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你要娘子不要》 第1章 [gl百合] 《老许,你要娘子不要作者:遇道【完结】 简介: “铛!铛!铛!” 穿着褐色军服的官兵们,敲着铜锣鼓,用麻绳牵着一溜罪奴走进了上河村。 村里的姑娘都去相看罪奴做娘子了,但是许易水没去。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娶了个香香软软的失忆小瞎子,和和美美地过了一段幸福日子,后来,小瞎子复明,也恢复了记忆。 小瞎子抛弃了许易水,卷走了她所有的钱,成了风光无限的太女苏拂苓,将来还会成为权倾朝野的皇帝。 为了掩盖曾经的狼狈,皇帝派人屠了村子,又放了一把火。 那场火烧得真旺,许易水也死在了屠杀里。 所以,看着一身泥泞白衣,被官兵的绳子牵着走在最末尾的,眼睛灰白空洞的小瞎子,许易水狠狠地别过了头。 梦里刀锋划过时,鲜血从钝痛的脖颈处喷薄而出的温凉感那样真实。 许易水只想过安安稳稳的简单日子。 然而,傍晚时分,村长敲响了许易水的草棚门: “老许,你要娘子不要?” …… 没有人知道,金銮殿后的香帐内,高高在上的帝王会对着一个农女苦苦哀求。 “许易水,你看看我。” “许易水,你疼疼我……” 苏拂苓欢畅极了。 经年过往,碧落黄泉,许易水终于又回到了她手中。 她是她所有的爱欲与渴求。 【*架空社会背景类奴隶制,奴隶地位低下,没有人权。】 【灵感来源:电影《牧马人》】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种田文 甜文 钓系 日久生情 主角视角许易水互动苏拂苓 一句话简介:准备准备洞房花烛夜! 立意:当幸福来敲门 第1章 官府发娘子了,一起去看看啊! “铛!铛!铛!” 穿着褐色军服的官兵们,用麻绳牵着一溜罪奴走进了上河村,为首的官兵拎着个铜锣鼓,敲得铛铛响。 “老许!”女人看着草棚门口站着的许易水,挥手招呼,“官府发娘子了,一起去看看啊!” “听说这回便宜,三十文就能相看一个!” 今年好像出了好几桩腌臜事,杀了不少人。 所谓罪奴,都是些跟着主人家犯了法的奴隶,严重的都被腰斩了,剩下的罪轻的,已经许过人的便流放戍边,还没许的,就拉到穷苦的地方,给婚配不上的人家做娘子。 上河村穷,许多的人家都结不上亲,单身的姑娘比比皆是,听到这个消息,一窝蜂的都往村口跑去。 娶不娶的另说,看看热闹也好。 但许易水没去,甚至连头也不曾抬过一下。 胳膊粗的圆木竖立在大木桩上,许易水手里拎着斧头,沉静的双眼盯住圆木的顶部,双腿弓步微弯。 蓄力、拉手、前倾! “啪——!” 从身后到身前,转了一大圈的斧头猛地劈砍在圆木顶上,大力加上惯性,直接将坚实的圆木一分为二! 许易水捡起细的那半往边上的柴堆丢去,粗的还得再劈开分一分。 “老许!” 穿着蓝靛布短褐的季翠翠和许易水平日里关系最好,见这种时候许易水还在砍柴,急忙停下唤她,“走啊,看罪奴去!” 见许易水不应声,直接上手就拉住人:“哎呀,别砍你这破柴了,看罪奴娶娘子才是最要紧的!” “听说今日这批罪奴,还是京里贬过来的,一个个的,都伶俐得很呢!”一边说着,季翠翠直接抓了许易水手里的斧头就丢去一边。 “翠翠,”被抢了斧头的许易水无奈,“你去吧,我不想去。” “为什么?”季翠翠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很是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不想要娘子,“你都十八了,又是一个人住,娶个娘子在家里,热热炕头,再生个软乎乎的崽子,多好啊!” 许易水抿了抿唇,想开口,又不知道要怎么向季翠翠解释,自己做的那场光怪陆离的凄惨大梦。 半晌,只能犹豫着扯了个借口:“我……我没钱。” 说是借口,但其实也是事实。 “你也知道我这情况,”许易水推心置腹,“房子垮了,田地又在姑姑那儿。” “我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儿还能娶得上娘子,养得了崽子。” 季翠翠一顿,要说整个上河村条件最差的人户,许易水绝对是能算上一个。 原本许家不富庶,但也还过得去,奈何麻绳专挑细处磨,厄运专找苦命人。 许易水十五那年的夏天里,上河村遇上了一场罕见的大灾,暴雨一连下了半个月,大半夜的,山洪冲下来,直接把沟里那一片的七八户人家全埋了,许家就是其中之一。 许家的人,都死在了灾里,只剩下个嫁到刘家的姑姑,和被家人塞进空米缸的许易水活了下来。 村里人从泥巴堆里把许易水挖出来的时候,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大家伙一起东拼西凑出,才攒出了点钱,将她救活了过来。 许姑姑性子懦弱,刘家又强势,许易水一个独头,还没从亲人的离世里缓过劲儿来,村里就灾后规整划地,许家的好田好土全被刘家占了去,只给许易水留了两三丈薄田。 就连她现在容身的这间草棚,也是村里人看她可怜,帮着她在祠堂边搭起来暂住的。 刮风透风下雨漏雨的,许易水一暂住就是三年。 想到这些,季翠翠叹了口气,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安慰,也不再多提。 打发走了季翠翠,许易水松了口气。 这几年靠着卖山珍和帮工,她已经还清了村里的药钱,还攒了二两八贯的银钱,只要不贪心,省一省,已经足够重新修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小土房了。 若是换做前天,甚至昨天,许易水还真想娶一个小娘子回家过日子,她一个人住了许久,每每夜深人静时,总能想起以前家里人一起生活的热闹时光。 可偏偏就在昨天晚上,许易水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如同期待中的那样,娶了一个香香软软的娘子,娘子长得很好看,但据说在押送的长途跋涉里摔了,失忆了不说,眼睛还瞎了。 许易水并不嫌弃,反而十分体贴小瞎子,两个人也一起过了一段和和美美的幸福日子。 为了小瞎子的健康,许易水拼了命的挣钱,治好了小瞎子,还帮她恢复了记忆。 可是小瞎子抛弃了许易水,还卷走了许易水所有的钱。 那些是她好不容易攒起来,想要拿来修房子,和跟小瞎子补办婚礼的钱。 而小瞎子,成了风光无限的太女苏拂苓,后来还成了权倾朝野的皇帝。 为了掩盖曾经的狼狈,苏拂苓派人在夜里屠戮了整个上河村。 那是许易水印象中最亮堂的夜,家家户户火光冲天,满是求救的呐喊哀嚎。 整个上河村血流成河,许易水也死在了这场屠杀里。 “铛——” 铜锣声将许易水从回忆里强行拉了出来,下意识的,许易水抬头看了过去。 “快点儿!” 孔武有力的七八个官兵,腰间挂着佩刀,押送着被绳子绑着双手,排成一长串的十几个罪奴。 “磨蹭什么!” 身姿高挑的官兵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走得慢了的罪奴身上,吓得那罪奴连连尖叫求饶,赶忙加快了脚步。 官兵们这是要直接把人带去祠堂,见扶桑树,吃扶桑叶,饮扶桑水。 “世有神树,诞育生灵,同根偶生,阴阳交融,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扶桑树同根生两枝,一面向阴,一面向阳,两人若是结亲,便分别服下同一片扶桑叶的各一半。 阳叶可食多次,阴叶只可食一次,服食了同一叶片的两人之间,便可孕育生命。 扶桑树下便是扶桑井,扶桑井里有扶桑水,若是两人想怀孕,则需要取扶桑水,让食阳叶的妻主为妻子口渡,运气好的,遇上厉害的妻主或易孕的妻子,便是一次就能成事。 在祠堂相看,当场便能定下来,既过了祖宗明路,又能食扶桑叶,若是着急,还能直接取了扶桑水回家造人去。 “快走!” 前些天下了雨,这会儿路面还有些泥泞,罪奴们衣衫褴褛,手又被绑着,不好保持平衡,走得格外踉跄狼狈。 许易水就只抬头看了这么一眼。 也就这么一眼,她清晰的看见了被绑在绳子最末端人,身形纤瘦的人一身白衣裹满了泥浆,脚踩滑了,猛地摔倒在地,下一秒便被官兵粗暴地拎了起来,大骂着推攘了好几下。 与其他罪奴的哀求不同,她不哭不闹,只染了泥的脸微微扬起,露出一双灰白的眼,神情恍惚茫然。 许易水狠狠地别过了头。 苏拂苓。 第2章 一模一样。 梦里她娶的叫苏拂苓,后来成了皇太女的罪奴,和这一个一模一样。 啪得一声,许易水转身进屋,颤抖着关上了门。 梦里刀锋划过时,鲜血从脖颈处喷薄而出的温凉感那样真实。 许易水这一生所求不多,家人都在水灾里死后,她就变得格外信命,不论那梦是真是假,是趋利还是避害,又或者是家人在阎王殿哭求来的托梦警示。 她都只想,简简单单,安安稳稳的过完自己的一生。 娘子? 许易水摇了摇头。 孑然一身也很好。 村里马上要组织开荒了,她可以勤快一点,多开一些,然后用攒的钱盖一个小土房子。 三年前她伤心之余在易水河边种了好些竹子,竹子好长,已经成了可用之材,和木头搭着弄个小院儿不成问题。 院子边种些果树,院子里栽上小菜,再喂点鸡鸭,若是有闲情,还能挖个小池塘出来,囤点鱼虾养着。 这样的小日子,就很好了。 至于什么小瞎子,什么苏拂苓,什么皇帝,不过是春秋大梦一场空,与她这个平头老百姓,没有半点儿关系。 迫近黄昏,外头残阳如血,看来明天是个大晴天。 晴天好,晴天适合开荒。 砍柴是一件十分耗费体力的事情,许易水中午只吃了两个麦糠饼,这会儿已经有些饿了。 现在是三月,春末回暖的时节,山里的好货多,许易水运气好,昨日进山,采到了好些鲜蘑菇,还有一小筐木耳。 红菇、青苔菇、还有见手青之类的鲜菇是最美味的,不过许易水有些不舍得吃,这些拿到镇上去,能换不少钱。 有股怪味儿的大花菌就不怎么好卖,许易水将它洗了,切成薄片,用泡水的竹签串了,直接放在火上烤,这还是她无意之间发现的办法,这样烤熟的大花菌便只剩下香味,什么都不加,也十分好吃! 再将木耳取出几朵稍微次一些的,撕成小块儿,焯了水拌成脆淹木耳,搭配上热气腾腾的杂面糊糊,可谓一顿大餐了。 想了想,怕不够吃,许易水又烤了块儿麦糠饼。 杂面糊糊不用煮太久,只是想要粘稠糯口的话,需得多焖一会儿,许易水退了木柴,只留下些火星在灶膛里煨着,正好就着这点火烤蘑菇和饼子。 “笃笃——” 许易水看着猩红的灶火出神,门口兀得传来敲门声。 “谁?”一边问,许易水一边站起身,擦了擦手去开门。 “老许!” 是老村长的声音。 许易水拉开门,迎面就看见了笑得满脸褶子的村长,以及她身后绳子牵着的,眼睛灰白的貌美小瞎子。 村长声如洪钟,格外热情: “老许,你要娘子不要?!” 第2章 没有哪个傻蛋花冤枉钱,买个瞎眼的病号回家,还得反过来养着。 “不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许易水冷声说完,下意识就要关门。 啪得一声,村长眼疾手快抵住门: “别啊!你先看看!” “你看看这个,这可是我专门给你留的,长得可好看了!” 说着,村长拖着绳子将瞎了眼的苏拂苓往门口拽,恨不得把人直接推到许易水的脸上。 “白净得很!” 许易水别过头不看:“我不要。” “只要二十五文!” “怎么样?” 许易水:“我不要。” “二十五文就能娶一个娘子,你可赚大发了!” “我不要,”许易水有些恼了,“我都说了我不要!” “别说二十五文了,村长你看看我现在,是能养得起娘子的人吗?” 许易水搬出了先前应付季翠翠的说辞。 “再说了,要真是好的,哪儿还能留得到我。” 谁知老村长眼睛一眯,脸上露出明了的笑:“你瞒得了别人,还瞒得过村长我?” “这三年里,有多少活儿都是我给你介绍的?” “再加上山里的野味、药材,”村长老神在在,“我还能不知道你?” 她能做村长,自然是对上河村的每个人,都有几分了解的,更何况是许易水这样需要重点关照的独居户。 只是这瞎子…… 村长的目光落在罪奴身上,脸上多了几分可惜,又看向垂着头的许易水。 “你看两眼!” 村长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拽住罪奴的胳膊,将她拉得一个侧身。 粗麻绳套着手和脖子,身上褴褛斑驳的衣服松松垮垮,村长有力的手再揪着腰间的布一掐,罪奴玲珑有致的身形便在许易水面前展露无疑: “你看看,这身段儿,这小脸儿。” “肯定能生漂亮崽!” 许易水垂着眼:“可她是个瞎子,不能干活。” 真奇怪,明明不认识,明明只是一夜大梦里预知到的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口却兀得扯了一下,滋生出钝痛。 明明没再看,脑海里却能清晰的浮现那双充满灰败之色的眼。 这也是为什么苏拂苓留到了现在还没有人愿意娶的原因。 农村的穷苦人家,娶妻子娘子,是要健康的,能下地干活的。 没有哪个傻蛋愿意娶一个瞎眼的病号回家,还得反过来养着。 梦里,许易水做过这个傻蛋。 但她现在又没做梦。 “唉……”老村长看着许易水坚定的神情,无奈叹气。 “这样,”大手一挥,村长决定做最后的努力,“也别说村长我亏待你。” “十文!” “十文怎么样?这可够低了吧?” 买两斤上好的猪膘肉也才十文,这罪奴可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就不是钱的事情。 许易水摇头,目光坚定:“您把她送回去吧。” 这人也是个执拗性子,见许易水心意已决,村长犹豫再三,到底没再坚持。 只是转过身看向罪奴时,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可怜与可惜: “时也,命也,我可是尽力了。” 许易水知道村长的性子,总是想让人能活下来,当初她出气多进气少,姑姑都放弃了她,还是村长坚持,才给她救回来的。 但村长家也没有多好的条件能再养苏拂苓这么个闲人,本就是犯过法的罪奴过来的,若是没有人家要,官府也只会丢开不管,这么个小瞎子,过不了几天就得死在不知哪条臭水沟里。 “算了。” 村长摇了摇头,也不知自己是在积德还是作孽,喃喃道: “趁着天还没黑,我给她送村尾的老赖头那儿吧。” “好歹有个遮风避雨落脚的地儿。” “也没别的办法了。” “剩下的,看你造化吧……” 老赖头姓贾,是上河村有名的无赖,境况和许易水有些相似,也是家里遇了灾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这么一个独苗。 不同的是,老赖头有间土房,还有些家里人留下来的积蓄,所以娶得上罪奴娘子。 只是从大灾过后,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每天不做事,净喝酒,有事没事就打人。 已经打死了三任娘子了。 去年秋天死的那位娘子,据说已经怀了孩子,被老赖头打得流产,生生疼死的。 上河村,顾名思义,整个村子是沿河而建的,祠堂在矮山的山脊上,两侧地势都低了下去。 许易水的草棚在祠堂边,傍晚时分,金乌西坠,落日的最后一缕光,就在她和她的草棚身后。 老村长牵着苏拂苓折返,三步一踉跄地背着光离开。 最后一缕残光沉下,天只剩下红霞烧完后的余烬,朦胧的一片,沉甸甸地罩在所有人的头上。 “八文!” 许易水静静的站在草棚门口,在一片灰蒙蒙里,声音嘹亮。 天地之大,上河村之小。 上河村之大,草棚之缥缈。 许易水只有这么一间东倒西歪的草棚。 所以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去接苏拂苓这尊大佛。 但她还是开了口。 村长的耳力奇佳,明明都快要走远了,硬是转过了头,眼里露出惊喜: “十文!” 反悔了就说明有机会。 “那就七文,”许易水倒减一文,“不然我不要了。” “行行行!”适可而止,还是先打发烫手的山芋要紧。 “七文就七文!” 村长将罪奴领回许易水面前,速度明显快了很多。 “你个鬼精!跟你婶我还要掰扯这一文两文的!” 村长嘴里骂咧着,手上却是十分麻利地将拴着罪奴的绳子交到了许易水手里。 “你说你,早这么爽快多好,平白跟你磋磨耽搁。” “要不我现在给你做个见证,先把扶桑叶吃了?” 第3章 祠堂就在边上,几十步路就到的距离。 许易水摇了摇头:“过些日子吧,也不知道这人能不能活。” 也是,这罪奴毕竟是个瞎子,没吃扶桑叶,还能有点儿转圜的余地,吃了,就真的是妻了,和离要平分家财田地的那种。 村长摆了摆手,由着许易水去了。 而身为罪奴的苏拂苓,在这场讨价还价的斤斤计较里任人宰割,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比牲畜还要乖顺许多。 这处便只剩下两个人,由一根绳子连接着,破烂的门框将两人隔开,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都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呼呼得一阵穿堂风,吹乱了许易水的思绪。 半靠着门,许易水终于抬起眼,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梦里会杀了自己,灭了全村的罪奴。 小瞎子头发乱蓬着,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泥点子,就算是眼力过人,透过了那层灰蒙蒙的脏污去看清楚她的底子,也只能看见要死的白。 村长确实没骗她,白净是白净,都要半死不活了,怎么可能不白。 身上唯一的红,还是血。 太女?皇帝?苏拂苓? 牵着绳子的手不自觉微微用力,许易水闭了闭眼,抬脚走出了门。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苏拂苓瑟缩着脖子往后退,又被绳子勒住,绵长的痛让她退无可退,那双灰白的眸子近距离来看,露出几分仓惶之意。 许易水没吭声,只拽着绳子将人往身边拖。 “嘶——”她下了死力,粗麻的绳子在苏拂苓的手上和脖子上本就已经磨出了一层血痂,被许易水这样一扯,直接掀翻了起来,疼得人一缩,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痛吟。 “你自便。” 苏拂苓只感觉到脖子上和手上猛地一痛,在她叫出声后,就听见刚才那个同村长讨价还价的沉稳女音,这会儿像是结了一层冰似得丢下了三个字。 有脚步声在走远。 脖子和手上一阵松快,活动自由。 原来,她是在帮她解绳子。 许易水。 她的家主,叫许易水。 是一个面冷心软的人。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许易水点了油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烤好的麦糠饼两面焦脆,许易水掰了一半丢在桌上,杂粮糊糊大碗倒小碗,又赶了些木耳和烤蘑菇。 看着自己少了一半的口粮,许易水后知后觉,自己还是做了那个傻蛋。 不。 她只是想好好活着。 太女不能死在上河村。 不然没等苏拂苓当皇帝,现在的皇帝就该来灭村了。 许易水在说服自己,麦糠饼在嘴里嚼得嘎吱响,吃一口得梗两下脖子才能咽下去,好在还有杂粮糊糊能润一润。 越吃越饿,越想越生气,却又不知道自己要生谁的气。 那梦并不长,囫囵得很,许易水只记得个大概,不知道苏拂苓为什么会变成瞎子,也不知她为什么又成了罪奴,到了上河村来。 想了想,许易水决定过两日去镇上看看,太女失踪,定会有人找苏拂苓,她也能尽早把这尊大佛送走。 草棚并不大,屋里拉通,除了后门出去有个更小的草棚是茅房外,整个房间里便再没有多余的一堵墙了。 苏拂苓一直站在门外。 许易水给她松绑后,也没管一个瞎子要怎么在陌生的环境里自便,只自己吃了饭,简单洗漱过后,倒在屋子里唯一的床上睡了。 她得养好精神,明天还要去开荒。 天穹和阔地之间,有了旁边砖瓦堆砌出的祠堂做对比,许易水的这间草棚,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可就是这么小的一间草棚,亮着一点点黄灯。 主人家睡了,醒着的是个瞎子。 整个天地之间,就这么一丁点儿飘摇的亮。 第3章 “这会儿肯定还忙着花烛夜,亲热着呢!” “娘子。” 思绪昏昏沉沉,饶是知道自己在做梦,许易水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简陋的草棚里燃着的不是熟悉的昏暗油灯,而是一对蜡烛,红色的蜡烛。 亮堂的烛光将屋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晰可见。 而床边,女人垂着头坐在床头,润湿的发丝垂在身侧,宽大又眼熟的衣裳松松垮垮地裹在女人白嫩的身子上,那是许易水最好的一件中衣,料子薄软,这会儿被水汽染得半湿,贴在皮肤上,隐隐透出一点红晕。 许易水知道小瞎子好看,却没想到收拾收拾洗干净了,能这么好看,一颗心激动得犹如立春的山雀。 “吃过扶桑叶,我便是你的妻主了。” 许易水满眼都是傲梅雪山,单身十几年,身体里的火苗上蹿下跳,烧了又烧,她已经在尽力忍耐了,克制地将刚问货郎买来的混酒递给小瞎子:“你放心。” “我、我会对你好的。” 扶桑树又称母树,结亲的新人头一次吃下扶桑叶,相看两生情,会不受控制地萌生出痴缠之心,情谊越浓,痴缠之心越重,持续时间越长。 这段时间,也被戏称为花烛夜。 有些混不吝的妻主,还会互相攀比谁的花烛夜更长。 许易水往小瞎子身边进一步,身体里的火便燎高一分,见小瞎子怯怯地喝了交杯酒,当即就忍无可忍地扑了上去! “啊!” 小瞎子被她的动作吓得发出惊叫,下意识地往后缩,紧张地推拒起来,灰白的眼眸里满是恐慌。 奈何许易水本就是个毛头粗人,哪儿晓得什么体谅,身上火烧火燎的急切,多看一眼都是色授魂与,骨头都酥了,谁还顾得上什么情绪不情绪,抗拒不抗拒。 “娘子,你好漂亮。” “不——” 大概是先天的下意识作祟,虽然没了记忆,小瞎子却还是忍不住要躲,细着嗓音挣扎。 只是这轻飘飘的声音落在许易水的耳朵里,如同火上浇油。 哗啦一声。 松垮的衣服被扯落在地,许易水一把将人拉进怀里,没了那层薄衣的阻隔,入目便尽是波光潋滟的春色。 小瞎子抬起头,灰白的圆眼里全是羞怯无措,苍白的脸染上了一层粉,看上去就像水蜜桃,乖软得不行。 许易水被刺激得眼红。 囫囵里,许易水手掌直接扣住小瞎子的后脑勺,也没管对方听见了没有,凶猛又难以招架地直接侵占了樱粉色的软唇。 比起小瞎子,许易水的身形要高挑宽大许多,平日里穿着衣衫,看着还有几分瘦弱,可若是脱下衣服,便能看见那一身因为长期干农活而练出的薄肌。 豆大的汗水,顺着脖颈,滴落于凝脂雪肤上,在烛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许易水哪儿见过这样的景色。 肉包子打狗,饿狼闻见了油腥。 一发不可收拾,根本停不下来。 妻子白皙的手指和妻主麦色的皮肤在烛火下对比鲜明,指尖忍不住勾进黑发里,指腹一缩一缩的,想要抓住些什么。 原本羞怯的语调,尾音只能绵长地颤抖着。 “家、家主……许…许易水……” “咯咯咯——!” 天麻麻亮的时候,许家唯一的一只公鸡在鸡笼里趾高气昂,对着东方长鸣。 许易水猛地惊醒! 入目是不甚清晰的,带着些许霉点的枝丫干草。 是她家熟悉的草棚的房顶。 三天。 手腕盖住眼睛,挡住墙缝漏进来的暗蓝色晨光,许易水堪堪平复梦里带出来的心悸。 吃了扶桑叶后,她和苏拂苓的花烛夜,持续了整整三天。 …… 昨晚的油灯已经燃尽,许易水在墙角边的箩篼里抓了把稻壳,拉开草棚的门,将稻壳丢给咯咯乱叫的大公鸡,这才止住了它的鸣啼。 借着亮堂起来的晨光,许易水这才看清草棚里的景象。 昨天的半截麦糠饼和杂粮糊糊那些都已经吃完了,陶土碗就放在桌角边,有些岌岌可危,但碗内是干净的,还留着一层水。 洗过了。 视线转了一圈,许易水才在灶膛边的柴火堆里,看见了缩成一团的苏拂苓。 没有被子,没有地方,整个草棚也只有柴火堆稍微柔软和暖和一点了。 胸口有轻微的起伏。 还有气,活着。 许易水也就没再管了。 两个木桶里的水都已经见底,许易水拎起墙角的扁担,去坡下的井边挑水。 贫苦人家,想要活下来就得勤快,所以井边这会儿人还挺多的。 好在上河村的这口井是大井,四五个人同时打水都是没问题的。 “老许,早啊!” 有些矮小的中年女人同许易水打招呼。 “也来打水?” 是寸头的李家婆婆,也是个命苦的,早些年婆主病逝,好在女儿已经长大,能撑起家了,结果前年进山遇上了黑瞎子,折了一条腿,如今家里就靠她们婆媳担着,还得养活两个娃娃。 第4章 “李婆婆早。” 许易水笑着回应,右手将井边牵了绳的小桶甩出去,先给李家婆婆的木桶里倒了水。 “哎哟!” 李家婆婆又惊又喜,明白了许易水的好意:“谢谢啦!” 小桶四桶才能装满一大桶,许易水没回应,只帮着李家婆婆打水。 大家也都习惯了她有些寡言的性格,只寒暄攀谈着其他。 “今天季翠翠怎么没来?” 边上另一个娘子疑惑。 “昨个她家给她买了个娘子,”张家婆主显然对这事儿知情,脸上笑着,眉宇间带着隐晦的调侃,“当时就吃了扶桑叶,还在货郎那儿扯了红布,买了红蜡烛。” “这会儿肯定还忙着花烛夜,亲热着呢!” “翠翠还拎了扶桑水,说不准这年底就得做大母啦!” 她这话半荤不清的,若是小年轻听了可能还臊得慌,但这会儿井边的都是些老油条了,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唯一的一个小年轻许易水,从家里出事之后,性子就闷了下来,不怎么亲近人。 给李婆婆打好水,许易水先拎了桶井水到边上洗脸。 这个时节水还有些冷,贴在脸上,迅速就能让人耳清目明。 随手别了根柳条放在嘴里,许易水撑着腰,一边看天边,一边刷牙。 正是黎明的时候,山后亮起几道缝,泛着旭白的光,看得人心都暖了起来。 井水映照上了天色,小桶一下去,便是一阵涟漪,波光粼粼。 好似春色旖旎…… “啪——!”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许易水毫不犹豫地甩了自己一巴掌,而后冷着脸快速地将水桶拉起来。 “哦哟!” 边上的张*家婆主被她吓得肩膀都一抖:“你干啥?!” “癫嘎啦?” “醒神。”许易水一边倒水,一边解释道。 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张家婆主逗笑了:“醒神?” “我活了几十年了,头一回见到醒神,自己给自己打巴掌的。” “也不嫌疼啊?” “你们小年轻可真别致。” 没再搭腔张家婆主的絮叨,许易水挑了桶,简单吆喝了两声告别,便回了草棚。 今天要开荒,早饭须得紧实饱肚一些才行。 许易水还是熬了杂粮糊糊,看了看睡在柴禾边的苏拂苓,又出门掐了一把小白菜。 三月十二了,清明已经过了,冬日里脆嫩的小菜,这会儿都开始冒薹长花苞了。 许易水掐了些菜尖,其实炒了更好吃,又嫩又爽口,不过她有些赶时间,图方便快捷的话,还是直接切碎放锅里和杂面糊糊一起煮了就是。 只需要稍微加一点盐,菜薹能让杂面糊糊也变得水灵起来。 炕好的麦糠饼只剩下两个了,本来是留着打算拿来当今天的早饭和午饭的,现在多了个苏拂苓分着吃,许易水吃不饱不说,中午还得回来做饭。 叹了口气,许易水将去镇上早点把苏拂苓送走提上了日程。 早晨还是想吃得软乎一点,许易水将两个麦糠饼全丢进了后面二灶口的顶罐里蒸着。 想了想,又从地窖里掏了两个拳头大的红薯放进了灶膛里。 “啪——!” 干柴树枝大概是有空隙,火一烧,直接在灶膛里跳了一下,鞭炮似得发出一声炸响。 “嗯?!” 睡梦中的苏拂苓身体茫然地一缩,被惊醒,灰白的眼睛里尽是懵懂的仓惶。 反应了一会儿,又放松了下来。 长途跋涉,以罪奴的身份从京都被押到上河村这种犄角旮旯里,她很久都不曾吃饱,睡过这么安稳踏实的觉了,尽管只是吃的麦糠饼和杂粮糊糊,尽管只是睡在柴禾堆里。 “醒了就吃饭。” “嗯?”乍一听到声音,苏拂苓顿了会儿,这才慢慢摸索着从柴禾堆里站起身,一边答,“好。” 温声细语,还下意识地先拍了拍身上,整理仪容,看得出来,没成为罪奴之前,家境是很好的。 只可惜,眼睛看不见,所以并不知道,即便是整理了仪容,头发里依然醒目地插着根稻草。 许易水并没有提醒她。 就像木柴横亘在苏拂苓的脚边,而苏拂苓摩挲着往前,依然被绊了个踉跄时,许易水只沉默不发的看着一样。 屋子里安静的就像是在上坟,只有食物咀嚼和灶膛的火星还在燃烧,没有人声。 许易水吃得很快。 “我,”听到碗筷放下的声音,苏拂苓犹豫着开口,声音细若蚊蚁,“我可以洗碗。” 耳朵还挺灵的,如果不是背对着自己在说话就更好了。 许易水没吭声,站起身去找锄头了。 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脚步往门边去了,苏拂苓放下手里的筷子,伸着手在木板搭出来的桌子上划拉,很快的,就摸到了一个土陶的碗,还带着一点余温。 这是允许她洗碗了。 小瞎子脏污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笑来。 “笃笃笃——” 门口忽然传来声响。 像掉进米缸的老鼠忽然被发现,苏拂苓立马收回手,缩成一团,将麦糠饼往嘴里塞住。 许易水竟然还没走吗? 那她刚才,那么笨的动作,是不是都被看见了? 许易水在敲锄把。 趁手的工具对于开荒来说至关重要,她的锄头拿在手里已经有些松动了,当即就从柴火堆边捡了个小木方加固。 笃笃笃的敲击声还在继续。 家主似乎没有注意她,这让有些窘迫的罪奴松了口气。 “啪嗒——” 锄把握在手里,许易水颠了颠,好像还有点松,还想再加固一下,就听见了屋内忽然传来了什么摔破的声音。 许易水侧头看了过去。 “对…对不起……”茫然无措的苏拂苓慌乱地要去捡地上被摔碎的碗,下一刻,脚就直接踩上了碎陶片。 “啊——”那个力度下去,脚底肯定是扎到了,苏拂苓缩回脚,有红色的血液滴落了下来。 第4章 一眼就看上了那瞎子 “笃笃笃——” 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许易水低下头,继续敲自己的锄把。 余光里,苏拂苓还在伸手去捡土陶的碎片,不出意外的,因为慌乱,手也被扎了。 修好锄把,许易水就去了大狸山,这也是这次村里组织开荒的主要地方。 只是路上,许易水的心里不止一次地泛起疑惑。 她不太理解梦里的自己。 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苏拂苓? 就因为貌美么? 明明是这么蠢的一个小瞎子。 …… 上河村除了偏了点儿,穷了点儿,其实地理位置是挺不错的,背靠大狸山,面傍易水河。 许易水的名字,就是因为她娘怀她的时候,她大母去易水河里抓鲫鱼回来说给娘补身体,那天有点下雨,娘不放心于是去送伞,结果没踩稳,许易水就早产了出来。 而大狸山,也不是一座山,而是十多座山连成的一片,旁边就是小狸山,也是一连串的山林,大小狸山组成了上河村的靠背山,也在大夏和蛮狄之间形成了天然的阻隔。 总之,住在祠堂角屋的祝玛曾说过,上河村是个背山面水的福地。 梦里祝玛也被砍死了。 “来了?!” 清脆的女音引起了许易水的注意。 村子开荒都是统筹一起的,每家至少出一个人,李家过来的是李家娘子,远远的看见许易水,就挥手招呼。 许易水点了点头。 要开荒的这片荒地,从大狸山的侧角半坡一直连到了谷里的茅草河,茅草河再顺谷而下,汇入易水河,很大的一片地方,要花不少功夫。 开荒最麻烦的就是树和灌木丛,好在年后村里就陆续组织大家过来砍了树,刀耕火种,砍完再用火一烧,基本上地表面就好处理多了,只剩些地下的树桩子和石块儿之类的,还得挖出来。 前些天雨一下,烧完的草木灰冲得到处都是,远远看过去,这一片都是黑乎乎的。 “呀!”半山坡上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快来快来!” “刘老二你叫唤什么?”贾家就老赖头一个人,也背着个锄头过来了。 “有葛根!好大一片!”刘老二叫刘宝,就是许易水姑姑嫁的人。 葛根可是好东西,新鲜的葛根可以炖煮和炒制,最好的做法还是水磨,晒完的葛根粉无论是拿来做成粉条还是面条,又或者直接滚水冲泡、搅成凉粉都是极好的美味! 听见刘宝的声音,顿时,附近来得早的十多号人都稀稀拉拉地往坡上走了过去。 “姑主。”许易水也走了上去,见到刘宝,还是打招呼喊了一声。 “易水也来了?” 不论有什么龃龉埋怨,只要不是生杀大仇,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不会把表面关系做得太难看。 第5章 刘宝也是笑着招手:“快快快!来挖葛根!” 这一片葛根确实长得好,可能是因为在毛刺灌木林里混着,所以先前砍树的人都没靠近这一片,于是没注意到,这会儿火一烧过,刘宝以为有小树桩,下锄头才发现是葛根。 上河村一共有四十七户人,零零散散有两百多号人。 最后村长做主,按户头和家里人口,大概分了这些葛根,许易水也分到了十几斤。 尝到了大地馈赠的甜头,大家做起活儿来就更有干劲儿了。 “哎哎哎!” “易水!老贾!都过来搭把手嘞!” 大狸山的上半截基本上都是松树,而这一片位置比较低,多是柏树和苦柳,梳妆看着不大,但很多树的年头都是三十往上走,盘根错节,一个人想挖出来,那绝对是个苦差事。 偶尔冒出的几棵黄果树,更是苦上加苦。 好在上河村的开荒,是全村一起的大事。 “有镐子吗?” “谁带镐子来的?” “老赖头有,她个偷奸耍滑的正好带的镐子来!” 镐子小,效率慢,主要还是拿来分石头之类的用。 黄果树的树桩实在太大了,树干都得三人合抱,想挖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锄头将周围的一圈根系挖断,再用镐子从桩头将它凿烂开,然后一点一点清理出来。 “来!” 村长牵头指挥着大家上手,这种时候,就不是能仅仅依靠个人力量的时候了。 “马二娃你跑哪点儿,看看人许易水,站中间来出力!” 有年轻的想边上偷点懒,也会被村长拎到中间来。 许易水的气力在上河村是有些名头的,年纪轻但顶得上许多家的主劳力了,再让她长两年都不敢想。 她也很自觉地站在了大树根的树桩边上。 平层的根系和泥巴都捋得差不多了,但树根不止平着长,还竖着长,一竖着长下去就不知道有多深了。 她们也不可能掏那么深的洞把根全都给挖出来,所以接下来就是通力合作地推着树,把下面的根给断开,将整个树桩从地里翻出来。 只要面上没有这些根啊桩啊的影响耕种就行,而一旦开种,有人打理着,饶是下头的根没死又发芽了,也再长不成气候。 “一!二!” 站在树桩的位置,显然要出力最多,许易水精干的手上顿时青筋暴起! “一!二!” 力也不能是纯蛮着来,都是有节奏的,跟着号子走,一推一缓一推一缓。 拽树根的拽树根,推树桩的推树桩,还有几个眼力见好手守在侧边儿,树桩往边上倒一些,就立刻下锄头,把往地下伸的那些树枝给挖断开。 “一、二、起!” 到了后面就是大家跟着村长一起喊了。 “一、二、起!” 一用力,二用力,起用吃奶的力往上靠! 有什么崩掉的声音从土地下响起,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棵三人围抱的百年黄果树根,就这么清了出来。 “慢点儿!慢点儿倒!” “小心脚莫压到了!” 不过大家倒都没觉得有什么稀奇的,狸山里比这还大的树,多的是。 祠堂里的扶桑树和村头的那棵榕树就比它粗壮得多。 于是还在说说笑笑:“压到了就吃猪脚杆!” 你一言,我一句,这么多人一起干活,时间流逝得飞快,体力也消耗得很快,不少人独子都开始打起鼓来。 “阿娘!” 集体的劳作因为第一个送饭的小孩儿的到来而暂停。 是李家娘子的小女儿,一边叫唤,一边小跑着过来,七八岁,个头还不算高,却把手里的菜篮子提得稳稳当当。 “李二丫,你跑那么快,生怕把你阿娘饿着啦!” 老赖头也坐在干净点的大石头上歇了起来,一边从包袱里翻出装水的竹筒和干粮。 李二丫脆生生的大眼睛直接对老赖头翻了个白眼,没理她,径直到了自己阿娘身边。 这一通无视,又引得众人一顿嘲笑,不过这笑是冲着老赖头去的。 “易水,”这边李家娘子摸了摸自己孩子的头,看向许易水,“喝水不?” 手里递了个竹筒过去:“你看你嘴,都干起皮子了。” 许易水没客气,接了李家娘子的竹筒:“谢谢婶子。” 出来的时候有点走神,忘记带水了。 “谢啥,两口水而已,”李家娘子摆手,笑道,“你要是多走两步路,那茅草河都不够你喝的。” 清凉的水入喉,躁动的心都能静下来不少。 许易水看着手里的竹筒,表面还泛着嫩绿:“李婶儿。” “你这竹子在哪儿砍的?” “就那下边儿,”李家娘子仰了仰头,示意茅草河与易水河交汇的那一截,“这竹子粗吧。” “那里边儿那棚里还有更粗的,好几根呢。” 有些竹子是别人种的,也有些是天生地长的,李家娘子指的那一块儿,就是没被划给人的,算是整个上河村的。 这样的竹子,砍上几棵没人会说什么。 许易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往坡下的茅草河走了去。 “老鲁啊。” 村长姓鲁,叫鲁林,这会儿也坐在边上吃东西,屁股下边垫着几张叶子,老赖头嚼着干粮,一边磨蹭到她身边,压低声音: “你那个小瞎子,丢哪条沟里去了?” 卖罪奴的时候她也去看了,一眼就看上了那瞎子,胸大腰细屁股圆,但到底是要花钱,忍了忍,当时也没买。 反正村里人不会买那个瞎子,到头来村长要不就给她送来,要不就把人丢了。 她上一个媳妇儿就这么来的。 结果在家里等了一天,村长竟然没来,老赖头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那么好的身段儿,还没睡就死了,还挺可惜的。 村长一看见老赖头的挤眉弄眼心里就烦,都是千年的聊斋了,谁不知道她那点儿心思:“没丢,卖了。” “卖了?!”还准备去捡回来睡一睡的老赖头大惊。 “哪个蠢的买个瞎子做娘子?” “什么蠢不蠢的!” 村长一巴掌敲在老赖头背上: “人再是罪奴那也是个人,谁家里还没有个三长两短出岔子的时候。” “我带给许易水做娘子了。” “正经买的,少再打人家的主意,听见了没!” 村长告诫的声音在脑海里远去,老赖头愣着,眼里全是那瞎眼罪奴的身段儿。 那么水灵的苗子,给许易水那黄毛丫头买了去? 她知道要怎么吃怎么尝么她就买!!! 第5章 看着乖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过来咬你一口。 “老许?”刚走过水井,就遇上了和她同龄的罗小岚,见许易水扛着根碗口粗的竹子,不由诧异,“你上哪儿砍的这么大根竹子?” “茅草河边儿上。” 许易水虽然体力好,但也不是什么奇人异士,扛着大竹子走了这么久,也累得不轻。 缓了缓气息:“就在开荒的那个坡下边。” 竹子的枝叶已经被许易水修过了,扎成一个小捆,拎在手上,罗小岚走到许易水的身后,帮她扛上后半截。 “不——” 许易水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也知道自己推拒不开,于是接受:“多谢了。” 罗小岚笑:“都是一个村的,搭把手的事,说什么谢不谢的。” 有人帮忙,竹干不用时不时蹭在地上,确实好走不少,尤其是前面还是个上坡的路。 罗小岚是个健谈的:“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么粗个竹子,看着也不像是拿来编篾条用的。 “喝水,”许易水一顿,“锯出来做个水壶。” 罗小岚点了点头,如果要外带水的话,竹筒和葫芦都是做水壶的不错选择。 “你这个有点太大了吧?” “会不会很重?” 罗小岚用手比划了一下竹身,这么大的水壶,喝水都得两个手捧着,带着去田间地头的,好像不太方便。 “嗯,”许易水道,“口渴。” 喝水量大?罗小岚便也不再问。 “那我就给你放这儿了哈。”离许易水的草棚也只有几步路,罗小岚在侧边便停下了脚步。 “谢谢,”许易水真诚道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要喝口茶吗?” “不了不了,”这样的客套话大家都心知肚明,罗小岚摆了摆手,“我回去啦!” “……你回来了?” 许易水将竹子放下,一转身,就看到了简陋破门里站着的苏拂苓。 蓬荜生辉知道吗? 8岁的时候,许家还算宽裕,许易水是念过镇上的私塾的。 只是那会儿她调皮捣蛋的,是个话痨,带着同桌上山下河,带着后座偷鸡摸狗,气得夫子用尽了圣人语来骂她,偏偏她还能夫子骂上句,她接下句。 第6章 后来童生试她搁树上睡过头了,再后来也没继续考了。 但她还是有一点底子的。 所以,在此时此刻看到苏拂苓的时候,许易水脑子里冒出的唯一一个词就是——蓬荜生辉。 如果说之前还脏着的苏拂苓是灰蒙蒙的,那么现在,擦洗过的她就是块儿温润的白玉,泛着水光的那种。 瘦弱却不干瘪,纤细却不随风,反而透露着一股逆向而行的,脆弱的生命力。 翠白的脸上是一种好奇的喜悦,又带着些天然的忐忑和无措,明明是个瞎子,眼神是空洞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瞳孔不同于常人的泛着灰,反而给整个人添上了出尘感。 多诡异,穿着褴褛的破烂旧衣,头发也乱糟糟的枝丫着,却是高贵出尘的模样。 眉不画而黑,唇不描而白,麻布做锦衣,乱发成云髻。 怪不得梦里的她,会那样痴缠。 许易水莫名觉得心悸。 梦境总是不够清晰的,相比之下,眼前的现实的人,要具体、直观太多了。 她真的很好看。 原来太女是这样的。 原来未来的皇帝是这样的。 大概是久久没有听见许易水的回答和声响,苏拂苓脸上的表情有些慌乱了起来。 许易水出声:“嗯。” 熟悉的声音让苏拂苓眉目舒展。 只是下一瞬,又拧了起来: “家、家里还有别的碗吗?” 许易水:“没有。” 许易水没说谎,现在草棚里的锅碗瓢盆,大部分都是她从洪水褪去之后,许家垮塌的废墟里刨出来的。 她一共只有五个碗,一个缺了口的面碗,一个稍微小些的饭碗,另外三个是宽口带平底的盘子,都是土陶的。 现在只剩四个了。 苏拂苓可怜的眉毛拧得更弯了:“我……” “我……我……” “你结巴?” 许易水三个字,苏拂苓脸上都写满了仓惶。 “我没有。 “我只是,我不小心,”语调混乱的,苏拂苓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我不小心摔了一个碗……” 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己笨手笨脚的愧疚。 许易水:“嗯。” 她看见了。 早上就看见了。 还看见苏拂苓不小心踩了上去。 “我不瞎。” 这会儿小木桌上,还摆着染了苏拂苓的血的土陶碗的“尸体”呢。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苏拂苓缩了缩身体,紧抿着唇。 犹豫了好一下,才鼓起勇气再次开口:“我,我可以不用碗,你用吧。” 许易水撇了她一眼:“那不然呢?” 她是不会把自己的碗给苏拂苓用的。 梦里她倒是把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碗,自己的什么都给了苏拂苓,可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苏拂苓这样的人,不是你对她好,她就也会对你好的,她学的是帝王心术,用的是权衡猜疑,说白了就是个白眼儿狼,看着乖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过来咬你一口。 对于这样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相处,不要深交。 还是早点送走吧。 许易水实在太冷漠了,苏拂苓紧着脸,也不再说话了。 “借过。” 草棚门不大,离得近了,许易水才看清楚苏拂苓的脸侧耳根处和头发丝上,还有未擦干净的泥点子。 苏拂苓没敢用她的东西,擦洗用的帕子,应该都是从自己的衣服上扯下来的衣角,本就褴褛的衣服,这会儿更破了。 感觉到了许易水的气息,苏拂苓往边上挪步,侧着身子避让,就是那张脸绷着,脖子也梗得老长,灰白的眼睛都泛着红意。 “嗯。”苏拂苓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憋屈和抽噎,直将自己的脑袋往边上偏。 许易水停住,沉默地了她两眼。 又顿了顿。 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你哭什么?” 不问不说还好,这一问一说,那厢苏拂苓的眼泪就像不要钱的断线珍珠似得,一窝蜂直往外滚! 第6章 没了碗,她有点怕许易水再不给她吃饭。 “噗哒噗哒噗哒——” 许易水在锯竹子。 苏拂苓这会儿人在后门蹲着去了。 因为刚才她问苏拂苓是不是哭了。 这人抹了把眼泪,梗着脖子说:“我没哭!” 许易水看着水洗一样的脸,顿了顿:“我不瞎,看得见。” 她这还叫没哭?那真哭起来不得把草棚给她淹了。 梦里好像苏拂苓确实哭过,不过是她们商量着再给屋里添个人,她取了扶桑水,太折腾苏拂苓了导致的。 咳,许易水收回思绪。 面前的苏拂苓哭得更大声了,也更放肆了,原本抽噎的声音这会儿变成哽咽了,肩膀也抖了起来,嘴里却还是在坚持:“我、我没哭,没哭……” 许易水:“……” “要不你上后面去?”许易水真诚建议,“这样我就看不见了。” 于是,苏拂苓就去后门了,背对着她,蹲成小小的一团,抽抽搭搭的,看着确实很好欺负。 后门那边是茅房,虽然有门,但也挺破的,她也不嫌臭。 锅里煮着杂粮饭,加了稻米、玉米粗粒、粟米和青稞,准备待会儿沥起来炕红薯杂粮饭。 若是她一个人,一大晚饭配上米汤也就足够了,又饱肚又顶饿。 许易水看了眼缩在后门边哼哼唧唧的苏拂苓,算了,再炒个青菜吧。 早晨没能拿来炒的小白菜菜薹,中午倒是可以吃上了,许易水特地多掐了些。 再把洗干净的红薯给切成小一些的块儿。 说起来这红薯还是五年前官府派人带过来的,分发到每个村,再由每个村发到每家每户,要求每一户都得种上至少三丈田地的红薯。 刚到手的时候大家还抗议,田地就是家家户户的根本,光是种些稻谷、麦子、油菜大豆玉米之类的,就已经很吃紧了,上哪儿分出来两三丈去种红薯,更何况每一家就那么十几二十个红薯,哪儿栽得了两三丈的田地? 结果在府衙派过来的人的指导下,村里跟着割藤栽种,竟然还真的种出来了! 许易水记得,那时候她大母还说官府的人异想天开,老折腾她们,还不如多种点花生、油菜和玉米之类的,能榨油吃了干活也有劲儿,再不济也能饱肚子,结果后来收红薯的时候,又高兴地将官府的人夸到了天上去,还说来年要多种一些红薯。 来年确实是种了,只是还没等到收,就遇上了天灾…… 五年过去,红薯已经成为上河村家家户户都必定种的东西了,油菜和豆子都得靠边站,能和它抗衡的,也就稻谷、小麦和玉米了,不过稻谷和小麦种的时节不大一样,玉米和红薯又可以种一起,田地完全倒腾得过来。 杂粮饭眼看着煮软了,用筲箕把米汤和饭分离开。 许易水先用猪油炒了菜薹,看了两眼还缩在后门边的苏拂苓,想了想,原本打算弄猪油的铲子换成了筷子,撬出来了一块儿坛子肉。 如果说有什么是比腊肉还要好吃的存在,那就是坛子肉了,杀年猪的那一阵儿,挑多肥少瘦的肉,清洗干净之后,连皮带肉地分成拳头大小。 猪板油熬了猪油之后,将猪油渣捞出来,再把晾干水气的肉直接放进炼好的猪油里炸,炸到肉皮起金黄的小泡了,就可以连猪油和肉一并舀进坛子里放凉,这样被封存的猪肉既不会太咸,也能放很久。 要吃的时候撬上一块儿出来,切成薄片,无论是煎炒煮炸蒸,都是顶顶的美味,就算只是放在锅里同猪油一起化一化,那瘦肉的地方,也是焦香脆韧。 许易水小时候馋嘴,最喜欢的就是坛子肉里的瘦肉,顺着纹路撕成一溜一溜的,吃着别提有多香! 奢侈了一把,一块儿肉许易水切了三分之一,肥瘦兼有的肉片丢进锅里,再来些姜片和蒜片,许易水又加了勺自己酿的豌豆酱,那股咸香的味道立马被锅气卷起,席卷了整个草棚。 “啪嗒、啪嗒。”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苏拂苓站起了身,往这边儿走了过来。 大概还是嫌后门那边有味道吧。 苏拂苓已经小半年没见过油腥了,别说油腥,就是吃饱,不对,就是能吃上点东西,都难。 按理说人在伤心的时候,是不想吃东西的,也是吃不下饭的。 可苏拂苓大概是饿得有些狠了,已经没脾气了。 而且,许易水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满屋子带着肉香的气息在鼻尖一滚,她就想到了昨天焦脆的饼和软口的糊糊,还有脆爽的木耳小菜,今天早上咸香的菜粥。 苏拂苓就有些哭不出来了。 没了碗,她有点怕许易水再不给她吃饭。 想了想,苏拂苓从后门站了起来,昨天晚上加上今天上午,她已经对许易水的家有一个大概的适应了。 第7章 苏拂苓走到了先前待的柴火堆边上,隐约还能感觉到灶膛的热气,这里离许易水近,她就不会被无视了。 看见了她,应该还是会给她吃饭吧? 昨天许易水都给了的。 这样好像有些过分没有骨气了。 于是苏拂苓坐在柴火堆边,扭过头,给许易水留下了一个“很有骨气”的背影。 许易水没太看苏拂苓,这会儿正是决定一顿炕红薯杂粮饭好不好吃的关键时刻。 灶里燃着火,许易水趁热打铁,将切好的红薯块儿丢进锅里,一同翻炒,再加上些盐调味,而后将已经沥干的杂粮米倒在翻炒均匀的红薯上,顺着锅的边缘倒一小勺清水下去,蒸汽瞬间升腾了起来。 许易水将锅盖盖上,又把灶膛里的柴火都拎了出来,就这么用剩余的炭火余温开始焖饭。 后面二灶口的顶罐里搭上笼屉,许易水将炒好的菜薹和沥出来的米汤都放在后面温着,这会儿天刚回暖,不算热,别等饭焖好了,菜又凉了。 做完一切,许易水捡起之前锯好的竹节,这才看见柴火堆边儿的苏拂苓。 两只腿蜷缩着,手盘在腿上,头放在手上,像山里刚长出来的躲在树叶底下的蘑菇,还留给了她这个采菇人一个非常倔强的后脑勺。 遗憾的是,不知道她怎么弄的,头发上又蹭上了黄橙橙的稻草,还有屁股底下坐的是两根有点参差不齐的大干竹棍子,也不嫌硌得慌。 所以,许易水垂眸,小小的思考了一下。 她之前是怎么觉得这一团蘑菇有出尘感的? 第7章 忽然就有了点不自在。 “吃饭了。” 是许易水的声音。 伴随着木制的锅盖被揭开,一股浓郁的饭香味扑面而来。 苏拂苓有些忐忑的站起身,磨蹭着摸索到小木桌边。 没有碗的话,许易水会怎么给她饭呢? 总不能—— 可能性还没想完,苏拂苓的手就摸到了一个圆柱感的硬物,还带着些热气。 碗? 许易水不是说没有碗了吗? 苏拂苓上手,细致地摸了摸,确定这个形状就是碗,不过这个质地,似乎是……木头的? 捏上筷子,苏拂苓稍微垂下了些头,小巧的鼻子耸了耸,在令人饥肠辘辘的米饭焦香里,她终于闻出了另一股不太和谐的味道。 是烧竹笋的味道! 竹筒? 许易水默默的看着苏拂苓在她新削的竹筒碗上摸来摸去。 幸好她刚才多留了两个心眼儿,把断口边缘都磨平整了,还烧了烧过了火,不然以苏拂苓这个摸法,手上高低还得被竹刺喇两道口子。 杂粮饭的焦香感很浓,入口是软乎乎的,混合着红薯的甜香气,但又会有玉米粒、粟米等杂粮米的微微脆感。 底子的一处因为是炕的,所以会带着些许的焦,盛饭的时候混合在一起,偶尔与牙齿碰撞的时候,那股咸香就一下子炸开! 许易水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啊对,她好像还炒了菜。 苏拂苓伸出左手,去确定菜碗的位置。 “啪——” 手上猛地传来痛感,吓得苏拂苓一个哆嗦,右手的筷子都掉了。 一根摔在桌上,一根掉在地上,留下一个茫然的苏拂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烫。” 许易水弯下腰去将筷子捡起来,洗了洗擦干,又放回到苏拂苓的手边。 土陶的菜碗刚从顶罐里拿出来,她都是裹了帕子才敢端的。 “哦……”苏拂苓垂着头,有晶莹的水珠砸落在地上,语调都是怯生生的,“好……” 许易水:“……” 放在桌边的手瑟缩着,纤细的指节已经有些发红了。 她刚才有这么大力吗? 忽然就有了点不自在。 许易水垂眸,夹了一筷子菜薹放进苏拂苓的碗里: “吃吧。” 或许,她以后应该直接把菜舀在碗里,这样还能少洗一个盘子。 但这样的话,竹碗可能就不够装了。 苏拂苓这人身形看着小,饭量可一点儿不小。 她留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的。 …… “易水?” 下午,一回到开荒的地儿,许易水就被围了起来:“你真的买了个小瞎子当娘子?” “你怎么看上她了?” “听说你把那个瞎子买了?” “村长不厚道啊,是不是坑你了?” 七嘴八舌的,一边好奇,一边窥探,一边观察着许易水的表情。 “真不是姑主说你,”大概是觉得上午的葛根拉近了距离,刘宝伸手揽住了许易水的肩膀,“你若是想找娘子,跟你姑姑还有我说啊!” “咱给你找,就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咱也能找的上!” “那瞎子有什么好的?” 许易水没应声,主要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声。 她没看上苏拂苓,也没打算让苏拂苓做她的娘子,苏拂苓根本不会长久的待在她家。 许易水不着痕迹地挪开了刘宝的手,又看向老赖头:“贾婶。” 老赖头姓贾,单名一个真字。 “你的镐子能借我用一下不?我想整一下那块儿石头。” 这话问得也在关注她消息的老赖头一愣,随机将镐子递出来:“可以啊!” “当然可以!” 看着许易水拿着镐子去凿大石头,玩儿了好些时候,收了碗准备回去的李二丫看向自己的娘亲: “娘~所以易水姐真的买了瞎子当娘子吗?” 李家娘子摸着李二丫头发,点了点头。 李二丫还是疑惑:“为什么?” “可是易水姐什么都没说啊,娘怎么知道的?” “你懂什么,”李家娘子又捏了捏李二丫的脸,“这人有时候不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许易水明显就是默认了,但又不愿意多说。 “行了,快回去吧。” “路上小心些,别摔了。”李家娘子对李二丫叮嘱道。 …… “张婶娘。*”趁着歇工的间隙,许易水拎着自己带来的竹筒水壶,走向了坐在旁边晾着的木桩上,有些精明强干的女人身边。 “哎,”女人也十分配合地往边上让了让,给许易水挪出一个位置,“易水快过来坐。” 张家在上河村里算是富庶的人家,家里三个妻主都结了亲,老大是农,老二入了仕考了秀才还在读,老三在经商。 许易水身边的这位是张家的大娘子。 “您家的驴车,后天去镇上吗?” “驴车?”张大娘子眼睛一转,立马就明白了许易水的意思,“你要去镇上?” “去肯定是去的,不过老三让我们拉些菜去,”张大娘子道,“你要是不嫌弃挤得慌,后天早上我喊你?” 许易水连忙点头道谢,又提到自己可能还再带一个人。 “你娘子吧?”回想起之前许易水不愿意多提的样子,张大娘子压低声音,凑拢许易水的耳边,“你是不是想给她治眼睛?” 这位张大娘子属实是个心地善良的直爽人,所以看她,也很善良。 许易水垂下头没说话,任由张大娘子误解。 “还是年轻的会疼人,”张大娘子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我家老二在镇上温书,认识了个药房家的女儿,到时候给你们介绍认识认识。” “有个门路,也不买贵咯。” “现在那些药材跟吃了金子似得,那价格一寸一寸蹭蹭蹭往上涨,可吓人了!” 许易水点了点头,露出个笑:“那多谢婶子了。” “嗐,”张大婶子摆手,“自家人,说这个干啥。” 在村子里分家家户户,可只要出了村子,那一个村子里的同村人,便也是自家人。 一个下午,歇上两次工,喝上几口水,也就过去了。 天老爷也有倦怠,半边天的云彩兴高采烈地庆祝自己下工。 开荒的人各有各的衣着身形,熙熙攘攘地走在田坎上,回各自的家。 老赖头扛着镐子走在靠末尾的位置,眼尖地看着许易水顺着坡去了易水河边上的芦苇荡里,扯斑茅杆子。 这个时节的斑茅杆子过了一整个冬,花儿已经谢得差不多了,断得断折的折,好的少坏的多,所以没什么人要。 许易水就像老鼠进了米缸似得,一连挑着扯了好些。 班茅杆最大的用处就是拿来做席子。 但班茅的席子韧性不好,容易坏;好处是班茅有厚度,做出来的席子比竹席更暖和些,还会更厚实软乎。 这人是已经尝上味儿了? 老赖头大惊。 都准备弄班茅的席子了?!!! 不对啊,老赖头转念又是疑惑,若是尝着滋味儿了,岂不是花烛夜的头一天就来开荒了,也不现实啊。 第8章 许易水这体格,看着可不像这么虚的人啊! 第8章 现在自己对苏拂苓疏远,这人反而乖巧得很。 那头村长还在检查开荒的地,估摸着还得开几天才能弄完,到时候看怎么分。 上河村的开荒都是一起开,开出来的地自然也是一起分的,分完地,有些户家里人口多房间不够的,结了婚的就可以分出来自己修个小家,到时候再根据选址用名下的地互相换一换。 总之基本上匀下来,每家每户都会有几块儿离自家近的田地。 “你弄这么多这玩意儿干啥?” 临着夜色,村长去了许易水家,才上坡就看见许易水正在折腾一大捆斑茅杆子。 修长有力的食指和拇指在两三股斑茅里一翻,动作麻溜又快速,这是在编席子? 檐下有一小团人影坐在那儿,安安静静的守着许易水,应该是那个小罪奴。 村长十分欣慰,这画面看着就温馨,多有人气儿啊! “村长?”顺着声音抬起头,许易水看见了来人。 这个时间点村长过来,应该是找自己有事,红光满面的,许易水猜是好事。 果不其然,村长半蹲在许易水身边,开了口:“你还记得开荒的半边坡上的那片斑竹林不?” 她今天特地翻看了一下,开荒出来的土还不错,今年就能耕种,离全村人都能吃饱饭又进了一步,村长心里很高兴,又想起了许易水这几个村里重点关注的人。 许易水回想了一下,点头:“记得。” “你之后,多花点时间,把那一片也给开出来。” 村长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视线在她和苏拂苓身上来回转悠,红润的脸颊上带着些许揶揄和期望: “过一阵儿分田地的时候,我给你按两个人算,你修新房,就能修到那个位置去。” “怎么样?婶待你不错吧?” 新房?!!! 许易水眼里带这些惊喜。 手底下快速将席子收尾,脑海里却在回忆村长说的那个位置。 她记得那个位置是还不错,如果拿来做宅基地的话,背山面水,后面是斑竹林,但前面的视野还挺开阔的。 “就是离村子的主路这边可能有点远,”村长一手撑着脑袋,另一手拿了颗小石子,在旁边的地上给许易水比划,“不过也不算大事。” 上河村大体依着河谷而建,本身范围也大,如果是严格的按照零散算,村前到村后,起码要走上整整一个时辰,官府的主路只是通了村子的中心区域。 “你勤快点儿,到时候用锄头挖一挖平一平,从这个位置弄个小路接过来,也很快。” “就这么修,差不多。” “那边儿好像没有井,”许易水看了几眼村长画得十分抽象的地图,难为她竟然一眼就看懂了,不过她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是不是不太好取水?” 无论哪家哪户,用水可是大事。 “井你怕什么?” 村长道:“山腰的地儿,你整个竹子钉到石头缝里去,自己弄个泉眼,都能把水引回家里,不比挑水还方便嘞!” 大狸山的山顶还有泉水和瀑布,半山腰土层里的水,也绝对不会少。 “还是您想得周到!”许易水已经想到新房修好后,将山泉水直接引回家里的场景了。 到时候水再分两股,一股做成能截断的引到厨房的缸里,一股做成自然流动的,往池塘放,还能随时在边上洗菜洗衣服! “是吧!”村长也笑了起来,十分满意自己出的主意,丢了手里的石子,又拍了拍手上的泥。 “屋里有水,”许易水的斑茅席子也弄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您等着,我打点水出来洗洗。” 村长当即摆手推拒:“我马上就回去了,回家洗也是一样。” “我也正准备洗手的。”这点人情世故许易水还是知晓的,已经麻利地拿了葫芦瓢,将洗手的水盛了出来。 “那行。”村长痛快伸手,在水盆里搓洗。 视线和边上的小罪奴对上,之前就知道这人好看,没想到擦干净之后,这么白净,就是可惜了那双灰白的眼珠子。 村长摇了摇头,这人要是眼睛能看见的话,指不定村里好几家都得抢着买,价高者得的话,说不定一两银子也能卖得起的! “你……”村长下意识想打个招呼,忽然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这罪奴叫什么。 “你这娘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 许易水正在把做好的席子往屋子里拿:“还没取。” 官兵们把罪奴带来的时候,都是批次和号数,到了新人家,都会由妻主重新取名字,也有断了前尘,重新做人的意思。 大部分取名都是随妻主姓,也比较简单,她总不能告诉村长,这人叫苏拂苓。 “还没取?!” “对,”村长想起来了,“扶桑水你们也还没喝呢。” “我知道这个罪奴眼睛不好,”村长表情有些为难,“对你来说,是亏了些,但……” “没有的事。”许易水赶忙打断村长。 她听出来村长的意思了,估计是白天村里那些人开玩笑,说村长把瞎子给了她,是村长欺负她是孤儿,或许当时村长还没太往心里去,但现在一看她还没给罪奴取名字,大概是觉得自己对这件事很不满。 “因为在开荒。” 想了想,许易水找了个理由:“我想修了新房再娶亲,也好些。” 修了新房再娶亲? 是了,这样要重视很多。 听许易水这样说,村长松了口气。 “你这是准备养狗?”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村长也准备回去了。 许易水:“啊?” 看着许易水把刚才做的席子放在了柴火堆边,还特地弄了一个凹下去的形状:“看着稍微有点儿大啊。” 村长建议:“你看要不要改小一点儿,不然不挡风。” 许易水:“……” 给狗睡的话确实得改小一点儿。 问题是……那是……给人睡的。 许易水看着自己放在柴火堆边,苏拂苓经常蜷缩的那一块儿的斑茅席子,沉默了。 这样看好像是有点儿像狗窝。 “行,事儿我说完了,回了!” “您慢走!”许易水冲村长摆了摆手。 狗窝? 听着声音,人已经走远。 一直坐在房檐边的苏拂苓动了动,慢慢摩挲着站起身,走到了自己在柴火堆边的“归属地”。 触手微凉,但是一片很平整的东西,像是席子,但又比一般的席子摸起来要软很多。 所以这就是许易水刚才忙活的事情? 是为自己做的? 芦苇的味道。 苏拂苓低头,鼻尖微微耸动。 所以是特地编的芦苇席子? “谢谢!” 坐在席子上的苏拂苓小小的一团,一双纤细的手动按一下,西按一下,像小孩子得了什么珍贵的宝物。 天色已经黑沉了下去,许易水点了油灯。 苏拂苓那双灰白的眼睛就那么黄亮亮地望着她,脸上还带着惊喜和满意的笑容。 很怪。 许易水的心情有点复杂。 她又想起了梦里的许易水,对梦里的小瞎子那样好,可当她从局外人的视线去看时,就能知道,在那些肢体接触与接受好处的某些瞬间,小瞎子是嫌弃的。 小瞎子对许易水的付出接受得心安理得,明明是许易水买来的娘子,除了那档子事儿之外,却几乎拿许易水当佣人使唤。 如果不是扶桑水,如果不是梦里的许易水太过渴望总来硬的,或许连那档子事儿都没有。 现在自己对苏拂苓疏远,这人反而乖巧得很。 …… 晚饭是吃癞皮面条。 红薯粉加食量的盐和水,搅拌成有些稀但又能挂糊的液体,再加上一颗鸡蛋,搅拌均匀成面糊。 锅里烧了火,刚烫了一点,许易水就将所有的柴火都抽了出来。 做癞皮的关键就是面糊和火候。 锅底放一点点油,将面糊沿着锅边往下倒,再用铲子将面糊均匀涂抹在锅上,摊成一张薄饼。 灶里的小火煨着,面糊被铁锅炙烤过后,会起一些细密的小泡。 两面都这样煎过后就可以将一整张饼捞出来。 因为饼皮上有细细密密的小泡,像是癞蛤蟆的皮一样,所以得名癞皮。 烙好的癞皮卷起,用刀切成细条,放在滚水里煮,再加点青菜,一碗滑嫩弹牙的癞皮面条就做好了! 苏拂苓第一次吃这种口感的面条,热热乎乎,因为煎过,带着些许油香,很筋道但又不会很难嚼。 太好吃了!!! 女孩儿小口小口的吃着,食物消失的速度却并不慢,最后连汤都喝掉了,脸上红扑扑的,额间带着点汗渍,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第9章 没吃饱? 许易水皱了皱眉,看着自己碗里还剩下的,顿了顿,三两口吃完了。 给苏拂苓吃?不可能。 饿着谁也不能饿着自己。 下次再多做一点吧。 “你……”听到许易水放下筷子的声音,苏拂苓抿了抿唇。 “你能帮我洗一下头发吗?” 刚才吃饭的时候,许易水说后天要带她去镇上。 脸和身上她都自己尽可能摩挲着擦了,但头发,她确实有些无能为力。 娘子顶着脏兮兮的头发,许易水会因为她被人笑的。 已经因为她是瞎子被人嘲笑了。 越想,苏拂苓的头越低。 洗头发? 许易水的脑海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浮现出了梦里花烛夜的那一幕。 第9章 这是一个,非常任人宰割的姿势,像被钉在案板上的泥鳅。 炊烟在灰蒙蒙的村庄里袅袅升起,一团又一团,像灶膛里燃烧的火苗。 午饭有肉! 苏拂苓坐在自己昨天得来的席子上,已经隐约闻到了空气里的肉香味儿。 今天许易水会炕红薯杂粮饭吗? 苏拂苓在想。 不会。 早饭煮了红薯粥,配着之前腌好的萝卜干吃,还炕了几个玉米饼子,中午许易水就不打算做红薯了。 上次那块儿坛子肉还剩下三分之二,许易水将它们都切了。 早上的时候就从已经晒干的木耳里挑了几朵出来,丢在锅里余热温出来的热水里泡着,这会儿已经发好了。 许易水看了看量,觉得有点儿少,想了想,又去地里掰了些稍微嫩点儿的青菜叶子。 田坎边长了几棵野葱,许易水直接挖了回去。 洗干净的青菜梗和叶子分开,菜帮子切成片,待会儿和木耳以及坛子肉片一起炒,坛子肉本身就有咸味儿,都不需要再加盐。 至于野葱,切成半指长的条,直接用豌豆酱拌一拌,淹上半个小时,就又是一道下饭的好菜! 锅里的水烧开了,许易水准备淘米下锅,下意识地就想往里面掺上些杂粮,视线落在柴火堆边的苏拂苓身上,顿了顿,许易水手里的米斗转了个方向,又舀了兜稻米。 罢了,今天就奢侈一把,吃大白米饭吧。 稻米在水里煮上六七分熟的时候,就要过滤捞起来,然后上蒸格蒸熟,这样做出来的饭才是干的大白米饭。 剩下的米汤许易水也没浪费,将先前的菜叶子切碎了和米汤一起煮,再加上一点点盐,就成了非常不错的菜汤。 “谢谢。” 热腾腾的饭菜摆放上桌,苏拂苓坐到桌边,手边就是带着暖意的竹碗。 “吃吧,”许易水将筷子放在苏拂苓的碗上,“吃完我给你洗头。” 灶里还有火,许易水已经把热水烧上了。 “今日天气是不是不太好?” 苏拂苓在风里闻到了泥巴的味道,这种味道,容易下雨。 她的头发长,若是天气不好的话,晾干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了。 许易水抬头,看了眼屋外的天,雾蒙蒙的:“还行。” 明天可能要下雨。 家里没有伞,倒是有件蓑衣,明天把斗笠带上好了。 许易水想着,手下却没停下。 水分两桶,一桶用来打湿头发,另外一桶用来冲洗。 许易水将板凳搭好,再将羚羊蛋放到桌边:“可以了,你过来吧。” 胸口的起伏暴露了苏拂苓内心的忐忑,伸着手往前,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近。 腕上忽然多了只强有力的手,半拖半拉着她,引着她往前走。 苏拂苓放松了一瞬,但随之而来的又是更大的恐慌感。 这么近距离的许易水,她可以清晰地闻到许易水身上的味道,那是很熟悉的,太阳晒过的稻谷香,干燥的,炙热的,又带着大地的厚重,就像这个人一样。 “停,”许易水开口,“坐。” 苏拂苓便停下脚步,径直往下坐—— “等等——”手腕上许易水扶着她的力将她拉住,“你转一下再坐。” 一边说,许易水带着苏拂苓一边调整了身体方向。 苏拂苓真的有点过分信任她了,让停就停,让坐就坐,都没有犹豫和试探是不是真的可以坐。 “躺下吧。” 借着许易水托着的力度,苏拂苓慢慢在板凳上躺了下来。 板凳并不算宽,好在苏拂苓很瘦,躺着很稳当,只是许易水松手之后,有些没有安全感,板凳又不长,她的两只脚得分开落在左右两侧的地上。 这是一个,非常任人宰割的姿势,像被钉在案板上的泥鳅。 下意识的,苏拂苓有些抗拒。 软绵绵的肉绷得有些紧,脖子直愣愣地梗着,让许易水想起了以前家里养的那只大鹅。 等新房修好了,也养几只大鹅吧,还能驱蛇,苏拂苓最怕蛇……了。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哪儿,许易水立马回过神,专注在苏拂苓的头发上。 拆掉苏拂苓头发上带着泥点子的绑带,青丝便蜿蜒着散落进木桶里。 洗头发的第一步,要先将头发梳顺,不然水容易打湿不进去,头发也毛躁着不好洗。 许易水拿来了自己的梳子。 许易水下手很轻,苏拂苓只觉得头皮痒乎乎的,耳边全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苏拂苓还是闭上了双眼,两只手僵硬地放在身体两侧,紧紧地扣住板凳。 完了完了,她的头发肯定很脏。 不知道有没有跳蚤。 越想,苏拂苓的心里越羞耻,淡淡的绝望感上涌,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死在旱地上了。 “你怎么又哭了?” 刚将头发梳顺,手里拿着小葫芦瓢,正准备舀水浇上去的许易水,一抬眼就看见了苏拂苓白净脸颊上的两行清泪。 从眼角都要流到耳朵里去了。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那两行水痕又添了几分汹涌。 许易水:“……” 长这么大,苏拂苓真的是她见过的最爱哭的人了。 别家的娘子也没这么矫情啊。 啪。 脸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苏拂苓疑惑地伸出手摸了摸,松了口气。 是一张帕子。 这样,对方就看不见自己窘迫的表情了,苏拂苓在心里为许易水的体贴感到甜蜜。 妻主就是这样的,粗中有细,是一个顶顶好的人! 帕子并不十分硬挺,还带着点凉意和湿润,以及一股熟悉的属于许易水的味道。 苏拂苓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烧了起来,这应当是许易水的帕子。 早上还用它洗过脸的那种。 许易水也松了口气。 眼不见为净。 没看见就是没哭。 没哭就不用哄。 嗯,她真聪明! 温水浇在皮肤上,一股麻痒顺着头皮流淌开,后劲儿还带着微微的凉意,苏拂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看着白嫩脖子上鼓动而起的纤细的肌肉纹理,许易水顿了顿。 好在,很快的,苏拂苓就适应了。 整个人也在这种适应的过程中,彻底的放松了下来。 羚羊蛋是一种草,沾了水之后揉搓,会产生很多的白色泡沫,大家经常拿这种草来洗澡洗头和洗衣服。 讲究些的还用淘米水和生石灰,或者管货郎买专门用来清洗身体和衣物的胰皂。 许易水没那么讲究,能洗就行。 苏拂苓的头发生得很好,浓密又黑亮,本以为乱糟糟的很难梳顺,但梳子一过去,那些结很轻松的就散开了,枝丫也迅速乖巧平顺。 稍微麻烦一点的,也就是干涸了的泥点子。 许易水低下头,稍微靠近了些,先用水润湿再梳。 女孩儿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闻起来像是冬天腊梅枝头的雪。 气味如人,苏拂苓如今虽然零落成泥碾作尘,但梅依然会再开,雪也依然会再落。 只要时机成熟了,就依然是冰雪皎洁,高不可攀,独坐云端。 许易水的头发就太黑硬了,杂草似得倔强。 记得小时候和猴子她们一起玩儿,抓螃蟹烤来吃,结果不小心把夫子家的草垛给点了,她急着救火,头发被或燎了一大半,没办法,家里只能给她剪短。 结果那头发,第二天一起床,直接炸得像屁嘣了似得,连累她被嘲笑了好久,为此天天跟别人打架。 不过说起来,短头发其实还挺方便的,那一阵儿她洗完头发,出去晃悠一圈就能干得透透的。 要不然新房搭柴楼的时候稍微搭高一点儿? 到时候留个小窗子,洗完头发站上去,吹着风也能干得快些。 不过……许易水忽然又想起村长的话。 她要是把苏拂苓送走的话,村长到时候分开荒的田地,还能给她算两个人吗?! 第10章 “唔——!” “抱、抱歉!!!” 许易水想得入神,手里的葫芦瓢一时不察,失了准头,水直接淋了苏拂苓满脸。 水波冲击,苏拂苓慌乱地从板凳上爬起来! 若只是躺着还好,这一坐起来,温热的水直接顺流而下。 许易水一边道歉,忙拿了干帕子来给苏拂苓擦拭。 好在脸上刚才放了张帕子,隔了水,没直接灌进鼻子和耳朵里。 但领口和胸前却是湿了个头。 苏拂苓也着急,慌乱中扯着衣服擦水。 怎么会,有的人的皮肤,灰扑时候和干净时候一个样,干净时候和沾了水的又是另一个样? 白得晃眼。 许易水只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转头去水缸里灌了两口冷水。 她一定是因为尴尬,因为觉得抱歉,而不是因为其他什么才口渴的。 洗完头之后,许易水扛着锄头,继续去开荒了。 苏拂苓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梳头,一边晾头发。 就这么静静的等着许易水回家。 先是竹碗,再是席子。 今天许易水回来,还会给她带东西吗? 会是一束鲜花么? 她闻到了,春日回暖,应该有不少花都开了。 许易水确实又给苏拂苓带了东西。 不过这次是一根竹棍。 “你试试。” 这是她去看村长给她那块儿房基地的时候,在旁边的斑竹林看见的斑竹,长得异常直溜! 几乎是想都没想,许易水就将它砍了回来。 靠近根部的这一段比较结实,可以给苏拂苓做个拐棍儿,至于剩下的部分,许易水还没想好做什么。 不过没关系,这样好的斑竹棍,那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先放着,到时候再说! “谢谢!” 苏拂苓试了试,有了竹棍,走起路来,脚下的情况确实就要方便很多了。 女孩儿脸上带了笑,灰白的双眼竭尽全力想要捕捉许易水,向她道谢。 许易水面色柔和:“不客气。” 然而,苏拂苓紧着手里的斑竹棍子,在暗暗地想着另一件事情。 明天如果不带拐棍的话,许易水会牵着她的手吗? 第10章 或许她是真的该娶妻了。 许易水又做梦了。 但这次的梦,有些奇怪。 大雪封山的天,猎户穿着蓑衣背着箭筒,手里捏着一杆弯弓,走在山林里,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寻觅着猎物的踪迹。 显然,这个猎户就是她自己。 但哪个傻登会在这样的天气,穿着蓑衣跑出去打猎? 反正她不会。 “咔——” 树丛里有东西,是一只灰毛野兔,许易水立马弯弓搭箭,没射中,野兔蹿着跑走了。 当即,许易水便追了上去。 难得遇上没冬眠的野兔,这极有可能是她在这大雪天里能找到的唯一猎物。 越往上追,那流水的声音越是清晰,周围的雪似乎都薄了不少,温度也暖和了起来。 两侧是潺潺的水声,兔子跑了,越追那水声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哗啦啦的雪落在地上,许易水扒拉开杂草枯树的灌木丛,看见了一汪温泉。 还有一个人。 一个正在脱衣服的人。 难怪这附近的温度都高了起来,原来是有泉水的缘故。 外面的雪还在飘着,但这一方天地的雪却停了。 袅袅的水汽,蕴养着池边的红梅碧草,在深冬却宛如暖春。 而那个人就在池边,在树下,在碧草之上,正缓慢地褪去身上披着的雪白狐裘。 圆润的脚指头踩在青草地上,像是珍珠落在翡翠玉石的盘子里,晶莹剔透得让人移不开眼。 是仙女吧? 那种话本里,只要偷走衣服,就会失去法力,然后成为你的妻子的仙女。 许易水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知道仙女每脱去一件衣裳,她的呼吸就更重一分,冰天雪地里,脸上心里,好似烧起了一团火。 不能发出声音,不能惊扰了人间仙境。 许易水克制着自己的动作,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也在克制自己变得急促的心跳。 大概是有那些话本传说里的前车之鉴,仙子并未脱得**,身上还裹着件维持自己法力的轻薄纱衣。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遐想,带着隐秘,却又愈发引人探寻。 一步一步,轻盈地走向泉水,不知何处有风吹来,纱衣翻飞之间,似乎轻柔地落在了许易水的脸上。 许易水闻到了梅香。 “你还要看多久?” 许易水闭目克制自己,却听见清泠又娇媚的声音伴着热气熏了过来。 她听见仙子嗔笑,那笑就像是落在她的耳边: “小家主不如下来?看得更仔细些?” 仙子一边说,一边笑着在水中起舞,娉娉婷婷,尽态极妍,摄魂夺魄。 很好,这不是仙子,而是勾魂的艳妖。 妖好,艳妖好! 许易水落入温泉池中。 是艳妖,便能毫无顾忌的去捉住她的长臂,揽住她的腰肢,扣住她的双腿,托住她的脚踝。 她可以尽情地拥有这整个人。 泉水温热,在这寒冬里甚至还有些烫,许易水心里的火烧得更旺。 仙子长臂一展,纱衣带水,盖上了登徒女的脸,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人也变得若近若远。 池子不大,但总归是池,有心想躲,还真不一定能捉住。 可惜仙子小瞧了她。 许易水没愧对自己的名字,水性极好,自小在一群娃娃里下河摸鱼,便是从无敌手。 一个扎猛子的下潜,追逐的人影便消失不见,仙子有些惊慌地回过头,下一瞬,脚踝便被一只有力地手扣住。 …… 手臂成为圈禁的牢笼,隔着轻薄的纱衣,一点一点磨蹭着,要让躯体嵌合,打造成独属于某一个人的禁锢。 许易水听到了轻巧的娇声,那声音很熟悉。 有风吹来,池边红艳艳的寒梅被吹落,砸在微微扬起的脖颈之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扣着怀中人的脖子,许易水贴了上去,半克制半强迫地将人脸转了过来。 梨花带雨春带水,芙蓉如面柳如眉。 女人的神色分外苍茫,眼眸是熟悉的灰白。 苏拂苓。 她熟悉的,无法坦然面对的欲念。 …… 大花公鸡尚未啼鸣,只能偶尔听到几声鸟叫,许易水感受到了些许湿润。 脑海里,梦中人回过头来时的脸她眼前挥之不去。 许易水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地吐出。 荒谬怪诞的梦境不再是先前的预知,而是另一场剖白。 可无论如何,似乎总是和苏拂苓有关。 大概是春天来了,她又到了适婚的年龄,所以总容易想到这些有的没的。 或许她是真的该娶妻了。 把苏拂苓送走之后,把新房子修起来之后,就再买一个罪奴做娘子吧。 也可以找王媒婆打听打听邻村周围,是否有人家愿意。 至于苏拂苓,反正这一次,她们没喝扶桑水,也没拜堂成亲,更不曾同房花烛夜,吹灯到天明。 苏拂苓不是许易水的娘子。 许易水也不是苏拂苓的妻主。 最多最多,只是个萍水相逢的歇脚过路客,若真要细算起来,许易水也是在苏拂苓落魄的时候帮了她一把,好歹给了她一口饭吃的恩人。 只是天高水长,此后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许易水平静地想着,一边起身擦洗收拾。 张家的驴车,应该就快来了。 第11章 “瞧瞧,这年轻人,就是恩爱。” “我们要带这么多馒头吗?” 天将将亮的时候,斗志昂扬的公鸡唤醒了在新席子上睡得正香的苏拂苓。 许易水已经把早饭都做好了,杂粮馒头配先前冬日里腌渍好的萝卜叶,水就直接是蒸馒头的水,许易水还另外拿了两个水壶。 把剩下的馒头包了起来,许易水直接将包袱绑在了苏拂苓的身上。 对于背食物包袱,苏拂苓什么没意见,只是闻着馒头香,她有些害怕掉了,总时不时伸手去摸摸看馒头还在不在。 这一摸,就清晰的感觉到许易水准备的馒头有些太多了。 怕是有七八个。 许易水蒸的这个杂粮馒头很大个,估摸着一馒头比她两个拳头还大,她刚才就吃了好久,都吃撑了才强行把一个馒头吃完。 苏拂苓有些疑惑,馒头带着路上做午饭干粮她是明白的,但两个,最多三个也足够了呀,怎么带这么多? “易水——!” 还没等到许易水回答她,门外便传来了晃晃悠悠的铜铃声,伴随着嘎吱嘎吱的木头碰撞的响动,由远及近,停下后,便是一个女人嘹亮壮阔的嗓音。 第11章 “哎!” 许易水应声,赶忙拉开了草棚的门,出去打招呼。 “嚏——” 有些昏暗的清晨,雾气袭人,驴车头的两只黄灯笼,将被缰绳拉停正在甩脑袋的驴子照得清晰。 “张婶,”许易水冲坐在驴车头的两个女人打招呼,“张婶娘。” “辛苦了,起这么早。” 这会儿也才四更天,刚到五更天的样子。 “嗐,”戴着小帽子的张家大妻主张朝芳摆了摆手,“说这些。” “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许易水点头,一边进屋子拿东西。 先前的蘑菇和木耳都已经晒干,许易水拿油纸将它们包了起来,又将没保存好有点发硬了的兔皮从墙上取了下来。 这些就是她这次去镇上,全部要卖的东西了。 “易水!”屋外传来张大娘子叮嘱的声音,“今儿可能要下雨,你多带把伞哈!” “好——!” 许易水一边回声,一边看向等在身边的苏拂苓:“走吧。” 出门口时,许易水顺手捏起了挂在墙边的斗笠。 苏拂苓一只手捏着拐棍,另一只手紧紧的握住装了馒头的包袱。 草棚的路她已经很熟悉了,一路走到地坝里,都还算平稳。 “笃笃——” 斑竹棍子敲在地面上发出轻响,张家两口子询声看了过来,终于见到了许易水新买的瞎眼娘子。 看身段,的确是个可人的,但天太黑,看不见脸。 好奇心的驱使,几乎是下意识的,张大张朝芳就要举着手边的灯笼去照苏拂苓,好看得再仔细些,被张娘子啪得一声拍在胳膊上。 好奇是不假,但怎么能做得这么明显,人许易水就在旁边站着,看着的呢。 张大娘子冲自己莽撞的妻主翻了个白眼,又对许易水扬起和蔼的笑:“这就是你娘子吧?” “生得可真俊俏!” 许易水不*知道怎么答,只得笑笑。 倒是苏拂苓,虽然眼睛看不见,但透过声音,也能感觉到张大娘子的善意,心里那股见到不熟悉的人的紧张感顿时放松了不少:“张婶,张婶。” 她还记得刚才许易水对两人的称呼:“麻烦你们了。” 年轻女孩儿的声音宛转悠扬,像清脆的黄鹂,虽有些怯生生的,却也是十分有礼,一边说着还一边欠身,看着格外文雅。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张大娘子的声音都温柔了下来。 举着身边的灯笼给两人照驴车的后车斗:“易水你愣着干啥啊?” “赶紧抱你媳妇儿上车啊!” 驴车的车斗后面摆着好几个大竹筐,有各种青菜,还有两篓红薯,挤得满满当当,看着都有些难以下脚,但这在农家是常态。 “直接坐红薯上面就行。”张大娘子豪爽道。 张娘子说话的时候,苏拂苓已经敲着拐棍到了驴车边上,摸到了车斗边缘,大概有她腰那么高。 想了想,苏拂苓将拐棍放平,试探着将膝盖往车斗上跪,准备就这么爬上去。 下一瞬,张娘子的话音落下,苏拂苓的胸前忽得横亘了一只有力的大手,大腿也被一股劲儿托住。 向上。 失重感是一瞬间的事情,却吓得苏拂苓不由缩了缩,小声惊叫:“啊——” “站稳。”脚踏实地时,耳边是许易水沉稳有力的声音。 苏拂苓踩在驴车后斗的木板上,许易水已经松了手,可那股力道却在最敏感的胸口挥之不去,还有大腿上,仿佛还能感觉到那股强劲的,不属于自己的热度。 “吱——”驴车一重,身边多了团极其有攻击性的气息,好像要将她裹住。 毫无疑问,那是许易水。 苏拂苓只觉得刚才那快速的一抱,留在身体上的属于许易水的力像是刻了烙印,直往她心里烧。 她,她力气怎么那么大呀…… “坐吧。” 看着僵硬得仿佛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苏拂苓,许易水顿了顿,伸手扶住她的手肘,让她坐下。 “好…好。”苏拂苓结结巴巴地坐下,右手悄悄往后,快速地揉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要把许易水残留的那股劲儿打散。 白净的脸上不由飞起了云霞,衬得灰白的眸子神采奕奕,只可惜夜色浓重,仅有车头两盏橘黄的灯笼是为了给驴子引路,便无人知晓少女的羞涩与情谊作出的肖像画。 “嘿——” 目睹整个过程的张大娘子不由偷笑,一边伸着胳膊撞了撞自家的妻主,眉宇间全是善意的调侃,看稀奇似得看着两个人: “瞧瞧,这年轻人,就是恩爱。” 张大娘子自以为声音小,可在这空旷又安静的驴车上,四个人都清楚的听见了。 苏拂苓头不由压得更低,脸上火烧得更旺了。 “你呀你。” 张大的话音里也是笑,对着自家媳妇摇了摇头,又朝坐在后面想两人叮嘱道:“坐稳了,我们出发!” 许易水扫了一眼苏拂苓,见她没什么歪斜,应声答道: “好。” 第12章 好像从刚才起,这位小娘子就一直在看灯笼。 从上河村进镇的路并不平坦,虽说是官府修的主路,但也都是遍地泥尘,偶尔还得停下车来,将碍着车轮的大石块儿捡开。 “你怎么这个时候卖兔皮啊?” 熟人一起赶路,若是沉默难免觉得尴尬,张朝芳看了两眼许易水,见她还带了兔皮,于是主动挑起了话头。 上河村背靠大狸山,家里的妻主们也时不时会进山打猎,毛皮价格一向不错,但现在已经开春了,天气回暖,一般都是囤起来,等到刚入冬价格最好的时候才会拿去卖。 “这张没剥好,”许易水的机关抓到这只兔子的时候已经过完年了,“我怕放久了到时候坏了。” 比起季节的影响,坏了的毛皮更卖不上好价钱。 明白过来原因的张朝芳点了点头:“那你可以直接卖给钱掌柜。” 钱掌柜是镇上成衣铺子的老板,店里也一直在收皮草。 “虽然可能会压点儿价,不过钱掌柜那儿什么皮子都收。” “而且收了就立马加工做成衣了。”这样对于没处理好的皮子来讲,损失是最小的。 许易水摸了摸兔毛:“是打算去问问钱掌柜。” 伴随着驴车嘎吱嘎吱的声音,车上四人各说各的话,旁边的张大娘子和苏拂苓,又是在说另一桩事情: “你这是真白净,怎么养出来的?” 张大娘子感叹:“这瞧着跟刚满月的婴儿一样水嫩。” 苏拂苓抿唇笑了笑:“可能是我眼睛不方便,很少出门,没晒着的缘故吧。” 很少出门? 可是官府一路押送罪奴过来,还少走少晒了?还是说是因为天冷见太阳的时候少? “说起来,你这眼睛是怎么伤到的啊?” 张大娘子的视线顺着灯笼晃晃悠悠的黄光,落在了苏拂苓的脸上。 好像从刚才起,这位小娘子就一直在看灯笼。 “一点儿都看不见了吗?就全是黑的?那你能分得清天黑天亮吗?” 张大娘子的好奇不加掩饰,这样的刨根问底,其实对于刚认识的人而言,多少都有些不礼貌了。 但她没什么恶意,苏拂苓也并不介意,反而一点一点耐心地回答了起来: “也不是全黑的,就像……雾吧,看着是特别特别浓的雾。” “白天和晚上的话,雾的颜色会不一样,所以是可以感觉到时间的。” 其实更准确的来说,是虚无。 就像最炎热的夏日正午里,耀眼刺目的烈日高悬,而你抬起头看了它一眼,被灼伤的那一秒,会下意识的闭上眼,就是闭眼的那个瞬间眼前的空洞虚无。 苏拂苓一开始很害怕这样的世界,后来……或许是习惯了。 还慢慢能察觉到,白天虚无亮一点,晚上虚无暗一点,若是有灯,会有点昏黄感。 所以她很喜欢盯着灯看,喜欢努力地去感受那一丁点的不同,空洞的世界好像终于有了抓手的地方。 “原来不是全黑的……”张大娘子也是第一次知道瞎子眼里的世界,“你伤着的时候没让大夫看看吗?” “治不好了吗?” 苏拂苓摇头:“我是在被——” “嘭——!” 话音未落,忽然!木头撞上石头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整个车身猛地一抖! “咴——!” “吁——!” “哎哟——!” 张朝芳急忙去拉缰绳,张大娘子也吓了一跳,顿时,驴叫人叫响做一团。 后车斗苏拂苓的话被打断,整个人也随着驴车的抖动而猛地往前一栽! 什么都看不见,恐惧成倍地放大,苏拂苓嘴里不由发出惊叫:“啊——” 第12章 下一秒,整个人便好似撞在了一根木棒之上! “嗯——” 苏拂苓闷哼一声,人倒是有惊无险地稳在了车上,但胸口那两团却疼的要命! 这坚实有力地和木头一样的手臂,除了许易水也没谁了。 苏拂苓微微弓起身,一张白嫩的脸揪成了一团:“呼——” 是真的疼,好想揉一揉缓一缓。 许易水只感觉到手臂撞上了什么十分绵软的物什,紧接着便是带着点梅香的慌乱又急促的呼吸,隔着春衫吹在她的手臂上。 骨节分明的大掌不自觉地握了握,许易水正想抽回手臂。 “哎——” 驴车又是一个颠簸,苏拂苓也顾不得胸前的痛了,慌乱地伸出手,忙抓住身前这唯一的依仗。 “没注意压到石头上了,”张朝芳关切道,“你们没事吧?” 张大娘子也帮着解释:“天色太昏了。” “没事,”许易水回道,“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啥,都习惯了。”张大娘子道。 其实许易水是有事的。 苏拂苓将她的手抱得很紧,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她便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就这么任由那半截手臂脱节似得陷进了温柔乡,难以自拔。 喉头滚了滚,将脑海里浮现的残梦画面踢开,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然后呢?” “啊?”听到她的声音,苏拂苓有一瞬间的茫然,又小心翼翼道,“你是在问我吗?” “嗯。” 许易水垂眸:“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就……” 苏拂苓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软很轻,带着无限的委屈与隐忍。 “我也记不太清了,她们说是在押送的路上摔的,磕了脑袋,就看不见了……” 她是不是问到了伤心处? 听着苏拂苓的声音,许易水心里难得的产生了点儿反思。 倒是和梦里,她知道的苏拂苓伤眼与失忆的原因一样。 “是么……” 许易水喃喃。 第13章 一直住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就这么伴随着驴子一步一步,车轮嘎吱嘎吱,属于白日的晨光慢慢从山脚边亮堂了起来,一行人离镇子上,也近了。 远远的,就能看见坡上边的坪坝露出个木刻的牌坊,刷了桐油和红蓝宝漆,牌坊的正中间是描金的“狸水镇”三个大字,据说还是十几年前在这边当县官的宰相老爷亲笔提的,好不气派。 “易水,你们到哪儿?” 牌坊的右边儿是一座土地庙,修得很是气派,不过这会儿已经有些荒芜了,只有几个懒汉嘴里吊着草,蜷着腿在门口的石阶上赌牌。 “就茶摊儿把我们放下来就行。” 许易水说的是静思茶摊,就在过了牌坊没几步路的大榕树底下。 茶摊的老板黄静思是她的旧友,以前私塾里的同窗,黄家两口子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安静乖巧,特地托董秀才取出来的这么个名字。 谁知道顶着这么个名字,黄静思反而长成了溜猫逗狗的性子,幼时和许易水也算臭味相投,常年霸占全班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宝座。 不过黄静思倒是踩狗屎考上了童生,本来改邪归正要继续考的,奈何时运不济家里遇上了事情。 最后就在镇口支了个茶摊,靠着给来集市的人歇脚和写信等讨些生活。 “吁——” 张朝芳将马车停下:“到了。” “谢谢张婶,”许易水站起身,“谢谢张婶娘!” 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跳下车。 “嗐,”张大娘子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谢,“你们慢点儿哈,扶着你娘子些。” 许易水正伸手要抱苏拂苓下车呢:“晓得的,晓得的。” 苏拂苓伸出的手被许易水握住,顺着牵着她站起身,再往前走两步。 许易水松开苏拂苓的手,人往那头一靠,两只手顺势箍在苏拂苓的腰上。 一举一放。 满袖盈香。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长的,明明她的动作已经非常快,也非常克制疏离了,却好像被捧着脑袋埋进了怀里似得。 劈头盖脸,全是苏拂苓身上的那股冷梅香。 脚刚触上地,许易水就好像抱着的是什么烫手山芋似得飞快松了手,苏拂苓一时不察,整个人直接向后边儿栽去!又被许易水眼疾手快的揽住! 转过头来的张朝芳看得发笑: “那行,那你们先忙你们的。” 张朝芳道:“我和你婶子先去给老二老三送菜。” “下午也还是在这儿,差不多未时末吧,在这儿集合。” “好!”许易水点头答应,一边将苏拂苓松开,再将拐棍递到她手里。 “握住,站稳。” 出门在外最怕的就是添麻烦,苏拂苓忙点了点头。 交代清楚,张家两口子便架着驴车离开了。 “我们是先去杂货店卖山货,还是去找钱老板?” 路上的时候,苏拂苓已经通过许易水和张婶的交谈,知道她今天都要做些什么。 “先去茶摊。”许易水道。 她不准备带着苏拂苓一起在镇上晃悠。 “哟,”黄静思是个年轻人,穿着短褐的打底上衣和暗绿的束脚长裤,头上戴着顶补毡帽,习惯性地弯着腰。 见着来人,立马站直了身体,将擦桌子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开口就是笑骂:“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老远就看见你搁张家驴车那儿磨磨唧唧了。” “这是又拿了什么好东西来卖?” 许易水显然是习惯了黄静思的调侃:“行了,别贫了。” “我放个人在你这儿。” 黄静思早就看见许易水身边还带着个杵着拐棍的姑娘,第一眼的时候就想问了:“这谁啊?” “你媳妇儿?” “朋友。”许易水将苏拂苓往前带了带,径直走进茶摊。 黄静思的茶摊不大,就在榕树底下借着枝丫拉起了一块儿能遮阴避雨的篷布,再搭一个生火烧水的小炉灶,配上了三张小方桌。 这会儿还早,茶摊就坐了一个客人,许易水让苏拂苓坐在了靠里的桌子。 “朋友……”这个词能有很多层意思,黄静思给苏拂苓倒了碗茶,放在她身前时,才看清楚了模样。 好家伙。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看见这么精致的人! 巴掌大的小脸上,黛色的弯眉犹如雨雾中朦胧的远山,偏圆的凤眼大而有神,瞳色有些浅,像清泉似得,琼鼻脂唇,肤色白嫩得亮眼! 再一看身段更是不得了,饶是穿得这般普通甚至破烂,看着却和仙女下凡似得。 “你这朋友长得有点儿好看啊!” 黄静思来了精神:“哎~小娘子婚配了没啊?” 听了她的戏言,还未坐稳的苏拂苓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抓住许易水的手就害怕地往她身后躲! 许易水被她这一扯也没防备,险些直接扑到她身上去,幸好反应快,立马用另一只手撑住了旁边的桌子。 黄静思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问,吓得人这么大反应,也愣住了。 “皮得你!” 翻了个白眼,许易水对着黄静思的小腿就是一脚轻踹,又扶住拽她腰间衣服的苏拂苓:“她开玩笑的,别怕。” 黄静思一闪,还是被许易水的脚底蹭上了泥,一边拍腿,又憋不住笑地戏谑:“朋友?” “你就在这儿等我,”许易水没理黄静思,而是跟苏拂苓交待,“我一会儿回来找你。” 原来她不打算带上她。 顿了顿,苏拂苓迟疑地点了点头,整个人在板凳上十分柔顺地坐了下来。 瞧着还挺可怜兮兮的。 “德行。” 许易水这才去勾黄静思的肩膀。 “人我可放你这儿了,帮我照顾着啊。” “这么放心?”黄静思挑眉,“这可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这人小事儿不着调,满嘴的胡诌,但人不坏,这不半句苏拂苓的眼睛都没问过,大事上,许易水还是很放心黄静思的。 拍了两下对方的肩头,开裆裤的交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易水打算先去卖山货,再去找钱老板,然后跑一趟衙门,带着苏拂苓一起的话,尤其是最后一项,就没那么方便了。 “她走了。” 黄静思的视线落在苏拂苓身上,将茶碗往她手边推了推:“安心坐着吧,来,喝茶!” “姐看你长得好看,请你喝。” “怎么样?够仗义吧?” 耳朵听见土陶在木桌上滑动的声音,苏拂苓抿了抿唇,抬手摸到了茶碗:“谢谢。” “客气客气!” 比起许易水,黄静思就要显得朝气很多。 也不对,刚才的许易水其实也很朝气,虽然话不多,但她能听出来,许易水是放松的,还带着笑意。 第13章 这样的许易水,仿佛之前在上河村里,她见到的那个沉稳内敛的人,只是她的错觉。 原来许易水也有活泼甚至调皮的时候。 只要一想象许易水的少年老成外表下,装着个稚嫩的孩童性子,苏拂苓就忍不住莞尔。 狸水镇很大,沿着狸山和易水河,这一圈全是狸水镇的地界。 但狸水镇也很小,铺了平路,修了房,自发组成集市区域的狸水镇,也就这么三四条街,若不是中间隔了条柳河,前前后后走完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易水!” 张朝芳给老二拿了菜,又去给老三送,张大娘子则是歇脚在了医馆,挽着准妹妹套近乎。 天色飘起小雨滴来,这才赶忙去给张朝芳送伞,路上远远见着个许易水的背影,也没带个伞就那么横冲直撞地走着,于是张口喊道。 只是那人没停步,一溜烟儿就没影了,瞧着是往后巷子那边儿去了。 那边儿有什么? 张大娘子正想着,就在镇口看见了许家娘子。 “妹子?”张大娘子赶忙走到榕树底下,将伞这在苏拂苓的头上,“你怎么坐在这儿?” “许易水呢?” “哎哟瞧我这记性,刚才还看见她往衙门那边儿去了呢。” 后巷那边也只有个清水衙门了。 “张婶娘?”苏拂苓也被热情的女音冲得一懵。 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声音是张大娘子。 刚刚飘了雨下来,茶摊里多来了两桌歇脚的客人,黄静思本来给她安排了一个位置,但苏拂苓有些不习惯和那么多陌生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总觉得她们都在看她。 想了想,就躲到了茶摊边上的榕树角落这里,不会耽误了生意,黄静思也能看见她,她还能躲开那些目光。 苏拂苓正准备轻声解释,黄静思也瞧见了这边的情况,走了过来: “张家娘子?” 不算熟悉,但张家的老二张朝菲是秀才,童生时读书的私塾,也是后来黄静思和许易水她们读的那个私塾,也算是同门师兄弟,张朝菲还曾帮私塾先生代课,自然也是认识的。 “可不就是我,难为你还记得。” 张家娘子倒是自家闲聊时听老二提起过,许易水皮猴子的时候,那几个最无法无天的毛丫头里,就有这个黄静思。 想到老二当时那痛心疾首的样子,张家娘子瞪向她:“易水把人交给你看顾,你就是这么看的?” 许易水和黄静思的交情,许易水不在这儿,她娘子却在这儿,必定是让黄静思帮她照看了。 一边说,张大娘子一边露出苏拂苓的小脑袋。 那一头乌木似的头发上,直接蒙了一层白雾,可不就是让雨给淋湿了。 “啪!” 黄静思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瞧我这忙得,对不住对不住。” 态度倒是很诚恳,确实是她的疏忽,光顾着客人去了。 苏拂苓像是被张家娘子问责的阵仗,和黄静思的连声道歉吓着了,急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是我自己要坐在这边来的。” “再说了,”苏拂苓抓住张大娘子的手,大概是怕她还要追究,“张婶娘不是说要带我去找易水吗?” “我们走吧。” 张大娘子:“?” 在黄静思的歉意里,张大娘子扶住苏拂苓:“人我就带走了,你快去煮你的茶水吧。” 犹豫了一下,想到先前许易水就是坐张家的驴车来的,黄静思点了点头:“好嘞。” “您们慢点儿哈,地上滑。” “知道知道,还不赶紧顾着你的客人去!” 这尾音里,还刺了句黄静思没把苏拂苓照顾好。 黄静思叹了口气,摇着头,继续煮茶去了。 …… “这黄静思,名儿取得倒好,就是和人沾不上半点儿边儿,泼猴一样的性子。” “你别看你家易水现在这样,她小时候啊,那也是个泼猴儿……” 一边走,张大娘子一边跟苏拂苓笑谈着分享些许易水的童年糗事。 “若真是在寻,我把人给您带过来看看。” “一直住在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衙门边上,苏拂苓挽着张大娘子,听见了许易水的声音。 第14章 她确实不想要她。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边儿上的柳河,绿柳刚抽出新芽,远远瞧过去嫩黄的一片,水流潺潺而下,衙门前的这一方天地,只剩下两个人无声对峙。 最后还是苏拂苓先开了口。 只是到底没忍住,眼泪拌着哽咽,嘴上泄声,泪便也涌了出来。 “什么叫把人带过来您看看?” “什么叫一直住在你这儿,也不是个事?” “还有谁一直住在你那儿……” 苏拂苓不是傻子,有些话像是带着刀,每问出一个字,都是一次割喉自刎。 “你说让我等你……你却来了衙门……” 还说了那样的话。 “许易水……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你说让我等你。” “你也嫌弃我是个瞎子,是不是?” 跋涉千里,她不知道忍受了多少的饥寒交迫,艰辛苦楚,终于,她来到了一个很俗气的村子,但在这里,她遇上了一个很温暖的人。 不像她的手总是冰凉的,许易水的手很暖和,像放在火上烤过,带着热气。 也不像她的总是独自萋萋,许易水一个人也生活得很好,在向上的过着日子。 这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不会打骂她,也不指使她,对她动手动脚,反而会给她做饭,会帮她洗头,会给她铺席子,会给她做拐杖,还会为她削平竹碗上的刺。 她以为自己有家了。 她愿意做许易水的妻子,却从未想过,许易水会不愿。 苏拂苓很难过,哭得很厉害,眼泪像落雨时的房檐。 可惜水滴石穿要上千年,滴雨砸不透檐下的石阶,苏拂苓也哭不软许易水的心肠。 许易水沉默地听着对方委屈的控诉。 却又只能沉默。 因为苏拂苓说的是事实。 她确实不想要她。 毕竟除了那些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的旖旎梦境,以及偶尔的思绪跑偏,其实她和苏拂苓相处不多,她对苏拂苓也知之甚少。 嫌弃苏拂苓是个瞎子倒也谈不上。 她又不喜欢苏拂苓,苏拂苓也不是她什么人。 “瞎子出门是很麻烦的。” 苏拂苓吞了吞哽咽的喉头,仰起脸,露出苦笑的神情,一边试图稳住自己的情绪: “我以为你带我来镇上,是买……衣服的。” 嫁衣两个字,苏拂苓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她是许易水买来的娘子,有些并不讲究的村里人,也没个什么仪式。 但稍微有一点的,也都知道要点一对红烛,喝一**杯酒。 再好一些的,穿一身新衣裳,配一朵鬓边海棠红。 她以为许易水不急切地触碰她,是想着要先相处一阵,培养感情。 她以为许易水带上她,是想让她试一试新衣服合不合身,问一问花色喜不喜欢,看一看海棠红衬不衬人。 原来并不是。 “原来你是想赶我走……” 原本来她并不想娶她做娘子。 泪水越忍越忍不住。 苏拂苓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对面的人却没有一丝言语,沉默得像一尊结了蜘蛛网的石像。 上天可真是残忍。 她难过得快要站不住,却连许易水是什么模样,什么表情都看不清楚。 许易水是否蹙眉不忍?许易水是否无动于衷?许易水是否背过身去,不愿意面对她的哭求面容? 苏拂苓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看不见表情,所以她从未真正知道,许易水是否是喜欢她的。 因为看不见表情,所以她根本无法通过那些感受到的好而猜透许易水的心。 或许许易水只是善良罢了,或许许易水对谁都会这样。 换任何一个罪奴,都是这样的待遇。 而她只是一个瞎子,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苏拂苓越想越绝望。 此间有些绝望的还有另一个人——张大娘子。 啊这…… 往左边看了看许易水,又向右边看了看苏拂苓。 啊这…… 这是个什么情况?她怎么听不太懂呢?吵架了?那她是不是好心办了件坏事? 她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劝分还是劝和啊?劝分是不是不太好?劝合好像也不太好……主要不知道这什么情况啊! 村长是说人给许易水做娘子了啊。 不过开荒的时候许易水也没缺席过,两人还没喝过扶桑水,倒也还没做那档子事儿。 第14章 这…许易水是想把人给送回去? 嫌弃是瞎子? 不应该啊,许易水是个赤诚人。 张大娘子一时之间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只能默默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开始在心里暗骂: 死老天爷就知道下雨,下下下,下毛啊下! 她只有一把伞,都不知道要给谁撑! 严格来说张大娘子是有两把伞的,但另一把伞是要带去给张朝芳的,那当然是不能给出去的。 “啪——!” 尚且青绿色的斑竹拐棍砸落在被夯平过的泥地上。 “我滴个天爷呀!” 原本站出了些距离的张大娘子面露惊恐,慌忙地冲上前: “愣着干嘛,救人啊!!!” 第15章 “你管我死活做什么?” 许易水不是愣,她只是没想到苏拂苓会忽然要跳河。 拐杖一丢,扭过头就冲着柳河跑去! 跌跌撞撞,却又毅然决然! “扑通——!” “咚!” 两声水起,一声挨着一声。 柳河十来米宽,边缘有缓坡不深,但中间却可以过拉货的小船。 是真的能淹死人的! 许易水到底年轻力盛,反应比看不见的苏拂苓要快得多,眼见着苏拂苓还要蹚着水往中间去,一手扯住岸边的柳枝,另一手拽住苏拂苓! “你干什么?!” 哑巴了的声音从嘴里喷涌而出,便是带着山呼海啸的怒气。 “哎呦!” “这什么情况?” “怎么跳河了?” 今天正当集市,下着雨人倒是不多,但也并非没有行人,都被这副阵仗给吸引住了。 “两口子吵架吧?”只要人一围起来,就是在屋里躲雨的,也得出来看看什么模样。 七嘴八舌的,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你吼我?” 被拖住的苏拂苓听见许易水的声音,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是情绪的失控。 “你凭什么吼我?!” 黄鹂似得莺莺细语,此时也变得厉声哀怨。 “你是我什么人?” “你管我死活做什么?” 被拖住的苏拂苓还在挣扎,想要甩开许易水的手:“我才不要你管!” “你走开!!!” 像是只被扼住脖颈的猫,苏拂苓愤怒地挣扎着,衣裳带水,堪称拳打脚踢。 “哎哟小娘子!” 张大娘子这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许家娘子叫什么名字,只能唤着劝:“上来,快上来!” “你这又是何苦啊?” “下雨天的水多冷,当心冻坏了!” “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 张大娘子在岸边上苦口婆心,伸着手想帮忙,就是有些够不到。 “你先冷静……” 许易水死死拽住苏拂苓,另一只手干脆松开了柳条,要去抓苏拂苓挥舞的胳膊: “我这是为了你——” 好字还没说出口,许易水被苏拂苓泼了一脸水。 许易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不再解释,两条腿在河底踩了踩,微微躬身乍起马步稳住身形,左手扣住苏拂苓挥舞的手腕,两根纤细的手腕叠在一起,被许易水一只手的虎口掐住。 看着小胳膊小腿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劲儿。 许易水强行将人武力压制:“别闹了。” “你放手!” 两只手都被拽住,苏拂苓直接拿脚踹:“你松手!” “可不能松手!”张大娘子在边上急得不行。 “行不行啊?”有行人准备脱鞋了,“要帮忙吗?” “不然咱下去几个人一起给人抬上来算了。” 又有莽女撸了把袖子,热心肠地提议道。 “呼——”闭了闭眼,许易水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空出的一只手直接按住了苏拂苓的脑袋。 “你让我去死——咕噜噜噜噜!” “唔——!”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沉寂,又响起。 苏拂苓懵了。 岸上的人也懵了。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而苏拂苓,正控诉着,忽然被许易水把头按进了水里,呛了好几口水,又被捞起来。 “咳——咳咳——” 苏拂苓咳嗽着,许易水还拧着她的两个手腕在问她:“冷静了吗?” 反应过来的苏拂苓气疯了! 怒火上涌:“你混——” “咕噜噜噜噜……” 下一瞬,又被许易水的手给按水里浇灭了。 众人:“……” 张大娘子:“……” 苏拂苓:“……” 热心肠的行人默默穿上了自己的鞋子。 莽女也放下了袖子。 不用了,这一看就是个狠人,自己能搞定媳妇儿。 “咳——咳咳咳——” 力气几乎已经耗尽,又被呛得直咳嗽,等缓过来的时候,苏拂苓已经无话可说了。 打打不过,死死不了。 就连眼泪,也被脸上的河水给混成一摊,难分彼此了。 她现在一定很狼狈。 劲儿断了,苏拂苓无助地瘫软在河里。 许易水:“还闹吗?” 苏拂苓没再说话,只是别过脸去。 许易水将人拖上了岸。 张大娘子赶忙伸手去帮着接,也就听到了许易水的冷声。 “以为跳河很好玩儿吗?” 明明只是个刚成年的家主,可那语气听得她一个阅历丰富的人都心颤。 “以为死很痛快吗?” 确定人安全了,许易水这才松开了苏拂苓的手。 她的这条命,是被上河村的村民们在泥石流里挖出来的。 许易水知道濒死的感觉,有多痛苦。 窒息带着许家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遭,最后只留下了一个许易水。 “我只是一个种地的,”手上还有河里的泥,许易水甩了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那么点儿田地。” “吃不饱穿不暖,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你嫁给我做娘子有什么好的呢?” “对你而言,回到你来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苏拂苓靠在张大娘子身边,侧着头喃喃:“可我是罪奴,我能回哪儿去?” “不过是换另一个死法罢了……”闭上眼,比起身上湿衣服透风的寒意,苏拂苓更觉得心冷。 都这样了,许易水还是不愿留她。 许易水张了张口,眉头微微皱起,是了,苏拂苓现在没有记忆。 “那个……我能插句话吗?” 目睹混乱的衙役艰难从人群里探出头。 “我刚才又翻了一遍,”衙役看向许易水,“确实没有收到任何的,你说的那个什么寻人的通知。” “而且。” 衙役又看向苏拂苓:“你既然买了这姑娘做娘子,那还是要好生些照顾。” “买卖文书上不都写好了的嘛,哝,你看。” “三月十一,上河村,柒号,是你吧?”衙役手里*拿着小册子,像只给苏拂苓看,又才想起对方是个瞎子。 于是转了个头递给许易水看:“来,不是丫鬟奴婢,你看这个买卖关系,写的就是娘子啊。” 这下懵的人轮到许易水了。 “这从我们官府的登记文书来看,柒号啊,就是你的正头娘子。” 衙役合上登记的册子,盖棺定论。 许易水:???? 第16章 而真心,也恰恰是最需要维护的东西。 “梅梅!” “梅梅——!” 人群里传来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梅梅!” 是张朝芳,手挡在头上,挤了过来,因为声音大,所以音色都有些变样了。 “哎哎哎!”张大娘子本命叫冉梅,这会儿正夹在许易水和苏拂苓两个人中间呢。 听了自家妻主的声音,忙道:“就在这儿呢。” “你唤瘟呢,一直喊个不停。” 嘴上是埋怨,但真见到张朝芳来,张大娘子却是松快不少。 “你怎么过来了?” “老二说你给我送伞来了,”张朝芳道,“我就寻思一路怎么也没看见你,后来茶摊的黄静思那丫头,说你领着易水媳妇往这边儿来了。” 张朝芳说着,视线落在旁边的许易水和苏拂苓身上。 “易水?” 两个人都可以用狼狈来形容了,身上黄褐色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这会儿成了黑灰色,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 “这……是什么个情况?” 她当然大概是知道这两人跳河了,进来的时候,围在周围的人已经绘声绘色讲过一遍了。 只是具体的缘由,倒是没人能说清楚个一二三四五的。 许易水摇了摇头,也不知要怎么说,又要从何说起。 第15章 顿了顿,张朝芳也表示理解,转身冲边上围着的人挥手:“散了啊~都别看了。” “散了散了,没事了都。” 热闹没了,又下着雨,围观的人也散得挺快。 张大娘子将刚刚因为着急而撇在一边的雨伞捡回来,拍了拍:“幸好幸好,还在。” 没被围观的人捡了去,也是万幸。 “你两撑吧。”张大娘子递了一把伞给许易水,本意是想让她和苏拂苓一起,自己再和自家妻主一起。 结果苏拂苓挽着她的手腕不松手。 别说什么眼力见儿之类的话,苏拂苓也看不见。 “张婶,”许易水将伞递给张朝芳,“你撑吧。” “一起吧,”张朝芳接过伞,“一起。” 许易水拧了拧身上的衣袖,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没什么区别,撑不撑伞都一样。 张朝芳还是举着伞到了许易水身边:“那我们接下来是怎么着?” “回家,”张大娘子伸手拍了一把她的肩,“当然是回家啊!不然还能怎么着?” 一边说着,右手的胳膊夹紧了苏拂苓挽着她的手,生怕这小娘子一个闹脾气不肯回去了。 到时候有的许易水悔的呢! 张朝芳的驴车就停在桥对面,菜都送得差不多,只剩下几根白萝卜,和竹筐摞在一起,搁在靠里的角落。 张大娘子亲自扶着苏拂苓上车:“来,慢点儿。” “小心些。” 近距离看见白净小脸上那双灰白的眼睛,张大娘子不由在心里可惜。 这若是没瞎,得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许易水这样的独身户,抢都抢不来! 可惜了啊…… “你靠里些,对,可以靠在框子上,这样舒服些。” 张大娘子放软了声音,将苏拂苓在车上安置好,又拍了拍许易水的后背,示意她好好哄一哄人,别也跟着犯倔。 深吸了一口气,许易水撑着胳膊,跳上了驴车,就着边沿一坐,盘起腿。 驴车缓缓走动起来,柳河也随之而倒退离开。 许易水揉了揉太阳穴,想到文书上的白纸黑字,才终于意识到,如今这件事儿,变得有多复杂起来。 “老许!” “老许——!” 黄静思正在收茶碗,一个抬头,就看见了驴车经过,赶忙挥着抹布招手。 结果车上一行四人,一个有反应的都没有。 这就让黄静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难道是因为刚才的事?真生气了? …… “哎~” “哎呀!” 雨并不大,但却一直在氤着,窸窸窣窣地往下飘,别说人,就连驴子也好像受了这天气的影响,变得极不情愿起来。 坐在最前边的两个人,眉来眼去,肩膀靠撞,互相使着眼色。 最终,以张朝芳败下阵来。 手里的缰绳缓慢地收紧,驴子步伐也越来越慢,直至停下。 “哎呀!”张大娘子侧过头,一边用余光观察后面的两人,一边惊讶道,“它这怎么又不走了?!”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没事。” 随即,张朝芳接了话头,扭过身冲苏拂苓道:“丫头,帮我递个萝卜过来。” 她们喊许易水都是易水,也只有她,这个连名字都还没有的人,会被她们叫做丫头了。 苏拂苓知道是在喊自己,伸着手去摸背后的竹筐。 白萝卜有一股很重的带着泥巴的清甜萝卜味儿,她靠坐到筐子这边的时候就闻到了,就在自己身后。 摸索着,苏拂苓的指尖已经穿过筐子的空隙,触碰到了萝卜光滑的表皮,却怎么也拿不出来。 “我来吧。” 下一瞬,脚步和声音响起,许易水踩着车板走到了苏拂苓身边。 像被惊动了的偷米的小老鼠似得,苏拂苓簌地收回手,别过脸去,一动不动。 许易水弯下腰,将压在上面的竹筐拎起,另一只手拿出萝卜往前递。 “哎,好。” 张朝芳一边笑呵呵的接过萝卜,一边冲许易水使眼色,这人呐,该说话说话,该服软服软,日子就要和着稀泥,才能过得长久。 许易水顺着她的视线,就看到了拿湿漉漉的还在淌水的脑袋对着她的苏拂苓。 什么稀泥不稀泥的,看不懂。 许易水转身,三两步坐回了自己的车沿边儿。 张朝芳:“……” 罢了罢了。 张大娘子拍了拍她的肩膀,从身后抽出根细长的竹棍。 “看看,这竹棍一伸,萝卜坠着绳子往前一钓。” 张朝芳松开缰绳,驴子耸着鼻尖,闻到了熟悉的食物味道,当即来了精神! “哎!瞧,这懒驴不就跑动起来了嘛!” 张家两口子一唱一和的活跃着气氛,只是后面坐着的两个,还是沉默着,只偶尔出言附和一两句。 但这个说了,那个便立马住嘴,等下一个话头一直没人接了,才开个金口,避免场面太过难看。 到最后,前头的两人也说累了,只剩下孜孜不倦的“懒驴”,还在迈开蹄子撒开腿,拖着四个人加一辆板车,嘿咻嘿咻地追那根吊在眼前的大白萝卜。 驴:? …… 雨停下来的时候,人也都湿得差不多了,山野间尽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是在迷途里转悠。 终于,拐角的几棵柏树后,露出些许鲜嫩的绿意,盎然繁茂的叶片与树冠兀地立在灰色的天穹之间,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是那棵熟悉的大榕树,她们到村口了。 “婶,你前边停下就是。” 过了水井,祠堂往上张家往下,就不同路了,许易水出声。 但张朝芳却没停步,下雨天的,总不能让许易水领着苏拂苓在泥里面走,万一摔了呢。 “多走两步路的事情,安心坐着。” 驴车一直将两人送到了祠堂边的草棚门口,这才停下步伐:“吁——” “谢谢张婶。”许易水跳下车。 “哎!”张大娘子转过头,压低声音,一边拍了一下许易水,示意她将苏拂苓抱下车。 年轻人嘛,有什么隔阂,多互动互动,你来我往的帮衬着,自然就能消除了。 许易水转了个弯儿,伸手去扶苏拂苓:“慢点——” “啪——!” 白嫩纤细的手挥出了残影,啪得一声打在了许易水伸过去的手上。 “不用。” 苏拂苓声音冷沉:“我自己可以。” 一边说着,手里的竹棍敲到了车边沿,苏拂苓缓缓蹲下身,用手摸索着车的大概位置,又背过身去,试探着将脚往地面下放。 失去了视觉,脚伸出去的瞬间,安全感骤然消失,仿佛自己并不是在车板上,而是在某个绳索之上行走。 苏拂苓努力地稳住自己,深呼吸,可另一只脚的颤抖却完全暴露了她心里的恐惧。 许易水眼下一沉,上前一步,再度伸出手,准备直接将人给搂下车。 但苏拂苓似乎很是反感,胳膊环住的瞬间,整个人无比抗拒地挣扎了起来: “我不用你管!” “你走开!我自己可以!!!” 只是苏拂苓的那点儿力气,对上许易水这个靠自己一个人种田种地的精干女子,实在是不太够看。 须臾之间,挣扎着的苏拂苓就已经被许易水强行抱下了车,甚至是单手。 将人往地上一放,许易水便去车头向张家两口子道谢。 “嗐,不用不用!” 看着许易水从袖子里倒出的四个铜板,张朝芳急忙摆手。 张大娘子更是直接伸出手将许易水的手推开:“都是一个村子的,顺路的事情,不谈这个。” 一边说着,还一边拍张朝芳的肩,示意她赶紧驾车走了。 “还是谢谢了,路上慢点。”祠堂到张家也还有一小段距离,许易水嘱咐着,手上拐了个弯儿,将铜板放进了后车板的萝卜框子里。 张家两口子的拒绝和帮助都是真心的,而真心,也恰恰是最需要维护的东西。 街坊邻里,这些东西都是得相互的才行。 见驴车走远,许易水转过身。 浑身湿漉漉,又被吹得半干的苏拂苓,一双手按在泥里,这会儿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 雨天地滑,许易水松手得太快,苏拂苓挣扎的力又还没消,刚落地,就直接摔了。 许易水有些惊讶的目光落在苏拂苓身上,对方没有动作,没有挣扎,就这么坐着,那双灰白的眼也平静地一睁一眨。 目光渐渐平静下来,许易水很确定,对方没有想起来的意思。 农家的鞋子,鞋底都是用一种草绳加上麻线和米浆,混合粘贴,再反复揉搓压制,一层一层叠起来做成的。 这种鞋子踩在地上的声音并不重,但下了雨,地面是湿的,所以会有一些轻微的滑动,再多踩几下,脚上沾的泥与地上的泥之间,又会有一种丝丝粘黏的拉扯声音,这种声音的大小,与走路人的习惯有关。下脚重的,声音便会大,下脚轻的,声音便会小,若是身形比较高大,声音则会有些沉闷。 第16章 苏拂苓听着属于许易水的脚步声走近,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没有停顿,没有犹豫,路过她的身边,又一步一步,越来越远。 身后传来了草棚的破木门被拉开的声音,像被扼住脖子的老鸭子在叫唤着痛苦。 苏拂苓终于清晰的知道了,何为,君心似铁硬。 第17章 我和苏——那个罪奴的买卖关系,是家妻? 出一趟远门要比开荒一天还累,许易水打算晚饭煮点红薯粥吃了算了。 只是拿瓢淘米才发现,没水了。 “我去打水。”许易水提起桶往外走。 苏拂苓就坐在房檐边,没吭声,也没动作。 但许易水知道她听到了。 某种无声的对峙,暗地里的试探拉扯在两个人之间流淌。 拎起墙边上挂着的扁担,许易水勾上两只桶,走了。 “易水?听说你去镇上了?怎么样,又卖了啥好东西?” 刚下坡走到平坝,许易水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老赖头。 还有村长也在。 两人手挽着手,正往另一边儿去,老赖头的脸上还残留着谄媚笑容的余韵,也不知道先前都在聊些什么。 “挑水去?”村长自然也看见了许易水。 “对。”许易水点了点头。 见她只是寒暄一下又要走,许易水喊住她:“鲁婶!” 她正想找村长呢。 “嗯?”村长停住脚步。 放下桶,许易水三两步走到村长身边。 这表情可有些严肃,村长也彻底地转过身来:“怎么了?” 顿了顿,许易水还是开了口:“我和苏——那个罪奴的买卖关系,是家妻?” “对啊,”村长点头,又面露疑惑,“是有什么问题吗?” 许易水:“……” 问题大了。 “可是我们还没成婚。” “对哦!”村长一拍脑门儿,“我想起来了!” “我正要问你这个事儿呢,你们什么时候去取扶桑水啊?” “你给我说一声,到时候开荒的日子我好给你记一下。” “……”这个事情真的一句两句很难说清楚,许易水第一次觉得说话也很伤脑筋。 “她户籍也落在了我家……” “你娘子嘛那户籍自然是落在你家嘛。” 村长说着,顿了顿,又往身后看了一眼。 “嘿嘿,”老赖头在后头支起耳朵,见村长看过来,尬笑着,又搓了搓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我去那边儿等你嗷~” 老赖头也不傻,村长这眼色一使,摆明了是要和许易水说点儿“小话。” 也不存在什么计不计较的,这样的小话,鲁林和村里每个人可能都说过。 若不是相对端平的同时又能相对周到兼顾,她鲁林能凭什么在上河村当了十来年的村长? 见老赖头走了,村长这才低声开口: “我之前不是和你说了嘛,你那个开荒分地还有宅基地那边儿,给你算两个人的。” “那这两个人的地,我总不能凭空给你分吧。” “到时候上头要是查起来,我怎么说?” 她说了这么多,许易水怎么也没给个表情,是理解还是不理解啊? 这孩子怎么越大越看不透了呢。 “七文钱,多个媳妇儿,还多添了份地,你摸着良心说,村长我亏你了没?” 村长知道,许易水大概还是在介意自己给她找的这个娘子是瞎子:“是,这人看东西不太方便。” “话说回来,”村长忽然眼睛一亮,“老张家的说你要带人去镇上找郎中看看,怎么样?” “能治吗?” 许易水:“……” 她听出了村长的顾虑,但苏拂苓身上的问题,瞎不瞎子只是最小的一个。 可以直接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苏拂苓是皇帝,以后会派人杀了整个村的人吗? 闭眼,再睁开。 “我去挑水了。”许易水转过身,挑起自己的水桶就往井边走。 “哎!” 村长垫脚放声唤道:“话还没问完呢!” “那眼睛能治好不啊?” “你要是差钱你跟村里说!实在不行给你开善款,大家凑一凑的嘛!” 井边的周围为了防止泥水冲进去,是特地用石板铺过的,不过因为年代久远,又比较潮湿,都长了一圈厚厚的苔藓。 一撒上水就会变得有些滑,更别说下过雨了,要特别小心脚下。 许易水倒是已经非常适应这种情况了,挑着水桶如履平地。 一日之计在于晨,大家挑水也一般都是在早上,这会儿天色都暗了,井边没什么人。 拎绳子丢小桶、下沉、再拉回、提桶、倒水、再丢桶。 这甩出去小桶也是有技巧的,得头朝下,不然木桶漂浮在水面上,得花好些时候拉绳子才能舀上水。 许易水深谙此道,打水的动作又快又麻利。 “老许!” 返程的时候,又遇上个老熟人。 是好几天没见的季翠翠。 女人穿了一身靛蓝色的衣裳,平时一贯乱糟糟的头发,这会儿梳得整整齐齐,在脑袋顶上挽成了一个小髻,面色红润,整个人都比以往精神了不少。 “你这个时候挑水啊?”季翠翠老远就看见了许易水挑着的桶,迎了上去。 “要帮忙吗?” 许易水摇了摇头,果断拒绝。 这话本也是说说,俗话说一个尼姑挑水喝,两个尼姑抬水喝。 一个人是挑水,两个人那可就是磨洋工帮倒忙了。 季翠翠的手里还掐了把小青菜,许易水看了两眼:“摘菜回去煮面条?” “对!”季翠翠点头,“蕊香说她想吃面条。” “蕊香?”这个名字许易水还是第一次听见。 “就是我娘子,”季翠翠介绍,“花蕊的蕊,香味的香,这名字还是我母亲和娘亲商量好久取的。”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许易水点了点头,是个好名字,看得出来,季家很喜欢季翠翠买来的这个娘子。 满脸堆笑,季翠翠暧昧地凑近了几分:“听说,你也买了个罪奴?” 村子里是没有秘密的。 “那先前我喊你去的时候,你拿腔拿调的搁那儿砍柴还不去。” 许易水呼出一口气:“本来没打算买的。” “那你怎么又买了?” “村长……” 顿了顿,许易水忽然发现,好像自己都说不清楚,之前站在草棚门口,看着村长带着苏拂苓离开的背影,在她沉默的那半盏茶里,在她喊出那声讲价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拂苓不是个好人。 老赖头不是个好归宿。 苏拂苓不能死在上河村。 还有呢? 还有其他的么? 有惊艳吗?有好奇吗?有怜悯吗?有疑惑吗?有不信邪想赌一把吗? “……盛情难却。”喉头滚了滚,许易水捡了一个最轻的道。 大概是当时的村长太热情了吧。 “那倒也是,”季翠翠对于村长的执拗也是有所了解的,“鲁婶要是想做什么事儿,那他是一定会一直缠着你不放,直到你松口为止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有个娘子还是更好的。” 季翠翠的眉眼都带上了柔和的笑:“你都不知道蕊香有多好。” “我也是第一次弄扶桑水,没什么经验,含出来的扶桑珠险些伤着她。” 提起这个,季翠翠是又羞涩又懊恼,有些圆乎乎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许易水大概知道,主妻之间若是要受孕,得由食了扶桑叶的阳主将扶桑水含成扶桑珠,再送入阴主的体内。 据说是一个漫长煎熬但又极致快乐的过程。 第18章 “这位七殿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好在我们花烛夜还算长,后面就慢慢会了。” 季翠翠的花烛夜持续了两天。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怀上,”季翠翠拖着下巴,语气里满是期待,“这个时节,若是赶了巧,还能是龙宝宝,若是再晚些,就是属蛇的宝宝了。” “她们连名字都想好了,说要叫什么,季嘤嘤。” “生肖什么的,我倒是觉得都好,也就我母亲她们更关心念叨。” 说着,季翠翠又叹气:“这下了雨,也不知道明天何货娘能不能来,我们还商量着说买几尺布,蕊香行李里就一套薄衣,还是得给她做两身新衣,剩下的还能给小孩儿做点小衣。” “蕊香说她还会绣花呢!” 许易水挑着水在前面走,季翠翠就跟在她身后,一边捋小青菜,一边嘀咕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满心满眼,都是蕊香蕊香蕊香的。 “能怀上。”许易水道。 第17章 “啊?”季翠翠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对了,你还没见过蕊香吧?” 季翠翠看了看天色:“今天有些太晚了。” “那就还是等大后天吧。” “大后天我家摆酒,到时候你来吃啊!” 这便是迟来的婚宴了。 那一行罪奴在上河村留下了十一个,这段时间怕是有好些酒席要走了。 季翠翠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记得带上你娘子一起来!” “蕊香该饿了,走了啊!”岔路口也到了,季翠翠摆了摆手。 许易水挑着水桶,也不好动作,只点了点头:“嗯。” 回到草棚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隐约能看见个人影坐在房檐边上。 水挑进屋,许易水拿了火折子将油灯点上。 红薯稀粥就要简单得多,锅里放上水,灶里架上火,红薯和米一起倒进锅里煮就是了,许易水又丢了点杂米混在里面,免得吃不饱。 水一烧开,雾气就和咕嘟咕嘟声一起冒了出来,还带着股红薯和米粥的香甜味儿。 闻得许易水都饿了。 房檐边的苏拂苓还是没进屋,膝盖蜷缩着,两只手圈住,下巴再往膝盖上一放,不说话,也不动,像是个物件。 草棚的房梁并不高,烟囱边挂了个熏得黢黑的竹篓,里面装了五六节腊肠和一块儿猪肝,边上还有三四块儿手掌长的腊肉。 那些都是许易水为修房子准备的。 因为计划着要修房子,所以过年的时候她奢侈了一把,和季翠翠她们家商量着一起拼了一头猪,她拿了四分之一多,做了腊肉和坛子肉,还灌了些腊肠。 想了想,许易水拎过板凳,从竹篓里掏出了一截腊肠。 清洗过后直接丢在最后边的顶罐里煮,熟了之后切成片,刚一下刀,带着腊味儿的油水就弥漫了出来,看得人心里胃里直叫唤。 许易水只切了一半,拢共也就**片,竹碗里舀上熬煮好的红薯粥,挑了六片腊肠放上去,又夹了些先前腌好的萝卜干。 “吃饭了。” 说着,许易水将碗摆在了苏拂苓常坐的那个位置边上,自己则在另外一边坐下,端起土陶碗便大快朵颐起来。 肥瘦相间的腊肠,入口偏咸,但又并不会觉得腻,瘦肉有嚼劲,但切过之后也不会觉得过分难嚼和柴口。 搭配上香甜的红薯杂米粥,许易水熬粥很有自己的技巧,都是要焖上些时候的,不会有清汤寡水感,反而有一种浓稠的黏糊感,红薯块儿表面更是已经熬得有些化渣了,吃起来十分软糯。 只是苏拂苓没动。 甚至都没进屋。 许易水看着那碗因为热气的慢慢散去,表皮已经开始有微微的凝结的粥。 行,不吃不吃,挨饿的又不是她。 一向稳重的许易水叮铃哐啷地洗了自己的碗和锅,还收拾了灶台。 热腾腾的米饭下肚,折腾了一天的胃得到抚慰,肢体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困意上涌,许易水用锅里氤的水简单梳洗了一下,便躺上了床。 草棚里就这么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那盏黄澄澄的油灯,还立在灶台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 “老许,你娘子找到了吗?” 这是一个清晨,许易水正在井边挑水。 她应该有新房子了才对,新房子是山泉水直接从竹筒接进屋的,她为什么还要挑水? 恍惚了一瞬间,许易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做梦了。 “没呢。” 许易水还没开口,说话的是村长。 “亏得我还看许柒挺老实的,才给她找了易水,结果……哎!” 村长那叫个悔啊! 张大娘子在一边安慰她:“没办法,人心隔肚皮嘛,那谁能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呢。” “这个可恶的婆娘!”季翠翠在洗衣裳,手里的棒槌抡得哐哐作响,“先前蕊香还给她端鸡汤喝呢!” 这是苏拂苓治好了眼睛,恢复了记忆,卷走她所有的钱跑了的时候。 当着许易水的面,大家还是很暖心的,都在义愤填膺地帮她说话,指责苏拂苓的负心。 背地里的议论和嘲笑,许易水也听了不少,无非是说她傻,说她憨,还有说她怕不是天煞孤星,专门克人之类的。 而井边的许易水,小木桶丢出去,漂在了水面上,只能拉着绳子等它沉下去装满水。 一只手拽绳子,许易水另一只手摸了摸心口。 梦里的她,很难过。 苏拂苓已经消失了月余了。 …… “七殿下封了太女???” 梦里的场景翻转,这是苏拂苓消失的第三个月,许易水进山里打了猎物,拎到镇上卖。 虽然苏拂苓走了,但她还是得生活下去,以前怎么过,现在便怎么过,之前修房的钱没了,现在又得重头再攒好几年。 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有事可做,有活法能走的。 天气有点氤雨,黄静思的茶馆停了好些人躲雨,一边谈天论地,好不热闹。 “不会吧,陛下怎么会让苏拂苓这个荒唐无能之辈做太女?!” “谁知道呢。” “三殿下呢?” “听说生了病,月前就病倒了。” 苏拂苓? 许易水呆愣了片刻,叫住黄静思:“七……太女,叫什么名字?” “苏拂苓啊,”黄静思手里的炊饼一分为二,递给许易水一半,“好像是跟那个药材同音来着。” “我不是许柒。” 苏拂苓恢复记忆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姓苏,叫苏拂苓。” “‘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的苏拂苓。” 许易水知道皇帝姓苏,但并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因为除了国姓之外,大夏还有很多平民百姓也姓苏。 “且看着吧,”黄静思啃着烧饼摇头,“这四方金銮殿,要变天了。” 变不变的,许易水没什么政治敏感度,总归碍不到她们这个边陲小村上来,相比之下,她更关心另一件事情:“这位七殿下,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坏人。”黄静思道。 第19章 这便是许易水死前的最后一幕,伴随着不甘的气音,彻底没了生息。 七殿下苏拂苓,生母柳妃,据说自幼与陛下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两人生了苏拂苓之后,陛下更是对这位七殿下疼爱至极,钦点了当时还是少府的陈相国辅导课业,教授学识。 后来更是十岁就允了她参政议政之权,就是皇后亲生的三殿下,也是十五岁之后才被允许上朝的。 如此种种,却并没有让这位七殿下变成贤明的储君,反而成了个不知疾苦的荒唐之辈! 问她小人和贤臣,她选亲小人远贤臣。 问她贪官和清官,她选任用贪官,将清官丢去著书立传。 最坏的一桩事,还要数五年前的洪灾。 陛下命七殿下和三殿下调度赈灾。 七殿下这边,任用贪官岳蓉,导致赈灾粮到灾民的手里时,掺了各种老米霉米,甚至还有好多的米糠稻壳! 陛下震怒严查,这才发现岳蓉家里竟然有一整个金库! “后来呢?” 那一阵许易水家里刚出了事,人几乎都是傻的木的,更别提去听这些有的没的八卦了。 “后来陛下就撤了七殿下的权,将她圈禁在柳妃那儿了。” “岳家自然是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 黄静思喝了口茶:“若不是三殿下脑子抽了谋反,再多熬个几年,说不准就是她做太女了。” 许易水了解了。 三殿下宫变谋反,柳妃的宫里突发大火,眼看要易主了,边关的大殿下带兵忽然出现在了京郊,勤王救驾。 陛下是救下来了,但该死的储君殿下们,也死得差不多了,深受打击的皇帝从那以后,精神头就不怎么好了。 至于苏拂苓,应该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在宫变里假死跑了,为了不被抓到,又混进了罪奴窝里,结果失忆了,就真成了罪奴,被送来了上河村,阴差阳错,成了她许易水的娘子。 没过太久,在百姓们将信将疑又怨声载道的议论中,陛下薨逝,新帝登基。 太女。 皇帝。 听着就很遥远。 夏天都要结束了,许易水已经很少想起苏拂苓了。 …… “汪——汪汪!” 深夜的上河村被狗叫声惊扰。 伴随着一种火烧火燎和呼救声,许易水猛地惊醒。 这个时间点,外面怎么还有亮? “哒——哒——” 刻意放轻的沉重脚步声,让许易水心里一紧,有小偷?还是其他什么? “嘭!” 草棚的门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随着木头断裂的声音,一个高壮的身影猛地闯进屋内,冷光卷刃,军刀猛地砍向鼓囊着的床榻之上! 第18章 闷得一声钝响,手感不对! 来人猛地抬起头,草棚后门大开,秋风呼呼地刮进来。 “这儿有一个人跑了!!!” 洪亮的声音大吼。 “牵猎犬来!” 一时之间,犬吠声此起彼伏。 许易水在草棚背光的房顶上趴着,祠堂的位置相对比较高,她清晰的看见了一处又一处火光的点燃,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热浪在这个深秋翻卷而起,耳畔好似全是熟悉声音的哭求。 “救命——!” “母亲——娘亲——!” “老鲁——!” “梅梅!梅梅……” “呜呜呜——坏——哇——!” 那是……许易水猛地抬起头! 季嘤嘤! 腿高的小女孩儿在夜色中脚步趔趄,一边哭着,一边往坡上跑:“许姨……娘亲……母亲……呜呜呜……” 祠堂后,四五个穿着黑衣的人正牵着一只半人高的獒犬朝这边跑来。 地坝里寻找她踪迹的人,也听见了季嘤嘤的声音,要往边上去走。 射兔打猎用的弓箭,她习惯性地放在了床头边,而前门唯一称得上武器的,应当是今天挖地准备种冬菜时,用过的锄头。 “咚!” 锄头猛地挥下,那人大概是也感觉到了什么,正在回过头,可是许易水没给她机会,锄刃已经深深地嵌入了黑衣人的脖颈。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飞溅了出来,是鲜血,也可能是脑浆。 这是许易水第一次杀人,用的是她最熟悉的锄头,实话说,手感和铲一棵难缠的柏树苗没什么区别。 咔吧一声,脑袋和身体分离了一半,只剩皮肉牵连挂着,黑衣人倒下了,许易水的锄头也因为大力而松动,脱落在了地上。 手里只剩下锄把,许易水没犹豫,直接从坡边跳了下去。 泥沙树枝钩挂在身上,隔着衣服擦出血痕,许易水一把拽住迈着小短腿还要往上跑的季嘤嘤: “我在这儿。” 半混不沌的夜色里,季嘤嘤瞪着葡萄眼,勉强认出了人:“许姨……我娘——” 许易水的手指抵住季嘤嘤的嘴:“嘘——” “嘤嘤你听好,有坏人来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一句也不要,好吗?” 季嘤嘤不明白,又好像有点明白,圆嘟嘟的脸皱巴在一起,又伸出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了。 左边是井,右边是祠堂,这边离狸山太远了下边又都是一览无余的田地,正是收玉米的季节。 等等,玉米! 许易水看着坝下那一小片还没收完的玉米地,她如果没记错的话,那片玉米地往后,就连着芦苇荡了,再往深了走,就是易水河! “汪!汪汪*——!” 狗叫声跑了过来,许易水将人抱起,疯狂地冲向玉米地! “那儿有个人!” “追——!” “季嘤嘤,”玉米地里,狗叫声越来越近,许易水将人放下,抬手指了芦苇荡的方向,“看到那边了吗?” “往那个方向跑,跑到河边去,顺着水边跑,知道吗?” 她一个成年人带着孩子在玉米地里穿行,目标还是太大了。 季嘤嘤满打满算才两岁,许易水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去,但这已经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好的逃跑路线了。 芦苇荡有水,能掩盖气味,狗不容易追过去,这个时节水也不会太深,嫩芦苇秆还能吃,她们曾经抓野鸡给蕊香炖鸡汤的时候,教过季嘤嘤。 就是季嘤嘤太小了,若是掉进了河里,就会淹死。 但总归,有活下去的希望。 “许姨——”季嘤嘤满脸都是泪水,抱着许易水的大腿,害怕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乖,”大拇指轻轻刮过白嫩的小圆脸,许易水推了她一把:“快去,我们躲猫猫。” “太阳奶奶出来了,你才能出来,知道吗?” 也不知道季嘤嘤有没有明白,总之,朝着她指的那个方向跑过去了。 小孩子身量小,一路过去,玉米杆都不怎么晃。 许易水抡过手里的锄把,往另一边跑去。 接下来,她只需要杀掉那只,可能沿路闻到季嘤嘤气味的獒犬就行了。 许易水站在两片玉米地的中间,鼻尖全是粮食熟透了的香甜味道。 有点可惜,她还没试试红薯玉米窝窝头做出来是什么味道。 狗已经追到了刚才她们停留过的地方,狗叫声停顿住。 “嘭——!” 一米七、八的锄把被许易水猛地砸在用来标记地与地分界的石头上,木质的锄把应声断裂。 “那边!”听到了声音的黑衣人立马警觉过来。 伴随着汪汪汪的狗叫声,重重的脚步奔跑着急速掠近,五个人,都在,真好。 许易水将断裂的锄把搁在膝盖上,顶住,左右手往两边一掰,锄把彻底断成两半,而且是那种断口非常参差不齐,木岔丛生的两半。 实在没有武器了,这样也勉强能用。 许易水没杀过狗,但杀过狼。 狼皮很值钱,就是狼喜欢成群结队,想杀一头,会比较费劲。 狗和狼相似,狼,铜头铁骨豆腐腰,它们都只有两个弱点,一个是鼻子,另一个是腰。 打服选鼻子,杀死选腰。 许易水倾向于后者。 火把和狗叫声逼近,许易水扭身蹿进旁边的玉米地。 走在最前面的火把只有一个,后面几个人陆续跟着,两个离得近,两个离得远。 獒犬跑得最快,在最前面,大概是怕跟丢了,所以脖子上还拴着铁链,由最前面的那个人牵着。 拴着的狗,那可太好了。 有了獒犬的带路,最前面的那个黑衣人目标明确地直奔许易水的藏身之地而来。 两相比较,许易水挑了更尖利的那一半锄把。火把黄光照上脸的瞬间,手里另一半锄把脱手而出,猛地朝对方砸了过去! 黑衣人立马侧身躲避。 却不料许易水的目标根本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右手。 “啪——” “在这儿!!!” 火把落地的瞬间,黑衣人的声音也吼了出去,后面的四人瞬间加快脚步,朝这边跑了过来。 而此时此刻,许易水已经冲到了黑衣人的身边,比人还高的玉米杆就是她最好的掩护。 在庄稼地里,农民有绝对的优势! “铮——” 见许易水不退反近,黑衣人眼神警惕,赶忙抽出了刀,拽着链子的另一只手立马去捡地上的火把,她需要火把,这样自己的同伴才能在夜里最快的找到她准确的位置! 巧了,许易水也是这么想的。 “啪——!” 脚将火把踩灭的瞬间,大腿传来尖利的钝痛! 火把熄灭,刚才明晰的视线忽然一黑,黑衣人的刀失了准头,砍在了玉米杆上。 只是许易水躲过了军刀,却没能躲过獒犬的嘴。 “汪——!”獒犬的力气和咬合力都不是盖的,极度的疼痛瞬间从大腿席卷全身。 可许易水根本没空管痛不痛。 恐惧是生物的本能,而勇气是人类的赞歌。 只要不是完全动不了,就还能还手! 左手揪住獒犬脖子下晃得叮当响的铁链,许易水右手牢牢握紧断掉的锄把,重重地杵在獒犬的大鼻子上! “嗷!嗷嗷——!” 剧痛之下,獒犬松了口,仰起头颅哀嚎! 但许易水却没松手,左手拽着的铁链甚至还额外在手掌上缠紧了一圈,顿时,顺着獒犬甩头的力度,许易水整个人被拉得一个翻身。 左腿重重地蹬在地上,许易水让自己面朝上,手腕翻转间,断掉的锄把猛地划向了獒犬的腰腹! 属于种地人的极限速度与力量,噗得一声,尖利的锄把捅进了柔软的犬腹。 “嗷嗷——!”獒犬剧烈挣扎起来,一边想要摆脱难缠的许易水,一边还要去咬死她! 左手的铁链控制着狗头,被咬伤的右腿仿佛毫无痛觉,重重抬起,直接撞在了锄把的另一端! “嗷嗷嗷——嗷……”整根木棒几乎都被捅进了犬腹,许易水揪着棒身,狠狠一拧! 腰椎骨从内被截断,獒犬彻底丧失了行动力! “混蛋——!” 黑衣人的视线已然适应昏暗的环境,眼见自己的爱犬如此惨烈,握紧手中的刀就朝着许易水扑了过去! 许易水左腿在獒犬身上一蹬,往侧边狠狠一滚。 左手尚未松开的铁链贴地拉紧,黑衣人脚下被这一绊,顿时一个趔趄,许易水紧随其后,一脚踢在了他的膝盖之上! 抢刀。 脖子。 高举。 落下! 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鲜血,也真真切切地喷在了许易水的脸上。 第19章 当身体扛不住的时候,勇气接管一切,意志会带你杀出重围。 还有,四个…… “铮——” 一道黑影自半空中迅速掠近,脚踏草尖,呼呼风声和刀剑的寒光闪过。 鲜血从微微钝痛的脖颈处喷薄而出,又热又凉。 噗通。 有人稳稳站在地上。 有人倒在地上。 “没用的废物,”女人的声音冰冷,“连个泥腿子都打不过。” “指挥使!”闻言,另外两个黑衣人立马跪下! 女人的视线看向远方,月光下清幽的芦苇荡,随着微风缓慢晃动,一片寂静。 “现在跪还太早了。” “继续去追,里面还有人。” “让丁字小队都过来,再带三条狗。” “陛下可说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要让当年的耻辱重现!” 一个黑衣人闻言,立马追了进去,另一个则站在了指挥使身侧。 “真的还有人吗?” 这个人一直跑在最末尾,没太看清前面的情形。 血液和生命一同流逝,许易水只觉得头很晕,身上还被人踹了两脚,然后就听见那个声音说: “她一个种地的,能杀獒犬,还能杀得你们两死一重伤。” “如果跑进了河里,未必不能活。” “可她却留下来和你们硬拼。” “自己有希望跑掉却又回头的,往往都是把希望留给了更重要的人。” 女人望着芦苇荡,眼里是嗜血的笃定。 火把翻覆,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里,一个黑衣人兴奋道: “指挥使!这里还有一个小孩儿!!!” 火光下,被称为指挥使的女人满意的笑了。 “斩草便要除根,杀人便要杀绝。”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嘭——!” 熟悉的小小身影,被高高的举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头和身体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弯成折角的形状。 季嘤嘤是季家的第一个曾孙,也是上河村那年刚成婚的新人里,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大家都很喜欢她,所以她其实是一个有些娇气的小孩儿。 但这一次她很乖,一直捂着嘴,从被抓到摔死,没哭出过一丁点声音。 这便是许易水死前的最后一幕,伴随着不甘的气音,这个泥腿子农女如同上河村的其他人一样,彻底没了生息。 “不……” “不——!” 寂静的草棚里,床上的人忽然惊声坐起! 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额头冒出的冷汗,都暴露了许易水不平静的内心。 灶台上,油灯还剩下最后一点亮,昏昏黄黄的燃着,照在柴火堆边上。 门关着,苏拂苓已经从屋外进来了,整个人蜷缩在席子上,似乎睡着了。 双手还在克制不住的颤抖,许易水站起身,踉跄但坚定地走向苏拂苓。 第20章 如果,苏拂苓不是皇帝呢? 桌上的竹碗里,腊肠和红薯杂米粥还是满的,没动过。 但许易水此时心里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了,几乎是用跑的,许易水疾步走到了柴火堆边。 杀了她。 许易水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声音,催促着她。 杀了她! 许易水从没有去验证过那个古怪梦境的真实性,几乎从第一个梦起,她就相信了。 因为她了解自己。 她不会在深山雪重时去猎杀兔子,也不会看见温泉里有个陌生姑娘洗澡还跳下去共浴,因为那只是混沌的幻象梦境,脱离现实,不可能成真。 但另外那些有逻辑的梦境里,那些事情,自己确实做得出来。 并且在梦里那样的情形下,自己一定会那样做。 如果不是因为梦,那天自己就会去买罪奴,还一定会买长得好看又柔弱,需要帮助,需要全身心依赖她的苏拂苓。 扶桑叶,花烛夜,这个买来的罪奴就成了她唯一的家人,自己会像季翠翠对蕊香一样对苏拂苓,会渴求,会给她治眼睛,会帮她找记忆。 而苏拂苓,当朝太女,未来的帝王,恢复记忆和身份后,会怎么处置这个用扶桑叶绑住了她的人?会怎么处置整个目睹她眼盲心瞎的上河村村民? 杀。 死人保守秘密。 同理,许易水若是不想自己死,不想上河村的其他人死。 最直接的办法,也是杀。 杀了苏拂苓,先下手为强! 瘦弱的女人向右侧身躺着,两只脚团着,整个人蜷缩在席子上,看上去格外单纯无害。 白玉一般的脖子就那么微微歪斜着,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纤细又脆弱,似乎用手轻轻一掐,就可以折断。 骨节分明的手带着薄茧,缓缓放上了软白的肌肤。 温热的血液在掌心下流动,许易水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苏拂苓跳动的平稳脉搏。 如果就这么在睡梦中窒息死去,应该没有被刀割喉痛苦。 夜深露重,大概还是有些冷,而许易水的手很暖,所以,在睡梦中,苏拂苓无意识地用脸蹭了蹭扣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她睡得很沉。 身上的衣服半湿半干,正是白天穿的那件,衣领边还有不少泥水点子,应该是当时在河里的时候飞溅上去的。 是了,白天苏拂苓跳河,要去死,是她亲自把人捞上来的。 许易水还未握紧的手卸了几分力。 所以她现在是在干什么? 白天不让苏拂苓自杀,现在却又要杀了苏拂苓? 是不是太奇怪了? 许易水晃了晃脑袋,怀疑是梦的原因,被杀的感觉太真实了,所以自己的脑子也有些不清醒。 不能这么算的。 不能这么算。 白天是白天,现在是现在。 白天救苏拂苓是下意识的,可是现在她明明白白的在梦里看清了上河村的惨象,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自己的死状。 这些的罪魁祸首,都是因为苏拂苓! 想到季嘤嘤,许易水的手再度握实。 苏拂苓要是就这么死了,以后皇家发现端倪,查过来了怎么办? 为了防止活着的罪奴生乱,官府极为重视她们的文书,一查就能清晰明了。若是知道七殿下死在了上河村,无论是现在的皇帝还是以后的新帝,为了皇家威严和忠孝仁义,上河村又会如何? 许易水的脑海里仿佛住进了两个人。 甲乃是长着四只胳膊的夜叉,手里握着刀枪剑戟,恨不得把苏拂苓戳成筛子千刀万剐: 那也是要等皇家发现端倪之后的事情了,现在杀了苏拂苓,说不定就死无对证无从查起了! 反正皇家那边七殿下已经死在了火场里,苏拂苓不出现,死人是无人在意的,这桩事未必会被追究起来! 死了的苏拂苓,也下不了令,屠不了上河村! 杀了她!杀了她是你最好的选择! 而乙则披着一层圣洁白纱,宛若菩萨,想找一个两全其美不上伤人命的好办法。 可皇帝与柳妃感情甚笃,又一向宠爱七殿下,三殿下谋反是败了又不是胜了,皇帝无论是为了情还是为了利益,都必定会里里外外彻查一遍,若是真的毫无纰漏,那苏拂苓又是怎么回的京城,怎么当的太女? 皇帝会随便让一个人当储君吗?就算两张脸一模一样,或者还知道一些皇室密辛,也是不够的吧? 你没动她还算是有恩,就算要杀也得是暗夜里悄悄灭口,若是你真杀了苏拂苓,谋害皇亲国戚,一旦暴露,那可就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午门斩首了! 夜叉表示:斩首就斩首!当今皇帝政见上并不昏庸,更何况还有律法摆在那儿,内阁也不是吃干饭的,若你真杀了苏拂苓,事情败露三司会审,那到时候按法也是有干系的人死! 留着苏拂苓,她可是屠了整个上河村! 这样恩将仇报的人也配当皇帝?杀了!好的话屁事没有,最差也是有个皇亲给你陪葬,也算为黎民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菩萨摇头:可从梦里的那两年来看,苏拂苓是个好皇帝。初当太女百姓们对她质疑颇深,可她兴修水利,减免了很多苛捐杂税,还改善粮种,新发了一茬又一茬的作物下来,什么土豆辣椒葡萄,当年的红薯不也是她作为七殿下时向陛下举荐的么,还是后来新作物下来才被人知晓功绩,可见其政绩。 夜叉不屑:狗屁!好皇帝会派人夜袭屠村?!她还主战蛮狄呢!明明有更平和的方式可以解决,她却那么坚定的要打,战争,一个农民的孩子千里迢迢跑去杀另一个农民的孩子,不论输赢,都是她们这些人稳坐高台握手言和,苦得全是黎民百姓! 许易水死的早,只知道苏拂苓准备开战,不知道这场仗她们大夏打赢了没有。 再说了,夜叉表示:苏拂苓又不懂种地,那些东西又不是她种出来的,还不都是臣下的功劳! 第20章 论起打仗,一直戍边的大殿下不是更有经验么! 这个世界上能人多的是,皇帝的位置换谁来都可以坐! 许易水的手重新掐紧。 她读过书,所以她理解苏拂苓的帝王心术,她也知道臣下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要想得大,想得长远。 但许易水不是臣,所以她不会为君奉献一生。 她只是个农民,天下乱不乱有什么,上河村安稳不就行了。 菩萨摇头:天下乱了,上河村怎么可能安稳? 若是皇帝换谁都可以,前朝何以覆灭亡国? 况且夫子有言:“事未起,邻先疑,杀之,误之。” 在事情还未发生之前,先因为一个梦境预设那个人会伤害你,然后,你先伤害那个人? 至少,此时此刻你掐着的这个苏拂苓,是一个没有伤害你,也没打算伤害你的苏拂苓。 若是误会呢? 夜叉反驳:那要是不是误会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不管怎么,先死的不是自己! 许易水又松了手劲儿,揉了揉脑袋。 太吵了,太烦了,头疼。 这个事情怎么会变成一边是上河村,一边是大夏的? 等等。 这好像和夫子课上讲过的一个故事有些相似,那个故事怎么说的来着……? 有一匹飞驰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有五个小孩儿在官道上玩耍,而另一个废弃的小道上只有一个小孩儿。 马车是应该沿着官道继续往前,撞5个小孩儿,还是稍微转头冲上废弃的小道,去撞那一个小孩儿。 她记得黄静思当时说:“改道。” “五个孩子,因为这后面有五个家庭,明显代价更大。” 夫子不是很高兴:“那若是阳主和妻子呢?” “养家的那个。” “那若都是两个小孩儿呢?” “官道的呗,毕竟律法有言,官道通疾行驹,不可随意逗留,阻拦者生死自负。” 夫子:“那若是你和我呢!” “那当然撞夫子你了,”黄静思十分真诚,“我肯定选自己活着,被撞了多疼啊。” “噗——”许易水没憋住笑,真心想给黄静思拍手叫好。 夫子大怒:“笑什么笑!” “许易水你来答!” 她当时答的是什么来着……? 哦对。 “杀马。” “毁车。” 让马车停下来。 让危机不存在。 绝对的条件下或许不可以,但生活是生活出来的,时间地点人物都是变量,过日子没有绝对,只有相对。 苏拂苓活和上河村活,这两件事之间的马车,是什么呢? 杀机?兵士?成因? 等等,兵士! 许易水的脑子里兀得浮现了那个被称作指挥使的女人的模糊身影。 苏拂苓杀不了上河村的人,苏拂苓连她都打不过,只有那样武功的人,带着大批人马的人,才能一夜之间屠了上河村。 而能调动这样的人,只能是位高权重的人。 如果,苏拂苓不是皇帝呢? 瞎子,可以当皇帝吗? 如果她不给苏拂苓治眼睛呢? 或者,苏拂苓的眼睛会一直瞎着呢? 一直失忆呢? 甚至傻了呢? 嘭得,脑海里的菩萨消失了。 夜叉看着在思考可行性的许易水:“……” 比不了。 我只是想让她死,你却想让她生不如死。 我不是夜叉,而你,我老实憨厚的农民婶婶,你才是真正的活阎王。 夜叉消失,思绪彻底静默下来。 灯油燃尽,草棚里,最后一点儿亮熄灭。 许易水找到了解法。 苏拂苓不用死,也不能死,并且得一直瞎着,最好还一直失忆或者傻了也行。 至少在皇室来人前,得是这样。 梦里苏拂苓是自己接触到了皇室的人,自己回了京,上河村的人压根儿不曾把许柒和皇太女联系在一起过。 而如果苏拂苓不能自己回去,皇室的人找过来,先接头告知的是上河村的人,那所有人就都知道,她们村,是收留和照顾七殿下的恩人。 只是这可能对于苏拂苓而言,会比较痛苦。 到时候,她最害怕暴露之事,要展露于人前讨论了。 可总归她还活着不是么,而且这一次,她们可以不食扶桑叶,不饮扶桑水,也尽量客气地待她。 无论她最后如何,上河村是她众所周知的恩人的话,就不能被屠全村了,不然岂不是往苏拂苓的脸上打么? 许易水的手彻底从苏拂苓的脖子上拿了下来。 琢磨着怎么能让苏拂苓一直眼瞎,失忆或者傻了。 是不是睡得有点太死了,她这手掐着脖子一松一紧的好几回了,这都没醒。 回过神,许易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这个温度…… 苏拂苓身上怎么这般烫?!!! 第21章 这就……傻了??? “祝玛!” “祝玛——!!!” 夜正深,下过雨的天色黑得发沉。 许易水抱着苏拂苓,带着微潮的衣服透出灼人的温度,苏拂苓整个人毫无生气,手臂下垂着,身上的肌肉也绵软无骨。 这是已经烧晕过去了。 左腿往前,将人的膝弯放在自己的腿上,许易水腾出手敲门:“祝玛——!” 祠堂有些老旧的偏门被焦急的人砸得哐哐直响。 “…哎……” “汪!汪汪——汪!” “哎,哎!哎!!” 伴随着狗叫声,门内传来断续又不耐烦的应和,声音由小到大,由远及近。 “干什么这大半夜的,你最好是要死了!” 嘎吱一声,木门被拉开,女人长发及腰,看着有些凌乱微卷,大概是刚从床上起来,身上披着件单衣,脸色颇为恼人。 视线落在许易水身上,又往下看见她怀里的苏拂苓,祝玛的声音顿住,伸出手朝着苏拂苓耷拉着的脑袋上一摸。 “我滴亲娘嘞!” 祝玛的手猛地收回: “怎么烧成这样?要死了啊!” “快快快,进屋进屋!” 见着是熟人,膝盖高的黄色小土狗没再咧嘴吼叫,兴奋地摇起尾巴跟在许易水的脚后,祝玛则急忙搭手,招呼着许易水先把人抱进屋里。 祝玛一直住在祠堂的偏屋里,也并不算多宽敞,但至少是砖房泥墙,要比许易水的草棚好得多。 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干草混合着香火硫磺的味道,好几个圆形的木架子,一层一层,全是簸箕和晒蔫吧了的草药。 再往里,就是一些看着有些骇人的经幡黄符,兽骨铭文之类的物件了。 祝玛掀开有些厚重的莲花纹床帘,示意许易水将人放在床上。 “这也太烫了,”祝玛的手又放在了苏拂苓额头,面上浮现起担忧,“怕是要烧傻了!” 许易水:? 这就……傻了??? 视线落在苏拂苓的衣领,祝玛伸手翻了翻:“这什么情况?” “这衣服怎么是湿的,怎么还有黄泥。” “早先去镇上,掉进河里了。”许易水顿了顿,隐去缘由,简单解释了一下。 “河里?!!!” 祝玛惊了。 祠堂和许易水家隔得近,乡下人声音大,房子又透风,买罪奴的那天黄昏,村长领着剩下的那个瞎子去问老许,她是听见了的。 本来还觉得也算是个好归宿,但怎么这许易水平时挺机灵的,这会儿跟个木头一样呢? “你先把她衣服脱了,”祝玛叹气,“我去把火笼生起来。” 许易水还在看着苏拂苓的脸,没动作。 她刚才还在想怎么让苏拂苓傻,现在忽然就……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着许易水不动,祝玛也在疑惑:“?” “愣着干嘛啊!” 被祝玛的声音一吼,许易水下意识转头看向祝玛,脸上还带着点茫然。 祝玛叹气,鼻孔都气大了:“她那衣服都是湿的你没看见啊!” “你衣服倒是干爽,知道给自己换怎么不给你娘子也换一身?” “这么冷的天,镇上落水,回来路上还淋雨吹风了吧?” “这大半夜的还裹着湿衣服。” “寒……邪气入体,阴湿气重,她这小身板儿,不烧起来才怪呢!” “那你既然买了她,不能因为人是瞎子,就太过薄待了吧?” 祝玛叽里咕噜话如倒豆一般将许易水一顿数落。 “我,我去给她拿换的衣服。”许易水风一阵的跑出了屋去。 火笼其实就是在地上挖的一个半米长宽深的坑,边缘放些防火的石头,平时烧火什么的,就在坑里直接燃柴就行。 第21章 上头搁个架子,配上吊锅,做饭烧水都很方便。 祝玛将吊锅换成小一点的吊罐,在里头加上水,又切了些姜片,掰了块儿土红糖放进去。 翻了苏拂苓的包袱,许易水才发现她的家当实在是少得可怜,衣服里外里只有一两件贴身薄衣,只能顶个内里的换洗。 从自己的箱笼里翻了最新最干净的衣服,许易水一起拿去了祝玛家。 “愣着干嘛?” 祝玛是个巫医,这会儿正在挑待会儿要烧来求神问卜的蛋,见许易水抱了团衣服站在门前不动,不由皱眉: “去给她换上啊。” “你今天怎么这么呆?” 第22章 早死早超生。 祝玛端了烛台,在房间的四面八方点上,整整十二盏。 火笼的光加上蜡烛的光,将屋子照得十分亮堂。 许易水拢了拢床帘,将光隔绝了七八分。 床幔下的这方天地,又恢复了昏暗,朦胧得像是在星野之下。 挡光,也是为了挡自己的视线。 现在这样就刚刚好,模糊的一片,但不至于看不见苏拂苓的人影,也不至于能看清苏拂苓的身体。 不敢耽误时间,确定视线妥当后,许易水便开始上手给苏拂苓换衣裳。 给一个烧昏头,几乎毫无知觉的人脱衣服并不算太难,只需要拆解开关键的衣绳,然后捏住衣角往下扯开便是。 大概是苏拂苓烧得太烫了,那股冷梅香也随着热气蒸腾得越发的重。 每褪下一件,便重上一分。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直到整个床帐里,许易水的鼻尖萦绕的全是梅香。 祝玛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整个房间都静悄悄的,只剩下火笼里木柴噼啪的燃烧和衣物摩擦之间的簌簌声响。 有汗水从额头上滑落,许易水不甚在意地擦了。 穿衣服会相对而言麻烦一些,不可避免的需要去扶住人,想了想,许易水拿了苏拂苓脱下来的衣服裹在手上。 苏拂苓有些太白了,明明是昏暗的视野,却也能因为那股子白劲儿而准确的看见身形轮廓。 许易水侧了侧眼避开,扶起人靠在肩上,再将干爽的衣服罩了上去。 一层一层。 冷梅香沉寂下来,仿佛刚才的浓烈逼近只是一场错觉。 “我换好了。”托着头将人放在枕头上,许易水松了口气,捞起遮挡着的床帘。 “嗯。”站在柜子前的祝玛点了点头,从一众鸡蛋筐里挑出了一个大小适中,形状偏圆的绿壳鸡蛋。 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叠黄澄澄的纸钱。 刚才还有些衣衫凌乱的祝玛,这会儿已经穿戴整齐,身上是那件许易水十分眼熟的,见她穿过不少次的藏蓝色红白腾纹的袍子。 这个袍子长得很特别,除了祝玛,许易水没看见别的任何人穿过类似的衣裳。 袍子的衣袖很宽大,袖子边、身侧和裙边还挂着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小石头穿成的链条,最下边坠着铃铛,随着祝玛的动作,叮铃啷当得直响。 作为巫医,这是祝玛最隆重的一件衣裳,每次有人生重病到需要烧蛋求神问卜的时候,就会穿上它。 吊锅被撤开,换成了一块圆形的带着复杂纹样的石板,祝玛将纸钱放在石板之上,而后左手捧着蛋,右手竖成剑指模样,站在了东方的位置: “请诸方神灵,为……” 祝玛一顿,看向许易水: “呃……她叫什么名字?” “啊?”许易水倒也不是第一次见祝玛烧蛋,但还是第一次因为自家的事情,拜托祝玛烧蛋。 所以对于流程知道得并不详细。 “你名字倒是告诉我啊,”祝玛道,“不然我怎么问神?” 许易水:“……” 肯定不能直接说叫苏拂苓,她还没给苏拂苓取别的名字怎么办? 女子静静的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因为高烧,双颊绯红着一片,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会觉得气血康健。 “柒。”许易水转过头。 “许七是吧。”祝玛听清楚了,点了点头。 转过身清了清嗓子,祝玛再度托起绿壳鸡蛋,右手竖成剑指。 “请诸方神灵,为许七赎回五方之魂!” 说着,祝玛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再站起身时,垫着步子走上火笼前,将石板上的纸钱捏起几张,转着手腕挥舞之中,用火笼里的火将纸钱点燃,后退几步,放在刚才拜过的地方。 “东起五里,赎一魂!” 嘴里一边念叨着,祝玛右手的剑指在绿壳鸡蛋上极速比划着符纹。 随着她的动作,身上的铃铛和小石头发出嘈杂但又有些许规律的碰撞声响。 祝玛继续挪步,走到了北方位,又继续重复刚才的举动。 “北起五里,赎二魂!” “……西起五里,赎三魂……!” 可能是因为幼时读过些书,识得些字的原因。 许易水心里莫名的有了股狂傲劲儿。 她其实是一向只信医,而不大信巫的。 可是祝玛的动作莫名的虔诚,伴随着香火纸钱燃烧的味道,那身藏蓝色衣袍上的红白线纹在火光下晃荡,仿佛有神秘的奇迹在流淌其间,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神明存在。 双手合十,一向不信巫的许易水静静闭眼,对着正在举行仪式的巫医祈愿。 “……南起五里,赎四魂!” 最后一个方位烧完,石板上还留有一沓纸钱,祝玛用一根青线在鸡蛋上缠绕着,嘴里一边喃喃: “五起五里,五五二十五里,赎取五方之魂……” 青线缠绕七圈,再以剩余的纸钱将蛋包裹住。 祝玛用铁钳在火笼边的草木灰碳里,刨出了一个小坑,将蛋埋了进去,再用火灰掩盖上。 “还需烧上一阵才知道结果。” 先前的吊罐被揭开,祝玛从里面盛出了一碗热汤,递给许易水:“这个先给她喝了吧。” “喝完把棉被给她盖好,捂汗。” “谢谢。” 土陶碗里的汤是黄褐色的,许易水一接过,便闻到了浓浓的生姜味道,似乎还混杂了些其他什么草药,闻不太出来。 本以为喂迷糊了的人喝药会是一个难题,但大概是苏拂苓烧得已经有些口渴了,晕乎乎的人在被她扶靠在肩膀上时,哼唧了几声。 土陶碗靠在唇边时,很快的就喝了起来。 祝玛皱眉看着两人的动作,直到苏拂苓喝完,才说出内心的疑问: “你……没给她吃饭?” 许七这好像不止是渴,还饿得很。 许易水想到了那碗没动过的红薯杂米粥和凝结了油腥的腊肠:“……” “给了,她没吃。” 祝玛将信将疑:“那她中午吃的什么?” “馒——”许易水本来是想说馒头的,但忽然想起来,好像因为苏拂苓跳河那一出,她们中午没吃饭。 说起来……她蒸的那些馒头呢? 本来是想着要是有找人的消息,就直接把苏拂苓留在镇上等人来接她,那些馒头就作为她等的那几天的口粮,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所以馒头包袱是直接放在苏拂苓身上的。 可现在,馒头呢? 那可是她用家里所有的白面混了点玉米杂面做的一大锅馒头,七八个,个顶个的管饱,够吃好几天了! 该不会掉河里了吧?! 然而,饶是许易水绞尽脑汁的回忆,也只能想起当时自己和苏拂苓争执时,对方委屈*的脸,模糊的画面里,她着实找不到装馒头的包袱的踪迹。 到家是她去抱苏拂苓下车,那个时候就没有馒头的包袱了。 看着半天馒不出来的许易水,祝玛撇了撇嘴:“所以你让一个瞎子,午饭没吃,晚饭没吃,又下河又淋雨,然后披着湿衣服在不知道哪儿的地方睡到了大半夜?” 许易水有点想解释,虽然乍一听祝玛说的句句属实,但是这都是有原因的,而且也不是她造成的,她也很无辜,甚至是受害者。 “她头发上可还夹着柏树枝,又枯又干,”那样的柏树枝拿来烧是最好的,祝玛一针见血,“你不会还让人睡的柴火堆吧?” 许易水:“……” 见她不说话,祝玛不由一瞪:“你说说,就这样,谁能不生病?” “嘶……”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祝玛倒吸一口冷气。 走近了些,压低声音:“许易水,你跟我说实话。” “你是不是不太想要这个瞎子当娘子?” 先前村长去找许易水的时候,听声音她应该是不太想买的,村长似乎磨了好久。 “你说实话,你要是真不想要,一个罪奴嘛,我这里还有前两天上山里捡的见手青,直接喂她吃一个,早死早超生。” 见手青是一种蘑菇,生吃的话毒性非常强。 第22章 “想杀生的话就痛痛快快的,别折磨人家。”这也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她不能死。” 许易水脱口而出。 看到祝玛脸上的表情,许易水才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姐,你就别调侃我了。” “我要是真想让她死,就不会来找您了。” 苏拂苓死在上河村的话,后患无穷。 许易水只是想让苏拂苓傻而已,她不能死。 “既然不想让她死,那就好好对人家。” 祝玛并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她只关注这是一条命,老赖头家的那种事情,没人会想看到再发生。 诈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祝玛便十分满意,坐在火笼前,用铁钳去刨先前埋好的鸡蛋。 “虽然天已经回暖,但夜里也还是凉的。” 滚烫的木灰一刨开,鸡蛋外面包着的那一层纸钱便迅速燃烧了起来,看上去神乎其技。 祝玛面不改色,习以为常地将它从火笼里夹了出来。 “那柴火堆接了地里的邪气,别说一路过来的罪奴,就是你们这些庄稼女,睡上十天半个月的,也扛不住——” “嘭——!” 话音未落,铁钳上的蛋忽然炸开一声闷响! “糟了!” 祝玛迅速将蛋放在地上,看了看蛋壳上炸开的洞,又看向躺在床上的苏拂苓。 方才还算轻松的眉目此时拧起,目光如炬: “这个人不对劲!” 第23章 死马当活马医吧。 “你真的能找到药在哪儿吗?” 滴滴答答的晨露从不堪重负的枝头坠落,宛如下起了一场有节奏的夜雨。 许易水带着祝玛的小土狗,走在凌晨的大狸山间。 准确的说是,小狗带着许易水。 苏拂苓这次病得有些太严重了。 从巫蛊的角度,烧蛋没能烧圆反而烧炸了,乃是不祥之兆。 用祝玛的话来说就是,苏拂苓因为这个病,魂魄已经严重到离体混沌,并且有些唤不回来了,可以说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短时间内,也不能再烧第二次蛋。再唤一次魂,凡人之躯是承受不起的,所以只能下猛药。 “什么药?”许易水问。 祝玛没回答许易水的问题,反而是转身拉开了屋门。 橘黄色的小土狗卷着蓬松的大毛尾巴,一见着人就活蹦乱跳。 祝玛的手轻轻抚摸在小狗毛乎乎的头上,又顺着脊骨一路摸上背部: “不知道。” “让它带你去吧。” “它知道。” 许易水:? 她以前是听村里人说过,祝玛的小狗会找药,但大概是许易水身体好的缘故,一直没找祝玛看过病,也就没亲自实践过。 祝玛将之前缠在蛋上,经过火烧和蛋炸裂却依然完好的那根青线取了下来,绑在了苏拂苓的右手腕上。 “这个要七天之后才能摘。” 小狗跟着祝玛的步伐,也一道走到了床边,绕着人跳来跳去,这儿闻一闻,那儿嗅一嗅。 神奇的是,它的鼻子总是朝着躺在床上的苏拂苓。 “好啦。” 祝玛又开始摸小狗的头,语气轻柔:“诊断出来了吗?” “闻出来了的话,就带她去找吧。” 许易水本想说什么,可小狗当真往屋门外跑了去。 “汪——汪汪!” 见她没跟上,还停了下来,冲着屋里直叫唤。 于是许易水燃了火把,半信半疑地跟在小狗身后,进山找药。 祝玛还叮嘱她:“拿上锄头,若是小狗找到了什么,你记得连着根一起带回来!” 草药草药,有很多时候是以根系入药的。 “好。”许易水点头。 这个时辰的山野间全是薄雾与水汽,小狗摇晃着那条黄色的尾巴,东走走,西蹿蹿,时不时停一下。 许易水以为它是发现了目标,赶忙跑近,但下一瞬,小狗又继续往前跑了。 如此往复,她的火把已经有些不够烧了。 说实话,许易水有些怀疑真假了。 不是怀疑狗。 而是怀疑祝玛。 她真的会治病吗? “汪!” 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的时候,小狗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冲着许易水叫唤:“汪——!” “是这个吗?” 大狸山里遍地都是植物,高矮错落。许易水蹲下身,指着狗鼻子前的一株膝盖高的野草询问。 “汪!” 小狗仰着头,冲她叫了一声。 许易水不认识这是什么草,但这一片周围有不少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 想了想,保险起见,许易水的手又伸向了边上更矮一些的一株九重塔。 “是这个吗?” 小狗摇着尾巴:“汪!” 许易水:“……” 这怎么分得出来狗是什么意思? “来,”许易水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如果是的话你就叫三声,不是的话你就叫两声,好吧?” 不能规定一声,这狗好像经常只叫一下。 许易水伸手指向了九重塔:“是这个吗?” “汪汪!” 不是? 许易水又伸手指向那株不认识的野草:“是这个吗?” “汪汪汪!” 巧合还是真的这么神? 许易水惊讶地又摸了摸小狗的脑袋,以示奖励,而后换了另一株蕨草:“这个?” “汪汪!” 为保万一,许易水伸手指向了旁边的同类野草:“这个?” 狗:“……” 这个人类是玩儿上瘾了吗? “汪汪汪!” “那行,那就这个了。” 许易水看着那株细长的草,很绿,枝叶是一节一节的圆柱形,乍一看过去像是小柏树,但这肯定不是树,茎杆太细了,只能是草。 害怕不够,许易水几乎将这一片的十几株都挖了起来。 “易水?!” 身后忽得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有些熟悉。 许易水转过身,看清来人,眼神暗了暗。 “姑姑。” 在山林里不知不觉的,她居然已经走到了靠村尾的刘家这边来了。 听到许易水的这声姑姑,许柔尴尬地笑了笑,声音僵硬地热络了几分:“大老远的看见这边儿有亮,我还以为是谁呢!” “汪!汪汪——!”小狗站在许易水身边儿,摇着尾巴叫了几声,倒是没有咬人的凶意。 许易水伸手摸了摸它的狗头,将挖好的草药进边上的背篓里。 “这狗……”许柔的视线在狗身上掠过,“是祝玛的那只吧。” “你挖草药呢?” “生病了吗?”许柔的声音都轻了不少,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切。 “嗯。”许易水点头。 “祝玛是有真本事的,尤其是那一手烧蛋,上次——” 从前在许家,许易水也是很黏她这个小姑的,下意识的,许柔就想多说几句,只是看见许易水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时,话又都咽了下去。 到底是今非昔比,隔了太多东西,若不是亲人还好,可就是曾经太亲了。 越亲,伤害就越难以原谅。 许柔在心里难过,可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她也得过自己的日子:“那,那你快回去吧,别耽误了。” “治病要紧,早些好。” “嗯。” 许易水的心情其实挺平静的,比起许家遭难时,想依靠姑姑,姑姑却帮着姑主一起把好些的田地全拿了过去的时候,已经要好太多了。 只是说,也有点难以笑脸相迎,热络相对。 …… “行了。” 祝玛将吊罐架在火笼上,盖上盖子:“这药煎煮上半个时辰就能喝了。” “烧还没退。” “你把人扶起来,用这个给她擦一擦背。” 祝玛递向许易水的土陶碗里放着一块儿淹泡过后的酸萝卜,红皮儿的萝卜这会儿颜色已经有些发褐色了,应该泡了有些年头了。 “先把烧给她降下来再说。” 用淹泡年头久的老酸萝卜刮背,以此来给发烧的人降温,是村里流传的土方法。 “祝玛,”许易水看着手里的土陶碗,又看向正在给火笼加柴的女人,“你真的会医术么?” 听到有人质疑她,祝玛头都没抬:“我不会你会?”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药么?”许易水问的是吊罐里,她跟着小狗在山上采回来的那个草药。 “不知道。”祝玛异常直爽实诚。 许易水一顿:“不知道你就敢用???” 她之前就这么给村里人看病的??? “试试不就知道了,”祝玛表示,“你除了相信我,和我的狗。” “你还能找其他人吗?” 要么相信祝玛,要么带上许易水找张婶借驴车,赶一两个时辰的路去最近的镇上找大夫。 第23章 许易水沉默了。 “既然找了我,那就听我的。” 祝玛是水灾过后出现在上河村的,两年多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她这混不吝的治病方式被不少村民质疑过,但最后都将信将疑的听了她的话。 她要是真的害死了人或者犯了多么严重的错,也不可能还被村民们认可,并安稳的住在了祠堂的偏屋里。 祝玛又递了一个土陶碗给许易水,碗底有一层一指节深的水,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捻了根木柴将其点燃,祝玛又丢了两张黄纸进去,酒水里燃烧的蓝橘色火焰瞬间熄灭,黄纸也变得湿漉漉得一片。 “萝卜刮过之后,把这个给她贴在背心上。” 又是一个在村里流传的退烧土方法。 许易水端着两个碗放在床边,好几层棉被压盖着,苏拂苓像是个被裹起来的蚕蛹,两鬓和额头都湿漉漉的,出了不少汗。 她倒是乖巧,常人若是这么热,早就掀被子了,苏拂苓还规规矩矩地盖着。 伸手摸了一下额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苏拂苓的烧似乎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 许易水又摸了几次,手心触碰苏拂苓的额头,再用手背靠上自己的额头。 呃……好像又比之前烧得更烫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许易水端过装着腌酸萝卜的碗。 萝卜作为泡菜,是非常爽脆的口感,只是祝玛给她拿的这块儿,显然已经在高盐度的泡菜坛子里呆了很久了,许易水拿的时候并没怎么用力,但表皮还是有些融化了似得软烂开。 不像是萝卜,倒像是捏着块儿豆腐。 被子掀起,许易水将人面对着扶靠在自己的肩上,好在衣服是她的,比苏拂苓的身量要宽大不少,不用再脱下来,直接牵着领口豁开些,也能探手进去给苏拂苓擦背。 泡菜坛子里从来不会只泡一种菜,除了盐,为了泡菜的味道,坛水里常常还会加入大蒜、生姜以及花椒等佐料,提味增香。 这萝卜只怕是三年以上的泡萝卜,腌得非常入味儿。 如今在苏拂苓的背上一擦一涂,泡菜的味道完全被摊开激发了出来,四周满是酸咸酸咸的萝卜香,许易水荒谬的有种自己不是在给对方退烧,而是在……抹酸菜烤鱼的感觉。 “唔……” 大概是被她摆弄来摆弄去,苏拂苓也有些难受,嘴里发出迷迷糊糊的呜咽。 “……不……不要恨朕……” 许易水手下一顿: “你说什么?” 第24章 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不……不要……” 女子的声音细若蚊蚁,语调也含糊成一团,饶是许易水凑得这样近,也还是什么都听不清。 半眯着眼,许易水直接双手钳制在了苏拂苓的肩膀上,将人扶正: “你刚刚说什么?” 偏偏苏拂苓没了动静,像是没骨头似得,耷拉着脑袋,整个人又意识模糊地软了下去。 “怎么了?” 祝玛走过来的时候,许易水还没收起凝重的表情。 缓了缓,许易水深吸一口气,摇头:“没事,说梦话。” “行,”见她严肃得不行,祝玛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好的情况呢,“你记得把黄纸给她贴后背上。” 祝玛指了指床边的另一个土陶碗。 许易水:“嗯。” 这声音听着有些冷硬,祝玛看向紧张的许易水,出声安慰:“放心吧,命肯定是能保下来的。” 就是其他的就没办法保证了。 许易水思索了片刻:“那其他的呢?” 比如,傻了什么的。 她记得昨晚祝玛还说能烧傻的。 祝玛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虽然这许易水有些木头了,但看来还是挺关心这个新娶的娘子嘛。 只是她也不好说实话,那不是砸了她自己的招牌么。 想了想,祝玛将自己刚才翻的书拿了过来:“看。” 那是一本蓝皮的书,比脑袋还要大上几分,足足有四指的厚度,书页的四周卷起毛边显得有些破旧,但不难看出,有人经常翻阅着它。 就在此时祝玛翻开的页面左上角,有一株墨笔纤细勾画的草,和许易水之前跟小狗一起在山上挖回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麻黄。” 祝玛指着右边页面上的字给许易水念:“主中风,伤寒头疼,温疟,发表出汗,去邪热气,止咳逆上气,除寒热,破坚积聚。” “发汗散寒,宣肺平喘。” “专门治这种风寒引起的感冒,正好对症!” 许易水接过书仔细的看了看,还真是。 “你的小狗很厉害。” 大概是知道在夸它,一直安静躺在边上的狗子竖起了身体,欢快地摇晃起了尾巴。 “当然。” 提到狗,祝玛的脸上便涌现出了柔软和自豪,不由走到身边去摸它的脑袋。 “它们的祖先可是狼。” “狼群在野外生病,总不可能自己等死。” “大自然里,聪明的动物是会自己找药的。” “这就叫,万物有灵。” 许易水也很喜欢狗,虽然那个梦里她杀了獒犬,但如果之后修了房子,条件允许的话,她也想养一只威风凛凛的獒犬。 “它叫什么名字?” “小狗。”祝玛答道。 许易水:“我是问它的名字。” “我知道,”祝玛抬头,“它的名字就叫小狗。” 许易水:“……” 不知道该说什么,许易水低下头。 目光在书页上扫过,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祝玛。” “嗯?”祝玛还在撸狗狗,甚至两只手都揉了上去。 “虽发热恶寒,苟不头疼、身痛、拘急、脉不浮紧者,不可用也。” 许易水看着书下面的注解念到。 “虽可汗之症,亦当察病之重轻,人之虚实,不得多服。” 祝玛:“?” 许易水:“盖汗乃心之液,若不可汗而误汗,虽可汗而过汗,则心血为之动摇,或亡阳,或血溢而成坏症,可不兢兢致谨哉。” 祝玛:“什么意思?” “你问我?”许易水将书递还给她。 接过书看了又看,祝玛有些圆溜的脸皱成了一团,眉毛像是青虫似得拧在一起。 默了又默,站起身走到吊罐前,用筷子将锅里的麻黄夹出来一半。 “不可多用,那就少用点儿。” 许易水:“……” “你果然不会医。” 屋子里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祝玛道: “其实我真的会医。” 女人将夹出来的麻黄倒在空余的簸箕上晾着,脸上多了些惆怅感,好似那些轻挑的玩笑都是假象。 “不过不是治身体上的病,而是治心病。” “在我老家,管我这个叫,心理学。” 许易水听不懂,只知道祝玛大概是个骗子。 视线看向屋门外。 “下雨了。” 天光将亮的山色,朦胧地罩着一层雨幕,飘飘洒洒地淋了下来。 看来先前山里的不是晨露,而是雨雾。 “祝玛。” “你能预知未来吗?” 许易水说的话好奇怪,祝玛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人,皱眉,出口便带上了些许攻击和试探的语调: “我不会难道你会?” 她给自己安排的人设可是巫医,巫在前。 “我会。” 许易水道。 祝玛一惊:“你说什么?” 房檐开始滴下水来,许易水伸出手,接了一滴,春雨温润,不算太急切,但却充满生机。 人生是一条徐徐不急的河流。 要慢慢从长计议。 “你猜今天贺货娘会不会来?” 这都不用预言,祝玛道:“下雨天她怎么会来?” 许易水笑了:“那我猜她会来。” “我们打个赌吧。” “若是贺货娘没来,我今年进山找的草药都给你。” “若是她来了……”许易水的视线落在有一搭没一搭甩着尾巴的毛茸茸身上,“小狗借我用一用怎么样?” 祝玛并不可信,但村里的人很相信祝玛。 刚才或许是她疑心听岔了,但这也确实提醒了许易水,苏拂苓的不可控性到底还是太大了。 她也没有把握能够完全左右这件事。 如果实在逼不得已,需要杀了苏拂苓,那么她也得尽可能为自己和村里其他牵扯其中的人,留一条后路。 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 “咔——哒——咔——哒——” 苏拂苓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全是咔哒咔哒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锯木头。 “醒了?” 是许易水的声音:“锅上煨了粥,要现在喝吗?” 第24章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苏拂苓的脸上,带着浓烈的审视。 如果苏拂苓看得见,就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许易水对自己的敌意和怀疑。 但苏拂苓什么都看不见。 女子的脸上一片茫然懵懂,灰白的眼睛里还是灰败,看上去和先前没什么异常,不像是跟她一样做了那些离奇的梦的样子。 甚至比之前还呆了几分。 真傻了? “唔……”苏拂苓挣扎着,想要用绵软的手将自己精疲力尽的身体支撑起来,“馒头…黄…茶……” 许易水放下锯子走进,伸手将脱力的人扶住:“你说什么?” “馒头……” 听不清楚,许易水一边凑近,一边将人提溜着扶起来,靠在床头。 “不着急,你慢慢说。” “馒头!” 苏拂苓很急: “我的馒头落在了黄静思的茶馆里!还有斗笠!” 大概是折腾了一番,对于身体的控制终于苏醒了过来,声音意外地响。 苏拂苓:“……” 许易水:“……”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吓她一跳。 哦豁。 看来没烧傻,甚至还思路清晰。 “喝粥。” 许易水将竹碗递到苏拂苓手上。 “今天上午贺货娘过来,给你买了双鞋,就放在床下的左脚边,你可以穿。” “衣服得再等等,扯了布,还没来得及做。” 成衣贵,农家的衣服基本上都是自己动手缝。 鞋? 衣服? 苏拂苓愣了愣。 许易水这是接受她了吗? 想到这,苏拂苓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 热粥带着暖意,五感后知后觉地彻底回归,这才发现,身下似乎格外平整。 她似乎不是在柴火堆,也不是在那帘芦苇杆做的席子上。 被子,枕头,有些软的干稻草,竹席,木沿…… 苏拂苓的手一一摸过,终于确定,自己这是在床上! “你……” 她好像该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昨晚烧得糊涂,思绪混乱断片,但仅有的那些记忆里,都是许易水在照顾她。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了两个字:“谢谢。” “咔——哒——咔——哒——” 那个规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是在锯木头吗?” “嗯,”许易水左右手交换地拉动锯子,“把床板加宽一下。” 苏拂苓在喝粥,她饿得肚子都有点痛意了:“为什么要加宽?” “你发烧了,还没好全。” “祝玛说不能让你再睡在柴火堆了。” “会加重病情。” 咔——哒—— 锯木头的声音还在响,许易水的语气好像这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温热的白粥含在嘴里,发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苏拂苓的惊愕来得后知后觉: “所以,我们以后……睡一张床吗?” 破旧的草棚里,锯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25章 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那一盏黄澄澄的油灯。 “对。” 许易水解释道:“床太窄了,不好睡两个人。” “加宽一下我们横着睡,你睡左边靠里头,我睡外边儿。” 她平时要经常早起出门折腾土地。 “中间待会儿我再搭个木板。” 特殊情况下的大通铺,还隔了木板,也就算不得什么同床共枕。 苏拂苓听出了许易水的意思。 原来不是接受她了啊…… 意识到这一点,嘴里的粥好似都变得苦涩了起来。 又哭了。 一句话刚说完,许易水就看到苏拂苓低垂着眉眼,下一刻,豆大的水珠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一边在碗里,另一边在被子上。 不由叹气:“你怎么又哭了?” 她做得还不够好吗?她都把自己的床分苏拂苓一半了哎! 就她和苏拂苓这样的关系,观音都得说她一句菩萨心肠! “我没有。” 苏拂苓克制地仰头,吸了吸鼻子,又别过脸去。 许易水在叹气,还说她又哭了,是不是觉得她烦了……呜…… 正伤心着,额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温热的触感,正是许易水的掌心。 许易水的手带着轻微的薄茧,苏拂苓的皮肤光滑细腻,因为低烧带着些红意。 就像是木头触上了豆腐。 可豆腐只是呆住了,苏拂苓一动不动,眼泪忽得停了,只觉得还有些晕乎乎的头变得愈发烫了起来。 “还有些烧。” 许易水收回手,手背在自己的额头上贴了贴。 哭就哭吧,病别还反复折腾就行。 低下头,苏拂苓手里的竹碗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粥。 “还吃吗?”许易水问道。 “吃!” 苏拂苓是真的饿。 “有力气么?”许易水看了看,“能到桌边吃吗?” 苏拂苓忙点头:“可以!” 比起刚才,她现在感觉已经好太多了! 说完,苏拂苓就撑着身体,想要从床上起来。 忽得身边有风,腿边有什么东西一重,紧接着是许易水的声音: “把衣服穿上。” 那是一件有些厚实的冬衣,被许易水丢在了她手边,布料并不柔韧,摸着甚至有些粗糙,是非常寻常的农家布衣。 是许易水的衣服。 苏拂苓抿了抿唇,小心地摸索着衣领和衣袖的位置,将衣服往身上披。 洗过的衣服,有干净的皂荚气,苏拂苓摸到了补丁,这衣服许易水应当穿过很多次了。 完全罩上的时候,鼻尖就能闻到那股被太阳暴晒过后的稻谷味儿,带着莫名的凛冽和强势。 是许易水身上的味道。 有点像……被她抱在怀里…… 只是这么一个念头,苏拂苓便悄悄红了脸。 幸好她本就有点发烧,刚睡醒,应当不会被人看出来。 “还没好吗?” 晚饭吃得简单,白粥配咸菜。 但顾忌着苏拂苓的病,许易水没用坛子里先前就做好的咸菜,而是额外掐了小青菜的菜薹。 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波青菜薹了,过几天就得都铲掉,该种玉米红薯还有黄瓜丝瓜那些菜了。 春日的菜一天一个样,许易水挑着的尖儿上的菜杆子,还将皮扒了喂给大花公鸡啄,只留下最嫩的那部分。 加水在锅里煮熟,然后捞起来晾凉,再用生姜大蒜和盐等作料拌一拌,腌上那么半个时辰的样子,就完全入味儿能吃了。 只是许易水已经将饭菜端上桌,苏拂苓还没过来。 不由疑惑地扭头一看,许易水没忍住笑出了声:“噗——” 许易水的身量一米七接近一米八的样子,要比苏拂苓挺拔不少,冬衣更是会做得宽大一些方便在内里加衣物,苏拂苓眼睛看不见,很多时候都是依靠触觉去判断的,比如用手去摸,但许易水的衣袖对她而言太长了。 于是乎,穿着衣服的苏拂苓脸上带着茫然,但身体却很努力地在和袖子做着斗争,两只手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来回摩擦,晃荡着想要从袖口伸出来。 像小孩儿偷穿大人衣服,结果被缠住了似得。 “你的衣服太长了。” 大概是听见了许易水的笑声,苏拂苓的动作停了下来。 灰白的眼睛一眨一眨,苏拂苓认真地解释事实。 但落在许易水的耳朵里,就带着一种莫名的委屈。 娇气。 许易水淡笑着走近。 手尖尖传来一股力,苏拂苓茫然,下意识地想往回缩手。 “别动。” 是许易水的声音,一边说,还一边隔着袖子把她的手拉直了。 许易水在给她挽袖子。 一圈,两圈。 苏拂苓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睫毛尤其细长卷翘,此时因为紧张,两簇长睫不停地松开又拥抱在一起。 很快,苏拂苓的手便得见天光。 “谢谢。” “客气。” 许易水的声音有些沉,挽好之后便松开了。 只有苏拂苓还在在意着那一瞬间的指节划过手背,大概是因为速度快,所以显得格外烫人。 “过来吃饭吧。” “哦,好!” 许易水熬的白粥很好喝,柴火粥,不会过分浓稠,但也没有清汤寡水的感觉,是很绵润的口感。 许易水拌的这个咸菜也很好吃,雨后的小青菜水头总是很足,吃起来口感特别香脆,酸甜爽口,似乎是刚腌的,并没有太咸,搭配白粥,很开胃下饭! ……许易水就是很好。 可她不喜欢她了…… 苏拂苓一直捧着碗,许易水还以为她是太饿了,也没太在意,但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捧着碗遮着半边脸。 第25章 她先前吃饭好像……没有这个习惯吧? 许易水疑惑地皱了下眉,难不成是因为没有肉? 她记得苏拂苓很喜欢吃肉。 她也很喜欢吃肉,谁会不喜欢吃肉。 “你身体还没好,不适合吃太荤腥。”许易水道。 “嗯。” 慢慢放下碗,苏拂苓点了点头。 “谢谢。” 谢谢她为她考虑。 她现在,嘴里好像只剩下这两个字可说了。 许易水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又触到了对方哪个开关,眼见着苏拂苓的眼眶又红了。 “我给你取了个名字。” 许易水赶紧转移话题。 “柒。” “嗯?”苏拂苓抬起头,询声朝着许易水的方向望了过去。 “是七号的七吗?” 七号,是苏拂苓在那批被送来上河村的罪奴里的序号。 许易水摇了摇头,拉过苏拂苓的手,在她的掌心比划,写下了一个“柒”字。 “是七文钱的柒。” 许易水买下苏拂苓,花了七文钱。 七和柒,其实是一个意思。 但柒比七要更庄重,更正式。 掌心里还残留着指尖划过的感觉,苏拂苓不由握了握。 “你到上河村那天是三月十二,正是清明过后。” 许易水道:“所以,以后你就姓苏吧。” 不姓许,姓苏吧。 苏拂苓:? 清明和姓苏……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但许易水的语气听着倒挺轻松高兴的。 姓苏,便姓苏吧,大概是不想让自己跟着她姓。 想到这,苏拂苓也没再追问原因。 吃过饭,许易水便让苏拂苓继续去躺着养病,自己则去洗碗。 铁器擦过铁器,紧接着是舀水和倒水的声音。 苏拂苓对这一套声音很熟悉,是许易水揭开了顶罐,正在打热水,准备擦脸和洗脚。 那……苏拂苓坐在床边,没脱鞋。 她也是要洗漱的。 但,要怎么和许易水说呢? 之前她都是自己悄悄地用桶里的凉水洗的,现在如果要睡床上的话,肯定会吵到许易水吧…… “洗脸吧。” 苏拂苓还在犹豫,手边就递过来了一条冒着热气的毛巾。 “谢,谢谢!” 毛巾是新的,苏拂苓能摸得出来。 “哗——” 水声倾泻,紧接着木盆氤氲着水汽,落在了苏拂苓的脚边。 “你自己洗。” 是许易水的声音。 “擦脚的帕子在这儿。” 身边的床沿搭上了一块儿布,许易水将她手里的毛巾拿走了。 “洗脸帕我就搭在门外的竹竿上。” 这是告诉她位置,方便她以后找,苏拂苓接话:“好。” “一起洗吧。”苏拂苓捏了捏裤腿,摸着将裤脚挽起,正在脱鞋。 “你先洗。” 许易水点了灯,黄光照在白嫩的脚上,晃眼睛得很。 女人侧过了身体,站在箱笼前去找被子。 等苏拂苓洗好,许易水这才将木盆端去了板凳前。 狭小的草棚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剩下些许水声在晃荡着。 像人心里,悄悄泛起的春日涟漪。 苏拂苓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不对,许易水这样细致的照顾她,就是梦里也不曾有过。 或许遇见许易水,就已经是一场令人奢望的美梦了。 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那一盏黄澄澄的油灯。 静谧的草棚里,仿佛有一股涌动的暗流在徘徊斡旋。 “嘎——吱——” 是许易水坐上床的另一边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苏拂苓蜷着腿,缩在被子里,习惯性地侧头,用耳朵去听声音,放在腿边的手张开又握紧,握紧又张开。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你先说——” “你先说吧。” 苏拂苓下意识谦让,但又是同时,许易水也在谦让。 一些没用又恼人的默契。 顿了顿,苏拂苓选择了先开口: “你盖这么薄的被子,可以吗?” 纤细的手跨过间隔的木板,捏了捏被角,苏拂苓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这边的被子要比许易水那边的被子厚实上许多。 许易水给她*盖的是冬被,自己盖的那床,应该是夏被。 “可以。” 许易水的声音听着有些冷沉:“我不是你。” 她可不会像苏拂苓一样脆弱。 苏拂苓:“……” 她是不是被内涵了? “我说完了,”她说可以的话,那就可以吧,苏拂苓乖巧道,“你刚才是要跟我说什么?” 果然是极好的教养,许易水的视线落在苏拂苓脸上,女子正歪着脑袋瞧她,油灯的光明明灭灭,让人看不真切她眼睛的不同,若是她没瞎,应当也有如此灵动。 话说完了居然还要报备一下,挺有礼貌。 “后天季翠翠家摆酒,”许易水道,“请我们去吃席。” “是成婚吗?”苏拂苓记得,和自己一起到上河村的罪奴,一共有十一个,都是许了人家的。 季翠翠买的是……三号? 许易水:“嗯。” “成婚了好。”躺在枕头上的苏拂苓不由喃喃,“真好……” “啊嚏——” 第二天一大早,苏拂苓是在许易水的喷嚏声里醒过来的。 人还没清醒,脑海里就不由回荡起了许易水声音冷沉说的那句:“我不是你。” 苏拂苓:“……” “有人在念叨我。” 一个喷嚏结束,许易水就看见床上兀地坐起来一个人,白嫩的脸窝藏在乱糟糟蓬着的头发里,灰白色的眼睛无辜地四处乱瞟着,没有焦点,但一看就知道是在询声找她。 苏拂苓听见了许易水的声音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 “哦。” 不信。 许易水也没管她信不信,解释一嘴,这有点尴尬的一出就算过去了: “粥我弄好了,你还没好全,可以再多睡一会儿,待会儿起来了自己端出来吃就行。” 苏拂苓点头:“你要去开荒吗?” 许易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许易水没有为苏拂苓解惑,已经拎起出头离开了草棚。 这两天下雨,村里开荒的事情已经暂停了。但农活儿是做不完的。 许易水准备趁着这个时间先去把村长给他说的那片宅基地开出来,后头的那些斑竹啊什么的,该砍的砍一砍,该规划的也得规划起来。 等天气再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可以计划着,把房子修起来了。 草棚里地方小,连床都只有那么一张,一直这么和苏拂苓将就着,也不是个事儿。 梦里没有什么时间感,但从她们穿的衣服和周围的菜地来看,苏拂苓应该是在过年前后开始恢复记忆的,明年的差不多这个时节,恢复了眼睛的苏拂苓拿走了她的钱,离开了上河村。 还有将近一年,衙门那边她托衙役留意着消息,平日里进镇上也时不时问一问,注意着。 但她眼前自己的日子,也不能被耽误。 也得好好过下去。 …… “睡吧。” 下过雨的地,泥巴都黏锄头,许易水开了一天的宅基地,累得腰都有些直不起来了,倒完洗脚水,就想立马躺在床上。 倒是苏拂苓,还在床的左半边端坐着,一副忐忑的模样。 “你……”苏拂苓抿了抿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手摸上隔在中间的木板,“你要不把这个撤了吧。” “我们一起盖这个被子。” 苏拂苓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被子,为这床被子的主人展示它有多厚实。 “最近下雨,夜里凉。” 所以,不要木板,一起盖厚被子吧。 许易水顿住,转过头看向苏拂苓认真的脸,没说话。 依稀记得,梦里的苏拂苓,最开始是有些抗拒甚至害怕她的靠近的。 可是现在……是什么改变了她? 第26章 你说这易水到底是开窍了还是没开窍? “你要是生病了,那我怎么办?” “开荒怎么办?” “我没法像你照顾我一样照顾你……” 见许易水一直不说话,苏拂苓是真的有些着急了,就连不愿面对自己是拖累,也承认了下来。 “咔——” 终于,有一个声音回答了她。 泾渭分明,横亘在两人之间隔阂着的木板,在苏拂苓的主动劝说下,被许易水指节分明的手摘取了下来。 “睡吧。”许易水将木板放到床下。 苏拂苓终于松了口气:“好!” 第26章 一边说着,一边将身上的棉被往许易水那边推过去:“你也盖。” 许易水:“嗯。” 先前是凭借着一股担心的劲儿,所以才鼓足了勇气,可当那股劲头过去,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后,苏拂苓这才意识到,自己都主动提了些什么。 这下,她们可是扎扎实实的同床共枕了。 许易水睡姿很规整,直愣愣地躺着,两只手放在身侧,虽然木板不在了,但却依然和苏拂苓保持着两拳左右的距离。 “你……”苏拂苓紧张地扣手,喉咙有些口渴,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 只是话音刚刚说出口,便隐约听见了身旁平稳的呼吸声。 许易水……睡着了吗? 这就睡着了?? 我!她!这! 没来由的,苏拂苓的心头升起了些许挫败之感。 大睁着眼,苏拂苓怎么也睡不着。 草棚的屋顶简陋,风一吹过,就能听到簌簌的稻草摩擦的声音。 静谧。 忐忑。 悸动。 不安。 有人心跳如鼓。 有人小心翼翼。 有人不动声色。 有人百感交集。 无端蝶恋花心动,摇落东风第一枝。 没有人知道谁是什么样的心情。 没有人明晰对方是怎样的心情。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身体的间隔,却挡不住气息的亲密缠绵,一个是烈日下的稻谷,一个是冬雪里的冷梅,完全不相关季节,完全不相干的事物,此时却搅和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黄灯一盏的小草棚里,缓慢流淌,相持相依。 …… “……老许。” “老许——!” 一大清早,屋外便传来了季翠翠响亮的呼喊声,话音里带着藏不住春风得意。 “砰砰砰!”草棚的小破门被敲得直响。 “老许!你别睡了!” “快些起来,给我帮帮忙!” 今天是季翠翠摆酒的大日子,季家人格外忙碌,但就算是齐齐上阵,人手也是不够的。 许易水作为村里的年轻人,平时又和季翠翠关系最为亲近,这种时候,自然是要去搭把手的。 “知道了。” 本来就累,还绷了一晚上的睡姿,许易水难得迷糊,一边抓着脑后的头发捋了捋,一边从床上爬坐起来,回应季翠翠: “知道了!” “我洗把脸就过来!” “好!”听见她回声,季翠翠这才止住了敲门的手,“那你快点儿啊,别忘了!” “早饭也别做了,直接过来吃,家里都煮了的。”毕竟再怎么样也是帮忙,季家这点礼数还是有的。 许易水:“好,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苏拂苓显然也被季翠翠的这番动静给吵醒了。 正默默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懒懒散散地揉眼睛。 两个人都睡得很规矩,一动不动,怎么睡着的,醒来还是那个姿势。 许易水松了口气:“你是现在跟我过去,还是待会儿我来接你?” “我跟你一起过去!”苏拂苓忙道。 “那就起来洗漱。” “那你可以帮我梳一下头发吗?” 季翠翠摆酒,人肯定很多,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和许易水一起出现在上河村村民面前,苏拂苓希望自己的形象能稍微好一些。 “……” 季翠翠的家在靠近水井但偏向村口的那个方向,离祠堂不算远,但也不算太近。 许易水和苏拂苓来得算是早的,卯时都还未到的样子,天色都还没亮开,远远的就能听见欢声笑语,看来是已经有其他人先到了。 “易水!”迎面正好遇上张大娘子,笑着朝两人招呼,“你们也来啦!” 下意识的,张大娘子的视线就落在了许易水身后半步的苏拂苓身上。 女子梳着简单的小髻,一手捏着根青色的拐杖,另一只手被许易水抓着手腕带着引路。 身上的衣服是靛蓝色的,有些旧,应当是许易水先前的衣服,洗得很干净。 村里人倒也不讲究这些,都是庄稼人,谁家的衣服没几个补丁。 “张婶娘。”许易水也点头朝张大娘子打招呼。 苏拂苓有样学样:“张婶娘。” “哟!谁家的小娘子这样出挑?” 远远的就听见另一个调侃的女音,穿着身麻色的衣裳,身上围着围裙,手里正提着一筐子菜。 季翠翠的母亲和娘亲家里都是两姊妹,这是季翠翠娘亲的妹妹,季翠翠的小姨王蔓青。 “蔓青!”张家娘子笑着打招呼,走上前就帮忙提菜。 王蔓青也不客气,真就将手里的筐子分了一半给她。 “王姨。”许易水朝女子点头,按理说她年轻应该去搭手提菜,但她还牵着苏拂苓。 苏拂苓没来过季翠翠家,这会儿院子里在为酒席做准备,人多东西也多的,她要是松开了,走不了两步苏拂苓就得撞到。 逡巡着声音,苏拂苓也朝王蔓青点头,跟着许易水一起喊了声:“王姨。” 到底是新面孔,王蔓青的视线停留在苏拂苓身上打量着,又看向许易水:“这就是……你家那个?” 也没办法说不是她们想的那样,许易水点了点头,介绍道:“苏柒。” “苏七?”王蔓青的脸色变了变,不过到底是成年人,藏得很好,“苏七行啊。” “这名儿好记!” 一边说,一边和张大娘子对视上,眉眼递消息,显然都是觉得这样的名字有些太过轻慢了,足以说明许易水对这个娘子并不满意。 “原来是叫苏七啊,”张大娘子比王蔓青要会来事不少,语气里还是带着笑,“我上次都还没来得及问你名儿,现在才知道呢!” “那可巧,”王蔓青接话,“我这一来就知道了!” 所谓欢声笑语,便是这么或客套或亲密,半真半假半捧着,捡着好听的话夸出来的。 “在外边儿站着干嘛呀?!” 季家的院门口站出来个人,穿了身暗色赭红的衣衫,看着分外喜庆,正是季翠翠的娘亲王蔓红。 “来了,姐!” 王蔓青立马答道,一边招呼着几人:“走走走!进屋里坐!” 苏拂苓大约是不太适应如此热络的场景,比平时还要拘谨几分。 隔着衣袖,许易水捏了捏她的手腕,安抚她放轻松: “走吧。” 苏拂苓忙不迭点了点头。 季家给来帮忙的人准备的早餐是米酒面片汤圆一起煮的糖水。 糯米粉和面粉分别搓揉成团,糯米团便搓成一个个的小汤圆,面粉若是圆溜的便不好煮透,所以一般都是扯成拇指大小的一个个小疙瘩片儿。 季家还额外计划了给每个人煮一个鸡蛋,只是这个计划好像出现了一点儿小插曲。 到了别人家中,照例来说是得和主人家打声招呼的。 许易水带着苏拂苓到厨房边打招呼的时候,季翠翠和母亲季丽蓉还正在洗鸡蛋。 “这个时候放进去煮,怕是来不及了吧?”季翠翠的奶奶一边烧火,一边担心地念叨,“先前就说了早点煮,早点煮,非得拖,现在好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边季丽蓉也在瞪季翠翠:“之前就让你把鸡蛋先煮上,也不知道你是听了哪门子的耳旁风。” “我揉好面都说来剥鸡蛋了,一看鸡蛋还在篮子里,洗都还没洗!” “那我不是事情多忙忘了嘛。” 季翠翠也懊恼,一边扣脑袋,一边嘟囔着嘴:“没事没事,大不了直接敲进锅里煮嘛。” “不行不行,”王蔓红听了,立马拒绝,“那多不好看!” 难得办个大喜事,可不得注重些颜面,蛋直接敲锅里煮显得少不说,还容易有浮末,撇都撇不干净,不好不好。 季翠翠的母亲季丽蓉一向是个直脾气,还很容易着急的性子,尤其讨厌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但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 果然,下一秒季丽蓉就给王蔓红丢了个白眼:“你就知道好看!” 到底是枕边人,王蔓红也有办法治季丽蓉,拍着手轻声又说了几句,屋子里的人再调侃一番,季丽蓉的面色果然缓和了下来。 只有苏拂苓,吓了一跳,一把拽住许易水的胳膊:“是吵架了吗?!” “没有,”看着往自己身后缩的人,许易水拍了拍苏拂苓的手臂,“是季翠翠的母亲和娘亲在开玩笑。” 谁说互相指责不是一种沟通方式呢。 就是问题还没解决。 见季家人还有些争执抱怨,她倒是想起了一个解决办法,许易水看了两眼苏拂苓:“你自己可以吗?” “你要去帮忙吗?”苏拂苓两只手握着拐棍的另一头,有些局促不安。 第27章 许易水本就是来帮忙的,她也不能让许易水就陪着自己,但若许易水真的不在身边,又……确实没有安全感。 苏拂苓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扣手。 “嗯,”许易水四下看了看,给苏拂苓找了个靠角落的凳子,“你在这里坐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有了可以坐着不动的地方,比站着要感觉安全很多,苏拂苓松了口气,她还真怕许易水直接给她丢在人群里:“你去吧。” “翠翠。” 安顿好苏拂苓,许易水走到厨房边儿朝季翠翠招手:“你过来。” “老许!”季翠翠倒是听见了,只以为是在打招呼,也挥了挥手,“你等一会儿哈,马上就吃早饭了。” 许易水:“……” “不是,”许易水继续招手,“你过来。” 季翠翠这才明白过来,许易水是有话要说,三两步走到她身边:“怎么了?” “你在顶罐里加半瓢冷水,然后把洗了的鸡蛋直接放后面顶罐里煮。”许易水刚才就看过季家的灶上了,后顶罐的蒸汽很凶,应该已经烧开了,鸡蛋直接放下去容易煮裂,得先加冷水。 “这样前面煮汤圆面片,后面煮鸡蛋,节省时间一些。” 季家着急,无非就是马上厨子她们要过来了,到时候就要准备杀猪杀鸡鸭那些事情,早饭吃不上的话,就太失礼了。 “顶罐里煮?”季翠翠皱眉,“那不行,那不得煮一炷香才能熟啊!” 顶罐毕竟是灶台靠后,煮东西向来要比锅里慢一些。 “你听我说完嘛。” 许易水道:“你把鸡蛋煮下去,水烧开了之后再把它们的壳敲破——” “敲破?”季翠翠一脸的你逗我玩儿呢,“我要真敲破我阿母非得打死我不可。” 蛋有团圆的寓意,常规来讲是不能敲破了煮的。 “对,敲破,然后你再盖上盖子,一盏茶的功夫鸡蛋我包你熟得透透的。” 许易水表示:“反正这么快,用不用看你。” “我是觉得赶不上时间,可能你更容易被季婶儿打死。” 季翠翠看了看许易水,又看了看厨房里还有些急的几个人。 “你说的是真的?要是不行我阿母打我的时候,我可就说是你让我干的了。” 这口头上又赖又没担当的样子,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季翠翠没错了,许易水发笑,拍了拍胸脯:“包的。” 这个办法还是…… 许易水脑子里兀得想起,在梦里,其实村里这几个罪奴最先办酒的不是季家,而是她。 梦里,她怕亏待了苏拂苓,于是将修房子的一部分积蓄拿了出来,办了一场对于她而言足够体面,但对于苏拂苓而言怕是分外寒碜的席面。 也是买了蛋来煮糖水,给帮忙的人当早饭,煮的时候时间有些紧,还是苏拂苓告诉了她这个法子。 她问苏拂苓是怎么知道的。 苏拂苓只是摇头,让她试试管不管用。 结果是管用的。 许易水侧头看向乖巧坐在角落,耷拉着脑袋,捏着拐棍有一搭没一搭地杵地的女子。 有些人即使是失忆了,大抵也会存在一些原本的常识和本能。 还是得想个办法,让苏拂苓再傻一些才稳妥。 季翠翠去提议,季家人本来是不同意的,季丽蓉更是伸手就要打她,好在季翠翠及时地供出了许易水这个“主谋”。 结果季家人将信将疑地,决定试一试。 “易水不像翠翠,易水靠谱。” “对,许易水不会瞎扯,不然试试吧。” 季翠翠:“???” 你们忘了她以前上山下河,招猫逗狗烧人稻草树的时候了??? 鸡蛋在后面的顶罐里闷煮着,前边锅里水也烧开了,一个灶台四个人八只手,全在帮忙做汤圆和面片。 呼啦啦地下锅。 水蒸气伴随着熹微的晨光,升腾出一片香甜的滋味。 “抬手。” 苏拂苓听见了许易水的声音,乖乖伸出手。 下一瞬,掌心便多了一个带着温热的碗。 “这是?” “米酒汤圆面片汤,”许易水也端了一碗,“快吃吧。” 滚开的水里现煮的汤圆和面片,临出锅前,加入醪糟米酒,再度煮开后,便盛出在提前切好了红糖,放好了剥壳鸡蛋的大盆里。 汤圆软糯,面片柔韧,而醪糟米酒更会使得糖水在香甜的同时多了一点涩口的滋味儿,带着回甘余韵。 刚出锅的糖水热乎乎的,苏拂苓一边吹凉,一边小口小口地喝了好些。 “渴了?”许易水见状问她。 苏拂苓摇头,露出个有些羞涩的笑:“很好喝。” 摸到勺子,扒拉着去咬,嘴里咬着个滑溜圆乎的东西,皮子没什么味道,全靠糖水带甜,里头倒有些粉面。 苏拂苓一下就吃出来了:“还有鸡蛋!” “两个!” “吃吧。”她的语气实在有些惊喜,许易水没忍住笑。 只是笑意尚未蔓延开时,就又止住了。 苏拂苓是当朝七殿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也就是失忆了,所以才吃个鸡蛋,都觉得稀奇得很。 厨房门口,姑姑姑母婶婶婶娘姨姨姨母等一种吃糖水群众,正脑袋叠脑袋,身子侧肩膀,你撞一下我,我撞一下她。 “哎,看。” “你说这易水到底是开窍了还是没开窍?” “她是怎么想的?” “不喜欢吧,不然怎么取苏七这么个名儿,一听就敷衍,还不是自家姓。” “那她咋还把自己的蛋给苏七吃了?” “搞不懂。” “我也搞不懂。” “年轻人,可能还没明白自己的心吧……” “哎,”张大娘子拍了拍王蔓红的肩膀,轻声道,“这吃了早饭,厨子她们就得摆阵仗了,你让人把苏七带去和蕊香一起做伴儿呗。” “左右蕊香这会儿不劳累,她们罪奴时一道过来的,也能说得上话。” “待会儿易水肯定得跟着到处忙,这苏七眼睛不方便,别磕碰着了。” 王蔓红这会儿也在吃糖水,听了张大娘子的话,猛猛点头:“还是冉姐你考虑的周到,我这就去!” “你去什么去,”张大娘子笑,“你让季翠翠去,她都这么大人了,你事事帮她靠着哪儿行。”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季翠翠和许易水虽然一同长大,但也得多表示一下自己的贴心和为许易水考虑,这样两人的情谊才能长久,长久了才能互相帮衬着不是! 苏拂苓是由季翠翠的妹妹季青青带进去的。 “你扶稳哈,不准调皮听见没?”季翠翠拎着自家妹妹警告道。 毕竟是季翠翠和蕊香的房间,许易水不太好进去,季翠翠又不好扶着苏拂苓引路。 最后自然就由八岁的季青青代劳了。 “许阿姐,她们都说你是瞎子,是真的吗?” 这是许姐姐的娘子,那就应该叫许阿姐了!季青青一边牵着苏拂苓走进屋,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孩儿真没礼貌。 苏拂苓脚下一顿,面色不大好。 “许阿姐你小心脚下,”季青青又道,“有门槛。” 纯好奇?无恶意? 苏拂苓抬脚,跟着季青青的牵引跨过门槛跟着往里走。 “许阿姐你真好看。” 季青青的脑袋似乎还在往她的胳膊靠,嗅了嗅:“还香香的!是擦了香膏吗?!” 好吧,其实小孩子也还是挺可爱的。 “许阿姐,你怎么不说话?” “你是哑巴吗?” 苏拂苓:“……” “许阿姐,”季青青停下脚步,松开了苏拂苓,嘎吱一声把门推开,“我们到啦!” “谢谢。”没了季翠翠的牵引,苏拂苓只能停下脚步,手往边上摸去。 这……应该是个门框。 季青青已经跑了进去:“阿姐,阿姐!” “姐姐让我把许阿姐带过来和你一起玩儿!” 房间里新添了柜子,被面也是崭新的,看着极为亮眼,土墙和窗户纸上都贴了囍字,蕊香穿着件大红色的衣裳,正对着水盆在梳头,听见季青青的声音,转过头来。 见来人是苏拂苓,蕊香怔愣了一下,而后便反应了过来家里人的考虑:“好。” 一边回答,一边从柜子上的篮子里摸了两颗糖递给季青青:“去玩儿吧。” “谢谢阿姐!”季青青很开心的便被打发走了。 外面闹哄哄的,是筵席的厨子在吆喝人和安排事情。 屋子里,苏拂苓能听见一个很轻的脚步靠近。 她为什么不说话? “三号?”苏拂苓轻声疑问。 “我现在叫蕊香,”女人轻柔的声音泛着些许的甜,“我在这儿姐姐。” 第28章 手腕上多出一点触感,是蕊香扶住了她:“姐姐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进屋说吧,小心脚下有个门槛。” “我老听季翠翠提起许易水,她应当是一个很好的人。” 苏拂苓抿了抿唇。 印象里,三号是个话不多的人。 但听起来,现在的蕊香,是一个很健谈的人。 那刚才,她为什么不说话? 不是会看到人的第一时间就打招呼吗?就像张大娘子和王姨。 第27章 她摸着倒像是……匕首的刀柄。 “怎么请的是潘师傅?” 许易水帮着季翠翠一块儿收碗,看着身形圆胖,带着蓝色头巾对着一行人指挥神气的潘大厨,压低声音到季翠翠耳边。 “不是我说,”许易水玩笑,“潘师傅的手艺,做大席真的还是差了点儿。” 潘家在上河村也算是鼎有名的大户了,住在易水河的二桥头附近。 潘师傅原本也不姓潘,是隔壁山头那边的,据说好像是和家里闹了什么矛盾,成婚之后就改姓了潘,只是潘家的家主没几年就生病去世了。 严格来说,潘师傅其实是个顶顶厉害的女人,一个人侍奉家里老人,又给家里盖了新房。 潘师傅的女儿潘洁,也是个求上进的,私塾课业极好,潘师傅为了女儿求学,愣是带着潘洁去了县城里。 也不知是废了多少艰辛,才能在县里的酒楼当上厨子,后来潘洁也争气,考了秀才,听人说在书院找了份差事。 好像是县里酒楼的生意不景气,潘家的婆婆又病重,思来想去,潘师傅便回了村里,侍奉家里老人的同时,也承接一些村里的酒水席面。 有县城酒楼的名头和考上秀才的女儿做背书,虽然潘大厨手艺一般,但也还是总能接到席面单子。 “去去去,”季翠翠调侃地伸手推许易水,“真该让我娘好好看看你这戏谑不着调的样子。” “用得着你点评,你手艺好那你当厨子接席面去啊!” 许易水只闷头笑。 季翠翠怼完许易水又懊恼:“那我还不是去晚了一步,陶师傅被刘家先定了去了。” 一个村子也是会因为距离分些许远近亲疏的,比如刘家在的那一片儿,按照习惯叫刘家沟,好几户全姓刘,但按照地界的话,一半在上河村,一半在下河村。季翠翠说的那一家许易水是知道的,细算起来和她姑姑嫁的那一户也是沾亲带故。 许易水只闷头笑,又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的小方巾:“哝,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 季翠翠接过,原本疑惑,但一拿在手里,感觉到分量便知道是一吊钱:“你给我钱干嘛?!” “我不要。”说着,季翠翠便将小红布包往许易水怀里丢。 “礼钱。”许易水只将她按住,“你成婚,这按理说,我是要送点儿蛋肉鸡鸭,最差也是米面粮油的。” “但你也知道,我家就那样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送给你的。” 许易水在草棚里看了一圈,也没找出个像样的,最后还是决定送点儿实际的。 “礼钱。”许易水只将她按住,“我家里没什么东西可送给你的,你是知道的。” 村里人虽然过来吃席,但也都会带些东西相送,米面油粮,好些的蛋肉鸡鸭鱼。 许易水在草棚看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给点儿实际的。 “别推了,我最烦这个,这钱你拿着。” “你家里头有婶婶和婶娘操持,吃穿什么的倒是不用担心,可她们也毕竟节俭,你刚新婚,手里头留点钱,若是蕊香那边儿缺什么,想买什么的,也不用老朝着她们伸手。” 季翠翠的好就是有家里庇护,但也基本上事事都得过阿母阿娘的手,庄稼的钱,山里打猎采药等的钱,甚至偶尔做工的钱,也都一并交了家用。 季家重视蕊香是不假,但季婶和季婶娘省钱也不假。 “你不是想给蕊香买那个簪子戴么。” 昨天许易水在贺货娘那儿买布和鞋子的时候,正好也遇上了季翠翠和她阿娘王蔓红,一起挑摆席面用的东西,季翠翠本想买个簪子给蕊香,后来一番商议,换成了便宜些的红绢花。 “留着,下回贺货娘若是来了,你便买了那簪子,送给蕊香便是。” “行!”季翠翠原本想拒绝的手顿住,感慨万千地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当你是提前给我孩子的定了,以后你就是她干娘!”季翠翠拍着胸脯打包票。 想到季嘤嘤,许易水有一瞬间的晃神,又笑:“合着我要是不送这钱,就不准备认我当干娘了?” “不是——” “许易水!季翠翠!” 季翠翠正想解释,边儿上传来一道泼辣的女音。 “你们两干嘛呢?!” “今天这日子也能躲懒?” “还不快过来帮忙按猪!” 两人连连回声,跑了过去。 “什么?她竟然让你睡在柴火堆?!” 另一边,屋子里的两人也十分“和谐”。 蕊香的声音满带惊讶,转而又是心疼:“这天气还凉着,柴火堆怎么行?” “也还好。” 两人站着寒暄了几句,说了会儿话,蕊香提出坐着聊,苏拂苓便也扶着蕊香的手,一边被牵引着往桌边走: “家主她是个细腻的人,家里又没什么人,与我也只是初相见,有些拘谨和距离,总是可以理解的。” “她还给我编了芦苇的席——”子字还未出口,苏拂苓脚下似乎勾到了什么,整个人一个踉跄地向前栽去! “啊——!” 下一瞬,又被一双手稳稳扶住:“姐姐没事吧!” 蕊香声音懊恼,还带着点儿惊吓:“都怪我,光顾着说话,没注意到这地面不平整了。” “没事,没摔着。” 苏拂苓感觉到了蕊香声音里的颤抖,伸出手去想着拍一拍蕊香的手背安抚。 掌心却撞上一个有些冰凉的物什,下一瞬那物便移开了,快的像是错觉。 铁器,圆柱撞的,两指宽的粗度。 不太对劲,但苏拂苓面色如常:“妹妹手里这是拿的什么?” “剪子。”蕊香扶着苏拂苓坐上桌边的凳子,声音轻柔地解释。 “她们都在外边忙,我待在这里也无事,就想着做两件衣裳,方才正裁剪布料呢,姐姐就来同我做伴儿了。” “原来如此。”苏拂苓笑着点头,心里却清楚,剪刀绝对不是刚才那样的触感。 她摸着倒像是……匕首的刀柄。 “可惜我眼睛瞧不见,”语气放缓,神情愈发轻松无辜,苏拂苓低垂下眉眼,“连做个衣服都不能……” “也不怪……也不怪家主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 “都是我的不是……” 女子的声音清丽中带着些许婉转娇柔,宛如易碎的琉璃,一边说着,两行凄楚的清泪便从瓷白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 “这……”蕊香错愕了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抬手去擦,到脸颊又觉得不妥,“姐姐可别哭啊……” 扭头去拿手帕:“瞧我,都怪我,惹得姐姐伤心了。” 虽然她也没太听明白,苏拂苓为什么伤心,又怎么忽然哭了。 但哄人嘛,大抵都是这些说辞。 苏拂苓摇头,别过脸去自己抬手抹泪:“是我不好。” 今日她也算主人家,让客人哭了算怎么个事,蕊香继续劝慰:“没有的事,姐姐好着呢。” 苏拂苓:“妹妹惯会哄我。” “若我真好,家主她又怎么会不喜欢我,怎么会不碰我……”这话一出口,苏拂苓嗓子都有些沙了,是真的哽咽了。 蕊香赶忙伸出手,轻轻拍苏拂苓的背,帮她顺气:“可能是许易水这人孤僻了些,都怪这不解风情的,倒是让妹妹——” “你别这样说她。”苏拂苓打断她的话,轻轻将蕊香的手推开,这回倒是没碰上什么冰冷的刀剑了。 “家主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不孤僻。” “也很解风情。” 苏拂苓解释得话音很认真。 蕊香:“……” “哈哈,还没问过姐姐生辰呢。” 蕊香转移话题,视线在苏拂苓身上扫视着。 明明是温温柔柔的语调,偏偏苏拂苓却感觉到了寒意,她一向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蕊香在试探她,来意不明,但起手就是敌视。 “我也不记得我的生辰了,”苏拂苓叹道,“实不相瞒,我这眼也是在路上瞎的,据官差她们说,是遇上了流寇,我受了伤,眼睛瞎了不说,就连脑子,也糊涂了。” “我是谁,从何而来,犯了何事,都记不清了。” 罪犯都是混合押运,若是一个案子的便更是要打散开,甚至同一个地方的,都要打散开来,一层一层下来,没记错的话,她和三号,是在县衙里的时候才编到一个队伍的。 第29章 “倒是家主,常提起季家主,语气亲昵,方才听妹妹称我姐姐,以为我年龄稍长,便也随着家主一道,顺着称妹妹了。”* “妹妹可会觉得怠慢?” 姐姐这个词,除了亲近示好,也带着些尊敬感,若是不熟悉的同龄人碰面要寒暄客套的话,不明底细生辰前基本都是互相称姐姐的。 “怎么会。”蕊香微微眯眼,笑道。 刚才还以为这人是没礼貌,原来是脑子不好。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苏拂苓吸了吸鼻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我这哭哭啼啼的,怕是更惹人生厌了。” “没有的,没有的。”脆弱的人总是惹人恋爱,蕊香捏着手帕,轻柔地帮苏拂苓擦脸。 “其实这些日子,已经好很多了。” 苏拂苓适时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家主已经让我睡在床上了。” “她还把家里最厚的被子给了我盖的。” “是了是了,”蕊香点头,“慢慢来,日子这不就好起来了嘛。” “妹妹不知道,知晓你能成婚,我心里有多羡慕……” 这话苏拂苓说得真心实意。 “我到现在,还未和家主去过扶桑树,有过花烛——” “那可真是易水的不是。”蕊香见她语气不对,怕她又哭,赶忙打岔:“等晚间,我一定同翠翠说说,让她劝劝易水,怜惜你一些。” “还没问过妹妹姓名呢!” “易水给妹妹取的什么名字?” “也总不能一直以序号相称。” 苏拂苓:“柒。” 蕊香:“……” “是……你的序号为名啊?” 苏拂苓含泪点头。 蕊香默默叹气,这名字取得是真有些随意了。 “嗷——!” 就在屋子里气氛有些静下来,蕊香不知如何接话时,外头忽得传来一声响亮的猪嚎。 紧跟着便是呼天抢地的人声: “哎哟!出事了出事了!” “快快快——!” 第28章 我们八个人呐,愣是没按住让它给跑了! “唰!” “唰!” 听到外面的动静,苏拂苓和蕊香几乎是同时站起身。 蕊香:“怎么了?” 苏拂苓:“出什么事了?” 外面几乎嘈杂成一片。 隐约能听到有人在呼喊,说什么血,伤着了,还在叫许易水和季翠翠的名字。 气氛慌乱又紧张。 蕊香回过神,只觉得手上一痛,像是有什么木头人用力地箍住了她的手腕似得。 低头一看才发现,竟然是苏拂苓的手。 力气这么大?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视线再对上时,手腕上的力又正常了许多。 可能是太紧张许易水,怕她出事吧。 蕊香拍了拍苏拂苓,示意她放轻松:“我出去看看。” “我——”苏拂苓下意识想说,我和你一起,只是话音刚出来便哽在了喉咙间,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的这个提议不妥。 她跟着一起去,还需要人照顾,只会添乱。 苏拂苓改口:“我就待在这里,你放心。” 她现在这个样子,不添麻烦就是最好的。 “你快去看看什么情况。” 看完也好回来告诉她,许易水到底如何了。 “好。” 蕊香松了口气,这人虽然爱哭,但还是很有分寸的。 转过身,蕊香嘎吱一声拉开卧室的木门。 下一瞬,担心的人就出现在了眼前。 “蕊香?”季翠翠眼睛黑亮,脸上还带着笑,“你也出来了?” “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正要找你呢!” 什么时候,还开这种玩笑,蕊香丢给她一个白眼,伸手就想去拍季翠翠以示警告。 季翠翠乐呵呵地往边上一躲,下一瞬,又被许易水给推了回来:“干正事。” “嗷嗷!”从自家娘子的娇俏美貌里反应过来,季翠翠忙道,“蕊香,房间里是不是还有个脸盆,你拿出来给我一下。” 脸盆? “有!” 她拿来打水当镜子照了。 蕊香转身去拿,一边问:“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吵成这样?你们两身上又怎么这么多泥?” “嗐,”季翠翠拍了拍衣袖,又拍了拍身上的泥,“没啥大事。” “就是杀猪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憨包绑的绳子,没绑紧,让猪给跑了!” 季翠翠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是气恼,但气恼之余回想起一群人抓住的场面,又觉得着实好笑。 蕊香:“什么?猪跑了???” 那这听着确实有点乐了。 “血腥味儿……”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无人注意的边角,苏拂苓听到许易水的声音,已经跌得撞撞地走到了门口,只是鼻尖微微耸动,闻见了一股铁锈味儿。 苏拂苓表情一冷:“你受伤了?”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许易水听见。 “猪血,”许易水身上几乎全是血水和泥巴,正捏着王蔓红递过来的帕子在擦,听见声音,一抬头就看见走过来的苏拂苓,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句,“不是我的。” 倒是边上的季翠翠,被苏拂苓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 愣了愣,又笑了出来:“老许,你看你娘子多担心你。” “这冷声的一问,把我都吓得一个激灵。” “比村长生气了还吓人。”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季翠翠觉得村长,还有官差呀,比较富裕家里的主事人,她们生起气来,都老吓人了。 不像她阿母阿娘,虽然生气了会打她也很可怕,但不会让人觉得心里发憷。 有的主事人只是看人两眼,都让人觉得毛毛的。 比如刚才的苏拂苓。 如果许易水知道季翠翠心里的想法,大概会告诉她,那叫不怒自威,上位者的气息。 虽然许易水从来没觉得苏拂苓有过这种压迫感。 闻言,苏拂苓灰白的眼睛里有茫然,眉目舒展,头微微仰起一点点角度,声音细柔:“是季翠翠吗?” “我方才,很凶很吓人吗?” “是我,是我。” 这是季翠翠第二次见到苏拂苓,但却是第一次和她说话。 说实话,先前在祠堂里见到一群罪奴里的苏拂苓的时候,季翠翠确实注意到了这个人,也曾因为她的相貌而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只是念头刚生出来,就被自家阿母给骂了回去。 “娶一个瞎子,你想都不要想。”这是她阿母的原话。 不过事实证明,阿母是对的,蕊香真的很好~!!! 见苏拂苓单纯又无害,季翠翠挠了挠头:“说错了,说错了,你别介意。” “可能是我今天太忙,所以刚才眼花了,你一点儿都不凶的。” 一定是她感觉错了! “老许才凶呢!”季翠翠眼睛一亮,一想起刚才的画面,就觉得莫名的热血沸腾! “阿妹你是没看见,刚才老许可厉害了!” “那猪仔这么大,”季翠翠伸出两只手,比成了括号,大概环抱的姿势,“膀子这么圆,三百多斤呢!” “本来都被我们按在刮毛台那儿了,都准备杀了。” 现杀猪的话,需要烧水刮毛,会提前在院外方便的小土坡挖出个临时的灶台。 “潘师傅你知道吧?” “哦,你肯定不知道。” 刚问完季翠翠就反应了过来,还特地解释了一下。 “就是咱这次酒席请的厨子,反正膀大腰圆,可壮实的女人了。” “手里拿着这么长的杀猪刀,”季翠翠比了比大概,“冲着我们按……” 她讲事情喜欢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兴致上来了还连比划带动作,季翠翠正想给没看见的两人描述那杀猪刀有多长,视线触及苏拂苓空洞的眼,哽住。 啊这……她这么比划,苏拂苓好像,也还是看不见来着…… “冲着你们什么?”声音忽然没了,苏拂苓倒是很想知道,许易水刚才有多厉害。 季翠翠:! 有人捧场的故事,那才有讲头!!! “杀猪刀……半臂长的杀猪刀!” 季翠翠顿时兴致高昂:“冲着我们按着的猪就来了!” “按猪你知道吧,怕它乱动,我们还用绳子捆了脚的。” “猪身上滑溜,抓不住,不好使劲儿,我是揪着猪尾巴按的后面儿,许易水力气大,揪着猪耳朵按的脑袋。” “潘师傅当时一边走过来,一边摆的架势可正了,还在磨刀。” 季翠翠说着,左手和右手一上一下地磋磨,模仿刚才潘师傅的动作。 “然后她嘴里还在说什么,杀猪的要领。” “说猪杀的时候就不像杀鸡杀鸭那样,割断气管和血管,而是要从脖颈顺着喉咙,把刀捅进猪的心脏。” 第30章 “她是一边磨刀一边说的哈,然后往猪身边走,我们是把猪按着的。” “结果那个猪前脚,噗——”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季翠翠都憋不住笑。 “也不知道是谁给绑的绳子,潘师傅还没说完,啪嗒一声就被那猪踹了一脚。” 明明她们也按着头尾了,按理说是动不了的,偏偏那个猪就是那么拱着腰用前脚把潘师傅给踹了,就是这么这么巧! “潘师傅当场就被那猪踢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刀哐啷一声直接给掉地上了。” “那猪为了杀,提前一天就没喂过东西吃了,饿疯了似得又叫又跳。” 季翠翠伸出右手,比了个八的形状:“我们八个人呐,愣是没按住让它给跑了!” “它跑了那我们肯定是要去追的嘛。” “结果这两天又下雨,地上滑,不好踩。” “你抓住了猪,又没力气稳住自己,稳住了自己,又不好去抓猪,所以整得我们几个东一出溜,西一滑倒,摔了一身的泥。” “我本来都以为今天要出大丑了。” 季翠翠啪得一拍手:“结果许易水哗啦一下就捡了地上那个松了的绳子,左手右手这么一合,打了个松紧结,愣是眼疾手快的丢出去把猪给套出了!” 看过的人都竖起大拇指,这绳圈套头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这下猪是抓住了,我们又多了好些人在一起按,只要杀了就没事了。” 季翠翠压低声音:“结果潘师傅伤得重,没缓过神来,有点儿站不起来了。” “那怎么办呢,这么多人按着猪等着呢。” “最后还是你家家主,许易水拿了杀猪刀,你是没看到那个场面,直接就是你一个手起刀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比潘师傅还干脆呢!” 季翠翠笑得揶揄:“就是她没什么经验,捅猪大血管上了,血嗖得一下飚出来二里地!” 这话必然是有夸张的成份,被季翠翠的声音吸引过来屋门口的几个人,听了都在笑。 “行了行了,”王蔓红也在笑,但毕竟是筵席的主家,还有事儿要做呢,于是提醒道,“你拿了脸盆就快打水洗了,待会儿来客人了再看见你们跟刚从泥里滚出来似得!” 这也是季翠翠来问蕊香拿脸盆的原因,这次殃及的人有些多,洗刷的盆都不大够用了,水倒是多得是,好些不太严重的,直接就着舀水淋一下清洗都行。 但她和许易水肯定是不行。 蕊香在水盆里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记下个大概一会儿要怎么妆点,这才将水倒了,将盆递给季翠翠:“别贫了,快去擦擦吧。” “好,”季翠翠接过盆,又去扒拉许易水,“走走走老许,咱去后门洗,不跟她们在前面挤。” “你这衣服怕是也得换一件,不然先穿我的?” “外面还有些忙,”许易水看向苏拂苓,“人一会儿越来越多,你待在这边屋子里,有事的话托人来找我就行。” 苏拂苓乖巧点头,十分配合叮嘱。 许易水又看向蕊香:“蕊香姑娘,麻烦你了,帮我照看一下。”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客气了,”蕊香忙点了点头,“应该的。” “你们快去吧。” “许易水!”见许易水她们走了,蕊香轻手准备掩上门。 就在木门关闭时轻微摩擦的嘎吱声里,苏拂苓听见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易水妹妹~!” 带着点儿说不出的尾音,痒痒挠似得一勾一勾的。 “刚才可真是谢谢你了!我……” 后面的便听不清楚了。 苏拂苓眉心一皱:“那是谁?” “啊?”蕊香正要扶苏拂苓回去坐,听见苏拂苓的问题,还有点茫然。 “就,刚刚叫家主妹妹的那个声音。” “那是潘师傅的女儿,潘洁。”正准备去忙的王蔓红,听见两人的话,停住脚步。 蕊香也是才刚来村里,估计也不认识。 “潘师傅那一摔伤得不轻,方才若不是易水,这猪怕是得由潘洁亲自动手。” 毕竟她们这酒席是花了钱包给了潘家的,出了点丑没事,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顺顺利利的,总会遇上那么几件糗事的,但要出了事能善后。 若那猪没能及时料理了,或者说今儿这酒席办得损了她们给钱人家的面子,那潘大厨再是酒楼大厨,再是有秀才女儿,以后的生意,在上河村下河村这一片儿,也得难做了。 潘洁? 苏拂苓在意的却是另一个点。 易水,妹妹? 那语气听着可不像是在叫妹妹。 第29章 要不是你家里出事了自卑,早就嫁给潘洁了。 “真的多谢你了,”女子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袍,说话间伸出葱白的手指,将耳畔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不然我刚才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潘洁是个读书的,别说杀猪了,在家里就是厨房都鲜少进出过。 “没事,”许易水三两下洗了手上的血,“潘师傅情况好些了吗?” 潘洁眉心微皱,摇了摇头:“还是有些站不住。” “一站起来就疼的厉害,可能是骨裂了,王姨已经去请祝玛过来了。” 请祝玛过来烧蛋吗? 许易水想到前天晚上让祝玛治苏拂苓的病,就眼皮直跳。 “那今天这事儿可就难办了……” 季翠翠在边上,这回是真发愁了,看向潘洁:“站不住那这席可怎么煮?” “我总不能现在再去找个厨子来吧?我们可是付过订钱的!” 临时找这种席面厨子,根本找不到的。 “今天满打满算,可是请了将近11桌人的席面。” “我也不可能现在去挨家挨户的通知,让她们别来了;更不可能让她们来了什么都吃不着,饿着肚子回去吧?” 饶是天性乐观缺一根儿筋的季翠翠,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不会煮?”季翠翠看向潘洁。 潘洁摇了摇头。 “行吧,”季翠翠失望,“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做饭的样子。” “那现在怎么办?” “其实也还是有办法的。” 潘洁看了看许易水,又看向季翠翠:“我阿娘带过来帮厨的这几个人,也都是老搭档了,酒席的准备,菜品的流程什么的,也都很熟悉了。” “很多事情,也不一定非得我阿娘出手。” “只是……” 许易水抬眼:“只是什么?” “只是厨子都有自己的拿手菜,我阿娘做饭菜也有自己独门的一套东西,只有她自己知晓,不外传的。” 说白了就是为了避免教好徒弟,饿死师傅的情况,所以都有故意的藏私。 倒也能理解,毕竟村里的宴席这一行本来拢共的生意也就这么多,多出一个主厨,自己就得少分好些顾客。 潘洁道:“所以可以我娘大概掌控全局,口述安排,然后让帮厨做。” “就是可能……” “就是可能做出来的味道不大行,没有他亲自做出来的好吃,是吧?”许易水直接接话。 潜台词被一句道破,潘洁面露惭愧:“席面钱我们可以按七成算。” “折的三成算补偿,”潘洁微微躬身,“实在对不住。”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那怎么行!”季翠翠眉心已经拧得能夹死蚊子了,“这不是钱的事儿!” “你阿娘本来做的就不好吃了!再难吃些,我家的面子又往哪儿搁?!” 潘家倒是办完就回二桥那儿继续住着了,可来季家吃酒的都是些远亲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或者常年走动的。 农家成婚比不得镇里县里的那些富户,还有什么热闹的流程环节,农家主要就是吃个酒席,这要是连酒席都弄得不成样子,那还有个什么意思? 听到对方这么直白的说自己阿娘的席面不好吃,潘洁表情微僵。 “那个猪……”潘洁也觉得这事儿挺荒谬的,“确实谁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人想看到这样的情况。” “但目前,我想不到其他的解决办法了。” 席面不好吃,总比吃不上席要好。 农家也没有那么讲究,对于好多人家来说,能吃上一顿肉就是极好的事情了,不一定会对味道那么较真儿,正常炒煮出来,就算不好吃,也难吃不到哪儿去。 做饭这个东西,想把味道做得很好有难度,但如果不是故意的,想做得十分难以下咽,也很有难度。 “那你能找到愿意替你阿娘这么担着的帮厨吗?”许易水拧干帕子,又擦了擦手上的水。 “这是自然的。” 对上许易水,潘洁笑得温婉:“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说我表婶,就是我阿娘从回村就一直在带的徒弟李楠,她定是愿意的。” 第31章 许易水一边挑眉一边点头:“行,那你去问问?” 潘洁:“好。” “哎——”季翠翠还想说什么,被许易水拦住了。 “不是,”季翠翠耷拉着脸,“我可没同意这么干!多丢脸啊!” 许易水闭了闭眼,正抬手在揉太阳穴:“你还是先想想,如果没有帮厨同意顶上,要怎么办吧。” 这事儿伤脑筋着呢。 “婶婶婶娘她们呢?” “我阿母阿娘啊?”季翠翠将两人搓洗整理血和泥用的水倒到檐沟里,“前院和潘师傅聊呢吧。” 将苏拂苓扶到板凳便坐下之后,蕊香就准备继续给自己梳妆。 结果还没梳几下,就又听见外头吵了起来。 话倒是能听清,但事情好像有些复杂,听不太懂,倒能很明显的感觉到气氛不对。 蕊香皱眉。 窗子拉开一条小缝,将季青青喊了进来。 “阿姐你叫我吗?” 梳着羊角辫的季青青仰着脑袋问,视线还在看苏拂苓。 “对,阿姐找你。” 蕊香从柜子上摸了颗糖。 看到她的动作,季青青眼睛都亮了,立马伸出两只手,掌心朝上半捧着望向蕊香,嘴角都泛起口来了。 蕊香抓着糖,往季青青的掌心放,季青青刚要握住,蕊香又一下子将手和糖缩了回来。 “阿姐,”糖没了,季青青顿时委屈了起来,可怜兮兮地看向蕊香,“阿姐,阿姐!” “可以给你,”蕊香道,“但是你得帮我一个忙。” “阿姐你说,”季青青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你去帮我问问,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回来告诉我。” 蕊香道:“若是说得好,我就给你吃糖。” 季青青满口保证地出去问消息了,苏拂苓听得眉眼弯弯:“一颗糖罢了,怎不先给她?” “她在长牙,”蕊香笑,“家里不让她吃糖,只是小孩儿都好甜嘴儿。” 苏拂苓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还余留着笑,只是并不真切。 蕊香则继续用木梳和头油挽头发。 没一会儿,季青青便回来了: “阿姐阿姐!” “潘师傅摔了腿,站不起来,大家在商量,谁煮饭。” “好像没有人愿意煮饭。” 季青青肉嘟嘟的脸横着,这么小的孩子,脸上竟然出现了忧愁的表情:“阿姐,我是不是要没有席吃了!” 蕊香被她的神情逗笑:“放心吧,少不了你的席吃。” 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季青青的头,却也不免担心外头季翠翠她们的情况:“这事儿不好办……” “按理说帮厨不都是潘家带来的人吗?怎么会没有人愿意顶一顶?” 这潘家平日里是待人多差,才会在这种时候都没人愿意帮忙的。 “唾沫星子淹死人,尤其是在庄稼地里。” 苏拂苓两只细白的手还捏在翠绿的拐棍上,灰白的眼眸里满是了然,声音不徐不疾: “要是煮难吃了,潘家可以推说潘师傅受伤了没亲自上手,那锅可就全在顶大头的那个帮厨身上了。” “相反若是没人顶上,潘师傅脸丢狠了,生意做不下去,于彼而言,反倒是桩好事。” 就像没有士兵不想当将军。 “若是潘师傅倒了,这村里村外的席面总还得请厨子,帮厨们反倒可以顺势另起炉灶,自己当主厨。” “她们是合作伙伴,但也是竞争对手。” 苏拂苓垂下眼:“那猪都不一定是意外呢。” 季翠翠说是不知道谁马虎了没绑紧,但谁又真的清楚到底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这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庙堂也好,村野也罢,事情的后果论大小,可恶心人的程度,没什么两样。 “你看事情,倒是通透。”蕊香神色复杂地看着苏拂苓,这人倒是聪明,就是这眼睛……可惜了。 “我开始好奇,你之前犯了什么事了。” 罪奴天南海北,各有各的祸事,但像苏拂苓这样气度和脑力的,只怕是大家里被牵连的仆婢了。 苏拂苓一顿,摇头轻笑:“我不记得了呀。” 也是,蕊香差点儿忘了,这人不仅双目失明,还摔失忆了,脑子是不太好的。 “妹妹呢?”苏拂苓顺着话头,“先前是……怎么了?” 选择性的无视了苏拂苓的问题,蕊香低头拍了拍季青青的小肩膀:“快去,再探,再报!” “有席吃了!有席吃了!” 季青青很快就回来了:“许姐姐说,她来主厨!” “许易水?”蕊香惊讶,“她主动提的?” 这滩浑水,本来是怎么也搅不到许易水身上去的啊。 “呵,”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僵硬,蕊香听见苏拂苓意味深长的冷嗤,“还救起美来了。” …… “不是,”季翠翠也被许易水整懵了,“老许你什么意思?” “怎么跟她们说要实在没人,你就上了?” “你说我什么意思?” 许易水探着头,还在看争执的帮厨、潘洁、潘师傅以及季翠翠的阿母阿娘身上。 最后的决定还是得她们商量着下。 “还不是你乌鸦嘴。” 季翠翠:? 她怎么乌鸦嘴了? “我手艺好,当厨子接你席面行不行?” 听了许易水的话,季翠翠才想起来先前开玩笑,自己说了什么,当下就拍了拍嘴以示懊悔。 “不是,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啊!” “要是她们真同意了,你真上啊?” 这可是十来桌的饭菜,不是除夕夜家里一家人的年夜饭。 “不然你还有更好的办法?”许易水看向季翠翠,“要不然你上?” “我上什么上,我上回炸个酥肉都散架,被我阿母追着打。” 季翠翠一边说还一边揉屁股,似乎对那次的惨状印象深刻。 “不对。” 忽然想到了什么,季翠翠歪着脑袋凑到许易水身前,一脸严肃:“你不会真喜欢潘洁吧?” 许易水:? “你扯什么玩意儿?” 季翠翠:“你喜欢潘洁啊。” “你有病啊?” “刚才那猪踹你脑子上了?” 季翠翠:“可她们都说你喜欢潘洁。” “据说要不是你家里出事了自卑,早就嫁给潘洁了。” 季翠翠笑得揶揄,说得信誓旦旦。 “不信你问黄静思。” 许易水:? 第30章 你说的对,她确实有点儿好看。 许易水确定了,季翠翠的脑子是真的被猪踢了。 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一场意外,谁都没想到会这样,但如果收不了场的话,被嘲笑和议论的是潘家和季家。 潘家被笑就笑吧,许易水不关心,但这毕竟是季翠翠成婚。 季翠翠还那么喜欢蕊香。 今天这席,怎么也得让来了的远亲近邻吃上,怎么也得让季翠翠和蕊香把喜酒敬了。 帮厨不愿意,各有各的小心思,说到底无非是中间的利益争端,那就找个与她们没有什么利益牵扯的人。 “我不上也行。” 这个人也不一定非得是许易水来做,都到这个份儿上了,随便找个有贤名的厨房好手,比如季翠翠的阿母,都行都能上。 “你找个愿意上的。” 说白了这就是救场,临危上阵,帮厨有个厨字,所以不好办,但救场的不一样,就算办砸了也不会苛责多少,顶多被笑话一阵,逢年过节可能还得被人提起来当谈资罢了。 不在意那些的话就没事。 但也不是谁都能不在意。 更不是谁都有这个胆子,在这种情况下主动站出来顶。 有的是因为跟你没到那个交情,能担着风言风语的风险;有的是纯粹胆小,撑不起来;更有的是幸灾乐祸,巴不得看你出丑。 季翠翠在脑子里思来想去,还真想不到比许易水更合适的人。 “你真不是因为喜欢潘洁?”季翠翠眨巴着眼睛,“你们以前可都在董秀才那儿读书。” “半点儿私心都没有?” 许易水:“……” “我喜欢你行了吧。” 季翠翠虎躯一震,夸张地后退两步:“使不得使不得,我是有娘子的人!今儿我和我娘子成婚呢!” “你还演上瘾了是吧!”许易水只听声音就知道季翠翠在演,顺着她的话一起满嘴鬼扯,抬腿就是一脚过去。 “姐一片好心帮了狗了。” “待会儿祝玛来了,你记得让婶娘带你去看看。” 脚被季翠翠躲过了,许易水伸长着手将人又抓回怀里锁喉,一边轻拍她的肩膀,语气惋惜: “记得烧个蛋。” 这会儿踹人的变成了季翠翠:“好你个许易水,你现在骂人有病都这么拐弯儿抹角了是吧?” 第32章 王蔓红在那边儿商量完过来,就看见这两个人还跟小孩儿一样,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 “行了行了,你俩别玩儿了。” 嫌弃的话音里带着笑意:“这么大人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火烧眉毛了,还闹呢!” “潘师傅那边说好了,就你来!” 王蔓红的这话是对着许易水说的。 许易水挑眉,面露惊讶,点了点头。 居然真的到这份儿上了,本来让她来只是她做的最坏的打算,最好是帮助那边能在听了她的话之后,生出点儿血性和羞耻心,帮着潘师傅渡过这一关的。 看来……潘师傅这一伙人确实一般。 人心不齐,怪不得煮出来的席面味道也一般。 “你真上啊?”季翠翠看着许易水围围裙,心里比她这个当事人还紧张。 “怎么?”许易水笑着看向季翠翠,“信不过我?” “行!” 季翠翠拍手:“干!” “你今天就算是把厨房炸了,我也陪你一起,行不行?” “就当庆祝了,还省了礼炮钱!” 季翠翠又怎么会不明白许易水这是为了帮她呢,一番话半开玩笑地说了出来,全是情深意重,伸手就要去揽许易水的肩膀。 “滚,”许易水将她往边上推,“闭上你的乌鸦嘴,少咒我。”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趴在门后边,看了看自家阿母,又看了看许易水和季翠翠。 季青青迈着小短腿往蕊香的房间里跑。 “阿姐阿姐!” “我都听见啦!” “姐姐问许姐姐是不是喜欢潘洁!”!!! 蕊香梳头的手一顿,看向苏拂苓。 女人垂着眼,声音轻柔,脸上甚至还带了点儿笑,询声“看”向季青青:“然后呢?” “然后……” 季青青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 “然后许姐姐说,她喜欢姐姐!” 蕊香:? 苏拂苓:??? 蕊香声音颤抖:“再探!” …… “哟,许大厨来了?” 天色见亮,紧张的气氛倒是消散了不少,却是化为另一种更古怪的氛围。 许易水刚过去,就听见一道女声,乍一听是调侃,却又压着股轻蔑的意味。 李楠,潘师傅的那位徒弟。 “来吧大厨,”李楠将手里的刀丢在案板上,“就等着您拆猪呢。” 李楠本来是没想把事情做这么绝的,她就等着潘师傅能给她服个软,求一求她,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出手了。 这样只要这一次做成了,席面味道好,以后她也能试着自己去主厨接席面了。 结果那潘洁来问她,她拿乔推辞着,正施压等潘师傅的话呢,这个许易水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说实在不行她就来顶上! 潘师傅本来是属意她的,但是那个潘洁,书读多了脑子不清醒,居然大骂她不忠不孝忘恩负义,她哪儿忘恩了?她跟着潘师傅到处做席的日子里,她对潘师傅不好吗?现在她只是为了自己更好而已,有错吗? 她总不能一辈子都做帮厨,拿那点儿定死了的钱吧??? 也不知道潘师傅听了哪句话,竟然真的让许易水一个生手上。 开玩笑,若是厨房好手就能做席面主厨的话,她又何必跟着潘师傅学这么久 这里面的水深着呢! 李楠现在的怨气,也非常大。 许易水这么一闹,以后她和潘师傅的师徒情分,也肯定是尽了,以潘师傅的性子,不会再带她走下一场席面了。 “拆什么拆?”潘师傅就坐在旁边的矮板凳上,眉皱着,有化不开的焦躁,宽胖的身形失去了先前的意气,原来也就这么小小的一团。 横眉竖眼,潘师傅表情严厉:“是我教的吗?” “那剔骨刀能就这么摔在猪肉上吗?!” 剔骨刀是一把很小巧的,刀肚略微有一个流畅的内弯弧度的匕首形状小尖刀,锋利异常,专门用来给猪分筋剔骨。 以前就有一个屠户,将剔骨刀随便乱丢在肉上,结果没注意,手直接就按上去了,当场就扎穿了。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潘师傅只是从刚才的这一番事情里明白了李楠的意图,觉得心寒罢了。 许易水和她站在一条线,她自然是要帮许易水说话撑腰的。 但潘师傅也只能骂一骂李楠,席面不是个简单的事情,但就说许易水要想真的能使唤得动这几位帮厨,就得拿出自己的魄力来。 许易水将剔骨刀拎起来,放在旁边的刀箱子上。 这猪已经剃了毛,现在是半侧放在斜倒着的案板上的,腿上已经开了洞,用两根钩子挂住了。 原本是喧闹的环境,周围却有些离奇的安静,潘师傅没说话,李楠只抱着手站在一边,几位帮厨,剥蒜的剥蒜,削皮的削皮,看起来是没打算参与这场*争端里来,但又都在默默注视着这一边。 刀箱里,有一把刀很有特点,刀尖是三角突出的,有一个翘起的弧度,整把刀大概是比匕首要长上一点,也要宽上一点,但刀身的前半部分很像大刀的刀头,后半身又是平直的了,很适合拿来给猪开背,这应该就是剥皮刀。 女人个子高挑,穿着件有点不合身的短褐,乌黑的长发简单的挽了个小髻在头顶,先前忙着按猪,这会儿已经有些乱了,鬓边的头发稀碎地散落在脸侧,脸色看上去平静得很。 许易水是一个乍一看不太突出的女子,一没胸二没屁股,腰身也不怎么能看得出来,唯一的身高,比她高的人那也不少。 细看其实许易水也挺一般的,不白净,不柔软,天天下地太阳晒得跟麦子稻谷一个颜色,那手又大又长,指节一根一根的,骨头都看得清。 这是第一次,她站在破晓下,天色明亮起来的那一方,被人细细注意着。 “这许易水,这么看着还挺好看的嘞……”剥蒜的帮厨小声喃喃。 就在她的这点儿话音里,许易水拿了刀,在磨刀棒上擦了擦,而后走到猪的背后。 许易水没拆过猪,但她拆过鸡鸭,大一点的有狐狸和兔子,再大一些的还有狼和鹿。 大些的动物要开背,将其一分为二。 第一刀,许易水走到了猪的背后,脖子往下两指下刀。 刀尖一抵进去,许易水就感觉依稀捅到了一点骨头。 这刀这么锋利? 许易水松了点力气,顺势推着刀的半圆锋刃往前,从猪脖子到猪屁股,顺着脊背一气呵成。 “她哪儿好看了……”择菜的帮厨听见了旁边剥蒜的嘀咕,正反驳着,抬眼就看见了许易水干净利落的动作。 “好吧,”于是立马改口,“你说的对,她确实有点儿好看。” 许易水的好看不是那种外貌上的好看,而是……很特别的一种感觉,就像是大地一样。 “弯了吗?”剥蒜的撇了择菜的两眼,站起身走到猪边去瞧。 给猪开背说着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下刀不好或者手不够稳的,十分容易划开的肉歪歪扭扭。 别人是从脖子到猪尾巴,有些新手开得能从脖子歪到猪大腿去! “好正啊!一点儿没弯!” 在所有人的眼神里,剥蒜地心直口快:“潘师傅你快来看看。” “这比你开得还好呢!” 若是平时潘师傅定要横帮厨两眼,可这会儿看出了许易水是个顶用的,她只觉得高兴,愁着的眉都舒展开了不少。 “来,把肚子剖了,肚里货取出来。” 只要第一刀定了,后面的话也就能开口了,潘师傅赶忙道。 许易水点了点头,换了把刀,一边指挥还站在旁侧愣神的李楠:“拿个盆过来接着。” 肚子一剖开,猪下水就得漏出来,不接着直接掉地上了。 李楠的身体已经去拿盆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她记得,自己是练了一个多月之后,才能勉强开出一个直顺的背的。 潘师傅又指挥着许易水将猪脑袋给切下来,再用砍骨刀顺着刚才开好的背,将整只猪一分为二。 这样,拆猪的第二步就算是做完了,第一步剃毛,第二步砍半,第三步就是细致的拆分了。 看着许易水流畅麻利的动作,潘师傅那是越看眼睛越亮,越看越喜欢。 “易水啊。” “嗯?” 许易水正在分猪肉呢,冷不丁听见潘师傅语气柔和又温柔地喊她,应了一声回过头一看。 只见原本有些趾高气昂的潘师傅,这会儿异常慈祥地看着她: “你,觉得潘洁怎么样?” 潘洁? 许易水忙着拆猪肉,点了点头:“挺好的。” 挺正常一个人。 “那,你嫁给我家潘洁怎么样?” 许易水:? 第31章 “可…可我不会……” 第33章 “报——!” 季青青迈着小短腿进进出出,挥着右手,表情十分高兴。 显然是将这当成了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情。 “我们有肉吃啦!” “许姐姐,”季青青右手呈掌状,上下左右划拉着,“刷刷刷!” “几下就把肉给分好了!”一边说一边比划,绘声绘色得和季翠翠有得一拼。 猪肉都分好了?那就是说明外面的场子已经恢复正常了。 蕊香松了口气。 她还真有些怕今天的席面给办砸了,毕竟这是她作为新妇,融入上河村的第一遭。 谁知,季青青张望了一下两人,高兴地继续道: “潘师傅还问许姐姐,要不要嫁给潘洁姐姐呢!” “我们是不是还能吃席啊?”季青青小小的脸上,全是对吃席的渴望。 啪! 青竹的拐棍摔在地上。 苏拂苓簌地站起身。 “姐姐,冷静!” 蕊香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从季翠翠和许易水真心相爱,变成了许易水要嫁给潘洁,但总之,她得先稳住苏拂苓! 赶忙伸手将有些站不稳的人扶住,蕊香拍苏拂苓的背给她顺气: “冷静,冷静。” “事儿还没个准信儿呢。” 苏拂苓深吸一口气,侧过头朝向季青青的方向: “再探!” “再报!!!” 而另一边,听了潘师傅的话。 许易水:“……” “您也有病?” 她收回刚才的那句话。 “可不是伤着了么,现在还疼呢!” 潘师傅的一只手还放在腰椎上,微微皱眉:“我可是让你嫁给潘洁,我家潘洁哎!” 怎么听刚才许易水那语气,她还不情愿呢?!!! 许易水:“……” 此病非彼病。 许易水:“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 潘师傅说话如倒豆: “我家潘洁那是举人根苗,还在准备明年的秋闱呢!” “若是考上了,那就是官家的预备役!就算是运气差了些没能中,那最低也是在书院授课任职,有一份作为和俸禄的!” “你许易水,家里就剩这么一根独苗,祠堂的草棚还是村子里帮着打起来的吧?” 潘师傅越说越自信,满脸的骄傲:“我也是看你知晓事理,又帮我解了围。” “我也不亏待你。” “只要你嫁到我潘家来,我的手艺,潘家的家财,那可就有你的一半!” “再者说,若是将来生了孩子,我可以承诺其中一个跟你姓许,也算给你们许家留个后。” 手里的剔骨刀绕着猪腿旋转一圈。 许易水:“???” 潘师傅的语气未免也太笃定了些,就好像知道她一定不会拒绝一样。 “怎么样?方圆百里,我给你开的这个条件,绝对优越阔绰!” “你信不信,”潘师傅压低声音,往蒸笼箱子那边瞅了一眼,“我要是跟李楠这么讲,她直接二话不说就应了。” 李楠正在腌鱼,腌好之后直接裹粉便能下锅炸制了。 许易水怀疑潘师傅刚才是真的被踢到了脑子,她和李楠都那样了还嫁娶呢:“那您去讲。” 潘师傅表情一僵,脸上全是不理解,激动地捋了捋衣袖就想站起身理论。 “哎呀。”结果被走过来的王蔓红按住了肩膀,她一直在这边儿嗑着瓜子听招呼,顺便也看看这些人备菜做饭,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这倒好,听了一耳朵的胡话:“你这都是说的什么和什么呀,人老许已经有娘子了。” “怎么可能再嫁给你家潘洁?” “想说亲你赶早哇!” 都是一个村的老相识了,又不是今天才认识和知道境况的,先前不来,这会儿说这些。 “什么?!!!” 潘师傅震惊,这回竟然真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已经有娘子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怎么不知道?没听说过啊!” 王蔓红还不知道潘师傅的性子,赶忙扶住她,怕她又摔一跤,只好声好气:“您平时不都忙着席面的事情么,哪儿有空关心乡里乡亲的这点儿私事儿。” 震惊褪去之后,腰痛又翻了上来,潘师傅靠着王蔓红的手往下滑,坐在凳子上,面上又是疼又是难以置信。 望向许易水: “你不是喜欢我家潘洁吗?!” 许易水是真的没听懂怎么都在说这个事情。 “我什么时候喜欢潘洁了?” 从哪儿冒出来的谣言。 “你——” “糟了——!” 潘师傅的话音被旁边剥蒜帮厨的声音打断。 李楠也站在那边儿,两人正看着装了鱼的大木盆,手足无措。 “怎么了?!”潘师傅急忙问道! “油,”办事儿的李楠没说话,是剥蒜的帮厨说的,“油倒多了。” 腌渍后的整鱼裹粉下锅油炸,而让裹的粉壳松脆,不会吃起来一团死面的秘诀就在于,在粉里加入一些凉油。 但这油也得适量,过多的话粉便挂不住了,到时候一下锅,全都浮囊成面泡子了! 潘师傅气急:“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楠!”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我不是……”李楠还真不是故意的。 她就算再蠢,也只是不帮许易水,而不是在自己负责的环节上故意出错。 那不然,潘师傅的招牌还没砸,她自己的名声就先臭了! 她刚才是真的纯属听八卦,听走神了。 潘师傅要让潘洁娶许易水,这种事情,谁能忍得住不听两耳朵嘛! 李楠喊冤,潘师傅却借机发挥,势必要把李楠的黑心拆穿得难堪! 许易水看了看装鱼的大盆:“再加点儿面?” 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油多了,不也一样? 厨房里的事情,哪儿有那么绝对的。 也就这两个人现在心思不宁不静,不在做饭上,不然早就想到了。 许易水摇了摇头,把放在边上的红薯粉拎了起来…… “我这些可都是秘方!” 潘师傅一边指挥着许易水做事,一边又难受,“我的手艺,那可是养活了潘家这么多年!” “实打实的赚钱手艺!” “就这么告诉你了……” 怎么就娶妻了呢! 潘师傅在心里懊恼,早知道自己当初就应该同意潘洁的提议的,主要是潘洁考上了秀才,她总是想让她再等一等,指不定能娶个县城里边儿的贵女,那怎么也比许易水这个孤儿寡女的带来的助力强啊! 许易水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两只手摊开,一副要撒手不管的架势:“那不然您让潘洁来?” 既然这么纠结外传不外传的,那直接让自己的女儿继承手艺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 潘师傅摆手:“我家潘洁从来没做过这些。” “别说烧火做饭了,就是厨房都没进过几回,碗筷我都没叫她摆过的。” 潘师傅虽然势利、强硬、脾气臭还性格古怪,但她对潘洁,确实没话说,已经是溺爱了。 “你来吧。” 潘师傅悻悻:“那还是你来。” “待会儿把那个盆搬过来,我亲自放调料。” 既然成不了一家人,那她还是得藏一手。 许易水:“……” “报——!” 苏拂苓在蕊香的安抚里仍然惴惴不安,脸色难看。 两人竖着耳朵,一边尽力地想听清外面的声音,一边又翘首以盼季青青能快点儿来。 好不容易,季青青的小圆手推开了门。 “鱼!” “我们的鱼,油放多了!” 季青青圆乎乎的小脸可皱了,生气地跺脚:“我要吃炸鱼!好吃的炸鱼!” 蕊香:“……” 苏拂苓:“……” 什么鱼不鱼的? 小孩儿只关心吃,但大人的重点从来不在食物。 “那潘洁呢?”蕊香不由问道。 季青青挠了挠头:“什么潘洁?” “嗷!”她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穿得很好看的潘洁大姐姐吗?” “不知道,许姐姐也在问她在哪儿呢。” “说要让她过来。” “穿得好看?”苏拂苓轻声问。 还带着点儿笑意:“有多好看?” 还要让她过来,过来干什么?商量成亲吗? “呃呵呵呵……”蕊香一把捂住了季青青的嘴。 苏拂苓这表情也太吓人了。 “那个,这个事情吧,可能不是,季青青说的这样。” “肯定不是的。” “她一个小孩子,话都听不全的。” 第34章 蕊香给季青青手里塞了糖,让她出去玩儿。 季青青:“我去再——” “不用再探了。” 蕊香道:“你快去吃炸鱼吧。” “去吧去吧。” 前脚送走季青青,后脚蕊香一转头,就看见苏拂苓微微弯着背坐在凳子上,灰白苍茫的眼半垂着,两行泪直往下滴答。 蕊香:“……” 刚才不还气势汹汹的么,怎么一转眼又哭了。 服了。 “姐姐你别,事情这不还没清楚么?” “清楚了,怎么不清楚。” 苏拂苓吸了吸鼻子。 “那潘洁,妹妹方才可看见了?” “可长得好看?” “她还是秀才呢,潘师傅能承席面,潘家想来也是富裕的。” “这样的人家……自是比我要好上太多了……” “我与家主,本也没有行过扶桑礼,吃过扶桑叶,家主她,尽可选择助力……” “对啊!”蕊香眼睛一亮,抓住苏拂苓的手,“扶桑礼!” “姐姐你与许易水吃了扶桑叶不就好了!” 吃了扶桑叶,那潘洁就不可能再娶许易水为妻了!她潘秀才总不可能还往许易水家嫁! “可是……”苏拂苓哽咽,“可是家主她不愿……” 这有什么,蕊香拍了拍手: “那你愿意啊!” “你勾她啊!” “感情的事情,总得有一个主动的不是!” “你现在都和她睡一张床了,你主动一些,难不成她还能给你推开咯?” “勾……”好似那个字音烫嘴,苏拂苓带着泪痕的脸泛上了红,“勾她……?” “可…可我不会……” “哎呀,”蕊香爽快道,“我教你!” “你就先这样……” 有些事情,讲到投入时,总会有点忘乎所以。 于是,一向警惕的蕊香便没发现,边上安静仔细聆听她说话的苏拂苓,止住了哭泣。 那双被水蒙过一层的灰白的眼,竟也充满了灵巧的狡黠,宛如冰雪天里,等待狩猎的狐狸。 第32章 没有镜子总能小解吧? 远山之间的薄雾变成了热腾腾的水蒸气,笼罩在木质的笼屉之间,带着食物的荤香味道,飘飘荡荡,在整个院子里弥漫开来。 “哟!老贾你也来了?!” “来了啊!快快快,进来坐!” “哎哟,你看你,来就来,还带这些东西是干啥,拿回去拿回去!” 吆喝声,招呼声,寒暄声,欲迎还拒。 天光大亮之后,外面的院子也彻底热闹了起来。 蕊香对于自己给苏拂苓传授和指导的话很有信心。 她和季翠翠能像现在这么蜜里调油,就有很大一部分归功于她摸索出的这点儿“心得体会”。 而且她曾经在高门大户做奴婢时,是亲眼看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手段,去攀附依势的。 其实细看的话,简直拙劣得吓人,但偏偏又很多人都吃这一套。 回忆起一些不好的往事,蕊香的表情沉了沉,但很快又释然了。 过去的已成云烟一片,风一吹就散了,那些人那些事,她现在都不想再过问分毫。 金盆洗手,改过自新,过她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就好啦! “嗯?” 院子边有人在疑惑:“怎么是许易水在做饭?” 这条板凳离墙根儿有些近,声音透过窗子,直接飘进了屋子里。 苏拂苓和蕊香都听得真真切切,一时之间也安静了下来,听外面的聊天。 “嗐,你来得晚是没瞧见,潘家这一波厨子,是真的不行。” 有人语气嫌弃。 “行了行了,”有人提醒她注意些言语分寸,别在别人家闹出笑话,“总归咱有的吃就是了!” “那个人是谁啊?生面孔。” “是马家的那位新娘子,也是一起过来吃酒的吧,好像叫什么梅?” “兰梅。” “这名字取得挺好啊。” “许易水那个小娘子呢?也过来了么?怎么没看见她在哪儿?” 这个声音略微有点耳熟,苏拂苓侧了侧耳朵,分辨了出来,是那个被叫做老贾的人。 她好像有些格外地关注她了。 “你那么关注人家干嘛?”这个声音应该是王蔓青王姨,问住了苏拂苓想问的心声。 “好奇而已,”贾真嘀咕道,“你难道不好奇?” “不想看看,瞎子罪奴长什么样?” “我反正不好奇,”张大娘子吐着南瓜子的皮儿,“你之前在祠堂没瞧见?” 她可还记得老赖头当时是在祠堂的。 “我倒是好奇,”王蔓青笑,“几个新媳妇我都想看看。” “说起来,许易水的娘子,叫什么名字啊?” “这么些天了,好像也没听人提过。” “苏七,”王蔓青道,“我今天早上刚问的。” “不姓许啊?”贾真惊讶。 “可能是没有多喜欢吧。” “也是,谁能喜欢一个瞎子啊。” “嘿嘿,”贾真把南瓜子皮往地上一丢,笑了两声,“我就喜欢啊!” “那个瞎子多乖啊,长得漂亮的小娘子我都喜欢!” 贾真说得似乎还觉得挺坦荡潇洒。 只是那话音里带着一点儿隐晦的戏谑与调侃,是一股油腻腻的恶意。 屋里的蕊香和苏拂苓都被那话给恶心得不轻。 可外头还有人在跟着她的话起哄。 蕊香当即眼神就冷下去了,上前两步就准备拉开窗户骂人。 “你喜欢?”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止住了蕊香准备拉窗户的手。 “老赖头,没有镜子总能小解吧?” “也不照照,看看自己长得个什么**样,就你喜欢了?” 贾真和第一任妻子是打得最凶的,那是个又美又飒的主,在一次打架的过程里,拿烧火棍敲贾真脑袋,直接给她头发烧了个光,稀稀拉拉的还烫了好几处头皮,也因此,贾真才有了老赖头这个诨名。 不过除非关系极好或者关系极差,一般不会有人当着贾真的面喊这个诨名。 一群人嗤笑开来的同时,又都站起了身,朝着说话的那人打招呼,神色很是尊敬。 款款走过来的女人一身天青色的长袍,挽着妇人发髻,鬓边还簪了朵粉白的兰花,简洁又不会让人觉得太过怠慢。 孟寒雁,鲁村长的娘子,也是如今县衙的工房书吏。 她和老赖头就属于关系极差的那一类,老赖头的第一任妻子贾岚月和孟寒雁是同一批罪奴过来的,平日很亲近。 贾岚月的死和贾真脱不了干系,但偏偏规章制度在那儿,她惩罚不了贾真,所以孟寒雁看老赖头极其不顺眼。 不管怎么说,这回季家是花了大功夫,竟然能让鲁林把孟寒雁请回来做证婚人! “……庚辰三月二十日,有幸受到新人的邀请,以证婚人的身份,为二位新人书写婚书。” 孟寒雁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周身却罩着股季翠翠最害怕的那种,主事人的气场。 相比之下,反倒是蕊香,似乎要更镇定得多。 两人蕊香穿了一身新做的红衣,而季翠翠则是一套蓝粉色的自己最新的衣服。 两个人就和孟寒雁面对面站着。 孟寒雁一边说话,一边抬眼往侧面看了一眼。 鲁林递上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打开了来,里面是一道红色的绸缎样式书简,缠绕在齐整的深褐色木棒之上。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孟寒雁将婚书展开了来,一字一句,有些郑重又柔声地念道: “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证。” 婚书念完,在大家的见证下,一对新人在婚书上按下手印,就算是礼成了。 席面基本就只剩下出菜,潘洁去请的隔壁村专门正骨治跌打的人也到了,给潘师傅又是检查又是按压得,叽叽歪歪痛呼了好几声,但人是好了。 起码是可以站起来和慢慢走动了。 许易水果断地把主厨的位置还给了她,自己则带着苏拂苓找了个桌子准备开饭吃席。 这个吃席也是要有讲究的。 不要和小孩儿一桌,因为她们抢得很凶,甚至会直接上手抓,不讲规矩,也闹腾,好处是可能很快就吃饱下桌子了。 不要和正壮年的婶婶婶娘们坐一桌,因为她们实在是眼疾手快,你不一定能抢得过她们。 最好是和哪些人一桌呢? 许易水瞄上了村长和孟寒雁那一桌。 越是有头有脸的,吃饭就越重规矩。 而且以她和季翠翠的关系,坐在这一桌,也没什么问题! “来。”苏拂苓被许易水牵着一边,另一边的手下意识上上下下摸索着试探位置,却忽然被人扶住。 第35章 那道清凌凌的声音,是孟寒雁! “往里面坐,外头要上菜。” 许易水闻言,往里面位置看了一眼,好家伙,是鲁林,鲁村长正坐在那儿呢。 孟寒雁一个眼神撇了过去,村长竟然是迅速地占了起来,真就让苏拂苓坐进了靠里的位置。 许易水:“谢谢。” 村长摆了摆手。 听见许易水和孟寒雁的声音,苏拂苓也大概推出目前是什么情形了: “谢谢。” 快速地跟着许易水一同道谢。 也不能让村长坐在传菜的那个位置是,王蔓红正在看坐席位置,远远瞥见这一处,赶紧拍了拍王蔓青。 “村长!” 王蔓青立马心领神会,站起身,“您坐这儿吧!” “那个位置要上菜!” 鲁林意思意思地推拒了一下,而后又很快欣然接受了。 许易水倒没怎么注意到这些,只是犹豫了一会儿,看向苏拂苓:“要不要先带你回去?” 她看出了苏拂苓的不自在。 虽然是席,但周围人的视线总是都不由自主的在打量苏拂苓。 一来她是个生面孔,之前没见过,或者说今天相对而言不熟悉,但这也是常事,历来村子里对于新人和新面孔都总是愿意额外多关注一些呃。 二来,苏拂苓是个瞎子。 残缺之人,总归是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所以大家也就更容易用好奇的眼光来看她。 第三点就非常简单了。 苏拂苓长得好看。 人总是对于美丽的事物,有更强的关注度。 总是容易吸引好奇的目光。 可苏拂苓却摇了摇头。 她早晚是要在上河村里住下的。 这里是许易水的家,那么也就是她的家。 这里的村民,也是许易水爱重的人。 喜欢看她就看吧,看习惯了应该就没这么多的视线了。 看了就一定要记住,她才是许易水的娘子! 见她坚持,许易水也没多说什么。 轻轻拍了拍苏拂苓的背,许易水夹了一块儿肉放在苏拂苓的碗里,又把筷子放进她的手上: “吃吧。” 孟寒雁就坐在边上,见着这一幕,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脸上多了几分欣慰的表情。 “这是什么?” 苏拂苓扒拉着碗,鼻尖闻到了丝丝缕缕的香气,将肉放进嘴里后,更是香嫩得没边! “酱肘子。”许易水道。 “吃鱼吗?” “啊……想吃,但会不会很多刺啊……” 过了一小会儿。 “吃吧,刺都是干净的。” 饥饿的肠胃被富有油脂香气的各种食物慢慢填满,有好几道菜苏拂苓都吃出是许易水的手艺。 这样好的人…… 大概是饱暖思**?苏拂苓脑海里莫名就浮现出了蕊香同她讲的那些话。 勾引,许易水么? 苏拂苓抿了抿唇。 第33章 三句话里,两句话都在哭! 一场乡村宴席的结束和彻底散场,往往时间已经过了午后。 客人们都是邻里乡亲,吃完席也还是要坐着聊聊天,帮着收拾收拾,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再从远近亲疏和是否却有事忙上,找借口告别,再各自回家。 像许易水这样关系特别亲近的,更是还得再多留些时间,送席面的人走,再帮着将桌椅板凳送回邻居家。 是的,筵席用的十三张桌子里,只有三张是季家的,另外的十张都是周围的邻居家里的,得擦干净了送还回去。 就这么东一下,西一下,收拾完已经是申时末了。 许易水去喊苏拂苓,也准备回家了。 季家要留两人吃饭,许易水婉拒了,没有这个规矩,再说吃过晚饭的话天都黑了,她和苏拂苓走着回去也不大方便。 她这个理由结合苏拂苓的眼睛,季家几个人也没再留。 “这个你拿着。”倒是季丽蓉使眼色,递给季翠翠一个比头还要大一圈的陶盆,季翠翠又将这个陶盆端给了许易水。 酒席就不可能没有剩菜,盆里装的就是收拾出来的,剩下的还比较好的肉和菜。 “晚上不留在这儿吃的话,就端回去自己热了吃。” 季翠翠道:“反正我们晚上也是吃这些,你可别嫌。” 这哪儿能嫌,席面的菜呢。 许易水没再客气,接过了陶盆:“行,谢了!” “说这些,”季翠翠伸手拍了拍她手臂,“我今天才是最应该感谢你的。” “行,”许易水笑,“那我们先回去了。” “好。” “路上小心~” 季家的几人也在挥手相送。 临走,倒是边上的蕊香和苏拂苓,两个人脑袋挨得极近,发髻碰着发髻,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悄悄话,两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的,又挂着带了些许羞怯的笑意。 “走吧。”许易水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苏拂苓手里的拐棍。 心领神会,苏拂苓和蕊香告别,又将拐棍支了起来。 许易水拎着那头,苏拂苓牵着这头。 一点一点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矮土墙和篱笆围出来的农家小院,因为宴席而收拾得格外干净整洁,先前铺设了桌椅板凳,热闹的同时带着些拥挤,而现在又都空旷了起来。 欢乐过后,一切又归于寂静,空气里还依稀残留着食物的香气,不过冷风再吹几场,也就散了。 “你刚刚和苏七说什么呢?” 送走许易水两人,季翠翠挽住蕊香,低声询问:“觉得如何?” 季翠翠本就担心蕊香新来,不能适应上河村的环境,若是她和苏七能合得来,成为好友,有这么个伴儿,对蕊香,对苏七,对她,乃至对许易水,都是一件好事。 蕊香摇了摇头,顿住,又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季翠翠没能理解。 “唉……”蕊香叹气。 她自然是知道季翠翠和许易水关系好,这场宴席看下来,许易水也是个挺不错的值得交好的人,若是她也能和苏七交好,她们两家就是亲上加亲,以后的娃娃说不准都能定个亲,成为一家人! 但是…… “你是不知道,”蕊香回想起先前的场景,只觉得一阵头疼,“那个苏七,简直是水做的。” “三句话里,两句话都在哭!” “啊?哭?” 季翠翠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哭啊?” “这也是我想问的,”蕊香揉着太阳穴,“她不止哭,细细想来,甚至不知道她都为了什么事情哭。” 总归就是牵扯到许易水了,那眼泪是说来就来。 “凭心而论,我是愿意与她交好的。” 蕊香拉住季翠翠的手,推心置腹:“她性子挺乖巧内敛的,也不是蠢笨闹腾的,甚至还有些锐利的见解。” “想来未成罪奴之前,也是看过些世面的。” “但她若总哭,我总哄着,也觉得烦闷。” 季翠翠安静了片刻,抬手拍了拍蕊香的背:“那便罢了。” “挚友这种事情,强求不得,若是性格不合,咱就做个普通朋友互相帮衬着也行。” “硬要强求,反而容易难堪。” “以你的心情为主。” 蕊香点了点头,又想起了另一桩事:“苏七有回哭,就是因为听了潘师傅要把许易水嫁给潘洁。”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听到了?”季翠翠惊讶,“都听到啦?” “还真有这事儿?”蕊香皱眉,不免为苏拂苓担忧,“季青青居然没报错。” “是有一点吧,”原来是季青青偷听之后传的话,季翠翠笑,“倒也不太多。” 蕊香:“?” “你这是个什么话?什么叫有一点又不太多?” “就是潘师傅确实提了这件事情,但是许易水没答应。” 蕊香:“那说许易水喜欢潘洁呢?” “她们之间这桩事都好久了,我早上还特地问了许易水的,她看起来,不像是对潘洁有心。” 蕊香沉吟了片刻。 “那以你对许易水的了解,你帮我看一看,你觉得许易水对苏七有心么?” “呃……”季翠翠回想了一下今天看到的为数不多的许易水和苏七的互动。 “好像……也没有……” “不会吧?” 蕊香惊讶:“我看许易水对苏七挺照顾的啊,还给她剔鱼刺呢!” “那你看见她剃鱼刺的时候,筷子还特地转了个方向么?” 季翠翠道:“许易水这人看着有距离感,相处起来呢又好像挺随和的,但她其实挺不好接近的。” “她对苏七,不是那股熟稔,看着是在照顾,但还是有好些距离感。” “真喜欢一个人,那都恨不得你的菜我咬一口,我的汤分你一半。” 第36章 季翠翠环抱住蕊香的腰:“就像我们这样,亲昵感是藏不住的。” “她俩还是太生疏了,没多熟。” “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了。” “啊……”蕊香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麻烦了。” 季翠翠:“怎么了。” “我…我给苏七支了个招,”蕊香道,“就是……” 季翠翠:“啊?这能行吗?” “哎呀,”蕊香道,“我那不是以为这两个人都是有情意的,只是许易水太矜持,苏七又太害羞了嘛。” “所以就想着,先把窗户纸捅破,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好了。” “反正许易水是个有责任心的。” “她总不会跑路。” 季翠翠给蕊香竖了个大拇指:“我是真想扒祠堂去,看看许易水是怎么应对这美人计的……” 另一边,苏拂苓也在问许易水,关于蕊香的事情: “你…你知道蕊香犯的是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可能会略微有些冒犯,罪奴的前尘往事,向来是不过问的,总归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大事,不然早就死了,哪儿还能发配过来,还能成家过安稳的生活。 不过,还是会有不少人家,在私下里偷偷的把罪奴*先前的经历打探一番,比如遇上偷钱偷物的,就额外注意家里的钱财。 季家的阿母阿娘,听起来不像是会毫无芥蒂全盘接受任何人的,多半都要暗地打听。 母亲娘亲知道了,季翠翠也就知道了,季翠翠知道了,估摸着也会跟许易水提。 许易水确实知道,但她听见苏拂苓的打听,却只是抬了抬眼睛反问: “为何问这个?” 苏拂苓脸上带着笑意和一点犹豫:“她…我感觉她人挺好的……想和她交朋友……只是……” 交朋友嘛,自然是得知道一点对方的底细,那万一是有打杀伤人,多吓人啊。 许易水明白了过来:“可以交好。” “蕊香是因为主家贪腐,被连累的罢了。” 苏拂苓点了点头。 连累? 她可还没忘记早上生冷铁器匕首的触感。 …… “你真的确定,那个许易水喜欢你?” 小驴车摇摇晃晃,拉着蒸笼厨具。 原本来的时候是七个人,如今只剩下了潘师傅和潘洁坐在前面。 潘师傅一边赶车,一边忍不住问自己的女儿:“你是没听见,我今儿给她开的条件有多好,她愣是不为所动!” “而且,她还已经娶妻了!” “当然了!” 潘洁对于许易水喜欢自己这件事,非常自信。 只是这会儿整个人蜷缩着腿,弓着背,也没什么精神,一听见自家阿娘的这话,难过地嘟了嘟嘴:“还不是您……” “先前就跟您说了,许易水这人好,让您早些帮我去提亲下聘,结果您看不上她,非得再等一等,拖一拖。” “现在倒好,让一个瞎子捷足先登了……” “我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啊。”潘师傅想到许易水流利的动作,席面最后的呈现,忍不住看向身后自己的“老搭档”们。 “若是早知许易水能继承我的衣钵,那我也不拖着你了。” “也没事!” 不知想到了什么,潘洁眼睛一亮,精神头又好了起来。 “若实在不行,那我便嫁给她!” 潘洁道:“我都打听过了,她那瞎子娘子是个罪奴,还是鲁林欺负她是孤女,硬塞给她的。” “我嫁给许易水,她怎么也越不过我去!” 第34章 是想睡你 陶盆重,里面又是些好肉好菜,许易水单手端还是有些不稳,只能双手去捧着,再用胳膊夹着竹棍给苏拂苓引路。 这样的牵引,自然没有扶着双手来的稳当。 所以许易水的脚步放得很慢。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回了草棚。 这两天的天气不好,天黑得也要早一点,回到草棚时,看着已经开始暗了。 今天光顾着季翠翠家的事情,屋里的水都没了。 “晚饭想吃什么?” 许易水一边拎桶,一边问苏拂苓。 “馒头。”苏拂苓脱口而出。 “大晚上的吃馒头?”许易水怀疑苏拂苓是不是还想着先前被落在了黄静思那儿的馒头。 晚上吃馒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家里没面粉了。 苏拂苓顿了顿:“那,面条?” 她是蛮想吃许易水先前做的那个癞皮面条的。 “季翠翠她们给我们拿了好些剩菜。”吃面条的话就很难陪着剩菜一起吃了。 苏拂苓:“那……吃饭?” 不然好像没什么能吃的了。 许易水:“干饭还是稀饭?” 苏拂苓:“稀……饭?” 许易水又看了眼菜:“干饭吧,这些菜都比较下饭。” 苏拂苓:“……” 所以问她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去打水。” “嗷,好的。” 苏拂苓跟着许易水的脚步,走到了门口,又在那个经常待着的檐角下坐着。 半绿半新的枝丫飘摇着,风里带着未来的暖意,落在身上却还是有些凉。 “去屋里坐。” 挑着水桶,已经走到地坝边缘的许易水回过头:“外面有风。” “你还没好全。” 苏拂苓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走进了屋里。 俏丽的脸上表情还算平静,眼神也一如往常,只是走着走着,无端红了眼眶。 这回却并没有像先前的几次那样泪珠盈睫。 她并不难过,只是忍不住有些感慨,一颗心像兀得被泡进了温水里,鼓鼓囊囊,有些不适应,有些涨意,但自己又清楚的很,是舒服的,是会更好的。 苏拂苓是一个有些现实的人,她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恨。 有时候也会很疑惑,带着审视的目光来质问自己,喜欢许易水什么? 她或许会因为一个人很好,而喜欢上一个人,但这样的喜欢其实难以维系长久,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好的人其实是有很多的。 她的喜欢,一定是对自己有利的,一定是对方带给了自己什么。 或者说,对方是对自己好的。 她很好不是前提,对她好才是。 许易水对她好吗? 眼盲无趣,长时间的自省里,苏拂苓用一桩又一桩,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的实际好坏,不停地权衡和回答了这个问题。 可是就在刚才,她忽然明白了,许易水对她而言的意义。 俗世偌大,每个人都是身如飘萍命如蝼蚁。 她一直在抗争,那些忙碌的,琐碎的,浮沉的,汲汲营营,深谋远虑,她明明是正确是,可还是总在深夜里惶恐不安,总有一种莫名的空洞,好像自己被架高了起来,踩不到地面。 这样的心绪就像阴翳,一直将她笼罩在暗室里。 而许易水,就是那盏暗室灯。 吾心安处是吾乡。 【晚饭想吃什么?】 【外面风大进屋。】 原来,她一直在寻找,一直在执着,一直在渴求,一直念念不忘的,竟然是如此寻常的东西。 有人静默而立,脸上浮现起笑意,灰白的眼眶却泛着红。 笑意很快收敛,眼眶却红了很久。 蓝白底色又泛着灰麻的天里,几只倦鸟扑闪着翅膀飞回巢穴。 许易水也将水挑回了草棚。 隐隐约约的,床边坐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苏拂苓。 火折子一吹,许易水将油灯点上。 苏拂苓闭着眼,身体有些微微的倒,靠在床边的墙上。 像是睡着了。 灶里用打火石燃了稻草,再架上两块儿耐烧些的木柴,许易水在锅里掺了半瓢清水,拿竹刷把将锅洗了洗,水舀了倒进潲水桶里,这才又掺上两瓢清水,盖上锅盖。 煮饭的流程就是这样的,一日三餐,重复千百次之后,早已烂熟于心。 等水滚开后就可以加米,再煮一会儿就可以沥起来,后面的顶锅蒸米饭,前面架上蒸笼,可以热季翠翠那儿拿的菜。 半条炸鱼,大半个肘子还有些酥肉和大半碗的梅菜扣肉。 梅菜扣肉本就是蒸熟的,扣肉软糯油香,梅菜沁了油气,又带着自然的腌菜的干香,下饭乃是一绝。 倒是这炸鱼,是用个头不大不小的草鱼裹了粉来炸的,表皮酥脆后还得上锅蒸,熟了后淋上特地的勾兑炒制的红烧芡汁,吃起来外酥内软,与寻常的肉菜完全不是同一个口感。 有了这两个菜,那肘子就可以先放一放,明天中午再热着吃了。 只是米饭配这些菜,以苏拂苓那小口小口的娇贵,大抵是会噎着的,倒也有米汤能直接喝。 许易水的目光落在了酥肉上,这酥肉最好吃的做法还得是上锅蒸透,再淋上芡汁,软糯耙香,是她们这儿席面上最考手艺的一道菜。 第37章 但若是直接切了片煮,也别有一番滋味,想吃得干爽的话,下油锅复炸也是不错的选择。 犹豫了一下,许易水决定留一半明天蒸,剩下的一半切了来和着米汤煮了今晚吃。 苏拂苓毕竟还是个病号,这几天便吃好一点吧。 待到过几天种红薯玉米那些,再往后又筹备修房子的话,就得忙起来了,没什么时间好好做饭的。 不同的柴烧起来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若是引火用的那些草叶植物苗,便是迅速的一哄而过;若是竹子,便会时不时带着点儿噼啪声,竹篾的弯曲,弹跳,都有声音。 许易水这会儿烧的是木柴,所有柴火里最安静,也最能烧的一种。 这种烧完之后还能有枯炭,趁着还红,夹出来浸入水里再捞起来,就能放在旁边积攒着,拿来烧小炉子或者冬天放在烘篓里烤火暖手,都是用途。 苏拂苓安静地听着耳边属于“家”的声音,水蒸气在锅里咕嘟咕嘟孤独,可她再不孤独,只感到无比的安心。 还可以更安心吗…… 【当然可以啦!】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蕊香跟她说的那些话。 【俗话说得好,饭在锅里,人在床上。感情这档子事儿,其实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你喜欢你就直接上手。】 【就许易水这样的,活了这么些年天天都在和黄天厚土打交道的,在情爱上那是一窍不通的,你就直白地告诉她就行!】 【就比如,你们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就问她,要不要一起睡。】 【你这么美,又直言不讳,直接就成了大半!】 “你……” 苏拂苓端着竹碗,埋头扒拉着饭,话音犹豫。 “喝汤。” 今天这饭菜是不好吃么?许易水有点疑惑,但确实苏拂苓似乎吃得没之前那么香了。 一边想,一边就给人指了指酥肉汤。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话音被打断,苏拂苓只能点了点头,又埋头在了汤碗边。 碗里似乎多了点什么,许易水先前也会这么给她夹菜,苏拂苓用筷子去扒拉到嘴里,几乎只是瞬间,她就尝了出来,是鱼肉。 “吃吧,”耳边还有许易水的声音,“没刺。” 草鱼怎么可能没有刺呢。 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没有刺的鱼肉。 但有让鱼肉没有刺的心。 苏拂苓的心里忽得就横生出一股激动:“许易水!” “我们今晚一起睡吧。” “当然。” 炸鱼外壳泛黄焦脆,内里的鱼肉还是莹白的,刺有些小透白又不显眼,需得顺着鱼肉的纹理一层一层筛查。 许易水正在挑鱼刺,挑完的鱼肉还得再裹一下芡汁才更可口。 “草棚里就一张床。” 不一起睡,难道苏拂苓在怀念柴火堆? 还是说……许易水回过神,眉头微皱。 “你现在就想睡了?” 苏拂苓:“……” 不是想睡。 也不是想和你睡。 是想睡你。 【若那许易水真是榆木脑袋,或者你羞涩,开不了这个口。】 【我也还有其他法子!】 【这睡觉啊,也是有技巧的。】 【尤其是对于没经历过,或者还有些生疏的两个人而言,睡觉的睡意,是需要酝酿、暗示和引导的。】 【你可以在晚饭后,上床前的这段时间里,多制造一些,肢体接触。】 【睡意嘛,这都是身体正好的姑娘,摸着摸着不就出来了!】 【这洗脸的时候同一个盆,洗帕子的时候碰碰撞撞不是很正常?洗脚的时候,你反正看不见,脚丫子就算直接踩她脚上,蹭着她小腿肚子,是不是也很合情合理?】 【再不济你稍微大胆一些,让她帮你擦擦背,你够不着。】 【啊对,记得到时候先把衣服脱上一点,不要裹得太严实,不然就真成拽衣服擦背使牛劲儿,注意力全跑偏了。】 要脱衣服啊? 苏拂苓抿了抿唇。 那,得用什么理由呢。 “你把衣服脱了。” 兀得,她听见洗了碗,又倒了潲水,收拾妥帖的许易水忽然道。 苏拂苓:? 苏拂苓:! 第35章 “摸,摸你啊。” “到床边来吧。” 苏拂苓:! 她没听错,真的是许易水主动说的,让她脱衣服! 她,她现在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许易水之前的呢…… 苏拂苓抿了抿唇,站起身,不太平稳的走路姿势暴露了她的紧张,草棚里的格局,她已经很熟悉了。 许易水看见了苏拂苓放在身侧,紧紧抓着衣摆的手。 “脱吧。” 苏拂苓只能听见许易水的声音,和隐约的布料响动。 她也在脱衣服吗? 俏丽的脸悄然攀上红晕。 苏拂苓缓慢,但坚定地脱掉了有些厚的外衣,接下来是中袄,鼻尖耸动,苏拂苓嗅了嗅,还好,没什么异味。 到镇上确定罪奴去往哪些村子的时候,特地将她们压去洗过澡,她到了许易水这里后,也时常偷偷用帕子擦身体,应当是……干净的吧…… 苏拂苓看不见,着实不太好判断,这种时候,也不免难为情起来。 后腰上忽然多了一个力度,厚实熨帖,是许易水的手,苏拂苓下意识地往前拱了拱腰,下一瞬就被按了回去: “别动。” 许易水圈着她,气息包裹过来,明明是在凉夜,苏拂苓却仿佛置身于金秋的稻田里,鼻尖满是那股暴晒过后又干又厚的稻谷味儿。 腰上的手顺着脊骨向上,落到了肩上,又从肩后颈的位置绕道身前,再往下,掠过胸脯。 “你……”苏拂苓原本轻柔的脆声多了几分哑意。 许易水却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指尖已经到了腰腹,又还在往下。 若是有人愿意往苏拂苓的身侧瞧一瞧,就能看见那双垂放在身侧僵硬的手,此时拇指压着食指握成了一个拳,用力得已经有些发青白了。 “很热吗?” 许易水看到了苏拂苓有些熏红的脸和额角沁出的些微汗珠,皱眉。 “没,”苏拂苓的声音更哑了,不自觉吞了吞口水,“没有。” 许易水:“好了。” “好了?”苏拂苓愣住了。 她,她是做错了什么吗? 身上的手消失了,抚摸也消失了,可哪些相伴逡巡的痒意还在席卷全身。 “嗯。” 听到许易水的声音,那些感觉也宛如被丢进了冰水里,迅速僵住。 苏拂苓又听见了布料翻覆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肩上一重。 “衣服披上,凉。” “你……”苏拂苓揪着厚重外衣的衣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大概是误会了许易水的意思。 “你刚才,在做什么?” “量身量,”许易水想了好一下,才想到她刚才的举动叫什么,“量体裁衣。” “趁着这两天稍微有点时间,把衣服先做了。” 苏拂苓:“……” “怎么?”瞧着她好像神色不大对,许易水一边看布料,一边问了一句。 苏拂苓无力说话,只摇了摇头。 草棚里有些安静,耳边全是许易水摆弄布料的声音,苏拂苓坐在床边上,想到自己刚才的期待,一股羞耻感后知后觉的涌上心头。 想到蕊香说的所谓“睡意”,苏拂苓咬了咬牙: “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得和许易水保持亲昵,热络,不能太冷场。 “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着油灯的亮,许易水大概划好了线,正在裁布。 苏拂苓:“我喜欢带梅花的。” 她回答得很快,有点像下意识。 许易水垂眸看向手里的布料。 乡间货娘行走,路途遥远,所挑的货物种类又多,所以都不会给人太多的选择,就像布,贺货娘只拿了三种。 一种是正红色的,用来做喜服最好。 另一种是深蓝色的,这颜色重,耐脏,无论是厚棉袄还是薄夹衣,用这个来做都是很好的选择,上河村几乎家家户户人手一两件这个布料颜色的衣服。 第三种则是随意的“时兴”花样。 许易水手里的这个,天青色的底子上斑斑红点,正是挑染的梅花纹样。 巧合吗? 许易水不知道。 只是猛地记起,之前在梦里,自己是带着苏拂苓去挑布的,苏拂苓选了这块儿布料。 可是现在,苏拂苓看不见不是么。 苏拂苓微微侧着头和耳朵,表情茫然,似乎还在等许易水接下一句话。 洗脸的帕子是拧干之后,自上而下放在苏拂苓手里的。 洗脚的水,是等苏拂苓洗完之后,自己端到另一边再洗的。 第38章 蕊香说的那些接触,苏拂苓连许易水的指尖都没碰到。 …… 就像许易水所说的那样,今晚是个凉夜,起风了,吹得外头的树枝,房上的稻草吱呀乱响,草棚里的黄灯就那么摇着晃着,雾蒙蒙的光晕像裹了一层宣纸起的毛边儿。 许易水板直又平静地躺在加宽后的烂木床右边,左手边,什么都看不见的苏拂苓睁着灰白的眼,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 被子并不大,床也并不大,可许易水和她之间,仍然隔着一拳的距离,隐隐透着点风。 除了呼吸声,苏拂苓还能闻到许易水身上的气味,这股干燥的稻谷香气已经缠绕了她的思绪很久了。 放在右侧的手,还能依稀感觉到对方的一点点体温,比起她来,要暖和一些,或许在被子底下的暗处,她们的衣服已经挨贴在了一起,如果她翻身或者抬手挪一挪的话,就可以轻易地触碰到对方。 【不管许易水如何,你可得抓住了。】 苏拂苓又想起蕊香的话。 【我看姐姐也不是什么蠢人,妹妹便说点儿推心置腹的话。】 【咱们这些犯过事的,有的是家里不愿意出赎身钱,有的是家里拿不出赎身钱,更有的是连家人都没了,总归是基本都和家里断了联系。】 【没有田地,又是罪籍做不了工房,要么去苦地戍边在城墙外的罪奴营里饥一顿冷一顿;要么去下窑下矿;总归是些要不了几年就磋磨死的命。】 【幸好,村子里的人没什么见识,只顾着那一亩三分地和延续香火,想着罪奴可以娶来做娘子,多个劳力,香火什么的也就有望了。】 【压根不知道,只要咱入了户,罪籍也跟着入户,生了孩子,除非能中举,免了咱的奴籍,不然就得一辈子钉死在这个村子里,这片土地上,便是像贺货娘那样经营点儿小本买卖都做不到。】 【就算有些人家稍微反应过来,若是想和离休妻,到时候也得分给咱们田地,我们也算有了活路……】 蕊香说这话时,语气很冷,话音里全是沉静和考量,若是有一天,季翠翠敢和蕊香闹翻,只怕她会让季家狠狠伤筋动骨。 【只是,咱一定不能死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总之,咱要先活着,不管怎么样,都要先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光睡还不行,可以的话,也还是得行扶桑礼,吃扶桑叶,饮扶桑水,把事情彻底定死下来。】 【现在许易水对姐姐淡,是因为还没有相处,日子久了,总能养出些感情的。】 原来这里面,还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 苏拂苓是真的有些好奇蕊香先前是干什么的,这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奴婢会有的见识。 【爱这种事情,不但要多说,还要多做。】 【爱不就是做出来的吗?!】 话糙理不糙。 就是这话,可能还是略微有一点太糙了。 苏拂苓微微侧过脑袋,她的头和许易水的肩膀挨得应当极近,脸颊边痒痒的,似乎是许易水的发丝。 将乌发轻慢,柳腰款摆,花蕊抚拆,润露牡丹开。 鱼水得欢愉, 嫩芯儿软香蝶恣采。 轻拨朱雪,恐乱莺莺声。 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雨,太迟生! 艳词从心间划过,而对方已然熟睡,平稳的呼吸声就像是鼓点,咚咚咚,让静谧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一股强烈的悸动在燃烧,蒸腾出的力推动着她必须做出点儿什么。 爱,是勇敢者的奖励。 苏拂苓轻轻抬起手,厚重的棉被拱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就好似被固封的心,稍稍解开了一点枷锁,释放出了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最原始的野望。 手底下的温度,隔着薄衣,都觉得有些烫人,原来是这样的触感,脾气硬硬的,但好像比她还软两分。 明明没喝酒,苏拂苓的脸却彻底的醉了,连带思绪都有些恍惚。 手慢慢下滑,就像许易水先前给她量体裁衣时那样,带起的润意,一寸一寸的停顿,都像是在编织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人牢牢地困在其中无法自拔。 囚人,也囚己。 床上爬蚂蚁了? 迷迷糊糊的,许易水有点想伸手挠,但睡得有点僵,还没来得及动。 脑子倒是锈巴巴的,思绪乱飘。 这个季节,好像还没有蚂蚁吧……难道是蜈蚣? 不对,这个季节也没有蜈蚣……难道是蛇? 嗯?蛇! 苏拂苓的手被猛地钳制住。 如果她对爬行动物有所了解的话,就会知道,按照自己手臂的长度,被抓住的位置正是七寸。 许易水翻身起来,黄灯还未熄,从胳膊里将温凉的东西拎出来,皓白的素腕撞入睡眸,昏沉的思绪彻底清醒! 这个季节也没有蛇会到处爬,倒是抓到个蛇蝎心肠的人。 “你在做什么?” 她想起来什么了?大半夜的想杀她? “摸,摸你啊。” 苏拂苓胆小的声音理直气壮。 “不明显吗?” 第36章 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许易水:“……” 女人的脑袋一半埋在被子里,一半露在外头,被她扯着手腕也不挣扎,只怯生生地大胆。 “摸我?” 人在不确定或者不敢确定某件事的时候,就会反复求证。 因为分心,指节分明的手失了力道。 感受到对方的心绪,于是床左边的人顺着坐立起来,素白的手直直地向前伸,直到隔着寝衣,贴上软乎乎的肌肤。 许易水还没反应过来,苏拂苓的手又开始往下摸摸揉揉。 许易水:? 许易水:!!! 啪得一声,苏拂苓的手被抓住丢开。 正错愕的下一瞬,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推背。 包裹。 折叠。 放倒。 等苏拂苓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裹得严严实实,平放在床上。 “你……”苏拂苓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脚都被裹得死死的,只有脑袋露在被子外面,还能晃动。 不用想都知道,她现在的形态一定很丑,像一只胖的难以蠕动的猪儿虫。 有当啷的木头与木头的碰撞脆响,是许易水在拿那块儿放在床下的隔板。 “你挡了也没用,”不知道是愤多一些还是怨多一些,苏拂苓豁出去了,“你把床劈成两半都没用。” “有本事你就把我赶出去。” 苏拂苓嘟囔着表示。 只要她还在房子里,还能活动,那要是她想,她就可以摸许易水。 本来就是,衙役都说了,她是许易水娘子,许易水是她的妻主。 那她为什么不能摸? 她摸得天经地义! 赶出去? 许易水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敢吗?” “那你赶啊!” 苏拂苓脑袋一歪,直接引颈就戮,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你赶。” 若是真的想让她死,当初她跳河的时候,许易水就不会拦着她了。 不知许易水清楚这一点,毫无疑问,苏拂苓也清楚这一点。 许易水也明白,苏拂苓现在是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在,有恃无恐。 许易水:“……” “我不要你赶,我自己走!” 见许易水又沉默了下来,苏拂苓灰白的眼睛一红,眼泪唰地涌了出来,声音带着颤抖与委屈: “是,我占了你的地方,碍了你眼了。” 苏拂苓边说边哽咽:“我这就走,给你那个小青梅腾位置!” 说着,苏拂苓就要挣扎起来,可是厚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任凭她的折腾也没松动分毫,使得她反倒像是搁浅在岸边濒死的鱼,正在抽筋。 “什么青梅?” 许易水皱眉:“潘洁?” 冷笑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现在转移到了苏拂苓脸上:“呵,我可没说是她。” 一边冷哼,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许易水:“……” “不想让我把板子隔上的话,就好好睡觉。” 看着还在不停蛄蛹的苏拂苓,明天还得准备育苗,许易水下了最后的通牒。 苏拂苓果然不动了。 所以闹了半边天,她又哭又笑的,就是为了不让她隔这个板子? 擦了擦手,许易水只觉得莫名其妙。 对了,她是为了什么来着? ……许易水想起来了。 另一个人的力度留在身上的,蚂蚁爬过似得感觉,在清醒之后,变得尤为清晰。 思绪轻易的就让人钻了空子,那些梦境里重重叠得,似真似假的事情,铺天盖地的笼罩过来。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夜过也,东窗未白凝露雪。 苏拂苓这个人,果然很可怕。 第39章 “赖皮狗。” “你说什么?” 苏拂苓转过头:“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 回答她的,是许易水均匀的呼吸。 苏拂苓:“……” 就装吧,苏拂苓才不信她睡着了。 呼得一声,油灯灭了。 草棚里又恢复了如水一般的寂静无声。 可是心里燃烧而起的火,却并未熄灭,反而愈烧愈烈。 一片昏暗里,苏拂苓慢慢地将自己从厚重的被子里解救出来,眨巴着思考的大眼睛。 许易水,我找到你的弱点了。 一直以来,她和许易水都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像是间隔了一道冰冷的墙,她在这头,许易水在那头。 听见黄静思和季翠翠与许易水的相处,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妒和恨。 许易水在她们面前是那样的直率,那样的恣肆,那样的鲜活。 她清楚的知道,那才是“笑如芝兰树,傲如朗月怀”的许易水,那才是最真实的许易水。 就像苏拂苓想的那样,许易水并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 早在睡下时,她就默默躺得离苏拂苓更远。 她也想睡着,明天要准备菜种不是假的。 只是脑海里忽然翻出了苏拂苓跳河时的场景,还有她泣着泪说的话。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也嫌弃我是个瞎子是不是?】 以及。 【成婚了好,真好……】 苏拂苓失忆了,又瞎了眼。 失忆的小瞎子将自己真的当成了罪奴,也真的当成了她的娘子。 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可许易水很清醒,她清楚的知道,那样亲密无间的事情只能和娘子一起做。 就像梦里,她将苏拂苓当成了自己的娘子,所以才会肌肤相贴,灵魂缠绵。 但现在不是梦里。 苏拂苓不是她的娘子。 金銮殿与草底鞋,是天悬地隔的云泥之别,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恰巧走在了同一条街。 苏拂苓早晚会离开的。 …… 稀薄的晨雾在起伏的群山之间飘荡,宛若流动的烟霞,第一缕金光从天际探出时,着实让人松了一口气。 氤氲了几天,今天终于是个清朗的好天气。 从淀粉袋子里舀出两个小半碗的粗细不均匀的粉,放在稍大些的碗里,加入刚好没过粉三枚铜钱厚的水,再加入一颗蛋,然后是盐和花椒粉。 搅合均匀后的淀粉水,流动性强但又会有挂筷子的感觉。 苏拂苓是在一阵滋啦声里醒过来的。 “今天早饭吃什么?” 坐在床上的人,头发还有些乱,声音还没出来完整,鼻子就先动了: “是癞皮面条吗?” “我好像闻到了,”嗅嗅,“被猪油煎过的红薯淀粉饼子的味道。” 许易水愣了愣。 看来她昨晚随口念的一句还真没错。 这人虽然眼睛不怎么好,但鼻子确实很灵。 “吵醒你了?” 平时苏拂苓没这么早起。 苏拂苓摇了摇头,伸手寻摸着,将衣服穿上了。 “需要我帮忙烧火吗?” “不对,我可以帮忙烧火吗?” 许易水正准备说不需要,话还没出口,苏拂苓就改了要求。 “你看得见灶眼在哪儿吗?” “看不见,”苏拂苓摇着脑袋走进,“但能感受到大概位置。” 烧火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用木柴戳也能戳出个大概位置,再丢进灶膛里应该就可以了? 许易水没说话,苏拂苓努力地为自己争取: “许易水,我想试试。” “作为你的妻子,家里也不能什么都靠你,我想我也可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吃白食。” “我想感谢你给我做新衣服。” “感谢你还是选择了我,没有让村长把我送去老赖头那儿。” “感谢你的饭菜和汤,竹碗,芦苇席子,木床还有厚被子,还有很多很多。” “我想过了。” “我也是可以做事情的。” “比如烧火。” “只是可能需要你先把火升起来,但我可以守在灶台边上,凭着感觉往里面加柴。” “这样你就不用又要炒菜,又要架柴了。” “我还可以洗碗。” “不用担心我看不见洗不干净,我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来,可以多擦洗几遍。” 以为烧火很容易吗? 青菜要大火,闷煮要小火,大火可不是加柴就能行,还得用火钳刨开灰烬,让灶里的空间更大才烧得旺,小火也不止要退柴,如果着急也得盖灰,盖灰也是有技巧的,一般都是盖灶边的柴渣子,不然会直接盖冷灰火就直接熄了,柴渣子也要适量适度,不然就会搞得满屋都是烟,还有柴靠前了要往后推,烧到末尾了才加柴续火…… 这些哪个不需要眼睛? 还有洗碗多擦洗几遍,那水呢? 她是不是又要一天多挑一趟水? 拒绝她吧。 苏拂苓最好的存在方式,就是乖乖的站在那儿,不要动,不要帮忙,不添乱添麻烦就是她可以做的最好的事情。 可是看着苏拂苓那双泛着亮光的灰白眼眸和带着希冀的脸,拒绝的话哽在喉咙,许易水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我可能还是会搞砸一些事情。” 苏拂苓道: “但凡事都有一个过程。” “慢慢来总会可以的。” 她在问她: “许易水,你觉得呢?” 过了很久,苏拂苓才听到一个字。 “嗯。” 算了。 别人都是巴不得躲懒,偏偏她还想找事做。 竟然有人不喜欢安逸,想吃点苦头。 那就满足她吧。 灶火旺盛,大柴锅里的水沸腾开来。 许易水拿了案板直接放在锅边,炕好的癞皮直接放在案板上,拿刀一边切,一边丢进锅里。 “可以帮我加一点醋吗?” 苏拂苓仿佛已经感觉到了癞皮面条滑溜溜又劲道的味道: “酸酸的,会更香!” 嗯? 苏拂苓忽然想起来,癞皮面条是不是她昨天晚上说想吃的来着? 第37章 有没有什么菜吃了,对眼睛不好? “你待会儿准备干嘛呀?” 苏拂苓坐在桌边,已经将两人的筷子都拿好了,想到*是因为自己许易水才做的赖皮面条,心里更是雀跃了几分。 今天的苏拂苓好像格外得话多。 许易水将碗放在她身前,又接过苏拂苓手里的筷子:“种菜。” “种什么菜呀?” 那可就多了,玉米可以育苗了,顺带要把丝瓜、黄瓜、冬瓜、南瓜还有茄子和四季豆之类的瓜苗一起育起来。然后趁着养苗的时间,可以把地翻出来,红薯也得先栽下地了,再有几场雨把地淋透了,发出来的红薯藤才好栽活。 具体都要种哪些菜,其实许易水也没有太想好,或者说是没想过。 无非就是每年都种的那些菜。 待会儿看看瓮子里都留了哪些菜种,再在挖地的时候同邻居乡亲们闲聊几番,你家种了什么,我家种了什么,哪个南瓜种最糯,哪个黄瓜苗长得多,互相讨要交换几株菜苗后,等过几天把秧苗再一栽,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春耕,也就差不多齐活了。 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许易水只回道:“很多。” 并非她不愿意细说,而是说起来很费口舌。 许易水不知道要怎么去和苏拂苓费口舌,尤其是在昨晚苏拂苓有了那样的意图之后,太亲近了,她若是和苏拂苓细细商量一蔬一菜,就像她们真的是伴侣,是一家人,在商量要怎么过日子似得。 而许易水不知道,苏拂苓要的就是和她有商有量地过平凡日子。 但好在,苏拂苓似乎叶并没有打算对种什么菜的事情刨根问底,只是询问:“我,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不可以。 许易水很想说不可以,但最后也只是道:“你说。” 说来听听,最后能不能行由我再做决定。 “能多种一点空心菜吗?” 许易水没想到苏拂苓的小请求只是这个。 “我觉得它很好吃,脆脆的。” “而且也听说很好长,有点水就可以,能长好多茬。” “不管是煮还是炒又或者腌成咸菜都很好吃。” 苏拂苓在极力地推销自己的爱菜,似乎生怕许易水不给她种。 等了好一会儿,许易水都没有说话,苏拂苓的心里生出了一丝挫败。 “你是说藤藤菜?”苏拂苓听见了许易水的声音。 “藤藤菜?”苏拂苓疑惑地挠了挠头,“你们这边是这么叫它的么?” 第40章 “嗯。”因为长藤藤,所以就这么叫的。 如果不是苏拂苓后面补充说的那两句话,许易水都还没有明白过来,空心菜是个什么菜。 细想一下的话,其实这个名字也还是挺形象的。 “可以种。” 苏拂苓说这个菜好长也是真的,丢在水边就能自己生长起来,一茬一茬的,只挑嫩尖儿都吃不完。 “谢谢你!”苏拂苓笑得很甜。 “还吃吗?”许易水扫了两眼苏拂苓空下去的碗,“锅里还有。” “还有?”苏拂苓眼睛都圆了,将碗往许易水那边推了推。 这是可以再加的意思。 “嗯。”许易水给苏拂苓又添了一勺面条,再将锅里剩下的都舀进了自己碗里。 “今天中午会回来得晚一些。” 玉米的育苗是一项大工程。 打了瓢水,许易水先将放在瓮子里用纸包和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玉米种子拿了出来,倒进水里,搅和几下,飘在上层的种子就是坏掉的,不能要,剩下的种子则可以先泡在水里。 还有丝瓜、南瓜、冬瓜、和苦瓜的种子,都这么过一下水。 四季豆就等再过几天,再暖和一点直接种了,至于茄子和苏拂苓要的空心菜,农家自己留种或者育苗太难了,只有等过几天去一趟镇上,看有没有商贩或者司农司那儿能买。 育苗用的肥坨坨,原材料都是泥巴,但这泥巴也是很有讲究的,最好的是用池塘边上的塘泥,细腻,够肥,本身也带了种子发芽要的水分。 上河村的井边儿有个藕塘,是专门的村里集体藕塘,很多户特地放鸭子和鹅在塘里搅和,一些扫尘和烧性大的动物粪便什么的,都倒在塘角,为的就是养泥巴好来年春天做肥坨坨用。 许易水去的时候,李家娘子也在挑泥,边上的竹林后就是她家,离得近,直接挑在了竹林下头去团肥坨坨。 “易水姑姑。”李二丫也在帮着李家娘子搓肥坨坨,大概是觉得好玩儿,脸上笑得很开心。 许易水点了点头,看向了李家娘子挖过的地方。 新鲜翻出来的塘泥,上层大概有一拳厚的黄泥,而黄泥之下的土层,已经发黑了,这正说明了泥巴很肥沃。 许易水足足挑了六箢(鸳)篼的泥到玉米地边上去 地有些远,这一来一回,太阳就已经照在了头顶。 光是这样的泥巴还不行,还得再拌上沤肥和草木灰,许易水家里的人和动物都少,粪肥还是去季家要的半桶,草木灰她家倒是有不少,都和在泥巴里,增肥杀虫。又从草树上扯了几捆稻草,其中一捆剁成细碎的草节搅和在里面,这样一定程度上能保暖,让种子更好的发芽。 准备好的泥巴味道有些重,许易水蹲在边上,将其抓成一个又一个半拳大小的圆球,中间再戳上孔。 泡好的种子就丢进这个孔里,玉米丢二颗,苦瓜丢两颗,这些都是种子圆溜,出芽率高一点的,像南瓜,冬瓜和黄瓜这些就得一个里面丢三颗,种不好的话丢四颗也是有的,出芽率最低的是丝瓜,许易水一般一个肥坨坨里面会放上五颗瓜种。 弄好之后再用草木灰混了干土撒在顶上,剩下的稻草,若是勤快一点,可以编成板扎些的草席铺在肥坨坨上保暖,懒一些的,也可以直接把稻草盖在上面就是。 毫无疑问,许易水选择了第一种,甚至为了照顾到边角和更保暖一些,还去割了两捆茅草放在稻草盖的顶上和边上。 又铲了两铁锹土压草,免得被风吹跑。 一切做完,许易水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 远山上,近道边,老树抽了嫩绿新芽的枝条在太阳的鞭打下似乎壮了好几分。 估摸着快到申时了,得快点回家做午饭了。 许易水将箢篼磕了两下,沾上的泥土,大头的顿时掉了大半,挑了去边上的水田,洗箢篼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手脚洗一洗,稍微清理干净。 弄了这个肥坨坨,今天回去就得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天气好,将就得把衣服也给洗了。 午饭倒是简单,有昨天从季翠翠那儿拿的肉菜,还剩肘子和一半的酥肉,把这些都蒸了热熟,再摘个青菜煮点汤,一顿午饭就能解决了。 玉米地冬天的时候就已经翻出来,晾了都好一阵了,但是其他的菜地还没有翻,草都长了一茬儿青皮了。 家里的面粉也没了,得找个时间带着麦子去借磨子磨面粉。 如果之后几天的天气都能像今天这么暖,那稻田也得控水了,然后把它平出来,暖和一些就该下苗栽秧了。 知道这段时间忙着春耕,村长都没有安排和催开荒的事情。 那一片田土远,又刚烧过不久,本来也是不急着种这一季,养上半年会更好。 但许易水急啊。 她指着那份田地多种些粮食和菜,为后面修房子做准备呢。 修房子的匠人来了,主人家是要包餐的,她也不能样样都去镇上买回来,那哪儿够的。 一路走一路想,大到修房子,小到洗衣服,一桩又一桩,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在许易水心里绕过,不由也产生了一些焦躁。 脚下的步伐变得快而沉重。 远远的,一缕青烟从祠堂边上飘出。 那应该是炊烟。 这个时间祝玛还刚做饭? 不对! 正疑惑呢,许易水猛地反应过来,冒烟的应该是她家的草棚! 着火了? 糟了!苏拂苓!!! 耳畔是呼呼风声,许易水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 只是,越是跑得近,就越能看清,那个烟的确并非从祠堂里飘出来的,而是从自家草棚的位置飘出来的。 那点儿侥幸全没了,许易水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一层烟缭绕在草棚顶上,伴随着咳嗽声一起弥漫开来。 “嘭——!” 三两步跑上前,许易水一脚踹开了岌岌可危的草棚门! “咳咳——” 苏拂苓被烟呛得有些咳嗽,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浑身一抖,立马警觉地转过身,厉声质问: “谁?!” “你……”看到屋里的景象,许易水着急的话被卡在了嘴边。 女子的衣衫有些松垮,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像刚打过仗,白嫩的脸上带着好几抹黑色的煤灰,可屋子里并没有着火。 唯一的火光来自灶膛,里面架着木柴还在熊熊燃烧,大铁锅上盖着木锅盖,袅袅的水汽从里面蒸腾而出,周围还带着一点烟气,但更多的,已经从烟囱排了出去。 后知后觉,许易水闻到了满屋的饭菜香气。 只一个你字,苏拂苓便听出了是许易水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 “你回来啦~!” “我蒸了饭再锅里,已经有一会儿了,你看看熟没熟,熟了的话就可以开饭了!” “菜我是热的昨天季翠翠那儿拿过来的菜,我闻着像是肘子和酥肉。” “我还想到了另一个做饭的主意!” 苏拂苓的表情很灵动,虽然从外表来看,蒸饭菜这件事情于她而言,绝对没有她所说的这样轻松。 “什么主意?”许易水看着苏拂苓,声音有些轻。 苏拂苓笑得得意:“我把米洗好之后直接放在了碗里,然后在碗里加上水,直接放在了蒸格上,这样也可以蒸出来米饭!” “而且我们可以一人一碗,都不用多洗一个锅,也不用煮米沥米汤那些了。” “我聪明吧?” 许易水没有声音,苏拂苓等待回应的笑在脸上僵了僵。 “你,你看还有什么其他要弄的菜,或者不好的地方吗?” 草棚里很安静,只有灶膛和锅里水开,翻滚着在蒸煮饭菜的声音。 苏拂苓的脸上爬上了忐忑,神色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你,你怎么不说话?”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终于,许易水开了口:“你做的很对。” “很棒。”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许易水的声音好像有点哑。 “噗——”但苏拂苓很开心,开心到克制不住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许易水在问她。 “这是你第一次夸我。”苏拂苓神色认真,眉眼带笑,“我很开心。” 许易水垂下眼,脸上的表情似乎被苏拂苓的开心感染,又好像,藏着什么更深的难过。 三年。 从她住进草棚起,已经三年了,这是第一次,她不用自己做饭,草棚里也燃起了灶火,有了饭菜香。 这种香气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身体的饥肠辘辘了。 还因为她灵魂的难耐渴求。 这香气好像是在告诉她,你不是孤单一人,你有家人。 有人可以和你分享生活的压力与苦难。 第41章 嗅嗅。 嗅嗅嗅。 苏拂苓眉头微微皱起,转着脑袋,耸着鼻子,寻找异味的来源。 经过谨慎的排查和理智的分析,她终于确定了,这股臭味儿是来自于许易水。 “那个……” 苏拂苓的面色有点纠结:“就是……” 许易水:“说。” 扭捏半天,也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许易水在心里腹议。 “你掉进排水沟里了吗?”苏拂苓斟酌了一下,在粪池和茅房里选择了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 许易水:“……” 分享个鬼的压力。 呼呼呼地洗了澡,顺手将衣服泡上,许易水恶狠狠地在上面踩了两脚,这才没事人一样的走到了灶台边。 饭菜从锅里端出来,两人终于能吃上今天的午饭了。 许易水夹了大半的肘子放在竹碗里,再加上三大块儿酥肉,又舀了一碗蔬菜汤,放在苏拂苓的位置边: “吃吧。” “嘶……” 刚坐下,旁边就传来了一声细微的痛呼。 纤白的手握着木筷子,那根被木筷子压住的食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血痕,颜色有些深,暗红色的,已经有些结痂了。 应当是刚才弄柴禾的时候,被木块儿倒刺什么的划伤的。 并不严重,只是在这样的手上显得有些格外的突出和碍眼了。 许易水没吭声。 摸着手按了按,苏拂苓知道伤口并不严重,有点害怕许易水小题大做,觉得她找麻烦,之后不让她再做事了,苏拂苓赶忙笑了笑,转移话题: “你待会儿做什么去呀?” “……”许易水正想说准备去磨面粉,视线扫过地上,忽而看见板凳边的一根深青色的长线。 “找祝玛。” 是那根捆在烧蛋上的青线,祝玛说要在苏拂苓的手上绑七天,这是……自己断掉的? 许易水将那根青线捡了起来。 “找祝玛干嘛?” 苏拂苓皱眉,神情有些紧张:“你生病了吗?” “受伤了吗?” “没有,”许易水摇头,只是苏拂苓根本看不见,“我去问问她,春天种什么菜比较好。” “我都是看大家给我送什么种子,我这人种植物不行,种什么死什么,仙人掌都一样死。” 祝玛正在晒草药呢,听见许易水来问她春耕种什么菜,顿了顿回道。 “我的意思是,”许易水垂头看着祠堂铺了青石板的地面,“眼睛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菜。” “有没有什么菜吃了,对眼睛不好?” “哦~”祝玛明白了,“原来你是为了苏七来问的呀。” 看吧看吧,就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是相处出来的,这才几天,许易水就开窍了,知道疼人和关心人了,连春耕的菜都来问她,就怕对苏七的眼睛不好呢! 心里笑着,祝玛的脸上带上了揶揄,也爽快地回答了许易水:“没事儿,你就放心种吧!” “基本上没什么菜对眼睛不好,什么肉啊,蛋啊,奶啊的,只要是吃了对身体好的,基本上都对眼睛好。” “只是不要吃一些比较容易上火的东西,比如辣椒啊什么的。” 许易水:“辣椒?” 忘了,这个时代现在还没有辣椒,祝玛赶紧转移话题:“对,就多吃一点绿豆啊,苦瓜啊,黑木耳什么的菜,亲热去火的,还能明目,对眼睛好。” 许易水垂着眼,慢慢吐出了一口气,似乎在细细地思索什么事情。 “对了。” 许易水从衣兜里掏出青线递给祝玛。 “这是上次烧蛋的青线。” “你说要戴七天,但是现在只有四天就断了,有什么影响吗?” “呃……”祝玛接过青线,“说有的话,也有,说没有的话,也没有。” “信则有,不信则无。” 别信,别信,别信。 许易水:“有是什么?” 祝玛:“……” “上次烧蛋烧炸了,”许易水看向祝玛,“你说她不对劲,是什么意思?” 怎么还遇上个非要解释的呢。 祝玛无助地扒拉了两下脑瓜。 “就是……如果按照巫书上所说的话。” “人有五魂魄,属于金木水火土五行,若是缺少其中任何一魂,就会导致人生病,若是五魂魄都没了,那人就会死掉。” “而我们烧蛋呢,就是为了唤回人离体的魂魄。” “烧蛋炸了,也就是唤魂的这个过程失败了。” “一般造成失败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这个人的魂魄离体太过严重,烧蛋唤不回来。” “另一个,这个人的魂魄没有离体,烧蛋唤不到魂魄。” 许易水听不懂:“什么意思?” “烧蛋一次只问一个病症。” “苏七的烧退了,如果是烧蛋唤魂回来的话,那烧蛋就不会炸。” “可烧蛋炸了,说明问的不是发烧的病。” “而在问的那个病上,苏七,五魂俱全。” 祝玛翻晒着草药: “意思是,从玄学的角度来讲。” “她没有病。” 第38章 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许易水轻声唤道。 “准确的说是,没有烧蛋所问的那个病。” 祝玛的话在许易水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烧蛋问的是哪个病? 苏拂苓身上当时都有哪些病? 发烧、失忆、眼瞎。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许易水只知道这些。 发烧肯定是真的,而且发烧后面也治好了。 所以说烧蛋问上的那个病,并不是发烧。 那么就只剩下失忆和眼睛了。 难道……失忆是假的么?! 不,不会的。 如果说苏拂苓并没有失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女,为什么还会出现在上河村? 她从来没有限制过苏拂苓的行动。 她对苏拂苓也并不好。 苏拂苓知道自己是皇女的话,当时在镇上的时候,不应该跳河,而应该直接找到衙役,然后想办法回到京都去不是么? 梦境里的苏拂苓恢复记忆之后,得知自己的身份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离开了上河村,并且她厌恶极了这里,后来为了遮掩,甚至派兵过来屠村。 许易水并不认为,拥有记忆的苏拂苓还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安分的待在上河村,甚至还努力地摸索着给她烧火做饭,洗碗洗衣。 如果不是失忆的话,难道是……眼睛么? 苏拂苓没瞎? “家主……” “家主?” “嗯?”许易水的思绪被苏拂苓加大的声音打断,回过神看向她,“怎么了?” “你在祝玛那里问到了吗?” 苏拂苓正在努力地拧许易水的衣服。 因为做肥坨坨的原因,那衣服有点臭,许易水本来是不同意的,但苏拂苓争取的理由实在难以回拒。 她说,就是因为这个衣服有味道,所以她才能更好的判断出来,自己有没有洗干净。 没有味道的衣服她还不好洗。 许易水:“……” “祝玛家准备种什么菜啊?” 一边洗衣服,一边能和人聊聊天,对于苏拂苓来说,是一件很温馨很安宁的事情。 祝玛不种菜。 祝玛准备吃白食。 祝玛只有一个人一只狗,也不打算修房子,不打算屯粮什么的。 所以祝玛可以不用育苗,不用想着种稻米和小麦这些主粮,只需要问问周围的邻居,有没有什么剩余的多的菜苗,要来之后在祠堂后门边的那一小块儿菜地里种上,够她一个人吃饱就可以了。 更何况,村里的人有时候付不起诊疗费和烧蛋费,就会拿自家的米粮菜油什么的给祝玛,当做药费。 祝玛是上河村唯一的巫医。 祝玛并不缺吃食。 “就,”许易水心不在焉,“跟我们差不多。” “随便种了一些。” “哦。”苏拂苓点了点头。 带着洗衣服的水的手在空气里伸了伸,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意,这个温度…… “快到傍晚了,”苏拂苓道,“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许易水抬起头,的确已经日渐西斜,但阳光仍在,天色还没有暗。 她怎么会知道快到傍晚了?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苏拂苓灰白的眼睛上。 “……你在做什么。” 身边的人似乎站了起来,苏拂苓听见许易水起身离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又坐了回来。 “缝衣服。”许易水道。 农家的衣服不需要额外的绣花做款式,剩下的这点儿时间做其他的事情也不太够,趁着现在天还没彻底黑下去,把给苏拂苓做的衣服缝一缝正好。 第42章 那岂不是她在这边给许易水洗衣服,许易水就坐在她旁边,给她缝衣服? 苏拂苓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画面,脸上的笑真真的又灿烂了几分,心里生出甜丝丝的蜜意。 日子就这么从指尖和针线里流逝,太阳真的西斜,消落,月亮缓缓爬上树梢,山里的雾气和露气,都轻缓地铺陈开来。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伴着邻家隐约的鸡鸣与犬吠,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大概是昨天做了好些事情,苏拂苓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第二天早上,是听见了许易水叫自己的声音才醒的。 “吃早饭了。” 这好像还是这么些天来,许易水第一次叫她,以往许易水都是把早饭留在锅里便做事去了,她醒了自己吃。 “今天早上吃什么?” 苏拂苓听见了勺子在铁锅里刮的声音,一边坐起身一边问道。 空气里带着甜丝丝的味道。 “是红薯粥吗?” 许易水低头看了眼自己端着的碗,碗里是白净的米粥,间或夹杂着橙红色与白色的红薯块儿。 “嗯。” 许易水将碗端到桌上,又拿了筷子。 “过来吃吧。” “好。” 苏拂苓不疑有他,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 这几天她已经摸索到了穿衣服的规律了,晚上睡觉前,她特地注意了自己脱下的衣服的摆放方式和位置,这样穿的时候很快就找到了衣袖。 只是这样熟练的动作,落在别人的眼里,却变了味道。 这是许易水第一次观察苏拂苓穿衣服的样子,完全不同于之前在她近距离的注视下,那副小心摸索的样子。现在的苏拂苓穿衣服的动作非常熟练,就像一个视力正常的人。 窄小的草棚里,一截腿粗的竹筒,横亘在苏拂苓前往饭桌的必经之路上。 这截竹筒,还是先前砍来给苏拂苓做竹碗的那根竹子剩下的。 一步。 两步。 穿好鞋子的苏拂苓朝着饭桌走来,也朝着竹筒踩了过去,脚步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停顿。 神情也一如往常,灰白的眼里全是茫然感,只是大概早起心情尚可,那张带着些微睡意的小脸上,还泛着笑。 她看得见? 她看不见? 许易水的心,伴随着苏拂苓的脚步,摇摆不定,身体已经默默往竹筒便靠了好几步。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在紧张什么。 “啪——!” “啊——!” 穿着麻底布鞋的脚踩上了竹筒,发出了尘埃落地的声音。 失去重心,苏拂苓整个人猛地往边上一栽,带着笑意的脸上顿时露出惊慌之色! “嘭——” “咚!” “嗯。” 预想中的疼痛无措并没有席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些温暖和紧绷的怀抱。 思绪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许易水的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稳稳的将摔倒的苏拂苓接在怀里,自己也成了肉垫,被撞得发出闷哼声。 “你,你没事吧!” 苏拂苓的声音顿时惊慌起来,伸着手去摸许易水:“我好像踩到了个什么东西,所以才被绊倒的。” “是不是摔疼了?” 她当然能够感觉到,自己不小心摔了,许易水接下了她,还给她当了肉垫。 想到刚才耳边的那声很轻但又很重的闷声,苏拂苓生怕自己把许易水给撞出了个好歹来。 许易水摇了摇头。 但是苏拂苓还在不停地询问她:“你摔到哪儿了?” “是不是很疼?” “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我刚刚,我应该再走慢一点小心一点的,我以为在屋里,路我都是熟悉的……” 她是真的看不见。 看着内疚到快要哭出来了的苏拂苓,许易水轻轻吐出一口气。 “是柴火不小心滚到这边来了。” 许易水解释道。 “我没事。” 许易水站起身,伸手扶住还半跪在地上的苏拂苓: “起来吧,能起来吗?” “有没有摔到哪儿?” 苏拂苓摇头,撑着许易水的手站起身。 “嘶——” 左腿的脚踝处传来细密的疼痛,苏拂苓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左脚的不对劲。 “怎么了?!” 许易水赶忙低头看了过去。 “脚,脚好像扭了。” 苏拂苓一只手扶在许易水身上,另一只手拽着自己身侧的衣衫,明明她才是受伤的那个人,可神情反而更小心翼翼。 罕见的,许易水心下一酸,竟然产生了一丝愧疚。 “你先坐下吧。” 许易水将自己从刚才的情绪抽离出来,扶着苏拂苓坐下。 “你没伤到哪儿吧?”苏拂苓一边听话地坐下,一边还在担心许易水的安危。 “我没事。” 就是好像更愧疚了。 好半晌,许易水将粥碗推到苏拂苓的手边: “先吃早饭吧。” 今天的早饭比较简单,就是红薯米粥配咸菜。 苏拂苓听到砰得一声,怒气冲冲的,应该是许易水将刚才绊倒她的柴块儿都回了柴火堆。 只是柴禾块儿怎么会滚到这边来了? 苏拂苓的心里产生了一丝疑惑,不过很快又释然了。 谁知道呢! 上午,许易水带上了铁锹,准备把菜地翻出来。 圆铁锹比起锄头而言,用来翻地的话,要好用得多。 锄头需要通过高举,下挖,才能让锄刃破开土层,将其捣散。动作幅度比较大,还需要弯着腰。 而圆铁锹的话,就只需要下锹,抬脚将锹刃踩进泥里,就能再将土翻过来,不用那么大动作,也没有那么伤腰。 而且铁锹翻出来的土,还会更深一些。 身体在翻地,许易水的脑子里却在不由自主地回想,自从苏拂苓来到上河村,来到自己家的一点一滴,一举一动。 她似乎真的是瞎子。 也似乎根本没有以前的记忆。 算了。 或许是因为祝玛的烧蛋根本就不灵呢。 鬼神之说而已,自己不应该对这如此上心的。 许易水摇了摇头。 或许是梦里梦见的屠村那一幕,给她造成的冲击和心理压力太大了,导致她现在的心思太过冗重了。 翻菜地的工期许易水给自己计划了两天,想到苏拂苓崴了脚自己在家,上午,许易水收工比平时早了几分。 今天中午的午饭还没有着落,翻掉的菜地里,还有一些老得不成样子的青菜苔,许易水几经挑拣,才收拾出来了一盘。 找两个干香菇泡了水,和青菜苔一起炒了便是。 只是…… 许易水看着坐在床边的苏拂苓,从柜子里拿出了最后一个鸡蛋。 家里本来有一公一母两只鸡,只是开春的时候,母鸡病了,许易水就将它杀了。 攒下来的蛋,吃到现在,就剩这么一个了。 鸡蛋敲进碗里,加上盐和花椒粉,蒸鸡蛋最关键的有两步,其一是所混合的水,需得是温水,米汤最佳。 许易水将沥米饭的米汤舀了些兑入鸡蛋里,将蛋与米汤搅和匀,又从坛子里,舀了一小点猪油放进碗里。 猪油便是蒸鸡蛋的第二步。 温热的米汤让蒸蛋细腻嫩滑,而猪油则让蒸蛋分外荤香,不带丁点儿蛋腥气。 “猪油蒸蛋!” 苏拂苓只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怎么会给我做这个。” 苏拂苓的声音很雀跃,一边说,一边用勺子舀蒸蛋放进嘴里: “还是说,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 苏拂苓吃得香,许易水脸上原本的笑,却一点点僵住。 她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鸡蛋拿来做猪油蒸蛋了。 因为今天她试探苏拂苓,害她受了伤,所以她有些愧疚。 梦境里,许易水也是会给苏拂苓做猪油蒸蛋的。 但大部分是用于——道歉。 失忆的苏拂苓,怎么会知道? 就算是没失忆的苏拂苓,也不应该把猪油蒸蛋和对不起她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才对! “苏拂苓。” 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许易水轻声唤道。 第39章 可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真好吃。” 许易水做蒸蛋,是用米汤冲散的鸡蛋,在嫩的同时,还带着淡淡的米香味儿,猪油的加入让整个蒸蛋都有了油香气,一口下去,从舌尖滑到胃里,都是舒舒服服的熨帖。 苏拂苓吃得半眯起眼,脸上全是满足。 “啊?” 听见许易水似乎说了个什么,苏拂苓这才转过头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第43章 问完又看向门口:“是有人来了吗?” 许易水没有放过苏拂苓的任何一个动作,任何一个神情。 可苏拂苓很自然。 完全没有忽然被人喊了名字的下意识反应。 “没有人来。” 许易水看着苏拂苓灰白的眼睛:“你为什么觉得,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啊……”苏拂苓像是被扎了一下。 许易水微微眯眼,如果苏拂苓能看见,就发现许易水此时的神情带着浓重的警惕与审视。 “我,”苏拂苓缩了缩,“抱歉。” “我不应该这样说的。” “家主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呢。” “家主做什么事情…都是应该的……” 许易水:“……” 话说的乖巧,声音里的委屈藏都藏不住。 而且,她是这个意思吗? “我,”苏拂苓声音哽咽,“我只是觉得,蒸蛋太好吃了。”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蒸蛋……” “你,你以前也从来没给我做过,就,就像是补偿……”声音越说越小,苏拂苓垂着脑袋,扒拉着蒸蛋。 许易水:“……” “你怎么不说是断头饭呢?” 唰得,许易水的话音刚落,苏拂苓的眼眶瞬间便红了,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嘴里的蒸蛋还未咽完,赶忙就将蒸蛋的碗推远: “你要赶我走吗?” “你又不要我了吗?” “我不吃蒸蛋了!” “……”许易水绝望的闭了闭眼,在苏拂苓的大哭声出来前,将蒸蛋的碗端回,塞进苏拂苓的手里:“没有这个意思。” “可——” 苏拂苓委屈的声音刚出,就被许易水捏着手,就着手里的勺子,舀了一勺蒸蛋塞进嘴里:“唔——” “放心吃吧,没事。”许易水道,“我刚刚开玩笑的。” “哦……”苏拂苓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下来。 还不忘喃喃:“可是那不好笑……” “吃饭吧。” 许易水将边上另一碗饭菜也往苏拂苓的身边推了推。 “你也吃。” 苏拂苓说着,还不忘盛了一勺蒸蛋,往许易水的方向递,只是她看不见,递的略微有点歪了。 “不用,”许易水伸手拦住她,“我有。” “你吃吧。” 听到她说她也有,苏拂苓这才终于放心:“哦。” 尽管眼前这个人似乎十分自然,但许易水的直觉还是告诉她,有问题,非常有问题。 一个人生活久了,许易水修房子的钱都是靠着打猎和山货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靠山吃山是需要运气和直觉的。 她的直觉很准。 她也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许易水看着正大快朵颐的苏拂苓,暂时没有想出答案。 “嘶——” “怎么了?” 苏拂苓小声的痛呼打断了许易水的思绪。 听到她的询问,苏拂苓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许易水视线往下,看见了对方不自在的晃动着的左腿。 看来是早上崴的脚,还有些疼。 三两口吃了午饭,下午的时间依然是翻地。 上午的时间短,她只锹了四分之一的样子,下午的时间倒是相对要长一些。 风吹过林间,发出沙沙的响动,大抵是被太阳晒过,所以风里全是暖意和勃勃生机。 “许易水?” 门口传来响动,苏拂苓站起身询问。 “嗯。” 听到了熟悉的肯定答复。 “这么早么?”苏拂苓感觉自己摩挲着洗完碗筷,又收拾了一下家里,还没过多久,好像许易水就回来了,“地都翻完了吗?” “没有,”放下铁锹的许易水稍微歇了歇,又走向了箱笼,打开了箱子的盖子,“准备去磨面粉。” 家里的面粉空了,所以她特地留了点时间。 离得近些的可以磨面粉的人户,一个是季翠翠,一个是张家。 季翠翠家其实是最方便的,因为关系最熟悉,只是磨面粉的石墨很大,如果人拉的话,实在太费力了,最好是用牛,季翠翠家也是有牛的,但这段时间家家都在忙着春耕,牛不太得闲。 “磨面粉?”苏拂苓好奇,“去哪儿磨呀?” “张家。” 想了想,许易水决定去张家,张家有驴子,而且也正好和张婶她们商量一下去镇上买菜苗的事情。 张家的院子在上河村,是修得比较气派的。 因为是三个姊妹的缘故,四排三间的正屋,每个孩子都有单独的房间,再加上老人的一间,边上还有耳房。 外头用结实的土墙围出了大院子,特地请木匠做的双开木门,还是朱红色的,很是扎眼。 进了门院子的左边就是驴棚和石墨子。 许易水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了。 女人身形壮硕,只比许易水矮上半个头,穿着一身深蓝底的衣衫,脑袋上戴了个褐色的方巾布帽子,手里正拿着棕榈皮做成的小笤帚,在扫面粉。 上河村只有老赖头因为头发的原因,常年戴帽子。 “贾婶。” 许易水喊了一声。 张朝芳搬了个凳子坐在一边,手里拿着小长鞭,在使唤驴子转磨。 “张婶。” “哎,”张朝芳转过头,这才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易水!” “易水来了?磨面?”贾真的目光落在许易水身上,见她背着背篓,就明白了来意。 “对。”许易水点头。 听见声音,张大娘子从屋里走出来:“还背着干啥。” 赶忙迎上来帮许易水接背篓:“放下啊,背着不累啊” “稍微等一小会儿哈,老贾这儿马上收尾了。” 许易水配合地将背篓放下:“好。” “哎,还挺沉。”张大娘子落手了背篓,感觉到了麦子的重量,“上回让你多磨些,你还不。” “这回怎么又想起来磨面粉了?” “我记得你好像不怎么爱吃面。” 张大娘子家有磨子,常有村里人来借用,从前许易水的娘亲和她关系尚亲,来往也是频繁的,她娘亲常说许易水不爱吃面条。 【面条那么好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爱吃呢,这孩子真是皮的没办法。】 张大娘子想起了许娘子的原话,故人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看许易水时,不由更多了几分怜悯。 许易水笑:“我一个人磨多了,放在那儿也是长虫。” 面粉保存得不好的话,是很爱长虫的。 “怎么,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听了她的解释,张大娘子笑得揶揄。 这话许易水不好接,便没再说话。 她的默认被院子里几人悉知了,也都笑了起来。 “来,喝点儿水。” 张家婆主也走了出来,因为年迈,所以身形有些佝偻,手里还端着一碗茶水,将板凳往边上一摆:“坐。” “谢谢张婆婆。”长者赐不可辞,许易水赶忙伸手接了。 张家婆婆拍了拍她的手,眼睛笑得眯成了两道弯缝:“看着看着,都长这么大了。” “好,好啊。” “娶媳妇了也好。” “立婉泉下有知,也会开心哒。” “好…好!” 张家婆主说的是她的奶奶,许立婉。 “婆婆您也坐。”许易水将张家婆主往板凳上扶。 “我这差不多了。”贾真将最后一点面粉从石墨的槽里扫下来过筛,一边冲许易水喊道。 许易水应声:“好!” 吃面少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磨面着实麻烦。 晒干的小麦从石墨的孔倒下去,转着磨子研磨,然后把磨出来的碎粒扫到细箩里过筛,筛出来的才是面粉,而没过筛的粗粒,还得再进一遍石墨,如此反复。 这是一个很累人的过程,张家有驴子,还是算很好的了。 贾真还在和张家婆主推拉给不给钱的问题,忽而听见许易水和张朝芳沟通过两天去镇上。 “易水要上镇里去?”贾真还是塞了两个铜板给张家婆主,“去干啥?” “买点儿菜苗。”许易水道。 “最近去镇上的,全是买菜苗的。”张大娘子在帮着许易水往磨子里加麦子,“你想买什么菜?” “茄子吧,”许易水道,“再买点儿藤藤菜。” “茄子可以,”贾真点头,一边往装面粉的布袋子上栓绳子,“软和,好吃。” “你要是看着了,帮我也带两株呗,回来我给你钱。” 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许易水看了几眼贾真,点头:“好的贾婶。” “我那儿还有点儿八月刀豆的种子,过几天你来拿点儿,那个吃得久。” 八月刀豆,一种能从夏末吃到冬天的刀豆,一两株就可以长非常非常多。 第44章 “好,”许易水点头,“谢谢婶儿。” “那你去了,苏七咋办?”张大娘子想起什么,忽然问道。 “她是也一起去,还是留在家里?” “她留在家里。”许易水这次没打算带上苏拂苓一起去镇上。 张大娘子表示理解,又担心:“那她午饭那些怎么办?一个人可以吗?” “我到时候提前给她煮好放在锅里,”许易水道,“可能得辛苦张婶和婶娘了,我们脚程稍微快些。” “行。”张大娘子点头,“只是再快也得是下午才回得来了,你可得和苏七说好。” 许易水点头称是。 没有人注意到,门口离开的贾真,停下了脚步。 第40章 她们走后,林间慢慢悠悠走出来一个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许易水心里有些不安。 “你回来了?” 大概是脚有些疼,苏拂苓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板凳上,而是坐在床边的。 “今天晚上吃什么?” “面条吗?” 许易水放下背篓,将装着面粉的布袋子拎出来,放进装米粮的柜子里: “你很喜欢吃面条?” 先前才吃了癞皮面条。 苏拂苓的疑问带着雀跃的神情,不像是在问要不要吃面条,而像是在说,可不可以吃面条。 “嗯。”苏拂苓点了点头。 有脚步声靠近,显然是许易水的,苏拂苓没穿鞋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 “怎,怎么了?” “没怎么。” 嘴上这么说着,但身侧的床却微微下陷,显然是许易水坐到了她的身边,苏拂苓能够感觉得到,她们挨得很近。 放在大腿上的手一下子就紧张地揪了起来,先前烧火时,食指上不小心划的浅疤痕都蹭掉了几分。 “腿还疼吗?” 伴随着许易水的话,好像有什么塞子被扒开的声音,还有水晃浪了一下的咚声,空气里隐隐弥漫起一股酒香味儿,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中药的苦涩。 “你——” 苏拂苓的话刚冒出一个音头,就被腿上传来的触感打断。 将从张家要来的药酒放在边上,许易水半弯下腰,握住苏拂苓的左腿,而后捞了起来。 女子身量小,骨架也小,就连腿,都显得很娇气。 空气里冷梅香浮动。 “放轻松。” 指尖在苏拂苓的小腿上轻轻拍了一下,示意她不要绷得这么紧,许易水这才将苏拂苓的裤腿稍微往上卷了卷。 瓷白的脚踝上,真真切切的肿起了一个小半核桃大的包,边上泛着一圈红,看上去十分扎眼。 “嘶——” 羞涩的情绪正翻涌着,苏拂苓半边身体都僵了,还没缓过来,脚踝上便感觉到一股凉意,紧接着便是温热的手掌盖了上去。 一个用力就按在了肿包上!!! “疼!”是真的疼,苏拂苓声音都在发颤。 药酒的味道在草棚里蔓延开来。 “忍着点儿。” 许易水的手一顿,宽慰了一句,下手更重了。 做农活的手总是带着层薄茧,揉动时有一种粗粝感。 苏拂苓闭着眼,身体在打颤,紧紧地抿着唇,让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神情,怎么看怎么委屈。 许易水也没办法,药酒就是要下重手才能起效果,只是扭到了,没伤到筋骨,把淤血揉开才好得快。 长痛不如短痛。 “好了。”许易水松开苏拂苓的脚。 张家的这个药酒是泡来喝的,黄褐色,揉这一番,蹭得她的手上都是这个颜色。 苏拂苓赶忙将腿缩了回去,把裤腿拉下。 “谢,谢谢。” 像被蒸熟了似得,苏拂苓的整张脸都泛着热腾腾的红晕。 又不由在心里恼:这…肌肤接触…还是脚踝,怎么许易水的声音听上去,这么淡定呢…… 只是可惜,苏拂苓看不见,所以她并不知道,看似镇定平静的人,耳根也后知后觉爬上了红绯。 许易水将自己的脸热归结为气氛有点尴尬导致的。 于是立马站起身,去洗了手。 傍晚的风凉悠悠的,一吹,便什么都清爽了。 农家要想吃面条,多是自己手擀。 现磨的面粉,许易水舀了大半碗,在里头加了些盐,这样和出来的面会更劲道,冷水混合进去,面粉要先搅和成絮状。 许易水虽然不怎么爱吃面条,但和面的功夫在很小的时候就炉火纯青了。 那时候家里的人都得下地干活,伺候田地,煮饭是相对轻松的活计,还能在厨房里时不时填一填自己的肚子,就交给了家里最小的许易水负责。 七岁的时候,许易水就能做到和面三不沾,盆上没有明显的面粉,手上没有明显的面粉,而面团表面光滑,也叫三光,盆光,手光,面光。 “我,我来帮你烧火。” 苏拂苓听见许易水起锅的声音,慢慢站起身,走到了灶台边的板凳上坐下。 “把这个戴上。” 许易水并没有拦她,只是说了句什么,而后,苏拂苓的腿上一重。 “这是什么?”疑惑地伸出手,苏拂苓一边问,一边摩挲着腿上的物什。 布做的,不太大,有点厚,形状……好奇怪,怎么有五个不规则的…… “手套?”苏拂苓愣了愣,恍然大悟。 食指上那道轻浅的划痕,在结痂的疤掉落后,只剩下一点点的痕迹了。 更不会再感觉到痛意。 “嗯,”许易水道,“衣服剩下的布料做的。” “许易水。” 虽然你说的好像不是特地做的,但我知道你就是特地做的。 苏拂苓仰起头,露出个灿烂明媚的笑,声音清澈:“谢谢你!” “……”许易水垂眸,“加柴。” 锅里是一小点的猪油,又混合了一小点的菜油和芝麻油,许易水将小半勺豌豆酱放进锅里,而后加了半碗水。 雾气升腾之间,香气也弥漫开来。 这便是最简单的面臊子。 盛起来分在两个碗里,而后在锅里掺入两瓢水,盖上锅盖等待煮开。 这个时间要把面团擀成面饼,越薄越好。 擀好后水也差不多开了,用刀将面饼切成细长的条,丢进锅里,再烫上点小青菜。 许易水擀面的功夫一向欠佳,做得有点厚,得稍微煮久一点。 碗里加上点醋和花椒粉,面条出锅后,再撒点葱花,浇上锅里的面汤,一碗香喷喷的手擀面条便做好了! 面条有些厚,咬上去有些韧,但架不住许易水的豌豆酱实在太好吃了。 咸香里混了点芝麻香,还有醋的丝丝回酸带来的清爽,吃几口面再喝一点暖呼呼的汤,让人感觉像是在冬雪里躺进了温暖的被窝,熨帖又舒服! 碗是苏拂苓强烈要求洗的,许易水也没拦着,就着黄灯,继续缝还未做完的衣服。 “后天我去镇上一趟。” “去镇上干嘛?”苏拂苓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来。 她不喜欢镇上,因为一提起这个,她就会想起许易水想要送走她,以及,丢失的那些馒头,还有斗笠! “买菜苗,”许易水的中指上带了顶针,在黄灯的光晕里,亮晶晶的,“只有镇上才有藤藤菜苗和茄子苗。” “哦,那你去吧。” 她确实也不可能让许易水一辈子都不去镇上。 苏拂苓表示:“反正我不去。” 但她自己可以能不去就不去。 “行。”许易水猜到了苏拂苓不想去。 出行远路总是要很早就启程,天色还暗着的时候,许易水就坐上了张家的驴车。 依然是那盏灯笼,那头驴,那个板车和张朝芳冉梅两人。 只是这回没有下雨,也少了个苏拂苓。 月光清幽,但到底夜色尚深,所以许易水也并没有看到,她们走后,林间慢慢悠悠走出来一个身影。 女人的身形壮硕,穿着件褐色的衣服,身上还披着蓑衣,戴了顶帽子。 许易水真的去镇上了,还没带上那小娘子。 贾真从蓑衣下取出小包袱,就着月色,将自己的衣服换了,又摘下了帽子。 斑驳的头发是老赖头心里的恨,不过她现在顾不得这些,脑海里只有小瞎子的脸。 许易水还没请过扶桑水,那小瞎子,到现在怕是都没好好尝过极乐滋味儿,今天,就让她教教她吧! 女人踩着月光往草棚走去。 她是就在屋里呢,还是把人拖树林里呢?祠堂附近人倒也不多,但是有个祝玛,真叫得凶的话,保不准会被人听见。 要不打晕了弄去她家里? 不行不行,她家离这儿还是太远了,一路上万一有哪个发癫的起得早,看见了不就大事不妙了。 那苏七是个瞎子,她就算把人睡了,只要不被别人看到,谁又知道是她干的! 第45章 那就还是树林里,往深些走,到时候再捂着点嘴就行! 老赖头越想越觉得妥,草棚还亮着黄灯,越是走近,越想起苏七的脸,的手,的细腰玲珑,便越觉得心里发热。 人间尤物,妙,太妙了! 许家草棚的那个门,向来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别说门了,就是她那个草棚,除了挡风挡雨,别的什么都挡不住。 老赖头的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看着歪斜的木门,理了理衣衫,决定还是先诱骗,能不费体力功夫最好,毕竟还得留着做其他事儿。 “笃笃笃——” 木门被轻声敲响,屋子里的黄灯微微一晃。 而后。 寂静无声。 嗯?睡着了已经? “笃笃笃——” 老赖头伸手又敲了几下。 “易水?” “笃笃笃——” “许家娘子?” 为了不惊动祠堂的祝玛,老赖头的声音不大,但也绝对是足够草棚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了。 可清幽的月光下,草棚里除了黄灯一晃一晃,便没了任何声音和动静。 嗯? 老赖头不信邪地凑近了眼睛,透过门缝看进了屋内。 简陋的灶房,一览无余的桌子柜子,贾真的视线直奔床上。 破烂的矮脚木床上,深蓝底的被子规规矩矩的平铺着,一丝隆起都没有。 空空如也。 人呢?!!! 第41章 “省城里时兴的新品种,辣椒。” 村里去往镇上的路并不平坦,晴日倒是要好走一些驴车晃晃悠悠,坐在后头的许易水一直眉头紧皱,时不时往上河村的方向看去。 她的心里还是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张大娘子见着许易水的动作,看出来了她的担心,也不由发笑,这许易水是真开窍了。 “你把人小七一个人留家里了?” “托人照看了吗?” 许易水摇了摇头,又点头:“蕊香帮忙照看着。” “你把她送去季家了?”张大娘子点头,“那确实要让人放心不少。” 许易水老觉得不安,所以提前一天就和季家,主要是季翠翠和蕊香说好了,今天让苏拂苓待在季家,作为礼尚往来,她也给季家带一些藤藤菜和茄子的苗。 其实如果不是要再去衙门看一看,就连菜苗也可以让张家娘子带回来。 季翠翠鲜少有能够帮到许易水的时候,而蕊香在看到季翠翠拿出来的许易水送的“私房钱”的时候,因为苏七太爱哭而生出来的那些犹豫情绪,也都消散了。 而且,蕊香也很好奇,苏七和许易水的进展,到底如何了! “啊?”蕊香将家里煮的甜汤早餐递了一碗给苏七,“还没碰你?!!!” “不对啊。” 蕊香回忆起自己见到的许易水:“她那手那么老长,那模样,那就不是不行的人啊。” 直白的话令人浮想联翩,苏拂苓下意识的想起了许易水的手,以及之前她给自己擦药酒揉腿的画面,脸色一红。 “不过我看你状态倒是挺好的。”蕊香也在一边喝甜汤早餐,一边道。 提到许易水没碰她这个事情,苏拂苓竟然没哭,眼眶都没哄一下,比起上次见她,要好太多了。 苏拂苓咬了一口汤圆,脸上带笑:“因为她对我很好。” 如果说之前心里还很忐忑不安的话,那么现在,她能够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和许易水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了。 这种亲近,能够带给她安心的感觉。 蕊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而且我在家里也不是无事可做,”苏拂苓道,“我现在会烧火,会洗碗,甚至还能洗衣服呢!” 看着苏七嚼着汤圆,一边眨巴着灰白的大眼睛,认真地数自己会做的事情的模样,蕊香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是的。 这种稳稳的,安定的幸福感,或许就是她们这种经历过血腥阴诡,动荡漂泊的罪奴,所最期望的事情。 …… “没有。” 到镇上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衙役看向许易水:“上次你也来问过吧?” 她可对许易水娘子跳河的事情,记忆犹新。 “真没有什么寻人的事情。” “倒是前几天下河村有人来问过自己走丢的80岁老母。” “那和你说的也不符合呀。” 松了一口气,可好像又更堵得慌了。 许易水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衙役。 心里的滋味儿说不上来是喜还是悲,就好像有一个重锤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会掉下来,砸得人头破血流。 “孟书吏,”衙役正一头雾水许易水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儿,转头就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孟寒雁,“这是要回家吗?” 孟寒雁是从上河村走出来的罪奴,妻主是上河村的村长鲁林,这一点在狸水镇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回,”孟寒雁摇头,“我来对户籍册子。” “哦哦哦,”衙役赶忙伸手做鞠,“快里面请。” “刚刚那个人怎么回事?” 孟寒雁回想起许易水的背影,看上去心思好像有些重。 “你说许易水啊,她……” 狸水镇的司农司设在菜场入口的位置,许易水还没走近,就听见有人在吆喝: “茄子!茄子!茄子!快来买哟!茄子!好吃的茄子!!!” “黄瓜苗!好吃又好长的黄瓜苗!” “茄子苗,一个铜板三株苗,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风调雨顺年年有余的良心价!” “藤藤菜,藤藤菜,三叉苗,一个铜板六株,撂水里就涨嘞!” 正是春耕季,菜场卖苗的比卖菜的人还多,有的是只卖一种苗,有的菜贩挑着长筐的箢篼,卖好几种苗。 最全的还是司农司,不过相比之下,苗的价格会贵上一些,但在司农司卖的苗如果在种的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可以来询问,方便的话,还可以请去家里看。 所以只要手头能稍微宽裕一点的,都喜欢在司农司买苗。 司农司的茄子苗是一个铜板两株,藤藤菜是一个铜板四株。 许易水准备买十六株茄子苗,给贾真带四株,给季翠翠家带六株,自己种六株。 藤藤菜的话带八株就行了,她和季翠翠一家四株。 一共就是十文钱。 她今天带了三十文钱出门,绰绰有余了。 “看看吗?”这一片摆摊卖菜苗的多,但就在司农司边上卖菜的商贩还是少的,女人戴着个小斗笠,看上去远道而来,“省城里时兴的新品种,辣椒。” “高产量大好活,挖个坑就能种。” “……” 许易水顿了顿:“你说它是什么?” “辣椒。” 见她看了过来,商贩端过边上巴掌大的小竹筐,卖力地介绍:“看看,结出来的果子长这样,红彤彤的,特别艳特别喜庆。” “你可别小看它,这东西拿来做酱的话,特别香特别下饭。” 辣椒的苗长得和茄子的苗有些像,果子其实也有点像,都是长条的,不过辣椒的果子只有手指那么长。 许易水看着商贩手里捧着的那一小筐辣椒。 “您看,就我手上这一筐,就是一株苗上面结的。” “而且这还只是一茬,这辣椒要是现在种下去,差不多五月底六月的样子,就可以吃了。” “它刚长出来的时候是绿色的,差不多这么长的时候,就能吃了,都不用等它变红。” “您炒菜的时候只需要放上这么一两个,就拿它当生姜大蒜,提提味道,就可以。” “那菜,那味道,瞬间上好几个档次!” “怎么样?试试吗?” 一边说着,商贩已经一边将苗捧着往许易水跟前送了。 “……”许易水看着那苗,脸上全是犹豫:“多少钱?” “不贵,”商贩满脸带笑,“20文一株!” 不知道是不是许易水的错觉,她这话一出口,整个菜场似乎都静了一瞬。 那她的钱不够。 “我的钱不够。” 许易水垂眸,买完茄子苗和藤藤菜苗,她还剩下二十文,但还要拿两文给张婶和张婶娘做路费的。 至于为什么等到家的时候,在家里拿了给。 许易水不愿意深想。 她只知道,身上剩下的钱,不够再买一株辣椒苗。 “老许?可算让我逮到你了。” 黄静思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挽住许易水的胳膊:“我就说刚刚好像看见你坐张家的驴车过来了,找你半天都没看见。” “原来搁这儿买菜苗呢?” “嗯,”许易水看向她,“你又怎么了?” “不在茶摊儿跑过来找我?” 这个时间,今天又是正当集市,黄静思都是要守着茶摊儿的。 第46章 “给你送钱来了,”黄静思说着,一边伸手从胸口的衣襟里掏出四个铜板,递给许易水。 许易水皱眉:“什么意思?” “你之前不是把斗笠和馒头落我那儿了嘛。” 黄静思解释道: “馒头呢,我肯定是吃了。” “那些馒头也要不了四文钱。”许易水没接。 “你听我说完嘛。” 黄静思道:“馒头我吃了,斗笠我本来是打算还给你的。” “但孙黛清你记得吧?” 许易水点头:“第一名?” “对,就是她。” 她们以前私塾里课业最牛的那个人。 “你也知道她那个身体,动不动就这儿病那儿疼的,那天不是下雨么,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回镇上了。” “哎呀,反正呢就是她来我摊子上避雨,我就把拿斗笠给她了。” “拿了你的东西,”黄静思将许易水的手掰开,掌心向上,放上铜板,“亲姐妹明算账,我给你四文钱,馒头一文半,斗笠两文半,合理不?” “你——” “行了行了。”许易水正想说什么,立马就被黄静思打断了。 “我最讨厌那些推来推去的话了。”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我还要回去看摊儿,走了!” 撂下话,黄静思一溜烟儿跑了。 许易水攥着手里的铜板,转过头,便对上了辣椒商贩期待的目光。 许易水:“……” “你这买的是什么苗?” 午后回村,张大娘子看着许易水手里的苗,目露疑惑。 许易水:“辣椒。” “辣椒?” 张大娘子皱眉,看向张朝芳:“辣椒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张朝芳摇头。 “这可不便宜吧?一般新出的苗卖的都可贵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张大娘子拍了拍张朝芳的肩膀,“这准是买个小七,尝尝新的。” “你看看人家年轻人,再看看你,都多久没有这么顾着我过了。” “我还不顾着你,”张朝芳笑着反打一耙,“是你不顾着我好吧。” “咱家的钱不都在你那儿了么,怎么没见你给我买什么尝新?” 张大娘子睨了她一眼:“行行行,下回给你买,买两只大花公鸡,行了吧?” 两人笑骂着,一路上也算轻松欢快。 只是许易水捧着买一送一得来的辣椒苗,却有点笑不出来。 祝玛说,基本上没什么菜对眼睛不好。 【只是不要吃一些比较容易上火的东西,比如辣椒啊什么的。】 第42章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好不好——” “你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蕊香皱眉:“许易水还没回来呢,不然你还是等她过来接你吧。” 今日都是自家人,房间的窗户是拉开的,苏拂苓的手放在窗边,感受了一下风里的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蕊香看了一眼放在院子里的石墨的影子,“申时二刻多的样子吧。” “那也差不多了,”苏拂苓收回手,“家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家里还有衣服没洗,而且……” 苏拂苓红了脸:“我,我想洗个澡。” 蕊香却是不理解她的羞涩:“那不正好嘛,等许易水回来帮你洗啊。” “我,”苏拂苓更羞的,“我怕……” 顿了顿,蕊香终于理解了苏七的扭捏,懂了,毕竟她和许易水还没有特别亲密的接触过,不像她和季翠翠这种都已经睡熟了的。 少女心思嘛,总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喜欢的人面前。 这要是喜欢的人给自己洗澡,身上搓出点泥什么的,也确实有点尴尬。 “那不然我帮你?”蕊香眼睛一亮,点子就冒了出来。 “不用不用不用。” 苏拂苓赶忙摇头拒绝。 她连许易水都不好意思给看,更何况让蕊香帮她洗澡。 “那行,”见她坚持,蕊香也不再多劝,“我现送你回去?” “你家里有水吗?” “有的。”苏拂苓点头,“昨天许易水才挑过。” 触了霉头的贾真郁闷至极,属实是不知道,苏七那么大个活人,怎么就不见了? 见了鬼了不成! 一个上午百思不得其解,吃了午饭,下午更是辗转反侧,愣是咽不下这口气。 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找一下,于是拎了把斧头,散着步,往祠堂这边走了过来,这样别人若是问起,也可以说自己是想砍点儿柴。 看见两个女子手挽着手,一个扶着另一个走进了许家的草棚,贾真恍然大悟。 她就说怎么苏七这么大个人居然不见了,原来是托给季家了。 这许易水当真是个滑头! “我帮你把水烧上了,”蕊香拍了拍裙子,从燃烧着火的灶膛边站起身,“你自己可以吗?” “我可以的,”苏拂苓点头,“这几天都是我烧的火呢!” 小表情看上去还挺骄傲。 蕊香忍不住上手捏了捏苏拂苓的脸:“聪明的姑娘。” “要不我还是在这儿陪着你,等到许易水回来吧?” 蕊香抬头往外看了看天色:“应该也快了。” “没事的,”苏拂苓握了握蕊香的手,“你在我反而有点不太好意思。” “你真的可以啊?” “那我走了哦?” “我可以的。” 苏拂苓笑着点头。 “好,路上小心。” 蕊香微微皱着眉,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苏拂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灰白的眼眸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清楚。 上河村的民风还算淳朴,家里有人在的话,把门开着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这可不要太方便了。 “铛——” “谁?” 苏拂苓正在往灶台里架柴,听到铁器放下的声音,转过头,脸上是疑惑: “是你回来了吗?” 贾真将带的斧头撂到一边,视线从木柴往上,落在苏拂苓坐在矮板凳上的臀,然后是扭过身的腰,再往上便是布衣苏钗都未完全遮掩的胸,以及那张不似凡人的脸。 上河村没出过这么好看的人。 贾真这辈子都没看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几乎可以与她的第一任亡妻媲美,不,比她的亡妻还要美。 “许家娘子。”贾真终于出声,那双精明的眼睛已经完全亮了起来,原本就有些壮硕的身形,因为兴奋变得更显宽阔几分。 “你是谁?” 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和危险,苏拂苓站起身,整个人都往灶台边缩了缩,但还是强装镇定: “家主去镇上了,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来,你找她的话,待会儿再过来吧。” 就是这样,越是柔弱,越是美丽。 “你不认识我?” 那可太好了。 伴随着嘎吱声,贾真笑着,关上了草棚的门,声音轻柔: “我不找她。” “我找娘子你~” “你到底是谁?!”来者不善。 苏拂苓猛地弯身,慌乱地抓起木柴护在身前。 “娘子你别怕,我没有恶意的~”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对方越说越兴奋,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沙哑,女音丧失了柔软,成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催命符。 “许,许易水很快就会回来了。” 无措的后退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柔弱可欺,苏拂苓攥着木柴的手越收越紧,头微微侧过,忍着恶心,不敢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声音。 一边尝试拖延:“*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哈哈哈哈哈。” 贾真笑了:“你说的对,易水很快就要回来了。” “所以我们,得动作稍微快一点儿!” 话音刚落,贾真就冲着柔弱无度的苏拂苓扑了上去! 这小瞎子身上可真香啊,只是走进这间草棚里,她就闻到了,别的滋味儿,一定更妙! “兀——” “啪——!” 胳膊粗的木柴破空而下,却是被对方牢牢的抓握住。 “乖,”贾真拧住苏七打向她的木柴,“这个不是你玩儿的,待会儿给你握更软乎更暖的东西,好不好?” “你——!”苏拂苓听出了对方在说什么,面上瞬间染上了怒气。 “嘘——”只是当你弱小的时候,你的生气,落在别人眼里,都成了可爱。 贾真发出一点气音,示意她安静:“你和许易水,还没有吃过扶桑叶哦。” “你还算不得她的妻子。” “你的声音也要小一点哦。” “不然被其他人听到的话,你猜,许易水还会不会要你?” 第47章 苏拂苓一怔。 见她被威胁住了,贾真更兴奋了:“我了解许易水,她是不会要脏了的人的。” “只要你安静一点,配合一点,我保管不让她知道,怎么样?” “再说了,”苏七被她说中了心里,松了手上的力道,贾真顺势将木柴抽了出来,“娘子你,难道不想快活吗~?” 咚的一声! 木柴被丢到了柴火堆边。 “你放心,我一定让你感受到,如梦似仙的快乐~” 苏七就那么有些不稳的站着,灰白的眼眶一片通红。 “真乖。” 贾真贴了上去,手挽上觊觎已久的纤纤细腰。 掌下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两行惊恐的泪滚落下来。 香气扑蒙在鼻尖,贾真闭上眼,猛地深吸了一口:“唔~娘子,你真的好香啊……” 她喜欢苏七的模样,还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她可以过分一些。 不。 她可以怎么过分都没有关系! 如果是个哑巴就更好了,那样就能更加为所欲为! 贾真的目光落在了苏拂苓的脸上,缓缓伸出了手…… “等,等等。” 身后就是简陋的木桌,苏拂苓已经退无可退,侧着头,忍着身上的不适,尽可能躲避与贾真的接触。 “去,去床上。” 苏拂苓几乎是用气音道。 这回愣住的,是贾真。 而后,整个人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好!” “听娘子你的。” 嘴里说着软话,可贾真脸上的表情已经阴沉起来,被欲望熏得发红的脸,眼眶鼓起,眼白里全是血丝。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们这样的人,天生**! 苏拂苓转过身,摩挲着往床边走去。 “娘子莫不是在拖延时间吧?” 贾真看着她缓慢的动作,弯粗的眉毛一挑,随后直接欺身而上将苏七揽抱了起来! “你放开我!”完全不知道她会这样的苏拂苓一惊,克制不住地挣扎起来! “马上就放。”贾真话音刚落,就将苏七撂在了床上。 东拼西凑起来的矮脚床,发出简陋的嘶鸣。 “小娘子这就等不及了吗?” “马上。” 贾真压下身体。 苏拂苓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像是雨天的癞蛤蟆散发出的浓浓恶臭气息。 “你,你别扯我衣服。” 强忍着惊怒,苏拂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柔弱可欺。 “我就这么两套衣服,烂了的话,不好补……” “行。”贾真的手在苏七芙蓉泣面的脸上摸了一把,软香粉腮,顿时心情大好。 “我会温柔的,好不好?” 一边说着,手伸到了苏七的腰间去扯她的衣带。 苏拂苓只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被撂在床上是,一只手摔进了被子里,摸到了冰冷的铁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嘭——!” “咚——!” “啪——!” 打人太多的人,心里总有了某种警觉,感觉到不对时,贾真退开了头,下一瞬,一巴弯刀从侧边直接砍向了她! 艹!贾真当即伸手掐住握刀的手! 苏七小胳膊小腿儿的,这偷袭的模样,倒有点儿像她的第二任娘子,只是可惜,力气不够! 抢过弯刀的同时,贾真一巴掌扇在了苏七的脸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直接伸手撕开苏七的衣领! 脸上的疼痛并不做假,耳朵闹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看不清。 不—— 后知后觉,苏拂苓心里翻起了一丝害怕,她不能眼瞎,还耳聋掉。 不——! “救命——” 咬着牙,手握成拳,苏拂苓挣扎着,一边让自己的声音放出来。 “救命——” “救命——!” “救命!!!” “哎你这次可别给——”张大娘子的话被一声闷响打断。 驴车尚未停稳,坐在后头的许易水便翻了下来!一阵风似得跑向了草棚! “嘭——!” 草棚的门被踢开,许易水看见了令自己几欲目眦尽裂的一幕! “救命!!!” “易水?” 贾真被破门声一惊,下意识回过头,便看到杀神一般的许易水。 “我——” 不属于这个家的斧头被许易水拎在手上,贾真衣衫不整,一边向后退一边害怕地吞咽口水:“是她自愿的——” “是——” 斧头被许易水高高举起。 苏拂苓红肿着半边脸,一手揪着自己的衣领,两行清泪落下,声音颤抖:“许易水……”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好不好——” “啊——!!!” 第43章 救救我吧,许易水。 “你杀了她。” 苏拂苓跪坐起来,神情慌乱凄楚:“我是不是脏了?” “许易水,你杀了她!” “你杀了她啊!!!” 视线里的一切都像罩上了一层红布,许易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苏拂苓绝望的怒号。 带血的斧头再一次举起,如果说上一次是钝面朝下,那么这一次,便换成了锋利的那面。 “杀!!!” 下压! “许易水!!!” 一道中气十足的紧迫女音闯进草棚:“住手!!!” 鲁林赶忙跑上前将许易水的手腕握住:“冷静易水。” “冷静。” 温暖的手拍在许易水的后背,往下顺气,鲁林一边将许易水手里的斧头拿下来。 这斧头,鲁林皱眉,这还是贾真自己家里的斧头。 真的是,混账玩意儿! “你说说你!”鲁林横眉倒竖,指着贾真的鼻子就骂,“这么大人了,脑子屎糊住了?!” “你也是看着许易水长大的婶儿了,这种事儿你也能干得出来?!” “我是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打歪主意!!!” “老鲁……”贾真原本黑红的脸此时都吓得煞白,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腿,一只手颤抖着伸向鲁林,“我冤枉啊!” “我,她是自愿的。” “是她主动勾——” “啪——!”引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鲁林对着脸扇了一巴掌。 “你看看人家的脸,看看人衣服,你再看看你。” “啊,你跟我说这叫自愿?” 鲁林一脚踹在地上的弯刀上:“自愿拿刀砍你是吧!” “你当我瞎子啊!” “我还没老眼昏花到那个地步呢!” 哎不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鲁林转过头看向苏七,不对,苏七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被人看见,于是鲁林又扭过头,还是解释了一下:“小七啊,不是说你哈。” “你放心,婶给你主持公道。” 一边说着,鲁林一边揪起地上的贾真,拿脚往外踹:“还不滚!” “啊——”贾真被拖起来,整个左脚都拧成了另一个形状,完全不听使唤,“我,我的脚——” “闭嘴吧你!嚷嚷什么!” 鲁林面色凶狠,一边拿脚往贾真身上踹,一边半推半扶:“就当长个教训吧你!” 门外的地坝里,张大娘子和张朝芳都在,见人出来,视线立马就看了过去。 纷纷落在了衣衫不整的贾真拖着的那条腿上。 这应该就是贾真刚才惨叫的由来。 “这,这是怎么搞的?” “你还问!”这事情不好办,鲁林一边叹气,一边瞪向张大娘子,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也不知道进去拦着一点儿。” “差点儿就闹出人命了!” 天知道她一进草棚就看见许易水拿着斧头往贾真的脑袋上砍,有多吓人!!! “那——” “这可冤枉我了,”张大娘子的手拍在张朝芳手臂上,示意她闭嘴,而后看向鲁林,“我和家主刚跟易水在镇上买完菜苗回来,就刚到那儿。” 张大娘子伸手朝路边指了一下:“远远的就看见草棚门口放了个斧头。” “那斧头手把都快跟锄头一样长了,我们还在说看着不像是易水家的呢。” “结果唰得一下,易水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往草棚里跑。” “我们这才听见,苏七在喊救命。” “我就赶紧让朝芳去喊您来了。”张大娘子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刚才的事情。 张朝芳在旁边点头。 其实她娘子还有一点没讲。 就是她看许易水那么着急,本来准备冲进草棚帮忙的,结果被张大娘子拉住了。 【“不能进去。”】 【“那斧头是贾真家的,苏七的声音加上贾真那个调性,里面肯定是出事了。”】 第48章 【“你去找鲁林过来,这事儿大,不好处,咱别搅和进别人家里的是非里。”】 这种事情,这种时候,只有鲁林进去才合适,就连张大娘子进去都不合适,更别说张朝芳这个食了扶桑叶阳叶的妻主了。 “嘶——痛,好痛,我的脚——” 贾真还在哀嚎:“我的脚好痛,我的脚——” 是真的疼痛,整个人被鲁林撑着出了草棚,鲁林一松手,她就要往下倒,缩在地上去抓自己的脚。 “行了行了,”鲁林紧皱着眉,摆了摆手,“正好你们在,帮忙搭把手。” 鲁林看向张家两口子:“得把老贾先送回家里去,再叫马拐子过来看看。” 马拐子是下河村专门治跌打正骨的赤脚大夫。 “至于许易水,先让她们冷静冷静吧。” “什么?”贾真叫屈,“我又没得手!” “我的腿可是她许易水亲自打的!” “我——” “啪——!”话没说完,边上的张大娘子扭手便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那半张脸瞬间就肿了起来,竟是比鲁林下手还要重些。 打完,张大娘子什么话也没说,转头坐上了驴车。 …… 东拼西凑出来的床,外侧还横出一块儿明显颜色不一致的木板,竹篾的底子上,支撑起温度与厚度的是一层紧实的干稻草,然后才是席子和耐脏的深蓝色床单。 棉被也是深蓝色的。 苏拂苓身上是凌乱的浅灰色衣衫,贾真被轰出门的那一刻,就好像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一般倒了下去,静静的躺在床上。 像是溺死在汪洋里的鱼。 醒目的,自厌自弃着。 原本嫩白的脸此时一片红肿,额角磕得青紫,乌黑的长发交错着乱作一团,就连嘴角都有丝丝血迹渗出。 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说明她的遭遇。 灰白的眼半垂着,只有泪在无声流淌。 左腿微微弯曲,许易水半跪在了床上,低着眉眼,让人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 “你……”干涩的喉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触觉,沙哑地咬出一个字节。 下一刻,便被撞散了开来。 苏拂苓扑进了许易水的怀里。 “怎么办?” 两只细白的胳膊紧紧地抱住许易水,抓扣着,像是溺水之人牢牢拽住浮木,身躯颤抖。 “许易水。” “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我要怎么办呢?” “我怎么办?” “许易水,你还要我吗?” “你会嫌弃我吗?” 越是说话,苏拂苓抱得越紧,想要把许易水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开。 “你本来就不喜欢我的……” “是不是会更不喜欢我?” “怎么办呢许易水。” “救救我吧……许易水……” “许易水。” “许易水,你抱抱我好不好?” “不会。”许易水微微弯下身,将怀里的苏拂苓环住。 “没有。” “不是的。” “不——”原本只是近乎呢喃的声音,终于压抑不住地崩溃,苏拂苓大声地哭了出来,“脏了——!” “脏了,许易水!” “好脏啊——!” “啊啊啊啊啊!” “许易水……” “我好疼……” 一只手轻轻拍在背上,许易水的另一只手,捋过苏拂苓乱糟糟的头发,绕到耳侧,最后落在脸颊边。 带着薄茧的大拇指轻轻靠了靠,许易水擦掉了苏拂苓嘴角的血迹。” “很干净。” 苏拂苓。 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 你不知道。 你是梅枝雪,天上月。 永远流光相皎洁。 “干净……”苏拂苓喃喃着,抬起头。 灰白的眼望向身前的人: “许易水。” “你亲亲我,好不好?” 似乎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终于明白了佐证,终于找到了解药。 “对!” 苏拂苓绝望的脸上焕发出了某种强烈的渴求。 “许易水。” “你亲亲我。” “你亲亲我好不好?” 苏拂苓仰着头往上,极力地想要用自己的脸去触碰许易水的脸。 整个人摇摇晃晃。 仿佛下一秒就会坍塌。 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扶住了苏拂苓的腰。 另一只从后脑勺下滑,带着一种莫名静谧的力量。 被那股暖阳晒过的稻谷香包裹着,苏拂苓的情绪终于稍微缓和了几分。 只是固执地仰着头,灰白的眼睛里,仿佛全是祈求。 救救我吧,许易水。 那双眼睛在说话。 “呼……”有轻缓的气息喷撒出来,吹拂在嫩白皮肤的细绒之上。 温凉的柔软触感,轻轻落在了额间。 苏拂苓微微怔愣住,像是不确定一般。 许易水的手还在她的身后,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后颈。 紧接着,是鼻梁。 眼窝。 脸颊。 像是虔诚的信徒。 可是。 苏拂苓的眼里染上仓惶: “你为什么不亲我的——” 只是嘴字还没有说出口,唇上便被轻轻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但苏拂苓感觉到了。 拥抱与亲吻。 是爱人不需要言说的另一种语言,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着最为神奇的力量。 苏拂苓彻底静了下来。 许易水闭了闭眼,又睁开。 再一次主动地将苏拂苓抱紧。 苏拂苓眨着眼,脸上的泪痕慢慢干涸。 爱人的怀抱,是独属于成年人的母亲的子宫。 它给人绝对的安全感,绝对的安心感。 重塑。 又重生。 “我,我想洗澡。” “好。” 第44章 她也才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小七?” “许易水。” “老许!” 上午刚吃了早饭,许易水正在洗碗,季翠翠和蕊香两口子便过来了。 看她们的神情,过来的原因并不难猜。 但许易水还是问了一句:“怎么过来了?” 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昨天下午,张家用驴车把贾真送回家,鲁村长又去请了马拐子过来,老赖头砍柴把腿摔断了的消息便在村里不胫而走。 这是明面上的。 背地里的风言风语,是老赖头断腿和许家的那个瞎子新媳妇有关。 听阿娘王蔓红说起这事儿,蕊香和季翠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担心得不行。 蕊香当即就从屋里拿了鸡蛋,要来看苏七:“昨天下午人还好好的!” “我,我当时就应该陪着她一起等许易水回来才对!” 有许多事都是这样,不能回头看,不然就会发现,很多命运的捉弄本可以避免。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你等等!” 王蔓红喊住了蕊香,又对季翠翠道:“缸里还有昨天下午你小姨送来的鱼,你抓两条,给许易水送过去。” “看看情况,安慰安慰,但话别说太明显了,知道吗?” 事儿怕是不小,别好心办了坏事,往别人伤口上撒盐巴。 “嗯嗯!”季翠翠显然也知道事情的严肃性,赶忙点了点头。 所以,当许易水问她的时候,季翠翠只是抬起右手晃了晃,脸上带着笑:“我小姨她们在河里下的网抓了鱼,给我们家送了好几条。” “吃不完了都,就想着也给你送两条过来,尝尝鲜。” “来来来,”季翠翠十分自来熟的张罗着,“快放缸里,不然待会儿死了。” “死了也正好,中午直接拿来煮了吃。”话虽然这样说,但许易水还是伸手接了,将鱼冲了冲,这才放进水缸里。 蕊香跟着季翠翠身后,一进门就看见了苏七尚未消肿的脸。 心里咯噔一跳。 转过头看向季翠翠,这才发现季翠翠也在看她。 心里咯噔两跳。 两人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着眼色。 【蕊香:完了,这是真出事儿了吧?】 【季翠翠:好像,应该,大概,是吧。】 【蕊香:那怎么办?】 【季翠翠:不知道啊。】 【季翠翠: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蕊香:我也不知道啊。】 【季翠翠:你倒是说话啊,安慰安慰她。】 【蕊香:我吗?】 【蕊香:我怎么安慰啊?】 不管了! 蕊香脸上扬起笑,挽住苏七的胳膊:“好久不见了啊姐姐。” 第49章 苏拂苓眨了眨眼睛:“蕊香?” 蕊香:“是我,还有季翠翠也来了。” 苏拂苓:“我们昨天好像才见过。” 蕊香:“……” 季翠翠:“……” “呀,”季翠翠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老许,你那个菜苗还没种吧?” “还没问你都买了哪些菜苗呢,快,我瞅瞅。” 许易水猝不及防地被季翠翠拉住。 “走走走,”季翠翠推着许易水的后背往屋外走,“咱去把菜苗种了去。 “不——” 许易水想说什么,被季翠翠拍在后背的手制止了。 许易水:? “你搞什么?”出了草棚,许易水才压低声音问道。 “你还问我搞什么,”季翠翠皱着脸,惊讶于许易水的神经大条,“苏七那个状态明显就不对劲。” 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的,半点儿没有先前在她家里时的温和活泛感,一看就是还在伤心难过。 “肯定吓坏了。” “你又直愣,又不够体贴,又不会说话,外面待着吧,让蕊香和她聊聊。” 许易水没觉得自己直愣,不体贴以及不会说话。 只是视线往草棚里看了看,又觉得,比起她,或许苏拂苓是会更愿意和蕊香说会儿话的。 “那我拿个锄头。” “啊?”季翠翠还没明白过来,“你拿锄头干嘛?” 许易水:“不是要种菜吗?” 季翠翠:“……” 就说许易水直愣吧,她只是找个借口给蕊香和苏七腾个说话的空间而已,这种时候,许易水居然真的要去种菜!不是应该更关心关心苏七吗?! “有没有多余的,给我也来一把。” 不过话又说回来,反正都要腾空间,她俩在这里干站着等好像也不太好。 还不如去种菜呢。 菜苗下面都是带了泥巴坨坨的,放几天倒也不会死,但一直这么放在外边儿晾着也不是个事儿。 许易水和苏拂苓以及蕊香打了声招呼,拎着唯一的一把锄头走了出来。 “你看我像不像锄头?” 季翠翠:“……” 就说这人的嘴欠儿登,不会说话。 没有就是没有嘛,偏偏要嘲着来讲,干得能噎死个人。 “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菜种?”看着许易水拎出的箢篼里的菜苗,季翠翠惊讶道。 没想到,许易水还递了另一个箢篼过来:“这个是给你们家带的。” “茄子苗和藤藤菜?”到底是年年都种的东西,季翠翠一眼就认了出来,“哦,哦哦哦!” 她记起来了,昨天好像是提过让许易水也帮忙带菜苗来着。 本来是为了怕许易水不好意思把苏七托给她们家,所以故意这么说的。 也是实诚,六株茄子苗,四株藤藤菜,完全够种了。 “那我是不是还得回家一趟,拿个锄头?” 刚问完,季翠翠自己就想到了答案:“算了算了,将就着一起用吧,反正也近。” 许易水家的菜地离草棚有点远,但相比之下,离季翠翠家的菜地却很近,就隔了个土坡田坎,一个在田坎上,一个在田坎下。 “你这茄子苗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儿?” 看着好像有十棵,许易水家就两个人吃,四棵都够吃了,这是打算顿顿吃茄子? 许易水垂眸,没告诉季翠翠,多出来的苗本来是给贾真带的。 地只要翻过之后,菜苗育了出来,那么种苗便是最轻松的一件事情了,只需要在翻过的地里挖个坑,再把土填上就大功告成了。 人在做事儿的时候,心眼子就容易松动。 “贾真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意识到自己闻出来了,季翠翠有一瞬间的慌乱,而后,又坦然了。 问了就问了嘛,也收不回来。 她倒是做好了许易水不会回答的准备。 可是许易水回答了: “不知道。” “……”答了相当于没答。 但许易水是真的不知道。 她也才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 遇到问题,也会有不知道答案和抉择的时候。 “要不就这么了了吧……”季翠翠叹气,“贾婶毕竟是看着咱长大的,这么多年邻里邻居了,你也断了她一条腿——” “如果是蕊香呢?”许易水扬着锄头重重挖下。 季翠翠的声音卡住,也对,如果是蕊香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 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 季翠翠还是道:“村长不会让你杀了贾真的。” “苏七也没死。” “就算死了,苏七是罪奴籍,按律,只用赔你买她时花的银钱和乘上年份的倍数。” “你还打断了老赖头的腿,她是农籍——” “我知道,”许易水闭了闭眼,打断了季翠翠的话,“我都知道……” 这么多年,季翠翠上一次在许易水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还是在许家姑姑和她妻主家人,强占了几乎所有田地的时候。 “许易水。” 季翠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是她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你说,罪奴制,真的是对的吗?” 一直以来,季翠翠都没觉得罪奴制有问题,并非不是她没站在罪奴的角度想过,只是站在罪奴的角度,犯了过错,不用死,反而能够嫁给踏实的人家,种菜养鸡,生育孩子,难道不好吗? 可如今好像才依稀发现,自己站上去的角度,好像依然是从以自己出发去看的。 她大概永远也看不到罪奴的眼睛看到的东西。 许易水垂着头,将茄子苗放进挖好的坑里: “不知道。” 人甚至无法共情小时候的自己。 更别说身为一个群体的人,去共情另一个群体的人。 身为农籍的人,是无法看到身为罪籍的人,是什么样的天地和心情的。 “我好了。”许易水将锄头递给季翠翠。 “好。” 季翠翠伸手接过,视线掠过箢篼的时候却停住了:“这是两个什么苗?” “没见过哎。”季翠翠蹲下身。 许易水:“辣椒。” “辣椒是什么?”季翠翠拎起苗看了看。 “……”这个问题,实话说,有点难以回答,许易水道,“不知道。” 季翠翠皱眉:“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许易水:“……” “啪——”季翠翠挥着锄头在边上挖了两个坑。 “买都买了,别忘了种。” 说完,又扛着锄头往坡上自家的菜地里走。 泛着红黑的黄土地上,许易水看着两株青绿脆嫩的辣椒苗。 脑海里不可遏制的出现了昨晚苏拂苓望向索吻时的神情。 或许。 你真的可以永远留下她呢。 第45章 她,亲我了。 蕊香其实不太会安慰人。 有人哭了,她只会说你别哭,有人难过,她又只会说你别难过。 看着苏七脸上的红痕,蕊香只觉得自己的鸡蛋倒是拿对了。 “我带了点儿鸡蛋。” “可以煮来吃。” “顺便敷一敷脸。” 说着,蕊香便开始烧锅架柴。 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好,苏拂苓便也没拒绝。 “我昨天就应该多陪你一会儿的。”蕊香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的内疚。 苏拂苓听出来了,赶忙摇头:“……都,没有想到。” “仔细想想,还是有迹可循的。” 蕊香道:“你还记得我摆酒的那天,窗外不是有人在说浑话嘛,还是孟书吏制止的。” “就是那人说的。” “现在爆发出来,说不定反而是一件好事。” “不然一直有这种怀着歹心的人在身边暗中窥探着,想想就觉得后怕。” 苏拂苓垂着眼,默不作声。 一时半会儿,蕊香也有点儿摸不清她在想些什么。 转过弯儿,又感觉自己现在说这些,有点儿戳人伤疤,还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想了想,一边忐忑,又一边装作从容镇定地往灶台里架柴: “说起来,你和许易水怎么样?” “有进展了吗?” 这会苏拂苓点了点头。 “她,亲我了。” “她亲你了!”蕊香惊讶,脸上露出姨母笑,“那这是一个很大的进展啊!” “但……”苏拂苓皱着脸,“但,她没碰我。” 昨天晚上洗澡,许易水明明是温柔的,她明明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在走近这个人了,可许易水还是目不斜视的,正直的,给她洗完还裹了衣服把她抱到床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50章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许易水居然还这样。 说实话,让她感觉,很陌生。 “你放心吧,”蕊香道,“许易水这样的人,她亲都亲了,肯定会对你负责的!” “可能她只是比较慢热。” “这……前前后后,也还没有认识多久。” “再给她一点时间嘛,慢慢来。” 煮鸡蛋蕊香用了之前许易水在季家的时候的那个法子,敲破了壳,很快就闷煮好了。 “就……”蕊香四下看了看,“不然坐床上吧。” “你把头放在我腿上,我给你敷一敷脸。” 苏拂苓:“……好。” 这是一个略微有些亲近的姿势,两个人都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好在一个人看不见。 而另一个人知道一个人看不见。 心里又都稍微放松了一些。 白嫩的鸡蛋滚在脸上,是轻柔的,暖意里带着微微的刺痛,比起先前许易水给她涂药酒的时候,的确要轻了很多很多。 “贾真的事情,你有想过怎么办吗?”蕊香看着苏七脸上的红印,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当然是让她死。 苏拂苓垂着眼,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 蕊香的嘴合上又张开,张开又合上,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看着苏七躺在自己腿上的半边恬静侧脸,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了出来: “如果你想在上河村生活下去,这个事情,还是和许易水商量着,看村长的意思吧。” 鲁林? 她必定是要放过贾真的。 “鲁村长……”苏拂苓喃喃,“那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是这个意思。” 蕊香拍了拍苏七的肩膀,又换了另一个热乎的蛋:“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受委屈,但没有办法。” “贾家现在虽然只有贾真一个人,但若是往祖上数一数,她和鲁家张家季家李家,甚至和许家,或多或少都带点儿亲故。” “她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几乎都生活在一起。” “往近了说,许易水也是贾真看着长大的。” “我从前做奴婢的时候,一个府里的都有些感情,更何况是她们这样一个村里的。” “种水稻、收玉米、搬油菜、打谷子,这些种收采摘,家家户户,都是你帮着我,我帮着你,年年月月,一起忙过来的。” “一年到头,坐酒吃席都能一个桌上好几回,一桩桩一件件的细算下来,远亲都不如近邻。” “不说杀不了贾真,就说贾真若真的死了,因为你一个新媳妇的清白,认识二三十年的邻居没了命,村里的人怎么看许易水?” “是不是一定要我死了,”苏拂苓神色木然,“贾真才该死?” “不是。” 蕊香摇头。 “我婆母说,贾真已经打死过三任媳妇了。” “可是你看,除了她的第一任反抗者给她烫了一辈子的癞子头,别的什么都没有。” “凭什么?” 苏拂苓的头从蕊香的腿上抬了起来:“娘子的命不是命吗?” “是罪奴娘子。”蕊香强调。 “那罪奴的命不是命吗?” “是命啊。” 蕊香笑:“那鸡啊,狗啊,猪啊,牛啊的,谁的命不是命呢?” “可你杀鸡打狗吃猪放牛的时候,谁在乎它们的命呢?” “苏七,我们是罪奴。” “奴婢尚且身不由己,更何况罪奴。” “你怎么这么天真?”看着苏七不解的神情,蕊香更是不解。 “你还不明白吗?” “哦,”蕊香知道了,“我忘了,你失忆了,不懂这些。” “所有攒下的钱都没了,所有安身立命的东西都被羁押了,背井离乡来到这么个地方给人生孩子,已经是难得的活命,还要感恩戴德。” “这就是罪奴。” “不知道会给谁生孩子,不知道会和谁过一生。” “这就是罪奴。” “季翠翠很喜欢我,季家也很喜欢我,所以花三十文买了我。” “上好的猪肉三文钱一斤,这是十斤猪肉的价格。” “这就是罪奴。” 蕊香的话音里有恨有怨有认命,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而且,这个世界上,死人是没有冤屈的。” “冤,只有活着才能平,仇只有活着才能报。” “不然,都是扯淡。” 几次相处下来,这还是第一次,苏拂苓明确的感觉到蕊香情绪外泄的时刻。 一字一句,深深的印在了苏拂苓的脑海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明晰了过来。 “你俩在干嘛呢?” 季翠翠和许易水种完菜苗回来,草棚门大敞开着,锅里还冒着点儿热气儿,蕊香和苏七不知怎么坐到了床边儿去,看着神色还不大好。 几乎是听到季翠翠声音的瞬间,蕊*香的表情一松,露出个笑来,向两人展示自己手里的鸡蛋:“给苏七孵了下脸。” 如此细心体贴,不愧是自家娘子。 季翠翠对着蕊香抛了个媚眼儿,一派夸赞讨好的模样。 “那就在我家吃饭吧。” 许易水看了看天色,时间也不早了。 一边从缸里将两条鱼捞了出来。 “季翠翠,帮我把菜摘出来。” 也没客气,许易水这个主人家对着客人便是一通使唤。 季翠翠也不客气,说吃就吃:“那行,今天中午有口福了。” 两人本来就刚从菜地那边儿回来,许易水摘了些香菜和葱,还有两莴笋,季翠翠见了田坎上的红叶子,又嚷着挖了折耳根。 “这个是什么?”蕊香看着季翠翠理的草根,不认识。 “折耳根,”季翠翠递了根干净的给蕊香,“你闻闻,可香了。” 蕊香接过,放在鼻尖嗅了嗅: “yue——” “哎!”季翠翠赶忙扶住人,又笑又急,“有这么难闻吗?” 蕊香猛猛点头:“真的很腥臭。” “这要拿来吃吗?” 苏拂苓听了两人的话,仰着脸好奇:“什么?” “一个野菜。”蕊香给苏拂苓递了一根,“叫什么来着?” “折耳根,”许易水冷漠地杀鱼,刀刮在鳞片上,“这个时候的已经有些老了。” “记得摘干净一点,挑嫩的。” 季翠翠:“知道知道!” 折耳根香菜拌点小葱,乃是一绝! 加点盐,花椒粉,酱油,醋,豌豆酱和豆油,只是拌一拌,便又脆又香,霸道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对于爱吃的人来说,那简直是千金不换。 季翠翠,就是那个很爱很爱很爱吃的人。 爱吃到可以直接折耳根沾点儿盐或者酱就干嚼着下饭下酒。 两条鱼并不算大,都是草鱼,一只两斤,一只三斤的样子。 河里的鱼不比塘里的鱼,要更活泼些,颜色也更深一些,吃起来肉会更鲜嫩,但同样的,鱼的土腥味儿也会更重。 许易水将较大些的鳞片放在一边泡水,两只鱼头都剁了下来,用生姜花椒和葱腌着去一去腥味儿,待会儿好拿来熬汤。 小些的鱼从背脊上改刀破开,这样鱼会更服帖一些,鱼肉上划拉几刀,一样腌渍着,比起熬汤的鱼头,清蒸的鱼腥味儿更容易重,想了想,许易水还淋了点药酒杀味道,上锅蒸之前,要把腌料都洗一洗,这样蒸出来肉质才白净。 大一点的那只鱼,许易水剔出了肉多刺少的部分,用刀刃一点一点刮下来,鱼泥肉糜,再混合上切得细碎的姜蒜葱末,少许花椒粉,而后加入红薯淀粉,就能做成鱼肉丸子,和莴笋一起烧了,苏拂苓也能吃得放心。 其他剔出来的骨头,就可以和鱼鳞一起裹了粉放在锅里酥过,粉里加点盐巴和花椒粉,当成零嘴儿干嚼很是脆香。 “今天这是全鱼宴呐。” 许易水先酥的鱼鳞和鱼骨,季翠翠看着她的备菜,一边点头,一边嘎巴嘎巴地嚼着吃。 蕊香也给苏七拿了几片酥好的鱼鳞,鱼骨带鱼刺,着实有点不敢给她吃,但鱼鳞就要好很多了。 吃着脆脆的,有点渣。 若是平时蕊香应该很喜欢吃这个,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嘴巴里没什么味道。 难道是感冒了? 蕊香自己也觉得奇怪。 锅里放点猪油和生姜,鱼头下锅煎一煎,这样熬出来的鱼汤奶白浓郁,实属佳品。 许易水在每个人的碗里都撒了点葱花:“吃香菜吗?” “吃!” “可以!” 还好,四个人都吃香菜。 这样鱼汤直接冲进碗里,带着葱花和香菜的清香气,鱼腥的味道便是半点儿都闻不见了。 季翠翠端着碗递给苏七和蕊香:“快尝尝,许易水弄的这鱼汤,闻着可香了!” 第51章 “我,yue——” 话音刚落,端着鱼汤的蕊香猛地一个干呕,脸色煞白。 “蕊香……” “蕊香——!” 第46章 “千万不要逞强。” “你汤里放折耳根了?” 季翠翠赶忙扶住蕊香,可蕊香还是想吐,难受得要命,干脆直接蹲在了地上干呕。 “怎么了?没事吧?!”苏拂苓看不见东西,只能听见蕊香难受的声音,整个人也紧张起来。 只有许易水,站在原地,看着蕊香的动作。 苏拂苓也想到了什么,顿住。 “祝玛,我带你去找她烧——” “你不会怀孕了吧?” “怀孕了。” 两道声音,一道试探,一道笃定,都打断了季翠翠要带蕊香去烧蛋的想法。 季翠翠:o.o 季翠翠:Σ(°Д°; 季翠翠:o(≧▽≦)o 蕊香怀孕了。 季家不仅问了祝玛,还偷偷请了对河那边上山村的游医过来把了脉象,再三确定,的确是怀孕了。 算算日子,也就是花烛夜的时候,季家非常的开心,但对外都低调得很。 是好事,但这会儿还不稳,都说事以密成,还是不要宣扬得好。 最开心的莫过于季翠翠了,好不夸张的说,她好像已经开心得有点儿傻了。 “嘿嘿嘿嘿嘿。” “哎,”许易水看着站在自家门口,一会儿嘿嘿嘿,一会儿又呜呜呜的季翠翠,忍不住一巴掌拍了上去,“嘿嘛呢嘿。” “我那儿还有点儿剩饭,不然给你装一点儿?” 嘿得像个吃饭都流口水的傻子了都。 季翠翠:“……” “你骂得真脏。” “嘿嘿,”季翠翠只严肃了一瞬,又笑开了,“不过我马上就是要做阿母的人了,本姑娘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不跟你一个小姑娘计较。” “嘿嘿嘿,我当阿母了,呜呜呜……” 许易水:“……” 倒好的薄荷柚子茶水已经冷透,倒是别有一番口感。 听到脚步,苏拂苓抬起头:“季翠翠说了什么?怎么听着又哭又笑的?” “她约我进山。”许易水解释道。 若是普通的进山,也不用这么正式了,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季翠翠特地来约的,那便是要进深山了。 但没办法,上河村面朝易水河,背靠大小狸山,除了田地里刨的食,额外的银钱来源,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易水河里只有些野鱼,相比起来,山里的货,小到野菜蘑菇草药,大到野猪黑瞎子甚至老虎,要卖得起价格得多。 季翠翠笑,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哭,是因为养小孩儿太费钱了。 蕊香的身子要养,生产时的备用药要买,小孩儿的衣服鞋袜,若是不想让她也在地里抛食儿,那就还得供着去镇上的私塾才行,镇上的租房,届时的伙食,还有私塾的费用,光是那几片田地,就是全家人翻来覆去的伺候,也难以供养。 从怀上那一刻起,这就是个四脚吞金兽,吃的不是奶也不是米,纯纯是钱。 什么老虎啊狼啊的,季家没指望,她们此行是另一个东西——蜂蜜。 这也是季家的秘密,蜜甜,在镇上能够卖到十到二十文一斤,而季丽蓉知道深山里有个蜂巢,每年都会悄悄进山两次,差不多每次能带五十到八十斤的蜜出来,一趟少则五百文,多则八九百钱,抵得上普通农户两年的开销了。 以往都是季丽蓉和阿母阿娘去,后来季翠翠大了,就让阿母或者阿娘在家,季丽蓉带着季翠翠和王蔓红去,但这次蕊香怀孕了。 采蜜倒算不得多危险,防护得好的话,蜜蜂蛰不死人,怕的是遇上其他的意外。 蕊香现在是孕初期,不好声张,又正是其乐融融的日子,季家不放心只有季丽蓉和季翠翠两个人,思来想去,村里关系好能信任,做事情又靠谱的,莫过于许易水了。 “要去很久吗?”苏拂苓皱眉,“那我……” “快的话两天就回,慢的话得三天。” 许易水道:“正好蕊香现在刚怀了身子,不是很稳当,季家看得紧,不让她走动,她待在屋子里也无聊得很。” “这两天你就陪一陪她,等我回来了之后,去季家接你。” 缺钱的不止季翠翠,还有许易水。 她亲了苏拂苓,尽管……尽管前路未知,但到底是亲了。 她,如果,唉,反正如果只考虑她自己的话,是该对苏拂苓负责的。 修房子得花钱。 要负责的话,合该是得办一个体面些的酒席的。 正好天气暖和了起来,山里的那些动物也差不多该出来了,不说和季家分蜂蜜,便是互相照应着,能猎几只野兔,运气好些,能猎到白唇鹿的话,今年便不愁了。 许易水将“等我回来”四个字咬得极重,显然是对之前的事情心有余悸,苏拂苓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低垂的乱云从夜空缓缓掠过,鸡鸣声和犬吠声夹杂着些说不清的虫鸣鸟叫,宁静的村子里,点点灯火闪烁不定,时隐时现,像是错觉。 “要这么早吗?” 许易水正带着苏拂苓往季家走,晨露落在身上,还能感觉到凉意,丑时末寅时初,才刚起水汽。 “需要早些的。”许易水拉着苏拂苓的手腕,一边借着火把照亮,注意脚下的地面,火把做得很小,亮也有些微弱。 这么早倒也不是为了进山赶路,主要还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和跟踪。 每年春秋的时节,村子里盯着季家的眼睛可不少。 山村就是个方圆,方圆之外排外护短,方圆之内,总归是希望自家人能够过得比别家更好些的。 质朴,但也没有那么质朴,利益驱使之下,人心难免生出贪欲,都是普通人。 “来了?”季家婆婆站在门口等两人,手里只拿了个熄灭的柴火心儿,近看能有个红点儿,远看的话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看得出来,季家人保密的经验已经非常熟练了。 提前封了窗户,屋子里头就要亮堂多了,点了好几盏油灯。 季翠翠在检查弯刀和斧头的手柄,有点松的话就得加固一些,边上放着两个带底有盖的木桶背篓,正是用来装蜂蜜的。 季丽蓉正在往桶里装绳子和蓑树皮做出来的防蛰衣服,再加上一个套了纱网的斗笠,便是所有摘蜜的防护装备了。 见她俩到了,蕊香伸手挽住苏七,带她往边上坐。 “易水,”王蔓红拿出个布包,招呼着许易水,“这儿有些干粮——” “不了不了,”那布包比人脑袋还大上不少,一看就实诚,许易水赶忙摇头,“我带了的。” 她昨天下午就炕了好些麦糠饼,还有之前那根大竹子做成的水壶,也派上了用场。 其实许易水平时进山的话,都不带什么吃食,山里都有现成的,靠山吃山的人,怎么可能在山里饿死。 “你带的是你带的,吃食而已,不嫌多。” 王蔓红才不管那些呢,强硬地将布包放进了许易水的背篓里。 这样的布包有三个,另外两个则放进了季翠翠和季丽蓉的背篓里。 “你进去了之后要小心一点儿。” 心里不安得很,蕊香拉住季翠翠:“蜜不是最要紧的,人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吗?” “若是遇上了什么危险,该躲就躲,该丢的东西就丢。” “千万不要逞强。” 这人若是有了牵挂,杀手都得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命要紧,”蕊香将季翠翠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和孩子都在家等你呢。” 这才刚怀上,腰身还纤细着,明明什么都感觉不到,季翠翠却红了眼睛。 “我知道。”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抱住蕊香,“你在家也要好好的。” “有事情就找阿娘知道吗。” 王蔓红:“……” “行了行了,”季丽蓉半眯着眼,看不得这种煽情的场面,搞得她都想哭了,“只是进山采个蜜而已,又不是要打仗了。” “之前都去了多少次了。” “都检查好了吗?” “东西带齐了的话,咱就出发吧。” 季丽蓉站起身。 视线从苏拂苓身上挪开,许易水拉了拉自己的背篓,甩上背,点了点头:“好了。” “我走了——” 话音刚落,许易水的手便被拽住。 “你,”苏拂苓灰白的眼里,有着明确的担心,唇抿了又抿,周围安静了一瞬,可能季家的人也在看她,“你注意安全。” 犹豫着,苏拂苓还是说了出来:“我等你回来。” 许易水:“嗯。” 声音听上去冷冷的,也不知道需不需要她这样的关心。 苏拂苓松开了手,脸上还是带着笑。 第52章 下一瞬,头上却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温暖力道。 许易水揉了揉: “走了。” 苏拂苓一怔,脚步声渐行渐远出了门,才反应过来。 不由自主的,就伸出手摸了摸头顶,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手掌的重量。 “噗——” 见她一副痴痴的模样,蕊香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方才的担心和关切都淡了不少,压低声音:“我就说她开窍了吧。” 苏拂苓抿着唇,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只是另一边,刚走进林子的许易水三人,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季婶。” 浅月的露气里,季翠翠走在最中间,许易水断后,目光向前,耳朵却在注意着听声。 “有人跟着我们。” “靠!”季翠翠一惊,“属狗的吧?!” “都这样了还能被她们盯上???” 第47章 “它好像要生了。” “我们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啊,”季翠翠不由回忆,“她们是怎么盯上的。” “之前也没有被跟过啊。” 总不可能天天不睡觉,光盯着她家了吧? “可能是我的问题,”许易水想了想,“过来的时候燃了火把,还是太惹眼了。” 若是只有她一个人,抹黑走倒也无所谓,但带着苏拂苓,万一摔了,不像她皮糙肉厚。 “得了吧,”季翠翠摆了摆手,“你那个小火把就跟萤火虫屁股蛋子那么大点儿,什么你的问题。” “明明就是某些人的心眼儿问题。” 季翠翠现在很想要钱,某些人要想损她的利,那就是要损蕊香和还没出世的宝宝,忍不了一点儿。 “我倒要看看,”季翠翠撸了撸袖子,从背后的木桶里抽出弯刀,“什么脸皮这么厚。” “不行。”许易水一把抓住要往后走的季翠翠的手。 “不能见着人。” 现在还有一层脸面隔着,跟她们的人多少还会收敛一些,若是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戳破,对方无赖一些,能直接面贴面的要跟着你,到时候才是真的不好办。 “行了,”季丽蓉的脸上是见怪不怪,“之前不是没跟过,是你没发现而已。” “赶紧趁着夜色深,找个机会甩开。” 天又黑,不燃火把的话,森林里五米之外人畜不分,山这么大,只要注意着抹掉痕迹,就算是真的狗来了也不一定能够跟上。 三人加快了动作,天色的黑底慢慢清透起来,蓝色变得更为澄澈。 “甩掉了吗?”季丽蓉只顾着带路往前走,不太确定身后的情况。 季翠翠倒是认真地听了好一阵儿,什么都没感觉到:“应该甩掉了吧,好像没人了。” 许易水看着脚下被踩过微微塌下的枯木树叶。 “季婶儿可知道迎客山?” “那个有迎客松的迎客山?”那山是狸山里的一座,没有名字,只是村里爱这么叫,因为有个崖壁边儿上长了棵崎岖的松树,枝丫出来,像是在招手迎客一般。 “对。”许易水道,“我们现在进山还不算深,周围多少都有痕迹,我们分开走,就在迎客山的那棵松树汇合。” 身后的人显然也是深山常客,如果不在山外就甩掉,进了深山里,那些树啊草啊的,自由疯长多年,短时间里有人走过,是很明显的,更何况她们有三个人。 季丽蓉显然也明白了许易水的意思。 “行,”一巴掌敲在季翠翠的脑门儿上,“分开走,迎客松汇合,知道吗?” “注意安全。” …… 暖融融的太阳走到天空的正中,万里无云,晒在身上已经开始有发昏的感觉了,是个好天气。 因为有客人,季家今天的午饭煮得很丰盛,用腊肉和蚕豆闷了饭,额外还蒸了鸭蛋羹,炒了个小菜,又将过年时候弄的腊肉香肠还有豆腐干切了一盘。 季家的豆瓣酱是用蚕豆瓣做的,指头大的豆瓣,稍微剁一剁,再放在油里酥过,加小半碗清水,煮沸后将汁淋在蛋羹上,吃起来也就有滋有味了。 不过苏拂苓还是更喜欢许易水弄的猪油蒸蛋。 许易水的手像是有魔力一样,好像任何饭菜经过她,都会变得更好吃些。 “姐!”正吃着饭,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有点耳熟。 “蔓青!” 听到王蔓红应答的声音,才想起来这是王蔓青。 “给你拿了鱼。”王蔓青的话音里带着股爽利,十分干练。 “吃饭了没?”季家婆主招呼着,“正煮好了,一起吃啊。” “又拿这么多鱼来,谢谢你了呀。” “不了不了,”王蔓青摆手,“家里正好下网,还行,捞到了一些,就是死了好多,我还得给其他人送些去,不然不新鲜坏了不能吃了。” 这段时间汛期涨水,王家就住在易水河边上,近得很,正是捕鱼的好时候。 “是用的流刺网吗?” 一旁坐在桌边,正要吃饭的苏拂苓忽然开口。 “流刺网?”王蔓青一愣,见苏拂苓脑袋转过来,灰白的眼睛似乎在看向她,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是绞丝网。” 王蔓青不知道什么叫流刺网,只知道自家的网是用绞丝做成的,这种丝是从绞麻杆里抽出来制成的,很细,易断裂,要经常补洞。 那就是流刺网了,绞丝做成的,因为容易断,所以一般都会将好几层,这种网杀伤力比较大,因为细会缠住鱼的鱼鳃,好几层又会将大小鱼都网住。 “可以试试棉线网。”苏拂苓道。 “那不行,”王蔓青摆手,“棉线网倒是稍微结实点儿,但太容易烂了,而且轻得很,下沉太慢了。” “棉线网可以泡猪血或者桐油,”苏拂苓认真道,“既能防腐又能增重。” “好好好,那我下次试试。” 不过显然,王蔓青没有把她的话太当一回事,“行,鱼我送到了,我先走了哈!” “哎哎,”季家婆婆点头,“慢点儿哈,谢谢啦!” “棉线泡猪血真的能防腐?”大概只有蕊香把苏七的话听了进去,“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苏七不是失忆了么。 苏拂苓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但就是知道。” 失忆本来就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事情,有些人失忆,只是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但认人和生活常识却完全没问题,有些人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会变傻,连生活常识都没有了,甚至听说还有些人失忆,只忘记某一个人。 “可能,你以前家里是住在湖边或者海边的?” 蕊香猜测道:“说不定就是捕鱼为生呢。” …… 另一边的许易水也在吃东西,还得翻两座山头,才能到和季翠翠她们约定的迎客松。 肚子饿了,眼睛忽然被一蓬结着红果的刺藤吸引。 刺莓。 一个个小拇指大小的莓果挂在带刺的藤蔓上,绿的黄的橙的红的黑的,颜色越深,越是成熟。 摘下来用水简单冲一冲,夹在季家准备的馒头里,杂面馒头也多了一些酸甜的滋味儿,吃起来别有一番乐趣。 若不是赶路,许易水可能还会生点火,再找一块儿薄些的石板,烤点儿蘑菇之类的,把馒头也分成片,烤一烤,吃起来就会外脆内软,要香得多。 杂面馒头夹刺莓果,咬两口,就得灌一口水,一个馒头还没吃完,许易水就感觉到有些撑了。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手撑在地上,许易水立马站起身,另一只手摸上了身后背篓里的弯刀。 如果说许易水家有什么最值钱的东西,那就当属她特地改过的弯刀了,刀尖是一个翻转的镰刀模样,二指宽,带着钩子,双面的刃,再往下是慢慢扩到五指宽的刀身,刀柄处接了四尺(一米二)长的木棍,还是钻洞用铁浇筑着接在一起的,远攻近防都相宜。 有些分量的刀握在手里,心里顿时有安全感了不少。 声音是从坡下传来的,有个山上的地表流水冲出来的小山沟,两三尺宽的样子,一个跨步就过去了。 森林里这样的小山沟边最容易有动物去喝水。 但是什么动物,就不得而知了。 走?还是去看看? 许易水望了望天色,握紧了手里的弯刀,果断选择了后者。 蹲在比人还高的蕨草里,许易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一圈。 两圈。 三圈。 怎么什么都没有? “簌簌——” 福灵心至,许易水低头往下一看。 红土,枯枝烂叶,苔藓,蕨草,好似十分正常,然而仔细一看才能发现,就在蕨草的边上,有个拳头大的黑洞。 许易水伸出弯刀,放在蕨草上,一个用力。 第53章 咔嚓,有什么木头清脆断裂的声音。 哗啦啦啦,蕨草方圆六七尺的地面,轰然往下掉落坍塌,露出个比人还高的洞坑,以及坑底削尖的竹子。 伪装的倒是不错,地方也选的不错,就是挖坑的像是个新手,猎熊或者野猪的话,这洞得挖得再大再深一些才行。 “簌簌——” 一个麻灰色的脑袋从刚才掉下去的那些枯枝烂叶里钻了出来。 “兔子?” 居然还没挖洞跑了,不知道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这只野兔子运气不好。 灰麻色的,跟周围的烂叶子一个颜色了,这样的兔子其实没有白兔值钱,但许易水还是将它抓住放在了背篓里。 大小也是个收获,给苏拂苓加餐一顿兔肉也很不错。 崖壁边上,一棵本该正直的松树七扭八拐地长着,却还努力地往上伸展枝丫。 树下,穿着褐色衣衫的女人正在一边东撇西瞅,一边碎碎念:“怎么还没到。” 季翠翠是最先到的,然后是季丽蓉。 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有看见许易水,季翠翠不由担心得来回踱步。 “再过一阵儿,太阳就要下山了。”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 “少乌鸦嘴。” 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从背后传出来的声音打断。 不是许易水还能有谁。 “来了。”季丽蓉站起身,“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季婶。”许易水点头。 一边扭过身体,将自己的背篓给两人看。 “丑兔子?”季翠翠伸出手,从背篓的空隙里戳了戳兔子的脑袋。 “这兔子怎么蔫儿巴巴的?” “你从哪儿抓到的?” 野兔难驯,一般都是会疯狂爬蹿跳跃的,这只兔子却乖巧得很。 许易水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看见陷阱的全过程。 几人也没太在意,收拾了一下,准备接着上路。 这回季翠翠在后面。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只蜷缩在背篓一角的兔子身上。 “你这兔子,肚子好大啊。” 季丽蓉站在一个陡坡上,伸出手将许易水拉了上去,听见季翠翠的话,斜着眼往背篓里的兔子看了一眼。 “易水,你这兔子好像不大对劲啊。” 许易水:“啊?” 兔子还能有什么不对劲的,耽误吃兔肉么? “它好像要生了。” “啊???!” 第48章 “这崖壁上怎么会嵌了刀刃?!!!” 许易水赶忙放下背篓,却见灰麻色的兔子尾巴地下,已经冒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黑灰色东西,带着点又黄又红颜色奇怪的水。 “不是,”季翠翠一边帮忙接背篓,还不忘吐槽,“你确定它是生孩子不是拉屎啊?” “怎么是这个颜色的?” “哎哎哎!快!找草找草,要掉出来了!” 为了轻便,许易水背的背篓是带着两指宽洞的那种,这种背篓装不了蜂蜜,也是在用这个行动告诉季家自己的不贪图。 但这可苦了兔子,刚生下来的也就两只宽,甚至细瘦些的还没有两指。 “手!手!” 季翠翠拖着背篓尖叫:“啊啊啊!它生我手上了!!!” 又热又凉的水隔着背篓底子滴在手上,季翠翠害怕那小兔子真漏出来,又只能拖着。 小兔子蹬腿,踩在季翠翠的手上,而母兔子还在一边半侧着身翘着后腿往外生,一边扒拉着要舔小兔子身上的粘液。 “来了来了!”季丽蓉看见兔子要生了,扭头就去找干的草叶子树叶子之类的了。 一大捧放在地上,许易水和季翠翠再将背篓放在干草上。 季翠翠看着自己的手,不由凑近闻了闻:“咦——” 又嫌弃地拿开,挥了挥。 “那边有水,”季丽蓉指了个方向,“你去洗洗,顺便接点水回来。” “母兔子刚生完的话,是要喝水的。” 兔子可是个好东西,兔肉可食,兔皮可卖,喂养的话除了臭些,倒也不算太麻烦。 更重要的是,母兔子很能生。 只是这会儿兔子正在生小兔子的话,就不适合颠簸赶路了,得缓一缓,也等母兔子恢复恢复。 虽然已经春末夏初,但夜里还是有些凉,小兔子娇贵,得多弄些干稻草之类的保暖,免得冻死了。 “它生完了吗?”季翠翠守在背篓边,歪着脑袋正在看,“我怎么感觉这兔崽子是被吓出来的呢?” “多半都是。” 季丽蓉在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下:“兔子一般都是在晚上生产,快的话三刻钟五刻钟就生完了,这只大下午就生,还生了这么久,多半都是受惊早产了。” “许易水今日这运气也算是踩了狗屎了,”季翠翠不由憧憬,“这胎小兔子若是能够保下来,养起来,可就有吃不完的兔子了!” “现在的这个行情,兔肉抵得上猪瘦肉,卖两文钱一斤,成色好的兔毛,能有三四百文。” “这么算下来,若是这一窝兔子能够都养大的话,倒是比采蜂蜜还划算!” “那也得能活。”天色已经沉了下来,许易水看着背篓里蠕动着,往母兔子怀里疯狂钻着要喝奶的小兔子,有些担心。 就像季翠翠说的,这是一笔财富。 但无论是打财还是守财,其实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不然天下的穷人就不会这么多了。 因为小兔子这一耽搁,三人的脚程也放慢了不少,再找到蜂巢崖壁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嗡嗡——” “嘶——”季翠翠的腿略过一株草,而后忍不住发出痛呼,又伸手去抓了抓裤腿。 “还没到吗?”即使是生活在村子里,也有人是不大认路的,季翠翠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你们两都不疼吗?”季翠翠跟上走在前面的两人,“这一片好多藿麻。” 那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植物,爱是因为它算是草药,用途很多。 恨是因为它通常只有人的膝盖高,偶尔能长到腰高,绿色的叶片上,背面带着灰白的粉末,整颗植株都遍布细密的短刺,扎在人身上,一下就是一个鼓包,而且奇痒无比,还会有一种被火灼烧的痛感。 “嗡嗡嗡——” 空气里隐隐带着股腥甜的蜜味儿,混杂着花草香气,并不太引人注意。 “到了。” 嘎吱一声,季丽蓉踩在半截枯树枝上,停住脚步。 伴随着她的声音,许易水抬头望去,不远处青翠的崖壁上,裸露出了小半片黑色的岩体。 就在这些岩体之上,交叉挂着十来个大圆盘状的崖包,乍一看还会以为是什么形状比较怪异的岩石,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岩石的表皮在不规则的起伏涌动着。 那不是岩石,而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的蜜蜂在来回飞舞爬动。 有什么亮亮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是太阳的反光。 季丽蓉和季翠翠放下自己的背篓,开始套上待会儿要用的衣服。 如果不想被叮成**皮的话,现在就得先做好防护了。 许易水往回又走了一些,这才将背篓放下,还往上面盖了些草,这窝小兔子一共生了九只,目前为止,有七只活了下来。 蜜蜂发狂的话,沾染了人气儿的兔子也有可能会跟着遭殃。 但是比起季丽蓉和季翠翠,她就没有专门防叮的衣服和斗笠了。 好在,正所谓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季翠翠用手里的弯刀割了一些霍麻,放在石头上捣成碎渣。 “藿麻汁往身上擦一点,蜜蜂很讨厌这个味道。” “只要你不主动招惹,一般它们就不会来叮你。” 割蜂蜜这个事情,两个人或者三个人都可以做,主要是需要一个人在地面看着绳子,这也是唯一的安全措施。 “咱得先看好位置,大概从哪儿下。” 季丽蓉从背篓里掏出绳子:“四根绳子,两根绑人,两根绑背篓,待会儿我们上崖顶,易水你就负责绑好绳子。” “你记住,左边的是人,右边的是蜜。” “我们喊你的时候,一定要先拉蜜上去。” “易水?” “易水!”季丽蓉说了半天,没听见回声儿,不由伸手拍了一把。 “嗯?”许易水回过神,“好的,我知道了,都听见的。” “看什么呢那么入神?” “那个,”许易水伸手指向崖壁下方形状怪异的植被,“那个地方怎么长得这么怪?凹进去的?” “那是个潭。”因为她们现在的位置比潭底,所以看不见,只知道崖壁底部往内凹了进去,让整个崖壁看着更陡峭危险了几分。 “都说水深则绿,”季翠翠之前割蜂蜜的时候,也是见过那个潭的,“那潭水可绿了。” 第54章 三人到崖壁顶的时候,日头已经是正午。 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有两颗松树,寻着事先看好的位置,季丽蓉将绳子绑好,放下山崖,看好长度后,又在绳子贴着山崖的地方裹了几层布条。 岩石壁厚实,这是为了防止人在采摘蜂蜜的过程中晃动,绳子被磨断。 就只是做些准备工作,许易水在树边上等她们,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蓑皮衣已经蛰了十多只死掉的蜜蜂。 “先吃饭,吃完饭再下去。” 季丽蓉招呼着两人。 采蜂*蜜是一项艰难与危机并存的事情,一旦挂上了崖壁,除非将蜂蜜采完了,不然就很难再下来一趟,所以,保持充足的体力是非常重要的。 “少喝点水,”季丽蓉看着一边啃馒头一边喝水,还在一边傻乐的季翠翠,不由叮嘱。 “下去采蜜之前,先上个厕所,不要到时候半道上有三急。” 挂在空中,想救急都没有办法。 季翠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次我们出来的有点久了,好在收获很大!” 不止有蜂蜜,还有兔子,晚个一两天的也没事。 “你阿娘她们这会儿,指不定得多担心我们。” 让两人先吃饭,一边望了望天。 以往的这个时候,她们差不多都到家了。 “回来了吗?” 正如三人所料,家里,王蔓红,蕊香和苏拂苓三人,已经有些担心了。 王蔓红陪着蕊香,一人手里拿着跟针,正在绣虎头鞋,一边看向刚进门的婆母。 季家婆母摇了摇头:“村头还没见着人。” “嘶——”忽得,王蔓红指尖一痛,绣花针失了准头,竟然刺出点血来。 下意识的将中指放在唇边抿住,不知为何,王蔓红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崖壁上,季翠翠和季丽蓉已经将背篓送下合适的位置,又将绳子尾套在腰上,再顺着垂坠下去的绳子,慢慢往崖壁下滑动。 到了合适的位置,就可以将绳扣打结,让自己固定在半空中,拉过绑着背篓的绳子,便可以采蜜。 手肘有点疼,不知何时被崖壁的石头划破了一个口子,季丽蓉没太在意。 许易水在最上面的树边,为了防止蜜蜂误伤,也没靠近崖壁边,只等着听指拉绳子。 “易水!拉——!” “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已经有些西斜,许易水终于听到崖底传来季丽蓉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 先右后左,许易水一边拽住背篓的绳子往上拉,一边往崖壁走过去了一些,方便把背篓提上来。 嗯? 手里的力度忽然一轻。 不对! “季婶!季翠翠!” 许易水抓着绳子立马跑到崖壁边!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背篓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断了! 季丽蓉此时正半悬在崖壁上,另外两只手死死拽住套背篓的绳子! “这是……” 许易水目力极好,山石崖壁之间,隐隐几道银白色的流光痕迹。 是先前看到的反光。 “这崖壁上怎么会嵌了刀刃?!!!” 第49章 七天了,她们还没回来。 “什么刀刃?!” 绳子刚才都是检查过的,背篓的绳子为什么会忽然断裂?!季翠翠正惊疑,听到了许易水的声音,立马抬头向上望去。 这一看,那几缕被青葱草木掩盖住的银白色,就变得格外引人注目。 季翠翠目眦尽裂:“阿母!!!” 因为割蜂蜜的关系,季丽蓉这边的绳子也被刀刃磨得还剩下一点芯子。 许易水极力往下探身,不够长,抓不住。 想了想,将之前背篓被割断的绳子往自己的腿上缠绕:“季婶儿你别动,稳住!” “绳子!”右手裹着绳子缠了两圈,季翠翠的左手也在解自己腰间绑住的绳尾。 “阿母,抓住我的绳子!” 解开的绳尾奋力甩向季丽蓉。 “阿母!抓住我的绳子!” 季丽蓉选了两处下绳子采蜜的地方,靠左的这边蜂巢比较密,崖包有足足8个,靠右的另一边只有三四个崖包。 季丽蓉去了左边,季翠翠去了右边。 左边的崖壁上有刀刃,右边的崖壁上没有。 季翠翠是相对安全的。 啪嗒。 绳尾终于搭上了季丽蓉的肩。 “阿母!快!”季翠翠眼眶通红,已经憋出了泪,整个人全靠右手吊住绳子,绞紧的手臂已经有些红肿充血。 许易水在将季翠翠那边的背篓往上拉,断掉的那根绳子还是太短了,她下去也不太妥当,三个人都挂在崖壁上,行动受限。 季家带的这种绳子差不多能拉三百多斤的重量,季翠翠一百多斤,季婶也是一百多斤,一根绳子是能够吊住两个人的。 只是,得放弃季婶的那背篓蜂蜜。 “阿母!你在干什么?!!!” 崖壁传来季翠翠几近崩溃的尖叫:“你过来!不要蜂蜜!!你过来!!!!” 季丽蓉没说话,只是咬着牙,将手里背篓的绳子绑在了季翠翠甩过来的绳子上。 本就岌岌可危的拽住她的绳子,因为季丽蓉的这番动作应声而断。 “阿母!!!” “季婶——!!!” 七天了,她们还没回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五天的时候,王蔓红就忍不住了,想去找村长,让村长带村民们进山帮忙找人。 大不了就是采蜜的地点暴露到全村人眼皮子底下。 但她的人,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拂苓和蕊香将人拦住了。 “再等等。” “阿娘,再等一等。” 蕊香和苏拂苓将人拦了下来。 “再等一等。” 苏拂苓不慌?不可能。 蕊香不担心?不可能。 但还没有到最差的那一步。 赌一把。 “相信她们。”苏拂苓抓着蕊香的手,也在告诉自己。 相信许易水。 她自小在这山里长大,直觉敏锐,身手矫健,头脑也很聪明。 采蜂蜜的路,季翠翠和季婶已经走过那么多次了。 就算出了什么事情,她们也一定能应付得来。 越等,王蔓红的心就越慌得厉害,左右寝食难安,带着蕊香和苏拂苓,借着给蕊香看身体的名头找祝玛,一边带了些香蜡纸钱,进了祠堂。 “祖宗保佑……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家妻主……” 穿着深青色衣服的女人双手合掌,跪在蒲团上,叩拜得十分虔诚。 蕊香也受了王蔓红的感染,正想跪,又被王蔓红拦住:“你还怀着身子呢。” “保不齐这就是翠翠唯一的……” “呸呸呸,”王蔓红说着,眼里泛起了泪花,又赶忙转移话头,“这儿有阿娘在就行,你和小七,去找祝玛吧,让她帮你看看胎。” 屋里燃香后烟尘气大,确实不如去祝玛那儿坐会儿。 蕊香其实一直都不怎么相信祝玛。 之前就知道上河村唯一的巫医是住在祠堂的祝玛,但一直没见过,直到先前怀孕,家里请祝玛过来瞧。 见到的第一面,蕊香更确定了,祝玛只是个装神弄诡的神婆罢了。 她从前做奴婢时,也是在大人物手底下讨生活,世家大族里,见过的类似坑蒙拐骗,游医术士众多。 只是她也不是多事的人,自己不信就行了,没必要也争着嚷着让大家都别信。 所以,当蕊香带着苏拂苓到了祝玛那儿,祝玛换上了一件藏蓝色红白腾纹的袍子,又将火笼里燃着的锅扯开,摆开阵仗给她烧了个蛋。 “五起五里,五五二十五里,赎取五方之魂……” 嘴里念念有词的祝玛,将蛋用青线缠绕了七圈,而后用纸钱包裹住,埋进了火笼里。 指尖还剩下最后一张纸钱,指尖又蘸取了不知道是血还是朱砂,总之是某种红色的液体,在纸钱上画了奇怪的图案。 引了火,符纸被烧成灰烬落进了碗里。 祝玛又从边上的吊锅里舀了两勺热汤,冲入碗中,符灰遇上水便融做一团,清水立马浑浊成了黑灰色。 “哝,”祝玛将碗递向蕊香,“喝吧。” 祝玛黑褐色的指缝里,还残留着方才画符的红色液体。 蕊香:“……” “我去一趟茅厕。”喝是不可能和的,蕊香果断选择了尿遁。 苏拂苓一直坐在角落的桌边,听到蕊香的话,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提议:“那让祝玛陪你去吧。” 可别摔了。 “不用。”蕊香果断拒绝,“祠堂的茅厕稳当,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第55章 蕊香说完就走。 看出对方并不信任自己,祝玛挑了挑眉,也并不强求。 “南无阿弥陀佛……” “菩、萨、保、佑!” 不得不说,有时候的确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蔓红在祠堂祈祷的时候,山林里的季翠翠,背着一背篓蜂蜜,翻上山崖,也在念念有词。 “千万别走错路了啊!” 季翠翠看着周围好像不一样,又好像一模一样的林子,双手合十对着天上的太阳拜了拜。 脚下是一刻也不敢停,赶忙往上河村跑。 家里还等着她报信儿! 许易水和阿母也还指望着她回去接应呢! 伴随着哗啦的一声,季丽蓉摔下山崖,却是落入深潭。 从小上山下河,季丽蓉水性不差。 看见她缓过神来,已经开始挥着手臂在游水,许易水和季翠翠都松了口气。 季翠翠顺着绳子往上爬,许易水也在拉她和蜂蜜,翻上山崖,两人又带着背篓和蜂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崖,找到了谭边。 然而,潭边却并没有季丽蓉的身影。 “阿母——!” “季婶儿——!” “阿母!阿母——你在哪儿?!” 扑通一声,还没来得及卸下背篓的季翠翠跪在了潭边,慌乱无助地哭了起来:“怎么办,许易水……” “我找不到我阿母了……怎么办……” “绳子也不见了,”许易水也很急,在潭边跑着看了一圈,“没有。” “没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许易水看向深潭:“潭边并没有水痕,如果季婶从潭里出来了,这么短的时间,边上肯定会有痕迹的。” 抬起头,季翠翠眼里带着痛苦和茫然。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季婶还在水潭里,没有起来。” 想到这个可能性,许易水心里一寒。 季翠翠也是浑身一个哆嗦。 她们从崖上下来的时间,阿母若是在潭里…… “阿母……!” “季翠翠。”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没见到尸体前,都不是哭丧的时候,许易水两巴掌打在季翠翠的肩膀上,将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拉出来。 “你听着。” 许易水放下背篓,一边将先前季翠翠采蜂蜜的绳子绑在潭边的石头上,另一端绑在自己的身上。 “我下去找季婶,你在上面守着。” “拉住这根绳子。” “两刻钟。”许易水伸出两根手指头。 “若是两刻钟之后,我还没有上来,你就拉绳子。” “可是,”季翠翠抬袖,擦了一把眼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刻钟。” 没有沙漏,也没有日晷,度日如年的时刻,实在难以知道过了多久。 “……”好像也是,许易水哽了一下,而后道,“数数。” “你数,从一到一百,数二十个。” 这个季翠翠会:“好。” 心急如焚地守在潭边,季翠翠每从一数到一百,都会抓一颗石子放在一边。 石子放到第二十颗的时候,季翠翠赶忙就将绳子拉了上来。 “许易水——!” 然而,绳子的另一头,却是空空如也。 不够长,是断开了的。 “许易水!阿母!!!” 空旷的山林里回荡着女人惊嚎的呼喊。 季翠翠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绿得已经有些发黑的潭水,脑海里又回想起阿娘和蕊香。 回去?还是找许易水和阿母? 两筐蜂蜜搬到崖下,季翠翠给它们盖上了木盖子,若是阿娘找来,也能发现。 咬了咬牙,季翠翠一个跺脚,跳进了水潭里。 再醒来的时候,是因为胸口猛地一痛! “噗——!” 许易水的左手成掌状,放在女人的胸口,右手握拳,猛地敲上左手! 噗得一声,死鱼一样的季翠翠嘴里一下子喷出水来,人也呛声着,颤颤巍巍地睁开了眼睛。 “您看,我就说她会跟着跳下来吧。” “您还不信。” 季丽蓉靠在一边的石壁上,满脸的不争气:“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这种时候,你跟着跳下来干什么?!” “连个绳子都没绑!” “你死了,你阿娘怎么办?蕊香怎么办?!!” 明明她教的一直是,如果自己遇到了什么不测,季翠翠就立马回去搬救兵来。 刚才她还在和许易水打赌,季翠翠是会回去,还是会跳下来。 她赌回去,许易水却是赌的跳下来。 没想到季翠翠还真跳下来了!!! “阿母?” 季翠翠从地上爬着坐立了起来:“许易水?” “这是哪儿?”环顾着四周,季翠翠的脑子泡了水还不大清醒,“阎王殿吗?” “不对不对。” 刚说完,季翠翠又摇头。 周围这都是石壁和土墙,边上染着一抔火堆照着亮,还能听到水流声,怎么也不像是阎王殿,倒像是某个岩洞。 “阿母!”季翠翠的视线再次转回季丽蓉和许易水身上,这下终于看出了不对劲。 “你的腿!”季翠翠赶忙跑到靠着石壁的季丽蓉身边。 腿上缠着木棍和布条,显然已经做过简单的处理了。 许易水倒是没什么事,还在往火堆里架柴,边上烤着湿衣服,给季丽蓉绑腿的布条,似乎也是从她的衣服上撕下来的。 “具体伤成什么样了不清楚,我只简单止了血。” “疼得很,暂时走不了路。”季丽蓉摸了摸季翠翠的肩膀,安抚她。 当时绳子快断了,看到崖底的水潭,她就决定了自己掉下去,因为她会水,潭够深,她也摔不死,但蜂蜜如果掉进潭里,那就是彻底没了。 事情一开始也确实如她所料,她掉进潭里,没什么大事,就是一开始被水拍晕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往谭边游。 没想到的是,她急着游,忘了腰上还拴着的断掉的大半截绳子。 “潭底有个漩涡,估摸着是绳子沉下来,被绞进了漩涡里,我本来都快到潭边了,结果一下就给我拉下来了!” “估计是在暗流里撞到了什么,腿就这样了。” 季丽蓉说着,还在尝试去动自己的左腿,但瘫在地上的腿却丝毫不听她的使唤。 “刀。”许易水道,“刚才我潜水下来的时候,在潭壁上看到了不少兵器,刀枪剑戟都有。” “我身上的绳子,也是被那些兵刃给割断的。” “然后就被漩涡和暗流给冲到这里来了。” 许易水下来后,就听到了季婶儿的惊呼声和呛水声,摸着黑将人捞到岸上,又顺着找了一圈,点了亮,这才看清楚自己是在个什么地方。 “那边是个瀑布,崖很高,”许易水伸手左指了一下,那里有一星点儿的亮光透进来,而后又指向右手边漆黑的一片,“那边拐出去才是洞口。” “这里有很多钟乳石,但窄小的口子的石壁上,有凿刀的痕迹,应该是个被人发现,还加以处理过的半天然岩洞。” “本来我怕你担心,跑回去找人来,你阿娘那个性子,只怕要急死,又得带一群人过来,暴露我们采摘蜂蜜的地方。” 季丽蓉叹气:“我是打算让易水背我出去的。” “结果易水说,以她对你的了解,你一定会下来,让我先等一等。” 许易水十分笃定,又找了柴什么的来生火,还帮季丽蓉处理伤口。 期间季丽蓉一直在嘀咕和担心,最后两人还说好,如果天黑了季翠翠还没下来,她们就出去。 “我话音还没落呢!你丫的居然还真下来了!” 说着说着,气不过的季丽蓉一巴掌拍在了季翠翠的肩膀上。 “我真是,教你的那些东西都喂了狗了!” “这种时候你逞什么能?!” “万一这潭底不是和漩涡,万一是其他什么要死人的!那我们三个不就都死在这里了!” 越说越气,季丽蓉边说边锤。 季翠翠却不躲,只是一味的看着季丽蓉傻笑: “嘿嘿。” 季丽蓉:“……” 季翠翠:“嘿嘿嘿。” 季丽蓉:╰(‵*′)╯ 撒完气之后,三人商量着对策。 时间已经拖了五六天了,蕊香她们肯定心急如焚,但季丽蓉的这腿,山路这么难走,要赶路就只能背着出去。 许易水和季翠翠两个人,一背篓兔子,两背篓加起来估摸着已经上百斤的蜂蜜,再加上一个季丽蓉,怎么也不可能一次性带出去。 最后便是季翠翠带着多的那背篓蜂蜜先出去报信儿,许易水照顾着季丽蓉,如果缓一缓之后,季丽蓉的腿能动弹,两人就慢一点出山。 第56章 季翠翠报完信儿,再回来接她们。 幸好许易水当时接了王蔓红准备的扎实的干粮,超出预期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三个人还有余粮。 坏消息是,许易水把兔子搬到溶洞后,小兔子只剩下了三只。 好消息是,在季翠翠离开一天之后,季丽蓉能慢慢站起来了。 季丽蓉背兔子的背篓,许易水则背蜂蜜背篓。 “您看这是什么。” 许易水将背篓里季翠翠“落下”的衣服拿出来,递给季丽蓉。 疑惑的展开,映入眼帘的,便是已经黑红的“遗书”两个大字。 “这个混账!”季丽蓉又气又怒,又哭又笑,“我还当她的手是不小心划破的!” “居然还以血写遗书!” “真难为她还读了私塾认识这么几个字!” 【阿娘,香香,阿母采蜜绳断坠潭,易水入潭救阿母未果。 【我也下潭了。】 【对不起。】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翠翠一定会下来?” 季丽蓉将季翠翠的遗书收好,准备带回去给王蔓红和蕊香好好瞧一瞧,届时再给季翠翠来一套混合三打! “三人入山,一人归。” 许易水扶住季丽蓉,慢慢往洞外走:“这种事情,活下来的那个人,需要有巨大的勇气。” “翠翠性子柔善,难以独活。” 她面对不了王蔓红向她追问她阿母去哪儿了,也面对不了苏拂苓问她许易水的下落。 她会日日夜夜梦到今日的场景,然后疑惑和质问,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为什么自己没有抢在阿母前面下左边的山崖,自己的阿母,又为什么让许易水下了深潭去寻找。 季翠翠就算回去了,也很难活下来。 她也是在脑海里想了这些,所以才也跳进了深潭。 许易水嘛,就是太了解季翠翠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撅个屁股都能知道彼此中午吃了什么饭菜。 “季婶。” “嗯?” 出了山洞,天光大亮,许易水看着洞口的蹄印,有些疑惑:“这是鹿蹄印吗?” 这山间倒是有鹿,但这个印子看着也不像是鹿啊。 “不是,”季丽蓉顺着许易水的目光低头往脚下瞧,“鹿哪儿有这么大的蹄印。” “看着比驴蹄印而还大些,倒是有点儿像马蹄印子。” 只是狸山没有野马,如此深山老林,更不会有家马。 奇了怪了。 许易水半眯起眼。 天然的钟乳石溶洞。 人工开凿的石壁痕迹。 崖壁上的刀刃。 潭底的兵器。 马蹄印。 以及,溶洞里,那几个她没有往下再走再探的洞,又通向何处呢…… “嘭——!” 火钳夹着蛋,从灰里刨出来,啪得又是一个裂响。 “什么声音?”苏拂苓猛地转过头。 “没事,”祝玛闭了闭眼,安抚道,“蛋烧炸了。” 苏拂苓皱眉:“炸了?” “嗯,”祝玛点头,“如你所见。” “炸了。” “蕊香这一胎……”苏拂苓的语气有些忐忑和迟疑,却还是问了出来,“胎相如何?” “早夭。” 祝玛吹了吹手里的蛋,十分实诚地回答道。 “怎么会?”苏拂苓眉心紧皱,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你问我?” 祝玛斜睨了站在房间角落的人一眼: “您不知道?” 苏拂苓:“我怎么会知道?” “行,”祝玛将蛋放在桌上的盘子里,“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房间里一时沉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拂苓缓慢开口: “之前你绑在我手上的青绳好像断了,有什么解释吗?” “呃……”祝玛想了想,“不太吉利。” “做神这一行的呢,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苏拂苓灰白的眼看向祝玛,沉默着,依然有些安静,只是表情好像冷了不少。 祝玛似乎毫无察觉,换下了自己的神婆袍子,十分自如地开始收拾屋子。 “祝玛,”苏拂苓站在门边,头朝向了夕阳的方向,“你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 “应该吧,”祝玛在收草药,“晚霞很漂亮。” “那后天呢?” 祝玛:“不知道。” “那今年呢?”苏拂苓追问,“今年会是个好年吗?” 祝玛:“……不知道。” 后天她都不知道,更何况今年。 “祝玛,”苏拂苓好像不是在追问,更像是以问的形式,在陈述,“你会预言吗?” 祝玛斜睨了她一眼:“我不会预言。” “难道你会?” “我会。”苏拂苓却回答。 祝玛:“?” 不对,这话她是不是在哪儿听过来着?好耳熟啊! “今年是鼠年,”苏拂苓道,“历书上说,鼠年多瘟病灾祸,很坎坷。” “祝玛,如果可以的话,祈求少些雨水吧。” 祝玛:“?” “殿下。” 祝玛漫不经心地扒拉着还未晒干的草药: “那是拜龙神要做的事情。” “不归我一个巫医管。” 第50章 你知道这七天,我是怎么过的么?! “拜龙神?” “对,”祝玛解释,“狸山这边的传统。” “会在每年的夏满节举行仪式,祭拜龙神,祈求一整年的风调雨顺。” 原来如此。 苏拂苓点了点头:“你刚刚是不是还说下?” “什么下?” 祝玛歪了歪头,视线落在苏拂苓灰白的双眼之上:“你现在才想起来打补丁?” 苏拂苓:“什么补丁?” “行,”祝玛转过身去,继续收拾自己的草药,“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吧。” “您随意。” 那草药晒在簸箕上,扒拉翻面儿后,还得把簸箕都端进屋里。 一次一个簸箕,跑得来来回回。 苏拂苓好像没听懂祝玛在说什么。 “蕊香怎么还没回来,”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了,苏拂苓后知后觉,“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祝玛倒是十分淡定:“应该是怕喝我的符水,跑去和她阿娘一起拜菩萨和祖宗了。” 比起灰不溜秋的符水,闻点儿香灰,不算什么。 “既如此,”苏拂苓站起身,手也摸上放在旁边的竹拐棍,“那我去找蕊香她们了。” 祝玛:“您请便。” “……南无阿弥陀佛……” 走到祠堂大殿的门口,就能听见里头传出王蔓红的喃喃祷告声。 “菩萨保——” “季大娘子!” 一道女声忽然打断王蔓红的话音:“你家翠翠回来了,在村口背着你家那个蜂蜜桶呢!” “好大一个,今年估计又收获颇丰!” “你还搁这儿拜祖宗干啥?还不快去接着去!” “你说什么?!”王蔓红簌地立马站起身,跑着冲出了大殿和祠堂大门,看向那个过路的马家家主。 马家主被她吓了一跳:“我说——” 刚开口说两个字,王蔓红便一溜烟儿地略过了她,往村头那边跑了去! 马家主:? “这人——”撞鬼了这么着急? 马家主正疑惑呢,身边儿又过去两道互相拉着的身影。 这不是季家的新媳妇和许家的那个瞎子么,马家主本想问问什么情况,但没拦住,两人互相拉着,健步如飞,根本不带搭理她的。 马家主:??? 她是什么时候得罪这家人了? “呼——”季翠翠佝偻着腰,嘴里喘着粗气,眼见着到了村口,才敢稍微放松下来。 只是先前精神还高度紧张,这会儿一松,就感觉到了浑身上下的疲倦与酸痛。 身上的衣服从潭里起来之后就忙着回家报信儿,就没换过,湿了又干,干了又被汗水打湿,如此反复。 路上还有好多石头啊草啊之类的,给裤腿划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口子,整个人狼狈极了。 “翠翠!” 眼前一花,季翠翠被一把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闻着熟悉的味道,季翠翠鼻尖一酸,用力地抱了回去:“阿娘!!!” “妻主!” “季翠翠!” 苏拂苓和蕊香也紧随其后而至。 见到蕊香,季翠翠便松开了王蔓红,耷拉着脑袋可怜着脸走了过去:“娘子……” “你还知道回来!”蕊香通红着眼,一拳砸在了季翠翠的肩膀上,而后又将人抱住。 “不是说两三天么,说好的两三天。” “你可知你这一去走了多久?整整七天!” “你知道这七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第57章 “我担心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季翠翠喃喃着急忙道歉,一边抱着蕊香的腰,另一只手又在拍着蕊香的背,舒缓她难以自抑的情绪。 “许易水呢?” 旁边苏拂苓的神情却是另一种的惊慌:“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许易水呢?!” 苏拂苓的厉声吓了季翠翠一跳。 “对啊!”王蔓红也反应了过来,“你阿母呢?” “你阿母和易水呢?!” “没事!”季翠翠赶忙解释,“你们放心,她们都没事!” “只是还在山里。” 王蔓红:“怎么会还在山里?!” 季翠翠用尽量简短的话将这七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几人,也包括许易水她们的安排。 “既然如此,”季家婆主和婆婆听到说人回来了,便开始煮饭,这会儿已经煮好了,王蔓红赶紧给季翠翠舀了一大碗,“你快些吃,然后休整一下,待会儿还是得进山接应易水和你阿母她们。” 季翠翠:“好!” “这次收获怎么样?”季家婆主见季翠翠吃上了饭,一边伸手去开放在旁边的蜂蜜桶的盖子,“满了吗?那感觉是比先前要多一些。” “等等——!”季翠翠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就想拦住奶奶,奈何慢了一步,季家婆主已经打开了木桶的盖子。 “怎么了?” 季翠翠看着只有蜂蜜的木桶:“嗯?” 她的遗书呢? 对! 季翠翠猛地想了起来,自己写了遗书后,有个桶有些满,于是就放在了另一个轻一些的背篓里了,但是自己回来的时候,特地挑了重的背篓背。 也就是说,现在遗书在山洞里的那个桶里! 苍天!!! 季翠翠心里发出一阵哀嚎! 啊啊啊啊!苍天保佑!自己的遗书可千万不要被阿母看见了!!! 只是,显然,她现在的许愿,已经有些晚了。 …… “我腿疼,你背我吧。” 季翠翠是在林间遇到许易水和季丽蓉的。 两人虽然走得慢,但是季丽蓉的腿也确实一直是勉强在走着,不想让家里太过担心,强撑着在努力往回走。 好在季翠翠来得也比较快,她这才放下心。 人的劲儿一松,疲倦劳累苦痛,什么都席卷了上来。 “好!” 季翠翠二话不说,直接背起季丽蓉! 风和日丽的林间,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这次的艰险。 聊着聊着,就容易勾起一些行差踏错的事情。 “就这些?”季丽蓉在季翠翠的背上,声音里带着威胁,“你没有什么别的话要和我说了吗?” “什,”季翠翠了太了解季丽蓉的语气了,心里莫名一虚,“什么啊?” “你说呢?!” 季丽蓉一个抬手就揪住了季翠翠的耳朵,“你个小兔崽子,胆儿肥了?!” “居然还敢写遗书!” “我当初是怎么教你的?!” “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做?” “还对不起!” “你以为写了对不起,死了,就能对得起了吗?!!!” “哎!” “嗷——!” “痛痛痛!!!” 平时如果季丽蓉要揍季翠翠,季翠翠都是撒丫子似得满地乱窜,打都打不着,可这会儿季丽蓉就在她背上,躲都没地儿躲,揍起来简直不要太方便。 许易水走在两人身后,一边走,一边摇头,脸上却又不由自主的挂上了笑容。 只是笑意并不能盖过眼里的怀念。 当初她可比季翠翠要皮得多,常常惹得她阿母阿娘满院子追着打。 她还聪明,一被打就往树上爬,她爬得又快又高,阿母阿娘经常被她气得直跺脚,又拿她没办法。 真奇怪,人为什么会怀念自己挨打的时候呢? 大概是。 想念那个人了吧。 “咚——!” 白嫩的包子似得拳头一圈砸在许易水的肩膀上。 “你还知道回来!”明明苏拂苓才是打人的那一个,可话音刚出口,便欲语泪先流。 “抱歉,”见她哭得伤心,许易水只觉得喉头发干,连带嘴里都泛起了苦涩,“让你担心了。” “不是说两三天么?” 苏拂苓不听,只顾着宣泄自己的惶恐和不安情绪:“说好的两三天……” “你可知道你这一去走了多久?” “整整七天!” “你知道这七天,我是怎么过的么?!” “我的心,好像被掰开揉碎了,痛得简直不是自己的了!” “我担心地快要死了!!!” 话音像带着钩子,从脚底蹿到脊背骨,许易水一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对不起……” 如果蕊香和季翠翠在的话,就会知道,此时此刻的这个场景,这个对话,有多眼熟。 除了对不起就没有别的了么? 苏拂苓闭眼,只觉得许易水木头到没救了。 她话都说得这么满了。 许易水都不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安慰她的吗? 季翠翠怎么就知道抱蕊香呢! 苏拂苓不语,只一味垂泪。 “那么深的潭,你说下就下。” “许易水,你可想过,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呢?” 情绪平静了些,苏拂苓这话说得推心置腹。 “那是季翠翠的阿母……” 私心里,苏拂苓只想说,那是季翠翠的阿母,该季翠翠去救,退一万步讲,死了就死了。 只有许易水才是最重要的,许易水不能死! 可想到许易水和季翠翠的感情,又想到季翠翠和蕊香。 说着说着,苏拂苓噤了声,再难开口往下继续。 “我的水性比季翠翠好些。” 不是许易水夸大,她大概是整个上河村,水性最好的年轻人。 带着薄茧的手落在了苏拂苓的发间,许易水顺着柔软的黑发轻轻往下捋着: “晚饭想吃什么?” “我给你做。” 吃吃吃!就*知道吃! 苏拂苓又担心又心疼又气许易水不解风情,哪儿还有心思想吃饭的事情! 气都要气饱了! 真的是! 我想吃你!给做吗!!! 第51章 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猪油蒸蛋。” 当然,那些话也只能在心里发泄,苏拂苓即使再想,此时此刻,也没办法当着许易水的面直接说出来。 “好。”居然是这个答案。 梦里的苏拂苓,就很喜欢猪油蒸蛋。 许易水顿了顿,还是答了好。 “别生气了。”看着皱着脸气鼓鼓的苏拂苓,许易水将背篓里的东西拎了出来。 手里忽然被放上了一个毛绒绒的,还带着温度的东西,还会动,苏拂苓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这…这是什么?” “兔子。” “兔子?” “嗯,”许易水点头,“山里的陷阱里捡来的。” “还生了两只小兔子。” “你可以养它们。” 苏拂苓的手已经摸上了兔子的脑袋和脊背。 “这是红糖水。” 许易水在兔子的后腿上套了绳子,确保不会被它跑掉,又兑了红糖水,将碗递到苏拂苓的手里。 “这只母兔子刚生产过,可以喂一喂。” 说话就说话,手怎么就落在了她脑袋上? 还揉! “噢!”苏拂苓回道。 兔子大概也确实口渴了,只蹲在苏拂苓的膝盖上,埋头猛猛喝嘴边碗里的红糖水。 先前季翠翠她们带来家里的鸡蛋已经没了,现在的还是许易水找祝玛买的鸡蛋,祝玛不养鸡,但作为村里唯一的巫医,她那儿的鸡蛋就没断过。 若是蒸蛋的话,主食就还是配干饭比较好,或者馒头也可以,许易水想着。 身后传来点动静,是苏拂苓站起身在往门外走。 这几日天气已经暖和了起来,苏拂苓可能是想在门口的檐下坐着,反正门开着,许易水便也没有太在意。 蒸好了米饭,许易水想着再去摘点藤藤菜,那几株藤藤菜经过掐茎和重复栽种,现在已经小有规模,正是可以吃第一茬儿尝新的时候。 “我去摘藤——”只是刚走出门,正要和苏拂苓打招呼,许易水的声音却忽然顿住。 苏拂苓常呆的檐下,空无一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许易水挪动脚步走到屋边往后又看,还是没有人。 “苏柒?”许易水走进屋里,草棚一览无余,后头的茅房也没有人。 “苏柒?!!!” 恐惧好似鬼魅,忽地蹿上心头,许易水顿时慌乱了起来:“苏柒!” “苏柒!!!” 第58章 天地黯淡,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的梦里画面从心底积压的某个角落翻涌了出来,也是这样,寻常的一天,突然的消失。 许易水甚至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找人! “苏拂苓!!!” “苏——” “谁?”地坝边忽然冒出一个清甜的声音。 “许易水?” 像是一阵热风急速刮过,许易水一把拽住苏拂苓的手腕:“你去哪儿了?!!!” “就……祠堂,”苏拂苓被许易水攥得手腕一痛,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我去找了一趟祝玛……” “天都黑了,你去找祝玛干什么?!” 啪得一声,苏拂苓的手打在许易水的手背上。 “嗯…”许易水当即闷哼一声。 “你还知道疼啊,”苏拂苓没好气,一边将手里的半截竹子做成的瓶子塞进许易水怀里,“我还以为你神仙,水火不侵,金刚不坏呢!” “擦药!” “治蜜蜂蛰的。” 山里情况危急,几乎都是生死关头,蜜蜂那点儿蜇人,许易水和季翠翠都没当回事。 就连回到家后,也忽视掉了。 只是虽然不严重,却也一直在痛着。 “谢谢。” 苏拂苓没理她,只是往屋子里走去。 “……我饿了,我要吃饭!” 许易水莞尔:“好~!” “苏七。” “嗯?” “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 许易水还是炒了藤藤菜,新鲜现掐的带叶嫩茎,用指头压一压,再破开,而后掐成合适的长度。 栽种在水里的藤藤菜容易长猪儿虫和蚂蟥,所以需要反复淘洗,冲去泥沙和叶片底可能会存在的虫子。 锅里加上点猪油,生姜蒜末,再加入处理好的藤藤菜,将灶台里的柴火扒拉开一层,猛火一爆,这加入足量的盐,便是一份最脆嫩爽口的爆炒藤藤菜。 用来配米饭乃是素菜里的一绝! “房子?” 苏拂苓正在扒拉着饭菜,嚼嚼嚼,再用勺子舀一勺蒸鸡蛋,嚼嚼嚼:“什么房子?” “就住的房子,”许易水道,“当然砖瓦房是最好的,但是现在的砖价太贵了。” “二十块砖就得一文钱。” “就算是砌最简单的一八墙,每方丈就得用至少二百八十八块儿青砖,这就是14文。” “四排三间的话,至少得一百方丈的墙面才行,那就是一千四百文,一两四百钱。” “这还只是买砖的钱,不算瓦、泥沙、还有匠人那些。” 她拢共的存款就只有二两八贯,这一下就去了一半,哪儿还能修得出来。 “如果是半砖房的话就要好一点,外面用青砖挡风,屋里就用土墙,只是可能也有些紧。” “我个人的倾向是就修土墙房,黄黏土就在狸山脚下,可以自己挖了运回来,稻草也有提前攒的,只是自己倒模会累些,时间也要用得久些。” “土房肯定比我们现在的草棚要好很多的。” “你想要平层的还是带一点小阁楼的?” “我感觉就像季翠翠她们家那样,弄一个小隔层出来堆柴也不错,这样不容易潮……” 提起修房子,许易水罕见地滔滔不绝,语气里都带着憧憬与雀跃。 听得苏拂苓一愣一愣的: “你,要修房子吗?” “嗯。”许易水回答的非常肯定,也非常坚决。 静默了一瞬,苏拂苓舀了一勺蒸鸡蛋放进嘴里。 香嫩爽滑的鸡蛋一抿就化,咽下喉,苏拂苓这才轻声询问: “地方找好了吗?修在哪儿?” “茅草河往上走,就我们年初开荒的那片地,上面有个斑竹林,靠着斑竹林那边上。” 许易水一边说着,看见了苏拂苓茫然的神情:“我这样说你可能也不太清楚,反正那块儿地方还不错,就是离咱们这有一点远,在偏村西的方向了。” “茅草河?”苏拂苓皱眉,“河边吗?” “不是,”许易水摇头,“山腰上。” “哦哦哦,”苏拂苓似乎松了一口气,“那是不是挺高的?” “嗯,”许易水回想起自己先前站在斑竹林边上时的眺望,“视线很开阔,站在房间门口的话,大概能够看到祠堂的扶桑树。” “背山面水,祝玛也说那个地方风水很好。” “那就好。”苏拂苓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咱房子还是位置选高一点。” “河边,万一夏天暴雨,涨水给淹了怎么办。” “那不至——”许易水正想说不至于,四年前暴雨,山洪暴发,多地出龙走蛟,易水河决堤,那之后朝廷派人赈灾,又特地拓宽了河道,加固了河堤,这几年即使是汛期,易水河的水位也从未高出过河堤的三分之二。 可是,许家被山洪席卷的画面一下子浮现,许易水便哽住了。 “好。” 这次村长给她的地基,是狸山阳面,远离易水河。 不会有山洪,也不会被淹的。 暴雨……涨水…… 等等! 啪嗒一声,许易水手里的筷子掉落在桌上。 暴雨…… 许易水闭上眼,努力地想要抓住刚才脑海里闪过的画面。 那应该是她曾经在梦境里见到过的画面。 很混沌,想不起来。 许易水开始在脑海里描摹苏拂苓的脸,她那些梦境的主体几乎都是苏拂苓,她的视线焦点几乎一直是在苏拂苓身上的。 苏拂苓……暴雨…… 找到了! 有些模糊的场景里,许易水穿着褐色的短衣,露出了半截胳膊,脚下的裤腿也高高挽起,苏拂苓乖巧地蜷缩成一小团,搂着她的脖子,被她背在背上。 脚下,她为什么是卷着裤腿的,脚下是什么? 许易水看不清,只能看见大概是黄褐色,大片大片的黄褐色……洪水? 雨!下雨! 许易水从脑海里还剩下的那些清晰的画面里一一翻找,那些梦里和苏拂苓相处的瞬间,那些没有在草棚屋子里的画面。 那些苏拂苓穿着薄衫短袖的时候,周围的天气,似乎总是阴沉沉的,在下雨。 下雨,阴天,晴天,阴天,雨天,雨天…… 雨雨雨,一直在下雨…… 怎么会? 【“河边,万一夏天暴雨,涨水给淹了怎么办。”】 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女子正在小口小口地舀着蒸鸡蛋,时不时再扒拉两筷子藤藤菜裹米饭,吃得很香,甚至嘴角都沾上了饭粒子,腮帮子鼓鼓的,像松鼠似得,一直在嚼嚼嚼。 所以,她为什么会特地这样说? 是巧合吗? …… “笃笃笃——” 翠绿的稻谷已经长成片,黄泥小路在稻田里曲折蜿蜒,朦胧的薄雾里,缕缕青烟从一栋又一栋小房子的烟囱口里冒出。 又是一个鸡犬相闻的晨明天。 “谁?”许易水听到门口的响动,拉开门。 是村长鲁林,戴了顶黄色的冠帽,前后一圈贴了黄纸,脸上用红色的朱砂画了某些蛇形缠绕的纹样,手里还提着一个黄色的布袋子:“伏望天地,龙神显灵,请赐五谷!” 鲁林严肃着声音,拖长语调唱道。 许易水面色一凛。 夏满节,到了。 第52章 “肇始吾祖,降于煌明!” 许易水躬身一拜。 而后转身进屋,打开了装粮食的柜子,从里面装着粮食的几个布袋子里,分别抓出一把稻谷、一把麦子、一把玉米、一把黄豆以及一把花生放进碗里,再倒入村长手里拎着的袋子里。 “五谷至——!”村长嘴里念叨着,手伸向朱砂碗,沾了红艳的朱砂,在躬身下拜的许易水额心一点。 “苏七。”夏满节拜龙神是个大日子,村里的每个人都得走这些流程,许易水唤苏拂苓过来。 “怎么了?”苏拂苓一脸茫然的靠近。 许易水:“你行一下拜礼。” 苏拂苓一脸茫然地行了拜礼。 额心一凉,下意识的,苏拂苓就想伸手去碰,被许易水抓住了手:“是点朱砂。” 许易水向她解释:“这是拜龙神的习俗。” “噢!”苏拂苓点了点头,努力忽视那点儿凉意带来的异物感。 “夏满节,拜龙神,除了这个朱砂,还有什么其他的流程和习俗吗?” 苏拂苓脸上带着些许好奇,询问道。 “当然有。” 许易水从锅里盛了粥起来。 “每年夏满这天,卯时起到巳时前,都会由村长假扮龙神的手下,到家家户户,收集五谷。” “五谷?”苏拂苓刚才听见了,“稻、黍、稷、麦、菽?” “是,”许易水点头又摇头,“也不是。” 第59章 “以前是,但现在的五谷已经没有什么定式了,只要是家里的五种粮食就行。” 所以许易水才会拿的是稻谷、麦子、玉米、黄豆以及花生。 “我们的话只要在正午之前穿戴整齐去祠堂就行。” “到时候大家要一起祭拜列祖列宗和请龙神,下午还得游龙。” 吃过早饭,许易水给苏拂苓束发,自己也简单的换了身干净衣裳,两个人都收拾得体体面面。 草棚离祠堂近,有什么动静就能听见,陆陆续续的,外面你来了不少人。 “赵三娘!” “孙家主!” 许易水依稀听见外头在喊。 这赵家三娘,许易水得喊祖姥姥,今年九十六,上河村最年长的老人,这会儿也杵着拐杖,在自己五十多岁的孙女的搀扶下来了祠堂。 赶忙的就有人搬了凳子让赵三娘坐。 孙家主就更厉害了,虽然没有赵三娘年长,但她先前生了一场病,之后便一直不良于行,经常需要卧床静养,今日孙家的女儿娘子们,也将她坐在椅子上抬了过来。 上到老人下到小孩儿,远一些的潘洁和潘师傅等,上河村可以说是活着的人都全员出动,通通来了祠堂。 也是看着人群里攒动的人头,许易水才清楚的感觉到,上河村原来有如此大,有这么多人。 有孤儿,亦有四代同堂之家。 许易水牵着苏拂苓,到的不算早,也不晚。 一路走一路打招呼,站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也还是免不了要和周围的人寒暄。 许许多多的目光落在苏拂苓身上,带着好奇与探究。 那娘子皮肤白,比起农家女来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清透干净,再加上额间那一点朱砂红,穿着个麻袋,都好似仙女下凡。 但比起上次在季翠翠和蕊香的婚宴上,却要隐秘和克制了许多,即使是笑着在说话,总体上大家都额外多带了几分肃穆之感。 “许阿姐!许姐姐!” 兀地,一个清脆的带着奶气的声音跑了过来,而后一把就抱住了两人的腿,正是季青青。 她穿着件小孩儿的粉色衣裳,整个人又嫩又可爱,连苏拂苓都忍不住在季青青圆滚滚的小肉脸上揉捏了几把。 在季青青之后,季翠翠扶着蕊香也到了,以及季丽蓉和王蔓红等人。 “这新娘子圆润了不少呀,看来季家伙食开的真不错!” 即使已经成婚,季翠翠和蕊香也依然是小辈,一路走一路打招呼,也难免有人调笑着寒暄。 “姑娘嘛,”王蔓红在后面也笑,“就是要多吃些,吃好些,长结实一点才好看的。” “对对对,”也另有人点头附和,“珠圆玉润的多好看!” 队伍的最末端,一个熟悉的人影戴着顶小圆帽,杵着拐,走路拖着小半截腿,再一弓着背,看着比从前要矮了几分。 许易水抓紧了身边苏拂苓的手。 “怎么了?”苏拂苓看向许易水。 “没事。”对方却只低声道,一边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叮铃铃铃……”眼见着日晷快到正午了,外头忽然传来了铜铃铛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驾马的吁声。 这个时候会坐马车赶回来的应该就一个人——孟寒雁。 她每年都会如此。 果然,外面已经响起了打招呼的声音。 “孟书吏!” “孟书吏!” “梅姐,季姨……” 祠堂里的人越来越多,许易水将苏拂苓牵到了小辈们站的那一块儿地方,又比较靠边角落的位置: “拜龙神仪式,各家都要出力。” 许易水对苏拂苓道:“基本上每次大家负责的东西都不一样,我今年得游龙神,待会儿我要走的时候,提前告诉你,你就蕊香还有季婶她们一起,可以吗?” 她之前已经和蕊香她们打过招呼了。 “你要走?”苏拂苓紧紧抓住许易水的手。 “不远,”许易水道,“也在祠堂。” “只是要去前面抬龙神出来。” 周遭的气氛和场合都很肃穆,苏拂苓抿了抿唇,点了点头:“好。” 知晓她不安,许易水伸手捋了捋苏拂苓的头发。 感受到她的气息,苏拂苓稍微放松了一些。 祠堂是上河村修得最好的房子,通体都是青砖垒砌的,还是三进二出的院子。 一进大门,看见的便是祠堂排位,列祖列宗碑林成山,再往后二进便是扶桑井和枝繁叶茂的扶桑树,扶桑树后另外有几间停棺停灵和做香蜡纸钱之类的屋子,再然后便是可以出祠堂的后门。 扶桑树,扶桑井,碑林牌位以及青铜的香炉鼎,四点成线。 此时,所有人便是站在一进大门后的地坝里,李家娘子等四人将点燃的香发到每个人手里,一人三柱,不多不少。 季青青还有李二丫这些小孩儿,站在香炉鼎的边上,将黄纸钱撒开,堆叠起来成一座小山。 日晷的影子慢慢指向正午的刻度。 “当当当——” 伴随着孟寒雁撞动祠堂里的铜钟,今年夏满节的拜龙神仪式,便正式开始了。 “敬奉先祖,瞻仰九泉!” 村长鲁林还是早晨的那一身装扮,领头跪在最前方的蒲团之上。 “要跪拜。”许易水一手拿着香,一手扶着苏拂苓。 苏拂苓顿了顿,在许易水要问她的时候,才慢慢有了动作,弯了膝盖往下跪在地上。 她的身旁,许易水也跪了下去。 “香举至头顶。”许易水为苏拂苓讲解着动作。 最前方,鲁林也做着相同的动作: “……狸山圣地,五千年古柏参天绿,神州易水,九万里春潮动地来。上河屹立其间,望风以颂之;吾祖轩辕,人神供养,福泽广被,惠我八方,千秋万代,地久天长!” “肇始吾祖,降于煌明!” 女音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沉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拜!” 祭文念完后,所有人一同双手将香举过头顶,而后三拜身三叩首。 “起!” 除了鲁林的声音,便再无其他说话声了,黄澄澄的纸钱在燃烧着,漫天飘起絮状的香灰,大家站起身,依照顺序排着队,一个一个,将手里的香插入香炉鼎内。 祭祖后还需往里再进,到扶桑井和扶桑树边。 刘家那边的几人早早的便将扶桑树下的枯枝败叶收捡起来,堆在了一起。 众人就这么围成圈,绕着扶桑树和扶桑井,还有这个柴火堆。 “我要去了,”许易水晃了晃苏拂苓的手,将她交到蕊香手里,“帮我照顾一下,拜托了。” “知道的。”蕊香身边的王蔓红拉过苏拂苓,“你放心,半步都不会离开。” 今天可这么多人都在呢,包括那个死老赖头! 许易水和季翠翠都得去游龙神,还有村里好几个正值青壮年的小辈,进了后面停棺的房间。 龙神是一头纸扎出的巨龙,由小辈们举着关节的柱子,将整只龙撑起来。 “天清地灵,神明听祷!” 外头,鲁林还在唱词,一边摇晃着手里的铃铛:“今我诚心,祈请降临!” “请!龙神!” 伴随着鲁林的声音,房间门拉开,许易水举着龙头,敏捷地从屋子里跳出,其他人也紧随其后,跟着许易水,有节奏的晃动手里举着的杆子。 龙头有半个人身那么大,下面坠着一个脑袋大的圆形铁锅,许易水等人举着龙神绕着众人舞动,众人便拿火钳从燃烧的柴火堆里夹了扶桑枝的炭火丢进龙头的铁锅里。 轰的一声,铁锅里燃起火光。 “拜!龙神!” 鲁林指挥着大家躬身,而许易水则领着游龙神的几个人,举着龙神,往田间地头跑。 健硕的年轻人们,举着燃烧的巨龙,游走在绿稻瓜果之间,需要十足的体力,才能舞得灵动,走得迅速,又不踩伤谷物。 这是一项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情,而龙神身躯的灰烬会洒满整片土地,庇护风调雨顺,万物生灵。 许易水游完龙神后,已经有些力竭,季翠翠更是不行,已经坐在了地上。 两人都下意识往山坡上看去,村民们基本都在看她们游龙神,苏拂苓和蕊香也在那儿。 只是……许易水眯了眯眼,认出站在苏拂苓身侧的另一个人是孟寒雁。 两人似乎正在说话,还在笑。 村长的这位娘子有本事,所以大家是敬重的,但孟寒雁可并不是多么热心肠的人。 况且,许易水的目光落在了苏拂苓被挽着的手上,苏拂苓和孟书吏几时这般相熟了? 第53章 “我亲到你的脸了吗?” “在聊什么?” 许易水走上坡,声音刚传过去,就看见苏拂苓兀地将手腕兀地从孟寒雁的手里抽了出来。 第60章 孟书吏在上河村声誉颇高,苏拂苓这动作可以说不客气了。 但孟寒雁非但没有生气,许易水走上前时,发现对方脸上反而还带着笑容。 “没什么,和……”孟寒雁的声音顿了一下。 边上的苏拂苓身体一僵。 “小七,”孟寒雁脸上的笑意加深,“说你舞龙舞得很好。” “脚步错落,身姿辗转,眼神炯炯,发丝飞扬。” “有风云腾行之势呢。” 夸她呢? 许易水迟疑地躬了下身:“孟书吏过誉了。” “寒雁——” 孟寒雁笑着,正准备说什么,边上一道喊声传了过来。 在上河村,会这样称呼她的人只有一个。 ——鲁林。 孟寒雁表情淡了淡,转过身跟苏拂苓点了点头,而后才跟着鲁林离开。 “庄周梦蝶,恩赐是劫。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边走,还一边文绉绉的念白着什么,好像是诗。 听不懂。 “她走了?”大概是没听见动静,苏拂苓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又伸出手去。 “嗯,”许易水接住苏拂苓伸出来找人的手,“走了。” “饿了吗?” “还好,”苏拂苓另一只手摸了摸肚子,“不过,也可以吃点东西的。” 若不是语气雀跃,还以为她真是勉为其难呢。 许易水:“那可以先喝一碗五谷粥。” 张大娘子她们正在祠堂煮粥,用的就是今天早上村长特地找她们挨家挨户要来的五谷,又在祠堂敬过祖,拜过龙神,这样的粥饭,据说是带有祖宗之念神仙之能,总归是可以保佑平安,无病无灾之类的。 只是人多粥少,平分下来后,每个人也大概只有小半碗。 “好喝吗?” 许易水看着苏拂苓小口喝粥,白净的脸因为动作又鼓起一小团,跟汤圆似的。 “嗯嗯嗯。”苏拂苓只点头。 “不够还有。”许易水将自己那碗也递给了苏拂苓。 边上传来窸窸窣窣的笑,一抬头,就发现张大娘子和两个相熟的婶子站在锅边,正盯着她们笑。 “好喝吗?”张大娘子看向身边的婶子。 身边的婶子也是心领神会,一把抓起她的手,将边上的碗放进她手里:“不够还有。” 许易水:“……” 羞死人了啊啊啊!(收) “孟书吏,刚刚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五谷粥也只能垫垫肚子,祭典仪式最重要的环节已经结束了,后续的一些事情基本上就没什么需要她们这些小辈在场的了,许易水带着苏拂苓回了家。 已经是未时末申时初了。 翻了翻家里的吃食,许易水决定炒一个腊鱼来吃。 之前春汛,季翠翠的小姨王蔓青她们打了好多鱼,季翠翠也给许易水又送了些,吃不完怕坏了,许易水便将它们做成了腊鱼,放在梁上的竹笼里熏着,想吃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取下来。 蒜苗已经老得快枯萎了,过两天就可以挖嫩蒜出来,一些拿去放在泡菜坛子里,另一些便挂起来晒干,成为一年四季佐料的由来之一。 许易水扯了些蒜,将蒜头放起来,留下的蒜杆,外面老的剥开,摘出来的还能吃的嫩些的叶子,便能拿来炒腊鱼。 苏拂苓坐在灶边上,左手戴着许易水特地给她做的手套,慢悠悠地在架柴: “谁?” “孟书吏,孟寒雁。” 为了防腐,腊鱼外头裹了一层炒过的盐巴,盐巴里还加了些花椒桂皮八角之类的香辛料,再这一熏,许易水将它拎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炭黑鱼一条。 要先用刀将外层的烟黑和腌料刮一下,然后放在锅里用热水洗干净。 “她啊,”苏拂苓眨了眨眼睛,“就是在跟我讲你舞龙的事情。” “说去年你还在舞龙尾呢,没想到今年就能舞龙头了。” “也没说什么其他的了——” “啪——!”两个巴掌大的菜刀猛地剁下,许易水正在将洗干净的腊鱼砍成块儿。 没了表面的那层烟灰,腊鱼本身白嫩的肉在腌料、烟熏与时间的滋养下,已经变成了琥珀色。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 腊鱼有些耐嚼,炒腊鱼前,许易水先在锅里加了一点油,将腊鱼块儿倒进去酥了酥:“火要小一点。” “就是之前在蕊香家吧,”苏拂苓从灶膛里取出两根木柴,留下根半大不小的,“我们不是坐在一桌么。” “你忘了?” “这样啊。”许易水记起来了,当时似乎是说了几句话。 只是酥过的腊鱼,其实就已经非常好吃了。 许易水夹了一块儿只有大鱼刺几乎算是鱼骨头的鱼排肉给苏拂苓。 “对。”苏拂苓咬了一小口,腊鱼肉带着香酥,混着热气冒出来,弥留唇齿。 香迷糊了! “先前贾真对我出言不逊,还是孟书吏制止的呢。” “出言不逊?”许易水眉心一拧,“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也是在蕊香结婚的那天……”苏拂苓简单地将当时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 煎完鱼,锅底还剩下一点薄油,加入豌豆酱和生姜丝,翻炒一下,再加入蒜苗,然后加入酥好的腊鱼,随便扒拉几下,一道蒜苗炒腊鱼便做好了! 酥香里带着肉香,又有酱香和生姜的辛味将鱼肉的土腥味道以及烟熏的涩口感完全盖住,只是因为重盐,咸味儿多少会有些冲,但也正因如此,无论是配米饭还是粥,又或者是馒头,它都是绝佳的下饭菜! 许易水看着苏拂苓的脸,见她提起贾真时,神色自然无异,略微松了口气。 她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造成太严重的心理阴影,那边是最好的。 “你……”苏拂苓语气迟疑,“怎么老问我孟书吏的事情?” “许易水,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许易水:“?” “哎呀,可是孟书吏她是鲁村长的娘子呀。” “你怎么会这么想呀。” 对啊,她怎么会这么想。 许易水不太清楚苏拂苓为什么会这么说:“我没——” “你放心吧,”苏拂苓拉住了许易水的手,“我是许易水的娘子。” “我很清楚的~!” 许易水:“……” 呃……好像跟苏拂苓解释她没吃醋不太对,解释她吃醋了更是大错特错。 许易水其实还真的没有吃醋,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她只是觉得,当时看见的,孟寒雁说话的口型很奇怪。 总觉得,孟寒雁当时的那两个字,像是在喊……殿下。 可能是她敏感多心了吧。 就算孟寒雁真的知道了苏拂苓的身份,也不应该直接找失忆的苏拂苓求证啊,还是在拜龙神的这种大庭广众之下,山坡上那么多人呢。 “你想放花灯吗?”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苏拂苓:“花灯?” “对。” 放花灯也算是夏满节的习俗之一。 每年的夏满节,祠堂都会准备花纸,村里的年轻人,爱热闹些的,就可以去领,然后做成花灯,拿到易水河边放灯祈福。 农家的人靠天吃饭,因为见的多,所以从不会认为风调雨顺的良年是理所应当的,龙神游历完会回到河里,花灯也有提醒龙神,不要忘记约定的含义。 听起来是一件在村子里难得好玩儿的事情。 “我想!!!” 今日的月亮并不圆满,可月光却十分的明亮,银白撒照在易水河上,夜风一吹,便是波光粼粼的一片。 虫鸣鸟叫伴着熙熙攘攘的人声,上河村的确难得有这样娱乐性的活动,很多年轻人都来了,大家又彼此认识,于是互相打着招呼,又看着彼此挽着爱人,心照不宣地祝福着。 “来,”许易水常年在易水河边混迹,对这一片比谁都熟,带着苏拂苓,挑了个人不多,但却非常好的位置,“小心脚下。” 拉住苏拂苓的手,许易水让她往下蹲,又帮她稳住重心别蹲歪了。 而后,才牵着苏拂苓的指尖,往身前的水面上放了放。 “感觉到了吗?” 河水带着舒爽的凉意。 “这就是易水河。” “生养我的地方。” 无论是狸山,还是易水,乃至上河村,许易水都对它们有一种莫名的感情。 就好像这些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它们占据了她目前为止所有的人生,并且似乎还会长久地占据下去。 真奇怪。 明明这里也没有多好,山又陡峭又凶恶,水又宽阔也有急流时刻,土地也算不得多好多肥沃,甚至这里的人也没有多坏多好,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可她还是十分依恋这里的一切。 第61章 她也没有亲人可以向苏拂苓介绍了。 那边介绍生养她的山河吧。 “凉凉的,”苏拂苓的手晃悠着河水,“好像又有点暖暖的。” “暖?”许易水松开了苏拂苓的手,自己认真感受了一下。 “你触觉坏了?” “真的是暖的。”苏拂苓认真的说着,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狡黠,晃荡着河水的手忽然一挥! “不信你再感觉一下哈哈哈哈!!!” 被挥起的水花砸在许易水的脸上身上。 “胆儿肥了呀你,”许易水故作凶狠,一边开始卷袖子,“这就敢招我?” “就招你,就招你,就招你!” 苏拂苓一边说,一边覆水,两只手一起用了起来,笑得开怀! “哗啦——!”许易水也不是吃素的,两只手直接碰了水往苏拂苓脸上丢! “啊!” 苏拂苓还在笑呢,脸上忽然被水拍了一巴掌似得,不由缩了缩脖子:“嘶——好凉!” “许易水!你完蛋了!” “呀呀呀!我和你拼了!!!” 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能量,许易水把握着分寸,不由往后退了退。 “嗷!” 下一瞬,踩着鹅卵石,脚下一滑的苏拂苓直接和许易水撞了个满怀! 身下是坚硬的,有些冷的河床,身上确实个软乎乎的,还在因为刚才的打闹而呼吸不均,喘气声明显的姑娘。 “许易水。” 她在娇滴滴的喊她。 许易水转了转有些干涩的喉咙,发出一点闷音:“嗯。” 苏拂苓:“我们去放河灯吧!” 许易水:“嗯?!” “……这样就可以了吗?”苏拂苓任由许易水拉着自己的手,轻轻地将点着铜钱那么大一圆的蜡烛的花灯放入易水河。 这盏花灯是最常见的荷花样式,倒不是因为它格外好看,主要是许易水,只会做这一种…… “嗯,”许易水搅了搅水,利用水波,将花灯送得更远,“许愿吧。” “好!” 苏拂苓闭上眼,双手合十交握着放在胸前。 “你也许愿*了吗?” 许易水没回答,只是看着花灯飘远。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许过愿了。 “你许愿了吗?”可苏拂苓太执着了,不回答就会一直问。 “嗯。”许易水只好也闭上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我在许愿了。” 话音刚落的下一瞬。 脸颊的侧边多出了一个温凉的东西。 轻轻的,软软的,又暖暖的。 一触即离。 比苏拂苓的唇先到的,其实是她身上的味道。 那股明明有些冷,却又泛着丝丝缕缕甜意的梅香。 “我亲到你的脸了吗?” 偏生她还在问:“是你的脸吗?” “我亲到了吧。” 此时此刻,缺月之下。 许易水很想很想,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拉住,抱进怀里。 然后。 亲死她。 第54章 辣椒熟了 “阿娘阿母!你们快来看!” 忽然,边上传来了一个小女孩儿奶声奶气但又十分兴奋的声音。 “这里有两个阿姨在亲亲!” “她们跟你们一样不害臊耶!” 许易水:“……” 苏拂苓:“……” 被喊到的阿母阿娘:“……” 叫谁阿姨呢!黄毛丫头真没礼貌!!! “哎?”小孩儿惊声,“她们跑了!!!” 到底是年轻,脸皮薄,苏拂苓拉了拉许易水的衣角,许易水便扯着苏拂苓就赶紧溜走! 大概是跑得太快了,回到草棚里,两颗心都在胸膛里跳得咚咚响。 强烈的,难以忽视。 苏拂苓脸上带着懵懂的笑,可实际上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讨厌的小孩儿!!! 刚刚那么好的氛围,她难得想了这么好的一个办法去勾许易水! 都被那个黄毛丫头给破坏了! 不然的话许易水肯定亲她了!!! 有些机会,失去了是很难再创造出来的。 也不知道许易水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许易水在点油灯。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草棚里什么都看不清楚,若不是太熟悉自己的房子,只怕两人会被桌椅板凳绊得够呛。 “你……” 都说灯下看美人。 手里的油灯晃动,许易水视线落在苏拂苓身上后,忽然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 昏黄的光晕下,眼前的人有着一张朦胧又精致的脸,眉目清冷,一张小脸可能还没有她的手掌大,面若桃花带水,眸若灿烂星河。 大概是因为刚才的跑动,乌黑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了,细细碎碎的几缕贴在额前,衬得眉间早前点的那一粒朱砂,好似带了神性。 她就像是话本里所说的,翩若惊龙,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仙女,从书里走了出来。 事实上,苏拂苓本也是下凡,只是并非仙女,或许比仙女还要更贵。 她是殿下,是太女,是大夏未来的帝王。 许易水的目光向下,落在了蜜色柚子的小巧唇瓣之上。 就是它,方才在河边,胆大妄为。 粉润。 柔软。 温凉。 偏偏它的主人,只顶着一双灰白的眼和无辜的神情。 苏拂苓瞎了眼,又失了忆,如今全身心的依赖她,根本就不知道,人心能有多险恶。 她只需要稍稍放纵,就可以抱住苏拂苓,可以亲吻苏拂苓,可以品尝苏拂苓。 唾手可得,予取予求。 她可以,囚禁皇帝! 对于寻常人而言,在寻常的时刻,这简直想都不敢想。 可是,许易水从来都胆大妄为。 高高在上的,锦衣玉食的,整个大夏未来的王,现在就在她的草棚里。 是她的妻子。 这样想着,随着念头一起翻涌而起的诡异爽感,快要将许易水淹没了。 禁锢一位帝王,私有一位帝王!!! 许易水闭了闭眼,尝试压下那些让人心惊的情绪和念头。 那很坏了。 再给彼此一点时间吧。 衙役一直说没有人来找,她也不知道自己面对这样的苏拂苓,还能忍耐多久妄念。 或许,她应该给自己定一个期限? 端午? 中秋? ……等房子修好吧? 若是要尽量省钱,自己去挖泥和土,用磨具敲土砖胚,还得晾晒,慢慢弄出来,怎么也得秋天了。 秋天也是个好时节。 秋收冬藏,秋天是结果的季节。 如果到时候,还是没有人来找,她就把苏拂苓,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许易水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被灯光找出阴影,盖在眼前,也挡住了一个人被映射在眼中的,心里的野兽。 其实,是有些吓人的。 没亲到嘴儿。 对方也没个表示。 苏拂苓又没滋没味儿地过了个晚上。 好在今天的运动量多了好些,所以她也没有疑惑和恼太久,很快就去找上了周女,做上了美梦。 …… 发灰的浓云挤压着天穹,沉沉的好似要坠下来,阴雨天,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了一片阴郁的氛围里,旁边层层叠叠的狸山,乍一看也成了要吃人的妖怪黑影。 河里的鱼在这样的天气最容易闷得慌,偶尔一团黑,贴到水面上,探出头来无聊地吐两个水泡。 啪嗒,水泡破开。 只有贴地的那些被人精心呵护和圈养的庄稼,一片青翠,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瞅了瞅天色,许易水多挑了几担水存在家里的水缸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但到底还没落下来,赶紧又拿了菜篮子去地里摘菜。 先前种的四季豆已经长出了第一茬,正是吃嫩豆荚的时候,煎炒煮炸蒸都是佳品,不过许易水准备把它拿来炒了焖饭。 她们这一片其实都习惯把四季豆叫刀刀,因为最开始司农司让她们种的时候,只说是个新品种的豆,也没说是什么,于是就有大聪明看这个豆长出来的形状像一把大刀,就管它叫刀豆。 刀字和豆字声音又很像。 喊着喊着,就从刀豆,变成了刀刀儿。 后头又有了八月刀豆,那玩意儿的豆荚比刀刀长得还要像大刀一些。 还可以再炒一个藤藤菜,苏拂苓爱吃这个。 是不是得再弄个什么菜来煮汤…… “老许!” 许易水正在思考,到底是找一个嫩南瓜来煮汤,还是用黄瓜煮汤,又或者做个去火的苦瓜汤,就听见坡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褐绿色的身影从坡上的刀刀藤里面钻出来,不是季翠翠还能有谁。 第62章 一边冲她挥手,一边手里还提了个大菜篮子,也是在摘刀刀,看着已经装得冒头了。 季家人多,做菜分量是得多一些:“你来摘菜啊?” “我来逛路。”许易水一边伸手摘刀刀,一边玩笑道。 毕竟这么明显的事情,季翠翠还问,说白了就是没过心和用脑子,想到什么话就直接话赶话了。 “……”季翠翠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个有点憨傻的笑,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上个问题有些太不走心了。 但是,这也不是许易水这么回答的理由啊! 于是季翠翠又笑:“那你这逛路逛得有点儿歪哦,田坎不踩踩田坝,地都要被你踩平了。” 许易水:“……” 懒得跟她扯犊子了。 “蕊香最近怎么样?” “还好吗?” “还可以吧,”季翠翠点了点头,“就是吃啥吐啥。” 许易水:“……” “你管这叫还可以?” “我娘说是孕吐,”季翠翠也懊恼,“也找不到什么解决办法,只能等时间过了。” “多做点她喜欢吃的,”许易水道,“家里有的尽量做,没有的话说一声,让贺货娘或者张大娘子帮忙带一下,都成的。” “知道的知道的。”季翠翠猛猛点头,又举起篮子里的巴掌长的黄瓜,“也不知道她以前是怎么吃的,说想吃糖拌黄瓜。” “这吃法可真新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黄瓜一般都是做成咸口的,在季翠翠看来,用糖拌实属暴殄天物了。 “哎对了!”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季翠翠整个人兴奋起来,“你等我一下!” “我回去拿个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哈!千万别走!” 许易水从比人还高的刀刀地里探出头:“什么东西?” 只是她刚问出来,季翠翠就已经抱着菜篮子往家里跑远了。 没太放在心上,许易水专心地摘刀刀。 她已经决定好了,煮苦瓜汤。 这两天苏拂苓睡觉老有些不踏实,翻来覆去的,可能有些上火。 主要也是她自己,听着对方翻来覆去就罢了,一张床上,到底还是挨得太近了,那股梅香也跟着天气的原因暖了起来,直往她鼻子里钻。 按理说这么久了,她也应该习惯了才对。 可她还是总能闻见,总能觉得…… 总之,上火这个事情,可能也许大概,也是会传染的。 喝点苦瓜汤吧。 去火。 “老许!”季翠翠不愧是属兔的,跑得相当快,很快就又来了。 这回没在坡上,而是直接堵到了许易水菜地的田坎上。 右手拿着一个大竹筒,左手拿着一个小布袋子:“这个给你。” 季翠翠左右张望着看了看,压低声音。 “这是什么?”许易水看向竹筒,没伸手接。 “蜂蜜!”季翠翠道,“过滤好了的。” 野生的蜂蜜采摘下来之后,里面沾着许多的蜜蜂,还有一些树枝之类的,蜂蜜又非常的黏糊,需要完全将蜂巢给捣碎,然后放在专门的密织竹筲箕过滤,短则一两天,长则两三天滴漏,才能完全滤干净。 若是想卖上更好的价格,还可以再炼制一番,不过季家事忙,没有花那个功夫,只是最纯粹的直接卖蜜。 “那谢谢了。”蜂蜜是好东西,许易水没推拒,直接接了过来。 泡水甜滋滋的,苏拂苓肯定爱喝。 见许易水接了竹筒,季翠翠又将手里的袋子往许易水身上塞:“还有这个。” “这个我不要。”许易水直接扭腰躲了过去。 这个大小这个形状这个声音,都不用拆开看,就知道里头是钱。 “你别嫌少。” 季翠翠拉住许易水:“这回虽然惊险,但也确实收获颇丰,光滤出来的蜜就有九十六斤。” “除去些自留的和送人的,剩下的八十斤,我阿母找了个镇上的人介绍卖去了县城的富户家里,十八文一斤,全给收了。” “那富户还阔气,多给了六十文,一共卖了一两五百钱。” “这里,是五百钱。” “我不能收,”许易水赶忙摆手,“你留着给蕊香和季嘤嘤。” “这蜜是你和丽蓉婶豁出命去采的。” 蜂窝也是季家人的,她这一拿就拿三分之一,受之有愧。 “那不也还是你救的命,”季翠翠是一定要给的,“季嘤嘤还是个胚胎呢。” “她的钱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还有好几年能攒呢。” “你不得修房。” 季翠翠一下抓住了许易水的命脉:“泥巴墙到底不够结实。” “这钱你拿着,去买些青砖,屋里头的隔墙不说,咱屋外墙用砖垒,住着也踏实放心些。” “你说是不。” 许易水:“……” 季翠翠将钱袋子拍在许易水的手掌心:“拿着,好好修个房子!” “……谢谢。” “谢啥,”季翠翠笑了,“你要实在想谢,我看你那辣椒长挺好,还有红的,怪好看嘞。” “不然让我摘两个回去,也给蕊香尝尝?” “说起来你吃过吗?这辣椒什么味儿啊?” “好吃吗?” 辣椒熟了? 许易水摇了摇头:“还没……” “那成!”季翠翠一巴掌拍上了许易水的肩,“正巧,今天就摘点儿回去做来吃!” “咱也赶个潮流,吃点儿稀罕!” 第55章 “你还懂渔网?” 许易水看着菜篮子里一指长的,红彤彤的辣椒,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辣椒的红色不仅亮眼好看,落在许易水的眼里,还有些,有毒。 和季翠翠分开,许易水犹豫着今天的午饭,离草棚越近,隐约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情绪似乎还有些激动。 许易水赶忙加快脚步! “是吗?还能这样?!!!” 女人穿着件深青色的春衫,衣袖和裤腿都捞得有些高,露出深麦色的肌肤,在冲着苏拂苓一边比划,一边说着什么。 正是季翠翠的小姨,王蔓青。 许易水:“王姨!” 听到声音,王蔓青转过头:“易水回来了!” 这一动,左手里拎着的竹篓还稀稀拉拉的滴下些水来,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刚打了鱼,给你们拿了点儿过来!” 王蔓青的声音爽利。 但是因为没有什么比较近的亲戚关系,加上虽然是一个村的,但住得也并不是太近,所以平时王蔓青打了鱼之后,都是不会给许易水也送的。 大多数情况下,是王蔓青给王蔓红拿了很多鱼之后,季翠翠想着她,便会给她拎两条过来。 除开过年前的这种大日子不算,这还是王蔓青第一次亲自来给许易水家送鱼。 很快的,许易水也知道了原因,王蔓青一边将鱼篓递给许易水,一边看向苏拂苓:“还得多亏了上次小七给我说的渔网的事情。” “这回才能抓着这么些活鱼。” “你赶紧拿进屋,放水里养着,新鲜!” “渔网?”许易水疑惑,“什么渔网?” “就上次,”王蔓青道,“小七跟我说,棉线网浸了猪血能防腐,我试了一下,还真是!” 本来王蔓青是没把苏七的话放在心上的,只是刚好,家里阿母阿娘把棉线网拿出来在晒,又在补漏洞,一边心疼,一边嘀咕。 王蔓青就想起了苏七说的浸猪血能防腐。 反正这网也这个样子了,不如就试一试,不行就丢了,放在那儿不用也是占地方。 没想到,浸了猪血的棉线网,坠水的速度变快了不少,还真的没有之前那么容易烂掉了! “比胶丝网好用嘞!”结实些!鱼还能活!” 王蔓青声音轻快。 “这样吗?”许易水的视线落在苏拂苓身上,看着她灰白的眼和沉静的侧脸,心里的不安感顿时翻涌了上来。 “快快快,”王蔓青晃了晃手里的竹篓,“把鱼提进去先!” “这多不好意思,”许易水推辞,“举手之劳而已,鱼就不用了。” “说什么屁话呢!”王蔓青吓唬道,“赶紧的!” 本身这么远送到屋门口来,那就是有备而来,没打算让她推辞的,许易水也清楚,所以只是礼貌性的走个过场:“那……行行行。” 许易水接了鱼:“谢谢王姨了!” “说这些!”王蔓青摆手。 手下这鱼,渔网的那个法子的人情,也就平了。 皆大欢喜。 “那成,”王蔓青松了口气,“那你们忙,我先走了。” “留着吃午饭嘛。”许易水下意识跟了一句。 “不了不了,”王蔓青脚下的步子更快了,“我家里煮好了的,走了走了!” 第63章 “你们好好吃哈,这鱼新鲜!” “好好吃!” 一边说,脚下步伐迅速,王蔓青的声音越来越远。 “噗——”苏拂苓在笑。 “笑什么?”许易水看了看竹篓里的鱼,有大有小,品相确实都还不错。 王蔓青送得很真诚。 “笑你,”苏拂苓道,“你明明没打算留王姨吃饭。” “怎么张嘴就来呢?” “是王姨没打算留下吃饭,”许易水纠正道,“她要是真留下我也没有意见,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 只能说,这一套拉扯话术,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东西了。 小时候去邻居家玩儿,天色晚了时间差不多了,邻居就会喊她留下吃饭,然后她就知道,该回自己家了。 这也算是一种约定俗成吧。 毕竟你也不可能直接对别人说:“嘿,你是不是该滚回家去了。” 许易水将竹篓拎进草棚里,用最大的木盆加了水,然后将鱼都倒了进去。 “你还懂渔网?” 一边问,许易水还要一边在木盆上盖上竹筛,防止鱼被野猫钻进来给偷吃了。 “我也不知道。” 苏拂苓摇头,脸上还是熟悉的茫然:“就之前你和季翠翠她们不是进山采蜜去了么。” “我在她们家,和蕊香一起吃饭来着。” “王姨打了鱼送过来,抱怨了几句绞丝网打的鱼容易死。” “又说棉线网好用一点,但容易烂。” “我脑子里忽然就想起来,棉线网泡猪血或者桐油什么的,可以防腐。” “今天中午吃鱼吗?”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渔网平滑地过度到中午吃什么的。 “没掐配菜,”许易水摇了摇头,“你喜欢吃茄子吗?” “嗯……”苏拂苓思考了一下,“还行吧,你做的我都喜欢吃。” 许易水了然,那就是不怎么喜欢吃。 那这个辣椒,就拿来炒茄子吧! 她喜欢吃茄子。 那个菜贩子怎么说的来着……? 【“您炒菜的时候只需要放上这么一两个,就拿它当生姜大蒜,提提味道,就可以。”】 当生姜大蒜是吧? 炒茄子的话,生姜大蒜要切成末,那这个辣椒待会儿就一起切成末好了。 不过今天的重头戏不在茄子,而在于刀刀焖饭。 每年,每一个菜的第一茬,许易水总会十分认真的规划出一个她心里认为的,这个菜最好吃的做法。 也算是,一种仪式感吧。 “腊肉?!” 苏拂苓耸了耸鼻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有腊肉吃哎!” 这话说得有些激动,许易水轻笑:“我少了你肉吃?” 这……倒也没有,腊肠、蒸蛋还有各种鱼什么的,许易水没亏着苏拂苓。 但也是隔三差五吃上那么一回,没有到天天有的地步。 苏拂苓舔了舔唇:“我馋嘛!” 十分理直气壮。 洗干净的刀刀掐头去尾,牵扯掉豆荚的茎,大抵是因为足够嫩,所以茎并不多。 杂米饭已经沥好了,锅里剩下的米汤都舀出来,然后将锅洗洗干净。 眼见着锅底开始冒青烟,便加入一点豆油,再来一点猪油,姜蒜片,然后是切成小丁的腊肉,翻扮几下,满屋飘香。 许易水还会加小半勺的豌豆酱,这才倒入刀刀。 刚下锅的刀刀还有些发白,热气上来后,就会变得翠绿,这个时候就要将它们翻拌均匀,让每一根刀刀都尽量受到热锅热油的洗礼,再加入些盐等佐料调个味。 这样炒过的腊肉和刀刀捞出来,放到后头的顶罐里,再将沥好的杂粮饭直接盖在上面,捂上锅盖,就可以开焖了! 前面留出来的主锅,许易水加了水,洗过的苦瓜去瓤,切成块儿,丢进锅里。 想了想,许易水架上蒸笼,将切了滚刀块儿的茄子也直接上锅蒸。 茄子吸油,许易水喜欢在炒之前先蒸一下再炒,这样做出来的茄子,十分烂糊,搭配上她炒菜时经常放的生姜末蒜末还有豌豆酱,盐,再额外加一点点的糖和一勺醋,酸甜咸香口,素材里顶顶下饭的利器! 再把苏拂苓爱吃的藤藤菜炒好,顶罐里的刀刀焖饭也熟了。 苏拂苓已经自觉地坐到了餐桌边上,甚至还拿好了两双筷子摆上。 显然是等不及了。 满屋都是腊肉的混合着淡淡烟熏的油香气,有了刀刀的加入,还变得清新了不少! 闻着味道就知道,一定又是非常非常好吃的一顿饭! 许易水揭开顶罐盖子,原本就已经四溢的香气这会儿更是不加掩饰,焖饭最下面的一层已经有了些焦黄的锅巴,就连垫在最下面的刀刀也是焦黄的,吃起来会有一种烤蔬菜的焦香厚实感,而中间的米饭和刀刀又是嫩软的,所有的一切,都混合上了腊肉霸道的脂肪香气。 香而不油,咸而不腻。 苏拂苓常用的竹碗被盛入了满满的一大碗焖饭,许易水又给她夹了一大半的藤藤菜放在碗面上,又另外舀了一碗苦瓜汤。 刀刀。 好吃! 腊肉。 好吃! 杂米饭。 好吃! 藤藤菜。 好吃! 苦瓜汤。 “yue——” 苏拂苓半张脸皱了一张半:“这是什么东西?” “苦瓜汤。”许易水也没想到她反应会这么大,默默端起了自己手边的苦瓜汤喝了一口。 嗯……还行,的吧…… 味道确实挺一般的,但胜在对人身体好。 “多喝一点,”许易水道,“去火。” 犹豫着,苏拂苓决定再给它一个机会,毕竟这是食物,食物值得。 嘴放在竹碗便,这回鼻子终于清醒的从旁边碗里散发出的饭香气息里捕捉到了点什么,然后,这股清苦的味道就开始无限放大。 狠下心再喝了一口。 苏拂苓艰难咽下。 “……” 怎么说呢,如果说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苦瓜汤,是忽然有螃蟹夹住了自己的舌头的话,那么细品苦瓜汤,就是有一群怀孕的母螃蟹夹住你的舌头在生小螃蟹。 又痛,还有股毛骨悚然的味道在你的嘴巴里乱窜,一边苦出了七窍,一边还要往里的喉咙里钻。 嘎,嘎—— 苏拂苓轻手轻脚地,右手吃饭,左手悄悄将苦瓜汤推远。 “啪。” 许易水又给她端回到了面前:“别噎着了。” “呃……不是有米汤吗?”苏拂苓想起来,“我可以喝米汤!” “那个留着晚上煮疙瘩汤吃。”许易水将苏拂苓的右手捏住,放在苦瓜汤的碗上,“习惯了就好。” “去火。” 苏拂苓:_(:3ゝ∠)_ “说起来,”耸着鼻子,苏拂苓嗅嗅,“我好像还闻到了一股呛呛的味道。” “但是碗里的菜我都吃了个遍,也没吃到那个味道。” 嗅嗅:“你给自己开小灶了?” 茄子里放了辣椒,许易水没给苏拂苓盛。 “茄子呢?”嗅嗅,苏拂苓又在碗里扒拉了几下,筷子放进嘴里,“我怎么没有茄子?” 苏拂苓嘟起脸:“我没有茄子!” “……”许易水闭了闭眼又睁开,“你不是不爱吃茄子么。” “我不爱吃是一回事,你不给我吃的话,可又是另一回事了!”苏拂苓语气严肃! 许易水:“……” “吃。” 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苏拂苓,许易水兀地恶从心底起,给苏拂苓夹了满满一筷子的炒了辣椒的茄子。 “你吃。” 第56章 我该拿你怎么办…… “好吃的哎!” 苏拂苓灰白的眼睛水汪汪的,语气雀跃:“我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茄子!” “许易水,你好厉害啊!” 许易水:“……” 那辣椒入口有些辛,和生姜的味道很像,但又比生姜直接,没有涩味,而是更呛更直,吃过舌头会有点灼烧感。 这真的不是有毒吗? “喝汤。”劲头冷却下来,许易水看着苏拂苓碗里的茄子,又莫名有了些悔意,只能将苦瓜汤又推了推。 “可以不喝吗?”苏拂苓撇着嘴。 “不可以。” …… 天气越来越暖和,苏拂苓多了个睡午觉的习惯,许易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出了门。 水汽从厚实的土地里扑出来,天地,狸山易水,全都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雨中。 没有伞,也没带斗笠,许易水此行的目的地并不远,就在旁边的祠堂。 只一会儿,雨势就慢慢大了起来,翘起的房檐边儿上开始挂下水珠来。 远山不必提,就连近林也模糊起来,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第64章 “你还算在那儿站多久?” 下雨天,祝玛没办法晾晒药材,但有些草药如果不处理的话,就很容易发霉,发霉了的草药可能就会从药变成毒了,于是,祝玛打起了火笼的主意。 正忙着呢,一转头就看见旁边的房檐下站着个人。 哦,站着就站着吧。 祝玛心想着。 一边继续用火来烘烤自己的草药。 但外面这个人也站了太久了。 这种感觉很怪,不同于从前在城市里或者什么,到处都可能会有人躲雨,这个时间点,隔壁就是草棚,许易水这个人,到这个地方来,摆明了就是来找她的。 一开始的放空可能是在措辞,但现在还没进来,措辞也措太久了吧? 不得不说,祝玛有点儿好奇许易水到底是找她什么事情了。 能这么纠结半天。 许易水也确实纠结。 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找谁说,又能怎么说。 苏拂苓身上背着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苏拂苓好像不太对劲,还有辣椒的事情。 理性与感性,疑惑与内疚,种种情绪全在许易水的脑海里交织着。 莫名的,她就来了祝玛这里。 到了之后,又不知道要问些什么和说些什么。 噼啪的雨打在翠绿的树上,田坎上,林地里,世界也循规蹈矩起来,似乎变得格外宁静而深远。 “祝玛,”许易水走进屋子,不忘将半掩的房门完全拉开,让祝玛看见外面的天气,“你会预言吗?” “……”不是,为什么老问她这个问题? 祝玛斜眼:“你会?” “不,”许易水摇了摇头,“你会。” 祝玛:“?” 祝玛:“有病?” 倒好的水祝玛都不想递过去了,干脆自己喝了起来:“烧个蛋吗?” 视线落在火笼之上,许易水看见了上面烘烤着的某种草药。 “也可以。”许易水道,“你烧个蛋,然后预言今年雨水多。” “有洪灾。” “噗——”刚喝到嘴里的水一下子喷了出来,祝玛转过头看向许易水,“你怎么知道的?” 许易水揉了揉额头,说出了自己都觉得很扯的话:“我会预言。” 祝玛:“……” “呵呵,”祝玛表情平静,眼神里却闪着笑,“真巧呢。” “你和你娘子说的话很像。” 许易水皱眉:“什么很像?” “你娘子也说她会预言。” 祝玛眯了眯眼: “还说今年是鼠年,多瘟病灾祸,让我祈求少些雨水。” “那你怎么说的?”许易水垂下眼眸,摩挲着手指上做农活留下的茧痕。 这是重点吗? “我能怎么说,”祝玛擦了擦嘴,“祈求风调雨顺,那是你们拜龙神的时候要做的事情。” “我是个巫医,”祝玛将医字着重强调,“医明白吗?” 许易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沙沙的,泛着哑: “你不想,做神巫吗?” …… 昨天晚上炕了好些麦糠饼,今天一大早,许易水就煮了一大锅杂米粥,盛到了灶台后面的顶罐里。 难得晴天,许易水准备去夯地基和挖沟渠,还有茅房的茅坑,这些都是很重的体力活,她估计得从早忙到晚,差不多要三五天才能弄完,自己吃饭都顾不上,更别说回家给苏拂苓做饭了。 当然,也饿不着苏拂苓。 小菜是腌黄瓜,又炒了藤藤菜和苦瓜,大锅加水,再放上蒸笼,早饭的那一份吃过后,将没动的那些菜都放进了蒸笼里。 苏拂苓中午的时候,只需要烧火把饭菜热一热,自己便能直接吃了。 拿了两块儿麦糠饼,又拎了一竹筒水,许易水去了山腰的宅基地。 排水沟提前就要规划好,村长就懂这个,昨天下午拉线特地给她用草木灰把位置都画好了,她照着挖便是。 山腰的土,往下两锄头便是石块儿了,幸好不是那种十分坚硬的石头,而是红色的泡沙石,比较好挖,但多少也是石头,还是有些震手的。 至于那些可疑的,让人心乱如麻的东西,许易水暂时还没有理清楚。 她不会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的人吧? 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她不敢问苏拂苓为什么会知道洪水的事情。 也默认了在苏拂苓说想吃辣椒炒的菜时,给她做了。 举棋不定。 左右为难。 进退维谷。 “啪——!” 一个失神,手里的锄头落下时微微偏斜,撞在泡沙石偶尔的干燥坚硬部分,一下子震得许易水左手麻了小半截。 只好赶紧松开锄把,往边上甩了甩手,试图缓解刚刚那一瞬间手抽筋。 这一抬头,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影子已经被完全踩到了脚下,只剩下了一个小黑圆点。 正午了。 “咕噜噜噜噜……”原本还没什么实感,可是肚子却不争气地冒出些声响。 “许易水……” 她好像幻听了,好像听见了苏拂苓的声音。 许易水从挖了四分之一,半腰高的茅坑里爬出去。 “许易水!” 不是幻听,真的是苏拂苓! 女子穿着身天青色的衣服,还带着隐约的梅花纹样,走动间清丽脱俗。 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簪子挽着,堪堪固定住,右手提着个菜篮子,左手捏着深绿色的竹棍,噼噼啪啪地敲着地面,就这么一边试探,一边逡巡地朝她走了过来。 路上还有刚做完农活,把稻田里抢营养的稗子给扯了的,准备回家吃午饭的同村村民,听到声音,便立马转过了头看了过来,十分稀奇: “许易水!” “你的瞎子媳妇儿给你送饭来了!!!” “这感情好啊!快别啃你那麦糠饼了!” “你怎么来了?”许易水没来得及搭理村民,只赶紧跑上前扶住苏拂苓。 “小心脚下,这边有点儿乱。 修房子的地方,又是坑坑洼洼的乱石与地面,又是半自己,半人情,半买来的横七竖八的木材,就算是眼睛能看见的人,不小心被绊到了,也得摔个大马趴。 “给你送饭啊。”苏拂苓晃了晃手里的菜篮子,“不明显吗?” “你就吃那点儿麦糠饼怎么行,”苏拂苓嘟囔着嘴,“锅里你煮了那么多杂粮粥,我就想着也给你盛一碗过来。” “另外还拿碗装了黄瓜、藤藤菜和苦瓜那些,你看看。” “赶紧吃,还热着呢。” 一边说,苏拂苓将菜篮子往许易水手里噻。 “真的是送饭啊!”村民从两人边上路过,“多好,这下许易水也能知道有媳妇儿是什么感觉了。” “嘘寒问暖,知冷知热,这才叫过日子。” “你说是吧?” 村民调侃着,笑得揶揄。 “是挺好的,稗子老比谷苗长得高。” “还行,不热。” “啊?对对对。” 许易水胡乱的应付了她几句,没什么缘由的话,颇有些已读乱回的意思。 因为她的心和思绪,都被另一个人,另一件事填满了。 苏拂苓只在边上笑,整个人鲜活得让人移不开眼。 就这么看着许易水,灰白的眼眸好似都有了焦点,且,落在她的身上。 许易水的视线扫过苏拂苓的眉眼,笔尖,脸颊与粉唇。 近乎*贪婪。 夏风轻轻吹过她有些微微凌乱的发丝,却只是给她更增添了几分妩媚。 许易水挪步,靠近苏拂苓,微微躬身,抬起手伸向她的后脑勺。 挖土坑流了些汗,又被晒着,让这个人身上的那股稻香味儿多了些侵略性。 “别动。” 苏拂苓正有些犹豫,就听见了许易水的低喃,猛地顿住身形。 太阳灿烂的高悬在头顶,因为靠得过于近,许易水身上的阴影已经落在了她身上。 苏拂苓的一颗心都乱成了响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眼睛不舒服?” 带着薄茧的手指落在了后脑勺,出乎意外的轻柔,没有久留也没有力道,只是夹了不知何时到了头发上的侧柏叶,丢在地上。 挑了头上的枝丫,许易水退了退,便看见了苏拂苓闭着的眼,赶忙关切地问道。 苏拂苓:“……” “太阳太刺眼了。”再度重重的闭眼,苏拂苓为自己刚才以为许易水是要亲她的妄念而感到尴尬。 想多了。 这就是个没有丝毫不动情调的榆木脑袋!!! “你快吃饭吧。” “待会儿凉了。” 谢谢,心也凉了。 许易水微微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苏拂苓的语气好像沉重了几分。 第65章 像是有些不开心。 但她很开心。 开心到又酸又甜。 苏拂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会在我忙碌做工干活的时候,来给我送饭了。 苏拂苓。 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57章 “多谢施主。” 修房子光前期准备,就需要挖地基,夯地面,还要规整木头、石板、青砖已经泥沙稻草那些建材等等。 是一件很耗费精力和时间,以及钱财的事情,要一步一步慢慢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苏拂苓觉得许易水有些急躁。 太急躁了。 她知道许易水一直心心念念,很想修房子,现在终于开始准备了,难免会有些激动。 但,天还没亮就去了宅基地,月亮挂到头顶了还没回草棚,下雨打雷都还要去刨木材平石板,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你今天不许去了……!” 迷蒙之中,睡得不太安稳的苏拂苓听见了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喃喃着。 天边忽得轰隆一声炸雷,让苏拂苓清醒了大半! 身旁的人正在穿衣服,苏拂苓一把拉住许易水的手:“你还要去宅基地?!” “……是准备去的。” 许易水话音刚落,天边又是一声闷雷! “不准去!”苏拂苓立马将人拽紧,“打着雷呢!” “还有闪电!” “你听过天打雷劈吗?” “是真的会劈死人的!!!” 房子本来就是给人住的,好的房子也是给人享受的,人都没了的话,有个房子又能怎么样呢? 许易水倒也没有那么不知轻重,只是这几天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下意识醒了穿衣服,但彻底清醒过来后,听见在打雷,也没打算出门了。 “轰隆……”雷声像是蓄力的密集鼓点,由远及近。 “啪——!”而后忽得炸开来! 门外的天地忽得一亮,光从草棚遮不住的缝隙里钻进来,照得屋子里都一白。 苏拂苓的脸色也是一白,浑身一僵,而后像一只被惊吓了的兔子,猛地一蹿,直接扑向了许易水的怀里! “怎么了?”许易水赶忙搂住人。 小小的一团人,也不说话,只颤抖着往她怀里钻,瑟缩着,又把她的衣襟拉得很紧。 “你……”听着雷声一动,苏拂苓一缩,许易水明白了过来,“怕打雷?” 一只手环住苏拂苓的腰身,另一只手绕过后脑勺,将她的两只耳朵都捂住。 许易水的下巴轻轻搁在苏拂苓的头顶上,一蹭一蹭,哄着:“不怕不怕。” “我在。” 这是一个完全包裹的,十分安全的姿势。 太阳暴晒下的稻田里,长出了红艳的寒梅,气息纠缠,不分你我。 腰上的手一直在轻拍着,许易水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安抚被吓到的苏拂苓身上。 也就没看见某人半垂着的脸上的狡黠,更看不见被挡住的灰白眼眸里的贪婪。 一声声的雷,像是助力苏拂苓的鼓点,督促却也帮助她,将自己塞进许易水的怀里,索取着她身上带给人的温暖。 这样想着,苏拂苓攥得更用力了,拱了拱,好似要把自己融入许易水的骨血里。 “嘶……”有些混乱的草棚里忽然想起一声吸气声,压抑的,又带着哑。 苏拂苓忍不住弯了弯眉眼,而后,加大力度继续拱着身前的人。 “嗯。”这回是闷哼声。 就在苏拂苓心里有些小得意的时候,环抱着她的手忽然松开了,按住了她的肩膀。 然后,她听见许易水说:“你压着我……” 许易水十分犹豫的,又艰难地措辞:“……咪咪了……” 苏拂苓:“?” “什么咪咪?”苏拂苓还没反应过来,“有猫吗?” 许易水:“……” “胸。” …… 大柴锅里,是半青半红的几段辣椒节子,在油里滋滋作响,空气中满是霸道的呛人刺鼻气味。 “咳,咳咳——”一旁烧火的苏拂苓也是被呛得直咳嗽。 许易水叹了口气,赶忙将切好的嫩南瓜片倒进锅里翻炒。 有了其他菜的加入,辣椒的味道顿时收敛了不少。 大概是全裹到菜上去了吧。 苏拂苓很喜欢吃加了这个辣椒的菜,很喜欢吃这个味道。 即使是在许易水忍不住跟苏拂苓讲了,这个辣椒吃了有些容易上火,对人身体不好,但当下一次她询问苏拂苓想吃什么菜的时候,苏拂苓还是会说辣椒炒某某。 比如这道辣椒炒嫩南瓜片,就是苏拂苓强烈要求吃的。 她也没办法直接告诉苏拂苓,这对你眼睛不好。 知道辣椒对她眼睛不好,那她为什么会特地花费大价钱买这种上河村从没有出现过的菜回来种呢? 如果苏拂苓这么问起她,许易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 总不能告诉苏拂苓,自己对她的……那些阴暗恶念。 就是这样的,苏拂苓总是顶着那张天真无害的脸,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完美的钻进某些她为她设置的陷阱里,开开心心,乐在其中。 只留知道那些不对劲的她独自煎熬,时时叩问内心。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呼——”许易水微微叹出一口气,而后拿起旁边洗好的苦瓜。 除了多做一点苦瓜,她暂时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嗅嗅,苏拂苓闻到了,顿时脸皱成了一团:“怎么又有苦瓜……” “啊啊啊,我不想要苦瓜,苦瓜不好吃tat” “辣椒上火,”许易水无视苏拂苓的撒娇,“苦瓜正好去火。” 想到苦瓜难以下咽,却要被许易水强行投喂,苏拂苓怒:“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辣椒炒苦瓜算了?!” 这本来只是苏拂苓的一句带着撒娇和抱怨的气话。 谁知,许易水眼睛一亮:“好主意!” 苏拂苓:“……” 夏风一熏,所有的树啊草啊菜啊的,都沉了下来,疯狂生长着,叶片绿得极深,显示着它们的茁壮,积蓄着以后的果实。 今日的天色也不怎么好,阴沉沉的,倒是没有下雨。 正是正午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飘起饭菜的香气,弯弯绕绕的田坎上,一个人影远远地沿着田坎走着。 “喝水吗?” 苦瓜也拿来炒了,所以没有苦瓜汤了,苏拂苓主动站起身,摩挲着去舀了两碗米汤,然后往里面兑了点蜂蜜。 这蜂蜜是季翠翠家给的,天然过滤后的野蜂蜜,十分的粘稠,只要一小勺,便能甜到人的心里去。 “你尝尝,”苏拂苓先将给许易水兑的那碗地给了她,“我上午兑了一点水喝,可甜了!” 饭菜确实有点噎,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拂苓这么爱吃辣椒,她吃着嘴里都有一点火烧火燎的感觉,于是看着苏拂苓递过来的碗,许易水接了过来,喝了一大口。 “甜不甜?”苏拂苓笑着,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似得。 “嗯。”许易水点头,又喝了一口。 真奇怪。 从前季翠翠家的蜂蜜她也是喝过的,甚至都直接吃过蜂巢,但今天的蜂蜜水,好像格外的甜。 “那你多喝点。”苏拂苓一边说一边笑,端了自己那碗,坐回了桌上。 她如今已经十分熟悉草棚的每一个地方,许易水也不会轻易的改变家具物什那些的位置,如果不是灰白的眼睛,在草棚里行动自如的苏拂苓,和正常人便没什么区别。 “嗯。”许易水的脸上也染上了笑,咕嘟咕嘟几口,将兑了蜂蜜的米汤都喝完了。 只是这一碗米汤下肚,就感觉到了鼓胀,许易水三两口将碗里剩下的饭菜都吃了。 腹胀得更厉害了。 “你吃,”许易水看向苏拂苓,一边站起身,“我去一趟茅房。” “好。”苏拂苓点了点头。 虽然是一个单独的小棚,但茅房就在草棚靠后面的一点位置,几步路就能到,害怕有味道,所以草棚通往茅房的后门许易水一般都是随开随关的。 苏拂苓正在扒拉着碗里的菜,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吃得很香。 许易水种的这个南瓜个头不大,但非常的甜糯,就算是清炒的南瓜,也是十分绵密细腻的口感,如今有了辣椒和豌豆酱的加入,使得焖炒出来的嫩南瓜片更多了一些咸香气息,糯糯的,回味又带着南瓜的清甜。 苏拂苓非常喜欢这个味道! “笃笃——” 好像有很轻的脚步声,从远走到近处,门口传来响动,有人在敲门。 两人都在家里吃饭,又是光天白日的,草棚的门便没有关上。 “谁呀?”苏拂苓转过头,声音里带着疑惑。 又站起身,顺手摸起身边放着的拐棍,走到门口。 “……施主,”大概是苏拂苓灰白的眼和手里的棍子,充分展示了她的身体情况,来人顿了顿,还是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第66章 女人穿着件藏蓝色的衣袍,头上还带着个竹斗笠,手里掐了个佛决,一边躬身向苏拂苓行礼: “贫尼途经此地,想套口饭吃,化点水喝。” 后头的许易水,刚蹲下没多久,就依稀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当即皱起眉来:“谁啊?!” “好像是苦行尼。”苏拂苓回答道。 所谓苦行尼,一般都是大悲寺信奉苦行的僧尼,她们会在每年固定的某个时间开始出发,背着简单的行囊在人世间漂泊行走,居无定所,四处流浪。 行万里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受百家恩。 一路上边走边诵念经文,苦行尼们坚信,只要自己把这个世界上的苦吃完,世人就会得到幸福。 一般来讲,苦行尼都是成群结队的,十几个人一起,只是每天会有固定的时间和僧尼去周围化缘。 显然,苏拂苓现在遇上的,就是苦行尼里前来化缘的僧尼。 “给师傅盛些饭菜吧!”许易水明白了,本想自己出来应付,奈何人有三急,她几乎是被封印在了茅房里。 “好~”苏拂苓语气轻柔,示意她别着急。 转头又看向苦行尼:“家里有吃的,师傅将碗给我吧。” 早上的雷阵雨到了中午已经停了下来,似乎下午也不会继续下了,许易水怕自己下午做事情回来得晚,苏拂苓会饿肚子,所以特地多做了好些饭菜留在锅里。 “多谢施主。” 苦行尼鞠躬行礼,一边将灰色的碗钵放入苏拂苓的掌心里。 以及,一个两指大的白瓷瓶。 苏拂苓的手兀地收紧。 第58章 “做好准备吧,”祝玛道,“她的眼睛就要复明了。” “师傅呢?” 许易水已经尽量快了,但从茅房里出来后,草棚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你好啦?”苏拂苓已经坐在了桌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向许易水:“她已经走了。” 苏拂苓道:“我给她盛了饭菜,顶锅里没剩多少了。” “没事,”许易水点了点头,走到灶台边,“晚上我再做就是了。” “她们也苦,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确实剩得不多了,菜只剩下了一点炒南瓜,其他的菜几乎是完全没有了,尤其是苦瓜,连垫碗底的菜汤渣都没剩下一点儿。 焖的杂米饭大概还有贴锅底的一层,差不多够苏拂苓一个人吃一顿的量。 只是…… 目光落在顶锅边干净的灶沿上,许易水的身形一顿。 焖出来的杂粮饭半蒸半煮,米粒一颗一颗十分松软,家里盛饭的用的是锅铲,只有一点凹陷的弧度。 就算是视力极好,十分熟练的许易水,也很容易在盛饭的时候掉米粒。 …… “今天想吃什么?” “辣椒炒嫩南瓜片!” “想吃什么?” “辣椒炒茄子!” “吃什么?” “辣椒炒藤藤菜!” “吃……”许易水顿住,“算了。” “辣椒炒万物是吧,我知道了。” 苏拂苓只笑:“恭喜你!” “你已经学会抢答啦!” 许易水:“……” 天气就这么一点一点暖和起来,小小的一间草棚里,仍然有一个盲人。 不知是眼盲还是心盲。 …… “这是什么菜?” 滑溜溜的,有点软但又是脆嫩的,苏拂苓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菜,好奇地问到。 “丝瓜,”许易水道,“加了辣椒炒的,应该很合你的胃口。” “非常!”苏拂苓重重地点头,作为强调。 许易水摇了摇头,拿她没办法,只能将一旁泛着清苦味道的碗端到苏拂苓的面前: “喝汤。” 苏拂苓光是闻着那股苦瓜味儿都去火了,一张俏脸皱成麻纠纠的一团。 偏偏许易水又盯得最紧,这苦瓜汤她是想逃都逃不过。 “呼——” 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苏拂苓屏住呼吸端起碗,准备来个一口闷! “啪嗒——” 一声极其细微的水滴声,一点极其艳丽的鲜红,从上到下,划过粉白的面颊,落在汤里。 正抗拒喝苦瓜汤,却还是笑着,高兴着的人僵住,仿佛一瞬间被抽掉了什么。 闭上眼,还能清楚地听见许易水在灶台边忙碌的声音,她在把额外做好的饭菜保存起来,方便苏拂苓晚上热着吃。 这样的事情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发生,她们彼此已经十分熟练了。 “怎么了?” 许易水收拾好,端着自己的那份饭菜往桌边走,见苏拂苓不动,顿感不安地询问道。 “苦瓜汤去火,不会——”许易水以为是苏拂苓不愿意喝苦瓜汤,在发小脾气使小性子,半哄半劝。 “许易水……” 许易水的声音却被苏拂苓轻声的呼喊打断: “我眼睛好疼啊……” 一滴又一滴红艳的血液从女人眼眸边角溢出,苏拂苓闭着眼,两只手不安地抬起,想要抓住什么,神情慌张。 “嘭——!” 土陶的碗瞬间脱力,摔在地上,连带着精心准备的饭菜也一并四分五裂。 可平时最为珍惜和在意粮食的许易水,此时却一眼都没有看那滩饭菜,只跌跌撞撞地朝饭桌跑去! “苏柒!!!”许易水扶住苏拂苓,又有些手足无措。 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擦掉苏拂苓眼角溢出的血珠,却又将那股红的颜色抹得更开,铁锈似得血腥味儿顿时蔓延开来。 有力的手臂横着拦在腰上,许易水拎起苏拂苓的手挂上自己的脖子,而后直接勾住苏拂苓的两个膝弯。 “你挺一下。” “我去找祝玛。” “我带你去找祝玛!!!” 许易水话音未落,苏拂苓便猛地感到滞空感,整个人都被许易水抱了起来。 可是眼睛传来的痛意却让她无暇顾及其他,手下意识地就扣紧了许易水的脖子。 脚下生风,许易水抱着苏拂苓跌跌撞撞地往祠堂跑去。 祠堂的后门向来是虚掩着的,除非是特殊的祭典,否则就算是在白日里,也不会大开着。 祝玛说这是因为她希望村里来找她的人少些,希望生病的人少些。 也因为她的这个说法,村里的人对祝玛的态度更好了。 但是,人食草木,就没有不生病的时候,所以祠堂的这个门,依然会时常被人推开,这次也不例外。 “祝玛!祝玛!!” 女人慌慌张张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响彻整个祠堂。 正在吃午饭,听到动静的祝玛也赶忙跑了出来。 “卧……的老天奶!” 祝玛一眼就看见了许易水怀里苏拂苓的脸上挂着的血痕。 还有血在不停地从眼睛里往外溢出。 配上苏拂苓那张因为疼痛而苍白起来却又精致的脸,这画面那叫一个诡异!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眼睛怎么会流血了?!!” “你干的???” “我不知道。”许易水茫然地摇了摇头。 苏拂苓一直在小声地喊着疼表情十分的痛苦,又克制不住地要伸手揉自己的眼睛。 许易水不敢让苏拂苓的眼睛再受到一丁点刺激,赶忙用手抓住苏拂苓的手,一边求救地看向祝玛: “我也不知道……” 不对。 她好像知道! “辣椒!” 许易水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的波澜:“我给她吃了辣椒!” “很多很多!” “对,”许易水喃喃,“是我干的,我给她吃了辣椒……” “我给她吃了辣椒,很多很多……” “很多?”祝玛惊了,“辣椒?” 许易水从哪儿弄来的很多辣椒??? “嗯……”许易水声音哽咽,祝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的害怕与内疚。 “呃……你拿辣椒水喷她眼睛了?” “还是用刚切了辣椒的手去揉她眼睛了?” 摇头,还是摇头。 许易水还没有从惊恐里回过神,只迟钝地看向祝玛。 “我……用辣椒,炒了菜,给她吃……” 不知道什么时候,许易水的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 “嗐……”祝玛听见她的话,拿蛋的手都停住了,“我还以为你给人下毒了呢。” “合着就炒菜放点辣椒?” 祝玛有些无语:“你放心吧,光靠吃辣椒上火就把眼睛吃坏的话,怎么也得一天吃个十几二十几斤,长期吃非常久。” “到时候都不是眼睛,先看你的屁股答不答应。” 不是吃辣椒吃的? 许易水后知后觉:“那……她的眼睛……血泪……” “我有一个猜测。” 第67章 祝玛脸上的表情又严肃又逗乐:“她的眼睛先前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中毒了。” “而现在,毒血正在被逼出。” 哪儿有人血这么红的?甚至还有些橘色了。 “做好准备吧,”祝玛道,“她的眼睛就要复明了。” “开不开心?” 许易水:“……” 第59章 殊途同归 “疼……” “好疼啊……” 苏拂苓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蜷缩,祝玛让许易水把人抱到床上去,隔帘厚重,似乎挡住了,就看不见对方的痛苦与挣扎。 “也不知道这个毒得多久,又是怎么一回事……” 祝玛从柜子里又掏出了那本又厚又破烂的书,放在桌上的时候甚至有指甲盖大小的纸页飘落。 “哎哟哎哟!”祝玛心疼的不行,赶忙将那点儿小碎纸捡起来,夹进书里。 “你照顾她哈!”又厉声叮嘱许易水,“千万别让她揉眼睛!” “我查查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烧个蛋……” 许易水没空和祝玛掰扯蛋不蛋的,右膝半跪在床上,两只手将苏拂苓的手牢牢箍住,不让她去揉自己的眼睛。 “许易水!” 一头青丝已经乱成了一团,糊在惨白的脸上,苏拂苓的意识似乎已经模糊了,大概还是下意识的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于是头极力地缩着头,想要往自己的胸里埋。 “我在。” 许易水眼疾手快将她的脑袋捞住,不让她去蹭枕头,只是这一松苏拂苓又伸手去揉。 “别动。”许易水声音堪称轻柔,动作却是半点儿不留情面,直接将苏拂苓的两只手腕放到了一起,单手压住,空出来的一只手再扣着苏拂苓的后脑勺。 “许易水……对不起……” 原本清甜的声音此时喑哑颤抖着,清晰地传出了苏拂苓的痛苦与挣扎。 “我在。” 那种疼痛像是有一根根磨砂面的钢针戳刺着眼珠,从内而外,疼痛如潮水一般,一次又一次冲刷,连带着整个脑袋也像被火烧火燎。 哪怕闭着眼睛,也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狠狠搅弄着眼眶,要强行将她的眼珠子抠挖出来! 每一滴血泪的溢出,都会让疼痛呈几何倍数增长。 苏拂苓浑身冷汗直冒,整个人像一只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水草,又湿又乱又狼狈,无力地被许易水固定在祝玛藏蓝色的木床上,呼吸急促而沉重: “对…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许易水……对不起……” “别怪我……” “……对不住……” 沉重又煎熬的思绪,话音断断续续,苏拂苓还是忍不住诉说,像刺猬在混沌里露出自己最柔软的肚皮。 哪怕只是微微转动眼球,那疼痛便会呈几何倍数增长,让人忍不住浑身颤抖,冷汗直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沉重,满心只盼着这无尽的痛苦能快点结束。 “许易水……” “我在。” 太痛了,苏拂苓不想让自己哀嚎出声,手又被箍住,挣扎不得,难以自抑。 “唔——” 许易水眼睛微缩,赶忙出手掐住苏拂苓的下巴:“别咬自己!” “苏七,清醒一点,别咬自己!” 那双嫣红的唇已经被咬得充血,牙印压出青白的痕迹,看得许易水心疼不已。 有力的手腕塞到了苏拂苓的唇边,许易水示意苏拂苓咬自己。 头微微偏了偏,苏拂苓闭着眼,理智所剩无几,但仍然不愿伤害许易水。 “疼……”苏拂苓蹬着腿挣扎着,颜色诡异又艳丽的血还在从眼角溢出,许易水连擦都来不及。 拦腰将人搂起,许易水扣住苏拂苓的背,将人拥入怀中,吻颈相交的姿势,用自己的手脚,腰背,乃至头颅,去容纳和分担苏拂苓的难受与痛苦。 “唔——!” 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人其实是很耐疼的人,也不是耐疼,只是她很少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而疼痛是脆弱的象征。 当有人心疼自己的时候,当你希望那个人在意自己的时候,疼痛就变得难以忍耐。 迷迷糊糊的苏拂苓一口咬在了许易水的肩上,然而下一秒,又呸着松开,委屈地哼唧着。 没有犹豫,许易水抬手扯松了自己的衣领,露出肩膀,再度递到苏拂苓的嘴边。 “嗯——”檀口微张,有些红肿的唇就这么扣了上去,咬上了许易水的肩膀。 苏拂苓下嘴极重,许易水却只是闷哼了一声。 苍白的脸颊上两道刺目的红痕,泛着橘色的极其瑰丽的鲜血从眼角滑下,经过玉一样的皮肤,又滴落到麦色的背肌之上,再往下,便隐入深秘,无从窥探。 “东起五里,赎一魂…北起五里,赎二魂…西起五里,赎三魂…南起五里,赎四魂!” ““五起五里,五五二十五里,赎取五方之魂……” “请诸方神灵,为苏七赎回五方之魂!” 祝玛又在烧蛋了。 “啪——!” 听到这个声音,许易水竟然并未感觉到什么震惊: “又烧炸了?” 小半个时辰了,苏拂苓疼的半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许易水的声音都还颤抖着。 只想闭上眼,是不是不看,就不会也跟着那么心疼? 祝玛不语。 许易水深吸了一口气:“有找到什么能缓解疼痛的药吗?” “草药我没找到,”祝玛将裂开的蛋壳捡起,“不过,我知道一个物理止疼的办法。” 物理? 许易水疑惑:“什么?” “打晕她。”祝玛说道,斩钉截铁。 …… 稻草铺出来的房顶总会有些因为时间而腐朽细碎的枝丫,床也因为加宽了一块儿床板的原因,会略微有一点咯。 习惯了的话,就会还好。 苏拂苓再醒来的时候,鼻尖满是太阳暴晒后的稻谷味道,手腕上还扣着另一只手,许易水的体温后知后觉的被苏拂苓感觉到。 脸上痒痒的,眼睛上似乎被蒙上了一层白布,苏拂苓伸出手,将它稍微往下拉了拉。 好像潜入了水里,视线里只有大片大片晕开的色彩,眼眶也鼓鼓胀胀的。 苏拂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 似乎又稍微好了一点点点点点。 蛮狄皇廷找来的特效药,果然不一般。 许易水…… 身侧的人只有一个朦胧又模糊的轮廓,苏拂苓却饥渴无比,看得一点眼睛都不眨。 人性就是贪婪重欲的,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苏拂苓终于按捺不住,手腕轻轻地从许易水的手里挣脱出来。 得到自由的下一瞬,是落上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眉眼。 许易水的眉毛生得很好,又黑又浓。 许易水的鼻子也很好看,有一点点驼峰,鼻翼的侧边还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红痣,如果不是贴得极近,同床共枕的距离,寻常人都难以发现。 许易水的皮肤其实也很好,别样的柔软细腻,只是可能很少有人会抚摸和关注她的脸。 不够。 还不够。 只是手指的触摸,有点难以满足她了。 苏拂苓支起身子,弯下腰。 温凉的唇落在发间,而后轻柔地,一路往下。 额顶。 眼皮。 脸颊。 鼻尖。 最后,落在了微微抿起的唇上。 苏拂苓起伏不定的胸口,狠狠的暴露出了她的内心。 不过她胆小,也只做到了这里。 闭上眼,苏拂苓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而她的身旁,“熟睡”的许易水睁开了眼睛。 她大概是真的要恢复眼睛了,没有用手摸索,却如此准确地找到了她的唇。 梦里,恢复视力后不久,苏拂苓就会恢复记忆。 然后,她会离开。 再然后,她会屠村。 【“欲成大事者,至情皆可杀。”】 平复好心情的苏拂苓脑海里,忽然翻涌起一句话。 于是乎,此时此刻,草棚里的两个人正在同床异梦,也莫名,殊途同归。 苏拂苓。 许易水。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第60章 是明天有什么人要来吗? 像是填满了棉花,胸口沉重的堵着,惴惴不安,呼吸被迫变得又深又缓,绵长起来,身上似乎是压着什么。 一开始许易水以为是因为她最近复杂的心绪导致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胸口上趴着个脑袋。 好吧,原来是苏拂苓真的压在她身上。 熟睡未醒。 晨光透过草棚墙壁的缝隙溜进屋里,落在苏拂苓的脸上。 苏拂苓侧卧着,身体微微蜷缩,趴在她的身上。 第68章 一头乌黑的长发就这么柔顺地散开着,几乎铺满了许易水的肩膀,只有那么几丝细碎贴在了脸颊边,在晨光里,伴随着她的呼吸和长睫起起伏伏。 整个人像一只乖巧又温顺的猫。 难得的不想起床。 许易水伸出手,中指的指尖轻轻勾了一缕苏拂苓耳边垂散下来的发,绕着打圈摩挲。 外头有水滴落在树叶上,草上,地上的那种细细密密的声音,又是一个阴雨天。 她好像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去镇上问问衙役,是否有人来找人了。 梦境里的一幕幕血腥与杀戮回荡在脑海,许易水垂下眼,目光落在苏拂苓的身上。 出乎意料的,她的心情竟然有些平静。 若是有其他人,就能发现许易水的眼神是温柔的,甚至带着缠绵与缱绻。 那是看爱人的眼神。 “唔……”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发出即将苏醒的嘤咛声。 “醒了?”将醒未醒的迷蒙时候,就听见一道声音在问,“早上想吃什么?” “你今天,不去做事吗?”苏拂苓还有点懵懵的,回过神,这才问道。 “你眼睛怎么样?”许易水没回答她,反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 苏拂苓摇了摇头:“好像不疼了。” 许易水:“能看清东西了吗?” “昨天,你还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吗?”许易水是真的很担心,“眼睛怎么会忽然流血?” 苏拂苓顿了好一会儿,才转着头,用那双灰白的眼珠四下逡巡。 最后,才转向许易水: “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 听见她的回答,许易水眉头微皱。 “我昨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她的眼睛会让人心生怜惜,在许易水这里,也为她带来了很多便利。 如果眼睛恢复了,或者许易水知道她能看见了,会不会收回这么多的好和照顾? 苏拂苓不知道,但她觉得还是不让许易水知道,或者说这么早知道得好。 不然,下一次,她要用什么理由让许易水牵着她走路呢? 这样想着,苏拂苓忽然伸出双手,往许易水怀里一扑,声音凄苦里带着些许的啜泣: “当时真的好痛!” “我只记得特别特别痛!” “怎么办……许易水,我的眼睛是不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我会不会永远都看不见了?” “许易水,你会不要我吗?” 许易水:“……” “不会。”放柔了声音,许易水轻轻拍着苏拂苓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接纳她的伤心与难过。 只是心里却在不由轻轻叹气: 骗子。 …… 细密的白丝飘洒在山林间,树叶被打得沙沙作响,像是山神在低声吟唱。 又是一个阴雨天。 转眼就已经到了六月,蕊香已经显怀,村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看出来了,也经常调侃几句。 在苏拂苓的悉心照料下,两只小兔子都活了下来,长得很快,已经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了,现在尴尬期,一只黄的一只灰的,都长得有些略显潦草。 许易水这段时间偶尔也进山放陷阱,就想着能再打一只兔子回来配种。 眼睛流血的事情,在两个人的一笔带过下,最后被归结为是因为辣椒上火的原因。 尽管祝玛说光靠吃的那点炒辣椒根本不够,但许易水想了很久,也确实想不到任何其他有可能的原因了。 眼睛最后被归结为是因为辣椒的原因,确实找不到任何其他相关的东西了。 许易水和苏拂苓现在的关系很微妙。 她们都有东西瞒着对方,同时又感*觉对方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甚至已经依稀猜到了事情,但又不敢轻易下结论,因为还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原因和态度,如果直接按照最坏的结果一竿子打死,做出最坏的举动,那么,她们就回不去了。 就像是两个人拴着绳子,一起走在悬崖的钢索之上,稍有不慎,表面的平静顷刻坍塌,瞬间就会分崩离析。 都想过后果。 又都明白,似乎无论哪一种后果,都让人难以承受。 “明天贺货娘回来吗?”呆了快小半年,苏拂苓已经准确的摸清楚了贺货娘来上河村的时间。 三六九,明天初九,正是贺货娘要过来的日子。 “不清楚,”许易水摇了摇头,“看天气吧,下雨的话,她不一定会过来。” “哦。”苏拂苓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明天,还要去房子那边吗?”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太过熟悉也不是什么好事。 太了解彼此了。 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就像现在,苏拂苓轻轻一笑,问这么两句,许易水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苏拂苓想支开她。 为什么呢? 是明天有什么人要来吗? 还是有什么事要瞒着她呢? 许易水垂眸。 她要不要给苏拂苓这个机会呢? “看天气吧,不下雨的话,肯定得过去的。” 修房子的材料那些,除了黄黏土,其他的基本都处理好了。 该挖的沟渠坑洞,该准备的排水防涝,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只等天气一干,把地基好好晒一晒,就可以踩黄泥,准备砌墙了。 “我,”苏拂苓顿住,闭了闭眼,还是道,“我总感觉今年的下雨天好像额外多,你觉得呢?” 许易水半眯起眼睛:“嗯,是有些多了。” “那,我们的房子要不要稍微晚一点修啊?” 苏拂苓试探道:“新房子泡水的话,会很可惜的。” “你放心吧,”许易水笑,“我们房子的那个位置很高的。” “暴雨如果想淹到那儿来,洪水岂不是要把整个上河村都淹了?” 可能只有祠堂和几处更好些的人户家里能幸免于难,但田地粮食什么的,就都得打水漂了。 “那么大的洪水,除非易水河决堤。” “那万一就决堤了呢!”苏拂苓语气激动。 许易水猛地抬起头看向苏拂苓:“你说什么?” 预知梦里的东西都是断断续续的,许易水梦里知道的最清楚的,只有苏拂苓屠村,以及她和苏拂苓之间最强烈的恩怨,其他的东西基本都是模糊一片。 她只能从那些背景里大概感觉出来有大雨,或许会发洪水。 本来还在疑惑,为什么预知梦里看上去那么严重。 竟然是……决堤吗? 意识到自己太过外露了,苏拂苓抿了抿唇: “万一嘛……” 高壮的核桃树枝干上布满了青苔,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霉烂但又有些好闻的气息,林间没有路,稍微低洼一点的地面,都会因为雨水而形成一条条小溪流。 今天下雨,苏拂苓醒来之后很沮丧。 上天选择了不给苏拂苓这个机会,但是看着苏拂苓灰白的眼眸,许易水决定给她这个机会。 “我准备进山一趟。” “进山?!”苏拂苓先是惊讶,“你进山干什么?” “现在吗?”而后是疑问和担心,“你中午回来吗?” 许易水的语气有些淡:“想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抓一只兔子。” “这样啊,”苏拂苓静了一会儿,又笑,“确实该给发财找一个伴侣。” “这样我们就能有很多小兔子!就能真的发财了!” 许易水:“我中午回来做饭。” 苏拂苓有点太开心她不会在家这件事了,这让许易水觉得,不太爽。 她会小发雷霆,和阻止一半的,让苏拂苓得偿所愿的不太顺利。 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快。 但显然,她的表达有点失败,因为苏拂苓好像没有感觉到。 ……苏拂苓并不像她了解苏拂苓那样了解她。 许易水叹了口气,往山里走了。 她当然不是来找兔子的。 这个天气,找兔子太难了。 她要找的是另一个东西——见手青。 许易水不愿意把事物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但会努力想清楚所有选择和可能性。 如果,事情真的走向糟糕的那一步。 那么,她会亲手杀了苏拂苓。 尽管一定会有暴露的那天,但上河村的人,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苏拂苓,你藏好一些。 苏拂苓,你聪明一些。 苏拂苓……不要让我走上这样的选择…… 求你…… 第61章 太妙了,它还可以选择火候。 细密的雨滴一落入森林,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后,就变得稀稀拉拉起来,砸在林地上,溅起微小的泥花。 这个时节有足够的温度,再加上足够的雨水,促使万物都爱发霉。 第69章 森林也不例外。 只是森林的霉和其他的霉不太一样。 茶褐色的枯枝落叶间,五颜六色的肉菌隐藏其中,青霉的是青头菌,赤色艳丽的是红菇,灰扑扑的是极好吃的鸡枞,还有鸡油菌、铜绿菌、喇叭菌、奶浆菌、麻母鸡…… 虽然主要是来找见手青,但这种遇到就是赚到,捡到就是走运的好菌子,许易水也没有放过。 见手青也有很多种颜色,粉的红的黄的黑的紫的,五花八门,不过狸山的见手青主要以红色的为主。 太熟悉了,许易水是捡菌子的老手了,见手青这样的菌子放在县里,能卖出比肉还高的价,就算是在镇上,也是媲美猪膘肉的存在。 麻红色的菌盖摸在手里会有一点点湿软,但又有一定的韧性,见手青不会像鸡枞的伞盖那么脆弱易烂,菌柄和菌肉比起其他大部分的菌子来讲,都要更厚实一些,闻着有一股生甜的味道,其实它已经尽量地长成了不能吃的模样,尤其是用手触摸伞盖下面或者有压伤之后,菌肉会迅速变蓝,所以也被叫做见手青。 找到第一朵开了张的话,第二朵就会接踵而至。 熟见手青的味道十分的美妙且独特,最简单的腊肉炒见手青或者生炒见手青,就能最大程度的发挥出它的鲜嫩,肉质爽滑,带着一点微脆的嚼劲儿。 它的那种鲜浓郁醇厚,但又不同于肉类的荤香,也区别于蔬菜的清香,而是一种更为微妙的自由与野性。 就好像你生来就是一棵树,不在乎自己是长在悬崖峭壁,还是长在肥沃土地,也不在乎是插在粪便里,还是长在树梢上。 不在乎树皮,不在乎性命,甚至不在乎自己还是不是一棵树。 能活活,不能活死了也行。 许易水发散思维地想着,一边双眼如鹰,又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扒拉出两三株长在一窝的见手青。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许易水的篮筐里。 …… 苏拂苓其实是了解许易水的。 比如她也不确定许易水进山到底是什么事情。 但她知道一定不是去抓兔子。 下雨天,兔子又不是傻的,自然是都在洞里,哪里会乱跑出来。 不过……那不重要。 苏拂苓只要许易水明天不在家就行了。 反正许易水总不可能伤害她,随便她进山干嘛。 生见手青是什么味道来着? 今天的运气出乎意料的好,蘑菇或许能爆篮,许易水的脑子里已经冒出了无数种见手青不带任何痕迹的有毒做法。 生见手青的味道……据说是甜的。 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吃生见手青的人都死了,关于它的味道的描述,都是前人留下的遗言。 许易水幼时曾见过一个误食没有炒熟的见手青而去世的同村人,记忆里的第一个画面,是她的嘴角流出了一点带着小泡泡的白沫,脸上痴痴的笑着,整个人很开心。 她说她本来是一只白天鹅,而她的祖宗是会跳舞还会唱祝祷歌的蓝色小人儿,现在就在门外转圈唱歌,要来接她去天堂享福了,还让大家都不要拦着她的祖宗了。 事实上门口当时确实是有个人在转着圈唱歌,不过不是她的祖宗,而是她的阿母请来来给她看病的赤脚医生。 就这么整个人都很开心地胡言乱语着,然后在某个时刻,忽然晕倒在地。 再后来,就死了。 入棺的时候,她的尸体的脸甚至都是带着笑容的。 那时候许易水的母亲每每想起那人的死,都心有余悸,还做了好几回噩梦,但许易水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尤其是后来,见过了很多各种各样的死法之后,回想起那样的死法,竟然莫名觉得温馨。 这一株见手青位置长得有点刁钻,许易水将它从灌木丛里扒拉出来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伤到了它的菌盖,几乎是转瞬间,被刮伤的浅黄色菌肉迅速变蓝,且越来越深。 从青,到蓝,再到紫色。 都说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见手青的这种靛蓝色着实瑰丽迷人,不过见手青的外表在蘑菇界属实算不得什么,比它美丽的比比皆是,当然,比它丑的也有很多。 所以它有毒,但又没那么有毒。 熟的见手青是美味,很下饭;生的见手青则有毒,可致死。 太妙了,它还可以选择火候。 像不像她和苏拂苓? 同一个东西,同样的两个人,不同的火候,可以选择生熟,可以成就生死。 细密的雨雾在森林中弥漫开来,使得整个空间变得朦胧而神秘,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文静雅致的水墨画卷。 但是落实到细节处时,便并不平静。 比如,祠堂旁边的草棚。 极其罕见的,草棚拴上了门,从里面拴上的那种。 尽管这个门根本挡不住什么,尽管隔着缝隙也能依稀看见,房间里的人急急忙忙的在弄着什么。 生火了?炊烟? 她在做饭? 许易水记得,非常清楚的记得,自己早上是没有多做饭的。 “笃笃——” 指节敲在门上,许易水看着栓门的那一道小拇指粗细的木插梢,一脚,不,一脚都用不到这个门就可以踹开。 全看门口的人愿不愿意。 “你……”听到声音,草棚里的人迅速慌乱了起来,“你回来了?” “嗯,”许易水出声,“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苏拂苓的声音里写满忐忑和心虚,一边说,还在一边往锅里倒什么东西。 “这么快啊……” 苏拂苓拎起锅边的勺子,在锅里飞速搅动。 快? 许易水垂眸:“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早点回家。” “怎么会呢!”苏拂苓立马否认,“你不要多想。” “那你开门。” “呃……我,等一会儿哈,我在换衣服,很快很快的。” 隔着草棚的墙,看着说在换衣服的人,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走停停。 许易水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 她难道不知道草棚的墙并不严密吗? “苏七。” “嗯?” “我找了很多蘑菇。” 许易水道: “你想喝蘑菇汤吗?” “想!” “好……” 第62章 骗子。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打在瓦片上树叶上、土地上,越来越大的雨势杂乱无章地敲打着目光所及之处的一切。 许易水从前很少有这样忐忑的时刻,自从苏拂苓出现后,做了那些奇怪的梦之后,她就越来越容易冲动不安了。 两只眼睛紧盯着破绽百出的房门,许易水的内心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冲刷着,互相拍打,波涛涌汹。 深吸了,许易水转过头,闭了闭眼,不再看那道身影。 雨好像也敲进了目光所不能及的内心深处。 呜啦啦一股凉风吹过,带着阴雨天山林里特有的清新湿润,那样蛮横地吹透了许易水: “你——” 有人的语气听起来,好似在做最后好的挣扎。 “可以了!”只是刚吐出一个字,屋子里就传来了苏拂苓轻快的声音,“可以了!” “你进来吧!” 伴随着嘎吱的声音,苏拂苓取下脆弱的木栓,给许易水拉开了门。 迎接许易水的是一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 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脸颊上还带着些许的红晕,此时此刻的苏拂苓看上去,整个人明亮又温暖,完全没有许易水所看到的剪影里那副慌乱的模样。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样自如的。 “你煮了饭?”许易水一边放背篓,一边问道。 “啊?”苏拂苓却是一脸茫然,“什么饭?” “我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骗子。 许易水闭了闭眼,神色有些木然。 先前房子里飘出来的炊烟她看得真切,包括现在,锅里都还有余温。 如果不是做饭的话,许易水实在想不到苏拂苓刚才还在做些什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刚才剪影的那些动作来看,苏拂苓的眼睛,已经恢复了。 梦境里她并不知道苏拂苓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彻底复明的,但应当是苏拂苓眼睛恢复后不久,就会恢复记忆。 就会离开。 就会…… 屠村。 “啊对!”苏拂苓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吃蘑菇!” “你不说你说找了很多蘑菇么!” “嗯,”许易水点了点头,“那就煮干饭?” “想吃蒸蛋吗?” 苏拂苓:“想!” “好,”许易水垂下眼,“一个蒸蛋,在煮一个菌子汤……” “我再弄一条腊鱼吧。”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第70章 “好!”苏拂苓很开心,“那我想再吃一个炒嫩南瓜片!” 见许易水点了点头。 苏拂苓高兴之余又有些惊讶:“今天真的这么丰盛吗?” “是什么日子啊?” “平时不丰盛吗?”许易水反问。 苏拂苓立马摇头。 那倒没有,平时许易水也给她做了很多好吃的饭菜! 菌子比起常规的蔬菜,要难洗很多,毕竟大部分都是从地面上长出来的,所以会有很多的枯枝烂叶和泥巴之类的东西,有些伴随着菌子的长好大,就和菌子黏在了一起,偏偏菌子还有些脆弱,容易烂。 许易水在草棚边种的南瓜藤上摘了几片南瓜叶,南瓜叶带着一些毛刺,是洗菌子最好的工具。 先洗鸡枞那些完全没毒的菌子,最后才清洗见手青。 起锅烧水,下入米和各种杂粮,煮熟后直接沥出来。 天气回暖,虽然还在下雨,但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冷,不是还需要把饭菜蒸在后面顶罐里的时候了 沥好的米饭随手放在灶台边。 许易水转过头舀水准备洗锅,就看见了苏拂苓。 “怎么?” “没……”四目相对,苏拂苓灰白的眼眸里尽是坦然,“我,我烧火呀!”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扒拉灶里的柴火。 看着她的动作,许易水的眼神微冷。 该煮菌子汤了。 也很简单。 在锅里放上一点点底油,然后,将所有蘑菇倒进去翻炒,多加入一些蒜瓣,油香、蒜香以及菌香顿时在整个草棚里弥漫开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往锅里倒入开水,再小火慢慢去煨煮出来的菌子汤,是最鲜美最好吃的。 只是缸里只有冷水,许易水想了想,掀开后面二灶台的顶罐锅盖,准备舀点顶罐里的热水拿来煮菌子汤。 “当——”得一声,锅盖被许易水放在灶台另一边,正伸长这拿着葫芦瓢的手忽然顿住,方才还熟练流畅的身形猛地一僵。 “……这是什么?” 光线并不算充足的草棚里,腰身大小的顶罐更是因为构造的原因,有些看不清楚内部的情况。 但视线的最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碗。 很熟悉的茶褐色,土陶的款式,是许易水最常用的碗。 而碗里,那一缕一缕盘旋在一起的,白色的物什,间或夹杂着的绿色,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是一碗面条。 一碗煮熟的面条。 “许易水!!!” 一旁一直注意着许易水举动的苏拂苓,两只手一下子张开了来,手腕转动着,举在身体的两侧,做出撒花的手势,从灶台边的凳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又有力: “生辰快乐!!!” 生辰? “你终于发现了,我差点儿还以为你不会打开顶锅了呢!” “真是吓死我了。” “怎么样?惊喜吗?” “嘿嘿,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这是我亲手做的长寿面!” “长寿面?” 许易水的脑袋在看见锅里蒸着的碗的那一刻,就有些宕机了。 苏拂苓、她…不是…所以……??? 不是要害她或者其他什么。 而是,给她做的长寿面? “对啊对啊,”边上的苏拂苓点头如捣蒜,“今天不是你的生辰么。” “六月十六!” 从恍然中捕捉到了什么,许易水终于回过神。 今天还真的是她的生辰。 “你怎么知道的?” “呃……”略微卡顿了一下,苏拂苓很快便自然道,“季翠翠告诉我的!” “谢谢你。”许易水的脸上带着浅笑,语调温柔谴卷,“真的非常谢谢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生辰了。” 自从家人死去后,再也没有人会记挂她的生辰了。 尽管。 季翠翠从来不记得她的生辰。 准确的来说是,季翠翠一直都没记下来过任何人的生辰,就连阿母阿娘甚至她自己的生辰,季翠翠也都不记得,每年季翠翠都会因为这个事情被打一顿。 所以。 怎么会是季翠翠告诉她的呢。 第63章 真心瞬息万变。 “快,快端出来。”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苏拂苓并没感觉到气氛有丝毫的不妥,推了推许易水的背,催促她将碗端到桌上去。 “我怕你发现,就不惊喜了,所以把它放在了顶罐里,想着你一揭开就忽然看见,没想到你弄了这么久才揭开。” “面肯定都坨了!” 苏拂苓絮叨着:“你都不知道,那个面团有多难揉,面条也很难搓,我老是把它弄断,大小还不均匀。” “万幸,还是勉强做出来了!” “好。”许易水伸手将长寿面端了出来,“等我一小下。” 舀了热水倒进锅里,菌子汤的颜色并不十分纯粹,热水一下去,很快,就被各种颜色的杂菌染成了一种灰粉色。 香味却仍旧浓郁。 苏拂苓吸了吸鼻子:“这都是些什么蘑菇啊?” “杂菌,”许易水道,“各种都有。” “我听说蘑菇没炒熟的话会有毒。”苏拂苓灰白的眼看向锅里。 捏着勺子的手骤然收紧,许易水不确定苏拂苓是否是在试探自己:“嗯。” 但亏心的人总不会是她:“怕不怕?” 许易水用勺子搅动了几下锅里的菌子汤,直到水烧开。 “嘿,”苏拂苓却在傻笑,好像刚才的话只是随意说的那么一句十分正常的话而已,“我不怕。” “我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若是从前,苏拂苓或许还不敢笃定,但现在,相处了这么久之后,她十分清楚又真切的感觉到了,许易水是爱她的。 许易水的爱,生同衾,死同穴。 假如她真的喝菌子汤中毒死掉了,苏拂苓觉得,许易水能立马再喝一碗菌子汤,陪她一起死。 “这么有把握?”许易水看向苏拂苓,笑得真心实意,可是那笑又不达眼底。 轻微的啪嗒一声,许易水给菌子汤盖上了锅盖。 “对!就是这么有把握!” 苏拂苓十分自信,一边又催促许易水:“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我做的时候好像没放什么盐,可能有点淡了。” 端到桌上,苏拂苓也坐在了桌子的旁边,两只手垂着放在桌下,一脸期待,又有些忐忑地看着许易水。 近距离的细看之下,才能发现,褐色土陶碗里的面条,是有些米白的,泛着一点点的黄。 许易水看见了小拇指粗的面条,也看见了比筷子尖儿还要细的面条,偶尔一根面条的连接,还有几个陡然变大的面疙瘩。 这大概是苏拂苓第一次亲自下厨。 这一定是苏拂苓第一次亲自下厨。 倒是熟了。 味道甚至还不错。 “好吃的,”许易水道,“很好吃。” 她没骗苏拂苓,自己种的小麦,自己磨的面粉,自己揉的面团出来的面条,又煮了青菜在里面,不需要加什么调味料,本身就已经很好吃了。 “这是……” 许易水筷子翻动,在粗细不一全是一片真心的面条下面,看见了黄灿灿的东西。 “你还煎了鸡——” 许易水抬起头看向苏拂苓,蛋字还没说出口,视线的余光落在桌子上时,整个人忽然顿住。 眼睛弯弯的,苏拂苓笑盈盈地看着许易水。 简陋的、破旧的、甚至已经有几处开了裂的小饭桌上,此时此刻,摆上了一个巴掌长的条状方形木盒子。 木盒子里垫了一张天蓝色的布,一个黄灿灿的吊坠。 那坠子足有两指宽,头部圆润饱满,雕刻着云纹的图案,尾部收得也很精巧,是如意的样式。 并不繁琐,但许易水就是觉得它莫名好看,比从前见过的那些如意的图案,都要好看许多许多。 吊坠的顶端系着深红色的丝线,还搭配了两颗小巧的红色珠子,让整个吊坠看上去更多了几分艳丽之色。 “这……” “生辰礼物!” 苏拂苓将盒子往许易水的身前推了推:“喜欢吗?” “我在贺货娘那儿买的!” “黄铜的,我摸了摸,应该很好看!” “等以后,咱有钱了的话,就给你买个金的!” “好不好?” 摸了摸。 “好看。”许易水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肯定地回答了苏拂苓。 却又伸出手,在苏拂苓的眼前晃了晃。 女子穿着朴素的衣裳,眼眸依旧灰白,也依旧看似是落在她的身上,没有丝毫被眼前晃动的手影响到什么。 苏拂苓好像还是看不见。 但许易水确定,苏拂苓能看见。 第71章 她一定能看见。 “真的吗?!”苏拂苓仍然在笑,反复确定许易水是否真的喜欢她的礼物。 “真的。”许易水放下手,“你帮我戴上吧。” “好!” 苏拂苓如同盲人摸象,摩挲着手触到木盒,再从里面拿出那条项链,又伸着手去摸许易水。 纤细的手歪了一点,摸到了许易水的胸口处,像是触电一般,又猛地缩了回去: “对,对不——” 起字还没说出来,就被许易水一把抓住了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与脖子交界的位置。 “没事。”许易水道,“在这里。” 对于一个盲人来说,给绳子打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苏拂苓做得有些磕磕绊绊。 但是…… 许易水微微低下头,看着正好垂坠在胸口正中间,半点歪斜都没有的吊坠。 闭了闭眼。 “好看吗?”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苏拂苓下意识扫了她胸口一眼:“好看!” 女子鼓着腮帮子,语气坚定:“我们易水,就算是戴红薯藤,也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 马屁精。 红薯藤有一层筋膜,无聊的时候可以掐着它,弄成一截一截的,用筋膜连接成项链,打下很多小孩儿在跟着阿母阿娘到田间地头玩儿的时候,都会折腾这个打发时间。 许易水很想笑,也确实是笑了出来。 有时候她也挺疑惑苏拂苓的。 说她在演,偏偏又破绽百出,如果是梦境里的那个苏拂苓,完全是能够不露一丁点儿痕迹。 可若是说她演都不演了的话,偏偏她又仍然在各种缝缝补补。 苏拂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系好红绳的手放在了许易水的肩膀上。 “许易水。” 苏拂苓的声音有点轻飘飘的。 “以后每年……” “以后的……”不知道是不是承诺太重,还是撒谎心虚,苏拂苓顿了顿,才又道,“以后的每年,我都会陪你过生辰的。 不信。 许易水在心里道。 脸上却笑:“好。” 她其实相信,这一刻的苏拂苓,是真的想要和她长相厮守,想要和她一直在上河村生活。 苏拂苓对她是真心的,此时此刻的承诺,也非常真心。 许易水从不质疑真心,可是她也从不否认,真心瞬息万变。 就像许易水从未提起,烂在肚子里的,在山洪来临的那一刻,阿母阿娘还有阿奶阿祖,一起将她放进缸里,护在最中央。 可是山洪覆盖住的之后,逼仄的泥浆空间里,许易水清楚的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扯她。 不知道是谁,但的的确确,是有人想要将她拉出去。 所以缸里最后也灌进了泥浆。 她非常非常确定,家人们是爱她的,不然不会一起护着她。 大抵,是因为在某一刻,死亡的恐惧,人性的本能,还是大过了那份真心的爱。 “喝蘑菇汤吧。” 许易水站起身:“你一定会喜欢的。” “煮好了吗?”苏拂苓眼睛亮亮的,“好像还没有多久。” “当然。” 许易水揭开锅盖,缭绕的水雾应声而起,带着鲜味儿的香气瞬间铺陈开来。 当然没煮好。 杂菌是不能盖着盖子煮的。 更何况还有见手青。 第64章 你们只能有一种死法,那就是给老娘做死!!! 被油酥过的腊鱼色泽金黄,香气四溢,外皮微脆,富有嚼劲,内里的鱼肉鲜嫩咸香,带着烟熏腊味特有的醇厚。 很香。 杂米饭有米香与各种食材交汇融合的质朴感,热气腾腾的饭粒,看着就让人下意识的想起,只有它才能够带来的,无比令人满足的饱腹感。 很香。 蒸蛋黄澄澄的,表面光滑如镜,泛着淡淡的水泽,一动碗就跟着一起轻轻颤动,弹性十足。 很香。 相比之下,杂菌汤的外表着实不大出色,汤汁有些混浊,颜色也灰扑扑的,又带着一点点褐色,奈何它的香气实在浓烈霸道,像季翠翠的阿母阿娘打她一样,不讲道理。 很多人不知道,不止艳丽华美的东西有毒,其实很多其貌不扬甚至土的掉渣,看上去十分老实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道菜放在一起,杂菌汤丝毫看不出有致命的毒,它更像是这里面最朴实无华的美味食物。 伸出手摸了摸刚带上的如意项链,许易水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将饭菜都端上了桌。 “好香啊!”苏拂苓欢欢喜喜地坐在了桌边,她如今已经回提前拿好自己的碗筷,然后等着许易水给她盛饭菜了。 “先吃蒸蛋?”手里捏着木勺,许易水在汤和蛋之间徘徊不定,最终选择询问苏拂苓的意见。 反正饭菜都在桌上,死不死的,也不急于一时……的吧。 阎王殿也不赶着投胎。 “我想喝汤!”苏拂苓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和期待,“这个蘑菇汤闻着好香啊!!!” 许易水:“……” “好。” 有时候体力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按理说这个时候她应该是伤心难过的,许易水已经想象到了自己颤抖着手,将有毒的汤盛给苏拂苓,内心百转千回,又悲伤又怨恨。 可真到这个份儿上的时候,反而有一点平静。 手也非常的稳,就好像那是一份无比寻常的,从前盛过许多回的汤。 丝毫没有要手刃爱人,或者毒杀未来的帝王的恐惧。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了吧。 从那个梦开始,从她留下苏拂苓开始,许易水就清楚的知道,如果苏拂苓行差踏错,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亲手杀了她。 而且,自己的这条命,也早晚会赔给苏拂苓的。 红菇被煮之后会褪色,汤里最初有的一点粉红就是这么来的,鸡枞被煮之后反而有点变粉,这是被染上色了。 许易水的木勺子舀了两片黑色的蘑菇,那是煮过之后的见手青,她亲自采摘、洗净和切片的。 “笃——” “笃——” “笃笃——” 几乎同时,想起了三声木头被敲击的声音。 第一声是苏拂苓将筷子对整齐,捏住的声音。 第二声是许易水将盛好汤的碗放在苏拂苓身前的声音。 第三声,是敲门声。 许易水:? “谁?”苏拂苓歪了歪头,探出脑袋。 许易水已经走了过去。 门外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女生,穿着身米灰色的长衣,手里还提着一筐鸡蛋,又长又粗黑的头发扎成有些奇特的发型,是两股鞭子的模样,从耳朵的两侧垂下,直达腰际。 这样的人,村里只有一个——祝玛。 “怎么了?”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次祝玛主动来找她,许易水有些惊讶。 “今天是你的生辰吧?”祝玛往前走了一步,进入草棚,看向许易水,然后将手里装着鸡蛋的小竹筐子往前一递,“生辰快乐!” “呃……”许易水有些懵,以至于都没有反应过来还需要礼貌推拒一番,直接就接过了鸡蛋,“谢谢。” “你不去把鸡蛋放着吗?”祝玛问道。 当然是要放下的。 “进来坐。”许易水点了点头,冲着祝玛招呼了一声,又转身去将鸡蛋放在柜子上。 在整个过程中,许易水的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就,村里一直不怎么联系也没什么特殊交往的巫医,有一天下着雨,忽然跑到了你家来递给你一筐鸡蛋,还给你祝寿。 这个事情……它是不是有一点子不对劲呢? 明明就是很不对劲!!! 许易水一边在脑子里想,一边还要分神担心祝玛看见没煮熟的杂菌汤,一边又被心里的那些压下去又蠢蠢欲动的,自己和苏拂苓的种种拉扯。 思绪已经有些堵得塞不动了,许易水转过身,发现祝玛已经站在了苏拂苓的身前。 还给苏拂苓塞了一个盒子,半个拳头的大小,白色的,圆形,似乎是瓷质的。其他的就没看清楚了。 祝玛的视线和许易水的视线忽然对上。 “这……”祝玛拍了拍苏拂苓的手,“这个你拿着擦手。” 许易水这才发现,苏拂苓纤细白嫩的手指,多出了几个红肿的水泡,右手食指和中指都有烫伤的痕迹。 “怎么弄的?” 话问出口,许易水又哽住了,因为只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缘由。 是因为她。 因为那碗长寿面。 “没事,”苏拂苓扯了扯袖子将自己的手盖住,脸上还是笑着,“祝玛这不是给我拿药过来了么。” 是啊。 她*的生辰,她要杀苏拂苓,苏拂苓给她煮长寿面还送她礼物,村里一向不近人的巫医,给她送鸡蛋,给苏拂苓送擦手的药。 第72章 这可真是太合理了。 “那行,礼物我送到了,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我先走了。” “生辰快乐。”这一次祝玛看着许易水,倒是比先前说得认真和有感情得多。 许易水点了点头,下意识开口挽留:“要不一起吃个午饭再走吧?” 一起吃午饭?你是指桌上那个色都发灰了的见手青汤吗? 两个颠婆。 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一会儿我杀你,一会儿你杀我的。 杀什么杀,要打去床上打!狠狠的打! 你们只能有一种死法,那就是给老娘做死!!! 祝玛一边在脑子里暴打发出尖锐爆鸣声的垃圾系统,一边疯狂吐槽。 “我就不了,”面上,祝玛还是带着十分得体的微笑,“我家里煮了饭了。” 按理说许易水应该再挽留一下的,只是视线顺着祝玛的视线,也看到了桌上,自己还放在苏拂苓身前的菌子汤。 许易水:“……” 话说,祝玛看见菌子汤了,苏拂苓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自己很难遮掩嫌疑啊……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祝玛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祝玛离开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几乎是已经跑了起来,只是过了片刻,整个人就消失在了雨幕里。 好像后面有鬼在追似得。 “许易水?” 正游移不定时,身后忽然传来苏拂苓的声音。 “嗯?”许易水转过身。 苏拂苓精致的脸兀地在眼前放大,那双灰白的眸子像是毒蛇一般,眼神紧紧的锁住许易水,仿佛要将她看穿。 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传来了一股大力,许易水被苏拂苓往下一拽,整个人踉跄着坐在了凳子上。 下一瞬,嘴唇便被人咬住。 雪天里的寒梅在许易水的鼻尖浓郁绽放,苏拂苓的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势,似乎带着浓烈的爱恨倾泻。 “嗯——”唇上一痛,许易水眉头轻皱,下意识的发出一声闷哼,想要说什么,可紧跟进来的软舌挡住了她的话音。 苏拂苓左膝跪在板凳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两只手压在许易水的肩膀上,强硬地捧起许易水的脸,自上而下,吻得很用力。 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啃噬。 一个躲闪,一个进攻,只在方寸的口舌之间。 反应过来的许易水,手已经落在了苏拂苓的肩膀上。 只是,骨节分明的大手到底没有用力,许易水到底是没有推开苏拂苓。 亲吻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应该全身心的投入,才能有全身心的享受。 如果你特别喜欢一个人,那么你就会不自觉的感觉,她的唇很软,她的舌是甜的,贝齿刮过舌苔时,会激起一股又一股的战栗。 那很舒服。 即使有些突然,即使实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让人感到舒服。 周围的一切,从前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急催的呼吸声和激烈的心跳声。 等苏拂苓终于放开许易水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苏拂苓满脸通红,而许易水的眼中,还带着些许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许易水……”女子精致的鼻尖就停在她的鼻峰上,一边说话,身体还一边轻颤着。 明明是苏拂苓强势的要亲她,明明是苏拂苓主动的,这会儿苏拂苓却软得,抖得,喘得,像是被许易水亲狠了似得。 说这话的时候,挨着的鼻尖也轻轻的摩挲着,极力放缓的呼吸喷薄在许易水的脸上,掀起一股无名的热。 喉咙发干,许易水咽了咽口水:“嗯。” “喝汤吧。” 苏拂苓整个人向后,和许易水拉开些许的距离,眼里闪过挣扎与犹豫,那是极其复杂的神色,可是她垂眼太快,以至于许易水什么都没能看见。 那碗蘑菇汤就在眼前放着,苏拂苓将它端了起来。 烦躁与忐忑就像潮水一样翻涌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余光看见苏拂苓的唇挨上了竹碗,许易水的眉都皱得好像能夹死苍蝇了一般。 真的很烦。 正所谓事不过三。 她明明已经很好的说服了自己,也很清晰的捋好了一切。 可是。 苏拂苓为什么要给她煮长寿面。 煮长寿面就算了。 为什么还要送她项链。 送她项链就算了。 怎么还亲她呢!!! 嘴里还有苏拂苓的味道,还能回忆起方才苏拂苓舌头的触感。 甜甜的。 啧。 苏拂苓微微闭着眼,唇舌刚触及鲜美的菌子汤,下一瞬,一只手便将竹碗都一并端了去。 “有点凉了,”许易水道,“菌子汤冷的喝了不好,我再热一热。” 算了,今天是她的生辰,放苏拂苓一马。 毕竟是她的生辰。 死人多不吉利。 到时候生辰和苏拂苓的忌日一起。 不好不好。 许易水对自己道。 “不冷,”苏拂苓砸吧着嘴,咽下刚刚喝到的一小口菌子汤,眼睛亮亮的,“真的好鲜哎!” 许易水:“!!!” 第65章 “癞蛤蟆,闭嘴巴!” 靠?! 嘴怎么这么快! 许易水一个大跨步上前:“快吐出来!” “啊?”苏拂苓喉头滑动,眨巴着眼睛看向许易水。 许易水:“……” “呼……”许易水吐出一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 手上的竹碗举起,就着苏拂苓的碗,许易水也喝了一小口菌子汤。 嗯……该说不说,确实挺好喝的。 菌子汤还没有太凉,汤汁鲜美可口,带着一股源自深山林地的纯粹鲜香,浓郁醇厚但又不会让人感觉到腻人。 许易水放下碗的时候,苏拂苓正在笑。 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笃定和一切如自己所料想的笑。 你看。 她就说吧。 如果她死了,许易水也活不了。 苏拂苓的眼睛还没有完全恢复好,但已经能视物了。 起初她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猫腻,但当许易水将两片装着青黑色蘑菇,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是见手青的菌子汤,递到她面前的时候,就算是再迟钝,也该感觉到不对劲了。 更何况是苏拂苓,她虽然不算太聪明,但好歹也是一直学帝王心术长大的。 许易水,比许易水自己以为的,还要爱她得多。 不喝能怎么办呢? 本来说好放她一马的,结果这人嘴这么快。 祝玛刚刚又来了,她如果不是和苏拂苓一起出事,就更麻烦了。 谋杀和意外,哪个性质严重,许易水还是能分得清的。 前者牵连太多,后者大概也只能算苏拂苓倒霉。 许易水看着苏拂苓。 苏拂苓也看着许易水。 草棚里一时之间寂静下来,都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 …… ……??? 好像没什么事儿? 许易水仰起头看草棚顶,很正常,再低头看脚下,也很正常。 看苏拂苓也是正常的。 人也没什么事儿。 这好像……没什么中毒的征兆啊? 难不成……这个菌子汤做熟了? 老一辈的人不是说杂菌汤不能盖着锅盖煮,会有毒吗? 许易水有些疑惑,但又很快明白了过来。 菌子这种东西好吃,吃的人也多,但到底是野生野长的,就算是再熟悉再饕餮的山里人,也不敢打着包票说哪个菌子有毒哪个菌子没毒,那个菌子怎么煮没毒,哪个菌子怎么煮又有毒。 可能不止人心易变,菌子也易变吧。 许易水将锅里所有的菌子汤都盛了出来。 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苏拂苓闻声看了过来:“没事吧?” “哎呀!”许易水面无表情地惊讶道,“没事,手滑了。” “可惜了,汤撒了。” “算了,我再做一份其他的吧。” 苏拂苓:“……” 你要不再刻意一点呢? 但是苏拂苓不能拆穿许易水,不然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只能附和:“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好呀好呀。” 许易水也笃定,苏拂苓不会拆穿她。 甚至说,许易水还有那么一些期待,苏拂苓拆穿她。 这样她就可以反过来先问苏拂苓,眼睛的事情,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所以她才特地舀了那两片黑黢黢的见手青片。 喝汤,或者说出真相。 更直白一点可以说是,死,或者说出真相。 苏拂苓选择了死。 她知道了一个秘密,可她不能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这个秘密的过程,同样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第73章 许易水闭了闭眼,其实见手青还是炒着好吃。 用猪油,如果可以的话再加上一些腊肉,这会儿时间有点来不及了,许易水便没切腊肉,直接往锅里额外加了点豆油,荤素混合的油炒出来的菜会格外得香。 油热就下入大蒜片,然后将切好的见手青倒进去,只需要加盐,就完全足够体现它的美味,灶里的火候要大,炒着炒着,见手青的青黑色会褪去,变成茶褐色,还会流出黏糊糊的汤汁,但这个时候的见手青还不能吃。 要一直炒到汁液汤色清亮,见手青变成有些深的黑褐色才可以食用。 如果锅里的蒜变色了的话,也是不能吃的。 极有可能除了见手青,还有其他品种的毒菌子被混在了一起。 最好连锅带铲和菜板什么的都一起丢掉,如果是木头做的餐具器皿的话。 “这就好了吗?” 苏拂苓正在翘首以盼,不管怎么,也不耽误她吃饭。 许易水做的饭,如果没毒的话,真的很好吃! 就算刚才那个可能有毒的,也很好吃! 主要是这个炒见手青,闻着也太香了吧!!! “吃饭吧。”这回许易水没有先给苏拂苓盛什么,拿了个新的竹碗,直接下面铺大米饭,上头盖腊鱼、蒸蛋和炒菌子。 自己的那碗也一样。 折腾这么久,也确实是饿了。 “笃——” “笃——” 两个人都坐在桌前,几乎是同时将筷子的末端放在桌板上对了对整齐。 握筷。 提腕。 下筷。 挑菜。 “yue——” “yue——” 下一瞬,两个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几乎是同时干呕出声。 一股难以名状的恶心感迅速席卷,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越是干呕,那股不适感愈发加剧,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动着肠胃。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热又胀,强烈的呕吐欲望根本压抑不住,一波刚结束,胃里又是一阵更强烈的痉挛,比上一次还要难熬。 两个人弯着腰,后面干脆并排着蹲在地上,胆汁好像都要反上来了,可偏偏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苏拂苓眼泪都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药……” 苏拂苓难受极了,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一边干呕,一边拍了拍许易水,示意她将先前祝玛送来的药拿出来。 那个圆形的瓷质盒子,苏拂苓收了之后,就直接放进了袖子里。 许易水强忍着不适,将药从苏拂苓的袖子里拿了出来。 白瓷的小药盒有些冷,触手冰凉细腻,像玉石似得,素雅的釉面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盒身还描绘有金色的喜上眉梢纹样。 打开边上的扣锁,盒子里装着的铜钱大的黑褐色药丸便清晰的露了出来,散发着一股有些难以形容的味道,许易水将药丸倒了出来,往苏拂苓嘴里递。 苏拂苓摇了摇头,转向一边: “你吃唔——” 话音未落,脸就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下巴一痛,苏拂苓下意识张开了嘴,紧接着,许易水便将那药丸直接塞进了她嘴里。 反胃的感觉不好受,许易水不想张口说话,怕自己真吐出来,只一边努力调整自己,一边动作麻利,不给苏拂苓多推拉的机会。 但许易水显然是低估了苏拂苓。 “嘶——” 下一瞬,一个黑影直接对着许易水扑了过来! 毫无疑问,是苏拂苓,许易水下意识伸手去扶住她,只是顾得到苏拂苓,便顾不到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得那么大的蛮劲儿,苏拂苓直接横冲直撞地要去亲许易水。 力度和角度都有失偏颇,两个人的牙齿直接搁着嘴瓣嗑在了一起,许易水吃痛一声,紧跟着,苏拂苓就将那药丸顶进了许易水的嘴里。 准确的说是,药丸的一半。 察觉过来的许易水一愣:“你——” 浓烈的苦涩味道直冲鼻腔,像喝了一口醋之后,再把大夏天里沤肥了十多天的厨余垃圾啃了一口的味道在口腔和喉咙瞬间炸开,许易水的脸顿时就拧成了一股绿麻花。 “yue——” “yue——” 这下,两个人是真的彻底的吐了出来。 场面一度,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凄风苦雨,不寒而栗。 …… 深蓝色的夜幕如同一块儿巨大的绸缎笼罩天地,错落有致的农舍散落其间,大部分人户家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偶有几户的窗还能透出星点微弱的黄光。 祠堂边的草棚,就是这些亮灯的人户之一。 只是灯虽然奢侈的亮着,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可屋子里却没什么声响。 狭窄的草棚里,简陋的木床上平躺着两个人。 都大睁着眼,但都躺得十分的规矩。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苏拂苓看着坐在房梁上一个又一个的蓝色小人儿。 “什么声音?”许易水皱眉,好奇怪,怎么苏拂苓说话,她能看见文字的注解? “有人在嘲笑我。” 苏拂苓道:“准确的说是稻草人,蓝色的那种。” “还有绿色的。” “还有紫色的。” 许易水:“……” “你真的被毒傻了。” “稻草人怎么可能是这些颜色。” “明明就是白色的。” 苏拂苓:“……是吗?” 许易水:“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总感觉好像哪儿不对劲,准确的说是,能够感觉到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但此时此刻,又说不上来。 脑袋麻麻的。 整个世界,也,麻麻的。 “我们要不去边上坐着吧。”许易水忽然开口道。 苏拂苓疑惑:“为什么?” “你没听见吗?”许易水拍了拍身下的木板,“床说我们好重,压得它喘不过来气了。” “不然我们还是去凳子上坐着吧。” 苏拂苓偏过头:“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会躺在床上吗?” 迟钝地点了点头,许易水肯定地回答:“记得。” “是的,”苏拂苓道,“你说凳子在说话,嫌弃我们把它坐疼了。” “所以我们躺到床上来了。” 许易水撇了撇嘴,支起身子:“可——” “啪!”刚要说话,苏拂苓忽然挥手一巴掌拍在许易水的脸上。 “癞蛤蟆,闭嘴巴!” 许易水:“……” “算了,咱两这都病得不轻,我还是再躺躺吧。” 认命地失去了所有力气,许易水又躺了回去。 打完许易水,苏拂苓似乎老实了很多,静静的躺着,那双灰白的眼眸直愣愣地盯着房顶。 没有人知道,她的视线里,已经满是血色一片。 红得刺目,扎心,到处都泛着浓郁的铁锈气味。 苏拂苓的左手猛地握紧,拇指狠狠地掐进掌心,让自己的思绪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第66章 最后一次了,那便演完这场戏吧。 四角飞檐的宫殿巍然耸立,气势磅礴,朱红的高柱之上盘龙附凤,栩栩如生,金色的琉璃瓦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金麟台的每一处都彰显着皇权的威严与神圣,是整个大夏最华美的地方。 如果,没有这么多血的话。 地砖上、墙壁上、柱子上、桌椅板凳上甚至是手上,全是血。 浓稠的红艳的鲜血肆意流淌,有的地方甚至积成了小小的血泊,在清冷的月色和昏黄的火光下反射出红亮亮的水泽。 金銮殿内,往日的庄严肃穆的地方,此时正被惊惧的阴云笼罩着,金灿灿的龙椅高高在上的摆着,而穿着明黄色衣裙的人却仰躺在地。 因为锋利的寒刃此时此刻,就抵在她的脖子上,而她精心栽培的女儿,前些时候还握着手看雪的女儿,便是这柄长刀的主人。 “寻真……”皇帝一双阴鸷的眼带着母女情谊,看着自己这个宠了多年的三女儿,最终还是落下了热泪来,“你何至于此啊!” “陛下。”三殿下苏寻真穿着一身黑铠,神情冷肃。 手持利刃的叛军们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将大殿吞没,文臣武将们分列两排,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这话当我问您才对。” 女人精致又英气的眉目低垂,长刀也跟随她的动作压下: “母皇,您也知道您并不聪明,偏又贪慕手中的权柄。” “时至今日,您还不明白,我为何能如此顺利的逼宫么?” 女人侧过身,手中长刀一震,直插入上方的龙椅之上: “这个位置,坐着的大夏的天,可如今的这片天,一叶障目,沉迷酒色温柔,致使奸佞当道,忠臣蒙冤,天下苍生苦不堪言!” “我今日能站在这里。” 第74章 “是臣要君死,是众望所归!” “您!明白吗!” “哈哈哈!”皇帝不明白,又或者不敢相信,只摇着头落泪,却又是在笑着,形容无状,几近疯癫,“哈哈哈哈哈哈!” “铮——” 随意从身边侍卫手中拎过一把刀丢下,苏寻真嘲讽地看着地上的人:“这样,我给陛下一个机会。” “只要陛下亲自诛杀奸佞,改邪归正。” “陛下就还是陛下。” “如何?” “奸佞?”皇帝,又或者说苏重华那张泪脸上,带着茫然,似有疑惑。 “苏拂苓,”看了她的神情,苏寻真更是厌恶万分,吐出名字时似乎都嫌脏污,“柳倾月!” 她的母皇为了这两个人,生生磋磨了她母妃近二十余年!折损她的姑家!欺辱她的祖家! 明明她才是嫡女!她的母妃才是皇后!!! “她柳家仗着开朝元老,几代功勋,欺民霸女,为虎作伥,十二年前,柳家重孙女闹市纵马,撞踏无辜小女致死,数百百姓皆是见证!” “母皇你呢?因着她苏拂苓几句撒娇,便将此事草草揭过,那柳家重孙女您可曾罚过?!” “可柳家已经没了!”苏重华愤恨中又带着不被人察觉的惧怕,“柳家已经没了……” “是没了!” 苏寻真又气又恨,眼已经彻底红了:“若不是她柳家和岳家勾结,侵吞赈灾粮草,若不是她柳家和蛮狄往来密切,意图窃国,若不是我今日站在这里,她柳家,能没吗?!!!” “是否还在寻欢作乐?还在逍遥法外?!!!” 咚的一声,苏寻真一脚揣在军刀之上。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了。” “陛下,决断吧。” 杀了你最爱的女儿和妃子。 又或者,我送你们一家三口,地狱团聚! …… “倾月,”宠冠六宫的柳妃娘娘,此时住着的长华宫,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而大殿门前站着的,却是一身明黄色宫装的帝王,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的女人垂着眼,手握刀柄,面色麻木,语调冷漠地瘆人:“不要让朕难做。” 月夜下的火把耀眼夺目,照得这个深夜亮如白昼。 长华宫里,所有的门窗都被用木头或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堵住封死,宫人们战战兢兢,却也严阵以待。 “不必理会。” 屋子正中央,摆着张雕花梨木椅,女子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裙,端坐在椅子上,裙摆如流云似得披散在地,雅致又矜贵。 柳倾月梳着个简单的灵蛇髻,因着先前的奔忙,几缕碎发垂落了下来,按理来讲,她应当是个看着十分柔弱的女人。 可她并不是,顶着最温柔的眉眼,柳倾月镇定有素条理清晰的吩咐人守宫门,让亲信带着被迷晕的苏拂苓去暗道,再把暗道口封毁堵死。 做完这一切,这才满脸嘲弄地隔门遥望那个总满口说爱她的枕边人。 “陛下。” 她从六岁起,就是柳家为苏重华选定的,她的喜好、脾性,都是照着苏重华的喜好培养挑选的。 只可惜,柳家不明白,那些情爱,哪里比得过权势。 苏重华再喜欢她,也永远会提防柳家,这个已经控制了大夏半边天,极尽荣宠的六代勋贵。 最后一次了,那便演完这场戏吧。 柳倾月声音凄楚,面上却古井无波:“臣妾只想让拂苓活下来……” “拂苓自幼便聪慧,陛下让她做磨刀石,她便将所有顾虑都压了下来,只要是陛下想要的,何等凶险的恶事恶名,都往身上全包全揽。” “这天底下都在传,我的拂苓是非不分,心术不正,谋财害命,巧言令色……” “拂苓从未辩解过,只做陛下的手中刀鞘,是斩是折,从未忤逆。” 想到自家的姑娘,柳倾月到底还是落下了泪来。 “臣妾知道,皇后和三殿下恨怨于臣妾,必是想要臣妾的命。” “臣妾不愿让陛下难做,也甘愿赴死。” “只有拂苓。” “她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孩子……” 听着柳倾月的声音,苏重华也一点一滴,想起了许多。 想起了她七岁时,与柳倾月的初相识,彼时她因为母妃的缘故,不得先帝看顾,学堂里人人可欺,连带宫人们也欺辱于她。 先皇后乃是柳家出来的姑娘,柳倾月的姑姑,只是她是庶女,在柳家也并不得什么眼光,还是陪着当时的柳家嫡女一同进宫伴读。 嫡女是公主的伴读,庶女又是嫡女的伴读。 可到底是柳家人,柳倾月比她要好过得多,所以在极其微末时,小姑娘也会给饿了一天肚子的她,留一块儿糕点,有时是桂花糕,有时是桃花酥…… 偏偏她是柳家的人。 苏重华又想起苏拂苓。 这个孩子,当真聪慧,她也是当真喜欢。 她还记得,十三年前,大夏和蛮狄开战,大夏吃了败仗谈和,蛮狄的使者过来故意刁难,拿了个叫玲珑锁的小玩意儿直接考验大夏的官员。 解了是自降身价,不解却又更没了脸,最好的,便是让小辈去。 可那蛮狄的使者,刚在武比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杀了人,竟无一人敢上前。 还是她最小的女儿,年仅四岁,还在啃着糕饼,就直接从柳妃的怀里滑了下来,走到那使者身边要了玲珑锁,直接给摔地上砸了。 是为——解。 可偏偏,她身上留着柳家的血。 一幕又一幕,她对苏拂苓和柳倾月的爱重做不得假,不然也不会骗过了皇后和苏寻真去。 苏重华落下泪来,却又还是闭上了眼,不止是因为所有的东西,这些年她对苏拂苓和柳倾月的好已经足够弥补,更因为,抵在她后背的刀。 “倾月……” 只是唤了一声名字,柳倾月便明白苏重华的意思了。 果然。 她其实应该失落的,认识相伴三十余年的人,说最爱她的人,如今真的就要亲手杀她了。可柳倾月并不失落,因为早已看清,也早已看轻了。 苏重华说最爱她,她却只是柳妃,不是皇后,甚至也不是贵妃,更别提协理六宫之权。 苏重华说最喜欢她,人人说她宠冠六宫,却没看见,苏重华一个又一个往后宫里接人,但凡家里有些用处的,宫里都有沾亲带故的人。 是帝王心术,是制衡手段。 这里面,其实也包括她。 “我明白了。” 隔着门,柳倾月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密道的方向,松了口气,脸上还带上了点儿释然笑。 “重华。” 柳倾月演着戏,说着软话,手里拿上了烛台:“我便再如从前,换你一声重华吧。” “皇后娘娘出自清流之家,三殿下也得经义教养,立场不同,我们也斗了许多年。” “她这提议,颇为解气。” “只是我也不愿让你难做,逼杀,传出去终归是不大体面,你也最不喜见血。” “还请看在倾月识趣的份儿上,我死后,善待我这宫里的人,她们,到底服侍了我多年,若曾有过什么过错,那也是我纵容的结果。”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靠这点儿死人的情分,保住几个宫人。 “我走了以后,也请宽心。”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别在我的坟前假惺惺哭,脏了老娘的轮回路。 没有下辈子,也请生死不见。 火焰如同一条贪婪的蛇,沿着地面蜿蜒爬行,吞噬触及到的一切。 锦被绸缎在火焰中扭曲、断裂,发出痛苦的余韵,精美华丽的房屋被点燃,柳倾月侧身,示意其他宫人可以离开了。 轰得一声,房顶坍塌,厅门也骤然倒下,冲天的火光从橙红逐渐变为刺眼的金黄,甚至夹杂着诡异的蓝紫色。 苏重华也终于得以和柳倾月相见。 然而,这个温顺,对她真心相待了大半辈子的女子,在这样不堪的情形下,仍然深爱着她,不愿让她难做,只对她粲然一笑,便跃进了火堆里。 “倾月——!!!” 当那抹月白被火舌吞噬,那一瞬间,苏重华心里狠狠地空了一块儿,竟然支撑不住自己,一下子摔倒在地! 怎么会。 她,不是早知有这一天吗? 苏重华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只觉得一阵阵的后怕与恐慌。 可为什么呢? 那是什么呢? 她大抵是永远的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了什么呢? …… 苏拂苓再睁开眼,便已经在罪奴营,成了这些动荡里被牵连的诸多罪奴中的一个。 之后的事,便又是一番沉重的不堪。 母妃死时,她晕着,只在旁人的转述中得知了当时的一切。 第75章 她不知道母妃心里是如何想的。 只知道,若是许易水为着另一个人来杀她,便是拼死,她也要和许易水同归于尽。 不。 她会杀了许易水。 然后自己活得好好的。 没成想,这菌子竟然还能让她在脑海里构想的画面,又真切的重现一遍。 身边的许易水安静了很多,她也没将她再幻视成巨大的人形癞蛤蟆。 倒是许易水,在问她看见了什么。 许易水直觉苏拂苓不大对劲。 虽然喝了菌子汤,对劲反而更不对劲,但许易水就是觉得,苏拂苓现在的情绪,很不对劲。 “我听见了鸭子在叫唤。” 苏拂苓道:“它在问我看见了什么东西。” 许易水:“……” 所以之前把她幻视成了癞蛤蟆,现在又幻视成了鸭子? “你呢?”苏拂苓问,“你又看见了什么?” “精灵。” 许易水道:“金色的森林里面有一群蓝色的小精灵。” “它们活泼又聪明,它们调皮又机灵,它们自由自在……” 说着说着,许易水忽然唱了起来,语调,还怪好听的,苏拂苓想。 只是她没有转过头去看许易水。 也就没看见与她轻快的声音截然不同的神色。 深山里的小村落在刀影寒光里燃起火焰,宁静的夜晚,却一片狼藉。 一张张熟悉的脸面目全非地倒在地上,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包括她自己。 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刀痕,鲜血如泉涌般喷出。 她不想死。 她想活着。 季嘤嘤也想活着。 上河村的所有人都想活着。 所以,苏拂苓,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她? 又为什么要杀了所有人? 真的只是为了掩盖曾经的狼狈吗? 许易水想不通。 许易水也觉得,就靠她这么想下去,大概是永远都无法想通。 那又怎么办呢? 她总不能直接问苏拂苓原因。 总不能问杀人凶手,为什么要杀她。 等等。 她为什么不能问? 第67章 “有苦衷,就要杀我?” 你见过,豹、豹女吗? 草棚的稻草好似变成了大草原,木床也成了颜色怪异的土坡,一头豹子形状的人,也可以说是人形状的豹子,两只手撑在她的肩侧,人也在她的上方,垂眸盯着她瞧。 眼睛圆溜溜的,是金色的,头也圆溜溜的,也是金色的,有一些深褐色的小点在她的脸上。 但很好看。 小麦色的皮肤泛着蜜。 真好看。 腰也特别细,躬身塌下的时候,却十分矫健有力。 好想摸。 这菌子汤的幻觉,怎么如此颠七倒八的? 许易水看不清,事情似乎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她比谁都清楚,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也越来越,危险。 她已经想好了,趁着这个机会,直接问苏拂苓吧。 深渊悬崖,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只是结果到底如何,就不是她所能够左右的了。 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前,她还想做最后一件事。 许易水的目光落在了身侧,落在了苏拂苓粉润的嘴唇上。 她的唇很小巧,却很饱满,像熟透后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带露水蜜桃,只需要轻轻一咬,就能溢出清甜的汁水。 也的确是甜似蜜。 先前她们也亲吻过多次了。 只都是苏拂苓主动的。 她也不是看不出来,感觉不到对方的失落。 表白剖析,易水河边,生辰礼时,许易水她有很多次都想吻上去,但又都克制住了。 她不敢。 这一回,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苏拂苓还在看豹女。 真迷人。 真好看。 想亲。 还有点熟悉。 有什么东西嵌入了她的发丝,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苏拂苓看向豹女圆溜溜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过来,那是豹女的手。 带着猫猫胡子的脸迅速向她靠近,下意识的,苏拂苓两只手抵在了胸前,那是一种不安的自我保护的姿态。 手腕却被拉住,往上扣押在了头顶,目光一寸寸从上至下,在她的身上扫视逡巡,苏拂苓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只猎豹,一只,视她为猎物的猎豹。 杀气腾腾的脸猛地靠近,几乎与她面贴面,炙热而急促的气息灼烧着她的皮肤,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身侧是草棚的墙壁,身下又是简陋的,会伴随着人的举动嘎吱嘎吱摇晃的木床,她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或许,也并不想逃。 大概是因为中毒的原因,苏拂苓还有些迷糊,眼里蒙着一层浅薄的雾气,许易水轻易地就扣住了苏拂苓的脸、脖子,将她一整人都圈入怀中,完全包裹的,极其强势的,将嘴唇印了上去。 许易水的吻落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唇齿间的碰撞几乎让人窒息。 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紧接着,苏拂苓被扣得更紧。 贝齿霸道的被人撬开,巧舌入侵,仿佛要攫取她所有的思绪和抵抗。 许易水的吻就像一场风暴,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席卷她的每一寸感官,好似要将她打碎了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彻底融入自己的世界里,埋入稻田的泥土之中,成为大抵的一部分。 空气变得极其稀薄,苏拂苓的心剧烈地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耳边只剩下又粗又重的呼吸。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 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记忆中的,熟悉的,最爱她的许易水,回来了! 想到这个,苏拂苓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实实在在的兴奋起来,热意升腾,整个人被彻底点燃! 并不需要什么强硬的手段,苏拂苓已经唇齿大开,几乎有些意乱情迷地迎合着许易水近乎撕咬的亲吻。 苏拂苓抬手抱住了人。 紧紧的。 她彻底的沉迷了进去,享受这样热烈的,主动的,霸道的亲吻,像一只沉溺在春日里的狐狸,扭动着腰肢,浑身都散发出了一股子湿漉漉的味道。 也就没发现,这个亲吻里的诀别。 更没发现,身前强势的人,滑落眼角的泪滴。 苏拂苓! 苏拂苓。 苏拂苓…… 如果你只是苏柒,该有多好…… 可不是。 今后,她便不可能真真切切的拥有苏拂苓了。 想到她的眼睛,许易水闭了闭眼。 或许……就连苏柒,她也不曾真切的拥有过。 黄粱一梦终须醒,镜花水月一场空。 唇上的力度弱了下去,压迫的痛意还在,爽得她头皮发麻,可这只猎豹,准确的说是这个人,已经缓缓抽身,坐立了起来。 被人强行从温暖的泥沼里拔了出来,苏拂苓还有些意犹未尽,探着手要去抱许易水,就听见了一个声音: “苏拂苓。”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妻主在唤谁?”苏拂苓灰白的眼眸里仍然是一片迷茫,似乎真的不知道,苏拂苓是谁。 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许易水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故事。” “好……”她……心有所感,苏拂苓将两只手合拢,放在腰间,嘴唇还红肿着,面上却是一副乖巧认真听话的模样,“你讲。” “我听着。” “我……”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许易水却忽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顿了顿:“有一个朋友。” 苏拂苓:“……” “我有一个朋友。”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话许易水再说出口,就变得容易了起来。 “她是个土生土长,世世代代的泥腿子,住在山野乡村,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 “有一天,她买了一个罪奴,可是这个罪奴是个瞎……断了腿的瘸子,没有人肯买她。” “是我的朋友买下了这个罪奴,和她成了亲,娶了她做了娘子,吃了扶桑叶,行了扶桑礼。” 许易水想起梦境里的场景,复述着。 “我的朋友自问对这个罪奴很好。” “因为她身患残疾的缘故,也并未让这个罪奴做过什么事情,干过什么沉重的活计,一直当**重的娘子,好吃好喝的供养着。” “可她没想到,这个罪奴竟然是,皇亲国戚,当朝王女。” “治好腿伤后,罪奴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回了皇城,成了太女。” “我的朋友也并未多说什么。” “可是后来,罪奴当上了皇帝,派人杀了我的朋友,以及整个村子的人。” 第76章 许易水的声音在颤,眼前全是那一片片火光里的血红,那一声声熟悉的求救呼喊。 拼命地压制住自己,许易水的声音微哑,却仍然在让自己尽可能地条理清晰: “你也是罪奴。” “我想,你或许了解这样的心境。” “你如果是这个罪奴,有当朝王女的身份。” 翻了个身,许易水侧躺在床上,面向苏拂苓,眼睛落在她仿佛认真听故事的脸上:“治好了身上的病,回了皇城,成了太女,做了皇帝。” “会觉得,曾经在村子里,和一个泥腿子生活的那段时光,是耻辱吗?” “会想要,杀了那个泥腿子,和那个村里的所有人吗?” “所有知道不堪的曾经的人。” “又或者。” 许易水的目光下移,落在了苏拂苓的脖颈之上:“你觉得皇帝杀人的原因,是什么呢?” 油灯的黄光依稀,洒在满屋子里,也包括苏拂苓的身上,苏拂苓的脖子上。 她的皮肤一向白皙,吹弹可破,那节纤长的脖子更是如春日里新生的嫩藕一般,白皙、修长。 一手可握。 一掐即断。 苏拂苓沉默了很久,安静了很久。 久到许易水都要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了。 久到许易水骨节分明的手,在身侧蠢蠢欲动。 “她或许……是有苦衷的吧……” 轻浅的,温吞的,自嘲的,五味杂陈的话音,终于在许易水的耳边响起。 她听得有些不太真切。 可到底还是听见了。 “什么苦衷?”下意识的,急迫的,许易水抬眼逼问。 苏拂苓兀地闭眼,紧抿住唇,不发一言。 许易水轻笑: “有苦衷,就要杀我?” “再有苦衷,都不能伤害我。” “不是在说你的朋友么?”苏拂苓颤声道。 “我现在在说我。” 许易水的语气很强硬:“如果我是我的这个朋友。” “任何人,”许易水近乎一字一句地强调着,“有任何苦衷,都不能杀我。” “都不应当伤害我。” “更不应当杀伤无辜之人。” “屠戮村庄百姓。” “你,明白么?” 第68章 该恨?凭什么恨? 阴雨天,湿哒哒的草棚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渺小又脆弱,油灯在木板桌上孤独地燃烧着,微弱的黄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不定,发出“噼啪”的声响,努力驱散屋里的阴翳,却仍然只能照亮一小片,反而让其余的地方显得更加幽暗深沉。 “罪奴……”苏拂苓趔趄着嘴,“她是自愿的么?” “自愿成为,你朋友的,娘子。” 沉默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从苏拂苓身上,转移到了许易水身上。 许易水并不是不想说话,她只是在思索,在回想。 梦境里的一切不甚清晰,只除了她和苏拂苓的接触,好在现在也只需要回想她和苏拂苓的“接触”。 “她没有反抗我的朋友。” 良久,许易水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无论是梦里的苏拂苓,还是现在的苏拂苓,面对她的靠近,都没有推开过。 甚至,现在的苏拂苓,还总是来撩拨于她。 多次。 也不对。 许易水兀地回想起那些梦境里,她过于痴缠后苏拂苓透露出来的推拒。 可那是推拒吗? 不是情趣吗? 许易水不知道。 “是她不想推开吗?” 苏拂苓的声音稳得很,可许易水却从她平静的声音里听出了激动。 一种被压抑着的激动,仿佛这话是她的心里话,她已经憋了很久很久了: “还是她不能推开?” “又或者,”苏拂苓顿了顿,语气骤然缓下,“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 对。 许易水想起来自己讲的故事里还漏掉了很关键的一点,苏拂苓失忆了。 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可现在的苏拂苓,如果对此毫无印象,会一听故事,就问这样的问题吗? 许易水的目光落在了苏拂苓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审视。 “为何不能推开?” “为何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 并没有刻意补上这关键的一环,许易水不止想知道故事的答案,也很想知道,苏拂苓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问你呢,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苏拂苓脸上露出个浅笑,神色轻松起来,抬起手亲昵地拍了一下许易水的肩膀:“不是你说那位罪奴是王女的么?” “王女怎么会自愿被人当做牲畜一般买卖?” “怎么会自愿成为泥腿子的娘子?” “你是良农,哪里知道罪奴的苦。” “那罪奴营,就和豢养鸡鸭的窝棚一般,半大不小的地方,关着成百甚至上千的罪奴。” “去新家的路上,更是要被绑着手一长串,若是要如厕,还得大庭广众之下询问官差,给解了手,就近找一个露天的地方便处理了自己。” “慢了还会被官差漫骂嘲笑。” “更难熬的,是不知道新家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妻主高矮胖瘦,是骡子是马都不知道。” “若斩首是瞬间的短痛,那么填户,就是漫长的折磨。” “是对一个人,一生的禁锢。” “如你所言,”苏拂苓的声音很轻,却又很重,“那罪奴是王女,你,的朋友,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泥腿子。” “王女却成了泥腿子的娘子。” “她们还食了扶桑叶,也就过了花烛夜。” “王女应当是学的是仁义礼智信,讲的是兵法策论谋。” “是如何被当做牲畜买卖,又是如何推不开或者意识不到自己可以推开,如何被人夜夜承欢,只等着揣上崽儿呢?” “王女,痛苦吗?”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拖泥带水的夜,石破天惊而出。 “自愿成为,你朋友的,娘子。” 伴随着苏拂苓的话,许易水终于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么? 原来竟是这样么!!! 许易水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去代入梦里苏拂苓的视角。 失忆的苏拂苓成了罪奴,眼还瞎了,受尽磋磨来了上河村,被人当做牲畜一般买卖。 她遇到了许易水,一个泥腿子,欢欢喜喜地将她买回了家。 苏拂苓是失忆了,不是傻了,甚至相反,她还很聪明,所以她在来上河村的路上,就已经知道和了解了罪奴的命运,所以她就这么被那条既定的,知道的规则,拖着鼻子走,顺从的成为了许易水的娘子。 许易水对她很好,只除了床上或许粗蛮强硬了一些,其他时候都对苏拂苓很好。 所以失忆的瞎眼的苏拂苓,其实也是认为许易水不错的。 或许她还庆幸过,自己一个罪奴,能够遇到这样好的人,过上这样安稳的生活。 可她不是罪奴。 她是王女。 同样的事情,认知不同,视野不同,结果也会天翻地覆。 一个犯了法的罪奴,侥幸能活了命,过上安稳的生活,是一件好事。 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王女,一朝意外,成为别人的妻子,甚至还为此感到高兴过。 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而高兴。 为捡一枚铜钱,失了一枚金元宝而高兴。 多可笑。 多耻辱。 梦里自己以为的那些好,真的是好吗? 许易水开始想。 为了给苏拂苓一个体面的花烛夜和婚宴,她将攒来买房子的银钱拿出,尽力地做了一场上河村最盛大的仪式,红衣红烛红花。 可苏拂苓原本是可以三书六礼,骑着高头大马,可能浑身都是金子敕造出来的盛装华服,去迎接她最爱的人的。 可最后,自己这个泥腿子,凭着扶桑叶,成了苏拂苓的妻主。 甚至还夜夜,“欺辱”于她。 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 高高寒梅枝头雪,零落成泥碾作尘。 许易水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苏拂苓,记忆回笼的那一刻,你痛苦吗? “这就是王女的苦衷么?” 许易水喃喃:“王女,是恨的吧?” “王女……屠村的理由?” “想必是恨的,”苏拂苓给了许易水一个肯定的回答,“非常恨。” 心好似被重锤砸过,闷堵得生疼。 “王女好像,是该恨的。” 声音哑涩的不成样子,许易水找了许久,才找到出声口:“可是……可是……” “可是王女又凭什么恨泥腿子?” “凭什么……杀了泥腿子,屠了全村的人?” 第77章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将来大抵也要死在这里,一辈子就在这么个小地方,也没踏出去过半步,不曾到过皇城根下,金銮殿前。” “罪奴不罪奴,填户不填户,从来不是我们决定的。” “王女从出生起,就在皇城,每月里会见皇帝多少次?” “王女的课业里,可会熟读背诵大夏律法?” “王女可曾见过罪奴,知道罪奴,审判过罪奴?” “可亲自划过填户的名册?” “罪奴填户制,可改过?” 许易水想不通,心里甚至翻涌出一股嘲意,眼前全是一张张熟悉的死去的脸。 “说句不好听的,”犹豫疑惑的声音慢慢冷静下来,变得沉稳,“王女是刀子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人生来就不公平,所以为了均衡某种公平,一个规则的制定,必定会有获益的人,也必定会有损益的人。” “当初金銮殿的人设立这个规矩的时候,就没有想过罪奴的难堪么?” “获益的人,又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犄角旮旯的深山里,被钉在一亩三分地上,每天只想着如何吃饱不挨饿的人吗?” 话越说越冷,许易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冷。 “拿着肉包子去喂流浪狗,又要指望流浪狗不吃吗?” “那流浪狗也别指望包子没毒。” 苏拂苓垂着眼,面色是许易水不曾见过的沉静。 与冷漠。 “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 苏拂苓说:“如果流浪狗有那个能耐的话,也可以去咬给毒包子的人。”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许易水侧过了头。 其实,说她们是流浪狗都是抬举了,她们这些边缘的底层的,大夏最多的人,更像是蚂蚁,地上掉了什么碎屑,都会以为是什么宝贝,也不管那好吃与否,被人践踏踩压与否,又或者有毒与否,欢欢喜喜的,通力合作的,就捧着回了家了。 “许易水。” 看着女人冷硬的背影,苏拂苓轻声唤她:“不是讲故事么?” “怎么还生气了?” 没有人知道,苏拂苓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并非故事的主人公一般。 大概谎话说得多了,也越发顺当自然起来了吧。 看着沉默的许易水,苏拂苓轻轻的叹气着,她今天,已经说了很多很多了。 不能再多下去了。 其实许易水没有生气,她不觉得自己有生气。 她只是在看墙边。 就在相隔一臂的位置,那里放了一个缝隙有些宽大的竹背篓,正是她先前和季翠翠她们去采蜜的时候背的。 背篓里面放着许易水最趁手的那把弯刀。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布衣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 然天下缟素。 “许易水。” 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自己想杀了苏拂苓,可身后又响起了她清泠泠的声音。 苏拂苓在解释,还是决定解释。 “讲故事,便不要太着急。” “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呢?” “如果我是那个王女,一定舍不得你。” “如果我是那个皇帝……也一定会很后悔……” 许易水的眼睛还落在背篓上。 她可以相信,苏拂苓说的话吗? 第69章 许易水不能坐以待毙。 人都死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许易水极不喜欢苏拂苓言语里的机锋和绕弯子。 “什么隐情?” “我也不知道。”苏拂苓摇了摇头。 “不是你讲的故事嘛。” 视线看着草棚的房顶,褐色的稻草枝丫乱戳着,或许还勾结了一层薄薄的灰烬。 她好像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又好像还不够清楚。 “我只知道,如果我真成了皇帝的话,一定不会杀你的。” “这次一定不会。” “你呢?”苏拂苓不知想到了什么,从背后去戳着许易水的肩膀,“你如果成了皇帝的话,会杀我么?” “不对不对,你没有理由要杀我。” 于是苏拂苓换了个说辞:“你如果修了房子,成了有钱的官女,你会不要我了吗?” “会不会嫌弃我眼睛不好,还不记得自己是谁,又有罪奴的身份?” “会不会?” 许易水:“……” “睡了。” 眼底划过失望,许易水往前蹭了蹭,躲开苏拂苓扒拉她的手。 苏拂苓看着那个冷硬的背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糊弄过了一关。 只是纸包不住火,许易水的试探已经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直白了。 如果她不装傻,如果她早就告诉许易水自己的眼睛和记忆,那么许易水说的这个故事,和直接问她前尘的前因后果,又有什么区别? 幸好,她还能装一装傻。 就看许易水愿不愿意配合了。 但迟早有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得彻底摊开来。 闭了闭眼,指尖的水泡还有丝丝缕缕的痛觉,苏拂苓莫名觉得有些生气,还有些委屈。 都说长了嘴就是要用来说话的,可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说开和说清楚的。 她不能告诉许易水她想要的答案,至少现在不能。 许易水不会明白,苏拂苓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个人,承载着什么。 苏拂苓是七殿下,是天潢贵胄,有帝王之姿。 与一部分百姓所看见的恶名不同,她是很多很多人期待的未来掌权者。 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要回到皇城,回到金銮殿,拿回自己应得的权势。 母妃是家族棋子,没成想却歪打正着扶持了母皇上位。 如同许多帝王一样,母皇上位后第一件事情,是削弱世家的权利,利用世家打压世家,扶持能为己所用的清流。 这是一件需要时间的事情,很久很久,或许母皇一辈子也未必能完全做到。 所以皇后能成为皇后,三姐能成为母皇最想要培养的继承人。 而苏拂苓,从她身上留着一半的世家的血的那一刻起,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母皇就只能将她当成磨刀石,当成给未来帝王垫脚的青云梯。 可若自能成羽翼,又何必仰云梯。 苏拂苓这个人,自幼聪慧过人,三岁能诵诗文,五岁通晓礼仪,七岁时就已经展现出自己的锋芒。 十岁那年,母皇行宫祭祀遇刺,年幼的王女临危不乱,竟能镇定指挥羽林军,成功化解了危机,无人不称赞她胆识过人,于是母皇允许她参政议政之权。 十三岁时,她随姨母前往边疆,隐姓埋名,随军出征,在冰天雪地里,粮草紧缺里,以少胜多赢了蛮狄,那场奇袭,至今还是兵部教习演练必定会提及的场景。 可她只是磨刀石。 所以她八岁那年,向母皇提议设立监察机构,方便惩治贪官污吏,选拔贤能之士。 母皇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三姐去办。 后来,世人都说,监察官,才是所有官员里,贪得最多的。 那么是谁提的监察百官? 哦,是七殿下,苏拂苓。 苏拂苓那时才八岁。 那就是柳妃狼子野心,柳家狼子野心。 还有轻徭役、开商路、修河道、加边防、引入粮种以及赈灾救水等等等等。 苏拂苓自认无愧于心,自认抓住了自己所有能抓住的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梦。 所以她只用静待东风。 磨刀石与否,早已无所谓。 大夏需要一个足够英明的掌权者,足够有魄力的帝王。 而她,当仁不让。 所以,苏拂苓不能待在上河村,只有又瞎又傻不知来处的罪奴苏柒才可以。 趁着东风还没来。 她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久一点。 再久一点。 要信她吗? 许易水想信,但又不敢信。 可她好像,已经不得不信了。 许易水确定,苏拂苓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了。 但许易水不确定,苏拂苓有没有恢复记忆,知不知道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个王女。 乍一看像是没有。 但细想之下,苏拂苓的每句话,都有对照出的深意。 可如果苏拂苓恢复了记忆的话,又为什么还留在上河村? 还给她过生辰,给她煮长寿面,甚至此时此刻,还和她躺在同一张木床上。 苏拂苓还亲她!!! 可如果苏拂苓没有恢复记忆的话,那祝玛又是怎么回事?那些蹊跷又是怎么回事? 苏拂苓的眼睛,大概也是祝玛送的药。 毕竟那么大一整颗药丸,她被苏拂苓噻的那半颗都是哽着咽下喉咙的,祝玛说是送给苏拂苓擦手上水泡的,属于撒谎也不打个草稿的类型了。 第78章 那么,就靠祝玛那个动不动就烧炸的蛋,翻得缺了角的医术和找草药都得让小狗去认的医术,能做出足以治好苏拂苓眼睛的药吗? 答案显而易见。 祝玛不能的话,那就是祝玛身后有其他人能。 也就是说,苏拂苓大概率已经恢复了记忆,并且,已经有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和不知道的时候,找到了苏拂苓。 祝玛,或许成了她们的链接桥梁,又或许,祝玛原本就是? 毕竟祝玛并非一开始就是上河村的知根知底的人。 那苏拂苓为什么还和她虚与委蛇?演得还这么真? 许易水想不通,看方才苏拂苓听故事的态度,大概也不会告诉她缘由。 糟了。 许易水猛地垂眸。 焦虑、庆幸又悲哀,心里五味杂陈。 焦虑的是苏拂苓恢复记忆,已经和那边搭上线了的话,她就无法再对苏拂苓下手了。 不然可能苏拂苓今天死,过不了半个月,整个上河村就得给苏拂苓陪葬。 梦里苏拂苓杀过来也得是一年将近两年后。 庆幸的是,还好那碗菌子汤虽然有毒,但极有可能被祝玛送来的药缓解了一部分,苏拂苓没死,大家少说都还有近两年可活。 悲哀的是,接下来,她只能祈求苏拂苓大发善心了吗? 祈求苏拂苓信守她方才说的话,不杀她吗? 还是等着苏拂苓的后悔? 季嘤嘤都四个月大了,蕊香都在显怀了。 许易水不能坐以待毙。 可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还有那个梦,许易水一直都当它是预知梦,上天开眼,提前让自己知晓未来发生的事情的梦。 那梦也确实预知了一些事情,比如蕊香怀了季嘤嘤。 可那梦也有一些出入,比如自己到现在也还没有和苏拂苓食扶桑叶。 如果是预知梦,那么改变了前因,是不是后果也会随之而改变? 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那不是预知梦,而是……前世今生呢? 佛曰:前世今生,因果轮回。 如果梦里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么她作为这辈子的人,要报上辈子的仇吗? 假使一切都循着新的轨迹发展,这辈子的苏拂苓不杀她了,有条件和机会的话,她要杀了苏拂苓吗? 这辈子的人和上辈子的人,又是同一个人吗? 许易水不知道。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猜测和推论。 她不知道苏拂苓是怎么恢复的眼睛,又是怎么恢复的记忆,又恢复到了几成。 她不知道苏拂苓为什么要留在自己身边。 她不知道自己的梦是预知还是前世。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 只知道苏拂苓现在不能杀。 只知道,不能让苏拂苓害了自己,也不能让苏拂苓将上河村覆灭。 还有什么办法呢……她要怎么活下来呢……怎么确定自己和大家一定能活下来呢…… 细雨如丝,悄无声息地飘落,打在树叶上、房檐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雨一阵一阵的,落个没完没了了。 可能是菌子中毒的后遗症,苏拂苓只觉得自己的腰上似乎拴了根紧绷的绳索,酸胀的勒感从脊柱蔓延开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扎在身体里轻轻戳动,既无法忽视,又难以缓解。 难受得整个人的思绪也变得迟缓,于是下意识伸出手,想向旁边最熟悉的人寻求慰藉。 “嘭!”得一声轻响,纤长的手却撞在了木板上。 苏拂苓一下子就清醒了,整个人唰得一下从床上坐立起来! 女人穿着件灰褐色的窄袖短衫,衣襟简单交叠着,正坐在桌边,端着土陶碗,轻声喝粥。 松了口气,苏拂苓眼神茫然起来,手也摩挲着,乒乒乓乓地往那个搁在床中间的木板上敲,一边敲,一边十分慌张地喊: “许易水?许易水!” “家主!” “我,我找不见你了!” “这…这是什么?” 声音凄婉,十分惹人怜惜。 许易水:“……” “隔断木板。” “隔,”听到她说话,苏拂苓这才镇定不少,脸上露出委屈,“隔断木板为何在这里?” 我为什么隔木板你不知道吗?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毕竟现在这个装瞎的人,可是皇亲国戚。 “天气越来越热了,”许易水低头喝了口粥,“还是隔开凉快些。” “以后都这样睡吧。” 苏拂苓:“……” 你敢不敢看着外面的雨,摸着床上盖的被子,再说一遍天气热? 想到昨晚的“故事”,以及自己的回答,苏拂苓到底有些理亏,快步坐到桌边,苏拂苓声音雀跃: “你今天要干什么去?” 许易水:“农活。” 苏拂苓:“……” 继续笑:“是要去房子那边吗?” “嗯。” “那我待会儿给你送饭过来吧!” “不用。” 许易水的声音很冷,或者说她的声音很平静。 她的表情也很平静、 就像几个月前,苏拂苓刚来到上河村,第一次见到许易水时那样。 放在桌子上的手骤然收紧。 人很奇怪,她也很贪心。 明明能再见到许易水就很好了。 可是现在,已经从许易水身上感受到温暖和熟悉的她,再看到许易水的冷漠,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看着许易水不打招呼,神色自如的无视掉她,戴上斗笠拎上工具,走入雨幕里的平静背影。 苏拂苓好像终于明白了,那人所说的,要让她痛不欲生。 第70章 去他的死不死! 苏拂苓没看到的是,雨幕里,灰褐色的身影向山林走去。 她们这些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山里人的活路,大抵还是得向大山讨要。 水雾缭绕在树梢,林子里的小道每天都被新鲜的落叶铺满,一踩上去,就会发出轻微松软的脚步声,让她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清晰。 滴滴答答的,是落雨掉在叶子上,再摔在地上的声音。 “啪——” 许易水带了斗笠,按理说雨水是不会落到她身上来的,至少脸上不可能。 偏偏,就是有这么一滴,豆粒大小的雨,不知从哪儿,不知怎么,飞到了她脸上来。 正中眉心。 水都是凉的。 可这一滴出奇的凉。 在这样的夏日清晨,让许易水分明的感觉到,一股子寒意席卷全身,钻入肺腑,沉入骨髓深处。 几乎不可抑制的,许易水浑身一抖,打了个寒噤。 脸上凉凉的,许易水抬起手,竟然又多摸到了几缕水痕。 她这是……哭了? 为什么? 有什么好哭的? 昨天都没哭,早上都没哭,钻到山里来哭算怎么回事。 笑死,和活着相比,苏拂苓那点儿温情又算得了什么? 等把这个瘟神送走,解了这个困局,她就另外相看,再娶一个相敬如宾彼此爱重的娘子,和和美美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反正她和苏拂苓也没吃扶桑叶,也算是清清白……许易水想到了和苏拂苓亲的那几次嘴。 那又算什么呢? 还有她给苏拂苓做的芦苇垫子、竹碗、手套、衣服、鞋帽、猪油蒸蛋……一起吃过的那么多顿饭,又算什么呢? 还有苏拂苓写在户籍上的娘子身份,河边对她的剖白,她的靠近、撒娇、哄人的话、拖着看不见的眼睛做的那些分担、荷花灯、长寿面、生辰礼……一起度过的那么多日夜,都算什么呢? 那在空寂草棚里回响的,一声又一声抑扬顿挫,语调不一的“许易水”,都算什么呢? 许易水以为自己不会有多难过,她的思绪早就被理智所占据了,还有那么多生死攸关的事情,她怎么还会有心思去考虑情感。 不是很早就做好了苏拂苓不是什么好人的准备了么,不是一早就在心里提防着苏拂苓了么。 可她就是心口疼。 很疼。 许易水不知道自己会难过,也不觉得自己会感觉难过,她的情早已在心里竖起铜墙铁壁,将自己围困成一座封闭的枯萎的山谷。 直到一阵风钻了进来,春风似得刮过,引得她的一切都在簌簌作响。 直到这个词清晰的出现在她的脑海。 直到她感觉,漫天的雨水从她身上落了下来。 她终于后知后觉,那一阵带给她暖意,被她期许着生机的风,不是春风。 只是一阵穿堂风罢了。 风过,再无痕迹,空留山谷余响,一片死寂。 “啪——!” 几刻的游移罢了,理智终究占了上风,许易水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第79章 什么死不死的。 去他的死不死!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必须要活下去! 她的命从来不止是她一个人的。 她的命还承载着许家另外四个人的期望,至少山洪来临的那一刻,四个人都在护着她。 要连带着阿母阿娘她们的那一份儿,一起坚韧地活下去! 攥着拳,许易水的手重重地压住心口,步履蹒跚地向山里走去。 …… 如丝如缕的灿金色穿过山林疏密不一的枝叶,洒下一地斑驳陆离的光影。 上河村久违的迎来了一段大晴天,接连好几日,气温不断攀升,这才终于感觉到了盛夏的味道与热意。 看着许易水冷漠离开,要去赶工修房子的背影,苏拂苓扫了一眼已经被收拾整洁的灶台,沉重地闭了闭眼。 这段时间许易水没再让她洗碗烧火之类的,乍一看还以为是爱重她,但事实上,苏拂苓清晰的感觉到了许易水的疏远与客套,饶是她十分努力地贴近许易水,却依然无法改变许易水在将她当成透明人的事实。 许易水这样的表现,毫无疑问的在直白的告诉苏拂苓,她已经知道并且十分笃定,苏拂苓的眼睛好了。 苏拂苓之前的话糊弄过去了一些东西,但总有另一些事情,是完全暴露了出来的。 其实苏拂苓也知道,许易水要的是什么。 许易水要她坦白,坦白眼睛,坦白记忆,坦白……曾经。 偏偏,没有一样,是苏拂苓能坦白的。 如果坦白的代价就是失去许易水,苏拂苓现*在只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想了想,苏拂苓站起身,习惯性的捏上自己的青竹棍子。 她决定去找祝玛一趟。 或许在许易水的眼里,是她和祝玛说好了的,要来送解毒丹,但其实对于祝玛在那个时刻到来,苏拂苓也很错愕。 苏拂苓也不知道为什么祝玛会来给她送药。 当初孟寒雁在夏满节的时候找到她,识破她的身份,她已经够震惊了。 行踪已经开始暴露,苏拂苓为了掌控局面,也是为了保护自己,到底通过孟寒雁和自己的人搭上了线,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那边才派了苦行僧带治眼睛的药物过来给她。 而祝玛……苏拂苓在脑海里仔细回想翻腾,最终确定,自己上一世和这个人只有两次交集。 上一世她是真失了忆,瞎了眼,只将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甚至更加不幸的罪奴,来了上河村,被许易水买了,一方面下意识的抗拒许易水的接触,抗拒一切的安排,一切的规训,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所有人都说的情况下,顺从了大家都认为的理所当然。 就像曾经在学堂里,有位同窗的贵重物丢了,授课要求所有人打开包篓检查,苏拂苓并不喜被人窥探隐私,也有很多人不喜,但大家都打开了包篓,有着授课翻找筛查。 有个同窗带了小人书,还被授课骂了一通,堂里也有很多同窗跟着一起笑。 彼时没有人意识到可以拒绝授课的翻查,既无人反抗,又无人指出,授课自然也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欠妥帖。 她若能意识到,就不会提出这个方法。 就像这些只跟着政令走的村民,若能意识到,未必还会买罪奴。 如同蕊香所说的那样,失了忆的苏拂苓慢慢磨平了心里的挣扎与抗拒,自圆其说的开解好了自己,将许易水当成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所以上一世许易水一开始就对她很好,堪称极其用心的在呵护,所以她没发烧,也没有提前见过祝玛,这个村子里性情古怪,习惯也异于常人的巫医。 直到水灾的时候,许易水去帮忙避灾救灾,搬运物资,她衣服湿了想偷偷换,却被贾真尾随。 苏拂苓不想回忆当时的狼狈与屈辱,她和许易水这一桩是非曲折难以断清楚,可贾真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好在她看着瘦弱,但被养得很好,身体里的一些东西也还在,比如力气很大,所以才能和种庄稼练出来的贾真推拒拖延许久,直到贾真用石头砸了她的头,她才晕了过去。 昏迷前,她依稀看见了一个人吓跑了贾真,但并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似乎靠近过来还给她喂了什么东西,嘴里泛苦,十分想吐,但苏拂苓已经彻底没了意识,再睁眼看见的便是许易水了。 眼睛那个时候许易水已经找大夫在帮她看了,敷了药裹了白绫,只是没看到什么好转。 苏拂苓一直以为,自己的记忆恢复是因为被贾真砸了头。但现在再细细回想,应该是祝玛的原因,包括眼睛也都是祝玛的药。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药物?比她手下的人研制出来的清毒丹还要厉害。 看着已经清晰大半的视线,苏拂苓没忘记自己这次只是吃了半颗,如果像上一次吃下一整颗的话,或许眼睛已经完全好了。 还没有什么副作用。 而和祝玛的第二次交集,就是在围困蛮狄皇廷的时候,北镇抚司指挥使梅坞,向她讨要这个人。 “哦?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她清楚的急得梅坞的回答: “那是下官的,妻主。” 说起妻主这个两个字的时候,倒不似什么情意绵绵的语调,一字一顿,反而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一般。 想到哪些,苏拂苓的疑心也越发的深重了起来。 …… “殿下请。” 大夏天还燃着火笼的房间里散发着一股子清苦的草药味儿,祝玛一只手翻着掉渣的医术,一只手指了指旁边的木凳子,示意苏拂苓坐。 “你果然知道我的身份,”苏拂苓半眯起眼,“你到底是何人?” “殿下又是何人?”祝玛笑,“是苏拂苓?还是苏柒?” “又或者……幽冥怨鬼,碧落亡魂?” 唰得一声,青竹的拐棍横出,直指桌前的人。 苏拂苓的脸色很不好: “我问。” “你答。” “不要多话。” 【哦哟,好拽。】 看见苏拂苓的动作,祝玛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那个…宿主,你别贫了,她是真的能杀你。】 看着飙升的杀意值,系统忍不住提醒。 “汪——!” “汪汪汪——!” 原本趴在边上的小黄狗似乎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氛,立马支起了身子,朝着这边跑了过来,冲着苏拂苓吠叫不止。 “好了好了,”祝玛立马伸手去劝小狗,“没事没事。” 【绑架贩,看看小狗,再看看你!】 “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祝玛一边摸着小狗,一边看向苏拂苓。 苏拂苓喜欢这么跟别人讲话,却不喜欢别人这么跟她讲话: “你觉得呢?” 祝玛:“……” “假话是,我是祝玛,巫医一个。” “真话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是个剧本杀系统,只有看到了人,才能摸到点提示线索。 系统也没告诉她,她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祝玛这个名字都是她自己取的。 苏拂苓:“……” “你认识梅坞。”苏拂苓的话音十分笃定。 然而祝玛却是一脸茫然:“谁?” 【呃……】脑海里的系统也是一阵忙音,不说话。 祝玛的神情不像是在作假。 可想到记忆里冷心冷情的梅坞提起祝玛时的神情,苏拂苓心里的疑团更大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殿下,还敢隐瞒,就不怕我杀了你?”苏拂苓手里的青竹棍更往前了一寸。 开玩笑,她现在可是上河村唯一的医生,谁会没个头疼脑热的,她还住在祠堂里,苏拂苓现在杀她,最早一会儿,最晚明天,就会有人发现她噶了。 饶是苏拂苓不会出事,也得找人善后,便藏不住她自己的身份了。 “那我就告诉许易水,”祝玛十分清楚苏拂苓的软肋在哪儿,“你一直都在骗她,从一开始你就没——” “闭嘴!”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苏拂苓毫不犹豫地厉声呵斥住! 与此同时,外面的吵嚷和脚步声也传了进来。 “不好了——!” “不好了!” “许,许易水挖黄泥的矿道塌了!!!” 第71章 “全都埋了!!!” “季婆子——!” “曼红——!” “哎哟!丽蓉丽蓉你快出来!出事了!出大事了!!!” 有些年迈的声音十分焦急的在季家院门外响起。 季家的大门一直是半敞着,季丽蓉和阿母以及阿娘还有季翠翠都各有各的事情,出去忙活儿了,只有王蔓红在家,守着季青青和怀孕的蕊香。 听到声音,王蔓红拍了拍蕊香的手,示意自己出去看看。 “张姨?” 第80章 门口站着的老妇人穿着一身茶褐色的衣裳,着急得不行,正是张家婆婆。 “哎呦蔓红!” 见到女人出来,张家婆婆仿佛见到了主心骨:“不得了了!!!” “许易水挖黄泥的那个废铁矿塌了!翠翠和她都让埋下边儿了!!!” “你说什么?!”王蔓红登时就站不住了,不敢置信! 许易水为着修房子跑上跑下的准备,这么长时间,即便她没有张扬着说,上河村的人也自然都是知道的。 家里本就只剩她一个人,娶了个娘子又是个眼睛不好的,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所以平日里许易水若是需要帮忙的时候,哪怕没吱声,大家也都会帮衬着一把,比如抬石料还有举木头之类的。 她是要修泥瓦房的,已经挖好了基底,里面铺上了一层碎石,又用石夯细细的锤过一遍,接下来就需要用泥浆和青石一起浇筑,后续垒砌房屋的土坯也得用泥土倒模出来才行。 这两步都需要用到很多的土。 这个土还不能是随便什么土,得是有一定黏性的土,上河村这一片,世世代代用的都是黄泥来倒土坯,垒墙糊墙。 但是狸山多红壤,易水河边上又是沙土,离得比较近又能找到大量黄泥的地方,就是小狸山后边儿废弃的铁矿那儿。 那个铁矿不大,现今是大夏第五代帝王,据说大夏还未建立前,铁矿就已经被挖完废弃了。 矿虽然废了,但矿道壁挖出来的那一长段黄泥还在。 上河村和下河村,连带附近稍微近一点儿的其他村落,有用到黄泥的时候,都是在这儿来挖。 外头的用完了,就进矿洞里面挖。 她和季丽蓉一起修这个泥瓦房的时候,用的也是废铁矿那儿的黄泥,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 所以许易水找黄泥,也是理所当然的去那儿。 最近几天难得大晴天,家家户户都有好些农事要打理,稻田的稗子、菜地的草苗、放水堵水的把握以及山里的一些活计,季丽蓉和阿母阿娘都去了,许易水那边儿只是挖个泥巴运个土的活儿,不是什么难事,季翠翠提,王蔓红便同意她一个人过去帮忙了。 “嗐!”李家婆婆两只手往腿上一拍,面色激动,“这不是天晴得好,我那媳妇儿正正在菜地里拾掇杀千刀的野草。” “就见到你家翠翠和易水挑着框篓子往废铁矿去了,一问说是去挑黄泥,还说笑了好几句。” “我那媳妇儿图省力,拾掇的简单,眼看着就要铲得差不多了,忽得就听见轰得一声震天响!” “地里跑出来一看,废铁矿那边儿黄烟直冒,看着竟然是塌了!!!” “半边山都塌了!” “埋得严丝合缝的,一点儿洞眼儿都见不着了!” 李家婆婆的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将王蔓红劈得双腿发软,整个人止不住的打颤,愣是扒着门板,才没让自己倒摔在地上。 “翠翠…翠翠……” “哎呦!”李家婆婆揪心地赶紧去扶人,“你快些去喊丽容,还有你阿母阿娘她们,都快些回来,去救人吧!!!” “我家那媳妇儿已经去喊鲁村长去了,我让她顺道也喊一喊其他人,能帮忙搭把手的都赶紧一起过来!” “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得鲁林在场才行!” “对,”王蔓红到底活了大半辈子了,初听惊吓,缓一缓也还能压得住自己,“对,我去喊——” 话音还没落,扭头就看见了自家妻主回来,登时就绷不住了: “老季——” “丽容——!”李家婆婆比她还激动,也喊了起来! “我的天菩萨!”想到什么,王蔓红忽得收声,赶忙一巴掌拍在了李家婆婆的肩上,压着头连带自己的声音,“您收着点儿声,别惊着了翠翠媳妇儿!” “蕊香还怀着孕呢!” 小娘子的头胎最是要紧了,虽然蕊香这一胎比较安稳,已经省了好些心了,但也还是要忌着些,晌午还孕吐过,人还不大舒坦呢。 听了李家婆婆的话,季丽蓉赶忙就去拿锄头和耙子。 王蔓红将阿母阿娘喊了回来,含着泪说了事情,却又拉住二老的手:“那边儿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您老就别去了,我和老季去,您们守好蕊香。” 一边说着,王蔓红一边在两位老人手上重重的拍了拍。 “青青!” “青青!”又唤来季青青。 “阿娘!” 王蔓红的手在季青青的脸上揉了揉:“你去喊你小姨过来,让小姨和小姨母带上锄头到废铁矿来,知道吗?” 这种事情,多几个自家人在,总是多几分安心的。 阿娘的脸色罕见的严肃,家里的气氛也不对劲,季青青重重地点头,一边还把自家阿娘的话重复了一遍。 “好孩子,”王蔓红摸了摸她的脑袋,“去吧,快去!” “阿娘?” 窗户的门应声推开,屋子里传出蕊香的声音,珠圆玉润的姑娘眉心紧皱:“出什么事儿了?” “没什么,”王蔓红快速抬手擦了泪痕,“我和你阿母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好生些,注意安全。” “有什么就唤阿祖阿奶她们。” …… 许易水去废铁矿的事情,苏拂苓自然也是知道的。 但不知道,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前世,前世许易水没有修房子…… “许家娘子?”看着从祠堂侧门冲出来的碧色的人儿,手里还攥着根青竹杆子,一路高呼的李家娘子顿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你在这儿……” 视线落在紧跟在苏七后面的祝玛身上,李家娘子的神色恭敬了不少:“祝巫医。” “许易水修房子,挖黄泥,我正在那边儿除草呢,她和季翠翠两个人挑着担子路过,还给我打了招呼。” 李家娘子解释道: “结果废铁矿忽然塌了!” 尽管已经说了好几次,但李家娘子一想起那个画面,仍然惊恐万分,有些语无伦次,一边拍着自己心跳过快的胸脯: “全都埋了!!!” “季家那边我阿娘已经去喊人了,我这儿正要去找鲁村长去!” 她一路过来,看见有人户家里能帮上忙的,都喊了,有的已经拿着锄头镐耙往废矿洞去了。 “啪——!”青竹的棍子摔落在地上。 站在门边的苏拂苓灰白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整个人似乎都愣住了。 “许……许易水……” “许易水——!” “废矿洞!废矿洞在哪儿?!!!” 清丽的声音失了往日的细润,像是被什么东西拉锯着堵住,又硬生生破开挤出来的话音。 “你——”李家娘子被苏七这副绝望的样子有些吓到了。 但转念一想,这苏七是许易水的娘子,许易水是苏七的妻主,也是她唯一的依靠,许易水出事,这人可不得吓着么。 但是…… “你……”李家娘子咬了咬牙,“时间急,我就不绕弯子,直说了哈。” “小苏你就别过去了吧。” “你这眼睛,过去了也添麻烦,咱还得找个人照顾你,你可不能再磕着碰着了。” 这话在理,但也无情。 无情,但也在理。 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命悬一线的鸭子,祠堂侧角兀地安静了下来。 “我能看见了。”有深呼吸的声音,有喉咙滚水的声音,最后是又轻,又浅,又哑的一道声音。 慢慢坚定起来:“我能看见了。” “祝玛给我治好的。” 旁边还在和系统争论剧情里有没有这一出的祝玛:? 苏拂苓抬起头,看向李家娘子:“求您带我过去!” 耀阳落在女人白净的面皮上,那双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眶子全红了,白瓤子上好似都带了血丝,两只手捏得死紧,苏七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仿佛只需要轻轻一崩,就会彻底断裂。 “就,就在那儿,”李家娘子还没从苏七能看见了的震惊里缓过来,可再大也打不过相熟孩子的人命,救人要紧,于是抬手转身指了个方向,“就在那边儿,你走过去就能看见。” “塌了好大一片!” 李家娘子又看向祝玛。 “我带她过去。”好在,祝巫医在她还没开口前,就开了口,“你去喊村长和其他人来。” “我也正是这个意思。”李家娘子忙不迭地点头。 …… 像被巨斧劈开了一般,正如李家娘子所说,绕过祠堂的弯下了坡,走到小狸山侧边,就能看见那一处片绿中突兀的黄。 大片的泥土和石块儿全都滑落了下去,裸露出狰狞的黄土层,巨石与碎土纵横交错,层层叠压,越是走近,越是触目惊心。 单从这个断面下沉的痕迹来看,这一片矿洞极有可能已经完全塌了!!! 第81章 怎么办…… 苏拂苓看着满地乱石,眼瞎时都没有如此慌乱过。 怎么办…… 如果她亮明身份,求援的话…… 第72章 “快跑——!!!” “许易水……” 苏拂苓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边废墟,喉咙像是被什么大力掐住了一般,发出呕哑的嘶声。 【我去,人没事吧?!】 祝玛也被眼前的惨状吓到了,下意识询问系统。 狸山的树高大,粗壮,结实,用参天来形容也不为过,可此时此刻就在她的脚下,还有一株因为山体的坍塌,而被巨石拦腰砸断的,她一个人都无法环抱住的柏树。 被撕裂开的嫩白枝干还带着水润的木香,却再也起不到让人宁静的功效。 【……无法检测……】垃圾系统权限很低,也给不了祝玛答案。 忽得,眼前刮过一道碧色的身影,径直冲向那片崩塌的乱石碎土。 脚下高低不平,虚实不一,苏拂苓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又摇摇欲坠地朝着人最多的那一块儿去了。 “许易水……” 祝玛看见苏拂苓被绊得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这个在祝玛印象里很高傲的人,两只手撑着正准备站起来,却又在下一秒直接跪在了地上。 “许易水……”她的声音嘶哑而急切,不知道是不是祝玛的错觉,竟然听出了无法掩饰的恐慌。 【这是苏拂苓?】 【她不是个很二五八万的阴暗批女帝么?】 【这算什么?】 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直接用双手扒拉随时和泥土,鲜血混着泥土站在手上,仍旧浑然未觉,惨白的脸上神色几近疯狂的苏拂苓。 祝玛有些惊讶,又忍不住吐槽: 【烂人真心?】 “许易水……”不多时,苏拂苓的头发就彻底乱了,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许易水——!” 一旁的季家两口子也已经到了,本就在努力压着沉稳,救人要紧地咬牙挖着,一见到苏拂苓这副模样,王蔓红彻底绷不住了: “翠翠——!!!” 脸上被泪水打湿,手上的动作却是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怎么来了?” 有人认出是许家娘子,苏七,被她的悲伤所感染,心情也沉重起来。 也有人看见苏七灰色的眼眸,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顾虑,眉头微蹙:“这里有我们就行了,她这样很……” 碍事,两个字在见到苏七神色的时候,到底没有说出口。 毕竟出事的是许易水,也是苏七的家主。 她怎么可能不慌张着急呢。 “苏七眼睛已经好了。” 女声带着浓重的喘息和疲惫感,在一片嘈杂的挖掘声里,并不算大,但却足够让人听清。 是鲁林和李家娘子到了。 “祝玛已经把苏七的眼睛给治好了。”想到先前在祠堂看见的苏七对许易水的担心,李家娘子忍不住帮她解释了一句。 除了沉浸在悲伤里的季家两口子之外,稍微注意到这边动静的人,听见李家娘子这话,心里俱是一惊。 这苏七的眼睛竟然治好了! 这苏七的眼睛竟然能治好?!! 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落在了那个娇小身形的人身上。 一身碧色的初步衣裳,衣襟已经被汗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身上,袖口和裙摆沾满了泥土和草屑,散乱的发丝也东倒西歪的粘在脸上。 可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依然丝毫不掩这人身上那份天生的清贵姿容。 若不是因为眼睛,这罪奴便是挣着抢着也有大把人要的。 祝玛心里也是一惊: 啊? 我吗? 之前在祠堂的时候她就想说了,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治好了苏拂苓的眼睛? 但显然,现在不是说这个问题的好时机。 “咱光这么挖可能不大行——” 铁矿原本的矿道不仅是往山里走,还在往地下走,如今几乎是三分之一半的山体都垮塌下沉了去,就她们这些人,便是生生挖上三天三夜,也只能伤到这一堆山精石骨的皮毛而已。 面色红润精神的老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往握着锄头的手里吐了口唾沫缓解摩擦,一边和人一起将一块儿石头挖开,一边说着。 话音还未落,脚下就一阵极其轻微的晃动,老妇人心头一紧,猛地抬起头:“不对!” “快跑——!!!” 伴随着她的声音,脚下的坍塌面忽然晃动着往下一沉! 李家娘子也在帮忙挖,因着说话,就站在苏七边上,听见庞石匠这么一声吼,下意识的一把拽住了苏七的胳膊! 地面摇晃起来,意识到什么的李家娘子脸色瞬间煞白,咬着牙拖着苏七赶忙往边上跑:“快走!!!” “丽容!!!”张家老大两口子也来帮忙了,张朝芳正要往边上跑,眼角余光却发现季丽蓉还在挖,似乎什么都没察觉,赶忙伸手就去拉她。 张大娘子左手刚拖了愣住的王蔓红,眼见着自家家主反而跑去拉人,眼睛一红:“家主!” “拖住绳子!!!”人命关天,原本站在边上准备袖手旁观的祝玛赶忙将手边因为山石垮塌而落下来的藤蔓往下陷的坑里边丢了进去! “拉住!”鲁林主持大局没往里面走多深,见祝玛的动作,以及她的小身板被拖得往里一踉跄,赶忙招呼已经跑出来的人拽藤蔓,一边自己也拽上了手! 张家婆婆身体不大好,见状赶紧拽着藤蔓的末端往边上没动的大石头上绕:“天菩萨,来帮帮忙!” 地动山摇的好一阵下陷,所有人都慌得不行,但又总有人乱中有序,急中生智。 只是很快的,一切又平静下来。 如果不是最里边儿的季丽蓉已经被埋到了胸腹,刚才的一切还好像没发生过似得。 稳定了吗? 好像没晃了。 不下陷了? 众人惊疑不定,还是鲁林最先反应过来:“有没有人受伤?” “检查一下有没有被砸伤!” “里面的快出来!” “帮……帮帮我!” “搭把手拉我一下!” 靠外的像苏拂苓和李家娘子还有张大娘子这些,倒是被埋得不深,自己撑着地,也能把自己拔出来。 但靠里些的王蔓红、张朝芳和季丽蓉就得要人去帮忙拉和往外刨才行了。 众人惊疑未定,谁都不知道废铁矿还会不会再次塌陷。 会不会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会不会……还有这样的幸运。 张大娘子把自己拔出来之后就往里头跑去拉自己家主了,没回头看一眼。 苏拂苓紧随其后。 李家娘子……回过头,看见了自己的婆婆在跟自己招手。 想了想,还是先顺着藤蔓回了外头的地面上。 三人虽然被埋陷了,但也不大深,王蔓红出来后,又很快帮着将张朝芳和季丽蓉都拉了出来。 “扑通——” “扑通——” 两声。 刚回到地面的王蔓红和季丽蓉径直朝着周围的众人跪了下去。 原本或担心,或观望,或边缘搭手,或互相检查伤着没的众人,不动了。 “求求大家……” 王蔓红先开了口:“我求求大家帮帮忙……翠翠还在里面……” “我家翠翠还在里面……” “蔓红你——”有人心有不忍,张了张口。 咚! 边上的季丽蓉直接将头磕在了地上。 大半的身子都已经染成了泥色,季丽蓉浑身颤抖着,原本健美的身体像是一片在风里摇摇欲坠的枯叶,头嗑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我知情况危急。” “但恳请大家帮帮我,帮帮翠翠,帮帮季家……” “这不比泥石流,山石是干的,又有空矿道,翠翠活着的希望极大……” “求求大家……”这么大一片地方,如果只靠她和蔓红,实在太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个字是那么难说出口,季丽蓉留着热泪,还是咬着后槽牙说了出来。 又抬头看向众人,做出承诺:“只要见到翠翠。” “来年,我领大家进山……” 这便是暗示要拿蜂巢做交换了。 原本就是过来帮忙,又被刚才这一遭吓退,再一听季丽蓉如此说,好几个人在后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视线又都投向这片断壁残垣的山坡。 “我……”李家娘子也是流着泪,“丽蓉姐,我真不是不帮忙。” 她若是不想帮,也不会跑了这么久,满头大汗的到处喊人:“可我家里你也是知道的,我婆婆身体本就不好……我,我还有二丫要养啊!!!” 若还像刚才那么来一遭,不说出什么大事,就是缺个胳膊折个腿,她们家也经不起啊!!! 第82章 她是想救人的,她是诚心想救人的,如果她安全的话,她一定救! 可大家都是邻居,她怎么好豁出自己的命去救邻居啊!!! 第73章 硝石、硫磺、木炭、大缸、15:2:3、16:2:3、18:2:3!!! “也不是我们不救……不帮忙,那确实是这个情况太危险了!” “是,是啊!!!” “谁也说不准它还会不会再往下陷。” 所谓远近亲疏,除了少部分人在意气当头的情况下,也要看,在明确危急,权衡利弊之后,她还能否为了救你,舍出性命。 但季丽蓉的顾虑也是对的。 大脑迟钝的运转着,虽然季丽蓉并没言明,但苏拂苓也明白了她方才那段话里的未解之意。 许易水和季翠翠现在就被埋在下面,每多耽误一刻,她们的危险就多一分。 就算是七殿下,也得先去往狸水镇,甚至可能是县衙州府,才能调兵调人过来救人,确认身份也还得话上一份周折。 如果不顾及其他,直接传信给联系到的线人,也在百里之外,召集人手加上再赶过来……时间根本来不及! “扑通——” 后知后觉的一声轻响,苏拂苓习惯性地要去撩裤腿的前襟,发现没有后又收回了手,结结实实的跪在了地上。 远亲不如近邻,就是因为远水救不了近火。 下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膝盖与凹凸不平的地面接触,硌着她的血肉,提醒着她此时此刻的无力感。 身体骨子里涌出的抗拒感,让这个动作再苏拂苓的身上显得那样的沉重,但她很清楚,眼前的村民们,才是许易水唯一的活路。 只是除了祝玛之外,并没有人在意苏拂苓的这一跪。 上河村的人都还习惯于苏拂苓是一个眼盲的人,或者说,就算苏拂苓并不眼盲,在上河村大家的眼里,也尚未看见她的什么“价值”来。 没有价值的人的想法,是不被重视的。 祝玛惊讶于苏拂苓的举动,愣了一会儿,又觉得挺庆幸的。 苏拂苓这个人表面看着柔,实则太骄傲了,骄傲其实不是什么坏事,但有些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竟然能有人让她舍下傲骨,下跪求村民们! 果然是一个猴子一个栓法。 苏拂苓这样的人,有时候必须要低一低头,才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 村民们最初的目光就更多落在王蔓红和季丽蓉两口子身上,现在自然也是。 关系好些亲近些的,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冒这个险,既想救人,又害怕被再度突如其来的塌陷吞噬,丢了性命或是落下伤残。 王蔓青两口子倒是已经扛着锄头站上了废墟,在废铁矿的有黄泥那一截矿道的大概位置上挖了起来。 “行了。”一直沉默的鲁林开了口,往前站了站。 她的身影并不算高大,眼角也因为岁月蒙上了一层沉稳的皱纹。 “目前的情况,大家都清楚。” “担心自己的安全,这也很正常,毕竟谁家里没几个惦记的人。” “但易水和翠翠,是咱们村里的孩子。” “老季家的为人,大家也都清楚,里里外外,你家她家的,谁没承过季家的情?” “包括老许从前还在的时候,也帮大家了不知多少。” “现在老许就这么一个孩子,前些年大家伙儿把易水从山洪里刨出来,这孩子就一直念着咱们,自己住那么个草棚,也把药钱给我们还上了,只有多没有少,村里谁家有事,也是跑上跑下的帮前帮后,没说过什么重话怨言。” “这是个好孩子。” “再者说,”鲁林语速不平不急,只是语调有些重,“人活一辈子,哪儿能不碰见点儿事儿。” “今天是她俩,万一明天出事的是自家孩子呢?” “咱——” “村长!”一道有些苍老但洪亮的女音打断了鲁林的话,“行了!不用说了!” “有那功夫耽误事儿,不如直接救人!” “你们仨也别跪着了,赶紧起来挖土!” 庞石匠一贯是个性情中人:“祖祖辈辈儿的都长在这片土地上讨生活,什么风浪没见过!” “今天,谁也别怂!谁也别孬!” “我先去上边儿!” “反正我也七老八十了,死了就死了!” “欸欸欸,”鲁林赶忙呵她,“话不能这么说!” “救人的事情有风险,也不强求,我也不希望大家都这么冒险。” “这样,敢往前的,咱就靠前一些,两班倒,一些走里边,一些走外边,走里边的腰上拴上藤蔓绳子这些,也算有个保障。” “家里有妻女老小的,大家也都理解,可以帮着在边上看住绳子,递一递东西,往旁边挑一下泥巴,都行!” 鲁林这样的安排,算是最合适的。 “行,快别耽误了,多耽误一刻,她们就难受一刻。” 松了一口气,恐惧慢慢被坚定取代。 有人咬了咬牙,跟在庞石匠身后往塌陷里边儿走。 也有人呼出口气,犹豫着还是往外退了。 但谁都没有说什么,彼此知根知底,都明白对方的难处。 愿意搭把手,其实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七月,”季丽蓉扯着所剩不多的干净衣裳擦了把混着泪和泥的脸,“我说到做到,七月就带大家进山!” 七月,是又一次采蜜的时节。 “啪!”是锄头勾泥巴的声音。 “咔嚓!”是铁锹插进碎石的声音。 “咚咚!”是镐子在凿大石块儿的声音。 塌陷的山谷,在沉默的回响。 有一群边缘的蚂蚁,在团结的,努力的,各尽所能的,想要救两只不知是死还是活着的小蚂蚁。 “不行——”虎口震得发麻,庞石匠推开一块儿石头,再一看下方,是一块儿更大的石头。 “……”庞石匠呼*出一口气,“这样下去不行。” “图纸……”想到什么,老妇人扭头看向鲁林,“村长!” “怎么了?!”鲁林也在卖力的挥着锄头。 “废铁矿的矿道图纸呢!”庞石匠不确定,“咱村里有吗?!” 挖矿道肯定是要有图纸的,但这废铁矿已经是很久很久的前朝的东西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矿道图纸?”鲁林皱着眉,半垂着头思索。 “有这个东西吗……矿道图纸……废铁矿……” “有。”拿了把多的锄头再挖的苏拂苓听见了她们的声音,眼前闪过些什么,神色都明亮了不少,“有!” “太祖初年,就曾为了前朝留下的祸患,命清吏局彻查统计过各地的土木、水利和矿产。” “再加上铁矿和军器司也相关联,就算是填埋的废铁矿,也一定会命专人补修图纸存档。” “更何况狸山的这处废铁矿,并未被填埋封存过,甚至还有人出入。” “清吏局一定会有图纸!” 苏拂苓的语气十分笃定。 “一般都会一式三份,一份封存在县衙或者州郡官署,一份放在清吏局,一份放在当地……” 苏拂苓看向鲁林:“上河村的山河地貌图何在?” “地貌图有!”这个鲁林知道,“地貌图一直都放在祠堂的!” “工部每十年会清查一次这些东西,”苏拂苓道,“一般来讲,书吏们检查过后,都会习惯的将这些东西放在一起。” “是了是了,”庞石匠眼里也亮起了光,“只要有矿道图纸,就算是塌陷了,根据山势地貌,我们找人也更方便许多!” 本身黄泥的那一段矿道就已经很长了,她们总不能真的一点一点把坍塌全部挖开去翻,那得挖不知道多久呢!人没憋死都饿死了! “我回去拿图纸!”鲁林说着,便往祠堂跑去。 “你怎么知道这些?” 也有人听见了苏拂苓的话,看着那张布满泥垢污渍,却又难掩素**致的脸,不由问到。 “不知道,”苏拂苓摇了摇头,目光比起许易水刚出事时的慌张,现在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我就是清楚。” 苏七撞坏过脑子这件事,村里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细说起来,还是从季家传出来的,说是蕊香结婚当天,苏七亲自给蕊香说的。 当时大家聊的时候还说,不记得也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以后也能安心些,好好生活。 但到底还是心里有些难以言喻,不仅眼睛不好,还撞了脑子,不记得自己是谁,浑身上下,也就只剩下个漂亮的壳子了。 这么来看,也确实怪可怜的。 而苏拂苓,见那人没再问什么,便也垂下头继续挖。 她鲜少做过这样的体力活,手被震得发麻,肩膀也早已酸痛,但苏拂苓不敢停下。 也不能停下。 第83章 光有这些还不行,这样太慢了,就算有图纸,那么长的黄泥段,挖起来也还是太慢了。 除非…… 苏拂苓看着塌陷的乱石泥堆,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快速的将外面这一层泥弄开就好了。 红色的太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压着,慢慢没入地平线,云霞在悄然褪色,光芒逐渐黯淡,远处山峦的轮廓也一点点模糊起来。 日落西沉,天,就要黑了。 …… 硝石、硫磺、木炭、大缸、15:2:3、16:2:3、18:2:3!!! 天色已经黑透,鲁林拿来了矿道图,和庞石匠等几个稍微懂一些行和多次进过矿道的人正围在一起商量研究。 而苏拂苓拽住了张大娘子和张朝芳,要了好些东西。 祝玛看着苏拂苓弄出来的东西,惊呆了! “你……你要干嘛?!!!” “炸山。” 火把下,苏拂苓一边将过筛后的粉末往大缸里倒,一边道。 第74章 她?死?了? 祝玛心里一惊:这个时代,已经有火药了??? 这要是打起仗来,得死多少人?! 【宿主宿主,找到了!】 系统也很惊讶苏拂苓的做法,它都没能给祝玛开火药这种金手指,结果苏拂苓直接就开始手搓,这还得了! 【据说,七殿下奢靡无度,大概五年前吧,柳妃寿辰,七殿下正在工部当差,动用国库的银钱就为了给柳妃放烟花。】 【那烟花倒是好看,凤穿牡丹,那夜京城的天可谓是落星如雨,一夜鱼龙舞!】 烟花越是绚烂,硝石的比例就会越大,当硝石突破一定界限之后,就会产生高爆的效果。 事实上,工部当时尝试过了,若是硝石越纯粹,炸开时的威力虽然大容易伤人,但那火光也会越好看。 所有的粉末都要轻柔的搅拌,混合的越均匀,火药的性能就会越稳定。 苏拂苓搅拌的很小心。 混合完粉末后,还可以加入适量的水或者其他黏合剂,像米汤或者蜂蜜之类的都可以,苏拂苓用的蜂蜜。 手搓成形状,最好是表面光滑的,圆柱或者圆球都可以。 …… 地动山摇的那一瞬间,一向灵巧的许易水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巨石和泥土如同暴雨洪流,从头顶倾泻而下。 眼前的场景瞬间和从前的那一幕重叠。 许易水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恐惧和害怕的东西了。 包括死亡。 她只是不想死,但并不怕死。 眼前晃得厉害,她好像本能的做了些什么,只是下一刻,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倒! 泥土厚重的腥味儿瞬间充斥她的鼻腔,眼前登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耳畔还能清楚的听见轰鸣巨响以及泥土翻滚的,犹如地龙低沉咆哮的声音,带给人不自觉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整个人好像被埋进了一个无形的棺材里,脑袋有什么温温热热的感觉,许易水的四肢和胸膛都被碎石和泥土紧紧束缚住,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好在指尖摸到冰冷的石块儿,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利齿在嘴里摇了摇舌尖,许易水努力调整呼吸,一点一点尝试挪动自己的位置,想要让自己多撑一会儿。 她可以的……就像之前在山洪里那样……这样的情形,不是已经有应对的经验了么…… 周围好像越来越冷了。 ……不知道季翠翠怎么样了,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责任,季翠翠毕竟是来帮她的,如果除了什么事,她是真的,难辞其咎…… “……许易水……”许易水担忧地想着,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许易水。” “许易水!” “许易水……!” 怎么会有人,能够把别人的名字,唤出这么多起承转合的音调……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模糊,每一刻都好像一个永远那么漫长,许易水的耳边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伴随着一个忽远忽近,又忽而远去的声音。 急促。 渐缓。 渐慢。 沉重。 都说,人在死之前,会见到走马灯。 会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重逢。 许易水看着那些慢慢模糊的相似身影,意识的最后,只剩下一句感叹: 我的走马灯,原来是你掌灯啊…… 空气中带着一种阴冷而潮湿的感觉,脚下是蜿蜒流淌的墨绿色河水,许易水没工夫关注脚跑着水里的冷,因为身旁的水面上升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散发着诡异的幽绿色光芒。 不止是这个水泡,还有很多一个又一个脑袋大的,没有线也没有杆子,但却飘在半空中的灯笼,忽明忽暗,灯笼里似乎有很多模糊的身影,有的低声哭泣,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坐卧不安…… 这是……哪儿? 许易水不知道。 河边同样被泡着的树,枝桠扭曲地乱插着,黑黢黢的没有一片叶子,但却挂满了惨白惨白的布条,伴随着阵阵阴风而猎猎作响。 黑树前,又分别立着好些石柱,柱子上雕刻着狰狞的鬼面,仿佛在无声的注视着她。 一切都诡异又渗人,但她的心情却格外平静。 这种平静的嫌弃感,甚至都有些不太像她自己的。 她竟然下意识的觉得周围的树好丑,绿色的河水看上去也脏兮兮的。 许易水有些疑惑,这样的情况,她居然还在想这些?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矫情的一个人了? 好在,前方似乎隐隐有房子,想了想,许易水抬起步子,往前走了过去。 这是一段上坡路,脚下的水越来越浅,许易水也终于见到了那栋“房子”。 其实用门阀来形容更合适。 高耸的石门很是巍峨古朴,锈蚀斑驳,还有些许青绿的苔藓,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门的两侧,立着两尊巨大的恶鬼石像,足有数十丈之高。 左边的这个身材高大壮硕,铠甲下露出的皮肤雕刻了根根分明的毛发,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钢叉,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一对尖锐而弯曲的牛角从头顶突兀地探出,明明是石像,却也泛着阵阵寒光。 右边的这尊也是身披铠甲,毛发活灵活现,只是一张马脸狭长而狰狞,立耳高竖,手中紧握着一条粗大的铁链,上面还带着斑驳的黑红色血迹。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石门的正中央,宽大的,破旧的,带着蜘蛛纹的匾额上,黑底绿字的三个龙飞凤舞的墨痕——鬼门关。 牛头。 马面。 鬼门关。 所以…这里是…地府? 她死了? 她?死?了????!!! 垮塌的巨石不止砸了她的头,或许还砸了她的魂,许易水有点儿缓不过神来。 她,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做。 她还很年轻。 她就这么死了? 那个梦里,她不是被苏拂苓杀了吗?现在就这么死于一场矿道坍塌的意外? “新来的亡魂,不必害怕。”一道有些粗犷的声音响起。 谁在说话? 许易水抬起头,环顾四周,两缕灰白色的气息从石像上飘下,凝结在她的身前。 说话的牛头声音平稳又带着压迫感,身形样貌倒是和石像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许多,只比她高一个头: “这里是地府,你轮回的起点。” 牛头铜铃似的大眼睛转动着,目光落在许易水身上。 “路引呢?”相比牛头,马面的声音就要尖细得多,情绪也狂躁得多,说话间,手里的铁链还在哗啦啦地响着,好似下一秒就要抽过来一般。 路引? 许易水想起来以前听说书的讲,人死之后会被黑白无常带走三魂六魄,来到黄泉路鬼门关,鬼门关镇守者十六大恶鬼,关口有牛头马面对亡魂进行盘查,要有路引,才能往地府里面带。 这个路引,许易水见过,也拿过,那是一张长三尺,宽二尺的黄色软纸,上面会写明去世人的身份、籍贯以及年龄,何年何月因何逝世,灵魂欲投幽冥地府往生天堂,还会讲明白去世的人上路都带了些什么东西。 这种路引,许易水曾一个人备过,捧过四份,所以十分清楚。 但是,她才刚死。 只怕无人给她备路引吧…… 刚这样想着,许易水就感觉到她的脑袋上似乎有点儿亮光,马面的视线也看了过来。 许易水抬起头,黄色的软纸金光闪闪地浮现在她头顶。 马面伸出粗犷的大手,将路引拿了过去,扫了两眼,便看向牛头,点了点头。 “请。” 牛头朝许易水拱了拱手,示意她往里面走。 鬼差……这么礼貌吗? 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 第84章 许易水想看一看那个路引,但纸已经消失在了马面的手上。 牛头和马面两个鬼差带着她往里走,身后,又传来了一道声音:“新来的亡魂,不必害怕……” 是牛头的声音。 许易水猛地转过身! “分身而已。”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牛头解释道。 哦哦哦,原来如此。 吓得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许易水的手按在了左胸,那里空空荡荡,一片平静。 忘了,她死了,死人是没有心跳的。 过了鬼门关,黄泉路的后半段便不在水里了,许易水看见了很多孤魂野鬼,拖着长舌的,缺胳膊少腿的,四处找脑袋的,没有皮肉的…… 据说在这里的鬼魂,一般都是非正常死亡的人,不能上天、投胎或者进入阴间,所以只能在这一块儿游荡,等阳寿结束之后,才会放进阴间。 路两侧黑黢黢的树,也变成了另一种红色的草,枝干玲珑又纤细,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许易水耸着鼻子嗅了嗅,还是那股阴暗潮湿的味道,没闻到什么花香:“这就是彼岸花吗?” 成片成片的红花,远远的望过去,像是一条正在流动的血铺成的地毯。 “对,也叫曼珠沙华。” 牛头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看了看许易水,还额外多提了一嘴:“人间也把这条路,称为火照之路。” 一路的彼岸花,红的像血又像火。 “三生石。”两位鬼差一路领着她往前走,路边多出块儿比人还高些的石头,马面停下脚步指给她看,“这上面记载着每个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前世的因、今生的果、还有宿命的轮回以及缘分的起灭。” “你要看看你的吗?” 想到自己的那个梦,或许答案就在这里! 许易水正想朝着三生石过去,但脚步却并不受她的控制,明明是往右边伸出的脚,却硬是落在了她的正前方。 许易水:? 她的肢体,带着鬼差,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了。 许易水:??? “望乡台,”下一个地方又到了,牛头和马面又停了下来,看向许易水,“要和你的家乡道个别吗?” 望乡台中间有个水井,能够通过它看到阳间,鬼魂可以在这里眺望阳世里家中的情况。 她就是家里的最后一个人,好像看与不看,都没有多大的区别。 许易水忽视掉脑海里冒出的身影,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便你自己走了。” 牛头马面停步。 牛头额外多看了她一眼:“别执迷不悟,早喝汤,早过桥。” 宽阔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血黄色长河蜿蜒流淌,有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在河里涌动着,腥风扑面。 许易水不去看河水里面目挣扎的亡魂,只将视线投上高耸入云的桥。 忘川河,奈何桥,那这上面,便是孟婆和可以忘却前尘爱恨的孟婆汤了吧。 据说,若是不愿忘记前尘,便可以不喝孟婆汤,但需要跳下忘川河,在污浊的波涛之中,受尽铜蛇铁狗的咬噬,等待千年,期盼千年,若年前之后心念不灭,还能记得前生之事,便可重入人间,去寻找你不愿意忘记,不愿意放下的那个人。 只是那时候,那个人,还是你等的那个人吗? 许易水不知道,她只是一步一步踏上石桥,在走到桥中间,看见那个人时,猛地怔住。 庭廊下摆着一口大锅,燃着火,锅里的汤还沸腾着,锅边站着个年轻的女子。 个子高挑,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不太合身的灰褐色的长衫,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挽了个小髻在头顶,皮肤跟小麦似得黄,眉眼…… 许易水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孟婆……怎么跟她长得这么像?!!! 第75章 “太妙了!苏拂苓!本殿定要你,痛不欲生!!!” “来,喝汤吧。” 和自己长得有九分像的女人,拿了锅边的土陶碗,舀了碗黄汤递给许易水。 许易水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很想问一句,“你是孟婆吗?为什么和我长得这么像?” 可是死后的身体竟然不受她的控制,只是静默的看了一会儿孟婆,然后便端起了碗,将那汤,一饮而尽。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关于孟婆的样貌,许易水有些轻飘飘的恍惚,这份恍惚直到她进了阎罗殿,见了判官,也还没有缓过神来。 “堂下恶鬼,苏氏拂苓,你可知罪!” 啪得一声,伴随着判官的话,惊堂木犹如炸雷一般拍在桌案上,激得许易水整个人灵魂都是一颤。 苏氏拂苓…… 苏拂苓! 她不是她!她是——苏拂苓! 许易水猛地明白过来!下一刻,就听见自己开了口: “朕。” 清润的女音带着身居高位多年的城府气,在面目狰狞的十方阎罗殿层层铺开。 “何罪之有?” 阎罗殿是十方的圆状,十尊遮天蔽日的阎罗王相各据一方,明明只是石像,此刻却都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殿中央的恶鬼。 这只恶鬼的皮相是少见的艳丽,但周身却萦绕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浓重的,带着扭曲粉状物的黑色雾气。 那可不是普通的雾气,那是杀怨之气。 那些粉末,每一个,细看之下,都是一张骷髅人面。 这些,都是直接或间接因为这只恶鬼而死去的人的怨气。 普通害死过人的恶鬼,身边的怨气也只是白色的。 就算是那种屠城百战死的将军,也不过是红色的怨气。 可这人身边的怨气,已经浓重到红得发黑了! 这得是杀了多少人! 十方阎罗做了这么久的阎王,每天迎来送走这么多鬼,起码已经三十年没见来过这么凶悍的恶鬼了! “苏氏拂苓!” 判官端坐在高堂之上,一身青袍,抬起手缓缓展开面前厚厚的竹简: “大夏国第六任帝王,生于天启二年正月初七,卒于天乾十三年腊月十八。” “生前作恶多端,十恶不赦!欺压良善,残害无辜,贪婪无度,背信弃义。汝之罪行,罄竹难书!” “苏拂苓!你可知罪!” 判官的女音低沉而威严,带着烈日正道的白,仿若能照亮和驱散一切的鬼魅不堪。 十方阎罗殿,是生与死的交界,也是善与恶的终审之地,天道赋予她们审判处罚亡魂的权利,这里是无数亡魂命运的转折点。 所有的亡魂,来到这里必然是胆怯的,无论多强的恶鬼,只要是亡魂,生来就会恐惧主宰她们命运的“神明”。 “呵……”可殿中央看着那样纤瘦的恶鬼,却轻嗤了一声,笑了出来,仰起头看向高台上的判官: “朕,何罪之有?” 许易水在不屑,在顶嘴。 或者说,苏拂苓在不屑,在顶嘴。 “何罪之有?”判官目光如刀,啪得一声将竹简摔在桌上,“你在阳界指挥兵士屠杀了十数万众!” “你问我何罪之有?!!!” “那是她们该死!”苏拂苓抬起头,目光直直的盯着判官,“自己没有本事,还妄想侵犯他国。” “就是该死!” 女人提起这些事情时,脸上只有理所当然的嫉恨,眼眶都未红上半分,可见其并不觉得杀人,杀这么多人,有何不对。 许易水有些……无措,她没见过这样的苏拂苓,从没见过这样的苏拂苓…… 苏拂苓是什么样的? “杀人?天呀!什么杀人?家主你可不要和我开玩笑……可吓人了……” 许易水脑海里试想了一下自己和苏拂苓讲的时候,她的反应。没错……这样才是她认识的苏拂苓。 柔弱的,矫情的,需要呵护的,也会坚韧的,但总的来说还是柔弱的。 所以她也曾偶尔疑惑,苏拂苓那个样子,后来是怎么成为皇帝的? 她也能当皇帝? “混账!” 许易水合理怀疑,如果不是太不成体统,高台上的判官都要冲下来打苏拂苓了。 “好,”判官兀得一声拉开竹简,指向一处,“额纳济。” “折损八万余众的将士,蛮狄已经有求和之意,你却仍然在额纳济屠了三万余众,老弱妇孺一个都不放过!” “你还不知悔改!!!” 屠民? 许易水一惊,却听见自己发问:“额纳济?” “朕有点儿印象,”苏拂苓在笑,“你是说那个,蛮狄不停的为战争生养士兵,年仅七岁的孩子就敢以外表迷惑我军,投放火药,自杀式袭击的额纳济吗?” “蛮狄固然有错,你也不能格杀勿论!”判官怒道,“你可知那三万余众里,又还有多少无辜之人?!” 第85章 “为君不仁,以暴制暴!” “那不然呢?”苏拂苓只觉得判官可笑,那可是在战场上,“朕还要请她们坐下来聊天吃酒,赏月谈心,问问哪些人想杀朕,想侵犯大夏,哪些又是无辜之人,再做定夺吗?” “你可以教化!” 判官将桌案拍得直响:“围困、镇压、教化!” “朕凭什么教化她们?!” 苏拂苓反问:“她们尊我吗?敬我吗?给我税赋进贡养我了吗?” “她们杀朕子民,觊觎朕的城池,朕还教化她们?” “你当朕和你一样是菩萨么?!” 判官怒急:“不可理喻!” “嘁~,”苏拂苓嘴里发出不屑的气音,“若不是朕励精图治,国力强盛,蛮狄侵犯大夏,你以为她们就不会屠戮朕的臣民?” “她们会围困、镇压、慢慢教化?” 只会比她杀得更多,杀得更狠。 “她们能做,朕为什么不能做?” “以为朕教养好就下不了狠手了?” 她就是要杀,要把她们杀怕,杀得等到她百年后,蛮狄听到大夏,都还有害怕,都不敢来犯!!! 判官:“狗还能吃屎你也去吃?” 苏拂苓:“……” 许易水:“……” 十方阎罗:“……” 苏拂苓:“你也不可理喻。” 判官:“……” 十方阎罗殿中的气氛陡然一静,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汝生前作恶多端,今日当受刀山之刑。” 没再堂议什么,判官肃穆的声音回荡在大殿,生死簿上,早已写明了对于苏拂苓的判罚。 “汝贪婪无度,今日当入油锅,受烈火煎熬!” “汝背信弃义,今日当堕冰窟,永世不得翻身!” 苏拂苓只是静默的站在大殿中央,脊背挺得很直,不闪不避。 明明在同一个身体里,许易水却好像被拉得极远,看见了端立着的苏拂苓,身上还穿着黑金色的九龙袍,一派帝王贵胄之姿。 “朕无错。” “许易水……”好像有什么声音。 “不知悔改!”下一瞬又被判官的声音盖过。 判官的声音愈发冰冷:“汝之罪,非一时之过,乃一生之恶!汝之罚,非一世之痛,乃永世之劫! “今日判汝入十八层无间地狱,受尽万劫不复锥心之苦!以儆效尤,以正天道!” 话音落下,判官手中的生死簿猛然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许易水……” 视线的最后,是她从苏拂苓的身上剥离,十方阎罗的石像上,缓缓下落一层灰白的气,朝着苏拂苓而去,隐约凝实成一个不像人的人样。 又丑又凶。 “许易水!” 谁在喊她? …… 作为十八层地狱的掌管者,阎谟很兴奋。 已经很少有人被判来十八层了,而能到这里来的,都是少有的硬骨头。 十八层无间地狱,并不只是在第十八层,而是因为前边的十七层都要轮回受过。 比如第一层的拔舌地狱,顾名思义,就是拔掉舌头,但又不止拔掉舌头,而是由小鬼掰开嘴,用铁钳夹住舌头,可不能直接一下子拔下来,要拉长,慢拽…… 又或者第五层的蒸笼地狱,活贵放进冷的蒸箱,慢慢加柴烧热,开盖的一瞬间,能烫得骨肉分离,而那阴风一吹,肉身又重塑起来! 还有孽镜、油锅、刀山、春舂、铜柱、石磨……不知道这个人能不能撑得过前面的十七样。 希望她能撑住吧,毕竟如果撑不住,越是害怕哪个刑罚,就越是要在哪个刑罚里轮回往复。 只有撑住了,才能来到这无间地狱! “哦?” 阎谟抬起头,看向虚空之中:“来了……” 稀稀拉拉的一坨碎肉像垃圾似得被丢入大殿,阎谟半眯着眼,好半晌才从里面分出个人样来,这团骷髅,哪儿还有半点儿当初在十方阎罗殿见到时的艳丽与体面。 她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骷髅,肋骨七零八落地耷拉着,一看就是被蛮力生生连着血肉一起扯断的,脊椎骨也扭曲变形,一节一节的错位开来,盆骨更是只剩下了一半儿,勉强支撑着下肢,还有最重要的头盖骨,从前额到太阳穴直接贯穿开一道裂缝来。 “啧啧啧。”阎谟叹息着摇头,话音里满是惋惜,实则风凉,“你这又是何苦呢?” “啪嗒!”只剩下两根手指骨的左手将右腿摆正,猛地一甩让自己坐住,苏拂苓用右胳膊的小臂骨戳了戳自己歪斜的脑门儿,让它端正一些: “朕,没错。” 阎谟:“……” “好好好!” 不愧是累世杀孽十余万众的恶鬼,她都要忍不住为她的硬气鼓掌了。 “太妙了!” “我就喜欢折磨你这样的!” - “朕,没错。” - “……找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八层的阎罗殿终于传出了阎谟令人胆寒的欢呼声。 “原来你的弱点,竟然是个人……哈哈哈哈哈!” “人好啊!这个世界上,最能磋磨人的,便是人了!” “这个人在哪儿?” “忘川?!!!”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她竟然在等她!” “哈哈哈哈!她竟然在等她!!!” “太妙了!苏拂苓!本殿定要你,痛不欲生!!!” - “许易水……” “许易水!”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 “苏七!” 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 “苏七!!!” “我在……”方才还在称朕的声音,在许易水的耳边,虚弱的响起,“在这里——!” 轻柔但又孜孜不倦的力量一直推搡着她,拉锯着她,许易水觉得自己好像是一颗萝卜。 拔出萝卜带出泥。 呼吸瞬间顺畅起来。 她……没死? 冷梅香丝丝缕缕,勾住许易水的心神。 苏拂苓。 是苏拂苓啊…… 原来那不是预知梦,是前世啊。 苏拂苓,我这辈子,竟是你罪孽深重,落入十八层地狱的惩罚么。 第76章 “别哭了,过来抱。” 夜半之时,火把将这一片灰暗的谷地照得亮堂,吃过晚饭后,所有人仍然在咬牙翻寻,但却什么都没见着。 终于,苏七的火药好了,庞石匠和鲁林几人,也大概找到了黄泥段的中部位置。 她们的计划是从中间开洞,若是还有缝隙能下去,便可以沿着原本的矿洞挖寻,若是已经难以动作,塌陷回填来的泥石多少要松散一些,总会比原本的山石好挖开。 “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这片山谷之地响起,起初大家都被火药的威力惊到了。 可是下一瞬,整座山都随之一起剧烈的抖动起来! 站不稳的人本能的或拉紧腰上的藤蔓,或往后退去。 哗啦啦的随时和尘土从岩壁上崩落,脚下也开始塌陷! “不好——!”庞石匠厉喝一声,“苏七!回来!!!” 这样突然又绝对的灾难之下,几乎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没人能够腾出手去帮助距离危险最近的苏拂苓。 地动渐小,山摇稳定。 烟尘散尽之时,所有人的视线里都没了苏七这个人。 “她……” “苏,苏七。” “是也被埋下去了吗?” 矿道中断塌陷处边上被炸开的痕迹还在,可的的确确,那里已经没了苏七的身影。 赤裸裸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这,这怎么办?” “还要挖吗?” 有风将她们的疑问吹开来,后知后觉的,令人从脚底蹿起一股冷意。 “你在废什么话!当然要挖!肯定要救人啊!!!” 有人呵道。 “苏七!”第一个冲出来的,竟然是先前一直袖手旁观的祝玛。 “苏七——!” “快救人啊!你们都愣着干吗!” 祝玛回过头,朝周围的人吼了一句,也不管起不起作用,自己先冲向了方才苏拂苓所在的位置。 这个节骨眼儿上,苏拂苓可不能死这儿! 空气中弥漫着抢人的火药味儿和土腥味儿,被炸开的呈现喷涌放射状的口子,已经因为塌陷又埋住了一半,而祝玛就站在口子边,四下寻找着。 【系统,快检测!】 【找人!!!】 刚在脑子里喊完,祝玛的视线忽然停在了一块儿红褐色的砂石之下,那里,有一块儿拇指大小的,被泥土盖了一层的,蓝褐色的布料。 那是…… 是衣服! “有人!” 祝玛立刻高声呼喊:“找到了!这儿有人!” 第86章 “快来人!” “村长!这里有人!!!” 如果说方才大家的犹疑不定其一是因为塌陷危险,其二就是因为漫无目的的寻找看上去希望太渺茫了。 这会儿被掩埋的人就在眼前,只需要将她挖出来。 是扎扎实实的,可以救命。 祝玛的一声声呼喊让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赶忙拿锄头的拿锄头,拎镐子的拎镐子,原本还在害怕的也举着火把加入了进来。 “快快快,在这儿!” “小心注意脚下!” “石头,先把石头挖开!” “顺着手臂挖,四肢也要刨出来,小心头。” 松散的石块儿和泥土挖刨起来完全没有先前那么费力,只是害怕工具伤到人,大概扒拉了几下露出人样后,便都换成了用手挖。 负责扒拉脑袋的人将泥土刨开,忽然见到了一块儿木板,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笃笃——”确实是木板的声音。 等到将形状完全挖出来,才发现,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 “一、二、三!” 三人合力,将那个木箱子顶着泥用力拔出! 终于!露出了被掩埋的人的真面目。 “翠翠!” “是翠翠!” “丽蓉!蔓红!是翠翠!” “娃!娃啊——!” 形容狼狈的两人听到声音,眼里终于亮了起来,激动的无法言语,本来以为已经流干的眼泪,却在见到自家闺女的那一刻,再度涌了出来! “娃——!” 王蔓红率先扑了上来,顾不上泥巴裹身,直接保住季翠翠,整个人又哭又笑。 “阿娘……”季翠翠还有些知觉在,半睁着眼皮,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被压了太久,手臂发麻,几乎动弹不得,但季翠翠有些着急。 “阿娘在,”王蔓红捧住季翠翠的脸,“阿娘在。” “不急,你慢慢说,咱们不急。”* “易水……” 季翠翠用尽全力挪动自己的手臂,往身后的方向指。 “那儿……易水……” “那儿!” 矿道坍塌的时候,她和许易水相距不过十几米远,还是许易水冲过来,拿矿道里废弃的采矿箱套在了她的头上,猛地把她往外一推! 可是那瞬间,就那么一瞬间,她亲眼看见,有石头砸在了许易水的脑袋上。 很大的一块儿石头。 顷刻间,天昏地暗。 “好,”王蔓红连连点头,“好好好。” “易水,易水在后面。”擦了把脸上的泪,王蔓红赶忙给大家指位置。 “先把翠翠抬出去,”王蔓青走上前,“搭把手。” 多少救出了一个,鲁林松了口气:“祝巫医,你赶紧给翠翠看看!” - 矿道中段,是苏拂苓亲自点火炸开的。 炸开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看见了乱石之中,有一截黑色的头发。 那是许易水。 那一定是许易水! 地动山摇间,苏拂苓逆着所有人退步的身形,下意识地往许易水的方向跑了过去。 一切再度被掩埋,世界归于沉寂。 漆黑中,苏拂苓的手在泥土里蠕动,扣住了许易水的半截手腕。 如果上河村的村民们放弃救援,她是不是也要死在这里了? 后知后觉的,四周安静下来,苏拂苓思绪回笼,才想到了这个问题。 上河村的村民还会来救她们吗? 苏拂苓不知道。 许易水是孤女,苏拂苓现在也被埋了。 说白了,地面上已经没有许易水的家人了。 而这处危险的地方,会塌陷,两次了,第二次甚至还真的又埋进去了一个人。 如果换成是她,如果出事的不是许易水,如果她是村民,便一定不回来救。 小民们图安稳,谁会为别人舍弃自己的性命,或者说为别人让自己的性命置于险境呢? 一边想着,苏拂苓一边攥紧了自己扣住的那半截手腕。 明明隔了泥土,入手还是冰凉的一片。 可这是许易水。 想到这个,苏拂苓就莫名觉得安心。 如果就这样死掉的话…… 其实,就这样死掉也不算太差。 好歹还有许易水陪着她。 生同衾,死同穴。 这么想想,还怪神仙眷侣的。 “苏七——!” “苏七!” 是祝玛的声音。 “易水——!苏七!” 还有……王姨? 张大娘子。 这是……没印象的声音…… 真好。 看来她们都不会死了。 听着一句又一句,来自上河村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呼喊,苏拂苓努力挪动脑袋,尝试发声回应。 只是……是她低估了人性么? 她,错了么? - 许易水再睁开眼时,变模糊不清的看见了枝桠乱伸的稻草节子,不用细看,就知道还挂了蜘蛛网。 这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草棚。 而外边,似乎已经天光大亮了。 “你醒啦!” 女人的声音欢快的像春日鸟雀,活泼亲人,完全没有她昏迷时候,灵魂游离见到的,那个地府黄泉里穿着黑金龙袍的帝王的威严与震慑。 “我给你煮了粥,”苏拂苓看向许易水,“你要现在吃吗?” 素手轻柔又关切地摸了摸许易水额头上被包扎的地方:“你昏迷了两天了。” “疼不疼?” 许易水偏了偏头,苏拂苓的手仍然追了过来。 顿了顿,许易水抬眼看向面容无辜的女人:“你眼睛好了?” “嗯!” 做好了被再次否认的准备,却没想到,苏拂苓这下直接就爽快承认了。 “祝玛给我治好的!” “她可真厉害!” 许易水:“……” “呵。” 一句真话里掺半句假话。 你可真厉害啊苏拂苓。 “许易水,”一根食指忽然靠上了床上的女人有些发白发干的嘴唇,苏拂苓声音甜美中带着些严肃,“你不可以和我这样说话。” “不要对我呵。” “我不喜欢。” “我会难过。”一边说着,脸上还当真出现了难过的神情,还夹杂着委屈,那双灰白色的眸子就像琉璃一样,忽得就泛起了水光。 许易水想:你难过关我屁—— “吃饭吧,我饿了。”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另外一个。 “好!” 望着苏拂苓去端饭的背影,许易水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她的确,有一点点,见不得苏拂苓难过。 只有一点点。 “许易水。” 苏拂苓端了板凳坐在床边,一手拿着碗,一手捏着勺,一边垂着脑袋盯着碗里的蔬菜粥一边搅合:“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没吵架。” 她哪儿吵架了。 “那我们不冷战了好不好。” 许易水:“……” “许易水……”春日鸟雀忽然一颤,声音里就带上了哭腔。 苏拂苓哭得真切,泪珠像断了线的串子似得,直往下滚落。 “你抱着我好不好?” 她很久很久没有抱她了。 她真的很怕很怕,这个人就那么死掉。 “哇——!” 许易水刚被救上来时都没哭的苏拂苓,在这会儿,人醒来,无大碍的时候,终于释放了出来。 连带着多日被疏远的委屈。 连带着心又飘起来的惶恐不安。 苏拂苓哭得很丑,是完全不要形象了的那种哭法。 “许易水,我要你…要你好好的。” “你…你记住,除了生死之外…其他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呜呜呜……哇!” “呼——”许易水叹气。 她知道啊。 可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偏偏你又不愿意告诉我呢? “别哭了,过来抱。” 第77章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呢?” “易水!” “醒了吗?” “好些了不?!” 门外传来一个中年人嘹亮的女音。 草棚的门也没关,事情紧急,鲁林便直接走了进去:“呀,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床上的两个人正抱在一起看着难舍难分呢,鲁林有点尴尬,也只能扯了句调侃。 这下换成许易水和苏拂苓尴尬了。 两人赶紧送开来。 “村、村长。” “村长。” 相比起苏拂苓已经不好意思的红了脸,许易水的面皮倒是要稍微厚一些。 也有可能是她肤色深的原因,总归看着很镇定。 “已经好多了。” 像是怕村长不信,许易水还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双手。 第87章 “好了好了,”鲁林赶忙制止她,“别动了。” “你看看你这脑袋。” 上头还裹着沁了血的纱布呢。 “翠翠也还好,伤得不重。”鲁林道,“只是手折了。” “折了?!”苏拂苓眉心一跳。 “对,”鲁林点头,“请了专门跌打正骨的杨师傅过来,已经接上了。” “说是好好养一阵儿就能恢复了。” 许易水和苏拂苓都松了口气。 村长说折了,她们还以为是彻底断了呢。 “你们俩也是幸运,”鲁林感叹,“估计垮塌的时候,先是落了泥巴到身上,软的,所以石头再压下来的时候,也有个缓冲,没遇上什么大事儿。” “你们也是倒霉,真是奇了怪了,这都几百年了,好好的矿道,怎么突然就塌了呢?” 鲁林也是越想越心惊:“你可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情形吗?” “……好像,”许易水回忆了一下,“没什么情形……” “我和季翠翠打了火把进洞,也是在正常的挖泥巴。” “哦对,”许易水想起,“季翠翠当时还说,矿道里的泥巴好像比外头的好挖一点。” 好挖?苏拂苓皱起眉。 “季翠翠话说完没多久,忽然就地动山摇的塌陷了。” “这样啊……”倒是和季翠翠说的大差不差,鲁林沉默的思索了片刻,又叹了口气。 “难道是因为最近雨水太多了?” “也是,这一泡一晒又一泡的,难免要松垮。” 雨水太多。 许易水下意识去看苏拂苓,却发现苏拂苓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片刻,苏拂苓移开了目光:“我去倒碗水。” 许易水抬起手扶了一下额头。 “你是不知道,”两个人的眉眼官司,怪不会隐藏的,尤其是许易水的,看得一脸清楚明白的鲁林打趣道,“刚得知你被埋了那会儿,苏七可伤心了!” “那山塌了好大一片,村里有闲的都过来帮忙了,也是漫无目的的找,还又塌了两次,吓死个人!” “多亏了大家都在坚持。” “哦对,还有庞石匠,等你养好了身体,可得好好去谢谢她。” 鲁林道:“还是她提的要去拿矿道的图纸呢!” “不然我们可能还得找好些时候!” “自是应该的。”许易水并不清楚这些事情,但她和季翠翠能出来,少不了村里人大家的帮忙,这又是一场救命之恩,怎么也得好好感谢一番,起码宴请一顿吃食的。 村长这次过来,大概也是跟她说这些事情。 “说起来……”鲁林的视线看向往水缸边走的苏七,“你这媳妇,也不知道做罪奴前,是哪家的。” “似乎十分清楚这些图纸啊,户籍啊什么的,”鲁林回想起当时苏七信誓旦旦的话,“说不定以前家里的官人,是在工部做事儿的呢。” “她还倒腾出了那个什么火药!” “如果不是那个东西,轰得一声就把矿道中段给炸开一个口子的话,只怕我们好难才能找见你们呢。” 苏拂苓从十岁允许参政议政起,就开始以亲王的待遇在六部历练,不止工部的事情熟悉,吏部、户部、吏部、兵部、刑部,她都熟。 【“王女的课业里,可会熟读背诵大夏律法?” “王女可曾见过罪奴,知道罪奴,审判过罪奴?” “可曾亲自划过填户的名册?”】 耳边忽然回响起许易水的质问。 在刑部,她是背过大夏律法的。 她见过罪奴,知道罪奴,审判过罪奴。 也……亲自划过填户的名册。 她只是,不曾成为过罪奴。 【“王女是刀子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苏拂苓闭了闭眼:“我不记得了。” 女子穿着简单的碧色衣裳,站在草棚里,脸上一片茫然,灰白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杂质,全然天真无邪:“可能是当时太着急了,脑子里忽然就冒出来了这些东西。” “但如果细想的话,”苏拂苓摇着脑袋,黑色的长发跟着一起微微晃动,真诚无比,“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便不想了。”鲁林安慰她。 又见许易水眉心拧着,神色不大好,鲁林拍了拍她的肩:“你是没看见苏七当时急成什么样子了。” “那口子一炸开,第二次塌陷的时候,她直接跟着就跳下去了。” “不是村长我夸张,看她那架势,只怕是你死,她就跟着你一块儿去投胎了。” 鲁林当时站得远,但看得真切,苏七是真的在往下跳,半点儿往回跑的意思都没有。 “你以后也得注意这点儿,”又叮嘱许易水,“不是孤家寡人了,别再那么莽。” “说起来,”鲁林看着许易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你们两是不是还没有吃扶桑叶呀?” “人季翠翠和蕊香的孩子,都能瞧见肚子了,你们这几对儿,也就你两,还没半点儿声音呢。” 一说起这个,就免不了想催一催:“苏七现在眼睛也好了,你们好好商量商量,咱找个没那么忙的时候,把事儿好好办一办。” “也算闹闹喜事,去去晦气!” 鲁林越说越觉得好,干脆一拍大腿:“这样,易水你说个时间,我帮你联系看看,有没有哪家能买猪的!” 想要办席,怎么也得现杀一头猪才行。 之前许易水都没想办,现在……苏拂苓回想起许易水问的那个故事,那些话,还有那碗见手青汤。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许易水,是想杀她的。 怎么可能还想娶她呢。 “嗯。” 苏拂苓听见了许易水的声音,心尖一颤。 “等我把房子修了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很,理所当然,就好像真的是在和长辈商量她们的未来,好像不知道对面的这个人的欺骗和隐瞒,只是当做要认真对待的姑娘。 “就在这草棚里的话,总归不太好看。” 说这话的时候,许易水的眉头并没有放松。 她被埋在地底下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什么…… 地府? 好像是地府,还有牛头马面?然后…苏拂苓一直在说她没错。 还有什么? 啊对,孟婆和她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朕,没错。”】 那些模糊不清的画面里,只有这三个字最清晰。 铿锵有力的,斩钉截铁的,也有虚弱坚定的,苏拂苓用各种各样的语调,重复着这三个字。 许易水仍然是想杀苏拂苓的。 只是明白苏拂苓已经不能杀了。 她甚至不知道,当某天,这些束缚她不能杀的条件消失之后,她还会不会试着杀苏拂苓。 因为结合那些模糊不清的梦境,她都可以想象得出来,苏拂苓下旨派人来了上河村,又忽然在某一天幡然后悔,可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又不承认,于是不断告诉自己,朕没错。 那着实是……很可恨的画面。 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许易水垂着眼,觉得自己很奇怪,又好像很正常。 她想杀苏拂苓,这并不妨碍她爱苏拂苓。 她爱苏拂苓,这也并不妨碍她想杀苏拂苓。 就好像曾经读书的时候,她知道授课老师们讲的学,她要好好听,好好记,可这也并不妨碍她想玩儿,并不妨碍她翘课去摸河鱼掏鸟蛋。 “啪嗒嗒嗒——” 清亮的水珠顺着碗沿缓缓留下,滴落在黄泥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也惊动了屋子里的所有人:“呀!水洒出来了!” 鲁林率先站起身。 “啊没,”苏拂苓回过神,赶忙收起水瓢,“没事没事。” 农家不会时刻都有热水更没有茶叶那回事,好在现在天气暖和,都是直接饮缸里的清水。 苏拂苓将水碗端到鲁林面前。 只是心里还在想许易水刚才应承鲁林的话。 许易水不像她,许易水接了想要摆宴席的话茬,说了等把房子修好,那就说明,许易水是真的这样想过的。 模糊的光晕一点点扩散开来,苏拂苓的眼睛湿润起来。 许易水是真的想过把房子修好,漂漂亮亮的娶她。 “小苏啊。” 鲁林接过水碗喝了一口,方才说了许多,她也确实口渴了。 苏拂苓:“嗯?” “你那个火药的材料和配方,还记得清楚吧?” 苏拂苓:什么意思? 许易水:这才是鲁林过来这趟的真正目的? “你是不知道,”鲁林放下水碗,“这两天,你那个火药的威力已经传开啦!” “镇上和县里都派了人来问呢。” “估计过不了多久,说不定州郡都得来人呢。” “昨天镇上衙役过来的时候,我想着易水没醒,你肯定不想见,就给推了,今儿,县里的人就来了。” 第88章 鲁林看向苏拂苓,放轻了声音:“要不,见见?” “县里来的人,你也认识!” - “殿下。” 确实认识。 县里派来的人,是孟寒雁。 无人的房间,女人微微屈膝行过简单一礼,又看向她: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呢?” 第78章 “她想杀我,不妨碍我爱她。” “祝玛找了新的草药,我去拿。” 灰黢黢的天空被厚重的乌云笼罩,压得人心头逼仄,雨水顺着房檐滑落,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又在下雨。 祠堂的侧角罕见的没开门,苏拂苓等了一会儿,一个背着背篓戴着斗笠的身影才从远处不紧不慢的走过来。 “啪!啪!” 裹着厚重黄泥的两只脚踩上台阶,祝玛摘下斗笠,哗啦啦的水又落在了身边。 甩了甩,将斗笠挂在旁边,祝玛这才看向等在门口的苏拂苓。 “我是不是长高了?”祝玛只有一米六,平时还得仰视一点苏拂苓,现在好像和她平视了。 苏拂苓不语,只是看向祝玛脚底的黄泥。 “……” 祝玛瘪了瘪嘴:“没意思。” 一边说着,一边用木棍刮泥巴。 得,又矮回去了。 “药呢?”苏拂苓有些看不得许易水裹着纱布,病恹恹的躺在床上的样子。 听着他硬邦邦的语气。祝玛将湿漉漉的背篓递给苏拂苓:“不愧是殿下。” “让我这么跑腿儿,态度还这么理所当然。” 她在现代的时候,也是个享受安逸生活的小资好吧。 “各取所需罢了。” 只是当下的互相利用,苏拂苓并不觉得自己会和祝玛长久的相处,也并不觉得祝玛需要她的客套。 接过沾了水的背篓,苏拂苓眉头一皱,草药能打湿吗? 好在揭开外面的挡布,就看见了里头用油纸包着的草药。 油纸防水,想来是没什么大事。 她养的人,还是细心的,并没有因为她现在的失势就渎职懈怠。 苏拂苓的表情舒缓了下来。 的确是谈好的各取所需。 这段时间她帮苏拂苓做事,换以后苏拂苓在未来她有需要的时候,保住她的性命。 系统不告诉祝玛以后的事情,但祝玛看得出来先前苏拂苓试探她的时候提的那个邬什么的,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主角惹不起,更何况还是要当皇帝的主角。 但祝玛还是想惹一下,于是一边刮着脚侧边的泥,一边开口:“我说殿下,真的爱上买你的村民了?” “这些药我就拿两包回去,”苏拂苓没理她,只是在分药包:“其他的先放在你这里。” 祝玛这里太小了,她如果一次性拿这么多药材回去,太可疑了。 “你给人抓药的时候,一般都用什么装?”这个油纸包虽然防雨,但也有些可疑。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一般不给人抓药? 祝玛找了个小布袋子出来递给苏拂苓:“许易水可是很想杀你。” 想当时她正打算睡午觉呢,结果系统忽然在她脑海里发出尖锐爆鸣,说主角要死了。 主角死了她们就白搭了,她还要回家呢,辛辛苦苦攒的积分,全灌给这两颠婆了。 想想祝玛都觉得怄气。 “那菌子汤,如果不是我和我的药,殿下现在估摸着已经臭了。” 夏天尸体烂得可快了,保底也是个巨人观。 “我还没问你呢,”苏拂苓看向祝玛,“你是怎么知道的?” “药又是哪儿来的?” “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祝玛道,“我也不曾追问殿下,为什么会知道以后的事情。” “我不问你未来,你不问我过去。” “这样我们才能保持彼此对于彼此的价值最大化,才能好好的做交易。” “您说对吗?殿下?”祝玛莞尔,脸上带着些俏皮。 她的底牌当然不会漏出来,说了系统万一被这人绑去硬研究怎么办,好歹也是金手指,虽然没什么大用,但也得藏好些。 祝玛对苏拂苓的信任度并不高。 “殿下真的不杀了许易水然后赶紧离开上河村吗?” 这苏拂苓该不会是重生吧?祝玛在心里暗暗猜测。 就是那种上一世听信谗言,杀了自己最爱的人,而我坐拥江山,永享无边孤独。这一世,我一定要她好好活着,长命百岁,然后自己再爱江山更爱美人。两世加起来,就是江山和美人都有了那种。 “你懂什么。” 苏拂苓撇了她一眼: “她想杀我,不妨碍我爱她。” 祝玛:“……” “啧,”虽然心理学上对于爱情是有一定科学解释的,但真的身临其境的时候,祝玛不是很能理解这种恋爱脑行为,“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就爱她?” 想到系统透露出的文本大纲里对于苏拂苓这个人的注解,祝玛忍不住半问半嘲了一句。 “不知道啊。” 苏拂苓回答的非常理所当然: “但爱就是爱。” 每个人对于爱的理解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 爱的深爱的浅,也都是爱。 苏拂苓确实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是爱,但这并不影响她觉得自己是爱许易水的。 或许,爱就是这种笃定的本能的感觉,也不一定呢? “过两日就是端午节了吧?” 雨有些大,眼前仿佛被蒙了一层纱,看不出去,苏拂苓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会让她回想起眼睛还没大好的时候。 “对。”祝玛点头。 “到时候预言吧。” 祝玛皱眉,感觉到了某种沉重:“预言什么?” “易水河决堤。” 上一世就是因为暴雨和易水河决堤,导致死了很多人,粮食也欠收,蛮狄趁机大军压境,再加上苏寻真还捣鬼…… 只是想起那一段时间,烦躁和头疼的感觉就涌了上来,苏拂苓不由抬手揉了揉脑袋。 “原来你们一直想说的是这个……”祝玛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之前苏拂苓和许易水的反常,老跟她念叨今年雨水太多了之类的。 苏拂苓:“你,们?” “现在吗?”祝玛果断岔开话题,“会不会太早了?” “我回来的时候还看过水位,决堤的话,这种雨起码得再下上将近一个月。” “我的时间不多了。”苏拂苓在心里盘算着,一个月的话,差不多刚好合适。 “行吧,”祝玛摸了摸下巴,“但我可不确定她们会不会信。” 苏拂苓要她办的事情,除了临时的跑腿,剩下的就是给自己造势,让村里人相信她会预言。 在此之前,她已经预言了好几件事情了,比如张朝芳家的驴会难产,刘家的稻田会被牛吃以及李家的鸡会被偷之类的。 “放心,”苏拂苓不做没准备的打算,“我会帮你。” - “喔——喔——喔——” 清脆而有力的鸡鸣声,打破了雨幕的垄断与独奏。 草棚里的木板床一分为二,苏拂苓害怕自己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压到或者打到许易水,也就没有把先前的隔离挡板拉开,毕竟许易水还伤着。 “许易水……”昨天说好了,她要完整的感受一下许易水的一整天,嘟囔着声音,苏拂苓还有些迷糊,“你一般早上,都做些什么啊?” “我一般先起床。”而不是躺在床上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易水好像在叹气。 “起啦,”苏拂苓的声音渐高,“起啦,”又渐低,“我马上就起啦……” - “呃……许易水,如果你不小心睡过头了怎么办?” 许易水:“……” “先起床吧,我饿了。” “马上马上!!!” 苏拂苓一下子翻起身。 “先开门喂鸡,还有兔子,只喂大菜叶子,中间的部分记得留下来。”许易水嘱咐道,“待会儿可以放在粥里,就是青菜粥了。” “好的好的!” 穿好衣服,苏拂苓忙碌又慌乱,像个被抽开了的小陀螺,大青菜之前许易水就已经砍了一背篓放在家里,这会儿只要照着许易水说的做就行。 但许易水饿了,苏拂苓觉得还是要先把早饭煮了才行。 舀了米,苏拂苓又去缸边,然后就看到了光溜溜湿漉漉的缸底。 苏拂苓:“……” “没,没水了。” 在挑水和借水之间,苏拂苓选择了去隔壁祠堂的祝玛家提了一桶水先应急。 吭哧吭哧自己挑了很久水的祝玛:“……” 煮粥苏拂苓还是会的,锅里咕嘟咕嘟起来,草棚里也开始飘出稻米的香气。 闻着这个味道,本来还只是想找个借口让苏拂苓赶紧起床的许易水,伸手揉了揉肚子。 第89章 还真的感觉有些饿了。 “刚出锅的蔬菜粥可以加一点毛毛盐。” “毛毛盐是什么?”已经拿起盐罐子的苏拂苓疑惑地问。 许易水:“……就是一点点盐。” “嗷嗷!” 加了盐的蔬菜粥确实味道不一样,苏拂苓恍然大悟:“我就说怎么都是一样煮的粥,你做的比我做的更好吃呢!” “小菜呢?” “泡萝卜还是萝卜干?” “要不豌豆酱吧,我想吃豌豆酱。” 许易水:“可以把萝卜干用豌豆酱拌一下。” “那样不会很咸吗?”两个都是咸菜哎。 “喝粥不是正好?”许易水道,“反正都是下饭。” 那倒也是。 苏拂苓决定生活上的事情,还是照着许易水的话来吧。 小的时候许易水并不理解话本和说书人故事里的那些所谓“破镜重圆”“**回头”。 明明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地步了,怎么可能还在一起呢。 现在……看着眼前灵动的女子,又看着因为她的存在而蓬荜生辉的草棚。 许易水忽然就理解了一点。 但也仅有那一点点。 没关系,很快,一切就都要回归原位了。 许易水的直觉一向很准,从鲁林来说县乃至州郡都要来人,到苏拂苓从祝玛那儿拿来了根本不符合祝玛医术的药。 “苏七。” “嗯?” “我教你做猪油蒸蛋吧。” 第79章 目光的交汇与落点,是成年人心知肚明的勾引。 “不要!” 本能的抗拒这句话里可能存在的暗示,苏拂苓转过身,果断拒绝。 见她这么大反应,许易水有些惊讶:“为什么?” “我想吃了告诉你,”苏拂苓理直气壮,“你给我做不就好了。” “这有什么可为什么的?” 这话听起来像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到底是有的人已经撒谎到可以骗过自己,还是根本不把她当回事,所以也不曾把对她说的这些话当回事呢? 许易水目光一暗,头上纱布裹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我现在伤了,做不了。” “那我现在也不想吃。”苏拂苓道。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特殊的,可能是某项活动,可能是某条路,也可能是某道菜,只能和某一个人一起,当你独自去完成的时候,只有一种结果。 你和那个人,再也回不去了。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苏拂苓的心就堵得慌。 看向许易水额头上的伤:“我给你把药熬上。” “早吃早好。” 算了,一道菜而已,她可是皇帝,想要什么没有,御膳房多的是人做。 再说了,就算一辈子不吃也没什么。 许易水轻笑,脸上的表情在听到药的时候又叹了下去,真心实意的露出点儿撒娇的情态来:“很苦。” “不许撒娇!” “我?撒娇?” 因为刚从床上坐起身,女人衣服和头发都有些乱糟糟的,额头上的白纱布衬得整个人脆弱中带了几分可怜,一双带水的黑眸就那么看向她,比起平时的沉稳,这会儿无辜又茫然。 一只娇而不自知的小土狗,比不上那些名品贵,但绝对忠诚。 还只属于你一个人。 许易水根本不知道她现在有多可爱!!! 嘴角微微弯起,苏拂苓有些想笑,又想克制住,但又到底还是没忍住,嘴角彻底扬了起来。 她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许易水更茫然了。 春风吹过深冬,在身影降落前,寒梅香先落在了脸上。 正想问苏拂苓笑什么,许易水的眼前晃过一道碧影,侧脸忽得印上了什么温润又柔软的东西。 “啵~” 来得快去的也快,只有嘴唇与脸颊分离的时候发出的轻响,泄露除了对方亲的有多重,也昭示出了苏拂苓用出了多大的勇气。 “我去熬药!” 嗒嗒嗒,许易水还没反应过来,苏拂苓便迈着欢快的步子跑开了。 - 熬中药是个细致的事情,先前的药渣不倒,直接加入新的药,在小砂罐里,三碗水熬成一碗才行。 炉火跳动间,红亮的火光应在砂罐上,水也慢慢沸腾起来,草棚里慢慢弥漫起一股清苦的草木香。 沸腾的不止药罐子,还有苏拂苓的脸。 弥漫的不止中草药,还有许易水的心。 “真的好苦,”许易水看着苏拂苓将褐色的药水倒入土陶碗里,“不想喝。” 昨晚就喝过一回了,是真的难喝。 “我感觉自己已经快好了,一定要喝这玩意儿吗?” “许易水,”苏拂苓正在用漏勺挡住砂罐口,别把药渣倒出来了,“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怕喝药啊?” 不知不觉的,语气里就带着点哄人,轻亮亮的:“还是说你怕苦?” 许易水倒是不怕苦:“人都是不喜欢吃苦的吧。” “不对!”苏拂苓想起了什么,“那你之前怎么还让我吃那么多苦瓜?!” “还逼我喝苦瓜汤!” “苦瓜怎么能和中药一样,”许易水道,“苦瓜那是菜。” “而且苦瓜也没有这么苦啊。” “不行!”想起苦瓜的味道,苏拂苓的舌头都还泛涩,赶忙举着药碗,“趁热!你赶紧乖乖喝药!” “一碗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不然的话……我可就要用典故里的方法,逼你喝药了。” 许易水本来只是因为生病和脆弱,所以软了几分,但也没打算真的不喝药,毕竟也清楚是为了自己身体好,也需要早些恢复,总不能一直这么让苏拂苓洗衣做饭照顾自己。 这下好了,一听苏拂苓还要用上方法,顿时就好奇了。 “什么方法?” 典故?话本? 那种……妻主昏迷不醒,喝不下药,情急之下,娘子将药含在嘴里口渡?还是那种娘子抗拒喝药,撒泼打滚,妻主情急之下,将药含在嘴里,将人按在床上口渡? 手底下,是蓝底的棉麻混纺被子,许易水的目光落在了苏拂苓的脸……嘴唇上。 苏拂苓:“《梅竹亭》知道吗?” “什么?”许易水还真没听过这个。 “先周雍武年间的刑部案件,讲的是一个有妻主的娘子和情人私通,两人一起密谋杀害了妻主全家,刑部审理此案的时候,用了一种据说可以吐真的药水,两个人不愿意喝。” “于是灌药的人便掐住两人的脖子,蒙住鼻子,窒息会让人不由主的张开嘴,药便能灌下去了。” 许易水:“……” “后来这个手法一直被沿用至今,”虽然有几分恐吓意味,但苏拂苓还是想起了先前自己在刑部的时候见过的实操,“你脸怎么红了?” “我还以为你要用《许苏情》里面的方法。”许易水眯了眯眼。 “《许苏情》?”苏拂苓自问看过的书不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书名,“什么方法?” “口渡。” 许易水道:“一个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话本故事。” “讲的是一个娘子身患绝症,妻主以心头血入药为引,娘子拒绝喝药,于*是妻主将药含在嘴里,将人压在床上,口渡的故事。” 女人的目光十分端正,声音也十分流畅,丝毫没有卡壳或者不好意思,只有那么一点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虚弱而带出的哑。 苏拂苓的贝齿轻轻咬住唇瓣,目光落在许易水的嘴唇上。 有点白,有点干,因为生病的原因,看上去并不怎么可口。 但苏拂苓知道,那是温热的,柔软的。 非常软。 目光的交汇与落点,是成年人心知肚明的勾引。 夏日的天地间倾盆大雨,窄小的草棚里,沉默寂静,温度却在不断攀升。 “怎么不说话了?” 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谁脸皮薄脸皮厚,总归是面色无异常的许易水先开了口。 “我只是在惊讶。” 原本还在克制的笑容这下是彻底压不住了,苏拂苓笑了起来:“原来妻主看的书里,还有这样好的方法。” 苏拂苓心情极好。 到底还是看的书太正经了些,所以先前老钓不到许易水。 原来还有这种好事。 手边的药碗还散发着温热的清苦味道。 苏拂苓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许易水,一边走向床,一边抬起碗。 药液很苦,可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苏拂苓竟然什么都感觉不到。 原本粉白的唇就很诱人,染了褐色的水渍后,颜色也更深了起来,莫名艳丽和色气。 看起来是要来真的。 意识到了点儿什么,许易水正向解释:“你——” 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苏拂苓的脸就已经在她的眼前放大,纤细的指尖划过先前轻吻过的脸颊。 第90章 这不是个解释的好机会,会很破坏气氛。 意识到这一点,许易水喉咙滚了滚,将自己都不知道要解释什么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黑眸与灰眸的对视。 也不知道是谁的眼神里带着会咬人的勾子。 可能都是。 也可能,都觉得对方是。 一只手抓住了有些散漫的衣襟,划到下颌的手顺势抬起下巴,顿了顿,苏拂苓微微歪头,轻轻吻上了许易水的嘴唇。 很轻,也很规矩,只是贴着。 唇缝里渗出丝丝的水润,带着裹了蜜的苦,肯定会洒。 许易水无奈地追了上去,压实。 你情我愿的亲密,蛊惑着人沉迷。 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鼻尖的气息是另一个人的气息,耳边的呼吸是另一个人的呼吸,胸膛的心跳被另一个人牵动,眼前的画面全是另一个人的脸。 一切的一切,都在诱人深陷。 好像很慢,好像很快,许易水的鼻尖蹭着她的鼻尖,语气轻得像是在下蛊:“早饭没吃饱?” 只是一瞬间苏拂苓就明白了许易水的潜台词,是觉得她亲得不够用力。 “怕压疼你。”苏拂苓不是没有横冲直撞的亲吻过,但许易水这会儿还伤着呢。 “我喜欢疼。” 明明没有擦口脂,但嘴唇好像还是会染色,许易水的唇也跟着她的红了起来,带着无尽的遐想,顿了顿。 稻香味儿的气息包裹着她,苏拂苓听着许易水的呼吸,只觉得整个人从心尖儿上都痒了起来。 像躁动的,生生不息的春水。 这个角度,她看不见许易水的眼睛,但她能清楚的看见烧红的耳尖。 良久,才听见许易水的下半句话: “如果是你带来的话。” “如果,很疼呢?”苏拂苓小声道。 “我努力想想办法,”许易水的声音有些轻,“克服一下。” “可是我不想让你疼……” 手顺着耳后轮廓挠上许易水的脸,苏拂苓痴痴道:“许易水,我不想让你疼。” “我只想让你舒服。” “药呢?” 许易水勾了勾手: “再来一口。” 第80章 如果紧贴不够,那就相融,那就敲烂骨头揉在一起!!! 亲吻后的唇瓣泛着红润,像是枝头开到最艳丽的寒梅,饱满中又带着娇柔。 苏拂苓面对面窝在许易水的怀里,小巧精致的下巴轻轻地放在她的肩窝。 “怎么哭了?” 夏日的衣裳不厚,许易水清晰的感受到了落在肩上的水泽,如同滚入油锅的一滴冰碴,明显,剧烈,又瞬间蒸发消散。 “不舒服?”顿了顿,许易水又问道。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关切。 苏拂苓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又往许易水的怀里蹭了蹭。 鼻尖的稻香味道满是熟悉和安全感,明明近在迟尺,明明亲密相拥。 可苏拂苓还是很难过。 比先前许易水不理她了,还要难过。 她也有些说不上来为什么。 很奇怪,许易水更温柔了,对她也更好了,她们刚刚还在接吻,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轻飘飘的? 为什么还是感觉哪儿漏了风,刮起巨大的空洞? 面对面的拥抱,心和心也会对称着贴近。 因为情绪的起伏不定,苏拂苓的心跳得很快。 衣服与衣服,皮肤与皮肤,只间隔了不到半寸,所以她也清晰的感觉到了另一个心跳。 沉稳的。 平缓的。 一下又一下。 带着苏拂苓的心,也一点一点冷却。 “许易水,”像是要抓住什么,苏拂苓仰起头,灰白的眼眸泛起红丝,固执地盯住人,“你给我亲出感觉了。” “我们做吧。” 对,做。 做! 如果紧贴不够,那就相融,那就敲烂骨头揉在一起!!! “……” 头上还缠着纱布,许易水低垂着眉眼,余光落进来昏暗的撒在她的脸上,阴影显得整个人越发深邃,难以看清:“明天端午节——” “我们还没吃扶桑叶,”像是没听见许易水岔开话题,苏拂苓站起身,“我们现在就吃吧?” “你想吃粽子还是——” “我们现在就去祠堂!!!” 声音加重,苏拂苓伸手去拉许易水。 没拉动。 抬起头,许易水的黑瞳直直的对上苏拂苓的灰眸,在破烂的草棚里显得清隽又温柔: “粽子弄起来可能有点麻烦,村里明天会包现成的,你想试试糍粑或者麻花吗?” 清晰的声音,将她激动的情绪拉回正轨。 事不过三。 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苏拂苓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眼泪滴落在地上,替她做出了回应。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苏拂苓才明白过来,自己的难过是为什么。 是抓不住。 许易水的温柔,不过是想跟她好好告别。 是成全和放弃。 是分开前的回光返照。 好物不坚牢,爱不能太沉,太满,太重,凡人的爱若是到了大雪满弓刀的地步,接下来,就是轻声放逐,无声道别。 - “易水!易水!许易水!” “笃笃——!” 清晨,伴随着哗啦啦啦的雨声,门口传来敲门以及鲁林的唤声。 “村长。” “哎!” 许易水脑袋还伤着,大声说话容易头晕目眩,因此只轻声应了一下,相比之下,反倒显得平时声音温柔的苏拂苓话音更响亮些。 “今儿大家在祠堂包粽子,”鲁林道,“你要来不?” 这是惯性的询问,想到许易水的伤,鲁林也十分的贴心:“还是我待会儿差人把粽子给你送过来?” “你要糍粑和麻花不?” 每年在粮食收获的季节,上河村每家每户都需要按人头缴纳公粮,交上来的粮一部分给镇上,另外一部分则会作为发给少寡孤独废疾者的补贴粮和像夏满、端午、中秋以及元宵之类的节日的庆祝粮。 送过来确实要方便一点,但是得额外麻烦别人,不过好在草棚距离祠堂很近,也不算太麻烦,顺路的事情。 权衡好后,许易水正要回答,就见袖子传来一股轻轻拉扯的力。 许易水看向罪魁祸首的苏拂苓,有些惊讶:“你想包粽子?” 外面还在下雨。 听声音就知道,雨势不小。 “嗯。” 苏拂苓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想去看一看。” “你的头可以吗?”说完这句话,苏拂苓顿了顿,担忧地看向许易水的脑袋。 许易水的头伤得不算太重,只偶尔有些晕眩和想吐,但这三四天几乎一直坐在床上,已经养得大好了。 只是外面还下着雨,或许还刮着风。 喉结滚了滚,许易水的视线落在苏拂苓身上:“撑伞吧。” “养好了,没什么大事。” 许易水没说假话。 于是,苏拂苓将她扶起来,又找了套干净衣裳换,还得再梳头简单收拾一下。 毕竟是要出门见人。 “行,”鲁林听到动静,也有些惊讶,也不知道许易水那脑袋好了几分,能不能淋雨,不过她是个有分寸的,看苏七那样,也不是个会拿许易水身体冒险的,于是也每多话,“那你们慢慢过来哈!” 她还有几个散户要通知。 有些住得稍远的,昨天前天就让临近的人带消息过去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每年有这样的惯例,但默认的习惯还是要发出明确的邀请,这样准备好的人才会从四面八方赶来。 心里有底,不会让人落空。 苏拂苓扶着许易水站起身,又去将伞撑起来。 尽管只有一小段,但雨天的路仍然有些湿滑。 一直手撑着伞,一只手扶着许易水的胳膊。 苏拂苓将她扶得很稳。 许易水也走得很稳。 “易水!”到门口时,便遇见有撑着伞的人也跑进祠堂,“也过来拿粽子啊?” 一边朗笑,一边收起伞。 许易水和苏拂苓都点了点头。 也有人顶着斗笠正从祠堂跑出来,手里抱着一团青色的东西,正是包粽子要用到的箬竹叶。 祠堂里的人大部分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的并不多。 毕竟下着雨,很多人都是过来拿了东西回屋自己一家人包,只有一些爱热闹性格活泼的年轻人和原本就轮到要在祠堂里帮忙准备的几家人户,还围在走廊上搭着的桌子边,一边包,一边闹着说笑。 粽子是有很多种的,甜的咸的,豆沙、红枣、鲜肉还有咸蛋等等。 不过上河村包的粽子没有那么丰富,只有一种——碱水粽。 第91章 从稻草树上扯下比较好的稻草,烧成灰后,用水化开再过滤掉残渣,就得到了碱水。 提前泡过的箬竹叶子再放进锅里稍微漂煮一下,这样会比新鲜的更柔韧好包,不那么容易破开。 光用糯米属实有些奢侈了,上河村一般还会在里面掺杂一些小米和粳米,这样吃起来也并不会太过影响粽子的口感,甚至会因为没有纯糯米那么软,而多出一些干爽的嚼劲儿在里面。 煮好的粽子颜色是灰金色的,吃的时候不管是沾糖还是蜂蜜,都是又紧实又弹牙,带着淡淡的清香味道,好吃又很有满足的饱腹感! 的确会是苏拂苓喜欢吃的类型。 “易水?”今年负责帮忙的有李家在,李家娘子和李家婆婆看见了许易水和苏拂苓,对视了一下,想起矿道的时候,面上多少有些尴尬。 但还是由李家婆婆开了口打招呼,还算自如慈祥:“来啦!” “易水……”刘家人也在。 看见欲言又止,神情悲戚的姑姑许柔,明明已经好了的脑袋,罕见的跳了两下,许易水忽得感觉有点儿头疼。 “你的头……”许柔的视线落在许易水头上裹着的纱布上,“还好吗?” 如果你不和我说话的话,我会更好。 “听说前几天你被埋在了废矿洞下?” 说起这个,许柔的脸上尽是担心和害怕,想到什么,又带着十足的内疚:“我当时忙着照顾珍珍和珠珠,听到消息的时候又已经很晚了……” 刘珍珍和刘珠珠,是许易水的两个侄女儿。 “你好,”苏拂苓侧过身,站在了许易水的身前,“祝巫医说了,易水需要静养。” “如果不说话的话,大概会更好。” “抱歉……”许柔落下泪,往后退。 一旁的刘宝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瞪向苏七:“许易水你娘子怎么说话呢!这可是你姑姑!” “你姑姑也是关心——” “原来是姑姑啊?”苏拂苓截断刘宝的话,“不好意思,这么久了也一直没见过,确实没认出来。” 上河村都知道许易水娶了新妇,也都知道许易水只剩下许柔这一个姑姑。 至于为什么没见过,也都或多或少知道些缘由的。 隐约的打量和嘈杂的议论似乎都变成了在看她笑话,刘宝娇养的圆润脸颊上顿感羞躁的红了起来:“你——!” “汪汪!” 一个小腿高的土黄色东西忽然嚎叫着从祠堂的二进里跑了出来:“汪!” “汪汪汪!” 冲着人群就是一阵狂吠! “哪儿来的畜生!”气儿没处撒,刘宝随手抄起个鞋子就往小狗身上砸了过去! “汪!”小狗走位躲过,在人群里穿梭着,直接一口咬上了鲁林的腿! “汪——!” “这,这不是祝巫医的狗吗?!” 很快的,就有人认出了小狗来。 “快快快!” “快把它赶开!” 村民们也被惊到了,就要帮忙抓狗。 鲁林的腿被咬住,吓得一个趔趄,苏拂苓正好在旁边,赶紧一把扶住了她。 许易水垂眸看向自己空了的手臂。 又看向咬住鲁林不松口的小狗。 “它,好像在拖人。” 许易水道。 第81章 “我就在你身边,怎么还想我?” “拖人?” 顺着许易水的话,大家去看小狗,似乎还真的是在咬着鲁林往后拽。 鲁林的脚被松开后,又改为去咬鲁林的裤子。 “是不是祝玛出事了?” 有人猜测。 “都说狗通灵,”又有人道,“祝玛家的这只狗也是很聪明的!” 这人先前在祝玛那儿看病,也是狗带着她去挖的药。 “我们过去看看吧,别真是出了什么事儿。”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祝玛的屋子离这儿也不远。 人都是八卦的,有好奇心,甚至连手里的活儿都放下了,也要一起跟过去看一看。 话说三分就好,剩下的交给其他人去补齐。 放在两侧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苏拂苓眉心一跳。 是许易水引的话头。 为什么? 许易水……已经知道了吗?又知道了多少? 事实上,许易水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但苏拂苓的异常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这么大雨,如果是以前,她伤着,苏拂苓怎么会和她一起出来拿什么粽子。 除非是祠堂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 而来了之后,除了刘家烦了点儿之外,祠堂又一切正常。 直到……小狗。 - 偏房角屋远没有祠堂正厅那么气派高耸的走廊,只有很窄的不到半米宽的一层被房檐挡了雨的街荫,有些陈旧的木门半开着一条一掌宽的斜缝,外头亮里面暗,什么都看不清。 “汪汪——!”小狗没再咬着鲁林,但还在叫着,已经冲到了门口向着屋里犬吠。 二十几个人不可能都一起过去,鲁林走在最前面。 “嘎吱——”门被应声推开。 一层淡蓝色的光芒幽幽的从屋里铺散开来,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祝——” “她,她这是……成仙啦?!” 说话的人是李家婆婆,自从女儿死后就一向比较笃信佛道,看见这副模样,嘴里说着,腿已经软了,跪在了地上,震惊又虔诚地叩拜了三个响头。 祝玛穿着她的那件藏蓝色红白腾纹的袍子,双膝圈坐成莲台的模样,四周都没有绳子,但她的身体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托举着,完全漂浮在半空之中,一层又一层蓝色的光晕从她的山上发散出来。 “叮……”空气里晃荡着铃铛声,可能是神明的指引,也有可能是祝玛身上的衣服上发出的,总之十分的悦耳。 也伴随着这样的声音,空中的祝玛开始转起了圈。 闭着眼,祝玛有些可爱的脸,此时竟然显得神圣起来,面容十分平静,却带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 “那,那是什么?!” 蓝光里的红色是很抢眼的,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祝玛的额头上一道红色的印记骤然浮现。 “为嘎地么了为哦撒…为嘎地么……” 有些干涩的嘴唇微微颤动,一字一句的念着什么,声音低沉而悠远,缥缈又神秘,和一贯在人们心目里的对于祝玛的印象,有很大的反差。 如果有一个和祝玛来自同时代的人的话,就能听懂祝玛在念的是:“wingardiumleviosa。” 羽加迪姆,勒维奥撒(悬浮咒《哈利波特》) 但这个时代没有人能听懂,祝玛偷偷睁开了一点点眼睛,瞄了几眼下方围着的众人。 嗯,苏拂苓和许易水也惊讶的在看着她。 很好,看来她瞎编的效果还不错,如果不学心理的话,或许能做个导演。 时候差不多了。 “祝巫医!” 伴随着众人瞪大的眼睛和惊叫声,空中悬着的人忽然像是失去了托举的力量,身体猛地一沉,重重地跌坐在地面上,而后整个人都往边上一个侧摔,发出一声无力的闷响。 “祝玛!!!”鲁林吓了一跳,和站得靠前的两人一起赶忙将祝玛的上半身扶了起来,“祝巫医!” 女子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鲜血顺着嘴角留下,滴落在衣襟上。 祝玛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脸色惨白:“劫……” “有,由大劫……” 断断续续的声音,虚弱却又清晰: “易水河……决堤……大劫……” “决堤?什么决堤?!” “易水河决堤?!!!” 颤颤巍巍的话像一道惊雷似得在众人耳边炸开,屋子里的声音骤然作响! “怎么可能!” “先前的山洪都没让易水河决堤,而且大坝三年前才加固过!”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可若是真的,那她们上河村,不对,不止她们上河村,连带下河村乃至几乎整个围绕易水河聚集起来的州郡,都得遭殃! “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口说无凭,可祝玛刚才的模样,实在是太过神奇。 争论声从激烈慢慢变得平缓,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的心中都还有太多的疑虑。 二十多道目光汇聚在祝玛和鲁林的身上。 大概是缓了缓,祝玛已经能够坐直自己的身体了,仍然是两只腿盘着莲座的模样。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你怎么能乱说呢!”吓得不轻的刘宝顿时急了。 她家就在易水河边上,地势也比较低的! “不是我说的。” 祝玛端坐着,摇了摇头:“是预言说的。” 第92章 “这些时日,我总是心神不宁,加之连绵的大雨,又无法出门。” “于是就照着古书,结合我的巫祝之力,绘制出了可以预言的阵法。” 说着,祝玛抬手指了指。 顺着她的手,众人这才看见地上还用草木灰以及朱砂血绘制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阵法。 “就在刚才,我在这阵法里,看见了暴雨不停。” 祝玛两只手忽得伸了出来,仰望着屋顶,神色激动:“泥黄色的水浪滔天而来,从那大坝里直泄而下!” “所有人,所有村庄。” “全都没了。” 话音落,屋里一片死寂。 “怎…怎么可能!” “狸山那么高,怎么可能什么都没了!” “我也不知道。” 祝玛摊了摊手:“我在预言里看见的就是这样。” 适当的夸张,在别人质疑的时候,再拿出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态度。 意志不坚定的人,就会在心里迅速地倒向你所希望的那个观点。 “祝巫医……真的会预言?”惊疑不定中,鲁林看向祝玛。 “真,真的!” 祝玛还未说话,站在后面的罗小岚先开了口:“上次,差不多半个多月前,祝玛说冉梅姨家的驴会难产,真的就难产了!” “对!”李家婆婆也想起来了,“还有我家的鸡会被偷!” “前几天我去家的那只麻母鸡,真的丢了!” 旁边的刘宝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记起来了,先前祝玛给她说过一回,当心牛,不要把水稻吃了。 她放牛的那一片离自家的水稻远着呢,根本不用担心这个。 可是没过两天,就有另一家的牛把她家的水稻给啃了好一片! 鲁林沉默了,低头思索着。 “这么大的事……”角落里,一道清润的声音传了出来,“不如还是上报给镇上或者县里吧。” “若是错了,便当个笑话听了。” “若真的……也多少能给人提个醒,让县衙里知道水利的官员们看看,也踏实。” 苏拂苓扶着许易水,缓缓道。 先前矿洞那一出,她那一手火药,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这会儿的二十几人里,也有近十来个人,是见过的,也听过她和鲁林说矿洞图的时候,清晰的谈吐。 “是了……”脑子里咀嚼着这几句话,鲁林眼睛微亮,“是了……!” 凭借脑海里残存的记忆,许易水是知道,未来可能会发生水灾的,很严重的那种。 但她并不知道,是易水河决堤。 苏拂苓也是知道的。 她知道苏拂苓知道,可是今天,此时此刻才恍然惊觉,苏拂苓知道的……比她要多。 多得多。 为什么? 就算是没失忆,苏拂苓也不应该知道未来的事情。 她没失忆,应该只知道过去的事情才对。 所以许易水从没信过讲故事时,苏拂苓的保证和后悔。 因为未来还没来,在那一刻,苏拂苓的承诺或许是真心实意的,可是真心瞬息万变。 但如果……苏拂苓也知道未来呢? 如果苏拂苓不是只有这一辈子的过去的记忆。 而是,两世呢? 虽然是个泥腿子,也没读过多少书,但许易水的直觉一贯异常敏锐。 尤其是在某些,她心之所系的时刻。 那么目的呢…… 如果苏拂苓一开始就没失忆,甚至一开始就有两世的记忆,那么她为什么会来到上河村? 为什么,到她身边来? “嘶——”捏住手腕的大手力度不断加重,苏拂苓看向许易水,没有惊动她,直到实在忍不了,嘴里才发出轻哼。 “抱歉。”意识回笼,许易水立马放松了手掌。 “没事,”苏拂苓摇了摇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顿了顿,许易水看向苏拂苓:“想你。” 苏拂苓:“……” 如果忽略掉此时此刻许易水波澜不惊的情绪的话,这话听着很像调情。 抿了抿唇,苏拂苓笑:“我就在你身边,怎么还想我?” “啧,”许易水还没说话,边上先传来了一道啧声,正是罗小岚,带着笑意的目光看向两人,一边暧昧的摇头晃脑,“先前叫你一起去祠堂,你还非得砍你那破柴。” “这会儿,”罗小岚两只手放在身侧,做了个搞怪的波浪动作,“想你啊~~~” “肉麻死了。”一边说着,罗小岚还搓了搓身上被自己的模仿而骤然刺激起来的鸡皮疙瘩。 “找打是不是?”罗小岚比许易水小一两岁,也是妹妹,见她这样,许易水抬脚就要踢过去。 “哎,”罗小岚躲开,还扭了扭屁股,“打不着~” 周围的人见她俩这样,心情也都放松了不少。 只是祝玛的沉重预言,依然像一片阴影盖在心头,是无论如何,也轻易挥之不去的。 - 黑压压的天像是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暴雨倾盆而下,无数的雨水顺着屋檐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道银白色的水帘。 “砰砰砰——!” 草棚里燃着黄澄澄的油灯,许易水和苏拂苓吃过早饭,外面雨大,于是都蜷缩在床上,互相一点点梳头发捋顺。 大力的拍门声打断了木梳在发间的徘徊。 “谁?” “进。”许易水放下梳子,又拢了拢苏拂苓的头发。 “是我!” 鲁林的声音。 “里长和知县来了,”鲁林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在滴水,“这会儿正在易水河,点名要见苏七呢!” “我?”苏拂苓脸上带着惊讶。 侧过头看向许易水:“你——” “你去吧,”许易水垂眸,抬起手搭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外面雨大,注意安全。” “我……脑袋不舒服,就不过去了。” 于是那句下意识的“你和我一起?”就这么消散在喉间。 “快走吧,”鲁林催促,“大人们等着呢。” 这可是在大人们眼前露脸的好机会! 她观苏七并非等闲之辈,先前眼睛瞎了不提,但现在已经好了,又有如此的脑子,说不准,她们村还能再出一个孟寒雁来! 鲁林心中生出些许激荡来。 当年她娶了孟寒雁时,还有些不满这人心气儿太高太傲,但孟寒雁一点一点教她,从祠堂拿了书带她读,后又去镇上借,她这村长,可以说都是孟寒雁帮她谋出来的。 后来孟寒雁得了当时镇上里长的赏识,她本不愿放人,但孟寒雁说:“上河村贫瘠。” “你可知每年的修路、架桥、赈灾还有减免徭役赋税等等的政令,都有个先来后到?” “若上头没有人,那朝廷的这些政令,上河村极有可能是最后一个拿到的村子。” “还要再苦多少代?” “不说别的,就说那司农司新养出来的小麦,为什么下河村明明远一些,反而能比上河村早两年试种?” 下河村出了个孙家秀才,被提到了县衙里边儿当差。 辗转反侧了三天三夜,鲁林便亲自将这只大雁送飞了出去。 早一年多些粮,多些田,少些赋税,就能有人多活一年,就能有好多户能吃饱饭。 只是人不能见太过惊艳的人,虽然分离了,这些年她也很难再娶妻生子,总妄想着,那只雁能偶尔飞回来,停驻片刻,也是极好的。 越想越黯然,借着斗笠,鲁林快速地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没让人发现片刻端倪。 “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关上。 苏拂苓跟着鲁林离开。 昏黄的油灯映照出出草棚里的两道人影,一道是许易水的,正在缓缓给自己梳着发尖儿。 另一道,是许易水的影子。 没想到,离别来的如此迅速,如此匆匆。 她还会回来吗? 许易水不知道。 那个不确定的答案,就像斩首时被卡住了绳子的虎头铡。 悬而未决,不肯给提心吊胆的人一个痛快。 第82章 她一直很好奇,这位七殿下,到底是在打些什么主意。 磅礴的大雨里,轰隆隆的声音乍一听像是密集的雷声,实际上却是黄澄澄的河水破涛汹涌地撞向岸边,一浪裹着一浪,连绵不绝。 河边的风呼号着,推搡拉扯得人都有些站不稳。 那些河岸上的书更是被撕得七零八落,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 一座吱呀摇摆仿佛会随时垮塌的木亭下,站着五六个或撑伞或穿蓑衣戴斗笠的女人。 “……兹事体大,若是真的,只怕光靠我们不能善了。” 几个人明显是在说话,争论声还有些激烈,只是耳畔全是雨声和河浪声,等走近到能听清楚时,几人以及发现了两人。 第93章 “赵里长,”鲁林率先迈步走入亭子,“孙知县。” 朝最主要的两人抱拳行礼,又对余下的四人点了点头。 “鲁村长不必多礼。”孙知县是个身材中等,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大约四十来岁,眼神温和又沉静,鬓间微微有些白发,让整个人看上去更多了些许成熟和阅历。 大概是微服出访,所以只穿了件灰扑扑的丁香紫长袍,不显山,不露水。 倒是她身后,还额外站着个穿了件仿佛要沁出水来的桃粉色长袍衫的年轻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看过来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打量:“这位是……” 在赵里长开口前说话,苏拂苓挑了挑眉,看来这个女子的身份地位不低。 “这就是苏七。” “小苏,”鲁林介绍道,“这是孙知县。” “这位是赵里长。”手成掌状,鲁林的视线又看向站在孙知县身边的女子。 她介绍的时候,苏拂苓就抬手将头上滴水的斗笠摘了下来,亭边守着的小厮见状,立马走上前来,目光从小厮腰间衙门形制的佩刀划过,苏拂苓点了点头,将斗笠交给她。 而后才抬起头,顺着鲁林的介绍,一一认识亭子里的人。 比起孙知县,赵里长的身形就要清瘦得多,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衫,带着股书卷的儒雅气。 论起书卷气,低调克制的站在她身后的孟寒雁其实更引人注意一些,不过孟寒雁比较熟了,都见过,鲁林也就直接略过了,没额外介绍什么。 “这是孙知县的侄女儿,孙黛青。” 孙黛青?! 苏拂苓的眉心一皱,目光再度落在了女子的脸上。 她竟然是孙黛青?!!! “你认识我?”察觉到对方与众不同的视线,孙黛青疑惑。 这位小苏娘子走在雨里的时候,亭子里的人就格外注意到了,对方虽然随着风走得摇摇晃晃,但步子迈得小,也很镇定,仪态格外好看。 难道是因为被贬罪奴之前的主人家比较好,所以才练出了这样的仪态? 鲁林同这位小苏娘子介绍起她二姑姑和赵里长的时候,这位娘子情绪都没什么波动,唯独听见她的名字时,这下意识的惊讶做不得假。 这人……斗笠摘下,苏拂苓的脸完全的露了出来。 孙黛青怔住了。 女子疑问的声音像是出谷黄鹂一般,清丽雀跃,光听语调就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活泼与娇气。 苏拂苓自然是认识孙黛青的,但却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孙黛青。 上辈子的五年后,约摸是孙黛青二十四岁的时候,她才见到这位外调回京的昔日翰林,彼时的孙黛青两鬓斑白,眉目愁苦,声音里满是风霜艰涩,看上去像三四十的中年人,与现在的样子迥然不同,天差地别。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这位陈相国逝世前为她推荐的左膀右臂,是少年老成的性子。 不过五年么? 是什么让孙黛青从现在变成了她见过的那副模样? “与姑娘是初次见面,”苏拂苓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姑娘的名字很好听。” “这话听着倒像恭维和客套。”孙黛青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瘪了瘪嘴,对这位小苏娘子失去了兴趣。 方才因为脸而产生的那几分眼熟,大概*是错觉吧。 那人都死了,又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在这个地方做泥腿子的娘子呢。 这么丝毫不加掩盖的脾性,真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五年后会直达金銮殿。 苏拂苓看着孙黛青几度变幻的脸色,有些失笑。 “小女失礼了。”孙知县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浅浅的说了句。 当然也没把自家侄女儿的不礼貌当回事,而是看向苏七,直接单刀直入:“听说小苏娘子做出了火药?” “以硝石、木炭以及硫磺混合,可以有碎石炸山之能?” 喉咙滚了滚,苏拂苓回答时声音有些哑:“是。” “这可做不得假,”赵里长神情严肃,“你可知此事若是真的,便是州郡乃至上达金銮的大事?” “……是。” 空气里满是湿润,混合着黏糊糊的河水的腥味儿,给人一种压抑的窒息感。 一直站在身后存在感十分低的孟寒雁,敏锐的察觉出了苏拂苓这个字音里透露出的不情愿,神色顿时愈发复杂起来。 “里长,知县。”孟寒雁微微顿身,“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个屋子详谈吧。” 风雨河浪声,有些过于嘈杂了。 - 祠堂离这儿有些远,一行人去了鲁林家。 老旧的泥瓦房外墙是黄土夯筑而成的,本就斑驳的墙面这会儿被雨淋得愈发不堪,屋顶覆盖着厚重的灰黑色瓦片,在大雨的冲刷下泛起一层白色的水雾。 “吱呀——”一声,鲁林推开已经有些歪斜的木门,堂屋里毫无规则的摆着的两个盆映入眼帘。 “家里有点漏,”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脸上浮现出些许窘迫,但又很快坦然起来,“没来得及修。” “几位大人先进屋吧,”说着,鲁林将几条宽板凳擦了擦,单独摆在干爽些的那一块儿地方,又将已经接了小半盆的两个木盆里的水端到屋外倒掉。 “谁啊?!”里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阿林?!” “是你回来了不?” “是我是我!”一边倒水,鲁林一边回答自己的阿娘,“县衙里的几位大人来访,外头雨大,所以到家里来坐坐。” “哦。”里屋应了一声,很快噤声,没了响动。 赵里长和孙知县显然并不是没见过民生疾苦的,对于鲁林的动作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互相招呼着往里坐下。 孙黛青、孟寒雁以及苏拂苓三人则跟在她们身后进了屋。 两位带刀的小厮没进去,只拿着渔具在门外守着。 “嗒、嗒、嗒。” 漏雨滴落在空木盆里的声音格外响,屋角的小陶炉子燃起火,孟寒雁拎了烧水壶进厨房,出来时还带了一条毛巾递给孙知县:“您擦擦。” 也是看见她熟练又自然地将烧水壶放在鲁林点燃的炉子上,几人才想起来,对哦,孟书吏还是鲁村长的娘子来着。 不过这事儿不用过分关注。 “有纸笔吗?”赵里长看向孟寒雁,想起什么又看向苏七,“你识字吗?” 苏七点了点头。 “你先前……”孙知县看向自家侄女儿,本想让她来开这个口,却见对方正在走神,皱了皱眉,只好自己对着苏七笑问,“可是在卢大人家中做事?” 卢大人,卢有仪,工部尚书,因为柳国公的事情,已经问斩了。 “卢大人是谁?”苏拂苓灰白的眸子里一片茫然。 “哦,”鲁林解释,“小苏先前摔了脑子,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就连眼睛,也是前些天才被村里的祝巫医给治好的。” 这些事情,孙知县包括赵里长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只是她们还没有查阅罪奴来处的官阶,已经派人上报州郡了,若是知州等再来的时候,苏七的身世,就清清楚楚了。 问一句,也只是想简单的试探一下而已。 孙知县了然。 “说火药的事情吧。”赵里长已经将笔墨纸砚铺开。 目光带着忧虑与期待:“苏娘子,如今世道并不太平,你若是真的有火药制作之法,还望你能仔细讲讲,这或许,事关大夏未来的安宁。” 屋子里的人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苏拂苓轻轻颔首,上一世,她登上帝位后,也是废了许多的心力,才让人从烟花的配方里找出了**。 这一世,大夏只会更强。 接过赵里长手中的毛笔,苏拂苓在带着毛屑并不怎么好的黄纸上,写下了“硝石”“硫磺”以及“木炭”。 “如几位大人所知,火药的根基便是这三样。” “硝石为主,是火药能剧烈燃烧并产生巨大破坏力的关键;硫磺助燃,增强火势;木炭则提供持续的燃料……” “……若是要保存,就一定要放在阴凉、干燥且远离火种的地方,可以用密封的陶罐盛装,防止受潮和泄露,每隔一段时间,还需要专门的人进行检查……” 滴滴答答的漏雨落在木盆里,发出咕噜噜的水声,天公并不做美,不大亮堂的光从门口进了屋里愈发昏暗,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穿着简陋褐色粗布衣衫的女子,纤细的手握着毛笔,站在几人面前,一字一句,镇定自若的讲述着所有细节。 苏拂苓其实长得并不像是个有魄力的人,反而更像是个貌美的禁脔,微蹙的眉头下,那双灰色的眸子也并不两眼,且极容易让有特殊癖好的人生出某些摧残欲。 可此时,她的目光却紧紧的盯着黄纸,眼神里带着专注与某种暗藏的偏执和强势,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存在的问题,也笃定干脆的回答两位大人是不是提出的疑议。 第94章 这种认真和自信,让这个外形看着有些娇小的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息与魅力。 屋子里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变了。 “原来如此!”赵里长捏着图纸举起来,两只手都在颤抖着! “原来如此!!!” “孙大人……!” 一切尽在不言中,孙知县完全理解赵里长内心的激动,她这会儿也是一样的急切与激动,只是没有赵里长那么外露。 “苏娘子!” 孙知县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待到这大雨停歇,知州到来前,可否先做出一些火药来?!” 大雨停歇? 苏拂苓的目光不自觉地往门外望了望。 “可以。” 如果那个时候,她还在上河村的话。 “里长。” 见几人火药的事情已经讨论完,鲁林又填了一圈茶水,这才道:“方才在长亭,听见大人们提到预言的事情。” “不知这河堤……还有这事儿……当如何是好啊……” 火药不火药,再大的功绩,和她关系也不会太大。 可是若易水河真的决堤,于她而言,于整个上河村而言,那就是灭顶之灾啊! 就算人能跑,这已经长青了的稻田和今年的收成,全村的口粮,要如何是好!!! 屋子里一时沉默下来,气氛凝重。 “最近汛期,”还是孙知县斟酌着开了口,“这段时日的雨,比起去年确实要大了不少。” “但若是和往些年相比,也并非没有比现在更大更久的雨。” “何况,堤坝三年前才加固过……” 听懂了孙知县话里的意思,赵里长顿时有些沉不住气了:“可我们方才预算过,这样的雨量,是有可能决堤的。” “那也是决三年前的堤坝,”孙知县道,“而不是现在已经加固过的堤坝。” “可那堤坝加固——”明明有问题。 孙知县一个眼神看过来,赵里长闭了闭眼,还是噤了声。 “消息我已经往州郡上报过了,”孙知县也长叹,“还是……等知州大人定夺吧。” 河坝决堤,不仅是村镇田粮的事情,更关系到三年前修整加固河坝所有经手的各级大小官员。 要知道,一个崭新的大坝,若是一直养护着的话,至少要保持二十年以上,若是加固维修,也得保持五到十年的基础,可现在才三年,就这么出了问题的话,里面的水分和藏污纳垢,根本不是普通百姓和普通官员能够想象和承受得住的。 “知州……”鲁林喃喃,想起先前说的等雨停知州才会来找苏七。 可等到那时候,上河村,会不会都被淹了? 天地间不曾歇口气的大雨,不止洗刷着上河村的世界,也洗刷着上河村每个人惴惴不安的心。 “就算知州信了……”一旁一直未出声的孙黛青语气沉沉,“现在再加固,也来不及了……” 那么长那么宽的堤坝,泥浆土石浇筑夯实之后,也得有暴晒等干的时间。 这雨,眼看着是不会停的。 “加固河坝所需人力、物力众多,且时间紧迫,并非易事。”旁边,苏拂苓的声音悠悠响起。 “小苏娘子,”孟寒雁挑眉,“可是有解法?” 她一直很好奇,这位七殿下,到底是在打些什么主意。 还请她搭台子,唱了这么大的一出戏。 第83章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吃饭了。” “堵不如疏。” 苏拂苓只说了四个字。 “你的意思是……”孟寒雁眉心微皱,而后眼睛一亮,“提前泄洪?!” 原来苏拂苓打的是这个主意? “如今降水不断,”孙知县垂眸思索,“河水来势汹汹,一味堵截也确实并非易事,提前开闸放水,倒是要简单得多,也确实能够主动降低水位,减轻河坝的压力。” 若是河坝挺过了今年,或许很多事情的影响,就可以降到最低。 不至于把清流一派刚刚稳下来的朝局,又搅得波诡云谲,地覆天翻。 “开闸放水是能缓解河坝的压力,”赵里长眉头紧锁,“但能冲垮堤坝的水量,连续放上数日绝不是小数目,下游的屋子、农田,被淹没的可不是小数目!” “……” 两人商议着争论,不知不觉,时间就溜得飞快。 “吃个便饭再聊吧。”鲁林已经简单的煮好了午饭。 “我就不了,”这里也没她什么事情了,苏拂苓摇了摇头,“家主的伤还没好,我得回去做饭。” “七——小苏娘子。” 见她要走,孙黛青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孙知县疑惑地看向自家侄女。 孙黛青给她摆了摆手,只固执的看向苏拂苓。 点了点头,孟寒雁将两人引到了侧屋鲁林睡觉的卧房。 “殿下。” 雨声遮掩了孙黛青的声音,但就站在对面的苏拂苓能够听得非常清楚。 正在思考要不要装傻,苏拂苓又听见孙黛青道: “殿试,我见过您。” 大夏的文官武将选拔,主要都是通过科举考试来进行的,大的堪称决定命运的考试有六个,第一是县试,主考官一般是知县,只有显试通过的童生才能进入第二阶段的府试。 府试就由各州的知州主持了,通过府试的童生就是秀才了。 秀才就可以参加院试,通过知府主持的院试后再考由朝廷派来主考官主持的乡试,像是每三年一次,考中了便是举人。 举人才能参加由礼部主持的在京城举行的会试,若是会试通过就成了贡生,贡生们再参加最后的殿试,由皇帝亲自过目,评出进士的三甲。 上一次殿试,似乎是有三百二十七个人。 苏拂苓的目光落在孙黛青的身上。 这就是孟寒雁所说的,给她找的机会? - 七天前。 “殿下,”孟寒雁看向苏拂苓,“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呢?” 空荡的房间里,气氛有些凝滞。 良久,苏拂苓才道:“让我做完最后一件事。” 视线逡巡,也不知道孟寒雁都想了些什么: “你要和许易水成婚?” 开口就是惊雷。 但孟寒雁做出这个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 先前鲁林还跟她说,鲁林一直很担心这两个人被强凑起来,发生什么矛盾和不快,许易水又一直拖着没和苏七吃扶桑叶,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许易水是想多存点钱,把房子修好了再和苏七成婚。 鲁林还说想请她给许易水和苏七证婚。 “不是。” 苏拂苓摇了摇头; “我只是要杀了贾真。” “这还不简单?”孟寒雁不解,她不会武,想杀贾真报仇还有点难度,但苏拂苓不是,“殿下可是在兵部去过边疆,打过胜仗的人。” “现下眼睛也已经恢复了。” 杀区区一个贾真,还不是易如反掌? “杀她是容易,”苏拂苓道,“可不露痕迹的弄死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她不想让上河村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贾真是死于她手。 最好是让贾真自然死亡。 “再者说,我也不可能就这么回去。” “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在了那场火里,没有人能证明我就是苏拂苓,苏拂苓就是我。” 天家血脉,不容混淆。 光是长得像或者知道些隐秘的事情,都不够。 她身上也没什么胎记和能够让至少三个以上的人,印象深刻的痣。 “我明白了。”孟寒雁垂下眼。 “我会为殿下,寻找合适的机会的。” - 一个尚未被官场污染,又曾见过七殿下的天真无畏的年轻进士,用来投石问路,的确再好不过。 “鲁村长。” 这下是真的要回去了,许易水在家里只怕等好久了,苏拂苓从小厮手里接过雨伞,又和鲁林辞行。 “我就先回去了。” “您……” “若是真的决定要泄洪,您急得提早安顿好阿奶。” “我知道的我知道,”鲁林连连点头,“你就放心吧。” “你自己一个人回去能行吗?” “要不然我送你?” 这当然是客套话,她这屋子里还有里长和知县呢,怎么走得开。 “不必了,”苏拂苓笑着摇了摇头,“您忙您的。” “我可以的。” 目送苏拂苓离开的背影,鲁林挠了挠头,莫名觉得好像哪儿有点儿奇怪。 ……对了! 苏七她们先前不是都叫她鲁婶儿的么,怎么这会儿喊上鲁村长了? 怪疏离的。 大雨在伞上挂起一道道水帘,苏拂苓有些看不清前路,更多时候是凭着直觉在迈步子。 上一世,易水河决堤更多的是造成了庄稼农田的损失,上河村因为洪水而死的人并不多。 第95章 十来个。 其中就有为了救阿娘,跑上山后,又跑回屋的鲁林。 失去了村长,又缺粮食,上河村……很是乱了一阵。 “嘎吱——” 有脚步声,然后是收伞,放在身侧甩了甩水,紧接着是推门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吃饭了。” 许易水脑袋上的纱布已经换了新的,整个人面色好了很多,站在灶台边,锅铲和热腾腾的锅底摩擦出哐哐的炒菜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有些辛辣的呛人味道。 “辣椒?” 苏拂苓身形一僵。 自从上次她吃了蛮狄的药,眼睛流血之后,许易水就没再炒过带辣椒的菜了。 快步走上前,苏拂苓从身后一下子抱住了许易水的腰。 试探性地伸了伸脑袋,有点不够高,于是苏拂苓踮了踮脚。 总归,还是将下巴搁在了许易水的肩窝,整个人都依偎在许易水的后背上: 隔着一层肉,心与心各自跳动着。 有些事情,其实都明白的。 不敢戳破,大概也是想留点儿余地和微渺的念想。 我们好像不该这样,但好像,只能这样了。 许易水垂下眼:“拿碗筷。” “吃饭。” - 伊川郡,涅阳。 兹事体大,孙知县层层上报,时任知州的方澜漪也不敢耽误,一边快马加鞭给省里的吴知府递消息,一边召集下面的地方官,一同商量若是要泄洪,从哪儿开闸。 最后,知府连同知州们商定后,决定在涅阳开这个口子。 “吴大人!”方澜漪这边的人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涅阳沃野千里,若是从此处开,必定会淹毁大量的良田瓦舍啊!” “恳请大人再仔细斟酌!” “恳请大人再仔细斟酌!”沿着易水河,地势在涅阳以下的官员们,更是头都磕到了地上,孙知县也在其中,悲怆附和! “郑大人,你再看看,再仔细看看!!!” “没有更好的地方,”穿着身好似浮着油光的蟹壳青色衣袍的女子站在吴知州身旁,正是州郡里水利堤坝上最精通的郑春厌,仔细地端详着地图,沉吟片刻后才道,“地势从涅阳起减缓的程度最大,若是往上游走,得不偿失,若是再往下,水流湍急的话,极有可能还会回灌,反而得不偿失。” “就从涅阳开。” “只是一定要注意时机,开闸过早或者过晚,都有可能会引发问题。” “到时候我带着工部的人日夜守着,密切关注河水的水位,只要一到安全线,就立刻开闸放水。” “只是届时放水的多少,还得听天看命,各位大人回去便立刻通知百姓们做防范,咱们州郡邻着狸山,便往山上转移,一定要最大程度的保着人和粮……” 这的确是最稳妥,也最有效的办法,人力终究难与天争,没有更好的选择和办法了。 - 涅阳,知县府。 “嘭!” 涅阳知县王慈一下子跪在了方澜漪身前。 “王大人!”王慈比方澜漪还要年长几岁,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方澜漪立马站起身,伸手就去扶人,“你这是作何?!” 风雨飘摇吹打着屋瓦,王慈惴惴不安的心愈发下沉。 “雨势如此滂沱,易水河中的水,几乎肉眼可见的在涨。” “若是涅阳不够,大人可做好了对策?!” “你……”方澜漪猛地一惊,“什么意思?!” “大人!”咣当一声,王慈将头磕在方澜漪脚边,“恳请大人将涅阳北的闸**给下官!” “无论如何,下官定保下涅阳八成口粮!!!” “八成……”提前开闸,延缓堵塞,多放些水出去,就能就会涅阳一部分的田地,“那下游怎么办……” 涅阳多保下三成的粮,下游,就得多淹四成。 “方大人!” 王慈叩首,潸然泪下:“涅阳是您家乡,祠堂里供着的是您的亲族啊!” “您真舍得要让大家饿肚子吗?!” “下官发誓!涅阳保下的粮,够大家吃的口粮,定会救济下游百姓!!!” 第84章 义父让我过来接您,护送您回京。 “真的只有弃田这一个办法了吗?” 雨势越来越大,几乎不带喘气,连带着易水河的黄浪也愈发嚣张,裹上了天翻地覆的气焰。 县里头那些大人们的考量和打算,村子里还不知道,但先前里长和知县的谈论,鲁林听得清楚分明,也给村里偷了风声,好让大家早做准备。 有一部分人是听见预言就信了,也有一部分人听了,在家里拍着桌子跳起来,直接就开骂的: 这种预言,扯淡不说,还不吉利! 但现在,暴雨不容置喙地砸进了所有人心里,没有人敢笃定,易水河的堤坝能扛得住。 鲁林只让大家先清点好重要的东西。 “所有的衣服都要带上吗?” 草棚里,苏拂苓将两人的衣服叠在被子里,再折叠成包袱的样子:“家里有防水的油布吗?” 光是这样叠着也不是个办法,放在背篓里,也会淋雨。 现在这个天气,如果湿了,就很难才能晾干了。 许易水点了点头:“所有的。” 农户家里的资产并不多,许易水的更是少得可怜,不单单只是衣服,还包括所有的棉被那些东西,都得跟着人走。 “家里没有油布。” 油布防水确实还不错,但要经常刷油养护着,现在的许易水早就没有那个条件了。 “没事,到时候用蓑衣挡一下就行。” “蓑衣?”苏拂苓默了一瞬。 “我们家有……几件蓑衣?” 许易水:“一件。” 家里只有一件蓑衣,用来遮衣服的话,那人就得淋着了。 苏拂苓垂下眼,手上用被子将衣服包裹得更严实。 下雨天到处都是昏昏暗暗的一片,灶膛里亮着些火光,许易水手里端着两个大的土陶碗,正在和面。 馒头会更好吃,苏拂苓也爱吃一些,但在这样的天气里,馒头不能久放。 也不知道泄洪要多久的时间。 所以还是要多做一点麦糠饼之类的耐吃耐放的饼子。 一边想着,许易水一边把麦麸和米糠面粉混合起来,再从锅里舀了热水泡着。 麦麸和米糠都比较粗也比较硬,如果不提前泡软的话,待会儿炕的时候很容易糊掉,吃起来也比较容易喇嗓子。 馒头用的白面就要好揉很多,昨天就已经提前把老面准备好了,现在只需要再加进面粉里一起揉均匀就行。 揉好的白面放在一边发酵着。 麦糠饼的面也差不多泡好了,把上层的飞水倒掉,留下碗底比较干的粉就行,然后就是往碗里不断的加面粉和各种杂米粉,像什么玉米面粉、绿豆面粉之类的都可以,家里有什么都可以往里面加。 直到麦糠饼的面团能够团成一个团,不会松散开就行了。 接下来就是麦糠饼最费时费力的环节——盘面。 要揉面摔面,再静置着放一阵,然后接着揉面摔面,这个过程要反复持续三次以上,面才会更劲道,越劲道的面,炕出来之后就会越干越耐放。 炕麦糠饼就比较简单了,锅里放一点油之后,将灶膛里的火熄灭,面饼放进锅里,再盖上锅盖,用余温将饼慢慢炕干炕熟,就可以放凉了。 “吃吗?” 铲子挥动,许易水将刚出锅的饼递给苏拂苓。 想了想麦糠饼的口感,苏拂苓摇头拒绝:“现在还不太想吃。” 嗯? 罕见的有苏拂苓不想吃她做的东西的时候。 许易水顿住,目光在苏拂苓摇摆的脑袋上停留了几秒:“这是刚出锅的。” “味道很好。” “真的?”苏拂苓又看向许易水递过来的饼。 果然不是不饿不想吃,而是害怕不好吃。 “真的。” 许易水的话还是很有信服力的,苏拂苓眉眼一弯,伸手拿住了还热乎的麦糠饼。 刚出锅的麦糠饼,表面泛着金黄,带着不规则的焦斑,闻起来热腾腾的,有种面粉的干香气。 嘎吱一声,苏拂苓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好吃的哎!” 不像放冷之后的麦糠饼那么干硬喇喉咙,反而是另一种焦香酥脆的口感,混合着麦香和米香,一下就让人食欲大动。 “你放了糖吗?” 嚼嚼嚼。 好像还有一点微甜。 自然是没有放糖的,不过麦糠饼刚炕出来的确吃着会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儿。 许易水猜测:“可能是加了玉米粉的原因。” …… “还有什么东西吗?” 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就快,除了大件些的箱子床之类的无法带走的,其他的东西,两个人很快就归置了起来,就连菜板都带上了。 第96章 还有的东西…… 顺着敞开的破烂木门,许易水望了出去。 正是盛夏,花草树木们疯长的时节,透过细密如织的雨幕,也能清楚的看见满山的苍翠青碧。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许易水不知道到时候水有多大,又会淹没到哪儿来,但先前辛苦种的粮食和蔬菜,就是没了一棵,也总归心疼。 顺着许易水的目光望了出去,奇迹般的,苏拂苓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些就没办法带走了。” “还青着呢。” 水稻才刚刚抽穗,甚至穗苞都还没有完全长开。 “带走……”喃喃着重复苏拂苓的话,许易水抬起头,“是了,带走!” “我要去找鲁姨一趟!” 全是青的,也未必不能带走! 穿着蓑衣的鲁林在河边,身旁还站着同样穿着蓑衣的祝玛、孟寒雁和张朝芳等几个人,张家的另外两个孩子张朝菲和张朝芙也回来了,收拾好自家,就赶紧来村子里帮忙了。 任何的大灾大难,独善其身总不是长久之计,只有活下来的人越多,自己死亡的可能性才会越低。 “不能都这么耗着,我们轮流看河面,另外再安排一个人去等县里边的消息,其他人就都先回去。”脚踩进泥洼水坑里,飞溅起的泥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将下半身的衣服湿了个透,孟寒雁隐隐走在几人的最前面。 “山上的临时避难所修好了吗?” 一边注意着孟寒雁摇摇欲坠的小身板儿,鲁林点头:“差不多了。” “后天,”斗笠蓑衣都挡不住的大雨扑在脸上,沉默了一瞬,孟寒雁改了口,“明天,明天就让人去帮着家里有老人的,孤女寡母的,身体不大好的那些,先转移上山。” “如果家里有什么实在搬不走又不舍得的东西,让大家放进祠堂里,把门一锁,祠堂就算是被淹了,东西至少还能在。” 祠堂地势高,但没有那么大的地方让全村的所有人都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再加上到时候泄洪的水一来,祠堂可能就成了孤岛,所以商量之后,上河村一致决定还是得往狸山里走。 “下河村她们往哪儿搬?” “如果也是我们看上的那座山,就再找两个人过去帮帮忙,悄悄点一下她们村的青壮年大概有多少人。” “让大家都防范着点儿,除了人,尤其要小心吃食,衣物那些都没什么所谓的。” 孟寒雁的声音并不大,也并不重,但一字一句条理却格外清晰,像一剂强心镇痛的良药。 “好。”鲁林一一应下。 “鲁姨。” “易水?”听到声音,鲁林转过头,就看见了穿蓑衣带斗笠走过来的许易水。 “怎么了?” “这么大雨,你伤好了吗就往外跑?” 许易水一边喘气一边摇头:“我想到了一件事……” - “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大雨敲在房檐,沙沙的声音伴随着另一道熟悉的语气,一起闯进了正在望着雨幕出神的苏拂苓的耳朵里。 许易水去找鲁林提议,将还未成熟的青稻提前割下来做成草料,哪怕人不能吃,以后拿来喂牲畜也比就这么被水淹了好。 “梅坞?”苏拂苓皱眉,“你怎么过来了?” “有人看见你吗?” 可别小瞧了山野农户,眼力见儿比很多衙门里的捕快还要尖,而且山野里人少,来来去去的基本都是熟人,一旦有陌生面孔,立马就能留下印象。 “义母让我过来接您,”女人一身黑衣紧贴身形,两只手环抱在胸前,往墙壁上斜靠着,布料绷紧时,隐隐透出富有爆发力的手臂线条,哪怕是在这样的大雨昏沉的环境下,她也习惯性的站在阴影里,“护送您回京。” 听到苏拂苓的第二问题,梅坞抬起头,声音里带着点儿轻笑:“殿下对我的武艺还不放心吗?” 义母而不是陈相国,就说明这次的行动是秘密进行的,陈相国还只将这件事当成私事。 苏拂苓松了口气。 常人在这样的大雨里行走,身上必定会沾湿些水痕,可梅坞衣袂蹁跹,若是细看,就连头上的斗笠都是干的,可见其内力深厚。 斗笠之下,梅坞的面容清冷如玉,皮肤白得近乎没有血色,说话间眉目轻轻上挑,透出些轻蔑的味道,像是一把锋锐的冷箭,整个人都满是凌厉的英气。 “况且,就算真的有人看见我,我也能保证,她永远都不会泄露秘密。” 一直以来,梅坞对她的尊重都是浮于表面,而且这个人有些过于出格的癖好,苏拂苓并不喜欢:“这个世界上不会泄露秘密的只有死人。” “当然,”梅坞歪了歪脑袋,“我知道的。” “你不要乱来!”苏拂苓只是想提醒梅坞藏好一点,并没有想让她杀人的意思! “我——” 梅坞还想说什么,身旁忽然传来一股猛地大力,紧跟着就是苏拂苓的低喝:“快走!” 雨幕之中,有个往这边走的黑色小点兀地停住了脚步。 正是许易水。 “怎么了?” 刚到地坝便,许易水就往屋后面走了去,苏拂苓疑惑地出声询问。 “刚刚那是谁?” 后面没人,山林里也看不见,许易水回到屋子,取下斗笠和蓑衣:“我看见了一个人影。” 苏拂苓大概已经和朝廷的人联系上了,许易水一直都是知道的,如果只是别的什么人,她可能并不会细问。 但刚刚那个人影,很像很像,那个她在梦境里描摹了千百遍的,带人屠戮上河村的,摔死了季嘤嘤的,指挥使。 第85章 “快跑——!” 【宿主,祠堂房梁上有人。】 【我知道。】 祝玛在脑海里回应。 【我没瞎。】 也不知道是倒了什么大霉,她平时都是待在祠堂侧屋,也不会到正厅这边来。 但考虑到要泄洪,村民们的一些不那么贵重但也想留着的东西就搬来了祠堂。别的人或多或少都得回家或者忙其他的事情,只有祝玛就住在祠堂,于是鲁林就拜托她帮忙照看一下。 【系统:那你……怎么这么淡定?】 【那不然呢?】 祝玛忍不住翻白眼。 【是你能变成超人?还是我能打得过她?】 这人跟个蝙蝠侠似得趴在房梁上,存在感极低,少说也是个轻功了得的能人异士了。 别的东西祝玛都不怎么在乎,毕竟这又不是她的世界,只有一点——她惜命。 - “什么人影?” 许易水所有翻腾的情绪被苏拂苓一句带着无辜的疑问,全数堵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 最后只得作罢。 也只能作罢。 此起彼伏的危险里,需要从千丝万缕的噩梦里,分出个轻重缓急,先来后到。 屋外就是肆虐的大雨,显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泄洪更为重要。 伤好得差不多后,家里的厨房又交给了许易水。 苏拂苓抬头往外张望,草棚的正对门山上,有一颗苦柳树,笔直高耸,枝繁叶茂,腰身也额外粗犷,在一种柏树里,独树一帜,十分惹眼。 仿佛有什么作孽的东西将天河捅了个窟窿,连绵不断的雨肆意地倾泻着,砸在地上,也砸在人的心里,震耳欲聋。 河里混沌的河水一会儿高高涌起,一会儿又狠狠落下,噼里啪啦发出沉闷又恐怖的轰鸣声。 浊浪排空,阴风怒号。 忽得,嘎吱一声,那颗*苦柳树似乎再也承受不住,连带着山崩石摧,轰然仰倒。 墨绿的苍山之上,露出一小块儿红黄相间的土地,那是一株大树的倒塌带来的,格外惹眼。 眼前的一幕幕,和前世的一幕幕,完美重叠,分毫不差。 “吃饭了。” 甚至包括许易水准备的饭菜。 加了碎玉米和红薯的杂米饭,炒的空心菜,还蒸了香肠和一点腊肉。 “最后的了,把它们吃完,路上不好带。” 这段时间草棚里的伙食开得很好,原本囤着想修房子的时候再切来吃的香肠腊肉,许易水都切来吃了。 带在身上,倒时候泄洪去了山上,那么多人住在一起,自己煮来吃不好,每个人都发又不够分,万一惹得人眼热来偷,也是个麻烦事情。 不如现在就吃了得好。 逃灾避难,最忌讳的就是太打眼。 “啪!” 夜雨之中,微暗的火把伴着马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一瞬间泥点迸射,飞溅起大片混黄的泥水。 “泄洪了!” “泄洪了!!” “快跑!” “上游开闸泄洪了!!!” “快——” 矫健的红棕色快马在夜雨里沿着小道疾驰进上河村,马背上的女子高声呼喊着。 第97章 视野完全被雨水阻绝,下一瞬,不知马蹄踩着了什么,猛地一个趔趄,女子应声摔落在地上,泥水过了满身。 “快跑——!” 急促凄怆的声音在风雨中传出去很远。 “黄静思?”大雨夜,村口等消息的人按照排的时间,这会儿正是鲁林。 刚听到声音的时候,她便迎了上去,见来人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赶忙跑过去将人扶起。 是镇上开茶馆的黄静思。 “怎么是你来通知?” 这么大的事情,照理来说,也该派衙役过来才对。 “镇上人手不够,”黄静思累得虚脱,从地上半爬起来支起上半身,腿还跪在泥水里,“往这边过来的衙役先去通知了下河村。” 说起这个,黄静思就来气,里长她们也在指挥镇上的村民往山上撤,她听了一耳朵,就见县里边儿来报消息的人让里长安排人去通知下河村。 从地理位置来讲,上河村比下河村靠前,若是泄洪水淹过来,那也是上河村先遭殃,怎么就先去通知下河村? “孙黛青让我骑她的马,先赶过来通知你们。” “好好好,”只是几句话,鲁林就听出了里面的机锋,心里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偏又有更紧急的事情,“你人没事吧?” “我没事,”黄静思赶忙摇头,“就是跑太快,嘴里灌了雨水。” “这还是我第一次骑马。” 要说这人的潜力无限,她之前也就骑过两回驴子,一回牛,在孙黛青这厮的事急从权之下,她竟然也跑马把消息送了过来。 难道她还有骑马的天赋? “您先去通知村里的人吧,”一边想,黄静思一边道,“我缓一缓就来。” “好。” 事态紧急,鲁林也没再耽误,转头就往村子里飞奔。 一边跑,一边掀开蓑衣,鲁林敲响了早已准备好的铜锣。 “当当当!” “当当——!” “泄洪了!所有人,上山!” “泄洪了——!” 嘹亮的声音在有些寂静的村子里响起,从村口,到村尾,暴雨的深夜,这个不受重视的边陲小村落,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昏黄的油灯。 - 本就因为紧张的事态浅眠着。 刚一听到铜锣的声音,许易水就嗖得一声从床上坐立了起来。 “怎么了?”苏拂苓揉了揉眼睛,声音还黏糊着,心里却是清楚。 应该是泄洪了。 上一世要晚很多,大约是快下午的时候,堤坝才开始垮塌的。 “泄洪了,”东西什么的基本已经收拾好了,许易水麻利地拿来斗笠和蓑衣,“我们进山,去临时搭的棚子那儿。” 刚走出草棚,拐过祠堂,两人就看见了前面光亮熹微的火把,正是背着背篓的祝玛。 再往前走,又遇上了季翠翠一家。 “易水!”季翠翠这会儿全家人都在护着大着肚子的蕊香,见着两人,季翠翠赶忙打招呼,“小苏娘子!” 王蔓红一巴掌拍在季翠翠的手上:“干什么干什么,小心着点儿蕊香!” “毛手毛脚的!” “抱歉抱歉!”季翠翠赶忙收敛了刚才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蕊香。 蕊香倒是没太在意这些,脚下的步伐十分稳健,视线和苏拂苓对上的瞬间,也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苏拂苓亦然。 “你两倒是方便,”季丽蓉一手拽着自己七十岁的老母,另一手拎着自己脚底下像抹了油似得不停出溜的小女儿季青青,看见两人身上的行李,不由感慨,“东西少。” 季家人多,东西自然也多,就连季青青身上都背了一大袋子。 “先前拿了一些进山。”许易水解释道。 因为笃定洪水会来,所以两个人的准备工作做的比其他人都还要更早一点,这几天许易水也冒着雨,陆陆续续的往山上拿了不少不那么珍贵的东西藏着。 现在两个人身上,就只背了些简单的衣服和食物,以及,说贵重但又不算贵重,说不贵重却已经是许易水所有积蓄的现在已经是三两六贯的银钱。 越往前走,路上遇到的人也就越多,几人便不再攀谈,各自在夜雨里顾着自己与亲人脚下的路。 “祝巫医!” 今夜的祝玛混在人群里,背着个如出一辙的大背篓,存在感一直不怎么强。 但架不住有人找她:“你这预言,还真的挺准的!” 少女神采奕奕,脸上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你能不能帮我算一算?” “看我能不能发大财!” 声音响亮,女孩儿质朴又真切的愿望引得所有人一笑,雨夜里匆忙逃难的凝重气愤倒是瞬间松快不少。 祝玛:“……”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不会预言? 还有,这已经是算命了吧? 昏暗里,祝玛不由看向了那个真正会“预言”的人。 苏拂苓也被女孩儿的话逗得一笑:“噗。” “笑什么?” 许易水大概是唯一一个没觉得好笑的人。 因为她听见了周琴琴说的第一句话。 预言准的人,真的是祝玛吗? 少见的,苏拂苓产生了一种自己被人看穿了的感觉:“不好笑吗?” 苏拂苓反问。 “我觉得她的话挺可爱的。” 又多说了一句缓和气氛。 不是时候。 手里的火把明明灭灭,许易水在心里摇头。 现在不是追究和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 “小心脚下。” 雨太大了,这火把撑不了多久。 只是没想到话音刚落,身边的苏拂苓就直接一个踉跄:“哎——!” “我……” 好在许易水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拽住! 火把一扫,旁边就是个小土坡,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土坡上长满了带刺的细长藤蔓,这要是摔下去,得出个好歹来! “吓死了,”苏拂苓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幸好没摔下去。” 苏拂苓自诩并非娇生惯养,也是上过战场,走过黄沙古道,手刃过仇敌的人。 但她的的确确,没怎么走过这种湿漉漉的,淌着泥水的,正下雨的两掌宽的山路。 尤其是天又黑着,这路她也不曾走过。 后面的人见她们两个小年轻都这样,也赶忙吆喝着提醒: “天黑路滑,小心脚下哟!” “一个不注意就要摔筋斗哦!” “耶,这么早就准备拜年了哇?” 有人戏谑着开玩笑。 “是嘞是嘞,刚才许易水两口子差点儿滚坡坡下面去!” 许易水:“……” 苏拂苓:“……” 善意,但真的很丢脸啊啊啊啊啊! 啪! 余光扫过女人斗笠下微囧的脸,许易水忽然停下了脚步。 第86章 “嗨~小嫂子~” 鼓囊囊的包袱往胸前一拽,许易水扯住苏拂苓的胳膊,蹲下身。 女人可靠的肩膀就这么横亘在苏拂苓的眼前。 “上来。” 微妙的关切藏在不容拒绝的语气里。 听得苏拂苓一颤。 她喜欢这样的许易水。 很喜欢。 包括原本说好的拿来遮衣服的蓑衣也穿在了苏拂苓的身上,还有斗笠。 许易水说,衣服湿了还能晾干,这会儿天气并不冷,温暖甚至算得上有些热,只是一直在下雨而已。 人淋坏了或者染上了风寒,找药才是个麻烦事儿。 东西当然永远没有人重要。 许易水说得很中肯,语气也非常的理所当然,没有半点儿哄着骗着的要为苏拂苓好的甜蜜劲儿。 但苏拂苓就是很受用。 “哟哟哟!” 身后有眼尖的人看见了这样的场景,立马起哄起来:“看看人家,多恩爱啊!” 心里虽然还泛着蜜,苏拂苓到底是面皮薄,脸上总觉得躁得慌。 犹豫了一瞬,最终,苏拂苓还是轻轻地伏在了许易水的背上。 见人被背起来,身后的起哄声更大了。 应该……不重吧? 这样想着,苏拂苓一边暗暗绷紧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许易水身上。 她自觉自己骨架挺小的,以前教习她武艺的师傅也说她的体格太轻了,底盘不稳,只能走出奇制胜的路数。 “抓紧。” 许易水眉头微蹙,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长的,明明就在她的背上,却也轻飘飘的像要飞走了似得。 说着,腰上和手上都发力,将人往上掂了掂。 顾忌着周围还有很多其他人,苏拂苓的惊呼声只到了喉咙便止住了,但两只手却是不由自主地扣紧了许易水的脖子。 “你吓我一跳。”缓过来后,苏拂苓低下头,靠近许易水的耳朵,轻声道。 第98章 这样的语气,就算是埋怨听着都让人觉得是在撒娇。 许易水的肩膀是宽阔的,后背厚重而温暖,在这样湿漉漉的雨夜里,带着干燥的阳光与稻香,像是能承载任何的疲惫与不安。 将脸埋在许易水的肩头,苏拂苓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让人能够感到安心的味道。 慢慢的,苏拂苓环着许易水脖子的手臂渐渐放松下来,刚才因为紧张,而促使指尖无意识扣住的皮肤,以及两个人或隔着衣物,或直接肌肤相亲的皮肤,在雨水中互相交换体温,燃起莫名的心猿意马。 或许只有她在心猿意马? 耳边是许易水堪称平稳的呼吸,哪怕背着她走这样艰难的路,许易水似乎都很轻松的样子。 苏拂苓不由自主地往下再缩了缩,不敢抬头面对周围人调侃的目光。 只是唇角怎么也压不住,那股子甜蜜到底是在心里头化开,流遍了苏拂苓的全身。 明明已经是盛夏,两个人之间却还流动着无边的春意。 这么羞? 人就在自己的背上,许易水自然也察觉到了苏拂苓的动作。 顿了顿,眼前的路要宽敞不少,许易水站到了路边上,给身后的人们让开位置。 “怎么不走了?” “什么情况?” “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许易水摇了摇头,“你们先走。” 邻居村民们有些疑惑不解,但见许易水坚持,看上去也确实没什么事,于是也都纷纷继续往前了。 许易水坠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走后面,苏拂苓大概就不会那么窘迫了。 虽然看她窘迫羞怯的样子也很有意思。 怪可爱的。 但……过犹不及。 身上少了很多视线和目光,苏拂苓心里那最后一丝隐晦的不悦也消失了。 脑袋趴在许易水的背上,只需要微微仰起头,就能看见许易水挂着水珠的侧脸,看见她微微驼峰的鼻子,看见她沉静的眉眼。 苏拂苓的心里忽然涌现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从心底里发散开来,席卷全身,鼓动着她一定要去实现! 犹豫了很久,又似乎只犹豫了片刻,苏拂苓微微抬起头。 风一吹,让本就带着些凉意的雨水胡乱地拍打了起来,饶是许易水再熟悉路,此时此刻,也有点睁不开眼睛,看不清视线了。 偏偏这个时候,背上的人还不安分,忽然晃动了起来。 “别动!”许易水神色一凌! “啾-” 粉白的唇轻轻地印在了许易水沉静的侧脸之上。 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暖意。 软软的。 许易水:“……” “好吧,”许易水顿了顿,“你想动也不是不行,我会注意着脚下的。” 苏拂苓:“……” “许易水,”女孩儿压低了毛茸茸的脑袋,也压低了娇俏的声音,可那话音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可爱到想让人据为己有。 一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 都不放手。 这么好的东西,合该是她的。 夜色里,没人看见低垂着眉眼的女孩儿眼里闪过的晦涩暗芒。 “嘎吱——!” “什么声音?!”走在前面的季翠翠猛然警觉,抓着蕊香的手收紧,一边抬起头四下张望,“不会是树要倒了吧?!” “吹风吧?” “可能是树枝。” “这样吗?” 谈论声飘到树梢之上,借着夜色与茂盛树叶的掩盖,一身黑衣的梅坞忍不住抬手抚了抚额。 在她的脚下,正是因为力道控制失误而被踩得断裂开的树枝。 殿下啊殿下。 梅坞的视线落在那道背着人,走得稳当的身影之上。 原来你迟迟留在这么个破落村子,这么久都不愿意回去,是为了她么? “怎么了?” 察觉到蕊香情绪不对,季翠翠低声询问。 蕊香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垂下眼时,却默默深处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轻功和风,可截然不同。 上河村,好像有了不得的大人物光顾了…… - “这边!这边!” “注意脚下!” 狸山上的临时避难所,是在一个相对平缓些的坡上,靠着剃了下半截树枝的几十根直挺挺的柏树搭建起来的,用上了竹子,顶上再铺油布和稻草。 因为有坡度,大部分的雨水都能够直接流到边上去。 至于漏网之鱼的小部分,经历了这样大的雨和泄洪这样大的事情,已经没几个人关心那点儿连汗水都比不过的小雨滴了。 而山上的主要负责人,竟然是这几年在村子里甚少见到的孟寒雁,此时正戴着斗笠,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安抚村民,同时也给刚上山的人指引方向。 孟书吏的能耐,上河村不少人都是知道的,这会儿看见她在,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许易水?” 孟寒雁一眼就看见了缓坡下边的许易水,以及她身上背着的苏拂苓。 “到了。”到地方了,苏拂苓赶紧示意许易水将她放下来。 “你们在那边。”抬起手中的火把,孟寒雁指了个方向。 眼观鼻,鼻观心,孟寒雁是难得的看见许易水背着苏拂苓没有调侃或者露出什么暧昧的笑容的人。 她们的火把在路上被雨浇透而熄灭了,好在路上人多,总有还**着发着光的火把。 许易水点了点头:“谢谢。” 避难的这个棚子搭建的时候,许易水也来帮忙过,对这里还算熟悉。 大体上的位置划分都是以家庭为主的,同一家人会住在一圈相对比较近的地方,若是那些家里只剩一个了的,就集中在西边的位置一起,也好互相照应着。 “那边儿还有干的稻草。” 孟寒雁看了看苏拂苓淌水的蓑衣,又看了看许易水已经湿透了的整个人。 稻草的用处很大,比如铺床,比如隔开湿漉漉的地面,让自己这段时间能稍微睡个安稳些的觉。 “修整完了之后,许易水你记得过来找我一下。” “嗯?”许易水看见了孟寒雁脸上严肃的神情,“好的孟书吏。” 许易水领着苏拂苓往定好的安置点去。 “饿了没?” 走了好久了。 “这还是晚上呢,”苏拂苓摇了摇头,疑惑地看向许易水,“你晚饭没吃饱?” 那倒没有,两个人今天晚上吃了不少东西,还都是带油水的。 “许易水?!!!” 黑乎乎的林子里忽然蹿出来个人,许易水下意识后退着伸出手挡了一下,将苏拂苓护在自己的身后。 雨棚里,火把的光恍恍惚惚的照在来人脸上,许易水终于看清了是谁: “黄静思?” “你怎么在这儿???” 黄静思的目光却径直落在了许易水的身后,歪着脑袋去打招呼:“嗨~小嫂子~” “你还记得我不?” 打完招呼,黄静思才想起来:“噢!” “我忘记了,你眼睛看不见!” 黄静思正有些懊恼。 “记得。” “昧了我一个斗笠和吃了我八个馒头的茶馆老板。” 苏拂苓莞尔一笑。 “我的眼睛已经恢复了。” 许易水:“……” 她果然对那个馒头有执念。 听到苏拂苓的话,黄静思也挠了挠头,笑得颇为不好意思。 “啪!” 下一瞬,裤腿上又挨了许易水一脚。 “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报信儿呀!”黄静思又将先前跟鲁林讲的,关于孙黛青和里长还有衙役的那些事情,给许易水复述了一遍。 “这帮混账!”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音,正是刚才还见过的王蔓红。 “那个衙役怕是到现在都还没来!”季丽蓉也气愤得不行,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一边说,季丽蓉一巴掌拍在了雨棚中间的柏树上。 紧接着,整个避难所都抖了抖。 “哎你!”王蔓红赶忙去打她,“说话就说话,你动什么手!” “拿这儿当家里啊?” “我看你待会儿弄垮了怎么修!” 数落着,这边儿的气氛就这么热闹了起来。 季家的安置点就在许易水和苏拂苓边上,两家关系本来就好,这会儿在一处,都满意得不行。尤其是季翠翠,见到了黄静思后,更高兴了。 她们三也很久没有聚齐过了。 “行了,”王蔓红喊停,“先把东西收拾好,叙旧有的是时间呢。” “对对对,”黄静思点头,“待会儿还得去找孟书吏,她特地叮嘱过的。” 第99章 季翠翠:“是吗?” 许易水也点了点头。 季翠翠会想了一下:“那她怎么没有叫我?” “嗷!”下一瞬,来自王蔓红的一个爆栗就敲在了季翠翠的脑门儿上,疼得季翠翠一下子就叫了出来。 “蕊香怀着孕呢,叫你什么就叫你?!” 倒是边上的蕊香,只看着自己妻主被驯得哭唧唧的,直笑。 “嘶——”黄静思摸着下巴,“这都说一孕傻三年。” “我怎么看这蕊香小嫂子怀孕,傻得反而是老季呢?” 王蔓红欺负她,那是因为是她阿娘,季翠翠可不会任黄静思揶揄她,当即就要打闹起来。 “老许,快帮我揍她!”季翠翠先前上山就走累了,哪儿比得过已经歇息好的黄静思,立马就喊许易水帮忙。 苏拂苓看向许易水,正在猜测她会帮谁。 就见自家妻主两只手环在胸前,不语,只默默深处了脚。 “噗——” 好家伙,给两人一人一脚摔了个大马趴! 季家因为蕊香的缘故,布置得要更柔软一些,也更复杂一些。 许易水这边就要简单得多了,稻草一铺,席子再一垫上,怎么也够凑合过今晚了。 “你这就好了?”黄静思只有一个人,甚至上河村也没准备她的安置点,但她脸皮够厚,也够自来熟啊,硬是在许易水和季家这片儿挤了个地方打地铺,“果然还是年轻人方便。” 许易水倒是有点儿见不惯黄静思这副欠儿登的模样,她们太熟了:“说得好像你马上就要老死了。” 一边说着,许易水还在一边铺稻草。 “上去踩踩。”许易水对苏拂苓道。 苏拂苓正羡慕着许易水在黄静思面前的放松,冷不丁就听见她说了这么句话。 “哇,”黄静思也在倒腾自己接下来这段时间要浅住一下的窝,没往许易水那边看,“姐妹你真的,上嘴唇舔下嘴唇的时候,不会被自己毒死吗?” “这种时候了,对我这个功臣能不能有好一点?” 毕竟是黄静思跑马送来的消息,她这次的确是整个上河村都得感谢的功臣。 “你积德积德呢姐妹?” 王蔓红守着阿母阿娘,季翠翠又得顾着蕊香,季家主要动作的是季丽蓉,听着小年轻们互相调侃着说笑,也不由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季丽蓉难得语调比较轻缓:“行啦!” “走吧,走吧,孟书吏还找我们呢。” 是的,季家季翠翠没有被邀请,但季丽蓉有被邀请。 孟寒雁也不止找她们几人,村子里但凡有把子力气的,能够走得开身的,都被孟寒雁叮嘱过,召集了起来。 “大家都是村里的顶梁柱,”见人来了,孟寒雁摘下斗笠,让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她的脸和表情,“事情紧急,我就不绕弯子了。” “我让大家过来,也是想组织大家一起做点事情,泄洪已经开始,我们能做的无非就是救人、救物资以及打捞……” 孟书吏沉静的面容上,满是真挚的神情。 “救人救东西我能理解,”有人疑惑,“这个打捞是什么?” “这个事情有点危险,”孟寒雁解释道,“就是在泄洪的洪水边去捞东西。” “捞东西……鱼吗?” 沉吟片刻,孟寒雁点头:“也可以有,这个到时候算加餐。” “更多的是打捞一些你觉得有用的东西。” “这次泄洪来得并不算突兀,但……这么说有点残忍,可的确是总会有人来不及跑,也总有人固执而没有防备。” “总会有一些东西从上游被冲下来。” “如果合适的话,我们就捞上来。” 不是所有的村子都能想到像她们一样,将箱子那些物品锁进祠堂,也不是所有村子都有这么个相对而言地势比较高,可以拿来房东西的地方。 捡漏的这个做法可能不太地道,但特殊时期只能特殊处理。 “不愧是读书人呢,脑子就是会算计。”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人群里忽而传出一个声音,刺了一句。 “呵。” 黄静思不乐意了:“要不是读书人算计,你现在在哪儿呢?” “早掉河里去了,还能站在这儿张嘴喷粪吗?!” 许易水顿了顿。 果然,玩笑是玩笑,真的骂起人来,她还是比不过黄静思。 “我清点了一下,还有李家娘子…几个人没有下落。” 孟寒雁没说话,只抬眼扫视了众人一番,等到都安静下来,规规矩矩站定后,这才继续有条不紊地继续安排: “许易水黄静思,你们几个腿脚快的小年轻,去看一下她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能找到就找,以自身安全为主明白吗?” “好!” “明白的。” 孟寒雁点了点头。 “张大娘子您行事比较稳妥,就不跟着她们去找人了,我有另一项事情要交给您……” 避难所按部就班,主心骨们有事情做,秩序飞快的稳定了下来。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许易水不在,苏拂苓睡不着,也不想打扰季翠翠给蕊香肚子里的季嘤嘤讲故事,想了想,走到了孟寒雁身边。 七殿下文韬武略,在这样的时候,能做的事情自然非常之多。 但孟寒雁只是侧了侧身,示意苏拂苓往棚子西边靠东的地方瞧。 昏昏暗暗的潮湿之地,女人戴着黄褐色的帽子,耷拉地拖着一条腿,一歪一扭的正在抱稻草。 不是贾真,还能有谁。 第87章 敢不敢往上一点? 夜雨里,倾泄而下的洪水来势汹汹,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混浊的浪尖上裹挟着衣物、箱匣、树枝残叶,甚至还有某些骇人的房屋碎片,随着水流急速翻滚,拍在早已被大雨泡软的山崖土坡之上,哗啦啦的碎石泥块儿争相掉入河水里,却连水花都不曾溅起。 准确的说是,溅起的那点儿水花和滔天的洪水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身强体健的青壮年们被组织起来,举着摇摇欲坠明明灭灭的火把穿梭在洪水边缘,架起所有人对于未来的希望。 待在庇护棚里的其他人也几乎没有闲着,这样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单独做饭太过麻烦了,于是孟寒雁带着人按照每家的人头收了七天的粮食。 “收粮?”一开始苏拂苓有些诧异,“她们会给么?” 毕竟是天灾面前,粮食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会给,”孟寒雁却十分笃定,“边陲的小地方,大家都没读过什么书,土地的春耕夏种秋收冬藏,都是家家户户彼此帮衬着过来的。” “每一个人都非常清楚,在大灾大难面前,个人的力量有多渺小。” “只有当族群的数量足够大,人数足够多的时候,抵御风险的能力才会足够强。” “而且七天的粮并不算多。” 大家都饿过肚子,知道粮食的重要性,因此哪怕是最穷的人户家里,也想办法至少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月的存粮。 加上提前搬上来的祠堂里的公粮存粮,差不多凑够了前十天的公共粮。 “如果这十天里水有下降的趋势,那么大家手里剩下的粮也就够了,不会引起恐慌。” “如果第五天或者第七天的时候,雨还没停的话,剩下的三天也足够让人进山先找一批粮回来了。” 孟寒雁一边思考,一边说道。 这话也不止是说给苏拂苓听的,更是说给帮忙收粮的大家听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想到这一层,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利害关系和安排最清楚的传达给所有人,这样能够省去很多麻烦。 虽然收粮,但只要每个人手里还有一些存粮,自己也表明态度不去打那部分粮食的主意,在有活下去的底气的前提下,庇护棚的绝大部分人都会愿意听安排。 愿意听她们的安排,那么秩序就不会太乱。 因为预言的关系,祝玛在上河村里的地位直线上升,公共粮便搬到了祝玛身边,和她的那些草药放在一处。 又拿了防水布。 “粮食和药最精贵,可不能打湿了。” 这样的情形,又是第一个晚上,几乎没有人能睡得着。 张大娘子领着人正在给卖力气的青壮年们煮粥。 “快快快,生姜也放进去!” “待会儿大家也都喝一点,去去寒!” “这境况,可不能病了!” 听了她的话,庇护棚又是一阵骚乱,好些人都把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先褪下来,找干些的地方生了火,一边烤,一边也自己多穿两件其他衣物。 苏拂苓默默地混在人群里,感受着在认知里没什么决定性力量的群体,在天灾面前展现出的惊人的韧性。 心中顿感五味杂陈。 第100章 以许易水的性子,有可能会抛却这样一群人,跟她一起生活在尔虞我诈的金銮殿吗? 答案很明晰,苏拂苓却果断打住了念头,不愿再继续深想下去。 “怎么还没睡?” 水性最好的,许易水这一波年轻人,跟着鲁林一起去救人救物,回来得是最晚的。 天色已经透着股幽蓝,估摸着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亮了。许易水将扛着的东西放进庇护棚,一转身,便看见苏拂苓立在自己身后。 看着她的目光幽幽的,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 棚里有些安静,只剩下些柴火燃烧和偶尔的鸡鸣狗吠,鸭畜叫唤。 “还愣着干什么?” 许易水身上的薄衣早已湿了个透,还在往地上淌着水,看得苏拂苓心疼得不行,赶忙将帕子递给她: “烤一烤火,赶紧换身干爽的衣服。” “嗯。”许易水接过帕子,一边往火堆走去,一边胡乱地揉擦着头发。 都说灯下看美人。 隔着庇护棚子里明明灭灭的火把和紧紧裹在身上的湿衣,苏拂苓再一次对许易水的身材有了实感。 她其实很早就知道,许易水的身材也是极好的,胸腰臀,她有的许易水都有。 只是许易水这样的人,很难会让人过多注意到她的身材。 许易水的气质太沉,个头又高挑,肩宽背阔,穿着有余量方便行动的衣衫,一看就是穷苦农民的打扮。 脸上还带着些许脏泥,许易水看着又沉默又坚韧,像厚重的大地。 这样的人,没有人会第一眼去评判她的身材如何,臀翘不翘,腰细不细,胸软不软。 只会看这个人的胳膊粗不粗,腿有不有力,肩膀厚不厚实,能否搬得起重物,伺候得了田地,撑得起自己的家。 样貌身材,是在找媳妇儿娘子,拿这个人当情人瞧的时候,才会分心去注意的。 就像苏拂苓现在这样。 情人眼里,许易水才分外婀娜,引人欲望泉涌,依赖丛生。 “张大娘子她们熬了姜粥,你喝一些再休息。” 苏拂苓特地去拿了碗盛了粥,端到烤衣服的火堆边递给许易水。 许易水:“嗯?” 白天才是主战场,先前估摸了一下时间,孟寒雁让大家都早点休息着。 折腾了大半宿,见庇护棚没乱,有吃有暖,村民们也就安心了下来。 这人一安心,疲惫也就涌了上来,抗灾又是个持久战,于是也都听从安排回到各自分配的位置上去休息了。 大部分人都在休息,苏拂苓轻手轻脚,声音压得很低。 这会儿许易水没听见她的话,她也不可能再高声喧哗,吵人清净,只能往许易水靠近些: “喝粥。” “嗯。”这回许易水听见了。 庇护棚里光线不好,但依稀可以看见一团又一团蜷缩在位置上的人影,烤衣服的火堆这边倒是就她和苏拂苓两个人。 头发也差不多没滴水了,许易水应着苏拂苓,一边直接抬手将身上的湿衣服掀了。 苏拂苓:! 淋了雨,动着的时候没事儿,这一停,才觉出些寒凉来,粥里的姜味儿十分浓郁,带着股霸道的暖意,许易水三两口喝了,就着棚边檐的雨水将碗涮了涮,洗干净。 收拾妥当了,才发现苏拂苓还呆愣在原地: “怎么了?” “没…”一边摇头一边转身,苏拂苓抬起右手去摸自己充血的脑袋和热乎乎的鼻头,“没怎么……” 许易水身上还有一个她曾经有,现在已经没有了的东西*——人鱼线。 极有爆发力的肌肉线条勾在许易水的腰侧,隐没进浅褐色的裤腰里。 配在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若隐若现的麦色肌肤上,色气得没边儿了。 就,忽然很想……摸一摸。 反正,许易水的就是她的,摸一摸也不妨事吧? 苏拂苓喉咙泛着痒,只能滚着咽了咽口水。 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天为被地为席的,连个隔着的布帘子都没有,不合适不合适…… “别乱动。” 骨节分明的大掌在察觉到腰腹处的痒意时,一把将人作乱的手钳制住。 四周还能听见隐约的鼾声,许易水声音压得极低,只可惜晃悠的昏黄火光暴露了她耳骨上的红。 从耳尖烧到耳根。 使得她的警告毫无威慑力。 “冷。” 苏拂苓委屈地嘟囔着:“许易水,你冷不冷?” 一边喃喃,苏拂苓颤抖着身子,自然而然地往许易水怀里缩。 “我给你暖暖吧~” 雨势丝毫不见减缓,山间的湿气异常浓重,丝丝缕缕的凉意被晨夜的风一吹,就能透进人的骨髓里去。 她可能是真的冷。 许易水想着,侧过身将人半揽进怀里,又直了直脊背挡风。 然后,腰腹便放上了一只手。 虽说的确带着些凉意,但这动作…… 许易水:“……” 暖呼呼的肌肉不自主的绷紧,登时线条轮廓就更加清晰了,细腻光滑的触感,像是温玉,指尖轻轻压下,能够充分的感受到带有力度和韧性的软肉的下陷和回弹。 比自己的好摸很多。 苏拂苓的手在许易水的衣服里,不自觉地上下划动,又捏了捏。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她真的很想再放肆一些。 她们应该紧紧的挨在一起,贴在一起,交缠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模仿是动物的天性,人类也是动物的一种。 而僵硬,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不同于许易水的愣住,僵硬,然后难为情的紧绷和克制,反而勾得人愈发想要“欺负”。 苏拂苓的僵硬只有片刻,然后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虽然场合不大合适,但许易水主动的话,那可又不一样了! 挪了挪,苏拂苓把自己往许易水身上再贴了贴。 “你别光摸中间啊。” 低低的气音,又娇又媚,偏偏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敢不敢往上一点?” 顿了顿,苏拂苓又道: “或者往下一点也行……” 这已经不是勾得人想要欺负了! 冷静,理智。 苏拂苓:动动动。 许易水闭了闭眼。 苏拂苓:挪挪挪。 某一个瞬间,许易水再睁开眼时,眼眶已经红了。 恶从胆边生。 第88章 树犹如此,人亦该如何自处呢? 不要总是高估一个泥腿子粗人的底线和自制力。 “嘤~” 堪称安静的庇护棚里兀得响起一声猫叫似得嘤咛。 “……” 瞬间,周遭似乎更安静了。 “……还来吗?” 理智归位,许易水也顿住了。 悔意浮上心头,嘴却还强硬着,不能让人,至少不能让苏拂苓看出她的心虚来。 作恶的手紧了紧,上头似乎还裹满了挥之不去的暖梅香。 苏拂苓老实了。 只这一下,苏拂苓就彻底老实了。 不老实能怎么办,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可能真的和许易水天为被地为床,上演什么扶桑礼时,花烛夜前的图册上才有的场面。 睡吧睡吧。 右手默默拍了拍自己的腰腹,苏拂苓紧紧地闭上眼。 不能再撩拨了,不然就真的要毁了。 - 大概是太累了,不少人竟然真的在某些时刻睡熟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经亮堂了起来。 耳畔有轰隆隆的声音,不算多响亮,但也并不低沉,并且持续不断,连绵不绝。 好似她们的庇护棚并非在山里,而是在雷公庙前。 “淹了……” 老人,年轻人,一个又一个,立在坡上能够瞧见村子的那处,视野稍开阔些的地方。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站在这里的。 但慢慢的,这里站上了很多人。 很多人,却并不吵闹欢腾。 反而有某种无声的寂静沉默蔓延开来。 “都淹了……” 上河村地形崎岖,算不得多好,易水河边的田地,肥水沃土,堪称良田,家家户户,哪怕边边角角,能种的都种上了。 现在这一淹,便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那些河边生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榕树,有的还顽强立在原地,却也是东倒西歪的一片,枝叶在狂风暴雨中仓皇逃窜,有的更是被连根拔起,像无助的浮萍一般漂浮在浑浊的洪水之中。 树犹如此,人亦该如何自处呢? 所有人都在担心,都在怀疑,都在考量。 却没有人知道答案。 “吃饭啦!” 张大娘子爽利的声音打破了半山的沉默,也蛮横地将人从低落里打搅起来。 第101章 见没有人即刻应声,张大娘子直接一脚踹在了身边张朝芙的小腿上。 “都愣着干嘛呢?”张朝芙是张朝芳的三妹,人年纪稍小些,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又因着经商的缘故,性格便活泼爱笑,“我的肚子都敲鼓敲得开始唱戏了。” “吃饭不积极,这思想可就有问题!” “就是就是。” 黄静思附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就算明天愁死,也不能在今天饿死!” 一边说着,一边拎着自己的碗小跑到了大铁锅边,对着张大娘子就是一顿谄媚:“张婶子,好手艺啊!” “快快快,给我来碗锅边的。” 也是为了宽慰大家,鲁林特地叮嘱过,早饭不要吝啬粮食。 接下来这段时间的每一天,都还有许多的体力活儿。 这样的光景里,只要还有吃食,最不能亏的便是肚子,哪怕只是吃糠咽菜,也得吃饱。 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才有力气再找到更多的食物。 因此虽然只是煮的粥,却也是稠得能立住筷子的那种粥。 而这样的粥,最好吃的,便是锅边和锅底,已经结成焦黄的类似锅巴但又十分软弹的米粥糯团子。 悲伤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大家纷纷回到安置点拿自己的碗具,然后去锅边打饭! “哎哟哟!祖宗哎你慢着点儿!” “待会儿翻了可都没得吃了!” 雨天湿漉漉的地本来就滑,李二丫几个小孩儿已经裹了满身泥,这会儿捧着碗,一走一个出溜,险些摔进锅里! 幸好被边上的李家娘子一把给拎住了。 “打翻了,”有人恐吓,“没得吃,就把李二丫弄来吃!” “好不好?李二丫?” 一边笑着,还有人附和着一边追问:“如果把锅打翻了,就拿你的肉来补齐。” “你说嘛,”李家娘子扯了扯自家闺女刚才乱掉了的衣服,“就说刘婆婆我还小,赔不起嘞。” 李二丫扭拧着,一边瞧开玩笑的人,一边往自家娘亲身后躲。 可爱的动作引得周围其他打饭的人频频大笑起来。 许易水不喜欢跟小孩子说这些粗思也恐,细思更是极恐的玩笑。 “尝尝张婶儿腌的白萝卜?” 她反应快,看着黄静思动了,许易水便也赶紧拿碗,给自己和苏拂苓都打了慢慢的一碗粥。 张婶儿做的腌白萝卜,是把从大家手里收来的圆白萝卜切成小薄片,只加了些盐和几株恰好长在庇护棚边上的野葱,拌拌均匀。 虽然佐料和做法都极为简单,可张婶儿将盐掌握的极好,萝卜片半点水土的腥涩味儿都没有,只剩下脆甜脆甜的好滋味,十分的爽口! “好吃?” 看着苏拂苓捧着碗,吃相精致又好看,速度却并不慢。 许易水也不由自主多扒拉了两口饭,又问道。 “嗯!”苏拂苓点了点头。 “等雨停了,”许易水道,“水退了,回去给你做。” “嗯嗯!”顿了顿,苏拂苓用力地点了点头。 动作快的好处就是,她们已经吃完了,就着棚檐子落的雨水洗碗的时候,还有人没吃上,正在排着队的打饭。 干瘦又有些邋遢的女人裹着件藏蓝色的布袄子,头上戴着顶褐色的小圆帽,一步一步,一瘸一拐,一高一低地坠在队伍的最后面。 垂下眼,许易水专注地看向土碗里的雨水,将干净的碗里里外外再次冲刷。 “这个萝卜真的还蛮好吃的。”苏拂苓顿了顿,也继续洗碗。 自从出了苏拂苓的事情,本来就在村子里不受待见的贾真,愈发无人问津了。 几乎没有什么人主动跟她来往,但也有一些必要的情形,就比如这次泄洪。 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小世界,里里外外,世世代代也都牵连着。 再不待见一个人,也不会就想让这个人去死。 说到底,事情也不是出在自家身上,不是自己遭殃。 - “……许易水、黄静思……” 刚放下碗没几时,鲁林就在扯着嗓子吆喝了。 “叫到名儿的小年轻,跟我过来一趟!” 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快去吧。”苏拂苓摆了摆手,目送许易水一行人消失在眼前。 贾真。 苏拂苓在脑海里品味着这个名字。 但伴随着这个名字,浮现在苏拂苓脑海里的,却是另外一张脸。 “殿下,你怕了?” 春日明媚的阳光里,京郊桃花马场,少女穿着身淡粉色的鎏金马褂,身姿轻盈的翻身,骑上一匹枣红色的千里骏马。 正是二八的年华,一笑起来,眉目舒展,眼如弯月,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仅用一根粉绳干净利落地束在脑后,整个人说不出的娇俏灵动。 “表姐这样的气势,谁人不怕?” 苏拂苓稳稳坐在自己的小白驹上,一派矜贵,也坦然承认。 毕竟眼前的人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神箭手,挑遍禁军无敌手,单论箭术,只怕唯有边疆弓箭手能出其右。 “笑面狐狸……”少女不满地埋怨着,抬手拉开长弓,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贴身的衣袖下若隐若现。 一松一送,利剑离弦,带着呼啸的破空风声,稳稳立在靶心正中央,顿时引起满堂喝彩。 少女仰着头,坦然地接受周围人的称赞,一身傲气竟然硬是将三月的漫山桃花灼灼都压了下去。 这便是苏拂苓的表姐,京城岳氏最骄矜的小辈——岳岚月。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后竟然死在了贾真那样的人手里。 两世! 要苏拂苓如何释怀。 前世,因为失忆的原因,她不曾和孟寒雁有过多的交集,后来孟寒雁更是去了与她敌对的阵营,苏拂苓无从得知岚月表姐的死。 现在,她有了记忆,也知道了真相。 只是一切好像都晚了。 又好像,还不晚…… 苏拂苓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仁君。 大夏也不需要仁君。 以杀止杀,以战止戈。 大夏的仇,她的仇,都将由她来亲手抹平。 现在为表姐。 以后,便为外祖家,姑姑家…… 至于许易水…… 她到底是上河村的人,和贾真认识了这么多年,还叫一句婶。 不让她知道就是了。 山雨寒凉,正吃着饭的贾真总觉得冷幽幽的。 缩了缩,将头上用来遮丑的帽子捂得更紧实了几分。 - “这路也太难走了。” 两步一个出溜的黄静思拽着许易水的胳膊,斗笠歪斜蓑衣松垮,跟在鲁林身后。 其他人都分了事情,鲁林则带着许易水还有她往深山里走,探路,也摸点。 如果后面实在没有办法,也好组织更多人一起,进山找吃食。 就是没想到黄静思如此不靠谱,脚底抹油了似得,路都走不稳当。 “下了雨的山路怎么会这么滑?”黄静思不信邪,试着松开许易水的胳膊自己走,“我再试一试,你看着我点儿哈,别让我摔了,我相信你——” “哎!哎哎哎!” 无助的手臂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试图寻找平衡。 “救命——!啊啊啊!” “啪!” 挣扎着,黄静思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大马趴! 黄静思:“……” 看着对面三两步之遥,在她心目中一直很靠谱,这会儿却纹丝不动望着山下,都不来扶她的许易水,黄静思佯怒:“你干嘛呢!” “猪。” “你还骂我?!!!”黄静思是真怒了! 却见一向沉稳的许易水神情忽然激动起来:“猪!” “村长!有猪!!!” 黄静思:??? “哪儿呢?!”前头打草探路的鲁林猛地一个顿步,转过身看向许易水! “那儿!”许易水干脆一把掀了斗笠,再次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抬起手,山下蜿蜒和混浊水面之上,一个木斗仓跌跌撞撞,起起伏伏地漂着,上面依稀能看见一个粉色的小点,还有些什么黑的褐的白的东西。 鲁林:!!! “快快快!”赶紧掉头,鲁林也是直接摘了蓑衣和斗笠,露出身上背着的有备无患的绳子,“走!” 这可是猪啊!还是只家猪。 也不知道是谁家作孽的,猪都被洪水冲跑了,反正她们看见了,那就是她们的! 简直是天降馅儿饼! 还是肉馅儿的! 连脚踩不稳的黄静思这会儿都精神了,伴随着出溜往山下滑,竟也有了些健步如飞的既视感。 “怎么是你们?” “许易水!” 本来许易水还在思索,要怎么才能把斗仓和猪在洪水里捞到岸边,结果一到位置,就傻眼了。 第102章 两拨人,两道声音。 前者有到嘴的馅儿饼飞走了的遗憾。 后者,雀跃地仿佛遇到了救星。 潘师傅,以及潘洁。 - “许易水,”浑身湿漉漉,还带着泥泞的潘洁趴在许易水的背上,“谢谢你!” 她就知道,许易水心里还是有她的。 这么危险的时候,还能来救她。 还背她! 这样想着,潘洁搂着许易水脖子的手更紧了。 许易水不知道潘洁心里已经想了这么多弯弯绕绕。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背潘洁。 有人对预言深信不疑,就有人对语言毫不当事。 恰好,潘师傅就是那个毫不当事儿的人,鲁林通知她的时候,她就摆着手嫌弃根本没听,所以哪怕潘洁问起,潘师傅也没告诉潘洁。 泄洪的当口,潘师傅冒雨去另一个村收猪,潘洁不放心,自家阿娘从上次摔了之后,腰就没好利索过,总是疼得紧,于是也陪着潘师傅一起去了。 这下好嘛,晚上靠着个小山包的崖坡歇息,第二天一看,小山包已经成了洪水里的孤岛。 潘洁为了自救去捡洪水里的斗仓,也确实自救成功了一半,但伤了腿,没法走了。 大家都是邻居,潘师傅看见三人的神色,当即主动提出将猪分给大家。 这就是要以利换救的意思。 其实就算没有这个猪,她们也还是要救人的。 只是……想到之前在季家的时候,潘师傅有意把自己和潘洁凑对儿,还有季翠翠说什么自己喜欢潘洁,许易水有些不想引起多余的,且不必要的误会。 看了看身形魁梧圆坨的潘师傅,又看了看鲁林,目光落在黄静思身上。 一边冲她挤眉弄眼,黄静思一边一脚踩在泥上,直打出溜,如果不是边儿上有树,只怕要摔个狗吃屎了。 许易水:“……” 无奈之下,只能自己蹲下。 “走吧,我背你。” 苏拂苓想好了贾真的死法,再见到许易水,便是她救了人,还背着回来的消息。 潘洁。 那个在季家,娇滴滴脆生生,喊“易水妹妹~!”的女人。 第89章 没有公粮了。 刚把人放下,隔着人群、雨幕和斗笠上淌下的水帘,许易水精准的对上了苏拂苓的视线。 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直觉的危机意识,让许易水立马跑了过去: “你听我解释。” “嗯。”大家的关注点都在被救上来的潘家母女和那头白花花的猪上,倒没有什么人注意边上的许易水和苏拂苓。 两只手环抱在胸前,苏拂苓面色看着倒挺缓和:“你说。” “你不生气?”许易水惊讶。 “生什么气?”苏拂苓给了她一个白眼,“你都这么来找我解释了,我再生气,岂不是显得我好不讲道理。” 她可不是那种故意误会,不听人解释的人。 “怎么可能,”许易水笑,“谁敢说你不讲道理!” “是去探路的时候,看见河里有个斗仓,”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给苏拂苓讲了一遍,“本来以为只是一只别人家的猪,谁承想潘家母女也在,潘洁脚又伤了……” 苏拂苓理解了许易水的做法,潘师傅背不了潘洁,有小辈在,让鲁林背也不合适,至于黄静思,就更别提了,她自己走路都打出溜。 正这样想着,旁边的人群又发出了一阵哄笑。 “哎呀哎呀,你慢着点儿!” “果然是城里人啊,这乡下的路踩着就是容易摔哈!” 有人揶揄着。 原来是黄静思又摔了。 “易水!人呢?跑哪儿去了?!” “刚刚不是还在这儿么?” 虽然苏拂苓说她没生气,看着也没生气,但许易水还是觉得她似乎有些介意,本想着再陪着赖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在!” 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有人叫她,苏拂苓也不能拦着,点点头让她去了。 她确实不生气,因为她知道许易水对潘洁没什么,许易水的做法也没错。 但她也确实在看见许易水背着潘洁的第一眼,感到了不舒服。 这和许易水为什么背潘洁,以及许易水和潘洁之间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情愫没有丝毫关系。 纯粹是因为她的独占欲在作祟。 她希望许易水的背,许易水的怀抱,乃至许易水这个人,都只是她一个人的。 有没有这个可能性另说。 但她就是这样希望的。 “来来来,把猪按住,绑好。” “张大娘子呢?厨房那边儿能烧热水不?” “这猪直接杀了最好,不能养着。” “那确实,这样的光景,到时候越养越瘦。” 众人七嘴八舌的张罗着,要把潘师傅的那头猪宰杀了来吃。 潘师傅不大同意,和潘洁争执了几句,又同意了。 许易水作为年轻劳力,先前又在季家杀过猪,自然就被人记了起来,赶忙喊了过去。 “我也来!” 杀猪黄静思见过,但还没亲自按过猪,立马跃跃欲试! “欸欸欸!” 下一瞬就踩上了稀泥,整个人开始晃起来,而后抱住了旁边的季翠翠稳住身形! 众人:“……” “行了,”带着黄静思走了一天,鲁林显然也知道了她的尿性,“你先顾着自己吧。” 倒是边上的孟寒雁,视线拐了个弯儿,从黄静思身上转到了苏拂苓身上,忽然想起来: “黄静思你识字儿,是吧?” “对,”黄静思好不容易站稳,点了点头,“勉强认得。” 好歹在镇上的时候她也代写书信,勉强认得是谦虚,这样说会不会太过谦虚了? 想着,黄静思又补了一句:“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 “不用,”孟寒雁觉得好笑,“我只需要一种写法就够了。” “我有一件更加重要,也更加困难的事情要交给你。” 听起来就很厉害! 黄静思眼前一亮:“好啊好啊!” “看到这些小孩儿了吗?” 潘师傅亲自操刀,指挥着众人将猪抬到旁边放血的地方,胆小的孩子缩在一边,胆子大的,蹿在人群里拍着手一边看杀猪,一边玩儿抓人的游戏。 “看见了。”黄静思点了点头,“但是这和重要且困难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看到那个角落了吗?”孟寒雁又指着众人杀猪的地方边上的另一块儿树木相对茂密,雨也相对小些的地方。 “看见了。”黄静思再次点头,“所以这和重要且困难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孟寒雁:“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你就是上河村私塾教授了,在那个地方,教大家认字。” “?”黄静思明白了,“你让我带小孩儿???” “怎么能这么说呢,”孟寒雁道,“上河村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黄静思:“……” “当然,”孟寒雁笑,“也能正好解决这些小丫头片子到处跑的问题。” “现在正是动荡的时候,村里基本上所有有行动力的人,都要听安排,拧成一股绳,一起做事情。” “雨不知道会下多久,水也不知道会涨多高。” “我们这个庇护棚,该修补的地方要修补,该加固的地方要加固,柴火、粮食还有清扫等等,每一处都需要人。” “这些孩子,确实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照顾了。” “但就让她们这么到处跑也不行,山里不比村子里,我们人多,气味重,又是雨天,猛禽应该不会靠近,但蛇虫鼠蚁还有之前补兽的陷阱之类的,也是个麻烦。” 交给黄静思,一举多得。 女人的仪态是小乡村里少见的端庄,说话的语调更是轻柔平顺,一条又一条的罗列出利害关系,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跟着思考,难以拒绝。 - 雨倾泻在树叶上,层层翻滚下落,最后打在庇护棚的顶上,又滚进泥里。 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只有人,从悲苦,到苦中作乐,再到沉默。 如果说十天前她们还在因为一头猪的宰杀而开心,那么十天后的现在,整个庇护棚里,都弥漫着一股静。 就连小孩子都被感染地安静了下来。 孟寒雁清楚,这不是懂事,这是无望。 是绝望。 是死气沉沉。 但她没有什么办法了。 洪水流得很平静,不再像先前那样仿佛要吃人。 可上河村,还能看见的只剩下地势最高的祠堂了。 摆在孟寒雁面前的最直观的问题就是,没有公粮了。 大家已经在找粮了,可是不够。 再这样下去的话,就要收粮了。 第103章 可收粮,显然不会像第一次那样顺利了,收不上来或者只要有一户不给,那这里就要乱起来了。 若是不收,任由家家户户自给自足,半夜里偷东西的遏制不住,庇护棚还是得乱起来。 相比起其他愁容满面的人,许易水倒是显得要乐观得多。 干旱可能连年不下几滴雨,但洪水最多最多也是陆续几月。 狸山不可能被淹,只要狸山在,她就有把握在狸山上找到足够她和苏拂苓活下去的吃食。 只是真到那个份儿上的时候,人比其他一切都要可怕,就不能再和村里的人一起行动了。 “待在庇护棚等我。” 鲁林又在喊了。 “别乱跑,看好东西。”一边使眼色示意苏拂苓注意枕头,许易水一边叮嘱。 现在最金贵的就是粮食。 前两天,庇护棚发生了偷粮的事情,虽然被偷的是安置在西边那块儿的贾真的粮食,颇有些活该的意味在,但是没有人能保证小偷不会顶上自己。 家家户户都自觉地把粮食看得更紧了,一刻也不离人。 “你也注意安全,”这些天许易水每天都得跟着她们出去忙活,苏拂苓将蓑衣拿过来,给许易水披上,“早去早回。” 目送着庇护棚里身强力壮的人们离开。 苏拂苓耷拉着身子坐了一会儿,有风吹过,带着凉意,抬起手揉了揉肚子,苏拂苓猫下身体,拿了块儿不大起眼的布,将枕头包了进去,又放进小背篓里。 “小苏娘子?”她绕着走的,边角在地上写写画画的黄静思看见了,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我去找点儿柴回来。”苏拂苓道。 路过西边的时候,这里安置的都是孤寡有疾的“病弱”村人,大部分都是或躺或坐着,沉默和死气在这一片最为浓重。 带着毡帽的贾真也半靠着一棵用来支撑棚顶的树坐着。 清楚的看见了苏拂苓瑟缩的身形,以及,背篓里包袱敞开的一角,露出的米黄色的麦糠饼。 其实,贾真是个挺欺软怕硬,也挺识时务的人,有了许易水的教训和断腿的疼,她是不敢再招惹苏拂苓了的,至少在情色上,已经完全不敢再打苏拂苓的主意。 但自从她的粮食被人偷了之后,苏拂苓不知道是因为可怜还是害怕,给她分过点吃食。 三次。 第一次是在她发现粮食被偷的那个下午,吃完公粮的午饭后,贾真生无可恋地直接坐在雨里,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也是那个时候,怀里忽然多了小半块儿麦糠饼,她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苏拂苓已经抱着装粮食的包袱后退着跑了。 说不出触动是假的,她还以为苏拂苓是整个上河村里,最希望她死的人。 之后,就是第二次,第三次。 许易水不在的僻静角落,无人时刻。 吃着东西,贾真终于明白了,苏拂苓是一个天真无邪,又柔弱可欺的蠢蛋。 啊不对,城里人大概管这叫良善。 贾真站起身。 她饿了。 只是想要点儿粮食而已。 第90章 这两口子活该被人欺负! “去哪儿?” 做完鲁林吩咐的锯树屯柴的事之后,许易水和几人告别。 显然是要自己做些什么。 许易水伸出手,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冷冰冰的雨水滴在手里,凉意席卷全身。 “我去找点儿芦苇杆。” 夜里苏拂苓总说冷,如果一开始只是撒娇调情的手段,那么伴随着持续的下雨和越长越高的洪水,狸山上的温度低下去好多,的确是越来越冷了。 山上的草木几乎都湿了个透,光铺茅草也没什么用。 芦苇就不一样了,它就像是极其细小的竹子,水再怎么浸,芦苇杆只需要晾一晾,便始终都是那副干干爽爽的样子。 还不知道会这样下去多久,若是能有个芦苇席子,隔绝一部分地上的凉意,夜里会好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雨好像小了很多,看上去也不像是先前那样,只是短暂歇息后,就又会卷土重来愈演愈烈的小。 更像是要放晴了的小。 这些天,每次看着雨稍微小一点儿,大家心里祈祷的都是放晴,但过不了一会儿,迎接的都是更为厚重的倾盆大雨。 芦苇荡都被淹了个透,好在山上还有芦苇的近亲——班茅。 比芦苇更粗更高一些,其他的基本都差不多的一种植物。 许易水穿梭在林间,往可能有班茅草的地方走去。 那是什么? 山坡下有簌簌的声音,许易水从高到低看过去,一个深蓝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背着背篓。 是个人。 苏拂苓? 许易水眉心紧皱,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快得像是她的错觉。 毕竟苏拂苓没有理由出现在这儿,这里已经在后山了,离庇护棚说远不算太远,但说近也绝对不近,走路都得小半个时辰。 揉了揉眼睛,许易水心里有疑虑,但事关苏拂苓,她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想了想,往刚才发现人影的那处走了过去。 脚踩在枯枝烂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救命……” “救命!救救我——!” 什么声音? “救救我!求你了救救我!!!” 哗啦啦的水声里,许易水顿住脚步,这下是真真切切的听见了一个喑哑恐惧的声音在呼救,有些耳熟,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是谁。 汹涌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树木等杂物,因着有落差,而狠狠地撞击着崖壁! 冲刷之间,伴随着震耳的轰隆声,那些或大或小的,被雨水泡软的泥块儿碎石轻易就滚进了洪水里,再也看不见踪迹。 这处崖坡许易水记得,原本算不得高,也算不得陡,但从边上新鲜的泥土来看,刚垮塌过,先前往下的坡坎,这会儿也全被洪水淹没了,立在外头的,只有一个内凹的还在不断往下掉细碎泥石的黄泥陡崖。 就是在这样的陡崖上,挂着一个衣衫褴褛,挣扎求生的女人。 又黑又白的头发挂了泥,雨水一淋又打着绺,坑坑巴巴,麻麻赖赖,像没剃干净毛的野猪脸。 贾真。 奋力的抓住不知是那棵树的小半根裸露的根茎,挂在崖壁上,听到声音的贾真拼了老命地呼救: “救救我!” “求——” 贾真仰起头,雨水和泥渣落在脸上,挣扎间,她还是看清了崖上的人的脸,求救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 许易水。 怎么就是许易水呢?!!! 她只是想找苏七再拿两块儿饼,怎么忽然就落到了如此境地? 反正,反正苏七都要给她的,一点一点给,不如她一次就拿了不是么? 她只是想要三分之一,只想要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都留给苏七和许易水。 苏七明明也是打算给她的! 贾真只觉得很奇怪,自己跟在苏七身后,这样的光景,要粮这种事情,得避着些其他人,所以就往僻静的后山走。 可走着走着,她脚下踩着的地忽然就被洪水冲垮了,苏七更是直接就跑了,她怎么唤也也没有回应。 山洪裹着一棵凄惨的大树,远远近近地冲过来,所过之处,刷下不知多少泥土石块儿,那样的力道,绝对会把贾真抽到水里。 被打断的右腿完全使不上力,雨水泡过后,从骨头里开始隐隐作痛。 贾真心中方寸大乱。 若是许易水的话,肯定就不会救她了! 闭上眼,贾真满脸绝望。 “手给我!” 头顶传来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与此同时,也伸下来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宽大的,骨节分明的手,小麦的颜色,指关节隆起,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 是上河村里,最有气力的年轻女人的手。 也是,打断她的腿的手。 没有犹豫的余地,咬着牙,贾真一把勾住了许易水的手。 也勾住了此时此刻,自己的救命稻草。 “啪啦啦!” 洪水握着大树的枝干,狠狠地抽在了贾真的背上,登时皮开肉绽! “啊——!”贾真猛地惨叫一声,整个人又被一股大力扯着拽上了山崖! 疼痛已经是其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爬上山崖的贾真直接瘫软在地,在雨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全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许易水。 贾真的心里只有这个名字。 居然是许易水救了她,许易水居然肯救她…… 为什么? “易水啊,没想到,你会愿意救婶子……” 好半晌,缓过来的贾真艰难地支起身体,想说点儿什么,却只看见了许易水*匆匆离去的背影。 嘁。 救都救了。 第104章 这会儿又不愿意看见她了。 几个意思? 真善良。 这两口子活该被人欺负! 贾真又在心里暗骂。 - “你这是弄的什么?” 回到庇护棚,许易水先遇上了黄静思,刚给小孩儿们布置了作业,让她们拿着树杈子在地上划拉着写功课。 看着许易水背回来的,比她还要高上许多的,小拇指粗细的班茅草,黄静思问了一嘴。 “弄个席子。”许易水也没瞒着。 “哦哦哦,”反倒是黄静思有些敷衍和心不在焉,“这样啊。” 四下望了望,黄静思拉住许易水的胳膊,压低了声音:“我有个事儿要跟你说。” “什么东西?”黄静思像偷东西的贼一样,许易水皱眉,“神神秘秘的。” “这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黄静思也很犹豫,“但这个事儿,我总觉得该让你知道。” 神情慢慢坚定起来,黄静思决定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前些天贾真的粮食不是被偷了吗?” “昨天,”黄静思将声音压得更低,“我看见你娘子,偷偷的给贾真递了粮食贴补她。” 公粮的饭菜都是专门有人给打的,这就导致有些胃口更大的人,可能不够吃,好在自己有存粮,平时也私下里自己吃点自己的饱肚子,这在庇护棚是很正常的事情。 关于贾真的腿和苏拂苓之间的纠葛,黄静思在庇护棚待了这么久,也听到了一点儿风声。 所以苏拂苓接济贾真,着实诡异。 黄静思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生,还是要告诉许易水才行。 想到在崖边看见的人影和救上来的贾真,几乎是一瞬间,许易水就将这些事情串联了起来。 果然。 是苏拂苓要杀贾真。 “嗯。”喉咙滚乐又滚,许易水艰难吐出一个嗯字,表示自己知道了。 黄静思:? 她说了这么多就换来一个嗯? 可视线落在许易水脸上,调侃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黄静思抬起手,拍了拍许易水的肩膀,“好好问一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点了点头,许易水走向庇护棚里,她临时的“家”。 - “你回来啦!” 听到声音,坐在席地铺设的床上的苏拂苓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背着班茅杆的许易水: “这是什么?” 小跑着走到许易水的身边,苏拂苓帮许易水卸下班茅杆,一边明白了过来:“是要拿来做席子吗?” 许易水:“对。” “太好了!”苏拂苓很高兴,“有软乎的班茅席子睡了!” “晚上还会更暖和!” “对。” 看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苏拂苓,许易水扯着嘴角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要试试编席子吗?” “很简单的,我教你。” …… 贾真回到庇护棚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 正好赶上晚饭的最末时候。 今天的晚饭是面片杂汤,太过惊险,端起碗贾真就猛地灌了好大几口。 热乎乎的汤下肚,贾真的心总算是沉了下去,落到实处。 苏拂苓的心却提了起来! 一双带水含情的眼眸,被惊疑笼罩,看上去多了些阴鸷。 贾真不是摔下山崖掉进洪水里了吗?! 怎么会又出现了?!!! “在看什么?” 许易水心知肚明,纸本来也包不住火,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贾真吗?” “你想杀她?” “你救了她!”苏拂苓猛地回过头,望向一步之遥的许易水! 闭了闭眼,许易水道:“找班茅杆的时候,我在后山看见了一个人影,很像你。” “走近之后,我看见了坠崖的贾真,正挂在崖壁上求救——” “所以你就救了她?!”苏拂苓打断了许易水的话。 “……是。” “她贾真是什么值得救的大好人吗?!!!” 苏拂苓不理解: “她是欺负我的烂人!” 苏拂苓非常不理解: “许易水。” “所以你明知道我要杀她。” “你还救她?!” 第91章 许易水的心,越来越慌。 “你知道你救的是谁吗?!” “你为什么要救她!!!” 面对苏拂苓堪称凄厉的质问,许易水张了张嘴,却又没能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就是那么做了。 “怎么了?” 已经有不少人听到动静,往这边看了过来,见苏七情绪激动,好心询问:“没事吧?” 深深地吸气,岚月表姐英姿飒爽的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山沟里的无名女尸。【“我了解许易水,她是不会要脏了的人的。”】 【“只要你安静一点,配合一点,我保管不让她知道,怎么样?”】 【“……娘子你,难道不想快活吗~?”】 贾真当初强迫自己时,那遮天蔽日地压迫而来的丑陋嘴脸,激得人胃里直犯恶心。 表姐和这样的人却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一幕又一幕,在脑海里反复翻滚,苏拂苓难以压制心里的怒意。 贾真,必须死! 她一定要死!!! “没有为什么……”不知僵持了多久,许易水才喃喃,“救了就是救了……”!!! 什么叫救了就是救了?!!! 苏拂苓气得手抖,连带着绷紧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救人……是本能……” 许易水还是没有想到自己救人的原因,最后,只能归结为这个。 如果一定要有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下意识,是本能。 在灾难里,看见了一个人命悬一线,于是伸出了援手,拉了她一把。 就这么简单。 “本能……”苏拂苓冷了下来,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带着一种肃杀的嘲讽。 “许易水,你还记得当初看见贾真辱我时,你的愤怒吗?” “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你的本能,没有为我杀了她。” “为什么呢?” “辱人妻子者不该杀吗?” “还是说你不够在意我?看重我?或者,没有把我当成你爱着的妻?” 越是细思,越是探寻,越是深究。 苏拂苓就越难过。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你要的太多了?” 带着浓重的怀疑的质问的话一出口,周遭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 静得好似能听见心底,最应该满满当当的位置,此时空空荡荡,正漏着风。 此时此刻,苏拂苓不想面对许易水,因为太容易让她想起,她和许易水之间,本来就是蛛丝一般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要震荡不安的关系。 建立在无数谎言之上,由假象堆砌出来的,镜花水月。 耐不住,苏拂苓转过身就要走。 “去哪儿?”许易水敛着眉,还困在放在同苏拂苓的争执,和对方的质问里。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苏拂苓是不伤心的,只是有气而已,可眼泪就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在许易水看不见的另一面,簌簌滚落。 你看,这就是许易水,一个明明和她在争执,却还是能分出心关心她的人。 这就是她总在许易水身上,渴求的东西。 越是想,苏拂苓就越是难以克制自己的泪。 看着苏拂苓往别处走,想静一静的背影,许易水心里总觉得不安。 现在天黑下来了,雨势虽然小了很多,但还是下着,又是在山林里,周围人多,也什么样性子的人都有,总归是比不得在家里的时候安全…… 许易水思绪忽得顿住。 因为她想起了苏拂苓刚才说的话。 她说:“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你的本能,没有为我杀了她!” 她问她:“还是说你不够在意我?看重我?或者,没有把我当成你爱着的妻?” 可是,她许易水又是什么成熟稳重克己复礼的人吗? 许易水从来没觉得自己是。 那么她这样一个,不成熟、不稳重、不克己复礼的人,在“吵架”的时候,还不忘担心罪魁祸首的安危,又是为什么呢? 又何尝不是因为对苏拂苓的在意,因为对苏拂苓的看重,胜过了这一瞬间因为“吵架”而矛盾着的本能。 至于妻…… 这一点,苏拂苓的确没有说错。 但并不是她不想,她只是不能。 苏拂苓不是苏柒,苏拂苓,没办法是她的妻子。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会让苏拂苓质疑她的情。 真心之所以难得,就是因为里面只要掺和了一丝假意,都会让它全盘烂掉。 第105章 - “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你要的太多了?” 目睹了全程的梅坞,看着走过来的苏拂苓,忍不住说了一句:“殿下,您真的很贪心。” “既要许易水完全信任您,又不愿意告诉她真相。” “就连要杀贾真,都只让许易水知道,您是因为当初贾真欺辱您。” “还是未遂。” “许易水又不知道岳郡主的事情。” “她不知道又如何?”苏拂苓抬袖摸了泪,“我被欺辱还不够?” “未遂又如何?未遂就不是欺辱了?” “梅坞,”再抬起眼时,苏拂苓已经完全是另一幅,与在许易水面前截然不同的模样,“你都叫我殿下了,我贪心一些,又如何?” “本殿若是不够贪心,你和丞相,可会多看本殿一眼?” 梅坞不说话了,因为苏拂苓这话说得完全没错。 皇帝不缺女儿,能从这么多女儿里脱颖而出,得到她们的支持。 她们看重的,就是苏拂苓身上的贪。 当然,说好听一点的话,那叫野心。 “滴——” 黑夜里看不清四周,但从雨水滴在手心的触感来看,雨势已经小了很多。 第十三天了。 “易水河的水位怎么样?” 苏拂苓问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还在涨。” 梅坞的回答,也验证了苏拂苓的答案。 “雨势明明渐小了这么多,为什么水位还在涨?” 苏拂苓皱眉:“不是让你去信,令涅阳停止泄洪了吗?” 上午的时候,雨还没有小,但苏拂苓看着水已经淹到了祠堂,心里暗觉不妙。 很多时候,植物的生命力比人想象的还要顽强,但洪水退去需要时间,如果一直这么泡着,退洪后,上河村会存在很大的问题。 上河村都这样的话,那比上河村地势还低一些的更下游的村落,只会更加惨烈。 所以一感觉到有渐小的趋势,苏拂苓便立马让梅坞给上游去了信。 “飞鸽传书,”梅坞的眉眼也皱了起来,“按理说,在申时便到了。” 涅阳距离这里,并不算太过遥远。 “堵泄洪口,也需要时间……”苏拂苓这样说着,心里却越来越感觉不妙。 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脱离她的掌控。 - 这个晚上,是两个人来到山林之后,第一个没有抱在一起睡觉的晚上。 在勉强能够被称之为床的狭小范围里,背对着背,两人之间硬是生生地隔开了一道半掌宽的空隙。 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在草棚里,两人的心还很远的时候。 苏拂苓的心里委屈,许易水的心里也不平静。 苏拂苓想要静一静的这段时间里,许易水坐在庇护棚里,一遍又一遍的拷问自己的心,手里还不忘编着班茅席子。 她想的不再只是自己为什么要救贾真,还有苏拂苓为什么要杀贾真。 她想明白了苏拂苓于她而言,是重要的。 又想不明白,自己又为什么会在那一刻本能地去救贾真。 有一句话很俗气。 不管当时挂在山崖上的人是谁,向她求救的人是谁,她都会救。 大概这就是她,就是这样一个烂好人。 她做不到看着一个人去死。 哪怕这个人是个陌生人。 甚至哪怕这个人和她有所仇怨。 就像她见到苏拂苓的第一面,梦境明确的告诉了她,苏拂苓这个人很危险,这个人与她之间……隔着恨海情天。 她还是留下了苏拂苓。 贾真和苏拂苓还不一样。 如果她对苏拂苓,有爱有恨有痛苦。 那么对贾真,就只是厌恶。 她是厌恶贾真的,是不愿意和贾真打交道的。 甚至有时候也是想让贾真“死了算了”的。 但这种“死了算了”和这个人,在天灾人祸里,因为自己的不搭救,而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去,死在自己的眼前,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非常矛盾又非常复杂的心理。 但的的确确就是这样的。 她和贾真生活在同一个村落里,堪称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19岁了,和贾真认识了19年,叫了这个人19年的婶婶。 她们每年都会在同一个酒席上相逢,甚至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互道一些吉祥祝福的话。 很多次。 她们会一起栽秧、收谷子、割小麦…会一起开荒,甚至可能会彼此借用些农具。 她曾埋于泥流之中,是上河村的大家把她刨了出来,又凑钱救治她。 这个大家里,就有贾真。 贾真因为贪色,欺辱苏拂苓,又因为不知道什么东西,也曾在她被埋于铁矿坍塌里,播着脚出不了力,而借给前来的其他人,一把挖石头的镐头。 暴雨的泥石流曾经带走了所有爱她的人,将她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 彼时彼刻,暴雨洪水中,贾真向她求救。 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落入水中,死在她的面前。 可是许易水没有办法张开口告诉苏拂苓这些。 因为她和苏拂苓不一样。 对于苏拂苓而言,贾真不是什么同村,不是什么加深,而是欺辱她,她要杀之人。 而许易水是她的家主,是和她一体的人。 可是,许易水和苏拂苓不一样。 她们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 “雨停了!” “雨停了!!!” 单单是雨停下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振奋人心的事情。 黎明破晓,天际泛起鱼肚白,瑰丽的金光如同一把利刃划开夜幕,洒向连绵起伏的山林之间。 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带着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人们欢呼起来:“太好了!是太阳!” “太阳出来了!!!”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太好了!!!” “咕咕,咕咕——” 鸽子的声音是这个时候传来的。 清晨的山谷里虫鸣鸟叫的本来就多,并没有人把这当回事,包括那声响亮的鸟鸣。 乍一听,像是山鹰在狩猎。 落在常人耳里的确像。 但落在训练过的鸽子或者熟悉的人的耳朵里,就知道,这是消息到了。 【涅阳知县王慈,为保涅阳田,拒不堵闸。】 消息很短,梅坞递给了苏拂苓。 苏拂苓的脸登时就黑了! “殿下,”梅坞却笑了起来,声音愉悦,“这次我不催你。” 不催着苏拂苓早点儿回京了。 因为一个人真正一定要走的时候,是用不着催的。 苏拂苓找来了孟寒雁。 “**!”一向文雅的孟寒雁看到密信,也忍不住骂了人,“我去!” “就算把王慈填河里,我也一定把泄洪口堵上!!!” 坡上的众人还沉浸在雨过天晴的喜悦里,丝毫没有发现,洪水并没有削减,反而水势隐隐有上涨的趋势。 梅坞的信物分量不够用,苏拂苓亲自写了封信给了孟寒雁傍身。 “给我把刀。” 喜悦的众人都在盘点和收拾自己的行囊,只等洪水退去,就能回家了! 梅坞弯下腰,从靴子里抽出把三寸长的匕首,递给了苏拂苓。 匕首握在掌心,刀花翻转,还有些生疏。 苏拂苓朝着庇护棚角落里那个戴着毡帽的瘸腿女人走去…… - 许易水也在收拾行李,她没看到苏拂苓。 不过因为苏拂苓是被孟寒雁和鲁林叫走的,所以许易水还算放心。 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只有鲁林在组织人要探回村的路,孟寒雁还没回来主持大局,许易水心里没来由地慌了一下。 毕竟之前都是孟寒雁稳定后方,照顾庇护棚的秩序。 上游出尔反尔,为了田地粮食不堵闸继续放任泄洪,这么大的事情,孟寒雁等人自然不会告诉大家,弄得人心惶惶。 所以许易水不知道。 甚至鲁林都不知道。 只是伴随着时间越来越久,还是迟迟不见孟寒雁和苏拂苓。 许易水的心,越来越慌。 很久以前,她的头上就悬着一把剑。 一开始,她想要将这把剑甩开、折断,后来,她希望这把剑早点落下来,给她一个痛快。 现在,她希望这把剑高悬,一直不决。 这把剑斩落下来的时候,是在黄昏。 潮水还未完全退去,但已经能走人了,许易水的草棚地势高,已经没有积水了,只是到处都是淤泥,脚下一踩,就是一个陷到脚踝的泥坑。 许易水的草棚已经不剩下什么了,房顶、房梁、甚至连那扇歪斜的嘎吱响的木门都没有了。 第106章 神奇的是不知道为什么,独独那张缺了个腿摇摇晃晃,两人一起吃了不知道多少次饭的小木板桌还立在原地,纹丝未动。 而此时此刻,苏拂苓就坐在那张小饭桌边上,身上穿的,还是许易水给她做的那件天青色底子的梅花纹样衣裳。 泛着寒光的匕首随意的搁在纤细的手腕边,上头有一线的猩红,未干的血液还在丝丝缕缕地往下滴着。 就在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黑衣的人,气质不凡,独独那张脸,和许易水曾在梦里看见过的,屠戮上河村的指挥使,长得一模一样。 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苏拂苓率先开了口。 声音带着许易水从未在她嘴里听见的过的,陌生的,肃杀的语调。 她说: “我叫苏拂苓。” 第92章 “这许易水遇见您,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血霉!” 苏拂苓。 不再是苏柒了。 是苏拂苓了。 许易水忽然就明白了,从前她那样试探,而为什么即使漏洞百出,苏柒也咬死不松口告诉她真相。 因为一旦说了。 就回不去了。 镜花疏月,竹篮打水。 她和苏拂苓之间,本来就是一场空罢了。 没有结果。 不能有结果。 “家里没柴了,我去砍点儿柴禾。” 沙哑的声音像被细沙磨过,好似退化到了娘胎里,说话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伴随着话音,还有轻飘飘的重物放在小木板桌上发出的“啪”的轻响。 那是一个荷包,巴掌大小,这么多天许易水都没离过身,里面装着她所有存下来的钱。 三两六贯七。 三两五八的碎银,其他的是铜板,因为有铜板的原因,所以是有些重的。 只是这整个合在一起,对于苏拂苓来说,只怕是轻如鸿毛。 还比不得她上回的那个白瓷药盒子。 不过梦里的苏拂苓,需要这些钱。 就当全了这几月的情分,毕竟也亲吻了多次,让她担了泥腿子的娘子名分。 是苏拂苓好啊,苏拂苓有个富贵的锦绣前程。 那她就得笑,人是有了更好的去处。 得笑。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得笑。 笑。 许易水脸上佝偻起一个笑。 转身的时候,本就摇晃的视线,却蒙上了一层比雨幕还要模糊的白布。 好像苏拂苓变好了,瞎的人又成了她。 眼睛痛,许易水却还是固执的瞪着,凭借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里走。 不能眨眼,因为一眨眼泪就会落下来。 苏拂苓“恢复了记忆”,送走了这么个人,大喜的日子,她哭什么呢。 暴雨洪水褪去后的第一个太阳,那样骄,那样烈。 许易水的草棚旧址,在上河村里一座小矮山包的山脊上,两侧地势都低了下去。 傍晚时分,金乌西坠,落日的最后一缕光,就在她和她的草棚身后。 草棚的旧址上,站了两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而许易水这个主人家,背着光,三步一踉跄地往狸山走去。 最后一缕残光沉下,天只剩下红霞烧完后的余烬,朦胧的一片,沉甸甸地罩在所有人的头上。 - 这和她刚来上河村,第一次见到许易水的时候,好像。 苏拂苓想。 无论前世,还是这一世,这天色都好相像。 本来还想帮她把放在祠堂里的那几个箱笼搬回来安置一下。 本来还想同她细细的说明自己的心。 本来还想请她等一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就是,我叫苏拂苓。 可能是想让许易水记住自己吧。 如果只能再说一句话,她希望许易水记住她的名字。 “有火吗?” 油灯放在祠堂上,不巧还是被水淹了,本就破破烂烂的铜身上更蒙了一层黄灰,苏拂苓用帕子细细地擦拭了一番,将它放在桌上。 梅坞将火折子递给苏拂苓,同时也收回自己的匕首: “殿下的杀人手法真的很拙劣,”黏黏腻腻的血东一滴西一滴,梅坞嫌弃地去擦,“我的刀很久都没染上过这么脏的血了。” 蛇窟出来的杀手,梅坞向来以刀气杀人,高手从不将周围弄得血呼啦次的: “忘了,”梅坞又道,“您一向是轻功上乘。” “搏杀下品。” 若是从前,面对梅坞的嘲讽,苏拂苓定是要刺回去的。 可是现在,她没这个心情。 “走吧。” 苏拂苓捞起桌上的荷包。 “不是,”梅坞被苏拂苓的动作惊得一顿,她本以为苏拂苓不收,“你还真把人钱给拿走啊?” “三两六贯七,”梅坞听力向来超绝,“有零有整的,怕是这人全部的家当了吧?” “人刚经过大灾呢,现在娘子也要跑了,房还连个顶都没有,你就这么把钱都带走了?” “你也不缺这点儿钱啊!” 她义母让她来接七殿下,还给了她好些银契以备不时之需呢。 “有情人的事情,你这种绿毛龟少管。” 熟悉起来的梅坞太过讨嫌,苏拂苓憋闷:“不通情爱。” 京都的事情不知何时才能解决,她得给许易水留些事情做。 一点钱而已,到时候,她会给许易水很多很多很多钱的! “啧啧啧,”梅坞摇头,嘴里发出实在鄙夷的声音,“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这许易水遇见您,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血霉!” 苏拂苓:“……” 本来就烦,更是烦上加烦! 梅坞总结:“如果您所谓的情爱这么伤钱,那我宁愿做一辈子带发苦行尼。”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梅坞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奇奇怪怪的穿着,乱七八糟的打扮,女子端着个巴掌大的药钵,把那些低劣的草药翻来覆去地收收捡捡,一边还在嘴里碎碎念叨着什么。 暴雨这么大,这么久,她有再多的内力,也禁不住那么用,所以梅坞找了个稍微清静些的地儿藏。 那人应当也是发现了她,不然也不会在有人来的时候还替她遮掩。 替一个明摆着行踪鬼祟的杀手遮掩。 这上河村还真是风水宝地,尽是些心地善良的烂好人! 那小医师叫什么玩意儿来着……祝玛? - “咯咯嘎——咯咯——” 洪水过后,四周都是昏昏黄黄的泛着沙,而就在一截拦腰折断的枯木之上,一只体型堪称壮硕的大花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傲然引颈! 又大又红的鸡冠像是帝王冠冕,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炯炯有神,尤其是那身斑斓的羽毛,在黄昏的云霞下,十分威风。 空谷鸡鸣着实响亮。 “把它抓住!”苏拂苓立刻道! “好肥的鸡,”就算苏拂苓不说,梅坞也正有此意,“烤着吃一定很香,就是感觉年纪有点大了,希望肉质不会太老。” 毕竟烤鸡要小嫩鸡才更好吃。 苏拂苓:“你敢烤它,我就先把你烤了!” 那是许易水的鸡。 避灾的那天,正是晚上,去往庇护棚时山路难行,许易水背着鸡笼和兔笼,她一个踉跄,许易水伸手来扶她,两个笼子便松了。 许易水只救下了一个笼子,便是那两只她一只在喂着,又越喂越瘦的兔子。 这只大花公鸡便坠下了山坡,当时还想,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没想到,十多天过去,没了她们,这大花公鸡还活得好好的。 - 许易水回到草棚时,已是深夜。 柴没砍,她刀都没带。 只是都走了这么一遭,想了想,便扯了些喂兔子的草。 那兔子原本是苏拂苓的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喂越瘦了,还不愿意让她插手。 可能是这么金贵的人,只适合被人锦衣玉食地供养着,而不适合供养别人吧。 天穹和阔地之间,旁边砖瓦堆砌出的祠堂黑压压地挺立着,而她的草棚,被这么一冲,更是什么都不成样子了。 就是这么个没有顶,没有墙,也没有门的草棚旧址,亮着一点点黄灯。 整个天地之间,就剩这么一丁点儿飘摇的亮。 - 村头的老槐树长得高壮,四人环抱都不见得能拢得住,先前洪水的时候,地势低些的这一片儿,就剩它孤独地挺立着,这会儿洪水退去,枝干上挂满了洪水冲来的杂物。 东家的门帘儿西家的布,南家的顶盖儿北家的裤。 总归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看不过眼的人赶紧给扯了些下来,只是更高处的,只有等家家户户收拾完自家,稳定下来了,才有那个闲心了。 第107章 上河村因着这场半月的洪水,出了两件半大不小的事儿,一个是许易水的娘子苏七不见了,另一桩,是贾真死了。 就死在从庇护棚回村儿的路上,整个人栽倒在一丛荆棘刺里,心口一道二指宽的窟窿,血淌了一地,那块儿的泥都泛着粉。 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本也没有什么,贾真这人活着也没什么大用,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村里有娘子被她调侃骚扰过的,甚至暗暗拍手高兴: 死得好! 只是不知道哪儿来的言语,把许易水的娘子苏七的失踪和贾真的死联系在了一起。 有人说,苏七先前被贾真强了,这次逮着机会,于是杀了贾真,畏罪潜逃。 也有人说苏七当初才没出事儿,许易水回来得及时。 还有人说,苏七那个小胳膊小腿儿,贾真就是瘸了腿,也未必打得过,估摸着两人有了什么首尾,当是许易水憋不过这个气,杀了贾真,又害了给她戴绿帽的苏七,指不定哪天哪个河沟鱼塘里,就能看见苏七的尸体了。 流言三人成虎,说什么的都有。 有些人看许易水,不由多了几分怀疑的胆色,没见过许易水杀人,但都见过她杀猪开膛破肚的干脆利落。 再一看这人肩宽背阔,力气又大,还无依无靠一个独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知道平日里自己相处着,会不会无意得罪了对方,哪天也把自己给杀了? “老许,”季翠翠看不过眼,只是自家人多,等收拾忙完时,事儿已经牛鬼蛇神天上地下了。 深知许易水为人的她,单刀直入:“你家苏七人呢?” “哇啦——” 一声。 轻减了不少但仍旧挺立着的人兀地蹲下身,吐了起来。 昏天暗地的吐了一通酸水后,许易水脑袋一歪,往边上的水塘直接栽了过去! 季翠翠吓得脸都白了:“老许!” 第93章 买马!招兵!谋朝!篡位!!! 背起许易水,季翠翠赶忙去找了祝玛。 这样的身量背在背上,竟然还挺轻。 季翠翠有些惊讶。 又想:难不成是我力气变大了? 祝玛说,许易水这是先前被埋废铁矿后,磕到脑袋留下来的病根儿,再加上之后泄洪逃灾,没休息好导致的。 经此一役,大家便没再问过许易水,关于苏七的事情。 只是季翠翠回去后,许易水看向东收西捡的祝玛:“我到底怎么了?” “你不知道?”听她这么问,祝玛奇了怪,“饿的。” “你一天吃几顿?” 许易水:“三……两顿。” “一顿吃几碗?” “……最近不饿,没什么胃口。” “创伤挫折后食欲不振,”祝玛扫了她一眼,“情绪过于稳定,精神迷茫。” 疯了,正是经过大灾,每天的事情多到做不完,身体消耗得厉害,吃得却少,不出问题才怪。 “有病,得治。” 终于看到个专业对口的病了,祝玛的心情却不甚美丽。 “有抑郁倾向,早前期。” 许易水更茫然了:“什么倾向?” “抑郁,”祝玛解释,“一种严重起来会想死的心病。” “我不会想死的。”许易水轻轻摇头。 她这条命,承载着死去家人的期待,又担了村里那么多人的恩情。 得活着。 农家人肤色都深一些,也因此当憔悴起来后,脸色会褪成一种病态的黄白,许易水看着祝玛,祝玛也与她对视,目光交汇之间,却只能看见对方心不在焉的空洞和疲惫。 眼下的青黑不算明显,但也透露出这个人已经许久未曾安睡过。 窗缝的太阳洒在许易水的身上,照得散乱的黑发泛起金光,却怎么都无法穿透身上笼着的那层阴翳。 乍一看,现在的许易水只是没什么精神。 此时的许易水肯定也不会相信,如果这么放任下去,她会走上郁郁寡欢的路。 祝玛:“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活着。” “……” “洪水连祠堂都淹了大半,”祝玛思索了片刻,“你的草棚也没了。” “你现在住哪儿?” 住哪儿? 把原先锁在祠堂的床搬了回去,泡坏掉的床腿锯短了些,就着在床上支了几根竹子,再铺上稻草,勉强算个棚子。 那张编到一半的班茅席子,到底还是用上了。 这段时间天儿不冷,只要夜里有个能躺着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只是久违的,因为祝玛问的这句话,许易水终于想起来了自己的心愿。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 家人们都在水灾里死后,她就只想简简单单,安安稳稳的过完自己剩下的一生。 攒钱盖一个小土房子,再用竹子和木头围起来,搭成个半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边种些果蔬,院子里头再上小菜,再喂一点鸡鸭。 若是有闲情了,再挖上一个小池塘,囤点儿鱼虾养着。 对。 对! 她想过的就是这样的小日子! 没有什么一房两人三餐四季五味六欲的。 更没有什么洞房花烛夜,佳人伴身侧。 才没有什么落花流水,山月心事,眼前人是心上人。 “我去看一看我*的房子。” 许易水的眼落到了实处,看见了自己身边的东西。 踏实的人就是好,一点就透。 祝玛摆了摆手。 失恋罢了,估计这还是初恋,所以后劲儿有点儿大。 但人嘛,想活着哪儿能把自己的一腔情爱当饭吃,就算是别人给你的一腔深情,那也只是短暂的饭票,很难长久的。 还好,许易水是聪明人,只要想明白了,情况应该很快就能变好。 - 村里开荒,分地本就有她的,再加上苏…的缘故,鲁林给她按两个人的份量分的,比她原本想得还要好不少。 先前的木材之类的基本都到了,宅基地也都打好了,本来只等她挖好黄泥,就可以开始动工起房身了。 但是洪水……那处地势高,都快赶得上祠堂了。 她本以为无论如何也是淹不到那块儿去的。 从头再来? 春耕下种秋收冬藏,人,物,年复一年的,不就是重来重来再重来么。 重来就重来吧……重来也好。 这样想着,许易水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没钱。 平日生活还行,自给自足,没粮进山,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怎么也不会把自己饿死。 但修房不行。 再如何节俭,修房都得要钱。 不说别的,就最重要的几根承重用的木头房梁,只有自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搬不动的,那就得请人一起。 请人帮忙,不说工钱,那得管饭吧。 力气活管了饭,得有油水吧。 再怎么弄,都得有钱才能办得了这个事情。 那就再攒一攒吧。 许易水的视线慢慢落在碧绿苍翠的狸山上,连绵的群山呐,只过了这么不到月余,便又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一片。 好似什么苦难都不曾发生过。 那就进山! 人一旦有了事情做,忙碌起来之后,那些妄念什么的,都干净了很多。 进山!打猎!攒钱!修房!!! - 买马!招兵!谋朝!篡位!!! “你看看金殿上她要碰柱死——她要刀下亡——” 夜色深沉里,百戏楼依然咚得隆咚响,当家旦角的唱腔,在风里同满楼的繁华喧嚣一同晃荡。 只在撞上雅间厚重的帘幕时,被削弱得几不见声。 “殿下尚且躲在这百戏楼不得现身。”烛光映出女人一张无害的圆脸,只是一道又一道的细纹和白发,彰显出她的年岁和沉稳。 “现在同臣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吧?” 女人坐在雕花的木椅上,语气轻轻柔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话里话外的锐利。 “相国大人什么意思?不妨直说。” 山村里待了几月,再对上这些波谲云诡,苏拂苓忽得生出些腻烦。 “笃——” 茶香袅袅的青瓷杯搁上黑檀木的着几,陈相国抬手抚了抚纹丝未乱的头发。 “收到了消息,臣便让坞儿去接殿下,自然是看重殿下的。” “只是……”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陈相国那张颇有些慈善的圆脸竟也锋芒毕露,“七殿下,已经死在了火灾里。” “殿下要如何证明,殿下是殿下呢?” 正如所担心的那样,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就能拿到一个“死去的人”的身份的。 甚至光说密辛也不行。 “向谁证明?”苏拂苓挑眉,“母皇么?” 第108章 “为什么要证明?” 上一世苏拂苓就花了很大的力气来向朝堂那些人,向母皇,证明自己是自己。 但后来,她发现这个事情其实根本就没有必要。 她自己的人,无需再证明。 支持七殿下的人,也不需要她费劲做过多的证明。 至于剩下的那些中立派,只要她功成名就荣登大宝,她们自然就会信了。 不然难不成要把大夏朝打碎,换一个新的,再动荡不安起来么? 那证明就成了做给那些,根本不会信她,就算她真的证明出来了,也还是会怀疑她身份的人看。 这是一件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 谁不信。 杀了不就好了? 杀得多了,自然所有人就都信了。 第94章 许易水:o.o 黄静思已经回镇上了。 许易水简单的和村里祝玛、季翠翠还有鲁林说了一声修房的事情,将一些东西在她们哪儿安置好,便轻装简行进了山。 山洞口不大,被层层藤蔓和杂草半掩着,地面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块儿,显得十分崎岖。山洞顶部也参差不齐,有的地方还有向下倒挂的尖锐石柱,洞壁也湿漉漉的,时不时会有水滴落下来。 这是上一次和季丽蓉还有季翠翠一起来采蜂蜜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山洞。 严格来说也不一定是个山洞,其实它更像是一个……隧道。 四通八达的隧道。 有的地方堵死了,有的地方坍塌了,有的地方走不通。 还有的地方,许易水估摸着往下走了两三个时辰,火把都烧熄了三根,还没见到底。 这个方向……许易水没敢细想,转身回了进来的那头。 隧道口的山洞不算很好,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光,但对于洪水过后几乎什么都没有的许易水来说,这里简直是白给的住所。 吃食上,嫩绿的马齿苋叶片堪称肥美、毛茸茸的蕨菜带着淡淡的清香,还有各种菌子和开始成熟的浆果。 带的盐所剩不多的时候,许易水甚至还碾了山石用陶罐慢慢煮盐。 第一遍煮出来的盐是有杂质的,不过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多煮几遍就好了,山里又不缺柴。 山洞的洞口和隧道的方向都布置好陷阱,许易水躺在干草铺成的简易“床铺”上,听着潺潺水声时,竟然恍惚产生了一种,就这么在这里一直过下去,过到死也很好的感觉。 不能这样想,她还是要修房子的。 要有自己的小院子、小池塘、小菜地! 嗯! 这里是深山,人迹罕至里的人迹罕至,意味着比较危险,也意味着容易收获。 洞里淌过的水连通几个地上湖潭和山间溪流,这是想到当初进潭里找季丽蓉时看见的那些兵器,以及隐约长出绿藻的白骨,许易水没敢直接喝。 而是接了山洞顶浸下来的水,喂了兔子,兔子没事儿活蹦乱跳她才放下了心。 但动物可没这么她这么讲究,有水就喝,还长期来。 又是大暴雨刚过不久,出来的动物十分多。 这段时间,许易水算得上收获颇丰。 大的那些野猪、熊甚至还见到过一次老虎,许易水都没敢动。 她虽然缺钱,但还有理智,没打算只身肉搏黑熊老虎这种猛禽,毕竟谁是谁的猎物还说不准呢。 许易水弄了三张狐狸皮、两张猴皮和两个猴脑、十二只野鸡。 鸡肉自然是都进了肚子里,但野鸡里有三只是翠毛的,三只是红毛的,这些羽毛都能卖价钱。 还有两条蛇,一只乌梢蛇一只菜花蛇,许易水其实还碰见了竹叶青,毒蛇价格贵,但是那东西是真有毒,许易水还是没下手。 观察了这么久,许易水已经在规划溪边的陷阱了,她准备再搞一只稍微大一点儿的动物就下山。 比如鹿、野猪或者是狼。 最好是鹿,浑身是宝,鹿角、鹿皮、鹿血还有鹿肉,价格都很好! 有了精神头,吃食再稍微跟上些,许易水身体恢复了不少,在她的喂养下,兔子也圆润了不少。 只是…… 许易水的视线盯在稍大些的那只兔子的肚子上,想了想,伸手摸了摸。 圆鼓鼓的,略微有点硌手。 这是……怀孕了?!!! 竹编的兔笼子里,能看见的只有两只兔子,也一只只有这两只兔子。 一只是娘亲,一只是女儿。 不是,现在,它,它们要有孙、女儿了? 许易水:o.o - 疏星朗月的深夜,万籁俱寂,整个京城都沉入了梦里,只隐约有打更女敲锣报时。 “咚!咚!咚!” “苏拂苓求见大殿下。” 暗红色的衣袍遮掩在纯黑的斗篷下,门房看过来时,帷帽摘下,露出了那张在京都令人过目不忘,足以横行的脸。 苏拂苓?七殿下! 已经死了的七殿下!!! 原本睡眼惺忪,还有些不耐的门房顿时大惊!慌张地朝府里跑去! “你说你是老七就是老七?” 书房,身形魁梧的女子穿着宽松的睡袍,四平八稳地往椅子上一坐,声音十分凌厉,只是有些凌乱的头发,暴露了她刚刚从睡梦里被吵醒的事实。 “我还说你是奸细呢。” 微轻的语调里满是试探,而试探的背后全是令人生寒的杀意。 “炳秋阿姐。” 苏拂苓将身上的黑斗篷完全脱了下来,丢在地上。 “你最喜欢吃臭酸笋煮米粉。” 苏炳秋:“哦,所以呢?” “所以你七岁那年都没什么人愿意和你玩儿,因为你当时最喜欢偷偷用鞭炮炸粪堆。” 苏拂苓语速极快,像是生怕自己被打断,或者没命说完这些话。 “有一次炸牛粪的时候还溅到了何尚书家二小姐新做的裙子上,为此何书月就讨厌上了你,但是你喜欢她。” 苏炳秋:“……” 这都无动于衷?! 咬了咬牙,苏拂苓闭上眼:“你屁股上——” “停!”苏炳秋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手扶额,一手伸出示意苏拂苓闭嘴,“你不用再说了。” “看来你死的这段时间,过得很是不错。” 目光从苏拂苓身上穿的绣着金枝玉叶纹样的暗红底锦缎裙上掠过,苏炳秋顿了顿,又恢复了从容。 “炳秋阿姐。”苏拂苓没有回答,只是语气轻巧地换了一声,带上了亲昵,听得人仿佛觉得关系十分互助友爱。 “小妹此次前来,是想向阿姐借一样东西。” “借什么?”听起来就不安好心,苏炳秋不自觉坐远了一些。 “兵符。”苏拂苓是笑着说的。 这也太不安好心了吧! 苏炳秋面色都变了,瞬间沉了下去,那双睥睨的凤眼一压,战场上一刀一刀积累下来的腾腾杀气全都喷薄而出! “若是我不借呢?” “那恐怕由不得你了。” 话音未落,雪亮的利刃便从袖口飞握在手里,这段时间,苏拂苓的手法已经不再生疏了。 刀抵在脖子上,甚至隐隐压出了一道白痕,可坐在椅子上的苏炳秋纹丝未动。 “三脚猫,毫无长进。” 苏炳秋不屑:“你打不过我。” 苏拂苓:“……” “阿姐。” “你知道的,我是最适合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再逼逼叨,”苏炳秋不耐,“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也杀不了我。”这一点苏拂苓还是很有把握的。 梅坞把她的身手贬得一文不值,但有一点倒是没说错,那就是她轻功卓绝,很是了得。 大不了她就跑。 “阿姐,只有我坐那个位置,才会主战蛮狄,才会给你兵权。” “才不会将你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苏拂苓很清楚,苏炳秋是一定要打蛮狄的。 六年前蛮狄来犯,何书月自请和亲。 苏炳秋亲自送的行,回来后就请旨戍边了。 “你脸真大。”苏炳秋轻嗤。 “把你杀了,我自己坐那个位置不也是一样的?” 苏拂苓一时心直口快:“你没那个脑子。” 苏炳秋:? “我的意思是,”苏拂苓美化了一下,“阿姐性情豪爽,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不得自在。” 苏炳秋:“……” 一掌打了苏拂苓捏着匕首搞威胁的手:“拙劣的身手。” “真不知道当年在军营,你是怎么打的胜仗。” 武女手劲儿真大,掌风也不收着点儿。 “靠这儿,。”苏拂苓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苏炳秋:“……” 就知道这厮在阴阳怪气她! - “逆女!” “你这个逆女!!!” 第109章 刀枪林立的士兵们将金銮殿围得水泄不通。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被酒色和病痛掏空的身体本就难堪,此时脸色苍白如纸,更显得憔悴不已。 这会儿正强装镇定,将身前的案几拍得啪啪作响,企图用愤怒来彰显自己日薄西山的威严。 瑟缩在一旁的大臣们统一低着头,一言不发,只默默颤抖自己的身体。 一边心里冒出一个有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这个场景,是不是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 三殿下当初……是不是也是这么,谋反的? 不同的是,这次谋反的主角,七殿下苏拂苓,并没有穿气势逼人的戎装,反而只着了一身翠青色的袍子,像个置身事外的无辜之人。 “朝堂之上,什么母啊女啊的。” “陛下称我乱臣就好。” 带着点儿轻 柔的声音,说出的话切像是毒蛇吐信。 这是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不认她了! “你——!”皇帝苏重华抬手指着苏拂苓就要骂。 “今日已经很晚了,”却被苏拂苓轻飘飘的声音打断,“话我就不多说了。” “恭请陛下,退位让贤。” - “许易水,我娶你吧!” 另一边,背着猎物和“修房本钱”的许易水,刚走到草棚的旧址边上,就听见了女人激动的声音。 一听说因为娘子没了,而进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许易水回来了,身边也没跟什么人,潘洁立马赶着驴车跑来找她。 “或者我嫁给你,也行!” 第95章 “你在脸红什么?” “不过我还是比较建议你嫁给我。” 从潘洁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话她是深思熟虑后,认真地在说的。 “凭什么?”许易水下意识反驳。 “我家有房啊。” 潘洁道:“我阿娘修的砖瓦房虽然被洪水淹了,但好在没冲垮什么,又翻新修补,现在住着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一边说,潘洁的目光还不忘落在许易水身后四面透风的小破木床上。 “你这住得……”和驴棚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驴棚宽敞。 后头的话,难得潘洁察觉出有些伤人,便没说出口。 许易水:“……” 好霸道且理直气壮的理由,她竟然无法反驳。 “再说了,你之前不是喜欢我吗?” 潘洁说话娓娓道来,很有条理:“我是不如苏七漂亮,这个我承认,你暂时移情别恋……也,也算人之常情。” “年纪轻嘛,喜欢好看的很正常,我也会喜欢好看的……” 说着说着,潘洁的脸忽然红烫了起来。 因为……她想起来了,在她年纪轻,情窦初开的时候,就觉得许易水这样的很好看。 她喜欢许易水高挑的身材,强健有力的体格,喜欢许易水并不精致却很大气的脸,喜欢许易水坐在私塾的窗框边,下午阳光会落在她打瞌睡的脸上,麦子一样的肤色变得亮亮的,只需要看一眼,就仿佛能闻到那股干燥的稻谷味道。 她觉得那样的许易水很好看。 她还喜欢许易水那双温暖的眼,从前私塾散学时,许易水会伙着黄静思还有孙黛青两人,四处撒欢儿野玩儿,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清澈的湖水,整个人明媚又鲜亮! 那样的许易水非常好看! 她也喜欢许易水结实有力的双臂,每一次挥动斧头砍柴时,都干脆又利落! 还有许易水修长矫健的双腿,雨天里那么多人在滑溜的地上按猪,就她稳稳当当的,一下就将那猪给捆上了! 许易水就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越看越好看。 特别好看。 她喜欢! 好喜欢啊! 嘿嘿。? “我什么时候喜欢你了?” 许易水万分不解,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谁得出来的?她怎么不知道? 还有。 “你在脸红什么?” 许易水:??? 听了许易水的疑惑,潘洁也疑惑了:“你什么时候喜欢我?” “上私塾的时候啊。” “就董秀才那儿。” 看着许易水越走越紧的眉和不对劲的表情,潘洁急了:“她们都知道你喜欢我。”?!! 还她们都知道?! 想起当初季翠翠的揶揄,许易水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是非,有种寡妇被造谣的无力感。 “我在私塾的时候怎么喜欢你了?” “哪里来的根据和依据?” 说到这个事情,潘洁就要跟许易水好好掰扯掰扯了。 许易水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不可能! 顾不得端住读书人的姿态,潘洁一屁股坐上驴车的车沿,掰着手指头开始一一细算。 “起初我是在下河村那边,后面去的镇上的私塾,这没错吧。” “嗯。”许易水依稀记得,黄静思和潘洁不怎么熟,因为潘洁是后来的董秀才门下。 见她记得,潘洁舒缓了不少:“你对我分外照顾,对吧?” “分外?”许易水抓住了重点,哪儿来的分外? “怎么没有分外!”潘洁有点儿急了,“当时我和你们都不熟,很少见过。” “但你却帮我搬了桌椅板凳,不是吗?!” “我帮你搬桌椅板凳?”许易水伸手指了指自己。 潘洁:“对啊!” 许易水:“……” “有没有一种可能,”许易水回想着,不知该如何说,“那是董秀才,把我抓住,让我搬过去的?” “我都不知道那是给你坐的位置。” 天杀的她当时前脚刚翻上私塾小院儿的墙,准备去抓虾,后脚就被董秀才打了一棍子摔在了地上:“那边儿杂间儿里有一套桌椅,你擦干净了搬进讲堂屋里。” “再敢乱跑,下次我直接打断你的腿!” 董秀才恶狠狠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在耳畔还清晰得很。 “可是你当时还祝福了我呢!”潘洁道,“你说我是秀才!” 许易水想起来,彻底想起来了。 当时她正懊恼自己不能抓虾了,那个时节,河沟里的龙虾正是最肥美的时候,抓了冲一冲便干净了,拎回家,和着切得细细的大蒜,炒成的浓稠汤汁一起闷煮,那味道,可比学什么“之乎者也”妙极了!!! 董秀才一边抓了她,叮嘱她搬桌椅,一边还在念叨:“这回新来的同窗,你们这帮毛丫头可别去招惹,人家的功课那是童生之资质,秀才的根苗。” “要是耽误打扰了人家,仔细你们的皮!听见没有!” 所以许易水搬完桌椅,才说了一句:“秀才秀才,你可快些坐着吧,好好学啊。” “……” 呃……现在回想起来,许易水也觉得自己当时挺赖的,也不能告诉潘洁,自己当时是在呛她吧? 不是,她到底是怎么觉得那是在夸她呢? 她们讲学问的管这叫祝福的吗?想法这么别致? 见许易水默认了,潘洁更加来劲了:“其实,让我笃定你喜欢我的,是另一件事情。” 许易水:? 还有??? “什么事?” “你还记得童生试吗?”提起这件事,潘洁的神情沉着不少,仿佛陷入了心事的回忆,“你下午没来考试。” “你上午答的书卷,是所有人里最高的甲等。” “你把名额,让给了我。” 大夏的科举考试,第一就是县市,通过县市的童生才能进入第二阶段的府试,而县市也只有童生才有资格参加考试。 也就是说在县市之前,所有的学童要在各个镇上参加童生试,童生试一年能考两次,分别是在夏天和秋天,也就是说,一次县市的时间里,学童们有六次机会考童生。 可到底是在第一次机会就考上了童生,还是在第六次机会才考上的童生,里面却差了三年,这三年差的不止是次数,还有时间,准备县市的时间。 但是每年的学童何其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考得更是多,而童生试明文规定了,一个村镇,童生只取两个人。 董秀才的私塾是狸水镇最好的私塾,几乎每年每次的童生都是从这里出的。 而私塾里,这一批学童课业最优秀的有两个,一个是孙黛青,孙家家主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孙黛青从开蒙起就已是神童,这首批的两个人里,一定有一个是她。 另一个,按理来说,就是潘洁。 但在私塾里的人都知道,也有可能是许易水。 就看她心情如何,认不认真。 许易水一直都是个令董秀才又爱又恨的学生,心情好时认真答的课业,能让董秀才夸得心花怒放,心情不好时乱写一通,也能让董秀才从镇口的土地庙,骂到后街的衙门。 第110章 “如果你来了,我不一定能拿到童生的名额。” 潘洁道:“我都听黄静思她们说了,马二丫她们知道我阿娘是隔壁山头逃过来的罪奴,本来要打我的,是你拦下的。” 罪奴本就被瞧不起,逃走更是要冒巨大的风险,把命拴在裤腰上,一不小心就会掉个干净,但也有家里的人太不是东西,自己又更有些主意的罪奴,偏向虎山行,拿命去搏另一番前程。 只是罪奴不安分逃跑的罪奴,就成了罪奴里的罪奴。 潘师傅遮掩的很好,但也总会有流言蜚语,更何况那会儿潘师傅还不是潘师傅,只是个死了家主的要强寡妇。 拦马二丫她们,许易水是完全没印象了,对于潘家的那点儿了解,她也只是吃饭的时候听阿母阿娘提了一句,说这世道多得是苦命人。 “第一,”许易水叹了口气,“你是董秀才夸奖的得意门生,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你的课业,我阿母阿娘打我的时候,提起你的次数要比孙黛青还多。” 因为孙黛青有孙家,但潘洁只有一个肥胖勤快的寡妇娘,家庭普通甚至还比她们差不少。 “私塾你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退,寒窗十年灯,你写的每一个字,抄诵的每一篇文章,砚台里磨掉的每一根墨条,都是你自己的努力。 “你的童生,你的秀才,没有谁让你,都是你应得的。” 让?她配吗? “第二,”许易水正色道,“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那天我只是睡过头了。” “那是下午,你怎么会睡过头!”潘洁不信。 或者说,每一个听了许易水理由的人都没有相信过。 童生试她没去,许易水给董秀才、阿母阿娘还有私塾里的同窗,以及村子里所有来询问她或者调侃她的人都解释了原因,但没有人相信那么扯淡的理由。 可事实就是,她真睡过头了。 童生试答两门,一书卷,一策论。 当时上午考完,许易水就靠在墙根儿吃饭,因为是童生试,家里阿母阿娘给她准备的饭菜分量异常充足丰盛,好大几片油亮的腊肉,许易水撑得打嗝,日头又好,下午考试时间还没开始,她就想着眯一会儿。 不远处的田坝里,有棵黄果树,粗壮,枝繁叶茂,绿荫成片。 许易水就爬了上去,找了个舒服的枝丫躺着。 那天的天,特别蓝,又很清透,一丝云都没有。黄果树的叶子带着点点油亮的光圈,将天空分割成了无数不规则的小块儿,焦焦躁躁的太阳从缝隙里挤了进来,落在身上只剩下了暖呼。 许易水是有些怕热的,可是微风轻轻吹过,凉爽爽的,树叶沙沙作响,发出细微的“簌簌”声,连带着她脑袋边儿的叶片,也在一悠一悠的晃荡…… 再睁眼,便是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只准备打个盹儿的许易水:“……” 她当时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啊! 在潘洁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呆滞目光里,许易水认真强调:“那棵树,真的很好睡觉。” “你能明白吗?” 潘洁:“……” 她不能明白。 理解不了一点儿。 - 城墙上狰狞的赤色旗帜在诡谲的夜风中猎猎作响,石板路在黯淡的夜色下泛着清冷的光。 巡逻的侍卫们穿着铠甲脚步匆匆,只有宫女们提桶泼水,还在日夜刷洗溅在墙上与地上的血。 “她……怎么样?” 雕梁画栋的宫殿群里,位置最好的那座,住着苏拂苓。 所有的服饰、仪制都还在赶,局势飘摇,苏拂苓却在这个深夜,片刻的饮食停顿里,想起了压在心底的人。 “只怕是很难过……” 许易水肯定非常难过。 她就这么走了,许易水一定非常不习惯。 只怕是吃不好,睡不稳。 赈灾的各种东西已经在路上了,洪水刚淹过,草棚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这些天她住在哪儿。 还有她不见了后各种猜忌引起的流言,估计都冲着许易水去了。 上次接到消息,说她进山去了。 苏拂苓倒是松了口气,这也是她把那袋钱拿走的原因。 以许易水的性格,只怕要闷着,什么都自己担,自己受。 长此以往,人的精气神就会被消磨掉。 她拿走了钱,许易水的房却还要修,只要她打起精神来,再去攒钱修房,有了事情做,日子过着也就有个方向。 就是有点怕她犯傻,为了攒钱,去抓那些猛禽野兽,把自己弄伤。 等一等。 再等一等。 很快了。 等这险象环生的时局稳定下来,等她再稍稍整肃一番不听话和想要她命的人,她就去把许易水接过来! 到时候,她们就一起坐拥无边江山,享尽权势财气,荣华富贵! “挺好的。” 跟在苏拂苓身边这段时日,梅坞已经摸透了她的各种神情传达出来的意思,想到午时接到的飞鸽传书,梅坞只想笑。 “听说要成亲了。” 看着苏拂苓兀得僵住的身子,梅坞在心里笑得快哉: “跟个秀才呢。” “就那个潘什么洁的,和一头猪一起出场那个。” 苏拂苓:“???” - “夸——擦——夸——擦——” 草棚边儿,许易水正在磨刀。 她准备把最后一个猎物宰了,然后趁着时候好,一起拿去镇上卖了,也好将修房子的事儿早些提上日程。 也不知道运气是好还是不好,之前在山里选好陷阱位置后,许易水就连夜挖洞,在低下插了削尖的竹子,上头再盖上草,又放了些气味浓烈可以掩盖人味儿的浆果。 当天夜里,陷阱就有了动静,只是许易水探头一看,一个黑黑白白,又丑又怪的熊样动物正靠着洞壁,坐在她挖的坑里,两只手还在抱着她插在坑里的竹子,歪着脑袋啃吧着。 许易水:? 实话讲,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动物。 看着像是刚出奶月子的黑熊,但是又只有耳朵和胳膊肘子,胯骨肘子这些地儿是黑的,脑袋和肚子又是白的。 哦,还有眼圈儿也是黑的。 单看这杂乱的毛色,像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只黑熊和一只雪豹度过了一个狂野的晚上。 但是很快许易水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无论是黑熊还是雪豹,都是吃肉的,这货吃素。 而且它的毛色杂归杂,但杂的还挺对称的。 不像是乱来的。 到更可能是什么她没有见过的……熊类? 许易水将它弄起来后,就被抱着大腿不撒手了,而且劲儿还挺大。 端详了半晌,怎么说呢,从毛质和身形来看,应该是只小熊没错。 只要它是熊,那价格就低不了,而且长相这么奇特的熊,若是卖活的,价格说不准还能涨!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许易水小熊活着带下了山。 然而,就在昨天晚上,这玩意儿把它背篓咬了个稀巴烂,还啃了她半截床腿。 还是杀了吧。 活得有些太麻烦了。 管它的,反正也是熊皮熊肉的,弄到镇上别家若是不要,就去找钱老板,她肯定能收。 “求我也没用。”一个不留神,腿弯儿高的小熊又抱住了她的大腿,不知道是不是看顺眼了,许易水竟然莫名觉得它可爱起来。 “我养不了你,不如卖钱。” 这个年龄,不管什么都是最可爱的时候,就连菜是菜苗的时候都显得更水灵。 “我求你,求你真是个熊或者是比熊还贵的东西,让我多卖点钱……” 一边念念有词,许易水一边拎着熊后脖颈,去摸它的喉管,寻找可以一刀要命,减轻痛苦的位置。 “啊啊啊啊你在干什么!!!” 一旁刚带着小狗采了带露水的新鲜草药回来的祝玛,看见许易水磨刀霍霍对着熊猫的脖子捅,吓得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停下!快停下!刀下留猫!!!” “这不是熊?”许易水停住了。 “你认识?” “是熊。”刚才是她太心急,一时嘴瓢了。 但她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现代人,尤其是华夏人,看见有人要噶熊猫能够忍住不出声。 至少祝玛最不到。 这可是熊猫!熊猫啊!!! 你要对牢底坐穿兽兼国宝做什么大傻春! 一只没见过的熊而已,许易水也不理解祝玛的大惊小怪。 不过她倒是有事情要和祝玛商量。 算算时间,距离屠村还有一年多,奇怪,梦里苏拂苓也这么早离开了吗? 许易水一向记忆力不错,但那些梦,越来越模糊了。 明年,季嘤嘤生辰后不久,应该是这个时间。 那处山洞,她已经完全探好了,是一处不错的隐蔽的庇护所。 第111章 有了这次洪水,大家应该对祝玛深信不疑了,哄也好,骗也好,她只要能把村里的人带过去,或许就能躲过这一劫。 马蹄军刀猎犬,急行军,那么多人,如果第一次扑空了,回来屠村两次吗? 不一定。 但可能性低很多。 没有绝对确切的答案,但求生,就是在这些偏向里寻找生机。 其实还有另一个可能。 这一世,她已经没有和苏拂苓吃扶桑叶了。 她们没有成婚。 会不会,苏拂苓,便……觉得没有那么耻辱了呢…… 【“讲故事,便不要太着急。”】 许易水忽然想起了那夜苏拂苓听了故事后的话。 【“或许另有隐情,也未可知呢?”】 【“如果我是那个王女,一定舍不得你。”】 【“如果我是那个皇帝……也一定会很后悔……”】 如果后悔的话,这次,是不是就会改变了呢? 是不是就不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了呢? 许易水的眼睛落在被祝玛抱住的黑白相间的熊上。 她可以相信苏拂苓说的话吗? - “汪——汪汪!” 深夜的上河村,仍能听见几声鸡鸣狗叫。 “哒——哒——” 刻意放轻的沉重脚步声,四面透风只有头顶遮雨的床上,微侧着身子,呼吸声绵长睡得很香的许易水,在薄被之下,用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了藏在身侧,用来防身的弯刀。 第96章 有什么暖洋洋的热意从她的小腹更低处,烧了起来! 不会是小偷,因为她没什么可偷的东西。 也不会是熟人,因为村镇上的熟人,脚步声没到之前,声音就先到了。 这几日都是大晴天,夜间一片朗月繁星,若不是初九天,月缺着,清幽的月光怕是要照得亮堂堂一片。 但即使是缺月的月光,也足够让许易水清楚地看见慢慢攀过床的人影了。 是歹人,但不是屠村的人,因为没有直接动手破空而来的刀剑。 带着些微湿润的帕子搭上脸,许易水立刻屏住了呼吸。 被捂了好一会儿,许易水放松了身体,那人才松开了手。 到底是谁? 到底要做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许易水感受到了一股力压在她的肩膀,将她往外翻。 与此同时,身上搭着的薄薄的夏被掀了开来。 瞬间,许易水睁开了眼,藏在夏被底下握着弯刀的手也迎面挥砍了过去! “**!” 一声混不清的低骂伴随着布匹与皮肉开裂的声音响起,来人猛地后退躲开许易水冲着脖子而来的致命一击。 许易水终于看清了来人的模样,也可以没看清。 因为这个黑衣女子的头和脸完全都用黑巾遮挡住了,只露出了一双三角吊梢白的眼。 “还看戏!”三角吊梢白眼往许易水的身后瞪,“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许易水一惊! 还有人!!! “手无缚鸡之力的泥腿子也能伤到你,动静那么大干什么?惊动了人可就麻烦了。” 麻烦什么?杀起来不方便了吗? 她判断错了?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太早了,一切都太早了!!! 后颈沁出温热又微凉的水痕,失去意识前,许易水在心里近乎绝望的惊疑。 …… “咕……嘟……噜噜噜……” 流水声潺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呼——” 脸上还有什么轻微的痒意。 许易水慢慢睁开眼。 大红的纱绸从高耸的朱红色房梁上,飘飘蔓蔓到光滑如镜的地上。 迟钝的感觉到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许易水低了低头,是半截素白的手腕。 嗯?手腕!!! 许易水登时清醒了过来,身体猛地往一侧缩! “你醒了?” 那是描眉画唇十分艳丽的一张脸,一边揉着自己困倦的眼,一边对她道:“我好累啊,再睡一会儿吧。” 说着,那人十分自然地贴近,又勾住了她的脖子,再将自己的脑袋枕在了她的胸膛上。 满头华丽的珠翠,硌得人生疼。 累?再睡? 许易水啪地一下推开苏拂苓! 撑起身,才发现她正躺在一张十分宽阔且柔软的雕花大床上,四周满是华美的绢布绸帐和半透明的名贵屏风围挡。 金雕玉砌出的灯盏上,竟是红色的垂类蜡烛,原来蜡烛也可以亮成一棵又一棵的树。 华灯的光彩透过轻薄的幔帐,撒落在热气腾腾的温泉水面上,氤氲的水汽自池中袅袅升腾,五彩斑斓的晕光,整个场面都仿若仙境,如梦似幻。 如果不是刚才她的胸口被苏拂苓的头饰硌得疼,许易水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 “苏拂苓……” 许易水不确定地喃喃出声。 “我在。”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得见,熟悉的声音听得苏拂苓心神一荡,立马朝许易水看去。 转头的动作有些大,华丽的不摇敲在了脸上,苏拂苓疼得蹙眉。 “来人。” 许易水看见苏拂苓站起身,走到了一扇又一扇半透明的屏风后,烛光将她的身影照在屏风上,又一层层透了进来,只剩下一片模糊。 伴随着“嘎吱——”的声音,殿门大开,端着各种托盘的宫女鱼贯而入。 苏拂苓自如地摊开手,示意服侍的下人快些动作。 温泉行宫的廊殿,红烛灯光摇曳,年轻的帝王整个人沉稳而优雅,绸缎做成了黑红色宫装上,金丝银线绣出的龙凤纹样从领口蔓延至袖口,再顺着裙摆拖尾一路铺陈开来,栩栩如生,气势逼人。 “听说家主要成婚了?” 苏拂苓任由宫女们将自己的宫装换下,披上一身半透的红色纱衣。擦掉上挑的眉,再描摹成娇娇艳艳的远黛。太过艳丽的唇色攻击性深,许易水比较吃软,于是苏拂苓也示意宫女给自己擦掉。 本来在心里惦念了很多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许易水的声音,她再开口,久别重逢的第一句正式的话,却满含着这样的酸气。 听到自家那个杀伐果断高高在上的帝王,忽然喊别人“家主”这个称呼,一旁正在为苏拂苓褪去头上钗环首饰的宫女瞪大了眼睛! 好在,能在这种风雨飘摇的紧要关头,近身伺候新帝的人,心态都不是一般的强,立马调整好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告诉自己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好。 七天前掌事姑姑就吩咐了,陛下今晚洞房花烛夜,要一身素丽的打扮,不要太威武。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花烛夜要素丽而不是盛妆,但不该她问的便不要多问,做事便是。 苏拂苓头上所有的钗环都拆下了,只留下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直迢迢地垂在身后,几缕细碎的发翘在脸颊两侧,整个人多了几分小女儿的慵懒与娇态。 完全不像是帝王。 伺候衣衫的宫女捧着繁复的宫装往下退,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手掌上的布料带着异样的濡湿感,鼻尖满是殿中寒梅熏香也掩盖不下去的血腥味儿。 “哒——” 有什么湿湿黏黏的水液滴在了地上,苏拂苓还没看过去,一旁的掌事姑姑便先动了眼色。 立马就有半跪着的宫女快步上前,将方才从宫装拖尾下滴下的血擦干净。 这也是为什么司礼殿问她礼服形制,苏拂苓表示形制不限,多做些黑红色的宫装的原因。 耐脏。 都做到帝王了,寻常脏污自然是进不得苏拂苓身。 主要还是血。 羽林军持刀威慑百遍,也不如自己握着刀,坐在龙椅上,让别人把脑袋伸过来,砍一刀,鲜血和着头颅滚完所有不服争执甚至斥责她的官员的队伍,来得有效果。 急着来见许易水,又急着拥她入怀中,没来得及把脏衣换一换。 好在,许易水应当是瞧不出什么来的。 “殿下……”许易水顿了顿,“陛下。” “陛下千里迢迢,大费周章抓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一桩事?” 许易水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三角吊梢眼的黑衣人。 原来是苏拂苓派人把她抓来了这……温泉行宫?应该是吧,听宫女说的是这个。 温泉行宫许易水也略有耳闻。 据说是先帝,现在应该称先先帝了,为最喜爱的贵妃修建的。 就在皇城边的燕山上,金碧辉煌,富贵楼台,冬暖夏凉。 避暑驱寒,堪称人间极乐胜地。 “那倒不是。” 怎知苏拂苓摇了摇头,微微抬手屏退所有宫女。 “没有抓,我吩咐的是接。” 苏拂苓疑问:“她们弄疼你了?” 第112章 语气听上去和两月前在上河村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轻缓缓的。 偏偏许易水从这熟悉的语气里听出了些不熟悉的想象情景,似乎她只要说一声是,那么到上河村“接”她的那两个人,就会人头落地。 “没有。” 许易水垂眸:“只是有些惊讶罢了。” 也就吓个半死而已。 “那就行。”苏拂苓长舒了一口气,“饿了吗?” 许易水摇了摇头。 隔着一重又一重华美的屏风,见到了高高在上的,意图不明的苏拂苓,她没有心情饿。 “那就直接开始吧。” 许易水:? “开始什么?” “你看不出来吗?”苏拂苓惊讶,示意许易水看向殿内燃着的一根根红蜡烛和布置得分外亮堂的喜绸。 “补上我们的花烛夜。” 许易水:? 随着苏拂苓的手指,许易水也看到了自己,这才发现,自己原本的粗布麻衣早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流光溢彩的红绸衣。 这样的颜色,寻常都只有花烛夜才穿的。 “你疯了?” 她是苏拂苓,又不是苏柒,她一个帝王,和自己补个劳什子花烛夜。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 苏拂苓撇了撇嘴,又笑了:“不过没关系。” “等会儿你就同意了。” 说着,苏拂苓微微抬起了手。 掌事姑姑端着一杯金盏走了进来,欲言,目光落在苏拂苓的脸上,又止住了。 陛下已经认定了的事情,多劝无益。 掌事姑姑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非常好,没有人能听出来或者看出来,她在叹息。 “苏拂苓!”许易水在床上站起身,四周都是红艳艳的一片,连带那姑姑端着的木托盘都是暗红色的,也因此,那半片翠绿的叶片显得十分扎眼。 “你要干什么?!” “你。” 素手捻起金盏里半片碧绿的叶片,含入口中,苏拂苓的眼里满是志在必得。 一线清凉入喉,扶桑叶入口便化成了一股水,滑落入她的肺腑。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许易水偏过头,她们本该尘归尘土归土,各回各的位置,再也不要相见。 更不要纠缠。 若是真的过了花烛夜,那便再也理不清分不开了。 苏拂苓要的就是理不清和分不开。 “哦?” 伴随着苏拂苓挑眉的一声娇疑。 许易水的心猛地一颤,有什么暖洋洋的热意从她的小腹更低处,烧了起来! 第97章 不够,还不够。 花烛夜。 扶桑树又称母树,结亲的新人头一次吃下扶桑叶,相看两生情,会不受控制地萌生出痴缠之心,情谊越浓,痴缠之心越重,持续时间越久。 这段时间,也被称之为花烛夜。 “你给我灌了扶桑叶?!”身体的观感刺激许易水想起了已经淡忘的梦里的有一桩事情,也让她明白自己此时此刻的异常,不是下药,而是在方才昏迷期间,被喂了扶桑叶。 阴叶还是阳叶她不知道,但苏拂苓一吃下另一半,她就被牵动的这么厉害,应当是阴叶。 许易水心里萌生出丝丝缕缕的绝望,将自己缠得密不透风。 恍然之间,她好像也感受到了罪奴的处境。 扶桑叶已吃,自己将永远和苏拂苓绑在一起,自己的爱,自己的欲,都系在苏拂苓身上,可苏拂苓是帝王,可苏拂苓的情爱时光却不会只给她一个人。 她作为一个泥腿子,是妻子还是妾室,吃肉还是咽糠,穿锦衣还是麻衣甚至没有衣服,都成了苏拂苓说了算。 如果是和另一个人成婚,哪怕是嫁,哪怕同是泥腿子,又或者那人是城镇里的,过得实在不如意,她也能大不了豁出去拼个同归于尽。 可苏拂苓是帝王,是皇帝。 她成了苏拂苓掌心里的蝼蚁。 意识到这个念头,仿佛一个无情的巨石,狠狠地砸向许易水的心脏,疼痛伴随着迟缓的心跳,迅速传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蝼蚁和随时都能碾死它的人之间,是没有爱的。 她和苏拂苓之间,能有爱吗? 本就是没有的。 在上河村时,苏柒吃她的用她的,她这个做饭的还要问苏柒想吃什么,同她商量着吃,才是爱。 可当位置颠倒,从苏拂苓一言不发的离开,到苏拂苓一言不发让人抓她,再到现在的扶桑叶。 苏拂苓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决定权。 这是爱吗? 许易水不知道。 “……不……” 巨大的哀痛席卷了她,甚至已经压过了体内因为扶桑叶而调动起来的情潮。 豆大的喊住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滴在艳丽得堪称糜烂的红色锦被之上,许易水的脸色一片黄白,整个人侧躺着蜷缩在雕花大木床的一个小角落。 “苏拂苓……”一幕又一幕,在许易水的脑海里反复交叠,梦中的欢愉,现实的恬淡。 那些以苍翠山林为背景的欢笑,那些温柔的眼神交汇,那些甜蜜的拥抱,那些亲吻…… 以及后来的【“我叫苏拂苓”】。 双手不自觉地捂住胸口,许易水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嘴唇颤抖着,发出微弱而破碎的质问:“你不爱我……” “你已经是帝王了,”许易水翻了个身,将自己仰躺在床上,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渴死的鱼,“苏拂苓,你已经是皇帝了。” “天底下什么东西你要不到?什么绝色什么美人你要不到。” “为什么一定是我?” “为什么一定要勉强我?” “苏拂苓……” “你放过我好不好……” “放我回上河村好不好……” 纤细的,柔嫩的,准备去挑帘子的手停住,苏拂苓的喜悦全都凝固在了脸上,伴随着那人的喃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们的花烛夜,她们的重逢,许易水恳求她放过她。 “许易水……”苏拂苓莫名觉得冷,“我放过你的话,谁来放过我呢?” 外面正是秋老虎,温泉行宫也是四季如春,这种冷似乎是她的骨头里透出来的,上一世离开上河村后,许易水死后,她也时常感觉到这种空寂的冷。 “放你回上河村……” 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苏拂苓极力忍耐,却到底没有忍住:“放你回去嫁给潘洁吗?!!!” “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你是我的!我的!!!” 苏拂苓吼着,一下子拉开用来烘托旖旎氛围的幔帐,她想冲到许易水的面前,什么徐徐渐进,什么你侬我侬,直接睡了她算了! 可是在下一瞬,看见蜷缩在床上的人影时,苏拂苓又愣住了。 许易水在……痛苦? 和她重逢,和她的花烛夜,许易水很痛苦。 痛苦。 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终于暂时稳定下朝局,她雀跃地下令让人把许易水接过来。 京都干燥,许易水可能不太适应,想了想,苏拂苓欢喜地让人布置温泉行宫。 上一世花烛夜持续了三天,于是苏拂苓赶了又赶,终于给自己空出了三天的时间。 她的心里如蜜一样甜,而许易水很痛苦。 何其讽刺。 “来不及了。” 苏拂苓抬手抹掉眼角沁出的点点泪痕,仰头打量起床上的许易水:“扶桑叶都吃了。” “这三天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她想过许易水会不同意,毕竟她在上河村的时候,那么使劲儿,许易水也没能碰她。 所以在许易水昏迷的时候,她就给许易水喂了扶桑叶。 在拥有许易水,和许易水一辈子死死缠在一起这件事情上,苏拂苓没有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不需要余地。 她们就该不分你我,骨血交融! 至于。 “勉强?” “这不是勉强吗?”许易水闭着眼,努力克制自己想要蹭动的身体。 平静下来的苏拂苓笑了,语调又轻又缓,是许易水最熟悉的样子:“家主,我怎么会勉强你呢……” “许易水,你抬眼~” 苏拂苓的声音变得缠绵悱恻:“许,唔~” “许易水……你看看我……” 如果,许易水自己抵不住诱惑,就不算她勉强了吧? 爱的人就躺在自己精心布置的爱巢里,红艳艳的一切是她们的花烛夜,再有扶桑叶的催化,苏拂苓比许易水的反应和感觉,来得要更强烈更凶猛得多。 如果不是看见许易水的痛苦表情,听见许易水的恳求话语,她方才换完衣服,就扑过去了。 已经湿了,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一片。 苏拂苓喃喃着,缓缓坐到温泉池边上,喊着那头雕花木床上不为所动的心上人,慢慢站起身,将自己滑入池水里。 第113章 “许易水……” 池水里飘着一层梅花花瓣,热气一蒸,便熏得满殿都是暖梅香。 满殿都是苏拂苓的味道。 到处都是。 那股被痛苦纠缠心绪短暂压制的邪火,很快又卷土重来,疯狂反扑,愈演愈烈。 许易水紧紧咬住下唇,齿缝间渗出一丝腥甜,着实难耐,又将那绣着大雁北飞的枕头咬入嘴里塞住。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已经被欲望和苏拂苓的拱火染得迷离,而她还在试图凭借这股忍耐来驱散身体里秋燥野火般烧起来的燥热。 苏拂苓的肤色很白,是那种白得发腻的羊脂玉色,身上又只着了件轻薄的纱衣,温泉水里一泡,在烛光的映照下,整个人都散发着迷人的妖气儿,便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遐想,带着隐秘,却又愈发引人探寻。 “唔~~~”的确是存了勾人的心思,只是当她滑入温泉,当她的肌肤触碰到温热柔滑的泉水时,连轴转熬了几天的打打杀杀,弯弯绕绕,疲惫的身体被舒缓开,让她不禁轻吟一声。 又因为存了勾人的心思,这声轻吟便一波三折,宛转悠扬。 池水清澈见底,在光影的交织下,闪着粼粼波光,而那细碎的梅花瓣,又将直白的视线分割成无数细小的窗,让人足以窥见惊鸿,却又不会过分赤裸。 许易水应当是偏过头没看的。 可是她若没看,又怎么会知道苏拂苓现在的模样呢。 火燎烧了起来。 不够,还不够。 苏拂苓看着床上的人,开始微微放松的肢体,心想。 第98章 防止陛下爽死在花烛夜的药。 苏拂苓又动了。 温泉池就横亘在她和许易水之间,若是引诱,其实她应该蹚水,到许易水在的那边,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但她没有。 苏拂苓往后退了退,撑住了远离许易水那边的池沿。 伴随着哗啦啦地水声,苏拂苓从池子里出来了。 温泉的水珠顺着她的香肩滑落,在圆润的锁骨处微微停留,而后又沿着细腻的肌肤蜿蜒而下,顺着苏拂苓尚泡在泉水的脚肚子往下,落入池水之中。 温泉水将她整个人都熏得红润起来,恰似冰天雪地里最高的枝头上,最娇艳欲滴的梅。 “唔——” 水汽弥漫在她的周身,又有漫天的靡靡红绸,模糊了苏拂苓的面容,却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随意舒展的曼妙姿态。 一头许易水曾细细梳洗过的黑亮柔顺的发,如墨一般在她的身后晕开,而苏拂苓就这么轻轻地伏躺在池边的玉石上,一手放在胸前欺负自己,另一只手肆意游玩探索,感受欢愉。 要抵抗住扶桑叶和许易水带给她的双重吸引力,艰难地到这另一边的池沿,已经花费了她绝大部分的意志力了。 苏拂苓抿着唇,这场和许易水的情事较量,她绝不能输! 但……但……唔…… 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苏拂苓闭着眼,浓长的双睫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怎么也遮掩不住她陶醉的神情。 或许,苏拂苓也没想过要遮掩。 又没有别人在。 只有许易水在。 只有许易水在……哈…… 给许易水看。 许易水,你快看呐。 你看我。 “许…许易水……”纤细的手似乎不得章法,又似乎终于找到了诀窍,“许易水……” 红润的梅花瓣在温泉池面上飘荡,与温泉池边上毫不遮掩的渴求相互映衬,相得益彰。 滴滴水珠坠入,泛起极细微的,一层有一层的涟漪。 许易水已经没有看了。 她不敢看。 可为什么脑子里还是有画面。 挥之不去的画面。 甚至比温泉池边的更加迷乱。 “不……” 身上的红绸衣早已经被汗水湿透,深深浅浅,贴在极力忍耐的躯体上,许易水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抓住枕头,仿佛那是她在这欲望洪流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算什么呢。 她那些曾经的煎熬又算什么呢? 花烛夜,应该是心意相通后的结果,而不是扶桑叶的驱使。 这算什么呢…… “许易水~~~唔、我、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喉咙上下滚动,吞咽着因为口干而分泌极少的唾液,每一次呼吸都悠长,深重而滚烫。 许易水从脑子里翻出一篇不知道多少年前,在私塾里稍微记得熟一些的《千字文》。 “哈——”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许易水~老许~唔~~~”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哈~~家主……”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家主~乖乖~~易水~~~”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理智在脑海中疯狂呐喊,警告她不能放纵沉沦,可校服更低处的溪流谷底,不停地释放着渴望,不断拉扯许易水的坚持。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许娘~” 大概也是被燥热与欢愉烧得糊涂了,苏拂苓整个人都彻底放开了,变着花儿地用哝声哑语叫唤许易水,什么都喊,口不择言,乱语搅心。 发现这个称呼一出来,床上的人影顿住,又缩了缩。 反应这么大啊。 “许娘许娘许娘~许娘你疼疼我~~~” 温泉行宫虽然是为宠妃所修筑,但到底是皇家的东西,出自名匠之手,金碧辉煌不假,更是气派威仪。 只是现在,在沉沉的夜色里,这股子气派却被一阵妖娆勾人的声音悄然打破了。 那声音,那语调,仿若春日里婉转啼鸣的黄莺,却又比黄莺能多了几分高高低低,娇娇哑哑的撩人旖旎。 或轻吟,或低喘,抑扬顿挫。 仿佛在用羽毛,轻轻去挠心上人的敏感处。 偏生发出这声音的,是她们的帝王。 听得守在宫门口的宫女们面红耳赤,只能僵着身子低着头,不敢发出一言。 只有已经下值在偏殿的小宫女宫女,才敢浅浅舒出一口气,压低声音同带自己的大姑姑附议一句: “师父,这真是陛下吗……也当真太,豁得出去了。” 她的脸上还有热燥之意,赶忙敷了冰帕子。 其实她想说的话更粗鄙,但对方身份了得,她属实不敢。 “慎言。” 大姑姑给了她一个眼刀。 又知晓她没什么坏心思,顿了顿,提点道:“在喜欢的人面前大胆展露欲望,既取悦爱人,又享受欢愉,都是调情的手段罢了。” “你年纪轻,不知这些情爱之事,所以含蓄内敛,觉得羞怯。” “且看吧,在后宫服侍,今后,多得是你不敢见不敢想的纵情形骸。” 比起先帝,她们殿下可不知好上多少。 只有一桩事,大姑姑有些担心。 这么多年,她也算一直看着殿下一步步走到今日,虽也收受了苦,但也是身娇肉贵地养大的,这从前府上也没什么开蒙。 那位也不知道是殿下打哪儿找来的,换衣服时她瞧了几眼,那肩颈,那手脚,一看就是个中好手。 殿下还这般行径撩拨,又吃了扶桑叶,那人若是真放开了来…… “去备些药。” 大姑姑决定防患于未然。 “什,什么药?”小宫女不解,偏头看向大姑姑。 大姑姑:“……” 防止陛下爽死在花烛夜的药。 - 苏拂苓现在就已经很爽了。 背部微微弓起,苏拂苓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池沿边上,湿漉漉的发丝如乱麻一般散落在肩头和身上,无力地妩媚,是刚上过云端的飘飘然。 “我可没这么……不禁事,”带着些微喘息的声音欲盖弥彰,“我只是,太想你了。” 所以高潮来的汹涌又迅速。 她可不菜。 许易水不想理她,却又不得不被她的声音敲入心门。 扶桑叶,太霸道了。 她好像在坚持着什么。 可是她在坚持什么呢? 她坚持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许易水不知道了。 几乎什么都要不知道了。 在心里默背的千字文,连第一百个字都不到,就什么都记不住了。 “你……” 许易水一开口,沙哑的声音便像是被烧过一般:“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 一句话,十个字,喘三次。 明明已经到极限了。 可她还是在问。 问那个,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问题。 “什么时候,恢复的,眼睛。” “又为什么,”许易水翻了个身,让自己趴在床上,方才躺着的地方,已经被她身上沁出的汗水,热湿了,“屠村……” 第114章 “屠村……” 又痒起来了,当真是欲壑难填,扶桑叶得不到抚慰原来如此煎熬。 苏拂苓也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许易水还能吻这些事情。 也好,心结,解了最好。 不解,怕是还要熬好久,才能睡到。 “我没有。” 眼神微微闪烁,苏拂苓装出来的婉转低吟,终于正色了不少:“许易水,不管你信不信。” “这桩事,前世今生,都很复杂。” “现在,我解释不清楚。” “我只能告诉你。” “我没有下令屠村。” “唔……”苏拂苓也艰难翻了个身,让自己从侧躺变成仰躺,池边的玉石微微凉,很舒服,“至于,恢复。” “贾真的时候,磕到了头,就开始恢复了。” “我的眼睛本来就是因为中毒,余毒未清。” “后来苦行僧,送了药过来,修养了些时日,就好了。” 苏拂苓解释得很清楚了。 “那记忆呢。”贾真的时候……许易水咬了咬后槽牙。 没糊弄过去,苏拂苓闭了闭眼,算了,也没必要糊弄,她这总想藏三分的性子,或许得改一改。 或者,在许易水面前,改一改? “许易水,”苏拂苓带着笑,“如果我说。” “我一开始就没失忆呢。” 这辈子,她没失忆过。 “你——!!!”许易水在心里想了很多种可能,很多个节点,唯独没有想过,苏拂苓从未失忆! 从未失忆?! 那苏拂苓为什么还会出现在上河村???以罪奴的姿态。 她当时身上的伤和所受的苦,做不得假。 为什么??? “为什么?”心里的疑问,在嘴上也问了出来。 许易水看向隔着幔帐,温泉池那头若隐若现的人。 “因为。”苏拂苓笑着,声音里带着雀跃,扭了扭腰,让自己在玉石上躺得更舒展,更舒服。 “许易水。” “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你而来的啊……” 这一世,就是许易水所谓梦里的前世,许易水是预知梦,而她,是灵魂重回。 她死后,因为杀孽深重,而进了十八层阎罗地狱,那阎罗一层一层折磨她,偏她不服不悔过,于是说,一定要让她感受到痛苦。 搜刮她的记忆,一遍又一遍让她“欣赏”许易水的死亡。 看许易水与恶犬相斗,看许易水死在梅坞的刀下,看许易水死不瞑目前,眼里的惊疑与绝望。 终于,苏拂苓沉默了,恳求了。 十八层的阎王爷阎谟,像是终于发现了什么,高呼着要让她痛不欲生。 苏拂苓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是在罪奴的路上,正在从山坡上往下滚。 下意识的反应,苏拂苓护住了头,挨了撞,但没有那么狠,所以,她的记忆一直在。 只是眼睛还是因为毒,瞎了。 衙役说,她被分去的地方是上河村。 上河村,许易水。 听到这个,苏拂苓都要笑疯了。 惩罚?痛苦? 这分明是在奖励她!!! 只是到了草棚,许易水不像以前那么亲近她,苏拂苓才察觉到不对劲。 许易水怎么会不对她好了呢?怎么会不喜欢她了呢?怎么会不要她了呢? 她跳河,扮可怜,装柔弱,质问,猜疑,试探,勾引,各种手段都用尽了。 许易水怎么能不喜欢她!!! 她是她的!她必须爱她!!!!!! 苏拂苓的眼里烧起一股带着疯劲儿的癫狂! 就像一盆滚烫的热油浇在了扶桑叶带来的身心滚烫之上。 “答完了。” 苏拂苓只觉得脑子都混沌了,好想摸许易水啊。 “你问了这么多,我也问你一个。” 好想抱着许易水嘬嘬嘬。 “许易水。” 想让梅花开在许易水身上。 不对,她更想让许易水把梅花开在她身上,全身,满满当当的。 唔,那肯定很爽的。 许易水的唇舌一定是烫烫的。 “你为什么会一直点灯?” “从我到上河村的第一天。” “到草棚的第一天。” “每晚。” 每个因为不同原因瞎了的人,眼里的世界都不一样。 苏拂苓的眼里,是虚无。 白天的虚无亮一点,晚上的虚无暗一点,若是有灯,虚无就会有一点昏黄感。 以前,第一次瞎,刚瞎的又失忆的苏拂苓,很害怕这样虚无的世界,所以她很喜欢盯着灯看。 喜欢努力去感受那一丁点儿的不同,空洞的世界好像终于有了抓手的地方。 等了好一会儿,苏拂苓都没有听到许易水的回答。 她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但是苏拂苓知道,许易水没死。 不仅没死,还情绪起伏剧烈,呼吸之间喘气喘得很大声。 应该省着点儿力气,待会儿在她身上喘。 受不了,都怪扶桑叶,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和许易水这样那样。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赶紧问。” “问完,就快来让我爽,”苏拂苓再度抬起纤细的手腕,“我是真受不了——” 在苏拂苓的设想里,许易水大概还有很多问题,她一直都是个问题很多的人。 比如什么:“你爱过我吗?”“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要和我一个泥腿子牵扯在一起?”“为什么……” 好烦。 想快点儿。 “噗通——” 回答她的却并不是许易水的疑问,而是一声落水声。 甚至这落水声,在她还没有说完话就响起了。 苏拂苓:? 哪儿来的? 脑子里被“爽”支配得神魂颠倒的苏拂苓反应不过来,只努力直起身子,直接去看。 温泉池面泛着点点涟漪,宽大的雕花木床上,半个人影儿都没有。 苏拂苓瞪圆了眼睛:“人呢?” 下一瞬,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纤细的肉粉色脚踝,被一只有力的小麦色的手扣住。 “啊——!” 第99章 “受得住么?” 脚踝。 小腿。 膝弯。 大腿。 …… 一路往上,从水底到水面,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许易水看见了朦胧漂亮流畅的臀线,也看见了苏拂苓纤窄粉嫩的肩头上,滑下的水珠。 欲望早已崩断了弦,渴求在喉咙里不断翻滚,许易水闻到了熟悉的浓烈的梅香,就像曾经在梦里感觉到的那样。 许易水想下水,*想把那人抓住。 她应该下水的,没有人能抵得过这样的诱惑。 两次。 如同梦里一样。 她想让苏拂苓舒展的长臂扣上自己的肩膀,想让她柔软的腰肢弯成满弓的形状。 想让她丰盈的双腿盘在自己的椎骨上,想让她晶莹的脚趾蜷缩着欢愉抖动,想让她整个人随着水波晃荡。 她想水滑洗凝脂,帐暖度春宵。 她想让她哭,想让她求,想让她婉转,想让她绽放。 许易水也这样做了。 她潜下了温泉,也将另一侧伏在岸上的苏拂苓拽了下来! 苏拂苓没料到许易水的这番动作,整个人都跌了下去,本以为要淹水了,下一瞬就被人扣住了腰肢抵在了池壁上。 早已湿透的纱衣紧紧裹着曼妙的曲线,被吓了一跳的苏拂苓脸上还满是惊惶。 紧接着,许易水的脑袋就从水里钻了出来。 自下而上,贴着她的身体,擦过她漫了水的前胸。 许易水的头发之前就是披散开的,这会儿水里一浸,全湿透了粘糊在脸上,不舒服地很。抬手一捋,许易水将头发全都撩到了脑后。 另一只手却还牢牢的箍着苏拂苓,怕她趁着自己不留意,溜走了。 温热的水珠顺着许易水的额角滑落,那双清澈的眼沾染了欲望,浸透了渴求。 全是冲着她来的。 苏拂苓馋得不行,哪里会溜。 是以,当许易水稳住身形,眼睛定住时,才发觉两个人已经鼻尖蹭着鼻尖,四目相对,比她预想中的还要贴近得多。 唇几乎就要碰上了。 苏拂苓的脸上还带着水汽,眼睛虽然恢复了,但瞳色一直都泛着灰,比常人的眼睛颜色要浅上许多,很好看。 而如今,那双琉璃琥珀似得眸子里,满是她的身影。 铺天盖地的梅香将她笼罩住,呼吸之间气息交缠,烘烧热意。 身前的人是唯一的解。 碰上了,又如何呢? 许易水咬了上去。 是的,咬。 单手扣住苏拂苓的后脑勺,大拇指掐起她的下颚,带着强迫与不容抗拒式的,咬了上去。 第115章 苏拂苓有些受不了许易水的吻。 这哪里是吻,分明是拿她当做了疆土,在攻城略地。 双唇用力地碾压着她,急切又凶狠的,一寸又一寸地吮吸着,仿佛是要把长久以来压抑的那些情爱全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苏拂苓只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小下,就被叼住了下唇,贝齿微微用力地啃噬着她,痛意在一瞬间从嘴角蔓延开来,却又奇妙地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语的酥麻。 受不了,苏拂苓想张嘴喘息,于是,许易水的舌尖又从她喘息的口子里探了进来,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扫碾过她口腔中所有的,会令她欢愉瘫软的地方。 细细的银丝沿着她的唇角往下滑落,许易水的腿却还在往上抬。 软也没有关系,许易水已经牢牢地将苏拂苓禁锢在了怀里,让她稳稳当当地承受她的吻。 一层又一层的电流,鼻尖满是许易水带着太阳下晒着泥的稻谷的味道,安心又踏实,苏拂苓爽得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身体是软的,脑子是晕眩的,像被绑在了烟花尾巴上,冲上天,又炸了开来。 但偏偏她们已经接吻过多次了,许易水明明是带着惩罚的吻,却让然下意识的挑逗了苏拂苓,而苏拂苓,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诚实地在回应了。 承受着,配合着,乖乖地伸出舌头,乖乖地递上舌尖,乖乖的露出上颚。 呼吸声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唔——”她要窒息了。 胸腔里那大抵是因为扶桑叶的原因而造成的,难熬的沸腾焦躁的清潮似乎终于平复了些许,许易水不舍地将这个吻停下,而后又难以克制地,循着软香的肤,去舔吻苏拂苓的耳朵、脖子、肩膀、锁骨、每一寸…… “哼……” 很快的,许易水就发现了不对劲。 苏拂苓那身湿透了的红衫还好端端地挂在她的身上,可是红衫下紧贴着的躯体,正在持续性地,微微发颤,腰肢也抖着,喘息声高高低低。 在她的视线里,苏拂苓双腿小弧度地蹬了蹬,脸红得不像话,缓缓闭着眼,就那么哆嗦着爽了。 不是窒息,她似乎是被这个吻给填满了,涨开了,低低地哼吟着。 她是舒服地爽了。 许易水有些被惊到了。 她没记错的话,先前在池边,苏拂苓已经自己来了一次了。 这就,第二次了。 “受得住么?” 许易水垂下眼,眸色又暗又深。 苏拂苓还在喘,透红的衣衫随着胸膛的起伏,蜿蜒出四处撩火的身形: “试试?”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满眼挑衅。 “呵……” 许易水将人捞出温泉,推上池边。 只是她知道那衣服透,没想到出水后更甚。 先前或隔着距离,或隔着水雾,她没看得真切,这会儿通体的活色生香,便这样赤罗罗地在她面前摊开了来。 大片大片的粉白肌肤,玉石一样映衬着泉水里,衣衫间的红梅妖娆,烛光剪影里弯月形的面团尖儿也是颤巍巍的粉雕玉琢,呼吸之间,全是梅香缭绕。 偏生苏拂苓那不安分的手,还在她的肩上流连撩拨。 确实不能怪许易水定力不够,毕竟苏拂苓的这身衣裳打扮,都是精心准备过的,包括这温泉行宫,这红纱幔帐,这寒梅飘水,还有灯火葳蕤。 每一处,都无不在加深她的美。 只是在许易水的身上,苏拂苓却看到了另一种她向往得抓心挠肝的美。 欲,也不一定要脱光,要赤罗或者要欲拒还迎来体现。 最为极品的身体,就算穿很多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引起一场惊心动魄的情潮了。 就比如许易水。 因着不是自己亲自动手,所以许易水的衣服是很严实的红绸衣,脖子都挡了一半,这会儿全湿透了,也是紧紧裹在身上,什么都不露出来的。 可是那牵动着力的隐忍的漂亮肌肉线条,因为克制而压下的低喘,因为纠结而低垂的眉眼,闪过好似痛苦又好似欢愉的沉沦。 或粗或重的呼吸,或快或慢的情绪,欲望的情潮以肉眼可见的红染上她的眼尾,在弥漫开,脸颊、耳根、脖子,饶是麦色的肌肤,也能看得出被她所牵动的痕迹。 一切的一切,落在苏拂苓眼里,都着实,太涩情了!!! 尤其是现在,看她撩拨,看她爽了,许易水的目光晦涩难辨,却又专注的盯着她没一丝因为快乐而带起的肢体反应。 许易水就那么注视着她,苏拂苓却觉得,她在用视线,研磨啃吻自己肌肤的每一寸。 “呼——” “哗啦啦——” 伴随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春水烂泥似得苏拂苓被许易水扛了起来,放上了宽大的雕花拔步床。 “……唔。” 第100章 她在渴望。 床顶垂下的轻薄纱幔,如烟似雾,雕花的拔步大床铺得很软,就连垫的,都是层层叠叠的云锦,最上层的红绸褥子滑溜溜的,喜庆又贴肤。 “唔——”苏拂苓哼唧着往里滚了两圈,看似不经意但实则十分刻意地给许易水挪出了一点位置。 刚刚温泉池里那一出,她爽得失神,真会儿已经没有那么抓心挠肝了。 但也还是想的。 想扎扎实实的,肉贴肉的,交融。 刚从泉水里出来,湿漉漉的衣服和人都会把床铺上的红绸浸湿,深深浅浅,或大或小的一片,但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这些。 许易水在脱衣服。 就站在苏拂苓的面前,摇曳的红烛光撒在她的身上,抬起手,拉开腰侧的系带,许易水的动作不紧不慢,但十分干净利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性感。 就这么一个动作,只是扯一个带子,苏拂苓就觉得有些受不住了。 有点没出息。 想了想,苏拂苓支起身,目光就这么毫无遮拦地看着许易水。 看着她脱。 眼尾眉间都跟着带勾子的撩拨。 衣襟散开时,最先露出来的是放在女子身上体量感有些大的锁骨,水珠滑下,是在麦色肌肤上饱满的圆弧,尖尖的颜色浅的恰到好处。 火又烧起来了,支撑了不到半刻,苏拂苓又侧躺着伏在了床上,只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从未偏移过视线,牢牢地锁在许易水身上。 看着苏拂苓好不容易清醒几分,这会儿又开始变得迷离的眼神,精致的脸颊熏着红,白得晃眼的肤在床上忸怩着,粉唇微张,哼哼唧唧。 就像……叫春的猫。 “唔——”苏拂苓的衣服也已经被她蹭得松松垮垮,本就什么都遮不住,这会儿全成了调情的点缀。 比起苏拂苓的欲盖弥彰,许易水是一个非常坦荡的人。 脱衣服也脱得坦坦荡荡。 手肘轻轻一抖,许易水的衣服滑落到臂弯,只是那双眼,一眨不眨地锁定着床上的曼妙。 夹杂着急切的暧昧气息如丝如缕的弥漫着,湿透了的绸衣顺着力量感十足的女体下滑,簌簌地落在温凉的深黑色地砖上。 伴随着这细微的声响,空气中的温度似乎又高了几分。 苏拂苓已经难耐地不再去看许易水了,身体好像破了个口子,欲望下泄怎么都止不住,她怕自己看着看着,想着想着,就爽了。 那也太丢脸了。 床边传来微微下陷的感觉,苏拂苓心头一跳,小腹的欲望也跟着一条。 熟悉的稻谷味道在靠近,她知道,是许易水躺了下来,是许易水在靠近她。 越来越近。 心跳一点点加速,欲望一点点攀升。 她在渴望。 渴望着许易水能更重,更用力地,亵玩她。 让她快乐。 让她爽。 短短的几息时间,苏拂苓已经在想象中和许易水进行了一番十分美好的天人交战。 身边的声音停了。 停了好一会儿。 没有动作。 没有言语。 苏拂苓:? “哼——”磨蹭着,苏拂苓又哼哼了两句。 可等待的,足以缓解痒意的触感迟迟没有到来。 不是,衣服都脱了她干嘛呢? 带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问,苏拂苓软乎乎地翻了个身。 许易水就睡她身边,很近,整个人坦荡地平躺着,躺成一个大字,像是条在案板上等待煎熬的鱼。 苏拂苓:? 许易水察觉到了她转了过来,于是也转了头,看着她。 许易水:? 苏拂苓:?? 许易水:??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神之中,看见了除开情欲外的茫然。 苏拂苓:??? 许易水:??? “你……”苏拂苓顿了顿,这样说有点奇怪,但她们现在这样更奇怪,“在等什么?” 第116章 “等你啊。”许易水还觉得奇怪呢。 她衣服都脱了,苏拂苓难受扭成那个样子,怎么她躺在边上,苏拂苓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你又在等什么?” “……”闻言,苏拂苓默了默,“我也在等你啊。” 许易水:???? “你等我干什么?” 苏拂苓:???? “我不等你我等谁?”很显然现在房间里就她们两个人不是么。 “不是,”许易水坐起身,迟钝的思维反应了一会儿,明白了过来,“我的意思是,不是应该你……” 许易水指了指苏拂苓,又指了指自己:“……我吗?” “为什么,”苏拂苓也支起了身体,“你吃的阳叶啊。” 许易水:?! “我?”许易水糊涂了,“阳叶?” 她不是吃的阴叶吗? 不是被苏拂苓纳入后宫了吗? 不是当妖妃宠妾那种么? 开什么玩笑,苏拂苓一个皇帝,还要她来养家,继承她的家产吗? 她有什么家产? 草棚? 她现在连草棚都没了哇! “你不是做了梦吗?”苏拂苓很轻易的就从许易水的脸上看出了她的想法,“预知梦。” “上河村我是娘子,你是家主啊。” “那这……不是应该你伺候我嘛。” “就……还像从前一样……” 苏拂苓说的从前,很明显是指梦里的那个从前。 “她们能同意你这样?”许易水惊讶。 苏拂苓:“谁?” 许易水:“官员大臣。” 扶桑树同根生两枝,一面向阴,一面向阳,两人若是结亲,便分别服下同一片扶桑叶的各一半。 阳叶可食多次,阴叶只可食一次,服食了同一叶片的两人之间,便可孕育生命。 疯了吧,一个皇帝,一个帝王食阴叶,那岂不是整个后宫就只有她一个人。 她是谁,许易水,犄角旮旯山村里的一个孤女泥腿子。 她什么都没有。 母族、兵权、钱财,她什么都没有就这么成了唯一一个能让皇帝孕育下一代皇女的人? 苏拂苓给了许易水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她们又不知道。” 许易水:“……” 这算什么? “你是我的伴侣,”苏拂苓嘟囔着,“和你一起生活的人是我,又不是她们。” 就是这话听起来有些太任性和不现实了。 帝王的家事,那便是国事,是天下事。 在想要成为皇帝的那一刻,就要有这种觉悟了。 “许易水,”苏拂苓微微仰起头,望着她,“陪我一起疯吗?” 其实没必要问的。 扶桑叶的悸动还在心口挥之不去,许易水抬眸对上了苏拂苓的眼。 “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做?” “不知道,”苏拂苓撇了撇嘴,“你不是做了梦的么。” “那只是梦,”许易水道,“记不太清了。” 确实很多事情,细节处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只是一个大概。 “你不是全都记得么。” “我记得是记得,”说开了,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苏拂苓坦然道,“但我吃得阴叶啊。” “都是你主动的。” 许易水:“……” 那怎么办? 她……好像,不会…… “我想起来了!” 苏拂苓眼睛一亮:“姑姑准备了的!” 纤细的手指向房间里摆放着的数盏屏风。 屏风是很常见的装饰,无论是木雕的还是崩着绣图纱布的,都很常见,所以一开始,谁都没有把注意力过多的放在屏风之上。 一扇扇华美的屏风,由四根雕刻着精美缠枝花纹的立柱稳稳支撑,中间的屏面,则是半透明的绣布。 云鬓花颜,双颊绯红,眉目含春的女子们或娇羞,或环抱,姿态亲昵,肌肤相贴。 画师与绣娘,想来是各种好手,一举一动,都将那档子事儿的欲望表现得张力十足。 “……” 许易水笑了。 底线和心态都放平之后,许易水是真的发自肺腑的笑了。 抬起手指向离得最近的那副屏风图,许易水声音微哑:“这个姿势。” “陛下可会?” 苏拂苓:? 目光落在许易水的脸上,又顺着许易水手指的方向,落在屏风的图上。 “不,”苏拂苓卡了壳,“不会不会……” “你会。” 坦荡的许易水欺身而来。 第101章 “下一幅。” 松松垮垮的轻薄红纱,被骨节分明的手扯下。 飘飘然,颤巍巍地掉落在了黑黝黝的地砖上。 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许易水忽然变得很有攻击性。 而苏拂苓却并没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性吓到,反而更兴奋了。 兴奋得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弯曲。 紧绷,又松弛。 呼吸之间,许易水只感觉到自己的肺腑全都是暖梅香。 原本是寒梅枝头雪,怎么就吹落到了她的怀中呢。 于是一只手揽住苏拂苓的腰肢,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几乎是半掐半握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苏拂苓的唇有些粉嫩,带着微微水润的光泽,又因为许易水的举动而微微张合着,还能隐约看见舌尖。 看上去很柔软,还有些惑人。 许易水的大拇指抬了抬,直接按了上去,轻揉。 苏拂苓粉白的唇一下子红艳了起来。 的确柔软。 也的确惑人。 清晰的感觉到许易水大拇指上的薄茧,苏拂苓还有些迷蒙。 也不知道许易水是想通了什么,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许易水凑得离苏拂苓好近,那双山精树怪一般清澈的眼,此时此刻,也被她染上了欲念,沉沦里又混杂着清醒。 苏拂苓真的爱惨了许易水这副模样。 说不出的勾人。 有那么一瞬间,或许就是这个瞬间,苏拂苓觉得自己才更像是被引诱而堕落的那个人。 被她在贫瘠的草棚厨房装点的美味饭菜所引诱。 被她虽孤身一人扔干净利落劈柴担水安稳平静的生活所引诱。 被她在危机时刻里的沉稳靠谱果敢气魄所引诱。 被她温暖有力令人着迷的怀抱所引诱。 自然,也会因为最原始最普遍的冲动,而被她强健的肢体所引诱。 贪财好色,慕强凌弱。 乃是人的四大本性。 所以她好色再正常不过了。 就是面对许易水,她可能有点色过头了。 一定是扶桑叶挑起来的,感觉来势汹汹,难以招架。 苏拂苓缩了缩,想掩盖几分自己的狼狈。 可是四周都一览无余,根本没有能为她挡一挡羞意的位置。 “躲什么?”眼见着苏拂苓躲闪的目光,还要微微偏开的头,许易水不满地加重力道,扣紧了后脑勺把人扳正。 再也克制不住,许易水俯身将人稳住。 先前已经-苏拂苓这会儿没什么力气,倒还不算太累,就是气息不稳,整个人也软绵绵的。 床又铺得软,人就有点往下滑,矮了几分就低了一些。 亲起来不是很顺手。 于是许易水原本扣着苏拂苓后脑勺的手微微下滑,拖住了她的脖颈,将她的头仰起来了些。 如此,亲吻起来就要方便上许多了。 房间里的蜡烛点得委实是有些多了,烛光亮堂堂得,照得殿内犹如白昼,一切都清晰可见。 外衫没了。 在许易水伸出手,顺着那根挂在脖子上细细的绑带轻挑后。 苏拂苓极其浅薄的小衣也没了。 “唔——” 缩了缩,苏拂苓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要去遮挡。 又因为嘴还被吻着,说不出话,于是只有模糊不清的哼声。 不过已经有另一只手,以比她更快的速度,替她遮住了。 “嗯……” 许易水的吻一如既往,带着熟悉的入侵感和很强势的进攻性。 恍惚之间,苏拂苓总有种在被拖着往深渊下坠的感觉。 但她的内心深处,却是甘之如饴的。 万丈深渊又如何?下去,又何尝不是鹏程万里呢。 于是,仿佛是陷入了某种迷幻的梦,苏拂苓想要沦陷,想要放纵,想要让自己完全打开,接纳更多更多。 可是。 感受到许易水身上的肌肤传来的惊人的滚烫,苏拂苓心跳一滞,莫名感到了慌乱和惶恐。 那来源于想要的即将到来,和未知却可以预见的满溢。 她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但此时的许易水已经不会再给她任何躲闪的机会。 第117章 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层薄茧,慢慢摩挲,所到之处激起一片颤栗。 缠吻的同时。 微凉微润。 许易水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吞咽下一团带着热的空气,想以此来缓解。 关于情爱这回事,理论上的印象她是有的,但实践基础基本为零。 所以没什么经验的许易水有点莽。 …… 梅花和稻谷,一个要傲雪凌霜绽放,一个要弯垂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代表品性的不屈,一个只是最基础的温饱。 她俩没什么关系,也几乎不会有人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 可此时此刻,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致,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就是在一起了。 还很融洽。 很快乐。 很刺激。 苏拂苓受不住地往后仰,许易水却不知道是怎么理解的,伸手从苏拂苓的后背往怀里抱。 造物主真神奇,怎么会有这么毫不沾边,又这么契合的两个人呢。 “唔——” 苏拂苓的身子还在颤。 许易水:“舒服?” 苏拂苓答不上来。 没有空。 许易水也没一定要听到个答案。 因为她的表情说明了答案,看起来就爽极了。 不过她见过苏拂苓更快乐的模样,就在刚才的温泉池边。 只到这个程度的话,倒显得她这个被金屋藏起来的“娇”,不够称职了。 这可是花烛夜呢。 苏拂苓谋算来的,许易水没有任何商量和反抗余地的花烛夜。 想着,许易水舔吻的唇齿移动开。 苏拂苓的嘴终于得了空,却只能发出一点气声。 脖颈。 锁骨。 肩头。 一朵又一朵的红梅,凌霜傲雪,如苏拂苓曾期待的那般开始绽放。 印象里许易水的手很好看,也很有力量感,很有存在感。 苏拂苓只能像一条搁浅的鱼,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腾自己的鱼尾,渴求空气,又渴求水。 而掌控一切的许易水好似没感觉到似得。 她很凶。 越来越狠。 来来回回。 反反复复。 苏拂苓慢慢撑了起来,人好像变成了僧尼口中的那座蜿蜒的青石板桥,要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才能等到心上人从桥上经过。 思绪模糊成了一团乱麻。 “许易水……” 苏拂苓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几天怕是不能轻易善了了。 又期待,又有些惶恐。 她是不是有些太奇怪了? 细细想来,还是期待占据了更大的位置。 苏拂苓并不算是个要强的人,但在某些方面,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 于是拖着颤抖,苏拂苓仰起头,抬起手勾住许易水的脖子,将人拉了下来,也借着力支撑起了自己,而后猛地一口咬上了许易水的肩膀! 许易水的肩牵连着她的锁骨,柔和的弧度线条里,带着一股子内敛的力量感,口感有些韧。 太轻的话,和亲吻没区别。 若是咬得太重,苏拂苓又舍不得。 也就是在这种游移之间,犬牙开始发挥起了它与生俱来的作用。 “……” 许易水被咬得一抖,痛感蔓延开来,爽爽的,成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 第三次。 堆折起来,苏拂苓整个人都在抖。 没看见因为她的啃咬,而变得愈发深邃的许易水的眼。 也就不知道,许易水在暗自打量她的一切。 越看,许易水就觉得心里发麻。 爽得发麻。 “你——”被折腾着,苏拂苓的思绪短暂的捋出来了一点儿,见自己被摆弄成的模样,眼睛都瞪圆了。 “第二幅。”许易水没多说什么,只是示意苏拂苓看屏风。 “不,不行。”看清楚那副图上画了什么,苏拂苓吓得赶忙道! 为了阻止许易水的想法,苏拂苓甚至在手底下使了真力道,刮得许易水腰腹都出了细长的红痕。 许易水却无动于衷。 苏拂苓:“!!!” ……第四次。 “下一幅。” 许易水声音喑哑。 第102章 皇帝还是有很大不一样的。 第五幅是在镜边。 本来屏风上绣的是铜镜,只是温泉行宫修筑时,那位宠妃很是善舞。 据说其人身轻如燕,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流云追月,弱柳扶风。 喜爱至极的帝王,将房间的另一侧,近乎半山墙壁,都嵌上了能工巧匠细细打磨出的银镜,照出的人影,比夜色下的绿湖水面还要清晰逼真。 许易水看见了那半壁银镜。 素雅的颜色极尽奢华,细腻的镜面清澈透亮,毫无瑕疵,堪称纤毫必显。 只是烛光落在银色的镜面上,就泛起了寒光,看上去有些冷。 但当苏拂苓出现在镜面里时,便骤然成了另一副模样。 那样的场面,是无论如何也冷不起来了。 反而是银光撒在她的麦色肌肤上,让她都白了几分。 苏拂苓更是不用说了,真真化成了羊脂玉。 只是这玉有些过分的。 温。 软。 香。 滑。 作为金枝玉叶的七殿下,苏拂苓还真会,便是看那些宴席歌舞,耳濡目染,也记下了几个动作。 所以在许易水深望着她时,苏拂苓还真拖着软塌塌的身体,给她舞了一小段。 银镜里的人,全身只有瀑布般垂落及膝的乌发遮挡,白皙的腰臀若隐若现,轻盈的脚步动得很慢,却也很美。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所以许易水在苏拂苓的身后站定,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间,还要用唇舌反目磨蹭她的侧颈。 她还是颤抖起来最漂亮。 “看镜子。”许易水的声音很轻柔。 却强势地不允许苏拂苓歪头,不允许苏拂苓闭眼,只让她看镜子。 不止是苏拂苓小看许易水了,她似乎也小看苏拂苓了。 反应和动作都大道没边,她以为是到极限了,苏拂苓却总能给她惊喜。 竟然还能跳舞,是她不够努力了。 失职失职。 两个人好像变成了四个人,身影交缠在一起,成了令人脸红心跳,血脉偾张的又一副屏风画卷。 哦,那是双生的她们。 这个时候,一定不能看其他地方。 要看镜子里。 低头不能看见的地方,都在抬眼的半壁银镜中,被展现得细致入微。 所以要看镜子。 看镜子里的人每一个极细小的表情变化,看她贝齿探出咬住下唇,看她眼神飘忽迷离混沌,看她眉头微蹙的陶醉神情。 看她的羞耻与兴奋。 看她身体渐渐瘫软,只有依靠着她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 镜子会忠实地映照出她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情、每一点反应。 很奇怪,这样赤罗罗的亲密让苏拂苓几乎不敢直视,可她又无法移开自己的眼。 慢慢的,许易水才发现,镜子,还是要贴上去才好看。 在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时候,许易水不再支撑苏拂苓,而是伸手去触摸镜面。 那镜子实在太细腻光滑了,人影也惟妙惟肖,苏拂苓就只能看着她的手在镜面上游移,明明是在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 却不是自己。 明明身体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心里却犹如山洪过境,巨浪滔天。 许易水的浓重的呼吸喷洒在镜面上,银色的镜子在极小的范围罩上了一层细密朦胧的雾气。 这雾气却好像凝结在了苏拂苓身上,使得她震颤连连。 许易水才是那个真正的妖精! 这些狐媚子手段,她简直就是浑然天成!!! 看看镜子里的许易水,再看看镜子里的她,多么惨烈的对比! 又一次。 晕过去前,苏拂苓在心里为自己愤愤叫屈。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落在金殿上的时候,细碎的琉璃瓦每一片都像是宝石打磨成的,十分耀眼。 而当太阳升到半空,变得炽热而浓烈时,金殿的影子就消失了,变得有些神圣起来。 其实最好看的,还是太阳西沉的时候,当檐角的最后一抹光消失的时候,再是耀眼,再是神圣的金殿,都要一并被拉入混沌里。 就像殿里的两个人。 管她是天高还是地阔,管她是北雁还是南雀,管她是皇帝还是农女,管她是醒着还是晕了。 都要一并被拉近欢愉快乐里。 有人感叹,这就是扶桑叶的威力吗? 真的只有扶桑叶么。 第118章 到底是因为什么,可能只有那两个人最清楚。 也可能,那两个人也不清楚。 就是纯粹的,遵从本心。 等第七幅屏风画勉强完成的时候,许易水将她被用红色小衣绑起来的双手解开。 绿洲碧水似得苏拂苓,这会儿像是已经被炙热烘烤干后的沙漠了。 仅有的水源被许易水占据,她是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嗓子干哑得像被砂纸反复摩擦过,想发出声音,都伴随着火辣辣的刺痛。 浑身都又酸又软。 “不……” 许易水解衣服的时候,苏拂苓还在不安地发声,只是太过微弱。 “要、要死了……” 再这么下去她真的要死了。 她认输。 她错了。 然而,许易水侧脸侧身,也不知是在看外面的天色还是在看其他什么东西,给了她一个令人绝望的答案: “才一天。” 皇帝还是有很大不一样的。 许易水看向床边矮几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的水,两个天青色的拳头大小瓷杯,和五个合掌大的茶壶。 温热的清水,带着些微的甜润。 许易水给自己灌了一口,却还没顾得上自己,先把双眼紧闭,瘫成软泥似的苏拂苓捞了起来。 纤长有力的手臂拖住她的后背,让人半靠在自己的怀里。 苏拂苓的头无力地仰倒在许易水的肩头,发丝湿了干干了湿,这会儿是被汗水润湿贴在脸上的。 许易水低下头,带着水润的唇靠近苏拂苓的唇边。 像一只慵懒又虚弱的小猫,苏拂苓一点一点轻舔着许易水唇缝中送来的水,这已经她第三次给她喂水了,熟练得很。 只是,她们都能清楚的感觉到,扶桑叶的情潮还没有过去。 许易水将杯子放回矮几上。 目光微顿。 嗯……这个矮几好像还没试过。 第103章 “我很想你。” 日升日落,金殿的的屋檐下,太阳光从晨起到暮落,就这么已经走了三遍。 三天了。 整个宫殿里都弥漫着一股暖香暧昧的气息,床上原本的铺设已经不能看了,新换上的也已然皱巴巴得不成样子了。 趁着两人间歇的空荡,宫女们步履沉稳,动作轻快地将一切收拾妥帖。 帷帐被拉了起来,隔绝掉不必要的视线。 许易水也终于知道了这一道又一道,堪称漫天的红纱帐到底是什么作用,原来不单单只是装饰啊。 苏拂苓泡在换过一遍的温泉活水里,歪着脑袋正在打瞌睡,周身依然是一片坦荡地靡靡艳艳。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次许易水也坐在温泉池边。 掌事姑姑从帷帐下递进来一个托盘,说是能缓解酸胀的药,就是这药是外敷的而不是内服的。 许易水手里揉着一个有些冰凉的软玉,正在琢磨要怎么给苏拂苓把药敷上。 这软玉是用扶桑树的果胶做成的,可以用手暖热后塑形,捏着最贴合的形状,再在软玉上涂了药,让苏拂苓含着,会好的很快。 许易水先在捏圆的部分,三只粗细的长条状应该最合适,太细效果不好,太粗又会适得其反,按照她的手指来预估,应该是最好的。 内里还好,苏拂苓最红肿的部分在外侧,于是顶端*可以捏成半弧的杯状。 圆上抹药,杯上也得盛满,这样贴上苏拂苓,才算面面俱到。 只是想象固然美好,现实里却总容易有所出入。 微微俯下身,许易水将人从水里捞起来。 “不……”累极的苏拂苓半睡半醒,嘴里喃喃着,又明明白白地往许易水怀里钻。 也看不出到底是在抗拒,还是在推拉。 “不动你。” 任凭扶桑水再厉害,这么三天下来到底是解了不少勾馋,的确还是想的,看苏拂苓的身体也是,但许易水还不至于这会儿都忍不住。 只安抚:“给你擦药。” 许易水把人捞到了玉石上,苏拂苓嫌凉,要靠在她身上贴着。 动作倒是没问题,只是靠在她身上,视线受阻,难免就不方便擦药了。 想了想,许易水还是让她往玉石上靠。 “我不。”苏拂苓皱着眉又追黏了上去。 她脸上还残留着红晕,偏生一副明明已经受不住了,却又仍然离不开的模样。 看得许易水想笑:“娇气。” 也的确是笑了出来。 只是在看到那处泛着红,还有些许的肿时,难免有些心疼。 微微俯身,许易水的手轻轻搭了上去,动作柔软得像羽毛,十分小心翼翼。 “唔——” 苏拂苓颤了一下:“疼。” 药抹在软玉上后,有些黏滑,许易水看了看,深觉不能前功尽弃。 “能忍吗?” 忍倒是能忍的,但苏拂苓不想忍。 飘飘然抬起眼,朝许易水瞧了过去:“你——” 只是刚要开口,眼前就黑了下来,什么话都被堵进了肚子里。 这是这三天以来,许易水最温柔,最细腻的一个吻。 烛光摇曳,满腔的情谊在许易水的眼眸中流转,最后凝望进苏拂苓的眼底。 这种感觉,就好像她是许易水在这世间最珍惜也最珍贵的宝物,是许易水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不因为她是谁,只因为她爱她。 因为动作急促,所以许易水其实是先直接稳上了她的唇,轻轻咬了一口,又用温热的舌勾了几下,然后才稍稍推开了些许。 仰头,嘴唇从额头滑到鼻梁,一路落下轻柔又细碎的吻,那股缠绵的劲儿轻易地就融进了苏拂苓的骨头里,明明许易水都已经这般温柔了,她却更激烈,更喘不上气了。 左手轻轻拖住苏拂苓的背,许易水给她借力。 苏拂苓能清晰的感觉到,带着稻香和太阳暖意的鼻息在脸颊上匍匐而过,几乎是瞬间,她就沦陷进了这种温柔里,两只手不自觉就搂住了许易水的脖子,弓着身体往她靠,一副要献祭的姿态。 许易水不需要她的献祭,只需要她好好的就行。 所以,在苏拂苓没注意的地方,她右手的软玉已经快要靠近目标了。 温热的唇先是蜻蜓点水似得印在苏拂苓的唇角,背后的手轻轻地半抚摸半拍打,来舒缓她汹涌情热带来的颤抖。 嘴唇右移,便吻上了唇瓣。 若即若离的轻啄,用舌尖去细细描摹她的唇线,不着急,只缓慢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摩挲,像是试探,又像是在安抚,带着令人战栗的十足耐心。 “唔——” 异物入侵,苏拂苓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短暂的就要清醒时,又被许易水加深了这个吻。 “没事的。” 一边啄吻,右手要稳着敷药的软玉不让它掉,许易水一边柔声去哄苏拂苓,玩得一手即为妥帖的注意力转移:“我在呢。” “不怕,我陪着你。” “不疼的。” “之前不是嚷着难受吗?” “没事了没事了。” “过一会儿就好了。” 过一会儿真的会好吗? 苏拂苓不知道。 当她仰起头时,许易水放在后背的手便摩挲着去按压她的尾骨,分担那处引起的酥麻。 怎么……她分担的方式,会是制造更多的酥麻呢? 怎么会有人这样?! 苏拂苓分神的想,但很快的,她连分神都无暇顾及了。 已经失神了。 许易水的唇舌牢牢的锁定住了她的气息,追缠着,势必要把她的每一个细微颤抖,没一丝欢愉喘息,吻成最隐秘的情动。 苏拂苓整个人都被绷紧在了名为欲望的弦上,满足感随时都可能将她撑断,没有力气,只能靠在许易水身上,迷离地细细喘息。 “这两个月,”许易水的下巴轻轻贴在她的头顶,声音又低又哑,柔得像是错觉,“你有没有想我?” “贾真的事情,你原谅我了吗?” 许易水在问,但没有听见苏拂苓的回答。 苏拂苓现在无力回答。 软玉的药效很好,就是有点费人。 谁会在这种时候,还有精神用话语咬字,来回答那么缠绵的问题? “我很想你。” 许易水道。 我也很想你。 苏拂苓闭了闭眼。 你想我,是要跟别人议亲。 而我想你,则是把你抓过来,永远和我绑在一起。 第104章 “去取扶桑水过来吧。” “吃饭吧。” 掌事姑姑拎了食盒进来,就放在温泉旁边的矮几上,许易水看向苏拂苓。 那药起效快,软玉已经吐出来了,只是她人双颊还有些红,懒洋洋地躺在玉石上,看着是半根手指都没力气动弹。 “抱~”苏拂苓的娇声里带着些许委屈和哑涩,听得人头皮发紧。 第119章 “别撒娇。”虽然这样说着,许易水还是站起身,走向了玉石。 可苏拂苓不乐意了,见她手伸过来,反而扭过了头去:“哼。” 许易水明白过来,是自己刚才那句“别撒娇”把人给惹到了。 “不可以么?”她为什么不能撒娇? 苏拂苓理直气壮地不高兴。 “可以。” 亲密的伴侣之间,互相撒娇是很正常的事情。 许易水点了点头:“只是我容易忍不住。” “你!”苏拂苓僵住了。 脸比先前烧得还红。 许易水现在脸皮也变厚了,居然会说这种浑话了。 “好了,”许易水伸手捋了捋苏拂苓搭在肩上的头发,“先吃饭。” 说着,而后长臂伸展,将苏拂苓抱了起来。 可被她抱起来的苏拂苓却抗议:“我不要这种抱!” 哪儿有人是一手捞大腿,一手护着后背,面对面抱起来的啊! “我要那种好看的抱!” 许易水现在这个动作显得她像小孩子一样。 只是矮几的距离是在太近了,她话还没说完,还来不及换姿势,许易水就已经将她抱到了目的地,放在了坐垫上。 这人松手还挺快。 肢体触及了坐垫,和许易水的距离自然就没有刚才抱着那么亲密了,苏拂苓撇了撇嘴:“不是忍不住么……” “是容易忍不住。”许易水突出强调了容易二字。 苏拂苓挑眉,抬脚蹭了蹭她的小腿:“那不就是还能忍住?” 白皙晶莹的腿肉上还带着深深浅浅的红痕,最用力的地方,甚至有一点紫色,涂了药也还没见好,但就是这样的场景,莫名让人觉得更欲。 扶桑叶带来的花烛夜还没过,几乎是瞬间,空气里就开始浮动起危险的暧昧味道,许易水眯了眯眼: “你不想吃饭了?” “吃!”相处了这么久,苏拂苓已经能够充分判断出许易水有没有在说假话了,见她要来真的,立马收回脚,做出一副规矩的模样,“吃,马上吃!” 答应的倒是好好的,只是等许易水真的将食盒里的饭菜都摆出来后,苏拂苓又不动筷子了。 “先喝汤吗?” 许易水询问着,已经拿起汤勺,从放在桌子靠她这边的青花瓷大碗里,盛出了肉丸汤。 说是肉丸汤,但这肉丸又和她从前在筵席上吃过的肉丸很不一样。 宴席上的肉丸一般都是帮厨们抡着菜刀甩开膀子剁的,又赶着时间,都不会剁得太细腻,她们也很喜欢那种肉丸里吃起来有肥有瘦的颗粒肉感。 但宫里的丸子十分细腻,几乎看不出肉的存在,一颗一颗,完全是粉玉,点缀在嫩绿的小青菜尖儿里,味道如何先不谈,光是这卖相就已经胜出一大截了。 还有红烧肉、水晶虾饺、碧玉菜心…… 清蒸的鲈鱼放在印着牡丹纹样的银碟子里,鱼身划着整齐的刀花,从乌青的鱼皮里裸露出白色细嫩的鱼肉,又铺上了翠绿的葱丝和另一种红色的丝。 这色相味道,连不太饿的许易水都被额外挑起了几分食欲。 “这是什么?”许易水夹了鱼放进勺子里,没看出来那是什么。 苏拂苓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两口汤,其他的东西一概放着没理,扫了一眼:“辣椒丝。” 许易水:“……” 这东西总让她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但有错和纠葛的终究是人和人在当时环境情况里做出的决定,食物何其无辜。 想通得很快,而想通了的许易水用象牙筷将勺子里鱼肉的几根小刺完全挑了出来,这才递给苏拂苓。 “啊。”苏拂苓没有要接的意思,只是张开了嘴。 “呵……”许易水微微叹气,将盛了鱼肉的勺子喂到了苏拂苓的嘴边,她这才肯赏脸吃了几口。 只是等她再弄好一勺鱼肉的时候,苏拂苓又不吃了。 “不好吃?” 其实许易水大概能感觉得到,苏拂苓在闹脾气。 但她确实没有想到苏拂苓在闹什么脾气,又是哪个地方不称心如意。 “好吃,”苏拂苓道,“但我不想吃。” 许易水: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混账话? 算了,她是皇帝,混账就混账吧。 苏拂苓撑着脑袋,看许易水为她为难,猜她心思的模样,其实还蛮有意思的。 有一种她对她很重要的感觉。 “你是想换个吃法?”许易水猜测着。 但这么多饭菜,按照苏拂苓平时的饭量的话,全部喂饱只怕是个大工程。 嘴不想要了? 以前在上河村也没见她这样啊,哪次不是一说吃饭就把碗里吃得干干净净的。 瞄了眼许易水的神色,苏拂苓就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了。 苏拂苓:“……” “说吧,”许易水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预警了一下心理准备,“怎么才肯吃饭。” 看身体里感受到的情况,这花烛夜指不定还得多长时间呢。 苏拂苓却给了许易水一个令她有些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想吃蒸蛋了。” 皇宫里堪称满汉全席,要啥有啥,唯独没有那道猪油蒸蛋。 听到她这样说,几乎是下意识的,许易水的身体微微端坐了些许,蹙眉直直地望向对面的苏拂苓。 矮几不大,精致的餐食在两人之间还冒着袅袅热气,饭菜的香味十分充盈。 苏拂苓的视线与许易水的视线就这么对上,眼里是毫不退缩的坚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此时此刻,许易水无比确定,苏拂苓是想要支开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 不是她强求的花烛夜吗? 而且许易水能够感觉得到,扶桑叶的作用还没过,她们随时都有可能再生出难以克制的痴缠之心。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饭菜的热气互相凝望,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沉默蔓延开来,因为怀疑,因为考虑,那些原本拉丝粘黏的暧昧情动,都好像一并被削减了去。 “奴领您过去。” 侧角的小门悄无声息的拉开,掌事姑姑不徐不疾地走了进来,越走近声音就越大,最后跪在了阻隔视线的帷帐前。 “温泉殿后有小厨房。” 温和的语气,不容拒绝的安排。 然而,许易水关心和想到的却是另一桩事:“你们听得见我们说话?” 不然怎么苏拂苓方才那么随意地说了几句,这掌事姑姑都立马走了进来。 “莲心服侍我多年了,”苏拂苓仿佛知道许易水在担忧什么,安抚道,“放心吧,她们不会乱说什么的。” 也不敢乱说什么。 许易水:“……” 她们会不会乱说是一回事,但有没有听见又是另一回事啊喂! 回想起这三天里和苏拂苓的各种动作还有说的各种话,罕见的,许易水麦色的皮肤,竟然也能烧出几分红晕来。 苏拂苓轻笑:“你要习惯。” 莫说宫女,这皇宫里到处都是暗卫,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秘密。 许易水顿了顿,跟着莲心姑姑出去了。 行宫修得很气派,但若是从小角门去往厨房的话,走的是一条蜿蜒僻静的青石板路。 因为夜深的缘故,掌事姑姑莲心拎了灯,亦步亦趋地为许易水引路。 “都警醒着些。” 更深处忽然飘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又有些耳熟的声音。 许易水停住脚步,往那个方向看去。 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身穿藏青色宫装长裙的女子,身形挺拔优雅,步履急促但又不失端庄,手里稳稳地提着一盏琉璃灯,领着四五个看上去品阶比她低一些的宫女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是谁?”许易水收回视线,疑惑道。 “是寒雁姑姑,”莲心姑姑道,“专司行宫的礼制器具。” 果然是孟寒雁。 “礼制器具……”许易水似乎什么都不懂,“是礼部的官员吗?” “并非,”莲心姑姑摇了摇头,“是陛下身边的近臣。” 内侍。 尽管莲心姑姑说得很好听,但许易水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孟寒雁曾是她在上河村见过的最有本事的一个人。 当时苏拂苓临走前,名义上还是孟寒雁把她叫走的,许易水还以为,苏拂苓会让孟寒雁做官。 莲心姑姑好似知晓了许易水的考量:“寒雁姑姑本是岳家的家生奴,岳家遭难时,也一道被贬为罪奴了。” “幸而陛下微服出巡期间,寒雁姑姑帮了不少忙,这才破格入了宫,掌礼制器具。” 岳家许易水知道,大贪官。 五年前贪墨赈灾粮,致使饿殍遍野,生灵涂炭,严重的地方,易女而食者,不在少数。 只是……微服出巡,原来京城里是这么理解苏拂苓在上河村的那段时日的么。 第120章 “立春。” 莲心忽然停住脚步,叫来了另一个宫女。 “这是立春,”莲心向许易水介绍,“小厨房就在后面,您需要什么,吩咐立春便是。” 看来,这位姑姑还有其他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许易水垂眸,点了点头。 就是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和苏拂苓把她支开有关。 不得不说,有时候许易水的直觉的确敏锐得离谱。 “莲心。”苏拂苓的确是在支开许易水,也的确找莲心姑姑有要事。 “去取扶桑水过来吧。” 望了一眼对方的神情,莲心意识到苏拂苓没有在开玩笑:“陛下,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苏拂苓抬起手示意对方不必再说:“我能感觉到,扶桑叶的时间还没过去。” “可我已经三天没临朝了。” 这本来是苏拂苓给自己腾出来的时间,上一世的花烛夜就是三天,可这一次,明明比上一世还疯些,怎么这花烛夜的悸动还没有半点儿要消下去的意思。 苏拂苓也恼得很。 先前倒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所以只能用扶桑水了。 扶桑水能催化透支扶桑叶带来的情潮,让花烛夜快些渡过。 只不过……会有怀孕的风险。 苏拂苓想到了许易水赤罗的身体,还有她亲自捏塑出来的,完全和她贴合的擦药用的软玉。 这个风险有点大啊。 “再备一碗避子汤吧。” 没有哪个皇帝喝避子汤的道理,莲心下意识想跪下劝,忽然想到也没有哪个皇帝会吃阴叶,顿住了。 然后她听见苏拂苓又补充了一句话: “别让她知晓了。” 别让许易水知晓她喝避子汤。 第105章 “这样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猪油蒸蛋是和许易水一起回来的。 这道菜做起来其实很轻松,行宫的小厨房没找到米汤,许易水直接用温水代替了,所以用时其实并不久。 嫩黄色的蛋羹卧在碗里,表面油亮亮的,看起来很润,吃起来也入口即化。 蛋香味儿并不算多么浓烈,恰到合适才是佳品。 苏拂苓吃得很开心。 见她肯吃饭了,许易水垂下眼,又给她夹了些新送来的热菜:“我方才见到孟书吏了,行色很匆忙。” “嗯,她现在负责礼制器具。” 苏拂苓将菜都一一吃了。 “贾真后来怎么样了?” 正挑着鱼刺,许易水冷不丁听见苏拂苓问了一句。 “死了。”顿了顿,许易水的表情没什么异常,平静得很。 “我知道,她就是我杀的。” 想起先前许易水问她,是不是还在因为贾真的事情生气,苏拂苓喝了口汤:“我是问之后。” “没有曝尸荒野,喂野狼?” 这话说得堪称狠毒,恨与厌恶在这样的话里被暴露的一览无余。 苏拂苓离开的时,最后见许易水的那一面,并没有掩饰自己带着血的匕首,所以她其实很确定,许易水是知道她杀了贾真的。 也不得不承认,她当时是有些心浮气躁的,所以没忍住,故意让许易水知道她杀了贾真。 说实话,她那会儿这样做,是有些挑衅和赌气意味在里面的。 她想让许易水知道,你看,你救了这么个烂人,救了一个你根本就不该救的人。 那又如何。 我还是能杀了她。 只要我想。 许易水其实也能感觉到苏拂苓当时的这份挑衅,这份气笃,她甚至理解苏拂苓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现在,她却不知道苏拂苓再一次提起这件事情。 再一次强调,贾真就是她杀的。 是为什么。 “没有,”许易水还是如实回答了,“村里的人发现她死了,给她裹了草席子,挖了坟,立了冢。” 虽然贾家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祭拜她了。 而村民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个人,也大概率不会再祭拜她。 “真遗憾,”苏拂苓轻嗤,“她竟然还能有座坟。” “竟然还能落叶归根,埋进土里。” 想到这个,苏拂苓的胃口都不大好了。 许易水不置可否。 “你还在意贾真的事情吗?”这话是苏拂苓问的。 她之所以主动提这件事情,是因为想起来了之前许易水问她的问题——是不是还在因为贾真的事情生气。 “你觉得我狠毒吗?”毕竟杀了一个她救下的人。 这话问得有点奇怪,许易水摇了摇头。 那就好。 尽管人是一定要杀的,但苏拂苓也并不希望在许易水心里,觉得她是一个狠毒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贾真吗?” 想了想,苏拂苓还是决定告诉许易水从前的事情。 “我有一个表姐,她叫岳岚月……” 岚月……很耳熟的名字。 许易水想起来了,贾真的第一位妻子,就是一位罪奴,贾岚月。 和孟寒雁孟书吏关系很好的一个人。 “我的表姐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子,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都能在国女监拔得头筹……” 伴随着苏拂苓带着些许怀念和遗憾的叙述声,许易水却大概想到了这位叫岚月的罪奴,大概是所犯何事了。 岳岚月。 姓岳,又在五年前的话,那就只有那一桩惊天的贪腐案了。 贪腐赈灾粮啊。 想到当时听闻的惨状,许易水桌下的拳头紧了紧。 “……可就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最后却死在了贾真手里,以你所听闻的那种方式。” 苏拂苓牙齿都在打颤,没说一个字,那种恨意又翻滚了上来。 可目光落在许易水身上时,却发现她并没有流露出想象中应该有的神情,怜悯、同情、惋惜,什么都没有。 反而垂着眼,称得上有些平静。 并不能与她共情。 此时此刻,苏拂苓有些痛恨许易水的这份平静了。 “你觉得我不该杀她吗?!” “……该的。”许易水点头。 这话不合适现在说,说了会很麻烦。 可能苏拂苓会更生气,也会更难过。 还是不要说了,挨过扶桑叶的这些天,以后的事情还不知几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现在,你后悔救贾真了吗?”可苏拂苓还是在问。 许易水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没说后不后悔,良久,只道:“我做不到看着一个活人在我面前被洪水冲走。” 死一般的沉默。 苏拂苓的手里还攥着蒸鸡蛋的勺子,用力得已经有些颤抖起来。 “那陛下知道,”许易水还是没忍住,将之前的问题问了出来,“因为岳家的贪腐死了多少人吗?” 举国震惊的大贪官岳家,当时判的是满门抄斩,祸首嫡系五马分尸,填城门压阵石,世代受千人踩万人踏,以平民愤。 许易水不知道岳岚月是怎么做到还能以罪奴身份活到上河村的,甚至如果不是遇上贾真的话,她现在还能安稳的活着。 尽管可能这种她眼里安稳的活着,在苏拂苓和这位岳小姐眼中实则是一种苟且偷生和耻辱。 的确如苏拂苓所说,岳岚月是一个非常骄傲又非常优秀的人,只是许易水难以共情,因为在知道岳岚月身份的那一刻,许易水就只觉得,岳岚月的每一份优秀和骄傲,都是用她们这些人的骨血堆积出来的。 如果硬要说,那贾真和岳岚月,都该死。 苏拂苓明白了。 当她听到许易水这个忍了又忍的疑问时,明白了许易水的想法。 女人抬起手抹掉了眼角渗出的泪,眼里流露出一种许易水难以看懂的悲戚和死寂。 “……你不懂。” 苏拂苓摇头。 “许易水……你不懂……” 深吸一口气,奋力收拾好所有难堪的心情。 苏拂苓决定回答许易水最开始,也最浅薄的那个问题。 “我已经不生气了。” “坦白来讲,我当时是很生气的。” “但后来孟寒雁告诉我,在危急的情况下,救任何一个人都是小事也是常事。” “我就不生你气了。” 事实上孟寒雁说得要更多一些。 她说: 【“殿下,你我其实都明白,罪魁祸首不是贾真。”】 【“一个贾真而已,能救就能杀,许易水又能改变什么?”】 【“她们这样的人,除了平庸的善,什么都改变不了。”】 是了,如果不是有些更该死的人,像贾真这样的人,本来一辈子都见不到表姐的。 她好像该说点儿什么。 许易水张了张嘴。 却又不知道能说点儿什么。 第121章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许易水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却又不知道这种不对劲到底来源于何处。 静寂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有些突兀和突然的,属于扶桑叶的火气感觉又燃起来了。 “都过去了。” 苏拂苓放下碗,垂着眼说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她的脸上还带着一道方才没能擦掉的泪痕。 都过去了。 她们的事在她们那儿就了了。 别让她们,影响到她们。 - “许易水,我们生个孩子吧~” 起初许易水本来以为这只是苏拂苓用来挑逗她的方式之一,毕竟这三天里她也不是没说过比这更过火的话。 “吃好了吗?”没有太在意她这句话,许易水还在一本正经地学着先前吃饭时她教的,将边上用来漱口的茶递给苏拂苓。 “吃好了。”苏拂苓接了茶水,有带着微微红艳的唇抿着茶盏,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许易水。 她的双颊还透着粉,雪白的手撑在小矮几上,整个人懒懒地站了起来,朝许易水身边儿歪:“继续?” 苏拂苓的眼睛里带着撩人的火。 许易水有些惊讶于苏拂苓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又懊恼自己竟然真的也被勾了起来。 但她的自制力比苏拂苓好一些,所以许易水坐在椅子上,半垂着眸子,没有动。 也就忽略了,苏拂苓眼睛里藏着的另一些,极为幽深的,不属于扶桑叶,也不属于爱欲的另一种渴求暗芒。 “刺啦——” 微声的瓷器和木头摩擦的声音,并不怎么响亮,但在安静的大殿里,一下就落在了人的心上。 白皙的脚抬起,轻轻用力,放在矮几上的碗便被刨开到了将坠未坠的桌沿边。 看着对面还一副正经模样的人,苏拂苓踩上了桌,一天一件新衣,但新衣和旧衣相比款式也差不了多少,只是颜色不大一样。 今天是一件俏粉色的薄纱。 这个颜色很挑人。 但苏拂苓这个人没得挑。 沁出的水液胡乱涂抹,苏拂苓明晃晃的腿肚上还有尚未消散的斑驳红痕。 将自己瘫软在桌上,苏拂苓直接伸脚,千娇百媚地踩上了许易水的大腿。 青丝拂面,偌大的桌案在初秋的天里,盛满了盎然的春光。 许易水的鼻子长得很好,脖子上传来轻微的不适感,是许易水的鼻尖软骨碾压过她的脖子导致的。 有一点微微的窒息,好像随时都会被咬破,吸干她的骨血。 只是一瞬间,苏拂苓就被拉入了那种目眩神迷的欲望里。 大腿的动作被许易水的手臂挡住,苏拂苓觉得难受,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失控的感觉会有些惶恐,可又因为这份感觉是许易水带来的,她又莫名的有底气。 渴望感越来越强。 好奇怪。 她甚至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是在渴望什么,但就是很想很想要。 想拥抱,想紧贴,想接吻。 对。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接吻过。 整个人像是正在被烧干的顶罐,从里到外散发着热。 这样的情上,苏拂苓并不像许易水那样强横,她更柔软,更引诱,更爱蹭。 许易水的衣服也不多,本就松松垮垮的,轻易就被苏拂苓撩得一团乱,麦色的肌肤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露了出来,下一瞬,就贴上了苏拂苓的某一处。 苏拂苓还很喜欢嘬她,轻柔挑逗,有一搭没一搭。 等她受不了的时候,还要换上一遍,美其名曰:两边都要! 许易水:“……” 是你两边都要还是我两边都要? 抬着下巴将她脑袋拖起来,许易水很认真地看着苏拂苓,问:“你*不想要了吗?” “你说什么?”原本沉迷嘬嘬嘬的苏拂苓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猛地抬起头,那双圆溜溜的眼里,润泽的水光都凝成了震惊和疑问。 “我,我没听清。” “你再说一遍。” 苏拂苓缠着许易水要她再说一遍那糙话。 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许易水已经紧紧地闭上了嘴,任凭苏拂苓再怎么钓,都不远再开口了。 只是那麦色的肤,像是晒熟了似得,从脚后跟红到了后脑勺。 “怎么红了?” 苏拂苓还要故意笑她:“敢说不敢认?” “再说了,你有那个本事——哎——!” 激将法才用一半,苏拂苓的世界便天翻地覆起来。 陌生的酸涩感觉从瞬间炸开。 许易水当真是搅弄风雨的一把好手。 就是有些太温柔了。 这样的温柔已经不适合现在的苏拂苓了。 她想要不自控,想要整个人都变得奇怪,想要彻底沦陷,思绪被烧焦,整个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个掌控自己的人。 想要被快感俘虏。 想要更用力。 想要更快。 麦色的手臂。 暖白里带着粉色的皮肤。 “许易水。” “许易水……”苏拂苓近乎气息不稳,“我们生个孩子吧……” “我们生个孩子。” 苏拂苓喘息着,眼神痴迷,却不带一点下,流,淫,邪,尽是要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爱恋。 “这样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她一定会像你一样漂亮。” “她会继承大统。” “我不会让她像我一样,我会给她最好的,我会好好培养她……” “她会是大夏的下一任国主。” “许易水……我们的孩子,会是大夏的皇!!!” 几乎是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拒绝不了这样的提议。 万人之上,权力之巅。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当幔帐后真的出现用青色半透明琉璃盏装着的扶桑水时,许易水才意识到,苏拂苓不是在调情。 她在说真的。 “这样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余韵中,苏拂苓的声音又娇又沙。 第106章 “帮我准备一份避子汤。” 许易水也拒绝不了这样的提议。 扶桑叶,花烛夜。 这样的情潮里,扶桑水的出现,驱使的是每个动物最原始的本能。 人也有这样的本能。 “怎么了?” 苏拂苓躺在新换的红绸里,好似没有察觉到床尾半跪着的人思绪的游移。 其实许易水停了有一小会儿了,这样的停顿在她们的欢畅事里并不多见。 许易水端起琉璃盏。 带着微声的啧,苏拂苓能够清楚的听见,许易水将扶桑水含进了嘴里。 扶桑水需要让食阳叶的妻主为妻子口渡。 运气好,遇上厉害的妻主或易孕的妻子,一次就能成事。 尤其是在花烛夜期间。 可能性大增。 酥麻感从脊柱攀升而起,来势汹汹。 那是最为酣畅,最为淋漓的,属于灵魂的契合。 头皮发麻。 苏拂苓很爽。 地上,床上,桌上,一片狼藉,红绸凌乱一片,湿得像温泉里捞出来似得,不像话。 许易水也很爽。 看一个人的情绪全部被自己掌控,为她而沉沦。 欢愉痛苦,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极度的快乐,极致的渴求。 她可以尽情地拥有、摆弄和操控这个人。 这个人还是苏拂苓。 这个人还是帝王。 而她可以自由地让她哭,让她求,让她婉转,让她绽放。 许易水被那些翻腾的晦暗激得眼眶发红,越想越觉罪孽深重,可越觉罪孽深重,又越觉欲壑难填。 但幸好,幸好苏拂苓很享受许易水对自己的开发,而许易水也很享受自己对苏拂苓的掌控。 苏拂苓很享受许易水对自己的开发,许易水也很享受苏拂苓对自己的掌控。 太过合拍的后果就是。 没完没了。 总有种会互相折磨,互相依偎,抵死纠缠到天荒地老的。 错觉。 - 苏拂苓软绵绵的趴在床上,柔顺乌黑的发丝此时像乱麻似得披散在肩头,背部牵连着脊柱无力地弓起,白皙的皮肤滚满了深浅不一的吻痕。 那双纤长的腿也没了力气,一颤一颤地耷拉着,半张脸埋在被抓挠得皱巴巴的红绸里,露出的另外半张脸则泛着一种由内而外的透红色。 “呼——” 半睁半眯的眼带着*朦胧和迷离的神色,伴随着又轻又种的呼吸声,苏拂苓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子极致欢愉后的倦怠。 可就是这样,当察觉到边上属于许易水的气息靠过来后,意识模糊的苏拂苓还在不断地往许易水身上靠。 第122章 许易水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坏的。 因为看着这样的苏拂苓,她居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满足感。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苏拂苓的整个人整个世界都被她牵连着。 她需要她,她依赖她,她渴求她,她归属于她。 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全部被她一个人完全主导。 这样的感觉,甚至比放在的高潮更让她感到愉悦,一种从外到内,再从内到外的,满溢出来的愉悦。 如果此时此刻,祝玛在这里的话,她大概会告诉许易水,这是因为她内心的掌控欲在作祟,由此而产生的精神性,高潮。 情欲,爱欲,占有欲,摧毁欲破坏欲甚至是死欲,有时候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在最为强烈的时候,它们其实是高度一致的。 那很坏了。 啊,也很爽了。 - 七天了。 苏拂苓没有想到,这场花烛夜已经七天了,用上了扶桑水竟然还没有缓和下来。 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还有某些东西在蠢蠢欲动,但是苏拂苓已经等不了了。 没有哪个皇帝直接缺席七天早朝的,还是在这种刚登基不久后的紧急时刻。 因为前世的三天,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所以才用上了扶桑叶,强行要将许易水绑在她身边。 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 “陛下,”幔帐外传来了莲心的声音,“陈相国求见。” 咚! 床上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是苏拂苓眼疾手快一把将赤罗罗的许易水按进了被子里! 没有通传直接进来,莲心甚少有如此不知礼数的时候。 本就是低头进去的莲心才只看到床沿,听到动静立马便跪了下去,整个人都匍匐在地! 不是,幔帐围得好好的怎么只剩一半了!!! “相国说,陛下您要是再不见的话,她就让梅坞来请您了。”莲心赶忙将情况回禀。 梅坞的请,只怕是捉。 到时候场面就有点难看了。 但这件事情确实是她的问题,陈相国为她兜底了四天,只怕已经到极限了。 “朕知道了。” 苏拂苓揉了揉眉心:“半个时辰。” “诺。”莲心退了出去。 毫无防备的许易水闷哼声都要出来了,听到莲心的声音又赶忙憋住,整个人都涨红了,这会儿人终于走了,才将憋住的那半声缓出来:“……” “噗——”苏拂苓本来有些焦心,见她这样,兀得笑出了声。 “还笑?”许易水坏心地上手捏了捏。 “别,”苏拂苓求饶,“半个时辰。” “这回是真没法了,你饶了我吧,让我歇歇。” “我缓缓。” 但见她那娇声讨饶的模样,心里火烧火燎,落在肤上的手却变成了轻刮。 “歇吧。” 叹了口气,许易水翻过身,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分了一半压上苏拂苓。 卸了力,苏拂苓也将自己往床上摊着,静默地调整着自己。 说是半个时辰的歇息,但其实一刻钟都不到。 伴随着“嘎吱——”一声,行宫的大门徐徐敞开,一条又一条的宫女们捧着各种钗环器具鱼贯而入。 温泉洗漱,烘干发丝,擦药,再穿衣,梳头,扮装…… 起初的事情还是许易水亲力亲为,但越往后,慢慢被宫女们替代,许易水只站在越来越边上,越来越远的地方,看着苏拂苓被穿着粉衣宫装的丫鬟们围在最中央。 苏拂苓只是闭目站着,莲心在一边扶着她。 有人为她插上凤钗,有人为她围上腰带,有人为她整理裙摆。 那是一袭十分有距离感,也十分威仪的黑金色锦袍,裙摆拖拽出数米,用金线绣着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金龙,再戴上九龙衔珠归于红宝石的冠冕,长眉入鬓,红唇浓妆。 原来,这就是苏拂苓做皇帝的时候的模样。 这才是苏拂苓的模样。 许易水和苏拂苓相隔不过数米,只要她愿意,也随时都能走近。 但就是这数米的距离,犹如天堑。 中间横亘的,是许易水这一辈子都无法跨越的东西。 人没办法放弃,也没办法争取,自己本来就不曾拥有的东西。 “你先在这里歇会儿,”约定好的时辰快到了,莲心扶着苏拂苓要往外走,想起什么,苏拂苓转过头,看向站在床边的身影,“我待会儿让人来找你。” 出了温泉行宫,苏拂苓便坐上了轿辇:“让孟司礼来见我。” 虽然是内侍,但孟寒雁也是有职称的。 - “孟书吏。” 苏拂苓走后,房间里一时空寂。 许易水没坐在床边,反而是坐去了温泉池边的玉石上,像随时要下河摸鱼抓虾似得,两个裤腿挽到了膝盖上,将自己的脚泡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 只是她的目光有些放空,竟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孟寒雁一踏进殿,看见的便是这副模样。 只是听见有人进来了,许易水很快便恢复了思绪,朝着来人看去。 正是熟悉又陌生的孟寒雁。 熟悉是因为,她是孟寒雁。 陌生是因为,从前在上河村,许易水便觉得孟寒雁是很气派的人物,如今再看见孟寒雁身上那精致的衣裙宫装,更觉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看见许易水在这儿,孟寒雁面上和眼里并没有半点儿惊诧,只是微微朝她蹲了蹲身。 像这宫里所有的奴才朝主子那样,朝许易水行了一礼。 许易水只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她不会行这个礼,只好赶紧摆手:“免礼免礼。” “你们也免礼。” 在孟寒雁身后,跟着她一道进来的,还有八个宫女。 和方才伺候苏拂苓的那些宫女如出一辙。 许易水从前还觉得自己目力惊人,在山上哪怕只远远瞧见一个小点儿影儿,也能大概知道那是谁。 可这会儿在这宫里呆了七日,前前后后见了不知道多少个宫女,她也就只能分出来一个莲心和厨房里帮她烧火的立春。 别的再也认不出来了。 “陛下让我照顾……你。”孟寒雁想了想对许易水的称呼,但饶是负责礼这一部分的她也犯了难,没想到要如何称,最后只能略了过去。 “我带你过去。” “先换衣服吧。” 很显然,身后那八个宫女端着的东西,便是要给许易水换上的。 许易水是一个很有执行力很听话的人,也不爱惹什么麻烦。 至少在孟寒雁点印象里,是这样的。 所以当她坐在那儿不愿意动,不愿意配合,只用温泉水洗脚的时候,孟寒雁是有点诧异的。 顿了顿,孟寒雁看向宫女们: “把东西放下,你们先下去吧。” “诺。”八个人训练有素,齐声回答。 “要带我去哪儿?”人都走了,许易水这才收回脚,看向孟寒雁。 只是答案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金銮殿。” “带我去金銮殿?” “对。” 看了看许易水的神情,孟寒雁解释:“扶桑叶的潮期还未过,你们的花烛夜还未完。” “你得去金銮殿候着。” “以备陛下不时之需。” 尽管苏拂苓不是那种会轻易让自己在众臣面前陷入狼狈的人,也一定没有想要当众表演什么春宫的癖好。 但也必须要留一招最差最差的后手。 如果真有意外发生,大不了到时候谎称如厕。 许易水:“哦。” 她还以为什么呢。 原来如此。 也是。 这才对嘛。 “孟姨。” 这称呼就有些过于亲切了。 毕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没有得罪的必要,甚至可以接近拉拢,孟寒雁挑眉:“您吩咐便是。”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许易水有点不确定孟寒雁会不会告诉苏拂苓,毕竟苏拂苓是皇帝,又好像很热衷这件事。 果然是有求于她,孟寒雁了然: “什么事情?” “帮我准备一份避子汤。” 第107章 但……为保涅阳的地,坑害下游又是怎么回事? 偌大的皇宫,许易水再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了。 只能赌孟寒雁。 想到上河村里,那个曾在鲁林送她入镇,放她自由时,在鲁林离开后掀开轿帘回望的孟寒雁。 许易水选择了相信。 她觉得孟寒雁大抵是能够理解她的。 苏拂苓把她抓过来,在她昏迷的情况下,就给她喂了扶桑叶,显然是已经决定要和她上,床,和她纠缠到底了。 这份纠缠她已经改变不了。 但即使已经吃了扶桑叶,即使已经水乳交融。 第123章 许易水也尚未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 更不敢去想,自己的孩子要如何出生在这座华美的牢笼。 从来好物不坚牢。 许易水对于情爱不甚精通,但她知道,在两个人的关系尚未安定下来之前,不生孩子,才是正确的选择。 现在……就是有些担心这几天了…… 想到扶桑水在她和苏拂苓之间引起的那些失控情潮,许易水有些心惊肉跳。 她……也没有那么厉害吧…… 先前的梦里,她和苏拂苓那么多次,也不曾有过孩子…… 许易水敢赌孟寒雁,却有些不敢赌这个可能性了。 - 温泉行宫虽然是在西山上,但和金銮殿相隔并不算太远,约摸20里路的距离,严格来说,西山也是皇宫的一部分景致。 许易水也是上了马车后才知道。 议政的金銮殿是整个皇宫里最大的一座宫殿,宫门由厚重的青铜浇筑而成,左侧是腾飞的五爪金龙,右侧是浴火的涅槃凤凰,门中央的大圆机关锁,浮雕勾勒着奔走其间的麒麟瑞兽。 只是马车并不曾在这扇青铜的正大门停下,而是绕去了另一侧朱红色的角门处。 那条位于青铜正大门后,宽敞的,由汉白玉铺就而成的“御道”,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走上去的。 须得是“王侯将相”,须得是过了科举得了功名的“官”。 角门有一寸高的门槛,马车便不能再往前进了。 若是有身份的,还可乘着轿辇再走一截,但现在许易水的身份尴尬又特殊,孟寒雁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礼制,最后,想到苏拂苓的叮嘱,还是选择带着她沿着小道往里走。 许易水对于待遇之类的没什么感觉,只是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如此恢弘的庙宇殿堂。 朱红的飞檐斗拱层层叠叠,每一个弯,都像是展翅欲飞的燕雀,金黄色的琉璃瓦被太阳一照,波光粼粼地亮眼。 是真的很漂亮。 原来大夏有如此的能工巧匠,原来人还可以住在这么大这么华美的房子里。 今日有些稀罕,孟司礼竟然带着个其貌不扬的宫女儿往金銮殿走。 这新皇是个阴晴不定的主,登基后职位变动不算太大,可但凡有变动的位置上,原来的人都死了。 而这孟司礼,据说是跟着新皇一道从那微服私访的地界儿回来的。 往常她也不是没来过金銮殿,毕竟是掌礼制器具的内饰,可这孟司礼的一贯做派都雷厉风行,身边是从不带丫鬟的。 这是第一次。 许易水第一次穿水粉色的衣服,但这已经是皇宫里最普遍的宫女装扮了。 她就这么跟在孟寒雁的身后,一路上有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许易水能感觉得到,那是注视、打量以及猜测。 在温泉行宫的这七天里,便是莲心,都不曾用这样的打量目光看过她。 原来只需要身边换一个人,有些眼神便会肆无忌惮起来。 其实,打量许易水的人心境也很平常。 之所以忍不住一直打量,主要还是因为觉得不对劲。 这宫女……沉稳倒是沉稳,就是怎么总感觉哪儿怪怪的? “哪儿怪了?” 有那边角里当差的窃窃私语。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不太对。” “我也是我也是,说不上来。” “跟我们不太一样反正。” 嘀嘀咕咕的声音,终于有一个人不确定地描述出了那种感觉:“这人看着……不像是皇城本地人啊……” “那柱子……是纯金的吗?” 见到朱红的墙,琉璃的瓦,白玉的石板,许易水都没有流露出太过惊讶和震撼的表情,直到她看见了金銮殿的柱子。 金色的。 柱身上盘着五爪金龙,腾云驾雾,顶端的龙首竟还口含比拳头还大的明珠。 两人环抱粗细,顶天立地的金色柱子。 “铜的。” 孟寒雁的回答也是很实诚了:“包了金壳子。” “哦,”许易水点头,“原来如此。” 铜的虽然也很值钱,但那就要好接受很多了。 孟寒雁:“……” 她该不会是以为皇宫穷拿不出来才用铜包金吧? “金子软,撑不起房梁。” 孟寒雁道:“龙椅是纯金的。” 龙椅,现在应该在苏拂苓的屁股下面坐着。 许易水:“……” 原来如此。 孟寒雁带着许易水去的是金銮殿后殿。 皇帝在的时候,这金銮殿便不是轻易能进去的地方了,就算是孟寒雁,没有皇帝的吩咐,守在门口的侍卫也不会放她进去。 “姑娘。” “孟司礼。” 好在,莲心早早的就等在了门口,她是苏拂苓的御前姑姑,她亲自在这里等,甚至比圣旨还要隆重几分。 身姿英气的侍卫腰间佩刀,微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等人进去后,四目对视一眼,同时默默的将这张脸印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这道门进去后,是一条过道。 “右边是金銮殿的正殿,”孟寒雁给许易水介绍,“左边是后殿。” 原来后殿和正殿之间就隔了一个过道两堵墙,而伺候的宫女和侍卫们,几乎全都等在过道里。 “陛下,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拨发专款,哪怕是购置,也要有足够的粮食赈灾啊!” 一个听起来很是殚精竭虑,苦口婆心的中年女音,从右侧的墙穿了过来。 “放你娘的狗屁!” 这声音就要暴躁很多了:“还拨专款赈灾。” “先帝在时,南方多地暴雨,司天监说恐有灾情,老娘就给你们拨了一笔专款,陛下反朝又是一笔。” “拨拨还拨,大几百万的白银砸洪水里也能听个响,拨给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连个声儿都没有!” 许易水挑眉。 她终于在这皇宫里找到了一点和上河村相似的地方。 原来再大的官骂起人来也是这样泼辣的啊。 “是户部尚书。”孟寒雁一直注意着许易水,见她这模样,解释了一句。 若是祝玛在这里,高低要吐槽一句: 原来是财会啊。 怪不得这么暴躁。 户部,许易水也明白了。 管钱的官员。 “杨二娘!” 大概是对方的话语里毫无尊重可言,那道苦口婆心的声音也硬气了起来,掷地有声: “本官现在是在跟你讨论政事!不是来跟你学市井小儿泼妇骂街的!” “你们户部就跟那缺口的镊子一样,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南方暴雨多地受灾!百姓流离失所!糊口的粮食都没有!各地州县的折子就像雪花一样往上递!” “你还在这里抠!现在是抠门儿的时候吗?!” 义正言辞,一句音调高过一句。 正殿似乎静了下来,但也只有片刻。 下一瞬,便响起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女音:“依臣所见,这钱还是得给,毕竟民生才是国之根本,赈灾是最为重要的关键。” “只是这主持赈灾事宜的官员,须得好生商量。” 苦口婆心还在激动:“不给钱?没钱赈个狗屁的灾!” “你们能不能说话稍微有涵养一些,懂点儿礼,这是朝堂……”唯唯诺诺的女音从犄角旮旯里飘了出来,试图劝阻。 “还得多调些军队过去!”这声音有点刻板印象,听起来像是个将军,“灾后匪盗猖獗,馗州一带已经有一批赈灾粮被抢掠了。” “臣同意宋大人说的,”这个声音有些凶,“那伊川郡的知州方澜漪,自己就是涅阳人,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想的,让她们自己在自己的地盘儿上决定开闸放水!” “为了保涅阳的地,坑害了下游不知道多少良田仓储!” “必须换京都的官员亲自去赈灾,臣提议新科状元关清言可堪重任!” “要我说,那伊川的上下官员都得洗一遍,不然这灾,怕不是掏空了国库都填不满她们的私库!”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这会儿清洗官员怕是不妥……” “放你娘的牙泡儿!谁不知道那关清言是你外甥女!” “赈灾归赈灾,大水过后,极易产生疫病,也一定要提早加以防范……” 许易水微微低着头,学着周围宫女的姿势。 只是两只耳朵却不由竖了起来。 她们在讨论赈灾的事情,还提到了伊川,狸水镇就属于伊川郡。 说实话,真的很吵。 七嘴八舌的,到最后声音混在一起,几乎不分你我。 让许易水想起了当初鲁林说要开荒,大家一起商量的时候,东家想开左边儿的山,西家想挖右边儿的坡,这个田间那个地角,也是闹得人头昏脑涨的。 只不过争来争去,无非都是为了自家的利益。 第124章 这些官员们……大抵,是在为百姓着想吧。 但……为保涅阳的地,坑害下游又是怎么回事? 第108章 这话听着就有点像是在阴阳怪气,问苏拂苓是不是睡觉睡傻了。 过道并不算太长,尽管许易水已经刻意放慢了一些脚步,但也只能听到这些东西了。 莲心和孟寒雁带着她左转进了后殿,剩下的话和结果,她便都听不太清了。 金銮殿的后殿也极为宽敞,地面铺得是某种黑灰色的砖,但被人擦得极为亮堂。 中间支撑的柱子,便是鸾凤的样式了,也是金灿灿的,想来和前殿一样,都是孟寒雁所说的的那种铜包金的做法。 到此许易水都还算镇定,只是在看到后殿那张令人瞩目的,与温泉行宫如出一辙的大床时,她还是没忍住惊讶。 脑海里不自觉飘了几幕画面,但也只有一瞬间,就被许易水赶了出去,恢复了清明。 “您先在此处歇息片刻,”莲心微微俯身,“奴去前头给陛下回个话。” 许易水点了点头。 “你们也都先下去吧。”孟寒雁看了一眼站在后殿柱子边等候差遣的丫鬟们,吩咐道。 “诺。” 等视线所及之处看不见其他人了,许易水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坐吧。”难得的从许易水的举动里看出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孟寒雁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点儿笑意。 除了床,那张紫檀木的八仙桌也十分气派。 桌边配着的凳子上还铺了与桌布成套的红色的软垫,看着就很好坐。 孟寒雁端了茶给许易水倒上,又将放在桌中间的点心向许易水那儿推了推: “还有的时辰,且等着吧。” 国事无大小,积压了四天的各种事情,有得吵呢。 比起尚有树木荫蔽的温泉行宫,日头在金銮殿就显得要凶得多,乍一看甚至比殿里的争论还要焦灼几分。 只是慢慢的,影子移长露白,这日头也开始柔和起来,由白变金,泛起橙红……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也是一样。” “赈灾这把火,陛下可想好解法了?” 好慈祥柔和的声音,有点像私塾的董秀才课堂里举例子讲故事的时候。 “这灾情波及南方三个州郡,因着五年前那一场,各地的粮仓储备所积蓄也并不多,光是从国库调粮,定是不够。” “那就得拨赈灾银。” “但拨下去了,能用到赈灾上的,不知道能不能剩下两层。” “派钦差一道去,钦差若是当地,自然顾着当地,若非当地,又难以真的了解实情……” 柔和的声音一点一点分析利弊,越分析,似乎越高兴? “相国有何高见?”这是苏拂苓的声音。 “臣愚钝,”那位相国轻笑着,“没有高见。” 大夏在位数年,且能够熬过皇位的更迭,怎么可能是愚钝呢。 听她这么说,苏拂苓却也不恼,反而好声好气:“那相国便帮朕参谋参谋?” 骨瓷的茶盏握在手里很是温润,陈相国的那张有些和蔼亲人的脸上一片平静:“愿为陛下分忧。” “赈灾兹事体大,朕打算督派可信的钦差,带着赈灾银,替朕去一趟南方。” “也让朕的眼睛,亲自看一看,大夏的百姓,大夏的官员,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陈相国抿了口茶,这才缓缓道:“听起来,陛下已经有了可信的人选?” “原本是没有的,”苏拂苓摇头,“但宋尚书提议新科状元关清言,朕以为,她是个合适的人选。” “陛下几日未曾上朝,”陈相国将茶盏放在桌上,“可是还想再多睡些时日?” 这话听着就有点像是在阴阳怪气,问苏拂苓是不是睡觉睡傻了。 苏拂苓自然是知道原因的,关清言是先皇选出来的新科状元,且不论这人的才貌学识是否够得上状元,其外祖乃是吏部尚书宋大人,母家还靠着陇右关氏,先皇要她入朝,也是一步制衡的棋。 “相国且听朕把话说完。” 苏拂苓笑: “这赈灾毕竟需要人手,一个关清言自是不够。” “朕打算再问问朝中其她官宦家眷,包括一些清闲地儿的官员们,招募些愿救民于水火的有志之士,一道去历练见识一番。” “陛下。”原本听见苏拂苓要让关清言做这个钦差,陈相国的耐心就已经耗了不少,再一听苏拂苓如此胡闹,声音都冷厉了下去 “赈灾可不是官宦朝臣们的儿戏。” 那些锦衣玉食的富家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里知道赈灾! “噗——”看她这么严肃,苏拂苓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 “老师,您说伊川郡的人,认识京城的有志之士吗?” 陈相国也曾任太傅,教导彼时还身为七殿下的苏拂苓策论之学。 不过那时候,是要培养她更好的成为磨刀石,去历练先皇看好的那只蛊王。 老师还是了解学生的。 只是不免残留了些老师的包袱,下意识的就正派起来。 反应了一下,陈相国明白了苏拂苓的意思。 伊川郡的官员,就算是郡守知府,那也出任三年有余,或许那些有名有姓的京官还记得,甚至偶有来往,但各家各户的“孩子”们,可就未必知根知底了。 不是有志向的人就派了跟去赈灾。 而是派了跟去赈灾的人,就是有志之士。 真假参半,以假乱真,谁有志谁无向,都是安排的人说了算。 “只是如此?”朝局如棋局,而下棋讲究一步三算。 苏拂苓的这一步,显然还有后手,陈相国往后算了算,不止她的计划与她的猜测,是否相似。 “再透个风声吧,”苏拂苓没打算瞒着陈相国,“等灾情平定后,宣三郡五品以上官员,回京述职。” “论功行赏。” 整件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赈灾。 赈灾则分为两步,其一是赈灾的粮食银钱发多少,怎么发,又怎么送过去。 其二是怎么让这些粮食和银钱用到该用的地方。 第一步还算好说,难的是第二步,当地的官员们既然能一起做出这种为救中段而水淹下游的事情,足以证明,庞大的泄洪工程里,有话语权的人几乎都在沆瀣一气,默许这种行为的发生。 这些人也恰恰是最了解当地,最清楚民情,甚至也是百姓们最相信的人。 人得留着。 暂时留着办事。 事情办完了,就到清算的时候了。 “陛下说的这个赏,可是要放到京西午门的菜市?” 京都也是座城,但这个城的布局很是有意思,皇城大体上居于最中心的位置,又分为京东、京西、京南和京北、 四边儿还各有四道门,和四个比较热闹的集市。 京东的门又叫朝门,或者叫朝阳门。 而京西的门又称为午门。 朝门科举放榜,午门论罪斩首。 这个布局,陈相国一直以来都觉得很有趣,不由揶揄出一个玩笑。 苏拂苓抿了一口茶:“是这个意思。” 若是功过能相抵,便留一条命,若是抵不了,便只有拖家带口的拿命去填民愤了。 “若是她们不从呢?” 陈相国沉思片刻:“南边儿正乱,陛下新临朝,根基不稳。” 大家能坐到这个位置,也都不是酒囊饭袋和天真的人,看透了苏拂苓的用意,那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反。 “截了钱粮,带了灾民,自封为皇称王,”陈相国代入了一下自己到了那个处境会如何做,“或许还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毕竟陛下曾是殿下时,名声可不大好听。” 对于有人反叛这件事情,苏拂苓是最不担心的。 “梅坞已经带着人去了。” “盯着呢,”她看起来甚至有些憧憬这些人会谋反,“不办事就地查杀。” 等了太久,桌子铺得又太舒服,许易水不知怎么就趴了上去,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一直感觉有声音在耳边晃荡,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 但这一句,她还听得蛮清楚的。 金銮殿的后殿,寝殿与书房仅隔着一道栅格屏风,屏风那头原本趴着的人影微微坐正了起来,只是这头讨论得正起劲儿的两人,谁都没有注意。 或者说,没有在意。 “陛下,”陈相国竟也有些苦口婆心起来,“为君者,民心乃是重中之重。” “老师放心。” 苏拂苓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流民动乱截杀官员,朝廷也很震怒。” 短暂的寂静过后,陈相国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陛下聪慧。” 许易水醒了。 准确的说是半醒,思绪还有些迟钝,但已经在组合自己方才听见的那些话了。 第125章 就是说,苏拂苓打算派人送钱过去,让知府她们赈灾,再散播自己会在她们赈灾后让她们回京述职的流言,论功行赏。 不亏心做实事的官员自然不怕,或许还指着立功晋升。 那自知遮掩不过去的官员,要么试图以功抵过,要么剑走偏锋谋反。 若是有谋反的打算,便让梅坞先人一步,带人伪装成流寇匪盗,将人杀了? 朝廷还能以此为由,出兵剿匪。 “对了,”苏拂苓想起了什么,“还要烦请老师去信梅坞。” “国库告急,查杀官员的私库,便直接充作赈灾吧。”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算是劫富济贫。” 好一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好一个劫富济贫。 许易水读书不多,只能勉强懂得苏拂苓在说什么,将这些一环一环串连起来。 可越是串连,就越能发现其中的险恶与狠损。 每一步都是杀招。 棋局里,朝局里,当这些官员们决定牺牲下游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必死的局面了。 这才是苏拂苓的,帝王心术吗。 那没有失忆的苏拂苓,跟她在上河村那些跳河、争执还有推拉,都是什么? 陪她过家家? 许易水的后背仿佛爬上了一串蚂蚁,从脚后跟到脊椎骨。 书房因为议事,灯烛异常通明,棱格的屏风好像把人分成了无数块儿,一道有一道的金光透过那些块状穿过来。 许易水第一次看见这位久仰大名的陈相国的脸,竟然如此和蔼,两鬓虽有白发,整个人却有些俏皮,就像狸水镇那位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一样。 而就是如此仁善的一张脸,此时看向苏拂苓,听闻她娓娓道来的,穿针引线,细密如网的计策,脸上尽是满意和赞许的神情。 有些像从前她答了某份策论卷,董秀才看她时的神情。 像是在看高足弟子。 像是在看得意门生。 如果不是两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沾着血的话。 其实许易水很清楚这些人都是贪官,都是坏人,都死有余辜。 但真看着晨起还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枕边人,笑谈间如此算计人命,许易水还是有些。 世界倾覆。 “许易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相国已经离开了,屏风那头的桌案边传来了苏拂苓的声音。 “过来睡一睡。” 许易水的思绪彻底清醒了。 第109章 “不要相信看到的,也不要相信听到的。” 和许易水一起过去书房的,还有另外两道脚步声。 正是莲心带着丫鬟,端了糕点水果,以及,扶桑水。 托盘里熟悉的青色半透明琉璃盏,在温泉行宫时,就用来盛装扶桑水了。 “陛下登基……时局尚未稳固。” 看着坐在桌案边的椅子上,还在批奏折的苏拂苓,许易水还是问出了心里徘徊的疑问: “又有赈灾等政事忙碌。” “当真要这个时候,绵延子嗣?” 连她这个泥腿子,哪怕是站在苏拂苓的角度去看,都能感觉出来,现在绝对不是生孩子的好时候。 如果是上河村里那个“失忆”的,因为要送她走而要死要活要跳河的苏拂苓,的确有可能被情爱冲昏头脑,不管不顾就想和她一起生个孩子。 但以苏拂苓在赈灾这件事情上展现出来的谋略和心智,怎么也不像是会被情爱冲昏头脑的样子。 “政事是忙不完的。” 苏拂苓手里握着朱砂御笔,微微转动自己的手腕,这一摞奏折还剩下最后几封了,一边含笑的看向许易水: “帝王之家,皇嗣也是头等大事~” 她好像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回答。 许易水攥了攥手掌,没再刨根问底 看着自家陛下如此不慌不忙,眼也不眨的撒谎,旁边儿本就低垂着头的莲心,不由将头埋得更低了。 先前她心里也很疑惑,陛下为什么一边让她准备扶桑水,一边又让她准备避子汤。 最关键的,是特地叮嘱她要瞒着许易水,不让许易水知晓。 若只是想让花烛夜渡过的快些,别耽误了政事,完全可以将这件事告诉许易水。 直到隐约听见陛下和许易水情到浓时的肺腑之言,伺候了苏拂苓多年的莲心才终于想明白,这一桩事情里,用扶桑水渡过花烛夜是次。 在陛下*心里,更重要的,是想要以此来囚住许易水。 有形的锁链和牢笼,都容易被挣脱。 这世上最好的围困,就是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的待在一个她或许本不愿意待的地方。 用她所关心的一切。 钱也好,爱也好,孩子也好。 陛下不打算真的生孩子,却给了许易水她随时会怀孕,会有一个孩子的可能性。 那么作为这个可能性的阿母,许易水也定会被牵绊住。 只是莲心还有一桩事不太明白。 那就是有必要么? 有必要这么大费周折吗? 这许易水来了皇城之后,一没哭而没闹,她看这些天,许易水虽然没名没分但也在挺正常的吃喝睡觉。 京都这富贵迷人眼,陛下又食了阴叶,摆明了整个后宫就她一人。 这样的殊荣,许易水,会拒绝?会舍得走? 许易水不会爱上这皇城的繁华富饶? 何须陛下如此大费周章的算计挽留。 虽然这些天接触下来,许易水是沉稳内收的性子,但也掩盖不了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富丽堂皇和琳琅满墙时的艳羡。 莲心觉得,或许,就算某一天陛下让许易水走,许易水只怕也会舍不得离开这销金窟。 就像现在,许易水已经坐上了苏拂苓身边的椅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冰西瓜来了。 “这西瓜用冰镇过,确实稀罕。” 一边说着,许易水又已经捏着金色的签,吃了一块儿切好的西瓜。 从前她就听闻达官贵人,高门显赫的家里,是有专门藏冰的冰窖的。 冬季的时候将冰储藏起来,等到来年夏季,再将冰拿出来用。 镇各种瓜果和糖水,都是奇佳的滋味儿。 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这一吃,果然很好。 红的西瓜,紫的葡萄,橙的柑橘……切的切,洗的洗,剥皮的薄皮。 金色的碗碟中间堆起一层半透明的冰块儿,各种处理好可直接入口的瓜果便放置在上头,份量不多,但种类十分丰富,再配了金签,吃起来可直接一口一个。 之前她在乡里,夏夜乘凉时便听人提起过,说那达官贵人的家中,有专门的冰窖,在冬季的时候将冰厨藏起来,夏季的时候再拿出来用,清凉结束。 那时候只觉得真神奇,也真享受。 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看见这个东西,还真的能享受上一回。 甜甜脆脆,冰冰凉凉,的确清热解暑。 “若知州她们都死于流民的话,谁赈灾呢?” 虽然说是喊她过来睡觉,但苏拂苓还在改折子,许易水咬了一口西瓜,不由问了一句。 “你都听到了?”这折子写得有点长,苏拂苓一心二用,一边看一边和许易水聊天。 许易水:“你们并没有避讳我。” 之前莲心是去禀告过她,自己在后殿的,苏拂苓明知道自己在,还和陈相国讨论那些事情,显然是不怕她听见的。 就是不知道是不必避讳。 还是没必要避讳。 许易水也没有过于纠结为什么能让她听见政事讨论这个问题,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关心如果知州知府们被梅坞假扮流民杀了,那到时候谁赈灾。 “你还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这一摞的最后一封奏折批完,苏拂苓放下笔,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许易水不止听了,而且脑子里还想了。 “不怎么感兴趣,”许易水摇了摇头,相比之下她对于种菜做饭更感兴趣,“但是上河村在下游。” 受灾之列。 关心自己的家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不是还派了有志之士过去么。” 对于这一连环计,苏拂苓道并不怕许易水知晓透彻:“这就有两个用了。” “其一是流寇劫掠伤了官员的话,有志之士可以随时补上。” “其二是官员们回京述职之后,有志之士也可以暂时代为处理一些政事。” 至于是不是暂时,就得看回京述职的官员们,回不回得去了。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怪不得陈相国会那般赞许苏拂苓。 一步三算,面面俱到。 谋臣若是能教出如此有头脑的君王,想来也是无憾了。 女人听了她的话便垂下了眼,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拂苓柔声询问:“觉得我狠吗?” 第126章 以她对许易水的了解,大概是会觉得自己城府太深太狠。 “我只是在想……”许易水摇了摇头,帝王聪慧,于大夏而言,是好事,“我曾经听闻的那些轶事,几分真几分假。” 那些封侯拜相的状元探花们,真的个个功绩十足吗? 那些慈祥仁善,正直勤劳的知县知州们,真的像百姓口中称赞的那样吗? 那些被流民匪盗所劫掠杀害的官员豪商们,真的是死于流民匪盗吗? “许易水。” 苏拂苓伸出手,抬起了女人的下巴,圆溜水润的眼对上了她清澈的眸: “不要相信看到的,也不要相信听到的。” “眼睛和耳朵都不可信。” 许易水有些茫然:“那还能相信什么?” “利益。” 苏拂苓摸了摸她的脸: “相信你得到的好处。” “利益不会骗人。” - 许易水醍醐灌顶,她好像懂了些什么。 可细细想来,她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眸,和好似永远稳重可靠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些迷糊的神情。 这样看有点可爱。 过分可爱了。 “噗——” 原来许易水落入自己不熟悉的世界,是这样的啊。 像只迷路的兔子。 苏拂苓轻笑着,坐在椅子上的许易水比站着的苏拂苓要矮下去一截。 这样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的姿势,可就方便了苏拂苓,为非作歹。 纤长圆白的手指轻轻落在许易水微微泛着红晕的眼尾,揉捏着往后,落在了温软的耳垂上。 许易水没反抗,也没什么动作。 倒是一旁的莲心见此情形,赶忙让丫鬟们把东西放下,而后领着人头也不回的退了出去。 显然是前几日在温泉行宫练出来的机敏。 苏拂苓的眼睛倒是分外明亮,那么坚定清晰。 四目相对,两双截然不同的眼,视线就那么胶着在一起。 苏拂苓属于帝王的眸子,轻易便承接住了许易水的彷徨。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痴缠,密不可分。 那些属于又不只属于扶桑叶的情潮,犹如灶炉里早饭过后的,还带着余温的灰烬。 只需要一阵极细微的风,便又能翻覆着燃烧起来。 苏拂苓很喜欢许易水的手,那不是一双娇养出来的手,因为常年的劳作,骨节修长,掌心宽大,又带着一层触感有些微粗糙的薄茧。 每每拂过皮肤时,那些略微硬质的薄茧,带着一种细密的磨砂似的痛痒,激得人泛起难以言喻的春情。 如此,纤长的腿便慢慢情难自禁地弯曲,收并起来,上下磨蹭着。 花蕊尚且含苞待放,那晶莹剔透的蜜水却先一步滴答着滚落,带着股惑人的润泽。 原本镇着瓜果的冰盘,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垒砌成小山似的半透明的冰块儿,再熹微的落日余晖里,射出亮晶晶的光。 金銮殿后殿的烛光,已经足以将这一片小天地照得不分昼夜。 扶桑水。 热茶水。 冰块儿。 许易水的视线一一从被莲心放置在桌上的物件儿扫过。 第110章 心里一空,好似漏了一拍, 带着薄茧的手正按在白腻的小腹上打圈儿,一下又一下,引得人跟着一颤一颤。 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 原本铺得工整的,以供休息的床榻,此时已经乱做了一团。 许易水捏了块儿冰咬进嘴里,木纠纠的凉意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好似冻得人思绪都跟着迟缓却又清明了几分。 迟缓是因为,这一丝清明怎么也盖不住从心底和腹腔翻涌而出的火热情潮,反而这点好难得恢复些许的理智,变成了琢磨如何能够拿出些更好的玩意儿,来讨得欢愉。 于是,一幅又一幅栩栩如生的屏风画作,在许易水的脑海里缓缓划过。 温泉行宫的那几天,无甚经验的许易水曾细细的将每一幅屏风都看过,将每一个画面都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那屏风太多了,画有太多了。 本以为总有无法实现的。 却没想到,来日方长。 两个月。 从第一次使用扶桑水,到她服用避子汤后再使用扶桑水的时间,往后延续两个月。 只要确定苏拂苓没怀孕,她就可以…… 两个月的时间,也恰好是苏拂苓离开上河村,到她再被抓来皇宫,她们重逢的时间。 那么长,那么难熬。 足够了。 她们可以有非常多的时间,将那些眼花缭乱,五光十色的靡靡场面,一一尝试。 像两个月之后对方就会死去那样,珍惜缠绵。 当那双清澈明朗的眼被晦暗遮染而上时,欲望的沸腾似乎有了实质。 看着对方微微鼓起的两颊,若是平时,苏拂苓一定会觉得许易水非常可爱。 但此时此刻,却实在可爱不起来了。 她太了解许易水了,也几乎是在看见她咬冰的下一瞬,就知道这人要做什么了。 “你……不要使坏……” 明明是拒绝,可从苏拂苓带着哑意的娇嗓里说出来,更像是在为即将燃起的火再添上几分好烧的木柴。 哪里坏了。 “会很舒服的。”许易水将那颗有些不大好咬住的冰压下舌苔,为了能清楚地回复苏拂苓的欲迎还拒。 只是嘴里有东西,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含糊起来,听得人也黏黏糊糊起来。 “唔——”光是想到那些可能性的捉弄,苏拂苓就觉得有些兜不住液了,整个人像一只被煎熬的鱼,微微拱起扭动着。 一边动,还一边不着痕迹地磨蹭着往后缩上几分,像是要逃跑。 “别急。” 只是骨节分明的大掌早已经禁锢在了腰际,不但没跑掉,反而被一股更强势的力拖拽了回来。 以一种更为方便的姿态。 更近了。 不容拒绝。 这一来一回,对方还慢条斯理的,苏拂苓被磋磨得有点想哭,只想喊冤,她哪里急了! 温软湿热的皮肤接触到冰块儿的一刹那,一股微微尖锐的冷意,顺着肌肉纹理传递攀升,所过之处,激得苏拂苓寒毛好似都竖了起来。 原本还有些燥热的身躯,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清凉了起来,可细细感觉,又有更汹涌的火在旺烧着。 肌肉在寒冷的刺激下,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变得僵硬。 条件反射的抗拒。 又抵不过主人意志的期待。 于是乎,抽搐着,呈现出了一种有些……靡乱的,美与媚。 触觉因为冰冷而变得有些麻木,但深层的肌肉却因为过度的收缩,甚至隐隐作痛起来。 片刻后,那股痛悄然变成了另一种异样,缓缓蔓延,逐渐占据全身,别扭之中开始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舒爽。 想要将冰块儿挪开,又有些享受那份冷痛后一点点回温带起的热。 习惯了完全掌控的身体,对于这种陌生的感觉和变化十分的抗拒,于是乎肌肉不自觉地收紧,就连身上的各个关节处,都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酸胀感。 苏拂苓的眉已经拧得同她整个人一般了。 蹭动着双腿,想要通过调整姿势来缓解这种汹涌又满涨的感受。 可无论她怎么动,那股冷意都如影随形,与她搅和在一起,不断冲击着她的感官。 身体内部却好似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些抗拒,肌肉不自觉地收紧,关节处也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酸胀感,让人忍不住微微皱眉。 下意识动了动双腿,试图调整一下姿势来缓解这种奇怪的感受。 有人的双眼已经失焦,可许易水的打算还远不曾满足。 房间里回荡起啧啧的声音。 少倾,身体的凉意还在顶峰,苏拂苓却听见侧边传来了瓷器与木头碰撞的声音。 还有细微的,哗啦的水流。 许易水在倒热水。 她要……干嘛……? 清水冲入骨瓷的茶碗中,热气氤氲而起,正是她最想要的温度。 带着有些晦暗的笑意,许易水轻轻吹了吹,而后张开唇,饮了一大口微烫的水。 含住。 苏拂苓:“唔、你——” “怎么还想跑?” 哪知道一转过身,原本就在床边的人,正蹬着腿往内侧匍匐,眼看都要到另一边儿去了。 为了说这这句话,许易水将含在嘴里的水吞咽了下去。 也正好,都不够烫了。 骨节分明的左手掌心,一把抓在落后的左腿脚踝上,拇指与中指一圈。 许易水将“逃跑”过半的苏拂苓拖了回来。 一寸一寸。 “我错了!”苏拂苓讨饶,“错了错了!” 第127章 “陛下怎么会有错呢。”右手直接端起刚倒好的热水,正好还剩有些满的一大口,饮尽的话,也不用往桌上去放了。 “陛下放心,我很有分寸的。” “会很舒服的。” “我保证。” 自己那么轻挑的要求的过来睡一睡,如今箭在弦上,可不容逃避。 原本的冰凉劲儿还没过,忽得就变成了一阵灼热的烫意。 有了冷的加持,热便愈发灼人。 有了热的覆盖,末端的冷又变得格外突出。 两者就这么交织在一起,冰与火之歌,昼与夜之别,生与死之隙。 汹涌的酥麻感,顿时簌得顺着脊背攀升而起! 山崩海啸。 势如破竹。 所向披靡。 酣畅淋漓。 墨色的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润湿,沉甸甸地贴在了肩头、锁骨,好像哪儿都有它,但又什么都挡不住。 黛眉微蹙,似痛苦,似欢愉。 融化的冰块儿,溢出的热水,顺着小腿曲线滴落,交汇成一滩蜿蜒的水渍。 顺着皮肤滑落,留下一道又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每一道,都是,有情人,快乐事,的见证。 冰块儿从一块儿,增加到两块儿,再加到三块儿。 热水从一口,增加到两口,再到三口。 冷意渐长。 愈冷。 热意渐长。 愈热。 冰火两重天的交替,爽感也越来越绵长。 几乎成了某种,指令性的折磨。 到后来,只是听见滴冰的声音,只是察觉茶盏的起落。 就已经失控地,-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当舌尖遍尝甜滋滋的蜜,端的是寒梅枝头蕊带露,初晴后雨。 - 月落乌啼。 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 运动后难免疲乏,一向睡得不深的许易水也有些迷糊,但仍旧下意识地往身边伸手去探。 空—— 华丽的丝质锦被异常冰冷。 心里一空,好似漏了一拍,许易水陡然清醒过来! 身侧没有人,只有些微的皱起昭示着先前有人在这里躺下过。 许易水翻身起床,好在下一瞬,就透过了棱格屏风的光亮,看见了自己寻找的人影。 乌发无甚点缀,苏拂苓将它们松在脑后和肩头,只穿着一身黑黝黝的袍子,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捏着笔,时不时沾上朱砂,在黄封的奏折上写写画画。 烛光将她的身形拉得有些长,竟也显出几分高大来。 “吵醒你了?” 看见许易水过来,苏拂苓懒洋洋地抬起头。 许易水摇头,又点了点头:“怎么不睡?” “我也想睡啊……”撑着下巴的手抬起,苏拂苓捂住自己的脑门儿,几乎是掩面叹息。 “可奏折还没批完……这些都很着急……” 从前读书时的课业还可以敷衍着做,可这些国家大事,却是一字一句都马虎不得。 - 许易水住在了金銮殿的后殿。 当然,苏拂苓也住在这里。 但许易水并不是随时都能见到苏拂苓,正相反,她只有在床上的那两个时辰能够见到苏拂苓。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的花烛夜还在持续。 只是花烛夜又如何,苏拂苓新皇登基,断断不能因为这耽误政事的。 也因为花烛夜,为了避免某些意外,许易水必须一直待在金銮殿的后殿等着。 原来这就是,后宫里的女人要过的生活? 在一间雕梁画栋的宫殿里,做一个人形摆件,然后等着人来睡。 许易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后半生。 “这段时间,朕实在太忙了。” 苏拂苓一边大口喝汤,一边囫囵但认真地同许易水解释。 “我知道的。”许易水将挑好刺的鱼肉放进苏拂苓的碗中。 她真的很忙。 白天要上朝听大臣们“吵架”,下午要看各种往来的密信,督促赈灾、边防还有抓捕叛逆。 所有的欲望全部积压到晚上,再拉着许易水一起释放。 只是释放完,只缓上些许时候,便又起身洗漱,穿好衣服,去了书桌前。 奏折奏本还没有批改。 时间就像枕头里的棉花,不管你往哪儿挤,怎么压,它总是那么多的。 顾得了这头,那头就软和不了。 好些天,苏拂苓只能睡一个时辰。 她实在太累了,甚至昨天上朝,还在龙椅上打盹睡着了,离得近的陈相国和六部的尚书,都听见了那一阵极轻微的鼾声。 陈相国脸都绿了,还是杨尚书一声骂给苏拂苓震醒了过来。 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坊间。 “上有灾情,下有蛮狄,这新皇居然在早朝时睡得打鼾!何其荒唐!” 当然,这些传言都是后话了。 这段时间,许易水和苏拂苓基本都是这么过的。 许易水很顺从,也很配合。 只能待在金銮殿后殿,但许易水也没什么怨言。 孟寒雁带了些解闷儿的东西给她,她也跟着玩儿一玩儿,看着兴致似乎还挺高,只是下一回也没再提继续玩儿。 时兴的水果,糕点,各色菜肴,流水迢迢不间断的往金銮殿送。 许易水也吃。 只是…… “怎么吃这么少?” 早膳不一定,午膳可能会留大臣,但每天的晚膳,苏拂苓都是和许易水一起吃的。 “不和胃口?” 她这会儿的饭量,和先前在上河村时相比,折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许易水摇了摇头:“不太饿。” 看着对方厌仄仄的平静乖顺的神情,苏拂苓的眉越蹙越深。 第111章 她们的花烛夜整整持续了十八天。 十八天。 她们的花烛夜整整持续了十八天。 当察觉到那股燥意和渴望终于慢慢平缓下来,到了可以控制和把握的地步的时候,两个人都无声的松了一口气。 苏拂苓是因为终于不用拘着许易水,她怀疑这半个月一直让人在后殿等着自己,都快拘出毛病来了。 而许易水则是因为……难以言喻又五味杂陈交织的东西,她自己都有些理不太清,但总归,是松了口气。 “东门又叫朝门,是科考和放榜的地方。” 孟寒雁带头走在侧前方,为许易水介绍:“那边是国子监,这边儿是钦天监的观星楼,你看看想先从哪儿逛着走?” 这些日子,因为许易水吃得越来越少,苏拂苓有些担心,便问她缘由。 大概是问的次数太多了,许易水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想到之前在上河村的时候,祝玛说的抑郁。 许易水找了个没怎么走动,不消耗体力所以不饿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却没想到,扶桑叶的情热过后,孟寒雁便来找到了她,说带她逛一逛皇宫。 能四处走一走看一看,许易水那天多吃了一个包子。 苏拂苓便觉得自己做对了,许易水看起来高兴了不少。 虽然说这些天许易水好像也没有不高兴,她们也明明变得更亲密了,她也有把握,能够一直让许易水待在自己身边。 但仍然不可避免的,苏拂苓心里还是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孟寒雁就带着许易水将皇宫给逛完了。 后宫没什么人,太妃们居住的地方也不好去,宫里还剩下的许易水能去的地儿,无非就是藏书楼、国库还有御花园之类的。 许易水兴致还挺高,饭食胃口也好上了许多。 于是,听了孟寒雁的话后,苏拂苓沉思了一刻钟,便让孟寒雁带着许易水出宫,离开金麟台,在京城里逛一逛。 “咕噜咕噜——” 清晨的阳光轻柔如纱,撒落在金殿的琉璃瓦上,而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带着十分有节奏的声响,缓缓从偏僻的一扇朱红小角门里驶出。 这马车很华丽,比她上一次坐的还要大,许易水第一次见像这样柔软,这样宽敞,像一座小房子似得马车,甚至是由两匹马拉着行走的。 然而据孟寒雁所说,这样规制的马车只是她出行时所使用的,在京城中规中矩,并不打眼。 既然是微服出巡,带许易水出去透个风,也就不易太过招摇。 许易水本来想象着会像先前莲心陪着她时那样,八个宫女跟着伺候,但事实上跟她一道出来的人并不多。 除了与她一起坐在马车里的孟寒雁以外,剩下的便是坐在车辕边驾车的两位侍从。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从她们低调且有些微贴身的衣衫下,微微鼓起的肌肉轮廓不难看出,都是以一当十的个中好手。 “嘎——” 听到角门关闭的声音,许易水抬手撩开了车帘,回望自己走出来的方向。 第128章 琉璃瓦边是展翅欲飞的房檐,形态各异的鸱吻栩栩如生的坐立其上,朱红的梁柱,连绵又错落有致的宫殿,缓缓升起的太阳正好为一切都镀上一层金光,逼得人不敢直视着皇家的威仪和富贵。 只有檐下悬挂的风铃,再微风中晃荡出声响,清脆悦耳,却又空泛得很。 马车越走越小,那宫殿的轮廓也在光晕中,越发清晰,又越发模糊。 “滋啦——” 像是滚烫的热油里飞溅了什么带水的物什。 “豆花儿,豆花儿,甜豆花儿嘞~!” “大清早的你还砍,看看这菜嘛,好水灵嘛。” “好嘞好嘞,八文钱就成,您慢走!” 熙熙攘攘的热闹声传来,带着让许易水感到熟悉又亲切的烟火气。 “怎么了?” 见她放下了轿帘摇头,孟寒雁询问出声。 “只是忽然想到了一点事。”许易水道。 孟寒雁并不是一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还刨根问底的人,更何况,她也并不认为许易水能想到什么“大”事。 只是或许是因为避子汤,又或许是因为只有两个人的马车太过安静,于是孟寒雁多问了一句:“什么事?” 然后,她听见许易水声音平稳地说道: “原来,这座雕栏玉砌的宫殿,困住的只有那高座在金椅上的一人而已。” 只有那个号称万人之上,最尊贵的人,再也走不出来了。 其他的人,掩人耳目也好,欲盖弥彰也罢,总还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和机会,出宫走一走,看一看。 帝王出宫,却是政事。 家事即为国事。 这样的日子,要一直持续到,苏拂苓的死亡。 - “国子监吧。” 观星楼是钦天监的地方,听名字,似乎要晚上,月亮和星星出来之后,才有的看。 许易水做了决定,又有些担心:“我可以进去吗?” “不会打扰到大人们读书吧?” 她先前就听闻过,这国子监只招收两种学生。 一种是出生就在皇城里,耳濡目染,说白了有权有势,家里有背景的,将孩子送进去培养。 而另外一种,则是准备考取功名,留在皇城,成为背景的。 大夏的文臣武将通过科举选拔,一共有六场重要的科考,最后两场,分别是举人们的会试,和贡生们的殿试。 只有举人才能参加由礼部主持的,在京城举行的会试,若是会试通过,就成了贡生,而贡生们再参加最后的殿试。 第二种能够在国子监求学的,便是已经走到会试的举人,和已经通过会试,只差殿试就能成为官员的贡生们。 凭借关系和钱。 当然,进这里还得参加考试,如果没通过国子监的入学考试,就只能自己租房子或者住客栈等着会试乃至殿试了。 不过大夏朝的风习,更多的学子还是更愿意在国子监里等待。 一来有学习氛围,大家都在备考。 二来,不论考不考得上,也一同求学了一段时间,怎么也算是结交上了同窗之情。 “还算不上大人。” 孟寒雁倒是不忘纠正许易水的称呼。 “这里面,有三分之二的人,以后都做不了官的。” 大人? 若只是国子监求学就能算大人的话。 那站在观星楼丢个碎金子,砸中十个人,九个人都是大人。 “你以前也在这里求学吗?”孟寒雁早有准备,许易水换上了放在车架底下的,国子监学子服饰。 听孟寒雁的语气,似乎对国子监有些旧怨?于是许易水随口问道。 “我不配。”孟寒雁摇了摇头。 她以前只是奴,能认得字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和主人家心善了。 就是这声音听着,不像是她不配,倒像是国子监不配。 相比起皇宫的华丽富贵,国子监就显得有气质很多。 青瓦配上褐色的实木,显得深沉而庄重,就连她们的学子服,也是内敛耐脏的藏青色,并无什么绣纹装点,只一根麻葛的腰带轻轻一勒,勾勒出几分身形。 但穿起来倒是格外的舒服。 乌木的匾额高悬,阴刻着恭谨大气,圆润厚重的“国子监”三个大字,再填了靛青色的石粉,饶是在阳光里,也泛着冷铁似得光。 看上去很有读书人的风骨和脊梁。 九步台阶往上是四进的大门,两边站着穿黑衣的守卫,一脸的严肃。 许易水的目光却停留在了两侧并不算太对仗的,看着像是木板雕刻而成的竖条鎏金楹联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与匾额上的字大相径庭,这幅楹联上的字,看着就更为龙飞凤舞,金戈铁骨,甚至有些张牙獠爪起来。 好凶的字。 她们前面些的学子,都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检查了蓝底红字的木质令牌,这才放行了进去。 许易水本来以为孟寒雁会像在皇宫里的时候那样,带着自己走小门。 没想到孟寒雁竟大摇大摆地带着她和两个侍从直接冲正大门去了。 毫不意外的,侍卫伸出手拦下了她们: “你们是何人?” 能在这京城国子监当差,哪怕只是个看门的侍卫,有时候有几分本事的,就比如发问的这个人,自小便记忆里超群,尤其是对人脸,堪称过目不忘。 她没见过这四个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孟寒雁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儿令牌,亮了出来。 金色的。 许易水还没看清那上面是什么,两个侍卫匆匆对视一眼,赶忙行了一礼让开了: “请进。” 许易水跟着孟寒雁往里走,还能听见在她们更后边的学子疑惑: “哎?那人为什么可以凭一个令牌带三个人进啊?” “我平时带两份饭你都查我两个令牌——” “闭嘴吧你!”又有人感觉捂住她,“你没看见那牌子上金色的。” “金色的又怎么了,我家金子多得是……” 后面的,便听不清了。 突兀的,许易水的脑海里飘出来了一句,至理名言。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的人带两份饭都被查,有的人额外带三个人却连询问都没有一句。 虽然很显然,孟寒雁并不是因为有钱。 在京城这个地方,或许有权比有钱更为重要。 不过它们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一样的。 “你看什么呢?” 孟寒雁见许易水一副沉思的模样,也不说话。 “门口的那幅楹联。” 许易水道:“很眼熟。” “我在董秀才的私塾也见过。” “这横渠四句出自前朝的张上大夫之口了,”孟寒雁稀松平常,“言简意宏,传诵不绝。” “多年下来,这几乎已经成了所有学子的理想追求。” “这也是国子监的校训。” 这些许易水也都知道。 当初她入私塾的时候,董秀才指着门两边的楹联,教她们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可是那幅楹联和这幅楹联。 就连字迹都一模一样的凶。 第112章 “给我打!!!” “金乳酥、贵妃红、光明虾炙、通花软牛肠、同心生结脯、冷蟾儿羹……凤凰胎、羊皮花丝、乳酿鱼、葱醋鸡、驼峰炙!” 五层搭阁的天下第一楼里,店小二清脆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客官,菜齐了,这是咱楼里送的秋酿,您慢用嘞!” 逛完国子监,就到了午饭时间,许易水狠狠奢侈了一把,在据说冠绝天下所有酒楼的,京城【天下第一楼】要了个包厢。 还一口气点了二十个名菜。 每一样,都是她曾经听闻,嘴馋,但始终不得见过吃过的,今日也算开眼尝鲜! 好在包厢桌子够大,不然都要放不下了。 只是比起许易水的愉悦,跟在她身旁一道的孟寒雁,见她这副模样,情绪显然要复杂得多。 “你们也吃啊。” 许易水招呼孟寒雁和另外两位侍卫。 见孟寒雁点了点头,侍卫对视一眼,这才走到桌角靠着门的那一侧坐下。 已经喊过了,也没再纠结对方提没提筷子拿没拿碗,许易水兀自品尝起来。 “好吃!” 这金乳酥便是用独笼蒸出来的酥饼,以檀木为材,笼屉不过掌心大小,篾垫须得用金丝竹。 据说这酥饼,酥皮取河西羊乳提炼酥油,再加入江南的头茬新糯米捻成的粉,揉作千层,每一层都薄如宣纸,夹上蜜渍过的桂花碎,再包入工序更为复杂的馅儿心儿,松柴的文火慢慢蒸透,这才能做出作为正宗的金乳酥。 入口即化,酥皮抿开的下一瞬,便是从舌尖儿蔓延开的桂花蜜,的确是人间美味! 第129章 “这个也很好吃。” 许易水说的是同心生结脯。 取牛里脊最嫩的地方,片作三寸长、半寸宽的薄条,浸入混有茱萸粉、安茴香、橘皮等干粉的古井盐卤,渍七日,每日翻动九次,最后用红丝线缠绕成同心结的形状,最后悬挂在竹篾架上阴干。 这样成品的牛肉干,色泽如琥珀,解开红丝线后,刀切的断面便可看见同心的纹路。 吃起来绵韧鲜香,舌根回甘。 配上酒楼送的温醇秋酿,着实是好滋味! 许易水每一道菜都在尝,够不着了就站起身,还够不着*甚至走动了起来。 两个侍卫见状,还十分有眼力见儿的干脆帮她布菜换盘子。 孟寒雁张了张嘴,有些想说什么,最后又抿上唇沉默了。 这二十道菜自然是没有吃完的。 虽然天下第一楼素有冠绝的名头,但这些菜,无论是做法还是从味道上来讲,都没有许易水在宫里这些天吃的精细。 只是菜品这个东西,往往因人而异,很难单纯从口味上去评价哪个是绝对的好吃,哪个又是绝对的不好吃。 就像有的人喜欢吃折耳根,而有的人觉得折耳根奇臭无比。 “小二!” 让孟寒雁哑然的还在后头。 “客官,您吩咐!” 在她失笑的目光里,许易水用手帕擦了擦嘴,抬起手,再度喊来了店小二。 “我再要一个五生盘、汤浴绣丸、玉露团和驼峰炙。” 桌上的二十来道菜还剩下近一半,小二倒没有多问,仍是笑着:“哎哟,客官不好意思,这驼峰炙咱每天只有十份,今日已经售罄了。” “那就换成葱醋鱼吧。”许易水也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菜还剩了许多。”孟寒雁忍不住提醒,她记得从前在上河村,许易水是个很节俭质朴的人。 “嗯,”许易水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又对店小二道,“饭菜可以带走吗?” “可以的客官!”店小二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殷勤,听着就热闹舒心。 “你不是自己吃?”孟寒雁有一瞬间的错愕。 “当然,”许易水道,“桌上还有这么多菜没吃完呢。” 单说这葱醋鱼,桌上就还剩一半,她为什么要又点一份? 孟寒雁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许易水了。 她还以为许易水又点的菜是要自己吃。 没想到是要带走。 那么要带去哪儿,又要带给谁,自然不言而喻了。 “第一楼距金麟台有些距离,”孟寒雁抿了抿唇,“带回去的话,会冷掉。” “口感也没有在楼里好吃。” 其实是因为皇宫里的东西都有一套严格的规范,尤其是吃食,能送到皇帝桌上的,都是经过层层检验的。 这种已经放了一阵的冷物,再温都是剩菜了,苏拂苓作为大夏的皇帝,是不会吃的。 “没事,”许易水不在意冷不冷,能吃吃不死不就行了,“带回去给苏……陛下也尝尝。” 孟寒雁:“……于礼不合。” 心思百转千回,最终,孟寒雁还是委婉的劝道。 谁知许易水却异常潇洒: “于情合就行了。” 孟寒雁一怔。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苏拂苓会对许易水另眼相待了。 - 出宫转了一圈,又尝到了很多好吃的,还了解了一些她所好奇的事情,许易水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带着店小二盛装好的四道菜,许易水准备打道回皇宫。 “刷——!” “就是你抢了本小姐的驼峰炙?!” 谁知刚一走出包厢门,伴随着一个娇而怒的女音,一道拳风就迎面袭了过来! “啪——!” 好在,有些肥壮的凶恶女人拳头尚未落下之前,身旁便迅速闪过来两道黑影。 一个侍卫接下了女人的拳头,另一个将许易水护在了自己身后,同时警惕着四周。 “*!”见自己这用力的一拳竟然被人攥住了,女人愈发愤怒。 “睁开你的狗眼,本小姐可是韩明珠!” “我阿母,乃是当今熙王!先皇胞兄、圣上亲姑!” 说是这样说,其实先皇苏重华的亲娘位份不显,且只生了她一个,再加上知道些内情的都明白当今圣上即位不正,先皇的退位乃至离世,里面都有她苏拂苓的手笔。 但也不可否认,血缘关系还是有的。 从前先皇在时,韩明珠报上自己的名号,或者母亲的名号,在这京城皇亲国戚遍地走的一亩三分地里,还是有些分量的,任谁来都得给她几分颜面。 但现在新皇本就有些不太敬重她们韩家,又有些雷霆手段,明褒暗贬的把她母亲往空有爵位却没有实权的闲职上搁,不少人都明里暗里开始轻视她们家。 可现在,竟然连这天下第一楼都敢不给她留包厢,不给她留菜,还非说什么,先来后到?!!! 见她怒了,就打算赔条松鼠鳜鱼了事! 那驼峰炙,须得取西域商队中年骆驼双峰的前鞍之脂,切做三寸见方、厚半指的肉块儿,再以高昌葡萄酒、龟兹岩盐与波斯藏红花调和成浆,厚涂于驼峰,入冰窖腌渍上两个时辰,才串上红柳枝,架在用葡萄藤烧制的炭火上慢烤。 且不说其味道如何,单是商队的骆驼金贵,又需要正值青年中年,最肯卖力的时候的骆驼,这食材便尤其难得。 天下第一楼每日之仅限售十份驼峰炙。 它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吃食,更是身份的象征,也能让韩明珠清楚的感觉到这些人对自个儿家的态度! “狗奴才!”韩明珠越想越气愤,“胆敢拦我!” 吼着,抬脚就朝侍卫踢去! “嘭!” 熙王从前是个武职将领,韩明珠虽然骄纵,但也继承了她母亲的几分衣钵。 特殊时期,又是特殊的人,想到先前陛下的嘱托,侍卫不敢大意轻敌,于是乎——韩明珠飞了出去。 尚好的实木朱漆栏杆猛地一震,韩明珠整个人重重地撞在了上面,半个身子都甩了出去,若不是站在栏杆边缘的下人及时抓住了她,恐怕会直接摔下去! 楼上楼下的客人也被这动静惊到,吵嚷的声音瞬间一静,纷纷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嗷!”尖锐的疼痛刺得她一个激灵! “愣着干嘛!还不帮忙?!” “就这么看着本小姐被打吗?!” 因着嚣张惯了,得罪的人也不少,韩明珠出门在外,也都是要带上六个八个家丁好手的。 “韩郡主。”孟寒雁见情况不对,急忙理了理衣冠站了出来。 “孟寒雁?”许易水一看就是个穷酸的,她还奇怪这样的人怎么能吃得起天下第一楼呢,看到孟寒雁,韩明珠眼睛微眯,记起来了这号人,也明白了过来缘由,顿时更气了! “区区一个官职都没有的内侍,也敢抢本郡主的东西!” “给我打!!!” 家丁们摩拳擦掌:“是!” “等等!”身旁忽有一人喊住了听令形式,蠢蠢欲动的家丁。 是跟在韩明珠边上的书童。 “小姐。” 书童斜起眼,又仔细打量了几眼一前一后护在许易水身边的两个人,像是想起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赶忙走到韩明珠耳边低声: “这两个人只怕是龙虎卫!” 后面的那个身形半蹲稳如泰山,细看脚下呈现八字微弓步,前面这个抬腿踹出自家小姐时,气势如虹,用的还是顶膝,脚尖也内扣弯着,好似一张韧性十足的弓。 各家功夫都有各家的特征,书童作为熙王给韩明珠精挑细选的近身伺候人,自然也是有几分见识的。 这分明就是大内龙护卫的起手式! “龙虎卫?!”韩明珠心里一惊。 这龙虎卫可是历代的皇家暗卫,皇帝最信任的一批人,个个武功高强百里挑一,平日里只保护皇帝和皇后太后这些人,其余皇亲都不管不顾的。 韩明珠的视线终于落在了被两个侍卫护在身后的许易水身上。 这……就是个看着很一般的乡巴佬啊。 虽然衣服不算简陋,但那身皮一点儿都不白嫩细致,又不是和会武的,那就只剩下底层的农和商了。 这样的人,真的跟那个煞神有牵连? “冲啊!”韩明珠尚未想明白,斜侧方忽然传来了一道女音高喝道! “为小姐报仇!” 两个穿着朱褐色印着韩家家纹的家丁应声冲了出来,挥舞着拳头直奔孟寒雁她们而去! 哗啦啦啦的,有了这两个人打头阵,前后左右房间走廊,不知从哪儿又冒出十来号人,半挤半托,混着韩家的家丁,和孟寒雁几人打了起来。 “不是,”被过多的人踩了一脚,又被肘击了一下,韩明珠紧紧抓着栏杆不让自己摔下去,一边疑惑,“我有这么多家丁吗?” 第130章 “有埋伏!” 另一边,孟寒雁反应过来,赶忙挡在许易水侧边! 第113章 她可不是娇滴滴的京都贵女,老农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快!快去请兵马司的人来!” 兵马司负责京城日常的巡防和安全,这种时候,她们自然是最合适的。 越来越多穿着朱褐色衣服的“家丁”涌了出来。 楼下传来宾客的尖叫声和震惊声。 “这是怎么回事?!” 啪!啪!啪!啪! 质问声混合着木头与木头的撞击声。 “怎么关门了?!” “你们酒楼的掌柜呢?凭什么关我们!” “大胆!京城境内,岂容尔等宵小放肆!”有人看出了这件事明显不对劲,这么多人,整栋天下第一楼似乎都有问题,立刻大声斥责! “啪——!”下一瞬,一个正在关窗的“家丁”路过,顺手一巴掌就将对方扇翻在地! 吓得周围正激动的人,立刻噤声住了。 一时之间,整栋五层高的酒楼,场面都颇有些混乱不堪。 许易水这边,冲在最前面的那位“家丁”,只是一个过招便被侍卫踢飞了出去,连带还撞倒了身后跟着一起过来的两三个人。 其实是有点滑稽的,如果许易水不是要被抓的那个人的话。 侍卫虽然只有两人,但都非等闲之辈。 “家丁”们的武艺比起龙虎卫自然下成,但侍卫只有两个,而“家丁”们显然人多势众。 “什么人派你们来的!”孟寒雁不会武,但她仍然拉着许易水守在她身边,在一个“家丁”钻了空漏,拳头已经冲到面门前的时候,动也不动地怒瞪! 眼看着孟寒雁就要被打了。 “啪——!” 酸甜的汤汁混合着稀拉的白色鱼肉与鱼骨,伴随着四分五裂的磁盘,在“家丁”的脑袋上炸开。 许易水一边甩了甩自己震麻了的右手,一边将孟寒雁拉到自己的身后。 她可不是娇滴滴的京都贵女,老农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家丁”们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震惊,而后更加警惕起来。 但两个侍卫显然并不这样想。 她们还在,但却让人接近了保护对象,还让许易水亲自动手了,岂不失职。 两人的面色瞬间就沉凝了下来。 “呼——~” 一片混乱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枭叫! 夜枭夜枭,这是一种通常只在夜间出没的鸟,而现在,正是午后,太阳还烈日灼灼的挂在天上。 不知道是不是许易水的错觉,侍卫吹出这声枭叫后,酒楼里向她们冲过来的“家丁”们,都有了片刻的停滞。 “糟了!中计了!” 依稀听见有人吼了这么一句。 下一瞬,许易水就明白了原因。 “啪!” “唰!” “嘭!” 咚!咚!咚!咚! 伴随着强劲的风,房梁上、屋顶上还有各种犄角旮旯,兀地涌现出许多黑衣人。 原本关上的门窗被撞开,黑衣人进来的更多了。 许易水这边,更是被人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两个原本还在对敌的侍卫已经退到了她身前站着,没再动手了。 因为不需要。 “龙虎卫办案,拿下!” 这道声音听着不大,在酒楼的嘈杂里按理说会更小,可偏偏,就这么响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许易水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力。 原本还有些提心吊胆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许易水竟然还能抽出空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这些“天降神兵”,在那声枭叫的信号过后,能这么短的时间出现,显然不是赶过来的。 她本来以为,跟着她的只有两个人。 原来,有这么多人啊。 一百?或者两百? 也不知道这个楼里是怎么躲下这么多人的。 话说,那些“家丁”们,和黑衣人,不会在同一个角落里撞上吗? 她以前在上河村那么大的地方,跟季翠翠她们玩儿躲猫猫,都能在同一个红苕洞里撞见。 “我们先回宫吧。”长舒了一口气,孟寒雁看向许易水。 穿着朱褐色衣服的家丁,和穿着一身黑衣的龙虎卫们已经拼杀在了一起。 但胜负毫无悬念,许易水这里更是不会再受到半点儿威胁和影响。 “嗯,”许易水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记得带上食盒。” 许易水说的是她给苏拂苓打包的菜。 这人到现在居然还能想着这个??? 孟寒雁有些惊讶,又对上了许易水看似十分平静的表情。 自从来了京城,许易水就总是一再让她惊讶。 可她又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 事实证明,许易水给苏拂苓带吃食的这个做法,是非常正确且明智的。 负责膳食的宫女们用银针检测,又分别取用了两份,一份自己尝过,另一份留着储存在记录里。 确定膳食没问题后,许易水便能将它们带进金銮殿。 只是刚走到走廊,她便遇到了穿了一身玄色衣裳,正急匆匆往往走的苏拂苓。 身后还有莲心小跑着跟上她:“陛下三思!” “您现在可不能出宫——” “许易水!” 莲心的话被苏拂苓的声音打断。 看着安然无恙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人,苏拂苓几乎是用冲的撞进了许易水怀里把人抱住! “我没事。” 这人用了狠劲儿,许易水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安抚,却又在悬空里停滞了一小会儿。 最后,还是落在了苏拂苓的后背上,将人半环抱着轻拍。 “你派了那么多人守着我,自然不会出事。” 她这话说得挺平静的。 苏拂苓那双自从回了京城后,就总是带着她看不懂的深意的眼,仔仔细细地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打量了一遍。 尽管听到她说自己没事,但还是要亲自检查一遍才放心。 这种感觉,和上河村的苏柒有些像。 “没伤到。” 许易水安抚道。 她还挺喜欢现在这样,穿一身轻便装束,而不是华美的官服宫装的苏拂苓的。 “我放你出宫,绝对没有任何要以你为诱饵的意思!” 检查完确实没伤到,就连衣角都不曾有一丁点的破损或勾线。 松了口气,苏拂苓又看向了许易水的眼睛,害怕她误会,十分认真的解释道: “我是看你不开心,之前逛了皇城会开心些,所以才让孟寒雁带你出宫玩儿的。” 许易水:“……” 其实,如果不是苏拂苓这么说,许易水根本想不到还有诱饵这一层。 “我还有个三姐,叫苏寻真,也就是前些年因为谋反被圈禁的三殿下。” 见许易水不说话,苏拂苓赶忙解释。 “我之前本来是想带你一起回京的,但是……那个时候我不敢赌,一来先皇并不属意我继承大统,二来,前世——之前我和苏寻真便有许多矛盾和争执。” “我刚回京的时候,宗人府就发了大火,苏寻真便逃了。” “母皇的人,苏寻真的人,一路走来,我树敌颇多。” “我怕那些人伤害你。” “也怕我招惹来的祸事,我却没有能力护你周全。” 她只是她的母皇培养来给苏寻真的磨刀石,她的母皇大概没有想到,她这磨刀石太有分量,而苏寻真这把刀又太脆太薄了。 反噬其身。 原来是这样。 许易水垂眼,又有点疑惑:“那你怎么又把我抓……接过来了?” 她依稀记得,梦里好像不是这样的。 “……”提起这个苏拂苓表情都冷了,语气里带着埋怨,“还不是你!” “我要是不把你抓过来,你是不是就要嫁给别人做娘子了?!” 潘洁。 许易水恍然大悟。 竟然是因为潘洁。 但苏拂苓怎么知道潘洁的事? ……原来……从她答应了鲁林,准确的说,从她上辈子买了苏拂苓开始,她就已经落入了这份无法掌控,也没有话语权的纠缠里。 “所以,这次的那些家丁,是……三殿下?” 苏拂苓点了点头,眼神微冷:“对。”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找她。” “查了这么久,没想到,人居然就在天下第一楼!” 天下第一楼竟然是苏寻真的产业?! 上一世,明明天下第一楼还为她提供金钱支持,甚至提供情报,现在看来,自己上一世果然还是大意了! 居然让她藏了这么久,她还真是有些小看她这位三姐了。 “许易水,”抿了抿唇,苏拂苓不放心地问,“你信我吗?” 第131章 她们之间已经横生了许多事情,误会和介怀,能少一桩,便少一桩。 “信。” 许易水点头。 她是真的相信苏拂苓没打算用她做诱饵。 “糊涂!” 京西贫民窟的地下室里,角落放着破旧的水缸,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和灰尘,由于长期的潮湿,地面已经长出了些灰绿色的青苔。 穿着灰褐色的粗布短打,苏寻真啪啪啪地将房间里本就摇摇晃晃的小木桌敲得直响,那双瑞凤眼里满是气恼与阴鸷: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 “那苏拂苓是什么人?!”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要防范,反而主动把弱点暴露人前!” “那么大张旗鼓招摇过市!” 之前有探子来报,说苏拂苓不知道从哪儿弄回来了一个人,在温泉行宫颠鸾倒凤不止天地为何物的时候,她手下的人就提议,把这人绑了和苏拂苓谈条件。 但她总觉得不对,警告她们安分些,先活着有命再去想其他的。 结果,居然有人敢不听她的,擅自行动! 害得她损失何其惨重! 那可是天下第一楼!她三分之一府库的来源!!! “也就你们这帮蠢货,想着去截人质!” “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蠢货!蠢货!蠢货!” 苏寻真气恼急了。 “苏拂苓!给我等着瞧!” 歪歪扭扭的桌子,最终还是没能承受住她怒火下的发泄,散架倒作了一团。 第114章 “你是不是想离开?” “这是什么?” 最担心的事情都解释完了,苏拂苓这才看见许易水手里提着的盒子。 有点眼熟,似乎是天下第一楼的食盒。 许易水:“礼物。” “礼物?”苏拂苓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嗯。” 许易水揭开盖子,给苏拂苓介绍: “五生盘、汤浴绣丸、玉露团和葱醋鱼。” “天下第一楼的名菜,很好吃,带回来给你尝一尝。” “应该会合你的口味。” 食盒里的菜已经冷了,表皮的油脂微微凝在了一起,无声盘本就是冷盘菜还好,尤其是葱醋鱼,卖相已经大打折扣。 更别提,莫说苏拂苓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就是曾经作为殿下的时候,这京城里的天下第一楼她也没少去,这些菜,不说吃腻了,那也已经吃成家常便饭了。 谈不上尝一尝。 但苏拂苓很开心。 非常开心。 礼物有时候重要的不是礼物本身,而是心意。 许易水出宫一趟,还能记得给她带吃食,说明一直都是念着她想着她的。 更何况,这四道菜,还是许易水按照她的口味挑的。 “谢谢!” 苏拂苓微微仰着头,伸出手抱了抱许易水。 这两个字她说得非常认真。 这一份开心在苏拂苓这里持续了很长时间,连最近上早朝的大臣都说: “陛下最近的气性收敛了不少。” “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开心的事儿?” “若能一直保持,咱这嘴皮子也能少费点儿了。” “想来是缴下了天下第一楼吧。” 外臣们自然是瞒着的,但贴身亲近的内侍们,都清楚得很原因。 在莲心的叮嘱下,这几道菜还登上了御膳房的单子上。 御膳房做菜还是和天下第一楼有不小的区别的,就比如这葱醋鱼。 天下第一楼的葱醋鱼,用的是鲜活的锦鲤鱼,不去鳞,只剖去内脏,鱼身再斜切牡丹花刀,青葱白段塞满鱼腹,鱼身再盖上姜片蒜片葱丝等,蒸过后,再淋上滚烫的香醋,上桌的时候鱼鳞微微张开,鱼尾恍惚还可颤动,宛如活鱼,极其鲜嫩。 御膳房做的,则不止要去掉鱼鳞,还会去掉鱼头,又因为苏拂苓不喜过酸,还会减少醋的用量,适当加入两三颗蜜梅子一起熬煮成醋汁。 闻起来酸味儿有些盛,将鱼的土腥味儿完全盖得严严实实。 “yue——” 许易水夹起一块儿颤巍巍的鱼肉,筷子尖儿破开的鱼皮已经呈琥珀色了。 她本是打算给苏拂苓挑一挑鱼刺的,只是不知道怎么,鱼肉刚到碗里,鼻尖闻到的那股酸香便一下子蹿进了她的脑子。 喉头忽得火辣辣的烧,像有什么东西刮扯着它。 猝不及防的,许易水猛地扭过头干呕起来。 没来得及用痰盂接,待会儿只怕要麻烦宫女了。 看着眼前近乎旋转的黑亮地砖,许易水一边干呕一边想。 “许易水!”骨瓷的筷子从纤细的手指间一下子砸落在磁盘里和木桌上,叮铃啷当响的奔着地上的黑砖而去,最后落了个碎! 苏拂苓已经提裙跑到了许易水身边,将人扶住:“许易水!” “太医!” 向来镇定的女帝声音里染了几分颤,连带整个人似乎也有些抖:“莲心!” “快叫太医来!!!” “陆院正!不,所有当值的太医都先喊过来!” “我……”许易水艰难分出一只手,揪住苏拂苓的蟒袍袖子,“我没事……” 可能就是先前小憩的时候贪凉,多吃了几片西瓜,又没有盖肚子,灌了风导致的肠胃不适。 “好,”苏拂苓将人扶住,分担许易水支撑的力,“好了,你先缓缓,别说话了。” 声音都哑了。 搭落在她手边的发尾燥燥的,苏拂苓一怔,眉心紧紧的拧在了一起。 许易水原本高挑的身子,因为干呕,这会儿正有些脱力地佝偻着,唇色有些深,偏紫,双颊也不知何时消瘦了下去,麦色的肤,染着股脆弱的灰白。 从前像太阳一样的许易水,是何时变得如此没有精气神了? 她,生病了吗? 很……严重吗? 苏拂苓的心忽然慌乱起来。 茫然,无措,毫无规律。 冷静,苏拂苓。 你是皇帝了。 冷静。 说不定是怀孕呢。 苏拂苓忽然想到了蕊香。 当初在上河村的时候,蕊香也是这样干呕的。 对,而且蕊香当时也是闻到了鱼的味道! 不过……吃了阳叶的妻主也会怀孕吗? 当然不会。 “陛下。” 太医们一一把脉,小声商讨,最后汇总到陆院正这里,两鬓斑白的女人看着坐在龙床边守着的苏拂苓。 “脉象上来看,这位……许姑娘,并无大碍。” “像是吹风引起的肠胃损伤,只需喝些热水,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切忌油腻、生冷以及辛辣便可。” 苏拂苓看向莲心,莲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 显然,这些都得告知御膳房。 “另外……”陆院正欲言又止。 “说。”苏拂苓放在袖子下的手,不由揪住了被子。 陆院正躬身:“另外还需多放松心情,开解郁结。” 郁结。 苏拂苓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院正的意有所指。 许易水不开心。 - “上次才只逛了国子监吧,”清淡的饭菜吃了好几天,眼见着许易水肠胃大好了,苏拂苓一边喝汤,一边同许易水闲聊, “不如明天你再去城中逛逛?” “像观星塔,异宝阁之类的地儿,都还挺有意思的。” 许易水却是连眼皮也未抬便摇头拒绝了: “不太想去。” 苏拂苓皱眉:“为什么?” “……太麻烦了。”许易水顿了顿,还是说了实话。 她不是在上河村,现如今,也不是透明的小农了。 若只是麻烦孟书吏再带两个侍卫,甚至八个宫女,许易水大抵都能劝自己接受。 可苏拂苓的那些政敌们都还虎视眈眈,她出宫,苏拂苓不放心,定然还有其他暗卫跟着她的。 许易水想到那些在天下第一楼里忽然出现的龙虎卫们。 太麻烦了。 “陛下,”苏拂苓还想说点什么,莲心走了进来,“陆院正到了。” 怕许易水的病有什么疏忽,这几天,陆院正早晚都得过来诊平安脉。 “回陛下,”陆院正不敢怠慢,“许姑娘的身子已无大碍。” “那心呢?” 还郁结么? 陆院正:“……” “仍需多加放松。”抬起袖子,陆院正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你别吓着人了。”许易水轻轻拍了一下苏拂苓的手肘,她沉着脸那一问,的确有些唬人。 “太医都说了,我已经无碍了。” “正好院正在,不妨让她也给您诊一诊平安脉?” 许易水的话听起来有些体贴和关心她,苏拂苓并没有拒绝。 第132章 素白的手腕搭上了陆院正摆放好的枕木之上。 常年同药物接触的手,指尖染着黄褐色,几乎是手指刚搭上苏拂苓的手腕,陆院正的眉头便拧在了一起,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这脉象…… 迟脉沉如深井之水,任脉虚若清晨之烛。 胞宫寒,气血虚,还有,避子汤…… 陆院正这回是真真实实抬袖擦冷汗了。 “院正,”苏拂苓的声音挺平静的,大概是有那位许姑娘在,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柔,“朕的身体可好?” “陛下龙体康健!” “天佑我大夏啊!” 太医院从来不缺乏医术精湛的人,陆院正能成为太医院院正,也不单单只是有医术。 屋子里短暂的静默了一瞬。 “赏。” 苏拂苓笑着,似乎很高兴。 “谢陛下!”陆院正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谢恩。 屋子里的四个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苏拂苓是因为陆院正足够聪明。 莲心是因为怕太医说出避子汤的事情,毕竟陛下吩咐过,不能让许姑娘知道。 陆院正是因为知晓自己猜对了帝王心,保住了命。 至于许易水则是因为……龙体康健。 如果苏拂苓有孕了的话,太医应当不会这样说,也不会这么……平静? 距离她们第一次用扶桑水,已经一个半月了,孕象的话,快则一月,晚的话两个多月也应该能查到了。 -- “不合胃口?” 金銮殿的烛火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放在许易水身前的白瓷碗里,晶莹饱满的米饭只凹下去三指宽的一个小口,无论是已经凝了层油膜的龙井虾仁,还是她往日喜欢的蟹粉豆腐,都只有盘子边角,略微有一点筷子尖儿拨弄的痕迹。 许易水吃得越来越少了,剩下的饭菜也越来越多了,而苏拂苓身上压不住的戾气,也越来越重了。 “不饿。”许易水摇了摇头。 她是真的不饿。 事实上她也想多吃一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若是从前这些菜配上两大斗碗的白米饭她也是能吃下,如今越是想多吃些,反而越是有些吃不下。 甚至就算是为了不让苏拂苓担心,或者让宫里伺候的人战战兢兢的,她努力多吃些进去,没多久也还是会吐出来。 许易水不愿意这样去浪费粮食。 御膳房送来的膳食都是顶好的,她和苏拂苓若是吃不完,莲心会做主赏给伺候的宫人们。 反正也吃不进去,那就顺着自己的感觉吃,不管多少,总归是舒服些。 “许易水。” 苏拂苓微侧着身子,半垂着眸,烛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片阴翳。 “你是不是想离开?” 熟悉的声音泛起沙沙的哑: “……是不是想离开我?” 苏拂苓喜欢和许易水独处,许易水也喜静,莲心送完餐食便带着宫女们出去了,于是后殿里便只有她们两个人。 沉默蔓延开来,周遭静得仿佛能听见灯盏上蜡烛的烛芯儿燃烧时微微爆开的细响。 一站一座的两道影子投在棱格纹的屏风隔断之上,像深山与河流的对峙。 看着苏拂苓弥漫起水雾的长睫,喉头滚了又滚,良久,许易水轻声一叹,打破了这份静谧。 “陛下既已知晓,又何必问呢?” 你明明知道我不开心。 也知道我不开心的原因。 就像我知道你知道。 更知道,你不会成全我。 第115章 “坐龙椅不爽吗?” “叮当——当——” 忽有一阵夜风掠过,殿角房檐边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动。 连带种在后窗边观赏用的斑竹也一道沙沙作响。 “你跟我来。” 许易水的手腕骤然被一股大力钳住,苏拂苓抬起头,神色带上了些许癫狂。 “对!你跟我来!” 苏拂苓好像抓住的不是许易水,而是救命稻草,极为迫切地拽着她往殿外走。 第一次知道,苏拂苓竟然有这般大的力气。 猝不及防的,许易水被拉了个趔趄,但苏拂苓却丝毫没有松手或后退的意思,许易水只好顺着她一道往殿外走去。 “陛下!” 苏拂苓那双本有些水润的眼,此刻满是猩红。 所有人都知道,苏拂苓情绪不对劲,但,没有人敢忤逆她。 两人所过之处,几乎所有的宫人都咚咚咚地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的两行。 清冷的月光从走廊的窗格落进来,照得地砖上满地银霜。 金銮殿正殿的正大门紧闭着,角落燃着零星的几只蜡烛,两个小宫女坐在盘龙金柱边的蒲团上正守着夜。 听到脚步声,匆匆看过去,视线触及苏拂苓那身蟒袍的裙摆时,便立马跪缩成了一团: “陛,陛下——!” “陛下!”莲心也跟了过来。 “退下!”可此时此刻苏拂苓谁都不认,也谁都不想认,“都退下!” 左手扯着许易水,苏拂苓的右手不耐又迅疾地挥开! 这样失态的她,宫人们几乎从未见过。 但即使从未见过,也能看得分明。 苏拂苓现在很生气。 非常生气! 八根高耸的金柱托起房檐,而整个大殿的正前方最中心处,乃是汉白玉再往上垒砌的九步阶梯,以及在朦胧的光影中,若隐若现的,由九条龙雕刻盘曲而成的龙椅。 “你——”许易水知道苏拂苓生气的原因,想劝,又怕刺激到她。 看来,有些真话,还是要看时机再说。 早知她受不住,便缓一缓再说了。 受不住又*要问,听不得又要提。 许易水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坐。” 苏拂苓拉着许易水一路疾行,绕过金柱,踩上繁复的红毯,踏上汉白玉的九层梯,最后,停在了龙椅跟前。 “你坐!”殿里微弱的烛火,伴着窗外飘进来的清幽月光,只让眼睛勉强能视物, 苏拂苓指着龙椅,对许易水道。 许易水:? 啪! 见她迟迟不动,苏拂苓干脆亲自动手,直接将许易水推坐在了龙椅之上。 她用的力气有些大,许易水被推得猝不及防,好在龙椅上铺着层软垫,倒也没摔疼。 相比之下,许易水更疑惑苏拂苓这是要发什么疯。 “许易水。” 苏拂苓的声音里带着艰涩,又仿佛燃烧着什么。 “你抬头。” “抬头往外看。” “看到了吗?” 许易水照做地抬起头往外望。 但苏拂苓好像忘记了,现在是晚上。 她刚才轰退了所有的宫人,这会儿也没有人赶进来补蜡烛,夜晚的金銮殿光线糊做一团,什么都朦胧的看不清楚。 “看什么?” 许易水实在疑惑,侧过头询问,看见了苏拂苓明亮得有些吓人的眼睛。 苏拂苓装乖扮柔弱的时候,极其具有欺骗性的原因,就是因为她长了一双偏圆的大眼睛,睫毛也很长,眸子又大又黑又亮,看上去就很纯良。 而此时此刻,苏拂苓那双黑眸里燃烧着极其纯粹的欲望与贪婪,带着十足兽性的锐利锋芒,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你看这汉白玉的石阶。” 苏拂苓的声音有一点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从这里,一直到宣政门,一共分五级,九十九步。”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因为阳数里九为最高,五居于最中,如此便是九五至尊。” 许易水是知道的,宣政门到金銮殿门外是四级台阶,每一级有九阶,金銮殿里到龙椅还有九阶。 每天,为了展现帝王的威仪,所有的官员都得爬台阶,然后走到脑袋与苏拂苓的脚下持平的位置上。 “你摸摸这扶手上的蟠龙纹。” 没听见许易水的回答,没关系,苏拂苓自顾自地将她的手牵起,按上龙椅的扶手。 “朕第一次坐这把椅子的时候,这扶手上的纹路硌得掌心都有些痛。” “但也正是这份疼痛,让我清醒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再是那午夜梦回里的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里抓不住的幻影。” “柳家百年世家,勋贵大族更是盘根错节,而我的阿娘,只是柳家一个算不得多起眼的姑娘。” “阿母为了增加夺嫡的砝码,娶了阿娘,却又为了巩固皇权,削弱世家大族,而立了前太女太傅的女儿为皇后。” “那之后,便一边明里让我出尽锋芒,令其他世家和寒门都忌惮针对于我,一边又暗地里扶持寒门,扶持皇后,扶持苏寻真。” “可笑的是,最后苏寻真宫变,我阿母为了保命要杀我阿娘,而我的阿娘为了拖延时间送我离开,自焚于殿。” 第133章 “到死也不曾与那九五之尊撕破脸皮,痛痛快快地骂上一回。” 苏拂苓忽然想起那个大雪天,彼时她还信她的阿母对她有真心真意,明明是赈灾有功的她跪在金銮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恳求陛下,她的阿母,放过岳家,放过柳家。 柳家明明已经急流勇退,岳家明明罪不至此。 可跪到最后,她只能看见阿母的仪仗迤逦而过,不曾回头,不曾停留半分。 碎雪混着泪顺着双颊和下巴滚进脖子里,结成冰碴子,直冻到了骨子里。 “我登基的那一天风很大,吹得我身上十二章纹的衮服猎猎作响。” 站得有些累,回想也有些累,苏拂苓干脆在许易水身边坐下,脑袋搁在许易水的肩膀上。 “满殿朱紫的大臣们像秋收的麦浪般伏跪下去,额头触地的声响整齐得像战鼓。” “许易水,我本来以为自己以前身为七殿下,又历练六部,已经是权力巅峰的佼佼者了,可是真的,在那一刻,从跪拜者变成被跪拜者,我才真正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也是在那一刻,一股极其兴奋的感觉从她的脚底蹿上来,比花烛夜的扶桑水还要更令人战栗。 许易水的指腹却在蟠龙纹的龙头上摸到了一道细细的凹痕,不知道是哪一次宫变留下的,或许是前朝,或许是先帝,也或许是苏寻真或者苏拂苓。 纯金的座椅,繁复的纹路,巧夺天工的雕刻,这位置的每一道缝里,是不是都浸着前一位皇帝的血迹? 能擦得掉吗? 昏沉的夜色吞噬了金碧辉煌的大殿,许易水的视线里朦胧一片,只觉得这里带着股森冷之气,不像是金銮殿,更像是乱葬岗。 “最妙的是那些文人风骨的御史大夫们,”苏拂苓还在讲,“这个该杀,那个当诛。” “捏着白玉尺,上告文武百官,下骂贩夫走卒,参柳家,告岳家,把我贬得一无是处。” “可后来,朕赐一盏清茶,她们都要毕恭毕敬地跪下接杯谢恩。” “满眼的惊惧。” “那种至高无上的感觉令人沉迷,当真是顺遂如意,甚至有时候会让人想要摧毁些什么,从而去证明一切存在的真实性。” “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连呼吸都带着掌控的快意。” “也是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的阿母为什么会慢慢锈死在这个位子上,变成一滩被掏空的烂泥。” 殿里很静,除了苏拂苓的倾诉就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 檐角的铜铃声被夜风晃荡了进来,像是某种隐秘的嘲笑。 许易水没感觉到什么快意,甚至觉得有点冷。 高大的盘龙金柱在昏暗里犹如蛰伏的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得,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扑向龙椅,撕碎她们两人。 “许易水。” “你看。” “看我们的江山。” “看我们的天下。” 苏拂苓的手环抱着她,带着笑意向她介绍虚空的一片漆黑。 “天下,”许易水想起自己在私塾里学到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天下的天下。” “不。” 可是苏拂苓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地就否定了她。 “许易水。” “这万里江山,是刀剑与鲜血浇灌出的私产。” 空旷的殿宇里回荡着完全展露苏拂苓心智的话,许易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清身旁的苏拂苓。 原来偌大的金銮殿,是一座最华丽的牢笼,而苏拂苓就是笼中最尊贵的那只困兽。 一时之间,许易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易水,皇宫不好吗?” “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想走?” “那不走了。” “你骗我。” 许易水:“……” 说实话也不行,说假话也不行。 “你撒谎……”脖子被两只手腕紧紧的吊住,苏拂苓的头埋进了许易水的心口,“骗子……大骗子!” 苏拂苓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呢……” 也是这个时候,许易水终于明白了,苏拂苓是想劝她留下,用这种剖白内心的方式,向她展露最真实的自己。 希望她能留在皇城,留在自己身边。 “坐龙椅不爽吗?” “你真的毫无感觉吗?” 大概苏拂苓是真的不理解,世界上怎么会有对权势对富贵,没有向往的人吧。 其实苏拂苓误会了,许易水也是想要权势和富贵的,但一百两和国库是有区别的,秀才村长和皇帝也是天堑。 许易水:“金子有点儿冻屁股。” 这就是她的感觉。 其实龙椅上铺了软垫,自然是不冻的。 只是,高处不胜寒。 第116章 “许易水,你猜,坤宁宫是不是给你一阶农女准备的?” “咯咯咯——!” 清晨的皇宫,高亢嘹亮的鸡鸣声直冲云霄。 红艳的鸡冠在晨光下精神抖擞,圆溜溜的眼睛犹如两颗黑宝石嵌在脑袋两侧,御花园旁侧新辟出来的小园子里,大花公鸡尾巴高高翘起,昂首阔步,正在视察自己的新领地。 女人穿着件海棠色的长裙,锦缎的面料色泽如柔波,宽袖会随风而动,衬得人仙气灵动。 如果她没有用两指宽的红丝带,将宽袖缠成圈绑在手上,又将长裙收拢打了个结在右腿边的话。 许易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斗碗里混着的玉米碎和谷子抓了两把,撒在地上。 “咯咯咯儿~” 一时顺嘴,还唤了几声。 “咯咯——” 那大花公鸡也不摆谱视察了,两个眼珠子一拢,啪嗒一声从人高的假石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动,就是扭着肥圆的屁股和尾羽,一颠一颠地径直冲了过来。 吃得非常的欢快。 是的,没错,这是许易水从前的那只鸡。 明明之前进山躲洪水的时候,这鸡摔崖坡下面去了,她本来以为已经死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在苏拂苓手里,还被带到了皇宫养着。 “你变了。”看着许易水这一套堪称熟稔的动作,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孟寒雁忍不住皱眉道。 许易水困惑:“变什么了?” “我还以为……你会,闹。” 孟寒雁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准确的来讲,她以为许易水作为一个妻主,会因为自己没有一个像样的身份而和苏拂苓起争执。 她以为许易水作为一个底层农人,会在听到苏拂苓那些过激的、狠戾的言论和政策决定时会反对规劝。 她以为……许易水会想要离开这里。 但自从那晚苏拂苓扯着许易水去金銮殿,似乎是发了一通疯之后,许易水就开始给自己在皇宫里找事情做了。 不知道从哪儿养了一只鸡,又让苏拂苓专门辟了个就位于金銮殿后殿,御花园边角的小园子给她。 御花园的秋菊开得正好,许易水也没拔,就直接在青石板的砖缝里开始种起了菜来。 竟然还真叫她给种活了。 最早种下去的小青菜甚至都已经有些绿了。 这看着俨然是要安家立业的常住打算了。 气定神闲,优哉游哉。 孟寒雁越是看着和在上河村相差无几的许易水,心里就愈发堵得慌。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许易水要么就离开皇城回村去,要么就做更重要的事情,比如学规矩,习经典。 她应该成为拴在疯狗脖子上的铁链,而不是就这么由着疯狗安排差遣,毫无约束,也无甚警醒作用。 “孟书吏。” 今日本来天气好,秋高气爽,许易水心情是还不错的。 只是听了孟寒雁的话,再回想这一段时日的相处,明白了孟寒雁的言外之意,许易水的眉头因为不解皱得更深了。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这样称呼孟寒雁。 “你不像你了。” “我还是更喜欢上河村的你。” 这句话,之前在天下第一楼的时候,许易水就想对孟寒雁说了。 “自信,也不轻易揣测她人的用心。” 比如什么,以为她会闹;以为苏拂苓会嫌弃她带的吃食。 再比如,明明她说过,自己想要舒适简单些的衣服,却仍然给她准备这些所谓的合规矩的,繁复的宫妃装扮。 甚至苏拂苓先前都察觉到了,问许易水衣服是不是不合适,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易水只道衣服挺好的,自己刚才在种菜,所以用绳子挽了挽。 当时孟寒雁就在边上,那之后,也依然给她准备宫装长裙。 实话讲,许易水个人觉得穿什么无所谓,宫装是很好很舒服的布料。 她只是疑惑,以孟寒雁的聪慧,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针对她? 第134章 来到这京城,变的又何止她一个呢。 算了,也不重要。 许易水垂下头看自己砖缝里种的菜。 说实话,她本来也是闲着无聊找点儿事儿干,真没想到,这菜能长得这么好。 竟然比她精心伺候的田地里长出来的菜看着还要肥嫩。 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边上菊花花圃里的泥上。 这皇宫里的土,也并非肥沃的黑土。 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看来只能是肥得另有其人了。 想清了缘由,这菜就白种了。 沾了人血养出来的,确实不大敢入口。 “呵……”轻易揣测的他人的用心。 这是许易水第一次反驳她,孟寒雁怔愣了好久。 将许易水的话听进耳朵里之后,又怔愣了好久。 再抬起头时,目光落在那个一脸惋惜的看着绿油油菜苗的,质朴农女身上,孟寒雁眉眼微垂,不知是试探还是嘲弄: “你知道苏……陛下在翻新坤宁宫么?” “许易水,你猜,坤宁宫是不是给你一阶农女准备的?” 许易水:??? 许易水:!!! 苏拂苓是不是疯了?!!! 历朝历代,坤宁宫都是给皇后住的地方。 倒也不是许易水过于自信,苏拂苓让人翻新坤宁宫就一定是给她住。 孟寒雁不知道,但她清楚的很。 花烛夜,苏拂苓给她喂的阳叶,自己吃的阴叶。 换言之,这辈子苏拂苓都只有可能跟她在一起。 她也没办法跟别人在一起,毕竟苏拂苓是皇帝,谁敢和她有点徇私,苏拂苓完全可以先杀对方再砍了她。 现在苏拂苓让人修整坤宁宫,除了给她住,许易水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但问题是。 她没想过自己要做皇后。 要在这座朱墙金瓦的华丽宫殿里住一辈子,消磨余生。 或许她的余生,已经不管怎么过都只剩下消磨了,但就算是消磨,也得找一个让自己舒服的消磨方式不是。 在上河村里,她是全村气力顶好的年轻人,进山打猎、盖屋修房、磨田插秧,无论哪方面她都是一把好手。 而在皇宫里,除了和苏拂苓上床,她没有任何其他的存在意义。 情爱是重要的,也是动人的,想到情爱,想到欢畅,她的脑海里仍然浮现出的是苏拂苓的脸。 如果她一定要爱一个人,那么她绕不开苏拂苓,也只有苏拂苓。 可是她不能一辈子只有情爱,只为了情爱而活。 她要先是她自己。 苏拂苓爱的也是许易水。 如果她没有了自己,她想,苏拂苓也不会爱她。 皇宫不适合许易水。 这是事实。 不可改变的事实。 越是思索,许易水脑海里的念头也就越是清楚,越是明晰。 被挽起的长裙少了舒服,两条长腿迈着大步,匆匆往金銮殿的后殿走去! “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苏拂苓刚下朝,身上还穿着身黑金的衮服,价值连城的宝石被磨得圆润,穿成的冠冕珠子构成一道什么都挡不住的帘子,只在她的眼前微微晃动。 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沾了朱砂墨的御笔,看起来是有什么紧急的奏疏要批复。 “你那砖缝里的菜怎么样了?” “都说了可以直接开一块儿地出来,皇宫还是很大的。” 听着苏拂苓的话,许易水神色微松。 或许也不是很紧急,毕竟苏拂苓还有心情和她调侃。 “你让人在翻修坤宁宫?” 许易水本打算迂回一点,但又发觉着实没有什么迂回的余地。 “对。”苏拂苓脸色微变,但也只是极短的一瞬,很快便有恢复了在许易水面前,惯常的带着笑意的模样。 许易水:“……是给我的吗?” “对。” 苏拂苓点了点头,理所应当:“扶桑叶也吃了,花烛夜也过了,甚至扶桑水都用了。” “上河村里还有白纸黑字的户籍,我们早已是夫妻。” “既然是夫妻,就应当有一个盛大的婚仪。” “我再三思索,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婚仪比封后大典更盛大了。” “你觉得呢?” 许易水的眼睛瞪得有点圆:“封后大典???” “对呀。” 苏拂苓放下手里的朱砂笔: “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打算让你没名没分的待在宫里吧?” “许易水,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苏拂苓撑着脑袋解释: “这段时日让你住在金銮殿的后殿,一是因为花烛夜,离得近更方便些。” “二是因为坤宁宫先前……有些乱,还没有整理出来。” 坤宁宫是皇后的住所,先帝的皇后也住在坤宁宫。 先前皇后一派支持苏寻真宫变,逼杀苏拂苓的阿娘。 想也知道,苏拂苓复仇归来,坤宁宫的血流得不会比长华宫少。 只会更多。 处理起来也会更麻烦。 站起身,苏拂苓牵起了许易水的手: “你会留下的对吗?” “你不是说你要留下吗?” 就在金銮殿的龙椅上说的。 “你不是说我是骗子吗?” 就在金銮殿的龙椅上说的。 许易水微不可查地叹息。 看来离宫的计划要加快了。 “许易水。” 左手将许易水的右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苏拂苓微微仰着头,满眼真挚地望着她。“我是真的爱你。” “真的很想很想,和你过一辈子。” “阳叶、皇后,能给的我都给你。” “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一边说,苏拂苓的右手又一边拉着许易水的左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 “你摸摸。” “说不定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呢?” “可爱的女儿。” 许易水身形一僵。 第117章 轻拢慢捻抹复挑。 衮服也无法阻挡的,属于女子肌肤的温热传递到掌心里。 看着许易水低垂着眉眼,有些怔愣,又有些温柔的,仿佛她的小腹里真的有两个人需要共同呵护的生命的神情。 苏拂苓笑了。 “就定在半月之后好不好?” 本来钦天监定好的日子还需两个月的,但她已经着实不能再等了。 “半月,只需半个月。” “我一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封后婚仪!” 苏拂苓的话音里带着十足的真诚,满心满眼也全都是眼前的许易水。 许易水:“……” “这是什么?” 确定了孟寒雁说的是真的,也再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对方的决定。 越是争论,反而会让对方愈发紧张,许易水不想让自己和苏拂苓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 毕竟最多还有半月,就得离开了。 视线瞟到了书桌,许易水转移话题。 黑檀木上摊开拓了金黄绢布的宣纸,像是奏本,但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有好些都被画上了红色的竖线,很显眼,还很眼熟。 里面有几个,似乎是伊川郡的官员? “这叫朱砂御笔。” 论转移话题的功夫,许易水还是比不过苏拂苓。 下巴被指尖挑住,往另一侧转动,苏拂苓将许易水的视线带到自己的身上。 让她只能看着自己。 金銮殿后殿的御用书桌,采光自然是极好的,午时的光晕从小莲池的水面折射进雕花窗棂,照得苏拂苓捻起朱砂笔的手愈发白皙。 四目相对,苏拂苓轻柔的目光隔着冠冕上的珠帘撞进许易水的眼里。 微微倾身,苏拂苓抬起沾了朱砂的毛笔靠近许易水。 眼前有异物,下意识的,许易水想侧开身,又被苏拂苓拉住,控制下巴的手略带了点力: “别动。” 一点冰冰凉的触感从额间传来。 苏拂苓的手很稳,毛笔尖儿轻轻落在许易水的眉心,缓缓晕开一抹艳丽的朱砂红。 “好看。” 左左右右地偏着脑袋端详,苏拂苓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不知怎么,感觉你好像白了不少。” 大抵是很久没有风吹日晒的抢农时,麦色的肤也没那么深了,养了两月,竟也少了写粗糙,多了几分贵气。 “真好看……” 发自真心实意,苏拂苓没说一点儿假话,许易水是真的很好看。 这一点眉间痣,让许易水整个人好似被注入了别样的神韵。 柳眉高鼻,带些厚度的唇微微抿起,本就大气的面容,因着朱砂红痣,变得越发出尘神性起来,好似能包容承载一切。 就像广袤无垠的大地,厚德载物,森罗万象,从不偏私。 第135章 不偏私……对,就是有些太过不偏私了。 那可不行。 “许易水。” 苏拂苓压下不愉,撑起身子:“亲一下?” 许易水:“……” 这思绪是不是有些太过跳脱了? 许易水还没动,苏拂苓已经有些不耐了,直接朝着许易水压了过去! 身形小,气势却十足! “嘭——!” “嘶——” “嗯……” 第一声是冠冕撞在了许易水的脑门儿。 第二声是苏拂苓的头发被冠冕扯了一下。 第三声是许易水,闷哼后,看着猝不及防的惊愕,又有些气恼的苏拂苓,没来由想笑: “陛下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勉强? “啪嗒——” 盘龙嵌珠的重工帝王冠冕,就这么被随意地撂在了书桌之上。 泛着彩光的珍珠宝石珠帘,撞在黑檀木的漆桌上,发出嗒嗒的续响。 一手勾住许易水的脖颈,将她下压,苏拂苓一边迎了上去! 在许易水尚且笑意未尽,反应不及的目光里,一口咬住了对方的唇! 轻磨。 慢挲。 勾舔。 许易水的眼睛慢慢微眯。 启唇。 两人的视线对上。 于是香滑软绵的舌尖带着略烫的热度探入口腔,肆意侵占。 热烈,又温柔。 习惯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稻香与梅香不需要半点儿试探与过渡,好像天生就在一起似得融糅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 浓艳的深情慢慢浮起,很快,就将意动的两人的唇都染上极为暧昧的水色。 白皙的肩不知何时暴露在了晃荡着的波光里,成了极有苏拂苓个人偏好的明目张胆的引诱。 而许易水骨节分明的大掌,也不知何时一手扣住了苏拂苓的两只手腕,固定在身侧,另一只手已探入了衮服之内。 互相占据,互相承受。 细碎又性感的呼吸里,苏拂苓带着轻笑,将自己往许易水身上再贴了又贴,鼻尖轻蹭着她的鼻尖,舒缓的同时,又拉长欢愉的情意。 “许易水。” 动作稍停换气,耐不住许易水的呼吸又到了她的耳边,苏拂苓大半个身子都陷在酥麻里。 只是一个接吻而已。 “嗯?” 心情好转的许易水嗓音微扬。 落在苏拂苓耳朵里又是一场意动春潮。 “你会画画吗?” 现在提什么画画,哪儿有那个空闲? 许易水顺着苏拂苓的锁骨摇了摇头:“不会。” “没关系。” 意料之中的答案。 轻轻挣脱的右手捏起方才落在一旁的朱砂笔,苏拂苓将玉质的笔杆塞进了许易水的掌心。 “我教你啊~” 苏拂苓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师父。 幼时便师承有“画圣”之称的林老,极高的悟性让她在一众皇女郡主里脱颖而出,十三岁时,凭借一副给陈相国祝寿的《山河揽胜》图,很是得了朝中各家的一番赞誉。 许易水的画技……不提也罢。 但若这画纸成了苏拂苓,梅骨雪肤。 许易水极有可能,无师自通。 空旷的殿宇里响起一阵止不住的朗笑。 一手握住玉笔,笑得弯了腰的许易水一手揽住苏拂苓的腰肢,略微使劲儿,将人捞起,径直放在了书桌之上。 失重感传来时,苏拂苓下意识地攀住了许易水的肩,带回过神,人已经在桌上了。 这个姿势有些危险,许易水面对着她,将腰卡进了她腿侧,像一枚楔子钉住了她。 她不得动弹,许易水却可以方便得为所欲为。 “陛下想画什么?” 沾了抹红的笔尖儿就在她的身前晃悠,却又迟迟不落下。 苏拂苓清晰的感觉到,许易水学坏了。 “或者……”说话间,许易水呼出的热气就落在苏拂苓的侧颈,撩拨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偏生许易水还要磋磨她,吊着她,只用这么模糊的隔靴搔痒的调子逗弄她的心绪: “陛下想从哪儿开始画?” 身体不听使唤,但情之一事上,苏拂苓向来是个要强的: “还没画呢,你这落笔就软了?” “唔——”话音还未落,苏拂苓就转了个调子。 她软? 苏拂苓这亲一下就化成一滩水似得模样,是怎么能说出她软的话来的? 还是说能做陛下的嘴都这么硬? 食指微微曲起,带着些微薄茧的指根好似羽毛一般刮过,偏生轻飘飘的,不给几分踏实的快乐。 许易水的呼吸伴随着唇舌徘徊在她的侧颈,利齿不轻不重地含弄。 “别,别咬——”苏拂苓柔了嗓音,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杀伐果决,野心毕现的帝王,此时像一汪无害的清泉溪流,像一只软糯弱小的讨好狸猫。 许易水眸色渐深,下巴蹭着苏拂苓的侧颈,兀地又在那雪肤摩挲出的红梅牙印上,再添了一口。 “就画《春宵秘戏图》可好?” “或者《江南销夏卷》?” “我记得了,”许易水的手按了按苏拂苓的小肚子,“陛下最喜欢的是《胜蓬莱》。” 苏拂苓已经媚态横生,咬着唇,话音断断续续:“你……不许胡来……” 这些图啊卷啊的,都曾是温泉行宫那屏风上的刺绣春宫画。 只是情爱上的事情,怎么能叫“胡来”呢。 “我知道了。” 许易水好似领悟到了什么。 苏拂苓听着她的领悟心一颤,真不知道她又领悟到了什么磋磨人的法子。 “寒雪梅枝图。” “陛下可喜欢?” 许易水温热的唇带着灼灼烫意,流连咽喉,又来到锁骨。 衮服是交襟的领子,这会儿已经中门打开,雕花窗格外打好的日光将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灿金的兜子,细长的绑带,还有,随着呼吸而起伏的雪山尖尖儿。 “这处的画纸好似更宽敞些。”许易水说着,便开始剥起荔枝来。 白嫩得好似能掐出水的肌肤,可不就像刚剥开的新鲜荔枝么。 黑金的衮服摞到了一边,剩下的内衫也是半遮不掩。 嫣红的梅枝尖尖儿已经乍现一方,许易水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扯离了帝王冠冕,苏拂苓的发丝垂下得七零八落的,将许易水的“画纸”东遮西藏得掩住了好些。 于是许易水一只手握着笔,另一只手则在轻轻整理苏拂苓的墨发,酥酥痒痒的。 两道朦胧的倩影以令人惊叹的姿势被日光拓印在宣纸之上,反倒是一副十分旖旎的轩窗秋景图。 许易水的目光,从苏拂苓精致的眉眼,落到鼻梁、嘴唇、然后是小巧的下巴,似乎是在感受从哪儿落笔最合适。 那目光正直得不行,像是没有半点儿旖旎的心思。 可在这样的靡靡场景里,就变成了更勾人的一味引子。 视线落在哪儿,苏拂苓哪儿便轻颤,仿佛不管是从哪儿起笔,都能掀起一翻惊涛骇—— 苏拂苓:!!! 她,她怎么能第一笔就落在那个地方?!!! 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苏拂苓软了身子整个人直接朝着桌案倒下去。 好在许易水眼疾手快,却也只是托了她几分,没将她扶起,反而整个人也欺了过来。 “别动。” 许易水在笑:“还没画完呢。” 许易水倒是觉得自己挑了个极好的地方,梅枝图么,第一笔自然是要落在有梅花的地方。 苏拂苓的肤色本就白得晃眼,那处常年不见日光,更是乳化得不似真人所有。 如今这朱砂一倾覆上去,极浓极妙极艳。 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许易水满眼都是欢喜与满足以及……压不下的欲。 轻拢。 慢捻。 抹。 复挑。 不止是琵琶的弹奏技法,也可以是梅枝的绘画技巧。 冰肌玉骨。 一路蜿蜒。 压皱的空白宣纸上,洇晕出一团清透。 也分不清是一人作画,还是两人成画。 正是欢畅十分,红豆大小的一点樱红坠在宣纸上。 “怎么了?” 情到浓时,苏拂苓正期待着,却感觉不到许易水的动作了。 吊了好一会儿,许易水是真的停住了。 “怎么停了?” 许易水看着宣纸上的那一点红。 若是个粗心的,或许要以为是朱砂不小心沾惹上了。 但许易水虽然是个粗人,却并不粗心。 她觉察到了一丁点的,极其细微的铁锈味道。 苏拂苓来月事了。 第118章 “再多派些人守着。” 第136章 喜讯。 噩耗。 苏拂苓感受到了半压趴在自己身上的人的心跳。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她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没有和自己上床? 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怀孕? 苏拂苓不确定许易水到底是怎么想的,甚至忍不住地怀疑是否两者都有。 “陛下,梅大人求见。” 侧边格挡住门口视线的屏风后,传来了莲心瓮声瓮气的声音。 自从花烛夜过后,下人们守着的门口也总是隔了这么一张屏风,没有吩咐,轻易不敢直接进入后殿。 揉着眉心,苏拂苓答了莲心一句: “知道了。” 许易水在察觉苏拂苓来月事后,就停下了动作,将人搂起来抱到了床上搁着,一边从柜子里给她拿干净衣裳。 “我去院子里逛逛,”比起关注梅坞带回来了什么新消息,许易水似乎更关心吃食,“午饭想吃什么?” 这是要自己亲自下厨的意思。 自从在天下第一楼遇刺之后,许易水便也不出宫了,宫里就那么几个能逛的地儿,去过一遍也就腻了,于是乎她便把注意力放在了菜园子和吃什么上。 时不时就去小厨房甚至御膳房折腾点儿吃食。 看着这样的许易水,苏拂苓时常产生一种,她是想要把皇宫当成上河村一样生活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时候让她觉得很踏实,有时候又让她觉得,是错觉。 “我都可以,”苏拂苓习惯了随便,顿了顿,又道,“可以做点微微辣的菜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苏拂苓单纯觉得那种辣辣的味道好吃。 许易水点了点头。 她从偏门出去的时候,梅坞刚好从正门进来,也就没看见人: “听说陛下弄了个金屋藏娇。” “娇呢?” “藏这么好?” 简单的扫视了一圈,梅坞就已经知道传言不虚,这金銮殿的后殿的确是有两个主子生活的痕迹。 “莲心。” 没搭理梅坞的调侃,心里不安的苏拂苓抬了抬手,唤来了莲心。 “陛下。” “再多派些人守着。” 苏拂苓的视线还停留在偏门,许易水离开的方向。 “如有异常,立即来报。” 许易水有点太乖*觉了。 从到了皇宫,发现是她抓她过来的之后,太多事情,许易水都太配合了。 偏偏这个人说出的话,带给人的情绪感受,都是抵触皇宫的。 越是细思,苏拂苓本就不安的心愈发忐忑起来。 “陛下这是不想让谁跑了?” 梅坞颠了颠手里的折子,上头批红的人名儿全都已经处理完毕了:“需要帮忙吗?” 最近血见得太多了,她很需要一点儿轻松幽默诙谐的事情,来缓解一下心情。 苏拂苓斜睨了她一眼:“不必。” 梅坞做事情简单直接有效,这种时候的帮忙,不用她说都知道,她所谓的帮忙是直接腿打折。 断了不就不能跑了?至于能爬的话,那又是另一桩事情了。 如果这大夏的皇宫,能让一个只能爬的残废跑了,那还是别叫皇宫了,当什么皇帝。 同样听出梅坞言外之意的莲心:“……”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莲心第一次觉得监视一个人是一件苦差事。 因为苏拂苓的要求比较……刁钻。 如果想要让一个人永远的困在皇城里,就像梅坞所说的那样打折腿,或者派人牢牢的监视起来就好,还是比较简单的。 但如果是,要让一个被困在皇城里的人,感觉不到她被困在皇城里,就有些为难人了。 偏偏,苏拂苓就是这么要求的。 守着许易水,监视许易水,但又不能限制许易水的自由,不能让许易水发现有人在守着她,在监视她。 有时候莲心也觉得自家陛下挺贪心的,既想要许易水的爱,又想要许易水的陪伴。 而且朝臣们除了几个心腹近臣,也都还不知道宫里有个许姑娘,陛下吃了扶桑叶阴叶的事情,更是要对所有人都瞒得死死的。 她们能用的人甚至也只有陛下当做死士养出来的龙虎卫,但龙虎卫更大的职责,是护卫皇城和陛下的安全。 纸终究包不住火,但总归能捂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诺。” 尽管心里腹议着许多,但莲心还是恭敬地领了命。 - 绕过御花园,就能看见一个稍微矮小一些的殿宇,这里原本是一处戏园子。 据说先帝年轻的时候经常光顾,后来这戏园子的角儿被先帝纳了妃,辗转又死了,才慢慢空了下来。 苏拂苓见许易水想自己琢磨些饭食,就让人将这边儿改出来了个小厨房,隶属后宫,但离金銮殿近。 和温泉行宫本来就有的小厨房不同,这边儿的这个小厨房是专门为她折腾出来的,要简洁不少。 比如小厨房里主要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曾在温泉行宫和许易水搭过话的厨娘,而另一个则是在温泉行宫时帮许易水烧过灶火的立春,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只是人手简洁,里头的陈设和排场对许易水来说却并不简单。 这地方几乎占了戏园子厢房的四分之一,内里五脏俱全。 进门靠左边上一个三开口的灶台,上头能放三个锅,从大到小依次为柴锅、顶罐锅以及小锑锅。 这种样式几乎是和她在上河村草棚里的那个灶如出一辙。 但皇宫到底不是上河村,这个灶也不是草棚里那个许易水自己拿泥巴垒砌的,碗都搁不平的破烂灶。 这小灶精致得很,灶身的一圈贴了青石,灶台的台面更是用上了一整块儿磨得细腻光滑的青石铺就,若是滴了油水,只需用抹布轻轻一擦,便干净的一丁点儿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边儿上就挂着各式各样的炊具,铁铲、铜勺、漏勺……许易水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有,伸手就能随时取下来用。 最稀罕的,还是右后方的水缸边儿上,有一个小地窖,地窖再往下走,还有一个小冰窖。 “许姑娘来啦,”最先看到许易水的是穿着靛青色细布衫的厨娘,满眼带笑地迎了过来,“陛下今日想吃些什么?” “许姑娘。”立春年岁小,身量倒是抽条,长得和许易水一般高了,只是性格略有些拘谨,缩在一边讷讷地喊了一句。 许易水看了看厨娘,没有答话,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冰窖里都有些什么?” 小厨房的食材几乎都是每天换新,许易水不整理和收拾,所以也不太了解。 “御膳房今早送来了好些新鲜东西,还有羊肉呢,我陪姑娘去冰窖看看?” 一边说着,厨娘一边挎上了菜篮子。 “今天吃点下饭菜,”许易水扫了眼立春,对厨娘笑道,“还得劳烦您先把米饭整上。” “姑娘这是说哪儿的话,”厨娘一副折煞的模样,“有什么劳烦的,您吩咐便是了。” “立春。”只是她若是蒸米饭,就不好再和许易水一起下冰窖了,于是唤了旁边的丫头,将菜篮子递到她手里,“我蒸米饭,你陪着许姑娘去一趟冰窖。” “诺。”立春接过菜篮子,跟在了许易水身后。 “许姑娘,”麻利地挽起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厨娘问了一嘴,“还是用糯米混着玉米碎粒儿蒸吗?” “或者蒸一点龙井茶饭?” “龙井茶饭?”这许易水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就是用那泡了龙井的茶水来煮米,”厨娘解释道,“这样蒸出来的米,别有一番茶香呢。” 听起来滋味不错。 许易水笑:“林御厨技艺高超,那便龙井茶饭吧,陛下应当会很喜欢。” 听了这话,厨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那可好!” 她先前本是在御膳房打下手的御厨,这自从来了小厨房,陛下竟也能时常吃上她亲手做的饭食,在御膳房那伙人跟前儿,可长脸嘞! 也是为着这个,林厨娘对于许易水的态度一直都有些讨好在。 “你小心着些。” 地窖里头没有光,立春走在前面,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拿着火折子去点油灯。 下去的台阶是木质的,有些窄,许易水跟在她后头,不由叮嘱了一句。 “奴晓得的,”立春转过头来,回报给许易水一个笑,“姑娘放心!” 离了厨娘的视线,立春倒变得活泼了几分。 到底是小姑娘的心性。 许易水垂眼看着身前一步一步,稳稳踩着往下走的人。 同样也是穿着一件靛青色的细布衫,立春内衬的衣襟已经洗得有些发白,捏着火折子的手,袖口处还缝上了一小块儿同色的补丁,缝补的人手极巧,若是不细看,是发现不了补丁的。 攥着菜篮子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修得很整齐,只有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留了不长不短的一层,许易水猜,那甲缝里大概是藏着永远都洗不干净的葱蒜味道的。 第137章 还有先前厨娘唤她,给她递菜篮子,立春习惯性地缩了缩肩膀,这才伸手接过。 那是常年被呵斥而养成的条件反射。 这是一个真正的,在宫里非常底层的宫女。 也是她身边唯一一个接触到的底层宫女。 应当还有非常要好的,会给她细心缝衣服,也会让她攒工钱回报的,家人。 就在宫外,离得不远,但按照宫规想来见得不多。 第119章 “皇城司指挥使,梅坞。” 地窖边上还堆了些红薯土豆之类耐放的蔬菜,再往下便是冰窖了,隔着楼梯和土层,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蹿。 “姑娘,”许易水还没有身份,她们只能跟着孟寒雁的称呼,叫她姑娘。立春将挂在墙边的棉袄取下递给许易水,“您披上,下头冷。” 许易水摆手拒绝,这天气还有秋老虎的余温:“不多久,不妨事。” 看看有哪些菜,拿了便上来。 见她不愿意,立春也没再多劝,将衣服挂了回去。 在宫里,少说多做是她学到的生存之道。 冰窖从入口处便整齐地摆放着十来个半人高的葱绿色大水缸,又圆又厚,从两侧往里规整地排着,只不过这缸里头不是水,而是一摞又一摞小山似得白色的冰。 越是往冰窖里边走,冰便越多越厚,甚至地面上墙面上,全都是堆着的冰。 许易水她们只需要在冰窖的门口拿新鲜果蔬和肉类就行。 就摆在水缸里头的小冰山边儿上,外边儿摆着菜,靠里冷一点的地方摆着肉。 嫩绿的小青菜,直溜爽脆的黄瓜,一根一根修长的豆角……如果上河村不遭遇那场水灾,她地里头种的这些菜,差不多也像这样,能有丰收了。 “这菜看着新鲜,”许易水的指尖在身边粉红的肉上按了按,“肉也很紧实。” 平时许易水来小厨房也会说这些话,立春已经有些习惯了。 事实上,她觉得这样的许易水很好,看着很平易近人,连带着就觉得许姑娘是个好人。 像她的姐姐一样。 其实御膳房特地拿来给皇帝用的食材,自然是顶顶好的,许易水随便拎了块儿纹理清晰的猪五花肉,又拿了散发着淡淡一点膻香的羊排。 “这时节吃羊还早了些。”许易水一边往立春的菜篮子里放羊排,一边道。 作为能在宫里御膳房当差的丫头,虽然只是个烧火丫头,但立春也还是知道不少关于吃食上的讲究,比如秋燥,羊肉上火。 于是立春道:“不若再拿些去火的菜色。” “可以的,”许易水颔首,“你帮我挑些吧。” 她还在选肉。 立春的视线便落在了一众果蔬上,先是拿了黄瓜,又拿了空心菜: “其实姑娘的菜园子里那小青菜特别鲜嫩。” 这话便是暗示要不要再从菜园子里摘两株小青菜吃。 许易水没吭声。 不回答便是一种回答,立春有些疑惑,心里也有些忐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冰窖里沉默下来。 去火最佳的菜,还得是那个长条又长得麻麻赖赖的瓜。 “苦,苦瓜要吗?”立春刚拿了苦瓜,就听见边上传来了有些轻的笑声,显然是许易水发出的。 一时之间,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不知这苦瓜是该拿还是不该拿。 “没事,拿吧。” 好在,许易水并没有捉弄她的心思,很快就给了她答案,安抚她。 许易水笑,本来也只是想到了从前在上河村里,苏拂苓吃苦瓜时的推诿和表情而已。 不能深想。 不然就不好笑了。 许易水收敛了眉眼,恢复了先前的沉静模样。 两人又一起挑了些菜,还拿了梨子和西瓜,配上底冰,便能做成清凉解暑又十分去火的冰盘子。 许易水和苏拂苓都挺爱吃的。 - “许易水。” 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靛青色圆领袍子的女人,衣襟处用月白色的线绣了荷莲芙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很有气质。 正是孟寒雁。 “孟司礼。”厨娘提着装了饭菜的食盒跟在许易水身后,见着孟寒雁,立马微微蹲身行礼。 “这便是今日的饭食?” 孟寒雁伸出手,微微掀开了食盒盖子的一角,伴着些微的水蒸气,上层只放了两碟青瓷,里头卧着一道全荤的炙羊肉,色泽油亮,看上去很有食欲;边上则是一碟青黄配色的苦瓜炒鸡蛋,很是清淡家常。 这餐盒是三层的,想来下头应当还有两个菜,一碗汤以及两份米饭。 四菜一汤,一荤一素一凉菜一半荤半素。 “菜色真好,”孟寒雁看向许易水,“你亲手做得吗?” 孟寒雁的声音挺轻柔的,许易水却没来由的感觉一股凉意从脊背蹿过。 她不是第一天做菜了,孟寒雁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许易水:“嗯。” “就是有点不符合帝王用餐的规矩。”出于司礼的职责,孟寒雁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 见她如此说,许易水反而稍微放心了些。 “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孟寒雁笑了笑没说话,将食盒盖上的同时,又从厨娘的手里接了过来:“我带过去就行。” 厨娘没松手,先是看向了许易水。 见许易水点了头,这才松开食盒,行了一礼又退下了。 孟寒雁显然是有话要和许易水说的。 正午的阳光有些热烈,两人的影子落在御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只有一圆被踩在脚下的小黑点,许易水和孟寒雁一前一后地走着,带着些沉默和令人忐忑的氛围。 “许易水。” 快要临近御花园边上的小菜园子时,孟寒雁到底是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这还是许易水第一次从孟寒雁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语气,也是孟寒雁第一次有事情拜托她。 但是…… “我没有办法直接答应你,”许易水道,“你可以先说,我才能知道能不能帮。” 孟寒雁:“你知道梅坞吗?” 梅坞? 许易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不怎么讨喜的人脸,她只依稀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梦里,那个杀了她又摔死了季嘤嘤的指挥使;另一次则是在苏拂苓要离开上河村回京的时候。 “谁?”不确定的时候,答不知道就好。 “皇城司指挥使,梅坞。” 孟寒雁道:“也是这一次奉旨暗中督办伊川郡洪灾赈灾一事的人。” “今早,她刚回金銮殿复命。” “带回了一份名单。” “许易水。” 孟寒雁说出了她的恳求:“你能不能帮忙劝一劝陛下。” “修改罪奴填户制。” 第120章 “不就是死了的罪奴么。” 许易水想起之前在上河村,她借着讲故事,试探询问苏拂苓时,对方站在罪奴立场上说的那一番话。 “应当不需要我劝。” 人教事,教不会;事教人,却是一教就会的。 她既然切身经历体会过,又理解身为罪奴的无奈和愤懑,切身经历了这一番,以苏拂苓的心性,想来是会有所作为的。 “百年的规矩岂能说废就废?!”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了金銮殿后殿的门口,争执声透出雕花的门窗,像是在回应许易水的猜想。 “陛下,这些罪奴可都是作奸犯科之辈,其中不乏逆党的同谋,按《大夏律》填户,给一个活路,本就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这道女音声如洪钟,端的是义正言辞,听上去十分正派。 “陛下若是想废止罪奴填户制,臣等,第一个不同意!” “是刑部尚书,”孟寒雁垂着眸子,只是听声音,就已经认出了人来,“蒋大人。” 这段时日,苏拂苓特命孟寒雁照顾许易水,又因着许易水要做皇后,这种照顾几乎是全方面的,比如礼仪规矩,又比如介绍宫中的人物关系。 刑部尚书,苏拂苓跟她提过,但许易水印象不深,似乎是个挺寡言少语,颇为刚正苛刻的大人。 “不错,”又有另一道声音,听着像是工部尚书,“一直以来,罪奴按律押送至各处填户。” “其一,既能够惩罚这些罪不至死的犯人,又能补充各地的劳力。” “其二,给了罪奴赎罪弥补的机会,若是她们的后代能够入仕,便能消抹罪籍。” “其三,也能维持边境和穷苦地方的安稳。” “一举三利,各方都有好处,这扎扎实实是一项惠国惠民的政策!” “其实也不是没有弊端的。” 礼部尚书踌躇良久,视线从苏拂苓沉静的面容上扫过,到底还是开了口:“一直以来,因为填户而死去的罪奴人数,几乎和徭役戍边死去的人数是差不多的。” 第138章 “徭役戍边的罪奴,无论是边城的巡防,还是河西铁矿,甘南煤矿,又或者其他,至少在死去之前,人在哪儿,做了些什么,都是能看见的。” “而这些去填户的罪奴的死,有许多,都是找不见踪迹的。” “怎么找不见踪迹?” 这一道声音十分的响亮,带着股嘲弄的一味,许易水对她印象很深,是户部尚书杨二娘,粗鄙且会骂。 几乎每一次廷议开会,她都是骂人最凶的那个。 “孔大人可莫要胡说,当我们户部点人的官员是吃白饭的?” “别的不一定,论找罪奴清点户籍,我们户部的底层官员,可比刑部的还要迅速得多。” 初听许易水还以为杨二娘是要反驳礼部尚书,可细听下去,又好像并不是。 “不就是死了的罪奴么。” 杨二娘阴阳怪气着嗓子: “泡在塘里河里的是最好找的,寒冬腊月四五天就能看见,天热的话早晨死下午就浮白了,户籍一对就能标明死于意外溺水或者自溺。” “麻烦点儿的,也无非是在坡底下的山沟烂泥里,身上的伤有刀有锄头有棍棒,拳脚相加的,最后总归是写上死于意外坠崖。” “还有那种打猎的在山里野兽那儿,见着了被咬了半边的脑袋骨,到衙门回禀的,我们户部最后归档,也是死于野兽之口。” “最离奇的是有一种,户籍上还有这个罪奴的人名儿,也知道她去了哪家哪户,偏偏清查的时候,循着找过去,这人愣是凭空消失了,只剩下某家隔年长得分外茂盛的庄稼或者膘肥体壮的家畜。” “蒋大人是吏部尚书,善于断案,”杨二娘看向自己对面站着的人,话语轻佻,神情却是严肃,“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都是千年的狐狸,蒋大人自然是知道杨二娘的言外之意:“这天下没有不留痕迹的案子。” “只要禀告到吏部,我们自然会追查到底,无论是遗体还是骸骨,都能还原真相,给予公道!” “骸骨?”杨二娘笑,“蒋大人到底是皇城里的官司见多了,不晓得农家人的阴私力气和手段了?” “烧成灰磨成肉泥,扮进猪食槽撒进庄稼地,大人找什么骸骨?管蚂蚁蛀虫要认证无证吗?” “你也知道吏部查案办事,要禀告要状纸。” “《大夏律》有规定,凡有告者需受害人或受害人亲属。” “那罪奴孤身一人百里填户,纵然死了有冤,谁会告?杀人犯自己告自己吗?!” 越说声音越大,到后来,杨二娘的声音已经满是压不下的戾气。 身旁传来了隐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许易水默默分辨了好些时候,这才发现是孟寒雁握着食盒的手在不断收紧。 她攥得太紧太紧了,于是发出了暴露心绪的异响。 “陛下,”杨二娘的话虽然糙,但却是赤裸又振聋发聩的,屋里头静了几分,礼部尚书往左走了一步,“杨大人所言也正是沉痛之处所在。” “古语有云:死或有轻于鸿毛,或有重于泰山。” “罪奴的确翻了错,但也正因为罪不至死,朝廷和陛下才会给了她们一线生机,这其中……不乏有识之士,比起戍边徭役之苦,精神上的折骨,或许于她们而言,生不如死。” “或许有一天,我们……”礼部尚书的视线落在放在苏拂苓桌案上的那本批红折子里,这其中,并非没有她熟悉甚至有所往来过的官员家眷与子嗣,“也会获罪其中。” 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总是更痛的。 吏部尚书本还有言,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沉默了下来。 第121章 “刑罚的本质,其实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既如此,那便——” “陛下。”一道略有些慈祥平和的声音响起。 是一直没说话的陈相国。 虽然听上去语气是慈祥平和,但却是直接打断了苏拂苓的话。 “可想清楚了,若是改了,要如何给先前的那些罪奴交代?” “以后的罪奴,又要如何处理?是全部流放戍边?还是进矿山做苦役?” “总不能全都关在牢狱里。” “有吃有住,只怕有些人会巴不得作奸犯科,给自己找个安身的地方?” “若是戍边或苦役,那么几个地方,陛下可有把握,那些算不清楚的盘根错节的婚姻嫁娶,熟识的罪奴会不会去到同一个地方?” “若是去到了,又有几个?有多少?那么多的罪奴,若是集结起来,又会造成多大的麻烦?” “还有那些山里,边境的贫困山民,若是取消了罪奴填户制,她们便少了近乎一半的配偶来源,又会不会滋生出什么其他的事端来?” “陛下,您是天女,是整个大夏的领袖。” “也是明君。” “那么您所有的提议与决策,都要站在大夏的角度,站在大夏的未来去看、去想。” “万万不能因为自己姓苏,或者阿娘姓柳,便站在世家或者清流的角度,更不能因为意外接触到了罪奴,就站在犯错的罪人的角度去将心比心。” 听了陈相国的话,六部尚书几乎都变了脸色,就说陛下怎么忽然打起了罪奴填户制的主意,有传言当初柳妃出事,陛下是逃亡混进了罪奴堆里,这才活了下来。 如今看来,只怕传言非虚。 “那就乱套了。” 陈相国的语气仍然温和,问出的话却无比犀利: “陛下是想要眼皮子底下的可控,还是阴暗处的不知不觉?” 许易水有些没想到,大殿里议事的一共有八个人,六部尚书加上陈相国和苏拂苓,竟然只有两个人支持修改罪奴填户制。 是的,面对陈相国最后的询问,苏拂苓选择了沉默和中立。 但是,中立是有偏向的。 敌人的中立是在帮你,而如果是同盟的中立,就是选择了偏向你的敌人。 “看来,还是得拜托你劝一劝。” 孟寒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许易水。 不知道为什么,许易水总觉得孟寒雁的声音有些过于幽冷了。 她们两人吃饭的话,其他人在的确就不合适了。 莲心将几位肱股之臣引去偏殿吃饭,金銮殿后殿的八仙桌边,就只剩下了苏拂苓和许易水。 华贵的帝王冠冕被摘了下来,撂在一边,苏拂苓左手指着脑袋,神色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我还以为,你会坚决改制。” 许易水将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摆上。 “你都听到了?”目光落在许易水身上,苏拂苓的疲惫明显缓和了不少,眼睛亮晶晶的。 “很难不听见。”金銮殿的隔音并不算太好,后殿本来也是帝王办公或者午睡小憩的地方,所以书房、卧室还有吃饭的大厅,都是用屏风简单隔开了一下而已。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 双手手背交叠在一起,苏拂苓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手背上,望向许易水。 “许易水……前世,我改制过。” “但结果并不好。” 那张精致的帝王脸上,竟然流露出些委屈脆弱的小女儿情态。 “陈相国说的话,几乎都一一应验了。” 上一世,苏拂苓刚恢复记忆不久,设身处地的经历了罪奴的一切,还有岚月姐姐的种种情形,悲愤、屈辱、沉痛…… 各种心情交加之下,登上皇位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制。 废除罪奴填户制度。 大半个朝廷的人跪下来求她收回成命,甚至有两位老臣要撞柱死谏,但都没能阻挡她废制,甚至被她借着机会,清洗了好一番的朝堂。 “刚废制的前半年,举国的罪奴和朝中更迭后半数的官员,都在称赞我的英明之举与仁君之心。” “但不到一年,刑部接到的犯事的人便往上翻了一倍不止。” “我朝罪分三等,凡经衙门判处有罪者,皆剥夺良籍入罪籍。” 苏拂苓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 “三等罪轻者囚刑,月余到三年不等。” “二等次重者流刑,徭役、戍边或填户。” “一等重罪者死刑。” “填户一废止,为了避免过多的熟识的罪奴聚集在一处,此重罪者有一部分便只能扩充去囚刑,时限加长到了五年。” “那些本就居无定所饱饥不知的流民地痞无赖,便故意犯次重罪,把牢狱当成了庇护所。” “到第三年的时候,陆续有许多贫苦人家的未食扶桑叶的孩子失踪,甚至官宦财豪家的小姐逛个花灯的功夫,人也会不见。” “这是……”许易水想不到缘由,“为何?” “拐卖。”苏拂苓道。 “拐卖?” 从字面上,许易水很快就大概理解了这是什么意思:“只听说过一些因为意外而再难生育的寡居阴主会偷孩子。” 第139章 没听说过还会偷大人然后卖的。 买卖大人无非就是两种情形,其一是缺乏劳力,其二是娶不上娘子。 若是缺劳力,便或租或买一些专门的奴隶便可。 只是奴隶只负责劳力的部分,不能只待在雇主家,也不能未婚生育孩子。 若是想买卖能娶上的娘子,官府填户的罪奴,来路正又便宜,更是首选。 虽说从前是犯过事儿的,有瑕疵和污点,又是罪籍,可对于贫苦人家来说,只要满足能传宗接代和多个人一起分担农活这两桩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便无所谓了。 比起有罪没罪,她们更关心健不健康,有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病症。 许易水在脑海中想象那个场面:“后来呢?” 苏拂苓苦笑:“后来……更多的次重罪去了徭役和戍边。” “动乱了吗?”许易水想到了陈相国的话。 苏拂苓点了点头。 “那你……平息了吗?” 令许易水惊讶的是,苏拂苓仍然点了点头。 这一桩又一桩的事情,牵连在一起,光是在脑海里想了想,许易水就觉得棘手,没想到苏拂苓竟然能平息下来? “是,怎么做的?”许易水好奇地问了一句。 “怎么有苦瓜?”肚子有点饿的苏拂苓视线落在了桌上,见着那屎绿色的苦瓜汤,堂堂帝王的脸瞬间就垮成了菜色。 许易水顿了顿,手里的勺子拐了弯儿,径直舀了一整碗苦瓜汤,而后摆在苏拂苓的手边: “去火。” 既然是转移话题,就表示苏拂苓不想说了。 苏拂苓的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要怎么继续? 告诉许易水,自己只能乱世用重典吗? 没有徭役,没有戍边,但有战场。 没被训练过的罪奴直接上了前线打头阵。 借着那一场场的战役,苏拂苓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全都填进了战场里。 死了个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判官阎罗未曾冤枉她,她是真的杀了很多人。 但她也没有做错过。 那已经是当时她所想到的,能够实现的,避免更大的问题出现的最好的办法。 “嗯?”苏拂苓憋着脸喝了一口,大抵是做好了难吃和痛苦的心理准备,苦瓜汤入口,苏拂苓的表情却缓和了几分,“味道好像还行?” “甚至让我还有点怀念了。” 如果许易水能一直留在她身边,让她每天都得喝一碗这样的清热去火苦瓜汤,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又是一口苦瓜汤,苏拂苓忍不住感慨: “有没有像每天都灌苦瓜汤这样,对罪犯们充满震慑,但又不同于徭役戍边和填户之类的刑罚呢?” 这是一句调侃的俏皮话。 “有啊。” 许易水也随口玩笑道:“挖眼、削耳、砍手、断足还有灌哑药。” “身体发肤受之于母。” “除了生死,大约就是这些**上的实打实的痛苦折磨,更震慑人心了。” “但如果这样的话,活下来的罪奴,就不足两成了。” 苏拂苓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番许易水的话的可行性。 如果说填户是能有一半的罪奴活下来,活下来的一半里面有六成过得很痛苦,四成接受现实,整个制度具有稳定边境和穷苦地区民心的作用,极少数有翻案和脱罪籍的机会。 那么许易水说的这些,已经是刑部审讯重刑犯的手段了,如果真的用做刑罚制度,那么光熬不过行刑的人,就得死两成。 剩下的八成人,熬过了当时的刑罚,在后续伤口的恢复期,起码还得死掉六成以上。 最后活下来的人,就算脱了罪籍翻了案,残疾也会伴随着终身。 见苏拂苓真的在考虑,许易水顿住了:“我开玩笑的。” “闲谈而已。” 苏拂苓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但确实,越是赤裸的鲜血淋漓,越是最好的震慑。” “律法仁慈,就是对所有普通百姓的残忍。” 这是苏拂苓上辈子的切身体会。 “罪奴填户制……真的废止不了么……” 苏拂苓的脑海里浮现出在桃花马场的岳岚月,浮现出上一辈子刚恢复记忆的自己。 “如果退而求其次呢?” 许易水明白苏拂苓为什么想完全废除,但有的事情不是得循序渐进么:“先修改呢?” “补充一些律法条款,让罪奴过得……能保证生命?” 苏拂苓摇了摇头: “作为罪奴的时候,我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得不到任何保障。” “可等我细细去想,才发现,没有办法给保障。” “刑罚的本质,其实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如果罪奴有了保障,生命的保障、人身安全的保障又或者其他,那么罪奴填户制的威慑力就会大大降低。” “光是背井离乡嫁人,给人生孩子,是不够的。” “要孤身背井离乡,去给一个极有可能品行低劣,会打骂你甚至杀害你的可能很丑可能很老的人生孩子,过上猪狗一般生不如死的生活,才足够让人害怕。” “觉得害怕吗?觉得恶心吗?那就对了。” “那就不要犯罪。” 许易水听明白了:“用少数人的痛和苦难,去震慑以及约束更多数的人。” “没错。” 苏拂苓点了点头:“律法的尊严不在纸面规则,而在于执行上。” “只有违法的代价足够沉重,大家才能看清《大夏律》都有哪些内容。” 罪奴填户制……真的改不了了么…… 第122章 “这上面画的,是地形吗?” 所以说,做官真的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当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而当皇帝,更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尤其是当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 “南有洪涝,北地极易有旱灾,若是工部的修渠一事落成,这些罪奴或许也能灵活处置,让她们集中投入到修渠建设中,这样既有惠于民生,又对社稷大有裨益。” “哼,说得轻巧!” 声音太杂了,后殿虽然没有多隔音,但许易水有些听不清是谁,只知道这位大人持反对意见:* “改革谈何容易?一旦打破旧制,如何确保罪奴能安分守己?她们聚在一处,为非作歹怎么办?现在这情形天光,又能调出多少军队和官吏去看管镇压?!” “大家的忧虑都有道理,祖宗之法要重,但也不能成了墨守成规的老古董,诸位作为国本,还需要仔细权衡利弊,找一个既能顺应时势,又能保全大局稳定的办法……” “闭嘴吧你!再和稀泥说废话下次就换个来议事!” 改制是大事,和心腹大臣们商议,放出风声去只是前菜,第二天早朝,苏拂苓大抵是将梅坞汇报的折子亮了出来,金銮殿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一大批罪奴的命运,就悬在了这里。 “在看什么?” 今日许易水没自己做午饭,也就没去小厨房忙活,反而是在后殿的书房边站着。 下朝回来的苏拂苓像老了好几岁,看见许易水的瞬间,年轻了不少。 “看图。”许易水抬起手指了指。 书房摆着按照苏拂苓的喜好和习惯布置出来的书桌和配套的椅子,而在椅子之后约莫五尺远的距离的墙壁上,有一副气势恢宏磅礴的万里江山图。 不像某些达官贵人富豪商贾家里的万里江山图,完全是大师杜撰臆想的风景之作,苏拂苓的这副万里江山图,当真是大夏的山河社稷地图。 许易水曾经听见过也看见过,苏拂苓和大臣们商议时,用手在这幅图上比来划去,讨论种种格局。 诚然,除了苏拂苓,现在的大夏是无人敢在家里挂真的千里江山图的,不然岂不是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嫌命长? “你喜欢画?”苏拂苓有些惊讶,印象里许易水的确没对任何笔墨纸砚上的东西表现出兴趣。 许易水点了点头,苏拂苓本以为她会说一些打发无聊或者很好看之类的话: “这画落笔细腻入微又不失大气豪迈,应当是技艺极为精湛的大师描绘而成。” “的确是大师,”苏拂苓走到许易水身边,两人面对江山图并肩站着,“这可是画仙缘微子耗时十年之作。” “说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许易水其实对于画的技艺毫无钻研,地图用的线,当然细腻入微,粗犷了都画不下,至于豪迈,这可是江山图,怎么能不豪迈。 而能被挂在帝王的书房,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画的。她说的都是套词罢了。 许易水也非常清楚,这是地图,但面对苏拂苓的问询,她只摇了摇头,指向一处: “我也看得似懂非懂,只是这里写了伊川郡。” 第140章 潜台词是,她在看她的家乡。 “这上面画的,是地形吗?” “对,”许易水难得在皇宫里有极为感兴趣的东西,苏拂苓也来了兴致,主动介绍:“这可不止有地形。” “这个图叫地图,看到这个一尺和八十了吗?这个叫比例……” 不怪苏拂苓以为许易水不知道地图,这东西极为珍贵难得,朝廷又有约束的规定,想要一份哪怕是乡镇的地图,都是要经过报备和批准的。 就连许多显贵家里都没有地图,普通百姓想要走远路,那更是依靠口口相传的询问。 见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会看地图了。 许易水会看,完全是个意外。 先前在私塾的时候,有人随意问了一嘴以后进京赶考会不会走丢不知路,于是董秀才用纸笔粗略画过一份极为潦草的地图,还教了大家辨认。 但许易水道: “画上的一尺竟然有八十里路吗?” “这是海吗?山里面也有海?” “原来大夏竟然有如此广阔。” “我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我生活的地方……” “莲心!” 见许易水听得认真,还好奇地询问她,苏拂苓心里竟生出了别样的成就感: “取伊川郡的地形图来!” 那是一副类似的,但更为清晰详尽的地形图,广袤无垠的大地,层峦叠嶂的狸山连绵起伏,郁郁葱葱的森林下,有河流蜿蜒。 许易水看见了易水河。 两幅图在脑海里翻涌,再加上苏拂苓教给的那些关于方位、比例的辨认,很快的,许易水就确定了自己出京后,要往哪个方向走。 -- 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深夜的金銮殿后殿十分安静,屋里只亮着几只摇摇晃晃的红烛,熟睡的帝王忽然睁开眼,没来由的从背脊窜出一股噩梦般的惊恐,等苏拂苓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到了湿漉漉的冷汗。 但她明明没做噩梦。 暖洋洋的体温后知后觉地从各处传来,苏拂苓微微抬起头,看向拥着自己的许易水。 烛光透过红纱似得床幔,洒在许易水的脸上,勾勒出她轮廓分明带着几分英气的五官线条。 女人的呼吸均匀而平稳,是在熟睡。 忍不住缓缓伸出手,苏拂苓葱白的指尖落在许易水的脸颊上,温热的触感传来,苏拂苓仔细端详着许易水。 苏拂苓的心跳莫名加快,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感翻涌了上来。 往日里让她倍感安心的沉稳面容,不知为何,明明是毫无防备的睡颜,此刻竟然让她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地图…… -- 前朝里关于罪奴的问题还在吵。 “今日的午膳,我做点家常菜,给御膳房说一声不用送了吧。” 详细的地图看过后,苏拂苓便让莲心收了起来,许易水只能看那幅一直挂在墙壁上的大地图。 但这幅大地图囊括的位置太广大了,路线看着清晰,但若是在山林里实际上走起来的话,极容易有偏差。 偏差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大致的方向正确,总能到目的地的。 许易水看地图看得有些入神,想到待会儿的午膳,同孟寒雁打了声招呼。 只是迟迟没有等到回应,惯常陪着她的孟寒雁,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更没有唤其他人去叮嘱御膳房。 “孟司礼?”眉心微皱,许易水侧身看了过去。 穿着藏青色锦衣的女官端庄且优雅地站在旁侧,像是一株临风的翠竹,乌亮的秀发整齐地盘在头顶,仅由一根玉簪固定,梳成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 只是那双柳叶眉下,黑白分明的眼没了焦点,显得有些迷离迷糊。 自从梅坞送回来获罪官员名单后,孟寒雁似乎就经常这样走神。 顿了顿,许易水没再喊她,只是自己转身去了小厨房。 虽然有些恍惚,但孟寒雁的仍然是放在许易水身上的,见她动了,孟寒雁也收回了些许神思,下意识跟在了许易水身后。 只是蹙紧在一起的眉,还是暴露了她的重重心事。 -- “我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孟寒雁不进厨房,而厨娘被许易水支开去拿东西了,立春放松了不少,盘着腿坐在凳子上烧火,看着在灶台上忙碌的许易水,忽然脆生生地开了口。 “为什么?”许易水的语气像是在逗小丫头。 立春也才十四岁,比季青青大不了多点儿,本就是个小丫头。 “嗯……”话到嘴边,立春又不知道要怎么来形容许易水的气质和带给人的感觉了。 最后,想了好半晌,她才道:“你很像我的姐姐。” “反正,就是很让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立春的姐姐,许易水是知道的,这段时间有意无意的闲聊中,立春已经提到过多次了。 据说也是一位宫女,曾经在一位美人宫里当差,只是后来犯了一点小错,那位美人心善,又恰逢整肃六宫,就准许她还家,被送出宫去了。 只是那时机来得不太凑巧,宫女已经将自己的妹妹也给安排进宫里来了。 因为担心立春,所以姐姐在京郊租了个房子,还把家里的其他人也接了过来,现在就在京城做些零嘴儿摊贩之类的小生意养家糊口。 “你很想她吗?”许易水手里的铲子还在锅里搅合,发出听起来就很香的声音,这话听着像是临时起意的随口问询。 立春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我都快大半年没看见我姐姐了……” 小女孩儿的声音里是浓浓的思念。 “那改天我出宫的时候,”许易水垂眼,“带你去见见你姐姐吧。” “好啊!”立春眼睛亮亮的,她知道陛下是允许许易水出宫和在京城里走动的。 先前许易水就出去过一次,听说阵仗挺大的,那应该能带不少人出宫一趟。 “什么时候?” 她姐姐的生辰要到了,如果可以见一面姐姐的话,就太好了! 第123章 “她们吃了我的狗。” 西南以山林的雄奇险峻著称,崎岖不平的地势地貌,卧虎藏龙的嶙峋怪石,混杂着潮湿闷热的空气和各种带毒的蛇虫鼠蚁,构成了大夏最难守的边境。 密林深处的山谷之中,一片营帐错落分布着,主帐的外观朴实无华,仅仅用厚实的粗布绕着树围了一圈,在众多的营帐中并不起眼。 如果不是有烛火把将领们争执的身影投在了帐布上,一举一动活脱脱是某个杀气腾腾战争类剧目的皮影戏的话。 进进出出的铁甲碰撞声,让这片静谧之中透出了十足的肃杀之气,蔓延开的白雾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一只平平无奇的黑蛇,不知从山林的哪一处阴暗角落里钻了出来,蛇腹贴着地面灵活爬行,悄无声息地穿过横七竖八的枯枝烂叶。 暗红色的蛇信轻颤,敏锐的捕捉到了营帐内飘出的丝丝缕缕的熟悉味道。 “南蛮最近的兵力调动很奇怪,动向不明,我们一定要警惕!” “这帮老鼠子,但凡能正面打,老娘分分钟送她重新投胎!” “太窝囊了!” 军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卸下一身重铠的苏炳秋只穿了件黑色的长袖衫,端坐在营帐主帅的位置上,面色沉凝:“防线布置得如何?” 边护帅是军队里专门负责布置防御的将领,立马拱手回禀:“殿下。” “沿着主要通道设置的陷阱、拒马等已经基本完毕了,但山林地形太过复杂,有些隐蔽的小路……无法完全封锁,仍然只能依靠将士们巡逻。” 听了护边帅的话,苏炳秋垂眼,视线落在身前牛皮卷轴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蜡点上。 “新朝易主,又逢水患,正是局势吃紧的时候。” 以南蛮的狡猾,得到消息后,不可能没有动作。 想起苏拂苓给她边帅兵符时的眼,苏炳秋垂眸看向地图,防范上,她必须做到极致。 “现在的巡逻小队的五人一组……”苏炳秋粗粝的长指落在地图上,“给每个小队增加两名军士。 “孙候长。” “在!”身形精瘦有些矮小的女人站在靠边的位置上,听到苏炳秋唤她,立马回应道。 “就从你那些新训练的斥候里挑。” “是!” 斥候又叫夜不收,是军队的眼睛,多年的战争和边防经验让苏炳秋十分清楚,打仗从来都不是瞎打的,所以她对于斥候的训练和培养是大夏诸多将领中,最注重的一个。 就在前些时候,她才又让人培养了一批新人。 “斥候须得和巡逻小队打配合,隐在暗处,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与巡逻小队间隔出一定的距离。” “殿下是想……”孙候长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又不敢肯定。 第141章 钓饵是一种军队山林边防的策略,故意给防线留出破绽,让人来闯,而后直接包抄,瓮中捉鳖。 但相对应的,用来掩盖这部分破绽,让它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的,作为鱼饵的军士,会极容易死亡。 “前一个斥候不必侦查情况,后一个斥候也不用留意异动,呼应着的两人只有一个任务。” 苏炳秋扫了她一眼,道:“给她们配备最精良的武器,最大程度保护巡逻小队的安全。” “如遇敌情,在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抓活——” “殿下小心!” 苏炳秋话音未落,一名眼尖的将士瞥见了钻进营帐,出现在主帅椅后的黑色,惊恐地大声提醒: “有蛇!” 说着,一边迅速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猛地朝着黑蛇劈了过去! “铮——!” 铁器与护甲碰撞擦出火星,利剑被撞得偏移,在木质的主帅椅上砍出一道深深的凹痕。 “将军!” “殿下!” 主账内所有人都担忧地看向了苏炳秋。 手上的护腕应声落地,苏炳秋甩了甩因为挡剑而被震到的手腕,目光落在黑蛇身上:“是可人。” “可人?!”部下一惊,赶忙收起剑。 这位“可人”,乃是她们殿下安排在南蛮的卧底,极其隐秘,似乎权势还有些大,传回来过好几次极为关键的情报。 “可人一直都用落叶传信,这次怎么用上黑蛇了?” 大夏与南蛮之间,有一小段易水河的支流,因为地势的关系,形成了逆回河。 流经大夏,再弯曲折去南蛮,后又流回大夏境内。 以往传信都是用的树叶随水漂流过来。 众人一脸疑惑地看向苏炳秋。 只见这位一向凌厉武断的将军,此时微微蹲下了身,与盘在椅首上的黑蛇持平,目光柔和地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吐着蛇信的黑蛇,仿佛在打量一位很久不见的老友。 利剑刚刚砍出来的痕迹就在身侧,这黑蛇也不慌乱,就这么抬起黑黝黝的椭圆形脑袋,冲着苏炳秋吐蛇信。 苏炳秋也有疑惑。 直到她伸出手,黑蛇顺着她的手臂向前缠柱似得爬绕,苏炳秋这才注意到黑蛇高高隆起的腹部。 探指触了触摸,扭曲着身躯,黑蛇动作略显迟缓,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来人!取托盘来!” 苏炳秋高声唤道。 黑蛇张开大口,浑身的颤抖由轻微到剧烈,由缓到急,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开始剧烈地反刍起来。 一只羽毛凌乱、被消化了一部分的信鸽从它的口中缓缓吐出,掉落在托盘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 青黑色的粗壮利爪旁绑着一只食指大小粗细的竹筒,蓝灰色的背毛在大太阳底下泛着光,体长不过盈尺的海东青伸展着双翅,极速划过天幕。 “咻——” 清透的哨声在山林里响起,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海东青侧身露出腰腹雪白的毛,盘旋着往低处落下。 简易的小棚子里,祝玛躺在一张有些丑陋的班茅席子上,身上盖了一件与她的风格气质完全不符合的大氅,听到声音,侧头望向树林稍微稀疏些的斜坡处。 女人身姿高挑挺拔,穿着件极为修身的黑色短打,袖口和领口都用银线绣了精致的花纹那种。 风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挽成髻的发丝微乱,飘出了几缕,肆意飞翔。 梅坞左手拿刀,伸长着右手,海东青猛地扑了下来,稳稳的停在了她的右手手腕上。 很帅。 这样的梅坞让祝玛想不到别的形容词,真的很帅。 【你的意思是,她会杀了我吗?】 从心理学的角度,她刚刚的心跳和大脑分泌出的刺激性激素,是恋爱的前兆,也就是常人所说的,她心动了。 【系统:剧本上来看,是这样的。】 【可是她才救了我。】 祝玛记得,昨晚她遇到了一只棕熊,跑不掉的她只能屏息凝神地装死,那只几乎两个她高的棕熊,凑近闻了闻她,而后兀地,一巴掌直接朝她的头拍了过来! 极端的情况下,肌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祝玛往右一滚躲开了熊掌的致命一击,但紧接着,右腿就传来了剧痛。 棕熊一口咬住了她的右脚脚踝,将她整个人都叼了起来。 祝玛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剧痛和天旋地转之下,视线的最后,看见的是梅坞和她手里的刀。 再醒过来,就是刚才了。 身上还盖着不属于自己的大氅,很显然,梅坞救了自己。 【系统:是无生杀了您。】 无生是梅坞佩刀的名字。 祝玛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这么帅的小姐姐,怎么偏偏是会杀她的人呢。 “醒了?” 梅坞将海东青脚上的信收了起来,往回走,就看见个小不点子从她的大氅里猫出脑袋。 “谢谢。”祝玛点了点头, “那个……”祝玛将身上盖着的衣服折了折,“之前我也救了你一命。” “你现在救了我。” “我们就算扯平了。” 这人之前血呼啦子的倒在山里,祝玛本来是不想管的,结果踩到了腰牌,发现梅坞不止是挂在树梢上的“刺客”,还是个军人。 在上河村生活了这么久,祝玛也是知道大夏边境不太平的,思索再三,她悄悄将梅坞弄回了祠堂,照顾了好些天呢。 看着祝玛那双满是试探的水灵灵大眼,梅坞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消散了,嘴角轻微上扬的弧度被彻底拉平。 “我为了救你可是杀了一头棕熊。” “你拿什么跟我扯平?” “狗都不吃的药,还是一烧就炸的蛋?” “要不是你救我,我的部下也不至于多花了五天才找到我,”有力的长指隔着皮手套指向祝玛,又转头指向梅坞自己,“要不是我救你,你现在已经在熊的肚子里。” “被消化成一坨大粪了。”大概是觉得对比不够强烈,梅坞还格外补充了一句。 祝玛:“……” 扯平?想都不要想。 梅坞的视线扫过祝玛堪称垂头丧气的脑门儿,心里愤愤,堵得难受。 小没良心的。 “又矮又菜,”梅坞没好气道,“你一个假医师,大半夜的跑这深山里来干嘛?” “给野兽加餐?” 如果是平时,祝玛肯定就和梅坞怼起来了。 但这会儿,一米五出头的女孩儿垂下眼,声音平静又冷漠: “她们吃了我的狗。” 某种程度上来说,自从绑定系统,来到这个世界,发现自己的身份似乎只是个炮灰之后,祝玛就是一个非常安于现状的人。 如果没有其他意外,她大概是会在上河村的祠堂里住一辈子,在这里当一辈子巫医,直到穿回去或者死亡的。 但村民们杀了她的小狗。 洪灾过后,到处都缺粮,上河村偏安一隅,朝廷反应又快,再加上还有村长鲁林组织着,先前还存下了一部分青稞做过渡,秩序其实还不错。 但这只建立在不会饿死人的基础。 想吃饱,不可能。 想吃肉,更是不可能。 于是,有人打起了她的狗的主意。 在祝玛忙着为其他人看病的时候,骗了祝玛的小狗去采草药,杀掉煮了。 她们甚至还给她端来了一碗,有两块儿后腿肉的狗肉汤。 “祝巫医,这是我们特地给您留的,可香了,您看……” 脑子里“嗡——”得一声,祝玛再听不见任何声音,视线一片模糊,天旋地转。 恶心、反胃和疼痛,从四肢百骸涌出,又回到四肢百骸。 祝玛几乎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只知道摔碎的碗,撒在地上的汤,以及那人甩门而出后,微微轻响的铃铛声。 小狗先前就很喜欢她巫祝服上的铃铛,每次都爱跟着她身后去挠铃铛玩儿。 她特地从贺货娘那儿买了一个,小狗很喜欢,她本想着做个好看的羊毛绳子给小狗挂在脖子上。 那铜铃铛还挂在门上,轻轻晃动着,像在叫她。 “走。” 肩膀被推了推,带着些收着的力道。 “去哪儿?”祝玛抹掉泪痕抬起头,疑惑道。 “上河村。” 梅坞道:“带你去杀回来。” 梅坞说,你示小狗如亲人,她们杀了你的亲人,分食她的骨肉,你哭你难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应该杀回来,报仇。 可是祝玛做不到。 相比之下,祝玛更希望有律法能保护她的小狗,而不是别人杀了她的小狗,她再去杀了别人,让自己的手沾上人命和血腥。 是她们做错了事情应该受到惩罚,而不是她用犯罪的代价去惩罚做错事了的人。 “律法?”梅坞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人命都还没保得下,你指望律法保护你的狗?” 第142章 “……”祝玛的嗓子有些哑,“一码归一码。” “你若是算一码归一码,那我就更直白的告诉你。” “真论起来,她们也是灾民,是因为饿杀了你的狗,毕竟在受灾之前你的狗在上河村活得好好的。” “你说,一码归一码,这又怎么算?” 杀手出身的梅坞处理过很多腌臜事,她的刀又快有准,见血封喉。 但她很早就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仇恨,而是每个人心中那点儿自以为是的“对”。 只是她不会知晓,此时此刻,看着她,祝玛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情。 ——梅坞杀我,又是因为哪一码呢? -- “驾!” 宽阔平坦的官道尘土飞扬,精壮的女人打着赤膊,只两圈绷布缠在胸前,蜜黑色的腰随着臀下骏马的飞奔而略有摇晃,豆大的水珠沿着肌肉纹理颗颗滚落。 “八百里加急!!!” 信使高举着手中的竹筒,驿站边,另一女人将高壮的枣红色千里马牵上官道,马鞍侧边放着的小布袋子里是几个馒头和一小壶水,也是奔驰这几天,信使唯一的口粮。 直接在马背上腾空而起,信使借着马镫的力,腾空而起,跃上另一只马: “驾!” 下一秒,准备好的新马便如离矢之箭蹿了出去,整个过程半点儿耽误都没有。 驿站的人则将先前已经跑累了的马往回牵,好好喂养修整。 “这又是什么消息啊?” “不知道,但希望是个好消息。” 月色如水,秋老虎苟延残喘,见天儿的晚上热风里又灌上了些许寒凉。 苏拂苓睡觉不太踏实,许易水将人揽在怀里按住,又把薄绸往身上拉了拉,这样也能睡得安稳些。 “陛下!” 只是莲心骤然闯入的声音将今夜的安稳彻底打破。 “边关传来消息,八百里加急。” 第124章 上河村究竟因何而亡,她又是为什么会死? “陛下。” 裹上外衫略收拾了一下,苏拂苓让许易水继续睡,自己去了隔着在屏风后的书房。 莲心赶忙带人进殿,只是身后却跟了两个人。 八百里加急的女将身边,一身黑衣煞气腾腾的女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龙虎卫。 苏拂苓的视线落在黑衣人身上。 “陛下,”黑衣人进殿后就立马跪了下去,“指挥使来信。” 莲心将两个消息都呈给了苏拂苓。 “辛苦了,”苏拂苓接过消息,急信都短,只一眼就都扫完了,“先下去休息吧。” “诺。” 两个传消息的人都累得够呛,龙虎卫还好,有信鸽,八百里加急却是要日夜兼程一刻不停的骑马。 【南有密道,可越边境,出入无声】 【南境发现三殿下行踪】 前者来自大殿下,后者来自梅坞。 “莲心。” “宣陈相国。” -- 更深露重,墨色的天幕沉甸甸地压在京城的上空。 “嘎吱——”相国府的角门被拉开,女人身上的锦袍穿得仓促,腰带松垮随意地系着,衣角也还有些褶皱,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 国事要紧,也没时间去梳洗,年过半百的陈相国单手拉住缰绳,跨上仆人牵来的黑马马背。 “驾。” 低喝一声,身下的马应声而动。 微乱的半白发丝追在身后,随着她一道浮沉。 从宫外到金銮殿后殿,来得再快,也得小半个时辰。 帝王的时间总是宝贵的。 所以等陈相国跟着莲心进了金銮殿书房后,看到的是烛火摇曳中,随意披着件黑金色外衣的人,斜倚在宽椅一侧,头微微歪着。 苏拂苓在小憩,平日里那双总带着平静的打量,仿佛十分温和亲人的眼,此时正紧闭着,长睫的阴影淡淡覆盖其上,更为疏离冷漠,脸上略带着几分疲惫的放松。 “相国快请坐。”在莲心和陈相国对视,商量谁开口叫醒苏拂苓的时候,苏拂苓已经开口了。 声音带着些微微的哑意,话音快要落下的时候,才缓缓睁开了眼,整个人也慢慢端正起来。 一边抬起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两张纸条。 莲心会意,躬身上前从苏拂苓手中取过纸条,将它们交给了陈相国。 “陛下!” 信很短,陈相国也是一眼就看完了,猛地抬起头,两簇无害的短眉皱得极深:“敢问陛下这密道的消息从何而来?!” “大皇子的八百里加急。”苏拂苓也在苦恼地揉着眉心。 “大皇子又何从得知?” “……何书月。”苏拂苓说出了那个有些久违的名字,“她递的消息。” 六年前,蛮狄来犯,何尚书之女何书月自请和亲。 何老太也因为此事心神受损,不久后辞官,告老还乡了。 也是那之后,朝堂上再也没了任何一个敢同她叫板的人,她真真正正做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朝宰相。 陈相国垂下眼,看着手里不足三指宽的信:“狸山绵延上百里,高低错落,起伏极大,密道不可能在浅显之地,否则早就被山民们发现了。” “这密道,想来也只是小径,不可能短时间内令南蛮的大规模人马越过边防。” “但只要有敌军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边防线,再回过头里应外合,从背后偷袭,哪怕只有几十人,对大殿下她们也是不小的威胁,若是有上百人,我们的边防便极有可能崩溃……” 陈相国分析着,越是深想,声音越是冷沉。 “相国所言正是。” 苏拂苓思虑着:“只是让朕担忧的还有一桩事。” “易水河才经历了水患,南蛮近日动作频繁,大夏四方皆有邻国,苏寻真偏偏这个时候去了南边儿。” “若密道属实,姐姐想不开,当真带着人马和南蛮勾结合作……” 陈相国猛地抬眼:“边防将会全线崩溃!” 及时止住话头,苏拂苓没有再往下深说,由陈相国戳破这层联系,是最合适的。 有些事,也并不会因为她重生一次,再经历一次,就有丝毫难度上的改变。 不会做的算筹题,重来一百次依然难以下笔。 坐在上首的苏拂苓沉默着,苏寻真选了这个路子,就不会是巧合。 烛火明明暗暗,将四周雕梁画栋的阴影都落去了两人的脸上,殿内安静的出奇,似乎是在思考对策。 先帝在时,宫变未曾发生前,三殿下一直都是大夏朝堂举足轻重之人,虽非太女,先帝却是将她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在民间也颇有威望。 苏寻真若是真的通敌叛国,那对于大夏而言,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和慈祥略带圆润亲和的娃娃脸不同,陈相国有一双五指纤长的手,此时正抓着椅子的扶手,淡青色的青筋因为过于用力而炸了起来。 苏拂苓是她教出来的学生,亦师亦友,也亦敌亦谋。 她们都很了解彼此。 “臣……”最终,还是陈相国开了口,打破了这片令人有些窒息的寂静,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却没有犹豫,“昔年也教授过三殿下课业,原为使臣,劝诫三殿下,莫要冲动,置大夏于不顾。” 陈相国的学识举朝有目共睹,在先帝让她教习苏拂苓的第二年,举宫的所有殿下就都上疏求先帝一视同仁了。 没办法,先帝便让陈相国兼了太女太傅一职,各宫的殿下,与她都有几分师生之谊。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 至于具体真的拿谁做学生,就只有陈相国自己知道了。 “那便辛苦相国了。” 目的达到了,苏拂苓也干脆。 只是话音落下的时候,视线不经意撞上了陈相国披散的微乱的头发。 忽然想起她六岁时的一场宫宴,当时还不是相国的陈琬被先帝差遣着为筵席作诗写赋,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没什么威信,谁都能欺上几分,甚至还有醉酒的女将殿前失仪,去拖拽陈琬的手,揉搓她乌黑柔亮的发丝。 大抵是夜色如水柔,人心在这种时候,总容易柔软些,苏拂苓竟也生出了一股慨叹般的哀恸: “未曾注意,相国不过半百之年,头发竟如此白了。” 陈相国一怔,视线往身侧垂下来的发丝扫了一眼,轻轻笑了笑,随后躬身行礼告退。 -- 屏风后,烛光被栅格分成细碎的块儿状,洒落在地上,本应该继续睡觉的许易水静静地坐在床边,披拢在身上的衣袂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起伏而微微沉动。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茫然,好像在思索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都听到了?” 伴随着烛火的轻微“噼啪”的声响,苏拂苓的话打破了内室的寂静。 许易水点了点头:“听到了。” 第143章 花烛夜过去这么久了,苏拂苓还让她一直住在这里,本也没有瞒她这些事情的意思。 苏拂苓:“在想什么?” 听到了之后,在想什么? “在想……”许易水的眼神慢慢聚焦,汇聚着落在苏拂苓身上。 “从前在上河村的时候,你总说时机未到,不能告诉我。” “现在呢?” “时机到了吗?” 南蛮,狸山,密道,三殿下,通敌叛国。 上河村究竟因何而亡,她又是为什么会死? 许易水需要真相。 第125章 一朝发作,蚀穿血肉,积毁销骨。 后殿的寝屋是用屏风隔出来的一角。 虽然是隔出来的,但这也是金銮殿的后殿,所以整个寝屋是很开阔的。 但现在,开阔的空间却因为两人对峙而立,变得局促起来。 沉默如同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也横亘在两人心间。 许易水直直地望着苏拂苓,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仿佛藏着一团燃烧的火焰,坦然、固执又坚定。 让人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苏拂苓明白许易水的坚持不可更改,这一次再也没法逃避,却也知道,真相说出口之后,一切就并非是她所能够掌控和期望的走向了。 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苏拂苓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摆了摆手。 一旁将自己蜷缩起来,恨不得变成透明人的莲心头低得更低了,动作飞快地将两张密信递到了许易水的手边。 【南有密道,可越边境,出入无声】 【南境发现三殿下行踪*】 这两道密信的内容,在方才苏拂苓和陈相国的交谈中,许易水就已经清楚了。 “前世,我也收到了这两封密信……” 上一世,苏拂苓远没有这般顺遂,她是真的眼瞎,也是真的失忆了。 当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回溯,苏拂苓想起自己是七殿下,是皇女,是苏拂苓的那一刻,也在心里给许易水的“所作所为”定了性。 她不能接受。 高傲折骨,满心的自厌情绪如同阴霾笼罩着她,在痛苦与悲愤中,苏拂苓果断搜刮了许易水所有的钱,联系了旧部,毅然踏上看返回皇城的路。 她需要权势,她一定要登上皇位! 要洗刷柳家的耻辱!要彻彻底底的改制!要把这该死的一切全部抹个干净! 只有如此,才能痛快,才能解脱! 凭借够狠,在没得到陈相国等人的支持下,苏拂苓一路腥风血雨闯入了皇城,站在了金銮殿之上。 然而,她的狠辣还是不够狠,还是有所保留,面对先帝期许的眼神和怀疑的质问,那一刻,深埋在心底的亲情羁绊作祟,她竟真如先帝所愿,天真地试图向她证明自己的身份——苏拂苓,那个曾经备受宠爱的皇女。 您的女儿,您的亲骨肉…… 可笑。 最后苏拂苓付出了更漫长的时间和极为惨痛的代价,登临帝位。 摆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团乱麻的局势。以陈相国为首的势力保持中立,六部尚书之中仅有两位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另外四位则选择了置身事外,整个朝廷上下,没有明目张胆的反对,可中立态度却占据了主流。 中立就意味着行事但求自保,这样的臣下不会额外为她考虑,更不会主动为苏拂苓分忧解难,许多事,甚至都需要她一个帝王亲自出面周旋、强行推动,才能勉强开展。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失去耐心的苏拂苓,直接选择了用杀的方式,强制推行了罪奴填户制的改革。 她杀了陈相国。 梅坞彻底投靠了苏寻真。 也是那个时候,苏拂苓才知道,这位骁勇善战的指挥使,竟然是陈相国的人。 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苏寻真自立为王,只是她低估了苏拂苓,自立的第二天,就被苏拂苓不要命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势打散,躲了起来。 再出现的时候,就是在狸山。 大殿下苏炳秋的八百里加急和苏寻真的信是一道来的。 不同于这一世,上一世的信更晚一些,是苏寻真自己送过来的。 心里,苏寻真为着陈相国一事痛骂了苏拂苓,又说自己马上就要和南蛮联手攻打大夏了,南蛮有密道,大夏很快就会回到她手里了。 苏拂苓和苏寻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不假,是血脉相连的姐妹亦是真。 不管是装的还是演的,至少在所有人眼里,她们也曾有过一段骑马射箭,蹴鞠打猎的情谊时光。 她们有同一个太傅,有同一批武师,从出生起,住在同一座宫殿的不同院落,一同渡过了数十年的春夏秋冬。 她们足够了解彼此。 苏寻真不会叛国。 她们俩就算打得头破血流,杀得你死我活,也是大夏的事情。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就是自杀,苏拂苓也不会叛国勾结南蛮反过来攻打大夏。 过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苏寻真的第二封密信来了。 她和南蛮王室取得了联系,南蛮愿意支持她的“正统夺位”,也愿意告诉她密道的位置精诚合作,一起逐鹿天下。 但,中原人狡猾。 南蛮要求苏寻真交上“投名状”。 她们也不过分为难她,只需要苏寻真在狸山脚下寻一个村子,屠了便是。 苏寻真就在狸山,动手也快,而如此一来,屠民的罪名和把柄在手,南蛮也不担心她是在给她们下套,毕竟只要这件事捅了出去,别说荣登大宝,苏寻真怕是根本无法踩上大夏的国土。 在信里,苏寻真甚至亲昵地问询苏拂苓,要选哪一个村。 【听闻昔日妹妹沦为罪奴时,是在上河村,不如,就它吧?】 【做姐姐的,帮你最后一程。】 其实是苏寻真得知苏拂苓那个食了阳叶的妻主就在上河村,这桩事无论成败,她都回不去了,死之前,怎么也要膈应一下苏拂苓。 可别想好过,她同母异娘的亲妹妹! 密道这个东西,是双向的。 南蛮可以借它过来,那大夏也可以借它过去。 再加上苏寻真的假意策反,若是里应外合,配合得当,就能够在最少损失的情况下,给南蛮最大的重创! 既能摘除这颗虎视眈眈的毒瘤,又能借战后的赔偿等为经历水灾后的大夏赢得修养的时机。 甚至她若是有了这样的政绩,也能将这帮朝臣彻底压服。 这样大的三个好处,代价是边境不到三百的穷苦百姓。 一个在舆图上,芝麻粒大小都没有的村落而已。 再说了,就像苏寻真所说的那个意思,屠了上河村,那些人都死了,从此便无人见过她的狼狈时刻。 就还是那个“试拂铁衣如雪色,只将千载苓为君”的苏拂苓。 只要她自己能忘了。 是了……只要她自己能忘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许易水了,一想起她,苏拂苓的脑袋又开始痛了…… “所以,”隔着烛光,许易水看进了苏拂苓的水眸,“还是你。” 还是你下的令。 许易水太清楚这些好处对于苏拂苓而言,具有多大的诱惑力了。 “我……”苏拂苓苍白着脸,喃喃,“晚了……” 她迟了。 没有人帮她。 她谁都不能告诉,怕泄露风声。 一个人思量着,她权衡了太久,也犹豫了太久, 等飞鸽传书再抵达边境之时,次日,苏寻真和梅坞已经动手了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上河村没了。 南蛮已经派人从密道将苏寻真和梅坞等人接了过去。 她们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你的信,”许易水垂下眼,没有再去看苏拂苓的表情,“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不可否认,”许易水听见了苏拂苓的声音,“我动过心。” 这也是为什么苏拂苓一直拖着不愿让许易水知晓前世之事的原因。 她动了这个念头,她问心有愧。 而这一桩事,是横亘在许易水和她之间的底线。 与苏拂苓想得不太一样,许易水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是董秀才教她的: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论心世上无完人。 苏拂苓信上的内容重要吗? 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不重要。 因为就算苏拂苓的信准时到了,提前到了,就算苏拂苓不同意,就能阻止得了苏寻真么? 苏寻真和梅坞,会听苏拂苓的么? 退一万步来讲,许易水早就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的缘由,设想过无数的质问。 等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她要怎么骂才最痛快,怎么发火才最舒心。 第144章 但现在,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的任何原因,她都能反驳,都能嘲讽,都能唾骂。 可偏偏,是因为家国。 当真相被抬到这样的高度那一刻起,许易水便张不开口了。 若三百人献祭,可保家国边疆十年二十年平安稳定,这三百个人中的你,死还是不死? 这一刻,生死已经由不得你了。 甘愿赴死还可受人敬仰,怯懦不愿,只会被人斥责,不顾大局,没有担当。 “南蛮。” 最后的最后,许易水只能吐出几个字:“打赢了吗?” “灭了。” 不止赢了。 是灭了。 许易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这似乎应该是她最希望听见的答案,可为什么心会堵得慌呢。 是啊,为什么呢。 屠村密信传回金銮殿的那天,铁石心肠的帝王在冰冷的龙椅上枯坐了一夜,从天黑,到天明。 她总会呕吐,有时是吃饭时,有时是用茶时,有时只是在坐站行走。 御厨换了一批又一批,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没有人知道帝王呕吐的原因是什么,就连苏拂苓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是总时常想起从前和许易水在上河村的日子。 那明明是污点也是耻辱。 但她就是会时常想起。 越来越时常。 太医说:“脾胃主思,陛下忧心过重,才会至此。” 主思。 苏拂苓终于明白过来。 许易水死了。 她的身体比她的心先感觉到了痛苦。 苏拂苓一直以为自己是恨许易水的。 恨她的燥热,恨她的粗鄙,恨她趁自己失忆买了自己吃了扶桑叶饮了扶桑水睡了花烛夜。 恨她将自己的傲骨啃食了个干净。 这恨意分明而锋利,像是一把刀,日夜在她的心头磨着。 这恨意也成了她的铠甲,孤身披着它一步一杀,走血路时,竟也觉得安心。 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惊醒。 原来不是恨。 她只是爱得太痛苦了。 因为这爱从发端起就错了,从她们第一面的遇见就错了。 从此之后,一步错,满盘皆输。 她们的爱没有长在心脏,反而成了生根在胃里的溃疡。 一朝发作,蚀穿血肉,积毁销骨。 “苏拂苓……”许易水睁开眼,来到皇城之后,她已经很少直呼苏拂苓的名字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是梅坞杀的我。” 第126章 “那陈相国……”也会死吗? “那天晚上,是个星夜,我将白日里挖天地翻出的一些草根洗干净,用细竹篾穿了挂在阴凉处风干,细碎的星星洒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很是好看。” “只是我有些累了,为了避免胡思乱想些什么,就回屋睡了。” 胡思乱想,是一个很微妙的用词。 许易水的声音很淡,很轻,很平静。 娓娓道来地讲故事,极有代入感。 “我睡得不太安稳。” “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混合着焦木和烟火的味道,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但还没有醒来,直到我听见了一阵凶猛的狗叫。” “遭灾的年时,鸡鸭都是奢侈,莫说是狗了。” “上河村唯一的一条狗是祝玛的,但也已经在半年多以前被灾荒里饥饿的村民打来吃了。”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慌乱跳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门口,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手放上门闩的那一瞬间,我又停住了。” “因为我听见了别的动静。” “洪水过后,原本的草棚已经不复存在,但为了生活,我又在旧址上东拼西凑将它勉强盖了出来,花了三月有余。” “我翻身上了草棚的屋顶。” “在屋顶上,我看见了火光冲天的村子。” “热浪明明离我还有些远,但却好像已经扑到了我眼前,烤的我脸颊生疼。” “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惊慌失措的呼喊、哭叫。” “我看见张大娘子刚从屋子里出来,衣服都还没穿工整,往井边跑去打水,可下一秒,就有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提着刀将她的脑袋砍了下来。” “翠翠和蕊香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因为刚出生的时候爱哭,所以取名叫嘤嘤。” “季嘤嘤。”许易水强调道。 “季嘤嘤哭着来寻我,我却看见祠堂后边四五个拿刀的黑衣人牵着只半人高的獒犬,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彼时我手无寸铁,只有放在门口的锄头,还沾着我早上挖地时候留下的泥。” “锄头猛地挥下,我闻到了血腥味儿,可那点儿味道和整个上河村的血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我杀过鸡鸭,杀过猪羊,杀过兔狼…杀过很多动物,但苏拂苓。”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更多内。容请]搜索[频道:。// “用我最熟悉的锄头。” “说实话,手感和铲一根难缠的柏树苗没什么区别。” “从前开荒时我就是一把好手,铲完柏树苗我的手都不会抖,就像那个时候,第一次杀人,我的手也并不敢抖。” “我抱着季嘤嘤往易水河边跑,我们跑啊跑啊,跑过田坎,跑过刚挖翻开要种新菜的田,最后跑到了一片玉米地。” “季嘤嘤躲了起来,我去杀獒犬,不然没有活路。”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在追我们的人手里,杀掉那只獒犬的。我明明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在凌厉的寒光里,我的脖子划过一抹冷意。” “没关系,我想我和季嘤嘤至少能活一个。” “可季嘤嘤还是死了。” “被梅坞生生摔死在了我面前。” “你不知道,季嘤嘤是季家的第一个曾孙,翠翠和蕊香宠着养着,她是个多娇气的姑娘。” “但那天她很乖。” “我告诉她有坏人,让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她便一直捂着嘴,从被抓到被摔死,没哭出过一丁点儿声音……” 越说,声音越冷,许易水也越平静淡漠,好似在讲一桩与自己全然无关的旧事。 只是那张沉静的脸上,早已泪痕斑驳。 许易水的声音越说越冷,越说越平静,脸上却已经慢慢红了眼眶泪流满面。 “许易水……”苏拂苓压下喉间的涩意,声音沙哑得不成调,“你想让我怎么办?” 她要她怎么办…… 许易水笑了,笑得很轻很轻。 “苏拂苓,是你想让我怎么办?” 你拿国仇压我,是想让我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 许易水在心底憋屈地呐喊,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 因为她清楚,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没有办法,无从怪罪,不得解脱。 事实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吗? 许易水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但她确实想做点儿什么,她的心里太堵了,情绪像是被活生生地封闭进了棺材,她必须找到那么一丁点儿,哪怕只有小指粗细的一道缝就好。 在不影响所谓的大局的前提下,在临走之前,给讨厌的人上点儿眼药,让她的仕途不那么顺畅或者不那么被看重都行。 可下意识没想到苏拂苓会对她说: “梅坞会死,我保证。” 她对梅坞起了杀心? 苏拂苓竟然打算杀了梅坞?! 可梅坞现在不是她的人么?不是她握在手里的刀么? 恍然间,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许易水将它抓住了。 【“陛下可说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不要让当年的耻辱重现!”】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 陛下好理解,苏寻真自立为王,她的叛军部下称她为陛下。 那么重现呢?再犯第二遍呢? 指的又是什么? ——陈相国。 许易水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了这个人。 在苏拂苓的讲述里,前世和今生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在陈相国。 这没什么好掩饰的,所以苏拂苓很轻易的读懂了许易水的不解,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来了,苏拂苓也很直接了当地告诉了许易水缘由: “她杀了我阿娘……” 陈相国,师承先皇后的母亲,也就是苏寻真的外祖母,朝堂清流里十分关键的人物,后来更是堪称掌舵人。 先皇要对付世家大族,陈相国亦复如是。 苏寻真逼宫合围的时候,梅坞就是那把刀,也是因为多了梅坞的助力,她才有了那么大的胆子和把握。 后来苏寻真的败,也是因为陈相国让梅坞收手了。 梅坞也是做得无间道,是先帝的人,是苏寻真的人,是陈相国的人,现在还成了她的人。 第145章 先帝、清流,可以说苏寻真的逼宫完全就是一场被操纵算计好的傀儡戏码,为的只是杀人而已。 杀岳家、柳家,以及各路世家大族。 也就只有苏寻真和皇后相信了,真情实感了,还要逼先帝杀她阿娘。 这大概是唯一一件,在这场逼宫里,超出了先帝控制的事情,至于有没有超出清流的控制,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逼宫造反,刀都架到先帝脖子上了,这么大的事情,苏寻真失败被擒住后,都没被斩首示众,仅仅只是被贬为庶人,圈禁了起来。 甚至圈禁她的偏院里,还允许她带了个丫鬟进去伺候。 “那陈相国……”也会死吗? 许易水不确定,此时此刻她真的琢磨不清楚苏拂苓的心思。 “帮助先帝逼杀我阿娘,清缴柳家的梅坞会死。” 苏拂苓道: “背后掌控全局,推波助澜的陈相国也会死。” “可是陈相国帮了你很多,”许易水没记错的话,听孟寒雁所说,苏拂苓回京和成为皇帝如此顺利,这中间少不了陈相国的布局,“而且她是一个很好的官。” 许易水不知道什么清流和世家之分,只知道,陈相国出身狸水镇,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官,她们镇口那座城隍庙就是陈相国修的,狸水镇的匾额刻字也是陈相国写的。 “你不懂。” 苏拂苓拉住许易水的手,她的手比她的竟要大上将近一小半: “陈相国的确帮了我很多,但是因为当时的我胜算比苏寻真要大得多。” “如果苏寻真再聪明些,我再糊涂些,她便也会对我落井下石。” “我的这位师父,非常的聪明。” “既然两边下注两边赌,想必早已经做好了两边都输的最坏的打算,也清楚赌输了要付出的代价。” 嘴唇抿城一条直线,苏拂苓的语气沉稳而果决,坚定又不容置疑,似乎这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不知道为什么,许易水却在她的脸上看见了迷惘,远没有说要杀梅坞那样淡定从容。 “许易水。” 苏拂苓抬起头,也抬起手,轻轻抹掉女人眼角的泪痕:“我不坏。” “有很多事情,背后还有好多好多事情,一句两句很难说得清楚。” “等以后空闲了,桩桩件件,前因后果,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好。”顿了好一会儿,许易水缓缓点了点头。 只是在心里叹息,只怕是没有那个听故事的缘分了。 日影斜斜爬上东墙,在窗棂间游走如金蛇时,晨雾还未散尽,昨日秋蝉的嘶鸣声还黏在耳畔,许易水抬眼却看见了金銮殿檐角倒挂的飞檐。 京城的冬来得又早又凶,许易水很不习惯,也很不喜欢。 她想狸山,想易水河,想上河村了。 金銮殿的后殿已经开始烧炭盆,屋里暖融融的一片,让本就因为激情而弥漫尽暧昧的空气,变得格外浓稠。 苏拂苓枕着许易水的胳膊,发丝糜乱地散落在肩头,两人侧躺在床榻上,潮红浮在脸颊,一双水眸透着股满足后的慵懒劲儿,她的身体还在轻颤,一边悄悄喘息着平复。 伸出空闲的手轻轻一勾,许易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将苏拂苓的发丝捋到她的而后,动作又轻又温柔。 咚咚的心跳就在耳畔,苏拂苓只觉得许易水看向自己的眼神里盛满了汹涌的爱意,如丝如网,令人难耐不已。 想做就做。 微微支起自己的身子,苏拂苓勾住许易水的脖子,一边献祭似得啃吻了上去。 室内又响起了羞人的啧啧水声,浓情铺散开来,却在两个人都气喘呼呼的时候,被按捺了下来。 “你……”苏拂苓声音都在抖,“这就不行了?” 今天可才一次呢。 以往这句话总是能格外刺激人的斗志,可现下许易水却像是默认了似得,只低头亲了亲苏拂苓的额头,又把她往怀里抱紧了些许: “听那帮大臣们吵闹,还没累够?” “睡吧,好好休息。” 是因为这个? “明早想吃什么?” 苏拂苓还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又听见许易水懒懒的声音问着。 “猪油蒸蛋。”苏拂苓脱口而出。 她已经吃过许易水做的许多饭菜了,但若是冷不丁要她拿主意吃什么,她还是总第一个想起这个。 “那可能要很早起来准备。” 苏拂苓听见许易水说: “好啦,那快点睡吧。” “安枕无忧,吉梦相随。” 苏拂苓却越发觉得奇怪:“你今天怎么……”文绉绉的。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许易水伸出长指捂住了嘴巴,示意她速速安歇。 第127章 “马车可找好了?” 天色蒙蒙亮,金麟台还处在一片寂静之中。 窸窸窣窣的响动,许易水小心翼翼地松开苏拂苓,一边往边上退,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唔……”苏拂苓本身就睡得浅,离了熟悉的怀抱更多了几分不安稳,迷迷糊糊地问,“你去哪儿?” “小厨房。”许易水轻声回答了她一句。 昨晚好像是说要做好吃的给她,心稍歇,苏拂苓又皱着眉睡了过去。 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许易水垂眸往烘着的炭盆里,加了点能让人睡得更好的粉末。 随手挑了件平日里去小厨房常穿的冬袄,许易水的视线落在了首饰盒子上,她很少戴这些,但……想了想,许易水挑了支有些分量的金钗。 带着某种决然与坚定,许易水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还在熟睡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眷恋和不舍。 但也只有那么一眼,很快的,她便转过身,在尚显清冷的清晨,许易水拉开了金銮殿后殿的偏门。 “姑娘……”今日轮值的是莲心,听到声音,立马清醒过来,站起身就要行礼。 许易水伸出一只手拦她,又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 立后之期已过,本来按照苏拂苓的安排,她应该住去坤宁宫,但许易水让人铲了那些辛苦种出来的菜,在苏拂苓问起时,推说是土太肥了。 苏拂苓何其聪明,一下子就想到了缘由。 坤宁宫的血只会比御花园更多。 再加上罪奴和苏寻真的事情,要用到朝臣的地方颇多,不想让她们分心着自己的后宫不放,许易水又抗拒推诿,苏拂苓也就将立后这桩事,一拖再拖了。 “我去小厨房。”许易水拢了拢身上的冬袄,她入宫这小半年来,经常有在这个点儿去小厨房的时刻。 莲心并不意外,只蹲身目送许易水离开。 想要从宫里逃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她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宫里的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布料衣物要最时新,肉蛋果蔬也要最上乘,前者太在意时间,后者却是要离地后越快越新鲜。 所以皇宫也并非是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恰恰相反,为着伺候尊贵的人,宫门口时常人来人往。 尤其是在一大清早的时候。 高耸的宫墙戒备森严,每一道宫门都有重兵把守,层层盘查,越是靠内越是严格,越是往外也会越宽松。 “我们这就走了吗?” 立春看着许易水洗手擦手,想到许易水说的今天领她出宫探亲,眼里亮晶晶的。 “嗯。” 许易水点了点头,将蒸笼的盖子捂得更严实: “这蛋羹温着就好,现在天色还早,等厨娘来了,到了早膳的时辰,再给皇上送去便刚刚好。” 昨日许易水已经同厨娘吩咐过了。 许易水表现出来的性子和立春差不多柔,厨娘也被养得愈发惫懒,天气一冷,来小厨房的时辰也一晚再晚。 “马车可找好了?” 立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想着姑娘的话,所以去内务司的时候,就没提是我们小厨房要出去采买,那嬷嬷便不乐意给……” 第128章 “什么叫人没了?!!!” 这些时日,许易水也偶尔会表现出忧愁,在立春询问的时候便同她讲自己的“艰难处境”。苏拂苓看似对她“宠爱”,但她终究没有“身份”,不是皇后也不是宫妃,甚至宫里知道她存在的人都并不多。 昨天同立春说要出宫一趟的时候,也是打着低调行事,不能再给苏拂苓增添麻烦,只轻装简行地出去一趟,采买点儿送给苏拂苓的“惊喜礼物”。 “我本想拿出姑娘给的印,幸好遇上了孟司礼,那嬷嬷才同意给了我们一辆马车。” 孟寒雁……许易水眸光微闪,没想到,还是欠了她一桩。 不知会不会牵连到她,但她既然帮了这个忙,想来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自有自保的手段? 许易水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孟寒雁的脸,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在看见立春要马车时,应当就猜出了她的意图了。 第146章 如今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没时间也没能力再瞻前顾后了。 “那我们便走吧。”许易水将围裙脱下,照例挂在墙边,同立春道。 “等等!”立春惊讶地看着许易水的身后,蓝青色的冬袄袍子不知何时,竟在后腿处多出几个手掌大小的黑褐色大洞。 “这……什么时候被火给燎到了?” 在你还没到的时候。 许易水心想着,脸上露出惊讶,回过头去看自己的衣服:“被火燎到了吗?是不是先前我引柴火的时候?” 立春有些难过:“我应该在早些来的,难为姑娘亲自烧柴!” “无妨,”许易水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若是回去拿……算了,先去内务司吧,别让车夫久等了。” 一边说着,许易水将外袄脱了下来。 “嘶——”只是刚一推开门,人又瑟缩了两下,“还真有点儿冷。” 立春一愣,立马反应了过来:“你穿我的吧!” 一边说着,三下五除二就把外袄脱了下来,递给许易水。 “那怎么行,”许易水没接,“外头冷,你穿什么。” “地窖里还有件衣服,”立春眼睛一转,想到了办法,“我穿那个就行!” 许易水记得,那件衣服很旧,灰扑扑的,像是给小厨房送菜的宫外最底层奴仆的穿着。 内务司要下来的马车,会在商量好的位置来接人,再经过盘查一层一层地离开皇宫。 “我记得你会驾马?” 一边陪着立春去地窖拿衣服,许易水佯装面露难色。 心里却记得很清楚。 先前立春同她讲过,在没进宫里之前,她阿姐是将她寄养在一个姨母家,那个姨母家在京郊种菜,家里的小葱和苋菜在她阿姐的牵线搭桥下,有幸能够送进宫里,立春为了见上姐姐一面,几乎每早都跟着姨母一道架着驴车送菜。 一月里也总能有那么两三日碰上阿姐稍有空闲的时候,姐妹两个能匆匆看上几眼,互相问几句闲话。 “应当是会的,”立春不确定,“但我没驾过,从前都是用的驴车。” “驴马骡子,也大差不差了。” 许易水道:“我总觉得,我们这次出宫的事情,还是要少些人知道。” “我在宫里本也需要小心谨慎,带你出去一趟,越少人知道越好。” 许易水压低了声音:“这宫里想家的人必定是很多的,她们知道了你能见阿姐,怕是要不好。” “大家确实都很想家人,”立春点头,觉得许易水说得很对,又想到了一些阿姐从前的叮嘱,“带我出去的话,会很让姑娘为难吗?” “要不……我还是不出去了?” 越想,立春越觉得有道理: “虽然我的确很想阿姐,但活着更要紧些。” “活着总能有见到的时候,若是惹了麻烦,丢了小命,那才是真的见不到了。” 许易水:“……” -- 薄雾弥漫的清晨,小厨房已然忙碌起来。 房梁之上,两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蜥蜴一般趴伏着,警惕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宫女和仆役们将小厨房里头过了新鲜劲儿的菜搬出,又添补上其他的菜,进进出出,带着股人气儿和热闹,还有两只肥硕的活鸡在竹篓里咕噜噜地哀鸣着,似乎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送菜的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许易水,不过她出现在厨房里时都是在做菜,俨然是这儿的管事儿厨娘。 小厨房不大,再精细的活儿,也只有一阵儿,很快的,就安静了下来。 “哎。” 右边的暗卫挠了挠头,伸着胳膊肘撞左边的人:“刚才进来三个搬菜框的,又进来四个搬水果框的,还有一个左手拎着冬瓜右手拎着南瓜,出去了两个搬肉的。” “这就是……6个人。” “出去7个人,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没有吧。” 左边儿的暗卫枕着脑袋:“这天儿真冷。” “好些” 你多半都数错了。” “就你那破算数……” 右侧的暗卫探了探头,看向了开了条小缝的窗边,蓝色的冬袄露出了一点,那人似乎就坐在灶台边。 于是松了口气。 也对,她一直以来算术都不怎么好。 -- 马车的滚轮碾压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自由的声音。 不敢太响亮太大声,怕惊动了丝毫,便会彻底失去自由。 “停——” 侍卫英气的声音传来。 许易水坐在马车里,紧紧攥着右手掌心的项链,心嘭嘭直跳。 听动静,外头立春已经将内务司的令牌递给了侍卫。 “干什么去?” 侍卫将令牌正反都检查了一下,拇指摩挲过令牌上的字,确定有宫里的私密标记。 立春答道:“出去采买。” 这个时辰的马车,也基本都是出宫采买或者将采买好的东西送进宫。 “车里有人吗?”扫了一眼出自内务司规制的马车,侍卫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有的。” 立春刚点了点头,另一个侍卫就要掀开车帘查看。 只是车里的另一只手,快她一步,将车帘拉住了。 妨碍检查? 眉心一拧,侍卫右手的刀鞘一松,抽刀三寸,但下一瞬,车里就伸出来了一只手。 那并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反而和她们这些武将的手类似,宽大、有力又带着薄茧。 “奉命办事。”许易水沉声道。 在她的掌心,躺着一枚铜钱大小的,金黄色的印。 能在金麟台宫门盘查检验的侍卫,自然不是什么毫无见识的。 只是一个对视,两个侍卫便确定彼此都认了出来,那是陛下从前还是七殿下的时候的私印。 “冒犯了。” 两人立刻收回刀,退开合适的距离。 立春还是第一次见到,在偏门盘查的侍卫待人如此恭敬,也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没想到那个看起来像个项链的印玺,竟然这么厉害。 想来是陛下特地给许姑娘的。 之前她还总觉得许姑娘的行迹有点奇怪,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如今见到这印玺*有如此功效,心中的疑虑也都尽数消散了。 许姑娘在陛下心里的分量肯定很重要! 咕噜咕噜——马车车轮重新转动起来。 车窗的帘子忽然掀开一个小角落,并未露出车里人的模样,威严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两个侍卫的耳朵: “你们今日没有见过我。” 能拿着七殿下也就是陛下的私印办差,又坐这样规制的内务司马车,将自己隐蔽进采买的仆役队伍里,想来这位大人要办的事情十分重要。 自己似乎窥探到了机要的边缘,两个侍卫自觉自己担不起这份机要的沉重,赶紧拱手: “诺。” 听到她们的回答,马车里许易水轻轻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关卡,还有七道。 有的宫人懒散,只看了令牌,也有的严苛,要查马车,要询问车上人的身份,但有印玺在,没人敢违背许易水的话。 ……没想到竟然真让她装腔作势地蒙混了过去。 她不知道,在苏拂苓身边待了半年,耳濡目染的她模仿起苏拂苓上朝时说话的那些语气时,落在宫人们的耳朵里,有多压抑和逼迫。 就连坐在车前赶马车的立春听了,身形都不自觉一颤。 好在很快的,她就反应了过来,这马车里头坐着的是待她非常好的许姑娘,虽然没想到原来温和的人也会有这般强势的时候。 但想着这是平日里朝夕相处,一起煮饭做菜的许姑娘,立春竟然莫名觉得骄傲了起来。 尤其是在她从厨娘口中得知,许易水本就是农家女,得到了皇上的喜爱,这才被接来了宫里时。 很多很多农人的一生,都不曾踏足京城,可许易水作为一个农女,可以住在金麟台一生哎! 许易水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印玺,也是先前在上河村,她生辰时候,苏拂苓送给她的,据说是在贺货娘那儿买的“项链”。 那天她本来是要用见手青毒死苏拂苓的,可是她都忘了那天是她的生辰,苏拂苓却记得,还送了她三个礼物。 一碗长寿面,一条铜项链,以及,一个吻。 一开始,她真的以为这只是个项链,直到后来偶然间磕破了一点它的表皮,露出了里头的灿金色。 铜包银、包金的东西,许易水听过也见过,这还是第一次碰见金包铜的东西。 许易水将外头那层铜皮全拆了,露出了一枚铜钱大小的,如意莲花底纹的,刻着“拂苓”二字的私印。 本来,这种王侯将相的私印许易水是不认识的,但偏偏,董秀才是个思维发散的师长,某天在讲一篇叛乱文章时,忽然就给她们讲了一番王侯将相的印玺规制。 第147章 清晨的第一缕金光洒在车辕上,马车驶出最后一道宫门。 这一次,许易水没再回头去看,将那些巍峨的层峦叠嶂的宫殿,以及人,都留在了身后。 -- “她呢?” 梳妆镜前,苏拂苓站着,自然地伸开自己的臂膀,半闭着眼,任由宫人们为她穿衣梳妆。 “在小厨房。” 莲心恭谨地答着,一边将餐盒打开:“厨娘送来了蛋羹,一看就出自姑娘之手。” 白瓷的碗里窝着一汪凝脂似的蛋羹,平滑如镜的顶面随着她搁下桌时,微微颤动着。 非常嫩滑。 苏拂苓点了点头,铜钟在宫人的撞敲之下发出沉沉的声响,宣告着现在的时辰。 早朝的大臣们已经开始陆续进宫了。 “天冷,把手炉给她拿过去。” 走进金銮殿时,苏拂苓将自己手上捧着的明黄色小手炉递给了莲心。 -- “姑娘需要采买什么?” 立春驾着车,一边不由自主地东瞧瞧西看看。 “我先送姑娘过去吧。” “就先找个僻静些的地方停一下吧。” 皱着眉,许易水掀开车帘,四下看了一番。 她仍然感觉身边环绕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窥伺感,在那次出宫,经历身边涌出那么多龙武卫后,这份感觉就一直如影随形。 所以许易水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半年的监视带来的错觉,还是说的确仍然有暗卫发现了她的踪迹。 所以她只能从逻辑上来看,如果有暗卫发现了不对劲,她应该出不了宫。 “这个你拿着。” 许易水将一张纸递给立春。 “这是什么?”伸手接过,立春就要打开它,但却被许易水拦住了。 “现在还不是看的时候,”许易水道,“一会儿你就先回家看你姐姐,我买好东西后,直接去找你,或者你来这个地方找我,我们就在这里汇合。” “这张纸是给你保命用的,毕竟你是和我一起出宫的,若是有人盘问你,你就把这张纸给那个人。” 没想到许姑娘竟然想得如此周到! 立春眼睛亮了亮:“你一个人不妥吧?” “谁说我是一个人了,”许易水轻笑着随意抬手一指,“看见那儿了吗?” “有暗卫在呢。” 顺着许易水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立春却什么也没瞧见:“哪儿?” “算了,”立春也明白过来,“暗卫大人的功夫一定很高,若是我都能瞧见的话,又不是暗卫大人了。” 许易水摆了摆手:“快去找你阿姐吧。” “再晚些我们可就要回宫了。” “最多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 “好,”一个时辰,那时间很紧迫了,立春点头,一边跳下马车,“那姑娘小心些。” “我就去看看我阿姐,见一面,她过得好我就立马回来找您!” 立春是跑着离开的。 许易水也是跑着离开的,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 “什么叫人没了?!!!” 殿内已经响起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最后通牒,莲心在殿外听到禀告,人都要疯了。 “赶紧去找啊!” “统领呢?去把暗卫统领和禁军统领都叫过来!” 苏拂苓带着些微疲倦的声音在金銮殿回荡:“退朝吧。” 听得莲心只觉得腿肚子都在打颤。 第129章 哪怕最后,要以那个人的秘密作为砝码。 “莲心姑姑为何如此惊慌?” 退朝的声音像催命符,这样的节骨眼上,边上忽然冒出了孟寒雁的声音。 女人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裙,冬袄捧在了一旁的宫女手上,就连脚上的鞋都是白的,头发规整地挽了合乎规制的发髻,却是没有任何装饰。 这副无钗无环,素得像是要死了的打扮,引得莲心十分不安: “孟司礼,您且稍等。” 只是不管孟寒雁遇到了什么,要干什么,都没有许易水不见了重要:“陛下刚下朝,马上就出来了。” 一边说着,莲心就要进金銮殿去迎苏拂苓,顺便把这桩要掉脑袋的大事先回禀苏拂苓! “陛下!”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向最是守规矩的孟寒雁忽然抬步越过莲心闯入了金銮殿: “臣有禀奏!!!” “护驾!”莲心吓得花容失色,这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就喊了出来! 周遭的侍从也面色愕然,但平日里刻在骨子里的训练和叮嘱,让她们下意识地提起裙裾追着孟寒雁往金銮殿里奔跑。 “扑通!”带着不容阻挡的决绝,闯入的孟寒雁却是径直跪在了金銮殿冰冷的砖石之上! 神色平静地颔首,伏地,素白的衣裙随着孟寒雁的话层层铺开:“臣有禀奏。” 苏拂苓抬起手,围在她身边的宫人们瞬间止住身形和动作:“退下。” “诺。” 视线交汇,莲心看清了苏拂苓的神情。 微微躬身,确定孟寒雁没有威胁,莲心领着大部分冲进来的宫人退了出去。 坐回龙椅,苏拂苓有些不耐地捞了捞宽大的衣袖:“说。” “恳请陛下,彻改罪奴填户制!” 孟寒雁缓缓直起身,清亮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恨。 “臣今日莽撞,非为一人请命,更是为天下人请命。” 女人坚定的声音在金銮殿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挤出来一般痛彻。 “臣曾因罪被贬为奴,亲身经历罪奴填户的苦楚,这项旧制积疴已久,弊病颇多,非彻改不能平,求陛下明鉴!” 龙袍下的手微微敲击着扶手,苏拂苓明白了孟寒雁的来因,的确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死谏。 先前的罪奴填户制,前后吵了月余都没能出一个结果,苏拂苓便按下不表。 只是她这边按下了改制,那么刑部和大理寺等就得按照旧制处理那批在水患里出了事成了罪奴的人,按律先是进入罪奴营,算算日子,再过几日就该发往填户地了。 难怪孟寒雁会这时候来进谏,只怕已经独自琢磨多时了。 “罪奴填户乃祖制,沿袭百年,这些人犯下大错,理应受罚。” 搬出老旧的那套说辞,苏拂苓想将这事儿推诿一番,早些下朝去后殿。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不安得紧。 “陛下……” 孟寒雁缓缓抬头,眼中已经有了隐约的泪意: “如您所见,我曾是岳家的家仆,岚月小姐的伴读。” “十六那年新岁,岚月小姐要去军营,不便带人,又见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读书识字尚可,便遣我跟着管事往江南视察田庄。” “后来岳家出事,凡所牵连之人皆下狱,斩首、流放、罪奴填户。” “在罪奴营时,每天需要伐木砍柴,铁链拖曳在泥泞的路上,每一步都像是在拉扯我残存的尊严,脚镣将踝骨处的皮肉磨烂,渗出的血与脓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我做了无数从前未曾做过的重活,可是每日果腹的食物,只有飘着几粒黑乎乎米粒的稀粥。” 声音哽咽着,孟寒雁已经很久很久没敢去细想那一段最为狼狈的日子。 “我本以为罪奴营已经是人间炼狱,却不曾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填户的路上,每日都是无休止的饥饿和跋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累,这种痛,这种恶。” “可还有无休止的羞辱。” “为了便于行走,脚镣被打开了来,可为了防止逃跑,官兵们用草绳将我们的手绑在了一起,牵成一长串。” “吃饭、睡觉,几乎无时无刻不被绑着,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解手。” “可官兵们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让罪奴更安分,并不允许脱离队伍。” “我只能背过身去,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身后的人不存在,那是我在漫长的路上最后能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尊严。” “生病了也要走,有人死了便被随意弃置在路边,而后继续赶路。” “直到在渔郡的城郊,队伍和一位牵着五头羊和一只牛的老者擦肩而过,我才意识到我们成了什么。” “事实上我们连牛羊都不如,因为精疲力尽奄奄一息的到达目的地时,迎接我们的是待价而沽。” “三十文一个。” 听着孟寒雁的话,苏拂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孟寒雁所说的这些,她又何尝没有经历过呢。 “一个活人的价格只能抵上羊头和羊下水,连半只羊的价值都不够。” 孟寒雁还在继续。 “即使是这样,我都接受了。” “直到我遇上了岚月小姐。” “您知道岚月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第148章 孟寒雁是在上河村的祠堂里遇见的岳岚月,尽管已经阔别五年,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曾经的主子,她的小姐,岳岚月。 她不知道岳岚月为什么会出现在上河村,那般天之骄子,明媚耀眼的人又为何成了那副模样。 有很多人都想买岳岚月,但历练过一番的岳岚月看着比寻常罪奴要凶悍不少,再加上那双刺刀一般的眼瞪着,不少人都望而却步,最后是贾真成交了。 周遭的所有人都在议论她们,说她们犯了天大的错如今能填户已经是陛下开恩,说她们再如此不安分便死了更干净,说她们若是好好的还能有一番踏实生活。 有唾骂的,有咒怨的,有晓之以情的,也有动之以理的。 最后以三百文定下和贾真结亲的时候,她看见岚月小姐闭上了眼睛,孟寒雁不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但很清楚的感受到了心中的钝痛。 “小姐和贾真第一次发生冲突,是在成婚的第二年,小姐看见贾真对别家小娘子……言语多有不敬。” 说不敬都是文雅了,那些话,若是让孟寒雁复述,她是半个字也开不了口。 “小姐警告了贾真。” “那贾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听到岚月小姐的警告之后,整双眼睛都亮了起来,神色癫狂,而后愈发变本加厉。” “不止对先前冒犯的那家小娘子,进而已经扩展到随意路过的别家妇人,甚至有一次直接将以为孀寡按住了。” “也是那一次,小姐动了手,将贾真打了,还用刀剃了她的头。” 凭心而论,以岳岚月从前的脾性,能够及时住手,已经是忍了又忍,放了又放了。 “我曾询问过小姐,为何要如此。” 以她的武艺智谋,这些破规矩,大可不守,浪迹天涯便是。 “小姐说,姨母和妹妹还在京中。” 【“岳家已经如此了,不可再让柳家牵扯其中。”】 也是那个时候,孟寒雁才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分开的五年,她的小姐,成长了许多许多。 “可没想到,贾真竟然有脸报官。” “贾真报官,说罪奴不服管教,殴打她。” “那桩事在当时被闹得极大,县城里特地派了衙役过来。” 苏拂苓在脑子里转了一下,很快就对上了时间。 当时北方有一处矿地的罪奴纠集起来造反闹事,先帝派兵过去镇压,也下了令愈发严待各地的罪奴,谨防罪奴闹事。 “却不曾想那衙役是贾家太爷的旧识,生生打断了小姐的右手右脚。” 断腿断手。 苏拂苓的脑子里“嗡——”得一响。 “那之后,征战沙场的小将军,成了卑劣农人身边的一个沙袋。” “我哭过,求过,报过三次官,却都无人再管,无人再理。” “第四次。” 泪水悄然滑落,额头种种地杵在冰冷的砖石上,孟寒雁轻如耳语的声音,在安静的金銮殿中清晰可闻: “小姐死了。” 孟寒雁不愿意再开口去描述岳岚月的死状,就连脑海里回忆起来的,也只是自己跪在边上收敛尸骸时颤抖的手掌,以岚月的脾性,若是让故人得知了自己的狼狈模样,恐怕会很伤心。 而她跪在这里,剖析自己的内心,将自己残存的尊严碾碎,傲骨剖开,也不过是为了试图用这些去换取高位上的人,换取苏拂苓,一丝垂帘与动摇。 没有人知道,俯下首的那一刻,孟寒雁的脑海里出现了多少人,多少张脸。 岚月小姐、兰梅、琴琴、死在填户路上的人、埋在罪奴营暗处的无名之坟…… 改制。 孟寒雁压下眉,眼中却满是燃烧的火。 她一定,必须,要推动改制!!! 哪怕最后,要以那个人的秘密作为砝码。 孟寒雁的脑海里闪过许易水“质朴”的脸。 第130章 “孟寒雁,身为司礼,殿前失仪。” “朕……”龙椅上,苏拂苓的右手搭在扶手上,无人窥见衣袍下紧攥的手。 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五味杂陈: “知晓了。” 知晓了? 什么叫知晓了? 苏拂苓摆手:“退——” “陛下!” 见她仍然无动于衷,想将此事揭过,孟寒雁打断了苏拂苓的声音: “可还记得当初在上河村,臣帮您时,您的承诺?!” 当初苏拂苓回京时,缺一个契机,是孟寒雁找来了孙黛青,由孙黛青发现苏柒和失踪的七殿下长得一模一样,向上奏报,引起朝野之间的震荡,这才让苏拂苓的出现有了一条最恰当最顺畅的路。 苏拂苓是默许了的,也是知道孟寒雁要什么的。 孟寒雁帮苏拂苓做了那么多事,推苏拂苓上位,只是因为她觉得苏拂苓为了岳家,为了柳家,又亲历了罪奴的苦,必定会改制! 脸色一变,苏拂苓眼睛微眯:“你是在质问朕么?” 这话便要看孟寒雁的回答了,事情可大可小。 短暂的寂静与沉默,孟寒雁抬起头,那双锋利的眼眸直视高台龙椅上的帝王,不卑不亢: “是。” 站在一旁的宫女脑子都晃起来了:莲心姑姑你快回来啊!这里有人疯了在找死!啊啊啊啊啊!!!可别连累我啊!!!!! 孟寒雁还在发疯:“陛下是想恩将仇报,让天下人嗤笑么?” “恩将仇报?”苏拂苓扶着龙椅把手,坐正了身体,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难道不是你在挟恩图报么?” “你区区一个家仆,朕能让你脱罪籍奴籍,在宫中做司礼,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怎么,一口一个臣,你还想抢别人十年寒窗,冬读夏考出来的官位?” 毫不客气的,苏拂苓拆穿了孟寒雁的志向,或者说,野心。 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孟寒雁想做官,想入仕。 但孟寒雁,还不够格。 能力有,却做不了官。 放在膝盖上的手蜷缩成拳,孟寒雁不甘:“恳请陛下,选贤举能!” 她曾在县衙做书吏,那县官办事拖沓推诿,是非分明的事却被县官硬和稀泥,她哪点不如那个县官?凭何不仕! “贤能……” 苏拂苓的低声带着股嘲意: “你还挺看得起自己。” “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清高的明白人吗?” 其实这就是孟寒雁的问题所在,只是她一直都没有察觉自己的毛病。 宫中的人员安排职务调度尚可以是家事,苏拂苓不用考虑那么多,但金銮殿上便是国事,不可不思虑。 “朕凭什么提拔你?” 就凭孟寒雁强硬地提出要改罪奴填户制,却连个具体的改进办法都没有么? “那梅坞为什么可以?!”手指猛地攥紧,孟寒雁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起一层白。 大夏选官,不论文武都要进行科举考试,文官比史书策论,五官则比武御骑射。 梅坞也是奴籍,也没经过任何的科考。 但现在,梅坞是龙虎卫指挥使,年纪轻轻便是正三品的将帅! “就凭她可以打得过禁军统领,”苏拂苓道,“你却谋算不过新科状元。” “莫说是状元,科举落榜之人你都不如。” “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 “孟寒雁,承认自己读书不够多眼界不够开阔并没有多难。” “在上河村或许你是个能人,可在狸水镇你连第一都做不到。” “你是岳家家仆,曾为表姐伴读,见识过京城沿路到江南的山河湖海,你还做不到区区狸水镇的第一。” “但这金銮殿下站着的,全是第一。” “就连兵部尚书的文考,也是鸿武年的第八十七,她家乡眉山县的第一。” “朕若用你做官,对她们,公平吗?” 她是帝王,就算有心庇护孟寒雁,可这世上比孟寒雁的性子、能力,更适合做官的人有太多太多了。 孟寒雁面色煞白。 她不理解,自己的谏言明明是对的,为什么就是不被听见,不被听取,反而还要被折辱呢? 看着堂下跪着的已经心旌动摇的人,苏拂苓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退——” 退下吧,莫要再说下去了。 “公平……” 孟寒雁喃喃,骤然出声:“陛下!” “臣——奴,奴斗胆再问您最后一句!” “陛下说公平,如果贾真冒犯的不是您,如果贾真杀害的不是您的表姐,您,可还会杀了贾真?!” 她一定要改制!不论如何! 孟寒雁的表情已经逐渐染上了癫狂。 “朕杀贾真,”苏拂苓横眉,“是因为她犯了错,该杀!” “可是陛下!”孟寒雁直勾勾地看着苏拂苓,“这天底下的贾真,何其之多!!!” 第149章 “她们都犯了大错,都该杀该死,可如今,却又都好好活着!” “贾真这样拿罪奴当草芥的人,只有她一个吗?” “您杀了她一个,是为岚月小姐报了仇,那其他人呢?” “其他罪奴呢?!!!” 如果许易水在这里,大抵就能明白,当初她听见苏拂苓提起岳岚月的死时,那么那么悲伤和愤恨贾真时,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劲,到底是因为什么了。 就像孟寒雁说的,贾真杀了三任妻子,而苏拂苓杀贾真,是因为贾真杀害了岳岚月。 那么,另外两任妻子呢? 她们的死,算什么? “你口中的公平,真的是公平的吗?还是说那仅仅是对你所认可的人而言的公平?” “贾真死了,不是因为她伤害了罪奴,而是因为她伤害了皇亲国戚。” “可贾真不应该这样死去。” “她应该死于律法,而不是私刑。” “否则,就还是会有无数个贾真活着。” 孟寒雁挺直着脊背,将自己想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痛快。 或许就连苏拂苓都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她从龙椅上缓缓站起身。 寂静的金銮殿,只有她衣袍擦动的细微声响。 “陛下!改制吧!” 孟寒雁的声音响彻整个金銮殿:“只有改制,才能救命!” “唯有改制,才是出路!” “求陛下,给罪奴们一条生路!给她们一份保障!!!” “陛下——!” 也是在这是,莲心万分慌张和莽撞地跑了进来,急匆匆附耳到苏拂苓身边: “许姑娘……许姑娘不见了!” “什么?!” 苏拂苓爆喝:“什么时候的事?!!!” “今晨。” 莲心吓得身子一抖,仍凭着过硬的心理素质,迅速又条理清晰地讲明事情的经过: “姑娘去小厨房做鸡蛋羹,一直未归,但暗卫透过窗看见了姑娘的冬袄,便以为姑娘一直在。” “可方才陛下让我送手炉,并未看见姑娘。” “小厨房的厨娘说,昨日姑娘吩咐过她今早给陛下送吃食,她到厨房时,鸡蛋羹温在灶上,没见过姑娘,连带小厨房的立春也不见了。” “暗卫说,晨起御膳房采买的奴仆过来,离开时似乎是多了一人。” 苏拂苓冷脸:“什么叫似乎?” 莲心垂下头不敢回答诘问,只道:“内务司的人说,小厨房的立春昨日以要采买为由,支取了一辆马车。” “她们本来不打算安排,但遇上了孟司礼,是孟司礼下的令,她们才给的令牌。” 宫中就一个孟司礼,正在殿下跪着。 “你知道?!”苏拂苓看向孟寒雁。 “陛下可愿改制?”孟寒雁只固执地想要自己的结果。 “呵……”苏拂苓气笑了,看着孟寒雁一身素净的白衣,“她想不想留我不知道,制改不改我也不知道,但你的确是想死。” “禁军呢?” 苏拂苓侧过身:“是吃白饭的吗?!” “一块儿内务司的牌子就能让人自由出入皇城?马车是没人查吗?!” “陛下!”听了苏拂苓的话,莲心的心头突突直跳,“还有侍卫来报。” “说是有位大人拿着您的私印,伪装成采买人员,要出宫办差,她们不敢阻拦。” 侍卫也不是傻子,虽然有许易水那句“你们今日没见过我”在前,可是陛下身边的莲心姑姑亲自查人,那所有异动和可疑的情况,便都要及时上报。 私印。 趔趄着,苏拂苓往后退了一步。 “陛下当下!”莲心赶忙将人扶住! 私印……是了,当初许易水生辰,她害怕自己回不到京城,也害怕阴谋诡谲将许易水卷进来,于是将私印给了许易水。 也算一份最后的护身符。 却没想到,是亲手铺上了许易水离开自己的路。 计划真周密啊……许易水…… 苏拂苓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又缓慢地睁开。 “你都知道些什么?” 终于,苏拂苓想到了什么,视线下沉,落在了跪在殿下的孟寒雁身上。 在这宫里,许易水能求助的人不多。 苏拂苓抬手按上了小腹,她还有一个疑问,一直没有解开。 孟寒雁垂下眸,只喃喃:“改制必定有利于大夏,罪奴填户制,有问题。 龙袍的衣摆在玉阶上轻轻划过,发出窸窣的声响,苏拂苓走到孟寒雁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一身白衣素裹,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的。 那便去死吧。 压了压眉眼,苏拂苓烦躁道: “孟寒雁,身为司礼,殿前失仪。” “杖杀。” 第131章 “祖姑奶奶你记得啦!” 莲心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有她带头,金銮殿哗啦啦地跪倒一片宫仆,匍匐在地,身如筛糠。 猛地抬起头,孟寒雁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的帝王: “你知道我为什么帮许易水么?” “因为你残忍、可笑,你虚伪至极!” “因为她不想待在宫里,不想待在你身边,她要离开你!” “知道她为什么走得这么顺利毫无牵挂吗?知道为什么半年下来你们都没有孩子吗?!” “因为她在避孕!她在避孕!她从花烛夜之后,就恳求我帮她拿了避孕的药!!!” 避孕…… 啪! 苏拂苓的手掌猛地拍在龙椅前的桌案上,双目猩红: “拖下去!” 训练有素的侍卫架起孟寒雁便往金銮殿外走。 明白了什么的孟寒雁毫无反抗,整个人形容枯槁,宛如一只死狗,只有嘴里还在喃喃着: “改制……改制……” “拿图来!!!” 前朝的局已经设好,后院却出了岔子,苏拂苓现在没空管孟寒雁的死活,只高声喝道。 宫人们很快就将大夏的堪舆图摆在了苏拂苓面前。 “传旨,封城门,查官道,里里外外的找!” “往伊川郡的沿路,戒严半年!” 苏拂苓看着地图,忽而想起了先前许易水也是这么在后殿看图,她还给她看了伊川郡的。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原来从始至终,许易水始终没有想过要留在宫里,留在她身边! “梆!梆!梆!” 一向冷沉的帝王不知想到了什么,愤怒地将桌案拍得直响。 “通知各部,凡见到用朕从前私印者,即刻押解回京!” “清点一下宫里都少了些什么!” 莲心的办事效率很高,本来能近身伺候帝王的宫人手脚都快,如今苏拂苓正在气头上,大家更快了。 许易水带走的东西也不多。 “禀陛下,少了一支云凤纹牡丹金簪。” “别的只有一身许姑娘的衣服,小厨房地窖里的下人外袄少了一件。” 牡丹金簪。 苏拂苓记得,她不知道许易水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内务司便各种类别都做了一些。 大部分都是她喜好的雅致,也有一小部分,是猜测许易水可能会喜欢的“俗奢”。 那金簪样式精巧的同时,也很大,通体纯金。 “严查所有的点当铺!” 她没给过许易水钱财月俸,宫里也什么都不缺,许易水只带走这支金簪,显然是拿来当路费的。 -- 燕郊后山。 水流潺潺,清澈见底的溪水边,女子蹲在其中,左手握着块儿拳头大的鹅卵石,砸向右手攥紧的小布包。 短短半日,许易水的身上里里外外已经看不见一丝宫里物件的影子,衣服头巾都是她用从印章上扣下来的黄铜换来的粗布麻衫。 质地虽然粗糙,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舒服。 她的确是打算用这牡丹金簪来当盘缠的。 但也没有那么傻,直接拿这个东西去铺子里典当,这和明晃晃告诉苏拂苓自己在哪儿有什么区别? 好在,金质地软,延展性强。 伴随着清脆的敲击声,原本精致的簪身被捶打成一团金块儿,不管是牡丹花还是龙凤云纹,都混做了一团粗布麻衫和鹅卵石的原始痕迹。 只是这样一来,价值千金的簪子,就变成了纯粹的三两多黄金了,大师的雕工和技法,就这么被暴殄天物了。 没办法,她可不想被苏拂苓抓回去。 站起身来,许易水望向前方连绵起伏的山峦,这里不是去上河村的方向,也不是反方向,而是往北一些。 苏拂苓很了解她,她也很了解苏拂苓,回上河村的方向必定沿路设防,掩人耳目的反方向也会有不少警戒,其他方向略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总之,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她需要先在这山里避上一避风头,顺便也为之后的赶路回家做上些准备。 第150章 届时再上路,就算苏拂苓仍然警醒戒严,帮她干活找人的人,也会疲倦。 -- “陛下!” 烈日当空,莲心急匆匆地走进金銮殿后殿的御书房: “找到立春了!” 伏跪于地,莲心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颤抖:“人已经控制住了,就在城内的西外巷,是——” 要押进宫来还是就地正法,莲心的话还未出口,就被苏拂苓打断了。 “备马,朕亲自去!” 黑金色的龙袍在长廊上掠过,如风似电,不消片刻,御马嘶鸣。 西外巷。 豆大的汗珠从女人的额头滚落,折射出冬阳灼目的光,只是再烈的光,也抵不过架在纤细脖颈间的刀剑泛出的寒芒。 立春、立春的姐姐、阿姐、连同两个幼女,都被按在了地上,架上了随时都会要命的利刃。 “陛、陛下饶命!” 听见马蹄声,眼角余光看见那抹黑金的袍子,立春立马转过身形,以头磕地: “陛下饶命!饶命!” 控制住人的暗卫都惊讶于对方磕头的速度,皮肉擦过刀刃都划开了一线红丝,若不是她退得快,这丫头说不定就给自己自刎了! “她呢?” 踩到立春身前,苏拂苓面色阴沉如水。 “我……”立春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清楚,她去找许易水的时候,约定的地点只有一辆空荡荡的马车。 不会伪装,心里想的都写在了脸上。 既然没有价值。 “杀——” “陛下!”想到了什么,立春猛地抬起头,“许姑娘给我留了一封信!” “对!” 许易水说可以保命的那张纸!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都没反应过来那出自于无名无分的许姑娘的纸和她叮嘱的用处。 “对!信!” 颤抖着手,立春赶紧从胸口的怀兜里哆嗦着摸出了那张纸: “就是*这个!” 暗卫接过,递到了苏拂苓手上。 纸是细腻的澄心堂宣纸,这样的纸,是皇帝专用的。 许易水是在她的桌案上,明目张胆的写的这个东西。 明白过来这一点,苏拂苓的脸更黑了。 纤细的长指将折叠的宣纸打开。 日光透过院中凋敝的只剩下枝干的枣树,在苏拂苓美艳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她整个人染上了极其难测的威严。 可是苏拂苓却再没有任何动作。 捏着那张纸,好似站成了一尊神像。 小院里安静得好似能听到风的声音。 直到一声幼儿的啼哭打破了寂静。 院里的另外三个大人吓得一抖,立春的姐姐颤抖着支起身体,去哄自家小女。 可哄着哄着,十岁的大女也忽然咧起嘴哭了起来! 姐姐:“……”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苏拂苓的声音冷得好似能冻结空气: “放了她们……” 许易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能想得如此周到。 澄心堂极好的纸,在长指的用力下泛起褶皱。 -- “祖姑奶奶!” 冬日的天黑得有些早,山里本就凉,冬天更是寒冷,许易水没打算再像夏日那般随意找个地方便过夜。 放山一望,许易水往有竹子的地方走了去。 观察了好一阵儿,终于看到一户位置偏,还只有一个老人住着的小土房。 身形佝偻的老人正站在自家屋子侧边的草树底下,干枯的手上乌黑的青筋鼓起,正在一把一把地揪稻草下来。 这是要拿引火柴,做晚饭的征兆。 许易水目力尚可,老人的眼睛浑浊无光,跺脚弄出了些声音,但老人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耳朵也不大好使。 这的确是一个十分年迈的老人家了。 扬起笑脸,许易水直接走了过去: “祖姑奶奶!” 离得极近,老人家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喊她? 是在喊她吗? “啊?!”老人家看见了那个走过来的颇为陌生的年轻女子。 “祖姑奶奶!”许易水走到了老人身边,赶忙弯腰接过对方手里抱着的稻草,“哎哟,我来我来!” “我可算是找着你了!” “怎么是你在做这些啊!丫头她们呢!” 老人家:? “她们?”老人家转过身,盯住许易水的脸看,大概是在回忆和辨认。 “她们不在嘛,她们在自家屋里。” 看来是和子女分居了。 这倒是在许易水的意料之中,冬日的阳光稀罕,老人家地坝里拉了竹篾绳子,上头挂着零星两件衣裳,一看就是同一个人的穿着。 “你是……哪个?” 显然,琢磨了半天,老人家属实没想起来许易水这号人。 想得起来才怪了。 “哎呀!”许易水嗔笑,语气又熟稔又逗弄,“我哎!” “就那边山那家!” 抬手随意指了个山头方向,许易水道: “我家就住那边山头。” “小时候走亲戚,我来你家,你给我吃柿子,还抱过我呢!” 这屋边上就是一棵黄灿灿的柿子树,干粗枝状,一看就有好些年头了。 “祖姑奶奶你不记得我啦?!” “我阿母姓王,我阿娘姓李的呀!” 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光景,谁家还没个王姓李姓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近邻。 “哦!” 老人家左看看,右看看,抓了抓花白的头发,最后一拍手,想起了许易水这号人: “李三丫头是哇?!” “你都长这么大了!” “哎哟,过得快哎,都成人了!” 越看越像,越觉得是,老人家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亲切慈祥的笑容。 李三丫头是谁? 许易水有一瞬间的疑惑,不过那不重要。 “对!是我!三丫头!” “祖姑奶奶你记得啦!” 第132章 哪怕是必赢的战争,也一定会有伤亡,一定会动用大量的国财国力。 右手抱着稻草,左手挽着“祖姑奶奶”,许易水成功地为自己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进了屋,才发现这房子的屋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墙壁也满是斑驳的痕迹。 屋子里的陈设也极为简陋,破旧的桌子,几条缺胳膊少腿的凳子,角落的椅子上堆着些破旧的衣物和杂物。 山间的冬雪味加上木头的霉味和陈腐的老人味儿,一同构成了整个屋子的气味。 “坐!” 老人家还在摆手招呼许易水:“三丫头你喝水不?” 嘴里问着要不要喝水,但许易水往边上打开了一半的水缸里瞅了一眼,只看见了干枯的竹叶和灰,只有近一点的位置上放着的小木桶里头还剩下一层垫底的清水。 “我倒是想喝。” 许易水麻利地将稻草放在灶台边薄得可怜的柴火堆上,三两步走到木桶边,笑道: “祖姑奶奶你这桶里也没水了啊。” “咱家这在哪儿提水啊?” “没水了吗?”祖姑奶奶佝偻下腰,眼睛看不清,只好伸着手往桶里头摸,“有的啊!” “有的,还有的,我都摸到了。” “冰沁的水。” 许易水不听,只回过身找工具:“祖姑奶奶,扁担在哪儿?” 老人家五感退化,腿脚也不方便,再加上天气又冷,灶台靠后的那一截都落上了一层灰,一看就是许久不曾打扫和用过了。 来都来了,许易水看不过眼,只想去打水回来收拾一番。 老人家翻找了好半晌,这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出另一只木桶,只是桶身却裂开了个拇指大的洞。 许易水:“……” “这桶都坏了好久了。”祖姑奶奶道,“我平时都是用一只桶提点水就足够用了。” 难怪如此。 许易水拎过桶瞅了瞅:“没事,能先将就用着。” 用稻草和柚子叶混着塞进裂开的洞里勉强堵住,许易水跟着祖姑奶奶走了近一盏茶的时间,才到了取水的溪边。 “您平时就在这里吃水吗?” “啊,”祖姑奶奶点头,“对。” 怪不得那般节俭用水,她这样的身板来回一趟都需要些时间,更别说祖姑奶奶这身子骨了。 边走边晃边洒,一旦水挑到家只剩下一桶半,洗了锅,许易水将半桶水倒进锅里,然后将祖姑奶奶钉在三条腿的板凳上坐着烧火。 “你要洗缸啊?” 祖姑奶奶听见了声儿,依稀能看见女孩子趴在水缸边挥臂的动作:“那怎么好?还要你帮我洗水缸。” “你坐着歇着嘛,我来嘛。” 话是在这样说,身子却是半点儿没动。 许易水已经习惯了,以前她阿奶在家里就这样,奶奶经常说阿奶爱躲懒,可奶奶去世后,爱躲懒的阿奶也能扛起一大家子人。 第151章 阿奶说: “世人总以为,懒便是不好了。” “横竖不过两种罪名:一是无能,二是怯懦,仿佛这世上的活计,生来便该抢着做的,不做,便是罪过。” “所谓的勤勉,其实不过是旁人想让你多做些她好少做些的夸赞罢了。” “又不是不会做或者怕做,我只是纯懒得动弹。” “你也别太勤快。” “这人世间呐,少了谁的奔波,太阳也都照样东升西落。” 尽管这样,许易水还是养成了勤快的性子。 因为她想让阿奶、娘亲、阿娘还有姑姑都能少做一点,却也能过得很好和很舒坦。 所以便想着自己多做一些。 水缸是大青石的半圆形,边缘还能看见开凿的痕迹,里里外外都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垢,缸沿还有一圈黑色的污渍。 先用笤帚将缸里的落叶和灰扫除,再淋上水,整体都泡上一遍。 一桶半的水便没了。 锅里也烧开了。 祖姑奶奶领着许易水去粮仓拿米粮,舂好的大米、玉米碎还有粟都用小布袋子装了起来,看上去要比灶台之类干净很多。 祖姑奶奶要煮杂粮大米饭,许易水没让,只说晚上喝点稀粥就不错,门口地里的菜都长得很好,脆嫩脆嫩的,简单炒一下加点盐巴就很香了,还带着些微的甜。 燕郊后山许易水的晚饭吃得很香,金麟台里后殿的苏拂苓却是连晚饭都吃不下。 冬风寒凉,烛光摇曳,将深夜的金銮殿映照得忽明忽暗,殿内伺候的只留下了一个莲心,可八仙桌上,精美的菜肴已然凉透,苏拂苓甚至都没有抬手动过一双象牙筷子,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桌上摆着的两双筷子,莲心在心里暗骂御膳房没眼力见儿。 “陛下,”莲心满脸忧虑,低声劝道,“您已经大半日不曾用膳了。” “若是饿坏了身子怎么行。” 还是晨起上早朝前吃的那碗鸡蛋羹。 “没胃口,”苏拂苓摆了摆手,“撤了吧。”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伤心无用,只是事发突然,她现在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身体还没缓过劲儿来而已。 再过上一些时辰,她饿了,自然就有胃口吃东西了。 苏拂苓在心里宽慰自己。 “陛下!”就在这时,值守的内侍急匆匆走了进来,俯身禀报:“陛下,陈相国求见。”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暗芒,苏拂苓揉了揉眉心:“宣。” 屏风隔出的书房,穿着墨蓝色官袍的陈相国缓步走入殿内,朝着苏拂苓深深一拜:“臣,参见陛下。” “快快免礼,”苏拂苓从桌案后站起身,示意陈相国边上落座,“老师深夜前来,想必有要事,不必拘礼,快坐下说。” “前些时日,陛下吩咐老臣做的事情,老臣略尽绵薄之力,已经得到了结果。” 落座于边上的黑檀木椅子,陈相国理了理官袍的衣摆: “苏寻真同意了。” 陈相国缓缓说出六个字。 殿内一时沉寂,只剩下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这是个好消息。 苏寻真同意短暂的放下两人之间的仇恨,一致对外,将计就计,假降投诚,实则卧底来设计南蛮,这样一来的话,可以说,大夏和南蛮的这场仗,大夏几乎是必赢的局面。 但同样的,也意味着,这场仗必须打,而且很快就要打了。 南蛮不可能让苏寻真推脱太久,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只是,战争就是战争,哪怕是必赢的战争,也一定会有伤亡,一定会动用大量的国财国力。 “相国认为,这场仗,值得打吗?” 良久,苏拂苓开了口,却是疑问。 “陛下?”陈相国微微侧目。 苏拂苓喃喃:“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有的人用武力谈论战争,看谁更强;有的人用道义谈论战争,看谁更对。 可重走一遭,苏拂苓十分清楚,战争有时候不看军力对比,也不看谁是谁非。 作为一个皇帝,她需要关心的是:这仗值不值得打?赢了又能得到什么? “不是朕不想打,”苏拂苓道,“只是动刀之前,总得先算一算账。” 陈相国明白了苏拂苓的意思,点头:“兵书上有言,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威不战。” 如果没有明确的利益,便不动,如果不能确保战争的结果,也还不到生死关头的时候,更不要轻举妄动。 “和南蛮的这场仗,好处显而易见,扬我国威、振奋人心、收复失地,还能进一步守住边界。” “战争的损耗,自有取得胜利后,南蛮的进贡填补上。” “我的心和相国是一样的。” “大姐军报,近来南蛮频频挑衅,又是密道,又是和苏寻真勾连,南蛮的心,已非和平可解。” “这场仗我们必打。” 大夏四面临敌,这场仗不止是打给南蛮看的,还有东夷北狄西戎。 笃定,但并不影响她头疼,苏拂苓翻出放在桌案边上的堪舆图:“只是轻师十万,日费千金,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战争是冷冰冰的计算题,将士们的衣食住行费用、军械耗材,都不是能和稀泥将就的东西。 一支十万大军,每天烧的钱,动用的士兵,拖垮的财政,总共要影响到七十万户家庭,打仗的决定是可以一拍脑袋就开始,可要怎么打,从哪儿打,用哪些人,都需要深思熟虑。 战争的代价从来不在战场之上。 沉默片刻,苏拂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城墙轮廓:“这样庞大的一笔军费,从何而来?” “水灾才得以平息,户部前日才奏报国库空虚……” “这也正是微臣深夜叨扰陛下的原因。” 有些慈祥的脸上露出极浅,却又即为真切的笑容,陈相国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臣这盘下了十余年的棋,终于可以有个结果了。” “不!”猛地转过头,苏拂苓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老师,区区南蛮,何以至此?!” “就当臣倦了吧。” 比起苏拂苓,陈琬可以说是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两卷竹简: “这一卷,是臣拟好的罪奴填户制改革方案,我知陛下必会改制,自古以来,凡所改制,就免不了流血牺牲,以此来敲动一些人的心,让百姓理解,也让被损害利益的人,少些对于帝王的怨怼。” “孟寒雁这一步,陛下走得极好。” 竹简轻轻放在桌案上,陈琬将另一卷递向苏拂苓: “这一份,是臣这些年来贪污的赃款目录。” “陛下看看,可够军费。” 第133章 “待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臣的私库,就成了国库!” 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人的身上,这话都堪称自寻死路。 可不知道是不是苏拂苓的错觉,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陈琬整个人焕发出了更为抖擞的精神,就连苍老的白发,都好似染上了飞扬的神采。 “老师……” 苏拂苓接过竹简,却并未展开,看着眼前带笑的陈琬,眸子里满是复杂。 “臣了解陛下,所以陛下也不必再客套做戏,夜已深,也累乏了。” 递出了竹简,明明是将自己的命脉交给别人拿捏,陈琬却好似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往椅子上一坐,椅背上一靠: “臣知道这是陛下想要的。” “这也正是臣想要的。” 卸下了枷锁,年过五旬的陈琬身上竟然涌现出一股子少年意气来: “陛下可知,臣是哪一年的科举?” “自然记得。” 苏拂苓道:“庆元三年。” “那一年中举三百二十一人,是大夏乃至历朝之最,举子入仕,如潜龙入海,群星闪耀,民间称那一年的龙虎榜为黄金龙虎榜呢。” 因着选官入朝都是通过科举的方式,封侯拜相,加官进爵,所以科举考试的榜单,也被称作龙虎榜。 “没记错的话,相国乃是当年的榜眼。” 她的姑姑岳蓉,还有前工部尚书卢有仪等等,好多人,都是那一年的举子。 陈琬摇了摇头: “陛下没错,但也错了。” “臣的确是庆元三年的黄金龙虎榜上之人,但臣并非榜眼。” “那年的榜眼的确也叫陈婉,不过她是女字旁的婉,臣是王字旁的琬。” “一直以来,都有许多的人都将臣与她弄混,陛下当年更是还未出生,大抵不知道,陈婉和臣其实身高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当时同窗好友时常说我俩很是乖巧可爱。” 卢有仪每回听见岳蓉这样说她,都愤愤得牙根儿痒痒: 【“你说婉婉乖巧可爱我不反对,你说陈琬可爱?”】 第152章 【“苍天呐,睁大你被钱腐蚀了的两个金贵眼珠子看看好吧,这陈琬就是个芝麻馅儿的黑汤圆儿好吧!黑得都淌水出来了!”】 陈琬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似乎是在怀念自己的青葱岁月: “如陛下所言,那年中举三百二十一人,臣的名次,正好是在最末的,第三百二十一。” “当年科考,竞争激烈,能得中进士,已是实属不易。” “臣的名次虽然最末,但放榜那日,臣却是开心非常。” “那夜由臣提议,由状元卢有仪号召,岳蓉,岳探花请酒,陈婉等人从旁协助,我们灌醉了监生,在国子监闹着痛喝了一场,其中以我为祸首,被教授拎着扫帚追了四五间课室才罢休。” 满是沟壑皱纹的脸上带着诚挚的笑容。 “这么多年下来,那追打我的教授不在了,同臣醉酒的人也不在了……” “陈婉逝世前曾于菜市口痛骂我,”陈琬一顿,“哦,陛下当时才三岁,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骂臣背信弃义,说臣初心尽遭狗彘吞食。” “其实,臣从未忘记过入仕的初心。” 陈琬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苏拂苓的视线: “臣知晓陛下恨臣。” “恨臣拿出了岳蓉贪污的罪证,恨臣操纵棋局引得先帝逼杀你母妃,恨臣这个清流魁首。” “臣始终记得陛下七岁那年,面对先帝随口询问出的,若是陛下为百姓,是选贪官做知县,还是选清官做知县的回答。” “三殿下选了清官,陛下选了贪官。” “陛下说,如若甲乙两座县城毗邻而居,沿河安室,朝廷要修桥通渠,乙县丞清正,便会实事求是,甲县丞贪墨,便会极力争取。” “毕竟,鱼肉百姓再多,肉小又风险大,可朝廷的水利工事银钱,则要阔气得多。” “而对于甲县城的百姓来说,县丞再贪也要顾忌脑袋,怎么也得修出桥通上渠,比起乙县城无桥无渠,偷工减料后的桥渠,也是极大的便利。” “当时臣就在想,陛下当真是个通透的明白人,有朝一日,必成大患。” 苏拂苓不解:“难道不是必成大器吗?” “非也,”讲得有些口渴了,陈琬抿了口茶,“彼时臣已身在清流,陛下为柳家血脉,于清流而言,大器自然就是大患。” 放下茶盏,陈琬兴致盎然: “当年先帝豪奢,国库财政本就吃紧,又遇上了南水北涝的灾荒年,饥民遍野。” “都说是岳家贪墨了赈灾粮,其实是,也不是。” “岳家的确贪了钱财,但却不是赈灾粮。” “当时我就在户部,清清楚楚的知道,不需要贪,根本就没有粮,就算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赈灾,也得死一半的人。” “没办法,不够就是不够,从哪儿调都不够,也没有办法凭空变出粮食来。” “可是我们又没有办法告诉百姓,朝廷没有粮食,不然民心就会乱,百姓就会反,那个时候,大夏才是真的亡了。” 粮食是个萝卜,吊在已经崩溃边缘的百姓前边,勉强维持着她们的理智。 可事实上,如果粮食真的足够,哪儿还需要她们东奔西跑去找粮,早就一车一车精准运到灾区了。 这一桩事苏拂苓亲自参与,也非常清楚其中桩桩件件的利弊,但是她仍然有一个疑问: “相国,老师,我和苏寻真,谁对谁错?” 先帝为了安抚民心,分别给了她和苏寻真两份赈灾粮,去往两座饥荒严重的城市。 但她们都很清楚,粮不够,远远不够。 苏寻真或许天真,但皇后帮她做了决定,先是散布苏寻真发放赈灾粮城郡的谣言,让饥民们先在几座城流浪一圈,再是借着暴雨炸毁苏寻真路上的官道,拖延赈灾的时间。 一来二去,晚到一月近两月,不知死了多少人。 死了,便没有那么多灾民了。 赈灾粮便够了。 且能够扛下来的,皆是些身体极好的,吃上赈灾粮活下来后,也是极好的劳力。 况且延误是天灾,谁都无法埋怨。 而苏拂苓,则是掺假。 赈灾粮长途运输,都是相对有分量的,高质量的粮的确不够,那就往里面加其他杂七杂八的,只要能吃就都混进去,甚至不能吃的泥啊土啊也可以混进去。 一份赈灾粮填出三四份来,虽然不好吃,虽然没有足够的养分,但能活下来。 活得不太好,但能活下来。 “从前陛下也问过臣这个问题,”陈琬的目光柔柔的,终于和她一派慈祥的脸有了一致,“只是当时臣无法说出心中所想。” “不能只讲对错,已经没有绝对的对错了。” “凡事都有好有坏,若是从人心的角度来讲,自然是陛下仁善,可若是从家国的角度来讲,三殿下的法子,有奇效。” “三殿下明面上是天灾,流年不利,百姓们对于天灾的接受程度已经很强了,怪不了谁。” “可陛下的粮中掺假,却是实打实百姓们能看见的。” “从人心的角度,陛下让更多人活了下来,从家国的角度,三殿下的法子过后,活下来的人,更有用。” “极贫极难过后,陛下派我彻查岳家。” 查到岳家贪墨的罪证的那一刻,陈琬手都在抖,而当岳家的暗卫围了她们一行人,刀剑擦过躲闪的她,将她身后的桌椅一劈为二的时候,陈琬就明白了。 她们已经彻底的站在了天平的两端,只能是你死。 我活。 岳家下狱后,陈琬进过一次天牢,问岳蓉为什么。 岳蓉说:“时也命也。” “放过柳家,皇帝要的赈灾粮贪污,推到我头上吧。” 百姓不知道真相,可灾荒里的丧亲之痛,朝廷的无能都被看在了眼里,她们需要一个交代,或者说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一个可以恨着的人。 一个有权有势的贪官,就是最好的人心稳定器。 不是朝廷无能,而是陛下被蒙蔽了,陛下是极好的君主,可下派的赈灾粮被贪了。 亲人的死是因为这个大贪官,从前的苦是因为这个大贪官。 铡刀落下的那一刻,岳家平了先帝和前先帝近四十多年的烂账。 可岳蓉入仕也不过才二十多年。 没关系,岳家入仕者众多啊。 “从那时起,臣就知道,为臣之道,该当何如。” “国库是臣的私库,臣的私库便没有贪腐,没有争夺,没有掩人耳目,每一笔钱从何而来,要花往何处,臣都清清楚楚。” 陈琬摊开手,眼中没有半点儿对于死亡来临的恐惧,全是对于自己大计将成的赞赏。 蓝色的袖袍随着她的动作展开,宛如一双羽翼丰满的虚幻翅膀: “待到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臣的私库,就成了国库!” “这便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苏拂苓凝视着这位老臣,这位师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陈琬就这么看透了她的算计,却不曾想,这一切也是陈琬的算计。 用命赌江山,拿自己的鲜血为棋铺就未来的路。 陈琬扎扎实实的贪墨了,真真切切的做过一些党同伐异的事情,绝不是好人,却又是个良臣纯臣。 冬日的寒风刮骨,摇晃不定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映在栅格屏风上,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两个对峙的巨人。 都说,历史是由多数人决定的。 但其实在某些时候,历史是由少数人决定的。 就好比此时此刻,两人的决定,将影响这个王朝的命运走向。 第134章 战事一起,苏拂苓便不可能再为任何一人徇私,耽误战机战局。 洗碗的时间,许易水挽起衣袖,认真地擦拭起灶台来。 那上头不知道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油污和烟灰,笤帚一上去就像杵在了泥地上似得。 好在许易水对此颇有耐心,笤帚扫两遍,撒上草木灰,用稻草团成球后混着草木灰揉上一遍,最后抹布过水擦一遍,基本上也就干净了。 灶台露出了原本的样子,台面竟然嵌上了平整光滑的青石板,这对农家来说,已是极好的灶台了。 “你那媳妇儿谁给你定的?” 祖姑奶奶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我表姑姐的三姨娘的妹妹。”许易水胡诌道,“人已经不在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她和祖姑奶奶闲聊,套了会儿话,可巧,祖姑奶奶正好姓王。 她家现在是四世同堂,马上五世了。 女儿和媳妇儿住在京城边上,一开始是做点儿夏天卖冰棍儿冬天卖糖葫芦的小买卖,供养两个孙女儿上私塾。 两个孙女儿,老大进了衙门当差,做了个捕快,老二继承买卖,开了个馄饨铺子,两人都结了亲,下头已经有三个曾孙女儿了,女儿和媳妇儿也只能在那儿帮衬着。 第153章 她不习惯山下头的不便,前些年是在山上种些米啊菜啊的,也能接济一下女辈孙辈,但老伴儿走了之后,这山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大利索了。 只是老宅总得有人守着房子和长草的地,不然等她们回来老家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套话都是相互的,许易水也编了个自己家里人都因为灾祸不在了,临行前放不下儿时定的娃娃亲,叮嘱她去找对方,于是自己翻山越岭去找对面姑娘,结果姑娘家已经嫁人了的狗血故事。 无言回去面见列祖列宗,看这边山好水好,就想着看能不能在山里找点儿钱再回去,也不枉走这么一遭。 烧了热水让祖姑奶奶擦脸擦手,祖姑奶奶安慰似得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看着这个陌生的老人家,久违的,许易水恍惚之间像是真的看见了自己的祖奶奶。 “祖姑奶奶呢?”许易水顺势问道,“一个人住在这山上,不寂寞吗?她们不回来看看您?” “寂寞啊,”老人家笑,“这不是有你来看我么。” 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人呐,寂寞着寂寞着,也就习惯了。” “日子过得慢,人反而活得长。” 祖姑奶奶清楚,其实“李三丫头”挺可疑也挺奇怪的。 只是她又没财又没色的,还已经一百零五岁了,对方又能图她个什么呢? 图她懒,图她眼瞎耳背不洗澡? 总归是有所图,但也总归都不是她这个岁数的人在意的东西。 看着三丫头将床上破了洞的草席翻出来,换上新的稻草。 祖姑奶奶脸上的笑愈发真诚。 物与物的叫唤就是这样的,用自己不在意的东西,换自己可以用的东西,然后双方就都会觉得自己赚到了。 不管三丫头的目的是什么,帮她把房间打扫打扫,里里外外修补修补,她就非常满意了,图谋就图吧,随便她怎么图。 人在忙碌的时候,尚且不会怎么样,但一静下来,思绪就会被自己装作不在意,但实则非常在意的事情填满。 苏拂苓肯定已经知道她跑了,也不知道查到哪儿来了…… 盯着破旧的昏暗的压得极低的房顶,许易水也会想,苏拂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真正生起气来,发起火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认识这么久了,她好像从来没见过苏拂苓真正生气的样子。 话本里总说帝王一怒,拍案而起,怒斥群臣,苏拂苓好像从来没这样过。 印象里,朝堂上,面对大臣的顶撞、争吵,苏拂苓也总是不失仪态的,见人三分笑,只是笑里藏刀,话中带刺,端着帝王的威严,不过分夸张,也不会让人看轻。 苏拂苓是她见过的,最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喜怒哀乐,收放自如。 静夜无声,许易水默默长叹。 希望没有连累到其他人的性命,但以苏拂苓的性子,只怕总会有人因此挨罚。 比如杖责守门的侍卫之类的……也希望她不会太难—— “啪——!” “怎么了?”突兀地响起了清脆的一声,惊得本已有了睡衣的祖姑奶奶一愣,而后立马关切地询问道。 “有蚊子。”揉了揉自己的脸,许易水讷讷道。 “啊?” 这大冷天的哪儿来的蚊子?听着倒像是巴掌声。祖姑奶奶不理解,但祖姑奶奶尊重: “冷不冷?那柜子底下还有我老伴儿前些年的夹袄,不嫌弃的话翻出来盖上?” “我还好,”许易水扯了扯被子,给祖姑奶奶盖实,“您冷吗?” “不冷不冷!” 许易水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意识的担心起苏拂苓来,所以下意识想阻断自己的这份担心而已。 想她作甚。 明日要记得把水缸彻底清理出来,草席破的洞也可以补上,还有这补丁摞补丁的被子,也该拿出去再晒一晒。 灶台的顶罐也破了口,这个修起来还麻烦,还有那个木桶,不补好的话挑水都不方便。 说起来,祖姑奶奶一个老人家在山上那么远去挑水,就算有好的木桶也麻烦,不如找一找近处有没有其他水源,看能不能用竹子接着,直接弄到家里来。 后面的茅房看上去也摇摇欲坠,有条件的话还是得想办法再修一下。 还有柴火,也应该再多备些,再过些时日,到年关的时候,山上肯定会下雪,到时候大雪封山才是更冷,也很难找柴火。 听着身旁祖姑奶奶轻微的鼾声,许易水将自己的精力和思绪,全部放在了怎么改善祖姑奶奶的生活环境上,竟然慢慢的,没再想起苏拂苓,也没再想起其他事情。 她睡着了。 苏拂苓睡不着。 金銮殿后殿燃着最好的炭,也是以往她最熟悉的温度,可躺在宽大的床上,苏拂苓只觉得冷。 很冷。 冰冷彻骨。 她的脖子下不应该是枕头,应该是许易水的手,被子的重量也不应该直接压在她身上,应该后背填上柔软的被子,身前则填满许易水软弹软弹的身体。 她的脚尖也不应该犯凉。 要踩在许易水的小腿上,被许易水夹压住,暖意贴着她,飞快地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 许易水离开的第一天。 不对,许易水离开不到一天。 苏拂苓很想许易水。 很想很想。 不是那种想见面的浅淡思绪,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渴望,像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被生生剥离,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空洞,细细密密地泛着痛。 夜深如墨,白日里吓死人不偿命的帝王看上去格外脆弱,纤细的身子蜷缩起来,将锦被扯住,试图填补自己怎么也填不满的空虚。 脑子里晃过陈琬方才欣慰的笑容: “我很庆幸陛下的清醒和聪颖。” “能够在孟寒雁一身素衣闯入大殿的时候,迅速判断出对方的来意,命莲心将退朝的大臣们召回。”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孟寒雁的话,臣都听见了,想必其他的同僚,也听见了个七七八八。” “孟寒雁的身份,再加上*岳家若是平反,岳蓉的功勋加上岳岚月的惨死,此后陛下要推动改制,便有了缺口。” “臣这一生,修河道,兴水利,办农桑,兴学堂。” “很快,臣就将攘蛮狄。” “以天下为局,以人命为棋,臣从棋子到执棋人,已经下了太久太久了。” “今日,臣甘愿做棋子,将这盘棋,交到陛下手中。” 陈婉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甚至染上了些疯狂: “大夏的盛世已经奠基,臣,了无遗憾!” “老师……”摩挲着那卷贪污的目录,苏拂苓艰难开口,“您本可千古流芳。” 如若真的像她所计划的那样,陈婉这个名字,当朝宰相,便要遗臭万年了。 “陛下不懂。”陈婉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泪花。 出生起便冲着帝王之位去的苏拂苓,不会懂她们这些士人的理想。 “总有人说,读书人的最高境界,便是配享太庙。” “但臣从不觉如此。” “忠奸算什么,庙堂高位算什么,后世名声评说算什么。” “臣要当下,要眼前,要活着的时候便能预见的价值!” “有人曾说过,臣不止是文臣,更是狂士。” “因为臣若为官,乱世,便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盛世,便著千秋之典册,开万世之太平!” “预祝陛下,收复失地,旗开得胜!” “祝我大夏,盛世华昌!!!” 陈琬说得太过笃定了,苏拂苓也清楚,陈琬说得很对。 边境将乱,时也命也,苏拂苓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 偏偏许易水在这个时候离开,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定是要回上河村的。 若是没有意外还好,若是苏炳秋守住了防线还好,若是守不住…… 许易水。 苏拂苓咬了咬牙。 你最好走的慢些,运气好些,活得久些…… 先是帝王再是自己,战事一起,苏拂苓便不可能再为任何一人徇私,耽误战机战局。 第135章 “臣要告发相国陈琬,贪污国库,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罪不容诛!” 泡了一夜,水缸里能刷下来的污垢差不多都软了,许易水先用笤帚粗刷了一遍,再用洗碗布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直到洗缸的水变得清澈。 修好的水桶好挑了不少,当水缸终于被注满时,清澈的水面倒映着青瓦屋顶和窗外透进来的天光。 许易水直起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就这么一点事情,她就担了三趟水,又走了四五趟将缸挑得半满,很难想祖姑奶奶长期一个人生活的话,得多费力。 比起许易水的恬淡闲适,苏拂苓这会儿却在最紧张的时刻。 第154章 礼部尚书同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官员互相对了对视线,准备进言昨日苏拂苓在金銮殿外杖杀孟寒雁的事情,苏拂苓却没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都看看吧。”一边说,一边将大殿下递回来的边境频频骚乱的折子丢到了台阶之下。 离得近的工部尚书将折子捡了起来,扫了几眼,大惊! 而后又往其他人手里传递。 “南蛮频频犯境,这仗的确该打!” “臣请奏发兵十万,直捣南蛮腹地,永绝后患!” “荒谬!” “陛下万万不可!国库空虚,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哪儿来的军费啊!” 打仗是大事,殿下的人都吵了起来,其中以兵部和户部的人互相吵得最凶。 金銮殿檀香缭绕,苏拂苓端坐在龙椅上,一手托着脑袋,一手轻巧扶手,等待大臣们将因果利弊和各种方案全都吵出来。 比起其他人的喧闹,站在最前方的相国陈琬,倒是显得颇有些过于沉静。 尽管她沉静着,朝中却总有不少或中立或清流的视线投向她。 一方面有些猜不透相国的心思,另一方面少数敏感的人觉得,今日的相国,精神头似乎更好了些。 那身官府瞧着像是新洗熨烫过,工整得一丝布褶都没有,头发倒是又白了不少,却梳得十分齐整,一丁点儿飘摇的发丝都没有。 “陛下,”吏部尚书宋大人鞠躬进言,“正所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 “打赢很多仗不一定是好事,陛下掌国不过半载,眼下大夏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而非战争。” “是啊陛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能够靠谋略,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首选。” “上策?” 有武将不屑质问:“什么上策?” “可……” “你若是想说派人去老么子和亲,信不信我第一个杀你祭旗?”那文臣正要说话,就被武将一瞪。 本以为文臣还有反驳之意,对方闻言却悻悻缩回了官员队伍。 “哎,你还真她娘的想和亲!” 眼看着话题要从这场仗打不打吵到要不要和亲上去了。 “启禀陛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琬终于出声,往右走了一步,站了出来:“臣有禀奏。” 苏拂苓直了直身子:“说。” “昨日,臣接到了书月侄女的家书,上面提及,南蛮竟在边境修有暗道,可绕过防线,穿过狸山,长驱直入。” “什么?!” “相国你怎么不早拿出来!!!” 苏拂苓还没说什么,下头听清楚陈琬奏报的官员们一个个的先跳起脚来,争相去看那封信。 也有新入朝的臣子不了解旧事,默默低头询问自己资历深些的上司,陈相国的侄女是何许人也。 “何书月。” 如果只看书月侄女不清楚的话,那么当何这个姓氏一出来,也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前兵部尚书之女何书月,南蛮来犯,自请和亲的奇女子。 更有人想到:陈相国与兵部尚书倒也同窗过一阵,不过细说起来,两人之间的冤孽颇多,怎么何书月会书信给陈相国?难不成两人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龃龉? “原来她还活着……” “原来她还能传递情报?” 或惊讶或疑惑过后,那张早已经看过的信件,再次被莲心转交到了苏拂苓的手中。 “陛下!” 扑通一声,曾经的新科状元,如今已经任户部侍臣的关清言,在和自家外祖吏部尚书宋大人对视一眼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国本空虚,南蛮还有此准备,这场仗,万不能打啊!” 因着她这一跪,连带着先前还有些中立的不少官员,也跟着跪了下去,纷纷劝诫: “陛下,这场仗不能打啊!” 严格来说,也不是跟着关清言跪下去的,而是跟着陈相国。 陈琬虽然并未跪,但朝中人都知道,相国乃是陛下的太傅,多年师生情谊,相国的意思,极有可能便是陛下的意思,而相国在这个时候拿出何书月的书信,也极有可能是陛下授意的。 陛下不想打这场仗。 只是事情有些出乎她们的意料。 收起书信,苏拂苓朝莲心摆了摆手:“正好,朕这里也有一封信。” 正是苏寻真要与她合作,算计南蛮的信。 “苏寻真竟会如此?!” “三殿下本该如此。” 群臣反应了片刻,很快就接受了苏寻真想要戴罪立功,与陛下冰释前嫌。 “陛下!” 扑通又一声,这次是兵部侍臣:“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扑通扑通! 剩下的近乎三分之一的人,跟着她也跪了下去。 整个朝堂之上,没跪的人便屈指可数了。 “陛下。” 站着的陈琬拱手: “可还记得前朝的鹤斐攻坚战。” “西津国力强盛,可十万大军围城三月,耗费巨资,在魏军的坚守下,也没能拿下鹤斐。” “两相焦灼,西津进,打不赢,退,不甘心,多次征战多次围城换来的不是胜利,而是一座耗干了国力的空账本。” “西津没有输给魏军,却被成本打败了。” “战争的合理性不是靠情绪义气,也不是靠一条密道。” “臣,”陈琬俯首跪下,态度坚决,“恳请陛下好好算一算,这一仗,大夏能不能打,又打得值不值!” 完了完了。 跪下的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中暗暗腹议。 相国不想打,陛下想打。 那就是相国和陛下站在了对立面,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陛下不曾向相国透露自己的想法? 那又是为什么不曾透露呢? 难道……陛下已同相国离心了?!!! 细思极恐之下,不少官员的背后已经直冒出冷汗。 “陛下!” 富贵险中求,匍匐在地的兵部侍臣咬了咬牙: “臣也知和谈为上策,可南蛮狼子野心,昔年不曾因为姻亲与几纸合约而收敛,如今更不会!” “如若不痛击一番,只会令她们更加猖狂!” “陛下!”有老将军附议,“臣曾在边关数十载,,深知南蛮习性,其人生性野蛮,非武力不能臣服!” “可南蛮一向骁勇善战,以我军现在的境况,强攻必定损失惨重!” “再者军费从何而来?户部的账册尽是赤字,国库根本没钱!” 殿内声浪翻滚,朝臣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可向富商征收战时特税!” “商贾若不愿交,又该如何?” “不若增收人头税——” “荒唐!你是不是疯了!苏寻真不是卧底南蛮,你才是南蛮的卧底吧?!” 越吵越凶,话也越来越没个准头。 眼神一厉,苏拂苓一拍龙案:“肃静!” “——”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退着躺坐回龙椅上,苏拂苓满脸疲惫,神情倦怠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众卿的顾虑朕已悉知,兹事体大,容朕好好想想。” “你们回去,也都给朕好好想想。” “打不打,怎么打,不管是加税,征兵,捐款,变卖皇家园林,减免贵族特权还是其他筹措军费的法子。” “明日,朕要听到结果。” 这便是要退朝的意思。 退朝也好,下了朝,赶紧问问其他大人什么想法意见,打还是不打,防着被抢兵权还是要尽力去抢一抢兵权,共商国是啊! “有事起奏,无事退——” “陛下!臣有禀奏!”内侍已经高呼却忽然被打断。 哪个死倒霉的这么没有眼力见儿?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 霍! 正是前新科状元,因为水患查处一事有功,已提为户部侍卿的,吏部尚书外甥女,关清言。 “臣要告发相国陈琬,贪污国库,结党营私,徇私枉法,罪不容诛!” 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苏拂苓沉沉地闭上了眼。 关清言此言一出,急着退朝的群臣满殿哗然! “大胆!” 却是关清言的祖父,吏部尚书宋大人最先出言斥责: “相国大人在位十余年,勤勤恳恳劳苦功高!岂容你个黄口小儿轻言污蔑?!” “还不快退下!” 只是她的话非但没有让关清言退下,反而更进了一步,膝行跪到了九层汉白玉台阶下,额头触地: “臣冒死上奏,事关朝政大局,不得不言!” “相国主管赈灾款项分配,却暗中挪用巨款,此次水患,朝廷拨款百万,而用于灾民不足六成,其余款项去向不明,经查乃是流入了陈相国私库,其人贪污国库,中饱私囊。” 第155章 “相国在任期间,朝中要职尽数换成其旧友弟子,有功之臣多被排挤,凡与其意见相左者,贬谪流放甚众,是为结党营私,铲除异己。” “据告密者所言,相国近年来暗设门槛银,凡有官职调动,必先送礼,五品以上官员升迁,需银五千两,甚至三品以上官员升迁,相国也可左右,如此行径,使得有才之辈难以提拔,谄媚之徒却步步高升,是为徇私枉法,卖官鬻爵。” “以上所言句句属实,人证物证具在,还请陛下明鉴!” 苏拂苓沉肃着脸:“人证?” 莲心会意,即刻去了解情况,关清言还当真带了两个人过来,就在金麟台的大门外墙根儿底下候着。 “传人证!” 内侍官匆匆跑出殿门,又匆匆带了两个人回来。 左边的女子个子稍微高一些,穿着件褐色的布衫,形容还算端庄。 右边的女子身量要纤细一些,但穿的却是官服,整个人气度也更沉静。 “殿下何人?”莲心压着嗓子质问。 “草民黄静思。”女子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官员,如此大的阵仗,刚一走进金銮殿,腿就软了,整个人跪趴在地上,以额头触地。 “草民乃是伊川郡狸水镇人,此次水患……” 听到名字的那一刻,苏拂苓眼睛微眯,目光径直落了过去,这才看清,竟然是黄静思和孙黛青两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帝王桌案与冠上珠帘,孙黛青仍是看清楚了龙椅上女人的脸,与自己所知所想的的确是同一张,却比先前见到的要光彩夺目得多。 苏七,不,苏拂苓。 现在是陛下了。 黄静思将自己作为和陈相国同乡的人,是如何经历水患,如何与灾难搏斗,如何盼望朝廷的赈灾,又是如何发现赈灾银的缺失,如何生气愤怒找衙门告状结果被追杀……后来一路向北,想着相国曾是狸水镇的人,筹谋前去告状却发现背后主使这一切的竟然正是陈相国。 她说得投入,也因为害怕而并未抬起头去直视上首的圣颜,余光轻瞟,也只觉陛下气势非凡。 因此,黄静思并未发现,当今陛下的面孔,与曾在自己茶馆小歇的“妹媳”,有诸多相似。 堪称一模一样。 苏拂苓也听得了然,按照黄静思所言,陈婉只怕是在得知苏寻真的消息后,就已经开始布局“揭发”自己了。 老师……怎么总在这种时候算无遗策呢。 黄静思指控,孙黛青呈上账簿。 这份账簿倒更像是原本,昨夜相国给她的应当是抄本。 苏拂苓让莲心将账簿递给其他人看,莲心也明白,第一个就给了吏部尚书宋大人。 那是的的确确的铁证。 金銮殿中响起了窃窃私语,或惶恐,或不安,或惊惧。 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跪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的陈琬身上。 “相国……”罪证最后传阅到了陈琬身前,苏拂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塞,“你可还有何话要说?” “陛下。” 陈琬缓缓站起身,扯了扯自己因为方才的动作,有些褶皱了的官服下袍: “臣出身微寒,家门不显,科考不佳,蒙先帝及陛下祖孙三代恩遇,得以位居高位,参与国事。” 她这话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罪状,反倒听着像是在扯旧情,于是有性急的臣子嘲讽: “相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追忆往昔呢?” “不解释解释这账本的事情吗?” “解释?我看是狡辩吧!” 只是陈琬好似全都听不见: “先帝常对臣说:大夏如今艰难,承蒙相国思虑。” “所以相国就是这么思虑的?”宋大人晃着手中的账簿,“昨日国库的银子,明日就被思虑到了相国家?” 相国又如何?辅佐三代帝王又如何? 如今还不是应当落下马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这个位置,也该换个人坐了!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不少身居高位的大臣,眼里都闪起了异样的光芒。 “……大夏根基尚浅,内忧外患,臣有三事,望陛下牢记。” 一向恭谨的陈琬变成了一个小老太太,好似没有听到其他人的针对,只对着苏拂苓唠唠叨叨: “其一是选贤任能。国家兴亡,人才为本。不论是正直忠诚之辈,还是心怀不轨之徒,陛下一定要看清她们的目的,知人善用,方可安国。” “其二是轻徭薄赋。这一点陛下曾是帝女时候便做得不错,田地是根本,司农司乃国务,必定一再督促,稻米、小麦也好,外来的红薯、玉米也罢,都需多加培育,百姓吃饱穿暖,才能安居乐业,方可安国。” “其三是谨慎用兵,战争虽然能开疆拓土,却也必然劳民伤财。兵者,凶器也;战者,危道也。若非万不得已,若非时机成熟,恳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带着些微因为年老而崩出的枯槁青筋,陈琬缓缓摘下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 这个动作一出,意味深重,那些原本还想再落井下石,乘胜追击一番的大臣们,面露惊愕: 陈琬,她想干什么?! “回望一生,臣入朝多年,为达目的,结缘深重,岁月如梭,眨眼间,臣已是白发苍苍。” “臣十七岁时,入京科考,住宿国子监,曾问,臣子当如何?” “国子监当时正在修碑匾,监生指着那碑匾告诉臣:” 陈琬转过身,看向身后凝望着她的臣子们,好似回到了那年殿试,同窗三百二十一人第一次踏上金銮殿,十二根粗壮的铜鎏金盘龙柱撑起庙宇高堂,而她们也是这么望着她的: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相国——!” “陈琬!” 第一声出自孙黛青,第二声出自政敌宋佩春。 “老师——!!!”高坐在龙椅上的苏拂苓看见了自己从未想象过的一幕,兀地站起身! “咚——” 鎏金的盘龙铜柱发出轻微的闷响。 至此,庆元三年,黄金龙虎榜,文臣武将共计三百二十一人,在陈琬有预谋的撞柱声中,结束了她们的政治生涯。 一鲸落,万物生。 第136章 沉寂许久的燕山忽然来了群不速之客。 人是死了,案子却依然要查。 苏拂苓让禁军领了人将相国府围了起来,又赐了孙黛青金腰牌,派她继续查下去。 孙黛青本来只是一个地方官,可既然陈琬借着这件事情,把孙黛青推到了她面前来,就说明是想用的。 前世孙黛青也的确很有政见才干。 孙黛青还求了把黄静思带在身边,一起查案。 这人科举未中,官职是不可能的,想了想,苏拂苓也准许了,以侍卫协作之名。 “陛下可是头疼又犯了?” 金銮殿的后殿,苏拂苓坐在案牍前,不知是在看信还是奏折,看着看着,头便歪斜着靠在了手上,眉心紧皱。 莲心一边往暖炉里加上安神静心的熏香,一边担忧地问询。 微重地呼出一口气,苏拂苓点了点头。 “我给陛下揉揉吧。”莲心赶紧放下了当前的事情,擦洗了手走到苏拂苓身后。 莲心作为自小便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的人,除却性格等多方面的优点之外,按摩推拿也很有心得,苏拂苓确实头疼,浑身好似都难受着,便也没有拒绝。 一边按照平日里苏拂苓的习惯为她揉脑袋上的穴位,莲心的视线微抬,轻易的看见了桌案上摆着的纸。 那不是书信,也不是奏折。 横七竖八的字迹躺在宣纸上,乍一看上去像是小孩儿练字时的无心涂鸦。 但细看之下,莲心还是辨认了出来: 【原料:一颗鸭蛋(若是鸡蛋用两颗,鸭蛋效果最好);半勺猪油;盐;半碗温水(米汤效果最佳)。混合搅散,冷水上锅蒸熟即可……】 是一份鸡蛋羹的配方。 莲心想起来了它的由来。 这是当初许易水出逃的时候,陛下亲自去逼问立春时,立春递出来的东西。 那日看管宫门的侍卫们都挨了十杖,立春却毫发无伤,甚至陛下还给了银钱放她出宫,莲心也不是没好奇过那纸上写了什么。 居然只是……鸡蛋羹的配方? 莲心再度看了一遍,的确是鸡蛋羹的配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再没有多出的一个字。 “找到人了吗?”苏拂苓的声音有些哑。 这个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莲心无声地摇了摇头:“龙虎卫带着獒犬去追,但只追到了乐安河边,气味便断了。” “想来许姑娘……渡河了。” 第156章 渡河听起来要浅得多,依照龙虎卫的汇报,许易水应当是早有防范她们用獒犬追踪,所以故意跳入了河中掩盖自己的气味。 说实话,莲心也没想到许易水真的有如此强烈的离开的决心。 “乐安河往上是燕山,顺流而下却是渔郡,距离伊川郡便只有两郡之隔了。” “龙虎卫已经派人沿着河两岸封锁搜寻了。” 獒犬?谁让她们用獒犬去追的! “你咳……” 苏拂苓想起许易水先前说的自己上一世,便是同獒犬搏斗,有些恼怒地想要骂人,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 那咳嗽声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撕扯着喉咙,震得她整个肩背都在颤抖,苏拂苓的身量本就纤细,这一下子更显得脆弱极了。 “陛下!”莲心一手扶着她的胳膊,一手去给她拍背。 “咳咳——”苏拂苓控制不住地一边咳嗽一边蜷缩,弯下腰的同时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想要减轻几分,另一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让自己不至于躺倒在地。 几丝红艳从指缝间渗出,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刺目。 “陛下!”莲心大惊,声音里满是焦急与恐惧,“快!传太医!” “立刻!!!” 门口的宫女被莲心的厉喝声吓得一个激灵,听清楚话后,什么也顾不得,捞起裙裾立马往太医署跑去! 不多时,几位白发苍苍的太医拎着箱子匆匆赶到。 院正那双有些枯槁的手轻轻搭在帝王纤细的腕上,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一场会诊,几位太医都瞧过后,在屏风后嘀嘀咕咕地商议了半天,最后还是由太医院院正劝诫: “陛下这病是急症。” 女人满头银发高束,就连眉毛都是银白色的,看上去十分有气质,语气既严肃又担心:“脉象浮数,气血两虚,来势汹汹。” “臣等建议陛下以静养为主,切勿忧思过度,劳累心神。” 苏拂苓靠在床榻上,唇色苍白如纸,沉默地点了点头。 太医院院正十六岁行医,今年七十有六,看了整整六十年的病人,观微知著,相面便可明白病人是否会谨遵医嘱。 有的病人会直接说不听,有的病人就像苏拂苓这样,表面听了,心里却根本没当回事。 “陛下,”太医院院正轻声道,“陛下才二十,就已经操劳至此。” “臣斗胆冒大不韪,再如此下去,积劳成疾,这病只会越发严重,真到那时,便无力回天了。” “陛下尚且无后,国不可一日无君。” “为了大夏的江山社稷,也请陛下善自珍重。” 苏拂苓闭上眼睛,疲惫之色溢于言表:“我知道,我只是……” 没办法不去想。 苏拂苓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行。 可她控制得了自己的行为,可以规规矩矩地在床上躺好,可以强迫自己平稳呼吸,甚至可以伪装出熟睡的模样,但思绪却像意尾不肯安分的鱼,在记忆里来回穿梭,搅弄风云。 许易水的声音、温度、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全都在黑暗里,在脑海里无声地翻涌。 理智说:停下。 心跳却固执地反驳:偏不。 焦躁的时候,也曽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些念头,就能清醒过来。 可是越想逃,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 她的指尖蹭过手背时的触感,她说话时候下颌的开合,甚至是衣领间若隐若现的那一小片皮肤…… 反复重现,反复描摹,像是用烧红的铁烙下的印记,又痛又鲜明。 ……算了,就放任这一晚吧。 可是这一放任,便不可休止了。 “再开些……安神的汤药吧。”苏拂苓的声音像是风中的残烛,全然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意气与精神。 -- 出宫这半月,许易水每天都睡得还不错,并且越来越不错了。 她这些天做了很多事情,很忙,也很累。 祖姑奶奶的草席破了,好在边上就是草树,许易水揪了几把,耐心地把它们浸湿,再一根一根编进破损的席面,她做席子很有一套,除了颜色差异,摸上去连接处严丝合缝,平整得像从未坏过一样。 正好是冬日,后山上的蒲草都干了个透,她割了好几背担回来,一团一团地编了个厚实的蒲草席子。 补一张新编一张,弄得祖姑奶奶直夸她手巧,夜里躺上去,还能闻到新草淡淡的青涩气混着冬日晒过的味道,整晚都变得好眠起来。 其次便是屋顶,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爬上去,许易水花了三四天才将屋顶的缺漏处补好,又将那些影响排水的枯枝落叶都扫了个干净,小土房子一下子看上去就有模有样的了。 至于后头有些歪斜的茅房,花费了许易水最多的时间,用黄泥混着碎草秸,还得发酵,偏偏天冷不容易发,但总归还是修整地差不多了。 趁着太阳,许易水还将祖姑奶奶的衣服翻了出来,洗的洗晒得晒,全晾在竹竿上。 还有那些松动的桌椅板凳,用刀削了合适大小的木楔再敲进去,总归又能撑一两个年头。 柴火堆在檐下,越垒越高,整整齐齐地码着,确保足够祖姑奶奶烧过这个湿冷的冬天。 最大的问题还是水。 打水的地方太远了,每天挑水费时又费力。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许易水在后山找到了一处小泉眼,原本水流洗得像根线,但她用木凿子将边上挖开后,水流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扛着弯刀,许易水在竹林里挑了好些竹子,破开成节,再接连起来,用麻绳和泥巴固定连接,就这么把水引到了祖姑奶奶家里。 冬天下雪,这水肯定会冻住,但那个时候,祖姑奶奶在地坝里也能舀雪煮水,总归不用太担心吃水问题。 许易水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想苏拂苓。 只偶尔在夜深人静时,被冷风一吹,才会恍惚记起那个金碧辉煌的温暖宫殿,再记起,自己似乎许久没想起那个人了。 可是她很累,帮祖姑奶奶做这些事情,体力的消耗巨大,没想一会儿,便在祖姑奶奶的鼾声中,沉沉地睡熟了。 日子久了,心也慢慢的像一潭静止的湖水,再不起波澜。 许易水想,忘记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不是轰轰烈烈的抽离,而是悄无声息的沉淀。 像墨汁滴入清池,最初浓得化不开,最终淡得寻不见。 -- “汪!汪汪!” 沉寂许久的燕山忽然来了群不速之客。 “笃、笃笃——” “谁啊?”午睡的祖姑奶奶披着晒得暖洋洋的棉袄,拉开才订正不久的老木门。 “太皇太后,”为首的龙虎卫抱拳行礼,“惊扰您清修了。” “我们来找一个人。” 第137章 很难相信,两个嘴里没一句实话的人,互相处着还在这山里一起生活了将近半个月。 “多少年前的东西了,死人都泥销骨了,我也和那个人早没关系了,叫我名字就行。” 龙虎卫阵仗极大,八名穿着黑甲的侍卫面无表情地站成两列,另有八名从各个方向将小院围了起来。 腰间的佩刀寒光闪闪,最前方的两条獒犬如小牛犊般壮硕,龇着牙发出低吼声。 这架势若是寻常人只怕吓得动也不敢动了,祖姑奶奶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站在自家矮矮的木门前,一手撑着门沿,非但不畏惧,反而眯起布满皱纹的眼睛,露出了几分玩味的笑容: “你们龙虎卫的寻踪倒是有些本事,都找到我这儿来了。” 为首的龙虎卫点了点头,规矩得很,完全没有以往认定了便硬闯的风范。 毕竟,眼前这位老太太,也算是开国的见证者,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称之为太祖皇太后。 相传,当年太祖造反遇险,是太祖皇太后相救,为报救命之恩,两人便约定了姻亲。太祖在前征战,太祖皇太后在后稳疆固土,也是一对令人羡煞的乱世英豪。 只是有些时候,同苦易共甘难,太祖为了稳定朝局,想要立另一人为皇后,太祖皇太后和太祖大吵了一架,后火烧永乐宫,“殒身火海”。 太祖悲痛不已,追封太祖皇太后为皇后,也再未另立新后,死前留下遗言与太祖皇太后合葬。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太祖皇太后死了,结果新帝继位不稳,朝局动荡,太祖皇太后忽然带着当年和太祖各自半块儿的兵符出现,调动龙虎卫稳定朝政,帮着新帝,准确来说是先皇坐稳了皇位。 当时群臣进谏,要太祖皇太后留在宫里,甚至还有提议殉葬的,毕竟皇陵里太祖的尸骨,还和不知道是哪个犯事的宫婢或死囚埋在一起。 但太祖皇太后不听啊,摸着肚子说自己已经有新人和新的孩子了,半块儿兵符一丢,人又消失了。 第157章 后来先帝继位,在燕山游猎时,遇上了和新伴侣赏景的太祖皇太后,知道内情的人便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此事。 如今新帝尚未立后,她一时习惯喊了太皇太后,倒也不算逾矩。 “那你们可来晚啦。” 祖姑奶奶抬头打量着为首的黑甲将领,笑眯眯道: “三丫头前两日就离开了。” 龙虎卫将领疑惑:“三丫头是……?” “自然是你们来我这儿要找的人了。” 指着身后整洁干净的屋子,祖姑奶奶夸赞道:“我虽然不知道她具体姓甚名谁,但这确实是个好姑娘。” “看看我这房子,这桌椅板凳,这衣服水缸,可都是那丫头给我折腾的。” “新帝的眼光,比她阿娘,阿祖,太祖,可都好太多了!” “两日前便走了?!”龙虎卫将领眉心紧拧,和下属对视了两眼,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了茫茫燕山。 莲心姑姑多次催促,她们龙虎卫擅长追踪的好手全在这里了,能找到此处已经实属不易,再追丢了,这人入山林,就好比泥牛入海,鱼沉雁杳,她们还要如何水底捞针? 她们能追到此处已经实属不易,再追丢了,这…… “不好交差了吧?” 祖姑奶奶半叹半笑,右手从棉袄的怀兜里掏出个比拇指大一点儿的物件: “我倒是有个东西能帮你。” 龙虎卫首领怔愣地看着那枚金黄色的印信,印钮上踏云麒麟的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见。 是那枚*帮许易水出皇城的帝王私印。 “您……”什么时候发现的?若是看着了这印,就应当知道那人身份非同一般,为何不留下她? 许多质问的话萦绕在龙虎卫首领嘴边,可顾忌着眼前人的身份,到底没能直接问出口。 祖姑奶奶却好似知道她的心中所想: “我也是前几天收拾床铺的时候,才看到了这个东西。” “一开始她跟我说,她阿母姓王,阿娘姓李,是我的一个什么什么亲戚,到这边来找自己从小定下的娃娃亲,我哪儿有什么亲戚,那会儿我就知道她不对了。” “可是她一个青壮女子,我一个百岁老妪,我也没必要戳穿她,给自己徒惹麻烦。” “所以我告诉她,我姓王,老伴儿死了,孩子在城里定居开了小店铺。” 龙虎卫首领:“……” 很难相信,两个嘴里没一句实话的人,互相处着还在这山里一起生活了将近半个月。 “没想到,”祖姑奶奶嘴里发出一声怪笑,“还真是八竿子打着的亲戚。” 论血缘是没有的,太祖皇太后和太祖之间没有孩子,但到底是有名有姓有族谱的姻亲。 “前两日她辞别要走,我也不好强留。”她也大概猜到了这三丫头是在躲什么,不然怎么会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 这感觉她可太熟了,年轻的时候她假死从皇宫遁走,也是这么个躲法。 “她可还带走了什么东西?” 龙虎卫想知道更多关于许易水的细节:“或者她是否向您借用了什么?这些天又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她接近您,总是有所图谋的。” “大概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吧。” 祖姑奶奶重点强调了三丫头帮她收拾屋子,这么勤快,自己当然得提供住所和吃食: “天儿这么冷,我看她就背了脑袋大的小包袱,若是在外头歇,不得冻死。” 其实这么多天下来,祖姑奶奶已经明白了三丫头图她什么。 图的是她家里的农具,比如柴刀和镰刀之类的,还有她在屋后种的那两三篷竹林。 那丫头手巧得很,做点背篓簸箕之类的,很是工整好看。 这一桩事情,夹杂外人不足为道的感情纠葛,祖姑奶奶秉承着公平公正,不插手她人因果的原则,假话全不说,真话不说全。 至于龙虎卫们能否找到那丫头,那就是她们的事情了。 淅沥沥的雨夹着雪花簌簌落下,不大不小,正好将路上浅层的泥浸得软烂,这样的天气对于赶路的人而言,是最痛苦的。 半斤的脚踩下去,抬起来能有八两,若是再踩上两脚,保不齐得一斤半。 官道上全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坑,车是走不了了,马和人倒勉强。 有些地方荒郊野岭,官道前后十几里都没什么人烟,补给全靠朝廷亲设的驿站。 鹤山驿站,椽木被水汽沤出浅绿色的霉斑,小二拎着冒热气的铜壶在几张简陋的方桌来回穿梭,添茶加酒。 靠河的角落里,驼背的老妪蜷缩在地上,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又另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破布,套着头和整个脖子,微微露出的头发泛着灰白,脚边是两挑用竹子编织的各种篮子、筛子、筲箕、蒸笼、箩筐、扫帚等生活用品。 官道上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老妪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吁——”腰间的刀刃在冷雨里闪过寒光,一行十余人,个个身着黑衣,壮硕的马蹄踏在泥地上,泥水瞬间四下飞溅。 腰间鎏金错银的虎头牌十分直白地展示出了一行人的身份。 “老姐姐,”一道休憩的其他赶路人里,有眼力见儿的,立马向隔壁桌问询,“咱拼个桌?” 互相对视着,隔壁桌很爽快地便同意了。 顷刻间,就将驿站里原本已经坐满的桌子,空出了三张来。 “小二上酒!”队伍边上最年轻的龙虎卫翻身下马极快,英气的声音唤道。 “酒什么酒。”走在最前边的首领下了马,一脚轻踹在对方的小腿上,留下一个沾满黄泥的脚印子。 “公务在身,热茶便好,再来些炊饼。” “好嘞!”小二正在擦桌子,“您们稍等!” 滚水一直在灶上煨着,就是这炊饼可能需要些时间热一热。 四下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窥探,不过龙虎卫在外行走,这样暗自大量的目光见过太多了。 这驿站有将近十来号人,大部分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首领往边上的两个龙虎卫看了过去,略微示意。 那两个龙虎卫身上挂着密封好的竹筒,见首领如此,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于是从竹筒里掏出画像,开始询问起驿站里的其他人来: “见过这个人吗?” “你好,见过这个人吗?” “……婆婆,”年轻的龙虎卫声音放轻了些,“你见过画像上的人吗?” 这婆婆大概是口渴了,正在就着竹筒喝水:“咳咳——” “不着急。”怕婆婆是着急回答自己的问题所以呛到了,龙虎卫安抚道,“您仔细看看。” 缩在袖子里的手抬起拍了拍胸脯,老妪的脸凑得离画像极近,半晌: “没……没见过。” 老妪摇着头,那声音属实呕哑嘲哳,像是已经风烛残年,仿佛再多说几句话,就要背过气去了。 龙虎卫没再为难这老妪,回到首领身边摇头。 一路过来,都没人见过画像上的这张脸。 皇上要找的这个人,该不会真的大冬天的,沿着山林里翻走,要跨越两郡吧?! 倒是龙虎卫的首领,目光在那老妪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客官!”小二左手一壶热茶,右手一大筲箕炊饼走向几人,“您的炊饼好了!” 炊饼味道干巴,可到底是热的,在赶路里,能吃上这一口,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饭了。 龙虎卫们速度都很快,拴在边上的马吭哧吭哧嚼上了草料。 吃饱喝足,眼看着就要再度启程,翻身上马的首领,视线再度落在了蜷缩在边上的,约莫是卖竹编器具的老妪身上,眼睛微眯: “老婆婆。” 第138章 她们两这场戏,从开始,唱得就是个曲终人散。 缩在角落的老妪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去捞扁担里的竹筒,又喝起水来。 “老婆婆!”首领又喊了一声。 这回,年轻性急的龙虎卫老幺也放大了声音:“老人家!” “我们首领喊你呢!” “啊?”老妪浑身一抖,怕冷而遮得十分严实的脑袋转了过来,有些潦草枯槁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缓了缓,似乎终于听见了,这才撑着墙站起身。 “您那筲箕怎么卖?” “啊?”居然是问这个? 老妪看了看马背上的首领,又转过身看了看扁担,回过头颤巍巍道:“三。” 这是三个铜板的意思。 “老板!”首领冲着驿站唤了一声。 穿着棉袄打扮利落的中年妇女懵懂地走了出来:“大人?” 还没瞧清楚,一个拇指大小的石子儿闪着寒光就朝她飞了过来,下意识的,女人伸手去接。 是一两银子。 “驿站装炊饼的筲箕有些旧了,这老婆婆的竹编我都买了,当做付给驿站的饭钱。” 第158章 首领不愧是首领,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老板看她们煞气逼人,也想卖她们身上的服制一个好,于是没有收茶饼钱。 “可首领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圈买那个老妪的竹编啊?” 年轻的龙虎卫是老幺,今年才凭借过人的轻功进了龙虎卫:“那老妪的声儿听着,像熬不过这个冬天。” 每逢冬夏,离世的老人总是格外多。 她又是考试又是训练,花了一年半才进的龙虎卫,教头们总说,龙虎卫是给皇家当差的,要杀伐果决,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和心力。 骑在马背上,老幺的声音不大不小,十余人冒雨赶路,没人搭理她。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听到另一个杀伐最是果决的小队长的声音: “首领的阿娘是个篾匠,靠着卖竹编把首领养大的。” “年前刚病逝了。” 老幺:“……” 啪,黑压压的队伍里,有个龙虎卫忽然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 她身下的马微微嘶鸣一声,眉眼都不眨地继续撒开蹄子跑着赶路,大概是对于自家主人忽然抽风的愚蠢行为已经免疫了吧。 -- “大娘,”老板颠了颠手里的银子,扶住许易水往龙虎卫离开后空出来的桌边坐上,又将银钱放进她的手里,“您拿好。” 长长的,默默的松了口气。 看着老板给店小二使眼色,店小二会意,把她辛苦了将近半个月攒出来用以伪装身份的竹编全都搬进驿站库房,还十分友好的给她端了热茶汤和一个炊饼。 许易水:“……” 其实挺好的,这说明这个世道有非常多的好心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微笑) 冬日的荒郊野岭枯败得很,残冬的柳条枯瘦如骨,在河边杵着,被被风撕扯得枝桠乱飞。 许易水忽然有了新的想法:“老板。” 那枚龙虎卫首领刚给的银锭被许易水往桌前推了推:“我能买把刀么?” 刀? 听到她一个老婆子要这个,店里的所有客人几乎都停下了动作看了过来。 “我想砍点儿柳条。”许易水解释道。 “那大人都给了银子,您怎么还劳累自己?”店小二是个有些年轻的姑娘,估摸着驿站的活计辛苦,俨然不理解许易水为什么还要忙碌。 “我家在贺泽那边儿,还有几十里呢,总归都要回去过年,路上能赚一点是一点嘛。” 许易水的这话,一下子就戳中了驿站里所有人的心,这个节骨眼儿冒着雨雪赶路,不就是为了回家过个好年么。 这话,这打扮,像极了家里为自己拼搏半生,拉扯自己长大的阿母阿娘。 感性又壮硕的年轻姑娘第一年离家这么久,商人堆儿里站了起来:“婆婆你要那颗柳树的条子,俺们帮你割!” 店小二更是掏出了弯刀和斧子,被老板瞪了眼才把厨房里用的菜刀放了回去。 站在河边上,许易水看着一群三四五十岁的“年轻人”冒着雨雪给她割柳条,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老人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习惯性的,就伸手去摸挂在脖子上的那条项链。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总归不知不觉的已经成了下意识。 可是这次,却摸了个空—— 没有。 手按了按,半点儿硌人的感觉都没有。 寒天里的河水泛着发锈的光,年轻人们热火朝天的帮她砍柳条,枝桠晃在水里,摇出岸边站着不动的女人支离破碎的倒影,在某一刻,她的的确确的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罢了。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这可能就是命运吧,她们两这场戏,从开始,唱得就是个曲终人散。 抬眸望着河面,许易水吐出一口浊气。 适逢不期,花开并蒂,别与云乡,各安天涯。 这是她能想到的,自己和苏拂苓最好的结局了。 回驿站吧,这么多柳条,她得好好想想可以编些什么东西卖。 许易水的手确实巧,风雪未停,若是没有精力旺盛的快马,那么夜间也还是留在驿站比较好。 这驿站没有客房,于是在大厅里架起锅,升了火,一群人围坐着,休息的休息,看许易水编柳条的也不在少数,时不时搭话几句。 先前那个率先提议给龙虎卫让桌子的商人也在,视线落在那双裹着手套看不太清楚的手上。 她听着这老婆婆的声音,怎么年轻了不少? “灌些水再走吧。” 第二日,雨雪没有减小,但她们得上路了,店小二主动去拿许易水扁担里的竹筒。 “谢谢,”许易水伸出手将人拦下,拿了另一只给她,“那里头还有,灌这支吧。” 出门在外,带两只竹筒也是常有的事情,店小二并没有纠结。 许易水将那只竹筒压在了扁担的最下面,如果店小二打开,就会发现里面是极其粘稠的蜜水,也是许易水嗓音沙哑的来源。 普通人面前她可以压着声音装一装,但瞒不过龙虎卫,只能上点儿道具了。 -- “陛下,有消息了。” 风雪肆虐,金銮殿却暖得很。 随着莲心的话,送进金銮殿书房的却是一个小盒子。 龙虎卫还要继续找人,但这印玺事关重大,她们却是不敢带在身上的,只能先送了回来。 一并送回来的,还有关于在燕山见到太祖皇太后和许易水踪迹的禀报。 苏拂苓却没有看太久。 明黄色的桌案上,还摆着另外一封信,是苏寻真寄给她的。 前世的这一遭并没有来得这么早,得晚上半年,不过想到自己改变的那些时间,对于这场“屠杀”的到来,苏拂苓并不感到意外。 烛火摇曳,映照得信笺上的自己如刀: 【万事俱备,蛮欲令屠上河村以投诚。】 苏寻真已经和蛮狄联系好了,大约各种条款试探也谈得差不多了,蛮狄给出了最后一个条件——屠了上河村,作为合作的诚意。 只要苏寻真屠了上河村,她们就告知密道的具体位置,迎接苏寻真入关。 只要苏拂苓屠了上河村,大夏就可以打退南蛮至少十年。 纤细的长指在有些略微粗糙的纸面上摩挲,苏拂苓垂眸,带着些许病态的唇色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黄澄澄的光映在她眼底,却照不进那片幽深的暗色,仿佛所有的亮都被吸了进去,再透不出半分情绪。 窗外风声呜咽,卷着枯枝摇晃着擦过窗棂,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而苏拂苓的睫毛都未曾颤动半分。 莲心知道陛下在思索极为重要的事情,连带将自己的呼吸声都放得极轻。 ——她的确在算计。 倒不是在算计上河村有多少户人家、多少条性命,这样做值不值得。 苏拂苓只是在想为什么。 上一世南蛮并没有指明要屠上河村,这一世为什么会点名要杀这个犄角旮旯小村子的人。 要知道,杀人除了报仇之外,往往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保守秘密。 因为很多权利巅峰的人都清楚,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忽然,苏拂苓抬眸,眼底寒芒出鞘: “唤海东青来,朕要联系梅坞!” “梅坞!你给我滚下来!” 冬夜里的上河村祠堂,按理来说应当是十分安静的,如今却颇有些鸡飞狗跳。 祝玛左手抄着扫帚,右手端着油灯,冲着房梁上的人影咬牙切齿。 供桌上积着香灰,扑得祖宗排位上的漆字都有些斑驳。 梅坞翘着二郎腿半躺在梁上,玄色的龙虎卫劲装衬得她整个人身形修长利落,偏生那张英气俏丽的脸上挂着痞笑,活像个来拆庙的混世魔王。 不过祝玛不觉得她是混世魔王,看着对方勾起的嘴角,明显上扬的弧度,这分明就是歪嘴龙王! 歪嘴龙王捏着兔腿儿,冲祝玛眨了眨眼:“小祝姑娘,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待客之道,未免太凶了些。” “客?”祝玛冷笑,“谁家客人进门先翻墙,再偷东西,最后蹿房梁?” “还有,你没有被邀请!” 梅坞“啧”了一声,在怀里掏了掏,而后手腕儿一扬,丢下来一个红灿灿的半个拳头大的果子,精准地落进祝玛怀里。 “赔你好吧。” “赔!你!妈!” 祝玛低头一看,竟然是前些天张大娘子给她拿的四个,她吃了一个,另外三个有些不舍得于是放在院子里晒柿饼用的柿子! “梅!坞!” “把我的兔腿还我!!!” 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吃肉了,冬日的兔子本就不算肥美,这一只可是她刨了好久的洞才抓到的! “一只兔子两个腿儿,”梅坞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故意晃了晃手里的兔腿,而后咬了一大口,“我吃一个怎么了?” 第159章 祝玛气急:“我就煮了一个!” “那你再煮啊。” 祝玛:!!! 手里的扫把横飞,就要失去理智地丢上去打那个混蛋! “——笃笃笃。” 偏房的敲门声忽然响起,隐约传来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祝巫医。” 指节轻扣门扉的声响三轻一重,像是某种暗号。 祝玛拎着扫帚开门,手上的油灯照在一身灰褐色棉衣的蕊香脸上。 “您好,”蕊香笑得还算端庄得体,“我找梅大人。” 忽得一声有夜风吹过,祝玛手里晃晃悠悠的油灯彻底灭了。 “没想到,这上河村里竟然还有比我藏得还深的人。” 原本在房梁上挂着的梅坞出现在祝玛身后不远处,背着手一点一点走了过来。 那股不正经的气息一旦收敛起来,整个人身上的杀气和煞气就露了出来,让人只是看着,就有种不自觉的想要臣服,从实招来。 切,祝玛只觉得她装的很,还背着手,怕被人看见她手里捏着的香辣兔腿儿么。 蕊香轻轻蹲身,行了一个十分标准好看的礼仪:“来上河村前,蕊香曾是卢府家仆。” 卢府,卢有仪,前工部尚书。 几乎是一瞬间,梅坞就在脑子里对上了号:“所以呢?” “你的主子又是谁?” 梅坞可没有祝玛那么天真,只看见她背着手,没看见对面的蕊香也是手背在身后么? 虽然她背着手确实是因为拿了兔腿不方便,露出来有失威仪,但蕊香的手里,可就是要人命的东西了。 蕊香定定地看了会儿梅坞,而后捞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小拇指大小的深褐色条纹。 祝玛看见了,有点像个y字。 “蛇窟,一百七十二号。” 同道中人? 梅坞慢慢眯起眼睛。 【系统,蛇窟是什么?】 【正在为宿主查找,请稍等。】 【宿主,查到了。】 【蛇窟是专门训练死士、暗卫以及杀手的地方。】 【是由前皇后及陈相国等人共同组建的。】 【您刚才在蕊香手腕上看到的那个不是y,是蛇信的刺青。】 祝玛猛地回过头看向梅坞。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梅坞的胸口下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 梅坞是前皇后的人? 是三殿下苏寻真的人???!!! 第139章 同床共枕四个字,她咬得很是暧昧。 蕊香平和的视线落在祝玛身上,没有恶意,只是问询。 不过她问的不是祝玛。 “没关系,”梅坞坐在板凳上,看着祝玛从锅中盛出些滚水,“她可以知道。” 啪啪两声,祝玛将开水放在两个人身前的桌上,心里的白眼儿都要翻上天了。 【有没有搞错,这是在我家,我家!】 【还不想让我听,拜托,我就愿意听吗?】 【出门左拐自己找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想聊什么聊什么,想怎么聊怎么聊。】 【哼!】 收起腿,祝玛把自己滚进床铺,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 蕊香知道自己刚才是有些冒犯了,但事情确实比较隐秘,也更紧急,抬头看向梅坞: “她是不是来了?” 她生完孩子才两月,季翠翠心疼她,前些天跑到山里去抓野鸡,很晚都没有回来。 蕊香有些担心她,也正好出了月子,需要适当的锻炼着恢复,于是和季青青一起去山里找季翠翠。 她在树上看见了刀痕,新鲜的。 若是寻常人大抵以为是哪个樵妇砍柴时留下的,但肌肉记忆,几乎只是扫了一眼,蕊香就看懂了那些暗号的意思。 有指路,有寻人,有组织,有方向。 狸山里悄无声息地来了很多不速之客。 在蛇窟里,死士、暗卫和杀手,是有等级之分的。 死士统一训练,优秀的成为暗卫,暗卫再挑优秀的互相竞争,活下来的就是杀手。 杀手待遇高,前途好,比如像梅坞这样,还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谋个一官半职。 就是不知道梅坞在那十二个人里排第几。 暗卫次之,比如像她,被安排进卢府做卧底,吃喝不愁,已经算是幸运的差事。 她们那一行有二十个暗卫,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还没被人查到身份。 死士就更不用说了,单看直面意思就知道,很多时候她们一辈子只出一次任务,做一桩事情,可就是这一桩,就得拿命去填。 她如果是以前皇后暗卫的身份被查到的话,估计就得死刑了,幸好只是受卢家牵连,以卢家小姐身边二等丫鬟的身份被贬为罪奴,在这上河村里觅得一线生机。 蛇窟的人大多从幼年起就开始被训练了,一开始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要效忠的是谁,还是后来她要出任务,才知道了自己的主子是前皇后。 那个时候,蛇窟已经分成了两个派系,另一个派系便是由相国陈琬掌握。 前皇后和陈相国都已经死了,那么来此的就只能是一个和前皇后以及陈相国都关系匪浅的人。 ——苏寻真。 三殿下。 “嗯。”对面的人目光如炬,本来想喝一口水再说的,奈何碗里的水还烫着,不大好入口,梅坞只好转着碗沿散热。 蕊香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你们想做什么?” 那信号的位置离得太近了,蕊香很害怕影响到自己的小家。 她现在过得很好,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了。 蕊香想起半年前国丧,后七殿下苏拂苓继位,虽然在边境,但她是大夏的子民,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她也还是有所耳闻的。 苏拂苓的母妃乃是勋贵世家,而苏寻真的母妃前皇后一党又是清流,两方派系向来势同水火,苏拂苓继位了,苏寻真却没死还出现在了这里…… 蕊香抬起头,望向南方更南的方向,目光有些恍惚。 对,还有梅坞。 蕊香第一次感觉到梅坞的存在,比苏寻真等人的痕迹出现在狸山的时间,要早很多很多。 “我现在是龙虎卫的指挥使。” 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蕊香大概率是误会了什么,她没有向蕊香解释的必要,但祝玛还听着呢,想了想,梅坞只亮了一句身份表明立场。 视线放在屋子角落那张有些破旧的床上,厚重的窗帘遮盖,虽然看不见,但她也大概能想象得到,祝玛这会儿一定把自己缩起来跟兔子似得: “别人想做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想活着。” 和蛇窟的其他人类似,梅坞也是孤女,从小就被带回了蛇窟训练,同她一起训练的,一开始有将近上万人,后来有一千多人。 和蛇窟的其他人不同,枯燥又严苛的训练里,梅坞性格活泼爱笑,她结实了一大波玩伴和朋友。 后来从蛇窟毕业,都被她亲手杀了。 毕业礼,一千个人里面只能活下来十二个人,成为顶级杀手。 梅坞就是这十二个人之一,可见,她的求生欲有多强烈。 这人的嘴角依然带着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灯光太暗的原因,蕊香总觉得梅坞的眼里带着一片极为深浓的阴翳。 “呖——”屋外隐约传来熟悉的枭叫,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站起身,梅坞看向蕊香:“不是想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那就一起看看吧。” 能从一个绝境之中的孤女,走到今天龙虎卫指挥使的位置上,梅坞自然有她过人的地方,比如武艺,再比如——审时度势,揣测人心。 海东青是皇帝,也就是苏拂苓专门养来和她们这些在外的龙虎卫联络通信的鸟。 蕊香是来问苏寻真的。 而今日这封信,必定也和苏寻真相关。 -- 凑进被窝里的时候,梅坞的身上还带着方才在祠堂外接海东青看信时沾上的寒气。 “小祝小祝,”床榻上暖烘烘的,梅坞往前再滚了滚,挤上祝玛,“你好暖和呀~” 本来已经要睡着了,上眼皮都抱上下眼皮准备双宿双飞了,结果梅坞这一冷一挤,祝玛愣是被强行吵醒了: “你再猪猪猪的,就滚去梁上吹冷风,涮一涮脑子。” 梅坞是个女孩子。 虽然梅坞有些贱嗖嗖的,虽然祝玛有些不耐烦梅坞,但梅坞是个女孩子。 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有过完整成长经历,上过学住过宿舍还和好朋友合租过的,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女生,祝玛没办法在这样的天气把梅坞赶出去。 一张床就一张床吧,她以前和闺蜜在宿舍熬夜追剧,也是睡一张。 甚至她们宿舍4个人一块儿去旅行,省钱的时候也是开一间大床房四个人横着躺的。 “可是你就姓祝啊~” 第160章 挤挤。 “叫你小祝姑娘你不高兴。” 贴贴。 “叫你小祝你也不高兴。” 蹭蹭。 “之前叫你祝祝你也不喜欢。” “那我还能叫你什么呀?” 隔着厚实的棉被,梅坞撇了撇嘴,果断摸到了祝玛那边的被子边缘,手伸了进去: “给我暖暖先,外头好冷。” 虽然睡一起但不盖一床被子就还好,祝玛不习惯和人肉贴肉,正想把梅坞提回自己的被子里去,那人就像个阴湿的女鬼似得四肢并用地缠了上来: “不然叫你乖乖好不好?” 梅坞回想起村里的年轻女郎们约会时,总这样亲昵地喊对方。 “不好,”本来被子就小,一人一床刚刚好,梅坞偏偏要挤进来,刚掖好的被角开始漏风了,祝玛又压了压,“听起来像在唤狗。” 她以前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把小狗叫乖乖。 想到小狗,祝玛的眼神暗了暗。 梅坞:“……” 很怪,这人老对她一副不耐烦甚至排斥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喜欢她。 可是又乐意收留她,还允许她上床一起睡觉,甚至还给她拿棉被! 这显然是非常喜欢她了!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冷热交加! 居然弄得她这个龙虎卫指挥使都看不穿心意了。 手段了得! “直接连名带姓喊我名字就好。”祝玛正色道。 什么祝祝乖乖的,什么猪猪狗狗的,拜托了,就不能让她听起来像个人么? “那太生疏了呀,”梅坞伸着手,试探地去勾祝玛腰间的系带,动作带着十足的暗示意味,“不能体现出我们,同床共枕的关系。” 同床共枕四个字,她咬得很是暧昧。 “你抱就抱,”祝玛不爽地扭了扭身体,寻找比较舒服的睡姿,“不要扯我衣服,也不要拱来拱去的。” “痒得很。” 梅坞挑眉低笑:“痒?” “有多痒?” 那句“要不我给你挠挠”还没出来,就听见了祝玛语气平淡带着不耐和不满:“对啊,像个老鼠一样蹿来蹿去的。” 梅坞:“……” “你怎么像我闺蜜一样,”一巴掌拍开梅坞往她胸上放的手,祝玛侧过脑袋横了她一眼,“睡个觉动作这么多呢?” 杀手不都应该是特别高冷特别规矩那种么?小动作这么多不怕被目标发现? “像?闺蜜?一样?” 梅坞警觉:“睡觉?” “你难道经常和别人同床共枕么?” 思绪迷糊,祝玛没听出来梅坞说这句话时语气有多冷:“对啊,你难道不是吗?” 好理所当然的女人,她当然不是了! 眼神暗了又暗,转了又转。 梅坞听见了祝玛的补充:“啊对,闺蜜就是很好的朋友的意思。” 忘了古代没有闺蜜这个词了。 “我睡大通铺。”梅坞道。 祝玛:“那不就得了。” 大通铺的话,睡觉更要老实才行啊。 高中的时候住校睡上下铺,上铺翻个身她都要被吵醒。 当然不一样。 梅坞在心里道:我睡的大通铺,是一千个人以天为被,地为席那种。 有机会得查查祝玛的这个“闺蜜”了,百分百“包藏祸心”! 冷冽的指挥使眼里泛着杀气。 落到怀里的人的时候,又柔了下来。 梅坞继续缠了上去:“冷得很,你让我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来任务了,四更天就走了。” 牛皮糖一样,对方比她高一圈力气还大,祝玛弄不开,算了,摆烂,随便吧! 大冷天的翻来覆去灌风得很。 “你想知道是什么任务么?” 但很显然,梅坞还不想睡。 “你想告诉我么?”祝玛敷衍地接茬。 梅坞表示:“你问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人在犯困的时候是没有耐心的,祝玛闭着眼睛: “有屁想放你就放,不想放就闭嘴睡觉!” 梅坞:“……” 最后,梅坞还是低低着声音,同祝玛讲了苏拂苓要她查的事情。 “勾结叛国?!” “嗯。” “密道?!!” “嗯。” “点名屠杀上河村?!!!” “嗯。” 祝玛醒了,这下是一点儿都不困了。 第140章 许易水:? 被吓得清醒的大脑运转起来,抓住关键的祝玛想起来了一桩事: “蕊香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梅坞摇了摇头。 去找海东青的时候,蕊香的确是和她一起的,但苏拂苓的信是机密,梅坞不知道蕊香的立场,也不清楚蕊香是敌是友,自然不可能告诉蕊香。 “怪不得……”祝玛喃喃。 按理说这个事情蕊香更清楚,若是她知道,应当方才就告知梅坞了。 “半年多前,上河村曾发生过一桩事情。” “季家,季翠翠你知道吧?” 梅坞摇头。 她为什么要知道。 “就是蕊香的妻主,许易水的好友。” “哦。”这下她知道了。 “大约是在夏初夏中的时候,季丽蓉带着季翠翠和许易水进狸山里去采蜜。” 祝玛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所见所闻: “蜂蜜贵,季家这个采蜜点也藏得极好极深,村里挺多人都在惦记的。” “结果这一进去,整整七天都没出来。” “据季翠翠说,那悬崖上有刀刃一样的铁器嵌着,把她们的绳子给割断了,所以她们才摔了的。” “我还奇怪,悬崖上怎么会有刀刃。” 祝玛看向梅坞: “但如果是你说的敌国密道,或许,这就是痕迹。” 也是为什么南蛮点名要屠上河村的原因。 她们怀疑上河村的人已经发现了密道。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们可就占尽了上风。 一下又一下地捏着袖中海东青送过来的信和一个拇指大的硬质物品,梅坞脸上的笑意渐深: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可真是我的小福星~” 她说得俏皮,祝玛听得:“……” “不要油谢谢。” 梅坞:“不解风情。” 小声喃喃过后,梅坞给她压了压被角: “好了,睡吧。” “非常非常有用的消息,我会去查证的。”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祝玛斜睨着眼瞪了她一眼,很快就睡着了。 天光从冬日里浓墨般的夜色里一点一点渗透出来,远处的山脊最先被镀上一层淡青色,然后是老槐树、小路、祠堂……最后才落到祝玛偏屋的小窗边。 伸出手探了一下,边上的被子已经冷了。 只是床边被她拿来做床头柜的方圆的矮凳上,多了好些零碎的物件儿。 不是她的。 揉了揉眼睛,祝玛支起身去看,很确定这些东西都不是她的。 小纸包带着点儿甜香味儿,祝玛揭开来,橘子糖裹在透亮的油纸里,表面的糖霜有些融化后再凝结的痕迹。 按理来说这样的天气,糖并不会化。 除非……某个人在怀里揣了很久才带给她,染了体温了。 微微叹了口气,祝玛一边捏了颗橘子糖放进嘴里,一边看梅坞给她留下的字条。 挺甜的。 她说糖。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相国陈琬,贪污国库,结党营私,糜饷欺君,怀奸误国。 律以谋危社稷者,五马分尸,罪不容诛! 然则自裁谢罪,尤未解恨。 着令其尸骸压于东门砖石下,千唾万骂,以儆效尤! 钦此。” 京城的东城门暂时被拦了起来,为首的士兵捧着个木盒子,其他人则用手里的铁锹撬开青石板的缝隙。 “那些是……?” 紧跟在士兵身后的,是好几个身着官服的官员,以及六七个仆从模样的人,衣着外貌气质都大不相似,相同的是,她们的腰间都拴着一条白布。 “来接岳将军回家的人。” 跟岳家有所牵扯的人,大部分都死了,来这里的,有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的是奴仆,有的,甚至是“政敌”。 有撑着拐杖的老城民,看着这一幕,感叹: “原来是一场误会……贼子当道,忠臣蒙冤呐!” 随着陈琬罪名的查清,一项一项证据陈列而出,也牵扯出了先前的岳家“蒙冤”一事。 “呸!” 看着士兵从掀开士兵的坑里,拎出一团裹着油布散发着潮气的东西,递到后头跪接的官员手中。 再放入新的,裹着陈琬骨灰的油布团子。 第161章 站在最前头的百姓吐了口唾沫:“亏得我以前还那么敬重她!” 岳将军的骨灰被吹吹打打地领了回去,皇恩浩荡,追封了谥号“文忠”,赐还了岳家从前的祖宅与阴山,设灵堂七日,厚葬。 新的属于陈琬的骨灰油布包,代替了旧的骨灰。 厚重的石板在数十士兵的合力下,被封上,再浇筑牢固。 士兵们推开的下一刻,便有围观的百姓,已经听完了陈琬的全部罪行,而后率先冲了上去,第一脚踩在了石板之上: “狗官!若不是你贪污,我阿娘和外祖也不会死!” 若不是你,那时我不会饿肚子。 若不是你,当年我不会名落孙山。 若不是你,我早就赚到大钱了。 世界上普通的平凡人很多,甘于平凡的人却不多,生活的不幸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发泄口,也不管和自己是否真的有缘由。 石板上很快就多了许多密密麻麻的脚印。 但这一切都不会持续太久。 不远处的小酒铺粗木桌便,两个穿着素衣,此次贪污事件的“大功臣”,正在用盐水毛豆,配上两壶烈酒,看着这一切。 街边人声鼎沸,百姓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过城门,去踩那块儿青石板,嘴里念着骂着,一张张涨红的脸上满是快意。 “痛快!” 黄静思饮下一大口酒:“做文臣的都希望自己提笔安天下,死后配享太庙。” “而狗官,就应该在这城门下,日日被人踏坟!” “你做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黄静思一直在暗暗看孙黛青的脸色,那张俏丽的有些可爱的脸上,却半点儿都没有对于她的话的赞同。 孙黛青微微晃着手肘,一直垂眸看着杯中的酒影。 景城的酒品质好,清晰地倒映着外头被她摇晃得支离破碎的青天。 就在黄静思话音刚落的时候,孙黛青忽然抬起手,将被子里的酒缓缓倾倒在了地上。 酒水渗入砖缝时,在黄静思的疑问声里,孙黛青只是轻轻闭了闭眼: 老师,她蠢,没读过什么书,您别和她计较。 老师。 走好。 -- 陈琬死了的消息传到许易水耳朵里的时候,许易水已经到了伊川郡的地界,只要过了这个驿站,再往前走二十里,就是伊川城。 到了伊川城,上河村,就还有一百多里路了。 慢慢走,总会到的。 许易水这样想着,放下挑着柳条编织的筐篮的担子,坐在裂了缝的木板凳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思索着自己接下来的行程,许易水眼神有些放空。 但下一刻就被隔壁桌高亢的女音给拉了回来: “你们都听说了吗?出大事了!” “陈相国畏罪自尽,在金銮殿上,撞柱死了!” 许易水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顿,好在另一道声音问出了她的困惑: “陈相国?哪个陈相国?” 那人显然也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不敢相信。 “还有哪个陈相国,当然是陈琬了!” “陈琬?!”另一桌的人震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哪个陈琬?!” “她怎么会撞柱?!!” “畏罪?她犯了什么罪?” “她贪啊!” 女子声音洪亮,可又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环顾四周,而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到: “听说是贪了赈灾银,甚至当年岳家和皇上,也就是那会儿还是七殿下的时候,也遭了她的算计。” “这陛下继位了,自然再容不得她。” “算计?什么算计?” “不会是陛下赈灾的事情吧?” “正是呢……” 许易水细细地听着商贩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推导,竟然凭借着自己走南闯北的经验和道听途说,也将那些事情的始末真相猜出了个六七分。 只是她没想到,还会从这些商贩的聊天里听见另一个人的名字。 “听说就在陈相国撞柱的前不久,陛下命人在金銮殿前头,杖毙了一个宫女儿呢。” “一个宫女有什么稀奇的,宫里一天天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不是都说伴君如伴虎嘛。” “那倒也是,听说那个宫女还是从我们伊川出去的,是为了罪奴求情才被杖毙的呢。” “好像是……姓孟——” “啪!” 孟寒雁死了??? 土陶的茶杯从指尖滑落,摔在地上碎裂开,许易水却浑然不觉,耳畔隔壁桌的讨论声突然远去,她的脑海里只剩下“孟寒雁”和“杖毙”这两个字眼。 怎么会? 是……被她连累的吗? 不。 不对。 苏拂苓怎么会杀孟寒雁。 苏拂苓能回皇城,孟寒雁也是帮了忙的。 这可是从龙之功。 而且孟寒雁身上也不存在任何的威胁,没有兵权也没什么话语权,更不会出现什么功高盖主之类的,完全没必要杀的。 很突兀的,许易水的脑海里浮现起自己第一次见孟寒雁的场景,那会儿她还是个七八岁的丫头片子,家里人也都还好好的。 鲁姨娶妻,很是热闹。 那会儿鲁姨的阿母还健在,对于她给鲁姨相看的好人家姑娘不要,反而非得去这么个罪奴,很是不满。 所以想了点法子要在当天折腾一下新妇,算是“立规矩”。 说是孟寒雁和鲁林的八字不合,得找人“克煞”。 在堂屋中央摆了个大簸箕,周围搭了好些凳子,又按照生辰八字选了村里七八个老幼青壮。 这克煞须得新妇跪在簸箕里,再由八字相合的人将黑狗血涂在新妇的脸上。 鲁林很重视孟寒雁,原本是扯了红布盖头的。 身着艳色新衣的女子在堂屋中央站定,听到荒唐的说法,抬起细白的手腕就掀了盖头。 眉目如画,英气十足,那双凤眼轻挑,带着嘲讽和坚定: “我克你**!煞你**!” 那是许易水第一次见到,那么有气质的女人,那么亮的眼睛。 “婆婆!你这是咋了?!”店小二听到茶碗碎了的声音,急忙跑了过来。 “对不住,”许易水回过神,压着嗓子,“不小心失手了……” 隔壁桌还在胡吹海扯: “这些事情一出,只怕咱这伊川郡,就不安稳了。” “关我们什么事,”有人觉得那些都是杞人忧天,“咱这天高皇帝远的。”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轻笑一声,“据说陈相国家里抄出来的银两,可全都给了大殿下。” “大殿下?” “对啊,大殿下苏炳秋,这会儿可不就带人在狸山里头守着呢么。” 是了,狸山点那头就是南蛮,若真是播了一大笔军费,那肯定是在为战争做打算了。 “说起来,”商贩们声音更低了,“我看前些天,棉花的价格涨了好多。” 棉花是军需物资,若真要打仗,棉花的价格必涨。 “天气越来越冷了,棉花涨价也正常。” 也有人不愿意把事情往坏处想。 许易水却听不下去了,在桌上放下五个铜板,便急着赶路,早回上河村了。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的必经之路上,已经有人在早早的守着等她了。 “皇后娘娘。” 是当初那个把她从上河村抓去皇宫的吊梢眼暗卫。 许易水:? 第141章 “我以为你们会在我家里等。” “我以为你们会在我家里等。” 顿了顿,许易水摘下了戴在头上的斗笠: “麻烦告诉苏拂苓,我离开皇宫,是因为我想回家,而不是因为我在要名分。” 怎么就皇后娘娘了? 苏拂苓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啊,又不是她不给名分,完全是因为许易水拒绝了做皇后。 “陛下知道。” 来的龙虎卫有两个,吊梢眼叫朱樱,另一个更高瘦些的女子叫雾红: “陛下让我们送您回去。” 许易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眉心一跳,许易水有些疑惑:“她又想做什么?” “之前不是让龙虎卫追我追那么紧,又是封城又是搜查,连獒犬都用上了。” 明明知道她最讨厌獒犬! 许易水甚至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如果再次被抓回皇宫,要怎么和苏拂苓沟通。 “还说呢。” 朱樱白了许易水一眼,语气不耐:“陛下哪儿都好,就是眼光不——” “朱樱!”雾红喝止住了她带着意气和埋怨的话。 她也觉得苏拂苓会看上她,眼光不大好,许易水抬起头:“她怎么了?” “您别误会陛下。” 雾红解释道:“陛下气急攻心吐了血,抓您的令是莲心姑姑下的。” 第162章 准确的来说,是后头“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抓回许易水”的令,是莲心姑姑下的。 或许一开始的时候,陛下是很想很想把逃走的皇后娘娘抓回去的,但后来,大概是想明白了什么吧。 具体是什么让陛下冷静下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她们又不是陛下,也不知道陛下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吐血。 嗫了嗫唇,许易水不说话了。 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关心苏拂苓? 可她的气急原因,本来就是她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 无论说什么都没用,治标不治本。 “陈相国……死了?” “嗯。”朱樱的语气很是沉痛。 “孟,孟司礼呢?”许易水还是问了出来,“真的……” 许易水忽然感觉到了窒息,如果真的是受她的牵连孟寒雁才被杖毙,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村长。 “您可以问陛下,”雾红想了想,拦住了要直说的朱樱,“我们不能告诉你。” 那就是没出事。 许易水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就听见了雾红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要打仗了。” 心头又是一窒。 许易水要回上河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苏拂苓告诉她的,前世所谓的“苦衷”。 屠村的真相,背着家国大义,再来一次,许易水不知道“上位者们”要如何选。 但她做不到放任上河村出事,自己待在宫里,待在苏拂苓身边。 上河村有很多人,有张大娘子、有李家娘子、有祝玛、季翠翠、蕊香,还有……季嘤嘤。 现在嘤嘤肯定已经出生了。 她这个干阿母不称职,都没参加满月酒,就连百日礼都错过了。 许易水是骑马被雾红带回上河村的。 一开始雾红本来是想让她自己骑马,她们特地带了三匹马,还问她会不会骑马。 遗憾的是,许易水和黄静思一样,只骑过驴,啊,许易水还骑过黄牛。 她们正赶时间,最后还是由雾红直接骑马带着许易水走,又快又稳当。 “这是陛下让我们交给您的。” 距离上河村的村口大约还有一里路的样子,雾红和朱樱停了下来。 雾红从胸口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封信。 很厚的一封信。 许易水接了过来:“多谢。” “皇后娘娘,”要走的朱樱忽然回过头,“您,保重身体。” 龙虎卫是天子暗卫,朱樱又几乎是第一批知道许易水存在的暗卫,自然也能从苏拂苓的命令里看出,陛下对于这个农女的心。 她不知道为什么英明神武的陛下会喜欢这个农女。 但喜欢了就是喜欢了。 如果许易水出了什么意外,陛下会伤心。 朱樱不想看见陛下伤心。 “那不如,你们留下保护我吧。” 思索了不到片刻,许易水脱口而出。 朱樱:? 雾红:? 其实许易水想得很简单,发生了好多事情,现在还要打仗,乱七八糟的很。 多两个龙虎卫,也多一份安全和应对办法不是。 -- 上河村和她半年多前离开时相比,并没有没什么大变化,洪水冲毁的地,现在又已经见绿,退水后的地很肥,冬麦长得极好,菜也鲜嫩。 这会儿正快到午饭的时间了,天色灰蒙蒙的,刮着冷风,许易水没遇到人。 把两个龙虎卫留在草屋旧址帮她整理和收拾,许易水决定先去找季翠翠,问问村里现在什么情形。 只是季翠翠却不在家。 “易水!” 王蔓红见她回来了,拉着她询问寒暄了好些,得知季嘤嘤平安降生,许易水松了口气。 “那季翠翠去哪儿了?蕊香也不在?” 提起这事,王蔓红罕见的有些沉默,下一瞬,眼眶就红了起来。 “蕊香失踪了……” “翠翠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找祝玛再问问……也还没回来……” 许易水:“失踪?!” 不对。 许易水看了看王蔓红的表情,有些太冷静了,若真的失踪的话,怎么也哭诉起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且还待在家里,并没有出去寻。 果然,王蔓红缓了缓,语气里有些担心,倒也还不至于伤心裂肺:“说是失踪其实也不大妥当。” “蕊香留了字,说是有要紧事要去办。” “只是她是半夜里悄悄走的,也没告诉家里去处,这都已经三四天没有消息了。” 季嘤嘤被迫隔奶,时常饿得哇哇大哭,她们也只能给她弄些迷糊糊和肉糜汤之类的充饥。 许易水眉心紧拧,心中惴惴不安。 蕊香……到底是罪奴,没有人清楚她的前尘,这个节骨眼儿上的要事,只怕牵扯颇深。 想到自己在路上的听闻,许易水扭过身往祠堂跑: “我去找翠翠!” 半年多未见,祠堂除了又旧了些,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许易水轻车熟路地绕道后方的偏房,祝玛住的地方,还未走近,就听见了里头传来季翠翠激动的声音: “怎么会呢!蕊香从来找过你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的,然后才留了字条不见了。” “祝巫医您行行好,我求您了,您再想想,蕊香当时都跟您说了些什么好不好?” “翠翠,你冷静点。”祝玛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确实不好说啊。 她总不能跟季翠翠说,你娘子其实是个杀手暗卫,现在外头树林里面到处都是三殿下苏寻真的叛军,你娘子多半投奔她们去了吧? 看季翠翠这样子,蕊香自己都没告诉季翠翠真实身份,她又何必多话。 “当时蕊香的确只是来烧了个蛋,问季嘤嘤平安的,只是那个蛋炸了,蕊香觉得不吉利,就走了。” 祝玛眼睛一闭一睁,开始瞎编: “估计你说的惴惴不安,就是因为担心这个。” 剧本杀,都是剧本杀,编一编,骗一骗,没事的没事的。 就是她这个巫医的名声,怕是要被炸蛋给毁完了。 “不是留了字条么?蕊香那么大个人了,不告诉你肯定有别的原因,你耐心等一等,等她回来了,你再细问她不就行了。” 说服了自己,祝玛扯起谎来也就十分顺溜了。 “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季翠翠的声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 她确实是担心,季嘤嘤又还小,而且自从成亲后,她和蕊香就没有分开过,最久的一回就是她去采蜜的那次了。 “这……”祝玛也很为难,“我也不知道啊。” 她是真的不知道。 蕊香那天过来,是和梅坞聊的,梅坞去查事情了,现在也完全见不到人影。 “翠翠!” 敲了敲门,许易水走了进去:“祝玛。” “老许!” “许易水?!” 两人看见许易水,都是心头一震,季翠翠像是看见了救星,抹了把泪直往许易水身上扑: “你去哪儿了你!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吓死人了你知不知道!” 相比起季翠翠喋喋不休的叙旧,祝玛更觉得不可思议。 季翠翠不清楚,她却是知道许易水是被苏拂苓,也是被皇帝的暗卫抓去了皇宫的。 而且听梅坞和系统说的,苏拂苓很黏许易水。 所以,许易水怎么会出现在上河村? 难道说,已经成了皇帝的苏拂苓,也来上河村了?!! 当然,很快的,祝玛就从和许易水的交流里,打消了这个念头。 -- “你来的正好,”祝玛想起了梅坞留给她的东西,“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祝玛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许易水皱着眉接过。 一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十分熟悉的,铜钱大小的,金色的印。 许易水:“……” “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和你说,”祝玛看向季翠翠,又看向许易水,“但可以和你说。” 当然,如果在和许易水说的这个过程里,季翠翠“偷听”,她也没办法不是。 几乎是祝玛话音刚落,季翠翠就生气了:“为什么?!” 祝玛撇了她一眼,就凭你还问的这句为什么。 “这是谁让你给我的?” 许易水的心里,有了两个猜测,一个是苏炳秋,另一个则是…… “梅坞。”祝玛答道。 许易水:“她人呢?” “不知道,”祝玛摇了摇头,“可能也失踪了吧。” 听她这么讲,边上的季翠翠激动起来:“我就知道你知道!蕊香肯定和那个什么梅的有关!” 第142章 陛下,若真寻道了这条密道,我们……还要和朝廷合作吗? 第163章 冷星疏落,夜色昏沉。 深山谷中,稀稀拉拉地支着军帐,巡逻的士兵踏着略微沉重的步伐绕着四周来回走动,兵甲摩擦相撞,偶尔发出些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如今她们是无名之师,夜间连火都不敢燃,也只有配置更好,外围更厚更隔光的主账里,才能亮灯。 失踪的蕊香此时就在主账外,穿着一套轻便的皮甲,外面罩着件深褐色的斗篷,下摆还沾着好些泥土和草屑,显然刚从外头回来。 “陛下,蕊香求见。”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股季翠翠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锐利英气。 守在帐门口的两个士兵显然认识她,在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掀开了帐帘。 里头也传来了苏寻真让她进去的声音。 伴随着蕊香的迈入,厚重的毡毯落下,立刻就将外界的寒意隔绝了起来,也挡住了帐内泄露出去的亮光。 门口还摆着属于贵族讲究人做派的屏风,用来隔绝视线和窥探。 绕过去,这才能看见军帐内的人。 左右各摆了两个灯架,上头点着蜡烛,外界看不太出来,内里却是灯火通明。 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墨迹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还泛着些异样的甜腻,如果是从前,蕊香还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味道,但她已经嫁做人妇,做过一些事情了,自然也是知晓的。 帐内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木案,地上铺展着几幅地图与竹简,苏寻真就坐在案后,一袭明黄色的锦袍在烛光的照映下显得尤为雍容华贵。 如果不是正在穿衣服的话。 蕊香识趣地背过了身去。 当年在被选去卢府做卧底之前,蕊香也曾在苏寻真身边当过一段时间的差,虽然只是个毫不起眼的暗卫,但对蕊香来说,苏寻真是她的主子。 那一段时间,她的所有精力,都是用来保护苏寻真的,自然也不可避免的观察和了解这个人。 所以,当知道苏寻真带着旧部潜逃到了上河村,又从梅坞和祝玛哪里,大概的拼凑出了苏寻真假意和南蛮合作,与朝廷联手计中计,兵败外敌的打算。 但蕊香不太放心。 诚然,根据蕊香对于苏寻真的了解,从前的她一定是不会叛国的。 可是苏寻真是一个很高傲的人,一直以来都很高傲。 让这么高傲的她对着苏拂苓俯首称臣,蕊香也并不觉得她能做到。 还有梅坞,蕊香不知道为什么苏拂苓这么信任梅坞,但把后方完全交给梅坞,绝对是有风险的。 梅坞是什么性格,她不了解,但蕊香了解蛇窟。 蛇窟里活下来的人,对于活着都有一种很深很深的渴望。 那十二位杀手,都认了陈相国为义母,梅坞显然也不例外,甚至她能做到指挥使的位置,陈相国在背后功不可没。 可是陈琬死了。 陈琬死了,梅坞想活着的话,只怕是很难了。 她能想到,梅坞自然也能想到,那么她还会帮着苏拂苓做事情么? 越想,蕊香越觉得变数实在太多了,唇亡齿寒,她的小家承受不起这些变数,季嘤嘤还那么小。 最后,蕊香决定恢复自己暗卫的身份,联系苏寻真。 罕见的,苏寻真对她没有什么戒心,在她提醒了两次大部队躲藏存在的纰漏后,甚至对蕊香委以重任。 可能是对于蛇窟的培训太有信心了吧。 苏寻真比起皇后和陈相国来说,的确太稚嫩了,怪不得会输给苏拂苓。 蕊香这样想着,就看见了苏寻真穿帝王袍,自称朕,俨然已经暗自称帝了。 蕊香:“……” 你相信一个已经造反称帝的人,会和另一个压在头上的仇人皇帝联手,抵御外敌么? 反正蕊香不信。 她这一趟,来对了。 “丑辛还是如此见外。”身后传来苏寻真懒散的声音。 因为记不住名字,所以苏寻真身边的暗卫都是以地支天干命名的,蕊香在丑字组,跟着辛字的辈分,所以叫丑辛。 单膝跪地,蕊香行了一个简洁的军礼:“陛下安。” “事情怎么样了?” 苏寻真要她找密道,几乎是一瞬间,蕊香就想到了先前家里阿母和翠翠一同去采蜜的时候,遇上的水潭和山洞,她是大概知道方位的,于是这段时间,还故意引着队伍避开了些。 现在的情况很明显,谁知道了密道的位置,掌握了密道,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大夏相比于南蛮,南蛮有主动权,而苏寻真和苏拂苓之间的主动权,还没有着落。 不过……马上就要有着落了。 蕊香微微抬起头: “回陛下,左侧和后侧的山峰已经探查完毕,未发现异常。” “不过……” 帐内除了她们之外,还有另外两名女子。 分别站在苏寻真的左侧和右侧,右侧的只穿了一件淡紫色的薄纱,微微侧靠着,看上去没什么力气,衣服也尚未拉拢整齐,露出的皮肤极为白腻,上头带着十分显眼的红痕。 而另一个站在左侧的,就要稍微远一些,质朴很多,穿得和仆从相差无几,站得也很规矩。 淡紫色衣裙的女子叫公孙秋池,公孙家如今正戍守在大夏的东北方,很有实权,而公孙秋池正是公孙老将军的嫡孙女。 朴素的叫鸦青,据说是皇后娘娘给苏寻真留下的丫鬟,当初苏寻真逼宫失败被圈禁,只有鸦青陪着苏寻真,也是共患难过了。 苏寻真还发过誓,若是她登基为帝,鸦青必是皇后。 队伍里的其他人在休息时,将这当做笑话讲给蕊香听,蕊香听了也确实笑了。 主要她还在鸦青的身上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就是不知道对方是蛇窟的杀手,还是暗卫了。 见到蕊香,公孙秋池懒洋洋地抬起眼帘,如画的眉眼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声音也很是温软: “陛下真不害臊。” “让鸦青姐姐看就罢了,怎的连暗卫都不避的。” “陛下天潢贵胄,臣妾,却是只能给陛下一人看的……”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好似羞怯地将那层纱拉起来,挡住自己的胳膊。 蠢货。 “蠢货。” 蕊香只是在心里嘲笑,怎么还有人把她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抬头就看见鸦青还是那副垂着眸子,乖觉地站在边上的模样。 “你大胆!”啪得一声,公孙秋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几乎是抬手指着鸦青的鼻子,“区区奴婢,竟敢辱骂本小姐!” “陛下你可要替臣妾做主啊!”见鸦青只是轻嗤一声不搭理她,公孙秋池摇晃起苏寻真的手臂来。 苏寻真显然更关心其他问题,看向蕊香:“不过什么?” “咳,”蕊香侧过身,好似是被公孙秋池的话臊到了,轻咳了几声:“咳咳……” “鸦青,”苏寻真终于认真了几分,人也坐正了些许,抬手吩咐,“给丑辛将军倒杯茶。” 蕊香现在也是个将军了,带队负责勘察的部分。 “陛下!” 见帐内无人理她,公孙秋池本来只是佯装生气,这下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来人!” “行了!”那头蕊香接了鸦青倒的茶,缓和了两口,但看了看帐内的氛围,没打算开口禀报。 苏寻真也看出来了,确实这么吵着也不好谈正事,将扒拉在自己手上的手扯下去,苏寻真柔声:“你先回去。” “陛——” “乖,”有些不耐了,苏寻真抬起头在公孙秋池的脸上轻轻拍了拍,“你先回去。” 到底是睡过的,感受到枕边人的情绪,公孙秋池忍了忍,压下脾气,站起身甩袖走了:“哼!” “——”鸦青想说什么,却被苏寻真一句话堵了回去。 “你去哄哄她。” 耷拉着脑袋的蕊香没让人看见自己眼里的嘲讽。 让鸦青去哄公孙秋池,不就是让公孙秋池折磨鸦青出气么。 其实苏寻真的心态也很好猜,她未必有多喜欢公孙秋池,但有需要公孙秋池身后的公孙家的助力。 鸦青:“是。” “说吧。”苏寻真抬手揉了揉额头,想来也是被公孙秋池吵得有些烦了。 来营地七天了,这是第一次,蕊香有机会和苏寻真单独相处。 苏寻真其实也是个蠢货,她自己大概都没有发现,明明看起来跟公孙秋池亲近许多,倒在塌上的肢体,却更偏向鸦青。 这说明,鸦青让她感觉更有安全感,也更信赖。 但现在这份保护,不在军帐里。 深吸一口气,蕊香决定还是给自己的旧主一个机会:“陛下,若真寻道了这条密道,我们……还要和朝廷合作吗?” “朝廷?”苏寻真目光如刃,直视蕊香。 “属下失言!”扑通一声抱拳,蕊香跪在了地上。 失言了,苏寻真自立为帝,那这里就是朝廷了。 第164章 但也同样的,蕊香试探出了苏寻真的内心。 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因为蕊香的失言而凝固,烛火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轻轻摇曳,投下的影子在帐篷内东短西长地舞动。 “行了,”苏寻真幽暗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摆了摆手,“说正事吧。” 环顾四周,确定帐内再无其他人后,蕊香从地上捡起一份地图,走到苏寻真身边: “前些日子我们不是遇上了狼群么。” “嗯。”苏寻真停下揉脑袋的手,视线落在蕊香打开的地图上,心思被蕊香的话吸引了过去。 “属下在想那些狼看上去十分健硕,似乎巢穴非常可靠。” “于是属下沿着狼群出没的路线追踪了过去,果然在北坡发现了异常。” “异常?”苏寻真顺着蕊香的右手,伸长了脖子,看向她指着的那一点。 养尊处优的人,脖颈的肌肤在烛光下格外醒目,宛如一张待人落笔的白纸: “什么异——” 起了歹心的人眼神只是微微一暗,左手划过靴子的瞬间,匕首出鞘,寒光一闪而过。 不算太宽阔的军帐里响起了极轻微的,蚕虫啃食桑叶的声音,温热的液体喷溅,白纸上被拉扯出一道极深的血线。 “——常……”被切断了什么的身体猛地一颤,苏寻真双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目光却只能看向前方的虚空,尝试想要发出其他声音,却只能听见“咕咕”的喉咙漏气的声音。 蕊香已经到了她的身边,匕首插回原位,而后紧紧地环住苏寻真逐渐软下来的身躯,不让她有丝毫的发出声音惊动外面守卫的可能性。 “我很遗憾,殿下。”据说人死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蕊香的语气竟有几分真诚的惋惜, “或许您是真的想要和朝廷合作,助大夏昌盛。” “但是您犹豫了。” “犹豫就是有可能。” “这种时候,我不能给您这个可能性。” 第143章 “这一次,我们不做杀手。” 从阴影中在走出来的时候,鸦青垂着头。 双颊的红痕在深麦色的肌肤上并不显眼,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的伤*口,铁锈味便混着唾沫一道吞咽了下去。 这点小伤和所谓的侮辱,比起被圈禁的那两年,实在算不得什么。 鸦青朝着军帐走去,殿下夜里容易做噩梦,得由她守着才能睡得安稳。 她默默的在心里准备了很多话,想要规劝她的小殿下。 比如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羞辱她无所谓,因为她一定会对殿下忠心,但不能得罪和羞辱将领与士兵。 就好比丑辛,是负责勘察和巡视的将领,这深山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靠她们提前防范着。 -- 臂弯中的身体完全瘫软下来,蕊香扶着苏寻真的尸体靠在榻上。 大概是很久没有杀过人,有些生疏了,力度过重,血溅在了她的脸上,还是得擦一擦。 放下帐帘的手僵住,鸦青闻到了血腥味儿,快步绕过屏风后,她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烛光下,苏寻真发丝凌乱,僵硬又毫无生气地靠在榻上,白皙的脖颈横亘出一条血线,双眼圆睁,脸上还带着未及消散的茫然。 而蕊香,就静静坐在一旁,用苏寻真身上常备的明黄色手帕,擦拭脸上和刀上的血渍。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问询,只一个照面。 “腾!” 鸦青脚下一蹬,身形如电直冲射向蕊香! “啪!” “铮——” 暖帐之中,刀光一闪而逝。 “杀了我所有人都会死!”锋利的匕首划破了蕊香的皮肤,丝丝缕缕的猩红顺着白嫩的脖颈缓缓流下。 只是一个交手,鸦青就将匕首架在了蕊香的脖子上,用的还是蕊香杀苏寻真的那一把。 如果不是她反应够快,语速够快,喊出了那句话,只怕现在已经被割破了喉咙,前后脚追着苏寻真而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蕊香竟也忍不住在心里害怕得发颤。 杀手。 鸦青一定是顶级杀手。 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蕊香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要镇定: “鸦青。” 蕊香将自己的声音放轻,放软:“你知道的,殿下败了,本就活不了。” “不论她要不要和苏拂苓合作,都活不了。” 皇后联合清流毁了岳家,苏寻真谋反又逼杀了苏拂苓的母妃。 从前的事谁都没有什么苦衷可言,她们之间不共戴天。 合作平了南蛮,下一个死的就是苏寻真。 “殿下也清楚,所以殿下在犹豫是否真的要和南蛮,或者和苏拂苓合作。” 她可以选择欺骗南蛮,也可以选择欺骗苏拂苓。 “但是不管殿下怎么选,其他人都没有活路。” 跟着苏寻真谋反会死,勾结南蛮叛国也会死。 “前两天,我看你救了阿楚。” 阿楚是伺候苏寻真的一个奴婢,当时给公孙秋池梳头发的时候,不小心扯疼了,被罚当众掌嘴,是鸦青帮了阿楚。 结果是鸦青挨了一鞭子。 阿楚后来还拿了伤药给鸦青。 跟过来的大部分人,都是在苏寻真落魄的时候,也不曾抛弃过她的人,所以鸦青和这里很多人的关系,都十分要好。 这也是她的软肋。 “左右都是死,”鸦青面无表情,“我先杀了你给殿下陪葬!” “她们可以不用死!”刀锋更近一寸,蕊香脱口而出! “我有办法,让其他人可以不用死。” 鸦青的手再度停住,看向蕊香,没有说话。 “招降。” 蕊香缓缓吸气,用尽量平稳冷静的声音道:“梅坞你知道吧,现在是朝廷的龙虎卫指挥使。” “我和她有些交情。” “她就在伊川郡查殿下的事情。” “苏拂苓也信不过殿下。” “我们可以用殿下向苏拂苓投诚,换所有人活。” 湿冷的夜雾在山间升腾而起,又细细密密地铺盖下来,厚重的毡毯挡住了一切,无人知晓帐内的交锋与寂静。 “没用的,”鸦青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嗓音已经有些哑了,“外面的所有人,都可以为了殿下去死。” “正因为如此,才不能让她们去死。”蕊香道。 “这里不是蛇窟,她们不是蛇窟的人。” “我们在保护值得保护的人。” “鸦青,作为十二杀之一,你的易容术,一定很高超。” 蛇窟的人分等级,不同等级的人,会的东西,也不一样。 暗卫擅长隐蔽、追踪、暗器等等,而杀手,还会被培养更多。 “她们的确愿意为了殿下去死,也不会听你我两人的话投诚。” “但她们一定会听殿下的。” “你和殿下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出蛇窟,就保护殿下,后来又陪殿下出生入死,你是最了解殿下的人。” 所以,由你来假扮殿下,再合适不过。 鸦青不笨,听出了蕊香的言外之意。 一个只想杀人的人的沉默,就表示她在思考,在思考,就是在动摇。 蕊香继续道:“殿下死,换这里所有人活。” “我们可以继续与苏拂苓的交易,顺着南蛮开展计中计,不止是降军,更是有功的降军。” “鸦青。” 蕊香沉静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蛊惑: “我们学了那么多年的本事,却在暗处藏了那么多年。” “这一次,我们不做杀手。” “做将军。” 军帐内的烛火依旧摇曳,地图上喷溅的血迹尚未缓缓干涸,塌上还未合眼的尸体已经冷透发僵。 “我会杀了你。” 鸦青手肘微松,蕊香感觉到自己的左小腿有什么东西划过,是鸦青将匕首丢回了她藏在腿侧的刀鞘里。 “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会杀了你。” 为殿下报仇。 蕊香眼睫轻颤:“恭候。” 她记住了,到时候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 有人帮忙确实省事很多,尤其是当帮忙的这两个人,还是能力十分出众的时候。 一个下午的功夫,许易水的草棚已经被朱樱和雾红修整了出来,甚至还额外给四面透风的篱笆墙,拉上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毡毯,进屋后暖和得很。 婉拒了许易水一起住的提议,雾红给了许易水一个拇指大的哨子,只说有事找的话就吹哨子,而后两人便消失了。 油灯摇曳着微弱的火光,将草屋里一切的影子都拉长。 许易水坐在歪斜又被补好勉强能用的木桌前,拆开了苏拂苓给自己的信。 一月多不到两月,那信足有两指厚,瞧着有将近十来封的样子,也不知道苏拂苓在里头写了多少骂她的话? 第165章 又或许是挽留她的话? 也有可能是解释。 给自己倒了杯水,许易水一边猜测,一边随意地拆开了其中的一封。 【易水卿卿,自你离京已有半月,吾日思夜想,沐浴时,每念及卿卿出水芙蓉之姿,心中便似有千万只蚁虫噬咬,难以自持,只能手——】 “噗——” 刚入口的冷水被看到的文字所震撼,许易水侧过身呛着咳了两声,一半的水喷在了地上,另一半儿灌进了喉咙。 提前给自己做了那么多预设,想了那么多可能性,但许易水是真的没想到,苏拂苓,堂堂帝王,让龙虎卫千里迢迢给她带的信件里,写得居然是骚话?! 荒唐! 只是察觉到自己的脸红耳热,许易水抬手给自己冻了冻,不由暗骂: “你也荒唐!” 第144章 “没关系,”蕊香道,“公孙将军不止这一个嫡孙女。” 【……天寒地冻,尚衣局新做了一身粉紫色的睡袍,绣了海棠滴露的纹样,保暖却又轻薄,我穿着十分好看,若是你在,见着我穿,只怕要扑上来帮我更衣……】 许易水:? 她有那么??造谣!纯纯臆想式的造谣! 也幸好这是苏拂苓的亲笔信,想来也没有其他人有胆子偷偷拆开来看。 【……月透纱帷,暗结露水珠。罗带欲解卿卿误,摇床空忆纤折腰……】 许易水:“……” 淫词艳曲。 【尚司局新得了进贡的木料,想打一扇屏风,问我是否有喜爱的纹样,前思后想,我画了一幅寒梅雪景图……】 寒梅雪景图,听起来很应景,但是,能不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个寒梅树下,还有两个人? 为什么这两个人,还没穿衣服? 许易水的脑海里兀得想起之前花烛夜时,将苏拂苓困在身下,照着屏风一张一张的……模仿。 宫里见过她的人不多,能够画出图来给龙虎卫照着追查的就更少了,没想到竟然是苏拂苓亲自画的! “呼——”艰难地看完所有信件,许易水已经灌了三壶冷水了。 一共十一封信,里头有三封是调情的艳诗,四封是撩拨的骚话,还有两封是添置了什么家具物件上刻着的露骨工笔图,展露两人人体的奥秘那种。 许易水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看到人都麻了,最后只剩下了佩服。 苏拂苓没问她为什么要走,也没说什么其他屁话,全都是些相思缠绵之语,字里行间满是对她这个人赤裸裸的思念和欲望。 就好像她只是离京游玩,出宫看看风景。 好像她们从来没有分别过。 油灯的黄光照在许易水的脸上,衬出她微蹙的眉头和一压再压偏生又克制不住上翘的嘴角。 咳咳。 有用的消息一共有两条。 一条是关于人的安排,苏拂苓表示,许易水托立春给她的信,她已经收到了,立春给了遣散费准许她和姐姐团聚,孟寒雁想入仕,换了个身份让她去准备科考了。 原话是【想入仕就去科考啊,我又没拦着!】 整封信,着重强调了,学猪油蒸蛋是不可能学的,这辈子都只有吃现成的份儿,绝不可能自己动手。 另外一条就是大夏要打南蛮了,之前和亲的何书月发现了南蛮的密道,她决定和苏寻真联手,先攘外再安内。着重强调了让许易水注意安全,一代帝王,她正式如花似玉的年纪,青春躁动得很,想爽爽的睡荤觉,而不是守寡。 许易水:“……” 草棚外,夜风呼啸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草棚内,油灯的暖光交织在许易水的脸上,手上,身上,天地之间如此寂静,只剩下她翻腾不停的思绪。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斩断一切,却又被轻易撩拨,复而又燃。 叹了口气,许易水小心地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之中,再将这些信连同那方印玺,都装进了床底下的竹编箱笼。 雨落风止。 床上板板正正躺着的人忽然翻身而起,将箱笼拉了出来,取出那个拇指大的印。 那本就是个项链。 许易水将它戴在了脖子上,同之前的大半年一样。 -- 又是一日夕阳西沉,金銮殿后殿的窗棂镀上了一层金红色的余晖,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苏拂苓放下手中的毛笔,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沉思了片刻,又再度提笔蘸墨。 “陛下,”莲心轻声走进内殿,“该用晚膳了。” 苏拂苓没应声,正全神贯注地在纸上描绘着什么。 默默后退站在一旁,莲心的目光不经意掠过了桌案上的信纸,只一眼,顿时就将自己的头压得更低了。 若她没看错,那是一副女子的侧卧画像,笔法简单却风情万种。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你觉得朕这样做,不妥么?” 苏拂苓一边问着,笔下却并没有停:“堂堂帝王,耽于情爱,还苦苦追逐。” “是不是挺掉价的?” “那哪儿能呢。” 莲心垂着眸摇头: “陛下是帝王,天下共主。” “陛下想要,陛下争取,陛下得到。” “江山也好,情爱也罢。” “没什么价不价,掉不掉的。” 人们总觉得,尽己所能,想方设法的得到一个人的爱,显得太过卑微。 却从来不觉得,尽己所能,想方设法的得到权势、财富、功名卑微,反而认为这样的人是有野心的人。 “还是你了解朕。” 吹干信件,苏拂苓轻哼着歌,将其折好: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在朕这里,断没有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偏要苦苦分开各自期期艾艾的道理!” 莲心微微一怔,眼里流露出些好笑的神色。 别看陛下现在说的笃定轻松,也不知道先前是谁,在许姑娘逃跑后,气得跳脚,急火攻心还吐了血。 不过,苏拂苓一直都是这样,很多事情,就算当下进了死胡同,给一点时间,冷静了想明白,也就豁然开朗了。 “梅坞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江山美人,苏拂苓都要,她每天只给自己这么一两封信的时间,去想念许易水。 事关重大,莲心连忙回复:“尚未。” 苏拂苓眉头微蹙,食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桌案上。 “不能等了。” 站起身,走到窗前,苏拂苓眺望着远方渐渐黯淡的天际:“联系庵堂,让其他人过去。” “诺。”蕊香心里一跳。 陛下这是……要弃梅指挥使了啊。 但愿,有些聪明人,别做傻事吧。 -- “多谢施主。” 苦行尼穿着有些破旧的袈裟,脖颈上挂着的檀木佛珠被磨得发亮,正在对给她斋饭的李家娘子道谢:“这几日雨雪寒凉,施主可知这附近山上哪处有可以避雨躲暖的洞穴之类?” “我知道。” 许易水看着这位苦行尼,已经很久了。 “师傅有些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她的身形,很像当初苏拂苓见着的那个苦行尼。 李家娘子正为难呢,见许易水来了,迫不及待地就将这个苦恼的问题丢给她了:“对,这是我们村的易水,人可好了。” “你问问她吧,易水胆子大,本事也好,对山里了解。” “好,”许易水朝李家娘子点头,“我先带师傅去祠堂避一下,李姨你快进屋歇着吧,外头风大,冷得很。” 天冷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不太想说什么话的,许易水也不想客套。 一边带着苦行尼往祠堂走,一边扯下脖子上的项链,将印章露出给她看:“是苏拂苓让你来的?” 脚下一顿,苦行尼大概是没想到许易水这么直接,梗住了。 “我就长话短说了。” 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冷气,许易水团吧了一下身上的棉袄: “南蛮的密道我知道在哪儿。” “梅坞人不见了,估计起了异心。” “朱樱已经把消息送去京城了,雾红正在找苏寻真的位置。” 狸山太大了。 按照祝玛的说法,苏寻真那边接到了南蛮的消息,就是要屠杀上河村作为合作的诚意。 “让你的人也一起找吧。” 上一世,苏寻真就没听苏拂苓的,这一世也极有可能不会听。 现在梅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怕她又和苏寻真搅和在了一起,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许易水正了正身形,声音也更加冷肃,晃了晃手里的金印,对苦行尼道: “这是命令。” -- 细雨裹着雪花,带着刺骨的寒意,让深山里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寂静。 厚重毛毡隔绝出的营帐里,蕊香将烛台端到床榻边。 第166章 亮堂的黄色火光在鸦青的眼角投下锋利的阴影,女人的神情十分认真专注,而在她对面的青铜镜中,一半是阿楚忐忑的神情,一半是苏寻真有些促狭的杏眼。 鸦青了解苏寻真,蕊香也有暗卫的意识,但她们两都在队伍里担任要职,这种时候消失了容易引起怀疑,阿楚不一样,阿楚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奴婢。 “公孙秋池闹着要见殿下。”和蕊香一样,鸦青也更喜欢喊苏寻真殿下而不是陛下。 蕊香在拆苏寻真桌案上的信件与奏折,一封一封读给阿楚听,还有一些应对方法,阿楚也得记下来。 “你可以杀了她。” 手下一顿,鸦青有点心动,但还是认真的考虑:“她是公孙将军的嫡孙女。” “没关系,”蕊香道,“公孙将军不止这一个嫡孙女。” 这么蠢的嫡孙女,在家里估计也不太受看重。 鸦青挑了挑眉,第一次感觉到了,大权在握的舒爽。 “我晚上要出去一趟。”看着拆开的信件,蕊香的手有些抖,原来南蛮要苏寻真屠上河村表现诚意,怪不得梅坞要查。 想通事情的关窍,蕊香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嗯,”鸦青给阿楚的脸上贴上最后一张皮,“一会儿给你下个令。” 这样出去名正言顺。 “不喜欢的人可以杀。” 蕊香道: “不听话但想活命的人,可以打晕关起来。” 点了点头,鸦青对于蕊香的话表示赞同。 简单,粗暴,有效还不费脑。 是她们一贯喜欢的风格。 两个人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将队伍彻底接管。 第145章 ——正文完—— “你们在找苏寻真?” 蕊香偷偷回上河村,打算到祠堂找梅坞探探口风的时候,发现许易水也在这里,边上还站了个气质很特别的尼姑。 暗地里……似乎还有两个暗卫,龙虎卫? “你去哪儿?!”祝玛看到蕊香,眼睛一亮,“季翠翠找你都找疯了!” 提到季翠翠,蕊香的神色终于多了些不自然: “我不是给她留了纸条么?” 祝玛:“纸条上就说你办大事去了,谁知道你去办什么大事了,有没有危险——” “我把苏寻真杀了。” 苦行尼:“!!!” 许易水:“!!!” “wo~”祝玛懵逼一笑,“哈哈,那确实是大事。” 牛皮。 看着许易水,蕊香简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和鸦青做的所有事。 给祝玛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你来找我是……?” “本来我是想找梅坞的。” 蕊香笑道:“军队里都是苏寻真的人,我不敢用她的渠道联系陛下,禀告结果。” “她本身治下不严,我怕消息泄露。” 事实上梅坞她也不敢用,需要试探清楚。 “但现在,”蕊香的目光落在了许易水身上,“有了更可靠的人。” 别人或许不知道许易水消失后去了哪儿,但蕊香心里从苏拂苓不见了之后,便已经有了猜测。 “我立马让雾红送消息。” 事关重大,许易水让雾红用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递回了京城。 -- “恭喜陛下!” 金銮殿上,百官肃立。 听到苏拂苓下诏决定讨伐南蛮,有眼色的官员立马道。 “恭喜陛下!陛下大喜!” 如果说最开始有眼色的官员只有一个,那么下一轮,整个金銮殿便没有一没有眼色的官员了。 群臣的声音在殿上回荡,苏拂苓压了压手,示意所有人的拍马屁可以适可而止了。 “今日召集诸爱卿,便是为了共商南伐大计。” “且还有两桩大喜事宣布。” “第一,朕已与三殿下苏寻真合作,决意共同南伐。” 先前和苏寻真联系的事情,也只有小范围的人知道,苏拂苓也收到了许易水的信,知道了蕊香她们做的事情,这很好。 只是现在不能捅破,不然就是陷蕊香她们于危险的境地。 对于群臣,只能告知合作,不能明说已经控制了苏寻真手底下的人。 “第二,便是皇后已经找到了南蛮与我国边境的密道所在。” 两句话的信息量太大,犹如巨石炸入平静的湖面。 “皇后?陛下何时立了皇后?!”礼部尚书惊愕出声,她封后大典也没办啊! 倒是知道些风声的工部侍郎低声与同僚嘀咕:“莫非是那位……” “应当是了。” 陛下之前悄悄带回来了一个姑娘,安置在金銮殿后殿,前些日子还大动干戈,似乎是那个姑娘出了什么事情。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多少都是听说了一点点的。 “朕今日,没空谈论家事。” 苏拂苓微微一笑: “南蛮欲犯,大敌当前,如此紧急的情势,诸位,别抓错了重点。” 殿下顿时一片寂静,众臣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妄言。 “兵部。” 陈相国死后,朝堂又肃清了一波,不少新填补的官员都嫩得很,容易被唬住。 既然没人答,苏拂苓就自己点:“说说吧,这南伐,要怎么伐?” 战争的目的,是得到而不是毁灭。 苏拂苓要的是城镇而不是废墟,要的是一个屈服的对手,而不是一个失控的敌人。 一切,都必须仔细斟酌。 “陛下,既有密道之利,又有内应相助,我军可兵分两路。” “主力正面吸引南蛮注意,精锐小队则从密道突袭,直取南蛮王都!” “正是!若能生擒南蛮王,此战便可以最小的代价必胜!” 明明是深冬,阳光却格外明媚。 是个好兆头。 -- “马上就要打仗了,你怎么还在挑泥巴啊?!” 马二丫正急急忙忙地拾掇柴火,眼见着许易水往新房址挑黄泥,不由诧异。 “赵里长让我们赶紧收拾东西,去镇上边儿避难呢。” “晓得的,”许易水看向她,“我挑完这一旦就过去了。” 她自然是晓得。 雾红拿的还是苏拂苓给她的印,去调的孙知县和赵里长,要求她们秘密转移上河村的所有村民,提供一个月的庇护。 之前许易水也在思考,苏拂苓会选择什么样的计策攻打南蛮。 是直接带兵突袭?又或者让鸦青她们里应外合? 最后,选了弯弯绕绕多,但损失最小的一种。 苏拂苓让她把印玺给雾红,再让雾红去找地方官员配合,调开村民,让庵堂的人和地方衙役冒充村民,和鸦青与蕊香等人演戏骗南蛮,显得已经杀了上河村的人,等南蛮来接她们过去。 蕊香再献上边境的布防图,配合南蛮一起攻打苏炳秋,苏炳秋则将军队一分为二,在边境做出溃败的假象,把南蛮的主力往腹地吸引。 分出来的军队,绕道南蛮主力的后方,做出包围的态势,已经去过一次,了解南蛮王室的鸦青再带上庵堂的精锐,入南蛮王都,联合何书月,若能生擒南蛮王便生擒,擒不了便把王室重要的人都杀了,留些偏枝旁系,放她们自己内讧便好。 -- “泡过巴豆水的干草呢?” 一身战铠的苏炳秋立于山丘,前方是“节节败退”的夏军。 “已经准备好了!”有心腹兴奋道。 “将军?何不直接用毒?”也有另外的将领不解。 “南蛮的马很好,”苏炳秋笑脸盈盈,“等仗打完,就能归我们了。” 用巴豆是瓦解马匹的战力,等她们合围的时候,方便杀敌,真死了,南蛮到时候拿什么给她们进贡? “传令下去,”苏炳秋举刀,“全军撤退!” 粮草留在原地,大军整齐地留下慌乱逃跑的痕迹。 苏炳秋这才踏马离开,就算是佯败,她也要让这帮南蛮,吃够苦头! -- 月上中天,蕊香坐在南蛮的军帐,边上的“苏寻真”撑着脑袋看她:“这是?” “我们人不多,”蕊香将要下的命令写在纸上,“林地茂密,探子不会光靠肉眼看人。” “让士兵们把沙袋绑在脚上,脚步声会更沉闷有力。” 阿楚明白了:“你想让南蛮以为我们有很多人?” 蕊香点了点头。 以前做暗卫的时候,都是穿得十分轻薄的鞋子,要隐藏自己的脚步。 没想到有一天,还要故意放大自己的脚步声。 月色笼罩的山林之中,每一个足迹都在无声地述说着一个不存在的军队。 -- 灯火葳蕤的南蛮王宫,鸦青一身黑衣,冷眼看着十余位打扮成舞姬、侍卫以及丫鬟的苦行尼。 “你们去找何书月,”检查匕首与腰间的长剑,鸦青声音冰冷,“里面的人我去杀。” 第167章 苏拂苓的意思是生擒或者全杀,鸦青直接无视了前一个选项。 “不行!”有苦行尼皱眉,“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 “里面那么多人,我们和你一起去。” “去拖后腿吗?”鸦青轻笑,“你们只会影响我的发挥。” 话音落下,整个人便已经如同鬼魅,隐匿进了黑暗里。 苦行尼们无法争论什么,毕竟的确,她们进入南蛮王宫还需要伪装,只有鸦青,什么伪装都没有,是直接翻进来的。 “阿弥陀佛。” 空中只剩下一声轻微的叹息,似乎是在为这位将军送行。 -- 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包括许易水。 “再往右一点,土坯得放平整些。”脸上沾着些许泥点子,许易水指挥着祝玛调整土坯的位置。 “老娘是来奚落你的,”祝玛将手里的土坯一丢,嘴里不知道吹进了什么,猛地呸了几口,“不是来帮你做体力活儿的!” “哦,”用木锤敲了敲土坯,许易水捞起边上的竹筒递给祝玛,“我还以为你是来帮忙的呢。” 沾了泥的手结果竹筒,祝玛猛地灌了几口:“你说你,都皇后了,还修什么破土泥巴房子。” “还要自己动手修。” “天生劳碌命。”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许易水一边锤土坯,一边闲聊,“你都是从哪儿来的消息,怎么知道苏拂苓,又怎么知道我成了皇后?” 盖盖子的手一顿,祝玛理直气壮道:“梅坞告诉我的啊。” “你真的打算就这么在上河村生活了?” 得赶紧转移话题:“苏拂苓她肯?” “你两可是你食了阳叶,她食了阴叶。” “还是说你们已经说好了,和平分开?” “我也不太清楚,”许易水道,“反正我肯定是要住在上河村的。” 祝玛没明白:“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我想的一直都很简单。” 许易水手上的动作不停: “用自己攒的钱,盖一个小土房子。” “再用先前栽好的竹子,编个篱笆,搭了木头在外边儿围个小院子。” “院子边上,我就种些果树,桃子、李子、枇杷还有蜜柚。” “那头圈个小菜地,种些小菜,这边儿搭个小棚子,再喂一点鸡鸭。” “往后看看吧,如果有闲情,我再在这边上挖个小池塘出来,在里头养点儿鱼虾什么的,再栽上莲藕。” 一边说,许易水一边伸着手比划给祝玛看,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沉静,慢慢露出个笑容来。 她也是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居然还是这些。 经历了这么多,许易水,没变过。 风吹过狸山,晃过易水河,天边的云悠闲飘过,世间所有的杀伐与算计,都与此处无关。 许易水只安静的,自足的,一砖一瓦,建造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 “那苏拂苓呢?” “她会给我写信。” “信?” 实在好奇的祝玛戳了戳系统,花积分搞了两行打马赛克的信。 看笑了。 “你两挺潮啊。” “居然还搞异地恋。”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