嗓很轻,却又笃定极了,“只要你愿意,我便想。” . 雨仍落着,沉闷得紧,挥散不开,屋内的一对男女却在彼此窥不见的角度,不自觉将撇下几瞬的唇高高扬起。 后腰酥麻绵软,商月楹轻踩他的膝,小声道:“抱得够久了罢?你干嘛呀,还不将我的鞋寻来!” 薛瞻终是松了她,旋身往床侧的角落走,捡起那只消失已久的绣鞋,并拾过榻脚的另一只,复又行至她身前,捉起她的脚腕,把鞋一套。 双足得了踏实感,商月楹忙搡他的肩,自顾旋裙往铜镜前站。 歪着脑袋左瞧右睇,她小声咕哝道:“你这编辫子的手艺,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薛瞻立在她身后垂眼瞧她发间的蝴蝶兰发簪,不免扯了唇笑,轻轻应声。 “欸,有件事,我在心里想了许久了,能不能问问你?”商月楹拂裙坐在圆杌上,对镜瞧他。 薛瞻:“夫人尽管问。” 商月楹不与他客气,直接又颇为尖锐地启声,“若说害婆母离世之人是倪湘,你留她一条命,是不是暗自打算着,要如何报复她,才算痛快?” 薛瞻稍稍点头,未否认。 却见商月楹踌躇稍刻,忽问:“也许是因我是女子,心思细腻了些,我总觉着,倪湘的胆子没那般大。” 她复又将那日应章兰君的邀去侯府、倪湘听及他处置下人一事立时仓皇了神色的事细致说与他听,道:“我就是想,她兴许对婆母有过妒忌,有过恨,但若她能悄无声息了结婆母的性命,她不应是那等神色。” 言罢,她稍稍一顿,又补充道:“倘若她谋害婆母,求的是个什么呢?她若求个正妻之位,这几年过去,也该往上爬了。” 她窥一眼薛瞻的神色,“......倒像,正妻之位她坐不得,与其说她没那心思,不如讲,是有人不叫她坐。” 薛瞻倏而明白她的意思,眼眉稍敛,眯眸分析道:“夫人是说,母亲当年的药被调换一事,兴许另有人在捣鬼。” 商月楹不大确定,但仍点点头,“薛如言是倪湘的命根,且说薛如言此次春闱未能上榜,可在春闱前,你又岂知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姨娘身份会替薛如言蒙羞,岂知她不想当正室娘子。” “可她迟迟未有动静,公爹哪怕那般偏心薛如言,仍未想过将她扶正,”她愈往后讲,愈发觉着此事分外吊诡,“这便是最古怪的地方。” “公爹与倪湘都对薛如言百般呵护,婆母已离去几年,论庆元官律,他扶正倪湘也无妨,可,究竟是为何?” 方问出口,商月楹蓦然瞪圆两个乌眼,提着嗓猜测道:“我曾听阿娘提过几句,讲外祖父大义舍身,婆母得陛下庇佑,若倪湘始终未能上位,会不会是公爹因着陛下的缘故?” 一个更惊诧、更罔顾纲常的念头在她心内冒尖,她难掩惊呼声,忙捂了两片嘴皮子,默息许久方才问:“......公爹如今在礼部当差,与外祖父有没有关系?” 她犹记着,宋澜乃礼部侍郎。 亦犹记着,阿娘与她讲,薛江流乃侯府庶长子,虽有才,仕途却大抵有些受阻,宋澜尚在世时,他只在城中各司辗转,摸不到六部一角。 而今,宋澜身死,他却稳居礼部。 虽并非侍郎那等要职,却仍叫旁人阿谀奉承。 她尽可能控制自个不以利欲熏心去妄自揣测长辈,却仍忍不住细想。 若薛江流偏就是那般的人呢。 薛瞻循着她的目光对视,“夫人猜测,母亲身死,或许与薛江流有关。” 商月楹未答话,只绷紧两片唇。 俄而,她垂首落去一眼,小声道:“只是猜测,应当不会那般荒唐。” 可若当真是薛江流为求功名利禄,做出杀妻那等被世人唾骂之事,又靠景佑帝对宋家的怜悯升官。 又该如何算这笔账呢? 仓皇挪开视线,商月楹一把清丽嗓音益发细声细气,“我就是话本子看多了,也许,也许我的猜测有假,你先莫想那么多。” 她不敢再细想。 若真如她所料,她甚说会担心薛瞻弑父。 商月楹旋身拉起他的袖摆摇晃几下,软声道:“无论此事是否存疑,你先答应我,不许冲动行事,便是断案也讲究证据,若你要去查,待一切都水落石出再讲,成么?” 薛瞻不作声,垂首将她深深一望,半晌,方张唇,“好。” 商月楹这才舒展了眼眉的浅 浅褶皱,暂且将高悬的心稳当落下。 . 二人侯在寝屋内等雨停歇,临去前厅用晚膳时,已是天黑。 秦意仍在薛瞻眼前笑眯眯的,商月楹罕见与商恒之落座一块,借以奉菜与他窃窃私语了几句。 熟料商恒之先蹙起两条蜿蜒的眉,瞧他心内百转千回,俄而,方又舒展开。 两个下垂的薄薄眼皮再往薛瞻身上落,便多出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 只犟着脸点点下颌。 用罢晚膳,商月楹提着粉裙起身,笑吟吟道:“今日突然回来,原是想尝尝阿娘的手艺,岂料不巧错过了,爹爹,阿娘,檀娘先回绿水巷了,改日馋嘴了再又回来。” 秦意朝门外一望,婢子已掌起廊下的灯,她稍稍嗔商月楹,软语几句,“晓得了,儿大不由娘,有了夫君便连这个家也不愿多逗留,你且去罢。” 商月楹赧红了脸皮子,辩解道:“哪能,就是外头天黑了,街边出来瞎跑的人太多,我那是担心夜里马儿瞧不清,担心马儿撞了人。” 商恒之嗤嗤一笑,阴阳怪气启声,“马儿撞人?也就你能想出来,别讲了,快些回罢,若有甚么想吃的,叫春桃那小丫头回来取。” 与爹娘再多讲几句,商月楹唯恐自个今夜就歇在府里,忙点点下颌,旋身往外去,“那檀娘先回,爹爹,阿娘,保重身子要紧哩——” 回绿水巷的马车里,商月楹两个带着软肉的膝总撞上他的,后知后觉又悄悄羞起来。 第66章 元青方拉辔停马,她就自顾打帘跃下去,掐着裙边一路小跑往花韵阁去。 元青:“......大人,夫人这是?” 薛瞻遥顾她的身影渐渐模糊,扯开唇笑笑,又掸灰似地将笑意压下,“元青,喊阿烈过来一趟,我有事交代与他。” 元青不疑有他,忙驾了马走。 薛瞻仰面睐一眼梁下的金线匾额,瞧着这座荣华富贵的都督府,渐渐将半边身子藏匿进黑夜里。 她说得没错,就连他尚且贪恋权势的味道,她的猜测,应许有几分真。 若真如此,他倒觉着洒脱豁然。 也终是有理由撕开这层裹着父子情谊的糖衣了。 扫量几眼夜色,薛瞻不做迟疑,坦然迈开步伐进府。 他既说要百般呵护她,就定是言出必行,五皇子,曹家,余下几个皇子,包括薛家,都休要妄图干扰他与她共筑圆满。 也许,迟来的天,终是要变了。 . 适逢立夏,商月楹裁了夏裳套在身上,握一杆狼毫笔在账本上勾勾画画,“妈妈,这庄子的收成,我总觉着有些算不对,快来帮我瞧瞧!” 荣妈妈忙伏腰上前,歪着脑袋一睇,方笑笑,“夫人没算错,只是有些逢年过节的加赏忘添进去了,您瞧——” 商月楹打眼细瞧,还真是,忙拿过另一册账本,翻翻找找,复又添去几笔,方阖紧账册,闭目往太师椅上仰躺。 “这算账一事大抵还是不适合我,叫我游山玩水倒是擅长,”她拖长语调怨了一嗓子,“连着在府中憋了几日,我当真是憋坏了。” 但说她一张嘴皮子像在城隍庙开过光似的,言语甫落,就听元澄踏足而来。 商月楹神情恹恹往那厢睇去一眼,“......何事?” 元澄摸了张天青烫金帖子出来,笑嘻嘻呈与她,“侯府二房下了帖子,称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邀夫人去赏荷呢!” 商月楹倏亮起两个乌溜溜的瞳眸,垂眼细扫帖子片刻,反问几句,“赏荷?我怎么记着去年赏荷宴已经在侯府办过一回了?” “那就不知了,夫人,您去不去?”元澄漫不经心答话。 虽那日央着薛瞻不可轻举妄动,这些日子他也真真是忙,她便暂未多想。 此刻大好的机会送与她手边,她自然要紧紧攥住。 休管侯府是个什么魔窟,她且去探探,瞧瞧,保不齐能窥见什么她想知道的东西。 商月楹举起帖子来回转动,叫上头的金色晃了几回眼,忽道:“去。” 换了身樱红短褂搭月白圆领衫,商月楹带了荣妈妈与两个婢女,唤着元澄,出门套车往永宁侯府去。 元澄在外头哼着小曲驾马,商月楹挑了车幔瞧坊间热闹,心内细细思衬片刻,忽挪了位置去掀帘,露出半面稍稍凝重的脸,“元澄,待会进了侯府,若说发生了些什么,我朝你递个眼色,你便去做,明白么?” “......夫人要做什么?”元澄拉辔的手一紧,忙侧了半个脑袋答话。 听夫人这语气,莫说她是觉着今日去侯府会与何人起龃龉? 商月楹笑吟吟收了探出去的脸,只讲要他照做便是。 两个婢女不晓得她因何说这样的话,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珠与荣妈妈互相睇眼,荣妈妈也只是露出一副凡事以夫人为主的姿态来。 套的马车在沉默中进了永宁侯府盘踞的银口巷,元澄将马车停在树荫下,又不知从何做戏法般变出一把油纸伞,笑吟吟递与方下马车的商月楹,“夫人,给。” 两个婢女赞赏瞧他一眼,暗衬他这人言行举止吊儿郎当,却说是个心细的。 商月楹抚一圈伞骨,撑开伞面,快步往侯府门房去。 进了府邸凉爽些许,遂差了廊下伺候的婢女带路,只往园子那头走。 她那日几番言语将薛江流得罪干净,晓得他这个时辰不在府里,何故还装样往大房那头去尽孝。 头先几回来,那净池尚且只有几尾红鲤在游着,如今再来瞧,倒说是荷叶扑鼻香,荷花晃人眼。 商月楹远远一遥望,拐角凉亭里坐了几道窈窕身影,离得远,尚还瞧不真切,只听得浅浅曼声。 未做多想,她唤停婢女,自顾穿廊而过,靠近那凉亭。 “宁姐姐怎的还笑话起我来了!”近了瞧,才晓得是薛玉半倚在旁人肩头,巧笑嫣兮。 商月楹细细扫量,除却薛玉,那被唤作宁姐姐的女子她也认得,闺名仪然,乃宁绪之同族不同源的堂妹,尚未婚配,往年贵胄小宴,她凭一手好字硬生生拼出个好名声来。 往左再睐一眼,是个脸盘尖尖、肤色净白、眼波流转如流萤的妙龄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双腮尚还有几丝软肉。 再往边上瞧,却是二房那位表妹,窦婉君。 商月楹眉心一拧,暗骂一声,只觉今日当真冤家聚在一头。 不过稍刻,她扬起端庄的笑,眼眉放得乖顺,不紧不慢踏进了凉亭,“阿玉,讲什么呢?” 她虽说面上柔和,身后那位荣妈妈却不苟言笑,肃着脸皮子候着,两个婢女低眉顺眼,下颌虽未扬,但说也未摆得很低。 这般气势,便是薛玉有意将她当成空气去瞧,也暂且只能作罢。 “......嫂嫂,”薛玉略微敛了弯起的唇,不咸不淡唤她,复又将头偏去一旁,答她的话,“没什么,与宁家姐姐说些不紧要的事,嫂嫂坐。” 也不知她阿娘在想甚么,今日这赏荷不过只为遮掩,她怎的又将商月楹给请了来,又不是不知她与商月楹不对付。 商月楹拂裙坐下,接了侯府婢女奉上的茶,稍稍挑眉,去望那从未打过照面的女子,“阿玉,这位是?” 未见薛玉答话,那脸生得尖的女子当先笑笑,忙起身与商月楹行罢一礼,“见过嫂嫂,小妹闺名令姝,今日是姑母唤我来的。” 商月楹扇几下羽睫,回去半礼,当作知晓。 原是章兰君娘家的侄女。 她听荣妈妈提过几嘴,章兰君虽说出身荥阳,胞弟章则却也在十年前入京为官,如今领的是通事舍人一职。 只余窦婉君还未曾寒暄,商月楹轻轻呷茶,笑一笑:“表妹,许久不见。” 窦婉君先掀眸瞧她一眼,竟将脸垂下去,声若蚊蝇,“婉君当不得夫人一声表妹,夫人莫折煞则个。” 适逢刮起一阵风,满池荷香飘进亭内,商月楹讶然把她一望,后又回神,去瞧薛玉,只暗暗在心内揶揄,原是有薛玉在,这窦婉君便又如初见那般畏缩。 薛玉性子跋扈,亭内几人皆心知肚明,她见了窦婉君这模样,稍稍不耐烦,语气也不大好,“行了,别做出这般叫旁人觉着是侯府欠了你什么的样子来,也不知阿娘做什么要喊你来,好不容易才叫你离开侯府。” 窦婉君脸皮子涨得通红,用力咬咬唇,起身答道:“姐姐莫怪,我、我已定亲,想必夫人唤我来,是想着我与姐姐年纪相差得不远,在亲事上能建议一二。” 寥寥几句,便将遮羞布扯去。 商月楹猜测出一二,总算晓得今日虽为赏荷,却为何只有亭内这几人了。 原是为了薛玉议亲一事。 薛玉未曾想吃窦婉君一记闷亏,不再装样,挑了话说开,“你是个什么身份,我用得着让你来建议一二?” “你嘴里讲着定亲,心里怕是不平得很罢?怎的,想嫁的人嫁不成,都督夫人的位置叫旁人坐去了,你心里怄火,不敢讥讽正主,便寻了我来刺?没门!” 薛玉可不顾那些个礼义廉耻,宁仪然与她关系尚可,章令姝亦站在她这一边,便说她嚷嚷起来,连商月楹这位正主都不在意了。 商月楹失笑瞧她跟个炮仗似的一股脑乱轰,也只噤声,未去阻拦。 炮仗仍在捣火,“你是个小门户,去外头打听打听,婚嫁之事向来讲究门当户对,你配得上么?你嫡亲姑母赶着给人做妾,你比她强上几分,想着做人家的正妻,你姑侄二人倒有一点相似,只逮着我家这一门薅!” 这话说得刺耳,像根尖锐的刺,句句往窦婉君心尖上扎。 商月楹旁观片刻,歪了脑袋瞧窦婉君的脸色,却不见她出言反讥,只叫她这等看戏的旁人觉着,仿若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要出声提醒薛玉几句,却听亭外传来几声遮掩轻咳。 “阿玉!”章兰君不知何时过来,身侧跟着道倩影,前者神情尴尬,后者脸色淡然。 商月楹定睛细瞧,一霎发现那道倩影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正是那位年轻工部侍郎裴宿的夫人,白承微。 白承微今日穿一件鹅黄圆领衫,套湖绿窄袖短褂,许是晓得要来侯府做客,还往白净的脸皮上搽了薄薄一层香粉。 她笑笑,“侯夫人,令爱性情......当真直爽。”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只要长了耳朵,不做思量便能咀嚼出味道来。 第67章 章兰君讪讪一笑,亲自引白承微往亭内去,近了,便替白承微介绍几人来。 白承微细细扫量几张俏脸,最终将视线往商月楹身上一落,捉了她的一双手,语气亲昵:“好妹妹,又见面了!” 商月楹忙回以微笑,轻声唤她:“白姐姐。” 章兰君一双眼在她二人身上扫,半晌方道:“你二人竟早已相识,如此看来,我这帖子倒还真没下错了!” 白承微礼数做得足,不叫章兰君的话落在地上,“侯夫人体贴,今日来侯府赏荷,是承微之幸。” 章兰君见她没将方才薛玉跋扈的模样放在心上,暗暗松了口气,脸皮子一换,笑意更甚,“那池荷花开得好极了,不若先去瞧瞧,我去后厨催催,那上点心的婆子怎的手脚如此慢!” 说罢,章兰君朝方妈妈睇一眼,主仆二人交换了个眼色,忙一前一后往外走。 商月楹暗暗腹诽,侯府百年世家,甚么点心还要做主母的亲自去催,想来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白承微虽说也是客,却也并非长辈,与商月楹年岁相近,比薛玉亦大不了多少,见几个姑娘家偷瞄自己,便笑一笑,道:“我是头一回来侯府,阿玉,白姐姐这样唤你成么?” 薛玉忙点点头,“可以,可以,白姐姐,要去池边瞧瞧么?” 商月楹古怪瞧薛玉一眼,心内发笑,觉着这堂妹倒还能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晓得白承微来这是为了她,便收了性子,不去驳白承微的面子。 白承微遂拂裙起身,“那便都过去罢?” 余下几个姑娘忙起身跟着。 说是赏荷,其实不过换个地方挑散那几丝尴尬,薛玉瞧白承微与商月楹待在一处,便揽了宁仪然与章令姝的胳膊,往池的另一头拐去,倒叫窦婉君一人痴愣愣待在不远处,不知想着甚么。 这厢,白承微亲昵剪着商月楹的胳膊,渐露本性,阴恻恻与她贴耳,“好妹妹,你可晓得今日我来侯府是做什么的?” 商月楹虽说与她只见过一面,但自从那日见她愿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厮出头,便觉着她这人是个好相处的。 听了话,商月楹忙笑一笑,道:“我瞧出来了,是为了我那堂妹的亲事罢?” 白承微点点头,放低一把嗓,“侯夫人晓得我父亲门生众多,且今年那几个登了红榜的进士都出自我父亲门下,便想着替你那位堂妹牵牵红线。” 商月楹了然,倚栏而靠,曲臂交叠,盯着池里的荷花,“所以,二婶就寻上你了?” 语气稍稍有些疑惑。 去岁赏荷宴,薛玉与曹光的夫人闹出那一遭,坊间偶尔将此事当作笑谈,又因薛玉嘴不把关,一言不合便想与人动手,章兰君许是晓得世宦官眷挑儿媳,都爱打听几句,便索性不与那些官眷往来,只将目光放到将来的新贵身上。 侯府根基稳扎汴京,不缺银钱,爵位又落在二爷薛江林头上,薛玉乃二房嫡女,说夸张些,便是下嫁,日后也是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慈母心思倒叫商月楹佩服,只是她亦听坊间议论过白家,都言鹿鸣书院院首膝下双姝,长女性情柔顺,次女与之相比稍显顽劣。 章兰君便是要请人来,也合该请白承微的长姐。 白承微机灵得紧,听出她言语中的茫然,忙解释道:“我阿姐上月被诊出喜脉,姐夫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那些想求我阿姐的路子送子弟进书院念学的帖子,都叫我姐夫拒了。” 商月楹这才轻轻‘啊’了一声,当作明白。 相看乃女子之事,求去白父面前如何像话,因此才请了白承微来。 白承微话语一顿,又补充道:“你二婶与我说,今日只是叫我先来瞧瞧你堂妹,觉着她好,再请我去回了父亲,往今年的士子里选出几人来,好促成一段良缘。” 几番赏荷,日头到底有些晒,又匆匆作罢,往更凉爽的凉亭去。 侯府伺候的婢女重新换了茶水与点心,薛玉途间说是要去方便,向白承微羞赧一笑,揽了宁仪然与章令姝一道去。 窦婉君坐在一旁饮茶,商月楹虽不往她身上瞧,却总觉着她往自己身上落的眼神叫她不大舒服。 忍了忍,商月楹最终想着找些话聊,抬眼冲窦婉君笑笑,问:“表妹,方才你讲定亲,与哪家定的亲?” 薛玉不在,这窦婉君却又淡淡搁下杯盏,答话:“不起眼的小门户罢了,便是说出来亦入不得都督夫人的眼。” 不晓得是不是商月楹听岔,都督夫人这四个字,从窦婉君一口银牙里钻出,莫名冷硬了几分。 商月楹面上不显,只挑了一边眉,“哦。” 而后,不打算再与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搭话。 她噤了声,窦婉君却像有更多的话与她说,自顾开口道:“姑父怜惜我,替我张罗了协律郎祝家的嫡次子做夫婿。” 商月楹未瞧她,“祝家?有过耳闻,他家虽官阶不高,却是个和气的,他家夫人常施粥布善,与祝大人琴瑟和鸣,他家大郎几年前外派为官,娶的夫人也跟了过去,表妹嫁过去,倒能享清快日子。” “祝郎是个好的,头先接触了几回,对我倒也体贴,只是有些笨拙,”窦婉君扯了淡粉的两片唇笑笑,面容柔和,话却讥嘲得紧,“祝郎从未与女子相处过,不知何为情深,我叫他去坊间打听打听,多与表哥学学。” 这话,像商月楹方才饮尽的一盏茶,暗含一丝苦。 窦婉君这是拿薛瞻求娶她的事来拈酸发苦呢。 便连白承微也诧异睇来一眼,神情仿若在讲,窦婉君言谈间怎的如此不妥当。 “......情深?与表哥学学?”树荫下的蝉不知鸣声几许,商月楹望进窦婉君暗暗挑衅的眼,嗤嗤一笑,“表妹,你是想讲你对我的夫君还抱有爱慕之心罢?这样,不若我喊来二叔,就讲我商月楹愿意腾出一个位置来,以此来满足你的情深几许,如何?” 薛瞻,瞧瞧你惹的风流债,处处与你无关,又处处与你脱不得干系! 窦婉君僵了唇畔,方变了脸,笑道:“嫂嫂急什么,婉君才不是那个意思,嫂嫂得夫婿宠爱怜惜,婉君不如嫂嫂,只是十分羡慕罢了。” 商月楹脑仁有些发胀, 睨她一眼,冷声道:“住嘴,你既唤我一声嫂嫂,那我便长你些许,人贵在看得起自己,我方才已与你讲过,祝家是个好的,你可莫要辜负二叔对你的一番用心。” “至于你讲你不如我,我便在今日与你说得再明白些,”她伏腰逼近一寸,稍稍眯眸,“莫要事事与我相争,我得以嫁进薛家,是得陛下青睐,你讲你的祝郎对你体贴,那便要受得住这般体贴,你今日在这里与我讲这些,没用,往长远讲,即便你日后过得不好,又不如我了,那也与我没有任何干系,休要将旁人对你的体贴当作不幸,反来怨恨我,明白了么?” 她觉着与这窦婉君说得够明白够清楚了,在此之前,她与窦婉君素不相识,若说与薛玉不对付,尚且能讲是因在鹤春楼,薛玉强咬着她不撒口。 可她并未惹过窦婉君分毫。 窦婉君的怨,不甘,忿忿不平,与她又有何干系? 她虽对外讲是端庄娴淑的,可即便她当真是那等性子,也不应平白无故受她敌视。 岂料窦婉君听了这话,只是扯开唇笑一笑,未再吭声。 拐角月亮门下传来脚步声,侧目瞧上一眼,是薛玉与两个姑娘家去而复返。 商月楹闭目调整情绪,在心内暗暗提醒自个,今日来侯府另有要事,索性起身,裙摆扫过圆杌,与白承微道:“白姐姐,阿玉她们回了,月楹先去寻个方便,待会再来陪你,如何?” 白承微虽惊诧窦婉君竟对薛瞻抱有心思,却也听明白了商月楹言语里的反驳,心内对商月楹的喜爱愈发深厚,忙笑着点点下颌,摆摆手,“去吧——” 商月楹留了荣妈妈与秋雨在原地,领着春桃拐门而出。 方走几步,又往回退,与守在月亮门下的元澄道:“方才听见了?我说的那些,不许说给他听,我才是你的主子!” 她已竭力佯装平静,却仍压不住心内那丝气恼,与元澄说起话来,语气就有些凶狠。 元澄并未将窦婉君此人放在心上,只因他晓得大人连个正眼都不会给她瞧,只觉商月楹这气生得有趣得紧,没忍住‘扑哧’一笑,复又肃起神色,沉声道:“是,夫人。” 商月楹掀眸瞪他一眼,领着春桃旋裙往外走。 侯府家大,养的婢女小厮一个塞一个的机灵,一路上,但凡见了她的,都恭恭敬敬唤一声少夫人。 商月楹寻了方便,取了清水净手,觉着这天有些燥热,凉亭里又坐了个窦婉君时不时来拱把火,只觉没趣,忆起要打探的事,脚步一转,当即便往大房那头去。 春桃见她拐了步子,有些茫然,“夫人?要去问安么?奴婢听说大爷还未回来。” 第68章 商月楹步履不停,漫不经心答道:“有些热,随意走走。” 拐了几条庑廊,绕了假山,商月楹遥望一眼大房那头,正欲抬脚再往前走,忽见一道身影弓身从门下钻出来,神情遮掩地往四周瞧,稍刻,又往另一头去。 商月楹总觉着自己有些气运在身上,方才鬼鬼祟祟那人,正是薛江流身旁伺候的小厮春水。 此乃大房地界,他乃大爷身边的一等小厮,何故做起事来如此遮掩。 必有猫腻。 未吭声,她放轻了步子,匆匆跟了上去。 春桃不晓得她跟个小厮做什么,却也机灵着未吭声,只悄悄放轻了脚步声。 往左拐了百步,商月楹低目窥一眼衣裙颜色,借开得正好的绣球遮掩,稍稍蹲下身子,歪着脑袋往那头瞧。 只见春水行至一处芭蕉叶前,四下张望,而后抵唇轻鸣,发出两短一长的莺啼。 大约半炷香,有道身影匆匆从另一头过来,只露出半截靛蓝褂子。 但见那春水从怀里摸了几张银票,匆匆递与那人,压低声音道:“这是这个月的,你收好,莫叫旁人发现了。” 那人将银票匆匆扫量,对叠塞进腰间,一开口,是把妙丽清嗓,“晓得了,大爷可有话交代?” 春水:“暂且没有,你莫要打听,每月拿了票子就行,这是封口的票子,也是赏你的票子,可拿稳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要想仔细些!” 那妙丽清嗓嗤嗤一笑,“何故每月都提醒我一回?我晓得的。” 言罢,二人不再交谈,张望片刻,自顾离去。 直至脚步声渐远,商月楹方起身,目光幽幽往空地上瞧,“春桃,你便当作没听见,明白么?” 春桃惊骇了一双眼,显然是陡然知晓某些隐秘,有些骇然。 大爷身旁的春水,为何要塞银票与旁人? 嘴里还说着什么......封口? 春桃只觉自己无意间跟着商月楹窥见了一个不得了的惊天秘密,虽暂且不晓得这秘密是什么,一颗心却仍打鼓得紧。 半晌,她应声:“......明、明白。” 商月楹觉着已经触及了些许隐秘,至少一双手已经摸着边了,不枉她今日来侯府一遭,竟一来便叫她听来个大的。 旋裙往来时的路走,方走几步,她又停下,有个主意渐渐在心内成型。 她轻声道:“春桃,这侯府的一等婢女,都穿的靛蓝褂子,对么?” 春桃忙答道:“是。” 商月楹扯了半边唇畔笑笑。 方才未见那人真面目,有了这衣裳颜色,她倒有主意能将这人找出来。 找到这人,想晓得那些银票是做什么的,封的什么口,一切便简单些了。 她回望大房的雕梁画栋,只觉,这侯府,这大房,真是来一回,便叫她耳目新一回。 第36章 嫂嫂替你们洗洗嘴 日头渐盛,按说商月楹做贼模样偷摸听罢几句话,就该往凉亭去。 她偏又领着春桃四处转转,不叫有些人起疑,只觉她将侯府当成自个家,逛逛园子,采采花。 穿粉褂子的三等婢女托着银盘往廊下踱步,适逢入夏,各处门槛前又挂起竹帘来。 转悠半晌,商月楹适才旋裙往凉亭那厢去,“春桃,你讲,小姐我是个怎样的人?” 春桃紧跟她身后,因着方才太过仓皇紧张的缘故,还咬着半片唇,听得这话稍稍有些出神。 她下意识答道:“夫人......小姐怎的突然问起奴婢这个?奴婢与小姐一块长大,自然是晓得小姐脾性的,虽外头都讲小姐和顺,奴婢却晓得,小姐玩心重,也重情义......” 大约打开话茬,说罢几句,春桃渐渐松了紧绷的唇,歪着脑袋回忆幼时趣事,双掌一击,复又笑一笑,“讲起这个,奴婢还记着小姐九岁那年替玉屏小姐出头一事。” 商月楹笑着嗔她一眼,侧身瞧瞧不见尽头的长廊,幼时的记忆益发像根轻飘飘的纱带,勾了她的身子,将她带进回忆里。 她家隔壁原先住的并非那位体态丰腴的方婶子,而是与她家情况大抵相同的秀才之家。 那秀才姓许,济州人士,一妻一子,与她家一墙之隔,祖上经商,生意一代代没落,只得些许薄产在手里。 他家夫人程氏总爱捉一把锄头在手里,往自家院里锄地,种些时蔬瓜果。 春去秋来,因着爹爹做了官,便总捧一篮子新鲜蔬果送与阿娘。 两家关系尚且相处融洽。 想是世上读书人亦分三六九等,有人不费心神,只稍稍读几卷书,便能一举登顶,入金銮殿,得受天恩;有些人却苦熬数年,似个傻子,熬穿了心血,熬坏了两个眼。 许秀才就是那个傻子,五官端正,两个眼窝却深深凹陷,时常坐在树荫下阅书,举一副叆叇在眼前,又没那般俊了。 商月楹犹记着那日她正与柳玉屏在园子里捉蝴蝶,两个圆盘小脸洒尽汗水,她阿娘忽然 寻来,朝她招招手,“檀娘,先别玩了,去,领春桃一起,跟着施妈妈去隔壁叔婶那送几匹料子。” 她已九岁,懂得许多浅显道理,晓得许秀才夫妻讨好她家是为叫她爹爹通通人情,随意打点些什么,叫他科举之路没那么艰辛。 亦晓得,阿娘不会凭白受人东西,她家祖上本就做布匹生意,送几匹料子,于阿娘而言,就像许秀才他媳妇送蔬果一般,用锥子刺牛——不痛不痒。 原就是求人与回礼,阿娘出面去送倒显太过正式,退而其次才叫她去。 她一人独去没甚么意思,索性寻了柳玉屏一道。 拐了门行至隔壁,方要敲门,听见里头程氏在打儿子。 施妈妈屏笑摆手,低叹一声:“许家这小郎君,真是个皮猴儿,整日使不完的牛劲,也不知许老爷与夫人是如何养着的,寻常小郎君若遭了一顿打,宁愿咬碎一口牙也要忍着不吭声,这小皮猴儿倒好,恨不能嚷得整条街都都晓得他遭了打。” 里头的哭喊声粗噶难听至极,商月楹摆了脸,嫌弃撇撇唇,“妈妈,敲门,许临绍就是哭个声,我们敲门,指不定他阿娘不打了,他也不哭了。” 施妈妈拗不过她,只得轻敲几下。 待门房小厮拉开一条缝,舒开眼尾的细纹,扬了一把嗓音,喊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我家夫人送了东西来,叫你家夫人来瞧瞧!” 她嚷得大,果真,鞭打声一霎停歇,程氏转瞬赶来,堆了满面的笑,客气请她们进宅子,“哎哟,怎好意思,太客气了,叫小姐和妈妈笑话,快进来喝盏茶!” 商月楹剪着柳玉屏的一条胳膊,跟在程氏身后往待客的前厅去。 柳玉屏虽说能常来她家一道耍,却仍要听柳父柳母训诫,“你去别人家做客,就要有做客的模样,万不可失了礼数叫旁人笑话!” 于是柳玉屏小心翼翼,头回踏足许家,连坐孩童的小小圆杌都只敢腾个屁股尖搁着。 商月楹原只想客气几句就走,程氏一张嘴皮子却开开合合,拉了施妈妈一说便是半炷香。 她仍念着去抓蝴蝶,便频频冲施妈妈睇眼,施妈妈晓得她性子急,只好随意寻个由头起身欲离去。 柳玉屏许是太紧张,生怕丢了礼数,依着那个姿势坐了半炷香,再起身时腿麻得厉害,‘啊’了一声就扑倒在地上。 厅内都是女子,小女娘摔跤原也不大要紧,偏那挨了打不吃记性的许临绍不晓得躲在门外偷瞧了多久,一张肥软的圆脸哈哈大笑,三步走两步跳出来,半弓着身子跨立在柳玉屏身前。 先指一指她笑话,“你真丢人,坐个凳子还能摔跤,难怪教习师傅讲女人是水做的,你这滑溜溜躺在地上,可不像一滩水么!” 又见程氏变了脸皮子,秀眉一拧就要来捉他,摆着手逃开前,竟还背身朝柳玉屏扭两下屁股。 他适才十岁,与她二人算作同龄,却似那等缺乏管教的小子,讨厌得紧。 商月楹原就不大喜欢与他玩在一处,平日也耍得少,却不想他今日竟将柳玉屏好一顿奚落。 玉屏头一回来,与他亦头一回打照面,如此遭人奚落,玉屏岂非难堪至极。 果真,忙扭身去瞧,那厢玉屏已被程氏亲自搀扶起来嘘寒问暖,问她有没有哪里磕着碰着,程氏晓得玉屏亦是个官家小姐,哪敢得罪,面上担心极了。 商月楹却晓得,她怕不是在心内已将许临绍那厮撕烂七八回了。 柳玉屏摔了跤,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遭旁人奚落,又受一阵嘘寒问暖,到底没忍住,几滴泪珠说砸就砸,细细抽噎一霎变成嚎啕大哭。 偏那许临绍听见动静,又从廊下探出个头来,还不知死活挑衅笑话,“哟哟哟,还哭,还哭,哭大声些,叫我听听这声音能不能比过我去!” 厅内静默一瞬,程氏乌鬓跳如擂鼓,一忍再忍,听得柳玉屏的哭声益发大后,最终气血上涌,随手寻了高几上摆的一把掸子就往外去。 第69章 岂料商月楹腿脚比她更快。 手里的掸子冷不丁被夺了去,她扇几下眼,只隐隐瞧见商月楹抓了掸子朝她儿冲去。 那厢,许临绍还洋洋得意抱着廊柱,歪着脑袋笑,忽觉一阵风来。 一霎,面前多了个矮他一头的身影。 见她沉着脸瞪他,许临绍两个还未消肿的眼一弯,贱皮子模样将脸凑过去,问:“月楹妹妹,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笑话你,你拿了我阿娘的掸子,还想打我不成?” 言罢,他豪气将身子一歪,抬一条腿往外伸,逗小狗儿似的冲她嚷嚷:“来!哥哥给你打!看你敢不敢......” “嘶——!” “商月楹!你真敢打我!你竟敢打我?”掸子一霎落在他大腿外侧,疼得他龇牙咧嘴胡乱拉了胳膊去搓揉。 还要再质问,却见她又将掸子高高扬起,两个唇抿得紧,一双手稍稍抖着,一副模样像怕他,又恨不能用尽吃奶的劲打死他。 “哎哟,小姐,使不得,快回来!”那厢,大人终是回神,施妈妈顾不得仪态,忙追了出来,就连他老娘亦惊惶一张脸跟在后头追。 可当下他顾不得告状,眼瞧掸子又要落在他一身皮肉上,当即脚底抹油扭身,先逃了再讲后话。 “......你个没良心的!你莫跑!看我不打死你!”商月楹哪管那么多,她只晓得玉屏受了委屈,哭过一阵都不能消气。 这般想着,她益发气恼,举着掸子一路追那许临绍,抖着嗓子开口:“年前你卖了你阿娘替你纳的一双鞋底,买了俩蛐蛐回来斗狠,被我瞧见了,我问你,是谁替你保管了这个秘密!你不认我的好,竟还欺负玉屏,我今日定要欺负回来!” 程氏原也与施妈妈一道,想着拉住商月楹,倒不为别的,她家小子皮厚,就怕这肌肤娇嫩的小姐磕碰出点好歹来,那头已经哭了一个,万万不可再哭第二个! 这番听了商月楹嚷出口的话,步子稍稍一顿,咀嚼出味来,当即回神,旋身折了树上一根枝条,喊道:“给老娘站住!你个黑心肝的报应!老娘辛苦替你纳两个鞋底,你还敢拿去卖钱换蛐蛐,看我今日不打得你去见祖宗,叫你认得老娘的威风——!” 一霎,演变成许临绍在前头逃,商月楹举着掸子在后头追,程氏叉着腰在最后追着骂。 许临绍虽说吃得有些胖,却说跑起来不输任何人,想是自幼躲程氏的教训躲惯了。 他绕了垂花门,往宅子深处去,眼瞧商月楹追得气喘,还不忘回首做罢鬼脸给她瞧,商月楹怄了一口气,索性捡了石子往他背心一砸。 那许临绍正拐了步子往假山里头去钻,背后被石子一砸,虽说不疼,却叫他惊骇一跳,仓皇几步没站稳,扭了身子往一旁倒去。 “哎哟——!” “嘶!别踩!哎、哎!我的叆叇!” 追至假山,忽听一把男声高声痛呼,商月楹倏而停步,掐着掸子暂未靠近。 稍刻,程氏追了上来,听得‘叆叇’二字,脸色一变,三两步钻进假山将晓得自己闯了祸的许临绍揪出来。 俄而,许秀才眯着两个凹陷的眼出来,左手握着一卷书,右手举着叆叇。 商月楹垂目瞧他手里被踩得四分五裂的叆叇,晓得这东西金贵,故而亦晓得许临绍此番逃脱不了了,他老娘方才讲送他去见祖宗,她觉着,休说没那个可能。 施妈妈匆匆赶来,忙抢了她手里的掸子,将她揽去身后,堆起笑朝程氏解释:“夫人,小姐顽劣,奴回去回了夫人,夫人定要训斥小姐,礼已送到,奴就先带小姐回去了。” 却说程氏未搭理她,只冷目盯着许临绍,“你可知家里要省吃俭用多久才够你爹一副叆叇?” 许临绍方才还嚣张跋扈,不怕天不怕地,这厢却缩着脑袋像个鹌鹑,“......阿娘,我错了。” 程氏蓦然冷呵:“错了?你一句错了就够了?我就不该生你,早晓得你如此不服管教,我当年何故不吃一剂滑胎药将你排了去!” 许秀才不晓得前厅发生了何事,只以为许临绍与以往一般寻事,虽瞧不清妻儿面上的神情,亦板起脸皮训斥:“跪下!” 那厢,柳玉屏哭过半晌,稍稍回神,忆起商月楹替她寻仇,忙寻了婢女追问,匆匆赶了过 来。 却见那许临绍屈了双膝跪在假山旁,程氏扬了树枝往他身上抽。 累了喘气几晌,许秀才眯着眼睛摸索着替她顺气。 那许临绍不晓得因何未嚷嚷哭出声,眼珠子里的泪水却忍不住,开闸泄洪似的往胸脯前淌。 程氏侧目瞧见柳玉屏,气又不打一处来,推搡几下许临绍的肩,“去与柳小姐道歉!” 末了补充道:“她若不原宥你,你明儿就套了车去码头,租一艘船回济州独自过活罢!” 许秀才暗犯嘀咕,捉了程氏的手细细追问,才晓得儿子一下得罪俩,原本念书发胀的脑仁愈发疼,抢了程氏手里的树枝往许临绍屁股上一抽,当即怒喝:“竖子!还不滚去!” 许临绍听得程氏要送他回济州,哪里还敢张狂,三步做两步靠近柳玉屏,结巴几晌憋出一句话,“柳、柳家妹妹,是我不对,不、不该笑话你,你打我,你骂我,都行,我保证不还一句嘴,不还一下手,只要你消消气,要我怎么着都行!” 见柳玉屏撇了脸去,他忙压低声音挤眉弄眼,“祖宗,你倒是说句话呀!” 商月楹瞧了半晌热闹,虽觉着他过分,却也晓得程氏这责罚大抵会言出必行。 她常听爹爹讲,许秀才的眼睛就是夜里挑灯生生熬坏的。 到他这个年纪,不晓得有多少数不清的后生越过他,他仍坚持苦读,已是执念了。 这叆叇,虽并非稀罕之物,却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的。 若非他家尚有薄产,想是这执念亦不见得能成了。 如此辗转一想,商月楹复又赧然望一眼施妈妈,她觉着,若非她穷追不舍,还朝许临绍扔石子,想必他也不会匆忙将这叆叇踩坏。 商月楹又偷偷睐一眼柳玉屏,心内拉扯着,她虽有些愧意,可她不能替玉屏做主呀! 好在柳玉屏并非得理不饶人,几晌窥清形势,咬了半边唇,小声道:“只此一次,我原宥你了。” 那许临绍当即咧开嘴大笑,顾不得背心的疼,朝柳玉屏深深作揖,“多谢柳小姐留我在汴京快活,今日之恩,来日必定相报——” 柳玉屏听不得他吊儿郎当讲话,捂了耳朵不理他,施妈妈适才打圆场,“哎哟,都是些小打小闹,奴瞧着不打紧,就可怜这叆叇遭受无妄之灾,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好在奴晓得,夫人那里正巧有副叆叇搁置着,老爷用不着,这事到底与小姐也有些关系,待奴回了夫人,晚些便将那副叆叇送来!” 她跟了秦意许多年,晓得秦意若知晓这事,必定不会由着此事落人口舌,便是没有叆叇,夜里也要去坊市买副新的来。 果真,商月楹与柳玉屏回商家后,秦意拧眉听完了此事,先是没好气瞪商月楹一眼,又吩咐施妈妈取了她那副叆叇送了过去。 经此一事,秦意愈发注重商月楹对外的规矩。 话挑开了与她讲,在家里如何,她不管,但去了外头,哪怕只是近邻,也必须给她端出个官家小姐的模样来! 思绪稍稍回神,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过长廊,穿过假山,遥望那片荷花池。 商月楹笑吟吟道:“说来,许家叔婶离京已有五六年,我险些记不清他们一家模样了。” 春桃点点头,“是哩,谁能料想竟真叫许秀才考中了,只可惜年纪稍大了些,被派去了西边做官,奴婢听旁人讲,西边多是粗鲁蛮横之人,生得牛高马大,也不晓得许郎君那般得罪人的口舌去了那边,有没有学乖些。” “爹爹讲许叔父文章做得不错,想来也是有真材实料的,定还有再回京的日子,日后说不定能相见,不提这个。” 商月楹稍稍停步,阴恻恻笑笑,“你方才瞧见了,今日亭中几个人,那窦婉君明里暗里挑事,薛玉也是个炮仗,小姐我自持端庄了许久,也不是任人随意揉搓的面团......” 后头的话她未再讲,只狡黠与春桃睇眼,春桃只晓得她有坏心,遂暗自先给自个吃一记定心丸。 毕竟,满汴京追在男子身后嚷嚷着要欺负回来的,亦只有她家小姐一人了。 幼时做事便如一道惊雷,焉知过去这么些年,功力有无增长。 . 说话间,远瞧章兰君从另一头拐廊过来,稍刻,复又噙笑出来,身后跟着白承微。 商月楹扇几下羽睫,没忍住琢磨,章兰君究竟想替薛玉寻个甚么模样的郎君。 想罢,失笑摆摆脑袋。 犯这样的琢磨做什么,论出身,薛玉可有大把不如她的子弟等着,只不过章兰君爱惜女儿,不愿将就那等子市井小菜,又攀不上佳肴,只愿折中寻个合胃口的罢了。 第70章 方一穿过月亮门,见荣妈妈与秋雨被遣得远远的,到了门口候着。 元澄百无聊赖把玩剑穗,见了她,要唤人,却当先听见薛玉嗤嗤一笑,“那位白姐姐暂且离开,总算是能舒坦些了,我倒不急说亲嫁人,我阿娘爹爹疼我,便是待在家里做老姑娘,我也是做得的!” 瞧她两个乌溜溜的眼灵动一转,乜着闷不做声的窦婉君,忽道:“欸,方才我不在,你与嫂嫂可是说了什么?我瞧她脸色可不算好。” 窦婉君耷着脑袋,细细答道:“没讲什么,表嫂晓得我与祝郎的事,只说要我与祝郎好好过日子。” 眉眼乖顺,商月楹没忍住在心内笑她变脸的速度如此快。 她立在原地没动,有旁的花草遮掩,亭内倒一时也没人察觉她来了。 遥望薛玉那张生得俏丽的脸稍稍一怔,似没听着想听的,嘴往上努努,商月楹下意识觉着,她那朱唇轻张,定吐不出什么好话来。 果真,薛玉呷几口茶,翻翻眼皮,捻了块点心咬,“说来也是,当初鹤春楼一见,你也没想过是她会嫁与我堂兄罢?” 颇有些幸灾乐祸瞧窦婉君反应的模样。 “啊......”在商月楹跟前是个乖顺小辈的章令姝佯装掩唇,仿若才晓得此事,“天老爷,婉君,你原先喜欢大哥哥呀?” 她是章兰君的侄女,这些年也常来侯府找薛玉一道耍,懒得跟着薛玉唤人,见了府里三个郎君便依次按长序叫着。 有时便是这般,瞧热闹的总不怕事大。 章令姝瞥一眼未说话的宁仪然,忽笑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口:“嗐,要我讲,这也是那位嫂嫂与大哥哥的缘分到了,大哥哥满心满眼都是嫂嫂,便说咱们几个,三月里出去走上一遭,谁没听过大哥哥向陛下求娶嫂嫂的事迹呀?” “坊间传得甜蜜哩,讲大哥哥对嫂嫂极好,”章令姝不紧不慢看看宁仪然,瞧瞧窦婉君,嘴皮子开开合合拱火,“都讲是缘分了嘛,若是没这缘分,说不定现在该叫嫂嫂的是仪然你呢,婉君你又兴许不会与祝郎相识呢?不都讲黄粱一梦痴心妄想,有时候不试试,怎晓得是痴心还是圆满呢?” 亭内除了窦婉君都是自己人,这三个显然没将窦婉君当回事,渐露本性。 薛玉笑嘻嘻喂宁仪然尝点心,歪了身子往她身上靠,“欸,仪然,你家那个堂兄瞧着就是个书呆子,我素来不喜欢,但也不得不佩服,他还真真是吃文章这碗饭的。” “今年新秀里,只他是连中三元,金榜题名,月中折桂,他好风光!若非他自个言明暂且没有议亲的心思,那几日你堂伯家的门槛,怕是要叫牵红线的喜娘踩矮半截罢?” 薛玉戳戳宁仪然的脸颊,稍稍眯眸,语气戏谑:“真可惜,那样好的嫂嫂,险些就是你的了。” “你这嘴皮子可紧着些!”宁仪然轻拍薛玉的唇,面色稍有不虞,搭腔道:“我倒听母亲在家中提过几嘴,那桩婚事原是稳稳当当,堂兄那些日子关在家中,连订亲的请帖都亲自写罢才作数,哼,哪晓得你堂兄半路杀出来,又哪晓得你嫂嫂与堂兄的情意是何时有的。” 前头的话尚且 能入耳,末了这句却刺了荣妈妈与两个婢女,这话就差明白了讲,景佑帝赐婚前,商月楹与宁绪之相看时便与薛瞻不清不楚。 是以,三人当即就要冲去理论。 元澄亦敛了眼眉,渐渐站直身子,伸舌抵抵左腮,像在忍耐,告诫自个只是个侍卫,不许与几个女娘动手。 尤其这里头还有大人的堂妹。 商月楹忙拽了几人的衣袖,好容易拽回来,与春桃互相睇一眼,忽觉又是个机会送来眼前。 她安抚荣妈妈几晌,叫两个婢女跟着自己,循着花草绕身而出,在宁仪然抱怨得兴起时高声横插一句:“好妹妹们,嫂嫂回来了,讲什么呢?” 这一句吓得宁仪然及时噤声,章令姝见了她去而复返,亦忙拂拂裙摆,当即坐好。 薛玉瞧她往这头来,皮笑肉不笑敷衍几句,“没什么,讲些女儿家的趣事,嫂嫂与姝儿和令仪不熟,想必不会愿意听罢?” 商月楹弯了两条细眉,回以微笑,“同样是女子,我与你们又是同龄,不过辈分高些,为何不愿意听?” “......还是,你们说了些我不能听的?” 章令姝忙讪笑两声,“怎、怎么会呢,嫂嫂快坐。” 见这三人一个赛一个装样,商月楹未伏腰坐下,反将视线穿成针,往窦婉君身上落,“表妹,瞧瞧,她们三个还扭捏上了!不若表妹将趣事说与我听,让我也当个乐子听听!” 头先扯开遮羞布时她就瞧出来了,这窦婉君面上处处顺着薛玉,肚子里坏水多着呢,怎会放过薛玉吃闷亏的机会。 果真,窦婉君闻声飞快抬眼扫她,而后垂首,细了瞧,水掐似的眉眼瑟缩,小声答话:“那婉君说了,表嫂莫要生气。” “欸!玩笑话罢了!你何故讲出来惹嫂嫂笑话!”薛玉忙拦声截停她。 商月楹:“阿玉这话说得不对,既是玩笑话,那便该说出来一道听个乐,表妹,你说罢,嫂嫂不会计较的。” 窦婉君隐去唇畔那丝若有若无的讥笑,点点头,道:“其实也没讲什么,就是说表嫂与......表哥的婚事,说表嫂与表哥站在一处更配,宁郎君与表嫂有缘无分罢了。” 薛玉见她真一股脑讲了些出来,当即狠狠剜她一记眼刀。 复又瞧瞧商月楹神色未变的脸,暗道她应当羞于再听,暗暗撇唇,索性替她斟满一杯茶,呈过去,“嫂嫂,我们说着玩呢,嫂嫂莫与我们计较。” 茶也奉了,够给面了,若是不接,倒是她商月楹小肚鸡肠。 那厢,薛玉亦如此想,却忽觉两个手一空—— “啪!” 杯盏被倏地拂落去一旁,薛玉拖着手怔松片刻,回过神来,一霎暴起指着商月楹,“你做什么!不是讲不计较么!” 商月楹:“我只说过不计较,没说过不生气。” “阿玉,我晓得你与我结过梁子,宁家妹妹在这,章家妹妹也在,你三人合着伙来编排我,”她平静道:“说说,我有什么由头不生气?” 此话一说,薛玉立时明白过来,“......都听见了是罢?” 商月楹:“听见了又如何,没听见又如何,你编排我,我掀你一杯茶,只是轻的。” 要说换作旁人,这会便该将此事揭过,偏薛玉是个炮仗,她扫量一眼碎得四分五裂的杯盏,冷笑一声:“倒没天理,这是我家!在我家,我还能叫你给欺负了?” 那章令姝与宁仪然忙出来打圆场,拉了薛玉往一旁去,却说这薛玉力气忽然大得厉害,三两下挣开来,“别拽我!好个都督夫人!仗了我堂兄的势就敢如此!” 商月楹只淡淡乜她一眼,拂裙坐下,侧头唤人:“元澄——” 元澄忙绕了月亮门过来,但因有旁的女子,只稍稍靠近一些,垂首等着吩咐。 “去,侯府你也熟悉,寻两个桶,打满水提来!”商月楹单手托腮,朝他递去眼色。 薛玉立时拧眉,“......你有什么歪主意!” 商月楹面无表情回首,“替你们三人洗洗嘴。” 其实她起初只打算先吓吓这三个嘴上不把关的妹妹,熟料元澄歪曲她的意思,又与她一道听了那些编排的话,当了真,还真片刻就打了两桶水来。 宁仪然与章令姝瞧他这宽肩粗胳膊的模样,唯恐商月楹吩咐他按了二人的脑袋往桶里去,当即紧抿着唇,强撑道:“商、商姐姐,你不许罚我!” 章令姝脸色有些发白,又有些恼,见了元澄又怕,一紧张连嫂嫂也不喊了。 只薛玉还犟在原地,她瞪一眼元澄,旋身冲商月楹嚷道:“你敢!你今日敢欺负我,你看我怎么在堂兄、堂伯那告你的状!” 她竟还想靠口舌之争赢过商月楹。 熟料商月楹只睇她一眼,轻蔑的笑,“告状?不是你讲我仗势么?其实,有一句话你们倒编排得对了。” 她稳坐圆杌,另取杯盏,两个婢女忙替她斟茶。 轻轻呷几口,她方道:“薛瞻,对我的确挺好的。” “你可知,在都督府,我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商月楹轻飘飘几句就将自己的地位展露给她三人瞧,“这桩婚事,是他求着我商月楹嫁给他,整个都督府,都只能听我的,这其中也包括你的堂兄。” “阿玉,我说这些与你听,是想告诉你,下次再编排嫂嫂,莫要再想着有堂兄替你撑腰,倒说你再外头闯了祸,搬出嫂嫂的名头来,叫嫂嫂替你撑腰兴许更有用。” 言语甫落,她一改脸色,厉声道:“元澄!抬水来!” 见她动真格的,薛玉尖叫一声,当即提裙往外去,却又被元澄匆匆拦住。 薛玉:“商月楹!我与你有什么仇!” 商月楹点点下颌搭腔,“是啊,我也想问,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叫你三番四次瞧不上我。” 第71章 “旁的不讲了,多是些废话,今日嫂嫂就做这个主,替你们将嘴皮子洗干净,没得往外去说出祸事,日后替家里蒙羞!” 宁仪然与章令姝犟着下巴不肯挪步,春桃敛神催道:“宁小姐,章小姐,请吧,莫叫都督夫人久等了。” 商家老祖宗哟,她家小姐一玩就来个大的,幸得她提前吃了记定心丸! 商月楹隔空又递眼给元澄,这回元澄总算明白她的意思,稍稍收敛了些,逗小猫似的拦着薛玉。 几番拉扯,月亮门外总算传来脚步声。 商月楹唇一勾,暗道好戏开场。 当她没瞧见,薛玉身旁的婢女早偷摸溜出去喊人了。 章兰君头先领着白承微出去,定是与她商议什么,想将人都引过来,就务必将事往大了闹,大房那头还有个倪湘,一惯爱瞧热闹呢。 “哎哟,这是在做什么!做什么!”果真,章兰君领着乌泱泱一波人过来,难掩惊呼,她身后的二爷薛江林与倪湘等人更是瞪圆了两个眼,就连白承微亦惊诧把商月楹一望。 替自个撑腰的来了,薛玉‘哇’地一声哭出来,两条腿方往前迈去一步,一道身影却比她更快。 商月楹闷头扑进章兰君怀里将她抱着,低低泣声,不忘捏帕子时不时擦拭眼角的泪,“二婶,你可要替月楹做主!” 她哼出绵绵几声,抽泣着赶在薛玉冲过来前开口:“月楹不过先去寻个方便,再回来便听见几个妹妹在议论则个,讲我不该嫁给夫君,要嫁给旁人才对!” 薛玉没地方扑,索性扑进薛江林怀里,忿忿抬头反驳:“你休要胡说!” 商月楹不与她争辩口舌,只固执揽着章兰君的腰,扬高一把嗓喊道:“我与夫君是陛下赐婚!此乃陛下的意思!几个妹妹如此说,我就怕这话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若传进陛下耳朵里,岂非叫陛下觉得咱们侯府对这桩婚事不满!” 稍稍噤声,她复又喊道:“月楹岂敢惹怒天颜!” 薛江林身子一抖,忙推开薛玉,质问:“阿玉,你当真编排了你嫂嫂?” 薛玉一霎绷着唇不吭 声了。 那厢,宁仪然倒还算得稳重,强撑着立在原地,几晌过来与薛江林请安。 倒是章令姝胆小,听见‘编排’‘陛下’‘惹怒天颜’等字眼,忙匆匆赶来捉了商月楹的袖摆,“嫂嫂!姝儿晓得轻重缓急了!是姝儿有错在先!” 话音方落,又向章兰君求助:“姑母,姝儿求您,莫要将此事告诉爹爹!否则、否则爹爹会狠狠罚我的!” “哎哟,这可千万莫传出去才好哟!”倪湘缩在后头瞧热闹,竟有心思来打岔。 章兰君一颗心被紧紧吊着,半晌回神,连白承微在此也顾不得,忙拉了商月楹站好,一副要替她做主的模样,“好孩子,你是个心思细腻的!是阿玉平日太过乖张,我与你二叔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了!” “阿玉!过来!”章兰君一扭身,“与你嫂嫂赔个不是!” 薛玉极其不情愿被薛江林推过来,犟着声含糊说了声对不住。 宁仪然唯恐麻烦惹上身,忙跟着讲上一句,只说自个没那个意思。 章令姝亦是如此。 “侯夫人,不若今日我先回去罢?”白承微适才出声,复又瞧一眼商月楹。 章兰君总算惊觉今日到底请白承微来是做什么的,心内一紧,忙拉过她的手,“不急,不急,我叮嘱厨屋备了晚膳,就在我家用过晚膳再回去吧!” 为着替薛玉拉回一点好印象,章兰君心一狠,唤来方妈妈,“将我房里那套新得的宝镯寻来!” 而后,章兰君揽过商月楹的肩,见她面色凄凄,忙安抚道:“是阿玉不对,妹妹不懂事,你也莫与她计较,二婶新得的宝镯瞧着衬你肌肤,便拿去戴着玩罢!” 商月楹抬起湿漉漉的眼皮瞧她,半晌,抿唇点点头,“晓得了,阿玉是妹妹,月楹身为嫂嫂,今日帮二婶教导了妹妹一番,二叔二婶不会怪罪月楹吧?” 薛江林瞅上一眼两个桶,讪讪一笑,“......不妨事。” 几个姑娘家不好赶着走,便索性都留了下来一道用晚膳。 此事便也轻轻揭过。 商月楹借以拭泪的间隙去瞥院里几个穿靛蓝褂子的婢女,忆起身形,最终将视线往倪湘身后两个一等婢女身上落一落。 方妈妈去而复返,手里捧着方盒,商月楹倏而羞赧,忙迎上去。 敛眉接了那对宝镯,商月楹回首冲章兰君笑一笑,旋裙往春桃那厢去。 大约是方哭过一回,眼神不大好,仓皇间歪了脚,往倪湘那头斜斜摔去。 倪湘尚未来得及惊呼,身旁的一等婢女忙又快又准地接住商月楹,不叫她真摔倒在地。 毕竟往倪湘这头摔来,若眼睁睁瞧她磕着碰着,届时都督计较起来,难免不好解释。 商月楹甫一站稳,忙冲婢女赧然一笑,“姨娘身边的人当真机灵,真真吓坏我,莫要摔了二婶送我的镯子才好,你叫什么呀?” 那婢子生得平平无奇一张脸,与倪湘身后那个丰腴体态的冬梅差之千里。 商月楹见过冬梅,听过她讲话,晓得收票子的不是她,遂刻意往平平无奇的婢女身前摔。 主子问话,做婢女的不得不答,只听她道:“奴婢贱名,恐污少夫人尊耳。” 只此一句,商月楹蓦然扇几下眼,不动声色与春桃互相睇眼。 视线往下落,见春桃小拇指动动,商月楹立时沉下心来。 这小动作是她与春桃常对暗号所用,春桃耳朵灵敏,她亦不差,都觉着是这婢子,那便不会有岔处了。 商月楹笑一笑,道:“什么贱名不贱名的,你方才救了我呀!” 那婢女只好道:“......奴婢名唤冬莺。” 怪不得一把嗓似莺啼曼妙呢,当真人如其名。 商月楹没再说甚么,只稍稍夸赞冬莺几句。 章兰君见事态平息,扫量一眼天色,忙招呼众人往前厅去小坐,静候晚膳。 商月楹得了她一对宝镯,自然不扭捏,知礼叫长辈与客人先走,自个则落在最后。 待月亮门处只剩她,商月楹敛起心神,飞快旋身往元澄身旁去,塞了方盒进他手里,借以间隙吩咐他几句。 元澄先瞪圆两个乌瞳,而后见她神情稍肃,亦跟着平了嘴角,沉着脸点点下颌,比了个手势与她。 那厢,荣妈妈催促一声,商月楹立时答了,提裙往外走。 拐了几条长廊,行至前厅,尚未进门,春桃总算寻着机会与商月楹说话,“......小姐,当真是她。” 商月楹佯装瞧自己裙摆上的丝线,小声道:“我已吩咐过元澄谨慎些,侯府奴婢的月钱只得那些,那银票可不是小数目,她必会想法子送出去,今日府里的客多,我猜想便是今夜寻个由头出去。” “你且瞧着,这其中必定有鬼。” 第37章 生气后劲失控悬崖勒马 夜里幽静,一水整齐的婢女在廊下掌灯,厅内灯烛微黄,席间,几个姑娘仿若忘性大,转首将龃龉忘却,笑吟吟端坐一处悄声耳语。 “欸,那窦小姐瞧着孤零零的。”因着白承微与商月楹早就认得彼此,故而二人比邻而坐,白承微咬一口蒸鱼,屈肘搡一把商月楹,朝她低声咕哝。 婢女奉菜,商月楹侧身答道:“你瞧她是愿意与咱们坐在一处的模样么?” 薛玉拉着宁仪然与章令姝独占一方,薛江林与章兰君坐上首,她与白承微坐章兰君身侧不远,倒是窦婉君与当姑父的薛江林做得近些。 薛江林时不时低声嘱咐她多吃些,省得出嫁前连嫁衣都撑不起来。 摆足了姑父的姿态。 商月楹扇几下眼皮,扫量章兰君一眼,只道今日请窦婉君来,怕不是她这二婶的主意,只不过窦婉君搬出侯府,薛江林这做姑父的想叫侄女凑凑热闹罢了。 白承微笑一笑,乜她一眼,“这敌意细了瞧,连我都觉着莫名其妙,都怪男人,回头你好好调教调教他。” 她一把嗓压得益发低,商月楹听及‘调教’二字,耳根稍稍红了些,轻咳一声,忙垂首喝汤以作掩饰。 “阿玉顽劣,今日闹了些笑话给你们瞧,”章兰君宛然笑笑,捧杯起身,不忘睇薛玉一眼,催促她敬酒,“来,我带着阿玉先敬你们一杯!” 薛玉撇开脸努努嘴,尚还算晓得分寸,不好再叫白承微这个外人笑话,一张俏脸在朱唇轻张时略微有些僵硬地笑,“嫂嫂,白姐姐,吃阿玉一杯酒罢?” 既都起身,薛江林识趣,索性当先仰头喝下一杯,而后摆摆手招呼,“几个孩子慢用,我还有事,便先离席了!” 他虽为长辈不可缺席,但说这席面上皆是女子,想来说话间多会顾及他是男子,放肆不得。 果真,薛江林这厢方走,宁仪然与章令姝这两个姑娘家立时轻拍胸脯,互相睇眼,长舒一口气。 第72章 商月楹轻抿一口杯盏里的酒水,觉着有丝李子香,笑吟吟摆首问:“二婶,这酒可是您自个酿的李子酒?” “就你这嘴皮子会尝!”章兰君故作嗔态,复又招呼另几个姑娘吃酒,“都小酌几口罢,待会席散了,侯府套车送你们回去,只是这酒贪多了有些后劲,可莫要觉着我手艺好便做那馋嘴猫儿!” 一丝酸一丝甜,酒水发酵的味道钻进唇齿,商月楹歪着脑袋轻晃杯盏,觉着章兰君夸大,她往日爱尝几口青梅酒,便是喝罢四五杯,照样脸不红心不跳。 戌时半刻,方餍足,席散。 薛玉心内忿忿,捧手一杯接一杯喝,两个腮酡红,打着酒嗝,歪了身子往宁仪然和章令姝身上靠,“......不若今夜别回去了,差婢子送个信,讲你二人留在侯府与我一同睡。” 二位姑娘哪敢在侯府歇息,自个没吃多少酒,尚清醒着,忙搀她起身。 章兰君扶一扶额,暗说她这阿玉日后姻缘难料。 虽这般想,回首瞧一眼白承微时仍赧然,“好孩子,今日......当真叫你瞧了笑话,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有些话往往不用讲得太明白,白承微不甚在意摆摆手,“侯夫人放心罢。” 章兰君方暗暗松一口气,眼波流转,换了副脸皮捉起她的手,“好,好,今日晚了,恕我招待不周,改日请了泠仙楼的厨子来侯府,我定要再与你推杯换盏痛快一回!” 拉扯到了侯府门口,门房垂着脑袋过来回禀,说是裴侍郎下了值,正侯在偏门等白承微。 言语甫一停,车轴声辗转响起,裴家的马车方停稳,便有道身影挑帘跃下,三两步凑了过来,俯身作揖,“永宁侯夫人。” 商月楹立在廊柱旁,借了廊柱遮掩去瞧白承微的夫婿裴宿,见他虽长得俊,体态却说有些圆润,不免笑一笑。 与白承微初见那日,她便听玉屏提过几嘴。 讲是这裴宿原先亦是芝兰玉树般的才子,乃白父的得意门生,一来二去与白承微渐生情意,跻身工部不过两载,就迫不及待迎娶了白承微入门。 工部琐碎之事颇多,当值一日未免劳累,白承微偏又爱张罗坊市小食,寻常吃的玩意在油里滚几圈,裹些粉面,再炸得酥脆金黄,如此反复,倒叫这裴宿益发圆润。 那厢,章兰君回了半礼,笑吟吟开腔:“都讲小裴大人爱妻,正好,今日都吃了些酒,有小裴大人来接,自是最稳妥的。” 裴宿不与她多寒暄,只含笑点点下颌,忙朝白承微摆摆手,“夫人,回家了!” 裴家的马车在沉默中驶离银口巷,章兰君目光遥送至瞧不见马车的影,方回首冲商月楹道:“月楹,二婶瞧你是套了马车来的?” 商月楹微笑,“是,二婶,我这便打算回去了,阿玉今日瞧着吃了不少酒,二婶快些进去罢!我这不打紧!” 窥一眼元澄套马车过来,章兰君只好讪讪笑,“你阿玉妹妹被我宠得不知好歹,今日那些话,二婶替她与你赔罪,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成么?” 商月楹哪敢托大受着,忙摆一摆脑袋,“一道吃了酒,那事我早忘了!” 拉扯半晌,总算半哄半送章兰君回身进府,商月楹暗暗沉息,方拐了步子钻进马车。 坊市灯火晃得厉害,斑驳光影出其不意钻进马车里,商月楹闭目几息,觉着心内有股躁意拂不走,索性挑起车幔一角,瞧外头的流萤,窥马车外那些携手逛坊市的寻常夫妻。 马车辗转进了绿水巷,甫一停稳当,商月楹自顾挑帘跃下。 走几步,抬眼一瞧,反剪双手立在门前瞧她的这人,不是薛瞻又是谁? 很奇怪,她见了他,那丝躁意像着了火,心内似平地燎原,无论如何都不得平息。 二人一个立在原地没动,一个立在石阶上认真瞧她,倒说是元澄先拉辔赶车去了偏门。 几晌动静,薛瞻方跨步下来,凑近了,才闻出她周身的酒味,“......饮酒了?” 商月楹:“二婶邀我去侯府赏荷,夜里留我在侯府用晚膳,请我品尝她亲手酿的李子酒。” 有薛瞻在,荣妈妈忙领了两个婢女先进去。 瞧商月楹一双腿似被钉在原地的模样,晓得她吃了酒,兴许有些不适,薛瞻稍稍伏腰,手往她的膝弯抄去。 熟料她钉住的双腿一霎拔了出来,飞快往旁的空地一挪,语气生硬:“不需要你抱。” 伸出去的双手悬了半晌,薛瞻偏目细瞧她的神情,“......怎么了?” 到底在门口拉扯不像话,商月楹固执缩着脚,他靠近一步,她就挪远一步,心内燎原烧得噼啪作响,最终狠狠一跺脚,重重哼出一声,伸手搡他一把,提了裙往府内跑。 适逢元澄丢了马车过来,却见薛瞻一人侯在门口,不免抻头四下瞧瞧,“大人,夫人呢?” “她今日去侯府,发生了何事?”薛瞻回首望他一眼,语气稍沉。 元澄抿抿唇,思及自个趁着侯府开席的时辰去跟踪那个婢子,辗转要将消息告诉薛瞻,方一张嘴,又见薛瞻道:“算了,不必说与我听,我自去问她。” 商月楹鼓着两个粉腮一路七扭八弯拐进花韵阁,匆匆丢下句‘都不许进来伺候’,而后重重一声将门合紧。 稍刻,喘息方止。 连着几杯冷茶下肚,商月楹仍觉着浇不灭火,对镜一瞧里头人儿的神情,躁意益发深重,索性拂裙坐在镜前拆起发髻来。 一瞬,门被叩响两声,“夫人。” 握了梳篦在手里,商月楹眼神往紧扣的门上一落,淡声道:“何事?” 春桃与秋雨姐俩好地躲在暗处,抻着脑袋瞧,就见都督立在门前静息半晌,最终轻声问出一句:“今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夫人不高兴了么?” 半晌不听屋内回话,春桃偏耳去听,秋雨亦歪着脑袋探着,二人正犯嘀咕,不晓得夫人为何忽然生气,互相睇一眼,忽觉身旁有脚步声。 一抬眼,都督沉着脸寻了过来。 春桃心内发怵,乌溜溜两个圆眼轱辘一转,忙伏腰轻礼,而后启声道:“都督,夫人今日吃了不少酒呢,侯夫人讲那酒后劲大,奴婢觉着,夫人许是有些难受,夫人方才交代过,叫奴婢与秋雨不准进去伺候,可......” 她忧了眼眉,往那头眺望,“奴婢担心夫人独自在里面不方便,都督......” 秋雨忙跟着点头,“是啊,都督,况且夫人今日在侯府可是受了气呢,想必正难受着。” “受气?”薛瞻敏锐攥住字眼,重复一遍,“她受了谁的气?” 春桃下意识要答,被秋雨扯了腰后的半截衣裳。 秋雨抿抿唇,思衬稍刻,答道:“妈妈讲,夫妻之间最好莫留隔夜仇啊怨的,都督何不自己去问问。” 春桃忙瞪圆一双眼瞧她,那眼神仿若在讲,夫人回来将门栓了,都督如何进去?莫非爬窗? 想是她猜中,薛瞻立在原地不过一瞬,当即拐廊而去,身形一闪绕去了寝屋后头。 春桃:“......” . 这厢,商月楹晓得是薛瞻追了过来,她偏不愿见他,她锁了门,料想他亦不敢撞门闯进来,揉揉酸胀的眼,自顾拉开八宝柜,取了寝衣往浴房去。 先洗罢一身酒气再说。 浸过热水的身子愈发红,取了皂豆的泡沫在身上打圈,商月楹垂眼一扫量,暗暗咋舌,才晓得章兰君并未夸大,这李子酒当真后劲有些足。 好在她半靠在浴池里,脑子里那丝混沌也能轻易被拂散。 闭目感受着肩颈后的微凉池壁,心内那片烧得寸草不生的燎原倒渐渐被扑灭。 “白姐姐说得对,”满室静谧,只余荡荡水流声,商月楹抬臂一拍池面,四下渐起水珠,“都是男人的错。” 复又泡了半炷香的时间,商月楹遂扶着池壁起身,淅淅沥沥落一地水珠,脚尖踏上去,弓身挑挑拣拣,才恍惚发觉迷糊间忘了拿小衣与短袴。 幸得只有她一人。 忆起外头的门被她落了栓子,商月楹摆一摆首,捉了寝衣就往身上套。 出去再寻小衣与短袴穿上吧。 熟知在浴池待上的时辰太久,一推门而出,竟觉有几瞬头昏,商月楹忙伸着双手撑在妆台前,合目几息,方缓过神来。 用力甩去混沌思绪,商月楹伏腰凑近铜镜,伸出手指轻戳镜中的自己,小声咕哝道:“再气仔细夜里睡不着!不就是没学那裴宿一般来接你么,有什么好气的,你又不是没套车过去。” “他就是块木头,你可是都督夫人,不与他计较!” 收回手指,拢了梳篦来顺理湿漉漉的乌发,商月楹忽觉有甚么讲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 当先摆头往身后一瞧,手一抖,梳篦‘啪嗒’一声落在脚下。 他是何时进来的! 薛瞻静静窥她仿若瞧不见他一般从浴房推门出来,又自顾埋怨他半晌,恨他是块木头。 第73章 但见她受惊滑落梳篦,只好起身几步立在她身后,伏腰捡了梳篦,指腹 拨弄妆匣,另寻一把干净无尘的梳篦替她梳理,“怕什么?不是说我是块木头么?” “......你如何进来的?” “翻窗。”薛瞻答得坦然。 商月楹僵着身躯坐在圆杌上,两瓣臀想挪又不敢动弹。 她底下甚么都没穿! 他翻窗进来,还替她梳发,她要如何去取小衣与短袴出来! 眉心暗暗拧紧,商月楹遂歪了脑袋,道:“我此刻不想见你,你出去。” 赶他走? 薛瞻未搭腔,寻了帕子替她绞着发丝,不答反问:“所以,夫人是在气恼我今日没去侯府接你?” 商月楹鼻腔里哼出绵绵一声,涓涓声线像猫爪挠在心尖上,酥痒软麻,“休要胡说。” 薛瞻又道:“两个婢女说你在侯府受了气。” “是我思虑太多,没考虑夫人,我以为,夫人不会想我时刻掌控你的去向。”他冷不丁拢紧她的肩,稍稍使力,将她转过来面对他。 商月楹唯恐他窥见甚么,忙‘啊’了一声,飞快起身欲往帘后去。 熟料这般动作落在薛瞻眼里便是逃避,当即弯腰坐下,桎梏她的手腕,自顾扯进怀里,将她整个人都束缚住,“说说,受了什么气?不说出来,我便不松手。” “......你松开我!”商月楹两瓣软嫩的臀落在他精壮的大腿那一霎便僵硬极了。 她往回拽几下,腕间的力度仍钳制着,一瞬发急,竟‘啧’了一声,另一条胳膊抬起,不轻不重往他脸侧拍了个响。 一巴掌落下,她呆了几息,忙道:“我不是故意要打你!” 薛瞻捉起她掌掴的那只手,又往脸侧拍了个响与她听,“我得罪夫人,夫人打我便是。” 商月楹即便使出吃奶的力亦挣不过他,那丝不自在的感觉益发明显,她仍挣扎着从他腿上起身,“我不打你,我没受什么气,你先出去!” 她愈这般,薛瞻愈觉着她在与他闹性子。 为免她再挣扎,索性扣紧她的腰往上一提,双膝屈进她的腿间,换了个姿势,叫她跨坐在他身上。 一手禁锢她的后腰,一手稍稍使力,拢紧她两个白皙的腕。 商月楹立时瞪大眼,当即哑声。 后腰的炙热手掌抚着背一下下顺,方听他道:“既然夫人说没有在侯府受气,那......便是两个婢女在撒谎。” 商月楹滚一圈咽喉,颇有些气恼,僵着身子撇开脸,“别以为激我几句我就上当。” 后背被一股力推向他,商月楹忙往后拉开距离,却仍不可避免地双唇轻贴他凸起的喉结。 一霎,商月楹只觉身下有些紧绷。 方才离得近了,挣扎间,攥她手腕的指骨轻轻在柔软处一擦,薛瞻方有所反应,视线没忍住往下一落,还未探寻到甚么,被她仓皇一声打断。 复又窥她羞得不能再红的软腮,他总算明白,她为何在他怀里挣扎往外逃。 她就像一尾通体浑红的鱼,无措间被兜住,逃不出去。 巧的是,眼下,他亦被兜住了。 默息半晌,商月楹臊着一张脸皮埋首,道:“......先放我下来,我说与你听。” 薛瞻未吭声,回答她的只有不疼不痒的轻轻一击。 大约是浑身太烫,将李子酒的后劲激上头,商月楹僵着身子,未再催促他松开她,只道:“我没受谁的气,几个妹妹说几句罢了,我、我已经仗势凌人欺负回来了。” “......那便好。”薛瞻再启声,一把嗓低沉暗哑,许是为了转移甚么,问:“今日都有谁在?” 商月楹臀下的薄薄料子仿若在火上烤,炙热得厉害。 她无心思与他讲都有些谁去了侯府,只一晃在脑中闪过窦婉君的脸,蓦然轻哼一声,一双眼四下乱转,忽窥清在他身后搁置的一根发带。 是方才他手指拨弄妆匣寻梳篦时连带出来的。 忆起白承微那句‘调教’,商月楹觉着大约是酒意在作祟,竟瞧着自己趁他不备使力拽出双手,摸了那根发带,缠绕几圈,复又将他的手捆住。 薛瞻垂眼放任她捆绑自己的双手,泄出一丝笑来,“这也是夫人对我的惩罚么?” 商月楹七扭八拐打了个死结,轻哼道:“白姐姐讲得真对,男人就是欠调教。” 她稍稍眯眸,睐他一眼,没忍住,又补充一句,语气飘飘,“有谁在?你的好表妹在。” 言语甫落,当即俯首,一口咬进他侧颈的肉里。 “......咬死你。”一把清丽嗓音细细,沾了醉意更甚。 就这一口,薛瞻下颌立时绷紧,眼眉轻皱。 回头金銮殿与裴宿相见,定好好向他讨教,平日在府邸与他那夫人都做些什么。 短短一日,她便学会了调教,还扬言要咬死他。 侧颈的虎牙磨着他的皮肉,却因迟来的酒劲上来,力度渐渐绵软。 不疼不痒,却勾起人最原始的妄念,想掐紧她胳膊上的软肉,用唇舌,与袭击他侧颈的罪魁祸首交锋。 不知是二人之间的谁先喷出厚积薄发的热气。 亦不知那根发带是何时被震成碎片撒落一地。 被扣着后颈,用双唇与之碾磨时,商月楹只来得及抬起两条绵软的胳膊勾紧他的肩。 很奇怪,她分明不在浴池,为何浑身都只觉被洇透。 她分明未踏足浴房,耳侧一下下飘进来的水声又是从何处传来的? 贴得近了,只觉贴着火炉。 她像有甚么务必要完成的紧要事,必须依靠火炉去做,可靠得近了,火炉粗糙的表面却烫得她觉得蔽体的薄薄衣料将要不复存在。 她鲜少采摘的红厘果似乎熟了,蓄势待发,铆足一股劲,欲往外冲。 “不要......”她还未弓身去摘,红厘果被眼前这人捷足先登,隔着薄薄衣料,卷进一汪温泉里反复清洗,品尝殆尽。 商月楹觉得呼吸急促,凌乱,险些难以换气。 可就是在这样的空档里,她竟还能想着,李子酒的后劲,未免太大。 她的呼吸声变得重极了,可仿若有一道更重的呼吸声将她盖过。 身下硌得慌,商月楹无措间抓了一块布料,“我不要坐着,不舒服......” 沉默中,温泉消失不见,红厘果又还给了她。 却听有人道:“夫人觉得哪里舒服?” 商月楹答不上来,一双眼努力睁开,想瞧瞧说话的人,却沉重得紧。 迷糊间身子悬空,她濒临悬崖,失去傍身的绳索,只能依附手脚攀住岩石,不至于掉落深渊。 稍刻,商月楹觉得自己得救了。 她被一双手从悬崖处救下,像为了安抚她,将她轻轻放在了绵软的草地上。 身子轻飘飘的,退散的温泉复又重新将她包裹,耳侧,肩颈,手心,都被轻柔清洗着。 半晌,稍稍回神,瞧见薛瞻放大的眼眉,感受唇被他轻啄着,硬挺的鼻尖一下下磨在她的腮上。 启声,是她从未听过的嗓音,一丝颤,一丝绵,“薛瞻......” 他仓促应声,眼瞧他合目几息,忍耐得鬓边青筋迸出,几滴汗顺着他的下颌线砸落在她的领地,心内仿若急促拉扯着。 最终,扣了她的双腕,近乎蛮横地封住了她的唇。 从前在扬州,她并非没有与他吻过,数次都是察觉她耳根发烫,就将她松开了。 而今,商月楹生出丝丝陌生又奇妙的感觉。 两片红唇被磨得发烫发麻,可她并不觉着难受。 她的舌被卷入熟悉又陌生的领地,被迫探索着,竟也无排斥之意。 模糊间窥清帐顶,意识渐渐回笼,钝化的五感被放大,从未有过的颤栗感一霎袭向全身,激起一声软绵缠人的轻哼—— 只此一声,薛瞻及时放过彼此,却仍抓着她的手腕,被情欲浸染的眼眸牢牢锁着她。 四目相对,后知后觉的羞赧悄然浮现,瞧一眼他亦通红的耳根,商月楹一时哑了声,只余两腮晕满绯色。 险些意乱情迷交代彼此。 这 李子酒,当真后劲太足。 不知过去多久,商月楹动动发麻的手腕,“......你先松开我。” 薛瞻立时松开她,近乎狼狈地翻身坐在床沿,沉静幽瞳早已掀起巨浪,稍刻,懊悔捏紧膝上的双拳,心内一阵后怕。 他虽非正人君子,却仍想在她全心全意自愿的情况下进攻。 若非她哼出一声,他的意志险些被情欲击败。 “......那个,”身后有细碎起身的声音,又无比艰难咬字,“我出了很多汗,能不能、能不能去柜子里替我找套干净的寝衣,我想重新沐浴。” 稍稍一顿,又小声补充道:“包括里面穿的。” 薛瞻滚一圈喉结,闭了闭眼,点点头,“......好。” 眼瞧他略微僵硬起身去翻找,商月楹忙垂目窥一眼。 第74章 感觉做不得假,可真窥清洇湿的一圈料子时,她甚至能回想,它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那厢,薛瞻已翻找齐全,旋身往床榻走来,将寝衣与小衣都丢进她的怀里。 下一瞬,又抄起她的膝弯,抱她往浴房去。 商月楹瞪圆一双瞳眸,双脚无力踢踹,“你......” 薛瞻步履不停,亦未垂目瞧她,只目视前方,“我抱你过去,你洗好再出来,我不进去。” 他如何够胆再与她进更逼仄的一方天地,已经险些沦陷了。 抱她去,是怕她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晃,他再难压住难以控制的欲。 毕竟,她只单单穿了寝衣。 这惩罚,未免是场酷刑。 . 商月楹闷在浴房半炷香,再出来时瞧着清爽不少。 抬眼睇去一眼,薛瞻坐在书案前的太师椅上,仰面靠着。 听见声响,薛瞻稍稍调整情绪,起身凑近她,神色平静地替她再度绞干发丝。 大约是为了找话拂散尴尬,商月楹撇开脸,咬唇半晌,将白日里在侯府与薛玉几人冲突之事都说与他听了。 提起窦婉君时,言语间有一丝连她都尚且察觉不到的怪异,似坊市常卖的李子糕,用青果揉成泥去做,吃进嘴里,酸极,膈应至极。 明角灯的烛火摇摇晃晃,薛瞻散开她的乌发披在肩头,捉来她的手握在手心,扯了唇畔的笑,“阿玉是被惯坏了,楹楹,你做得很好,另外两个,你也不必当回事,她们嘴不老实,家中长辈自会教她们如何老实。” “至于窦婉君,”言语一顿,他道:“我会与二叔说,侯府日后不会再有她这样的亲戚了。” 他的目光实在直接,商月楹方压下去的一丝羞赧再度冒尖,“我今日将阿玉得罪了,你不怪我么?” 熟料薛瞻只笑一笑,“怪你什么?你有哪句讲错了?” “整个都督府都在你股掌之中。” 歪着脑袋在她脸侧轻啄一口,又道:“薛瞻,也归你管。” 商月楹匪夷所思瞪他一眼,“又亲,别以为无事亲我两下,我就又喜欢你了。” 薛瞻吊起一侧眉梢,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嗯,不喜欢我,夫人若不喜欢我......” “吻你时,你在羞什么?” “你闭嘴——!”商月楹一霎起身,没忍住推搡他,这厮却瞧她模样可爱,没忍住吭笑几声。 “日后,只要我得空,夫人去哪,我就去哪接夫人。” 商月楹索性不与他这没脸皮的模样计较,自顾翻了套衣裙套在身上,旋身打帘出去,唤一声元澄。 见他视线落过来,商月楹稍稍扭捏道:“......我今日去侯府可不是吃喝玩乐的,你该感谢我,我可是发现了一桩隐密。” 她三两句将发现冬莺收了薛江流银票的事说与他,果真见他逐渐平了嘴角,未答话,只静候元澄过来。 元澄腿脚快,晓得薛瞻在屋内,垂着脑袋,将探查的消息尽数告知给商月楹。 薛瞻耳力好,自然全须全尾听了明白。 那冬莺乃倪湘身边的一等婢女,倪湘进府时就派去伺候着。 她乃侯府从汴京西市牙行寻来的婢女,并非家生子,家里有个小她两岁的胞弟,以及一对尚能做活的父母。 如商月楹所料,趁着侯府开了席面,冬莺借故称倪湘备的头油所剩无几,寻由头出了侯府。 元澄一路跟她至城郊,但见她俯身在一处狗洞旁挖了片刻,复又将下晌得的几张银票拨出一半扔进去。 仔细掩埋后,方在城内辗转回了家中。 将余下的银票交与父母。 待到时辰差不多,她便又买了倪湘常用的头油揣进怀里,匆匆回了侯府。 元澄再度兜转回城郊,将那处埋银票的土松一松,险些咋舌。 替自个倒了杯冷茶呷一口,商月楹幽幽道:“八百两,可算不得小数目了,公爹当真银钱多,竟对倪湘身边的婢女如此慷慨。” 再去窥薛瞻神色,便见他垂目不知想着甚么。 “诶,你讲,冬莺都替公爹做了些什么?春水讲的封口,是不是与婆母有关?她若是块硬骨头,从她嘴里撬不出东西来,又该如何?” “夫人莫怕,”稍刻,薛瞻方抬头,目光沉沉,“骨头是硬是软,动动刑就一清二楚了。” 第38章 真相要他尸骨无存 月明星稀,夜色沉默,余灯烛噼啪作响。 雀儿巷的裴府,裴宿神清气爽推门而进,白承微半倚在矮榻上闭目养神,双颊些许绯红。 裴宿眼眉倏软,放轻步子靠近妻子,捞了人进怀,往床榻上去。 这一动静又将白承微惊醒,稍稍不适拧眉,“有些晕,放我下来。” 裴宿忙停步,将她放下,寻了圆杌叫她坐。 “夫人不擅酒,往后去哪家府上,就别喝那些自家酿的酒了,”裴宿替她一下下抚着后背,没忍住嘀咕:“说来也怪,薛瞻那厮位极人臣,他二婶想在这汴京寻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做女婿,用得着请夫人你去么?” 白承微饮罢冷茶,乜他一眼,揶揄道:“再位极人臣,嫁人的也是姑娘家,他是都督又如何,那些人若冲了他的地位去,薛玉这人嫁得又有何意义?” “日子是关起门来自个过的,”她指一指裴宿的额,做嗔怪模样将他往后一抵,“我爹爹若与你想的一般,他门生众多,哪还轮得着你娶我进门?” “侯夫人操心,替薛玉瞻前顾后想了许多,倒是个聪明人,晓得薛玉跋扈,晓得在书呆子里选。” 裴宿悻悻摸鼻,“......倒也没讲错。” 见他模样好笑,白承微屈着胳膊,单手托腮,将白日在永宁侯府瞧的笑话说与他听,“天老爷,我去这一遭就瞧见这样的热闹,你是没亲自瞧一眼,我那商妹妹吩咐人搬来这么大的桶,说要给那几个妹妹洗洗嘴,这热闹可真有意思!” “商妹妹?”裴宿努努嘴,往白承微身前凑,稍稍眯眸,“夫人与她见过几回?这就唤得如此亲密了?” 白承微翻翻两个薄薄的眼皮子,失笑道:“没见过几回又如何?只许你们男人家一见如故觅知音,不许我们女人家也这般?” “......那倒没。”裴宿歪着脑袋往白承微肩上靠一靠,又道:“听闻她最是端庄贤淑,嫁与薛瞻后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可见薛瞻那厮当真祸害人不浅......” “对了!”他轱辘摆直身子,一拍脑袋,“晌午我出宫办事,路过泠仙楼,想着岳父爱吃那的炙烤乳鸽,便买了两只往书院去,夫人猜猜我在那见着谁了?” 白承微丢了记眼刀与他,淡然警告他莫 要卖关子。 裴宿嘿嘿一笑,“薛如言!就是薛瞻那厮同宗同源的二弟!” “他与那宁绪之都是岳父的门生,岂料宁绪之三元及第,偏他这次什么也没捞着,正提了些薄礼送与岳父,惭愧谢罪呢!” “......其实,我真觉着落榜实乃常态,先前薛瞻他爹还在陛下面前应下礼部试一事,那几日连工部都有传言,猜测他爹会不会避嫌,工部那几个同僚还私设赌局,岂料薛如言还没跨出一脚,就被刷下来了。” 裴宿一张嘴皮子碎得很,话匣打开难以再合,“夫人,你说这薛家是不是有趣得紧,薛家二房在你这求姻缘,大房次子则在岳父那求指点......” 他兴冲冲朝白承微挤眉弄眼,“夫人与岳父这般厉害,夫人瞧瞧,我是不是跟着沾光,瞧着厉害许多?明日金銮殿见了那薛瞻,我都觉着我的腰杆可以再抻直些!” 大约白承微是饮多了酒,见他这模样竟吭吭笑出声,大喊你这‘泼皮’。 却被裴宿捉了手放在唇边啄吻,三两下将人抱起,“浴房的水还热着,我抱夫人去沐浴。” . “胡闹!成何体统!” 薛江流方一归家,就从倪湘处听罢商月楹吩咐元澄处置旁人之事。 不知是觉着商月楹到底是大房儿媳,他这做公爹的面上挂不住还是如何,竟一展袖摆拂落杯盏,任其摔得四分五裂。 “你看看她,上回敢顶我的嘴,这回愈发变本加厉,阿玉那两位小友到底是客!”他眼眉紧锁,褶皱紧得仿若能夹死蚊蝇,“令姝还是二弟妹娘家的客,她有何资格在二房那边处置她们!” 倪湘没料想他如此动气,怔松一瞬,忙朝婢女睇眼。 复又换了副脸皮子凑上前,“哎哟,老爷,你吓着奴婢了,奴婢、奴婢觉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呀!” “奴婢还没讲完呢,”她摆摆手,“奴婢觉着,少夫人做得没错,的的确确是章小姐与宁小姐编排她在先,少夫人也讲得对哩,这婚事本就是陛下做主赐下,两个小姐在咱们侯府如此编排,传出去岂非对侯府不利?” 她儿落榜,二房那头常借着探视的由头过来嘘寒问暖。 打量她听不出那些话是何用意,二房出这样的笑话,她乐见其成。 第75章 听到此处,薛江流总算稍稍舒展眼眉,却仍沉着声,“即便是这样,她也不可随意如此,侯府有长辈在,二房有奴仆在,自会将此事告知给主子,她争这一口气,倒与那个不孝子一模一样!” 说话间隙,婢女重新打帘进来,低眉顺眼奉茶与他。 “......罢了,不提他。”薛江流一抬眼,窥清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有一瞬地不自在,故端起杯盏饮茶。 冬莺退下去后,薛江流清了清嗓,倏软一张脸,“儿子可回来了?” 晓得他脾气下去,倪湘忙噙起笑来,“在老爷前脚回的,奴婢这就差人唤他来。” 廊下婢女掌灯,影影绰绰。 半晌,薛如言挑帘进来,穿一身月白云纹勾丝圆领袍,腰间佩饰未拆卸,鬓角发丝垂落几绺,瞧着的确还有些风尘仆仆。 “见过父亲,”薛如言伏腰行礼,稍稍一顿,又抿抿唇,转半边身子,轻声道:“......姨娘。” “行了,此处没旁人,想叫娘就叫罢,没人寻你的错处。”薛江流不咸不淡启声。 薛如言悄悄睇眼,这才扯了唇畔的笑,冲倪湘又唤一声阿娘。 “今日去鹿鸣书院,白院首可有与你说什么?”薛江流道。 薛如言掀袍坐下,捧了茶轻饮几口,方道:“儿子自知惭愧,此次落榜叫父亲与老师都没脸,这次再回书院,听了老师好一阵训导,老师也没讲旁的,只讲此事寻常,叫儿子放宽心,安安心心修身养性,来年再考。” 薛江流点点头,“是该如此,你这次只差临门一脚,多是心性问题,你瞧瞧你大哥,当年若非气性太大,兴许亦是个三元及第的苗子,你可莫学了你大哥的,明白么?” 见薛如言紧抿着唇不吭声,薛江流自知提及他的痛点。 只好起身走到他身前,伸手拍一拍肩,“你是爹的儿子,从小到大,爹都对你寄予厚望,爹只希望你能争口气,毕竟爹身上也没爵位,凡是还是要靠自己争,言儿,你能明白爹的一片苦心么?” 俨然慈父模样。 稍刻,薛如言绷着唇应声,“是,父亲,儿子晓得。” 见他明白,薛江流不再说旁的,旋身往外走,“不早了,与你娘说些体己话就早些回房歇息,功课还是莫要落下。” 倪湘忙摆着笑送他出去,再打帘进来时,便嗔了一张脸去瞪薛如言,“你讲你,与你爹摆什么脸!” 薛如言不复方才温润模样,烦躁扯松衣领,连连啧声,未答话。 倪湘乜他一眼,撇撇唇,在他身旁坐下,“白院首当真那样讲的?” 薛如言低了眼眉,沉声道:“不那样讲还能如何?我又不是宁绪之,如今那般风光,我今日去书院,还被几个昔日同窗奚落了好几句,打量我听不明白,话里话外都讲我没用,头先考中也不过碰了运气!” “......我不能坐以待毙,”他燥热得脸皮有些红,匆匆喝罢杯盏里的冷茶,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得另辟蹊径,总不能叫我来年又没考上,又遭人奚落。” 不知想到甚么,他狠攥膝上的衣料,恨声道:“爹讲要我莫与薛瞻学,他瞧不上薛瞻,可薛瞻不照样是位极人臣,如今做都督好痛快!” 忆起薛砚明带他往锦绣楼去的那日,薛如言低声道:“阿娘,你讲,薛砚明那厮不如我,锦绣楼尚还给他三分脸,我若能成为三皇子的幕僚,往后......是不是能多条路走?” 言语甫落,就听倪湘轻轻‘啊’了一声,她满目惊慌,顾不得礼数,捉了他的手用力摁着,“......我儿,你要做什么?” 她虽说困于内宅,那日眼瞧薛瞻痛打她儿,却也在男人家的话语中听出端倪来。 薛如言若说投靠三皇子,若三皇子他落败,她这儿子归于三皇子党,岂非一辈子都废了? 方要启唇相劝,但见薛如言神色淡淡甩罢她的手,冷道:“我不做什么,只是替自己争争前路罢了,我要叫今日耻笑我、讥嘲与我的人,往后都跟在我身后叫唤!” 言罢,他起身,朝倪湘行礼,“阿娘,儿子有分寸,自然也晓得您受了二房不少气,三妹妹是女子,我与她没有可争之处,可薛砚明我还比不过么?” “您且瞧着,薛砚明我比得过,薛瞻那厮......”话至最后,只觉听着更为咬牙切齿,“我也要比过!” . “莲藕汤送过去了?” 这厢,二房碧波院内,薛砚明独坐在窗柩后,身旁只掌一盏明灯,披了外裳,脸色稍稍苍白,却不复浪荡神色,只淡漠把玩手中一支狼毫笔。 小厮乌奴立在窗边,轻声答道:“送去了,三姑娘身旁的夏桑接了食盒,只说谢过郎君好意。” 薛砚明扯唇笑一笑,“三姐姐气性大,幼时我与表妹玩在一处,她便瞧不来表妹,今日母亲请了表妹进府,想必她心里亦窝着火......” “上回要了她的婢女,我这心内亦惭愧,”他提着笔尖在纸上反复画圆,“借此机会送汤与她,希望做姐姐的,莫太气恼,亦希望能与我重修于好。” “是,郎君与三姑娘同出一脉,都是侯爷的子女,自然不能有隔阂。”乌奴低声答着。 薛砚明倏而仰面,舒一口气,道:“这关禁闭的日子当着难受,乌奴,明日是不是就解禁了?” 不待乌奴答话,他复又轻笑一声,“大哥还真狠心,分明是薛如言惹了他,却连带着叫父亲将我关了禁闭。” 乌奴悄悄瞄他一眼,没忍住道:“这次......侯爷是真恼了,从前从未如此对过郎君,这些日子也未瞧过郎君一眼,郎君,要不,明日先去侯爷那服个软罢?” 薛砚明赞赏瞧他一眼,“乌奴,你有长进。” “去将秋怜唤进来,”薛砚明摆摆手,又起身,推开窗,屈臂交叠在窗台,面上笑意更甚,“我不比大哥,官位比大伯高,可以对大伯视而不见,大可以撕破脸,可我有个侯爷爹,这父子情谊,还是要好好维护一番的。” 秋怜生一张鹅蛋脸,眼眉荡漾如 春水,眉心一点红痣,衬得她原本白皙的皮子愈发胜雪。 穿一身粉红褂子,腰身盈盈一握,十个手指头修长,往人胸口一搔弄,仿若溪流淌过,酥酥麻麻。 “郎君,”秋怜秀脸微微发红,垂着眼眉立在薛砚明身前,“唤奴婢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在四郎君院里伺候,便要料想有眼下这般境况。 秋怜心知肚明,却仍未点破,未有动作。 薛砚明冲她扯开唇笑,俯身瞧她,低声道:“秋怜,你伺候我,有几个年头了?” 秋怜老实答道:“......三年了。” 薛砚明背过身,往桌上倒罢一盏茶,复又朝她递去,“喝口茶,润润嗓子,我记着,你的声音很好听。” 秋怜受宠若惊,忙接过杯盏捧着,一双翦水秋瞳悄悄抬起来,撞进薛砚明含笑的眼眸里。 “怎么不喝?”薛砚明又温声催促。 秋怜只好垂首,轻轻饮一小口。 那厢,薛砚明倏然靠近她,夺了杯盏搁置在一旁,轻轻啄吻她的脸,半晌,瞧见她愈发红透的脸皮,方笑问:“可有不适?” 秋怜先是摆摆脑袋,而后倏而惊觉一阵腹痛,脸庞羞色尽退,一霎苍白如纸。 “......郎君?”她腹痛难忍,忍不住抬手捂住小腹,接二连三的钝痛却叫她骤然屈膝跪下,冷汗涔涔咬唇看向薛砚明。 薛砚明端起那盏茶,弓身在她眼前晃动杯盏,笑得温润,“这茶水里,被我下了一味毒,寻常人喝了便会腹痛难忍,若无解药,接连数日,便会腹绞痛而亡,届时便是肠穿肚烂,死状可怖。” “秋怜,想要解药么?”他抬手抚弄秋怜的脸,指腹用力揉她的唇畔,逼迫她启声,“嗯?” 秋怜已有些晕厥之象,心内大骇,顾不得甚么旁的,气若游丝重复道:“要......求郎君,求郎君给奴婢解药......” 薛砚明往怀里摸出一粒药丸,塞进她唇齿间,瞧她渐渐平息下来,方道:“此丸可维持半月,半月后,若无此丸,你便又会毒发。” 方才那股钝痛揪心,秋怜尚猜不中他为何如此,只得湿着鬓发匍匐在地,颤声道:“不、不知奴婢有何处地方能帮到郎君。” “乖,”薛砚明低低笑出声来,揽了她的腰将她提起,去吻她鬓边滴落的汗珠,伸舌卷进口中,半晌,喉结滚落一圈,“你有一把好嗓,又生得美,我喜欢得紧,可是秋怜,叫你为我做些事,你会不会不愿意呢?” 秋怜抖着嗓,“但、但凭郎君吩咐。” “好秋怜,去院子里剪花罢,我不叫你停,别停。”薛砚明未讲清楚,只吩咐她往园子去。 院子里掌着灯,旁的婢女都低眉顺眼候着,眼瞧秋怜双腿打着摆出来,却也只掀眸瞧一眼,复又将脑袋低下。 窗大开着,乌奴立在窗前替薛砚明研墨,低目一窥,见薛砚明几笔勾勒秋怜的腰身,丰满的胸脯,挺翘的臀。 第76章 不知过去多久,薛砚明落了笔,舌尖弹个响,示意秋怜进来。 薛砚明将画呈与她瞧,“好看么?” 秋怜抿唇瞧上一眼,飞快耷下脑袋,“好看。” 薛砚明笑一笑,“我要将这画送与旁人,秋怜,你与画一起离开。” 秋怜有些茫然:“......郎君要将奴婢送给何人?” 薛砚明紧捉她的眼眉,瞧见她瞳眸里自己恶劣的笑,道:“戚家郎君的好友,谭勉。” 他抚一抚秋怜微微发颤的脸,与她解释道:“戚家,想必你亦听过,我人微言轻,比不过家里那位做都督的大哥,世宦权贵见了我,只觉得我是个前程无望的庶子,秋怜,你能懂我么?” 他接着道:“小谭郎君这人,最是轻易深陷温柔乡,见了你,他定心生欢喜,届时......乖秋怜,好秋怜,能否与他咬咬耳,叫他引荐我去见戚郎君?” 秋怜总算明白他的用意。 她心内叫喊着不愿,可为时已晚,已被他哄骗喝下那能令她穿肠烂肚的毒。 秋怜阖紧眼,感受他微凉的指尖在耳侧停留,半晌,点了点头。 秋怜退下后,乌奴方上前几步,“郎君,秋怜可用么?” 薛砚明掏出帕子擦拭手,嗤嗤而笑,“她是个不禁吓的,有那毒在她身体里,不怕她不忠心,人皆贪生怕死,何况蠢奴。” 乌奴:“郎君这番解禁,想接近戚家,是想彻底为三皇子效力么?” 薛砚明神色坦然,“自然,大哥一日是都督,三皇子便一日会看得起薛家,我姓薛,虽是个庶子,谁又晓得我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呢?” 往侯爷薛江林的书房那头瞧上一眼,葳蕤灯火下,他面上笑意更甚,叫人险些察觉不到眼眉里陷进的一丝阴狠。 “谁又晓得,我是不是,没有袭爵的能力呢?” . 更深露重,子时的梆子敲过。 冬梅轻手轻脚从主屋退出,压低声音与冬莺道:“老爷与姨娘都睡熟了,此处我守着,你回去补补觉罢!” 冬莺不与她计较她言语里的明争暗斗,倒说做奴婢的守了屋子,好似就能入主子的眼一般。 遂只点点头,拂拂裙摆,裙身扫过石阶,往歇息的耳房走去。 稍刻,冬莺梳洗干净,疲惫之色尽显,往榻上平躺。 冬梅与她同睡一间,今夜想必不会回来,冬莺索性不去管,吹灭了灯烛,不紧不慢阖紧两个眼。 那厢,冬梅扭一扭丰腴的身子,频频回首往门上瞧,强压下一丝不甘心,倚着矮榻闭上眼。 不知几晌,两道身影翻进院内,互相睇眼。 片刻,当先往耳房去的那道身影肩上扛了个人,细了瞧,才晓得那人被块黑色料子罩着眼,唇间亦堵了团麻团。 四肢绵软无力垂下,显然已晕厥过去。 另一道身影看守稍刻,见已得逞,忙四下张望几眼,轻声跃了出去。 子时末,都督府掌起几盏微弱的灯。 商月楹披着披风,紧紧跟在薛瞻身侧,一张俏脸的神色有些许仓皇。 二人沉默穿过长廊,由薛瞻提灯。 商月楹没忍住压低声音问:“你就这样吩咐阿烈他们去绑人,被侯府发现了如何解释?” 熟料薛瞻未答她这个问题,反停步瞧她一眼,放柔声音道:“夫人,待会或许会用刑,你若是怕,我还是先送你回去歇息?” “......用刑便用刑!”商月楹撇开脸,固执没挪开步子,仍立在薛瞻身侧,反驳道:“这桩事是我发现的,我有知情的权利,再说了,兴许、兴许用不着你那堆刑罚呢,我若有法子能逼她说出来呢!” 拗不过她,薛瞻轻叹一声,又将她肩头披风系紧些,牵了她的手往前走,“那便你我一同前去吧。” . 冬莺是被说话声惊醒的。 混沌思绪方被拂散开,她顿觉自个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两个脚腕被麻绳捆得生疼,悄悄挣扎几番,绳的表面似生了刺,尽数往她脚腕的皮肉里扎。 依稀间听见几声‘她醒了’之类的话。 冬莺神色立时警惕,未再有动作。 脚步声响罢几声,唇间得到松快,方沉了嗓,要问上两句,忽听一把清丽声线唤她名字。 冬莺拧紧眉,怔松片刻,忽而一笑,“少夫人,奴婢白日里搭了把手好叫您不往地上摔,您就是这般对奴婢的?” 脑后打的结被解开,冬莺仍闭着眼。 再掀眸往前看,只见都督反剪两条胳膊立在不远处。 她身处陌生院落。 白日里见过的侍卫沉着脸侯在 一旁. 商月楹则歪了脑袋瞧她,面容不复白日见到的那般乖顺。 冬莺尚还有心思笑,她环顾院落一圈,不紧不慢道:“拖少夫人的福,奴婢竟也有入都督府的一日。” 商月楹举着灯靠近,声音很轻:“冬莺,你应该是个聪明人,既已到了这里,想必就该晓得,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冬莺扇几下眼,“所以呢?” “所以,”薛瞻抢先沉声开口:“问你什么,就答什么,若有半句假话,你晓得我的手段。” 元澄呈上几面薄纸,上头密密麻麻记载冬莺自入侯府后的所有动向,商月楹翻动几下,目光在某一处记载上稍作停留,而后,她淡声问道:“冬莺,你与公爹,是何关系?” 不待冬莺答话,商月楹复又紧逼她,兀自开口:“莫要说是主子与奴婢的关系,亦莫要说是见不得人的关系,我们既查到了这些......” 她扬扬手中的纸,“便知你有秘密。” 元澄又递来一方锦盒,商月楹将其打开递与冬莺看,不放过她眼眉一闪而过的慌色,冷声道:“这些钱,都是公爹给你的,你若今日好好交代,你尚有命在,你的家人,亦能安好。” “可你若扯谎敷衍了事,旁人倒也罢了,好好想想你的儿子。” 此话一出,冬莺骤然抬面,狠盯着商月楹,嗓音沉得厉害,“你把我儿子怎么了?” 却说商月楹一霎起身,俯视着她,嗤笑一声:“我只不过一试,养在你胞弟膝下的那个孩子,还真是你的儿子呀?” 冬莺错愕一瞬,撞进商月楹了然的神色里。 商月楹沉静与她道:“公爹每月给你银票,你藏了一半在城郊,又拿出一半回家给你双亲,若说要孝敬双亲,为何只给一半?” “偏你胞弟是个赌鬼。” “那些银钱,哪怕只给一月,亦能够寻常人家过活许久,可你每月都会出府,每月都不曾忘记要送银钱回家。” “你胞弟有一妻二子,身上无一技之长,又好赌,频频出入赌坊,却锦衣玉食,一家人好不快活。” “若你只是寻常阿姐,何苦每月送钱由你胞弟糟践?” “又或说,你若是想送钱与你双亲,为何不劝诫双亲收起那些银票,不叫你胞弟挥霍干净?” “思来想去,只余一个答案。” 商月楹屈指弹一弹手中的纸,声音仍飘荡在冬莺耳侧,轻得厉害,却振聋发聩,“这上头的记载,是从侯府抄来的,景佑二十年,你曾因家中有事向侯府告假三月,而应允此事的,却是公爹。” “你与倪姨娘告假那日,公爹在场,你二人兴许达成某种共识,公爹借一家之主的身份允了,倪姨娘也不好发作,只得放你归家。” “若你是因怀了身子,肚子遮不住了,要归家待产,那......这便不难猜了。” 元澄窥一眼冬莺难看到极点的脸,听罢商月楹的分析,暗暗咋舌,暗道还是女子心思细腻。 若叫他查,他又如何能想到,冬莺胞弟膝下那两个大胖小子,竟有一个是她的。 那...... 这大胖小子,难不成是大人的......弟弟? 大约是元澄的目光太明显,冬莺回过神来,扯了扯唇,没否认,只道:“我儿子的爹,不是薛江流。” 听她直呼薛江流名讳,商月楹勾一勾细眉,旋身将那几张纸递给薛瞻,小声道:“她应是有些记恨公爹,软肋便是她的儿子。” 薛瞻做事向来果断,他瞥了眼冬莺,当即吩咐阿烈前往冬莺家中,将两个男童都抱来。 冬莺立时挣扎,半喊半威胁道:“你敢!你若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你这辈子都别想晓得秘密!” 熟料薛瞻是个硬茬,最不惧旁人威胁,摆摆手,阿烈就听令往外走。 冬莺见威胁无用,挣扎之下,总算妥协,“慢着——!” 阿烈稍稍停步,回首望向薛瞻。 薛瞻往前逼近几步,居高临下盯着冬莺,淡声道:“想好了,秘密重要,还是你儿子重要。” “我在你这撬不出秘密,还可以去你家人身边撬,你的双亲,经得起几下刑罚?” 他道:“今日我不对你用刑,话便也与你挑开了说,你若不吐个干净,我兴许会杀了你全家。” 第77章 冬莺仰面瞪着他,眼尾紧皱在一处的纹路倏而展平,她笑一笑,问:“都督,比起奴婢与你爹的关系,或许,你更想知道大夫人的死因呢?” 薛瞻身后,商月楹立时起身,稍稍张圆眼眸,三两步跑来,盯着冬莺斩钉截铁道:“你果然知道!” 薛瞻摆手,命元澄替冬莺解绑,神色无喜无悲,“说吧。” 冬莺松动了被绑得发红的脚腕,仍坐着,目光却盯着脚下一块砖,仿若透过这砖去瞧什么,“我与薛江流,早在你还未出生,就已认得彼此。” 今夜无星无月,夜色沉得似蛰伏在暗处的猛兽眼睛,只在悄无声息中吞噬一切。 灯烛摇晃,冬莺垂着脸,半张脸隐在阴影处,红唇翕合,益发吊诡。 听清她在说甚么,商月楹没忍住背后一涌而上的寒意,下意识去找寻薛瞻,握紧他因竭力忍耐而发颤的手。 冬莺交代,她尚年轻时,曾跟随双亲前往西境讨生活。 西境蛮子多,却有不少姑娘家爱汴京的小玩意儿,是以,她父亲寻了商队,带着她母亲与她,以及胞弟,跟随商队,去赚蛮子的钱。 彼时,薛江流尚在书院念学。 适逢游历,薛江流与同窗兜转抵达西境,与冬莺相识。 不过那时只当作匆匆一面,毕竟,薛江流很快将要回京,冬莺亦要跟着双亲留在西境。 而后过去一年,二人在汴京重逢。 时逢薛江流春风得意时,二人有了首尾。 后来,宋罗音成功嫁与薛江流,冬莺便一直自诩是薛江流养在外头的外室。 彼时冬莺天真,只觉能与心上人时常在一处也好。 直到倪湘入府没几年,宋澜为皇子挡刀一事发生,薛江流忽然哄了她,只说先进府,在倪湘身旁做个一等婢女,待岳父长眠,再与老侯爷提起要纳她为妾一事。 可后来又遇着老侯爷逝世,此事兜兜转转耽搁下来。 冬莺本就出身市井,于名分一事不太计较,倪湘得宠,她只要日日能见着薛江流,亦是好的。 兜兜转转过去许多年,直至一日,薛江流寻了过来。 将她套上小厮春水的衣裳,带她出了侯府。 亦是那日,冬莺才惊觉薛江流起了杀妻的心思。 薛江流虽登过桂榜,可官路一直不太顺畅,娶宋罗音后,倒说顺畅了些,可宋澜身死,岳母又以退为进回了扬州,宋家当时几乎再无能力提携他。 宋罗音那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因着时不时得景佑帝关切问上几句,薛江流亦不敢休妻、不敢和离。 故而,将心思打到了冬莺身上。 他晓得,冬莺在西境待了许久,对那些蛮子手里的毒兴许熟悉。 果真,对冬莺用了几番柔情蜜意,便见她写下‘莺啼’二字。 此乃西境一味无色无味的毒,厉害之处,便是哪怕服用此毒,哪怕身体亦有毒性,旁人亦瞧不出异样。 之所以唤作‘莺啼’,便是盘踞在咽喉的剧毒。 此毒会在悄无声息中渐渐吞噬身体,拖垮人的身子,引发咳疾,从而勾人用药。 与那味桂枝碰在一处,只需三日,便会悄无声息夺取性命。 哪怕是郎中,亦把不出毒脉来。 冬莺与薛江流里应外合,薛江流想方设法寻来此毒,冬莺在倪湘身旁拱火,勾起倪湘心腹婢女的不满,言语间诱导那个婢女调换桔梗,将其更换成桂枝。 宋罗音逝世后,冬莺以为正妻消亡,她兴许能正大光明陪在薛江流身旁。 薛江流却又磋磨一年,只说发妻身亡不久,不宜另纳姨娘,唯恐旁人诟病。 冬莺一怒之下告了三日假回家,恰逢邻居开了酒水铺 子,冬莺一连两日在酒水铺子买醉,次夜便与邻居滚进了床榻。 而后,冬莺惊觉自个月事许久没来,寻了郎中瞧,才晓得已有两月身孕。 她与薛江流许久未曾有过,孩子,自然是邻居的。 大约是这个生命的到来,倒叫冬莺幡然醒悟,不再执着向薛江流要名分,亦不打算告诉邻居,只念着将孩子生下来,好好养着。 有些事想得通了,再瞧旁人时,便只觉穿透皮肉,能望进溃烂发臭的骨血。 冬莺耻笑薛江流薄情,杀妻只为踩着宋家往上爬,当即拿捏把柄,借口将他杀妻的证据埋在某处,威胁薛江流替她赡养儿子。 自此,便是冬莺与薛江流之间的所有事。 院中众人比夜色更沉默,尽管早已猜测宋罗音之死乃薛江流所为,仍被他的薄情与残忍激起无边无际的怒。 元澄与阿烈性子直,没忍住啐了几口。 商月楹不知该说些甚么,张了张唇,却未能出声。 只能反复握紧薛瞻的手,竭尽一切可能安抚他,陪他一并承受这不堪又震惊的真相。 半晌,冬莺扯唇笑笑,“这样的真相,都督当真能承受么?” 元澄当即拔剑悬在她胸口,只稍用力便能刺进心房,“贱人!闭嘴!” 除却薛江流,冬莺亦是杀害宋罗音的元凶。 冬莺说出这些,便没想能活着回去,她不惧胸前那把剑,只盯着薛瞻,面上有一瞬痛快,不知是为她报复了薛江流的儿子而痛快,还是秘密最终宣泄出口,令她豁然,令她解脱。 “我杀了你母亲,你要对我如何用刑,我都不畏——” “......但,”冬莺偏目窥商月楹,倏软神色,“我的儿子尚且无罪,能不能,放他一条活路?” 终是真相大白,商月楹却觉着自己没权利替薛瞻做决定,只沉默撇开脸。 不知过去多久,薛瞻总算有了动作。 他走得极缓,细了瞧,绷紧的下颌隐隐发颤。 沉默行至冬莺身前,他忽然问了个尖锐的问题,“你爱你的儿子么?” 冬莺一怔,没料想他会如此问,回过神来,以为死前还能见着儿子,遂一点头,“自然是爱的。” “薛江流不配再为人,可我母亲与他仍是夫妻,我若杀了他,无论是毒是药,终归引来衙门探查,我的母亲,他践踏在脚下当作踏脚石的我外祖一家,凭何因故再被他染上蜚语。” “你爱你的儿子,我的母亲,死前亦记挂着我。” “我今日不杀你。” 冬莺错愕盯着他,瞧他咬牙切齿,面目险些狰狞,“你的儿子,我会派人好好养着,你只需装作无事发生,继续与薛江流周旋,不叫他察觉端倪。” “为了你的儿子,替我做事。” 冬莺只见他阖紧双目,不知是不是灯烛欲灭,四周昏暗,她仿若瞧见从他面庞一霎而落的恨。 “我要他独身一人,要他死得干干净净,要他尸骨无存。” 第39章 是我混蛋 汴梁河蛙声鸣鸣,绿荫下蝉声阵阵,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 暑雨连着降了几日,袖袍里那丝热气被吹得干净,吹来又一场赏荷宴,落在别家。 说赏荷宴轮到那家,主家知礼识趣,与京中世宦门房递了帖子,官眷宗妇优雅贵气,接过帖子都只淡淡睨一眼,由着底下婢女兴冲冲捯饬轻纱羽衣,争先要主子做那赏荷宴最矜贵华丽的贵妇。 只是这样的高兴,这样的和风,吹不进乌云沉沉、风雨欲来的金銮殿。 “陛下——!”当先一人持笏跪地,弯曲的双膝与他不再硬朗的腰重合,面容凄凄,两条残雪似的眉紧紧扭在一起,“此事四殿下亦不知情,陛下莫要动怒,更莫要伤了父子情分啊!” 细了瞧,是年岁已过半百的李太傅,虽满身蓝紫圆领襕袍,却仍叫立在后排的官员暗窥背影里的狼狈仓皇。 满殿静谧,四皇子赵渊匍匐在地,恨不能将额融进地砖,却也还晓得替自己分辨几句,“父、父皇,儿臣当真不知,当真不知,常真已经连着一月没有递折子与儿臣了!” 薛瞻淡瞥一眼,羽睫起了又落,瞧三皇子赵勉一党唇角的讥嘲与幸灾乐祸实在难以遮掩,复又收回视线。 除却李太傅首当其冲,尚有几个赵渊党羽尽量维持冷静,忍着没有站出来替赵渊求情。 能踏进金銮殿,又有几人是当真蠢的,眼下局势敏感,站出来替赵渊求情的人益发多,景佑帝的降责就来得愈快。 连带着他们,亦逃不开被景佑帝扣上党羽的帽子。 李太傅情急之下自乱阵脚,只因李家乃皇后母族,任何叫李皇后膝下两个皇子失去帝心的苗头,都会叫李家一双手掌紧紧摁进去。 不知几晌,景佑帝闷咳一声,摸了手边的折子重重砸在赵渊匍匐的背脊上,“你说你不知情,朕问你,户部接连拨款,你知不知情?” 四皇子身躯一僵,鬓发尽湿,却哑了声。 原是陇右挖渠防旱一事。 今日一早,方过寅时末,一道折子辗转抵达驿站,驿站官员见是陇右的折子,不敢轻慢,当即赶往右掖门,由内官送往景佑帝身前。 第78章 景佑帝细翻片刻,才知自半月前,陇右边缘一带燕州清水县的几个村落仍出现旱情,田地干裂,得不到水洼滋润,连片绿都窥不见。 好在村民大多有蓄粮的习惯,可再多的粮,也抵不过老天迟迟不降雨,一合计,便联合村民往县衙闹,质问朝廷为何不管他们这偏远地界的百姓。 官民冲突常起口角,当先一人为了将此事闹大,生生往衙门里闯,熟料不知是何人推搡,一头撞在柱子上,竟就此断了气。 人皆有瞧热闹的心,便是与自己无关,寻人亦爱说上几嘴。 于是,此事益发往外传,不出三日,传进了陇右节度使常真的耳朵里。 常真接到消息,当即前往清水县。 陇右地势颇高,常真头顶烈日,跨马前进,先是瞧见寸草不生的黄土,而后又听一阵吵嚷,派人打探才晓得,是那帮村民又欲往上头告。 便说这常真立时拐马往县衙去,捉了那县衙老爷便问:“此处干旱为何不上报?朝廷早已多次拨下款项,你这老爷是如何当的!” 熟料县老爷自知闹出人命已万分惶恐,听了这话却有一瞬怔愣,“拨款?大人,下官可从未见过金银一角啊!” 此番轮到常真怔住。 偏他不信,寻来县衙账本,细细查看之下却也不得不信。 那些款项,压根就没落到清水县来。 可当下紧要的是清水县已有多处农田饱受干旱,常真只得按下疑心,当即加派人手,修渠引水。 兜兜转转过去半月,事态渐渐平息,常真终能抽身追查款项一事。 细查之下,才晓得往清水县拨来的款项,早已经由燕州贪官之手,连一个铜板都尚未流入清水县。 常真怒极,忆起此事乃赵渊主事,怕底下官员糊弄,索性绕开赵渊,一道折子直接送进了驿站,不再入赵渊的手。 若非村民闹出的动静太大,清水县兴许之后要死更多人。 众生平凡,能填饱肚子,不受饥肠辘辘折磨,已是陇右这等偏远之地百姓的毕生心愿。 可当先杀出寥寥贪官来,清水县的百姓尚不知情,身心折磨下的怨,不会留在原地,只会悄无声息爬向汴京,爬向坐在龙椅上高枕无忧的上位者。 此事细细追责,的确乃赵渊过错。 他若多上心,甚说亲自去往陇右,又有何妨? 可偏他没有。 景佑帝冷目瞧着肩背发颤的儿子,沉声问:“此事疏漏,是你犯了错,你打算如何做?” 赵渊当即一抬头,答道:“自是追查燕州贪官!好给父皇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却见三皇子赵勉暗暗摆首,做叹气模样持笏而出,“父皇,儿臣认为四弟此举不妥!” 景佑帝未吭声,只淡淡乜他一眼。 赵勉道:“常真虽说力挽狂澜,可到底迟了些,当先要紧的,合该还是派人多多修渠,稳打稳扎,切莫再犯同样的错!” 戚氏一族几个在朝为官的宗室子弟窥一眼景佑帝的面色,见他眼眉稍稍放松,忙站出列,弓身附和道:“陛下,臣等认为,三殿下所言极是——” 眼瞧景佑帝龙颜稍霁,赵勉党羽只觉机会来了。 傅从章当先出列, 丢了个颇为尖锐敏感的问题,“陛下,恕臣直言,此事出如此大的纰漏,四殿下到底疏忽,依臣看,此事已不便再由四殿下经手......” 朝臣借以笏板遮掩,偏目对视,暗斥这傅从章当真是个老狐狸。 赵渊办事不利,说得像赵勉愿意替做弟弟的擦屁股。 打量他们不知,冲的是燕州贪腐一事去的。 字字未提,却字字露馅。 贪腐一事,赵勉若办得漂亮,还愁争储机会么,直接入主东宫好了。 既傅从章挑白了讲,二皇子赵郢党羽亦蠢蠢欲动,称二皇子为兄长,与四皇子一脉相承,办此事更为妥当。 这厢,戚家又借机踩上赵郢几脚,只话里话外言,赵渊方犯下错事,赵郢这做哥哥的,就莫淌进浑水里了,没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底下官员争执不休,景佑帝却只盯紧赭黄袖摆。 吵嚷间,景佑帝不重不轻烦躁啧声。 殿内立时默然。 景佑帝抬眼,浑浊的眸色扫量满殿的脸皮子,龙威虽余,却仍震慑,待得朝臣将脑袋压得死死的,景佑帝方启声,问的却是一直沉默的五皇子赵祈。 “祈儿啊,方才你三个哥哥都讲罢如何解决,你年岁最小,倒也与朕说说,当先最紧要的是什么?” 一霎,所有视线都往赵祈身上落。 薛瞻偏目扫量,暗道此人光这般瞧着,难以看穿他是个心机深沉之辈。 不动声色扯开唇畔的讥嘲,薛瞻在心内思量,只说今日这龙威,兴许要赵祈来抚平了。 但见赵祈持笏出列,稍稍抿唇,弓身答道:“回父皇,儿臣谬见,圣人常言,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儿臣常听汴京百姓言,父皇乃仁君,陇右虽远,陇右的百姓虽不能享父皇庇佑,却仍是父皇的子民,儿臣认为,此番最紧要的,是先安抚好清水县的一众百姓。” “常真虽代为效劳,已及时补救,可清水县百姓心中是不是有怨,殿中众人无法感同身受,自是无法得知。” 景佑帝眸色微闪,放平许久的唇角渐渐有了弧度,“说得不错,祈儿继续。” 赵祈又道:“燕州官员贪腐,想必不是一时,自古卷进贪腐案的官员都将身陷牢狱,既已被父皇知晓,便早已是强弩之末,哪怕放他们再逍遥快活几日,又有何妨?” “可百姓不同,”他话起,铿锵有力,“我泱泱大国,可以失去数以万计的贪官,但,不能失去任何一个得庆元庇佑的子民!” 言语甫落,以柳如淙为首的清流一派,当即出列,“陛下,臣等附议——” 柳如淙道:“陛下,去岁秋末,五殿下将盐税一事处理得妥当,殿下年岁虽不如其他几个殿下,行事却稳当,依臣所见,五殿下提议,不无道理。” 薛瞻不动声色握紧笏板,失笑窥一眼面色骤变的傅从章,以及余下赵郢赵渊兄弟俩的党羽,见其面上皆是错愕之色,不由嗤嗤一笑。 赵祈韬光养晦许久,若非景佑帝点名,当说应该会继续蛰伏。 此番却一语击中帝心,又得清流一派推崇。 难怪这些个党羽的面色,难看至极。 不知几晌,景佑帝摆摆手,“祈儿说得对,此事慎重,便交由户部善后,旁的,之后再议罢!” 话锋一转,他又道:“渊儿,你办事不利,想必心思已不在政事上,百姓有难,你瞧不见,这兵马司,想来你也不必再掌管,你可有意见?” 赵渊颤着下颌阖紧双目,难掩心中懊悔,“......儿臣,谢父皇隆恩。” 这话,便是将此事定罪,重罚赵渊,却也不曾叫任何一个皇子接手,只叫户部插手去办。 朝臣们细细琢磨,只觉这皇子之间还有得斗,却也不便再出言,只齐声附和:“陛下英明——” 此事揭过,金銮殿总算拨开乌云见明日。 景佑帝瞧着赵郢赵渊,近乎无声叹一口气,辗转揉捏眉心,忽道:“朕记得,皇后生辰快到了。” 礼部尚书王大人忙应声,“是,陛下,不知这......” 往年皇后的生辰阖宫热闹,琼林玉宴,可...... 王大人悄悄瞄一眼地上的折子,只暗呼差事难办。 景佑帝摆摆手,“皇后与朕多年夫妻,朕的子民,亦是她的子民,便是要大办,皇后亦不会点头,便只当成寻常家宴办吧,届时都将夫人带进宫,君臣一家好好吃个饭。” . 下朝后,裴宿扯松闷得燥热的衣襟,三两步追赶上薛瞻,复又拍一拍他的肩,“都督!” 薛瞻回首一望,吊起一侧眉,冲他扯开一线笑,“裴大人。” 裴宿瞪圆两个眼,想是未料想薛瞻竟冲他笑,毕竟,头回与他打招呼,那脸色还像自个欠他银子呢。 好在他反应快,当即并排与薛瞻徐行,用肩去搡他,“欸,我家夫人与你家夫人私下姐姐妹妹地唤,我与你哥俩好,你没意见吧?” 不待薛瞻答话,他又擦一把鬓角的汗,自顾道:“好兄弟,我比你大半岁,便当是你的哥哥了,老弟,哥哥问问你,你家那两个弟弟是不是铁了心要与三殿下绑在一处?” 薛瞻步伐一顿,又状若无事继续前行。 裴宿背过身,面朝薛瞻倒着走,朝他挤眉弄眼,“哥哥前几日可瞧得清楚,谭家那浪荡子伙同戚家大郎,与你两个弟弟在一处吃酒呢,欸,不是我讲,你瞧着也是个聪明人,你两个弟弟怎如此......?” 如此蠢笨。 薛瞻在心内替他说罢未挑明的话。 面上不显,他稍稍停步,正视裴宿溜圆的两个眼,“说完了?” 裴宿眼眉一弯,忙摆手,“哪能呢,嗐,不说这个,我想问问,宫宴那日,你可想好要与夫人穿什么了?” 第79章 见薛瞻偏目瞧他,他笑意更甚,“我与夫人早已商量过,但凡此等宴席,都穿同色,好叫旁人艳羡,自个也痛快,老弟,离宫宴还有几日,不若你也与夫人这般穿,届时,我与夫人琴瑟和鸣,你与夫人郎才女貌,岂非叫旁人艳羡眼红!” 薛瞻不搭腔,裴宿又催促一声:“老弟,你讲呢?” 薛瞻:“我与夫人穿什么,届时自有安排。” 这话,便是明晃晃的拒绝了。 却说这裴宿听了也不恼,忽而撅撅嘴,抬眼望一眼天,岔了个没头没尾的话来讲,“哎呀,我突然想到,今年的琼林宴还没办呢,你也认识宁绪之吧?” 他话碎得像汴梁河边不停嚷嚷卖花的婶子,“他还真是三元及第的料子,想来宫宴那日他也会来,不知陛下会不会替他寻一桩良缘呢,不过我听说,他刚登榜那几日,便有几家找上门去,说是牵线搭桥,可都被他拒了......” 薛瞻早已越过他往前,却见裴宿扬声一喊:“老弟,你可知为何?” 裴宿在心内默念几晌,果真见薛瞻步子一停,只觉早先在白承微那听来的八卦当真好用,当即笑嘻嘻,快步跟上,“就这么说定了啊,届时我好好瞧瞧,到底有多少人羡慕我们!” . 出宫后,薛瞻照常去往骁骑营。 再回都督府,已至午时。 侯在前厅等商月楹来一同用午膳,听及脚步声,忙起身去门口等。 却遥望廊下,她着一件明黄对襟宽袖,水蓝八破裙迎风而动,披帛绕臂系了个结,裸露在外的肩颈戴着彩珠璎珞,发髻绾得细致,与衣裳同色的绒花插进发间点缀,明艳动人极了。 出神间,商月楹已行至身前,摆摆手,嘀咕道:“薛瞻,你发什么呆呢?” 薛瞻扇几下眼,侧开身供她进门,“没什么,夫人今日要出去?” 商月楹点点头,“我收到赏荷宴的帖子啦,旁人相邀,不好不去。” 夹了道烧鹅过去,薛瞻道:“皇后生辰快到了,今日上朝,陛下称,届时宫宴,夫人要与我一同入宫。” 商月楹轻轻‘啊’了一声,搁置一双筷,垂目扫量 一眼,“入宫?我从未进过宫,细细一想,我好像连入宫能穿的衣裳都没几件......” 她睇眼过去,眨眨羽睫,“现在差人来量身,还来得及么?” 薛瞻:“来得及。” 用罢午膳,商月楹尚未出门,唤了春桃去请常替她裁衣裳的成衣铺,觉着无趣,便屈臂撑在方几上,单手托腮把玩披帛。 成衣铺的掌柜来得快,带了好些料子过来,商月楹一眼瞧见其中一匹梅子青色,伸指轻轻抚一抚,心生喜爱,“就这匹罢!裁宽袖!” 她另挑了匹淡黄色的料子裁对襟上襦,复又选了绣花样式的同色料子裁裙,而后才摆摆手,觉着满意。 侧着脑袋睐一眼薛瞻,瞧他身上晃眼的银色圆领袍,商月楹忽道:“你要裁新衣裳么?” 熟料薛瞻仿若就等她问出这句,当即搁下手中杯盏,起身细细瞧她方才伸指点过的几匹料子,弯起两条山峰似的眉,点点下颌,“我与夫人穿同样的颜色。” 商月楹尚未来得及咀嚼出味来,但见他神色坦然与成衣铺的掌柜吩咐,就照她方才选的那些,替他裁出一套来。 成衣铺的掌柜笑得眯紧了两个眼,忙寻来软尺替二人量身。 掌柜退下后,商月楹古怪瞧薛瞻一眼,“你要与我穿一样的颜色?” 薛瞻:“不行么?” “......行倒是行,”商月楹小声咕哝:“就是觉着有些奇怪......” 薛瞻佩好寒渊在腰间,起身靠近商月楹,指腹轻揉她的软腮,“我该回骁骑营了,外头太阳毒辣,我送夫人去赏荷宴,酉时前去接夫人回家,嗯?” 竟将话岔开了。 商月楹不与他计较这些,咬咬唇,当即点头,“......好。” . 不晓得是因都督府的缘故还是因何,成衣铺的办事速度快极了,约莫三日便送来两套崭新的衣裳。 宫宴设在夜间,又过得几日,商月楹便随薛瞻一道出门,套了马车往宫里去。 马车里,商月楹瞧着二人同色衣裳,却说也未压下心内的紧张,不免问道:“薛瞻,这宫里的贵人,都还好说话罢?” 薛瞻失笑一瞬,适逢与她对面而坐,索性两条腿夹紧她的双膝,俯身理理她鬓边一丝绒发,“放宽心,今日入宫的官眷不止你一人,何况我一直会在你身旁,你紧张什么?” 闻声他不掩饰那丝笑,商月楹撇撇唇,将脸摆开,“我哪有紧张!你不许乱讲!” 薛瞻扬扬眉,不再戳穿她,只泄出一丝笑,握了她的手攥在掌心。 商月楹静默几瞬,没忍住又瞧瞧他。 要她讲,他今日穿这身衣裳...... 还真俊。 真好看。 垂目去瞧,藏在梅子青色外袍下的修长指节弯曲,轻轻包裹住她的手,指腹时而摩挲她的手背。 酥痒的感觉,像她前几日赴赏荷宴尝过的沁甜山泉水,冰凉极了,淌进心口里,激起一阵颤栗,叫五脏六腑一霎包裹,又能细细回味一丝甘甜。 商月楹不动声色挪挪两片臀,不自觉离他更近一些,适逢一阵风挑起车幔一角,她借故转头去瞧,没忍住,在他瞧不见的一小方天地里,弯了眼眉,勾了唇角。 也罢,谁叫她眼光不错呢,这料子挑得...... 当真合适。 这厢,她在心内辗转品尝甜丝。 那厢,马车亦行至宫门口,薛瞻当先跳下车,复又揽腰将她抱了下来,商月楹在他身前站稳一瞬,才挑眼去瞧四周,四下张望,竟瞧见白承微下了马车,柳玉屏竟也来了。 她立时扬起唇畔的笑,未嚷出声,只踮脚冲那头摆摆手。 柳玉屏眼眉惊喜,想过来,又碍着柳父柳母在,只得冲她笑笑。 倒说是白承微立时扯了裴宿过来,与商月楹握手伏腰,“商妹妹,就讲你我有缘,前几日赏荷宴方见过,今日竟又在宫门口碰上了。” 言罢,她视线往薛瞻身上一落,后退半步,与他见礼,“都督。” 裴宿一双眼珠子在二人身上打转,当即朝薛瞻挤眉弄眼,夸赞学生一般瞧他。 好似在讲,孺子可教也。 商月楹笑一笑,凑近白承微,细声答道:“是很有缘呢,但,白姐姐,我头回进宫,有些紧张,就怕礼仪上出错,闹了笑话与旁人瞧。” 白承微拍一拍她的手,安抚道:“不打紧,我夫君讲了,陛下不大在乎这些,我倒是第二回 进宫了,是真觉着没什么,你可莫要太过紧张,真闹出笑话来,放松!” 大约是为了叫商月楹岔开情绪,白承微促狭一笑,与她贴耳,“你今日很美,你夫君,也俊得很,你二人当真配极了呢!” 商月楹脸皮一红,飞快扫量她身上套的衣裳,复又转首去瞧与薛瞻搭话的裴宿,小声回赞:“白姐姐,你与裴大人亦穿得很搭。” 白承微笑笑,“行了,我先进去了,待会宴席上见。” 商月楹目送她与裴宿携手进宫,正欲转身去寻薛瞻,手忽而被握住。 她仰面瞧他,却见他捉了她的手在眼前晃晃,“走吧,夫人,我牵你进宫。” “这样,可会少些紧张?” 商月楹磨一磨两片红唇,未吭声,只反手挠一挠他的掌心,当作答话。 她从前未进过宫,直到与薛瞻一同进殿,瞧见雕梁画柱,窥清席面上的男男女女,只觉自个当真不认得几个人。 但说商月楹如此想,却也不妨碍她认出席面上的一些人都是谁。 她悄悄睇一眼上首,瞧见了景佑帝的模样。 一左一右两道身影,左侧戴凤冠、雍容华贵的当属皇后。 右侧那美妇生一双狭长眼眸,眼尾上挑,眉心点几瓣花,两条细眉舒展开。 商月楹细细想,能与皇后一并陪坐帝王身侧的,当是那位戚贵妃了。 因着薛瞻都督的身份,二人席位得以靠前,一双眼往后扫量,竟还瞧见白承微冲她打招呼,以及末席遥望她的商恒之与秦意。 便是薛江流,亦独身坐在她与薛瞻对面下首,与玉屏的席位离得不算远。 商月楹见了他,稍稍撇唇,不再往那边瞧,见了玉屏,反望一眼对面掀袍而坐的几位男子。 五皇子赵祈她认得,商月楹一会瞧他,一会偏目去瞧玉屏,只暗道这二人如今这般看,她只觉着八竿子打不着一块。 赵祈虽不得宠,却说亦是皇子,身旁坐的自然一般无二。 光是瞧年龄,商月楹已将几个皇子认得分明。 不待她继续扫量,曾来商家宣读过圣旨的内官首领德明高扬一把细嗓,宫婢立即低眉捧着银盘进来,侍奉各席位右侧。 商月楹跪坐蒲团,正垂眼瞧着宫婢替自己斟酒,忽听二皇子赵郢扬声敬酒,高呼母后今日生辰,愿祝母后凤体康健。 第80章 她忙瞧一眼薛瞻,见他端起酒盏,也忙端起自己的,扯出唇畔的笑,与皇后敬酒。 皇后嗓音沉沉,见几个皇子各自呈上生辰礼,只道心意难能可贵,摆摆手,笑请殿内诸位莫要客气。 席面已开,商月楹不敢再多瞧,生怕出错,只垂首盯着桌前一方天地,时不时夹一道雕酥往嘴里送。 薛瞻偏目瞧她,见她只紧着雕酥吃,只好稍稍凑近些,低声在她耳侧道:“夫人往日爱吃雕酥,今日进了宫,不妨也尝尝旁的,放心,没人会瞧你。” 听了这话,商月楹飞快抬眼扫量四周,稍刻,见的确没人瞧自己,这才长舒一口气,两个乌瞳开始往别的佳肴上落。 寻些旁的吃食,盼着薛瞻能早些带她回去罢! 这厢,她吃得高兴,耳边不过是些阿谀奉承之声,有薛瞻挡着,又无同为女子的官眷来与她讲话,倒松快了一阵。 正夹了一道鱼脍往嘴里送,忽听景佑帝感叹,“如今太平,朕心稍安,能有这大好河山,当说是该好好感谢我朝武将——” 便见薛瞻与殿内其余几人起身答道:“是陛下圣明。” 眼瞧薛瞻重新跪坐好,又听那许 久未启声的戚贵妃薄薄一笑,与景佑帝道:“陛下,要臣妾说啊,满朝武将里,还是薛都督更胜一筹。” 不知是不是商月楹的错觉,她觉着戚贵妃的眼神像把勾子,不停往这边勾来。 但听戚贵妃道:“这殿内,何人不知几年前新月关一战,都督一举斩下那敌军首领的首级,立下好大个功劳,此战可谓是出其不意,杀了敌军个片甲不留,臣妾犹记着,彼时都督还是个少年郎呢!” 商月楹顿觉落在身上的视线如一张蛛网,密密麻麻。 薛瞻动作一顿,只垂目答道:“娘娘谬赞,每个将士都有功劳,臣不敢一人独揽。” 照说如此周旋,那戚贵妃兴许就该觉着没趣,不再抓着薛瞻不放了。 商月楹忽又听她语气哀怨,微微叹声,“可怜我阿音妹子,瞧不见儿子如今有多出息,到底红颜薄命。” 近乎一霎,商月楹窥清薛瞻隐忍握紧酒盏,只手背青筋虬结,不叫旁人发现。 商月楹在心内暗骂戚贵妃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同时,亦在心内纠结,该不该将自己的手覆上去。 该不该在满殿朝臣官眷的注视下,握紧他的手。 那张蛛网将她兜得死死的,商月楹却忍不住抬起手,已匆匆越过矮几,只差几厘便可牢牢覆上去。 忽听白承微那边传来酒盏滚落的声音,一抬眼,裴宿歉声朝景佑帝道:“臣失仪,还请陛下切勿怪罪。” 商月楹的手又仿若被烫到一般收回身前。 戚贵妃定是故意提起婆母,其中定也有些甚么猫腻。 她不懂宫中规矩,要说安慰,还是归家再说。 熟料薛瞻早已窥见她的动作,见她复又收回手,是在裴宿打翻酒盏之后,不由掀眸瞥去一眼。 却窥见一双桃花目遥望他与商月楹。 宁绪之穿一袭月白云纹圆领袍,端着酒盏轻晃,视线与薛瞻在半空对上,只觉薛瞻眼眉的敌意与警告来得莫名,瞧一眼许久未曾见过的商月楹,眸色轻颤,却也忍着旁的情绪,邀敬薛瞻一杯。 再窥一眼夫妻二人身上的同色衣裳,只觉刺目,遂不再瞧。 满殿皆知薛瞻的母亲早逝,有些心思敏感的官员不动声色在戚贵妃与薛瞻之间扫量。 更甚说有些官员,将视线落去了薛江流身上。 戚贵妃寥寥数语,便将自己与薛瞻母亲关系尚可的消息公之于众。 这是戚贵妃随口提的,还是有意为之? 要晓得,薛瞻至今未明确投靠哪个皇子。 虽说他如今看似中立,可,谁又能料见往后的事呢? 好在此等敏感气氛只维持不过一瞬,戚贵妃又仿若没事人一般宴请官眷饮酒。 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景佑帝称有些乏了,索性摆摆手,叫二皇子赵郢好好招待。 帝王欲歇息,皇后与戚贵妃忙一前一后搀着出去。 上位者方走,殿内立时松快不少。 三皇子赵勉当先过来敬酒与薛瞻,薛瞻却视而不见,只道不胜酒力。 赵勉也不勉强,扯唇笑笑,瞧一眼商月楹,只讲当时都督府大婚,他因事耽搁,尚未来得及送礼,待席散,务必补上。 商月楹眼瞧他来了又走,四下暗窥,旁的官眷脸上的笑容明显轻快些许,便是柳玉屏,往她这头笑时,唇畔的笑亦深了许多。 可商月楹却觉着,这富丽华贵的大殿,闷得她快透不过气了。 她抻着脑袋往殿门口瞧,见有的夫人出去转悠,便立时靠近薛瞻,“我出去转转。” 不待薛瞻答话,她当即起身,缓了缓微麻的双腿,旋裙往殿外走。 虽说是透透气,商月楹初次进宫,却也不敢离大殿太远,只寻了处略微僻静的石头坐着,仰面去数天上的星星。 “都督夫人?好巧。” 不想有三道身影悄无声息靠近,径直启声,险些害商月楹惊叫出来。 她回首一望,竟是曹光的夫人与那戚家少夫人李氏。 还有一人她先前不认得,方才推杯换盏却听旁人唤她傅夫人。 想来,便是枢密院那位院使,傅从章的夫人。 商月楹只得起身,颇为周到行了半礼,“好巧。” 那傅夫人生一张圆盘脸,两个珍珠耳坠一摇一晃,晃得商月楹莫名心烦,“初次见面,竟不知都督夫人如此好颜色,难怪汴京那些日子常言薛都督对夫人钟情,这水灵模样,便是我,也觉着美进心坎里。” 那曹夫人与李氏更是你一言我一语捧着商月楹,嗓门稍稍有些大,倒叫不远处伺候的内侍抬眼往这边看了看。 不知何故,商月楹近乎一瞬懂了她三人的来意。 这三人的夫君皆为三皇子党羽,她若被她们这故作亲昵的模样牵着鼻子走,偏又在宫里,她料想,明日就该有传言,称三皇子已将薛瞻的骁骑营收入囊中。 商月楹不喜与这三人打交道,只讲自己要回大殿,侧身便往来时的路上走。 熟料这三人塞过狗皮,穷追不舍,曹夫人一张脸皮子笑得险些挤在一处,还欲伸手去拉商月楹,“欸,都督夫人别急着走呀,上回的事,我觉着还应该好好与你赔个罪呢,殿内都是男人在喝酒,不若就留下与我们......” 一声鸣响,一霎盖过她颇为尖锐的嗓音,穿她而过,插进身后的柱子里。 曹夫人立在原地,手还僵着,大气不敢出,眼瞧一丝鬓发无声垂落在脚边,抬眼去瞧,只见薛瞻反剪胳膊走来,目光沉沉盯着她,“曹夫人要与我的夫人聊什么?” 商月楹错愕回望,却见方才一闪而过的,是她送与他的那把匕首。 傅从章的夫人与李氏也噤了声,杵在原地咽了咽口水。 薛瞻仍盯着曹夫人,兀自拔出匕首塞回袖中,环顾三人一圈,冷道:“回去知会一声,再敢派你们来打我夫人的主意......” 他牵起商月楹旋身离去,却又刚好踩上那丝鬓发,眼含警告,“别怪我,不再顾及同僚情谊。” . 商月楹由薛瞻牵着,却未再入殿,反而往出宫的路去。 “......薛瞻,”她忙问:“不回殿内了么?” 薛瞻淡淡嗯了一声,“不回了,回家。” 总觉着自从戚贵妃提起宋罗音后,他情绪便有些低沉,商月楹只好沉默叫他牵着,一路出了宫门,往马车里钻。 薛瞻只觉躁意从生,胡乱扯松衣领透气,却无意瞥见垂目坐在身前的商月楹。 她就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一言不发。 瞧着,也没那么开心。 今日,他的本意,是带她进宫尝她爱吃的点心,好叫她再多喜欢他一些。 却不想轻而易举被戚贵妃几句话牵起怒意。 她今日穿了与他同色的衣裙,便是坐在殿内,仍美得叫他频频将视线往她身上落。 薛瞻一双乌黑幽深的瞳眸里闪过一丝懊恼,稍稍垂目,却又看清她拧着裙边的手。 闭了闭眼,薛瞻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另一只手撑在她身侧,低声道:“方才,可是吓到你了?” 商月楹怔松回神,忙摆摆脑袋,“未曾......” 指腹摁着她的掌心打圈,薛瞻又问:“那为何不与我说话?” 手中触感太柔软,大约是酒意拉扯,薛瞻一忍再忍,最终拖着语调,问出了在心内盘旋许久的问题,“在殿中,夫人为何突然收回手?” 他紧盯着她的脸,连自己都尚未察觉说出来的话有多酸,有多刻薄,“是因为,宁绪之也在殿中么?” 商月楹惊愕撞进他 的眼,匪夷所思反问:“......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何时因为宁绪之......” 话音未落,商月楹只觉腰身一紧,一霎落入他的怀中,稳坐他双腿之上,尚未启声斥他,却被他蛮横封住了双唇。 第81章 这回两个手腕没被桎梏,商月楹瞪圆一双眼,使力推他,却换来他更猛烈的进攻。 任凭她握拳锤他的肩,掐他的肉。 不知过去几晌,薛瞻终是喘着气放开她,却又一下下啄吻她的唇角,揽紧她的腰身,将脸埋进她的颈侧,闷声道:“......别再将我往外推。” 商月楹双唇发麻,连舌根都是麻的。 一时没了动作,就这般坐在他腿上。 由他抱着。 直到马车停稳,元青元澄在外头说到家了。 一霎,商月楹不知哪里来的力。 三两下从他身上站起来,却又无意撞了脑袋,吃痛轻嘶一声,瞥见薛瞻伸来的手,竟一巴掌将他推得往车壁上砸出重重一声。 不知心内为何莫名平地起火,亦不愿在此刻弄清他在发什么疯,商月楹立时浸红一双眼,却还晓得不在他面前落泪,胡乱抬手擦一把,指着他骂道:“你混蛋!” 而后,自顾下了马车,险些踩到裙摆,在元青元澄眼前摔跤。 连带着狠狠瞪双生子一眼,商月楹捉着裙边,近乎是跑着进了门。 许久不见薛瞻下马车,双生子互相睇眼,正欲挑帘去瞧,忽听里头传来一声低嗤。 “......是我混蛋。” 第40章 被身后的手熟练揽进怀里…… “春桃,将窗户都合严实些——!” 照说都督府修缮得妥帖,绿槐荫荫,只叫人躲在树下喟叹,想从怀里摸块饴糖含进口里,背倚树干,细细品尝夏日的甜。 小黄狗牙牙益发壮实,听着声,大约是元澄与秋雨在‘嘬嘬’,传进一阵汪汪犬吠,及一些侍卫婢女的吭笑。 但这样舒畅的滋味,陷在帐内,平躺睐一眼帐顶的商月楹,只觉吵嚷,只觉烦躁。 宫宴已是几日前的事了。 薛瞻在马车里强揽她,吻她,桎梏她,叫她顾不得羞赧,当下那一刻,只想逃离他身旁。 这样的他,那个充斥着占有欲的吻,辗转像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抹开了二人之间黏紧的浆糊。 对,浆糊。 她觉着,嫁他这段日子,与真实的他相处,总能轻易陷进他亲手织造的情网里。 抱她飞身上屋顶赏月也好,得寸进尺的靠近、总趁她不注意轻柔啄吻也罢。 她总能轻易陷进去。 商月楹不自觉忆起幼时一件事。 六岁那年,秦意替她请来女学师傅,晓得她已识许多字,便叫她尝试抄写一本薄薄小传。 她那时虽顽劣,却仍机灵古怪,晓得当着女学师傅的面先应下。 到了夜里,春桃催促她,“小姐,先别睡,你还要抄写小传呢!” 春桃与她年岁相差无几,连她都尚且不知小传到底是个甚么东西,春桃又如何晓得,只担忧她是不是将此事忘了。 她那时的确将此事抛之脑后。 经春桃提醒,自是不愿再抄,尤其在夜里。 那时她坐在爹爹膝上,方听他说罢隔壁许秀才熬坏一双眼的事迹,不愿自己一双眼也被这些书卷耽搁。 左思右想,倏然忆起许临绍曾与她讲,他爹许秀才十分宝贝那些书籍,便是破了个角,亦要用浆糊仔仔细细黏紧。 对呀,浆糊。 她那时竟觉着自个聪明透顶,天真以为只要用浆糊黏紧那本薄薄小传,回头再与女学师傅讲,称小传翻不开了,她抄不了。 那不就成了么? 强逼着春桃与她为伍,鬼鬼祟祟将此事办妥当了,她拍拍掌,翻身上榻,就这般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进学,女学师傅果真找她讨要誊抄的小传。 她一拍脑袋,从笈囊里掏出那本被黏得紧紧的原书,呈上前,乖巧答道:“老师,不是学生不想抄,是这书翻不开呀!” 她才六岁,被秦意与商恒之捧在掌心如珍宝呵护,从未想过珍宝亦有被打磨的一日。 便是做梦,她亦料想不到,婢女传话,秦意闻声赶来,匆匆拿起小传扫量,竟倏狠眼眉,叫她罚跪。 秦意的手紧紧攥着那本沾满浆糊的小传,虽气恼,却仍耐着性子与她讲道理,“檀娘,是阿娘太过纵容你,你才六岁,便能做出如此欺瞒师长之事,我今日若不管教你,岂非叫你日后长歪了,行事愈发顽劣!” 她两个眼蓄满泪,被打的手心红肿,却要顶着秦意的目光,一页页撕开那些被她亲手沾紧的小传。 六岁的她瞧着浆糊,瞧着自己的手,只觉厌恶得紧。 似是这浆糊,将她的阿娘变得严厉,变得陌生。 而今,她已长大成人,她与薛瞻之间,虽不曾有任何一人捧着浆糊将彼此的身躯黏紧。 可至少在宫宴前,她竟是沉沦的,放纵的,甘愿被抹上浆糊的。 一霎变得强势的他,却恍惚与六岁受罚的她重合,一样撕开了柔情,将陌生尽数展露出来。 宫宴那夜回府,她气恼冲回花韵阁,料想他会追来解释,可她并不想听,当即锁了门,晓得他会故技重施,她连窗都锁了。 而后过了几日,她照常去往前厅与他用膳,余光瞥见他翕合的唇,她只当瞧不见。 在她固执的一方天地里,她已单方面不理薛瞻好几日。 今日亦如此。 卯时方过,她便醒了。 听见窗外是他在照常询问春桃,问她睡得好不好,命两个婢女好生伺候她。 因着她方才扬声喊的那句话,窗外霎时静默几瞬,大约是元澄识趣,嘬嘬逗狗声没了,嘻嘻而笑声亦没了。 商月楹胡乱搡一把头发,翻身坐起,自顾下了床寻冷茶喝。 春桃紧抿着唇推门而入,剪起一条胳膊去拢珠帘,忍不住道:“夫人,今日算得凉爽呢,您在屋子里憋了几日了,不想出去走走么?” 商月楹鼻腔哼出一声,答道:“坊市有什么有趣的?说说。” 这话便是有些松口,春桃暗暗舒气,只怕她将自个憋出毛病,两个圆圆眼珠左右一转,噙了一丝笑,凑上前来,“坊市都是那些,没什么变化,但今早奴婢听元澄讲,近日玉泉寺的绣球开得正好,京里好些夫人都套了马车过去呢!” 她寻了梳篦来替商月楹梳发,两片嘴皮子开开合合,言语间都在宽慰,“一来上上香,闻闻寺庙里那股香火味儿顺顺心,这闻着闻着,心境就舒畅了,二来嘛,夫人不是也爱绣球么,往年去了玉泉寺也会特意瞧上几眼,不若就趁今日前往?” 商月楹伏腰坐在镜前,对镜描眉,窥清恹恹神色,只觉刺眼,心内辗转一瞬,抿抿唇,当即应下。 罢了,她是何人,她可是万事皆求自个痛快的商月楹。 何故憋在这房里惹不痛快。 暂且先不与他计较。 寻了高兴再说。 . “哒哒——” 骏马扬身踏蹄,商月楹穿一件天青云纹圆领袍,腰间躞蹀带松松垮垮,未束冠,却简单叫春桃取发带拢起满头乌丝在发顶。 她拉辔回身,脑后发丝扫过面颊,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元澄!你驼着春桃能不能快些?”城门下,商月楹轻夹马肚,暂且停在原地等元澄赶来,远远瞧见影子,没忍住笑着催促。 元澄初见她会骑马已是惊诧,回过神来,正欲劝说她套车登山,却见她一夹马肚便冲了出去,只留春桃在原地战战兢兢瞧他。 春桃冲他赧然一笑,“夫人幼时便学会了骑马,驭马熟练,只是这几年未将心思放在骑马快活上,元澄,你不必惊讶,倒是我......” “我也要去玉泉寺,夫人骑马畅快,未免颠簸,我不会骑马,只能你驼我了。” 而后,元澄搀着她上马,匪夷所思瞧她隐隐打摆的双腿,没说甚么,只翻身跨马,悄无声息放慢了马儿的速度。 夫人坐他的马车呕过一回,春桃坐他的马,若也呕上一回,他在那几个弟兄们面前的脸皮子还要不要了! 话说元澄带着春桃赶至城门下,掏一把出城文牒给守城将士,待将士放行,但见商月楹跨马往玉泉寺的山脚去。 元澄驭马不敢太快,抬眼瞧着商月楹稍稍压身,发丝被阵阵风吹得张扬,光一个背影,竟叫他窥见丝丝畅然。 晓得大人这几日都在苦恼惹怒夫人一事,元澄只暗暗咋舌,忍不住在心内鄙夷大人一番。 若不惹恼夫人,此景哪还轮得到他来瞧。 到了山脚,马蹄声便慢了下来。 午时方至,商月楹熟稔将马儿交给玉泉寺外的小沙弥,忙旋身搀了春桃下马,笑道:“都讲主子行事影响身边人,春桃,叫你躲懒不肯与我一同学着骑马,瞧瞧,如今是不是只能靠旁人驼着你过来?” “如何,”她装少年郎模样从怀里摸出一把折扇,扇柄挑起春桃圆润的下巴,“小娘子可有何不适?” 元澄撇开眼 ,忍着唇边的笑去栓马。 春桃面色虽说有些白,叫她这样一逗弄,却又升起两抹红,匆匆撇开脸,小声道:“夫......郎君,莫要调戏奴婢,这会正是晌午,郎君未用午膳,还是先进去罢,寻个沙弥问问斋食。” 第82章 商月楹耸着肩轻笑几声,不再戏弄春桃,自顾往寺里去。 今日算不得烈日,绿荫匝地,往歇山顶映照的阴影下走,更觉凉爽。 既已进了寺庙,当先便是前往正殿,烧香拜佛,送罢虔诚之意。 再拐门出来,春桃领了斋食,找沙弥要了间临时落脚的屋子,敞着门,与小郎君一道用着。 期间亦不忘拉着元澄坐下同用。 挑了道素三鲜往嘴里送,商月楹睇一眼元澄,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元澄啊,你先前与我讲,你与元青从前住在山脚下,不知那山,离此处远不远?” 元澄不明白她因何问及,却还是老实答道:“不算远,那是座孤山,我的意思是,那座山除开我家,就没有旁的人家了。” 商月楹点点头,“你讲你爹娘去得早,你与元青又一并参军,是不是许久没回去了?” “这样瞧我做什么?”她笑一笑,“我没别的意思,你既是伺候我,便说是我的身边人,从前出行多是套车,今日我骑马,你也骑马,既离你家不远,又无旁的事,不若待会回去看看?” 元澄怔松之下,没说甚么,大约是有些想家,到底点了点脑袋,旋即埋首在小碗里咀嚼斋饭,一顿饭用罢,再不曾抬头。 用过午膳,春桃兴冲冲领着商月楹去瞧大片开着的绣球,一会摘一朵往鬓边放,一会捻着花瓣含在唇间,二人巧笑嫣兮,好一阵快活。 未时半刻,商月楹笑吟吟跨过寺庙门槛,寻了马,回首与春桃道:“你再与我同乘一匹,往元澄家去的路我不晓得走,要他带路,不会骑得太快,保证不叫你脑袋发晕,如何?” 春桃本也不愿与男子同乘,当即应下,“好!” 下了山,元澄在前头带路,两匹马一前一后驶离官道,约莫半个时辰,复又抵达另一座山脚。 辗转绕过蜿蜒小路,一间荒废许久的屋子映入眼帘。 元澄不大好意思,清隽的脸上闪过赧色,推开栅栏,有些生疏地撬开房门,当即扑了满鼻的灰。 半晌,才见他旋身笑笑,“叫夫人笑话,我爹娘生前讲,他们如若病死了,便叫我与兄长烧了二人的尸身,将骨灰从山顶撒下去,没了爹娘要祭拜,这么些年,我与兄长也没回来过。” 言语甫落,他将门又推开些,清扫一番经年积攒的灰尘后,方请商月楹进屋落座。 猎户的屋子简单,除却简单歇息的寝屋,便只剩一间用来搁置武器的仓屋。 见商月楹四下打量,元澄亦有些出神。 稍刻,起身推开那间仓屋,捡了两支粗糙的箭矢出来,“这箭,还是老头生前做的呢,不过不是用来打猎的,这一块只住了我们一家,附近山脚下的猎户大约是觉着我们一家好欺负,总爱牵着鬣犬过来滋事。” “有时兄长跟老头上山打猎,我在家陪阿娘,老头便教我用这些箭吓唬来滋事的人。” 他晃动箭矢,咧嘴一笑,“倒也没出过差错。” 商月楹接过箭矢,托腮瞧着,守着礼,不便去追问他双亲因何病逝世,便另外岔了个话来讲,“你与元青瞧着也人高马大,朝廷并无强硬征兵,你二人是如何想到往军营里去的?” 元澄掀袍而坐,挠挠脑袋,“也没别的,我与兄长打猎都习惯了,城里只招小厮,多是些端茶递水的活,兄长觉得无趣,那日进城刚好瞧见征兵令,便也没多想,一股脑就扎进去了。” 许是话匣打开,元澄悄悄瞄一眼商月楹,清清嗓,道:“我与兄长运气也好呢,方进军营没多久,就遇见了大人。” 商月楹把玩箭矢的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商月楹提议他回来瞧瞧,他的确心内感慨万千,一时万分感激于她,忆起她与大人仍在冷战,元澄当即想了个主意。 多在她跟前提提大人,多与她提提大人年少时的事迹。 嘿嘿,只盼着今日回府,大人再往花韵阁去,夫人能再给大人一次机会。 这样好的夫人,那样好的大人,兄长嘴笨不晓得撮合,他元澄可机灵着! 当即,元澄挑了些如何与薛瞻初识、如何见薛瞻一步步走军营中心,又如何在战前临危不乱的琐事告知商月楹。 但说这讲着讲着,估摸着就过了申时。 外头草丛里有细碎声响,商月楹忙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元澄停下,悄悄竖起耳朵,同时悄然起身,往门槛处靠近。 稍刻,她旋身轻笑,小声道:“是只小灰兔。” 元澄眨眨眼,用气声问:“夫人要抓来么?” 却说草丛匆匆摇摆,灰兔敏捷往深处一跳,再不见踪迹。 出来一趟,兜转到了此处,商月楹觉着心情畅快许多,当即摆摆手,“已经溜走了,不早了,先回城吧,改日与元青讲,没事就回来瞧瞧,这到底是你二人生活多年的屋子,别真叫它荒废了。” 元澄心内淌过一丝暖,连着‘欸’了几声,匆匆应下。 . 顾虑着春桃,抬眼又感受凉风扑面,商月楹便揽了春桃上马,与元澄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回了城。 跨马进城,已是过酉时末。 沿街铺子都掌起了灯,开始做夜间的生意。 一连跨马坐了许久,商月楹腿根发麻,遂翻身下马,牵马徐行。 行至一处茶摊,闻声茶客要了碗梅子饮,商月楹立时停步,笑眯眯将马儿交给元澄,领着春桃钻进茶摊里,也要碗梅子饮。 汴京在天子脚下,夜里做生意的不光只有商铺,小摊亦是如此。 半碗梅子饮入肚,商月楹稍稍眯眸,转首与春桃道:“还是外头卖的好喝,也不知里头加了些什么。” 春桃搭腔:“好喝是好喝,郎君莫要多喝,到底不大干净,免得闹肚子。” 商月楹乜她一眼,方要启唇,却有更响一把嗓音将她盖过去。 是把女声,不耐惊叫了一声。 茶摊对面,当先有个锦袍男子,跨出一条腿踩在石阶上,一手持扇扇风,一手抵着墙,“九娘,莫不是吓着了?我方才不过就那么提一嘴,莫要放在心上,你生得如此好,我才舍不得呢。” 细了瞧,他立在猪肉摊前,眸底厌恶,面上却含笑,正歪着脑袋与猪肉摊前的女子讲话。 女子未垂着眼眉,只顾剁着猪骨,神情淡然用油纸一包,递给做她生意的客人。 春桃与商月楹贴耳道:“荣妈妈讲,现下肉价有些贵,坊市便有一些人会挑了夜间出来买肉哩,讲是会便宜几个钱。” 商月楹一霎了然,可再去瞧那排队买肉的客人,多是些男子,便是那启声的男子,手中亦没揣油纸包,却占了她身旁的位置站着。 正好奇着,却听茶摊老板暗暗叹气,“又来,又来,这郎君真是搅得连我的生意都不好做。” 与老板离得近的茶客不明所以,只当个热闹瞧,问道:“老板何出此言,那人是谁?那卖猪肉的女子又是谁?” 茶摊老板偏目窥一眼那头,重沏一壶茶,三两步走了过去,“她叫朱九娘,与我一样,都租了这条街的摊位,我在此处做了三年的生意,她比我晚些,只做了两年生意。” 替茶客斟满杯盏,他又道:“她旁边那个姓李,汴京姓李的多了去了,可你瞧他满身富贵,连身后小厮穿的料子都比你我好,你便猜猜 ,他这个李是哪家?” 茶客惊呼一声,忙掩了唇,压低声音问道:“莫不是金玉巷那个李家?” 商月楹一霎眯起眼,歪了一侧耳朵去听。 金玉巷,李家,那可是皇后母族。 茶摊老板忙摆手,“哎哟,哪能是那个李家,那样宗室的大人物怎么会日日来个猪肉摊前,他叫李鸪,虽不是出自那个李家,却也有些亲戚关系。” 细细听茶摊老板一讲,商月楹才听明白,这李鸪的父亲,出自李家分支,与李皇后乃表姐弟,这李鸪,便是李皇后的表侄。 她再侧首去瞧那李鸪,见他如狼似虎的目光毫不遮掩,盯着朱九娘两个浑圆的胸。 正瞧着,茶摊老板的话又传进耳里,“你不晓得,这李鸪瞧着正经,背地里却不干人事哟,这条街已有许多如朱九娘那般有些颜色的娘子都遭他轻薄亵渎,只这朱九娘还不曾扔他一个眼神。” “他仗着自个有些关系,也不曾威逼利诱,只暗暗与那些娘子交代,待他日后成家娶妻,定纳其进门,做快活的姨太太,就这般讲,还真有些娘子听信他的浑话。” “九娘没有父母,却生得好颜色,这条街的汉子被家里的媳妇使唤出来买肉,都爱来她这买。” “九娘去年被这李鸪瞧上,便时常来此处寻她,哪怕九娘不给一个眼神给她,他也乐得过来。” 说到这,茶摊老板又一转话锋,叹道:“只是他声势浩大,自个做事,还不许旁人瞧,头先几个在我这饮茶的客人,就是因为多瞧了几眼,便被他身旁的小厮捉去打了几拳,如此下来,连带着我的生意都落败许多。” 第83章 春桃已是忿忿,握了拳挥一挥,“哪有这样的人!欺人太甚!” 不待她再替人抱不平,朱九娘那头有了动静。 大约是不耐到了极点,朱九娘一把杀猪刀横在李鸪身前,警告道:“你再来我这找我,碍着旁人,可别再怪我不客气!” 刀虽握在她手里,可商月楹却听清了她话语里的颤。 想来李鸪的身份摆在这,饶是朱九娘再不情不愿,亦只能挥刀吓唬吓唬他。 真叫她砍断李鸪的脖子,想是不能的。 却说那李鸪一怔,舌尖抵了抵腮,竟吭吭大笑,“好!你够胆识!” 一霎,他攥紧朱九娘的手腕,逼迫她将杀猪刀往颈间放,“来,往这儿砍,九娘,今日你只要能狠心砍下去,我便当你是个烈性子,哪怕顶着满族异议,我也娶你回去!” 朱九娘颤着手往回收,仓皇间松了手,杀猪刀落在地上砸出刺耳鸣响。 朱九娘闭闭眼,言语间满是疲惫,“......能不能别再缠着我?是不是只有我一死了之,你才肯放过我?” 她竟以死相逼。 可李鸪却不在意,他笑得玩味,笑得恶劣,“九娘,你抬眼瞧瞧我,我有何处不好?做我的女人,有下人伺候你,不比你在此处卖猪肉好么?” 言罢,当即伸手去扯朱九娘的袖摆。 商月楹两条细眉拧得紧,立时起身靠近元澄,轻轻唤他。 元澄跟着她伺候许久,晓得她这是何意,亦看不惯李鸪这仗势欺人的模样,当即翻转掌心,不知从何摸出一粒黄豆。 屈指一弹—— “嘶——!” 李鸪倒抽一口气,捂住鬓角哀嚎出声,“天杀的,谁打老子?” 他扫量半圈,茶摊里的茶客都各自饮茶,未瞧他这边,往左瞧,纳鞋底的妇人眯着眼睛穿针引线,往右瞧,卖胡饼的小贩忙着在油锅翻面。 嗬,还真是见鬼了! 李鸪正眯着眼搜寻着暗算自个的身影,却听朱九娘匆匆收摊,他当即顾不上许多,忙拦着朱九娘,“不许走!九娘!我受伤了!” 朱九娘瞪他一眼,捡了地上的杀猪刀,骂道:“那便是菩萨睁眼!让开!我收摊了,今日不做你的生意!” 鬓边疼得厉害,李鸪没忍住又捂着脑袋轻声哀嚎。 左瞧右瞧寻不见人,只得作罢,恨恨瞪四周一眼,甩袖离去。 半晌,商月楹‘扑哧’一声笑出来,捧着肚子与春桃咬耳,“瞧见没?他那模样,哈哈,元澄这招真不错!” 元澄从茶摊后现身,解开拴在树干上的两匹马,忍住唇畔的笑,催促一声,“郎君,天黑了,该回家了。” 在外头玩了一日,经他这么一提醒,商月楹便也觉着身子有些乏累,遂点点头,差春桃放下茶钱,牵马往绿水巷去。 . 绿水巷,元青按辔停马,静候薛瞻下车。 门房引泉抻着脑袋瞧,见薛瞻带了人回府,忙三两步上前,“都督!” 薛瞻瞥他一眼,“有事?” 引泉:“夫人今日骑马,与元澄一道出去了,春桃姐姐讲是出城去玉泉寺,这会还没回来呢!” 元青悄悄抬眼瞧薛瞻,“......大人,去接夫人么?” “兄长,那我是不是来得不巧?”薛瞻身后探出个脑袋,却是薛知安笑得弯了眼眉,“这都天黑了,兄长还是先去接嫂嫂罢?” 薛瞻当即往外走,却又堪堪停步,只沉静望着巷口蹦蹦跳跳走来的人儿。 元青:“夫人回来了......” 薛知安歪了半边身子去瞧,立时冲那头挥挥手,“嫂嫂——” 这厢,商月楹还与春桃回味李鸪那厮的好笑神情,脚步轻快极了,忽听有人唤嫂嫂。 抬眼一睇,竟是清明祭祖见过一回的薛知安。 薛瞻也站在石阶上,瞧不清神情。 走近了,商月楹扯开唇朝薛知安笑笑,“你怎么来了?” 薛知安:“嫂嫂今日怎的打扮成郎君模样?险些叫我没认出来,俊哩!兄长有话与我讲,便将我一并带回来了,嫂嫂,玉泉寺好玩么?” “绣球开得好,”商月楹守礼与他搭话,“若你休沐,亦可去瞧瞧,美是美的。” 薛知安笑嘻嘻点点下颌,复又侧开身子,“那嫂嫂先进去罢!” 商月楹飞快瞧一眼自始至终不吭声的薛瞻,一时没忍住,气性又上来,经他身侧时,重重哼了一声,方摆着手进了门。 薛知安:“......” “......兄长,”他狐疑道:“你与嫂嫂吵架了?” 薛瞻瞥一眼元澄,淡声道:“没,先随我去书房。” 元澄牵着马发怵,见薛瞻旋身进府,忙牵了马往马厩去。 书房的门甫一关紧,薛瞻反剪两条胳膊,整个人陷进阴影里,“说吧。” 薛知安如往常一般摸了块胡饼啃,“不枉我打听,四皇子失了兵马司,傅从章那厮昨夜召去三皇子党羽,齐聚锦绣楼后的暗房,劝三皇子趁火打劫,好就此将四皇子踩下去。” 顿了顿,他又道:“兄长,薛砚明也在那间暗房里,他借谭勉的关系攀上戚家,又成功跻身三皇子幕僚,是不是再教训他一顿?” 熟料薛瞻只伸手不轻不重敲击书案,答道:“不必。” 薛知安:“......为何?兄长,你不是最不喜薛家子弟去淌浑水么?” 薛瞻扫量一眼他满嘴的油,自顾斟上一杯热茶递过去,寥寥几句将二皇子在那场秋狩上的动作说了。 薛知安险些一口胡饼没咽下去,忙接了热茶狂饮,半晌才惊诧出声,“天爷,这样隐秘之事,陛下若晓得了,五皇子岂非坐收渔翁之利?” 薛瞻:“所以,薛砚明误打误撞,如今倒是块肉骨头了。” “兄长的意思是,如今除开二皇子四皇子,只三皇子与五皇子尚还运筹帷幄,三皇子若想得兄长相助,势必会啃下薛砚明这块肉骨头,”薛知安顺势分析,“而五皇子......他蛰伏许久,若真想要兄长的骁骑营,势必要在兄长面前暴露自己,自己找上门来。” 薛瞻点点头,“且看吧,看看是三皇子的动作快,还是五皇子有更好的锦囊妙计。” 薛知安吃完一块胡饼,复又摸了帕子擦拭手指,饮罢杯中热茶,起身作揖,“近日有些火气,我还要去坊市买碗绿豆汤喝,兄长,我就先走了。” 送走薛知安, 薛瞻倏而出声,“元青。” 元青侯在一旁,答道:“大人。” 薛瞻:“她还生着气,今日外出一日,想必不愿再与我一同用晚膳,吩咐下去,将晚膳送去花韵阁。” 末了,又补充道:“多做些她爱吃的。” 元青应声,遂转身离去。 . 荣妈妈端着晚膳推门而入时,商月楹方从浴房出来,发丝尚还淌着水滴。 荣妈妈吩咐秋雨与旁的婢女摆碗筷,忙接了春桃手里的帕子替她擦拭水珠,“夫人,今夜便在屋中用晚膳罢?大人吩咐厨屋那边做了许多夫人爱吃的菜哩!” 商月楹从镜中瞧桌上的晚膳,半晌,才道:“妈妈,叫她们撤了吧,若我晚些饿了再吃,这会实在是没心情用膳。” 荣妈妈仔细瞧她,柔声道:“夫人还在生都督的气?” “......没,”商月楹撇撇唇,掰着手指摆弄,“我哪敢生他的气。” 说是没生气,听这语气倒气极了。 荣妈妈不便再说,只想着回头叮嘱两个婢女,多在都督来时劝一劝,想着法子叫小夫妻两个莫要产生隔阂。 替商月楹擦干发丝,荣妈妈复又叫婢女将晚膳撤了下去,便说是听她的,温在小厨房,夜里若是觉着饿,再吃也不迟。 春桃与秋雨替她留了明角灯,铺好床,携手退了出去。 商月楹摸了一册新买的话本,旋身膝行上榻,跪趴在榻上看里头的志怪故事。 要么说这写话本子的人是高手呢,志怪本里全是些女鬼配书生,男鬼配小姐的故事。 虽也是情爱,却多了几丝阴森,几分吊诡。 匆匆翻罢两页,瞧后头都是些一般无二的情节,商月楹轻叹一声,踏着绣鞋下床,又喝了几口冷茶,遂吹灭明角灯,往帐内滚去。 有时就是这般,哪怕白日过得再充实,倘若心内藏了事,夜里只需稍稍静下来,便说又会想起。 子时的梆子敲了几下,商月楹难能又烦躁翻了个身,背对着罗帐,将整张脸朝着里头,一双眼乌溜溜转着,哪有半分睡意。 “咔哒。” 岂料西墙传来声响。 这声响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商月楹一霎绷紧身子,不知为何,早先看过的志怪本子,那上头的描述,竟不自觉在她脑内浮浮沉沉。 她先前回花韵阁时,进这寝屋,好似是与秋雨提过一嘴,叫她将窗户都推开半指透透气。 商月楹觉着大约是夜间起了风,窗户没掩紧。 第84章 竖着耳朵听了几息,没听见旁的声音,方轻轻松一口气,却倏然听见一阵极浅的脚步声。 ! 商月楹料想自个耳朵是没出甚么问题的,脚步声,还是风声,她分得清。 这可是她的寝屋。 是谁,敢如此大胆半夜闯进她的私密之地。 一霎,商月楹在脑内想了无数道身影,愈是这种时候,她愈沉着,不信话本子里的鬼神,只猜想或许是薛瞻的对手暗自派人夜闯都督府,或说将她掳走,又或说将她杀害。 连商恒之与秦意白发人送黑发人,薛瞻隔日来发现她惨死屋内的情形,她都已想到。 她紧紧拧着身下的软被,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心内辗转不停想着该如何一嗓子唤来院外的元澄,还能不被身后这人挟持。 短短时间里,她闭了闭眼,已想好决策。 只待身后这人闯进帐内,她立时将身前的软被蒙住他的头,再钻空喊了元澄来! 脚步声益发近,商月楹在心内数数,只待这人一掀帐,便立马翻身而起,先吓他个措手不及。 熟料她在如此紧张,心中一根弦紧紧绷着的境况下,竟还嗅见一丝熟悉清冽的香。 ......是薛瞻身上的气息。 就是这样怔松一瞬,身后床榻轻轻往下陷。 俄而,气息愈发清晰,就在她身后。 直到商月楹听见一句近乎无声的‘檀娘’。 她错愕眨几下眼,兜兜转转回神,恍惚意识到身后这人是薛瞻。 商月楹努力平缓着呼吸,未转身,亦未有动作,只侧躺在床内,方才的害怕已逐渐被好奇所代替。 她此刻,只想晓得,他半夜翻窗进她屋内作甚。 商月楹觉着身后那双眼一直落在她脑袋上,大约是在确定她有没有睡着。 好在她年幼时与商恒之去山间打猎,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她原只以为他是来看看她,不稍片刻就会走。 熟料身后床榻忽而陷得更深,他竟直接在她身后躺了下来。 商月楹尚来不及瞪圆一双眼,腰间一紧,顿觉整个人被揽进炙热的怀抱里。 颈后喷出的气息酥酥麻麻,她听见他在用气声讲—— 是我不对,不该那般对你,别不理我。 商月楹:“......” 这种时候,商月楹竟还坏心眼分出一丝心神,想她如若突然出声,装腔作势答他的话,他该是何反应。 闭眼感受腰间的手在她小腹软肉上来回轻抚,动作熟悉到好似做过许多回,商月楹睁眼望着身前的黑暗,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唇。 他再不走,她就要装不下去了! 可偏是小腹前那股炙热在打圈,大约是她白日里跨马太累,又或是更深露重。 即便精神再紧绷,这一耗着,商月楹竟又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清晨,商月楹方一睁眼,头先紧要的事便是翻身去瞧床侧有没有那道身影。 但见床榻外侧仍是一片平整,商月楹没忍住嗤嗤一笑。 想与她服软,又拉不下脸,竟还半夜偷摸进她屋内抱她入睡。 这厮当真表里不一! 可她昨夜为何偏就睡过去了,她为何没能耗到最后! 商月楹轻拍两下肥软的腮,挑开罗帐,喊道:“春桃,进来——” “夫人醒了?昨夜未用晚膳,这会是不是饿坏了?”春桃匆匆推门进来,当先替她倒了杯茶润润嗓。 商月楹落下两条腿,不经意问:“他呢?” 春桃一愣,复又反应过来,答道:“哦,夫人说都督么,都督上朝去啦!” 商月楹撇撇唇,暗道他昨夜子时过来,睡那般晚,竟还有精力早起去上朝。 摆摆手,商月楹漱漱口,取过打湿的帕子净面,“午膳还是去前厅与他一道用,昨夜的晚膳放不得,浪费也不大好,挑些给牙牙,看它吃不吃。” 春桃点点下颌应声,伺候完便端了铜盆出去。 巳时的时候,荣妈妈又带了账本来,商月楹一坐便是两个时辰,直到秋雨来唤她,商月楹才揉了揉稍稍有些酸的后腰。 摆着手跟秋雨去前厅,方一跨过门槛,就瞧见一张仍是俊俏的脸。 商月楹未吭声,拂裙而坐,舀着鱼羹往碗里放,借以喝鱼羹的间隙去暗窥他那张脸皮子。 眼眉精神,坦坦荡荡,哪有半分疲惫之态。 商月楹没忍住,重重搁下碗,咣当一响。 薛瞻夹菜的动作一顿,转首问她:“......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她怎么了! 她如今便坐在此处,倒是将昨夜悄悄说的话再与她说一遍呀,还怕她不顺着台阶不成! 很奇怪,脑子里是如此想的,可心内却似烧起熊熊烈火,甚说他若开口,她便启唇相讥。 阖紧两个眼平缓呼吸,商月楹匆匆起身,“没什么,我吃饱了,还有账本要瞧,先走了。” 她方一走,薛瞻立时搁筷,吩咐元青将秋雨唤来。 秋雨甫一进厅,便听都督问:“秋雨,近来......夫人看账本很累么?” 秋雨扇几下眼,答道:“对啊,夫人看这些东西向来很细致,妈妈都时常跟奴婢夸,讲夫人比大夫人在的时候还要厉害呢!” 忆起她眼下淡淡青色,薛瞻沉沉嗯了一声,摆摆手叫秋雨出去。 昨日她想必是累极,没歇息好,今夜,应是再能睡得安稳。 待账本都看完,商月楹掀眸去瞧天色,已至暮色四合。 霞光四溢,忆起下晌元青带回的消息,讲是骁骑营实在太忙,薛瞻会晚些回 府,叫她不必等他,自去前厅用晚膳便是。 商月楹撇撇唇,洗净一双手,拐步去前厅用了晚膳。 途间往回路过花圃里的芍药开得正盛,一时兴起,复又在里头待了半个时辰,回花韵阁,复又荡了半炷香的秋千。 照常进浴房沐浴,商月楹辗转再推门出来时,竟又觉困意袭来。 春桃见状便替她吹了灯,贴心放下了层层罗帐。 一夜无梦,酣眠至清晨莺啼声响。 商月楹陷进床榻舒适翻身,顿觉昨夜睡得香极,沉极。 未做多想,亦未唤婢女进来伺候,自个收拾妥当后,便扯了一线笑,往外头去。 方一拐门而出,却听树下吵嚷。 凑近了,是秋雨与春桃在争执该不该请魏老来一趟。 “......谁病了?”商月楹歪了脑袋问:“为何要请魏老来?” 春桃忙撂下手中的活计,搀着商月楹往月亮门下去,“夫人,牙牙从昨夜开始就没动静了,瞧着一直在睡呢!” 怕商月楹想岔,又补充道:“还有气,只是一直睡着,奴婢拿不准它是不是病了,所以才讲是不是唤魏老来瞧瞧。” 商月楹快步行至狗窝前,歪着脑袋去戳牙牙圆滚滚的脑袋,却见它鼻子吭出几声,翻了身,复又沉沉睡着。 她失笑:“还真是能睡。” “不必管它,”她起身,旋裙往外走,“它爱睡就让它睡,又不必做工,叫醒它做什么。” 春桃嘻嘻笑道:“是,不叫醒它,不过奴婢觉着它还真与夫人很像呢,夫人夜里睡觉也是这般沉,有回奴婢看了志怪本子,想起夜却有些怕,唤了秋雨一道,却意外打翻圆杌,这么大的动静,夫人也没醒呢!” 却见商月楹缓缓停步,稍稍眯眸,“......是么?” 春桃连连点着下颌,还在喋喋不休,“是呀,秋雨还担心夫人被吵醒,拉着奴婢在窗外听了几晌呢!” 她是夜里睡得沉,却绝非连倒了圆杌都听不见。 心内隐隐有些猜想,却又无法精准抓住,商月楹一时陷入沉思,未能答话。 还是春桃催促,才稍稍回神。 商月楹摆摆首,“先回花韵阁,不逛园子了,你去将早膳寻来,我用罢再睡个回笼觉。” 她近几日早起都会逛园子,今日却忽然改口不逛,春桃也不细问,只忙应声,搀着她回了花韵阁,复又兴冲冲去端早膳。 用罢早膳,春桃贴心替她阖紧房门。 商月楹没睡回笼觉,只独坐镜前,盯着自己的脸,沉思心内一瞬闪过的念头。 不知几晌,她缓缓落下羽睫,往镜中腰身落。 一霎,那道念头更为清晰。 ......她睡得沉,沉到圆杌翻倒都没能惊醒她。 若说,他那夜翻进她的屋子,不是头一回呢? 若说,他瞧着万般熟悉的动作,不是她的错觉呢? 却说又有甚么扰乱了思绪,商月楹烦躁啧声,连连抬起胳膊摆脸。 这个问题一直被揣到夜间,揣到薛瞻夹一道她平日里爱吃的白玉糕的那一刻。 菜肴已用罢,这道白玉糕只是饭后甜点。 商月楹垂目紧盯松软鲜香的白玉糕,暗自滚一圈咽喉,一鼓作气将白玉糕吃进嘴里,飞快咽下去。 少顷,她起身,裙身扫过圆杌,“我还有事,先回房了。” 第85章 揣着近乎明晰、近乎快有答案的问题重回花韵阁,商月楹屏退婢女,不叫任何人进来伺候,胡乱翻出妆匣里她买来从未用过的淡粉胭脂。 旋身拉开八宝柜取出一套寝衣,她当即进了浴房沐浴。 再出来时,商月楹神情淡得像张白纸,穿着寝衣,将那盒淡粉胭脂拧开,指腹沾了一圈膏体,往月白寝衣上抹。 正是薛瞻那夜揽她腰身,触及的一块衣料。 盯着小腹前那一圈不凑近瞧,便很难瞧出颜色差别的衣料,商月楹紧抿着唇,没忍住咬牙,哂道:“我只需一试,若真是你,你便给我等着。” “等着我,好好报复你。” 第41章 揽紧了他的腰指尖轻挠他的…… “汪汪——” “欸,秋雨,牙牙醒了,”赤阳升起,窗外斑驳身影由远缓缓变近,一道倩影蹲下,再起来重叠成两个,“夫人还没醒,先去看看牙牙,它可从未睡过如此久哩!” 是春桃拽了秋雨往院外走。 昼夜在滴落不息的露水中滑走,外头的声响方止,商月楹倏然睁开两个比以往更清明的瞳眸,一霎从帐内坐起。 攥了腰间温热的衣料,低目去瞧,原本整齐打圈的淡粉胭脂像磨豆浆般被晕开,稀稀散散往边缘洇,像极了不知情的她被玩弄的可笑模样。 揣了一整日的谜团,最终被她循着一抹胭脂窥清了谜底。 商月楹面无表情挑帐下榻,一字一顿从齿隙间咬道:“......薛瞻,你好样的。” 稍顷,竟是扯了唇,生生将自己气笑了。 胡乱收拾一番,瞥见绮窗透光,商月楹顿觉心内窝火,使力将窗往外一推—— “......夫人?”春桃抱了牙牙在怀,站在月亮门下嘬嘬逗弄,秋雨手指不停拨弄牙牙两个软趴趴的前肢,见她陡然推开,两个婢女都吓得抖了抖肩。 主子起身,做婢女的自然要进屋伺候。 可方行至窗边,却见商月楹已自顾收拾妥当。 不晓得她因何面色不好,春桃抿抿两片红唇,试探道:“夫人,早膳想用什么?” 半晌,商月楹长舒一口气,摆摆手,“随意端点过来,今日无事,往库房寻一沓白纸来,我要练字。” 幼时她顽劣,起坏心用浆糊黏住小传,好躲避誊抄,阿娘为此替她量身定制每日练字一个时辰的法子,叫她沉心静气,少些浮躁。 好,她便练练字。 虽说她已经晓得这厮半夜会翻窗揽她入睡,却还未气到癫狂,气到脑子一团浆糊。 当务之急,她要强逼自个冷静下来,好好冷静,叫她弄明白,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 春桃不明所以,回神后‘哦’了一声,拐了身子就去准备早膳。 沉默用罢早膳,商月楹拂裙落座书案前,蘸墨提笔,胡乱落下几字。 莺雀啾啾,在绮窗前来了又去,笔锋流连下的字益发工整,辗转间,胳膊往左摆放的字帖已有数十张。 “夫人,”秋雨从右边探出半个脑袋,眨几下眼,“妈妈讲,商老爷差人送了笋干来,方才嘱咐奴婢问问夫人,午膳要不要加一道素三丝?” 商月楹未曾抬头,“我今日胃口不太好,叫妈妈先把笋干备着,届时再说。” 秋雨收回脑袋,“哦......” 熟料她又悄悄往案上睇眼,劝道:“牙牙这会精神好着呢,夫人,奴婢瞧您练了半个时辰的字了,不若先松快松快罢?” 商月楹敷衍‘嗯’了一声,却仍未停笔。 秋雨伺候她久了,渐渐摸清她的脾性,在她面前也失了先前在侯府铭记于心的规矩,半边身子倚在窗边,笑着与她打趣:“侯府不允许养狗儿猫儿,奴婢也是到了夫人这里才晓得,这小狗儿可比人有意思多了。” 她把牙牙的贪睡当个笑话与商月楹讲:“夫人喜欢牙牙,都挑些牙牙爱吃的肉骨头给它,谁又能想到呢,牙牙吃了那夜夫人未用的晚膳,竟觉着到了仙境,一觉睡了个昏天暗地,真真有趣极了。” “夫人,就先别练字了呗,”秋雨歪着脑袋嘻嘻笑道:“春桃讲今日天气好,要寻些碎布替牙牙做几件新衣裳呢,夫人眼光好,不若替奴婢几个提提意见?” 言语甫落,她转眼往商月楹身上落,却见她垂着脑袋出神,连笔尖下洇开一滩黑黝黝的墨汁,亦未曾发觉。 秋雨暗暗嘀咕,伸手在商月楹身前晃一晃,“......夫人?” 半晌,商月楹轻轻搁笔,抬眼瞧她,笑笑,“你们先去挑,与元澄讲,我现下有些想吃泠仙楼的炙烤乳鸽,他腿脚快,就讲我吩咐他去买。” 秋雨见她搁笔,盈盈而笑,当即点点下颌,“好,奴婢这就去。” 沉默听罢秋 雨拐出月亮门,扬声与元澄交代,一霎,商月楹盯紧面前洇开的墨,嗤嗤而笑。 原来如此。 十个指狠狠陷进掌心,气恼的感觉像被人迎面掌掴了几个耳光,商月楹方因练字沉静下来的目光逐渐团成一个火球,旋即起身,步履不停往厨屋的方向去。 愈往外走,心内愈发明晰。 她怎能将这样的疏漏给忘了。 原是讲好分房而睡,讲好她的一日吃食都在花韵阁的小厨房摆弄,她的小厨房,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罢工的? 绿茵下的光影在一张尚未施妆傅粉的秀脸上起起落落,适逢风起,假山顶上的半截翠竹又淌下水流,涓涓水声伴着风声一并涌进耳朵里。 如此好景,商月楹却立时顿步,驻足原地,两个轻颤的手在捡回的记忆里悄无声息握紧了拳。 因贪凉染上风寒那日,荣妈妈的言语忽而响彻耳畔。 -今日小厨房可没开灶,昨儿都督来时吩咐过了,这几日要炖鱼汤给夫人喝,那鱼新鲜,处理起来难免有些腥气,小厨房的确不太合适。 天色明朗,晴光摇晃。 商月楹捡了几块鹅卵石握在手里,咬到两腮发酸,心内的火最终泄出,辗转烧烫几块石头,重重砸进假山下的净池,砸破了池面这被刻意修饰的平静。 . 厨屋在宅子往东,烧火的小厮冬归擦一把额间的汗,寻了在井水里泡得沁凉的饮子咕嘟喝下。 草草摸了素帕擦嘴,冬归歪着脑袋往另一头瞧,咧开嘴笑一笑,“秋荣,你来府上干活也有些日子了,夫人与都督都不错哩,你也偷偷懒嘛,过来喝口饮子解解热气呀!” 秋荣蹲着身子在树荫底下挑拣洗净的鲜菜,没回头,只答道:“欸,晚些,我做完活了再寻你一道喝。” 冬归好笑睇眼,只摆摆脑袋,旋身进了厨屋挑柴。 秋荣生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眉下两个眼却亮得晶莹,见冬归进去,他四下扫量,三两下将菜分进竹篮,复又提着竹篮往树下一张摆放食材的长桌上放。 瞥见身旁无人,秋荣悄无声息摸了一个瓷瓶出来,‘啵’地一声拔开塞子,嗅见若有若无的药气,不动声色将药汁往今日午膳要用到的菜上滴。 偷摸做完这一切,秋荣叹叹气,将瓷瓶塞回怀里,旋身绕过树干,脚尖拨开绿草,露出树干下的药渣来。 睐一眼药渣,秋荣嫌弃撇撇唇。 想他也是都督手下得意干将,竟被派来干这样的活计,为了不叫人发现,他每夜都要趁着旁人歇下,将这些药渣带出府,还要与元青交代,他每日都将药下在哪些菜上,避免出错。 他就不明白,府里都讲夫人对待下人极好,他亦想与元澄那小子一般,领个保护主子的差事。 这多风光。 往弟兄们那儿一讲,多有面。 偏让他来做这样的活计。 秋荣倚着树干,脚尖拨弄药渣,心内又不自觉将薛瞻鄙夷了一番。 “秋荣,菜备好了么?蔡婶在热油了!”门口遮阳的竹帘被挑起,冬归扯了嗓子催促了一声。 “欸!来了!”秋荣匆匆踩了药渣几脚,复又将绿草拨弄回去,旋身提着菜篮过去。 方走几步,忽见身后门下拐进一道身影。 一时怔松,便见身影行至身前。 商月楹掩下眸色里的怒,持帕轻咳几声,平静与他搭话,“里头可有新鲜的梨?” 秋荣扇几下眼,心内辗转几晌,正欲开口,忽听那厢传来蔡妈妈的声音,“哎哟,夫人!您怎的亲自往这来了,油烟气重得很哩!” 蔡妈妈做得一手好菜,往荣妈妈那领月钱时,厨艺得商月楹称赞,也说上过几次话。 商月楹仿若只是简单与秋荣问个话,见了蔡妈妈,适时扯了唇笑笑,道:“闲着无事随意走走,不想是不是染了风寒,嗓子痒得很......” 她复又轻咳几声,“便想着来这瞧上一眼,妈妈,能炖些梨汤送去花韵阁么?” 蔡妈妈忧了眼眉,劝慰商月楹莫要贪凉饮多冷茶,才点点下颌,“自然是能的,奴晓得夫人喜甜,只是若是喉间发痒,奴炖梨汤时就少放些冰糖,夫人觉着如何?” 第86章 商月楹面上笑意更甚,“好。” 吩咐完,商月楹旋裙往外走,“妈妈忙,我便先走了。” 秋荣眼瞧她来了又走,手里仍提着菜篮,摸不准她有没有瞧见他做那些事,正愣神间,肩被搡了一把。 蔡妈妈没好气接过菜篮,嗔道:“这天热了,你小子的脑袋便也木了?等你送菜进来等得我的锅都烧红了!” 言罢,扭着身子打帘进去了。 秋荣努努嘴,悻悻摸鼻。 他好歹是得力干将,做事隐蔽,夫人应是没瞧见吧。 . 辗转回了花韵阁,适逢元澄握了油纸包回来。 元澄唤停她,咧开唇笑道:“夫人,给。” 商月楹睇紧他的脸色,仿若想从他总挂着笑的脸皮子上瞧出甚么端倪,可令她失望的是,元澄只是歪着脑袋眨几下眼,催促她接下炙烤乳鸽。 稍稍回神,她重重咳了两声,重到弯了腰身。 春桃听见动静匆匆出来,忙问:“夫人去了何处?怎的咳得这样厉害?” 商月楹:“闲来无事去假山那边坐了坐,许是水凉,沾了寒气。” “元澄,”话锋一转,她转面睐他一眼,轻声道:“我有些不舒服,去请魏老来瞧瞧罢。” 元澄不敢耽搁,见她方才咳得伏腰,忙应声往外走。 魏郎中总来得那样快,敞着门,由春桃引着进了门,便隔着珠帘替她诊脉。 商月楹又轻咳几声,刻意涨红了脸,泄出气力,道:“魏老,我这风寒厉不厉害?” 魏郎中并未探到虚弱脉象,可见商月楹的确有咳症,估摸着病气来得突然,只摸一摸唇边两撇溜光水滑的胡须,沉吟道:“老夫先开一剂方子,寻些温性的药,夫人先用着。” 商月楹点点头,抬眼嘱咐春桃,“去将妈妈叫来,她在此事上向来精细。” 春桃不疑有他,旋身跨槛而出。 魏郎中沉默收拾药箱,忽听商月楹唤他。 她剪起一条胳膊,托着腮,目光掠过珠帘,往他药箱上落,“魏老,府里的药膳我吃着挺好的,身子的确比从前扎实许多,不知这药膳,我还要吃到几时?” 魏郎中辗转想起他曾写下药膳的方子交与薛瞻,那时薛瞻称无法与夫人亲近,才寻这样的法子关心夫人。 而今听商月楹如此一讲,倒说是夫妻二人感情尚可,药膳亦能叫夫人尝出关切之意来了。 他只当商月楹晓得此事,摆摆手,笑道:“夫人身子有好转是好事,老夫交给都督的方子里,列的本就都是温性的药材,碾成药汁混进平日所用的膳食里,除了夜里睡得沉些,也不会有旁的作用了,夫人若觉得这药膳用得不错,接着用下去也无妨,若不想用,停了也行。” 未听商月楹答话,魏郎中又笑问:“夫人的过敏之症可好了?” 商月楹眼眸稍垂,低声答道:“好了。” 稍刻,月亮门下传来脚步声,她抬起脸,欣欣而笑,“不必,既是对身子有用,便先用着,今日多谢魏老过来走一趟,天热,魏老留下喝碗冰镇的饮子再走罢!” 荣妈妈领着魏老出去,细听魏老的交代。 春桃探着半个脑袋进来,见商月楹呆坐在圆杌上,当即轻声唤道:“夫人,奴婢方才去找荣妈妈遇着引泉,讲玉屏小姐和裴夫人一并到了前厅呢,说是来寻夫人一处耍。” 商月楹思绪回神,辗转碾平心内的麻团,神色平静答道:“晓得了,你去备些玉屏爱吃的,白姐姐爱用酸果,府里还有莺桃,做些酪莺桃送去前厅,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等等,”她又忙唤停春桃,“快晌午了,我要留她二人在府中用膳,差人去厨屋那头讲几句,另备些新鲜菜式,我平日用的那些,留到晚膳再用,待客总要有待客的样子。” “还有,差元澄去趟骁骑营,讲我的姐姐妹妹过来,叫都督午膳就留在骁骑营用,他一个男子不便与我们同席,晌午就别回来了。” 好个薛瞻,骗她至此。 她若不讨回一口气,她便将商字倒过来写。 爱抱她入睡是么,今夜,她便叫他尝尝身心皆受折磨的滋味。 .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蛰入前厅,但见柳玉屏捧着茶盏,一指绕盏身打圈,侧首与白承微嬉笑说着甚么。 商月楹拂开恼意,屏笑进去 ,伏腰靠近二人,欣欣笑着:“好姐姐们,在讲什么呀?” 这厢,柳玉屏抬指轻刮她的鼻尖,“讲你都督府气派,我与白姐姐头回来,那些下人却好像认得我们,一路都有婢子小厮在行礼。” 商月楹笑得晚了眼眉,道:“哪有你讲得那么神,门房来报信,说了一嘴罢了,只讲下人被我调教得机灵讨喜。” 白承微捧起她软嫩的腮左瞧右瞧,“我怎么觉着你瘦了?薛都督不给饭你吃?” 分明是句玩笑话,却不晓得哪个字眼戳痛商月楹,白承微眼瞧她撇开脸,嗡声道:“白姐姐可别提他!” 便说连柳玉屏都轻轻‘啊’了一声,歪着脑袋去瞧她的脸,失笑道:“宫宴那晚,我瞧着你二人同进同出,还穿同色的衣裳,感情应是好得很,他又如何惹你生气了?” 商月楹只轻拧两条细眉,“别提他便是。” 她不愿讲,柳玉屏两个自然不会强硬逼问,当即一左一右揽了她两条胳膊,指一指高几上的两个锦盒,“呐,头回来都督府,我二人可是带了礼来,你都督府气派,外头没什么太阳,不若领着我们四处转转?” 女子凑在一处,尤其关系亲昵的那种,便说是能勾起一阵嬉笑。 商月楹晃着手里一把蝴蝶扇,扬起唇笑,“走!” 兜兜转转几圈,再往前厅去,一水机灵的婢女便布菜展筷。 挥挥手差春桃与秋雨带上门,遮去颤颤巍巍的日影,三人开了坛梅子饮,拂裙对坐,对视间,嫣然一笑。 席间,白承微仍悄悄睇一眼商月楹,窥清她眼眉里掩藏的烦闷,不免与她碰杯,“上回白姐姐可教过你,男人就该调教,你可有用在他身上?” 眼瞧她两团腮肉变得绯红,白承微耸着肩,吭吭而笑,“羞什么?你当我与你玉屏姐姐是眼瞎的?方才逛起园子,你可都是闷不吭声,阿姐与你讲啊,这男人啊,是粗糙了些,心思也不如咱们女人细腻,但只要他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旁的倒也好说。” “他若惹你不痛快了,你就戏弄戏弄他,别怄了一口气在心里,没得叫自个不舒服。” 商月楹吞下一口饮子,暗道若他还叫心思不细腻,这天底下的男子在他的衬托下,怕都是个猪首肥耳了。 用罢午膳,白承微原想着与她回花韵阁,瞧一眼她养的小黄犬牙牙,门房引泉却匆匆过来,讲裴宿过来了。 白承微烦躁‘啧’一声,摁住商月楹的手,“你姐夫不识趣,待我回去好好调教一番,玉屏留下陪你,我便先走了。” 商月楹立时起身要送她出去,却被她不甚在意摆摆手拒绝,自顾跟着廊下婢女七扭八拐往外走。 深深吸上一口气,商月楹复又将目光掠向端坐的柳玉屏,“玉屏,白姐姐不在,我留了些话想问你。” 早在玉屏过来时,她便一霎忆起她与五皇子间的纠葛。 只白承微在,她不晓得玉屏愿不愿意讲自个的隐秘讲给白承微听,便忍着没问。 稍稍定心,她道:“玉屏,柳伯父与五皇子暗中达成了交易。” 望进柳玉屏陡然惊诧的一双眼,商月楹料想自己猜中,却仍继续往下讲:“你可知,他二人之间的交易,便是你我当日想的那样,柳伯父助五皇子争储,而后......五皇子娶你做正妃。” 见柳玉屏这般模样,商月楹阖紧双目。 她就晓得,柳伯父与柳伯母......并未将此事告知玉屏。 沉默几晌,商月楹试探着,小声道:“玉屏,多年前的那场秋狩,你还记得......你瞧见什么了么?” 柳玉屏抬眼与她对视,语气茫然,“......什么?” 瞧她仿若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模样,商月楹暗舒一口气。 这件事在她心内亦盘旋许久,她料不准玉屏的心思,玉屏晓得她与薛瞻已成夫妻,若还记着秋狩的那件事,定然会先告知她。 可眼下细了瞧,却说是她想岔了,玉屏压根就不记得了。 拢起乌鬓旁的碎发挽在耳后,迟疑几瞬,商月楹到底将五皇子当年与玉屏共窥二皇子买凶自演一事告诉了她,连玉屏被当成筹码利用,也一并告诉了她。 商月楹眼瞧柳玉屏极缓地咀嚼她说的一字一句。 看穿她逐渐因恍惚发白的脸色。 心内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其实,当时在商家,薛瞻将此事完完整整告知她,她只觉替玉屏不平。 玉屏是那样听父母话的一个人,就因一件连她自个都不记得的事,被当作工具,辗转拉紧柳家与五皇子,玉屏又该多惶然,多失望。 第87章 她若不知情,尚还说得过去。 偏她晓得一切,她无法做到瞒着玉屏,亦无法眼睁睁瞧玉屏一脚踏进深渊。 大约是太过惊诧,又太过荒谬,柳玉屏沉默许久,未说一字。 久到商月楹伸出手,想挽紧玉屏的胳膊,却见她倏而抬脸,冲自己一笑。 柳玉屏好笑捏她的腮,“我讲你这段日子不与我递信,好啊,你独自在心里将我埋怨了一通是不是?怪我不与你及时讲这个秘密是不是?” 她淡然往后一靠,涓涓声线浮浮沉沉,“我这些年读了许多书,脑子里只有那些诗句,早已将许多年的事忘却干净,你今日不提,我还真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 “也不会想到,当年与我躲在草丛里那人,竟是赵祈,”她扯扯唇,直呼赵祈名讳,哂道:“我总算明白爹为何总叫我学规矩,总算明白为何近日出门总能遇见赵祈,原是他凭一腔自作多情为饵,引爹爹上钩。” “放心罢,小糊涂蛋,”柳玉屏摁一摁商月楹的手背,眼眉弯成她指甲盖上的月牙,“你担心我辗转在父命与本心之间痛苦,别想太多,我还要多谢你,谢你告知我此事,我不会嫁给赵祈的。” 明窗朦胧的光透进来,照亮柳玉屏坦然含笑的神色,商月楹久久瞧着,顿松一口气,剪起胳膊揽紧她,“玉屏......” . 柳玉屏难能来一趟都督府,这一待,便待至酉时末。 前脚方走,后脚薛瞻便回了府。 商月楹当即眯起一双瞳眸,快步回了花韵阁,翻身卧躺矮榻,一气呵成。 见春桃跟着进来,她佯装抬臂抚抚因走得太快稍稍出汗的鬓,“春桃啊,我还是觉着有些不舒服呢,你去前厅取些晚膳来罢,我今日累了,不想再往那头去了。” 春桃忧了眼眉,伸手探探她的额,未觉烫手,遂轻点下颌,“好,奴婢拉了秋雨一道去,先前蔡妈妈送来的梨汤还温着,夫人先喝点。” 两个婢女手脚麻利,去而复返,闻声薛瞻没说甚么,商月楹心内冷笑,见秋雨摆弄晚膳,又捂着胸脯轻咳几声。 秋雨动作一停,忙过来替她顺气。 商月楹摆着身子晃悠去桌前,垂目扫量一眼热气腾腾的佳肴,忽干呕一声,歉意看向秋雨,“许是真病了,闻不惯油腻气,秋雨,将这些菜撤了罢,我听妈妈讲你会煮阳春面,眼下有些想吃那个,能不能就在小厨房替我煮上一碗?” “奴婢?”秋雨指一指自己,连连摆手,“奴婢那是在侯府随意跟人学的,算不得好吃,怎能给夫人吃?” 商月楹持筷拨弄几下菜,勉强道:“可我真的吃不下这些......” 春桃心疼她,忙搡一把秋雨的肩,“欸,你就去罢!” 秋雨再三确定,只得将晚膳收拾进食盒,甫一转身,又听商月楹唤她名字。 转首去瞧,商月楹不好意思笑笑,“我与他这几日闹了脾气,你晓得的,今日与旁人欢笑半日,我这气也消了,我未用这些晚膳,也不想叫他晓得担忧,若是问起,便说我都用了,嗯?” 秋雨扇几下灵动的眼,想问为何,又辗转一想,忆起老娘与自己说,凡是主子交代甚么都不打紧,当务之急是叫两个主子的感情一日好过一日。 一道念头如闪电在她脑内勾起一阵激灵,秋雨理所当然觉着—— 大喜! 夫人非但气消了,还能拐着弯叫她咬紧牙关,怕都督太过担忧! 当真喜事! 她当即嘻嘻笑道:“好,奴婢不讲,夫人,奴婢这就去小厨房煮阳春面!” 商月楹为做戏演全套,将秋雨煮的阳春面吃了个干净,复又喝罢白日里魏郎中开的药。 待唇齿间的苦意消散,立时摸了梅干往嘴里送。 磨磨蹭蹭从浴房出来,瞧一眼身上的薄薄寝衣,商月楹滚一圈咽喉,压下心内一丝莫名勾出的紧张,掀帐上榻,摆摆手,吩咐春桃吹灭所有灯烛。 一霎,满屋暗沉得瞧不见五指。 今夜未展露星月,好似老天晓得她起了坏心要干坏事,便连树隙里的蝉亦躲了懒,不曾鸣响一声。 左等右等,总算等到西墙传出动静。 商月楹当即阖紧一双眼,悄无声息翻了个身,佯装从前入睡的姿势,将脸埋进软被里。 她担心,她若不将脸埋着,唯恐叫这厮发觉异样。 身后陷下的炙热里带着一丝洇湿,商月楹心内嗤笑,暗道他还晓得每夜将自个洗干净了再送来她榻上。 倒是个讲究人。 腰间传来一阵痒意,猜想他又要揽她入怀,商月楹小声咕哝一声,倏而翻了个身,一手搭上了他的腰,一条腿勾了勾他的膝弯,轻轻磨蹭了一下。 脸陷在他一霎变得滚烫的颈侧,确保他即便低目亦无法瞧见她的神态,商月楹揽紧了他的腰,指尖轻挠他的腰侧,“干嘛呀......” 朦胧轻语,像是梦呓。 感受到指尖下的紧绷僵硬,商月楹在心内吭吭大笑,却是不显,又往他怀里拱,“你再追,我就跳下去了!” 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听着像她做梦,有人在身后追。 稍刻,她手一松,去抓他腰侧的软肉,语气乞求,“......都讲,别再过来了,薛瞻。” 听他心跳如擂鼓,商月楹晓得他此刻应是在想她为何会梦见他,又好奇她梦见了甚么,一会逃,一会要跳,一会又求他。 听外头敲响子时的梆子,商月楹咂巴两下红唇,涓涓声线哼出一声,翻了身背对他。 她忍不住在心内想,若他能伸手将她掰过去,或探身瞧一眼她的脸,定能瞧清她微颤的唇。 她当真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几近用尽毕生功力压下笑意,商月楹在心内一叹,想他应当没那心思观察得如此细致,他的反应,倒叫她觉着,若她再往怀里拱一寸,他整个人都能原地烧起来。 不知几晌,腰间被轻轻搭上一条手臂,却未揽紧她,只那样搭着。 想是她今夜叫他觉得睡不安稳,做了梦,便不敢对她有太大的动作,唯恐惊醒她。 这厮倒谨慎如此。 商月楹背对着他,一双眼却清醒得紧。 直至身后传来平缓的呼吸,明显不同于方才,商月楹仍不动声色由他揽着,静候更为夜深人静的时刻。 估摸着时辰,竖耳听及远处传来沉闷朦胧、不甚明晰的梆子声,商月楹暗暗扯了一线笑。 不免阴恻恻在心内想,不枉她沐浴前叫春桃沏了壶浓茶,半壶下肚,甚说她睁眼至天明亦是有可能的。 不枉她静候至五更! 绵长的呼吸喷洒在后颈,商月楹蓦然‘啊’地惊叫一声。 一把嗓不算高,却能轻易唤醒身后的男人。 俄顷,商月楹阖紧一双眼,一轱辘翻身,整个人扑在了他的身上。 十指紧紧揪着他肩上的薄薄衣料,整张脸埋进了胸膛里,两条腿屈着,夹紧他的胯,“......薛瞻,你别这样。” 商月楹只觉他呼吸一窒。 她复又趴在他身上装睡,呼吸声比他方才的更为绵长。 感受到身下的某些变化,商月楹近乎用了吃奶的劲压下满心满眼的臊,暗暗在心内替自己打气。 喉间咕哝一声,挪了挪两瓣臀。 一霎,她听见他连呼吸都在发颤。 她趴在他身前,呼吸喷在他的寝衣上,不知不觉,微凉的寝衣辗转成了染尽火苗的衣袍,将她一张脸缓缓烧着。 不知过去几晌,商月楹只觉双腿被他的手轻轻拉开,这双手连再箍紧她的腰,都不敢再使多大的劲。 她佯装梦呓嘟囔着,泄了浑身的力,任由他将自己从身上挪下去。 忽而听见起身的动静,商月楹暗暗在心内嗤笑,打算再拱最后一把火。 但见她‘哎呀’一声,咕哝一句真烦,轻轻翻身,屈腿压在他的双膝,一条胳膊轻轻一搭。 手就这么不轻不重落在他的腿间。 商月楹听见他极轻地闷哼一声。 她仍埋着脸,却敏锐察觉他的视线沉沉落在了她的鬓边。 在心内咬咬牙,商月楹翻面将脸露出,触及他领地的手无意识轻挠。 她还当真不信,他忍得住。 “......你真讨厌。”商月楹顶着面上的视线,及时努努嘴,腿收了回来,将脸撇开,转向床榻里侧。 手上动作亦跟着停了。 只剩一声声绵长沉重的呼吸。 半晌,手腕被轻轻桎梏,稍稍抖着被人放回了身侧。 少顷,是他捡起外袍挑帐下榻的声音。 直至脚步声沉闷响起,西墙的窗‘咔哒’响了两下,复又过去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商月楹才动了动僵硬的半边身子。 她未转身去瞧,两个绯红的腮却在黑暗里烧得滚烫。 不动声色攥紧身下的软被,猜测他的仓皇而逃,顶着脸皮的炙热,商月楹在心内恨声,“耗到此时,若明日你还有精神,便是我无能。” 第88章 “薛瞻,你且等着,明日你敢再来,我便敢再换新的法子治你。” 第42章 不管了我爱你 蝉声鸣鸣,莺歌并啼,巳时过去一半,商月楹陷在帐内翻个身,悠悠转醒。 但说怪不得她懒到此刻,实在昨儿夜里与那厮做戏,又得半肚浓茶作祟,天将明时才堪堪阖眼。 风吹绮窗,商月楹兴冲冲拂开鬓边碎发,挑帐下榻,往八宝柜里摸了套寝衣钻进浴房,再出来时浑身只觉爽利。 套了嫩黄褙子与湖绿八破裙,一面往腰间盘着腰带,一面扬一把嗓喊道:“春桃!进来!” 春桃跨槛而入,但见商月楹眼波盈盈对镜自揽,见了她,便欣欣笑出声,问上一句:“今日见着薛瞻没?” 窗子被推开敞敞风,一水在外头伺候的婢女都忙自个的,偏目一瞧外头,春桃轻轻‘啊’了一声,答道:“见是见着了......” 熟料夫人立时起身,一手揣着樱红口脂,一手揽了她的肩,笑意更甚,“他怎么样?” 春桃不免茫然,“......什么怎么样?” 商月楹暗暗一拍脑袋,转眼一想,还未将此事与好春桃讲,便见她神神秘秘掩紧了门,冲淌着两个溜圆的眼望她的婢女招招手,贴耳细细说来。 春桃难掩惊呼,忙曲臂捂了嘴,两个圆圆的眼眯起,流出一丝忿忿,“我当初就觉着夫人睡得不对劲,好啊,这事真是都督干的?” “除了他,还有谁敢在这府里如此胆大包天、明目张胆?”商月楹沾了点口脂点上,磨一磨两片唇,“这人当真可恶,在扬州骗我一回,将我娶回家了又骗一回,我不治治他,真当我白长这么大了!” “春桃,你讲,他今日是个什么模样?”她揽了春桃的胳膊晃晃,曼声催促。 春桃回神,垂眼细细一想,没忍住唇畔的笑,“噗哧——” 圆眼婢女立在原地,抖着肩笑罢几晌,才摆摆手,睇去洞悉一切的眼神,“奴婢就讲今日都督怎的没 来问问夫人呢,好在奴婢早起去门口帮着妈妈剪了料子,瞧见都督出去上朝了,隔得不算远,奴婢瞧清了,是没歇息好哩,瞧着像一夜未睡!” 商月楹心满意足吭吭大笑,剪着春桃的胳膊笑弯了腰,半晌方止,“真是畅快,春桃,你且等着,小姐我今夜还要治他!” 主仆两个笑颜益发深,过去半炷香,春桃替商月楹绾好髻,商月楹才后知后觉随口一问:“你与妈妈剪料子?剪什么料子?” 春桃‘哦’了一声,摸了珠花往她鬓边簪,“还有两日便是乞巧了,妈妈讲是替府里做活的奴婢都送上一方帕子,夜里抱着帕子睡,好在梦里向织女娘娘讨来心灵手巧的本事。” 听罢乞巧二字,商月楹不自在扯了扯唇,偏开脑袋,搭腔:“妈妈是个会心疼人的,坊市到了夜里热闹,料想我也是要出去逛一圈,便吩咐下去罢,当天过了晌午便休息半日,傍晚想出去便出去,但要赶在亥时前回府。” 春桃眼眉立时扬满喜气,忙伏腰谢罢,嘻嘻笑道:“那奴婢便先替那些个姐妹多谢夫人!” 说话间,秋雨叩几下门,先问了嘴早膳要吃甚么,后又捧一碗黑黝黝的药汁进来。 商月楹一霎耷下两条刚画好的眉,努努嘴,仍说要吃她下的阳春面,心内辗转想着做戏做全套,便将这药给喝了个干净。 对外只讲稍稍染了些寒气,屋内隐隐淌起一丝沉闷的热,用罢一碗面,商月楹索性吩咐两个婢女将矮榻搬去绿荫下,自个握了把扇,一下没一下晃着。 午晌用着老法子避开了前厅送来的午膳,又因春桃知情,主仆两个里应外合,那些诡计多端的菜肴一并被辗转送去了小厨房。 午憩的间隙,清风吹得商月楹有些倦怠,与春桃睇眼几晌,自顾回了屋内歇下。 再睁眼,蝉响渐渐被蛙鸣替代。 荣妈妈闻声她仍没甚么精神,这会又醒了,忙进屋探了探身子烫不烫。 摸到额间温热,这才长舒一口气。 前厅送了晚膳过来,却听她讲想吃胡饼,荣妈妈也顾不得旁的,拉了秋雨就往小厨房走。 秋雨得了春桃睇眼,忆起昨夜夫人叮咛,了然点点头,贴耳与老娘讲罢,便叫荣妈妈惊喜挑眉,回首瞧一眼。 月满绮窗,廊下掌了灯。 商月楹歪了身子倚在案前睨话本,窗外被灯火摇晃的身影在不经意间变得高大,稍刻,窗柩被轻轻叩响。 “......夫人。”是薛瞻静息立在窗外。 眯眸瞧他一动不动的影,商月楹从鼻腔轻轻哼出一声,仍留着多日的气,两条胳膊撑起身子,推开窗,淡然撞进他一眨不眨的眼,“何事?” 眼瞧他目光不受控往她的指尖落,复又勾起一丝仓皇避开,几晌,沉声道:“怎么还病着,魏老的药没用?” 竟还敢提魏老! 商月楹一霎撇开脸,执拗又冷硬,“有没有用,与你有何干系,咳上几声罢了,又不妨事。” 言语甫落,她抬臂关窗,却被他强硬抵住。 盯紧她未施妆傅粉的脸,他有比她更多的固执,“再唤魏老来瞧瞧。” 唯恐魏郎中再来露馅,商月楹佯装气恼,‘啪’地一声打落他的手,悬了两滴泪在眼眶里,“谁要你关心!我不想看见你!” 而后,重重关紧了窗,胡乱合上话本,晓得他仍看着她的影,旋裙扫过书案,往深处去。 寻了寝衣,坐进热水里,商月楹暗暗长呼一口气,只道这戏难唱。 她方才险些在他面前慌神。 他那眼神像把勾子,只待她稍稍放松警惕,便紧紧将她勾住。 恨恨拍一下水面,商月楹恼得连连握拳,“待会要你好看!” . 幽月高悬,薛瞻今夜比她料想的,来得更早一些。 好在她早已唤春桃吹灭所有灯烛,即便月满绮窗,亦只能瞧见昏暗的影,看不真切。 因对外讲她病着,没拗过两个婢女,叫她们撤走了角落里的冰。 是以,闷热的黑夜里,商月楹卷起裤管,露出两条光滑笔直的小腿,双脚未套罗袜,泄了劲陷进软被里,恰好踏在绣得逼真、成双成对的大雁翅膀上。 哪怕她阖着眼,仍能嗅见帐外洇满潮气的气息,仍能感受他的视线沉沉落在面上。 就这般瞧着,却不上榻。 心内稍稍一转,商月楹当即启唇轻咳几声,双脚无意识踹了几下,斜斜翻身,背对着他。 少顷,听他掀帐的声音。 身后沉默许久,方听一声无奈叹息,沉重的身子陷进榻里,仍炙热的手掌轻贴她的背,反复替她顺着。 商月楹细细磨着红唇,没出任何声,却在心内绵绵哼上几晌,暗骂他的猖狂,他的过分。 大约是着实咽不下怄的气,商月楹复又伸脚去踹,温热的足尖软绵绵踏在他的小腿旁,像猫儿嬉戏挠着,露了爪子,却可笑地挠不破一丝皮,反倒痒一痒,直直窜上心房。 她轻踢他炙热的小腿,佯装迷糊,戚戚怨怨拖长语调,“好热......” 背上的手掌骤停,脑后的视线益发沉静。 却说在这炙热即将抽回之时,商月楹复又翻翻身,两个柔软压上精壮的臂膀,脸埋进了紧绷的颈窝。 不知过去几晌,她似又梦呓,轻轻抬手推上坚硬的胸膛,摆摆脑袋,蹭着他的颈侧,含糊不清怨道:“坏,我讨厌这样。” 许是她蹭得太轻,又太磨人心智,便听他咽喉滚了一圈,呼吸沉重一瞬,轻轻将她剥离开来。 不待她心内盘旋,他早已翻身下榻,仓皇狼狈逃去。 商月楹:“......” 她往话本子上学的一些招数还没往他身上使呢。 帐内独留她一人,换作旁人该觉寂寞,再度出了一口气,她却只觉畅然,平躺睇一眼模糊、不甚明晰的纱帐,听着外头时而响一响的蛙鸣,半晌,无声扯唇笑了笑。 一笑,心内的畅然似涓涓溪水四处流淌,再难收回。 商月楹翻身埋进软被里,不再管它,任由两个腮拉起线做的唇,愈拉愈弯。 这夜没了罪魁祸首,商月楹只将将歇到辰时半刻便睁开了眼。 听春桃讲,他仍瞧着精神不大好,商月楹笑弯了两个眼,摆摆手,套了衣裙自顾去忙。 原以为接连两夜在她这遭受身心折磨,他今夜便不会再来。 不想到了夜里,薛瞻又翻进了她的帐内。 商月楹咬牙,暗暗翻动两个眼皮,复又使了同样的招数将他逼走。 可再勤恳的驴亦有卧躺歇气的时候。 亦如再完美无缺的计划,亦有意外叫人窥破的时候。 便说薛瞻心内辗转了整夜,方阖眼半个时辰,外头婢女小厮走动的声响却又将他从梦里强硬拽了出来,叫他晓得时辰到了,该收拾一番进宫上朝了。 两条山峰的眉失了朝气,重叠拧着,冷水净面几晌,挑了薄荷盐珠,面无表情净齿,薛瞻方拉回一些精神,当即换了蓝紫襕袍,绷着唇往门外去。 第89章 元青拉辔驾马,薛瞻仰面倚靠车壁,只觉坊市早间的吵嚷辗转变成了一道催命符,催着他阖紧两个眼,叫他就这般沉沉睡去。 闭目调整气息,最终是催命符惊醒了灵魂,薛瞻沉声唤道:“元青,到了右掖门,你回府一趟,寻些醒神的药丸来。” 元青很快搭腔:“大人没休息好么?” 薛瞻只嗯了一声,未再答话。 元青:“知道了。” 甫一进金銮殿,却说那裴宿惊呼一声,握着笏板凑过来左瞧右瞧,“老弟,你昨夜打鬼去了?面色这般差!” 薛瞻淡然乜他一眼,只道:“你就没有睡不安稳的时候?” 裴宿却点点头,“对啊,我没有啊,我与夫人琴瑟和鸣,睡得好极了。” 他嗓门大,嘴又碎,嚷嚷几句便见旁的官员都歪了脑袋来瞧。 商恒之落在后方,抬眼睐着女婿的疲惫神色,不免趁景佑帝暂未打帘出来,挤着缝隙过去,小声道:“你今日是怎的?待会可别叫陛下瞧了笑话。” 言语之下便是叫薛瞻莫要殿前失仪。 见 是岳父,薛瞻倏软眼眉,温声道:“岳父放心,只是夜间没休息好罢了。” 商恒之狐疑瞧他,“这天热得脑子昏昏沉沉,你下了朝还要往骁骑营去,可撑得住?” 薛瞻:“叫元青回府取醒神药了,撑得住。” 他如此肯定,商恒之便不再讲旁的,又退回原本该待的位置。 半晌,景佑帝努力抻着佝偻的腰出来,照例盘问朝事。 六部与各司交代完毕,景佑帝抬眼一睇,却窥清脸色不大好的薛瞻。 忆起前些日子他递上的折子,闻声骁骑营在他的掌管下益发不错,景佑帝顿了顿,忽道:“薛卿,昨夜没休息好?” “骁骑营如今倒是愈发像模像样了,比起先祖在时更胜一筹,这都是你的功劳,不若朕放你一日假,回府好好歇息?” 薛瞻持笏而出,答道:“回陛下,不妨事,只是......府中昨夜有狸猫出没罢了。” 却说景佑帝‘啧’了一声,摆摆手,“别提什么狸猫不狸猫的,朕叫你歇上一日,你就回去歇着!” 景佑帝已如此言明,再拒绝便是不识趣,薛瞻稍稍一顿,只得伏腰谢过。 甫一下朝,穿过右掖门,便见元青摸了怀里的瓷瓶递来,“大人,药取来了。” 薛瞻接过瓷瓶,一指绕瓶身摩挲打圈,只道:“不必往骁骑营去了,今日告假,回府吧。” 旋身往马车里去,又一停动作,“拐道去趟泠仙楼,听裴宿说,泠仙楼新出了道点心,夫人还病着,吃些甜食兴许好得快。” 元青点点下颌,应声答下。 . 这厢,商月楹起了个大早,持着剪子剪了几支开得正好的芍药丢进挎篮里。 一面想着捣些鲜艳的花汁自个琢磨做些口脂,一面想着替秋千缠些亮色,伏腰坐上去轻晃,乐得闻上满鼻花香。 方旋裙往外走,却见春桃神秘兮兮过来,冲她挤眉弄眼。 主仆两个互相睇眼,商月楹立时轻咳几声,瞥一眼在旁伺候的小婢女,“春桃,我怎么觉着有些热呢,这咽喉还是有些痒,快,来扶我回房歇歇。” 春桃‘欸’了几声,忙搀着她往花韵阁去。 浑然未觉拐角长廊那头有道身影正徐徐而来。 甫一进门,都顾不得掩紧,春桃当先耸动两个肩,“夫人,方才我拐去前厅寻妈妈,您猜我瞧见什么了?” 商月楹乜她一眼,伸手点点她圆润的鼻尖,催促道:“别卖关子!是不是与薛瞻有关?快讲与我听!” 春桃贴耳过去,“元青那木头竟半路折返回来,妈妈问他,他讲都督吩咐,叫他回府取些醒神的药,奴婢听他与妈妈说的话觉得好笑,细细一听,才晓得都督险些在马车里睡过去!” 沉默几瞬,唯余风声刮来蝉鸣。 商月楹渐渐瞪圆两个乌黑瞳眸,紧紧咬了半片唇,一手抓紧春桃的胳膊,忍到双腮涨红,半晌,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讲什么?”她剪起胳膊叉腰,松了春桃,辗转去撑妆台,不叫自己笑得太过分而卸了力气,“他在上朝路上险些睡过去?” 与春桃对视几晌,她仰起打颤的花容,擦几下眼角的泪,笑道:“哎哟,我不行了,春桃,快,我笑得没力气了,搀我去榻上坐会。” 打帘往里走几步,方忆起矮榻前两日被搬去了绿荫下。 “哈哈......”商月楹索性歪了身子,往帐内一倒,滚落几圈,一把嗓笑得发颤,“怎么办,春桃,肚子好疼,我想停下,但我停不下来......” 但见春桃亦没忍住,‘噗哧’一笑,却忽觉身后有目光落过来,她暗暗嘀咕,回首一扫量—— 拎着一道食盒立在门口,神色平静睇着她的,不是都督又是何人? 春桃立时噤声,听着帐内的盈盈笑声,顿觉头皮发麻,乌鬓发胀,微微缩着脑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退出去前,春桃悻悻抻着脖子往珠帘内瞧,嘴皮子翕合半晌,最终又老实阖紧了。 商月楹三两下踢去绣鞋,滚进帐内,复又震动胸腔,笑得陷进更深的角落里,“欸,春桃,你讲我怎么就没能跟过去瞧上一眼呢,我真忍不住了,我甚说都能想到,他那死样子有多招笑!” 她痴痴笑了几晌,连眼眉都被无辜波及酸了又酸,终是停歇,平躺着,稍稍喘气,望一眼帐顶,“春桃,你讲话呀!” 大约是觉着隔得远,春桃听不真切,商月楹不耐‘啧’声,翻了个身,托着腮去唤她:“好春桃,你为何不......” ...... 商月楹:“......?” 眼眉的酸气得到纾解,商月楹没忍住揉揉两个眼窝,一霎哑了声。 薛瞻盯紧她的笑颜,反剪一条胳膊掩紧门,咔哒一声落了栓子,一步一步靠近她,途间放下食盒,挑开哗啦作响的珠帘,离罗帐还有三步方停下。 “......夫人的风寒之症,”他眼里的勾子陡然勾紧她稍显慌张的脸,“是假的?” 商月楹:“我......” 虽说怄着气的是她,可她仍有一种背地嗤笑他人却被抓包的感觉。 一时就连半个字也挤不出唇缝。 薛瞻低目扫量身上的官袍一眼,忽笑一笑,“我这样,夫人很开心,是不是?” 不给商月楹答话的机会,他挑开罗帐,落了一膝跪在床沿,一手揽帐,一手解开躞蹀带,撞进她隐含波澜的眼,在她眼里褪去衣衫,只余月白内衬。 俄而,他摁紧她欲往外去的肩,“比起逃,夫人不若想想,还能不能如方才那般,笑得那样畅快。” 薛瞻仅凭一只手便能将她两个手腕桎梏住,另一只手揽紧她的腰往身前靠,“嗯?夫人?再笑一声,好听。” 他双膝陷进榻里,从背后将她全然包围住。 不知是不是商月楹的错觉,她觉着他下一刻就要咬向她的耳垂。 很奇怪,终是捅破窗户纸,她该气恼摊牌,却仍未有动作,仿若呆了半晌。 直至屋外有小黄犬汪汪叫唤几声—— “你松开!”商月楹霎时捡回思绪,从他怀里奋力挣脱,搡一把他的肩,复又一拳砸进榻中,恨声道:“笑什么?我便是笑你又如何?你做了何事你心里有数!” 她语气忿忿,讥嘲刻薄得可怕,“权势滔天的都督大人,竟还将那种手段用在自己夫人身上!” 手指偏了方向,指一指外头,“狗吃了你精心准备的膳食都险些睡过去了,你好阴暗的心思!” 她因方才笑得太狠,一双瞳眸仍闪着晶莹的光,洇湿了一圈眼睫,这番扇几下眼,却叫薛瞻低笑一声。 他眼眸稍垂,稍刻,复又抬起,像在心内定定神,再开口便是坦然,“是,我是阴暗。” 俯身逼近她,他盯紧她的脸,“我一直都心思不正,是我肖想你,每夜都要抱着你入睡......” “你住嘴!”商月楹蓦然打断他,一拳搡进他的肩窝,一拳不够解气,又哐哐砸下几拳,惊道:“你疯了?” 他怎能如此死皮赖脸! 薛瞻浅薄一笑,捉了她的手往身上砸,声线益发低沉,“真凶,楹楹,再凶些,我没见过你这般模样......” 商月楹颤着下颌,呼吸一霎变得急促。 她觉着,她若再与这不要脸皮的人纠缠,她或说能气撅过去。 细细暗窥她因气恼涨红的腮,薛瞻闭了闭眼,自顾松开了她,翻身下榻,拉开八宝柜。 柜中仍有他的衣物,只瞧着摆放的模样,她从未碰过。 掀开层层外袍,薛瞻翻出一圈两指宽的鞭,掂量几下,旋身往榻前走,单手将她捞了出来。 商月楹冷不防被塞了鞭子在手,惊诧之下睐他,却见他背过身,褪去上半身的衣物,拨开脑后垂落的发。 甚说能称得上是温柔的语气,“是我有错,夫人尽可责罚,我绝不吭声。” 第90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计数,直至夫人消气。” 掐紧手中的鞭子,商月楹盯紧他的肩背,一字一顿咬道:“你觉着,我会心疼你背后的疤,你觉着,我不敢打你么?” 却换来他轻笑一声,“夫人若害怕,我可以自鞭,夫人不喊停,我便不停。” 言语甫落,但见他起身,往身前来。 “......你别过来!”商月楹气恼丢下鞭子,径自踩过鞭身,旋裙回榻上捡了他的外袍,闷声道:“穿上。” 薛瞻未动,她又厉声催促:“穿上!” 稍刻,待他穿戴整齐,商月楹立时推搡他,却见推不动他,益发气恼,捉起他的手腕狠狠咬下一口,咬得唇齿间洇开咸湿。 忿忿擦一把红唇,她旋身拉开门,指一指院外,轻轻吐出二字,“你走。” . 屋内声响闹得太大,都督倏而回府,来了又被夫人赶走,花韵阁伺候的小婢女们惶恐极了,一水地站在廊下用眼神询问春桃。 今日可是乞巧,而今夫人这般气恼,她们...... 还能不能去逛逛坊市的灯会? 春桃伺候商月楹许多年,何尝不晓得她不过是需要时间自个消化罢了。 遂只摆摆手,丢了记定心丸给小婢女,方拐了步子去寻商月楹。 “......夫人,消消气,”春桃扬了唇畔的笑,劝道:“总归来讲,此番是叫您狠狠戏弄了都督,多想想方才的趣事,莫再板着脸啦!” 商月楹乜她一眼,冷硬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春桃心内一怵,悻悻摸鼻,“总不好叫我留在屋里细细瞧您与都督对峙罢?” 悄悄暗窥商月楹逐渐没那么紧绷的眼眉,春桃晓得她气性下去了些。 她家小姐自幼便是这般,气性来得快,去得亦快。 叫小姐怄着气捉弄都督的,是小姐始终不肯原宥的,都督的心。 她最知晓该如何转移小姐的气性。 但见春桃扇几下眼,歪了脑袋凑近商月楹,嘻嘻笑道:“小姐,听妈妈讲,今夜坊市热闹极了,还记着前几年那次乞巧么?夫人看上一条镶了彩珠的彩绦,老爷却因事耽搁在翰林院,那彩绦生生叫旁人赢了去......” 稍稍一顿,她复又道:“小姐那年还说哩,来年乞巧见了那样的彩绦,便买一条回去哄夫人高兴,头两年没瞧见,去年在扬州亦没见着,今夜不出去瞧瞧么?” 春桃弯了眼眉,一个劲顺着毛捋。 稍刻,便见商月楹撇开脸,轻轻哼一声,“去。” . 商月楹套了件鹅黄垂领衫,底下是不常穿的银色云纹八破裙,两个饱满的耳垂坠着珍珠,发髻插进一根许久未戴过的玉簪。 大约为了验证春桃言语间的热闹,商月楹未差引泉套马车,自顾晃着手中的扇,不紧不慢往坊市走。 亦未差元澄跟着。 得了主子发话,荣妈妈并未跟着,讲是要替秋雨打两根簪子,自顾留在府内做活,却使了银子给闺女,叫秋雨往西市去了。 停步驻留摊前,捡起一块粉色流萤石握在掌心把玩,商月楹摇着扇,余光乜了眼几十步外跟着的男人。 复又没忍住暗暗翻几下眼皮子。 元澄不跟来,她多大的面,得左军都督亲自护着安危。 处处笙歌,女儿家的脂粉香将晚霞扑得更红,坊间锦绣,渐渐有更多的绿腰锦袍携手进出。 愈往汴梁河边走,愈发热闹。 有背一筐荷花的花娘眉心缀着彩墨绘的花钿,欣欣冲商月楹笑,问她要不要买朵荷花嗅嗅。 商月楹爱瞧美人,兴冲冲挑了一朵,慢步踏上荧桥,举着荷花在鼻下轻嗅。 熟料这一景被亭台雅士寥寥几笔勾勒,适逢风起,画纸在娇笑中淌过潺潺河流,在半空中辗转沉浮,最终落入河边一位书生怀里。 商月楹剪了春桃的胳膊漫不经心轻晃,瞧见前方有饮子卖,顿觉口渴,扯了唇畔的笑,往那头去。 方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匆匆喊着小姐二字。 甫一回首,瞧见气喘吁吁赶来的书生。 他戴幞头,穿一身青色圆领袍,尚还背着笈囊,细细瞧,像是哪个书院的学子。 商月楹歪了脑袋,未答话。 书生握紧薄薄画纸,翻着手掌将画摊开,磕磕巴巴道:“这、这画中人,可是小姐?” 商月楹斜斜挪开扇面,瞧上一眼,诧异极了,“......是我。” 书生益发脸红,脸皮子比画纸还薄,“在、在下姓何,乃鹿鸣书院的学子,不、不知小姐闺名......” “我?”商月楹失笑指一指自己,“你没瞧见么?我梳的妇人发髻,我已经成婚啦!” 那何生却摆摆脑袋,不敢瞧她,仍不改口,“成婚亦无、无妨,小姐之姿实属难见,便是认得一下,也、也并无不妥。” 河对岸叮叮当当响起锣鼓声,许是有甚么热闹瞧,商月楹却寻了石墩拂裙而坐,道:“不好的呀,你瞧着应只有十六七岁,既在鹿鸣书院念书,就更应该将心思放在书卷上。” 何生还要再讲,肩却被人强硬揽过去。 他当即啧声,摆了手去瞪,瞪进一双狠戾的眼眉里。 那人垂目,瞧着他手里的画纸,半晌,冷道:“鹿鸣书院的学子如今都这般轻浮?握着旁人夫人的画像不撒手。” 何生比他矮了一个头,却不想在佳人面前失了气势,固执扬起下颌反驳道:“兄台不懂先来后到的道理么?” 岂料听出他言语中隐含的讥嘲,那人却薄薄一笑,扯弯了唇,“这是我的夫人。” 何生心内一怵,忙旋身去瞧佳人,佳人却只垂目扇着扇,未瞧这边,听了话却也未反驳。 “......哦,”他悻悻回身,不舍瞧画像一眼,忍痛将画像拍进男人怀里,“还你!” 而后,涨红一张脸,脚底仿若抹油一般挤回了人群里。 眼瞧薛瞻要往这头来,商月楹当即起身,“春桃,走,去对岸瞧瞧热闹。” 暮色褪尽,蜇入黑夜。 商月楹挽着春桃挤进人群瞧热闹,一眼瞧见锣鼓旁悬挂的彩绦,没忍住掐了掐春桃的胳膊,露出一线势在必得的笑。 春桃晓得她要将彩绦带走,却又不愿出风头,遂挤过人群靠近老板,贴耳与他低语,复又掏出银钱,痛快将其买了下来。 得了彩绦,商月楹高兴,再瞧热闹时亦总忍不住低目扫量。 春桃提着兔子灯在一旁欣欣笑着,商月楹瞧得认真,竟不知不觉走偏了主道,离各个小贩的摊前已是极近的距离。 “快让开——!” 俄顷,不知何处大声嚷了起来,商月楹尚来不及抬眼,就听春桃惊呼。 近乎只是一瞬,腰身被一双手紧紧揽去,旋身跟着那双手转了几圈,听得头顶一声闷哼,商月楹方错愕仰面去瞧。 “嘶——”春桃提着兔子灯忙凑过来,倒吸一口气,“都督?” 沉闷的柱身落地响彻双耳,商月楹转眼去瞧地上的木桩,终是反应过来,若无薛瞻及时挡开,她的脑袋少说也要被这木桩砸出一个五指宽的包。 侧边是茶肆,方才这木桩便是从茶肆屋顶砸落下来。 稍刻,茶肆的掌柜匆匆赶来,眼眉上下将二人扫量,忙道:“哎哟,二位,当真是我的过错,今夜乞巧,我想着用木桩缠些藤萝上屋顶,不想意外伤着二位,不若这便随我去医馆瞧瞧罢?” 商月楹睐一眼薛瞻的脸色,抿紧两片唇,“......去瞧瞧?” 薛瞻平静点头,“夫人陪我去。” 四下仍有瞧热闹的百姓张望,商月楹不自在暗窥几眼,眼眸稍垂,“好。” 辗转跟掌柜去了汴梁河边最好的医馆瞧,听得郎中言,未伤及筋骨,只稍稍搽些药酒,掌柜立时松了口气。 他歉意朝二人笑笑,“今日实在抱歉,叫我扰了二位雅兴,这样,我那茶肆新开不久,这往后一整年的茶水钱,我都包了,二位可否留个姓名?” 却说薛瞻只淡着神色穿好外袍,答道:“不必,木桩光滑,日后若再吊去屋顶,务必用粗糙些的麻绳,别再因此砸了旁人。” 言语甫落,他当即轻牵商月楹的手往外走。 怔松被他牵着往前走了数百步,商月楹蓦然回神,使力 挣开他的手,执拗撇开脸,“别牵我。” 薛瞻回身朝她睇眼,未说话,只沉静望着。 眼瞧这夫妻二人僵在此地,春桃甩甩兔子灯,清清嗓,上前道:“夫人,还逛么?” 商月楹翕合红唇,却未能出声。 垂着眼瞧手中的彩绦,忆起今日乞巧,忆起方才他及时赶来护住她,仿若心内的怨兜兜转转化作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不知几晌,她轻叹一息,轻声道:“回去吧。” . 再回都督府,已至亥时半刻。 余光窥清薛瞻转背往书房去,商月楹沉默睇去一眼,目送他蜇进黑暗。 第91章 拐回花韵阁时,那些个出去逛坊市的婢女早已回来,正挤着脑袋拂裙对坐,各自摆弄在坊市买的小玩意。 卸罢钗环,商月楹疲软泡进浴池,过去半个时辰才辗转推门而出。 对镜而坐,细致绞干满头乌丝,商月楹倏而拉开书案右角的暗屉。 里头摆了些寻常用的药瓶,她两指捻起巴掌大的瓶身,拇指绕瓶身打圈,悄无声息将她圈进某个夜里。 那夜,他同样肩背受伤,是她捻了药膏,将其碾平在他的伤处。 不知他今夜...... 一霎,商月楹搁下瓶身,阖紧暗屉,没忍住屈臂拍一拍双腮。 作罢,别想些有的没的。 这几日的明月,总来得很迟。 月上枝头,阖院静得能听见牙牙的浅浅呼噜声,两个婢女在屋外低语,半晌,也没了声。 商月楹平躺在帐内,合紧双目,只觉着与薛瞻白日闹成那般,他今夜应不会再寻来。 可老天哪晓得她心内想的是什么呢? 老天只晓得吹来一阵风,叫她听清西墙的开窗声,听清他沉沉而来的脚步声。 平静侧着脑袋去瞧他立在帐外的身影,她扇几下眼,未起身,只道:“你来做什么?” 语气执拗得像她今日在坊市摸的那块粉色流萤石,虽浑身硬着,内里却有流光溢彩晃动,像极了她杂乱无章的心。 薛瞻未伸手挑开层层纱帐,只自顾拉开柜门,翻出两摞软被,往地面一铺。 与她冷硬的语气相比,他的话软得叫人忍不住想瞧一眼他的神情,“今日受伤,夫人不心疼我了么?” 商月楹:“心疼你什么?” 以为他顺杆往上爬,却不想他有更多的话与她讲,“商月楹,我不愿与你再两心相离,当初是因你过敏,因你怕我,才分房而睡,如今你已大好......” “你能不能,”他侧躺身,透过纱帐凝望她,声音很低,“别再赶我走?” 他的话像外头蜇满院落的月色,虽软声,却透过窗,透过纱帐,拉她一同坠入无形乍现的池潭,“我就睡地上,好不好?” 商月楹没忍住用舌尖在上颚来回滚圈,抵住了将要蹦出去的同意。 心内斟酌几晌,她仍未寻到任何能说出口的话,索性沉默。 二人就这般隔着帐,听罢彼此的呼吸。 大约商月楹听烦了,翻了个身,挑帐下榻,摸去桌前倒茶喝。 咕噜几声进喉,杯盏撞出清脆一下,借着月色窥一眼地上的影,不知怎的,那日出城,在陌生的山脚,元澄的一些话辗转蜇入耳中。 “你......”她未起身,只动动两片唇,问了个与此刻毫不相干的问题,“元澄讲,从前在边关,你们睡在地上都是常有的事?” 却料她会蓦然问起这个,薛瞻静默几瞬,方答道:“军中都是男子,未得官职时,一般都挤在一个帐子里。” 她‘哦’了一声,“先前都讲你厉害得很,大多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我想听你自己讲讲。” 其实,她也不知因何要听他讲这些。 大约...... 是不愿在沉默中睡去。 “夫人想听些什么?” 商月楹扇几下羽睫,又捧起杯盏喝一口,“讲讲你的过往。” 他作势反撑起两条胳膊,屈起一膝,稍稍侧目,不晓得是在睇她,还是在瞧旁的。 他的过往不过也就寥寥数语,在他看来,与坊市的百姓一样,都那样平凡。 可她想知道,他便与她讲。 商月楹就这般坐在圆杌上,听他低声讲啊讲,从年少冲动讲到悔恨,从边关讲到兵马司,从低语讲到沉默。 转过脸,无意识摸一把杯盏边缘,商月楹垂着脑袋,再度打破了这样沉闷的默然,“前两日冬莺递信来了,讲薛江流搭上了工部邹大人的船,邹大人跻身工部许久,如今的工部尚书年岁渐高,兴许下一任尚书,便是这位邹大人。” 她声音很轻,却喋喋不休,“邹大人半生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个死了丈夫的妹子,薛江流想得明白,倘若娶邹大人的妹子当续弦,兴许在官路上,又能往前走走了。” 许是打开话茬,又忆起薛江流的可恨。 商月楹言语一顿,忽哂道:“其实,那夜在宫里,我是想安抚你的,与旁人无关。” 那夜,她的确见着宁绪之了。 但,彼时,她心内想的,只有如何安慰他一事。 言语甫落,她扯了扯唇,搞不明白如今与他之间,到底是个甚么境况。 却听他倏然答话,低嗓里带些颤,“......单单是,对我的关心么?” 商月楹:“嗯。” 既将话讲开,她复又道:“分房睡一事,的确是我提出来的,你对我下药,虽讲我的身子好了许多,可我仍有生气的权利,亦有拒绝的权利。” 一瞬合目,她道:“今夜你就在此睡吧,我以后不要再关心......” “......你做什么?” 未料他蓦而起身,快步行至她身前,落下一膝,揽紧了她的腰,“不,楹楹,我怕你离我越来越远,我不愿这般,你打我,骂我,你往后想如何都行,我不要你放弃对我的关心......” 腰身的手益发收紧,沉默几晌,腰间的布料被洇湿,只余一句懊恼至极的话。 “商月楹,你管管我。” 商月楹哑声而坐,轻轻抬臂抚向他的脸,指尖摩挲起一片湿润,没忍住又握拳捶他的肩,“你好意思?不怕我往外四处传?” 他却用力揽她入怀,摆摆头,“叫他们随意说罢,我只要你,旁的都不要了。” 商月楹抿紧唇,由他抱了半晌,方晃晃腿,“看你表现,我要回榻上。” 言语甫落,膝弯抄来一条胳膊,薛瞻轻而易举抱起她,旋身往榻上去。 商月楹被放进帐内,却未见帐落下,眼前落了一道炙热呼吸,她听清他克制的声音,“......夫人,我能不能亲你一口?” 她借以月色窥清他尚还湿润的眼睫,撞进他比星月更亮的眸底,稍刻,匆匆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 炙热的呼吸一停,仿若蝶翅的吻轻扫眼眉,而后落在鼻尖,粉腮,偏没落在唇畔。 商月楹撇开脸,小声道:“不是讲只亲一口。” 她只觉他的双唇擦过脸颊,陷进鬓发里。 静默一瞬,唇角贴上柔软的吻,一点点轻啄她的唇,大约是她未反抗,渐渐地,唇珠被含住厮磨,下巴悄无声息贴来几根手指,轻轻攥着。 不知是二人之间谁先觉得干渴,汲取了对方一口。 帐内喘息声渐浓,商月楹的阵地从床沿辗转挪去了更深的角落。 被抵进角落,唇被含着反复碾来碾去,商月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两条屈起的腿不自觉放平。 却意外踹翻软枕下榻,滚落几圈碰出矮几的声响。 “......夫人?”窗外很快响起春桃的声音,“发生何事了?” 商月楹忙伸指抵在他的唇边,涓涓声线益发细,“春桃醒了,别亲了......” 薛瞻却就势捉来她的手指啄吻,又俯身含住她的唇,只来得及在喘息间答话,“不管了,楹楹,我爱你。” 这一次的吻逐渐有了攻势,商月楹挣扎间喊出一声‘没事’,听得春桃离去的脚步,才放任自己沉沦在酥麻里。 二人的呼吸,若拿来作比较,此刻已不晓得谁更胜一筹。 薛瞻翻了个身,半倚在床沿,抱她跨坐在身上,一 面啄吻她,一面稍显迟疑,哑声道:“上次那种感觉,还要再来一次么?” 商月楹掐紧他的两条胳膊,埋进他的肩颈,只顾装傻,“......哪次?” 他屈膝轻推她的背,抱了满怀,“你恨我是块木头那次。” 商月楹手下力度一霎发紧,却未答话。 有时,沉默便是答案。 薛瞻稍稍仰面,滚了圈喉结,扣紧她的后颈,从柔软的唇辗转去耳侧。 一点一点,吞噬她。 商月楹又觉五感被钝化,直至被薛瞻褪却肩头的遮掩,益发滚烫的火苗将她一霎包裹,才将将清醒。 低目窥一眼挂在身上的小衣,脑内有个声音在讲,就如这几日迟来的月亮一般,这种事,亦是迟来,总归要来的。 上回她被李子酒的后劲灌醉,大着胆子与他纠缠,彼此却临阵退缩。 这回,她亦难掩紧张。 紧张到,腰间的手一贴上来,她便忍不住轻轻颤栗。 薛瞻颤着呼吸,窥清她的抗拒,心念一转,不愿逼迫她。 却也想她痛快。 轻咬她软嫩的肩,他忽道:“楹楹,还记得......那册话本上,是如何写的么?” 商月楹咬红微肿的唇,一字一顿道:“......什么话本?” 薛瞻闭目平息体内的欲,轻声答话:“抱你上屋顶赏月那晚,你看的那册话本。” 一霎,商月楹忆起那话本里的旖旎字眼,羞得哑了声,未能搭腔。 第92章 不知几晌,薛瞻咽喉一滚,蛊惑人心的声线辗转像一根线,勾紧了商月楹的心,“我们试试?” 商月楹不知究竟是如何将自己靠近他的。 两侧胯骨被他的手掌桎梏着,只记得他在讲,要她扶好床架。 双膝跪得有些发麻,却抵不过她的领地被更多的酥麻入侵。 奇怪的是,她又听见了那夜的涓涓溪流。 那一汪温泉复又包裹住她,只是这次未与她争夺红厘果,却辗转淌进更深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膝上的麻辗转变成了丝丝酸,商月楹闭着眼,十指掐紧床架,只觉跨了马,一路在山路疾驰,要艰难翻跃最高的山头。 模糊间红厘果有人采摘,她一瞬急切,不免夹紧两条腿,想更快冲上山顶。 一霎的失重感让她软了所有,瞳孔失焦到十指晃出重影,沉默中,只余她细细起伏的胸口,和昏沉黑夜里益发响彻的心跳声。 这样的出神,一直持续到薛瞻抱她下榻,辗转进了浴房。 复又再度回到榻上。 指尖被捉在两片温热的唇边轻吻,她只听得见他缱绻低沉的声音,“楹楹,我爱你。” 更夫敲响的梆子声艰难将飘过山头的她拉了回来。 动了动微颤的手指,余韵尽退,辗转袭向她的是更多的炙热,烧红了她的脸,再度烫了烫她的心房。 弓着身子埋向他,商月楹没忍住屈臂捂紧整张脸。 却听他低低笑了几声,胸腔震得她只觉发麻。 紧抿着唇缩了半晌,她才堪堪放松下来,不免侧着脑袋瞧他的侧脸,瞧他锋利的下颌线。 心内反复拉扯一瞬,她最终伸手,凭空往某处指了指,“......它,没事么?” “......没事,”薛瞻翻身将她揽进怀里,伸手抚着她的后背,一把嗓得很轻,却又万分笃定,“为你,暂且委屈它,甘之如饴。” 第43章 令母命不好生出你这么个玩…… 比及黑夜里的发丝勾缠更磨人心智的,是商月楹陷在帐内,能眼瞧朦胧天光将身侧的炙热照亮得万分明晰。 此刻,商月楹贴耳听着坚硬胸膛下的鼓动,只觉这声音像根无论如何也剪不断的线,动一下,她的心也跟着为之跳跃。 除却她不知情的无数个夜晚,这是她第二回 无比清醒地知晓,她的身侧,实实在在躺了他。 很奇怪,说不出是甚么感觉。 像是羞于面对昨夜轻易缴械的自己,可偏生她又觉着,昨夜发生的那些,隐隐算得是水到渠成。 虽说昨夜未到最后一步,她仍保留了部分阵地,可天光下,她心内那个被缠成一团乱的阵眼已无从拨开。 腰身被扣紧,商月楹一霎红了两腮,急切切翻身背对他,不愿叫他窥破任何能从她面上瞧出来的旖旎。 “......楹楹,”相较昨夜,他的嗓音在脑后浮浮沉沉,有更多的缱绻,“躲什么?” 商月楹将脸紧紧陷进床榻深处,嗡嗡声线里勾出一丝仓皇,“你不许胡说,我没躲——” 腰窝被指腹摁住打圈,她听他讲:“不转过来?我要去上朝了。” 复又听见她自己忍住腰间的酥麻,捂了两个耳,胡乱搭腔,“你去,你去,我不想去前厅用早膳,我今日也有事要忙,那什么,你也忙去......” 身后沉默几晌,没了动静。 正挪开两条胳膊,悄悄竖了耳朵,商月楹尚来不及有下一步动作,冷不防被迫翻了个身,下颌被轻轻攥住,正视他洇着慵意与笑的眼。 捞了她入怀,薛瞻勾起她一绺发丝绕指,语气倏而轻柔,细细琢磨,似有一丝隐含的委屈,“会不会想我?” 商月楹仓促扑扇几下眼睫,抵住他要靠近的脸,不自在撇开脸,“......大约,应该,不会罢,昨夜不是讲了,看你表现。” 天光益发明亮,落在她与他交缠的发丝间,亮得迤逦,亮得足以窥清她因扭捏稍稍嘟起的唇。 薛瞻亦不可免俗地被两片唇吸引。 听得她搭腔的话,到底忍耐下来,弯起一线笑,只捉来她的手轻轻啄了几下。 起身下榻,他再度拥有她恩赐的权利,踏进浴房洗净身心的旖旎。 辗转出来,拉开八宝柜,薛瞻寻了件干净窄袖褂子,屈指弹一弹边角的褶皱,“我的表现若能入夫人的眼,夫人能不能连带着,对我的衣物也好点?” 除却那些外袍叠得规整放在里侧,贴身衣物用料柔软,却被胡乱塞在不被允许出现的角落里。 商月楹歪着脑袋扫量他的身段,咬了半片唇,轻轻应声。 薛瞻薄薄一笑,先套了件银袍在身上,旋身往外去,少顷,复又转背回身,一手挑开罗帐,一手揽了她入怀抱着,“官袍那些,都在书房,我过去换了衣裳就往宫里去,晌午回来陪夫人用午膳,骁骑营若无事,我就早些回来,陪着夫人忙夫人的事,行不行?” “......好。”她抬眼瞧着帐顶,余光却不自觉落在他含笑的侧脸。 说不清是二人之间捅破了窗户纸,还是清晨的迤光迷了心智,他口中的安排那般简单,她却忍不住轻声应下。 就连外头牙牙在叫唤的汪汪犬吠,听进耳里,都像多出了一丝心满意足与幸福。 心房渐渐被这样的感觉回溢至饱满,她瞧他又在她的额间‘啵’地落下一吻,才放下帐,稳步打帘而出,拉开了那扇门。 一室天光,倒在帐内,商月楹眨眨眼,指尖不自觉把他躺过的那一圈阵地摸一摸。 俄而,指尖匆匆收回。 适逢门被推开,婢女进来侍奉,带进一阵老天赏赐的清风。 婢女匆匆一瞥,被风轻轻掀动的层层纱帐里,只余倩影翻翻身,飘出一声无比明晰、无比清丽的轻笑。 . 这样的笑,勾紧了树荫下的绿叶,叶身上的根茎被她赐予权利,微小又贪婪地保留她的笑颜,笨拙又坚韧地滑过光阴。 终在某个傍晚,被天边的云烧了 一团火,结束半生使命,辗转成了另一片陌生的橙红枝叶。 隔几日落起淅淅沥沥的雨,秋日的沁凉吹进廊下,吹起商月楹身前的薄纱披帛。 “快中秋了......”她套了件苕荣交领半袖在圆领底衫外头,赏着檐下的雨,摆摆首,连带着鬓后的流苏晃一晃,“欸,春桃,去与妈妈讲,给大家这月的月钱都往上加一加,中秋夜每个屋各赏两只酿螃蟹。” 春桃牵唇笑一笑,只夸她对下人好,转背按她的吩咐去做,却又被唤停。 “顺道与妈妈讲,差引泉套车,随我往鹤春楼去。”商月楹剪起一条胳膊去接淌落的雨滴。 “陆掌柜那也有酿螃蟹,我这会就想吃。” 春桃‘诶’了几声,脚步倏而变快。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这样好的秋景,商月楹挑帘去瞧坊市的热闹,褪却夏日的燥热,便说那挡雨的油棚下,那些个摊贩脸上的笑都少了对热气的不耐,多了几分对凉爽舒坦的真心。 马车沉默停在鹤春楼门前,元澄套了新裁的鸦色圆领袍,笑嘻嘻弹几下剑穗,撑开油纸伞请商月楹先跨进楼里,复又拐了道去小巷栓马车。 那陆掌柜许久不见她,又瞧她梳了妇人的发髻,一时没认出来,好半晌才拍一拍脑袋,欣欣笑道:“我讲是谁大驾光临,原来是都督夫人!” 商月楹‘噗嗤’一笑,没好气嗔他,“陆掌柜要是愿意,继续叫我商小姐也行,这称呼从你嘴里讲出来,我听了都觉着怪异。” “那哪能坏了规矩!”陆掌柜摆摆手,请她吃一盏沏好的贡眉,“先前夫人替我手下的小子解围,这茶我请。” 闻声,商月楹四下张望,失笑道:“那位小哥怎的不在?” 说的便是那位被冤枉刮坏云锦的少年郎。 陆掌柜屈臂交叠,倚在柜台后没个人形,“这几日天转凉,他染了病气,我叫他待家里歇息好了再来。” 商月楹了然点点下颌,复又笑道:“我过来一趟,可是专为你这后厨的酿螃蟹,陆掌柜不会叫我跑空罢?” 瞅一眼门外的淅淅沥沥,陆掌柜满不在乎撩起袖摆,当即从柜台后钻身而出,摆手往后厨去,“客气,夫人去楼上寻个座,今日便是下刀子,我也抓几只螃蟹来供你尝鲜!” 商月楹拢一拢披帛,立时往楼上去。 熟料今日出门没瞧黄历,方踏足二楼,便见窗边斜斜倚坐两道身影。 商月楹没忍住在心内骂一声好烦。 便说那偏目瞧过来,吊了半侧眉笑笑的人,不是曹光的夫人又是何人? 她与那戚家少夫人李氏,如今倒相处成了姐妹一般,连在这鹤春楼饮茶,都形影不离。 窥清她的脸,曹夫人掩帕痴痴笑一声,起身凑近了,熟稔去她的手,“都督夫人,好巧。” 商月楹回以一笑,不动声色抽开手,磨一磨红唇,搭腔道:“曹夫人好雅兴。” 第93章 曹夫人唇畔的笑僵一僵,眨几下眼,又将手收回身前,“可不是么,入秋了,外头总算没那么热,戚少夫人与我讲这鹤春楼的茶不错,我这便过来吃上一盏。” 晓得她二人难缠,商月楹不欲再周旋,只兀自寻了窗边另一方天地落座,吩咐元澄挡住身后的不怀好意。 伙计先上了她爱吃的点心,大约等了半炷香,几只酿螃蟹被摆上桌来。 商月楹扯了唇边的笑,弯了眼眉,寻来腰圆锤敲一敲蟹壳,方要再咣当敲一声,却有更大的动静将她吓得脱落了手中的螃蟹。 “报官,快去报官,死人啦——!” 是一把陌生又尖锐的女嗓,从拐角巷子尽头传出来,和雨声交织在一处,还混杂了仓皇凌乱的脚步声。 元澄当即起身,将窗子推得更开,探了半边身子去瞧。 “......何事?”元澄重重拧紧两条眉,转背回身,见商月楹碾平了唇角的笑,肃着神情问他。 元澄忙答道:“只听清是个妇人在喊,具体发生了何事,要下去探一探才晓得。” 此处与巡捕屋离得近,不过几晌,一队人马撑伞而来,扫量一圈,厉声问:“何人报官?” 那妇人尚穿一件褂子,没套外袍,发髻松松散散,细了瞧,像是午憩堪堪转醒。 可那双慌慌张张的眼珠子里,却没有一丝午憩后的懒倦。 “......大人,”她侯在巷口,哆哆嗦嗦扯一把当先巡捕的袖摆,指一指巷子,“是民妇报的官,里、里头死人了。” 巡捕立时摆了身子钻进巷子里,不忘扯走两条腿还在打摆的妇人带路。 适时刮来一阵凄凄秋风,溅了几滴雨在商月楹的手背上,不知为何,她觉着外头的天都暗沉了些,当即轻声吩咐:“元澄,跟去瞧瞧。” 静候消息的间隙,曹夫人亦打发了随从去探消息,却抻着脖子又瞧一瞧,语气风凉得紧,“好好的品茶,竟又被这些个贱民搅合了。” 商月楹没忍住剔她几眼,要斥她不通人情,复又卷了舌尖抵住呛声的言语,到底不予理会。 几晌过去,元澄去而复返,挥一挥肩头雨珠,沉声道:“夫人,还记得那卖猪肉的朱九娘么?” 商月楹眼眉一横,撑着胳膊起身,撞得方桌往前挪一挪,“......死的是她?” 她一霎旋裙往外走,裙摆扫歪了圆杌,砸起一阵兵荒马乱。 却说荣妈妈忙将她拦停,劝道:“夫人!死人的地方莫要去瞧!” 商月楹错身躲开,两片红唇翕合,固执摆摆脑袋,“妈妈,我要去瞧一眼。” 荣妈妈急切朝两个婢女睇眼,皱起了眼角的纹,情急之下,忙岔了话讲:“这样,奴先替夫人瞧一眼,夫人若是认得那个朱娘子,再急也先等等。” 春桃与秋雨忙搀了商月楹往回走。 春桃亦见过朱九娘,仿若那日替她忿忿的不平辗转袭回心内,又淌成眼里的惊诧,“夫人,妈妈讲得不错,先等等吧。” 那厢,曹夫人的随从亦探了消息回来,闻声那朱九娘不过是个做猪肉生意的,她嫌弃摆摆手,像要将听进耳里的下贱拂散出去,“晓得了,杀生的贱民,死了便死了。” 商月楹一忍再忍,索性泄了心内憋闷的一团火,转首瞪一眼,“曹夫人慎言!” 却说曹夫人只扇两下眼,眼眉无辜,“我有讲错么?我自个也是养着小狗儿的,她虽宰杀的是猪,不也是杀生?杀生之人有什么好唏嘘的?” 那戚少夫人李氏也笑一笑,劝道:“都督夫人与死者认得?其实,曹夫人也没讲错呀,都督夫人,你消消气。” 商月楹睨她二人一唱一和,几晌,扯开唇笑,“讲得好,曹夫人张口闭口杀生,这番倒像是已皈依神佛座下,既厌恶杀生之人,又为何点了这楼里的酿肉来吃?” 她稍稍眯眸盯紧曹夫人的脸,“难道不怕神佛怪罪么?” “元澄!”话锋一转,她嗤笑几声,淡声吩咐下去,“下去与陆掌柜讲,就讲我今日请客,专请曹夫人吃酿肉!叫他送个十盘上来!” 曹夫人一霎起身,剪起胳膊指一指商月楹,“你!” 商月楹不再瞧她,眼眸稍垂,偏首盯紧檐下的雨,“曹夫人尽管吃,酿肉的银子我来付,想来神佛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元澄侧身挡住曹夫人的咬牙切齿,冷淡启声提醒她,“曹夫人好福气,能得都督夫人请客,便偷着乐罢!” 便说连他亦觉着这曹光的夫人当真张狂,好歹一条人命,连些口德都不晓得积攒,夫人堵她的嘴当真痛快! 某些时刻,他亦能代表薛瞻。 曹夫人再恼再气,只得由着李氏拉拽几下,恨恨剜一眼商月楹的后脑勺,险些咬碎满口的牙。 与十盘酿肉一道上来的,是眼眉稍松的荣妈妈。 荣妈妈匆匆赶来,挺着腰与商月楹贴耳,“夫人,奴过去瞧了,留在屋外仔细听了几晌,夫人且放宽心罢,那朱娘子还留着一口气,没死成呢!” 闻声,商月楹长舒一口气,往身后乜了一眼,哂道:“佛祖显灵,叫阴司将人送了回来,曹夫人先吃着罢,我就不奉陪了。” 言语甫落,她差伙计包了那几只酿螃蟹,自顾捉裙下了楼。 与陆掌柜打过招呼,商月楹撑了伞拐门而出,循声往巷子那头去。 方一走近,便见那几个巡捕打伞出来,身后跟着那鬓发胡乱散着的妇人。 那巡捕头生一张方脸,眼眉凶煞,当先摆摆手,“都散了!人没死成,该忙的忙去,别挤在这乱瞧,扰乱秩序!” 言罢,他朝几个弟兄招一招手,“走——” 熟料妇人复又扯了他半截光滑的袖摆,散下的鬓发像被她怄的气吹起,胡乱飘着,“大人!九娘险些就死了!您就这样轻轻揭过了?” 但见那巡捕头强硬掐开她的手,满心个不耐尽数展露,“这不是没死 么?” 眼瞧巡捕屋的几人转背淌进雨里,妇人摁紧脏乱的衣角,阖紧两个眼,索性冲出巷口,由着雨水砸在面上,扬了一把尖利的嗓,喊道:“淫贼李鸪!趁夜翻进我家隔壁,见邻居九娘沉睡,贼心大起,险些毁人清白!李鸪丧尽天良!威逼九娘,逼她耻于开口,逼她自缢!” 瞧着四下惊诧的眼,她的嗓音益发尖锐,誓要碾破耳膜,“李鸪出身贵胄之家!即便犯下如此恶事,仍有官员包庇!可怜我九娘,被李鸪所害,险些去阴司走一遭!” “淫贼李鸪!分明其心可诛!却得官员包庇!焉有天理!” 巡捕屋那几个匆匆回神,忙去捂她的嘴,却被她咬着虎口挣脱开来,一面往人群里钻,一面嚷着要替九娘讨个公道。 时下虽未设男女大防,坊间男女在情爱一事上亦随心所欲,可这样赤.裸的原因被撕开展露在众人眼前,到底一时未有百姓启声。 商月楹惊诧扇几下眼,不免转首与春桃和元澄睇眼,在彼此眼里瞧见了燎起的火。 那朱九娘竟是险些被李鸪玷污! 竟是自缢! 那厢,当先扯开妇人的巡捕头皱起眼眉,虽不曾再捂她的嘴,却也摆了摆手,叫几个弟兄试图去拉她。 商月楹眼瞧他眼眉间的不耐与为难,心内了然。 与其讲他不愿深究,不如猜他只是个在巡捕屋办事的低官小吏,不敢得罪李鸪,甚说是不敢得罪李家。 “李鸪?哪个李鸪?”人群里有个男子歪了脑袋问。 “欸,你不晓得?他来头可大得很哩,我常在九娘那买肉,这厮缠了她许久了!可怜唷,险些被这李鸪夺去了清白!”又一人搡了搡他的肩,低声搭腔。 那妇人显然听清此话,抓了他的手就往雨里去,“你晓得李鸪,晓得他是个浪荡子,走,你与我去衙门状告他!” 那人面上大骇,胡乱将手扯回,“你莫拉我去,我、我不认得什么李鸪,我不认得!” 热闹瞧到这里,早已分明。 认得李鸪也好,不认得李鸪也罢。 除却这模样有些疯癫的妇人愿意为邻居冒尖出头,在场之人,上至巡捕屋,下至蝇头百姓,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去得罪世宦子弟。 尤其这李鸪的身份,对他们来讲,一如天上月。 若草草沾上一片月光,休说这月光,是将衣袍照亮,还是将衣袍燎成灰烬。 咂摸着妇人话里的意思,商月楹没忍住往前迈了几步,却被春桃匆匆拦住。 “......夫人,”春桃一把嗓放得极低,虽忿忿,却说又有迟疑,“这样的事,咱们还是别掺和了罢?” 便是这一打岔,巷子里又跌跌撞撞拐出一道身影。 睇眼一瞧,不是朱九娘又是何人? 她穿一件单薄的窄袖圆领衫,唇间血色尽褪,比其更骇目的,是她颈间近乎发紫的勒痕。 叫人难以想象,到底是她命不该绝,还是她的魂魄辗转踏进了阴司的门,阴司老爷却被她颈间的勒痕骇住,复又赐她一口气,将她送了回来。 第94章 大约这勒痕也惊骇了所有人,人群静默几瞬,竟无一人吭声。 朱九娘颤着下颌,冲进雨里,艰难去拉替她出头的妇人,气若游丝,险些叫人听不清她在讲甚么,“......葛婶,回去罢,回去罢!” 商月楹眼瞧淅沥的雨势渐大,落在九娘苍白的脸皮上,定是生疼,可她听了九娘奄奄一息的话,却觉着这样的疼,与她心内的痛苦相比,只如小巫见大巫。 她听清了九娘的认命,听清了她的妥协。 可转念间,未曾妥协的九娘持菜刀横在李鸪身前的模样又飘进她的脑内。 两个灵魂渐渐要重叠在一处,却又因对彼此的厌恶,一触就往后弹开。 怔松间,那巡捕头见九娘亲自出来拦这姓葛的妇人,撑着伞长舒一口气,道:“你瞧,她这不好好的?既她不追究,此事又与你无关,你就莫要在此胡乱闹上一通了。” “你觉着,这事往大了闹,”他稍稍逼近,叹一口气,道:“像你我这样的,真能扒下他一层皮么?” 大约是见葛婶安静了些,他又道:“这里头的门道复杂得紧,我方才瞧你也不是独身一人住,还有个七八岁的女儿罢?” “听听,你女儿好像在哭,”他招招手,接了弟兄给的油纸伞递去,“回去瞧瞧罢!” 葛婶接过伞,睇一眼面色苍白的九娘,又瞧一眼劝她的巡捕头,那股要替女子出头的气焰被迎面的雨水浇灭,两片干枯的唇翕合半晌,未再吭声。 瞧热闹的百姓也顿觉巡捕头所言在理,忙道:“是啊,自古民又如何斗得过官?回去罢!” 可有时就是这般,浇灭的火苗亦有再复燃的时候。 淅淅沥沥的雨声间,有道身影穿着蓑衣,扬辔而来。 见了九娘便扬起下颌,与他身后的马儿一同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朱娘子,你的福气到了,我家郎君爱慕你已久,你这便回去收拾收拾,随我回去做旁人伺候的姨太太罢!” 葛婶见他言语间透露是李鸪的人,握紧了油纸伞,立时回身啐了一口,“我呸!劳什子的姨太太!你个走狗丧良心的玩意,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何来的爱慕!何来的福气!李鸪犯下那等罪行,险些酿出大祸,害死一条人命,你裹了面粉滚一圈,就想掩盖掉?我告诉你,没门!” 九娘原是安静立在一旁,见了这李家随从,听了他言语间的轻蔑,抖着下颌握紧两个手,许久不曾吭声。 商月楹隐隐觉着她不对劲,方一眨眼,却见她迎头往那随从身上撞,嘴里嚷着死也要扒下李鸪一层皮。 一霎,商月楹惊呼不好,顾不得旁的,厉声喊道:“元澄!拦下她!” 元澄丢开油纸伞,飞快跃身挤进雨里,赶在最后一刻救下了九娘。 虽说荣妈妈与春桃都劝着叫商月楹莫要出头,可眼瞧九娘再度赴死的那一瞬,她辗转瞥了一眼狼狈透顶的葛婶,只觉着,葛婶平凡如尘埃里的一捧灰,与九娘非亲非故,却仍能抛开一切,为九娘呐喊,为九娘叫屈。 商月楹不信甚么侠情义胆,却信葛婶那颗为九娘叫屈的赤诚之心。 她草草扫量一眼人群,多为男子在瞧热闹。 这些男子有身形欣长者,有肩背壮硕者,可在当下,却都矮了葛婶一头。 葛婶尚且如此,她已旁观许久,又何惧做第二个叫屈之人呢? 撑伞踏进雨里,商月楹匆步赶往九娘身前,伞檐倾斜,替她挡了砸在脸皮上的痛,又侧身挡住那些扫量的眼神,挡住这些如刺般扎进心房的痛。 “......九娘,”她将涓涓声线放得很轻,唯恐再惊骇这奄奄一息的魂魄,“为了这样的杂碎失去性命,你好好想想,值当么?” “该死的那 个人,从来都是李鸪,不是你。” 此话一出,人群压低的议论之声高了些,数双眼在她与九娘身上胡乱瞟着。 瞟着商月楹的不止百姓,还有那李鸪的随从,他匆匆回神,一扭头便去斥九娘,“荣华富贵你不要,偏要找死是不是?” 目光复又不屑往商月楹身上一落,“你可晓得我家郎君是何人?你敢咒我家郎君死?她是命好,才能得我家郎君青睐,给了她侍奉的机会!” 商月楹乜他一眼,冷道:“哦,那令母想来是命不好了,胯.下竟生出你这么个玩意来。” “......你!”那李鸪随从涨红一张脸,当即抽出盘在腰身的细鞭,作势往商月楹腰身抽去,“好个伶牙俐齿!那我便抽开你的腰带瞧瞧,你这胯.下是何模样!” 此话一出,便说那巡捕头都惊骇了两个眼。 未料这李家随从竟嚣张至此,当街便敢出言折辱女子,却仍迟了一步,未能拽住那根细鞭。 巡捕头闭了闭眼,惊骇一瞬,脸皮子上却倏然溅起一阵温热。 他怔松之下去摸,垂目细看,却是一捧刺目的血。 僵着脑袋旋身去瞧,却见头先救下九娘的侍卫持剑横在那女子身前。 剑身晃眼,他却窥清了顺着剑柄淌淌而落的鲜血。 俄而,砸得噼啪响的雨声下,有甚么重重跌落在地。 巡捕头颤颤巍巍落下眼皮,没忍住‘啊’地一声惊叫,险些破音。 这侍卫竟生生将李鸪随从握鞭的手掌给砍了下来! 满目惊诧下,便见那侍卫掏出素帕嫌恶擦去剑身的血珠,语气沉沉道:“滚回去李家叫人,领着他们往都督府去,当面与都督好好交代,你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敢如此折辱夫人。” 那李鸪随从疼得钻心,尚还完好的另一只手摁紧残缺的臂,已顾不得许多,只落下两膝砸进水洼,不断痛呼:“我的手,我的手——” 元澄此番动作叫所有人短暂噤声,听得这声哀嚎才堪堪回神,再转眼去瞧商月楹时,便连要溢出舌尖的议论之语,也辗转咽了回去。 李鸪的名字,他们听了许多回,便是有心替朱九娘争几句,也碍于李家的势,不敢多说一字。 可这圆眼侍卫却讲,要李家去都督府认罪。 哪个都督府有如此能耐? 哑声间,有个仆妇领着两个婢女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杂碎!你最好祈祷能留着命回去,都督与商家老爷会上报陛下,叫陛下瞧一瞧,李家是如何养出你这刁奴的!” 一霎,便说那巡捕头都回了神。 阳春三月,薛都督求来一旨姻缘,新妇正是姓商。 再望一眼跪在雨里哀嚎的李鸪随从,只觉他只断了一掌,都是轻的了。 葛婶见这侍卫能轻易砍下刁奴的手,陡然见着希望,忙搀了九娘起身,伏腰与商月楹求情,“娘子,你好大的本领,求求你,替九娘做做主罢!” 九娘喘着气,不知是尚未平息方才的怒,还是被元澄惊着,只余两片苍白的唇打颤,未启声。 商月楹忍着心内那股见了血腥的恶心,摆摆手,倏软眼眉,“放心,我定不叫这李鸪逃脱。” 言语甫落,她侧首去问九娘:“可还有力气往衙门去?” 九娘撞进她坚定的一双瞳眸,慌张漂浮的心逐渐落下,颤着嗓子咬道:“只要能将李鸪伏法,我便是爬......亦要爬去。” 当说商月楹睇眼元澄,元澄立时提起李鸪随从,斥道:“滚回去喊你主子去衙门!” 两个婢女方要领着葛氏与九娘往马车那头去,又见一欣长身影迈步踏进雨中。 细了瞧,待伞檐倾斜,才窥清其清隽面容,竟是宁绪之。 宁绪之缓步走近商月楹身前,先是扯了唇畔的笑,“月楹,好久不见。” 未给商月楹答话的机会,又见他眯一眯桃花目,只压低声音,轻声开口:“李鸪算不得什么,可你若带其去了衙门,得罪了金玉巷李家,岂非得不偿失?” 商月楹许久未与他搭过腔,听得此话,退却半步,抬眼扫量他的清隽之姿,“你来此处多久了?” 她以牙还牙,同样不予他答话的机会,嗤嗤一笑,“方才便一直在?” “皇天后土,管他金玉巷银玉巷,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她道:“宁绪之,你三元及第,风光无限,如今领了翰林院的职罢?” “你早已围观全程,非但不出手相助,还在此刻妄图用权势阻拦我......” 听着耳畔的沉沉雨声,她的声音却更振聋发聩,“你的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宁绪之一噎,张了张嘴,未料她对他启唇相讥,一霎不知该如何接话。 商月楹摆摆手,“我不管你是因何站出来,你既满腹诗书,与其在此阻拦我,不若随我一道往衙门去,还九娘一个公道。” “走,九娘,我陪你走一遭,”她催促九娘上车,“你莫怕。” 却见宁绪之又扬声唤停她的动作,只沉沉盯着她的脸,“如今局势紧张,李鸪事小,另一个李家可不好惹,你何故卷进这场漩涡里!” “......便是不为自己,”言语一顿,他才道:“也不为薛瞻么?” 第95章 果真,商月楹停了上马的动作。 宁绪之心下稍松,心内辗转几道说辞,方一往前迈步,却又有另一道身影站了出来。 “宁大人这书念得多,讲起话来就是文绉绉的,”那道身影穿一身蓑衣,满不在乎歪了身子往马车边靠,“只是这样的本事,若能用到百姓身上,讲不准会更好呢?” 商月楹窥清他的脸,一霎瞪圆两个乌黑瞳眸,眼眉间的喜悦之色更甚。 宁绪之掀眼睐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身影,又见他瞧着与商月楹似是相识,舌尖滚了一圈,沉声道:“......阁下是?” “嘿嘿......”那身影扯了唇笑笑,胡乱往怀里摸出一块令牌,凭空丢进宁绪之怀里,“也没什么,皇城司新来的副使,许临绍,宁大人,往后咱们就是同僚了。” 见宁绪之垂目扫量令牌,许临绍乜一眼元澄手里提着的李鸪随从,抵一抵左腮,自顾将人拎了过来,胡乱塞进了马车里。 闻声九娘惊叫,许临绍翻身拉辔,悻悻回首冲九娘咧开嘴,“吓着了?莫怕,我这不想着将人一道送去衙门么?” “欸,宁大人,瞧够了没有?”他扬扬下颌,招招手,“令牌还我。” 复又将令牌塞进怀里,许临绍握紧马鞭掉转车头,不忘朝商月楹挤眉弄眼,“你去什么衙门,那里头污糟得紧,瞧瞧我这运气,刚回京就撞上一桩案子,如若你不放心,就派你身边的妈妈与我同去罢。” “哦,这厮手上的血弄脏了你的马车,回头哥哥赔你辆新的。” 他歪了身子,笑得顽劣,“这案子,保管你满意,就当哥哥送你的见面礼了,月楹妹妹。” 第44章 是坠星你许的什么愿呀 秋风微荡,雨不知何时停了。许临绍独身驾马送九娘往衙门去,渐渐地,鼎沸的人群也稀稀散散走开了。 曹夫人与李氏从鹤春楼挑帘出来,见了商月楹眼怀忿忿,当即将她上下扫量,咬着腮琢磨,“都督夫人今日当真叫我大开眼界!” 商月楹抬眉回首乜她一眼,未吭声。 “我讲错了么?”随从套了马车来,曹夫人踩着随从的背上马车,不忘偏目讥言,“与贱民为伍,当真自降身份!” 言语甫落,唤了李氏上车,自顾吩咐随从离开这样的地方。 “......夫人,”两个婢女伏腰贴耳过来,细细催促一声:“妈妈去衙门了,这里不便再多留,回去罢?” 商月楹扇几下眼,回过神来点点下颌,“马车被借走,此处离汴梁河算不得太远,正好雨停了,府里有几个铺子开在附近,逛逛再回去。” 元澄自知血腥气绕身漂浮,只摸鼻笑一笑,“夫人,方才可有吓着?” 却说未见商月楹答话,倒是两个婢女哆嗦耸耸肩,后知后觉惊诧把他一睇,不动声色齐齐退却半步。 “......没,”商月楹撇脸笑得牵强,“你护主心切,我不会吓着。” “走罢,往铺子里去。”收了油纸伞递给春桃,浓密的睫毛再跳几下,不甚在意低目窥一眼被水洼洇湿的绣鞋,自顾旋裙往另一头走。 孰料方走几步,宁绪之蜇转过来,轻声拦停她,“月楹, 若不介意,坐我的马车吧,我送你。” 元澄匪夷所思睐目,没忍住暗暗翻几下眼皮,往下落的唇角与主人一般,无声叫嚷此刻的不满。 两个婢女互相搡搡肩,瞧一眼宁绪之的清隽面庞,窥一眼碾平笑意的商月楹,四只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到底还是保持微妙的沉默。 商月楹伸指抚一抚洇湿的裙边,垂眸间隙,恍惚发现披帛不知何时散开了些。 轻飘飘的纱越过肩颈贴去背上,她只要旋身、或说只要稍稍侧首勾回那片纱,披帛便会拢回原处。 却见她仍立在原地,雨后稍霁的暖光照亮她的背,往日的端庄礼数汇聚成一捧细细的光,透过那层薄薄轻纱四下淌开,悄无声息刺痛了宁绪之的眼。 沉默中,商月楹只用背影代替两片红唇,辗转叫宁绪之晓得—— 她介意。 . 因上回整治刺儿头,骁骑营只余阵阵操练声,再无怨怼之言。 精壮□□在坑洼里互博,大帐外,时而惊呼,时而夸赞,不多时传来豪迈欢呼,细了听,才晓得今日的近身操练有一方彻底将另一方碾压。 元青挑帘而入,睇一眼合目养神的薛瞻,窥他羽睫轻颤,晓得他未睡着,方道:“大人,今日还是魏统领手下的兵赢了。” 俄延几晌,薛瞻沉沉启声,“赢了自当有赏,输了也不必泄气,叫魏霄好好说话,在输家面前谦虚些。” 元青应声,伸手摸一摸袖摆,递上一张花笺,“这是阿烈方才送来的,讲是有人使法子塞给了他。” 薛瞻掀起沉静幽瞳,接来细细窥着,少顷,扯出一线笑,“鱼上钩了。” “......大人的意思是?”元青咂摸起其中的意思,眨眨眼,揣测道:“五皇子?” 薛瞻目中晃起一丝光,掐玩着手中的花笺,一霎,满不在乎将其卷起,“不枉我静候多时,走,去会会。” 适才落过一阵雨,大约是晓得老天不会再胡乱开玩笑,汴梁河边的贩子复又推车拐出巷口。 秋风萧萧,送来河边的伶人娇笑,得琴音作伴,文人雅士稀稀散散钻进高亭,吭吭笑上几声,只道雨后秋景配佳人,实属天宫仙境。 只是这样的雅致,留不住匆忙讨生计的百姓,只辗转飘过寂寂无名的肩头,飘过几条街,落进一条隐秘小巷里。 “见春山,”薛瞻仰面扫量檐下悬挂的不起眼小字,抬了一侧眉,目光毫不闪避,“倒会取名。” 甫一落话,见元青轻步往前,屈指叩三下门。 稍刻,紧掩的门被拉开两指宽的缝隙,藤萝垂垂,底下的半面娇颜轻张檀口,“哎哟,二位郎君敲响奴家的门作甚?” 元青对她言语间的调笑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开腔,“你这是茶肆,敲响你的门,自然是为饮茶。” 门后的女娇娥扇几下眼,半倚在门上,屈起胳膊托起粉腮,嘻嘻笑道:“别瞧奴家这地方小,用的茶叶可名贵得紧,二位郎君今日带够银子了么?” 元青冷目递去花笺,“便是千金一盏,亦喝得起。” 女子垂垂美目,舒展两条细眉,将门拉开,侧了半边身子笑道:“那便请罢——” 进门见一圈藤萝木架,无一茶客,女子轻扭腰肢带路,沉默几晌,元青忽道:“娘子,我家郎君想喝你这最贵的一盏茶。” “好呀!”那女子立时停步,勾着腰靠近,“奴家这便去沏,郎君且等着。” 言罢,旋裙岔了路走,拐进角落消失不见。 元青不动声色摁住腰间的剑,眼珠轻转,紧盯她消失的方向。 大约半炷香过去,院落蜇进一道身影,提一壶茶,握一把扇。 他行至藤萝架下,自顾掀袍寻杌落座,霁色斑驳落在他温润的面上,映满两个薄薄笑意的眼,“都督,不是要饮最贵的茶?请——” 薛瞻沉静窥他,俄而,笑一笑,伏腰与他对坐,“五殿下,你想要什么?” 赵祈摇晃折扇,吹起鬓边散落的碎发,笑道:“我想要什么,都督不是晓得么?倒是都督,叫我等得辛苦。” 替薛瞻倒了一盏茶推去,赵祈眼眉一弯,半作调侃,“还是我比较幸运,旁的几个皇兄想私下见都督一面都难,这样好的机会落在我手里,我可得抓紧了。” “都督,饮一口我沏的茶罢。” 见薛瞻捧了杯盏扫量,赵祈眉峰高举,就着天光说亮话,“都督家中两个弟弟皆以投靠三哥,三哥蠢笨,早已将都督纳入阵营,可我晓得,都督放任两个弟弟行事,面上不去阻拦,实为观望。” 目光坦然对视间,赵祈撞进薛瞻比湖水还凉的眼,勾一勾唇,“我这条鱼,此刻心甘情愿上钩,都督可有瞧见我的诚意?” 适逢刮来细细秋风,呜咽几声,薛瞻扯扯笑,窥探他的装腔作势,“殿下的本事足矣,还差我这一星半点?” 赵祈持扇赶走二人之间的暗流,笑得益发真诚,“这世上,哪有人会嫌握在手里的东西太多了呢?” “这样,”睇一眼薛瞻神色未变的脸,赵祈仰面饮几口茶,歪了身子撑起胳膊,“而今世道太平,不若我与都督说一桩隐秘。” 不知是唯恐旁人听见还是何意,赵祈垂下一双温润的眼,低声道:“大哥稳居东宫时,对底下几个弟弟都好极,六年前,大嫂设宴款待我与几个哥哥,大哥不喜吃酒,便只留我们在席上推杯换盏......” “大哥虽与二哥四哥同为母后所出,对我倒是极好,胜过一母同胞。” 赵祈眨几下眼,不知因何,一把声音益发轻,“可便是那日,我因得大哥疼爱,留宿东宫,夜里出去醒酒,亲眼瞧见大嫂勾了三哥的腰带往假山里去。” 第96章 他垂下浓密的羽睫,扯了唇笑,“我那时窝囊,虽觉此事荒唐,却仍听母妃教诲,不敢冒尖,只怕惹祸上身。” “大哥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大约是觉着可笑,赵祈嗤嗤笑上几声,“却还惦记着我,派随从寻了我前去谈心,大哥当真......对我极好。” “而后大哥病逝,父皇不忍,命大嫂代替大哥承欢母后膝下,方过去半载,大嫂却声称要出宫,长留清心观,以悼大哥亡灵。” 言语甫落,赵祈讥嘲一笑,“孰料都是假象。” 薛瞻心内猜测几晌,抬眸静静往他一眼,启声:“......先太子妃,而今在何处?” 赵祈:“都督既已有答案,便也不必再问,我那位好大嫂,当然是寻了替身,自顾与三哥寻欢作乐去了。” 摇扇的手堪堪停下,赵祈复又道:“大哥早已长眠,一缕幽魂自然做不得什么,可活生生的人,却能贡献许多。” “三哥与大嫂本不该苟活于世,”他益发平静,“二哥与四哥,乃大哥一母同胞,却未染其半分霁月,反而府中姬妾无数,怄了气,受了火,便叫那些姬妾受尽折磨......” “都督,你是男子,边关战乱时,大约也见过女子挣扎无果罢?” 赵祈沾一沾杯盏里的湿润,在二人间画出一个圈,“我这三个哥哥,一个悖逆人伦,余下两个邪性暴虐,欺凌弱小妇孺,这样的人......” “都督,你在边关见尽苦难,当真觉着,这样的人,能担大任么?” 他捧起杯盏,稍稍歪了半边,见淅淅沥沥的茶水落进那个圈,愈发溢满,便扯了唇畔笑,“都督问我要什么,我不妨坦然告知都督。” “我要东宫之位,要帝位,要无上权利,足以叫我轻而易举定兄长生死。” “我要世上还是如今这般太平,要一缕幽魂安定下来,要父皇的江山永不埋没。” 秋风稍急,赵祈守着身前的阵地,沉默一瞬,忽掀眼扫量元青,哂道:“都督身旁的侍卫好警觉。” 指一指元青的手,他笑笑,“方才引你们进门的,名唤蔼娘,想必你们瞧出来了,她武功不低。” 赵祈拍一拍两 个掌,稍刻,蔼娘扭着腰,捧来一本册子,伏腰搁置在薛瞻身前。 赵祈盯紧薛瞻,道:“都督不是一直怀疑,是傅从章害你跌落悬崖么?” 一霎,薛瞻厉色回睇,稍稍眯眼。 元青心内大骇,忍不住摁紧腰间的佩剑,目光像把钩子,钩紧赵祈的脸。 去岁大人在山顶遭人暗算,此事隐秘,对外只称旧疾复发,这五皇子却轻而易举讲出真相,不得不防。 不知过去几晌,赵祈轻声开口:“都督,翻开看看。” 但见薛瞻抬手拨开那本册子,目光锁住一角,迟迟未吭声。 赵祈神情万分冷静,“这间茶肆,平日都归蔼娘打理,蔼娘顽劣,常对外放放消息,只讲能处理人命。” “都督瞧清这落下的名讳了?”他半笑不笑,“蔼娘做事细致,虽说会做些替人杀生的勾当,却也要问清来由,尽数记载下来。” “掷下千金那人与蔼娘交代,他不过是个庶子,家中有长幼两房,长房嫡长子却官运畅通,唯恐家中爵位落在嫡长子头上,索性买他性命,叫他没命与自己争。” 赵祈:“都督,你家四弟,为了爵位买你的命,害你至此......” 飒飒秋风吹开他的装腔,见他渐渐坐直身躯,定睛瞧薛瞻一眼. 俄而,掀袍起身,神情诚恳伏腰作揖,“此事我亦是事后得知,而今当作诚意告知都督......” 稍稍一顿,赵祈将腰伏得更低,“我与柳大人的交易,都督也已知晓,我对都督再无秘密。” “三个哥哥活着,于我庆元朝无半分好处。” “譬如都督家中的弟弟,虽为都督血亲,却仍能狠心买都督的命。” “都督,合该活着的人要一直活下去,本不该活着、或说本不配的人,该尽数下阴司。” “......还望都督,助祈一臂之力。” 薛瞻低目睐着册子上的名字沉默着,他料想过自己一双眼兴许是枢密院弄瞎的,又或是旁的势力。 偏未曾想过会是薛砚明。 在怔松的某个瞬间,商月楹隐含颤意又坚定的言语重现心房。 -想不想,为了我,将所有对你我有觊觎之心的人,都击退? 他一忍再忍,一再退让,却总有得寸进尺者觊觎他,觊觎他手下的权利,觊觎他的命。 就这浮浮沉沉的一句话,辗转像根线拴紧了薛瞻的心。 他掀眼沉静望着赵祈,冷漠瞧他万分诚恳的神情,目光锐利得像根针,想窥清赵祈薄薄面皮下的真诚有几许。 不知过去几晌,薛瞻最终垂下眼,道:“殿下日后要继承大统,不必向我做出如此伏小的模样。” 话虽未挑明,彼此心内却已如明镜。 赵祈蓦然弯起双目,复又掀袍而坐,重斟一杯茶递去,“讲是来饮茶的,却叫这茶险些凉了。” 言讫笑意更甚,“都督,趁热喝罢。” . 暮野四合,薛瞻蜇回绿水巷时,与荣妈妈撞到了一处。 荣妈妈方摆摆手,送走临时租来的马车,歪眼一睇,就见薛瞻跨马拐进巷口。 心念一转,忆起那李鸪随从的可恨,遂立在原地佯装忿忿神情。 待薛瞻离得近了,踏上石阶,问她怎的在此处,荣妈妈方擦一把乌鬓的汗,摸了帕子擦拭几下眼角,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奴一把年纪说不明白,奴刚回来,夫人应是早早由元澄护着回来了,还是由元澄亲自说与都督听罢!” 薛瞻睐她面上的忿忿,当即摆身往花韵阁去。 甫一靠近月亮门,见着元澄,嗅及一丝血腥气,薛瞻立时拧眉,“今日与人动手了?” 元澄张张唇,还未答话,却听身侧传出声响。 “......回来了?”门后歪出半张脸,转首一瞧,商月楹正持扇摆着风。 薛瞻倏而凑近揽她两片薄薄的肩,上下扫量一圈,几晌,方沉声道:“今日出了何事?” 商月楹扇弯了两片唇,歪了脑袋点点他的肩,“你很担心我呀?” 闻声她言语里的打趣,薛瞻绷紧下颌抿一下唇,觉着她唇间的红悄无声息印在了脸上,烧烫了两个耳根,“你是我的夫人,我自然千个万个担心。” 小黄犬牙牙‘汪汪’叫几声,商月楹欣欣笑着,旋裙往小竹屋那头去,落下两条膝,蹲着身子嘬嘬逗弄牙牙玩。 几晌过去,她仰面瞧一眼天,朝薛瞻伸出两臂,“上回飞起来的那种感觉,我能再试试么?” 她抬起一侧细眉,笑颜依旧,“落了几日的雨,好不容易停了,我想看星星。” 薛瞻听她清丽婉转的笑,暂且压下心内的疑,垂眼瞧她慵懒的髻,也跟着勾了两边唇畔,“好。” 三两步上前去,揽撷起她较他而言轻飘飘的身子,转背蜇入月亮门,一霎借力跃上屋顶。 窥她紧紧攥着他衣襟的手,不免失笑:“楹楹,睁眼。” 大约是连着落雨叫世人厌烦,老天只好派出一览星将,熨一熨尘世的心。 琼月楼台,薛瞻揽着商月楹的腰,沉默抬眼,瞧着东南方最亮的一颗星。 不知几晌,肩上倏而靠来半个脑袋,轻轻贴在他的肩头,一并贴来的,还有自檀口溢出的轻轻叹息,“薛瞻,我好难受。” 这般说罢,但见薛瞻低首去瞧她的神情,却被她固执摁下,“就这样坐着。” 他眨几下眼,只好作罢。 “今日元澄那把剑见血了,好多血,我瞧见了,”商月楹稍稍抬着下颌,由天边繁星照亮她凄凄洇湿的两个眼,“我虽有些难受,却觉着痛快极了。” 她低声将李鸪欺负九娘一事草草说了,忿忿涌进心内,爬上她的脸庞,复又没忍住将两个拳头握紧,“好在许临绍出息了,替我逮了他去衙门,这样的畜牲,你讲,衙门会如何判他?” 薛瞻一霎沉眼,却不叫她察觉,只将她乌鬓轻抚,“庆元官律森严,不会叫他逃脱的。” “......皇城司新上任的许副使,”言语顿一顿,他问:“与夫人是什么关系?” 商月楹下意识抬起脸,“许临绍?就那样的关系啊......” 稍稍一回神,她握拳的手没忍住轻捶他的膝,失笑道:“你想什么呢?” “我晓得,我是生得美,却也不是人人见了我都要像你这般占为己有!”她晃一晃他的腿,语气晃出一丝迤逗,“你心思过于狭隘了。” 歪了脑袋窥他薄薄绯色的耳尖,商月楹痴痴而笑,一把嗓益发清丽,“他从前是我家的邻居,十四岁那年随他爹娘外派去了西境,我幼时与他才不对付呢,只是后来渐渐晓事了,才相处和睦些。” 她握着扇,胡乱扇起一阵风,佯佯垂下两个眼,耸一耸鼻尖,“什么味呀?这么酸。” 第97章 坏心眼得到满足,戏弄他几晌,商月楹觉着发堵的心房松快了些,复又一声叹息,盯着天边的白玉盘,“这世道,当真是贵胄可以拥有肆意妄为的权利。” 她像打开话茬,辗转又将如何认得九娘一事告知他。 右侧的膝时不时抵一下他屈起的腿,她就这样讲啊讲,讲到两片唇褶皱在一处,舌尖忍不住滚一圈,舔去干燥,“我今日回来,瞧着这都督府,我就觉着,我是幸运的。” 她交叠两条胳膊,屈起双膝,将半边脸埋进臂弯里,涓涓声线益发沉闷,“因 我背后有都督府,有你,有爹爹阿娘,有荣妈妈她们,有元澄,今日我才毫发无伤。” 晓得薛瞻在沉默听她讲,商月楹倏而将双眼阖紧,后知后觉的惧意却固执从紧闭的眼隙间淌淌而下。 滚烫的泪陷进臂弯,她呜咽一声,将脸埋得更深,“可九娘身后只有葛婶,若无葛婶怜惜,她身后什么也没有,我不敢再想,若今日我听了妈妈的,没站出来替九娘叫屈......” 她抬起洇透的瞳眸去瞧他,“往后的每个日夜,九娘该如何活下去?我又会不会对此事生了执念?” 少顷,薛瞻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吻一吻她哭红的鼻尖,“别哭,能跟从本心做自己想做的,夫人很好。” “你将她救下,替她讨回公道,你与那位葛婶一般无二,”他轻声道:“都比这世间多数男子高出一个头。” 揽了她入怀,用炙热的胸膛烧干她眼角的泪,薛瞻的声音益发温柔,“听闻坊市往北有位郎中擅于纾解他人心结,待那位九娘在公堂的事了却,夫人想陪她去走一遭么?” 商月楹仍被浓浓鼻音裹挟着,“真的?” 薛瞻弯唇轻笑,歪头啄吻她软嫩的腮,“真的。” “那我想去,”大约是泄出了心房堵塞的憋闷,商月楹静息几晌,好上许多,蓦然忆起旁的,她又抓紧他束袖下的胳膊,“......我、我还有事要问你。” 薛瞻点点下颌,未吭声,静候她开口。 但见她抿紧两片红唇,迟疑道:“我今日冲动行事,若、若得罪金玉巷李家......会不会影响你?” 以为她这般正经是要讲甚么要紧事,孰料只是这个,薛瞻泄出一丝笑,没忍住轻掐她的腮,“夫人做都做了,此刻再来担心,会不会有些太迟了?” 恐她当真,薛瞻复又捉起她的手握在两个手掌心,低醇声线像一记铁锤,将她浮浮沉沉的心敲落原地,“无妨,今日之事,倒是夫人误打误撞帮了我,有那位许副使出面,此事定会闹去陛下面前。” “李氏身为皇后母族,天潢贵胄,却罔顾人命,随意折辱女子,这样好的把柄,三皇子身后的党羽岂会不牢牢握在手里?” 他揽紧她的手,指腹反复摩挲,好叫她彻底心安,“待猎物相互撕咬了,猎人才好收网捕猎。” 言语稍稍一顿,他复又启声,将赵祈寻他一事与她交代。 商月楹闻声抿唇,小声道:“......晓得了。” 二人依着彼此,瞧过圆月,又窥树下堆积在一处的残叶,商月楹偶然一抬眼,竟瞧见一道光伴着潺潺夜色划走。 她立时瞪圆一双乌黑瞳眸,忙惊喜推一推薛瞻,“是坠星!是坠星!快,把眼睛闭上许愿,我阿娘讲遇见坠星定能诸事吉!” 瞧她认真极了,言讫匆忙合紧两个手掌,虔诚闭上双目,薛瞻无声笑一笑,遂学了她的模样将眼睛闭上。 过去几十息,商月楹轻轻睁眼,忍不住偷瞄薛瞻清隽俊逸的侧颜。 孰料眨一眨眼,撞进他满是她身影的眸底。 她一霎撇开脸,遮掩清清嗓,“......你许了什么愿呀?” 薛瞻吊起一侧眉,淡淡打趣:“瞧见坠星许的愿,岳母有讲......能说出来么?” 商月楹从鼻腔哼出绵绵一声,满不在乎晃一晃绣鞋,“不讲就不讲,我也不与你讲我的,你就祈祷你的愿望能成真罢!” 适逢吹来一阵清风,薛瞻未再搭腔,只仰面遥望明月,窥着星河,低低‘嗯’了一声。 与她有关的愿望,自然能成真。 希望老天稍稍赏赐一下他,莫要因他的愿望俗气,便忽略过去。 今夜星月并存,他只愿他身边的她,岁岁平安。 . 亥时已过,商月楹搡一把身侧人的肩,低声道:“有些晚了,抱我下去罢,我还要问妈妈今日在公堂的情况呢。” 薛瞻遂将她拦腰抱起,飞身跃下。 甫一落地,商月楹立时旋裙去唤春桃,“好春桃,过来——” 春桃‘欸’了几声,匆步从廊角拐来,“夫人有何事吩咐?” 商月楹方要启唇,蓦而窥清春桃惺忪的眼眉,兜兜转转又将舌尖的话咽回去,摆摆手,“算了,无事,你去歇着吧。” 荣妈妈年岁上来了,在衙门磋磨半日,定也累得很。 还是待明日天光大亮,再唤来询问一番罢。 春桃:“奴婢唤秋雨过来伺候夫人歇息吧!” 商月楹偏目悄悄瞄立在身旁的薛瞻,清清嗓,方要讲这厮夜里在房内与她同榻而眠,其实,也不必二人伺候了。 却见薛瞻点点下颌,叮嘱春桃好好伺候她,复又与她讲:“夫人,我突然想起还有些公务未处理,大约要去趟书房。” 商月楹努努嘴,只好应声,“那你去。” 目光送她跨槛进屋,薛瞻一霎沉了眼,转背往外走,途经元澄时,沉默睇眼望他。 元澄心知肚明,倏然敛起眼眉,悄无声息与他一道往书房去。 辗转进了书房,元澄便见薛瞻反剪两条胳膊,半边侧脸都陷进阴影里,“事无巨细将今日的争执说来听。” 元澄心房紧了紧,当即沉声与他交代,言及李鸪随从持鞭朝商月楹挥去时,言语一顿,沉默几瞬,似不知该如何与他讲。 薛瞻侧首望来,目光比月色更冷,“怎么不说了?” 元澄眨眨眼,低声道:“李家那刁仆不认得夫人,只以为夫人是从何处站出来仗义执言之人,他仗着李鸪的势,当街扬言要......” 薛瞻:“要什么?” 元澄咬着半边腮,忿忿开口:“夫人讥讽他,他便与夫人动手,扬言要瞧一眼夫人的......胯.下是何模样。” “眼瞧他马上要伤着夫人,我来不及阻拦,”元澄落下一膝,“这才情急之下砍去他一只手,大人,是我冲动,请大人责罚。” “你没错,起来。” 俄延几晌,未闻声动静,元澄抬眼暗窥,才窥清薛瞻垂目盯着一把匕首。 “将元青唤进来。”薛瞻最终打破了这丝沉默。 元澄点点下颌,立时转背拉开房门,稍刻,元青沉沉迈步踏进书房。 便听薛瞻道:“李家分支这位李鸪,当真好大的架子。” “元青,将这李鸪从前犯下的罪行尽数收集,交给阿烈,叫他想办法将罪证送去三皇子手中。” 烛火一摇一晃,他的神情晦暗不明,“明日金銮殿,这李鸪重则流放,你便跟着阿烈一道送他上路。” 一声刺耳鸣响,匕首被狠厉插进案中,薛瞻扯了一丝残忍的笑,复又叮嘱:“切记,是黄泉路。” . 隔日商月楹便从荣妈妈口中听罢经过。 当说那许临绍压了李鸪随从往衙门去,官员闻声李家,原是想浑水摸鱼轻轻揭过,却见许临绍又摸出那块令牌,狠狠往官员脑门上一砸—— “老子乃皇城司副使,你再当着老子的面包庇这黑心肝的玩意,明日进金銮殿得见天颜,你且瞧着老子如何告你的状!” 那官员不认得他,却认得皇城司那块令牌,心内发怵,忙硬着头皮差人去请李鸪。 李鸪见了许临绍,亦复吊儿郎当模样,闻声许临绍的身份,才立时敛紧眼眉,只道要李家来人,而后闭口不言。 兜兜转转又往李家请人,这回来的却是李鸪的母亲张氏。 张氏是妇道人家,晓得许临绍一个男子心思不够剔透,当即将目光掠至九娘身上,言语间诱哄她是否一丝丝心仪李鸪,妄图将此事钉成两情相悦。 孰料许临绍瞧着人模人样,闻声当即破口大骂,骂了李鸪又骂张氏。 骂得二人脸皮子涨得通红,支支吾吾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骂累了,索性搡走官员,一屁股往案后落坐,抬手往案上重重一拍,“老子在西境断的案子少说也有百桩,不瞒你母子二人,陛下调老子进京入皇城司,便是要老子来磨一磨这京里的糜烂风气,这案子,今日老子来断!” 他一张嘴皮子极其刁钻,荣妈妈挑了两条眉绘声绘色描述:“夫人,那位许副使当真厉害,李鸪原是与张氏一唱一和,不承认那夜出了门,而后被许副使给诈了出来,那李鸪昨儿夜里便被许副使带走,关进了皇城司!” 听罢,商月楹长舒一口气,心内的石头落了地,不免暗暗腹诽这许临绍去了西境,竟是塞过年少,益发顽劣。 第98章 好在也是这样的顽劣,压制了李鸪。 “那便好,妈妈,九娘可还好?”她道。 荣妈妈倏软眼眉,伏腰答道:“奴昨夜亲自将九娘送回了家,唯恐她因名声尽毁想不开,一直温言劝她,莫要因此就舍弃性命,畜牲伏法,她该高兴,该痛快,这才拖到夜里才回府哩——” “九娘将奴的话听进去了,只讲日后还是会卖猪肉,顺带要奴带句话给夫人。” 商月楹不免笑一笑,“什么话?” 荣妈妈:“九娘讲,多谢夫人拦下她,多谢夫人愿意替她站出来,她讲,日后夫人若要去买猪肉,她不好再收夫人的银子。” 商月楹咬几下唇,终是放下心来,笑道:“晓得了,中秋夜的席面预备着,差人去她那照顾生意罢!” 说话间,忽听元澄歪了脑袋在月亮门下唤她。 商月楹回首睇一眼,朝他招招手,“有何事?过来。” 元澄咧着嘴三两下跑来,嘻嘻笑道:“大人派兄长回来传话,讲是那位许副使殿前状告李鸪罪行,李家试图包庇求情,那三皇子却不知从何扯出李鸪从前种种罪状,陛下大怒,对李鸪数罪并罚,判其流放千里——” “二皇子与四皇子亦受牵连,大人晓得夫人心切,特地叫兄长回来走一遭哩!” 商月楹听得‘流放’二字怔松片刻,“真给流放了?” 抑不住眼眉间的喜气,商月楹立时起身,“可有讲何时流放?” 元澄:“大约便是今日。” 商月楹笑意更甚,一霎旋裙往外走,“走,我要出去瞧瞧!” 方走几步,却说元澄又将她唤停,摸出怀里一封信来,“这信是兄长带来的,讲是那位许副使叫夫人亲启。” 商月楹扇几下眼,接来窥上一眼。 却说见信如见人,潦潦草草的字迹洇满整张信纸—— 月楹妹妹,祝好,可否邀玉屏妹妹出来,我们仨许久没小聚过啦! 第45章 轮得着你来管我的夫人 “招人笑话,何时聚过?”商月楹嫌弃撇撇唇,屈指弹一弹信纸,将其卷起塞进腰间。 虽如此说,却旋裙往外去,“元澄,吩咐引泉套车罢,我去接玉屏。” 方走几步,又转首笑一笑,“元澄,今日你就不必跟着我了,有许临绍在,我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元澄张张唇要讲甚么,却说商月楹已自顾摆了手离去。 这厢只吩咐春桃跟着自个,商月楹辗转到了雀笼巷,备着薄礼登了柳家的门。 柳如淙未在家中,叫商月楹有些诧异的是,柳家领路的婢子讲柳母亦出城往玉泉寺去了,今日府中只得玉屏一人。 信步穿园而过,蜇入后院,便在花影旁窥见玉屏。 悄声唤停婢子,商月楹旋即放轻脚步,猫儿似的无声靠过去,离得近了,立时蹦起身,佯佯惊叫一声,一把剪紧玉屏的胳膊,“瞧什么呢!” 玉屏叫她吓得退却半步,匆忙摆手,瞧见是她,没好气指一指她的腮,戳出一个窝来,“魂都要叫你吓没了!” “见着我不高兴呀?”商月楹嚷开欣欣笑声,歪了脑袋往玉屏肩上倚,似软了一身骨头,攀在了玉屏身上。 玉屏一张秀脸被花影映照得斑驳,只见她眼波流转,轻声笑一笑,“找阿姐何事?往日你若无要紧事,不会登我家的门。” 商月楹:“就你晓得我,我还真有一桩事找你。” 言讫她掏出许临绍的信,在天光下斜给玉屏瞧,“你可还记得他?昨日我遇见他回京,今日他便递了信来,偏还叫我唤你一道去。” 她笑弯两个眼,细眉挑出一丝促狭,“想是记着当年惹哭你,如今都长大了,便要当面与你赔罪?” 玉屏双目轻合,‘啊’了一声,“......是他呀。” 旭日当空,商月楹持扇遮阳,伏腰凑近玉屏的脸,俏声问:“那你去不去呀?” 却说玉屏未正面搭腔,只岔了话讲:“今早我听母亲说,你昨日在鹤春楼替人出头,得罪了李家,此事可是真的?” 商月楹遂将昨日之事复又明白与玉屏讲一遍,“放心,薛瞻差人带了话回来,那李鸪今日便要流放去西境,欸,玉屏,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出门瞧个痛快?” 玉屏欣赏窥她眼眉,噗嗤一笑,“你如今倒益发本事,何时教教我?” 商月楹嗔怪啧一声,“给个准话呀!” 见她急了,玉屏才弯身采撷一朵秋海棠别在她的鬓旁,笑瞧她比花颜更明媚的脸,“去,都督夫人发话,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晓得玉屏在逗弄她,商月楹立时歪身抓她的腰,“好呀,你笑话我,看我如何治你!” 但说树树皆秋色,玉屏派小厮去街上探来消息,讲那李鸪要过了晌午才上路,遂留商月楹用罢午膳,稍作歇息。 未时方至,二人摆手出门,往李鸪必经之路去。 外头吵嚷,商月楹挑帘暗窥,但见路旁围满倩影,多为女子。 怔松间,赶车小厮叩响车壁,“小姐,路堵了,估摸要再等会。” 玉屏贴近商月楹,与她一道瞧外头,转念笑一笑,“不若就在此下车?” 琢磨间,商月楹一霎忆起九娘的猪肉摊亦在这条街,立时点点下颌。 玉屏旋即吩咐小厮摆了车头,停在离得近的巷口。 二人双脚甫一落地,听得身后有沉沉马蹄声,转首遥望,恰是李鸪被压着往这头来。 这李鸪双手被桎梏,弯了双膝跪在槛车里,尚且不用细细扫量,只讲他哪里还有半分纨绔浪荡模样? 便说已晓得他往后是死是活都不知,晓得他的下场痛快,见了他,商月楹仍一霎忆起九娘仓皇无助的眼,比及这李鸪如今的狼狈,更叫她抖着心房的,是九娘颈间的伤痕。 官员跨马开道,商月楹被玉屏拉得退却几步,正冷目睨李鸪这厮,倏而闻声一道怒斥—— “李鸪!败家丧犬烂心肠的玩意!你也有今日!”却是先前那堆倩影里其中一人,生一面瓜子脸,两个腮稍稍往里凹,眼眉却生得秀丽。 那女子把披帛绕臂一圈,“得亏我邻家兄长在宫里当差,早两个时辰便及时递了消息回来,叫我晓得你如今落得这个下场!当真痛快!” 她伏腰捡起裙边的篮,抬起胳膊伸进去。 商月楹定睛一瞧,那篮里却是一堆烂泥。 “欸,真是老天开眼,这温娘子的妹子便是被李鸪哄骗了去罢?”身旁有人咂摸道:“我先前听人讲过几句,讲是这温娘子的妹子信了李鸪的话,却迟迟未能等他接回家,而后萎靡不振,自知被骗,一病不起了......” “是哩,就是这温娘子的妹子,”另一人搭腔道:“我与我家娘子住得近,早听娘子讲,这厮仗着家中权势,用一嘴花言巧语不知哄骗了多少女娘,偏又拿捏了那些女娘的羞耻之心,晓得她们不敢往大了嚷,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他往西境流放,还能回来么?”有人颇有些好奇。 另一把陌生嗓音忙笑几声,“小哥瞧着年轻,只有十三四岁罢?我虽未念过几年书,却也晓得,庆元官律森严,一旦定罪,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便是那西境日日下刀子,这厮也再回不来了!” 商月楹侧首与玉屏睇眼,无声握紧对方的一双手。 稍刻,槛车行至温娘子身前,温娘子吭吭大笑,掐了一团烂泥往李鸪鬓边砸,面上生出更多的愤恨,“你活该!你害得我家妹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恨不能饮你的血,撕你的肉!你五毒俱全,刁滑奸诈,换了家里的 烂菜叶子丢过去我都觉着是浪费!你就合该像这些烂泥,一辈子只能留在西境生蛆发臭!” 大约她身旁那些女子是她匆忙唤来的,大约同为女子,心内最柔软的一方天地此刻被铺满。 槛车走得愈快,往李鸪身上砸的烂泥益发多。 那些女子虽怯怯,却沉默献出薄薄一份力。 官员不耐啧声,暗暗与旁的同僚睇眼,旋即槛车走得更快。 却说有一单薄身影当先拦下槛车,一把嗓稍稍有些嘶哑,“大人!可否稍停片刻!” 官员居高临下睨她,原是想低斥她让道,偶然间窥清她颈间的伤痕,却罕见哑了喉,沉默几晌,拉辔停马,“朱娘子。” 正是九娘孤身立在槛车前。 商月楹忙拉了玉屏往那头去,凑近了,才听清九娘言语里的恨。 但见九娘仰面瞧着官员,一字一顿咬道:“我有几句话与李鸪讲。” 官员间互相睇眼,不知是觉着九娘是闹去公堂才扳倒李鸪,还是窥清她的伤痕勾出恻隐之心,只淡淡点着下颌,“尽快。” 九娘深吸一口气,颤着十指抓紧裙边,一步一步靠近李鸪,“那夜,你讲要我从了你,讲哪怕皇天后土,亦没人能耐你何,你出身权贵,我出身低贱,我该为自己生了一张入你眼的相貌高兴。” 第99章 她愈靠愈近,一张脸险些挤进槛车缝隙,“如今呢?我在外,一身自由,你在内,孤囚一生。” 稍刻,她满不在乎扬起下颌,将颈间勒痕亮在李鸪身前,“可记住这道印子,便是它,鞭醒了我,要亲自送你往万劫不复之地去!” 旋即九娘三两步淌回人群,抽出案上的杀猪刀,利落砍断两指宽的猪骨,凭空扔进槛车,尖利喊道:“想要老娘的身子,下辈子再去肖想罢!这块骨头赏给你,老娘会日夜向阴司祷告,叫阴差看清这块骨头,叫你哪怕下了阴司!踏入轮回!也只能进畜生道,下辈子做人人喊打的畜牲!” 言语甫落,九娘大口喘着气,滚烫的泪溢满两个眼,死死盯着槛车里的李鸪。 大约她的言语像根暗刺,扎疼了李鸪的高不可攀,沉默垂目望一眼胯.间的猪骨,李鸪一霎剜她的血肉,蓦而晃动槛车,高声喊道:“你敢如此奚落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贱人,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却说这样的威胁已再无人在意,官员低目窥一眼九娘,摆一摆手,摆走了李鸪的垂死挣扎。 直至槛车只余一道模糊影,两侧人群方稀稀散散转背离去,九娘撑着两条胳膊在摊前喘气,头顶遮住一片阳,一抬眼,见温娘子带了那些女子凑近,“九娘,今日猪肉还是那个价么?” 九娘滚一圈咽喉,哑声道:“还是那个价。” 温娘子扯了唇畔的笑,递去银钱,“秋高气爽,今晚烧几个肉丸与我妹子,欸,可记着替我挑不肥不瘦的肉啊!” 旁的女子点点下颌,低目往怀里摸银钱,嘀咕道:“我觉着煎几块肉饼吃也不错,这天凉快了,嘴也愈发馋了。” 九娘鼻腔一酸,扫量重重笑颜,不知几晌,将泪擦去鬓旁,痴痴一笑,“好!娘子躲开些,别叫肉渣溅去裙子里!” 这厢商月楹瞧着九娘复展笑颜,心内稍松,拉着玉屏静候片刻,待摊前只剩九娘一人,方拐步前去。 “九娘。”商月楹轻声唤她。 九娘扇几下洇湿的眼,唇弯得更高,“贵人?” 闻声她唤自个贵人,商月楹忙摆手,“你若不介意,叫我一声夫人就行,什么贵人不贵人的。” 九娘笑笑,“好,夫人。” 商月楹在裙下动一动绣鞋,窥她面上笑意更甚,不免问道:“......你方才在天光下那样奚落李鸪,怕不怕他李家来寻你的麻烦?” 言语稍顿,她又道:“若你有难处,便与我讲。” “月楹妹妹,她不会有难处的,”却说有一人自身后来,言讫叉着腰,歪着脑袋瞧她,“那日看得不真切,你倒长高了些。” 商月楹匆匆转首,立时扯了唇笑,把下颌微扬,“许临绍,我长没长高,与你何干?” 九娘欣欣笑了几声,解释道:“是这位大人与我讲,心内若是有恨就要宣泄出来,索性那李鸪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了,不如趁他走前羞辱一番。” “大人亦思量到李家人兴许会对我下手,便叫我今日当街将此事闹一闹,传进陛下耳朵里,好叫李家晓得,我若有朝一日出了事,衙门办案,陛下头一个便会怀疑到李家头上。” 言罢,她伏腰朝二人行礼,“先前讲不想死都是假话,但二位肯递出援手,我倒想明白了,旁的都不重要了,只有过好自个才最重要,九娘在此,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商月楹笑吟吟将她搀起,“那葛婶如今还好罢?” 九娘笑道:“葛婶于我有更大的恩,我已认她做阿姐,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话音甫落,又听许临绍卷舌弹个响,“我出了皇城司先去了你家,你家门房讲你出门了,晓得你会看热闹,我可是一路寻过来的。” 顿了顿,他稍稍偏目,窥一眼未吭声的玉屏,扯开唇畔的笑,“玉屏妹妹?” 玉屏抬起一边眉,没忍住退却半步,把他身躯一扫量,半晌,抿唇道:“......你长得这样高,走在路上,我当真不晓得是你。” 许临绍大约为了赴约,未着皇城司官服,只套一件玄青鹤纹圆领袍,肩宽腰窄,粗粗一扫量,是个俊俏模样。 大约在西境待得太久,脸皮稍稍有些粗糙。 他一双眼又盯着玉屏发顶的绒花瞧上几晌,方道:“欸,咱们别杵在这站着,九娘还要做生意,不若先四下转转?我这么久没回京,瞧着变化倒是大。” 九娘忙点点下颌,“我这腥味重,冲着夫人了罢?快先离开罢,回头到了中秋夜,我挑些好东西送府上去!” 商月楹复又冲九娘笑一笑,“那我便先走了,不耽误你做生意。” 言讫剪起玉屏的胳膊,旋裙往外去。 . 兜兜转转领许临绍往坊市转几圈,商月楹行至荧桥边,倚栏靠着背,轻轻喘气,自顾擦去鬓旁的汗珠,“......你可懂得怜香惜玉?” 玉屏亦好不到哪里去,哑声往商月楹身侧靠,绕了帕子在指尖摩挲。 许临绍闷笑几声,转背要了三碗梅子饮,递去二人身前,“怎的给我扣上这么大的帽子?我只是在西境待久了,在那边只能靠自个,有些习惯罢了。” 商月楹胡乱喝罢半碗梅子饮,仰面扫量天色,没好气剜他一眼,“成,不给你戴帽子,我与玉屏领着你累死累活,再过片刻就该用晚膳了,你打算如何招待我二人?” 许临绍指一指她身后的画舫,“登船去?” 言罢,他打了个响指,冲桥边招招手,唤来青衣伙计,嘱咐他领着三人往画舫上去。 虽晓得他自幼与主子相识,春桃与流萤互相睇眼,到底还是跟着上了画舫,只拂裙在外头对坐。 大约为了反驳商月楹那句话,许临绍咂摸着女子的喜好,点了荔枝酥山、金铃炙、焖蒸鸭,另外点了一碟梅花糕、两碟樱桃煎,且配了壶蔗浆。 静候上菜的间隙,许临绍未吭声,只歪了身子靠在矮几旁,时不时掀眸窥一眼二人。 待菜上齐,画舫方缓缓飘着。 这厢与商月楹夹一筷梅花糕,许临绍睐她的妇人发髻,幽幽道:“还是月楹妹妹如今有能耐,几年不见已是都督夫人......” 眼瞧商月楹持筷要来打他,许临绍匆匆仰身一避,嘿嘿笑着,“逗你玩呢,你瞧你又急,怎的改不了这毛病?” “话讲回来,”他托着腮朝商月楹挤眉弄眼,“你这夫婿可真是俊,我觉着我在西境已经是万里挑一了,今日金銮殿见了他,倒生出几分惭愧来!” 商月楹咬着梅花糕搭腔,“你这模样,在西境竟称得上万里挑一?” 许临绍似不服气,坐直身子稍稍凑近,唇含一缕笑,“不信?回头有机会往西境去,我带你转一圈,叫你开开眼,听听我‘玉面郎君’的名头!” “......你在西境都做些什么?”一把嗓倏而响起,却是玉屏一面饮着蔗浆,一面睇他,“又是如何入皇城司的?” 画舫大约对许临绍来讲稍稍有些闷热,他胡乱扯松领子,反剪两条胳膊撑在身后,笑问:“想知道?” 玉屏两片羽睫轻扇几下,“也没有非得知道,就是问问。” 但见许临绍暗暗啧声,索性卸了 胳膊的力往后躺,屈臂交叠在脑后,自顾道:“那我还偏要讲!” “当年我爹不是考上了么?我娘原以为熬出头了,乐得整夜睡不着,”画舫稍稍摇晃,他的声音浮浮沉沉,“后来晓得我爹被派去西境为官,她险些又哭瞎了一双眼睛。” “我爹那眼神就不好,若叫我娘也跟着摸眼瞎,岂非我这做儿子的不孝?”他道:“你们晓得,西境蛮子多,我爹手无缚鸡之力,眼神就那样,我娘又是个妇道人家,便是做了官,也时而被蛮子戏弄。” “我年少顽劣,自持心比天高,去了西境,见了那些蛮子,才晓得山外有山,挨了蛮子一段时日的打,渐渐也摸出些门道来。” 许临绍抬眼睐着画舫顶上的绚丽图案,仍往下讲着,“我爹的官职不算高,却要管些案子,他摸着那个宝贝叆叇瞧案卷,从夜里瞧到天光大亮也瞧不出甚么来,我看不过去,索性替他都瞧了。” “欸,还真就叫我在那断了几桩案子,”他吭吭而笑,复又撑起身,歪了脑袋窥两面花颜,“断的还是蛮子的案。” “不晓得那帮蛮子从哪里打听出来是我在断案,竟将我推进了衙门,后来几年,我便替我爹四处查案,与那些蛮子的关系也益发近。” “直到节度使年关进京,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调我入京的消息便在上个月到了西境。” 商月楹听得真切,便吃一口金铃炙,问:“蛮子都很厉害么?” 许临绍满不在乎指一指自己,“像我这样的,若无那些交情,与他们动起手来,撑不过半个时辰就得死。” “......那你回京了,叔父与婶子呢?” 许临绍睃着她,笑道:“我爹无调令,如何能回京?自然是留在西境了,放心,我这几年早已与蛮子处成了兄弟,他们会替我照顾好爹娘。” 第100章 一时无话,许临绍握紧杯盏无声饮着,不知几晌,才听玉屏张唇,“你家磨盘巷的宅子早已卖给旁人,你此番回京,打算住在何处?” 许临绍轻笑一声,笑弯两个眼,屈着胳膊撑在案上,“汴京这么大,哪里没我容身之所?磨盘巷的宅子卖了便卖了,我今日一早便请了牙人替我寻宅子,晌午已经定下来了。” “何处的宅子?”商月楹抬起眼来问他。 许临绍:“怪我急着出来寻你二人相聚,只记着牙人与我讲,大约......是雀笼巷?” 商月楹诧异极了,“雀笼巷?那不是玉屏家的巷子?” 玉屏清清嗓,撇开脸去瞧外头的日暮西沉,这模样却瞧得许临绍有些乐呵,“哦?这般巧?” “......那,玉屏妹妹,日后你我便算得上是邻居了?” 玉屏沉默几瞬,轻声道:“我家左右只剩尽头一间宅子是空着的,是那家?” 许临绍点点下颌,“应当是罢,还未去瞧过,不若改日你带我转转?” 商月楹有些狐疑,一面窥许临绍坦然的脸,复又歪了脑袋细瞧玉屏,心内琢磨片刻,总算琢磨出味来。 一霎,她盯紧许临绍,倏而岔开话讲,“你要玉屏带你转什么?你从前欺负她,虽讲如今都大了,不在意了,可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却说许临绍目光落去玉屏脸上,扇几下眼,寻了蔗浆,伏腰与她赔罪,“玉屏妹妹,从前是我犯浑,不晓得怜香惜玉......” “能不能......”他摆手去碰玉屏的杯盏,清脆一声,复又离开,扯出真挚的笑,“原谅我?” 玉屏不知是羞是赧,河畔渐渐掌了灯,照亮她绯色的腮,不自在的脸,“......都过去这般久了,我早已记不清了,谈什么原不原谅的。” 闻声,许临绍笑笑,自顾饮下蔗浆,起身倚栏,喟叹道:“还是汴京好,日后得想法子叫爹娘都回来。” “爹苦熬那么些年,就是为着在汴京扎根啊......” 听清他言语间的一丝怅然,商月楹遂搡一把玉屏的肩,携手起身往他身旁去。 隔着垂垂纱帐,这厢把葳蕤灯火纳入眼底,商月楹笑道:“你如今出息,保不准哪日立了功,他们便能回来了。” 玉屏亦放轻一把嗓,轻轻嗯了一声。 . 在骁骑营耽搁小半个时辰,戌时方至,薛瞻归家。 行至花韵阁,窥见元澄,薛瞻两条山峰似的眉稍稍拧紧,“夫人还未回?” 元澄悻悻摸鼻,“大人午晌不是晓得夫人应邀出去了么,这会应是与许副使在用晚膳罢?” 薛瞻掀起两个冷淡的眼睐他,“往后夫人命你不许跟着,你自当应下,但为护她周全,务必远远跟着。” 他转背回廊,吩咐道:“备车,去外头转一圈,我去接她。” 笑喧哗,醉闻河畔笙笙,软语低哝,琴音绕耳。临近中秋,汴梁河边的酒楼扎了些烟花,当先一声鸣响冲破天际,而后在半空炸开,熠熠如星陨。 入夜的秋风扫在面上沁凉,抬眼瞧着夜空的绚丽,商月楹不免伏腰托着腮,叹道:“真美......” 玉屏无声把烟火纳进眸底,抄了商月楹的胳膊挽着,稍稍侧身与许临绍搭腔,“今日托了你的福,才能瞧见这样的好景。” 许临绍舌尖舔一舔干燥的唇,赧着脸皮子道:“我往后就住在汴京了,待明日下值,我往坊市寻几个师傅,也扎些烟花,中秋夜好瞧个热闹。” 却见玉屏将花颜转了回去。 许临绍无声耸耸肩,掀眼往河边望一眼,偶然一扫量,却见一道身影立在原地往这边瞧。 “月楹妹妹,”他幽幽道:“......这宁大人?” 商月楹狐疑偏目睇他,缓缓顺着他的目光掠至河畔,稍稍有些怔松。 那厢孤身立在河畔往这头盼的,可不就是宁绪之么? 商月楹喷出温热鼻息,撇撇唇,“哪晓得,总归不是寻我的罢?” 偏叫她一语成谶,宁绪之紧紧盯着她,像穿过重叠银河望进她的眼,一双桃花目似诉尽所有。 许临绍在西境待得久,亦沾了些蛮子的习气,见不得这般扭捏,旋即转背倚栏,烦躁啧声,朝那厢摆摆脑袋,“差人将船靠岸,哥哥陪你过去,看他有何事找你。” 辗转在心内忆起鹤春楼前,宁绪之瞧着为她着想的言语,商月楹咬着嘴皮子,到底轻点下颌。 她与他本就无缘,合该再讲清楚些。 稍刻,画舫沉沉靠岸。许临绍当先打帘登岸,商月楹与玉屏落后几步。 歪眼窥宁绪之几晌,许临绍舌尖抵着左腮,朝玉屏招招手,转背往几十步外去。 宁绪之垂目瞧着商月楹,下意识往前一步,复又顿住。 半晌,他低声道:“月楹......” “宁大人,注意言辞。”商月楹淡声打断他,“而今已不是年关那会了。” 宁绪之未料她仍启唇相讥,垂在身侧的两条胳膊反剪至身后,眼眉稍敛,妥协唤道:“都督夫人。” 商月楹:“宁大人寻我是有话讲?” 宁绪之最终迈出顿足的那半步,深吸一口气,紧盯她的眼眉,“今日金銮殿,李鸪被重罚,三皇子不知从何而来的罪状,你可知?” 此话讲得直白,只差就着天光说亮话。 商月楹在心内暗暗猜测此乃薛瞻手笔,不免揣测宁绪之用意,面上却不显,“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朝堂之事,与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何干系?” 宁绪之倏然冷硬答话,“经此一事,满朝皆知薛瞻已投靠三皇子,自古成王败寇,你与他夫妻一体,焉不知其中道理?” “宁大人到底要讲甚么?”商月楹蹙紧额间两条细眉,一把清丽宛转的嗓音不自觉兜了汴梁河的水,一霎变得寒凉,压得很低,“若讲向三皇子投诚没有好下场,那宁大人觉着,天命是谁的?跟着谁才有好下场?” “又或说,”她侧目睇他,“宁大人是谁的人?” 宁绪之:“我并非是谁的人,只是......” “只是宁大人心善,见不得我日后落个凄惨下场,便屡次出言劝我,劝我及时抽身,”她蓦然打断他的装腔作势,“对么?” 言语甫落,商月楹旋裙窥着眼前的画舫,只眨几下眼,不再启声。 不知几晌,宁绪之往前一步,涩声道:“你一定要这样与我讲话么?” 商月楹:“那我该如何与你讲话?” 她挪着步子避开他,面容沉静,“若只有这些话与我讲,宁大人还是先自请离去罢,恕我不再奉陪。” 见许临绍遥望这厢,她当即往他那头去,方行几步,复又匆匆被宁绪之出言拦停,他一字一顿咬着,仿若咬出无数的不甘心,“为什么?” 商月楹驻足在原地,回身正视他隐含波澜的眼,“宁大人在说什么?” 宁绪之一步步逼近她,常年握笔的手背青筋虬结,似忍耐到了极点,“为什么,分明是我先遇见的你......” “先遇见又如何!”商月楹终是厉声打断他,“先来者,后来者,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你如今是何用意?是要与我讲,我还被你放在心上么?” 冷目窥清他清隽却僵硬的脸,她扯了唇畔泄出一缕笑,讥道:“你还不知道罢?有一回,你家堂妹背着我嗤笑,讲我先与你议亲,又与薛瞻不清不楚,言辞间只差没讲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可我当真与你议亲了么?”她平静质问他,“你对这桩婚事有异,为何不去寻陛下?媒人登你宁家的门,你只讲暂且不愿娶妻,却为何要放任流言四起,任由旁人猜测你是因我才不愿娶妻?” “宁大人,我从不与你计较你的一己私欲,你却来与我论先来后到,你觉着,这合适么?” 她满心个不耐尽在眼眉展露,“话讲到这份上,我想你能听懂了,往后汴京再见,各自安好罢!” 不再扫量他的脸色是否难看,商月楹旋即捉裙往许临绍与玉屏那厢去。 “......我只是不甘心!”却说宁绪之再度启声。 他压着眼眉盯紧她的背,只觉这一刻漫长至极,几晌,他阖紧双目,再掀眸瞧她的背影时,语气平静些许,“我今日与你讲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汴京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稍稍垂眼,他轻声道:“若你能想明白,我愿意......” 言语未落,肩被人重重搡了一把。 有道身影经他身侧而过,眼眉间的阴戾一霎钩紧了他。 薛瞻信步走向商月楹,歪下脑袋轻啄她的粉腮,而后伏腰将她揽进胸膛几息。 俄延片刻,薛瞻牵了商月楹的手晃一晃,遥看那张仍清隽、却万分阴沉的脸,“宁绪之,汴京城这般大......” 他轻蔑的笑,毫不留情启唇相讥,“轮得着你来管我的夫人?” 第46章 能不能再做三日的阿时 第101章 “你三元及第,满腹经纶,”薛瞻慢睨宁绪之一眼,那神情细了瞧,似觉着他方才的话引人发笑,“也合该听得懂人话才是。” 窥清宁绪之脸色益发暗沉,几晌沉默拂袖离去,薛瞻才摁紧商月楹的掌心打圈,嗓音蓦软,“四处往酒楼问了一圈,听着这边的动静,便猜着你应当会来此处,夫人,要回家么?” “欸,就回什么?” 许临绍不知从何处寻了片枝叶衔在唇间,听了话忙几步跨来,拍一拍薛瞻的肩,“妹夫,你我今日金銮殿未能小叙,这不正是个好机会么?” 瞄着商月楹暗暗剜他,许临绍满不在乎咧开唇溢出一缕笑,转背朝玉屏招招手,自顾揽了薛瞻的肩往画舫去。 商月楹同玉屏相互睇眼,几晌,撇唇翻翻眼皮子,到底捉裙跟在后头登船。 甫弯身落座,许临绍重重搡一把薛瞻的肩,歪着脑袋挤眉弄眼,“我今日见了你,原以为我月楹妹妹只喜欢你生得俊,如今一看,倒还有些旁的原因,那什么宁大人走的时候,脸都气黄了!” 他瞧着满意至极,又唤伙计添了几个菜,捧一壶热酒替他倒满酒盏。 两片薄薄的唇间仍喋喋不休,“我见妹子被他缠着,原是没了耐性想过去打发他走,孰料你小子脚程倒快,我妹子讲的话你也都听着了,那什么投靠皇子是怎的一回事?我这刚回汴京才多久,给我也讲讲呗......” “......许临绍,你歇歇嘴罢,”商月楹托腮闻声他的没完没了,听清后头几句,朝薛瞻睇去一眼,“你还偷听我讲话?” 薛瞻握着酒盏,抿着唇几瞬,先盯着她启声,“没偷听,见你与他在说话,没想过去打扰。” 复又饮一口热酒,滚了圈咽喉,不咸不淡侧首道:“先多谢许副使有心护着我的夫人,许副使初回汴京,处处要使银子,今日这顿我请。” 如此,便是变相拒了他。 许临绍立时拧紧两条眉,这厢把夫妻二人来回一望,连连啧声,“嫌弃我没银子?我银子可多得很,不需要你这三瓜俩枣,你怎的说不了几句也急?你二人还真是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 他倏而将在西境沾上的蛮子习气展露,商月楹听清忙挺直身躯要捂他要命的嘴皮子,一霎又忆起此时已不是数年前,晃眼瞧一瞧薛瞻,最终将手收了回去。 只匪夷所思瞪圆一双美目,慌忙间扬着嗓‘啊’了一声,祈求把一丝粗鲁给掩埋下去,“许狗儿!你讲什么呢!” 许临绍陡然噤了声,玉屏亦轻张檀口,挑了一侧眉睇她。 言讫,商月楹胡乱往唇间塞了块梅花糕,垂目拨弄裙边,含糊不清咬道:“这样瞧我作甚,是你先口无遮拦。” 她今日套一件缃叶圆领窄袖褂子,扎缥碧八破裙,低首时坠在鬓后的流苏撞出清脆动静,与她胡乱瞟着的眼眉重叠,心虚极了。 未料她急眼把他儿时贱名脱口而出,许临绍怔松一瞬,稍刻,竟吭吭大笑,“我就晓得,秦姨从前拘着你学那些规矩都是假的,你还是这般顽劣!你那些端庄,那些装样,也就骗骗旁人,骗不得我!” 话音甫落,他两条眉往外铺开,叹道:“还真是......许久没听过旁人这般唤我了。” “欸,妹子,还记着我娘是从何时开始改口唤我许临绍的么?”他歪着脑袋,笑意晏晏,“是你在我身后追着我打那回?” 这厢商月楹嗡着嗓,一张俏脸稍稍不自在,“大约是吧,我记不清了,总揪着从前的事讲什么,不是要与我夫君小叙?” 暗窥她的躲避,竟还将他搬了出来,薛瞻无声扯了唇弯着,暂未搭腔。 许临绍不赞同摆摆手,“这哪是总揪着从前的事?你我这么些年没见过,期间你嫁了人,我在西境,又无旁的联系,只秦姨偶尔有书信一封寄给我娘,我只在书信中晓得你这些年的丝丝变化,聊些从前的趣事又怎的?” “往后我留在汴京,年年能瞧见你,瞧得多了,自然又有旁的讲了!” 言罢,他歪眼去瞧玉屏,笑弯两个眼,嗓音倏柔,“玉屏妹妹,你讲,是不是呀?” 玉屏抿着唇憋住要泄出的笑,只轻轻抖着肩,难能认同地点点下颌。 “好哇,玉屏,你这就投入敌营了?”商月楹稍稍鼓起两个腮,双目在许临绍与玉屏之间来回打转。 玉屏忙捧起商月楹的蔗浆抵住她的唇,“不许胡说,我还是你这头的!” 大约是在心内认可许临绍方才的话,又或说是暗窥薛瞻没甚么反应,商月楹抿一口蔗浆,品尝丝丝甜气顺入肺腑。 复又悄无声息悬起一丝甜在心房,忆起幼时趣事,竟也跟着弯了唇,撇去扭捏,自顾答了先前的话。 “你合该谢谢我打你,”她欣欣笑几声,“我若不打你,你便不会踩坏叔父的叆叇,婶子便不会生气,这许狗儿的名字,兴许要跟你至今。” “讲出去好威风的皇城司副使,有个狗儿名讳,你觉着,是不是凭白惹人笑话呀?” 玉屏噗哧一笑,见许临绍侧目盯着自个,忙 又清清嗓撇开脸。 许临绍满不在乎饮着热酒,嬉笑道:“对嘛,扭捏什么,这样才是我熟悉的月楹妹妹。” 说着,这厢把薛瞻手中的酒盏斟满,与他碰杯,指一指商月楹绯红的脸,笑问:“可知你的夫人幼时有趣得紧?” 汴梁河的夜总是热闹,酒楼前又扎了烟花往半空去,星河斜倾淌过河面,照亮妻子灿灿生辉的眼,薛瞻屏笑把她一望,目光始终未曾挪走一寸。 两片唇却答了许临绍的话,“有一些,大约不知。” 孰料许临绍就等着他这话,吭吭笑几声,半撑着脑袋,将腿往外抻着。 俄而,抬起胳膊重重一拍,“响罢?她幼时夺了我娘手里的掸子打我,可比这响多了,那日若非途中撞着我爹给耽搁了,我都觉着她能追我满园子跑上十圈。” 他伸出手比划几下,下颌轻抬,斜着眼瞄一眼商月楹,复又与薛瞻道:“玉屏妹妹晓得的,往日有玉屏妹妹在,她顶天寻些蝴蝶去捉,玉屏妹妹不在,冬日便掏鸟窝,夏日撅着屁股趴在池边捉鱼,哪有半分汴京大家闺秀的模样?” 说话间,他浓密的睫毛扇几下,益发扇出对儿时的回忆向往,“那时我与她不大对付,她瞒过了秦姨那一双眼睛,却瞒不过我,嘿嘿......” 河畔响过马蹄声,许临绍撇脸去瞧,见是行商跨马而过,遂磨一磨干燥的唇,笑道:“妹子,可还记得是谁教会你骑的马?” 商月楹陷进回忆里,闻声抿一口蔗浆,小声道:“是你呗。” 说到此处,许临绍轻笑几声,扒过薛瞻的肩,将他拽回幼时,言语间仿若叫他窥清幼时笨拙学骑术的商月楹,“妹夫,你贵为左军都督,骑射想也是一流,儿时头回上马的感觉,应是记不得了罢?” “其实,我亦不大记得那是甚么感觉了,”他道:“但我还记着教她骑马那日。” 但说商月楹年幼间虽常与商恒之一道往城郊山头捕猎,回回却都是套了车去,久而久之,商月楹便有些厌倦。 一日随秦意拐门而出,正欲往坊市去买点心,忽见身前哒哒过去一匹马,那马背上跨坐的身影,细了瞧,与她年岁相差无几。 马儿算不得高大,那身影穿一身锦袍,由仆从牵着溜圈,想也是哪户不缺银钱人家的女儿。 适逢头几日她正与商恒之闹了几次脾气,不愿再乘马车进山头,只言颠得背脊与屁股都酸麻极了。 商恒之觉着她年岁尚小,不便学马,便罕见与她置了气。 这厢见了旁人骑马,商月楹心内又勾起一阵痒,磨着秦意半日,再三保证只在磨盘巷转悠,总算叫秦意松了牙关,傍晚便替她寻了匹小马驹来。 小马驹甫一牵出来,但见商恒之高呼胡闹,拧着两条眉瞪一眼商月楹,只道叫她再大一岁方能骑马。 不过临门一脚,一霎被拦停,商月楹立在石阶上瘪着唇,心内发酸。 春桃扯着袖摆唤她进门,她仍固执僵在原地,仿若化作门前的砖石,执拗冷硬极了。 那厢商恒之打定主意不叫她学马,却也未甩袖离去,只掩着身影躲在门后偷窥女儿,期间不免嗔秦意一眼,低声道:“夫人,你今日纵着她,我免不得要讲一两句,檀娘如今尚小,如此急着学骑马,若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秦意躲在门的另一头,却说她不恼,只莞尔摆摆首,“你这般呵护她,与豢养鸟儿有何区别?她是你我的女儿,是个会喘气、晓得饱饿的孩子,她有自个的想法,你今日驳了她,往后日日年年,你还能一直驳她不成?” 话讲得敞亮,商恒之虽觉着不无道理,却抿着唇未搭腔。 这厢商月楹仍跟个木桩似的立在原处,春桃正抓耳挠腮时,适逢隔壁的程氏与许秀才领着许临绍出来,瞧模样是打算往坊市去。 程氏遥望商月楹一眼,‘哎哟’一声凑过来,眼眉关切,“小姐这是怎的了?” 第102章 商月楹握紧两个拳,却还晓得不失了礼数,嗡着嗓音小声答道:“婶娘安,我没事,只是爹爹不叫我学马。” 固执的人,大约都仿若悬在绷紧的琴弦,旁人不打搅,弦身便会绷至天荒地老,可若旁人轻轻拨弄,弦便会一霎断裂,溃不成军。 但见商月楹瘪着唇,低目瞧着脚,自顾道:“爹爹若不叫我学马,我今日便不进去了。” “我已经不小了,老师讲我功课有进步,我这几日都没闹着要找玉屏耍,”愈往后讲,声音愈低,“我就要学马......” 程氏忙揽了她两片薄薄的肩,轻言劝道:“学学学,自是要学的,只是这会是用晚膳的时辰,站久了,肚子也饿得慌,小姐还是先进去罢?” 言讫,程氏哄着她往门内去。 商月楹被推得往前迈了几步,忽而避开程氏的手,一霎哭出声来,“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她鲜少这般嚎哭,往日只无声洒几滴泪,这厢却执拗得紧。 商恒之乌鬓胀得生疼,没忍住从门后拐步出来,“檀娘,你怎的不明白爹爹是何用意?” 商月楹哪管他在讲甚么,自顾耸着肩哭。 秦意亦忙出来拍一拍她的背,“快些莫哭,叫婶娘与叔父笑话。” 孰料商月楹哭得益发大声,便说连隔得远些的门户都悄悄推开门,露半张脸来瞧。 对持间,最终是许秀才举了叆叇凑过来,剪起胳膊扯商恒之的袖摆,温言劝道:“攸宁兄啊,往日见你人如其字,心性淡薄稳重,怎的到了孩子身上,还犯上浑了?” “你我都是读书人,皆知书中自有黄金屋,知书中有这么一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许秀才温润一笑。 “可你亦晓得,还有一句,”他轻拍商恒之的肩,唇间含了一缕笑,“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啊!” 俄而,窥清商恒之眼眉间的动容,许秀才莞尔笑一笑,“我家从前在济州尚还有马场,我家这竖子的马术虽算不得精,护着小姐在这巷子里溜上几圈还是够的。” “攸宁兄,你若放得下这个心,不妨撒开手,多派几个小厮在旁守着,叫我家小子仔细看顾着,如何?” 商恒之紧绷着下颌,抿紧两片唇,闻声商月楹的抽泣,最终沉沉点头,妥协道:“檀娘,你尚小,每日只许在下晌骑半个时辰,不得擅自跑出巷子,爹爹的要求,你可应下?” 秦意忙递了台阶与商月楹,“檀娘,爹爹还是疼你的,瞧瞧,都哭成花猫儿了!” 商月楹扇几下眼,下垂的唇畔缓缓碾平,小声道:“爹爹,檀娘晓得了。” 自知是许秀才一家帮了自个的忙,商月楹连带着对许临绍都多了几分顺眼,挪了步子过去行礼,“多谢叔父婶娘相助。” “......也先谢过临绍哥哥,”她嗡着嗓,模样稍稍不自在,“往后教我骑马。” 许临绍原就与她不大对付,咂摸着她的话,下意识扬起下颌,本想摆摆谱,目光掠及她洇湿的眼,到底努努唇将话咽下,“骑马可是很辛苦的,你别骑了两日便扯开嗓子瞎叫唤啊!” 叫他一激,商月楹忙抻着脖子呛声:“走着瞧!你看我叫不叫唤!” 大人间互相睇眼,不知几晌,皆吭吭笑上几声,该回家用晚膳的回家,该往坊市去的往坊市去。 隔日下晌方至,商月楹便急切敲响许家的门,央着许临绍教她骑马。 可真真到了马儿身前,却说她忽觉手脚不知该往哪搁。 虽说她瞧着马儿顺眼,仰面暗窥马儿喷出温热的鼻息,却不自在动了动两条腿,稍稍退却半步。 许临绍歪眼睨着她,嗤嗤一笑,“这才刚开始,你就害怕了?” 商月楹立时反驳他,“不许胡说,我没有!” 有小厮牵着马,商月楹倒也不怕马儿胡乱折腾,旋即笨拙抬脚去够马镫,试图翻身上马。 可马儿仿若存心与她作对,歪着身子往一旁去,商月楹本就万分紧张,当即心内大骇,仓皇间踏空,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 这一摔没摔出 她的眼泪,却摔出了更多的不服气,她满不在乎拍拍裙边的灰尘,盯紧马儿的脸,复又固执往马背上爬。 如此反复,几番摔跤,商月楹总算气恼,恨恨一跺脚,“见鬼了不成!” 许临绍坐在石阶上瞧了半晌,闻声抬起脸,笑道:“青天白日哪来的鬼?是你心内有鬼。” 他起身行至马儿身前,一踩马镫翻身上马,好笑摸一摸马背,“你瞧,我这不是轻而易举上来了?” 商月楹只顶着天光剜他,未吭声。 他复又下马,叉腿立在马儿身侧,难能扯出一丝耐心与她交代,“你以为马儿只是畜牲?它机灵得很,你家这几个小厮也不会骑马罢?它便是晓得你们怕它,才故意使着坏不叫你上去呢!” 言讫,他夺来小厮手中的牵引绳,朝商月楹摆摆手,“我牵着,你再爬一爬,它保管不再动。” 商月楹狐疑睇他,两条腿却诚实,摸索着去踩马镫。 直至她翻身上马,一双乌黑幽瞳仍瞪得溜圆,眼眉难掩惊喜,“我成功了!” 许临绍撇唇笑笑,牵着马往前走罢几步,忽见她伏下腰抱紧了马儿的脖颈。 暗窥她的狼狈,他终没忍住吭吭大笑,笑够了,才出言指引她如何放平身子,两个脚如何套稳马镫。 这厢酒过三巡,许临绍笑嘻嘻凑近薛瞻,“比及她假模假样的端庄,这样的月楹妹妹,是不是更为有趣?” 薛瞻掀眼撞开她低垂的羽睫,勾缠她眸底的羞赧,闷笑几声,“嗯,很是可爱。” 许临绍复又打了个酒嗝,自顾替薛瞻斟酒,“我这妹子啊,虽幼时与我不对付,我却算得上了解她,你瞧她掏鸟窝,捉鱼,学马,甚说是打我,顽劣得紧......” 却说他话锋一转,“她却也是个寻常女娘,掏鸟窝时会瞻前顾后唯恐摔断了腿,学马时明明怕得紧,浑身都在发颤,却仍固执日复一日拍响我家的门,不论刮风下雨,便是下刀子仍要溜上几圈。” “便说打我那日,那掸子打在我身上虽疼得厉害,想她应是比我还要怕的,”他装样学着商月楹的模样比划着,“一双手抖得厉害。” “那日打我,是因我得罪玉屏妹妹。” 他道:“我这妹子啊,自个心内想甚么很难琢磨,浑身却有股执拗劲,虽较顽劣,却果敢刚毅,玉屏妹妹待她真心,她便愿意为玉屏妹妹出头。” 蓦地抓紧薛瞻的衣领,许临绍喷出温热的鼻息,歪了脑袋瞧他,“我昨夜寻人打听了,你二人间的婚事是你向陛下求来的,这样好的妹子,嫁给你后不吵不闹,定是有她自个的思量,我从前比她更顽劣,如今虽胡乱自称哥哥,却也想叮嘱你一句。” “她嫁与你做人妇,实乃你之幸,而今我回了汴京,她便多了位兄长,”许临绍扯出一线笑,一字一顿咬道:“你若负她,我会打得你找不着鼻子眼睛,明白么?” 薛瞻由他扯松衣领,未作反抗。伶人低语软哝声渐渐入耳,他却仿若只听清许临绍的话,半晌,笑一笑,“晓得了,我若负她,来日自请去皇城司。” 未料许临绍往西境走一遭心境大变,亦未料他今日啰嗦个没完没了是为自个撑腰,几晌无言,商月楹吸一吸鼻子,起身去瞧外头的葳蕤灯火。 方启唇,却忍不住溢出的呜咽,“许临绍,你做什么......” 闻声她的鼻音,许临绍笑得狷狂,搡一把薛瞻的肩,“夜深了,还不快带夫人回家?” 言语甫落,又倏软眼眉,瞧一眼玉屏,“玉屏妹妹不会想打搅他二人罢?不若我送玉屏妹妹回家?正巧瞧一眼我的新宅子。” 他往怀里胡乱摸一摸,唤来伙计欲付银钱,却见薛瞻抢先丢去钱袋,只好笑一笑,“那今日便算你的,回头再请你二人往酒楼去,再算我的。” 这厢又去瞧玉屏,“玉屏妹妹?” 玉屏瞧一眼要送她的商月楹,复又窥着薛瞻,心内思量一番,只好点点下颌,“那便劳烦你送我回去。” 两个婢女早在头回打帘下船时便留在河畔,这厢见主子逐个登岸,忙凑了过去。 流萤紧紧贴在玉屏身后,偷瞄一眼许临绍,未吭声,只匆步跟在二人身后离开汴梁河。 目送二人远去,商月楹摆摆脑袋,小声嘀咕:“算盘打得可真好,玉屏哪是这么好骗的?” 薛瞻牵起她的手晃一晃,“马车停得不远,夫人,该回家了。” . 大约是被许临绍捉着灌了些酒,二人贴膝而坐,却是沉默。 暗暗窥一眼薛瞻倚靠车壁合着双目,商月楹只当他酒劲上来,无声挑帘去瞧外头的热闹。 马车行至鹤春楼,不知怎的,商月楹倏而忆起宁绪之那日在此拦她,今日又在汴梁河畔与她讲那些。 因着薛瞻讥嘲他,叫他甩袖离去,而后又叫许临绍催促登船,她便暂且撇开了与他有关的思绪。 第103章 此刻静息而坐,后知后觉的气恼一霎涌上来。 她与宁绪之讲的那些亦不是胡乱编造,他家堂妹宁仪然在侯府那般编排她,无非便是晓得他钟情于她。 可这样的钟情,他与她,甚说宁仪然,皆是心如明镜,是绝无可能摆在天光下的。 宁仪然的编排,虽说是女儿家的碎嘴,却是经由他无声的默许,才能讲出来。 他哪怕与外人解释一句,他暂且无议亲之意,与她商月楹无任何关系,今日她都不会对他如此启唇相讥。 今日便是薛瞻没来,她亦有打算,与宁绪之撇去所有干系,叫二人之间干干净净。 忆起宁绪之的那些言语,看似为她忧心,唯恐她被薛瞻连累,细了琢磨,却也是他的一片私心。 再往难听些讲,便是他觉着,她只是个依附旁人的物件,哪怕一朝失了容身之所也无妨,再寻一处便是。 他觉着,他便是那另一处。 忆及此处,商月楹扯唇低嘲,眼眉稍稍垂着,只觉心内怄了一口气没处撒。 想倒转回去,想掌掴他几掌,掴碎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马车在沉默中驶进绿水巷,暗窥薛瞻有了动作,商月楹旋即暂敛神色,挑帘跃下马车,自顾往府中去。 她心内仍想着怄的那丝气,辗转在廊下徐行,几晌拐过月亮门,捉裙的手摆开,轻轻推开寝屋的门。 跨槛而入,瞧清屋内未掌灯,遂旋裙朝外头喊:“春......” 话音未落,两个手腕被炙热的手掌桎梏住,门在仓促间被掩紧。 不见五指的昏暗里,她的背抵紧身后的门,双手被压在脑侧,丝丝酒气在她的两片唇之间勾勾缠缠,掩盖她未唤出口的话。 薛瞻喷着炙热的气,贴着她的唇珠厮磨,不知过去几晌,舌尖才轻扫她的唇缝,缓慢舔咬她柔软的唇,放任他的气息浮浮沉沉,飘进她的身体里。 商月楹蓦然被他落下一吻,说不惊诧是假的。 大约是她亦饮了些酒,只觉他的双唇贴下来,贴软了她的腰身。 心内有个声音叫她轻轻阖上两个眼,再悄无声息卷一卷舌尖,抵开两片唇间的缝隙,坦然迎接他的靠近。 相触只一瞬,他便得寸进尺窜了进去,滚一圈咽喉,将她的默许吞吃入腹。 听她被堵在唇间的轻哼,手渐渐松了她的腕,辗转摩挲至腰身,却未料这一托却叫她泄力往下滑。 稍稍松开她的唇,急促呼吸喷在二人之间,薛瞻抚上她的乌鬓,碾平指腹间的细汗,忽捉来她的手搭在颈间,扣紧她的腰悬空身子,屈膝抵开她两条腿,桎梏她缠紧他的腰。 闻声她仓皇的惊呼,复又伴着她的鬓轻啄几下,再度贴上濡湿的两片唇。 商月楹软声接纳他,紧迫的亲吻叫她的魂魄飘荡在黑暗里,心内跟着唇舌一并发麻,连呼吸都要被吞噬殆尽。 细密的润声不知过去几晌,他总算停歇,两片唇却在她软嫩的腮旁反复啄吻,一面贴着她,一面平复狂躁跳动的心房。 良久,他才松开托着两条腿的手,兜着她站稳,稍稍俯身,在漆黑的夜里低目窥她,“在气什么?” 商月楹的胸前不断起伏,闻声他在问她,下意识答道:“......什么?” 他揽她入怀,下颌轻轻搭在她的肩,一把嗓像浸泡在热酒里,模糊又沉闷,“回来的路上,夫人在生气,告诉我,在气什么?” 商月楹两片红唇翕合半晌,方道:“......你是不是瞧出我在气什么了?” 若瞧不出来,何故这般亲她。 果真,腰间的手揽得益发紧,他的嗓音益发沉闷,“不要为他生气。” 商月楹怔松一瞬,险些要推开他,抬起他的下颌 ,瞧一瞧他好笑的神情,“你在胡乱吃什么醋?” “我竟不知你能醋成这样,”她咬弯了唇畔,剪起一条胳膊去摸他的脸,“去掌灯,让我瞧瞧你被酸成甚么模样了。” 薛瞻仍揽紧她不放,却倏而放柔嗓音,“夫人当真有些调皮。” 一霎,商月楹忆起许临绍在他身侧絮絮叨叨的往事,到底有些羞赧,忙将手从他脸侧撤开,“你、你别放在心上......今日许临绍讲的那些。” 薛瞻:“他讲的哪些?” 明知她的脸颊烧得滚烫,他仍俯身贴了贴,拖着语调启声:“是他讲要替你撑腰,还是他讲......你幼时的可爱?” 商月楹:“......自是那些往事。” 却说薛瞻闷笑一声,逗猫儿似的轻掐她的腮肉,低声道:“楹楹,我既心悦你,你的所有我都心悦,是你对外故作端庄的装腔也好,还是你刻意掩藏的真实模样也罢,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往后,你在我面前,想如何便如何,”他道:“让我也拥有一点知情的权利,好知晓你的全部,行不行?”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笃定,商月楹无声把他的鼻尖抚一抚,涓涓声线放得很轻,“你仅仅只是要这一丝权利么?” 他却笑一笑,“你一日不点头,我便暂且只要这些。” 听清他言语间的直白,商月楹赧着眼眉撇开脸,剪起两条胳膊去推他,“去掌灯,我没有睡意,琢磨琢磨做些甚么。” 待灯烛亮起,商月楹伏腰贴近铜镜,才瞧清唇畔的残脂,偏目瞧一眼他,两片唇亦有些红,竟还跟个没事人一般饮茶! 匆匆擦干净唇畔,商月楹几步跨去他身旁,摊开一只手,“我也要喝!” 稍刻,杯盏递来手中,捧着杯盏压下心内的跳动,商月楹偶然间低目窥他的腰身,忽而弯起一双瞳眸,歪了脑袋凑过去,“此刻还算早,你的寒渊我没摸过,能不能叫我摸一摸?” 薛瞻意外提眉,偏首反问道:“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 “......我只是有些怕刺拉拉的血,”商月楹撇撇唇,“又没讲我厌恶这些剑啊刀啊的,你不是讲要我想如何便如何,我现在就想摸摸你的剑,你给不给?” 薛瞻笑一笑,起身牵她的手,“给,去书房,寒渊在那边。” 二人拉门而出,廊下并行几晌,拐进书房,由薛瞻取了寒渊剑出来。 这厢笑呈与她,便道:“剑身锋利,出鞘怕伤着你,先摸摸外头?” 商月楹满不在乎摆摆手,“我哪有那么娇气!” 言讫去接他手中的剑身,甫一落入她两个手里,却带着她往下坠,她惊呼一声,蓦然使力将其托住。 匪夷所思左右睇一眼,她抬脸问他:“这样重,你是如何拎着它上阵杀敌的?” “你从未握过剑,自然不晓得它是何轻重,”薛瞻兜着她的手,横开剑鞘,由着剑身照亮二人的眼,“我年少便握习惯了,自然用着顺手。” 低目瞧着剑身映出的一双瞳眸,商月楹心念一转,狡黠笑笑,歪着脑袋瞧他,“先前瞧元青元澄耍剑,厉害得很,有没有什么女子能学的招数,教我比划比划?” 薛瞻垂眼瞧她的鬓,笑得益发诧然,“想学招式?” 商月楹嘟起两片唇咕哝道:“也不是想学招式,就是好奇,那日我只眨几下眼,元澄就解决了那李鸪的随从,我险些没瞧清他是如何出招的。” 轻轻戳一下他的肩窝,她捉了他的护腕晃一晃,“你比元澄厉害,教教我?” 倏软的声线仿若软进薛瞻心坎里,低窥仰面望他的花颜,他竟还能分神去琢磨,她向他撒娇,不过要学几个招式罢了。 可便是要他摘星揽月,又有何妨。 天涯海角,星河万里,他亦替她寻来。 无意识点点下颌,瞧清她喜滋滋的眼眉,薛瞻只在心内痛诉自己的过分,她的诉求如此简单,他有何不能答应的? 思量几瞬,唯恐她无意伤着自己,索性旋身往树下去,抬起胳膊折下一截细枝,“刀剑无眼,伤了皮肉疼得厉害,先用这个试试?” 商月楹接过树枝在手中摆弄,倏而旋裙刺一下他的心房,“你轻敌喽——” 薛瞻呼吸一窒,立在原地没动,感受心房的酥痒往四肢百骸蔓延,目光勾紧她鬓旁的秋海棠,缓缓往下落,窥她缃叶褂子上的锦绣花纹,觉着摆在他眼前的一切,与她比之,都一霎失了颜色。 她就这样刺探他的阵营,好在是她,是她,他甘愿缴械投降。 这样漫长的投降,直至商月楹歪着脑袋轻声唤他,才堪堪挣扎起来。 薛瞻蓦然包裹她的手,旋着手腕挽了个剑花,“我教夫人几招。” 他的手益发紧,只稍稍一瞬,商月楹便觉着指尖有些发麻。 “手中若得兵器,便要时刻握紧,”他沉沉声线刮在耳畔,“不可轻易丢弃。” 商月楹忍下耳根的酥麻,岔了话问:“我乃女子,若要巧胜,又该如何?” 他的手指顺着背脊往上,轻轻摁在她颈后往下两指宽的地方,“重击此处,趁其泄力......” 炙热的手指复又绕去前颈,指腹滑过她的咽喉,“一击毙命。” 第104章 商月楹仰面避开,由他握着手勾出剑招,只觉举起的胳膊泛酸,“当真?” 薛瞻:“虽能一击毙命,却难以巧胜,需得对方放松警惕。” 她努努嘴,颇有些不满意,“还有旁的招数么?胳膊酸了。” 薛瞻失笑松开她细嫩的腕,将其缓缓揉搓,“有,今日有些晚了,不若改日再教你?” 商月楹扫量他几眼,复又窥探夜色,遂点点下颌,“行。” 言讫回花韵阁,未唤两个婢女伺候,只自顾摸了寝衣蜇入浴房,半晌,方洇着发丝出来。 伏腰对镜而坐,绞干发丝的间隙,薛瞻沐浴完毕,晓得她夜间睡觉不喜光亮,便暂且灭了角落的灯烛,只留案上一盏明角灯。 商月楹起身遥望,他却反剪胳膊撑在榻间,身躯后仰,独坐床沿盯着她。 “......总瞧我作甚?”她嘀咕道:“你明日不往金銮殿去了?” 薛瞻:“嗯,不去了。” 商月楹诧异极了,不免凑近些,“为何?” 他捉了她的手揽至身前,抵额在她柔软的小腹前来回轻蹭,“我旧疾复发,已向陛下告假半月。” 商月楹嗅嗅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心内一霎明亮,低声道:“今日金銮殿皇子暗斗,因三皇子掏出罪状死咬李鸪,又因我当街替九娘叫屈,旁人已认定你向三皇子投诚,连他自个亦这么觉得。” “你向陛下告假,明面上叫旁人觉着你装腔作势,遮掩你与三皇子的关系,躲着余下的皇子,实则......”她揣测问道:“你此举,是一举两得,一来叫三皇子愈发相信你已投诚,二来,你借病遮掩,好腾出更多时间与五皇子去筹谋?” 薛瞻抬脸撞进她的眼,毫不掩饰眸中的惊喜,“夫人当真聪慧。” 商月楹抿着唇,不自觉扬起细嫩的下颌,轻哼一声:“我可不是甚么都不懂。” 大约是成婚至今,习惯了他每日进出,听罢他讲要在府中陪她,商月楹竟咂巴几下嘴唇,回味起画舫那盏蔗浆的甜来。 “不早了,”薛瞻松开她,歪着脑袋啄一下她的脸,旋身往案前去,“我去吹灯。” 未行几步却觉腰间衣料被轻轻拽住,讶然回首一望,却见她垂着眼,小声道:“你既往后半月都在府里,能不能......” “能不能,”她咬几下唇,方艰难将话讲出来,“做三日的阿时?” 一时无言,他错愕把她的赧色望进眼底,心内辗转几瞬,明白了她的意思。 早在娶她进门的当夜,她排斥他的过分,无声抵抗他的卑劣,他就已知晓,她的一颗心被他劈成了两半。 一半用来与汴京的他周旋,一半仍留在扬州,留在那间小小的宋宅。 他与她,虽又渐渐靠近彼此,他却晓得她的不由衷,明白她的最后一丝抵触因何而来。 而今,她已 不再介意他的靠近。 却仍固执地想证明,薛瞻与宋清时,究竟是哪个在她心房扎了根。 沉默间,薛瞻稍垂眼眸,扫量她不施脂粉却仍绯红的双腮,几晌过去,倏软嗓音,“好。” 她怀揣的疑难杂症难解,他却在此刻比她先寻见一张良方。 她要的答案,他已窥清。 但,她要亲身解开心内的郁结。 便是跋山涉水,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亦能陪在她的身侧,甘之如饴。 第47章 可以吻这里么 秋日的天光来得益渐迟,露渐浓,响了彻夜。辰时末,元青领着薛知安进门时,薛瞻正替商月楹挑了件嫩鹅黄窄袖圆领衫,瞧她套了团花束腰八破裙,遂笑一笑,再替她挑出件水蓝宝相花纹半臂。 商月楹净齿搽面,伏腰对镜坐,央着他挑绒花的间隙,春桃匆步过来叩响窗,“夫人,元青过来了。” 元青往日都跟着薛瞻,这个时辰寻来定有要事。 “你过去罢?”她一双眼弯起笑笑,仰面用后脑勺撞一撞他的腰腹。 薛瞻一双手从背后抄来摩挲她的下颌与脸颊,沉吟一瞬,“那我先过去,晚些再过来。” 商月楹吃痒避开他的手,剪着胳膊晃晃,“去!” 却说薛瞻拐门而出,途经绮窗时,她复又探出半张花颜,一双美目益发弯成月牙,“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薛瞻扯开一缕笑,只道:“檀娘,等我。” 得了准话,商月楹转回目光,鼻腔哼出细细小曲,摆了身子重回妆台前,挑拣起妆匣子里的绒花。 大约是各方势力欲一探究竟,变着法儿地差幕僚往府里来,做戏做全套,为了应付这些人,薛瞻当真比未告假时还忙。 这一耽搁,便耽搁到了今日,原是打算今日做回阿时。 这厢把绒花插进乌鬓,商月楹对镜自赏,铺着两条眉欣欣笑几声。 便等他来罢。 . 薛瞻出了花韵阁未曾启声,只缄默在廊下徐行,几晌蜇进书房,窥一眼背倚书案前饮茶的身影。 “兄长,府中可有早膳许我用用?”薛知安飘着眼角,吊着眉,立时冲他指一指腹前,“得了消息我可连肚子都没填饱,巴巴就往这头来了!” 回首与元青睇眼,元青心领神会,转背往前厅去。 稍刻布了两碗餺飥、两碟金乳酥、两盏煎茶,晓得二人议事,元青不作停留,轻声叩紧了门。 薛知安埋首囫囵吞几口金乳酥,方搅散餺飥,挑起一勺送进嘴里。 歇过一趟,连连喟叹:“兄长家的厨子在何处请的?好吃......” 薛瞻无声用膳,掀眼睐他,“不是饿得厉害?紧着吃,吃完好说正事。” 薛知安撇一撇唇,只埋首风卷残云。 过去几晌,他舒坦把腹前摸一摸,笑道:“兄长将自个关在府里,想是闷得很,是以我今日带了一件趣事来。” 有薛砚明并薛如言投靠在前,李鸪之案、薛瞻递去罪状在后,三皇子赵勉得意,只觉整个薛家已为他所用,并入囊中。 人往往在得意之时,益发爱得寸进尺。 前些时日景佑帝唤几个皇子入偏殿议事,适逢六部在,不知因何又扯去燕州贪腐一案。 户部尚书王大人只称当时拨下的款项足够整个陇右修渠引水,可燕州占据陇右边境,却一个铜板都没落着。 便说他忿忿然道:“那燕州刺史梁畚罔顾百姓性命,陛下,如今常节度使已力挽狂澜,免燕州百姓于危难,也是时候秋后算账了!” 景佑帝独坐案后,未启声,未睁眼。 皇子们垂首睨着地砖,四副心肠各怀心思。 梁畚胆大吃下朝廷拨款,早已难逃一死,未取他性命,亦未打草惊蛇,不过是为着安抚燕州百姓,叫他再喘息一些时日。 除却处理梁畚,他吃下的那些个款项去了何处,亦要细细追查。 倘若此事善后得妥当,景佑帝必将一展龙颜,对其刮目相看。 可,这样好的一块肉,该赐给哪个鬣犬一饱口福呢? 那日金銮殿,景佑帝问起善后一事,几个皇子各抒己见,却只有五皇子赵祈之言深得帝心,如若无意外,这块肉便要赏赐与他。 四皇子赵渊因办事不利,只缄默着,抿着两片唇,两个眼角却吊起,细细窥瞧,里头是燎开的无声火苗。 因着李鸪一事,他与同胞兄长赵郢遭景佑帝斥责,罢了手中几项权利。 虽不打紧,可靠权利饱腹之人,又如何甘心被他人争食? 几晌铺开额间的结,赵渊暗窥一眼欲往前一步来的赵郢,当先抢步而出。 他倏软嗓音,掀袍落下一膝,“还请父皇赐儿臣一个赎罪的机会,儿臣自知闯祸,已再□□省自个,此番必不会再犯浑误事!” 赵郢半掀两个下垂的眼皮剜他的后脑,咬一咬腮,径直跪下,“父皇,儿臣亦愿为父皇分忧!” 景佑帝阖紧的眼颤了颤,却仍未启声。 三皇子赵勉歪眼睐着二人,无声扯了唇畔的讥笑,暗骂两个蠢东西。 出了李鸪那等事,父皇早已对李家失望至极,虽讲与皇后仍伉俪情深,定罪后,却拂了皇后替表侄的求情,其中意味已万分明晰。 李家早已不如他那太子皇兄在时那般盛极,李家主脉也好,分支也罢,早已垂垂危矣。 不如他身后的戚家,两个蠢东西亦更不如他。 赵勉未将二人放在心内,倒说他眯眸瞥了眼身旁的五皇子赵祈,不由暗自琢磨其的心思。 他向来不在意这不得宠又畏畏缩缩的五弟,那日却叫他好生意外! 仅凭数句揣测中圣意,赵祈便勾得父皇将他放在心内,这些时日上朝,更是频频寻他问话! 赵勉在心内嗤嗤一笑,只呼是自个小瞧了这位皇帝。 可即便如此,即便得了父皇一丝赏识,又能如何? 赵祈的母妃安昭仪,在后宫不过是个柔弱可欺的性子,见着他的母妃戚贵妃,亦被他的母妃挥之即去召之即来。 第105章 这般势微,如何与他斗? 此番想罢,赵勉冷目扫量赵祈一眼,转首与礼部尚书曹光睇眼,遂低下脑袋,将满心个筹谋算计都掩进眼睫下。 几晌过去,景佑帝终掀开两个眼,嗓音沉沉,“总跪着作甚?都起来罢!” 赵郢赵渊应声,起身立在案前,稍稍伏腰,静候景佑帝吩咐。 却说景佑帝只答了王大人的话,道:“常真的折子里提及此番修渠所用账目,你并着户部拨下的账册,查一查,梁畚共贪去多少。” 晓得景佑帝是打算清算梁畚,王大人忙道:“是,陛下。” 景佑帝目光扫量几个儿子,落在赵祈身上稍作停留,道:“祈儿,若将此事交由你,你可会叫父皇失望?” 赵勉心内咯噔跳了几下,面上却不显,只暗自握紧了反剪在身后的手。 赵祈匆步凑近,先是与景佑帝答话:“儿臣得父皇厚爱,实乃儿臣之幸,儿臣愿替父皇分忧。” 他眼眉温润,讲话间不卑不亢,叫景佑帝益发满意,这厢赵勉忍耐至手背青筋虬结,正欲开口,却听赵祈话锋一转。 “儿臣经手朝事不过两载,一直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行事,得父皇天恩庇佑,尚未出过任何差池,”言语一顿,赵祈将腰伏得更低,“燕州梁畚其罪当诛,但......” 便见他缩一缩肩 ,嗓音浮浮沉沉,“儿臣唯恐办事不利。” 赵勉一霎松了手,掀起眼睫扫量他弯下的腰身,不由在心内暗骂一句废物。 景佑帝未料赵祈推脱,定定瞧他半晌,从鼻腔冷哼一声。 六部的官员悄悄擦一把鬓边的汗,只道五皇子扶不上墙,如此香的饽饽扔他身前,竟是接不住,比及上头几个兄长,到底心性稍怯。 曹光斟酌几晌,最终伏腰出列,“食君俸禄,为君分忧,陛下,臣认为,此事不若交与三殿下。” 许是对赵祈有些失望,景佑帝沉沉望赵勉一眼,半晌,道:“那便交与勉儿。” 赵勉抑住心内的喜,面上仍是那副神情,闻声掀袍落下一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此事交与儿臣,儿臣定叫父皇满意。” 这块肉辗转递在几人鼻前嗅嗅,最终落进赵勉嘴里,出偏殿之时,他两个眼再掩不住对手足的不屑,只讥嘲几声便转背离去。 赵勉誓要凭此事一举入主东宫,当夜便召齐幕僚蜇入锦绣楼后的暗房。 但见以傅从章为首的几个官员朝前弓身,“恭祝殿下——” 赵勉掩不住得意,狷狂笑一笑,不忘贬低赵祈,“以为他多大的本事呢,真真是个扶不起的玩意!” 而后掀袍往上首一坐,挑起下颌泄了一丝张狂,“说说,此番行事,该如何令父皇满意?” 傅从章沉吟几晌,道:“常真在燕州修渠,此事定已惊动梁畚,但因常真未将他擒拿,这梁畚未有动静,应当是有了猜测,保不准他将银子挪去了何处,当务之急,还是莫要打草惊蛇,殿下可暗自派人前往陇右探查,待水落石出,再打梁畚个措手不及!” 旁的官员点点下颌,跟着附和。 赵勉指腹刮一圈杯口,目光扫量几圈,辗转落去角落,便听他道:“子潜,你可有何妙计?” 子潜乃薛砚明的字。 但见薛砚明敛眉沉思几晌,行至赵勉身前,道:“殿下,小人确有一计,不知......” “在我手下行事,何惧扭捏?”赵勉摆摆手,“你讲便是。” 薛砚明定定神,方启声:“傅大人言之有理,若打梁畚个措手不及,梁畚定被殿下所诛,此事兜兜转转落入殿下囊中,此乃天意,既为天意,殿下何不更上一层楼?” “五殿下那日所言深得圣心,足以证明陛下心内所想,”薛砚明稍稍抬眼,暗窥赵勉晦暗不明的脸,勾起一缕笑,“既打算暗派人马,殿下为何不亲自往陇右去?” 他道:“殿下亦可乔装,不打草惊蛇,擒拿梁畚时却亲身前往......” “殿下,五皇子有几句话并未说错,”薛砚明将腰身伏得更低,“比及旁的,天命之下,唯民心最要紧,若殿下在燕州当众将梁畚伏法,小人相信,燕州的百姓自会对殿下感恩戴德。” 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落起雨。 轰隆—— 一声闷雷并闪电接踵而至,照亮窗内伏腰的影。 不知几晌,影渐渐挺直,居上位的身影蓦然起身,仰面吭吭大笑,三两步走近,两个影有一霎重合,只先前那个仍矮半分。 赵勉重重拍一拍薛砚明的肩,“子潜啊子潜,薛家有你这样的人物,何愁富贵?” 他当即反剪两条胳膊,转背吩咐道:“此番前往陇右,孤必将梁畚吞吃入腹,各位大人今夜辛苦,早些回府歇下罢,往后再相见,许是在东宫了。” “子潜,陇右之行,你与孤一并去。” 暴雨朔风难掩赵勉的狷狂,他已将东宫视为囊中之物,连自称都已悄无声息变了。 这厢捧起茶盏饮一口,薛知安道:“三皇子对薛砚明多有赏识,户部比之的账册亦交与他瞧,四日前,已抵达燕州城外。” “我听了兄长的建议去寻蔼娘,她当真有些来头,”薛知安连连咋舌:“汴京与燕州相隔甚远,她竟能如此短的时间里探查消息!” 大约是思及甚么好笑之事,薛知安吊起两侧眉飞舞,凑近些,压低一把嗓,“兄长晓得,薛砚明此人万分谨慎。” “他虽投靠三皇子,得三皇子赏识参与此事,却是个聪明的,晓得替自己谋划,不叫三皇子过河拆桥。” 他道:“梁畚的确将银子藏去了隐蔽之地,拢共十处,为着不打草惊蛇,三皇子派去的人马过去这些时日,也才堪堪找到三处,薛砚明抄写账册时,做了本真账册,亦做了本假的。” 薛知安勾起一缕阴恻恻的笑,“那本真的,自是被他交与三皇子,假的那本却自个留着了。” “他亦有些本事,夜里潜入梁畚府中偷出私印,伪造了个一模一样的,又往那假账册上添上几笔,每笔数目算不得多,却足以叫旁人看了账册,觉着梁畚与三皇子有勾结。” 言讫,薛知安搁置茶盏,剪起胳膊撑在案上,单手托腮,“虽是假的,他却贴身带着,他尚未全然相信三皇子能将此事办成,此番动作为的便是,若三皇子搞砸,他这牵头出主意之人,能凭这假账册保全自身。” 薛瞻垂眼把玩手中的匕首,反复摩挲那个小小的‘檀’字,大约是耽搁太久,眼眉间淌出丝丝不耐。 稍刻,闻声他开口:“他倒是好个算计,既将三皇子防着,不若我再帮他一把。” “他既有心,那假的账册变成真的亦无不可,那几笔银钱,合该真的落进三皇子名下。” 又听他道:“薛砚明不是送了个婢女给谭家?我听说,谭家那厮浪荡至极,却也大方,又转手将她送去了戚家?” 薛知安点点下颌,“是有这么回事。” 薛瞻将唇弯出弧线,慢条斯理道:“她能如此听话,定是薛砚明拿什么钳制了她,若要讨好薛砚明,必将事无巨细与他禀报。” “薛砚明,三皇子,戚家......”他细细琢磨,沉默几瞬,道:“想办法将先太子妃一事传进那个婢女耳朵里。” 复又笑笑,“薛砚明好比豢养在笼中的鬣犬,他心机深沉,若知晓这桩隐秘,逼急了,必反咬饲主。” “有些时候,能一击毙命,就不必反复拖着。” . 这厢送走薛知安,扫量眼天色,未至晌午。 立在书房环顾一圈,薛瞻拉开堆放衣物的柜门,伏腰摩挲片刻,扯出一根刻丝云纹的玉带。 低目将其牢牢攥紧,他旋背往外走,唤来元青吩咐,“这几日,除开要紧事,暂且别来寻我。” 元青暗窥他手中的玉带,抿紧两片唇,只垂着下颌应声。 辗转入廊,回花韵阁的这段路,于薛瞻来讲,他只需稍稍加快脚步,俄顷便能见着她。 可不晓得是被秋风卷回扬州还是因何,他步履维艰,走得慢极了。 像在斟酌宋清时的神态,似苦恼万一没法还她个熟悉的过去,又该如何。 日影垂垂,斑驳阳光轻轻淌过他的脸,闻声几下犬吠,掀眸往前一望,才晓得已行至她身边。 元澄歪在树下吹笛,斜眼瞧薛瞻过来,忙凑过去笑嘻嘻道:“大人!” “......元澄,”他罕见有些踌躇,一双眼钩紧月亮门,轻声开口:“在扬州时,她看见的我,是何模样?” 大约元澄有些不明白,只歪着脑袋瞧他。 薛瞻:“......算了。” 垂首扫量身上这件鸦色圆领襕袍,脚步稍稍一顿,复又往外去,“先别与她讲我来过 。” 重新蜇回书房寻了件酂白色的代替,翻一面铜镜细细窥瞧,像吃了记定心丸,将漂浮揣揣的心房摁紧在原地,才又去寻心尖上的那面花颜。 第106章 元澄见他去而复返,竟还换了身袍子,不免诧异,“大人?” 却说那厢并未应声,剪起两条胳膊往眼前缠紧玉带,立在原地适应片刻,方一步一步往月亮门处去。 “......莫不是甚么闺房之乐。”圆眼侍卫眼瞧他试探跨过月亮门,撇一撇唇,小声嘀咕。 这厢见天光刺目,商月楹兀自掩了门窗,寻来话本握在手里,旋裙绕着屏风踱步。 正瞧得入迷,门被轻声叩响。 猜测是薛瞻去而复返,商月楹乍然绕出屏风外,挑帘而过,兴冲冲去拉开那扇门,“你得空......” 言语未落,却说她错愕把身前人定定望着,目光仿若一根细线,兜住她满心个回忆,带她兜回从前。 薛瞻看不见她的神情,倒听清她在他身前,故而勾唇笑一笑,“檀娘?” 静候几瞬,未听及声响,薛瞻剪起胳膊往身前摩挲,尚未跨步,腰身蓦然被揽紧,扑了满鼻梨香。 他的胸膛前,仿若贴来一双濡湿的眼。 “阿时......” 她仍是那样一把涓涓嗓音,因双目被蒙着,薛瞻轻而易举听清她陷进过去的涩然,他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脸,想叫她高兴。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想扯下眼前的玉带,不管不顾抱着她,拥紧她。 好在她只震惊一瞬,再度赐予他靠近的权利,细长的手指穿进他的指缝扣紧,牵着他往外走,俏皮明媚的语气勾出一丝迤逦,一霎将他推回过去,“等你等得久,我有些饿了,阿时,不若我们往厨屋去罢?” 薛瞻晓得,此刻的她,定是笑着。 由着她拉着往前去,静听婢女的暗暗惊呼,薛瞻笑得益发温柔,“好,檀娘想吃什么?” 她的嗓音糅杂着欢快,一会飘在他眼前,一会飘在耳侧,“吃新栗糕,我与阿时一起做,好不好呀?” 她的发丝被风送至他的鼻尖,剪起胳膊捻来一丝轻嗅,他逐寸在心内把她花颜勾勒,温润一笑,“自然是好。” 半晌蜇入厨屋,闻声未听吵嚷,细细思索,便明白她拉他进的是花韵阁的小厨屋。 这厢摁着他的肩往下坐,商月楹寻了一筐秋熟的栗子搁在桌上,摸了几个塞进他手中,欣欣笑上几声,“我可是晓得这栗子多难剥的,先前那回剥得我十个手指头都泛酸,阿时,这回轮到你喽!” 秋熟的栗子尚还称得上易剥落外衣,薛瞻始终含着一缕笑,缄默照着她的吩咐,逐个将其剥开。 大约做着重复的事,容易分心想些旁的。 每剥一粒,他便忍不住去想,这样枯燥无趣的事,当时在扬州,在那间小小院落,那样俏皮的她,是如何忍着索然无味,剥开一粒又一粒,辗转送进他的嘴里呢? 这一刻好像有些甚么是说不清的。 篮子里兜满一筐金黄,商月楹稍显生疏起了火,伏腰捡了几根干柴塞进灶内,平整将栗肉往蒸屉上放。 静候蒸栗的间隙,薛瞻觉着她许是无趣,竟寻了他脑后一绺发丝打圈。 适逢秋风起,挑起蒸屉里的香气绕着二人,稍刻,只听她笑一笑,牵起他的袖摆起身,捉了他的手往蒸屉上摸,“你是男子,不怕烫,你来掀开。” 安静将蒸屉掀开,便听她在耳畔轻轻呼声。 他不免失笑,“这样吹,几时能吹凉?” 未料她笑嘻嘻道:“那如今是秋日,又不是冬日,吹一吹更快嘛。” 言讫,听她轻快的脚步远离他,几晌寻来瓦罐,捉起他的手腕去握杵臼,不紧不慢往下捣,“这新栗糕呢,要先将蒸熟的栗子捣成泥,加半碗牛乳,寻些桂花酱搅拌,再放回屉上蒸。” 一来二去,再被她捉着手盖上屉盖,又过去不知几晌。 薛瞻沉默立在原地,由她歪着脑袋贴他的肩,不自觉轻揽她的腰,好像这样,就能将两颗原本有些靠近的心并在一处,愈并愈紧。 没几时,她扯一扯他的袖摆,笑道:“好啦!” 稍刻听她寻来碗碟,将新栗糕夹了进去。 二人伏腰对坐,商月楹夹了块送进唇间细细咀嚼,意外惊呼。 薛瞻:“怎么了?” 商月楹嘀咕道:“我忘了放糖霜了,但好像算不得难吃。” 言语甫落,唇间被抵来一块温热,薛瞻就着咬一口,扯唇泄出一线笑,“檀娘手艺见长。” 闻声他言语间的迤逗,商月楹‘嘁’了一声,掀眸静静望他一眼。 许是太久未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商月楹陷进沉默,半晌方道:“......其实,那日我去寻你,是想问问你,若是我爹爹阿娘同意,你何时娶我。” “可当着你的面,我未能讲出口,”她一把嗓音放得很轻,“后来发觉伞坏了,我便折返回去,还是想将话给说出来,想与你天荒地老。” “那日的新栗糕做得发苦难吃,我折返回去,想与你讲,往后你我一道再做甜的。” 她垂眼睇着轻晃的双脚,低道:“未料能听见那些。” 惊觉沉闷,她复又夹一块塞进口中,笑一笑,“我就讲我从珍馐铺寻来的方子怎的会出错,原是要两个人一道才甜,一厢情愿做出来的才会发苦。” “薛......”她下意识唤他的名字,却飞快捂了两片唇噤声,半晌改了口,“阿时,下晌推我荡荡秋千,成么?” 薛瞻始终未启声,搁在膝前的指尖微颤,听她在问,轻轻吐息,笑道:“......好。” 旋裙唤了春桃备上几个菜,二人用罢午膳,蜇回寝屋午憩半个时辰,下晌方至。 由她剪着胳膊行至那架秋千旁,伸手轻推她,听清她溢出双唇的畅快,薛瞻却难能在心内扯出一丝悔恨与苦涩。 时至今日,他终是窥清宋清时的卑劣,宋清时有多混蛋。 这样的一线苦楚在他心房紧紧盘踞,直至入夜,与她在廊下对坐,仍萦绕他的全部,反反复复逼他在心内痛斥从前的自己,骂过,讥嘲过后,这样的情绪又辗转化开,无声揪紧了他的心,化成丝丝心疼。 是他一手推开朝自己奔来的她,他何来的底气娶她,何来的脸娶她。 不知不觉到了亥时,两个婢女放轻步子凑近,催促商月楹该歇息了。 便听她嘻嘻笑着,倏而伸手推一推他的肩,声音近在耳畔,“阿时,你也该歇息了。” 明白她是何意思,薛瞻笑弯唇畔,剪起胳膊抚一抚她的鬓,“那我去书房。” 晓得她一直在瞧他,薛瞻抿紧两片唇,起身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旋即转背缓步往外去。 甫出花韵阁,无声卸下眼前的玉带,薛瞻逐渐碾平唇角,辗转回了书房。 书房尚未掌灯,反剪胳膊掩紧门,立在黑暗里,薛瞻颤着鼻息,蓦然抬手重重往脸皮上掌掴了一巴掌。 面对这样的他,她终是敞开心房,愿意与他交心。 可这样的他,从前是那样的卑劣,而今他甚至觉得,他配不上她的喜欢。 心内的酸涩汇聚成了一把锋利的斧,重重劈开了他的心,掐紧手中的玉带,薛瞻阖紧两个眼,不知孤站原地多久,方低声道:“......是我该死。” 隔日晨起,薛瞻寻了件青岚色的袍子套上。 蜇进花韵阁,不免细细思索商月楹今日要他做些甚么,原以为她会寻些在扬州的日常来做。 却意外听她一时嘴快讲,想吃边关的野味。 薛瞻一时说不清是甚么情绪,以为她要像昨日那般改口,几晌才听她道:“就吃那个。” “阿时,教教我,”她仍笑得肆意,“我想吃。” 静息稍刻,只得唤来元澄,去寻只野兔,再寻几尾翘嘴。 元澄听得商月楹唤一句‘阿时’, 还有甚么不晓得的? 屏声寻来那些,自顾冲商月楹咧开嘴笑,架了干柴起火,待串好食材,遂架在火上,“郎君,可以烤了。” 薛瞻被商月楹扯着伏腰而坐,摩挲着去碰串着野兔的树枝,一面与她聊些寻常的话,一面翻动野兔。 几晌烤得滋滋冒油,商月楹耸着鼻尖嗅嗅,喜滋滋扬起眼眉,“好香!” 薛瞻轻笑一声,唤来元澄剔肉装碟,不忘叮嘱她:“仔细别烫着。” 大约是这些年吃惯了厨子做的菜,骤然将这样的野味吃进嘴里,商月楹竟不觉着撑肚,接连夹了肉往唇间塞。 对坐用了个干净,忽听元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人,柳小姐来寻夫人。” “......玉屏?”商月楹惊诧睇一眼元青。 元青点点下颌,复又开口:“柳小姐被请去前厅坐着,而后......引泉来禀报,说是五殿下登门探视。” 商月楹立时起身,窥一眼薛瞻,只道:“我先去前厅寻玉屏。” 她拐步出了月亮门,薛瞻便解开了玉带,轻轻叹气,“请殿下往书房去。” 这厢商月楹蜇入前厅,捉来玉屏上下扫量,凝眉询问:“怎的突然过来了?” 第107章 暗窥玉屏抿紧的唇,她瞪圆一双瞳眸,忿忿然开口:“我听元青讲五皇子也过来了,你二人前后脚登门,是他跟着你?” 玉屏垂眼抠着指尖,低声道:“今日出门闲逛,意外在茶肆撞见他,我不愿与他纠缠,他却讲只是想见我一面。” “我爹那头你是晓得的,我思来想去,与其回家,不若来你这先避一避,孰料他竟也登门了。” 商月楹不喜这般死缠烂打,眼眉垂垂,握紧玉屏的手道:“莫怕,既在我家,我不会叫你受欺负,不若就在今日与他僵话敞开了说,他虽为皇子,还能逼你不成。” 见玉屏思量稍刻点了点下颌,商月楹旋即唤了春桃去告知薛瞻,只讲晌午要留玉屏用膳。 赵祈既爱慕玉屏,为着见她一面追来都督府,必也不会放过与她用膳的机会。 待至午时,五皇子与薛瞻并行廊下,拐过廊角往这头来时,商月楹含起一缕笑,伏腰与他行礼,“殿下。” 赵祈掀眸把玉屏一望,遂笑笑,“都督夫人,又见面了。” 商月楹就势扫量天色,客气留他用膳,果真见他应下。 沉默用罢午膳,商月楹扯一扯薛瞻的袖摆,暗自与他睇眼,薛瞻扇几下浓睫,回身窥一眼赵祈,遂明白她是何意,由着她扯了自个出去。 如此厅内只余赵祈与玉屏二人。 玉屏只盯着面前一方天地,深吸一口气,“我有话与殿下说。” 赵祈在她眼前仍笑得温润,未吭声,只细细瞧着她的眼眉。 玉屏在心内斟酌用词,几晌方道:“我晓得,殿下念着我,是因幼时我曾带着殿下藏身......” “那时,我只将殿下当作朋友,”言语稍顿,她复又开口:“而今亦是如此。” “殿下与我爹的交易,我无法当作不知情,亦无法由着你们摆弄。” “殿下喜欢我,是我之幸。” “可殿下的情,于我而言,是负担,是一座高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玉屏终是抬面撞进赵祈的眼,“我既被殿下喜欢,那我能否自持殿下的喜欢,与殿下讲几句话。” 她十个指陷进掌心,沉默几瞬,艰难开口:“殿下,莫要再将执念当作对玉屏的喜欢了,玉屏有自己的人生,殿下亦如天上月,请殿下莫要将你我绑在一起。” 渐渐地,赵祈碾平了唇畔的笑,只道一句:“我若讲不呢?” 却见玉屏伏腰行礼,神情万分坦然,“那......玉屏唯有身死。” 厅内一阵缄默,而后,是赵祈放轻的嗓音,“所以,我只能将你当作朋友?” 玉屏只道:“亦能当作从未认得过。” 商月楹拉着薛瞻未曾走远,闻声玉屏的笃定与坚韧,不免扇几下眼,只暗道玉屏为了拒绝赵祈,连死都不怕了。 这厢静听片刻,便听赵祈有几分失态的语调,“好,好,我不逼你,你先放下!” 商月楹心内咯噔几下,顾不得许多,忙往厅内去,甫一进门,便见玉屏拔了鬓后的簪子抵在心房,只沉静看着赵祈。 赵祈胡乱摆摆手,仓皇夺门而出,只道与薛瞻仍有几句话要讲。 商月楹见玉屏顿松一口气,惊得连连拍几下胸脯,没好气轻搡玉屏的肩,“你要吓死我是不是!” 玉屏却扯出一线笑,重新将簪子插进乌鬓后,两根手指掐一掐她的鼻尖,笑道:“不做得真些,如何叫他相信我是真的会寻死?” 商月楹轻哼一声,扭过脸,小声咕哝道:“那他可还会缠着你?” 但见玉屏轻轻叹气,“我今日与他已讲得万分明白,他心里应当清楚,若再逼我,我便死给他看,应是不会像今日这般缠着我了。” 她扯唇笑笑,“本就没甚么情谊,这样的执念,凭何叫我也一并承担?” 倒头来,却是她自个比任何人都豁然。 商月楹心内替她高兴,捉着她一双手把她上下扫量,绕她转了几圈,“若有朝一日你讲你不嫁人,要去做个闲散的女学师傅,我亦是信的。” 玉屏抬起一侧眉,佯佯沉吟,“倒是个好法子......” 说话间,二人互相睇眼,噗嗤一声笑出来,嬉笑声并一丝秋风送出屋顶,往四下飘荡。 . 这厢快步蜇入花圃,赵祈才自知一时失态,阖眼稍稍平息几晌,方转背朝薛瞻歉意一笑,“叫都督笑话。” 薛瞻:“殿下如若还有话要讲,便去书房罢。” 赵祈思及今日登门,遂点点下颌,“听闻都督有一手好棋艺,祈想与都督下棋。” 薛瞻不便赶他走,只挥走心内的不耐,侧身邀他往书房去。 二人书房对坐,不知不觉竟已至戌时,落下最后一子,赵祈温润一笑,“是我输了。” 言语甫落,他挥袖起身,道:“稍后祈会放出消息,只讲今日登门与都督闹得不痛快,外头那些人可都觉着都督是三哥的人,都督可要好好与祈演戏。” 薛瞻稍作思量,沉声应下。 静候赵祈出府,旋即往花韵阁去,行至门前,复又将一双眼遮上,稍稍使力推开了门。 屋内是一阵沉默,薛瞻沉沉启声,“檀娘?” 未有曼声应他,屏息几晌才听清浴房的潺潺水声。 稍刻,浴房被推开,商月楹拢着发丝出来时未料他在此,下意识轻轻‘啊’了一声,“五皇子走了?” 薛瞻闻声朝她走来,期间叫圆杌绊一下险些趔趄,却叫商月楹几步往前,噗嗤一笑,“阿时,你在急什么?” 寻了她的手握着,他道:“我怕你恼了。” 商月楹没忍住轻掐他腰间的肉,没好气鼓起两个腮,佯装忿忿,“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 手中被塞了面干帕子,便听她对他颐气指使,“替我擦干头发!” 薛瞻当即捞着她的腿弯抱离地,喷出的气息益发炙热,“那檀娘指挥我往书案前走。” 商月楹缩着脚趾盘着他,半晌被搁在书案上。 一面替她绞着发丝,一面静听她的呼吸,薛瞻勾起唇畔的笑,未说话,像是晓得她的羞涩,便小心维护她的自尊,未曾打破。 大约是他的手掌炙热,满头乌丝在他手中烧干了湿气。 摸一摸她的鬓,薛瞻歪着脑袋落下一吻,只道:“我走了?” 却说商月楹未曾答话,只听几晌沉默。 以为她仍扭捏着方才抱她过来的姿势,薛瞻只好搁下帕子,将她抱离地,在她额心轻啄一下,自顾转背离去。 孰料连半边身子都没拐过去,袖摆忽被拽住,俄延半晌,是她嗡着声线的直白,“你能不能再亲我一口?” 好似在心内窥清了她的滚烫,薛瞻就着姿势没动,声音益发低沉,“檀娘想让我往哪里亲?” 灯烛噼啪炸响一声,唇间一霎贴来两片温热,却又很快离开。 脑内被灯烛炸得嗡鸣,他却仍听清她在讲:“亲这里。” 沉默几晌,他折返回身,揽撷她光滑的下颌,忍无可忍将唇覆了上去。 大约是晓得二人之间交叠吻起来有些情难自制,他在跌入漩涡前及时抽身,松开了她。 揽着她平复几晌呼吸,他方道:“亲过了,能安心歇下了?” 孰料垂在身侧的尾指倏而被勾住,胸襟前的衣料被另一只手攥紧,她的额贴近他的心房,一把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沉闷,“我有些迷糊了。” 由她勾着手,薛瞻滚一圈咽 喉,问:“迷糊什么?” 商月楹摆摆首,声音在底下浮浮沉沉,“......我原以为我能与你扮作的阿时厮磨三日,可这才两日,我就有些撑不下去了。” 咬紧尚还发红的唇,商月楹勾着他的手指益发紧,“那日与你回磨盘巷,阿娘陪着我小憩,曾问过我一句,喜不喜欢薛瞻,那时我只觉迷茫,找不着答案。” “昨夜我睡得并不安稳,”她不自觉颤了声线,“我一直在想,明明阿时就在我面前,我为何会脱口而出要唤薛瞻的名字。” “这样的失眠,叫我今日早上又犯了浑,不愿与你去回忆扬州的任何事,只想尝尝你那夜与我讲的边关野味......” 将额心贴在他身前蹭一蹭,她道:“我叫你扮作阿时,心内却一直想着薛瞻。” 一霎,她绕臂去他脑后,自顾解开了这有些荒谬、又不知在遮掩甚么的玉带。 仰面撞进他垂垂而落的眼,她轻声道:“那日的答案,兜兜转转这么久,终于叫我找到了。” 剪起胳膊捧着他的下颌,她轻轻吐息,由着两片唇胡乱去讲,“我想明白了,宋清时也好,薛瞻也罢,总归这辈子都与我有关系。” “让秦檀与宋清时留在过去吧。” “此刻我是商月楹,你是薛瞻。” 她稍稍仰面,泪却仍然淌进她的鬓发,“商月楹喜欢薛瞻。” 复又拢紧他的手指,她不知疲乏地倾诉心内的所有,“喜欢替我兜底的薛瞻,喜欢带我赏月的薛瞻,喜欢偶尔戏弄我的薛瞻,喜欢万千个模样的薛瞻......” 第108章 辗转将他的尾指松开,商月楹抬起两条胳膊揽紧他的肩,益发贴近他,“其实我想讲,从今往后,我们只做最真实的彼此,永远不要再有秘密。” “噼啪——” 又是一声灯烛炸响,立在原地不知几晌,薛瞻总算有了动作。 再度揽撷她的下颌,指腹摁着她的唇畔打圈,他深吸一口气,仍要反复确定甚么,“楹楹,再说一遍,你喜欢谁?” 商月楹:“我喜欢薛瞻。” 盯紧她翕合的红唇,薛瞻闭了闭眼,无可避免再度跌进那个旋涡里,“会后悔么?” 她绵绵推一下他的肩,羞赧着撇开脸,“问什么......” 话音甫落,却见薛瞻抄起她的腿弯转背往浴房去。 她惊骇一下,忙凭空踹上几下,“做什么?你、你先放我下来,我洗过了......” 灯烛一摇一晃,他稍稍侧脸望来,唇畔的笑始终未落,只贴一贴她的脸,“可我还未洗。” 商月楹把两片肩往后缩一缩,想讲些话来反驳,却一时不知该讲甚么。 蜇进浴房,双脚甫一落地,但见他胡乱撇开障碍,复又捞起她的腿弯踏进水中。 一霎跌进旋涡,尚未惊呼,呼吸的缝隙已被堵住。 漾漾水波荡得厉害,重新拾回那样的感觉,商月楹只余软绵绵的力攀紧池壁。 沾了水的指尖蒸发了炙热,有一瞬的沁凉。 碾着她的唇,薛瞻沉沉把她的花颜窥进幽静的眼底,放任那丝沁凉贴近她的肩头,并着水珠往下淌进最隐秘的地方。 “放松,我教过你的,”他不放过花颜的任何变化,一双眼仿若长在了她的脸上,“楹楹,别将我往外推。” 又来了,商月楹泄了力,无意识贴在他肩窝里,迷糊间像被人挟持进了马车里。 而这辆马车跑得极快,颠挑得她两条腿发麻,险些失去所有气力。 马车拘着她在丛林反复横撞,要冲破深渊的漩涡。 耳畔有个声音在不停唤她,一会唤她小名,一会唤她楹楹,昏天暗地的丛林里,终于辗转淌进一丝光。 商月楹几近力竭,不免夹紧两条腿稳住身形,控制自己在马车的震荡下重回人间。 颤着呼吸伏在他的肩窝,商月楹瞧不清池壁上的纹理,瞧不清托盘上的皂豆,稍稍抬眸,便连那扇沉闷的门,都有了重影。 这样的混沌维持不过一瞬,她复又跌回了漩涡里。 这回往下坠落,她没忍住溢出口的惊呼,“啊......” 她跌宕陷进漩涡,柔软的腮被丛林野兽轻咬厮磨,大约是为了熟悉她的气味,野兽的齿又衔住她的耳垂,激得她没忍住浑身颤栗。 再度逃出来时,她已精疲力尽。 讲是要沐浴,水声不知几晌才听,两个腿弯再被抄起来时,商月楹已疲于踢踹。 透过凉意陷进帐内,迟来的炙热再度贴紧她的肌肤。 再哼出几声时,嗓音是连她自个都没发觉的柔,“......你还要干嘛呀?” 薛瞻指腹摁着她的唇来回碾磨,稍刻,悄无声息往下蜇去,“可以吻这里么?” “别躲,”他揽撷她的挣扎,将她摁回原地,“喜不喜欢?” 商月楹咬着唇,险些要哭出来,“你在说什么,还不够明显么?” 抚着她的鬓发,他怜惜俯身啄一下她的额心,“明显,我瞧出来了,你可瞧出来我的?” 她觉着自己又被困进那个旋涡里了。 这回没有马车,没有能及时救她的那一线光,她只得撇开脸咬道:“你的什么?” 他笑得有几分放肆,好像倏而发现了坠进旋涡的她,而后自顾跃下,落在她的身前。 以为是来解救她的,却未料他在身前落下仓促的吻,旋即将她拽入深渊—— “楹楹,那是我的贪欲啊。” 第48章 岁岁年年只求圆满 海棠珠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淡,偏向脸边浓。天光透过绮窗进来,斜斜在商月楹肩后的红痣上滚一滚。 稍刻,见她不耐啧声,凝眉翻了个身,“......好热,松开,离我远些。” 身后有个声音倦懒搭腔,一把揽紧腰身贴近,“才过去一夜,楹楹就变得这样过分?又将我往外推?” 模糊间听清这些话,商月楹总算睁开一双眼,环顾一圈纱帐,昨夜的颠挑疯狂将意识撞回笼。暗窥腰间的胳膊,没忍住用手指遮眼,只觉瞧见的一切都靡丽得近乎刺目。 晓得她醒了,身后那人摸一摸她腹前的软肉,复又催促一声,“嗯?” 商月楹弓身藏进软被,恨不能学着话本上的仙法,双指轻掐仙诀,便能轻而易举消失不见,“......你先别说话。” 这一弓身又拉扯后腰的酸疼,轻嘶一声。 薛瞻的声音冷不防含着一丝放肆的笑,捞了她翻身摁进怀里,腾出手来替她不紧不慢揉着后腰。 商月楹不防与他正面交锋,忙抵着他的肩骨将脑袋狠狠垂下。 即便她昨夜昏聩,现如今倒在天光下,亦还是晓得羞的。 她虽忙于羞裹住自己,却还是在后腰逐渐得到舒缓后悄悄抬眼暗窥他。四目相合间,借着天光瞧清那丝慢慢爬上耳根的红,说不清是何感觉,她觉着心内有片羽毛轻轻拂过,连四肢百骸都舒坦了不少。 皆是初次,她便理所当然觉着,不能白白叫她一人羞。 这一眼太匆忙,商月楹扇几下浓睫,再度埋首,只两片薄薄的肩轻轻发颤,俄而,欣欣笑声自下而上浮浮沉沉。 后腰打圈的手未停,他的胸膛轻震,几晌倏软嗓音,“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商月楹刚抖着肩笑走羞怯,身心堪堪没那般紧绷,却叫他一句话又扯回两团酡红摁在脸上。 “......我,”一时哑了声,她只好伸脚轻踹他的小腿,半晌才低声讲:“还行罢。” 昨夜二人像两块撞在一处便燎起火苗的火石,烧烫了整个帐内,她后来怎么讲来着?哦,她讲有些热,想去帐外透透气,央他揽撷她的身子挑帘出去。 他对她言听计从,及时抱她出去,未叫她做一条几近快被烧熟的鱼。竭力呼吸几晌后,两片臀.肉下的触感变得冰凉坚硬,振荡间她听见砚台轻轻震了震,糅杂着一丝墨水香钻进她鼻腔。 而后她无力垂落身躯,只觉帐内的火蔓延出来,立刻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眼皮沉沉阖紧前,她依稀记着被揽去浴房,只不过他到底是解救她,还是作乱,她已无从知晓、无从计较了。 未觉黏腻,想必是他已浇息火苗,替她善了后。 争夺一夜,他显然将心房的空缺溢满,泄出丝丝笑,埋脸贴近她的脸颊蹭一蹭,蹭出一丝迤逗,“楹楹好,体谅我一回,着实是压得有些久了。” 商月楹心内扑通跳得厉害,半晌不知该如何答话,重重一推他的肩,自顾将整个身子缩回了软被里。 “......你先起!离我远些!”她叫喊着,仿若要吓走往她身上爬的绯色。 “好,我先。”薛瞻寻了寝衣套上,挑帘下榻,回首窥一眼帐内的小山,没忍住又轻笑两声,始终碾不平弯起的唇角。 落下一条膝在榻前,他轻轻挑开山脚,衔住仓皇乱窜的小兽,“可是,我又不上朝,你叫我往哪里去呢?” 安抚顺一顺她的脊背,薛瞻就势捞出她,自顾轻合双目,语调故作惆惘,“哎呀,我怎么又看不见了。” 甚说他还剪起胳膊胡乱往四下摸一摸,“楹楹?” 系紧寝衣的带子,睇一眼他的装腔,商月楹终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几晌薛瞻睁开眼,歪下脸轻啄一下她腮间的软肉,笑道:“别羞,你不觉着,比起羞,现下更多的是饿么?” 商月楹后知后觉努努嘴,捏一捏鼻尖,小声道:“好像是有那么点。” 她的可爱若能饱腹,薛瞻倒愿锁住这一瞬,就捧着这一瞬直至天荒地老。但可惜的是,他与她都餮食人间,这样的天荒地老,便暂且留存在他的心内,往后的岁岁年年再挑出来瞧一瞧吧。 神色坦然牵着她的手,他蜇入浴房,先与她一同洗净靡丽。 推门而出时,一眼望去,是两个婢女凑在一处挤眉弄眼。见了二人忙匆步赶来,掩不住眼眉间的喜气,却也不挑在天光下,只问:“夫人,都督,今日很是凉爽呢,不若早膳也用些清爽的罢?” 商月楹忙摆摆手,打发两个婢女自行准备。 早膳备了两碗胡麻粥、一碟酥饼,并两盏清露,沉默用罢早膳,天光骤暗,抻着脖子抬脸扫量,商月楹缩一缩肩,觉着秋风里灌了些寒意,“秋日里的雨真多,又要落雨了。” 薛瞻行至她身侧,捉来她的手握着,“冷么?” “......倒是不冷,”商月楹歪着脸瞧他,大约方才那碗胡麻粥多加了些糖霜,沁甜她的五脏六腑,她的魂魄,再启声时,是她自个都没发觉的憨傻,“薛瞻,你真俊呐——” 第109章 薛瞻:“......” 因晓得二人终于圆满、立在外头勾玩剑穗,实则竖起一双耳偷听的元澄:“......” 元澄正斜眼惊诧往门后望,适逢响过一阵闷雷,淅淅沥沥的雨顺檐而下,隔着雨丝,元澄瞧见甚么?哦,元澄瞧见夫人伸手挑起大人的下颌,笑吟吟挑逗大人。 夫人在喋喋不休:“你讲我先前在扭捏什么呢?这样俊的一张脸在身边,便是日日看着也是养眼,与旁人起了龃龉,在外头怄了气,想着家里有张这样俊的脸,想来这气也是能顺下去的......” 而后,大人闷声不吭红着耳根撇开了脸。 唯恐被大人发现,元澄悄无声息缩回廊角,鬼鬼祟祟掩住两片唇,寻了兄长偷笑,歪了半边身子。 仰面窥瞧薛瞻不自在的脸,商月楹目光掠至他身前,两片浓睫轻轻一扫,倏而狡黠笑一笑,“园子里的秋海棠开得好极了,我画技不佳,你再教教我呗?” 薛瞻:“......你想我怎样教?” 商月楹笑吟吟剪起他的胳膊,扯了他拐步往书房去。 书房摆设得沉闷,却因她的到来淌进一室天光,将他摁在椅上,商月楹兴冲冲去寻彩墨,翻找半晌却也只寻到黑漆漆的墨。努努嘴,她没好气瞪去一眼,“这样大的一间屋子,连个彩墨也没有?” 她的不满盘在眼眉,薛瞻一时无法辩驳,几晌眨眨眼,推窗吩咐元青去寻彩墨。 元青办事向来不拖泥带水,面无表情将彩墨呈进书房,复又无声转背退下,虽冷冰冰的,却还晓得替二人关门。 “他这性子是一直如此么?”商月楹不免小声嘀咕。 薛瞻起身替她研墨,解释道:“我初遇他与元澄时,他便是如此,世间多的是千人千面,他只是面冷,心是热的。” 商月楹撇撇唇未搭腔,只在心内小声腹诽元澄是个热疙瘩,元青便是个冷疙瘩。 见彩墨研得差不多,她抿一下两片红红的唇,抓起笔杆挑进他的衣襟,“夫君,松一松衣领。” 薛瞻乌鬓一跳,未料她要作画,竟是将他当作画纸铺开。 沉默扯松衣领,逐寸露出颈间与肩窝,他沉沉盯紧她的手,嗓音发沉,“......想画秋海棠?” 商月楹点点下颌,笔尖在彩墨里滚一滚,伏腰贴近他,轻轻勾出一片花瓣,“秋海棠好看。” 她画得认真,垂首时,鬓后的流苏轻扫他的下颌,比及颈间流连的痒,流苏撞击的清脆声叫薛瞻更觉四肢百骸都在发麻,没忍住滚一圈咽喉。 孰料喉结一动,撞歪了她的笔尖,惹来她轻拍他的肩,“瞎动什么?我险些画歪了!” “爹爹爱养花,我也爱花,我觉着秋海棠比蝴蝶兰好看,你再替我打支秋海棠的簪子呗?不过话讲回来,你的银子都归我管,那支蝴蝶兰的簪子勾了金丝,你何来的银钱?还私藏了?”她两片唇喋喋不休,自顾嘀咕半晌,不待他搭腔,又‘咦’一声,“......枝叶怎么画来着?” 她终于舍得抬起脸赏赐他一眼。 薛瞻仓促寻来画笔,铺了纸在案前,胡乱勾画几笔给她瞧。 “哦,是这样画,”她复又垂头,彩墨蔓延至他的肩窝,依葫芦画瓢落下几笔,“大抵是我爱闻甜腻之香,爱屋及乌便觉着那些花也很香......” “欸,园子里那些花都是照着我的喜好栽种的,你是不是在婚前就偷偷往我家去过?” 她今日施妆傅粉,鬓边几丝碎发被茉莉头油抹进去,愈靠近,薛瞻愈没心思听清她在说甚么,只低声答道:“是很香......” 商月楹一怔,轻轻掐他腰间软肉,“胡乱讲什么呢?我在问你话。” 薛瞻仰面背倚在椅上,不免在心内乞求她推开窗,灌一丝冷风进来吹醒他的沉沦。 静息几晌,他才答道:“回京当夜我便看见了你,不愿宁绪之靠你太近,我一路跟着你回了家。” “华灯竞处,人月圆时,我在汴京遇见你时,元宵夜即将翻篇,我便守在你的屋顶,守了你我的圆满。” 商月楹未料他当真去过磨盘巷,不自觉停了笔,怔松瞧着他,“......那,我讲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薛瞻扯了唇畔的笑,“听见了,你说,你不要我。” 二人贴得极近,不知因何,薛瞻未揽撷她的腰,亦未做出任何亲昵举动,只垂下两个眼,逐渐放低嗓音,“楹楹,能不能打我,或者骂我。” 商月楹惊诧把他一望,“......平白无故我打你作甚?” 他 颤着鼻息,深吸一口气,掀眼撞开她的浓睫,与之四目相合,“直至昨日,我才发觉我有多混蛋,我只知自私将你占有,回京见你身旁有了他人,我控制不住自己要将你夺来。” “明知让你不高兴的是我,明知你在挣扎,我却仍只顾自己。” “你的过敏,你的排斥,让我彻夜难眠,”他的声音益发沉闷,“但,亦是我的罪有应得。” “从前的宋清时混蛋,薛瞻也卑劣至极,你讲一厢情愿做出来的新栗糕难吃,一厢情愿将你占有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窥清她悬在眸中的濡湿,薛瞻颤颤吐息,沉默握住她的手往心房贴,嗓音倏软,“而今我彻底明白了,你讲你不要我也好,你那般排斥也罢,都是假的,是我被蒙蔽双眼,自囚自怨。” “你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片真心。”他一把将她揽进怀中,愈抱愈紧,不糅杂任何欲念,只纯粹与她讲:“哪怕你我如今解开心结,我始终欠你一句对不住。” “楹楹,我......” “行了!”商月楹蓦然启声打断他,揪着他的衣料擦一把眼角,自顾起身,衔紧他的下颌,直视他隐有波澜的眼,“从前的那些,都无从计较了,往后的日子才是紧要的,我正画在兴头上呢,你讲这些扫我的兴致作甚?” “世间之事,最难解释的便是对不住,旁人如何我无从得知,可是薛瞻,我已想得万分明白,若讲对不住,我亦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若今日你一句对不住,明日我一句对不住,揉碎了去瞧,到底该是谁对不住谁呢?” 大约惊觉语气过于冷硬,她抿一下唇,歪着脑袋在他脸侧落下一吻,嗓音倏软,“你不是讲守着我过了元宵夜的圆满?” “眼下我想要的,只有往后岁岁年年的圆满。” “过去如何,不重要了。” 窗外淅淅沥沥,雨丝相互勾缠,缠久了,撞出一片无声无息的碎片,透过厚实的门窗,穿进屋内,再度将两颗毫无保留的缠在一处。 商月楹笑弯一双美目,转一转笔杆,挑起他的下颌,“往后也要对我言听计从,明白么?否则,我就将你今日的模样画下来,扔去坊市换银子,让旁人都瞧瞧,往日那个冷心无情的都督,在我面前是何模样。” 薛瞻只觉心房益发被填满,顺从听她的话不去计较那些,静静窥探她的笑颜,到底没忍住,问了个盘踞在心内已久的问题,“这样的画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商月楹扇几下羽睫,“白姐姐与我讲的呀,她画技极好,与我讲裴大人还未吃胖时亦是丰神俊朗,画起来养眼得很呢!” 裴宿...... 回头金銮殿再见,他定再钳着他问一问,到底与他那位夫人在府里都做些什么。 这厢在心内盘算着找裴宿算账,倏而又听商月楹道:“今日我只画花,改日是真要叫你教我画旁的,待我画技娴熟,我再将你画去纸上!” 摸一摸他的脸,她笑嘻嘻道:“不知届时将画卖去坊市,我能赚几个银子呢?” 薛瞻没忍住稍稍眯眸,笑得有些咬牙切齿,“......哪有将夫君的画像卖去坊市的?” 孰料商月楹理直气壮瞪着他,“你长得俊,让旁人瞧瞧怎么啦?” 薛瞻一霎失笑,沉沉勾着她的花颜扫量,刚启唇要再讲,门被轻声叩响,元青在外头唤他。 商月楹诧异扫一眼他颈间的秋海棠,惊呼:“冷疙瘩来了,你快寻张湿帕子擦干净!” 这会倒晓得遮掩了。 方才还嚷着要将他的画像卖去坊市给旁人瞧。 扫量她的可爱,薛瞻最终吭笑几声,拧一拧她的鼻尖,起身去寻帕子,对镜擦去裸露在外的花瓣,方拉开书房的门。 元青仍是那副冷脸,只驻足门外,沉声道:“蔼娘传回消息,称梁畚有些起疑了。” 商月楹抻着脖子往那厢瞧,“怎么了?” 薛瞻将算计筹谋掩回羽睫下,几晌抬眼环顾一圈檐下的雨,吹起枝叶的风,旋即回首朝她笑一笑。 “没什么,要变天了。” . 久旱逢甘霖,草木欣欣。瑟瑟秋夜,老天恩赐一场暴雨落在燕州。 烈风霪雨沉闷砸在燕州地界,枯黄山路一霎淌过浓稠的泥水,即便入夜发寒,哪怕凄凄秋风锋利似斧,仍抵不住许久未见雨水的燕州百姓闯门欢呼,自顾仰面淋湿浑身血肉,再抖着雀跃的心翻出水缸,贪心又满足地餮食雨露。 第110章 只是这样的高兴之气,被雨水摁砸在原地,飘不进燕州城的权贵府邸。 城南飘着画舫,亭台楼宇里是琴音糅杂娇笑声,喧哗笙歌下,卖唱的角儿歪进锦袍里,媚丝勾紧那人的腰,痴痴发笑,“哎呀,终于落雨了,奴家再也不用与旁人一道用水了,大人,今日怎的只见您?不见刺史?” “哼,”她翻身仰倒进那人怀里,磨一磨他的胸膛,“莫不是刺史来过一回,嫌奴家生得不能入他的眼?” 那人腰间躞蹀带锃亮,捉了她两片唇去亲,胡乱答道:“心肝,在我这提什么刺史呢?变了天,刺史染了风寒,再过两日他会来的。” 说话间,将软了腰身的角儿揽起,转背掀帘往榻前去,笑得靡丽,“乖乖,磨得我心尖痒,我在这,还想什么别人?” 迤逦脂粉香吹下楼台,并着风声拐进两条街外的回洸巷,在黑漆漆的秋夜里渐显几分吊诡。 刺史府内,梁畚举一盏琉璃灯缩在暗室盘算那些个私产,一双吊梢眼因探查数目左右乱摆,两撇油须贴在唇角,穿一件琥珀云纹圆领袍,腰身精瘦,背虽弓着,眼眉却精神,哪有半分病弱模样? 梁畚近来总睡得不算踏实。 自打节度使常真往清水县那样贫瘠的地界去挖渠引水,他一颗心就没落下来过。 户部的款项层层往下落,比及总账,落在他手里的数目已算不得太多,清水县那样的地方,贱民麻木,只晓得日复一日耕田,哪用得着银钱? 不就是雨么?这雨不还是落了? 梁畚晃过琉璃灯,照亮阴影处两个映着贪欲的算计眼,思绪不免又七扭八拐。 清水县县衙那蠢笨东西,到底有没有惶恐认罪,有没有将罪责揽在自个身上? 他之所以大胆吃下户部拨下的款项,便是晓得清水县有个蠢笨至极却仍装模作样的县老爷。 这些年来回递交公文,他斥责过那人几回,每回都是不管旁的,先一股脑将罪责揽在头顶,生怕挨了上头责骂。 常真若动怒,他不信那蠢东西不全然揽下。 清点完私产,梁畚拉开暗门出去,辗转将门遮掩住,复又拉开书房的门,慢步在廊下徐行。 虽说过去这么久,常真都未往燕州城来,只修了些沟渠便离开了燕州,可梁畚总觉着,有那么些不对劲。 大抵是心虚作乱,这些日子他益发难眠。 反复咂摸几日,梁畚还是决定将那十处银钱再挪去旁的地方私藏。 不知不觉走近前厅,里头亮着灯,明窗身影摇摇晃晃,偶尔重叠在一处,娇笑嬉闹飘荡出来,是他的妻妾在灯下夜话。 梁畚弯起微笑,快步蜇入前厅。 他的妻体贴,妾室不争不抢,这些年后院从未起过火,他满意极了,这厢有些忧心,见了她们,也暂且能将思绪撇开了。 轰隆—— 雨声在歇山顶上鸣响,见了他,梁夫人‘哎哟’一声,揽起他两条胳膊细细扫量,“老爷,变天了,穿这样少不冷么?” 姨娘歪着脑袋,头上钗环撞击声如玉,嬉笑道:“姐姐心疼老爷,做的袍子为何不拿出来?” 梁夫人回首嗔她,含笑指一指她的鼻尖,“你莫要笑我。” 抬手召来仆妇,梁夫人吩咐道:“回我那,将我替老爷新裁的袍子拿来!” 仆妇得令忙旋身拐出去。 梁畚掀袍而坐,举起琉璃灯搁在身侧,笑道:“你二人真是不吵不闹,可晓得我那些同僚日日羡慕,只夸我命好。” 梁夫人莞尔笑笑,握起姨娘的手拍一拍,柔声道:“既是一家人,吵来吵去个没完不免头疼,何苦让自己不痛快?” 姨娘依着点点下颌,寻来一壶热茶替梁畚斟着,“外头雨大,方才一路过来冷着了罢?老爷先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梁畚欣慰笑一笑,抬手接过杯盏轻轻呷着。 秋雨沥沥,刺史府的守门小厮躲懒,缩着肩靠墙打盹,迷糊间掀起两个薄薄的眼皮扫量夜色,遂揉一把眼睛,转背往歇息的耳房去,只道今夜能睡个囫囵觉。 孰料方走几步,听见几下敲门声。 “谁?”小厮立在原地扬嗓问道。 廊下灯火被风吹得摇晃,拉着他长长的影映在墙面,益发显出几分吊诡。 那扇门好似只不过响了几声,而后再无动静。 小厮撇一撇唇,只暗道风刮得太大,吹响了门。 方一转背,却说那敲门声又再响起。 小厮一霎回首去望,再三咂摸自个没听错后又问了一遍,“谁呀?” 仍旧没有声音答他,思及老爷乃一州刺史,往日也并非没有官员登门造访,窥一眼檐下的雨,小厮一面拖着步子往门那处去,一面嘀咕:“莫不是来寻老爷商量落雨之事......” 推开栓子 ,将门扯开,小厮抬眼回道:“大人请回,我家老爷歇下......” 话语未落,但见一人披着蓑衣,帽檐遮脸,唯余斧批的下颌暴露在外,反剪两条胳膊立在门外。 小厮把他上下扫量,下意识道:“阁下......” 这回的话仍未能讲完,蓑衣客划过锋利的剑劈在他的身前,只差一寸劈开他的皮肉,缓缓吐息:“带路,我找梁畚。” 这厢饮尽热茶,梁畚舒坦往后倚着,静合双目,听着外头的雨声。 风声嘶鸣,渐渐狂风大作,吹开西墙的窗,吹灭厅内的烛火与那盏琉璃灯。 黑暗里,姨娘惊呼一声,摩挲着往梁畚怀里去,“老爷,妾怕......” 梁夫人笑一笑,打趣道:“风太大罢了,猫儿似的胆子!” 侧耳听清廊下传来的脚步声,梁夫人只道身边的妈妈去而复返,忙借着微弱的夜色往外走,唤道:“衣裳寻来了?喊几个婢子进来掌灯,方才一阵风将灯给吹......” 声音戛然而止。 梁畚揽着姨娘的腰,不免掀眼问:“怎么了?” 适逢一道惊雷,并着闪电照亮廊外,梁畚一霎起身,双眼死死盯着步步后退回厅的梁夫人,及她身前那道披着蓑衣的欣长身影。 梁夫人被剑抵着咽喉,一双眼珠子斜斜往后看,颤声道:“老爷......救我......” 姨娘惊叫一声,翻着眼皮抖去桌下。 梁畚心内大骇,勉强扶住身形,滚一圈咽喉,颤着下颌问:“......阁下是何人?” 孰料蓑衣客喷出重重鼻息,歪一歪脑袋,“我不杀妇孺,躲开些。” 这话是对他的妻妾在讲,梁畚强逼自个稳住心神,手背青筋虬结,稍稍弓身,试图瞧清帽檐下的脸,“常真派你来的?” 梁夫人见胸前的剑未逼近,心下稍松,退步至一旁,心内思量片刻,方抖着嗓道:“我家老爷从未得罪过谁,阁下可是寻错仇家了?” 这人在夜里闯入府中,令人心中发骇,梁夫人紧靠在一旁,虽两条腿都在打颤,却仍晓得硬着头皮问一问。 “我说过,不杀妇孺,”却说蓑衣客重复一遍,几晌又补充道:“既不愿躲开,那便看着。” 他动作极快,甚说梁夫人来不及瞪大一双眼,梁畚已被他从身后割开咽喉! 诡谲的夜里,梁夫人颤着鼻息,听清雷声里糅杂着梁畚断开咽喉里的‘嗬嗬’声,牙关不受控制地上下撞击,竟是一时噤了声。 直至梁畚的身躯瘫软,双手无力垂下,蓑衣客方撇开他的尸身。 一面擦着剑身的血,一面盯紧梁夫人与躲在桌下的姨娘。 姨娘骇目至极,立时锐鸣一声,“别杀我!别杀我!” 孰料蓑衣客只淡淡瞥其一眼,“我说过,不杀妇孺。” 而后,闻声廊下有脚步声传来,蓑衣客将剑身回鞘,一霎转背往外去,眨眼间消失在雨夜里。 刺史府的护卫提灯赶来时,照亮了梁畚的尸体,姨娘面色惨白的脸,以及僵硬转着眼珠子的梁夫人。 骇然间,终于听见梁夫人凄厉的哭喊,“老爷——!” “府中进了刺客!报官!上报朝廷!” . 当消息传进城南一间宅子里时,赵勉正立在檐下赏雨,听得禀报险些歪了身子。 他用力揽紧门框,剜一眼回禀的手下,眼眉狰狞如恶鬼,“......你再说一遍?谁死了?” 手下将脑袋垂得很低,落膝跪在雨里,沉声道:“殿下,梁畚死了,死在刺史府,凶手不知所踪。” 赵勉阖紧双目,咬牙切齿道:“那些银钱的藏身处还未找全,你与孤讲他死了?” 手下:“听说梁畚的夫人目睹了梁畚被杀害,已血书一封递去衙门,说是要上报朝廷。” “......上报朝廷,”赵勉喃喃道:“不,眼下不能叫父皇知晓此事!” “废物!愣着做什么!”他不顾仪态蜇进雨里,攥紧手下的衣领,厉声喊道:“还不快将那封血书拦下来!” 手下忙从怀里掏出血书,双手呈与他,“属下早已拦下。” 第111章 赵勉喘着粗气,接过血书垂目扫量,几晌将血书狠狠踩进雨水里。 薛砚明在一旁骇及,绷紧下颌在心内来回思量,见赵勉发怒,眼珠一转忙喊道:“殿下!血书不打紧!当务之急是要往衙门去,切莫叫衙门把消息送去汴京啊!” “对!子潜,你说得对!”此话宛若当头一棒,将赵勉砸醒,他忙旋身回廊,满心满眼带着一丝侥幸,“孤回房换件衣裳,子潜,安排下去,孤要去衙门一趟!” 可这样的侥幸,又怎会如此幸运地降临在他身上呢? 血书早已被调换,在这个吊诡的夜里,悄无声息跟随一匹快马往汴京的方向去。 十日过去,尚未天光大亮,血书落进驿站,驿站官员见其大骇,顾不得许多,忙摸了官袍套在身上,并着昏暗晨色敲响了右掖门。 可景佑帝近来益发病弱,时常伴着闷咳辗转难眠,听闻有要事禀报,德明说甚么也不愿叫醒景佑帝,只叫官员在上朝时禀告。 来回踱步静候至辰时,甫进金銮殿,总算见景佑帝坐稳身形,官员忙持笏而出,掏出血书呈给德明,喊道:“陛下,臣今晨收到这封血书,不敢耽搁,忙赶往宫中......” 因着上头有血,德明暂未递给景佑帝,只兀自先扫量,窥清其内容忙转背跪下,惊呼道:“陛下!燕州刺史被人杀害家中!此血书,是刺史夫人的血状啊!” 景佑帝蓦然掀开一双眼,凝眉重复道:“燕州刺史被人杀害......梁畚死了?” 底下官员互相睇眼,有心眼转得快些的,近乎一瞬便思及三皇子赵勉。 梁畚卷入贪腐一案,陛下本就有意要他的性命,只是碍于户部的款项暂未追回,尚留他一命罢了。 赵勉揽了差事,尚未有任何折子呈给陛下,足以证明款项仍未追回。 银子还没找着,梁畚却死了。 底下的官员不免将脑袋垂得更低,恨不能抽出魂魄飘出殿外,不愿沾上一丝震怒的龙气。 沉默几瞬,便听景佑帝道:“区区一个梁畚、燕州,屡次三番出岔子,朕养着你们这帮人有何用。” 扫量一圈殿中,景佑帝沉声问:“勉儿何时去的燕州?” 赵郢赵渊睇眼几晌,暂未搭腔,赵祈垂着眼立在原地,只将腰身轻轻弯着。 万般不得已下,傅从章硬着头皮持笏而出,答道:“回、回陛下,三殿下为免此事出差错,这才亲身前往燕州。” “傅大人!”裴宿蓦然打断他的话,歪着脑袋道:“陛下是在问,三殿下何时去的燕州。” 傅从章斜眼剜他,复又暗窥景佑帝的神色,小声道:“中秋第二日便已出发。” 裴宿点点下颌,搭腔道:“有些时日了,这十月都快过完了。” 这话就差没明明白白讲赵勉办事不利了。 官员们不敢去瞧景佑帝的神色,只能反复将腰身压得更低。 不知过去几晌,才听景佑帝平静道:“德明,将他召回来,梁畚既已死,也无需他留在燕州了。” 德明忙应声。 官员们忍不住细细琢磨景佑帝的话,赵郢赵渊却勾出风凉的笑,暗笑赵勉回京必遭父皇斥责。 当这样风凉的消息传到燕州时,赵勉正并着衙门的 官员查着梁畚的死因。 因他那夜及时赶往衙门,亮出其皇子身份,官员自然无需再将此事上报朝廷,只觉来日赵勉回京,定会将此事一并禀明。 当务之急是要找出杀害梁畚那人。 “......什么?”赵勉原是坐在衙门,闻声一霎起身,险些撞碎腰间玉坠。 燕州衙门的官员不明所以,只用眼神询问他发生何事,赵勉侧首勉强笑笑,“父皇有要事交代,今日便先到这里罢!” 本就迟迟没有头绪,官员乏极累极,忙弓身送他,“这些时日辛苦殿下,殿下可要保重身体啊!” 蜇回城南的宅子,赵勉蓦然旋身甩了薛砚明一巴掌,“你不是讲短期内父皇不会知道么?” 顿觉喉咙发紧,赵勉唤来先前夺来血书的那位手下,反复吐息,沉下心来问:“你确定你那日带回来的血书是真的?” 手下忙磕着额心答道:“属下确在衙门将其取出!” 薛砚明垂着眼,舌尖抵一抵腮,沉声道:“殿下,陛下召您回京,许是觉得梁畚已死,剩下几处藏银处难以寻觅,与其殿下在此耗着,不若再另派皇城司或是旁的官员来此受罪,殿下,陛下这是在心疼您。” 听得此话,赵勉脸色好了些许,沉沉望一眼薛砚明,几晌方道:“......那便回京,若父皇怪罪,当日是你劝我亲身往燕州来,你也脱不开干系!” 薛砚明敛起眼眉,只道:“是。” 与燕州官员交代过后,赵勉立时出了燕州城,往汴京赶。 回程的路途总要快些,沉着脸靠在车壁,赵勉只觉一颗心都要被颠出咽喉,原以为此事势在必得,会令父皇满意,孰料梁畚骤然身死。 思及此处,赵勉倏而挑帘,窥一眼日暮四合,一张脸益发暗沉,眼中却仍有侥幸之色,只愿父皇莫要因此对他失望。 可这样的侥幸,在他回京那日,跟着他辗转进了景佑帝的偏殿,到底是离他而去。 再出宫已是深夜,面无表情蜇入锦绣楼后的暗房,赵勉摆摆手屏退几个官员,独留傅从章一人拘在屋内。 沉沉盯着傅从章,他眼眉陡然压得阴戾,“傅大人,你可知今日在父皇的偏殿,父皇斥责我什么?” 傅从章反剪着胳膊,不动声色握紧手,忙道:“陛下斥责殿下什么了?” 赵勉指一指自己的脸,笑得咬牙切齿,“父皇斥我办事不利也就罢了,偏还搬出先太子,将我与之比及,斥我没有本事还非往燕州凑!” “托那薛砚明的福,我今日被斥得抬不起脸,险些叫父皇失望,你讲,我该如何对付他呢?” “我先前觉得他是个人物,现下我觉着,他不如他家那位兄长。” “薛家三子尽数向我投诚,我不差他一人。” 傅从章垂首立在原地,未吭声,仿若在细细思索。 赵勉恨恨咬牙,欲给薛砚明吃个教训,立时扬嗓喊道:“来人——!” “殿下!”傅从章蓦然抬起脸打断他,眼珠左右摆几圈,方道:“此刻还不能与那厮翻脸!您忘了薛瞻了?” 赵勉稍稍眯眸,“......我还杀不得他?” 窥清他益发难看的脸色,傅从章扯唇笑一笑,“殿下是个聪明人,就该晓得,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就大业。” 赵勉几晌未有动作,沉默鸣响着鼻息,最终拂落身前杯盏,怒道:“他着实可恶!” 傅从章:“殿下暂且息怒,虽不能要薛砚明的命,倒能教训他一番。” 言语一顿,他复又扯出一丝笑,“殿下想,咱们好不容易才将薛瞻那厮拉来阵营,若殿下此刻想着清算他家中弟弟,薛砚明在家中虽与薛瞻不和睦,但到底同宗同源,殿下若杀了薛砚明,焉知薛瞻不会倒戈?” “殿下还未坐稳那个位置前,切勿冲动啊!” 此话虽大逆不道,却正击赵勉心坎,比迈进东宫更难的,是初坐帝位时的漂浮不定。 倘若真如傅从章所说,失了骁骑营,难保他帝位还未坐稳,便被那几个手足拽了下来。 赵勉再掀眼去睨他,眸色已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薛砚明的命,我便先留着,但我定要狠狠教训他一番,否则难出我心中这口恶气!” “自然,”傅从章仍垂首答道:“殿下若能消气,变着法折磨他也行。” 抑下心内的杀意,赵勉冷哼一声,未再吭声,只摆摆手,吩咐他派人去教训薛砚明。 孰料吩咐下去的手下不过片刻折回,眼眉迟疑望他一眼,道:“......殿下,属下还未潜进薛家,便见薛砚明在门口候着,像是晓得属下会去,他讲......” 赵勉立时拧眉:“他讲甚么?” 手下:“他讲,要殿下瞧一眼燕州的账册。” 赵勉:“好端端的,我瞧账册做......” 话音未落,赵勉像是忆起甚么,忙攥了傅从章的袖摆,抖着下颌道:“傅大人,我被这厮耍了!我定要他的命!” 傅从章忙追问究竟所为何事。 赵勉狰狞着脸色,恨得两个腮咬得万分紧,“初到燕州,因着信他,收上来的账册我便转交他瞧了几眼,他现下叫我瞧账册,定是暗自设了套!” 傅从章心内咯噔跳上几声,忙问:“殿下!殿下是觉着他防着您,另外造了本假的?” 赵勉一霎掀翻桌椅,胸膛起伏不定,“此子阴险狡诈!不无可能!账册上多是梁畚贪下的款项,他若造了册假的,岂非是要将我与梁畚绑在一处!我岂能容忍这样的把柄被他攥在手中!” “......殿下先冷静,”傅从章到底混迹官场多年,但见他稍稍眯眸,分析道:“既是假的,殿下又有何惧?那些款项并未落入殿下囊中,他并未挑明,殿下不妨先顺着他,只装作不明白他是何用意,先将他摁住,待寻到时机,再将那账册销毁!” 第112章 赵勉:“被如此小人玩弄,你叫我如何咽下这口气?” 傅从章却笑一笑,“殿下忘了此人是靠着谁接近您的?便叫戚家小郎君替殿下出这口恶气吧!殿下只当作不知便是。” 赵勉终是沉声应下。 这厢,薛瞻与赵祈对坐树下,二人之间隔着棋盘,元青拐廊寻来时,赵祈方落下一子。 元青凑近些,低声道:“殿下,大人,阿烈来消息,三皇子已知晓假账册一事。” 薛瞻吊起一侧眉,似笑非笑睇一眼赵祈,“殿下,耗了这么些时日,是不是......该收网了?” 第49章 若都活不成他下阴司也要拉…… 残阳西风,倒说好个凉意沁入心脾。许临绍摆手回雀笼巷时,在门口撞见歪着身子玩剑穗的圆眼侍卫。 这厢认出他来,许临绍挠一挠鬓角,扯开一缕笑凑近,“欸,你可是叫元澄?怎的到我家来?是我那妹子有事找?” 元澄侯了许久,只提起一旁的食盒回道:“这不快立冬了,酿螃蟹再吃就差些意思了,大人吩咐我送一些给副使品尝。” 闻声并非商月楹寻他,而是薛瞻,许临绍剔着眉,稍稍眯眸把元澄扫量一眼,未启声,只接过食盒,剪起胳膊摸出银匙开门,“替我谢过妹夫,进来吃盏茶再走吧。” 落许临绍几步进门,元澄目光左右滚一滚,疑道:“副使府中没有下人伺候么?” 许临绍:“要甚么人伺候?我不喜那些,索性没托牙人买。” 满不在乎往树下一坐,许临绍抬脚交叠在石杌上,“朝中这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无事不登三宝殿,讲吧,你家大人寻我何事?” 元澄忙拱手作揖,“副使厉害得紧,我家大人确有一桩小事要拜托大人相助。” 许临绍歪眼瞧他,只静听他讲清来龙去脉。 末了,许临绍嗤笑一声,“我就讲我妹子眼睛不瞎,妹夫也不是个瞎的,怎的会向那三皇子投诚。” “我倒是听你讲明白了,妹夫家那位弟弟手中有本假册子,妹夫打了二皇子的主意,想叫二皇子去争夺那本册子,好当作把柄一脚踩死三皇子,可这与我有何关系?” 元澄笑眯眯道:“大人作为兄长,自是要护住侯府,哪能这般容易就叫二皇子夺去,愈是防着,二皇子愈发觉得这账册的用处极大,皇城司有二皇子的人,若要动手,二皇子必定会指使皇城司前去。” “皇城司那些人的身手,大人倒也没放在眼里,若轻易叫他们抢走账册,未免露出端倪,副使身手好,手下的人也更胜一筹,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副使这几日在皇城司多留意,装作贪功冒进之状,将手下的人安排进 去。” “而后呢?”许临绍挑起一侧眉。 元澄:“而后自是做戏做全套嘛,副使的人若能一剑刺伤大人就更好了。” 这厢匪夷所思把他一望,许临绍指一指自个,“你见我是个听人唆摆的么?” 元澄未搭腔,只抿一抿两片唇。 几晌沉默,许临绍鼻腔喷出热气,摆摆手赶人,“晓得了,为了妹子,我会照办,把螃蟹带走,我不爱吃这玩意!” . 乌云幽邃,汴京近几日的天益发吊诡,汴梁河边来往的行人掀眼扫量天色,只暗呼一声‘要变天了’,忙裹紧身上的袍子往各自家中赶。 立冬这日,章兰君歪在榻上同薛江林商量几句,仍打算吩咐小厮去都督府,只讲唤商月楹回来尝一碗饺子。 打从上回薛玉闹出那动静后,商月楹再未登过侯府的门,终归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一家人,二房夫妻两个只爱和和气气的,又哪能叫其当真与侯府生分了。 原以为都督府那头又要拒了,孰料方至酉时便听下人回禀,讲是商月楹与薛瞻回来,拐步往大房去了。 二房夫妻两个忙喜滋滋忙活,自顾准备夜间的晚膳。 这厢蜇入大房,见倪湘侯在薛江流身侧研墨,商月楹淡声唤了句公爹,薛瞻未启声,只静静立在她身侧。 倪湘一双眼泄出虚伪的惊喜,忙扯一扯薛江流的袖摆,“大爷!” 薛江流掀起眼皮子睨过来,冷哼一声,复又埋首在纸上写着甚么。 大约是晓得长子与家里另外两个都一并向三皇子投诚,薛江流这回倒说是未曾启唇相讥了。 商月楹原就只是过来走一遭,见状遂剪起薛瞻一条胳膊,佯佯垂下眼,“公爹既忙,月楹与夫君便不作叨扰了,二婶先前来话,唤月楹与夫君回来用晚膳,想必二婶那边正忙着,月楹与夫君先去瞧一瞧。” 言讫拉着薛瞻拐出门,行至廊下方再度张唇,“你当真有把握?” 咬一咬半片红唇,商月楹倏然凝眉,却也还晓得压低自个的嗓音,“二......他当真会在今夜动手?” 讲的正是使计引二皇子赵郢上钩,引他夜探侯府从薛砚明那处夺走账册一事。 赵郢原就被胞弟赵渊压住一头,这几年早已在心内怄了一口气,上回偏殿议事,又叫他眼睁睁瞧着燕州一案落入赵勉囊中,他自是益发恨得咬牙切齿。 数日前将薛砚明手中有假账册一事传进赵郢耳朵里,赵郢哪里还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这厢揽一揽商月楹的腰,薛瞻歪着脑袋在她腮边轻啄一口,“你就这般不信你夫君?” “......哪有不信,”商月楹撇撇唇,将脸摆开,小声道:“我只是觉着这样的大事听进心内叫人发慌。” 薛瞻牵紧她的手,指腹摁着掌心打圈,逗弄小猫儿似的晃一晃,“放心,若无十成胜算,我不会行此招数。” 商月楹只得拢一拢掌心,摁下心内的一丝惊惶。 辗转过了酉时,戌时方至。既是围在一处用晚膳,哪有不唤大房过来的,于是商月楹难能又在今日一并见着了侯府所有人。 大房屡次三番闹出龃龉,薛江流未启声,薛如言亦沉默用膳,便说这席间多是二房夫妻俩央着推杯换盏。 甫歇下碗筷,薛玉眼眉泄出一丝不自在,睇一眼商月楹便称要先行回房,商月楹歪着脑袋望章兰君,章兰君只讪讪笑几声,称薛玉还在因上回与旁人编排她之事忏悔。 究竟是不是忏悔,商月楹无从得知,好在她对此满不在乎,只顺着话搭了几句嘴。 眼瞧婢女在廊下更换灯烛,章兰君客气招呼商月楹往身前来,捉了她的手来回摩挲,“夜里冷得厉害,今日便先到这,回头二婶再唤你来府上玩,可莫要再当作瞧不见了!” 言语甫落,复又歪眼去打趣薛瞻:“大郎,还不快带你媳妇回去?” 薛瞻起身向章兰君颔首,“多谢二婶提醒,只是我还有事与两个弟弟讲,这便先派人送夫人回去。” 说罢他招招手唤来元澄,“夜里回去仔细些,驭马时多瞧一眼路,别吓着夫人,明白么?” 元澄立时点点下颌,“晓得。” 暗窥商月楹离去,章兰君遂与薛江林互相睇眼,薛江林旋即扯了薛江流往书房去,只讲有话与他聊聊。 与三皇子投诚一事,在侯府已算不得秘密,此番闻声薛瞻有事与薛砚明、薛如言讲,章兰君心内明镜般,唤来婢女收拾一番,亦跟着退了出去。 薛瞻寻了张椅子伏腰而坐,掀起眼去瞧默不作声的薛砚明,“四弟,你可知以物要挟三皇子,要替家中寻来多少麻烦?戚家这些日子可有寻你的麻烦?” 薛砚明尚未启声,却说薛如言嗤嗤一笑,“砚明不过自保而已,我们可不像大哥,有官身庇护,怎的?大哥怕了?” 薛如言掩不住羽睫下的讥嘲,在他看来,薛瞻与他二人有何区别?犟了那些时日,不还是眼巴巴投靠三皇子了? 既做了同样的事,又凭何摆着兄长的架子来训斥? 薛砚明稍垂眼睫,只道:“大哥,二哥没讲错。” “既为自保,何故将自己卷进去?”薛瞻仿若听了天大的笑话,捧着杯盏呷一口茶,难能在二人面前扯出几丝笑,只那笑意不及眼底,“你二人当真蠢笨至极。” “薛瞻!”薛如言忿忿起身,袖摆拂扫身侧杯盏,任其跌碎满地,“你休要仗势欺人!你今日到底要与我二人讲什么?” 薛瞻搁下杯盏,沉声道:“你二人借我之势,像条狗一般绕着赵勉转,有何脸面反过来斥我仗势欺人?” 瞥一眼被数落得拧紧眼眉的二人,他道:“砚明手中那本账册,不知因何被赵郢得知,我今日留在侯府,便是帮你二人一把。” “......二皇子?”薛如言一怔,下意识道:“他是如何得知?” 甚说薛砚明亦有些骇目,“大哥的意思......是我被二皇子的人盯上了?” 薛瞻不掩眸底厌色,不耐道:“若未被盯上,我何至于留下?” 即便如此,薛如言仍梗着脖子道:“他又岂知砚明将东西藏在何处!还能以性命相逼杀了砚明不......” 话音未落,薛如言渐渐觉着薛瞻的神色不大对劲,但见薛瞻不动声色把手移去腰间,摁紧那把寒渊剑,凝神听着甚么。 第113章 俄顷,只听他道:“来了。” 薛如言扇几下眼,“什么来......” “闭嘴!”未能说出口的话被厉声打断,薛瞻一霎冲出厅外。 薛如言同薛砚明惊骇睇眼,蓦然斜斜窥清窗外的 寒光,顾不得许多,二人忙吹熄了厅内的灯烛,旋即弓身出去寻一处藏身之地。 孰料眨眼间有寒光袭来,求生本能叫二人险险往后避,仓皇又狼狈地在廊下滚落一圈,方看清四周檐上趴了不少身影,须臾间又有身影持剑追来,薛砚明忙狠拽薛如言的衣领,相互搀身而起,欲转背而逃。 那身影却快极,当即一剑割开薛砚明背脊的衣料,幸在入了冬,袍子厚实些,尚只割开一丝皮肉。 可亦就是这丝皮肉的疼,叫薛砚明一霎明白薛瞻方才所言不虚,二皇子当真盯上了他,此番是为夺走账册,顺带夺走他的命。 吃痛之下,他骇目圆睁,忍不住回首去望,却说那人不放过他,持剑就照他的面门劈下! 但比及更快的,是薛瞻的剑。 薛瞻冷目割开那人的咽喉,那人的血便直直溅洒在薛砚明的面上,仓促间,只听薛瞻沉声道:“守好你的东西!” 薛如言抖着下颌缩肩靠墙,闻声忙去拉拽薛砚明,欲往薛砚明的院子那头逃去。 他二人眼下满心满眼俱是惊骇,骇那二皇子竟如此胆大,敢派人夜袭侯府!敢对他二人痛下杀手! 眼瞧薛瞻与元青与那些身影缠斗,二人终是迈开步子踉跄往廊角去。 方走几步,却说又有几人放过薛瞻,往这头追来,薛砚明当即拐了另一条道逃窜,高呼府中侍卫。 这一嗓仿若喊醒了那些人,仿若叫那些人忆起今夜所来是何目的,当即飞身上檐,须臾间往侯府深处去。 慌乱间意识到那些人奔着自个的账册去,薛砚明已顾不得许多,忙喊道:“大哥——!” 薛瞻旋即飞身追去,元青亦跟随前往,见薛如言踌躇原地,薛砚明仍不放心,深吸一口气,自顾迈腿追了过去。 可他背后挨了一下,本就有些虚弱,又如何赶得上呢? 尚未靠近自个的院落,便见薛瞻由元青搀在院门口,地上稀稀散散躺了几具尸体。 而薛瞻垂落的手紧握着泣血的寒渊发颤,另一只手却捂着肋下,指缝间淌出刺目鲜血,脸色尤为暗沉。 “......大哥,”薛砚明滚一滚咽喉,艰难开口:“你受伤了?” 薛瞻身手何其了得!能叫他受伤,那些人必已是痛下杀手,那他的东西...... 几晌过去,府中侍卫总算赶来,连带着一道过来的,还有薛江流与章兰君夫妇二人,便说薛如言亦踉跄拐步而来。 比及地上那几具尸体,比及薛瞻受伤,更叫侯府众人骇神的,是权利相争下的撕咬。 一霎,立在原地的几幅心肠蔓延出无数心思,在突如其来的惊诧之下,竟一时噤了声。 . 这厢在外头处理过伤口,薛瞻才赶回绿水巷。 洗罢一身血腥气,换了件干净的袍子套在身上,薛瞻方辗转蜇进花韵阁,廊下掌着昏黄的灯,商月楹斑驳的影在窗后轻晃,细细瞧,手里似捧着话本在看。 等了半晌,却未见她翻页。 晓得她是在等他回来,薛瞻心肺里溢满一丝甜,连肋下的伤口都不觉着疼了,只是到底有些心虚,立在门前几晌才剪起一条胳膊轻敲几下。 商月楹一霎拉开门,攥着他的胳膊上下一扫量,蓦然稍稍吐息,只点着下颌,“没事就好。” 低目暗窥她为他忧神的眼眉,薛瞻拂开的那丝心虚益发渐渐往心房回溢,说不清是甚么感觉,只忽然生出一丝忐忑来。 轻声进了屋,薛瞻寻了热茶来饮,动作不免几分遮掩。 稍刻,商月楹挑帘进来,拂裙坐在他身侧,屈起两肘撑在桌面,兴兴问道:“东西叫二皇子的人拿走了?” 薛瞻未抬眼瞧她,只扯出一丝不知是安抚她还是安抚自己的笑,“很顺利。” “......你为何不看我?”歪着脑袋细细瞧他,商月楹暗自咂摸,只觉他有些奇怪,“也不亲我。” 言毕,薛瞻飞快凑近她身前,含住她两片唇轻咬,少顷,又收回身躯。 他不亲倒也罢,这一口倒像为着应付她,商月楹益发狐疑,掰着他的肩道:“你很奇怪。” 大约是她稍稍使了些力,这厢盯紧他的脸,目光偶然往下落,忽觉他的肩背不如从前挺拔,肩头窃窃往里收,若非她窥得细致,险些叫他骗了过去! 她不由自主松开他的肩,舌尖刮一刮唇缝,硬声道:“你有事瞒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讲,我自去寻了元青来问。” “......楹楹,”薛瞻垂着眼睫,不敢瞧她,似在心内琢磨着该如何与她说,“我说了,你会生气么?” 商月楹反而嗤嗤一笑,一双眼仍紧紧盯着他的神情,“你不说,怎晓得我会不会生气?” 薛瞻:“......我受了些小伤。” 商月楹闻声手一抖,细细嗓音糅得很紧,“伤在何处?” 于是当她的面,薛瞻逐寸将外袍解下,扯开中衣系带,连带着下颌也垂了下去。 肋下一圈缠着绷带,许是方才她的动作未收力,刺目的红逐渐往外洇,刺痛了商月楹错愕的眼。 或说是她迟迟未启声,只听他在问:“楹楹,你生气了么?” 这厢把盘旋在口中的解释堪堪要说出来,却忽见她握紧两个拳,一条胳膊剪起,像是要打他,又像蓦然想起他的伤。 悬空一瞬,又重重落在了桌面,震得杯盏摇头晃脑打了个圈。 “薛瞻!你......我若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瞒着我?这样大的伤口你与我讲是小伤,你这皮肉是金子银子做的,不晓得疼的是不是?”她愈往后讲,泪珠益发淌成两条长长的线。 一面抬手蘸走脸上的咸湿,一面又接着叱骂他,“这样的伤,你夜里与我睡在一起,我若翻翻身碰着你,这样的痛,你也要自己忍着么?你今日还叫我信你,你这样,叫我信你什么?我倒不如收拾收拾,趁早适应适应做个寡妇得了!” 骂过了,细细的声音又抽噎起来,胡乱擦一把濡湿的眼,仓皇靠近他,颤着指尖想要触碰他的伤,却又怯怯收回手,最终只能愣愣盯着他,瘪着唇哭道:“你到底疼不疼啊......” 很奇怪,商月楹未见薛瞻答话。 她不免重重吐息,又急又怕,“你说话呀!” 烛光牵起她的眼眉悬在他的身上,她向来俏皮精怪,头回见她哭成这幅模样,薛瞻一时哑了喉,只能听她为他而哭的声音,劈开他的肺腑,钻进他的心里。 沉默间,他总算扯开唇笑笑,“楹楹,我是人,有血有肉,当然会疼。” 商月楹恼极了,旋裙在他身前来回踱步,“疼,你晓得疼,晓得疼为何还会受伤?你打不过人家?” “.....别生气,”薛瞻一双眼跟在她身上来回摆,轻轻叹气,朝她招招手,“坐下好好说,我不与你讲,就是怕你担心,我有分寸,刺伤我的人也是提前安排好的,只是瞧着吓人,并无大碍。” 言讫他反剪胳膊去扯外袍,复又见她淌着泪瞪过来,“这么晚了你还穿衣裳给谁看?” 暗暗觉着有些好笑,薛瞻遂起身褪去外袍,窥她一双眼像从他身上长出来,不免放缓了动作,顶着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将寝衣换上。 拍一拍书案,他道:“你不喜血腥气息,我不便抱你,你自己过来。” 这话讲得商月楹便是再大的气性都消散得一干二净,瘪起两片咬得通红的嘴皮子寸步挪去,背陷在边缘,垂着眼不吭声。 “你夫君厉害,又怎么会打不过别人?”抚一抚她洇湿的鬓,薛瞻万分温柔拭去她眼尾的濡湿,“虽受了些小伤,却能勾起赵郢的疑心。” 他很是有耐性与她解释:“我愈露出紧张模样,他愈发会怀疑那本账册,明知是本假的,他有千万种法子去诬陷赵勉,却总会因我的反应,忍不住要去探查其有没有一丝真。” 商月楹撅着唇,扇几下湿成一片羽毛的浓睫,下意识答道:“难不成你还能将它变 成真的。” 孰料薛瞻含笑俯瞧她,“自然。” 在心内转了几晌,商月楹匪夷所思抬眼望着他,“你早已全盘算计好了?” 薛瞻:“我这一剑哪能白挨?” “......心机深沉!老奸巨猾!” 夜风凄凄,刮落枝叶尖头的一丝寒霜,刮起诡谲的细细呜咽。廊下的明灯被风拍得益发震荡,益发卷起长风,卷起一丝彻骨的寒。 用温热的指腹烧干为他而流的泪,薛瞻逐寸歪身去亲商月楹的脸,极近轻柔地亲她的鼻尖,她的两片唇。 末了,他抚着她的后脑,手掌沉稳有力,像托着依靠与希望,软着嗓音道:“变天了,明日暂且别出府,我请柳玉屏与白承微来陪你。” 第114章 . 诡谲的呜咽在次日清晨吹进了宏伟巍峨的金銮殿。景佑帝近来只在夜里能短暂阖眼两个时辰,此番由德明搀着走出来,腰身益发弯,穿一身赭黄圆领袍,下垂的眼眉倒说还算精神。 因龙体抱恙,燕州一案便耽搁下来。 这厢见景佑帝精神尚可,当先一人持笏出列,便是戚家那位尚无实权的太尉戚闻礼。 但见他沉声道:“陛下,燕州一案,梁畚着实可恶,竟连户部拨下的款项都敢贪,而今我朝国库充溢,却也不能叫那些款项流落在外啊!” 言语稍稍一顿,暗窥景佑帝的神情,戚闻礼心内拉出一丝窃喜,又道:“老臣听闻三殿下前去燕州,到底寻出三处藏银之地,老臣认为......三殿下没有功劳亦有苦劳,陛下不若再允三殿下一次机会罢!” 一时间殿内有些微妙的吊诡,裴宿近来升了官阶,凑巧立在薛瞻身后,遂与他窃窃私语:“老弟,戚太尉莫不是得了老来疯?” 薛瞻只稍稍侧身,当作听清。 旁的官员相互睇眼,在心内暗呼今日这三皇子怕说又要遭受斥责,满殿何人不知,他赵勉办事不利,回京当夜蜇进偏殿被景佑帝骂了个狗血临头,即便还要揽下此事,也不该戚家冒头啊! 沉默间,官员们以为会听见景佑帝斥责,不料却听左侧往前飘出重重一声呵斥,险些斥落他们手中的笏板。 “戚太尉!你竟还敢与父皇推崇三弟前往燕州,照我说,”但见那二皇子赵郢拧紧眼眉,重重拂袖,似瞧不起赵勉这般模样,满眼个鄙夷之态,“三弟实属贪得无厌!” 赵勉心内咯噔跳几下,忙偏头反驳道:“二哥!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赵郢得意极了,恨恨剜赵勉一眼,旋即弓身上前,于袖摆内抽出一本账册递与德明,扬声道:“父皇!儿臣得到消息,三弟此番前往燕州,私下与梁畚相见,那梁畚不知其身份,只以为三弟出自汴京哪位世宦之家,梁畚欲升官,遂私下授与三弟银钱,此账册乃儿臣从三弟幕僚府中搜出!方才戚太尉称三弟已寻到三处藏银之地......” “这梁畚死得蹊跷,”赵郢压下阴戾的眼,讥嘲扯扯唇,复又拔尖嗓音道:“莫不是三弟已寻到十处!却故意将梁畚杀害!好独占那批款项!” 那本账册已被德明捧去景佑帝身前,赵勉骇目圆睁,不明白此册为何落入赵郢手中! 顾不得他污蔑自个的言语,忙落下两条膝,额心紧紧贴着地砖,喊道:“父皇!那是本假账册!是薛家四子要害儿臣啊!父皇切莫听信谗言!” “薛家四子?”垂目扫量手中盖着梁畚私印的账册,窥清一笔一划记下的数目,景佑帝沉声道:“薛卿,上前来——” 薛瞻与薛江流忙持笏出列。 景佑帝的目光只在薛瞻身上落去几瞬,几晌停在薛江流身上,“近来有风声,朕听说,薛家二子、四子,才华斐然,满腹经纶,皆得勉儿青睐。” 薛江流一霎汗湿了鬓发,只见他忙弓腰答道:“回陛下,犬子与侄儿只是、只是对三殿下心生仰慕。” 景佑帝许久未启声,阖紧两个眼不知在思量甚么,俄延半晌,方听他道:“德明,请薛家四子进殿。” 薛江流心内骇极,频频抬脸朝薛瞻睇眼,偏薛瞻只垂着眼,一副静候训斥的模样,未曾偏身瞧他一眼。 赵郢反咬的动作太快,薛砚明尚来不及反应,进殿时一颗心近乎要跳出来滚一圈,仍陷在昨夜的惊惶里。 初见天颜,薛砚明惶惶跪下,两股战战。 “薛家四郎,”景佑帝沉沉发问:“这账册,可是出自你手?” 薛砚明一双眼珠胡乱摆弄,答道:“......回陛下,是......” 景佑帝:“那这上头的记载,每一个字,可都是真的?” 薛砚明心内扑腾跳个不停,一时哑了喉,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本就只是造了册假的明哲保身!可眼下他在金銮殿!帝王身前,他如何敢扯谎! 这厢颤颤巍巍,暗窥薛瞻与薛江流一眼,薛砚明觉着连双膝都泄了力,久久沉默着。 未料赵郢却替他答道:“回父皇,这账册上的记载自然是真的,儿臣昨夜得了账册,未免打草惊蛇,连夜派人去探查,果真在三弟府中查到私账,上头明明白白记载共授梁畚多少数目,与父皇手中这本账册上的记载,无一字对不上!” 赵勉瞪大双眼,满心个不可置信,忙扯了薛砚明的衣襟喊道:“何故如此冤枉我!你那账册分明就是假的!假的!你快与父皇说啊!” 末了,推搡间,趁旁人听不见,赵勉贴近薛砚明的脸,恨得咬牙切齿,“你今日若不说实话,我会一刀一刀剐了你!” 此话饱含愤恨,仿若阴司厉鬼,薛砚明未料赵郢竟将假的变成真的,竟生出一丝期盼,期盼眼前这扬言要剜他皮肉之人,即将化为一捧尘灰。 另一桩得知已久的隐秘亦被赵勉钳在他胸前的手推搡了出来。 傅从章眼见赵勉慌神之下失态,忙持笏出列,“陛下!臣认为,这薛家四郎既仰慕三殿下,又怎会背着三殿下做出此事?定然是有人居心为之!” 当先出言的戚闻礼哑了喉,闻声也忙道:“陛下,此事定然存疑!望陛下揪出小人,还三殿下一个公道!” 景佑帝终是睁眼,哪怕老态龙钟,目光仍锋利似斧,沉沉劈开殿中拉扯的二人,“闹什么?” 待赵勉慌神整好衣冠,景佑帝遂盯着薛砚明问:“薛家四郎,朕再问你一遍,这账册上的一字一句,可是真的?” 薛砚明颤着鼻息,心中来回思量,反反复复斟酌近乎半炷香的时间,最终抬脸答道:“是真的!三殿下此番去燕州,将小人一并带了去,也是小人提的主意,叫三殿下亲身前去,得燕州百姓敬仰。” “孰料意外撞见三殿下与梁畚私下有来往,小人唯恐有朝一日被殿下灭口,遂抄写此账册,用作自保。” “除却这账册,小人......”薛砚明话锋一转,额心贴地,掩去眼中的阴狠,“小人还有一事要与陛下交代!” 若都活不成,他下阴司也要拉赵勉垫背。 保不齐他揭露那桩隐秘有功,死不了呢? 景佑帝:“哦?是何要事?” 薛砚明:“此事涉及天家隐秘......” 话语甫落,赵勉骇目圆睁望了过来,眸底的嚣张威胁一霎被惧色所替代,不可置信盯着薛砚明这头。 朝臣互相睇眼,有几晌骚动,俄顷又回归吊诡般的死寂。 薛砚明复又道:“请陛下屏退不相干人等——” 朝臣倒吸一口气,暗骂此子着实胆大!此处乃金銮殿,他们来此上朝,他轻飘飘几句便叫帝王屏退,到底是何隐秘值得如此! 这厢唯恐景佑帝不给机会,薛砚明索性心一横,喊道:“此事与先太子有关!” 赵勉险些软了两条腿,幸得傅从章及时揽住他的背,才不叫他在殿前失态。 提及先太子,景佑帝总算做出反应,沉沉望一眼薛砚明,旋即摆摆手,“今日作罢,薛家、谏议大夫,还有朕的好儿子们留下。” 旁的官员心内虽惊骇,迫切想知晓到底是何隐秘之事,却说亦只得匆身退了出去。 俄延半晌,殿内唯余寥寥几人,连帘后的内侍都被德明赶了出去。 赵勉死死盯着薛砚明,一双眼有多想杀了他,两片唇说出来的话就有多惊惧,“子潜啊,你可莫要犯傻,父皇面前可不是什么都能说的。” 窥清他的惶然,薛砚明只觉自个赌对了,扯出半丝狰狞的笑,旋即朝景佑帝道:“陛下,小人曾为三殿下幕僚,除却撞见三殿下与梁畚私下来往,在汴京时,小人亦曾见过三殿下悄然出城去见一人。” 景佑帝未启声,倒说德明暗窥帝王神情,清清嗓,问道:“那三殿下见的是何 人?” 薛砚明额心贴在地砖上,笑得益发狷狂,“小人原是不知其身份,那日只听殿下唤她敏娘,而后又听三殿下言,待他继位,便立马将那位敏娘接进宫。” “小人原以为这敏娘只是三殿下养在城外的娘子,”他道:“后来回府,小人才突然忆起,先太子妃曾因舞姿名动汴京,而先太子妃数年前自请前往城外替先太子一事,亦得汴京百姓称赞,先太子妃的闺名,小人依稀记得,有一个‘敏’字......” “唯恐认错,小人又在某日跟随三殿下出城,寻去了先太子妃栖身之地,孰料先太子妃根本不在那。” 赵勉这回没能得到搀扶,双腿一软落了两膝在地。 德明惊骇不已,骤然听见景佑帝闷咳,忙剪起胳膊替帝王顺气,不忘斥责薛砚明,“小郎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薛砚明长跪不起,含了一丝怨恨的嗓音却响彻大殿,“先太子妃被三殿下藏在城郊玉清山脚下的一座私宅!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寻!便知小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第115章 赵郢错愕回首,去望瘫软在地的赵勉,这般心虚模样,哪怕不去探查,他亦信了十分。 一阵狂喜涌进咽喉,赵郢近乎藏不住癫狂的一双眼,忙旋身道:“父皇,此事罔顾人伦,三弟虽犯浑,又怎会做出这般人神共愤之事?定是这薛四郎在扯谎,父皇不若派人去请大嫂来,以此证明二人清白!” 他口口声声为赵勉叫屈,言语间却抑不住得意,仿若赵勉失势,已是势在必得。 景佑帝的目光沉沉,“德明,派贺骁亲自前往。” 贺骁乃皇城禁军首领,若非万分要紧之事,必不会叫他出马。 薛砚明匍匐在地,抖着心房未曾吭声;薛瞻静静立在原地,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薛江流按捺住心中惊异,连吐息声都放得极轻;薛家三人三副心肠,自是各有思量。 赵勉从未料想过与大嫂苟.合之事会被薛砚明知晓,他只期盼派去护着大嫂的侍卫能机警些,莫叫贺骁害死了他! 这般想着,赵勉只觉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漫长到他只能死死盯着膝前的地砖交缝,不敢侧目窥景佑帝一眼。 不知过去几晌,跪到双膝彻底知觉时,贺骁去而复返。 赵勉麻木转首去瞧,在瞧清那张带着仓皇神情的熟悉花容时,一霎阖紧了两个眼。 他听见贺骁在答父皇的话。 “陛下,臣先去了趟观庙,确有一位与先太子妃身形相似之人,而后臣依着陛下的吩咐,去了玉清山的山脚,果真在私宅见到了先太子妃。” 先太子妃齐氏甫一进殿,见了跪在地上的赵勉,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她倏然软了两条腿,只知趴在地上重复求情,“父皇......父皇,儿臣知错,儿臣真的知错!求父皇绕儿臣一命啊!” 赵勉面色惨白得像被阴差勾去魂魄,已摇摇欲坠。 赵郢心内得意,忙不迭惊呼,“大嫂!你、你与三哥怎能如此!大哥往日待你那般好,险些就差摘星揽月!你怎可如此啊!” 齐氏却只抖着嗓,身躯也颤着。 沉默中,景佑帝倏然起身,由德明搀着,缓步行至赵勉身前,“勉儿啊,朕对你如何?” 赵勉下颌发颤得厉害,“父皇对儿臣......自是极好。” “身为皇子,三岁习书、五岁习武,朕的几个儿子里,除了你大哥,你是与朕最像的,”景佑帝稍稍仰面,不知在窥何处,神情却仿若陷进回忆里,“哪怕你幼时躲懒,朕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勉儿,你就是这般报答朕的么?” 景佑帝转背行至齐氏身前,沉声道:“当日选太子妃,朕的儿子一眼就瞧中了你,在朕身边将你夸出一朵花来,朕的儿子离朕而去,朕怜惜你,才叫你承欢皇后膝下。” “你们一个两个将朕玩弄于鼓掌之中,如今看来,是朕错了,”景佑帝神色平静朝贺骁招招手,“将齐氏带去无人的地方,杀了吧。” “既有人假扮太子妃,那便一直假扮下去吧。” 齐氏骇极,不顾胳膊被钳制的疼痛,胡乱挣扎哭喊道:“父皇!父皇!儿臣知错,儿臣知错啊——” “德明,吩咐下去,皇三子勉,德不配位,与官勾结,羁押天牢,无朕口令,不得放出。” 赵勉一霎泄出所有气力,眼皮翻了翻,险些晕厥殿中。 这厢正侥幸想着,薛砚明忽听景佑帝在唤自个,忙摆了身子应声。 景佑帝眯眼扫量他几晌,忽道:“你揭发此事,虽有功,可你心思狡诈,依旧该罚。” 薛砚明惶惶埋首,“陛下......” 景佑帝侧首吩咐德明:“朕闻薛家四郎病弱,便去医官院请位医正随其回侯府,何时诊治好,何时再叫薛家四郎出府吧。” 薛砚明骇目圆睁,未料景佑帝竟要将他幽禁在侯府!甚么叫诊治好了才能出府?他何来病弱之症? 可这样的惊惶,已不便再留在殿中了。 德明招招手,立时有内侍剪着薛砚明的胳膊,将他连拖带拽了下去。 大约是赵勉失势,薛江流紧张之余抖落了笏板,景佑帝见状倒说亦未吭声,只摆摆手,吩咐德明将他带出去。 皇子争储,景佑帝心内如明镜锃亮。 许是薛江流的紧张勾出了一些微妙的感觉,景佑帝竟又将目光往薛瞻身上一落,“薛卿为何一声不吭?” “你家四弟如此计谋......” “薛卿,你可知晓啊?” 第50章 她不可能死在这 “薛卿,你可知晓啊?” 天光映进金銮殿,将影拉得很长,赵勉尚未出殿,闻声总算将目光掠向薛瞻,惶惶心房不免又生出一丝侥幸。 是啊,薛瞻还未启声,薛瞻...... 薛瞻...... 赵勉匆匆剪起胳膊往那厢伸,孰料赵郢与赵祈启声,又将他的手蓦然拍回原地。 赵郢一双眼左右摆,只在心内斟酌几晌,暗窥薛瞻平静的脸,视线不由往肋下落,忆起昨夜他安排的手下来回禀之事,俄而,竟是扯开一丝快.意的笑。 那般护着、那般紧张,都督又如何,跟错了主子,站错了队,照样要在今日被他赵郢踩在地上,狠狠碾成一捧灰! 他立时伏腰往前迈半步,“父皇,昨夜儿臣.....” “父皇!”孰料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赵祈倏而拦断他即将出口的言语,旋身向景佑帝解释:“薛都督前些时日旧疾复发,一直在府中静养,此事满朝皆知。” 赵郢从鼻腔哼出一声,大约是心内过于得意,只勾着一线讥嘲的笑盯着赵祈,睨他卑微如蝼蚁的可笑挣扎。 景佑帝沉沉扫量薛瞻,几晌过去,只道:“薛卿如今病好了?” 薛瞻伏腰颔首,答道:“回陛下,臣已大好。” 景佑帝嗤嗤而笑,言语间多是些意味不明,“薛卿这病,病得倒是时候。” 赵郢得意极了,不自觉把下颌微挑,全然是副胜者姿态。 “......父皇,”赵祈紧抿两片唇,温润眼眉往赵郢那厢瞧上一眼,不免怯怯,惶恐道:“儿臣可还记得那位朱九娘?李鸪得以伏法,全凭都督夫人当街为朱九娘喊冤叫屈,都督夫人如此良善,都督又岂会......” 他话堪堪只讲一半,末了,又佯佯咬腮,“父皇在担忧甚么,儿臣深有所感,事到如今,儿臣亦有一桩隐秘不得不说与父皇知晓。” 景佑帝偏头睇来一眼,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竟是笑了,“祈儿也有秘密?” “好啊,朕当真有几个好儿子,”景佑帝摆摆手,不顾德明劝阻,自顾掀袍伏腰而坐,就屈膝落在殿前阶梯之上,“讲吧。” 赵祈略一踌躇,弓身往前,轻声道:“父皇可还记得宋侍郎?” 赵郢心内咯噔几声,心砰砰往咽喉跳,立时瞪大双眼盯紧赵祈的背,语气含一丝连他自个都尚未察觉的威胁,“五弟,宋侍郎逝世多年,好端端地,你替他作甚?” “二哥当年被宋侍郎所救,眼下提起救命恩人,该是怅惘之态才是,二哥怎地这般躲闪?”赵祈稍稍偏目,借以袖摆遮掩瞥一眼赵郢,眸中凉意辗转与殿外的寒风重合,令赵郢从头至脚打了个寒颤。 景佑帝一双眼在二人间扫量,俄延半晌,道:“郢儿,让你五弟说。” 赵郢深吸一口气,只得抿着唇往后靠,下颌隐隐发颤,泄出一丝惶然,斜瞥一眼赵勉,却又从他面上勾来侥幸,覆在自己脸上。 “是,父皇,”言讫赵祈不再转首瞧赵郢,那些话从两片薄薄的唇间钻出来,却说是绵里藏针,狠狠刺进了赵郢的致命点, “宋侍郎大义,当年为救二哥,不顾自身安危替其挡刀,实属震撼儿臣。” “儿臣身为父皇之子,深知父皇一生爱民如子。” “儿臣妄自揣测父皇心内所想,此乃一罪,可儿臣仍要说,”赵祈言语稍顿,复又开口:“满朝皆知当年秋狩,不知从哪闯来一批刺客愈对父皇行刺,而后二哥不顾性命替父皇挡刀,宋侍郎却是为了救二哥殒命。” “母妃常怨儿臣忘事,父皇亦是知晓,可儿臣前些时日连连发梦,梦见那位宋侍郎长跪金銮殿外,任凭父皇如何吩咐都不愿跨入金銮殿半步......” 说话间,赵祈眼风斜斜往赵郢身上落去一眼,隐含一缕微妙,“儿臣醒前,只依稀记得宋侍郎讲,冤魂与凶手不可同处一殿。” 暗窥赵郢一霎惨白的脸,赵祈扯了扯唇,腰身伏得更低,“亦是如此,儿臣总算忆起一桩往事。” “幼时儿臣性子懦弱,惶惶跟在几个兄长身后,亦不敢轻易出言。” “那场秋狩,儿臣不过龆年,原是要留在宫中,是父皇恩赐儿臣,才叫儿臣一并跟着前往,”赵祈垂着眼,仿若如鲠在喉,几晌才道:“儿臣难能被父皇带在身边,高兴极了,那日便甩开随行的内侍,自顾要替父皇猎一只野兔,未料竟亲眼撞见......” 阖紧一双眼,沉默几瞬,他总算再度启声:“儿臣眼瞧二哥与几人在商量着如何行事,如何行刺,又如何唱罢一出好戏。” 第116章 “听闻刺客刀上淬了毒,可父皇不知,即便宋侍郎不舍身去救二哥,二哥哪怕被砍伤,亦能活得好好的。” “二哥早已服下解药。” 德明立在景佑帝身侧,一双眼早已骇极,目光频频往景佑帝身上落,忍不住又去瞧鬓边尽湿的赵郢。 虽说景佑帝先前叫赵郢莫要打断赵祈,可赵郢到底慌了神,咬着腮忿忿质问赵祈:“五弟!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宋侍郎于我有恩,我此生绝不敢忘!你不过是发了几日梦,过去这么些年,儿时臆想又如何能当真?” 寥寥几句便只道此事乃赵祈荒谬之想。 赵祈却一掀衣袍落下两膝,跪于景佑帝身前,“父皇!儿臣亦曾想过此事究竟是臆想还是真的,斟酌几日,儿臣到底做了件错事!” “为证实心内所想,儿臣趁二哥不在府中,只身前往,只为一探究竟,果真在二哥府中找出了一丝踪迹,许是二哥谨慎,当年与刺客的交易之证仍留存至今......” “赵祈!你此乃构陷!”赵郢终于跳脚,忍无可忍骂道:“你竟敢私自潜入我府中,你居心何在!甚么交易之证!当年我分明处理得干......” 言语未落,却见赵祈侧身回望,冷目盯着他。 陡然意识到自个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赵郢绝望之下阖紧了一双眼,只暗道陷进了赵祈的圈套。 赵郢一霎噤声,德明却惶然惊呼。 赵祈收回视线,倏软一把嗓,恳切道:“父皇,宋侍郎一心为国,心怀大义,薛都督身上淌着一半宋家的血,又如何会对父皇不忠?” 景佑帝孤坐阶上,久久未言,久到殿外的长风逐渐停歇,久到赵郢觉着头上悬了把利斧,只悬着,却不知何时往下劈。 良久,景佑帝渐渐摧毁脸上的平静,泄出眼底的痛惜,“宋卿在世时,常与朕言,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原来,是朕教不好儿子。” 德明忙忧道:“陛下......” 景佑帝濡湿了眼,仰面环扫一圈金銮殿,“而今朕老了,这大殿总归要易主,几个儿子斗来斗去,朕心中有数。” 言讫他又缓缓将目光往赵郢脸上落,“可朕万万没想到,早在十余年前,你便生了如此险恶之心,罔顾旁人性命。” 或说是他的目光太悲戚,赵郢益发只觉死到临头,两条腿一软就跪了下来,仍挣扎着,“父皇,您休要听五弟所言......” 景佑帝浑浊的眼在赵勉与赵郢之间来回扫量,不知是忆起从前的父子情谊,又或说是在对比之下怀念起早逝的长子,竟有几分令人拭泪的动容。 可这样的动容,却再难敞开心房教给二人。 景佑帝疲极,闷咳几声,摆摆手,与赵郢道:“你三弟羁押天牢,你便幽禁府中,日夜吃斋,替宋侍郎超度吧。” 赵郢骇目圆睁,忙膝行至景佑帝身前,不顾礼数拽起景佑帝的袖摆,仓皇洒下惊恐的泪,哭喊道:“父皇!儿臣知错,儿臣知错了!父皇,您怎可将儿臣幽禁?父皇......” 适逢刮进一阵风,吹走了那丝动容,景佑帝由赵郢拽着,一双眼却益发冷,无情无绪盯着赵郢,吩咐德明唤来贺骁,将其与赵勉都带了下去。 或许是对宋澜的惋惜之情将心房溢满,景佑帝再瞧着薛瞻时,只余轻轻叹息,“薛卿,是朕对不住你外祖一家。” 薛瞻神色平静颔首,“外祖父在天有灵,岂会怪罪陛下。” 谏议大夫掩着心内的惊骇窥清了这桩桩隐秘之事,见赵勉赵郢犯下此等恶事,又暗窥景佑帝神色,却仍定了定神,弓身往前迈几步,道:“陛下,二殿下三殿下身为皇子却如此行事,按官律......” 言下之意便是一个羁押天牢,一个幽禁,到底罚轻了。 景佑帝却道:“朕何尝不知?可朕是皇帝,是一国之主,肩负国之大任!千千万万个百姓都在朕的庇护下,朕虽有儿子,却也要为子民考虑,边关平息才多久?朕若一夜之间死了两个儿子,焉知旁人觊觎之心?” “朕养废了两个儿子,”景佑帝垂下眼皮,“却还有无数子民......” 他已疲惫至极,“让他们先活着罢......” 谏议大夫绷着下颌细细思量,几晌在心内叹气,“陛下仁慈。” 俄顷,他又道:“陛下,恕老臣直言,燕州一案......” 景佑帝静静凝望赵祈的脸,眼中早已窥清他的谋算,却未挑破,“祈儿。” 赵祈走出两步,倏然埋首道:“父皇,经此一事,儿臣深知不该一直活在父皇庇佑之下,该像父皇一般去庇护子民,父皇,儿臣愿前往燕州,尽数找回丢失的款项。” 景佑帝复又侧目去瞧薛瞻,但见薛瞻垂着眼应声,“陛下,臣亦愿前往。” 适逢咽喉涌上一股腥甜,景佑帝闷咳几声,心内明镜般,只摆摆手,“去吧,此事若再办不成,你二人也不必回来了。” . 这厢一直旋裙在前厅踱步,商月楹忍不住再三寻来元澄问,薛瞻究竟何时归家。 元澄面上虽咧开唇笑一笑,指腹却不由自主摩挲剑穗,“夫人莫急,大人......” 言语未落,忽见商月楹一霎惊喜眼眉,捉裙跨过门槛往廊下奔去。 这一奔,倒像奔命似的往外赶,惊得白承微与玉屏两个连连惊呼,忙提起步子追去,方追两步,瞧清拐廊过来的高大身影,却又堪堪顿住,半晌相互睇眼,一笑无言。 风扑在面上刀刮似的疼,商月楹却只顾往前跑,惴惴不安的心总归落地,叫她跑近了要往薛瞻怀里跳,临门一脚陡然忆起他肋下有伤,匆匆止步险些歪了身子,叫他扶住才没闹出笑话。 来回剪起胳膊几下,只得牵着他的手扣紧指缝,上下把他扫量,反复唤道:“薛瞻......薛瞻......” 薛瞻泄出一缕笑,轻轻将她拉进怀里,抚着她柔软的腮,“急什么?就这么不信我?” 商月楹合起双目,还细细吐着气,闻声捉来他的手贴近心房,由着心跳声震动他的手掌,“这里急,我也管不了。” 言讫,她没忍住环住他的腰,脸颊轻蹭他的胸膛,尚能分出一丝心神来调笑,“连寡妇该做些甚么事我都想得差不多了......” 薛瞻不免失笑,屈指轻弹她的背,“哪有这样想的?” 廊下风大,二人拉拉扯扯抱着到底不像话,言语甫落,薛瞻牵紧她的手蜇入厅内,见了玉屏与白承微先俯身作揖,“今日多谢二位陪着夫人。” 玉屏忙回 一礼,白承微满不在乎摆摆手,“裴宿早先就与我通了气,我待你家夫人如亲妹子一般,何须言谢?” 他既平安归家,玉屏与白承微不好多留,推辞掉晚膳,只道外头要落雨了,自顾套了车回家去。 雨说落就落,二人立在檐下听雨,雨声沉闷,钻进耳朵里击打得耳膜发痒,商月楹的声音却益发轻:“陛下真将他二人处置了......” 薛瞻环着她的腰,轻轻吐息,“陛下只是暂且将二人羁押幽禁,不到最后一步,仍不能放下心来。” 见商月楹歪着脑袋瞧他,薛瞻俯身亲几下她的脸,扯出唇畔的笑,“今夜收拾收拾,明日带你前往燕州。” 方才已晓得他要往燕州去,商月楹也没做多想,这厢听他要带自个一道去,她一霎瞪大眼,“我为何也要去?” 薛瞻挑起眉看她,“变了天,风要刮去人的性命,我怎敢将你丢在汴京?自然是将你带走。” “放宽心,把春桃带上,就当是去燕州转一圈,”他啄吻她的唇角,卷湿她两片唇,含糊道:“我护着你,做你身边的侍卫。” 待天色暗沉些,二人对坐用罢晚膳,商月楹摆了身子辗转回花韵阁,唤来荣妈妈与秋雨,并着春桃,将次日要启程往燕州去的消息一并告知。 荣妈妈晓得有薛瞻陪着,倒说算不得紧张,只自顾替商月楹收拾衣裙,塞了些厚实的氅衣,“奴听说燕州那种地方,热的时候恨不能将人热死,冷起来又像面上淬了刀子,夫人可要记得多穿些才是。” 秋雨很是不高兴,埋着脑袋鼓起两个腮,手中活计却也没停,“夫人,奴婢不能去么?” 商月楹笑一笑,凑去将她的腮戳扁,“妈妈要管的东西太多,你若也走了,我这花韵阁归哪个管事呢?” 这话听得秋雨心内飘飘欲.仙,噗嗤一声笑出来,“夫人放心,有奴婢在,保证不叫旁人躲懒!” 春桃正收拾着妆匣子,歪了脑袋来问:“夫人来瞧一瞧,带哪些好?” 商月楹凑去窥一眼,指一指蝴蝶兰发簪与新得的秋海棠簪,“还用问?就这俩,带多了是累赘,来回戴戴就好。” 春桃嘀咕道:“讲起来夫人的生辰快到了,不知生辰那日有没有回京呢......” “我的生辰快到了,那你可有想好自个的生辰礼?”商月楹笑吟吟轻弹她的额心,“别忘了,你我生辰也就隔了三日。” 有时便是这般巧,春桃刚进商家时,总缩着肩怯怯望着商月楹,干起活计来益发笨手笨脚,还是商月楹自个觉着她这模样有趣,成天带着她干些偷摸的坏事,主仆两个这才益发亲昵。 第117章 商月楹逗弄春桃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央着她唤自个阿姐。 春桃自知身份,哪敢唤出口,常常也只是涨红一张脸,摆着手躲开她。 往年在商家,每逢商月楹生辰,商恒之总问商月楹想要甚么,商月楹甫一回院子,又问春桃想要甚么。 春桃不搭话,商月楹便自顾寻些珠花送与她,又或说是旁的她爱吃的点心。 想到此处,春桃佯装揉一揉额心,笑嘻嘻道:“今年不一样哩,夫人嫁了人,与都督修得圆满,奴婢的心愿可要好好琢磨。” 商月楹遂笑一笑,只在心内咂摸着该寻个甚么玩意送与她。 却说这厢收拾得热火朝天,那厢许临绍却叩响了都督府的门。 引泉晓得他是何人,忙请他进府,旋即转背去唤商月楹,孰料许临绍三两下揪紧他的衣领拽回身,不耐啧声,“急着跑什么?我话都没讲一句呢,我不是来寻妹子的,你把你家大人唤出来,我有话与他讲,进去了又是饮茶又是这样那样,麻烦得紧。” 薛瞻闻声出来时,许临绍正歪着身子靠在廊柱旁赏雨。 见了他,先上下扫量一圈,吭笑两声,“你还真会算计,受了伤跟个没事人似的,我妹子没流几滴眼泪?” 薛瞻:“还是多谢副使相助。” 许临绍斜眼睇他,“今日金銮殿的事我可都听说了,你要与五皇子前往燕州去。” “我来呢,也无旁的事找你,其实你将妹子托给我照看也无不可,可我又琢磨几晌,觉着妹子未必愿意依附我,”许临绍倏而站直身子,三两步跨去薛瞻身前,低声道:“三皇子羁押天牢,我会替你照看着,此去燕州匆忙,商伯父与秦姨来不及嘱咐,我托大来嘱咐一句。” 雨势渐大,风益发凉飕飕的,许临绍紧盯着薛瞻的脸,几晌沉声道:“记着,我妹子怎么去,就该怎么回。” 因梁畚身死,又早已知晓十处藏银处,佯佯跨马出了汴京,再行几十里,赵祈便吩咐着换了舒适的马车。 为着不引起旁人怀疑,赵祈与薛瞻计划抵达燕州后再盘踞半月。 往燕州赶的路上益发寒冷,车轴声不知卷走多少昼夜,薛瞻肋下的伤不知不觉已好全,抵达燕州后,便与赵祈一道寻了城外一间宅子落脚。 当夜赵祈进了趟燕州城,往衙门走了一遭,冷声将梁畚卷走户部款项一事告知。 复又与众人言明他此番奉皇命前来,那帮官员冷汗涔涔,心内暗骂好个梁畚,贪得厉害却不叫他们晓得,面上却连连应声,只讲会配合赵祈,哪怕挖遍燕州城,亦会将藏银处找出。 本就是装样,赵祈故而不多留,只讲薛都督一道同来,宅子里缺几个伺候的下人,叫燕州官员挑几个机灵的送去。 而后的日子里,赵祈白日里同薛瞻往外去,装模作样与官员搜寻,夜里却是与夫妻两个推杯换盏,好不痛快。 . 大约是山高水远,这样的痛快一丝也传不回汴京。 因赵郢在金銮殿揭发赵勉与梁畚私下来往,复又唤薛家四郎上殿,牵出萝卜带出泥,赵郢赵勉一并受罚,却叫赵祈与薛瞻前往燕州,汴京那些个官员再迟钝,也总算惊醒,薛瞻那厮投靠赵勉,不过是假象。 细细咂摸,薛瞻何时摆出过投诚的姿态? 官员们心内盘算,只暗呼薛瞻这厮当真心机深沉,兜了好大一个圈子骗过了所有人! 永宁侯府,薛江流砸碎了满屋玉器,脸色白得似外头枝叶下的寒霜,骇着一双眼,几晌才将话给吐出来,“逆子!逆子!好个盘算,好个心机!连他老子都防着!三皇子羁押天牢,我薛家二子同他凑得那么近,若陛下想起清算,薛家焉有命在!” “他倒好,另攀了富贵往燕州去了!”他砸碎满屋子的东西还不解气,又一路掀倒好些个桌椅。 薛如言在一旁慌神,却还晓得劝一劝他,“父亲,父亲,别砸了!” 薛江流的官职这些年止步不前,原本暗暗搭上了工部邹大人的船,未料金銮殿一事,这邹大人倏然避他如蛇蝎! 心内恼极,薛江流转背重重扇了薛如言一耳光,“你好好读你的书能怎的?晓得你投靠三皇子那日我就该将你拘在府里!现下好了,满意了?往后你再考中进士又如何?陛下、哪怕是日后的新帝,晓得你曾替三皇子办事,又岂会赏你个体面的官身?” 薛如言脸皮子被打得歪向一边,身躯踉跄几下,闻声薛江流怒斥,抵一抵腮,讽道:“父亲,只许你与大哥往上爬,不许我另谋出路是么?” 薛江流回首怒瞪,目光却未免有几分心虚,“......你晓得什么?” “我做儿子的能晓得 什么?”薛如言吭声恨道:“你休要怪我走了歪路!我读了那么些年的书又如何?你总讲薛瞻是逆子,你瞧不起他自个拼来的官身比你高,明里暗里却用他压着我!叫我一举得中压过他!好满足你的私.欲!” 他笑得几分凄惨,“是么,你是个文官,自然想有个做文官的儿子,薛瞻打打杀杀不晓得哪日就没命了,若有个进士儿子,往外头去讲,往你礼部那堆同僚里去炫耀,多有面子!” “甚说有个进士儿子,你再要续弦,你那副心肠都能稳实落进肚子里,邹家那位大人也高看你一眼。” “可是父亲,凭什么呢?”薛如言垂眼环扫满屋狼藉,燎着满眼的火,恨声喊道:“你官位止步于此,你想另娶邹家那妇人,靠邹大人的托举往上爬,我即便知晓此事也从未过问一句!” “薛瞻他年少离家,你虽厌恶他去了边关回来变了性子,虽厌恶他动辄与家里闹出龃龉,却仍受着礼部同僚对你的恭维,父亲,你心中明白,他们恭维的不是你,是做了都督的薛瞻!” 喊过了,薛如言好笑着扶起一张椅子,歪着身子落下去,“父亲,装了这么些年,儿子总算宣泄出来,父亲也莫再掩藏了,其实父亲自私虚伪,只顾自己,这些儿子都晓得。” “父亲又凭什么斥责我另寻出路呢?” “父亲口口声声为薛家打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儿子明白,父亲也明白,可父亲是真的为了整个薛家么?要儿子讲,不如一把火烧光,咱们一齐下阴司去吧!” 薛江流受惊窥着他,几晌才讲出话来,“你疯了!” 骂完又忆起甚么,三两步跨去钳着薛如言的肩,沉沉发问:“邹家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薛如言满不在乎挣开,笑道:“我自个撞见,自个猜的。” 薛江流心内那股火又泄闸似的冒出来,指一指薛如言,厉声喊道:“我不管你从哪听来的,没有的事,你从今日起老老实实在家,哪也不许去,我管不了砚明,却管得了你!” 这样的嘱咐,还仿若从前那个严父,只事到如今,薛如言自知行错一步,已失了全身的力,无从再去计较、再去受用了。 厅内争吵得厉害,便是谁也未曾察觉,倪湘已掐紧帕子在窗外静听半晌,不晓得她听去多少,也不晓得她是个甚么心思,只在厅内静声后,愣着一双眼,被冬莺搀回了自个的院子。 比及大房,二房寂静得益发吊诡。 因着是景佑帝的安排,薛江林烧干了五脏六腑也不敢往薛砚明的院子去,景佑帝要他养病,这话掰碎了瞧,已是明晃晃的幽禁。 这厢歪坐在窗后,薛砚明垂眼盯着案前一碗黑黝黝的药汁,迟迟未有动作。 小厮婢女尽数被撤走,如今他的院落已几近落败。 愣神不知几晌,直至天色暗沉发蓝,风声凄凄,薛砚明才勾一勾指尖,剪起胳膊将药汁尽数洒去窗外。 病弱只不过是个幌子,这药他喝与不喝,又有甚么打紧呢? 垂目扫量自身的狼狈,薛砚明满眼个不甘心,咬一咬腮,旋即走向角落,无情无绪掀落了蜡烛,俄延半晌,冷目看着整座院子被烧得仿若天光大亮。 闻声有人匆匆往这头赶来,薛砚明捂着口鼻藏在角落里,面无表情暗窥下人救火,窥久了,觉着差不多了,自顾趁乱逃了出去。 凭何他被幽禁! 凭何他一辈子都要做那笼中雀! 薛砚明逃出侯府后立时蜇入一条小巷,方伏腰歇气几晌,忽听巷口有人唤他名字。 他下意识侧头往巷口望,待看清是甚么朝他袭来后,忙转背逃开—— 可肉体凡胎哪跑得过划过虚空的箭矢呢? 薛砚明被一箭穿心,骇目扫量身前挂着血丝的箭矢,咽喉‘嗬嗬’几声,一股腥甜却蓦然涌出来,方一迈步,又是一箭穿透身躯! 直至咽气,薛砚明仍睁着一双溢满不甘心的眼。 只是这样的不甘心,被拖去无人处,一把火燎干,最终扔回了他奔命逃出的火笼里。 子时的梆子敲过,侯府的走水总算被下人力挽狂澜,薛江林赶到时,章兰君并薛玉揽在一处哭哭啼啼,忙声追问下才晓得薛砚明已葬身火海,烧得面目全非。 第118章 薛江林一时受不住打击,歪着身子晕厥过去。 这厢忙得鸡飞狗跳,天牢里,赵勉一双眼死死盯着腕上的镣铐,半边身子沉默陷进枯草里。 外头蜇进脚步声,赵勉剪起眼皮去看,却说是个小厮打扮的身影披着斗篷过来。 待得侍卫转背离开,小厮沉默几晌,才颤着手掀开斗篷,露出一张保养得当的脸。 “......母妃,”赵勉一霎睁圆眼,并着手膝行过去,面上总算有了情绪,“母妃,母妃,可是父皇叫您来看儿臣的?父皇可是消气了?父皇不会叫儿臣一辈子待在这牢里对不对?” 戚贵妃抖落两行泪,抚一抚他的脸,呜咽道:“我儿受苦了......” “你父皇近来龙体益发抱恙,皇后得知你与......你与那齐氏之事,一病不起,而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才靠傅大人帮衬着进来。” 戚贵妃凝望着他,没忍住低斥,“我儿糊涂!怎可做下那等有悖人伦之事!” 赵勉撇开脸答道:“敏娘已死,父皇未因此事要儿臣性命,证明父皇对儿臣尚有几丝父子情谊,母妃定要再帮儿臣劝劝父皇。” “傅大人忠心,”赵勉压下一双阴戾的脸,低声道:“母妃若得机会与傅大人见面,请母妃帮儿臣带一句话。” 戚贵妃忙凑近些,“你要作甚?” 言讫她捉紧赵勉一双手,沉声道:“薛家四郎害你至此,母妃早已侯他多日,未想他今日逃出侯府,给了母妃机会,他如今已经失了魂魄,往阴司去了。” 赵勉痛快吐着气,几晌回握戚贵妃的手,恨声道:“不止是这厮,赵祈、薛瞻......” 他卷起眼底的癫狂,泄出滔天的恨,“他们的命,我也要!” . 燕州总归要比汴京冷上许多,寒风似斧,稍稍往外去,便要劈开人的五脏六腑。 半月过去,赵祈并着薛瞻细细搜查燕州城,琢磨着时日,总算不再装样,一并找齐最后三处藏银点,在燕州官员的恭维下踏上了回汴京的路。 车轴滚过竹林,淌过阵阵风声。商月楹坐在马车里,歪着身子靠在薛瞻肩头,手里把玩着她送与他的那把匕首,“这几日愈发冷,屋子里倒是暖和,方才在外头站了一会,我的脚便失去知觉了,也不知这里的百姓如何受得住的。” 薛瞻抚一抚她的脸,“这些时日辛苦夫人陪我做戏。” “哼,你可晓得还有两日便是我的生辰了?”商月楹努努嘴,“届时还未赶回京,你要送我甚么?” 薛瞻笑一笑,歪着脑袋去亲她的脸,两片冰凉的唇少顷离开,方要启声讲,但见他蓦然敛起眼眉,撑着手掌抵紧车壁。 商月楹吓一跳,刚直起身子想问发生何事,却一霎瞪圆一双眼。 马车驶得益发慢了。 薛瞻沉声喊道:“元青!” “......大人,这林子不对劲,”不知几晌元青的嗓音才传进来,“有埋伏。” 薛瞻泄出眼眉间的戾气,一手摁紧寒渊,一手揽紧商月楹的腰,低声道:“楹楹,莫怕,待会抱紧我,切记闭上眼睛,我免不得要杀人了。” 大约是被骇住,商月楹不由自主屏紧了呼吸,一双手紧紧环着薛瞻的腰身,气憋得久了,再泄出来却打着颤,“......会、会有事么?” 她很是想薛瞻如往常那般抚一抚她的鬓,柔声与她讲一声放心,可回答她的却说只有沉默。 尚来不及细细思量,忽听马车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近乎一霎,刀剑相撞的鸣响又撞进车帘。 商月楹惊呼一声,但见马车倏然振荡,薛瞻扣紧她的腰,俄顷,飞身撞了出去。 旋裙落地,立时有寒光刺痛她的眼,剑尖近乎逼近她的下颌,却被薛瞻揽着她的腰转身避开,旋即反剪胳膊割开了那人的咽喉。 商月楹心内扑通跳个不停,一颗心被五脏六腑挤得要呕出来! 那厢春桃被元澄护着,元青冷目与人缠斗,赵祈在手下的掩护下靠近薛瞻,沉声喊道:“这帮人是三哥派来要你我二人性命的!定然是戚家!” 侧踢一人腰身,重重将其砍断咽喉,薛瞻竟还扯出一线笑,“戚家?想要我的命,还差点意思!” 孰料林中并非藏身这一波人,言讫,但见马车后又飞身跃出一波人,照着商月楹的肩迎头砍下! 薛瞻立时揽她避开,不免提剑扛住这招,却在这极短的间隙里叫另一人钻了空子,一剑划开了他剪 起的胳膊。 咬着腮避开几招,窥扫一眼马车拴着的骏马,薛瞻动作极快,一霎劈开栓马的绳索,扣紧商月楹的腰将她送上马,旋首厉声喊道:“元澄!护着夫人走,驿站等我!” 又是几人袭来,薛瞻杀红了眼,仍护在骏马身侧,不叫商月楹断了半根发丝。寒渊早已泣血,连他的下颌亦溅洒无数血珠。 几晌元澄解决掉几人,拎着春桃往这头来,春桃被托举在商月楹身后,元澄只仓促嘱咐一声抱紧夫人,当即转背劈开另一匹骏马身前的绳索,翻身跨马,重重一拍商月楹身下的马,见马飞奔出去,立时一夹马肚,追赶而去。 直至跑出一截路,商月楹握紧辔的一双手仍在发颤,风刮在面上疼得厉害,她却没甚么心思去管脸皮子有没有被风刮裂。 哪怕是这样的时刻,她尚还有一丝冷静,晓得不该留在原地成为薛瞻的累赘,晓得扬声安抚身后的春桃,“春桃!你莫怕!抱紧我!若颠下去了你的腿会摔断......” 言语甫落,当先几人于两侧持绳而出,元澄一霎拉高马蹄拦停骏马,商月楹冷不防被绳绊住,惊叫一声,与春桃一并从马背滚落,翻进了右侧的灌木丛。 元澄顾不得许多,飞身下马,怒骂一声‘拿命来’,愤然卷进缠斗。 商月楹只觉双膝与手肘火烧似的疼,眩晕几晌,重拾清明后,忙唤着春桃的名字朝她爬去。 末了,见春桃闭眼歪在树下,商月楹瞪圆一双眼,因太害怕而久久蓄在眼眶的泪珠一瞬砸下,“......春桃,春桃,春桃!春桃你莫吓我!春桃!醒过来!” 大约是握着肩摇晃得厉害,春桃悠悠转醒,竟还扯唇朝商月楹笑一笑,“夫人莫怕,奴......奴婢无事。” 商月楹揽过春桃一条胳膊,费力搀她起身,方走两步,却一霎被春桃重重往外推—— 并着一声剑刺进皮肉的声音。 商月楹骇然旋首,但见春桃肩头被剑伤,只身用皮肉替她挡住利剑,抖着嗓朝她喊道:“小姐快逃——!” 言讫,春桃阖紧一双眼,忍着满身的痛将自个拔了出来,动作飞快蹲身抓起一捧灰洒在那人眼前,骂道:“杂碎!拿命来!” 旋即摆开身子往另一头钻去。 那人果然被惹怒,大约是觉着有足够的时间解决两个毫无身手的女流之辈,竟提了剑就朝春桃追去。 在极度的骇然下,商月楹怔在原地,但也只是一瞬,就是这一瞬,叫她在心内忆起自个与春桃的生辰还未到,怎能折在此处? 怎能折在此等贼人的剑下! 仓皇间窥见甩落在地的匕首,商月楹一霎忆起在某个夜里,薛瞻交与她的招数。 抖着手将匕首捡起,商月楹复又捡起两块尖石,揣着她与春桃的一线生机,拼出一身的气力往那头追赶而去。 待见了春桃跌靠在树根下的影,见她还好好的,商月楹倏而在心内松了一口气。 那人许是在琢磨如何给春桃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最后一击,追了过去也只是缓缓举起剑,像是晓得春桃已无处可逃。 商月楹脚下仍未停,一面快步靠近,一面将手中其中一块尖石扔向那人身侧的灌木丛。 趁那人稍稍分神的间隙,商月楹头一回露出狠戾之色,高举手中最后一块尖石往那人颈后向下两指宽的致命处砸下! -重击此处,趁其泄力...... 薛瞻那日的话骤然浮现。 商月楹重重击下,震得指尖发麻。 -一击毙命。 那人果真在吃痛之下摆着身子晃了晃,商月楹紧盯着他反剪胳膊摸向后颈,立时抽出匕首,使力环紧他的咽喉,一霎闭眼,重重将其咽喉割开! 直至那人瘫软倒地,直至被那人的身躯带倒在坚硬不平的地面,商月楹仍未松开匕首,奋力爬起身躯后,商月楹复又高举匕首,往那人心房刺下! 元澄解决完所有人赶来时,便见商月楹向来秀丽干净的一面花颜被溅满血珠,正骇然盯着她手下的尸身。 像把弯钩一般,死死盯着。 而这厢没了人要护着,薛瞻显然没那般吃力,待杀尽最后一人,正稍稍喘息,还未死透的一人却倏而翻身,摸了一枚暗箭便往赵祈那头射去! 未料一道箭矢划破虚空,生生截断了那袖箭。 那苟延残喘之人亦被接踵而至的箭矢射中肩头。 当先一人跨马而来,却是骇目圆睁的许临绍。他匆匆扫量地上残尸,立时翻身跃至那人身前,当机立断先卸其下颌,旋即掏出麻绳将其胳膊反捆,双脚亦紧紧捆着。 第119章 “幸得赶上了!”许临绍旋身扫量一眼,道:“我盯着三皇子,未料却得知戚贵妃潜入天牢,而后两日便打听到戚贵妃持重金下了追杀令,兜兜转转寻一江湖门派,前往燕州要你二人的性命!我当即便往燕州赶来了!” 扫量一眼四周,许临绍沉声问:“薛瞻,我妹子呢?” 薛瞻一霎收了剑翻身跨马,“我比你更急!” 虽说元澄身手亦是一流,可薛瞻仍放心不下,甫一得到喘息,立时便要去寻商月楹。 几人当即跨马往前赶,往前赶了数里,窥清地上的尸身与暗绳,薛瞻蓦然慌了神,却还晓得凝神辩一辩四周的动静。 听得右侧灌木丛有声响,薛瞻神色一紧,踉跄着下马赶往那处。 俄延几晌,几人窥清商月楹时,都不免怔愣在原地—— 春桃捂着肩靠在树下,肩头的伤已由元澄简单包扎过。 商月楹腮边溅满血珠,脱力靠在树下,一双手握着匕首不停打颤。 这厢听见动静,掀眼去瞧,瞧清薛瞻的脸后,商月楹总算卸了手上的力,瘪瘪唇,费力撑着树干站了起来。 “......薛瞻,你怎的才来?” “许临绍,你怎的也来了?” “我......” “我忍不住了,我......呕!” 第51章 弑父我有何不敢呢 “......呕!” “薛瞻,我、我杀了人,我......”歪在薛瞻怀里,商月楹掐紧他一条胳膊,因伏腰太久,只觉五脏六腑仿若被劈成几瓣。 “......月楹妹妹,”许临绍嗓音被吊得尖锐,错愕扫量地面那具尸身,“此人是你杀的?” 商月楹竭力吐着气,抬头瞪他一眼,“是、是我杀的,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你哪里还能瞧见活生生的我?” 言讫,商月楹蓦然被揽进坚硬的胸膛,耳畔传来低声呜咽,薛瞻被后怕溢满的情绪里淌过惊,滑过怒,又化作丝丝喜,他已不知该如何说清是甚么感觉,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喊她,“楹楹......楹楹......” 打从决心杀了那人开始,商月楹浑身就紧绷成了一根将断未断的弦。 而今被摁在薛瞻怀里,剪起眼皮扫过春桃,扫过倏而出现的许临绍、元青元澄,以及只稍稍受了些皮肉伤的赵祈,瘪一瘪唇,那根弦总算断了。 “都还活着,真好,真好,”商月楹虚脱得卸力往下滑,方才地上滚了一圈,花颜仍挂着血珠,已算不得精致,她亦无从再去计较那些,满心个劫后余生的后怕从眼眶滑落,并着近乎歇斯底里的哭喊,“薛瞻,我好疼,我从马上摔下来了,我好疼......” 这厢见她言及自个受伤,几个外男忙转背避一避。 薛瞻环着她的身子检查一圈,发现未伤及筋骨,只双膝与两肘擦破皮,蓦然长舒了心内的害怕,抚一抚她哭湿的眼,印下安抚的吻,“别怕,别怕,是小伤,休养几日就好了。” 商月楹鲜少有止不住哭的时候,当下却仍是哭哭啼啼,攥着他的袖摆哭诉,“你知不知道,若没有春桃替我挡了一剑,我已经成了那人的剑下亡魂,若非春桃引开那人,我又怎敢捡起匕首去杀他!” “我连、我连元青杀鸡都觉着吓人,我竟敢杀人,我好怕,那人下了阴司会不会告我一句,夜里 会不会寻过来......” 许临绍噗嗤笑出声,稍稍侧首搭腔:“妹子,想什么呢?” “是我不好,是我该死,楹楹,别怕,”薛瞻唯余一声高过一声的懊悔,洇湿的眼只能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将她望进他险些溃堤的人生里。 哭过了,稍稍平静了,商月楹复又转首去瞧春桃,相互睇眼间又忍不住那股为彼此拼命的微妙感,不知是哪个先弯起唇角,最终泄出几丝难以言喻的笑。 许临绍提着眼皮去瞧商月楹,笑一笑,“蛮子间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便说人分千面,可顽劣的也好,乖巧的也罢,在绝对的威胁、乃至生死面前,都能被激出骨子里的狠。” “生命永远高过一切,春桃为了救你甘愿舍弃自身性命,你为救春桃敢于迈出这样远的一步。” 指一指地上那具尸体,他笑意更甚,“月楹妹妹,兄长为你感到高兴。” 薛瞻垂眼扫量那具尸体,窥其咽喉的皮肉被割得往外翻,陡地忆起她曾在某个夜晚一时兴起要摸一摸他的寒渊,央着他撒娇,要他教她几招。 那时只觉是二人间厮磨的迤逗,未料她一语成谶,竟真在性命攸关之时,忆起他的话,孤身为自己挣得生机。 将眼紧紧阖上一瞬,薛瞻揽撷她的腿弯,将人抱进更深的怀抱后,再也不愿松开,只沉声道:“此番暗杀是冲着殿下与我的性命而来,而今,我们还好好活着,也是时候该叫旁人付出代价了。” . 因着春桃肩头到底被刺穿,商月楹亦受了些皮外伤,主仆两个歪在马车里,忆起二人生辰,复又扫量彼此的狼狈,只笑一笑,讲这生辰还是往后推一推,回了汴京再补上也算不得迟。 汴京近来的天益发冷,长风卷起人的袍子,像往里头塞了两个圆鼓鼓的灯笼,汴梁河边仍热闹得紧,伶人叠臂倚在窗边,见了穿着体面之人,勾笑招一招手,将富贵荣华都锁在了河边。 虚空扑腾飞过几只寒鸦,蓦地又为这样的富贵带来几丝吊诡。 十二月初五这日,往燕州寻银的皇五子祈与左军都督薛瞻顺利返京,巳时蜇入城门,未及巳时末便已进了宫。 此案总算了结,银钱一分不少流回户部,景佑帝卧躺在榻,总算牵起一丝欣慰的笑。 尚未赐其嘉赏,又听赵祈言及回京途中遇刺一事。 皇城司副使许临绍擒一人入宫,将其摁在殿外长跪。 只道此人乃唯一存活的刺客,回京途中屡次三番想逃,又或说此人自知没甚么好下场,欲自尽痛快,却被许临绍用了些蛮子折磨人的法子,逼迫其认下了戚贵妃勾结傅从章买凶之罪。 牵出萝卜带出泥,这厢拘戚贵妃与傅从章二人问罪,戚贵妃却是把硬骨头,咬着牙拒不认罪,只恨道她儿身负天命,凭何被拘天牢,凭何遭人构陷。 景佑帝龙体本就益发虚弱,哪里又不晓得这是皇三子勉的主意呢? 心力交瘁下,帝王吩咐德明屏退左右,只留皇五子祈侍奉。 俄延半日,帝王薨,祈顺应天命,荣升新帝。 这样的消息拍在戚贵妃面上时,荣华富贵享了半辈子的人就这样昏死了过去。 新帝继位,朝堂振荡。 宫内议论声沸腾,近了听,便知是在议论新帝究竟该如何处置手足,以及某些助纣为虐的世宦。 上至官员,下至阖宫内侍,免不了都觉着,如今的陛下在做皇子时,性子温和,甚说称得上温柔,是不是......尚顾及一丝手足情谊呢? 这样的消息传进赵祈耳朵里时,他正由德明伺候穿上继位大典的御龙袍。 景佑帝薨逝那日,德明亦在殿内,对赵祈自是满心满眼个忠心,将他当成下一位帝王去服侍。 赵祈穿戴齐整后,神色平静迈去案前,铺一卷空白圣旨,提笔蘸墨写下其对手足及世宦的处置。 继位大典启,新帝自此名正言顺,有官员立在角落,悄悄抬眼去瞧这位新帝,却说新帝已不复温润,一面有几分肖似先帝的脸只余沉稳,及眼眉处难以察觉的肃杀之气。 祭祀过后,德明掏出圣旨,拔一把尖利嗓音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今顺天命,御及万方,恐负先皇所托,故励精图治,庇社稷安、黎明福;然宗室二子郢、三子勉,不思进取,反怀异心,行人所共愤之举,国为家,家为国,朕虽痛心疾首,却仍要诛其示天下; 先皇二子郢,罔君臣之义,纵生异心,今褫夺其皇室之身,罢其皇姓,贬其为庶人,永囚三清观;先皇三子勉,反怀谋逆,其罪当诛,故废其皇室之身,抄皇子府,以其庶人之身于兴武门前斩首,其妻妾罪不至死,一并送入皇陵,以儆效尤; 戚氏、傅氏、曹氏等族,通政变,实乃奸佞之臣,抄家示众,男丁流放千里,女眷遣往各地,入乐籍;余下涉事之党,数罪并罚; 朕惘先皇业之艰辛,感先皇念万民之苦,愤其上坏一国太平,即后凡朕宗室,以此为戒。” 官员心内惊骇,未料新帝继位第一件事便是斩其手足,贬其为庶。但也仅仅只是惊骇罢了,赵勉欲要其命,赵郢罔顾臣命,一桩桩,一件件,哪个又说得出是假的呢? 倒说先皇四子渊该庆幸,因‘皇后’屡受打击,甘愿前往皇陵,故替四子求来一桩保命符,只求新帝赐他个偏远封地,后半生平安度过。 新帝则允了。 而太后之位,则落在先皇后宫那位微小如尘埃的安昭仪身上。 约莫过去五日,薛瞻听商月楹的建议回了趟侯府。 薛砚明已身死,可薛江流与薛如言曾为勉之党羽,已被大理寺带人羁押,只待官员琢磨新帝之意,对其处置一番。 第120章 新帝虽清算党羽,却未牵连无辜之人,故而商月楹与薛瞻蜇进二房前厅时,薛江林痴愣握着杯盏,章兰君与薛玉呆坐在一旁,满室静谧。 见了薛瞻,薛江林勉强扯出一丝从容的笑,“大郎啊,你来了。” 薛瞻尚未启声,便见章兰君轻轻拭泪,“陛下身边的内侍公公送了封信件给你二叔,大郎......砚明他,他买凶害你一事,我们都晓得了。” 大约是薛江林心内又怨又悔,或说是又愧又惘。 他的儿子为了爵位陷害侄儿。 陡地得知这样的消息,薛江林连再瞧薛瞻都多了几分躲闪,这厢也不再提起被羁押进大理寺的长兄与次侄了。 甫一落座,薛江林仰面吐息,几晌叹道:“我虽无能,却肩挑爵位,这些年,总归是过了好日子,可不曾想,就是这样的爵位,引得砚明为其挣得头破血流,其实砚明哪晓得,不是嫡子又如何?袭不袭爵又如何呢?我为其父,自会替他铺好往后的路。” “到底是这爵位害人,”薛江林剪起下垂的两个眼,只固执看着手中的杯盏边缘,“若能重来便好了。” “二叔,世上之事,谁也说不清,”薛瞻沉沉启声,“哪怕替砚明安排好了一条路,他要如何走,二叔亦左右不了。” 薛江林掀眼瞧他,到底心内觉着有一丝亏欠,“这爵位,我会与陛下呈明,落在你身上。” “不必,”却说薛瞻直言相拒,起身作揖,“砚明已身死, 我与他之间的龃龉已消,在我心里,二叔二婶尚不知情,不必为其心怀歉疚。” 末了,他牵起商月楹的手晃一晃,“我已有家室,有官职。” 环扫二房这三张熟悉的脸,他低声道:“如二叔所说,有爵位在,总归是能过好日子的。” 商月楹抿着两片红唇,不知该说甚么,却又想说些甚么,偶然间窥清薛玉的脸,遂点点下颌,愿意与薛瞻一并去维持这样的和气,“是啊,二叔,您不是还有阿玉么?” 薛玉自从知晓薛砚明买凶杀害薛瞻一事,心内便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她虽跋扈了些,却还晓得都是一家人,哪怕她先前那样讨厌商月楹,也只敢动动嘴皮子,从未谋划过害其性命。 这厢见他二人推脱爵位,更是说不出心内的涩然,只能匆匆起身,再不复从前的跋扈,小声道:“兄长,嫂嫂......” 薛江林仍难掩眼眉的忧惘,“你说得对,我还有阿玉......” 他朝章兰君招一招手,待其凑近了,便握起她的一双手,复又去握薛玉,叹道:“今后我们一家三口,就好好将这日子过好吧,甚么爵位,该落在谁身上,自有命数。” 薛玉吸一吸鼻子,反握章兰君与薛江林的手,一双眼不自觉往商月楹与薛瞻那处瞟,几晌过去,最终收回视线应声。 午晌章兰君留二人用午膳,忆起从前与二房的亲昵,薛瞻到底应下。 用罢午膳往府外走,辗转几步拐廊,却说是倪湘静静立在身前,像是静候二人已久。 未几倪湘往前来几步,双唇翕合几晌却未启声。 商月楹指尖反勾薛瞻手心,“我过去与她说吧。” 待上前,离得近了,才见倪湘眼眉裂开了几条缝,瞧神色,疲惫之态尽显,两片嘴皮子干燥得燎起细细密密的水泡,显然是已是无心去修补脸皮上的裂缝了。 这厢沉默几晌,商月楹到底开口:“姨娘。” 虽只二字,却叫倪湘眸中乍起亮光,想捉来她的手,复又窥一眼身后不远的薛瞻,艰难将手摆下。 甫一开口,咽喉像被利器劈开,嗓音哑极,“......少夫人,奴婢晓得,从前是如言与都督多有龃龉,可如言到底是都督之弟啊,少夫人,能不能......能不能......请都督向陛下求情,放过如言啊?” 经她求情,商月楹稍稍垂眼,不答反问:“公爹与二弟都被羁押,姨娘不替公爹求情么?” 倪湘一霎哑喉,眼底闪过汹涌的恨,咬道:“奴婢只愿如言好好活着。” 也许是二人初次单独交谈,商月楹毫不留情扯开她虚伪的脸皮,“你的儿子是儿子,我婆母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么?姨娘,当年婆母之死,你虽讲与你无关,一并罪责都叫你身旁的婢女揽了去,姨娘扪心自问,你当真无罪么?若无你的暗中授意,那婢女又何来的胆子将桔梗替成桂枝?” “当年婆母逝世,你可有想过她的儿子?” “薛如言投靠赵勉,非我夫君指使,”商月楹冷目扫量她,言语锋利似斧,劈开眼前这张脸皮的伪装,“可是姨娘,婆母之死与你脱不了干系啊,你究竟是何来的脸,求到我这里,求到我夫君那里的呢?” “晓得为何没要你的性命么?” 天光刺目,商月楹轻轻合目,吐道:“去找冬莺,你会寻到答案。” 言讫,不再窥她,商月楹自顾转背远离她,朝着薛瞻的方向益发靠近。 待得出了侯府,钻进马车里,商月楹才歪着脑袋往薛瞻肩上靠,“险些被她气着。” 薛瞻低声笑一笑,剪起胳膊去捏她柔软的腮,竟还打趣道:“楹楹愈发能干,叫我自叹不如。” 商月楹剪起眼皮嘁声,撇一撇唇,“本来就是,薛江流与薛如言自个走了歪路,她求谁也不能求来你这,我若是婆母,晓得她这样不要脸皮,我能气得夜里入她的梦,吊着舌头吓吓她!” “那定是吓人极了,”薛瞻很是有耐心顺着她的话搭腔,“只是我母亲的脸与我相似,楹楹,你现下这般想,到了夜里见了我的脸,可莫要想到此事上去。” 商月楹提着眉瞪他,几晌又嘻嘻笑道:“你俊得很,我才没有那样的闲心想歪。” 马车行过汴梁河,嬉笑亦透出来,飘在河面浮浮沉沉。见是都督府的马车,河边好些个眼风凌厉的忙侧身避开。 新帝处置了一干党羽,却说是没动薛瞻一根毫毛,他仍是他的都督,仍管着骁骑营,放眼满汴京,再是个没长脑子的人都晓得他深受新帝青睐了。 继位前的那些算计,更是无人再去议言。 这厢拐过汴梁河,再过两条街,蓦然闻声吵嚷。车壁叩响几声,元青元澄立时停车,春桃稍稍侧首,轻声问道:“夫人,怎么了?” 商月楹的嗓音从里头泄出来,“外头甚么事,这样吵。” 春桃索性跳下马车,摆起手循声探去,几晌转背回来,答道:“巷子里住了曹家,正抄家呢。” 难怪,商月楹在心内点点下颌,挑帘睇上一眼,见瞧不着甚么,又将帘放下了,方要吩咐马车往前走,别堵了办事官员的路,又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 “别抢!别抢!这些银子都是我的,我的!” “老爷,你去向陛下求情呀!我如何能充入乐籍?如何能啊!” 元澄被这把尖利嗓嚎得手一抖,眼瞧对面行来官员,遂敲敲车壁,喊道:“夫人,前头来了人,过会再走罢?” 既一时耽搁在此,商月楹索性挑帘下车,未几旋裙与薛瞻道:“我去瞧一眼,不凑近看。” 言讫自顾领着春桃往巷子里去,倒说方才那话压根没给薛瞻反驳的机会,只是敷衍告知一声罢了。 目送她的倩影蜇进巷口,薛瞻含起一缕笑,转背倚栏,反剪两条胳膊撑在身侧,“将马车靠边停去吧,她看热闹一时半会出不来。” 这厢靠着西边的墙往里走上百步,春桃一双眼左右摆量,见挤满了瞧热闹的百姓,唯曹家隔壁那户人家的廊柱下还有片空地,又见有小厮靠在那,遂从怀里摸出块胡饼与小厮笑谈。 几晌小厮让出空地,春桃立时旋身揽了商月楹过去。 但见那曹府前左右列满官员,成箱的家当往外搬。新帝仁慈,未涉及家仆,却赏了镣铐与曹光,这厢曹光屈臂锁着手,动作起来镣铐哗啦啦地响,想来亦是急得厉害,总要往办事官员那头去替自个求情,官员却冷面拂一拂袖摆,避开了。 为着是抄家,曹夫人头上几根赤金步摇被无情夺走,像是夺走了她的魂魄,一头乌发散落下来,眼眉骇然,似一具只知麻木叫喊的活尸。 “有甚么好吵的呢?”人群当先一人抱臂道:“这可是抄家,曹夫人,不,走狗之妻,你家男人犯了事,他要是条汉子,早该藏一纸和离,有那和离书在,你也不至于充入乐籍呀,你逮着他一人吵吵两句便是,别在天光下癫若疯状了!” 曹夫人缓缓转头,恨恨剜其一眼,哑声骂道:“你晓得什么!滚!” “嗬,我还偏就不滚!”那人往前迈出几步,言语似一簇不起眼的火苗,却并起旁人身上的火苗,陡地要将曹夫人燎成灰烬,“你也有今日,我不怕告诉你,大伙都痛快极了!你往日左一个贱民,右一个贱民,贱民又如何?” “你方才抱着箱子不肯撒手的模样,在我看来,更甚!更贱!” 离他近的几个百姓见他骂出口,不再掩饰,壮着胆子去骂曹夫人—— 第121章 “你瞧不起我们这样的布衣百姓,我们今日都是来瞧你的笑话的,可没有一人会同情你!” “你可还记得你养的狗?我家妹子为贴补生计,日夜挑灯绣帕,那日不过从你家门前路过,没碰着你,没挨着你,你却放任你养的狗去咬我家妹子,瞧出我家妹子怕狗还不收手,硬生生叫我家妹子滚在地上躲闪,硬生生磕坏了一张脸!这一切,只因你自视矜贵,嫌恶我家妹子脏了你的眼!” “你充入乐籍又如何?叫我看,你该去死!去死!” 人群骂得益发狠,甚说有人捡起几块石头往曹家门前砸,撞碎的石块飞去曹夫人身上,打得她瞪圆一双眼,跌跌撞撞往后倒。 头先那替妹子叫骂之人左右摆看几晌,盯紧角落里一块两掌宽的尖石,忿然弯身捡起来,转背就往那厢扔去! 却说静候半晌,也未听曹夫人吃痛哀嚎,商月楹细细去瞧,才看清有道身影剪起胳膊拦下了那人。 挎一菜篮,里头放两块猪肉,姿容秀丽,不是九娘又是何人? 那人认出她,当即瞪去一眼,“九娘!你拦我作甚! ” 九娘剪起眼皮去瞧曹夫人,复又平静扫量一圈官员,只道:“我不拦你,你砸伤她,官员怪罪下来,将你捉了去,你家妹子谁来管?” 那人踌躇几晌,沉默下来,但见九娘又道:“世间之事,但凡是恶,必不能长存,恶人自有天收,她往后的日子已经一眼望到头了,你与你家妹子的日子还长,为了你家妹子积点德罢,犯不着与她再计较。” 果真,那人思量几刻,忿忿将尖石甩回了角落。 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闻声便摆摆手指挥手下赶人,几晌过去,挤在一处的百姓自顾散开,只剩寥寥几人仍立在原地瞧着。 九娘自始至终未再瞧曹夫人一眼,在她眼里,这样的人与李鸪无异,她能做的,只有拦下方才那些人。 一时之快能逞,可得寸进尺伤人,被官员捉去,就得不偿失了。 曹夫人缩着肩抵在门上,认出九娘来,比及那些痛骂她的言语,九娘的话轻飘飘的,像在她孤立无援之时,又将她失去的三魂七魄拉回一些。 可她往后究竟是死是活,是活尸还是一缕幽魂,当下这条巷子里,已无任何人会在意了。 这厢走出几步见着商月楹,九娘高兴极了,忙凑去寒暄,“夫人!你怎的来了这?” 商月楹迎风扫量她的脸,窥其益发秀丽,自顾岔了话来讲:“九娘,见你如今这样通透,这样好,我真为你高兴。” 九娘羞赧笑一笑,打趣道:“那不是多谢夫人赐九娘一场新生么?” 却见商月楹摆摆首,扯开两片唇畔,揽过她的胳膊往更亮堂的天光下走,“我哪有那样的能耐呢?你既已新生,自是自己求来的,没有人比你更懂为自己而活。” 九娘稍稍怔松,很快又扯开更明艳的笑,不再搭腔,稳步同她一道迈出巷口。 与九娘分离后,商月楹四下张望,见对岸便是泠仙楼,陡地笑眯眯去寻薛瞻,“下晌陪我巡视铺子,晚膳我们去泠仙楼用,好不好呀?” 河风吹起薛瞻的袍子,等得久了他也不觉着冷,只往前两步将她披在外头的氅衣紧一紧,“这会不怕冷了?” 孰料商月楹牵着他的五指晃一晃,“你答不答应嘛!” 这一晃,就晃起薛瞻心内的悸动,低窥她益发明媚的笑颜,晓得拗不过她,遂反握她的手,笑一笑,“答应。” 商月楹才喜滋滋歪着身子往他一条胳膊上靠,“对嘛,往日总是我巡视那些铺子,你既无事,自然是要陪我一道去的,有你在,我不冷。” 抬手抚一抚他被长风吹起的额发,她轻轻翕合红唇,由着话从唇间溢出,穿过他的耳畔,飘去河面上。 “九娘讲得对,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要强。” . 巡过铺子,用过晚膳,黑沉沉的夜细细密密漏下雨丝,赶着回了绿水巷,商月楹挑帘下车,方跨步入门,却说又旋裙瞧一眼廊柱旁的身影,“你不进去,杵在这赏雨呢?” 薛瞻回身衔她的唇吻一吻,未几松开她,“你先进去,我夜里还有事,亥时前一定回来。” 商月楹仰面盯着他,扇几下浓密的睫,心内隐约猜着他要作甚,只轻点下颌,“你去罢!” 目送她进府,薛瞻倏冷眼眉,顶着寒雨钻进车里,朝外吩咐道:“叫阿烈将人带去大理寺。” 即便是落雨,汴梁河畔依旧热闹,只是这样的热闹,一丝也渗不进大理寺阴冷沉闷的牢狱里。 薛江流与薛如言分开羁押,一个关在西边,一个拐了两条廊关在东边。 这厢垂眼紧盯着湿冷的地面,薛江流阖紧一双眼,因着刺骨的冷,没忍住缩一缩肩。 未几听见一串沉稳的脚步声,辗转停在了身后。 薛江流剪起眼皮,无情无绪启声,“逆子。” “父亲,牢狱之灾的滋味如何?”不知过去几晌,薛瞻才堪堪张唇。 薛江流仍未转背,嗤嗤一笑,低骂道:“你这般会算计,倒是随了你外祖,早知你将我也算计进去,如此畜牲行径,我就先想法子将你杀了!” 孰料薛瞻歪着身子靠在栏边,讽道:“父亲心善,都能替旁人养儿子,哪会杀了我呢?” 薛江流一霎回身,窥清他身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孔后,原本古板正经的脸上总算泄出一丝裂缝,竭力咬着牙道:“贱人!你背叛我!” 冬莺往前几步,伏腰向他行礼,神色很是平静,“你我之间本就只剩交易,何谈背叛?” 薛江流顷刻去睇薛瞻,喘着粗气道:“......你什么都晓得了?” 不待薛瞻答话,他自顾笑一笑,锁了镣铐的两个手腕往里收,缓缓抚掌,“原先我还有些不明白,现下我全明白了,你兜兜转转绕这么大一圈,一面投靠陛下,一面在薛家装样,将我牵进你的阴谋诡计里,怕是早已想杀了我罢?” 薛瞻冷眼窥他动作,反往袖口掏出一纸和离书,塞进缝隙里,“签了它。” 冬莺遂蹲下身子,将笔递了进去,斜斜搁置在栏边。 薛江流捡起平扫,吭吭笑了几声,“当我不晓得你在盘算什么?我是罪臣,你母亲与我是夫妻,便是罪臣之妻,你得新帝青睐又如何?日后人人都晓得你一双父母获罪,连带着你外祖一家都饱受诟病!” 他很是得意睐着薛瞻的脸,“你对你母亲最是孝顺,我偏不签!偏要叫你往后的每一年都想起你母亲所受的牵连!” 孰料薛瞻只居高临下俯视他,半晌扯一扯唇,笑道:“你觉着,我是来与你讨价还价的么?” 薛江流神情一顿,几晌滚一圈咽喉,沉默间尝出喉间的痒,厉声喊道:“逆子!你做了什么?” 冬莺:“你应当熟悉此毒才是,早在几日前,倪湘托了打点进来探视,我便将此毒下在了酒水里,痒么?” 薛江流立时掐紧咽喉,恨红了一双眼,瞪向薛瞻,“你敢!你敢!” 薛瞻对着他的惶然笑了声,嗓音浮浮沉沉钻进他的耳里,“所以,签字,我便将解药给你。” 大约是晓得此毒有多厉害,又或说薛江流心内仍揣一腔侥幸,新帝虽将他羁押,接连过去几日却未有处置他的消息下来,想来他是能活着的,只这官位兴许不保! 思及被悄无声息下了毒盘踞在咽喉,薛江流在心内益发恨得咬牙,恨不能破开这扇门,饮薛瞻的血!啖薛瞻的肉! 再三思量,薛江流到底捡起那支笔将其名讳草草写下,旋即将一纸和离扔出去。 不一时见薛瞻未有动静,薛江流立时敛眉,反手朝他一伸,“解药呢?” 岂知薛瞻扇几下眼,伏下腰来问他,“什么解药?” 薛江流一霎撞响身前的门,匪夷所思剜着他的脸,若说他滔天的怒意能吞噬人的皮肉,薛瞻此刻应化作地上的一捧灰,“逆子!你如今水涨船高,你就不怕他人诟病!你岂敢,你岂敢,你岂敢弑父!” ‘弑父’二字在他干涸的舌尖滚了几圈,最终被推出赤.裸的光线下。 他骇极,怒极,怕极。 而薛瞻总算站直了身子,一双眼似笑非笑回望他,眼底的顽劣与多年前被他压在地上挥鞭、却仍固执看着他的少年一霎重合,仿若 这样的顽劣只是用来与他开个玩笑—— “你既敢杀妻,那我弑父......又有何不敢的?” 第52章 已登贼船再难逃开 薛瞻再度旋身,正视眼前这位被拘牢狱、却又与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父亲,一双肖似宋罗音的眼无情无绪,只沉静看着他。 而薛江流愤然间跌进他眼底的漩涡,竟有片刻恍惚,陡地忆起他曾在某日举起板子责打他,那时是为了面子还是甚么,他已记不清了,但亦在那日,长子亦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不知因何,他复又辗转忆起宋罗音,忆起宋澜。 第122章 当年老侯爷尚在人世,为薛江林定下荥阳章氏的婚事,为他则定下宋家。 宋家往上数几代不过都是读书人,到宋澜这一辈才堪堪起势,入礼部,得了个侍郎的位置。 其实他对宋罗音没甚么喜爱之情,可她瞧着却很是爱慕他。 而后规行矩步有了长子,他能凭着自个喜爱寻一房妾室,心内也松快了些。他虽出身侯府,可老侯爷不争不抢,他又身无爵位,年复一年总在各司转,已怄火至极,孰料宋澜一朝身死。 先皇许是怜悯宋家,许是怜悯宋澜膝下只得一女,此女又嫁与他。总之在宋澜身死后,辗转过去两载,他便跻身进了礼部。 那是他头一回尝到五脏六腑都盘踞着痛快的滋味,他觉着,宋家总算还有些用处,他在心内呐喊,在心内咆哮,跻身礼部,他再也称不得前途无望,他再也不必被旁人用来比较,哪怕他无法袭爵又如何?他总算能熬出头。 可这样的痛快,在发觉宋罗音身子益发不好时,却说又戛然而止。 他不能眼睁睁瞧着自个止步不前,他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其实,偶尔午夜梦回,他会梦见宋罗音。梦见她孤坐在柳树下,不转身瞧他一眼,只静坐在那。愧疚么?他有几丝愧疚,可那又如何呢?她那副身子,原就活不了太久,他不过送她一程。 父亲在世时,总与他讲,仲柏啊,我膝下只得二子,你与你弟弟,都是爹手心手背上的肉,爹早已替你二人铺好后路,要顺顺利利地往下走,切莫走歪,切记风水轮流转啊! 狗屁手心手背,狗屁后路,狗屁风水轮流转。 这么些年,为了自个的利益,他甘愿算计,从未见过风水轮流转! 何来的风水轮流转? 何来的风水轮流转? 盘踞在咽喉的痒意益发明显,比陡然身死更骇然的,是只能耳清目明、万分明晰地清楚这具身躯将要无声无息死去。薛江流骇目圆睁,一双眼在薛瞻与冬莺身上左右摆量,一霎忆起甚么,又闪过几丝侥幸。 冬莺算得上是最了解他之人,见状扯一扯唇,“别想了,那味桂枝,前日就下进了你的饭食中。” “待子时的梆子敲响,你便只能静候阴司老爷派人来接你了。” 强烈的惧意顺着咽喉往上爬,薛江流大口喘着气,只觉咽喉处已痒得叫他想一刀割开皮肉。身处湿冷交织的牢狱,他心内却益发烧起一团火,怒意与恐惧汇成一条线,拉拽着他的脸皮,眉尾因咽喉的折磨不断痉挛。 “哐当——” 薛江流骤然扑往那扇囚他身躯的门,妄图拉拽薛瞻的一截衣袍,“......逆子,给......给我......解药.......” 而薛瞻只是冷目睨他,轻巧往后退却半步,避开了他的手。 “你我父子情谊已尽,待下了阴司,见了判官,父亲便是想告我弑父,亦无法说出口。” 薛瞻扯出唇边讥笑,煞有兴味地看着他挣扎,“薛江流,你当年用此毒杀害我母亲,为何不去调查调查,这味毒,根本就没有解药。” 沉默间有甚么细微声响,细细俯身瞧,原是薛江流攥栏的手太过用力,崩碎了指甲。 薛瞻最后扫量他一眼,紧紧将眼阖上一瞬,再睁开时,仍是无情无绪,叫薛江流彻底坠入深渊,“在此等死吧。” 直至薛瞻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薛江流仍将一张脸挤进缝隙,两颗眼珠险些挤出眼眶,死死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咽喉处的毒已叫他难以再大声呼喊,只能低声咒骂,“逆子......逆子......你敢弑父,你敢弑父!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骂过了,下颌却仍抖着。孤身等死的感觉太过骇然,他还尚未往高处走,怎能死在此处,怎能死在此处! 恍惚间,老侯爷在世时的告诫之语在脑内浮浮沉沉。 大郎啊,仲柏啊,切记莫走歪路,切记风水轮流转啊! 何来的风水轮流转? 薛江流力竭跌靠在门后,一双眼里的恐惧之色尽显。 是啊,风水轮流转,他当年亲手送了宋罗音一程,而今...... 她的儿子。 也来送他了。 . 甫一出大理寺,便见外头落起了雪。冬莺匆声叫停薛瞻,“倪湘疯了!” 眼瞧薛瞻转背望过来,冬莺眼眉稍垂,往前两步,细碎的雪花洇湿她的鬓,顺着下颌往下走,“她来找我,我便已将我与薛江流之间的过往尽数告知于她,她......许是受不了这样打击。” 在倪湘看来,她与薛江流郎情妾意了半生,薛江流又怎会不许她正妻之位? 原以为薛江流悼念亡妻,可那日在冬莺的刻意唆摆下蜇去前厅,意外窥听了薛如言与薛江流的争执之言,原来薛江流从头至尾没将她视作他的妻。而后在冬莺口中得知薛江流杀妻...... 大约是恨被枕边人瞒着,又或说是冬莺与薛江流在她眼皮子底下好了那么些年,她竟全然不知,倪湘一时承受不住这样惊骇的消息,痴痴笑了几声,竟宛若疯状。 薛瞻未曾言语,只淡淡点了点头。 冬莺闷咳几声,踏着湿冷的地面朝他那处走,稍稍仰面,一双眼死死盯着他,“你母亲之死,我亦有罪,我已服毒,马上就要死了,你答应过我,会放过我儿,我儿往后会平平安安长大,可还作数?” 薛瞻:“小儿无罪,自是作数。” 冬莺总算泄出一口气,牵出一丝笑,转背往另一头的黑暗里走,“好......好......” 马车在沉默中回了绿水巷,元青向来冷着脸,见薛瞻下了马车瞧着都督府,眼眉不禁有一丝动容,“......大人,还好么?” 薛瞻不知在瞧甚么,声音很轻,“元青,你想说什么?” 元青:“......没什么,只是觉得大人或许会难受。” 孰料薛瞻转背瞧他,失笑道:“他本就该死,我有什么好难受的?你是觉着我父母双亡,有些可怜?” 元青紧抿着唇,未吭声。 “元青,我与你和元澄不一样,你二人的父母离世,是遗憾,我的母亲离世,亦是遗憾,可薛江流的死,是痛快。” 薛瞻轻拍一下他的胳膊,“有你和元澄在,有阿烈,我又已成亲,有一生挚爱,往后的日子顺风顺水,我怎会难受?高兴都来不及。” 元青这才松了松眉,没说甚么,只叫薛瞻先进去,他牵马车回马厩。 薛瞻立在门外定定瞧一眼府邸尽头,虽瞧不真切,却仍想在尽头瞧见一抹晓首以盼的身影。 半晌好笑摇了摇头,薛瞻挥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跨槛而入,去寻他的挚爱。 未几行过百步,忽在廊角见窈窕身影,举着一盏兔子灯,伏腰坐在廊椅上,两条腿时不时晃几下。 那厢见了他,商月楹一霎弯起两边唇角,提着兔子灯向他奔来,因着脚步太快,披在肩头的氅衣垂落在地,却说她不在意,朝他遥喊一声:“接住我——” 末了,一把扑进他怀里,他顺势揽起她的腿弯,架不住心内悸动,将她益发揽紧。 “楹楹,在等我?” “薛瞻,下雪了!” 二人同时启声,商月楹抱着他的脖颈,用柔软的腮去蹭一蹭他的脸,几晌噗嗤一笑,晃动双脚催促他前行,“是呀,等你,等你回家。” 薛瞻唇畔的笑意更甚,他常年习武,即便抱她行走,哪怕飞檐走壁,仍是轻松。于他而言,此刻的她却仿若一捧轻柔的羽毛,这些羽毛在他心房扎了根,糅杂出细细密密的温暖。 两条胳膊不自觉将她往上颠挑几下,惹来她一阵惊呼,“你干嘛呀!” 而薛瞻却吭声大笑,再度沉稳拖起她,举步前行,“回家了,我很高兴。” “下雪了,明日砖瓦定是一片雪白,楹楹,要与我丢雪球么?” 商月楹喜滋滋提着眉,攥紧他的肩,“好!” . 汴京的初雪只堪堪落了几日,待雪化开后,商月楹与薛瞻回了趟侯府,将宋罗音的牌位迁入了城外的玉泉寺。 古刹静幽,亦超度魂魄,助幽魂转入轮回,来世一生平安。 宋罗音已与侯府无任何关系,自是不该再待在侯府祠堂里。 回城的路上忆起甚么,商月楹歪着身子靠近薛瞻,叹道:“昨日二婶差人来信,说是窦婉君顺顺利利出嫁了,阿玉也定下了人家,我觉着,二叔对待子女还是挺好的。” “欸,这样瞧我作甚?”商月楹侧目推一推他,稍稍眯眸,“我是那样小肚鸡肠之人么?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但既已成亲,我还是托二婶送了份礼过去,没讲是我送的。” 薛瞻捉起她的手亲一亲,尚未搭话,又听她道:“有时我觉着,人就是这样,经历过生死后,从前的许多东西都不怎么在意了。” 她轻轻合目,两片唇却喋喋不休,“从前我拧巴着,见了窦婉君总觉得不痛快,我晓得我是在醋,虽说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可我就是不高兴,就是吃什么都觉得酸,可如今一想,有什么好醋的呢?你二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一颗心都吊在我身上,我闷声不吭醋来醋去有什么意思?” 第123章 “阿玉也好,窦婉君也好,从前是有龃龉,可真到了生死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了。” “不提这个,”但见她摆摆手,挑帘往外瞧一眼山景,“玉屏与我讲,陛下近来常借柳伯父之口对她嘘寒问暖,吓得她连夜写了封信托柳伯父带给陛下,你昨日进宫,可晓得陛下是何反应?” 薛瞻捏一捏她的软腮,笑道:“别担心,她不会被陛下带进宫的。” 商月楹狐疑瞪他,“你如何保证?” “那封信上写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他觉着她这模样实在可爱,没忍住歪着脑袋再亲一口,方道:“今早上朝,听陛下身边的内侍说,陛下一夜未眠,近天明时烧了那封信,而后唤德明近身,只言该在世宦之家中挑选一位中宫之主了。” 听得此话,商月楹总算长舒一口气,剪起胳膊拍一拍胸脯,“那便好,玉屏情路坎坷,赶走了陛下,又来了个脸皮极厚的许临绍,但我瞧着许临绍追得紧,玉屏倒是没什么感觉呢......” 说话间,她眼珠子轱辘一转,“幸而你娶我之前,我曾与你有情,若你我之间是玉屏与陛下那样的关系,你真将我强行娶进门,我干脆一根麻绳勒死自个得了!” 言讫觉着有趣,她笑吟吟抚掌,“对呀!我当时不晓得你就是阿时,是不愿嫁你的,碍着是圣旨,怕先皇怪罪爹爹,这才勉为其难应下此事。” “我若真在嫁与你的当晚寻根麻绳来做做样子,你该吓成什么模样?” 她喜滋滋挑起他的下颌左瞧右瞧,陡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我依稀记着,某人曾在我家忏悔,要我再赏次机会与他,这样的趣事想是再难有,我只能在梦里笑笑喽!” 薛瞻叫她逗弄得忍俊不禁,摁着她的后脑卷走她的舌尖,待她伸出手来推他的肩,才堪堪将她松开。 低窥她绯红的脸,他的笑难免扯出一丝迤逗,“这样调皮,是我昨夜伺候得不好?” 眼瞧她益发红的花颜,他笑得胸膛益发振荡,“今晚我再努力,定叫你睡得舒坦,一夜无梦。” “......哼,”她撇撇唇,将脸摆开,重重敲几下车壁,喊道:“元澄!回磨盘巷!” 元澄立时搭话,只是难掩茫然,“不是讲要回府烤鱼吃么?夫人怎的要回商家?” 商月楹高扬下颌瞪着身侧那人,使力掐一把他腰间软肉,忿忿道:“回去告状!” 辗转蜇入磨盘巷时,已是酉时末,将将赶上秦意与商恒之在用晚膳。 眼瞧二人未派人递信便直接回来了,秦意忙招招手,吩咐施妈妈去厨屋交代,多添几个二人爱吃的菜。 在燕州遇刺一事瞒不住,商月楹亦未想过要瞒,只将自个受伤之事瞒下了,这厢见了秦意,商月楹仍像从前那般扑进她怀里,“阿娘!我被欺负了!” 商恒之原是在饮酒,闻声立时睇一眼薛瞻,“哦?檀娘,谁欺负你了?” 秦意哪里不晓得商月楹不过开开玩笑,却也顺着她的话搭腔,“阿娘是如何教你的?你虽为闺秀,却也不可懦弱,旁人如何欺负你的,你就如何欺负回去便是!” 商月楹一霎噤了声,忆起马车里的吻,没忍住伸出舌尖舔一舔唇间,几晌过去,终是有些害臊,往罪魁祸首那嗔上几眼,拂裙在他身侧入座。 席间商恒之捉着薛瞻推杯换盏,叹道:“未料你当真有些本事,如今我这颗心,总算是有一半落回了原处。” 商月楹笑吟吟搭腔,“那另一半呢?” 商恒之剪起两个稍稍下垂的眼皮子睐她,语气幽幽,“另一半,自是看你夫婿的表现了,他年复一年将你捧在手心里,我便将另一半心揣回原地,他若欺负你,我便要他好看。” 商月楹喜滋滋去揽他的胳膊,“爹爹!就晓得你懂我!” 这厢泄出几丝笑,薛瞻举起杯盏敬岳父,“那便由时间来见证,岳父的另一半心能不能稳当落回原地了。” 秦意暗窥自家女儿许久,心内咂摸几晌,陡地扯一扯商月楹的袖摆,与她贴耳,“那日阿娘问你喜不喜欢他,想来你是有答案了。” 商月楹原本很是得意商恒之替自个撑腰,两条眉正飞着,此番听见秦意咬耳,夹菜的动作稍稍一顿,不免转目去瞧薛瞻。 他仍是那副神色,哪怕是被她爹爹当着面敲打,却也不恼,只自顾向她爹爹保证,往后定会年复一年将她捧在手心。 大约她的目光有些炙热,被他一霎察觉,但见他侧头回望她一眼,冲她无声笑一笑。 商月楹抿起两片红唇,却难以压下要往上弯起的唇角,几晌才轻声道:“嗯,阿娘,我喜欢。” 用罢晚膳,商月楹欲陪秦意逛园子,却被商恒之摆摆手拒绝,“你阿娘有我陪着逛园子,要你陪甚么?汴梁河边热闹,你与他去逛逛,改日再回来吧!” 听得如此,商月楹努努嘴,只好与薛瞻一道出府。待跨槛而出,见了元澄去套马车,商月楹忙唤停他,“元澄!先别去套车!” 仰面扫量天色,她牵起薛瞻的袖摆,自顾旋身往巷外走,“我四处逛逛,元澄,你先回绿水巷罢!” 闻声她欲闲逛,元澄摸摸鼻子,没说甚么,笑嘻嘻赶了车离开了。 二人慢悠悠行至坊市,恰巧停在一间首饰铺前,商月楹一霎来了精神,忙拽一拽薛瞻,“我与春桃约着冬至补过生辰呢!进去瞧一瞧,寻支适合她的簪子!” 薛瞻遂与她一道进去。 挑拣几晌,商月楹最终选了支淡雅的桃花软簪,甫一出铺子,她笑吟吟摊开手,“春桃的生 辰礼有了,夫君,我的生辰礼有什么呀?” “你想要什么?”商铺檐下的灯笼昏黄,她瞧过来的一双眼像是吸进了流萤幻彩,薛瞻不免咂摸起她的心思,低声道:“替你装满妆匣?将我整个人捆紧送给你?还是......” 未几他失笑摆摆脑袋,叹道:“楹楹,我全副身家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我是真猜不出你想要什么了。” 这厢将他稍有赧色的脸纳入眼底,商月楹抖着肩笑一笑,揽着他的臂膀往河边去,“你说得也对,还有几日呢,届时再说。” 其实,她也未曾想好,想要个甚么生辰礼。 不紧不慢绕河畔走一圈,甫一抬脸,商月楹却在一处茶摊前窥见宁绪之。 宁绪之端坐于内,指腹绕着杯口打圈,见了她,复转目瞧薛瞻,几晌翕合两片唇,到底只颔首。 瞧出他有话要讲,薛瞻似笑非笑捏一捏她的手腕,嗓音里拖出一丝迤逦的逗弄,“不过去?” 商月楹顷刻间抬脸嗔他,“你什么语气?酸极了!” 薛瞻:“我没有。” 带着薄茧的指腹却不停往她腕间来回摩挲,叫她觉着,若她往宁绪之那头拐了半步,他便立刻叩紧她的手,将她狠狠拽回身边。 “......醋劲真大。”她努努嘴,剪起胳膊晃一晃他的手。 孰料薛瞻陡地松了她,将脸撇去一边,“去吧,与他把话说清。” 诧异瞧他转背不看自个,商月楹暗暗在心内发笑,只道这人分明小气,却强装大度。 立在原地细细琢磨,商月楹最终拐步往茶摊去。 凑近了,窥清茶摊老板的面容,商月楹才一霎忆起眼前的茶摊她曾来过。 那翁老板显然认出她来,却偷偷瞄一眼宁绪之,未再与她寒暄。 几步行至宁绪之身前,商月楹抿着唇未启声。 宁绪之遂指一指对面的圆杌,“不坐下来说?” “......不必了,”商月楹摆摆首,垂眼瞧着腰间的印花腰带,“见你有话要讲,是以,我才过来。” 宁绪之却沉默饮茶,像在斟酌该如何泄出心内的话。 见他拖沓,商月楹索性道:“那日你讲,觉着我嫁与他不安稳,虽不知你为何会如此想,但你也瞧见了,我如今很安稳。” 几晌才听宁绪之涩声开口:“你就这样相信他的谋算?” 他仍有满心的不甘,满心的懊恼。可有时就是这般,晚一步,差之千里,哪怕再追赶千百步,亦追赶不上了。 适逢茶摊外有一家三口嬉笑而过,当先那位娘子盛开笑颜,瞧着约莫只有四岁的女童被男子扛在肩头,见了外头的灯火,兴奋得直扑男子头上的幞头。 很是平凡,却又很是幸福。 商月楹恍惚间忆起幼时她与商恒之、与秦意亦是这般,夫妻二人自从有了她,追崇一生的东西便是顺遂。 辗转忆起商恒之几度叫薛瞻进书房,忆起秦意那些言语下的暗示。 那些不过是为了她,才对他反复叮咛,甚说是找好退路。 商月楹复旋身遥望立在树下等她的身影一眼,心内只觉着,他的确做到了。 故而再正视宁绪之时,她只笑一笑,“我并非是信他的谋算,我是信他曾说过的话,会叫我平安顺遂罢了。” 不再暗窥宁绪之是何神情,她自顾转背离去,在流萤灯火下奔向薛瞻—— 第124章 “醋坛子,我方才想好要什么生辰礼了!”凑近了,她细细喘气,揽起他的胳膊晃一晃。 薛瞻铺开唇角的笑,拂开她鬓旁散落的碎发,“想要什么?” “回一趟扬州!再回一趟嵊州!”她面上笑意更甚。 他揽撷她的手指握在手心,“为何?” 未料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傻呀!你我成婚快一年了,你还未见过我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两家的亲戚呢!” 末了,她反勾他的手指,“你的外祖父虽与世长辞,但外祖母仍在扬州,我也该见见。” 薛瞻缓缓停了脚步,垂目扫量她的花颜。有时他当真觉得,她着实替他带来了太多温暖,他的心房益发贪婪,撕开了一条口子不停汲取,她却有更多的暖意流进他的心房,将其溢满。 定定瞧她半晌,他倏软眼眉,扯开一丝温柔至极的笑,“好,听你的。” 商月楹未料他笑得如此温润,怔松片刻,悄悄呵斥扑通狂跳的心房,陡地抬起手反复揉搓他的脸,“这样笑做什么呀?光是这个模样,谁能想到你是往日那个心狠手辣之人!” 薛瞻却不搭腔,自顾牵了她往河畔走。 待走上荧桥,他却蓦然停步,揽撷她的手益发紧,“那你可有后悔?” 商月楹侧首睇他,两片红唇甫一动,却被他俯身衔住。 双唇相触,只轻轻一瞬。 汴梁河仍是那番热闹光景,葳蕤灯火映入河面,牵起幻彩的光。 有一艘乌篷船悄无声息从桥洞飘出,他却牵起她的手在半空晃一晃,哪怕是隔着那样吵嚷的动静,她仍听清了他含着一丝迤逗、却又万分笃定的自问自答—— “楹楹,登上我这艘贼船,就不能再下去了。”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