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同人] 穿到红楼考科举》 第1章 [bg同人] 《(红楼同人)穿到红楼考科举》作者:夜北星【完结】 本书简介:[原创男主,cp宝姐姐,微群像] 1. 江知渺长到十五,才知道自己是穿书,穿的还是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 林如海,林黛玉,贾雨村,薛蟠……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出现他面前。 望望一穷二白,仇敌满地的江家,江知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读书科举最有前途。 拜师林如海,连中大三元。朝堂之上平步青云,府县之间名扬万里。 万民伞,生祠立,昔日仇敌谁也想不到,默默无闻的江家子,竟成了本朝最年轻的宰执,最崇高的青天。 开女学,破陈俗,红楼女子也没想到,本以为的凄苦一生,竟迎来如此转机。 2. 知道自己穿进红楼梦的时候,江知渺心底感叹,自身都尚且难保了,又如何去改变女孩子们的命运。 更何况,他一个外人,怕是连十二金钗的影子都见不到。 本以为他要到贾家败落以后,才能救救巧姐,赎身湘云。 直到家里告诉江知渺,他自小有一指腹为婚的对象,姓薛,家在金陵,是当地有名的大户。 江知渺:这个描述……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3. 薛宝钗自幼被当作男儿教养,却在父亲死后不得不恪守陈规,当知礼有节的大家闺秀。 母亲软弱,兄长荒唐,到了京都之后,所见的大家公子们,多是酒囊饭袋,昏庸无能。 竟还不如女儿家。 她接受,却也忍不住心生感慨——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 只如今并不见有这样的人。 却不曾想有人破水而来,立于身侧,先中状元,再当清官,只为让她看见,这世间,当真有这般人。 ** 避雷: 1.男主与宝姐姐有婚约,非典型版先后爱,灵魂伴侣。 2本故事纯属虚构,但是黑贾家部分人,不黑女孩子。薛蟠会管,存在私设。 3.注意,没有宝黛钗纠缠,纯友谊,身心双c,he。 4.微群像。 内容标签:红楼梦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权谋 主角视角江知渺薛宝钗配角林黛玉林如海等红楼众人 一句话简介:黛玉多个哥哥,宝钗多了个未婚夫 立意:自强不息,努力奋斗 第1章 拦轿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金陵繁华地,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皂隶,都有拜佛求神的爱好。而坐落于玄武湖南,鸡笼山东麓上的鸡鸣寺,当为世家贵妇们拜佛的首选。 今日鸡笼山上有文会,商贾们精明,借着文会的名头在路旁支起了大大小小的摊位,卖些杂嘴的吃食玩意。 正热闹着,道路尽头来了一队人马,驾车的马夫、随行的小厮们都清一色的石青衣服,衣帽整齐,头脸干净,一个个神清目亮地看向前方。 而那架马车,用料讲究,虽不饰各色金银,却在最顶上镶了颗硕大的南珠,南珠有价无市,这般品相若是送到京城去,夫人小姐们怕是要抢破头,而他家却用来镶在马车上,可见富贵。 “这是哪家的马车?” 江知渺受金陵学子所邀,到鸡笼山上参加文会,一番交游之后正想下山,转眼就见了这阵仗,止不住好奇地问。 “哦,他家啊,”一旁的学子探头一看,顿时就笑开了,“那是城里薛家的马车,薛家乃紫微舍人之后,在咱们金陵城里也算是一顶一的大家了。” “只是他家子弟不爱读书,也不曾到外头书院进学,和咱们是没什么关系的。” “是吗?”江知渺笑笑,他长得俊秀,明明还是冬日,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却像是把满山的桃花都笑开了,那学子一愣,等回过头时,却不见人影了。 “我还没说完呢……”那学子满心懊恼,转头四看也看不见他,只得看着道路尽头的车马叹了口气。 这薛家近来可出了件大事,他家当家人糊涂,读书人还是不与之相交的好,免得染上一身骚。 另一头,薛家主母薛夫人正疲累地靠在软枕上,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要到鸡鸣寺去给亡夫做场法事,以解愁思。 特别是今年内宫里要给公主郡主们选侍读,薛家女孩子的名字也报上去了,正待年后参选。薛夫人到鸡鸣寺,也有祈求佛祖保佑女儿中选的意思。 马车忽地停下,薛夫人满心疑惑,就见丫鬟金朵掀开了马车,探头进来唤,“夫人,有个少年郎拦轿呢。” “什么?”薛夫人一愣,从掀开的帘子看去,果不其然,道路前头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穿着身青色的锦袍,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但人长得实在是好,面如霜雪长眉入鬓,眼波流转间活似流水桃花,连带着那身衣服也风流起来。 “你是哪家的孩子?”看见这般俊俏的儿郎,薛夫人心情也一下舒畅起来,她是夫人,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倒无需忌讳那么多,朝那少年招招手示意 ,“过来我瞧瞧。” 这一发话,小厮侍卫们齐刷刷地让开,金朵亲自上前去,摆上脚凳,引着人上来。 “晚辈扬州江家子,请夫人安。” 那少年近前来问好,礼数竟是出奇的妥帖,一点不错,行完礼后他便侧坐在小凳上,朝薛夫人笑。 薛夫人仔细盯着他的脸沉思,只觉得颇有些眼熟,脑中忽地闪过什么,眼睛一下就瞪大了,“扬州,江家,江禹山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江知渺笑笑,见面前着贵夫人一脸惊诧的表情,便知道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了。 江家以武发家,随太祖征战天下,是亲封的国公爷,世袭罔替,到了江父那,更是官拜太常寺卿,既有里子又有面子,贵不可言。 薛夫人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若是不出意外,这小少爷当是京城子弟里第一流的人物。 偏偏六年前江家出了意外,被夺了爵位抄了家,江禹山更是横死在了刑部大牢里,好端端的天之骄子,也一朝落了泥。 但薛夫人心情复杂的点并不止这,早些年薛家主还在的时候,与江禹山关系甚好,两家更是定了亲事,便是后来江家败落了,亲事也没退。 江禹山膝下只有一子,和她家宝钗有婚约的,想来便是面前这位了。 “我记得你是叫知渺是吧,”一想到这,薛夫人神色软了些,拉过江知渺的手细细打量,“你父亲当年与家里老爷亲如兄弟,你便叫我伯母就好。” “伯母。”江知渺柔顺地唤了声,他长得风流,垂眼的时候却显出几分可怜来,薛夫人心一软,更是叹气,“你眼下是在扬州做什么?你母亲呢,可还安好?” “侄儿不才,长年在扬州老宅里读书,眼下已得了举人功名在身,此番是来金陵求学的,”江知渺耐心地解释,“伯母放心,母亲安好。” 一听见是在读书,薛夫人心底已经有了三分满意,再一听江知渺这般年纪就已经有了举人功名,这满意也成了九分。 这般岁数这般成绩,说是句神童都不为过! 江知渺:“此来金陵,本该去伯母府上问安,奈何身份尴尬,未敢上门。前些日子寄住在客栈里,今日到文会来,见是伯母家的马车,才贸然拦轿,还请伯母见谅。” 这身份尴尬,自然不是指江知渺是薛家未过门的姑爷一事。 江家败落,又是牵扯到了东宫,眼下虽然陛下复立太子,也有传言说江家是清白的。可到底天家不发话,名门世家们,大多都避着不敢接江家的拜帖。 江知渺也知晓世情,干脆少与昔日亲友往来。就连介绍时,也只说扬州江家,不提父母来路。 因着早年一件事,他对薛家尊之敬之,若不是此番来金陵城里听说了些流言,在洗干净自身前,江知渺是不会登薛家的门的。 “说什么外道话呢,你既来了金陵,也该到伯母家坐坐,哪里需要寄住在客栈里了。” 薛夫人拍拍他的肩膀,“知渺今日可还有事,若是得闲,不如随伯母回去,也给你薛伯父上柱香。” 一听这话,江知渺心底便有些感动。 树倒猕猴散,墙倒众人推,江家初败落的时候,他去寻求往日故交们求救,什么难听话都听过。 薛家没有落井下石退婚,江知渺已是心怀感激,眼下还愿意邀他前去,可见薛夫人虽糊涂了些,到底心慈。 “家师催得紧,晚些便要回扬州去了,”江知渺垂下眼睛,起身跪在薛夫人前面,“侄儿不孝,还请伯母见谅。” “哪里话,”薛夫人赶忙搀他起来,“读书是正事,你伯父知道了,也没有见怪的道理。” 她见江知渺衣衫不甚华贵,心底就有了底,一边朝金朵一个眼神示意,一边开口,“即如此,我便不留你。只是你眼下住在哪可得告知伯母,远来一趟,伯母也好收拾些东西,托你带回去给你母亲。” 第2章 长者赐,不可辞,更何况薛夫人还打了江知渺母亲的名号,更容不得他拒绝,等江知渺把地点一说,薛夫人立马就笑开了。 “可巧了不是,那正是我薛家的产业。晚间我让你大兄亲自给你送去。他名蟠,虚长你一岁,你们两个多年不见,也认识认识。” 提到薛蟠,江知渺缓缓扯出一个笑意,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开口,“早些时候我便听说,伯母偏疼蟠兄,眼下一看,果是如此。” 薛夫人的脸一下就沉了,心底冒火,她如何听不出来,偏疼,这江家小子是在暗说她不疼女儿呢。 就算是未过门的姑爷,到底是小辈,也没有直说长辈不是的道理。更何况薛夫人问心无愧,她是心疼儿子不错,但自认也没有亏待过女儿半点。 江知渺却不再多说,只说是还要去客栈收拾细软,朝她行礼告退。 薛夫人心底不虞,也没强留他,亲自唤了人送他去,直到马车又走起来了,才有些不满地捏捏耳垂。 “这小子实在是无礼,宝钗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直是精细养着,哪里舍得苛待半点。”薛夫人止不住抱怨两句。 “更何况他虽和宝钗有婚约,到底没成亲,这般枉然开口,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薛夫人一贯无甚心计,看事只看表面。她的陪房黄嬷嬷却是个老练的,也不接薛夫人的话,只一味拧眉想着。 马车转过街角,停在一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的宅子前面,小厮们搬来脚凳,黄妈妈一手搀扶着薛夫人下马车,一边开口,“那江公子虽长得风流,却不像是这般不守礼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发话,“莫不是蟠少爷在外头惹了什么祸,才提醒我们来了?” 她这话一出,薛夫人还没怎么,一旁站着的小童两股兢兢,汗如雨下,一下就露出虚来。 黄嬷嬷神色一凛,“你不是少爷身边的来福吗!这副作态!快说,是不是家里出什么大事了!”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来福赶忙跪下,眼泪流了满脸哭嚎,“少爷他前儿个出府,打伤了人啊!” 一番话落,薛夫人面色巨变,身形止不住摇晃起来,黄嬷嬷赶忙扶住她,气得朝那小厮狠踢一脚,“你们就这般看着少爷的!还不快进去细细说明白!” “那个逆子呢!”薛夫人面色涨红,一半是气的,一半又是伤心,“快去,把他给我捆了来!” 第2章 杂乱薛蟠打人 “呜呜呜呜——嬷嬷饶命!嬷嬷饶命啊!” 薛家豪富,院子自然也是精巧灵秀的,廊下摆了奇珍花草,冬日里依旧是翠得欲滴,薛夫人坐在圆椅上,气得直哆嗦。 不问不知道,这一问,薛蟠竟是为了和人抢个丫头片子!指挥着家丁把人给打伤了! 昨儿个打的人,今早就已经闹得是满金陵都知道了。 自丈夫死后,薛夫人一贯是关门闭户地过日子,昨儿个又是住在庙里,竟还要别人提点,才恍然知道。 若是江知渺没特意拦车提醒,黄嬷嬷没有有感而发出那句话,怕不是要被瞒到什么时候。 “你们这些个杀千刀的!少爷和人起了争执,你们就不会拦?!他让你们打人,你们当真就冲过去给人打伤了!” 黄嬷嬷也是气得不轻,横眉竖眼地站在阶上骂,院子里跪满了一溜十来个小厮,都是薛蟠身边人,一边不住地磕头告饶,一边为自己狡辩起来。 “嬷嬷也不是不知少爷的性子!小的们开始也不敢动,少爷见了,竟是要自己上前去和那冯渊撕打啊!小的们怕少爷伤着,实在没办法才动手的!” 但没办法才动的手怎么会给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些小厮们一个个心有灵犀地半点没提。 “我呸!”黄嬷嬷岂会看不出他们这点小心思,当即冷笑一声,“是,全天下就你们最无辜!好,妈妈我先不说别的,少爷惹了事,你们为何不派人去告诉夫人!” “若不是今儿个露了怯,你们还想瞒到人死不成!” “嬷嬷饶命,嬷嬷饶命!”小厮们不敢说话了,只一味地哭求。 “哼!一个个现在知道哭了!”黄嬷嬷心底越发气恼,叉腰厉呵,“全部拖下去,每人打十个板子好好长长记性!” 哭喊声一下越发大起来,黄嬷嬷转身进了屋,神色焦急,“夫人, 事情已经这样了,可要理出个章程来,快点解决才是啊。” 她细细地对薛夫人分析,“翻了年去,家里就该上京待选了。我观小姐这些日子日夜苦读,一心准备,上心得很,若是闹大了,怕是耽误小姐啊!” 提到女儿,薛夫人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到底是大家出身,还不至于慌到失措,“对对!金朵,快喊上几个好大夫,还有管事的一块到冯家去!” “要什么药只管到铺子里拿,千万要把冯公子治好!” “还有,派人出去打听打听,城里眼下都传成个什么样子了,咱们家里没男人,给其他几房也递个消息,让他们帮着处理!” 别的房?黄嬷嬷心底一跳,只觉得薛夫人这法子不太妥当。 要她说,这事情闹大了,少爷那边倒还好,左右官府里有人,要不了他的命去,但小姐那头,家里闹出这么大乱子,怎么能入贵人的眼! 小姐眼看着是家里的希望,若是真能选上公主侍读了,依仗天家,谁敢来对薛家下手?这对其他几房可不是什么好事,主支不倒,他们哪里来肉吃! 夫人还让别的房参与进来,怕是越帮越乱啊! 黄嬷嬷心底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劝薛夫人。这些说到底只是她的猜测罢了,薛夫人出生王家,王家教女,主打的就是一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爷死了,夫人俨然是把他的兄弟们当作依靠了。 一急之下,马车里那江家少爷的话却忽然在脑子里响起,黄嬷嬷眼睛一亮,赶忙开口,“夫人,这事怕是告知小姐一声!” “宝钗?”薛夫人一愣,有些不明事理,“她一个闺闺小姐,处理府内事就罢了,眼下外面闹的,她又病,怕是不好。” “夫人这理就不对了!”黄嬷嬷急得跺脚,“小姐的本事您是知道的,与其找别房的老爷们,还不如先让小姐看看可有哪里不妥,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小姐怕是被家里拖累啊!” 拖累? 薛夫人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不知怎么想到那句伯母偏疼儿子来,少年那略微扬起的眼角,也勾出了讥讽模样。 她心一惊,赶忙搀住黄嬷嬷的手臂,“你说的对,银朵!快去请小姐!” “哎。” 银朵应下,正转身要出去,就见外头丫鬟们簇拥着个女孩走了进来。 那女孩生得极美,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唇红润似枝梢上的花瓣,活脱脱画里才有的人物,眼下正垂着眼,有些疲累地走进来。 “不用去了,我来了。”薛宝钗叹了口气,“母亲也该好好管管哥哥了,惹出这般祸事来。” 她一进来,薛夫人赶忙上前搀着人到玫瑰椅上坐下,见女儿两颊飞红,面有病态,更是心焦,“我的儿,可有好些了?大夫怎么说?” “左不过是老毛病罢了,拿丸药吃了养养就好,”薛宝钗神色不动,指了指跟在她后头的那个女孩儿,“妈,这是哥哥抢来的那女孩儿,拘在他院子里,我给带来了。” “祸并非由她起,也是个可怜姑娘,妈看着安排吧。” 薛夫人一看,那女孩看上去和她家宝钗差不多大,面上一点胭脂痣,眉目可怜。 她忙着打量,薛宝钗却已经开始指挥人做事了,黄嬷嬷站在她旁边,听人一条条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偌大个薛家,总算是动起来了。 听到薛夫人派人去喊了其他几房,薛宝钗眉心一皱,“黄妈妈,派人快马去追,把人都喊回来,这事情绝不能让其他几房插手!” “我儿?”见她神色,薛夫人心底一惊,有些踌躇地看着她,“这……” “妈妈,”薛宝钗却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已经有会马的小厮去追了,她却没有半点放下心的模样,只拧着眉看向母亲,“这事情不简单,冯家那边你带上这姑娘一块走一趟吧。” “啊?”薛夫人一愣,看看女儿又看看下头跪着默不作声的那个小丫头,一时间茫然,“当真有这么严重,要我去?” “这不好吧……” 她守寡,纵是与金陵世家们交际,也是和后宅夫人们,少见外男。 今日见江知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是掀着帘子的,倒也无碍。只是眼下要去冯家宅子里探男子的病,薛夫人便有些犹豫了。 薛宝钗仰着脸看她,将母亲面上的犹豫看得一清二楚,见母亲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心下一急,这一急勾起身体里的火,当下便半撑着小桌咳嗽起来。 “宝钗!”薛夫人急忙去抚她背,一咬牙应下,“好,你在家等着,妈这就去!” 第3章 “你病还没好,可千万不能再气了,莺儿,冷香丸呢,快取了给姑娘用下!” 说罢,她顾不得换衣裳,急忙忙地指挥人支了马车,带着那姑娘一块,朝着冯家方向去了。 屋子里,莺儿端来黄柏熬成的汤,伺候着小姐把药吃了,才有些生气地骂,“少爷这事做的,实在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 薛宝钗神色黯淡,她比母亲和兄长都聪慧,正因为聪慧,才能一眼看明白这个局。 说句难听的,金陵城里比薛蟠混账的纨绔子弟不知道有多少,指使着家仆打伤人的,更是不止一家。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儿这般,只一日,消息便传得满城风雨。 说是没人在后头弄鬼,谁信? 按照哥哥院子里那些人的作风,若不是今儿露馅,怕是要合伙把事情瞒着。母亲不知道,自然做不出什么应对措施了,没有好大夫好药,那冯渊保不住几日就死了。 人死了,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事情闹得这般大,必然是要进公堂的。 进了公堂又是两条路,一是秉公执法,这倒是能堵住金陵百姓的嘴,但哥哥定是要偿命去。 薛夫人把这个儿子看得跟命根子一样,怎么愿意见着他死。如此一来便是第二条路了,以权压人,硬生生把这事平了。 那我怎么办,薛宝钗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以权压人不是那么好压的,只要做了,薛家的名声就彻底地臭了。 小选在即,家里出了这般事,哪怕她再好的人才品貌,也必然落选。 她数年的筹备,日日夜夜苦学的心血,也就落了空。 这还不是最可怖的,出了这事,薛蟠便是毁了,为保住他,家里也必然要到京城去投奔亲戚。 人不在,儿子又犯了大错,薛家主支便相当于绝了户,留在金陵的这些产业,怕不到几年,就被人吞干净了。 那时候又要靠什么保住家业呢,她的婚事吗? 小厮们被拖到外头行刑,哭喊惨叫声一直传到屋子里,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薛宝钗把所有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忍不住靠在椅背上,重重地闭上眼睛。 莺儿看着她,忍不住眼眶发酸,她是陪着小姐长大的,自然看得出自家小姐被少爷和夫人拖累了多少,偏偏,偏偏他们又是真心疼爱她的,直叫人狠不下心去只为自己筹谋。 “妹妹,妹妹!” 正感伤间,外间就传来薛蟠的声音,他打了人后并不在家,只派人把那小丫头送回来就又去和狐朋狗友们喝酒去了,直到方才才被薛家人找了回来。 薛夫人说要捆了他,但薛家下人们都知道夫人心软,哪里敢真对少爷动手。 眼下薛蟠好手好脚地进来,面色涨红,浑身一股酒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冲进屋见到薛宝钗,嘿嘿笑着从袖里取出一只钗子来。 “妹妹,我今儿在外面得了根漂亮钗子,最配我妹妹!” 莺儿看着他那作态,一时间再也压不住心底的火气,一边哭着,一边冲上去重重抢过那根钗子往地上一砸。 上好的琉璃钗子,就这么啪一声碎了,上面镶着的莹白明珠滚了一地。 “少爷还有脸回来!”莺儿泣不成声。 “你这死丫头!”薛蟠一时间酒也醒了,怒火直冲脑门,青筋暴起,一巴掌就要朝莺儿扇去,“敢摔我钗子,看爷不打死你!” “哥哥不若连我一块打死了算了!” 薛宝钗猛地站起来,一把把莺儿扯到自己身后,心底又是气又是怨,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寒冬腊月里的雪给淹得喘不上一口气。 她向来是温声细语的大家小姐,这么一呵倒是把薛蟠给呵住了 。 奈何薛蟠手已经挥出去一半,酒迷了脑子一时间竟然有些控制不住身体,眼看就要打到妹妹,一急之下,那巴掌反手抽到了脸上。 啪一声巨响,骇得屋内每一个人都愣住了。 “小姐,这……”看着薛蟠脸上通红的巴掌印,一旁的王嬷嬷满心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宝钗,我!”薛蟠这下是真懵了,先是摸摸自己的脸,顾不上喊疼,先看向妹妹,“哥哥不是要打你,哥哥错了!” “王妈妈,”薛宝钗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侧过脸不去看兄长,“唤大夫过来。” “还有,去打听打听,冯家那边怎么样了。” 第3章 冯家却说冯家那头,进展也并…… 却说冯家那头,进展也并不顺利。 薛家早派去的管事薛长恒,连带着两个大夫一块被拦在了外头。那些盒子装的歉礼全部被冯家管家带着人掀翻,滚了一地。 “这,这,”薛长恒急得鼻尖直冒汗,眼下他家和冯家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见薛家来人了,附近的街坊邻居们早早探出脑袋来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老管家,咱们少爷做错了事情,咱们夫人知道了心底知道了也很不安,这才派我们赔礼来了。”薛长恒一手拉着那老管家胳膊,连连鞠躬道歉。 “这两位都是府上的大夫,医术没得说,不管怎么说,先让他们进去给冯公子看看吧。” 薛长恒话说的真诚,姿态发得也低老管事却不肯受他的礼,气得胡子直颤,指着人骂,“那混账把我家少爷打成这样!到你家嘴里就是简简单单一句做错事了!” “我告诉你,你薛家的大夫,我们不敢要,你薛家的药,我们更不敢吃!” “就是就是!”围观人群里有人起哄,“谁知道他家会不会在药里下毒,老管家,冯公子出了事,让他们血债血还!” “哎,哎!”见老管家又要动手,薛长恒赶忙把人抱住,心底苦笑,夫人派他来给冯家赔礼,谁曾想人家门都不让进啊。 这么闹下去,薛家可就完了!薛长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时,又一架挂着薛家家徽的马车急急地驶过来,老管家以为是薛家又派人来送歉礼了,越发恼怒,“我话撂在这了!你薛家就是来多少个管事,今儿也不好用!” 薛夫人在马车上听见这句话,心头颤了颤,赶忙掀帘子就要下车。 那老管事本以为又是薛家的下人,正气冲冲地冲上来,不曾想帘子掀开,竟是个衣衫华贵的妇人! “哎呦!” 他这么怒气冲冲地闯过来,把薛夫人吓了一跳,脚一软险些摔了下去,好在丫鬟们扶得及时,才没遭了罪。 “夫人!”薛长恒见这情形,赶忙冲上来拦在老管家和薛夫人中间,神情紧张。那老管家一听薛家的夫人亲自来了,自己又险些冲撞了人家,一时间神色也软了些。 “老人家,”薛夫人瞥了瞥四散的歉礼,就明白什么情况了,三两步上前搀住那老管事的胳膊,不住道歉。 “逆子无状,打伤了你家少爷,我是他母亲,自该来替他赔罪!” 老管家怒道,“昨儿个打伤了,今儿才来,你们怎么不等人没了再来号丧好了!” 薛夫人赶忙解释,“昨儿不来,实在是家里老爷不在了,我身居后宅,昨儿又去庙里给先夫供香火去了,不瞒您老人家,我也是方才才知道这事啊!” “这不赶忙先派了管家前来,自个收拾好跟在后头么。” 这一通解释下来,老管事虽面上还是难看,却也不说什么,侧过身开了府门,让薛家一行人进去了。 薛夫人长松一口气,肯谈就好,只要冯家肯谈,什么都好说。 她现下无比庆幸宝钗先知卓见,唤她亲自上门赔罪。冯家烈性,若是只是派管事来,怕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小厮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指着满地东西问,“大管家,这些赔礼……” “都掉地上了还怎么送!”薛长恒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小声快语,“快快捡了家去,派人再送些干净的过来!” 说罢,他赶忙跟上前头,一同进了冯家。只穿过一道门,就是冯家少爷冯渊的院子了。 冯渊闭着眼躺在榻上,腰侧,胳膊上都有伤口,药汁子和血液一块将白色的里衣沁得斑驳,薛夫人一看人面如金纸,气息奄奄的模样,心悬到嗓子眼去。 薛家主走时她就在旁边,濒死之人的神态,薛夫人再熟悉不过。 “快快快!”不等老管家先开口,薛夫人就急得跳起来,一连声地招呼人,“拿上我的帖子去黄家请老太爷来!要快!” 黄家是金陵有名的医药世家,他家老太爷早年在太医院供职,专负责看顾贵人们,医术了得。退下来以后,一心安享晚年,极难请动。 薛家到底有几分体面,不一会,一个留着长须的老者就到了冯家,指尖方落在手腕上,眉心便皱起来了。一边快速地念出药名让人去取,一边打开箱子抽出银针往冯渊身上扎。 到底是太医,等药熬好热滚滚地给冯渊灌下去,不一会人竟然睁开眼了。 “少爷!”见这情况,老管家老泪纵横,一下扑到床榻边上哭得可怜,“您总算是醒了啊!” 第4章 冯渊阴曹地府里走一遭,好不容易回到阳间来,见他这般情态,一时间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哀嚎直满整个院子。 黄老太医收好真有,看这情况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身看向薛夫人的时候,眼里不免带了几丝谴责。 薛家主的病就是他一手看顾的,虽没能保住命,到底走得不痛快。这么算来,黄老太医对薛家算得上有恩,开口也不客气些。 “薛夫人,”黄老太医摸摸胡子,“恕老朽直言,薛家少爷这般行事,怕是不成人啊。” “老太医,我也苦啊,”薛夫人热泪滚滚地流下去,一边用帕子遮住眼睛,一边哀切地开口,“老爷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带一双儿女。姑娘还好些,只这儿子,实在是不知道怎么管。” “早年我怜他失怙,对他娇纵了些,反倒养成了个坏底子,眼下大了,一味只知道闯祸,你若是说他,他把脸一甩,反身就出去了,我一个内宅妇人,到底是管不住啊!” 薛家的情况,黄老太医如何不知呢,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薛夫人长到这么大,只读过些《女则》《女训》的,又是寡居,又无长辈在身边,教导起孩子来,总是无能为力。 “哎,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一味纵下去,”黄老太医叹息一声,若有所思,“到底还是得有个舅伯一类的长辈在身边,夫人不妨给家里去去信,把薛蟠送去让人管教一二,许会好些。” 若是往日里,薛夫人可能还会有些犹豫,又怕苦了孩子,又怕薛蟠去了外面,托了人看顾越发坏些。但她转眼一看见病榻上冯渊满身的伤,又把这主意记到了心里。 只是眼下重要的是处理这后头的事。 再把了把脉,确认冯渊没甚大碍后,黄老太医便留了药方子,被薛长恒和老管家亲自送出门,送上薛家的马车去了。 薛长恒还记挂着之前的事,扶人上车的时候声音也格外地大了些,“老太医,今儿多亏了您,您放心,我薛家必有重谢!” 这话是说给邻里听的,告诉他们,薛家没有不认账,是给请了太医来看病的。 太医是何等人物,那是专门给贵人看病的,平民百姓就是病死了也求不到他们。薛家肯为冯渊请太医,太太亲自上门来道歉,送上重礼,可见诚意。 消息传出去,薛家这次的风波便算是过去了。 薛宝钗在家里得了消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薛蟠洗了脸醒了酒,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了。他向来糊涂,昨日打了人,见几个狐朋狗友都说没事,便当真以为没事,就这么走了。 直到今儿知晓不仅母亲为他跑上跑下,亲自到冯家去道歉,就连妹妹也要拖着病体,替他善后,一时间羞愧难当。 “宝钗,宝钗……” 见妹妹冷着脸坐在一旁,薛蟠顾不上脸上疼痛,抓耳挠腮地围着人转,想哄人开心,“宝钗,哥哥真的知道错了,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犯!” 薛宝钗视线落在那碎了一地的琉 璃钗子上,神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移过视线冷冷开口,“哥哥院子里的人不能留了。” “哪有妹妹管哥哥院子的道理。”薛蟠颇喜那名唤来福的小厮,下意识就要反驳,话才出口,就见妹妹起身欲走。 “大爷!”莺儿对他横眉竖眼地骂,“小姐病着还为您操劳,在您眼里,还比不得那个小厮是吧!” “依奴婢看,小姐那个热病就是您气出来的,您要是再这样,什么冷香丸冷臭丸都不好使!” “胡说!”薛蟠赶忙认错,连连朝着妹妹行礼,“妹妹莫气,依你,都依你!” “来人,”他朝着外头一喊,“听见了没,把那些小厮全撵出去,以后爷的院子不许他们进去。” 薛宝钗冷眼看着他,“还有外面的那些人,哥哥也不许和他们玩去。” “依你,都依你。”薛蟠生怕妹妹又气病了,赶忙点头应下,心底却不以为是。 小厮在家里,母亲妹妹都看得到,但去了外头,只要敲打好不许人告诉她们,宝钗还能知道我和谁玩不成? 薛宝钗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说她,就连莺儿都看出来了,一时间心灰意冷。 任由薛蟠如何讨好,又是扮丑逗她笑又是许诺给她带珠宝首饰的,薛宝钗都只垂下眼,不发一言。 薛夫人就是这时候回来的,身后还跟着那丫头。她们一进来,薛蟠的视线就直往那丫头身上瞟。 “宝丫头,可好些了?”薛夫人进来,并不理他,只凑上去关切地搂着女儿,“你放心,冯家那头,妈都处理好了。” “辛苦妈了。”薛宝钗总算开口,薛夫人见她模样,一时间又爱又怜,转头直冲着薛蟠骂,“你这个逆子!什么祸都敢闯出来!你要是不盼着这个家好就早说!我带着你妹妹早早吊了脖子去找你爹去!” 她这是第一次骂薛蟠骂得这般狠,既是因为江知渺那句偏疼儿子的话刺着,也是真的有些绝望。 她到底是薛蟠的母亲,知道他这人哪都不好,但还算在意母亲和妹妹,因此只说这么一句,比骂百句都有用。 果然,薛蟠眼泪立马就下来了,跪在地上冲母亲直磕头,“母亲何必说这些诛心的话!儿子知道错了,以后必不再犯!” 他哭得哀切,薛夫人也忍不住心软起来,就在这时,薛宝钗突然咳了一下。 这一咳,又把薛夫人的心咳硬了。 她一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薛蟠,只冲着外头管事喊,“去请家法来,少爷犯下这么大错,不打是不行的了!” 第4章 妹夫哪来一口黑锅 薛夫人动了真怒,薛蟠被压在祠堂里,结结实实地挨了十棍子。 自薛家主仙去后,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这一打下来,打得他哀嚎连连,走路也踉跄着走。偏这样还不得休息,又被薛夫人派去客栈里送礼去了。 “是哪家的金贵蛋跑金陵来了,倒让母亲这般重视。” 撅着屁股躺在薛家的马车上,薛蟠一边疼得抹眼泪一边骂,“都这样了,还要让我去见他。” 他身边从小厮到管事的全都换了个遍,新来的小厮叫来财,比薛蟠大个半轮,深刻知道夫人小姐派他来的用意,并不随着薛蟠骂,反倒解释起来。 “如今老爷不在了,应酬往来,少爷不扛起来,难道让夫人小姐去?” 来财道,“说起来客栈里住着那位,和小姐也是有些渊源,少爷可得仔细了,就当是替老爷看看。” “妹妹?”薛蟠一愣,满心茫然,“胡说,我妹妹哪里会认识外男。你可不要胡咧咧,坏了我妹妹的名声,我第一个不饶你!” 有你这么个兄长,小姐的名声还需要别人来败? 来财心底吐槽,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见薛蟠这样问,他就知道临走上少爷忙着嘴上喊疼,夫人那些交代,是半点没听了。 真是不靠谱。 来财:“少爷忘了?那客栈里住着的公子姓江,正是早年与咱家定下婚约的那个江家。” 这话一出薛蟠是痛都顾不得了,一双眼睛向上飞起,透出几分飞扬跋扈劲来,“好啊,终于给我等到人了!” “来财,”他急匆匆地坐直身子,“快,给爷理理衣裳,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神仙人物有本事娶我妹妹!” 愿意去就好愿意去就好,虽然薛蟠就差面上明晃晃地写着挑事两个字了,但来财还是心底一松。 只要少爷愿意好好去见人,而不是半路跳车去找那些狐朋狗友们玩闹,夫人交给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到了客栈,薛蟠取了块巴掌大的铜镜对镜看看,见自己虽然眼眶还残存着几分哭喊过的红意,但白面圆脸,浓眉朱唇,虽胖了些,也是个翩翩贵公子,一时间心底满意,方才命小厮挑起轿帘,慢悠悠地下去。 一眼他就看见了懒洋洋坐在客栈二楼临窗小桌旁的少年郎。 “哟,”江知渺听见动静,眉梢一挑带着笑转过身来,“呆霸王来了啊。” 话音一落,他神色忽然一滞,呆霸王,什么呆霸王? 薛蟠虽然是金陵纨绔子弟中赫赫有名的那位,但除了这次惹下冯家这事,他还尚未做出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来,又怎么会有个呆霸王的浑称? 江知渺尤善给别人取些狭促的外号,早年在宫里当皇子伴读时,同伴挂职在内务府养狗处,他便给人取了个狗监的笑称,每次饮酒醉了,便揽着人哈哈哈地喊,逼得人给他一大拳头吃。 就因为擅长,所以江知不知道才知道“呆霸王”这个外号,不是他取的,更像是在哪见着了,不自觉地记在心里。 在哪? 江知渺神色变幻,下意识抬脚向楼梯处走去,想靠近薛蟠些,看能不能记起什么,奈何脑中一阵一阵的剧痛,等到还有三两层台阶的时候,忽地软软地倒了下去。 第5章 “不是我干的啊!” 薛蟠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所有的气势汹汹和志得意满一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脑袋的茫然。 哪来那么大一口锅,怎么就飞到我背上扛着了? 客栈里本也没有太多客人了,一时间竟然只有薛蟠和薛家伙计们面面相觑,薛蟠一个激灵,赶忙推了推来财,抖着嘴唇招呼,“快,快!大夫呢!快喊大夫!” 完了,他脑子里鲜鲜明明地冒出几个大字来,母亲和妹妹本就余怒未消,来送个东西还把人送晕了! 这下真完了! 另一头,天色黑尽,薛宝钗放下手里的书册,莺儿走上前给她捏了捏肩膀,一边柔声禀报,“夫人那传话来了,说是那姑娘不愿去冯家,自愿给咱家为奴,只求家里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她找找家人。” “家人?”薛宝钗一愣,想到耳报神传来的那些消息,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有些什么线索?” 莺儿摇摇头,“说是走丢的时候年纪小,又发了一场热,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便难办了,”薛宝钗拧拧眉,“交代下面的铺子帮忙留意留意,她眉心那点朱砂痣特别,若是有亲人尚在世,该是记得的。” “家里到底有些商队四处行走,总归方便传消息。” “小姐,”莺儿忍不住问,“若是家里人不记得,或是不曾留心找呢?” “那有什么,”薛宝钗低垂下眼,莹润娇艳的面容上显出与年纪格格不入的冷漠来,“家里人都不留心,又是个女孩,回了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倒不如留在薛家。” 莺儿欲言又止地看向她,总感觉自家姑娘话里有话,说得有些太消沉了些,但到底没多说什么。 夜色渐深,薛宝钗脱了外头的大衣服,坐在桌前梳顺了头发,莺儿打起帘子,正准备为她理开裘被,就听小姐忽然开口。 “莺儿,你去和妈妈说一声,就说我想要个玩伴,若是她那儿人手够了,便把那姑娘送来。” 薛夫人最疼女儿,这么个小要求哪里会不满足呢? 莺儿今日看得分明,大少爷对那姑娘分明还有些心意,放在夫人那,保不住什么时候就被少爷求去了。 她身家不明,若是被污了清白,便只能做妾。妾者,立女也,就是有了官府文书的妾,有时候也不如做大小姐身边的丫鬟来得自在 。 到了小姐房里,就是大少爷再糊涂,也不至于对妹妹房中人下手。 “是。”她轻巧地应下,替薛宝钗抿好被角就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带了个身着粉绿衣裳的姑娘进了屋,“小姐,人来了。” 薛宝钗半撑起身子打眼一看,一下就笑开了,“这是妈给你找的衣裳吧,她就爱给人打扮成花朵模样。” 英莲有些羞涩,细声细气地应了声是,她长得出众,眉目如画,楚楚可怜,被一身衣裳簇拥得倒真像夏日水面上含苞待放的荷花。 薛宝钗定定地打量她两眼,“你既是我房中人了,便起的新的名字,‘一带陂塘近,西风菱藕香。’秋日莲花虽败了,菱藕却是好时候。” “你便唤香菱吧,取个好兆头。” 香菱在心中默念几遍这个名字,心中顿时涌起说不出的怅然来。她明白大小姐这话的意思,生得美貌,被拐子养大后二卖,这样子日子,怎么不可怜呢。 进了薛家,虽起初折腾了些,眼下看来倒真是个好兆头了。 “咱们院里又多了位姐妹了,”莺儿笑吟吟地凑上前去,揽着香菱往外走,“小姐晚间并不要人守夜,咱们外头去吧。” “你来得晚,眼下现做衣裳怕是要几日,香菱妹妹若是不嫌弃,便先穿我的,明日我叫娘子们给你置办些好衣裳首饰。” “这月的月钱也先支给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便去二门那喊那些小厮给你买去。” “多谢姐姐。”香菱细声应下,心底无限感激,转身跟着莺儿往外走时,视线瞥到床榻。 容貌倾城的女孩阖眼睡着,绮罗锦缎里那张没有笑意的脸不像金枝玉叶的小姐,倒像是庙里木石做的菩萨。 这样的小姐,心里又压着什么事呢? 香菱心底叹息,看着那扇小门关拢,遮住所有景致。 ………… “孽畜!孽畜!” 薛家客院里,薛夫人气得仰倒,指着薛蟠骂,“叫你去给人送个礼,你倒是把人送晕过去了?!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干不好,到底是做什么吃的!” “妈教训得是。”薛蟠唯唯诺诺地缩在榻前,心虚地瞥了眼床榻上那张青白的脸,不敢多说。 虽然他没干半点坏事,但到底进门时怀了些教训这个觊觎自家妹妹的混小子的念头。 江知渺前脚见了他下来,后脚就晕了。薛蟠止不住怀疑,莫不是真是自己咒着人家了? 薛蟠这人对貌美之人本就十分喜爱,更别说江知渺虽是个男子,但光论外貌,怕是只有他妹妹能与之一较。七分的渴慕加上三分的心虚愧疚,便成了十分的喜爱了。 “妈,”薛蟠主动开口,“我看他这样子也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毛病,不然请老太医来看看呗。” 她家这混小子还会关心外人? 薛夫人一脸惊诧地瞥向他,一挥绣帕,“那还用你说,妈早派人去请了。” 等黄老太医来了,就见薛家多了个陌生的少年,他凑前去一瞥见那少年的脸,就咦了一声。 “薛夫人,”黄老太医问,“这是家里什么人?” 虽有婚约,但六礼未全,薛夫人也不好意思直提,只推说是故友家的孩子,请老太医一看。 “好在台阶矮,没摔到脑子。” 黄老太医一诊脉,视线止不住往那张脸上瞟,一时间仿佛是回到那皇朝中央,煌煌禁宫里去一般,好在指尖经脉搏动,蛛丝一样吊住了理智。 “无甚大事,”黄老太医收回手,“药也不用用,明日醒了就好了。” “阿弥陀佛。” 一听说人没事,薛夫人喜上眉梢,赶忙送上丰厚的诊金,床榻边还站着个眉目灵动的小童,正是江知渺的书童观砚,一时间也松快地拍了拍胸口。 “万幸,万幸。” 第5章 梦蝶急小姐所急,苦小姐所苦。…… 江知渺再睁开眼时,日光透过绢纱窗面,照到屋子里。 想着昨夜那场大梦,他一时间竟然生出种自己不知道在哪的茫然感。 “江公子醒了!”一旁候着的薛家小厮喜上眉梢,赶忙跑到外间去传消息。 观砚把他扶起来,腰后垫了个软枕,有些担忧地问:“公子,您没事吧,怎么晕过去了呢?” “没事,”江知渺打量四周,慢慢地笑了起来,“这是薛家?” “是,”观砚点头,“您在客栈晕了以后,薛家大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给您带回来了,眼下正在他家客院里呢。” 话音落下,有丫鬟捧着水盆巾帕进来伺候江知渺洗漱,等到东西撤回去了,就见薛夫人带着一众丫鬟嬷嬷走了进来。 “渺儿,”薛夫人见他笑开,走上前去,“总算是醒了,可有哪儿不舒服的?” “没呢,”江知渺笑笑,“给伯母添麻烦了。” 他的视线向后转去,落后薛夫人半步的位置,站着个微侧着脸的年轻小姐。 她进来的时候,整间屋子似乎都亮了起来,这光彩和她绿云一样的发鬓,身上精美的珠钗项圈和光彩变幻的锦绸都无关,仿佛是她身上自然带着的光,像一株牡丹一样艳丽。 因此,哪怕那小姐微微露出的那张面容上挂着温柔而冰冷的笑颜,也显得格外地端庄贵气,并不因外貌而流于俗艳。 这般容貌,难怪原著里都说她无情也动人,冠艳群芳。 江知渺压下心底的感慨,朝着她行了个礼,“见过小姐。” 薛宝钗弯了弯膝盖回礼,并不抬眼看他。 虽说男女大防,但他们到底有婚约在身,江家未败落前,已是走完了纳彩、问名、纳吉三礼,交换过信物,下了聘书的。 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两家又是旧交,他因病到薛府休养,薛宝钗自然也该来探望,否则就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了些。 左右有长辈看着,丫鬟随侍,不至于闹出什么事来。 但要不要聊,聊什么,情况就各有不同了。 “你们这两孩子倒是拘礼,”薛夫人见他们两人礼节周全,一个飞快瞥了一眼后守礼避开,一个至始至终都微阖着眼侧着脸,不由得有些好笑。 “往日江老爷还在金陵任上的时间,你们还见过呢,”薛夫人走上前亲热地拍了拍江知渺的手笑道,“那时宝钗爱玩竹马,见了你,还非要让你和她一块玩呢。” 所谓竹马,就是折了竹条装作高头大马骑着,可以自己骑,也可以一人充作牵马的小厮,两人共骑。 江知渺隐约记得那匹竹马,还被人在前头挂了大红花朵,鲜艳喜气,活似状元郎游街骑的一样。 第6章 “妈!”薛宝钗听见这话,面颊上蔓起绯红,轻声开口唤了句,“妈,我房里还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去吧去吧,我和知渺说说话。” 薛夫人知她不自在,也并不多拦,只是有点可惜女儿太过守礼,只听见声音,没见着江知渺的面貌。 薛家主长得就十分俊美,薛夫人嫁过来以后,光是看着他那张脸,心情都要舒畅几分。 两个人是要过一辈子的,条件允许之下,自然该找个容貌好的,这样过得才痛快。人皆爱美,不然那些世家公子们,怎么就放着家里的贤妻不管,非要找些什么美妾呢? 好在她家宝钗,还有江知渺皆是容貌过人之人,两人同处一室,一端美一风流,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倒也相得益彰。 薛宝钗不知道母亲心里想些什么,一心只想快点出去,世家小姐讲究规行矩步,莲步轻移,她仪态都是精心教养出来的,走的自然不快。 刚到门处,就听见后头突然有人轻声笑笑,对着薛夫人开口,“说起来,早些年我从京下扬州,路过金陵的时候没了盘缠,多亏伯母家相助,才能返家。” “是吗?”薛夫人一惊,江家败落的时候,她家老爷急病,再过几月就仙去了。 那时她哀恸过度,病倒在床,在家里来人帮忙主丧之前,偌大的宅邸家业,全是宝钗一个姑娘家管起来的,算算时间,江知渺到金陵,也正是那个时候。 “嗨,你是不知,我那时病倒,家里都是宝钗做主的,”薛夫人有心想彰显一下自家女儿管家的本领,朝着薛宝钗笑,“只可惜我当时病着,没能见你和你母亲。” 天之骄子一落尘泥,他那时挨庭仗的伤势没好,剧痛 加身之下还要带着母亲赶路,生怕动作慢了惹了景康帝不喜,丢了性命。 到薛家求助,也是走投无路之举,为了不牵连别人江知渺连前院都没敢进,只是在门房里等着薛家嬷嬷们带母亲去看伤,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谁曾想,薛家那传言里最为端庄守礼的大小姐,竟然敢干出京城多少名门闺秀都不敢做的事来。 江知渺扯扯嘴角,有些意味深长地瞥向门檐处站着的端方小姐,“是吗,那该多谢薛小姐仗义解难才是。” “哪里,”听他提到当初,薛宝钗心底就已经暗暗沉下,宽大袖口下的指尖掐着掌心,犯出细细密密的痛意来。 避无可避,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来,朝着薛夫人开口,“妈妈,我想单独和江公子待待。” “这?”薛夫人一惊,有些无措地扫了眼两人,江知渺依旧挂着他那张不咸不淡的笑脸,宝钗也如此,两人对着,倒像是庙会时都戴着假面对着供奉的佛像一样。 怎么感觉这两人怪怪的? “好吧。”仔细想想,薛夫人到底应下了,起身紧了紧臂间的披帛,“你哥哥不知道又去哪厮混去了,妈派人去找他,你们先聊着。” 等她出去,薛宝钗慢慢地转过脸,一双杏眼直直地看向江知渺,她身边站着的莺儿谨慎,扯着观砚一同退到大开的门外守着去了。 “江公子,”薛宝钗干脆利落地开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那张纸条,怎么样才能还我。” “真是奇了,”江知渺轻飘飘的笑笑,他这人最擅长摆出这般轻浮的做派,半点看不出是个端方读书人的样子,落在薛宝钗眼里,也就越发惹人心烦。 江知渺问,“薛小姐到这时候了,竟然想的不是让我毁了那纸条,反倒是要回去,莫不是有什么舍不得毁去的念想,寄挂在上面了?” “江公子何必多言,”薛宝钗冷冷的笑笑,“那字条上的内容您不是不清楚,一首诗罢了,就是传出去了,也没人会说我私相授受。” 总归他们自小定亲,送张写了字的条子,能算得了什么。 最多就是被人非议几句罢了。 “那薛小姐为何执意要拿回呢?”江知渺问。 他不笑的时候,唇线平直,那股风流气也刹时间消散,显得咄咄逼人起来。 “…………” 薛宝钗低垂下眼,一瞬间又回到那副大家小姐最是遵守礼法的模样,“公子直说吧,怎样你才肯松口。” “简单,”江知渺点点头,“我明日就要下扬州去,薛府大公子薛蟠,我要他和我一块去。” “离开那日,我便把东西给你。” “什么?”薛宝钗诧异地抬起头,眉心紧皱,“哥哥?你要他和你去做什么?” “他再没人管着,殊知会闯出多大的祸来,”江知渺淡淡开口,“家师林如海,时任扬州巡盐御史,说起来倒是与贵府有段姻亲关系。” 薛夫人一母同胞的姐姐,嫁给了京城荣国府贾家二房老爷为正妻,那二老爷的胞妹贾敏出到了林家,正是林如海之妻。 有这般联系在,薛林两家虽然不常走动,但也是名正言顺的姻亲。 薛蟠薛宝钗他们,见到林如海,也是要叫一声姨父的。 江知渺:“薛伯父仙去后,若是薛家隔房的那几位老爷有心想管教,薛蟠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虽远在扬州,但荣宁二府的名声还是听过的,你若是想让他们管教薛蟠,放心,只会比现在还坏十倍。倒不如随我去扬州,请家师代为管教。” 他这话可不是胡说,原著里清清楚楚的记载了,薛蟠到了贾家去,贾政贾赦两个姨夫半点没有管教的意思,他反倒是被贾家旁□□些子弟们带着,彻底放飞。 坏十倍,这可是曹公的说法,虽夸张,但也体现出了贾家当真不是个好选择。 “…………”薛宝钗一时沉默,但是不得不说,江知渺这主意当真提到她心里去了。 薛宝钗记得父亲还在的时候,年节去贾家给贾家老封君请安回来后,夸赞贾家的女婿林如海是个正直又极有手腕的人,却半点没提过贾家两个姨父。 她哥哥再没人管束,怕真的要翻了天去。比起京城的贾家,倒是父亲称赞过的林家更为靠谱。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难,”薛宝钗想了想,“林姑父身居要职,未必愿意管教哥哥,妈妈那边也未必愿意送哥哥去。” “林家那边我解决,”江知渺开口,“至于伯母,就要看薛小姐的了。” 薛宝钗这人虽然平日里看着安分守拙,但江知渺心底清楚,她并非一个怯懦无为,没有手腕又看不清时事的人,否则也不会被曹公称作“山中高士晶莹雪”了。 她和远在京城,寄居在外祖家的林黛玉,两个不同性情的女孩子,却都是当世奇才。 若非时代限制,身为女儿身不能出门建功立业,薛家和林家,绝不会落到那般家业散尽一场空的下场。 果然,薛宝钗眼睫微颤,很快就应下了,“妈妈那边我去说,只是还有一个人。” 他们二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 薛蟠。 想让一个遛鸡逗狗,整日里只知道玩闹取乐,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乖乖到扬州去被人管着,何等之难。 “薛小姐放心,”江知渺扬眉笑笑,“你拘于礼教不能管教兄长,我可没这个忌讳。” 一个没脑子的纨绔子弟都搞不定,他也不用再筹谋什么读书科举为官从政替父报仇了,早早死了来得痛快。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张字条反倒是最不重要的了。江知渺明日就要走,最晚晚间就要收拾行囊,时间宝贵,薛宝钗抬脚就要往外走。 临走前她突然问,“最后一个问题,江公子何必插手这事?” 她看得明白,江知渺操这么多心,倒真是为了薛家好。 不说能让薛蟠改过自新,就说那林姑父眼下何等权势。薛蟠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若是能投到他门下,摆出个上进的模样来,薛家其他八房,绝不敢对主家家业下手。 对她是益处无限,对江知渺呢? 若是他们二人已经结婚,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薛家的事,就是江知渺的事,否则有个荒唐的妻弟在,政敌捏不死他。 但眼下只是定亲,定了又退是不光彩,但天底下并非没有。 十五岁的江知渺,虽眼下家业败落,但早已得举人功名,为扬州府解元,只待年后赴京赶考,保不住能连过二试,直出金殿,任官一方。 到那时,他想娶什么样的贵女不成?何必为她费心呢? 见人久不答,薛宝钗回首去看,少年一身绣暗银竹纹的圆领大袖青袍,袖着手站在那,日光透过绢纸上的纹路洒进来,明暗斑驳间,像在他身上下了一场光雨。 江知渺笑笑,看不清眼中神色,只听见语调飘渺,一副勾栏做派,“说不定是我恋慕小姐,急小姐所急,苦小姐所苦呢。” 油嘴滑舌。 薛宝钗骤然沉下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了门,守在右边的莺儿瞪守在左边的观砚一眼,跟在她身后。一主一仆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了客院里。 第7章 第6章 潮汐吞声踟蹰不敢言 不大的屋子里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各色赌具,从夫人小姐们常玩的马吊、双陆到外头赌坊里的升官图、纸牌,应有尽有,颇为齐全。 而最中间那张红木桌子上,则放了两个铜盅,旁边各摆了三枚骰子。 厢房外头,莺儿有些紧张地戳了戳观砚,“你家少爷真的行吗?” “那当然,”观砚老神在在地昂起脑袋,“论赌博来,我家少爷可是行当里的祖宗!” 薛蟠耳朵一动,听见了外头这话,一时间心底冷笑,志得意满地捞起袖子,祖宗,真是好大的口气,今日薛爷就让他开开眼! 他抬起铜盅往那三枚骰子上一扣,哐里哐啷地摇起来。 薛蟠昂起脑袋,“姓江的,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没礼貌,”江知渺懒洋洋地半靠在圆椅上,晲他一眼,随意地扣着铜蛊晃晃,“开吧。” 薛蟠一抬手,那铜盅下面三个骰子两个三点一个二点,只一眼他就喜上眉梢,得意地笑了笑,“八点!” 这是外头赌坊里最流行的玩法, 叫三公,是用三枚骰子摇了以后同时开,尾数大的胜。 三枚骰子,五十六种可能,很少有人能投到三个三来,他投了个八点,可谓是板上钉钉地赢了。 “我赢定——” 薛蟠声音戛然而止,只见江知渺那边,抬起的铜盅下面正正好是三个三!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这人故意的,那三个骰子两上一下,正好朝着他笑一样。 “九点。”江知渺神色自若地笑笑,“我赢了。” “怎么可能!” 薛蟠是赌坊里的常客了,自觉也掌握了一些“技巧”,可不说是他,就算是赌场里的庄家,也不敢保证自己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摇出个九点来。 “我不信!”薛蟠咬牙切齿,他就不信这姓江的把把都能这么好运,“再来!” “行。” 江知渺无不可地点点头,两人从三公玩到纸牌,到最后满屋子的赌具的玩遍了,十多次里面,薛蟠竟然一次赢的都没有。 “怎么会!”把手里的牌往地上一丢,薛蟠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人才多大!不是说还是个读书的吗!怎么可能玩得过他! “十多次了,薛公子,你到底行不行?”江知渺懒洋洋地晃了晃脑袋,“我都没和你比读书做文章了,怎么比玩,薛公子这么个纨绔也玩不过我啊。” 他这话实在是可恨,薛蟠一口气上不来,面色涨得通红,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 “我什么我,”江知渺啪地用牌将他的手指头打下,“就你这样,去了外头怕不是要被人把裤子都输没了。” “行了,愿赌服输。”江知渺笑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明日辰时出发,薛公子,去收拾东西吧。” “我家庙小,你那些什么妖童媛女,可不要带哦。” “…………” 薛蟠一下坐立不安起来,张了张嘴,愣是一句话说不出。 听说江知渺和他赌玩的时候,薛蟠牙都快笑掉了。 诚然,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不错,但纨绔子弟也有纨绔子弟的专长,在吃喝玩乐这方面上,他自认为是打遍金陵无敌手。 江知渺一个死读书的,和他比这个,哈哈。 他胸有成竹,一时间赌的也大了些。好在这人还知道不拿家里做赌,只说谁输了谁就听对方吩咐半旬,不得毁约。 一、二、三……薛蟠在心底默默地数,一时间面色黑尽,这么算来,他要给江知渺做牛做马三个月! 以他平日里贪慕美色,见着美人就走不动道的作风,给江知渺当牛做马言听必从三个月,那简直不是个事! 但当江知渺是他未来的妹夫的时候,这就不一样了。 薛蟠莫名地觉得以后自己见到江知渺,就会像面对正房的小妾,无端气矮了一截。 越是想象,他脸上越是火辣辣地发热,一时间看看天看看地,恨不得变成蚂蚁钻到地缝里去。 “薛公子不认就算了,”见他这副神态,江知渺晲他一眼,冷冷地笑笑,“我就知道。” 这还得了?薛蟠一下拔高声音,“我哪里不认了!” 他恶狠狠地开口,声音飞快,活像是怕话跑慢了自己后悔一样,“不就是去扬州吗,我现在就去收拾!” 说罢,他马不停蹄地冲到外头,一溜烟消失了。 “这么简单的激将法都受不了,”观砚瞥瞥他走的方向,摸不着头脑,“这薛家公子可真是……” “单纯啊。”他憋了半天,总算是憋出个词来。 江知渺瞥他一眼,“蠢就是蠢,真指望他撑起薛家家业,怕不到一年就要败完了,谁罩着都不好使。” 莺儿一时无言,她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可她们能怎么办呢,金陵古都,规矩也是最严苛不过。若是薛家是在蜀地,作风开放,女子也可当家做主,挺立门楣,她家小姐还需要这样筹谋? “公子,”莺儿只是叹了口气,“小姐那边已经劝住夫人了,往后三月,大公子就拜托您了。” 那薛小姐还真有点本事,听到这话,观砚一时侧目。 薛家夫人对薛蟠这个宝贝蛋的态度,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薛蟠出去,不说三个月,就是三天她都得担心死! 薛小姐竟然真说动她了。 莺儿:“就是还有一个半月就到年关了,那时候家里应酬往来离不得少爷,还请公子见谅。” “小事。” 江知渺应下,转身回屋子里解开玉石扣子,从脖子上取出个不大的锦囊来——红底金线,上面绣着兰花草,布料是老料子了,但一看就被人爱护得很好,有种古朴的光泽。 “薛小姐的东西,请她拿回去吧。” 江知渺指尖摩挲着那个锦囊,那上面的一针一线,每一个图案花纹,他都熟稔于心,只是现在要物归原主了。 “告诉她,合作愉快。” “…………”莺儿接过那个锦囊,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付了福礼,就快步退出去了。 到了内院里,薛宝钗却不似往日那样做些针线,只是端坐在小轩窗旁边,面上挂着柔和的笑意,眼底却没什么光彩。 “回来了?”听见推门的声音,她转过身看向莺儿,“哥哥输了?” 怎么感觉小姐早有预料一般,莺儿心底疑惑,把事情又讲了一遍。 听到薛蟠一次都没赢,薛宝钗低头笑了笑。 莺儿:“小姐,这江公子不是读书人么,怎么感觉比大爷还会玩些。” “江家没败落之前,他读个什么书,京城第一号纨绔子弟。” 薛宝钗叹了口气,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娃娃亲,等到大些了,心气傲,又被薛家主纵着,竟然敢偷偷派人去打听。 这一打听可不得了了,从京城里来的消息,那江家的小公子整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就是被陛下选到宫里去给皇子们当伴读,也敢借着他爹的势,在宫里放浪形骸,胡作非为。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诗词里写的是洒脱肆意,实际上可就没那么好听了。薛宝钗今日听说她那未婚夫溜猫逗狗斗蛐蛐,明日又听说他不敬继母,气得江二叔抄棍子打他……实在是烦不胜烦。 她那时何等心气,当下就闹着父亲要退亲,说自己死也不嫁这样的废物东西。 谁曾想薛家主先是捧腹大笑,而后点了点薛宝钗的额头解释。 “有的人看上去纨绔不成样子,但根子是个好的,若是突遭大难,是能够站出来当顶梁柱的。 有些人则不然,菟丝子一般,家倒了,他就是真的倒了,不是借口出家,就是推说问道,实则就是人懦弱。” “那江小公子就是前者,”薛家主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儿,“你哥哥是个混账的,我若是一朝去了,家里怕是要大乱。” “宝钗,你争气,爹也一直把你当男儿教养,但你到底是个女儿家,世道不公,是不允许女儿家太出众的。” “有他在,爹若是去了,也放心些。” 现在看来,父亲当年的话倒是一一应验,薛宝钗垂下眼,江家虽然倒了,但江知渺读书科举,养家糊口,倒真成了顶梁柱了。 从斗鸡走马的纨绔,到如今名动江南的江解元,他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薛宝钗有些好奇,莺儿打量着小姐的神色,从袖子里取出那个锦囊递给她,有些好奇,“小姐,这是什么?” “一首诗,鲍照的诗。” 薛宝钗莹白的指尖轻轻抚了抚那大红的绣面,这是她第一次学做女红的时候做的,针脚还有些粗糙,那香草也绣得怪丑。 第8章 六年前,兄长八岁,而她才六岁。 一场急病,夺了薛家主的命,只留下一双儿女跟着软弱无为的薛夫人守着家业过活。 薛宝钗也再当不了偷看《西厢记》的坏孩子,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薛家一重又一重的后院,在她眼里成了巴掌大的地方,读的书从四书五经成了《女则》《女训》,先生教的课程从骑马射箭变成了女工女红…… 这么大的落差,让一个六岁的女孩子如何接受呢? 但她是最 懂事的小姐,六岁那年薛宝钗便看明白了,父亲不在,母亲软弱,哥哥荒唐,只能靠她一人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 无论如何,金陵薛家不能出个叛逆的,荒唐的小姐。 薛宝钗也的确做得很好,好到薛夫人都快以为之前那个要打要骂才能端出个端方样子来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幻觉。 薛家丧仪上,薛宝钗跟着母亲接见金陵各家夫人小姐。 容貌出众,进退有礼的她得了夫人们的青睐,成了闺秀里的“状元”。 只是有时候,站在女眷群里,远远看着马球场上纵马飞驰的少年郎们嬉笑怒骂,听着夫人们骄傲地谈起自家儿郎近来读到了《孟子》哪一章的时候,薛宝钗也会生出一种无端的寂寥和孤独来。 她三岁启蒙,五岁通读四书五经,文可作诗行令,武能骑马射箭,若是女儿能去考科举,不敢谈状元,也敢让世人称赞薛家出个才子来。 为什么,又要困在这呢? 只是没办法,没办法罢了。 景康三十五年,从宴席回来后,薛宝钗胎里带的热毒彻底发作,咳喘不止,几日下去病得奄奄一息,几乎重现薛家主去时的光景。 薛夫人急得几乎丢了魂,生怕这个女儿随先父一起就这么离开了她,薛蟠那时还小,守着妹妹一夜一夜地嚎哭,握着她的手不敢放开。 好在某日,一和尚找上门来,给了薛夫人颗海外仙丹——集四时之白花花蕊、雨露霜雪入药,用极苦的黄柏煎汤送服,一颗药,好像将整个凄艳红尘都给吞下去一般。 一颗之下,薛宝钗睁开了眼。 薛夫人喜不自胜,搂着女儿直哭。 薛蟠一抹眼泪,第一次主动承担起家事,按着方子,四处寻找药材,只怕妹妹又何时犯起病,要靠那冷香丸救命。 薛宝钗看着脱了相的母亲和兄长,眼泪顺鬓角滑落,又哭又笑,既喜即悲。 也正是那年,江家败落,她那远在京城的未婚夫被重重地打了三十大板。遍体鳞伤之际也不敢停留,拖着病体,用牛车拉着继母,被兵士们压着离开京城,远下扬州。 从落地就含着金汤匙的小少爷第一次知道活着原来这样的难。 他们没有银子,买不了饭,只能和路边乞儿抢食,蹲在大户人家的后巷里等着那些狗都不吃的粮食被丢出来。 没有住处,只能忍着恐惧寄居在荒寺破庙里,夜里狼一宿一宿地叫,江知渺一宿一宿地不敢睡,拿着石头磨成的匕首,小狼一样守着门,驱赶那些垂涎他母亲的流民,戒备着那些看着他母亲嬉笑的兵士们。 到了金陵,他们彻底走不下去了。 眼看着母亲就要病死,江知渺第一次顾不得太多,冲出官兵们的看守圈子,抛下那些怒骂和责问,孤注一掷般敲响了姻亲薛家的门。 别人都避之不及,但薛家救了他们。 老嬷嬷从后院出来,听从小姐的命令,带来了女医,给母亲看病治伤。 江知渺缩在门房里不敢进去,握着门房给他倒的那杯热茶,一双眼睛哭得通红。 官兵找上门来催促,临走时,他把母亲背到牛车上,重重的对着薛家大门磕了几个头。 薛小姐的奶嬷嬷站在门后看着他,不住叹气,半晌跑出来买通了兵士们,塞给了江知渺一个锦囊。 “这是我家小姐给的,江公子,万望珍重。”老嬷嬷说。 到了夜里无人时江知渺才敢拆开,里面是一些碎金子——裹着木棉,不会发出声响,以至被官兵们抢了去。旁边还有一张写着诗的字条,字迹龙飞凤舞,那么豪迈,简直不像是小姐所写。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是自嘲,是劝解,是悲愤,是绝望,夜色里江知渺抱着那张字条又哭又笑,神情恍惚,深闺旧宅里,有个小姐和他一样,正遭遇人生的巨变。 亮汪汪的月光如水,平等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雕梁画栋的薛家小院里,蛛网密布的城外小庙,有两人共同看着那弯月亮,感受着命运里汹涌袭来的潮汐。 过往种种,眼前一切,正是下面那行字说的。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第7章 扬州游人只合江南老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都说江南好,山花红似火,江水绿如蓝,才子风流,佳人妩媚,就连整日里扎根在田里的泥腿百姓们,过得都要比别处文雅些。 这一路走来,薛蟠第一次知道,那些文人才子们谈起江南来,是真的没有吹牛。 只可惜才疏学浅,一路上见了那么多好景色,只能张大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不出来就算了,那江知渺竟然也没有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吟吟诗作作画。 薛蟠忍不住心底腹谑,还说江解元有八斗之才,怎么不像啊? 他那个举人功名,不会是假的吧? 若是观砚知道薛蟠心底在想什么,一定是要笑掉大牙的了。 都说天下文气南移,而《旧唐书》更是记载:天下文士,半为淮扬。在扬州这个地方,路边卖货的商贾都会吟两首诗唱两句曲,想要闯出个才子名声来,有时候比考科举跃龙门都难。 江知渺九岁到扬州,六年之内得了秀才、举人功名,更是得了今科的解元名号。 被学政大人点为龙虎榜榜首的时候,还有学子们叫不平,硬是想方设法地找了他的文章去看,看完之后,这声音再也没出现过了。 也只有薛蟠这种不学无术的傻子,才会觉得真有人能在扬州城里充作才子了。 江知渺没有吟诗作画,一是因为他在扬州待了这么些年,再好的景致也看习惯了,二是他此时心里压着事情。 好在这事已经有解决的眉目了。 马车进了扬州城,压过青石砖面,在一阵玉兰花香里停在一间小院门口。 二进的小院,前头是江知渺住的厢房、书斋,后头则是他的继母,云夫人的住处。 父母在,不远游,江知渺此去大半个月,回来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要给云夫人请安。 他下了马车,带着薛蟠穿过一道月门,就到了云夫人的院子。 丫鬟雪杏早早得了消息,在廊下翘首看着外头,一见两人的身影出现在院子外头,立马就笑开了,“少爷回来了!” 江知渺朝她笑笑,“母亲呢,可还安好?” “好着呢,就是念着少爷什么时候回来,”雪杏一手打起帘子,一边朝几人笑,她视线落在薛蟠身上,有些好奇,“这位便是金陵薛家的公子了吧?” “是。” 江知渺并不多说,一抬脚进了里屋,薛蟠倒是有些好奇,视线不住地往这院子里的俏丽丫鬟身上瞟。 好在他到底是大家出身,礼数也算周全。进了屋以后,规规矩矩地低垂下眼睛,随着江知渺一道撩起袍子下摆,跪了下去。 “拜见母亲大人。” “侄儿薛蟠请婶婶安。” 上头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声,而后才是笑,“行这么大礼做什么,都起来吧。” 薛蟠这才抬起眼看她,看上去极其年轻,二十来岁的模样,乌发雪肤,唇红齿白,面容不像江知渺,也是,本不是亲生的母子,又怎么会像呢,但那股风流的情态,二人颇像。 这么说也不对,薛蟠一瞟江知渺,他在他母亲面前倒是显得十分庄重,而云夫人身上披着的玄狐肷披风,身下坐着的锦绸软垫子,手里端着的那杯清茶,无一不是最好的。 真奇怪,薛蟠心底腹谑,这人自己打扮得落魄,对母亲倒是舍得。 他虽然看不出来,但实际上也是个孝顺母亲的儿子,这么一来,看江知渺倒是更顺眼了点,被迫来到扬州被人管教的苦闷也消散了些。 “薛蟠?”云夫人扯了江知渺过来四处看看,见人安好才笑着看向一旁站着的锦衣少年,“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只不想都长这么大了?” “你妹妹呢,母亲呢,可还安好?” 江知渺神色微动,见她先问妹妹,便知道云夫人心底也还记着当年的事情。 薛蟠:“多谢婶婶挂念,都好着呢。小侄此番到扬州来,有劳婶婶安排了。” 第9章 云夫人轻笑一声,世家夫人们多端庄,笑不露齿,她倒是笑得尽兴, 是个豪爽的,“我有什么好劳心的,只是家里院子小,委屈你了。” 说到这薛蟠就忍不住了,江家被抄了家,但陛下到底给留了个老宅。 江知渺是江家嫡系子孙,回了老家自然该住在祖宅里的,但此处无论是规格还是制式,都不像啊。 他心里留不得事,当下就问了出来,“婶婶,我观这里似乎不是祖宅,你是宗妇,怎么会流落在外面。可是家里那些旁支仗势欺人了?” 他也憨傻,自己都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就把江家这些人归到自己人的范围里了。 云夫人见他一脸义愤填膺,握着拳头好像要去打人一样,心底好笑。 “这是家里另买的宅子,”云夫人解释,“多谢你,只是旁□□边,到不用多操劳了。” “母亲,”江知渺忽然开口,“可是那边来人了?” “来了,都带着礼,”云夫人点点头,一个一个地数给他听,“你三叔祖那边、几个族叔家里都派人来了。” “听说你不在,还说等你回来以后再来呢。” “呵,”江知渺冷冷地笑笑,这一笑里头的狠意把薛蟠吓得一激灵,“当时占了老宅,撵我们出去的时候可不是这般嘴脸。” 六年前,官兵把他们押到扬州城,就打道回府了。 江知渺带着云夫人四处寻摸,总算是找到了老宅,里头却是住了人的。 江家族长,他的三叔祖江恩德见了他们,打着清理不孝子孙的名义,要把他爹江禹山还有他除姓,开除族籍,云夫人这个后来娶的,也自然不能算江家人。 既然不是江家人,江家的那些老宅、族田、铺面这类的,自然也与他们无关。 江恩德到底在扬州多年,和不少地方官吏都有所联系,旁支除名主支,这么荒谬的事倒还真让他们做成了。 老宅被人占了,江知渺还被死死打了一顿以后丢出来。若不是锦囊里的那点金子,他们怕是连个住处都没有。 江知渺对此一直怀恨在心,耿耿于怀。 他后来配璎珞,着钗裙,傅粉施朱到秦楼楚馆里去卖唱,从那些世家公子哥手里挣够了银子,再改头换面,拜到林如海门下,潜心读书。 林如海有权有势,借他的威风,江知渺夺回老宅倒是不难。 但他到底是罪臣之后,能考科举都已经是有人暗中运作的成果了,自然不要再仗势行事,免得碍了京城那边的眼。 此去金陵,虽是做了一场大梦,恍然明白了前半生,但这辈子过得也不是假的,这仇恨半点没有散去,反倒越加浓烈。 江知渺本一心等着考上进士,有了一定权势以后再解决江家这些狗彘,不曾想江恩德倒是有些先见之明,早早上来示好了。 “母亲,”江知渺扯了扯嘴角,“不用管那边,早晚有他们好日子过。” “也是,”云夫人看他一眼,就已经预想到江家日后的处境了,她不是烂好人,也没有劝戒的意思,反倒畅快地笑了笑。 “你先准备会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爬得越高,打起他们来,才越痛。” “对了,”云夫人突然想起,“林大人那边,今儿早上过来问你回来了没有。” “是,”江知渺点点头,带着薛蟠一起告退,“母亲,我去老师家里,晚间才回来。” 出了江家,薛蟠就有些心惊肉跳的了。 林家那个姨夫,身居高位,权势惊人,还是他长辈,能名正言顺地教训他,打死了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他好逍遥自在了好多年,眼看又要被长辈管着了,一时间紧张得脚都在抖。 江知渺瞥他一眼,心底摇头,只觉得薛宝钗和他的差距,真是比人和狗的差距都大。 到了林家,他先让人招待着薛蟠,自己进了林如海的书房。 房里坐着个清瘦的男人,面容消瘦,蓄着短须,身上穿了件莲青色的宽袖大袍,带着纱冠,虽已到中年,依旧清俊儒雅,更显稳重端方。 “老师。”江知渺行了个礼,比起知道自己穿书之前见他,心情更有些复杂。 再过几年,眼前这人就要死在盐政任上了。 他的死,也将成为林黛玉人生的转折点,一个身带巨款的孤女,体弱多病,无枝可依,哪里受得了磋磨,不过几年,便香消玉殒。 江知渺虽然睚眦必报,但对于书里记载的那些姑娘们,却抱着一种悲悯的心态。 林黛玉才华横溢,品性出众,本不该死得那么悲凄。更何况,他拜林如海为师,也能算得上林家的半个子弟,林黛玉的哥哥,自然不愿意看着妹妹走向那般结局。 只是现在的他,还做不了什么。 江知渺自嘲地笑笑,难道就这么直冲冲地告诉林如海,不管是被人暗害还是心力衰竭,总之你会死在扬州任上,你的女儿会垂泪而死。 林如海就是信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要知道景康帝派他到江南来,就是要做一把利剑,肃清盐场上的杂疴的。 完不成,一样是个死。死在任上,还能给林黛玉留个忠烈之后的名声。 林如海不知道面前的弟子在想什么,他收好写给女儿的信,有些凝重地问,“怎么样,东西到手了吗?” “拿到了,”江知渺点点头,从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林如海,“我看了,这就是黄家勾结盐道,非法贩卖盐引的账簿。” 盐铁一向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朝廷在扬州特设两淮巡盐察院署和两淮都转盐运使司。 两淮都转盐运使司的长官称两淮都转盐运使,从三品官,掌管食盐运销、征课、钱粮支兑拨解以及各地私盐案件、缉私考核等。 时任盐运使的陈孟鸿,与江南盐道五大家勾结,沆瀣一气,大肆揽利,将整个两淮盐政弄得乌烟瘴气。 为了肃清盐政,景康帝命林如海为巡视盐政监督御史。 巡盐御史虽为五品官,却以钦差身份代天子行事,按照礼制度权势更在陈孟鸿之上,两人一为强龙一为地头蛇,斗得不可开交。 陈孟鸿为人狠辣,林如海隐约查到妻子贾敏的死背后有他的影子,这才令独女林黛玉不守制读书,前往京城投靠贾家。 天子眼下,贾家乃四王八公之一,虽有颓败之势,但护住一个女孩儿,还是不成问题的。 林黛玉能跑,江知渺却是跑不了的,甚至他还要主动踏进这个大旋涡里,将功抵罪,以免景康帝因往事看他不顺眼,在会试或者殿试的时候给他好果子吃。 林如海放下账本,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有了这个,黄家算是完了。盐道五大家里面,就他家胆子最大作乱最多。” “等我梳理梳理就给陛下上折子,再在上面如实记载一下你的功劳,看着这事的份上,后面陛下应该不会太为难你了。” 薛蟠会输给江知渺,还真不用太丢脸,毕竟这个账本,就是江知渺和黄家那边赌来的。 黄家二房老爷,改名换姓入赘了金陵许家,暗地里却一直替黄家办事。他为人谨慎,把这账本藏得极好,黄家家主一直颇为放心。 黄二老爷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赌,赌上头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整个人都有些疯疯癫癫的。 此去金陵,江知渺设了局,将他套牢以后,赢得了这个账本。 这法子很有效,只是不够体面,但是对他们这种人,也不需要太过体面。 有用就行。 第8章 文武好风凭借力 花厅里,薛蟠等得战战兢兢,草木皆兵,茶都喝了两盏了,总算是看见江知渺打了帘子,引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 他脑子一抽,啪嗒地从凳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两个头。 “小侄薛蟠拜见林姨夫!” 那脑袋撞在青石方砖上,砸出砰砰的响声,一看就是个实诚的好头,江知渺却只想把他脑袋拔下来,倒倒里面的水! 薛蟠这个呆子,连官服也不认得了?! “哈哈,”那中年男子颇为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打趣出声,“薛公子这脑袋可真适合练铁头功,只可惜在下不是林大人,薛公子可是拜错山门了。” 不是? 薛蟠一个激灵站起身,仔细打眼一看,果然,那男子虽然也穿着官袍,上面绣的却是一头威风凛凛的黑熊,张牙舞爪地瞪着前方。 薛蟠 脸一下涨得通红,只觉得自己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谁曾想这林家的宅子里,竟然还能钻出来一个穿着官袍的五品武官啊! “这是三江营守备洛秉元洛大人。” 江知渺捂了捂脑袋,颇感心累,世家子弟识官袍绣纹是最基本的本事了,洛秉元生性洒脱,不拘小节,是以他才没让人通传,免得人觉得薛蟠世家出身,瞎讲究。 没想到薛蟠能闹出这个大个笑话来。 第10章 “洛大人安……”薛蟠一时无言,他前头磕得实在太用力了些,到现在脑门都还是火辣辣地疼,只能咧牙咧嘴地给洛秉元行了个礼。 洛秉元围着他绕了几圈,笑得意味深长,转眼看向江知渺,“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徒弟?虽是胖了点,体格倒是不错。” 江知渺点点头,“不错,薛蟠,金陵薛家的长子。” 他看得仔细,见洛秉元虽然没说什么,眼底却是有些满意的,想来是薛蟠那两个响头骇着了人家,留下个憨厚老实的形象来。 倒真是傻人有傻福。 “等等!”薛蟠满脸茫然,无措地看向江知渺,“你不是让我来金陵跟着林大人学文的吗?怎么找了个武官来。” “学文?”江知渺一脸诧异,“你知道林大人是进士出身的吗,用来教你一个啥也不会的……杀鸡焉用牛刀?” 林如海讲究的是因材施教,不同老师教不同的学生,就是江知渺最开始也是跟着别的先生苦学了好几年,直到得了秀才功名,才拜到林如海门下的。 江知渺:“你要是想学文,跟我就行。只是闻鸡起舞秉烛夜读,一个都不能少。” “并且,”江知渺补充,“作为我的开门大弟子,不是举人,你少说也要考个秀才功名来吧。” 薛蟠:“…………” 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视线移向一旁含笑站着的洛秉元身上,拼命摇头,“不了不了,哈哈,我觉得练练武也不错,强身健体嘛。” 他被他爹从小打到大,到现在了四书都还只囫囵吞枣一样过了一遍,闻鸡起舞?秉烛夜读?考秀才?哈哈。 洛秉元好笑地看着他们,对着薛蟠循循善诱,“薛小公子似乎是觉得练武不好啊?你看他们学文的,学来学去有什么意思。” “等到了金銮殿上和人吵起来,还不是得打架?那句话怎么说的,文官不搏击,不如去喂鸡。拿起纸笔,我无法殴打你,放下纸笔,我无法弹劾你。还好有笏板,可以一边殴打一边弹劾你。” “你看,咱们不过比他们少走了几年弯路,提前为以后筹谋罢了。” 洛秉元拍拍胸口,“跟着师父学,师父保证以后你一个人能撩翻五个文官!当贡院里的武状元!” 薛蟠:“…………” 这是哪来的歪理,最神的是,他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江知渺显然对洛秉元的嘴皮子很有信心,这人虽然现在是个官身,早年却是个彻头彻尾混江湖的,从拳脚功夫到嘴上功夫,没有不厉害的。 他怎么卖力想收薛蟠为徒,倒也不是因为只一眼就看出来薛蟠这个薛大傻子根骨清奇,伯乐遇见千里马,实在是只有一个字,穷啊。 穷文富武穷文富武,这个词可不是开玩笑的。 练武之人讲究的是童子功,刚会走路就起来扎马步,站梅花桩,再到大点四处与人切磋,时不时还要受点伤。 这么一日日熬下来,十个练武的人里面八个气血亏虚,若是再没有些好药材好补品,内服外用地养着,年纪轻轻也就该走了。 洛秉元家贫,早年混江湖的时候留下一身伤,如今虽然当了官有了俸禄,但也有家人要俸养,处处都要用钱,一身官服下面可谓是两袖清风。 他想过给人当武先生,但江南文气旺,有钱的人家都送孩子学武去了,没钱也帮不了他,一时间倒是僵住了。 好在天不绝他的路,扬州城里多了个薛大傻子。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皇商薛家的富贵可不是开玩笑的,只要他能管住薛蟠,不是养他一个,养百个千个也没有问题。 洛秉元抛下脸面,拉着薛蟠利诱了几句,又有江知渺“考秀才”的威逼在前,不过一刻钟,薛蟠就举白旗投降,摸遍全身掏了银子,准备行拜师礼了。 “好徒儿。”洛秉元坐在椅上,接过他奉上来的那盏茶,笑得眉不见眼。 江知渺不由得松一口气,有了师徒名分,以洛秉元的手腕,薛蟠这下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天去。 出于心也好,出于利也罢,他不想失去薛家这一门姻亲,薛宝钗是他的未婚妻,薛蟠就要当他的内兄,江知渺可不能接受自己被蠢人拖累死。 薛蟠既然要练武,自然不能住在林如海府上,也不好住在江家,索性收拾好东西搬到洛秉元家去。他家里只有个老母,倒是无需计较太多。 两人商量好了,薛蟠没苦练五日,就给他放一日假,上午休一,薛蟠养尊处优惯了,倒也能接受。 并且,洛秉元这人鬼精鬼精,一闲下来就给薛蟠讲他早年闯江湖的趣事——什么“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什么“一生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通下来给薛蟠迷得,做梦都梦见自己闯江湖去了,半点不抱怨,每天勤勤恳恳地跟着人学,只恨自己学得晚,当不成个仗剑走天涯的少侠。 消息传到金陵去,薛夫人大惊失色,一会担心薛蟠练武会不会伤了身子,一会又担心薛蟠学了武,更是管教不住。 “不是说好了去学文的吗,怎么就挥刀舞棒的了?” 堆金积玉的闺闺里,薛夫人泪眼汪汪,握着女儿的手哭,“你哥哥那般性子,怎么受得了这个苦啊。” “妈,”薛宝钗握了握她的手,神色认真,“哥哥若是能学文早学了,爹当年名师大儒请了多少,还不是没半点效果,可见他就不是走这条道的。” “学武又怎么了,”薛宝钗看得明白,并不重文轻武,“家业是要交到哥哥手里的,行商行商,走南闯北的,有功夫在身不安全些。 就是不走商,有武功在身,家里再给他捐个武官的职位,立了业,说不定人也能稳重些。” “再说了,”薛宝钗笑笑,“哥哥那般性子,若是自己不愿意,别人哪里强得了他去。” 薛夫人一抹眼角,若有所思,“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实在是宠溺薛蟠太多年了,以至于成了习惯。薛蟠还没叫累,自己倒先心肝宝贝地叫起来了。 薛宝钗很习惯母亲的作风,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信上说哥哥的老师是武官出身,哥哥糊涂,拜师礼怕也没有好好弄,传出去,人家还说哥哥轻薄呢。” “来财也只是个半大小子,母亲倒不如派个老道的过去,重新操持操持。” 她看得比薛夫人要深些,洛秉元虽只是五品武官,但早年走南闯北,可以说一句见多识广,又能给自己挣个官身,可见武功高强。 并且,他与林如海等人交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见也是个心思中正的。 这么一个长辈愿意教导薛蟠,是薛蟠的福气。 薛宝钗一时间与洛秉元的看法不谋而合,这么一个好师父/好徒弟,可不能放跑了。 “还是我儿想得周到,”薛夫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不哭了,一拍手就要风风火火地往外去。 “五品官能有多少俸禄,你哥哥拜人家为师,是要给人养老的!” “金朵,”薛夫人唤,“你去前头交代一声,让管事的按大爷的标准再准备一份吃穿用度送去,洛先生家里有老人,库房里的那些好药,什么人参养荣丸的都给包了送去。” “告诉小厮都机灵些,洛家的花销,都走咱们账上出!” 薛夫人这人就是这样,出手大方,事事关照,好的时候,只让你觉得窝心的好。 薛宝钗垂下眼睫,起身离开正院,走在花草馥郁的小道上,一时间有些晃神。 “小姐?”莺儿见她停下脚步,上前疑惑地看了看,噗嗤笑了出来,“是只狸猫啊,雪白雪白的,也不知道是从哪跑到咱家院子里来了。” 那只白狸猫缩在草堆里,像一 团白雪,懒洋洋地睡着。 莺儿玩心大起,提着裙角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蹲下,抬手快摸到的时候,那小狸猫尾巴一甩,喵地叫着一溜烟跑了。 “哎呀!”莺儿急得不行,“跑了!” 薛宝钗笑笑,她少有笑得这么轻快的时候,不再是温柔得有些疲惫的模样,眉眼间闪出些少女天真神色。 “好了,能跑去哪呢,左不过跑到哪个院子去了,”她摇了摇手里的团扇,遮住碎金一样的阳光,“让小厨房那边煮几条鱼放院子里,有了吃的,就不跑了。” 她不会和莺儿说,方才见那嫩绿丛中一点白的时候,第一反应,竟是狐狸。 比猫还要闹人,又狡猾跑得又快,皮毛却闪闪发光的白狐狸。 会试在二月,小选则是三月初,翻了年去,江知渺要进京赴考,她也要去待选了。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此去京城,愿他们都能有个好前程。 第9章 薄幸呆鹅 送往京城的密折直呈御前,又批复了返回来。 林如海在折子里如实记载了如何发现账本,又是如何取得的,江知渺的名字在上面,递回来的时候,却没被人划掉。 第11章 这是记他一功的意思了。 林如海如释重负地松了眉梢,把折子递给江知渺,“这下可以放心准备会试了。” 江知渺握着那折子,看了又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苦学那么多年,总算是没辜负好时节。” “你倒是自信,”林如海忍不住笑笑,“这科只录三百个进士,全国上下止不住多少人来考,压力不小呢。” “我好歹是老师的学生,”江知渺笑笑,眉眼锋利,显得格外得意气风发,“老师身为探花郎,弟子若是连个会试都考不过,岂不是丢人。” “哈哈哈哈哈哈,”林如海忍不住笑了出来,用书卷着敲敲他脑袋,“这话也就你敢说。” 但他心底也是有底的,江知渺的文才,在整个江南都是顶的。且各地的乡试录扬州城里都有印,林如海看了,放眼全国,能和他争的也只有屈指可数几个人。 景康帝既已不追究,江家又已经败落,虽不能借势,但也没了豪门之忧。只要主考会试的官员不刁难,江知渺此去,倒没有太大烦忧。 左不过名次高低罢了,他志在做官而不是名士,倒也不是非得要三甲。 “好了,”林如海笑笑,“话虽如此说,还是要好好温书,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一点时间了,别松懈。” “谨遵老师教诲。”江知渺端正神色,退后半步行了个礼,又笑开,“我此去京城,少不得要去荣国公府里拜见老封君。” “老师可有什么要带给妹妹的?” 提到女儿,林如海眼里也泛起淡淡愁绪,那封折子递上去,黄家倒了,五大家里却还有四家,陈孟鸿又不是个省心的。 江知渺身世特殊,又有功名在身,他早年当皇子伴读,宫里有有些贵人记着他。 只要不是彻底鱼死网破了,陈孟鸿反倒不会对他下手。 但黛玉不同,现在关头比送她去时还危险,陈党的人一定会对林如海发起毫不留情的报复,林黛玉这个独女,就是最好的报复对象。 林如海:“玉儿一向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我当时怕派去的人不够忠心,反而惹出什么祸端,只派了她的奶嬷嬷和个小丫鬟陪她一块去。” “老太太那边虽会为玉儿操劳,”林如海眉心拧紧,“但贾府家大业大,后宅人多,保不住就会给她委屈受。” “知渺,”林如海郑重神色,“此去京城,我想托云夫人帮忙看看玉儿的情况,若是有什么……还请夫人代为处置。” “这倒是不难,我回去和母亲说一声。” 江知渺点点头,就是林如海不交代,他也是要注意的,好在在林如海去了之前,贾家顾及着他,对妹妹还算好,只是寄人篱下,暗处的委屈是不可避免的。 江知渺叹了口气,“但史老太君到底是妹妹的亲祖母,母亲名不正言不顺,怕是不好插手太多。” 若是云夫人管得太过了,怕贾母反倒迁怒起林黛玉。 江知渺毫不怀疑,在林黛玉和贾宝玉两个人里面,老太君一定会选择自己亲孙子。 “这简单,”林如海指尖摩挲着珠串,神情淡然,“若是真到了那地步,就让玉儿认云夫人为干亲,也喊上一声妈。” “老太太不同意,推到佛道那边去就是了,就说有大师看了,这样才能保住玉儿的命,长命百岁。” 林如海做出这个决定,也有自己的私心。 江南盐政乱成这样,他只是略微深入了点,就已经被骇得后背发凉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万一有一日他有了不测,玉儿怕要被人磋磨死。 贾家人的品行他都看在眼里,姑娘家多是好的,但没有权力管事。能主事的那几个男的又缺了点主见,一着不慎,怕是要惹出大事来。 到那时,怕是林家家业散尽,也保不住这个女儿的命。 林如海看看面前低眉垂目的弟子,江知渺的本事在这,就算是本朝不得用,新帝登基后也未必没有直上青云的一天。 徒如半子,但到底不姓林,林如海相信自己若是去了,弟子不会对玉儿不管不顾,但他一个外男,多管些,外面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 倒不如坐实了兄妹名义,年节往来大无小事互相走礼,也没人能说什么。 江知渺眼底划过一丝诧异,没有半点反对的意思,郑重地行礼,“弟子遵命。” “有劳你了。”林如海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到书案前写下一封长信,盖上自己的大印,交给江知渺。 “若是真有那一天,你就把这信给老太君,她会明白的。” ………… 另一头,薛蟠在洛家苦学了几月,眼看年关将近,扬州城愈发热闹起来,他干脆和洛秉元说一声,出门采买去了。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这三个不要,其他全给我装起来!” 首饰铺子里,薛蟠昂着眉一脸满意地打量着柜台上各色的璎珞首饰,只觉得这根钗子庄重,是母亲会喜欢的,那个花冠精巧又华贵,正适合戴在他妹妹头上! 都买,都买! 难得来一次扬州,怎么能不多买点! 店铺掌柜笑得后牙都露出来了,一脸殷勤地围着薛蟠跑上跑下,比伺候老祖宗还精心些,一会夸薛蟠孝顺,一会夸薛蟠关爱姐妹,哄得薛蟠浑身飘飘然。 他一舒服,手指缝就更松了,银子哗啦啦地落下去。 到底是大家出身,好东西见过不知几何,又是从商,耳濡目染之下对价格把握得也到位,洛秉元给他教出了几分心眼,那掌柜的起了些花花心思,竟也没骗到他。 让金陵的商贾看见了,止不住大吃一惊,这还是他们那个呆霸王? “公子慢走,您留个位置,东西咱们马上就给您送去!” 没哄到人,掌柜也不恼,总归薛蟠这一买,够他们吃一年的了,笑呵呵地送人出去。 “公子,咱们回去了不?”来财看着手里长长一串条子,额头直冒冷汗。 按他家公子这个买法,回金陵的时候不得拉他个几大车的啊。 “回去什么回去?”薛蟠故作风雅地摇了摇扇子,他最近瘦了点,锦衣华服穿着,还颇有些像模像样的,“再逛逛。” 正巧,不远处传来一阵娇滴滴的笑声,那声音仿佛带着钩子,吴侬软语,情意绵绵,直把薛蟠的魂都勾去了。 啪嗒,扇子掉在地上,薛蟠够长了脖子往那一看,只见两排相对着的小楼饰着各色花朵彩带,花香和胭脂的甜香一块远远地飘过来,简直像是人间仙境一样。 有个身着轻纱的女子懒洋洋地倚在栏上晒太阳,又怕晒,半举着个烟紫色的帕子挡着脸,一抬手纱衣下滑,臂上箍着个金臂钏,勒出丰盈白润的胳膊来。 金陵规矩重,烟花之地的女子也有几分端庄,薛蟠哪里见过这般的绝色,一时间眼睛都直了,梦游一样走到那小楼下,直愣愣地站着。 “哪来的呆鹅?”对面楼的姑娘瞥见他,噗嗤一笑,远远地朝着这边喊,“绵绵,你楼下立着只呆鹅呢!” 柳绵绵一顿,把帕子移开视线往下一扫,正对上薛蟠直愣愣的眼神,她 噗嗤一笑,指尖勾了勾,“公子怎么呆站在底下不上来,是绵绵不够美么?” 这话一出,满街的姑娘们都笑了出来,纷纷站在栏侧朝薛蟠丢花丢香帕,一时间满街欢声笑语香气扑鼻。 “绵绵姐不行,来看看奴家也好啊。”有姑娘笑着打趣,朝薛蟠丢了个红果子。 “闹什么呢闹什么呢,人家是来找我们绵绵的!” 春意阁的老鸨听见动静走出来,一双吊梢眼在薛蟠富贵的穿着上一扫,顿时明白这是个肥鹅,扭着腰捧起笑脸把周围的姑娘们全骂回去。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老鸨笑呵呵地走上来,招呼了一群姑娘们拥着薛蟠往里走。 “薛,薛蟠。”薛蟠仍是愣愣的,满心思全在楼上那名唤“绵绵”的姑娘身上。 老鸨一见他这样心里就有了底,摆出个犹豫的笑脸,“薛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昨儿个有公子花了大价钱包了咱们绵绵姑娘,你看这……” “不就是钱吗,小爷有的是!” 薛蟠打了个激灵,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解下腰间的荷包往天上一甩,金稞子银锞子花啦啦地砸下来,在这烟花地里下了场金银雨,惹得姑娘们惊叫连连。 “公子诚心!”老鸨脸都笑开了,赶忙招呼人去关了门,又奉上茶水点心,叫姑娘们排了歌舞,招呼绵绵出来陪客。 “奴家柳绵绵,薛公子安好啊。” 柳绵绵早早就注意到这动静,看见薛蟠那挥金如土的做派时,眼底暗光划过,捏着帕子楚楚地走下来,朝着薛蟠一笑。 “柳姑娘好,柳姑娘好。” 柳绵绵还在下楼梯,薛蟠早就等不得了,三两步跨过去搀着人的手,那神色,竟好像他搀的不是雪白的胳膊,倒是尊琉璃尊一样。 第12章 扬州城的公子们大多书生傲气,对她们这些“不庄重典雅”“不布衣钗裙”的女子们隐约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少有像薛蟠这样,对着美色摇尾乞怜的。 姑娘们一时间有些诧异,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柳绵绵倒是没笑,很习惯被人服侍一样任薛蟠搀着坐下,先端起茶水喝了,才开口。 “扬州城里的公子哥,奴家虽不敢说全认识,但也知晓个七七八八,倒是没见过公子这般的,”柳绵绵眼波流转,笑得十分好看,“不知公子是哪里人?” “金陵的,”薛蟠搓搓手,殷勤地又给她添上茶,有问必答,听见柳绵绵这句话,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神秘兮兮地凑过去。 “好姑娘,我和你打听个人?”薛蟠忙问,“前头五柳巷子里住着的那个江家,他家的公子你可认识?” “你说江解元?”柳绵绵诧异一瞥,提到这个名字,周围的姑娘们都笑了起来,“公子这可就问对人了,没人比咱们花魁娘子更认识解元的了。” “这怎么说!”薛蟠一下激动起来,凑到柳绵绵身前,“好姑娘,你和我说说,他常来这地方?” “公子说说,这是什么地方?” 另一个姑娘插话,捂着嘴笑,“咱们春意阁是扬州城里最大的青楼了,那江解元哪里是咱们这的常客,都快成咱们这的主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满楼的姑娘们都笑了起来,薛蟠实在是迟钝了些,竟然没觉察到这些笑颜如花的面庞下面,藏着的并不是烟花女子对于薄幸男儿的鄙夷,反倒是另一种说不出的神色。 像是钦佩。 “好了,”柳绵绵出声打断,亲自给薛蟠倒了杯茶,纤纤玉指托着汝窑茶盏,含笑递给他,“公子既然来了,老问这些做什么呢?” “主人?!” 薛蟠身子晃晃,活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眼睛瞪得蹭圆,视线在各个女子身上扫了一遍,触电一样站起来,银子也不要了,拔腿就往外面冲。 好他个江知渺! 薛蟠气得三魂出窍,诚然,他也是个流连花丛的纨绔,但他都这样了,也没被说成是一整个楼的主人过! 主人是什么意思,这一整楼的姑娘都被江知渺养着?!好啊,婚都还没结呢,他就在外面养这么多人!往后是不是还要他妹妹给他养野孩子! “公子!公子!” 来财被他吓了大跳,赶忙从姑娘群里挤出去追他,谁曾想薛蟠的牛性子一下起了,两下跳上马车,一边喊人去给洛家告别,一边急匆匆往金陵去了。 “公子你等等我啊!”来财吃了满嘴尘土,一时间气喘吁吁地杵着膝盖站着,看着薛蟠绝尘而去的背影愣神。 他心底万分明白,自家少爷这定是要去和夫人小姐告状去了! 谁曾想那江解元看着清清白白的,在外头竟然有这么多红颜知己,也是,来财心底暗暗地想,江公子那风流的情态,就不像是会洁身自好的人! 只是可怜他家小姐了,那么好的人,哎。 第10章 上京误会 薛蟠离开的消息传到江家时,江知渺正在书房里看书。 再过些时日就要过年了,作为薛家唯一的儿子,薛蟠回去乃是必然,是以,听见下人来通传时,江知渺并不觉得意外。 “洛大人那边怎么说?”江知渺放下书册,抬头问。 观砚:“说了,到了年后,洛老夫人就随着薛家女眷们一块上京去,薛家那边再运作运作,将洛老爷调到京里做个武官,好方便管教薛少爷。” 薛夫人的嫡兄,正是时任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王家掌握着京城一带的军队,有权有势,调任一个五品武官,实在是一句话的事情。 江知渺回忆起原著里,他这个未来的妻舅光耀满门,翻了年去,王子腾就升了外任,以九省统制的身份出都查边,后来更是由九省统制继而九省都检点,最后荣升为内阁大学士亦即宰相,官居一品。 但这么一个人,下场却并不算好,在回京的路上莫名暴毙而亡,江知渺猜测着,后来以王家为首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应该是败在夺嫡上的。 和当初的江家何其相似。 他一下子没了心情,把书放到一边,走到窗前愣愣地看月亮,观砚看他模样,咽下了嘴里那句薛公子今日去了四春街的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早些年他就发现了,自家公子哪里都好,就是会时不时看着月亮发呆,圆的也看,缺的也看,没什么表情,风流的桃花眼也黯淡下来了,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也不知到底在看个什么。 他是拜月的后羿吗,观砚心底腹谑。 好在这也不是坏事,每次江知渺看月亮了,下人们就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了,做事也收敛些。 而且,正因为他还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江家下人们才把江知渺看成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而不是庙堂里的菩萨供着。 若是人人都向拜菩萨一样拜一个人,那该有多孤单啊。 观砚叹了口气,江知渺从小一块长大的小厮都死在了京城,他和夫人房里的雪杏是兄妹,逃难的流民,是在公子到扬州以后才捡了留下来的。 对于主子那些年少轻狂、锦衣貂裘的日子,也只能在云夫人偶尔的言笑中窥得半分了。 那时候他还是江纨绔,而不是现在这个,只有在月色下,才给自己一晚上难过时间的江解元。 第二日一早,江知渺果然恢复了往日里那副清俊风流,八风不动的模样。 年关越来越近,他忙着筹备年后赴京的事情,还要闭门温书,忙碌的时候,时间也就过得飞快,出了元宵,江家人要上京了。 从扬州到京城,走的是水路。江家眼下虽不至于连租船的钱都拿不出,但到底没个官家身份,不好调动官船,走官渡。 年后水匪猖狂,又有女眷,为了安全,江知渺给薛家去了信,依着他们的船一块上京。 薛蟠这次倒是回得很快,书信上的话也算是成几分样子了,洛秉元还在扬州,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写的还是又找妹妹帮忙。 江知渺摇摇头,再一次感慨时事弄人,薛家十分的灵秀之气,九分全长在薛宝钗身上了。 若是她是个男儿,或者景朝似前头唐代一样,有女子干政的条件,薛蟠再不学无术都不是问题。 但这样的问题又何止是薛家呢?林家、贾家,还有那些京城里他不甚了解的世家里,女儿比儿子强百倍的例子难道还少见吗? 没办法改变时代抹消问题,就只能依附时势、改变自 身去解决问题了。 正月二十,宜出行。林如海也准备了艘船,装着给女儿,给贾家众人备的礼物,跟着江家洛家一道上京。 风帆拉起,伙夫们齐齐用力,漕船就慢慢离了岸边,顺着运河河道往前去了。 江知渺站在船尾,手扶着围栏,看着林如海的身影随着扬州城一块变小,慢慢消失在了苍茫一片的河岸里。 “没想到还有回去的那一日。”云夫人拢了拢青狐肷,鬓发上的金钗在日头底下折射出明晃晃地光,她走到甲板上看着河面叹息,“这一晃,六年过去了啊。” 江知渺站在风口替她挡住了风,云夫人定定地看着他,慢慢笑开,“你母亲若是知道你长大后会是这般模样,八成是觉得欣慰的。” 她说的母亲,是江知渺的生母。 江禹山结亲时,江家正是大好的风光,为他定下的妻子,乃是宗室贵女,长公主家的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体弱,江知渺五岁的时候就薨了。她活着的时候,江家后院里没有别的女人,江知渺也没有庶出的弟弟妹妹。 无论是不是主观因素影响,清河郡主都让显赫一时的江家,千里沃土里只留下一根独苗。 临死前那几月,清河郡主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或是对江禹山的愧疚,或是迫于宗族的压力,又或是担心江禹山继娶的妻子苛待江知渺,她亲自从小官家里挑选了一个合心意的姑娘,带在身边教养。 临死前,她当着江知渺的面,命江禹山以月代年,为她守孝三月,而后,娶那个姑娘,也就是云夫人为继室。 那时候的江知渺还小,看不明白母亲的心意,也看不明白云夫人眼底淡淡的悲哀,母亲去世父亲继娶,他单方面地与父亲、与继母绝交了。 直到九岁,江家败落,偌大的家业,满门的奴仆,一朝之间只剩下他和云夫人相依为命。 而抄家旨意传来的时候,天色尚黑,江知渺正高床软枕地睡着,就被人闯了房门,从床上拖下来摁在刑凳上打。 才打了二十棍,江知渺就要不行了。是云夫人闯过冲冲官兵包围,将他护在身下,替了那十棍,才保住他的命。 从那一日起,江知渺就有两个母亲了。而他和云夫人之间,并不避讳于提起清河郡主。 江风越大,江知渺陪云夫人看了会江景,就陪着人进去了,到了第三日的时候,运船进了金陵地界。 第13章 薛家的船早早在渡口等着了,远远望去十来艘船上挂着印有薛家家徽的旗帜,薛蟠站在最大的那艘上,看见他们过来,哼地冲着江知渺翻了个白眼。 江知渺:“?” 他这是哪又惹着这个呆霸王了。 好在一群人看着,薛蟠也没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带领江知渺去和薛夫人见了礼,就把人送回船上去,在甲板的时候,遇见了给云夫人请安回来的薛宝钗。 “哥哥,”薛宝钗瞥了眼薛蟠,“我想单独和江公子说说话。” “?” 薛蟠满头问号,但他对于妹妹的话一向是行动快过脑子,招呼着一群下人避开,只留下江知渺和薛宝钗两人隔着两人的距离站在甲板上。 不说别的,光论外貌就少有人能像他们这般相配,狂风卷起薛宝钗臂间的飘带,和江知渺青衫上嵌玉的系带纠缠在一起,飘飘欲仙,简直像是洛水河畔的神女与陈王。 只是凑近些去听,两人相谈的内容就没那么美了。 “我就直说了,”薛宝钗低垂下眼,捧出那副端庄又温柔的笑脸,“我们之间的亲事到底是长辈定下的,还未问过江公子的意见。” “不知江公子可有退亲的打算?” 江知渺的面色一下就变了,他抿着唇直直地看向薛宝钗,声音发冷,“没有,薛小姐何故这么问。” “没有就好。” 薛宝钗错开视线,依旧能感受到身前人锐利的目光盯着她,她笑了笑,“我也没有,既然这样,还望江公子注意些,莫要闹出什么事来。” 江知渺:“…………” 薛宝钗似乎把他的沉默当成不情愿的意思,只是她这时候还年轻,还没到伸出十指也探不到前路的时候,心气颇高,没有找补的意思,只是福福身行了个礼。 “当然,作为交换,”薛宝钗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也会恪守自身,不会让江公子堪堪。” 说罢,她眼神往旁边一转,莺儿就机灵地带着一群丫鬟上前,隔开两人,簇拥着人走了。 这是什么婚前协议吗? 江知渺第一次知道被气笑了是种什么感觉。 以他对原著里那个薛宝钗的了解,一心想着家里,困在命运旋涡里挣扎看淡的宝姑娘绝不会对贾宝玉说出这番话,只会捧着笑脸,安慰别人,更是安慰自己,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的事情。 但眼下不同,薛家还没有败落,他们又是自幼定亲,以薛宝钗的性格,她对别人有所要求,正是上心的表现。 这么一想,江知渺又有些好笑,一股脑地把所有怒火全冲着薛蟠去了。 薛宝钗能从哪里听来他的风言风语呢,自然只有薛蟠,而薛蟠这个蠢货,传消息之前竟然不知道打听打听! “观砚,”江知渺阴沉沉地笑了笑,“你去找人,好好教教薛公子做人的道理!都这么大人了,不要一天听风就是雨的,惹人笑话!” “是,是。”观砚连声应下,视线瞥到一边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一心一意为妹妹站岗的薛蟠,心生怜悯。 从他跟在江知渺身边这六年来看,公子想教训的人,还没有不脱一层皮的。 但是同样,也很少有人能把他家公子气成这样。 这薛大公子出发点是好的,但是能不能靠谱些,他家公子去秦楼楚馆那是去狎妓吗,那是去被人狎好不好! 等等! 观砚在心底给了自己一大嘴巴子,呸呸呸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公子被人狎!呸呸! 观砚不敢再待,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赶忙一溜烟跑了。 第11章 晓风残月 从金陵城到京城,就是顺风顺水,也要走个十来天。而这期间,也不能整日地在河上漂着。 到了济州的时候,一行人下船休整。落脚的院子包在了济州城南,原是官员的宅邸,后来被隔成了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分开租贷。 江家人少,租了小的那间,洛老夫人跟着薛夫人一同,租到了另一边。 薛蟠最近不知道是被谁收拾了,乖得不行,还没等薛夫人开口,就主动带着管事们出门采买去了。 薛宝钗在屋里看了一日的书,直到太阳欲落的时候才换了身衣裳,到院子里走走。 她住的小院是西南角,出了门就是一片桃林,济州又称千泉之城,城里四处都是天然的温泉水,在日光下冒着融融的白雾,倒是比起别的地方要格外暖和些。 桃花也开得更早。 薛宝钗来了兴致,沿着小路往林子里走,越往里去,花香伴随着潮湿的水汽越发明显。 “好像说这宅子原来的主人圈了汤温泉在林子里,应该就是这处了。” 莺儿眼睛亮亮的,她比薛宝钗大了两岁,平日看着稳重,骨子里却也还只是个小姑娘,第一次出远门,自然是看什么都新鲜。 “小姐,”莺儿期待地看着她,“我们去里面看看吧。” “嗯,”薛宝钗点点头,嘴角扬起,“温泉处暖和,桃花也开得要更好些。” “明日就要走了,我们去折几枝花枝带到船上。”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再深入些的地方,却传来婉转轻柔的曲调声。 谁在唱曲? “小姐!”莺儿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薛宝钗顿了顿,牵住她的手,“别怕,住进来前都检查过了的,没有别人。” 她没听过这曲子,词却有些熟悉,只是这词不该出现在这里。 薛宝钗一时心惊肉跳,又有些好奇,往前又走了几步,“我过去看看。” “小姐等等我!” 想着不远处就是家里的人,莺儿一咬牙跟了上去,越往里走那唱曲的声音越清晰,比起歌姬的甜软,这声音更带有几分 微哑缠绵,更勾人些,听得人不知不觉地红了耳尖。 “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薛宝钗复述着那唱词,有种又慌乱又雀跃的感觉,就好像她小时候偷偷从后院溜到前头,去读那本《西厢记》一样的感觉。 等到隐约看见巨石后面一池冒着白雾的泉水时,那歌声已经分外明晰了,影影绰绰间有个高挑的身影立在碧桃树下。 那婉转的歌声就是从那传出,已经唱到了最后一句岁岁长相见。 “是谁?”薛宝钗忍不住开口问,绕过巨石,却忍不住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江知渺半靠在碧桃树上,那柔美的、充满情意的、让人一听就想起来江南烟雨、秦淮河畔十丈红尘的吴侬软语,就是从他水红的唇间飞出的。 “江公子?!” 莺儿也傻了,她看看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的小姐,又看看淡然含笑的江知渺,默默闭了嘴,退后两步站到巨石边去。 “不知公子在此,叨扰了。” 薛宝钗深深地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端方的壳子,转身欲走,却还是没忍住在转过身时露出惊诧的表情。 江知渺他是不是有病!他对着未婚妻唱什么《春日宴》呢! 还是女孩的声音! 就这还解元,御史怎么没掺死他! “小姐留步,”江知渺忍住笑意,依旧用那柔软的女声开口,“奴家不是什么江公子,奴家是柳楚楚啦。” 薛宝钗:“…………” 她在原地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声音,“楚楚还会唱曲啊?” “噗嗤!” 江知渺看她再也端不住那端方小姐的样子,一时间忍不住笑出来,挥挥手拍拍自己身边的石椅,上面铺了块帕子挡了灰尘。 “姐姐过来坐呀。”江知渺捏着嗓子喊,桃花眼一眨一眨地,倒真和他取的那个名字一样,有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薛宝钗是挪过去的,若不是想着两人的关系,日后还要相处,她恨不得现在就长翅膀跑了,更别说坐江知渺旁边。 “我没有去狎妓,也没有养外室小妾什么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江知渺忽然郑重地开口,眼底轻浮神色不在,认认真真地看着她,“我刚到扬州的时候,银子全用来租宅子去了,又带伤,找不到别的活计,这才扮成女子到四春街去卖唱,骗那些世家公子的钱。” 别的不说,这活他干得还挺好。扬州城里有个“八绝色”,他假扮的柳楚楚就是其中之一。 楚楚姑娘说体弱多病不见外客的时候,多少世家公子都默默垂泪暗恨半天。 他在解释,薛宝钗意识到了这点,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塌了下去。 “你那时候……过得怎么样?”犹豫片刻,薛宝钗慢慢开口。 某种意义上,那才是他们之间真正的开始,不是几月前薛家客院里有些咄咄逼人的针锋相对,而是无法言说的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那斑驳的情谊,它比这满园的桃花开得还更早些,早在多年前那个月夜,就已经蔓生出枝桠。 第14章 江知渺垂下眼,他不笑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可敬?可爱?可怜?薛宝钗第一次觉得自己书读得少了,才会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 “不怎么样,”江知渺面上带着几分怅然,“在京城挨打的时候,拖着牛车出京的时候,甚至在金陵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都还没彻底意识到,原来真的回不去了。” 那时候他心里是满腔的愤懑不平,像心里燃着一把熊熊的火,嘴里含着一颗滚烫的炭石,全屏一口气,逼着人做出许多根本没法想象的事情来。 “直到我有一夜从春意阁里出来,夜色深了,后头却还是一片喧嚣的热闹,喝下去的酒让身上都暖融融的,一抬头,却看见了残缺的月亮。” 皎洁的月光洒在身上,那一瞬间,无边的孤寂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薛宝钗不自觉地呢喃起这首词,桃花打着圈落在她的裙摆上,这样的良辰美景,她却不自觉地想象出当年立在江知渺眼前的那弯残月。 数百年前的那位诗人,他浪迹在烟花之地时,又在想什么呢? 世人都说江南的风好,是风细柳斜斜,江南的月好,是清夜满西楼,这样好的景色,这样美的情,落在失意的人眼中,只不过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也许对于江知渺来说,没有哪一刻比那个瞬间更能让他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能让他斗鸡走马的京城,再也回不去那个能让他安心欣赏月色与柳色的家了吧。 就像她,不也是在某一刻突然明白,自己再也做不成那个偷看西厢,任父母打了骂了也无法的小女孩了么。 薛宝钗无声地笑笑,看向抬手替她折下最高处那枝桃花的少年,他们是聪明人,聪明得都有些相似了,所以,不需要言语,也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今夜那首《春日宴》,到底是让人岁岁长相见。 “夜深露重,”江知渺把花递给了她,别开了拦路的树枝,“我送小姐回去吧。” …… 舟行数日,终于在一个天气晴朗的白日到了京城。 薛夫人在京城长大,久归故地,站在船头看着已经变得陌生的景色,一时间湿了眼眶。 渡口上站着一群家仆,为首的是荣国府二太太的陪嫁嬷嬷,姓赵,老远远看见薛家的船过来,赶忙招呼好夫人坐的马车,小姐乘的软轿,上前去接。 “姨太太——” 看见薛夫人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时候,赵嬷嬷也忍不住一抹眼泪,她和薛夫人身边的黄嬷嬷一样,是看着两位小姐长大的,随着两位小姐出嫁的。 “赵妈妈,”薛夫人落下泪来,紧紧搀住她的手,“姐姐呢,姐姐可好,您老可好?” “都好着呢,”赵嬷嬷笑开,亲自替她擦去眼泪,“听说姨太太要来,老太太连日地问,夫人也早早交代了二奶奶安排好人马,只恨不得亲自来接您。” “姨太太,老太太说了,您此番来京,可要在府里住下,多陪陪她们才好。” “嗯,”薛夫人几乎泣不成声,瞥见一旁的儿子似乎有意见,一个眼刀飞过去,“都说好了,我和你妹妹她们是要住到贾家去的。 你若是想去厮混,就自个在外面找了屋子住下,别来碍我们的眼。” “妈……”薛蟠讪笑一下,“我这不是要给老师找住处吗,哪里是去厮混了……” 他说话间,赵嬷嬷也将姨太太家的这一双儿女打量了个遍,看见薛宝钗时愣了一下,心底感慨。 姨太太家的姑娘,容貌丰美、举止娴雅,此次来还是来参选公主侍读的,倒是把家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比下去了。 薛宝钗注意到她眼底的打量,不动声色地避开,扶着薛夫人往前走,“妈,这儿风大,小心迷了眼睛。” “也是,也是,都是老奴不仔细,倒让太太站在风口处了。” 赵嬷嬷赶忙接话,亲自打起帘子送薛夫人上了马车,又有丫鬟嬷嬷引薛宝钗上了后面的轿子,待女眷们安顿好后,由薛蟠打马走在前头,朝着荣国府驶去。 “这就是贾家人?” 待她们走后,江家的船才靠了岸,云夫人瞥了远去的家丁嬷嬷们几眼,看着江知渺笑,“我倒是听说了,他家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倒不知怎么样了。” 贾宝玉?江知渺仔细想了想这个贵公子,只觉得实在难评。 说他坏吧,好像也没有做出什么杀人放火、让九族蒙羞的大事。说他好吧,也没见这人为姐姐妹妹们、为黎民百姓们做出什么大事来。 贾家败落,一众姐姐妹妹死的死散的散,身为家里精心供养长大的公子哥,贾宝玉不说肩负起重振家业的责任,反倒是一溜烟寻仙问道去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江知渺想了想,只能定下这般评语。 总归这一世有他在,什么木石前缘金玉良缘,一个都成不了。 第12章 贾家一年三百六十日 江家在京城的宅子充了公,此番上来,江知渺早派了管家寻摸购置了房产家具,只待他们人到就可以住进去。 林如海带来给林黛玉的东西,也暂时放在了江家。等到把事情打点妥当,写了拜帖投到荣国府拜见过史 老太君以后,再行安排。 春闱将至,京城里多了好些年轻的书生们,江家的宅子离各地举人赴京赶考住的会馆不远,倒很是热闹。 有些往日里与他家有交情的那些人家得了消息,碍于江知渺的文名和景康帝模棱两可的态度,都陆陆续续地派人上门,或是送礼,或是打听些消息。 这时候来的,多是墙头草,江知渺一概不理,只闭门锁户,用心读书。 也就是在这时,他家的帖子投到了荣国府的门房处,名字落的是江知渺的,只说是扬州来的举人。 贾家此时正是显赫的时候,门房每日要看多少份拜帖,特别是最近举子们入京,四处拜访同乡官员们,光是盖着举人印的,门房处都有一箩筐。 门房先看见个扬州,心里就有了底,只当又是一个攀上他贾家的书生,往后一翻,却看见了林姑爷的印,不敢含糊,当下就把这帖子往里递了去。 一环一环地过了无数人的手,这帖子最后落到了荣国府实际管事人,琏二奶奶王熙凤的手里。 王熙凤接过帖子,盯着江知渺的名字想半天,只觉得实在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人,还是贴身婢女平儿提醒了她。 “二奶奶,您忘了,早年城东那个江家,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儿,不就叫这个名字吗?” 这么一提王熙凤立马就想起来了,她消息灵通,自然是知道江家败落是因为个什么,一时间手里的这张帖子倒成了烫手山芋一般。 “江家给咱们递来了帖子,林姑爷还盖了印……” 王熙凤摩挲着帖子呢喃自语,忽地站起身来,眼底精光暗闪,“这事可不能由我做主,平儿,你去和太太说一声,就说有个事拿不定主意,请太太看看。” 平儿应声出去,王熙凤早做准备,趁着这个时间换上了得体的大衣服,只等着王夫人来传。 却不想跟在平儿身后进来的,却是老太太身边的玛瑙。 “二奶奶,”玛瑙一进门,便朝王熙凤拜了拜,“听说江家投的帖子在您这,老太太请奶奶过去。” “哎。”王熙凤笑容满面,抄起那帖子便走了出去,平儿跟在她身后,压着声音解释。 “二太太在老夫人那,还有薛姨太太也在,我刚过去说了,不曾想那江家竟然是姨太太的亲家,老夫人知道了,便说要看看这拜帖。” “姨太太亲家?定的是谁?”王熙凤这下诧异了。 “我的好奶奶,还能是谁?” 平儿捂着嘴笑她,“自然是姨太太的女儿,昨儿来的宝姑娘了。” “听姨太太说是薛家姨父在时便指腹为婚,定下的了,只是前头一直没张扬,所以咱们才不知道。”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王熙凤狭促地笑笑,凑到平儿耳边,“我观二太太的意思,是想亲上加亲呢,不曾想薛家姑娘竟已经定亲了。” “还有这种事?” 平儿和王熙凤一块长大,情谊非凡,说起话来也没那么顾虑,有些诧异地问,“二太太不是嫌弃薛家是个商家吗?” “你懂什么,薛家可不是普通的商家,”王熙凤晲她一眼,“那是世袭的皇商,领皇宫内帑,代表皇帝营商,产业不知道多少。” “外头都说钱在哪里,心意就在哪里,薛家领着皇家的钱,可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王熙凤笑得意味深长,“紫微舍人之后,若不是薛姨父去了,薛家小爷又不是那块料,宝玉能不能够到人家,都还不好说呢。” 毕竟贾家的爵位可是由大房那边继承,就是数到孙辈,也还是她家二爷贾琏。 王熙凤虽然偏疼这个小叔叔,但对于权势地位上颇为敏感。 第15章 眼下老太太还在,倒还不显得出来,他日一朝分家,贾宝玉不过是个五品闲官之子罢了。 京城里一棍子能打死多少个没实权的五品小官? 要她说,这天底下的权势都是皇帝给的,林姑父那个巡盐御史明面上不也是五品,但得了龙心,就是三品的盐运使,难道敢对他不敬了? 薛姨父还在时的薛家,正如今日的林家。不然以她家老祖宗当年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两个嫡亲女儿,怎么会一个送到国公府,一个送到商户家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做什么都绕不开这个理。 “好了,”眼看着贾母的院子就在眼前,王熙凤摇摇头,“要我看啊,二太太不现实,老太太的想法也不现实。” “让黛玉嫁给宝玉,除非林姑父疯了,或者没了,不然绝无可能。” “我的姑奶奶,这话你也敢说,”平儿赶忙推推她,“让老太太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王熙凤好笑地飞她一眼,一边抿抿额边的头发,“我就和你说说。” 说罢,她一脚踏进屋里,又是那副风风火火八面玲珑的凤辣子模样。 史老太君年纪大了,受不得冷了,是以正屋里还点了上好的银丝炭火,放了香片,一进屋去暖融融的甜香扑面而来。 王熙凤眼睛一扫,就见贾母半靠在正中的那张罗汉榻上,侧头和右下首玫瑰椅上坐着的薛姨太太说话。 王夫人陪在左下,时不时插两句嘴,她对她这姑妈实在熟悉,一眼就看出王夫人的心不在焉。 林黛玉,薛宝钗等姑娘们都坐在罗汉榻下首的圆凳上,见她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老太太,”王熙凤走进去屈屈膝,半偎在贾母膝盖处讨巧地笑,“听说老太太要看江家的拜帖,我给您送来了。” 王熙凤妙语连篇,“也是我人小没经过事,怕扰了您老人家的清静没敢来问您,倒让老太太来催了,真是我的过错了。” “你这丫头,”贾母面上止不住笑,戳戳王熙凤的脑门心打趣,“倒是打趣起我来了。” 说罢,她接过王熙凤手里的那张拜帖仔细看看,一屋子的女眷们也恰时地安静下来。 等贾母放下帖子视线一扫,就见外孙女昂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林丫头,”贾母心底一软,招手把林黛玉唤来,“你和祖母说说,你家和江家是个什么交情,怎么这江家的帖子上还盖了你父亲的印。” 林黛玉倚在她身旁,看见那帖子上熟悉的字迹时眼眶不由得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江家哥哥拜了父亲为师,在扬州时也是常在我们家的。” 她一句话就点出了关键点,贾母心底就有了数,这么一来,是林如海托人来看望女儿的了。 贾母本还有心顾及江家的事,但女婿收了江家那小公子为徒,姨太太与他家更是亲家,这么一来,江家与贾家,是割舍不掉的了。 “我见上面盖了个举人印,林丫头,你这兄长是个读书人?”贾母想了想,又问。 “是,”林黛玉用帕子点了点眼角泪痕,站起来答她,“我对外头的事不太了解,但前头爹爹来信,说哥哥被点了解元,此番来京,也是来赴考的。” “这江公子才多大岁数,就已经是个解元了?” 王熙凤倒吸一口气,见贾母面上也流露出几分满意神色,一双丹凤眼便看向薛夫人打趣。 “姨妈家里这是有了个好女婿啊!” 薛夫人被她说得畅快,赶紧推辞地说几句孩子还小,当不得夸的事情。 她家的事情,是早就和贾母说清楚的了,看见林黛玉估摸是想家了,一直看着那帖子出神,史老太君心里一软,开口定下。 “好了,既然人家递了帖子进来,咱们也不能不理,没得说咱们是轻狂人家。” 贾母看向王熙凤,“凤丫头,后日你备好席面,叫琏儿和宝玉一块作陪,还有,那江公子还在读书,酒这些就不必了,别误了人大事。” 这话一出,林黛玉眼里就带上了几分喜色,姑娘们也都有些好奇,围着她和薛宝钗问话。 只有贾宝玉,本对江知渺也有几分兴趣,但一听他是个读书人,还是读书人里顶尖的那一波,便把人认成是迂腐的臭泥了。 见林妹妹和新来的宝姐姐心思都在那江家公子身上,顾不得理他。贾宝玉心气不顺,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啪地就把自己脖颈上挂着的玉往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宝玉!” 王夫人大惊,赶忙派人去追他,贾母的笑意也僵在了脸上,薛夫人看这情况 ,赶忙站起身带着女儿推说有事,行礼告退回梨花院去了。 她一走,迎春几个姑娘也都对视一眼,行礼出去,或是去找贾宝玉,或是回自己的院子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给我甩脸色看呢!” 匆匆回到碧纱橱里,林黛玉再也撑不住,用枕巾掩着面压抑着哭出声来。 “若是见不得我好,还不如早早送我回扬州去,省得在这里被他磋磨死!” 碧纱橱就在贾母寝室旁边,紫鹃把门紧关上,怕林黛玉哭声传出去又惹人非议,转身听她这般说,赶忙上来搀着劝。 “什么死来死去的!宝二爷的性子您也不是不知道,他那牛脾气哪是冲着小姐来的。” 紫鹃替她抚了抚背,“要是让老太太知道您想回扬州去,指不定又要伤心了。” “扬州是我的家,我怎么就不能回去了呢。” 林黛玉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半靠在软枕上默默地垂泪,雪雁跟着她从扬州来,也是知道小姐有多想家的,一时间也忍不住抱怨。 “要我说宝二爷就是不对,”雪雁撅了撅嘴,“江公子与小姐一块长大,说句亲哥哥也不为过。” “如今人从扬州来了,听薛家太太说的,怕是自己的事情都没忙完呢就来看小姐,小姐有亲人体贴,宝二爷不替小姐高兴就算了,摆出这般作态给谁看呢!” “传出去外头那些嚼舌根的又该说咱们小姐轻薄!惹得他家宝贝蛋儿伤心了,我倒真想问问,委屈的到底是谁!” “雪雁!” 紫鹃到底是贾家的丫鬟,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忍不住出声打断,转眼看林黛玉面色苍白地靠在那,哭得有些气喘,一时间更是担忧。 “小姐,”她轻唤一声,“怎么喘起来了,我去唤府医来。” “别去,”林黛玉睁开眼,声音哽咽,“我缓缓就好了,他前脚摔了玉,我后脚就去唤大夫,外头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紫鹃:“…………” 终是她百般灵巧的心思,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小姐和宝二爷那场孽缘,说到底贾母也要占几分责任的。 小姐八岁到贾家,眼下也已经有两年了,薛家小姐不过比她大上两岁,婚事都已经定下了。 初来时还可以说是想念,但小姐一日日地大了,还住在这碧纱橱也不是个道理。 外头宝二爷时不时闯进来,若是传出去,指不定小姐要被闲话成什么样子呢。 而且……住在这儿,小姐有时候哭了,都不敢大声地哭出来,怕被人说在贾母院子里号丧,折了老人的福气。 郁气一日日发不出去,都憋在心里,小姐的身子骨,比初来时还要差些。 “哎……” 紫鹃叹了口气,见林黛玉只怏怏地半躺着,面上通红,到底没说出什么,招呼雪雁过来陪着,自己出去打湿帕子给她敷眼睛。 方才倒了水,就见外头有个衣着素淡,容貌却艳丽非常的姑娘被丫鬟扶着,从外头走进去,紫鹃仔细一看,不是宝姑娘是谁。 “你家小姐呢?” 见着紫鹃在用凉水沾湿帕子,薛宝钗眉心微蹙,上前问道。 第13章 姐妹风刀霜剑严相逼。 “小姐——” 碧纱橱里,雪雁看见薛宝钗进来,探手就要去喊自家小姐,还没出声,就被薛宝钗唤住了。 薛宝钗凑上前去,水红的锦绣堆越发衬得阖眼躺在上面的姑娘面色惨白,眼睛下头全是通红的,唇上还有咬的印子,一看就是哭着睡着了的。 “怎么哭成这样?” 她皱皱眉轻声发问,见紫鹃几个丫鬟一脸的难言之隐,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从莺儿手里接过一块包着帕子的玉。 “这么睡着,醒来眼睛该睁不开了。”薛宝钗解了帕子,将那两片薄薄的玉片敷在林黛玉眼睛上,转身朝紫鹃交代。 “林妹妹体弱,用湿帕子敷了,怕是会咳起来,” 薛宝钗指指那两块簿玉,“这是我早年间得来的,触手凉但不冰,妹妹若是哭了,就用这个给她敷眼睛,也不怕冻着。” 见紫鹃还想说什么,薛宝钗淡淡地开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让妹妹不用记挂在心上。” 她心细,还在贾母那时就已经注意到林黛玉眼眶发红浑身发抖了,和薛夫人出去以后,便回了梨香院取了东西过来。 第16章 只是没想到林黛玉哭得这般厉害,偏又在贾母的院子里,无论是传大夫还是做什么都不方便,只能咬牙哭着睡着。 紫鹃还有些顾忌,雪雁见确实是合她小姐用的好东西,早高高兴兴地应下来了,薛宝钗又给林黛玉撅好被子,带着丫鬟们到外间去。 不一会,迎春带着两个妹妹也到了,一进门看见宝姐姐坐在那,朝她们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就都明白意思。 姑娘们悄悄找了凳子坐下,或是看书,或是绣花,等着林黛玉醒来。 而体弱之人,便是睡着了,也不能久睡,不过半个时辰,内屋里就传来动静。 薛宝钗放下东西,一进去就见林黛玉半坐起身子,掌心绢帕里托着那两块玉,有些羞赧地朝她喊了声姐姐。 “就躺着吧,何必起身呢?”见她掀开被子想起来,薛宝钗连忙按住,坐在床榻边替她理理散落的鬓发,“可好些了?” “嗯。”林黛玉见姐妹们关切的眼神,胸口堵着的那口气也散了些,迎春看到她手里的玉片,一时有些好奇地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这是宝姐姐给的,”林黛玉更是不好意思了,面颊有些飞红,薛宝钗看着她们好奇的模样笑开,“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有些姑娘嫁了人日子难过,又不敢哭肿眼睛,怕被婆母骂晦气,就拿凉玉来敷眼睛,敷上一会,也就看不出哭过了。” 提到婚嫁,一群女孩子们都叹了气,惜春年纪最小,性子也最为冷淡,扯着嘴笑了笑,“嫁了人就是过上这种生活,还不如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最好。” “妹妹说什么胡话,”迎春低垂下眼睛,一时间有些伤心,“好死不如赖活着,尼姑庵里也未必是什么好去处。” 她的父亲,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是个混不吝的老纨绔,只愿是死在花丛中去的。 他有时候出门了,院子里的侍妾就会骂,说贾赦要从暗门子里给她们带姐妹回来了,半点不顾及迎春这个小孩子。 是以,她很小就明白什么叫暗门子,明白遁入空门去,也可能只是掉到另一个地狱里。 “也是,出家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薛宝钗叹了口气,她年龄与迎春相仿,算是这群姑娘里的姐姐,而女儿家之间的情谊,有时候比男人们更细腻,绵长。 “不说这个了,”薛宝钗笑笑,“过几日我做东,请你们到梨香院里来玩。” “这一路上来家里也带了不少新奇东西,有泥捏的小人、竹编的蜻蜓、还有江南那边的珍珠玉片,都做成各色花瓣模样,咱们自己用金线串起来,就是一个首饰了。” “这样的玩法,京城还没有呢。” 几个姑娘听得神往,她们身在内院,又没有个贴心的哥哥弟弟,整日里只能读读书绣绣花,能玩的东西实在是有限。 做做首饰,也不会被人骂说她们整日里玩些泥胚娃娃这些上不得高台盆的东西。 “这么可说好了,还有林妹妹,”薛宝钗点了点她的鼻尖,“我可是特意来邀你,若是那一日谁借口体弱不到,可别怪姐姐不客气。” 这是在隐晦地关心她,怕她这几日郁结在心毁了身子。 林黛玉有些感动,亲昵地把头埋到薛宝钗臂间,撒娇道,“姐姐都这般说了,便是虫儿一样地挪,我也要挪过去。” “就林姐姐贫嘴,”探春性子豪爽,说话也更狭促些,先打趣完林黛玉,又故意看向薛宝钗,“宝姐姐的宴,我们可要先见了宝姐夫,才敢去呢。” “噗嗤——”一时间,几个姑娘都笑做一团,薛宝钗无奈地笑笑,拿这几个小姑娘没办法。 但不得不说,到贾家以后,见到这群性格各异却都分外优秀的女孩子们,有了玩伴,她也难得轻快了些。 待到三春都回去了,薛宝钗才向林黛玉告别,临走的时候,小姑娘不顾劝阻硬是起身穿衣来送,牵着她 的手,有些羞赧又郑重地朝她道歉。 薛宝钗刚来的时候,她因为贾宝玉对这个新姐姐的关注,一时间使了小性子,对宝姐姐也有些言语不客气。 只是没想到,姐姐还愿意来看她,安慰她。 林黛玉冰雪聪明,自然听得出薛宝钗提起那哭红眼的婚后妇人是个什么意思,老太太想要撮合她和宝玉的事,她也不是没感觉。 但就像那个故事里说的,贾宝玉一直长不大,她嫁给了他,难道也这般日日哭不成? 今儿所有姐妹都来看望她了,只有祸根贾宝玉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林黛玉也有些心冷,但多年的情谊,到底不是一时间割舍得下来的。 “我没怪你,”薛宝钗替她紧了紧披着的青狐肷,声音温柔,“婚嫁是大事,何必一时就做出决定呢。” “你是个聪明人,也该学会保全自身,”薛宝钗垂眸笑笑,“我住在梨香院,只有莺儿和香菱陪着,她们都是灵秀姑娘,你来了,咱们对对诗作作画也好。” “过几日我亲自下帖子邀你,”薛宝钗往前走出院子,回头朝着她笑,“好姑娘,记得来,就当是陪陪姐姐了。” …… 另一头,江家接到了回帖。 “母亲,”江知渺进了内院,把帖子递给云夫人,“妹妹那边,就劳您多费心了。” “什么话,”云夫人笑笑,筹备着后日的礼单,贾家人多,他们又是第一次上门去,给各个姑娘公子们的礼物都是要仔细筹谋的。 “黛玉丫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若不是怕家里的事牵连到她,林夫人走后我便该把她接过来养着的,哪里还要送到京城来。” 云夫人放下笔,有些狭促地看了看江知渺,“那个薛家的小姐也是寄住在贾家,这么看来,咱们和他家倒是有缘。” “咳咳,”江知渺错开视线,转移话题,“去了他家以后,不到半月就要考试了。” “到时我可能要搬到会馆去住,家里的事情就拜托母亲了。” “能有多少事情,用得上拜托这个词,”云夫人捂嘴笑,“你去了正好,我到时候邀姑娘们过府来玩,还不担心撞见你呢。” 江知渺:“…………” 眼看着话题就要绕回他的婚事,江知渺一时间头皮发麻,赶忙告退回了前院。 今科会试定在了二月十六,主考的官员是礼部尚书容正和翰林院侍读周玉文,另有十八位同考官,都是翰林院里的词臣。 身为礼部尚书,容大人并不是第一年主持会试,他的喜好是可以从往年取的文章里窥探一二的。 到了京后江知渺使了银子,收集了往科的会试录,仔细琢磨。 书中无日月,这么一琢磨就到了贾家设宴的那日。一大早江知渺就收拾好东西,自己在前头骑马,带着云夫人和几车的礼物到了贾家。 从正门路过,只见朱红大门紧闭,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而两旁的角门也是人来人往,跑腿的婆子小厮穿梭其中,井然有序。 江知渺下了马,跟来接人的贾琏见了礼,贾琏果然如书中所说,是个油头粉面、面容俊秀的公子哥,一身华服穿着,像模像样。 江知渺比他小了快半轮,早年间虽然同是纨绔,但也玩不到一块去,眼下也算是第一次见面。 他有心的时候,自然能轻易得到别人的喜爱,到了内院的时候,已是和贾琏谈得情如兄弟一般。 云夫人的马车在二门处停下,又换了小轿往里走,沿途所见景色,无一不精巧细致,雕梁画栋,富贵非凡。 她是管过家的,自然知道要掌控这偌大的家业有多不容易,一时间对荣国府的管家夫人有了几分好奇,便问了几句。 这便问到贾琏的痒处了,他眉梢一扬,颇有些得意地解释,直把王熙凤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好像被夸的是自己一样。 江知渺看着贾琏这样,忍不住摇了摇头,眼下好时样样都好,为何将来又打停妻再娶的主意,想要逼死凤姐呢? 说到底还是贾琏这人本事不足,找不到自信的点,面对凤姐时才会生出几分自卑,进而转化成厌恨来。 但贾琏一个世家公子、宁荣二府未来的当家人会养成这么个妄自菲薄的性子,说起来和贾赦的漠视、贾母的偏心分不开关系。 可见贾家的败落,早已经有了先昭。 “云夫人到了——” 进了贾母的院子,丫鬟们齐声通传,按理来说是该唤江夫人的,但这是清河郡主曾经用过的,不好接着用。 早年还在京里的时候,世家夫人们便按她娘家的姓唤,贾母知道事情,也就这么安排。 姑娘们都避到屏风后面,江知渺一进去,就见到坐在贾母下首的富丽公子哥,果然是好相貌。 “这气度这容貌,倒真和林妹妹有几分相似。” 王熙凤是媳妇,自然是不用避开的,她抬眼看见江知渺一身士子青衫,簪着发,肃肃潇潇地走过来,也忍不住一惊。 第17章 江知渺上前跪在蒲团上行了个大礼,“晚辈拜见老太君,请老太君安。” “起来吧。” 贾母看着他,一时间也有些奇异,又看向和他一块进来的那个夫人,天生一副好容貌,又年轻又豪迈,行事上与凤丫头竟有些像。 云夫人朝她见了礼,又对王夫人、刑夫人几个诰命夫人见了礼,才笑着开口,“贸然前来,叨扰老太君了,实在是久不见玉丫头,心底挂念,这才求到老太君这来了。” “这有什么,”贾母知晓他们的来意,倒也不见怪,笑着朝屏风招招手,“咱们两家这么多因缘,倒像是一家人了,不必忌讳那么多。” “叫姑娘们都出来,和云夫人和江公子见见礼。” 下人们撤去屏风,迎春带着两个妹妹,薛宝钗和林黛玉站在一处,五个姑娘们先是朝云夫人问好,又转身朝江知渺行礼。 江知渺敏锐地发现,哪怕贾宝玉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林黛玉也是和薛宝钗黏在一处,不理他。 她们关系就这么好了,江知渺心底有些诧异,但想想也是,原著里薛林二人最开始的不和是因为王夫人有心把薛宝钗许给儿子,而贾母更青睐于外孙女。 林黛玉到底和贾宝玉玩惯了,两人的世界突然多了另一个人,难免要生气。 但她们两个到底是连判词都写在一起的,情如姐妹,义结金兰,哪里会有大矛盾呢。 “林丫头,”云夫人见了黛玉,起身两步给人揽住,眼眶微红,“长高了,是个大姑娘了。” 她自然觉察到林黛玉面上的病容,虽高了,看上去竟是比在扬州时还瘦些。 云夫人心底知晓她在贾府过得必不是太顺心,只是当着老太君的面,没有多说。 “夫人。” 久见故人,林黛玉眼泪潺潺地就流下来了,她到底是大家小姐,礼数周全,哪怕这样了,也能维持住表面的体面,只是依偎在云夫人身边不说话。 迎春几个姐妹见她这样,都有些不好受,只有贾宝玉一直愣愣地看着她的眼泪,竟然从袖里掏出一块帕子,上前就要给林黛玉擦。 江知渺面色一变,上前挡在贾宝玉面前,薛宝钗神色微动,带着几个姑娘一块,装做与云夫人说话的样子,挡住了林黛玉。 呵,薛宝钗心底冷笑一声,往日里没瞧见,这贾家小公子行事实在是有些荒诞。 云夫人还在呢,他就摆出一副和林妹妹熟得不能再熟的样子,都要动上手了。 也幸好是江家,若是别家,出去了这么一说,林黛玉的名声可就毁了个底了。 “贾公子,”江知渺拦住贾宝玉,意味深长地笑笑,“我观贾公子亲切,可否与小公子出去玩玩。” “宝玉,”贾母也注意到了这情形,江家与林家关系深,她一时间也拿捏不住这是江家的意思,还是女婿的意思,只得喊一声。 “既然江公子说了,你们便去外头玩吧,还有琏儿,大好的时光,别束在屋里头陪我们了。” 第14章 宝玉糊涂了 “你拉我做什么?” 贾母院子里种满了松柏,奇石高耸,堆出个假山模样,贾宝玉被江知渺拽到假山旁边,一脸茫然。 “没什么,”江知渺笑笑,主动开口,“宝兄弟,听说你有一块宝玉,可否让我看看。” “是什么好玉不成?” 贾宝玉瘪瘪嘴,但他对于长得好看的人,特别是江知渺这种近乎雌雄莫辨、林下风流的美没有抵抗力,乖乖地解开脖颈上的鸳鸯扣,取出一块大如雀卵的玉来。 江知渺是真有些好奇,谁到了红楼梦里,不想看看这块传说里的玉呢。 他接过来一看,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绕。正面篆文为“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背面篆文为“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果然是个好东西,江知渺不由得感慨,君子佩玉,江家曾经显赫的时候,也没少收藏各色玉佩,别的不说,就是他家发家时传下来的那块,便是难得的好东西。 只不过那玉不在他这,早就在和薛家定亲时就送了过去,也幸亏这样,才没被抄了。 “真是块好玉,”江知渺笑笑,把那宝玉还给贾宝玉,见人随手往脖子上一套,摇了摇头,“宝兄弟怎么这么不珍惜。” “有什么好稀奇的,”贾宝玉颇不高兴,“家里老祖宗,姐姐妹妹都把这玉看得跟命根子一样,要我说,没了最好呢。” 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若不是王夫人几个主子重视,贾府的姑娘们还有丫鬟小厮未必就愿意捧着这块玉。 江知渺心底吐槽,但面上只是点点头。 见他赞同,贾宝玉一时双眼发亮,只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好兄弟,你也真觉得,真是太好了。” “不知兄弟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家里可有姐姐妹妹的?” 江知渺:“…………” 也是问他了,若是逮着外边哪个公子哥问人家家里有没有姐姐妹妹,看人家不给你好果子吃。 贾琏年纪大些,对陪两个小孩没什么兴趣,但他到底有些眼色,见江知渺面色有些不好看,抢着回答贾宝玉。 “人家江公子是要考状元的,平日里自然是读书写字,哪像你一样整日的玩?” 江知渺也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补充到,“若不是今日到贵府来拜见老太君,我该是在家里温书的。” “无趣,无趣。”一听说江知渺起什么书啊字啊,贾宝玉脑袋都大了,自顾自扯了旁边的松枝掐在手里玩。 这些什么四书五经的最为可恨,江家兄弟看着这般灵秀的人物也被玷污了。 贾宝玉想起他和薛宝钗的婚事,一时心底叹息,只觉得宝姐姐实在可怜,马上就要从珍珠儿变成鱼眼珠子了。 若是能像他和林妹妹那样,才算好呢。 江知渺一眼就知道这小子心底在腹谑些什么,但他并不准备和贾宝玉深交,这次叫他出来,也只是支开这人,想给母亲留出空间好和林黛玉说说话。 此刻的正房里,一片其乐融融。 云夫人看完黛玉之后,视线落在贾家的三个姑娘上面,叫迎春的那个女孩儿大些,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地站在那,护着两个妹妹,也不抬头乱看。 而探春胆子又大些,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云夫人看过来,还敢冲着她一笑。 这探春倒是合她性子,云夫人轻笑一声,视线又落到最小的女孩身上。 只一眼她就心底打了个颤,这个叫惜春的孩子,眼神格外的冰冷,空荡荡的,好像这满屋子的荣华富贵都看淡了一般。 这般年纪的孩子就有这样的眼神,可算不得是好事情。 “还是老太君会教养女孩子,”云夫人看向贾母,笑着开口,“这三个孩子我真是看来看去,个个都好,只恨自己膝下没有呢。” “夫人谬赞了。” 贾母也忍不住笑开,见云夫人褪下手上的玉镯子,一人给了一个,三姐妹抬头看她,便点头示意接下。 “今儿来还有一件事要劳烦老太太,”云夫人又开口,“林大人托咱们给老太太带了礼,还有府内各位姑娘少爷们的,今日都带来了,还请老太太帮忙送去。” “有劳夫人了。” 听到说林如海送了东西,贾母神色认真地应下,云夫人观她面色,顺势提出等闲下来了,想邀请几个姑娘到家里去玩。 拿人手软,更何况江家算不上外人,贾母没多犹豫就应下了,几个姑娘们听说能出去玩,一时间眼睛都亮起来。 “玉丫头,”云夫人又招呼林黛玉,见她坐在薛宝钗身边,有些失神,赶忙把人揽过来,取出个信件递给她,“这是你父亲给你的。” 林黛玉猝然抬头,接过那信的手都在抖,试探地看向贾母,贾母点点头,她便拿着信件行礼告退,绕进了碧纱橱里,不一会,就有压抑的哭声传来。 “老太君,”云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一直安静坐着的薛宝钗手臂,起身告退,“东西既然已经带到,家里初来京城,还有些事没处理,就不多打扰了。” “夫人不妨多留会。” 贾母出声挽留,见云夫人去意已绝,也没强留,只留了江知渺在府里用过席再走。 王熙凤几个出门送她,云夫人见薛宝钗跟在母亲后面,而薛夫人看着她欲言又止,笑着扶了扶薛夫人的手。 “待到渺儿考完了试,家里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到时候还望姐姐不要嫌弃,带姑娘们到府里来坐坐。” 薛夫人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今日也是被自个姐姐提醒了,当初薛江两家之间的六礼还未走完,便接连出了事。 眼下既然安定下来,要退还是接着走礼,也该有个说法。 云夫人的意思,是等江知渺考完试以后再走礼,薛夫人也颇为满意。 第18章 倒不是考不上就退婚,只是江知渺若是考上了进士授了官,她家女儿嫁过去就是官家太太,有诰命在身,也好些。 更何况两个孩子都还小,这边要考试,那边也要去参选,不着急结婚,京城这边疼女儿的人家,都是早早地定下亲事,但要拖到十五六去才肯放人出嫁。 好男儿难得,有了云夫人这话,知晓江家没有退婚的意思,她也不用着急给女儿相看人家。 “这是自然。”薛夫人也笑着接话,“到时候我带着一窝子姑娘们去,只怕妹妹不得清静呢。” 说罢又客套两句,云夫人便派人去和江知渺说一声,上轿走了,等到晚间时候,江知渺才从贾家回来。 “可喝酒了?”云夫人仔细看他,见人神智清明,才皱着眉开口,“我看那贾家老太君是老糊涂了,玉丫头都这么大了,还把人束在碧纱橱里。” “雪杏今儿也去打听了,”她指了指一旁伺候着的丫头,雪杏便应声说下去,“何止啊,今儿屋里那小公子,叫什么宝玉的那个,也住在老太君屋里呢。” “奴婢和他家下人们聊闲,有几个提起林小姐,言语里都有些说她刻薄又轻浮,勾着他家少爷的意思。” 江知渺冷笑一声,“贾宝玉是什么香馍馍,值得妹妹去勾着他。” 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情谊,在他看来,更像是小孩子之间的,从她一进贾家,贾母就把两个玉儿凑在一块,不就是想着少男少女的,日久生情吗? “玉丫头那边倒是好说,”云夫人拧眉沉思,“只是她身边带去的丫鬟嬷嬷都不中用,史老太君送去的,行的自然是老太君的意思。” “若是那贾家公子胡来,她一个女孩子,总是吃亏。” 云夫人还记着今日贾宝玉取了自己的巾子想替林黛玉擦眼泪,紫鹃几个丫头不知是习惯了还是什么,没有拦的事情。 “林大人说让玉丫头认我做干妈,我倒是没什么反对的。” 云夫人又说,“只是现在到底身份低了些,我本想着若是玉丫头那边没那么糟糕,就等你考上授了官,有个诰命在身才好开口。” 认干亲不算是个稀罕事,但多是小门小户为了攀附权贵才这么干,或者是门当户对的,就当结个缘分。 林家是大家,而他们眼下是白身,贸然认了,只怕外头说闲话,对林黛玉也不好,对江知渺也不好。 林如海提出这个,也是做了最差的打算了。 “眼下这般……”云夫人有些忧愁。 江知渺却是不担心,他笑了笑,“倒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妹妹身边的嬷嬷不中用,那就换个中用的送去。” “你是说宫里的嬷嬷 ?” 云夫人若有所思,史老太君到底是超品的国公夫人,他们要往她院子里送人,自然只能送拿得出手的,不好拒绝的。 但宫里出来的嬷嬷好找,但合适的难,要身家干净,没牵扯到什么阴私事,还要会管人,能拿出威风…… 若是以前的江家,这是一句话的事情。但现在就不同了,他们在京城的人脉几乎散尽,随意找个人来,怕是惹了事端。 “这事我去办,”江知渺开口,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宫里的嬷嬷对我们来难找,对有的人不是。” “总归回了京想要站稳脚跟,总要靠向一边的,这事也刚好做个投名状。” 云夫人自然知道儿子的意思,她有些犹豫,拧眉看着江知渺,半晌叹气,“你有把握就好,只是一点,万望保重自己的性命。” “你父亲,你母亲的期望,可都在你这了。” “谨遵母亲教诲。”江知渺退后一步,郑重行礼。 第15章 会试那夜定下以后,再过几日…… 那夜定下以后,再过几日,江知渺果然带了个神色严肃,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嬷嬷进来。 那嬷嬷年岁虽大,一身气度是相当的不凡,不笑的时候,总有种不怒而威的感觉。 云夫人有见识,只一眼就知道她就是在宫里,也不是寻常人物,问了问,知晓那嬷嬷姓蒋,是老太后身边的人,太后崩了以后又进了内务府当司务嬷嬷,极有体面。 这般人物出宫,不说百官,就是宗室那边有女儿的,也是要求着来,替自家女儿挣个好教养的名声的。 能找来蒋嬷嬷,江知渺找的人,可见权势滔天。 云夫人心情复杂,面上却没露出半点异样,和蒋嬷嬷说明白了事情,便用了林如海留下来的帖子,带着人去了贾家。 史老太君人精似的人物,哪里看不出来这蒋嬷嬷是谁找来的。只是横看竖看,都挑不出蒋嬷嬷一丝不足,江家又扯着林如海的大旗,父亲给女儿送人,还能拒绝不成? 贾母虽偏疼孙儿,但也不是不疼外孙女了,她看得出来有这么嬷嬷教养,林黛玉日后婚嫁上能多添几分光彩,见江家、林家坚决,也就开口应下。 只一点,蒋嬷嬷的月俸由贾家来出。 人送出去了,云夫人也不计较那点子银子的事情,总归他家、林家都会单独给嬷嬷送上礼,人蒋嬷嬷愿意来,也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 宫里出来的人物果然不一般,蒋嬷嬷三两句话,就站在礼法的角度,逼得贾母在贾家找了个安静的院子,松口让林黛玉搬出去。 云夫人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恰时地起身告退,离了贾家。 她一走,王夫人脸都气青了。诚然,她是看不上林黛玉那个没作态的病秧子,也很烦老太太打的两个玉儿的主意,不然也不会这么积极的物色姑娘。 但这不代表她能忍受别人这么看轻她家宝玉! 蒋嬷嬷的出现,简直是重重地在她脸上扇了个大巴掌! “老太太,”云夫人一走,王夫人就忍不住开口抱怨,言语里多有些轻蔑,“他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说句难听的,又无爵位又无诰命的,祖业也被抄干净了,只比外头地里刨食的好些!” “就是那江哥儿考上了,不知哪年才能有咱家这般风光。” “那个姓云的搞出这般作态!还当自己是清河郡主呢!” “我看你是糊涂了!”听她提起清河郡主,贾母面色黑沉,“什么人都敢瞎议论!江家再败落,清河郡主也是皇家人,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说句实在的,若是江禹山没出事,云夫人就是超品国公夫人,这满屋子的女眷,除了贾母,其他人见了她,那是要行大礼的! 并且,贾母深深地叹了口气,见王夫人依旧没想明白其中的事情,一时间颇感心累。 “你也说了,江家败落了,但看那蒋嬷嬷,是一般人家能请回来的吗?” 贾母缓缓道来,视线落在孙媳妇王熙凤脸上,见她一脸的若有所思,才算是松了口气。 好在家里还有个明白人。 王夫人时常暗戳戳地怪贾母把中馈给了王熙凤,下她的脸面。但贾母年纪是大了,也没有老糊涂。 袭爵的到底是大房,大房太太刑夫人上不得高台盆,那也没有给二房的道理。更何况,王夫人一向是个惫懒又有些糊涂的,家给她管着,怕是要翻天。 “他家啊,”见王夫人依旧一脸不以为意,贾母说得一针见血,“日后保不住好着呢。” “薛家老爷不愧是做生意的,成精似的,”贾母心生感慨,“早早给女儿定下这门亲事,有江知渺在,宝丫头的日后能差?” 她可打听了,那薛蟠本是个混世公子,这次来看着竟然还有模有样的,虽然没读书,但学武也是条好出路。 这般变化还能是薛家姨太太造成的? 贾母心底摇头,但到底也有些庆幸。 她最挂念的两个玉儿,宝玉是男孩,就是家业败落了也有活路,偏偏黛玉这般美貌,身体又弱,若是她一朝去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她完全不指望自己那两个混账儿子,哪怕是看着好些的贾政能护住林黛玉,贾政若真的这般在意亲缘,早些年珠儿就不会这么去了。 有江家在,对于自己走后林黛玉的未来,贾母也算是放心几分。 林如海也正是知道贾母对女儿的心意,才敢肯定云夫人认林黛玉为义女,虽有些波折,但还是能成的。 …… 贾母选的院子叫梧桐院,离薛家住的梨香院近,两个女孩玩在一处也方便些。 最重要的是梨香院有个单独的角门,本是供薛蟠来看望母亲妹妹进出的,薛宝钗管着院里的事,大开方便之门,江家有时候给林黛玉传消息也方便许多。 知道林妹妹搬走后,贾宝玉大闹了一场,在家里又是摔又是砸得,还想往梧桐院里冲,颇有些疯癫。 看得王夫人又是忧又是怖,她这人只怪外人,就算是觉得自家宝贝儿子不妥,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满门子怒火尽冲着林黛玉去了。 贾宝玉是贾家的金窝窝,贾家下人不敢真拦,若是没有蒋嬷嬷,还真让他闯了进去。 第19章 事情闹大了以后,蒋嬷嬷一下告到贾母那边,往日里对贾宝玉百依百顺的贾母这次也铁了心,并不纵容他。 贾宝玉见祖母母亲都在阻拦,林妹妹也并不见他,一时间心如死灰,又哭又闹,摔了玉往外头跑去。 他也是时运不济,跑到一半迎面撞上下衙回来的贾政,贾政一听他闹出这般阵仗,当下就抄了戒尺要打,骇得王夫人又哭又闹。 梧桐院里,林黛玉低垂着眼坐在窗边,听着外头的动静不发一言。 蒋嬷嬷劝她,“姑娘何必多想,贾公子这般年纪,说句难听的,放外头穷人家都能当家了,他还这般孩子做派。” “长痛不如短痛,若是能让贾公子醒悟几分,倒是好事。” 蒋嬷嬷看得明白,那贾家少爷对她家小姐并非没有情谊,但是在宫里多年,最需要明白的就是,没有担当的情谊,是最害人的。 他喜欢姑娘,那更该用心经营,读书也好、经商习武也罢,总之自己先立住了,才能叹些情情爱爱的,而不是总让自家姑娘去迁就他。 这世道对女儿不公,名声、青春更是薄得像琉璃纸一样,一朝不慎就污了毁了,男女之间,先提尊重呵护,再谈情爱苦甜。 “嬷嬷,我明白了,我只是……”林黛玉默默垂泪,她并非只是简单的伤心,更多的,是对贾家,对贾宝玉的茫然。 贾宝玉发狂,贾政怒斥贾宝玉,王夫人护着,一家人状若疯癫,吵吵闹闹,逼得贾母不得休息出来做主,拿孝道压他们的样子,实在是让她看着有些心凉。 “哎……”蒋嬷嬷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这般冰雪一样灵巧易碎的小姐,谁又忍心苛责呢? 但还是那句话,长痛不如短痛,总不能因为过往的情谊,误了自己一辈子。 蒋嬷嬷狠下心来,先是派人去院里熬好安神的药,才凑到林黛玉身边低声说话。 “姑娘,我没看错的话, 贾少爷房里那个叫袭人的丫头,怕是开了脸了。” 林黛玉的眼睛猛地瞪大。 …… 贾家闹翻了天,另一头,江知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进贡院了。 从童子试考到现在,他对这一套流程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有了前世的记忆后,再看这一场考试,也并不觉得太过紧张。科举做官是最简单的那条路,但若是不成,他也自信,自己能走出别的路来。 街上敲响报更的铜锣,举人们入住的会馆喧闹起来,天色还未亮尽,只看见一个个提着考篮,举着灯笼的举人们沉默地走在路上。 官兵封锁了整个贡院,他们在大门前等候,待官兵搜身、检查完考篮之后,按着考袋上写的位次进到对应的号房里,点燃蜡烛,准备开考。 江知渺的号房位置不算好,不过在会试的贡院里,再坏也不会出现桌子有坑房瓦漏水的情况。 致公堂上首坐着主总裁礼部尚书容正,副总裁翰林院侍讲学士周玉文,下首两排罗汉凳上各坐着各房的同考官。 容正看了看珐琅表,点了点头,“时辰到了,敲钟吧。” 官吏应声出去,有规律地敲响了大钟,浑厚的钟声响彻整个贡院,一直传到远处的人家去。号房里,考生们小心翼翼拆开考袋,开始思量着作答。 他们是有得写的,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但对于监考的考官来说,监考天不亮就要来,又无聊又要提心吊胆地等着,实在不是个好差事。 翰林院清贵地,里面的官老爷们也是火不烧眉毛不着急的,平日里点卯都懒散,今朝起这么早,哪里受得住。 容正看底下有些官员已经在悄悄地打哈欠了,一时间心底摇头,他是要去上早朝的,起早是已经习惯了的事。 副总裁周玉文也困,但他好歹是主考官,若是做出点不雅的事情,说出去难听,只好开口聊天,试图转移会注意力。 “容大人,”周玉文问,“这次的考生里,你可有看好的?” 能当考官,这次考试的人里自然没有需要他们避讳的,阅卷又是糊名,也不怕下头人听见了,投他们所好。 “看好的倒是不少,”容正也无聊,顺着他的话接,“北直隶今科的解元廖清杰,文章中正平和,雄浑大气,是个好苗子。川蜀的赵解元,写起策论来说理有道,滔滔不绝,也不错……” 这两地经济富庶,文风发达,向来是乡试取额最多的,同样,能在这两个地方杀出来的人才,也是真的人才。 周玉文却是笑了,有些狭促地看了看容正,“大人说得都是文风二流的地方,真正一流的怎么不说了?” 真正一流的,几乎人人都能吟诗作赋的地方,自然指的是江南。 容正和周玉文熟悉,说话也没那么遮掩,有些无奈地瞥他一眼,“你啊,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江南今科的解元姓江,他的父亲说起来,也算是他们的老熟人了。 “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容正低声赞叹,“江家那小子的模样性子和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非刚烈太过,江禹山又怎么会气急之下,自绝于刑部大牢呢? 要知道,陛下虽定了罪,可实际证明他教唆太子,勾引储君的证据还没搜到呢。 他这么一死,反倒把陛下架在了尴尬的境地上,一时间处置江家也不是,不处置也不是。 “以前是这样,现在我看却未必,”周玉文并不赞成他的看法,只笑着摇摇头,“你知道江家那小子拜了谁为师吗,扬州盐政,林如海。” “他?”容正一时间有些诧异,仔细琢磨却是笑了出来,“好个鬼机灵的,林如海何许人,陛下的纯臣、能臣。” “他拜林如海为师,那些想对江家遗孤下手的,可得斟酌斟酌。” “所以我说是嘛,”周玉文笑开,他其实是个年轻的官员,容貌俊秀,笑起来的时候更像是浪荡书生,“他这么一来,京城又要乱了,咱们的好日子又要到头喽。” “慎言。”容正瞥他一眼,叹了口气,但心底也是这么个看法。 眼下太子虽复立,但其他几位皇子却也蠢蠢欲动,三爷、四爷、八爷、九爷……这些皇子王孙渐渐长成,眼看着又要刮起一番夺嫡的血雨腥风来。 对他们这些官员来说,这是一飞冲天的机遇,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险境。 江知渺这个时候参加科考,又是个有才能的,陛下、太子、其他皇子,几方势力都盯着他,端看他如何选了。 容正摇摇脑袋,见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约上其他考官一道去巡查贡院,却见外头小吏拼命地冲他使眼色,指了指一旁的厢房。 容正杵了杵懒洋洋的周玉文,两人一同不动声色地望去,只见那厢房外头,俨然站着个熟悉的小黄门。 “啊哦,”周玉文极轻声地开口,“麻烦来了。” 第16章 解元翻云覆雨手 “不知蓝公公远道前来,有何指教啊?” 容正派了心腹守好厢房,转身朝着那小黄门一脸和善地笑。 “倒也没什么,”蓝田,东宫身边的侍奉太监一脸老神在在,意有所指地开口,“殿下听说今日会试,派洒家来看看有没有熟人,眼下看了,嗨,没有嘛,这不准备回去了。” “是吗?”容正心底一跳,面上半点变化也没有,有些歉意,“公公看了就好,眼下公务在身,倒是不好招待公公。” “待日后公公到府上来,某必设宴款待。” “不敢不敢,”蓝田笑眯眯地揣着手,转身就要往外走,“贡院重地,洒家也不好多留。” “两位大人,告辞。” 说罢,他就带上兜帽遮住身形,匆匆地消失在贡院里,容正一直捧着笑脸驻足送人离开,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从鼻子里哼一声。 “大麻烦,大麻烦啊,”周玉文啧啧两声,看向容正,“太子这般来意……容大人怎么看?” 他是真没想到,太子眼下,竟是连这种法子都使出来了。 什么叫来看看贡院里有没有认识的人,今科少有官员子弟下场,他们认识的还有谁,不就是那个江知渺吗? 那蓝玉公公的话深意颇多,什么叫看了没有,就差明示他们,东宫要那江知渺名落孙山,灰溜溜地滚回家呢! 不对,人的家也都因为太子被抄了,该是滚回江南才对。 “还能怎么看,”容正摇摇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半响反倒有些想笑,“若是早些年,太子开口,我现在就冲去号房里把江知渺的卷子撕了,再赏他三十大板撵出去。” “但现在嘛……” 容正与周玉文对视一眼,太子虽又复立,但陛下对他的心思显然不像早年那般简直是捧公主一样地捧着,反倒有些捉摸不透起来。 会试大事,这般情况,他们实在没必要为了上东宫这艘船,干出这般事。 第20章 “我说姓江的和他爹不同,人家精着呢,”周玉文狐狸一样笑笑,眼底满是世事洞明,“林如海前头给陛下上了折子,而后江南黄家就倒了。” “容大人不妨猜猜,这折子一上,陛下会不会注意到他那好侄儿,长公主的好外孙?” “我不猜,”容正神色不变地往致公堂走,“总归今日太子没明说,我什么都没听明白,会试大事,自然是要秉公办事。” “其他要头疼的,交给顶上那位吧。” 老滑头,周玉文看着他笑笑,抬脚追了上去,边走边在心底感慨。 若非今日在这的是他,知道林如海上了个折子,换作别人,说不定就要栽进去了。 试想,若是主考官听了太子的示意,把那江知渺筛下去,陛下那边知晓了,就是扰乱科考的大罪,太子许是没事,他们监考的,必要完蛋。 当然,以陛下的性子,为了太子的名声,定不会把事情闹开。 但这不意味着江知渺就完了,两次成为天家父子相争的受害者,陛下再怎么样,都得给他些补偿。 说不定不用考了,就能直接授官。 若是主考官公正不移,或是为了其他种种,像容正这般没有动手的想法,那也没什么。 江知渺只不过是和其他考生一样,按班就班地参加考试,纯粹比拼才华,为自己挣远大前程去。 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亏就是了。 这人虽远在江南,却已经是京 城这盘棋上的翻云覆雨手了。 周玉文有些新奇地笑笑,像是发现了一尾闯进鱼塘的凶猛鲶鱼,有些好奇,有些忌惮,又有些欣赏。 不是谁都有这般精密布局,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的。 看来殿下的筹备,是多管闲事了。 踏进致公堂的时候,周玉文整整衣衫,又成了笑眯眯的清贵词臣,心底打趣,人完全不需要嘛。 …… 江知渺并不知道自己布下的暗棋已经开始动了,他正相当认真地答着卷子上的题。 会试分三场考,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能走到这个地步的,对四书五经的理解都不会太浅薄,也不会脱离官方定义,端看如何表达是了。 翰林院里的词臣已经够多了,朝廷现在要选拔的是能做实事的官员,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其实是最后一场策论。 但江知渺不敢赌,会不会有人拿他前两场的文章来做文章,因此,写得格外小心,也格外谨慎。 毕竟,他在江南百般筹谋,苦费心机,求的也只不过是一个能公平地与其他考生同台竞争的机会罢了。 一考就是三日,直到二月十八号晚,贡院里再次敲响大钟,官兵们收取考生的卷子,将考生们赶鹌鹑一样赶到了龙门处等待。 待考官们点检清楚后,贡院大门缓缓敞开,景康四十二年春,会试第一场就结束了。 熬了三天,江知渺也有些不好,脚步迟缓地走在考生之中,直到出了大门,被观砚一把搀住,扶到马车里。 一掀开帘子,马车里端坐着一个戴着珠帘纱冠的姑娘。 “你来啦。”江知渺并不觉得惊讶,他早有预料,却在见到人的一瞬间,心底止不住地发软。 “嗯。”薛宝钗低垂下眼,抬手搀了他一把,直到帘子重新垂下,马车向着江家的方向驶去。 车厢里很大,他们各自坐在一角,今夜出来,明早又要重新进考场,休息时间有限,江知渺只半靠在车壁里闭目养神。 因为薛宝钗的存在,车厢里隐约有股幽淡的香气,江知渺想着那颗集四时花木,取雨露霜雪制成的冷香丸,心绪平静。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却不觉得尴尬,马车停在江家门口,江知渺下了车,放下帘子,转身交代观砚,“送姑娘回去,小心些,有事来告诉我。” “小的省的。”观砚连忙点头,坐到前头守着,马车哒哒声里,挂着江家印记的马车又消失在了长街上。 小厮上前为他披上披风,江知渺看着长街尽头,心思微动。 两世为人,考了无数场试,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有人陪考了。 她不需要做什么,只简简单单站在那,你就会无可避免地感到舒适。大脑不住地传来疲累和紧张的感觉,一起蔓上来的,还有安心。 “公子,夫人派人来问您可去休息了?” 小厮从屋里跑出来,江知渺敛敛披风,回到了屋里。 殿试不刷人,还有两场会试就结束了,他六年的苦心积虑,百般筹谋,就在这时候了。 休息吧。 二月十九,会试第二场正式开考,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二月二十二,会试第三次,试经史策五道。 大钟敲响的时候,江知渺心情出奇的平静,把考袋交了出去,重新走出贡院的大门。 这一次,贡院彻底封闭,两位主考、十八位同考官将会在御史的见证下彻夜阅卷,直到点出会元,列出贡士,直达天听。 一连奋战好几日,容正下颚的胡须冒了出来,周玉文的面上也带着疲累的神色。 他们互相确认一遍,将中试的考单号抄在了纸上,交给监察御史,才开始拆封糊名的黄纸,记录考试姓名、籍贯。 裁纸刀划破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容正一眼就看见被点为会元的那张卷子上,扬州府举人江知渺几个大字。 果然,果然,他心底默念几声,有官吏校对了考生院试、乡试时留下的字迹,核对无误后,容正亲笔写下成绩。 景康四十四年,乙酉科会试,点中的会元是废官江禹山与故清河郡主之子,江知渺。 此子连中两元,三月殿试必然被选,之后就是祭拜太庙、雁塔题字,四月里,新科进士授官。 新人新气象,本就波诡云谲的官场,又要乱了。 ………… “中了!中了!” 云夫人一大早便等在家里,紧张得坐立不安,把清河郡主和江禹山的牌位都给请了出来,求他们保佑江知渺高中。 也是神奇,今日的香烧得格外得好,一缕青烟直直地升到天上去,最后一簇香灰落地,屋外就传来小厮欢天喜地的声音。 “夫人,少爷中了,是会元!”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笑却是怎么都压不住,“报喜人已经在路上了,夫人快准备准备开门迎接了!” “好,好!”云夫人连说了两个好字,脸上泛起凉意,她一摸才知道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了。 “雪杏,你亲自去荣国府,给老太君和薛太太他们报喜,”云夫人一抹眼泪,马不停蹄地安排起来,“炮竹呢,快搬到门外去热热闹闹地放了!” “今儿家里大喜,”云夫人笑着开口,“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忙过了报喜这一阵,每人发半年的银钱同喜!” “是!” 满府的丫鬟小厮们笑意越大,他们不怕忙不怕累,只怕没得累的没得银子拿,都各自忙活,迎客的迎客,报喜的报喜,忙得喜气洋洋。 江家门口放了满地的红炮竹,周围几户人家知道是这家里出了今科的会元,未来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也不嫌吵闹,纷纷上来道喜,哄得云夫人止不住笑。 江知渺被同年们拉着互相庆贺,还要去礼部听训,了解殿试的礼仪和安排,等到他真正回到家里,已经是天色黑尽了。 雪杏正坐在云夫人腿边,绘声绘色地讲今日去荣国府报喜的事情,“老太君可高兴了,笑得人都年轻几岁,薛夫人更加,直呼我的心肝儿有出息!就是薛小姐也笑了。” “当真?”江知渺一进来就听见这句,忍不住也笑了出来,雪杏拍拍胸脯,信誓旦旦,“这还能有假?”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花笺,憋着笑地递给江知渺,“少爷,哦不,现在是老爷了,这是薛家小姐给您的。” 江知渺故作镇定地接过拆开,那绘着兰草的笺上却空无一字,只留一片空白。 “哎?”雪杏一愣,不可置信地翻翻袖子,“薛小姐给我的就是这个啊,没拿错啊,怎么会没有字呢?” 云夫人已经笑开了,扬声喊她回来,“雪杏,让你多读点书你不听,这叫什么,情深义重,锦书难托啊!”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雪杏也忍不住拍着手笑。 江知渺抿抿唇,看着手上那张花笺,半晌还是忍不住笑开。 第17章 殿试三魁首 江家这头欢乐,贾家却不这般。 贾母今日大喜,笑呵呵地看着薛夫人笑得头晕脑胀,大手一挥赏了下人们银子,惹得一片叫好声。 “宝丫头,”她招手把薛宝钗唤到身前,年轻姑娘面容端美莹润,唇朱翠眉,是一顶一的美人。 和家里那些女孩儿不同,宝丫头习性怪,衣衫并不华丽,但素极反知花更艳,衬得人像是清冷月光下含苞欲放的牡丹花。 第21章 “我就知道宝丫头是个有福气的,”贾母笑着打趣,褪下手上的八宝璎珞镯子给薛宝钗带上,“这般喜事,也该欣喜些才是。” “自是欢喜的。” 薛宝钗浅浅地笑笑,举止依旧娴雅端庄,她其实很高兴,只是这么多年来早习惯把情绪压着藏着,不显露于色。 “光是欢喜怎么够,”林黛玉又来闹她,伸手挽着人脖子,笑得常年苍白的面颊飞红,“宝姐姐该是喜不自胜才对啊!” “你这丫头!贫嘴!”薛宝钗好笑地扶住她胳膊,“得了林妹妹这般打趣,我才是真该喜不自胜了。” “哼!”林黛玉眼波流转,赖在她身上不下来,探春往她俩面前一凑,打趣地看向薛宝钗,“宝姐夫竟是和宝姐姐一样,是魁首!” 她说的是她们结诗社的事,林黛玉搬到梧桐院后,郁气渐散,被蒋嬷嬷精心照顾着,身体也好了不少。 她这人其实闹腾,身子一好了就爱热闹,见三春姐妹们不得常来找她 ,干脆拉了薛宝钗要一起办个诗社,王熙凤、迎春几个都加进来了。 到今日诗社共开了两场,林黛玉和薛宝钗各得一场,被探春几个狭促的笑称两魁首。 “这可不得了了,”惜春也少见地掺和进她们的玩笑里来,看看薛宝钗又看看林黛玉,“再加上林姐姐这个妹妹,江家竟是出了三魁首了!” “你这嘴!”林黛玉又笑又气,装模作样地要去拧她嘴,惜春借着身子小,滴溜溜地在几个姐妹之间穿梭。 贾母的内侄孙女,史家小姐史湘云也恰好过来玩,她性格活泼,豪爽大气,有些像个假小子。 听她们说什么诗社,史湘云一时也好奇地凑过来,“宝姐姐,林姐姐,你们说什么诗社呢!我也要玩!” “好啊,”林黛玉拉着她,笑着打趣,“湘云妹妹今儿就是我们诗社里的正式成员了,等到下次结社的时候我托老太太下帖子邀你,也好看看妹妹的文采!” “好耶!”史湘云欢呼雀跃,大而灵动的眼睛笑眯成一弯月。 女孩子这边玩得热闹,只有贾宝玉被蒋嬷嬷死死看着,眼巴巴地看着她们,想过来又不敢,颇为可怜。 “爱哥哥怎么不过来了?”史湘云不知道其中的渊源,只疑惑贾宝玉今儿怎么这般老实。 她一问,林黛玉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下来,远远看着贾宝玉不知道说什么。 贾母也在看着她,一时间心底叹了口气,招呼史湘云,“你宝哥哥如今年岁大了,也该读书去,自然不能和你们一块玩闹了。” 她话一出,贾宝玉的眼睛都黯淡了。 史湘云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她只是豪爽单纯,并不是傻得没有眼见,见三春姐妹都没有说什么,默默把疑问塞回肚子里,又跑去和姑娘们一块玩去了。 “宝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林黛玉凑到了薛宝钗旁边坐着,将脑袋靠在她脖颈间,神色黯淡。 “我在。”薛宝钗碰了碰她的手,觉得有些凉,便合手捂住。 她神色温柔而坚定,并不多问,只是任由林黛玉靠着,慢慢地开口,语意里泛着说不出的冷,“剜肉剔骨,痛是一时,总会习惯的。” 林黛玉默默掉下一滴眼泪,嗅着她身上冷淡的香气,轻轻嗯了一声。 自结诗社后,她与薛宝钗就越发投契。诗词是可以抒情,揭发出一个人的心志的,她们同样才情横溢,偏又水火一样处处不同。 但君子和而不同,一些观念、见解上的不同又有什么呢,总归她一直唤她一声姐姐,而她也温柔地陪着她,回一声妹妹。 有了新的感悟,林黛玉回头再看,早岁里视贾宝玉如知己的日子,隔着一层纱一般,怎么也看不真切,渐渐就淡了。 江知渺的出现,也激起了王夫人的一点心气,竟然不纵着贾宝玉,主动开口让贾政请先生教他读书了。 贾宝玉不喜欢那些四书五经,每每被父亲逼得紧了,就会偷偷跑到梧桐院去,隔着墙和她说话。 林黛玉搬了张小几到墙角去,给贾宝玉一点点讲他不懂的句子,许是最近被她的冷淡吓着了,贾宝玉竟然乖了起来,愿意听她讲书。 他有时候会撒娇卖痴,求林黛玉放他进去,林黛玉却都拒绝了。 她知道为了她,父亲、云夫人、哥哥还有宝姐姐都做出多大的努力,林黛玉是个重情的人,她不会辜负这些心意。 但她也是那个重情的林妹妹,所以,即使分开了,她也希望贾宝玉好。 …… 不同于乡试,会试后,考中的贡生们却都老实下来了。 殿试乃天子亲自主持,景康帝少年登基,至今已在皇位上四十余载,他年轻时平三疆、清吏治,创设了个歌舞升平、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 是以,哪怕上了年纪以后,行事有些昏庸,也不妨碍他在天下仕子心中的地位。 一想到要去见他,贡生们很紧张,礼部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很紧张,生怕他们在殿试时出了什么岔子,每日里把人召拢了,小到各人站位,大到行礼细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殿试的流程。 尽管这般,到了正式开考那日,还是有考生两股战战,面色惨白,骇得礼部官员半步不离地守着,生怕御前失仪,连着他们一块挨骂。 江知渺是会元,自然站在所有仕子之首,他并不紧张,事实上,他少时入宫伴读,与景康帝见的面,怕是比某些不得宠的皇子还多些。 长公主是世祖的胞姐,这么算来,清河郡主就算景康帝的姐姐,江知渺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还喊过他舅舅。 当时的他怎么会想到,后来会走向这般境遇呢? “陛下驾到——” 有司礼太监在大殿前抽禁鞭三下,在那破空声里,江知渺带着一众贡生,深深跪了下去。 猩红地毯尽头出现一道明黄的身影,半晌后,才有一道平淡的声音响起,“都起来吧。” 皇帝亲至,殿试开始了。 不同于其他考试,本朝殿试不设纸笔,更像是江知渺记忆里后世的面试,考生站在下面,由皇帝出题后,口诉回答。 比起纸笔,殿试更考验仕子有没有机智,能不能抗住皇帝的压力好好把话说完。 没有那个皇帝会喜欢自己的下属,整日里一见到他就两股战战,几不能言的。 “诸贡生听题。”老太监手持一明黄圣旨上前三步,站在上首,长长地念起题目来。 越念,江知渺就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站着的考生有些抖起来,也是,遇到这个题目,谁能不抖。 抛去那些繁复的词语,景康帝要问的是,东宫储位,当立嫡、立贤、还是立长? 这一题出来,就是下面候着的官员们都有些脚抖,本朝可是已经有东宫了啊! 而且,眼下人和几位已经参朕的皇子一起,就站在最前面呢。 几个胆子大的官吏,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去,但太子只是低垂着头,神色掩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只有一身绣云纹四爪金龙的朝服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他们还想再看,却被站在太子身后,神色冷肃的四皇子瞥见,眼神如刀一样飞过来,骇得那些官员脚底一软,差点御前失仪。 宣读太监的最后一句话落下,退至一边,一时间大殿里死一样的安静,直到景康帝沉沉地开口,“会元先答吧。” 这下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士子首位的江知渺身上了,新科会元实在年轻,身姿如竹一样高挑秀丽,面容漂亮端正得几乎有了贵气,眼尾上扬,像桃花划过水面留下的深深印痕。 人人都穿的青衣到他身上,就显得格外不同些,若不是细看,几乎不敢相信他和后面那些面色泛白的书生们穿的是一件衣服。而这人深深跪下,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立嫡。” 殿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就连低垂着头的太子都抬眼朝他看来,江知渺跪在正中间,神色平淡。 殿试或是问治国理政、或是问儒道文章,哪有议储的,景康帝不以常理考他,江知渺也不按常规来答,只简洁扼要地说着自己的观点。 何为嫡?中宫所出为嫡,得正统时为嫡,落在本朝,那就只有太子是嫡。 何为贤?对百官来说,直谏天子、秉声为民是贤,但对天子呢,一个贪污腐败欺压百姓但是贪来的银子都孝顺给你的臣子,算贤还是奸呢? 何为长?第一个出身的皇子是长,那他若是死了,后来的皇子算长吗? 这问题各人各有各人的看法,但江知渺始终记得,自己是来考试的,而不是来与人论道。 从景康帝复立太子开始,至他死去新皇登基,这道题的答案,只能有一个。 立嫡。 哪怕江家就因为太子随口的一句话堕入无底深渊,江知渺也告诉自己,这道题,他只能站在太子那边,站在正统那边,也是站在皇帝那边。 第22章 “……废嫡而立贤,恐有玄武门之乱已。” 洋洋洒洒说了千余字,最后,江知渺用一句话结束了这场面答。 景康帝长久地 看着他,许是皇家基因霸道,江知渺的面容更多肖母,也与景康帝有几分相似。 唯独他那双眼睛,不像父也不像母,是清水潭里一抹深色。景康帝记得云南巡抚报,境内有一座抚仙湖,离岸时只有膝深,再往前走,人就忽然掉到无边崖洞里去了。 他这个外甥儿的眼睛,就像那座湖。 “陛下……”江知渺已经答完许久,景康帝却一言不发,老太监伺候在身边,见状小声地唤了声。 “行了,”景康帝开口,眉毛垂下时压住眼睛,“第二是谁,接着答。” 江知渺退到一旁,平淡地看着他后面的贡生们一个一个地答话,有些说得太过累赘,只讲了几句就被打断,更有些御前失仪,半天说不出来,被人带了下去。 如他一般行正道,求稳妥答立嫡的贡生们不少,但再也没有哪个像他这般,答得坚决、果断、入木三分。 第18章 三元春风得意马蹄疾 会试贡院里,侍讲学士周玉文曾经胆大包天地在心底吐槽,做父子做成当今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而现在,跪在金銮殿里的时候,太子自己也想问问自己,当太子当成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殿试结束后,文武百官连带着新科贡士们都退了出去,景康帝没有按旧例留下首辅大臣、心腹重吏商谈三甲的名次,反倒把几个皇子留下来了。 眼下,皇子们都跪成一排,恨不得把脑袋缩到地砖里去。 “殿试你们也看了,都说说吧,”景康帝坐在上首,面皮垂下,更显得阴翳且垂垂老矣,“谁该当状元?” 这谁敢答? 几个皇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地看向了太子。 太子挨个把他们瞪了回去,自己低着脑袋跪在原地装听不见。 皇子们:“…………” “都哑巴了?”景康帝冷笑一声,视线落在太子身上时带着点怒其不争的失望。 最近竟是四皇子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禀父皇,”四皇子冷声开口,“儿臣以为,本科会元,扬州籍考生江氏知渺可点状元。” “哦?”景康帝看向他,眯起眼睛看不出喜乐,“江家小子早年是你的伴读吧,你这般支持他,就不怕朕骂你因情徇私?” “儿臣不怕,”四皇子目光坦然地看着皇帝,“江家子虽为儿臣伴读,但儿臣支持的是他的论断,而非他本人。” 这话一说,太子唰地扭头来看他,也只有他敢在战战兢兢的皇子中间,做出这般大不敬的举动。 “这么说来,你是支持立嫡的了,”景康帝意有所指,“说说,为什么。” “恐有玄武门之乱也。”四皇子只用江知渺的最后一句话来答他,便不再言语。 “…………” “你们呢,可有不同看法?”景康帝没说什么,只是看向其他皇子。 九皇子瞥了眼太子,一脸的跃跃欲试,正想上前去好好地与皇帝讨论一番立贤才是王道的观念,就被身旁眼疾手快的八皇子掐了一下,顿时老实了。 “也好,”见没人再开口,景康帝叹了口气,转头朝一旁的老太监讲,“我朝也多少年没出过连中三元的人了,今儿竟然来了一个。” “必然是上天感陛下功劳,特意降下文曲星呢。”老太监眉都不皱,啪地拍了个响亮的马屁。 景康帝眉眼舒展,轻笑了一声,“行了,下去传旨吧。” 说罢,他起身朝着后殿去,太子默默起身跟上,直到人不见了踪影,几个皇子才敢揉着膝盖站起来往外走。 “老头子这是发什么疯,他自己和二哥演父慈子孝的好戏就行了啊,拉上我们做什么?” 九皇子胆大包天,一边走一边小声吐槽,吓得八皇子赶忙捂住人嘴巴,恶狠狠地骂了句慎言。 “哦……”九皇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扯着八哥的胳膊,“八哥,你刚刚就不该拦我的,依我看就该……”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貌若好女的脸上狡黠地笑了笑。 “我拦着你去死。” 八皇子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除了太子,成年的皇子不能久居宫中,他抬眼看了看只剩下个模糊背影的四皇子,带着弟弟们加快步伐。 第二日传胪大典,皇子们没在出席,只有太子依旧伴驾在景康帝身边。 整个皇宫布置得肃穆又庄重,大殿两边立着仪仗,如雁翅一样直飞云天,百官分立两列,最中间一条猩红长毯,贡士们默不作声地立在上面。 礼部已经开始唱名前最后的准备,是一朝鱼跃龙门直飞九天,还是掉入污泥重头再来,可都看接下来了。 “景康四十四年乙酉正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扬州府,江知渺——” “景康四十四年乙酉正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扬州府,江知渺——” “景康四十四年乙酉正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扬州府,江知渺——” 状元的唱名直唱了三遍,唱得百官和后面的士子都悄悄抬眼看他,江知渺上前谢恩,心中有激动,更多的是尘埃落定的淡然。 终于,终于。 他一直走到丹陛前头跪下,“臣江知渺,叩谢皇恩。” “嗯,”景康帝看着他,“状元郎倒是好样貌,可有婚配了?” 这话一出几个内侍的耳朵都竖起来,心底暗暗揣测,这新科的状元郎,莫不是要尚公主了? “禀陛下,臣受父母之命,已有婚配。” 江知渺不慌不忙地答话,本朝驸马是不能当官的,景康帝虽然老了,但只要不涉及到太子,在政事上还没那么疯。 他这般问,算是对子侄难得的关心一下。 “所定乃紫微舍人薛公之后,皇商薛家嫡长女,待加冠后择吉日完婚。” “薛家……”景康帝若有所思,“薛公乃我朝重臣,他家的女孩自然也是好的,与状元郎倒是相配。” “行了,退下吧,”景康帝挥挥手,“你还未加冠,不急,等日后定下婚期的时候上个折子,你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才子,到时候朕亲自为你们主婚。” 天大的恩荣啊! 一时间几位内使都笑了出来,江知渺恰时地露出个感动的表情,行大礼退下。 唱名还在继续,榜眼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士子了,被学习磨平了心气,神色坦然地谢了恩。 而探花郎则是世家公子出身,也颇有几分俊俏,单论容貌来说,还是江知渺更合适当这个探花郎。 但比起入园折花的雅名来说,还是连中三元的才名更好听。 江知渺一直在旁边等着,等到所有的唱名结束了,景康帝才笑了出来,“行了,游街去吧,也让百姓们见见今科进士们的风采。” 见他笑了,老太监赶忙捧了句,“奴家可听说了,京城百姓们早等着榜下捉婿了,说不定陛下还要促成几对好姻缘呢。” “哈哈,正好,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喜啊。”景康帝笑着回他,起身走下御座。 韶乐起,礼部尚书容正接过黄榜,文武百官同新科进士一同三叩九跪拜谢皇恩,随后容正高捧黄榜,众人跟之其后,出中门午门,于保和门出宫。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走出广场后,进士们再也压不住心中的喜悦,开始互相庆祝起来,一张张面上带着笑,衬得这皇宫也轻快起来。 文武百官们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一时间想起自己当年中榜的模样,心底唏嘘。 真是时事不饶人啊,一转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今天也还在陛下手底下活着,真好,真好。 换了衣裳出了宫门,容正挂了黄榜,亲自牵了匹最高最大的白马过来,马脖子上系着大红的花朵,喜气洋洋。 “恭喜状元郎了,”容正把缰绳递给他,笑着招呼,“还请状元郎率诸进士御街夸官。” “不敢称劳。” 容正主持了会试,也就是这一批进士们的座师,江知渺朝他行了个弟子礼,抬眼望向一旁的高头大马。 这是皇家养马处精心饲养的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黑眼睛机灵有神,人性化地与他对视。 “可要凳子?”这马高大得有些骇人,容正看了看江知渺,贴心地问道。 哪有纨绔不会骑马,江知渺放肆一笑,道了声不用,手扯住缰绳一跃,衣衫在风里飞起来,再一眨眼,江知渺已经骑在那高头大马上面了。 “状元郎好功夫。” 容正笑笑,侧身让开,其他的进士们也都纷纷上马,有善骑术的,也有人 帮牵着缰绳,只是要人牵着,也就显得没那么洒脱,少了点年少轻狂志得意满的味道。 第23章 江知渺立在最前,阳光几乎照得睁不开眼睛,可身体随着骏马的呼吸起伏的感觉是那么好,让他也忍不住畅快地笑出来,策马当先。 “走!” 骏马们奔驰,一匹匹冲出宫门,乘风踏浪一样奔向远方。 他们这游街,一直从宫门处始,沿着城绕一圈,到朱雀大街尽头处才算完。早有兵士们清好了路设好路障,让百姓们在沿街的铺子里看。 这也是世家小姐们,一年里除了元宵走百病,唯一可以光明正大出门的时候。 薛家今日是城里最得意的世家之一,薛夫人自然也来了,她不仅带着女儿,还把贾家的一众女孩连带着史湘云、王熙凤等一块打包带来了。 薛蟠这时候才体现出点作用来,早早包下一整层茶楼,是最好的位置,窗户大开着,只要进士们一在道路尽头出现,立马就能看见。 “怎么还不来啊?”林黛玉带着帷帽,焦急地等在窗子边上,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薛宝钗被她拉着,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期待和好奇,两个女孩子占了一扇窗户,探着脑袋往外看。 这样的大事,全京城的人家都出动了,像她们这样的并不算出格,还有些姑娘早早准备了香囊鲜花,一大捧地抱在手上,就等着洒呢。 “宝姐姐,”久等不到,林黛玉狭促地眨眨眼睛,“你的花呢?” 薛宝钗被她笑了个大红脸,一时间有些羞赧,“林姨父今日真该来好好看看,好给油嘴滑舌的林妹妹榜下捉婿才好。” “哼,”林黛玉昂着脑袋冲她笑笑,“我可不要,我的夫婿要自己选的,身份地位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合心意!” 也只有她这般世外仙姝的模样,说起这话来才不讨人骂,反倒惹得几个夫人们捧腹大笑。 “我们黛玉是要招婿在家的,对不对?”云夫人擦了擦眼泪,指着薛夫人王熙凤几个开口。 “你们可要把招子放亮了,叫下面的人都准备着,若是林丫头看中了哪个,立马去绑去!” “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夫人们笑做一团,连薛宝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林黛玉气鼓鼓地晲她们一眼,凑到窗户边不说话了。 街道上忽然嘈杂起来,一个个脑袋探出窗外大喊,“来了!来了!” “别挤我,状元郎呢,哪个是状元郎!” 茶楼里一下就紧张起来,迎春一手揽着两个妹妹,也凑到窗边看起来,就连王熙凤她们,也忍不住站起身上前去。 道路尽头出现一群骑着马,身着蓝底黑纱进士袍,带着大红花朵的影子,进了街,江知渺拉住缰绳,那玉狮子也顺从地慢下来,在万众欢呼中踏进了街。 “状元郎!好俏的状元郎!” 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先振臂高呼,紧接着,各色鲜花、香囊、帕子下雨一样飞了下来,还有些激动的,抄起桌上的果子就往下丢,吓得几个进士们连连躲闪。 “状元郎!接我的花啊!” 有女孩子在高楼里大喊,丢到兴起了,一把拔下发间插着的堆绢花丢下来,更有甚者,直接丢的就是做成花朵模样的金首饰了。 她们都在笑着,却并不只是追求这打马游街、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更多是,是因为难得能出门和姐妹们聚在一起,快乐地笑闹而高兴。 江知渺一眼就看见半靠在窗前的身影,云夫人笑眯眯地朝他挥挥手,而后指向一旁头戴纱冠,遮住大半身形的人影。 “薛——” 江知渺遥遥看见她比了个口型,笑得意味深长。 其实不用她指的,早在没恢复记忆,还在浸泡在刻骨仇恨里的时候,江知渺就已经一遍遍地想象,那朱门绣户里面,堆金积玉才养出来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送他锦囊的小姐,究竟是个什么身形样貌。 在亲自见到她之后,神女也就走下了高坛。 江知渺闭着眼睛,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样: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漆黑油光的发髻下,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面若银盆,眼如水杏,是最绝代的风华,任是无情也动人。 “薛姑娘,” 江知渺打马直奔茶楼底下,他骑术也这般好,玉狮子稳稳地跃起来,在一众惊呼声里直飞起丈高,让他能笑着,几乎平视地朝薛宝钗伸出手。 “我的花呢?” 第19章 归家一日看尽长安花 “江兄弟那一跃,可真是出了好大的风头啊!” 游街队伍里,探花郎忍不住打马上前,看着江知渺打趣,“你接过薛家小姐花的时候,怕是满城的少女心都碎了。” 江知渺笑着回他,“这还不好,独留谢兄享受榜下捉婿的快乐了。” 探花郎谢淮安,其父是顺天府丞,四品官员,司京畿地区教化、农桑、贡赋、户口、司法等事,虽不是高官,但也算不得寒门。 他年岁和江知渺差不多,这般年纪就点了探花,日后必是前途不可限量。 “只怕是难以消受美人恩啊,”谢淮安大笑着,“我没那么贪恋美色,京城的小姐都太娇了,我可受不了,倒是更喜欢厉害些的。” “到时候给谢弟管得严严的?” 榜眼张少嘉也忍不住打趣,他这般年纪,不说妻子,就是孩子都有好几个了,榜下捉婿的雅事,是与他无关了。 张少嘉看这几个同年,只叹英雄出少年,一时间拿出些对弟弟的心态来对他们。 “只要能让我服气,我乐意让她管着。”谢淮安扬眉应声,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他注意力转得飞快,不一会就凑到江知渺旁边,“好兄弟,你接的什么花,怎么那光那么漂亮呢,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少来。”江知渺毫不犹豫地拒绝,打马离他远些,忍不住低头看着那被他藏在袖口里的花笑。 是朵巴掌大的牡丹花,与寻常金银所做的不同,而是用玉片做叶,螺钿为花瓣,珍珠为蕊拼凑起来的,浅粉淡白的花瓣泛着莹润的光泽,看上去稳重端方,却在转动间折射出百千种光泽,光影流转,情态万千。 他接住那朵花的时候,金陵最漂亮的牡丹花就开在了心中。 状元郎走了以后,姑娘们在茶楼里探着脖子看,直到彻底看不见人影,只听见别的街坊传来的巨大欢呼声后,才缩了回来。 “江家哥哥骑的那是什么马,我怎么没见过呢?” 史湘云激动得有些压不住,一会跑到云夫人那问这个,一会又跑到女孩堆里问那个,薛宝钗给她倒了杯茶,强压着人坐下,才慢慢解释。 “那是照夜玉狮子,西域来的宝马,眼下应该只有宫里才有了。” 薛宝钗解释,又点了点桌案左侧,“他左边探花郎骑的那匹,额边生白点的唤做‘的卢’,取的是汉昭烈帝刘备的典故,据说能一跃三丈,也是匹少有的宝马了。” “这个我知道,”史湘云摇头晃脑地背起诗,“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是不是这个!” “是。”薛宝钗笑着点头,“云丫头果然聪慧。” “宝姐姐怎么还懂马?”史湘云追问,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莫不是偷看了什么杂书不成?” 薛宝钗的笑容淡去,眼底流出几分怅然来,“你知道的,我家里以前做过马生意,父亲也和我说了些。” 但薛蟠就不知道。 林黛玉心思敏锐,立马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她想起宝姐姐玩笑时与她提起那句“自幼被父亲所爱,令读书识字,乃至其才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一时间有些感伤。 林如海也是把她充作男儿教养的,但林黛玉生来有弱症,读书写字还好,骑马这些男儿家的东西,是没碰过的。 但宝姐姐却不一样,她是真的骑过马,射过箭,博闻强识,通晓万事的。 若是薛家姨父还在,宝姐姐如今哪是这般光景呢? 林黛玉一时郁结,手上却突然一暖,原是薛宝 钗见她神情郁郁,塞过来了一杯热茶。 “别想了,”薛宝钗弯眉笑笑,“现在能遇到妹妹、母亲和哥哥也都好好的,我已经万般满足了。” “哼,” 林黛玉心底发软,她在越熟悉的,越被认为是家人的人面前就越喜欢使小性子,说些怪话。 她嘴唇一撅,“原来宝姐姐对哥哥不满意,等我告诉哥哥去。” “真是东郭先生了。”薛宝钗哭笑不得,抢回了那杯茶。 进士们都已经过了,有些规矩严些的世家,已经开始招呼自家小姐回去了。 姑娘们难得出来,都有些恋恋不舍。好在今儿主事的是薛夫人,她是个软和的,没那么严苛的规矩,不仅不催她们,还拦住了王夫人,招呼人买了一堆各色玩意送来。 等到马车终于回了贾家宅子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晚上林黛玉闹腾到半夜,又是看书,又是作诗词的。 第24章 蒋嬷嬷看得无奈,但见她确实是难得欢喜,苍白面容上一直飘着绯红,倒是显得活色生香,一时间也纵着人去了。 薛宝钗那头却是早早睡了,男子的殿试完了以后,三月初八就是宫里的小选,她准备了这么久,最后一旬日子自然不会松懈。 但睡着不足半个时辰,莺儿就急匆匆地进屋摇醒了她。 “小姐,小姐。”怕惊了别人,莺儿没敢大声喊,见薛宝钗睁开眼睛就闭了嘴,向左边举了举灯台。 晃荡的橘红烛光下有个侧着脸的高挑身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 “你怎么在这?”薛宝钗这下是真惊了,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蜜色的柔软绸缎包裹住每一寸皮肤,只露出纤软雪白的脖颈。 这穿着虽不算暴露,但见外男也是十分不得体的,若是别的小姐怕是早就跳起来了,但薛宝钗只是瞥了瞥,就正色问,“出什么事情了?” 江知渺侧着脸不去看她,只压低声音,“今日传胪大典,陛下问了我的婚事,还说了要主婚。” 原是这般,薛宝钗一下就懂了其中的奥妙,不由得笑起来,“就是为了这个?” 自先皇后走后,宫里的大权如今由甄贵妃统领,德、宜二妃协领,这小选自然也由她们主持。 甄贵妃盛宠,虽无亲生皇子,但甄家出了个太子乳母,甄家二小姐又嫁给了太子的亲信北静王水溶为妃,是以,甄家自然是牢牢站在太子这条船上的。 而德妃膝下有四皇子、十四皇子,四皇子一贯摆出个孤臣独臣的样子,手腕了得但又不算过于突出。 十四皇子年纪不大,整日里不理自己同母哥哥,倒是跟着八、九几个皇子玩在一处,而宜妃则是九皇子的母亲。 这几位皇子都是当今朝堂上或领了差事,或地位高贵盛宠优渥的,一着不慎,真有可能动摇太子的地位。 景康帝金口玉言,江薛两家的事情就是走到了明面上,江知渺薛宝钗也就成了一体的。 某种意义上,薛宝钗给哪位公主当侍读,就代表了江家投向哪一派。 “你有什么想法?”薛宝钗问,江知渺抬头看了他一眼,指尖比了个数字。 是他? 薛宝钗一时间有些诧异,但并不算意外。 “我明白了,放心吧,”薛宝钗毫不犹豫地开口,“只是薛家到底没了当家的,在内务府那边关系不够,还望你帮忙谋划谋划。” 江知渺有些愧疚,此次六、八、九、十一四位公主和几位郡主要选伴读,六公主是嫡出,和太子是同母的亲妹妹,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封号,比其他公主要更尊贵些。 他知道按薛宝钗的心气,很大可能就是奔着六公主去的。 她品貌出众,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与太子又有旧,这次没有薛蟠作祟,八成是真能选上的。 但是因为他,薛宝钗只能改选默默无闻的九公主了。 “对不起,”江知渺低声道歉,“是我拖累了你。” “你拖累我什么了,”薛宝钗反倒笑开,有些狭促地看着他,“我虽有信心,但也只敢说八成把握,如今有你这个状元郎,皇妃们反倒愿意给我几分面子,成了十成了。” “我既是受益者,又有什么好委屈的。” 江知渺还是不说话,他抿紧的唇线在烛光下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这人惯会做些装可怜的样子,薛宝钗叹了口气。 “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你如此,我亦如此,六公主那是条通天大道,九公主也未必不好,端看各人如何走罢了。” “你不必为我感到愧疚,”薛宝钗看着他,一双柔和的杏眼被烛光照着,闪着坚韧但柔和的光芒,“这般形势,说不定我还是避过了个坑呢。” 虽说前朝皇子斗争少有牵扯到公主的,但到底一母同胞,怎么能没关联呢。 太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般日子又有多久呢? 她这般通情达理,江知渺一时间倒也无言了,弯腰行了个郑重的大礼,“多谢姑娘理解。” “行了,”薛宝钗笑笑,有些惫懒地往软枕上一靠,“我且欲眠君且去,明日再做梁上人。” 这是打趣他今夜冒昧前来,有做梁上君子的风范呢。 江知渺一时间哭笑不得,但无论是从书里,还是往日相处都少见她这般狭促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新奇。 今夜宫里传来消息,甄贵妃想走贾王几大家的路子,把薛宝钗定作六公主的伴读,也把江知渺拉到太子的船上。 怕是到明日一早,就会有些长辈来提点劝说薛宝钗了。 在此之前,他必须与人互通心意,薛宝钗才能更好地决策下一步该怎么走。 江知渺看得明白,他一个新科进士,最多授个六品官,哪里值得这些大人物折节下交。 太子党真正看上的,是他背后江家的残部。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老国公到江禹山,门生故吏不知有多少。 早年江知渺沉寂,他们也跟着沉寂,如今江知渺高中皇榜,眼看着就要起来了,那些旧部自然也要活络起来。 在江知渺做出成绩前,这股势力不算太大,但蚊子再小也是肉,更何况这少说也是块肥肉,谁会嫌多。 并且,江家因太子而出事,江知渺作为遗孤却不计前嫌投到太子门下,不越发显得太子贤良,得名士臣服吗? 真是好算计,想到这,江知渺不由得冷笑一声。 太子党发展至今,早已经陈朽不堪,若不是还有景康帝托着,只怕立时就要沉水里。 还来拉拢他,真是小人不知饥饱,贪心不足蛇吞象。 不知死活的东西。 第20章 小选好风凭借力 流水席、恩荣宴,还要拜见座师,房师,一连闹了快一旬,江家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 江知渺的授官文书也下来了,按照惯例授了翰林院修撰一职,负责起草诏令、撰写奏章、编纂史书、注释典籍等事,并且,有一定可能会被升做侍讲,给天子、皇子讲书。 这官职可大可小,可好可坏,关键是要看运气。 江知渺就属于运气不怎么好的那一批,皇帝年纪大了不爱听官员讲学,上头正经的侍读学士都好几年没动过了,看犊子一样把几个年幼的皇子守得好好的。 他们这些新来的想分杯羹,没门。 是以,江知渺的翰林院生涯,主打的就是一个摸鱼划水,早上按时去点个卯,然后晃晃悠悠地到九条巷子里点碗豆花面,等到吃完了回院里处理为数不多的公务,就可以收工了。 这般闲了两日,就到了薛宝钗进宫待选的时候了。 和薛宝钗陪他考会试一样,一大早,江知渺就爬起来,带上一顶大大的兜帽往马车前面一坐,晃晃悠悠地赶到了梨香院那个角门。 住这到底不算方便,但薛夫人和胞姐几十年没见了,王家那边王子腾出了外任,夫人女儿自然也都跟着去,她父母又已经走了,只剩下一堆不熟的亲戚。 是以,薛夫人一腔情谊只能和王夫人疏解。 王夫人一边被她缠着,一边看顾宝玉,忙得两头跑。 好在随着小选的日子逼近,薛夫人也不出去了,一门心思陪着女儿。 礼仪才识这些,她说不出什么一二,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一直陪着给薛宝钗加油打气,母亲的陪伴倒是让小姑娘笑意软和了些。 参选小姐们的马车都是有制式的,看着倒不算华丽,挂着青色竹纱布,绣着金线,很是典雅。 妹妹的大日子,薛蟠自然也来了,他早早地守在院子外头,一眼就看见个和自家院子里一模一样的马车过来,心 下生疑。 “哎,哪来的马车,是哪家小姐进宫走这过了?” “薛家的。” 江知渺的声音悠悠地从马车处传来,薛蟠是真的呆,还在愣愣地问来财,“京里还有哪个薛家,住咱们附近?” 来财:“…………” “是江公子啊!”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薛蟠,笑呵呵地迎上去,“江公子怎么来了。” “你家姑娘呢,我来送她。”江知渺撩开帘子,明灿灿地笑了笑,金丝翠竹帘垂在他背后,越发衬得那张脸貌若好女,风流俊秀。 说曹操曹操到,内院的门被推开,小厮架好围遮,几个丫鬟搀着个团扇遮面,一身锦绣宫装的女子出来。 她本来就是幅华光四射、铅华弗御的好样貌,如今进宫为显尊重,是盛装打扮了一番了,掐云鬓,着珠钗,淡淡的珍珠粉扫在面上,点了面靥,更显肤如凝脂,莹润光亮。 这般打扮,放在别人身上难免显得轻浮,但薛宝钗虽笑着,神情却很淡。嘴角扬起的幅度、眉梢弯下的分寸都拿捏得刚刚好,便显出了端正的贵重来。 她一出来,江知渺说到一半的话忽地卡住了,半晌一笑,“可惜这次做不成梁上君子了。” 第25章 薛宝钗知他在点自己此前说江知渺漏夜来访,是梁上君子的的事情,也好笑地移开扇子,打趣地看他一眼。 “莫不是翰林院的俸禄不够,有人这才来改做驺御来了?” “什么来什么去的,江知渺不当官了?” 薛蟠听得满头雾水,在扬州时,他被洛秉元盯着,又怕以后和人家斗武时,人家喊声“一剑霜寒”来,自己只能“吃我一刀”去,还勉强读了几本书。 来京都后,先给洛家找宅子,还要到内府去办事,忙来忙去,好不容易塞肚子里那点知识,全吐出来了。 好在他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没多问,只挥挥手,“时辰差不多了,妹妹,你坐他那个,还是家里的?” “人都把门堵了,家里这辆哪里还出得去,”薛宝钗视线往那架马车上一飞,有些好笑地抬起手,任莺儿搀着她往前去,“走吧。” “喳。” 江知渺笑着打起帘子,虚扶她上去以后又盖上自己的纱帽,一瞬间便成了个灰扑扑的马夫,只顾驾着车稳妥地往宫里去。 “德妃娘娘那里都打点好了,”江知渺后仰着身子靠在车壁上,“你拒了甄家,只怕甄贵妃那里不好过。” “无妨,小选诸多世家贵女都看着呢,”薛宝钗倒不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甄贵妃年纪轻轻便宠冠六宫,也不像是会使这些浅薄手段的人。” 见她心底有了数,江知渺又是一笑,不说话了。 马车哒哒地驶过朱雀大街,停在宫门前,内宫内除品位高的妃子等,是不许驾车的。有嬷嬷女侍站在外头,查了各家的对牌后在簿子上一勾画,就有人来请小姐下车,步行进宫。 薛宝钗一步一步地踏上宫道,而这条中轴线上,传胪大典那天,江知渺又是何等意气风发地往里走。 真是奇妙,薛宝钗笑笑,抬眼看见绯红的宫墙,和那一道道饰着琉璃瓦的飞檐反宇,心底感慨。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薛小姐,请在此等候——” 小选的宫殿到了,引路的侍女把薛宝钗带到侧殿里,这里已经来了些小姐们,侍读是公主对外的牌面,自然不能有丑的仪态不端的,各人都精心打扮着,力显美貌风情又典雅大方。 饶是如此,薛宝钗进来的时候,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只含笑行了行礼,就垂眸站在里面,直到有太监进来喊了她们的名字,召正殿面见。 “臣女请贵妃娘娘安,请宜妃、德妃娘娘安。” 一同进来的五位小姐齐齐行礼,光从这一步开始,就已经在筛选人了。 “都起来吧。” 一道略显妩媚的声音响起,薛宝钗抬眼看,大殿主位上坐着的是甄贵妃,下首居右那个气度华贵的女子是宜妃,居左神情冷淡的那位,就是她今日要博的九公主的生母,德妃。 “这便是薛家姑娘吗?” 最先开口的倒是宜妃,很是爽朗地笑了笑,“倒是好品貌,我家嫙月像我,就喜欢长得艳丽漂亮的,她见了薛家姑娘肯定喜欢。” “妹妹这般喜欢,倒不如留下?” 甄贵妃这姗姗开口,她抬眼看向薛宝钗的时候,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凌厉非凡。 若是性子弱些的小姐,可能就被她吓住了。 薛宝钗只行了个礼,低眉顺目,“得娘娘亲眼,是臣女的福气,但凭娘娘安排。” “我见德妃妹妹也有些意思的,”宜妃笑着挥挥手,“妹妹也看中了?” “娉月率真,该选个沉稳庄重的帮着她,”德妃平淡地开口,视线从薛宝钗面上划过,“先看看吧,后头还有许多女孩子等着呢。” 她说罢,一旁的太监见主子们没什么异议,便开口唤下一批,薛宝钗她们,则是又退回了偏殿。 这就是宫里有人的感觉吗,薛宝钗一时有些新奇。宜妃夸她貌美,对女子来说,这词有时候就代表着轻浮,甄贵妃又架上一把火,更是烧得下不来台。 但德妃一句想选稳重的,便回了她们的意思,只要后面薛宝钗中选,谁能不夸她一句得体大方。 且她还是扯着看后头小姐的大旗去的,甄、宜二妃也不敢一次冷待那么多姑娘,便也让她过了。 至于不中选,薛宝钗摇摇头,倒不觉得。 果不其然,等到小选结束之后,就有个宫女上前引了薛宝钗往后殿去。 推开屋门,一个年轻的女孩身着莲色宫装,手中持珍珠扇遮住小半下巴,温温柔柔地对她笑。 四皇子的胞妹,德妃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九公主,萧娉月。 “臣女拜见公主殿下。”薛宝钗嘴角扬起,笑得温柔又和善,盈盈拜下。 ………… “怎么样,怎么样?” 梨香院里,薛夫人急得团团转,一会祈求女儿中选,一会又怕她被宫里人欺负。 “夫人!夫人!来消息了!” 丫鬟急匆匆地外头跑进来,激动得脸蛋通红,“小姐被选中当九公主的伴读,给了七日的时间收拾,三月十五进宫去。” “好啊!我女儿总算是如愿以偿!” 女儿为这次小选费了多大的心力,薛夫人都看在眼里,一时间喜不自胜地丢了扇子,“去,看看小姐回来了没有!” “是。” 小丫鬟脆生生地领命出去,再过一会,藕荷色的袖子滑落,薛宝钗卸了钗发,只简单地挽了个鬓,抱着个漆木盒子进来了。 “可累着了,有没有被人欺负了?” 薛夫人一见着她,急忙上前来问,薛宝钗挽着母亲坐回软垫上,一边柔声回答,“没呢,九公主性情温和,是个很好相处的性子。” 她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十二支宝石宫花,石榴、芙蓉、牡丹……清一色用细碎的宝石串了金银线做成,很是漂亮。 这是宫里的传统的,对于小选中选的侍读,由公主赏十二支宝石宫花,以示爱重。对于落选的姑娘,也有十二支堆绢宫花,以彰显皇家抚恤之意。 “这花按例是要与家里的姐妹分了的,”薛宝钗仔细看了看,没什么兴趣,“宝琴她们都不在京城,倒不如给林妹妹她们送去。” “你决定就好。”薛夫人满口答应,对她们这等人家来说,宝石倒不珍贵,难得的是这是宫里赏的东西,天然就带一份尊贵来。 薛夫人看了看,让金朵取了小盒来装好,好给姑娘们送去,一边挑着一边开口。 “这簇迎春温柔,刚好和了你迎春姐姐的名字,便给她凑个好。莲花高洁,倒是和你林妹妹……” “莲花到底太冷了些,林妹妹身子弱,反倒不好,”薛宝钗笑笑,单取了一支木芙蓉,“木芙蓉又叫拒霜,便给了她,取个好兆头。” 她说完想了想,自己起了身 ,“梧桐院近,我今日忙了一日,也没见着妹妹,干脆便我送去吧。” “其它的麻烦妈安排了。” “哎,行。”薛夫人见她下了主意,也不阻拦,“你去,我让人给姑娘们送去。” 第21章 君怀送我入青云 素朴的马车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一家酒楼前面。 殿试结束十来日,二三甲的进士们去处也定了,有些去了六部观政,有些则放了外任。同年一场,到底有些情谊,今日便由状元郎主宴,共饮杯别酒。 周玉文他们到的时候,酒席已经散了,偌大的酒楼院子里只剩下燃着的灯烛,烛光也不甚明亮,照得周围挂着的簿绸一片晕红。 “这都没人了,过来干嘛呢?” 周玉文仔细打量两眼,不见人影,叹息着往一张席面前头一坐,捡了人家没动的果子吃。 “什么东西都吃,”站着的高大男子晲他一眼,冷声开口,“也不怕被人下了药。” “这可是状元郎的宴,”周玉文笑呵呵地折过桌上的香花,“若是药死了我这个座师,御史台不得疯了。”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地痞流氓,那男子也似十分习惯周玉文这做派,懒得理他,只拧眉四处打量着。 “什么声音?”冷不丁地,男子开口疑问。 “哪有声音?”周玉文一愣,侧着耳朵听听,神色奇异起来。 那掩盖在前头店小二收拾洒扫的声音里面,似乎还有个唱曲的声音。 也不知道状元郎从哪请的伶人,唱腔实在是好,声音沙哑微甜,带着缠缠绵绵的情谊,好似玉钩夫人手里的钩,惹得男人们吊鸭一样吊起脖子。 “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周玉文下意识复述起那唱词来,念到一半他就忍不住抖了,惊恐地看着那黑衣男子越来越冷峻的面色,心里直呼见鬼。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么没眼色,敢对这冷面爷唱艳曲儿——这可是冷面四爷,朝臣们闻风丧胆的人物啊! 第26章 皇四子萧慎拳头捏着嘎吱作响,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咬牙切齿,唱词飘忽,明明响在耳畔,却不见人影,唱到最后那句的时候,萧慎终于忍不住了。 “江知渺你这个小兔崽子!” 萧慎一拳砸在桌案上,目光如刀一样飞向酒席上头层层叠叠的锦帘,“你给我下来!” 随着他的怒吼,那帘子晃悠着动了几下,从中翻下来一个着青衣的少年,跟精怪一样轻飘飘地落地。 “天啊……”周玉文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揣着手站着的少年郎,“这,你,啊……?” “周大人,”江知渺笑眯眯地看向他,贴心地替人扶了扶快脱臼的下巴,“下巴要掉了哦。” “不是,这,”周玉文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一贯以为自己已经是御史台里的眼中钉,官员里的奇葩种,没想到这里有个更神的! “这就是你对老师说话的态度……”最后,周玉文只问得出这一句话。 “老师刚刚拾人牙慧还想讹死弟子呢。”江知渺意有所指地瞥了瞥那被他咬了一口的果子。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 他还操着那口软绵绵的女声,周玉文实在是忍受不了了,只得艰难地挪到一边,怜悯地看向萧慎。 向来冷酷无情、可止小儿夜啼的四皇子看上去快要气抽过去了! “你从哪学来这些玩意的,”萧慎抖着声音开口,活像是看见自家被逼良为娼的孩子,“林如海带你下青楼去了!” 周玉文:“!” “噗嗤,”江知渺一瞬间破功,赶忙打拨浪鼓一样摇头,“没呢没呢,老师一向洁身自好,哪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他讪笑着,三两句解释了一下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名妓柳楚楚。 萧慎:“…………” 他拳头捏紧,面上表情急剧变幻,最后定格成了个略显扭曲的表情,抬手摸了摸江知渺的脑袋,“委屈你了。” 他何尝不明白江知渺此番的用意是什么,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文人惯以怨妇喻己,夫喻明主,他这是投诚来了。 萧慎一瞬间心底满是复杂情绪,有吾家纨绔初长成的喜悦,有没能看着他长大的烦闷,有对他颠沛流离讨生活的怜悯…… 最终,还是得到名臣重吏、天子骄子追随的骄傲与满足感占了上风。 “好,”萧慎重重地拍了拍江知渺的肩膀,“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臣自然相信殿下。”江知渺笑笑。 他们都是雷厉风行的人,既然站好了队,也马上开始了摸底。 江知渺认真记着眼前这位四爷手底的人,颇感惊奇。 皇四子在京城一直是个显山不露水的名声,既不似大皇子太子那般占嫡占长惹人注意,也不似八皇子这般贤名天下知。 谁能想到,他暗地里竟然也有这么多人支持呢。虽然在朝中的多是些青年官员,但这股力量用好了,也是神来之笔。 “这是我的条子,还有这个,是京城里的暗哨,你若有事,就托他们来找我。” “别像上次那样,想要个教养嬷嬷,还要七拐八拐才能求到我府上。” “行。”江知渺接过东西,仔细看看就塞到袖里,再接着聊了聊别的方面,算了解了萧慎近期的行动方针。 等到酒楼小厮进来收拾席面的时候,后院里只有江知渺一个人了。 “江老爷,”店小二谄媚地笑笑,“前头有人找。” “?”江知渺一愣,穿过长长的廊廊绕到前院,到了一处花影摇曳墙墙角,忽地被一只手给拉住了。 “谁!”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戒备地看着那角落,却见花枝被人扒拉开,露出个带笑的人影。 “是我。”萧禩脑袋上还沾着叶子,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露出张笑脸。 江知渺一下就知道前院找他的是何人了,赶忙左右瞥瞥,拉着他钻进一处空厢房里。 “八殿下,”他捂着脑袋好笑,“你怎么来了。” 江家未倒时,江知渺入宫给四皇子当伴读,那时候八皇子生母还只是个贵人,身份不足以养育孩子,是以,萧禩被送到先皇后那,和萧慎一块长大。 江知渺和萧禩年纪差不多大,又算是堂兄弟,两人很快玩作一处。 那时候宫里最常见的景象,就是他们两个小孩跟着大些的萧慎,屁颠屁颠地在宫里玩。但细想起来,其实是他俩闯祸,萧慎四处帮着擦屁股。 少年情谊最为可贵,谁能想到六年过去,物是人非事事休。 “听说你在这设宴,我来看看你,之前殿试的时候大老爷在上面盯着,都没敢仔细看呢。” 萧禩笑着挥挥手,涉及到皇位,就是亲兄弟也得戒备。他是个聪明人,从薛宝钗当选九公主伴读的时候就知道了江知渺的选择不是他。 虽然有些失望,但细想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萧禩明白,按这人的心气,投到太子门下是不可能了,他四皇子伴读出身,轻易投靠别人,又怎么能得主君信任呢。 人之常情罢了,无论江知渺选谁,当年一起长大的情谊不是假的。 “你还好吗,”江知渺和他缩在一处,“八党的贤名我在江南都听得到,树大招风,这般下去大老爷未必容得下你。” “我知道,”萧禩目光垂下来,他遗传了生母,是一副有些楚楚可怜的好样貌,低垂下眼的时候,看上去分外难过。 “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江知渺离开京城的第二年,良贵人不知做错了什么,被景康帝好一顿怒骂。 这位皇帝对侍奉他数十年的女人极尽恶毒之言,骂她是个卑贱之人,甚至让人动了手。 等萧禩赶过去的时候,良贵人已经没了。葬礼的时候,还是萧禩去大殿外头跪着求了,景康帝才以嫔位之礼将其下葬,全了体面。 那时候萧禩就明白了,因为他不受重用,因为他是个靠不住的儿子,母亲才会落到那个下场。 他从四皇子身后站出来,下场夺权,几乎是带着赌气的执拗的,你说母亲是卑贱之人,那宠幸卑贱之人 的您是什么呢,我就要让你看看,卑贱之人的儿子,也是能挣得一番天地的! 江知渺叹了口气,但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也没立场劝他。 从出生在皇家的时候,这些王子皇孙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各有各的苦处算了。 “怕惹麻烦,我没敢给你下帖子,悄悄来看看你。”萧禩围着他上下打量两圈,脸上一直带着笑。 八皇党势大,但势大也带来一定的坏处。毕竟,他以贤名发家,难下狠手,掌握着这么大的势力,却也难做到如臂指使。 若是萧禩主动相邀江知渺,这人还铁着头的选了四皇子,落在他那些下属,特别是九皇子眼里,就是有的人给脸不要脸了。 保不住磨砺以须要来看看他脑袋是不是真那么硬呢。 这人真是…… 江知渺一时间心情复杂,他的记忆里,萧禩还是那个在皇宫撞见太子狎玩宫妃,吓得和他一起躲在冷宫里面,缩在四皇子怀里发着抖躲过老太监追捕的人。 眼下却已经做到这般心细如发、事事体贴了。 面对萧慎时他能花言巧语,嬉笑怒骂,但对着萧禩,只有一种无言的愧疚,让江知渺整个人都寡言起来。 “对了,”萧禩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江知渺的手,眼里有些担忧,他极小声地开口,“北狄要来朝贡,鸿胪寺那边向父皇要了你。” “什么,”江知渺一愣,“鸿胪寺里那么多官员,要我去做什么,大老爷同意了?” 萧禩点点头,他眼下正得景康帝爱重,可谓是太子底下第二号人物,消息来得也快些。 “西边虽然赢了,但也不过是勉强,”萧禩语气里有些担心,还带着说不出的屈辱,“西戎老狼王向老爷上了折子,要请嫡公主和亲。” 和亲…… 江知渺下意识回想起宫里的几位公主,排行靠前的几个公主都已经有了驸马,下头的又太小,西戎又指明了要中宫所出的嫡公主,那就只有一个了。 太子胞妹、排行第六的端嘉公主,萧嬿月。 “太子那边没反应?”江知渺忍不住问,他的印象里,太子对于下头几个妹妹还是不错的。 萧禩摇了摇头,神色复杂,“自从当年起,我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二哥了。” “不过我既然知道了,他不可能不知道,”萧禩不知道说什么,只叹了口气,“但一直没什么大动静。” “总之,你要小心,”萧禩叮嘱到,“鸿胪寺那边虽和太子没太多牵连,但这个关头把你要过去,怕不是什么好心。” “我明白了。”江知渺点点头,神色沉重。 第22章 鸿胪寺和亲 第27章 果然,再过几日,鸿胪寺左寺丞外调出京,吏部将初进翰林院没多久的江知渺给调了过去。 左寺丞是从六品官,从位秩上这次调动倒算是平调。但到底是个干实事的官职,也有几分权力,这么一看倒是算得上右迁了。 外头不知道其中的瓜葛,只以为是景康帝有意重用他,毕竟是开朝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士子,总要特殊些,才彰显皇家求贤若渴。 四月十九,西戎正式上了帖子,由他们的王子蒙骆带着,于端午节前到京朝拜。 接待外使的任务理所应当地落到了鸿胪寺的身上。 四月二十五,西戎的使团将抵,鸿胪寺的官员于京都十里外设亭,以宾礼相待。 江知渺身为新任左寺丞,头上只有鸿胪寺卿和左右少卿三座大山,算得上是这衙门勉强的四把手,他一身官袍,站在稍前些的地方,和右寺丞闲聊。 右寺臣叫苦连天,“你是不知道,接待西洋那边,或是李朝那边都还好,就这西戎!鼻子翘到天上去!自己平日里不见活得多讲究,一到咱们这,那是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一边说使馆垫的皮毛不是好的,一边说煮的羊肉难吃,”右寺丞咬牙切齿地挥了挥拳头,“最过分的是什么,那蛮子竟然说咱们给他的茶不是江南的芽尖绿!” “芽尖绿我都没喝过呢!他一个蛮子喝的明白吗他!” “就是就是,”江知渺一脸认同地点点头,“搞点陈茶冲奶喝喝算了。” “英雄所见略同。”右寺丞一脸欣赏地瞥他一眼,刚想开口,就见鸿胪寺卿左怀急匆匆地跑过来,对着人群喊,“江寺丞呢!” “这呢,”江知渺赶忙走出去,就被左怀一把抓住了胳膊往前面带,“来来来你来前头站着。” “这不合规矩吧……”江知渺看了看后头并排站着的两位少卿,哽了声音。 “有什么不合规矩,你今日就是咱们寺里的门面了,长得好年纪小,就站在这,好好杀杀他们的威风!” 左少卿赶忙开口,他也是个年过三十的美男子,往日里还有个美鬓公的称号,一身官袍打理得整整洁洁。 但这显然不符合西戎人的审美。那边从金海陵王那代开始就疯了似的,一心只想着江南江南,就连美人都只认江南那套风流妩媚柔情似水的。 “你是不知道,五年前他们来朝贡那次,就是这个小狼王蒙骆带着来的,对我们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啊。” 左少卿忍不住开口,“他竟然说咱们这么大个鸿胪寺连个好看的官员都选不出来!天杀的,当咱们鸿胪寺是他家后院啊!搁这选妃呢!” “噗嗤——”江知渺几乎要笑喷出来,许是接待外国使臣打嘴仗打多了,鸿胪寺上下的官员说话都很有意思。 若不是容易被皇帝迁怒,这倒是个养老的好去处。 “大人放心,”江知渺拍拍衣服理理头发,将额角碎发别进纱冠里,露出光洁的额头,摆出柳楚楚待客的笑来,“我保准当个好花瓶。” 孺子可教也,几个上官冲他满意一笑。多亏今年特意要来了个江寺丞,不然又要被笑一通了。 不妄他们在陛下那边又哭又闹,还和翰林院那几个老古板撕了一场。 天杀的蛮子,想起西戎那群人,鸿胪寺卿几个又忍不住暗骂一声。 再过小一炷香的时候,就有人跑过来报,西戎的使团到了。 远远望过去,官道尽头几乎是走过来一群山,西戎人都骑在马上,那马比景朝的马要高大许多,肌肉发达,寻常走着都像是在冲。 那些西戎人打扮的也与景朝不尽相同,身上披着皮袍子,内着胡服系蹀带,配着的环首刀是暗沉的,像是血氧化以后的棕黑色。 人本能会被危险的东西吸引,单论那股野性的俊美,他们就已经压过景朝大半的武将了,更别说鸿胪寺这群文官。 难怪左怀他们憋着这么一股气。 “准备好了。” 左怀咬牙招呼江知渺一声,快步走上前去迎接使团,几乎要到他面前的时候,那些西戎人才下了马,皮袍子掀起的风巴掌一样扇在左怀脸上。 江知渺清晰地看见,他上司脸颊处绷了起来,估计牙都要咬碎了。 “怎么又是你?” 蒙骆站在最前头,一脸挑剔地看向左怀,“你们景朝是没有好看的人了吗,再这样下去我都怀疑那些说南国有佳人的书都是你们自己吹的了。” 眼看着左怀给他使眼色使得眼都要抽筋了,江知渺笑着站出来。 “南国是早年的说法了,眼下大景疆域辽阔,江南也只不过是其中一隅。” “左大人祖籍东昌,说来也巧,正和岳鹏举是一处的,自然追求的是魁梧有力,想来是难以激起蒙骆王子的怜惜的。” 他这话说得刁钻,先骂了蒙骆只读了几本书就开始卖弄,见识短浅,又说左怀和岳飞是同乡人,岳飞抗金的那个金,指得可正是蒙骆的祖宗呢。 你祖宗都被我祖宗打得落花流水,你自个也沦落到要来朝贡的地步了,又傲气什么呢。 “你!”蒙骆神色巨变,下意识恶狠狠朝出声处瞪去,看见江知渺的时候却忍不住愣了神。 年轻官员一身青袍,看得出来官职并不算太高,还没到穿红着紫的时候。 但大景的官袍一贯隆重,杂花纹,绣鹭鸶,那黑鸦鸦的纱冠遮住了发,露出风流如江南烟雨的一张脸来,但那张脸虽是笑着,眼神却极其凌厉地看过来。 蒙骆拼命梗着脖子,这才没有下意识避开。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那些凌厉和诘问,只不过是短短的一个瞬间,再去看时 ,那官员笑得温柔,眼波流转间,烟雨飘渺的江南都朝他掀开一片面纱。 官员冲他行了个礼,“鸿胪寺左寺丞江知渺,见过蒙骆殿下。” “你,你——” 蒙骆涨红了脸,一时间哑口无言,只气鼓鼓地收了阵仗,闷头往前走。 左怀等人自然陪同在他左右,车马只冲着皇宫而去,上车的时候,左大人悄悄掀起帘子,冲江知渺比划口型。 好——样——的! 就得像他这样,逼得西戎蛮子哑口无言,才解他们之前受的气! 江知渺笑笑不说话,上了车后,神色却慢慢沉了下来。 ……… 皇宫里气氛却是一片压抑。 公主们都住在南六所,是一排二近的小院子,最中间的那间就是上学的地方。 正在读书的公主里面,甄贵妃所出的八公主脾气是最大的,仗着母亲的宠爱,她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位一起读书的姐姐妹妹,包括唯一有封号的端嘉公主。 端嘉公主也不是吃素的,虽没主动出过手,但回起手来也是毫不客气,一时间闹得南六所鸡飞狗跳。 负责教养公主的女官非常头痛,又顾忌着贵人贵体,并不责罚八公主,只对着她的侍读使劲。 又是罚抄,又是罚跪,不过一个月时间,那伴读就已经憔悴得不行了。 有次她们闹得狠了,端嘉公主的侍读也被罚跪。 但端嘉公主还知道看顾自己人,替侍读请太医赏东西安抚一番。而八公主却没有,任由侍读替自己受罪。 “八姐姐太过分了。” 九公主萧娉月坐在窗前,有些不忍地看向跪在院子里的侍读叹了口气,悄声朝薛宝钗抱怨,“又是跪两个时辰,再这么跪下去宋侍读腿要废了的。” 偏偏是八皇姐的人,又是老师罚的,她们也没有办法。 薛宝钗也很是无奈,侍读们都随公主住,□□两位公主的院子又是挨着,从宋清涟第一次被罚跪的时候,她就已经提醒过她了。 或是缝个软枕藏在裙下,或是使银钱买通医女拿药,再或是暗中找女使陈情,女使们也知道她委屈,只不过碍于职责不得不罚,她主动说了,也能免受些苦。 要是豁得出去,还可以把事情捅到几位娘娘那去,虽有甄贵妃,但她们到底是德宜二妃选进来的官家女,两位娘娘也不会就这么看着她们出事。 虽然可能会惹怒八公主甚至丢了伴读的差事,但总比丢了命好。 偏宋清涟只一味地哭着摇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薛宝钗,满是祈求地哭喊。 “薛姐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求求你了……” “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看着那张脸,薛宝钗的笑一点点沉下来,这次之后,她再也没有管过宋清涟的事情。 求她什么呢,想让她出头为她求情,去得罪八公主吗? 薛宝钗心底冷笑,宋清涟有宋清涟的苦衷,她也有她的,她们本来没什么交情,提点两句已是情分,何必指望对方力排万难地帮人呢。 笑过后,又是一阵乏味的叹息,薛宝钗垂了垂眼,并不看院里跪着的人,也不在意她有没有在膝盖处藏了软枕,只把书翻开摆到九公主案上。 第28章 “下午要学这里,殿下先看看书吧。” “嗯。”九公主性子温柔,听话地收回视线默默地预习起来,薛宝钗取了砚台,挽起袖子开始研磨。 再过一会,其他几位公主都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互相见了礼之后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快上课了,端嘉公主依旧没有来。 “六姐姐呢?”萧娉月有些担忧,不住地往外探着头。 坐她前面的八公主好笑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滴溜直转,明晃晃的幸灾乐祸,“九妹妹还不知道呀,那西戎蛮子请公主和亲,六姐姐该是去见她夫婿去了吧!” “也不知她那般娇滴滴的人物到了塞外去!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公主慎言!” 贵人失仪,女官一下沉住了脸,三两下上前呵斥一声,八公主不屑地撇撇嘴,慢悠悠地转回去。 但其他公主已经听到了,一时间,小书房里人心惶惶,年幼的几个公主紧紧握着侍读的手,神情紧张。 和亲,没有一个生在皇家的公主不惧怕这个词,惧怕那个背井离乡,远赴塞外被人欺辱致死的将来。 萧娉月也被吓住了,她指甲几乎要陷进薛宝钗掌心,眼泪慢慢盈了上来。 这还怎么上课,女使一时间心底叹息,难得对八公主说了几句重话,“殿下,贵人贵言,也该慎言,今日之事臣会禀告给陛下和娘娘,还请殿下自重。” “你敢!”八公主气急败坏,有些心虚地瞪着她。 这事说到底景康帝并未开口应下,和亲只是她从甄贵妃那听来的传言。 若是被父皇母妃知道了,她就完了! 八公主一时心有郁气,转过身要吃人一样瞪了眼萧娉月。 都是她,提什么六姐姐! “八公主殿下,”薛宝钗忽然开口,语气温柔又冰冷,“贵妃娘娘位同副后,这么算来,您也算半个嫡出呢。” “看着别人,难道就不觉得物伤其类吗?” “你!”八公主勃然大怒,抬手一巴掌就要扇上去,萧娉月一下拦在薛宝钗身前,恶狠狠地看着她,“八姐姐,你今日若是打了,我马上就去告父皇去!” 这宫里,还轮不到甄贵妃一手包天! 第23章 彩云自古好物不坚固 快散学的时候,端嘉公主还是来了。 哪怕宫婢成群跟着,锦衣华服堆着,她其实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薛宝钗侍坐在后头,看见她发鬓间的步摇细细地抖着,算得上很是失态了,手掌掩在宽大的锦袍下,看不清掌心有没有掐出了血。 往日里高高在上华贵无方的身影,看上去就像是张快要被风吹散开的朱砂画。 萧娉月很喜欢这个姐姐,类似于小女孩对大孩子的憧憬和向往。她一直看着端嘉公主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公主。” 薛宝钗折了帕子,轻轻地为她拭去泪痕,像她们这般年纪的公主,哭是很忌讳的一件事情,但眼下书房里除了八公主,其他人大多这般,倒也不怕人说。 “好了,”还是端嘉公主最先站起身,一把揽过最小的妹妹,声音沉稳,“哭什么,父皇还没说什么呢。” “别怕。”她弯唇笑笑,“就是要和亲,我还在前头呢。” 一时间公主们哭得更伤心了,但在姐姐的目光下,还是很快收敛了神色,散学的时间也快到了,女官见她们这样子,叹了口气宣布散学。 “假模假样。”八公主最先站起身甩着手往外走,萧娉月离她近,清晰地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火冒三丈。 她冲上前就要找八公主理论,被薛宝钗拦住,哄着回了小院。 “殿下莫急,”厢房里青烟渺渺,香气弥散在每个角落,薛宝钗的表情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冷漠,“端嘉公主和亲事情还不一定呢。” “本宫听说那江寺丞今日去接见使臣了。” 萧娉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有些哀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今早的朝会他肯定也去了,薛侍读,能不能麻烦你去问问,父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到底是关心则乱,薛宝钗叹了口气,对着面前这双通红的眼睛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取了腰牌出了南六所,一路沿宫道向前。 她走到安德门的时候,云板正好敲响,宣告着朝会结束。 “我是九公主的侍读,”薛宝钗唤住守宫门的内监,塞了个荷包过去,“劳烦您帮忙看看,鸿胪寺左寺丞江大人可出来了?” “若是来了,还请他到安德门一见。” 那小黄门一捏荷包,面上的笑容当即就灿烂几分,殷切地请薛宝钗到暗处避避 ,自个小跑着往前头广场去。 不一会,一身青绿官服,头戴纱冠的江知渺就转了过来,站在宫门处望,薛宝钗轻轻咳了两声,他就笑着走过来。 “出什么事了?”江知渺问。 “内宫里传言说西戎要请和亲,九公主托我来问问,”薛宝钗指了指天,“那位是个什么意思。” 江知渺叹了口气,有些忧愁,“陛下虽未亲口答应,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怕是有八分意思了。” 剩余这两分,只不过是在斟酌是按西戎要求送嫡公主过去,还是挑选其他的女儿或是宗室女。 本朝素有和亲的惯例,只是景康帝英明善治,雄武不凡,在今日之前,文武大臣们都以为不会送公主出去了。 谁曾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但西戎此举,虽说是请求和亲,背后亦夹带着这几年来在边境战无不胜烧杀抢掠的威风气焰。眼下这场战事虽说是胜了,但也只是险胜,只要西戎卷土重来,局势必将颠倒。 是以,虽说和亲,也只不过是借公主嫁妆行纳贡赔款之实,而公主本人,则是人质罢了。 江知渺说了个更坏的消息,“此番请求和亲,并非是为带队的蒙骆王子,而是为其父老狼王所请。” “什么!”薛宝钗忍不住惊呼一声,杏眼瞪大,“老狼王年已半百,死了三任王妃,膝下儿子女儿不知有多少,还来请和亲!” 更何况,西戎那边可是有父死子承的传统的…… “公主若是嫁过去,怕……”薛宝钗沉沉地叹息一声,“朝臣呢,可有说什么?” 江知渺:“主战的以几位老将军和御史台为首,已经准备到玄清殿死谏了,主和的多是文臣,认为眼下太平盛世,和亲又是惯例,实在没必要再起兵戈。” “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然秦兵又至楼下矣……”薛宝钗讥讽地笑笑。 江知渺赞同地点点头,宫闱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才第一日,两派都还没出招呢,除了四殿下,其他几位皇子也还没下场。” “我会留意着,后日你休沐的时候再细说。姑娘在宫里,万望珍重。” 江知渺走后,薛宝钗独自一人在安德门站了很久,直到那小黄门一脸疑惑地过来,才转身回了南六所。 正值晌午,南六所里一片安安静静,却有个女官打扮的女子半躲在榕树下,愣愣地看着院门。 “贾姐姐?”薛宝钗走过去一看,顿时愣住了。 贾元春被声音吓到,下意识紧张地转身一看,见是她才松了口气,“是你啊,这个点怎么从外头出来了?” “公主派我去办了点事,”日头太烈,眼看着贾元春面颊有汗,妆粉也有些斑驳起来,薛宝钗唤了她往里走,“姐姐先进来吧。” 从正门到九公主的小院要路过八公主的,越靠近那,贾元春就绷得越紧,下颚线僵直,活像是要炸毛的猫。 直到进了薛宝钗的房间,她才如释重负地坐下,交待起自己的来意,“书房的女官说八公主今日说了不得意的话,贵妃娘娘派我来训斥她。” 说是训斥,就八公主那样的脾气谁敢管她,不然甄贵妃身边那么多女官,怎么只有一个贾元春来了呢。 前些日子里薛宝钗见贵妃派人来给公主送东西,这些领赏的好伙计可一次没见贾元春来过。 “啊!” 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宋清涟尖锐的哭喊声,又飞快地压了下去,两个姑娘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非要进宫来搏富贵,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呢。 薛宝钗垂下眼帘,就像是自己今日为借皇家势保住薛家一样,贾元春当年进宫,不也是贾珠已死,家里没了顶梁柱,想着再为贾家二房,也为整个贾家博一场富贵吗? 她们都被家人所累,偏又被家人所爱,只能一辈子痛苦地放不下家人。 “多谢你带我过来,若是直接进去,怕是正撞八公主枪口上了,”贾元春看了看外头,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任是无奈地起身,“罢了,左又逃不过的,我去吧。” “薛妹妹,”她强撑着一抹笑脸看向薛宝钗,“听闻你后日就是休沐了,劳烦你帮我向老太君,还有母亲问个安。” 第29章 “姐姐客气。” 薛宝钗起身送她,就见贾元春的身影消失在隔壁院子里,不一会就听见八公主尖锐的呵斥声,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炸响,贾元春一身狼狈,额角通红地走了出来。 她心底应是又惧又恨,但就是这样,也不敢跑,只能装作无事地出了南六所,向深宫走去。 因为甄家两家是故交,也因为她进了宫,一直依附在甄贵妃光芒之下。 依附于人者,又怎么能对主人露出獠牙呢。 许是挨了呵斥,八公主今日脾气格外的暴烈,再过一会,宋清涟也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出来了,朝着御花园跑去。 她神色有些不对,薛宝钗眉心一皱,莫名想起御花园里的那片湖,她找了南六所的女官略提了提,就有宫女追着方向去了。 “殿下,”见人去了,薛宝钗也不再关注,转身进了萧娉月的主屋。 九公主挂心姐姐,一直没睡得着,睁着眼睛躺在榻上,见她进来赶忙坐直身子,“怎么说?” “情况不太好。”薛宝钗摇了摇头,尽量委婉地讲了讲,即便这般,听到景康帝有意把端嘉公主嫁给老狼王做继室的时候,萧娉月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和亲已经够苦了,更何况还是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老鳏夫呢。 “为什么,为什么啊,”萧娉月脸埋在被子里,一声接一声地喊,“六姐姐这么好的人,满宫谁不夸她得有孝慈宣皇后之风,怎么要落到这般下场去了呢!” 薛宝钗任由她哭着,过了一会才把人从锦绣堆里挖出来,低垂下眼,又悲悯又无情的眼神像是庙里香火渺渺里端坐的菩萨。 “殿下金枝玉叶,应该比臣女更清楚才是,”薛宝钗叹了口气,抚了抚她鬓角的黑发,“天底下不是是个好东西,就要有好结果的。” “江南除了产丝绸茶叶,还产一种砖,”薛宝钗徐徐道来,“要先以工匠潜入阳澄湖底取泥,掘、运、晒、椎、浆、磨、筛七道工艺后才制胚阴干,又分别以糠草、片柴、棵柴和松枝柴烧制,两年方得一窑。” “这一窑砖却也不是都能用的,还得细细摸检,只要一块有误,整窑都得销毁,两年的心血,就这么废了……” 萧娉月细细地发起抖来,薛宝钗低头看她,笑得温柔而冰冷,“公主殿下,这般制成的砖,民间称之为金砖,可这样一两黄金一块砖的好东西,进了宫铺在大殿上,也只是让贵人的血沁进去罢了。” “咱们这满宫的女子,满朝的大人,在陛下眼中,何尝不是这块砖呢?” “你闭嘴!” 萧娉月哭喊着推开她,坐在床榻上泪流满面,薛宝钗从善如流地跪下请罪,又给人擦干眼泪服侍着躺下。 “公主,”薛宝钗叹了口气,“别想了,睡吧。” 她又何尝不知道呢,没有人比她们这些生在皇权下,长在皇权下的孩子更懂这座皇宫的恐怖。 萧娉月默默地流着泪,不说别的,她母妃生了三个女儿,怎么只活下她一个呢?那些只见过一面就听闻死讯的妃嫔们,谁不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呢? 八皇子的母亲,那般的美貌柔情,连让只见过她一面的萧娉月都深深地喜欢上她,可到最后,不也是落得个横死的下场吗? 好东西到了皇家,就是要被碾碎的,只有琉璃碎了彩云消散,才显得皇帝高高在上的威严啊。 “薛侍读,”窗外鸟雀啼鸣 ,萧娉月捂着眼睛,声音沙哑,“我会保密的,今日这般逾矩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她其实有点怕,怕面前这个漂亮的,温柔的,端庄大方又冷漠清醒的姐姐,最后也成了那些碎了的好东西。 就像端嘉姐姐一样,生在这世道,谁又能如愿呢。 各有各的苦罢了。 第24章 遣妾主战主和 嘴上劝九公主别想了,到了夜里,薛宝钗却怎么也睡不着。 南六所一片寂静,偶有几只夜鸣的蝉,也飞快被宫女们扑了,防止扰了贵人安眠。 莺儿没进宫来,负责服侍她的是内务府派来的一名小宫女连翘,薛宝钗略微一翻身,连翘就惊醒了,从小榻上下来,执了盏灯过来,“薛侍读,怎么了?” “有些热,”薛宝钗半靠起身子,声音有些低迷,“连翘,把窗户撑开吧。” 灯一移近,连翘就看见她满脸的潮红,呼吸间也有些喘意,心下大惊,“侍读可是病了,奴婢去找医女来!” “没事,”薛宝钗唤住她,宫里的生活不好过,她好歹是官家小姐,生病了也没人会多说什么,但连翘就要落个照顾不力的罪名了。 “老毛病了,你去我箱子里找一个檀木匣子,里面有丸药,给我取来就好。” 说起她的热症,是老毛病了,兄长薛蟠和薛夫人是个呆愣的,只以为是得了什么偏症,才要那些花儿露儿的对症下药。 薛宝钗自个明白,冷香丸压得其实是她心底的火。 只有靠着这药,再压着父亲的叮嘱和薛家满门的荣耀,她才能够逼着自己做一个端方典雅,最守礼不过的大家闺秀。 “侍读既然有这么个老毛病,又来了宫里,怎么不求求公主殿下,请个太医来瞧瞧呢?” 连翘服侍她用了药,看着人眉眼间压抑不住的疲态,有些担忧。 “无功不受禄,”薛宝钗摇摇头,若有所思,“公主贵体,连翘,你明儿帮我和公主告个假,别说我病了,就说是后日返家,有些东西要收拾,还请公主见谅。” “多谢侍读体谅。”连翘心生感激,见她实在热得厉害,体贴地取了小扇慢慢扇着,转眼看见窗外月上中天。 萧娉月是个好说话的,轻易准了薛宝钗的假,想着她第一次休沐,还给她送了好些东西过来,让她带回家去。 薛宝钗一向不爱那些胭脂水粉花草摆件,倒没什么好收拾的,领了赏之后就独坐在屋子里,眉心拧着,若有所思。 等到晚间的时候,她见自己面色红润,不见昨夜的病容,才去见了萧娉月。 一进屋子,九公主果然被气得满眼通红,愤愤不平地坐在桌前。 想来八公主又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了。 “公主这是?”薛宝钗叹了口气,上前坐在她身侧,指挥着屋里的宫女去端洁面的水来。 “萧雅月她欺人太甚!” 九公主咬牙切齿地讲,“今儿她对六姐姐出言不逊,我不过说了几句,她就咒我日后也去西戎和亲,最好还是嫁给西戎老狼王,和六姐姐当合德飞燕去!” 这话实在是恶毒,薛宝钗眉心一拧,见屋里没外人,小心地凑到萧娉月耳畔,“公主,说句大不敬的,有东宫在,六公主殿下八成不会去和亲。” “但西戎那边和亲念头如此坚定,保不住还是要嫁一个过去的,”薛宝钗意有所指,“他们求娶的是嫡公主,您想想,真正的嫡公主不嫁过去,还有谁呢?” 萧娉月眼睛噌地一亮,她是个聪明的,只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眼下被这么一点拨,自然就明白了。 太子自然不能接受胞妹去和亲,西戎又不让步,宗室女身份太低了些,还得是要真正的公主才行。 这么算下来,有谁比得上八公主更合适呢,毕竟……甄贵妃无子,依附于东宫一党,一个依附于人的存在,反抗也不过是撼树蚍蜉。 譬如贾元春与她,又譬如她与太子罢了。 而且,西戎那边有女子干政的先例,若是萧雅月真有本事,这份助力也不至于推向别人去,握着甄贵妃,不怕她不听话。 “这么算来……我和十一妹妹反倒是安全了。”萧娉月呢喃自语,她们都有年岁正好且参政了的兄长。 太子不敢赌他的这些便宜妹妹会不会在西戎做出一番成绩来。 “这道理我看得明白,甄贵妃那边未必看不清楚,真正到现在还没明白的,怕是只有八公主一个人了。” 薛宝钗摇摇头,手抚上萧娉月手掌,“殿下何必和她计较,秋后蚂蚱罢了。” “嗯。”萧娉月总算笑开,感激地拢拢她的手,“多亏有你开解我,不然真要钻死胡同去了。” “你明日休沐,东西可都收拾好了,薛夫人能教出你这么个女儿来,想来是个好的,我这有些东西劳你带给夫人。” 萧娉月眨眨眼睛,拉拢人的话语自然无比,“就当是感激夫人送女儿进宫为我分忧了!” “臣替母亲谢殿下赏。”薛宝钗笑得温柔,盈盈拜下,而后告退出了屋。 接近十五,月色也格外动人,侧厢房门前的榕树叶片上都镀上了一层银。 窗棂大敞,薛宝钗合衣坐在案前,面无表情,半响提笔沾水,又急又快地写了一句话。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夏夜炎热,水珠飞快消失,再无痕迹,等到连翘拢了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依旧是温柔笑着的薛侍读。 第30章 …… 为着公主和亲的事情,前朝几乎要吵翻了天。 几个老将军和御史到议政殿前跪了一夜,哭得死去活来的,景康帝却一直闭门不见,直到天亮了才有内侍把晕过去的官吏们送出宫去。 这一举动大大振奋了主和派官员的心,赶忙就递了折子进宫,想要趁热打铁把事情给定了。 出乎意料的是,景康帝收了折子,却依旧一言不发,一人不见。 “一群蠹虫!”四皇子府里,萧慎冷笑一声,烧毁了底下送上来的暗报,“知渺,果然如你所说,主和派那边有不少官员或是收了西戎人银子,或是收了送上的美姬。” “就连主战派那边也有这样的!” 萧慎有些郁闷难平,他是坚定反对和亲的那一批,虽不认为主战派立马出征扫平西戎的观念是十全十美的,但对于这些有血性的官吏们还是颇感敬佩。 就连这几日早朝,他都难得地冲他们露出几个笑脸来了。 白瞎了他的好脸!想着暗报里的那些名字,萧慎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人之常情,”江知渺神色淡淡,认真劝道,“两派都有,这对殿下来说反倒是个好事。” “哦?”萧慎来了兴趣,好奇地看着他,“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一旁的周玉文打起了精神,同处一室的还有萧慎手下的几个幕僚,都双目奕奕地看着江知渺,想知道这位文满天下的名才在权谋场上能不能和他们坐在同一席上。 江知渺:“两派各抓几个刺头,把他们收受贿赂的事情捅到陛下那去。” “这事一出,陛下必然会问大人是主战,还是主和,”江知渺神色认真,“殿下只需答一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就够了。” 和太子的盛宠优渥与八皇子的八面玲珑不同,四皇子对外立的一直是一个孤臣、直臣的铁面形象。 八皇子党多年轻官员,意气风发,自然是反对和亲,属于主战一派。而太子不愿意胞妹和亲,但属意推别的妹妹和亲,为主和一派。 无论他们怎么争,萧慎都不能掺和进去,或者说,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掺和进去。 “好!好啊!” 听他这么回答,坐右侧首位的老幕僚笑了出来,起身朝着萧慎行礼,“殿下,江公子说得真是老夫所想的。” “这场浑水,咱们不能蹚!”老幕僚一口咬定,“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哪有皇帝、哪有老子做决定,要被臣子、要被儿子逼着呢?” “他们现在跳得越狠,只 会让陛下越是迟迟不下决心。” 老幕僚神色肯定,“咱们要做的,是体现殿下一心只为父皇着想,为皇命是从才是。” “好,”萧慎点点头,颇为礼遇地扶起那老幕僚,“有劳张老了,实在是兹事体大,您老不发话,实在不敢妄动。” 早年江知渺就听闻过这位张老了,人年轻时是世祖朝的大官,在做官一道上颇有学问,不仅成功躲过了景康帝登基时的大清洗,还能早早退仕享清闲。 可谓是历朝历代官员平安做官的典范。 只是没想到这早就退隐江湖的人也能被萧慎暗中拉拢过来,为他效命。 江知渺忍不住心底感慨,这手腕,难怪人家能从血雨腥风里杀出来。 张老杵着拐,慢悠悠地朝门外走去,视线落在江知渺身上时不由得一笑,“我做官时你父亲都还是个毛头小子呢,想不到他那样的蠢驴子能生出你这么个孩子。” “四殿下,”张老笑呵呵地看向萧慎,“有这位小江公子在,看来老夫日后是得清闲喽。” “老大人过誉。”江知渺上前几步,神色恭敬地从萧慎手上接过他,搀着人走出院子上了马车才回来。 再进屋的时候,周玉文一行人都不见了,只有萧慎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行了,说罢。” “说什么?”江知渺瞪着眼睛装傻。 “你忘了自己是被谁看着长大的了,那点小九九还想瞒过我?” 萧慎好笑地丢了个果子砸他,“张老是个老滑头了,总归这次和亲落不到娉月身上,与咱们无关,只要抓住机会立好孤直的人设就行。” “但你呢,江知渺,你真能接受公主莫名其妙地去和亲,嫁个比老头子年纪还大的人?” “殿下懂我,”江知渺笑笑,捡起果子擦干咬了起来,很没样子,“公主虽受万民供养,但那几个叫嚣的官员也没少受。” “他们扯这个大旗逼公主和亲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俸禄哪来的,说难听些,公主长这么大花的那点银子还没他们一年贪得多。” “真要嫁给老狼王,也该他们嫁去。” “这话你出去外头说,看他们不把你皮都扒了。” 萧慎失笑,但作为一个史书上抄家抄出名的铁血皇帝,他显然也是赞同的。 江知渺笑着看他,神色里满是坚定,“我倒是有个主意了,还请殿下助我。” 第25章 齐心功劳 和亲一事吵成这样,就连深闺里的小姐们都有所听闻。 薛宝钗刚下轿,就被几个姑娘们拉进了屋里,都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宝姐姐,真要像外头说的那样,要和亲不成?”林黛玉问。 薛宝钗点点头,叹了口气,“我在宫闱里看着,怕是再难有转机。” “那些男人们日日里读些圣贤书,骂起红颜祸水来那是一句句刀子似的,怎么一说和亲就不骂了呢!”林黛玉气急,愤愤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通红。 “你别气坏了自个身子,”薛宝钗赶忙去给她抚背,压低声音叹了口气,“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并不曾见这样的人。” “更多的,不是倚靠家业的纨绔,就是只为自己的贪官……” “说起来我倒是有个主意,”薛宝钗揽过几个妹妹,若有所思,“我家往年里养着商队,我有个妹妹唤宝琴的,正跟着长辈在西边行商呢。” “往日里书信往来,倒是提过不少西戎的风土人情,还有商队的一些记载,也说了些,只是没特意整理过。” 薛宝钗郑重地开口,“公主们身在宫闱,位虽高,打听起消息来反倒失了真。是以,我想请你们帮忙整理,把那些有用的消息集成册子,我进宫的时候带去。” “这倒好!”探春马上应下,一脸地迫不及待,“还是宝姐姐有主意,若是真走到和亲那一步了,多知道些消息,保不住能救命呢。” 总比什么也不知,一头雾水地嫁过去强。 见姐妹们都愿意,薛宝钗一时间笑了出来,她持家有道,这些往来的书信和商队的汇报都收得很好,来京城后陆陆续续都运了过来,堆了满满一大屋子。 几个姑娘们日日聚在梨香院翻阅抄录,从各种细枝末节里提取出有用的消息来,就连夜里,也都带着东西回去继续看。 就这么不眠不休地干了三天,到薛宝钗休沐结束进宫那日,已经是一本分门别类,有条不紊的小册子了。 “改个名头送到外头去,也算是咱们姐妹几个出的书了。”林黛玉面有疲色,精神却很好,爱不释手地翻着那本册子。 “想不到我这一生,先写的竟不是诗集,倒是本杂书。” “若是公主问起来,我可要好好和她说说几位的大作才是,”薛宝钗掩唇笑笑,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去了。” “几位妹妹忙了这么几宿,待会我让人送些滋补的东西去,该好好吃了睡一睡才是。” “特别是林妹妹,”薛宝钗晲了一眼半靠在榻上的林黛玉,“你再想着替宝兄弟解惑,也该看顾着自己的身子,下次回来我可是要好好问问蒋嬷嬷的。” “是是是,”林黛玉笑着起身推她,“好姐姐,听你的就是了,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薛宝钗这才出门去,还没出院门,就见贾母身边的鸳鸯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个小木匣子。 “宝姑娘请慢,”鸳鸯气喘吁吁地站定,笑着朝薛宝钗行礼,“老太太挂念府里的大小姐,想托宝姑娘给大小姐带些东西进去,不知方便不方便?” 薛宝钗接过匣子一看,里面全是些银票银瓜子,银票面额有大有小,方便贾元春在宫里贿赂上首,打赏下人。 她刚回来那日,贾母就唤她过去问了,屋里还有坐立不安的王夫人,虽说能使银子打听女儿的近况,但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哪能不挂念。 薛宝钗受贾元春所托,大多报喜不报悲,但贾母老成精的人物了,哪里听不出来话里的意思。 若是贾元春在宫里日子好过,在甄贵妃面前有体面,那些老黄门们哪里敢打着她的名号向贾家要钱? 只是她这孙女性格坚韧,强撑着不让说罢了。 贾母深知当年送这孙女进宫是多大的错误,但眼下木已成舟,为时已晚,只好竭力地补偿她。眼下这匣子里的银钱,就是贾母自个的私房。 第31章 “一家子亲戚,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哪里说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呢。”薛宝钗收下东西,见鸳鸯有些祈求地看着她,叹了口气说到,“我才进宫,也只是人微言轻。” “大姐姐体贴我,我有什么能帮的,自然会想法子。” “有劳宝姑娘了。”鸳鸯感激一笑,得了薛宝钗这句话,她也好和老太太交差,老太太今晚也能好好睡一个晚上了。 她家大小姐,真是命苦啊。 想到贾元春在宫里受人磋磨,鸳鸯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 又是一番搜检,暮色渐起的时候,薛宝钗总算是回到了南六所。 她托人给贾元春传话,约到隐蔽处把匣子交给她。贾元春捧着匣子又哭又笑,眼泪方落下来就赶忙擦去,生怕污了脂粉。 “说是帮衬家里,到头来反倒是让老祖宗挂念……”贾元春声音沙哑,感激地看向薛宝钗,见周围无人,小心地凑到她耳畔,“薛妹妹,你要小心,八公主身边的那个宋侍读……没了。” “怎么会没了!”薛宝钗一惊,眼睛瞪圆,她那日见宋清涟朝御花园跑去,怕她出事,还特意去找了女官的。 “不是那日,”贾元春摇了摇头,神色隐晦,“也不知道八公主做了什么,我找你那日那侍读虽投湖了,好在发现得及时救了回来。” “谁曾想她是着着必死的决心的,当天夜里就吞金自尽了。听说还留下了封遗书,很是对八公主不利,只是翻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找着。” “贵妃娘娘正头疼这事呢。” “…………” 活生生的一条命就这么没了,薛宝钗一时无言,和贾 元春告别后她慢慢地往回走,漫长的宫道好像一直走不到头。 如果早知道宋清涟会死,当日她哭着祈求的时候,自己会为她出头吗? 薛宝钗心底问自己,半晌垂下眼,不会的,哪怕是知道,她也不会的。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出头了,很可能死的就是她了。 我只能对不起了。 远远望着南六所的朱红高墙,飞檐叠瓦,薛宝钗神色淡淡。 总是要先保全自己的。 …… 六公主的小院灯火通明,安静又威严。 跟着宫女穿过游廊,走进书房的时候,端嘉公主一身华服,正坐在案前愣神。 “臣女拜见公主殿下。”薛宝钗妥帖地行了礼,端嘉公主就这么神色冷淡地看着她,半晌不叫人起来。 “六姐姐!”萧娉月一下急了,哀求地看着她。 “哎,”端嘉公主叹了口气,“浅碧,带九妹妹去内院喝茶。至于薛侍读,起来吧。” 萧娉月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薛宝钗起身不发一言,安静地等着端嘉公主问话。 “你本来应该是我的侍读的,”端嘉公主神色冷淡,“没想到最后选了九妹妹,也好,跟着她也比一不小心跟着我去和亲的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赌气,薛宝钗心底笑笑,平静地看着她,“公主真觉得自己会去和亲?” 端嘉公主:“…………” “大胆!公主的事情也是你可以妄议的!”一旁的女使立刻呵斥出声,薛宝钗从善如流地跪下请罪,这次,她是被端嘉公主亲自扶起来的。 “可惜了,”端嘉公主神色遗憾地看着她,“你是应该跟着我的。说吧,你托九妹妹带着来见我,要做什么?” 薛宝钗取出那本记载着西戎风土人情的册子递上去,“请公主过目。” 书册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明显,端嘉公主看得很认真,一直到看完了所有,才抬头看向薛宝钗,“你说我不会去和亲,那这本册子该去它该去的地方,才有用处。” “臣女不知道何处是它该去的地方,”薛宝钗低垂着眼,“东西既给了公主,去处自然由公主来定。” 想不到她竟是错过了这般人物,端嘉公主叹息一声,看着薛宝钗端庄的面容,低垂的眼睛,呢喃出声,“当真是守拙之人,内虽昭昭,外如愚顽。” “公主谬赞。”薛宝钗回礼。 “和亲一事父皇到底没有明说,”端嘉公主挥退了侍女,审视地看向薛宝钗,“薛侍读不妨说说,本宫要如何才能让这事情变成板上钉钉的呢?” “以公主的身份,说难倒也不难,”薛宝钗平静地回答,光从语气面容来看,完全看不出她正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万寿节就在月底,眼下外头书生们已经吵翻天了,听说有些戏班子还新编了戏。” 在端嘉公主渐渐瞪大的眼眸里,薛宝钗语调平和,“其中有一句唱词——来生最是做皇帝,嫁公主,稳天下,格外的辛辣。” “只要公主愿意让他们出现在万寿节上,想来唱词一响,公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至于那引起民意沸扬,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的戏班子,自然只能没命了。 薛宝钗这么答了,但她不觉得端嘉公主会这么做,或者说,正是因为她知道端嘉公主不会这么做,她才这么答。 “至于其他的法子,就不是臣女一届女流能够提出来的了。”薛宝钗只是说。 “照你的法子一来,父皇可就真是颜面扫地,遗臭青史了……”端嘉公主沉默半响,感慨着叹息,“你说的也是,其他的法子,就是有,也不是生在后宫手无权力的女流能做出来的了。” “薛侍读,”她突然笑着开口,眼底闪着狭促的光,“这几日有许多人为本宫排忧解难,只有两个人让本宫记忆颇深,你便是其中之一。” “嗯?”薛宝钗一愣,端嘉公主却不再多说,郑重地收下那本册子,“东西本公主收下了,自然不会辜负薛侍读的情——”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薛宝钗打断了。 面前这个一直挂着端方笑脸的姑娘神色头一次这么认真,“禀公主殿下,这本《西戎风土录》乃臣女、巡盐御史林大人之女林黛玉还有宁荣二府的几位小姐们所做,并非臣女一人功劳。” “你真是……” 端嘉公主愣神,好笑地打趣,“本宫要给润笔费了,这其他的作者终于是出来了。若是要罚你,怕是这书就成你一人所写了吧。” 薛宝钗不语。 “你放心吧,”端嘉公主笑开,凌厉的凤目一时间柔和下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本宫记下了。” 第26章 万寿替代和亲 各方较劲里,一晃眼就到了六月初。 端午过后日头反倒更热了些,林黛玉身体不好,喜热不喜冷,太热了却也受不住,正歪歪地半靠在水榭小榻上。 薛宝钗正好休沐,姐妹们许久不见,都聚在一块写诗作画,听她讲讲宫里的事情,很是有趣。 “小姐们,大事啊!” 正高兴着,就见琥珀急匆匆地转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婆子,赶小鸡一样把她们往荣庆堂赶。 “这是怎么了?”迎春面色骤然一白,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快步走,“老祖宗唤我们过去何事?” “小姐们去了就知道了。”琥珀苦笑一声,不再多言,只带着人赶路。到了荣庆堂外头,正好撞见史湘云连带着史家的几个姑娘跟着珍珠一块过来。 “怎么不见宝玉?”林黛玉一愣,看向琥珀,那丫鬟进了荣庆堂反倒松了口气,脆生生地回话,“宝二爷被二老爷叫去了好半日呢。” 连贾宝玉都被提去了,林黛玉心底有了数,默默地挽住薛宝钗的手,一同进了正堂在小凳上坐下。 “哎,”贾母一手扶着眉头,神情复杂,“今儿个叫你们过来,是有件大事。”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六月初七要在郊外猎场处设马宴款待使臣,同时贵妃娘娘开恩,允各家勋贵、文武大臣们把家里十岁以上的女儿都带上,共沐天恩。” 这时候还在京里的使臣,除了一直等着和亲消息的西戎一行人,还有谁。 往前几朝倒是有过这般的旧例,算是让步,把京中贵女们都叫出来给使臣相看,若是看中了谁,便破格封个郡主嫁过去。 也不知前朝那些大人们到底是怎么交锋的,竟然到了这个局面。 “娘娘的意思你们应该都明白,咱们家里虽不是一定会被选上,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都说说,你们有什么看法。” 贾母放下手,认真地看着底下的几个孙女,外头几个相熟的老夫人都说他们四大家族阴盛阳衰,这话倒不是乱说。 无论是温柔贤良的迎春、还是洒脱锐利的探春,就是冷冰冰的惜春放在京城贵女圈子里,也是出挑的。 更别说黛玉。 “孙女不想……”迎春第一个开口,目光里有些茫然和恐惧,嫁人本是女子一生中的一道坎,更何况还不是嫁到相熟的人家,是嫁到塞外去。 一旦离京,谁知道这辈子有没有回来的机会呢。 她一开口,史家的几个姑娘面面相觑一眼,也都摇摇头,惜春倒是满脸的无所谓,反倒是探春,一时间愣在那,有些若有所思。 第32章 贾母看着她的神情,心意一动。 西戎那边女子是可以主政的,和亲的姑娘嫁过去就是老王妃,地位崇高,只要自个本事硬,说不定能有一番造化呢。 王夫人虽然不似喜欢元春一样喜欢探春这个女儿,但近来迟迟后悔把孩子送到深宫去,也忍不住垂泪。 “老祖宗,咱们家里已是显赫,何必再去攀附那点子富贵呢,”王夫人捏着帕子擦擦眼角,“就是咱家的姑娘被选中了送去,至多不过让贵妃娘娘,让皇家欠咱们一个人情。” “可话是这样说,谁敢朝他们要人情啊!” 一想到女儿在甄贵妃身边被压着出不了头,还被百般磋磨,王夫人恨得牙痒痒。 当初甄家向她们要人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嘴脸!还老亲呢,我呸! “探春丫头,你怎么想的。 ”贾母看了看王夫人,叹息一声,把视线又落在探春身上。 “哎!你这孩子!”赵姨娘侍奉在王夫人身后,一时间也急了。 她希望的是这个养不熟的女儿嫁在京城里,好帮衬帮衬她弟弟,可不愿意她长出翅膀飞到什么西戎去! 探春注意到赵姨娘频频望来的眼神,只以为是生母担心她,一时间心底一软下定主意,也摇了摇头,“老祖宗,孙女也不愿意。” “那就说定了,”贾母拍板应下,至于薛林二人,她倒没有太多关注,薛宝钗已有婚配,就是真要挑人和亲,也挑不到她身上去。 至于黛玉,这是敏儿留下来唯一的念想,她的命根子,身体又弱些,若是那西戎人当真看上了她,贾母拼出一张老脸,也要去宫里头闹闹! “凤丫头,你让人给她们做身新衣裳,到底是皇家设宴,咱们不能落了口舌,”贾母一连声安排下去,“别往好看了做,怎么端庄怎么老气怎么来,咱家只求不出挑。” “是!” 王熙凤领命,距离赴宴只有几天,想来京城里各家都是要置办行头的,她顾不上太多,赶忙雷厉风行地往外安排。 “也得是咱们凤奶奶,”平儿一边帮她一边笑着打趣,“眼下这般比财力比手腕的时候,换别人来保不住就是一团糟呢!” “也不看看你姑奶奶是谁!”王熙凤一手拨着算盘,得意地靠在椅子上。 “说起来……”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脸的若有所思,“二姑娘那边是不是该相看了……” 薛家姑娘和她差不多大,眼下可是已经定了婚事了。 “这话我早就该说了,”平儿叹了口气,凑到王熙凤身边,“二爷偏向二房那边,可二小姐也是他亲亲的妹妹。他一个大男人想不起来,但长嫂如母,传出去外头只会说奶奶的不是。” “我看谁敢!”王熙凤眉梢一扬,不怒而威,但到底听到心里去了。 “也是,让我想想,”她呢喃出声,“今儿个二爷回来你去把他请过来,是等过了风头请老祖宗出手,还是咱们自个寻摸,也该有个章程才是。” …… 薛宝钗回了屋,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正想着,就见丫鬟们簇拥着林黛玉进来了,小姑娘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走上前坐在她身侧,“宝姐姐,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林黛玉:“这事都闹了这么久,也没听说西戎那边松过口,怎么现在突然就说要选人代替公主了呢?” 说句难听的,要是真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前朝那些男人们也就不僵持成这样了。 她们都听说了,这几日没少有官员大臣们因着这事,不是挨打,就是挨罚的。 眼下整个京城都好像笼在一层乌泱鸦的黑云下面,天子喜怒不定,众生焦急惶恐。 “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打听不到什么。”薛宝钗叹了口气,一时间有些踌躇。 若是她们认识的这些人里,谁有可能知道内情,那就只有一个江知渺了。 只是这人最近不知道忙些什么,就是在宫里大朝的时候也少见人。薛宝钗想找他,但碍于男女大防,也不好就这么直白地派人去江家。 “可惜云夫人这几日回乡祭扫去了,”林黛玉叹了口气,“不然咱们还能借口去探望她。” “妹妹说些什么呢?”正说着,一连串的通传声响起,莺儿打了帘子,薛夫人带着个男孩进来了。 不知贾宝玉是谁。 “哎,你来的正好!”林黛玉眼前一亮,“舅舅说了你什么?” “不就是为了初六宴会的事,”贾宝玉蔫头丧脑地坐下,“嘱咐我到时候老实些,别掺和什么打猎赛马的事情,省得闹了笑话丢人现眼的。” 既然是在猎场设宴,打猎赛马之类的事情自然是少不了的了。机会难得,勋贵公子们也都会下场一试,好在天子面前展示展示自个。 保不住就得陛下青睐了呢。 但贾家宠贾宝玉简直比宠女儿还过些,可谓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骑马这些世家公子会得他倒是会,打猎什么就不要想了。 他要是在猎场上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剜老太太的心了。 “你啊……哎……”林黛玉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和薛宝钗对视一眼,贾家行伍发家,两位太祖更是战无不胜,如今的后代,连打猎都快不行了。 当真是令人唏嘘。 “说起来,”薛宝钗忽地一愣,“宝兄弟,可否麻烦你去江家问问和亲的事情。” “这有何难,”贾宝玉一见林妹妹也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一下子激动起来,拍着胸口应下,“等晚间,不,我现在就给江家写帖子过去!” 说罢,他再也等不及,一下就冲出去了。 “这孩子真是,”薛夫人坐在软椅上听他们说话,见贾宝玉这样也有些哭笑不得,“犟是犟了些,但心思实诚的。” “你这随口一托,他倒是当作金科玉律去办去了。” 说起来,也是王夫人挂心女儿的事情,对他紧了紧手没那么纵容。老太太又听江知渺的建议,没把贾宝玉拘在家里族学,连带着贾环几个一同送到外头书院去了。 不能整日在后院里厮混,贾宝玉虽然一直蔫焉的不高兴,但入了学被夫子管着,言行举止也像样了许多。 林黛玉看得明白,他在四书五经上造化有限,也不是能走科举这条路子的人。但出去见些世面,学些为人处事的东西,不求多少,也好过整日让贾母闹心的好。 …… 晚间的时候,贾家来了客人。 江知渺先是拜见了贾母,才打着给薛夫人请安的名头到了梨香院来。 “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见他衣衫有些不整,眼下也泛起淡淡的青黑,薛宝钗就明白这人最近当真是忙得不行了。但都这样了,他还亲自过来,更是让人又惊讶又贴心。 “姑娘放心,”江知渺喝了盏茶润润喉咙,才开口解释,“宴会一事,是给西戎人下的套。” “你这个呆子!这事怎么能就这么说出来!” 薛宝钗大惊,赶忙三两步跑到外头左右看顾,见只有几个信得过的人守着才放心。 一转眼,就见江知渺放了茶盏,笑眯眯地看他。 江知渺:“以姑娘的能力,这消息若是传出去了,那只能是这院里花草树木都成精长嘴了。” “少给我戴高帽,”薛宝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江知渺一句话,她就揣测得差不多了,“难怪那日端嘉公主说有人给她献了个奇策的时候怎么看着我笑,原来是你。” 贾母猜测这宴会是要选女孩代替公主和亲,西戎人自然也会这么想。 他们和景朝皇帝扯官员皮这么久,可不是冲着迎个假公主回去的。 大景这边越是有狸猫换太子的意思,他们就越是要咬紧牙,一口咬定只要皇家嫡公主和亲。 “这宴会说来还是贵妃娘娘一手促成的,嫡公主,自然就轮不到她的女儿。”江知渺笑笑,这么一来,甄贵妃算是和太子有些撕破脸了。 “东宫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薛宝钗摇摇头,“只怕还有后手。”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拿捏住甄贵妃母女呢。 甄贵妃这人圆滑,能在宫里盛宠多年不倒,就是其他几位有子有宠的妃子也跃不过她去,哪是这么容易被逮到小辫子的。 那就只有八公主了,但八公主身边一直有女使牢牢看着,行事是出格了些,说到大错处…… 薛宝钗心底忽然一震,下意识扯住江知渺的袖子,“八公主的侍读宋氏在宫里自尽,据说留下了封遗书一直没找到。” 江知渺神色一顿,“好,我明白了。” 若是这遗书真在太子手里,上面也真的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难怪这几日见着,太子 似乎不担心甄贵妃母女不从。 “别担心,”见薛宝钗神色还是有些凝重,江知渺柔声安慰,“他们斗他们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和亲这事,还说不准呢。” 第33章 也是甄贵妃神来一笔搞了这么场宴会,不然他和萧慎还要费心去搭戏台子呢。 第27章 斗诗魁首 许是为了在西戎面前展示大景的雄厚财力,今年的万寿节办得十分盛大。 景康帝年纪大了,越发地好面子。生怕被人说他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大搞排场,铺张浪费,对外一口咬定此次狩猎是为了黎民社稷祈福,为表亲民,沿途不许锦障拦路,只设了禁军守着。 林黛玉坐在马车里,悄悄地掀开一个小角看外面。 所见乌压压一片人,都老老实实地被禁军拦在官道外,踮着脚尖往里头看。 有些机灵的小商贾背着筐子,里面装上些冰镇的酸梅汤,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用竹筒装了卖给别人。 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商家则不这样,都搭了棚子设了桌椅,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天气炎热,能有这么一处躲凉的地方很是让人向往,一眼望去,家家都是爆满的。 薛家的摊子也有,比起别家他家掌柜心思更巧些,用大桶装了凉茶摆在外头,不拘买不买东西,路过都能喝上一碗,免得被晒得中暑。 “好热闹啊……”林黛玉又好奇又神往,往日在扬州城时,她偶尔还能出门逛逛庙会什么的,到京城来后竟是少得出门。 像今日这般热闹又生机勃勃的场面,几年里才能见一回。 “也是陛下恩德,准许百姓们同沐盛事,”薛宝钗半倚在一旁笑着看她,“不过也就这一时了,到了午间接驾的时候只怕就不让看了。” 马车转了个弯,越靠近猎场,两旁围着的禁军越多,百姓几乎不见了踪影。 “到底是盛宴易散……”林黛玉放下帘子叹了口气。 女眷们休息的庭院和楼阁在后山,往前是皇家的行宫,眼下只需要重新修缮就好。 一座一座的小院子错落在山上,种满了各色的花朵,盛夏正是好时节,柳是翠的水是碧的,靠近些就觉得凉快。 屋子够住,路却只有一条。贾家一行人在路边等了片刻,待那些宗室女眷们进去后,就到她们了。 “林姑娘,”马车旁传来丫鬟清脆的唤声,不一会雪雁半压着帘子回话,“小姐,是老祖宗派人来送了件青狐肷来,说山上风大,让小姐遮着些别着了凉。” “那就那么娇贵了。”林黛玉嗔了一句,嘴角却是笑着的,又行了半路,总算是到了落脚的院子。 贾家的姑娘们和薛林二人都跟着贾母住同一个院子,隔壁住的是史王两家。 午间就要接驾,女眷出行,各家还要忙着收拾布置,纵是史湘云多想长了翅膀飞过来,也被老老实实地按住了。 而贾宝玉贾琏这些男子,则跟着两位老爷住在前山。 一直忙了大早上,到了午时本该是接驾的时候了,景康帝却迟迟未至。一直迟了大半个时辰,才见金黄的依仪仗高高地举着,簇着圣驾过来。 又是拜又是跪,还要祭拜天地等等,一行女眷被繁琐的礼仪折腾得够呛,好在皇家还算体贴,宴会设在了第二日晚间。 休息了一晚上,白日里一早,山上就热闹起来了。史湘云终于飞过来,扯着林黛玉的袖子不松手,“林姐姐,我听说前头设了诗会,不拘男女只写了诗挂上去,由几个大儒来判呢。” “隔壁几家的姐姐妹妹们都去了,咱们也去看看吧。” “去吧去吧。” 贾母年纪大了不爱动弹,就是到了山里也只是懒洋洋地待在院子里和几家老夫人打马吊,听史湘云这么一说也笑着挥挥手,“凤丫头你带她们去,机会难得,别拘在这。” “老祖宗最好了!”史湘云一下眉眼飞扬,林黛玉好笑地点点她鼻尖,“往日里让妹妹作诗只怕不见得这么积极。” 说罢,还是拢了披风,一行人谈笑着往前头去。 薛宝钗本还有些好奇这不拘男女的诗社要怎么结,夏狩大事,又都是些公子小姐们,若是闹出什么丑闻,皇家也算是颜面扫地了。 到了才知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巧心思,前后山交界处盖起了两座小楼,中间是一片宽阔的竹林。 男子们在外面那座小楼,女眷在后头,有专门的侍者,作了诗以后交给他们送到竹林小亭处,若是好的,小亭里白发苍苍的大儒就会抄了挂在林梢上。 挂得最高众人都能看见的那首,就是今日的诗魁。 “有意思。”一众姐姐妹妹里,论起诗赋,林黛玉是当之无愧的楚翘,她坐到小窗前,取了纸笔认真地等着竹林里胡子花白的大儒宣布题目。 “宝姐姐不参加吗?”史湘云也备了纸笔,转过身只见薛宝钗坐在竹椅上,身姿秀雅,神色淡淡地看着远处的青山。 “这山上空气好,倒是把我骨头都养懒了,”薛宝钗回神笑笑,起身朝外头走去,“你们玩吧,我去下头走走。” 正说着,下首的大儒看看竹林,抚着胡子笑笑,“这山上竹子长得倒是好,今日的第一比就请各位在一炷香之内,以‘竹’为题作诗一首吧。” 薛宝钗已经到了下头,除了前头被圈起来挂诗的,后面还有一整片绵延开的翠竹林,隐约有水声传来,她顺着声音过去,在河边青石旁坐下,不一会就有一片接一片的叶子掉在腿上。 太多太密了,若是真这么掉,这满林的竹子怕都是光杆司令了。 “这是女眷待的地方,”薛宝钗捻起一片竹叶好笑,“江大人好没规矩。” “我没规矩姑娘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江知渺笑笑,从后面绕过来,“怎么样,这山上可还待得习惯。” “都好,”薛宝钗笑笑,“天家的地方,哪里有不好的呢。” “那就好,我们前头睡的是帐篷,昨儿个风大,吹得乌拉拉的响,还四处漏风,只差没冻死。” 江知渺捻了片叶子,吹到她身上,“你别说,那些西戎人都可抗冻了,别人冻得脸都红了就他跟没事人一样。” “这样也好,晚宴的时候是要穿汉服的,比不上他们大袍子暖和,可别把人冻坏了。” 薛宝钗心有灵犀地一笑,“毕竟是面圣,讲究多着呢。西戎那边不常穿汉服,哪里懂里头的门道。” 江知渺就知道她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默契一笑。并肩在竹林里慢悠悠地闲逛起来。 这边是闲情逸致,外头却无端起了股硝烟味。 “看得我怪紧张的,”史湘云半倚在迎春身上,神色紧张地看着桌前提笔疾书的林黛玉,“另一位不知道是什么人,竟能和林姐姐斗得不分伯仲。” 诗会到现在,已经是第三轮了。前两轮里林黛玉和另一位各得一魁首,这第三轮便是一分高下的时候。 那大儒也忧愁,捧着两人的诗是左看也喜欢右看也爱,点谁当魁首都不好,只得把两首都挂上去让众人评判,一番比较下来,又是平局。 只好再加试一场,这场便像是正经科举了,大儒一连出了五题,同样要求在一炷香之内作出来,既比诗情,又比捷才。 其他公子小姐们都已经识趣地停了笔,只留他们两位斗诗。全如史湘云等人一般,又紧张又期待。 “好了!”林黛玉两颊绯红,顾盼间颇有种神采飞扬的感觉。 她急匆匆起身,不等雪雁来拿,自个快走到屋门处,把折子递给侍从。 那侍从匆匆而去,折子放到大儒手里,就见另一名侍从也穿过竹林而来,把折子递上。 “今儿倒是遇到这么一对奇才了,”大儒抚着胡子朝着小书童笑,“诗做得都好,就连时间都差不多。”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分出个状元榜眼来。”那书童也笑,大儒开了两个折子细细地看了半响,笑出来,“巧了,这次是能分了。” 说罢,他亲 自提笔抄录了诗词,楼高的绢纸被竹竿挑起挂上,在最高的那竿修竹上垂落。 人人都能看得清那上面斗大的墨字。 “谁的,谁的?” 史湘云早按耐不住了,拉着探春挤到窗前探首,也不需要她们这般瞪大眼睛了,本次诗会的奖品,由刘庸刘大儒提供的古砚台已经被送到她们屋外了。 “恭喜小姐了。”侍女笑得唇角弯弯,随着砚台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压得好好的帖子。 “这是……”林黛玉一愣,取了那帖子细看,原是刘大儒亲自下了帖子邀诗魁前去一叙。 刘庸是本朝极负盛名的大家了,年轻的时候是景康帝的老师,到了晚年广收学生,桃李满天下,著作等身。 是以,才会以一介白身的身份来赴万寿宴,无人敢不敬。 这般人物相邀,自然没什么好犹豫的,林黛玉回屋和凤姐几个长辈说了一声,就整理了钗裙,郑重前去。 侍女一直引着往北走,竹林后头就是一栋独立的小楼,专门划给刘庸歇脚的地方。 “晚辈姑苏林氏女拜见刘老先生。” 堂前摆了个蒲团,林黛玉敛了衣裙,庄重拜下。 第34章 “老夫就说那能做出那般灵秀的诗词的,果然是个丫头,”刘庸笑呵呵地让人扶她起来,善意地打量了好几眼,“姑苏林家,林如海是你什么人啊?” “正是家父。”久不闻这个名字,林黛玉一时间红了眼眶。 刘庸面上百感交集,长叹一声,“那就是了,我记得如海膝下只有一女,名唤黛玉是吧。” “你父亲当年求学的时候曾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他那个徒儿,也是我启蒙的。这么算来,老夫与你家倒是有缘。” 还有这么一段,林黛玉有些惊诧,但细想却也合理。 无论是林如海还是江知渺,往年都是家学渊源高门大户里出来的。 江禹山与郡主膝下就这么一个孩子,珍之爱之,虽只是西席,但请名门大儒也并非不可。 正说着,就见小院里进来一个人,着青衫,面如桃花,不知江知渺是谁。 “妹妹?”江知渺在这见着她,也是一愣。侍从飞快凑到他耳边,三两句解释清楚。 “这倒是巧了,”江知渺心思一动,走到刘庸身边拿起折子细看,“妹妹这诗,倒是写得远胜男子。” “那是,”刘庸有些得意地一扬眉,“也就这样的好诗,才让老夫起了惜才之心,想唤人来见见。” “若是男子……”刘庸没说后头的话,林黛玉却已经心有灵犀了,心跳得飞快。 “女儿又如何,”江知渺轻笑一声,“正是因为妹妹是女儿,不似那些大家公子专门请了名师教导却还能写出这般佳作,才更为可贵啊。” “老师年纪大了,反倒信了外头那些迂腐之言不成。” “…………” 刘庸一时间心潮起伏,他看看江知渺,又仔细取了折子细细琢磨着上头诗词,半晌才看向林黛玉,目光逐渐坚定起来。 “老妻少时曾是一方才女,老夫与她把臂相交,未被世俗所扰,如今老了,反倒如这老木一般越发沉腐了。” 刘庸叹了口气,“林丫头,不知你父亲可为你请了师父?老夫虽年长,却也忝有几分盛名,若是你愿意,便拜入老夫门下如何?” “小女体弱,除幼时得拜一西席先生外,都是从父亲读书,未曾正式拜得老师。” 林黛玉答到,面色有些犹豫,“老先生大才,能随先生学习是小女的福分。但到底世俗偏见伤人,只怕先生门下的师兄们不愿。” “这有什么,”刘庸大笑一声,“活到我这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那些嫌弃你这个师妹的可谓是白辜负了老夫的教导,不如不认的好。” 刘庸这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心诚。 林黛玉早年在拜读今世大家文章的时候就对他仰慕已久,如今能拜入门下,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当下在蒲团上跪好,恭敬敬茶。 “好好好!”刘庸过了心底那道坎后,看她是越看越满意,亲自起身搀人起来。 “等到万寿节后老夫亲自修书与你家里长辈商量拜师礼的事情,”刘庸笑着拍拍她肩膀,“好丫头,去休息吧。” “弟子告退。” 见刘庸面有疲色,林黛玉和江知渺齐齐行礼退出小院。 “恭喜妹妹了,”江知渺笑得眉眼弯弯,“让老师知道了,只怕恨不得飞到京城来。” “兄长……”林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激动,面颊飞红,“今日还要多谢兄长出言相助。” 她看得明白,刘庸见她是个女孩的时候就有些遗憾,若不是江知渺的那番话,刘庸未必愿意收她做女弟子。 而有这么一个老师,对林黛玉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一家人何必谈谢,更何况,若不是妹妹才学摆在那,我就是说破天去也没用。” “前头就是分界了,妹妹回去吧,代我向老太君问好。” 江知渺笑笑,在前后山分界处顿了脚,看着蒋嬷嬷亲自带了人接她回去。 天地君亲师,有师徒这个名分在,就是日后他和林如海出了意外去了,贾家那些起了歪心思的人也别想动林黛玉的东西。 这将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保障。 第28章 迷路惊险 到了午间,刘庸要收林黛玉为徒的事就传开了。 他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时间不仅官家小姐们议论纷纷,男子那头更是两极分化。 有赞叹刘庸有教无类的,有有骂林黛玉不守妇德败坏风气的,但见了林黛玉在诗社上的诗后,众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景康帝听说了这事,派人取了诗来看,倒是笑着赞叹一声才女。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有时候有才名也有有才名的妙处,就和男子考科举,有了才名后考官也得考虑考虑不录取的影响一个理。 因着这事,贾家一行人整个早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特别是探春听闻那些诋毁林黛玉的人听见皇帝夸赞后一个个呆若木鸡面色铁青,更是笑得畅快。 到了午间便是狩猎的时候了,禁军围了大半片山林,一声令下,有意参加的公子哥们纷纷牵黄擎苍地冲进去,一时间惊得鸟雀飞扬。 女眷们也都到前山来,坐在架了屏风的高台上远远地看热闹。有好事的设了赌局,押谁能夺得陛下用来做彩头的那架长弓,一时间热闹异常。 王熙凤那日被平儿点醒之后,也拉了贾琏讨论一番迎春的婚事。 小夫妻两个说来说去,贾琏到底心底有数,知道靠自己这无官无职的难给妹妹找个好夫婿,还是出面请贾母帮忙相看。 贾母本来想多留几个孙女几年,但是看看早早定下好亲事的薛宝钗,一时间也觉得有些道理。 她是世事洞明的,一眼就看出贾家眼下是要日落西山的了,与其拖着,倒不如趁现在还有几分体面的时候定下,大不了商量着晚些出嫁就是。 是以,今日迎春被她带在身边,迎春容貌美丽,温柔妥帖,短时间也看不出有些怯懦的性子,倒是极讨老夫人们喜欢。 惜春冷眼看着,只觉得二姐姐像是被摆在货架上一样。她不爱看这场面,只找了个角落缩着画画,这皇家猎场如此好的风光,不画下来倒是可惜了。 姐姐妹妹都各有事情,林黛玉也被好奇的贵女们团团围住,史湘云和薛宝钗陪在她身边,一行人探讨诗词。 这么一来,探春反倒成落单的那一个了。 山间鸟雀惊起,她干脆就下了高台往山林里去,本只想围着边缘走走,才走两步就见一头皮毛发亮的鹿站在树林底下,见到人叫了一声就跑了。 探春下意识去追,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身已不见披甲的禁军和宫娥。 “有人吗?有人吗?” 树林里安安静静,探春心底着急,又怕彻底迷了方向不敢乱走,只找了片空旷的地方站着,拔高声音焦急地喊。 “有人在吗——” 几声下去,却一点回音都没有。只听得见远处不时传来猛兽的嘶吼,探春心底明白自己这是不小心进了猎场了,一时间心底更加慌乱,喊也不敢喊了,生怕引起猛兽的注 意。 “没事的……”她找了棵树躲着,强撑着安慰自己,眼眶通红,“家里人都还在台上,等晚些还不见人,一定会派人来找的。” 只是要等到何时? 探春第一次后悔自己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哪里都敢乱走。若是像迎春一样安安分分地待在贾母身边,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正胡思乱想着,嗖地一声破空声传来,一只包着铁的箭直直地扎在树干上,木屑四溅开来。 “啊!” 探春被吓得失声尖叫,猛地收回扶在树上的手,一转身就见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少年骑着马,一手持箭,从草丛里钻出来。 “啧,”蒙骆没好气地骂了一声,“怎么是个人,我还说有鹿呢。” 话虽这样说,他却半点没有收手的意思,反倒从身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对着探春又拉开了弓。 “你,你!” 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探春哪里见过这架势,那少年本就身形高大,又骑在马上满不在意地笑着,欲放不放地,好像要像射穿树干一样射穿她的脑袋! 她不敢移开时间,泪水顺着通红的眼眶牵线一样流下来。 “没意思,”蒙骆瘪了瘪嘴,没好气地把手一松,那箭嗖地就扎进探春脚边,“这样就被吓哭了,果然百无一用是女人,特别是你们景国的女人,菟丝子一样,真没出息。” 没被箭指着脑袋,探春一时间也松了口气,她一时间心底直冒火,咬着牙一抹眼泪,恶狠狠地朝蒙骆厉声呵斥,“你不就投胎时比我幸运了些,今儿才有资格在这拿箭吓唬我!” “若是下辈子我也做个男儿,哪里会给你这般小人为非作歹的机会!” “大放厥词!”蒙骆没想到这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敢骂他,一时冷笑出声,反手就要抽箭,“好啊,我看你这辈子是活够了!本公子现在就送你去超生!” 第35章 “你来啊!”探春越发显出玫瑰花一样带刺的性子,她一双俊眼带火,直直地朝蒙骆昂起脑袋露出脖颈来。 “你往这射!我倒要看看你这西戎蛮子有几分气魄,敢在我大景皇家猎场里杀官家小姐!” “你今儿杀了我,明日我们大景的军队就要荡平你们西戎!还和亲,我呸!瘌□□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的东西!” “你!”蒙骆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一时间气急败坏,但那句官家小姐也像箭一样直射到他心里去。 他再仔细一看面前这姑娘,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初时只觉得好样貌,眼下细看才发觉无论是她头上的钗环、身上穿着的衣裳都不似满山的宫婢,是勋贵之家才能穿得起的。 更何况那临危不惧还敢骂上两句的气度,也不是落魄小官家里能养出来的。 “你是哪家的小姐?”蒙骆一时间犹豫了,撑着弓的指尖不知道该放该松。 这贵小姐一下就说出他心底的顾忌,到底是身在大景,皇帝的地盘,射杀一个宫婢还可以说是无心之失,但杀了官家小姐,那可不是闹着玩得了。 不说和亲,只怕大景是要动真格和他们打起来。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探春见他犹豫,马上摆出越发气焰嚣张的态度来,她看得明白,这时候越是显得身份贵重有底气,这贼人反倒越不敢动手。 多亏前些日子宝姐姐拉着她们一块收集西戎的风俗,这才让探春一眼就认出那汉服打扮的少年脖颈上戴着的天珠。 “官家小姐,呵。” 日头开始有些西落,远处狩猎的声音也小了起来,蒙骆慢慢地放下箭,冷笑一声,“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官家小姐今儿个怎么走出这猎场。” “也不知道若是死在老虎豹子嘴里,你们大景皇帝会不会替你收尸!” 说罢,他双腿一夹,一人一马消失在草丛中。 直到彻底看不见人了,探春才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若是那西戎蛮子再狠一点,只怕她今儿就要没命了! 好在是哄走了那贼人,保住了性命,只是泪眼婆娑间看着四周如出一辙的山林,探春越发感到绝望。 “姑娘方才好气魄,眼下怎么哭了起来。”一道声音忽然从她身后响起。 探春被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一个长相俊秀,穿着官袍的年轻官员站在后面,也持着箭,箭尖对着蒙骆原先在的地方。 “在下翰林院编修谢淮安,”见她愣住谢淮安放下箭往前几步,先用帕子垫在掌中,才向探春伸出手。 “方才在下听见动静过来,就见那蛮子持箭对着姑娘,怕惊着他失手放箭伤了姑娘,这才躲在暗处。” 世家培养人多是文武双全的,谢淮安虽以文才出名,却也是会武的。 他一直戒备地持着箭,若是蒙骆当真失心疯松了指,也能把那箭射偏,救下那小姐。 倒不想不用他出手,这小姐自个就把蒙骆给骂走了。 当真不一般。 “多,多谢大人。” 过度惊吓之后,探春也确实有些脚软站不起来,她看了看那帕子,又见谢淮安颇为守礼地微侧着头,才下定决心把手伸出去,借力站了起来。 不对蒙骆说自己身份是怕荣国府吓不住他,但面对大景的官员,还是个看着就像好人的官员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虽说她前头一直靠着贾家会派人搜山来安慰自己,但探春明白,若是真到那个地步,自己的名声也毁干净了。 “小女出身荣国府,不慎追着鹿进了猎场,一时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探春低垂下眼,“还请大人帮忙传个消息。” “原是如此,”谢淮安笑笑,“今日陛下有赏,一个个都奔着猛兽去了,禁军也紧着那头,这里都是是兔子什么的,倒是没有人来。” 蒙骆也是因为第一次来皇家猎场,不知道情况才会误来此处的。 “倒让小姐受惊了,”谢淮安抬眼望了望天色,“时辰不早了,待会就要开宴,一来一去的怕是来不及了。” “小姐若是不介意,我送小姐回去。” “……也好。”探春心头一紧,一咬牙答应下来。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再怎么不合规矩,也比搜山闹得满山皆知的好。 谢淮安来狩猎,自然是骑着马的,被他留在后头草丛里。 他转身去牵了马来,依旧用帕子隔着,小心翼翼地扶探春上了马,自己牵着缰绳走在前头。 他这人心细,也明白探春心底的顾忌,一路上颇为警醒,躲开陆陆续续打猎回来的队伍,只往暗处走。 走到后头,见四周景色越来越熟悉,探春心底松了口气。 再往前就太显眼了,谢淮安停了马,搀着她下来,“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就是了,男女有别,在下就不送小姐了。” “放心,我远远地持着箭,就是有蛇什么的也伤不了小姐。” “多谢大人。” 探春感激地朝他行了个礼,理了理自己的发鬓衣裳,又折了枝路边开着的丁香花在手里,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谢淮安爬到树上,远远地看着她被几个神色匆匆的丫鬟发现接走了,才松了口气,牵着马重新回到猎场深处,换了个方向出来。 *** “你个死丫头,吓死我了!” 供女眷们梳妆整理的小院里,迎春眼眶通红,一把冲过来搂住妹妹,“我在左等右等,眼看着就要开宴了也不见人回来,生怕你出了什么事,都快吓晕过去了!” 惜春、史湘云几个也都眼眶通红,上前拉着她一通打量,林黛玉眼尖,见探春裙角有处被勾了丝,更是心惊! “这是怎么了?”紫鹃几个都被派出去屋外守着,林黛玉也不怕被人听到,赶忙焦急地问。 “我没事。” 探春见到姐妹们 ,也是眼眶通红,沙哑着声音把事情粗略讲了一遍,讲到后头,史湘云气得面色通红,只恨不得啖那蒙骆的肉饮那蒙骆的血。 “好他个蛮子!匹夫!”史湘云怒骂出声,又忍不住想哭,“多亏探春姐姐机灵,若是,若是——” 她再也说不出话,只含恨到一边哭去了。 “我见丫鬟找人的时候就叹要遭,见是紫鹃她们才松了口气,”顾不得安慰,探春赶忙问,“除了咱们家里的,可有外人发现我不见了?” “没有,你放心吧。”迎春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见她虽狼狈衣衫却不乱,这才放下心来。 “我本来都急得想去找宫人了,还是宝姐姐拦住了我,借口丢了只耳珰,让家里的四散去找。” “也有人来问你去哪了,都被她糊弄过去了,你只记得今儿下午坐了一会,就被云夫人喊去她院子里去了,方才才回来。” 云夫人身份特殊,和她们也亲热,只要知道了定是愿意帮忙遮掩一番的。 听到没惊动宫人,探春如释重负。起身朝薛宝钗一礼,“有劳姐姐了。” “那里的话,”薛宝钗也是如释重负,“妹妹没事就好,以后可不能再做这些险事了。” “还有谢大人那边,”她有些犹豫,抬手摸了摸耳垂,“国公府和他家向来无甚来往,贸然送谢礼过去反倒惹人猜忌。” “江……”薛宝钗抿抿唇,“谢大人是今科的探花郎,与他是同年。我托人去和他说一声,请江家代送谢礼过去,能把这事悄无声息地过去,就好了。” 探春知道她说得是谁,薛宝钗做事一向妥帖,这主意也是最好的了。 她心底越发感激,不多言谢,被姐妹们拥着重新换了衣裳上了妆,若无其事地回到高台上,准备随贾母等人赴宴去了。 直到坐在屏风后头远远望见西戎人进来,那蒙骆趾高气昂地走在首位。探春咬牙切齿地暗骂,只盼这西戎蛮子早死才好! 第29章 惊变蒙骆心情很不好。…… 蒙骆心情很不好。 景朝皇帝的万寿宴办得很盛大,哪怕只是行宫,大殿都布置得金碧辉煌,桌上的佳肴是今日下午狩猎时猎来的猎物,味道鲜美,往来侍奉的宫娥也十分美貌。 景朝皇帝这么做许是想在西戎人面前展示一下大景的强大与繁盛,但蒙罗看在眼里,只觉得越发地垂涎这片丰饶的土地。 这般奢靡无度的皇帝都能统治好,为什么他们不能呢? 他本来打算在狩猎场上充分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好好打打景朝人的脸的,哪想到景朝人搞阴的,放出假消息,让他误以为西边那片林子有猛兽,直奔那去了。 到最后头名没拿到,还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一想到下午林子里那气焰嚣张的华服少女,蒙骆恨恨地咬紧牙齿。 好她个官家小姐勋贵女儿,等景朝一答应和亲了,他就让父王上书把那女人也作为滕妾纳过去! 第36章 刚好自己还没有王妃,到时候要到府上去,看她还怎么嚣张! “大人,大人!” 正想着,一旁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唤,蒙骆猛地回神,就见身侧坐着的侍从焦急地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上方。 景康帝不知道何时注意到了这边,老迈阴沉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蒙骆身上。 “好他个蛮子!”京朝官员堆里传来一道不满的声音,“陛下问话竟敢不答!” 啧!蒙骆后背冒出一背的冷汗,他想着事情,竟然没注意到景朝皇帝在喊他! “陛下恕罪!”蒙骆赶忙绕过桌案跪下请罪,“臣想午间那场狩猎一时失了神,还请陛下恕罪!” 哪怕嚣张到要请嫡公主和亲了,但西戎到底是大景的属国,大处越猖狂,小处就要越卑微,在这些礼仪方面上,还是要做得让人挑不出错才好。 “也罢,”下午那场狩猎是太子拔得了头筹,提起这事,景康帝面色缓和了许多,大度地一挥手。 “起来吧,听闻王子喜爱江南诗书已久,机会难得,朕让人排了南戏,王子可要好好看看。” “多谢陛下!” 蒙骆松了口气,赶忙起身退回坐席,见贵人离开,殿外的戏班子也动作迅速地小跑进来,还没等开唱,就听见哐的一声脆响。 “该死!”蒙骆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身上玄青色的锦袍。 为表尊重,面见大景皇帝时他们都是穿景朝衣服的,丝绸做的衣裳也不似皮毛做的那般防水,上好的春茶在上面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王子可有烫着,太医!”景康帝正好注意到了这一过程,亲切地开口询问。 “多谢陛下垂询,臣无事。”蒙骆只得又起身行礼,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侍从上,那侍从摇摇头,示意没有人动过那茶盏,是蒙骆自个心神恍惚间碰掉的。 蒙骆松了口气,只当是个意外,衣衫不整地面见皇帝不雅,他恭谨行礼,“还请陛下准许臣前去更衣。” “去吧。” 坐在皇帝下首首位的太子恰好在这时与景康帝说了句话,景康帝收回视线,点点头。 宫人领着蒙骆前往偏殿,内务府早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提前备好了几身干净衣裳供贵人替换。 但景朝人准备的衣裳,蒙骆是不敢穿的。 他一进去就把偏殿的宫人全都赶了出去,昏昏灯火里,侍从取出一个包裹,从中取出件松花绿的衣裳抖散检查,见没异样才递给他。 “我怎么觉得这事有古怪……”蒙骆一边换着衣裳,一边慢慢拧紧了眉,“阿克勒,你可看清了,那些大景的宫人没靠近咱们这边?” “殿下,臣看清了,确实没有,”阿克勒低头沉思两秒才回话,“殿下今儿怎么了,从猎场回来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无事,”蒙骆心底浮现猎场林中少女雪白的脖颈和燃着火一样明亮的眼睛,无意识笑笑,“怪不得父王硬要和亲,景朝这边的姑娘当真和咱们那的不一样。” 看来王府要有女人了,阿克勒心底了然,这猎场还来了许多大景的官家女眷,王子殿下许是看中哪个了。 只是就算殿下真心喜欢,那人做公主的滕妾接回去可以,替代公主和亲却不行。 老狼王的任务必须完成,这可是关系到日后吞并大景的一步重要棋子。 “行了,回去了,省得那些景朝人又叫嚣本殿下对他们皇帝不敬,”换好了衣裳,蒙骆在镜子面前打量两眼,拔腿往外走。 “对了,”他谨慎地补充一句,“你让人查查那衣裳上沾着的茶水,看看有没有什么药在上面。” “我听说这些景朝人最喜欢玩这些小花招了。”说罢,他冷笑一声,从内裳里取出一颗解毒丸吞下。 就算有人借那茶水给他下毒,这下也万无一失了。 …… 前殿里,随着西戎王子的离去,殿内交谈的声音更大了些。 几扇名贵的十二折漆面屏风后头,坐着以甄贵妃、太子妃为首的女眷们。 这般场合,薛宝钗是要随侍在九公主身侧的,她坐在萧娉月身后,亲眼看着八公主的侍从从屏风外低垂着头跑进来,主仆两人凑在一块窃窃私语,时不时看着六公主不怀好意地笑。 零星有几个词飘过来,什么“行六”“夫婿”“恨嫁”一类的。 好歹也是皇家公主,怎么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薛宝钗面色不变,心底却有些疑惑。 “别管她,眼皮子浅的东西。”几个未婚配公主的席位离得不远,端嘉公主也注意到那边的视线,遥遥朝薛宝钗示意一句。 她今日着公主朝服,打扮得很隆重,薛宝钗却注意到端嘉公主面前的菜肴一点没动,只有茶水没了一点。 俨然是大事发生前的心神不宁,不思饮食。 果然是今晚,薛宝钗低垂下眼,默默地等待事情发作。 江知渺口中的计谋,能不能避免公主远嫁西戎和亲的关键,就在今夜了。 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大臣的熙攘吵闹的声音,东西翻倒在地的声音,兵器出鞘的声音……种种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被景康帝暴怒的吼声压住。 “来人!给朕把这些无君无父的逆臣压住!” “发生什么了?!” 九公主一惊,下意识握住薛宝钗的手,她大抵是知道今夜要出事的,短暂地惊慌过后便冷静下来。 八公主眼珠子滴溜一转,扯着侍从的手蹑手蹑脚地凑到屏风处偷看。 “谁出事了?”女眷们也都面面相觑,但外命妇们却不敢像八公主这般失礼,只一个劲好奇地瞥向屏风。 “尚君,”甄贵妃心底一跳,见太子妃沉默地坐在席上一句话不说,便唤来身旁的女官,“你去看看发生什么了?” 女官领命前去,甄贵妃又不满地呵斥,“雅月,回来!” 八公主瘪瘪嘴,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还没等他回到席上,屏风忽然被低着脑袋的宫人们撤去一个角,从里头刚好可以看见大殿正中的景象。 只见那一身素白衣裳的蒙骆王子面色比鬼还白,满脸惊诧地跪在地上,被侍卫用剑牢牢地抵住脖子。 “都给朕好好看看这不忠不义之臣!” 景康帝气得面色通红,他也不起身,只阴沉着面色坐在那,一字一句间仿佛血雨腥风铺天盖地地袭来。 “这是朕的寿宴!寿宴!” “禀陛下,”其他大臣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江知渺忽然大步向前,眼神凌厉地瞪着蒙骆一行人。 “西戎乃我大景属国,蒙骆此人并非封策的世子,按理本无资格入席参宴。” “殿下特命其共庆,本是体恤之心,然此等贼子宵小胆敢在这般时刻着丧衣面圣,可见不臣之心早已无可压抑!还请陛下严惩!” “还请父皇严惩!” 四皇子萧慎也快步走上前,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面上的表情像是要吃人,竟然毫不顾形象地就要去扒蒙骆衣服。 薛宝钗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件素白的衣裳,她知道江知渺等人要在衣裳上动手脚,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动法! 按礼制,纯白则为丧服,蒙骆此人又不是疯了,怎么会明晃晃地穿着丧服进殿来了! “等等!”蒙骆也懵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身上的衣裳,怎么也想不明白进殿时还穿着的松绿衣裳怎么就变白了! “陛下!臣冤枉啊!” 他一咬牙,不管如何,这罪名绝不能被钉在他身上,只得奋力狡辩,“臣一向视陛下为亲父!哪里会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萧慎已经把那袍子扒下一半了,看仇人一样死死瞪着蒙骆,“冤枉!怎么,这衣服还是谁逼你穿的不成!” “你妈的!” 蒙骆和他撕扯在一起,死死想要抢回那件衣裳,虽不知道这件自己人准备的衣裳怎么会有问题,但绝不能被景朝人夺取了! 到那时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这萧慎好歹也是个皇子,怎么能做出当众扒人衣裳的事情!蒙骆简直想不通了,太子、三皇子、八皇子几个都不像他这样不要脸! “怎么,还舍不得脱下这晦气东西不成!” 见他还敢反抗,萧慎更是大为火光,忍不住怒吼出声,“这是我父皇的万寿宴!你带这般晦气的东西来就算了!还不想脱!你是不是想诅咒父皇啊!” “冤枉!臣冤枉啊!”蒙骆恨不得和他拼命,却不得不用力死死护着这衣裳,拼命地叫冤枉。 西戎的使臣们也都跪成一片,齐声叫冤。 “好了,老四,放手,”景康帝这才沉沉地开口,出声呵斥,“你是大景的皇子,如妇人一样和人撕扯做一处像什么样子!” “哼!”萧慎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手,狠狠地瞪了眼蒙骆走回远处。 “冤枉?”见蒙骆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江知渺突然冷笑,“陛下,臣想问蒙骆王子两件事。” 第37章 “问。”景康帝点头。 “其一,敢问王子殿下,这衣裳是因何而换,是有人逼您换的吗?!” 江知渺冷冷地笑了声,目光讥讽,“其二,这衣裳是何人准备?若是宫里准备的,那就是内务府办事不妥,若不是,那就是殿下您的问题了。” “我!”蒙骆哑口无言,他下意识看向阿克勒,却见阿克勒也白了脸色。 这么多人看着呢,确实是他自己先心神不宁,离席请罪时把茶盏放得靠外,又在落座时不慎用宽大的袖口掠过茶盏让其掉下来的。 这第一问他答无可答。 至于第二问…… “禀告陛下,”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苦着张脸匆匆上前,“臣冤枉啊,内务府按例为贵人们都准备了衣裳,但蒙骆王子进了偏殿,连看都没看就把宫人们都撵出去了!” “这衣裳,是他们自己带的啊!” 蒙骆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谨慎会成为自己无可狡辩的源头。 “哈,看来很明显了。” 江知渺晲他一眼,蒙骆眼睁睁地看着初见时烟与江南般柔和的年轻官员面露讥讽,那锐利的视线打过来,才让他惊觉当日感觉到的压迫与震慑不是错觉。 “西戎属臣丧服面圣,实属有不臣之心,”江知渺重重跪地,“请陛下严惩!” “请陛下严惩——” 文武百官见势齐刷刷地跪下,声音汇成洪流,响彻整座大殿。 “请陛下严惩!!” 完了,巨大的声势里蒙骆软倒在地,面如死灰。 和亲、纳贡……一切都完了。 第30章 归还不战而胜 “你怎么做到的?” 梨香院里,几个姑娘们围坐在小亭里,好奇地看向小桌正中央的那块帕子。 云夫人和薛夫人正坐在一边品茶,闻言凑过来笑,“你们别看这料子看着没什么,为这个知渺可是结结实实苦了大半个月,每天带着一堆线头回来。” “那段时间我还以为我养的是个女儿呢,女工做得比我还好些。” “娘……”江知渺有些无奈地笑笑,天色渐渐黑下来,他拿起那块帕子移到暗处,随着光线变换,那颜色并不算深的绸缎化成了浓厚欲滴的松绿色。 再点起烛火,当整个小亭亮若白日的时候,布料却闪烁起银光,若是放大些,几乎成了一件素白的衣裳。 “好神奇啊。”林黛玉满脸惊奇,捡了那快帕子起来细细看,用剪刀挑开线头后才看见里面竟然密密麻麻地缝了一层交错的银线。 光照在上面的时候,银线看上去就成了一片素色。 按照礼制,无论是斩衰还是大小功,孝服都应该是麻布做成的,但京都富家子弟从小就是锦衣玉食的养大的,哪里受得了粗糙的麻布。 “这还是前朝的手艺了,”江知渺讲,“我也是小时候在宫里听老人讲过,宫中贵人有时候要服丧,穿不得粗麻,就让绣娘取银线密密地藏在布料里。” “灵堂灯火通明,看上去就和正常丧服差不多。” 也是前朝末年的时候,天灾人祸,礼崩乐坏,才衍生出了这么些偷懒的小把戏。落在眼下,这般做法可谓是大不孝,若是被御史知道了,少说也得惨个狗血淋头。 “原是如此,”开宴前,薛宝钗也随九公主去过偏殿,很快就意识到了关键。 “猎场行宫少有人去,而陛下出行,所用灯油烛盏都是有制式的,需从宫里运去,”她细细解释,“偏殿设的灯盏并不算多。” 实在这次万寿宴来得突然,要筹备的东西又多,内务府自然是紧着正殿和有人住的地方了。 无数盏烛台将整个大殿照得恍若白日,到了开宴时,偏殿却只点了几处,只等着随宴会进行慢慢点。 这作法算不得错,毕竟陛下有专门的暖房,会 去偏殿的多是女眷们。京城贵女大多小心谨慎,哪里会一开宴就去更衣。 等到后半宴陆续有人去了,灯盏也布置得差不多了。 只有蒙骆因为意外才提前去偏殿更衣。 “蒙骆王子谨慎,挑了间偏僻的屋子更衣,”江知渺补充,“正好内务府还没顾得上那里,他又不让宫人进去,这不巧了。” 当真是防不胜防。 薛宝钗心底唏嘘,这做衣裳的法子连薛夫人几个年纪稍长些的夫人都不知道,想来整个大景也少有人知了。 西戎那些蛮子,连妆花愁镶花绸都不知道,如何知道这个呢。 出了这么一件事情,景康帝暴怒,万寿宴自然也是早早散场了。 贾家一行人在行宫上又歇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各家都心有灵犀地启程回京。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江知渺知晓她们一定会好奇,才特意与云夫人一道到贾家来与她们解惑。 “好了,”云夫人笑了半响,这才起身和薛夫人告别,“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江知渺随她起来,笑容里带着些意味深长,“也就能清闲这几日了,再过些时候,京城怕是又要忙起来了。” 蒙骆孝衣面圣,还是在万寿节这般的大日子。不过一日京城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民意滔天。 他作为属国王子,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老狼王自然该做出表态。今日一早朝廷的申谕文书就已经八百里加急往西戎发去了。 想来只要几日,和亲一事便可迎刃而解。 薛宝钗起身送他,云夫人特意快了几步,留地方给他俩说悄悄话。 薛宝钗有些惊奇地笑笑,“想不到你倒是会使这些阴谋手段。” “阳谋也好,阴谋也罢,总归管用就行,”江知渺看她,“我设计这么一场,无论是天家公主还是勋贵女儿,都不用担心远嫁和亲了,大景甚至能反过来要求西戎赔礼,这不好吗?” “自然,”薛宝钗轻叹一声,“六公主也好,八公主也罢……再刚烈的手腕、再顶尖的筹谋,一旦沦为两国质子,都只有香消玉殒的份。” 太子为了和亲公主人选与甄贵妃争了又争,斗了又斗。前朝大人们也只会提出找人代替和亲,息事宁人的法子。 男人们在前线输了,男人们不敢硬气地对西戎,苦果怎么又要这些无辜的女孩子来吞呢。 薛宝钗心底有些疲累,说江知渺使得是鬼蜮伎俩上不得台面,她当初和端嘉公主献策,让戏班子唱“昭君出塞”来绝了和亲的手腕,又干净到哪里去。 她甚至更卑劣些,利用了那些满怀热血的书生们,若真是按这样做了,只怕那些人竖着进宫,横着出去了。 “不说这个了,”看她神色郁郁,江知渺转开话题,夜色黑尽,角门前的这一条小路只有他们手里的灯笼还发着光。 橘色的烛光打在他脸上,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我立了功,陛下总是要赏些的。” “那恭喜大人升官了。”薛宝钗笑笑,诚心地祝贺他。 于情于理,论亲论疏,她都希望能走上高位的是江知渺,至少这人是心怀大志关心百姓的,比那些贪官污吏好不知多少。 “不止,”江知渺意味深长地笑笑,“下次休沐的时候还请姑娘拨冗一叙。” 他有些怅然,“我带姑娘看小时候见过的那树海棠花。” 他离京远赴江南,百般算计,千般筹谋,现在想想,在江家大院里走马斗鸡、的纨绔日子,已经过去六年了。 ………… 又过三日,从西戎来的使者带来了老狼王的请罪书。 议政殿里,景康帝面色平淡,半点看不出万寿节上怒火滔天的样子,只有些得意与满足地看着手里字字卑微的折子。 “这老东西,当初上书要朕的女儿给他为继室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折子被啪地一声丢在案上,侍奉的老太监吕得功心头一跳,边上前给他捏腿边义愤填膺地骂,“西戎人这些年是越发地猖狂了!也不看看公主们都是什么神仙人物,老奴说句难听的,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这张嘴,”景康帝笑笑,舒服地眯起眼睛,“太子呢?怎么不见人。” “殿下去奉清殿给娘娘上香去了,一同的还有端嘉公主。”提起太子,吕得功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地回话。 “朕这个儿子……”景康帝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些年倒是越发糊涂了,朕记得他早年不这样的。” “也许是朕活太久了,碍了他的眼吧……” 这话吕得功哪里敢听,赶忙重重跪下,恨不得给自己缩成一团。良久见景康帝没有再说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子殿下到底是陛下一手带大的,父子之间,哪有什么仇怨呢?” “殿下做错了什么,陛下再教教就是了,千万别气坏了自个身子。” 吕得功从小服侍景康帝,感情深厚,这话也就他说得,但景康帝眼下却不想再听这些和缓的话语了。 “手段什么都能教,心气却是改不了的,”景康帝面沉如水,一时间看上去更是垂垂老矣,“你看这次,他和甄氏斗成那样,怎么,端嘉是他妹妹,雅月就不是了?” 第38章 “亲妹妹都不想护,朕能指望他护住底下的百姓?” 景康帝冷声开口,“我大景还没输呢就和亲,日后朕若是先老狼王去了,这天下交到他手里,只怕就要割地了。” 吕得功:“…………” 老太监心底也唏嘘,他是离景康帝最近的人,也是最了解这位千古名君的人。 哪怕皇帝现在老了做事糊涂了,吕得功也始终记得,正是这位皇帝清战乱、定四海,平三蕃,稳天下。 是真真正正挽大厦之将倾,打得老狼王俯首称臣,保住萧家祖宗基业的明君。 他当年泰山立誓,只要自己还在位一天,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不求饶。多壮烈的誓言,怎么现在就没人记得了呢。 前朝吵成那样,景康帝也一直迟迟不下决定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亲吗。 那些跳来跳去的主战主和大臣,怎么只知道闹,不知道陛下苦的是该怎么样不起战事,而解决这件事情呢? 战,国库空、百姓苦,若是认了和亲,让得了一时,难到让得了一世?让西戎知道他们没底气,露了怯,只会更糟。 只怕公主死在路上,西戎的铁蹄也踏过山海关了。 景康帝不在乎多卑劣的手段,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寿宴,他只想到不动一兵一卒地解决这件事情。而科举选仕,官员考校,选的是能急皇帝所急,忧皇帝所忧的人,可不是选一堆仗势欺人只知道叫嚣的老贼! 满朝文武,竟只有那江寺丞敢提出来,敢真去做了。 三皇子、五皇子……吕得功在心底默数,这几个没站出来反对公主和亲,甚至主动来找过景康帝推出自己同胞妹妹的皇子,从这一刻,就已经出局了。 只有太子,虽做了错误的决定,但不好说,不好说。 “陛下,四皇子、八皇子倒是刚烈,那位江寺丞也是个奇的,那绣法老奴也听说,但宫里都没人有这样的手艺了,偏他能找出来。” 吕得功宫里待得久了,话也说得难免有些引人深思的意味——宫里都没有这样的绣娘,江知渺一个臣子,怎么就能找到呢。再联想江知渺特殊的身世,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好在江知渺早做了准备。 到底是万寿节,他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贸然算计到皇帝身上。 特别是江知渺清楚地知道,这位老皇帝一点都不似外头传那样,老年失德失智,反倒越发地阴翳、疑神疑鬼。 他的所有计谋都是经过景康帝点头,才敢去做的。 吕得功不知道,那绣娘,其实是江知渺借景康帝的人才找到的。 景康帝自然不会责罚他,反倒提笔沉思片刻,写下了封圣旨。 “罢了,”老皇帝目露感慨,“当年太子做错了事情,朕愧对他家。清河还在的时候,他好歹也是喊朕一声舅舅的。” “吕得功,”景康帝眼神斜到跪在地上的老太监 身上,“你亲自去传旨,告诉他,不用进宫谢恩了,朕准他两天假,好好收拾家业吧。” “江家出了多少年的忠臣,可不能就这么败落了。” 景康三十五年,因太子谋逆案,国公江禹山下狱身亡,江家所有家产悉数充公,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江家就此败落。 六年过去,江知渺入朝为官,同年立功,皇帝特赦,当年没收的那些家产,总算是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第31章 婚事入秋的时候,一切终于尘…… 入秋的时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景康帝下旨,赐婚蒙骆王子与端嘉公主,但这一次不再是公主远嫁,而是蒙骆以驸马的身份留在京都为质。 景朝驸马不能参政,但按西戎的规矩,王妃却是可以参政的。 是以,蒙骆失去一切,整日里浑浑噩噩,天崩地裂的时候,端嘉公主开始在景康帝的支持下,插手西戎内政。 尽管这个进度很慢,但她至少已经接触到政事,以及政事背后的权力。 “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新落成的公主府里,薛宝钗一行人受邀前来赏花,眼看着连绵不断来与端嘉公主奏事的侍从,林黛玉惊奇地感慨一句。 “是啊,谁能想到呢。”端嘉公主笑笑,参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不曾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公主来说。 这几日她一边向景康帝、太子等人求教,一边试探着在西戎留下暗探。 弄来弄去,筹备婚事反倒被抛下了,总归有内务府看着。她一个公主,谁敢管她绣不绣嫁衣抛不抛头露面。 “若是日后我嫁人了,也能这样自由,不被后宅的事情拖累,只专心致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林黛玉半靠在软枕上,露出憧憬又有些惶惶不安的表情。 她年少失恃,与父亲也聚少离多,唯一的倚靠只有贾母这个外祖母。按贾母的意思,以后是要把她留在京城的。 但京城不是姑苏,不是林黛玉熟悉的那个故乡。若是嫁了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宅子里,没有外祖母,没有姐姐妹妹,该多无依无靠啊。 林黛玉难免有些恐惧,比起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家里,她更希望回扬州找父亲,或是待在外祖母旁边。这并非是她没有当好宗府主母的信心,只是单纯地恋家罢了。 “这还不简单,”端嘉公主见她眼露愁绪,安慰地笑笑,“如我一般招婿在家不就好了,若是林大人或是那夫婿不愿,你就搬出我的名号来。” 能说出这般话,端嘉公主是真把面前这些小姑娘放在心里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时满宫都在传她要远嫁西戎和亲的时候,只有她们不是只一味为她感到叹息,而是切切实实想法子帮她。 不管那本《西戎风土录》是谁的主意,总归林黛玉她们是真真切切做了的。 “到那时再说吧,”林黛玉叹了口气,眉眼间郁气消散了些,只是还有些轻愁,“也不知父亲在扬州还好吗,入秋了,可有添衣物,加餐食……” 林如海的事情,谁也帮不了她。薛宝钗几人对视几眼,只在心底叹了口气,转移起话题来。 说到婚事,除了已经定了的薛宝钗二人,迎春也有了消息。 贾母到底老辣,万寿宴那日在她的指导下,迎春表现得落落大方温柔可亲,倒真赢得了几家老夫人的喜爱。 都是人精似的人物,一看贾母的表现,谁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风头一过,那几家里的当家夫人就陆陆续续地就借口拜访贾母的名义到贾家来了。 其中最有诚意,也最合贾母意的,是参将刘家的长子刘玮。 参将是三品官,与超一品的国公府自然不能比。但父亲贾赦虽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在朝堂上却无半点官职,兄长贾琏也只捐了个五品同知的虚职,可谓是空有地位毫无权利。 刘参将官虽只有三品,但掌着京卫营,算是京城武官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他的嫡长子自然是要向上娶的,迎春嫁过去便是长媳,宗妇,算不上辱没。 除了这个,贾母定下刘家,其实也有点别的意思。 眼看着贾家这一辈的儿郎难有出息了,她若是一朝去了,贾家国公府的名头就要被摘了。人情倾覆间难免生事,孙女婿家里有权,倒是可以帮衬些。 更何况,刘家祖上是跟着贾老太君打江山的,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迎春嫁过去不受委屈。 这婚事贾母满意,刑夫人也满意,毕竟迎春嫁得好了,她也不落个苛待庶女的名声。 只有迎春心底有些忐忑不安。薛宝钗敏锐,注意到她一直有些恍惚的神色,拧了拧眉,趁着四散开没人的时候低声发问,“怎么了,看你一直不安定的样子?” “宝姐姐,”迎春抿了抿唇,手里的帕子都快被绞裂,“我总觉得那个刘公子……似乎没有看上我。” 两家谈好以后,刘玮也找机会见了她一次。迎春虽然木了些,但也不是傻的,哪怕刘夫人就在旁边,刘玮也是一副勉强的笑模样。 上上下下打量她的时候,视线里也有几分挑剔和嫌弃。 “那日单独相处的时候,他说我头上的珠花太老气了,”迎春低下头,“衣裳也不好看。” 也是奇了,那身衣裳贾母看得上,刘夫人看得上,怎么就他一个人看不上呢。 薛宝钗心底一沉,“我托兄长打听了一下,那刘公子虽没有侍妾,但似乎……” 她有些难以启齿,薛蟠是个愣的,说得时候没顾及,就差直说刘玮喜欢青楼里那些浪的了。 若真是这样,迎春这般温柔大方的落在他眼里,可就是没有情趣了。 “算了……”迎春听懂了她的话,扯了扯嘴角,“信物都交换了,母亲满意,老祖宗也满意,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总归是明媒正娶地嫁过去,外头有一两个外室,家里有几房小妾又算的了什么,”迎春苦笑,“在哪不是过日子。” 第39章 “…………” 薛宝钗一时无言,但也只能沉沉地叹了口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的话,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就刘玮那点毛病,放在世家公子堆里那都不算事的。 想起江知渺前头无意与她提起的,贾宝玉和房中大丫鬟的事情,薛宝钗心底冷笑,就是自称懂女儿心事,一心只觉得女儿好的贾宝玉,不也是这样吗。 “眼下还只是定亲,成了亲都还有和离的,更何况没成的呢,”见迎春一脸担忧模样,薛宝钗只得安慰她,“眼下还早,我再托人打听打听,若是真有什么……咱们找老祖宗好好说说,也不是非得成亲不可。” “但愿吧。”迎春无奈地笑笑。 ………… 休沐的日子只有一日,就是再挂念,薛宝钗也只得进宫去了。 宋清涟的事情倒地没瞒得住,也不知道是谁出来手,自家女儿的死不是意外的消息传到了宋家去。 宋家家主,御史宋居瑾恨得吐血,不顾景康帝的脸面,大肆抨击八公主暴虐无道,甄贵妃教女无方。 一个女孩儿,哪怕是贵为公主,传出这般的名声也算是毁了。为了安抚宋家,景康帝下旨申饬了八公主,并令其禁足。 女儿受罚,甄贵妃气晕了头,只当是太子那儿泄露的,和太子撕得有来有回。 太子也很冤枉,这次和亲事件里,他胞妹端嘉公主是最大的受益人,若是端嘉公主真能掌权西戎,他也算有了个强有力的盟友。 但甄家也是站队东宫的,他又不是疯了,非得和盟友闹翻。 偏偏宋清涟的血字遗书确实是在他手里,甄贵妃消息扫得赶净,也只有他的人知道这事。 调查缘由,安抚甄家,一时间,太子也忙得焦头烂额。 “是我干的。”宫道旁,江知渺干脆利落地点点头。 “你——”薛宝钗赶忙看看四周,见无人才放松下来,有些谴责地看着他,“这般事情本该烂在肚子里的,何必与我说呢。” “更何况,”她有些犹豫,“八公主与你并无愁怨……” 江知渺笑笑,“于公来说,甄贵妃与太子结盟过深,于大业无益。于私来说,我虽不赞同以和亲的方式惩罚八公主,但她暴虐逼人至死,难道就没有错吗。”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薛宝钗,“你当日把消息透露给我,不也有这么一层意思?” “…………”薛宝钗闭了嘴,一时间只觉得心底有些诧然。 她确实有这个意思。 宋清涟怯懦,只想着算计别人替她出头,薛宝钗知道,若是那日她真的被宋清涟说动,替她大闹一场,甄贵妃怪罪的时候,宋清涟只会把事情全都推到她身上去。 起这样的小心思,宋清涟自然算不上好人。 薛宝钗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不可怜宋清涟,只希望有人能够扼制住八公主嚣张的气焰。 至少能让以后的侍读少受些苦。 “所以说我们是一样的,”江知渺笑笑,“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总想着保全别人。” “…………”薛宝钗莫名有些不高兴,和一种隐隐约约被看透的恐慌,她沉下脸,“谁和你是一样的。” “好吧,不一样,”江知渺从善如流,侧过脸看她,“江家宅子已经在修缮了,薛侍读,这次的休沐总不能再放我鸽子了吧?” “也是,谁让我不如公主殿下重要呢。” “这点事情你还要说多久?”薛宝钗有些无奈,她与江知渺本来说好了,上次休沐的时候陪他去江家老宅看看。 那日早晨她都准备好了,谁曾想端嘉公主出宫得那么突然,公主府的马车直接到贾家外头,把她们全都接走了,直到夜深了才放回来。 公主爱重,对她们这样的后宅女眷只有好处,江知渺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那天他很默契地没有派人来催。 但他这人也怪,后头总要突然地带点委屈,带点自艾自怜的语调说出来,像是撒娇,又像是抱怨。 薛宝钗很吃他这一套,叹了口气,“我保证这次休沐和你去,不爽约。” “哼,”江知渺这才笑了,认真地看着她,“端嘉公主看重,这是好事。但你和林妹妹她们不同,九公主那边可要当心。” 明面上,薛宝钗还是九公主的伴读,哪怕两位公主关系很好,辗转在两位天家公主之间,一不小心就会落得两边不讨好。 “我明白的,”薛宝钗心底有数,“放心吧。” 第32章 拜师万寿节过后,林黛玉的拜…… 万寿节过后,林黛玉的拜师礼就该筹办起来了。 林如海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大喜过望,只是碍于公务在身,不能前来京城,只派老管事送了银票和各色礼品来,托贾家帮忙筹办。 刘庸大名在外,贾政这样的读书人对他最是崇拜不过,收到妹夫的来信,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甚至专门和衙门请了假,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看这情形,王夫人心底不是滋味,颇有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一日,贾政休假在家,特意唤人把王熙凤给叫过来,小到桌椅摆件大到宾客名单,一桩桩一件件都给问得明明白白,这才满意出门。 “自己家的事情不见上心,对别个倒是热情。” 他一走,王夫人啪就把茶盏磕在桌上,没好气地骂道,“人家是得拜名师了,可怜我的宝玉,整日里在书院磋磨。” 王熙凤还真是搞不懂自己这姑妈了,宝玉读书一累着点,她嚷得比谁都大声,看上去是不指望儿子功成名就的,怎么现在又来酸了。 寒窗苦读寒窗苦读,跟着刘庸学习,那可不是去享福的,保不住还要挨打手板子,万一宝玉叫苦叫累,她不得把刘庸给撕了。 “姑妈,瞧您这话说的,”心里不住腹谑,王熙凤脸上还是八面玲珑的笑模样,“宝兄弟在的书院可不是什么破锣地方,黄尚书家、蒋侍郎家、还有二姐儿未来的夫家刘家,可都把子弟送进去了。” 她徐徐道来,“对他们男儿来说,读书学习是重要,可结交人脉也不能落下啊,不然那些大人们怎么都把自家子弟送去?不就是为了那一二份同窗之情吗?” “说得也是,”王夫人眉毛慢慢舒展开,“哎,林丫头才情是不错,我看她教着宝玉的样子,倒是有点像元春,也难为她愿意花功夫了。” 王熙凤:“…………” 她瞥了眼自家姑妈脸上藏不住的算计,顿时心底膈应。 外头都说她精明,要她说还是王夫人精明啊,林妹妹还没拜师呢,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已经想要她学些男子要考的,好教宝玉了。 若是宝玉不爱学了学不好了,只怕又成林妹妹的错了。 还扯什么元春,人元春是亲姐姐,林妹妹是什么,她这话传出去,外头还以为林妹妹与宝玉日日一块学书写字,有多亲密呢。 天知道,自从蒋嬷嬷来了以后,贾宝玉想进林黛玉院子,那可比登天还难。 王熙凤是有些觉得两个玉儿搭的,但眼下名不正言不顺的,哪能乱说毁了姑娘家清誉。 她一时间不太想待在这,只找理由请辞,“哎,这几日先是刘家,又是拜师礼,我真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半用才好。” 她笑着起身,“姑妈若是没什么交代的,我就先回去了?” “去吧,”王夫人心不在焉地挥挥手,“辛苦你了,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得休息啊。” “姑妈放心!”王熙凤笑着应下,转身就出了院子,平儿搀着她,摇了摇头,“二太太这样子,倒像是和林姑娘有多大仇怨一样。” 刘庸是名儒,林黛玉又教养在贾母名下,传出去了人家只会连贾家一块夸,夸他家女孩儿教养得好,才情出众。 元春不也是贾家的姑娘么,这事对王夫人有什么坏处不成? 王熙凤嗤笑一声,有些狭促地凑到她耳畔,“我这个姑妈啊,当真是眼皮子浅,出手又小气,半点不像个王家人。” “让二太太听见,小心撕了你的嘴,”平儿晲她一眼,“说起来,王家太太们离京已经大半年了吧,也不知道年底还回不回来。” “谁知道呢,”王熙凤昂眉,“中秋的节礼照常走就行,就算年节不回来,等过几年宝丫头成亲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那可是亲外甥女。” “行了,不说了。”回到院子里才进了屋,就看见几个管事嬷嬷已经候在外头等着回事了,王熙凤闭了嘴,只专心安排起来。 林妹妹这拜师礼,她可要给人办得风风光光的,也让外头人看看她王熙凤管家的本事! *** 到了正式拜师的那天,江家早早就来人了。 虽然没了诰命,但江家的家业已经被下旨返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知渺眼下颇得圣宠呢,是以,往来的夫人们见着云夫人,都亲亲热热地凑上来寒暄。 云夫人多精明的人物,言笑晏晏间半点看不出离京多年的样子,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 第40章 林黛玉是今儿的主角,按照礼制是要先来见见这些女客,再一同去前头的。她未出阁,得有长辈带着来才不失礼,偏时辰快到的时候,王夫人忽然借口腹痛,溜回院子里去了。 贾母年纪大了体力不济,要等到正式拜师的时候才出来,她知晓刑夫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怕她多说多错,便把人也留在了荣庆堂。 薛夫人倒是得空,偏两人隔得远了些,当家的舅母还在,要她这个姨妈来,怕人说林黛玉不受长辈待见。 一看这情形,王熙凤头都大了,一转头见林黛玉那边派了个丫鬟过来,说姑娘已经梳妆好了,问王夫人什么时候来接,更是面色铁青。 “这二太太真是!” 平儿急得团团转,“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谁不知道是奶奶您在操办宴会,眼下出了这个大个纰漏,不说林姑娘,就是老祖宗那边也过不去啊!” “真是的,”平儿咬牙切齿,“她自个酸林姑 娘就算了,怎么也不顾忌您这个侄女儿体面!” “当真是我的好姑妈!”王熙凤也气,她一个小辈媳妇也当不了林黛玉的长辈啊,这可如何是好? “平儿,快,派人去老祖宗那把刑夫人叫来!” 走投无路之下,王熙凤准备去告知老太太,虽会误了时辰惹人非议,但好歹不算太失礼。 “不用了,”一道声音传过来,云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屋子,长眉皱着,明显是有些不满。 “师父师父,渺儿拜林大人为师,那我也算是玉儿大半个长辈,你们贾家出不来人,我去也是一样的。” “这……”王熙凤被她说得讪讪,但也没法分辩,她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得两手准备,一边应下唤平儿亲自带云夫人过去,一边派小丫鬟去催王夫人。 林黛玉正在院子里翘首以盼,见来的是云夫人,心下就明白了。 她一时间有些气急,又有些悲郁,她是察觉到王夫人这个二舅母对她有些冷淡,但也没想到这人怨她怨到这个地步了,连拜师礼都不肯让她好好办完。 “左不过是亲戚罢了,”云夫人见她眼眶发红,赶忙安慰,“虽说与亲人只差了一个字,到底是天差地别的,你别往心里去。” “咱们走吧,别误了时辰。” “嗯。”林黛玉一点头,只匆匆上了轿子往前头赶。 另一头,贾母正闭目休息,养足精神好庆祝外甥女的大日子,就看见鸳鸯急匆匆地进来回话了。 听完她说的,贾母勃然大怒,“哪家的舅母像她这样当的!林家的礼不曾薄了她半分,她倒好,这样的日子也敢给玉儿惹晦气!” “我还没走呢!这荣国府还轮不到她当家!” “老祖宗,”鸳鸯急的只转圈,“你快别骂了,先把刑夫人喊过去救场子啊!” “啊?”刑夫人一脸茫然地坐在下头,脸上还挂着几分因好妯娌挨骂而露出的幸灾乐祸表情。 看着她那呆愣的模样,不甚庄重的衣裳打扮,贾母更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拔腿就要往外头冲,“都不上心是吧,好,我亲自去!” “老太太!”见她走得踉跄,丫鬟们赶忙去扶人的扶人,唤轿的唤轿,忙成一团。 等坐上轿子刚出院门,就见另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老祖宗,琏二奶奶见实在没法子,请了云夫人去了。” “去了就好,去了就好。”贾母的身体这才软了下来,疲惫地靠在轿子上,“多亏她在,不然我的玉儿可真就没脸了。” “万幸,”鸳鸯也松了口气,“老祖宗,离去前院的时辰还有一会呢,咱们是回去,还是……” “回什么回,现在就去!”贾母斩钉截铁地下令,“我今儿非得给玉儿好好撑撑腰!我还在这一日,玉儿就是名正言顺的表小姐,奴婢也好长辈也罢,谁也不能薄待了她去!” …… 另一头,几家夫人们见云夫人去而复返,一脸的笑模样,手里还牵着个体貌气质都非同一般的姑娘,顿时都凑上来问。 “这是谁家的姑娘,好生标致!” 王熙凤捧了个笑脸,赶忙解释,“这就是咱们府里的表姑娘了。” 原是她啊,几位夫人眼睛一亮,赶忙围着林黛玉一阵夸赞,又是夸她才情不输男儿,又是夸她生得灵秀的。 今儿里有几位夫人并不只是奔着祝贺来的,各有各的花花肠子。 林如海虽只是五品官,但当的是非陛下亲信不能当的巡盐御史,日后调回京,少说也是三品起任,还有国公府当靠山,这家世可就不低了。 前头外寿节没仔细看,今儿一见,这姑娘生的美貌灵秀,身姿娉婷,气度不凡,虽面色苍白了些,可也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若是能当儿媳,倒真是好姻缘。 一时间,几位夫人纷纷意动,更是亲热地围着林黛玉说话,见她应对得当,更是满意。 只一点,怎么今儿是云夫人带她来,不是贾家的两位太太呢? 莫不是……一时间,几位夫人都浮想联翩,看向王熙凤,看向林黛玉几个的表情也有些怪怪的。 云夫人哪里不懂她们的小心思,玉丫头年纪还小,可以不用那么早定下亲事,林家与这几位夫人也不一定能成为亲家,但云夫人绝不允许有些什么不好听的风言风语从她们这传出去! “说起来还有件事还拜托几位,”云夫人笑着开口,上前亲热地揽着林黛玉,眼底满是和蔼,“我家那小子有幸,得拜林大人为师。因着这个,我也算是看着玉丫头长大的。” “这丫头贴心,我自个也没个亲生女儿,”云夫人眨眨眼,“这不,便想着干脆借这个好日子,认个干女儿,也请诸位做个见证,往日我江家的东西,都有她的一份。” “原是如此。”几位夫人对视一眼,心底有些惊诧,但对林黛玉倒是更看重了些。 若是能聘了她作儿媳妇,那可是同时与林家、贾家、江家三家交好啊。 “这般好事云姐姐肯让我们沾沾福气,我们哪里会不愿意,”反应最快的那个夫人当即笑道,看向王熙凤,“只是国公府这边……” “林丫头能有这么个干妈,我们自然只有高兴的份。” 王熙凤还没答,一道声音就突然传过来,贾母打扮得庄重,一脸慈祥地走进来,“今儿让云夫人接林丫头出来,也是贾家的意思,都是干妈也是妈,这般大日子,哪个亲戚比得上妈亲近。” 众人纷纷起身朝她见礼,贾母坐在首位上,拍了拍林黛玉的手背,“按理来说认干亲是要办宴的,你人小,怕办多了宴折了福气,也就不大办了。” “今儿夫人们都在,也愿意与你做个见证,还不快给云夫人行礼?” 林黛玉对上她慈祥的目光,心底压抑着的委屈顿时就溢了出来。她轻声应是,走到云夫人面前盈盈一礼,低着头唤了声干妈。 “哎,好姑娘。” 云夫人这下是真脸都笑歪了,赶忙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在扬州这么多年,我心里早就把你当亲女儿看待了,以后你若是差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和干妈说。” “只要能找着,我都给你送来。” “咱们倒真是羡慕云姐姐了,有个好儿子,还白得个这么好的女儿!” 夫人们凑趣地笑,云夫人也不扭捏,直走到贾母面前,“老太君,既然玉儿喊了我一声妈,那我也舔着个脸,喊您一声母亲,咱们两家往后里可就是亲上加亲了。” “那是自然。”贾母也笑得开怀,一手拉着林黛玉,一手揽着云夫人,“也是我白捡了这么个好女儿。” 她与云夫人对视瞬间,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们都是林黛玉认定的亲人,关系都是走出来的,只要玉丫头高兴,有什么不能的呢。 总归因着亲事,两家早就有些千丝万缕的瓜葛了。 林黛玉缩在祖母怀里,一手牵着云夫人,感动得直掉眼泪。她因着舅母的冷待而伤怀落泪,也因着亲人的关爱而感动落泪。 一直到时辰正好,贾母才起了身,亲自给她带上帷幕,送到前头。贾政、贾赦两位舅舅代林如海接待宾客,刘庸已经上座,只等林黛玉上前来,向他奉上一盏拜师茶。 江知渺坐在席上,隔着飘渺的面纱,林黛玉看见他坦然地笑笑,唤了声妹妹。 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家人了。 第33章 升官薛家亏损 贾宝玉最初知晓妹妹要去书院的时候很是高兴。 他眼下被拘在定峦书院里,同窗都是高门大户里的少爷,夫子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学识渊博的同时,管理起人来也分外严格。 贾宝玉最初去的时候,夫子们一听 是荣国府里唯一的嫡少爷,先入为主地以为和别家的嫡长子一样,是踏踏实实带着家人希望来学习的,也拿出十二分严肃对他。 还不过两天,夫子们都悟了。 第41章 这哪是来求学的,这是换着法子来玩的! 定峦书院里除了少爷们,还养着一群小书童,其中有几个长得秀气,身量又不足,看上去和小女孩一样。 贾宝玉正愁着到书院里没有姐姐妹妹们陪他玩,一见到那些个书童,顿时爱得不行,吃睡都在一块,早上里上学都积极多了,喜得王夫人只叫阿弥陀佛。 那曾想贾宝玉不好好读书,只顾着和书童玩呢。 也多亏那些书童心里还有些数,最多拉着他厮闹玩耍,没惹出什么不好的传闻来。 “妹妹,妹妹!” 荣庆堂里,贾母正亲自带着丫鬟们给林黛玉准备去书院的东西,虽说她是师妹,也该那些师兄们准备见面礼,但给师娘、刘家几个小姐的礼不能少。 贾宝玉今日特意请了假,一整日在荣庆堂里绕来绕去,探春几个正帮着整理单子,都有些烦他了。好在林黛玉今日心情好,也更耐心几分,对他露出几分笑模样。 “夫子们上课的时候有时释经太快了,抄录不下来,这时就得与几位同窗说好了,一人抄录一段,最后再整合就好。” 见妹妹一笑,贾宝玉越发亢奋了,倒豆子一样把在书院的事情都咕噜出来,中间还夹杂着些令人忍不住发笑的痴言怪语。 “好了好了,”贾母也忍不住笑开,“林丫头可不是你,夫子讲点四书五经的释义都还要靠抄才记得下来。” “妹妹自然比我强上百倍,”贾宝玉也不恼,笑呵呵地围着林黛玉绕圈,“妹妹在书院里切记保重自身,青山书院就在我那边不远,旁边是常有庙会,等到放假了,我带妹妹逛庙会,捏泥人去!” “泥人?!”探春眼睛一亮,她虽是个爽利性子,但对泥人、瓷娃娃、草蚂蚱这些市井小物倒是格外地喜欢。 只可惜生在内宅不能出去,只能使了银子托几个兄弟买,贾环与她不亲近,贾宝玉倒是愿意,只是这人玩心大,十次里只记得的个三五次。 探春:“若真是有泥人,我倒想要一个。” “好啊,”林黛玉转身狭促地朝着她笑,“到时候我给你们一人捏一个,还有宝姐姐云妹妹的,先说好啊,若是捏得怪了丑了,可不许怨我!” “我偏怨!”探春装作要打她的样子,笑着扑过来,一行人顿时闹做一团。 “几个丫头片子……”贾母心底只觉得好笑,见林黛玉闹了一会,面色有些潮红,赶忙把人唤住了。 这以前是薛宝钗的活,宝丫头稳重又贴心,玩闹时总注意着姐妹们的情况,林黛玉体弱易喘,她更是上心三分。 只人现在在宫里,有时候姑娘们闹过头了,贾母便唤一声。 想到薛宝钗,贾母忍不住想起同在宫里的元春,甄家无信,她这个孙女也只能一日日在宫闱里磋磨着,若是贾国公还在时,早想法子把她接回来了。 但贾家眼下日渐败落,甄家却是一日千里,日后保不住有求人家的时候,这么着,贾母纵是痛心,也只能忍耐。 她神情不免有些落寞,怀里却突然钻进来一个热乎乎的人,原是林黛玉见她伤怀,忙过来撒娇。 “玉儿,书院里除了你和刘家几位小姐,多是男子,比不得家里,到了那儿,行走间要分外地注意,”贾母抚抚她脑袋。 “女儿家不外宿,晚间的时候家里会去接你,若是你师娘要留,就让人传消息回来,若是别人,不要应下。” “是,”林黛玉眼眶发红,这样絮絮叨叨的叮咛,勾起她幼时启蒙的记忆,小小的她带着雪雁,故作镇定地朝贾雨村行弟子礼,而后开始摇头晃脑地背书。 母亲担心她,又恐扰了她学习,只在书房外花架下站着,扬州城簇簇的紫藤花落下,掩盖了她的裙角。 “外祖母,孙女不孝,不能在您面前侍奉了,”林黛玉泪如雨下,握着贾母温热的手掌,“万望外祖母珍重。” “哎,”贾母抱住她,“读书是好事,我的玉儿长大了。” 几个姐妹见这一幕,一想到本是朝夕相对的姐妹,日后却只有晚间才能来见一面,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只有贾宝玉茫然地看了看众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 江知渺不知道贾家的事情,他正换好官袍,只待去礼部走马上任呢。 他以状元的身份入仕,本担着个翰林院修撰的职,偏又有一副好相貌,外加太子的暗中运作,兼任了鸿胪寺寺丞的位置。 江知渺在寺丞上只待了几个月,按理来说不该升的,偏西戎一事他当首功,景康帝论功行赏,对年轻又有才华的官员倒是大方,御笔一挥,江知渺就又升官了,任礼部员外郎。 正六到从五,品秩小升,但从鸿胪寺这种边缘衙门调到六部衙门,权力倒是多上不少。 太子知道这消息,一时间气得够呛。他想借西戎一事让江知渺吃个亏,没曾想倒成了他的跳板了。 若是什么也不做,任他在翰林院里熬资历,怕是连升官的门在哪都看不到。 “礼部是三哥在管着,”临上任前,萧慎特意找了他来交代,“三哥早年倒动过些心思,大哥走后反倒淡了,他那人爱笼络些文人墨客,你有文才,在他底下倒是方便。” “可惜了,”江知渺笑眯眯地打趣,“若不是早早投了您,说不定我也能去三爷底下混日子。” “这话也就你敢说,”萧慎没好气地拍他一下,又有些忧愁,“六妹妹手段了得,在父皇面前越发得宠了,就连太子也得脸。” “我看老爷子那做派……” 萧慎闭了嘴,有些不甘心,不是他杞人忧天,只要是见过景康帝和太子早年那父子情深的样的,都没法不应激,想来老八在隔壁府里也是坐立不安了。 萧慎还小的时候,因为太子不小心摔了他养蛐蛐的罐子而斗气,说话重了些,太子那时候年轻气盛,一脚就给他从台阶上踹下来了。 十数阶石阶,萧慎脑袋磕了个大洞血流成河,侥幸不死以后竟然还要被景康帝批了一顿,说他不敬东宫,不悌兄长? 想起这事,萧慎也是呵呵了。 “哎,早些年陛下也不知道搞些什么,非得在皇宫里妻子孩子热屋子。” 江知渺叹了口气,“先皇后是妻子、太子是孩子,我当时看着,只觉得咱们都是那热屋子,活脱脱的添头。” “但现在不一样了,”江知渺意味深长地笑笑,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殿下何必担心,古往今来有哪一位太子,是因为公主得宠而得脸的?” “陛下的性子,若是真像早年那般爱重,怎么不随了太子的意,送公主去和亲呢?” 景康帝被父爱冲昏头的时候,那可是连谋逆都能忍啊。 眼下因着八公主的事情,甄贵妃和太子撕得好一阵没脸。太子得了端嘉公主一个盟友,却又和另一个盟友甄家离心,也不知道是赚是亏。 萧慎恍然大悟,也不觉得开心,颇有些不知道滋味地开口,“是我当局者迷了……” 江知渺看着他,心底默默摇头,哎,瞧瞧,他们萧家这些人,各个都是心理有问题的。 比他们有爱的,他们嫉妒,但真见人摔下来了,反倒又不高兴了,觉得玷污了那点子真挚的爱,拧巴得不行。 面前这个未来皇帝预备役和景康帝,都是一样的性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 萧慎当年与八皇子年少情深,就连出宫建府都要挨在一块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未来会斗得头破血流,张嘴间满是诛心之言呢。 也不知道其他几个皇子怎么样? 怀着点微弱的好奇心,第二日到礼部上任的时候,江知渺特意观察了姓萧的一员,皇三子萧祉一番。 夺嫡到后头,萧慎最忌惮的对手不是八皇子,反倒是自己这个看着闲云野鹤的三哥。 实在是三阿哥这人邪门得不行,十年如一日地得景康帝喜爱,就连太子都要倒了,他的宠爱也不动摇。 年幼的时候,景康帝亲自教萧祉几何学,成了太子以后第二个被景康帝亲自教导过的皇子。 一废太子的时候,大皇子因魇镇太子被处死,而三 皇子与大皇子交好,却能够全身而退,甚至被景康帝赐银安抚。 到如今太子复立风风雨雨十几年过去,每年三月,景康帝都还要到他府里设家宴,是众皇子里的头一份殊荣。 这些偏爱足以让萧慎咬牙切齿,特别是十三皇子死的时候萧祉面无悲色,更是压垮萧慎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人幽禁至死。 但无论后头怎么样,萧祉眼下还是个颇有自知之明,对权力浅尝辄止,只醉心诗书文词、算学天文。 这一日,江知渺解了几道几何题以后,萧祉便颇为惊叹地把他引为大才。 顶头的皇子都这样了,再加上身为江知渺座师的礼部尚书示意,他在礼部的日子可谓是清清闲闲,顺风顺水。 薛宝钗那头却不太好过。 第42章 纵然有洛秉元看着,薛蟠不似早年那般憨傻糊涂,但他在经商上的天赋属实一般。 到了年底清账的时候,薛家今年的亏损,已经到了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 “怕什么,”梨香院里,薛蟠蛮不在意地挥挥手,“亏得虽多了些,但也是因为今年天气不好,几个地方的库房受了潮都遭了虫,坏了绸缎和药材,这才这般。” 薛家早年以贩卖药材发家,在一代代家主努力下日益壮大,到了薛父这一代,更是成了皇商,衣食住行无一不涉及,宫里那些名贵的药材,多是从他家出。 珍珠如土金如雪,这话可不是夸大了。 “呵,”薛宝钗看他那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气得胸口重重起伏两下,“哥哥在混说些什么,怎么,就今年雨水多不成?更何况家里年年都发有修缮库房的银子,何至于把这些药材全朽了?” 薛宝钗一时有些心惊,比起银子,这账本里隐藏的其他信息才是最重要的。没有合适的家主当大佛,哪怕有她蹭来的一点皇家威严,也压不住下头那些小鬼了。 伙计、掌柜……若是这些人都生出异心,哪怕薛家再有天大的家资,也败不了两年。 她一时有些绝望。 “哎,”洛秉元坐在下首,一脸的歉意,起身朝薛夫人和薛宝钗行礼,“薛夫人、小姐,实在抱歉,下官实在不擅经商之事。” “大人言重,”薛宝钗声音几乎是挤出来的,“家里的事情,怎么能怪到您头上呢。” 洛秉元虽是薛蟠的老师,但他到底姓洛,不姓薛。薛蟠自个不上心,掌柜们能对这么个外姓人服气? 更何况洛秉元也难做,他有自个武官的事要处理,还要看管着薛蟠。账本这些东西又敏感,若是洛秉元问得多了,只怕让人觉得他在谋算什么呢。 说到底,若是没有洛秉元,薛蟠那个呆愣愣的做派,只怕人命都背上几条,惹出天大的祸事来了。哪像现在,好歹在武上还有所小成。 “蟠儿,你这?”薛夫人不识太多字,看账本也是一知半解的,她没经过商,还不知道事情严重性,只觉得今儿亏损是大了些,“怎么亏了这么多?” “妈,”薛蟠有些委屈地抱怨,“我都解释了嘛,更何况我也实在不想经这个商了,你看前头几月我跑来跑去的,挣得还没花得多呢!” “胡闹!”薛夫人骂他,“不经商你想做什么,咱们家里这么大的家业,交给谁来管?” “我要从军去!”薛蟠眼睛一亮,像是早就想好了,“我学了那么久的功夫,现在四五个侍卫都打不过我了,若是去了战场上,保证给您挣个诰命回来!” “不行!你想都别想!” 薛夫人和洛秉元同时跳起,呵斥出声,洛秉元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我教你功夫就是让你去打仗的?!” 见薛蟠一脸不服气,他瞪了一眼,“还四五个侍卫,真以为你有多厉害了?我告诉你,那都是人让着你的!” “让着我的?”薛蟠张大嘴,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啊,我说了让他们不许让着我的。” 呵,薛宝钗心底冷笑,薛蟠的那几个陪练她也知道,都是薛家下人,谁敢朝他动真格的?若是伤了死了,母亲不得和他拼命。 “对,不信你和我试试。”洛秉元一口咬定,为了打消薛蟠的念头,他甚至久违地动了真格,不顾薛夫人几个,一掌把薛蟠掀翻在地。 “我儿!” 薛夫人惊呼一声,刚想扑过去就被薛宝钗死死拽住。 洛秉元再接再厉,“还有,你当战场是什么好地方,若是你伤着,或是没了,你母亲和妹妹怎么办?” 薛蟠:“…………” 被狠狠打击了一通,又提了母亲和妹妹,薛蟠总算老实下来,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好吧,我不去了。但我真没看玩笑,我一看见这些字就头疼,算都算不明白,哪里有个什么弯弯绕绕我也看不出来啊。” “妈,不然这样,”薛蟠眼睛一亮,“前儿蝌兄弟来了信,说是父亲病重,不能再行商了,预备着回金陵养病。” “要我说,金陵哪有京城好,不若写个信去请他们上京来,一边是好请好大夫看病,一边也请蝌兄弟帮帮忙。” 薛夫人:“…………” “这倒也是……”薛夫人一时有些意动,转眼看向女儿,“宝钗,你觉得呢?” 薛宝钗垂下眼睛,只点了点头。 第34章 薛宝琴薛蝌一行人抵达京城的…… 薛蝌一行人抵达京城的时候,已翻了冬。 天气渐暖,京城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薛蝌骑着马,远远看见丈高的青石城墙下,站着个锦衣华服的人。 “堂兄?”那人变化实在太大,直到走近了,薛蝌才不敢确信地喊。 “蝌弟!” 薛蟠从大石头上一跃而起,洒脱地拍拍衣袍一溜烟地跑上来,先是和马车里的薛伯父见了礼,才朝着薛蝌挤眉一笑,“蝌弟,你总算是来了,怎么这次这么慢?” “河道的冰融了,水面上涨把云庄那边的路给冲了,只能绕道,”薛蝌苦笑一声,眼睛忍不住往面前这少年郎身上瞟,“让堂兄久等了。” 薛家就没有丑的,薛蟠自然也不例外。他五官生得俊秀,只是早年间圆润了些,脸颊上的肉堆起来,这才显得油头粉面不好看。 习武几年,薛蟠瘦了很多,连带着脸都小了一圈,浓眉朱唇、被晒出来暖融融泛点黑的面色,倒是显得大气起来。 “蟠哥儿像你娘说的,当真变化不小。”薛伯父也掀开帘子,半倚着车壁看着他笑,眼底满是慈爱。 他早年跟着弟弟一起为家族奔波,是薛家八道旁支里对主支最忠心耿耿的。最开始那段时间,主支一双儿女年幼,薛夫人又管不来事,也是他稳住局面,没让薛家在巨变之下分崩离析。 早年运筹帷幄豪气干云的兄弟俩,时过境转,薛家主去世,他也面带病容。 “伯父!”薛蟠对他十分敬重,春初风大,他赶忙上前压住帘子,一边招呼着家丁进城,一边倒豆子一样把事情说了个干净。 “母亲思念姨妈,眼下是住在荣国府和姨妈作伴的。妹妹平日里在宫里,只有休沐的时候才出来。” 薛蟠看向后面那辆马车,“宝琴妹妹初来京城,不若也到贾家去?她家好几个女孩儿,倒是有个玩伴。” “远香近臭,哪有一直住在亲戚家的道理。”薛伯父轻笑一声,“咱们单独买个宅子也就罢了。” “哎,这道理我自然是懂得。”薛蟠一挥手,“妹妹们在贾家的 一应花销,都走的是薛家账上。年节岁礼什么的,也都比往年提了两成。” “至于宅子,侄儿早就置办好了,”薛蟠神采奕奕,“妹妹日后是要在京城出嫁的,是以买大了些,三进的院子,离江家、贾家和老师家都不远,一应器物都置办齐全,伯父只管放心住就是。” “像样了。”薛伯父忍不住笑,才笑两声,就掩面咳嗽起来。 薛蟠心底着急,赶忙催促马夫再快些,不过一时,就停在薛家宅子门口。 宝钗今日当值,薛夫人挂念宝琴,早早就带着丫鬟婆子们布置好了院子,又设了围挡,架了小轿候在外头。 还未等丫鬟上前打起帘子,一只白生生的手就从里面伸了出来,手臂上挂着几个八宝璎珞环,动作间叮当作响。 “姑妈,”薛宝琴下了马车,也不进轿,笑着就扎进了薛夫人怀里,“总算是见着姑妈了,还有姐姐,妹妹来了也不见,回头我非得恼她不可。” “哎哟我的心肝儿哦,”薛夫人笑得眼睛眯起,“几年不见,咱们宝琴也长这么大了!姑妈都快忘记小时候什么样了,都怪你爹,非得带着你去四处浪荡!” “来,让姑妈好好看看。”薛夫人喜不自胜。 “姑妈,你别怪父亲,是宝琴自个要去的,”薛宝琴大大方方地站着任她看,甚至还转了个圈,“您瞧,没瘦,还长高了。” “是,是。”薛夫人合不拢嘴,又见薛伯父一脸无奈笑意里掩不住的病容,赶忙开口相劝,“外头风大,大哥,咱们进去吧。” “嗯。” 薛伯父应下,薛蟠两兄弟弃了马,薛宝琴上了软轿,一行人往屋里头走去,直到不见人影了,小厮们才收起围挡,关上大门。 薛蟠安排的院子叫苍竹院,离主院不远,院内阳光充沛竹影斑驳,还有一小厨房方便薛伯父熬药,是个顶好的住处。 薛伯父才一落座,就有小厮一溜烟跑到薛蟠耳边报信,主仆两个一同出了院子,不一会带着个手提药箱,医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进来。 “陈太医,”薛蟠热切地开口,“还请您帮忙看看我伯父这病。” 薛蝌没想到堂哥家里早请了大夫,还是个太医,一时间也颇感惊诧,但到底挂心父亲,见妹妹避到屏风后头,赶忙上去帮着撩起父亲袖口,恭敬地提了纸笔候在一旁。 第43章 “薛老爷这是老毛病了吧,”陈太医探探脉,沉思着开口,“年前可是受了风寒,一直断断续续地没好。” “确实,”薛伯父一脸叹息,“不怕您笑话,年前受寒时没当回事,没曾想越拖越重,等后来大夫看了,都说难医了。” “确实,”陈太医点点头,“还好老爷来了京城,若是别的地方,怕是不好了。” 这话一出,吓得薛蝌一身冷汗,就连薛宝琴也面色苍白,直握着丫鬟的手才没失态。 “还请太医救命!”薛蟠最为实诚,当下就握着陈太医的手一脸哀求。 “薛少爷莫忧,”陈太医笑笑,颇有些自得,“陈某在伤寒一病上自认有几分心得,这病别人不好说,某确是能治的,只是拖得久了,需以重药医。” 要治这毛病,各种名贵药材少不了。但陈太医不觉得担忧,若是别家怕搞不来药材,这薛家皇商之家,太医院里多少药材都是他家出的,更妄谈家里多少好东西了。 果然,薛家几个主子半点不担忧,只让他拟了方子好派人去取了熬药,十数种名贵药材,不一会就齐全了。 待半个时辰过去,薛伯父已是吃上了药,扎上了针了。 薛蟠恭敬送陈太医离开,回来时薛伯父正好收拾好衣裳回到前堂,看着他笑,“家里药材何时收集得这么快了,可是又开了铺子?” “这还是宝钗的主意,”都是亲人,自然没什么好瞒的,薛夫人点点头,一脸的笑,“她与林家那姑娘交好,见林家姑娘体弱,便说开个铺子,方便用药,买卖间也省得家里药材放久了遭虫。” “你别说,这铺子按她的主意开起来以后,薄利多销,营收竟比那几家老的绸缎铺子还高。” 薛伯父也是看着宝钗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个侄女的心性本事,一时间忍不住叹惋,若是宝钗是个男儿身,他哪里还至于拖着病体为家里操劳。 薛家在她的带领下,只怕更上一层楼。 “还有这陈太医,也是宝钗求了公主请来的,”薛夫人夸侃而谈,“除了咱家这次,还给林家姑娘也看了,你别说,正当值的太医就是有两把刷子,外头多少大夫看不好的,他都行。” “是吗,当真难得。”薛伯父面上泛起笑意,他病重容易体乏,闲聊一会薛夫人就带着薛宝琴去后院休息去了,薛蟠也扯着薛蝌一块商量家里的生意。 第二日,薛夫人一大早就备了礼,带着薛宝琴上贾家去了。 “你爹都跟我说了,”马车上,薛夫人拉着薛宝琴的手絮絮叨叨,“那梅翰林虽是清贵,但咱们家里也不带差,不说别的,你姐姐在宫里也是有品秩的。那梅翰林家里想拿乔,做梦!” “哎……”薛宝琴默默叹了口气,她早年就与梅翰林家定下婚约,自薛家主走后,梅翰林家里就改了态度,一直拖着不肯接着走六礼。 偏偏也不明说退还信物,若是过几年他家不认了,梅翰林家是不缺儿媳妇,薛宝琴可就被耽误了。 “咱们去贾家去,请老太君帮你参谋参谋,”薛夫人冷笑,拍拍侄女儿手背,“咱们宝琴这么好的女孩子,还怕嫁不出去!” 到了贾家,薛宝琴先是被他家奢靡的做派吓了一跳,薛家乃巨富,但财不外露,也没这般显耀的道理。 她压下心底的诧异,行事周全地拜见了老太君和几位长辈。贾母对薛宝琴赞不绝口,一向有些刻薄的王夫人也是一脸笑意,亲热地拍拍她肩膀。 薛夫人趁热打铁,当即就把宝琴撵去和几个姑娘们玩,自个凑到贾母面前嘁嘁喳喳地讲起来。 林黛玉正好还没去书院,薛宝琴见了她顿时一惊,面前的姑娘仙姿佚貌、眉眼间自有一个风流才情,见了她先是一愣,后移步生莲地上来见礼。 一举一动,超凡脱俗。 “林姐姐好。” 薛宝琴行了礼,总算是明白自己那外热内冷的堂姐怎么会与这林姑娘情同姐妹,义结金兰了。 林黛玉见了她,一想到宝姐姐因着这个妹妹可能要离了贾家回家去,心里有点不高兴。但她是个明白人,知道不能迁怒的,只含酸地撅了撅嘴,等着薛宝钗从宫里回来。 另一头,薛夫人和贾母几个却已经有了主意。二月正好是迎春花开的季节,便由贾母设迎春宴,请京城贵妇人们前来赏花。 到那时给梅翰林家也下个帖子,让宝琴帮着招待客人,也是让梅家知道,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薛家主是去了,他们贾家也是宝琴的靠山。 除了他家,还有一家要格外下帖相邀,正是迎春的未来夫家刘家。 刘大人事业蒸蒸日上,急需个儿媳妇帮着照顾孩子,操持家里。是以,随后定亲,两家的流程走得倒是比江薛两家还快些。 聘礼翻了年就已经送到了贾家,请期请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九。 景康帝五十大寿开了恩科,这样一来婚期刚好在乡试后头,若是刘大公子一朝金榜题名,便是双喜临门。 第35章 回心转意虽是恩科,今科的会…… 虽是恩科,今科的会试依旧照例定在了二月初九开考第一场。 年才过完,京城里的书院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有货郎天不亮从外头路过,就已经听到朗朗的书声了。 定峦书院里就读的多是肩负家族期望的子弟,想要金榜题名的念头不比寒门学子少多少。 为了让他们更好地备考,书院的夫子们把那些伴公子哥玩乐的书童都赶了出去。 没了他们,贾宝玉顿时蔫了。 其中和他玩得最好的那个唤竹歌,名字雅致,人却是貌若好女妖妖调调。 竹歌这几月不知从贾宝玉手里拿了多少好东西,自认为拿捏住了这富家公子,护院来赶人时死活赖着不肯走,扯着贾宝玉的衣袖痛哭。 殊不知贾宝玉心底只觉得没劲,若不是 还期待着每日散学后顺道去接林妹妹回府,早在家闹着不读了。 他哪里管竹歌被赶出去后去哪,只听夫子说要赶走,便默认了。 没了书童陪着,这一日,贾宝玉便受几个同窗邀请,参加了院里的文会。 “刘大哥,”一进去,贾宝玉就见着了刘玮,他赶忙三两下跑去,“大哥今日怎么不去听夫子讲学,反倒参加起文会来了?” 刘玮见到这个未来小舅子,一时间有些尴尬,“读书讲究劳逸结合,夫子今日点评的文章我已看过,又有友人相邀推辞不过,便来了。” “是吗?” 贾宝玉一愣,他自个不爱读这些四书五经,也没起过科举取仕的念头。但当年江知渺来京备考会试时闭门不出昼夜苦读的样子贾宝玉见过,也不免起了点疑心。 这刘大公子是不是太过闲散了些? “宝兄弟还是第一次来文会吧?”刘玮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赶忙转移起话题,扯着他往里头进,“正好,也让你看看大哥的文采。” 文会是由个姓周的学子主办的,周学子见人都齐了,便燃起根香,以一幅寒江飞雪图为题作诗。 当真是巧了,贾宝玉一见那画心底便是一惊,他们家里的诗社不久前才起了一社,正是和雪有关的。除了在宫里的宝姐姐,就连新来的宝琴妹妹都作了一首。 我往日里只知道姐妹们文采好,倒不知道和这些学子比起来如何?一想到这,贾宝玉匆匆写下一首,就跑去看别人的去了。 长香燃尽,众人都将诗作交了出来,刘玮不愧是举人,作的诗不算榜首,也是一流。 “如何?”刘玮博览群诗后,紧皱的眉毛立马松开了,冲着贾宝玉得意一笑,“为兄这诗做得还算可以吧?” “倒不如家里姐妹做得好。”贾宝玉实话实说,在众人的质疑声里取下笔来,复写出一首题为《钓雪》的诗。 “什么?”一众学子大惊,纷纷凑上前细看,先是被那独特的题目骇了一下,又挑剔地读了全诗。 “好,实在是好诗啊!我等自愧不如!” 周学子也看了诗,这诗和贾宝玉的风格不符,又想到那句姐妹,会被家里兄弟当着他们这些外人提的自然是身份和几个有所瓜葛的,他们只当是那贾家的小姐,刘玮的未婚妻子所作。 贾刘两家联姻的事情在京城权贵圈子里不算秘密,当即就有人打趣地看向刘玮,“刘公子这下可是被压一头了,恭喜恭喜!” 刘玮心底也诧异,他仔细回想前几次见面时那名唤迎春的小姐温柔贤良的模样,只觉得惊奇。 想不到那看上去呆呆愣愣的小姐还有这般好文采,真是内慧。 有个才女作妻子是件得脸的事情,刘玮面上带笑,故作谦虚地摆了摆手,在众人起哄声里迫不及待地扯着贾宝玉到了角落。 “咳咳,”刘玮面容带笑,“你们在家里经常作诗?倒是雅致。” 贾宝玉不疑有他,“是啊,咱们有个诗社,有空了便要起上一社呢。” 第44章 刘玮笑容越发扩大,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我与二小姐姻缘天定、媒妁之言,本不需顾忌那么多。还请宝兄弟带话,过些日子赴考的时候,不知二小姐可否前来相送?” “若是小姐肯应,”他把玉佩塞贾宝玉手里,“就收下这枚玉佩为信。” “啊,”贾宝玉一脸茫然,他不知道刘玮前头几次见面对迎春的冷淡与挑剔,只当他是想培养夫妻感情,便收下了玉佩,“我会替你传话的。” …… 薛宝钗休沐回家的时候,一进门就被林黛玉拦了个正着。 “你今儿个怎么没去书院?”她一脸诧异地往里走,在小桌边坐下。 “哼,我去了正好留你和你的好妹妹一块玩去。”林黛玉一撅嘴,别过头去不理人。 “什么话,”江知渺正好来给薛夫人请安,一进门就听见她的声音,忍不住笑了出来,“我都没拈酸,哪里来的醋子就先醋上了。” “哼!”林黛玉哼了一声,不想理他们。 “好啦好啦,我还当是你病了呢,吓我一跳。”薛宝钗笑着起身扳人肩膀,陀螺一样给人转过来,“你放心,我不回家去,就陪你在贾家待着。” “是啊,薛家只能找到个薛大傻子,只有到妹妹这才能找到薛小姐呢。”江知渺在旁边凉飕飕地补了一句。 “你也少说两句,”薛宝钗无奈地瞪他一眼,转头去哄林黛玉。 “总归不是为我留下来的,谁在意呢。” 林黛玉面色转好,顺着她的力道在圆椅上坐下。不一会,迎春带着几个妹妹过来了,薛宝琴还不知道姐姐屋里这么场风波,从薛姨妈屋里出来找她们玩。 迎春宴在即,她要借贾家的势,自然不会搬出去。薛宝琴留了,薛姨妈自然没了回去的意思,可怜薛蟠精心挑选的三进大宅子,只住着几个忙于家业的男人。 “姐姐总算是回来了,”薛宝琴一进屋子就凑到堂姐身边坐下,故作不高兴地别过头,“我还以为到离京都见不到您呢。” 又来一个,薛宝钗深感无奈,熟练地开始哄人。 林黛玉嘴上虽然耍小性子,但和薛宝琴相处得很是不错。 她们二人都文采出众,薛宝琴又随父亲走南闯北,见识过多少人和事,只随意挑几件说说,就把几个深闺里的姑娘们迷得不行。 探春尤其喜欢她,她长在深闺了,又不似王熙凤手里管着家里的事。虽有心气却无发挥的地方,自然向往虽是女子,但也能外出走商的日子。 几个姑娘们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着,就谈到了婚事。 江知渺考中状元的时候,景康帝曾许诺为他主婚。这么一来婚期就由不得他们两家了,只把两人的八字等递上去,待薛宝钗及笄后由宫里指下婚期。 “翻了二月去时间就差不多了,我看二嫂嫂那边已经筹备起来了,”探春撑着下巴说到,“哎,再过一久我想想姐姐一面可就难了。” “哪里的话……”迎春面上有些发红,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腰上挂着荷包。 “这是什么?”薛宝钗眼尖,一下就看到了荷包,是上好的料子,纹绣精美,是之前从未见过的。 “…………”见她看过来,迎春脸越发红了,慢慢地解下那荷包,取出块玉佩来。 薛宝钗眉梢拧紧,那玉佩质地莹润雕刻精美,一看就是好东西,只是分明是男儿才会用的。 她与江知渺对视一眼,探春最是活泼,先开口解释起来,“宝姐姐还不知道呢,这是二姐夫送来的,这些日子里啊宝兄弟都快成跑腿小厮了,每日里尽帮着二姐夫送东西!” “还没到时候呢,哪里就是二姐夫了!”迎春羞得面色涨红,掩面过去不言。 许是因为前头和迎春的那场对话,也可能是因为她不常在贾家,没见过那如流水一样的礼物,薛宝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心底压着事,待姐妹们玩闹过一会陆陆续续起身离开时拉住了迎春。 “那刘公子前头不是……”薛宝钗欲言又止,“怎么现下这样?” “我也不知,”迎春也叹了口气,她一像是几个妹妹里的姐姐,只有在温和沉静的薛宝钗面前才显露出几分妹妹心性。 迎春不是没有疑惑,只是也不明白刘玮为什么要这样做,“许是家里说了吧,两家的婚事已成定局,再僵持着也没意义,他是大家公子,应该懂的。” 薛宝钗没这么乐观,但就像迎春说的,两家的婚事已成定局,刘大公子给未婚妻送点礼,别人哪能说什么呢。 就连贾母,也觉得迎春运气好,遇到了个好夫婿。 “你别担忧我,”见薛宝钗眉心一直皱着,迎春握住她的手,“这样的大家公子,就算是养着外室、纳着小妾,又算什么事呢,他因着愧疚对我好,这不更好吗?” “也是。 ”薛宝钗叹了口气。 林黛玉等人都走了,江知渺自然也不能多留。临走时薛宝钗喊住他,“你觉得那刘公子今年可能高中了?” “不好说,”江知渺沉思片刻,“他的文章我看过,能到会试这一步自然是好的,但不是最好那批。” “今朝加恩科,来考的多是我那科的学子,有几个我印象很深,只是差了点运气。哪怕刘玮这次能中,也不会是前头的。” “…………”薛宝钗叹了口气,“他和迎春的婚事在这,人又如此多变,都不知道是希望他考中好还是不中好了。” “迎春宴那日我会向公主告假回来,但愿无事吧。” “别担心,”江知渺笑着看她,“能有多大事呢,一切有我呢。” 要他看,刘玮绝不是迎春的标配。刘大将军的夫人管家的本事不足,整日里只知道和后宅几个爱妾争风吃醋,闹得家宅不宁。 是以,他这才迫切希望迎个高门大户的儿媳妇回来,替他掌管中馈,安定内宅。 若是王熙凤探春这样有手腕的女孩儿嫁去,有公公支持,也许还能过得好。 偏是迎春,江知渺摇摇头,这姑娘性子柔和,哪能管好那样一个家。 他倒是看中一个人选,那人也中意迎春,只是他身世有些尴尬,有刘玮金玉在前,怕贾母不满意。 江知渺本打算动些手脚让贾刘两家婚事出岔子的,只是看这局面,怕不需要他做什么了。 刘玮自个就能把事情玩完。 第36章 垂涎小姨“高楼晓见一花开,…… “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 二月二十四,春光正好。王熙凤掌家的手腕一如既往,特意朝城外花庄定了十来盆迎春花,摆在席间更显春光明媚。 贾母过去低调,除了些大日子少在家里办宴,这几年却因为林黛玉、迎春几个姑娘们多办了几场。 也因着这个,王熙凤管家的能力也在京城圈子里打出了名,人人都夸赞琏二奶奶是个女中豪杰。 王熙凤越发扬眉吐气。 但她是个大方有见解的,知晓今日的主要目的是让梅家知晓薛宝琴的倚仗,也不只顾自己出风头,特意带着薛宝琴在媳妇圈里露脸。 惜春对这样的场面向来不感兴趣,但院子里的迎春花开得实在是好,她唤人取了画具自个找了个高处的亭子画画。 她站在高处看,正好看见贾宝玉带着刘玮一路通行无阻地进了后院。 “姑娘,这宝儿爷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如花皱皱眉,有些不满地开口,“这还是宴上呢,纵然刘公子和二小姐有婚约,也不能没长辈带着就进来啊。” 人江公子怎么不这样。 “呵,”惜春冷冷地笑了笑,“往日里还觉得他是个爱惜女孩儿的,现在看来他从来没把姐姐的声誉当回事。” 刘玮半点不知道自己被人看了个正着,贾宝玉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这么好的日子办什么大宴,倒不如把那几盆迎春花摆到后头,姐妹几个起个社才好呢。” 刘玮忍不住想起会试时,贾家奴仆们拥着迎春来送他。这小姐在外人面前着实死板,说是来送他,却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只在马车里遥遥待着。 刘玮一贯喜欢有才情的,不拘束在那些条条框框里的女子,但他现下觉得迎春这样只在自己面前展现另一面的也不错。 “你们这些日子可起社了,”刘玮笑着问,“日后待我和你二姐姐成婚了,说不定还能与你们一同。” “哎,最近她们都太忙了,没呢。”贾宝玉叹气,他往前走了几步就见贾政身边的小厮一溜烟地跑过来,看着他叫苦不迭,“少爷,老爷叫你过去呢。” 贾宝玉顿时呆了,如丧考妣地跟着小厮往前走,把刘玮抛在了后头。 刘玮:“…………” 他正想退出去,但转念一想迎春也在这后院里,不如见一见。 也是巧,他才走两步,就见迎春带着司棋捻着支杏花走过来。 “二小姐安。”刘玮当即整整衣袍,笑着开口。 第45章 迎春一见到他顿时一惊,立马用帕子掩住脸转身欲走,刘玮心底不悦,赶忙唤住,“我与小姐不日就要成婚,小姐这般视刘某如蛇蝎,将某至于何地。” 迎春:“…………” 她犹豫着顿住脚步,低头轻声开口,“公子见谅,实在是不合规矩。” 刘玮:“…………” 这么讲究规矩,怎么写出《钓雪》这般离经叛道的诗词。 刘玮一时间觉得好笑,只当是这小姐故作矜持,他有意揭穿,带着点笑意地开口,“小姐对我远之冷之,我却对小姐心生向往,那首《钓雪》被我纂抄下来,日日放在书房赏读呢。” 迎春的脸色立马变了,连礼仪也顾不上,愣愣地上前两步,“刘公子说什么诗?” 刘玮一愣,看着她惨白的面色有些犹豫地开口,“《钓雪》,这不是小姐所作的吗?” 司棋已经快疯了,看着迎春呆愣在原地,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赶忙一扯她手臂,“刘公子,老祖宗找我们小姐有事,我们就先走了。” “是,是。”迎春神思不属,下意识顺着司棋的力道往前跑,只留下刘玮看着主仆两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愣神。 “怎么了?”薛宝钗才从宝琴那头回来,还没找到林黛玉就被撞了个满怀,仔细一看,竟是面色青白得骇人,摇摇欲坠的迎春。 “宝姑娘,刘公子在后头!”司棋也六神无主,见到薛宝钗下意识就喊。 “莺儿,”薛宝钗眉心一拧,“你去说后院不方便招待男客,请刘公子从小门出去。” 莺儿也伶俐,板起面孔就冲出去,直到她回来,说刘玮已经走了,迎春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薛宝钗心重重沉下,扶着迎春往别处走,“林妹妹的院子在附近,咱们去那。” 林黛玉正巧有些体乏,歪在美人榻上休息,就见迎春哭着进来,大惊失色,“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蒋嬷嬷稳重,立马就去关了院门,唤小丫头守着。 “他,他……”迎春哭得说不出来,手里死死地攥着薛宝钗,忽地要跪下,“宝姐姐,我对不住你。那刘玮他看上了宝琴!” 纵使薛宝钗见多识广处变不惊,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赶忙把迎春扶起来,“你先别哭,这事怎么又和宝琴有关系了?” 迎春说不出口。 还是司棋一脸悲愤地讲了经过,末了愤愤不平地开口,“我还说刘公子转性了,前头又是嫌弃咱们小姐古板又是嫌弃她打扮老气的,怎么最近又突然送了那么多东西!” “原是看上妻妹了!” “《钓雪》确实是宝琴妹妹写的,二姐姐写的是《咏雪》,”林黛玉也参加了那次诗社,“可这都是咱们在家做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呵,”薛宝钗冷笑一声,“还能有谁,今儿个刘玮也不是自己跑进后院的。” “雪雁!”林黛玉唤,“你去前头看看宝儿爷在哪,让他到后头来。” “哎。”雪雁应下,不一会贾宝玉满脸茫然地走了进来,随行的还有一脸疲累,正揉着肩膀的薛宝琴。 “我都要累晕过去了,听雪雁说你们都在这,我就一块过来了。”薛宝琴走到圆桌旁坐下,声音在落到迎春通红的眼眶时戛然而止。 “宝琴妹妹。”迎春声音沙哑地唤她一声。 “我前头见那刘公子从后院方向出来,可是他冒犯姐姐了?”薛宝琴面色一沉,紧咬着牙问。 迎春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只强撑着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垂泪。 “好了,”薛宝钗开口打断他们,看着贾宝玉,“宝兄弟,今日可是你带刘公子进来的。” “是啊,”贾宝玉不知道自己满心欢喜过来,怎么面对着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刘大哥说想找二姐姐,我就带他进来了。” “他想见你就带!我想出去怎么不见你带我出去呢!” 探春带着妹妹正好急匆匆赶过来,闻言火冒三丈,“你知道被外人知道了他们会怎么说咱们吗,他们会说我们贾家的姑娘不守妇道!” 惜春也满脸伤心 ,“二哥哥,你以前不这样的。” “不是我!”贾宝玉一时间觉得自己百口莫辩,怎么姐妹们一下子都要骂他的样子了! “我也是好心,你们怎么都怪我!” “好心,”林黛玉讥讽地笑笑,“好心把咱们的诗传出去?” “什么诗,哦,你们说这个啊,”贾宝玉总算明白了今天这遭是为了什么,赶忙把书院里的事情解释一番,“我还说刚刚刘大哥怎么问我那首《钓雪》谁作的呢。” “什么《钓雪》?”薛宝琴一顿,立马问出口,“当日我写的那首诗,刘玮知道了?!” 她住在贾家,自然知道刘玮给迎春送了多少东西,当时薛宝琴还有些叹息自己的婚事,没想到现在成了这样。 薛宝琴立马起身,“二姐姐,是不是我那诗惹出了什么麻烦,等等!” 她瞪大眼睛,敏锐地明白了事情经过,她未来的姐夫,刘大公子知道了那首诗,误以为是二姐姐作的,这才对她百般柔情。 而现在这个误会解开了。 “呕——”薛宝琴下意识呕了一声,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顾不上缓缓,赶忙朝迎春请罪,“二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该作那首诗的!” “天底下哪有这般的道理,”迎春满眼都是泪,“他刘玮自己误会,自己起了歪心思,哪里能怪到你的头上!” “呕……”说着话,迎春也不免呕了出来,姐妹们赶忙给她端茶倒水,擦脸抚背。 “几位小姐,”蒋嬷嬷听了全部,叹息着开口,“容老奴说几句。” “刘公子的心思已经是昭昭了,问题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二姑娘嫁不嫁他,不嫁怎么退婚呢?”蒋嬷嬷徐徐道来,“若是不嫁,退婚必要有理由的,若是真说出去,宝琴姑娘的名声也就毁了。” “若是嫁,到时候亲戚处着时常见着,刘公子贼心不死,二小姐可就难做了。” “我,我……”迎春才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夫婿养外室,纳小妾,甚至可以忍受刘玮搞出个私生子来!但他不能盯上自己的妹妹啊。 宝琴妹妹有什么错,她只是在姐妹们的诗社里写了首诗,真要怪也该怪刘玮和那个把诗传出去的人。 一时间,迎春都怨上了贾宝玉。 “好了,”眼看着探春拉着惜春,又要和贾宝玉吵起来,而林黛玉也一脸失望地半靠在旁边不说话,薛宝钗一锤定音,“这事已经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 “好歹把宴会办完,”薛宝钗说,“晚上我们去找老祖宗,迎春的婚事是该怎么说,让老祖宗决定。还有诗社里的诗,宝兄弟到底说出去多少,有多少人知道,咱们也该想好了决断。” “至于外头,莺儿,”薛宝钗眉间染起一抹愁绪,“你去找江公子,让他帮助注意着。” “刘玮前头那么痴迷,眼下知道了真相,只怕闹出事来。到时候宝琴和迎春可就都完了。” 第37章 退婚说媒 夜间席散尽后,除了忙着安排下人收拾残局的王熙凤,荣国府的主子们都到了荣庆堂。 迎春捂着脸,缩坐在小凳上呜呜呜地哭,薛宝琴站在她身边也一脸地愧疚加愤怒,几个姐妹们忙着安慰她两人,半点不带理一旁呆呆站着的贾宝玉。 “好了!”贾母看着屋里乱糟糟的一团实在是头痛,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敲了一下,屋里渐渐安静下来。 “怎么会这样呢……” 贾母十分地想不明白,前头刘玮往贾家送礼的时候她还庆幸孙女儿得了个好女婿。现在看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未过门的姑爷因着妻妹给夫人送礼,脸都不要了,亏他刘玮还是大家公子呢! “老太太,”林黛玉起身走过来,细心地接了拐杖放好,扶贾母坐下,“我们没经过事,事到如今,二姐姐嫁或是不嫁,全赖老太太决定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贾母揉揉眉心,冲着鸳鸯喊,“去,瞧瞧大老爷来没,他闺女的婚事,这个当爹的怎么能不上心。” 一席人在屋里等着,不一会,贾赦没等来,倒是来了个怒气冲冲的贾政和随行过来的江知渺和薛蟠。 “好你个孽子!”贾政一进来,直奔贾母那根红木拐杖,婴童臂粗的拐棍被他一把抄起,直冲贾宝玉而去,“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看我今日不打死你个孽子!” “二老爷不可!” “二舅舅!” 眼看着拐棍发出呼呼地破风声,几个姑娘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贾宝玉也被骇着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躲! 啪地一声巨响,伴随而来的还有哎哟一声痛呼,薛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两人旁边,见贾政一副要下毒手的阵仗,赶忙抬手拦住那拐棍。 第46章 “哥哥!”薛宝钗猛地站起,快步走去,语气里掩不住的惊慌,“可有伤着哪里了!” “我皮糙肉厚的,没事,”薛蟠憨憨地笑了笑,见薛宝钗情急之下就要来扯他的袖子,赶忙把手背到身后去,“真没事,你放心吧!” “哥哥好歹练了那么长时间武呢!就这样的棍子,再来十根都打不死我!” 薛宝钗定定地看他,见薛蟠还有心情说笑,这才慢慢地松了口气,“都多大个人了,嘴上也没个忌讳的!” “外甥儿,你没事吧!”贾政见棍子没打到孽子反倒伤了外甥,顿时愧疚难安,赶忙丢了拐杖道歉。 见薛蟠无事,贾政心底松了口气,左顾右盼又想捡起拐杖收拾人,还没动手,就被王夫人重重地推倒了。 “好你个没良心的!” 王夫人拦在贾宝玉面前,哭得狼狈,“这是你孩儿,血肉相连的孩儿!珠儿走了,我就他一个命根子,你若是要打死他,不若连我一块打死算了!” “娘,娘。”贾宝玉这才从变故里回神,吓得死死拉住王夫人衣裳,哭着喊娘。 “够了!”贾母也气得浑身疼,“你纵是要教孩子,也没有这般下死手的样子!宝玉能犯下今日之错,你这个当爹的当属首罪!” “哼!”被母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贾政这才收敛,怒气冲冲地走到位置上坐下。 “这场面真是狼藉,”江知渺悄无声息地蹭到薛宝钗旁边,好笑地开口,“二老爷平日里若是多管管他,哪里还至于在这演上一出午门训子。” 薛宝钗心底赞同,但仔细想想自家早年疏于管教哥哥,养得薛蟠无法无天,和贾政有何区别。 眼下她是公主侍读,身份贵重。哥哥也被管得很好,虽憨傻了些但到底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母亲也可以整日快快乐乐地与夫人们玩乐。 这一切都是谁带来的呢,薛宝钗忍不住看了眼江知渺。 那人对她一贯细心,见人若有所思的样子,早早就闭了嘴看戏,却在薛宝钗视线移动时第一时间回到她身上。 “怎么了?”江知渺问。 “没什么,”薛宝钗被惊得回神,有些狼狈地避过头去,不敢看那双盈盈着笑意地桃花眼,“只是在想迎春的婚事。” “这样啊,”江知渺又笑,“别担心,我都准备好了。” 也是这时,贾赦被几个小厮搀着,带着一身脂粉酒气姗姗来迟,进门落座时甚至踉跄两下,半响才坐定。 江知渺简直不忍直视。 “你瞧瞧你这样子。”看着他,贾母只觉得自己脑袋更疼了,林黛玉看着这两个舅舅的嘴脸,一时间心底发寒,只痛惜地握紧了贾母的手。 贾母心底一软,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才看着众人开口,“人都到了,那咱们就来说说,迎春的嫁还是不嫁。” “不嫁,绝对不能嫁!” 贾政头摇得像拨浪鼓,狠狠地瞪了两眼贾宝玉,“因这孽子的缘故,那刘玮起了那般歪心思。眼下两家隔得远远地还好,若是一朝成了亲戚闹出什么丑闻,丢的可是咱们贾家的脸!” “呵,”贾赦这时却像清醒了,冷冷地朝着贾政笑,“三品参将家的嫡长子 ,多么好的婚事啊,就因为你儿子给搅黄了。” “现在你嚷得最大声,早些时候哪去了?也是,我贾赦本就不如你,我女儿自然也不如你儿子金贵。” “说得好像他多在意二姑娘似的。”江知渺又吐槽一声,眼神里藏不住的讥讽,薛宝钗听见了,悄无声息地拐了拐他示意闭嘴。 “你这话什么意思!”贾政怒气冲天,忍不住瞪着贾赦吼。 “你说我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喽,”贾赦耸耸肩,没骨头一样歪倒在椅背上,半点没有大家教养出来的仪态。 “总归我的话不重要,至于二姑娘,”他瞥了眼神情怯懦的女儿,“全凭母亲做主。” 贾母:“…………” 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孽债,都是孽债啊! “迎春不能嫁,”贾母到底一锤定音,“我们贾家再落魄,也还没到推女孩儿去火坑里的道理,今儿他觉得宝琴的诗好时时送礼,明日又喜欢上惜春的画,难道都要依着他不成。” “传出去别人怎么看我们荣国府!”贾母神色坚决,“老大家的,明天一早你就带着琏儿媳妇把刘家送来的聘礼点好了,原模原样地送回去。” “是倒是这个理,”刑夫人被点了名子,一下子紧张地如炸了毛的鸡,小声地嗫嚅,“只是婚期都要近了,这时候咱们主动说退婚,外头还不知道怎么说姑娘呢。” 这年头男女婚嫁,走到下聘这一步,除非男子犯了天大的错处,否则退婚女孩儿总是要吃点亏的。 若无例外,迎春下次嫁人,就只能从比刘家还差上好几个档的人家找了。 贾母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看着哭得满面潮红的迎春,想着这个孙女怯懦的性情,她还是心软了。 “再难听也比嫁过去强,”贾母叹了口气,“明天请刘道长来,对外就说我今年有恙,家中带春的女儿都不许婚嫁,怕耽误刘公子,只能拒了。” 总归除了迎春,探春惜春都还不到年纪,元春在宫里也不得随意嫁娶,孝道大于天,这是贾母能想出来最保全孙女儿名声的法子了。 “老太太……”迎春听她这么一说,感动得热泪盈眶,走上去在贾母膝前跪下,“孙女儿不孝,如何敢让老太太受这等咒语呢。” “哎……”贾母疲惫地闭上眼睛,“你若知道我对你好,也该自个立起来才是。” 说罢,她一挥手,鸳鸯几个就上前来一脸恭敬地请人出去了。 “老祖宗罚了,老爷、夫人,还请回屋吧。” 贾赦哼了一声,起身走了。贾政听说不嫁顿时松了口气,抬手拽着贾宝玉就往外走,王夫人又去拦,一家人闹腾着离开了荣庆堂。 “老太太,”林黛玉担忧地看着贾母,“今儿玉儿不回去,留在荣庆堂陪您。” “乖丫头,”贾母欣慰地拢住她,“也好,也别收拾碧纱橱了,玉儿今晚歇在外祖母屋里。” “妹妹,”江知渺却突然笑着出声打断她,“妹妹孝敬长辈,身为兄长自不该阻拦。只是还有些事情想与老太君商量,还请妹妹回避。” “玉儿,”贾母一愣,看着江知渺的神色,开口让林黛玉出去,“你先去梳洗吧。” 林黛玉看了眼兄长,乖巧应下。待人走后,江知渺才从袖里取出一块玉印呈与贾母,“老太君,实不相瞒,我今夜是替人说媒来了。” “哦?”贾母一惊,拿起那块玉印细细地看,“你说说?” “那人姓孟,孟文微,正是兵部侍郎孟家的儿郎,”江知渺缓缓讲道,“文微兄早心悦二妹妹,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贸然请人上门说媒。” “今夜那刘玮酒后在外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也是文微兄处理的。” “姓孟,孟文微……”贾母总觉得这名字熟悉,仔细思量两圈后才突然反应过来,颇感诧异,“是孟侍郎的那个小叔叔?” 提起好友的身世,江知渺有些无奈,时任兵部侍郎的孟郑安膝下孩子都有几个了,却不是孟家辈分最大的那个。 孟郑安的幺叔公走的时候留下了个老来子,眼下将及弱冠,正是孟文微。 幺叔公是为朝廷死的,为了抚恤孟家,孟文微年少时就被选为四皇子伴读。 皇子伴读都是有品秩的,江知渺挂在御书阁,孟文微则挂职内务府养狗处,当年江知渺与他共事时,还狭促地给人取了个狗监的浑称,被孟文微一顿好捶。 只是后来江家落罪,他离京后几年,孟文微便辞了伴读一职,回到孟家。 也是投入萧慎门下后,江知渺才知道这人原是听从萧慎的命令,为他经营暗处的势力去了。 论家世,孟家比刘家高出不止一点。论前途,孟文微也比刘玮光明得多。 只可惜在外人眼里,他一个好端端的男儿,少时神童之名远扬,大了却不读书、不举业,实在是个伤仲永。 偏他辈份还高,年轻姑娘嫁过去,只怕还没有他孙女儿年纪大呢,相处起来多尴尬。 也因着这个,万寿宴上对迎春一见钟情后,孟文微犹豫了片刻,就被刘家抢了先,定下亲来。 “老太太放心,”见贾母有些将信将疑,江知渺把话挑明了说,“我与文微兄相识多年,其人品格端正,绝不是刘玮那种宵小之徒。” “至于孟家,”江知渺笑笑,指着她手里的印,“这便是孟大人交与我的信物,只要老太太应允,孟大人亲自出面解决刘家的事情,再请官媒,下重聘,迎二妹妹进门。” 贾母这下是真的心动了。 她给迎春定下刘家的婚事,也难免有刘参将手握大权,来日可以帮衬到贾家的缘故。 贾母并不是看不出来迎春怯弱的性格管不了刘家那滩烂泥,只是利多弊少,身为女儿,为家族牺牲些也是应该的。 第47章 刘玮前些日子的态度,更是坚定了她的决心,不会管家算什么,只要有丈夫撑腰,日子还能过不下去不成。 眼下刘家虽然没了,但这孟家可是比刘家还要好。并且,是对贾家也好,对迎春也好。 “江哥儿,”贾母握着那块玉印百般斟酌,“我再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 第38章 林如海病重返回扬州 那夜贾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能行。 第二日,她先是派人去请了刘道长,只是没对外声扬,又给孟家目前的当家夫人,孟侍郎的妻子下了帖子,算是做两手准备。 果然如江知渺所说,孟家那头态度堪称热烈,一收到贾母的帖子,第二日就孟夫人就上了门,见了她,贾母心思一动,并未多交待什么,只把迎春叫出来见客。 迎春满脸茫然,只顺从地听了。孟夫人见她生得貌美、一举一动间虽柔婉但并不显得小家子气,没人搭理时自己安静地坐在那,温柔可亲。 孟夫人的女儿,年仅三岁的孟时宜对这个漂亮姐姐喜欢得不行,搀着迎春要人陪着玩。 她性子闹腾,有时候孟夫人自个都有点受不了这女儿,迎春却没有半点不耐,笑意柔和。 孟夫人更是满意得不行。 “迎春,”贾母见她使了个眼色,开口吩咐,“孟小姐年幼,何必在屋里拘着呢,你带她去外头院子里看看花吧。” 迎春有些愣,看了看贾母,乖巧应下后牵着叽叽喳喳的孟时宜往外走。 “老太君,咱们聪明人说敞亮话,我也就直说了,”孟夫人笑语盈盈,“贵府这二姑娘啊,我是越看越满 意。” “咱们家的小叔子运道不好,外人说什么的都有,但您老知道,只是不读书不做官,又不是打人狎妓,对于他们这样的大家公子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说句难听的,贾宝玉也就是现下被送到书院里去了,对外有个正经名声。不然比孟文微还不如呢,至少孟文微在家时可不整日与女孩儿们玩乐。 “这倒确实,”贾母见她诚心,心底也有些意动,出言试探,“孟夫人直言,那我也就不瞒着了。我家迎春也是运道不好,偏遇着刘家。” “只眼下六礼只剩亲迎,是要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我们想退婚,但刘家那边也不是好说话的。” “这算什么事,”孟夫人眼底划过一丝轻蔑,起身郑重承诺,“老太君您不知,那刘家公子可不是什么干净的人。我家叔叔前两天一查,嚯,人早在如意巷子里养了个有孕的外室呢!” “你当他家为什么那么急,”孟夫人眼底划过一丝暗芒,“只怕是等着二姑娘进门,就把那孩子充作嫡子养着呢。” 贾母手一抖,“这,这也太荒谬了。” 京城世家结亲,暗地里的规矩不少,讲究的是一个相互尊重门当户对。刘家急着让迎春进门管家贾母理解,还没进门呢膝下就先有孩子了?这算什么事情! “是吧,”孟夫人也一脸义愤填膺,“我向您保证,咱们孟家绝没有这样的歪心思,至于退婚的事您交给咱们,绝不让二小姐有半点损失!” …… 孟时宜玩得气喘吁吁,正找了个凉亭歇着,迎春替她擦了擦汗,取了小扇给她扇风纳凉。 “时宜,”正歇着,孟时宜就看见母亲和史老太君相谈甚欢地从荣庆堂里走出来,孟夫人朝她招招手,“来向老太君告别,咱该回去了。” 孟时宜人小鬼大,当即明白母亲的意思,跳下石凳冲迎春眨眨眼睛,“二姐姐,咱们以后还要一块玩哦。” 迎春有些茫然,但看着她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还是笑着应下。 孟时宜朝她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一直到出了贾家坐上自家的马车,孟时宜终于憋不住趴到母亲身上,“娘亲,二姐姐以后就是咱家的小奶奶了吗?” “等咱们解决了刘家,那就是板上钉钉了,”孟夫人扬唇一笑,“倒真是个好姑娘,便宜你二爷爷了。还有,你以后得叫她二奶奶,可不能再这么没大没小的。” 孟时宜撅了撅嘴,自个高高兴兴地玩去了。 孟夫人长子和孟文微差不多大,看孟文微这个小叔叔和看自家的孩子一样,眼看孟文微一日日大了,她越发焦心人的婚事。 只是孟文微自个不上心,一副绝情断爱刀枪不入的死样子。 孟夫人那个愁啊,谁曾想一次万寿宴,孟文微就这么开窍了。只可惜她家这个蠢叔子憋着不肯说,等孟夫人知道的时候,贾刘两家的订亲宴都办完了。 孟夫人:“…………” 孩子死了你知道来奶了! 好在刘家自个不争气,逼得贾家想退婚,给她们留了个大好机会。 “翠竹,”孟夫人越想越高兴,朝外头一小厮喊了句,“回去和你家公子说一声,让他别整日缩在家里头,快出门和他哥哥一块把刘家料理了才是。” “终身大事就在眼下了。” “哪里还需要您交待,”那小厮机灵地一笑,“只怕咱们公子现在早到刘家去了呢!” …… 外宫门处,薛宝钗和江知渺站作一处,神色有些担忧。 她并不担心孟文微的人品,只是孟家高门大户,怕迎春嫁过去当不起家。 “你是不了解他家的情况,”江知渺笑着解释,“孟夫人出身高门,手腕了得,孟家内内外外被她管得井井有条的,是个琏二奶奶似的人物。” 孟文微年纪虽小辈分却高,若是他夫人想要管家,碍于孝道,孟夫人还得焦头烂额一久呢。 迎春没有管家的心思与能力,没了威胁,孟夫人反倒能真心对她。 这么一来,迎春若是去了孟家,辈分高、待遇好、不用管事,孟文微也不是个爱沾花惹草的,连小妾的烦恼都没有了,比原著里嫁给那个白眼狼不知道好多少。 不枉江知渺万寿宴上费了心思,让孟文微知道贾家还有这么位姑娘存在呢。 至于孟文微不喜欢迎春,江知渺想都不带想的。这人生时丧母年幼丧父,由孟侍郎一手带大。 那时候孟侍郎自个都还没成亲,哪里会带小孩,若不是家里有钱有人,早把孩子养死了。 许是小时候被养得太糙了,后来又隐姓埋名给萧慎干脏活压抑得太过。孟文微就喜欢温柔似水能让他感受到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一款的女孩儿。 和迎春真是绝配。 “这样也好,”薛宝钗听他说完松了口气,“我前头还担心二妹妹那样的性子,若是嫁了个刻薄人家也不知道怎么过呢。” 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春的婚事本该是由贾赦这大老爷和刑夫人这继母管着的,实在不行也该是贾琏王夫人这哥哥嫂嫂。 若非这次贾琏夫妇请了老太太操持,等到以后让贾赦来,还不知道落到何处去呢。 事情已定,两人都放下了心,也是这时,观砚急匆匆地冲过来,站在宫门不远处焦急地张望。 “好像出事了?”江知渺心底一沉,“我去看看。” 他刚走过去,观砚就一脸焦急地扑上来,手里拿着封信,抖得不行,“老爷,扬州来了消息,说林老爷要不行了!” “!” 他话音还没落下,江知渺就已经翻身上马,朝着贾家的方向驶去,“你去告诉母亲,然后到贾家等我,我们马上去扬州!” 贾府里,林黛玉不知道怎么着,从晨起时就开始心慌意乱的,她本想撑着去书院,才起身就咳喘起来,吓得雪雁赶忙去扶。 蒋嬷嬷当机立断让人去刘家告了假。 本以为是没休息好,可直到午间了林黛玉依然心神不宁,甚至失手打破了个茶盏。几个丫鬟正准备去托薛夫人请个大夫,就见荣庆堂里的丫鬟急匆匆跑过来了。 “雪雁姐姐,”那丫鬟气喘吁吁地喊,“江大爷过来了,老太太喊表姑娘快点过去呢。” 林黛玉在屋里听见这话,面色顿时煞白。 “小姐!”紫鹃大惊,赶忙抛下手里的活计来扶,林黛玉却苍白着脸,踉踉跄跄地往外冲。 等到了荣庆堂,林黛玉就得知了这个坏消息,险些晕过去。 林黛玉不用说,师父病危,江知渺这个徒弟自然得去,贾母还命了贾琏一块陪着,到扬州去探病。 “琏二哥,妹妹,”江知渺是最冷静的那个,“我家那边已经准备着了,马车待会就来府外。你们去收拾行囊,我们马上就走。” “好,好……”林黛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下的,贾母担心她,让人赶忙抬了轿子送她回去,不住叮嘱,“玉丫头,听祖母的,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保重自个身子。” “只要祖母还在这,这就永远是你的家!” 林黛玉却觉浑浑噩噩,一直回到了院子,蒋嬷嬷已经在收拾必带的行李,马上就能出发。 “我见那丫鬟神色不对,就让人收拾着了。”蒋嬷嬷沉稳老练,“小姐莫慌,事情还没个定论呢,万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第48章 “多谢嬷嬷。”林黛玉落下泪来,她不敢停下一刻,带着蒋嬷嬷就往府外去。 薛宝钗也在这时急匆匆地回了府,远远地看见林黛玉焦急的身影。 “是林姑娘!莫不是林大人出事了?”莺儿探头看了一眼,惊呼出声。 “八成是了,”薛宝钗没上去,只远远地看着林黛玉远去,“她走得焦急,许多事必然还没安排好。” “莺儿,你先去妹妹院子里交待好那些小丫鬟,小姐不在,除了熟悉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许进去,”薛宝钗交待,她一个眼神,莺儿就明白了。 那个呆呆愣愣好像一点礼法都不识的宝二爷自然 不在能进去的人里。 蒋嬷嬷不在,雪雁跟着去了,奶娘王嬷嬷是个老糊涂的,紫鹃是个忠心的,但到底出身贾家,只怕不好拒绝宝二爷。 莺儿下定决心,小姐进宫去的时候,她可得好好守好这院子! “还有,书院那边派人去告个假,”薛宝钗细细交待,“妹妹每旬会和端嘉公主下棋谈论书画,此去扬州一时半会必然回不来,也让人去告诉公主一声。” 她在这边安排事务,另一头,江知渺等人已经踏上官船,顺着运河疾驰而下了。 第39章 圈套河面早就化冻了,上涨的…… 河面早就化冻了,上涨的春水让船行得飞快,他们之前上京城时坐的是私船,每遇一道关卡就要查一次,而这次坐的官船,又有萧慎暗中照顾了一下,一路畅通无阻。 江知渺站在船头,心底五味杂陈。 当年他被迫远走江南,想到唯一能翻身的路便是科举。可扬州的官员怕被迁怒,不许他参加。 真好笑,皇帝都没有剥夺他参加科举的权力,偏他们不给。 所幸萧慎还记得他这个伴读,暗中让人敲打了那几个官员,江知渺才有幸能进了贡院。 这也是他为什么那么坚定地选择萧慎的原因,一朝落难,八皇子给他送了银钱,而萧慎送来的,是改变困境的希望。 某种意义上,在没恢复前世记忆之前,江知渺那么刻苦读书,一心考学的目标除了振兴江家,也是为了成为谋士,为萧慎奔走操劳,报答他的恩情。 “兄长……”林黛玉不知道何时走出了船舍,临近夏日,船上的伙计都已经穿上汗衫,身形瘦削的姑娘披着一件厚重的白狐肷,面色苍白。 “怎么出来了?”江知渺回过神,大步上前领着她到避风处。 “我有点担心父亲,”林黛玉咬着唇,眼泪簇簇地流,“好些时候没有消息了,也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 “…………”江知渺叹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原著里记载,林如海死于今年的九月,眼下才二月底,怎么人就突然说要不行了? 江知渺也有点怕,林如海在他心底亦师亦父,记起一切后,他也不忘四下寻访名医,时时提醒林如海保重身体。 可因着他这只蝴蝶的存在,江南黄家毁了,公主和亲的事情也没有发生,谁知道有没有哪一次振翅,就掀起了改变林如海命运的大风呢。 别的不说,原著里林如海记挂着女儿,咬着牙都要硬撑起一口气。这辈子有了他有了云夫人,就是林家没了林黛玉也还有依靠,说不准林如海就撑不住那口气了呢。 到达扬州前,一切都是未知。 “再过几天就到扬州城了,今晚会经过含陵,要不要去城里休息一晚,请个大夫?” 江知渺担忧地看着林黛玉苍白如纸的面色,为了赶时间,他们这一路日夜兼程,少有休息的时候。 许是焦虑过重,也许是行船颠簸,林黛玉本来红润些的面色又苍白回去了。 听蒋嬷嬷方才来说,她已经快两日不思饮食了。 “不了,快些赶路吧,”林黛玉摇摇头,眼泪滑落,“我年少先是没了弟弟,又是没了母亲……若是父亲也去了,我……” 说到伤心处,林黛玉泣不成声。 林如海到底有没有事,江知渺自个心里也没底,更何况这时候林黛玉不需要任何浅薄的安慰,那些东西都无济于事。 “别怕,就是真有那么一天,我,还有母亲都会一直在你身后,”江知渺替她拢了拢披风,“既然如此,今夜就接着赶路。我会让人乘小船去含陵请大夫,再来赶我们。” “妹妹,”江知渺认真地开口,“你得好好的,老师才会好。” “嗯。”林黛玉含泪说道。 再在河上漂了三日,总算是到了扬州。 每个人都形容狼狈,匆匆忙忙地上了马车朝着林府驶去,林府管家让人拆了门槛,马车直直进了里头。 “父亲!”林黛玉跳下马车,踉踉跄跄地往林如海房里跑,一进门就看见林如海面色青白,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周身满是药味。 “父亲!” 林黛玉几乎要晕过去了,直扑到榻前伸手去探,紧张得甚至感觉不到那微弱的气流,半晌才如释重负地软倒下来,靠在榻前哭。 “小姐,地上凉。”林管家看她这模样,也忍不住哭红了眼,赶忙让丫鬟上前扶她,“老爷已经这样了,您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家里可怎么办啊。” “是啊林妹妹,快起来。” 贾琏也赶忙上来扶,一路颠簸,苦得他眼下青黑,下巴上全是胡茬,锦袍也皱巴巴的,哪里还有大家公子的模样。 林黛玉被雪雁几个扶起了身,依旧不愿意离开,只搬了个小凳守在林如海床前,“林伯,家里出什么事了?” 若不是出了他处理不了的意外,林伯不会这时候特意提起家里的。 “哎,”林管家苦笑一声,“是族里那几家,听说老爷病了,家里又没有少爷,一个个都闹起来了,眼下都在前堂呢。” “哈,奴大欺主的东西!”贾琏出身主支,最烦的就是这些依仗家里的旁系不听话闹事,当即冷笑一声,“江兄弟,这事你不好出面,让我去会会他们!” “姑姑是去了,可我们贾家人也不是死绝了!” “有劳琏二哥了,”江知渺点点头,看向林黛玉,“到底是林家的事,妹妹,你怕是要去露个面。” “好。”林黛玉点点头,抿紧唇站了起来,她一贯是个体弱的美人灯,但心智并不软弱。 林如海出了事,她要为林家挑起大梁来。 林管家带着贾琏和林黛玉都走后,江知渺挥退了下人,关好了门,走到床榻前担忧地坐下。 “咳,咳咳……”几声微弱的气流声响起,床榻上的林如海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虽面黄肌瘦满是病容,那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 “让你们担心了,”林如海沉沉地叹了口气。 “发生什么了,老师怎么病成这样,”江知渺把他扶坐起来,又倒了杯温水待林如海慢慢喝下,“前些时候来信都还说没事,怎么突然成这样了?” “我无事,”林如海摇摇头,“眼下这样子,都是托钟大夫配药喝的。” “装病?”江知渺皱紧眉头,“盐政的事情已经难到这个地步了,逼得您也得通过装病来避过风头?” “黄家倒了以后,盐道五大家只剩四个,元气大伤,哪怕陈孟鸿再是手眼通天,也不至于这样。”林如海苦笑一声。 “我想着快刀斩乱麻,今年二月底签条了《盐印令》,此令一发,从盐场的开采到盐印的售卖都被重新规定下去,四大家将受惨痛打击。” “也是奇了,令才刚下,他们像是得了谁的支持,《盐印令》的推行得四处受碍,本来拉拢的盟友也纷纷变卦……眼看着要成条废令了,被逼无奈,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御史巡查地方时有项特殊的规定,若是主政的御史在辖区内垂危,其推行的政策全部暂停,既不得废除,也不得继续推行。 这是朝廷为了避免御史死前失了智,乱颁布政令导致朝政失调,后续官员难以管理出的措施。 《盐印令》是林如海的心血,是肃清盐政的刮腐刀,林如海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失效。 “我怕漏了消息,没敢让人告诉你们,”林如海叹气,“让你们担心了。” 背后的人如此手段通天,多一个人知道他是装病,就多一分风险。 “只要老师平安就好,”江知渺心底有些发沉,“但这样一直装病也没有办法,《盐印令》虽不至于被算计得废除,但推广不开,也只是张废纸。” “从那只手伸进来开始,扬州的局势已经不是我能解决的了,”林如海摇摇头,“我若不病,就只能死在任上。” 他没有儿子,也没有靠得住的兄弟,只有面前这一个徒弟还 可以托付,但不到绝境,林如海都不想死。 他的女儿没了母亲,已经是四角不全,若是再没了父亲,那就要背上克亲的命了。 虽有贾家这个外祖家,但林如海看得明白,贾家无鼎立门户之子弟,若是一朝自身难保了,他的女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第49章 “也是,”江知渺沉沉地叹了口气,他身在六部,又跟着萧慎,得到的消息自然不比常人。 若幕后之人真是他想的那个,那无论是林家还是江家,都只有退避锋芒这条路可走了。 “我已经传暗旨于圣上,盐政事关重大,无论是何方神圣,在圣上面前都得盘着,”林如海眼底划过一丝暗芒,“虽然没能把盐政肃清干净,辜负圣望,但看在我这些年辛劳的份上,也不至于殒命。” 见江知渺始终拧着眉,林如海笑着安慰,“也就是浪费了几年,说不定还能调回京城去,到时候当个小官陪着黛玉,说不定还能看着你平步青云呢。” “知渺,除了你,放眼朝廷哪里找得出第二个未及冠的员外郎?我那个内兄,年已半百,不也才和你平起平坐吗?” “我做不成的事,日后时机到了,说不定你能成呢?” “…………”江知渺叹了口气,知晓了林如海不是真病,他也就放下心来。 能装得满扬州城的大夫都看不出来,那药自然不是无害的,强撑着说这么些话,林如海已经累得晕过去。 江知渺给他把了把脉,捻好被角,转身悲痛欲绝地出了屋。 春末夏初,扬州城向来晴朗的天气也暗沉下来,一团团的乌云堆积密布,几乎占满了半片天,顷刻间就下起雨来。 满城烟柳被打得乱颤,枝叶狼狈地落了满地。 “去给小姐送伞。” 江知渺立在檐下,神色复杂,按照林如海所说,以多年苦劳换取退出风波的机会貌似很好。 林家世代忠良,为着皇帝几乎要死绝了,就是为了安抚朝臣,皇帝也不可能不答应。 可他现在能下这个决心,原著里也能。偏原著记载他还是死了,死在了今年九月。 江知渺本以为他是病死,但眼下看来并不那么简单,可谁能在皇帝的保护下,就这么暗害了林如海? “哥哥,父亲怎么样了?”林家那些闹事的亲戚被林黛玉和贾琏一唱一和地赶走,蒋嬷嬷撑着伞护送着小姑娘遥遥走来。 “暂时没有生命危胁,但也不知道能不能醒。”江知渺摇了摇头,还是没把话说明。 林如海昏迷前,和他说得最后一句话也是这个,不要告诉黛玉。 江知渺心底发沉,若真是他所想的那个人,那一切就难办了,一不小心林家、江家都得全部折进去。这时候知道越多,只会越危险。 也许原著里林黛玉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平平安安地走出扬州。 江知渺:“我离京时就已经向四皇子殿下求了恩典,请一名大夫,若是顺利,眼下也在路上了。” “别担心,”他叹息一声,“好好保重身体,家里还要靠你呢。” 林黛玉眼眶发红,巨变之下,小姑娘却超出意料地挺了起来,就连贾琏也对这个虽有才名,却一直体弱不堪事的妹妹有所改观。 “有劳兄长了,”她轻轻地说,擦去眼角的泪痕,“我会处理好家里的事情的。父亲若是醒了,不能面对一个乱成一团的家。” “哥哥,”她含着泪问,像溺水的人急需求得一根浮木,“父亲会醒的,是吗?” “一定会的。”江知渺答她。 第40章 中毒死猪 不过几日,林御史病重垂危,眼看着就要不久于世的消息传遍扬州。人人都知道,这位大人病重到就连他的独女,早早送到京城教养的林家小姐也赶了回来。 是以,哪怕林家亲戚不再日日闹上门去分家产,落在外人眼里,也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否则,林家又何必满城地请大夫呢。 也因如此,渡口一艘挂着皇商薛家徽记的船抵达了岸,为首的薛家少东家进了城第一日就在烟柳巷子里花天酒地的消息显得半点不惹眼。 “可真是累死我了,林伯父没事吧?”薛蟠气喘吁吁地扒拉掉身上的粗布麻衣,和他一块来的老大夫已经进屋给林伯父海看诊去了。 “不好说。”江知渺摇摇头,心底有些紧张,“我进去看看。” 猜测到背后的人之后,宫里的太医江知渺就不敢用了,虽说有萧慎看着,但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谁也不好说会不会出意外。 这点他和萧慎倒是想到了一处,于是前来的太医在河岸上遇了匪,萧慎又派了个信得过的大夫混在薛家商队里一块来。 “林大人是不是吃过什么特殊的药?”那老大夫一把脉,沉吟着看向江知渺。 “不错,”江知渺点点头,“大夫,劳您帮看看,除了那个药的作用,我老师的身体有没有其他的问题?” “有,”老大夫斩钉截铁地开口,他心底叹了口气,难怪殿下特意派他来,这事果然不简单。 “林大人的体内除了药,还被人用了毒,只是下得隐晦,又刚好被他所喝的药盖住了。” 难怪,江知渺猜测成真,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怪不得林如海原著里还是去了,背后的人心思巧妙,怕是算准了他会装病。 这样一来,医术差的大夫,把不出林如海在装病也把不出那毒,医术好些的,就算觉察到不对了,也只会归于装病所喝那药的缘故。 原著里林如海最后应该有所觉察,只可惜为时已晚。 “老大夫,这毒可能医?”江知渺静了静心神问。 “可倒是可以,”老大夫再把了把脉,有些犹豫,“只是要医,前头那药就不能喝了,保不住会被人察觉。” “无事,对方都打定主意要老师死了,真病还是假病都解决不了问题。” 林如海也叹息一声,神色复杂,“终日打雁,还是被雁啄了眼。请您用药吧,人不给我留退路,那我也只能争一争了。” 见他们都下定了主意,老大夫摇摇头不说话,只写了方子让人去抓药去了。 这次抓药林家没藏着掖着,反倒大张旗鼓地去了,往来的家丁面上都带着喜色,不出半日,扬州城里就传开林家请了个名医,林大人病要好了的消息。 官员们如何心思复杂不做他想,但城里的百姓却都挺高兴的。 林如海上任至今,虽没能完全斗倒盐道五大家,但有些措施确实是扎扎实实推行下去了的。 这些决策让百姓们的生活好过了些,林如海也就得了人心。 林家里,林如海的屋内挤满了人,旁支的族亲、本家的管事……林黛玉坐在床前,泣不成声。 “玉儿,爹没事,”林如海看着女儿无奈地笑笑,见林黛玉面色发白,又有些心疼,“爹晕过去这几日,家里多亏了你。我的女儿不是个掌不住事的,爹真的很高兴。” “您往京城去信,一概直说身体无忧,吃得也好,穿得也好,怎么这次就突然病成这样了呢?”林黛玉眼眶通红,“若不是找对了大夫,殊不知会怎么样呢。” 她哭得哀切,屋里的几个族老也不好意思地别开头去,林如海话中有话,他晕过去这段时间里,让林黛玉不住操劳的不就是他们吗。 这是在点他们呢。 “哈哈,”林三爷干笑一声,“如海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族里挂念着你大病初愈,特意托我给你送些滋养的药材来呢。” “还有玉丫头,瞧着脸白的,莫不是在京城不习惯,回了家可要好好养养。” 贾琏心底顿时就不爽了,什么叫在京城不习惯,说他们贾家对妹妹不好呢? 这林三爷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多大脸,林妹妹在家里时面色可比现在好多了,不就是被他们这些不要脸的长辈气出来的吗? 有亲戚注意到贾琏黑沉的面色,赶忙捅了捅不会说话的林三爷,拼命打眼色。 林家主子里头,除了林如海和林黛玉,其他人都快死完了。说是族老,林三爷几个也不过是隔了好几房的,关系远得不行。 贾家人若是真的生气了,林如海可不会站在他们这头。 “好了好了,”林四爷赶忙打圆场,讪笑着开口,“看见你醒了,咱们也就放心了,如海你好好养着,别挂心家里,有咱们呢。” “嗯。”林如海面色淡淡,连句客套话都不说了,只示意管家送客。 “几位族老,我们老爷病刚好,就不多留了。”林管家笑眯眯地上前。 “好,好。”林三爷又生 气又尴尬,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 临走时他看了眼摇摇欲坠地林黛玉,放下了心底的疑惑。 这丫头都快哭晕过去了,说明前头林如海是真不好了,那林如海该是没察觉到那毒,只是撞了大运,竟真让他找到好大夫了! 还有,他前头那病是不是装的? 不好说,不好说。 他们走后,林黛玉也收了哭泣的神色,这些天里林家的家业全是她在操持,虽有旁人帮衬着,但贾琏几个到底不好对林家家事管得太多了,忙里忙外下来,林黛玉也累得够呛。 “去休息吧,”林如海笑着看她,“等你醒了,爹再和你好好解释。” 第50章 “嗯。”林黛玉睫尖挂着泪,被雪雁几个扶着起身,慢慢地回房去了。 她在林家的小院是府里布置的最雅致,也处处舒适的那个,林黛玉小时候练的大字、玩的布偶……一样样都被林如海好好地收起来。 和在贾家不同,只有回到了这个院子,回到了林如海身边,林黛玉才真真切切地有了家的感觉。 温暖、安心,她不用再担心被说说新来的表小姐刻薄,也不用再被人有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和贾宝玉。 “老爷好在是醒了,前头真的吓死人了!”雪雁一边帮她卸去钗环,一边念叨着,“多亏那游方大夫呢!” “万幸……”林黛玉也念了一声,看着镜中的自己。 最开始不知道,但从江知渺那日在雨中与她谈话的时候,林黛玉就隐约明白,父亲根本没有病。 她那个兄长也是别扭,不想瞒着她,又不好明说。 林黛玉明白他心底的顾忌,若是她能够从那些语焉不详里面猜到江知渺的意思,才证明若是林家出事了,自己有能力保全自己。 若是没猜出来,也许无知才是最好的保护。 可林黛玉没想到,父亲中了毒。 “明枪易躲,暗箭如何能防呢……”林黛玉呢喃出声,心情复杂。 站在权斗场里的人,每天面对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吗? …… 另一头,薛蟠过得很是快活。 他本在京城被伯父和洛秉元管着,整日里花十二分功夫忙着管理家业,早顾不上什么寻花问柳了。但一到扬州,又原形毕露了。 春意阁里歌舞飘摇,空气里都弥漫着甜香味。柳绵绵身为花魁,自然不用和别的女子一样在下面陪酒唱和,正抱着月琴,懒洋洋地拨弄几声。 : “姑娘,那薛公子又来了?”旁边服侍的丫鬟烟儿捂着嘴笑笑,狭促地瞥了瞥楼下呆呆站着的薛蟠。 “我瞧这薛公子是对姑娘动了真心呢,”烟儿有些高兴,“比起往年,他眼下瘦了,也越发俊俏起来,这春意阁不是什么好地方,姑娘何不请他赎身呢?” “春意阁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又是什么好人呢?”柳绵绵朝楼下瞥了一眼,嗤笑一声,“也就他这个呆子,才整日大把大把的银子往里洒。” “姑娘!”烟儿有些恼了,“您前头得罪那曹家的公子,曹公子放话要您落到脏地里去,眼下虽有薛公子撒钱每日包您,可再多的银子也不是这么烧的啊!” 春意阁的老鸨冯妈妈这些时日可是嘴都笑烂了。 “威胁、逼迫……曹源不过是想要我主动求他。” 柳绵绵笑意淡下,她是一等一的美人,又爱着烟紫、石青、远山翠这些浓郁的颜色,越发地肤白如牛乳,眉眼间有种特别的风情,便是不笑,也是好看的。 她冷淡地看着薛蟠,“虽手段不同,但和下头那个一样,不过是垂涎美色罢了。” 薛蟠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个什么评价,在下头见她笑了,更是眼睛都直了,堂堂大家公子,竟然傻笑着朝楼上跳着挥手。 柳绵绵:“…………” “算了,”遇到薛蟠这种人,柳绵绵一时间无话可说,她懒懒地摆摆手,莲步轻移,“你去和薛大傻子说,明日我约他戌时在银月泉那见面,让他别再来这楼里花钱了。” “是。”烟儿点头应下,顺着木阶下去找薛蟠去了,厢房里只有柳绵绵一个人,她慢慢地走到窗前,浮动的月影纱间露出一辆豪华的马车,挂着江南曹家的徽记。 盐道五大家之首,盐运使陈孟鸿的结拜兄弟,正是马车上那大家公子曹源的父亲。 “再忍忍……很快,很快了……”柳绵绵呢喃出声,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记。 小巷里,曹源焦躁地四下走动,“那姓薛的蠢猪怎么还不走!我的好事什么时候才能成!” “谁能想到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傻子!”小厮讨好地笑笑,恶狠狠地骂,“花那么多钱包一个娼妓,也不去睡,就这么在楼下呆愣愣地看着,他到春意阁供仙女来呢!” “哈,”曹源面目狰狞,“明日,明日他还敢再来坏我好事,你们就把他拖出去宰了!让他做一头死猪!” 满扬州的人都知道柳绵绵是他曹源看中的人,只有这该死的薛蟠还敢来抢! “这,这,”小厮吓了一跳,赶忙凑近问,“公子,他家到底是皇商,在京城那边关系也是错综复杂,九省统治的王家、国公府……这些可都是他家亲戚,这薛蟠的妹妹,据说还在宫里给公主当侍读呢!” “就这么杀了,怕是不好吧……” “不该问的别问,”曹源冷笑一声,王家、贾家……这些又是个什么东西,就是公主,他也不放在眼里。 论地位,除了顶头那位,谁还能比得上他家主子呢。 一个薛蟠,杀了也就杀了。 第41章 夜奔红拂 第二日天一擦黑,曹源就志得意满地到了春意阁。 曹家的随从蓄势待发,只等着让那不知死活的薛蟠彻底变成死的,不曾想把大堂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打量了一遍,竟不见那人的影子! “算他走运!”曹源冷笑一声,大摇大摆地上了楼,不一会肩上扛着个一动不动的麻袋上了马车。 “妈妈!” 有女孩儿见状大惊,伸手就要上去拦,被冯妈妈恶狠狠地打了一下手,“把你这蹄子给我收回去,若是坏了我的大生意,要你好看!” “哦……”那女孩委屈极了,红着眼眶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待冯妈妈扭着腰走后却一溜烟跑到楼上,想看是哪位姐姐被带走了。 这一看却是一惊,满楼的姑娘里只少了花魁柳绵绵,而她的丫鬟烟儿,被人踹晕在地上。 “绵绵姐?”女孩手颤了颤,赶忙扑过去“烟儿?!” 烟儿咳出口血,抖着手拉住她,“云儿,去找京城来的江大人,我们姑娘被曹源打晕带走了!” 她大惊失色,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曹源这人有个怪癖,尽爱用些下作手段玩女人,往前送到曹家去的姐姐们,没一个活着回来过! 楼梯嘎吱嘎吱地响,冯妈妈哼着小调的身音从下头上来,云儿六神无主,转身就想跑出去,才走两步,又犹豫着转身看向地上的烟儿。 柳绵绵是她见过最没有架子的花魁,有一次她怕痛踹了一个嫖客一脚,冯妈妈气得要卖了她,还是柳绵绵拦下来的。 可现在,现在…… 云儿心跳如擂鼓,还没等她自己清醒过来,就已经悄悄地换了丫鬟的衣裳,偷偷出了春意阁往林家跑去了。 “死云儿,你疯了不成!”云儿边跑边骂哭边骂自己,“偷偷出来,被妈妈知道了不得撕了你!” “还坏了妈妈的大生意,我看你是真的活够了!” 话虽这样,她却跑得飞快,一步也没停过。 那京城来的江大人,眼下就住在林家。云儿是新来不久的姑娘,不知道这江大人和柳绵绵到底 什么关系,才让烟儿拼死也要告诉她。 她只当人是棉棉姐的恩客,就像戏文里唱的那样,落魄书生与花魁娘子,一个金榜题名,一个流落烟尘,好一堆孽缘。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是个负心的。”云儿欲哭无泪,在心底拼命地祈求。 江知渺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老爷,咱们就是打着家里的名号去找曹家要人,怕是也要不回来啊!”观砚急得冒泡,“柳姑娘向来谨慎,在她手上那曹源从没讨过一次好!” “怎么这时候就变了呢!” “这时候——”江知渺神色一滞,忽地反应过来什么,飞快地往他院子里跑,“快,去备车,咱们去曹家。” “备什么车?”观砚下意识问,却见江知渺已经拿出一套桃红衫子,一把团扇,一双缀着珍珠的绣花鞋,顿时闭了嘴。 …… 曹家门口缓缓驶过来一辆饰有锦绸的漆木马车,车上无甚徽记,远远地却有一股香风飘了过来。 “您是?” 看门的侍卫被香得心神动荡,赶忙走上前问,就见那浓紫的帘布被挑开,露出一副带着病容的美貌面孔。 绢白的团扇遮住大半张脸,肤色如玉,只有眼角一抹飞红,好像红梅覆了霜雪,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奴家柳楚楚,”江知渺捏着嗓子缓缓道来,声音沙哑甜腻,带着小勾子一样,“奴家的姐姐正是春意阁的花魁柳绵绵,听说姐姐被贵府公子带走了,奴家特意来接她。” “…………”侍卫被迷得心荡神驰,嘴上一不留神就嘟噜出来,“哎,你姐姐是回不去了,你快走吧,别让公子看见了。” “见不到姐姐我是不会回去的,”江知渺低低垂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还请您代为通传。” 多美的姑娘啊,怎么非得往火坑里跳呢! 第51章 那侍卫简直要呕血,心不甘情不愿地挪进了府,找到曹源通传。 “哦?”曹源从屋里出来,颇有趣味,“柳楚楚?!她竟然从庙里出来了,还是柳绵绵的妹妹?” “怪不得名字都这么像呢。”曹源油腻地笑了笑,对于这扬州城里最富神秘色彩的花魁,他自然很想见一见。 “里面晕着的那个给爷看好了,别让人跑掉。” 曹源心急如焚,都顾不上喊人把柳绵绵从书房里搬出来,就快步走向府门。 果不其然,月色下一高挑少女站在那,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你就是柳楚楚?”曹源惊艳地笑了笑,传闻里这名妓被京城的大人物给收做外室,这才常年待在庙里。 若是以前,曹源是不敢犯那不知是谁的忌讳,但眼下,他可就不怕了。 “奴家见过公子,”少女屈膝行礼,眉心微蹙,“今日奴家从庙里进城,却不见姐姐,这才贸然打扰了公子。” “小事,”曹源意味不明地笑笑,引着她往里走,“柳姑娘今日到寒舍做客,楚楚姑娘既然来了,不若到里头去见她。” 望着眼前的朱红大门,那少女显然有些犹豫,但对姐姐的担忧还是冲破了一切,不多会,她便抬脚往里进。 穿过抄手游廊,一直到最里头的院子去,柳楚楚越走越慢,曹源没有半点不耐,眼底满是看猎物入网的打趣,直到进了院子,他刚想动手,就有小厮过来。 “公子,老爷喊您过去——” 曹源的动作猛然顿住,他面色黑沉,不满地啧了一声。 柳楚楚不愧是名妓出身,颇为善解人意,“今日本事麻烦公子了,公子若是有事可自去,楚楚等着便好。” “也行。”曹源沉吟片刻,随手指了间空厢房,“你就到那去等着吧,等我忙完了就带你去见你姐姐。” “是。”柳楚楚弯腰行礼。 曹源一走,江知渺马上就变了神色,三两下撩翻了院里的小厮,大摇大摆地往书房走去。 多亏曹源还知道要些面子,干些见不得人的脏活时还会把大部分侍卫支开,倒是方便了他。 木门咔吱一声响,江知渺进了屋,看见一个披着破烂衣衫的女人浑身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站在书架前。 “你来了。”柳绵绵转过身,被打得青紫的面容上露出抹笑来。 她浑身是血,眉梢到发际的地方更是被锐器划开了皮,血液潺潺地流下来。 “快跟我走,这里不安全。”江知渺骤然色变,扯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跑,柳绵绵却拦住了他,神情冷静地往书架上一扭,一个暗道就露了出来。 “这里通向城外,我们走这。”柳绵绵反扯过他,踉踉跄跄地往里跑。 她对这暗道似乎很熟悉,哪怕因为迷药浑身发软,眼前也被血糊得看不清东西,依旧能准确地给江知渺指路。 江知渺心底越发沉重。 一直跑到一处,柳绵绵浑然顿住,把一个东西塞进江知渺手里。 “这是几家盐商为太子提供大笔钱财的账本,”柳绵绵轻飘飘地说出这句放外面能吓死一片人的话。 盐商最是以豪富出名,太子地位高贵,他一食一行都在宫里,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江知渺一时间心底发沉,萧慎上位后,对前朝的记载大肆删改,导致后世对皇权交替间的这段时间的研究也模糊不清。 比如,太子是因何被二废的呢? 江知渺心底已经浮现了答案,他接过那账本仔细地藏好,推开密道口就要把柳绵绵送出去。 “哈!我就知道有问题!” 冷笑的声音在夜空中炸响,江知渺反手把人护在身后,这密道的出口通向银月湖旁的小树林,而树林底下站着个神色阴翳的世家公子。 “那是曹源的兄长,曹家继承人曹泫。”柳绵绵轻声开口,一双凌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知道了,”江知渺看看他们,心底松了口气,还好,人不多。 “老天也真是眷顾我,”曹泫手里持着剑,冷笑着看他们,“就是随意到郊外走一走,也能看到有人从我家的密道里爬出来。” “这密道只有我家的人知道,你们到底是谁?” 江知渺理都没理他,瞄准了方向把柳绵绵一推,“跑!” 说罢,他反身一个跃步,剧烈动作下那绸缎做的裙子嚓一身撕裂,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江知渺一脚踢翻了曹泫,夺走他手里的剑。 “是你大爷。”他用回男声,冷笑着讲。 “都愣着做什么!打啊!” 曹泫被他踢得站都站不起来,气急败坏地喊,瞳孔却猛地瞪大。 江知渺鬓发上的钗子掉了一地,他冷笑着抹了曹泫的脖颈,看着那些止步不前的侍卫。 “下一个。” …… 从入春意阁后,柳绵绵就再也没这么跑过。 她浑身发软,脚上的软底布鞋早被磨破了,树枝碎石划破脚底,在草上留下湿淋淋的痕迹。 剧痛让眼前一阵阵发黑,柳绵绵心底慌乱,就她这样绝对跑不出这林子。 她知道这个密道的出口就在银月湖周围,所以才会约薛蟠戌时在银月湖见。 那个世家公子每次出行都会带一大帮侍卫,只要找到他们,自己就得救了。 可……柳绵绵心底发沉,抬头看了看月色,没想到那迷药效果这么好,现在八成已经到子时了。 那个为了美色一掷千金的世家公子,真的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傻傻地一直等到现在吗? 银月湖边,真的有希望吗? “有人!快!快追!”几道兴奋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马蹄踏草的巨大动静,柳绵绵几乎快要跳起来。 最绝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曹源发现账本失踪,派人来追他们了。 第42章 日明“在那边,那边!”…… “在那边,那边!” 冷厉 的叫喊声在小林里响起,柳绵绵努力躲到树干上,捂着嘴胆战心惊地看着那边。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几个人影,账本事关重大,曹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请知府派兵来追,这些都是曹家的侍卫,分散成了几个小队沿着城四处搜寻。 “三、四……”柳绵绵心底松了口气,好在找过来这头的只有四个,比她想象中少不少。 她跑的时候做了两手准备,特意撕了块小布条沾上眉间的血,抛在一处山洞外面,那些侍卫许是以为她躲洞里去了,正戒备地朝着里头进。 趁此机会,柳绵绵轻手轻脚地下了树,飞快地继续朝着湖边跑。 本来她都不准备把希望压到薛蟠身上了,谁曾想追兵来得那么快。 “薛大傻子……你可一定要在啊……”柳绵绵咬牙切齿,满心期待,一直跑了快百米,身后又有了追兵的动静。 “快,快!在那!”有人嘶吼着跑来! “该死!”柳绵绵心生绝望,也正是这时,她一头冲出了树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泛着微澜。 一道疑惑的声音响起,“柳,柳姑娘?” 薛蟠穿了件金闪闪的袍子,束了发冠,一看就是精醒打扮了的,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湖边打水漂玩,听见动静转身,顿时目瞪口呆。 “你怎么伤成这样了!”薛蟠大惊失色,“他妈的,谁打的你,看我不弄死他!”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柳绵绵瞪大眼睛,看着那金灿灿人影后空无一人的湖面,“家丁呢,侍卫呢?” “啊,啊?”薛蟠脸上浮现一抹不好意思的羞红,“我这不是想着,你一个姑娘约我出来……哪里好再喊一群人来。” 柳绵绵:“…………” 妈的蠢猪! 她简直想破口大骂,表情狰狞得狼狈。 “就在前面!是那娘们!快!” 马蹄哒哒地响彻云霄,看看薛蟠愣愣的面容,柳绵绵气都气不气不起来了,飞快扯着他的手准备逃命。 “等等?那些人是来追你的?”薛蟠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赶忙反手拽住她,“我骑了马的,藏在那林子后面的!” “!”柳绵绵大惊,“快,你带着我,我们往城东那个庙里跑!” “哦,哦!”薛蟠赶忙应下,他解了马,在追兵到来前一把把柳绵绵扛到马上,正准备挥鞭,就看见林子里冲出来四个壮汉。 “就这几个?” 薛蟠一下愣住了,看看他们,又转过头和柳绵绵面面相觑。 “什么几个!你快跑啊!”柳绵绵眼泪哗哗哗地流,她算计着从曹家那里偷到账本开始就没想过活,可生的希望在眼前,谁又想死呢。 “哈!怎么又跑出来个男的!”有追兵看见这阵仗,一下子愣了,“衣服好像还挺不错的,哪家公子哥,杀吗?” “杀!”同伙狞笑一声,“这就是那个薛大傻子!公子老早就忍不了他来!哈哈!不是痴情吗,咱们今儿就成全他们这对苦命鸳鸯!” 第52章 “对不起……” 追兵越来越近,柳绵绵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冲开血痕,“薛蟠,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你要是怨下辈子就来找我,我给你做牛做马……” 啪!砰!哐! 几声接连不断的巨响传来,不一会柳绵绵就听到有人在笑,薛蟠站在马下扯扯她的袖子,“好啦好啦,我当多少人呢,给你吓成这样。” 他颇为得意地一笑,“我可是师从洛千户苦学了好几年的武功呢,多的不敢说,这几个家丁还是没问题的。” “放心吧,”薛蟠踹了脚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壮汉,“我保护你。” “什么……”柳绵绵愣愣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四个追了他一路的家丁被齐齐打晕,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你会武……你怎么不早说!” 柳绵绵呢喃出声,心底的无数疑惑一下子有了答案,几年前第一次见薛蟠的时候,这人还是肥硕的富家公子,难怪这几年越来越瘦了。 他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当,跑去练武去了。 “你也没问啊?”薛蟠有些委屈,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挨了骂,但柳绵绵中了迷药又奔劳一夜,眼下心神一松,眼前马上黑了下来。 她从马上坠下,被薛蟠一把揽过抱在怀里。 ………… 林家厢房里安安静静,薛蟠趴在桌案上小睡,挂着青帘帐的床榻上,柳绵绵慢慢睁开眼。 心神放松下来后,脸上、脚上的痛苦就显得格外难以忍耐,柳绵绵下意识哼了一声,薛蟠立马从梦中惊醒,一溜烟跑过来。 “你醒啦!”薛蟠满脸高兴,赶忙招呼门外的侍女小厮们进来,“快去请大夫,然后通知林伯父他们一声。” “你……”柳绵绵一愣,手指扣紧被面,“你怎么在这。” “?”薛蟠满脸茫然,“我把你从银月湖里带回来以后就一直守着你啊,你都没醒,我为什么要走。” 柳绵绵:“…………” “哎,”她叹息一声,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你又何必守着我呢,你喜欢的是名动扬州城的花魁柳绵绵,而我眼下容貌尽毁,名字也不能在用了。” “薛公子,我很感激你救我回来,”柳绵绵苦笑一声,“但还是那句话,我只能下辈子再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你了。” 她这辈子已经没什么遗憾了,从第一次知道那本账本开始,柳绵绵就绞尽脑汁地想把它弄到手。 多好的东西啊,特别是她那日在曹源书房里,看见账本上那个名字的时候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太子,那座黄金龙椅未来的主人,你说……太子知道他手底下的狗,江南的这些盐商竟然偷偷记了账本吗? 所以,见到江知渺的第一刻,柳绵绵就决心把东西给他。 江知渺是直接拿去威胁太子也好,还是拿去换取利益也罢……只要太子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陈孟鸿几个都得死! 江知渺替她收了这灾祸,多年前替他在春意阁里伪装骗钱的恩情,就此了解了。 只是连累了这个傻子,柳绵绵看向薛蟠,慢慢叹了口气,“总归我是做不成柳绵绵了,你若是喜欢花魁,便去找别人吧。” “不是不是!” 薛蟠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他死死地拽住柳绵绵的手,竟然有些委屈和茫然,“我喜欢的就是你啊,你愿意叫柳绵绵也好,愿意叫别的什么也行,只要是你我都喜欢!” 他是呆、是愣,但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还摸不清自己的心意。 薛蟠说:“你是怕被曹家害了吗,那你和我回京城吧,我家在京城家大业大。我舅舅是九门提督,我姨夫家是国公府,我家有的是银子,不会苦了你的。” “你把外室接回家?” 柳绵绵好笑地反问他,“薛公子,你知道柳绵绵是谁吗?是扬州城里的名妓,是比外室还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还没成亲吧,”柳绵绵神色柔和,“你接我回去,未来的薛夫人怎么办?她的夫君在成婚前就把出身青楼的外室接回家。” “她会多委屈呢?” “啊?”薛蟠又愣住了,满脸无措,“可是我就是想让你当我的夫人啊!” 柳绵绵:“!” 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花魁柳绵绵第一次露出满面茫然的表情,“你说什么……你要娶我?” “薛蟠你疯了!”柳绵绵顾不上腿上的伤,一下从床榻上跳起,推着他往外走,“滚滚滚!你给我滚出去醒醒脑子!” “啊?!”薛蟠委屈巴巴,“喔……” 江知渺和林如海刚好进了院子,见这情况,都一脸不忍直视地别过了头。 “柳姑娘,”林如海 好笑,“多谢你大义,取得了那本账本,我替扬州城的百姓感谢您。” 太子私自收取大笔银钱、疑似偷养私兵的记录,林如海难以想象这账本若是泄露出去了,将会掀起多大的波浪。 太子是盐道五大家背后的靠山,眼下知情的人都被处理干净了,曹家那头只知账本失窃,只能找到“柳绵绵”的尸体,必然投鼠忌器。 如此,他们仗着太子势力阻拦《盐道引》推行的时候,也该想想账本会不会落到林如海手上。 一旦林如海用了那东西,等着陈孟鸿等人的,就是太子的勃然怒火了。 “林大人,”柳绵绵在薛蟠面前有些泼辣,在林如海面前却格外拘谨,甚至显得有点像小姑娘,“是我应该谢谢您……” 她看着薛蟠蹲在窗外的露出的半个脑袋,犹豫片刻,还是慢慢地说出来了。 “我本姓秦,是前任监掣同知秦家的女儿,秦家覆灭时我正好在城外上香,也因此躲过一劫。” “秦家?”林如海立马就意识到了什么,颇有些诧异,“可是十年前因官商勾结而落罪,全家一夜之间死在江湖人士手里的那家。” 柳绵绵点头。 “原是如此……”林如海神色复杂,“难怪,难怪……” 也是,若不是身世离奇,柳绵绵一个好好的花魁娘子,扬州城里愿意捧着她的不知多少,就算是和曹源有些渊源,哪里又至于拼出命去做这般大事呢。 账本失窃,那具假扮她的尸体都被陈孟鸿等人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我好像有些印象,”江知渺皱皱眉,“秦大人的罪名全为陈孟鸿等人所捏构的,老师到江南后第一个审的就是这个案子。” “不错,”柳绵绵眼角含泪,“我那时年幼,多亏林大人替家父平了反,也让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 当年她多无助啊,金枝玉叶的娇小姐,一遭天翻地覆无家可归,只得把自己卖身进青楼里,才勉强在仇人眼皮子底下保住性命。 她那么不甘,可甚至不知道恨谁。 柳绵绵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直到她从一个恩客嘴里得知,新来的巡盐御史林大人替秦家平反了。 林大人听说秦家还有个小姐不知所踪,甚至把官府返还回来的家财封存,广发告示找人,若是找不到秦小姐,再充为公用。 柳绵绵拿到了一张告示,看着上面判若两人的自己,痛哭出声。 柳绵绵跪地重重磕头,“妾多谢大人!” “哎……”林如海神色羞愧,“你不必谢我,我当时没把那些家财充公也是想着……若是我一朝落难了,望黛玉也能被人帮一把。” 他这样的人,有了女儿,总会对那些苦命的女孩儿心软些。 “眼下你大仇已报,不若就以秦家女的身份活下去,”林如海说,“我也好去官府把那些地契田庄还给你。” “不用了……”柳绵绵眼泪一滴滴落地,她抚着自己的脸,笑容里带着凄苦,“秦小姐干干净净地来,也当如她的父母那样干干净净地走。” “就当那个流落在烟花巷落里的人只是柳绵绵吧。” 也省得她日后去了,顶着这副身子,脏了秦家的祖宗牌位。 “江大人,”柳绵绵看向江知渺,眼底含泪,“当年你在春意阁里,你说要取个和我相似的名字时我没有劝你,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恨着别人。” “她们都说我想男人想疯了,才给自己取这么个情意绵绵的名字。” 柳绵绵似喜似悲,唇间像是含了血,“只要我自己知道,我的名字,从来都是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第43章 元春封妃江知渺一夜未眠。…… 江知渺一夜未眠。 第二日晨光亮起的时候,他从床榻上下来推开窗,雨后的扬州城满城翠色欲滴,廊前的芭蕉花露出了鲜艳的红色。 有了掣肘陈孟鸿的账本在手,林如海火速从病床上爬起来,一整官服就日日到盐道衙门去和人斗法去。 陈孟鸿本还坐立不安,见他这样哪里还不明白。 东西果然在这该死的林匹夫手上! 他们二人撕得头破血流,可怜衙门里的小官小吏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哪日遭了飞来横祸。 第53章 这些事情江知渺插不上手,也不能去管,他身上到底担着礼部员外郎的职责,背后与林如海出谋划策还好,一个京官光明正大地插手地方事务,御史台怕是要坐不住了。 并且,林如海病势好转,也就意味着他的假期结束了。 “预计哪日返京?”花厅里,林如海还穿着一身官服未换,看着江知渺笑,“此次分开,下次便该是大婚时候我去见你了。” “薛姑娘快及笄了吧?想来最迟明年就是时候了。” 江知渺有些无奈,“后日回去,至于婚期……明年二月就是笄礼了,到底是陛下主婚,礼部已经开始预备起来了,我有心打听,容大人却把消息瞒得死死地,还打趣我。” “哈哈哈哈哈,”林如海爽朗一笑,有些狭促地看着他,“不急,怎么你也恨嫁不成?” 江知渺露出个投降的表情,林如海看着他笑半天,笑意又渐渐地淡了下来,“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玉儿了。” “我听蒋嬷嬷说她和薛姑娘金兰之交,这很好,人生难得几个知己呢,至于那个宝玉……”林如海摇摇头,“老祖宗的心思我知道,只是再看吧。” 他并不期望女儿嫁到高门大户去为他林家争威风,只希望林黛玉一辈子都快快乐乐地活着,招婿在家也好出门也罢,甚至一辈子不嫁人都行,只要别委屈了。 贾宝玉的性子他知道,或许正是那块通灵宝玉的缘由,他的性情在世家公子里算得上十分的古怪,和他女儿也着实投缘,只是太没有定性了些。 林如海一想到自己若是一朝去了,把女儿托付给这么个不识俗务的人手里,再面对王夫人这么个婆婆,就觉得前途无光。 “妹妹心底未必没有主见,老师又何必担忧呢,”江知渺安慰道,“她与贾宝玉是知己也好朋友也罢,总归我们看着呢,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她去。” “也是,”林如海叹息,“玉儿现在得拜名师学习,又有知己好友,身体也比在扬州城时好多了,我已经满足了。” 他笑着起身,“行了,我也不留你了,你跟着四皇子,将来必是要陷到争端里去的,身为老师,我也只能祝你问心无愧,一帆风顺了。” 说罢,他一挥袖子,朝着后院走去,只留江知渺一个人在亭子里愣神。 …… 四月底,江知渺一行人又回到了京城。 每次离开扬州,林黛玉都难免伤情一场,保不住还要犯病,但这次却是好很多。 回京第二天,刘家、端嘉公主,还有她在万寿宴上认识的小姐们都写了帖子来邀她散心,事情一忙,悲伤也就淡了。 江知渺也开始每日在礼部上班点卯,比起年初那会因恩科忙得脚不沾地,眼下礼部又清闲了下来,也是在这时候,迎春的婚事定了下来。 “哎,孟家那小子这次倒是知道快了,”江府里,云夫人反正帖子笑,“婚期定在了明年年初,生怕晚了又出波折啊。” “他早这样,哪里还有刘家的事情。” 江知渺也笑,“若是那刘玮当真是个正人公子,和二妹妹琴瑟和鸣,看他不把血都呕出来。” “我早说他那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性子不行,到了结婚的时候要出事。” 云夫人摇头,江知渺与孟文微年幼时同是伴读,休沐的时候孟文微没少跑到江家来,她对人自然是熟悉的。 正是因为熟悉,才更看好这桩婚事,也是奇了,迎春过于软弱,孟文微性子又太过压抑,这两人分开看都不好,凑一块反倒天作之合。 “婚期选在明年也好,京城这状况,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江知渺翻翻那帖子,心底盘算。 原著里,贾元春封妃可就在今年年底了,之后便是省亲,林如海病重的时间变了,也不知道这事会不会变。 内宫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薛宝钗倒是应该知道些消息。 宫闱里,薛宝钗坐立不安,焦急地看向元春,“大姐姐,你可想好了?” “哈,”贾元春苦笑一声 ,端方典雅的面容上掩盖不住地疲累和悲痛,“我哪里有不选的机会,薛妹妹,我若不这样,只怕就要被磋磨死了。” 甄贵妃与太子到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针锋相对斗了那么久,还是咬碎牙齿合血吞,维持住了表面的和平。 她腾出手来了,贾元春的日子一下就不好过了。 甄贵妃并非针对她,而是平等地针对宫里所有和八公主有过联系的女官。毕竟宋清涟的那封血书,可不会自己长腿跑到太子手里的,她的宫里,八公主的院子必有太子的人手。 “所以封封信真的……” 薛宝钗有些欲言又止,她在宫里一贯明哲保身,贾元春也心有灵犀地不把那些脏事告诉她,可眼下已经明显到薛宝钗没办法忽视了。 “是我做的,”贾元春干脆利落地点点头,眼泪滑落,“还有那个传言,也是我传出去的。” 甄家违背诺言在先,哄骗着她以为进宫便可以为族里争光,却是把她骗进来为奴为婢磋磨了十年,生生要烂在宫里。 她们毁了她,那她也要毁掉她们。 更何况,贾元春扯着嘴角笑笑,她从来没有构陷过八公主什么,那些事情那条人命,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八公主干出来的。 她只是点了一把火。 “贵妃娘娘未必就知道真相,”薛宝钗还是皱眉,“也许真按太子安排那样成为宠妃,才是走上绝路。” “更何况,”薛宝钗不知道该不该说,“这样一来,贾家可就是牢牢绑在太子船上了。” “不,”元春摇摇头,“从舅舅出任九门提督开始,我们就没得选了。” “薛妹妹,”她叹息着开口,“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你们薛家眼下能够置身局外,一是因着姨爹不在了,薛家没有掌权人,二是因着江家。” “皇权争斗,到最后咱们四家还能保全几家尚且难言呢。” “…………” 薛宝钗沉默片刻,到底叹息一声,“大姐姐想好了,我也不拦你,一旦成了宫妃,就彻底站在贵妃、德妃这些人的对立面,万望姐姐保重。” “好。” 元春含泪看她,“妹妹,若是我真的出了什么事,还请你不要告诉老太君他们真相。” “我不想烂在这宫里,就是死,也是我自个选的,你只告诉她们,孙女不孝了!” 无知者无罪,贾元春想,她是没办法逃出去了,但家里还可以,只要他们不知道真相,真到清算那一天,也许还能保下性命。 “是……”薛宝钗应下,转身出了屋子,慢慢地走回了南六所。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一直在静静地等着,直到十二月中的这一天,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消息传遍宫闱。 荣国府里一片热闹,正值贾政生辰,两府的人都聚集在这庆祝。 满堂欢庆里,只有王熙凤时不时看见宁国府的人,就会想起才去了的秦可卿。 甚至没出热丧,她的丈夫贾蓉就已经快忘了他,大肆宴饮,欢声笑闹。 “平儿,”王熙凤有些茫然,逼着人拉着平儿的手,眼神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你说我要是死了,你们二爷会伤心吗?” “奶奶醉了……”平儿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拍她一下,“好端端的日子说什么呢,二爷心里若是没你,怎么去趟扬州还要给你带些珠儿钗儿的回来呢。”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王熙凤叹了口气,半靠在她身上,“我们王家的女儿命苦,一到婚嫁上就有说不完的糟心事。” “你看我两个姑妈,薛夫人眼下是风光,可丈夫新丧,膝下只有一对孤儿幼女的日子又何尝好过?” 王熙凤慢慢地说,“王夫人看上去好些,可也摊上二老爷对孩子不管不顾,还动不动就要打死他的,心里能舒服?” “奶奶……”平儿叹息着抱住她,“可眼下看着二爷是个好的啊。” “但愿我和他走不到那一天,”王熙凤神色淡淡,“老太君对我好,可真到那一天……我怎么会有她亲孙儿重要呢。” 秦可卿那席话到底在王熙凤心底留下点影子,她有些犹豫,若是贾琏也靠不住,那还有什么是能握在手里的呢。 自然只有银子了。 “我前头让你去办的事可得瞒好了,”王熙凤猛地坐起,“就是二爷问也不能说。” 平儿:“…………” 放印子钱实在是有伤阴德,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平儿叹了口气,偌大的贾家这一场接一场的牌面可都是靠王熙凤撑着呢。 她就是掏空了嫁妆都不够,这才不得不干这些事情。 “办好了,您放心吧。” 主仆两个正在着心思翻飞时,门痛突然神色惶惶地闯进席里,张嘴报道:“两位老爷,有六都宫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第54章 “!”提到宫闱,王夫人最先站了起来,抖若筛糠,“可,可是元春……” “别胡说!” 贾政铁青着一张脸,赶忙起身去换官服,贾赦身上有个一品将军的爵位在,也赶忙让人去取。王熙凤顿时收住惶然神色,雷厉风行地叫听了戏文,又摆香案启中门跪接。 贾母也被搀扶着出来了,她一眼就看见那让日恨不得从她贾家搜刮掉一层皮的老太监满脸笑意地骑在马上,神情和蔼可亲得判若两人。 贾母心底一跳,约莫有了些猜测,只闭嘴不言,待一家人乌泱泱地在香案后跪好了,夏太监才下了马,被内侍们拥着进了厅南面而立宣旨。 “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说罢,他也不收贿赂,也不去喝茶,乘马就去了。 “母亲,这……”贾政心底慌得六神无主,他一个小小员外郎,哪里值得陛下这么个阵仗。 谁知道这一去,还有没有命回来! “莫慌,”贾母倒是处变不惊,“陛下召你,你去就是。” 贾政这才无可奈何地出门上了马,一溜烟往宫门处赶去,王夫人坐立不安地在家等着,又怕是元春出了事,又怕是家里有了祸,刑夫人更是怯懦得快哭出来。 迎春翻年去就要出嫁了,这些日子被贾母带着身边日日耳提面命,又派了几个厉害嬷嬷给她,倒更显镇静。 她揽着妹妹与姑娘们站在一处,小声议论,直到过了大半个时辰,赖大等三四个管家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满脸喜意,话串珠一样脱口而出,“夏太监来道喜,说咱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了!” “二老爷现下又去东宫去了,派小的赶忙来告知您老!” “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 “好啊!好啊!”王夫人第一个站出来,又哭又笑,哭得脂粉都花了,“苍天有眼啊!我女儿总算是熬出头了!” 话还没说完就软倒了下去,瘫在丫鬟怀里大哭大笑。 她那情态实在可怜,林黛玉与这舅母有些渊源,却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自大姐姐进宫后,十数年来骨血未得一见,何尝不可怜呢。 王夫人那么疼爱宝玉,也难免没有这是最后一个留在她身边孩子的缘故。 “好!好啊!”贾母也喜不自胜,赶忙催着两个媳妇快些梳妆进宫,贾家一时间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大姐姐封妃,二舅舅为何要往东宫去呢?”林黛玉一向敏锐,皱了皱眉。 迎春几个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她难免有些叹息,姑娘里消息最灵通的宝姐姐今日未休沐,若是她在,那便好了。 第44章 鲜花着锦元春封妃一事,不仅…… 元春封妃一事,不仅轰动了整个贾家,也轰动了周围其他的勋贵世家,在宫里指派人上门正式传旨册封时,史家、江家等相熟的人家就已经在备贺礼了。 也是赶巧,礼部派来宣旨的的 官员正好是江知渺,家中有大事,九公主也给薛宝钗批了假。 开宗祠、摆香案,一通折腾后,总算是尘埃落定,贾家上下喜气洋洋,林黛玉几个姑娘们也总算是能了解些实情。 “宝姐姐,”林黛玉犹豫着问,“我听管事的说那日二舅舅进宫不仅向陛下谢恩,还往东宫去了。大姐姐的事莫不是与东宫有关系?” 薛宝钗知她聪慧嘴严,挑挑拣拣地说了两句,林黛玉听完忍不住叹息,“太子插手陛下的后宫……这又是何等道理。” “你们不在宫闱,对这些事情不太熟悉,”薛宝钗叹息一声,“大姐姐的封号有问题。” 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看上去是恩荣无限了,偏偏宫里并没有什么凤藻宫,元春自个也是住在靠近东宫方向的一座宫殿里,她这个尚书管得是什么呢。 而且,宫里已经有了个德妃,德妃膝下皇子公主众多,地位稳固,若这封号是礼部内阁拟的,也该顾忌些才是,这么弄得现在这般怪里怪样的。 像是夸,又好像早早帮着元春得罪死了宫里的老人。 “封号不是礼部拟的,”江知渺叹了口气,“我们接到宫里传来的旨意时就已经是这样的了。” 说实在的,原著里看不明白,江知渺真正进了这六部衙门以后才知道元春封妃的事多离奇。 太快了,好像有一只手在背后暗暗示意,早准备好了一切。 从内务府到内阁再到礼部工部,每一个流程都走得飞快,就连最耗时间的宝册也刚好有制作好的,只需把贾元春名字填上就行。 虽是如此,但江知渺并不太想着追究背后的缘故,只要是涉及到太子和景康帝这对天家父子的所有事情,都让人迷惑得摸不清头脑。 许是基因问题,他们萧家人能当上皇帝的感情方面都有点毛病。 景康帝对太子妃几个横挑鼻子竖挑眼,太子也转手就往他老子床上塞女人,萧慎也不是什么正常的,对八皇子妃简直是恶婆婆见儿媳。 他家的感情都太排外了。 江知渺决定放过自己,少管这些恨海情天的破事。 “我总担心大姐姐这么扎进宫里,怕是不妥,”薛宝钗叹了口气,“甄贵妃盛宠,剩下几个妃子有子,多年稳定的局面就这么打破了,只怕还有的是变故。” “她没得路选,”江知渺一旁看着,反倒看得清晰很多,“本是抱着振兴家族的使命入的宫,却被甄贵妃磋磨多年。” “甄家不放人,贾家不敢要,再不搏一搏,只能耗死在宫里了。” 跟着太子赌一把,说不定还有生机呢。 说到底还是贾家这几代的男人没出息,眼巴巴地把女儿送到宫里争宠,也没有底气和甄家硬刚,把女儿接回来。 他家到底世代勋贵,贾母就是在老太后那边都是有几分面子的,只要狠下心去,接回一个不被景康帝看在眼里的女儿有多难。 “劳你告诉大姐姐,万望保重,能忍则忍,甄贵妃那头无法,至少不要得罪了别人,”江知看向薛宝钗嘱咐道,话里意味深长,“日子还长着呢,说不定能有什么转机。” 这么说来,四皇子的心思是定了。 薛宝钗立即领悟到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迎春迟钝,有些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有些茫然地牵着妹妹。 探春一脸的若有所思,林黛玉却只觉得心冷。 他们在梨香院厢房里,外头还摆着前几日王熙凤派人送来说是沾沾喜气的红色盆花,前院里宾客往来不绝,好一幅烈火烹油的景象。 谁曾想这背后元春又付出了多少呢。 贾元春困于深宫不得见父母,林黛玉寄人篱下也难免与她有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只叹息道,“虽是荣华富贵在身了,可大姐姐一入宫闱再不得出,什么时候才能得见父母呢。” “若是家里争气……何必让她受这种苦。” 她本不觉得贾宝玉那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活在母亲祖母庇佑下有什么不对,但看着元春,林黛玉忍不住齿寒。 “不说这些了,”薛宝钗见气氛冷下来,赶忙开口劝慰,“未必就有那么糟,何必杞人忧天呢。” “倒是二姐姐,翻了年去就要出阁了,家里眼下忙着这事,只怕疏忽了你这边。” 别的不说,往来宴饮这么多日,贾家的家底能够撑多久,一不小心迎春的嫁妆就要薄上一层。 “无妨,”迎春摇摇头,“大姐姐的喜事,我这个做妹妹的自然开心。更何况眼下我也是沾了她的光,才成了皇妃之妹。” “孟家待我如何,又与嫁妆多少有何相关呢。” 薛宝钗拧拧眉,“说起来我倒是有个主意,探春妹妹也好,湘云妹妹也罢,只能靠着家里那点月银,难免有些捉襟见肘的时候。” 特别是探春,赵姨娘和贾环时不时还要从她这换着法子哭穷,或是要进学,或是要买布,恨不得把她月银全拿到手才好。 薛宝钗:“有消息说明年陛下欲大选,虽是给宗室指婚,但京城的丝绸钗环这些约莫又要涨上一番的。” “我名下有几家铺子,本预备着让商队从南边再进些货来,”薛宝钗徐徐道来,“几位妹妹若是信我,不若也跟着买些。” “买卖运输一概走薛家的路子,到时候领分红就行。” “这……”迎春心底又喜又不安,喜得是这种挣钱的生意薛宝钗也愿意带着她们,说是要出资,但人手铺子都是她家的,她难道还会嫌银子多不成? 丝绸是大宗生意,除了林黛玉,几个姑娘们手里那点积蓄砸下去,估摸连个水花都溅不起。 薛宝钗只是想着法子给她们送钱罢了。 “妹妹先别忙着谢我,”薛宝钗掩唇一笑,“也别觉得我亏了什么,外头亦有技术入股这一说法,到时候丝绸来了该绣什么花样,还劳烦妹妹们费心。” “特别是惜春妹妹,那一手好画艺,不知画出纹绣来多好。”薛宝钗狭促地瞥了眼惜春,忍不住笑。 第55章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生疏了。迎春几个心怀感激,当下就派人去取了压箱银子来,一股脑塞给她。 “好姐姐,咱们可就靠你了。”探春娇声笑道。 “不急,”薛宝钗捧着匣子哭笑不得,“湘云妹妹不在,还有凤姐姐那头,待我回去问问她们。” “只是女子经商到底名声不好,”薛宝钗认真嘱咐,“除了咱们几个,妹妹们可别说漏了嘴。” 特别是那个贾宝玉,几个姑娘们顿时心有灵犀,前头刘玮那事以后,她们深刻明白贾宝玉是个管不住嘴的,就连诗社也少叫他来了。 免得多生事端。 …… 从梨香院离开的时候,江知渺唤住薛宝钗,“薛家的事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薛宝钗脸色一僵,“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江知渺笑着看她,“虽有薛伯父和蝌兄弟勉力支撑,你哥哥也改过自新了些,但眼看着薛伯父日渐老迈下去了,他们兄弟俩又着实不是这块料。” “薛家日后怎么走,你总要拿个章程出来。” “呵,”薛宝钗冷笑一声,她唇红眉翠,本就是极明艳妩媚的长相,不端着的时候也就显得格外锐利,“我又能拿什么章程,谁会听我的呢?” 若她是个男儿,早扛起家业去了,哪里只能靠着选公主侍读、联姻这些法子来勉力保住薛家。 “我会听。”江知渺郑重地开口,“眼下说可能浅薄了一些,但未必没有那一天。” “他日若我能朱紫加身,你以女子之身掌管家业旁人又敢多舌什么?” 江知渺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你的心气,这不是让你依附什么。” “我希望我们除了夫妻,还能做彼此最靠靠的盟友。” 毕竟钱和权,古往今来要成大事必不可少的东西。 “你——”薛宝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我嫁了你再去经商,旁人是不敢说我什么,他们只会说你!” 女婿管着后家的事情,本就惹眼,若真有那日,薛宝钗闭着眼睛都知道什么惧内、什么与民争利……这些难听的话通通都会落在他身上。 更严重些,江知渺仕途也会受到影响。 “说就说吧,”江知渺笑笑,“惧内我认,至于与民争利,九皇子都能经商,我们为何不能?” 他看着薛宝钗,“你这般聪慧,也该看明白了,应了我就是应了四皇子,但是我保证,只要你不愿意,就是他也不能利用薛家什么。” 他效忠萧慎,一是政治主张相似,二 是为报答前头的恩情,但薛家不欠萧慎。 而且,这是关系薛家全族的大事,一旦想好了要掌管家业,从薛夫人到族老世人,各个都会成为薛宝钗的阻碍。 这般大事,他尊重薛宝钗的决定。 “我……”灯影打在鬓发上,薛宝钗神色不明,有些示弱地软下声音,“你让我再想想……” 第45章 婚事我也不干净 这一晚薛宝钗心思翻飞,彻夜难眠。 另一头,薛蟠倒是也在急,只是急的却是另一件事。 陈孟鸿几家到底扎根扬州多年,虽然假死脱身,又半毁了容貌,但柳绵绵也不能再待在扬州了。 除了烟儿她无亲无眷,托林如海照看好烟儿后干脆就随着薛蟠他们进了京。 那些当花魁时的积蓄都没拿,薛蟠先是想把她带回家里,柳绵绵不愿,又说给她置办个宅子,柳绵绵也不肯。 她最后竟是和江知渺签了借条,在城南一处巷子里租了间宅子隐姓埋名地开了家女塾,教周边几家的女孩儿认字,也做些女红支撑家业还债。 薛蟠:“…………” 他好端端一个呆霸王,就是在金陵也只有被人捧着的份,除了砸银子砸钱,哪里知晓怎么表达心意,也没个参照,一时间垂头丧气起来。 柳绵绵看在眼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前头又是闹着要带她回去,又是要送宅子的,看得她实在心惊。 若薛蟠真是玩玩还好,若真按他说那样是认真的……事情可就不妙了。 眼下人不来,柳绵绵如释重负。 梨香院里,薛宝钗还没理清自己的思绪,休沐回家时便被母亲神神秘秘地扯到屋里。 “宝钗啊……”薛夫人神色有些犹豫,“今儿你姨妈问起蟠儿和蝌儿的婚事,我想了想,你哥哥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定下了。” “不然到时候你出嫁了,他一个兄长连婚约都没有,说出去不好听。” 薛宝钗:“…………” 她妈妈也是糊涂了,哪有和妹妹商量哥哥婚事的。 薛宝钗沉沉地叹息一声,柔声牵着薛夫人坐下,“妈妈说得也是,只是婚约大事,哥哥又是长子,更得慎重些,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合适的人的。” “而且,哥哥他也未必愿意。” “我的儿,你听我说,”薛夫人捧着她的手,认认真真地思考,“我想了想,就不往那些高门里找了,京城官宦世家间关系比蛛丝还乱,保不住就惹了麻烦。” “倒是有人给我说了个媒,那姑娘家里和咱们一样,都是皇商出身,你应是听过的,就是那个桂花夏家。” “夏家……” 薛宝钗缓缓拧眉,不说同在户部挂名行商,就是冲着宫里秋日那满院子的桂花盆景,薛宝钗也不能说不认识这个夏家。 只是虽然同为皇商,地位也不是一概的。薛家管得是药材这一块,宫里的药材多是他家出,可不分什么人参当归的。 而御花园里除了桂花夏家,还有月季陈家荷花李家……论起家业来,夏家是要次薛家一些的。 不过薛家若是再没落下去,那也不好说了。 “她家那头怎么说呢?”薛宝钗问。 “那夏家满意着呢,”薛夫人神神秘秘覅开口,眉眼里掩不住的高兴,“那夏家人派人去金陵打听了一通,回来以后才让人示意咱家的。” 薛宝钗:“…………” 更有问题了,就她哥哥在金陵城那积年累月的坏名声,谁家听完想把女儿嫁给他。 “这事还是慢些来好,”薛宝钗当机立断开口劝道,“妈,你也知道哥哥那性子,更何况现在家里不安定,何必再生风波呢。” “若是那夏家姑娘是个好的,等到咱家把事情都乱完了,再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地迎她进门不更好?” “你说的也有理……”薛夫人被女儿劝动,踌躇两下,“我再看看,再看看。” 说罢,她慢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脸若有所思。 薛宝钗平日里在宫中,对手下的几个铺子管得不是太多,眼下难得休沐,也没闲着,自个收拾着准备回房看账本。 前头她问了凤姐和湘云,她俩亦是十分意动,特别是凤姐,咬牙拿了大把银子加进来。 肩上担着几个姐妹们的希望,对这次买卖,薛宝钗也不由得更重视几分。 才踏出房间,就见莺儿一脸惊诧地进来,“小姐,刚刚怎么了,大爷急匆匆地跑出去呢?” “哥哥来了?”薛宝钗猛地顿住脚,神色一变,“什么时候见着他的。” “就一盏茶前,我从林姑娘院子里回来刚巧撞见他过去,那神色急得,好像有什么天大事情一样。” 薛宝钗算算时辰,心底顿觉不妙,这么看来方才妈妈说婚事的时候,哥哥也在外头。 他练武练得也算是小有成效,走起路来都轻快不少,薛宝钗忙着哄薛夫人,竟也没听到。 “虽是如此,但婚事有什么不能提的?”薛宝钗有些疑惑,脚步一转朝着角门处走去,“大爷出去了?” 守门的小厮正靠着门槛打瞌睡,听见声音一个激灵,“出去了,往城南那头去了。” “城南?那边的几家铺子不是才查过?”薛宝钗越发困惑,脑中下意识浮现出薛蟠在金陵时的那些荒唐做派。 与那时不同,眼下她为公主侍读,江知渺为官,这时候若是惹出什么幺蛾子可就要命了。 薛宝钗神色沉下,加快脚步回了房,“莺儿,你去把哥哥院里的小厮们叫来,就说妈妈找他们。” 莺儿应声而去,薛夫人在屋子里想来想去,正准备去找姐姐说说这事,还没出门就见女儿又回来了。 “怎么了?”见薛宝钗面无笑意,薛夫人立马紧张起来,又见薛蟠院子里的几个守门小厮都被叫过来,更是心跳加速。 “大爷最近都在干什么?”薛宝钗不急不缓地坐下,安抚地拍了拍薛夫人的手,“最近可有惹什么麻烦?” 她进宫侍奉久了,虽然笑时仍是温柔可亲的模样,不笑却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在里面。 几个小厮两股战战,其中一个飞快地瞥了眼上头,“夫人,小姐,不是咱们大爷惹麻烦,是麻烦惹上了咱们大爷啊!” “什么意思?”薛夫人顿时急了,“谁找蟠儿麻烦了?我说这孩子最近这么垂头丧气的!” 第56章 “不是不是,”小厮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夫人,小的就直说了,若是大爷怪起来您可千万记着小的。” “大爷似乎在城南槐树巷子里养了人,我听来财大哥说,似乎江大爷也去过那处。” 薛宝钗骤然色变。 ………… 槐树巷子里,薛蟠急得团团转,一下冲进里头,“怎么办,我妈想给我定亲了!” “这不是好事吗?”柳绵绵正在给隔壁院子的小丫绣衣裳,她手巧,绣得花活灵活现的,几个丫头都都喜欢缠着要一朵。 这里住的大多数朴实人家,自家女儿麻烦了别人,家里大人也不好意思,时常给她送些吃食,有醉汉想借酒意骚扰她的时候也帮忙打出去。 柳绵绵前半辈子是千金小姐后半辈子是花魁,还是第一次过这种朴实又自然的日子,一时间笑容都多起来。 “好什么好!”薛蟠急得直跳脚,他这人愣的时候也是真愣,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我想娶你,怎么还能娶别人!” 见柳绵绵一直不语,薛蟠脑里飞快回想江知渺教他的事情,一溜烟说出来,“我发誓娶你进门以后不关着你,也不会纳什么小妾养什么外室的!你让我往东我不往西的!” “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就去衙门立字据!” 柳绵绵本还在笑,见他真要往外头冲去了赶忙去拦,她看着薛蟠笑了会,笑着笑着神色却突然平静下来,“你认真的?薛公子,你知道我的来历,我不干净。” “我也不干净!”薛蟠涨红了脸,扭捏 着开口,“咱俩谁别嫌弃谁——” 柳绵绵:“…………” 重点是这个吗? “算了……”见薛蟠一直愣愣地等着要回答,柳绵绵神色慢慢软化,笑了一下,“也好吧。” 当初她怀着利用的心思把薛蟠约到银月湖畔,生死之际承诺说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他,眼下不过是提早些罢了。 就像这个人说的,他们都不干净,才能蜷缩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 “不过先说好了,我不做小,你家里那边你自己解决,”柳绵绵咬断手上的绣线,起身往外走,“我喜欢教小丫她们,就是婚后也要出来开私塾。” “你答应了?!” 薛蟠愣了好半响才猛地跳起来,神色激动,活像小丫养得那条大黄狗一样围着柳绵绵转,“好,好!我答应你!我马上去和妈说!” 柳绵绵笑着推他,“多大个人了还不稳重!我要上课了,你走吧!” “好好。”薛蟠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喜气洋洋地转过身才踏出门槛,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院子门口,那站在前头神色复杂看着这边的不是莺儿是谁。 “莺儿?”薛蟠大惊,“你怎么来了,妹妹呢?” “哥哥,我在这。” 薛宝钗坐在马车里,隔着晃动的帘子看见小院里站着的女子,雪肤红唇,乌发用木簪子盘着,她那么漂亮,哪怕眼角有疤,浑身朴素也依旧引人注目。 她叹了口气,戴上帷幕下了马车,“柳姑娘安。” 柳绵绵也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眼看着那薛家小姐下了马车,她赶忙把人迎进来,关紧大门。 “薛姑娘安。”柳绵绵有些不好意思,薛宝钗对她许是不知道多少,但她对于薛宝钗却是有所了解的。 江知渺还在春意阁里骗钱的时候,有次陪着公子哥们喝醉过头了,突然看着月亮哭了起来。 他说他有个未婚妻,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稳重又善良,圆滑又不世故……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都要用上去了。 状元郎的文采何其出众,那姑娘在他嘴里成了仙人一般的人物,柳绵绵那时候捂着嘴笑,也难免好奇起来。 她有心打听,偏酒一醒,江知渺嘴严得像蚌壳一样,什么消息都不知道,直到后来他高中状元,扬州富老爷们去打听才知道是谁。 眼下一见,薛宝钗果然如他所说,是个极好极好的姑娘。 柳绵绵深知自己的在外人眼里的名声,但薛宝钗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丝鄙夷。 “柳姑娘,”薛宝钗叹了口气,“姑娘是个明白人,我也就明说了。我并非是为了你和哥哥的事情而来。” “若我猜的不错,姑娘身世应该极其特殊,与江家也有些联系。”她神色严肃,“虽不知道是什么,但我怕今日哥哥失了分寸露出什么破绽,这才急急赶来,若有失礼还请柳姑娘见谅。” “还有……方才有人一直试探着朝往这边走,我让人把人扣下了。” 第46章 万般皆是命江知渺刚下衙,就…… 江知渺刚下衙,就被人喊了过去。 他见来的人是薛家的小厮,心底下意识一跳,知晓缘由后才松了口气。 槐树巷子里,江知渺眉心微拧,“这地方不安全了,柳姑娘,你还是换个地方住吧。” “住我家去!我家安全!”薛蟠马上就跳了起来,他对那些权谋博弈没有半点兴趣,纯粹是有种狗终于叼到馍回窝的感觉。 薛宝钗:“…………” 算了,她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哥哥这样也比之前走马斗鸡的好。 江知渺看向柳绵绵,都说好了的,她也没有太多犹豫就点了点头,“也行,只是薛夫人那边……” “放心吧,”薛宝钗浅笑着开口,“妈妈那边我会去说的。” 从她当选侍读后,薛夫人对她是越来越依赖了,往前在金陵的时候偶尔还会束着薛宝钗不要对手底下铺子插手太多,现在却是全权放任了。 除了薛家公里的产业,就是薛夫人的嫁妆铺子都托到了薛宝钗手里,她只每日和王夫人凤姐她们打打马吊,等着领钱就行。 “多谢妹妹!”薛蟠感动得无以伦比,眼泪汪汪地看着薛宝钗,只觉得自己的妹妹真是全天下最好的妹妹。 说定之后,薛家很快就来了人浩浩荡荡地把柳绵绵接了出去,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只说是家里的表小姐。 哪怕有人胡想,也只会在薛蟠的表现上浮想联翩,不至于扯到别的去。 只是薛家宅子里只有薛家薛蝌几个男人,柳绵绵独居着不方便,又不能把人带到贾家去,是以,薛宝钗心底盘算着和宝琴一块回家住段时间。 有贾家帮着撑腰,也可能是薛宝琴人才品貌太过出众,梅家这次倒是麻利,已经把礼送到薛伯父那头去了。 这次轮到薛家拿乔,借着女儿年纪太小拖着不肯定日子。 薛宝琴倒是不在意这些,每日里和探春几个玩得高兴,柳绵绵虽不知是什么身份,还毁了容颜,但薛宝钗短短接触片刻就觉察到这姑娘的教养气度皆是不俗。 “那人还在伙计那儿,”行李陆陆续续搬出,薛宝钗看向江知渺,“我把他送到江家?” “我先去看看,”江知渺拔腿往外走,一手虚虚地替她撩起了马车,“薛姑娘就没什么想问的?” “没有,”薛宝钗平静地坐上去,“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你不是没分寸的人,我又何必多嘴呢。” 江知渺笑了下,“好吧,我还挺希望你多嘴的。” “这是与薛家到底有点关系,薛姑娘一同去看看吧。” 说罢他放下帘子,自己骑了马哒哒地走在侧边,马鞭晃动的影子透过轿帘透出来。 “小姐,”莺儿紧张兮兮地看了外面,凑到薛宝钗耳畔,“今儿那小厮说江大人来过着的时候我都吓一跳,生怕是什么事。” “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呢。” 薛宝钗抚抚她的鬓角好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话说得虽不是这块,但就是结了亲的夫妻也该这样才好。” “仅是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我就怀疑他婚前偷人,不光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这些年长出来的眼见。” “哦……”莺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她笑,“还没成亲呢,就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了,要我说还是咱们老爷眼光好,早早给姑娘定下这么桩好婚事。” 她可是知道的,刚来京城的那会,王夫人不知道姑娘已有了婚配,听说她要进宫参选侍读,还起过亲上加亲的念头呢。 若是别的还好,偏偏王夫人的大女儿,贾府的大小姐就在宫里,家里想知道点消息比登天都难。莺儿生性多疑,忍不住怀疑起她是不是想利用姑娘当传话筒呢。 好在老爷有先见之明。 “又浑说了……”薛宝钗笑着拧拧她,马车算不得太隔音,她也没有刻意压低音量,隔着帘子可以看见那马鞭一甩一甩的,活像是小狗尾巴。 这就高兴了,薛宝钗诧异地笑笑,真好哄。 薛家正经人家,自然没有地牢什么的,伙计们把那偷偷打探消息的汉子用粗布一捆,打晕了关在铺子后厢房里。 江知渺见着第一眼,就叹了口气,“是太子的人,看来是瞒不了多久了。” 他们拿到那本账本,却没有立即曝出去或是交给景康帝,须知只有让别人猜不到你有没有的才是威胁,轻易爆了,万一景康帝又一抽风给压下去了这么着。 第57章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对于这对天家夫子,什么离奇想法都显得不奇怪了。 是以,账本由江知渺带到了京城,交给了萧慎保管,而林如海则一副我手里有你把柄的样子,每日在衙门看着陈孟鸿意味深长地笑,骇得人不得不纵着他大肆推行《盐引令》。 “是哥哥冲动了,”薛宝 钗叹了口气,有些歉意,“若不是他今儿急匆匆地找了柳姑娘,也不至于这样。” “哪里的事,”江知渺沉吟着翻看那汉子的衣裳,“这人有些武力,若不是你们动手快,还真不一定能把他打晕。” “这样的人都派出来了,太子估计早就有猜测了。” 盐道五大家默许了《盐引令》的推行,那他们的利益必然受损,送往东宫的银子也会减少。 太子又不是傻子,一看钱少了再一查江南的事情,心底估摸着就明白得差不多了,他现在疑惑的该是那到底个什么东西,又落到了他的哪位好弟弟手里。 除了薛家,八皇子党里的那些门生姻亲家里应该也有人去查探了。 江知渺三言两语解释了大概的事情,薛宝钗眉心慢慢拧紧,“这么一来,那账本反倒是烫手山芋了。” 若她是太子,甚至可能直接告去景康帝那里,博一把,险中求胜。 “我待会就去找殿下,”江知渺目光沉沉,“老师那头从来没明说过自己手里有东西,薛蟠今日上门也只是来接家里表姑娘回去……” “只要柳绵绵那边无碍,没证据能证明这东西在我们手上。” 薛宝钗心有灵犀,“我知道,你放心吧,柳姑娘那头有我。” 阳光穿过窗棂照进来,空气里尘埃起起伏伏,江知渺心思一动忽然看向她,薛宝钗乌鸦鸦的鬓发堆叠,只用几只简单的素钗固定,逆着光的时候好像庙里的菩萨。 他们对视一眼,慢慢笑开。 …… 四皇子府上,萧慎见着江知渺手里提的那汉子眉心一跳,一打手势,孟文微阴恻侧地冒出来,拎着人下去审了。 光论年纪来说,孟文微比江知渺还要小上一些,未及冠,只用发带束了发,面色是不见天日的苍白,悄无声息冒出来的时候鬼一样吓人。 也多亏江知渺知道他从小就是这德行,才忍得下去。 “再不去练练怎么笑,别到时候喜服穿在身上跟艳鬼一样,”他这人在熟人面前有些嘴贱,江知渺凉飕飕地开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二妹妹多不满意呢。” “哼,像你一样天天挂这个笑脸,卖笑一样。”孟文微动作一顿,转过身冲他冷笑。 他这点战斗力还不够给江知渺脸皮挠个痒痒,江知渺懒洋洋地看他一眼,忽地换成了女声,“一笑千金,交钱。” 孟文微气冲冲地走了。 “行了行了,”萧慎早做好了谈论正事的准备,自己的两个伴读却野马脱缰一样把话题不知道扯到什么地方,仇得他忍不住揉揉眉心,“说正事。” “是,”江知渺颔首敛下神情,一板一眼地开口,“殿下,这账本不能藏了,得捅出去。” “这时候捅出去,只怕父皇会怀疑上我,”萧慎冷笑一声,“我以为当年之后那好二哥爪牙会被削削呢,没想到还有那么多。” “也不知道父皇知道他暗地里收敛这么多银钱会是个什么想法。” “臣觉得可能和您想得不太一样呢,”江知渺一板一眼地开口,“但是现在问题是您觉得该把这烫手山芋丢给谁好呢。” 萧慎:“…………” 明知故问。 他都快气笑了,谁会想方设法搞来这东西,自然是太子的好弟弟们了,目前活跃的皇子除了他就是三皇子和八皇子那一党。 萧慎是想把账本塞三皇子手里,可太子和景康帝也不是傻的,萧祉虽然心思深,但势力多在文人那一块,想搞到这东西难上加难。 只有萧禩了。 “你倒是比我心狠,”萧慎忍不住刺道,“你们之前不是还好哥哥好弟弟的吗。” 又犯病了。 江知渺呵呵一笑,对于萧慎这样的毛病他从不惯着,“殿下,恕臣直言,就是我不说,您最后就不会做了吗?” 说起心狠,谁又比得上眼前这个人呢,他登基以后对那几个便宜弟弟可算不上太好。 萧慎面色急剧变换,最后颓然地坐在圆椅上,愣愣地看着窗外。 越过王府一重又一重的砖瓦,就到那面共用的花墙,凌霄花缠绕在上面,每年秋日里都暖融融地红成一片。 最开始出府他们还没闹得那么僵的时候,萧禩有时候喝醉了,还会趴在墙头上等着吓他,□□尺高的砖墙,萧禩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挂在上面,吓得府里人直叫唤。 萧慎路过时听到动静向上看,少年明亮亮的眼睛在昏暗天色里发着光。 那时候他们多好啊,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萧慎忍不住想,沉沉叹息,能怪谁呢,怪他那个一向乖巧的弟弟起了夺嫡的心吗? 只能怪他们都生得太不巧了些,良贵人出事的时候,萧慎还不是条掌着户部暗中蛰伏的蛇,只是个依附皇权的废人,没本事替他在景康帝面前讨个公道。 时事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就像当年江知渺被赶到江南的时候,萧禩有心相助,却也只是被困困重重深宫里那样。 而现在注定要站在对立面了,就是江知渺也只能叹口气。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第47章 半点不由人那账本到底还是到…… 那账本到底还是到了萧禩手里。 九皇子萧禟惯来出手大方,是八皇党里的财神爷,他一来,整个八皇子府都雀跃起来,丫鬟小厮们端茶点香,忙得不亦乐乎。 萧禟是个混不吝的,和在自己家一样一路招摇地进了主院,就见十弟萧已经来了,正和萧禩对坐着看一本账本。 “八哥,”萧禟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急匆匆把我们都叫过来?” “你看这本账本,”萧禩叹了口气,把东西递过去,“烫手山芋。” “嘶——盐道果然赚钱,这银子都快赶上我手底下那些铺子了,”萧禟关注点一歪,心底打起算盘,“果然经商没有好钱途。” “你钻钱眼去了?”萧没好气地骂道,“重点是太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储君加大笔来路不明的钱财,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好吧,这东西哪来的,可信吗?”萧禟这才恋恋不舍地瞥了眼那些数字,心底一跳,“该不会是有人设计害咱们吧。” “这是十四找到的,可信,”萧禩点点头,神色复杂,“而且……线人来报东宫最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到处派人去查探,应该就是它了。” 十四皇子虽与萧慎一母所出,但萧禵年纪小些,一心就爱跟着温温柔柔的八哥玩,对面冷心冷的亲哥哥置之不理。 两人关系差到阖宫皆知,景康帝劝过两回,也就默认了。 “这么说来确实……”萧禟也若有所思,“问题是要拿这玩意怎么办,若是捅到上头去,只怕又要乱起来了。” 毕竟太子能一废,为什么不能二废呢,更何况这人还有前科。 “但这东西交上去了,父皇纵然会恼怒东宫,可未必不会迁怒咱们,”萧冷静些,叹了口气,“不交的话,东西该怎么处理又是个问题。” “只有赌一把了,”证明自己的渴望最终还是压过了警惕,萧禩叹了口气,目光沉沉,“二哥不倒,咱们下头的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他不同于四哥,有个直臣孤臣的名声,这样的人无论哪个兄弟上位,只要不是血海深仇的,新皇反倒是都能忍。 萧禩长袖善舞,在朝臣间八皇子贤能的名声甚至比太子还要响,只要最终坐在龙椅上的那个还是个人,谁能忍住不起疑心呢。 这么多朝臣支持你,这是朕的朝堂,还是你的朝堂? 贤名让萧禩迅速风生水起,在朝廷上抢占了一番位置,也掣肘着他不能退下去,否则就是粉身碎骨。 “那就交呗,”萧禟在经商上天赋一流,在朝政上却是缺根筋,他想到了这账本会引起的灾祸,却没萧禩想得这么深,“咱们努力 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机会吗?” 萧禩:“…………” “我再想想。”他头疼地捂住脑袋,半晌才渐渐下定决心,“也是,事已至此,赌一把。” 另一头,江知渺知晓八皇子府的动静,心底啧啧称奇。 萧慎也当真是个神人,八皇子门生众多,随便找个人就能把账本天衣无缝地送进去,他偏要动十四皇子那边的暗棋。 来日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萧慎若是胜了,萧禩他们转过头来想想这账本的来历,再一想他和萧慎之间的关系,八九十十四的联盟可就岌岌可危了。 黑心。 “自己不和弟弟好,还见不得别的弟弟和他好,”江知渺摇摇脑袋,戳戳一旁刚从外头回来的孟文微,“殿下现在怎么黑成这样了,我走得时候还只是深沉了点啊。” 第58章 “你当年走得时候也没现在这么黑心,”孟文微懒洋洋地瞥他一眼,“还好意思说别人。” “好意思。”江知渺笑笑,有些打趣地开口,“账本一交上去,陛下那头定然派人去查,事情都是真的,早晚会查到,那可就是雷霆之怒了。” “还好你的婚期要到了,不然撞上那时间,可真是没法好好办。” 孟文微神色柔和些,“家里都准备好了,只可惜我现在的身份拿不出手,不能为她请个诰命。” “若是真有成大事的那一天,还缺一个诰命?”江知渺站起来抻抻腰,“行了,等着喝你的喜酒了。” 他看向小院外头阴沉沉的天色,意有所指地感慨,“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过了元宵,吉日就到了。 迎春是宁荣二府里这一代第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贾家又有元春封妃的喜事在前头照着,孟家也是大户人家,一时间满京城的人家都上门来道喜。 后院里迎春已经梳妆好了,正耐心地劝着两个妹妹,“我出去了你们在家要好好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让人来告诉我,别委屈了自己。” “自己家里,能有什么好委屈的,”探春眼眶通红,“倒是你,可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 “好,好,”迎春笑笑,温温柔柔地开口,“等我安定下来了,日日写帖子邀你们去玩。” 林黛玉捂着眼睛哼了一声,“二姐姐可得好好记着,若是见不到帖子,我们可要恼的!” 房里还有贾家请来看新娘子出阁的夫人们,都是相熟的人家,见状忍不住齐刷刷笑了起来。 炮竹的声音越来越响,热热闹闹地朝院子里涌过来,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琏二爷来了,姑娘快盖上盖头吧!” 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夫人们欢声笑语地打趣,指挥着全福嬷嬷给迎春最后理了理头发,盖上金线绣的盖头,迎春微微一动,那鸳鸯就像要飞出来一样。 她被人扶了起来,在一众热闹笑语声里只能看见脚下铺着的大红毯子和散落的剪纸绢花。 亲妹妹出嫁,还嫁得圆满,纵然贾琏不太关心这个没甚存在的妹妹,却也还是高兴的。 他精心打扮了一番,见吉时到了,赶忙弯下腰去把迎春背起来,一群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走向花轿去。 锣鼓喧天了,花轿出了府,一路撒着喜饼喜钱向孟家走去。 人群都往孟家去了,贾家一下空了大半,林黛玉停在内外院分隔的小门处,转身看见那些树梢上空荡荡挂着的红灯笼,一时间有些寂寥。 再一看,贾宝玉正愣愣地站在一棵芙蓉树旁边,手里捏着片红纸剪的喜字。 林黛玉奇了,“二姐姐出嫁,琏二哥环弟他们都去孟家了,你怎么不去?” “啊!” 贾宝玉顿然回神,愣愣地看着她,林黛玉本就不爱那些太过素静的衣裳,今日又是大好日子,她特意装扮了一番,石青绛红,衣饰华美而气质出尘,倒像是天仙般的人物了。 贾宝玉总觉得自己应该见过她这般一席朱红明艳美丽的样子,又似乎没有。 “怎么了?可是病了?”见他一直不说话,林黛玉心底一惊,有些担忧地走过去,“丫鬟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没事,”贾宝玉赶忙笑笑,袭人正巧从外头跑进来,见着他急匆匆地喊,“爷!老爷正问你怎么还不去孟家呢!” “二姑娘的大日子,您这兄弟不去可不行啊。” “哎,”林黛玉急了,见他笑起来似乎没大碍,“你先去吧,我去与宝姐姐她们一块去。” 说罢,她快步转身去找姐妹们去了,只留贾宝玉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处。 孟家家大业大,孟夫人也是个体面人,这场婚宴办得极其妥当,席面精美布置喜气,整个府都是热热闹闹的。 赵姨娘见了这场面,再一想到那一箱箱沉甸甸的聘礼,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她也不和探春说,也不与王夫人论,只暗戳戳地拉了贾环过来,“你别看这场面好,日后你姐姐嫁了也是这样的,你是她亲弟弟,纵然她心再向着外人,好处还能少了你不成?” “到时候也挑个大户人家,悄悄把聘礼扣下来一箱,咱们娘俩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这话说得实在是不要脸面,听得侍奉的丫鬟都忍不住鄙夷起来。 贾环眼珠子滴溜一转,重重地点点头,他鬼机灵,跑到前头席面上仔细打量那些富家公子,为姐姐谋佳婿去了。 探春的丫鬟侍书正好从前头回来,把他俩的话听了个正着,见贾环那做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悄悄把人扯到后头含恨骂。 “环三爷可真是逗笑,您也别怪咱们下头的不把你当个主子敬着,您看看您这样子,哪是个当主子的样!” “还有姨娘,”侍书冷冷地笑,“今儿我们小姐不在这,我也就替她说了,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小姐就是婚嫁也是由太太和老爷来定的。” “她若是还挂心着小姐,就该主动求求太太老爷,而不是一整日在这打起女儿聘礼主意来!这话若是让老爷知道了,你瞧不撕了她的嘴!” 贾政自认是个正人君子,是个体面人,像他这样的体面人是做不出来,也不许屋里人做出贪女儿聘礼的事来的。 “哼!”贾环早被养外了,哪是一两句话就拐得过来的,他只冷冷一笑,“你就贱丫头!你就瞧着那好太太好老爷能给她谋个什么好婚事!” “姨娘说得对,当初就不该生她下来,没良心的东西!” “你!”侍书气得想打人,贾环却一溜烟地跑了,她咬着牙站在那,半晌一抹眼泪珠子,强装不动声色地往内院走了。 今日外头可有不少人来,闹大了,丢得是她家小姐的面子。 花亭里,谢淮安本是出来醒酒,却正好把这件事情听个正着。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对了,怎么每次一脱离人群往什么花丛林子里去,都能听到些不该听的东西呢。 “啧啧啧,这贾家看着光鲜,内里也就这样,”一旁的小厮啧啧两声,一脸唏嘘。 “贾家?” 谢淮安一愣,他家和贾家关系不深,虽能看出来那华服少年估摸着是个少爷,但具体哪家可就看不出来了。 “是啊,”小厮点点头,朝着贾环离去的方向一指,“那就是荣国府的三少爷贾环,出身是高了,做事比下人还不体面些。” “前头元宵的时候他跑出来和人赌钱,赌输了却不肯给,还拿家里来压人,说是家里有个皇妃姐姐什么的,要我说啊,没银子你就别去玩啊!” “ 贾家的小姐们真是倒霉,”小厮唏嘘着叹了口气,“摊着这么个弟弟,还不如没有呢。” 谢淮安:“…………” 他心思一动,从那丫鬟的身上又看出来另一个人的影子,一样的争强好胜,人前气势汹汹,一副死都不怕的样子,人后却默默掉了眼泪。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又想这样呢。 第48章 借钱“偏命是这样了,托胎到…… “偏命是这样了,托胎到她肚子里,日后还不知道怎么磋磨我呢。” 更衣的偏室里,探春死捏着拳,眼泪不住地打转,“我往日里想着她是我娘,月钱给她,得了什么好东西也给她,她就是这么算计我的。” “既然这样,当初何必生我呢。” 侍书也是泪满盈眶,强撑着不哭出来,揽着探春不住安慰,“好姑娘,我是知道你品行的,说句大不敬的,不说姨娘,看老爷和太太那样以后能给你挑什么好夫婿呢。” “咱们可得先盘算起来啊,你看二姑娘,现在不也嫁得个好夫婿吗?” “我晓得,”探春一抹眼睫,“好了,咱们出去吧,二姐姐的大好日子,落泪已经不该了。” 她对镜梳妆,眼角上了一层绯红,遮住那点泪意之后,又成了玫瑰花一样艳丽的三姑娘。 孟家人来人往,后院里夫人们笑成一团,探春去看了惜春,见姐妹几个都聚在一处谈笑,她压下心底的酸意,言笑晏晏地加进去。 “三妹妹,”薛宝钗刚好转过身,看见她眼下飞红时一愣,“怎么重新梳妆了?” “方才看了看,还是觉得喜庆点好,”探春笑着说,她知道薛宝钗心细,怕她看出什么来,赶忙转移话题,“一想到今后不能再随时见到二姐姐了,都有点不习惯了。” 三春姐妹自小一块长在贾母膝下,吃穿住行样样都一处,眼下忽然少了一个,不说探春,就是惜春都有些不习惯。 “若是三姐姐也走了……”惜春垂下眼,遮住眼底悲意,“只剩我一个人了。” “怎么会呢?”探春赶忙蹲下身笑着看她,亲昵地抚抚她的脸颊,“姐姐就是嫁人了,也会嫁个离你近近的,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来。” “算了吧,”惜春看着她,泪有湿意,“我想你嫁个好人家,就是远远的也好,离了她们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第59章 探春心底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人人都说她这个妹妹冷心冷性,只有她们知道,惜春最是柔软不过。 如果什么都不做,只干等着的话,她真的能过上惜春希望的那样的生活吗? 探春有些迷茫,迎春不在,她下意识看向最为温柔妥帖的宝姐姐,薛宝钗也在看着她,目光柔和又平定。 “怕什么,”薛宝钗笑道,“咱们小生意做着,就是日后沦落到过不下去了,只要我还在一日,我还能护着你们,就不会让你们走丢了。” 她那么努力地参选当侍读,在六九两位公主之间左右逢源,曾经是为了保全薛家,现在却也多了点想护着她们的意思。 三春姐妹、元春、林黛玉、史湘云、凤姐……贾家的男儿没几个她能看得上眼的,女孩子却都那么好。 “好。”探春泪眼婆娑,凤姐也正好这时候进来了,一看这模样顿时惊了,“今儿大好的日子,怎么还落泪了?” “谁欺负你们了?” “没呢,”探春绽开笑颜,“就是舍不得二姐姐了,好嫂子,咱们出去吧。” 在人群看不见的角落里,探春悄悄地唤来侍书,“今儿书生官员来了好多人,好丫头,你悄悄替我去看看都有谁?” “不就是嫁人吗,”她唇角扬起一抹凌厉的笑,“就是嫁,我也要嫁个自己挑的。” 最好最好,让她嫁个听她话的书生小官,出了阁成了夫人,能外出交际了,凭她的手段,什么做不成。 “是!”侍书眼睛一亮,悄悄地绕了出去,孟家今日大喜日子,前后院里往来丫鬟小厮、公子贵人无数,她机灵,混在里面耗不起眼。 正到了前头,就见新郎官不知何处去了,只留下几个伴郎被人压着灌酒。 侍书仔细打量两眼,里头容貌最盛笑意盈盈的是江家大爷,旁边却是站着个年轻男子,着七品官服,长得俊秀,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是谁呀?”侍书心底一动,混在闲聊丫鬟堆里问,不知是谁家的丫鬟笑着唾她,“他你都不知道,就是前科的探花郎啊。” “顺天府丞谢家就是他家,小谢大人年纪轻轻就已经入朝为官了,家势也不差,还未婚配,”小丫鬟一脸向往,“听说京城媒人都要踏破谢家门槛了呢!” 听到谢家,侍书心底大惊,忍不住朝谢淮安看去,当初万寿宴,她家小姐误入猎场,不就是这位小谢大人悄悄地救回来的吗! 当时她们还夸赞这位谢大人是个正人君子呢! 若是…… “可有听说是哪几家去问媒了?”侍书赶忙从袖子里取出点碎银子塞说话的丫鬟手里。 “唔……这哪说得完啊,”小丫鬟笑笑,“不过听说小谢公子要放外任了,这时候把姑娘嫁过去了,岂不是马上就要分离了。” 她只当侍书是想攀炎附势,好笑道,“好啦,人家也是京城公子哥里占前头的呢,哪里是我们肖想得了的。” “这样啊……”侍书心生遗憾,她转眼想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年龄合适的公子哥,却见那谢大人不知道何时放下了酒杯,朝她方向看过来。 侍书心底一惊,怕被人看出什么,急匆匆地就挤到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一直到宴会散尽,贾家姑娘们都上了马车准备回府时,才悄悄凑到探春耳畔。 “小谢大人……”马车里烛火晃晃悠悠,探春心神一恍惚,眼前浮现起那日林中牵着马带她走,又守礼地别过眼去不看的人。 会有希望吗?探春忍不住心底问自己。 *** 婚事过后,京城里风平浪静了好一段时间,四皇子党、八皇子党、太子党……各个都在心怀鬼胎地等待着,谁曾想,景康帝传的第一道圣旨,竟是准许宫中妃嫔回家省亲了。 消息传回荣国府,王夫人激动得都快晕过去,“我的元春啊……总算是有机会能见着了!” “我的好姑妈,您盼了这么久,总算是盼着了!”王熙凤坐在下首陪笑,见王夫人神魂颠倒几不能言,她才慢悠悠地走出去。 “说得是好,偏上头说了,要家里有重楼别院的才能请旨,咱家这可怎么好?” 王熙凤眉心紧皱,贾家内里多亏空,她是最知道的。 特别是家里老爷好面子,又是娘娘省亲的大事,定是不肯从简的。 “就是把我那点子都砸进去,也不够新建一个院子的啊。”王熙凤愁容满面。 “奶奶说什么呢,”平儿拍她一下,“您的手里好不容易才有些,又砸进去了,以后留什么给大姐儿。” 王熙凤和贾琏的独女,生来多病,王熙凤愁心得不行,连为了自己威风往家里砸钱的事都少做了,生怕那一日女儿出事了要到处求人。 “你说得是,”王熙凤心思一动,“家里的大事,就是办得好了,人家也是说国公府侍驾有功,哪里会说我王熙凤。” 年前薛宝钗从南边运绸缎,特意拉了她们入股,今朝果然大卖,王熙凤手头也松快不少。 但她这几月办了那么多事,也有些看明白了,这女儿家啊,最大的错误就是花钱补贴夫家。 还是留给女儿的好。 “这样,”她脚步一转往荣庆堂走去,“家里就这点银子了,要怎么办在哪办,还是得找老祖宗拿个主意。” 荣庆堂里,贾母也在头疼,她照例喊了两个儿子过来,贾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就那一句话,走公中银子可以,让我出钱没门。” “大哥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事关二房,贾政也坐不住了,冷笑一声,“你敢说你大房没借着元春的名头做过什么?好时对外说是皇妃伯父,眼下要钱了,又是两家人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呵。”贾琏也冷笑,“ 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没钱。母亲不是补贴你不少吗,如今你女儿的大事,拿出来啊。” 王熙凤一旁看着,心底唏嘘,贾赦是她公公,贾政是他姑父,这倒让她成了所有人里最尴尬的那个了。 见两人齐齐看向她,王熙凤只好赶忙看向贾母,“老祖宗,实在是家里能用的银子有限,若是仅着旧院子修缮一番倒还好,若是再建,只怕要卖些田地了。” “不行!”贾赦第一个反对,他是大房,按理是要继承贾家的,族里那些田产地产日后可都是他的,哪里能卖了建那什么院子。 风光的又不是他。 “祖宗家业,哪里是能动的。”贾母叹了口气,疲累地挥挥手,“好了,我再想想,总归也是要到明年去的,不急一时。” 她发了话,众人这才散去了。 回到院子里,贾政心底越想越不得劲。 “怎么说?”王夫人早早等着了,见人进来赶忙就问,“可选好地方了?” “选什么地方!”贾政没好气地喊,“东府那边不肯出钱,我看老太太的意思也不对,若是要走公里,只怕只能修老院子了。” 东边宁国府原有的会芳园,是贾家最开始的地方,后来家业日大,宅子也慢慢扩开,这才锁了起来。 “那头地方倒大,”王夫人皱眉,“但多少年的老东西了,若是银子砸少了,哪里修得体面!” “元春眼下身份贵重,接她回来的地方,怎么能寒酸呢,岂不让人看轻了她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贾政揉揉脑袋,一脸焦急,“只是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这一时半会的去哪里要钱。” “等等,”他神色忽然一动,视线落在王夫人身上,“姨太太可是搬出去了?” “是,她家来了客,便带着姑娘们都搬回去了,”王夫人接话,到底多年夫妻,她飞快明白贾政的意思,“你是说她家?” “不错,薛家到底巨富,修座院子伤不到筋骨,”贾政若有所思,“正好,过些时日不是侄女儿及笄礼吗,若是那时候家里还没商讨出个章程,你就备份礼去问问她家。” “咱们也不是不还,只是等到年下庄子收上来了才说。” “皇妃省亲的大事,本就该几大家族同气连枝的。” 第49章 及笄正月二十一,地穿节,也…… 正月二十一,地穿节,也是薛宝钗的生辰。 薛家早早就准备起来了,他家里豪气,采买东西也大方,王夫人来赴宴的时候,都被那精致又豪奢的做派给骇了骇。 “多大个丫头,搞这样的阵仗也不怕折了福分,”王夫人摇摇头,想着宫里的女儿,心底又有些淡淡的自豪。 再有钱能怎么样呢,她女儿眼下可是皇妃。 薛夫人正是高兴的好时候,一边招呼着往来的小姐夫人们,一边派人去催女儿梳妆。 “姐姐,”见了王夫人,她一笑,赶忙凑上来,“备这些礼做什么呢,快进去,眼看着吉时就要到了,宝钗也该出来了。” 云夫人自然也来了,听着这话忍不住一笑,眼底泛起点玩味色彩。 第60章 笄礼大事,亲近的长辈都是早早就来了的,她更是天不亮就到了薛家帮着薛夫人操持,就是怕留下什么不妥的,让薛宝钗心底遗憾。 一个女孩子一生,只有这一次呢。 眼下就连几家只是走节礼的夫人们都来了,身为亲亲的姨妈,王夫人这才姗姗来迟。 “早上宝玉闹着,倒是耽误了些时候,”王夫人笑容一僵,仔细地看了几眼妹妹,确定她只是没心地随口一提,这才开口解释。 “宝丫头呢,东西可都备齐全了。” “自然,”薛夫人笑容满面,话语里掩不住的高兴,“宝钗差事办的好,她今儿及笄,九公主殿下特意指了正宾,赐了钗冠这些下来呢。” 王夫人探头一看,果不其然,正堂里三个执事托着托盘,锦绸上面摆着套发笄、发簪、钗冠,金灿灿的,本是浮夸的颜色,偏饰有各色璎珞宝珠与绿松石,掐丝掐出腾飞的龙凤,典雅大气,一看就是宫里才有的物件。 还有个一身宫妆打扮的中年女子站在最前头,面色肃穆,不怒而威。 “宝丫头果然得九公主依仗,”王夫人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酸溜溜地来了一句,“倒是元春不懂事了,这般好的日子也不赐下些什么。” 云夫人一听,顿时笑了,摇着扇子姗姗过来,“我家宝钗人小,哪里敢劳烦贵妃娘娘呢,哎,说来也是害羞,若不是陛下恩德把家业赏了回来,我今儿可得空手来了。” 说罢,她眼神一转,雪杏立马上道地捧着个盒子过来,不看里面,光是那精巧的雕工和淡淡的香气,就让夫人们知道这是个何等的好东西了。 果不其然,雪杏开了匣子,一整套的头面露出来,有些泛旧的金质,一看就是老物件了,是当家夫人能拿来撑场面的好东西。 “这,这太贵重了!”薛夫人一惊,赶忙推辞。 “宝钗这丫头,什么好东西用不得?”云夫人含笑,眼神直往王夫人那瞟,“这还是郡主当年的陪嫁,留给未来儿媳妇的,我也只是借花献佛了。” “不知道王夫人备了什么好东西?”云夫人笑道。 王夫人:“…………” 她几乎要把牙咬碎,这东西一出来,除了里头九公主赐下的,还有谁的东西比得过! 云夫人这是特意要让她没脸呢! “哎,时辰到了,快,去请小姐出来。”薛夫人再愚钝,也意识到不对了,赶忙笑着打圆场,云夫人也见好就收,妥帖地走到位置上坐下,无事发生的样子。 几家夫人们都是人精,眼神一转就明白云夫人这是何意呢,顿时都想笑,又不得不感慨江家果然是家大业大。 那样的头面,就是她们也是没有的,云夫人拿出来,还提了清河郡主的名头,可见是对未来儿媳妇十分满意了。 倒显得王夫人这个姨妈当的,实在上不来台面。侄女儿及笄礼,哪家好姨妈比客人来得还晚啊。 “小姐到了。”正想着,丫鬟打了帘子,薛宝钗乌发如云,不施钗环,只简单地束着就已经丰美莹润得夺目。 她盈盈地走到堂前跪坐下,正宾脸上露出笑来,乐者奏乐,她笑着念出吉词,一加,二加,三加,把礼衣、钗冠给她穿戴上。 “多谢大人!”薛夫人满面是笑,直到礼成,赶忙就上去道谢,牵着女儿的手忍不住笑出声。 “妈妈”薛宝钗也笑着看她。 也正是这时,外头小厮突然跑进来,一脸的喜色,“夫人,宫里来人来!” “什么?”薛宝钗一愣,心底顿时明了,这时候能来宣什么旨,自然只能是她的婚期定下来了。 果然,薛家备好香案,夫人们整肃衣冠跪好以后,那老太监满脸笑意的宣了旨,被薛蟠亲手塞了个大荷包以后,笑呵呵地走了。 “好,好啊!”他一走,云夫人顿时就坐不住了,满脸的喜意,握着薛宝钗的手不住地笑,“四月初七,黄道吉日呀!” “好丫头,时间虽是赶了些,你放心,我保证让你风风光光地进门。” 婚嫁大事,薛宝钗不知道怎么答,只好佯作害羞地移开脸笑,薛夫人 牵着她,笑得开怀,“多谢亲家了!” 虽早就知道江薛两家大婚的时候陛下要亲自主婚,但眼下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几家夫人还是忍不住啧舌。 多大的风光啊!光凭这一点,这薛家姑娘日够在少夫人圈子里就要横着走! 王夫人看着这场面,心底越发地着急。 薛宝钗要嫁了,到时候薛家忙着给她凑嫁妆,哪里还顾得上她家元春! 省亲别院的事情可怎么是好! 她越想越坐不住,待到礼散宾客们都走完了,就连那最碍眼的云夫人都笑容满面地走了以后,赶忙凑上去扯住薛夫人。 “妹妹!”王夫人急道,“今儿有件天大的事情,你可要帮帮姐姐啊!” “啊?”薛夫人一脸茫然,“什么?” 薛夫人不傻,最初那段姐妹情深的劲头过后,她也隐隐约约觉察到姐姐对她的那一两分轻视。 是,贾家是家大业大,她家老爷也是去了没错,但贾政这个姐夫的官还没她女婿大呢!她家贾宝玉比薛蟠还不如! 就是比女儿,她家宝钗也不差啊! 也正是因为觉察到这个,那日薛宝钗提议搬出贾家时,薛夫人才点头应下了。 眼下王夫人突然求她,薛夫人心底敲响警钟,难得谨慎地开口,“姐姐,你是知道的,家里大事都是他们几个小的在管,你若有什么事,我怕是做不了主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夫人心底不悦,恼怒地开口,“我还没说呢你就推辞,听都听不得了?” “哪里,哪里。”薛夫人讪笑。 …… “省亲别院?” 屋子里点着灯,薛宝钗坐在妆镜前面,香菱莺儿几个帮着把满头沉重的钗冠取下,直到乌发绸缎一下泄下,她才松了口气。 “宫里确实是下了这么道旨意,但也不是所有的妃子都要去省亲的,”薛宝钗一脸疑惑,“更何况,陛下前不久才说了要节俭,他家怎么是要大办?” 就是已经定了要省亲的吴贵人几家,都揣摩着圣意,只是寻摸了地方建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罢了。 国公府本就占地广大,贾家还要大修,这不是把陛下的脸扔地上踩吗? “我也是奇呢,”薛夫人满脸惊诧,“单咱家这就这么多银子,他家是要修仙境啊?” “妈妈,”薛宝钗沉吟片刻,还是摇头,斩钉截铁,“这钱不能借。” 年前江知渺提议让她管着薛家产业,薛宝钗思虑已久,还是觉得眼下不是个好时机。 公主侍读的身份太特殊了,一言一行间代表着的是九公主乃至皇家的脸面,更何况婚期将近,陛下又要亲自主婚,若是这时候闹出点事来,可就难办了。 薛家虽在走下坡路,但眼下薛蟠薛蝌几个勉力支撑着,江知渺又在背后敲打了几家旁支,倒还算不上生死攸关。 但她没拒绝后面那段话,从她当选侍读,江知渺投入四皇子门下开始,薛家就注定要和四皇子站一块了。 更何况,薛宝钗发自内心地觉得,比起太子,四皇子算得上是个明主了。甚少朝薛家要钱,甚至还暗中有所帮扶。 这样一来,贾家这省亲别院的钱,绝不能从他家出。 太子推上去的贵妃省亲,薛家眼巴巴地出大笔银钱,就算萧慎是个心胸宽广的,也没法不多想。 薛宝钗:“咱家出了这么大笔钱,落在外人眼里,只怕是和贾家牢牢地站在一块了。” “也是……”薛夫人转头看向儿子,见薛蟠也点头,也就听了,“只是你姨妈那边只怕不好交代。” “嗐,”薛蟠一脸不在乎地摇摇手,这辈子他不住在贾家,不与贾宝玉几个一同在贾家族学里上学,对这些个亲戚自然算不上热情。 “咱们就说家里的钱都给妹妹了,没钱了不就行了。她家是皇妃省亲,咱家还是陛下主婚呢!” “到时候妹妹的嫁妆薄了,岂不是下陛下的面子?” “总之钱在我们这,咱们不给,他们还能明抢不成?” “你这呆子!这是要和你姨妈家结仇啊!”薛夫人没好气地骂他,“你爹是个圆滑的,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一根筋的!” “随了娘呗……”薛蟠小声呢喃,见薛夫人眼睛一瞪,顿时不开口了。 “妈妈莫急,”薛宝钗揉揉眉心,叹了口气,“我看这主意娘娘未必知道,咱们几家到底是多年交情了,也不好完全不管。” “待我明日进宫,和娘娘说说吧。” 据她的了解,贾元春那种谨慎小心的性子,只要是知道了,哪里会愿意贾家大兴土木呢。 真那样,只怕她都不愿去省亲了。 薛宝钗:“陛下崇尚节俭,他家这时候为了接娘娘省亲闹出天大的动静,面子是有了,只怕娘娘在宫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第61章 “也是。”薛夫人叹了口气,“哎,你说着我都看得明白的道理,他家怎么看不出来呢。” 第50章 东宫“建院子?”…… “建院子?” 皇宫里,薛宝钗借着午间休息的时候出了南六所,到了元春的宫里。 主位上坐着的娘娘衣容华贵,面色雍容,可比起她还是女官时,眉眼间却多了层说不出的疲累。 要知道景康帝的后宫能人辈出,可从来不是个什么安定的好地方,贾家势力又不大,元春在这宫里待的每个晚上都不敢安眠。 偏这样了,家里还要搞些幺蛾子。 “母亲这是怎么想的,陛下意思都那么明显了,她们还要修这么大个院子,”想到这,元春心底又急又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多奢靡呢!” “到底是大事,还请娘娘早做决断得好。”薛宝钗叹了口气,心底不由得有些庆幸。 男人不行,好在贾家的姑娘还是清醒的。 “薛妹妹,”顾不得太多,元春赶忙亲笔写了封小信塞给薛宝钗,眉目焦急,“我母亲是个糊涂的,这信劳你想法子递给老祖宗。” “这省亲别院!绝不能大修!” 薛宝钗皱眉,“宫里管得严,待我下次休沐,只怕姨爹他们等不及了。” “娘娘可有别的什么法子能递消息出去的?” “哈,”贾元春苦笑,无力地往后头一靠,“我自己都是个依附于人的,又一下到了高位,别的妃子只恨不得给我毁了去,哪里有什么人手呢?” “你看这偌大的殿里,”她看向外头,眼含热泪,“我竟是找不出一个可信的人。薛妹妹,我不瞒你,若不是你今儿跟我说了,只怕要省亲那日,我才知道家里修了这么大个院子呢。” “拜托你了。”贾元春哀求地看着她。 薛宝钗沉默片刻,还是叹了口气,“我再想想法子吧,若是不行,那也只能等休沐那日了。” 比起元春,薛宝钗心底又多了点困惑。 据江知渺说,八皇子那边已经把那账本递上去了,查来查去这么些日子,就是太子瞒得再好,也不该一点东西都没查得出来。 这些日子里在宫中上值,薛宝钗亲眼见着,消息灵通些的宫人们已经感受到欲来的风雨,开始谨言慎行起来了。 就是偶尔见着端嘉公主,薛宝钗也看得出来,她眼中暗含的愁色与担忧。 只怕不知道哪一日,太子就要遭殃了。 如此多秋,景康帝却下了准许后宫妃子回家省亲的圣旨,会不会有什么深意呢。 她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把那封信悄悄地托人带了出去以后,便一直在宫里安分守己地侍奉。 一直到休沐那日,江知渺特意混在薛家来接人的马车里面,在宫外等她。 一见面这人就笑了起来,眼睛眯起,好似得了颗糖的小孩儿,薛宝钗看得好笑,“有什么可乐的?” “想着咱们终于要结亲了,这嘴他自己就翘起来了。”江知渺笑眯眯地看她,转眼间又露出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薛小姐不高兴吗?” 薛宝钗:“…………” 哪有这么问的,她好笑地 用扇子推推江知渺,“好了,我自然是高兴的。” “对了,省亲这事你怎么看?”薛宝钗问。 江知渺冷笑一声,“贾家要修院子?来找你家借钱?” 原著里贾家的败落还真是不冤枉,贾赦无官职暂且不说,贾政不还有个工部员外郎的职在身上吗,怎么这么不敏锐? 这般关头,就是省亲也得低调地省,看他家修那个大观园,百万两银子砸下去,修的比皇家行宫还奢靡,这是戳景康帝心窝子呢? 就是景康帝忍了不削他,待萧慎上位,这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没钱就喜欢抄家的皇帝能忍受自个眼皮子底下有这么一家钱多又碍眼的勋贵好好活着? 只怕早就磨刀霍霍了。 江知渺盘算着,这次林如海没死,贾家也吃不了林家的绝户了。四大家族里面,王家有王子腾在,自然不会掺和,史家状况比贾家还不如,那自然只剩个薛家了。 “这钱不能借,”江知渺颌首,“他家真是会惹麻烦,你把娘娘的信给老太君,我再去与贾二老爷谈谈。” “嗯。”薛宝钗应声,一转眼,这人又坐没坐相地看着她笑了。 贾家里,贾母见了薛宝钗,看了看那封信后叹了口气,让人把王夫人叫来了。 “娘娘省亲也不要另寻地方了,就在东府的会芳院,大房那边出五万,你们这边多出些,只修缮齐整不丢了脸面就好。” “这怎么行!十来万银子能修个什么东西,只怕连采买都不够!” 王夫人顿时急了,没好气地看向一旁站着的薛宝钗,说话呸不客气。 “更何况,这般光耀门楣的大事,哪能只有咱们家出钱。” 薛宝钗心底冷笑,抬头看她,“姨妈,这是娘娘托我带的信,您且看看。” 听说女儿有信,王夫人这才上前去取了纸慢慢看,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 “我的儿啊——”她顿时泣不成声。 “哎,不大修,这才是真的对娘娘好,”贾母叹了口气,“会芳院那头到底是祖宗基业,往日里也有修缮着的,银子虽少了些,但也勉强够了。” 她也是老了,被省亲的荣耀砸晕了头,若非孙女儿来信,只怕是真就任着贾政他们安排,举家修个仙境一样的院子出来了。 贾母忍不住深思,听宝丫头的口气,宫里近来就是几位高位娘娘们也都安安分分地带头节俭,若他家一直不知道,大兴土木,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万幸,万幸。 另一头,贾政刚下衙回府,就听人说江知渺来了。 “咦,是单独来找我的?” 贾政一愣,脑中回想起近来的事情,他虽与江知渺勉强有层亲戚关系在,但两人除了面子情,一概是没什么好说的。 这人怎么会单独来找他呢? “快请进来,我换件衣裳就去。”想了想,贾政压下心底的疑惑,让管事赖大亲自去请人,自己赶忙去把官服换了去。 到了正堂,就见江知渺一身官服,气定神闲地坐在上头喝茶。 一见他那身衣服,贾政面上一僵,心底也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他和江家这下子差得快不止一辈了,眼下竟和人穿上同一品秩的官服了,人家年轻气盛前途光明,自己却已经垂垂老矣毫无期冀了。 这么一想,贾政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姨爹,”好在江知渺颇为守礼,见他进来主动起身笑着迎上来见礼,“贸然打扰,还望姨爹见谅。” “一家人哪里说两家话,”贾政心底这才好受些,赶忙和善地笑着把人扶起来,“贤侄可是有什么事啊?” “倒不是什么大事,”江知渺笑笑,面色平静地投下颗惊雷,“只是姨父贸然投了东宫,可想过事败怎么收场?” 江知渺这话已经是够客气了,说了投了东宫,但在太子那边只怕贾家还排不上号呢,也只有贾政几个会这么认不清自个身份。 “你什么意思!”贾政大惊,连贤侄都顾不上叫了,对江知渺怒目而视,“什么东宫,什么事败!胡说什么呢!” “是吗?”江知渺一脸诧异,定定地看了看贾政好半晌,这才不好意思地笑,“我听闻府里好像要大肆采买些东西,还以为姨父是……” 他意味不明地住嘴,再次起身歉意行礼,“哎,是小侄不妥,听风就是雨的,误会了姨父了。” “这我家里采买些东西,又和太子有何相关呢?”见他面上笑意,贾政心底也忍不住有些犯怵,“贤侄,咱们都是亲戚,我也就不瞒你了。” “家里是有想采买些东西的意思,只是这是为了接皇妃娘娘省亲呢。” 他还有句话没说,贾政心底自个明白,他那么热情地招呼全家大办,除了元春以外,还真是有些向东宫示好的意思。 他的那个内兄,王家王子腾早早得了东宫青眼,嗖地就飞黄腾达了,贾政自以为自个不比他差,自然也忍不住动些小心思。 只是往日里东宫眼高于顶的,哪里看得上他家。 眼下因着元春,贾政和东宫倒是绕过王子腾有了些直接联系,又刚好遇到陛下批准省亲,贾政难免起些心思。 若是把省亲这事办的体体面面的,岂不是好好地拍了东宫的马屁? 到时候东宫一高兴了,陛下就高兴,给他升上一官,或是给那个不成器的孽障也荫蔽个职位,岂不是好事? 当然,最好把大房的爵位给削了,让他来承爵。 江知渺把他的神色看得明明白白的,心底啧啧称奇。 太子眼下的形势,除非是钉死在上头动不了了的,其它但凡能跑的都在想法子跑了,只有贾家这些个看不清事的还凑上去。 第62章 偏江知渺还不能就这么看着他家倒了,至少在探春惜春几个姑娘们嫁出去之前不行,若是担上个罪臣之女的名号,就是江知渺想救,也有些难办了。 “原是省亲啊,只是这有什么区别呢,”看着贾政惊疑不定的表情,江知渺意味深长地笑笑,“说起来,王家舅舅似乎是要回来了。” “姨爹不若去见见他。” “为何?”贾政更是茫然,还想再问,就见江知渺已经起身笑盈盈地请辞了,“家里事还多,姨爹,小侄就先行了。” “哎,哎。”贾政只得压下心底疑惑,送他走了。 一直到慢慢地挪回院子里,贾政依旧没想明白江知渺的来意,一进屋,却见王夫人正扑在床榻上哭。 “这是怎么了?”贾政奇了,赶忙去问。 “老爷,”王夫人抹抹眼泪,“大姐儿传消息来,说那省亲别院万不可大建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说罢,她又扑倒枕上大哭,泪水沾湿了绣面。 贾政心底轰地一声响,神色大惊。 第51章 大婚争论了一旬,贾家的省亲…… 争论了一旬,贾家的省亲别院到底还是定在了会芳院,不大建,只把原来的屋舍修修,移植些花草树木进去罢了。 贾赦本还有些不愿意,被贾母叫去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后,便也咬着牙齿应了。 总归是建在东府,省亲结束后不还是他家的。 就这么四处闹着,转眼间就到了四月,薛宝钗也告了长假,只等着七日那天出阁。 大婚那日果然是最匆忙的,卯时不到薛宝钗就醒了,听见莺儿站在外头和薛夫人身边的嬷嬷小声说话,“江家来人了,说是陛下要申时才摆驾出宫,花轿也那时候出去。” 莺儿:“那要喊小姐起来吗?这么早呢。” “没事,我醒了。”薛宝钗扬声喊了句,往下一低头,林黛玉缩在被子里也睁开了眼,看着她笑。 “起吧起吧,总归也是睡不着了。” “哪有你这样的,”薛宝钗无奈笑笑,昨天夜里林黛玉闹着说以后就见不着了,要一块睡去,“快起吧,待会人来了。” 正说着,探春几个就进来了,迎春已经妇人打扮,两个妹妹却还是一模一样的衣裳首饰,还有做鬼脸的史湘云,都齐齐地看着林黛玉笑,“江家哥哥还没来呢,林姐姐倒是先赖上了。” “哼,”林黛玉哼她,手往薛宝钗身上缠得更紧些,“若我是个男儿,哪里还有哥哥的事。” “听听,好没道理的话!”探春又笑她。 “好啦好啦,”薛宝钗无奈地笑,推了推小 姑娘,“快起来快起来,待会夫人们见着你这样子,老祖宗又该发愁了。” “哼。” 林黛玉这才爬起来,由着雪雁几个给她穿上喜庆的衣裳,薛宝钗却是不行,再过一会,全福嬷嬷敲门进来,带着宫里的几个女使一块簇着她换上繁复的嫁衣。 “姑娘头发真好,我当梳头嬷嬷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样好的头发。” 一边梳着,嬷嬷一边就笑了起来,负责上妆点胭脂的女使轻抬着薛宝钗下巴左右看看,又把胭脂放回去了,“长得也和神仙妃子一样,我手里这名品胭脂上了反倒不如不上的好了。” 她们夸得天花乱坠,薛宝钗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着,薛夫人安排好前头的事情,这才急匆匆地进了屋,就见女儿已经在上妆了,赶忙急道,“那凤冠待会再戴吧,江家那头晚些才来呢。” “这是自然,”梳头嬷嬷捂着嘴笑,“姑娘这凤冠可是宫里赐下来的,好是好了,就是太重了些,若是早早戴了晚间可就受罪了。” “那就晚些,晚些。”薛夫人慈爱地看着女儿,止不住地又笑,她今日是最忙的,风风火火地进来转了圈,又绕朝前头去了。 临走时薛宝钗通过门扉看见向来素净的院子里正中停了台漂亮的花轿,这是正宗的八抬大轿,制式是仿着宫里的,各色名贵的宝石绸缎堆在上面,就是压帘子的麒麟坠儿都是精细雕琢的,花团锦簇,富贵又大气,漂亮得好像仙人的座驾一样。 煌煌的烛火照在上面,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炫目光彩来,天色未亮,整个院子却已经光耀如昼。 “好漂亮啊!” 史湘云最是好奇不过,趁着夫人们还没来,早早拉着探春几个绕着花轿看,薛宝钗也有些好奇,这轿子制好了以后就被锁在了库房里,连她也是才见着。 只可惜她要被压在这上妆,不能出去。 “里头还有尊喜神娘娘呢,”探春小心地透过帘子,看见那搁着的塑像笑,“嗐,再过一个时辰,宝姐姐就要坐进去了。” “哎,怎么是玉做的?” 迎春也看了一眼,顿时有些称奇,她是出嫁过得,那日花轿里一样有尊喜神娘娘,只是是按照京城惯例用的漆木。 薛家这花轿里的怎么是玉呢? “这是姑爷送来的呢。”里头有嬷嬷们看着,莺儿帮不上忙,也就跑出来和她们站一处,有些狭促地笑,“说是要配小姐的那块金锁呢!凑什么金玉良缘呢!” “他又是如何知道宝姐姐有块锁的,定是你这妮儿多嘴!” 探春听了直笑,忍不住掐了掐莺儿的脸颊,“还没到时辰呢,这么早就叫上姑爷了?” “总归是错不了,赶早不赶晚嘛!”莺儿笑得灿烂,她和薛宝钗相似,都是一贯稳重的模样,这还是少有地露出撒娇的情态,“说不定待会姑爷见我这么上道,多给些喜钱呢!” “好莺儿,我平日是少着你银子了?” 薛宝钗在屋里听见,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嬷嬷们都笑得直不起腰,任她走到窗前临轩而笑。 “哎哟我的姑娘们!还笑呢!前头来人说江家的出门了!” 薛夫人也正是这时急匆匆地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大群送嫁的夫人们,都好笑地看着几个丫头,“快快快,新娘子那头可好了?”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说申时吗?”莺儿大惊,赶忙进里头去催,好在嬷嬷们都是老练了,薛宝钗天生丽质,也不许如何上妆,只简单修饰就行。 眼下戴了凤冠披了霞帔,也就好了。 “宫里的事情,哪里说得清呢,陛下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时候就是吉时。”有位夫人捂着嘴笑,“快快,薛大公子呢,准备背新娘子出门了!” 薛蟠今日一身的喜气衣裳,听这话紧张得脸都白了,惹得夫人们又是一通好笑。柳绵绵眼下的身份是薛家的表小姐,也在人群中看着他笑。 “来了来了!姑爷到正元街了!” 又有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喊,正元街就在薛家前头,一时间夫人们也顾不得笑了,七手八脚地推着薛蟠往门前去,“怎么样?可梳妆好了?!” “好了好了!盖盖头了!” 梳头嬷嬷赶忙高声应下,两个人有条不紊地把盖头一展,高举又落下,薛宝钗心底难得地有些紧张,一眨眼间,眼前的热闹景象就被一片红覆盖了。 视线被阻,时间也就过得格外快,只听见熙熙攘攘的笑闹声被轰隆隆的鞭炮声给盖住,声势越来越大。很快,就有嬷嬷高喊着吉时到了,丫鬟们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到正厅去拜别爹娘。 薛宝钗心跳愈快,出了门,只看见脚下大红的地毯和两旁连绵不绝的艳丽凌霄花,轰轰烈烈地铺成一地好景色,她被夫人小姐们簇拥着,慢慢地进了正堂,江知渺已经等在那儿了。 薛宝钗看不见他的衣着形貌,只被人搀扶着往前与他并排站住,鼻尖嗅到那股浅淡的幽香。 那人应是很高兴,借着嬷嬷们铺垫子,扶薛夫人上座的时候悄悄地勾了勾她的袖口。 低垂的视线里,薛宝钗看见那双玉雕一样的手腕上,和她一样绣着龙凤呈祥金纹的大红喜服。 她的脸轰地红了个透彻。 “新娘拜别父母,叩谢亲恩!” 见一切准备就绪,主礼的女使清清嗓子高声唱和,主位上坐着薛夫人,另一张圆椅上面摆着的却是薛家主的牌位,莺儿扶着,薛宝钗浑身细微地发抖,敛衽下跪。 薛夫人眼睛顿时就红了,呜地一声别过眼去擦眼泪,薛宝琴见了,赶忙低声去哄,薛夫人又见跪在女儿旁边的江知渺,这才慢慢地笑了起来。 “我的儿,快起来,往后好好过日子去!”薛夫人带着哭腔地喊。 见她松口,外头锣鼓顿时喧嚣起来,江家来接亲的都涌了进来,在厅前头大撒喜钱,满天的铜板飞舞,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还混有碎银子和金瓜子,喜得丫鬟小厮们嘴甜无比,不住地道喜。 花轿也被轿夫抬着,重重地落在了外头。 “亲家太太,”江家管事笑得露出满口白牙,不住地冲着薛夫人作揖,礼官也笑着,只等着接新娘子出门。 薛蟠这才近乎同手同脚地走上来,蹲在薛宝钗前面大着舌头,“妹,妹妹,我背你。” 第63章 “嗯。”薛宝钗轻轻应下,莺儿搀着她弯下身子,被哥哥背了起来,离地的一瞬间,她听见薛夫人呜呜呜的哭声。 薛蟠也很想哭,但他不敢,生怕哭软了手脚摔了妹妹,江知渺死死地盯着他们,直到看见薛蟠平稳地走到花轿前头,丫鬟们扶着薛宝钗进了轿子,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翻身上马。 “起轿喽!” 吆喝声里,轿夫们齐齐使劲,八抬大轿起了就不能停,一直在锣鼓声里,在喧嚣炮竹声里踏着一地红花出了薛家,围观百姓们欢呼雷动,铜板喜糖雨一样落下,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了一场红雨。 江家的聘礼是早就晒过得了,直到这时候,京城夫人们才见着了薛家给的嫁妆,当真是十里红妆,每一抬都装得实实的,扎着大红绸缎,跟在花轿后头绵延不绝。 “再往前数个十年,也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婚礼了。”看着架势,有夫人不由得感慨,天子主婚,何等的显赫,别的不说,就是这一路上不断有从宫里赐下来的添妆,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特别是路过四皇子府的时候,一抬抬的添妆从门里出来,一半是九公主给薛宝钗的,一半是萧慎给江知渺的,凑一块比有些人家全部的嫁妆彩礼加起来都多,实在是令人咋舌。 两家小厮们显然都是得了消息的,默契十足地就让人并了进去,只让这迎亲的队伍更看不见尽头。 绕着京城走了大半个时辰,花轿在江家门口落下的时候,后头已经跟了乌鸦鸦地一大片人,有小孩儿混在里头捡糖吃,文武百官都到了, 见新人过来,也忍不住上前来凑热闹。 这才是皇帝主婚真正的显赫所在,天底下最大不过是皇帝,景康帝都来了,底下的臣子们怎么敢不来呢。 是以,无论往日里在朝堂上打得多么脸红鼻子粗,这些大人们今儿都心照不宣地挂着笑脸,携着重礼上门来贺。 江禹山没了,江知渺也就没有直系的男性长辈,师者,父也,是以,今日是由远道而来的林如海代他代客。 江知渺下了马,脸上的笑一直没落下来过,远远地朝几个皇子们见了礼,转身把薛宝钗扶了出来。 也是这时,街边另一道明黄的依仗洪流一样铺展过来,天子銮驾一到,文武百官们都乌鸦鸦地跪了一地。 “免礼。”景康帝被太子搀着,笑呵呵地下了轿子,亲热地走到江知渺前头,一挥手,自然有老内侍将一对新人扶了起来。 “好侄儿,眼下也算是长大成人了,朕儿子不少,却只有你这么一个侄儿,如今看着你成家,来日百年之后朕也算是有颜去见姐姐了。”景康帝满意地看了看新人,笑着开口。 江知渺又跪下谢恩,景康帝才转眼看着后头的老臣们笑,“朕也是第一次替人主婚,若是哪里做得不好的,你们可得指出来。” 话虽如此,百官哪里敢指,只笑呵呵地说些恭喜圣上的话,毕竟江知渺为官之正,进士出身,自然也算是天子门生。 他结亲,自然也是要恭喜圣上的。 热闹声里,景康帝四下看了一圈,才满意的抬脚进了府。 “累不累?”江知渺跟在他后头,悄悄地说了句话,“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薛宝钗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喜绸,示意他不要说话,景康帝还在前头呢。 于是江知渺又笑。 进了正屋,一切早已经准备好了,江禹山和清河郡主的牌位摆在上头,正中间却是留给景康帝的,云夫人虽不是亲母,但她与江知渺亲同母子,也早早得了恩旨,与清河郡主的牌位坐在一块。 景康帝视线落在那两块牌位上,一时间心绪浮动,好半晌才落座,点头示意开始。 礼官赶忙齐声奏和,喊着新人拜了天地高堂,萧慎体恤这便宜弟弟,拜完堂以后就上前借着贺喜的名义缠住了景康帝,江知渺才能在一众笑闹声里绕进了后宅。 外头男人们严肃,里头女眷却是欢欣的,江知渺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夫人们的调笑,将薛宝钗送进了洞房里头。 “这屋里都是信得过的人,你别顾忌着什么,先把凤冠卸了,这得多重啊。” 他还没挑了霞帔,就忍不住笑着开口,可见江知渺这话所言不虚,那些喜嬷嬷们听见这话也装作没听见,只一味说着吉利话。 凤冠之所以华贵,自是因为上头镶嵌着的那些宝石珠宝数不胜数,薛宝钗头上这个足有快十斤,纵然梳头嬷嬷们花了巧心思想法子借了力,却也还是压得生疼。 “是有些,”薛宝钗缓缓吐了口气,霞帔被缓缓挑起,她抬眼朝着江知渺笑,“多谢你体谅。” 她一抬眼,那惊人的美貌让整间屋子里的丫鬟嬷嬷们都忍不住倒吸了口气,江知渺一愣,两人视线相对,虽有了心理准备,但都忍不住惊奇于对方的容貌之盛,面色齐刷刷地都红了起来。 “老爷夫人都是天仙般的人物,将来小小姐小少爷得多漂亮啊!” 嬷嬷们讨喜地笑着打趣,薛宝钗脸色越红,像是被江知渺身上那身喜服灼了眼,怎么也没法子拿出以往交谈的淡然来,别过眼去不敢再看。 江知渺也难得地害羞,转过身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喝了交杯酒以后赶忙招呼丫鬟们给薛宝钗卸下凤冠钗环。 “陛下还在外头,你去吧,”薛宝钗忍不住又转过脸笑,“少喝些,我等你。” “好,桌上有吃食,你先吃些,别饿着了。”江知渺脸色飞红,见丫鬟们开始忙活起来,他才转身出去,吹着屋外凉风拍了拍滚烫的脸。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了!” 观砚捂着嘴缩在旁边笑,江知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里头却满是笑意,“好了,我去外头,你让嬷嬷们看好了,别让那些夫人们闹太过了。” “还有,”他顿住脚,又忍不住笑,“老师那边,等晚些时候悄悄带妹妹过去,他忙着这头,妹妹也还没见着呢。” “您放心吧,”观砚笑着推他,“快去前头露个面就回来,可别耽误了良辰美景呢!” “越发没大没小了。”江知渺笑着骂他,脚上飞快,穿过热闹非凡的后院,又到了前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景康帝虽是主婚,但也不能在外头待太久,江知渺走了没多久,他就已经起驾回宫了,临走时还体贴地不让人去扰了江知渺,要他来跪送。 他一走,太子自然也就跟着走。 眼下大堂里只有几位皇子在,虽说也是天潢贵胄,但到底压迫感没有景康帝强,前院里的官员们都凑做一处,喝酒笑闹。 八皇子萧禩也来了,他为人亲和,竟然有胆大的官员敢上来劝酒,萧禩也不拒绝,只交待几个弟弟别喝多了,自个来者不拒地灌。 萧慎面色发青,阴沉沉地坐在上首看着他们。 江知渺一进来,就看见周玉文孟文微几个躲在萧慎后头,压制不住地笑。 萧慎没好气地别了他们一眼,看见江知渺,才有些赌气地瞪了萧禩一群人一眼,看着江知渺笑,“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前头我替你看着,你去吧。” 江知渺看了看他,也忍不住笑,他显然比周玉文几个要放肆多了,笑意里说不出来的意味深长,“那就多谢殿□□谅了,臣观八皇子殿下喝得爽快,怕惹了事,还请殿下替臣多看顾些。” 萧慎:“…………” “蹬鼻子上脸的,”他没好气地骂道,一挥手把江知渺赶出去,自个又坐在主位上喝酒,萧禩那边多热闹,他这边就有多寂寥。 除了几个户部官员碍着上司面子,敬酒后聊了几句,竟没有别的官员愿意主动来接近这冷面王了。 萧慎面色越来越沉。 “不行,我真是越看越想笑。”看着这场面,周玉文恨不得笑晕过去,只得把脸埋在袖子里不住地抖。 “好了好了,”孟文微也难得不显阴翳,推推他,“殿下瞪你呢。” “话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景康帝和太子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陛下走了,竟然把太子也叫走。” “这态度,真是令人深思。” “思什么也等明儿再说,”周玉文挥挥手,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泪意,“看那头,人要去闹洞房去了,你这伴郎还不去拦?” …… 前有几个伴郎给力,后院里又有云夫人坐镇,江知渺回到院里的时候,总算是清静了。 薛宝钗已经卸了钗环,洗去脂粉,正巧刚从屏风后头出来。 喜娘们见江知渺进来了,都忍不住笑着退出去,观砚机灵,早早奉上鼓鼓囊囊的荷包,笑嘻嘻地关上了门。 一时间,挂满红绸,点着臂粗龙凤呈祥红烛的屋子里只剩下小夫妻两个面面相觑。 江知渺两辈子的阅历了,应该是风轻云淡不动如山才是,奈何结婚这种事情,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揽着薛宝钗往床榻上一坐时,还压碎了颗藏在喜被上头的干桂圆。 第64章 咔嚓一声脆响,甜腻腻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薛宝钗:“…………” 她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忍不住看着江知渺手足无措的样子笑。 “有这么好笑么?”江知渺颇感无奈,耐心地捡起那颗桂圆撇去碎末放在嘴里。 下一刻,薛宝钗眼前天旋地转,唇间先是柔软的触感,紧接着,香甜的滋味蔓延开来。 是桂圆的味道。 “好甜!”她忍不住惊呼,传出来的却只有气音。 大红绣鸳鸯戏水的喜被被一双玉白的手拽住一抖,金黄的花生棕红的大枣哗啦啦地滚了一地,金帐钩被打掉,重重 帷幕一下子落了下来。 顿时间,安静的屋子里只剩灯花炸开的脆响和呜呜咽咽的喘息声。 第52章 卖女朝中官员娶亲,向来是有…… 朝中官员娶亲,向来是有三天婚假的,但这般关头,想要一点事都不放在心上地玩,也实在是没可能。 第三天一早,江知渺就出了门去,到四皇子府的时候,萧慎已经在等着了。 “今儿朝里出事了,”一见到他,萧慎就开口道,“陛下当众把太子训斥了一顿,还罚了太子太傅和乔尚书。” 乔衡乃本朝兵部尚书,其膝下有一独女,正是太子妃。兵部掌天下武官选用和军械军令,是最为险要之地,景康帝早年特意把乔家女许做太子妃,是真的有要把皇位传给太子的意思。 父子情深的时候是好,眼下有裂缝了,他又不免疑心起太子来。 “罚了什么?停职?”江知渺若有所思,“这样一来,那边怕是坐不住了。” “不错,圣旨一下,乔衡只留了个名头赋闲在家,兵部事务由左右两侍郎暂管,太子妃也被斥责,暂搬回乔家。” 萧慎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兵部事务本不是皇子该干涉的。” 眼下几个参政的皇子里,萧慎虽名义上管着户部,但他谨慎,除了份内的事情,其余一概是不插手太多的。三皇子管得礼部比他还低调些,样样事物都是尚书拿主意。 八皇子那头倒是没明确管着什么,但和他一党的十四皇子在禁军里挂了个职,算是走的武路子。 “早时情深义重,怎么没想到这天呢,”江知渺对这对天家父子嗤之以鼻,“只可惜太子妃,本是极显赫的位置,坐着却如同吞针。” 历朝历代这么多年里,哪有太子妃被申饬到婚后搬离东宫回家去的,这和扫地出门什么区别。 若是个心性不够坚韧的,到了这一步只有死路一条了。 “陛下的心思已经这般了,按那位的性子,想来是要鱼死网破的,”江知渺指尖点了点,神色凝重,“他那些银子养得私兵可不是废物,也该拿出来用用了。” 毕竟景康帝显然是已经查到些什么了,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拼一把。 “要起兵也不是随时随地就能起的,”萧慎若有所思,“需得京城里出件什么大事,他们才好浑水摸鱼。” 两人对视一眼,江知渺慢慢地吐出个词,“省亲。” 这一世没有林家和薛家给钱,自然修不起恍若仙境的大观园来,几个月过去,贾家的省亲边院就已经修缮好了。 贾政请旨,于五月初五端午节,请娘娘省亲。 其他几家早修好了房子,只是碍于自家女儿没有元春身份贵重,不好先请罢了,眼下贾家一动,他们也就跟着上书了。 景康帝御笔一挥,只说要在宫里过了端午家宴后,才许娘娘们出宫。 萧慎意有所指地笑笑,“这时机实在是好,你那个姨父家,当真是好用。” “呵,”江知渺冷冷地笑笑,“我都特意提点过了,没想到这人还敢这么做。” “当真是与虎谋皮,自寻死路。” 贾政几个一心要求死,江知渺也自觉拦不了他们,只是探春几个要多费些心思罢了。 他从四皇子府里出来,上了停在暗处的一辆马车,还没走,就见道路尽头缓缓驶过来辆豪华无比的车架,光看制式就知道须是宫里的贵人们才能用的。 那马车停在八皇子府门口,一身华服,模样阴柔美艳的萧禟跳了下来,熟门熟路地往宅子里去。 八皇子府的下人也都习惯了,不像是对待另一位皇子一样的小心,反倒自然地如同迎接主人回家。 而萧禟脸上,是隔着老远都看得见的笑意。 “啧啧啧……”江知渺看着这景象,神色奇异地摇摇头,“天天看这景象,难怪殿下这么疯。” 要知道这待遇,以前可都是只有他自己能享受的。 孟文微早等在马车里了,他这人一贯这样,做事神不知鬼不觉的,眼下听见江知渺感慨,探着脑袋看了一眼,也摇摇头。 “若是太子真的倒了,按陛下那心性,下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可就是他们了,”孟文微道,也有些叹息,“还不如太子呢,好歹有那些年的情谊。” 萧禩有什么,死在他和景康帝中间的良嫔吗? “到了这地步,不走也得走,”江知渺神色复杂,马车里光线晃荡,打在他脸上的时候甚至有些冷酷,“殿下不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吗?” 像萧禩这样的,若是太子真的登基,他一定活不下去。是以,那本账本到了八皇子党手里,必然是要交上去的。 他们没得选择。 “可问题是,若是咱们殿下真的成了,他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孟文微摇摇头,放下帘子叹了口气,他当年也是伴读,与萧慎之间虽不如江知渺那样有个表弟的名义,却也是亲密的。 就是因为知晓当年萧慎和萧禩之间多兄弟情深,才遗憾眼下这针锋相对的局面。 “好了,真有那一天再说吧。”马车停下,孟文微努努嘴,“到了,滚吧。” …… 江知渺进了院子,就见薛宝钗难得懒懒地半躺在海棠树下面翻账本。 “回来了?”她抬眼看见江知渺进来,笑着坐直身子,把账本放下,下一刻,怀里就钻了个人进来。 “对不起,”江知渺委委屈屈地靠在她膝上,“本来应该在家里陪你的。” “我是什么小孩子吗,哪里需要你日日陪着,”薛宝钗笑着用账本拍拍他的脸,又伸手摸了摸,“没你乱着,我账本都算得快些了呢。” 她前头没答应接管薛家的生意,江知渺这人却还不放过,转眼就把江家的那些产业全丢了过来。 云夫人也乐得清闲,半点异议都没有,只快快乐乐地把库房的钥匙等等都送来,薛宝钗顺顺当当地掌了家。 “哼,这才几天,你就嫌弃我闹你了,”江知渺轻哼一声,主动把脸在她手上蹭蹭,“再过些日子岂不是见着我就烦了?” “哪里的话,”薛宝钗无奈地笑笑,顺势掐了掐他的脸颊肉,这人长得好看,做出一副乖顺表情的时候就像个棉花堆出来的漂亮娃娃。 “要出什么事了吗?”薛宝钗深知不能陪他闹下去,否则江知渺的轱辘话必将滚个没完,赶忙换了个话题。 “是啊,要出大事了。”江知渺叹了口气,“贾家的帖子呢,可送过来了?” “送了,五月初五,除了咱们这,还有迎春那边,”薛宝钗点点头,眉目间有些忧虑,“林妹妹还在他家住着,怎么得也得走这一遭。” “若是……”她欲言又止,“那头出了事,可会牵连到林妹妹?” “没事,老师还在呢,我也还在这,”江知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神色平淡,“他家男人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就好,关几个女儿家什么事呢。” “就是三妹妹那边有些难办,”江知渺有些发愁,“她到底没出阁,眼下贸然定亲也不好,若是一不小心,可又是当年二妹妹和梅家了。” 薛宝钗如何不懂,她笑了笑,“说起来,劳你去打听个人,你的那位同年,眼下任翰林院编修的谢大人,要外放到何处去呢?” “他?”江知渺一愣,也顿时笑开,“哎,我怎么把这人忘了。” 当年打马游街的时候,榜眼笑话两个同年要经历榜下捉婿的乐事,江知渺自言已定亲,而谢淮安却是说了另一席话。 他对京城那些端方典雅,柔柔弱弱的小姐们都不感兴趣,只喜欢手段凌厉,心气高能管事的。 偏京城贵女多是前头那样的,可若是身份低些,又当不起谢家宗妇,入不了谢家主的眼。 有心气、有手腕,家世也算不上低,这么一想,探春不真正好吗? “我也是前不久三妹妹悄悄说了,才知道她盘算着这个,不过也好,我那个姨妈姨爹,实在不是个好的。” 薛宝钗摇摇头,她外表端方丰美,是最典雅不过的大家小姐,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惊世骇俗。 “都说男子择妻,女子又为何不能择婿呢?”薛宝钗面含笑意,“搏一搏,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另一头,贾家,侍书紧张地进了屋,反手关上房门。 第65章 “怕什么,”探春坐在桌前,神色镇静,“取回来了吗,给我看看。” “小姐,您这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些,私相授受,若是被老爷知道了,那可就真的完了。” 侍书心惊肉跳地坐下,抖了两下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探春。 “就是不被他知道,我也是要完的了,”探春叹了口气,眉眼里满是疲累和悲痛,“你没听见他前些日子说得那些吗,要把我送去给人当继室去了。” 虽得了元春的书信,但贾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甘心。 特别是这个时候,太子竟然离奇地松缓了态度,对他露出几分亲热来。 他这人嘴上说是被荫蔽所害,才会一辈子到老都只落得个五品官当着。但贾政其实实在是没什么大本事,也觉察不出官场上的那些波诡云谲,还当太子是早年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呢。 是以,对权势的贪恋最终还是打败了警惕,让贾政赶忙着催着家里修好别院,顺着太子的意思,早早地上书请求省亲。 而景康帝答应得那么利落,更是助长了他的信心。 也正是这时候,贾政知道了个消息,太子的岳家,太子妃的某个族弟妻子去了,只留下个半大的孩子。 乔家有心想为他再娶个继室,好照看孩子延续香火。 他本来没什么想法,直到那日回到家后随口一提,赵姨娘眼睛一亮,当下凑上前去说了探春。 “家里的大姐儿在宫里当皇妃,与乔家关系匪浅,虽是继室,但三姑娘这个做妹妹的嫁过去,岂不是亲上加亲了?” 赵姨娘眼底满是算计,笑盈盈地哄着贾政,“老爷,这事可得和夫人商量商量得好。” 一听到元春,王夫人能有什么意见,自然是点头应了,只担心老太太那头不愿。 “嗐,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我女儿,婚事自然也得我做主,”贾政挥挥手,面皮都不带动的,也不罔贾赦前头骂自己是真小人而他是个假君子,实在有几分道理。 “乔家家大业大,若是正经娶媳,咱们哪里配得上呢。” “也多亏了元春这个做皇妃的,不然乔家只怕还不愿意呢。” 他、王夫人、赵姨娘三个大人各有算计,也算是难得统一地定下了主意,只等着省亲过了以后,派人暗戳戳试探乔家的意思。 以探春的容貌,那死了妻子的鳏夫哪里会不愿意呢。 父母房里的事情,探春一个女儿的如何知道,还是她的奶嬷嬷,赵姨娘身边侍奉着的秦嬷嬷知晓了消息,心里不忍,顾念着探春往日里的恩情,悄悄派人来说了。 盛夏日里,探春如坠冰窟。 第53章 省亲探春有时候甚至会庆幸万…… 探春有时候甚至会庆幸万寿宴时出现的那只鹿,引着她进了林子。 如果没有那次的相遇,到了现在,她要如何和谢淮安搭上话呢? “记得,你今儿去取的是宝姐姐送来的信,”厢房里,探春一边翻着信,一边嘱咐侍书,“好姑娘,咱俩能不能逃过一劫,就看现下了。” “是!”侍书重重点头,眼底冒着火,“老爷他们不仁,咱们也只能不义了。” “只是……”她又有些犹豫,“小姐,奴婢听说谢大人是要外放的,他有心上进,挑的都是艰难地方,若是您跟着去……” “我不怕苦,”探春笑笑,眼含泪意,“只是到地方上去,更何况我去了,少说也是个县令夫人知府夫人呢,能有多苦呢?” “我虽身在内宅,但听宝姐姐宝姐夫他们说得那些话,也知道太子地位不稳了。” 她垂下眼眸,“我知道他们会帮我,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顺着父亲的意思,嫁到乔家去。” 那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二姐姐嫁了,林姐姐也有姑父他们看顾着,整个家里除了老祖宗,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四妹妹,”探春起身,握住侍书的手,“你记着,我走了,你就去求老祖宗,到惜春妹妹那边去。” “你护着她,她护着你。” “小姐……”侍书更是想哭,哀哀戚戚地拉着她的手,“真要这样吗?” “我没法子了,”探春眼含热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怎么样呢?” 贾政下定了决心,就连老祖宗都救不了她。 探春再看一遍那封信,谢淮安是个君子,身上有着大家公子的端方和难得的上进,或许他也并非没有不喜欢自己,不然实在没必要回这么一封信。 信里那人说,愿意娶她为妻,愿意帮她。 哪怕自己将要名声扫地。 “东西你先备着,”心中飞快地下了决定,探春反倒镇静起来,“到大姐姐省亲前面,咱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说不定有什么转机呢……”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粽叶香气里。 贾家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了,贾赦、贾政连带着大大小小的主子们,有诰命的按品大妆,没诰命的也穿上了齐整的衣服,从日不亮就等在家门外头翘首以盼。 迎春也回来了,她在孟家过得很不错,周身气质越发有种质朴的温柔,拉着妹妹们闲话家常。 “三妹妹,”见探春面颊瘦了些,神态颇有些紧张,迎春一拧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事,近来有些苦夏,没休息好罢了,”探春回神笑笑,指尖藏在袖口里,“说起来,也不知道大姐姐什么时候才回来。” “早着呢,”薛宝钗笑容端庄,鬓发间带着诰命夫人才戴得的花冠,越发显得丰美艳丽,“宫里端午家宴,至少也得天黑尽了才散。” 她是无碍,只是林妹妹这身子骨,从早站到晚的,哪里站得。 薛宝钗摇摇头,悄悄地走到林黛玉身边牵牵她的手,“还好吗,少说也得几个时辰呢,我家的马车就在进面那头,你去歇歇,等到宫里来消息我再让人去唤你。” 林黛玉悄悄往她身上靠靠,“娘娘出宫,代表的就是天家的体面,轻视不得。” “老祖宗都还站着呢,我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若是让随行的礼官知道了,怕是不好。” 薛宝钗越发想叹气,这国公府里的姑娘们都知道顾忌着天家的体面,维护着家里,怎么贾政几个大老爷反倒不知道了呢? “你当今儿的礼官是谁?正是你哥哥,”薛宝钗点点她眉心,“若是别人,我哪里敢让你去休息,去吧,别累着了。” “是哥哥?”林黛玉一惊,仔细想想却也是,皇妃省亲,除了宫里的女使太监,前朝也是要有礼官随行的。 元春到底是贵妃,不似吴贵人几个位份低些的,只要派些小吏来就行,劳动尚书侍郎又太过小题大做,这么一来,江知渺倒是刚刚好。 “嗯,”薛宝钗点头,“我知道你挂心老祖宗,去吧,我去和她说。” 说罢,她上前去凑到贾母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贾母上了年纪,身子骨也算不得硬朗了,头上戴着的钗冠压得她脖子生疼,站久了也有些头晕目眩的。 眼看着大半日过去,宫里依旧没什么消息传来,贾母转身看看几个孙女,还是轻轻点点头,只是不敢走远,只叫人搬了几个小凳到院里略微坐坐。 只是贾政他们这些等在西街外头的,却是没什么办法,只能硬站着了。 “多谢你操心了,”贾母坐下,松快地叹了口气,抚着薛宝钗的手,“还有江大人那头,替家里道声谢。” “老祖宗哪里的话,您折煞咱们小辈了。”薛宝钗笑着给她捏捏肩,“一家子亲戚,应该的。” “哎……”贾母沉沉地叹了口气,老迈的目光看着西街那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天亮等到天黑,一直到夜风呜呜呜地刮起来,才有骑着马的内侍跑来,说娘娘出宫了。 贾政几个脸都站白了,白日里太阳晒着出了满背的汗,眼下夜风一吹着又冷,只觉得实 在难熬。 眼下得了消息,他一下就振奋起来。 贾宝玉身为男儿,自然也是在西门等着的。他一念期盼着见到姐姐,一念又担忧林妹妹站了一日会不会累着,迷迷糊糊间都快睡着了,才被贾政拽着耳朵叫醒。 一睁眼,就见一对红衣太监骑着马跑来,至西街外下了马,把马赶到围隔外面,才在围隔处垂手西面站住。不一会又跑来了一对,一模一样的动作,安静地像个摆件。 直到二十来个红衣太监都齐整地站好,远处才有乐声传来,烛光亮得大半条街明晃晃的,人影渐多,一队队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浮尘等物过完之后,才见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过来。 贾政几个赶忙跪了一地,江知渺骑在马上,随侍在版舆前面,他轻轻一昂头,几个太监就小跑过去把贾政几个扶起来。 轿舆穿过高耸的石牌坊继续上前,天色虽晚了,但附近的人家却是很激动,哪怕给围隔隔着,什么也看不见,也不妨碍他们垫着角,试图从那些缝隙里窥见皇家的光彩。 第66章 一直到了贾府外面,贾母等人得了消息,早早地跪了一地,江知渺远远看着,夜色里老人一身锦绣袍子闪着微光,人却是掩盖不住的老迈了。 又有太监上前把人扶起来,他看见薛宝钗站在林黛玉旁边,朝他微微一笑。 他下马轻轻颔首,太监们便上前开路,贾家正门大开,国公府的牌匾高挂着,金顶轿舆直直地进了门,一行人在后面快步跟着,直到会芳院外头,太监们散去,才有昭容等女官引着元春下轿。 江知渺低垂着眼,并不去看,只等着元春按照礼制更衣上舆,最后才进了行宫正殿。 贾家并未大修,虽也算是典雅精致处处是景,但十数年方得归家,元春哪里还顾得上看这些,只坐在主座上竭力压抑着情绪,等着传贾政几个觐见。 她在宫里是一等一的扎眼,眼下随行的昭容几个也不是自己的人,是以,处处按照礼制,半点情面也不讲。 王夫人她们跪在下面,元春想说些什么,眼神一瞥到下首站着的女官,又只能强撑着笑着喊起。 明明是多年不见的骨肉至亲,却只能生疏地口称娘娘,一举一动间不敢逾礼。 江知渺暗暗叹了口气,视线落在王夫人通红的眼眶上,虽然她算不得是什么什么好人,但眼下一幕也实在可怜。 “昭容大人,”他走到女官旁边,声音温和,“论例,皇妃省亲是要写记表的,微臣年岁不足经验欠佳,犹恐错漏了些什么。” “听闻昭容大人行事老练稳当,还请昭容大人指点。” 为首的女官姓朱,单论品秩的话,朱昭容比江知渺还要低上一些,更何况不久前陛下主婚的盛况还历历在目,朱昭容看了眼女眷群里的薛宝钗,微微一笑,还是决定卖这个面子。 “大人抬爱了,”她笑意柔和,抬脚往偏殿去,“记表回宫时便要上呈,娘娘在正殿,咱们便去偏厅吧。” “左不过半个时辰便能写成。” 江知渺从善如流地跟上,两位上司一走,剩下的几个女官就都明白了意思,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安排起娘娘回宫的仪仗去了。 元春眼眶猛地一红,心底感激不尽,赶忙从主座上起身,一下扎进王夫人的怀里哭喊,“娘——” “我的儿啊!”王夫人也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哭得近乎晕厥,一会又是摸摸女儿的手臂看看瘦没瘦,一会又怕人受了好大的委屈。 贾母握着她的手,一时间也老泪纵横。 “孙女得太子殿下举荐,有幸承蒙天恩,本以为人生圆满,不曾想还有见到祖母的一天,”元春泪眼婆娑,死死握着贾母的手,“今夜一别,不能在祖母面前尽孝,还望老祖宗保重自身啊!” “娘娘,家里一切都好,只挂念着你在宫里。”贾母也心酸不尽,她就这么几个孙女儿,三春姐妹都还能见着,只有这个大孙女,早早为了家里牺牲。 “我的儿,你在宫里吃得可好,用得可好?”王夫人搂着她,祖孙三代人哭成泪人。 元春进宫的时候,就是最大的迎春也还小,对这么个姐姐并无太多印象,可到底血脉相连,见着这一幕也难免叹息。 她们都守礼地站在后头,并不扰了这难得的相处时间,只探春看着长姐牢牢牵着王夫人的手,又听她提起东宫,想到父亲嫡母几个的算计,一时间心底滋味愈发难言。 直到时辰差不多了,元春才擦去泪眼,由几个丫鬟服侍着重新上了妆,回到主座上坐下时,又成了端方典雅的贤德妃。 朱昭容也从偏殿里回来,见王夫人几个通红的眼眶,心底就默默叹了口气,她也不多说什么,只看着凤姐几个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 元春才起身,命宝玉导引,共同游园。 江知渺这才好好地见着了这个低配版的大观园,十数万两搁外头,已经够大半个县的百姓吃上一年了,砸在贾家被上下剥削了一层后,却也没剩多少。 院子大体上修得精致,细看却有些不足之处,原著里的那番恍若仙宫的场景不见了,元春反倒是悄悄地松了口气。 一直到游尽的时候,元春才示意女官,命家中子弟女眷作诗。 这诗自然是要呈到圣上的,贾家人设了桌案,江知渺提笔,看着贾宝玉几个挠头细思。 陛下特许省亲,落到臣子家里自然是天大的恩德,元春自是明白,但不好明言,故只是让他们随意题一匾一诗。 迎春、李纨几个作好之后,都上呈到元春处看过,只是些简单的诗词,并未明白元春的深意。 薛宝钗倒是明白了,但她到底不算是贾家人,也不上赶着替他们找补,只随便作了首交上去。 林黛玉写完自己的,走到贾宝玉身边欲看,她自从跟着刘庸在书院读书,所学超脱往日,又接触了些科场文章,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见贾宝玉仍是一脸茫然,而元春目中隐露叹息,林黛玉到底还是心软,提笔替他写了首《杏帘在望》。 女儿家做不好还能说是无才,贾宝玉几个贾家男儿还不夸赞一番圣上,便显得目无君主了些。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诗一呈上去,元春一看总算是笑了出来,她知晓弟弟的本事,也注意到了林黛玉的小动作,心生感激。 江知渺也松了口气,他抄完诗,贾蔷几个已在朱昭容的示意下递了戏目,元春点了四出,台子上热热闹闹地唱起来,她却无心去看,只分神看着亲人。 一直到丑正三刻,江知渺起身朝身后的执事太监示意,那太监便一溜烟地跑上前去跪呈:“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元春听了,顿时落下泪来,她到底稳得住,今夜也说了许多知心话,暂得满足了些,没失态到要朱昭容提醒的地步。 她要走,王夫人几个又上前来跪送,元春死死地拉住母亲的手不忍释放,“好自生养,不要挂念……” 锣鼓又响,她泪眼婆娑地狠下心,到底松开手,在喧天的乐声里上了轿舆,起驾回宫。 第54章 夜奔江知渺一路护送省亲…… 江知渺一路护送省亲的队伍进了宫,又交了省亲实记,才顶着夜色回了家。 京城已经四下寂静,只有些百姓还缩在屋里讨论着今日远远瞥见听见的省亲场面,江知渺进了主院,却见屋里依旧点着灯。 他脚步一顿,放轻动作进了屋,就见薛 宝钗已经卸了钗冠,只着一件浅色寝衣,外披莲青袄子杵着手坐在桌前小睡。 莺儿在旁边做针线,见他进来刚想行礼,就被江知渺制住了,他轻声开口,“别守夜了,去睡吧。” “是。”莺儿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江知渺合上门,转身看见灯下美人欲睡的景面,只觉得心底一阵柔软。 “唔…”灯烛啪地炸开小花,薛宝钗猛地惊醒,看着江知渺笑,“你回来了?” “嗯,”江知渺走上前把她抱起,脱了袄子放到床榻上去,“我以为你今晚在贾家睡了?” “想着你明日还要去宫里,就回来了,”薛宝钗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快睡吧,天要亮了。” 江知渺这才脱衣上床,床帷垂下,烛火也被他吹熄,晚间的那些热闹喧哗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了,小小的空间里只弥漫着幽淡的冷香。 他无端地感到安宁,就连今夜太子的小动作都抛在了脑后,抱着人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江知渺一动,薛宝钗就睁开眼,半靠在床榻上看他,“午间还回来吗?” “回,”江知渺动作飞快地穿上官服,转身在她眉心处亲了亲,“这几日京里要不太平了,你若是去查铺子,记得多带些人手。” 他投入萧慎门下后,便特意嘱托了孟文微特意看顾着,江知渺虽然信任这人对手段,但多一层防备总是好的。 “大早上就这样……”薛宝钗抚抚还残留着温软触觉的眉心,没好气地晲他一眼,“有把握吗?” “别说大早上,我们登徒浪子整日都是这样的,”江知渺笑着又凑过去亲了一下,神色才凝重起来。 “若真像我们猜测那样,太子借着昨夜省亲的动静藏人进宫,那么些人,久了是躲不住的。” “左不过是这几日了。” “好,”薛宝钗点点头,“我会小心的,只是探春妹妹那边……” 她欲言又止,“姨爹只怕是铁了心思要做出错事来了,若是真的就赶着这几日与乔家定了亲,探春妹妹可就完了。” 江知渺也忍不住叹气,贾政这人吧,贾珠苦读累死他不在意,贾元春进宫受苦他也不在意,贾宝玉整日里无所事事他也不知道管只知道打骂。 偏对探春倒是逞起父母的威风来了。 “三妹妹心气高,就算是一时间想不开做了错事,谢淮安却是个稳妥的,”江知渺道,“唯一怕的就是贾家落罪以后,谢家嫌弃妹妹出身。” 第67章 京城世家里,谢家也算是难得的,从顺天府丞谢大人,到谢淮安,包括家里的旁支女眷,谢家满门上下都拧成一团,努力奋进。 谢淮安探花郎出身,本是可以在翰林院当一辈子清贵官员的,他偏要去偏远地方外任,谢大人也同意了,一是为了避开京城近来的风波,二也是在尽力托举孩子。 探春若是能嫁到谢家去,她的本事不会得到半点限制,只会大放异彩,和谢家人一起努力地把日子过好。 比起原著里远嫁他乡,毫无希望的日子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看她打的怕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薛宝钗有些无奈,“这样下来,乔家是解决了,但只怕谢淮安那头出了纰漏,不靠谱。” 女孩子一生就好像琉璃纸,太轻薄而易碎了,若谢淮安生了歹念,探春可就算完了。 “他就是不靠谱,我也会让他靠谱的。” 江知渺笑笑,握了握薛宝钗的手,“放心吧。” 说罢,他才出了门上了马车,到礼部去点卯去了。 另一头,贾家忙碌了大半个晚上,主子下人们都累得够呛,整座宅邸安安静静的。 “怎么样?”探春却睡不着,咬着唇焦急地等着侍书的消息,“那边可有改口?” “没呢,”侍书忍不住哭了出来,“小姐,奴婢去打听了,嬷嬷说昨儿睡前老爷还特意写了您的庚贴,准备送到乔家去呢。” 庚贴一换,婚事就已经成了定局。 “他竟是一天都等不得了,”探春苦笑一声,眼底熊熊地冒起一团火焰,“让我嫁到乔家去送死,倒不如现在走了干净些!” “左不过是被东宫权势迷了眼,听不得一点劝了,我倒是要看看没了我这么个女儿,他要找谁嫁去!” 说罢,探春一刻也不敢停留,只怕待会下人们醒了开始活动起来,从箱笼里翻出早早备好的包裹,卸去珠花钗环,换了下人的衣裳,抬腿就朝外头跑去。 此时天还未亮,就是看门的小厮嬷嬷们都靠在墙上睡着了,探春心脏跳得飞快,只觉得自己简直要长出翅膀飞起来了。 一直穿过角门,远远地看见巷尾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她才猛地顿住脚,抱着侍书直掉眼泪。 “待会他们发现我不见了,必是要闹起来的,”探春紧咬着唇,取出几封信带给她,“好丫头,到时候你就把信给宝姐姐林姐姐她们,还有老祖宗,她们会护住你的。” “嗯。”侍书又一次哭了,死死地抱住探春,“小姐,你保重,到了那边给家里也好,给宝姑娘她们也罢,记得写信报平安啊!” “你保重——保重啊!” 眼看着有个小厮哼唧一声就要醒来,探春松开手往马车跑去,回头含泪应她,“回去吧,回去吧。” 说罢,她上了车厢,顿时间泪如雨下。 这马车一下就动了起来,车厢里竟然还坐着另一个人,面容俊秀,举手投足间都有着大家公子特有的修养,见探春哭得可怜,给她递上方帕子。 “三姑娘,”谢淮安叹了口气,“你竟是真来了。” “我若不来,还能真被困死不成,”探春擦去泪眼,眼底火焰灼灼地烧着,“若是真生成了男儿家,不用这般自毁便能出得去,我哪里至于这样!” “到头来,只不过怪我时运不济,没得个好出身罢了。” 谢淮安看着她,心底猛地被触动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林子里,华服少女神情刚烈,桀骜不驯地瞪着蒙骆的样子。 “谢公子,多谢你愿意帮我,”探春看着他,将那点与男子单独相处的不自然抛在脑后面,神色感激,“是我耽误了你,你这样的身世才情,本该娶个更好的夫人的。” “三姑娘这样的品性才干,也本该得个好结局的。”谢淮安笑开,马车一直在走,却不是向着此前与探春商量好的城外别院去,反倒在一家商铺的后院停了下来。 “这——”探春觉察到马车停下,心底重重一跳,正想说些什么,帘子却被人猛地掀开,露出两张分外熟悉的面孔来。 “好你个贾探春!”林黛玉气得够呛,难得失态地一下把她拽下来,“咱们姐妹情深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悄悄走了!” “林姐姐!宝姐姐!” 探春猛地瞪大眼睛,看看林黛玉,又看看后头面色沉沉站着的薛宝钗,露出难得的无措来,“你们怎么在这!” “三妹妹说得好生奇怪,”薛宝钗这时语气依旧平缓,“这是我家的铺子,我们怎么不能在这呢?” “倒是三妹妹你怎么会在这?” 探春说不出话了,若是这时候她还不明白缘由,也就配不上往日里能干的名声,只愣愣地看着谢淮安,“你——” “姑娘放心于我,漏夜出逃,勇气可嘉,我却是不能辜负姑娘,让您隐姓埋名地与我无媒苟合的。” 谢淮安第一次笑得那么温柔,眼底都在闪着细碎的光,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折好的信,连带着一份金红的贴子递了过去,“看看吧。” 探春抖着手,都不知道怎么接过那东西的,她最先翻开的是那份帖子,上面工笔写着谢淮安的八字,还盖了谢府丞的印,言词真诚。 “我想让你和我一块外放,是想你和我一起名正言顺地竭尽才能,为百姓,也为自己挣个好出路的。”谢淮安笑,“你有胆气从家里出逃,我自然也有胆气说服家里。” 谢家对他深切希望,就是择媳,也是希望从 真正的高门大户里找的,谢府丞早相中了人选,也是这时,谢淮安却突然说自己非贾家三姑娘不娶。 谁家都好,偏是贾家。 谢大人简直要气晕过去,京城里明眼人都知道贾家老爷站队太子,眼看着是要完了的,一着不慎,贾家的小姐们就得落个罪臣之女的名声。 就算他家逃过一劫,但谢家这样的清流,几代积蓄,举族托举,只为谢淮安能不依附别人坦坦荡荡地走,又不是没本事,又何必参与进这些风波里呢。 骗他儿子犯浑! 谢淮安为了说服父亲,在书房外头跪了一夜,他是个聪明人,动之以情,晓之于理,客观又精准地讲出探春管家处事的本事,最终还是打动了谢府丞。 驾着马车到贾家外面接人的时候,他甚至才刚跪起来,膝盖青肿。 “我,我……”探春心如擂鼓,定定地看着那份庚帖,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她又抖着手翻开那折好的信,露出上面娟秀的字迹来。 “吾妹探春,姐自入宫以来,身陷囹圄,进退艰难。为逃必死之命途,求得东宫之庇护,安危暂解,却不想长父野望,连累于妹……” “四日初,谢家子求之,有言长姐如母,家父母愚瞒,姐依附于人,无力阻之,悲痛灼心,见其心诚,愿替母命,于其定约,则名正言顺……” “此离京城,望妹安好,勿念,勿念。” 进了夏末,京城的天色整日乌蒙蒙的,好似随时会下场淹没人的大雨来。 探春眨着眼睛,看着信纸上的一点湿痕不知如何是好,“下雨了……” “傻丫头,”薛宝钗又温柔又无奈地看她,取出帕子轻轻擦去探春眼角的泪,“是你在哭。” “你相信我吗?”她柔声问。 “自是信的。”探春泪眼朦胧,她漏夜出逃却不敢与薛宝钗几个透露音信,只交代侍书后头再转交,并不是不信,只是怕她们被自己牵连。 “好,”薛宝钗点点头,握住她的手,言语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那你再等两天,谢大人是个好官,与他一同前往地方也有个光明的前程,但何必要这般狼狈呢。” 她笑笑,意味深长,“说不定只需几日,事情就会有转机。” 太子兵变只在这几日,他们都能得到消息,薛宝钗不相信皇帝会没有准备。 此次兵变,是东宫走投无路下的拼死一搏,单论成功的概率,许还不如多年前。 到那时,太子势败,贾政就是侥幸逃脱,也不会再打探春婚事的主意了。 谢淮安听着这话,神色忽地一顿,但他家是绝对的中立派,谁最终坐上那个皇位,就忠于谁。 是以,他只惊叹这薛夫人消息灵通,倒并没有想掺和进这滩浑水的意思。 “无事,”见探春惊醒一般,有些愧疚地看过来,谢淮安笑笑,“赴任不只在这两日。” “我愿意和小姐一块,等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 第55章 起兵探春跑得再麻溜,也还是…… 探春跑得再麻溜,也还是被贾家人发现了。 侍书被几个嬷嬷压着肩膀跪在贾母面前,不住哭泣,老太太急得坐立不安,指着她骂:“你家小姐呢!什么叫人不见了!好端端一个姑娘会去哪里啊!” “老太太,奴婢不知道呀!”侍书哭着摇头,死咬着牙不肯开口,王夫人是第一个发现探春不在的,眼下也站在屋子里怒发冲冠,“好你个贱丫头!说!是不是你怂恿小姐出去的!” 第68章 “你知不知道这消息传出去!她的名声会坏成什么样!” 侍书心底冷冷一笑,名声算得上什么,若是名声坏了能绝了他们夫妻两个卖女求荣的心,小姐只怕还巴不得呢! 她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只一味地哭喊着说自己不知道,贾母定定地看着她,无力地叹了口气。 也是这时,鸳鸯急匆匆地跑进来了,“老祖宗!薛家那边来消息了,说是昨儿夜里宝姑娘把三姑娘接过去了,见夜深了才没派人来通传一声。” “眼下宝姑娘留三姑娘在家住几天,过些日子再送回来。” “宝钗?”贾母一愣,视线移到那丫鬟身上,见侍书也一脸呆愣,心底就有了底。 “好了!”她一锤定音,神色肃穆,“既是去亲戚家了,那没什么好说的。昨儿夜了,只怕她没带全东西。” “你们待会就去收拾好送去江家,照顾好姑娘,别让人委屈了。” “是……”侍书心底乱成一团,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被几个丫鬟一块扶着走了出去。 王夫人晲她一眼,笑着凑到贾母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祖宗,说起三姑娘……她年纪也不小了,我到底是做人嫡母的,倒是给人相看了一桩好婚事。” “正是咱们前头的那个姜家,这事老爷也知道,您看……” 姜家?贾母是老了,但也不是老糊涂了,听到儿媳这么说,她一时间心灰意冷。 姜家哪有适龄的男儿,贾政和王夫人这对爹妈,怕是要把探春送去给人做小啊。 也难怪逼得探春连名声都顾不上了,连夜出逃。 贾母并不信江家的那套说辞,薛宝钗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住了好几年的,这丫头生性谨慎圆滑,要接探春丫头去玩,就是真的天色黑尽几个主子都睡了,难道不能派人和鸳鸯她们说一声? 这一看就知道是在给探春,给贾家一个台阶下呢。 而她插手了,那黛玉也该是知道些什么的,贾母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道说点什么。 “老祖宗?既然是桩好婚事,那宜早不宜迟,探春在江家就这么住着也不是个事,不然把她接回来?” 见王夫人还杵在面前殷殷切切地问,贾母难得地沉下脸,出言训斥:“我往日里观你也是个好的!怎么做得出这么糊涂事来!” “你就是想要卖探春保元春,也该看看元春愿不愿意被你保!” “糊涂东西!” 贾母的怒斥声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王夫人心底一惊,赶忙跪下。 “老太太!媳妇冤枉啊!我,我……” 她嗫嚅着说不出口,贾母也不想看她这样子,只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朝内室走去。 “二太太,”鸳鸯几个立马笑着上来,温柔又强势地把王夫人搀起来往外走,“老祖宗要休息了,太太请回吧。” “…………” 直到被人狼狈地撵出荣庆堂,王夫人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了什么,顿时间神色狰狞。 “老不死的东西………”她边小声暗骂别往回走,脚步飞快,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嘴上说着疼元春!到底还是比不上养在跟前的!若不是我女儿,你们哪有这般风光!” 她越想越气,在王夫人眼里,女儿能得宠多亏太子的照拂,只是两家联系不够紧密,太子也不好多出手。 若是有了姻亲关系在,这一切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更何况姜家显赫,哪怕探春嫁过去就是做小,难道委屈她了?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恶狠狠地骂道。 另一头,薛宝钗刚让人带着探春去梳洗,大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了。 江知渺急匆匆地跑进来,见到她的时候如释重负,“午间别出去了,要出事了。” “那边动了?”薛宝钗心思一动,赶忙让人去把探春接过来主院,江家到底投了四皇子,若是太子一朝发疯,可就危险了。 “别怕,”江知渺深吸一口气,看向皇宫的地方,江家老宅离皇宫不远,隐隐约约地可以听见些动静了。 “陛下那边已经有准备了,最多到晚间,事情就结束了。” “嗯。”薛宝钗应了一声,两人并肩在院子里坐下,他们早就预想过这一天了,家里的侍卫都有条不紊地动作起来,将整个宅院严防死守。 探春急匆匆过来的时候,整个人神色都是恍惚的,“宝姐姐,姐夫,这是……” “东宫谋反了,”江知渺点点头,眼底闪着笑意,“别怕,今夜过后,他们绝不可能怪罪你逃跑了。” 指不定贾政几个还要谢天谢地探春跑了,不然今天一大早他们就去定亲,到时候就真的插翅难飞。 “太子反了,那娘娘呢……”探春下意识脱口而出,她恨自己那对便宜爹娘,却不恨远在深宫里的姐姐。 皇权、父权……层层压迫之下,能盖上自己的印,支持她和谢淮安的婚事,让探春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地落得个私逃的名声,已经是元春做到的极致了。 “我会努力的,”江知渺只是叹了口气,“大姐姐当年走东宫的路子承宠,本来就已经是剑走偏锋了。” 一个不慎,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探春眼睛一眨,落下泪来,“我明白了,明白了。” 酉时的时候,有人奔走,挨家挨户地敲门,自称是禁军,江知渺一直没让人开,敲了一会,那声音也就消退了。 一直到天色黑尽,江家大门才再次被叩响,从门缝里看见个眼熟的老太监,神色肃穆。 那太监隔着门喊,“江大人,陛下宣朝——” 江知渺凑前去看了两眼,点点头头,薛宝钗替他取来了官服,他亲亲人眉心,“我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和三妹妹睡吧,别担心。” 他笑笑,“是福公公来喊,已经说明问题了。” “嗯,”薛宝钗点点头,目送他骑上马消失在夜色里,见周围几处人家都有了动静,才吩咐人到薛家、贾家几处探平安。 这两家都只空有地位没有权势,倒不是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今夜叛乱也少有波及他们。 最要命的,是他家,还有王家。 薛宝钗派人打听了,一众姻亲里,也只有他们两家酉时的时候有人敲了门。 “宝姐姐,”探春挽住她的手,神色担忧,“宝姐夫他这一去会不会……” “我相信他,”薛宝钗笑笑,揽着他往屋里走,“别怕,睡吧。” 一路上,江知渺得见几个朝中大臣神色匆匆地往皇宫走。 在家里不知道,一出来才发现外面的街道并不似所想的那么混乱,一排排穿着金甲的侍卫神色肃穆,一言不发山一样地站在那。 看似叛乱,但整个京城都被那位龙座上端坐着的皇帝牢牢掌握。 进了殿,就见景康帝高坐在最上首,下方乌鸦鸦跪着一地的臣子,几个皇子都来了,皆神色奇异地跪在那。 而往日一贯跪在正中,甚至有着面帝不跪特权的太子,眼下一身狼狈,嘴角脸颊全是伤口,要死不活地被几个太监压着跪在那。 “臣叩见陛下。”江知渺神色飞快地一瞟,便跪在几个臣子旁边,萧慎就跪在他的正前面,手指微微一动。 这是要退的意思。 江知渺心底暗暗点头,穷寇莫追,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然,八皇子九皇子几个也未必不懂,只是他们既然点燃了这把火,便没有退下去的余地了。 “二哥!”九皇子最先开口,一脸的义愤填膺,“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论宠爱,你一贯是我们兄弟里面最多的,论地位,你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太子冷冷的笑笑,到了这般田地,他面上却依旧没什么懊悔的情绪,复杂得让人难以看明白。 “我只想问一句,父皇,”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景康帝,“从我长大开始,你真的有把我当做太子看过吗,还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儿子呢?” 是了,江知渺也暗暗叹息。 景康帝年少时不得先皇疼爱,没有半点帮扶,一切苦难全靠自己熬过来。 人最缺什么,就会疯狂地给予什么,大抵景康帝年轻时,是真的想和太子父子情深的,好慰藉他记忆里那个,一直渴望父爱却从未得到的身影。 但他自己都没得到过,又怎么能理解太子的心情呢。 天底下没有哪个儿子,能忍受父亲像管宠物一样死死管着自己,从五岁,十岁,到二十岁。 “…………” 满堂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景康帝却一直一言不发,只沉痛又哀悼地看着这个自己最满意也最疼爱的儿子。 半晌,他莫名其妙地一挥手,总管太监一脸笑地走上前来,把所有的皇子大臣都请了出去。 “老头子这是什么意思?”江知渺听到九皇子一脸莫名地问,萧禩神色复杂,强撑着扯着一抹笑,“不知道呀,九弟,我们回去吧。” 第69章 “左不过几日,就该有个结果了。” “哦。”萧禟不太理解地挠挠头,顺从地跟着他走了,只留下萧慎黑沉着脸站在他们后面远远望着,难得的好心情毁了个彻底。 “恨海情天啊恨海情天……” 江知渺凑到他耳边,小声唏嘘。 第56章 二废太子景康帝许是被伤到心…… 景康帝许是被伤到心了,又或者他早就有所预谋。 第二日一早,消息就传遍了京城——太子二废,乔家满门抄斩。 事关太子,景康帝总是那么疯疯癫癫,这一次,除去姻亲下属,就连翰林院里负责给太子讲学的那些侍读们都受到了牵连。 天知道,他们甚至没能见过太子几面。 江知渺深感自己幸运,若是像别的状元一样走翰林院的路子,眼下就栽了。 但同时,他也要上下奔走,至少摆出个态度来。 满翰林里,可有几个是他当年科考时的考官呢。 等到一切忙完,江知渺就接到了萧慎的消息,他赶到四皇子府时,书房里两排相对的圆椅上难得地坐满了人。 “来了?”张老朝他笑笑,给江知渺指了位置,光从座次来看,他已经算上萧慎手下数一数二的了。 “此次叫诸位来,是想商讨一下接下来该怎么走?”萧慎见人都齐了,沉吟着开口。 “东宫一倒,朝里唯殿下,三皇子,八皇子党几个最为显眼,”张老最先开口,神色认真,“但论朝臣支持,谁也超不过八皇子,但从陛下心意来看,他未必占优。” 一废太子的时候,景康帝满腔怒火宣泄到了江家,而这次二废,承受的人该到八皇子了。 “三皇子那边不必担忧过多,他到底只是得文臣喜爱,又无母族助力,难以成事。” 又有幕僚开口,他们各抒己见,萧慎却只是坐在那,看不清神色。 “江公子怎么看?”张老看看他,又笑着看向江知渺。 “殿下,”江知渺先看向萧慎,“你准备好了吗?” 他这话看似在问萧慎有没有做好夺嫡的准备,实则内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江知渺问得,其实是你有没有做好站在弟弟对立面的准备。 当年夕阳染红宫墙,东宫的侍从走后,萧慎拖着两个被吓得满面苍白两股颤战的弟弟出来,前往皇后宫里避难。 江知渺胆子大些,很快就恢复了,但萧禩缓了又缓,还是腿软。 是以,比他没大多少,身形清瘦的萧慎叹了口气,蹲下把他背了起来。 那时江知渺走在后面,看见这场面,只觉得无比羡慕。 他一只独苗苗,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体验到了“棠棣之华,鄂不韡韡。”的意思。 眼下,却还是到了该抉择的时候。 萧慎手背青筋暴起,一双眼死死地看向窗外,好像要透过那一层层的花墙看到什么人。 “殿下?”张老叫他,萧慎这才回神,慢慢地握起拳。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准备不好的,”他笑了一声,“总归我是不能退的。” 他的态度摆在这,幕僚们也就明白了,江知渺叹了口气,“往日里不争,是为了树个孤臣的名头,也是为了避开太子锋芒。” “眼下再不争,别人真当殿下不想要那个位置了。” 说罢,一群人点点头,凑在一块商量着日后该如何行事,萧慎混在其中,光打在他素白的脸上,锐利逼人,半点看不出之前犹豫的样子。 另一头,贾家闹翻了天。 听 闻太子兵变,贾政眼前一黑,啪地软倒下去,王夫人又后怕又担忧,也跟着气急攻心一块倒了。 到最后,二房里只站着个叹息又不能卖女求荣的赵姨娘,和一脸茫然的贾宝玉。 “妹妹,”他忍不住看向林黛玉,神色认真,“太子兵变,和咱家有什么关系呢?” 林黛玉:“…………” 她一时间情绪复杂,完全没想到贾宝玉这人在政事上能迟钝成这样。 她们都知道大姐姐是靠着东宫的路子,才成了宠妃的。而贾家姻亲王家,九门提督王子腾更是太子党的坚定拥趸。 也幸好贾政几个还没来得及给探春和乔家子弟定下婚事,不然便真得得一块死了。 贾宝玉见她神色复杂,一时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捂着嘴,一双眼睛如同稚童,茫然地看着家里老老少少焦头烂额,痛哭流涕的样子。 “行了行了都哭什么,哭能解决问题吗!”贾母揉了揉额,重重地一敲拐杖,“外头还没传消息来呢,咱们就先乱了阵脚!” “老祖宗!”王夫人可不吃她这一套,哀切地扑到前头,“怎么办啊!我的元春丫头怎么办啊!” “她才过了多久好日子,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啊!” “你少说这些晦气话!”贾政也急得冒烟,听到什么去了的,顿时火冒三丈,冲上前就要来拉。 “你还说!都是你非要上这条贼船的,现在好了吧!”王夫人哭哭啼啼地被他扯起来,一双手握拳直往贾政身上打。 “好了好了!”贾母一脸头痛,赶忙让人把他们分开,视线在贾宝玉、贾赦几个身上划过后,最终还是朝外头挥了挥手。 “赖二,你去找江家打听打听……关于娘娘,陛下是个什么态度?” “是。”赖二领命往前走完,一时间也忍不住感慨自己的落魄了。 这般生死攸关的时候,竟然是要靠着江家才能得到消息。 “不用去了。”还没踏出荣庆堂,就见一个满身绫罗气势逼人的姑娘走了进来,赖二一看,不知三姑娘是谁。 “好丫头!”见到她,贾母赶忙上来拉住人上下打量,见探春衣着完整神色淡定才放下心来。 她有些哀求地喊,“我知道你想薛家姑娘,但家里到底挂着你,你去的时候也多和家里说说才好。” “…………” 探春沉默片刻,还是笑开,“好,老祖宗放心,不会了。” 等到这边尘埃落定,谢家的人就会上门提亲,而后她便要与谢淮安外放出去,哪里还至于要夜奔呢。 “宝姐夫知道家里挂心娘娘,特意托我带句话,”视线落在贾政几个身上,探春神色认真,“事到如今唯有等,父亲不若主动请罪,也好保全娘娘的性命。” 贾政神色巨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听明白了江知渺的话,太子的事必是要连累元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主动请罪,舍掉工部员外郎一职。 曾经贾政无数次认为是这个职位耽误了自己,但眼看着将要失去了,他却凄然起来。 “老太太……”他下意识看向贾母,却见贾母神色沉沉,到底叹了口气。 “也罢,老二啊,元春这丫头为你们,为这个家里舍了这么多。” “眼下也该咱们偿还她了。” 贾政面色一白,顿时就晕了过去。 … “八哥八哥!事情不都像咱们设想的那样进行吗,你怎么还不高兴啊!” 八皇子府里,萧禟亲热地凑到萧禩脸畔笑,“有什么烦恼的说出来,弟弟给你排忧解难!” “…………”萧禩被他逗笑,抚了抚人额头,“我就是觉得父皇的态度有些太怪了。” 看着弟弟的眼睛,他忍不住吐露心底的担忧,“若是事情败了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萧禟笑着挥挥手,“最后的不是咱们,就是三哥四哥他们。” “特别是四哥,咱们又不是太子得罪他得罪得那么狠,就是他真的赢了,还要把兄弟几个都赶尽杀绝不成。” “他一点都不在意名声了?” “也是……”萧禩看到弟弟眼里暗含的担忧,总算把心底莫名扬起的恐慌和胆战心惊压下,露出抹笑来。 “到时候我没银子吃饭了,可得要九弟养着了。” “我有那么多钱,养十个八哥都绰绰有余!”萧禟一拍胸口,露出抹神秘莫测的笑来,“更何况咱们也不一定输呢。” “干什么不需要钱,老四那边没有我,不就是靠着那个皇商薛家吗?” “薛家的那个先家主确实有本事,但他家眼下是那个什么——薛蟠做主,心里都没杆秤的毛头小子,想和我斗!” 萧禟冷冷地笑笑,“看我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你别太过了,”萧禩赶忙去拦他,神色里满是不赞成,“薛家是民你是官,小心御史台告你以权压人。” “八哥放心吧,”萧禟赶忙开口,“我哪里是这种人,我保证只是简单设计设计他们。” “商场如战场,薛家自己技不如人,又怪得了谁呢。” “好吧,总之你注意分寸,”萧禩疲累地叹了口气,“薛家女嫁给了江知渺,他也曾是我儿时的玩伴。” “只是我们不同路罢了……” 另一头,贾政连夜赶到宫里去,却连景康帝的面都没见就被赶回来了。 第70章 不过一会,宫里传来旨意,他的官职被削了。 “那元春呢,我兄长呢——”听见这消息,王夫人顾不上伤心赶忙开口问,贾政面色一黑,“那传旨的太监说元春被软禁在了宫里,但陛下没说怎么处置。” “至于舅哥那边……”贾政心底一跳,几乎有些窃喜。 王家和太子站得那么近,还靠太子得了个九门提督的职,总不能他挨削了,王子腾却一点事都没有吧。 他赶忙派人去问,侍从回来时却得了个天崩地裂的消息。 “老爷……舅老爷那边没被贬,反倒升任了兵部尚书一职,眼下江家、史家相熟的人家都送贺礼过去了。” “您看看咱们……”管事的小心翼翼地瞥了他问,贾政却说不出半点话来了,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晕倒前,他看见发妻王夫人一脸欣喜,期盼着开口,“真的吗?那有哥哥再去,元春说不定能活啊!” 是我的官职保住元春的! 贾政几欲吐血,彻底晕了过去。 第57章 落定王家院子里熙熙攘攘,京…… 王家院子里熙熙攘攘,京城人的消息最为灵通,太子被废,百官挨罚,这般关头王子腾竟然不退反进,升官了。 是以,金吾卫解除京城封禁的第一天,大家都默契地到了王家来参加他家的庆贺宴了。 实为庆贺,暗为打听。 王子腾的夫人姓蒋,是蜀地那边的大户,远嫁至京,性格也颇有蜀地那边的豪迈精明。 王家几个女儿里,薛夫人是最小的那个,她与几个姐姐不甚亲近,和这位嫂嫂倒是关系不错,一大早便来到王家。 薛宝钗几个也来了,陪着蒋夫人在里头招待女眷们,江知渺则到了前院去见王子腾。 这人往日里忙着巡边抚安,除了大婚那日, 这还是江知渺第一次见他。 “你来了。”见到江知渺,王子腾放下手里的书笑笑,他长得和林如海这些儒官不同,身形高大健壮,气质不怒而威。 “大舅舅,”江知渺行礼,王子腾亲自起身搀着他坐下,“都是一家子亲戚,何必多礼。” “说起来我还没谢你呢。”王子腾缓缓眯起眼睛,年前他收到了一封信,是个从未见过的字迹,上面写着太子拥兵自重的事情。 当时远在边境的王子腾便大吃一惊,一面烧了那封信,一面赶忙暗地里派人去查。 查来查去,太子的事情是落实了,偏那封信的主人却没个影踪,王子腾心下明白,对方会写这么一封信,其实也是好意。 若不是得了提醒早早寻谋从太子党里跳船,也许他这次有就着了。 一连好几个月,那封信主人还是没有消息,王子腾都准备放弃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一封从京城来的帖子,上面写着外甥女的婚期等等,后面还附了一句话。 一看那话王子腾如遭雷劈,内容且不说,这字是不是有点熟悉。 娟秀,漂亮,他一直以为是个女人,没想到竟然是他未来的外甥女婿。 怪不得找不到,这性别都错了啊! 而且……王子腾简直匪夷所思,江知渺当初中状元的时候他还特意找了人文章一看,不是这个字啊。 对于此,江知渺只能呵呵一笑。 作戏要做全套,哪有楚楚可怜的花魁写得一手奔放豪迈的好字呢,那可是他特意用左手练的簪花小楷,没想到不在春意阁了也有妙用。 “舅舅实在客气,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呢。”看着王子腾试探的眼睛,江知渺微微一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竟然真的是你……”王子腾心情复杂,他到底当官多年,很快就调整了思绪,“你来,是想问废太子的事情吧。” “不错,”江知渺点点头,“我那日进宫,看见京城里满是金甲的金吾卫,这些人此前却从未见过,端午省亲的热闹事里,除了太子,陛下也有所动作吧。” “对,那些都是我的人,”王子腾叹了口气,“一部分在当初你大婚时借口随从与我一同进京,另一部分则是省亲那夜混在人群中来的。” 还有他的事情啊,江知渺眨眨眼睛,怪不得景康帝今早还特意赏了他一番。 “舅舅,”他拧眉问,“东宫谋逆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这么就罚得那么重了?” 论规模,论危害,这次谋逆远没有前次严重,景康帝若是个正常人,可能是因着太子死性不改才暴怒。 但他显然不是。 “你倒是敏锐,”王子腾眯着眼看着他,慢慢地笑了出来,“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你背后的主子问的。” 他这个外甥女婿投了四皇子门下,这并不难打听。王子腾倒不觉得多难理解,当初江禹山还在时,景康帝挑选那些大家子弟进宫,打的不也是这个主意吗。 除了不得景康帝喜爱的八皇子,其他每一位皇子身边基本都有这样的伴读。 “既是他想问,也是我想问。”江知渺坦然承认,一脸哀求地看向王子腾,“舅舅……求求您了。” “…………”王子腾浑身一抖,顿时色变,“你少来这套!” 说罢,他还是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暗室,“你过来看吧。” 顺着长长的走道往里,尽头的书桌上摆的是几封信,江知渺捡了一封看起来,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陛下可以忍受太子叛逆,不听他的话甚至故意忤逆他,”王子腾淡淡开口,“但他到底还是个好皇帝,是不能接受一个逆臣的。” “我明白了……”江知渺神色恍惚,他放下信不再看,和王子腾一块慢慢往外走。 “我知道四皇子想拉拢我,诚然,比起八皇子,我也确实更看好他。” 临出门前,王子腾叹了口气,望向后院,王家女眷还有姑娘少爷们,眼下都在那边热热闹闹地为家主升官而庆祝着。 这几日里,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比王家更显赫的人家。 “但我年纪大了,赌不起了,”王子腾无奈地笑笑,“兵部尚书,这次生还既是陛下的厚爱,也是一次敲打。” 其一,站在这个位置上,王子腾只能牢牢地依附着景康帝,不能投到任何皇子门下。 其二,景康帝是想说,我能给你这个显赫光荣,也能随时收回他。 乔家出了个太子妃,又位居六部尚书,当年是多么显赫啊,而眼下,他家男儿的脑袋在菜场口滚了一地。 “舅舅何必烦忧,”江知渺出言安慰,说是安慰,眼神却是恳切无比,“您是能臣,将来若是有幸,那位也不会是个庸碌之君。” “良鸟择木而栖,只不过是一时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王子腾笑开,王家遗传基因实在强大,就是薛宝钗身上也有几分王子腾的影子,江知渺一愣,就见王子腾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那我就等着来日看看,你嘴里的这根凤凰木是个什么模样。”王子腾笑着摇了摇头,“行了,不多聊了,赴宴去吧。” …… 王家后院里,蒋夫人忙碌了好半个日,总算是送走那些来庆贺的夫人们,到了晚间便是一家子关起门来用膳的时候,她才松了口气,挽着薛宝钗往屋里走。 “你舅舅也是的,早上就把人叫去前头,现在宾客散了也不让人回来。” 薛宝钗柔婉地笑笑,“眼下京城巨变,他们可有的事要谈呢,更何况都是亲戚,多相处些也好。” “话是这么说,”蒋夫人叹了口气,跳过了这个话题,视线不住往薛宝钗小腹处瞟,“说起来,你们成婚这么久了,可有……” “……”薛宝钗笑容一僵,赶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这事看缘分,更何况眼下多事之秋,要是真有了,反倒麻烦。” “我当初怀熙歌的时候,你舅舅正好被指到外头去,”蒋夫人叹了口气,“那又是头一胎,我半点经验都没有,娘家又远在蜀地,帮不上什么。” “还是你母亲,不嫌弃产房血腥,一直陪着我,才算是把孩子生下来……” 王子腾持家有道,对夫人也尊敬爱护,但蒋夫人想起那日,还是忍不住握紧了薛宝钗的手,“也是,你也不大,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这么早生不好。” 她也生不下来啊,薛宝钗心底无奈地笑笑,江知渺不知道找了个什么名医,口口声声说太小了生产不好,整日自己给自己熬苦药喝。 每次看他喝完药赶忙塞一颗枣,薛宝钗又好笑又欣慰。 生产这种事情,确实难得说,琏二嫂子当初多年强健的一个人,从早到晚理一天账都不带累的,生了大姐儿以后不也虚弱下来吗。 正想着,江知渺就从外面进来了,先与蒋夫人请安以后便一块出了府。 “要回家吗?还是去殿下府上?”薛宝钗扭头问他。 “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江知渺揉了揉眉心,王子腾八成是军队里待久了,也有了嗜酒如命的作风,在前头用膳的时候硬是给他倒了好多。 第71章 这人一醉了也颇有些蛮不讲理,江知渺一推拒,他就来一句长者赐不可辞。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酒味。 “我让人给你熬醒酒汤,”薛宝钗心疼地看着他,抬手给人抚了抚眉心,“着急吗,不急先喝了再去。” “嗯。” 江知渺把她手握住,在掌心亲了一口,最开始的时候薛宝钗还会害羞地缩回手,这么多次下来她已经练出一颗大心脏了,反倒把手压上去,捂住江知渺的嘴巴。 “呜呜——”江知渺装作说不出话的样子哼了两声,两人都笑了出来。 马车停下又走,江知渺下了马车,快步走到主院去,“殿下,问出来了,从东宫里查出了太子和西戎的密信。” “太子答应老狼王,只要借他人马,待登基以后便会割地赔款。” “…………”萧慎神色急剧变换,光影下看着甚至有些愣愣的,“他是太子,是举朝供养的天潢贵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现在想想其实也早有预兆,”江知渺唏嘘地叹了口气,“西戎请求和亲的时候,几个皇子里,也只有太子想的是如何靠妹妹夺得西戎支持。” “他既起了这样的心思,那便是谁也留不得他了……”萧慎呢喃自语。 第58章 远走太子被斩那日,京城出了…… 太子被斩那日,京城出了大好的太阳。 刑场不设在往日里斩官吏的菜场口,而是单独找了个风景秀美的别院,景康帝下令,要所有皇子都去观刑。 实在是说不清,他到底是想让弟弟们送兄长一程,还是想要警示一下底下的几个皇子。 江知渺也去了,萧慎几个都上前去和太子说话,只有他远远地 站在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同于穿越前看的那些小说里,主角和别人有着血海深仇。江家死得太惨太冤枉,事情的起因又实在太过离奇,恢复记忆以后,江知渺时常产生一种迷茫感。 他的恨,是不是就那么轻轻薄薄的呢,是,太子被景康帝控制着实在委屈,但他父亲又做错了什么呢。 江禹山是个彻彻底底的儒官,若说萧慎是装出来的直臣,那他便是发自内心地认同这位君主,倾尽所有都只为得到皇帝的赞誉。 偏偏苦干半生,等来的是这个。 还在杭州的时候,江知渺有时不仅恨皇帝恨太子,他甚至会怨恨那个不为自己争取,就轻率地在牢里自杀的父亲。 恨江禹山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和云夫人孤儿寡母,该怎么活。 觉醒了记忆以后,这满腔的恨意反而冲淡了。 一个正常人,和他家这一窝子神经病计较做什么呢。 京城的太阳晒在身上,泛起暖洋洋的感觉,江知渺看着太子苟伏在地上的身影,慢慢地笑了。 终于,终于也让他等到了这一日。 等到萧慎一身沉郁地走回来的时候,江知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见他过来指指内室,“殿下,热水已经放好了。” 他们这样近距离观刑的,难免染上一身血腥味,四皇子妃刚诞下麟儿,每日萧慎下朝都要去王妃那看孩子,可不能就带着这么一身血腥气回去。 “有劳了,”萧慎点点头,抬脚往里走,他对这个二哥的感情恶大于喜,眼下自然也不至于沉痛什么的,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顿住。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看。”萧慎开口说。 “是呀,”江知渺愣了愣,而后笑开,他抬手遮住眼睛,阳光透过细长的手指间隙落下,照得前路一片光明。 “都过去了。” …… 一直到翻了月去,景康帝下令在宫里办了几场宴会之后,京城的气氛才算彻底热闹起来。 每日天还未亮,贾政便会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掀开被子就要往外走,直到被人匆匆唤住,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意识到,自己不用去点卯了。 他失了官了。 这般大的打击,让他一时间心性剧变,从贾宝玉到贾环,膝下的两个男孩儿日日被叫到父亲身边请问训话,苦得贾宝玉哭都哭不出来。 探春逃过一劫,贾政对这个女儿心情十分复杂,又恨她违背父命夜逃出府,还伙同着外人来给他施压,一边又不由得庆幸探春明智,没让家里真和乔家成了亲家。 纠结到最后,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女儿了,只好日日避之不见。 也是这个时候,谢家的媒人上门来了。 “谁?顺天府那个谢家?”听到媒人说的名号,王夫人和贾政面面相觑,默契地摇头,“不行不行不行——” 他们可还指望着这个女儿嫁个高门大户,像她姐姐那样重振二房荣光呢。 谢家那小子是要去外放的,京城向来僧多粥少,这一走,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 “您请回吧,这桩婚事我们不同意,我们是要把女儿留在京城的。”王夫人看向媒人笑道。 “您别这么坚决呀,先听我说说,这个谢家儿郎可是香馍馍,好着呢……” 谢家媒人还想说什么,就见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清脆利落的声音,丫鬟支起帘子,一个长得明艳美丽的姑娘走了进来。 “不用了,”探春淡淡地开口,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王夫人,“月前长姐已经做主为我定下了婚事,姐姐是娘娘,君臣有别,咱们还是别多干涉得好。” “元春?”王夫人大惊失色,赶忙拿起那纸细看,果然,这定魂书下头盖着的印上面贤德妃、凤藻宫尚书几个字,不是元春是什么。 虽想想不明白,但王夫人马上就转了口风,亲热地拉住那媒人,“哎,这也是巧了,我家探春也是个好姑娘呢,我虽不是她亲生母亲,却也是记挂着的,劳您给我说说那谢公子的情况。” 娘娘,定亲了? 那媒人一时间匪夷所思,但她与谢家交好,眼下是打着说定这桩婚事来的,见王夫人愿意问,赶忙一连串说出来。 越说王夫人神色越怪,到底是京城里有名的红娘了,说话间虽有些夸大成分,但也得谢淮安自个成,才有米让她炊啊。 女儿怎么给这丫头定了桩这么好的婚事? 王夫人心底腹谑,但她是个听话的,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贾政还想说些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张嘴,探春就冷冷地打断了,“这是娘娘的吩咐,传出宫来,便是陛下的意思,父亲这是打算抗旨不遵吗?” “咱们家里眼下没了官,可不要连爵位都被削了。” “你,你——”贾政色变,气急败坏地瞪了她好几眼,到底咬牙应下了。 这么一来便好办了,媒人交了谢家的帖子与信物,又收了贾家的,拟了定亲书,便算是说成了。 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拿着那张定书,犹豫地看看王夫人又看看探春,不知道给谁。 “母亲,”探春看向王夫人,示意她接下定书,待媒人离开后却马上收回袖子里。 “女儿得祖母爱重,自幼养在祖母膝下,婚丧嫁娶并非小事,自然也该让祖母知晓才好。”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真是反了她了!还敢威胁起我来了!”贾政勃然大怒,探春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暗戳戳地点他们之前想要与乔家结亲,一直瞒着老太太直到瞒不住吗? “古来男女婚嫁,哪有第一次媒人上门就同意的!”王夫人也有些不高兴,“外头知道了,还以为咱家姑娘多么恨嫁呢,元春眼下可不好过,千万别连累着她了。” “她都有力气来管家里的事情了,哪里会不好过?”贾政冷笑一声,死死地捏住拳头转身回书房去了。 屋子里,正在抄大字的贾环姿势僵硬,两手上挂着砚台,见他进来,露出个瑟瑟发抖的笑。 “父亲……” “嗯,”贾政应下,背着手走到书桌前,勃然大怒,啪地一声把桌子推翻,研磨多了的墨水撒了贾环一脸。 “哎哟!哎哟!”见贾政神色阴沉,转身就要去请家法,贾环顾不上擦,赶忙扑上去连哭带嚎,“父亲饶命,父亲饶命啊!” 贾政却置之不理。 眼看着那手臂长的戒尺露出,贾环心生绝望,只盼望着王夫人赵姨娘,或是探春也好冲进来救他。 直到被打得两臂青肿了,那些人依旧没有出现。 …… 媒人出了贾家,就直奔到谢家处把今儿的事情吐露得一干二净。 谢大人本来还阴沉着脸,听她说到探春冷言讥讽贾政夫妇后,才算是露出个满意的笑。 “倒是个狠的下心的,”谢夫人站在旁边,一脸笑地地看向他,“怎么样,可还行?” “不错,”谢大人沉吟片刻,给了探春一个很高的评价,“国公府败落,她的家世是差了些,人才品行却是一流。” 就得是这样不给母家拖累,当机立断的性格,才正适合他家。 第72章 第59章 高飞探春和谢淮安的婚事到底…… 探春和谢淮安的婚事到底是定下了。 贾母知道以后叹了口气,把孙女叫到身边,悄悄地在她嫁妆匣子里又塞了点私房钱,探春看着看着,眼眶就突然红了。 “孙女不孝,”探春直直地跪下,眼泪直流,“日后就不能在祖母身边尽孝了,还望祖母保重自身,福寿延绵。” “你们这些丫头过得好,我也就好了,”贾母笑笑,给她正了正鬓间的发簪,“也多亏你明智,帮家里逃过一劫。” “可惜了……”她叹了口气,眼底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凤丫头也是你也是,你们都投错了身子,若是个男儿,早有一番大出息了。” 她看得明白,家里这几个女孩儿为人处事学问操守处处都比几个爷们好,就 是最为出息的那个宝玉,也许做个女孩儿会更好。 可惜啊,可惜啊。 “祖母……”探春把脸埋在她膝上,默默落泪。 “谢淮安要外放,你们的婚事办得还是急了些,”贾母搂着她,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搂还不及腰高的孙女儿一样,“好在他家到底是个好人家,礼节周成,聘礼也重,也不至于让你被别人落了闲话。” “他是去做父母官的,你去了那头,吃穿用度上自然是比不得家里,但不要摆小姐架子,穷困地区的百姓是蛮愚,但他们也是记恩的。” “我孙女这样的本事,若是能为他们做成一两件好事,教化妇孺也好开化孩童也罢,哪样比困在宅子里当大家夫人差了。” “去吧,”贾母闭上眼睛,“去吧。” 九月初六,秋高气爽的日子,探春在姐妹们涟涟的眼泪里出了阁,婚后七日,便启程前往南边,与谢淮安一同赴任了。 薛宝钗站在城门处送她,看着那对车马慢慢地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 “三妹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林黛玉未定亲,不能像她那样坦然地出现在人前,以兜帽遮住身形,只坐在马车上打起帘子,满是愁绪。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就是不能见面又如何呢,”薛宝钗笑了笑,“南边天地开阔,三妹妹到了那,说不定会有大作为呢。” “总比困在家里好。” “也是。”林黛玉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下来,她也算是能坦然地面对离别了,待人影彻底消失天色渐明,他们才上了马车,往京城里走。 月前,许是为了冲淡东宫谋逆的影响,景康帝特意命内务府将诸妃省亲时家眷所作的诗词挑选整理成册,由翰林院词臣们点评发刊。 《杏帘在望》赫然位于首位,一时间传唱满京,就连不懂诗词的农家百姓都夸这诗写得好,朗朗上口,就是村里生气勃勃的模样。 虽然几个礼官都看见了,但呈上去的时候,上面题的是贾宝玉的名字。一时间,书院里的学子们都纷纷跑来夸赞,给贾宝玉夸得一头雾水。 他对于妹妹的事情,总是格外地实诚,不好意思应下这些夸赞,极尽详细地把事情说了。 也因此,林黛玉名声大噪。 她不是男儿,不能参加科举,和这些书生学子们没了竞争关系,反倒让他们放下了戒心,不再摆出往前那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模样来,对林黛玉大加推崇。 她知了这事,一时间颇有些哭笑不得。 就连林如海不是写信上来,都狭促地打趣家里出了个才女,连带着老父亲都扬眉吐气了。 有了她做例,一些“不安于室”的大家小姐们心思也悄悄地活络起来,市面上出现了许多或是言语清新,或是活泼自然的诗词集,没署全名,只自称为“某家女”,或是题雅号。 林黛玉把这些诗集都整理出来,在京城里租了个小铺面,教贫民女孩儿们读书。 越是困苦的人家,被程朱理学禁锢地越重,在有些人家看来,学诗认字是男儿家的事,女孩子去学那些男人写的诗,不成体统。 但学女孩写的诗不就没这个问题了。 林黛玉就是看准了这点,告诉那些人家,学了这些就能像大家小姐一样,才不“愁嫁”,这才让那些人松口把女孩儿送去学堂。 那些小姐们,都默许她扯了自己的大旗。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下人小厮,悄悄地送些诗集字帖到书院门口。 除了学诗认字,小丫头们还会学女红等等,织出来的帕子裙子漂亮卖价高,为家里挣了钱,这么一来,有些顽固不化的,也松了口。 学堂不大,但仅靠林黛玉和紫鹃几个姑娘已经忙不太过来了,香菱跟在薛宝钗身边这么多年,性子渐渐开朗,见状,主动拉上几个识字善俗务的姐妹请缨。 到后来,在薛宝钗默许下,香菱干脆放了那边的事务,整日里在书院与孩子们同吃同住,姐姐一样照顾着所有人。 也是这时候,她的母亲封氏有了消息。 这些年里,薛家、江家、林家……相熟的人家都记挂着这事,一直在帮着找着,但她自个没什么记忆,年纪太小也没有乡音,天地茫茫,寻找起来何其不易。 几家只能画了香菱的画像,让人找三四十岁,面容与她相似的妇女。 见面的第一天,香菱就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多年都杳无音讯了。 封氏没了丈夫,老父兄弟最开始还愿意养她一个寡妇,到后头也日渐厌烦起来,更何况,他们从来没有要找香菱的意思。 封氏日渐绝望,最终还是离开了家,靠着女红手艺挣点吃食路费,四下寻摸。 她长得好,就是人到中年面容憔悴了,也有美人之态,这一路上没少有富商官吏见她孤身一人,想强娶为妾的。 封氏一狠心,毁了自己的面容,如此方得安静上路。 她面容有损,又怕人家嫌弃不收她的绣品,每次都是带着面纱偷偷摸摸地请买,更不会主动去听人说什么,就这么硬生生地错过了。 香菱本还有些犹豫,见着母亲苍老的面孔和脸颊上的疤,一时间泪流满面,母女两个抱在一块,死死不愿意放开对方。 见女儿过得好,封氏也放下心结,她不愿意离开,便每日与香菱一块住在书院,帮着料理事务。 短短几日,薛宝钗再到书院里的时候,封氏穿着蓝布褂子,长发束起,整个人精神已经焕然一新。 “总算是有了消息。”江知渺陪她一块来,见状也叹了口气。 他往前寻思过从贾雨村处入手,奈何这一世有了他,林如海也没想过要让女儿的西席护送进京,自然也没有举荐一说。 江知渺找到人时,贾雨村还在苦讨生活,开了家私塾,教附近小儿读书写字。 与原著记载,当真是天差地别。 但江知渺想着原著里曹公的评价,这人虽有才,但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一个对老百姓残暴不仁的父母官,还是不要的好。 贾雨村没了飞天的机会,也没见过香菱,虽阴差阳错还是娶了娇杏,但早被琐事填满了脑子,把当年的恩人忘之脑后。 娇杏倒还有些印象,只是寻着她破碎的记忆去找,早已人去楼空。 …… 太子死后不过半月,景康帝却突然下了一道旨意,骇得百官满目茫然。 他要求朝官上书,从剩下的皇子里举荐一位,虽未明说,但已经有了要再立储的意思。 古来储君之位,一概是朝臣日夜关注的重点,没立的时候,日□□着皇帝立储,立了以后,天天守着太子挑刺,等太子登基了,又要开始新一轮斗,让立新的太子。 收到这一封旨意,朝臣们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但大好的能光明正大议储的机会,他们还是不想放过,于是,写满自己意向皇子和理由的折子雪花一样飞向皇宫。 孟文微悄悄去打听了一下,支持萧慎的,寥寥无几。 江知渺:“噗嗤——” 周玉文:“噗嗤——” 见萧慎面色不善地看过来,两人赶忙憋住移开眼,周玉文尴尬地咳了两声,“哎呀,是哪几位大人这么慧眼识英雄啊——” “礼部的容大人、御史台陆御史……”孟文微念出一连串的名字,江知渺飞快地对上人,若有所思。 萧慎冷面王的名声已经足够吓退一堆“狂蜂浪蝶”了,他在户部管的属下近乎全年无休,但凡想要过得轻快点的,都不会选他。 但这时候就能看出来,真正会 选萧慎的多是些朝廷的中流砥柱,这些官员可能并不太受同僚喜爱,但多为实干家,有治国理政的好本事。 景康帝也不是瞎的,难怪最后是这位爷赢了。 “对了,”孟文微瞥了眼萧慎的面色,有些犹豫地开口,“有近乎百位朝臣,联名举荐了八皇子殿下……” “眼下举荐的书信应该已经到了宫里了。” 萧慎骤然色变,猛地站起身,眉目沉沉,“他疯了?!这个时候出这么大的风头,生怕父皇不削他是吧!” 第73章 “殿下,”江知渺轻轻提醒,为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至少在外头不能被人看出来。 见萧慎冷静下来,江知渺才慢慢地开口,“八皇党多是年轻官员,意气风发,将此次议储视为大抒己志的好时候,更何况党羽发展到这个地步,尾大不掉,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按得住。” 妄论这里头难免还混有浑水摸鱼,想把局面搅得更乱的人。 “…………”萧慎沉沉叹息,“到了现在,该上折子的都上的差不多了,最迟明日早朝就该有定论。” “如今之计,只有等了。” 第60章 百官举荐今日本是常朝,景康…… 今日本是常朝,景康帝却宣旨,命所有在京朝官日朝。 江知渺跟在礼部尚书容正后面一块穿过掖门,人流如织,都趁着这一小段时间与同僚交谈着。 “哎,”江知渺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今儿只怕不太平,又要站桩了。” “以防万一,本官到现在可是滴水未进啊,难熬,难熬。”容正是他座师,两人又在一块共事,江知渺活计干得极好,让容正轻松不少,他也就越发和颜悦色。 江知渺:“今儿不知道几点才散呢,大人就不怕饿晕过去。” 他们在后头些的还好,容正一部大员,是要站在景康帝眼皮子底下的,若是晕过去,实在不雅观。 容正神秘一笑,悄悄把袖子往上一撩,只见那官袍下层衣裳上不知何时缝了个暗袋,方方正正的似乎塞了东西。 容正一掏,江知渺顺着他的动作仔细一看,两块方糖。 “我夫人特意给我缝制的,每日早起上朝的时候亲手取来糖放进去。” “这糖个头小,也没甚气味,撑不住了悄悄往嘴里一塞,若是陛下突然问着了,借着说话动作吞下去就好。”容正兴致勃勃地分享经验,脸上一脸地得意。 “师娘当真巧思……”江知渺一脸钦佩,这般神奇讨巧的法子,可不是谁都能想出来的。 容正和老妻感情甚好,是京城有名的恩爱夫妻,江知渺夸他夫人,他心底也高兴,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前头靠墙有个人慢慢地走着。 他俩都是习惯早来的,距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但也多是到殿前大广场去等着,不似这个人,脚步迟钝,有时甚至停下来不知道想什么。 再走近些,那人听见脚步声回首一看,不正是这几日京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八皇子萧禩是谁。 “容大人安,”萧禩见到他们先是一愣,收敛起若有所思的神色朝容正打了个招呼,又看向江知渺,有些说不清是苦涩还是什么的笑笑。 江知渺:“…………” 容正何等人精,自然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借口飞快上前两步,留出后面的空间。 “好久没见你了,”萧禩笑笑,“怎么样,还好吗,三哥性情温和却是个眼光高的,我没少听他夸赞你,说是有了你,礼部运转都快多了。” “得多谢三皇子殿下和几位大人赏识,”江知渺也笑笑,比起萧禩的笑脸,他笑得就显得有些敷衍,“殿下呢?” “我很好……”萧禩笑笑,笑容里有着难言的悲伤,“只是怕好不了几天了。” 百官举荐,何等的显荣,若是是一废太子时有这个场面,萧禩也许都会被冲昏了头脑,奈何太子的前车之鉴就在那,他只会胆战心惊。 这样的举荐,与太子的逼宫何疑。 “…………”江知渺沉沉地叹了口气,上朝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人多眼杂,他只是摇摇头,飞快地说了一句,“不管如何,四皇子是你的兄长,何必走到这一步呢。” “我知道,”萧禩神色复杂,“四哥把我当弟弟,但没把九弟十弟他们当人。” 这个人就是这样,江知渺叹了口气,谁也舍不得,谁也放不下。 这样的性格适合当贤王,但难当皇帝。 偏偏哪个皇帝能容忍手底下有这样的贤王呢。 “八哥!八哥!”九皇子正好从广场前头绕过来,一双眼睛颇为神奇地在那么多人里准确地看见了萧禩,兴高采烈地小跑过来。 江知渺见状,一言不发地走了。只留下萧禩站在原地。 萧禟看见这场景,面色立马就沉了下来。 好他个江知渺,萧禟咬牙切齿,看在八哥的面子上他都收敛了没对那薛家下手,他竟然还敢大庭广众下给八哥没脸! 他以为他是谁啊!天王老子吗! 萧禟暗下决心,明天,不,今天回去他就要让薛家吃不了兜着走! 江知渺并不知道这个八哥毒唯脑补了这么多,禁鞭响了三下,他老老实实地低垂着脑袋进了殿,等着景康帝驾临。 果不其然,上朝一开始,景康帝便点了几个支持八皇子的朝臣,身旁的老太监一遍又一遍地问他支持谁。 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只有太监尖锐的声音和那官员压不住抖的嗓音,萧禩就站在最前头,低垂着头面无表情,什么都看不清。 逼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一个官员终是顶不住了,“三,三皇子、不、四皇子!我支持四皇子!” 同排的官员也崩溃了,一时间,叫三皇子的也有,叫四皇子的也有,甚至连还在读书并未参政的小皇子们都被点名了。 景康帝笑笑,一双老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萧禩,看他就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往日里和自己相谈甚欢,发誓一辈子追随自己的人就这么改口叛变。 到了最后,那近百的官员近乎半数的改口,偏还有几十个就那么地执拗,死咬着夸赞萧禩贤明。 景康帝不甚满意。 萧禩轻轻地对他们摇摇头,面色青白。 萧禟已经要忍不住了,站在他身边的十皇子用了大力气才把他按住,十四皇子也面色苍白,一时看看他,一时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场近乎拷问的逼供下来,百官们身心俱疲,景康帝才慢慢露出个笑,下巴一昂,有太监领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 “十三皇子?!”江知渺听到旁边的官员一脸诧异地小声呼。 那年轻皇子面容称得上俊秀,但也掩盖不住眉眼间的疲惫与灰败,尽管他竭力在伪装了,但行走间的依旧有些跛。 看见这人的时候,萧慎面色立马变得苍白,这下他和萧禩站在一块,倒是说不出谁的面色更难看些。 “朕十三子,早年无知犯下大错,但今年来已经改过,”景康帝声音里带点高兴,“从今日起,特许其出宫建府。” 一天之间接连恶心这么多位儿子,江知渺觉得自从太子死了以后,景康帝真是越发地不当人了。 幸好,他活不了多久了。 上朝的时候有多热闹,下朝的时候就有多死寂无声。 与萧慎与八皇子这对阴间兄弟而言,他和十三皇子的兄弟情十分阳间,两人一个你指挥我听从,是出了名的好搭子。 几年前十三皇子无缘无故地被景康帝申饬,受了杖刑以后立马就丢到了别院去,缺医少药,连侍奉的人都没几个,还是萧慎想着法子悄悄送了点东西进去,才保住他的命。 只是那双腿, 却是再也好不了了。 “四哥,”走在宫道上,萧祥面色苍白地笑笑,“你走慢些,我跟不上了。” 萧慎抿了抿嘴,他有在放慢速度,只是没想到弟弟的腿已经差成了这样。 “你再忍忍,”萧慎出言安慰,眼底满是内疚,“出宫就上马车,到四哥家里去,我给你请大夫。” 就景康帝对十三皇子的态度,能给他派什么好太医,还不如萧慎府内养的府医尽职尽责。 “多谢四哥了,”萧祥笑笑,他还是个少年,却半点不显得意气风发,反倒有些过分的沉稳了,“听说四嫂生了个小侄儿,可惜了,我没能见着。” “等到了府上,我把他抱过来,”宫门近在眼前,萧慎神色却越来越紧绷,他强撑着笑笑,“到时候让他喊你十三叔,你还要教他骑马射箭呢。” “是吗,真好啊,”萧祥沉沉地笑了笑,他踌躇着踏出宫门,忽然顿住了脚,暖融融的日光里无奈地笑,“四哥,我腿废了,骑不了马了。” “不好意思啊……教不了小侄儿了。” …… 江知渺下了朝就去了礼部,年关一步步近了,六部都陀螺一样忙起来,直到天色欲黑,他才结束了手里的事务,悄悄地下了衙。 家里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江知渺匆匆地吃了饭,才去了四皇子府上。 书房里比往常多出了个人,除了他,其他几个跟在萧慎身边久了的都知道十三皇子的状况,只叹息地看着他的腿。 “大夫来看了吗?”江知渺进去走到他身边站着,看着那锦袍掩盖不住瘦削的身形。 “咦,”周玉文惊诧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你们认识?” 废话,孟文微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江知渺在宫里当了那么多年伴读,能不认识萧祥吗。 第74章 江知渺心底沉沉,他记忆里的萧祥十分割裂,一个是少时还不及腿高,说话都说不太清楚的小童,念他的渺字总是念不清楚,一出口就成了喵。 那时候江知渺还悄悄和萧慎吐槽过,他这弟弟是不是有点问题。 再后来就是记忆里那个为国为民,为了萧慎奔走劳累至死的亲王,史书上的画卷里,总是掩盖不住的疲态。 而看着现在这个瘦削的少年,江知渺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面对命运洪流时的那种无奈。 他、萧慎、萧禩……乃至废太子,生在皇家,没一个人是真的开心的。 “看了,只说要好好养着,以后阴冷天有得熬呢,”萧祥也还记得他,两人都因景康帝遭了大罪,不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萧祥笑笑,“四哥还说要我教小侄儿骑射,现在看还是得你来,刚好文武一块教了,有个连中三元的老师教着,小侄儿还不知道多出色呢。” “小殿下日后定然有无数个老师的。”江知渺意有所指,萧祥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是没开口。 等了半天,却不见萧慎过来,他这人一概礼贤下士,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张老最先坐不住了,正要遣人去看,就见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过来,“各位老爷,殿下晕过去了,皇子妃派我来告知诸位一声,请回吧。” “晕过去了?”几人面面相觑,孟文微赶忙派人去打听,下属前来回话,他的神色渐渐奇异起来。 江知渺心生疑惑,等到人都走了以后,他悄悄地凑到孟文微旁边,“怎么回事?” “殿下今儿不知怎么去了隔壁……”孟文微语气奇怪,“据说和八殿下大吵了一架,气晕过去了……” “这事说起来有点丢人,你别说出去啊。” 江知渺:“…………” 多大人了还这样。 但是萧禩那个温温柔柔的性子还会骂人,还能把萧慎气晕过去,江知渺心生疑惑,但是转念一想史书里记载的那些诛心之言,顿时也就理解了。 果然温柔的人诛起心来,才是最强的。 第61章 斗商从昏迷中醒来之后,萧慎…… 从昏迷中醒来之后,萧慎看上去彻底和萧禩闹翻了。 他甚至特意让人把那堵共用的花墙给加高,从不往那边走。 几个幕僚见状,也都叹了口气,不在他眼前说起萧禩。 大朝申饬过后,萧禩不得景康帝喜爱的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了明面上,朝堂上风声越演越烈,迫不得已之下,八皇党也推出了另一个皇子。 皇十四子,萧禵。 这倒说不上是叛主,八皇党虽是因萧禩而聚,但九十十四亦是核心成员,九皇子从商,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有个与民争利的嫌疑,纵使他母家势力强大,胜算也不大。 而十皇子性情冷淡憨直,在政事上并不十分精通,这么来看,十四皇子成了最好的人选。 若论谁是最大赢家,只能是后宫里的德妃,毕竟两个夺储热门选手都是她的孩子。 九皇子是坚定的八哥毒唯,本来还对此颇有微词,但萧禩自己都默认了,萧禵又日日上门了看望伤心过重病倒,在家养病的萧禩,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心底火气越发茂盛。 另一头,薛宝钗急匆匆地回了家,就见薛蟠和薛蝌一脸苦大仇深地坐在那,薛伯父病虽好了,但身体倒地虚弱,对铺子上的事管得少了些,只是一脸叹息地看着他们。 “我听说家里出了事,这是怎么了?”薛宝钗进门坐下,赶忙发问,“是京城铺子,还是金陵那边?” “哎,”薛蟠挠了挠头,一脸的苦大仇深,“京里的几家铺子这几天老有人来闹事,说是咱家东西不好,日日来夜夜来,都闹得没法做生意了。” “…………”薛宝钗一脸若有所思,“哥哥怎么处理的,可知道是谁派来的?”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误会,特意让掌柜的去安抚,偏那几个软硬不吃,”薛蟠头痛不已,薛蝌也是一脸的憔悴,“偏他们是真买了东西,而且……” 他有些踌躇地开口,“那东西确实是咱家出的,上头还有家里的徽记,质量也有点问题。” 这么一来,都没办法说人家诬陷。 “至于是谁,没查出来。” 薛宝钗面色渐渐地沉下去,在这方面,她不知道比两个兄长敏锐多少,薛江两家联姻,这么一来,薛家商铺背后站的就是江家,往深了说,是四皇子府。 四皇子名声在外,眼下又越发地显赫,只要是长眼睛的,就是朝里大臣的撑腰的那些铺子也不会贸然来得罪他家。 偏是这个关头,还一出手就是这么个难解的死局…… 薛宝钗当即明白,这是九皇子动的手,与其说是针对他家,不如说是针对四皇子党。 涉及到两个皇子之间的倾轧,这就麻烦了。 “我想着这么闹着也不是个事,别人见闹成这样,都不来了……”薛蟠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妹妹和伯父,“不然咱们先拿重金堵那几个人的口,然后再便宜些卖了?” “没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吧。” “不可!”薛宝钗赶忙开口制止,眉心微紧,“道歉没问题,降价是能引得人来,但这个口绝对不能开。” 只要一闹事就降价,以后薛家的铺子保管日日有人来闹。 “那要怎么办嘛……我就说我不是这块料。”薛蟠愁眉苦脸,柳绵绵正坐在一边看学生写的大字,闻言点了点头, “确实。” 这连她都明白不能降价,唯独薛蟠看不明白。 薛蟠哀怨地看她一眼。 “哎……”薛宝钗有些犹豫,又有些踌躇,她看看两个兄长的憔悴的模样,又侧眼瞥见薛伯父一脸的疲态,脑子莫名想起江知渺的话。 薛家今日之事,说到底还是往日里管得不当,那有问题的货物确实是他家出的,找谁都说不占理。 哪怕薛蟠尽力了,但家里的生意还是每况愈下。 若是她来管家……薛宝钗心底忍不住冒出这个想法,一脸的若有所思。 “宝钗,”薛伯父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笑了笑,“你父亲在的时候常说你比你兄长强十倍有余,若你是个男儿,他大可放心把家里生意交给你。” “但伯父却觉得,就算是是个女孩儿,也并非可可。” 薛宝钗:“…………” “这是他让您来劝我的,”薛宝钗叹息一声。 “是他的意思,”薛伯父慈爱地笑笑,“也是我的意思。” “伯父知道你往日的顾虑,那时候家里确实经不起一点打击,但眼下不一样了,”薛伯父眼底洞明,“京城乱象,也是咱们的机会,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我……”薛宝钗神色越发坚定,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目光清明,“好。” “伯父,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换句话说,她会接手薛家的生意的。 就连会收到最大牵连的江知渺都不反对,她还有什么拒绝了理由与必要。 …… 九皇子府里,萧禟正满心忧愁地蹲在厨房,把一众大厨指挥得团团转。 “这道菜不行,八哥上次就动了一口,这个也不行,早吃腻了,我高价请你们来,就是做这些的!” 看着厨夫们端上来的菜,萧禟十分不满,眉头越拧越紧,“不行不行全部不行,再去做!” “动作都快点!拿出你们看家的本事来!谁的菜最得八哥喜欢,本殿下赏他百两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听这话,几个厨师心底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纷纷扬起笑脸,拿出十二分功夫来,一时间厨房里烟雾缭绕,呛的刚进门的管事都忍不住咳嗽一声。 偏萧禟无事人一样,专心致志地盯着他们做菜。 “怎么了?”见人进来,他才移出点心神看过去。 “殿下,”管事面有苦涩,“薛家那边动了,他家掌柜亲自到了那几个闹事的家里,高价买回了那些货物,眼下正敲锣打鼓地在那砸呢!” “还有人边砸边喊,说是自家出了纰漏才这样,只要是这几日在他家买了有问题的都可以送回来换新的,那些坏的东西绝不再卖,哐哐都给砸了。” “惹得一群百姓在那叫好呢!” “嗯,”萧禟奇了,“前头不是听说他家要降价么,怎么变了?” 听到消息他还笑呢,直呼那个薛家小子当真是个傻瓜。 不说别的,京城这一片天,商户不知多少,价格都是大家约定成俗的,就是搞搞噱头降价也不能过了。 你家便宜了,让别人家怎么卖。 当时萧禟知道这消息,都懒得再搞别的动作了,没想到这家竟然变了。 “殿下,”管事皱皱眉,“这么一来,眼看着他家不仅没受影响,生意还越发好了,咱们可要……” 他意有所指,萧禟顺着这话心思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几个大厨端着各色菜肴就上来了。 第75章 这一次的菜显然更上一层楼,几个厨师鼻尖都在冒汗,有一位姓张的大厨心思最为灵巧,做的锅子竟然会冒白烟,配着摆盘精美的菜品,衬得跟仙境一样。 张大厨见萧禟看过来,赶忙开口解释,“殿下,这是小的独门秘诀,不仅好看,味道更是一绝,只是这雾……” 他飞快地瞥了眼萧禟,小心翼翼地开口,“只能持续最多半个时辰……味道也是半个时辰内最佳。” 一听就这么点时间,萧禟顿时急眼了,抬眼望望天色,让人端着菜拔腿就往八皇子府跑,只遥遥丢下一句话,“薛家那边你自个看着处理,别让他们太好过了。” “有问题等爷回来再说!” 说罢,人就没影了,只留下管家一脸的愁眉苦脸。 萧禩正在自己房里坐着,面前桌案上摆了好几盒子菜,一盒赛一盒的精美,他面有病色,持着筷子半天不下一次口。 萧禟一进来看见这场面,顿时心疼坏了,赶忙把取了盒子把别的菜推开,殷勤地给萧禩夹菜,“八哥,不吃东西怎么行呢,快尝尝这个,我府里人专门研究出来的。” “好,”萧禩看着弟弟笑,让人给他添凳子碗筷,“你也没吃吧,一起吃点。” “好嘞好嘞。”萧禟屁颠颠就坐下来。等他在八皇子府上一连用了午膳和晚膳回到府里,就看见管事天塌了的表情。 “主子,”一见到萧禟,那管事赶忙凑上来,“那薛家,那薛家——” “薛家怎么了?”萧禟一脸莫名,“不是让你给他家找些麻烦吗?” “找不着啊!”没完成任务,管事心底如丧考妣,“这才一日,那薛家跟有神仙相救一样,京城的百十家铺子全都重新审查了一遍,掌柜小厮全都精神大变!是一点漏子都找不着啊!” “找不着?!”萧禟眼睛缓缓眯起,好心情一扫而空,这个管事虽不是他手底下最中用的那个,但能到九皇子府,本事也不差。 他都找不着,这薛家绝不可能是原来的那个薛大傻子掌家。 这么短的时间他们能换谁?江知渺?可听说那人今天一整日都在礼部啊。 萧禟从八皇子府回来的时候还遇到他了,狠狠地给了人两个大白眼。 “行了,”他神色变换,“不用给他家找麻烦了,你去,不,告诉田翼让他去查,薛家现在是谁掌家。” “砸钱也好,威胁也好,给我撬开他家的嘴。” …… 薛宝钗忙了整整一日,直到天色黑尽才回到家里。 她累得够呛,面色疲惫,江知渺已经知道今日的事情了,笑着站到她背后给人捻肩膀。 “感觉怎么样?”江知渺问。 “好累啊……”薛宝钗面色有些恍惚,又笑了出来,“不过感觉还不错。” 这种慢慢地查缺补漏,赢得掌柜们支持,把家业掌握在手里的感觉实在让人上瘾。 “我今儿这种做,九皇子那边要紧吗?”她抬眼看向江知渺,两人相视一笑。 “放心,我会解决的。”江知渺笑着开口,“这只会是商业上的对决,绝不会有人以权压你。” 第62章 交锋交待好管事查薛家掌权人…… 交待好管事查薛家掌权人后,萧禟越想越心痒,忍不住和薛家对起来。 薛宝钗早做好准备。 接下来的一月里两家斗得难分伯仲,不是今天这家出奇招招揽顾客,就是后天这家垄断货源抄你老底,一整月下来到了年关头了,还没斗出个结果。 别的商家都兴致勃勃地观两家斗法,特别是被薛夫人拒了婚事的夏家,更是一日不落,每当薛家落了下风,便举家欢庆。 只有萧禟自己知道内心的震撼。 薛家虽投靠了四皇子,但这种投靠颇有水分,萧慎自个都忙着夺嫡,有时候还得反过来制约一下薛家,防止他们动静太大惹眼。 反倒萧禟自己就是皇子,又无心夺嫡,每日里除了照顾八哥就是和薛家斗法,他在地位上有了天然的优势,多年的积蓄也非常人能敌。 是以,最开始的时候,薛家败多胜少。 但他家背后的掌权人进步飞速,从最开始的有些生疏到日益熟稔,胜率逐渐上升,最后到了持平的地步。 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商家族,和他都成了平手。 萧禟都给自己气笑了,但不可避免的,他对那死挖不出的幕后掌权人越发好奇。 眼看着管事就要撬开其中一个人的嘴里,朝内出了大事。 年关头下,萧禩的病不仅没有转好,反倒一病不起说起胡话了。 惠妃自大皇子死后就一直一蹶不振,万事不关心,但好歹早年抚养过这个儿子,见他病成这样颇为心痛,特意跑去求了景康帝。 景康帝这才想起自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儿子,派了太医去看病,太医回来后直言八皇子病得极重,几乎不能起身。 萧禟急得都顾不上 和薛家斗法了,把宜妃的提醒抛之脑后,日日和弟弟们轮班守在八皇子府。 薛宝钗也默契地停了手。 目送太医走后,萧禟赶忙让人去煎药擦身一连串,直到两个时辰后宫里才来了消息,却不是安抚或赐药。 景康帝说八皇子年关病重,是为不吉,要求他从紫禁城墙角的皇子府搬出,搬到城外行宫去养病。 让一个病重得不能起身的人寒冬腊月地去多年无人居住的性格养病,这和看着萧禩死有何区别。 “父皇老糊涂了不成!” 萧禟顿时炸了,怒气冲冲就要往宫里跑,十皇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你别冲动!本来就够糟了,你再去宫里撒泼八哥就彻底别活了!” “……”萧禟这才冷静下来,只嘴里不停地骂着话。 “我真是想不明白了,八哥就不是他儿子不成,对良嫔娘娘这样,对八哥也这样,”萧禟咬牙切齿,“早些人用八哥制衡太子的时候怎么不这样!” “你都说了是制衡,得人活着才是,”十皇子苦笑一声,这时候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明白,“父皇对太子是真的情深,身为皇帝,他不能容忍臣子通敌。” “但身为父亲,他要给他儿子报仇,哪怕真正杀了太子的是他,”十皇子叹息一声,“八哥捅破太子的事,眼下就只能成替罪羔羊了。” 看着病榻上浑浑噩噩,只会喊娘亲的八哥,萧禟眼泪啪地就掉了下来,“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应该拦着八哥!” “谁能想到呢。”十皇子垂眸叹息。 萧禵坐在椅子上,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说话,萧禩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浑身发抖,把压在额间的湿帕子给弄下了。 萧禵如梦初醒,起身想去捡,还没碰到外头就急匆匆跑过来一个幕僚,要要事相赏。 萧禩病后,他成了八皇党新的牌面,所有的事情也都要扛在他一个人身上。 再没有人能替他操心了。 萧禵一时间有点想哭,幕僚站在门外催促,他最后看了一眼八哥,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萧禟捡起那块帕子,在水里过了一道拧干又给放回萧禩额头上,才一脸怒气地转过头和十皇子骂。 景康帝的这则旨意在朝里引起轩然大波,不论是不是八皇党的官员,许多觉得陛下此举太过绝情的官吏们都上书劝解。 景康帝置之不理。 次日,九十十四三位皇子联名上书请求陛下改变主意,为了增大胜率,萧禟舔着脸去求了萧慎。 他本以为萧慎不会拒绝,没想到却连四皇子府都没进得去。 萧禟:“…………” “妈的!”他咬牙切齿,到底没有破口大骂,只继续笼络朝臣,请求他们上书。 江知渺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叹了口气,薛宝钗也在马车里,这些天交手下来,萧禟不认识她,她却已经对这个皇子里的另类熟稔于心了。 “历朝历代但凡涉及到那个位子的,没几个皇子能和平相处,就是结盟也各有各的小心思,”薛宝钗叹息,“本朝却是例外了。” 至少她看在眼里,□□两位皇子棠棣情深,虽不是一母所出,但甚是。 “殿下整日里骂几个小的带坏他弟弟,”江知渺也一脸的唏嘘,“哎,但是看看人家,看看他。” “啧啧啧。” “谁能明白呢,”薛宝钗无奈地摇摇头,放下帘子,不用和萧禟斗,她也轻松些,不必日日再熬到半夜急着管事了。 “说起来前头我进宫去,”薛宝钗压低声音,凑到江知渺耳畔,“娘娘说陛下好像身体不太好了。” 太子死后,因着王子腾的缘故,元春并未被降位或惩戒,只是彻底失了宠。 而甄家支持太子谋逆,则是彻底落了难。 没了这个最大的对头,元春虽失宠,日子却好过不少,她在宫里多年,没有掣肘着也能联系往日的一些人脉。 其中一个宫女在景康帝跟前当差,虽未明说,但元春还是看出来了。 第76章 景康帝的身体似乎要不行了,而他本人也知道这件事情,严防死守。 “许没有几日了……”这话江知渺也就敢在亲近的人面前开口,他仔细回想史书上的记载,这位颇具盛名的皇帝似乎就死在了初春。 萧禩无力相争,其他几个皇子大多没有威胁,就是隐藏得最深的三皇子,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插不进这个局势里。 这么一来,局面已经很明显了。 只等着看萧禵那边的消息。 马车在四皇子府门前停下,江知渺下了车,自顾自地走到书房外头倚门看,萧慎近来越发得景康帝看重,被指了几件关系重大的差事,正昼夜不分地忙着。 江知渺动作轻,他自己也心神不宁,一直没注意到这事情,直到太过疲惫毛笔从指尖落下,才听见他叹息一声,“事情是忙不完的,殿下也该劳碌结合才是。” “你来了,”萧慎一愣,抬眼招呼他进来,“近来倒是少见你过来。” 就萧慎前头那火药桶的模样,他过来找抽吗? 江知渺心底腹谑,面上却没露出分毫,“年关里各类事务忙得不行,我吃住都快搬到部里了,今儿才抽出空来。” “殿下,”他直白地问,“是不是快酉时了?” 太阳是不是要落坡了? 萧慎瞥他一眼,点点头意有所指,“快到时候了。” 果然,江知渺叹了口气,“那就恭喜殿下了。” 景康帝这个关头对萧禩那么绝情,其实也在暗暗展示一个态度。 他不属意八皇子党,连带着不属意其中的几个皇子。 包括最近差事办得很好,被大加封赏的十四皇子。 只是这么来看,萧禩实在可怜。 三位皇子的联名上书又被打回,眼看着就要到最后期限,八皇子府的管事哭丧着脸,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也是这时候,转机来了。 萧禩醒来的第一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他顾不上病体急匆匆地往宫门处跑,就见到萧禵踌躇走来的身影。 “十四弟!”他急匆匆地喊,苍白的面颊上激动得发红,“你不必这样!行宫那样的地方,再苦我也不是受不了的!” “这时候去西北——你!” 萧禩还想再说,弟弟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萧禵笑得眉眼弯弯,“风这么大,八哥怎么出来了?” 他强硬地把人推上马车,“快进去,才好些呢。” 萧禩看着他,心底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太子死后,景康帝恼怒于西戎的算计,加之年关将至,西戎频频扰边,是以,他有意选人监军。 这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又在年关底下来了,一时间各个武将都夹紧了脑袋,生怕活计落到自己头上。 也是这时候,萧禵主动请军,换取景康帝收回圣旨,留萧禩在京养病。 自从景康帝在一次早朝中晕倒后,朝中隐有皇帝病重的风声,这般关头萧禵远去西北,相当于放弃了夺位的机会。 “有所失必有所得,我和他到底一母所出,这时候退了,倒是免得母妃夹在中间难做,”萧禵见萧禩还是一脸拖累了弟弟的伤心,赶忙笑着安慰,“更何况,我好歹是皇子,到西北去监军,能鼓舞多少士气。” “去得早些,百姓们也能过个好年了。” “什么时候出发?”萧禩沉默好半晌,才开口。 “后日。” “今年是要到那边去过年了,”萧禵笑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样的景致,弟弟还没见过呢。” “到了那切记保重,加餐饭,添衣食……”萧禩苦笑一声,“别忘了来信,我还有老九老十……我们都挂念着你。” “嗯。”萧禵看着他点头。 当初是他的人得了那个账本,是造成如今一切困境的元凶。 现在也该由他来解了。 第63章 改朝萧禵走的那天,京城下起…… 萧禵走的那天,京城下起了雪,落在陆续挂起的红灯笼上。 薛宝钗到公主府去,见到了端嘉公主。 她依旧一身华服,但气势早已不同往日,发间别了一朵白花,面色却无任何伤痛之意。 看到那朵白花时,薛宝钗神色一愣,端嘉公主笑着看她,“驸马死了。” 她动的手。 西北已起战事,此前景康帝通过这个女儿的手影响西戎的计划宣告失败,这个时候,西戎的质子,端嘉公主的驸马蒙骆就成了个祸害。 “他家那边都不在意这么个人,我又何必留情呢,”像是怕吓着薛宝钗,端嘉公主笑着解释两句,也是在安慰自己,“与其留着他让父皇牵连于我,倒不如发挥最后一点价值。” “而且……” 她神色有些落寞,“那人好歹是我的哥哥。” 废太子死得这么不光彩,宫中自然不许行祭祀服孝之事,他活着的时候,端嘉公主有时候会怨兄长为了权势放弃自己。 但当他死了,一切也都烟消云散。 “斯人已逝……还公公主节哀。”薛宝钗收回视线,在心底叹了口气。 那朵白花,与其说是为了夫婿而戴,不如说是为了兄长。 是端嘉公主隐藏着的,对亡兄的纪念。 “我有时候觉得哥哥并没有错,他只是要被逼疯了,”端嘉公主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开口,神色里有些悲哀,“现在要被逼疯的不止他一个了。” “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这么说来……薛宝钗心底明悟,景康帝的大限,就在这几日了。 而面前这位公主因着时势而得的短暂参政权益,也即将结束。 未来要如何,需看新帝才是。 …… 今年的宫宴格外地怪异,哪怕内务府已经竭力弄得热闹非凡了,也挡不住那掩盖着垂垂老矣的暮气。 元宵那日天色阴沉,江知渺两人正在家里喝茶,就听到那边传来声声云板,隐有哭嚎之声。 家中早有准备,两人对视一眼,薛宝钗起身唤来管事,有条不紊地安排下人挂上白帆,又亲自出门设路祭。而江知渺则换上朝服,外罩丧衣,打马向宫里去。 这一路上,不少官员都行色匆匆,只有六部尚书几个早已得了消息,等在宫里。 江知渺到时,整座皇宫已经挂白,哭声阵阵哀嚎连连,大殿里,萧慎跪在最前方,手里捧着遗诏。 见官员来袭,景康帝的总管吕得功接过圣旨,展开宣诏。 “……皇四字萧慎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诏书既下,六部尚书最先上前跪拜,“请殿下登基,主持大典——” 接着是百官乌鸦鸦的喊声,“请殿下登基,主持会大典——” 江知渺看见官员们各色的表情,或是喜,或是忧,容正也看见了他,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谁能想到呢,最后获胜的竟是这位。 但眼下外有西戎难安,内有天灾水患,也是这位,也只有这位,才是最适合的了。 景康帝当了一辈子皇帝,到底选出了个合格的继承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这些人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这么久,也该退下去了。 丧仪的第一日,江知渺累得够呛。 从这边跪完那边又跪,跪到后面,他都想就地躺下了。 但萧慎不愧是能把自己过劳死的神人,大晚上的,江知渺正准备休息,就得了消息,皇帝密召他进宫。 薛宝钗:“…………” 江知渺:“………………” 薛宝钗没错过自家夫婿嘴角的抽搐,她一时间觉得这人可爱又可怜,笑着起身给他拿衣服,“大晚上的,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去吧去吧。” 江知渺痛苦地闭上眼,马车晃晃悠悠地到了宫门处,好在萧慎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特意派人抬了软轿来接。 饶是如此,到了乾清宫的时候,江知渺已经累得眼睛都快闭上了。 起居室里除了他,还有孟文微周玉文几个,都是潜邸时就跟着他的老人了,几人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底深深的疲倦。 偏萧慎又发神经了,一言不发,只在那走来走去。 江知渺坐在下首椅子上,很没形象地杵着脑袋,看着萧慎晃晃悠悠的身影,越看越困。 他余光瞥见周玉文,这人脑袋也一点一点的了,只有孟文微是熬惯的了,还能保持住。 睡吧,左不过他们是亲信,萧慎还能就因为这个砍了他们不成。 就在累得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萧慎的声音终于从天边传来。 “你们觉得……老八该怎么处置?” “什么怎么处置,”江知渺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语出惊人,“陛下若是容不下他,送去西戎和亲呗。” 刚好,萧慎不每天说他这个弟弟善蛊惑人心吗,说得都不像人了。 第77章 真那么神,早些送去和亲吧,说不定不动一兵一卒就能平了西戎呢。 江知渺是真相信,萧禩有这个本事,就是老狼王不行,底下还有好多小狼王呢。 “你胡说什么!”周玉文瞌睡都被吓醒了,他离江知渺最近,赶忙扑上来捂住人嘴,讪笑道,“晕了,这人一定是困晕头了!” “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他计较啊!” 萧慎额角的青筋已经跳起来了,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江知渺!你在胡说些什么!你脑子也丢了不成!” “你要是不清醒!现在就去外头跪着吹吹冷风醒醒脑子!” 江知渺眨眨眼睛,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有他语出惊人,一时间萧慎都没了前头纠结的心思,只闭上眼叹气,“先帝遗诏……命朕杀了萧禩,给废太子殉葬。” 神经。 江知渺心底评价。但他也明白,萧慎目前可能并不愿意,否则也不必找他们来,但八皇子几个若是再在他雷区上蹦跶,那可就不好说了。 毕竟他对他这个弟弟的感情,可谓是十分极端。 “朕再想想,朕再想想……”殿里烛光点得充足,萧慎看看底下几个下属,慢慢地闭上眼睛。 他要再好好想一想,该怎么面对这个弟弟。 明明当年是他们兄弟间最为要好,连景康帝都拿这点来取笑过,怎么偏偏萧禩就变了。 萧禟、萧……他可真多好弟弟啊。 特别是那个与他一母所出的萧禵,凭什么。 …… 往后十数日,都在各种各样的仪式中度过。 一直到景康帝的遗体运往帝陵,萧慎才正式登基,改号乾正。 熟悉朝堂,安抚老臣,一系列常规地安排下去后,朝堂慢慢进入正轨。 也正是这时候,乾正帝忽然下了一道满朝皆惊的圣旨。 先帝皇八子萧禩网络群臣,心术险诈,在先帝丧仪上不够悲伤,是为大不孝。 原来的八皇党官员纷纷被调岗削官,只有几个真正有才能的还留在原位。同时,八皇子府被禁军团团围住,萧禩再一次被囚于府中。 九皇子一下就跳出来了。 “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的人好过……”再一次试图进入八皇子府未果后,萧禟咬牙切齿,转手把管事招过来。 说来也巧,他也是前几日才撬开了某个薛家管事的嘴,原他家这段时间这么突飞猛进,背后的掌权者竟然是个女人! 还是个出嫁了的女人! 江知渺当官,夫人去从商敛财,这不是与民争利是什么?! 萧禟选择性地遗忘掉了这罪名砸自己也能砸个结结实实,找人买通了御史,狠狠地参了薛宝钗不守妇道 、江知渺与民争利,言词之严苛,令人侧目。 折子递到御前,萧慎呵呵一笑。 他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个带坏自家弟弟的死东西,萧禟倒是先跳起来了。 于是,一连串的圣旨颁下,萧禟被削爵、囚禁、抄家…… 眼看着萧慎还要拔刀向十皇子和十四皇子,几个老臣坐不住了,日日上书,劝他爱惜手足,顾念名声。 也是这时候,囚禁于府中的萧禩得知了弟弟的处境,迎风落泪,绝食相逼。 萧慎暴跳如雷。 看守八皇子府的禁军愈发增多,谴责八皇党的圣旨一封随一封落下。 到了后头,朝臣们都明白,这个在先帝时显赫一时,甚至能与废太子相争的八皇子,难逃一死。 也是这时候,漏夜,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悄悄地到了八皇子府附近,如有神助一般绕过层层禁军,从角门进了府。 驾车的车夫颇为年轻,穿这身不打眼的黑袍子,在夜色里几乎看不见。 萧禩刚从梦中惊醒,披上外袍缓步走向屋外。 他本就身量不高,眼下瘦削得太过,宽松的外袍随风飘动,越发地显得形销骨立。 虽是囚禁,但萧慎衣食用具从未亏待于他,只是管得太过了,往日里萧禩这么漏夜吹风,最多一炷香就会有侍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请”他回去。 但等今夜萧禩回神,却诧然发现,已经快两炷香时间了,却依旧没人来。 而且,今夜这八皇子府也格外空荡和寂寥了些,那些侍从们压低的脚步声呼吸声都不见了。 萧禩敏锐地退到屋子里,取了茶盏想摔成碎片护身,那茶盏滚落在地,却半点没碎。 这时他才惶然意识到,萧慎为了防他自杀,怕是连瓷器都处理过了。 他这间屋子里,找不到半点尖锐的东西。 “算了……”萧禩苦笑一声,干脆推开屋门走到石阶前坐下,“死就死吧,也许死在今夜,萧慎还能顾念起几分旧情,放过九弟他们。”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话就错了,你若是死了,他们只会死得更快。”一道轻快的声音忽然响起,马车哒哒哒地驶了过来,萧禩瞪大眼睛,就见一个黑衣人在他面前跳下。 “小八,”背着月色,江知渺笑得开怀,向前伸出一只手,“哥哥来救你来了。” 震撼、惊恐、茫然……萧禩一时间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情绪,面色苍白的少年瞪大眼睛,只憋得出一个啊。 下一刻,他被人整个扯起一把塞到车厢里,狭小的车厢内点了灯,萧禩腿触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体,他一低头才发现本该同样被关在九皇子府里的萧禟正生死不知地躺在那。 “九弟!”萧禩惊呼,赶忙把人扶起,萧禟虽然昏昏沉沉的,但胸膛尚且还在起伏。 还有气。 而且,萧禩紧张神情松弛下来后,哭笑不得地发现弟弟那张阴柔的脸上的不知道何时被人用墨水画了个巨大的王八。 画画的人技艺高超,眉毛就是王八的两条胳膊,鼻头上密布有棱子纹,随着萧禟的呼吸起伏,活像是王八在爬行,实在是好笑。 “你这是什么恶趣味……”萧禩好笑地朝外面问。 “略施小惩罢了,”江知渺认真地赶着马车,很快,这架马车就从八皇子府里出来,左拐右拐,带着人逃脱升天。 “他前头那么对薛家,还参我,我只是画个王八,已经是看在他够可怜的份上了。” “搁别人,呵呵。” “谢谢你……”萧禩突然沉默下来,他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江知渺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之前一直想找你,你都不理,我以为,以为……” “以为我彻底和你决裂了是吧,”江知渺哼笑两声,离内城越远,他也越放松起来,“咱俩好歹一块长大,我就演演,你就看不出来了?” 他从车壁里取出一个包裹往马车里一丢,“太伤心了,不想见你了,你去云南和野人搏斗吧。” 说罢,他一勒马,马车在一处客栈前停下,早有人等候在那里,接下来,他们会一路走水路,将萧禟和萧禩送到云南去,以另一个身份活下去。 …… 干完这般值得被抄家灭族的大事,江知渺施施然回了家。 不过一会,就见孟文微神色复杂地敲响了门,“陛下要见你。” “哦。”江知渺点点头,半点犹豫都没有,跟着他就上了马车。 孟文微忍不住恶狠狠掐住他脖子,“你一天天干了啥事,上次说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呢,今天就给人放走了?!” “少来!”江知渺啪地拍了他胳膊,“那些侍卫能是我一个人调动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大能力啊,你也没少出力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情不自禁地都笑了出来。 他俩自幼就跟着萧慎做伴读,换句话说,自幼就与萧禩一块长大。 纵使萧慎再如何讥讽他这个弟弟,有一点却是谁也没法否认的,萧禩的人缘,是真的好。 他太心软了,也太真诚了,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把他当朋友。 “行了,这会你完蛋了,我也完蛋了,”孟文微没好气地松开手,“先想想今晚怎么交差吧。” 话虽如此,江知渺听得出来,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担忧。 因为江知渺也一样。 乾清宫里,萧慎把他俩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们俩现在胆子大了!都敢搞这些先斩后奏的事情了!想死是吧,行!朕现在就砍了你们的脑袋!” 江知渺和孟文微齐刷刷地跪成一排,也不反驳,就这么任他骂着,骂着骂着,萧慎自己骂不下去了。 “说说吧,”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向下头两个伴读,“你们怎么想的。” “我们怎么想的不重要,”江知渺笑着回他,“重要的是,陛下,您真的想让他死吗?” “还是说……”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狐疑的表情,欲言又止,“嗯……上次臣说得那个,和亲,您真听进心里去了?” “这不行啊,皇子和亲,咱们只怕是要名流千古的了。” 第78章 “胡说!朕怎么可能考虑这个!” 萧慎斩钉截铁地反驳,“朕就是把他囚禁到老!也不会放他去和亲,这般折辱,还不如死了干净!” 所以说他本来是没想逼死萧禩的,江知渺心底微微叹气,但俗世间只要是动真感情的人,都逃不过关心则乱的这个礼。 九皇子十皇子几个太看重萧禩了,特别是萧禵,虽人人都知道他们关系不好,但萧慎心底对这个弟弟难道真的一点期待都没有吗? 这几个闹得越大,越是把萧慎往不得不处置萧禩上逼,特别是萧禵一动,连德妃也来逼他。 这人的性子怪异,一旦被逼,只会越冷酷尖锐。 江知渺要做的,就是在萧禵几个还没把事情做绝,萧慎也还在犹豫的时候让一切尘埃落定。 “陛下,”他缓缓道来,“先帝遗命时除了您,还有几位老臣在,此事虽骇人听闻,但孝道大于天,您不做,便是不孝了。” “先帝膝下第八子的身份,绝对不能存在于世,九皇子讲不清道理,也得如此。” “但萧禩可以活,”江知渺看着皇帝百般变幻的表情,“云南山高皇帝远,少民众多,向来是难以管教之地,您不是一直头疼没有得力的人手去监视那边吗,让萧禩去。” “他没了八皇子的身份,再如何拉拢人心也只是个庶民,并且,”江知渺提醒到,“当年端嘉公主和亲一事,您二位可都是反对派,这样一个人,您觉得他真的会做出对朝廷不利的事情吗?” 还有很多点他都没有说,但江知渺清楚,萧慎明白。 就好像云南那边资源匮乏,萧禩纵使想反,也没有那个资本。又例如,他派去送萧禩的那些人,大半都是萧慎曾经指给他的。 今夜的行动那么顺利,除了孟文微网开一面,也少不了这皇帝的暗中示意。 萧禩能活,但余生都要活在监视下了。 “…………” 殿内一片死寂,沉默了好久,萧慎才终于闭上眼睛。 总管太监被叫到殿内,一条条消息开始有条不紊地传达出去。 先帝第八子萧禩哀思过重,药石无医,病竭而亡。 再过不久,萧禟也将以同样的理由亡故。 史书上再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但不久之后,距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远的云南,将会多出两个隐姓埋名的外地人。 那个弟弟面容阴柔,但脾气很臭,哥哥身 体不好,却总是温和的笑模样。 云南虽远,比起京都,亦是桃源。 第64章 换代江知渺推开屋门,薛宝钗…… 江知渺推开屋门,薛宝钗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回来了。” “嗯,”他眨眨眼睛,有些委屈地把头埋到人颈窝里,毛绒绒的碎发挠得薛宝钗忍不住笑出声来,“大晚上这身打扮出去,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做了件胆大包天的事,”江知渺扬头看他,“可能要被贬官了。” 但凡别的人家听见这个消息,只怕要急死,薛宝钗却只是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只要问心无愧,官职又算得上什么呢。” “本来说给你挣诰命的,”江知渺顺势把脸埋在她手上笑,“这次要食言了。” “你全部身家都捏在我手里呢,”薛宝钗笑着抚抚他的脸,“一个诰命又算什么。” “好啊,”江知渺只是笑,语调拖得绵长,“但求夫人养我了。” …… 新帝登基,朝廷的局面也迎来大洗牌,江知渺一直是萧慎的亲信,这一次,大家本都以为他要升官了,却不曾想,一纸圣旨下来,打得所有人头脑发懵。 他被外放到四川去,任成都府知府。 知府为四品官,单从品秩来说,江知渺一跃一品,算得上是大升,更何况成都素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富庶非常,是个一等一的好地方。 这么一来,江知渺的身价可谓是水涨船高,偏他是从六部到地方去,一时间又有些贬谪的意思,倒是让人看不懂了。 吏部文书上写着三月初七到任,从京都往四川去,坐官船顺运河而下只需半月就可到达,倒不急着出发。 江知渺干脆暂时推了礼部那边的活计,慢悠悠地收拾行囊。 薛宝钗眼下掌着薛家,反倒比他更忙,要安排好京里各处的铺子,还要给金陵老家那边去信……整日里忙得没一会空闲的。 薛夫人急匆匆地进来,就见女儿面前站着四五个掌柜,正在盘账,她心底心急如焚,又不好当着掌柜面前说什么,只坐立不安地在内室等着。 等了好一会,薛宝钗才姗姗推门进来,“妈,你怎么来了?” “嗷哟我的好闺女啊,你还笑得出来,”薛夫人急得嘴角冒泡,“姑爷那边怎么说,真挨贬了?他到四川去,你呢?” “文书都下了,还能有假,”薛宝钗好笑地看着母亲,“至于我,自是要去的。” 明面上看,江知渺是因着放跑□□两位皇子的事情受到牵连,但这么一场事下来,他们也并非没有好处。 萧禟手下那么多的铺子,他眼下不是九皇子了,这些铺子自然不能再归属于他,除了大部分被户部收编,还有一些落到了薛宝钗的手里。 并且,过了那一夜之后慢慢看,她才看明白江知渺这步棋走得多精妙。 萧慎登基,论理他该因从龙之功而升官的,奈何这人年纪太轻资历太浅,六部官员也难以容忍一个方及弱冠的小子压在上头,一个不好,萧慎就要落得任人唯亲的名声。 与其浪费这个机会调到哪个偏远衙门去将就,倒不如以退为进,来日一举封侯拜相。 其次,他与萧禩的过去是抹不掉的,陛下多疑,眼下好时不觉得,来日不好了难免会多想。 当年咱们三个一块长大,你连他都可以抛弃,如此冷心冷情,来日会不会这样对我呢。 在这样一位多疑的皇帝心底埋了疑心,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以,牺牲一次算不上好的升官机会,换取皇帝心中重情重义的好形象,这才是值得的。 只要萧慎想,来日什么官职当不得。 至于放跑皇子这事,说起来有些大逆不道,但江知渺所用的人手,可都是萧慎的。 他可是坦坦荡荡地放走的,是萧慎自个没拦。 薛夫人见女儿一副若有所思,想着想着就笑起来的样子,一时间颇感无奈,“行吧行吧,好在是成都,我听你爹说过那是个好地方,若是别的山沟沟了,我可舍不得你去。” “妈,”薛宝钗无奈地笑笑,“我不在京城,这边的生意还要你还要哥哥伯父他们多看顾一下。” “应该的,”薛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她眼睛有些发红,“我女儿这么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薛宝钗依偎进她怀里,“妈妈,到了那边我会给家里写信的,等安定下来了,若是想了,就让哥哥送你们过来。” “若是一切顺利,三年任期一到,我们就回来啦。” “我的乖女儿。”薛夫人忍不住湿了眼眶,搂着她默默掉眼泪。 到了第二日,送走了妈妈,薛宝钗又熟门熟路地到了林家。 林如海在盐政上有功,这次新皇登基,他被升任为工部侍郎,林黛玉这些日子除了忙书院的事,便是在京城找屋子准备等父亲上来。 工部侍郎已是高官,如此一来,林黛玉的身份水涨船高,她长得貌美,又素有才情。一时间林家、贾家的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 贾母有心为她择婿,早年林如海还在扬州的时候,她动过把两个玉儿凑一块的主意,但现下就是贾家人也不得不承认,贾宝玉配不上她了。 这些年读下来,贾宝玉诗词文章已写得不错,只是仍旧对世俗科举深恶痛绝,偏振兴家里又少不得这两个。 倒是把贾政气得个人仰马翻。 接了几家大户人家的拜帖,贾母深深叹息,倒底放下了,专心为外孙女相看起来。 林黛玉不以为意。 见到薛宝钗,她仍旧是小姑娘一样憋起嘴,故意别过眼去不看她,“有些人不自往南边去,到我这林府来做什么。” 薛宝钗笑着连连揽着她肩膀讨饶,“好妹妹,蜀地偏远,特到妹妹家讨碗茶喝。” “谁要给你喝茶,紫娟,去拿碗给她上碗白水来,让她知道我们林家的茶可不是这么好喝的。”林黛玉哼了一声,眼底却泄出笑意来。 这一世林黛玉要看着书院,薛宝钗要管着薛家,她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不似原著里那边日日在大观园里同饮同食,但依旧好得如一个人般。 毕竟,惺惺相惜,又何必局限在朝夕相处之间呢。 别过了亲友,二月中,江家一行人收拾好行囊,在渡口乘船,一路顺风顺水而下了。 京城依旧有些寒凉,越往南去,河水化冻,春意盎然,到了苏杭一带,更是两岸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数不尽的风流韵事。 第79章 路过金陵城时,薛宝钗听到了城外鸡鸣寺的敲钟声,一声地顺水传过来,她忍不住想起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遇到了江知渺,一时间笑了出来。 江知渺也笑了出来。 于是,他们在夜幕钟声里举杯共饮,大醉同眠。 再往南走,却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河水化冻,远处天山上的雪水绵延不断地冲下来,几条大河的水面越涨越高,河岸决口次数频增,纵使萧慎已经选能臣治水,也救不了全部灾民。 是以,一路上常有无家可归,面黄肌瘦的流民。 江知渺将所见都记在心底,写了密折送往京去,萧慎这人当皇子时就有冷厉的名声,眼下当了皇帝,更是心狠手辣。 哪个官员敢在赈灾银子上动手脚的,抄家,哪家商贾豪族敢哄抬粮价大发国难财的,灭族。 一个个的脑袋滚下去,赈灾的效果也立竿见影。 他们还见到了谢淮安和探春,这两人都大变了模样,谢淮安整日在田间地头晒着,本来白皙的肤色也变深,从县衙外面一身泥点子走进来的时候简直不像个官。 而探春一身朴素,指挥着妇孺们修建营地、洒扫做饭……远远地看见他们,笑得明媚。 谢淮安治下本是洪水最为泛滥的地方之一,按照旧历,天灾亦属于官员为政不当的过失,但他赈灾有利,这次过后,反倒是要升一升的了。 探春久 不见薛宝钗,难得地露出小女儿情态,缠着薛宝钗睡了一夜,直讲话到天色渐明,薛宝钗刚迷迷糊糊闭上眼,她又起来准备干活了。 薛宝钗笑着看她,无奈地摇摇头。 日子虽然苦了些,但有希望有盼头,不知道比困在深闺了好多少。 再往南去,水患渐息,等到三月初,一行人终于到了成都。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三月正是成都春色最好的时候,归功于都江堰,这边农业灌溉用水发达,百姓也不至于完完全全地靠天吃饭。 而蜀锦又是闻名天下的一大绸缎,往来行商们操着各色口音,热热闹闹地在蜀地行走。 是以,蜀地多富硕。 这边民风显然开放许多,大街上有不少姑娘或夫人坦然地走着,或是采买家用,或是逛街游玩。 知府上任,自有当地官吏前来迎接,官吏们打头,江家马车走在后头,百姓也不似别地那样避如蛇蝎,反倒颇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 江知渺好相貌,下车的时候被热情的姑娘们丢了一身的玉兰花,到了薛宝钗下车,这些花又是冲着她去了,男女都有在丢。 江知渺:“…………” “哈哈哈,咱们蜀地民风开放,不仅有契兄弟,还有契姐妹,只要看对眼了,都可以搭伙过日子,”同知宋清流看着他们笑,“大人和夫人郎才女貌,百姓们也不免热情些。” “倒是新奇。” 薛宝钗有些好奇地看看周围,纵使书上读过千万遍,也不如自己亲自见一面,难怪蒋夫人品行等等皆与别的夫人不同,这样的山水,也是该养出那样的人。 “夫人若是感兴趣,明儿我让家里的来与您好好说道说道,”宋清流见她感兴趣,赶忙顺杆子上爬。 薛宝钗颔首应下,“待到家中事务了结,便下帖子相邀,还望尊夫人赏脸。” 他们初来乍到,是要有人细说说这蜀地风情。 “自然,自然。”宋清流赶忙应下,一行人其乐融融地进了官宅,宋清流又介绍一番后,颇有眼力见的请辞了。 “果真人杰地灵,”薛宝钗笑笑,指挥着管家们去安顿物件。 “也难怪朝里争了那么久,还是选择了这个地方。”江知渺也笑,抬眼看向远处,碧天晴朗,惠风和畅,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他此来成都,萧慎暗中交给了个任务,试点新法,关系重大。 而这个法子,则被称为——摊丁入亩。 第65章 四海无闲田知府的工作繁忙,…… 知府的工作繁忙,特别是成都这样的大府,纵使有下头的人帮着处理,初来乍到,需要江知渺亲自过目的事情也多不胜数。 他在这边忙着,另一头,薛宝钗简便行装,带着铺子掌柜和莺儿到城外去收集消息。 这边种的是水稻,常种两季或三季,第一季在清明前播种,过一个月则移栽,移栽好了过不久又要种第二季,等三季稻谷种下来,一年也就结束了。 “这么一算,从年头到年尾,田地里的人没几日是休息的,”听着掌柜给她们讲解,莺儿忍不住感慨一声,“当真辛苦。” 这田掌柜虽在薛家铺子里干事,但家里有人要耕种,对田间地头的事情有些了解,闻言只是笑。 “姑娘不知道,对咱们这些泥腿子来说,辛苦算得了什么,没得辛苦才是要命的。” “这头还好些,怎么着都有点水,您到别的地方去望,那才叫靠天吃饭,若是老天爷不给面子,一年忙到头还是什么都没收着啊。” “何止啊,还要欠上点钱呢。” 蜀地人豪爽,眼下正是午间日头最烈的时候,有几个农夫从孩子手里接过午饭,只是一份掺着杂菜的面团子,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是不煮粥的,一是不顶饱,二是柴火贵。 不如面团子来得方便痛快。 有个汉子听见他们谈话,忍不住插了句嘴,“几位贵人不知道,不挣都不错了,若是收成不好还要倒欠钱。” “一年苦到尾,落得这么个结果,这人啊也真是没办法了。” “这话怎么说?”莺儿见他们手上的饭粗淡,是府里下人都不会吃的,就着还有几个小孩缩在一旁含着手直勾勾地看着,顿感心疼。 她和薛宝钗说了一声,从马车里取出带好的干粮馍馍,招呼那些孩子来吃。 这么一来,本来不敢靠近的几家人也都凑过来,虽不知道这些贵人为啥会对田里的事好奇,还是七嘴八舌地开口。 “这地不是咱们的,是前头黄员外家的,咱们村的人去租他家的地来种,等收成了再交六成的粮食做租金。” “嗐,”一个来送饭的妇人苦笑一声,“黄员外都是好的了,收得多交得多收得少交得少。 我家租的是刘员外家的,不管你今年收成怎么样,一亩地都得给他交两石四斗谷子。” “去年雨太大了,收成不好,东凑西凑都还差个四斗,是签了欠条刘员外才把地继续给咱家栽的。” “若是今年还不行……那一家老小也就没活头了。” 天底下各个都说苦,可谁能有地里的农民苦呢,薛宝钗忍不住叹息一声,柔声问,“租金都这般高昂,到了年底交税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这位夫人,”那妇人苦笑一声,她脚边跟着个孩子,看上去瘦削得不像七八岁的人,而她也老迈得不像这么大孩子的母亲,“还能怎么办啊,我家五口人,一个人二钱银子,加一块就是一两。” “上头的官老爷人好,也不多搜刮我们,但该交的还是得交啊,只能去找刘员外他们借。” “您去村里问问,家家户户的谁家没几张欠条压在别人家里啊。” 这些村人都不懂什么叫官话,薛宝钗几个要靠着掌柜翻译才能勉强听得懂一些,但仅仅听懂的这些就已经让他们唏嘘无比了。 闲话间飘来一朵云,将日头遮了个全,几个汉子见状也不聊了,纷纷下地去干活,妇人们也挽了衣裳一块干,大些的孩子都回家收拾家业去了,只有几个小的吃了东西,依依不舍地凑在他们身边。 “税银一两,还要租地,这一年辛苦下来也不知道给谁忙了,”消息都打探得差不多了,莺儿随着薛宝钗上了马车,忍不住心底发沉。 “也难怪府里的小丫鬟说在外头,她们已经是极体面的了。” 至少给人当丫鬟,不会干一年还倒欠些钱。 马车往下一个村落里去,薛宝钗提笔在册子上写写画画,上头记载了成都府城各个村落的情况,闻言叹息一声,“穷人越穷,富人越富,只要田地问题不解决,再怎么好收成也活不下去的。” 成都已经算得上栽种条件极好的了,但就是这样,百姓过得也还是苦。 地主的地,农民种了不仅要交租金还要交税,层层压迫下哪里还活得下去。 她越想心底越沉,却也发自内心地赞叹起新法来。 虽不能完全把地给农民们,但好歹是真真切切地减轻了他们的压力。 只望今年在成都能取得个好成效,也好过了朝堂里那些大人的眼,推行到全国去。 一路走走停停,到了晚间天色渐黑的时候,一行人到了另一个村落里,农人们都扛着锄头,满身是汗地往家走,小孩叽叽喳喳,是村子里难得的热闹时刻。 马车可是稀罕物,见有马车进了村,村人都围着好奇地看,半响推出了一个少年,衣着整齐些,似乎是读过书的走上来问。 第80章 “小生是赵家村人,敢问尊驾何人?”那赵小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学子礼,薛宝钗掀开帘子,他一见是个美貌夫人,顿时局促起来。 “这位小公子,”薛宝钗柔声开口,“我们想找你们村村长问些事情。” “村长家在这头呢,”见她态度亲和,那小生更是红了脸,局促地引着马车往村长家去。 薛宝钗与他闲聊,知晓这 人名唤赵青山,正跟着镇上夫子读书,只是还未考取功名。 眼下放春假,是回来帮家里干农活的。 薛宝钗见他神智清明,提起农活来也没有羞耻之意,坦坦荡荡地,与别些读了书便自视清高地不同,忍不住夸赞两声。 赵青山有些不好意思,眼看到了村长家里,赶忙推开门取了草垫在马车下头,“到了,夫人请下车。” 莺儿刚准备搀扶着她下来,就见屋子里头冲出来个鼻子朝天的人,边走边大声嚷嚷,“商量?没得商量!” “赵老三,我们老爷说了,今年的租金涨一成,你们村的要是不想种了就赶快把前头的账结清,哈,你搞清楚!我们家的地可不愁没人种!” 一听这话,赵青山顿时白了脸。 那人旁边还跟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满脸苦笑,一手掏出两个铜板往人手上塞,苦苦哀求,“大人,大人,眼下已经六成了,再加一成咱们就没法活了啊!” “年底还要交税,您行行好,宽恕宽恕吧!” “打发叫花子呢!”那传话的家丁把铜板抢手里,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就你家交税啊!咱们老爷家里不也交?!” “收个七成租金,不是还有三层给你们交税的吗!谁让你们养不起还生那么多孩子的!” 可是不生地里的活计谁来干啊! 老汉有心反驳,奈何那家丁半点没有想听的意思,甩着手出屋去了,打眼就撞见院子里停着辆马车,旁边站着个丫鬟打扮,但衣着首饰无不精致的姑娘,顿时谄媚地笑了笑。 “敢问尊上是哪家呀?我是前头钱地主家的管事,代我们老爷给您问安嘞。” 莺儿只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那家丁也不恼,见没人说话,又讪笑着倒退出去了。 “青山,这是?”赵家村长抹了把眼泪出来,就见这场面,疑惑地看着赵青山。 “是城里来的贵人,找您问些事情的,”赵青山赶忙去扶他,薛宝钗下了马车,也快步上前搀扶,“老人家,那是钱员外家的来涨租金了?” “是啊,”说到这赵村长忍不住掉起眼泪,“再涨一成租金,就是今年丰收,莫说吃了,就是交税钱都不够啊!” 说罢,他忍不住老泪纵横,赵青山也别开眼,眼眶通红。 “是我没出息,若我能考个功名在身,那钱家哪里敢这么狮子大开口。” 有村人本是跟着来看热闹的,眼下听了这消息,一个汉子当场就摔了锄头哭起来,“又加,又加,这地还有什么种的啊!累死累活家里一口米都要吃不上了!” “你说什么浑话呢!”旁边的妇人也哭,“不种拿什么交税!交不上银子年底把你抓去西北服役去!咱们几个在家里怎么活啊!” “早些吊脖子算了!” 一家哭了,家家都忍不住跟着哭,一时间泥土砌的院子里满是哭声。 “…………” 薛家人面面相觑,半晌只得叹息一声,薛宝钗上前扶起村长,“听闻陛下要在咱们这推行新法,新知府就是为这个来的。” “再等等看,说不定会好呢。” ………… 到了夜色黑尽薛宝钗才回到家,再过好半个时辰江知渺才进来,两人相视一眼,都满是遮不住的疲惫。 “怎么样?”江知渺忍不住笑。 “和料想的差不多,糟糕透了。”薛宝钗苦笑,把册子递给他,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讲起白日发生的事情。 听到钱员外涨租金的事,江知渺冷笑一声。 “今儿我派几个差役到这些地主家里请他们上官府来登记,一听说要按田地来收税了,一个个推三阻四,只差甩脸色了。” “还有的在那暗示上头有哪个大人物,呵,我倒要看看这所谓的大人物,到底有多大。” 要知道萧慎当皇帝最大的优点就是敢杀人,他身为忠心下属,必要的时候自然要发挥这一优点了。 普天之下,谁的后台能比得上皇帝大呢。 第66章 你就拿这点银子考验本官?和…… 和赵家村刘家村几个村子的百姓相同,本朝的底层老百姓大多是没田地的,大片大片的沃土被各地的员外、老爷们占有,租赁出去给村民们栽种,收取大笔租金。 而所谓的摊丁入亩,便是把延续了几千年的人头税改成了地税。 这么一来,只有人没有地的老百姓负担大大减轻,而那些家里良田千亩的地主们一下就遭了殃。 是以,他们难得地联合起来,抵制新法。 一时间新法的推行很困难,好在江知渺在对付刁民方面很有经验。 初步掌握成都府内政后,他先是象征性地派衙役到辖区内各个地主大户家里通知一声,让他们到衙门里再次登记田地,果不其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 这般行事后,满城的大户人家都暗搓搓地派人打听江知府的动向,准备随机应变。 不曾想江知渺置之不理,反而转头找了十来个说书先生,都是成都府里声名远扬的大家。 说书先生们两股战战地进了府衙,春风得意地出来。 第二日,成都府的茶楼酒馆里就齐刷刷地讲起来新法小故事,什么城外某家十口人,家里只有一亩地,年底却要交二十钱的人头税,日子苦不堪言,新法推行后,只用交二钱银子的地税,手里有了余钱,不过年都能吃上好肉了。 这些故事都是在江知渺指点下说书先生们现编的,充分应用震惊体等现代宣传手段,新颖无比,十分夺人眼球。 不过半日,大半成都人就都知道新知府要推行新法,新法到底是干嘛了。 效率比过往在城墙上衙门门口贴告示高出十倍。 除此之外,江知渺还专为那一小部分不进茶楼酒肆,只累于田地的农人做了准备。 他雇了一帮货郎乞丐,要他们在走街串巷卖货乞讨的时候唱唱顺口溜,宣传宣传新法。 这些人整日里在城里城外来回奔波,消息灵通,嘴皮子得力,有个乞儿竟然无师自通地编出了一连串的顺口溜。 什么新法好,新法妙,新法解我老百姓烦恼……朗朗上口,一听入脑。 江知渺当即给这个乞儿一笔银子作为奖励,白花花的银子一出来,剩下的几个眼睛都红了,更是卖力。 到了第二日,成都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论是田间地头的老农民,还是城里坐店经营的小商贾,都知晓新法的存在。 地主们也坐不住了。 今日江知渺一到衙门,就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那,见到他一脸神秘地跑过来,说要请他去一个地方。 “哦?”江知渺颇感兴趣地挑起眉,顺从地跟着人往外头走。 整个成都府他最大,就是光明正大地翘班也没人敢说什么,只有通判眼睁睁地看着江知渺离去的背影。 “哎呀!哎呀!”通判一脸气恼地拍了拍大腿,“怎么没拦住大人!” “哪是谁家的管事?”几个同僚一脸好奇,“竟惹得你这般做派?” “那是城里田家的管事,”通判叹息一声,“田家有的是田和钱,估摸着这次来是来给大人送银子来了。” 他是难得的好官,早早地便看出来这套新法的高妙之处,是真真切切能为老百姓谋福祉的法子,也越发担忧这知府会被腐化。 毕竟再清廉的官员,也经不起整个成都世家真金白银的考验啊。 “就这?”那同僚一听这话,顿时就笑了,“我当是什么呢。” “我说你啊,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同僚狭促地拍拍他肩膀,“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这位江知府家里什么来头。” “只怕人家家里的钱,比咱们十辈子加起来都多呢!” 另一头,江知渺跟着那管事一路神神秘秘地到了个宅子,一推开屋门,顿时一股明亮无比的光线就照了出来。 一盘盘、一箱箱的金银元宝、珍珠古玩整齐累放,日光透过 屋门照在上头,晃得整个院子都亮亮堂堂,而正中间八仙桌上放了一叠银票,每一张都比江知渺一年的俸禄都多。 啧啧啧—— 他忍不住在心底咋舌,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看向那管事,“这是何意?” 那管事见他眼底的一两分惊叹之意,只觉得这桩买卖是跑不了的了,谄媚地笑着把那叠银票往江知渺那头推了推。 “大人,这是几位老爷的意思,只要您松松手,这些都是小意思?” “哦?”江知渺露出不愉的表情,气势逼人,“本大人特奉陛下皇命,到成都府来推行新法,你们是要我抗旨不遵不成?” 第81章 “哪敢哪敢?!”那管事一抹头上冷汗,谄媚地搓搓手指,“大人这话实在严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也是良民啊!哪里敢违背天家的旨意!” “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望您看在这些俗物的份上,登记的时候给咱们行个方便。” 打得是这个主意啊……江知渺忍不住笑,“本官懂了,给你们少登记几亩,不,几百亩田地是吧?” 只要登记的田少了,他们要交的田税自然也就少了,但租给百姓的田却还是那么多,再心黑一点还可以把租金提高,这么一来,交税的窟窿也补了。 这样一算,税钱还是百姓在交,甚至多走了一道手续,被贪墨的更多,压力更大,与新法推行的初衷背道而驰。 “嘿嘿嘿……”那管事见江知渺悟了,赶忙又把银票推推,露出一抹心有灵犀的笑容来,“所以大人您看……” “我看?”江知渺嘴角一扬,忽地把那托盘一推,哗啦啦地声响里金银珠宝落了满地,银票更是被吹得满天飞,这场面,当真是纸醉金迷。 “不怎么样,就这么点银子也想贿赂本官?” 管事骇得瘫坐在地,青年官员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只看得清他面上一脸与有荣焉的笑,“你们行贿之前,不打听打听我夫人是谁吗?”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想来是成都城太远了,让你们闭塞到没听过金陵薛家的名声了。” “告诉你们老爷,”江知渺弯弯唇角,“想让本官行个方便,好啊,五百万两银子,少一分,提头来见。” “这,这!”管事骇得冷汗直冒,瞪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只瘫软在地,看着那官员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一个眼神都没再抛过来。 五百万两!这是要他们全部的家资啊! …… 知府官宅里,薛宝钗一脸好笑地看着江知渺朝她撒娇卖痴,“您是不知道听到五百万两,那老头面色有多难看。” “多亏夫人养我,不然那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只怕我今晚都睡不着了呢。” 这人嘴上不着调,但薛宝钗知道,纵然没有薛家在后面撑着,江知渺也不会去贪这点钱的。 她笑着给人抿了抿散落额角的长发,“既是我养你,还不叫声好听的来听听。” “薛老爷,夫君——”江知渺掐着嗓子喊,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开。 “倘若他们真的送来了五百万两银子,你该如何,”薛宝钗忍不住好奇问。 “眼下西北正战着呢,陛下为了凑军饷不知道砍了多少个脑袋。” 江知渺意味深长地一笑,“成都百姓如此深明大义,愿意捐出全部身家用作军饷,我身为父母官,自然是感激涕零,请示陛下派兵押送军饷了。” “也刚好,钱都没有了,我看他们拿什么和我斗。” 薛宝钗:“…………”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什么嘛,合着你打算收了钱不办事?” “江大人,”她笑盈盈地一指按在江知渺眉心,“您这般没有贪德,也不怕遭人恨。” “怕呀,”江知渺顺势握住她的手腕,眼中满是笑意,“所以夫人要监督好我,若是有朝一日我贪了腐了,也好大义灭亲啊。” …… 另一头,成都府内一间宅院里,几个有名有姓的员外老爷聚在一处,皆是一脸苦相。 “他娘的——”为首的刘员外骂了句脏话,“那姓江的当真这么狮子大开口!五百万两!他也敢说啊!” “是啊是啊!”黄员外义愤填膺地附和,“咱们去哪给他搞这么多银子!就是卖田卖地也不够啊!” 这话一出,几个下意识对视一眼,心中皆骂了一句老滑头。 毕竟他们对对方的家资也少有了解,五百万两,在座几家卖田卖地地一凑,还真能凑出来! 可他们贿赂江知渺就是为了少交田地税啊!把田地都卖了,那还交什么! 桌都被人掀了,挣那几个盘子有什么用。 “不成不成,”刘员外赶忙摇头,眼底阴狠,“就是交了钱,也怕他不认账的。咱们就不交,我倒要看看他这个知府有什么本事!” “不至于吧,他难道还敢收了银子不办事,不想在官场混了?” 黄员外下意识反驳一声,但对于后面那句,他无比赞成,“也是,咱们就不交不登记,他能拿我们怎么的!” 另一位一直一言不发的陆老爷看看两位老对头,慢慢地笑开,“不交?只怕府兵马上就要来围了咱们家里了。” “他是顶上那位特派来的,难道会调不了兵?” “这样,”陆员外一脸的老奸巨猾,“咱们不是不登记,只是慢慢地登记,缓缓地登记,今儿去登记个一亩,明儿又去登记个一亩的,拖个一年半载的,这事也就过了。” “姓江的要是问,就说是要去查去统计,这可是个大工程,”陆员外冷笑一声,“我还真不信了,他还能对咱们几家的田地了如指掌不成?” 说句不夸张的,这座成都府都是建在他们几家的地上头的,每家少说十来个管事才勉强够用。就是自家一时间想知道有多少田地都得费好大功夫。 他一个外地来的官员。 呵。 第67章 斗法对付刁民,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两位皇子病逝的消息传到云南,已是好久之后了。 这边多苗人,不似汉人这般对朝廷大事多有关注,更何况夺嫡之争离远在边陲的云南实在太过遥远,总让人觉得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就是官府里,也有人不知。 离京之后萧禩改名成了卫安,随的是生母的姓氏,而安,是安乐,也是安定的意思。 他一贯是个谨慎人,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也担心远在京城的兄长会改变主意不放过自己,只好以名明志。 云南天好水好,萧禩不用为了那个位置百般筹谋,反倒看上去比做皇子时健康了许多。 只是他也有些遗憾,那夜走得太过匆忙,没能带走生母的牌位。 自良嫔去后,他每日必手擦牌位,从不假借下人之手,边擦,还边和母亲讲一讲近来的事情。 现在没了牌位,萧禩难免有些沮丧。 “哥!”也是这时候,萧禟从外头进来了,神色奇异,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匣子,“这是给你的。” “什么?”萧禩一愣,从屋子里出来,看见那细长的,从上好木料制成的匣子时,忍不住细细地颤抖起来,“这是哪里来的?” “从成都府送来的,”萧禟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说是新任知府让送的。” 像他们这样的子弟,即便手里的情报网几乎断绝,也不至于落到两眼一抹黑的地步。 他们住的宅子旁边是一户读书人家,书生们最爱谈论的就是各地的新政,而隔壁成都府的新知府,放眼整个天下无人不知。 “就是江,江大人——”萧禟本想说江家小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这么浑喊着,可话还没出口又想到那救命之恩,别别扭扭地改了口。 萧禩扑上去,几乎是虔诚地捧过那个盒子,轻轻一扣,盖子应声打开,露出一块有着质朴光泽的牌位来。 ——先妣 卫氏之位 “哥!哥,哎!你别哭啊!”萧禟惊呼出声,手忙脚乱地给人擦眼泪,萧禩一摸眼角,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泪来了。 他哭得不能自已,也是这时候,旁边的人家传来欢呼声和炮竹声,小院里隐隐约约飘来贺喜的声音。 “恭喜贺公子高中院案首——” “是了,到院试放榜的时候了,”萧禩看向隔壁,呢喃出声,这是府城,贺公子能立压众人成了院案首,来年乡试可谓是板上钉钉。 穿上举人衣服后,他又将何等地意气风发,打马向北,只等着杏榜高中,金榜题名。 萧禩恍然间似乎看见了那座巍峨的京城,一道一道的城门次第地开,像是某种扬眉吐气鱼跃龙门的预兆,各地的举子或是兴奋,或是紧张地走进这座城。 他们有的人能留下,有的人只能遗憾离开,而他,已经是这条路上的过客了。 但这也是他母亲,也是他所想要的,安安定定的生活。 “我没事了,”萧禩慢慢笑开,神色坦然,他推了推弟弟,“贺家大喜,身为邻居是该前去庆贺的。” “只是在此之前,我想先给娘上柱香,”萧禩取出牌位,恭恭敬敬地供在案上,“弟弟,你先去吧。” 青烟袅邈而上,恍然间,萧禩想起当年还是个小小贵人的母亲总是念叨的一首诗。 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当时年少的他总也想不明白,自己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母亲又何必像那位词家一样,希望他到公卿呢。 现在站在云南的土地上,听着隔壁的贺喜声,萧禩才恍然明白,他母亲温柔又沉默的面孔下,想对他说的一直只有一句话。 第82章 你生来便是公卿骨,可娘只愿你无灾无难,清静平安。 …… 西北战场上,萧禵一身金甲,领兵奋战。 老狼王与景康帝斗了一辈子,赢在了他活的更久,输在了儿子质量不行。 至少像萧禵这样的少年将才,是绝无仅有的。 “将军——”战场上到处是轰鸣,亲卫只能用吼的才能让萧禵听清在说什么,“朝里来信了——” “不看——”萧禵眉眼桀骜,亲卫早已熟悉他这般做派,只得苦笑一声,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京城里的那位主子。 自从□□两位殿下的死讯传来后,将军几乎要疯了一样,他与朝廷彻底地撕破脸皮,兄长、母亲……来自京城的信件还未打开,便已经化为了一堆灰烬。 好在身为将领的责任感还在,萧禵到底没疯魔到抛下连天的战事不管,举兵回朝。 而京城那边,据传陛下抄了无数贪官的家,砍了数不清多少污吏的头,几乎是挤着裤腰带地给这边送军饷送粮。 西北战事,成了两方岌岌可危的桥梁,亲卫几乎能够料想到,等到战事结束的那一天,局面将会有多么的崩裂。 说到底,还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太过狠心了,□□两位殿下说是病逝,可实际如何又有谁知呢。 “这位大人——”心底思绪如潮,亲卫面上却露出个讪讪的笑意来,“我们将军忙军务去了,眼下不在营里,您看这信不如交给下官?” “交给你们?只怕我前脚刚走,后脚就进火炉子了吧,”那远道而来的官员极其年轻,笑得很不正经。 亲卫知道他,从龙党,本是翰林院的官员,在陛下登基后得到了重用。 只不知怎么来了这。 “算了算了,”官员叹息一声,手里拿着那信折子扇了扇风,“我累着倒是无所谓,只可惜这封印着棠梨花纹的信要被蒙尘了。” “你瞧瞧,”他把信封怼到亲卫面前,“这般细腻的纹路,还是暗刻,搁江南可是一纸千金呢。” “啊,啊?”亲卫一个大老粗,哪里懂什么纹绣,他连棠梨花长啥样都不知道,正想着打马虎眼把这官员哄走,就见一道身影飞快地从营帐里闪出来。 “给我!”萧禵神色焦急,一把抢过那信纸,双手抖得不成样子,还是周玉文看不下去,叹息着帮着拆开了。 萧禵顾不上谢,一字一句地读着那封信,几乎要落下泪来。 “大将军,”周玉文难得地有些于心不忍,“从今日起,他们的性命可就捏在您手上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萧禵落下泪来,言语破碎,“告诉皇兄,不,告诉陛下,谢谢他,谢谢他。” 他面朝东北方重重跪下,“臣弟谢陛下大恩!” …… 西北战火滔天,成都府却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几家管事一同进了门,慢吞吞地朝着负责登记的小吏报出几亩田地来,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要了他们的命。 江知渺正坐在上首办公,见着场面忍不住笑道:“怎么,几家老爷已经老眼昏花到这个地步了,才让你们这群口齿不清地来当门面?” “大人言重,”管事们对视一眼,讪笑道,“咱们不是不登记啊,只是您也知道,这田地庄子祖上流传下一些,后来买进卖出又一些……这一时间要统计,实在是乱不清楚啊。” “您放心,”他们神色坚定,“咱们已经派人去查着了,一统计好马不停蹄地就来登记。” 江知渺轻笑一声,“是吗?看来这一两日诸位是登记不清楚了?” “草民无能。”管事们只是惭愧地笑。 “知道无能就好,我还当你们不知道呢,”江知渺轻飘飘地开口,搁笔起身叹了口气,“哎,没办法,本官身为尔等父母官,怎么能忍心看你们这般烦恼呢。” “只能是能者多劳了。”他笑眯眯地说完,一拍手,几十个衙役鱼贯而出,手里各抬着桌案笔墨,还有一张一张的牌子。 管事们茫然地看着这些衙役一路把东西抬到了府衙门口摆好,那里早聚集有百来个年纪稍长的百姓,叽叽喳喳地将一向严肃的府衙闹成个菜市场。 “这是赵二?!”有管事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一身补丁衣裳的老者,正是赵家村的村长赵二。 这赵二往日里对他那是一个伏低做小,恨不得把老脸都笑出朵菊花来,可今日却颇为冷淡,只有他身边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少年一脸仇视地瞪过来。 其他几位管事也都认出人了,这百来号人里全是成都府辖内各个村的村长,有些小村来的则是里正,眼底有按耐不住的兴奋。 “这是在搞什么?”一个管事呢喃自语,却没人顾得上回他了。 几个衙役举着锣鼓站到最前头一敲,场面顿时就安静下来,他清清嗓子,“诸位父老乡亲,今儿的事情也和大家说清楚了。” “这些牌子上写的都是租地的大家,大伙儿识字的就自去登记,不认识的就来找咱们几个说明白租的是哪家,自有人带你们去。” 话语落下,赵青山搀着村长直奔写着钱家的牌子,“咱们村里共二十三户人家租了钱家的田地,分别在……” “疯了!你们疯了不成!” 钱管事瞪大了双眼,跑过去就要拽住赵村长的衣领,“姓赵的你敢说!就不怕我家今年不给你们租地吗!到时候我看你们种什么!” “来人!”江知渺等的就是这时候,当即冷笑一声,“钱家阻碍官府办事,立即押入大牢!” 一声令下,两个身强体壮的衙役一拥而上,顿时被人结结实实地铐住了,拖着往大牢里去了。 “好!好哦!” 眼看往日里欺压他们的管事被抓,百姓们顿时大声叫好,还在犹豫的那几个也都下定了决心,一双腿抡得飞快,打了鸡血一样快速念出来, “咱们村租的是城东黄员外家的!在……” “疯了!都他妈疯了!” 一见这场面,其他几个管事面如死灰,可看看虎视眈眈的衙役们,一个个都软了脚不敢再多说,只手忙脚乱地跑回家去。 “大人……可要让人去拦?”通判回去仔细琢磨,总算是明白这位上司有的是底气,当下志得意满地上前问。 “不用,他们不去报信本官这折子戏还没法子唱下去呢,”江知渺轻笑,冷眼看着管事们消失的背影,抬脚往衙门里头去,“你看着这里,若是那些老爷们来了通通丢出去。” “告诉他们,”他冷然一笑,“本官有的是钱和权,想和本官斗,掂量掂量自个的脑袋!” 第68章 试点成功管事们连滚带爬地跑…… 管事们连滚带爬地跑回去告状后,员外老爷们天都塌了。 他们赶忙让人去打听官府到底查到了多少,人还没出宅子呢,负责看守族田的族人们就急匆匆地跑进来,“老爷!大事不好啦!有官府到咱家田里去,工具都齐全着呢,说是要量地啊!” “什么!” 员外老爷眼前一黑,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又有人跑进来一脸苦相,“老爷!下头那些村民都疯了,不仅说了田地在哪,连大小肥瘦、每年种些什么作物,收成多少都说了!” 这么一来,莫说田地大小,就是良田已否都被人知道了,老爷们更是目眦欲裂,要知道将上好的良田假报为劣土来降税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啊。 “天杀的!天杀的!” 一连串打击压得钱老爷面色青白,顾不上把大牢里关着的管事捞出来,只一味呢喃自语,“这姓江的到底哪来的官员!官民两条道的道理他不懂么!怎么能邪乎成这样!”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打击太大,眼前忽地一黑,顿时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若是江知渺知道这些老爷们的想法,只怕忍不住啼笑皆非。 封建朝代下读书人一向自视清高,特别是能出仕做官的读书人,一个个眼睛更是朝着天上去,和有钱无权的地主老爷们打交道都嫌掉档次,更别说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百姓们了。 偏他从后世来,哪怕为了自保表现得与别人并无不同,但江知渺无比深刻地知道这些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只为一口吃食奔波的平头百姓们到底能成多少事。 摊丁入亩无疑是具有伟大意义的举措,从后世的数据来看,它确确实实地减轻了百姓的负担,实现了人口剧增,凭借这一点,萧慎就是无可置疑的明君。 但它不是创举,前朝时曾推行过“一条鞭法”,可以说是摊丁入亩政策的由来,而再往前看去,许许多多的举措也为它提供了借鉴。 这法子大家都知道好,但他难就难在两点,一是反对者众,二是难以查明各家到底有多少土地。 钱员外几个推说地多难以理清,倒还真不是虚言,但他们可能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田,百姓却一定会知道自己是向哪一家租田地。 第83章 因着这点,历史上萧慎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算是勉强试点推行,而这归功于他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名声,真的敢杀人。 摊丁入亩是一项真真切切用官吏、用地主们的血灌溉出来的政策。 而江知渺做的,就是以更高效的,更容易大范围推行开,更无法被权势所阻挡的方式贯彻推行这道新法。 登记查证只用时不到一旬时间,搁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速度,且得到结果的准确度也非以往可比。 而老百姓们也真真切切深深刻刻地意识到了这新法到底干什么,有官吏去量地时听他们说,这些百姓们第一次知道朝廷是在干嘛,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心怀不安地揣测。 毕竟告示里的那些繁复股文,就是有人念了,他们也是听不懂的。 听到这,一时间,成都官吏们心情复杂。 身上的担子减轻了,种田种地都种得更有盼头了,一想着年底不用再交重重的税,百姓们脸上笑容都灿烂了。 也是这时候,江知渺贯彻萧慎的作风,彻底地抄了几家刺头,在滚滚落地的人头里做了新的规定。 成都府内,由官府根据土地肥瘦程度制定参考的租赁标准,各个地主只允许在此标准上进行微调,且租赁土地的时候必须要到官府领取规定的文书,填写备案。 这么一来,往年里那种收六七成粮食的现象彻底得到抑制。 消息传开,百姓们更是涕泪横流。他们前头也怕啊,万一官府是不收人头税了,地主老爷们加收租金怎么办呢? 算来算去,还不是辛苦一年,到头来手里一点银子都没有。 眼下好了,地虽然不是他们的,但能有结余的银子了!背靠官家,就是地主老爷们想刁难他们也不怕了! 新政令颁布的第二日,成都府衙、江家门口就被热情老百姓们送来的瓜果蔬菜堆满了。 官吏们往日里都是被百姓们避之蛇蝎的,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腰背都挺直了几分,恍然间又想起当年入学时,跪在孔圣人画像前发下的誓言。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为读书人,谁没有为横渠先生这四言而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一时间,府衙上下的官吏们都下定决心,要好好干! 江知渺心满意足地发现整个衙门的工作效率都提高了。 他给京城去了诉职折子,快马加鞭地到了萧慎的手上。 萧慎一看,顿时就笑了,把折子递给殿里闷头处理公务的十三弟。 朝堂间都在议论,十三皇子简直是陛下手足里最受重用,下场最好的那个。 萧慎前脚登基,后脚就将他封王,而萧祥也确实没有辜负兄长的厚望,吃住都搬到了宫里,两兄弟宵衣旰食,硬生生抗过了权利交替的动荡期。 “什么?”听见兄长的声音,萧祥从堆积成山的公文中抬起脸,眉眼间掩盖不住的疲倦,他揉了揉脸,“是新政有消息了?” “不错,”萧慎眼底掩不住的笑意,“你看吧,也不知道这小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鬼主意。” “方法虽奇了些,可效果却是实打实的好,”萧祥眼底也泛起笑意,“这么一来,到第一次收获的时候就可以拿出实证,朝廷这边动作再快些,今年就可以彻底地把新法推行开了。” “只是……”萧祥有些犹豫,“成都那头有他压着,又是第一次,那些大户们没防范,百姓们也敢来登记。” “但别的地方的官员未必有这样的胆气,”萧祥神色担忧,“等消息传开,保不住那些大户会对百姓们威逼利诱,那时登记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点他也想着了,”萧慎又去了一份折子,这折子里写的是一封策论,“举报箱?这词倒是新鲜,这策论里提到在各个州府设置这玩意,只需给他们个举报的途径,剩下的问题百姓都能解决。” “虽是愚民,但也别低估了他们的本事。”萧慎叹息一声,眼底滑过一丝厉色,“而且,若是阻碍特别大的地方,那也只好拿血来开路了。” “这么一来,史书里可不知道要怎么写皇兄了。”萧祥苦笑。 “暴虐、不仁,翻来覆去就是这几个词语,”萧慎浅笑,年轻的帝王眼底满是坚定与不屑,“功过如何,自在百姓心里。” “有些史官领着朝廷的俸禄却看不到百姓的苦楚,看不到新法的好处,这样的人活着也是浪费银钱,倒不如杀了了事。” “就是有好运地躲过了,记载下之后,自有后人评观。” 萧祥久久不语,半响叹服,“皇兄的心性,我等自愧不如。” 只盼他能十年如一日地这般想,萧祥想到父皇,景康帝年少时亦豪情壮志,老年却生畏史官评说,才做了些糊涂事情。 不然留给他们的也不至于是这么一摊烂摊子。 “不管如何,新法在成都府也算是试点开了,”萧慎没注意到弟弟心底的思绪,自顾自地言说,“明日散朝后朕再与有司大臣商议,为日后的全面推行做准备。” “是。”萧祥领命,他正想坐下继续处理公务,却被萧慎叫住了。 “十三弟,”萧慎叹息一声,“你看看你眼下都青黑成什么样子了,事情是干不完的。” “刚好,周玉文也从西北回来了,”萧慎冷酷无情地开口,半点不顾自己这个下属一路跋涉今日才回到京城还没能歇口气呢, “把你手上的事情分点给他,去休息吧。” “皇兄?我可以的,”萧祥一愣,下意识就要拒绝,“这么夜了,别劳烦周大人了。” “朕给他赏钱,”萧慎面不改色,缓缓地眯起眼睛,“听话,这是旨意。” “来人,”他根本不等弟弟回答,扬声一呼,便有几个太监飞快跑进来,“送怡亲王去休息,还有,传太医给亲王请脉。” “是。”总管太监苏盛应下,有些为难地看着萧祥,“十三爷,您看……” “走吧。”萧祥心底一暖,放下手里的折子走了出去,月色如银,宫里一片静谧,萧慎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继续处理起公务来。 为了让弟弟能够好好休息,不至于要在府邸皇宫之间来回奔波,萧慎特意在宫里给他留了住处,苏盛问,“十三爷,您是回府还是?” “回府吧。”萧祥看看夜色,他已经数日没有回去了,今夜难得地那么早休息,便想着回家看看。 虽无亲眷等着,但家里总归是不一样的。 “是。”苏盛应下,麻溜地安排好了马车,亲自送萧祥出了宫。 快到宵禁的时候了,凤凰大街上人烟稀少,只有巡逻的禁军还在走着,马车行得平稳,萧祥不知不觉地靠在车上睡了过去,只是不得好梦。 直到一阵马蹄声将他从梦境中唤醒,萧祥猛地睁眼起身,动作间带落了车上的茶盏。 “爷?”赶车的侍卫听到动静,赶忙小心翼翼地问。 “无事,”萧祥茫然地眨眨眼,半响才缓过神来,看着外面,是一辆马车从别的街汇了过来,还有个禁军默默护送,“是谁家的马车?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是新任工部侍郎林大人家里的女眷。”侍从一看那马车的制式便知道是官家女眷所用,再看见那家徽顿时笑了出来。 “爷,您是不知道,这林家小姐心善,在城南那边开了家女学,教导百姓家的女孩儿读书写字,女工女红,当真是菩萨转世啊!” 侍从只以为萧祥不知,赶忙开口,怕自家爷误以为那禁军是林家请来的,还特意解释,“林家小姐这一举动引人折服,在百姓间风评不知道多好呢。” “有夸张的说啊,他家去采买家用,商家都赶着挑上好的东西呢。您看那禁军,便是特意护送林家小姐的。” 萧祥静静地看着,耳畔不住地传来侍从的夸赞,月光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上,半响笑开。 “我知道她。”萧祥道。 第69章 婚事林黛玉远远地看见自己的…… 林黛玉远远地看见自己的院子亮着灯,她脚步一顿,果然,林如海正在屋里等着她。 “父亲?”林黛玉有些诧异,“怎么了?” 女大避父,自林黛玉及笄后,除非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不然林如海也很少会主动地来她院子里。 “…………”林如海沉默片刻,半响才叹着气开口,“先帝孝期已过了大半,宫里也还有好些宗亲子弟尚未婚配。” “宫里传来消息,皇后想相看大臣家的适龄女子,到了年底出孝后赐婚。” “有我是吗?”林黛玉笑意慢慢变淡,“也是,父亲今是六部要员,而我开书院,办女学……名声在外,总是会被人注意到的。” “玉儿,”林如海有些着急,“娘娘今天特意派人来问了我,我推辞了一下,但看那边的意思很是坚定。” “父亲是怕陛下会赐婚。” 第84章 “我,”林黛玉垂下眼睛,半响坚定地看着林如海,“父亲,已经定下了吗,我不愿意。” “不愿意嫁入皇家?”林如海问。 “不愿意嫁人。” 听着女儿的回答,林如海一时间沉默下来,夜风从小窗处吹来,惊得案上的烛台噼啪炸响,他定定地看着女儿,只觉得心底压着的大石头早早地落下来了。 知女莫若父,从林黛玉开始有意疏远贾家那个小公子之后,林如海就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为什么呢?”林如海说,“玉儿,我相信你不会是平白无故地这么想的,和父亲说说你的想法。” “这个世道女孩儿日子难过,在外祖母家时,姐妹们想出门,嬷嬷们都会说,等你们嫁了人,成了夫人奶奶就好了。” 林黛玉眼底滑过一丝茫然与疑惑,又飞快地坚定下去,“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嫁了人就好了。” “书院是我的心血,”她缓缓道来,“我付出了那么多,教养了那么多女孩儿,我站在那,她们就明白原来姑娘也能顶立门户,也做得了这么多事情啊。” “可我嫁了人呢,当我成了什么夫人再去教导她们,那学里成了什么了呢,给男人们培养媳妇的地方吗?”林黛玉苦笑一声,“父亲,我做那么多,不是为了这个的。” “我就是想让她们看看,女孩子活着,不是只有嫁人一种出路的。哪怕世道再艰难,书院也能是她们的容身之处。” 林如海明白女儿的意思。 流言蜚语最是无情,捕风捉影、胡编乱造更是伤人。女学太过特殊了,那么多年轻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天然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都能够料想到,若是女儿嫁了人,女学有了男人的影子,什么暗门子之类的流言蜚语将接踵而至。 “我女儿长大了,”林如海沉沉地叹息一声,“你母亲若是还在,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该多骄傲啊。” 林黛玉眼眶一酸,顿时落下泪来,她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呢喃着喊父亲,母亲。 “娘娘那边我会去想办法,”林如海神色坚定,“陛下不是那般昏庸的人,若是真的不行了,自有别的出路。” 若是许给别的王子皇孙还好些,偏偏是那位。 林如海心底积了块大石头,眼下这位陛下和先皇有些相似,都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真爱一个人了,根本容不得别人拒绝他。 只盼赐婚这事只是皇后的意思,别牵扯到陛下才好。 “父亲,”林黛玉抹了抹泪,平缓呼吸,“我能问问吗,娘娘是想将我许给哪一位?” “先皇十三子,”林如海缓缓开口,“陛下最亲信的兄弟,怡亲王。” “是他?”林黛玉有些诧异,下意识想起今夜回程路上遇到的那一辆马车。 凤凰大街宽阔无比,容得下数辆马车并驾齐驱,偏前几日连日大雨,冲得道路左侧的青砖有些松动了。 为了不影响明日上朝,工部的人晚间便把那块围起来了,连夜赶休,只留下刚好容一辆马车过的宽度。 狭路相逢时,林黛玉见对面马车是亲王的规制,便赶忙喊车夫退开,不曾想那边动作更快,已经把路让了出来。 京城人重体面,特别是皇家,更是容不得半点冒犯,这人却是颇有君子之风,林黛玉当时便有些好奇,眼下知道这桩事情,心情顿时复杂了。 “但愿娘娘能改了这个主意吧。”她叹息一声。 …… 夜色黑尽,苏盛暗暗劝了好几次,萧慎总算是放下手里的折子,揉着脑袋走出乾清宫。 今夜十五月圆,按例帝后是要同寝的。 萧慎与皇后年少夫妻,感情和睦,而皇后为人温和恭敬,孝顺勤俭,他在喜爱之余,也颇为敬重。 是以,进了寝宫,看见妻子正拿着一叠画像细看时,萧慎顿时就笑了,“这是怎么了?” “陛下来了,”皇后起身行了个礼,两人并排坐下,她把画像退开,缓缓道来,“说来也是母后的意思,父皇孝期将到,下头的几个弟妹也该相看起来了。” “他们才多大,”萧慎不甚在意地挥挥手,“你和母后看着做主便是。” “其他的倒是不着急,只是有一个,”皇后笑笑,“十三弟年纪可是不小了,若不是当年那些事情,早该定亲了的。” “也是,”萧慎赞成地点点头,他也心疼弟弟每日里忙里忙外,一回到王府去却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你看中了谁?” “工部侍郎林如海之女林黛玉。”皇后抽出一张画像,语气里满是赞赏之意,“林大人清贵,其女亦是世外仙姝,才情、容貌样样都好。” “只是有一点,”皇后有些犹豫,“这姑娘据说早年身体薄弱了些,还有她外祖是宁荣二府的那个贾家,贾家眼下可是没落了。” “身体不碍事,宫里有的是好医生好药材,”萧慎将江知渺视为亲弟弟一样,对 他的这个义妹也颇有些了解,颇有才情。 更何况林如海前朝办事得力,萧慎也很是满意。 前头有御史上折子参这姑娘办女学不合礼法,还是他给压下来的。 “朕记得是个好姑娘,年岁上也与十三弟相近,”萧慎慢慢地琢磨,“只是家世上差了点,不过等江知渺这次回来了,她有这么个哥哥,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还是得看看十三弟的意思,”萧慎叹息一声,“朕对这个弟弟亏欠甚多,也不敢盲目赐婚,让他们成对怨偶。” “这您就多心了,”皇后眨眨眼,有些狡黠地笑笑,“陛下,还记得早年父皇万寿宴吗,当时宴前斗诗,便是林姑娘和十三弟争的魁首。” “那些诗臣妾也看了,当真是心有灵犀,天作之合。听十三弟身边的人说,十三弟甚为喜爱呢。” “是吗?”萧慎一愣,顿时间也想起来了,那次宴会上刘庸收那姑娘为徒,还闹得颇大。 “知己难得,”萧慎越想越满意,“这样,明日我去问问林卿的意思。还有十三弟那边也打听打听,若是真成了,也是一桩美事。” “至于其他的,还要你多上心了。”萧慎道。 “臣妾领命。”皇后笑笑,柔顺地应下。 …… 成都府里,江知渺头上戴着个草帽,袍子挽到小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水田里。 “大人,这附近的几十亩田地都种下了,”有官吏走在他身边,指着田地一块块介绍,“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收成了。” “不错。”嫩油油的禾苗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底高兴,江知渺笑了起来,从炭笔在手里的册子上写下视察情况,便收拾着回城。 “江大人好啊!” “是江大人!大人吃果子!” 一路上有布衣百姓看见他们,热情地捧了东西凑上来,是个用芭蕉叶折成的小杯子,里面是类似树莓的黄色小果子。 老汉笑容淳朴,“大人尝尝看,这玩意咱们叫栽秧泡,山野小食不甚珍贵,倒是有些酸甜滋味。” 江知渺上辈子也是从农村里一步步考上去的,自然知道这些野果也多难采集运输,他两手捧着接过,道谢后认真品尝。 “酸中带甜,晶莹多汁,当真好吃。”看着前头老汉质朴又期待的眼神,江知渺笑着夸赞,又给旁边随行的官吏们分分,“都尝尝,别辜负老乡的心意。” “多谢多谢!”几个官员也赶忙接过来吃了,不得不说,烈日底下奔波了这么久,他们都有些乏力,眼下吃些酸的,人也一下有精神了。 “这个还有呢,几位大人都吃!” 见他们喜欢,老汉赶忙朝身后招呼,有妇人小跑着送来个篮子,盖着芭蕉叶,里头满是各色的野果。 “观砚,”江知渺接了过来,“给夫人送些过去。” 薛宝钗长在京里,想来是没见过这玩意的。 老汉听见这话,脸上笑意越发灿烂,一群人围着江知渺叽叽喳喳地说些田间地头的事情,等到暮色渐起,江知渺才回到府里。 薛宝钗已经回来了,她换了身家常的衣裳,正懒懒地靠在美人靠上看书,而旁边的小桌上摆了几道菜。 “怎么不先吃,”江知渺忍不住笑出来,“让岳母知道了,可得好好削我一顿。” “唔,下午吃那个果子太多了,有些酸着了,”薛宝钗放下书册笑,“难为你还特意让人送来。” “好吃吧,”江知渺笑着凑过去,看着薛宝钗从匣子里取出一封信,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家里来信,嫂嫂有孕了。” “真的?”江知渺这下是真惊了,转而又笑开,“岳母大人这下有得忙了,看来我又是逃过一劫了。” “别开玩笑了,”薛宝钗神色有些认真,面颊飘红,“唔……母亲还问了我们这边……嗯……要不要喝点药什么的……” 江知渺:“…………” “这可真是。”他一下子哭笑不得,想想也是,他们成婚几年了一直没有动静,长辈急也是正常的。 第85章 当年他们年岁都还小,但现下正合适,成都气候宜人事情也不算太忙,这时候要孩子,他还能带过最烦人的幼年期。 江知渺起身走到桌前默默坐下,亲自动手给自己盛了一碗饭。 “怎么吃这么多?”薛宝钗一愣,就见那人意味不明地笑笑,“哎,你也来吃些。” “晚间可别饿了。” 第70章 大结局有缘无分,岁月如尘…… 皇后的动作越发明显起来,她不仅召了云夫人几个进宫里暗戳戳地打探情况,还时不时地给林家赐下些东西来。 久而久之,京中便渐渐地有了传言,说皇家有意将林家女许给怡亲王。 萧祥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几位亲王,其他的那几位都是胡子白花花的了,年轻没有妻妾又前途无量,可谓是京城世家眼里的金窝窝。 消息传开,不知多少人家都暗暗地咬碎了牙,只林黛玉心底有些发沉。 林如海亦苦笑,“玉儿,我前头听陛下透露怡亲王那边似乎也有意于你……你往日里可与他有旧?” “女儿不曾见过这位大人。” 林黛玉愈发地疑惑,她到京几年里怡亲王一直被囚禁在城外别庄,等人出来了林黛玉又忙于女学,算来算去,她与这人毫无交道。 “许是他从哪听说过你,”林如海叹气一声,“这就难办了。我看陛下心意已决,若是想要避开这桩婚事,怕是只有你哥哥那边入手了。” “事关皇家,兄长亦是难做,”林黛玉面色沉沉,“若女儿早些年已有了婚配,此刻还能推拒一番,眼下只凭我一句不想嫁人,宫里只怕不许。” 偏她也不能自请出家什么的,怡亲王是天家人,眼下婚事有了眉头,女方却出家了,这让人怎么看他? 按陛下那个性情,只怕是要恼极了林家。 “早知如此,当年你外祖母来信的时候,我便不该拒绝。” 林如海心头懊悔,比起嫁入皇家,他更愿意女儿与贾宝玉成亲,好歹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 贾家虽没落,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林黛玉嫁过去之后王夫人几个才不敢给她脸色瞧。 到了皇家,纵使他权势滔天,怕也难保女儿安宁,后宅的那些阴私手段,就算林黛玉应付得来,林如海也不想女儿整日只能与这些相伴。 人人都赞他女儿是世外仙姝,既是仙姝,又何必落入凡泥中呢。 “父亲莫急,”林黛玉思虑再三,缓缓开口,“事情也未必到了绝路,咱们不好质疑这桩婚事,但有一个人能。” “你是说怡亲王?”林如海一诧,也点了点头,“确实,只要他那头开口不愿,陛下也不会强压着弟弟娶妻。” “只是这何其之难。”林如海担忧地看向她,“玉儿,你莫急,若是陛下真要赐婚,大不了爹抛了这身官袍不穿,也不能委屈了你去。” “哪里至于这样呢,”林黛玉心底一暖,笑着开口,“我听闻怡亲王性情纯善,不像是个说不清理的,若是能与他阐明态度,许也就成了。” “只我不好相邀,还请父亲帮忙下拜贴,女儿亲自与大人面谈,以求大人回心转意。” “如此也好。”林如海点点头,回房取了帖子,思虑再三后提笔写下,又让人送到亲王府上去。 前朝事务繁忙,林如海听闻怡亲王向来是与陛下共居宫中,鲜少回府。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帖子送过去,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消息。 却不曾想第二日王府就派人来回了帖,那管事态度颇为亲和,说是为了小姐的清名,不好约在府上相见,便于十日后在京郊设宴,还请小姐赏脸前去。 说罢,还给了一封单独的信,林黛玉拆开一看,上头用清隽的字迹写了两首诗,她看了看,一时间颇感诧异。 第一首是早年先帝万寿宴上她夺魁的那首,第二首则是元妃省亲那日,她替贾宝玉做的那首《杏帘在望》。 这是何意?林黛玉心中不解,又隐约有所觉察,她把信折好收起,只等着见面那日解惑。 萧慎听说弟弟要设宴,来参宴的还有林家的姑娘,大笔一挥便给他批了好几日的假,还让内务府的人帮忙看着,不能让宴席出半点差错。 宫里的人自然办得尽心尽力,京郊的燕回山上顺水摆了曲水流觞宴,搭建起了供女眷们休息的绣楼和男子们的马球场,场面盛大,热闹非凡。 开宴前,林黛玉一身水红裙装,乌发簪金簪,明艳的打扮越发显得人清冷出尘,从绣楼前走过的时候,惹来无数姑娘们或是羡慕,或是欣赏喜爱的目光。 王府的嬷嬷贴心地抬了小轿,一只到半山的亭子里,林黛玉看见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眉目端正的青年坐在亭子里,远远地朝她一笑。 “妾身拜见王爷。” 她低垂下视线恭敬行礼,膝还没弯下去,萧祥就急急忙忙地让嬷嬷给她扶起来了。 这位年轻的王爷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只请她喝茶。林黛玉看他一眼,大胆地开口问,“敢问王爷,那两首诗是?” “你还不知道呢,”萧祥有些缅怀地笑了笑,“当年父皇万寿宴,我沐恩得以参加,见有人在斗诗,便一时兴起加了进去。” 他常年被困在别庄里,抬眼只能看见巴掌大的天空,纵然有四哥暗中照看,日子也并不十分好过。 最难挨的时候,萧祥只好一夜一夜地把自己沉浸在别庄那堆积如山的诗书里,企图片刻地逃离现实。 文之一道,别的皇子都有大儒相教,只有他全凭自己摸索着。诗书看得多了,也就更迷惘起自己的处境来。 万寿宴那次,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作诗,到了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萧祥全力以待,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才能写好夺魁,对面却交了首带有宽慰意味的诗歌上来。 萧祥看见竹梢上挂起的那首诗时,心底顿时五味杂陈。 有人看出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藏在诗词里的那些沉郁,以诗唱和宽慰。 当时萧祥就明白自己输了,光从境界上来说,对面人胜他无数倍。 万寿宴结束,萧祥短暂的自由也结束了,他再一次被关进了别庄了,前来押送的太监与他生母有旧怨,慢悠悠地在别庄里转悠了一圈后,命人搬走了那些书。 连最后解闷的东西都不给他留下。 萧祥明白,读书明智,这是有人在怕呢。看着空荡荡的屋里,他慢慢地提笔,把那首诗又写了一遍,一字一句间,仿佛有个看不清模样的人,正远远地安慰他。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是他唯一的念想。 可日子还是太难熬了。 太子将废,宛若困兽之斗,一时间京里人人自危,他那好二哥无差异地厌恶每一个兄弟,包括在别院里关着的他。 夜色里,有人翻进了别院,将萧祥那双本就没得到好好医治,一直藏着暗伤的腿再次打伤。剧痛让他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 萧慎偷偷派来的大夫告诉他,两次受创,便是日后好好医治,也回不到最初了。 萧慎痛极,他进不来别院,只让人传信叫萧祥再忍忍,马上就结束了。 可萧祥却觉得自己忍不下去了。 一日里他有大半时间都在不自觉地流泪,那大夫忧心忡忡,只好想着法子地给转移他注意力。 那首《杏帘在望》也是这时候到了萧祥的耳朵里,大夫絮絮叨叨地讲元妃省亲那日是何等的显赫威仪,各家的诗词是如何被官家收录,传遍京城。 和那首诗一块出现的林黛玉名字进到了萧祥的耳朵里,萧祥想到当年那诗词里遗憾的安慰之意,再次泪流满面。 靠着这个人,靠着这些诗,他挨过了最难熬的那段岁月。 “原是如此……”听着萧祥的解释,林黛玉神色恍惚,“难怪当年我问老师另一人是谁,他却始终不肯多说。” 只因那个万寿宴一结束就再次被关入樊笼里的名字,是皇家不可提的禁忌。 她顿了顿,看着萧祥热切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眼神,抱歉地开口,“抱歉……王爷,我不能嫁你。” 萧祥的面色顿时僵住了。 震惊、疑惑、痛苦……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滑过,好半响他才勉强压抑住情绪,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有些凄苦地笑笑。 “是么,我与林姑娘之间,到底是有缘无份了。” 他笑得好看,林黛玉却总觉得这人快要哭出来了,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愧疚,可最终还是没有改口。 “当日陛下问我时,我没藏好,倒让他误会了,”萧祥看向远方,金灿灿的阳光撒在京城的每一片土地上,包括那座萧慎一登基就派人毁去的别庄。 “给小姐添麻烦了,”他慢慢地开口,像是不舍得那几个字跑出去一般,“宫里那边我会去说的,抱歉。” 林黛玉无言,两人静静地坐着,直到快要开宴的时刻,王府管事前来找人,林黛玉才随着嬷嬷一起回到席上。 第86章 而宴会一散,萧祥便进了宫,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第二日宫里赐下来好多赏赐,却再也没说赐婚的事情了。 林如海不知道背后的事情,只替女儿觉得高兴,林黛玉手抚过赏赐堆里的那些孤本,也慢慢地笑了笑。 “妹妹!妹妹!” 也是这时,林家的大门忽然被人闯开,贾宝玉神色苍白又恍惚,身后追着一大群人,踉踉跄跄地跑进来。 “妹妹!我听他们说你要嫁人了!” 贾宝玉泪珠滚滚而下。 “你听谁胡说的,”林黛玉顿住,半响才笑着让人赶快扶他坐下,“没有的事情。” “那就好,都是那些贱蹄子,”贾宝玉如释重负,神色里有些委屈,“他们说你嫁了人,就再也不能和我一块玩了。” 迎春、探春都依次出嫁,惜春并不愿理他,就连史家那头也在相看史湘云的婚事。 贾宝玉每日回到家中,只觉得偌大的宅邸里空空荡荡的,再没有半点意思。 “妹妹,你不要嫁别人,你嫁我好不好?”他突然站起,神色认真地看向林黛玉,一脸的执拗,“咱们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不好吗?” “我不能嫁你。”林黛玉心底五味杂陈,话说出口的瞬间,却觉得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仿佛一种无形的枷锁在此刻烟消云散。 “那你会嫁别人吗?”贾宝玉又问。 “不,我不嫁人。” 听见这个回答,他才骤然笑开,将悲意抛在脑后,从衣裳里取出一本册子,邀功一样地举到林黛玉面前,“妹妹,你托我给院里编的讲集我都编好了,你看看可不可用!” “好,”林黛玉看着他笑笑,“麻烦你了。” 一旁安静坐着的林如海看看他们,沉沉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有缘无分。 …… 转眼间到了年底,收获、晒谷……忙碌了一整年,直到年关下的时候,成都百姓们总算是闲下来了。 今年的年过得格外地有滋有味,赵家村里,赵青山一枚一枚地数过铜板,喜上眉梢。 没了地主逼迫,也不用再交高昂的税钱,他家里总算是攒下些银钱了。 有了银子糊口,赵青山也不用再日日忙于抄书挣钱,能好好地备考来年的府试,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早日考个功名回来。 官府里,各路衙役正忙碌地统计着今年的税钱,一通计算后,小吏喜上眉梢,“大人,咱们府今年要交的税都齐了,竟比去年收上来的还多些呢。” 江知渺搁笔笑,“辛苦了,把这些银子押送到朝廷,咱们也能安心地过个好年了。” 观砚端了个托盘上来,上头满是银粒子,江知渺笑着让人发下去,“这是给大家的赏钱,就当提 前送的节礼了。” 一时间,衙门里满是雀跃的欢呼声。 一片喧哗里,江知渺郑重地把一封厚厚的信封好,随着诉职的折子一块送往京城。 这一年来,他到成都府最重要的事情就算完成了。江知渺心底料想,等到明年,摊丁入亩就可以彻底地在全国上下推行开了。 那时候人人都能过个好年。 折子到了京城,正好是封笔前几日,萧慎细细地读了,又请大臣们到宫里商议,一通争吵之后,总算是理出了大概的章程。 大臣们告退后,年轻的皇帝站在窗前,看着一片飘白的京城,眼底满是志得意满。 摊丁入亩推行开后,紧接着便是官绅一体,火耗归公……他还年轻,只要在位一日,这些利国利民的政策总会一点一点地推行下去的。 至于负责的官员,萧慎一笑,他已经有了人选。 …… 先帝孝期过后,宫里传了一道旨意,有子开府的太妃可出宫荣养,而无子的太妃亦可被接回家中奉养。 圣旨一到,元春泪流满面,到家那日,王夫人抱着她,又哭又笑,又喜又悲。 次年,谢淮安升官,而探春的功劳也被宫中看见,得了表彰。 乾正三年,江知渺任期满,总算是回到了京城。 这一回来,便升任吏部侍郎,而眼下的吏部尚书早已半退,他便形如尚书。 只等着年岁再长些,便可名正言顺地官拜尚书,位极人臣。 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乾清宫里一直压着一道暗旨,只等着江知渺升官那日,便可顺当封侯。 封侯拜相,历朝历代读书人的极致,便在他那里实现了。 几个新法的试点推行他都立了功,就是有人不服,也只能看看人家的政绩,哑口无言。 回京路上,江家的马车后头堆满了各路百姓送的瓜果鸡蛋,成都百姓最为热情,江知渺走那日,百姓十里相送,若不是实在装不下,恐怕都得把家底搬空。 容易坏的瓜果等等都在路上用了,那些能放的都带回了京,分了往宫里和相熟人家送去。 马车进了京城城门,江知渺掀开帘子看向熟悉的宫城,怀里抱着的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吧唧嘴两声。 “这次回来,心境倒是与之前大不相同了。”江知渺笑着说道。 薛宝钗轻笑着打趣他,“怎么,江郎才及弱冠,已生半生之叹了?” 江知渺笑着不说话,两人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看着熟悉的街景慢慢浮现,江府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几个长辈早已经等在门外翘首以盼了。 而不远处宫门熠熠生辉。 他低下身亲了亲稚子的眉心,那孩童睡醒,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穿越过来十数载,跌落尘埃里过,也爬至山巅过,狼狈出逃那日历历在目,金榜题名的那日亦还在眼前。 岁月漫长,总归前途是光明的。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