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金缕衣 第1节 本书名称:金缕衣 本书作者:糯团子 本书简介: 沈鸢认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山路泥泞,她在山脚下意外撞见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子。 那人遍体鳞伤,沈鸢不认得对方,却认得对方手上的红痣。 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只因对方一句喜欢樱桃酥,沈鸢偷偷回城,顶着风雪跑遍汴京,只为给谢清鹤送上一口樱桃酥。 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转身之后,谢清鹤毫不犹豫将手中的樱桃酥丢给院中的野犬,任其撕咬。 除夕那夜,沈鸢大着胆子挽住谢清鹤的手,腮晕潮红:“待你高中,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她以为谢清鹤只是一个寻常的书生。 直到那日家里逼迫她回府嫁入尚书家冲喜,沈鸢冒死从家中逃出。 她一路跌跌撞撞,差点撞上人。 那人不复先前的虚弱温和,谢清鹤一身月白圆领锦袍,前呼后拥。 他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看着差点葬身于马蹄之下的沈鸢。 沈鸢听见众人高呼谢清清鹤为“太子”。 任凭沈鸢如何哭着哀求,谢清鹤都无动于衷。 他眼睁睁看着沈鸢被沈家的奴仆带走,看着她被强行塞入喜轿。 锣鼓齐鸣,礼炮鸣放。 谢清鹤以为自己不会再和沈鸢有任何瓜葛。 直至那日天朗气清。 谢清鹤看见沈鸢站在一名男子前,笑靥如花。 那人俯身垂首,在为沈鸢簪花。 他手上也有一点红痣。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追爱火葬场 第1章 樱桃酥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簌簌雪珠子从空中撒落,如搓棉扯絮一般。 沈鸢缩在板车后,她一身半旧不新的青绫袄子洗得发白,鬓间挽着一支竹簪。 那簪子并不值钱,不过是拿细竹片削尖了,连上面的毛刺也不曾处理干净。 帏帽长长迤逦在地,遮住了沈鸢一张绮丽的小脸。 她脸上干净细致,半点粉黛也不见。眼若秋水,唇似春桃。 板车穿过厚重的雪幕,半晌,在一家茶楼前停下。 匾额上题着“明月楼”三字,来往贵人无一不是穿金戴银,满头珠翠,身后奴仆婆子簇拥,浩浩荡荡,声势浩大。 牛二娘在前头赶着板车,隔着风雪打量明月楼前悬着的彩灯,又转身望一眼板车后的沈鸢,不禁好奇:“姑娘,这明月楼真是你要找的地,可别走错了?” 她和沈鸢不过是萍水相逢,牛二娘今日进城,正好在城门口瞧见踩着风雪跌跌撞撞朝前走的沈鸢,牛二娘心善,顺路捎了沈鸢一程。 板车上还堆着些瓜果,沈鸢扶着板车小心翼翼而下,点头小声道。 “没走错。” 她没来过明月楼,更不曾听过。 只是这些时日见谢清鹤食欲不振,又想着他先前曾提过一句明月楼的樱桃酥不错,故而沈鸢今日特意起了大早,天不亮就往城里赶。 怕被沈家人发现自己偷偷回城,沈鸢不敢摘帏帽,更不敢同人多加交谈,往牛二娘手心塞了几枚铜钱后,又压低帽檐,匆忙走进明月楼。 风雪飘落在她身后,如烟似雾。 洋漆描金高几上供着炉瓶三事,天然木圆桌上设有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盆中栽着水仙,又点着几处宣石。 掌柜遥遥瞧见沈鸢,满脸堆笑迎了上来:“姑娘吃点什么?” 沈鸢往后退开两三步,从袖中掏出写着樱桃酥三字的纸札。 掌柜心领神会,只当她说不了话,笑着道:“姑娘真是好眼光,我们家的樱桃酥若是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的。城里的夫人姑娘都爱吃,不说别的,那沈家的大姑娘刚打发人过来,也要了两盒回去。” 帏帽后的沈鸢一张脸白了又白,全无血色。 掌柜自顾自说着,不曾留意到沈鸢藏入袖中颤栗的指尖,他手脚麻利,樱桃酥装盒,递给沈鸢:“二两银子。” 沈鸢本还在为那一声“沈家大姑娘”心惊胆战,冷不丁听见二两银子,忽而怔住。 自打被送去乡下农舍后,沈家不过是年年送些薄炭劣米,旁的银钱一点也见不着。 沈鸢这些年省吃俭用,又替旁人做针黹,也不过攒了十来两。 可惜前些日子拿去为谢清鹤请大夫抓药,如今身上所剩银两不多,满打满算只有一两多。 沈鸢窘迫站在原地,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 掌柜长袖善舞多年,哪里会看不出沈鸢此刻的为难,他扬了扬眉角,递出去的攒盒往回收。 “姑娘这是……忘带银子了?” “我……” 沈鸢红唇张合。 四块樱桃酥共是二两银子,她犹豫不决,“我只买两块樱桃酥,可以吗?” 掌柜嗤笑一声,拂袖往回走:“姑娘请往别处去罢。” 沈鸢不甘心,上前追了两三步。 青烟氤氲在她身旁,如影随形。 沈鸢急不可待,可惜她再三请求,掌柜仍是不肯点头。 明月楼人来人往,处处香烟点缀。 掌柜抚着长须,忽的长叹一声:“姑娘何不改日再来?又或是……姑娘身上可有值得当的物什?玉佩簪子,都是可以的。待来日攒够银钱赎回去,也是一样的。” 沈鸢低声嘟哝:“……玉佩?” 她垂眸,纤细手指捻过怀里攥得滚烫的玉佩,面露迟疑。 那玉佩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母亲犯事后,沈鸢不曾再见过她,那年她只有五岁。 跟在沈鸢身边的李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再提起姨娘两字,省得遭父亲厌弃。 后来沈鸢被打发去乡下,身边一个丫鬟也没有,只有李妈妈跟着。 去岁李妈妈病逝,便只剩沈鸢一人,还有这一枚她戴了将近十余年的玉佩。 玉佩上的纹路沈鸢不知摸过多回,闭着眼睛也能描绘出来。 鬓间一缕青丝拂落眼睫,沈鸢一双凤眸眨动,踟蹰不前。 她又一次想起那年中秋夜,想起那人不管不顾护在自己身前,若不是那人拼死相救,只怕沈鸢早就命丧歹人手中。 被救后沈鸢大病一场,旁的记得不甚清楚,只记得那人手背腕骨上有一颗红痣。 弓月形的。 滴水之恩,本就该当涌泉相报。 在山脚看见伤痕累累的谢清鹤,沈鸢第一眼瞧见他手上的红痣。 她认出自己的救命恩人。 明月楼人头攒动,掌柜不耐烦和沈鸢 多言,扬手赶人。 “姑娘若是银钱不够,还是快些走罢。” “等、等等!” 思忖再三,沈鸢终还是颤巍巍将怀中的玉佩递到掌柜眼前。 “这玉佩先给你,来日我攒够银钱,定来赎回去。还望掌柜说话算数,莫将它卖与旁人。” 红绳上系着的玉佩只有核桃大小,质地也不是上乘。 掌柜在手心颠了一颠,嗤笑道:“这玩意最多也就值半贯钱。” 眼见那玉佩差点从掌柜手中滑落,沈鸢忙忙上前扶住。 她又掏出腰间系着的荷包,碎银倒在自己手心,还有几个铜钱。 咬咬牙,沈鸢连着掌心的银钱都送出去,“再加上这些,可够了?” 掌柜目光挑剔看着那大大小小的碎银,少顷,慢吞吞吐出一口浊气:“罢了,今日就当我行好事了。” 樱桃酥再次回到沈鸢手中,她不敢大意,轻手轻脚抱在怀里。 临了还同掌柜再三叮嘱,莫要将她玉佩卖了,她可是要赎回的。 雪珠迷人眼,风霜扑面。 金缕衣 第2节 沈鸢迎着风雪,踉跄往回赶。 青绫袄子并不挡风,也御不了寒。 且往日沈鸢都待在农舍,甚少出门。今日淌山越野,一双鞋差点走烂。 待回到农舍,她整个人如坠入冰窖一样,双手双足冰冷僵硬,一张脸冻得通红。 回来时还不小心在雪地上摔了一跤,鞋子提起来,都在往下滴着水。 可怀里的樱桃酥,却还是好的。 “我回来了。” 回到小院,沈鸢立刻扬起唇角,一双眼睛都亮澄澄的,如缀明珠。 木门嘎吱一声响,屋内燃着些许薄炭,火光星星点点,偶有火珠子溅落在地。 竹帘后空无一人,谢清鹤并不在屋中。 沈鸢狐疑探头,往后院寻人。 茫茫雪地中,谢清鹤站在廊庑下,长身玉立。 雪珠子洋洋洒洒落在谢清鹤眼前,万籁俱寂,满庭无声。 闻得身后的脚步声,谢清鹤冷眸微掀,不偏不倚撞入沈鸢一双怔怔的眼眸。 她目光似有若无从谢清鹤手背上掠过,像是在确认谢清鹤手上的伤是否痊愈。 提裙疾步,鞋履落在乌木台矶上,眨眼的功夫,沈鸢已经奔至谢清鹤眼前。 献宝一样,沈鸢从怀中掏出自己珍藏多时的樱桃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你定会喜欢的。” 饥肠辘辘,沈鸢今早只喝了半碗小米粥,又在雪地中走了十来里路,此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饥寒交迫。 指尖僵硬,差点抓不住攒盒。 沈鸢忙不迭将攒盒往谢清鹤手中塞,她搓着双手,垂在袖中,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你快打开瞧瞧。” 明月楼的樱桃酥盛名在外,可也架不住沈鸢连路的颠簸。 盒中的樱桃酥碎成□□瓣,碎渣散落满盒。 沈鸢眼中的光影消失殆尽,她失落垂眸,落在袖中的双手紧攥在一处。 “应是我先前不小心跌落。” 沈鸢声音轻轻,随后又弯弯眼睛,“只是摔坏了,品相不佳,味道定然和平常一样,不会差的。” 樱桃酥上洒了桂花点缀,花香挟着糕点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沈鸢周边。 一块樱桃酥可足足值半两银子呢。 沈鸢咽咽喉头,不舍往后退开半步,唇角往上扬起:“你快回屋吃罢,可别站在此处,省得染上风寒,我先去做饭。” 谢清鹤淡声:“嗯。” 对上沈鸢落寞双眼,谢清鹤挽唇,眉眼温和。 “知道了,劳烦你了。” 沈鸢不以为然,半点不提自己今日赶路的心酸,只催促着谢清鹤快些吃。 “若是你喜欢,赶明儿我再……” 一语未落,她又想起自己囊中羞涩,若不是当了自己的玉佩,只怕她今日连樱桃酥也买不着。 且当初沈家也曾放话,不肯她再踏入汴京半步。 沈鸢讪讪收声,只想着日后多做些绣活,好攒钱赎回玉佩,或是给谢清鹤买樱桃酥。 风雪如旧,沈鸢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 谢清鹤脸上的柔和顷刻消匿,面若冰霜。 他是在一个月前见到沈鸢的。 那会谢清鹤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山脚下冷风阴森,谢清鹤满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沈鸢唬了一跳,她本是往后避开两三步,后来不知为何,又忙忙上前。 望向谢清鹤的一双眼眸淌着亮光期冀。 谢清鹤从小身居高位,受千万人瞻仰,哪里会看不出沈鸢眼中的雀跃惊喜。 他曾在无数女子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神。 或是皇后为他相看的世家女子,或是宫中设宴,席上女子悄悄抬眸,望向谢清鹤的目光同沈鸢那一夜如出一辙。 雪雾朦胧,檐角下系着的铁马摇曳,叮咚作响。 谢清鹤眸光渐冷。 倏尔,他目光凝在一处。 后院的木门不曾锁紧,一只野狗溜了进来,虎视眈眈盯着谢清鹤手中的攒盒。 谢清鹤扬眉,忽的想起沈鸢送上樱桃酥时,那双浅色瞳孔流露的喜悦欢愉。 她以为谢清鹤定会喜欢的。 谢清鹤冷笑一声,不知是在嘲讽沈鸢的自作多情,还是在讥讽她半点自知之明也无。 攒盒朝前一抛,盒中的樱桃酥悉数洒落在雪地。 野犬顾不得嗷呜,猛地扑上前,三两下将地上樱桃酥啃食干净。 院中昏暗不清,唯有从屋里透出一点光影,斜斜照落在廊下。 那个被沈鸢护了一路的攒盒,此刻却大剌剌躺在雪中,映着满院寂寥夜色。 谢清鹤面无表情收回目光,转身回房。 第2章 他是我喜欢的人 云影横窗,风动林梢。 窗外冷风呜咽,木窗在风中吱呀吱呀作响,摇摇欲坠。 火盆中的薄炭不知何时熄灭,只剩下零星半点的青烟。 沈鸢蜷缩在炕上,身影躬成一团,她眉宇紧皱,恍恍惚惚好似又梦回自己五岁那年。 那会姨娘犯了事被送去寒寺,府上众人对沈鸢这位二姑娘避之不及,连她何时在街上被歹人掳去也不知。 沈鸢醒来时,人是在马车上。 破败的马车晃晃悠悠,沿着崎岖山路迤逦前行。 沈鸢全身软绵绵,像是被下了迷药。 她双手双足都被麻绳牢牢捆住,许是她人小,又或是此处离汴京甚远,荒无人烟,那些歹人不曾封住她双唇。 沈鸢悄悄挪动手指,试图挣脱。 倏尔一道沙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别动。” 那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 沈鸢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勉强压住快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她惶恐不安往前缩去,一双眼睛瞪圆。 转身往后望。 月光照亮的角落,少年一身墨绿圆领长袍,明目落在夜色中,宛若明烛辉煌。 他脸上灰扑扑的,可唇边的笑意却是温和平静。 少年朝沈鸢扬扬自己同样被绑的双手,轻声宽慰:“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隔着一张薄薄车帘,隐约可听见外面车夫的笑声。 少年声音压得很低,薄唇覆在沈鸢耳边。 清泠月影中,沈鸢只瞥见少年手背上的红痣。 那颗红痣如弓月,弯弯的一角,正好落在少年白净的腕骨上。 沈鸢眼睫眨动,一双空明眼眸仍是戒备谨慎。 少年低声:“一会他们给的水你不要喝,吃的也不能碰。” 话犹未了,马车忽然在一处破败不堪的农舍前停下。 少年立刻丢下一声“闭眼”,随后倒在车壁。 沈鸢有样学样。 抓他们的歹人身强力壮,一只手就将他们两个小孩提起,在空中晃了一晃,嘿嘿笑道。 “大哥,这两个崽子都睡死了,要不就丢在柴房,有我守着,定不会出事。说来这女娃娃也是运气不好,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他们府上的……” 被唤作大哥的男子不耐烦踢了人一脚,愤懑呵斥:“少废话,给我看紧了!” 沈鸢身影僵硬,大气也不敢出,只知自己被丢在杂草堆上。 木门哐当一声重重锁上。 沈鸢心惊胆战抬起眼皮,一颗心翻江倒海。 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少年飞快睁开眼:“你过来一点。” 少年手上戴着的镯子竟然藏有利刃。 两人三下五除二,切开了 手腕上的麻绳,趁着天黑从窗口爬出。 金缕衣 第3节 一路往山下飞奔。 风拂过沈鸢的裙角,月光清凌凌,照在少年和少女身后。 山林错综泥泞,沈鸢气喘吁吁,一刻也不敢耽搁。 可惜还是被追上了。 山崖边上怪石嶙峋,歹人手持短刀,朝地上啐了一口。 “跑啊,怎么不跑了?呸,真是晦气!大哥,这女娃娃本就留不得,何不先宰了她,杀鸡儆猴,也好叫这小子长长记性……” 身后是万丈深渊,寒风掠耳,森冷阴寒。 担惊受怕大半夜,又连着跑了一路,加之先前还被喂了迷药,沈鸢早就站不稳,身影立在凌厉山风中,摇摇欲坠。 大刀落向自己的那一刻,少年忽的朝沈鸢扑了过来。 银光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两人齐齐滚落在草丛。 沈鸢记不得旁的,只记得少年拽着她在林中狂奔,他后背还有一道深深的血痕,是方才为护着她被砍的。 歹人是飞马前来,少年故意往羊肠小道跑。 风在呼啸,云在低语。 少年紧紧握着沈鸢的手腕,夜色氤氲,月光在眼前晃了一晃。 沈鸢低眸垂眉,又一次看见了那颗弓月的红痣。 “……你、你叫什么?” 风过树梢。 月光在少年脸上晕染而开,渐渐化成谢清鹤冷峻的眉眼。 “清鹤。” 沈鸢猛地从梦中惊醒,她一只手抚在心口,尚未从噩梦挣脱。 心口砰砰乱跳,七上八下。 那次回去后,沈鸢大病一场,连着发了好几日的高烧,好些事都记不住。 独独记住的,是少年腕骨上弓月形的红痣。 李妈妈再三叮嘱,不肯沈鸢再提起这事半句,也不许她提起那少年,日后碰见了,也只装作不认识。 李妈妈循循善诱,“一来是为了二姑娘的名声,二来,这也是他们家人的原话。” 沈鸢懵懵懂懂,茫然点头。 农舍并不大,只有两间房。 柴房自然住不得人,沈鸢救人心切,夜里同谢清鹤睡在一屋。 床榻留给谢清鹤,沈鸢睡在临窗炕上。 两人之间还隔了一张八仙桌。 绕过八仙桌,榻上的谢清鹤双眸紧闭。 将养了一个多月,谢清鹤身上的伤陆陆续续有所好转,后背的伤口也结了厚厚一层痂。 沈鸢刚发现谢清鹤那会,他整个人倒在血泊中,气若游丝。 倘或不是沈鸢眼尖,瞧见他腕骨上那枚弓月形的红痣,定然不敢贸贸然上前。 “清鹤。” 沈鸢低声呢喃,目光再次落向谢清鹤腕骨上那枚红痣,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自己唇角何时多了一抹笑意。 雪落无声,沈鸢肩上只披了袄子,她轻轻往掌心哈气,看了谢清鹤一会,又悄声回到炕上。 窗子透风,比不得床榻暖和。 冷意顺着窗缝溜入,沈鸢拢紧被子,瑟瑟发抖,辗转反侧终坠入梦乡。 全然不知自己转身后,榻上的人忽的睁开双眼,眼中清明,半点睡意也无。 谢清鹤面露不虞。 …… 许是昨儿在雪中走了一日,翌日醒来,沈鸢只觉头重脚轻,她不敢大意,匆匆往柴房走,挑挑拣拣,抓了一把草药丢入锅中。 瓦罐汩汩冒着热气。 天色尚早,黑云浊雾。 柴房点着一盏灯油,烛蜡顺着白烛往下,滴落在桌上。 沈鸢一手托腮,脑袋一点一点。 烛光摇曳,沈鸢的身影映在墙上,晃晃悠悠。 半晌,一人推门而入。 冷风灌入,沈鸢不由自主拢紧袄子,未语先笑:“你醒啦,我给你留了两碗鹌鹑粥,你可吃了?” 那鹌鹑是庄上田婶送来的,沈鸢舍不得吃,都留给了谢清鹤。 沈鸢的厨艺实在一般,思及那寡淡无味的鹌鹑粥,谢清鹤眉心皱起,随后又舒展:“吃了。” 沈鸢絮絮叨叨:“田婶家里还养了一只老母鸡,前儿她烦我做了四五个香囊。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拿工钱换那母鸡来,给你熬汤喝。” 她赧然笑道,“不过得过些时日才可以。” 沈鸢这些时日忙着照顾谢清鹤,分身乏术,待做完香囊,恐怕还得等上一两个月。 “不必。” 谢清鹤淡淡。 再过一两月,他早就回宫,哪里用得着屈尊住在这荒郊野岭。 “怎么不必,你是不是怕我银子不够用……” 沈鸢猛地起身,倏尔眼前一黑,身影踉跄往前栽去。 一只手眼疾手快揽住了沈鸢的腰身:“小心——” 稍纵即离。 扶着沈鸢的手臂立时收回,谢清鹤朝沈鸢颔首,面带歉意。 “方才是我唐突了。” “……怎、怎会?” 沈鸢结结巴巴,望着谢清鹤的眸光闪躲,她双腮潮红,少女心事尽数写在脸上。 炭火跃动在两人脚边,房中药味弥漫,却不是谢清鹤往日吃的那味。 “你生病了?” “兴许是染了风寒,不碍事,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沈鸢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谢清鹤不动声色:“你懂医理?” 他前些日子就发现了,柴房堆着好几捆草药,都是山里常见的。 “略懂一点皮毛罢了。” 沈鸢不敢拿乔,实话实说。 她从五岁后就跟着李妈妈住在乡下,旁的李妈妈也不曾教她,也不会,只教她认百草。 平日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往山里摘些草药便好了,不必费银子请大夫。 只是那会谢清鹤伤势重,沈鸢不敢大意,还是花钱寻了大夫过来。 谢清鹤沉吟片刻:“只是教了这些?” 沈鸢点点头:“还教我认字。” 李妈妈认的字不多,后来又托人从城中买字帖回来,让沈鸢照着写。 除此之外,再无旁的。 谢清鹤若有所思。 怪不得沈鸢对自己的名字半点也不惊讶,他随口胡诌的身世,沈鸢也深信不疑。 那双望向谢清鹤的双眼总是熠熠闪灼。 “既然身子抱恙,还是回房歇息。”谢清鹤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鸢不以为意:“不用。” 柴房虽然破败,往日沈鸢却也收拾得齐整干净,可谢清鹤站在这,沈鸢还是觉得有点委屈了他。 正说着话,忽听外面传来田婶的声音,沈鸢忙推门出去。 天色灰蒙蒙的,昨儿又下了一夜的雪,院前的雪堆了足足一丈多高。 田婶一手握着扫帚,哼哧哼哧替沈鸢扫雪开径。 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田婶满脸堆笑,她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那蛋还热乎。 田婶握着鸡蛋往沈鸢手心塞:“这是今早刚下的,我早早煮了,就想着给你送来。” 沈鸢推着不肯收。 田婶笑道:“两个鸡蛋罢了,你同我客气什么。再有,先前若不是李妈妈救了我家田哥儿,只怕他如今还躺在炕上呢。李妈妈走之前最是放心不下你,她走了,我哪能不看着点你。瞧你,都瘦了,还不快吃点补补身子。” 乡下住的人不多,隔壁的屋舍大多都空着,村子里只住了四五户人家。 知道沈鸢孤身一人住着,时不时也会过来照看。 田婶单手捂唇,压低声音道:“那人如今还住在你家呢?” 村子只有一个赤脚大夫,沈鸢往院里领人的第二日,田婶就收到了消息。 她只当沈鸢心善,随了李妈妈。 金缕衣 第4节 田婶语重心长:“虽说救人一命胜、胜……” 沈鸢笑着接上:“胜造七级浮屠。” 田婶抚掌乐道:“对、对,是这个。” 她声音低低,“可你也该想着自己,你一个姑娘家,若是他想对你做点什么……” 沈鸢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 谢清鹤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田婶见沈鸢油盐不进,无奈叹气:“那你也得为你日后的日子打算打算,若是日后你有了喜欢的人……” 雪珠子从檐上飘落,沈鸢怔怔立在门前。 田婶早就走远,沈鸢却还站在原地,像是神游天外。 她低声呢喃,似是在自言自语。 “他就是我喜欢的人。” “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门口的谢清鹤忽的驻足。 第3章 你后背是如何伤的 廊庑下悬着的灯笼随风摇曳。 那灯笼破了好几道口子,上面的墨迹早就模糊不清,只依稀瞧见题的是诗词。 沈鸢入屋时,双颊红晕未消,抬眸瞧见凝视灯笼的谢清鹤,先是怔了一怔,随后又笑着上前。 “这是我同李妈妈一道做的。” 她急着同谢清鹤分享自己的过往。 沈鸢一直住在乡下,李妈妈怕她闷坏了,时不时会寻些小玩意回来给她逗趣。 或是山中捡来的纸鸢,或是自己做的灯笼。 沈鸢站在谢清鹤身边,滔滔不绝。 “本是想做滚灯,后来做不成,只能改成灯笼了。” 那会沈鸢也只有八九岁,灯笼上的诗词,还是她从书上抄的。 “你喜欢滚灯?”谢清鹤转首,他一只手负在身后,颀长身影如松柏笔直,映在敞开的木门上。 沈鸢实话实说:“不算喜欢,其实我、我没见过。” 她记事的时候,姨娘已经是戴罪之身,沈家上下都是势利眼,哪里会将她这个庶出的二姑娘放在眼里。 平日都将她关在西院,沈鸢至今仍想不通,自己中秋夜怎会偷溜到街上,又被歹人拐了去。 这些事李妈妈只事不提,只让沈鸢烂在肚子里。说多了,她怕沈鸢自己连命都活不成。 “李妈妈说往年到了上元节,街上都是滚灯。” 沈鸢眼中流露出几分向往,“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她好奇抬眸,“清鹤,金陵可有滚灯?是不是真的如李妈妈说的那样精巧好看?” 那日谢清鹤被救后,他自称是上京赶考的考生,因在路上遇上了山匪,身上银钱都被搜走,还差点命丧山匪手中。 谢清鹤手背有红痣为证,且大夫也说过他后背有一道旧疤。 疤痕极深,应是过了十来年。 那夜在山崖,少年为护住年幼的沈鸢,后背也确确实实挨了一刀。 那一刀,本该是落在沈鸢身上的。 思及此,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消,她忐忑不安望向谢清鹤。 “你家里人,可知你在此处?” 谢清鹤漫不经心:“待伤好些再说,省得他们忧心。” 沈鸢从小身边只有一个李妈妈,被送到乡下后,她从未再见过父亲一面。只怕沈父此刻站在沈鸢面前,她也认不出。 “真好。” 沈鸢轻声呢喃,“真好啊。” 家中能有亲人记挂自己,于沈鸢而言宛若天方夜谭。 从前她还有一个李妈妈,如今却什么也不剩了。 沈鸢不常和长辈待在一处,自然不晓得如何同长辈相处。 她拐弯抹角,想着从谢清鹤口中探出对方双亲的喜好厌恶。 “你家里人……难相处吗?” 谢清鹤敷衍:“还好。” 在沈鸢眼中,谢清鹤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书生。听他说,父亲也是教书先生。 沈鸢忽的心生后悔。 早知如此,她该多念些书的。 沈鸢小心翼翼掀起眼皮:“你可以……教我写字吗?” 她先前练的字贴都是李妈妈托人随意从书肆搜罗来的,比不得名人字帖。 沈鸢从前不觉得自己的字写得不好看,自从见到谢清鹤的亲笔,却徒生几分相形见绌。 她总想更好些,或是离谢清鹤更近些。 天色渐明,八仙桌上支着一盏烛火。 沈鸢站在桌后,由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笔一画在纸札上洒墨。 握着沈鸢的手指骨节分明,手腕悬在半空,腕骨上的那颗红痣正好落在沈鸢眼中。 她怔怔盯了半日,连谢清鹤何时停笔也不知。 顺着沈鸢的目光望去,谢清鹤只能望见自己半截手腕。 他眉角轻皱:“你若是累了,还是早些回房歇息。” 沈鸢遽然回神,忙忙将毛笔塞到谢清鹤手中:“不、不累的。” 她目光又一次从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沈鸢忐忑不安。 “清鹤,你手上的红痣……是天生的吗?” 谢清鹤站在沈鸢身后,他只知沈鸢喜欢盯着自己看,却不知她看得这般细致。 眉心皱了又皱,谢清鹤敛去眼中的鄙夷厌恶,不动声色应了一声:“嗯。” 果真是从小有的。 沈鸢弯弯眉眼,庆幸自己那夜眼尖,认出了谢清鹤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明黄烛火跃动在沈鸢眼中,如星辰灼目。 谢清鹤缓声:“……你喜欢?” 沈鸢不假思索点点头:“自然是喜欢的。” 只怕除了自己,无人知晓这颗红痣于自己而言有多重要。 若不是它,沈鸢也认不出谢清鹤。 除了照看谢清鹤,沈鸢这些时日又添了练字的喜好。 家中本就积蓄不多,沈鸢不舍得为自己买笔墨,空闲拿竹子在雪地上练字,又或是拿毛笔沾清水,在八仙桌上练字。 省下的银子都花在谢清鹤身上,或是抓药看病,或是笔墨纸砚。 院前积雪簇簇,沈鸢拢紧怀里的考经,朝田婶叠声道谢。 田婶不以为然挥挥手,她目光越过沈鸢,瞅一眼身后紧闭的木门,终还是忍不住。 前儿她不小心瞥见谢清鹤一眼,终于知道沈鸢这些日子的甘之如饴是为哪般。 那样俊俏的男子,也怪不得沈鸢会喜欢。 只是她还是怕沈鸢吃亏。 田婶压低声音:“你如今为着他花光家中积蓄,又是买药又是买书。” 田婶恨铁不成钢,“那绢花你可骗不得我,往日这样的绣活你定不会接的,没的费力又耗神。” 若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沈鸢定不会这般拼命。 沈鸢赧然摇头:“不过是想多攒点银子罢了。” 田婶语重心长:“那也得顾忌身子,你瞧这都几日了,你咳嗽还没好。田婶是过来人,也是瞧着你长大的。” 田婶覆唇至沈鸢耳边,“他那样的人,家世定然不凡。过日子,还是寻个门当户对的好,省得日后糟心委屈。” 雪珠子摇曳,晃晃悠悠堆了满院。 沈鸢抱着考经往里走,心不在焉。 木门嘎吱一声响,甫一推开半扇,沈鸢忽然惊呼一声,忙忙收回握在门上的手。 她拿考经挡着脸,双颊蕴着红晕。 “对、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你在、在……” 屋中的谢清鹤正在更衣。 玄色长袍落在谢清鹤身上,衬出修长笔直的身影。 沈鸢脸红耳赤,脑中闪过的,是谢清鹤后背横亘着的疤痕。 那疤痕虽已结痂,可瞧着仍是触目惊心。 金缕衣 第5节 木门又一次被人推开。 清凌凌月光中,谢清鹤披着夜色立在门前,面若冠玉,神色自若。 他温声:“……找我有事?” “我……” 来意抛在脑后,沈鸢目光呆滞,丢下一句“没事”后,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柴房还在煎着药,跃动的火光映在墙上。 沈鸢一手捧心,余光瞥见自己怀里的考经,她倏地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抬手在额头上拍了一拍,懊恼自己刚刚的胡思乱想,竟连正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沈鸢躲在门后,悄声推开半条缝往外瞧。 院中杳无声息,半撑着的支摘窗透出谢清鹤半个身影。 隔着缥缈雪雾,沈鸢悄悄凝视谢清鹤半晌。 走近了,才看清谢清鹤是在作画。 雪地一望无际,白茫茫雪中立着几株红梅,簇簇红梅缀在枝上,如点着胭脂。 沈鸢缓步提裙,双眼难掩惊叹:“这是后山的梅林?” 也就这样的画,才称得上一句栩栩如生。 雪地中还有两三只小雀在争先恐后啄食。 沈鸢眼中染上笑意:“好俊俏的梅花,你怎么连画也画得这样好?” 想到适才田婶的担忧,沈鸢垂首低眉,“你家里人,可也如你这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谢清鹤从画中抬首,那双如墨的黑眸似有若无掠过沈鸢。 他淡声:“算是罢。”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于沈鸢而言犹如午后惊雷,她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心乱如麻。 她目光从自己纤细手指掠过。 从前李妈妈在时,一点脏活累活都不许沈鸢沾手,还会拿草药制成琼脂膏,让沈鸢往手上抹。 沈鸢一双手养得白净莹润,指骨透着粉 色,一点茧子也没有,有五分的功劳在琼脂膏。 可她,不擅琴棋书画。 除了女红,沈鸢好似在别的地方都一无是处。 她莫名担心谢清鹤的家人会不喜欢自己,又或是同田婶一样,觉得自己和谢清鹤门不当户不对。 “我也可以学好的。”沈鸢自言自语。 谢清鹤没听清:“……嗯?” 沈鸢恍然回神,忙忙改口:“你家里人,可曾为你相看过人家?” 一语落下,沈鸢面色骤变,花容失色。 她语无伦次,“不是,我只是好奇,你这样好的人,亲事只怕也早早定下。” 沈鸢欲哭无泪,满腹愁思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上。 她如热锅上的蚂蚁,热得团团转,分不清东南西北。 “若是你、你定亲了……” “不曾。” 薄唇半启,轻飘飘的两字落下,沈鸢如听纶音,她愣愣站在原地,脸上有喜也有忧。 “为、为何?” “家中规矩多。” “高门大户,规矩多也是常事。” 沈鸢声音轻轻。 她虽是沈家的二姑娘,可对沈府的记忆,却寥寥无几。 “我听李妈妈说,若是高门的主母,从小都是要学会看帐管账。” 沈鸢小声嘀咕,“也不知道难学不难学。” 谢清鹤眼中似有若无浮过几分讥诮,似是在笑沈鸢的异想天开,心比天高。 他的太子妃,门第身世相貌性情缺一不可。 以沈鸢的身份,只怕连东宫的侍妾都够不上,竟还敢肖想太子妃。 指骨在桌上落下两声响,谢清鹤忽听沈鸢道。 “方才我不小心瞧见你后背的疤痕,那是以前受的伤吗?” 沈鸢欲言又止。 “伤痕那样深,你可还记得……如何伤的?” 第4章 那人手上也有红痣 云影斜窗,青石甬成的小道上簇着半丈多高的白雪。 谢清鹤眉眼淡淡。 四目相对,沈鸢眼睫颤动,屋内光影晦暗,沈鸢低眸垂眉,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焦急难过。 在山上遇险一事,李妈妈耳提面命,让她烂在肚子里,更不许同外人道。 沈鸢少时不解,后来长大了,也渐渐晓得李妈妈的良苦用心。 她一个闺阁女子,不清不楚落在山匪手上,若是让人知晓,只怕不知会有多少人在背后嚼舌根,又会生出多少事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谢清鹤不是外人。 他同自己一样,曾落入山匪手中,也曾共患难。 沈鸢双唇嗫嚅,张张合合:“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 “小时候的事了。” 沈鸢双眼亮起,红唇勾着笑意,她战战兢兢,掌心透着薄汗。 沈鸢一颗心惴惴不安:“那……疼吗?你可还记得怎么伤的,是不是……” “记不清了。” 谢清鹤后背的伤是幼时遭遇刺杀留下的,这事他断不会同沈鸢提,只敷衍附和。 “无关紧要的小事,且过去这么多年,早记不得了。” 谢清鹤轻描淡写,不以为意。 那双漆黑眼眸低垂。 天色已晚,木窗在冷风中摇摇欲坠,隐约闻得院中枯枝嘎吱一声断开。 也幸好雪地深半丈,才没教那跌落声乱了思绪。 沈鸢挽着的唇角渐渐抿平,思绪万千,满腹惆怅。 又想到自己那回回家后也受惊大病一场,好些事都记不清,遂想到谢清鹤兴许也同自己一样。 她再次挽起笑颜,满脸堆笑:“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沈鸢笑着将手中的考经推到谢清鹤桌前,“这是我托人寻来的。” 乡下地处偏僻,连一个教书先生也无。 沈鸢寻了田婶帮忙,好说歹说,才说动十里外的教书先生将考经卖给自己。 “我也不知你用不用得上,可我想着……” 纸札铺开,白纸上的墨迹立刻出现在沈鸢眼前。 沈鸢一时语塞,久久不曾言语。 她虽不懂,可却也能辨出字的好坏。 这教书先生的字比谢清鹤,不知差了多少十万八千里,且纸上黑字潦草。 春闱在即,沈鸢也顾不得,忙忙将考经往谢清鹤手中塞。 “许是朝他要考经的学子太多了,这字才写得这般潦草。春闱在即,先前你养了那么久的伤,若是为此耽误了……” 话犹未了,沈鸢立刻噤声,寻了块木头自顾自拍了三下。 “呸呸呸,我乱说的,你这么好,定能高中的。” 沈鸢信誓旦旦。 沈鸢仍是穿着半旧的青绫袄子,乌发高梳,耳边的坠子落在烛光中,亦如此刻望向谢清鹤的双眸。 谢清鹤从前便好奇,沈鸢对自己,好似总有一种莫名的笃定。 他不动声色:“……我好?” 沈鸢重重点头,眼中荡着笑:“善有善报,你这么好,定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的。” 那夜在山中,若非少年以身相护,沈鸢早就命丧山匪手中。 漫山遍野的山林如深不见底的深渊,又好似血盆大口,年幼的沈鸢飞奔半宿,早就精疲力竭。 山匪穷追不舍,马蹄声响彻在耳畔。 金缕衣 第6节 沈鸢怕再次落入山匪手中,可她更怕连累少年。 她看见了少年后背斑驳的血痕,也瞧见他苍白的面容。 山风呼啸,沈鸢无力松开少年的手。 下一瞬,又立刻被少年握住。 月影高悬,少年眉宇间担忧蔓延:“是不是跑不动了?” 他不由分说,“上来,我背你。” 那双握着沈鸢的手腕,从始至终都不曾松开过。 暗黄的烛火摇曳在沈鸢眼前,对上谢清鹤漆黑瞳仁,沈鸢不假思索。 “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好的人了。” 一个流落在乡下的庶女,往日见到的也不过是些乡野村妇、农夫猎户。 谢清鹤心中鄙夷,无声冷笑。 这考经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错漏百出,也就沈鸢这样无知的人,才会视若珍宝。 沈鸢不曾觉出谢清鹤的异样,她兴致勃勃,“过两日香会,我们一起去罢,我听闻天香寺的香火最是灵验,往年学子在春闱前,都会去天香寺上香。” 这话也是她前儿进城听来的。 兴许是知道谢清鹤入京是为了赶考,沈鸢在这事上总是多加留意。 天香寺在城外东南角,离汴京还有两里远,也不怕撞上沈家人。 谢清鹤黑眸垂低。 良久,沉声道了声“好”。 沈鸢喜笑颜开。 她还从未去过天香寺拜佛上香,担心自己不认得路,沈鸢早早从田婶那讨来舆图,又雇了辆马车。 马车已有了些年头,四面漏风,走在路上嘎吱嘎吱响,可这也是沈鸢眼下唯一付得起的。 比起上回翻山越岭入城,今日不知好了多少。 沈鸢神采飞扬,兴致高涨,路上见着只斑鸠都忍不住和谢清鹤道。 谢清鹤笑笑,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黑眸晦暗不明。 宫里的珍禽园养着从四海八方送来的珍禽野兽,区区一只斑鸠罢了,也值得沈鸢这般大惊小怪,着实是见识短浅。 谢清鹤心不在焉应着,转眼马车停在山脚下。 朔风裹挟着雪珠子,迎面拂在沈鸢脸上,她一手抚在心口,背过身轻咳两三声。 也不知怎的,吃了那么多药,她的风寒总不见好,胸腔时不时闷得厉害。 谢清鹤跟着转眸:“怎么了?” 沈鸢摇摇头,强撑着挽起嘴角:“没什么,刚被风呛着了。” 她挽着谢清鹤上前,指尖无意碰到谢清鹤温热手腕,又猛地松开。 目光飞快在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掠过。 沈鸢双颊飞起两片红云,先一步往前走,她头也不回。 “天香寺在半山腰,还得再往上走。” 沈鸢小声呢喃,“可不能晚了,若是晚了,那祈福的花笺可就……” 风声吹过,沈鸢的声音也随之散落在空中。 谢清鹤不曾听清,眼皮轻掀:“……什么?” 沈鸢脸上泛红,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早有僧人扫雪开径,山路的台矶干净清明,半点雪珠子也瞧不见。 香客拈着香,三三两两凑在一处。 “也不知道宫里如今怎样了,听说太子殿下病了好些时日,皇后娘娘日夜守在东宫,寸步不离。” “皇后娘娘心善,还请了好些僧人入宫,为殿下念经祈福。” 圣上缠绵病榻多年,这些年都是皇后悉心照料,侍疾于榻前,一日也不曾落下。 众人提起当今皇后,无不叠声赞颂。 沈鸢记事后一直住在乡下,李妈妈对汴京诸事更是闭口不谈。 她对宫中琐事半点兴趣也无。 甫一转首,后知后觉谢清鹤还站在原地,她好奇:“怎么了?” 凌厉山风抚过谢清鹤眉眼,他身上的长袍是沈鸢寻人裁剪的。 也不知怎的,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料子,可穿在谢清鹤身上,却半点压抑沉闷也见不着,反而添了几分矜贵清隽。 谢清鹤面不改色收回目光,敛去眼中的森冷:“走罢。” 天香寺车马簇簇,香火旺盛。 沈鸢好容易才从一个老妇人手中换来一张花笺,一张花笺二十文,可抵上沈鸢两个香囊的工钱。 花笺上描着两三簇桂花,寓意蟾宫折桂,笺上的香粉也是用的桂花香。 手腕悬在半空,沈鸢迟迟不曾下笔。思忖许久,才在花笺上落下一句——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选自李白《行路难》) 谢清鹤站在沈鸢身后:“写的什么?” 沈鸢一手按住花笺,又怕笺上笔墨未干,忙忙松开手,只虚虚挡在上面。 “我、我字写得不好。” 花笺吹了又吹,沈鸢小心翼翼捧着花笺递到谢清鹤眼前,她眼中勾着笑。 踮脚凑在谢清鹤耳边。 “他们都说天香寺的秋桂笺最好,我同一个老妇人磨了好久,她才肯将花笺让给我。春闱前你日日戴在身上,定能高中的。” 花笺上的墨迹干透,下角还有沈鸢提笔画上的桂花。 谢清鹤捏着花笺的一角,眸色不曾泛起半点涟漪,平静无波。 难得出门,沈鸢还想着到前头上香,求菩萨保佑谢清鹤高中。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香客蜂拥而至,眨眼间冲散沈鸢和谢清鹤。 谢清鹤垂眸瞥一眼手中的秋桂笺,花笺在风中轻轻摇曳,荡落片片黑影。 谢清鹤松开了手。 …… 凌风起,一辆名贵的马车忽然停在山脚下,男子身披枣红织金缎狐皮斗篷,缓步从马车走出。 小厮苦着一张脸,愁容满面跟在苏亦瑾身后,叫苦连连。 “公子,你就当可怜可怜小的罢。若是让老爷知道了,轻则吃一顿板子,重则赶出尚书府。” 苏亦瑾笑得温和:“胡说什么。” 说笑间,倏地从空中飘落下一张花笺,那花笺叠着雪珠子,如鹅绒轻盈。 苏亦瑾好奇伸手,接过细看:“这是……天香寺的花笺,下角还画了秋桂,你去问问,看看是谁落下的?” 袖口往下垂,露出的腕骨上,是一颗红痣,形如弓月。 第5章 外面有位公子找 青松拂檐,怪石嶙峋。 天香寺前处处支着小摊,香客几乎无处落脚,只能缓步往前走。 沈鸢沿着山路迤逦往下,时不时驻足往后,目光逡巡着谢清鹤的身影。 她怕自己和谢清鹤走散。 “清、清鹤。” 人山人海,鼎沸喧嚣淹没了沈鸢的声音。 她驻足,伸手攥住谢清鹤的衣袂,晃了一晃。 “前面小摊上有樱桃酥。” 沈鸢双眼如江水,眼波流转。 寺前的樱桃酥自然比不上明月楼精致小巧,做工差了许多,不过是面粉烤熟了,又拿梅花的模具套上。 可却胜在便宜,且用料也足,不曾偷工减料。 沈鸢挽着谢清鹤踱步至摊前,“我瞧着和明月楼也差不了多少,你要不要试试?” 小贩手中称着樱桃酥,油纸垫在糕点下方,两边麻绳裹上,齐活。 比明月楼的攒盒不知简单了多少。 闻得明月楼三字,小贩大言不惭,他一只脚架在长条凳上,口中咬着秸秆。 “姑娘,不是我说大话,我这樱桃酥可比明月楼好多了,我这用的都是好料。” 他随手掰下一块边角料,塞在沈鸢手心,“不信你试试。” 沈鸢没吃过明月楼的樱桃酥,自然辨不出好坏。 她拿帕子垫着,侧首递给谢清鹤,满脸堆笑:“你尝尝是不是真如他所说。” 这樱桃酥一个也就两文钱,可比明月楼便宜了许多。 金缕衣 第7节 若真的相差无几,往后她也可日日为谢清鹤带一包回去。 “可惜远了些。” 沈鸢眉眼透着惆怅,须臾又舒展。 她悄声挽着谢清鹤往高处走,山脚下人头攒动,有妇人挎着竹篮兜售香囊香袋子,也有人篮中是泥垛的小玩意。 沈鸢脑子转得飞快,“天香寺香火旺盛,往日的香客虽比不上香会这两日,可也是不少的。” 她想着学着妇人,在这里卖香囊。 一来可以赚钱贴补家用,二来还可以为谢清鹤捎带樱桃酥。 可谓是一举两得。 “过了春,待你入京,用钱的地只会多不会少。” 沈鸢掐着手指头,她对官场的事一窍不通,也不知文人墨客往日是如何交际的,只是想着人在京中走,有点银子傍身也是好的。 “我想了想,你父母年岁高,山匪那事还是别同他们说了,省得他们在家中担惊受怕。若是有需要用钱的地,我可以帮你想法子的。” 谢清鹤笑而不语,樱桃酥攥在手心半日,也不曾动过一点。 也不知道沈家究竟是如何教的人,竟将沈鸢教得这样愚昧无知。 谢清鹤只是随口一说,沈鸢竟都事事记在心上,想方设法为他周全。 他心不在焉应着。 忽听前方一阵喧嚣,小厮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都让让!公子!公子,你可别吓我!” 小厮的惊呼如一把尖锐的剪子,撕开了天香寺的祥和安宁。 香客一哄而散,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鱼,不敢上前。 沈鸢连着往后退开两三步,抬眼往前张望。 白茫茫雪地上,一个男子倒落在地,他额间淌着血。 道道血痕沿着额角往下,凝聚在地。 窃窃私语如漫天雪珠,散落在沈鸢耳边。 随波逐流,她被迫跟着香客往后退。 一个男子拽着小姑娘,拼命朝人潮中挤,正好在沈鸢身边。 小姑娘显然是吓坏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才会……” 男子乌黑的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左右环顾一周,他抬手牢牢捂住女孩,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 “闭嘴,再胡说八道,你今日就不必吃饭了。” 小姑娘哭哭啼啼,双眼含着热泪。 她竭力往后张望,可惜又很快被男子强硬按回去:“东张西望做什么,让你守着摊子,不听,竟给我惹事!” 耳边吵吵嚷嚷,香客交头接耳。 “那是哪家的公子罢,怎么运气这样不好,出门上香竟会碰上这种事。” “我听说是为了救个小姑娘,那家人也真是的,瞧见一地血,竟抱着孩子跑了,真是狼心狗肺,好心没好报。” “那么多的血,也不知道有没有事。” 众人唉声叹气,可却无人敢上前。 小姑娘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怯生生站在父亲摊子后。那父亲顾着自家生意,也不理她。 香客渐渐散开,可人站在高处,还是能瞧见山脚下的小厮,正小心翼翼扶着男子上马车。 他手忙脚乱,一会怕摔着自家公子,一会又怕碰到男子的伤口。 额头上似乎是被山石砸伤,血流不止。 沈鸢往下望,她忽的从袖中掏出香囊,倒出香囊中的香料。 又朝摊子后的小姑娘招手:“你过来。” 沈鸢挑出香料中的木芸粉,“这是止血用的。” 小姑娘怔怔望着沈鸢,随后眼周一红,她飞快接过木芸粉,撒腿往山下跑。 雪地一望无垠,小厮一手扶着苏亦瑾,欲哭无泪:“公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我这就、这就……” 话犹未了,忽听苏亦瑾咳嗽两三声。 小厮喜出望外:“公子,你总算是醒了!” 苏亦瑾出事那会,他正忙着寻花笺的主人。 猝不及防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小厮差点跌破了胆,“你若是再不醒,我这小命也不保了。” 苏亦瑾一手 捂着额头,满手的血。 小厮大惊:“公子,这可碰不得,我们还是快些回府,让太医瞧瞧。” 苏亦瑾皱眉:“先去趟百草堂,我这个样子回府,祖母和母亲见了,又该念叨了。” 一语未落,倏然听见身后传来怯怯的一声。 小姑娘双目通红:“对、对不住,这个是、是止血的。” 她忙忙将手中的木芸粉递给苏亦瑾。 小厮赶着接过,将信将疑,他凑上前闻了一闻,仍是不放心:“公子,还是回府罢,这也不知有没有用。” 小姑娘泫然欲泣:“这个是、是……” 苏亦瑾笑道:“给我罢。” 小厮忧心忡忡:“公子,这管用吗,可别……嘿,还真的止住了!公子,真的不出血了!” 小厮转忧为喜,喜不自胜。 苏亦瑾俯身道谢:“你懂医?” 小姑娘实话实说:“不是,是一个姐姐给的,就在那。” 她转首往后,手指朝上抬了一抬。 雪雾朦胧,山石旁青松低垂,哪还有半个人影。 …… 马车缓慢穿过雪幕。 山路崎岖,车夫走得并不快。 沈鸢垂眼挑拣香囊中的木芸粉,心有余悸:“还好我今日戴的是这个香囊。” 谢清鹤指骨落在膝上,若有所思。 半晌,他似是不经意提起:“那夜在山脚下,你给我用的……也是木芸粉?” 谢清鹤嗓音沉沉,如墨眼眸似有若无从沈鸢脸上掠过。 眼睛半眯。 倘若沈鸢那夜并非是偶然出现,而是故意为之…… 谢清鹤眼中越过几分狠戾杀意。 沈鸢低首理着掌心的香料子,她嗓音带笑:“怎么可能?” 眼皮往上抬,沈鸢一双眼眸澄澈空明,如上好的和田玉晶莹剔透。 “山下常有木芸叶,我那一夜是用木芸叶替你止血的。” 怕谢清鹤再出意外,沈鸢拿木芸叶磨成粉,时刻戴在身上。 她朝谢清鹤晃晃香囊,“这里还有旁的药饵。” 拢在谢清鹤眼底的疑虑未消,他点点膝盖:“我还以为你会亲自救人。” 沈鸢讪讪:“我听旁人说,那公子是汴京城中的富贵人家。” 若是自己上前救人,被沈家知道,只怕会生出旁的祸端。 沈鸢轻声细语:“且我手上也就木芸粉能止血,谁去都一样。”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眉:“那夜在山脚下,你并不知我的身份。” “那怎么能一样。” 沈鸢想都不想,出声打断,她面色肃然,一字一顿,“你和他们都不一样的。” 谢清鹤曾救过自己一命,无论如何,沈鸢都会想法设法救他。 “被你家里人也无妨?” “自然。” 沈鸢认真笃定,浅色双眸并无半点玩笑之意。 她低眉,目光淡淡在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掠过。 沈鸢轻声喃喃,“你是你,是不一样的。” 谢清鹤眼珠微动:“有何不一样?” “你……” 香囊攥在手心,皱巴巴的一团,流苏带子差点让沈鸢扯断。 她一颗心揪紧。 抬首,迎着谢清鹤漆黑眼眸,沈鸢红唇张了又张。 冷风灌入,沈鸢鬓角的碎发吹起又落下,她眼中怔怔。 一记嘶鸣倏然在马车外响起。 金缕衣 第8节 车夫忐忑不安敲了敲车壁。 “姑娘,外面有位公子找,说是想当面谢你的救命之恩。” 第6章 我信你 雪落红梅,青松从山石间隙横亘而出,遮天蔽云。小厮仔细搀扶着苏亦瑾下车,提心吊胆。 “公子你这是何苦,好容易止住血,若是伤口再度裂开,可如何是好?” 从小姑娘口中得知苏亦瑾受伤的缘由,小厮两眼一黑,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他该多带些人出来的,也不会留苏亦瑾一人孤立无援。 “我才离开多久,公子就出事了,若是……” 苏亦瑾按下他的手,只觉耳边实在聒噪:“若是真把他们都带出来,你以为我们还能出府?” 苏亦瑾在娘胎时就落下病根,落草后也是小病大病不断,日日参汤燕窝不断。 小时候还差点让山匪绑了去,苏老夫人也就这一个孙子,自那后恨不得日夜守着。 寒风凛冽,山径风寒。 苏亦瑾朝前走了两三步,朝马车遥遥行了一礼:“适才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苏亦瑾一身象牙白彩绣祥云纹圆领长袍,眉目俊朗,谦逊温和。 不说旁的,单是他身后那辆马车,也足以道出他家世不凡,马车顶上是铜金铜火焰宝,四面嵌着百花海棠样式。 车前悬着两盏鎏银八宝明灯,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沈鸢掀帘看了一眼,匆忙松开。 她指尖攥紧帘子,不让半点亮光漏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沈鸢虽未亲眼瞧过苏亦瑾的伤口,却也知木芸粉只能暂作止血之用。 她掩唇,拿帕子挡在红唇后,声音霎时比平日闷了些许。 沈鸢如实告知,“木芸粉只能止血,公子还是早些回府寻医治伤,才是要紧事。” 苏亦瑾沉吟片刻,再次拱手行礼,不卑不亢:“今日之事多亏姑娘出手相救,姑娘可否告知家在何处,改日我定亲自上门道谢。” 天香寺虽是在城外,可若是此事被沈家知晓,兴许会打发婆子过来,谢清鹤也不能再继续留在她家。 想了想,沈鸢隔着车帘道。 “我今日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 一句话,苏亦瑾立刻了然,思忖片刻,他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小厮,再经他手交到车夫手上。 “如此,我也不叨扰了。日后姑娘若是有事,可以拿着它到城东的书坊,寻一位姓刘的掌柜。” 书坊是先前打赌,家中表弟输给苏亦瑾,此事除了他们两人,家中无人知晓。 言毕,苏亦瑾又再次行礼,随小厮而去。 马车渐行渐远。 雪色笼罩天地,一片安静中,沈鸢挽起车帘。 却见车夫递来一枚书签。 那书签是金粉所造,雕花描金,形如马踏飞燕。 车夫是田婶帮忙找来的,也是个庄稼人,今日来天香寺送货,顺路捎沈鸢一程。 见着金光闪闪的书签,他咂巴咂巴嘴,少不得惊叹:“果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这书签只怕抵得上我半年的工钱了。” 沈鸢在车中听见这声,更不想与书签的主人有交集,飞快将书签塞到袖中。 又叮嘱车夫莫将这事往外说,显然是对此事避之不及。 沈鸢脸上不安,诚惶诚恐。 谢清鹤抬眸,眼中带笑。 “你何时胆子这般小了?” 那夜在山脚下,沈鸢孤身一人冒着冷风,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雪珠子如连绵不绝的绸缎压在沈鸢肩上,差点将沈鸢压倒。 她却半点也不曾迟疑。 沈鸢唇角笑意浅浅,她还是先前那句话:“你不一样的。” 谢清鹤扬眼。 沈鸢目光落在他手背如弯月的红痣上,心口鼓动。 她忽的想向谢清鹤全盘托出,想告诉谢清鹤,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后背的伤痕,也是因着自己。 话涌到唇边,耳畔倏然响起李妈妈的耳提面命,还有谢清鹤先前对往事的闭口不谈。 沈鸢红唇张合,琥珀瞳仁坠在谢清鹤眼中。 风过山林,枝叶乱颤。 沈鸢眼睫颤若蝉翼,“你比他们、比我……都要紧。” 嗓音细若蚊音,随风而去。 可还是一字不落飘落在谢清鹤耳中。 抬高的指尖无声一顿。 …… 那枚书签被沈鸢压在箱底,不见光日。 从天香寺回去后,沈鸢又去田婶家中走了一趟,想着做些香囊往寺前兜售。 田婶端来热茶,语重心长:“你这个法子好是好,只是你是个姑娘家,脸皮薄,且那地又鱼龙混杂,若是碰上些不着调的,连我也不能心安。” 她拍拍沈鸢的手背,“你田叔家的兄弟也在那卖线香,何不拿些香囊放他摊子上兜售,也省得你风里来雨里去,两边跑。” 沈鸢愕然:“这……会不会太麻烦他了?” 田婶不以为然,顺手又将桌上洗净的梨子往她手中塞。 “街坊邻里的,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你先家去,赶明儿得了准信, 我便去寻你。这梨子你拿着吃,我瞧你这咳嗽总不见好,还是得上点心,可不能讳疾忌医。” 日落西斜,众鸟归林。 余辉如金光点点,洒落在沈鸢身后。 红霞满天,正好是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都赶着熬汤做饭,锅碗瓢盆声络绎不绝。 田婶挽着沈鸢的手,再三挽留:“留下吃个便饭罢,我昨儿刚做了盐水鸭,我记着你爱吃这个。说起来,这还是我从李妈那学来的。” 田婶的儿子早娶亲生子,如今只有两岁多,平日都是田婶一人伺候着。 沈鸢知道她辛苦,不肯留下添麻烦。 田婶叠声笑道:“这话怎么说,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再有,先前我忙着下地,不也是李妈帮我照看。要我说,除夕那夜你也过来……” 话音未落,忽听屋中传来孩子的号啕大哭。 小孩子蹒跚学步,兴许是做了噩梦,他抱着一只布老虎,跌跌撞撞往院外走,口中喋喋不休。 “娘,我要娘!” 孩子扯着嗓子干嚎。 田婶自然不能撇开手不管,忙忙挽起帘子入屋,一把抱住孩子往怀里搂,她动作轻柔抚着孙子的后背。 “不哭了不哭了,祖母在呢。” 屋中时不时传来田婶哄孩子的声音,又是拨浪鼓又是九连环。 孩子的娘亲在后院听见,也忙不迭擦干手往屋里跑,心急如焚:“这是怎么了,可是饿了?” 怕身上的寒气过给孩子,又往手心哈气,待冷意退散,才伸手接过孩子。 屋里点着烛火,光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沈鸢站在雪中,看着田婶的丈夫孩子陆续回家,两人肩上扛着大包小包。 闻得孩子的哭声,个个如临大敌,疾步往屋里赶。 “娘!娘——” 小孩的哭声还在。 沈鸢眼前忽然一黑,她一手扶着眉心,半蹲在地。 耳畔似乎有孩子的哭声响起,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沈鸢怎么也想不出那声音的主人是谁。 眼前倏然闪过一方堆金砌玉的暖阁。 暖阁烧着滚烫的金丝炭,小姑娘遍身绫罗绸缎,张着双臂往妇人身上扑。 “娘,不要丢下我!娘,娘——” 哭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金丝藤红漆珠帘拂起又落下。 小姑娘的哭声不曾换来女子的半分心软。 她毫不犹豫甩帘离去。 “娘、娘……” 沈鸢抱着双膝,喃喃自语。 一颗热泪蓦地从沈鸢眼角滚落,无声坠入雪地。 金缕衣 第9节 万籁俱寂,夕阳西坠。 一只手从旁伸出,将沈鸢从雪地中拉起。 门前灯笼摇摇晃晃。 沈鸢猛地一惊,目光往上移。 她先是看见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而后对上的,是那双如同秋湖的黑眸。 “怎么不回家?” 谢清鹤声音温和。 沈鸢缓慢抬首,泪眸潋滟,晕染着重重水光。 天色渐暗,白茫茫雪地上唯有他们两人的身影,一高一低。 万家灯火通明,沈鸢茫然睁眼,低声呢喃:“回家……” 在地上蹲得久了,沈鸢一时站不住,整个人几乎倚在谢清鹤肩上。 她眼中滚着热泪。 谢清鹤身影一僵,稍顿,他轻轻抬手,在沈鸢后背拍了一拍。 “怎么了?” “我似乎、似乎想起我娘了。” 回忆接踵而至,断断续续。 沈鸢说话含糊不清,她哽咽着嗓子道,“我求了她好久,可她还是丢下我了。” 沈鸢絮絮叨叨,泪水模糊了她双眸,她挽唇,隔着一双雾涔涔的眸子,和谢清鹤相望。 “你不会丢下我的,对罢?” 那年在山上那般凶险万分,少年都不曾松开自己。 沈鸢喃喃自语,自说自话,“不会的,你一定不会的。” “……为何?” “因为……” 沈鸢眼睛如弯月,坚定又笃定,“我信你。” 谢清鹤从小贵为太子,想为他效忠至死的人多如江中鲤,听过的奉承话也如天上星。 可却无人如沈鸢这般直白。 那双盈盈水眸敛着无尽笑意,沈鸢一字一顿,“我信你。” 谢清鹤喉结滚动,不动声色避开沈鸢的视线。 …… 田婶说到做到,不过两日功夫,她从小叔子那回来,紧赶慢赶将得来的消息透露给沈鸢。 可惜送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田婶心有余悸。 “还好我留了心眼,多嘴帮你问了一句,说是有朝廷重犯逃到天香寺,如今天香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查得严。别说是做生意,就是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 田婶双手合十,“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跑到我们这来,不然这年还怎么过。” 屋内的谢清鹤忽然抬起双眼,若有所思。 第7章 谢清鹤不曾看过一眼 沈鸢捧着糕点上前,挑两三块软糯的红豆糕塞到田婶孙子手中。 小孩子一手握住,咿咿呀呀,笑得不亦乐乎。 沈鸢莞尔,粲然一笑:“多谢田婶费心,不然我真不知此事。” 田婶知道沈鸢家中不易,不肯让孩子多拿,她抬手拍开孙子,抱着他往后退开两三步。 “这有什么值当你一声谢,左右不过是跑一趟罢了。你前日去上香,不曾碰到什么奇怪的人罢?” 沈鸢思忖半晌。 那日天香寺车马簇簇,人声鼎沸。 她一心顾着为谢清鹤求花笺祈福,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若说变故,也只有那日受伤晕倒的男子。 可他也是为了救人。 沈鸢摇摇头:“不曾。” 田婶长松口气:“还好你全须全尾回来了,你都不知道我听到这事,心都麻了半边。这两日外面乱,依理也查不到我们这边,不过你还是得多留个心眼。” 田婶语重心长,“夜里睡觉前记得把院门都关紧了,天黑也别再出门了,有什么事差我们家那小子去就是了,千万别和你婶子客气。” 沈鸢叠声道谢,她亲自送田婶出门,转身时又细细查了一番铜锁。 手指半曲在铜锁上叩响。 倏尔身后一声鸟鸣想起,沈鸢转首回望,遥遥的,似是见着一只信鸽的黑影。 那影子不过黑豆大小,沈鸢瞧得并不真切。 屋里掌着灯,一簇灯火映照在窗上。 支摘窗半撑,谢清鹤立在窗前,身影如青竹。 李妈妈走后,院子空落落的,只剩沈鸢一人。 有时回家,迎接自己的只有满院的凄冷萧瑟,无半点灯火。 和如今大相径庭。 沈鸢眼睛弯弯,披着雪霜往屋里走,她怀里抱着些红纸。 除夕将至,沈鸢手上的银钱不多,只能剪些窗花贴墙上。 “今儿真真是奇怪了,这样冷的天,竟能瞧见鸟雀。” 谢清鹤淡声:“是吗?我不曾看见。” 桌上平铺着纸扎,毛笔上还沾着两三滴浓墨。 沈鸢只当谢清鹤刚刚是在写文章,不曾多想。 她搬来杌子坐在八仙桌前,眉眼蹙着遗憾,“田婶刚刚来过了,说是天香寺近来在抓重犯,不让摆摊。” 赚钱的路子少了一条,沈鸢长吁短叹,忽而又转悲为喜。 “还好我们去得早,不然连花笺也求不成了。”沈鸢眉眼带笑,先前的惆怅一扫而空。 谢清鹤漫不经心:“什么重犯,要紧吗?” “说是从牢狱中跑出来的,还伤了好些人,眼下不单是天香寺,连入城出城都盘查得仔细,想来是怕那人浑水摸鱼。” 刀起刀落,沈鸢手中的剪子咔嚓咔嚓响,可惜剪出来的却非她所愿。 往年窗花都是李妈妈剪的,李妈妈走后,家中只剩沈鸢孤零零一人,触景伤情,她也无心再拿起剪子,只凑合着过年。 如今有谢清鹤在,自然不能同去岁那般草率。 连着剪坏了两张纸,沈鸢讪讪将剪子往后藏:“这剪子不好,刀口不锋利。” 谢清鹤:“给我。” 剪子落在谢清鹤手中,一改先前的笨拙难用。 沈鸢错愕瞪圆双目:“你怎么连窗花也会剪,往年你在家,也剪窗花过年吗?” “不是。” 谢清鹤这手艺,还是刚从沈鸢那现学的。 沈鸢一手捧着腮:“那你平时过年都做些什么?” 好容易过年,她想着学做两三样谢清鹤的家乡菜,省得谢清鹤思乡情切。 “也没什么,不 过是在家中设宴请客。” 皇帝缠绵病榻多年,宫中诸事多是皇后料理。 皇后心怀苍生,怜悯万民。她又是向来崇尚勤俭的性子,故而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向来以“简”为主。 纵使是谢清鹤的生辰宴,也不曾铺张。 谢清鹤眼眸低垂,剪子漫不经心握在手中,眉眼淡淡。 不消片刻,“双鱼戏莲”的窗花赫然出现在谢清鹤指间。 沈鸢目瞪口呆,捏着窗花爱不释手,她跃跃欲试:“还差‘福’字的窗花,你也一并剪了罢,我怕我又剪坏了。” 眼珠转动一周,沈鸢一只手撑腮,托着双肘搭在桌沿,双眸怯生生。 白净手指扣在八仙桌上,不动声色抠着桌角,欲言又止。 “除了鱼,你还会剪‘鹤’吗?” 沈鸢转首,目光垂落在窗前婆娑的枯枝树影,她并不擅长扯谎,借口蹩脚。 “往年李妈妈在时,也会剪仙鹤。” 谢清鹤轻轻抬眸,视线似有若无在沈鸢面上掠过。沈鸢脑袋垂得更低了,双手双足无处安放。 “若是太难便算了,左右也不是大事。” 剪子又一次拾落在谢清鹤手中,他眼都未抬:“我试试。” 沈鸢喜笑颜开,猛地转过脸,目不转睛守着谢清鹤。 金缕衣 第10节 那只手修长白净,清秀如青松,许是握笔久了,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手背上青筋分明,血脉贲张。 沈鸢目光追随着谢清鹤的手指,一刻也不曾移开。 玄色广袖垂落在侧,腕骨上那一点弓月般的朱红如烙印深深刻在沈鸢瞳仁中。 她眼睫如蝶翼颤动。 …… 那只仙鹤并未贴在窗上。 沈鸢存了私心,悄悄藏在贴身的香囊中,一日也不曾离身。 天香寺的重犯还是没抓到,城里城外人心惶惶,就连田婶也不再带着孙子出门,唯恐那重犯丧心病狂,误伤了孩子。 院前门廊下挂着玉米,霜雪落在黄澄澄的玉米上,似添了新衣。 院中枯枝上悬着各样剪纸,如彩绫飘扬。 田婶站在灶台前,隔着窗子往外望,笑得合不拢嘴。 “你这窗花何时剪得这样好了,赶明儿也给我剪几个。” 一面说,一面擀着面团。 沈鸢手中也握着擀面杖,有模有样跟着田婶学。 今日是冬至,沈鸢早早寻了田婶过来,想学做汤圆。 寻常的汤圆不难学,不外乎揉搓捏圆,可惜沈鸢不擅其道,做出的汤圆大大小小,扁圆皆有。 田婶笑得直不起腰,称自己家中两岁的孩童做得都比沈鸢好。 她眼瞅沈鸢做了半晌,终于咂摸些许门道:“你这是……想做元宝?” 为图好彩头,有些人家会往汤圆中搁铜钱。沈鸢别出心裁,想着将汤圆做成元宝式样。 一来寓意好,二来也省得那铜钱脏,吃坏了肚子。 可惜元宝并不好做。 田婶心血来潮,本也想学沈鸢做些新巧的样式,给家里人做些尝尝鲜。 连着做了十来个怪模怪样的,田婶笑着摆摆手:“罢罢,我还是算了,这样耽误下去,只怕天黑都等不到好的吃了。” 柴房燃着滚烫炙热的柴火,簇簇猩红火光摇曳在墙上。 墙角烧黑半角,沈鸢半蹲在灶台前,又往里丢了些枯枝。 她抬手抹去额角细密的汗珠,手上的面粉些许蹭在眉眼。 田婶端着一大盘汤圆先行回家,灰暗落败的柴房只剩沈鸢孤身一人。 面粉用密蒙花染成金黄色,沈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将汤圆搓成元宝样式,甫一丢入锅中,汤圆遇水膨胀,化成一坨,哪还有先前的精致。 沈鸢双眸拢在一处,不甘心又试了一遍。 冷风在窗外呜咽,风声鹤唳,破败不堪的木门在寒风中苟延残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天色渐黑,乌云笼罩。 房中亮着一盏烛光,昏黄光影穿过门缝,无声淌落在地。 沈鸢在柴房连着站了三个多时辰,早就累得筋疲力尽,可那双浅色的眼眸,却仍是熠熠,像是耀目名贵的夜明珠。 她一手推门,一手端着汤碗。 碗盖扣在瓷碗上,隐约可见白雾缥缈而出。 指尖烫得通红,沈鸢拿手捏捏耳垂,目光四寻谢清鹤的身影。 支摘窗半撑,风从窗口灌入,拂开谢清鹤肩上的墨发。 他立在窗前,双手负在背后。 忽听长空骤然一声响,千树万树礼炮冲天,如花团锦簇。 斑斓浓郁的色彩映在谢清鹤脸上,他眼眸半眯。 沈鸢踱步过去,笑着将窗棱撑起,随谢清鹤仰头望天。 “听说是皇后娘娘在为太子祈福。” 这事还是田婶白日同沈鸢说的。 沈鸢轻轻挽唇,她对宫中是非并无兴趣,只是羡慕太子生在帝王家,竟还能拥有那样好的母亲。 谢清鹤转首,半曲的指骨叩在窗前:“你觉得她好?” 沈鸢从善如流点点头,眼中染着重重笑意:“皇后娘娘崇简,若不是为了太子,怎会如此大张旗鼓,想来也是救子心切。” 她兴冲冲捧着做了一日的汤圆上前,碗盖掀开,露出里面三颗圆润的金元宝汤圆。 沈鸢眉眼弯如月,双手端着汤碗:“往年冬至,李妈妈都会给我煮汤圆。” 她细细念叨着手中汤圆的来之不易,“你不知道这元宝费了我多少精气神,还好赶在今夜前做好了,不然只怕你得来年冬至才能吃上。” 沈鸢絮絮叨叨,忽的想起来年冬至,谢清鹤只怕早就入朝为官,不会再留在这一方小小的农舍。 她唇角笑意浅了几许,倏尔又扬起。 谢清鹤若能高中入朝为官,那是喜事一桩,她该为对方欢喜才是。 谢清鹤心不在焉,并未听沈鸢说什么,只道。 “明日恐怕得劳烦你入城帮我送封书信。” 这些时日城门口查得严,稍有不慎,恐怕会被沈家人发觉。 沈鸢迟疑片刻:“是给家里人送信吗?” 她自言自语,“你上京这么久,是该捎信回去,不然家里人定会担心的。” 言毕,沈鸢粲然一笑:“你放心,明儿一早我就入城。” 谢清鹤:“多谢。” 沈鸢匆匆:“那这汤圆……” 谢清鹤头也未抬:“先放着。” 他提笔,修书一封。 云影摇曳,窗外再次飘起细碎雪珠子。 桌上的汤圆渐冷,粘稠黏在一处。 从始至终,谢清鹤都不曾分给那碗汤圆半个眼神。 第8章 画像 长街人头攒动,车马簇簇。 沈鸢依旧是那身青绫袄子,帏帽戴在头上,挡住了大半张脸。 照着谢清鹤给的地址,沈鸢原封不动将书信送出去,她一手压在帏帽上,不敢在汴京久留。 路过明月楼时,沈鸢忽的放缓脚步,透过轻薄的帏帽往上望。 刻着“明月楼”三字的匾额在风中迎立,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多是达官贵人之流,骄婢奢童环绕,靴履飒飒。 掌柜一身狐裘,手中抱着暖手炉,沧桑的眉眼透着凌厉冷峻。 他正在呵斥下人:“毛毛躁躁做什么,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可以赔?” 遥遥瞧见对面门廊下站着的沈鸢,掌柜定睛细瞧半晌,忽而半眯起眼睛,瞳孔骤缩。 不知怎的,沈鸢竟从掌柜脸上看出了几丝诚惶诚恐。 他招来下人,在那人耳边低语两三句,随后又匆忙朝沈鸢走去。 沈鸢下意识转首,快步离开。 掌柜满脸堆笑:“姑娘可是来赎回玉佩的?” 沈鸢刹住脚步,猛地转眸:“玉佩不在了?” “在、自然是在的。” 掌柜眼角笑出几道褶子,他清清嗓子,抚须上下打量沈鸢。 神情没有先前的慌张不安,反而添了几分初见的高高在上。 “那玉的成色一般,哪里入得了贵人的眼。姑娘今日既不是为了玉佩而来,那是为了……樱桃酥?” 沈鸢连置办年货的银两都不足,哪还有闲钱买樱桃酥,她挽唇:“路过罢了,我还有事,就不叨扰掌柜了,告辞。” 掌柜着急:“等等!” 眼角瞥见穷巷前停着的一辆八宝香车 ,掌柜眼珠子转动,面上的急切之色敛去。 他轻咳两声,“罢了,就当是我积德了。樱桃酥不能给你,不过今日还剩些婆娑果,你若是想要,我让人送来。” 沈鸢皱眉:“我身上没有多的银子。” 掌柜瞪圆双目:“谁同你要银子了?” 沈鸢戒心渐起,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无功不受禄,我更不能要了。那玉佩还烦掌柜多留些时日,改日我定来赎回。” 话落,也不管掌柜的再三挽留,沈鸢迫不及待转身,慌不择路跑开。 雪色模糊了沈鸢的身影。 掌柜哭丧着一张脸,自知办砸差事,忙不迭往马车走去,躬身负荆请罪。 “是小的办事不力,还望大姑娘恕罪。” 雪珠子簌簌落在他肩上。 半晌,一个清越嗓音悠悠从马车内传出。 金缕衣 第11节 “你确实办事不力。” 一只手挽起车帘,隔着朦胧雪雾,隐约见到马车内的一抹倩影。 沈殊遍身绫罗,腕上戴着白银缠丝双扣镯,纤纤素手枕在膝上。 她出身沈家,又是家中嫡女,自然十指不沾阳春水,手指上的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华贵夺目,同方才不戴钗环玉钏的沈鸢俨然是大相径庭。 掌柜脑袋埋得更低,几乎挨着雪地。若早知那玉佩是沈家二姑娘的,他打死也不想趟这浑水。 马车旁站着的婢女往地上啐了一口,笑着上前:“大姑娘,老爷可早就发话了,不让二姑娘踏入汴京半步。今儿是这狗奴才办事不力,才让二姑娘跑了。大姑娘何不让我带人去追?有我在,定叫她有去无回。” 婢女声音脆生生,说话摇头晃脑,洋洋得意,恨不得将沈鸢踩入尘埃,“有那样不知廉耻的母亲,她竟还敢入城,也不怕丢了沈家的脸。” 沈殊抚着腕上的手镯,没发话。良久,她弯唇:“你来我身边多久了?” 婢女笑笑:“回姑娘,五年了。” “五年,怪不得。”沈殊一手抚额,和颜悦色,“会认字吗?” 婢女心中一沉:“不、不会。” 沈殊抬手,示意松开车帘,她嗓音温柔,如春风和煦:“既如此,那就割了舌头罢,省得净说些我不爱听的。” 婢女面如土色,跌跪在地。 八宝香车缓慢驶向长街,随着雪珠子落下的,还有沈殊轻飘飘的一声:“今日之事,若有人敢对外说半个字,别怪我不客气。” 风声回旋,婢女的求饶声如漫天大雪飘扬,一点殷红融化在雪中,如绽开的红梅刺眼。 萧瑟冬风裹挟着重重雪珠子,沈鸢一手扶着帏帽,身影匆匆穿过大街小巷,一刻也不敢耽搁。 双足淌过雪地,鞋袜尽湿,冷意顺着足尖往上,沈鸢如赤足立在雪中,冰冷森寒。 黑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几乎是一路小跑,连头也不敢回。 唯恐那掌柜看出端倪。 城门口排着长龙,官兵一手拿着画像,挨个查探。 沈鸢气喘吁吁,额间薄汗沁出。 人群中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那重犯还找不到吗,这都多少日了,也太耽误正事了。” “我瞧着未必是重犯,不过是寻个由头,掩人耳目罢了,许是哪家奴仆女眷跑也不一定。” 沈鸢心口重重一跳,漏了半拍。 她踟蹰着往前半步,掌心后背冷汗沁出。胸腔心跳如擂鼓,面色苍白。 凌厉的风声盘旋在城门上空,沈鸢悄声望去,城门口伫立的官兵凶神恶煞,严阵以待。 忽而有人飞马前来,在那官兵耳边低语两句。 雪色翻涌,隔着模糊不清的雪雾,官兵双唇一张一合。 沈鸢张瞪双目,手指蜷了又蜷,恨不得透过唇语知道那两人说的是何话。 是沈家知道了吗? 明月楼掌柜殷勤的嘴脸再次晃过沈鸢眼前,上回见面,他待自己还是爱答不理的,这回却频频请自己留步,似是在故意拖延。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越往里琢磨,她一颗心跳得更欢。 若是沈家知晓自己进城,谢清鹤的事恐怕也会瞒不住。 沈鸢心急如焚,倏尔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惊呼,沈鸢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撞倒在地。 帏帽摔落在地,青纱散开,露出沈鸢一张白净如雪的容颜。 她慌忙端正帏帽,遽然往后望。 前面的官兵闻得动静,大步流星走来:“吵什么?” 妇人抱住孩子,叠声向官兵赔罪:“是我脚滑,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姑娘。” 她后背背着满满当当的一箩筐布匹,身前还抱着小孩,也怪道会站不住脚。 官兵搜寻一番她的竹篓,不曾发现可疑物件,又将目光投向颤巍巍从地上站起的沈鸢。 “你,帏帽摘下。” 沈鸢入城时拿脸上起了疹子为由躲过摘帏帽,此刻也依样画葫芦。 官兵上下打量她两眼,眉头紧锁。 少顷,他往后退开半步。 沈鸢无声松口气。 官兵面无表情:“可以摘下了。” 帏帽后的沈鸢脸色惨白,半点血色也无,她掩唇咳嗽:“还请这位大人通融一二,这病实在是见不得人,若是过了病气给大人,也是我的罪过。” 官兵眉眼冷峻,半点周旋的余地也无,他冷冰冰丢下两个字:“无妨。” 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传来,她用力掐住掌心,尖锐的指甲在手心刻下深长的一道红痕。 沈鸢不动声色捏住袖中的香囊,她对白邬草过敏,若是不小心碰到,全身上下都会长满疹子,疼痛不已。不到万不得已,沈鸢不会行此下策。 她咬紧牙关,手指碰到白邬草的前一瞬,忽然听见前面有声音传来。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手中捏着画像,连眼神都不曾分给沈鸢半点,只朝同僚走去。 沈鸢脑袋低垂,掩去眼中的忐忑不安,双手绞在一处。 “糊涂东西,你是不是蠢!” 他摊开画像对着沈鸢比照,“我们找的是男子,身高七尺,黑眸剑眉,眼距……这哪点对得上?还不快放行,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怕你我都交不了差!” 话落,大手一扬,放行。 躲过一劫,沈鸢忙忙躬身,步履匆忙朝城门走去。 汗流浃背,冷汗沁湿衣襟。 城门口风声大作,呜咽风声如狼嚎。 沈鸢拢紧身上不算厚重的袄子,双手垂在袖中,又怕风吹落帏帽,她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往下攥紧帽沿。 寒风彻骨,沈鸢指尖冻得僵硬发紫,她垂首迎着呼啸冬风赶路。 山道传来阵阵策辔声,沈鸢头也不抬,只闷头赶路。 一团黑影缓缓罩在沈鸢肩上,她狐疑转眸,冷不丁和马背上一双冷冽的黑眸撞上。 谢清鹤高坐在马背上,飘摇的雪珠子如空中撒盐,勾勒出谢清鹤颀长笔直的身影。 霜雪蔓延在谢清鹤身后,孤寂凉薄。 沈鸢眼前恍惚。 她好似……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清鹤。 雪色渐渐在谢清鹤眉眼消融,好像刚刚的冷淡只是沈鸢的错觉,谢清鹤温声:“上来。” 沈鸢难以置信瞪圆双目,她看看谢清鹤,又看看他身下枣红的烈马:“这马是从哪来的?你赁来的吗?不对,你哪来的银子?” 沈鸢错愕不已,又自说自话,“你是不是没去抓药?” 离家前她在桌上留了些碎银,那本是她留给谢清鹤抓药用的。 谢清鹤的手仍顿在半空,他嗓音染笑:“还不上来,站在雪中不冷吗?” 眼前的马比自己足足高出一大截,沈鸢心惊胆战,双眼颤颤巍巍,心生怯意。 须臾,她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圈住谢清鹤。 沈鸢低声嘟哝:“你病还没好,若是耽误了春闱可不是小事。算了,等我回去再去寻大夫……” 话犹未了,沈鸢忽的一脚踩空,整个人直直朝旁跌落。 沈鸢瞳孔骤紧,惊呼声溢出喉咙:“救命——” 一只手牢牢握住了沈鸢的素腰,谢清鹤环着沈鸢,两人齐齐摔落在雪中。 扬起的雪珠子如棉絮,散落在二人身上。 帏帽跌落在雪中,露出沈鸢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她眼中的惊恐未散。 可料想之中的痛楚并未出现—— 沈鸢摔在谢清鹤身上。 雪落无声,沈鸢一手撑在谢清鹤胸膛,双眸圆睁。 四目相对,谢清鹤俊朗眉目映照在沈鸢浅色瞳仁中。 她 茫然眨了眨眼,耳尖不知不觉染上绯色,如枝头上俏生生的红梅。 沈鸢飞快别过头,余光瞥见自己还抵在谢清鹤胸膛上的双手,又忙忙收回手。 揣在袖中。 沈鸢心乱如麻,语无伦次:“你、你没事罢?” 衣裙慌乱从谢清鹤身上挪开,沈鸢站起身,伸手掸开裙上的雪珠,又转而去看谢清鹤。 沈鸢结结巴巴:“我、我不曾骑过马。” 她目光闪躲,“而且这马也太高了,你从何处赁来这么高大的马?若是再矮点,兴许我就不会摔了。” 沈鸢心神不宁:“这马是谁家的?” 她在乡下,好像从未过这般高大的烈马。 谢清鹤唇角笑意渐淡,避而不答,只朝沈鸢伸出手:“再试试。” 前车之鉴在先,沈鸢心中惴惴不安:“我、我可以吗?” 谢清鹤眉眼如墨,他单手扶住沈鸢细腰。 金缕衣 第12节 劲风掠过沈鸢耳边,她只觉身子一空,眼睛一闭一睁,沈鸢整个人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 细碎的雪珠子洒落在鬓边,满目莹白。 沈鸢怔怔转首。 黑眸中,谢清鹤风轻云淡,玄色衣摆落在风中,随风拂起又落下。 那张脸近在咫尺,清俊温和。 沈鸢盯着谢清鹤,乍然失神。 待回过神,她忙不迭收回目光,坐在马上手足无措。 眼皮颤了又颤,沈鸢慌乱别眼,讪笑为自己刚刚的失神描补。 “还好你刚刚没入城找我,他们找的人身高七丈。” 沈鸢细细回想官差的话,照着和谢清鹤比对。 “……倒是和你差不多。” 倘或谢清鹤入城,定会被拦下盘问的。 谢清鹤黑眸一冷。 第9章 疑心 连着在雪中走了两遭,沈鸢回去后果真一病不起,病怏怏躺在炕上,连床也起不来。 窗外雪色连成天,院中白雪如细沙,连绵不绝。 沈鸢窝在炕上,半张脸几乎贴在窗上。 雪珠子摇曳在空中,洋洋洒洒。 沈鸢望不见院中光景,只依稀瞧见柴房猩红的一点火光。 应是谢清鹤在为自己煎药。 谢清鹤那样的人,也会煎药吗? 沈鸢心生疑虑,将信将疑。 唯恐谢清鹤烧了自己的柴房,沈鸢一手撑在炕上,穿衣趿鞋,磨磨蹭蹭挪到门边。 余光瞥见门上贴着的窗花,星点笑意凝在沈鸢眼底。 木门忽然被人推开,冷风灌入,惊得沈鸢忙忙拢紧肩上的袄子。 寒风呛入喉咙,犹如刀割。 沈鸢往后退开三四步,她一手抚着心口,连声咳嗽,眼中呛出眼珠。 谢清鹤手中端着汤药,反手关上门:“怎么站在这里?” 沈鸢扶着八仙桌坐下,实话实说:“我以为你不会煎药。” 她接过汤药,双手摩挲着碗壁,一双眼睛浸润在缥缈水汽中。 良药苦口,沈鸢却不敢不喝,她皱眉一口气灌下海口一样的一大碗,眼中苦出泪花。 “张大夫如今开的药怎的这般苦了,这是添了多少黄莲。” 乡下只有一个大夫,姓张。 先前谢清鹤重伤,沈鸢也是寻他为谢清鹤医治。 她理所当然以为这方子是张大夫开的。 谢清鹤接碗的手指一顿,不动声色望向沈鸢:“你喝得出来?” 沈鸢笑着摇摇头:“自然是喝不出来的,只是村里就他一个赤脚大夫,除了他还能有谁?” 良药的苦涩在唇角蔓延,沈鸢连着喝了半碗热茶,好容易才将那点苦涩压下。 她一手撑着脑袋,昏昏沉沉。 沈鸢双手托腮,惺忪着一双眼睛道:“灶上的砂锅沉得很,你倒药时当心些,莫烫着自己。你是用它煮药的罢?” 谢清鹤抬眸,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嗯。” 沈鸢见他手上无伤疤,一颗心缓缓松懈。 先前李妈妈缠绵病榻那会,沈鸢日夜守在灶台前,为李妈妈煮药,指尖烫出好几个水泡。 后来田婶拿了药膏过来,又教她提锅倒药的法子,才免去她受皮.肉之苦。 沈鸢轻声嘟囔:“是我先前病糊涂了,该早点同你说那砂锅难用,还好你不曾受伤。” 手伤事小,耽搁了春闱事大。 沈鸢嘀嘀咕咕,倏尔闻得门口两道声响,田婶提着一箩筐的肉菜,忧心忡忡上前。 手背贴在沈鸢额头上,见她身子不再发热,田婶长松口气。 她笑着将竹篮递给谢清鹤:“这些都是我做的,放灶台上热热就能吃了。还有一碗山药小米粥,我炖得狠烂,最适合病人。” 沈鸢叠声推拒。 田婶不管她,只让谢清鹤提着送去柴房,她挨着沈鸢坐下,怜爱拢紧她身前的衾被,口中喋喋不休。 “你急什么,不过是热两三个菜罢了,难不倒他。” 田婶环顾四周。 沈鸢病了两日,可屋中却不见一点脏乱,田婶心满意足点点头,咧嘴笑道。 “这屋子收拾得齐整,可见他也是个会干活的。我本来还担心你这一病,家里不知乱成什么样,如今瞧着倒和往日一样,我也就放心了。” 田婶拍拍沈鸢的手背,语重心长,“可见你从前没看错人。” 沈鸢眉眼弯弯:“他本就是好人。” 若不是那年少年舍身救自己,只怕她早就成了山匪刀下的一缕冤魂,哪还有命活到今日。 沈鸢倚着迎枕,转首望向窗外。 雪色堆积如山,柴房簇簇火光映在墙上。许是风大,柴房的木门半掩,沈鸢并未瞧见谢清鹤的身影。 她轻轻呢喃,似是陷入过去,陷在了那场长夜,“他一直、一直都是好人。” 田婶不知前因后果,李妈妈不在,如今沈鸢身边也有人照顾,她放下一半的心,握着沈鸢的手腕道。 “这些时日我都在家,你若有事,喊一声就好了。” 不光田婶,她的丈夫儿子也都在家。 沈鸢诧异:“出什么事了?” 往年到了年下,家家户户都会赶着去集市,宰猪宰牛,或是买些果子零嘴。 万人空巷。 田婶压低嗓音:“还不都是那逃犯闹的?听说官差还去隔壁村子搜查了,如今人心惶惶,哪有人敢出门赶集?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了那不要命的逃犯,一辈子都毁了。” 她细细叮嘱,“你这些日子也别出门了,有什么缺的,只管找我去。你才多大,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田婶循循道,“爹娘不在身边,你更得顾着自己。” …… 呼啸的寒风拂起地上的落雪。 沈府东院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廊庑下悬着雕花玻璃描金宫灯,光影流光溢彩,如在仙宫。 奴仆婆子似燕翅簇拥着妇人步入暖阁,迎面是紫檀木边座嵌珐琅五伦图屏风,屏风四面饰有金漆彩绘的浮云。 后设有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案上供着时鲜的花枝。 沈殊一身樱桃红缂丝团花纹妆花缎锦裙,满头珠翠。 闻得母亲的声音,她也不睁眼,只口齿含香,粲然一笑:“母亲来了。” 沈夫人无奈摇头,提裙上前,搂着沈殊香肩笑道:“你这孩子,母亲来了都不知道起身,若是让你父亲知道,又该说我教子无方了。” 沈殊眼都未抬,讥诮弯唇。 沈夫人抬袖,示意众人退下。 楹花木门轻掩,挡住了院中凛冽的风声。 沈夫人正色:“我听闻你前两日处置了一个丫鬟。” 沈殊睁开眼,潋滟杏眸中半点笑意也无:“谁说的?” 那日随她出门的奴仆不多,若有心追究,也不难。 沈夫人反手拍了拍沈殊的手背:“没人在我面前嚼舌根,只是你身边无故少了一个丫鬟,我总得问问。” 沈殊不以为然:“没什么,不过是瞧她不顺眼罢了。” 沈夫人膝下只有一女,除了十年前那事,她对沈殊向来是有求必应,自然不会对她说重话。 “都多大人了,还是小孩子心性。” 沈夫人温声,“这些时日你留在房里,别再出门了。” 沈殊难以置信睁大双眼:“为何?” 再过四五日就是除夕,正月家家摆酒设宴,沈殊又是爱热闹的 性子。 她不悦抱着母亲的臂膀蹭了蹭,“好端端的为何禁我的足?母亲总该不会是为了那个丫鬟罚我罢?” 沈殊向来是骄纵的性子,沈夫人心生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她环紧手臂,下颌抵着沈殊的发顶。 “一个丫鬟罢了,死了也不足惜,母亲哪会为这个同你置气。” 金缕衣 第13节 她声音放缓,徐徐道来。 “苏尚书家里的幺子病了,这事你可听过?” 沈殊抬眸:“母亲说的是苏亦瑾?他向来体弱多病,病了有何稀奇。” 沈夫人:“这回与先前不同,太医都束手无策,你父亲这两日往苏家跑得勤,还从南边找了个郎中,听说医术极好。” 沈殊左耳进右耳出,她从洋漆攒盒中拣了块金丝糕,慢慢咬着。 沈父最会钻营,如今苏尚书家中有难,他上赶着讨巧也不足为奇。 沈殊摇头晃脑:“这与我又有何干系,母亲总不会是想我留在家中,日日为那苏公子祈福罢?” 沈夫人恨铁不成钢拍开沈殊的手:“你父亲不单从南边寻来郎中,还有一位道士,他近来神神叨叨的,还托人在京中寻找适婚的女子。” 沈殊口中的金丝糕忽然没了滋味,她皱眉,沉吟不语。 沈殊捧着茶杯慢慢喝着,“父亲这是想寻人冲喜?” 最后两字尚未出口,沈夫人先一步捂住沈殊双唇:“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话也该注意些,别什么话都往外说。” 沈夫人捏着帕子,慢条斯理擦去沈殊指尖的碎渣:“你父亲如何想我不管,可若是他将主意打在你头上,想拿你去讨苏家的好,那是万万不可的。” 帕子丢在一旁,沈夫人抚着沈殊的鬓发,“明日我会寻太医来家里,对外就说你前儿撞客了,如今一病不起,连话都说不清。” 沈殊性子虽娇蛮,可在要紧关头上,却还是以大局为重,不是莽撞的性子。 且母亲也不会害她。 沈殊笑笑:“我听母亲的。” 沈夫人颔首,为她端正玉簪:“你放心,有母亲在,定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沈殊眼睛弯弯,抱着母亲撒娇卖乖。 黄澄澄的烛光在沈殊的眉眼摇曳,她敛眸,终究还是不曾提起自己见到沈鸢一事。 …… 在炕上又躺了半日,沈鸢身子终于不再发热,只是咳嗽还是不见好。 肩上拢着半旧的袄子,沈鸢单手握唇,扶墙缓步往柴房走去。 沈家这两年似乎忘了乡下还有她这号人,连薄米劣炭也不往她跟前送。 先前托田家劈的柴火如今用得七七八八,沈鸢踉跄推开柴房,倏然愣在原地。 角落堆着半丈多高的柴堆,竹篓中满满当当装着新鲜的瓜果肉菜。 沈鸢错愕往后退开半步,再三确认自己不曾走错屋。 她缓步迈入门槛,半蹲在柴堆边上,错愕震惊。 谢清鹤不过是一介书生,沈鸢还当他是手无缚鸡之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公子哥,不想地上的柴火竟劈得如此齐整。 木柴上还有些许毛刺,沈鸢不敢拿手碰,只拿眼珠子细细瞅着。 先前她想学劈柴,那斧子她拎不起不说,好容易拎起斧子,砍下的柴火不是稀巴烂,就是歪歪扭扭的。 田婶见过一回,差点惊呼出声,忙不迭从沈鸢手中夺下斧子,又赶着唤自己儿子上前。 千叮咛万嘱咐,日后沈鸢家中的柴火由她一手包圆。 不想今时今日,她竟也不必再劳烦田婶一家。 笑意凝聚在沈鸢一双浅色眸中,她扶墙缓缓起身,在柴房转了一周。 她这两日病得厉害,也不曾往柴房走,竟不知谢清鹤添了这些物什。 缺了口子的食具不在,灶上还有一口沈鸢不曾见过的土锅。 陶土烧制,边上是彩绘的并蒂莲。 俨然是谢清鹤新买的。 沈鸢唇角笑意渐淡,忽听门外叩叩两声响,竟是前来讨要草药的张大夫。 张大夫拄着拐,一瘸一拐站在沈鸢院前:“前些日子摔了脚,我也不敢再往山里采药,想着这两样草药都是常见的,若你这里有,我也不必舍近求远。” 沈鸢忙拿纸包裹紧草药送上,不肯收张大夫的银子:“这些时日若不是托你老人家照看,我如今还起不来身呢,哪能收你的钱。” 张大夫一怔:“这是哪里的话,我这两日都在家,不曾见过你,何来照看一说。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我还不知你病了。你如今觉得怎样,若是还不舒服,我那还有伤寒药。” 朔风凛凛,寒意遍生。 沈鸢目送张大夫远去,她呆呆站在廊下,檐角灯笼依旧没有点灯,竹条缠绕而成的外壳在风中摇摇欲坠。 好似此刻沈鸢漂浮不定的一颗心。 风吹起沈鸢的裙角,她忽的提裙往屋里跑,翻箱倒柜。 沈鸢的梯己不多,先时为李妈妈办了后事,后来又为谢清鹤请医抓药。 二两银子的樱桃酥她都要东拼西凑,还当了自己的玉佩。 家徒四壁,屋里半点值钱的物件也没有,不过是一炕一床,还有一张八仙桌。 若说抵得上钱的,也不过是沈鸢往日做的香囊绢花。 敞开的木匣中,沈鸢做了一半的香囊还好端端落在匣底,就连上头的银针还在。 旁边还有一点碎银铜钱。 那是她所有的余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就连先时她留给谢清鹤请医的钱还在,谢清鹤并未用过她的钱。 那先前他雇的马,还有前日给她抓的药,柴房新添的锅具……又是从何而来? 她从山脚下救回谢清鹤时,除了满身的伤痕,谢清鹤什么也没有。 寒意油然而生,沈鸢抱着木匣,双目瞪直,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上。 沈鸢后知后觉,自己今日,还不曾见过谢清鹤。 第10章 谢清鹤真的是书生吗 雪色涌动,冷风顺着窗缝门缝灌入,屋内烛光晃悠。 沈鸢不知在炕上坐了多久,手边的木匣掀开,两三块铜钱散落在手边。 廊庑下传来靴履飒飒声响,是谢清鹤回来了。 木门推开,漫天大雪如细碎的棉絮,飘荡在谢清鹤身后。 他站在门前,修长身影凌立于风雪中,眉眼瞧不出半点异样。 许是冷风呛住嗓子,亦或是满腔的愁绪愤懑作祟,沈鸢禁不得风吹,捂着心口连连咳了好几声。 耳边传来关门声,谢清鹤踱步至八仙桌前,替沈鸢倒了一杯热茶。 那只手伸到沈鸢眼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白净,虎口上薄薄的一层茧子摩挲着茶杯的一侧。 玄色长袍垂落,淌在沈鸢手边。 她循着那只手往上望,如往日那般,朝谢清鹤扬了扬唇角:“不碍事。” 捧着茶杯细细啐了两口,沈鸢孱弱眉眼映在浓茶中,眼睫扑簌簌眨动。 她一手按在木匣上,声音还有两分喘:“张大夫前儿开的药可是吃完了?我想着还需得劳烦他走一趟,再为我诊脉抓药。” 谢清鹤面不改色,颔首:“好。” 擎着茶杯的手指泛白,沈鸢竭力压下胸腔中翻江倒海的苦涩,她抬首,双目一瞬不瞬盯着谢清鹤,意欲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可什么都没有。 谢清鹤面上坦坦荡荡,一点蛛丝马迹也寻不到,好像他从未对沈鸢说过半句谎话。 沈鸢唇间生苦,强颜欢笑:“张大夫如今年岁大了,腿脚也不便,且他家住在半山坡。” 那山坡并不高,也就一个小山丘,只是如今下着雪,山路难行。 沈鸢试探,“不若我上门去寻他罢,我如今好得七七八八。再不济,也可让你骑马带我过去。” 沈鸢目光不曾从谢清鹤脸上移开,落在衾被下的手指捏成拳。 沈鸢似不经意提起,“前儿那马你是从哪里雇来的,使了多少铜钱?” 谢清鹤笑笑,避而不谈:“你不怕骑马了?” 那日沈鸢被烈马吓得瑟瑟发抖的一幕犹在眼前。 沈鸢悻悻扯唇:“还是怕的,只是想着可以偷懒少走两步路。” 她不动声色道,“先时我留在镜前的银子你用完没有?若是用完了,我那里还有一点。” 说这话的时候,沈鸢甚至没有胆量看谢清鹤。 她怕听见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窗外冷风掠过,惊起簌簌落雪,随之落下的,是谢清鹤轻轻 的一声:“不用。” 最后的一点希望落空,沈鸢双眸轻阖,她苦笑张唇。 一声“好”轻飘飘的,似是花光了沈鸢所有的力气。 她扬首,长发如墨玉,柔顺披落在肩上。 沈鸢还是不甘心:“我刚刚去了一趟柴房。” 谢清鹤眉眼淡淡,静候沈鸢的下文。 沈鸢抿着苦涩的唇齿,缓声:“本想着若是柴火不够了,再托田叔帮忙砍些,不想你竟都劈好了。那柴木难劈得很,若是手上长泡,更要提防了。” 沈鸢一面说,一面去看谢清鹤的手。 那双手干干净净,哪有半点长泡的迹象。 显然那些柴火都不是谢清鹤砍的。 金缕衣 第14节 沈鸢不知谢清鹤哪来的柴火,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搜罗来的银子,只觉笼在谢清鹤眼前的薄雾渐浓。 她忽的惊觉,自己对谢清鹤知之甚少。 沈鸢心口酸涩,她絮絮叨叨,拐弯抹角打听谢清鹤这两日都在做什么。 谢清鹤的回答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错处。 沈鸢挽唇:“也不知道你家里可收到书信了,待过些时日入城,我再问问邮驿可有你的信。” 谢清鹤若有所思凝视着沈鸢。 沈鸢心间一紧:“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总不会是我脸上有东西罢?” 谢清鹤漫不经心:“怎么忽然问起他们?” “我……” 谢清鹤身上不可能无缘无故生出银子,沈鸢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家里送来的。 可她想不通,谢清鹤为何瞒着自己,总不会是担心她会挟恩图报罢? 沈鸢怏怏不乐,垂首低眉:“没什么,只是想着快到除夕了,你家里人定是牵挂你。” 她卸尽力气,“我有点乏了,想歇歇。灶上可有剩的粥,你帮我温着,我等会起来喝。” 谢清鹤应了声好,转而离去。 木门再次关上,隔绝了院中满目的白雪。 沈鸢悄声离炕,借着门缝往外张望。 柴房大门紧闭,她连谢清鹤的影子也瞧不见。 沈鸢快步行到书案前,说是书案,不过是她央田婶给自己寻来一块木板,搁在旧桌上。 书桌上是沈鸢从各处搜来的考经,还有旧书。 考经半点折痕也无,书上干干净净,一点批注也无,可见谢清鹤从未翻看过。 沈鸢颓然跌坐在圈椅中。 谢清鹤……真的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吗? …… 沈鸢草草用过晚饭,那碗白粥于她而言像是味同嚼蜡。 沈鸢食不知味。 夜里喝了二和药,也不知道是那药起了效,又或是沈鸢自己精神不济。 她晕晕沉沉,倚在炕上的迎枕上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忽闻耳边有脚步声传来。 夜色笼罩在沈鸢眼角,借着窗外朦胧的光影,沈鸢只依稀瞧见一抹颀长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自己,无声推开木门。 风中裹挟着雪珠子,扑落在谢清鹤肩上。 院中铜锁“哒”一声打开,透过窗缝,沈鸢清楚瞧见那一抹黑影渐行渐远。 她睁着双眼,怔怔盯着空落落的院子。 庭院悄然无声,雪片如鹅毛飘落,抖落满院的寒意。 少顷,沈鸢按捺不住,也跟着出门。 四面黑黢黢的,不见半点亮光。 冷意遍及周身,如藤蔓攀上沈鸢的四肢。她瑟缩笼着双肩,小巧的鼻翼露在空中,微微泛红。 出门得急,沈鸢只穿着家常的袄子,一路循着谢清鹤的足迹往前走。 倏尔闻得前方一道熟悉的声音,沈鸢霎时刹住脚步,半边身子躲在树后。 她听见谢清鹤轻轻的一声笑。 “还是瞒着她,也不必事事都让她知晓。” 指甲掐入树干,沈鸢双目微红,她咬唇,心烦意乱之时,竟一时不曾听见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风掠过双耳,呼啸而过。 谢清鹤的声音再次传来。 “知道了也没什么,最多闹两日脾气。” 那一小块树皮几乎让沈鸢扒了下来,泪水浸润在她眼中。 正想着冲出去和谢清鹤理论,倏尔听见一道洪亮爽朗的笑声。 沈鸢错愕睁大双眼。 田叔哈哈大笑:“沈姑娘性子好,且你做什么这些本也是为了她好。还好有你在,不然我和你田婶真不知去哪寻个能诗会画的。” 更深露重,田叔一手提着素色纱灯。 “这些扇面你先拿着,过两日我再来找你要。不拘画什么,图个好意头就是了。” “那大夫我也和他说好了,他不是我们村里人,医术虽比老张好,可是诊金也是翻倍收的。沈姑娘若是知道,定舍不得花这个钱。” 田叔摇摇头,“要我说,让老张去就行了,你也不必赶着画画换钱。” 冬日夜长,朔风凛冽。 眼见谢清鹤和田叔告辞,转身往回走。 沈鸢遽然一惊,忙忙拢衣往回走。 夜色缥缈,朦胧不清。 猝不及防踩上一段枯枝,“咔嚓”一声响,刹那敲碎长夜的平和安静。 谢清鹤疾言厉色,冷声:“……谁?” 大步流星往前走,转过枯树,冷不丁瞧见树后遮遮掩掩的沈鸢,谢清鹤错愕:“你怎么来了?” 他往后看一眼田家紧闭的院门,又去看沈鸢散落在肩上的墨发。 谢清鹤眼睛眯起:“你……跟踪我?” 像是想到白日里沈鸢拐弯抹角打探自己,谢清鹤脸色凝重。 “沈鸢,你在怀疑我。” 口吻笃定,并无半点迟疑。 沈鸢面容刹煞白,本就孱弱的脸色又添了几分病气。 她慌乱不安追上谢清鹤的脚步,语无伦次。 “不是,我、我只是……” 余光瞥见谢清鹤怀里的扇面,沈鸢懊恼不已。 不信谢清鹤的人是自己,尾随谢清鹤的人也是自己。 沈鸢有口难辩,她提裙,忙忙上前,一连呛了好几声也不敢停歇。 寒风扑在沈鸢脸上,冰冷彻骨,她双眼被风吹红。 “我不是有意跟来的,我、我今日见到张大夫,他并不知我病了,可明明你说那药是张大夫开的。” 沈鸢声音细若蚊音,“是你先瞒我的。” 谢清鹤忽的驻足,转首侧目,剑眉紧拢,那双漆黑瞳仁中似蕴着浓浓的失望。 沈鸢不由自主攥住谢清鹤的袖口,低声哀求:“你和田叔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你什么都不说,我托人买的考经,你也没看。” 雪天风寒,一望无垠。 谢清鹤面目肃穆,须臾,他迎风哑声:“那考经是五六年前的,用处不大。” 沈鸢讶异,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早说?”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一言不发。 沈鸢咬紧下唇,恍然。 那考经是她花大力气寻来的,谢清鹤不挑明,俨然是不想泼自己冷水。 沈鸢丧丧垂头,后悔不已。 谢清鹤收回目光,袖子从她指尖抽回,他淡声:“走罢。” 谢清鹤一句重话也不说,可却比说了重话还要让沈鸢难受。 晃动的袖口宛若鱼饵,引着人上钩。 沈鸢一夜不曾合眼。 第11章 他不记得沈鸢找过自己 雪霁天晴,万里乌云。 新来的大夫已过花甲之年,须发皆白。 他佝偻着身子,一手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身,眉心紧皱:“姑娘昨日可是见着风?” 昨儿夜里沈鸢偷偷跑出去,回来后只觉头晕眼花,似是又添了几分病气。 一夜未睡,沈鸢此刻病怏怏的,半点精神气也无,她强撑着点头:“是,我……” 余音未落,谢清鹤先一步接过话,引着大夫往外走。 “于大夫,她身子可有大碍?” 沈鸢眼中的亮光霎时黯淡。 昨儿回来,谢清鹤待自己虽和从前无二,可他脸上的疏离客气却是显而易见。 金缕衣 第15节 沈鸢三番两次想要同谢清鹤解释,谢清鹤都寻由头避过去。 单手捏拳置在唇边,沈鸢掩唇咳了两三声,她目光追随着谢清鹤出了房门。 待要下地出去听听自己的病可要紧,倏尔想起谢清鹤昨夜望向自己失望的目光,沈鸢讪讪坐回炕上,抿唇不语。 院门敞开,日光倾泻满地。 田婶抱着竹篮,习以为常迈过沈家的门槛,癫癫朝沈鸢跑来。 “昨 儿不是还好好的,怎的今日又病得这样厉害?我听说于大夫也来了?” 沈鸢面容憔悴,无力点头:“田婶,你也、你也认得于大夫?” 田婶叹气:“我就知道这事瞒不住你,说来也有我的不是。那会说要瞒着你,我就觉得不妥。” 只是谢清鹤说的也有道理,若是让沈鸢知道他是替人画画赚钱,定会忧心此举耽误他念书。 沈鸢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一张脸都咳红。 田婶抚着她后背顺气:“你瞧你,这样激动做什么,我瞧他不是这般不知分寸的人,定是心中有数,才敢抛下课业的。” 田婶嘴角弯起,一改先前对谢清鹤的偏见,“先前我还担心他这人不靠谱,不想他还是个重情重义的。” 于大夫诊金贵得吓人,就连开的药也比寻常郎中贵了不少。 谢清鹤作画赚来的银子,几乎都用在为沈鸢身上。 光这一点,足以田婶对他大大改观。 她握着沈鸢:“你好好养病,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 沈鸢斟酌片刻:“田婶,我记得你会做清炖鸡孚?” 清炖鸡孚是金陵的名菜,沈鸢也只听田婶提过一嘴。 田婶诧异:“会是会,只是你忽然提它做什么,总不会是想学罢?” 沈鸢羞赧挽唇,笑而不语。 都是过来人,田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连声笑道:“这你可就问对人了,不是我自夸,这方圆十里也就我会,你放心,这事交给你田婶,包管你学会。” 沈鸢着急:“那田婶何时有空?我、我想赶在除夕夜。” 田婶错愕:“这么急?” 思忖再三,田婶耐心道,“要不我先将法子告诉你,你抄在纸上,过两日你病好了,我再教你。” 沈鸢无有不应。 …… 连着两日,谢清鹤都赶着为扇面作词描画。 沈鸢倚着半旧不新的迎枕歪在炕上,一双眼眸从药碗中抬起,悄悄往谢清鹤脸上觑。 听田婶说,这些扇面是镇上一个有名的富绅要的,谢清鹤的字写得好,那富绅见了,当场拍案定下。 “一副扇面值半两银子呢。” 田婶唏嘘的声音犹在耳边。 沈鸢映在水中的一双眼睛弯弯,她自是知晓谢清鹤的字好看,就连村子最负盛名的教书先生,也比不上谢清鹤的十分之一。 沈鸢满脸堆笑,忽而又想起先前惹恼谢清鹤一事,耷拉着眼皮抿唇不语。 药碗端在手中良久,也不见沈鸢有所动作。 一道清越的嗓音在头顶落下:“药喝完了?” 沈鸢骤然一惊,猛地抬头往上望,目光不偏不倚正中谢清鹤漆黑的瞳仁。 红唇嗫嚅,声音犹梗在喉咙,沈鸢忽觉手中一空,谢清鹤先一步接过空碗,转身往外走。 “且、且慢。” 抓着谢清鹤衣袂的指尖泛白,沈鸢声音轻轻,止不住的颤栗。 谢清鹤驻足低眸:“怎么了?” 他嗓音依旧是客气有礼,生疏淡漠。 沈鸢心口刺痛,如芒刺穿心。 袖口又一次从沈鸢指尖滑开,她悻悻垂眼,闷声:“我,我正好要去柴房,碗给我就好。” 田婶做事利索,昨儿已经将清炖鸡孚的方子送了过来,连着食材都给沈鸢备齐了。 沈鸢一面捏着方子,一面翻找竹篮中的猪肉。 清炖鸡孚做工繁琐,先将猪肉切细,再添佐料腌制,而后再将鸡皮平铺在砧板上,鸡肉剁成鸡茸,再将先前腌好的猪肉一齐铺在鸡皮上。 “随后的蛋清用竹筷搅成雪花状……” 沈鸢低声嘟囔,照本宣科。 她本就大病初愈,握着筷子连着搅拌半个多时辰,沈鸢双手酸得厉害,捧着碗气喘吁吁。 门后忽然传来“嘎吱”一声响,沈鸢遽然转首,手上一松,好容易搅拌成雪花状的蛋清从手中滑落,正好砸落在滚烫的茶炉上。 惊呼声伴随着一道黑影晃过沈鸢眼前:“小心!” 沈鸢只觉双足一空,整个人被谢清鹤抱着往后退开三四步。 茶炉摔得四分五裂,瓷片从沈鸢手边滚落,茶水滚烫,汩汩冒着热气。 沈鸢惊魂未定。 茶水泼了满地,有两三滴溅落在沈鸢鞋面。 她一手端在心口,瞪大的双眸映着满室的狼藉。 少顷,沈鸢迫不及待转身,目光上下在谢清鹤身上搜索。 “可是伤着你了?” 她急不可待,眉眼拢着慌张不安,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沈鸢捧着谢清鹤手腕细瞧。 谢清鹤手背烫红大片,连着那枚红痣也遭殃。 沈鸢心急如焚,忙忙提裙往外跑,先从院中捧着积雪敷在谢清鹤手背,随后又拿草药捣碎,小心翼翼敷在伤处。 那处似被茶水剥去一层皮,仅一眼,沈鸢都觉得心惊胆战。 她轻轻呼气,双眸淌着泪水,泫然欲泣。 “……还疼吗?” 凉意暂缓谢清鹤手上的伤痛,可瞧着仍是触目惊心。 他脸上却不见有半点痛楚之意。 谢清鹤板着脸:“你刚刚在做什么,连茶炉子也没看见?” 沈鸢一时语塞:“我……” 她垂首,眼中缀出水光。 地上的蛋清和茶水混在一处,气味算不上好闻,砧板上的肉茸还没来得及处理,沈鸢满身狼狈。 “我本来想做清炖鸡鸡孚的,这是金陵的名菜,你应当会喜欢。” 沈鸢一鼓作气,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眸,伸手挽住谢清鹤。 “前日是我不对,我不该胡思乱想,不该怀疑你。” 沈鸢泣不成声,磕磕绊绊。 “我、我只是怕……” 谢清鹤的目光仍落在沈鸢脸上:“怕什么?” 沈鸢双唇抿紧,泪水淌过眼角。 隔着氤氲的水雾,谢清鹤的身影模糊不清,和那夜的少年渐渐重合在一处。 沈鸢分不清自己是在看少年,还是在看谢清鹤。 她想起少年拉着自己在山林中狂奔,想起少年奋不顾身为自己挡了一刀。 她本想亲口和他道谢的。 可等她醒来,却再也寻不到少年的身影。 她被送到乡下,连少年的姓氏都不知。 “我怕我会找不到你。” 沈鸢语无伦次,泪水泅湿衣襟。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哽咽出声,“怕……你又不见了。” 沈鸢等了这么多年才再次见到当年的救命恩人,她不想再次错过。 檐角上雪色消融,冰水滴落。 将至掌灯时分,屋中光影晦暗。 谢清鹤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明暗不定。 他皱眉,不解。 “……沈鸢,什么是‘又’?” 他不记得沈鸢曾找过自己。 第12章 谢清鹤怎会和梦中的少年不一…… 零星火光溅落在锅灶旁。 光影模糊,沈鸢半仰着头,险些一口咬到自己的唇舌。 金缕衣 第16节 浅色的瞳仁跃动着火星珠子,沈鸢双手捏拳,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谢清鹤敷着草药的手背。 那枚红痣掩在草药之下,沈鸢瞧得不甚真切。 眼圈红了又红,沈鸢眼皮颤动。 她想到上回谢清鹤对后背伤口的避而不谈,想起他那时的冷淡嫌恶。 沈鸢定定心神,斟酌开口。 “我先前做过一场噩梦,梦里山匪一直追着我跑。” 她掀起眼皮,一瞬不瞬盯着谢清鹤,试图从他脸上寻到那夜少年的影子。 可惜沈鸢少时大病一场,除了那枚红痣,再想不起其他。 谢清鹤不为所动,面容依旧。 沈鸢面露失望,低眸轻声:“后来我差点死在山匪手中,还好你及时出手救了我。” 那夜的惊险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完,沈鸢言简意赅,长话短说。 她声音很轻很轻,似是还坠在那场梦中,不曾走出来。 “可是后来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一直找不到。” 左右不过是一场梦而已,谢清鹤不以为意:“噩梦罢了,用不着惊慌。” 沈鸢猛地扬起脸:“那不是……” 她想告诉谢清鹤那不是噩梦,那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话到嘴边,沈鸢忽然改口:“若是、若是那是真的呢,若是真有这样不好的事……” “那就当作是噩梦。”谢清鹤简明扼要,“别再去想,也别再提起。” 沈鸢张瞪双眸,心口如绑上巨石,沉甸甸的,几近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哑着嗓子 ,声音弱不可闻:“你也是这样吗?” 谢清鹤不假思索:“自然。” 他从容,“既是不好的事,又何必多想。” 沈鸢眼前白了一瞬,恍恍惚惚。 李妈妈曾经的劝告仍在耳边,她那会也耳提面命,不让沈鸢提起那夜的点点滴滴,说这也是那少年家人的意思。 原来不仅那家人不愿提起,他本人也不愿意。 沈鸢胸腔缓慢呼出一口气,唇角往上牵扯,笑得勉强:“我知道了。” 满腔失落流淌在脸上,沈鸢唇角的笑比哭还要难看。 谢清鹤不明所以。 比起沉溺过去,他宁可往前看。 “往前看么……” 沈鸢低声嘟哝。 忽而又展颜露齿,“知道了。” 她不怪谢清鹤不愿提起过往种种,若要真论起罪过,那也是当年山匪的错。 倘或不是初遇那样狼狈不堪,谢清鹤也不会闭口不谈。 沈鸢挽起嘴角。 她和谢清鹤来日方长,着实不该沉溺过去。 沈鸢试探勾住谢清鹤的衣袂,半是讨好半是不安:“那你如今……还生我的气吗?” 不待谢清鹤回答,沈鸢抢先一步道,“别气了罢,我日后不会了。” 谢清鹤眸色淡淡。 少顷,他平静移开目光:“我没有生气。” 沈鸢咬唇,轻轻晃动谢清鹤的袖口,她做得极为隐蔽,小心翼翼。 像是怕谢清鹤再次抽回衣袂,又怕谢清鹤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我知道你在气我不信你。” 沈鸢低声呢喃,她说了很多,讨好的卖乖的,可谢清鹤仍是不为所动。 沈鸢束手无策,濒临放弃之际,她又一次看见谢清鹤手腕上的烫伤,看到那颗红痣。 若是旁人,沈鸢早就作罢。 可谢清鹤不是旁人,他曾救过自己。 沈鸢不想他对自己失望,更不想失去他。 她恨不得剖开一颗心捧到谢清鹤眼前。 “真的,我没有骗你。” 沈鸢嗓音似带着哭腔,眼周通红,泫然欲泣。 良久,她终听见谢清鹤很轻的一声:“别哭了。” 沈鸢怔怔望着谢清鹤,待确信谢清鹤不再生气,沈鸢破涕为笑,重重点头:“嗯。” 她本就是不是爱哭的性子,这几回落泪,都是为着谢清鹤。 地上的脏乱还未收拾,沈鸢示意谢清鹤走远些,自己拿过扫帚洒扫。 她面露遗憾,“可惜田婶刚送来的鸡蛋。” 言毕,沈鸢忽的想起什么,朝谢清鹤望去,“田婶说,隔壁的富绅很是喜欢你的画。” 沈鸢唇角往上扬了一扬,只觉上天实在是眷顾谢清鹤,打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那富绅出手阔绰,不但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连着年后入京的盘缠嚼用都有了。 沈鸢乐不可支,掐着手指头算身上的余钱:“我本来还想着托田婶打听汴京城中的客栈。” 沈鸢对汴京实在是一无所知,田婶和她也差不了多少,不过她认得的人比沈鸢多,多打听打听,总会知道的。 贵的客栈沈鸢担不起,便宜的她又怕委屈了谢清鹤。 沈鸢抚掌乐道:“如今倒不用纠结了,待你高中,陛下应会赏赐你宅院。” 即便没有,谢清鹤也会有俸禄,不会沦落到露宿街头。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怎知我会高中?” 他实在不知沈鸢为何如此笃定,好似从第一回 见面,沈鸢就笃定谢清鹤是好人,笃定谢清鹤不会伤害她。 沈鸢一双眼睛缀着亮光,信誓旦旦:“你一定可以的。” 话音落下,又怕谢清鹤压力过重,沈鸢斟酌着开口。 “若是没有考中,也无甚要紧,大不了再考一次。” 她可以做香囊,做绢花。 若是先前那逃犯抓到,天香寺没有官兵驻守,沈鸢也可以提着香囊去寺前摆摊。 “银子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做的可多了,李妈妈先前还曾教过我扎纸鸢。” 春日踏青,年轻郎君会和心爱的女子在河边放纸鸢,又或是为了祈福放病根,也会迎风送上纸鸢,再断开风筝线。 那日谢清鹤病重,沈鸢也想为他放纸鸢断开病根,可惜那会谢清鹤身边离不开人,沈鸢实在抽不开身为他扎纸鸢。 好在后来谢清鹤平安无虞。 沈鸢絮絮叨叨,好的坏的,她想尽一切法子想要让留谢清鹤在汴京。 谢清鹤抬眸,目光似有若无从沈鸢脸上掠过。 沈鸢似是怕被看穿心思,悻悻垂首敛眸:“汴京很好的。” 谢清鹤淡声:“是么?” 沈鸢毫不犹豫颔首,她绞尽脑汁,想要一一列出汴京的好处。 倏然听见谢清鹤一声调侃:“若真考不上,大不了回家。” 沈鸢瞳孔骤缩,支吾着道:“汴京比金陵好。” “你不想我回去?”谢清鹤直视沈鸢的眼睛,一针见血。 小心思被戳穿,沈鸢耳尖翻红,她讪讪撇开目光,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谢清鹤比不得自己,孤身一人,孤苦无依。 他的家在金陵,他有家人,有双亲。 柴房狭小逼仄,灶台下火光跃动,照亮沈鸢无助的双眸。 她确实想谢清鹤留在汴京,留在她身边。 幼时那场大病后,沈鸢对儿时的过往忘得七七八八,可这两日做梦,她竟懵懵懂懂梦见自己的母亲,梦见在沈府的前尘旧事。 梦中女子穿金戴银,云堆翠髻。她长得极美,可望向沈鸢的眼神,却只有厌恶冷漠。 她一次又一次掰开沈鸢拽着她的小手,眉眼难掩恶心。 “别叫我娘。” 她嫌恶心。 年幼的沈鸢不知恶心为何意,直到后来母亲抛下她和心上人私奔,她才知道母亲对她的恨意从何而来。 嫁入沈府并非她所愿,怀上沈鸢也并非她之意。 她恨沈父,也恨沈鸢。 沈鸢对儿时的记忆,是母亲一次次甩开自己的手。 那夜在山中,她以为少年会和母亲一样,嫌弃她是累赘,会毫不犹豫松开自己。 金缕衣 第17节 可那人没有。 月色皎洁,浊雾散开。 少年挽住沈鸢的手,奋不顾身朝前跑去。 浓雾四散,沈鸢终于看清少年的眉眼。那双眼睛…… 从梦中惊醒,沈鸢心有余悸。 她呆呆在炕上坐了许久,视线穿过夜色,落在对面榻上。 云影婆娑,沈鸢一只手隔空抬起,挡住谢清鹤的下半张脸。 心口狂跳。 怎么会? 沈鸢对谢清鹤的相貌早就熟稔于心,即便闭着眼也能一五一十临摹出来。 可怎么会—— 谢清鹤怎么会和梦里的少年不一样? 第13章 亲事 日光满院,冰雪融化。 皑皑雪珠子堆攒而起的冰山映着亮澄澄的光影,田婶抱着一盆菜,同沈鸢坐在院中的石椅上前。 烂掉的菜叶子丢在地上,两三只母鸡经过,扑棱着翅膀啄走。 田婶一面择菜,一面和沈鸢唠嗑。 “再有两日就是除夕了,先前那清炖鸡孚你可学会了?要我说,那也太折磨人了,倒不如换别的。” 田婶自顾自说着话,等了半日,也不见沈鸢接话,田婶好奇抬眸。 浑浊黑眸中,沈鸢一手握着玉米,一手半抬在半空。 她在看屋内的谢清鹤。 书案后的谢清鹤一身蟹壳青圆领彩绣长袍,袖口绣着金丝,长身玉立,凤表龙姿。 手边笔海如林,书案上的紫竹雕牧童戏牛笔洗还是那位富绅昨儿送来的,随之送来的,还有上好的笔墨纸砚。 沈鸢对笔墨纸砚无甚兴趣,她一双眼睛灼灼,几乎黏在谢清鹤脸上。 一只长满茧子的手忽的伸在沈鸢眼前,扬了一扬。 田婶满脸堆笑,拿手肘撞撞沈鸢:“你这是做什么,都盯着看半日了,还看不够?” 沈鸢愣了愣,忽听院子外传来田婶小孙子的笑声。 小孩子难得穿一身新衣,虎头帽虎头鞋,他蹦哒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朝田婶走来,口中含糊不清。 “抱、抱。” 话犹未了,差点一跟头栽到雪里。 田婶惊呼一声,忙不迭丢开手中的菜叶根子,一把捞住孙子抱在怀里。 她伸手拍拍孙子膝上的雪珠子,又捧着孩子一张脸细细瞧着:“摔着 了没有?不哭不哭,这眼睛这么好看,可不能哭坏了。” 田婶低声哄小孩。 沈鸢也拿着玉米棒子给小孩玩。 小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噗嗤一声,乐了。 沈鸢长松口气,余光瞥见屋内的谢清鹤,沈鸢冷不丁又想起梦里少年隐在山雾中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同谢清鹤不大像。 “田婶。” 沈鸢半伏着身子,状似不经意道,“小孩子,是不是真的如戏文上说的,一日一个样?” 田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可不是这个理,昨儿瞧着还只会咿咿呀呀,今儿起来就会喊爹喊娘了,身子也高出一大截。” 沈鸢紧绷的肩颈舒展,她缓慢且无声呼出一口气,眉眼缀着笑。 “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田叔,也不知长大后会不会像婶子。” 田婶搂着小孙子直喊心肝宝贝,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这个道理?别的会变,眼睛却不会,还好他田叔浑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睛亮堂些。” 簌簌冷风掠过双耳,沈鸢站在冰天雪地中,四肢如浸透冰水寒凉无助。 她红唇嗫嚅,瞳仁忐忑不安:“真的……不会吗?” 沈鸢脸色惨白,面如土色。 田婶唬了一跳,忙忙凑上前去摸她的额头:“可是风寒还没好全,快快进屋去,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敢生病。” 沈鸢任由田婶拽着自己:“刚刚不是还一个劲盯着人瞧,怎么这会子又不看了?大过节,可不能再闹矛盾,不是好意头!” 沈鸢身子往前趔趄,抬首,不偏不倚正好撞上谢清鹤投望过来的视线。 沈鸢心口僵滞。 田婶抱着小孙子功成身退,徒留沈鸢和谢清鹤两人隔空相望。 谢清鹤手腕悬在半空,袖上沾了笔墨:“怎么站在门口?” 沈鸢迟疑,慢一步提裙跨过门槛。敛去心中的胡思乱想,沈鸢踱步过去,探头看谢清鹤在扇上作画题诗。 “刚刚田婶还说,想求你给她小孙子也画张小像。” 沈鸢搬来杌子,坐在书案旁。 欲言又止。 谢清鹤一手握着蟹爪笔,目光轻飘飘扫过沈鸢。 沈鸢自以为自己藏得隐蔽,可谢清鹤是习武之人,怎会不知他频频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沈鸢一直在偷看自己。 不止一次。 墨水在笔尖晕染而开,沈鸢一面觑着谢清鹤,一面轻声试探。 “你小时候,家里可是也曾给你请画师画过小像?” “嗯。” “那、那些小像还在吗?” 谢清鹤不明所以抬起眼皮,目光无声在沈鸢脸上打转。 沈鸢窘迫垂眸,双手相覆搁在膝盖上,“我就是好奇,你小时候是何模样,可是也如眼下这般。” 沈鸢只瞧见梦中少年的眉眼,旁的并未瞧见。 谢清鹤探究的视线仍落在沈鸢脸上。 昨日还说不会再疑心谢清鹤的人是自己,可如今疑神疑鬼的人也是自己。 沈鸢暗自腹诽自己的出尔反尔,正想着和谢清鹤说点什么,忽听院子外传来田婶的一声笑。 似是刻意扬高声音提醒屋里的沈鸢。 “乖乖,这是什么?对,马车,是马车。” 沈鸢住的地方偏僻,平日鲜少有人踏及。 沈鸢脸色骤然一变,忙不迭朝谢清鹤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掩门往外走去。 甫一踏出屋子,果真听见院子外传来奴仆婆子的声音。 “二姑娘可在家?” 竟是沈家打发婆子过来送年岁礼。 往年送来的不过些薄米劣炭,今岁送来的,竟还有锦衾丝帛。 为首的婆子笑着上前,朝沈鸢躬身行礼。 “二姑娘这些年受委屈了,也是我治下不严,才让那目中无人的小人钻了空子,平白占了姑娘的月钱。” 婆子喜笑颜开,“二姑娘放心,那人如今已经发落,这些是老奴给二姑娘送来的赔礼,还望二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计较。” 言毕,婆子扬扬手臂,欲让人抬着箱笼入屋。 沈鸢冷声:“站住。” 婆子一怔,随后又拿手拍打自己的脸:“是老奴莽撞了。都愣着作甚,还不快卸下箱笼,姑娘家的闺房,岂是你们能踏足的?真是没规矩。” 一面说,一面笑。 “我昨儿才知李妈妈去了,二姑娘也真是的,这样的事怎不同府里讲?这两个丫环是我亲自教导的,规矩性情都是顶顶好的,往后就留在二姑娘房里。侍奉洒扫,他们没有不会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沈府上下都生了一双势利眼,哪会无缘无故给沈鸢送礼。 沈鸢面上不显,挽唇朝婆子走去,“我常年不在父亲身边,也不知他身子可好?” 说着,将方才婆子送来的一匣碎银往她身前推了一推。 婆子眉开眼笑:“好,都好。老爷若知道二姑娘念着他,心中定然欣慰。” 她压低声音,“二姑娘且再忍忍,老爷也想早点接二姑娘回府,只是如今太子病重,一应宴请喜事都不可,老爷这也是不想委屈了二姑娘。” 沈鸢错愕:“……回府?” 婆子意有所指:“二姑娘总归姓沈,且如今也大了,老爷不会不管的。” 沈鸢还想再问,婆子却不肯答话,挥挥帕子扬长而去。 那两个丫环最终还是没留下,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婆子上了轿子。 婆子是沈夫人的陪房,沈鸢不过一个庶出的二姑娘,亲娘又是犯了大事的,素日沈鸢的事,她是半点也不想沾身。 金缕衣 第18节 谁曾想今日她竟主动揽过这差事。 丫环不解其意,回首望一眼身后破败老旧的农舍,面露嫌弃。 她一手捂着口鼻,巴不得长出双翅飞回沈府:“干娘如今也不疼我了,这样的地方,竟还想我留下。” 沈府下人住的房子,都比这一处好。 婆子恨铁不成钢,拿手指头戳丫环的额头:“不争气的东西,你们懂什么。” 她想起刚刚见到的沈鸢,唇绽樱颗,眼若秋水。 当年沈鸢的生母是汴京城中的第一美人,求亲的人差点踏破门槛。不想沈鸢出落至今,竟青出于蓝胜于蓝。 丫环眼珠子转动,能跟在婆子身边做事的,自然是她的左右臂膀,不是蠢人。 她一惊,挽着婆子的手错愕:“总不会真的和苏家……” 丫环伸出两根手指。 婆子笑睨她一眼,点点头:“八九不离十了。” 若不是太子病重不宜婚娶,只怕沈鸢此刻已经在苏府了。 不过,也快了。 第14章 待你高中,我们就成亲…… 朝霞满天,落日余晖残留在瓦檐上。 四五个箱笼横亘在雪地中,衬得小院满满当当。 沈鸢怔怔站在雪中,忽闻身后轻轻一声门响,她骤然回神,转首。 隔着洋漆描金箱笼,谢清鹤负手立在门前,衣襟上绣着金丝银线,在光下泛中着淡淡的金光。 沈家打发婆子上门时,沈鸢本还担心屋中的谢清鹤无处藏身。 待看见那婆子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高高在上与颐指气使,沈鸢满腹的担忧霎时烟消云散。 他们看不起这小小的农舍,自然不会往里多走半步。 “刚才来的,是你家里人?” 越过箱笼,谢清鹤缓步行至沈鸢面前,视线轻飘飘掠过箱笼上硕大的一个“沈”字。 沈家老爷最会钻营,是朝中出了名的墙头草。家中妻妾成群,先前还曾将自己的爱妾送出去。 谢清鹤视线缓慢落在沈鸢脸上,目光一顿。 或许连沈鸢自己都不曾察觉,她生得一副好容颜。腮凝新荔,皓齿星眸。 倘或沈家拿沈鸢的亲事讨巧,也不是不可能。 “算不上家里人。” 沈鸢牵动唇角,自嘲一笑。 少时离家至今,她不曾再见过沈父一面。 若真也称得上是家人,那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鸢的家人不多,真正关心她的更是少之又少。 会不计后果将她拽出深渊的,也就只有那一夜山中的少年。 沈鸢双眸低低垂着,无声落在谢清鹤手腕。 那处的伤疤只剩浅浅的一层红印,再往下,是那枚沈鸢忘不了的红痣。 沈鸢心口翻涌。 若不是谢清鹤,只怕当日那茶壶砸的就是自己 。 檀口微张,沈鸢细声细气:“你怎么不问了?” “你不是不想说?” 或许是谢清鹤看得透彻,又或许是沈鸢脸上的痛楚显而易见。 她慢慢摇了摇头:“不是不想说,只是我、我……” 沈鸢嗓音渐渐染上哽咽,泣不成声。 朔风凛冽,寒足冻耳。 一只手忽然往上抬了一抬,谢清鹤伸手,倏地揽过沈鸢入怀。 沈鸢倚在他肩上,泪如雨下。 少时的事她记起的不多,零星的画面,也是母亲一次又一次甩开自己。 有一次,还差点用双手勒死沈鸢。 “他们说,她是和人私通……” “私通”两字在沈鸢唇间滚了许久才出口,沈鸢哑声。 为着这个,她的姨娘被送去寒寺,生死不明。 沈鸢也处处落人白眼,不久又被打发到乡下。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沈鸢哽咽。 好像她自从生下来,就背上生母厌弃生父不喜的命运。 沈鸢逃不得避不开。 “你没有错。” 冬风吹过千层雪,沈鸢立在冰天雪地中,听见谢清鹤很轻很轻的一声。 “你母亲的事,本就与你不相干。” 沈鸢仰起脸,泪眼婆娑。 有风吹来,抖落满树的积雪,正好落在两人肩上。 谢清鹤一双星眸隐在余晖中,金黄光影如光滑绸缎散落在谢清鹤身后。 沈鸢心口涟漪泛起。 …… 沈家送来的锦缎足足有二十来匹,有妆花缎的,也有浣花锦,纹样或是并蒂莲,或是百花海棠。 沈鸢只留下一半,多的都送给田婶。 “这样好的料子,拿来做衣裳真真是可惜了。” 田婶喜不自胜,一大早,嘴角就不曾放下。 料子在身前比划,田婶忽的又松开,唯恐手上厚厚的茧子扯坏锦锻。 她眼中笑意不减,拉着沈鸢千恩万谢。 “若不是你,我这辈子怕是也穿不了这样鲜亮的衣裳。今儿是除夕,来不及。等过两日得空,我也做一身新衣。劳苦了大半辈子,合该我消受消受。” 田婶目不转睛,隔空抚着锦锻上的纹样,“这是并蒂莲的,想来你家里人也在为你张罗亲事了。” 沈鸢猛地扬起双眼,诧异震惊。 田婶乐不可支:“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如今也大了,家里人定会为你说亲。” 她悄声拿眼睛觑屋内的谢清鹤,“你若是有意,趁早和家里人说清。” 田婶示意沈鸢看地上的箱笼,“你瞧这花样,都是石榴样式的,可不就是多子多福。” 沈鸢脸色一白。 她本就生得白净,加之今日又描眉画眼,腮盈粉黛,田婶一时竟不曾发觉。 她从竹篮中捧出一缸桃花酿,亲自塞在沈鸢怀里。 田婶面容和蔼:“今儿是除夕,家里也没什么好的。这是我去岁亲酿的桃花酿,你试试。” 说着,又亲自替沈鸢斟酒。 桃花酿入口清冽甘甜,甜腻适中。 沈鸢不自觉又多吃了两盏。 田婶忙不迭拿手按住:“可不能多吃,虽说这酒醉不了,可也不能贪杯。且今夜还是除夕夜,若是误了正事,可就不好了。” 田婶往后望一眼,意有所指。 “不是新学了两样金陵小菜吗?那清炖鸡孚你如今做不好,倒不如试试小菜。我瞧着那小菜,你做得并不比我差。” 话落,田婶又好一顿谢,少顷又忙忙捧着锦锻往家赶,连一杯茶都来不及喝。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雪珠子,雪色渐浓。 沈鸢坐在石凳上,心神不宁。 她哪还有心思做小菜,耳边乱糟糟的,似有千万只蜂齐鸣。 手边的洋漆描金锦匣是前日沈家送来的,上面嵌着三多纹,四面饰有桃子、佛手和石榴。 虽都是取的好意头,可送来的妆匣箱笼,纹样果真如田婶所言,都寓意着多子多福。 沈鸢心烦意乱,百感交集。 也不知沈家是打算何时给自己相看人家,又会相看什么人。 天色渐暗,雪珠子如搓棉飞絮,洋洋洒洒落在沈鸢肩上。 她身上的斗篷是新得的,水粉绣雀登枝羽缎的斗篷,落在雪中,如二月红莲澄碧透亮。 谢清鹤刚推开院门,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沈鸢歪在石椅上,双腮染着坨红之色,鬓间的玉簪摇摇欲坠,差点坠落在雪中。 金缕衣 第19节 蓬松乌发似云团,青丝垂落在臂膀。 酒盏落在石桌上,三两滴桃花酿凝在沈鸢衣袂,酒香四溢。 谢清鹤一手提灯,乌皮六合靴踩在雪地上,踏出细微的声响。 沈鸢半梦半醒,她一手扶腮,娇靥徐徐抬起:“你回来啦。” 唇间似也染带着桃花酿的甘洌,榴齿含香。 沈鸢腮晕潮红,手肘撑着坚硬的石板。 许是吃了酒,沈鸢身上软绵绵无力。足下一滑,她险些往前栽下。 一只手及时有力托住了沈鸢。 眼前宛若蒙上一层朦胧光影,数不清的雪珠子落在沈鸢和谢清鹤中间。 她恍恍惚惚,身影欲坠不坠。 山峦重叠,夜色氤氲,轻笼在大地上。 因是除夕,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大红灯笼,橙黄光影流淌满地。 心神迷离,沈鸢只觉一颗心晃晃悠悠,一时竟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假。 她好像又回到那夜,回到少年拉着自己在山林中狂奔。 谢清鹤手中提着的羊角风灯在雪中散发出微弱的光影。 烛光照亮了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却独独照不到他的眉眼。 梦中少年的眉眼再次浮现在沈鸢眼前。 谢清鹤扶着沈鸢的手并未松开,她低眸,看见落在浅色光影中的那颗红痣。 “世上总不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沈鸢小声嘀咕,含糊不清。 谢清鹤手上有红痣,后背也有伤痕。 梦中少年的眉眼和谢清鹤不一样,兴许是沈鸢自己记错了,又或是谢清鹤长大后变了样。 且沈鸢长到如今,也从未见过有人的眉眼同那梦中人一样。 应当是、应当是梦境出错了。 沈鸢游说自己,她站不稳,晕晕乎乎倒在谢清鹤肩上。 双腮盈红,好似添上重重胭脂。 沈鸢大着胆子挽住谢清鹤:“待你高中,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雪色翻涌,鹅毛大雪漂浮在半空。 沈鸢心思游荡,踮足。 红唇掠过谢清鹤唇角刹那。 谢清鹤忽然转首,避开了沈鸢。 第15章 你在哪 风雪飘摇,门前悬着的一盏灯笼忽明忽暗,昏黄烛光洒落在皑皑白雪中。 光影微乎其微,几近泯灭。 沈鸢怔怔扬首,泪水氤氲在眼中。 雪珠子从天而降,落在沈鸢眉眼。 她听见谢清鹤喑哑的一声:“沈鸢,你喝醉了吗?” 醉酒的人哪还有意识回话。 沈鸢额头倚在谢清鹤肩上,双手牢牢抱住谢清鹤的手臂。 脑袋一点一点,如鸟雀啄食,点落在谢清鹤肩头。 “没有,没有醉。” 谢清鹤一手扶正沈鸢摇摇欲坠的身影,眉眼平静淡薄。 他唇角勾起一点清浅笑意。 谢清鹤垂首,一只手抬起沈鸢的下颌。 四目相对,谢清鹤一双黑眸直直撞在沈鸢眼中。 “那是因为你的家人?” 谢清鹤一针见血,半点情面也不留给沈鸢。 他一字一顿,“你不喜他们张罗的亲事,所以才这般着急寻上我?” 谢清鹤几乎是笃定的口吻。 沈鸢着急忙慌,连连摇头:“不、不是。” 她酒量浅,往日又是滴酒不沾,今日贪多喝了两三杯,这会子晕头转向,说话都迷糊。 “与他们不相干。” 她双眼蒙着水润泪珠,隔着朦胧水雾,同谢清鹤相望。 霜雪渐浓,沈鸢恍恍惚惚,好似又见到那夜的少年。 一双秋眸潋滟光泽,晃在烛光中,如碧波荡漾。 沈鸢眉眼弯弯,粲然一笑。 “是因为、因为你。” 她半张脸栽在谢清鹤掌心,声音含糊不清。 谢清鹤眼中无半点波澜起伏:“……你喜欢我?” “嗯。” 沈鸢下颌磕在谢清鹤手心,愣愣点着头:“喜欢,很喜欢。” “有多喜欢?” “我、我……” 脑子一时转不动,沈鸢从谢清鹤掌心抬起脸,纤长睫毛似坠着雨露。 她晃晃悠悠站直身子,指尖攥着谢清鹤的衣袂。 如同那年少年挽着自己。 “是你的话,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万籁俱寂,山中悄然无声。 遥遥的,似是能听见顽童在悄悄往雪地中丢鞭炮。 “砰砰”两声,像是砸落在沈鸢心口。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猝不及防,谢清鹤往前走了半步,颀长身影笼罩在沈鸢肩上。 剑眉低敛,黑眸如墨。 落在沈鸢脸上的视线如隐秘山林中吐着红信子的毒蛇,阴冷森寒,黏稠彻骨。 沈鸢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可酒意正酣,她一时竟忘记躲开,任由谢清鹤挑起自己下颌。 薄唇覆在沈鸢耳边,谢清鹤面不改色:“那你可别后悔。” 字字挟着朔风落在沈鸢耳畔。 她一只手胡乱在空中抓了一抓,正好抓住谢清鹤的手腕。 广袖宽松,轻垂落在侧。 眩晕之际,沈鸢又一次看见那枚红痣,她嘴角往上牵动,喃喃跟着谢清鹤鹦鹉学舌。 “不、不后悔。” 除夕夜,万家灯火通明。 沈鸢立在风雪中,最后一丝清明也随着风雪飘远。 再也撑不住,沈鸢双足无力,栽落在谢清鹤肩上。 北风呼啸,风声无痕。 沈鸢嘟哝声渐弱。 “我会对你好的,你、你信我。” “我、发誓。” 雪大如席。 谢清鹤立在冰天雪地中,黑眸沉沉如深潭。 半点动容也无。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 也只有沈鸢这般愚笨无知的人,才会将誓言宣之于口。 朔风凛冽,廊庑下的灯笼晃晃悠悠,终受不住风寒,无声垂落在地。 青竹编制而成的灯笼不堪一击,半个灯笼埋在雪地中。 沈鸢一早起来,顾不得为自己添身大氅,匆忙往雪地中奔去。 这灯笼是她幼时和李妈妈一起做的,挂了十来年都相安无事。 金缕衣 第20节 不想昨夜一场大雪,竟将它吹落在地。 伸手拂开灯笼上的雪珠子,沈鸢抱着灯笼往回走。 灯笼上的字迹虽模糊不清,却也能认出是自己所写。 “今日是正月初一,怎么偏偏在这一日……” 声音戛然而止。 沈鸢冷不丁和屋内的谢清鹤打了照面。 昨夜自己抱着谢清鹤喋喋不休的画面倏然如潮涌,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 耳尖如红色珊瑚,沈鸢怔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怀里的灯笼如有千斤重,沈鸢目光闪躲,贝齿紧咬着绛唇,几乎沁出淡淡的血痕。 半晌,沈鸢颤巍巍张唇,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我昨夜吃醉酒,没给你添麻烦罢?” “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沈鸢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她双腮潮红,娇靥如火烧,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红唇紧紧抿着,沈鸢懊恼阖眼,恨不得自个咬断唇舌。 “我、我……” 一鼓作气,沈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量,三步并作两步,沈鸢大步上前,一只手攥住谢清鹤。 “我昨夜说的,不是玩笑话。” 未出口的话犹如烧炭,滚落在沈鸢舌尖上。 她面如胭脂,平生积攒的勇气都用在今日,“我是认真的。” 光影照不见的地方,谢清鹤一身象牙白弹墨游鳞纹提花绡长袍,黑眸晦暗不明。 尚未张口,沈鸢遍身的胆量散尽,她双手捂住双耳,头也不回往屋里跑。 “我、我先去做饭了,你不用急着回我。明日、不,过两日也可以。” 双足蹦跶在半空,却没能跑开。 谢清鹤握住沈鸢的手腕,忍不住出声:“柴房在那边。” 沈鸢面色通红,足下生风,恨不得拿灯笼罩在自己脸上。 一连三日,沈鸢都不敢拿正眼瞧谢清鹤。 乡下虽远离汴京,可到底是天子脚下。皇后既不让大摆筵席,众人自是不敢顶风作案,规规矩矩留在家中。 就连田婶也只是初二那日回了趟娘家。 “天香寺那逃犯抓到了,如今寺外热闹得很,你若是得空,也可以去凑凑热闹。” 沈鸢不喜热闹,可却念着谢清鹤的春闱。 她转首去寻谢清鹤的身影,却听谢清鹤难得出声:“那逃犯……抓到了?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抓到的?” 田婶一问三不知,她讪讪干笑两声:“这、这我哪里知晓,不过是瞧着天香寺重新接待香客,胡乱猜的罢了。” 田婶有理有据,“若不是抓到那逃犯,那天香寺也不敢重新开放,不然伤到百姓可如何是好。” 谢清鹤沉吟不语,双眉皱紧。 沈鸢对逃犯半点兴趣也无,只是入城怕撞见沈家人,她也只能在城外溜达。 她怂恿着谢清鹤出门上香,本以为还会费一番功夫,不想谢清鹤竟答应得痛快。 正值正月,前去上香的香客数不胜数。 沈鸢照着田婶所说,避开山门,往后山走。 后山人迹罕至,山道崎岖,青石台阶上落满重重白雪。 沈鸢款步提裙,笑意缀在眼中:“还好听了田婶的话,不然这会我们只怕还在山脚下。” 脚下白雪松软,沈鸢一面往上走,一面踮脚去折山中横亘而出的红梅。 红梅簇簇,如梦如幻。 沈鸢一手揉眼,踮脚去够枝上的红梅,她自言自语:“是我眼花了吗,怎么这红梅还会动……” 山在摇晃,天在震荡。 两三块碎石从台矶上滚落,沈鸢瞳孔骤缩,遽然扬首。 视线之中是满目刺眼的白色,成片的雪色如潮起潮落,沈鸢耳边再也听不见其他,骤紧的瞳仁中映着如同翻江倒海的雪色。 一记鸟雀嘶鸣忽的掠过长空,彻底撕开平静的苍穹。 “雪、雪崩了!” “快跑、快跑啊——” 轰隆一声巨响,山石滚着两丈多高的雪块,从山顶往下滚落。 道道裂痕从雪团中裂开,攥在手心的丝帕落地。 沈鸢甚至来不及转身,雪色在她眼前翻涌,脚下石阶四分五裂。 耳边是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山雪的滚落声,沈鸢只来得及瞥见上首的谢清鹤一眼。 她双眼惶恐:“小、小心——” 惊恐声叠着无尽的恐惧,雪山崩塌,谢清鹤连人一道被山雪埋没。 随后,轮到沈鸢。 山神发怒,雪山倒塌。 沈鸢不知昏睡多久,入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耳边悄然无声,半点动静也无。 沈鸢惶恐不安睁开眼,十指连心,手指甫一动作,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胸腔犹如被巨石沉沉压着,沈鸢喘不过气。 她竭力睁开双眸,想要认出自己是在何处。 可入目所及,只有浓重漆黑的石壁雪团。 沈鸢运气算不上十分的差,雪崩时,正好有一块山石斜斜横在她头顶。 她艰难往前半步,脚上似是戴着沉重的脚镣,寸步难行。 “清鹤,你在哪?” 沈鸢摸着石壁缓慢往前走,嗓音染上哭腔。 她惊惧万分,倏尔脚下不知踩中了什么,沈鸢趔趄栽倒在地。 惊呼声在石壁间回响,衬得四周落针可闻。 沈鸢双眼聚起泪水,她不敢耽搁,扶地而起。 手中拿着一块碎石,沈鸢一面走一面敲。 四面静得吓人,唯有沈鸢手中敲落的“咚咚”声响,半点旁的动静也无。 “清鹤,你在吗?” 越往后,沈鸢心底的绝望更深。 山中森寒彻骨,沈鸢手足麻木,渐渐没了力气,气若游丝。 “你在哪,清鹤?” 眼皮沉重,敲着石壁的声音越来越轻。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沈鸢。 第16章 我不会丢下你的 惊呼声破喉而出,沈鸢几乎尖叫出声。 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指骨节分明,似是受了重伤,黏稠温热的血液染红了沈鸢的衣袂。 鼻尖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谢清鹤声音沙哑:“是我。” 他和沈鸢之间隔了一道半人多高的雪墙。 雪山崩塌时,正好砸落在谢清鹤头上,他半边身子卡在石缝中,只剩一只手勉强能动作。 沈鸢喜极而泣,忙 忙反手握住谢清鹤,她双目通红,哽咽出声。 “你怎么样了?” 空中的血腥气逐渐浓郁,沈鸢惊惧交加,“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转身,顺着谢清鹤手壁往上摸索,指尖染上鲜血,触目惊心。 沈鸢努力睁大眼,想要一探究竟。 “你、你伤在何处,还能起身吗?”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雪墙,厚重的雪壁冰凉刺骨。 沈鸢一手握紧谢清鹤,一手搬动雪块。 厚重的阴影压在沈鸢肩上,她半点也不敢松懈。 雪团密密沁入指甲缝,沈鸢双手冻得通红僵硬,她往手心哈了两口气,颤巍巍搬开最大的一个雪团。 脚下踉跄,沈鸢差点滑倒在地。 在山脚下捡到谢清鹤那会,他还有一口气,如今却连半口气也不剩。 金缕衣 第21节 挡在两人之间的雪块还剩一大截,沈鸢再也搬不动,她匆忙掏出自己袖中的香囊。 “我带的香囊中有木芸粉,可以止血、可以止血的。” 沈鸢泣不成声,“你、你先别睡。” 双手在身上摸索半晌,却连半个香囊的影子也瞧不见。 沈鸢眼中染上重重泪意,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咳嗽,沈鸢猛地转首,着急忙慌去寻谢清鹤。 她一只手架在雪墙上,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动,沈鸢泪流满面。 明月高悬,借着石缝透过来的月光,沈鸢勉强能看见谢清鹤的影子。 刺鼻的血腥气窜入鼻腔,谢清鹤半只手臂几乎是断了,一张脸惨白如纸。 沈鸢六神无主。 回过神,又忙忙解开自己肩上的斗篷,沈鸢半跪在地,艰难伸出手,将斗篷盖在谢清鹤身上。 倚在石壁上的谢清鹤缓慢睁开眼,那双沉沉黑眸暗淡无光,如沉睡的雄狮。 斗篷上还剩一点余温,谢清鹤抬起手,刚一动作,手背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肉模糊。 沈鸢吓得噤声,呆若木鸡。 “你、你先别动。” 怀里还剩一方巾帕,沈鸢跪在雪地上,笨拙地用巾帕为谢清鹤包扎伤口。 更深露重,山风凛冽。 沈鸢手指僵直,几乎握不住帕子。 她声音磕磕绊绊,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全成了白雾:“再等等,再等等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 不知是在安慰谢清鹤,还是在安慰自己。 指尖的帕子掉了又掉,沈鸢无奈,狠命咬住自己的下唇。 殷红的血珠子在唇齿间蔓延,疼痛暂且唤回了沈鸢片刻的清明。 她有样学样,用力在自己手背上咬下一口。 血丝沿着脉络延展,如同分叉的树枝。 麻木的五指逐渐被痛楚取代,沈鸢终于有力气握住巾帕。 雪墙冷冽,侵肤入骨。 脚边棱角分明的山石硌得沈鸢双膝红肿疼痛,饥寒交迫,沈鸢双手越过雪墙,在黑夜中寻找谢清鹤的手腕。 置在掌心捂热。 怀里突然掉下一物,沈鸢定睛细看,竟是出门前田婶塞给自己的水囊。 雀跃在她眼中闪烁,沈鸢喜不自胜,慌忙捡起。 “水,我们有水了!” 嗓子干得冒烟,沈鸢顾不上自己,双手捧着水囊,小心翼翼喂给身边的谢清鹤。 干涸的薄唇总算有了一点水光,谢清鹤捂着伤口,转首咳嗽不止。 沈鸢忙伸手拍打谢清鹤的后背。 谢清鹤哑声:“……你不喝吗?” 水囊中的水还有一半,沈鸢口干舌燥,却也不敢喝上一两口。 她牢牢将水囊揣在怀里,小心翼翼护着。 沈鸢口是心非:“我、我还不渴。” 她倚在石壁上,隔着缝隙和谢清鹤相望。 “我们不会有事的,田婶知道我们今日来天香寺上香,定会过来寻我们的。” “……嗯。”谢清鹤有气无力。 沈鸢握住谢清鹤的手腕,腕上的红痣隐在血泊中,沈鸢垂首敛眸,拿衣袂轻轻拭去谢清鹤手背上的血迹。 “没事的,我们定会没事的。” 山风呜咽,丛林无声。 只有一缕月光穿过石缝照在沈鸢肩上。 沈鸢不敢昏睡,强撑着打起精气神。 耳边飒飒风声掠过,沈鸢手中握着水囊,时不时为谢清鹤添上两口。 身侧的气息渐弱,沈鸢提心吊胆,轻轻晃动谢清鹤的手臂。 拇指抵在那枚红痣上,无声摩挲,沈鸢嗓子喑哑,近似哀求:“你别睡。” 谢清鹤微不可闻应了一声:“……嗯。” 水囊渐渐渐底,沈鸢更不舍得自己喝,多的水都喂在谢清鹤口中。 空中冷流涌动,沈鸢瑟瑟发抖,差点扶不住水囊。 她声音轻若蚊音。 “再等等,再等等就……就有人了。” “他们、他们快来了。” 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沈鸢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 谢清鹤的身躯渐冷,先前还能回应自己一两句话,如今却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 水囊中只剩零星一点水,沈鸢心急如焚。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双足僵硬酸麻,她扶墙,勉强起身。 松开谢清鹤的一瞬,隔壁的影子忽的动了一动。 沈鸢立刻俯身:“我、我找找还要没有别的路能出去。” 她用力握住谢清鹤的手指,十指交握,如紧紧缠绕在一处的藤蔓。 “你信我,我们定能出去的。” 半晌,谢清鹤缓缓抬起双眼,他一张脸惨白孱弱:“你还会……回来?” 只是短短五个字,却几乎耗尽谢清鹤所有的力气。 沈鸢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自然,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 握着谢清鹤的手颤栗抖动,泪珠从沈鸢眼中滚落,砸在两人相握的手背。 “我还等着你金榜题名,等着你……” 她还等着谢清鹤高中,同自己成亲。 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滑落,她垂眼,目光从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掠过。 “我不会丢下你的。” 沈鸢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永远也不会。” “你等我,你等我。” “……我定会找人回来救你。” “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沈鸢再三给出承诺。 谢清鹤好似弯了弯唇角,又好似没有。 沈鸢抹去泪水,挣扎着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每走两三步,便回首往后看一眼。 夜色中那团黑影越来越小,沈鸢不敢耽搁,手中握着的碎石一下又一下砸向石壁。 她渐渐看不见谢清鹤。 斗篷和水囊都留给了谢清鹤,沈鸢披着风霜,艰难朝前走,石块一下下敲在头顶。 一面走,一面搬动挡在身前的雪团,十指僵冷生硬,几乎没了知觉。 沈鸢气息将近,奄奄一息。 她倚在石壁上喘气。 万籁俱寂,倏尔闻见一阵马蹄。 沈鸢猛然扬首,她想着回去找谢清鹤,想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可又怕和上面的人错过。 “有人,这里有人。” 沈鸢嘶吼着嗓子,无奈嗓子干透,还不如手中的敲击声大。 马蹄声渐行渐近,沈鸢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意。 她拼劲全力敲打着石壁,干哑的嗓子发出艰涩的声音:“这里、这里有人。” 手上的力气渐弱,撞击声也一声不如一声。 沈鸢精疲力尽,碎石不知何时从手心滚落。 “有人,这里还有人……” 意识渐渐涣散,眼前飘忽不定。 眼皮阖上的前一瞬,沈鸢似是听见有人的惊呼。 “快来,是二姑娘!二姑娘在下面!” 竟是沈家来的人。 金缕衣 第22节 他们只看见了沈鸢。 第17章 面目全非 沈府。 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一众奴仆婆子手执珐琅戳灯,燕翅般垂手侍立在沈殊身后。 为首的沈殊穿金戴银,遍身绫罗绸缎,手上戴着嵌宝石团花纹手镯,那手镯是足金的,沉甸甸悬在腕间。 她一手抚着鬓间的镂空雕花水晶钗,穿廊庑,过庭院。 遥遥瞧见厢房的锦绣成堆,沈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二妹妹还没醒 ?” 台矶前坐更守夜的婆子本还在打着瞌睡,听见沈殊的声音,唬得半点困意也无,忙忙起身行礼。 她讪讪干笑两声,惊魂不定:“姑娘、姑娘怎么来了?” 汗流浃背,婆子连话都说不利索,颤巍巍道:“这儿病气重,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省得过了病气。” 二姑娘被救后,连着昏睡了□□日,沈父连厢房都不曾踏入半步,只命人好生照看。 底下的人起初还尽心,后来见沈父不管不顾,也渐渐松懈,哪里想得到沈殊会亲自踏足。 沈殊漫不经心抚着染着蔻丹的长甲。 半晌,朱唇轻启。 “胡说什么,二妹妹病了,我这个做姐姐的自是牵挂,哪里还顾得上病气一说。” 婆子冷汗沁出,不知沈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叠声笑道:“大姑娘菩萨心肠,只是二姑娘昏睡至今,连太医也无可奈何。” 沈殊慢条斯理:“父亲请的哪位太医?吃的什么药?一日吃几回?” 婆子颤抖着身子:“请、请的是余太医,吃的药……老奴也记不清,方子都在茶房呢,大姑娘若想看,老奴立刻着人送来。” 映在廊庑下的黑影抖如筛子,“只是二姑娘迟迟不醒,药也灌不进去,老奴实在也是没法子。” 沈殊抬眸:“……灌?” 婆子自知失言,跌坐在地。 沈殊懒得多看她一眼,衣裙窸窣,翩跹往厢房走去。 任由婆子在外面把额头磕肿。 玉竹亲为沈殊挽起毡帘,帘栊响处,迎面暗香浮动。 湘妃竹帘垂地,贵妃榻上倚着一人。 沈鸢素面朝天,未施粉黛。一身莹白暗花缠枝纹中衣,手上布满红色的血痂。 雪崩那日,沈家本是打发婆子去接沈鸢回府的,不想竟意外得知沈鸢去了天香寺上香。 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雪山崩塌,沈府的下人遍寻一夜,好容易才在山石下发现奄奄一息的沈鸢。 “你还真是命大。” 沈殊坐在圆凳上,抬手命人送来二和药。 护甲摘下,沈殊一手端着药碗,汤勺送到沈鸢唇边。 沈殊何曾照看过旁人,玉竹忙不迭出声:“姑娘,我来罢。” “不必。” 巾帕递到沈殊唇边,她动作熟稔为沈鸢擦拭唇角留下的汤药。 难得有耐心,一口接着一口喂药。 玉竹恍然弯唇:“是我忘了,姑娘以前也是这样……” 话犹未了,玉竹忽的惊呼,“二姑娘、二姑娘醒了!” 在榻上躺了将近一旬,沈鸢身子骨都不利索。 入目锦绣珠帘,地上立着彩刻春晓花鸟十二扇屏风,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设有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 屏展彩凤,褥设芙蓉。 榻边坐着的女子与自己有三四分相像,一双丹凤眼凌厉,眉目透着骄矜傲气。 沈鸢蛾眉蹙起,脸上满是戒备不安:“我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嗓音干哑生涩,甫一说话,胸腔立刻涨起阵阵疼痛。 玉竹耳聪目明,忙端上热茶,她笑得温和:“二姑娘,这是你的厢房,你不在这里,还能在哪?这位是我们姑娘,也是你的姐姐。” 沈鸢目光缓慢移到沈殊脸上。 沈鸢能记起的儿时回忆不多,自然记不得沈殊。 不安凝在眉宇间,沈鸢皱眉凝视。 良久,那一声“姐姐”依旧没能喊出口。 沈殊轻蔑瞥视,接过玉竹递来的丝帕净手:“既然醒了,日后就好好待在府里,省得到处乱跑,给家里招惹是非。” “我……留在这里?”沈鸢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 沈殊轻哂:“父亲执意接你回府,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不成?” 起身,沈殊提裙,款步往外走,“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等、等等!” 沈鸢挣扎着起身,双膝倏地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她身影踉跄,再次跌落回榻上。 沈殊转首凝眉,不悦:“你做什么?” 玉竹赶着上前,仔细搀扶起沈鸢,语重心长:“二姑娘,你这腿上的伤还没好呢,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去做就是了。” 那夜在雪中走了半宿,沈鸢双足早就捱不住,回来将养数十日也不见利索。 她倚着青缎迎枕,一张脸白了又白:“那日、那日在天香寺的后山……” 对上沈殊审视的目光,沈鸢多留了个心眼,斟酌着开口。 “那日在天香寺后山,我记着还有别的香客也被埋在雪山下,他们如何了?” 沈殊不以为意:“这我如何知晓?兴许也是被他们自己的家人带回去了。” 沈鸢心惊胆战:“那若是……没有家人呢?” 谢清鹤孤身一人,家人都在金陵。除了自己,哪还会有人记挂他的安危。 沈鸢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七上八下。 沈殊坦然:“这是官府的事,与你有何相干。” 她抬手抚着耳边的赤金缠珍珠坠子,“难不成二妹妹那日身边还有人?田家不是说你是独自上山吗,总不会他们说了假话?” 沈殊声音缓缓,如警钟在沈鸢耳边敲响。 她心口一震,笑着摇头:“没有,不过是多嘴问一句罢了。” 沈殊点点头:“如此最好。你既回了府,身边也得有婢女伺候。松苓,你留下。” 一面说,一面又拨了三十来个奴仆婆子留在厢房服侍,有掌管钗环玉簪的,也有洒扫盥漱的。 随后,扬长而去。 松苓为人细心,知道沈鸢刚醒,旁的东西定然克化不动,只让厨房送了金翅燕窝汤,另有一盅鹌鹑粥,还有一小碟百花糕。 沈鸢拣了块糕点细细咬着,不动声色:“你从前是在哪里伺候?” 松苓不曾隐瞒,一五一十道明:“我自小跟着大姑娘,他们两个原先是夫人院里的,大姑娘的院子就在隔壁,老爷平日都宿在前院。” 她笑笑,“待二姑娘好了,再向老爷请安也不迟。” 松苓处处尽心,知道沈鸢行动不便,还特地寻工匠做了轮椅。 日光满地,府中锦带飘飘。 松苓推着沈鸢,穿花拂石。 夹道两旁种着数株红梅,簇簇花蕊点在枝头上,灿若晚霞。 犹如那日在天香寺后山。 沈鸢仰首望,一只手挡在脸上。 日光穿过斑驳梅枝,横七竖八淌落在自己眼角。 回沈府半个多月,除了那夜沈殊来寻过自己,再无他人来过。 她不知沈家为何忽然想起自己,又不知沈父葫芦里卖的是何药,为何接自己回府,却不曾同自己见面。 若真是为了自己的亲事,又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梅枝折在掌中,点点红梅艳若胭脂。 沈鸢双眉皱紧,思虑万千。 还有……谢清鹤。 也不知官差可有寻到谢清鹤,若是他没能撑到那时…… 沈鸢不敢再往下细想,刚要推着轮椅离开,忽的听见红梅后传来婢女的窃窃私语。 “可不是,吓死我了。说是那日从天香寺山脚下抬出的死人有百来个,大都面目全非,手脚都没了。” “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晚饭都不用吃了。” “这又不是我胡诌的,管事婆子都在说,我听说还有的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好端端的碰上这事,真真是可怜。” 金缕衣 第23节 沈鸢手中的红梅骤然落地。 第18章 节哀 日光满园,廊庑下铁马叮咚作响。 偶有婢女捧着漆木托盘,穿长廊,过月洞门。 庭院悄然无声,簌簌落叶无声飘落在地。 沈鸢怔怔坐在轮椅上,耳边嗡鸣声阵阵。 她像是听不见任何声响,又像是有好多人簇拥在她耳边,唏嘘声络绎不绝。 “脸都被山石砸烂了,哪还能认得出?” “山里那样冷,寻常人怎会捱得住,更别说是书生了。” “也不知道家里可还有兄弟姊妹,不然谁去装裹收尸?” 婢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沈鸢却好似坠落在那场噩梦中,怎么也挣脱不开。 如坠冰窟。 沈鸢双手拼命转动轮椅,一张脸煞白:“松苓、松苓!” 青石涌成的夹道,崎岖不平。 轮子卡在石缝上,沈鸢猝不及防往旁跌去,身子重重摔落在地,衣裙染上泥泞青土。 松苓捧着梅枝赶来,惊呼出声:“二姑娘!” 手中的剪子忙忙搁在地上,松苓疾步奔到沈鸢身边,小心翼翼搀扶起人。 又替她拍走锦裙上沾带上的土泥:“二姑娘这 是做什么,有什么吩咐我去做就是了。” 膝上伤口泛疼,沈鸢反手握住松苓,她勉强压住心中的恐慌,强颜欢笑。 “没什么,只是刚刚好像看见李妈妈了。” 松苓大惊失色,捂住唇:“二姑娘这话可莫要乱说,李妈妈不是已经……” 沈鸢无奈低眸:“许是怪我突然走了,不曾和她说一声。我如今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让人备车,我想出府一趟,为她上柱香。” 松苓迟疑:“这……” 沈鸢不动声色:“有什么我担着就是了,我这回死里逃生,想来也是李妈妈在暗中庇护我。父亲若是问起,只说是我的主意。” 这事松苓自然是做不了主,她忙使人去前院寻沈父,又推着沈鸢回房更衣。 婢女笑盈盈回来,隔着屏风回话:“老爷说了,二姑娘日后想去哪,不必问他,只让下人备车就是了。先前拘着二姑娘,不过也是怕二姑娘伤势未好全。” 沈府终究是沈父当家作主。 他看重沈鸢,底下伺候的奴仆婆子自然也高兴。 松苓诧异:“往日大姑娘出府,老爷多是不让,如今怎么这么好说话。” 和镜中的沈鸢对上目光,松苓笑着为沈鸢挽发,“想来是老爷疼二姑娘。” 若真是看重自己,也不会任由沈鸢孤身流落乡下数十年。 沈鸢对婢女的奉承无动于衷,一心只念着谢清鹤。若是获救还好,若是不能…… 铜镜澄澈通透,映出沈鸢满面愁思的一张娇靥。 时至晌午,长街洒满日光。 沈鸢满腹忧愁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日光从窗外照入,却好似迟迟落不到沈鸢身上。 她一只手挽起车帘,余光瞥见“养安堂”三字,沈鸢着急出声:“停车。” 松苓好奇搀扶着沈鸢下车,左右张望。 养安堂前人头攒动,人人面缀愁苦,哭声此起彼伏。 妇人掩面而泣,一手扶在担架上,痛不欲生:“我的儿啊,怎么偏偏是你。” 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捶胸顿足,恨不得以身代儿。 沈鸢心惊胆战,双目惶恐。 雪崩后,官府将山下救回的百姓都移交到养安堂医治。 如若谢清鹤在就好了。 他在就好了。 沈鸢一手抚着心口,一面穿过养安堂前的排排担架。 目光在担架上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上掠过。 “我想捐些银两,劳烦你替我跑一趟。”沈鸢将怀里的荷包递给松苓。 松苓一怔:“那二姑娘先回马车等着,这儿乱糟糟的,省得冲撞了二姑娘。” 沈鸢应了声好,目送松苓离开,却并未回马车。 双膝的伤口还未痊愈,沈鸢走得并不快,一瘸一拐。 养安堂住不下这么多伤患,好些人住在长廊下。 沈鸢里里外外走了一圈,却仍是找不到谢清鹤的身影。 不是,不是。 都不是。 掌心的丝帕攥了又攥,沁出细密冷汗。 沈鸢气喘吁吁,她扶墙喘息,随手拦住一名郎中:“天香寺、天香寺山下寻到的人可都在这了?” 郎中长吁短叹:“这些都是好的了,还有的还在山下,也不知还有没有命活。” 沈鸢两眼一抹黑,忙不迭扯过迎面走来的松苓往天香寺的后山赶。 松苓跌跌撞撞跟着沈鸢上了马车,困惑不已:“二姑娘,荷包我已经交给养安堂的管事了,他还托我谢过姑娘。” 捐钱舍药,都是做好事积阴德,松苓不难理解,可她不懂沈鸢为何执意去天香寺。 沈鸢强撑着:“我有东西落那了,想看看还能不能寻得回来。那是李妈妈留给我的唯一念想,若让旁人去,我也放心不下。” 松苓再三劝阻,沈鸢仍是不动于衷,松苓无可奈何叹息。 “那我、那我陪着二姑娘一起。” 哭声和哀嚎声盘旋在天香寺上空。 百姓手持铲子,自告奋勇上山寻人。 山下随处可见哭晕过去的妇人男子,或是寻父母,或是寻孩子。 哀恸声连绵不绝,久久在山中回响。 血色凝落在茫茫雪地上,触目惊心。 沈鸢循着先前的记忆往后山走,那一处早就不见原先的模样。 山路崩塌,枯枝横七竖八横亘在地,嶙峋怪石挡在路中央。 光影徐徐落在雪地上,映照出满地的狼藉和残忍。 伏尸上千,血流十里。 沈鸢拖着沉重疼痛万分的双足,趔趄朝前奔去。 一望无垠的雪地中留下沈鸢单薄孱弱的身影。 放眼望去雪色绵延,宛若大海捞针,无处可寻。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焦急不安:“二姑娘,这冰天雪地的,你身子还未好。” 话犹未了,忽听身前传来一阵咳嗽,松苓忙忙将暖手炉塞到沈鸢手中。 山间回荡着众人的痛哭流涕,沈鸢一手扶着松苓,眼中止不住落泪。 她在雪地中苦苦寻了一个多时辰,可仍是未能寻到谢清鹤的身影。 余光瞥见雪中藏着的一角亮色,沈鸢瞳孔骤紧,猛地扑了过去。 顾不得双手冰冷,沈鸢半跪在地,手指在雪中翻找。 松苓急得大哭:“二姑娘,我来。你身子虚弱,可不能再……” 一语未落,沈鸢手中忽的多出一个秋香色缎绣香囊。 香囊针线泛白,显然是用了许久。 一滴泪从沈鸢眼角滚落,正好落在香囊上。 有人抬着担架从沈鸢身边走过,还当她也是来寻家人的:“姑娘往别处找去罢,这儿都翻过了,没有人了。” 沈鸢双手捧着香囊,她颤巍巍抬起通红的双眼,嗓子干哑:“没有、没有人了?” 香囊就掉在此处,谢清鹤定然离这里不远。 沈鸢跪在雪中的身影摇摇欲坠,如枯叶无力薄弱。 老人不忍心,长叹一声:“可不是,这片都翻遍了,若是人还在,应是被送去养安堂了。” “……养安堂?” 沈鸢轻声呢喃,“若是养安堂也没有呢?” 老人摇摇头:“那就是没了。” 沈鸢彻底跌跪在地上,双眼无神空洞,她定定望着自己掌中的香囊。 泪如雨下。 金缕衣 第24节 香囊解开,一只仙鹤的剪纸蓦地落在指尖。 那是她先前央求谢清鹤为自己剪的。 鹤。 谢清鹤。 沈鸢存了私心,并未将仙鹤贴在窗上。 泪水在眼中打转,沈鸢埋首于掌中,低声呜咽。 一声鸟啼掠过长空,簌簌拂落羽翎。 沈鸢泣不成声,跌在雪中长跪不起。 彻骨的雪水泅湿了她的氅衣,生冷潮湿。 老人于心不忍:“人死不能复生,姑娘想开点。” 沈鸢眼中泪流不断。 老人忙不迭道:“或是被旁人救走了,这附近不是还有一个村庄吗?我听说好些村民都曾过来帮忙。” 离得最近的村庄,便是之前沈鸢的住处。 她醍醐灌顶,叠声向老人道谢,紧赶慢赶往农舍赶。 沈鸢心中燃起一丝侥幸。 若是谢清鹤在田婶那呢,或是他早就回到农舍,只是自己一直在沈府,所以并不知情。 沈鸢双眼泛起亮光,晶莹泪珠悬在她眼中。 遥遥瞧见雪中的小村庄,沈鸢唇角忍不住上扬。 快到了。 就快到了。 挽着车帘的手指微微颤抖,沈鸢心底涌起无尽的期望和雀跃。 随后。 她双眼渐渐被震惊错愕填满。 火光冲天,火舌舔舐着沈鸢住了十余年的农舍。 浓重的黑雾在空中涌动,众人挥臂高呼,相互奔走相告。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快!快!” 田婶扯着嗓子高声吼道,一桶接着一桶的水相继倒在熊熊烈焰上。 沈鸢挣脱松苓,一路飞奔至田婶身边,她猛地拽住田婶,声音都在发颤。 “里面、里面有人吗?” 田婶惊呼:“你怎么回来了?” 沈鸢泣不成声,攥着田婶的手腕哭道:“我家、我家还有人在吗?” 田婶忙忙挥手:“哪来的人,你都家去了,哪还有人 。” 沈鸢喜极而泣:“那那那他……” 田婶一张脸灰扑扑的,她缓慢垂下脑袋,双手牢牢握住沈鸢。 “节哀顺变。”她哽咽着,“我和你田叔过去时,刚好看见他们抬人下山……” 谢清鹤那张脸几乎烂了,若不是长袍和乌皮六合靴都对上了,田婶也认不出来。 盖在谢清鹤身上的斗篷,甚至还是沈鸢的。 朔风凛冽,如针扎根根刺在沈鸢心口。 万念俱灰。 她无力滑落在地,眼角留下长长的一道泪痕。 …… 不远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穿过山林。 谢清鹤石青弹墨藤纹云锦长袍,眉眼如画。 他目光淡淡从村里涌起的浓烟掠过,脸上波澜不惊。 崔武隔着窗子回话:“殿下,都处理干净了。” 他自幼是太子伴读,自然为谢清鹤马首是瞻。 若是田婶在这,只怕会立刻认出崔武就是先前向谢清鹤买扇的“富绅”。 崔武假扮“富绅”是谢清鹤指派,如今烧毁农舍,也是谢清鹤授意。 农舍烧得丁点不剩,即便是有心人想查,也查不出半点和谢清鹤相干的蛛丝马迹。 少顷,马车内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声:“嗯。” 落日西斜,金光穿过车窗,落在谢清鹤骨节匀称的手上。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点着松檀香,烟笼缭绕。 谢清鹤忽的想起那日在雪山下,沈鸢作出的承诺。 彼时光影昏暗,沈鸢不曾看见谢清鹤唇角的轻蔑嘲讽,也不曾听出谢清鹤话中的讥诮。 他从未信过沈鸢。 第19章 苏家 马车在林中穿梭。 山下的村庄渐渐化成一个小黑点,渐行渐远。 萦绕在农舍上方的浓烟逐渐看不见。 崔武高坐在马背上,欲言又止。 半晌。 他俯身,指骨半曲,在车壁上敲落两声响。 “殿下,今日这番,恐怕瞒不住皇后娘娘。” 谢清鹤已经回宫,他先前遇刺的事宫里只有皇后知晓。 皇后三番两次打探谢清鹤是被何人所救,谢清鹤都闭口不谈。 今日谢清鹤这般兴师动众,无异于欲盖弥彰。 崔武百思不得其解,他皱眉:“殿下,要不要我……” “不必。” 谢清鹤敛眸,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海黄红玛瑙单圈手串。 皇后查到这里是早晚的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计就计。 崔武仍然不懂:“若是皇后娘娘查到沈二姑娘身上,只怕沈二姑娘日后的日子不会安生……” 冷风拂起车帘的一角。 车中谢清鹤黑眸淡漠,不偏不倚落在崔武眼中。 飘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冰冷森寒,如腊月的风霜雪。 不寒而栗。 崔武身影一颤,差点从马背上摔落。他低眸,避开谢清鹤冷冽的黑眸,不敢再多言。 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轮的痕迹。 …… 落日熔金,众鸟归林。 浓烟滚滚,如浊雾笼罩在农舍上空。 木门几乎烧毁,黑不溜秋,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模样。 廊下的灯笼烧得只剩下半个竹架子,沈鸢身子半俯,自地上捡起。 泪水又一次在眼中打转。 屋内只剩零星的一点火光,田叔提着水桶,往里重重一泼。 寒冬凛冽,田叔却是满头汗珠。 转身瞧见院中的沈鸢,他无奈叹气:“定是隔壁的小孩乱丢鞭炮,不然哪来这么大的火。前儿他们差点将村口的老树烧了,没想到今日会……” 田叔又叹一声,还不忘叮嘱沈鸢,“屋里的木头都烧坏了,你进去仔细些,莫让横梁砸伤。” 沈鸢张唇道谢。 田叔不以为然,摆摆手,同田婶一起回房。 农舍几乎都烧没了,谢清鹤剪的窗花、李妈妈留下的灯笼、沈鸢往日做的香囊……所有的所有,都在一场大火中毁于一旦。 沈鸢眼周泛红,纤长眼睫上挂满颗颗泪珠。 上回离开小院,她还是和谢清鹤一起的。 田婶虽不曾明说,可沈鸢又怎会猜不出,谢清鹤死前是怎样的孤独无助的。 她明明、明明答应会回去找他的。 金缕衣 第25节 雪山下抬出去的尸首一个接着一个在沈鸢脑中游荡,她想起那夜倚在石壁上奄奄一息的谢清鹤。 他可是也如那些人一样,死前身上连一处好肉都没有,一张脸在风雪中冻得溃烂。 谢清鹤当时半边身子都被压在山石下,也不知被抬出来时,那只手还在不在。 往事历历在目,沈鸢泣不成声,她一只手扶在烧焦的木柱上。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滑落,无声坠落在雪地中。 柱子烧的焦黑,细小的木刺扎入指尖,沈鸢却恍若未知。 若是她没让谢清鹤陪自己上香就好了,若是那日醒来,她没有听信沈殊说的官府在山下救人一说…… 就好了。 沈鸢其实也想过出府寻人的,可无奈下人看得紧,沈鸢三番两次想要偷偷溜走,都被府上的管事抓住。 那会她脚上的伤口狰狞,路都走不远,哪里强得过身强力壮的婆子管事。 好容易今日借着李妈妈托梦一说出来,不想得到的,却是谢清鹤的死讯。 十年前少年奋力将自己从虎穴狼窝中拽出,如今,她却救不回他。 沈鸢哭得心口疼,俯身垂首,埋脸于手腕上,呜咽声低低在院中响起。 将近掌灯时分,天色昏暗。 沈鸢立在黑影中,氅衣披在肩上,她却半点也觉察不出温热。 冷。 很冷。 眼前涨起一阵又一阵的白雾,沈鸢站不稳,差点往后栽倒在地。 松苓眼疾手快上前搀扶,温声宽慰。 她不知谢清鹤的事,只当沈鸢是不舍李妈妈,不舍她同李妈妈相依为命住了十余年的住处被烧毁。 “二姑娘,擦擦脸罢。李妈妈若是在,只怕也见不得二姑娘这般伤心。” 她拿巾帕擦去沈鸢眼角的泪痕,又打了水为她净面。 松苓半跪在地:“先前来时我还带了些纸钱火烛。” 火折子擦出微弱的亮光,光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火盆中燃起缥缈青烟,沈鸢双目空洞,一张接着一张往盆中丢纸钱。 她手指忽的顿在半空,怔怔扬起头:“……有书吗?” 沈鸢嗓子沙哑,松苓一时听不清,诧异:“什么?” 沈鸢站起身,提裙疾步往屋里赶。 她曾经为谢清鹤做的书案早化为乌有,只剩零星的一点火屑子,哪里还有书的身影? 寒风在沈鸢身后徐徐掠过,荡起满院的荒凉孤寂。 沈鸢魂不守舍站在门前,终是忍不住,捂脸放声大哭。 身子轻飘飘,似浮萍飘落在地。 满腔痛楚哽咽在喉咙。 倏地,沈鸢眸光轻顿。 她看见了压在灰烬之下,一张金黄的书签。 是上回那位公子所赠。 …… 更深露重,庭院中结满薄薄的一层冰霜。 雪珠子在廊庑下摇曳,如柳絮纷飞。 佛堂灯火通明,白釉莲瓣烛台置在沈鸢手边,明亮的烛火映照在她眼中。 沈鸢遍身纯素,鬓间只挽一只木簪子,就像先前谢清鹤在时一样。 福卷草纹瓣式盒中供着十来卷经书,都是沈鸢这两日抄完的。 她似是不知疲倦,不知困乏,日夜跪坐在书案后,为谢清鹤抄经祈福。 屋内点着沉木香,松苓悄声推门而入,她手上提着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蹑手蹑脚行到沈鸢身旁。 “二姑娘,您今日都不曾用饭。我从厨房拿了些果子来,二姑娘多少吃一点。” 她低声苦劝,“刚大病一场,倘或有个万一,李妈妈也不会安心的。” 沈鸢眼都未抬:“放着罢。” 听着还有回旋的余地,松苓面上一喜,忙不迭掀开攒盒。 “厨房今日做了红豆糯米汤,二姑娘可要喝一口,这红豆熬得软糯香甜……” “有樱桃酥吗?” 沈鸢忽然出声,她嗓音喑哑,黑眸溢满红血丝,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 沈鸢轻声呢喃,“我想吃、想吃明月楼的樱桃酥。” 那是谢清鹤曾经喜欢的糕点,她也想尝尝。 松苓错愕,忙忙接话:“这个容易,我让婆子跑一趟 。明月楼的桃酥也做得好,姑娘可要……” 迟迟没有等到沈鸢的声音,松苓狐疑转首。 晃动烛光中,沈鸢一手撑头,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衣袂上沾染两三滴墨水,漆黑墨迹晕开。 沈鸢一双秋水眸子轻阖,气息平稳。 朔风呼啸,在园中肆意翻涌。 松苓拖着双膝上前,轻手轻脚为沈鸢披上狐裘。 攒盒又一次盖上,朱漆槅扇木门掩上瞬间,遥遥却见沈殊从乌木长廊的另一端走来。 衣裙窸窣,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玉竹。 不同于沈鸢遍身的素白,沈殊通身珠翠,云堆翠髻。 她手中抱着暖手炉,皱眉望向松苓身后的佛堂:“她还在里面?” 松苓福身行礼:“是。” 沈殊双眉皱得更紧:“这都过去多少日了,难不成她还想日夜为李妈妈抄经?” 沈府上下都以为沈鸢是在为烧毁的屋舍、为逝世的李妈妈伤心欲绝,无人知晓真正的缘由。 松苓无可奈何:“二姑娘连着五日都不曾踏出佛堂,废寝忘食,我怎么劝也没用。” 佛堂平静祥和,空中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沉香。 沈殊抚着腕上的金镶玉手镯,绛唇轻启:“她先前出府,只去了养安堂和天香寺?” 松苓跪在地上,叠声:“是是,大姑娘明察,那日二姑娘确确实实只去了养安堂和天香寺,还回了乡下。” “她可见过什么人,听见什么话?”沈殊漫不经心。 松苓冥思苦想:“……没、没有。” 庭院树影婆娑,参差不齐。 沈殊目光悠悠落在那扇紧闭的朱漆木门后,声音不高不低。 “那就好。” “父亲今日已经将二妹妹的庚帖送去苏家,想来两家好事将近,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岔子。若是让二妹妹知道那苏家……” 沈殊忽的收声。 “罢了,这事父亲不让二妹妹知道,你们也都管好自己的嘴。若有人敢乱嚼舌根,我定不会轻饶。” 沈殊一面说,一面往回走。 庭院平静如铜镜,一点风声也无。 沈鸢立在门后,指甲掐入掌心。 她不能再留在沈府了。 第20章 置办嫁妆 明月高悬,云影横窗。 青石板路上落满皑皑雪色,推窗往外探去,园中悄然无声。 婢女手持羊角灯罩,无声穿过乌木长廊。 金丝藤红漆竹帘垂落在地,映着满室的光辉。 管事跪在下首,满脸堆笑:“老爷,苏老夫人听闻二姑娘前几日往养安堂捐赠银两,心中欢喜无比,叠声称赞二姑娘仁慈善良,又道老爷教女有方。” 两家相互换过庚帖,彼此对这门亲事都喜闻乐见。沈父高坐在上首,一手托着茶盏,笑声爽朗:“她终归姓沈,既是我们沈家人,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管事笑着附和:“那是自然,我们二姑娘命中带福,天香寺雪崩,也就我们二姑娘死里逃生,逢凶化吉。若不是为着这个,苏老夫人也不会急着迎二姑娘入门。” 管事双膝跪地,拖着上前,他从袖中掏出一物,恭恭敬敬送到沈父手中。 “这是二姑娘的嫁妆,还请老爷过目。” 薄薄的两页纸,不过是些劣田差铺,赚不到什么银子。 沈父垂首凝眸,沉吟抚须:“着实多了些。” 管事一愣:“那我再减去一二?” 金缕衣 第26节 “罢了,就这样。”沈父扼腕叹息,“好歹也是我的女儿,嫁妆多给些也无妨。” “老爷仁慈。”管事出声奉承,又道,“府中上上下下我都打点好了,这事谁都不许说漏嘴。只是有一事,老奴不知该说不该说。” 管事欲言又止。 沈父抬抬手,示意管事继续。 管事提心吊胆,低眉顺眼:“昨儿大姑娘去了一趟佛堂,她没见着二姑娘,只是将二姑娘身边跟着的婢女敲打了一番。” 沈父惊讶:“殊儿?好好的,殊儿去找沈鸢做什么?如今跟在沈鸢身边的,又是哪个婢女?” 管事实话实说:“是从前跟着大姑娘的松苓。” 他悄悄觑沈父一眼,战战兢兢,“先前老爷送去二姑娘厢房的奴仆婆子,都让大姑娘赶了出去。” 沈殊性子骄纵跋扈,这样的事多如繁星,不足为奇。 沈父眉心紧拢:“她这性子,倒是让她母亲纵得无法无天了,从前也不见她这般胡作非为。” 做奴才的,自然不能妄议主子是非。 管事垂首低眉,不敢随意接话。 茶盏搁落在黑漆彭牙四方桌上,沈父长叹口气:“罢了,小事而已,由她去罢。” 想来是担心沈父偏心,沈殊才故意在沈鸢的厢房大闹。 无关痛痒的小事,沈父并不放在心上。 管事试探开口:“那老爷可要去看看二姑娘?我听说二姑娘近日为李妈妈一事消瘦许多,日日在佛堂抄经。” 为这事,苏老夫人对沈鸢赞不绝口,道她有孝心,知感恩。 沈父连连摇手:“不必了。” 从沈鸢回府至今,沈父都不曾同她相见。 于他而言,沈鸢不过是一颗用来冲喜、巴结苏家的弃子,既是弃子,又何必花心思。 沈父哑声。 “沈鸢若是出府,多找些人好生看着她,别让她乱跑。” …… 春寒料峭,云卷云舒。 长街车马簇簇,人头攒动。 松苓笑着扶沈鸢下了马车,往书坊走去。 “二姑娘早该出来了,成日闷在府中,也不怕憋坏了。”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声,转首回望身后步步紧跟的健妇奴仆,蹙眉:“怎么这么多人?” 松苓唇角笑意不变:“这是老爷的吩咐,说是怕外人冲撞了二姑娘。二姑娘若是不喜欢,我让他们在书坊外守着就是了。” 上回出府,可没有这么多人跟着自己。 沈鸢若有所思:“罢了,让他们跟着也无妨,省得他们回去没法交差。” 松苓眼睛弯弯:“二姑娘真真心善,能跟在二姑娘身边做事,也是他们的福气了。” 沈鸢笑而不语。 连着半日,沈鸢几乎走遍汴京城中的书坊。 松苓怀里的话本堆得如山高,她有气无力缀在沈鸢身后:“二姑娘,您走慢些。” 沈鸢朝跟着的奴仆扬扬下巴:“这些先送回马车,我再看看别的。” 她今日大大小小逛了十来间书坊,买的不过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或是白瓷做成的牡丹芙蓉,或是汴京城中时兴的话本。 都是寻常姑娘家喜欢的,不足为奇。 松苓揉着酸痛的手腕,慢吞吞跟着沈鸢走。 沈鸢摆弄手中的银书签,朝掌柜扬了一扬:“怎么只有银的,可有金书签没有?” 掌柜叠声笑道:“有是有,只是金书签贵重,得提前预订,姑娘有喜欢的款式没有?” 他从柜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姑娘喜欢雪中寻梅,还是井中观月?” 沈鸢翻找册子,蛾眉渐拢:“可有马踏飞燕?” 趁松苓背过身,沈鸢飞快在掌中留下一个“刘”字。 她在城中孤立无援,唯一称得上认识的,也只有那日在天香寺前见过的公子。 马踏飞燕的金书签是他送给沈鸢的,也是他让沈鸢带着书签,到城东书坊寻一位姓刘的掌柜。 掌柜遽然仰起头,随后笑道:“自然是有的,只是喜欢马踏飞燕的客人不多,所以没登记造册。” 他让人另取笔墨,“我画下来,姑娘瞧瞧满不满意,若是不满意,我再改改。” 言毕,又从沈鸢手中接过册子。 无人发觉那本册子中多出一张小纸条。 松苓挽着沈鸢走出书坊,半空忽的飘落起雪珠子。 沈鸢立在门廊下,身影单薄消瘦。 雪珠子洋洋洒洒,如轻盈羽翎,落在沈鸢掌心。 她眉宇笼着挥之不去的孤寂落寞。 松苓怕沈鸢又想起伤心事,忙忙挑些俏皮话哄沈鸢欢心。 她朝身后的婆子招招手,从她手上接过剔红茶花圆盒,眉眼弯如月:“二姑娘瞧瞧这是什么?” 圆盒掀开,竟是四块精致小巧的樱桃酥。 果子酥脆,外面一层又一层起酥,里面裹着枣泥馅。 沈鸢怔怔盯着攒盒中的糕点,泪睫忽湿。 松苓唬了一跳:“二姑 娘这是怎么了?若是不喜这樱桃酥,我让人再去买别的……” “没有,没有不喜欢。” 沈鸢嗓音哑得厉害,哽咽出声。 她拿帕子垫起一块樱桃酥,未语泪先落,“他从前说过,明月楼的樱桃酥最是好吃。” 松苓还当沈鸢是在说李妈妈,并未多想。 雪色朦胧,对面的茶肆今日冷清许多,只二楼雅间有客人关顾。 楹花窗子半掩,崔武立在窗前,无意瞥见书坊前立着的沈鸢,关窗的动作一顿。 “那不是……沈家的二姑娘?” 谢清鹤挽起竹帘的手指微怔,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剑眉轻拢,不虞:“她怎么在这?” “兴许只是路过。” 窗子阖上,隔绝窗外纷飞的雪雾。 崔武不以为然,“又或是在置办嫁妆,听说苏老夫人对沈二姑娘很是满意,想来两家应是好事将近。” 谢清鹤倏然抬首。 第21章 她不配 屋内设着点翠珊瑚喜鹊报春紫檀插屏,屏心嵌着珍珠贝母,流光溢彩,锦绣满目。 帘栊响处,谢清鹤挽着竹帘的手指松开,缓步步入里屋。 颀长身影映照在插屏中央,他一只手负在后背,宝蓝色曲水纹织金缎斗篷披在肩上,剑眉星眸,鞋履飒飒。 “……苏家。” 谢清鹤漫不经心握住铜火箸子,拨动香炉中的香灰。 狮子踩绣球鎏金铜熏香炉点着松檀香,青烟氤氲,如烟似雾。 是他往日在东宫惯用的檀香。 先时在乡下,沈鸢房中不曾点香,有的只是她从山上采的草药,亦或是自己捣鼓的花汁。 皆是些下等便宜的香料。 那些香料入不了谢清鹤的眼,不会供奉在东宫。 如同沈鸢一样。 不提东宫,便是苏家,沈鸢也是望尘莫及。 她配不上。 谢清鹤声音缓缓,“苏尚书?” 崔武颔首:“是。” 青烟袅袅,谢清鹤一双如墨黑眸抬起,透过重重白雾和崔武相望。 铜火箸子搁在一旁,谢清鹤指骨落在案沿,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以沈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沈鸢怎会有能耐攀上苏家,还入了苏老夫人的眼? 崔武是谢清鹤的心腹,不难猜出谢清鹤心中所想。 他躬身,拱手回道:“苏小公子身子骨弱,前些日子大病一场,昏睡不醒。苏尚书遍寻名医,仍然无果。后来苏老夫人找到一位道士……” 崔武斟酌着开口,“那道士说、说苏小公子命局中官杀星多,且日主弱,需得找一位……” 崔武省去中间的长篇大论,言简意赅。 金缕衣 第27节 “沈二姑娘此番嫁到苏府,名为婚娶,实为冲喜。苏尚书起初并不同意,后来见幺儿迟迟未醒,只能出此下策。” 崔武还有一句话不曾明说。 沈鸢嫁到苏府后,倘或苏亦瑾病情有所好转,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可若是他长睡不醒,一命呜呼,只怕沈鸢日后的日子不但不好过,还会背上克夫的命运。 汴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家中女儿遭这样大的罪,也就只有沈父,为一己私利连女儿的生死都可以不管不顾。 沈鸢到底是谢清鹤的救命恩人,崔武扬起双眼。 “殿下,沈二姑娘的庚帖是沈父做过手脚的,可要我……” 只要将此事透露给苏家,这门板上钉钉的亲事定不会再有下文。 窗外雪色朦胧,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 谢清鹤眉眼淡淡,漆黑瞳仁无半点波澜,目光落在崔武身上,如寒刃锐利冰冷。 映在地上的影子不由自主伏得更低。 那是来自上位者不动声色的震慑和压迫。 崔武掌心冷汗沁出:“殿下,我……” “崔武。”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下,如同镰刀架在脖颈。 崔武不敢怠慢:“在。” 铜箸子在炉壁上发出清脆声响,咚咚两声,似金铜磬响。 谢清鹤轻哂,唇角掠起一点笑。 “你何时这般喜欢多管闲事了?” 崔武脑袋垂得更低,叠声道“不敢”。 铜箸子在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谢清鹤拂袖起身:“日后她的事,不必再告诉我。” 崔武垂首:“是。” …… 书坊前的身影不再,七宝香车稳稳当当穿过雪幕,最后在沈府大门前停下。 门前五扇黑漆栅栏,两头石狮子伫立在青石台矶之下,一众奴仆婆子手持通胎花篮式玻璃灯,簇拥着沈鸢往前走。 穿过月洞门,两侧是抄手游廊,中间穿堂连着抱厦。 沈鸢故意放慢脚步,扶着松苓的手缓缓穿过游廊。 园中红梅点点,灿若云霞。 沈鸢刹住脚步,目光往上抬:“这园子的梅花,倒是开得极好。” 松苓满脸攒笑:“二姑娘若是喜欢,我再去折一两枝,先前管事送来的白玉联珠瓶,用来插红梅再好不过。” 沈鸢抬手阻拦:“罢了,我自在园中走走便好。你们都下去,不必再跟着。” 松苓为难:“这……还是我陪着二姑娘罢,二姑娘双膝的伤虽无大碍,可到底伤筋动骨一百日,还是该好好将养才是。” 跟着的婆子亦道:“正是这个理,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等好生照看二姑娘,还望二姑娘莫要让我们为难。” 沈鸢蛾眉蹙起:“有松苓陪着我就好,且我只在府中逛逛。” 婆子欲言又止,终还是不肯强求。 青石甬路,怪石嶙峋。 枝上红梅如画,沈鸢穿花拂石,不知不觉走了许久。 转过影壁,忽听松苓忙忙从后面追上。 她踮脚往远处张望,急不可待挽留沈鸢的脚步。 “二姑娘,不可再往前走了。” 松劲风寒,朔风彻骨。 长廊逶迤往前,朱漆斑驳,两侧悬着的湘妃竹帘破败不堪,满目荒凉孤寂。园中枯树成林,衰草连天。 沈鸢只觉眼前此景实在熟悉,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何时来过。 “这是……哪里?” 自她踏入沈府伊始,处处锦绣满眸,金玉为窗,何时见过这样凄凉的一幕。 “这、这……” 松苓猛地跪在地上,双手伏在额前,战战兢兢:“二姑娘,我们回去罢,若是、若是让老爷知道姑娘来到此处……” 她声音在寒风中打着寒颤,身子抖如筛。 电光石火间,沈鸢忽的恍然,这里是……她生母的住处。 也怪不得松苓这般如临大敌。 沈鸢往后眺望,不动声色扶起松苓:“这里无人洒扫吗?” 松苓咬唇,强咽下哭腔,摇摇头:“自、自姨娘走后,老爷就不许旁人踏足半步。这院子本是临街,后来那角门似是让老爷封了,也不知这么些年过去,那门上的锁可还牢固。” 怕被人瞧见,松苓扶着沈鸢,飞快逃离此处,还特地挑近路回厢房。 “这路不好走,往日少有人过来。” 松苓引着沈鸢穿过花墙。 遥遥瞧见管事步履匆匆,面缀焦急不安。 主仆两人忙不迭刹住脚步,离得远,她们听不见管事说的什么,只隐隐约约听见是在寻沈父。 云影横窗,婆娑树影摇曳在墙上。 管事立在廊庑下,得知沈父在沈夫人屋里,匆忙携人往正房赶。 难得沈殊也在。 酸枝木框点翠花鸟纹插屏后,沈殊绫罗裹身,她手中抱着釉彩百花景泰蓝瓶,瓶中三两株君子兰。 君子兰在汴京中并不常见,价值百两。不过因着沈殊一句喜欢,底下伺候的人费尽心思寻了过来,只为讨她欢心。 隔着插屏,管事只见一道袅娜身影。 沈殊拨动手上的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冷笑。 “鬼鬼祟祟做什么?有什么事直说便是,难不成是我和母亲听不得的?” 管事颤颤巍巍:“自然、自然不是,只是事关二姑娘……” 沈父悠哉悠哉躺在贵妃榻上,由着婢女手持美人锤为自己敲腿。 头戴簪缨,腰悬金印。 他近来春风得意,对沈殊的骄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见沈鸢两字,沈父心中更是不以为然。 “二姑娘怎么了,你直说就是,不必遮遮掩掩。” 沈殊跟着帮腔:“就是,父亲行得端站得正,哪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主子发话,管事不敢不从。 他屈膝躬身,一张老脸映在烛 光中,抖了一抖。 “老爷,苏家刚刚来人,说是苏小公子今日突然咳血。” 沈父一改先前的镇定从容,猛地从榻上坐起:“什么?” 他甩袖起身,“蠢物,这种事你怎么现在才报!” 管事叠声告罪:“老奴得到消息就立刻来报老爷了,苏家如今还在花厅等着。” 烛影参差,沈殊立在屏风后,听见窗下传来管事压低的声音。 “老奴听他的意思,是想将婚期提前,早些迎二姑娘入门。” 第22章 夜长梦多 竹影摇曳,满屋阴阴润润,花团锦簇。 沈夫人从婢女手中接过簪花棒,借着铜镜往外望,正好看见沈殊怔愣的眉眼。 针黹握在手中,却迟迟不见沈殊动手。 沈夫人无奈叹口气,朝玉竹使了个眼色。 玉竹心领神会:“姑娘,给我罢,仔细扎着手。” 沈殊骤然回神:“什么?” 沈夫人笑着睨她一眼,携沈殊往里屋走:“在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 她笑着替沈殊篦发,“先前你父亲在时,也不见你这般心不在焉。” 沈殊支支吾吾,搂着沈夫人的肩膀撒娇:“那还不是母亲的错,好端端的,又让我做那劳什子香囊,我眼睛都看花了。” 沈夫人笑着摇头:“都多大了,连针黹都做不好,日后嫁人,难不成你也想这样?” 沈夫人语重心长,“待沈鸢嫁入苏府,只怕你父亲也要开始为你相看人家了。” 沈殊沉默不语。 沈夫人怜惜抚过女儿柔顺的乌发:“殊儿,你如今也大了,做事不可再如先前那样莽撞,得三思后行。” 她意有所指,“母亲总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的。” 金缕衣 第28节 沈殊攥着丝帕的手指轻顿。 像是心虚,她将目光投向窗外。 雪色悄然,庭院安静无声。 玉竹扶着沈殊回房,好奇回望:“姑娘,夫人刚刚的话……是何意?” 沈殊唇角的笑淡了两分:“母亲是怕我做傻事。” 有苏家这一门亲家,水涨船高,同沈殊议亲的人家只会高不会低。 沈苏两家联姻,于沈家、于沈殊都是有利无弊。 檐角下悬着的檐铃清脆,沈殊仰首,幽幽凝望院中的婆娑竹影。 “玉竹,最近有哪日宜婚娶?” 玉竹回房查了黄历:“最快的是五日后,再往后挪,就得等下月初三。” “……五日后。”沈殊喃喃自语,一手握住朱漆栏杆。她低声,又念了两遍。 玉竹愕然,见四下无人,才敢在沈殊耳边低语。 “姑娘的意思,老爷是想在五日后为二姑娘送嫁?这样匆忙,怎么来得及?” “嫁衣头面都是成套的,父亲若执意如此,怎会来不及?” 玉竹目瞪口呆:“这也太仓促了些。”她踟蹰,“这事,姑娘可要告诉二姑娘?” 沈殊转首注视沈夫人灯影通明的院落,久久不曾张唇。 …… 昨儿夜里又下了好大一场雪,园中积雪约莫有一丈多高。 沈鸢双手推窗往外眺望,甫一开窗,身后立刻传来松苓的惊呼。 她双手端着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见状,忙忙上前阻拦,伸手为沈鸢掩上木窗。 松苓不解:“这天寒地冻的,姑娘开窗做甚?好好的,可不能再染上风寒了。” 她亲自为沈鸢碰上羊乳,絮絮叨叨,“姑娘先润润嗓子,早起我让人去明月楼,想来这会他们也该回了。” 先前的玉佩还在明月楼掌柜手中,沈鸢垂首啐了两口羊乳:“不必劳烦,我等会自己过去。” 松苓笑言:“姑娘今日应是出不了府。” 她往外招招手,登时有五六个婆子入屋,隔着云母屏风福身行礼。 沈鸢不明所以。 松苓眼睛弯弯:“先前姑娘病着,老爷心疼姑娘身负重伤,不便起身。这不,姑娘身子刚好,老爷立刻让人为姑娘量身裁衣,还送了好些料子,姑娘若是喜欢,就都留下。” 沈鸢抬眼,不动声色:“……裁衣?” 婆子屈膝上前:“正是,如今春寒料峭,二姑娘的春衣也该备下了。” 沈鸢一只手端着羊乳,慢慢喝了两口:“既是春衣,也不急在一时,待我回府再说也不迟。” 婆子不卑不亢:“姑娘恕罪,这事是老爷亲口吩咐的,老奴不敢怠慢。” 沈鸢漫不经心:“父亲疼我,想来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计较。” 婆子躬身,半点也不肯退让:“二姑娘,请。” 松苓不悦呵斥:“大胆,姑娘跟前,岂容你们造次。若是在大姑娘面前,你们也敢这样?” 婆子齐齐跪了一地:“老奴不敢。” 沈鸢拂袖起身:“罢了,我明日再出府也无妨。” 她目光似有若无从婆子脸上掠过,“只是我这些时日身子消瘦得厉害,只怕做好春衣,开春也用不上,恐怕得辜负父亲的一番好意了。” 婆子快言快语:“二姑娘多虑了,这衣衫可是……” 似是察觉到自己说漏嘴,婆子叠声改口,“老爷对二姑娘这般看重,区区几身衣衫算得了什么。” 沈鸢敛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嘲讽,她转首望向松苓:“前日我托城东书坊的掌柜做了金书签,本想说今日去取的。” 松苓了然,转身立刻出去。 沈鸢任由婆子为自己量身。 厢房点着梨木香,青烟缭绕。 沈鸢淡声:“家里可是有绣娘?” 婆子点头:“自然是有的,只是家里人多,若是赶不及,偶尔也会托外面的绣坊赶制。” 沈鸢不疾不徐:“外面绣坊做的,不得等上十天半月,定比不上家里的绣娘。” 婆子捂唇笑:“姑娘说的哪里话,若真要赶制,一两日的功夫也就有了,不过是比照着成衣改改尺寸。” 沈鸢心中恍然。 想来是她的亲事提早,不然沈父不会这般着急忙慌为自己裁衣。 怕婆子起疑,沈鸢不再多问。 松苓出去时脸上忿忿,回府倒是喜笑颜开。 松苓怀里揣着一沓话本,她将书签交给沈鸢,而后又将裹着话本的红绸解开。 “了不得,连掌柜都知道姑娘爱看话本,巴巴挑了好些让我送来,说都是京中时兴的话本子,务必请姑娘赏脸。” 说着,忙忙将话本递到沈鸢眼前,随之送上的,还有沈鸢要的书签。 如那日在天香寺山下收到的一样,金粉所制的马踏飞燕。 沈鸢无声松口气。 死马当活马医。 先时沈鸢托书坊的刘掌柜在渡口为自己备船,不想刘掌柜不单为自己赁船,还将沈府到渡口的路线藏在话本中。 为掩人耳目,送来的话本子有当下汴京城里时兴的,唯有一本同别的不同,那是出自刘掌柜之手。 上面墨迹未干,话本中的书生为摆脱恶鬼的折磨,连夜从家中逃出,一路坐船南下。 同沈鸢逃家的路线如出一辙。 沈鸢暗自记下路线。 松苓只当沈鸢沉迷话本,笑着拨亮烛火。 她粲然一笑:“姑娘仔细些,莫将眼睛熬坏了。前儿那么多话本,也不知姑娘猴年马月才能看完。” 沈鸢从话本中抬起双眼,尚未出声,忽听窗下传来清越的一记笑声。 “什么话本,也拿来我瞧瞧。” 帘栊响处,沈殊款步提裙,鬓间的镶嵌珍珠碧玉步摇落在烛光中,满堂珠宝争辉。 沈鸢急不可待掩上话本,朝沈殊虚虚行礼。 话本藏在身后,不肯往前递去半步。 “不过是些才子佳人的烂俗故事罢了,我自幼长在乡野,瞧见什么都觉得稀奇,不比大姑娘见多识广。” 沈殊为人骄纵,沈鸢自觉自己的话挑不出错处,却不知又是哪里惹沈殊不快。 她一改先前的笑脸相迎,沉下脸冷笑。 “你何时这般能言善辩了?” 沈殊往前半步,金镶东珠耳坠摇曳在沈鸢眼中,步步紧逼。 “若我偏要呢?” 沈鸢瞳孔骤紧。 沈殊忽的笑出声,和沈鸢擦肩而过时,沈殊飞快在她耳边留下一句。 那声音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未时三刻后府上婆子管事都会在二门吃酒赌钱。” 趁沈鸢不备,沈殊猛地夺过她藏在后背的话本,朝 她晃了又晃。 “这般瞻前顾后,你就不怕……夜长梦多吗?” 第23章 离开 沈鸢皱眉,忽而用力,从沈殊手中夺过话本。 “我不喜旁人碰我的东西。” 明黄烛光跃动在沈鸢一双琥珀眼眸中,她仰首,面无表情:“大姑娘若无事,还是请回罢。” 她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沈殊不怒反笑,她唇角往上扬,颇为满足瞥视沈鸢一眼,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 “还好,倒还有几分孩时的脾气。” 沈鸢眼中的不解更甚:“你……” 沈殊不耐烦再同她多言,踩着雪色扬长而去。纤腰袅娜,如置云端。 松苓捧着酥酪进屋,遥遥望见沈殊的背影,好奇扬眸。 “大姑娘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想着她爱吃酥酪,特意让厨房送来。” 沈鸢目光从沈殊背影收回:“你从前是跟着大姑娘的,在她身边伺候多久了?” 松苓笑道:“我是家生子,打小跟着大姑娘。” 沈鸢拣了块酥酪慢慢咬着:“既如此,她怎么舍得将你送到我身边?” 松苓答话滴水不漏:“这是大姑娘的主意,我一个做奴才的,自然是主子让去哪就去哪,哪有说不去的理。” 她笑笑,“且姑娘小时候,也是我在照看,想来大姑娘也是为着这个,才让我留下。” 金缕衣 第29节 沈鸢错愕:“……什么?” 松苓凑上前:“姑娘忘了?小时候你是住在大姑娘院子的,若不是后来姨娘……” 意识到自己失言,松苓忙忙收声,朝沈鸢干笑两声。 沈鸢心中疑虑渐起,细细回想,竟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儿时和沈殊见过。 她揉揉眉心。 当务之急,是离开汴京。 夹在话本中的书签忽的掉落在地,沈鸢瞳孔骤缩,立刻拾起藏在袖中。 刘掌柜送来的书签,竟是空心的,当中掺杂着迷药。 沈鸢凝神握着书签,久久不曾抬首。 耳边晃过的,始终是沈殊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夜长梦多”。 半晌。 沈鸢命人备车,借着去明月楼的由头,亲自往渡口走了一圈。 谢清鹤惨死的消息还未传到金陵,沈鸢想亲自南下,告慰他双亲。 江风徐徐,水面上落满白色的雪珠子。 船夫撑着竹篙,送完一船又一船的客人。 江上孤鹜展翅高飞,水面波光粼粼,映着满天的雪色。 沈鸢缓慢收回目光,扶着松苓款步踏入明月楼。 明月楼彩灯高挂,褥设芙蓉。 掌柜一张老脸笑出褶子:“二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要吃什么同小的说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跑来?” 言毕,又忙命人调桌安椅。 沈鸢轻声打断:“掌柜不必忙活,我今日来,是想赎回我的玉佩的。” 趁松苓回马车取斗篷的间隙,沈鸢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放在桌上。 掌柜笑容僵滞,欲言又止:“这、这……” 沈鸢眉心皱起:“玉佩不在你手上?” 掌柜欲哭无泪,垂着双手叠声向沈鸢赔罪:“先前有客人看中,她身份尊贵,小的不敢得罪,无奈之下,只能、只能……” 沈鸢不甘心:“对方是何人,家住何处?” 掌柜汗流浃背,磕磕绊绊:“这、这……” 他伏地谢罪,“小的不敢说,还望二姑娘恕罪。日后有缘,二姑娘自会知晓。” 沈鸢眉宇紧锁:“那人知道玉佩是我的吗?” 掌柜犹豫不决:“这、应当不知道罢,小的也不知。” 门前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松苓手脚麻利,捧着斗篷踩上木梯,拾级而上。 眼见对方就要转过屏风,沈鸢朝掌柜使了眼色:“这钱你先收着。” 她在纸上留下田婶的住址,“往后每日你都送一盒糕点过去。” 掌柜掂量荷包中的银两,唬了一跳:“这也……太多了。” 沈鸢面不改色:“余下的算你的赏钱。” 怕隔墙有耳,沈鸢不敢多说,略喝了两杯茶,起身回府。 踏上脚凳登上马车时,渡口忽的多出一叶小舟,舟上挂着一盏灯笼。 烛光亮起,灯笼上的“刘”字尤为显眼。 那是书坊刘掌柜的名号,亦是他为沈鸢备的小舟。 沈鸢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正值掌灯时分,沈府照如白昼,廊庑下悬着各色的玻璃绣灯。 长廊迤逦,松苓眉眼弯弯缀在沈鸢身后:“姑娘当真喜欢明月楼的樱桃酥,不仅亲自跑这一趟,还买了这么多。” 沈鸢唇角挽起:“你拿一盒,余下的分给院中的奴仆婆子,他们这些时日也辛苦了。” 身后跟着的婆子闻言,叠声道谢:“这都是老奴的本分,老奴哪敢矜功自伐,姑娘客气了。” 沈鸢展露笑颜,又命松苓给婆子赏钱:“这钱嬷嬷拿着打酒喝,只一点,莫让我父亲知道便好。” 婆子连声道不敢:“老奴哪有这个胆子,不过是天黑后同他们玩闹,吃点小酒解解乏罢了。姑娘放心,这院中各处都是老奴照看。府中有规定,园中四处的角门都是早早落锁的。” 怕沈鸢怪罪她偷懒耍奸,又忙不迭将各处落钥的时辰告知。 除了沈鸢生母的院落。 沈鸢一面听,一面笑着点头:“嬷嬷辛苦了。” 话落,又让松苓多给了一倍的赏钱。 婆子喜笑颜开,恨不得拿沈鸢当财神爷供着,絮絮叨叨又说了些沈府的旧事。 “姑娘不知道,从前这院子也不是我照看的。” 沈鸢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婆子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要我说,先前的赵妈妈就是胆子小,非说在府中撞客了,还说那鬼就在如意轩。姑娘说说,这不就是胡扯吗?” 婆子得意洋洋,“那如意轩都十来年不曾住过人了,我们都不乐意往那里去,想来那鬼也嫌弃那地冷清……” 话犹未了,婆子脸色一白,慌不择路跪倒在地,连连伏地叩首。 “姑娘、姑娘恕罪,老奴一时昏了头,竟忘了……” 如意轩是沈鸢生母的住处,婆子一时得意忘形,竟忘了这事。 她恨不得将额头磕肿。 沈鸢掩唇轻咳两三声,柔声细语:“嬷嬷快起来罢,我那时年岁小,也记不得那些陈年旧事了。” 婆子身子抖如筛子,见沈鸢非旦没怪罪,还温声安慰自己,她长松口气,再不敢胡言乱语。 夜渐深,遥遥传来鼓楼传来的钟声。 樱桃酥下了迷药,院中坐更的婆子无不昏昏欲睡,倚靠在朱漆彩柱上打着盹。 二门上守夜的奴仆人人哈欠连天,酒瓶子落地也无人扶起。 沈鸢作婢女打扮,沿着松苓先前带自己走过的近路,一路畅通无阻行到如意轩。 庭院孤寂冷清,云影横窗。 婆娑树影摇曳在沈鸢身上,同她的影子叠在一处。 明明自己早就记不得如意轩的点点滴滴,可一入了园子,沈鸢却是轻车熟路。 她记得影壁后有一个大水缸,记得穿过夹道是一处石障。 再往前,是临街的角门。 角门上果真落了五把大锁,年久失修,铜锁上锈迹斑斑。 先前住在乡下,田婶怕沈鸢家中遭贼,特意教会她如何拿簪子撬开铜锁。 “这铜锁看似坚不可摧,其实不然,你瞧,这样就开了,还不如门闩来得有用。” 沈鸢拔下鬓间的簪子,屏气凝神,照着田婶先前教给自己的法子,一一撬开。 朔风凛冽,落叶散落在沈鸢身后。 双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僵硬,沈鸢半点也不敢懈怠。 还剩三个。 两个。 一个。 最后一把铜锁即将撬开之际,倏尔,身后传来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 “呸,不过是一盒樱桃酥罢了,也值当那样炫耀。那起子小人也是踩低捧高,不信我的话。” 赵妈妈提着羊角灯,喋喋不休,“我今夜豁出这老命,也要把这如意轩的鬼揪出来,好让他们……” 余音未落,赵妈妈忽的瞪大双眼。 一束烛光照在沈鸢脚边。 第24章 谢清鹤高坐在马背上 如意轩常年无人打理,庭院冷清萧瑟,地上落满枯枝落叶。 赵妈妈一手提着羊角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若是先前,她早就唬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上前。 可一想起白日那些婆子婢女明里暗里嘲笑自己的 嘴脸,赵妈妈咬咬牙,又往前半步。 她大着胆子,扬高声音:“谁在那里,给我出来!再装神弄鬼的,我就喊人了!” 婆娑树影摇曳在沈鸢上方,她半边身子躲在树影后,眼睁睁看着赵妈妈一步步走近。 掌心冷汗沁出,情急之下,沈鸢捏住嗓子,学着野猫“喵呜”两声。 赵妈妈刹住脚步,侧耳细听,眉眼笼着嫌弃,转身往回走。 “怎么是只畜生,真是晦气。” 昏黄烛影渐渐从沈鸢身前离开,她无声松口气,目光牢牢追随着赵妈妈离去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 赵妈妈一面走去,一面抱怨。 金缕衣 第30节 余光瞥见角门上只剩一把的铜锁,赵妈妈寒毛直竖。 她猛地转首,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朝沈鸢疾步走去,赵妈妈咬牙切齿,恨得牙根痒痒。 “小兔崽子,敢在我面前耍滑头,看我不……” 手指扒开重重树根的前一瞬,乌木长廊下忽的传出一道凌厉的声音。 “——谁?” 赵妈妈大惊失色,魂丢了一半。 廊下,沈殊遍身绫罗,烛光映出她冷冽的眉眼。 玉竹提着玻璃绣灯往前一晃:“赵妈妈,这大半夜的,你在这里作甚?” 赵妈妈笑着往前,朝沈殊邀功行礼:“大姑娘怎么出来了?” 她拿手指头往后一指,“老奴刚抓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也不知她鬼鬼祟祟躲在这做什么,正想着送去管事那里。” 沈殊勾唇,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笑而不语。 赵妈妈脑中转过两道弯,忽而咧嘴笑:“那是……姑娘院中的?既如此,这人也该交给大姑娘管教。” 赵妈妈欲言又止,“只是老奴有一事想求姑娘。” 她想在沈殊院中给自己谋份差事。 沈殊眼都未抬:“可以。” 赵妈妈欣喜若狂:“还有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他近来被人哄骗输了百来两,听说大姑娘最是怜贫善良……” 玉竹冷声呵斥:“放肆!” 赵妈妈得寸进尺:“大姑娘莫生气,府中上下谁不知道大姑娘出手阔绰,怎会将这百来两银子放在眼中?可若是夫人老爷知道大姑娘院中的婢女深夜外出……” 沈殊笑笑:“玉竹,带赵妈妈去支取银子。” 赵妈妈双眼亮起,忙忙跟上,行至玉竹身边,不知从哪蹦出一个黑影,那人身手敏捷,捂住赵妈妈往暗处拖。 沈殊从袖中掏出钥匙,撬开最后一把铜锁。 角门打开,细长光影溜了进来。 沈鸢满脸戒备:“你想做什么?” 沈殊晃动手上的钥匙:“早知你这般听劝,我就不去偷钥匙了。” 她往旁让开半步,眸光含着浅浅笑意,又往沈鸢手心塞了一枚玉佩。 沈鸢诧异望着掌中失而复得的玉佩,那是她先前拿去当了樱桃酥的。 “这玉佩本就是我给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怎么会?” 沈鸢瞪圆双目,来不及细想,她已经被沈殊推着出门。 门上悬着两盏素灯,沈鸢站在光中,一门之隔,沈殊背靠角门,阴影沉沉笼罩在她肩上。 “别回头,小鸢。” “也别再……回来了。” …… 长街空荡无人,呼啸冷风盘旋在空中。 沈鸢一手按住帏帽,飞快穿过长街小巷。 风在耳边呼啸,荡起帽沿垂落的青纱。 快点。 再快点。 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沈鸢一步也不敢回头,双足踩在雪地上,冰凉的冷意顺着足尖蔓延。 双手双足僵硬生冷,沈鸢一张脸在风中冻得麻木。 她双目直视前方,忽而巷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三两个醉汉勾肩搭背,踉踉跄跄从巷子中走出:“喝!我还能喝!酒,我的酒呢!” 三人双腮涨红,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你撞我我撞你。 若是要到达渡口,只能穿过眼前的青石小巷。 沈鸢无意同人起争端,她垂首低眸,往后退开两三步。 身后的醉汉目光迷离,遥遥瞧见眼前一抹影子,唬了一跳。 他拿手揉红眼睛,想要瞪大眼睛努力张望,无奈怎么也看不清。 “姐,你怎么来了?” 男子喝得醉醺醺,力气奇大无比。 身上的酒味呛得熏人,他用力推开自己的同伴,大跨步走到沈鸢背后。 眼见那人就要抓住自己,沈鸢吓得七魂丢了六魄,忙忙避开。 “你认错人了。” 顾不上往渡口坐船,沈鸢拔腿往另一侧跑。 男子也跟着上前,大有一副和沈鸢议真假的架势。 “认错?我没有认错。姐,你是不是又不信我了,我都说了我没喝!” 他再次上前,想要抓住沈鸢的手腕,“姐,我真的没醉,你别让娘克扣我的银子了。你看看我如今身上分文没有,今日的饭钱还是别人给的。” 男子笑呵,腆着脸上前,“你再给我五十两,我保证日后定不出去鬼混了!” 男子醉意朦胧,紧跟沈鸢不放。 沈鸢皱眉沉声:“你姐在那边。” 男子摇头晃脑:“哪边?” 他往后趔趄半步,甫一转首,沈鸢飞快朝后跑去。斗篷落在雪中,叠着雪珠子,在半空飘飘荡荡。 冷风侵肌入骨,空荡的长街上溅起飒飒脚步声。 男子昏头昏脑跟在沈鸢身后,他一追,其余两个同伴也跟着追上来,如同鬼魅一样阴魂不散。 路过穷巷时,沈鸢偶然瞥见躲在墙角避寒的叫花子。 她转身望向身后紧追不舍的三人,忽的朝巷子中扔出一把铜钱。 哗啦啦的响声吵醒睡梦中的叫花子,众人见到铜钱,蜂拥上前,奔到巷子口。 醉汉被撞得跌倒在地,呜呼哀哉。 冷意伴着刺骨寒风,如针扎落在沈鸢身上。 陵江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沈鸢唇角扬起,还有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渡口旁漂泊着一叶小舟,灯笼如沈鸢白日看到那样,悬着刘掌柜的名号。 快了,就快到了。 雪越下越大。 雪珠子模糊沈鸢的视野,她满心满眼都是离开沈府,离开汴京。 风卷残雪,疾劲凛风几乎吞下世间所有的声音。 一记马鸣忽然撕破长空。 数十来匹烈马朝沈鸢飞奔而来。 沈鸢瞳孔骤缩,差点命丧马蹄之下。 她跌坐在地,帏帽掉落在雪中,鬓松发散,狼狈不堪。 下一瞬—— 沈鸢对上一双魂牵梦萦的黑眸。 谢清鹤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正面无表情望着自己。 第25章 他眼睁睁看着沈鸢被塞入喜…… 雪色连天。 簌簌雪珠子落在沈鸢眼前,她一只手撑在雪中,难以置信望着马背上的谢清鹤。 那人不复先前的温和虚弱,谢清鹤一身月白圆领锦袍,黑眸低垂,撞入沈鸢眼中的一双黑眸淡漠冷冽。 似是在看一件死物。 “……清鹤。” 沈鸢低声呢喃,默默又将那两字在唇间捻了一遍,“清鹤。” 金吾卫齐齐涌上来,将沈鸢围在中央,长剑直逼沈鸢眼睛。 “大胆,竟敢直呼太子殿下,还不速速跪下行礼!” 来人气势汹汹,银白剑身落在风雪中,泛着冰冷肃穆。 沈鸢耳边轰鸣一声,只觉头晕眼花。 她怔怔盯着马背上面无表情的谢清鹤,半是质疑半是惊恐。 沈鸢一字一顿,“……太子、殿下?” 怎么会? 十年前将她从狼窝虎穴中救出的少年竟然是当今太子? 金缕衣 第31节 她奋力从雪山下背回的人居然是太子? 沈鸢眼前黑了又黑,身子跌跪在茫茫雪地中,摇摇欲坠。 “你是太子?不可能,你不是说你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吗,怎么会是太子呢?” 沈鸢连连摇头,似是被沉重梦靥拖住。 抬首撞上谢清鹤面无表情的眉宇,沈鸢眼角通红,她目光往下移。 隔着朦胧的雪雾,沈鸢看不见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 她忽的起身,猛然朝谢清鹤跑去。 不可能。 一定是她认错人了。 谢清鹤怎么可能是当朝太子? 双足不知踩中何物,沈鸢往前踉跄,重重跌跪在雪地中。 鬓间簪子跌落在地,断成两截。 沈鸢满头乌发散落在后背,泪水沾湿眼睫。 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 风在呼啸,沈鸢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地上的碎石扎入掌心,沁出道道血痕。 她扬起脸,双眼直直盯着谢清鹤,轻声呢喃:“你骗我。” 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她想起那个突然出现在镇上的富绅,想起谢清鹤写的那手好字,还有他身上时不时流露出的衿贵气息。 抽丝剥茧,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我太傻了,我竟那般轻信你。” 沈鸢自言自语,“若不是你当初……” 她想说若不是当初认出他手腕上的红痣,认出谢清鹤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沈鸢定不会冒冒失失将他带回家,又花了大功夫医治。 她那样轻信谢清鹤,不过是想着他曾救过自己,想着他是好人。 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砸落在雪中。 沈鸢嗓音干哑。 倏尔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崔武策辔行至谢清鹤身前,打断沈鸢的未尽之语。 猝不及防瞧见跌跪在雪中的沈二姑娘,崔武诧异睁大双眼。 知晓谢清鹤不愿旁人知道他曾遇刺一事,崔武谨慎开口:“殿下……认得这位姑娘?” 雪珠子无声落在沈鸢眼角,她扬起双眸,听见谢清鹤轻描淡写的一声。 “不认得。”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如重石砸落在沈鸢心口,荡起数不尽的涟漪。 她双目圆睁,难以相信自己双耳所闻。 胸膛上下剧烈起伏,沈鸢气喘不匀。 孱弱白净的一张脸落在缥缈夜色中,比地上无垠白雪还要惨白两分。 沈鸢面无血色。 她听见谢清鹤不留情面撇清同自己相识的关系,看见他冷漠无情的眉眼。 沈鸢单薄瘦弱的身影在朔风中瑟瑟发抖,不堪一击。 指向沈鸢的长剑又近了半步,金吾卫各司其职,凶神恶煞盯着地上的沈鸢。 仿佛她敢上前一步,定死无葬身之地。 谢清鹤目光淡漠在沈鸢脸上掠过,似懒待在她身上费半点心神。 左手轻轻往上抬起:“走——” 一声令下,金吾卫立刻收剑,转而行至谢清鹤身后。 雪珠子摇曳在沈鸢和谢清鹤中间。 倏地,长街的另一边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竟是沈父带着管事奴仆前来追人。 马蹄声踩破夜色的平静安宁。 遥遥瞧见马背上的谢清鹤,沈父吓得差点从马车滚下。 他急不可待下了马车,拖着双膝战战兢兢跪在谢清鹤身前,拱手行礼。 “下官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沈父伏地叩首,一张脸几乎埋在雪地中。 眼角瞥见身侧的沈鸢,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孽障,你在这里做什么?殿下跟前,岂有你撒泼的地,惊扰了殿下,还不快向殿下赔罪!” 话落,又忙不迭向谢清鹤告罪。 “沈鸢从小长在乡野,不识礼数,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饶过她这一回。” 谢清鹤漫不经心抬起眼皮:“我若是……不呢?” 沈父落在地上的黑影抖了又抖,他愤愤咬牙,狠命瞪了沈鸢一眼。 沈父自己官阶不高,无奈之下,只能暂时搬出苏尚书做挡箭牌。 “殿下有所不知,家中小女同苏小公子好事将近……” 谢清鹤不动声色:“是么,可我怎么听说……苏亦瑾如今还卧床不起?” 沈父汗流浃背,语无伦次:“是是,确是如此。只是苏老夫人看重小女,她如今年岁又高,想早日看到孙子成家,所以才、才……” 沈父磕磕绊绊,话也说不利索。 沈鸢忽的出声:“我不嫁。” 她扬首,话虽是对着沈父说的,沈鸢的眼睛却从未从谢清鹤脸上移开。 沈鸢咬牙,字字泣血。 瘦弱身躯落在凛冽寒风中,如不堪一折的蒲柳落叶。 眼中沁出颗颗泪珠,沈鸢颤巍巍起身,跌跌撞撞朝谢清鹤走去。 鞋袜尽湿,双膝在雪地中跪坐多时,僵硬麻木。 往前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风雪飘摇在沈鸢身后,她一步一步,不曾有片刻的迟疑。 沈鸢郑重朝谢清鹤行了大礼,规规矩矩。 如万千拥护谢清鹤的子民。 虔诚专注。 双手交叠在额前,沈鸢伏首叩拜。 她不再唤他“清鹤”,而是—— “太子殿下。” 三千青丝从肩上滑落,沈鸢额头抵着地上的皑皑白雪。 “民女不敢奢求其他,只求殿下许民女同苏家退亲。” 迎着漫天风雪,沈鸢再次起身。 孱弱身影抵挡不住风雪的森寒,危如累卵。 她伏地,再次叩首。 二跪六叩。 风雪如幕,沈鸢清亮决绝的声音落在雪夜中,铿锵断然。 “求殿下许民女同苏家退亲。” 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功名利禄,只求谢清鹤看在自己曾救过他一命,容她离开汴京,容她同苏家退亲。 沈鸢不会挟恩图报,日后也不会再和谢清鹤相见,不会与他有任何瓜葛。 只求他成全自己。 沈鸢伏跪在雪中,久久不曾起身。 沈父在官场中长袖善舞,如履薄冰,何曾如沈鸢这般胆大妄为? 一颗心吓得差点窜出胸腔,沈父一手扶肩,一手指向沈鸢。 “你你你,胡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娶大事向来是父母双亲做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 他挥袖,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害怕沈鸢得罪谢清鹤连累自己。 沈父甩袖赶人,“还不快住嘴!” 沈鸢不为所动,她像是听不见沈父的声音,一张小脸抬起,泪水沾湿沈鸢双腮。 隔着氤氲水雾,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眉眼。 只是觉得他好高、好远。 触不可及,不敢直视。 她第一次这样仰视谢清鹤,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同谢清鹤相见。 酸苦溢出心口,沈鸢热泪盈眶。 “求殿下……成全。” 风雪哽在喉咙,沈鸢嗓音喑哑,伏地哀求。 金缕衣 第32节 “求殿下成全。” 雪珠子飘落在沈鸢肩上,泅湿了衣襟。 御寒的狐裘早掉落在地,沈鸢一身半旧的青绫袄子,身影瑟缩在北风中。 半边身子僵冷,如坠冰窟。 沈鸢不知自己磕了多少次头,不知自己求了谢清鹤多少回。 她只觉身子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模糊。 头晕目眩,沈鸢渐渐跪不稳,渐渐……说不了话。 嗓子沙哑干涩,喉咙呛出血,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在唇齿间。 沈鸢身子晃晃悠悠,似杨柳无力左右冬风。 她长跪不起,额头伏跪在地,凄厉嗓音在风雪中摇曳,如黄鹂泣血。 可谢清鹤。 从始至终,谢清鹤眼中都不曾有过片刻的波澜起伏。 策辔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 朔风拂起谢清鹤的金丝羽缎斗篷,如墨黑眸隐在呼啸雪夜中,那双凉薄黑眸淡淡掠过沈鸢。 “让开。” 冰冷的两个字落下,如尖锐刺刀和沈鸢划开界限。 谢清鹤薄唇张启,眉宇间浮动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 沈鸢不可置信扬起脸,她双手仍撑在雪中,支撑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身子。 谢清鹤陌生的眉眼落在沈鸢漆黑瞳仁中,泪水模糊她的双眸。 沈鸢看不清所有,看不清谢清鹤。 可不知怎的,她觉得这才是自己第一次看清谢清鹤,看清他从前藏在温和眉眼后的冷漠无情。 “你们还不过来!” 得到谢清鹤的准信,沈父扬臂,迫不及待指使奴仆婆子上前,他气喘吁吁,“将二姑娘拖下去,省得她在这里丢人现眼。” 语毕,沈父躬着身 子上前,还想着替自己说好话:“殿下,这事是小女莽撞,还望殿下……” 一语未落。 沈鸢突然推开婆子桎梏自己的双臂,朝谢清鹤趔趄跑来。 “清鹤,清鹤!我求你,我求你救我……” 她不顾礼仪尊卑,不顾旁人看自己异样鄙夷的目光。 沈鸢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攥着谢清鹤的斗篷不肯松手。 “我不想嫁人,求你、我求你别让我嫁去苏家。” 她不想给一个病秧子冲喜,不想充当沈父巴结高官的青云梯。 沈鸢泣不成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上气不接下气。 撕心裂肺的哭声伴着冷风在半空盘旋,沈鸢泪流满面,她叠声哀求。 “我求你、我求你了,清鹤。” “你帮我,帮帮我,我真的不想嫁人。” 沈鸢嗓音哽咽,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言语。 双足逐渐无力,身子缓慢往下滑,泪水如断线的珠帘,颗颗往下坠落。 抓着谢清鹤斗篷的指尖僵硬通红,沈鸢骨肉都渗着冷意。 目光慢慢往上。 她看见谢清鹤面无表情甩开自己,听见他阴沉着脸和沈父说了什么。 沈鸢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怔怔望着谢清鹤。 眼前的一幕幕好似在崩塌,和谢清鹤在乡下的那些过往如被人泼上浓墨,再也看不清摸不透。 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不由分说架着沈鸢往后拖去。 那一角斗篷渐渐从沈鸢指尖滑落。 雪珠子凝聚在沈鸢指尖,化成透骨的冷意。 她看着谢清鹤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他不留情面拂开自己,扬长而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谢清鹤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不曾有过片刻的停留。 他甚至连犹豫也没有。 婆子力大如牛,任凭沈鸢如何挣脱都无动于衷。 长街在晃动,在倒塌。 耳边是沈父怒不可遏的骂声,长指对着沈鸢,破口大骂。 “那是太子,你以为你是谁?把她给我带回府,没有我的准许,不得她踏出房门半步!” 是了。 谢清鹤是太子。 那样的天潢贵胄,那样的天之骄子,怎会愿意让旁人知晓自己同他的关系? 怎会乐意旁人知道他在乡下的不堪过往? 沈鸢忽然低低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抚着心口,猛地咳出一口血。 沈鸢彻底晕倒在雪地中。 …… 沈府彻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日。 府门洞开,婆子手持珐琅戳灯,匆忙往佛堂走去。 “夫人,沈二姑娘找到了。” 嬷嬷喜笑颜开,长松口气。 明亮的烛火在她手中摇曳,照出她沧桑年迈的一双眼睛。 沈夫人立在廊庑下,捻在指尖的佛珠停止转动。 她悠悠睁开双眼,目光缓慢落在花墙上的婆娑树影:“知道了。” 转首侧眸,楹花木门紧闭,半点光影也透不出。 嬷嬷心领神会,俯身开门,为沈夫人挽起猩红毡帘。 佛堂彩烛辉煌,影影绰绰。 沈殊跪在蒲团上,闻得母亲的脚步声,她立刻起身转眸。 对上嬷嬷一双弯弯笑眼,沈殊踉跄往后退开半步,跌坐在蒲团上。 她喃喃自语:“怎么会,她怎么会……” 沈夫人面色凝重,往旁瞥一眼。 嬷嬷颔首,挥挥袖子,带走屋里侍奉的婢女婆子。转眼,佛堂只剩沈殊和沈夫人两人。 母女俩相互对峙,一高一低,一站一坐。 沈夫人缓缓踱步至彩烛前,亲自上香。她目光淡然平和:“你以为她真能离开汴京?” 沈殊半跪在地:“怎么不能?” 她梗着脖子,反唇相讥,“若不是母亲从中作梗,向父亲通风报信,只怕小鸢早就离开了!” 重重一巴掌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在佛堂响起。 沈夫人气急攻心:“若不是我,你父亲只怕早将你打死了!” 胸膛上下起伏,沈夫人扶着香案。 “就算你父亲饶过你,苏家也不会放过你!你以为苏家是好糊弄的,若是知道你误了苏亦瑾的性命,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赔!” 从小到大,沈夫人只对沈殊说过两次重话,回回都是因为沈鸢。 沈夫人气得说不出话,坐在太师椅上大口大口喘气。 “害人精,那母女两个都是害人精,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沈殊一只手捂着脸,为沈鸢抱不平。 “小鸢的事同她姨娘有何干系?她从小就养在我院子,若是被人带坏,那也只能是我!” 沈夫人怒目而视:“她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当初我就不该答应让她留在你房里!沈殊,你如今是为着一个外人,顶撞你母亲吗?” 烛火摇曳,昏暗光影徐徐流淌在沈殊脚边。 一滴泪水无声从她眼角滚落。 “她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亲手养大的妹妹。别的小孩第一次会说话,都是喊娘亲,只有她喊的是姐姐。” 沈殊眉眼低垂,泪水溢满眼眶,“她叫我姐姐,我怎么能、能不护着她?” 泪如雨下,沈殊低声啜泣,泪流不止。 她想起自己第一回 见到沈鸢,那会她还小,不会说话,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之中。 碰见别人都是号啕大哭,只有看见沈殊时,才会咧嘴大笑。 金缕衣 第33节 那会沈鸢差点被生母掐死,沈父怕落得后宅不宁的名声,无奈之下只能将沈鸢送到沈夫人膝下。 本来也只是权宜之计,谁知那小家伙竟意外入得沈殊的眼缘,此后随沈殊同吃同睡,形影不离。 沈鸢牙牙学语时,是沈殊陪着;蹒跚学步时,亦是沈殊教的。 沈殊在外人眼中嚣张跋扈,唯有对自己这个妹妹有求必应,恨不得摘星捧月哄她开心。 直至沈鸢生母出事。 沈殊自以为能护住沈鸢一辈子,不想她只是回了趟外祖家,沈鸢便让人拐走,还差点死在歹人手中。 “小鸢很乖,没有我的话,她定不会私自跑出府。” 沈殊哑着嗓子,怒目切齿,“是父亲,是他故意……” 沈夫人勃然大怒,茶盏重重摔在地上,溅起满地的碎片:“你给我住嘴!” “人在做天在看,父亲既有胆子买通歹人残害小鸢,怎连说都不敢让我说了!” “你——” 沈夫人疾言厉色,指着沈殊的手颤颤巍巍,差点伸不直。 她原也是高门大族出身,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会仍被沈殊气得发抖。 迎着沈夫人愤怒的双眸,沈殊半点畏惧也无。 她扬首,双眼呛出泪花。 “母亲,我听你的话。” 沈殊似是陷在过去的回忆中,喃喃出声,“你说若是想护小鸢周全,就不能让父亲记起还有她这个女儿。” 这话沈殊听进去了,也相信了。 小的时候或许还将信将疑,可这些年年岁渐长,沈殊才逐渐懂得沈鸢为何会在那夜让歹人掳走。 沈父痛恨姨娘与他人私通,害自己颜面尽失,连带着看沈鸢也不顺眼。 他本是想让沈鸢无声无息死在歹人手中的。 沈殊气愤不已,为沈鸢不值,也为她鸣冤。 “小鸢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父亲为何还是不愿放过她。母亲也知苏家是不好得罪的,我有母亲护着尚且不敢同苏家对立,那小鸢呢?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沈殊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风雪飘摇,疾风在窗下呜咽。 沈夫人身心俱疲,一步一步离开佛堂。 佛堂廊下垂手侍立的都是她的心腹婢女,不怕他们说漏嘴。 沈夫人揉着酸胀的眉心:“这两日盯着她,二姑娘出嫁前,不许殊儿离开佛堂。还有,今夜之事,不许任何人提起半句。若有人问起,就说殊儿被我拘在佛堂抄经。” 嬷嬷点头,温声安慰:“夫人放心,都吩咐下去了。这佛堂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不会有人敢嚼半句舌根。” 嬷嬷欲言又止。 她一直站在门口伺候,自然也听见里面母女两人的争执。 嬷嬷叹口气,好言相劝:“待姑娘大了,自然会懂夫人的一片苦心。” 沈夫人摆摆手,满腹愁思落在紧皱的双眉间。 “别的事我也不敢指望,只求她莫要招惹是非,平平稳稳过完 这一生,我就知足了。” 佛珠再次捻在手上,沈夫人轻声念了两句佛。 “那个赵妈妈……如今在何处?” “还在柴房关着呢。” 沈夫人漫不经心转动佛珠,眼中掠过几分凉薄。 “主仆一场,明日给她家里送去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好好为她操办后事。能为主子效力,也算她的造化了。” 这是留不得赵妈妈的意思了。 嬷嬷面不改色:“夫人仁慈,赵妈妈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 沈鸢昏睡了半夜。 晌午将至,日光满地。 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里有沈殊,有谢清鹤。 眼皮沉重,沈鸢嗓子干得冒烟。 入目还是自己在沈府的厢房。 青纱帐慢低垂,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中点着安神香。 隔着黄花梨木嵌玻璃仕女图屏风,松苓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帐中。 “一碗燕窝粥罢了,厨房怎会没有?定是那起小人踩低捧高,你让开,我倒要问问管事,姑娘如今还未出嫁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想向苏家如何交待!” ……出嫁? 苏家。 袅袅青烟弥漫在沈鸢眼前,她缓缓回神。 许是刚历经一场大悲大怒,沈鸢心口涌起一阵接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一手扶榻,连声咳嗽。 松苓忙忙转过屏风,拿茶碗在热水中滚了一周,她双手捧着茶杯,小心翼翼递到沈鸢唇边。 “姑娘,仔细烫。” 她轻声细语,“你如今伤了嗓子,可得小心护着,再不能如先前那样莽撞。 松苓强撑镇定,可眼中的红血丝却怎么也瞒不住。 话犹未了,簌簌泪珠滑落鬓角。 松苓匆忙拿手背擦拭,可越用力,眼泪流得越凶。 沈鸢无力递出一张帕子:“给。” 松苓垂首敛眸,自责不已:“姑娘怎么那么傻,若是早告诉我,我也好、好帮着姑娘。” 一面垂泪,一面絮絮叨叨。 “我知道姑娘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大姑娘也不让我说,可从前在……” 松苓一时嘴快,竟忘了沈鸢的忌讳,差点说漏嘴。 沈鸢掀起凤眸,竭力压住喉咙的咳嗽声:“从前什么?” 眼角瞥见枕边拿丝帕裹着的玉佩,沈鸢福至心灵,拿起来仔细在掌心端详。 玉佩的纹路她少说也瞧过百来回,她一直以为这玉佩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如今想想,处处透着破绽。 母亲那样怨恨自己,巴不得勒死沈鸢,这样的人,怎还会给沈鸢留念想。 “这玉佩是我给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沈殊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沈鸢双眉紧皱,额前隐隐作疼,似有人拿棒槌敲落在自己头上。 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穿金戴银,腕间的镂空鎏金铃铛清脆响亮。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她一手抱着纸鸢,眉开眼笑朝杨柳下的女子跑去。 “姐姐姐姐,你瞧,小鸢做了纸鸢。” “姐姐,你手里拿的什么,好吃吗?” “姐姐,怎么你有夫人送的玉佩,我就没有,母亲她……她连见我一面也不愿。” 女子嗤之以鼻:“这有何难,我送你就是了。一枚玉佩罢了,也值得你这般惦记。等会我让人去开库房,你喜欢什么只管挑去,不必问我。” ……姐姐,姐姐。 沈鸢喃喃出声,眼前水雾氤氲,一滴泪水砸落在玉佩上。 松苓大惊失色,正想着扬声请太医过来。 沈鸢伸手阻拦:“我、我没事。” 晕晕沉沉,沈鸢头重脚轻,她一只手抓着帐幔,惨白的薄唇透着病中的孱弱。 松苓泪眼婆娑:“姑娘这是……都想起来了?” 沈鸢峨眉蹙起,摇摇头:“只是想起了一点。” 她想起自己幼时常跟在沈殊身后跑,想起她送自己的玉佩。 沈鸢小时候那样无法无天,多半是沈殊的功劳。 她倚在青缎迎枕上,三千青丝柔顺滑落在手边,任由松苓伺候自己吃药。 松苓小声絮叨,眉眼难掩雀跃:“这也无妨,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兴许过些日子,姑娘就都想起来了。” 她抚掌,粲然一笑:“大姑娘若是知道这事,指不定得乐上天。” 沈鸢遽然一惊:“她……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话落,沈鸢翻身下榻,急不可待想要出门寻人。 松苓赶忙拦住:“姑娘放心,大姑娘在夫人那里呢。有夫人在,老爷不敢做什么。” 沈鸢半信半疑望着松苓。 松苓打包票:“这话我不敢扯谎,姑娘自己去府上打听一圈就知道了。” 她挽唇,故意说些俏皮话哄沈鸢,松苓夸大其词,笑着揶揄。 金缕衣 第34节 “大姑娘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这些年她什么荒唐事没做过,回回都是夫人出面,为她收拾烂摊子。” 这话从松苓口中说出,称得上出言不逊。 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松苓此刻也顾不上别的。 松苓垂着眼睛,强颜欢笑,“姑娘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 她其实不敢说实话。 沈鸢此刻最该担心的是她自己。 松苓敛去唇角笑意,踟蹰着如何开口。 沈鸢眼尖:“怎么了?” 松苓欲言又止:“有一事,我不知……” 话音未落,倏尔闻得廊下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十来个婆子捧着妆奁,鱼贯而入。 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多层妆奁中设有梳篦和犀角梳等物,另有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中装着三百两银子,以及地契田产。 嬷嬷皮笑肉不笑:“这是夫人给二姑娘的添妆,夫人近来犯头风,大姑娘在一旁侍疾,明日大喜恐怕……” 沈鸢张口打断:“姐姐……可还好?” 嬷嬷意味深长看了沈鸢一眼:“姑娘是盼着大姑娘好,还是盼着她不好?” 松苓冷下脸:“放肆!” 她自小在沈殊身边当差,比旁的婢女奴仆都得脸,自然见不得自家主子受欺负。 嬷嬷皱眉:“松苓姑娘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在家里就算了,难不成去到苏府,也是这样莽撞吗?” 沈鸢拿茶盖轻轻撇去茶沫子:“松苓是姐姐送到我身边的,嬷嬷这话是在说姐姐管教不好,还是我管教不好呢?” 嬷嬷一怔,往后退开半步,不情不愿:“老奴不敢。” 礼送到,话带到。 嬷嬷功成身退,大摇大摆带着一众奴仆回去。 松苓撇撇嘴,隔着窗子轻啐一口:“这个老货,往日在大姑娘跟前也就会打旋磨子,若是大姑娘在,我看她有几个胆子敢顶撞姑娘。” 满堂珠宝光辉,刺眼夺目。 妆奁上多是鸳鸯戏水的纹样,漆金铜锁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 沈鸢满腔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她刚刚说……明日是大喜之日?” 好生荒唐可笑。 明日出嫁,她竟到了今日才知晓。 松苓红着眼睛,早没了刚刚的嚣张跋扈,小声嗫嚅:“……是。” 沈鸢抬手敲敲茶碗:“怪不得。” 怪不得沈夫人今日打发婆子过来,想是怕她再次悔婚,连累了沈殊。 玉佩牢牢握在掌心,沈鸢抬首瞥见院中满地的光影。 廊下五步一人,月洞门前另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守着。 这样严防死守,只怕沈鸢长翅也难飞。 且昨日伤了筋骨,她如今走路都难。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 那点目光如蜻蜓点水,在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香囊掠过。 那是她往日时常戴在身上的,流苏泛白都不曾换过。 秋香色锦缎香囊小巧,处处透着精致,针脚严密,是沈鸢一针一线做成的。 双眸染上水雾,一只剪纸剪成的仙鹤落在沈鸢掌心。 那是先前她央求谢清鹤剪的。 那会她还以为谢清鹤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书生。 仙鹤落在指尖,惟妙惟肖。 沈鸢怔怔凝望许久,眼前所见逐渐模糊,心神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昨夜,又撞上谢清鹤那双冷漠凉薄的黑眸。 仙鹤紧攥在手心,沈鸢挣扎着下地,唬得松苓吓白了脸:“姑娘这是做什么?要拿什么只管和我说。” 沈鸢反手握住松苓的手腕:“你替我、替我把那盏鎏金蟠花烛台取来。” 松苓领命而去,怕沈鸢伤着自己,连海青石琴桌也一并搬到榻前。 “姑娘,可要拨亮些?” 沈鸢摆摆手,掌心沁出薄汗,濡湿仙鹤。 烛光映照在沈鸢眼中,照亮她泛红的眼角。 明黄烛影摇曳,沈鸢捻着仙鹤的一端,任由烛火将仙鹤吞噬。 那仙鹤本就是纸做的,哪里禁得住烛火。 不消片刻,很快化成灰烬,随风而去。 松苓张了张唇,本想着惋惜一番,瞥见沈鸢空洞落寞的一双眸子,又讪讪将话咽下。 …… 沈鸢是在一个大雪天出嫁的。 沈父面子做得足,亦或是怕沈鸢在出嫁途中又出幺蛾子,丢了他的颜面,送亲的队伍比先前预计的多出两百多号人。 锣鼓喧天,礼炮齐鸣。 沈鸢踩着满地的香屑,一步步踏上喜轿。 她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年富力强的健妇,连松苓都被拦在后面。 长街上雪花飘舞,车马簇簇。 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交头接耳,扬长脖子往前张望。 窃窃私语如雪片,散落在沈鸢耳旁。 “新娘子都上轿了,怎么还不见新郎官?别是有什么事耽误了罢?” “再大的事也越不过迎亲,哪有让新娘子自己上轿的理?我倒是听说,苏小公子如今还缠绵病榻,起不来身。” “还有这种事?那这哪里是办喜事,这不就是……冲喜吗?沈二姑娘还真是命苦,若是成了寡妇,还得背上克夫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 一时间,众人落在沈鸢身上的目光纷纷变了样,有同情惋惜,也有幸灾乐祸。 织金美人象牙柄合欢扇挡在眼前,沈鸢垂眸,迟迟不肯往前迈出步子。 她回首,写着“沈府”两字的匾额沐浴在风雪中,沈家上下人人喜笑颜开,唯有自己心事重重。 “姑娘。” 健妇扶着沈鸢,半强半迫,“姑娘还是快些上轿罢,可不能误了吉时。若是舍不得老爷夫人,回门那日也能见到的。” 她意有所指,“大姑娘如今还跪在佛堂为姑娘祈福呢,姑娘总不想拂了她的心意罢?” 沈鸢张瞪双目:“你——” 健妇不由分说,“挽”着沈鸢上了喜轿。 十来个奴仆遍身绫罗绸缎,手中提着销金香炉,一路浩浩荡荡,往苏府走去。 鞭炮连连,震耳欲聋。 不远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槐树下。 谢清鹤端坐在车中,青玉扳指捏在手心,轻拂开半角车帘。 他看着沈鸢一步三回头,看着她不情不愿上了喜轿。 银错梅花纹三足铜炉点着松檀香,青雾缭绕,如烟如云。 从始至终,谢清鹤都不曾有过半刻动容。 送亲的队伍渐行渐远,空中飘雪如撒盐,一众顽童跟在喜轿后,扬声高呼,蹦跳着去捡沿路掉下的鞭炮。 崔武站在马车旁,不知谢清鹤此举是何意,躬身毕恭毕敬提醒:“殿下,送亲的人都走了。” 他觑着谢清鹤的脸色,“要拐道去、去苏府吗?” 崔武还以为谢清鹤是要阻拦这门亲事。 谢清鹤抬眉:“去苏府做什么?” 指骨微曲,在扳指上敲落两下。 像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台下看客,谢清鹤不疾不徐:“再等等。” ……等、等什么? 崔武不解。 半柱香后,一个小太监匆忙跑来,隔着车帘:“殿下,娘娘有请。” 小太监不知是从何处跑来,又不知是在暗处躲了多久,看了多久。 谢清鹤目光淡淡掠过小太监躬着的脊背。 那目光如淬冷冰,小太监不寒而栗。 他满脸堆笑,双足立在雪中,直直打颤:“殿、殿下,娘娘有请。” 谢清鹤淡然自若:“我知道。” 雪珠子纷纷扬扬,送亲的人渐渐走远,簇拥在队伍后的百姓如潮水退去。 长街空荡,不再有任何回声响起。 金缕衣 第35节 谢清鹤松开车帘:“回宫。” …… 坤宁宫上下灯火亮堂,争相辉映。 皇后倚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背靠嵌云石。 宫人小心翼翼伏跪在脚凳上,为皇后揉着额角,轻声细语。 “娘娘也该顾忌着身子,素日照看陛下本就伤神,还要帮着陛下批阅奏折,这样劳心劳力,身子怎么受得住?” 皇后一手揉着眉心:“清鹤还没来吗?” “早就打发人去请了,想必这会殿下已经入宫了。” 彩漆边座嵌点翠万花献瑞图屏风立在门前,屏心为描金折枝牡丹,一旁的雕红漆戏婴博古架供着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 屏开彩凤,褥设牡丹。 宫人仔细搀扶着皇后起身,笑言。 “陛下知道娘娘喜欢牡丹,特意让人送来这扇屏风。听说这是西洋番献给陛下的,贵妃娘娘向陛下讨要了两三回,陛下都不肯给,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看重。” 屏风上的牡丹是用金丝绣制而成,金丝在牡丹水中浸泡九九八十一天,又添了芸香惠明子等物,香气久久不散。 皇后在屏风前伫立片刻,眸光凝落在屏心的花团锦簇,眼底的讥诮一闪而过。 有宫人来禀,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皇后收敛神思,笑颜初绽:“小厨房的广寒糕可备下了,快让人送来,旁的糕点可入不了他的眼,也就广寒糕,他能多看两眼。” 宫人笑不露齿:“娘娘放心,都备着呢。殿下来坤宁宫这么多回,娘娘哪回不是早早让人备下?” 说话间,谢清鹤已经行至宫门口。 皇后温温柔柔,免了谢清鹤的请安,她笑着携谢清鹤往殿内走。 “请了两三回,总算见到面。先前的伤口可还疼?母后听太医说你右臂受了重伤,日后恐怕提不起弓箭。” 谢清鹤的右臂是在雪崩那会受伤的。 山石压在他手上将近一日一夜,若不是崔武及时找到自己,只怕谢清鹤的右臂真的彻底废了。 谢清鹤目光平静,面不改色避开皇后的手:“太医言重了,小伤而已,无碍。” 皇后凤眸半眯,恼怒睨他一眼:“这话可不能胡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不能大意。” 话落,又命宫人端上药膳。 宫中无人不知,当今皇后最是偏爱牡丹。 坤宁宫一应吃食起居,用的都是牡丹花样。 红漆描金牡丹花托盘供着斗彩牡丹瓷碗,就连银铫子,亦是嵌着米粒一样大小的牡丹。 谢清鹤垂眸低眉,目光短暂在手中的银铫子上停留一瞬。 皇后笑着捂唇:“这是你父皇让内务府的人送来的,工匠也是他让人寻来的。” 谢清鹤不动声色挑眉:“母后不喜欢?” 皇后唇角笑意如旧,好似白瓷美人,一举一动皆有章法。 “净乱说,你父皇送的,我怎会不喜欢。” 皇后柔声细语,说话时自有江南女子独有的婉约温和,皇帝也最是爱听她的吴侬软语。 “待你日后有了心仪的女子,自然就懂了。” 皇后一面说,一面拿眼珠子细细打量着谢清鹤,“还是说,你已经……有了?” 皇后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和田白玉牡丹纹的茶盏,价值连城。 她轻抿一口,声音依然轻轻柔柔,如春风拂面。 “若是真有了,也带过来给母后瞧瞧,家世门第都不要紧,品行性情才是重中之重。” 谢清鹤不接话,皇后也不着急,仍然是心平气和之态。 “过些日子是牡丹宴,母后想请城中的夫人姑娘过来赏花,你也一并来罢。那些女子的画像母后都看过,相貌学识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沈家姑娘也在。” 谢清鹤从药膳中抬首,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母后这话是何意?” 皇后语重心长:“沈家二姑娘已经和苏家成亲,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总该顾忌些。” “顾忌什么?” 谢清鹤泰然自若,“大不了等苏亦瑾死了,我 再迎她入宫,母后为人最是良善,想来也不会嫌弃她是二嫁之身。” 皇后横眉立目,手中的茶盏轰然落地:“你、大胆——” 谢清鹤懒待理会,起身拂袖离去:“母后保重凤体,我还有事,先告退。” 皇后抚着心口,眉梢眼角余怒未消。 宫人取来镂空雕银熏香球,薄荷香味萦绕在皇后鼻尖,她暂缓心中翻江倒海的愤怒气恼。 宫人小心翼翼,服侍左右:“听闻沈二姑娘今日出嫁,想来是殿下心中愤恨不甘,一时失言。” 宫里谁不知当今皇后是二嫁之身,也最忌讳旁人提起这事。 “他这是、这是故意气我!” 皇后身前起伏。 缓息两瞬,皇后渐渐平定气息,接过热茶呷了两口。 宫人轻声宽慰:“娘娘,殿下今日这番动作,会不会是故意的?宫中诡谲多变,比不得宫外逍遥自在。殿下若有意护着沈二姑娘,有今日这番话,娘娘断不会让她入宫。” 皇后凝眉,捧着茶盏思忖。 良久,她唇间溢出一声笑。 “我真是糊涂了,竟想不到这里去,还是你聪明。” 皇后从腕上褪下金镶玉牡丹纹手镯,“赏你了。” 宫人言笑晏晏:“当局者迷,娘娘想来聪慧,即便这会想不到此处,过会也定能想到的。” “怪道他那样着急忙慌烧毁农舍,想是怕我找到什么。罢了,过些日子请沈二姑娘入宫……不,过了今日,也该称一声苏少夫人了。” 皇后起身,缓步往外走去,她唇角弯起一点嘲讽。 “这谢家,还真是……出情种。” 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不再是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若沈鸢真是谢清鹤的软肋,那就真是……天助她也。 …… 将至掌灯时分,苏府上下各处点灯。 廊下婢女款步提裙,手中提着羊角宫灯。那一点烛光如碎荧,照亮夜色的一隅。 檐角铁马随风摇曳,叮叮咚咚。 前院调桌安椅,筵开玳瑁。宾客尽欢,推杯换盏。 空中隐约传来丝竹之声,沈鸢坐在榻上,合欢扇仍挡在脸前。 身后躺着的,还有苏家的小公子苏亦瑾。 许是今日成亲,婢女特意为自家公子换上喜服,隔着帐幔,那抹刺眼的红色钻入沈鸢眼中。 忽闻木门“吱”的一声,沈鸢立刻正襟危坐。 松苓提着金镂空葵瓣莲纹盒,蹑手蹑脚往沈鸢走来。 “姑娘,这是玉竹先前偷偷给我的。” 合家欢团扇落在一旁,露出团扇后一张端丽冠绝的小脸。 沈鸢难得展露笑意:“姐姐给的,她人还在佛堂吗,有事没有?” “大姑娘今早就从佛堂出来了,夫人哪里舍得罚她跪一整夜,不过是抄抄经做做样子罢了。” 手中的攒盒放在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松苓眉眼含笑,“这是大姑娘送来的樱桃酥,她想着你爱吃,特意让玉竹送来的。” 沈鸢笑意一滞,抬起的手顿在半空。 心口如涌入酸苦之水,沈鸢别过脸,指尖颤栗。 她闭上双眸,敛去眼中的异样,唯恐松苓看出端倪。 樱桃酥是谢清鹤喜欢的,并非她所爱之物。 唇间苦涩,沈鸢强撑着扬起笑脸:“你、你拿着吃罢,我不饿。” 她不想碰樱桃酥,却也不想辜负沈殊的好意。 松苓双手托腮,朝沈鸢粲然一笑:“这,我可不敢收。” 沈鸢不明所以:“怎么不敢?姐姐送的樱桃酥……” 余音消失在唇角,沈鸢瞪大双眸。 攒盒中装的樱桃酥都是金子所做,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这样的樱桃酥,沈殊送来满满当当的一盒。 松苓悄声道:“苏府家大业大,府中上下都要打点,大姑娘怕姑娘您受委屈,巴巴让玉竹送来。” 这样的攒盒,沈殊共送来八个,满打满算抵得上万两银子。 沈鸢怔怔,一时难以言喻。 沈父给自己备的嫁妆,只怕还不及沈殊送来的。 松苓碰碰沈鸢的手肘,压低声音提醒:“姑娘快别愣着了,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才要紧,我去小厨房看看可有姑娘爱吃的糕点。姑娘一日未曾进食,总不能在这干坐一夜。” 语毕,掩门而去。 梁上悬着掐丝珐琅描金山水楼阁图灯,光影晃动,似洒下满地的金箔。 金缕衣 第36节 沈鸢坐在双鸾菱花铜镜前,黄梨木描金花卉矮柜拉开,正想着将沈殊送来的金樱桃酥藏在夹层,倏尔目光一顿。 夹层并非是空着。 两枚金书签静静躺在夹层,马踏飞燕的样式,其中一枚还是沈鸢托刘掌柜做的。 刘掌柜信守承诺,早早为她备好小船。只是可惜,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离开汴京,远走高飞了。 目光在书签上短暂停留片刻,倏地,身后有衣物窸窣声响起。 沈鸢陡然一惊,寒毛竖起。 这屋里除了她,就只有躺在榻上重病不起的苏亦瑾。 她猛地朝后望去。 榻上躺着的人影一动不动,灿若晚霞的霞影纱锦帐挽起,露出帐中骨瘦如柴的身影。 沈鸢目光往上移。 面如冠玉,眉若墨画。许是病久了,苏亦瑾薄唇泛白,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瘦脱了相。 苏亦瑾一只手垂落在榻沿,腕节分明。 沉吟片刻,沈鸢大着胆子往前半步。她一手捏着团扇,只用扇柄的一端抬起苏亦瑾的手腕。 轻轻放在锦衾之下。 喜服应是照着苏亦瑾往日的尺寸做的,可惜病了这么些天,他早瘦了一大周。 松垮的喜服穿上身,越发显得空荡,露出一节白净骨节匀称的手腕。 兴许是为了祈福,苏亦瑾腕上还缠着一串小叶紫檀搭朱砂赤红大漆手串。 满堂红烛晃得沈鸢眼花,沈鸢瞳孔骤紧,似乎瞥见手串下的一点红。 团扇陡然掉落在地,无声落在狼皮褥子中。 暖阁烛光辉映,沈鸢提着一颗心,双手牢牢握在一处,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 待要凑近细看。 忽而听见头顶传来有气无力的一记咳嗽。 沈鸢吓白了脸。 …… 一夜无雪,次日难得天晴。 春寒料峭,湖面冰块消融,偶见树上一点绿意。 太监手执拂尘,站在廊下吆三喝四。 “手脚都给我麻利些,别想着偷懒。” 嗓子尖细,如生锈的利刃。 遥遥瞧见谢清鹤,太监唬了一跳,一张老脸堆满笑意,谄媚着上前。 “殿下可算是来了,陛下都念叨半日了。” 福公公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在谢清鹤眼前却连腰都不敢挺直。 “陛下一早让人开库作画,又说水榭日光好,让人搬了东西过去。” 水榭临湖而建,四面垂着嵌贝流光阁帘,日光照落在珠贝帘上,似有万丈光芒。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后设有剔犀四平方桌,桌上供着笔墨纸砚。 皇帝一手执笔,闻得谢清鹤过来,笑着仰首。 “清鹤来了,快过来。你瞧瞧朕这牡丹画得如何?” 话音刚落,胸腔立刻传来几声咳嗽。 谢清鹤皱眉:“湖边风大,父皇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笑着摆摆手,不以为意。 他从福公公手上接过热茶,喝了两口润润嗓子。 “你不懂,牡丹本就是天地之物,拘于一室,倒委屈了它。你母后若是知道,也会不高兴的。” 谢清鹤勾唇,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 只怕皇后的言下之意,并非如此。 纸上的牡丹栩栩如生,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皇帝三句不离皇后,少顷,才终于想起谢清鹤是大病初愈。 “朕先前听皇后说,你从马上摔下,在榻上躺了一个多月,如今可好些了?” “劳父皇挂念,已无大碍。” 皇帝颔首:“那就好,跟着的是哪位太医?” 福公公笑着上前:“陛下忘了,娘娘为殿下请的是许太医。只是不赶巧, 许太医今日不在宫中。” 皇帝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福公公:“今早苏尚书递了帖子,请许太医出宫,说是苏小公子昨儿夜里醒了,这会子苏府正热闹着呢。”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起眼皮。 福公公眼角笑出褶子:“依理这话老奴不该说,只是这苏少夫人真真是个有福气,这才刚过门,苏小公子就醒了。” 福公公伺候皇帝多年,自然知晓皇帝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喜闻乐见。 他绘声绘色讲述苏府的奇闻:“陛下不知,苏小公子昏睡不醒多日,苏尚书无法,只能请道士算了一卦,这不就是天赐良缘?” 皇帝果然高兴:“这事是真的,可别是你这老东西编排出来哄朕的?” 福公公叠声道:“老奴哪敢乱说,千真万确。只怕用不了多日,苏尚书家里就该添丁了。” 一语落下,忽然听见清脆的一声。 珠帘摇曳,晃晃悠悠。 茶盏在案上磕出响声,谢清鹤目光坦然,平静对上皇帝望过来的视线。 “不小心扯到伤口,没拿稳,还望父皇见谅。” 皇帝点点头:“也罢,你先回去,顺便挑些东西替朕送去苏府,这样一桩好姻缘,可是百年难得一遇。” 谢清鹤眼眸沉沉,黑眸如深潭古井,让人辨不出喜怒:“……好。” …… 苏府前车马簇簇,府门洞开,张灯结彩。 廊下悬着各色的彩灯,随处可见张贴着大红的“喜”字。 园中绣带飘飘,疏林如画。 苏尚书两鬓斑白,精神矍铄。 “犬子何德何能,竟让陛下这般挂念。明日入宫,臣定亲自向陛下谢恩。” 谢清鹤淡声:“苏尚书客气了。” 楹花木窗上贴着窗子,都是取的好意头,或是多子多福,或是鸳鸯戏水。 谢清鹤眸光轻闪了闪。 他敛去笑意,鬼使神差想起沈鸢央求自己剪的窗花。 想起除夕那夜,沈鸢挽着他,胆大妄为向自己表明心迹。 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睛淬满氤氲醉意,沈鸢醉眼惺忪,天地万物落在她眼底,她却只能看见谢清鹤一人。 那时谢清鹤只觉她无知又胆大。 穿花拂树,越过垂花门,眼前怪石嶙峋,青松攀附。 隔着楹花木门,隐约传来苏老夫人爽朗的笑声。 “好孩子,还好有你,不然亦瑾只怕撑不到今日。我这把老骨头磕了碰了不要紧,可我这小孙子,他才多大。若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不如陪着他一道走了。” 除了田婶,沈鸢几乎不曾和长辈相处过。 她手足无措,被一众奴仆婆子簇拥在中间,局促不安。 “老夫人说笑了,这原也不是我的功劳,不敢矜功自伐。若不是老夫人和夫人往日悉心照看,他……他也不会醒。” 满屋花团锦簇,婢女相处掩唇而笑。 苏老夫人抚掌大乐:“还他呢,如今都成亲了,也该改称呼了。” 苏夫人捂唇笑:“母亲快别说了,两个孩子刚成亲,可禁不得逗。” 话落,又是满屋笑声。 沈鸢脸红耳赤,往前看是苏老夫人和苏夫人,往右看,目光又和苏亦瑾撞上。 她无奈,只能拿丝帕掩唇,视线往外瞥。 隔着乌木长廊,沈鸢猝不及防,和廊下的一双黑眸对上。 周身冷意渐起,沈鸢脸上的腼腆羞涩一扫而空,双目惶惶不安。 是谢清鹤。 谢清鹤怎么会在此处? 有眼尖的瞥见廊下的苏尚书和谢清鹤,忙忙挽起毡帘,又赶着上前请安。 苏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拐,颤颤巍巍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说着,瞪了苏尚书一眼,“怎么不早点打发人来说,我等也好在门口恭迎殿下。” “苏老夫人不必多礼,是我拦着苏尚书不让他通报的。” 金缕衣 第37节 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沈鸢身影止不住颤抖。 她又一次想起了前夜在渡口前谢清鹤那双冷漠凉薄的黑眸,想起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被沈父带走。 从前在自己面前的温和半点不见,有的只是冷淡无情。 那夜自己抛下自尊廉耻,那样求谢清鹤,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那他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 沈鸢满腹疑虑,胡思乱想。 脑子乱成浆糊,连苏老夫人唤了自己两三遍都没听见。 松苓站在沈鸢身后,悄悄拽动她衣袂:“姑娘,老夫人喊你呢。” 沈鸢骤然回神,她怔怔仰起头,后知后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 苏老夫人笑笑:“沈鸢,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殿下请安?” 沈鸢眼皮颤动:“我、我……” 礼数忘得一干二净,沈鸢如任人摆弄的傀儡,魂不守舍福身行礼。 “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起身得急,沈鸢一时不慎,广袖竟不小心拂到身旁的大荷叶式粉彩牡丹纹瓷瓶。 瓷瓶四分五裂,碎瓷片溅落满地。 屋里声音戛然而止。 一人眼疾手快将沈鸢拽至自己身后,苏亦瑾气喘吁吁,一身月白色长袍衬出单薄瘦削的身影。 他上下打量着沈鸢:“没伤着罢?” “没、没有。”沈鸢摇头。 众人面面相觑,屋中落针可闻。 无意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黑眸,沈鸢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悄声挪步,往苏亦瑾身后藏了一藏。 再往后半步。 谢清鹤目光渐冷。 他视线缓慢下移,落在苏亦瑾同沈鸢相握的双手上。 似乎是察觉到谢清鹤的视线,苏亦瑾握得更紧了。 他转首低声安慰:“没事。” 苏亦瑾往前半步,彻底将沈鸢挡在身后,完完全全隔开了谢清鹤的视线。 他拱手行礼,面有歉意。 “内子怕生,且昨日又照看我整整一宿,一夜不曾合眼,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第26章 沈鸢后知后觉,是她认错救…… 日光满园,光影斜斜淌入屋中。 谢清鹤逆着光,半张脸落在阴影处,晦暗不明。 他一身玄色毛毡狐狸皮斗篷,眉眼冷冽,如蕴着风霜冷雪。 薄唇微动,谢清鹤冷冷吐出两字:“…内子?” 嗓音带笑,落在沈鸢耳中,却如寒风四起。 心口骤紧,沈鸢下意识拽住苏亦瑾的衣袂,又往他身后躲去。 垂首敛眸,怕让旁人看出端倪,沈鸢连抬眸和谢清鹤对视的胆量也无,只牢牢盯着苏亦瑾的后背。 过了门,沈鸢今日作妇人打扮。 蓬松乌发高高挽起峨髻,髻上缀有各色珠翠梳篦。 面赛芙蓉,柳眉如烟。 一身石榴红彩绣并蒂莲纹妆花缎锦衣,沈鸢腕间还戴着珊瑚手镯,同苏亦瑾手上的手串很是相衬。 谢清鹤眸光沉了又沉。 苏亦瑾侧目,轻声在沈鸢耳边低语:“殿下仁慈宽厚,定不会难为你,没事的。” 他一连说了两个“没事”。 两人言行亲昵,连苏老夫人脸上也不禁有了笑意,连连点头,也跟着帮腔。 “我这孙媳妇昨儿刚进门,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谢清鹤淡淡:“苏公子和少夫人……倒是琴瑟和鸣。” 他故意咬重“少夫人”三字。 沈鸢指尖颤栗,唯恐谢清鹤将那夜自己逃婚一事全盘托出,也怕他给苏亦瑾难堪。 刚要开口,忽听身前传来一声笑。 苏亦瑾温声:“让殿下见笑了,小鸢是我的妻子,我自然珍之爱之,不敢有半点怠慢不周。” 苏亦瑾昨日刚醒,精神自然比不上寻常人。 不过多说了两句话,苏亦瑾面色又白了三四分,强撑着站稳身子。 沈鸢站在苏亦瑾后背,余光瞥见他额角的冷汗,唬了一跳。 “……你、你不要紧罢?” 沈鸢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 因着她身量矮,说话时还得踮脚。 苏亦瑾抬眉,笑着俯身递耳过去。 两人满打满算,也只认识半日,沈鸢哪里撑得住和旁人这般亲近。 沈鸢耳尖泛红,纤长睫毛如轻薄蝉翼,飞快眨动。 她小声嗫嚅,“你、你站远些。” 瞥见谢清鹤的身影,沈鸢面色一僵,再次抓住苏亦瑾的袍子。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 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未瞒过其他人。 苏老夫人和苏夫人相视 一笑,巴不得沈鸢和苏亦瑾交好。 满屋莺莺燕燕,唯有谢清鹤一人面色淡淡。 目光如鸿雁掠湖,似有若无从沈鸢攥着苏亦瑾衣袂的手指越过。 轻轻一点。 随后面不改色移开。 苏尚书站在一旁打圆场:“花厅备了上好的恩施玉露,请殿下移步。” 谢清鹤漫不经心:“不必,宫里还有事。” 融融日光洒落在谢清鹤身后,直至那点玄色影子消失在视野中,沈鸢无声长松口气。 怕叨扰苏亦瑾歇息,苏老夫人和苏夫人也相继回房。 暖阁霎时空了大半。 无意看见自己还拽着苏亦瑾的锦袍,沈鸢忙忙松开。 约莫是太过紧张,那一点袍角多出几道褶皱,怎么也压不平。 沈鸢叠声告罪:“是我失礼了,我让松苓取金斗来。” 苏亦瑾笑着摇头。 尚未出口,又是一阵咳嗽。 沈鸢脸色大变:“许太医还没离开,我让人去请他过来。你先在这坐会,等我……” 一只手忽的握住沈鸢的手腕。 银火壶中燃着金丝炭,暖阁角落各供着鎏金珐琅铜脚炉,可苏亦瑾的手却依旧寒冷如冰。 他强颜欢笑:“劳烦你给我倒杯茶,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喝过热茶,苏亦瑾果然缓过气。 他抬眼张望屋中的红烛大红喜被,眉心稍皱:“母亲和祖母还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连和尚道士的话都相信。” 松苓垂手侍立在侧,还以为苏亦瑾是想过河拆桥,不由为沈鸢抱不平。 她恼怒不已:“苏公子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想翻脸不认账?” 苏亦瑾赶忙澄清:“自然不是,只是冲喜一事未免荒谬,沈姑娘若是自愿也会罢了,若不是,那我不是平白无故耽误了沈姑娘一生?” 横竖都是苏亦瑾在理,松苓气急攻心,却也无可奈何。 沈鸢凝眉沉吟:“是不是……许太医和你说什么了?” 苏亦瑾唇角笑意稍显苍白:“是。” 他今日能醒来,不过是凑巧。 苏亦瑾面色憔悴,说一句得歇上半刻:“我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知能撑到几时。沈姑娘想留下也好,想离开也好,我都会为姑娘周全。” 沈鸢皱眉:“苏老夫人那里……” “祖母那里我自会去解释,定不会让她迁怒姑娘半分。这里是田产和地契,还有十万两银子,还有……和离书。” 金缕衣 第38节 福卷草纹瓣式盒往沈鸢眼前推了一推,苏亦瑾强撑着道。 “你先收着,若是想离开汴京,随时都可以和我说。” 苏亦瑾说的是离开汴京,并非离开苏府。 沈鸢猛地抬头:“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什么?” 日光从窗口照入,落在苏亦瑾温润眉眼中。 “天下之大,姑娘何必拘泥小小的一方沈府?不如趁势而为,金蝉脱壳。” 苏亦瑾咳嗽两声,“再有,能将亲生女儿送来冲喜的能是什么好人,还不如一刀两断,彻底断了干系,也算是断尾求生了。” 这番话称得上大逆不道,松苓目瞪口呆。 沈鸢蛾眉轻蹙:“你容我、容我再想想。” 苏亦瑾颔首,忽然又道,“沈姑娘可是有心仪的人?” 沈鸢瞪圆双目:“我……” 她以前确实有心仪的人,可惜人心易变。 那个不顾一切挡在自己眼前,不论何时都会抓着自己不放的少年早就不在了。 谢清鹤对那段往事避之不谈,念念不忘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松苓哪里想得到苏亦瑾会这般直白,提裙匆忙踱步至门口,见四下无人,一颗心终于放下。 …… “十万两银子呢,公子还真是大善人,出手就是十万两。” 苏亦瑾的私库一直是小厮南烛掌管,一下拿出十万两银子贴补,南烛不可能不知道。 他往门口望一眼,好在松苓陪着沈鸢去了花厅用饭,暖阁只有他们主仆两人。 南烛絮絮叨叨,对苏亦瑾恨铁不成钢。 “公子好歹给自己留一点,这地契田地都送出去了,若是日后公子……” 话犹未了,南烛忽的收住声,眼圈红了一周。他狠命抹去眼角泪水,愤愤不平。 “兴许那许太医医术不精呢,又或是他诊错了。他又不是天师,怎知公子、怎知公子撑不到今夏。” 南烛泣不成声,泪如潮涌。 苏亦瑾笑着撑头:“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南烛吸吸鼻子,哽咽道:“我知道公子为何给沈姑娘那么多银子。” 苏亦瑾唇角笑意渐淡。 南烛哼哼唧唧:“公子可是认出沈二姑娘了?” 那年苏亦瑾被山匪带走,苏家差点闹得人仰马翻,连夜搜城搜山。 南烛那会还小,却也记得找到苏亦瑾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 这事知道的人除了他,也就只有沈家人。 许是怕被人知道这桩丑事,沈家从未提过这事。 南烛那会又一心系在苏亦瑾身上,自然也不会多嘴。 若非他长了一双锐利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兴许还真认不出来。 南烛双手抱臂,唏嘘不已:“想不到竟是沈家的二姑娘,公子当真和沈二姑娘……不是,是少夫人有缘。” 南烛欣喜若狂,“少夫人可是也认出公子你了?” 苏亦瑾一手捧着诗集,斩钉截铁:“没有。” 南烛跃跃欲试:“公子怎么知道,待我去问问少夫人……” “站住。” 指骨在书案上轻轻敲着,苏亦瑾冷声抬眸。 南烛刹住脚步,不明就里。 苏亦瑾不疾不徐:“这事不许告诉任何人,也不许、不许同沈二姑娘提起。” 南烛错愕睁大眼,不解挠头:“为何?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故人相见,高兴还来不及,总不会心生反感?且公子和少夫人还曾有生死之交。” 诗集在书案上点了一点,苏亦瑾泰然自若。 “我时日不多,没必要让她为了我这样一个故人牵肠挂肚,徒增伤感。且她如今也有心仪之人,更犯不上为了我留在苏府。” 南烛眼中的光影逐渐黯淡,他小声嘀咕。 “公子这么会说,怎么不亲自问少夫人?兴许少夫人并非这般想。” 苏亦瑾挑眉:“……嗯?” 南烛抱着书跳开:“我知道了。”他脸上堆笑,“公子放心,南烛一定守口如瓶,不会乱说。” 话落,又笑着跑入澄黄日光中。 苏亦瑾无奈摇头。 风从窗口灌入,一张花笺从诗集中飘落。 竟是先前苏亦瑾在天香寺捡到的那枚。 花笺上洒落的桂花香早消失不见,只剩花笺上的一缕墨香。 字迹娟秀,工整灵动。 写的是李太白的《行路难》,应是为家中赶考的书生所求。 那时从天香寺回来后,苏亦瑾一病不起,也忘了寻找秋桂笺的主人。 沉吟片刻,他还是将秋桂笺收在妥当处,想着有朝一日让人送去天香寺的祈福树,也不枉原主人的心意。 …… 苏府处处锦绣满目,园中雪色消融,映着满天日光。 松苓扶着沈鸢的手,罗绮穿林,衣裙翩跹。 她满腹愁思,忧心忡忡:“好好的,苏夫人寻姑娘有何要事?” 昨儿夜里兵翻马乱,闹腾了整整半宿,松苓陪着沈鸢,也跟着一夜不曾合眼,她一颗心如今还悬在半空。 松苓拿眼珠子悄悄觑着沈鸢:“姑娘,刚刚苏公子说的那些……” 沈鸢垂首凝眸:“我还没想好。” 说起来,她和苏亦瑾昨日才认识,纵使苏亦瑾说得在理,她也不敢贸然相信。 沈鸢从怀里掏出荷包,塞到松苓手中:“这两日你在府里走动……” 松苓心领神会:“姑娘想让我打探苏公子的事?” 沈鸢点头:“知己知彼,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有谢清鹤的前车之鉴,沈鸢行事越发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池。 还未到书房,遥遥瞧见廊下苏夫人的身影,沈鸢上前福身请安:“见过苏夫人。” 苏夫人携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往书房走,笑着嗔怪:“还叫夫人呢,也该改口。” 沈鸢迟疑,喃喃张唇:“……母、母亲。” 苏夫人眼角弯弯:“这才对。” 书房设有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博古架上或是贮书,或是供着玄武听经石,另有宝光珍珠珊瑚树。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书案上高高磊着账本,苏夫人温声细语。 “依理,你才过门,合该让你多歇息两日。只是亦瑾这病……” 苏夫人扼腕叹息,“他不说,还拦着许太医不让同我们说实话,可他是我的孩子,我哪能看不出他是好是坏。” 苏夫人温声,“他今日还能醒来,已经是上天垂怜,旁的我也不敢奢求,只求他多陪我些日子。” 为着苏亦瑾的病,苏夫人没少殚精竭虑,鬓间也有银发。 “你是个好孩子,往后这家迟早是要交给你打理的。” 沈鸢骇然。 苏夫人捂唇笑道:“这样惊讶作甚?也用不着你忙什么,不过是让你跟着我学看账本。琴棋书画是闺中乐趣,会算账理账才是立身之本。” 这些事本是沈鸢出嫁前该学的,只是她上无母亲教导,父亲又是那样自私自利的一人,自然不会让人教她如何管家。 苏夫人并未藏私,手把手教沈鸢看账。又唤来家中管事,好让她认清人,顺道也给沈鸢撑腰。 将至掌灯时分,沈鸢陪苏夫人用完晚饭,这才扶着松苓的手缓慢回屋。 青石甬路,月影横波。 虹桥上系着玻璃风灯,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松苓提心吊胆数日,终于展露笑颜。 左右无人,她搀扶着沈鸢穿过虹桥,一手抚着心口,作西施捧心状。 “没想到苏夫人竟是这样和蔼可亲的一人,如此,大姑娘也该心安了。少夫人今日给我的信我也送去了,想必大姑娘这会也收到了。” 今日在书房伺候,松苓习以为常,差点又唤沈鸢为“姑娘”。 怕给沈鸢招惹不必要的祸端,她如今都一并改了口,只以“少夫人”相称。 “我今日打探一周,只听他们都说苏公子自幼体弱,往日不大出门。他待下人向来亲和,府中上下都对他赞不绝口。” 不单是苏亦瑾,连着苏老夫人和苏夫人,松苓也打探得一清二楚。 她长松口气:“还好这苏家不是什么狼窝虎穴,不然这日子真不知怎么熬。” 暖阁处处掌灯,烛光透亮。 松苓伺候沈鸢盥漱,又移灯放帐,悄步离去。 屋内杳无声息,针落可闻。 金缕衣 第39节 沈鸢坐在双鸾菱花铜镜前,透过铜镜,悄悄觑视身后的苏亦瑾。 尚未出声,忽然听见南烛隔着楹花木门说话。 “公子,东西搬来了。” 竟是一张紫玉珊瑚屏榻。 两张榻放在一处,中间隔了一方广绣百鸟紫檀屏风。 互不干扰。 苏亦瑾掩唇,轻咳两三声。 他本是想和沈鸢分房住的,可惜苏老夫人听信那道士的话,认定沈鸢是苏亦瑾的福星,不可离远了。 苏亦瑾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有屏风挡着,且两张榻子之间相隔数丈,比同卧一榻不知好了多少。 苏亦瑾声音很轻,伴着一点咳嗽过后的沙哑:“委屈沈姑娘了,待明日我再去找祖母。” “不必劳烦,这样就很好。” 苏亦瑾自己本就是病人,起身说话都得强撑,沈鸢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烛光吹灭,一室昏暗。 廊下檐铃晃晃悠悠,荡起满湖春水。 沈鸢枕着手背,辗转反侧,寤寐难眠。 她盯着窗外的月光看了许久,倏尔又悄悄起身,将枕边的木匣抱在怀里。 苏亦瑾给的和离书赫然在匣中,连着沈殊送给自己的金樱桃酥,还有两枚书签。 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如今可还好,对方并未报上家门,只当沈鸢去寻书坊的刘掌柜,想来身份不便世人。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低低的两声咳嗽。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吵到自己。 暖阁并未掌灯,昏暗无光。 衣物窸窣,苏亦瑾摸黑起身,清瘦身影映在屏风上,无端唬了沈鸢一跳。 她无声握住八角几上的烛台,一双黑眸牢牢盯着屏风上的黑影。 却听那声音渐行渐远,似乎是往外走了。 长夜悄无声息,一丁点动静落在暖阁中,如荡起阵阵涟漪。 沈鸢屏气凝神,侧耳细听。 可惜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是出去了吗? 不对,她也没听见开门声。 思及苏亦瑾病怏怏的模样,沈鸢一颗心骤然提起。 总不会是又晕倒了罢? 来不及细想,沈鸢忙忙披衣起身,她胡乱抓过枣红织金缎狐裘,拢在肩上。 夜色朦胧氤氲,借着窗外缥缈的月光,沈鸢只能瞥见珠帘后苏亦瑾模糊的身影。 他似是疼得狠了,一手抵在桌上,身子蜷在一处。沈鸢大惊:“……苏公子?” 骤然响起的声音唤回苏亦瑾的思绪,他一张脸惨白如纸。 沈鸢扶灯过来,烛影摇曳,跃动在苏亦瑾眉眼。 他一只手颤颤巍巍:“药、药在那边。” 暖阁再次点灯,沈鸢颤抖着手递上药丸,倏尔又想起自己还没给对方倒水,忙拎起铜水壶猛倒下一大杯。 连着药一起送到苏亦瑾手边。 眼见对方气息不似之前那样急促,沈鸢紧绷的身影渐渐舒展。 “这是……人参保命丸?” 苏亦瑾惊讶:“你学过医?” “不算学过,只是略懂一点皮毛罢了,不敢在许太医跟前班门弄斧。” 沈鸢轻声细语。 “人参保命丸中含有木芸粉,可作止血之用。” “……木芸粉?” “你知道?” 苏亦瑾弯唇:“先前在天香寺前被碎石砸伤,幸而一位姑娘出手相救,那会她给的就是木芸粉。” 世间竟有这般巧的事。 沈鸢愣愣瞪圆眼睛,目瞪口呆。 苏亦瑾狐疑:“你怎么这般盯着我看?总不会当时在马车上的人,就是你罢?你可还记得我给你的书签……” “你给我的金书签……”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而后相视一笑。 沈鸢折返回榻,取出两枚金书签。 想到自己还托刘掌柜帮自己找船逃婚,沈鸢忍俊不禁。 “若早知是你,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来日你见到刘掌柜,劳你替我说声谢。” “明日我让南烛去一趟书坊。” 苏亦瑾迟疑,“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忙。” 天香寺如今还在修缮中,苏亦瑾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会。 他将在天香寺前捡到秋桂笺一事全盘托出。 白纸黑字,熟悉的字迹映在沈鸢眼中,她喃喃张唇:“怎么会……” 这秋桂笺是她费尽心思为谢清鹤求来的,还特意叮嘱他日日戴在身上。 心口起伏不定,沈鸢眼中缀满水雾。 她为自己先前那样掏心掏肺的付出感到不值。 沈鸢还记得这秋桂笺是她花高价买来的,那会她手上并不宽裕,省吃俭用攒下的银子,都用在谢清鹤身上。 可惜换来的只有他的不屑一顾。 沈鸢强撑着咽下喉咙的酸楚,哽咽出声:“这是、这是在哪找到的?” “应是在天香寺前捡到的。” 苏亦瑾递过帕子,“这秋桂笺……是沈姑娘为 旁人求的?” 沈鸢心不在焉颔首,指尖捻着秋桂笺的一角,眼前再次染上泪水。 她眼中流露出几分自嘲。 这秋桂笺竟是苏亦瑾在天香寺前捡到的,想来是自己刚转身,谢清鹤就丢开了。 她抬眸,泪眼婆娑。 “这秋桂笺,可否还我?” “这本就是沈姑娘的,姑娘何必问我?”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笑:“多、多谢。” 她嗓音喑哑,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动。 在苏亦瑾一个外人面前落泪未免丢脸,沈鸢自顾自起身。 “夜里冷,我替你拿身氅衣过来。” 说着,也不管苏亦瑾听到与否,沈鸢咽下心口酸涩,转身挽起珠帘。 泪水染湿丝帕,沈鸢埋首于手中方帕中。调息几瞬,再次转首侧眸,沈鸢眼中没了泪意,只剩一点绯色。 她一手抱着氅衣,珠帘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沈鸢强颜欢笑:“这身湖蓝色的可好?我瞧着……” 声音戛然而止。 沈鸢瞳孔骤缩,愕然望着眼前的一幕。 许是没想到沈鸢这么快平复情绪,苏亦瑾中衣半解,正在给自己上药。 苏亦瑾后背上,有一道深长的陈年旧疤。 狰狞可怖,触目惊心。 “你——” 烛光跳跃,忽明忽暗。 沈鸢眼中泛酸,尚未回过神,苏亦瑾已经眼疾手快拽上中衣。 旧疤消失在眼中,取而代之的是苏亦瑾月白缂丝织金锦锦袍。 沈鸢心口涌动,目光先行挪开。 在镜中瞥见自己惊慌失措的双眸,沈鸢终忍不住,她红唇张合。 “……你、你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亦瑾是苏家的小少爷,依理不该有那样的伤疤。苏亦瑾挑眉,晃动手中的药瓶。 “你忘了,当时我被石头砸中,还是你拿木芸粉替我止血的。” 金缕衣 第40节 他当时伤的不仅是后脑勺,连着后背也有磕碰。 “不是这个,是、是……” 就连沈鸢自己也不曾发觉,她声音在颤抖。 手心用力攥紧,尖锐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 她抬起一双通红眼睛,“你背上的旧伤,是何时伤的?”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怎么伤的,你还记得吗?” 沈鸢嗓音急促,像是怕错过苏亦瑾的回话。 那双琥珀眼眸晕染着轻薄水雾,如烟雨江南。 四下无人,庭院悄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钟鸣磬响,一声接着一声。 苏亦瑾垂首敛眸,目光似有似无从沈鸢手中紧握的秋桂笺上掠过。 她虽不曾明说,可泛红的眼角却骗不了人。 这秋桂笺,是沈鸢替自己的心上人求的。 沈鸢心善,若是知晓自己曾救过她,定会留在苏府陪着自己。 苏亦瑾不想挟恩图报,也不想沈鸢内疚自责。 星星点点的烛火溅落在沈鸢和苏亦瑾中间。 她嗓音微哑,几乎低不可闻。 “是不是、是不是被人砍伤……” 最后两个字还未落下,苏亦瑾抢先一步。 “那是我小时候贪玩,从假山摔下伤着的。” 他朝沈鸢扯出歉意的一个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一颗心如被人高高抛在空中,又重重甩下。 沈鸢木讷张了张唇,眼底好容易点燃的一簇光影霎时泯灭,只剩无尽的青色灰烬。 沈鸢唇角挽起一点讥诮,只觉自己实在是走火入魔,区区一个旧疤罢了,她竟又想起那个少年。 沈鸢很轻很轻摇了摇头:“没事。” 末了,又怕苏亦瑾在意,她忙补上一句,“伤疤而已,不难看的。我只是、只是有点惊讶。” 更深露重,明月高悬。 廊下传来婆子的声音,沈鸢朝苏亦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各自回榻。 一夜无话。 …… 沈鸢跟着苏夫人学着看了半个多月的账,她人本就聪明,学东西又快。 苏夫人欢喜得不得了,搂着她肩膀直呼“好孩子”。嬷嬷笑着递上热茶:“少夫人这可真是投了夫人的眼缘,老奴跟着夫人这么久,可不曾见过夫人这般欣赏一个人。” 苏夫人接过太平猴魁,捧着和田白玉茶盏轻轻敲着,对沈鸢赞不绝口。 “这样的好苗子,可惜托生在那样的人家,明珠蒙尘。若是从小跟着我,今日定是另外一番模样。” 嬷嬷满脸攒笑,笑着恭维:“如今也不晚,少夫人能遇上夫人,也是她的好福气。只是有一点……” 嬷嬷欲言又止。 她是苏夫人的陪房,向来是爽言快语的性子,何曾这般瞻前顾后。 苏夫人笑睨她一眼:“你这老东西,有话直说就是,作这个样子是要给谁看。” 嬷嬷垂手侍立:“夫人,少夫人如今日日都来书房,一日不落。可她和公子是新婚燕尔,夫人再心急,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 苏夫人捧着茶盏的手一顿:“是我老糊涂了,竟想不到此处,还好有你在。” 她挽着嬷嬷的手缓步走到窗下,“今日是上巳,让小鸢不必过来了,让她好好歇歇。” 嬷嬷喜笑颜开,赶着让人去告诉沈鸢。 对镜贴花钿,云堆翠髻。 沈鸢一手握着簪花棒,任由松苓为自己描眉画眼。 闻得今日不必去书房,她还未言,松苓先抚掌笑之。 “那正好,夫人前日刚做了纸鸢,我这就去取来。如今江上冰水消融,今日又是天晴。” 松苓怂恿着沈鸢出府。 南烛在廊下听见,也跟着探头探脑,他这些日子在府中都快闷坏了。 “公子,我们也一道去罢。许太医也说了,你得多出去走走,不能一直闷在屋里。” 苏亦瑾从书后露出一双眼睛,望向沈鸢,温润眼睛如白玉清澈空明。 他一双眼睛弯弯:“……可以吗?” 屋里屋外的奴仆婆子都笑着将目光投向沈鸢,沈鸢哪里禁得住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脸红耳热,她别过脸,拿团扇挡住半张娇靥。 “问我作甚,你想跟着就跟着。” 满屋笑声不绝于耳。 南烛闻言,恨不得长翅往外飞,立刻命人套上马车。 草长莺飞,江面波光粼粼,涟漪渐起。 三三两两的年轻姑娘簪花戴金,互相挽着手说说笑笑。 日光落在江面上,映照着无限好光景。 松苓仔细搀扶着沈鸢下了马车,自那日沈鸢回门后,松苓还从未踏出过苏府半步,日夜跟着沈鸢看账理账。 难得偷来半日闲,松苓喜不自胜,拉着沈鸢的手,瞧什么都觉新鲜有趣。 沈鸢眉眼弯如月,笑着将松苓往前推去。 “好容易出来,就别在我身边拘着了,你自去顽罢。” 松苓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少夫人身边哪能没人伺候?” 南烛笑着道:“少夫人和公子身边有我呢,松苓姐姐放心罢。” 南烛嘴甜,一张小嘴能哄得府中上下心花怒放。 松苓这些日子同他待久了,也日渐熟悉,说话也没了忌讳。 “有你在我就更不放心了。”松苓弯起嘴角,笑着揶揄,“府里谁不知道你贪玩,少夫人交给你,我怎能放心?” 南烛反唇相讥:“我怎么贪玩了,往日少爷不也是我伺候的吗?” 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热,往后望去,哪里还有沈鸢和苏亦瑾的身影? 柳垂金丝,日光似金箔,如珠翠点缀在沈鸢白净手背上。 春风拂过衣裙,环佩叮当。 她一手拎起纸鸢,往苏亦瑾怀里塞。 “你往后退一点,再往后一点。罢了,还是我来。” 手中的银丝线一圈又一圈往外滚动。 沈鸢眼睛弯弯,朝苏亦瑾扬臂,示意他松开纸鸢。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沈鸢的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苏亦瑾听不清沈鸢的声音,皱眉往她的方向走。 “不是,你松手,先松手。” 沈鸢双手在空中比划,倏尔见苏亦瑾面色骤变,飞快朝自己飞奔而来。 银丝线垂落在草地,沈鸢目瞪口呆:“你怎么……” 一语未落地,她一脚踩空,脚下的泥土松软,且又是斜坡。 沈鸢惊呼出声。 一只手骤然出现在她眼前。牢牢拽住沈鸢的手腕,往上一拉。 沈鸢猝不及防,一头扎向苏亦瑾怀里。 惊魂未定。 转首回望,斜坡往下便是川流不息的江水,沈鸢心有余悸。 “多、多谢苏公子。” 沈鸢挽着妇人的发髻,和苏亦瑾却是相敬如宾。 身旁有妇人听见,笑着调侃:“小娘子未免也太害羞,都成亲了怎么还这般客气。” 沈鸢耳尖泛红:“我……” “不要紧。”苏亦瑾温声笑笑,“一个称呼罢了,随你喜欢。” 握着沈鸢手腕的手还没松开,苏亦瑾手上仍戴着那串小叶紫檀朱砂赤红手串。 瞥见沈鸢的视线,苏亦瑾忙不迭松开:“是我莽撞了。” 广袖松松垮垮,遮住了那一节纤细白净的手腕。 沈鸢目不转睛,心生好奇:“我好像不曾见过你摘下手串。” 从第一回 见面伊始,苏亦瑾都是手串不离手。 “祖母给的,在佛前开过光,说是能强身健体。长辈的心意,不好拂了去。” 心口有道弦忽的开始震动,沈鸢压下脑中的胡思乱想。 金缕衣 第41节 “……可以、可以借我一看吗?” 沈鸢一面说,一面又将目光往苏亦瑾手腕上移去。 不知怎的,苏亦瑾后背的伤明明都不是为救自己所伤,可沈鸢仍是心生疑虑。 心中一直有道声音在耳边盘旋。 只要一眼,只要苏亦瑾手腕没有红痣,她就不再疑神疑鬼。 苏亦瑾晃动手串:“你想看这个?” 他一手拢在手串上,不以为意。 杨柳垂金,苏亦瑾一身鸦青色弹墨团花纹古香缎长袍,长身玉立。 他唇角带着浅浅笑意。 “有何不可,不过是手串罢了。” 漆红珠子衬得苏亦瑾手指越发白净,他按住往下拨动。 沈鸢心口骤急,迫切之情呼之欲出。 双眸一瞬不瞬,像是怕错过什么。 春风拂面,落英缤纷。 苏亦瑾忽的抬起双眸,回以歉意一笑,他连声告罪。 “这手串摘不得,我忘了祖母先前叮嘱过,不可摘下。” 既是苏老夫人特意叮嘱,沈鸢自然不会强求。 她眼中的期冀一扫而空,而后又暗嘲自己实在是鬼迷心窍,竟会疑心苏亦瑾腕骨上也有红痣。 即便真的有,也不会是弓月形状。 那样的红痣本就罕见,怎会人人都有。 “苏公子客气了,是我失礼才是。” 沈鸢福身行礼,忽然听见松苓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少夫人和公子再耽搁下去,只怕这纸鸢今日都不用上天了。” 沈鸢回首一笑:“就你多嘴。这样能言善辩,纸鸢给你,你替我跑去。” 天朗气清,桃红李让。 沈鸢的纸鸢是李妈妈手把手教的,自然不会逊色。团扇握在手中,挡住头顶刺眼光线。 沈鸢一手执扇,一手握着线圈,她连声催促:“高点、再高点。” 笑声连连。 苏亦瑾唇角亦噙着笑,他垂首低眸,目光似有若无从自己腕骨上掠过。 眸色一暗。 手串往下挪动半寸,彻底挡住了那枚宛若弓月的红痣。 纸鸢摇摇晃晃飘在上空,沈鸢仰首望,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的苏亦瑾,她笑着将线圈筒递过去。 沈鸢言笑晏晏:“早知如此,我该多做一只纸鸢才是。” 苏亦瑾没接,只是替沈鸢拽着银丝线。时松时紧,纸鸢忽高忽低,巧妙躲开了空中别的纸鸢。 沈鸢抬首张望,小声嘀咕:“江上还有画舫,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画舫上放纸鸢。” 倘或画舫行到江中央,应当不会和旁人的纸鸢相撞。 苏亦瑾抬眉,转身让南烛去找画舫。 沈鸢吓一跳:“我、我随口一说罢了。” “陵江上有画舫是苏家的,试试就知道了,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 沈鸢眼睛亮起:“那我先收线,待到画舫上再……” 话音未落,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惊呼。 沈鸢的美人鸢同天上另一只燕子鸢缠绕在一处,燕子鸢不依不挠,绕着沈鸢的美人鸢缠了两三周。 两只不分伯仲,难分高低。 燕子鸢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姑娘,瞧见这一幕,笑得弯不起腰。 她一面提裙,一面往沈鸢跑来。 沈鸢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拦,两只纸鸢不约而同断开了银丝线,燕子鸢随风飘落在江上,很快被江水打湿。 沈鸢的美人鸢却不见踪影。 松苓大呼,不甘心踮起脚,左右张望,她气得跺脚:“好端端的怎么不见了,那可是少夫人亲手做的。” 南烛躬身:“我立刻让人去寻。” “不必,一只纸鸢而已,再做就是了。” 沈鸢抬袖拦下,倏地瞥见江上一只画舫缓慢拨开江水,朝自己徐徐泊来。 画舫上的侍从拎着沈鸢的美人鸢,正往她这个方向看。 沈鸢挽唇一笑:“不必找了,在那。松苓,你去瞧瞧那只画舫是哪家的,若是……” 一语未完,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渐抿平。 她看见了从侍从身后走出的谢清鹤。 腊尽春归,江水潺潺。 谢清鹤一身墨色缂丝海水纹彩晕锦春衫,面如白玉,目似明星。 他目光慢悠悠从侍从手中的美人鸢越过,而后挑起眼皮。 隔着江水和沈鸢对望。 沈鸢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眼睫颤动。 “清鹤,待来年开春,我们一道去后山放纸鸢,可好?” “我可会扎纸鸢了,可惜我的画不如你的好,我以前还做过美人鸢。你们金陵做的也是美人鸢吗?” 往事历历在目,如江水连绵不绝在沈鸢眼前掠过。 彼时她被谢清鹤表面的温和蒙蔽双眼,又或是想着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总不会欺瞒自己。 无奈此一时彼一时。 那个会不顾一切为自己挡刀的少年早就不在了,只剩一具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外壳。 脸色泛白,沈鸢掌心薄汗沁出。 苏亦瑾没看到谢清鹤,一眼瞧出沈鸢的异样。 “你怎么了?” 沈鸢用手揉眼睛,扯谎:“没事,兴许是沙子迷了眼。” “别用手。” 苏亦瑾背对江水,挡在沈鸢眼前。 江水悠悠,细柳低垂。 谢清鹤站在画舫上,一眼看见杨柳下一高一低的两抹身影。 不知是风吹红了眼睛,还是别的什么。 沈鸢扬首,和苏亦瑾靠得极近。 谢清鹤看见苏亦瑾垂首,指尖轻轻掠过沈鸢泛红的眼角。 又像是怕唐突佳人,手指越过,随即飞快收回。 江上欢声笑语不断,叠着水声,谢清鹤听不清苏亦瑾在沈鸢耳畔说了什么。 他只瞧见沈鸢亮起一双清亮水润的眸子,朝苏亦瑾盈盈笑语。 两人举止说不出的亲昵,仿若旁若无人。 谢清鹤黑眸沉郁。 画舫离栈道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沈鸢挽着苏亦瑾的手腕往回走。 “这里风大,还是回府罢,我有点乏了。”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少夫人,那纸鸢可还要派人寻回来?” 沈鸢头也未回,拽着松苓不让她往后细看:“不用了,那只我不要了。” 除了沈鸢,无人瞧见画舫上站着的是谢清鹤。 苏家的马车停在江边不远处。 沈鸢走得极快、极快。 蓦地,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 崔武从马车上跃下,他手上拿着美人鸢,快步行到沈鸢眼前。 “这可是苏少夫人的纸鸢?” 沈鸢刹住脚步。 三月的天,她却觉得后背冷汗渐起,似是有一道冰冷彻骨的目光长久落在自己身上。 沈鸢不敢回首,指尖冰凉。 苏亦瑾先一步拱手:“多谢崔大人,这美人鸢确实是我家夫人的,有劳崔大人跑一趟,改日我定登门道谢。” “苏公子客气了,这原也不是我的功劳。”崔武言简意赅,“这美人鸢是……殿下捡到的。” 帘栊响处,那人的声音在沈鸢背后响起。 “崔武,过来。” 金缕衣 第42节 沈鸢如坠冰窖。 曾经魂牵梦萦的声音就在自己身后,她却只觉遍体生寒。 气息急促,沈鸢耳边嗡嗡作响。 她看不见长街的喧嚣,看不见临江两岸的花团锦簇。 如提线木偶一样,沈鸢僵硬着身子转身,连眼皮也不曾抬起。 目光一瞬不瞬落在自己脚上穿着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鞋面嵌着两颗莹润饱满的珍珠。 沈鸢迫使自己的注意力落在珍珠上,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她眼角瞥见端坐在马车中的谢清鹤,纵使低头垂眉,沈鸢也知道谢清鹤在看自己。 那道冷冽的视线如影随形,几近压得她喘不过气。 苏亦瑾不动声色往前半步,挡住沈鸢的失态。 他朝谢清鹤行了一礼,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没有半点破绽。 “见过太子殿下。” 沈鸢有样学样,也跟着苏亦瑾行礼,瞧着倒有几分夫唱妇随的模样。 谢清鹤手执竹扇,青竹扇骨削得极细,漫不经心敲在手心。 明明一句话也没说,可那迎面而来的压迫和震慑仍是无处遁形。 沈鸢悄悄拽动苏亦瑾的袖口,见对方毫无反应,又借着广袖的遮掩,无声捏了捏苏亦瑾的掌心。 沈鸢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在场的人都能瞧见她的小动作。 苏亦瑾抬抬眼尾:“怎么了?” 沈鸢绛唇张动,余光瞥见众人的视线都在自己脸上,又低眉敛眸,在苏亦瑾掌心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家”字。 她在催促他回府。 苏亦瑾眼中带笑,转首朝谢清鹤辞行:“今日之事多谢太子殿下,殿下政务繁忙,我就不多加叨扰了。殿下,请。” 苏亦瑾抬袖,侧身让谢清鹤的马车穿过。 谢清鹤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沈鸢脸上掠过,而后又落在苏亦瑾手中握着的纸鸢。 他似笑非笑:“不急。” 苏亦瑾一怔。 谢清鹤悠悠:“这纸鸢是苏少夫人做的?” 苏亦瑾不知谢清鹤话中何意,点头应了声:“是。” 话落,又谦虚补上一句,“小鸢手艺不精,让殿下见笑了。” 苏亦瑾言语中难掩和沈鸢的熟稔,谢清鹤竹扇敲落在掌中,迟迟不曾抬起。 “苏公子谦虚了,剪纸鸢是在放病根,苏公子刚刚……也是在放病根?” 沈鸢脸色苍白,双手牢牢攥紧手心。 这话是她先前同谢清鹤说的。 彼时谢清鹤重伤不起,沈鸢想为他扎纸鸢剪断病根,无奈她那会忙得分身乏术,抽不出空,这才作罢。 身影颤颤巍巍,沈鸢差点站不稳身子,实在想不出谢清鹤为何会提这事。 她强按捺住心中的惊惧,佯装镇定。 “只是刚刚被别的纸鸢缠住,这才断了线,并非是在放病根。” 她声音轻柔,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颤动。 苏亦瑾反手握住沈鸢,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 沈鸢弯弯眉眼,无声朝苏亦瑾做了个“没事”的口型。 谢清鹤唇角笑意渐冷。 他勾唇,“苏公子和少夫人还真是伉俪情深。” 沈鸢心口颤颤,垂首敛眸。 鬓间挽着的金镶玉步摇映在日光中,熠熠生辉。 贝齿咬着下唇,沈鸢胆战心惊:“殿下说笑了,我……妾身既嫁给夫君,自然以夫君事事为先。” 沈鸢每往下说一个字,谢清鹤那双黑眸便冷上一分。 他黑眸阴沉,面无表情盯着沈鸢。 沈鸢大着胆子告辞:“夫君身子弱,又久不见风,恕我们不能再作陪。” 言毕,沈鸢挽着苏亦瑾的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恭送谢清鹤离开。 从始至终,沈鸢都不曾朝谢清鹤再看去一眼。 马车内久久没有回音。 半晌,一声笑从车中传出。 “虞老太医过两日回京,若是得空,倒是可以让他去一趟苏府。” 沈鸢猛地掀起双眼。 马车扬长而去,春风拂过,荡起满地落英。 苏亦瑾扬声:“多谢殿下。” 侧眸瞥见沈鸢魂不守舍立在原地,苏亦瑾笑着解释。 “虞老太医是从前太医院院使,也是许太医的师父,他辞官归隐多年,父亲多次请他出山,他都不曾答应。” 沈鸢随苏亦瑾往回走,心中忐忑不安:“那他这回怎么肯了?” 她不信谢清鹤会无缘无故朝苏亦瑾伸出援手。 苏亦瑾踟蹰:“兴许是殿下开口,只是我们家同太子并无往来。” 苏亦瑾愁眉不展。 他声音越来越低,对上沈鸢忧心忡忡的双眸,又笑着扶沈鸢踩上马车。 “罢了,待我回去问过父亲,你不必烦心。” 那只美人鸢终还是落在沈鸢手中。 画上的美人锦裙缺了一角,也不知落在江中何处。 苏亦瑾遗憾拎在手中瞧:“可惜了。” 沈鸢心神不宁,并未接话。 八宝香车缓慢穿过长街,街上车马簇簇。 苏亦瑾忽的开口:“你很怕太子?” 沈鸢骤然一惊,瞳孔紧缩。 苏亦瑾无奈挽唇:“怕什么。”苏亦瑾不以为意,“寻常人面圣,都会害怕,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赧然一笑,她手指攥着纸鸢的一角,慢吞吞道。 “我、我从前并未见过那样的天潢贵胄。” 救下谢清鹤那会,她只当谢清鹤是自己年少时的救命恩人,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哪里会想到他是当朝太子,自然不会对谢清鹤心生惧意。 “天潢贵胄也是人。”苏亦瑾坦然,“不过也无妨,日后避开就好了。” 汴京之大,总不可能那么巧,总能撞见。 …… 昨儿夜里下了几滴雨,土润苔青。 青石甬路上积攒着点点雨珠,天色灰蒙蒙,乌云浊雾。 金珐琅九桃小熏炉中点着桂花香,青烟缭绕,沁人心脾。 紫檀书案上堆着满满当当的账本,沈鸢坐在书案后,毛笔在手中握了半日,却迟迟不见她下笔。 松苓端上热茶,抿唇偷笑。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这账本半日也没看完。” 一语落下,忽听苏夫人隔窗笑道。 她抬手命嬷嬷收了伞,款步提裙:“小鸢是在担心亦瑾罢?放心,今日来的是虞老太医,有他在,我也放心多了。” 不单虞老太医在,谢清鹤也在。 这话沈鸢万万不会对苏夫人提起,只是点点头:“嗯。” 苏夫人声音徐徐,有条不紊。 “自打从娘胎起,亦瑾不知看过多少大夫,吃过多少药,总是没有起色。不怕你笑话,他在榻上昏迷不醒那会,我还去过寺里,向菩萨讨要符水。” 苏夫人眼角泛起泪光,她拿丝帕轻轻揩泪。 “这种事他祖母以前也做过,我那会还说她老人家病急乱投医,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只能寄希望给菩萨。” 沈鸢柔声安慰:“母亲快别哭了,都过去了。这回是虞太医亲自登门,亦瑾他定能转危为安。” 她故意岔开话题,“我听亦瑾说,他手上的朱砂漆红手串也是祖母给的?” 苏夫人咽下喉咙中的哽咽,点头:“确实如此。老夫人信佛,家中为亦瑾求来的佛珠手串数不甚数,连我也记不得有多少。” 有的是在寺庙求的,有的是从江湖道士手中得来的。 沈鸢眼中堆笑:“前日我想借他的手串瞧,他还不让,说是祖母交待过,那手串不能离手。” 苏夫人愕然张瞪双眼:“……什么?” 她忍俊不禁,“这话真是他说的,这是何时的事?这孩子、这孩子怎么还骗人呢。” 金缕衣 第43节 沈鸢面有惑色。 苏夫人搂着沈鸢笑道:“他那是骗你呢,什么和尚道士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小时候他贪玩,不知丢了多少手串,回回都是我耳提面命,让他务必戴在身上,不可随手丢。” 沈鸢大惊:“可他前日说的振振有词。” “那都是他骗你的,不信的话,等会你让他来我这里。有我在,看他还敢满嘴胡诌不成。” 说着,又让人去前院。 “去瞧瞧公子那如何了。” 烟雨朦胧,庭院雾涔涔。 苏夫人唇角笑意稍敛,“还有,让虞老太医瞧瞧亦瑾后背的旧伤,多少年了,那伤总不见好。平日就罢了,一到下雨天,他后背定疼痛难忍。” 婢女应了一声,匆忙往外走去。 雨霖脉脉,淅淅沥沥。 嬷嬷笑着上前:“这么多年,夫人还记着呢。” 苏夫人横眉立目:“多少年过去我都不会忘,那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主意打到亦瑾头上,还、还伤了他。” 苏夫人气急攻心,咬牙切齿。 陪房嬷嬷忙不迭送上热茶:“否极泰来否极泰来,好在公子最后找回来了。也亏得南烛那孩子,不然我们也不会那么快找到公子。” 沈鸢茫然抬头:“亦瑾他……走丢过?” “不是走丢,是被山匪劫走的。” 苏尚书为官多年,得罪的人也不少。那会有人买通山匪,故意劫走苏亦瑾报复苏尚书。 苏家闹得人仰马翻,差点掘地三尺。 苏夫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好在老天开眼,没让那起子黑心肝的得逞。只可惜亦瑾的后背被那山匪砍了一刀,那疤痕那样长那样深,我每每看见,都于心不忍。” 苏夫人热泪盈眶,“一晃都过去十年了,我还是不能忘记,那会他浑身是血被南烛背下山……” 沈鸢手中的茶盏差点落地,她瞪圆一双杏眸:“十年,苏亦瑾十年前被山匪劫走过,他是在哪里寻到的,是在哪片山?” 这事如一根刺深深埋在苏夫人心中,她自然不敢忘。 苏夫人吐露山名,瞥见沈鸢惨白的脸色,她一颗心悬在半空。 “小鸢,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要唤太医过来?” 沈鸢身影如断线的纸鸢,摇摇欲坠。 她用力握紧苏夫人,眼中淌着滚烫热泪。 “亦瑾、苏亦瑾腕骨上,是不是有一枚红痣?像、像是弓月?” 苏夫人笑着点头:“是,那是他落草后就有的。” 午后惊雷,乍破苍穹。 沈鸢眼前一黑,差点摔落在地。 她猛地挣开苏夫人的手,转身奔向雨幕。 错了,都错了。 从一开始,她就认错人了。 苏夫人给出的时间地点都准确无误,那夜在山中为自己挡刀的并非是谢清鹤,而是……苏亦瑾。 怪不得梦中少年的眉眼和谢清鹤半点相像之处也无,原来不是人心易变,而是、而是她认错救命恩人。 雨幕婆娑,摇曳雨珠子悄无声息落在沈鸢眉眼、肩上。 身后是松苓焦急不安的声音,她手上拎着油纸伞,穿花拂石,步履匆忙追着沈鸢。 口中急促胡乱喊着“少夫人”“姑娘”。 可沈鸢哪里听得见? 她眼前浮现的是那日苏亦瑾一闪而过的后背,那道狰狞的伤疤,还有那夜苏亦瑾的欲言又止。 他为何骗自己是从假山上摔下的呢? ……难不成、难不成他早就认出自己了? 满腹疑虑不得解。 沈鸢罗衫尽湿,她站在雨中,狼狈又无助。 风在耳边呼啸,骤雨被沈鸢遥遥甩在身后。 满院芙蓉枝叶乱颤,洒落下阵阵黑影。 隔着迤逦的乌木长廊,沈鸢一眼瞧见从廊庑下走出的苏亦瑾。 他一身竹叶青曲水纹织金缎锦袍,许是病了多年,又常年泡在药罐中,苏亦瑾身子瘦脱了相。 可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和梦中少年七八分相像的眉眼。 沈鸢如鲠在喉,泣不成声。 他们这桩亲事来得突然又尴尬,沈鸢往日也少有细细盯着苏亦瑾看的时候。 她眼周红了又红。 “亦瑾。” 沈鸢喃喃自语,低声咕哝。 廊庑下的苏亦瑾并未看见沈鸢,他转首侧眸,似是隔窗在和谁说话。 “苏亦瑾。” 没来由的,沈鸢忽的扬高声。 她眼中沁出闪烁泪珠。 风雨掠过她衣裙,隔着缥缈雨雾,沈鸢忽然朝苏亦瑾飞奔而去。 就像那年少年抓着自己的手在山林中狂奔一样。 风声凛冽,雨声潇潇。 沈鸢一把扑进苏亦瑾怀里,她双手牢牢抱住眼前的人。 好像他是一丝青烟、一缕飞云,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乌有。 竹影在她身后摇曳,沙沙作响。 手中的执扇被撞落在地,苏亦瑾瞠目结舌。 他满脸错愕,几次张唇,话到嘴边,最后又都咽了下去。 手足无措。 手臂往上抬了又抬,而后极轻极轻在沈鸢背上拍了两下。 松垮的广袖往下垂落,那串漆红珠子也随之往下滑动,露出腕骨那枚如同弓月的红痣。 “她没骗我,真的有,真的有。” 沈鸢红唇嗫嚅,泪流满面。 不知是风声吹哑了嗓子,亦或是沈鸢嗓子哭得喑哑。 除了她自己,竟无人能听清沈鸢在说什么。 泪水染透苏亦瑾的衣襟,沈鸢喜极而泣。 倏然,沈鸢眼中的漆黑瞳仁一点点缩紧。 她看见从苏亦瑾身后走出的谢清鹤。 第27章 殿下不是不认得我吗…… 雨声萧瑟,厚重的雨幕如浊雾笼罩在庭院上方。 谢清鹤眉眼淡漠,他一身雪青暗花祥云纹妆花缎长袍,如墨黑眸沉沉。 雨珠从沈鸢鬓角滚落,裹挟着她的泪水,泅湿苏亦瑾的长袍。 松苓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油纸伞撑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撑开。她一身春衫淋得湿透,和沈鸢有过之而无不及。 “少、少夫人。” 松苓红唇颤动,双足如钉在原地,凝望眼前诡异的一幕。 她不知沈鸢怎会突然从苏夫人那跑开,更不知她为何抱着苏亦瑾不放。 松苓颤颤巍巍,隔着长廊朝谢清鹤虚虚行了一礼:“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声音暂且唤回苏亦瑾的理智。 他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沈鸢身上。 苏亦瑾握着沈鸢,往前走了半步。 “殿下,小鸢不知你在此处,我代她先殿下赔罪。” 谢清鹤目光淡淡从沈鸢肩上的狐裘掠过。 苏亦瑾虽消瘦,可终究是男子。 狐裘落在沈鸢身上,终还是不搭,松松垮垮的,好像随时都会掉落。 谢清鹤眉心皱起,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嗯。” 那声音落在沈鸢耳中,仍是泛起无尽的后怕。 金缕衣 第44节 她不由自主往苏亦瑾那挪去半步,几乎是贴着他一道站着。 苏亦瑾只当她是害怕谢清鹤:“可是母亲那有要紧事?” 沈鸢摇摇头:“我……” 一时语塞。 满院奴仆婆子都在盯着自己,她刚刚从后院一路冒雨跑来,也不知被多少人瞧见了去。 耳尖的金镶红宝石耳坠摇摇晃晃,沈鸢低垂眉眼,羞赧后知后觉涌上心口。 “你……虞老太医怎么说?” “你是为这事来的?” “是,也不是。” 沈鸢语无伦次,越是着急,脑子越是如同浆糊。 眼下并非提起旧事的好时机,可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有别的缘由解释。 虞老太医提着医箱走出,猝不及防瞧见廊下多出一道身影,他抚着长须。 “这位是苏少夫人罢?” 沈鸢忙忙回礼。 虞老太医不以为然挥挥手:“该说的老夫刚刚已经同苏公子说了,药方子也交给管事。” 沈鸢忧心忡忡:“敢问虞老太医,他身子如何了,可有大碍?平日吃食可有忌口,还有,他……” 苏亦瑾笑着捏住沈鸢的掌心:“你问这么多,让虞老太医从何答起?松苓,先送少夫人回房更衣。” 沈鸢不肯:“我想先看看药方。” 她忽的痛恨自己之前只学过一点皮毛,不然还能为苏 亦瑾出谋划策。 虞老太医一愣,而后恍然大笑:“少夫人同苏公子是新婚燕尔罢?少夫人牵挂苏公子,也是人之常情。” 虞老太医难得有耐心,细细和沈鸢说道。 沈鸢恨不得拿纸笔当场记下。 雨水脉脉,沈鸢立在乌木长廊下,一双琥珀眼眸专注认真。 先时谢清鹤生病,她求大夫来家中,也是这样迫切的神色,这样的事无巨细。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 谢清鹤面不改色抬眸,朝虞老太医轻轻看了一眼。 虞老太医心领神会,笑着告辞:“我还有事,今日就先到此处罢。” 沈鸢叠声告罪,又忙命松苓亲自送虞老太医出府。 苏亦瑾接过奴仆递来的油纸伞:“我送虞老太医和殿下。” 谢清鹤淡声:“不必,苏尚书在何处?” 苏亦瑾迟疑:“父亲应当还未归家,殿下若有事,我立刻让人去寻。” 言毕,又赶忙让人请谢清鹤往苏尚书的书房去。 沈鸢一僵,福身恭送。 那一点松檀香在自己鼻尖萦绕时,沈鸢身影僵硬,躬着的身子在风中无声摇曳,如雨落芭蕉。 狐裘曳地,沈鸢身后雨水凝结成幕,模糊不清。 四面雨声不绝于耳,她屏气凝神,不敢呼出半点大气。 心神归位,沈鸢后知后觉廊下还有谢清鹤。 她眉眼埋得极低,余光瞥见那一点雪青色在自己眼前越过。 谢清鹤像是在她面前停顿一瞬。 那双如墨黑眸似有若无在沈鸢身上掠过。 沈鸢身子抖得越发厉害。 “手怎么这么冷?” 一道清越嗓音忽的落在自己耳边。 沈鸢骤然一惊,猛地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苏亦瑾温和清润的眉眼。 “可是刚刚淋雨着凉了?” 谢清鹤还未走远,那道雪青色的影子仍在沈鸢的余光之中。 提心吊胆,沈鸢一颗心仍是惶惶不安。 眼角瞥见苏亦瑾腕骨上的那枚红痣,眉眼终缀上一点笑。 “没事,我回房更衣便好,你先送虞老太医,等会回来,我、我有话同你说。” 苏亦瑾向来是谦谦公子,自是无有不应。 庭院空荡,唯有雨声盘旋。 松苓撑伞站在沈鸢身侧,喋喋不休。 “少夫人今日是怎么了,天大的事也能越过身子去?这样大的雨,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沈鸢一颗心仍沉浸在自己认错救命恩人的自责中,闻言,唇角挽起一点笑。 廊下系着的通胎花篮式玻璃灯空明摇曳,烛光跃动在沈鸢眼中。 她声音轻轻:“自是比我的身子重要。” 若不是自己先前认错人,她怎会和谢清鹤相识。好在上天待自己不薄,阴差阳错,竟让自己遇见苏亦瑾。 沈鸢刹住脚步,转首凝眸:“茶房还煎着药,你去一趟……罢,还是我自己去。” 松苓无可奈何,笑着为沈鸢挽起猩红毡帘:“少夫人还是先更衣,公子那药有我亲自盯着,出不了岔子。” 沈鸢不放心,又将刚刚虞老太医的叮嘱重复了一遍。 松苓忍俊不禁,笑着揶揄:“少夫人快回去罢,再说下去,只怕那药都煎好了。” 沈鸢耳尖泛红,转身回房。 狮子踩绣球鎏金铜熏香炉中点着甜梦香,沈鸢往日偏爱这香,可今日不知怎的,总觉得这香同平日不大一样,似是掺杂了点别的什么。 沈鸢蹙眉,款步往香炉走去。香炉盖子提起一角,沈鸢往里丢了块香饼。 顾不上被雨水淋透的锦袍,沈鸢移步至竹案后,挥墨落下几笔。 白纸黑字,皆是虞老太医方才的叮嘱。怕自己记错,沈鸢字字斟酌,沉吟片刻才落笔。 春雨潇潇,风从窗口灌入,案上白纸倏地扬起,飘落至地。 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捡起。 沈鸢眼睛弯弯:“这么快就送走虞老太医了,他可有说……”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瞳孔骤缩,目光怔怔盯着那一方雪青色的袍角。 她双足泛软,差点跪倒在地。 扶着竹案缓慢转首侧目,沿着那一方雪青色衣袂往上,沈鸢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后背撞在嵌理石方桌桌角,疼得沈鸢差点说不出话。 她满脸惊恐不安,张皇失措。 谢清鹤就站在沈鸢面前,凛冽双眸平静沉沉。 沈鸢惊魂不定:“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强装镇定,“殿下怕是走错路了,这里不是苏……” 话到嘴边,沈鸢又将“苏尚书”三字咽下,改口道,“这里不是父亲的书房。殿下若是不认路,我让人送殿下过去。” 谢清鹤慢条斯理掀起眼皮。 只一眼,沈鸢立刻定在原地,怎么也拨不动双足。 谢清鹤漫不经心靠着六角斑竹梳背椅坐下,指骨半抬,在扶手上敲了一敲。 他指尖还捻着沈鸢的那一方白纸。 字字都是沈鸢深思熟虑后得到的,纸上墨迹未干,还残留着一点墨香。 谢清鹤唇角噙着笑:“还真是情真意切。” 沈鸢瞪大双眼,本能想要夺回。 谢清鹤慢悠悠收回手,指骨落在沈鸢那一方白纸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沈鸢,你的真心……还真是分文不值。” 他身子往前,黑眸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声音如影随形,伴着雨声落在沈鸢耳边。 “苏亦瑾知道你出嫁前夜,还在求我带你走吗?” 谢清鹤缓声,不疾不徐,“还是说,你从前对我说的那些……都是在骗我?” 轰隆一声,惊雷滚滚。 亮白的紫光蛇照得满园白茫茫一片,电闪雷鸣,沈鸢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落在白光中,惨无血色。 若不是她先前认错人,定不会救谢清鹤,也不会那样无微不至照顾,更不会对他心生情愫。 心口骤急,沈鸢心跳如擂鼓。 谢清鹤似是不耐烦,一只手捏住沈鸢的下颌,他一字一顿:“说话。” 金缕衣 第45节 掐着沈鸢下颌的指骨泛白,骨节分明。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如黑影无处不在,沈鸢几近不敢抬眸,和谢清鹤对视。 泪睫如蝉翼颤动,她红唇颤颤:“我、我没有骗你。” 谢清鹤是天之骄子,是当朝太子,和自己在乡下过的那段时日他都不愿提起,若是知道沈鸢救他是因为认错人,定然不会轻易饶过她、饶过苏亦瑾。 满腔实话被沈鸢牢牢压在心底,她眼中热泪盈眶。 沈鸢别过脸,任由泪水滑过鬓角。 “殿下不是不认得我吗?” 那夜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那样不顾廉耻求谢清鹤,却也只换来谢清鹤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不认得。 指骨稍松,谢清鹤面有不虞:“你是在怨我?” “我……” 双膝发软,沈鸢伏跪在地,“妾身不敢。” 如同那夜在渡口,沈鸢伏首叩拜,嗓音落在风雨中。 “妾身如今已是苏家妇,只想在家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苏家是诗礼之家,苏夫人和苏老夫人待她向来和颜悦色,从不曾说过半句重话。 苏亦瑾更是谦逊温润,年少时还曾救过自己一命。 沈鸢不愿他们沾上这趟浑水,只想着如谢清鹤所愿,远远和谢清鹤撇清干系。 可她说得越多,谢清鹤脸色愈发难看。 沈鸢额头贴在交叠的手背上。 “以前的事是我的错,是我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还请殿下念在往日的情分……” “情分?”谢清鹤冷笑,明知故问,“……什么情分?” 沈鸢咬紧红唇,诚惶诚恐:“不知者无罪,还请殿下念在我年 少无知,莫要怪罪。” 她叩首在地,久久不敢直起身。 暖阁杳无声息,耳边只有春雨沙沙。 沈鸢惴惴不安,身影缩成小小的一团,蜷跪在地。 良久,谢清鹤慢悠悠起身。 雪青色锦袍松垮,在沈鸢眼前穿过。 他俯身伸手,托着沈鸢一张泪脸往上抬起。 四目相对,沈鸢一双婆娑泪眼通红,泣不成声。 谢清鹤黑眸深沉,他喉间溢出一声嗤笑。 “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谢清鹤一字一字,漫不经心,“你想做苏家妇?” 扼住沈鸢下颌的手指如沉重枷锁,沈鸢不得不抬首和谢清鹤对视,她艰难从唇间吐出一个字:“是。” “若是我答应让你入宫侍奉呢?” “——什么?” 沈鸢瞠目结舌,语无伦次,“不能,我、我身份低微,不敢肖想殿下……” “是不敢,还是不想?” 谢清鹤冷声,面若寒冰。 沈鸢抖如筛子:“不、不敢。” 谢清鹤轻哂,手中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 沈鸢肩上还披着苏亦瑾那身狐裘,看着尤为碍眼。 锦袍的雨珠滑落在地,泅湿地上铺着的狼皮褥子。 窗前竹影摇曳,照得屋中阴阴润润,忽明忽暗。 嵌贝流光阁帘随风晃动,珠玉碰撞,叮叮咚咚。 谢清鹤不经意扫去一眼,眸光忽的顿住。 珠帘后设有两张榻子,中间还隔着一扇屏风。 显然沈鸢和苏亦瑾一直是分榻而卧。 地上伏跪的沈鸢久久等不到谢清鹤的声音,她颤巍巍仰首,声泪俱下:“殿下,我是真的不敢肖想……” 谢清鹤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不至于蠢得无药可救。 以沈鸢的身份,入宫侍奉谢清鹤自然不够格。 风雨飘摇,檐角下挂着的雨铃落满雨水。 沈鸢不知谢清鹤是何时离开的,她魂不守舍跪坐在地上,后知后觉自己沁出一身冷汗。 骤雨疾风,吹落满院落英。 松苓步履匆忙,隔着窗子,亦能听见她脚步的欢快。 沈鸢扶地站起,飞快抹去眼角泪痕。 “少夫人,你可知我刚刚在茶房听见什么?” 松苓眉开眼笑,挽帘步入屋中。 暖阁尚未点灯,松苓并未瞧见沈鸢脸上的异样,她喜笑颜开。 “虞老太医说,若是公子能撑到冬至,日后就都无虞了。” 沈鸢咽下喉咙的哽咽,红着双目道:“……真的?” 松苓还当她是喜极而泣,忙笑着拿帕子为沈鸢抹泪。 “这是好事,少夫人怎么还哭上了?老夫人已经差人套车,想去寺里还愿。” 沈鸢反手握紧松苓:“虞老太医可还说什么了,他打算在京中住多久?” 松苓苦恼:“这……我就不知了,虞老太医是太子殿下请来的,若是殿下开口,虞老太医应该会在汴京久住。” 沈鸢心口骤沉,脸色苍白。 松苓自言自语:“不过公子这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虞老太医也只有三成的把握。” 沈鸢强颜欢笑:“三成足够了,先前那些太医,都说治不好。” 松苓换上笑颜:“我也是这样想的,说来这事还是多亏了太子殿下,若不是他请来虞老太医,公子只怕真的药石无医了。” 沈鸢如今哪里还能听见谢清鹤三字,她竭力压下心口的慌张。 “松苓,母亲如今在何处?你替我跑一趟,就说、就说……罢了,我亲自去找母亲。” 她身上还披着苏亦瑾的狐裘,狐裘长长拖地,沈鸢差点被绊倒。 松苓忙不迭伸手扶住:“少夫人,你怎么还未更衣?这袍子湿哒哒的,可不能再穿着了。” 言毕,手脚麻利为沈鸢更衣。 罗绮穿林,衣裙翩跹。 沈鸢一路穿花扶柳,行至正房,正好瞧见苏夫人笑着从正房走出。 遥遥瞧见沈鸢,苏夫人眼角带笑,上前迎人。 “这不正是巧了吗?我正想让人去寻你呢。” 苏夫人挽着沈鸢入屋,眼睛弯弯,“虞老太医的话你可听见了?虽说还得到冬至才知好歹,可总归还有盼头。” 苏夫人低声念了声佛,“这真是上天垂怜,没让我儿白白误了性命。刚刚宫里还来人了,说是想要你……” 沈鸢猛地站起,难以置信。 苏夫人唬了一跳,拉着沈鸢坐下:“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也不见你这样咋咋呼呼,可是近来累着了?” 沈鸢颤着声音道:“我、不是……”她着急忙慌,“我不认识宫里那些贵人,他们找我做什么?” 苏夫人柔声细语:“净云大师每年这会都会在坤宁宫讲经,皇后娘娘心善,会请城中的世家夫人一道过去听经,也算是为家里人祈福。” 沈鸢愕然:“往年都会有?” 苏夫人颔首:“以前都是我去,想来是今岁有了你,所以皇后娘娘才宣你入宫。放心,皇后娘娘为人心善,不是那些好折磨人的。” 苏夫人轻声叮嘱,“我们家虽不喜招惹是非,可若是有人敢欺负你,说些不中听的话,你只管回来告诉我,我定不会轻饶。” 沈鸢欲言又止:“宫里……只有皇后吗?” 苏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净说些母亲听不懂的话。宫里除了皇后,当然还有陛下和太子殿下。” 沈鸢脸色泛白。 苏夫人:“不过往年听经,宫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人,不会碰到旁的贵人。” 沈鸢紧绷的身影渐渐舒展,又暗道自己真是杯弓蛇影。 宫里那么大,总不会那么巧,会和谢清鹤碰上。 苏夫人搂着沈鸢:“你刚刚说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母亲,先前我问你的事,你可以别和亦瑾说吗?” 年少那事,她想亲自和苏亦瑾说。 苏夫人满脸堆笑:“就为这事?罢罢,你们小年轻的事我也不懂,都随你去。” 沈鸢望向苏夫人的陪房嬷嬷。 金缕衣 第46节 苏夫人乐不可支:“放心,他们都是跟着我多年的老人了,定不会乱嚼舌根的。” 沈鸢笑颜初绽放:“多谢母亲。” 苏夫人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轻晃,她掩唇莞尔:“明日去宫里,可要我让家里的老妈妈跟着你去?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没经过事,害怕也是正常。” 沈鸢沉吟片刻:“有松苓跟着,应当是无碍的。” 苏夫人点点头:“若有什么事,只管让人往家里递信,坤宁宫那我都打点好了。” 话落,苏夫人又让嬷嬷送来一只锦匣,匣内满满当当都是荷包,装的都是金锞子和碎银。 那金锞子是用金子溶成的,有五福临门的,也有仙鹤过海,都是取的好意头。 “这些银子你拿着赏人,别急着推拒,这赏银也是有讲究的。多了显得巴结,少了又显得寒酸,这些荷包我都给你分好的,遇见什么人就送什么颜色的荷包。” 苏夫人循循善诱,口传手授。 怕沈鸢紧张,又补上一句。 “你是个好孩子,懂规矩,礼节自然不会出错,我也不过是白叮嘱你。” 苏夫人说了半日,口干舌燥。 她接过婢女沏好的太平猴魁,轻抿两口,仍是不放心。 “还有一事,皇后娘娘偏爱牡丹,对牡丹,坤宁宫上下也都是牡丹花样式。你记着点,莫要犯了忌讳。” 细枝末节的小事,苏夫人也会细细和沈鸢说明,“明日同去的还有几家是和我们家交好的,若真遇上事,也可找他们。” 沈鸢忍俊不禁:“母亲,我不过是白日去听经,要不是住宫里不回来了。” 苏夫人捏住她脸颊:“好没良心的话,母亲这还不是担心你?明早你出门,我让亦瑾陪着你一道去。罢了,我也跟着去,省得你一人,孤零零的。” 话音刚落,满堂奴仆婆子都笑出来。 嬷嬷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的还以为少夫人是出远门了,夫人这样紧张,不像是送少夫人出门,倒像是送小孩子上学堂。” 苏夫人笑笑:“你这老货,还真 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出来。我不单送小鸢入宫,还想着去接她回府。” 沈鸢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也跟着弯唇。 外面还下着雨,雨声淅淅沥沥。 松苓提着玻璃绣球灯,细碎光影洒落在沈鸢脚边:“少夫人明日入宫的宫裙也备好了,是夫人亲自过目的,定不会出错。” 苏夫人事事为沈鸢考虑周全,松苓掌不住笑道,“倒显得我无所事事了。” 云影横窗,长廊树影绰绰。 沈鸢转首凝眸:“苏亦瑾……还没回房吗?” 松苓言笑晏晏:“听南烛说,公子还在书房和老爷议事,想来也快回来了。” 她揶揄,“少夫人往日都不曾过问公子的行踪,怎么今日问了这么多遍?” 沈鸢推搡她一下:“就你多嘴。” 明日入宫听经的事她还未和沈殊提起,想了想,沈鸢还是打发松苓出去找个人去沈府传话。 “你找个机灵点的,让姐姐不必担心,宫中诸事母亲都同我讲过了。左右也就这半个月的事,若姐姐有事,让人递话到二门,或是找苏亦瑾,他……他是可信的。” 松苓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沈鸢脸红耳热,推着她走下台阶:“站在这里做甚,还不快去,难不成还要我请你不成?“ 松苓笑着应了一声,提裙飞快往外跑:“那少夫人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得赶在沈府落钥前将信递到沈殊手上。 二门有她相熟的人,一来一回,也会半盏茶的功夫。 春风拂过,沈鸢手中的玻璃绣球灯忽的暗下。 她立在芙蓉花后,倏尔瞥见脚边慢吞吞爬过的一只甲壳虫。 沈鸢好奇往后退开半步,她俯身蹲在芙蓉花后,又摘下一片叶子逗弄脚边的虫子。 夜雨朦胧,徐徐雨声如珍珠落盘。 园中忽然传来南烛的笑声。 “这就是书里说的天无绝人之路,好人有好报。我就说公子这样乐善好施的人,定是福泽深厚的。” 苏亦瑾轻笑:“油嘴滑舌。” 南烛不服,反唇相讥。 “哪有,公子本来就是大善人,要不然当年遇上山匪,你也不会想着为少夫人挡刀,还背她下山。公子,我回去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你不必瞒着少夫人的……” “南烛。” 苏亦瑾唇角的笑意悉数敛去,他沉下脸,难得的疾言厉色。 这还是沈鸢第一次看见苏亦瑾发火。 乌云浊雾,雾霭蒙蒙。 庭院落针可闻,苏亦瑾冰冷的声音一字字清晰传入沈鸢耳中。 “我说过我不想再提这事。” “再提半个字,你日后就不必留在我身边了。” 第28章 日后我的事,也不劳殿下费…… 细雨绵绵,如烟似雾。 松苓款步提裙,一手撑伞,步履匆匆穿过庭院。 她踮着脚左右张望,眼中笑意骤浅。 “……少夫人,少夫人?” 细细柔柔的声音在院中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曾听到沈鸢的声音。 松苓疑惑转首,小声嘟哝:“人呢,怎么不见了,难不成是先回去了?” 她提裙踩上青石台阶,余光瞥见芙蓉花后的一抹黑影,松苓吓得惊呼出声,捂着心口往后退开两三步。 待看清地上蹲着的是沈鸢而不是鬼时,松苓惊魂未定。 她忙忙搀扶沈鸢起身:“地上凉,好端端的,少夫人蹲在这里做什么?没的让人心急。” 雨珠从廊下飘落,沾湿沈鸢的衣襟。 松苓伸手拂去湿意,忧心忡忡:“少夫人,少夫人?你别吓我,总不会是撞客了罢?” 松苓欲哭无泪,急得跺脚,“怎么成这样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离开前,沈鸢还有说有笑的,哪里是如今魂不守舍的模样。 双足麻木僵硬,冷意侵肤入骨。 沈鸢往前趔趄,差点一头跌落在松苓身上。 松苓大惊失色,忙拿手背去贴沈鸢的额头:“少夫人,你说句话好不好?我去找太医,去找公子……” 许是“公子”两字拨动沈鸢的心弦,她伸手握住松苓手腕。 沈鸢嗓子喑哑,字字泣血:“别去,别去……找他。” 泪水顺着沈鸢眼角往下滚落,她红着眼睛,强颜欢笑。 “我没事,你别去找、找他。” 泣不成声。 沈鸢双手握唇,眼中泪意汹涌。 她好容易寻到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可惜苏亦瑾对此事却避之不及,连提起都不愿南烛提起。 沈鸢双眼泛红,满腔泪意落在手中的丝帕。 心口酸涩涌现。 松苓忧心忡忡:“少夫人这是遇上事了,还是说哪个狗胆包天的在少夫人面前嚼舌根?待我把他找出来,非给他教训不可。” “没有谁,没有谁给我气受。”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我就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事了。” 松苓对沈鸢过去的十年一无所知,只能斟酌着道:“少夫人这是……想起李妈妈了?待来日少夫人得空,我陪少夫人去给李妈妈上香。” 沈鸢哭得说不出话,怔怔点头:“……好。” 双足发麻,沈鸢走得并不快。 她扶着松苓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廊下光影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不远处的暖阁却是灯火照明,处处点灯。 沈鸢立在廊庑下,抬眸朝前张望,她眼中尚有泪珠闪烁。 松苓心急如焚:“少夫人,真的不要紧吗?” 沈鸢摇摇头。 她忽的想起苏夫人提过苏亦瑾的旧伤,那道狰狞疤痕在苏亦瑾身上残留了十年,也纠缠了他十年。 苏亦瑾不乐意提起那段惨痛的过往,也是情理之中。 调息数瞬,沈鸢双眼渐渐清明,只是眉眼的泛红是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沈鸢瞥了松苓一眼,松苓心领神会,扶着沈鸢在抱厦坐下,又让人端来沐盆伺候沈鸢净面。 腕间的绞丝银镯褪在丝帕上,沈鸢目光悠悠落在自己白净如雪的腕骨。 眼前又一次晃过那年少年抓着自己的手。 金缕衣 第47节 泪睫再次滚落泪珠,沈鸢缓慢呼出胸腔的一口浊气:“今日之事,不许同旁人说起。” 松苓自然而然挽起沈鸢的衣袂,点头:“少夫人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她原是沈家的家生子,从小又是跟着沈殊长大,若是那起子爱嚼舌根的,早让人赶出府了。 庭院深深,放眼望去只有蒙蒙雨声。 转过上房,苏亦瑾还未歇息。 他手上捧着医书,眼见沈鸢淋透了半面衣裙,皱眉上前。 “怎么又淋雨了?” 手臂搭上沈鸢,苏亦瑾双眉皱得更紧,“你手怎么这么凉?” 沈鸢不单手凉,面色也谈不上好。 苏亦瑾命人去取姜汤,又想着让人拿了他的帖子去请太医。 “若是身子不适,明日就别入宫了,母亲那我去说……” 话犹未了,沈鸢忽的伸手,反手握住苏亦瑾。 攥着他手腕的手指骨节泛白,根根分明。 “我……” 沈鸢深吸口气,强忍着胸腔的酸楚,“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久些,先前你说的和离……” 苏亦瑾虽不愿提起过往,可她终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旁的她帮不上,可照看苏亦瑾,她还是会的。 苏亦瑾一怔,而后弯唇笑。 “你想待多久都可以,不必有顾虑。” 瞥见沈鸢眼尾的泪意,苏亦瑾欲言又止,“你白日要找我说的,就是这事?” 沈鸢迟疑着点头:“嗯。” 她刚哭过,嗓音还是哑的,一听便知。 沈鸢甚少有失态的时候,除了那会看见那张替心上人求的秋桂笺。 苏亦瑾眼眸轻动,不再多言。 一夜无话。 …… 翌日起身,苏夫人果然亲自送沈鸢出门,刚套上车,就见二门的奴仆匆忙跑来,手上提着一个攒盒。 说是沈大姑娘打发人给沈鸢送来的。 打开一看,果真还是满满当当一匣子的银子。 沈殊向来相信有钱能使 鬼推磨,每每给沈鸢送东西,也多是金子银票。 不管沈鸢如何劝拒,沈殊都不管不顾,照送不误。 苏夫人忍俊不禁:“沈大姑娘还真是疼你这个妹妹。” 沈鸢无奈,细细叮嘱奴仆两句,让带话给沈殊,劝她不必担心。 马车穿过长街,入了宫门又换成轿子。 宫殿巍峨,青松抚檐。 早有宫人垂手侍立在廊庑下,笑着上前,迎沈鸢等一众夫人入殿。 又朝跟着的奴仆婢女道:“还请各位留步。” 皇后喜静,不喜人多。 各家夫人的婢女都被留在坤宁宫外,松苓忐忑不安:“少夫人。” 沈鸢回以一笑:“莫怕,这事母亲昨夜也同我说过,你安心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言毕,又随着宫人入殿。 满宫乌泱泱跪落大片,沈鸢随众人跪在蒲团上,安心听着净云大师念经。 日落西山,众鸟回林。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檀香,青烟如雾,氤氲升至半空。 沈鸢不安的心在一道道木鱼声中逐渐抚平。 随着众夫人从坤宁宫退出,忽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宫人朝自己走来:“这位是苏少夫人罢,娘娘有请。” 沈鸢狐疑,从袖中掏出荷包塞在宫人手中:“敢问姑姑一声,娘娘找我是何事?” 荷包的份量不轻,宫人在手中掂了掂,笑着收下:“想是皇后娘娘不曾见过苏少夫人,好奇,想要见见。苏少夫人放心,已经派人去苏家传过话。” 闻得苏亦瑾和苏夫人都知晓此事,沈鸢稍稍定下心神。 偏殿金碧辉煌,锦绣满目。 横梁上悬着两盏掐丝珐琅牡丹花纹灯笼,底下一溜八张椅上,都设着青缎牡丹靠背。 沈鸢屈膝福身:“见过皇后娘娘。”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彩绣宝相花纹平素绡锦裙,鬓间缀着珠翠。纤腰袅娜,腮若新荔。 皇后笑得温柔:“起身罢,不必多礼。” 宫人送上热茶糕点,又悄声退下。 虹豆红釉牡丹盘中点缀着三块广寒糕,糕点软糯香甜,上面还洒着细碎的桂花。 皇后眉眼弯弯:“这是我宫里的小厨房做的,你尝尝如何?” 沈鸢捻起一块细嚼半口,笑着道:“娘娘宫里的,自然是好的。” 皇后鬓间挽着朝阳五凤牡丹珠钗,她倚着明黄迎枕,唇角噙一抹浅浅笑意。 “是么,清鹤也喜欢这广寒糕,每每来我宫里,我都会备上一盒。” 沈鸢口中的广寒糕咽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如鲠在喉。 香甜的桂花蜜哽在喉咙,难以下咽。 她怔怔扬起双眸。 上首的女子一身华贵宫装,慵懒倚着烛光坐着,遍身珠翠,美不胜收。 沈鸢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浅浅一笑,并不接话。 皇后慢条斯理扶着榻上扶手的牡丹花纹,凤眸半眯。 她笑着望向身后垂手侍立的宫人。 “听闻苏少夫人写得一手好字,去取笔墨来。” 宫人福身应了声,又好奇:“可要备下羊脑笺和墨金?” 羊脑笺和墨金难得,往日只用在抄写佛经。 皇后眼中笑意浓郁。 “经书就不必送过来了,苏少夫人不怕玷污,我还怕呢,去取《女戒》来罢。” 这话简直是指名道姓。 沈鸢再也坐不住,起身告罪。 她朝皇后盈盈一拜:“妾身惶恐,不知做错何事得罪了娘娘?” 殿中悄然无声,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明明没有人盯着自己,可沈鸢仍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无数道。 满腹不安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沈鸢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偏殿杳无声息,香炉点着牡丹花香。 春日暖阳,沈鸢掌心却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良久。 皇后起身,扶着宫人的手慢慢踱步至沈鸢身前。 锦裙上绣着的牡丹花团锦簇,在沈鸢眼前一扫而过。 “苏少夫人说笑了,你并未得罪过我。只是你如今既已嫁入苏家,就该安分守己。” 沈鸢遽然扬首,下意识想要为自己辩解。 皇后泰然自若,她眼眸平静如春水,唇边挂上的笑意恰到好处,一如既往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可说出的话,却似寒冬利刃,尖锐刺耳。 “苏少夫人是想说我误会了你,还是觉得我说话难听?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敢相信,沈家竟会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沈鸢伏地叩首,满目震惊:“娘娘明察,我并未……” “你并未什么?” 皇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难不成当日在渡口拦住太子的人,不是你?你嫌贫爱富,不想嫁给苏家,就想着攀附太子……” 沈鸢瞪圆双目:“娘娘,我当时逃婚是事出有因,并无攀附殿下之意。在渡口遇见殿下是偶然,我当时并不知殿下会经过那里。” 皇后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我在宫里这么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若你今日坦然认错,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 沈鸢不甘心,沉声道:“我从未想过攀附太子殿下,何来认错一说?” 皇后深深凝望着沈鸢,而后粲然一笑。 “派人去趟苏府,就说我同苏少夫人相谈甚欢,今夜留她在宫中、让他们不必等。” 金砖地板僵硬冰冷,沈鸢双膝跪得红肿,她难以置信抬起头:“娘娘,我……” 皇后面不改色:“苏少夫人既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如就将《女戒》抄上百遍。” 话落,抬步施施然往外走。 金缕衣 第48节 偏殿落针可闻,宫人搬来竹案,搁在沈鸢眼前,她面无表情:“苏少夫人,请。” 香案上的铜镀金四象驮八方转牡丹花钟连着敲了数下,宫人皮笑肉不笑。 “天色不早,各家夫人明早还会入宫听经,苏少夫人也不想他们看见你在此处受罚,丢尽苏家的颜面罢?” 沈鸢冷声:“我没做的事,我为何要认?” 宫人冷嘲热讽:“苏少夫人,这里是坤宁宫,皇后娘娘说有,那就是有。” 沈鸢反唇相讥:“皇后娘娘身份尊贵,难不成就能平白无故污人清白吗?” 宫人笑而不语,扬长而去:“娘娘说了,苏少夫人何时抄完,何时回去。苏少夫人这般聪明,想必也不想家里人为你担惊受怕。” 沈鸢怒不可遏:“你——” 殿中点着烛火,明黄光影照在沈鸢脚下,如熊熊燃烧的烈火,要将她吞噬干净。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 宫人说话刺耳难听,却有一句话不曾说错。 她确实不想让苏亦瑾为自己忧心。 皓月当空,云影掠过。 春寒料峭,窗外风声飒飒,吹皱满池春水。 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沈鸢手腕酸得厉害,她扶案而起,拖着繁重的宫裙一步步往外走。 在地上坐久了,沈鸢双足发麻,差点趔趄摔倒在地。 廊下宫人手持珐琅戳灯,眼见沈鸢转过缂丝屏风,唬了一跳,忙忙上前拦住人。 “苏少夫人,娘娘有令,不许你离开坤宁宫半步。” 连着一个多时辰滴水未进,沈鸢喉咙干哑:“除了这话,娘娘还说过别的吗?” 宫人细细思忖片刻,摇头:“没有了。” 沈鸢揉着眉心:“茶水没了,你再沏壶热的送来。” 宫人为难:“这……” 沈鸢沉下脸:“是你刚刚说的,皇后娘娘只说不让我离开坤宁宫,并未说过我不能喝水。” 宫人点头:“确实如此。” 她胡搅蛮缠,“可娘娘也并未说过让奴婢给苏少夫人送茶水,娘娘不曾吩咐过的事,奴婢不敢自作主张,还请苏少夫人莫要为难奴婢。” “那若是我的吩咐呢?” 廊下忽的传来淡漠阴沉的一声,谢清鹤身穿墨色彩绣狮子纹妆花缎长袍,半张脸落在昏暗处,晦暗不明。 长身玉立,谢清鹤一只手负在身后,面若冰霜。 廊庑下宫人齐齐跪了满地,有眼尖的太监瞧见,忙忙转身奔向夜色,朝皇后的寝殿送信。 宫人战战兢 兢:“殿下、殿下怎么来了?” 谢清鹤是赶在宫门落钥前入宫的,他一身风尘仆仆,披星戴月。 谢清鹤的目光并未落在宫人脸上,而是抬眸望向沈鸢,他冷声:“过来。” 沈鸢还未答话,谢清鹤忽的往前一步,不由分说将她拉出门。 宫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阻拦。 “殿下、殿下……” 沈鸢猝不及防,整个人差点失足朝前栽去。 她虽不愿意留在坤宁宫,却也不愿意跟着谢清鹤走。 一路跌跌撞撞,沈鸢手腕被拽疼,她惊慌失措:“殿下,你放开我……” 谢清鹤忽的刹住脚步。 沈鸢一个不妨,直直撞在谢清鹤后背。 她捂着额头往后退开两三步,恨不得离谢清鹤八百里远。 谢清鹤眉心皱起。 宛若绸缎光滑的月光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春风吹过,树影参差。 沈鸢凝眉,斟酌着开口:“皇后娘娘知道那夜在渡口的事,她应该是误会了,以为我是想、我是想攀附你才悔婚的。” “攀附“两字在沈鸢唇间辗转许久,终说出口。 这两字于她而言无异于构陷栽赃。 知道谢清鹤是太子后,沈鸢哪里还敢肖想,她那会想的最多的,不过是离开沈家,离开汴京。 不做沈父巴结高官的垫脚石。 沈鸢朝谢清鹤福身行了一礼:“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还请殿下和娘娘说清,我从无攀附……” “她说错了吗?” 月光明朗,风动林梢。 沈鸢话到唇边,又悉数咽下。 她目瞪口呆,一双琥珀眼眸瞪圆,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沈鸢红唇嗫嚅,喃喃自语:“……什、什么?” 她声音极轻,如烟雾虚无缥缈,随风而逝。 谢清鹤面容依旧,那双如墨眼眸罩着无尽的夜色,谢清鹤声音缓缓,不紧不慢。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半周,谢清鹤眸色平静:“她说的也没错。” 沈鸢往后趔趄半步,扬声为自己正名:“我何时想攀附过你?” 她从山脚下救回谢清鹤时,还以为他真的是书生。 沈鸢双眼泛红,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她哽咽着出声:“殿下怕不是忘了,你从未告知过我你的身份。” “可你后来不是知道了吗?”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一只手负在背后,一步一步朝沈鸢逼近。 “沈鸢,若不是知道我是太子,你会求着我帮你和苏家退亲吗?” 谢清鹤步步紧逼,言之凿凿,“这不是攀附,还能是什么?” 清凌凌的月光中,万物似蒙上一层朦胧的薄纱,看不清摸不透。 沈鸢身前起伏不定,险些背过气去。 “我、我救过你。” 沈鸢艰难启齿,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落,她双眼通红,泣不成声。 “谢清鹤,我救过你的。” 那夜在渡口,若不是走投无路,若不是万念俱灰,她也不会抛下礼义廉耻,向谢清鹤求助。 她以为自己总归救过谢清鹤一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不想落在谢清鹤眼中,却是她攀附权贵的罪证。 沈鸢用力抹去眼角的泪水,忽的转身往后走。 “你还想去哪里?” 谢清鹤不悦,一把拽住沈鸢的手腕,黑眸阴森冷冽。 “殿下既然觉得我是攀附权贵之辈,就该离我远远才是,何必又来找我?” 谢清鹤眸色阴郁:“你是在怪我多管闲事?” 换作往日,沈鸢定没有这样的胆量和谢清鹤叫嚣。 可她莫名其妙被皇后扣在坤宁宫抄了半日的《女戒》,还被扣上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罪名。 沈鸢满腔委屈无处可诉,她再也撑不住,用力甩开谢清鹤的手。 “难道不是吗?” 沈鸢低声哽咽,大颗大颗泪水从眼中滚落,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鸢满脸淌着泪水,一双浅色眸子水雾氤氲,目光所及,只有谢清鹤模糊的一道身影。 她哑着嗓子,撕心裂肺痛斥。 “若不是殿下多此一举,兴许熬过这些天,皇后就想不起我了。我和殿下本就不是一路人……” 桥归桥路归路,才是最好的结果。 谢清鹤冷下声呵斥:“沈鸢,适可而止。” “我难道有说错吗?” 沈鸢唇角染上几分苦涩,她往后退开两步,泪如雨下。 “我同殿下说过的,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瓜葛。以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 谢清鹤上前,颀长黑影笼罩在沈鸢身上,如影随形,“你想当什么没发生过?” 沈鸢小声抽噎,泪流不止:“什么都没有,就当那日我从未救过你,从未……从未见过你。” 泪水模糊了沈鸢双眼,她竭力咽下喉咙的酸涩委屈。 “日后我的事,也不劳殿下费心。”沈鸢决绝。 云影斜窗,苍苔浓淡。 乌云挡住一方亮白的弯月,光影渐暗。 谢清鹤立在树影下,轮廓不明。 金缕衣 第49节 “沈、鸢。” 他单手掐住沈鸢的下颌,一字一顿,“你别不知好歹。” 气息渐渐不畅,沈鸢一张脸涨得通红,是憋气憋的。 五指拼命掰开谢清鹤紧扣自己喉咙的手指,沈鸢差点喘不上气。 她张唇,艰涩从喉咙中吐出数个字。 “……殿下就当、就当我是罢。” 若是能就此和谢清鹤摆脱干系最好,也省得他日后发现自己当初是认错了人,连累苏亦瑾。 眼前青雾凝聚,沈鸢双足发软无力,她渐渐站不稳身子。 大片大片的青紫色在沈鸢眼前掠过。 树荫满地,苍苔露冷。 她看见树上悬着的彩绦,看见谢清鹤轻轻勾起的唇角。 耳边风声阵阵,沈鸢心神涣散,恍惚间,好似听见谢清鹤很轻很轻的一声轻哂。 “你最好是。” 他倏地松开手,沈鸢站立不稳,连连往后跌去三四步。 她捂着心口咳嗽,怕谢清鹤上前,又往后退开一点。 脚下青土松软,不知踩到什么,沈鸢身子突然朝后仰去。 她惊慌失措往前倾,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谢清鹤那抹衣袂从指尖滑过,沈鸢瞪大双眼,整个人直挺挺跌落在湖中。 “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 三月的天,湖水还是冷的。 湖水从四面八方朝沈鸢涌去,争先恐后窜入她口鼻。 沈鸢双手拼命朝前拨开,一声“救命”尚未溢出喉咙,又再次被湖水包拢。 “救、救命。” 冷意和恐惧如黑影将沈鸢层层包裹,她被裹挟在其中,动弹不得。 身上繁重的锦裙沾上湖水,沉甸甸压在沈鸢身上,如湖底深处的礁石,一点一点将她往深处拽去。 沈鸢一次又一次拼命朝上伸手,又一次次被拽入深渊。 “救命、救命。” 咕噜噜的水声伴随着沈鸢的求救声,她声音越来越轻,伸出湖面的手臂也一次比一次低。 终于,沈鸢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湖面涟漪渐起,沈鸢逐渐拨不开水面,只能竭尽全力朝上挣扎,一张脸缓慢垂入湖中。 在水中上下沉浮。 身子一点点下坠、下坠。 湖水漫过她惨无血色的双唇,漫过她的鼻翼。 而后,是她的双眼。 湖水摇曳晃动,波光粼粼。 沈鸢看见谢清鹤站在岸上。 夜色朦胧,氤氲在他身后。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自己,从始至终,谢清鹤连眼皮都不曾动过半分。 任由湖水将沈鸢埋没。 湖面再次恢复平静,再也看不见沈鸢的半片衣角。 崔武从暗处走出,不可思议:“殿下,苏少夫人她……” 谢清鹤漫不经心朝他投去一眼。 崔武立刻噤声,垂首低眼,“是我多嘴了。” “还有一事。” 崔武觑着谢清鹤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苏公子在宫门口求见。” “……说是、说是要见苏少夫人。” 第29章 移情别恋 苍苔露冷,月色冷清。 宫门口。 南烛提着羊角宫灯,他脸上堆着笑,又往宫门前的小太监手中塞了一把碎银。 “劳烦公公再通融一下,就当行个方便了。” 八宝香车前悬着两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光影绰约。 小太监半眯着眼睛,目光徐徐在那灯笼上贴着的“苏”字上掠过,而后咧嘴一笑。 掐着尖细的嗓子道:“原来是苏公子。” 碎银往袖中塞去,小太监左右为难,“苏公子是为苏少夫人来的罢?可苏少夫人今夜留宿在皇后娘娘宫中,奴才再能耐,也不可能往娘娘宫中寻人。” 南烛暗暗在心底轻啐一声,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旁人未必有这样的能耐,公公却一定可以的。” 说着,又往太监手中塞了一对金锞子。 小太监乐呵乐呵,捏着金锞子往空中抛了一抛。 “罢罢,既然是苏公子所托,小的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帮苏公子将话递进去。” 南烛喜笑颜开,待小太监走远,脸上的笑荡然无存。 他甩甩袖子,转身往马车走。 遥遥瞧见挽起车帘的苏亦瑾,南烛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至车前。 “公子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快进去。” 南烛双手拢在袖中,隔着车窗回话,嘀嘀咕咕。 “那小太监银子倒是收得痛快,就不知话能不能帮公子带到。” 苏亦瑾掩唇,轻咳两三声。 南烛着急忙慌,扒着车窗道:“公子,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府罢。若是夫人和老夫人知道,定给我一顿板子吃。” 南烛挠挠头,不解,“且少夫人是被皇后娘娘留在宫里的,公子也不可能这会闯入后宫。” 风声鹤唳,苏亦瑾端坐在车中,一张脸因着刚刚的咳嗽有几分泛红。 可薄唇还是半点血色也无。 孱弱消瘦的身影映在烛光中,苏亦瑾眉心渐笼:“再等等。” 若是那太监往里递不了话,那他就再想想别的法子。 南烛无可奈何,只能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 坤宁宫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宫人如燕翅般垂手侍立在皇后身后,她一头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上,任由宫人伏跪在脚凳上,为自己捏肩捶腿。 有宫人步履匆匆,穿过缂丝牡丹屏风,低声在皇后耳边低语两句。 皇后凤眸微张,眉眼难掩雀跃:“……当真?” 纤纤素手往上抬起,殿中宫人心领神会,悄无声息欠身退下,徒留皇后的心腹在旁。 明鸾牡丹铜镜映出皇后一张姣好的面容,她唇角挽起几分笑。 “当真是随了他父皇。” 皇帝这辈子栽在女子身上,谢清鹤瞧着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宫人搀扶着皇后起身,往贵妃榻走去,她忧心忡忡:“娘娘,殿下既是对苏少夫人一往情深,又怎会见死不救?” 皇后慢条斯理:“可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吗?” 宫人摇头:“崔武守着,我们的人怕被发现,不敢离得太近,只远远跟着,瞧着两人似是大吵一架。” 她双眉紧皱,百思不得其解,“御湖离坤宁宫只有百来步,殿下此举……会不会是故意的?还是他当真对苏少夫人无意?” 倘若真的在意,又怎会眼睁睁看着沈鸢命丧御湖? 皇后眼中浮现淡淡笑意:“若真是无意,他又怎会大发雷霆?我这个儿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连我这个做母后的,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皇后笑了又笑,“沈鸢还当真有能耐,竟能让他大动干戈。罢了,苏少夫人如今如何了?” 宫人福身:“殿下请了太医去东宫,瞧着性命应当无碍。” 皇后温温柔柔:“既是性命无碍,那就无妨。我听说苏亦瑾还在宫门口?” 宫人:“是。” 皇后沉吟片刻:“苏家根基深厚,又是世代为官,朝中能臣也多是苏尚书的门生。他既愿意等,那就让他等着。” 宫人不怀好意弯唇:“苏少夫人坠湖一事,娘娘不想让苏公子知道吗?” “时候未到。” 金缕衣 第50节 赤金翡翠牡丹护甲摘下,皇后意味深长笑道,“再等等。” 更深露重,万物无声。 东宫杳无声息,半点光影也无。 层层青纱帐慢后,沈鸢浑浑噩噩,双手双足如被湖中水草沉沉拽住,她动弹不得,只能拼命朝上游动。 “救命、救——” 一道惊呼乍然从喉咙破口而出,沈鸢猛地从梦中惊醒。 惊魂未定,气息不匀。 沈鸢一手捂着心口,鬓角湿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珠。 是梦,原来是梦。 沈鸢无声笑笑,似是劫后余生,虚惊一场。 她一只手挽起帐幔,正疑惑今日屋内怎的半点光影也无,倏尔,一人先一步挽起帘子。 沈鸢眼角带笑,不知是在梦中哭惨了,她此刻嗓子沙哑,好容易才发出一点动静。 “松苓,我有点渴,你……” 一语未落,沈鸢怔怔跌坐在榻上,满目惊恐。 帐外站着一人。 谢清鹤眉目清冽,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这张脸沈鸢早就见过千万遍,可没有一次这么害怕。 噩梦成真。 沈鸢先时的侥幸落了空,她惊慌失措往后退去,而后又往前推开谢清鹤,挣扎着下榻跑开。 身子刚遭大难,且沈鸢又连着半日颗米未进,哪里还有力气走得动。 双膝一软,沈鸢整个人跌跪在谢清鹤脚边。 她气喘吁吁,如临大敌。 白净的一张娇靥找不到丁点血色,沈鸢惶恐不安,她僵硬着扬起双眸。 夜色悄然,平静无波。 沈鸢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她惊呼一声,猛地往后退,差点一头磕在身后的黑漆嵌螺钿高几上。 眼前的那双墨色眼眸如无底深渊,沈鸢又一次想起自己在湖水中挣扎无果的痛苦无助。 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一次又一次拼命往上挣扎,换来的只有徒劳无功。 彼时谢清鹤就站在柳树下。 杨柳垂金,万籁俱寂。 他静静看着在湖水中挣扎的沈鸢,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呼救。 无动于衷。 夜色冷清,宫中半点声音也无。 空中摇曳着松檀香的气息,谢清鹤俯身,单手挑起沈鸢半张脸。 大拇指在她脸上轻轻掠过,谢清鹤摸到一手的泪水。 他唇角上扬,神色慵懒:“怕什么?” 长指勾着沈鸢的泪水,谢清鹤声音悠悠,“还以为多有骨气,不过如此。” 沈鸢红着双眼:“你——” 身子虚弱,沈鸢嗓子干哑生涩,她转首侧目,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并未求你救我。” “……是么?” 谢清鹤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如腊月寒风森冷可怖。 他五指往下,一点点拢住沈鸢的喉咙。 “你是想说,我多管闲事?” 这话是沈鸢原先指责谢清鹤的。 气息一点点变弱,沈鸢呼吸不畅,她双手在空中扑腾,“你、你放开我。” 拢着沈鸢喉咙的手指并未用力,只是沈鸢才遭大难,她忘不了自己差点在湖中溺水而亡,忘不了铺天盖地朝自己涌过来的湖水,忘不了濒临死亡的窒息绝望。 “我、我没有。” 喉咙如经过烈火烧灼,沈鸢艰难吐出几字,“我没有、没有。” 谢清鹤面无表情,忽的松开手。 沈鸢无力倚着高几滑落在地,她双手牢牢抱住自己的脖颈,似是怕谢清鹤再次朝自己下手。 谢清鹤冷淡瞥她一眼:“这两日你住在这里,等会我会让你婢女过来。” 沈鸢惊惧交加:“这里是……是哪里?” 谢清鹤唇角噙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东宫。” 沈鸢双目圆睁,一颗心惴惴不安:“我、我……” 她伏地,“我身子已无大碍,不敢继续叨扰殿下,且我明日还要去坤宁宫听经,留在东 宫,只怕会扰了殿下。” 外人眼中,沈鸢如今是苏家的少夫人。留宿坤宁宫尚且还能说得过去,若是让旁人知道她在东宫留宿,光是流言蜚语,沈鸢这辈子就都洗不清。 沈鸢身子晕乎乎,头重脚轻,手心滚烫焦灼。 她强撑着精神道,“殿下如今尚未娶亲,倘或让人知晓我在这里,于殿下也无益。” 沈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说得极慢,既怕一言不和,惹恼谢清鹤,又怕自己身子撑不住。 谢清鹤面色淡漠:“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沈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我……” 沈鸢咬着下唇,艰难开口。 她垂首,丝帕在手心紧攥成团,“我如今已经嫁人,住在东宫,于理不合。” 不止是她,只怕连苏亦瑾也会遭人耻笑。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眸色平静。 “所以呢?” 他淡声,“和我有关吗?” 沈鸢错愕:“你——” 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忽而起身拼命往外跑。 谢清鹤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提起沈鸢,往榻上摔去。 沈鸢不甘心,又一次翻身而起。 “苏亦瑾如今就在宫外。” 轻飘飘的一声,如冷水重重裹住沈鸢的四肢,她木讷扬起头。 “怎么会?皇后不是说已经派人去苏家……” 沈鸢脑子乱如麻,一会晃过皇后的脸,一会又是苏亦瑾担忧的双眸。 屋内并未掌灯,半点烛光也见不到。 沈鸢缓慢抬起眼,目光落在谢清鹤身上,她一只手攥住谢清鹤的衣袂。 泪水在眼中打转,沈鸢嗓音哽咽,泣不成声。 “殿下,我、我会留在东宫。” 手掌撑地,沈鸢身影摇摇欲坠,她颤巍巍起身,由着泪水砸落在自己手背。 “殿下可以帮我、帮我向苏公子……” 眼前一黑。 沈鸢忽然晕倒落地,再也没了意识。 东宫再次掌灯,廊下宫人提着羊角宫灯,行影匆匆。 殿中飘着浓浓的一股药味。 松苓半跪在榻边,泪如雨下。 药碗端在手中,却迟迟喂不进沈鸢口中。 松苓急得满头大汗,连少夫人也记不起来喊,只是胡乱唤着沈鸢“姑娘”。 从沈鸢步入坤宁宫后,松苓不曾再见过她一面。 后来听宫人说皇后留沈鸢在宫里留宿,松苓还喜笑颜开,以为沈鸢深得皇后的心意。 不想她再次见到自己的主子,却是这样奄奄一息的一人。 沈鸢病怏怏躺在榻上,身子滚烫,双腮染着不寻常的红晕。 “姑娘,你好歹喝一口。” 泪珠簌簌从眼角滚落,松苓低声啜泣,她拿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再次倾身上前。 半碗药几乎倒在沈鸢衣襟。 殿中烛光摇曳,红木嵌云石藤纹屏风落在光影中,衬得殿中金光满地。 谢清鹤转过屏风,甫一抬眸瞥见榻上的光景,脸色骤沉:“你往日就是这样伺候人的?” 金缕衣 第51节 松苓无暇顾及沈鸢为何会在东宫起了高热,她拖着双膝跪在谢清鹤身前,叠声告罪。 “殿下恕罪,姑娘……不对,是少夫人。少夫人先前生病,都是大姑娘照看的。” 谢清鹤眉心稍拢,将信将疑:“……沈大姑娘?” 松苓一噎,急急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不敢有半点隐瞒。 “是,少夫人还未被送到乡下那会,都是跟着大姑娘住在一个院子。” 沈殊疼爱幼妹,对她有求必应。就连喂药这种小事,沈殊也从不假手于人,亲力亲为。 松苓欲言又止,踟蹰着道。 “少夫人不爱吃药,每每都是、都是大姑娘千万般哄着,才肯吃下一两口。” 那是身在锦绣堆中的沈鸢,后来沈鸢没了长姐的庇护,在乡下随便抓把草药都能凑合。 松苓小声抽噎,哭哭啼啼。 谢清鹤不动声色朝崔武看了一眼,崔武会意,躬身退出,往夜色走去。 松苓无可奈何:“殿下,少夫人不肯吃药,不然还是……” 谢清鹤淡淡:“给我。” 松苓瞠目结舌:“……什么?” 手上一空,那碗汤药落在谢清鹤手中。 松苓双目直直,不经意对上谢清鹤的视线,又飞快低下头,她伏首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 汗流浃背。 殿中悄然无声,遥遥的,空中传来鼓楼的钟响。 钟声如金铜磬响,古朴沉重。 松苓悄声抬眸,层层青纱帐慢后,谢清鹤轮廓不明。 他一只手托着药碗:“沈鸢,张嘴。” 谢清鹤见过沈鸢吃药的样子,那会她蹲在柴房灶台前,捧着药碗一喝而尽,半点也不含糊。 明月高悬,尚未入夏,园中隐约传来一两记蝉声。 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供着炉瓶三事,瓶中设有三两株红樱。 沈鸢双眉皱紧,口中呢喃,含糊不清,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她一张脸烧得滚烫灼热,汗珠打湿了鬓角,鬓云乱洒,白璧无瑕。 蛾眉高蹙,腮晕染红。 谢清鹤眸光低垂,他声音渐缓:“沈鸢,吃药。” 莲纹青花小碗递到沈鸢唇边,她却怎么也不肯张唇。 药汁顺着沈鸢的唇角滑落,苦涩的药味在屋中蔓延,渐渐掩过了松檀香。 烛光跃动在谢清鹤皱紧的眉宇间,耐心渐失,谢清鹤忽然用力攥住沈鸢的下颌。 拇指用力,轻而易举撬开沈鸢的唇齿。 半碗药水灌入沈鸢喉咙,呛得她连声咳嗽。 双手在空中胡乱挥打。 “哐当”一声脆响,药碗摔落在地,青瓷碎片四分五裂。 余下的半碗药汁几乎都倒在谢清鹤身上。 他一身竹青色锦袍深浅不一,狼狈不堪。 罪魁祸首无知无觉,沈鸢始终不曾醒来,晕乎乎倚在青缎迎枕上。 松苓大惊失色,拖着双足跪在贵妃榻前,叠声向沈鸢求情。 “殿殿殿……殿下,我家主子定不是有意的,求殿下看在少夫人病重难安、昏迷不醒的份上,饶过她这回。” 松苓连连朝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她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身子抖如筛子。 长夜无声,漆黑如浓墨的药汁顺着狼皮褥子散开,水迹蜿蜒。 松苓俯首长跪在地,额头磕得红肿青紫,沁出道道血痕。 须臾,她听见帐中传来谢清鹤淡淡的一声:“再送一碗药过来。” 松苓抬起一张脸,茫然失措。 谢清鹤冷声:“……嗯?” 松苓吓得连连往后退,转首差点迎面撞在屏风上。 她顾不得疼,拖着伤足快步朝门口走去,命人再送药过来。 地上的狼藉自有宫人洒扫干净,松苓再次送药过来,谢清鹤也换上新的长袍。 虞老太医坐在下首,满脸愁容:“苏少夫人气血阴阳虚衰,且又寒滞经脉,该以温里祛寒。这药不管如何,都得让苏少夫人喝下。” 虞老太医扶着斑白的长须,“若是今夜退不了热,只怕会对元气有损。且我观少夫人的命脉,少夫人幼时似也有过元气大伤。” 松苓哭着跪地:“虞老太医说的极是,少夫人少时曾生过重病,后来醒来,只记得自己姓甚名何,再多的就记不清了。” 虞老太医面色凝重:“这就是了,那回伤了根基,过后又不曾将养。” 谢清鹤托着茶盏,一口也没喝:“她少时得过重病?” 松苓踟蹰着开口:“是,姨娘出事后,少夫人就病了。” 松苓说得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显然是有所隐瞒。 谢清鹤一手敲在案沿,黑眸沉沉,若有所思。 良久,他漫不经心挥袖:“都下去。” 松苓一步三回头,缓慢磨蹭到屏风旁。愁眉不展,一双眼珠子时不时往帐中瞥。 谢清鹤手中的茶盏在案几上磕出轻轻的一声。 松苓再也不敢多看,垂首敛眸,提裙退到廊下。 药碗中的药汁不温不凉,正宜入口。 沈鸢似是怕极药汁的苦涩,任凭谢清鹤如何捏着她的下颌,她都不肯多喝两口。 天色将明,晨曦初露。 谢清鹤彻底失去耐心,他一只手捏住沈鸢的后颈,半碗汤药直直灌入沈鸢口中,沈鸢下意识想要吐出来。 一人倾身而下,落在沈鸢唇上的力道莽撞强势,不容她往后退开半分。 唇齿相撞,磕磕碰碰。 沈鸢意识混沌,双手朝前推去,本能 想要推开眼前的人。 一声低低的“唔”声从沈鸢唇间溢出。 挣扎间,似是咬破了什么,一缕淡淡的血腥气顺着舌尖往里蔓延。 沈鸢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眼睫颤动。 瞧清眼前的一幕,沈鸢差点吓出一身冷汗:“你、我……” 余音消失在唇角。 谢清鹤一手托着沈鸢的后脑勺,似是要将她吞噬入腹。 沈鸢眼中呛出泪珠,挣扎的双手也逐渐从谢清鹤肩上滑落。 沈鸢身子撑不住,一点点往下跌落回榻上。 药碗不知是被谁推翻在地,重重的一声砸落,勉强唤回谢清鹤的思绪。 他敛眸。 如蜻蜓点水一样,谢清鹤薄唇落在沈鸢唇珠,一点点捻过。 “除夕那夜,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那会沈鸢想偷亲谢清鹤,却被他避开了。 沈鸢的脸一阵请一阵白,半是气恼半是羞愧。 她偏过脑袋,面含愠怒:“殿下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何刚刚还……” 她心口起伏,义愤填膺。 可她终究还是姑娘家,有些事还是说不出口,难以启齿。 沈鸢脸上愤懑,恼羞成怒。 “我确实不喜欢你。” 谢清鹤眉眼平静凉薄。 在他眼中,沈鸢除夕那夜的话无异于痴心妄想,异想天开。 沈鸢一双眼睛气红,又怕说错话得罪谢清鹤,连累还在宫外的苏亦瑾。 她强忍着咽下胸腔的怒气:“殿下既觉得我是痴心妄想,适才就不该……” 她咬牙,泪水染湿一双水雾眸子,“且我如今已经成亲,若是这事传出去,于殿下也不好。” 回回见面,沈鸢都会提起自己同苏亦瑾成亲一事,提到自己是“苏家妇”。 谢清鹤一双眼睛冷了下去,黑眸晦暗阴沉。 沈鸢心口忽滞,她忽的收住声,往后躲去,避开谢清鹤冷冽的视线。 谢清鹤一手掐住沈鸢的下巴,冷笑两声,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谢清鹤渐渐觉出端倪,他眼睛半眯,“之前不是还想悔婚?” 沈鸢瞳孔骤紧。 金缕衣 第52节 目光落在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一颗心越发躁动不安。 她仍然害怕谢清鹤知道真相,知道当初是她认错人。 “不是,我没有。” 沈鸢惊慌失措,说得急,她差点一口咬上自己舌尖,“苏亦瑾是好人,他……” 谢清鹤一针见血:“你们以前见过?” 沈鸢遽然仰首。 谢清鹤目光轻轻在她脸上掠过,他一手捏着沈鸢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 “想好再说。” …… 日光穿过金丝藤红竹帘,无声淌落在地。 崔武行色匆匆,玄色黑影穿过抄手游廊,他跟在谢清鹤身后,亦步亦趋。 廊下悬着各色的鸟笼,笼中的黄鹂是珍禽园近日送来的,说是能引吭高歌。 谢清鹤拿手指逗弄黄鹂。 日光落在他身后,溅起无数的光晕。 他声音悠悠:“都查清楚了?” 崔武颔首:“是。” 他沉声,一五一十回话。 “苏少夫人的姨娘十年前和旁人私通,沈大人知道此事后,大发雷霆。后来又疑心苏少夫人并非沈家女,故而找来山匪,想让旁人以为苏少夫人是被山匪带走的,与他并无干系。” 谢清鹤双唇无声动了一动。 虽没出声,可崔武跟着谢清鹤多年,自是能猜出他刚刚骂的是“蠢货”两个字。 崔武低垂着脑袋,继续道。 “沈大人本是不想让自己的小女儿活下来的,可巧那日山匪手上还有一个少年。” 崔武缓声,“殿下还记得十年前苏尚书为寻子大肆搜城一事吗?当时同苏少夫人在一处的,就是苏家公子苏亦瑾。” 谢清鹤猛地抬眼。 崔武实话实说:“是他救了苏少夫人。” 第30章 一个玩物罢了 日光满地,苍苔浓淡。 宫人裹着纱罗,款步提裙,双手端着各色的漆木攒盒,穿花拂树。 园中悄然无神,只余花光树影相伴。 谢清鹤缓慢转动手中的青玉扳指,若有所思。 朦胧日光氤氲浅薄,似薄纱笼罩。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扳指上的青玉纹路,谢清鹤眼前晃过的是沈鸢那张潸然泪下的小脸。 儿时的事沈鸢并未告知,只是说苏亦瑾是先前他们在天香寺前遇到的受伤男子。 崔武压低嗓子,声音沙哑浑浊。 “沈大人当时并未派人出去寻人,是后来沈大姑娘回府,私自让人出去的。” 沈家的人先一步找到两个孩子,得知身边的少年是苏尚书的儿子后,怕丑事败露,只悄悄带走沈鸢,不敢声张。 崔武:“听说那事后苏少夫人受了大惊,醒来后往事忘得七七八八,沈家也勒令不许再提起此事半个字。” 再后来,沈鸢也被送到乡下,无人知晓沈家二姑娘曾经走丢过。 “苏公子本就体弱多病,那次回去后也大病一场,陆陆续续养了半年身子。” 等苏亦瑾能下地出去寻人,早就物是人非,山中哪里还有沈鸢的影子。若不是南烛当时也看见沈鸢,苏亦瑾只怕还会疑心是自己在做梦。 “苏亦瑾……” 谢清鹤低声喃喃,“只查到这些?” 崔武不敢隐瞒,点头。 沈大人怕东窗事发,连夜将山匪料理干净,府中知道此事的旧人也死的死,打发的打发。 崔武能查到的不多。 他垂首:“苏府的老管事也知晓此事,三年前他回老家养老,后来又遁入空门,听说如今云游四方,归期不定。我已经派人去寻,想来再过不久就有回信了。” 黄鹂在笼中扑簌簌展翅,歪着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谢清鹤,少顷,又大着胆子去啄谢清鹤手上的扳指。 谢清鹤不动声色皱起双眉。 须臾,他摘下扳指,往笼中丢去。 不小的一声动静在笼中乍然响起,黄鹂唬了一跳,扯着嗓子振翅。 羽翎轻飘飘散落,掩住谢清鹤的扳指。 他负手往回走:“苏亦瑾还在宫门口?” 崔武亦步亦趋踩着谢清鹤的影子跟上:“约莫四更天时,被苏夫人劝回去了。” 他斟酌,“殿下,皇后娘娘也派人来问过好几回了。” 依理,沈鸢今日是要到坤宁宫听经的。 谢清鹤转眸勾唇,轻描淡写丢下四字:“不必理会。” …… 草长莺飞,柳垂金丝。 沈鸢是被耳边的呜咽声吵醒的。 头晕目眩,入眼是层层笼着的青纱帐慢,鎏金钩子挽起的帐幔一角,露出松苓一张憔悴苍白的小脸。她轻声啜泣,一面抹泪,一面为沈鸢掖好被角。 无意撞见沈鸢的一双弯弯笑眼,松苓吓了一跳,差点从脚凳摔下。 她喜极而泣,一只手在眼睛揉了又揉。 “真的是少夫人,不会是我在做梦罢?” 扶着沈鸢坐起,松苓盯着沈鸢,看了又看。 沈鸢哑然失笑,从松苓手中接过热茶漱口,她倚着迎枕:“不就睡了一觉吗,怎的吓成这样?” 松苓捧来盥漱之物,伺候沈鸢更衣。 “什么一觉?少夫人怕是不知,自己睡了两天两夜罢,若是今日还不醒,我真的得去菩萨那拜拜……” 沈鸢起身的动作一僵,脚下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她一双眼睛睁圆,猛地望向园子。 园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沈鸢步履匆匆,手忙脚乱:“快、快替我更衣,我还得去坤宁宫听经。” 松苓忙不迭握住沈鸢的手:“少夫人放心,已经让人去告假了。皇后娘娘对外说是少夫人来了小日子,不便往神前去。” 又说自己和沈鸢相谈甚欢,想多留些时日。 沈鸢刹住脚步,缓慢转首:“苏家那边……母亲和苏亦瑾,可有说什么?” 松苓摇摇头,复粲然一笑:“不过公子托人送了纸鸢入宫。” 她兴致勃勃取来,“少夫人瞧瞧,这不就是你先前做的美人鸢。” 美人的锦裙本是坏了一角,如今又让苏亦瑾重新补上了。 沈鸢难得展露笑颜,抬首望见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眼中笑意敛去。 她轻声:“这两日可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松苓细细思忖:“除了我,也就只有虞老太医来过一回。” 听见谢清鹤不曾过来,沈鸢眉眼舒展,无声松口气。 大病未愈,沈鸢身子虚弱,由着松苓服侍自己喝下药膳。 松苓温声细语:“少夫人可要出去走走?” “不了,你去寻些笔墨过来。” 她想抄些经文,为自己、为沈殊,也为苏亦瑾祈福。 不知不觉过去半日。 日照西山,群鸟归林。 沈鸢规规矩矩坐在书案后,一身藕合色宝相花纹彩绣妆花缎锦裙衬出孱弱清瘦的身影。 雕红漆海棠花茶盘上供着一盏安神茶,白雾萦绕。沈鸢一手执笔,一笔一画抄得认真,倏尔有风从窗口灌入,烛光晃动。 沈鸢掩唇,低咳两三声。 正想着伸手捧过安神茶,猝不及防瞥见珐琅戳灯旁的黑影,沈鸢唬了一惊,半盏茶差点泼在佛经上。 她忙收回手,慌乱不安。 “殿下、殿下怎么过来了?” 言毕,沈鸢后知后觉自己还未向谢清鹤行礼。 她起身,倏尔又被谢清鹤按在椅子上。 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白净手背上青筋鼓动,筋脉清晰。 沈鸢气息忽滞,胆战心惊坐在太师椅上,由着谢清鹤取走自己刚抄好的佛经。 金缕衣 第53节 墨迹未干,空中隐隐有墨香浮动。 谢清鹤明知故问:“在抄佛经?” “……嗯。” “给谁抄的?” 落在自己脸上的黑眸沉沉如水,谢清鹤弯唇,随手将沈鸢抄好的经书丢在案上。 经书散落,乱成一团。 藏在袖中的手指紧了又紧,沈鸢脸色白了一瞬,她眉眼低垂,纤长的眼睫颤动如羽翼。 下一瞬。 谢清鹤抬起沈鸢半张脸,掐着她下颌的手指修长,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的笑意。 “我记得,天香寺雪崩后,你也曾抄过不少佛经。” 沈鸢气息急促,双手捏拳。 那时她以为谢清鹤在雪崩中丧命,茶饭不思,连着数日都在佛堂为谢清鹤抄经。 可谢清鹤不仅好好活下来了,甚至还找人在暗处窥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冷意顺着指尖蔓延。 沈鸢如坠深谷。 只怕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落在谢清鹤眼中,和笑话无异。 她就像个跳梁小丑,自不量力为谢清鹤抄经祈福。 沈鸢甚至还想过,去寺里为谢清鹤求一盏长生灯。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沈鸢忍不住落泪,眼圈红了一周。 她别过脸,不想让谢清鹤看见自己的失态。 “若是我知道殿下还活着,就不会……” 思及自己那些时日的心如死灰黯然神伤,沈鸢再次落泪。 谢清鹤漫不经心,视线淡淡在沈鸢一双水雾眸子掠过。 “……你配吗?” 沈鸢猛地扭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震惊溢满沈鸢一双浅色眸子,若非自己亲耳所闻,她实在不知谢清鹤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谢清鹤脸上泰然自若,眼中的鄙夷嘲讽显而易见。 他目光缓慢落向书案上散落的经书,不知怎的,竟觉得莫名碍眼。 指骨在案上落下两声响,谢清鹤不紧不慢:“没有下回。” 沈鸢茫然不解:“……什么?” 下颌往经书抬了一抬,谢清鹤缓声:“我不喜欢。” 轻飘飘的三字落下,如金铜钟磬落在沈鸢耳边。 积攒在心口的委屈和不满一山高过一山,沈鸢腾地站起身,强忍多时的泪珠再也撑不住,簌簌从眼角滚落。 沈鸢嗓音喑哑,伴随着浓浓的不甘和愤懑。 “凭什么?” 她一字一顿。 连着多日的不公和委屈一道从心口涌出。 自入宫后,沈鸢处处受人挟制。 她不得不受皇后强加在自己身上无中生有的罪名,而后又差点命丧湖中。 她在东宫如履薄冰,一步也不敢行错。 沈鸢甚至连房门都不敢往外踏出半步。 撕心裂肺,沈鸢哭得喘不过气。 单薄身影如羽翼,在烛光中摇摇欲坠。 沈鸢一手撑在书案上,沙哑着声音质问:“就因为你是太子吗?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随心所欲……” “不然呢?” 相比于沈鸢的痛不欲生,谢清鹤从始至终都不曾抬过眼皮。 他眸光从容,淡定自若。 “沈鸢,这里是皇宫。” 不是她喊冤叫屈的地方。 沈鸢双唇嗫嚅:“皇宫,就可以以权压人、不讲道理吗?” 谢清鹤轻哂,再次道:“不然呢?” 他指骨微曲,勾着沈鸢下巴往自己眼前靠,谢清鹤大言不惭。 “若是讲道理,你如今也不会在东宫了。” 气息交叠,因是在病中,沈鸢今日并未梳妆画眉。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素面朝天,眉若山画,眼若秋波。 清喉娇啭,齿若含贝。 泪珠缀在沈鸢纤长眼睫,似垂落的莹润珍珠。 谢清鹤眸色一暗,他俯身低头。 捏着沈鸢下颌的手指渐渐往后,谢清鹤掐着沈鸢的后颈,迫使她不得不抬头。 唇齿相碰。 最初的惊诧过后,沈鸢如临大敌,拼命朝后躲去。 斑竹梳背太师椅宽大,沈鸢整个人陷在太师椅中。 恍惚间好似又回到溺水那日。 窒息随着潮涌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沈鸢双手被湖中水草牢牢捆住,不得动弹。 她一次次想要挣脱湖水的束缚桎梏,可惜次次无果。 数不清的湖水裹挟着沈鸢,拖着她不住往下坠落。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闷哼。 却是沈鸢咬破了谢清鹤的唇角。 点点血珠子在谢清鹤唇上蔓延,刺眼灼目。 谢清鹤往后退开半寸,垂首。 沈鸢惊慌不安,诚惶诚恐,缩在太师椅中的身影颤栗抖动,如林中受惊的小兽。 茫然又无助。 谢清鹤声音缓缓。 “我等会要去坤宁宫。” 他嘴角还渗着血,破着的那道口子还在,汩汩血珠子往外冒。 谢清鹤悠哉悠哉,“若是皇后瞧见了,你觉得她会如何想?” 沈鸢心口骤沉。 她可以不管谢清鹤,不管皇后,可她不能对苏家不管不顾。 沈鸢颤巍巍抬起一只手,指尖颤动,轻抚过谢清鹤的唇角。 谢清鹤往后退开半步,避开了。 捏着沈鸢后颈的手仍然没松开,谢清鹤手掌笼着沈鸢的脖颈,似是捏住沈鸢的命门。 他冷笑:“怎么弄脏的,就怎么处理干净。” 沈鸢惶恐张瞪双眸,她耳尖如在胭脂水粉中浸泡过一样,面红耳赤。 双手垂落在袖中,迟迟没有动作。 谢清鹤淡漠瞥她一眼,抽身离去。 “等、等等。” 声音细弱蚊音。 沈鸢一手笼住谢清鹤的衣袂,蜷缩着往前。 谢清鹤不动如山,长身玉立,颀长身影映在玻璃炕屏上。 沈鸢半伏在青缎坐褥上,两只手攥着谢清鹤的袖口,一双浅色眼眸惴惴。 迎着谢清鹤平静冷漠的双目,沈鸢很轻很轻碰了下他的唇角。 血珠子如口脂落在她唇上。 她又往前半寸,动作轻如鸿毛,稍纵即离。 舌尖勾着一点血珠。 辗转捻动。 谢清鹤黑眸幽深,拢着沈鸢的后颈逐渐收紧。 蓦地。 一声惊呼过后,沈鸢又一次跌落在太师椅上。 金缕衣 第54节 谢清鹤唇角上的口子似是裂得更开了,血腥气在沈鸢唇间蔓延,几乎占据了她唇齿。 谢清鹤一如既往的强势,咄咄逼人,不容沈鸢有半分抗拒,也不许她有半分后退。 抵在身前的双手渐渐无力。 随后,慢慢垂落在扶手两侧。 参差树影在窗下摇晃,风过林梢。 沈鸢转首侧眸,如虚脱一样倚在迎枕中,泪水沾湿迎枕。 “这也是因为……殿下是太子吗?” 因为谢清鹤是太子,所以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对沈鸢做任何事,还不容许沈鸢有任何反抗。 即 便她已经成亲,已经嫁作他人妇。 谢清鹤眼中有餍足之意,难得有耐心,他一手拢着沈鸢入怀,手指拨动她耳边的金镶东珠耳坠:“嗯。” 沈鸢闭了闭眼,泪水滚过鬓角,她自嘲一笑:“我在殿下眼中,究竟算什么人呢?” 谢清鹤低眸,定定望着沈鸢。 那双黑眸深不见底,可不知怎的,沈鸢竟透过那双眼睛,读出谢清鹤的未尽之语。 恐怕在谢清鹤眼中,她连人都算不上。 一个玩物罢了,自是任人赏玩。 耳坠捻在谢清鹤手中。 少顷,沈鸢听见他低低的一声笑。 “日后这种话,不必再提。” 他在笑沈鸢的不自量力。 廊下传来松苓怯怯的一声:“殿下,皇后娘娘刚刚打发宫人过来,说是请殿下过去,娘娘有事同殿下商议。” 松苓身影伏得极低,像是在发抖。 “是、是有关苏少夫人的。” 沈鸢身影僵直,大气也不敢出。 明明四下无外人,可沈鸢还是觉得东宫上下,上千上万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她一个大活人住在东宫,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沈鸢屏住气息,身影抖如雨中鼓。 一记嘲讽在她耳边落下。 谢清鹤勾唇,薄唇顺着沈鸢鬓角往下:“……这么害怕?” 沈鸢挣扎着推开谢清鹤:“不能、不能让娘娘久等。” 余光瞥见谢清鹤嘴角的伤口,沈鸢一颗心再次提起。 很浅很浅的一道伤口,可她做贼心虚,仍是害怕皇后看出端倪。 谢清鹤坦然收回目光:“不去。” 沈鸢再次一颤。 门外跪在丹墀上的松苓瑟瑟发抖:“可是,娘娘她……” “怎么,听不懂话?” 屋中轻飘飘传出谢清鹤的一声质问,松苓再不敢多言,火急火燎应了一声,退下出去回话。 暖阁再次陷入安静。 沈鸢脸上青红交加,后知后觉谢清鹤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见皇后。 她脱口:“你骗我。” 谢清鹤从容不迫:“我说过一定会去吗?” 他起身,视线慢慢在书案上的经书扫过,而后又看了角落的铜炉一眼。 沈鸢惊呼下跪:“殿下,这是我为姐姐抄的经书……” 谢清鹤面色淡然:“所以呢?” 谢清鹤不留情面回绝,半点说情的余地也无。 宫人悄声步入暖阁,捧着沈鸢抄好的经书退了出去。 暖阁重归安静,如窗外平静无波的夜色。 月影低垂,乌云横窗。 松苓去而复返,她双手捧着红漆描金梅花托盘,帘栊响动,松苓朝谢清鹤福身请安。 “殿下,这是皇后娘娘刚刚让人送来的。” 她抬起一双眼珠子,悄悄往沈鸢那瞥了一眼。 光影交错,她只能看见沈鸢立在珐琅戳灯旁,烛光跃动在沈鸢眉眼。 那双盈盈秋眸似含着水光,潋滟如江水。 松苓欲寻机同沈鸢说话,忽对上谢清鹤冷冽凉薄的一双黑眸,松苓一惊,匆忙收回视线,慢慢退至廊庑下。 “愣着做什么?” 耳畔倏地落下谢清鹤清冷的一声,沈鸢遽然回神,眉宇间笼罩的落寞萧瑟仍在。 谢清鹤抬抬下巴:“过来,磨墨。” 先时在乡下,沈鸢也常为谢清鹤磨墨,好让他能安心念书。 沈鸢那会手中的银子不多,连买樱桃酥都得拿自己的玉佩去当,为谢清鹤买的自然也只是寻常的松烟墨。 松烟墨价低,若要拿它研磨练字,需得用岩石碾压,繁琐且麻烦。 不比沈鸢此刻手中握着的墨锭,小巧精致,形如玉如意,墨色光泽透亮,中间绘着一位垂钓老朽,旁边题着“姜太公钓鱼”五字。 沈鸢心不在焉握着墨锭,她本是想借着往家里送经书,向苏亦瑾传递消息,可惜如今这算盘也落了空。 烛光晃晃悠悠。 一阵风拂过,暖阁珠帘相碰。 一声轻咳忽然唤回沈鸢的思绪,她茫然扬起双眼,无意瞥见四溅的墨水,沈鸢大惊:“我、我……” 她叠声告罪,“殿下,我不是有意的。” 溅起的墨水正好落在皇后送来的东西上,沈鸢眼皮颤动:“娘娘送来的东西,要紧吗?” 谢清鹤眼都未抬,听见这话,才朝沈鸢投去一眼,似是在嘲讽她的装模作样。 他搁下笔:“……不是已经猜到了?” 雪崩后,谢清鹤右手的伤迟迟不见痊愈,提不动重物不说,就连写字,也得多留三分心神。 沈鸢眼中的茫然又添了几分。 谢清鹤轻哂:“打开看看。” 沈鸢往后退去两三步,连连摇头:“这是皇后娘娘送给殿下的,我怎好越俎代庖。” 谢清鹤笑了两声,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打开。” 他冷下声,“别让我再说一遍。” 沈鸢心口重重一跳,她缓慢往前迈开半步。 甫一动作,沈鸢忽的被谢清鹤拽入怀中。 手足无处安放,沈鸢坐立难安。 后背贴着一具温热的身躯,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如坐针毡。 一张脸涨得通红,沈鸢磕磕绊绊:“殿下,我可以、可以站着的。” “坐好。” 谢清鹤不怒自威,沈鸢不敢再乱动,老老实实坐在谢清鹤膝上。 可再怎么说服自己不要多想,落在脖颈上的气息依旧如影随形。 沈鸢身影僵硬,几乎是同手同脚。 耳边再次落向谢清鹤鄙夷的一声笑:“刚刚不还一直盯着?” 沈鸢适才一直在琢磨如何向苏亦瑾传递消息,哪里顾得着自己目光的落脚处。 闻言,她不解从托盘取下册子,翻开,竟是十来个年轻女子的小像。 沈鸢大吃一惊:“这些是……” 身后的谢清鹤忽的往前,几近是凑到沈鸢耳边说话:“你应该都见过的。” 气息滚烫灼热,沈鸢耳尖泛红,不由自主往旁躲去。 身后忽的挨下一巴掌,谢清鹤面不改色:“别乱动。” 长这么大,沈鸢何曾被人打过那处。 双腮如浓妆艳抹,好似山中枫林。 她再也不敢动弹。 虽只在坤宁宫听了一日经,可各家夫人家中如何,苏夫人都为沈鸢一一讲过。 那日来的年轻姑娘也有不少,多是随着自家母亲入宫的。 皇后送来的女子小像,皆是适婚的年轻姑娘家。家中无不显赫,或是东阁大学士的孙女,或是龙虎将军的女儿。 谢清鹤讥笑:“母后当真是用心良苦。” 沈鸢对画上女子半点兴致也无,她随口:“殿下会同他们成亲吗?” 金缕衣 第55节 谢清鹤唇上笑意渐收,他垂眸,望着沈鸢不语。 沈鸢身影一滞,自知自己说错话,她收住声,抿唇不语。 以她的身份,自是无权过问谢清鹤的亲事。 目光转向另一旁,倏然又被谢清鹤托着脸转回。 沈鸢不得不和谢清鹤面对面。 “沈鸢。” 谢清鹤淡声,“别给我甩脸色。” 第31章 要我教你吗 青苔掩路,树影斑驳。 暖阁灯火照明,一如白昼。 沈鸢僵坐在谢清鹤膝上,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 红唇轻阖,沈鸢双唇颤动:“我、我没有。” 谢清鹤黑眸如墨,阴冷森寒,好似丛林猛兽。 落在脸上的视线冰冷,沈鸢身影瑟缩,一声“我没有”咽下,她改口道。 “我不敢。” 缠绕在身上的冷冽视线终于收回,谢清鹤起身往 床榻走去。 宫人闻声迈步入屋,鱼贯而入。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端着沐盆服侍谢清鹤净面,宽衣歇息。 金丝滚边象牙白锦绸春衫轻盈,宫人半跪在地,尚未为谢清鹤更衣,忽听谢清鹤淡淡的一声。 “过来。” 宫人疑惑抬眼,顺着谢清鹤的目光望去,一眼看见怔怔坐在太师椅上的沈鸢。 众人心领神会,欠身悄步退到角落。 腰间系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还未解开,谢清鹤指骨在碧玺上敲动两下,声音沉了两分:“……嗯?”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如屋中烛光,重重笼罩在沈鸢肩上。 她慌不择路起身,一步三磨蹭。 烛光在她锦裙曳动,一声惊呼忽的从沈鸢喉咙溢出,手腕被谢清鹤握住,沈鸢朝前趔趄,差点撞在谢清鹤胸膛上。 暖阁杳无生息,静悄无人低语。 角落侍立的宫人还在,沈鸢脸红耳赤,抿唇挣开谢清鹤的束缚。 羞愧难当。 沈鸢眼角泛红,很轻很轻唤了一声:“殿下。” 余光瞥见地上的三两人影,沈鸢更觉不适。 谢清鹤握着她的手指纹丝不动,垂眸盯着沈鸢半晌,薄唇轻启。 “都下去。” 地上的黑影晃动,帘栊响处,宫人应声而退。 可落在自己后背的视线却似乎还在,如芒在背。 沈鸢低眉敛眸,贝齿无意识咬着下唇,脸上的难堪之色依旧。 倏尔,那张脸被谢清鹤抬起。 他目光在自己腰间束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掠过,意有所指:“要我教你吗?” 刚救回谢清鹤那会,他连睁眼抬手都费劲,宽衣上药都是沈鸢亲力亲为。 她那时一心顾着救活自己的救命恩人,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救人要紧,寻常姑娘家有的羞赧也暂且被沈鸢抛在九霄云外。 可今时到底不比往日。 谢清鹤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且他如今也好好的,并未身负重伤。 沈鸢别过眼,目光盯着茶案上的一小簇烛火。 “我不会。” 言毕,沈鸢起身欲走,“我去寻宫人过来服侍殿下。” “站住。” 悠悠的一声落下。 沈鸢双足立刻钉在原地。 暖阁迟迟没有声音响起,她僵着身影转身,不敢直视谢清鹤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 她提裙伏跪在地,颤抖着手指解开那一方带扣。 金镶碧玺带扣解开,沈鸢颤巍巍抬起眼皮,见谢清鹤仍是纹丝不动。 她抿唇,颤巍巍抬起手指,解下谢清鹤的长袍。 烛影摇曳,谢清鹤后背的伤痕猝不及防闯入沈鸢眼中。 除开旧疤,另有两道新痕。 想来是当时雪崩落下的。 沈鸢动作越发小心翼翼,几乎称得上轻手轻脚。 谢清鹤旧疤的位置同苏亦瑾一样,也是伤在后背。 只是比起苏亦瑾为自己挨的那一刀,谢清鹤背上的伤痕似是浅了几许。 也不知道是不是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又或是用在谢清鹤身上的药比较好。 沈鸢看得入神,指尖无意碰到谢清鹤的疤痕,她唬了一跳,叠声告罪。 从前沈鸢也常盯着自己后背的伤痕忧心忡忡,不想如今还是这般。 谢清鹤眼尾轻动,不动声色道:“无妨。” 稍顿,他又慢慢补上一句。 “旧疤而已。” 早就不疼了。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一声:“殿下这伤,也是刀剑留下的?” 沈鸢声音很低,谢清鹤并未听见“也”字。 他“嗯”了一声。 从前不曾和沈鸢道明,只是因为这伤是小时候遭遇刺杀留下的,不便提起。 如今却不用。 听着和苏亦瑾那会遭受的差不多。 沈鸢喃喃低语:“那……还会疼吗?” 她抬眸,眼中是惯有的执着专注,“我听说有的旧伤,遇上下雨天或是下雪,会疼痛难忍。” 先前谢清鹤受伤,沈鸢也常常缠着乡下的大夫,不厌其烦问东问西,恨不得将大夫说的都记在纸上。 谢清鹤瞥她一眼,言简意赅:“还好。” 沈鸢眼巴巴望着,眼底难掩“期盼”两字。 谢清鹤沉吟片刻,缓声张口:“先时会,后来用过虞老太医的药,之后就没再疼了。” 雀跃和惊喜跃动在沈鸢眉眼,她扬唇:“……真的?” 若真是如此,那苏亦瑾以后也不用再受罪了。 沈鸢眉开眼笑,一双琥珀眼眸弯弯,她低首垂眉,烛光在她眉眼跳跃,映出她熠熠生辉的瞳仁。 谢清鹤视线似有若无从沈鸢脸上掠过,唇角挽起几分嘲讽。 “这么高兴?” “高兴,自然高兴。” 沈鸢脱口而出。 一语落下,她忽然想起身前还站着一人。 沈鸢敛去唇角笑意,抿唇任劳任怨为谢清鹤更衣。落在脸上的目光灼灼,沈鸢躲不得避不开,眼皮颤如蝉翼,沈鸢忐忑不安扬起双眼。 一记轻哂自头顶缓慢落下。 “不该想的别想。” 谢清鹤还以为,沈鸢是在为他的旧伤不会复发高兴。 沈鸢敛平唇角,低眉顺眼点头:“是。” 烛光影影绰绰,风过林梢,檐角下系着的八角梅花灯笼随风摇曳。 谢清鹤一只手抬起沈鸢的下巴,眉眼平静:“生气了?” 沈鸢摇头如拨浪鼓:“我、我没有。” 她小声呢喃,“殿下身份高贵,我自是不敢肖想的。” “不敢最好。” 金缕衣 第56节 谢清鹤冷声,忽的单手抱起沈鸢,托着她坐在妆台上。 “殿下、殿下……”沈鸢惊慌失措。 竹丝缠枝漆奁扫落在地,妆奁中的黛砚梳篦悉数落在地上,沈鸢两只手撑在妆台上,后背贴着冰冷的铜镜。 她挣扎着跳下妆台。 谢清鹤垂首,猝不及防咬上沈鸢的脖颈。 那处白皙纤细,如窗外杨柳,不堪一折。 沈鸢喉咙溢出一记闷声,脖颈半仰。 她不知自己又说错什么话,惹得谢清鹤如此大动干戈。 甚至,比先前还要生气。 血珠子一点点蔓延,蜿蜒而下。 谢清鹤眸色暗下,薄唇拂过沈鸢的脖颈,缓慢碾过刚刚留下的那道齿印。 而后缓缓往上,落在那一点唇珠。 血腥气再次在沈鸢唇齿蔓延。 “怎么不说话了?” 后颈忽然被人按住,沈鸢扬着眼,眼中水雾氤氲:“说、说什么?” 说多错多,沈鸢干脆避而不谈。 谢清鹤冷笑两声,似是怒气更甚。 光影晃动,空明铜镜中照出两块相叠的衣角。 鬓松钗乱,沈鸢鬓角挽着的金镶玉步摇摇摇欲坠。薄唇落在她唇上,而后又一点点往下。 秋香色宫绦缠绕在谢清鹤指尖,他轻轻拽动。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谢清鹤。 沈鸢双眼惶惶,纤长眼睫颤动不止:“不、不可以。” 沈鸢嗓子喑哑,声音含糊不清。 “不可以?” 谢清鹤垂首,头抵着头。 “沈鸢,你在说谁不可以?” 红唇几乎沁出血丝,沈鸢大着胆子开口:“殿下不可以这样、这样对我。” 她好容易鼓起胆量说的话,换来的却只是谢清鹤不屑的一声笑。 温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间,谢清鹤哑声。 “那刚刚苏少夫人是在同我做什么?” 故意加重的“苏少夫人”四字,如一个重重巴掌,甩在沈鸢脸上。 她一张脸青红交加,身影止不住颤栗。 “沈鸢,你还是不懂。” 这里是东宫,是皇宫,从来没有容不得她说半个“不”字。 沈鸢违抗不了皇后的命令,自然也违抗不了谢清鹤的。 可她按住宫绦的手指却始终也不肯松开。 谢清鹤目光往下,落在她脚上的那一双双色缎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上。 鞋面嵌着硕大圆润的南海珍珠,颗颗莹白光滑。 许是刚刚扑腾得厉害,鞋子晃晃悠悠,欲坠不坠,露出沈鸢白净细腻的脚腕。 纤纤素足盈盈一握。 谢清鹤眸色不明,背对着烛台,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眼底的幽深晦暗。 “罢了。”她听见谢清鹤很轻很轻说了一声,而后握住她双足。 鞋面上的珍珠不知何时坠落在地,滚落在狼皮褥子上。 珍珠比不得先前光泽透亮,似染上一层别的什么。 妆台上狼藉一片,簪花棒散落在地。 茉莉花粉倾洒满地,正好落在掉落的珍珠上。 沈鸢脸红耳烫,双腮如扑上脂粉。 她双手无力垂落在妆台上,余光瞥见自己纤细双足,耳尖再次泛 红。 宫人躬身入屋,目不斜视,蹑手蹑脚洒扫满地的脏污。 从始至终,沈鸢都埋首于谢清鹤颈间,连眼皮都不敢抬起。 吐气如兰,气息灼热。 眼角瞥见宫人往角落的芙蓉鞋走去,沈鸢一惊,红着双目望向谢清鹤。 她轻轻拽动谢清鹤的衣袂,意有所指。 那双鞋她只想拿去烧了,哪敢让宫人瞧见。 谢清鹤懒淡轻瞥,沉声:“都下去。” 宫人虚虚福身,又道。 “殿下,刚刚苏家来人,说是想请虞老太医过去。” 沈鸢遽然仰首,双眼错愕。 目光尚未越过谢清鹤肩膀,忽而又被谢清鹤按了回去。 他一只手捏着沈鸢的后颈,眉眼清淡:“知道了。” 沈鸢慌乱:“殿下,可是苏、苏公子又犯病了?” 既然是深夜前来请虞老太医,那必定是病得不轻。沈鸢忧心忡忡,愁容满面,她低声恳求,“我明日能否回一趟苏家?” 谢清鹤不语,静静凝望着沈鸢。 沈鸢语无伦次:“半个时辰就好,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或是我扮作宫人回府……” 她总要回府看一眼,才能放心。 谢清鹤面不改色:“你想出宫?” 暖阁无声,昏暗烛影淌落在谢清鹤眉眼,忽明忽暗。 沈鸢心口一紧,惴惴不安:“……可、可以吗?” 谢清鹤没说好或是不好,只是轻声道。 “你去,或是虞老太医去,自己选。” 沈鸢怔怔张了张唇,眼中光影悄然熄灭,双眸黯淡无光,只余残留的灰烬。 指尖摩挲着谢清鹤的衣袂,沈鸢轻声道:“那自然该是虞老太医去。” 她的医术自是不能在虞老太医面前班门弄斧,此刻回去也帮不上苏亦瑾的忙。 谢清鹤转首看一眼宫人。 宫人会意,转身退下。 沈鸢一整夜不曾合过眼,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将近天亮时分,又赶着让松苓往家中递信。 松苓温声宽慰:“少夫人放心,虞老太医医术高明,苏公子定不会有事的。” 眼角瞥见沈鸢脖颈上的齿印,又想到谢清鹤昨夜在沈鸢屋中留到三更才离去。 松苓眼周骤红,她垂眼,轻声哽咽:“少夫人如今该挂念自己才是,凭他什么沈家苏家,终究比不得少夫人自己重要。”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这话听着像是姐姐会说的话。” 松苓点头,强颜欢笑:“少夫人果真聪慧,这话确实是大姑娘说的。话糙理不糙,我说句不该说的,少夫人想着别人的同时,也该多为自己成算。” 说着,松苓悄悄往手心倒上脂粉,抹在那一处齿印上。 虽说有锦衣挡着,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若是让人瞧见,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她服侍沈鸢更衣梳妆,“皇后娘娘想必是听说虞老太医的事,刚打发人过来,请少夫人过去。” 晨曦微露,浅薄金光轻盈洒落在桶鳅屋脊上。 层层宫殿环绕,雕栏玉砌,珠玉争辉。 时辰未到,皇后携一众夫人姑娘在偏殿吃茶闲话。满宫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遥遥瞧见沈鸢,皇后立刻让人迎上前,她柔声细语,温和如窗外和煦春风。 “苏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脸色还是这样差,可是昨夜没睡好?” 皇后语重心长,像是一个体贴入微的长辈。 “你也真是的,就算挂念亦瑾那孩子,也该注意身子。我听说亦瑾又病了,这两日你也不必入宫来陪我了,先回府看看亦瑾。” 话落,又觑着沈鸢的脸色,明知故问,“……还是,你不愿意出宫?” 下首的夫人姑娘都笑赞皇后待人亲和良善,半点架子也没有,又道。 “娘娘说笑了,这样的恩典,苏少夫人怎么会不乐意?” 沈鸢还未开口,皇后先一步道。 “你们不知道,苏少夫人同我投缘,前两日身子不便,也常强撑着精神陪我说话,这样好的孩子,也是不多见了。” 在座的夫人姑娘都是人精,哪里听不懂皇后这话,明赞暗贬。 金缕衣 第57节 沈鸢有力气恭维皇后,却没力气听净云大师念经。 这不是阿谀奉承是什么? 一时间,殿中落在沈鸢身上的目光都变得异样。 沈鸢不卑不亢,福身:“娘娘召见,我自然不敢拿乔。” 皇后不动如山,笑着道:“什么拿乔不拿乔,你这孩子就是想多了。若真的身子不适,我还能逼迫你不成?” 言毕,又命人送沈鸢出宫。 她声音温温柔柔。 “马车都在宫门口候着了,若是遇上什么事,只管派人回来同我说。” 皇后一面说,一面命人打叠行囊,又赏了沈鸢两根千年人参。 “这是先前陛下赏的,我也用不上,还不如给亦瑾那孩子。他若是好了,也是功德一桩。” 殿中的夫人都捂唇笑:“娘娘真真是菩萨心肠,苏少夫人这是怎么了,还不快向娘娘谢恩?”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屈膝行礼:“娘娘恕罪。” 满腹不安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 她若是今日回去,只怕虞老太医不会再登苏府的门。 苏亦瑾本就危在旦夕,她不能让他以身涉险。沈鸢定定心神,伏地叩首:“娘娘,我……” 皇后敛去唇角的笑意,她一只手捧着茶盏,缓慢喝了两口,出声打断。 “苏少夫人客气了,好好的请罪做什么,总不会真的不愿意出宫罢。” “宫里千好万好,可终究比不得宫外自在。你们年轻姑娘家,只瞧见外里的锦绣繁华,哪里知晓内里的辛酸。” 同皇后交好的将军夫人也跟着笑,满脸的讥诮鄙夷:“兴许是娘娘这里的茶叶好,苏少夫人舍不得。” 沈鸢轻声:“娘娘这里的茶叶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不想出宫,却不是为着这点茶叶。” 沈鸢垂眉,嗓音带上哭腔,“先前净云大师念经,我曾在佛前起誓,愿手抄九九八十一卷佛经在佛前供奉,只求佛祖庇佑夫君平安无忧。” 她眼角滚下一滴热泪,沈鸢低声啜泣,半张脸埋在丝帕中,掩面而泣。 “如今夫君这般,也不知是不是我这些日子身子抱恙,没能如期抄完……” 一众夫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这……” 皇后佯装恼怒:“胡说什么?佛祖慈悲为怀,哪会为着这个怪罪你?你那些经书呢,可是在寝殿?快让人拿来,供奉在佛前,也算你的心意。” 沈鸢心口骤紧。 皇后笑笑:“……苏少夫人?” 沈鸢目光闪躲。 倏尔听见廊下有小太监通传,说是谢清鹤来了。 皇后忙道:“清鹤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满殿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谢清鹤一身绛红弹墨游麟纹彩晕锦长衫,腰间系着攒珠金带,面若冠玉,轻裘宝带。 殿中乌泱泱跪了满地,众人齐声请安:“见过太子殿下。” 谢清鹤目光如蜻蜓点水在沈鸢脸上掠过,瞥见她眼角的绯红,谢清鹤脚步一顿。 随后又泰然自若收回视线。 皇后言笑晏晏:“清鹤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也不早点说,母后也好让人备下广寒糕。” 谢清鹤淡声:“路上碰见苏少夫人的婢女。” 皇后一怔,忽而瞧见松苓捧着漆木托盘,身后还跟着五六个太监。 人人手中都捧着一盒经书。 皇后怔愣不解:“这些是……” 她目光投向沈鸢,双眼不经意缀上冷意。 松苓福身:“回娘娘,这四十九卷经书是我们少夫人这四五日废寝忘食抄的。少夫人本是让奴婢送到佛前,可惜经书太多,奴婢一人搬不完,好在路上碰见太子殿下。” 经书确实是出自沈鸢之手,整整七七四十九卷,不曾假手于人。 皇后唇边的笑意染上几分牵强:“苏少夫人果真同亦瑾伉俪情深,病中还不忘为他抄写经书祈福。” 众夫人跟着附和。 “这么多的经书,怪道苏少夫人精神不济,若是换作我,没有十天半个月,定是抄不完的。” “废寝忘食只怕还不够,我瞧着得不眠不休罢。苏少夫人也真是的,便是再心急,也得顾着自个的身子,若是苏公子知道,只怕该心疼了。” 虚惊一场。 沈鸢拿手帕抹去眼角泪珠,掩唇低语:“我也不求别的,只求夫君安好。” 她声音压得极低,可不知怎的,提到“夫君”两字时,沈鸢感到上首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待她再次抬首,却见谢清鹤漫不经心捧着茶盏,一口一口抿着。 坤宁宫一派祥和,哪有先前的剑拔弩张,争锋相对。 年轻的姑娘拿团扇半遮脸,悄悄窥视上首的谢清鹤。 皇后喜闻乐见,朝下首的一个年轻姑娘道:“明儿,你过来。” 那是当今龙虎将军的女儿,沈鸢昨夜也曾在册子上见过。 龙虎将军驻守边关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常年征战在外,龙虎将军对这个女儿有求必应,舍不得她早早嫁人,一直留到今日。 女子鬓间半点珠翠也无,靥笑春桃,荷衣翩跹。泥金真丝绡麋竹扇执在手上,挡住了大半张脸。 她羞赧上前,施施然朝谢清鹤行了一礼。 一身素白春衫,腕上不见一点珠玉。 皇后抿唇,从腕间褪下一个嵌珠金手镯,套在女子手上:“虽说是听经,可你穿得也太素净了些。园子的重瓣牡丹开得正好,清鹤,你陪明儿一道去。” 往下的话沈鸢不曾听清,她昨夜一宿不曾合眼,神思倦乏。 沈鸢一手揉着眉心,借着更衣的由头,扶着松苓的手缓慢离开。 四下无人,园中花光树影。 松苓长松口气,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感觉。 那些经书是先前沈鸢为谢清鹤抄的,彼时她以为谢清鹤在雪崩中丧命,茶饭不思,终日将自己锁在佛堂。 没想到当日抄的经书,竟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沈鸢摇摇头,感慨世事难料:“还好你来得及时。” 松苓不敢矜功自伐,实话实说:“我其实并未做什么,只是照着殿下的话,将经书送到坤宁宫。” 沈鸢骇然:“那些不是你从沈府拿来的?” 松苓哭笑不得:“少夫人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即便真是我从家里拿来,也不可能这么快。” 从沈家到宫门口,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个多时辰。 沈鸢一时糊涂,竟忘了这茬,她不解皱眉:“总不会是他未卜先知。” 即便是,谢清鹤哪会这样好心。 “管他是什么,少夫人安然无恙就好。”松苓不以为意。 日光满地,柳垂金丝。 松苓仔细搀扶着沈鸢在一处石凳坐下:“少夫人还不曾用过早膳,我去取些糕点来,不然等会净云大师过来,可就真来不及了。” 话落,匆忙离去。 石凳垫着一方丝帕,可坐着仍是透凉。 沈鸢起身,忽的瞥见身后树上勾着的一只纸鸢。 光影叠着参差竹影,摇曳落在脚边。 那只纸鸢也是只美人鸢,同沈鸢先前的那只相差无几,只是画上美人不同。 沈鸢愣愣盯着缠绕在树上的美人鸢看了许久。 她想起苏亦瑾托人送入宫的美人鸢,纸鸢上的美人本是锦裙缺了一角,却让苏亦瑾用木兰花补上了。 离近了,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木兰香气。 想到苏亦瑾,沈鸢眼中再次染上水雾,眼中笑意渐淡。 也不知道他如何了,后背的旧伤还会不会疼?虞老太医既然能治好谢清鹤的伤,想必也能医好苏亦瑾。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沈鸢心神不宁,呆呆望着纸鸢出神。 蓦地,耳边落下阴沉冰冷的一声。 “……在看什么?” 沈鸢猛然转首,猝不及防和谢清鹤撞上视线。 一双如秋水眸子潋滟水波,鬓云乱洒,细润如脂。 不知怎的,沈鸢忽然不想让谢清鹤看见那只纸鸢,看见自己眼中还未来得及掩藏的愁绪。 她抬手。 扑进了谢清鹤怀里。 满树梨花飘落,淋了两人满身。 良久,谢清鹤缓慢抬起一只手。 手臂抬至半空,又缓缓收回,最终还是没落在沈鸢后背。 “我暂时不会同她成亲。” 谢清鹤冷声丢下一句。 金缕衣 第58节 他以为沈鸢还在为自己的亲事烦心。 第32章 也该吃点教训 疏林如画,暖日当暄。 沈鸢埋首于谢清鹤身前,泪水滚滚落下,沾湿了衣襟。 迷迷糊糊听见这一声,沈鸢狐疑抬眼,她嗓子哽咽,说话都不利索:“殿下,我……” 青石夹道倏地传来一道笑声,竟是龙虎将军家的明姑娘。 “那处的梨花开得正好,我们往那边走走。听娘娘说,净云大师有事耽搁,今儿不来了。” 婢女巧笑嫣然:“姑娘不回府吗?” “难得入宫一趟,四处逛逛,过会再回去。” 沈鸢瞳孔骤紧,僵硬着身影推开谢清鹤。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衣裙翩跹,在梨树下荡起阵阵涟漪。 谢清鹤拖着沈鸢转至假山后。 青松抚石,异草牵藤引蔓,横亘在两人头顶。 日光穿过树梢,凌乱洒落在沈鸢眼角,她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偏首避过刺眼光线。 后背抵在冰冷坚硬的山石上,沈鸢两只手攥着谢清鹤的衣袂,恨不得整个人都躲在谢清鹤身后。 她听见明姑娘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听见她挽着婢女笑声连连。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梨花真真比画上的还要好看,若是家里也有就好了,我也不必巴巴跑宫里来。” 四下无人,婢女笑着揶揄:“这有什么,待姑娘同太子殿下成亲,可不就能日日见到这梨花。” 明姑娘瞪了婢女一眼:“胡说什么,这话也能乱说的。殿下虽好,可……” 她不喜欢。 明姑娘欲言又止,扼腕叹息,“我不求别的,只求我来日能得一段姻缘,同苏少夫人一样。” 沈鸢错愕,又听明姑娘道。 “你瞧她抄的佛经没有,若不是真的用情至深,哪会做到这种地步?换做是我,定然做不到的。” 明姑娘弯唇,“想来她遇上的真真是自己的如意郎君,才会这样用心。” 沈鸢眼睫颤了又颤,扑簌簌抖落眉眼落下的光影。 谢清鹤垂眼低眸,漫不经心捏着沈鸢的腕骨,他低声喃喃:“如意……郎君?” 假山夹道狭小,往日即便是有人想抄近路穿过,也得侧着身子才能穿过,更妄论是谢清鹤和沈鸢两人。 气息交织,两人几乎是贴在一处,衣角叠着衣角。 颈间落下温热的气息,沈鸢心口一颤,落在地上的黑影也跟着晃动。 耳边的杏花坠子忽的落在谢清鹤唇中,轻揉慢抚。 沈鸢气息凝滞,大气也不敢出。 假山后的明姑娘还在和婢女闲话家常。 “整整四十九卷经书,不能错不能乱,也不知道苏少夫人熬坏眼睛没有,我今儿瞧见她眼下还有青黛,也不知几日不曾合过眼。” 明姑娘一面说,一面绕着梨树转。 一山之隔,沈鸢瑟瑟发抖。 捻在耳坠上的薄唇离开,取而代之的是谢清鹤骨节分明的手指。 指腹带着薄茧,轻捻过沈鸢的耳坠。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 他自是知晓那 些经书并非是为了苏亦瑾抄的,而是……为了自己。 身前的沈鸢宛若白璧无瑕,般般如画。风吹仙袂,粉腮红润。 纤长睫毛上垂落着莹润泪珠,好似芙蓉美人。 指腹落在那一方绛红唇珠,谢清鹤低下头,沿着那一点唇珠往下,缓慢掠过纤细白净的脖颈。 余光瞥见某处,谢清鹤眸色暗了一瞬。 指尖捻了又捻,竟沾染上满手的脂粉。 齿印显露在光中,沈鸢眼皮颤动,惴惴不安:“不能让人瞧见印子……” 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 一语未落,谢清鹤倏地再次咬住那一方齿印。 比昨儿夜里更狠,更用力。 沈鸢差点惊呼出声,瞳仁骤大。 “不许。”她听见谢清鹤冷冷丢下两个字。 薄唇沿着脖颈一路往下。 春衫轻薄,宫绦半解,露出白皙细腻的锁骨。 沈鸢身影颤抖得越发厉害,她双手抵在谢清鹤肩上,红唇嗫嚅:“殿、殿下……” 可两人身后皆是峭立石壁,哪里还有路可退。 身后再次传来明姑娘的声音,她挽着婢女的手,好奇:“你听见什么没有?” 沈鸢身影僵立,动也不敢动。 一双潋滟秋眸晕染着水雾,竹青色宫绦缠绕在谢清鹤腕上,如青藤绕指。 沈鸢贝齿咬着朱唇,唯恐发出任何一点动静,惹得外人生疑。 宫绦绕在谢清鹤指尖,他却并未解开。 薄唇顺着沈鸢的锁骨一路往下。 风过林梢,拂落满树梨花。 明姑娘笑着仰天望去,再也顾不上方才的细微动静。 沈鸢眼中缀满颗颗泪珠,委屈又害怕。 一片梨花从青石上拂落,正好落在沈鸢心口那一点绯红。 锦衣松垮,隔着一层薄薄的心衣,那一片梨花也落至谢清鹤唇角。 一声“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又被沈鸢哽咽着咽下。 她又一次想起昨夜谢清鹤看自己冰冷的黑眸。 他在嘲笑自己不知量力,不知脚下是何处。 皇权之下,沈鸢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说。 从前沈鸢只听旁人提过扬州瘦马,听他们提过花船上的花娘。 浪荡子弟日日眠花卧柳,不把人当人。 兴许那些瘦马、花娘还比自己好些。 水雾漫上双眸,倏尔一记惊呼破喉。 谢清鹤隔着心衣,重重咬上那一片梨花所落之处。 那双黑眸冷冽,不染半点情或是色。 好似沈鸢只是一个不值当的物什,可以由着他予取予求。 那处此刻定是破了皮,渗了血。 谢清鹤却半点也不曾留情。 泪水染透了沈鸢双眼,纤长的脖颈半仰,眼周红了又红。 半晌,肩上松垮的锦裙再次被人拉上。 谢清鹤好整以暇为沈鸢理衣,无意碰到那张泪流满面的小脸,谢清鹤抬了抬眉角。 漫不经心:“这么委屈?” 石壁后的两人早不见踪影,可是后怕和绝望仍缠绕在沈鸢心口,久久不曾散去。 她掩面泣涕,泪水不曾停下。 倘或刚刚明姑娘再往前半步,定会看见谢清鹤所为。 旁人不会怪谢清鹤半个字,只会骂自己不知廉耻,青天白日在御花园勾引谢清鹤做出这样的荒唐事。 天底下没有一个正经姑娘家,会被人这样对待。 双足无力,沈鸢哭得撕心裂肺,抿唇失声痛哭。 谢清鹤眉心皱起,往上托起沈鸢一张泪脸,耐心渐渐丧尽。 “怎么这么能哭?” 指腹抹去沈鸢眼角的泪水,谢清鹤不动声色,“罢了,日后你若是不愿意来坤宁宫,可以不来。” 谢清鹤两袖空空,还以为沈鸢是在向自己哭诉在坤宁宫受的委屈。 他大发慈悲,轻飘飘丢下一句恩赐。 倒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不喜欢旁人唤沈鸢为“苏少夫人”,听着刺耳。 光影满地,青苔浓淡。 耳边脚步声渐去,徒留沈鸢一人。 金缕衣 第59节 她背靠着石壁,双手环壁,缓慢滑落在地。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 她如今真和瘦马花娘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她们得到的是赏银,而自己得到的……是不用再和皇后见面,不用再听她阴阳怪气的教训。 可……若不是谢清鹤,皇后也不会针对自己。 松苓疾步匆匆赶来,手上提着雕红漆九攒食盒。 余光瞥见沈鸢怏怏不乐从假山后走出,松苓忙忙上前:“都怪那不长眼的小太监,撞翻了我的攒盒,不然我也不会耽搁到现在。” 她扶着沈鸢往外走,“少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 沈鸢今早出门是松苓亲自服侍更衣,可如今那锦裙却皱巴巴的,宫绦也不似她先前系的那样。 松苓睁大眼睛。 衣襟之下,那处她刻意拿脂粉掩去的齿印,此刻再次现于人前,似乎齿印还更深了。 松苓猛地朝假山后望去:“是……殿下?” 沈鸢反手握住松苓的手,哽咽道:“送我回去罢。” 她强颜欢笑,“我没事。” 松苓几度欲言又止,为沈鸢抱不平,为她委屈。 可九重宫阙,红墙黄瓦,也容不得她一个奴才说三道四。 御花园的风吹到皇后耳边时,她正在养心殿服侍皇帝用药。 殿中供着十二扇黄花梨透雕龙纹双面工屏风,紫漆描金山水纹牡丹香几设有炉瓶三事,青烟氤氲而上。 皇后一手握着铜箸子,慢慢搅动香炉中的青灰。 太监笑着上前,手中端着黑漆描金托盘,盘中有两块牡丹香饼。 太监满脸堆笑:“娘娘,这是陛下特让人调制的,用的是洛阳进贡的魏紫。” 魏紫花大,乃是牡丹中的“花后”,难以培育。花匠一年也不过培育六株,都被皇帝制成牡丹香饼。 皇后目光淡淡瞥过,脸上无喜无悲,少顷,她柔声:“放下罢。” 太监应声退下,忽见皇后的心腹宫人快步迈入殿中,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皇后眉开眼笑:“此话当真?” 宫人笑得眼睛都没了缝:“这种话奴婢哪敢编排,自然是真真的,苏少夫人出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荒唐,真是荒唐。” 皇后一连说了两个“荒唐”,唇角扬起的笑意却半点也不曾敛去。 帐中歇午晌的皇帝起身:“何事能让窈娘笑得如此开怀,也让朕听听。” 皇后笑着迎上前,亲自服侍皇帝更衣:“自然是清鹤的事了,今儿我让他陪明家姑娘去园子赏牡丹,瞧着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皇帝依言颔首:“清鹤的亲事也该定下了,这些年辛苦你,又要为朕烦心政事,还得为清鹤挂心。窈娘,待清鹤即位,朕就带你回金陵。” 皇帝望着窗外的花团锦簇,喃喃自语,“朕这些日子一直在做梦,梦见你和朕第一次在西湖断桥上见面。烟雨朦胧,你撑着油纸伞,朝朕缓缓走来,那时金桂飘香……” 皇后站在皇帝身后,眼中无波无澜,眉眼平静。 透过那一扇小小的珠贝窗子,她只看见木窗上嵌着的价值连城的珠贝,看见窗下花匠精心培育的牡丹。 这是金陵万万看不到的。 金陵千好万好,可哪里能和汴京相提并论。在汴京,她是一国之母,受千万人敬仰。 可还是不够。 她不甘心只做皇后,不甘心自己的性命交付在一人身上。 皇后视线默不作声在皇帝身上的龙袍掠过,志在必得。 她要的,是这身龙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竹影参差,皇帝疑惑转身,浑浊的眼珠子透着年老体衰的无力:“……窈娘?” 皇后拿帕子轻拭眼角,笑着握住皇帝的手:“陛下竟还记得。” 皇帝心花怒放,在皇后手背上拍了一拍:“你的事……朕怎么会忘记。” 皇后咽下心口的不耐和厌倦,不动声色服侍皇帝用药。 末了,扶着宫人的手款步提裙,慢悠悠迈出养心殿。 日光正盛,衬得皇后鬓间的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牡丹花钗熠熠生辉。 她不紧不慢:“陛下如今每日睡多少时辰?” 宫人如实回话。 皇后悠哉悠哉,随手折下一支白 玉兰:“陛下辛苦,还是得多歇息。” 这是加重用药的意思。 宫人心领神会:“奴婢一定将娘娘的话带给太医。” 左右无人,宫人往前半步,在皇后耳边低语。 “娘娘真打算让殿下娶明家姑娘?明家战功赫赫,又手握兵权,若他们真和殿下用心……” 宫人咽下未尽之言,只用眼珠子觑着皇后。 皇后不以为然:“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唇角勾起一点愉悦,“你可知明姑娘为何迟迟不谈婚论嫁?” 宫人满脸困惑:“不是说将军舍不得?” “这是其一。” 手中的白玉兰塞到宫人手中,皇后缓声。 还有一点,是明家姑娘身子有损,生不了孩子。 皇后一日握着这个把柄,明家姑娘就不敢和她唱反调,得事事听命于皇后。 宫人眉开眼笑:“娘娘英明。” 皇后习以为常,笑而不语。 一只鸟雀立在柳枝上,扑簌簌扇动双翅,震得柳条乱动。 “少夫人,你在看什么?” 廊庑下。 松苓踮脚,顺着沈鸢的视线往外张望,只隐约闻得一声鸟鸣。 她笑着挽唇,“这声音,听着像是杜鹃。” 沈鸢低声呢喃:“……是么?” 她一整日神色怏怏,晚膳也只是草率用了两口。 倏尔瞥见从廊下匆忙走过的身影,沈鸢一惊,扶着松苓的手起身踱步。 “虞大人。” 虞老太医行色匆匆,俨然是刚从宫外赶回来。 他佝偻着身子,虚虚朝沈鸢行了一礼:“苏少夫人放心,苏公子今日醒了一回,眼下生命暂无大碍。” “那虞老太医这会入宫,是为了……” 她转身望向身后谢清鹤的书房,“殿下病了?” 沈鸢愁眉锁眼,“殿下何时病的?病得可厉害?虞大人这两日可是得留在宫里?” 沈鸢心口惶惶,脸上的愁思作不得假。 谢清鹤怎么挑这会子生病,若是误了苏亦瑾,那可不是好事。 沈鸢忧心如焚,一心牵挂在宫外的苏亦瑾身上。 虞老太医从容不迫:“苏少夫人放心,殿下是右臂的旧伤犯了,不是什么重病。” 沈鸢拢着的双眉并未舒展,她低声:“那伤可是伤到筋骨了,殿下的手可还能拉弓执剑?”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雪崩到如今已过去三四个月,若还能拉弓,谢清鹤应是不需要虞老太医日日在身边候诊。 旁的沈鸢并不在意,莫误了苏亦瑾就好。 虞老太医不慌不忙:“拉弓执剑虽不妨事,可终究还是比不得先前利索,还是得再将养将养。” 虞老太医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沈鸢并未听清,得知虞老太医明早会回苏府,沈鸢紧绷的身影舒展,她长松口气。 手中紧握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稍松,沈鸢往后退开半步:“有劳虞大人。” 虞老太医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沈鸢颔首:“虞大人,请。” 云横斜窗,浅淡月光如云雾落在虞老太医身后。 转过影壁,一路行至谢清鹤的书房。 廊下高悬着两盏紫檀嵌掐丝珐琅玻璃画花鸟纹宫灯,光影争辉,流光溢彩。 帘栊响处,崔武沉着脸:“怎么耽搁这么久?” 虞老太医拄着拐杖,慢慢挪步到屋中。 “碰上苏少夫人了,同她多说了一会。” 虞老太医躬着身子,细细思忖,“她似乎很关心殿下的伤势。” 书案后的谢清鹤忽的抬起眼皮。 虞老太医不敢有半点隐瞒,全盘托出。 谢清鹤不动声色搁下笔:“她只问了这些?” 金缕衣 第60节 虞老太医沉吟片刻,再次拱手:“……是。” 他后知后觉,除了谢清鹤,沈鸢好像不曾提过苏亦瑾半字。 思及沈鸢这些日子都住在东宫,虞老太医脑袋埋得更低。 烛光在谢清鹤锦袍上曳动,他起身,临窗对月。 目光往外眺望,正好瞧见沈鸢屋里还亮着灯,烛光通明。 暖阁杳无声息。 青釉浮雕莲花瓷烛台上供着一簇灯火,嵌贝流光阁帘后,沈鸢倚着青缎迎枕,她手中握着一方小小的靶镜。 松苓在门外守着,暖阁只剩沈鸢一人。 她悄声拽下自己的中衣,露出一抹纤瘦白净的锁骨。 靶镜往旁,隐约还能看见谢清鹤留下的齿印。 印子由红变紫,瞧着触目惊心。 沈鸢一手抚在那一方伤处,心有余悸。 好在今日并未被人瞧见,明日也不用再去坤宁宫听经。 指腹抹上药膏的那一刻,忽而又想起谢清鹤淡漠的两字—— 不许。 他不许沈鸢自作主张,随意抹去他留下的痕迹,也不许她擅自做主。 今早在石壁后那番,亦是对沈鸢自作主张的惩罚。指骨曲了又曲,沈鸢讪讪收手。 药膏搁在高几上,手中的靶镜却不曾离身。 沈鸢悄悄往外望一眼,皓月当空,门窗掩得严实,半点风也透不进来。 掌心沁出细密薄汗,中衣半解,露出心衣的一角。 她悄悄往下拽动,隐约瞥见一点绯色。 果真留下齿印。 比脖颈上的还要深上几许。 沈鸢又羞又恼。 脸红耳赤。 似是有风吹来,珠帘摇曳相碰,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沈鸢不经意转眸。 眼角瞥见帘下的颀长身影,沈鸢大惊失色,手中握着的靶镜胡乱藏在袖中。 气息紊乱,沈鸢手忙脚乱拢好中衣,福身请安,连声音都在发抖:“……殿、殿下。” 谢清鹤眸色平和,似湖中秋水,不起一点涟漪。 折扇抵在沈鸢手腕,拦住了她起身的动作。 沈鸢垂首敛眸,双腮如染上胭脂。 烛光跃动在她后颈,那处白皙细腻,像是上好的白玉,莹润光泽。 谢清鹤泰然自若收回视线,掀袍坐在榻上。 “刚刚见过虞老太医了?” 谢清鹤脸色如常。 沈鸢长松口气:“是。” 折扇抬起沈鸢半张脸,四目相对,谢清鹤漆黑瞳仁中映着沈鸢的一张娇靥。 沈鸢那双浅色眸子惴惴,染着不安和紧张。 红唇张合,沈鸢心中忐忑:“殿下?” 谢清鹤丢开折扇,揽着沈鸢坐在膝上。 沈鸢怯怯往后退。 “别乱动。” 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落下,沈鸢僵直着身影,规规矩矩坐在谢清鹤单膝。 她低头敛眸,心乱如麻,不小心碰到谢清鹤的右臂,沈鸢一张脸吓得煞白。 刚上过药,谢清鹤右臂还残留着淡淡的一股药香。 沈鸢面如土灰。 谢清鹤轻哂:“怎么吓成这样?” 沈鸢提心吊胆:“殿下的伤……要紧吗?我去找虞老太医过来。” 她可不想虞老太医明日再让谢清鹤召回东宫。 “不必。” 谢清鹤言简意赅丢下两字。 透过沈鸢忧心忡忡的双眸,谢清鹤蓦地想起那日雪崩,他们两人都被埋在雪地下,沈鸢亦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一遍又一遍唤着谢清鹤,唯恐谢清鹤晕倒睡去。 山雪冰冷,侵肌入骨。 谢清鹤四肢渐渐丧失知觉,唯一能听清的,是沈鸢的痛哭流涕,握着谢清鹤的手不住打着寒颤。 那段经历于谢清鹤而言谈不上好,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却,却不知自己竟记得这样清楚。 谢清鹤记得沈鸢哭得通红的双眸,记得她一遍遍恳求自己活下去。 那双眼睛中裹挟的担忧愁思,和沈鸢此刻如出一辙。 “我、我记得当时山石压在你右臂上,虞老太医也说你右臂不似先前灵活。” 谢清鹤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沈鸢心急如焚:“我还是去找虞老太医过来。” “沈鸢。”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肘,谢清鹤眸色半暗,目光一寸寸在沈鸢脸上掠过。 可那张脸除了忧心焦急,再也找不出其他。 谢清鹤眉眼淡然:“这么担心我,不是该担心苏亦瑾吗?” 一句话掠过双耳,沈鸢身影僵硬,连气息也放缓。 谢清鹤俯身,薄唇轻落在她耳边。 “还是说,你们已经和离了?” 和离书上有官府的官印,苏亦瑾虽然不让人对外声张,可谢清鹤有心想查,还是能查出来的。 沈鸢脸色白如雪,指尖颤栗。 谢清鹤的话如惊雷在她耳边乍然响起。 她不知谢清鹤除了和离书,还查到了什么。 沈鸢语无伦次:“我、我……” “刚成亲就和离。” 谢清鹤面色从容淡定,折扇再次重拾在他手中,他一下又一下敲着自己掌心。 “为什么?” 沈鸢转首侧目,泪水从眼角滚落 ,砸在谢清鹤掌心。 沈鸢泣不成声。 暖阁光影交相辉映,谢清鹤眼眸千变万化。 随后又归回一汪秋湖。 肩上落满沈鸢的泪水,锦袍深浅不一。 谢清鹤难得耐下性子:“别哭了。” 沈鸢小声抽噎,悄声拽动自己袖中的丝帕。 蓦地,一声动静骤然响起。 有东西滚落在榻上。 沈鸢偏头去看,一张脸刹那青红皂白。 她慌乱不安伸出手。 一只手从旁伸出,先一步攥住那一方靶镜。 镜片澄澈通明,照出沈鸢滚烫绯红的一张脸。 还有她惊慌失措的面色。 谢清鹤淡定自若,他唇角噙一点笑,明知故问:“刚刚在看什么?” 沈鸢双唇抿紧,长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耳尖连着脖颈都是红的。 气息不定,连着沈鸢心口也跟着起伏。 谢清鹤眸色沉沉。 折扇落在掌中,轻而易举拂过沈鸢身前。 不知是风吹过中衣碰到了,还是扇骨碰到了。 沈鸢双颊烫红,如有晚霞掠过。 金缕衣 第61节 谢清鹤声音平静:“……还疼吗?” 白日的羞赧和不堪再次晃过沈鸢眼前,她手心牢牢攥着丝帕,连眼泪也顾不得擦拭干净。 目光盯着烛台上跃动的火光,沈鸢从喉咙中溢出低不可闻的一声:“……嗯。” 扇骨又一次落在那处。 这次不再是沈鸢的错觉。 谢清鹤勾唇,不以为意。 “吃点教训也好。” 他眼光暗了又暗。 ……省得沈鸢总是不长记性。 第33章 纳妾 皓月当空,月华如水。 婆娑树影随风摇曳,影影绰绰映照在纱窗上。 沈鸢面红耳热,一双琥珀眼眸如浸润在潋滟水雾中。 沈鸢张瞪双眸,满目错愕。 谢清鹤默不作声丢开靶镜,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沈鸢脸上。 烛光落在他眉眼,谢清鹤神色平静。 “自己解,还是我来。” 沈鸢眼中填满震惊羞愤,又是气又是臊。 丝帕落在手中,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沈鸢羞恼交加,身影连着指尖,都在颤栗。 谢清鹤不动如山,甚至连脸皮都不曾动过半分。 他抬眸,视线似有若无在沈鸢脸上掠过,衿贵面容上流淌着从容不迫。 谢清鹤神色自若,好似沈鸢从一开始就该这样,并无不妥。 沈鸢颤动着双唇,忽的脱口而出。 “若是换做是明姑娘,殿下也会这样吗?” 任意折.辱,随心所欲。 烛光曳动,暖阁光影暗了一瞬。 沈鸢眼睫颤若蝉翼,扑簌簌沾染着泪珠,她泣不成声,嗓音透着喑哑和委屈。 即便在乡下的那十年,即便那会无人知晓她是沈家的二姑娘,沈鸢也不曾被人这样肆意对待过。 她哑着嗓子,脑子乱糟糟的,颇有几分语无伦次。 “不单是明姑娘,是不是换做旁人,殿下都不会……” 谢清鹤一瞬不瞬凝望着沈鸢,眉心皱起。 像是在嘲讽沈鸢的不自量力,以卵击石。 烛光晃晃悠悠,满室落针可闻。 沈鸢低首垂眸,她颤巍巍抬起手指,贝齿在下唇咬出细密的血丝。 宫绦落地,中衣半解。 心衣松垮垂在身前,隐隐可见底下的缱.绻风光。 沈鸢红着脸,忽的自暴自弃,用力扯下最后一层薄纱。 薄如蝉翼的心衣轻飘飘落在地上,如沈鸢那颗分文不值的自尊心。 她死死咽下喉咙的哽咽哭腔,脑袋转到另一边,半点也不敢对上谢清鹤的视线。 耳边落下谢清鹤轻描淡写的一声:“转过来。” “你……” 沈鸢恼羞成怒,泪水汩汩落下,如江上涨潮。 “怎么又哭了?” 谢清鹤面上淡淡。 指骨半曲,一路顺着沈鸢的眼角往下,从鬓角,到脖颈。 再到锁骨。 沈鸢身子颤栗,双目通红。 身前那抹雪色映着深深的一道齿印。 谢清鹤指骨沿着齿印摩挲,眸色沉稳平和。 掌中之物,好像不是沈鸢,而是白玉青瓷。 可以任人赏玩。 鬓松钗乱,满头青丝落在沈鸢莹润白净的双肩。 “我今日并未同她出去。” 谢清鹤忽然开口,打破暖阁的沉默。 沈鸢怔忪扬起双眸,面露不解。 谢清鹤嗤笑:“不是想知道我和明家有什么吗?” 沈鸢着急,反唇相讥:“我没有,我只是……” 谢清鹤挑眉,又笑了两声。 “没有?那你刚刚提她做什么?” “那是……” 沈鸢一时语塞,万千委屈涌在心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若是真道出心里话,只怕换来的只会是谢清鹤轻蔑鄙夷的眼神。 沈鸢咽下酸楚心酸,喃喃自语。 不知是在说给谢清鹤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一遍遍重复:“我没有的。” 谢清鹤显然不信,他一手挽着沈鸢后颈,迫使她不得不扬起脖颈。 沈鸢细碎哭声悉数落在谢清鹤唇中。 谢清鹤手指往下,覆上沈鸢纤细白净的手背。 他掌心宽厚,一只手轻而易举握住沈鸢一双纤纤素手。 谢清鹤眸色沉了两分。 喉结滚了一滚。 …… 茶案上的鎏金蓝地珐琅花卉三足香炉又添了两块香饼。 空中暗香浮动。 五色宫绦松松垮垮束着中衣,沈鸢一遍又一遍在沐盆净手,十指搓得通红。 双腮泛起的红晕迟迟不肯褪去。 盆中清水澄澈透明,忽而晃过一道修长的身影。 谢清鹤信步至沈鸢身后,他又换了一身长衫,石青弹墨藤纹云锦长衫衬出颀长影子。 黑眸深沉,晦暗不明,如汹涌澎湃的湖水,教人看不清底下藏着的涌动暗流。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骨匀称。 也是这只手,握着沈鸢的手腕,一点点往下。 沈鸢偏首转眸,不去看谢清鹤,也不去看盆中映着的那双黑眸。 这样一个人,也不知她以前是怎么会觉得谢清鹤是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君子。 他怎么能那样坦然,那样从容用自己的手…… 沈鸢难以启齿,红唇紧抿。 谢清鹤慢条斯理托着沈鸢的脸转向自己。 他唇角勾起一点笑:“……还想洗多久?” 沈鸢抿唇不语,她今日本是戴了一对珊瑚耳坠,如今也不知坠落在何处。 轻透春衫穿在身上,沈鸢整个人如园中盛绽的牡丹,眉梢眼角都勾着不可言说的妩色。 谢清鹤一暗,握着她纤瘦灵巧的手腕,一点点擦干水珠。 沈鸢手腕酸涩,半点力气也抬不起来。 忽然听见耳边落下一声:“下回就习惯了。” “……下回?” 沈鸢陡然一惊,瞪圆的瞳仁中溢满诧异和震惊,她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昏黄烛光落在沈鸢脚边,勾勒出她单薄瘦弱的身影。 沈鸢低眉垂眼,红唇张张合合,欲言又止。 托着沈鸢下颌的手掌忽的往上抬,谢清鹤食指和拇指用力,迫使沈鸢不得不张唇。 金缕衣 第62节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在沈鸢唇上摩挲而过,一点血珠沾在了谢清鹤指腹。 他直言不讳:“想说什么?” 纤长睫毛抖动,在沈鸢眼睑下方荡下一片黑影。 她小声呢喃:“殿下、殿下可以找旁人的。或是待殿下成亲,也可……” 谢清 鹤骨节用力,沈鸢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瞪着一双眼珠子和谢清鹤对望。 身子往后抵着竹案,沈鸢双手半曲,撑在案上,忐忑不安。 “你想让我找谁?” 谢清鹤冷笑两声,乌沉沉的一双黑眸落在烛光中,沈鸢心神颤动,惶恐难安。 “我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讥诮和嘲讽如影随形,重重压在沈鸢心口,差点喘不过气。 眼睫再次浮现水雾,沈鸢艰难从喉咙溢出三字:“我不敢。”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廊下一众宫人垂手侍立,手中提着的珐琅戳灯如银河,流光溢彩。 沈鸢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悄悄拽动谢清鹤的衣袂:“殿下,该安歇了。” 一语落下,沈鸢猝不及防被谢清鹤单手抱起,她唬了一跳。 沈鸢连声音都在打着寒颤:“殿下不可……” 谢清鹤面若冰霜。 沈鸢低声:“虞老太医说,你的手还要将养。” 沈鸢声音轻轻,双唇一张一合,含糊不清。 可不知怎的,谢清鹤一字不落听清。 他定定望着沈鸢,似是有点意外沈鸢竟还记得这事。 “日后有事直接问我,不必找虞老太医。” 沈鸢顺从应“是”。 到底还是牵挂着谢清鹤右臂上的伤,亦或是沈鸢不习惯和谢清鹤同枕一榻。 她一整夜都不曾睡得安稳,不到半个时辰惊醒一回。 帐中光影黯淡,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沈鸢隐约看见谢清鹤模糊的身影。 她一只手撑起半边身子,轻手轻脚往后挪去半步,唯恐自己在睡梦中不小心压在谢清鹤的右臂上。 云影横窗,玉兰绕砌。 将近天明时分,沈鸢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她一只手揉着眼睛。 又一次往后退开。 倏尔,沈鸢动作一顿。 榻边哪还有谢清鹤的身影。 珠帘后隐约传来衣物窸窣之声,沈鸢循生望去,一眼看见立在珠帘后的谢清鹤。 暖阁金银焕彩,青烟缭绕。 珐琅彩瓷烛台上撑着一小簇烛火,风从窗口灌入,吹落在谢清鹤眼角的光影忽明忽暗。 宫人双手捧着漆木托盘,半跪在地,伺候谢清鹤更衣。 不知是不是碰到谢清鹤的右臂,沈鸢看见谢清鹤不动声色拢了拢眉。 宫人大惊失色,跪地告罪:“殿下恕罪,奴婢一时不慎……” 一只手挽起珠帘的一角。 沈鸢遍身纯素,三千青丝落在后背。腮如敷粉,姣若春杏。 “我来罢。” 宫人感激不尽,连连向沈鸢磕了两个响头。 她不敢自作主张,颤巍巍将目光投到谢清鹤身上。 谢清鹤连眼皮都不曾掀起,只朝沈鸢抬了抬下颌。 漆木托盘自是交到了沈鸢手上,她一面抱着谢清鹤的锦袍,一面踮起脚。 沈鸢身影娇小,乌金彩绣腾云祥纹织金锦长袍抱在她怀里,有一小半拖曳在地。 宫人着急,正想着出声提醒,忽见头顶落下一道冰冷森寒的视线。 她讷讷闭上嘴,再不敢多言。 暖阁光影渐亮,沈鸢踮着双足,小心翼翼抬起谢清鹤的双臂,她动作分外谨慎,几乎不曾碰到谢清鹤的伤处。 沈鸢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光影重重,谢清鹤恍惚间看见农舍的沈鸢。 那会她也是这样无微不至照看谢清鹤,唯恐他落下半点病根,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 碧玉竹青鞓带系上,沈鸢无声松口气。 唇角稍稍往上扬起,沈鸢起身,不偏不倚撞入谢清鹤一双黑眸。 他不知垂眼盯着自己多久了。 沈鸢呢喃张口:“……殿下?” 谢清鹤不慌不忙收回目光:“传膳。” 宫人端着大漆捧盒,鱼贯而入。 往日谢清鹤用膳,沈鸢都恨不得离谢清鹤远远的,今日却时不时往谢清鹤那瞥一眼。 天气渐渐暖和,宫人送来的膳食也多是清淡之物。 水晶皂糕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另有一小盅冰雪冷元子,还有一碗碧荷燕窝粥,另有□□样小菜。 沈鸢的目光似有若无在谢清鹤右臂上瞥过。 每每见谢清鹤抬臂,沈鸢眼皮也跟着抬起,不由自主追着他看。 一顿早膳有惊无险。 送走谢清鹤,沈鸢扶着松苓,缓慢起身,目送谢清鹤远去。 园中日光暖融,谢清鹤颀长身影逐渐消失在暖日中。 松苓轻声细语,扶着沈鸢回房:“少夫人,我让厨房再送些小菜过来罢。” 许是今日送来的膳食不合沈鸢的心意,松苓见她只用了两口。 沈鸢摇摇头:“我不饿。” 松苓絮絮叨叨:“那也不行,少夫人本就身子骨弱,前儿又大病一场,这若是在家里,大姑娘定会让厨房日日给少夫人熬药膳。” 沈鸢好奇:“……药膳?” 松苓点头。 她往日虽只在沈殊跟前伺候,厨房的事不必她经手,可吃哪补哪,这道理松苓还是明白的。 她掐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鱼腥草汤可治邪热内盛,苏叶麻仁粥可解热结,五加皮酒可祛风消痛……” 沈鸢出声打断:“那若是伤筋动骨呢?” “……伤筋动骨?” 松苓皱眉思忖,忽的大惊,一双眼珠子细细盯着沈鸢看,恨不得将她看出一个洞。 “少夫人伤哪了?我去找太医过来,若是伤到筋骨,可不是小事。” “不是我。” 沈鸢及时伸手拦住人,“你只说有没有。” 松苓:“自然是有的,即便我不懂,厨房那边也一定会知道。” “你让他们……罢了,我亲自过去。” 厨房油烟重,又是人多嘴杂,鱼龙混珠。 松苓自然不肯让沈鸢往里迈一步,只远远招手唤了一个小太监上前,细细叮嘱一番。 小太监点头哈腰,无有不应:“松苓姑娘放心,既是姑娘发话,奴才定亲自盯着他们。” 松苓从荷包中掏出一把碎银:“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感激涕零,转身跑向厨房。 松苓扶着沈鸢往回走:“人参乌鸡汤得熬一个多时辰,少夫人何不先去园子转转?” 她压低声音,“我都打听过了,西花园的杏花如今开得正好,那处往日也不常有人去,不会碰上人。” 松苓在东宫也不闲着,得空常请客吃酒,她出手阔绰,诸如此类无关紧要的小事,宫人也乐意和她说。 她一路说,一路挽着沈鸢往西花园走。 白石甬路,青竹郁郁葱葱。 长廊彩漆斑驳,水涸泥干,放眼望去,满目萧瑟冷清。 沈鸢眼睛弯弯,眼中缀上笑意:“怪道你说不会碰见人。” 这样的萧索,别说宫中的贵人,只怕是小太监也不愿往这里走。 松苓沾沾自喜:“少夫人只管说喜不喜欢就好了,这里虽不好,后面却是大有乾坤。说来奇怪,这里的杏花虽无人看顾,却是……” 一语未落。 忽闻有女子细细的啜泣声传来,哭声叠着墙角的断壁残垣,无不凄苦荒凉。 金缕衣 第63节 长廊上结满青藤异草,半点日光也照不到身上。 沈鸢驻足,不寒而栗。 丝丝缕缕的冷意缠绕周身,如置身寒冬腊月。 她猛地回神,携着松苓的手立刻往回走,不小心踩到地上落败的枯枝。 嘎吱一声响。 耳边的哭声戛然而止:“——谁?”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灌木丛拨开,长廊尽头转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竟是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明姑娘。 明宜双眼哭得红肿,怯生生往外张望,探头探脑。 “……苏少夫人?” 她小声哽咽,悄声挪步至沈鸢身前,“你怎么会往这里来,娘娘不是说你在殿中抄经吗?” 沈鸢莞尔:“有点累,想出来走走,也好歇歇眼睛。” 明宜见她眼下浮现着淡淡一层青紫,不由信了十分:“是了,昨儿我瞧你也是这样。以前父亲行军打仗,整宿整宿不睡觉,眼睛就如你现在一样。” 明宜轻声细语,“若是一两次也就罢了,长此以往可不是好事,得拿热帕子敷眼睛,或是拿决明子泡水。” 相较于昨日的沉默寡言,明宜今日显然话多了不少,挽着沈鸢嘀嘀咕咕。 沈鸢从袖中掏出帕子:“先擦擦脸罢,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身边也 没婢女跟着。” 明宜赧然一笑:“让苏少夫人见笑了,我就是、就是不太想见人。” 明宜心绪不宁时,会寻个无人之地大哭一场,哭过就好了。 跟在她身边的婢女都知道明宜的脾性,也知晓她近日在为嫁人一事烦心,自然不会叨扰。 明宜抬首望向乌木长廊上攀附的青草藤蔓,唇角扯出一点苦涩。 “苏少夫人,嫁人好玩吗,比西北的草原戈壁还好玩吗?” 沈鸢笑笑:“我没去过西北。” 她甚至连汴京都没离开过。 明宜瞬间来了精神,挽着沈鸢的手谈天说地:“那太可惜了,西北好玩的地比汴京多多了。我也是去了才知道,原来书上说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竟是真的。”(*选自《敕勒歌》) 明宜双眼亮着光,和先前在坤宁宫时的文静贤淑判若两人。 “你若是去了,可以住在我的营帐,我可以带你骑马狩猎。父亲说,我的箭术不必男子差,你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那是沈鸢从未听过、从未见过的。 四面红墙黄瓦,她们蜷缩在宫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在谈论千里之外的辽阔草原。 沈鸢心向往之,小声咕哝:“你教我?” 明宜大言不惭:“对呀,我教你。你可别小看我,我三岁执弓,六岁就跟着父亲去西北。” “我不是小看你。” 沈鸢言笑晏晏,眼中攒了几分无奈,“我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汴京城。” “你若是想,随时都可以。” 明宜凑到沈鸢耳边,“我父亲每次都不想带我去,我都是偷偷溜出城的,有一回是跟着商队的马车走。” 明宜对汴京的大街小巷熟记于心,也知道有些店肆明面是做生意,背地里却可以“送人”。 “只要银子给的足,他们都能送你出去。” 明宜双手捧腮,“不过你如今嫁人了,不用受家里拘束,应是比我自在。你同苏公子那样要好,若是想去西北,他自然会答应的。” 沈鸢眉眼带笑:“你没见过他,怎会知道他会答应?” 明宜歪着脑袋,一双弯弯眼睛笑没了缝:“他若待你不好,你怎会心甘情愿为他抄经书?” 沈鸢唇上笑意淡了些许。 她当时为谢清鹤抄写经书,确实是心甘情愿。 可如今却不是了。 明宜双手合十,小声祈祷:“我若是也能遇见那样的人就好了,我想不出自己会喜欢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什么人。” 明宜眯着眼睛揶揄,“当然他若是也能为我心甘情愿抄九九八十一卷经书就好了。” 沈鸢忍俊不禁:“哪有人是这么挑夫君的?” “怎么不可以?” 明宜凑到沈鸢眼前,她懵懂不解,“除了抄写经书,我也想不出别的。” 她长于草原戈壁,往日见到的是牛羊草原,是大漠孤烟。 明宜对两情相悦一窍不通,也不知话本中的男男女女怎会心生情愫。 如若她在路上遇见书生,只会怀疑他是不是敌方派来的细作,让人五花大绑送去父亲那十八样酷刑轮番审问。 定不会如话本上的姑娘一样,好心带上马车医治。 来历不明的男子,明宜可不想惹祸上身。 明宜一手托着脸,拿手肘轻碰沈鸢,“不抄经书,你还能为他做什么?” 沈鸢想起苏亦瑾,想起他儿时为自己挡的那一刀,想起他宁死也不肯松开自己。 还有那日醒来他递给自己的和离书,这十年来后背伤口的疼痛难忍。 桩桩件件,沈鸢不敢忘,也不会忘。 苏亦瑾从不曾放弃沈鸢,也不曾让她陷入两难之地,他甚至连后路都为沈鸢铺好了。 他更不会……那样折.辱戏耍自己。 苏亦瑾为自己做了很多,可沈鸢能为他做的却很少。 沈鸢眼中沁出滚滚热泪,眼睫颤动,沈鸢氤氲着一双水雾眸子。 她轻声低语:“很多,很多。” 沈鸢扬首,目光透过长廊上遮天蔽日的青藤野蔓,望向碧空如洗的苍穹。 “他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只要她有,只要他想要。 明宜抱着彩漆斑驳的柱子,疑惑不解,“那若是他要你的命呢,你也给吗?” 沈鸢不假思索收回目光,她转而望向明宜,双颊染上两个小小的梨涡。 沈鸢眼中专注,她认真点头:“自然。” 若不是苏亦瑾,她早死在了十年前的山林,哪还会活到如今。 风过林梢,一小簇杏花从枝上拂落,正好落在谢清鹤脚边。 他俯身拾起,黑眸久久凝望着长廊下相拥而坐的两道身影。 须臾,无声无息和崔武一道离开。 行至无人处,崔武仍在往后回望。 “明家姑娘,和传言中说的不大一样。” “嗯。” “没想到她同苏少夫人相处得这样好。”崔武小声嘟囔。 谢清鹤刹住脚步,缓慢转首,如墨眸子悠悠从崔武脸上越过。 崔武胆战心惊:“……殿下?” 他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惹了谢清鹤不快。 他躬身,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试探,“殿下可是有意和明姑娘成亲?” 若不是有意,谢清鹤今日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谢清鹤长身玉立,一只手负在身后,谢清鹤眉心皱起,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沈鸢望着明宜熠熠生辉的双目。 谢清鹤淡声:“不了。” 他不喜欢沈鸢眼中有别人,更不喜她同旁人相谈甚欢。 日光落地,玉兰绕砌。 小太监捧着炖好的人参乌鸡汤,笑着呈给崔武。 “这是苏少夫人特意交待的。” 小太监嘴甜,脸上堆着笑。 “苏少夫人担心殿下,特意叮嘱小的在厨房亲自盯着,这药膳佐料都是照着苏少夫人吩咐的。” 谢清鹤身负重伤那会,沈鸢也常为他熬炖鸡汤,有一回在柴房守着灶台,差点睡过去酿成大祸。 药膳冒着热气,茫茫白雾往上萦绕。 指骨半曲,轻轻敲落在掌心。 谢清鹤若有所思。 他觉浅,轻微一点动静都会立刻惊醒。 昨夜沈鸢醒了几回,谢清鹤也跟着醒了几回。 谢清鹤自然知晓沈鸢是怕压到自己的伤臂,也知她今日用早膳时屡屡瞥向自己的视线,巴巴起身亲自为自己更衣,也是不愿宫人碰到自己的伤臂。 窗外竹影晃动,照得满屋子阴阴润润。 直到汤膳冷却,谢清鹤也不曾动过半点。 他起身踱步至窗边。 金缕衣 第64节 不远处,沈鸢挽着松苓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眼睛弯如弓月,纤腰楚楚,翩跹袅娜。 日光晕染在沈鸢身后,如洒满一地的金箔。 窗下竹影参差,耳边恍恍惚惚,谢清鹤好似又听见沈鸢斩钉截铁的那声“自然”。 黑眸微动,谢清鹤临窗而立:“这两日让人把芙蓉别院收拾干净。” 崔武遽然抬眸,顺着谢清鹤的目光往外望去,只隐约瞥见沈鸢的一点背影。 芙蓉别院是谢清鹤的私宅,除了他,汴京无人知晓。 “殿下是想将沈二姑娘安置在芙蓉别院?” 崔武终于机灵了一回,没有再唤错。 他斟酌着道,“若是殿下有意纳沈二姑娘为侧妃,其实可以等沈二姑娘……” 谢清鹤转首扬眸:“我何时要纳她为侧妃了?” 他懒声。 “照东宫侍妾的份例置办,不必大费周章。” 第34章 你在怕什么 绿窗油壁,雀惊庭树。 沈鸢踩着日光,衣裙翩跹,摇曳荡下片片光影。 金黄日光从林梢洒落,无声落在沈鸢眼角。 手中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半遮脸,沈鸢一双眼睛灼灼,盯着林间跃动的一只山雀。 她朝松苓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款步提裙,悄声转至朱漆柱子后。 山雀浑身雪白,不过巴掌大小,一双绿豆眼睛小巧圆润,身子圆滚滚,如同冰元子,双翅染上一点棕黑。 目光缓慢下移,落至山雀的尾部。 沈鸢眼中的亮光陡然泯灭:“这只不像。” 团扇拂开柳枝,日影斜动。 山雀惊呼一声, 扑腾着双翅一溜烟飞得无影无踪,柳枝颤动,簌簌落下几片细绿的柳叶子。 泥土松软,一片绿荫中,飘荡着一片轻盈的羽毛。 沈鸢俯身拾起。 松苓先一步拿帕子垫上,递到沈鸢眼前:“这山雀也不知刚从哪里钻出来,身上脏得很,少夫人还是垫着帕子瞧。” 沈鸢眉眼弯弯,嗓子染上笑:“一只山雀罢了,哪里值得你这样仔细。我不过是想拿去问问明妹妹,看她认不认识。” 沈鸢这两日,得了空常往西花园走去。 宫中枯燥无味,她和明宜倒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明宜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昨儿沈鸢听明宜提起林中的一种山雀,说那山雀比果子还轻,身子圆滚滚的一团,尾羽长长,当地人唤它吉祥鸟。 为寻这吉祥鸟,沈鸢几乎将东宫上上下下都逛遍了,好容易见着一只相像的,可惜尾羽只有短短的一截,俨然不是吉祥鸟。 沈鸢脸上难掩失望。 松苓满脸堆笑:“少夫人今日虽寻不到这吉祥鸟,我这里却有一桩喜事想要告诉少夫人。” 她悄声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大姑娘托人送信来了。” 沈鸢欣喜若狂:“……姐姐?东宫戒备森严,姐姐如何寻人送信入宫的?” 松苓摇头晃脑,嘻嘻笑着:“前日厨房的小太监出宫采买,我托他给我带明月楼的婆娑果。” 这是沈鸢出嫁前,沈殊给松苓留的话,若是不便去沈府寻她,可以去明月楼讨要婆娑果,掌柜自会向沈殊通风报信。 信上所言只有寥寥数语,沈鸢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又一遍。 松苓捂着嘴角,忍俊不禁。 “少夫人怎么看得这样如痴如醉?大姑娘若是知道少夫人对她的信爱不释手,心底肯定乐开了花。” 松苓喜不自胜,“左右还有两日就能出宫了,苏公子如今还病着,定是不能来接少夫人回府,大姑娘却一定会来的。” 松苓替沈鸢收回信,好好收在信封中。 “少夫人不知,大姑娘也给我送了信呢。问我少夫人吃食喜好可还如以前一样,她想在明月楼摆饭,请少夫人过去。” 还有一句话松苓不敢说。 这也算是为沈鸢“接风洗尘”了。 若早知入宫后会牵扯到这些祸端,松苓打死也不会让沈鸢迈入宫里半步,不会让她和谢清鹤见面。 松苓眼中隐约有泪意闪现。 “否极泰来,待少夫人出宫,回到苏府,一切自然而然就好了。” 松苓想得简单,又或是以为谢清鹤对沈鸢不过是临时起意,等过些日子就会将沈鸢忘到脑后。 好在当初只有她随着沈鸢入宫,只要她闭口不提,无人会知晓沈鸢曾借住东宫。 松苓一面说,一面有几分喜极而泣之色,似是已经望见曙光。 “松苓。” 沈鸢忽然开口,她垂首,鬓间的镂空雕花金丝珠钗随着她动作在空中晃了三晃。 她反手握住松苓,“过两日姐姐若来了,我让她带你回沈府,日后你还是留在姐姐身边服侍。” 松苓双足跪地,满目惊恐,嗫嚅着双唇说不出话:“少夫人,是我做错事了吗?少夫人要打要骂都好,千万别把我赶走。” 话落,又往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 沈鸢忙不迭将人扶起,笑着为她抹泪:“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不想连累松苓。 沈鸢抬首望向檐角下悬着的檐铃,苏家也有这样的檐铃,兴许是心境不同,沈鸢不大喜欢宫里的一切,连着檐铃也不喜欢。 “我暂时还不想走。” 轻飘飘的一声如春风在松苓耳边拂过,松苓双眼瞪圆,难以置信:“……什么?” 她急急握住沈鸢,口不择言:“可是殿下不让少夫人出宫的?那我去求大姑娘,不,求苏公子,或是苏夫人苏老爷……” 松苓搜肠刮肚,思忖半日,后知后觉沈鸢身后竟无人可依。 沈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帮不了什么,苏尚书虽是朝中重臣,可臣子终归只是臣子,怎能和太子相提并论。 松苓心如死灰,绝望落泪:“我们再想想再想想,总不会一点法子也没有的,总不会出不去的。” 法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还不到时机。 得等苏亦瑾身子有所好转,等他离开汴京,只要谢清鹤见不到苏亦瑾,就永远也不会知道沈鸢认错人的事。 她总不能让苏亦瑾因这事受牵连。 松苓惴惴不安,望着沈鸢的目光含着热泪:“那少夫人呢,少夫人难不成就甘愿留在这里?” 沈鸢不想让松苓担心,笑着携住她的手:“你怎知我不愿意?” 松苓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她缓慢垂下脑袋,捧着羽毛不语。手指蜷了又蜷,松苓小心翼翼将裹着羽毛的丝帕藏在荷包中。 沈鸢若真的心甘情愿留下,就不会对明宜口中的吉祥鸟心向往之。 “罢了,我脑子笨,少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求少夫人千万别赶我走,只要能留在少夫人身边,我做什么都是乐意的。” 沈鸢轻拍松苓手背:“那你让人把屋里的躺椅搬到园子里,我想看会书。” 谢清鹤这两日忙得不见人影,早出晚归。 沈鸢乐得清闲,巴不得谢清鹤想不起自己。 东宫的西南角设有一处葡萄架,如今果子尚未成熟,木架上的藤蔓遮天蔽日。 沈鸢倚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她是被一记鸟啼吵醒的。 日光西斜,西风乍起。 沈鸢一手揉着眼睛,一面朝前望去。 葡萄藤架下不知何时多出一个铜鎏金金丝骨架剔红鸟笼。 笼中横着一段树枝,一只巴掌大的山雀在枝头上跳动。 那山雀通身雪白,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朝沈鸢歪了歪脑袋,尾羽约莫有两寸多长,同明宜说的吉祥鸟如出一辙。 “怎么会……” 沈鸢抱膝坐起,怔愣出神,“我还在做梦吗?” 廊下垂手侍立的松苓笑着上前:“少夫人总算是醒了,这是崔大人刚刚命小太监送来的。” 松苓喜笑颜开,“这会好了,少夫人不必巴巴满院子找吉祥鸟了。” 沈鸢唇角噙一点笑,并不明显。 松苓诧异:“少夫人,你……” “……不喜欢?” 乌木长廊下,一道颀长身影若隐若现。 谢清鹤长身玉立,金冠绣服,碧玉红鞓带上系着的环佩铿锵作响。 金缕衣 第65节 靴履飒飒,一阵风拂过,谢清鹤已经踱步至沈鸢身后。 满园子乌泱泱跪了一地。 沈鸢手忙脚乱起身,屈膝朝谢清鹤行礼。 黑影伫立在沈鸢眼前,明明没有抬眸,可落在沈鸢身上的视线却不容忽视。 一只手忽的从旁伸出,谢清鹤揽着沈鸢往躺椅走去,随手往笼中丢了一点谷粒。 躺椅晃晃悠悠,斑驳光影淌落在脚边。 宫人悄无声息离去,满园之中,唯有笼中的吉祥鸟蹦跶得欢快。 沈鸢好奇:“明姑娘说吉祥鸟常在深山出没,她也只在南山见过,殿下是从何处寻来的?” 谢清鹤淡声:“……南山。” 南山离汴京有五百里远,纵使快马加鞭,也得一日的功夫才能抵京。 而沈鸢是昨 日才从明宜口中得知吉祥鸟。 沈鸢怏怏张唇,心口如有重石压着。 谢清鹤黑眸冷冽,一只手挑起沈鸢的下颌:“不喜欢?” 沈鸢下意识想要摇头。 谢清鹤眸色渐冷,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说实话。” 沈鸢僵硬着脖颈不动,视线越过谢清鹤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鸟笼上。 落寞笼罩在沈鸢眉宇,她答非所问:“只是没想到,殿下竟连这事也知道。” 谢清鹤果然让人在暗处寸步不离盯着自己,连她和明宜的体己话都听了去。 沈鸢手指抚过躺椅上的藤纹:“除了这个,殿下还、还听过什么?” 谢清鹤似笑非笑盯着沈鸢。 沈鸢禁不住他这样的目光,赧然避开。 谢清鹤不为所动:“什么都听过了。” 这样的坦然从容,换来的是沈鸢错愕的双眸。 光影渐暗,谢清鹤一双黑眸落在昏暗中,他低头,薄唇覆在沈鸢耳边。 温热气息在沈鸢颈间洒落,惊起一波又一波的颤栗。 他故意道:“不是说能为我豁出性命吗,怎么连这点惊吓都受不住?” 沈鸢身影颤栗一瞬。 耳边再次传来谢清鹤低沉的一声笑,“胆子这么小。” 他一只手揽着沈鸢往上托起。 沈鸢不得不趴在谢清鹤身上,她双手抓着扶手,惶恐不安。 四目相对,谢清鹤那双如墨眼眸平静含笑,他一只手落在沈鸢后背,沿着脊梁骨一点点往下。 春衫轻薄,隔着一层薄薄的锦裙,沈鸢清楚知道谢清鹤的指骨落到何处。 不知谢清鹤碰到什么,沈鸢忽的惊呼一声,一记低吟从她喉咙中溢出。 那声音比平时更娇更柔,似是能淌出甜腻香甜的蜂蜜。 沈鸢脸红耳赤,双腮潮红。 她眼中惊诧,像是不敢相信那声音竟是出自自己之口。 偏偏谢清鹤脸上没有半点异样,他甚至连眸色都不曾起过一点涟漪。 “想为我赴死的人多如江中鲤,你也不是唯一一个。” 谢清鹤漫不经心。 于他而言,沈鸢不过是一个讨喜的小玩意,既是玩意,为他赴死为他卖命也是理所当然。 沈鸢同明宜说的那些,并未在他心中掀起涟漪。 “你不想走,那你想留在我身边做什么?” “我、我……” 沈鸢双目迷离,眼中逐渐染上泪珠。 罗裙半解,腰间系着的石榴红长穗宫绦垂落在一旁,另一端笼在谢清鹤宽松的广袖中。 谢清鹤黑眸沉沉:“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他指腹轻轻抵在沈鸢唇珠上,“我教过你的。” 众鸟归林,园中万籁俱寂。 沈鸢一双杏眸如秋水,眼尾泛着红,她一只手攥着谢清鹤的衣袂,哑着嗓子哽咽。 沈鸢胆战心惊:“这是在、在园子。” 眼若桃红,楚楚可怜。 谢清鹤眼中带笑。 “那又如何?”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沈鸢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谢清鹤冷下脸,耐心全无,连拖带拽教沈鸢伏在躺椅上。 “转过去。” 他抬手在沈鸢双膝上拍了一拍,意有所指,“别松开。” …… 风过林梢,耳边的一切都安静极了。 沈鸢趴在躺椅上,半张脸伏在自己手背。 一张脸几乎被染红。 沈鸢耳尖红如血,她连转过去的胆量也无。 贝齿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良久。 一记闷哼在自己耳边落下。 谢清鹤起身立在一旁,他身上的锦袍干干净净,只多出几道褶皱。 沈鸢慢慢转过身子,红着脸拿帕子擦拭膝上的脏污。 一方帕子不够,沈鸢无可奈何朝谢清鹤望去一眼,欲言又止。 谢清鹤抬眉。 少顷,他起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石榴红长穗宫绦,往沈鸢怀里丢去。 沈鸢面红耳烫,纤长睫毛低垂。 她整个人如坐针毡,起身时双足还是麻的,差点跌落在谢清鹤怀里。 宫绦皱巴巴掉落在地,沈鸢连看也不敢看。 她一只手拢着锦裙,一只手环住谢清鹤的腕骨。 沈鸢的手很小,只堪堪抓住谢清鹤半边手腕。 她小声哀求:“可以劳烦殿下让松苓给我送宫绦过来吗?” 她此刻这般衣衫不整的样子,实在不宜在宫里走动。 沈鸢泫然欲泣。 月影横窗,沈鸢眼角一滴泪珠正好落在谢清鹤眼眸。 他单手抬起沈鸢的一张婆娑泪脸:“怎么什么也不会。” 谢清鹤黑眸低垂:“后日崔武会送你出宫。” 该学的还是得学,总不能事事都由着他教。 沈鸢脱口而出:“……去哪?” 谢清鹤要笑不笑看着她,笑而不语。 沈鸢识趣闭上嘴,半晌,她悄悄勾住谢清鹤的小指头。 “我想在走之前给姐姐回封信,可以吗?” 沈鸢声音急促,“我不会乱说的,我就是怕她担心我。” “可以。” 谢清鹤眼都不眨,他温声,“乱说也没关系。” 他声音明明是带着笑意,可不知为何,沈鸢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彻骨冷意。 她转过首,再次道:“不会的。” …… 谢清鹤说到做到,后日一早,崔武果真让人套了马车,早早送沈鸢出宫。 马车一路行至芙蓉别院。 早有嬷嬷在门前垂手侍立,领着沈鸢往里走。 “沈娘子,这边走。” 秦嬷嬷手上提着玻璃绣球灯,一路上都板着脸,不苟言笑。 金缕衣 第66节 穿长廊,过影壁。 松苓提着包袱,左顾右盼,她小声嘟哝:“怎么还没到?” 秦嬷嬷转首瞪了松苓一眼,而后又高仰着下巴,继续朝前走。 转过一道翠嶂,映入眼中的是三间抱厦。 秦嬷嬷推开最里间的一扇门,面无表情:“这就是沈娘子日后的住处。” 屋子逼仄狭小,只有小小的一扇窗子。 松苓双眉紧皱。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锞子,往嬷嬷手中塞去:“秦嬷嬷,我们姑娘前儿才病了一场,身子不大爽利,能否劳烦嬷嬷寻个干净地……” 秦嬷嬷连金锞子都不曾沾手,往后退开半步:“这是主子的吩咐,沈娘子若是不乐意,只管找主子去,我可不敢做主。” 她一双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沈鸢,“沈娘子可念过书学过画?往日在家可练过琴,跳的什么舞?” 幼时在沈家,沈鸢也学过琴棋书画。只是荒废了这些年,如今也就书画尚可。 秦嬷嬷点点头:“书画就罢了,明日沈娘子先随我练舞。” 松苓诧异:“练舞?我们姑娘身子本就不好,怎好……” 秦嬷嬷一记眼风扫过来:“主子面前,你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做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不然哪日连累到沈娘子,可没处让你说理。” 沈鸢眉心紧皱,抬手挡在松苓跟前:“她是我的婢女,不劳嬷嬷费心了。” 秦嬷嬷面色冷淡:“沈娘子自己心中有数就成,天色不早,我也就不打扰了,沈娘子请便。” 说是学舞,秦嬷嬷当真充当沈鸢的教习嬷嬷,日日天不亮就前来敲门,一日不落。 秦嬷嬷出身宫中梨园,规矩自然是一等一的森严。 过午不食,油盐不沾。 不过半月功夫,沈鸢整个人瘦了许多,纤腰盈盈一握。 秦嬷嬷点头赞许:“再过三个月,沈娘子约莫就能开始学响屐舞了。” 响屐舞是宫廷舞乐,舞姬脚踩木屐,在鼓上作舞。 鼓面只有巴掌大小,需得舞姬身轻如燕才能胜任。 沈鸢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秦嬷嬷是惜才之人,对沈鸢赞不绝口:“可惜沈娘子当年没能坚持,不然今日定另有一番造化。” 秦嬷嬷扼腕叹息,又遗憾沈鸢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侍妾,不记名不上册,日后就算有了孩子,也得送到太子妃膝下抚养。 这样的侍妾在太子府中是最最下等的,连那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姨娘都比不上。 只供主人家玩乐。 沈鸢学的练的、身子如何调理如何保养、一颦一笑、该说什么该 做什么,都是照着谢清鹤的喜好而学。 一分一毫也不能出错。 如同傀儡木偶。 秦嬷嬷往日只照规矩行事,甚少会同沈鸢闲话家常,今日难得畅言。 “天色尚早,沈娘子今日再练半个时辰,明日我再来查沈娘子的功课。” 言毕,施施然离去。 沈鸢在芙蓉别院住了半月,除了练舞,还得学点茶调香。 好在谢清鹤这半个多月不曾过来,她难得落了清净。 秦嬷嬷不在,松苓立刻上前搀扶起沈鸢:“姑娘没事罢?” 她低头去看沈鸢红肿的脚踝,心疼不已:“我回房去取药来,姑娘且先等等,我去去就回。” “不必,我只是……” 沈鸢还没出声阻拦,松苓已经提裙往外跑去,廊下只有脚步声回荡。 雨声淅淅沥沥,清寒透幕,松苓跑得极快,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沈鸢百无聊赖收回目光。 花厅悄然无声,香炉点着松檀香,徐徐青烟缭绕。 这香是谢清鹤往日在东宫惯用的,沈鸢并不大喜欢。 刚到芙蓉别院那会,她还想让松苓换香饼点上。 可惜很快被秦嬷嬷阻拦。 不单是别院各处,就连沈鸢往日在房中的熏香,衣裙染的香料,也只能用松檀香。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前立着一个竹丝鸟笼。 笼中关着的正是那只谢清鹤让人从南山带回来的吉祥鸟。 沈鸢本是想打开鸟笼放生,由着它在天地之间自由翱翔。 可又怕它认不出归家的路,若是还没飞出汴京就让人抓去,亦是不妥。 思来想去,还是想着有朝一日托人将它送回南山。 若是她的计划顺利,沈鸢也能带着吉祥鸟一道离开。 相处久了,笼中的山雀也渐渐认主,除了沈鸢喂食,旁人给的吃食,它看都不会看一眼。 松苓还曾笑这山雀有灵性,兴许是成精的。 可今日不知怎的,山雀在鸟笼中胡乱翻飞,掉落满地的羽毛。 沈鸢唬了一跳,忧心忡忡:“怎么回事?不会是昨日吃坏了东西罢?难不成是……” 她忽的转首。 廊庑下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身影。 雨丝在谢清鹤身后摇曳,土润苔青。 沈鸢喃喃张唇:“殿下……” 身后的山雀还在展翅翻飞,怕它惹了谢清鹤不快,沈鸢忙忙挡在鸟笼身前。 “它今日应是吃坏了东西,不是有意冲撞殿下。” 因是学舞,沈鸢今日穿了一身莹白彩绣宝相花纹宫裙。宫裙薄如蝉翼,裙上系着小巧精致的银铃。走起路来,翩跹作响。 往日不觉得身上的宫裙有何异样,今日被谢清鹤这般盯着,沈鸢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她往后退开半步:“我先下去更衣……” “秦嬷嬷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谢清鹤淡淡吐出一声。 沈鸢茫然一瞬:“不是,我……” 她福身,退至茶案前,规规矩矩为谢清鹤沏了一壶恩施玉露。 荷袂垂落,露出一段白净细腻的手腕。 秦嬷嬷白日教沈鸢规矩,夜里也会往她房里送香膏香粉。 脸上、脖颈、后颈、手腕…… 处处有讲究,处处用的香膏都不同。 沈鸢虽然好奇,却也只当是寻常的胭脂水粉,不曾多问。 谢清鹤轻声踱步至沈鸢身后,目光从她凝脂如雪的脖颈一点点往下。 沈鸢被他盯得不自在,半壶茶水洒落在茶案上。 耳边轻轻落下谢清鹤的一声揶揄。 谢清鹤勾唇:“半个月不见,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沈鸢手忙脚乱:“殿下恕罪,我不是有意……”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的单手托起沈鸢坐在茶案上。 茶水汩汩落了满地,泅湿沈鸢的锦裙,她惊慌失措。 谢清鹤不疾不徐,一手捻着沈鸢的金玉耳坠。 “苏亦瑾昨日离开汴京了。” 如一道紧箍咒落下,沈鸢身影僵硬一瞬,她往上扯了扯嘴角:“……是么?” “听说是沈大姑娘找了天师,为苏亦瑾算了一卦。” 有沈鸢冲喜的事在先,苏老夫人本就对天师一事深信不疑。 听说汴京不利于苏亦瑾养病,苏老夫人当即拍板,将苏亦瑾送回洛阳老家。 除了苏尚书,一家子浩浩荡荡都回了洛阳。 当初沈鸢不曾回苏家,说是随净云大师念经为苏亦瑾祈福,待百日后再归家。 彼时苏亦瑾卧病在榻,苏家人人都围着苏亦瑾转,苏老夫人和苏夫人亦是日日跪在佛堂求神拜佛。 人人都道沈鸢讲情义,无人起疑。 沈鸢垂首敛眸,忽的道:“我知道。” 她攥紧手中丝帕,颤巍巍扬起双眸,“是我让姐姐劝他离开的。” 谢清鹤神通广大,定知道当日她给沈殊的书信写了什么。 谢清鹤挽起唇角,慢悠悠捏着沈鸢的后颈往上提起:“……为何?” 他半眯起眼睛,视线一寸寸在沈鸢脸上掠过,“沈鸢,你在怕什么?” 金缕衣 第67节 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落到沈鸢耳边,“……还是说,你怕我知道什么?” 第35章 太子妃 细雨摇曳,苍苔清浅。 两侧的抄手游廊悬着湘妃竹帘,雨珠凝落在竹帘上,留下蜿蜒的道道水痕。 尚未到掌灯时分,花厅一盏多的烛光也无。 光影晦暗朦胧,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立着一对联珠瓶。 瓶中供着几株青竹,竹影婆娑,映照在凿花木砖上。 沈鸢先前只觉得这花厅有几分眼熟,今日才想起,谢清鹤的书房好似也有这样一对联珠瓶。 瓶中供着的……亦是青竹。 落在自己后颈的手指骨节分明,根根修长。 “怎么不说话了?” 双手撑在茶案上,沈鸢双眸逐渐染上泪珠。 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坠落在地,白净足背紧绷弓起。 锦裙上系着的银铃清脆,宛若细乐声喧。 谢清鹤松垮衣袂掩在锦裙之下。 他一双黑眸平静深沉,谢清鹤漫不经心。 “不过苏家人也没走远。” 沈鸢身影颤动,红着一双泪眼凝望谢清鹤。 杏眸圆睁。 锦裙上银铃相碰,沈鸢再也无暇思考,风鬓雾湿,香汗淋漓。 足背紧紧弓起。 骤雨忽至,廊下树影乱晃,飒飒作响。 沈鸢气喘吁吁依靠在谢清鹤肩上,余光之中,谢清鹤慢条斯理收回手。 案上倒落的茶壶始终无人扶起,温热的茶水早就冷却,顺着茶案淌落在地。 婢女悄声端着沐盆过来,谢清鹤并未接过她递来的巾帕。 他慢悠悠挑起眼皮,目光如蜻蜓点水落在沈鸢脸上。 沈鸢一怔。 须臾,她缓慢扶着茶案落地,艰难挪着步子行到谢清鹤身前。 鬓松钗乱,盆中清水倒映出沈鸢姣好的容颜。 她眼角还染着泪珠,一片通红。 连着半月都在练舞,虽学的只是基本功,可秦嬷嬷待人严苛,容不得沈鸢有半点偷懒。 脚踝不知扭伤过多少回,沈鸢此刻站在地上,连身子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如雨打芭蕉。 她颤着手为谢清鹤擦拭指尖的脏污,双足仍在发抖。 身子朝前倾,锦裙宽松,隐约可见心口的一抹雪白。 谢清鹤眸色乌沉,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沈鸢不明所以,顺着谢清鹤的视线往下望,当即脸红耳赤,情急之下,忙忙抬手拢住衣襟。 忘记自己手上还沾着水,衣襟深浅不一,瞧着比先前越发缱.绻。 沈鸢耳尖染上薄薄的一层红晕,结结巴巴解释:“… …锦裙是、是秦嬷嬷备下的。” 谢清鹤面不改色:“嗯。” 沈鸢茫然不知,朝谢清鹤屈膝欠身:“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这就下去更衣……” 一只手揽住沈鸢的去路:“不必,先这样。” 沈鸢手足无措,身上的锦裙本就是为习舞穿的,往日穿在身上,实在不便。 大袖衫松松垮垮,裙上系着的银铃摇曳,走一步晃一下。 烛光笼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的一片。 沈鸢还记挂着谢清鹤先前的话。 苏家人为何没走远,是苏亦瑾又犯病,还是他身子不适,走不了水路。 又或是谢清鹤从中作梗…… 沈鸢悄悄抬起一双眸子,似有若无打量着谢清鹤。 缂丝屏风映出沈鸢躬身的身影。 她双手捧着沐盆,屈着的双子膝止不住颤动。 谢清鹤似乎并无让她起身的意思。 他倚坐在斑竹梳背六角椅上,手中握着竹扇,隔着鸟笼用扇骨逗弄笼中的山雀。 山雀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扑扇着双翅在笼中上下翻飞,时而啄笼子上的竹丝,时而歪着脑袋左顾右盼。 对谢清鹤手中的竹扇视而不见。 沈鸢屈膝福着身子,锦裙沾染着冷透的茶水,湿淋淋黏在身上。 窗外有风吹来,沈鸢不由得颤了一颤。 手中的沐盆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水珠四溅,有三四滴还溅落在谢清鹤袍角。 沈鸢伏跪在地,叠声告罪。 谢清鹤的目光慢慢从鸟笼上移开,指骨在紫檀漆木茶案上敲了两声。 风吹雨打,冰凉的雨珠顺着疾风拂进花厅。 烛影幽暗,沈鸢听见谢清鹤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哪里错了?” “我……” 沈鸢颤巍巍扬起双眸,惶恐不安。 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了沐盆。 谢清鹤懒懒挑起眼皮,抬起的指骨顿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半晌,谢清鹤喉咙溢出一声笑:“再想。” 夜雨森冷,雨丝清寒透幕。 春寒料峭,沈鸢半跪在地,只觉膝下的凿花木砖冰冷僵硬。 地上的狼藉还未有人进来洒扫,满地的水迹蜿蜒流淌,沈鸢跪在水中,百思不得其解。 脚踝红肿得厉害,双膝磕在地上,疼痛钻心透骨,宛若针扎。 过午不食。 沈鸢半日不曾进过汤米,又练了半日的舞,早就体力不支。 轻薄的锦裙薄如蝉翼,沈鸢跪在穿堂风中,只觉骨头都在打颤。 少顷,她僵硬着脖颈抬起头:“是、我给姐姐的信。” 谢清鹤的视线再次落在沈鸢脸上,他唇角勾起一点笑:“还不算太笨。” 沈鸢惊慌失措:“我并未在信中提过殿下半字,也不曾告诉姐姐我在这里,我只是让她帮忙……” 那封信是由崔武送到沈殊手中的,谢清鹤不可能对信上的内容一无所知。 沈鸢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顿在半空的指骨再次落下,谢清鹤不动声色朝沈鸢抬起下颌。 “过来。” 双膝在地上跪久了,僵冷麻木。 沈鸢差点站不起身,她咬咬牙,忍着疼痛一点点淌过地上的狼藉,缓步行到谢清鹤身侧。 倏尔一声惊呼落下,沈鸢猝不及防跌落在谢清鹤怀里。 锦裙上的水顺着青软软褥往下,滴答滴答淌着水珠。 花厅落针可闻,噤若寒蝉。 谢清鹤指腹温热,缓缓抚过沈鸢红肿的脚踝。 他力道很轻,可沈鸢莫名打了个寒颤。 谢清鹤淡声:“……害怕?” 沈鸢立刻摇头:“没有,我……” 一声惊呼破口而出,沈鸢一张脸忽的疼得没了血色。 谢清鹤眸色不变,握着她的伤处重重往下按压:“还怕吗?” “怕、我害怕。” 沈鸢脱口而出,泪水浸润了双眸。 垂落在椅子旁的锦裙颤动,细碎声响掩住了沈鸢喉咙的哽咽。 她瑟瑟发抖,唯恐谢清鹤再次发作。 金缕衣 第68节 “我只听实话。” “也不喜旁人自作主张。” 谢清鹤难得开了尊口,屈尊降贵瞥了沈鸢一眼,“日后苏家的事,你不必管。” 沈鸢心口颤颤,“可和离书……” 谢清鹤忽然开口:“去书房。” 嵌理石书案上规规矩矩躺着一封和离书,上面是苏亦瑾熟悉的字迹,底下还有他的签字和手印。 沈鸢眼睛酸热,指腹沾着印泥,她一手捧着和离书,迟迟没有按下。 隔着点翠花鸟瑞果挂屏,谢清鹤同崔武的谈话声时不时传到屋中。 沈鸢并未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怔怔捧着和离书出神。 烛光曳动,身后似是传来崔武起身告退的声音。 沈鸢匆忙敛去眼中的万千愁绪,在自己名字上按下手印。 印泥未干,怕谢清鹤看见自己的迟疑,沈鸢匆忙将和离书压在砚台下。 忙中出错,无意碰倒谢清鹤案上的竹册。 竹册落在狼皮褥子中,发出细微的动静。 顾不得别的,沈鸢忙不迭拾起,无意瞥见竹册上的名字,沈鸢手指一僵。 她看见了明宜的名字。 雨声萧瑟冷清,竹影透过槅扇窗子,三三两两照在沈鸢脚边。 明宜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会骑马射箭,你会吗?” “父亲说,我的箭术比男子还要厉害。” “草原可比汴京好多了,我喜欢草原,你若是去了,你也会喜欢。” “等你日后去了西北,可以找我。” 那个窝在杏花树下,兴致勃勃和沈鸢谈天说地的女子,如今却成了谢清鹤的未婚妻,他以后的太子妃。 挂屏后缓慢转出一道身影。 黑影长长,缓步往沈鸢走近。 沈鸢心急如焚,手忙脚乱将竹册藏在袖中,须臾又觉不对,恭恭敬敬将竹册搁在书案上。 纤长睫毛颤了又颤。 谢清鹤淡定自若:“……盖好了?” 沈鸢眼都不敢抬。 光影在沈鸢眉眼摇曳,她轻轻点头:“嗯。” 汉白玉石八方转花钟高高置在雕红漆戏婴博古架,钟声叠着窗外的潇潇夜雨,一声声飘落在沈鸢耳中。 她心不在焉盯着烛台上晃动的星火,眼前晃过明宜的笑颜。 那双如月眼睛弯弯,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红李让。 繁琐华丽的宫裙落在明宜身上,并非锦上添花,反倒是累赘。 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掐在掌中,留下深长的红痕。 沈鸢深吸口气,鼓起勇气往上抬起一双惶惶然的眼睛。 “殿下……” 沈鸢一鼓作气,“殿下是要同明姑娘成亲吗?” 谢清鹤没有抬眼:“嗯。” 沈鸢急不可待,脱口而出:“可是明姑娘并不喜欢……” 如墨眸子微微抬起,谢清鹤双眸冷冽,如若冰霜。他弯唇,森冷黑眸中半点笑意也没有。 谢清鹤明知故问:“她不喜欢什么?” “她、她不喜欢宫里。” 沈鸢抿紧红唇,委婉开口,“明姑娘的性子……不大适合留在宫里。” 长于天地间的灵莺,怎会甘愿留在四面红墙黄瓦的九重宫阙。 谢清鹤低低笑了两声,朝沈鸢勾勾手指,示意她过去。 “她不适合,那你适合吗?” 沈鸢纤纤素腰落在谢清鹤掌中,他一点点抚过。 指腹带着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一层锦裙,沈鸢禁不住躲开。 对上谢清鹤深不见底的一双黑眸,沈鸢心口一紧,再不敢往后躲。 她垂首敛眸,声音从谢清鹤身前发出,闷闷的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贝齿在红唇上留下清晰的齿痕,“我只是好奇,殿下怎会选她入宫?” 明宜是皇后为谢清鹤挑的太子妃,以谢清鹤和皇后水火不容的关系,谢清鹤定不会如皇后所愿,老老实实将明宜迎入东宫。 谢清鹤把玩着指间的青玉扳指,套在沈鸢手上,又任由它滑落回自己掌心。 他轻嗤:“你同她倒是要好。” 谢清鹤掀眸,“只是数面之缘而已,人心易变,你又怎知她不会改变主意?” 沈鸢喃喃张唇,反唇相讥,她难得执拗:“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谢清鹤笑而不语。 沈鸢胆战心惊:“她认得我,若是日后看见……” “不 会。”谢清鹤声音淡淡。 沈鸢只会留在芙蓉别院,不会出现在东宫,更不会出现在明宜眼前。 怀里的沈鸢仍是忧心忡忡,还在为明宜的去路牵肠挂肚。 谢清鹤眸色晦暗。 指尖捻着沈鸢戴在心口的赤金玛瑙璎珞,金灿灿的璎珞中央悬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 宝石沉甸甸的,正好落在那一抹雪白上。 “会用这里吗?”谢清鹤轻声。 沈鸢脸色白了一瞬。 谢清鹤笑笑,不容置喙。 “不会就学。” …… 将近四更天。 沈鸢迷迷糊糊听见檐角下似是传来铁马的响声。 雨还在下。 她一双手酸痛得厉害,半点力气也没有。 璎珞掉落在地,中间的红宝石不知滚落到何处。 身后忽然贴上一个温热的身影,沈鸢迷迷糊糊,下意识往里避开。 她低声嘟哝:“手……” 半张脸埋在枕中,沈鸢似是在天人交战,强撑着撩起眼皮,目光在谢清鹤右臂上掠过。 “手、有伤。” 谢清鹤的右臂有伤,不能碰到。 嘀嘀咕咕呢喃一声后,沈鸢再也撑不起精气神,枕着迎枕沉沉睡去。 夜色氤氲,谢清鹤落在烛光中的黑眸轻顿了一顿。 自那夜后,谢清鹤只来过两三回芙蓉别院。 皇帝病重,皇后日日在养心殿侍奉,谢清鹤也常被召到宫里。 沈鸢几乎见不到谢清鹤,每每他过来,都是夜深人静之时。 搂着沈鸢睡一觉,天不亮又匆忙离开。 秦嬷嬷嘴又严,除了教沈鸢舞蹈,别的事一概不曾提起,也不许底下伺候的人在沈鸢面前乱嚼舌根。 沈鸢在芙蓉别院住了一个多月,除了松苓,竟只和秦嬷嬷说过话。 自然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她不知苏亦瑾如今如何,也不知他是否回到洛阳。 转眼又是一年端午。 沈鸢好说歹说,终于说动秦嬷嬷,得了一日的假。 长街车马簇簇,人头攒动。 松苓挽着沈鸢的手,时不时朝后望去,一张小嘴巴巴,松苓眉飞色舞。 “姑娘,我们真的出来了?” 在芙蓉别院住了一个多月,松苓差点闷坏,好容易得了假,松苓携着沈鸢,往陵江走去。 “难得秦嬷嬷不在,姑娘今日可要好好补补身子。” 松苓捏着手中鼓鼓囊囊的荷包,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 “姑娘今日想吃什么都可以。” 金缕衣 第69节 她掐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秦湘楼的红豆蜜粽最是好吃,前面也有一家茶肆,那里的肉粽子是大姑娘最喜欢的,姑娘小时候也同大姑娘一样,专挑肉粽子吃。” 其实沈殊起初并不爱吃咸口的肉粽子,后来为了逗妹妹,每每都将攒盒中的肉粽子挑了去,当着她的面喀嚓喀嚓吃着。 沈鸢气不过,她身子又矮,抢不过沈殊,被惹恼了,也只会攥着拳头嚎啕大哭。 最生气那回,沈鸢连着两个时辰不肯和沈殊说话,直到沈殊给她送来一盒金粽子,沈鸢才勉勉强强破涕为笑,别扭喊沈殊一声“姐姐”。 往事渐渐在沈鸢脑中有了雏形,她挽起唇角,忍俊不禁。 “我记得姐姐还会送我长命缕。” 后来沈殊不在,给沈鸢送长命缕的人换成了李妈妈。 松苓喜笑颜开:“姑娘还记得这事,怪道昨日忽然找我要五彩绳。” 只是沈鸢的长命缕并未送回去。 松苓一面说,一面踮脚朝前张望。 江上的赛龙舟如火朝天,百姓振臂高呼,欢呼声如潮涌,一波高过一波。 岸上妇人挎着竹篮,嘴里不住吆喝着,有卖粽子的,也有卖长命缕的,或是香囊艾草。 松苓满脸堆笑:“前面人多,姑娘且在这里等会,我过去瞧瞧可有姑娘喜欢的小玩意。” 沈鸢叮嘱:“早点回来。” 松苓笑着应了一声,很快钻入人潮。 沈鸢不动声色往后退开半步,她头上戴着帏帽,长长青纱挡住了大半张脸。 江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茶肆不时有笑声传出,沈鸢站了许久,也不曾听见一个“苏”字。 藏在帏帽后的眉心轻轻皱起,丝帕拢在掌中,沈鸢侧耳细听,倏尔身后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 风掠过沈鸢的帏帽,露出底下一张白皙细腻的脸。 “苏少夫人……不,沈二姑娘?” 明宜一身婢女打扮,诧异望着沈鸢,“你怎么在这里?” 还未等沈鸢回过神,明宜忽的搀扶着沈鸢,疾步朝茶肆走去。 她飞快在沈鸢耳边留下一句:“别回头别回头。” 有三两个奴仆从小巷钻出,伸着脖子往茶肆看了一眼,又快步朝前跑去。 茶肆的掌柜笑着上前:“两位客官还请往楼上走,里头有个雅间,正空着呢。” 正说着话,忽见松苓在门前探头探脑。 遥遥瞧见沈鸢身后还有一人,松苓一怔,认出是明宜。 她快步上前,朝掌柜手中丢了两块碎银。 掌柜嘴角咧得更高:“三位客官要吃点什么,可要尝尝我们茶肆的梅子饮?” 松苓点头:“要一壶,多的就当赏你了。我们姑娘喜静,莫让旁人过来叨扰。” 掌柜叠声应是,放下梅子饮后,匆忙离去,还不忘为沈鸢掩上门。 松苓朝沈鸢和明宜福身:“姑娘,我去门口守着。若是碰见什么人过来,也好挡着。” 沈鸢颔首:“去罢。” 窗明几净,隔着楹花木窗,隐约还能听见楼下的喧嚣。 沈鸢起身,掩上窗子。 明宜忽的抓住沈鸢的手,作势跪在地上。 沈鸢唬了一跳,拉着明宜站起身:“好好的,明姑娘这是作甚?” 明宜淌眼抹泪,她哽咽着道:“还请沈二姑娘救我。” 她不再唤沈鸢为苏少夫人,可见汴京的人已经知晓她和离一事。 沈鸢皱眉:“我如今只是沈家的二姑娘,恐怕帮不了什么。” 明宜低声:“我知道,你同苏公子的事我都知道,苏公子是不想连累你才和离的,也不知他如今在洛阳可好。” 沈鸢抬眸:“洛阳,他不是在半路……” 明宜接过话:“起初苏公子走的水路,后来应是身子不适,改换马车了。虽说路上耽搁了半个多月,好在后来没再出事。” 明宜反手握住沈鸢,“沈二姑娘,我不求别的,若是日后有人问起,沈二姑娘就当今日没见过我。” 沈鸢错愕:“你想去哪?” 明宜扬唇,飞快在沈鸢掌心落下两字。 沈鸢拢住掌心:“可太子殿下那里……” 明宜敛去眼中的笑意,捧着梅子饮慢慢喝着。 “我从前以为我父亲是喜欢我的。” 可在家族利益和女儿之间,明父还是选了前者。 明宜在院子前跪了三日,也换不回明父的心软。 “我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太子殿下,更不想要做那劳什子的太子妃。” 太子妃千好万好,却不是她喜欢的。 明宜失声痛哭,簌簌泪珠滚落在梅子饮中。 她竭力平缓着气息,朝楼下望了一眼,忽而喜极而泣,转悲为喜:“接我的马车来了,今日多谢沈二姑娘出手相救,若改日有缘,我定教你骑马射箭!” 沈鸢急急起身:“你不怕刚刚追你的人认出你?” 明宜笑不露齿:“放心,我和我婢女换了衣裙,他们这会应该往城西去了。” 明宜朝沈鸢扬了扬手,笑着奔向日光中。 春江水暖,江边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无人留意到一辆马车滚滚往城门驶去。 沈鸢目送马车远去,恍惚间也曾见过在草原上肆意策马的明宜。 沈鸢垂手看向自己掌心的长命缕,突然扯出一点笑。 “早知道刚刚把这个给她了。” 松苓好奇上前:“……给谁?” 沈鸢忽的推开松苓,提裙往外跑。 为着今日的龙舟赛,陵江两边设有高楼彩台, 好让百姓登高望远。 鼓声震耳欲聋,风拂过沈鸢的衣裙。 她跑得很快很快。 江上龙舟争先恐后,奋勇向前,木桨荡起的江水扬起又落下。 龙舟上的男子无一不是身强力壮,一张脸晒得黝黑透亮,汗水混着江水,沿着鬓角滚落。 击鼓声惊天动地,地动山摇。 百姓高挥双臂,人人热情高涨,澎湃非常。 “快点!再快点!快——” 有人扯着嗓子高喊,声音穿透陵江。 沈鸢拾级而上,也跟着在心中默念:“快点,再快点。” 日光满地,江面波光粼粼。 沈鸢双手撑在栏杆上,抬目远眺。 她看见明宜的马车在城门口停下,看见有人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像是拿着路引在金吾卫眼前晃了一晃。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目光直视远方。 笑意如涟漪,在沈鸢唇角荡起。 一声惊天动地的“赢了”忽然在耳边乍然响起,随后是此起彼伏的高呼。 江上百姓兴致高涨,赢了彩头的龙舟遥遥领先,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上岸。 “赢了,赢了。” 沈鸢双眼放光,低声跟着嘟喃一句。 松苓精疲力尽,扶着心口缓慢走到沈鸢身后:“姑娘、姑娘跑这么快作甚?” “没什么。” 沈鸢扶着松苓的手,慢慢走下台阶。 松苓目瞪口呆:“姑娘刚刚跑那么快,就为了在上面看一眼?”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就在高楼下干等着,何必巴巴受这份罪。 “一眼就够了。” 沈鸢唇角噙着笑。 她只要看见明宜平安离开汴京就够了。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回到先前的茶肆。 沈鸢柔声细语:“刚才的梅子饮我喝着不错,你再让掌柜送一壶过来……” 余音渐渐消失在沈鸢唇边。 随之消失的,还有她满脸的笑意。 她看见谢清鹤就坐在自己先前的位子,手中攥着沈鸢的长命缕。 金缕衣 第70节 闻得沈鸢的声音,谢清鹤不曾抬首:“回来了?” 他声音平静自然,好似从一开始就坐在这里。 沈鸢的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扼住,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僵硬着身子,拖着沉重的双足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 沈鸢强忍着咽下心口的恐惧和慌乱,她扬唇:“殿下也是来看龙舟的?” 谢清鹤:“嗯。” 他随手将长命缕戴在手上,长命缕短了半截,在谢清鹤手腕上勒出浅浅的一道红痕。 “下回做长点。” 沈鸢心神不宁,她强颜欢笑:“是我疏忽了,我再替殿下重做一条,这条……” 那本就是她为苏亦瑾备的,自然和谢清鹤不合。 “不必。” 广袖拂落,挡住了那一点五彩丝线。 谢清鹤眉眼温和:“……见过明宜了?” 第36章 不觉得有趣吗 日光满街,陵江的欢呼声震天动地,好像地动山摇。 沈鸢听见长街传来百姓的笑声,众人眉开眼笑,欢欣鼓舞。 除了她。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沈鸢如坠冰窟,身前起伏不定。 牙齿打颤,沈鸢差点站不稳身子。 她一只手撑在茶案上,好容易压下心口翻江倒海的忐忑不安。 鬓间的镂空雕花芙蓉金步摇轻轻摇曳,沈鸢垂首低眸,日光在她眼角镀上薄薄的一层金光。 沈鸢半点暖意也觉察不出,遍身冰冷,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殿下说的什么,我没、没听清。” 磕磕绊绊从喉咙溢出一声,沈鸢扬首,迫使自己迎上谢清鹤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戴着长命缕的手在茶案上轻敲,有一下没一下。 “……没听清?” 谢清鹤笑笑,一只手抬起沈鸢下颌,他眼中半点笑意也无,漆黑瞳仁缀着冷霜。 指腹沁凉,贴着沈鸢双颊。 她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谢清鹤立在身前的黑影。 很高,很大。 重重黑影笼罩在沈鸢身上,如影随形。 恐惧和惊慌缓慢在沈鸢眼中扩散,荡起层层涟漪。 谢清鹤忽的收回手,他唇角仍是勾着笑,答非所问。 “还要继续逛吗?” 沈鸢脑子空白,茫然睁着一双眼睛:“什么?” 少顷,她低声道,“不用了,我想回去了。” 茶肆座无虚席,掌柜双手捧着漆木托盘,穿梭在客人中间。 遥遥瞧见沈鸢和谢清鹤离开,还笑着高声扬道。 “客官慢走!有空再过来赏脸!” 沈鸢转首侧眸,驻足回望。 掌柜脸上挂着真挚纯粹的笑,不掺杂半点假惺惺和虚伪,他手脚麻利,又赶着去后厨端梅子饮。 这样的笑容,沈鸢以前也有过。 那会他们还在乡下,家里拮据,沈鸢险些连谢清鹤的药钱都掏不出。 沈鸢却半点焦虑难过也无。 路上瞧见的一簇花,田婶送来的一筐鸡蛋,都足以换来沈鸢的笑颜。 她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为那样的小事开怀大笑。 日光渐盛,光影悄声蔓延到沈鸢脚边。 谢清鹤刹住脚步:“怎么?” 沈鸢快步追上:“殿下,我想吃明月楼的樱桃酥。” 谢清鹤眸色一顿。 须臾,他朝车夫扬了扬下巴。 马车改道而行,往明月楼行去。 一整日,沈鸢不是想吃明月楼的樱桃酥,就是想吃城南的栗子糕。 汴京城几乎逛了一遍,唯独没有去过城门口。 满载而归,马车上磊着高高的攒盒。 暮色四合,万鸟归林。 沈鸢踩着落日熔金回到芙蓉别院。 她今日都和谢清鹤待在一处,不曾见到有人和谢清鹤说什么,也不曾听见他吩咐人去办事。 沈鸢心事重重,她有心为明宜拖延时间,却不知自己所做有无用处。 沈鸢心不在焉朝松苓道:“你挑三四样吃食给秦嬷嬷送去,余下的赏给院子的人。” 松苓福身退下。 日落西斜,暮光如薄晕,氤氲在沈鸢脚下。 金黄光影淌落满园。 沈鸢落后半步随在谢清鹤身后。 穿过垂花门,越过虹桥。 别院各处掌灯,鼎焚松檀之香。 空中暗香疏影,烛光曳动在沈鸢锦裙。 廊下系着的紫檀六角宫灯随风飘动,沈鸢顺着宫灯的穗子朝前望。 身影一点点僵滞。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好似都凝固。 风过竹林,树影参差。 满园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奴仆婆子。 为首的秦嬷嬷身影笔直,一头乌发梳得油光水亮,她身影紧绷,薄唇抿成直线。 满园跪着的人影如同石像,一动也不动。 一阵风吹来,落叶飘散在半空,却无人敢发出半点动静。 众人面无表情,目光空洞盯着前方,好像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沈鸢站在廊庑下,半张脸落在阴影中,宫灯摇晃,斑驳烛影淌落在沈鸢眉眼。 双足钉在原地,沈鸢张唇,她想质问谢清鹤,想问清跪着的奴仆婆子做错了什么,可话到嘴边,沈鸢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影映照在足下,摇摇欲坠。 沈鸢嗓音喑哑,泪水先一步染红双眼,她伸手抓住谢清鹤的广袖。 手指用力,指尖泛着白色。 谢清鹤转首,漫不经心朝沈鸢攥着的那块衣角瞥了一眼。 黑眸平静温和,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笑。 好似还在乡下那会,那是他看着沈鸢,也是这样的温文尔雅。 “怎么了?” “他们、他们……” 沈鸢几近失语,泣不成声。视线穿过青翠欲滴的竹影,落在园中屏气静默的众人脸上。 沈鸢语无伦次,“为、为何?” “不是没听清我说什么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答非所问。 谢清鹤笑笑,轻而易举拽出自己的广袖。 “什么时候听清楚了,他们什么时候起来。” 风过满园,肃静冷清。 沈鸢瞳孔骤紧,茫然站在原地。 她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兴许是一刻钟,又或是两个时辰。 乌木长廊两侧都悬着一色的宫灯,照得满园亮堂堂的,照如白昼,锦绣盈眸。 和园中众人脸上的麻木大相径庭。 金缕衣 第71节 …… 沈鸢又一次做了噩梦。 大梦初醒,天色未亮。 枕边空无一人,沈鸢还未从噩梦中走出,惊魂未定。 一双浅色眸子张瞪。 蓦地想起什么,沈鸢忽然赤足下榻,推开槅扇木门往外跑。 长廊两侧悬着的宫灯和梦中如出一辙,再往下—— 她又一次看见满园乌泱泱跪着的众人。 沈鸢趔趄往后退开半步,她左右张望。 “松苓,松苓……我要见谢清鹤,我要见谢清鹤!” 廊下空无一人,只有沈鸢一人的声音在回响。 无人回应。 沈鸢心急如焚,倏尔奔到秦嬷嬷眼前:“……殿下呢,殿下在何处?” 秦嬷嬷连眼皮也没有抬,一言不发,她板着一张脸,对沈鸢视而不见。 沈鸢双眼含泪,她往后踉跄半步,朝谢清鹤的书房奔去。 脚上沾上泥,满地月光溅碎在沈鸢足下。 书房烛火通明,谢清鹤却不在,只有崔武一人,他一脸的公事公办。 “沈娘子可想起明姑娘去了何处?” 沈鸢怔怔,僵在原地。 崔武声音冷淡:“殿下说,他只听实话。” 竹影婆娑,园中悄无声息。 沈鸢无力倚在栏杆上,眼前一闪而过的是明宜灿若繁星的一双眸子。 “我不喜欢皇宫,也不想做太子妃。” “日后有缘相见,我再教你骑马!” “后会有期,沈二姑娘。”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沈鸢顺着栏杆,缓慢垂落在地,她双手环膝,身影忍不住颤抖。 泪水泅湿沈鸢的锦裙,她满脸淌着泪珠。 双膝麻木僵硬,沈鸢蜷缩在栏杆边,六神无主。 眼前除了满地的竹影,再无别的。 可沈鸢还是知道,几道高墙后,仍是跪了一地的奴仆。 贝齿狠狠咬着下唇,沁出刺眼的血珠。 良久,沈鸢低声呜咽:“……汾州。” 含糊不清的两个字裹挟着浓重的鼻音。 崔武皱眉,超沈鸢投去好奇的一眼。 沈鸢扬起头,泪如泉涌。 “汾州,明姑娘说……她想去汾州。” …… 沈鸢连着起了三日的高热,而后又陆陆续续病了半月。 春尽夏回,园中隐隐传来蝉鸣虫声。 沈鸢这些时日瘦得厉害,腕骨分明。 松苓半跪在脚凳上,一口一口为沈鸢喂药。 她强撑着挽起嘴角:“以前我最怕给姑娘送药,姑娘不知自己小时候多难哄,每每都是大姑娘过来,姑娘才肯多喝两口。” 儿时和沈殊同吃同住的日子应是沈鸢这辈子最快活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松苓说完,自己竟忍不住落下泪,她忙忙拿手背擦去,“瞧我,被沙子迷了眼睛。” 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身影单薄,孱弱的面容上竟找不出半点血色。 她挽唇,扯出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可见到、见到秦嬷嬷了?” 松苓摇摇头。 端午后,芙蓉别院各处的奴仆都换上新面孔,她偷着打听多回,仍是不知秦嬷嬷的去向。 新来的奴仆婆子个个守口如瓶,缄默不言,对秦嬷嬷避而不谈。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告诉沈鸢实话,强撑着笑道。 “兴许是回老家了,秦嬷嬷那样的年岁,本也该告老归田。” 说来奇怪,松苓以前看秦嬷嬷哪哪都不顺眼,可如今回想,秦嬷嬷除了待沈鸢严苛,旁的错处却一点也挑不出。 怕说漏嘴,松苓扶着沈鸢躺下:“姑娘昨儿夜里都没怎么睡,这会子先歇歇罢。” 言毕,又往后退开半步,往香炉中丢了两块香饼。 郎窑宝石红三足圆炉簇拥着一小团火焰,青烟徐徐,氤氲在屋中。 沈鸢眉心一皱,挽起帐幔的一隅:“可有别的香饼?” 松苓面色窘迫:“管事送来的只有松檀香。” 声音越来越低,“我本来想让管事的送些安神香,想着姑娘这些天都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若是有安神香,兴许会好些,可管事说……” 沈鸢柔声宽慰:“无妨,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唇角笑意染上几许苦涩,沈鸢摆摆手,“你下去歇着罢,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帐幔松开,帐中光影暗了一瞬。 沈鸢这些日子确实睡不安稳,她总会在梦中一遍遍想起明宜,想起她笑着朝自己招手,头也不回踩入日光中。 也不知她如今到哪里了。 昏昏欲睡,恍惚间似是有人坐在自己榻沿。 沈鸢迷糊睁开双眼:“松苓,怎么了?” 模糊视线中,一个颀长身影忽然晃在沈鸢眼前。 困意刹那烟消云散,沈鸢猛地坐直身子。 起得急,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沈鸢枕着青缎迎枕,一手按在心口。 谢清鹤温声笑道:“怎么这么急?” 他一只手按在沈鸢后背,替她顺气。 沈鸢身子颤栗,瑟瑟发抖。 从端午之后,她不曾再见过谢清鹤。 沈鸢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谢清鹤真的带人去了汾州,又或是他厌烦自己,将沈鸢遗忘在别院。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于沈鸢而言都是天大的喜讯。 可他还是来了。 身子朝后避开半步,沈鸢心生狐疑:“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她心中存着万千疑虑,想知道谢清鹤可有听信自己的话,想知道明宜如今可安好。 可沈鸢脸上不敢流露出半分。 谢清鹤抬手轻碰她的眼睫:“带你去个地方。” 沈鸢转首望向园中昏暗天色,踟蹰不前:“这么晚,还是改日……” 她并不想同谢清鹤一道出门。 谢清鹤唇角噙着浅淡的一丝笑,他目光仍落在沈鸢脸上,一言不发。 压迫和震慑无处遁形,沈鸢落在枕边的手指往里蜷缩半分。 少顷,她缓慢垂下脑袋:“……好。” 在谢清鹤跟前,沈鸢向来说不了半个“不”字。 听话顺从是沈鸢唯一能做的事。 长街空荡,连半个行人的影子也见不到。 八宝香车穿过长街,车前悬着的两盏雕花玻璃描金宫灯摇摇晃晃,光影透过墨绿车帘,若隐若现。 沈鸢一颗心惴惴不安,时不时抬起眼皮望向倚在车壁上闭目假寐的谢清鹤。 她不知马车会驶向何处,更不知谢清鹤怎会心血来潮带自己出来。 车帘掀开小小的一角,沈鸢悄声往外望。 再往前就是尚书府。 掌心沁出细密的薄汗,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她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尚书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而后,飞快在尚书府前越过。 沈鸢无声松口气。 转首,不偏不倚对上谢清鹤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 金缕衣 第72节 沈鸢心口骤停,满腔心事落在攥紧的丝帕上,再也不敢东张西望。 八宝香车跨过半个汴京,随后在渡口前停下。 月明星稀,一轮明月高悬在夜幕。 十来个奴仆手持珐琅戳灯,乌泱泱站了满地。 烛光通明,耳边隐约传来江水的翻涌声响。 沈鸢不明所以,隔着车帘缝隙,只依稀瞧见渡口前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那人身材魁梧,遥遥瞧见谢清鹤的马车,忙不迭走上前,朝谢清鹤行了一礼。 “见过殿下。” 男子嗓音沙哑,双目通红,浑浊不堪的一双眼珠子布满红血丝,似是多日不曾合过眼。 谢清鹤眸色淡淡:“将军客气了。” ……将军? 沈鸢遽然扬首,心乱如麻,望向谢清鹤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她定定望着谢清鹤,心口起伏不定。 隔着墨绿毡帘,明将军粗犷雄浑的嗓子再次传来,他眉宇间笼罩着阴霾愤懑。 明将军挥挥手,身后的婆子扶着一人从船舱走出,那人一身男子装束,浑身上下灰扑扑的,声音却是女儿声。 沈鸢一颗心沉到谷底。 那是……明宜。 一左一右,两个婆子架着明宜,他们都是明家府上的家生子,一家老小的卖身契都在 明将军手上,自然对明将军唯命是从,不敢有半点忤逆。 婆子好言相劝:“姑娘,好好的你惹将军生气做什么,你可知将军他为了你日夜难寐,若不是……” 明宜愤愤瞪了明将军一眼:“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我父亲才不会这样,逼我嫁给……” “闭嘴!” 明将军狠狠剜向明宜,“丢人现眼的玩意,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若不是殿下相助,我还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竟敢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明将军怒不可遏,“是我对你太过放纵,才养出了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明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家里从来不曾亏待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和你母亲的?” 话落,又拽着明宜上前,恭敬朝谢清鹤拱手。 “殿下放心,回去后我定好好管教,还请殿下饶过小女这回。” 满地无声,月光清凌凌,无声俯瞰渡口边上的闹剧。 沈鸢心如死灰,她难以置信睁大双眸,直愣愣盯着车帘。 冷意在指尖缠绕。 倏地,一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指腹贴着指腹,掌心对着掌心。 谢清鹤好整以暇握着沈鸢的手腕,顺着指骨一点点往上,他捏着沈鸢的指骨,声音清朗惬意。 “婚期将近,将军若是……” 他话还没说完,明将军躬着的身子伏得更低了:“殿下放心,我定严加看管,不会让她踏出房门半步。” 明宜不甘心,沙哑着嗓子啜泣:“我不!”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左右压着自己的婆子,双膝跪地挪到明将军跟前。 “爹,我求你,我不想入宫。你不是一向最疼我的吗,为什么就不能……” “我就是平时太纵着你,才养出你这样不孝的女儿。” 明将军对明宜的哀求无动于衷,他朝婆子使了个眼色:“把姑娘送回府,若是再出岔子,我定不会轻饶。” 一语落下,又叠声向谢清鹤告罪。 谢清鹤漫不经心:“其实找到明姑娘,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明宜猛地转过脸,双目狠狠瞪着那张墨绿毡帘,她脸上哪有半点往日的温柔内敛。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会……” 明宜用力挣脱婆子的桎梏,往马车那挣扎。 她去淮水一事只告诉过沈鸢,连亲近之人都不曾告知。 明宜披头散发,整个人疯疯癫癫,她口中喋喋不休,“不可能,不可能的。谢清鹤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 明将军气急攻心,手臂高高扬起:“闭嘴!你给我——” “——住手!” 一道慌张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 江风荡开毡帘的一角,透过那道狭小的缝隙,沈鸢清楚看见明宜眼中的错愕震惊。 她僵硬着转过脑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马车中的沈鸢。 那双眼睛填满恨意憎恶,明宜张了张唇,无声吐露两个字:是你。 毡帘垂落,隔绝了江上的徐徐风声。 沈鸢木讷坐在车中,直到明将军带着家里的奴仆离开,直到江边只剩他们这辆马车,沈鸢仍是不曾说过半个字。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自己说的并非是实话,知道自己在为明宜作掩护。 汾州和明宜去的淮水隔了八千里路,天南地北,沈鸢天真以为自己真的能瞒天过海,真的能骗过谢清鹤。 谢清鹤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嗯。” 沈鸢恼羞成怒:“你今夜带我出来,就只是为了让我看见这幕?” 看见明宜被押回汴京,看见她仇恨厌恶的眼神。 马车内并未掌灯,车前烛火也在江风中悄然熄灭。 光影昏暗,只有江边几点渔火亮着。 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轮廓,只知他朝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气息洒落,带着轻轻的一声笑落在沈鸢耳边。 “……不觉得有趣吗?” 黑暗中,谢清鹤一双黑眸缀着自在的笑意。 沈鸢无端觉得毛骨悚然。 “若不是你,明家兴许还能出个太子妃。” 沈鸢猛地抬眸。 谢清鹤又低低笑了两声,“如今只剩侧妃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你?” 怎么想? 沈鸢想起明宜刚刚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眼神,想起她眼中的愤恨不甘。 不寒而栗。 “为什么?” 沈鸢牙关打颤,连话也说不清,她几近崩溃,“我从未出卖过她,也从未背叛过。” 沈鸢眼中呛出泪珠,热泪满眶,“为什么?你为什么故意挑拨离间……” “我说过我只听实话。” 谢清鹤温声,一字一字念给沈鸢听,“可你总是记不住。” 一只手扼住了沈鸢的喉咙。 谢清鹤不动声色拢紧手指,看着沈鸢在自己手下一点点窒息,一点点失去血色。 谢清鹤神色依旧,他忽然用力甩开沈鸢。 车壁撞出重重的一声响,沈鸢无力跌落在谢清鹤脚边。 她一只手护住自己的喉咙,捂着心口连声咳嗽。 后背似是撞出了淤青,眼前青紫交加,沈鸢看不清摸不透。 她一手撑在地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能拼命干呕。 可她什么也吐不出来。 谢清鹤居高临下坐在沈鸢身前,抬起沈鸢下颌的那只手清瘦、骨节匀称。 他缓慢揽着沈鸢起身,一只手落在沈鸢后背,好像刚刚对沈鸢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并不是他一样。 谢清鹤圈着沈鸢入怀,捏着沈鸢下颌的手指却并未松开。 “下回别再骗我了。” 沈鸢红着一双眼睛,狠命瞪着谢清鹤。 谢清鹤不为所动,扼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谢清鹤沉声:“说‘好’。” 窒息的感觉再次笼罩在沈鸢身上,气息骤急,她不得不扬首,正视谢清鹤的目光。 沈鸢艰难从唇齿中溢出一个字:“……好。” 谢清鹤笑着松开沈鸢,他忽然开口。 “刚刚路过尚书府,你在想什么?” 金缕衣 第73节 第37章 苏家 江水悠悠,零星几点渔火点缀在江上。 落在耳边的声音温和,谢清鹤一双乌沉眼眸隐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嗓音带笑,谢清鹤不轻不重捏着沈鸢的后颈。 明明是在笑,沈鸢却无端生出刺骨的寒意。 纤长眼睫上垂落着泪珠,沈鸢垂首敛眸,白净脖颈上还有一道清晰可见的勒痕,是谢清鹤刚刚留下的。 喉咙那处的勒痕由红转为青紫,触目惊心。 沈鸢还在干咳,眼睛连着呛出好些泪花。 嗓音沙哑,半个字也说不清楚。 落在后背的手很轻很轻,沈鸢却抖得越发厉害。 一只手捧着茶水递到沈鸢唇边,茶水温热,还在往上冒着白雾。 沈鸢颤巍巍往上抬起眼皮,浅色眼眸中只有恐惧和惊慌。 和谢清鹤眼中的淡定从容迥然不同。 他弯着眼睛,不慌不忙凝望着沈鸢,不急不躁。 借着谢清鹤的手,沈鸢缓慢喝了两三口。 茶水滑过喉咙,像是吞了千万根银针,疼痛难忍。沈鸢眉心紧皱,一只手下意识环住喉咙。 目光往上,谢清鹤依然是不疾不徐,垂眼盯着沈鸢。 递到她唇边的茶杯并未移开,意思不言而喻。 沈鸢眼皮颤了又颤,慢吞吞往前移去,一饮而尽。 喉咙的疼痛并未缓解,她一张脸疼得几乎皱在一处。 马车缓慢穿过夜色,车前的宫灯再次点亮。 烛火摇曳,似浮萍在江水上漂泊。 沈鸢半逼半迫,倚在谢清鹤肩上。她双眸轻阖,想借机躲过谢清鹤刚刚的试探。 马车渐行渐远,而后在一处府邸前停下。 沈鸢悄声松口气,帘栊响处,沈鸢忽的僵在原地。 府前明晃晃悬着两盏灯笼,灯笼上的红字尤为刺眼—— 苏。 沈鸢惊恐转首。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在沈鸢脖颈上无声掠过。 谢清鹤薄唇勾起,扬声吩咐奴仆:“苏尚书此刻应当还在府中,去问问……” 沈鸢迫不及待握住谢清鹤的手腕,一双清明眸子忐忑不安,她连连朝谢清鹤摇头。 惊慌如黑影笼罩,沈鸢欲哭无泪,她艰难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为何、找他?” “你不是好奇吗?” 谢清鹤言笑晏晏,“在外面干看着,总比不上让苏尚书亲自过来。” 他伸手好整以暇拨动沈鸢的珊瑚耳坠,“你有话问苏尚书,需要我回避吗?” 谢清鹤说得一板一眼,好像只要沈鸢点头,他就会立刻退让。 可沈鸢知道不是的。 谢清鹤不可能那么好心,那双似笑非笑的黑眸藏着太多的不怀好意,沈鸢不敢掉以轻心,她大着胆子牵住了谢清鹤的衣袂。 就如先前他们在乡下一样。 那时沈鸢总喜欢借着这个动作,悄悄窥视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 谢清鹤一怔,眼中似是有别的情绪流露:“怎么了?” 沈鸢环住谢清鹤的手臂:“我……不是想见苏尚书。” 嗓子受伤,沈鸢说话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 “我只是想起苏夫人。” 这话并非全是假话。 沈鸢从小得了那样一个母亲,若非遇上苏夫人,她这辈子大抵也不会知晓有母亲是何感觉。 沈鸢哑声,旁敲侧击打听苏家的近况。 “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如何。” 谢清鹤眸色平静:“只是这样?” 他弯唇,漫不经心丢下一句,“虞老太医前日从洛阳送信过来。” 沈鸢惴惴不安,纤长睫毛贴在谢清鹤衣襟,扑簌簌颤动。 以前太医断言苏亦瑾活不过立夏,可如今端午已过,苏府却一片平和,并无挂白幡备后事,可见苏亦瑾还在人世。 谢清鹤扬眉:“不多问点什么吗?” 他手指仍还贴着沈鸢脖颈,“好歹他也算救过你的命。” 惊惧一点点如涟漪在沈鸢眼眸扩散,气息忽滞,她耳边嗡嗡作响,甚至听不见谢清鹤说的什么。 后颈被人捏住提起,谢清鹤狐疑垂眼:“脸怎么这么白?” “我、我……” 指尖颤栗,沈鸢双目惶恐,她顺水推舟将祸端都推到那夜的山匪头上。 “苏公子确实救过我,我那时还小,看见山匪都吓得走不动路,若不是他连拖带拽,兴许我还那山里。他、他是好人。” 沈鸢并未提苏亦瑾为自己挡的那一刀,她一面说,一面悄悄窥探谢清鹤。 沈鸢在赌,赌谢清鹤并不知道这事,赌他不知道自己曾经认错人。 谢清鹤目不斜视,只是挽着沈鸢的后颈不语。 沈鸢胆战心惊:“殿下,苏公子如今还好吗?” 谢清鹤眉眼低垂,忽的轻声笑。 “你若是好奇,可以直接问他。” 沈鸢震惊:“……什么?” 谢清鹤面不改色丢下一句惊雷:“再有半月是母后的生辰,父皇想在洛阳办牡丹宴,为母后庆生。” 沈鸢心中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忐忑:“陛下不是病重吗?” 这样大张旗鼓出行,文武百官竟能应允?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嘲讽讥诮。 若不是皇帝时日不多,怕来年再无机会为皇后庆生,也不会巴巴拖着病体赶着去洛阳。 沈鸢心中翻过惊涛骇浪,她嗓子还是哑的,不得不忍着疼痛说话。 “陛下此番出行,沈家应不会随行。” 谢清鹤轻飘飘扫过她的脸,似笑非笑:“……你不想去?” 沈鸢讪讪垂下眼皮,答非所问:“皇后娘娘不喜欢我,若是看见我同殿下在一处,恐怕又该发作了。” 谢清鹤不以为意。 他勾着沈鸢的下颌,薄唇落在她唇角。 谢清鹤似是在沈鸢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声音含糊,好像还带着三分笑。 沈鸢不曾听清。 夜色朦胧,明府上下一片愁云惨淡。 廊下婆子提着羊角宫灯,垂手侍立。 明家各处掌灯,灯影通明。 明夫人抱着明宜,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脸上都是泪水。 “老爷要打死宜儿,何不先打死我!” 她搂着明宜入怀,一手握住明宜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好几眼。 “我的宜儿怎么这么命苦,竟摊上这样一个父亲。” “——闭嘴!” 明将军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他一手抚着眉心,一手指着地上不知悔改的明宜。 “你,都是你,这就是你一手养大的好女儿!若不是你平日纵着她,她哪有这样的胆子,简直是无法无天。” 明将军一张老脸沧桑,气得身前的胡子都在鼓动,他连着咳了好几声。 “若是别的人家就罢了,你可知你悔的是谁家的婚约?那可是太子!” 明将军气急攻心,怒发冲冠,“好好的太子妃如今成了侧妃,还好圣意未下,不然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明将军掌心拍在脸上,横眉立目。 明宜面无表情,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她身上仍是穿着男子的长袍,衣角上还有逃跑时沾上的泥土。 明宜抬起头,目光落在明府四四方方的院子。 青苔浓淡,檐下悬着的银杏木雕刻七层宫灯在风中摇摇晃晃。 昏黄光影照落在院中。 明宜忽的想起自己小时候,常踮起脚尖去抓灯穗子,她身子矮小,抓不到就蹲在角落生闷气。 金缕衣 第74节 每每这会父亲都会抱着她坐在肩上:“……这不就够着了?一个破宫灯也敢惹我宜儿生气,明日父亲就让管事拆。” 明宜咧开嘴,咯咯直笑。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天,纵使外面风风雨雨,有父亲在,她什么都可以不用怕。 “为什么?” 明宜双眼含着滚烫的热泪,不知自己敬重的父亲何时会变得如此陌生。 她低声哽咽,“你以前,从来都不会骂我的。” 明将军冷哼两声:“就是我以前太惯着你,不然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以前那些小打小闹就算了,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回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明宜失声痛哭,“是你自己爱慕虚荣,是你自己想……” 一记重重的巴掌声在明宜脸上落下,明将军怒不可遏,“混账东西!” 他起身,“来人,把姑娘带去祠堂,她若是还不知错,那就一直跪着!” 明夫人的哭声在花厅响彻,哭晕在地。 明宜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明夫人不肯撒手:“母亲、母亲你醒醒!” 明将军皱眉,阴沉着一张脸:“把夫人送回房,再请太医过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明宜抬起脸,狠狠瞪着明将军,她斩钉截铁:“我没有错。” 明将军恼羞成怒:“把她送去祠堂,没有我的准许,不许她踏出祠堂半步。” 风过林梢,祠堂影前高高挂着锦幔,烛火辉煌。 地上铺着拜毯褥子,香烛满地。 明宜跪在蒲团上,眼角的泪珠还未干。 她一抽一抽,无声啜泣。 少顷,有人推门而入。 明宜大惊,还以为是自己的婢女偷偷送吃食过来:“你来做什么,若是碰见人……” 转首望见立在门前丹墀上的父亲,明宜一时没了言语。 她红着双眼,愤恨 别过脑袋,连一眼都不肯舍得给父亲。 明将军长叹一声,提着攒盒缓慢踱步到明宜身前。 “你一夜没吃东西,先吃点。” 何止明宜一夜不曾进食,明将军也是。 明宜扭过脸,背对着父亲。 须臾,她再也忍不住,掩面泣涕。 呜咽声在祠堂响起,莫名的悲怆凄凉。 明将军老眼垂泪,他躬着身子,嗓音沙哑:“是父亲对不住你。” 明宜猛地扬起头,不可置信:“你怎么会……” 她喜极而泣,拖着双膝跪到明将军跟前,“我是不是不用嫁给太子了?” 这么久了,她终于听到父亲的一声道歉。 明宜沉浸在喜悦中,扬眸对上明将军满是红血丝的一双眼睛,一颗心忽的沉到谷底。 她声音透着绝望无力,“我还是得嫁人,对吗?” 明将军定定望着明宜许久,忽然颤动着手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 他眉眼笼着浓浓的疲惫和不堪。 “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 明宜云里雾里接过密函,好奇:“这是什么,难不成是……” 她瞳孔骤紧,难以置信盯着信上的一字一句,明宜捏着密函的手指一直在发抖,她翻来覆去看了半日,喃喃自语。 “不可能,这不可能。父亲,这是污蔑,您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信上是明将军受贿五十万两的罪证。 铁证如山,容不得明宜辩驳,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瞪着一双眼珠子像是要将那张纸看破。 “是真的。” 明将军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扶着香案,捻香下拜,对着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 明宜瞠目结舌,她一直在摇头:“不可能,这是假的。五十万两那么多,若真是你拿的……” “宜儿,领军打仗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有一年冬,突厥人突击,朝廷的粮草迟迟到不了,将士饥寒交迫,恨不得啃树皮吃泥土。 “我若是不收这个钱,他们定熬不过那个冬日。宜儿,他们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你说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 明将军抹去眼角的泪水。 “这事是真的,我今夜有句话说得不好。” 明将军眼角长满皱纹,他扶着香案站起,差点站不稳。 明将军伸手扶起明宜,“你没给父亲丢脸,是父亲、是父亲给你丢脸了。” 明宜泪流满面:“这密函是谁给父亲的,皇后娘娘还是太子……” 明将军眼疾手快拦下明宜的未尽之语:“隔墙有耳,你日后说话,可不能再如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他叹口气,“陛下膝下只有太子一人,只要你入了东宫,日后若是东窗事发,也不会连累你。” 他至少能保住明宜的性命,不会让她流落教坊,颠沛流离。 明宜目瞪口呆,连着说了好几个“不会的”。 她喃喃:“我去求、去求……” 明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余光瞥见明将军皱巴巴的手背,她后知后觉。 她的父亲,不再年轻,不再如记忆中那样无所不能。 风声悠悠,荡起满地的落叶。 明宜跌坐在蒲团上,良久,她轻轻吐出两个字:“我嫁。” …… …… 三日后。 皇帝携文武百官,一路浩浩荡荡,往洛阳行去。 为迎皇后的生辰,洛阳花匠绞尽脑汁,耗尽人力物力,凿就了一个牡丹园。 满园花团锦簇,锦绣盈目。 金黄的姚黄为花中之王,香气扑鼻,又有赵粉和豆绿,争相斗艳,美不胜收。 花光树影,疏林如画。 皇帝撑着病躯,在榻上躺了多日,又经过十来日的舟车劳顿,皇帝早就体力不支。 他扶着皇后的手,穿过青石甬成的小路,说话都在喘气。 “窈娘,这是朕在书上见过的白雪塔。” 白雪塔稀罕,并不常见。 皇帝也只是在前朝文人留下的游记见过,他知道皇后对牡丹,特命洛阳的花匠寻遍天南地北,好容易才在一处深山中寻到一株白雪塔。 “这是从山里移过来的,朕想着这花素白如雪,你定会喜欢,就让他们、他们……” 一语未落,皇帝忽然扶着心口,连声咳嗽。 皇后忙忙上前搀扶,盈盈一双凤眸缀满水雾:“陛下身子不好,何必还为我的事伤神。凭这牡丹再怎么好看,也比不得陛下要紧。” 丝帕呕出一口血,刺眼血腥。 皇帝望着帕子上的血色看了许久,眼角瞥见皇后眼中的泪珠,又忍不住再次咳嗽。 他一手搂着皇后的香肩,忧心忡忡。 “别哭了,朕还好好站在这里,没事的。” 皇后莞尔一笑,双颊染上绯红:“孩子们都在呢,陛下也不怕被他们看见,像什么话。” 皇帝连连摆手:“清鹤都快娶亲了,哪里还算是孩子。” 皇后不动声色道:“也是,好容易盼到他点头,明家那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脾气骄纵些,可姑娘家的,不都是这样。” 话落,又朝后瞥了谢清鹤一眼,皇后笑得和蔼可亲。 “日后有人看着清鹤,我也能安心。只是有一句,别同苏家那孩子一样,那孩子就是心眼实……” 皇帝转身,好奇:“苏家那孩子怎么了?” 他皱眉沉吟,“我记得那孩子身子骨弱,后来是搬到、到……” 皇后接上话:“陛下真是糊涂了,苏尚书那孩子如今就在洛阳呢,可惜那孩子是个实心眼,怕自己熬不过去,早早和少夫人和离了,说是不想连累她……” 这话正戳皇帝的心思,他刹住脚步,听着皇后缓声道。 “陛下也知道,那小夫妻向来感情好,如胶似漆。可惜都太倔了,一个赛一个的犟脾气。听说沈二姑娘同苏家和离后,也是日日以泪洗脸,这真是造化弄人。” 谢清鹤眉角轻动。 皇帝眉心皱起:“苏家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皇后一时语塞,赧然失笑:“瞧我,这阵子都忙晕了,也忘记问一句。” 皇帝摇摇头:“你为朕的事日日焦头烂额,朕还能不知道?罢了,清鹤你替朕去一趟苏家,苏尚书膝下就这一个孩子,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金缕衣 第75节 皇帝扼腕叹息,还没说两句,眼前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皇后忙不迭上前扶住,好生安置皇帝回宫歇息。 帘栊轻动,皇后款步提裙,笑着道:“清鹤,你等等。母后让人做了广寒糕,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你父皇的病……” 皇后欲言又止。 谢清鹤面不改色:“父皇的病如何,母后不是最清楚吗?” 皇后挽着鬓边的金镶玉牡丹花步摇:“都是枕边人,自然清楚。” 皇后凤眸半抬,慢悠悠瞥了谢清鹤一眼。 “我听说,你也把她带来了。” 谢清鹤没说话。 皇后笑睨他一眼,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她和苏家还真是有缘,这样都能碰见。” …… 行宫处处张灯结彩,园中彩带飘飘,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沈鸢站在廊下,好奇踮脚往外张望。 松苓陪在沈鸢身边,遥遥瞧见空中的一点黑影,松苓大吃一惊:“这山雀还真是认主,这都能找回来。” 这回往洛阳过来,沈鸢连着吉祥鸟一并带上。 她本是想着在路上将吉祥鸟放生,可不管多少回放生,吉祥鸟都能原路找回。 鸟笼中的树枝晃了又晃,吉祥鸟钻进鸟笼,稳稳当当落在树枝上。 张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沈鸢,像是在谴责她又将自己抛弃。 松苓忍俊不禁:“这山雀真是成精了,姑娘何不留下它,也不白费它这番心意。” 沈鸢拿珠钗逗弄笼中的小雀:“我本来以为它会更喜欢山里的。罢了,它既喜欢,就留下,日后我好好照顾就是了。” 言毕,又命松苓将鸟笼挂在月洞窗前:“再添些水,它飞了半日,想必也累了。” 松苓满脸堆笑:“阿弥陀佛,姑娘若是对自己的身子有这份细心,我就烧高香了。” 她扶着沈鸢回房,“这才晌午呢,姑娘先歇会罢,仔细又头晕。” 松苓小声嘀咕,“我瞧着姑娘这些日子脸色都差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奔波的缘故。” 沈鸢没有接话。 她这些日子一直不敢合眼,只要闭上眼,总会梦见明宜那双怨恨仇视的目光。 沈鸢唇角笑意渐淡。 松苓低声道:“我打听过了,殿下这会还在陛下那,想来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姑娘安心歇着罢,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的。” 不知道是谢清鹤不在,还是舟车劳顿的缘故,沈鸢枕着秋香色迎枕,恍恍惚惚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握住 了自己的脖颈。 青玉扳指沁凉,贴在沈鸢后颈。 沈鸢迷迷糊糊呢喃一声,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 许是先前喝下的安神茶奏效,沈鸢一时竟没有惊醒。 攥着谢清鹤手腕的手指修长白皙,宛若白玉无暇。谢清鹤眸色沉沉,指腹轻轻压在沈鸢喉咙上,感受那一处的鼓动。 目光往下移,正好看见自己腕骨上的红痣。 谢清鹤眸色微动。 他记得沈鸢以前常盯着自己的红痣出神,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目光不在这处停留半分。 偶尔瞥见,也是匆匆别过视线。 好像是和苏亦瑾成亲后。 他又一次想起皇后的那句“沈鸢和苏家有缘”。 谢清鹤眸色一暗,不知不觉加重指腹的力道。 沈鸢蛾眉轻蹙,一记小小声的嘤咛从喉咙溢出。 还未睁开眼,蓦地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腕,推着她往里榻去。 落在唇上的力道强势、不容抗拒。 一点血腥气在沈鸢唇间蔓延。 良久,谢清鹤终于肯松开人。 挽着沈鸢后颈的手指从始至终都不曾松开,谢清鹤有一搭没一搭捏着沈鸢的脖颈,一双乌黑眸子深不见底。 月洞窗前忽然响起一阵展翅声,山雀扑腾着双翅,在笼中乱飞。 谢清鹤冷着脸,不虞瞥了那笼中的山雀一眼:“不是送走了?” 沈鸢气息不稳,怕谢清鹤迁怒山雀,忙不迭道:“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让松苓拿下去。” “谈不上不喜欢。” 瞥见沈鸢眼中的仓皇无措,谢清鹤忍不住笑了一声。 “一只畜生罢了,我还不至于连这都容不下。” 沈鸢缓慢呼出一口气,琢磨着哪日将山雀送去松苓房里,省得有朝一日真的惹恼谢清鹤。 窗下竹影婆娑,参差影子正好落在临窗的漆木案几上。 谢清鹤起身更衣,颀长影子叠着竹影,悄然落在地上。 他神色平静从容。 “父皇让我去一趟苏家,你随我一道去。” 沈鸢僵在原地。 第38章 心软 这是沈鸢第一次来到洛阳的苏家。 赤日当空,满园蝉声。 一众奴仆婆子穿金戴银,遍身绫罗,众人或坐或立,倚在秋千上斗草逗花。 一派的祥和平静。 湖中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不远处漂泊着一对交颈鸳鸯,处处点缀精致稀奇。 管事是在洛阳住了多年的老人,福着身子,毕恭毕敬在前带路。 “殿下,这边请。” 管事满脸歉意,“真是不巧,夫人和尚书今早陪着老夫人上山礼佛,已经让人快马去请了。” 谢清鹤从容不迫:“无妨,苏亦瑾如何了?” 他转首,目光似有若无在身后跟着的沈鸢脸上掠过。 来洛阳的路上,沈鸢一直是以宫人的身份随侍在谢清鹤左右,今日过来苏家,沈鸢身上穿的也是宫装。 一身藕荷色彩绣团花纹织雨锦宫裙,鬓间挽着碧玉玲珑簪,手腕上戴着珊瑚手钏。 她低眉垂眼,随着谢清鹤穿过三层仪门,又往后院走去。 苏家在洛阳的老宅和汴京格局相差无几,只是多些青松翠柏。 听见谢清鹤的声音,沈鸢脚步轻顿,她连眼皮都不曾抬起。 一是怕谢清鹤瞧见自己眼中的端倪,二是怕苏家的旧仆认出自己。 沈鸢心事重重,一路提心吊胆。不敢走错半点路,说出一个字。 长廊迤逦,园中栽着数株青竹,斑驳光影落在沈鸢脚边。 管事面色为难,欲言又止:“公子他……”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藏在袖中的指甲重重掐在掌心。 一缕日光斜照入沈鸢眼中,她不得不偏首躲过。 动作很轻,可谢清鹤还是敏锐捕捉到了。 他不动声色瞥了沈鸢一眼,手中扬起的竹扇落在手心。 “罢了,我自己去看。” 管事连声点头:“有劳殿下了。” 又说了些好话恭维谢清鹤,无奈谢清鹤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管事摸不清谢清鹤的脾性,也不敢断言。 一行人往苏亦瑾的上房走去。 隔着猩红毡帘,隐约闻得房中的药味。 药味不轻,几乎掩过了园中的花香草香。 虞老太医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似是在交待些什么。 管事张口想要提醒屋里人。 谢清鹤朝他拂了拂袖,示意他退下。 廊庑下日光正晒,一高一低两个身影照在丹墀上。沈鸢悄声抬眸,正想着偷偷透过窗子往里窥探。 倏尔,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松垮的广袖挡住了两人相握的双手,谢清鹤指腹百无聊赖摩挲着沈鸢的腕骨。 “在想苏亦瑾?” 金缕衣 第76节 沈鸢下意识点了点头。 回过神,她惊恐扬起双眼,朝谢清鹤摇头:“不是,我只是……” 圈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很轻,谢清鹤眼都不抬,食指抬起,在沈鸢腕骨上敲了一敲。 像是警醒。 沈鸢噤声,红唇抿了又抿:“殿下,苏公子会……会熬过今年冬至吗?” 她还记得虞老太医的话,若是苏亦瑾能熬过今年冬,日后就平安无事了。 谢清鹤没说话,只是捏着沈鸢的手腕,爱不释手。 少顷,他忽的俯身:“你希望他熬过去吗?” 沈鸢一怔,茫然张唇:“当然。” 迎上谢清鹤的一双笑眼,沈鸢忽觉自己反应过度,她低声,亡羊补牢补上一句:“他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谢清鹤嗤笑一声,手指用力,突然将沈鸢拽至自己身前。 沈鸢趔趄半步,差点一头栽在谢清鹤身上。 “好人有好报。” 谢清鹤一字一字,重复沈鸢的话。 温热气息洒落在她脖颈,他薄唇捻过沈鸢耳尖上的芙蓉玉坠子。 一股冷意顺着沈鸢脊椎骨往上蔓延,她听见谢清鹤低哑的一声笑。 “那我是好人吗?” “殿下自然是……” 一语未落,沈鸢的声音都化成浅浅的嘤咛。 耳尖漫上的绯红如晚霞。 这里是苏家,园中随时都会有奴仆婢女走过,屋里还有虞老太医沧桑年迈的声音。 谢清鹤强势撬开沈鸢的唇齿,风卷残云。 羞赧和恐惧几乎要将沈鸢吞噬,她一面往后躲,一双眼睛红了又红。 “殿下……” 细细的一声哀求从唇间溢出,换来的只是谢清鹤的无动于衷。 “不是。” 不知哪来的胆量,沈鸢艰难从喉咙中挤出两个字,她气喘吁吁,唇上的口脂乱了大半。 沈鸢眼中还有水雾氤氲:“殿下自然不是好人。” 她说得很慢,咬字清晰。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谢清鹤却很是受用。 指掠过沈鸢唇上乱七八糟的口脂,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笑:“还算有点长进。” 他只喜欢听沈鸢说实话。 言毕,握着竹扇挽起毡帘。 沈鸢先一步握住谢清鹤的手腕,忐忑不安:“……殿下希望、希望他能熬过去吗?” 谢清鹤勾唇,竹骨在沈鸢手背上点了两下,意有所指—— 看你。 若是沈鸢听话,他自然不会对苏亦瑾做什么。 猩红毡帘忽然被人挽起,虞老太医迎面撞上谢清鹤,吓得 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拱手行礼。 “殿下恕罪,老夫老眼昏花,刚刚没瞧见陛下。” 一心一意送虞老太医出门的南烛也躬身,向谢清鹤赔罪。 沈鸢不动声色往旁挪开半步,她连看南烛的胆量也无,一心盯着自己的足尖。 隔着湘妃竹帘,隐隐可见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影。 南烛压低嗓子哽咽:“公子刚吃过药,睡下了。” 他眼睛哭得红肿,“不是有意怠慢殿下的,只是他、他实在无法……” 虞老太医摆摆手:“苏公子这些天时好时坏,这两日满打满算,也只醒了半个时辰不到。即便有心叫醒,也无济于事。” 眼角瞥见站在谢清鹤身后的沈鸢,虞老太医面色一变。 他朝地上跪着的南烛看了一眼,“下去罢,公子的药还得你盯着。” 南烛千恩万谢。 许是眼睛哭得红肿,又或是一心系在苏亦瑾身上,心神不宁。 南烛起身得急,一时没瞧清,左脚绊住右脚,扑通一声,直直摔在沈鸢身边。 沈鸢唬了一跳。 南烛手脚麻利,撑着地起身,他双手在自己长袍上拍了一一拍,叠声向沈鸢告罪。 又在自己脸上拍了一嘴巴:“是我走路不当心,惊扰了姑娘。” 他好声好气赔罪,“姑娘不要紧罢?” 沈鸢胆战心惊,一张脸连抬也不敢抬,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南烛心生疑虑,刚要站直身子,忽然听见身后虞老太医的催促。 “公子的药得时时有人盯着,快去快去,这可磨蹭不得的。” 南烛飞快应了声,拔腿往茶房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沈鸢长松口气,紧绷的身影彻底舒展。 好在苏亦瑾喜静,房里伺候的也就南烛一个小厮。 湘妃竹帘后,苏亦瑾病怏怏躺在榻上。 虞老太医低声叹气:“这两日还算好,先前有一阵差点连脉息都找不到,好在后来只是虚惊一场。” 上房病气重,谢清鹤并未久留,略坐了会就往外走。 苏家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并未因沈鸢的离开有过丁点异样。 一众奴仆各司其职,好像苏家从未有过一位苏少夫人,好像沈鸢从未在苏家住过,从未和苏亦瑾成亲。 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 沈鸢抬手拂开挡在自己身前的柳条,她转首往回望。 青松抚檐,满园悄然无声。 沈鸢立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有一点多余。 她本就不该和苏家扯上任何干系。 离得远远的,谢清鹤才不会想起苏亦瑾,他才能安然度日。 沈鸢眼中淌过几分落寞孤寂。 她亦步亦趋跟在谢清鹤身后,随他出府坐上马车。 忽见有三两奴仆飞马奔来,他身后跟着两辆马车。 苏尚书扶着妻子和母亲下了马车,快步朝谢清鹤走来,隔着车窗赔罪。 刚从山上赶回,苏尚书说话大喘气,长袍上还沾着点点泥土,想是路上出事耽搁了。 “殿下今日前来探望犬子,下官未能远迎,实在是失礼。” 话落,又命人调桌安椅,摆席设饭。 苏夫人满脸堆笑:“老爷,这事妾身早让人去办了。” 熟悉的声音传入沈鸢耳中,她指尖一僵,直愣愣扬起头。 明知道苏夫人看不见自己,沈鸢目光还是一瞬不瞬盯着那扇窗子。 她想起很久前,苏夫人亦是用这样的声音,手把手教自己看账管家。 入宫前夕,怕她在宫里受欺负,又挽着她好生叮嘱,恨不得亲自陪着沈鸢入宫。 沈鸢眼中微热,她转过头,强忍着咽下泪水。 她听见谢清鹤的回绝,听见车夫驾车,听见窗外的风声。 马车渐行渐远,彻底看不见苏府的府邸。 沈鸢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无声落下泪水。 纤长睫毛上挂着晶莹水珠,沈鸢轻声哽咽:“殿下,虞老太医会救他的,对罢?” 谢清鹤扬了扬眉。 沈鸢低声呢喃:“若他不好了,苏夫人定然受不住的。” 从前在乡下那会,沈鸢对谢清鹤随口编造的身世深信不疑。 她那会真的以为谢清鹤双亲和美,很是羡慕。 谢清鹤眸色一顿:“你对谁都这么心软吗?” 沈鸢抬起一双婆娑泪眼:“什么?” 谢清鹤哂笑:“在宫里,心软的人总是活不久的。” …… 行宫的日子和过去在芙蓉别院,相差无几。 怕惹祸上身,也怕旁人认出自己,沈鸢平日只待在谢清鹤的寝殿。 金缕衣 第77节 松苓提着漆木攒盒,为沈鸢送上香薷饮。 “这天闷热得很,姑娘还是多喝些,省得中了暑气。” 她低声凑到沈鸢耳边,“我听说陛下的身子又不好了。” 沈鸢一口一口喝着香薷饮:“殿下又去侍疾了?” 松苓点头:“不单是殿下,皇后娘娘也是寸步不离守在陛下榻前。” 皇帝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从汴京到洛阳这一路更是耗尽心神。 谢清鹤这些时日都是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 沈鸢和谢清鹤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连一面也没有见过。 有时夜里难寐,醒来后总会发现谢清鹤书房点着灯,彻夜通明。 为着皇帝病重,随行的文武百官人人愁云惨淡,没人敢在这会设宴请客。 沈鸢扬首望向园中的牡丹,眼中流露出几分遗憾惋惜:“可惜了。” 满园花团锦簇,无人在意。 松苓低声:“今早娘娘又和殿下闹了一番,还是在御前闹起来的,娘娘砸了两个茶盏,哪还有心思赏花。” 皇后在外人眼前向来温柔亲和,不曾发过脾气,可见真是气得狠了。 沈鸢对皇后和谢清鹤都避之不及,她提裙,压低声音叮嘱。 “这些事你说给我听就罢了,可别同旁人说。” 松苓眼睛弯弯:“姑娘这是拿我当孩子看呢,这事除了姑娘,我哪敢同旁人说上半句,没的为姑娘惹事生非。” 话犹未了,忽而听见耳边一声鸟鸣,却是沈鸢养的那只吉祥鸟。 山雀展翅高飞,挺着圆滚滚的身子,时高时低,穿梭在林中。 沈鸢循着吉祥鸟的身影朝前望:“它倒是自在。” 一路跟着吉祥鸟往前走,沈鸢不知不觉走出谢清鹤的寝殿。 吉祥鸟没了踪影,只余树上乱颤的树枝。 沈鸢无可奈何挽唇,在自己掌心中倒了些谷粒。 忽然听见花障后传来两声笑。 “奇了怪了,这里怎么会有吉祥鸟?别是姑娘认错了?” “胡说,我才不会认错,可惜我今日身上没带吃的,不然还能逗逗它。” 明宜扶着婢女的手转过花障,抬眼看见另一端走来的沈鸢,两人双双刹住脚步。 沈鸢立在原地,双唇张张合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明宜盯着沈鸢看了一会,忽而用力甩袖,转身离去。 婢女跟在明宜身边,好奇:“那是殿下身边的宫人罢,怎么也不上前来给姑娘请安。姑娘,你走那么快做什么,姑娘!姑娘!” 明宜双手捂住耳朵,头也不回朝前跑。 松苓不明所以:“姑娘,明姑娘这是……” 沈鸢温声:“回去罢,兴许只是路过。” 沈鸢没想到次日一早,她又看见了在寝殿外徘徊的明宜。 明宜并非空手而来,她手上提着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站在原地磨磨蹭蹭,始终不肯往前迈出半步。 婢女一手执扇,立在一旁为明宜扇风。 “姑娘,要不你先回去,等会看见殿下,我再去寻你。这会日头晒得厉害,站久了,可不是闹着玩。” 明宜柳眉轻蹙:“那怎么行,都连着来了两日,总不会一回都碰不上。” 婢女小心翼翼:“我听说殿下这两日都在御前侍疾,若他不回来,姑娘岂不是白等?” 松苓诧异瞪大双眼:“这位明姑娘是为了殿下……” 隔着郁郁葱葱的竹林,明宜看不见廊下的沈鸢。 沈鸢手上执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提裙往回走:“回去罢。” 宫扇挡住了从廊下穿透而来的日光,沈鸢抬眼看了悬在半空的红日。 “再过半个时辰,若是她还没走,你让给她送些冰酥酪,或是拿湃在井水中的果子。” 松苓:“知道了,我等会让人送去,姑娘可还要回去睡会,我瞧姑娘的精神不是很好。” 沈鸢揉着眉心:“许是昨夜睡得不踏实。” 她昨夜又一次梦见明宜,梦中的明宜站在栈桥上,望着她的双目涨满仇恨和不甘。 沈鸢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忽而听见窗下传来松苓的声音。 送去的果子和冰酥酪都被退了回来,明宜不肯收下。 松苓皱眉:“你们怎么说的?她是不是知道……” “松苓。” 沈鸢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松苓忙挽帘入屋。 她手上端着红漆描金梅花茶盘,松苓面色窘迫:“姑娘,这些都是明姑娘原封不动送回来的。” 沈鸢皱眉:“……她还在外面?” 松苓点头:“是。” 沈鸢沉吟片刻:“让人看着点,若有什么事,立刻让人来报。” 想了想,又道,“罢了,我亲自过去。” 松苓一面走,一面为沈鸢打扇,她喋喋不休:“这样热的天,姑娘怎么不坐轿子过来?若是有个好歹……” 话音未落,殿前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婢女扶着晕倒在怀的明宜,大惊失色:“姑娘,你别吓奴婢。来人,有没有人……” 沈鸢和松苓对视一眼,匆忙加快脚步:“快,去找太医过来。” 事出突然,沈鸢只能让人先将明宜送回自己的屋子,好在只是中了暑气,并无大碍。 两碗香薷饮灌了进去,明宜悠悠转醒。 瞧见坐在太师椅上的沈鸢,明宜又是羞又是恼,她愤愤转身,拿后背对着沈鸢。 沈鸢忍不住提醒:“你睡的是我的床榻。” 明宜恼羞成怒:“你——” 她起身,一手掀开锦衾。 步履匆匆从沈鸢眼前走过。 将至门口时,又忽的驻足。 明宜从婢女手中夺过蓝花圆盒,三步并作两步行到沈鸢跟前。 别别扭扭吐出一句:“这是谢礼。” 话落,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沈鸢慢条斯理起身:“我不要。” 明宜瞠目结舌,窈窕身影映在缂丝屏风上,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这可是我……” 圆盒打开,一股酸臭味迎面扑来。 明宜眼疾手快拿帕子捂住口鼻,双眼震惊瞪圆:“不可能,这是我今早特意让厨房做的广寒糕……” 沈鸢面不改色盖上圆盒,她手指在盒子上轻敲了一敲:“这么热的天,广寒糕又是不经放的,自然容易坏。” 明宜讷讷张唇:“那怎么办?” 她望着沈鸢,好容易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殿下他、他还喜欢什么?” 沈鸢讶异:“……你问我?” “你不是同殿下……” 明宜话说到一半,倏然收住声,“罢了,你喜欢什么,明儿我再让人送来,就当是今日的谢礼。” 沈鸢一句“不用”还没出口,明宜抢先道:“我可不想欠你的。” 沈鸢哑然失笑。 明宜不悦皱眉:“你笑什么?” “不是我说的。” 暖阁杳无声息,沈鸢倚着绣墩,慢慢拿铜箸子挑开香炉中的香灰。 雕花石香炉中点着松檀香,青烟似雾,模糊了沈鸢的眉眼,她吐气如兰。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从未和他说过。” 良久,明宜都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无奈:“松苓,好生送明姑娘回去……” “我知道。” 冷不丁的,明宜忽然出声,她低声嘟哝。 “那夜我是在气头上,才会口不择言,后来回去后我想了很久。” 明宜唇角苦涩,“其实一直有人跟在我身后,是我自己不曾察觉。” 她望着沈鸢,脸上带了两分惭愧内疚,“我就是想找个人泄愤,对……对不住。” 明宜垂首敛眸:“我知道自己不该将怒气发在你身上,可是……” “我养了一只吉祥鸟,你要看看吗?” 沈鸢眉眼弯如弓月,“是你之前同我说过的那种。” 金缕衣 第78节 明宜错愕:“真的,你从哪里寻来的,真是吉祥鸟?我就知道我没有认错。” 沈鸢笑着让松苓将吉祥鸟送来。 明宜破涕为笑,看看吉祥鸟,又看看沈鸢:“你、不怪我了?” 沈鸢正色:“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明宜笑出两个小梨涡:“那我还能吃冰酥酪吗,你今早让人送来的,我馋好久了。” 满屋笑成一团。 明宜往沈鸢屋里跑得勤快,恨不得日日同沈鸢黏在一处。 好在明将军分到的院落在谢清鹤隔壁,不会有旁的人瞧见。 松苓长松口气:“还好有明姑娘陪着,姑娘这些日子精神都好了不少。” 她朝沈鸢晃动手中的竹丝鸟笼,“这是明姑娘刚让人送来的,还有这个竹哨……” “什么哨子?” 一道久违的身影在窗下穿过,松苓大惊,忙忙福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谢清鹤一身金丝滚边月白圆领长袍,长身玉立,瞥见松苓手中提着的鸟笼,谢清鹤轻嗤:“……明家送来的?” 他人虽在御前,可沈鸢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谢清鹤都一清二楚。 沈鸢欠身屈膝:“是。” 稍顿,沈鸢拢眉补上一句,“明姑娘没问过殿下的事,我也不曾和他提起。” 谢清鹤抬手揉着自己的鼻骨:“我同你说过,心软的人在宫里是活不久的。” 沈鸢不明所以,她不甘心,反唇相讥:“可我们只是……” 谢清鹤抬起沈鸢的下颌:“罢了,日后你就懂了。” 沈鸢眼中的不解茫然又添了几分。 …… 春去夏来,蝉声满耳。 沈鸢坐在铜镜前,由着松苓为自己梳妆。 铜镜中映出松苓弯弯的一双眼睛。 “姑娘总算长了点肉,先前瘦成那样,我瞧着都闹心。” 帘栊响处,竹帘后晃过明宜的一张笑颜,她手上提着攒盒,言笑晏晏。 “谁长肉了?” 透过铜镜,沈鸢对上明宜的眼睛,她弯唇:“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目光往下,瞥见明宜手上裹着的纱布,沈鸢陡然一惊,猛地转首,捧着明宜的手细细地瞧。 “好端端的,怎么伤成这样了,昨儿不还是好好的吗?” 明宜羞愧难当:“不小心烫着的。” 沈鸢双眉紧皱:“可让太医瞧过了?这种天气,烫伤可不是小事。” 明宜双颊泛红,抽回手藏在袖中:“我、我其实……” 她视线缓慢落在婢女提着的攒盒上。 婢女应声打开,盒中装着六小块玫瑰酥。 玫瑰酥精致小巧,做工精细,俨然是花了心思的。明宜低着脑袋,磕磕绊绊道。 “你能帮我把这个送给、送给殿下吗?” 明宜破罐子破摔,一鼓作气,“父亲说殿下近来辛苦,让我送些糕点拉拢殿下,这是我好容易才学会的,能不能劳烦你……” 红唇抿得紧紧的,明宜咬着唇角,“不行也没关系,我自己在这等殿下回来,也是一样的。我就是有点、有点怕他。” 沈鸢:“只怕你在这坐上一日,殿下也不会回来。” 前朝乱成一锅粥,谢清鹤几乎日日都在御前。 沈鸢已经连着四五日不曾见到他的人影。 明宜失望垂眼:“可我父亲他……” 沈鸢还记得那夜在渡口,明将军差点动手打了明宜一巴掌。 武将的一巴掌可比不得寻常人,轻者伤及筋脉,重者危及性命。 说起来,明宜同那时被父亲逼着冲喜的自己差不多。 同样的绝望无助,同样的被逼无奈。 同病相怜。 沈鸢沉吟片刻:“你先放着罢,若是殿下今夜回来,我再给他。” 沈鸢为难,“可他收不收下,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明宜喜笑颜开:“这我自然知道。” 她笑着挽上沈鸢的手,“前儿你说要给我的香囊,可做好了?我一直记着呢,你可不能忘了。” 沈鸢从袖中掏出一个石榴红色缎绣香囊:“这里是冰香含片,还有一点瑞龙脑香,如今天热,再适合不过了……你想什么呢,我说了半日也不见你理我。” 明宜搂着沈鸢的臂膀,言笑晏晏。 “我错了我错了,就是……手上疼得厉害。” 沈鸢担忧不已:“可要传太医再来一趟?” 明宜摇摇头:“ 我想回去睡会,兴许醒来就好了。” 沈鸢不放心:“哪有这么快的事。” 话虽如此,却还是让松苓好生送明宜回去,“你这两日记得别沾手。” 明宜笑笑:“知道了,小伤而已,待我好了,我再教你骑马。我前日看见马厩新来了一批矮脚马,正好适合你练手。” 沈鸢忍俊不禁,笑着和松苓揶揄:“手都疼成那样了,竟然还有空琢磨这些。你见过崔武了吗,可知殿下今日何时回来?” 松苓一问三不知:“我没见到殿下,也没见到崔大人,姑娘可是要等殿下回来?” 沈鸢看一眼案上的攒盒,又想起明宜手上的伤:“我今夜晚点歇息,你若是累了,只管回去歇着。” 月明星稀,云影横波。 将至二更天,谢清鹤踩着夜色回宫。 他眉眼透着疲惫困乏,遥遥瞧见暖阁的灯火通明,谢清鹤眉角轻动。 槅扇木门推开,沈鸢伏在紫檀案几上,昏昏欲睡。 听见脚步声,她遽然从案上惊醒,沈鸢一只手揉红了眼睛。 吉祥鸟还立在她肩上,不肯回笼。 “殿下回来了?” 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却还记得正事。 “明姑娘今日送了玫瑰酥,说是给殿下的。” 谢清鹤淡声:“知道了。” 沈鸢捧着迎枕回榻,一双眼睛迷离缀着困意:“殿下不尝尝吗,明姑娘做了很久的。”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他忽的朝沈鸢招手:“过来。” 沈鸢茫然照做。 谢清鹤随手拣起一块玫瑰酥,在沈鸢掌中捏碎,又朝月洞窗上的吉祥鸟看了一眼。 山雀歪着脑袋,踟蹰半晌,终还是展翅朝沈鸢飞来,在她掌心啄了一啄。 沈鸢不解其意:“这是玫瑰酥,要不是……” 她声音戛然而止。 夜色平静如秋波,半点多余的声音也无。 沈鸢双目瞪圆,笼罩在眉宇间的困意烟消云散。 她眼睁睁看着吉祥鸟倒落在自己掌心,身子止不住抽搐。 沈鸢心口骤滞,捧着山雀不知所措。 那一团温热在她手心逐渐冰冷,沈鸢手足无措:“快,快请太医……不对,去珍兽园……” 话音未落,沈鸢忽的想起什么,她猛然推开谢清鹤往外跑去。 夜风拂过沈鸢的锦裙。 长长的甬道空无一人,因是在行宫,廊下只有宫人。 瞧见沈鸢披散着长发在夜色中奔跑,宫人连阻拦都来不及。 她一路奔至明家下榻的院落。 廊庑下坐更的婆子惊醒:“这是怎么了?你是何人,怎么可以擅闯……” “让开!” 沈鸢手上还捧着山雀,她用力推开婆子,哐当一声撞开木门。 清泠的月光照入屋中。 一双脚摇晃在沈鸢眼前。 第39章 美人鸢 金缕衣 第79节 皓月当空,丹墀上洒满银白色的光辉。 沈鸢披头散发跌坐在地上,紧随而来的婆子奴仆瞧见眼前的一幕,惊呼声响遍行宫上下。 “明姑娘、明姑娘她自缢了!” “快来人,快——来人!” “将军呢,将军在何处?” 数不清的黑影在沈鸢身边来来回回走动,她看见奴仆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将明宜从横梁上抱下。 有胆大的婆子上前去探明宜的气息,胆小的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原本悄然无声的别院彻底被搅成一滩浑水,脚步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不住在沈鸢耳边回响。 她怔怔坐在地上,脸上不知不觉落满泪水。 明宜身影僵硬,手上的纱布还未取下,腰间系着的,还有沈鸢今早才送出去的香囊。 “待我好了,我再教你骑马。” “你不知道,马厩刚来了一批矮脚马,我自作主张为你挑了一匹,你定会喜欢的。” “你在想什么,怎么一早上都心不在焉的,我说话你也像是没听见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如过马观花在沈鸢眼前一幕幕掠过。 她瘫坐在地,看着明将军和夫人相继搀扶着走上前,二老的哭声震天撼地。 明夫人哭着往明宜的尸首上扑了过去,隔着白布唤明宜的小名。 烛光高照,房中亮如白昼。 沈鸢怔怔扬起双眸,目光落在横梁上垂落的白绫。白绫晃晃悠悠,在她眼前一晃一晃。 沈鸢失神落魄站起身,缓缓往白绫走去。 指尖碰上白绫的前一瞬,一只手握住了沈鸢的手腕。 那只手劲瘦有力,指骨分明。 顺着那只手往上望,沈鸢一眼看见了谢清鹤波澜不惊的一张脸。 从始至终,他好像一个局外人,置身事外,默不作声看着眼前的闹剧。 沈鸢眼中留下一行泪水,泣不成声。 掌心的吉祥鸟忽的又动了一下,沈鸢忙不迭捧着山雀往外跑。 谢清鹤沉着脸:“跑什么?” “去、去找人,救、救它。它只吃了一口,不会有事的,不会。” 沈鸢说话含糊不清,前言不搭后语。 谢清鹤眉心皱起,朝身后的人看了一眼。 宫人心领神会,恭敬上前接过:“明姑娘,给我罢。” 沈鸢木讷扬起头,呆呆将手中的吉祥鸟交给宫人,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一句话。 “救它,求你救它。” 宫人哪敢受沈鸢的礼,捧着山雀慌不择路退下,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沈鸢立在风中,双足无力。 她茫然追随着宫人的身影往前走,没留意到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直挺挺往前跌落。 一只手眼疾手快揽住了沈鸢。 不用回头,沈鸢都知道身后站的是何人。 她用力甩开谢清鹤,一双眼睛溢满泪水。 “你早就知道那玫瑰酥被人动了手脚。” 沈鸢哑着嗓子,一声声竭力质问。 她想起这些时日谢清鹤的早出晚归,想起他对明宜踏足自己寝殿的不闻不问。 沈鸢当时以为谢清鹤是忙于政务,无暇顾及这种小事。 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沈鸢身子摇摇欲坠,泪如雨下,她喃喃自语:“你是故意的。” 故意纵容明宜和自己走近,故意让明宜自由出入寝殿。 泪水模糊了沈鸢的双眼,又一点点被谢清鹤擦拭干净。 沾在他指腹的泪珠滚烫,谢清鹤神色淡漠,唇角挽起一点讥诮。 “沈鸢,我提醒过你的。” 谢清鹤淡声,“不止一次。” 他薄唇轻启,清冷月色落在谢清鹤眉眼,他声音如池中湖水,水波不兴。 “从你第一次心软带她踏入寝殿,你就该猜到有今日。” 沈鸢猛地抬起脸,难以置信:“你从那时就怀疑她了,那你为什么不早点……” “若是我早一点告诉你,你会信吗?” 谢清鹤眸色平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百见终究比不得一干。若不是亲眼目睹,你也不会相信她接近你是别有用心。” 沈鸢几近崩溃绝望:“就为了让我相信……” 她想起白日明宜如花的笑靥,想起刚刚悬在横梁上冰冷僵硬的尸首。 园中奴仆提着宫灯,明夫人早晕眩过去,明家别院乱成一锅粥。 一众奴仆抬着明宜的尸首,步履匆 匆穿过庭院。 沈鸢怔愣站在廊下,她忽的往前走了十来步,双膝一软,沈鸢彻底跌落在地上。 她颤抖着双手从泥土中捧出一个香囊,那是她自己做的,针针线线都是出自沈鸢的手。 泪水滚滚落在香囊上,沈鸢不知哭了多久:“疯子。” 她失声痛哭,嗓子几乎都是哑的,“你们都是疯子!” 谢清鹤不动声色扬了扬眉角,像是在嘲讽沈鸢的不识好歹。 一双黑眸半眯,谢清鹤俯身,一只手抬起沈鸢的下颌。 月光明朗,照出沈鸢满是泪痕的一张脸。 谢清鹤哑然失笑:“你在怪我?” 扳指勾着沈鸢的下颌,谢清鹤弯唇,“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这里?” 他声音渐冷,拢着沈鸢下颌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沈鸢猛地挣开谢清鹤:“别碰我!” 热泪盈眶,她双眼双腮都滚着泪珠,沈鸢往后退开两三步,愤恨扬起双眼。 “恶心。” 这宫里处处透着算计,恶心至极。 “你说什么?” 谢清鹤一步步走到沈鸢眼前,双眼一瞬不瞬盯着地上孱弱颤栗的身影。 他忽的用力拽起沈鸢,不由分说拖着沈鸢往外走。 锦裙沾染着点点泥土,沈鸢被谢清鹤连拖带拽,差点崴了脚。 她跌跌撞撞穿过庭院,挣扎着挣开谢清鹤的束缚。 “你放开我!谢清鹤,你放开我!” 长长指甲掐入谢清鹤的手背,谢清鹤不动如山,他一张脸冷若冰霜,忽然一脚踹开一间抱厦。 烛火阴森,明宜的尸首就躺在中间。 宫人心惊胆战上前:“殿下,陛下刚刚召见明将军……” 谢清鹤面无表情:“滚出去。” 宫人惊慌失措抱头鼠窜,哪敢在抱厦多留片刻。 木门在风中摇摇晃晃,吱呀一声关上。 徐徐夜风关在门外,房中点着烛火,光影昏暗摇曳,衬得屋中阴森彻骨。 谢清鹤拖着沈鸢,狠命将她朝地上摔去,正好跌落在明宜身边。 动静之大,沈鸢差点摔在明宜身上。 她唬得连连朝后退去。 一只手托住沈鸢的后颈,拖着她朝前。 白布扯开,明宜瞪着的一双眼睛猝不及防闯入沈鸢眼中。七孔流血,惨不忍睹。 沈鸢尖叫一声,闭着眼睛往后退,她双手双足都在颤抖。 “怕什么?” 谢清鹤阴冷的笑声在背后响起,他挽着沈鸢的后颈,再次将她拖到明宜眼前。 明宜手上染的凤仙花汁和沈鸢的如出一辙,那是前日他们在园子一起染的。 那只手被谢清鹤拎起塞到沈鸢手中,恐惧和惊恐浸透沈鸢全身,她又一次尖叫连连。 不敢丢也不敢碰,她就这样被迫抓着明宜的手,泪水染湿衣襟。 “若是你今早没收下那盒玫瑰酥,兴许她还不会这么早丧命。” 谢清鹤轻描淡写,他立在沈鸢身后,“知道她死前还吃了什么吗?” 金缕衣 第80节 谢清鹤一手抓着沈鸢的手腕,一只手捏着她脖颈,迫使她不得不低头和明宜对视。 两人之间不过一寸之距。 明宜死不瞑目,那双瞪圆的眼珠子就在沈鸢眼下,沈鸢甚至害怕自己的泪水滚落到明宜脸上。 她惊吼着朝后退,又手忙脚乱抹去眼角的泪水。 谢清鹤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玫瑰酥。” 玫瑰酥中下了药,一口即可轻易夺人性命。 “她生前应当痛苦万分,七孔流血,五脏破裂。” 谢清鹤又一次被迫沈鸢低头。 蜿蜒血迹早就在明宜脸上干涸,两行血迹凝固在她眼下,触目惊心。 空中似有香烛的气味,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沈鸢魂飞魄散,拼命挣开谢清鹤的桎梏。 她眼睛紧紧闭着,再不敢看明宜一眼。 谢清鹤轻哂:“若不是你,她也不会畏罪自缢。” 他笑笑,抬着沈鸢的下颌往前,明知故问。 “沈鸢,你不怕做噩梦吗?” “不是,不是我害的。” 沈鸢语无伦次,哑着嗓子大哭,她疯了似的往后退去,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膝,泪如泉涌。 “我只是怕、怕我若是不收下,明将军会怪她。” 就像沈父一样。 那种无人帮扶的绝望无助,沈鸢感同身受。 她哭得差点喘不过气,“我只是不想她和我一样。” 烛火摇曳,一簇小小的光影照落在沈鸢脚边,她身子蜷缩在一处,宛若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击溃沈鸢所有的防线。 谢清鹤一手负在身后,目光冷淡落在沈鸢脸上,他轻飘飘丢下一声。 “自作多情。” …… 沈鸢再也不敢合上眼。 每每夜深人静,她总能想起明宜垂在半空的双脚,想起她死不瞑目的惨状。 瞪着自己眼睛流着殷红的血珠,她再向自己索命。又一声惊呼在帐幔中响起。 松苓马不停蹄,哭着冲向贵妃榻,她双手牢牢抱住沈鸢,好声好气哄着人。 “姑娘,是我,是松苓。” 沈鸢双眼泛红,她双手牢牢攥着松苓的衣袂,惊恐万分。 “你听见了吗,明宜她来了。” 松苓心疼不已,抱住沈鸢的双手,柔声哄着:“姑娘,明姑娘的头七早过了,她不会来的。” 松苓挽起帐幔,指着窗上挂着的柳枝,“姑娘您瞧,这屋里屋外都挂着柳枝,还有我从道观求来的符纸,任凭他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了姑娘的屋子。” 沈鸢手足冰冷,声音都在颤抖。 “她在怪我,怪我收下那盒玫瑰酥。” 松苓气恼:“这事与姑娘有何相干,是她自己心术不正,若不是她处心积虑接近姑娘,姑娘也不会好心替她收下。” 明宜死前虽然留下遗书,声称下药一事是自己所为,绝无旁人指使。 可大理寺顺藤摸瓜,却查出那药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前些时日皇后又和谢清鹤闹得不可开交,连着砸碎了两个茶盏。 众人不由将怀疑的矛头指向皇后。 好好的牡丹宴闹得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松苓本还觉得洛阳处处都好,如今却觉哪哪都不如汴京。 她和沈鸢相拥而泣:“姑娘这是做的什么孽,怎么会遇见那样黑心肝的人,自己作死也就算了,竟还想着拉姑娘下水。” 明宜下药一事东窗事发,松苓吓得脸色发白,怕沈鸢无故遭受牵连,好在大理寺的人明理,只问了两句,就带着人离开了。 “姑娘有什么错呢,若要真论起对错,那也是姑娘心太软。” 倚在松苓肩上的沈鸢缓慢坐直身子,双目直直盯着垂地的湘妃竹帘。 “是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心软收下玫瑰酥。” 沈鸢一双眼睛空洞,自言自语。 松苓花容失色,忽的想起什么,赶忙命人将月洞窗前的鸟笼送来。 她捧着山雀送到沈鸢眼前,“姑娘你瞧,这是什么?珍禽园的人都说这山雀命好,只吃了半口,不然还真不一定救得回来。” 山雀立在沈鸢掌心,来回走动,须臾,又歪着脑袋看沈鸢。 沈鸢望着手中的雏鸟,眼都不眨。 松苓长松口气,她轻手轻脚捧着药碗上前,笑着看往沈鸢掌心轻啄的山雀。 沈鸢眼眸动了一动。 她忽然尖叫着往后退去,整个人几乎都缩在角落。 “快,快让人来,它又在抽搐了!快找人来!” 温热的一团蜷在沈鸢掌中,她半点也没有察觉到暖意,只能想起那日在自己手心逐渐冷却的山雀。 它就那样睁着一双眼睛,奄奄一息躺在沈鸢手上。 松苓手中的汤药冷不丁洒了满地,她哭着上前。 “姑娘,没事的,这吉祥鸟好好的,它没在抽搐,是你刚刚眼花看错了。” 沈鸢低声嘟哝:“是吗,我眼花了?” 松苓竭力咽下嗓子的哽咽,强颜欢笑:“当然。” 榻上洒满汤药,怕碎瓷片扎到沈鸢,松苓一面唤人进屋洒扫,一面扶着沈鸢往窗边走去。 吉祥鸟低唤一声,轻轻降落在松苓肩上。 沈鸢刹住脚步,忽然开口:“你骗我。” 松苓一怔,满脸错愕:“什么?” 沈鸢倏地往后退开两三步,她眼中挂着热泪,一只手指着松苓肩上的山雀。 那并非是沈鸢从前养的那只,是谢清鹤另外让人寻来的。 沈鸢眼睛哭得红肿:“怎么连你也骗我,它明明、明明也没有活下来,它也吃了玫瑰酥。” 沈鸢跌 落在地,掩面而泣。 “是我的错,我那夜若是不留它陪我就好了。” 早早将吉祥鸟送到松苓房里,兴许还能躲过一劫。 松苓跟着蹲在地上,不知沈鸢是从哪里瞧出破绽,她急得满头大汗。 “姑娘,是我错了。原先那只还在珍禽园,它还活着呢,姑娘若是不信,我这就让人送来。” 宫人再次端来汤药,松苓扶着沈鸢在炕上坐下,“姑娘先喝药,我这就让人去珍禽园。” 帘栊响处,谢清鹤一身竹青色缂丝浮光锦长袍,竹扇挑起帘子的一角。 “什么珍禽园?” 松苓福身,朝笼中的吉祥鸟看了一眼,面色窘迫:“殿下,姑娘认出来了。” 谢清鹤眉心轻拢,他朝沈鸢走了两三步。 沈鸢寻声抬首望,猝不及防撞入谢清鹤的一双眼睛,她如临大敌,连连朝后退,恨不得半边身子都嵌在角落。 谢清鹤面色越发难看:“她今日还没吃药?” 松苓犹豫不决:“还没,刚刚的药被姑娘砸了,这是新送来的。” 谢清鹤淡声:“给我。” 松苓震惊:“殿下,姑娘她……” 对上谢清鹤冰冷森寒的双眼,松苓少顷手一抖,忙忙将药碗送上。 她往后退开,惴惴不安望着缩在角落的沈鸢。 谢清鹤缓缓行至炕前,难得放缓声音:“沈鸢,过来。” 沈鸢埋首于手臂上,她并没有听见谢清鹤的话,只是一遍遍重复。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谢清鹤捏着鼻骨,脸上逐渐显出不耐烦的神色,他伸手握住沈鸢的手腕,不由分说拽着她出了角落。 力道之大,犹如那夜拽着沈鸢去明宜。 熟悉的一幕闯入沈鸢脑海。 她惊慌失措朝后退去,“我不去我不去。” 谢清鹤一时不慎,竟让沈鸢挣脱了去。 她又一次蜷缩着身子,躬成小小的一团。 余光瞥见临窗炕前的梅花小几,沈鸢迷茫的双眼缓慢睁大,而后一声惊呼从喉咙溢出。 “明宜,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那一日,明宜就是坐在那张梅花小几上,央求沈鸢替自己送玫瑰酥。 沈鸢哭得嗓音沙哑,在谢清鹤又一次拽住自己手腕时,她惊吼出声。 金缕衣 第81节 谢清鹤手中的汤药全洒落在他手上,手背烫红一片。 松苓大惊失色,屋中乌泱泱跪满满地的宫人。 谢清鹤脸色铁青,他冷声:“再端一碗药过来。” 松苓心急如焚,怕沈鸢惹恼谢清鹤,也怕谢清鹤伤着沈鸢。 新的汤药送上,谢清鹤一手扼住沈鸢的喉咙,二话不说连着灌下大半碗。 苦涩的药汁顺着沈鸢唇角滑落,呛得她连声咳嗽。 她捂着心口,半跪在炕上,连着咳嗽好几声。 谢清鹤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还未碰到沈鸢,却见她再次朝角落躲去。 谢清鹤脸色阴郁,一字一顿:“过来。” 沈鸢动了一动,缓慢将脑袋埋在臂肘。 谢清鹤目光久久落在沈鸢身上。 良久,炕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一点点朝前挪去,可始终不敢搭上谢清鹤的双手。 虞老太医姗姗来迟,诊脉后,他紧紧皱起双眉:“沈姑娘身子无碍,只是先前受了惊吓,恐怕得将养些时日。” 谢清鹤不虞:“要多久?” 虞老太医:“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四个月。” 他抬眼张望屋中的陈设,“殿下,心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好的,还是沈姑娘另寻一方住处。” 谢清鹤指骨曲着,沉吟片刻:“我后日回汴京。” 虞老太医摇摇头:“恕老夫直言,沈姑娘如今不宜舟车劳顿。” 他捻着长须,“殿下何不先将沈姑娘留在洛阳,我也好照看一二。” 谢清鹤一言不发。 少顷,他朝宫人抬了抬下巴:“送客。” 暖阁悄无声息,落针可闻。 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点着烛火,火光摇曳,照得屋中亮堂一片。 谢清鹤起身,一步步行到贵妃榻身前,他一只手撑在榻上,目光一寸寸在沈鸢背影上掠过。 锦衾之下,沈鸢的身影抖了一抖。 谢清鹤弯唇,他漫不经心抬手,为沈鸢掖好被角。 “你这病倒是病得及时。” 指尖蜷着沈鸢的青丝,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贴在沈鸢耳边。 温热气息如烛影洒落,“……真病了?” 沈鸢藏在锦衾之下的手指颤若筛子,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谢清鹤伸手,揽着她入怀:“睡罢。” 宫人移灯放帐,暖阁只剩下一簇小小的烛火,昏暗光影在缂丝屏风上摇曳。 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修长,清瘦如修竹。 沈鸢屏气凝神,眼皮颤了又颤。 目光缓缓往下移,谢清鹤手背上还有薄红,是刚刚被汤药烫伤的。 瞥见谢清鹤指骨匀称的手指,沈鸢又一次胆战心惊。 她竭力咽下嗓子的哭腔,拼命想要忘掉明宜惨不忍睹的死状。 她忘不了谢清鹤迫使自己和明宜尸首对视的那一幕,忘不了那双拽着自己的手。 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滚落。 苍苔浓淡,云影横窗。 蓦地,揽在腰间的手臂忽然收紧。 沈鸢仓促闭上双眼,一动也不敢动。 后背传来促狭的一声笑,谢清鹤忽然握住沈鸢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拽去。 刹那,沈鸢和谢清鹤面对面。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沈鸢不敢睁眼,亦不敢直视谢清鹤的双眼。 她以为谢清鹤会有所动作,可等了半日,也不见谢清鹤出声。 沈鸢悄声抬起一点眼皮。 朦胧光影勾勒出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那双漆黑瞳仁轻阖。 她听着窗外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子时一刻,沈鸢盯着帐幔外的烛火出神。 丑时三刻,沈鸢听见廊下的檐铃晃了晃。 卯时二刻,沈鸢听见园子传来第一声鸟啼。 天亮了。 沈鸢彻夜未眠。 …… …… 翌日。 沈鸢从行宫搬到了谢清鹤在洛阳的一处山庄。 园中点缀着两处山石,池中锦鲤曳动,荡起阵阵涟漪。 搬来一个多月,沈鸢不曾踏出过府门半步。 记载着沈鸢日常的纸片如雪花飘入东宫。 ——沈姑娘今日在湖边坐了六个时辰,一切无异。 ——沈姑娘今日在廊下盯着青竹看了五个时辰,一切无异。 ——沈姑娘今日不曾踏出暖阁,一切无异。 …… 山庄。 赤日当空,碧空如洗。 松苓捧着湃好的果子茶,提裙款步,轻手轻脚步入水榭。 四面垂着金丝藤红竹帘,紫檀嵌玉挂屏后,沈鸢一身素色弹墨莲花纹天香绢锦裳,身上一点多余的玉佩也无。 满头青丝垂在手上。 牡丹薄纱菱扇握在手心,差点坠落在地。 松苓俯身,蹑手蹑脚拾起扇子,轻轻为沈鸢送上凉意。 自明宜出事后,沈鸢再也见不得玫瑰酥和冰酥酪,连在井水中湃过的果子也不敢看。 松苓无奈,只能让人拿果子泡茶。 菱扇在空中挥动两下,躺椅上的沈鸢忽然睁开眼,那双浅色眸子再无一点亮光,黯淡灰暗,如一潭死水。 松苓绞尽脑汁,挑些趣事讲给沈鸢听。 山庄僻静,平日少有人过来,山上倒是有一处温泉。 可惜这会天热,过来泡温泉的人寥寥无几。 松苓满脸堆笑:“再过些日子,天气入秋,我再陪姑娘上山泡温泉。” 松苓絮絮叨叨,一刻也不曾停住嘴。 沈鸢静静听着。 昨夜又是睁眼到天亮,怕睡在碧纱橱外的松苓察出端倪,沈鸢连翻身也不敢,僵硬着身子直挺挺躺了一夜。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在夜里闭过眼了。 但凡闭上眼睛,沈鸢总能看见明宜流着血泪的那双眸子。 还有那会被谢清鹤逼迫握着的明宜的手。 那只手和沈鸢一样涂了凤仙花汁,甚至那还是沈鸢为她涂上的,可却是冰冷僵硬。 午夜梦回,沈鸢对明宜那只手的触感依旧记忆犹新。 她 再也不敢在夜里闭上眼。 日光照落,湖水波光粼粼。 松苓小声嘀咕:“这样热的天,竟还有人上山放纸鸢,我今早还远远看见空中飘着一只美人鸢。说来奇怪,那纸鸢上美人的锦裙竟是莲花做的,甚是好看。” 沈鸢遽然扬起双眸。 第40章 他第一次对沈鸢做出让步…… 日光澄亮,万里无云。 沈鸢倚在躺椅上,青丝覆枕。 那双澄澈空明的眼珠子动了一动。 金缕衣 第82节 松苓喜出望外,扶着沈鸢起身:“姑娘可是要去瞧瞧?可惜我起得晚,也不知这会那纸鸢还在不在。” 手指搭上沈鸢手腕的刹那,松苓瞬间红了双目。 沈鸢本就纤瘦娇小,自明宜走后,沈鸢日夜茶饭不思,如今更是瘦得厉害。 腕骨分明,一只手落在松苓掌中,如鸿毛落地。 沈鸢转首,喃喃:“怎么了?” 松苓抹去眼角泪水,强撑着笑颜:“无妨,约莫是风迷了眼睛,不碍事。” 松苓折了一扇芭蕉叶,拿着为沈鸢遮阳蔽日。 青苔掩路,竹影婆娑。 转过白石涌成的小路,墙角上方碧空如洗,哪还有半点纸鸢的影子。 松苓来来回回走了两三趟,站在青石台阶上往外张望,双眼难掩失望。 “今早还在呢,怎么这会又不见了。” 她不忍心在沈鸢脸上瞧见失望的脸色,松苓怂恿道。 “不然我回去拿姑娘的纸鸢,他们放得,难不成我们就放不得?” 言毕,又风风火火跑回房,翻箱倒柜。 她手上握着一只纸鸢,松苓满脸堆笑:“可真真是巧了,姑娘先前也做过美人鸢。” 她狐疑,“这美人穿的锦裙,怎么也是花做的?” 那是苏亦瑾补好送来的。 沈鸢视线在美人鸢上停留许久,忽然开口:“这只不好,换别的罢。” 松苓后知后觉手上的美人鸢是苏亦瑾送的,忙忙收在箱笼底处,好容易翻出另一只,抬眼望去,却见沈鸢枕着迎枕睡去。 风过窗下,荡起她垂落在榻边的一抹荷袂。 松苓轻手轻脚掩上窗子,捧过针线在一旁做起针黹。 霞影纱重重遮掩,光影交错落在榻旁。 帐中,沈鸢缓慢睁开双眼。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未敷脂粉,白净素雅,眼下浮着淡淡的一层乌青。 沈鸢盯着帐上的柳叶纹,怔怔出神。 半盏茶后,帐中再次传来沈鸢的一声惊呼。 她双手抱臂,指甲在手臂上划开道道血痕,嫣红的血珠子刺眼狰狞。 “明宜,是明宜。” 沈鸢泪流满面,一只手指着帐上的柳叶纹,一只手拽紧松苓。 “她来了,是她来了。” 明宜自缢那日,身上穿的锦裙便是柳叶纹。 松苓大惊失色,一面唤人撤走贵妃榻上悬着的霞影纱,一面又唤人去请虞老太医。 松苓欲哭无泪,半跪在榻上,强势拨开沈鸢掐在手臂上的手指。 “姑娘,松手,快松手!” 松苓急得大哭,六神无主。 沈鸢蜷缩在角落,她不再执着抓自己的手臂,双手握拳,一遍遍敲着自己的脑袋。 “是我错了,我错了。” 松苓双眼含着热泪,不知是第几回重复:“姑娘没错,姑娘一点错也没有。” 她搂着沈鸢,抬手在她后背上拍了又拍,温声安抚。 虞老太医踉踉跄跄下了马车,为沈鸢扎了两针。 沈鸢窝在青缎迎枕上,双目迷离空洞,由着松苓为自己喂药。 廊庑下,三两个小婢女凑在一处,往屋里探头探脑,扼腕叹息。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发作了,哪怕迟一日也好。” “为何迟一日?” “你不知道,管事说殿下今日会过来。如今汴京那样乱,殿下无缘无故跑来做什么,还不就是接沈姑娘回京的。” 他们是山庄伺候的老人,只知道沈鸢是沈家的姑娘,别的一概不清楚。 正遗憾间,遥遥瞧见月洞门前转出一道匆忙的身影。 婢女大惊失色,福身向谢清鹤请安。 谢清鹤面无表情,风掠过他的长衫,他快步行到暖阁。 屋里众人不约而同都唬了一跳,除了榻上的沈鸢。 对上谢清鹤投过来的目光,沈鸢的眼珠子转动半周,而后又缄默不语。 日光西斜,山峦叠翠。 余晖穿过槅扇木窗,照亮了半个暖阁。 谢清鹤风尘仆仆,手上还握着策辔的缰绳。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吗?”谢清鹤冷声。 松苓哭着上前,一五一十道:“姑娘今日本来好好的,还说要去放纸鸢,后来瞧见帐上的纹样,就、就……” 霞影纱早就换下,屋里所有和柳叶纹有关的也一并撤走。 松苓咬碎后槽牙,“是我疏忽,竟忘了这事。” 暖阁箱笼大开,长条木案上摆着一只纸鸢。 谢清鹤拾起,缓步行到沈鸢跟前。 婢女识趣退下,榻上的沈鸢倚着迎枕,昏昏欲睡。 谢清鹤握过沈鸢的后颈,不轻不重捏着。 “怎么突然想起放纸鸢了?” 沈鸢垂眸不语。 良久,她才缓慢出声,“病根,放病根。” 郎窑宝石红三足圆炉中青烟吞云吐雾,沈鸢半张脸落在阴影中。 鬓松髻乱,因是在家,且先前又发作了一回,沈鸢满头青丝只挽了简单的云髻。 她轻声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语,“放病根。” 昏黄日光穿过帐幔,无声落在沈鸢指尖。 谢清鹤恍惚记起,沈鸢先前将自己从山脚下救回,也说过要做纸鸢,放病根。 沈鸢那会眼睛一直是缀着亮光,即便穷困潦倒,也不曾和谢清鹤说过半句抱怨。 “你定会高中的。” 连谢清鹤也不知,沈鸢那会为何会对自己那般笃定。 自己省吃俭用,却还是想法设法为谢清鹤寻来考经,请大夫治病,还想着为谢清鹤扎纸鸢放病根。 谢清鹤眼眸轻轻动了一动,一抹温和悄无声息在他眉宇间化开。 “待你好些,再出去。” 沈鸢垂首不语,手臂上还残留着道道血印子,触目惊心。 谢清鹤眉心紧皱,让人送来膏药,亲自为沈鸢抹上。 冰凉的膏药抹在沈鸢手上,她下意识抽回手。 谢清鹤用力握住她的臂肘。 他没再去抓沈鸢的手腕。 沈鸢眼皮微动,挣扎无果,遂作罢。 暖阁还未掌灯,日光渐渐从窗下退开,徒留满地的昏暗。 一片悄然中,谢清鹤忽然开口。 “沈鸢,你不想回京?” 嗓音带笑,谢清鹤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沈鸢眼眸僵住,气息不自觉放缓。 映在帐幔上的身影如石像,一动也不动。 谢清鹤恍若未觉,他俯身勾着沈鸢的下颌往上抬,温热气息落在沈鸢脖颈。 四目相对,沈鸢一双浅色眸子惴惴不安,诚惶诚恐。 谢清鹤漫不经心:“知道我是谁吗?” 沈鸢缓慢眨了眨眼,少顷,她慢吞吞吐出两个字。 “清鹤。” 她没再唤谢清鹤为殿下,亦或是盛怒之下,气急败坏连名带姓喊出“谢清鹤“三字。 清鹤、清鹤。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好似他们还在乡下,沈鸢还不知谢清鹤的身份。 谢清鹤眸中淌过片刻的安宁平静。 他第一次对沈鸢做出让步。 且如今汴京诡谲多变,沈鸢此刻回去,定是危大于安。 金缕衣 第83节 谢清鹤一双漆黑眼眸深邃乌沉。 皇帝病危,皇后蠢蠢欲动,三番两次对谢清鹤下了重手。 谢清鹤明里暗里不知躲过多少刺杀,防不胜防。 如墨眸子渐渐染上阴郁狠戾,无意瞥见沈鸢眼中的忐忑不安,谢清鹤忽的收起周身的戾气。 他垂首,重重咬上沈鸢的红唇。 嗜血的力道几乎咬破沈鸢的嘴角,她竭力往后退去。 挽在她后颈的手指逐渐收紧力道,沈鸢退无可退。 白净的脖颈被迫仰起,发髻松散,青丝落在谢清鹤掌中。 “沈 鸢。” 谢清鹤气息忽沉,如焰火掠过沈鸢耳边。 他低头,在沈鸢颈上留下一个清楚的齿印。 “你是我的。”他低声,嗓音沙哑醇厚。 印子渗着血丝,如谢清鹤在沈鸢身上打下的烙印。 他又一次道。 “你是我的。” 谢清鹤并未在山庄久留。 乌金西坠,群鸟归林。 虞老太医亦步亦趋跟在谢清鹤身后。 隔着一扇支摘窗,隐约可见坐在窗下的沈鸢。 满头青丝披落在肩上,松苓站在沈鸢身后,为她篦发。 她微低着脑袋,眼睛弯弯,似是在同沈鸢说些趣事。 沈鸢无动于衷,一双眼睛盯着横梁上挂着的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动也不动。 谢清鹤轻轻皱起眉角,命人将园子的柳树都砍去。沈鸢见不得柳叶纹,自然也见不得柳树。 虞老太医闻言,长叹一声。 他抚着斑白的双鬓,“殿下,老夫说句不该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便是有能耐砍完山庄的柳树,可沈姑娘总不可能一辈子都闭门不出。” 谢清鹤朝虞老太医瞥了一眼:“虞老太医有话直说。” 虞老太医拱手:“殿下是想沈姑娘好,还是想她不好?” 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嘲讽,目光冷淡。 虞老太医再也不敢卖关子,坦然直言。 “沈姑娘日日闷在屋中,于她而言有害无利,还是得多多出门,兴许有了新鲜事,沈姑娘也不会再执着旧事。” 谢清鹤缓慢转动腕间的手串,点到为止:“近来外面不太平。” 虞老太医颔首:“这事老夫也略有所闻,不必走远,上山登高也有好处,总不能一直拘泥于山庄,老夫怕再过些日子,这夹道上有几块碎石,沈姑娘都能数清。” 窗下的沈鸢还在盯着半空中垂落的灯穗子,眼都不眨。 谢清鹤定定望了许久:“让人跟紧些,别让她下山。” 虞老太医喜笑颜开,叠声应是。 借着朦胧夜色,两匹烈马飞快穿过山道,一路驰骋。 行到拐角处,谢清鹤眸色一沉。 和崔武对视一眼,两人齐齐翻身下马,躲至树荫后。 遥遥的,只听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一辆青轴马车由远及近。 车轮在山路上落下两道清晰的车痕,小厮坐在马车前,喋喋不休。 “少爷,你行行好,若是让夫人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这大半夜的,非要到山上赏月。” 树梢一轮明月高悬,银白光影倾泄在林间。 车中隐隐传来男子的一声咆哮,空中还有酒香浮动。 “不成,我就要到山上去……赏月!她都不给我写信,走之前还说会天天给我写信的,结果呢,三天了!三天我才收到一封家书!” “我不要她了,我要生气!我不给她写、写信了,我要给玉兔写!” 崔武无声跟上那辆马车,果真见从车中下来一名醉醺醺的男子,马车前悬着一盏灯笼。 男子无力依靠在另一人肩上,一会哭一会笑。 三更半夜结伴上山的,除了纨绔子弟,也无旁人。 崔武瞥了那两人一眼,匆忙转身下山,在谢清鹤身边低语。 “殿下,是钱家公子。” 钱家是洛阳有名的商贾之家,为洛阳首富,钱老爷膝下只有一子,听说整日逗猫遛狗,呼朋引伴。 谢清鹤沉声:“只有他一人?” 崔武如实道:“还有一人,瞧衣着打扮,应该是哪家的少爷。” 崔武觑着谢清鹤的脸色,“殿下,可要派人跟着?” 钱家小少爷风流成性,整日无所事事,前些日子还为了一个舞姬要死要活。 这样的人,结交的应当也是狐朋狗友。 谢清鹤眉心轻拢:“不必。” 翻身上马,谢清鹤忽的开口,“他刚刚说……家书?” 崔武毕恭毕敬:“应当是和那名舞姬的书信往来,殿下若是需要,我这就去让人查探书信的内容,看看有何异样。” 谢清鹤“嗯”了一声。 崔武试探:“殿下其实也可以试着给沈姑娘写家书的。” 谢清鹤漫不经心:“家书是给家人的。” 言外之意,沈鸢不过是一个外人。 崔武低头:“是我多嘴了,我以为沈姑娘会乐意收到殿下的书信。” …… 山上。 苏亦瑾扶着钱家公子,有气无力靠在马车上。 他无奈弯唇,抚着心口连咳两三声。 钱少爷吓得酒都醒了:“亦瑾,你不要紧罢?你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你祖母非得撕了我。” 他拍拍苏亦瑾的肩膀,“再往前的别院是我家的,别院外还有一处温泉,你不是要药浴吗,这的温泉再适合不过。” 钱少爷财大气粗,“放心,这里大多是我家里的产业,不会有外人闯入,不过下面有一处山庄不是我家的。” 苏亦瑾嗓音透着虚弱:“今早我和南烛见过了,那家人大门紧闭,想来应是哪位贵人的住处。” 苏亦瑾前些日子在榻上躺久了,虞老太医提议药浴,若是以温泉水引入再好不过。 他本是想买下山上的别院休养,不想山上那块地竟然是钱家的。 钱少爷当即拍板,邀苏亦瑾上山。 “这别院你想住多久都可以,不必与我客气。” 钱少爷一张脸喝得酩酊大醉,还不忘顾忌苏亦瑾的病:“天色不早,你快、快歇息去罢,只要别忘了帮我写信就好。” 钱少爷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相识的也都是些浪荡子弟,好容易今日遇见苏亦瑾,一见如故。 他不收赁金,只要苏亦瑾帮自己润色书信就好。 南烛从别院跑出来,瞧见钱少爷歪靠在自家公子身上,忙上前搀扶。 钱少爷大手一挥:“照看好你家公子,我要、要去找玉兔谈心了。” 话落,随地躺下,仰头望月。 钱家的小厮对此司空见惯:“劳烦苏公子今日陪我家公子,快请进屋,这里有我就好。” 南烛忧心忡忡:“走罢公子,虞老太医也说你的身子禁不得风。好容易这两日能下床,可得仔细些。” 一主一仆披星戴月,踩着银辉入屋。 …… 谢清鹤来去匆匆,沈鸢也不在意。 只是半月后,她却收到一封从汴京传来的书信。 松苓大惊失色:“可是殿下出事了,还是他要派人来接姑娘回京?” 松苓捂着唇角,“不会是陛下……”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松苓的嘴角,她轻声:“别胡说。” 她将信纸往松苓身前推了一推。 松苓急不可待朝后退开两步,着急忙慌:“这是殿下送来的,我怎么能看?若是看见哪些要紧的……” 话犹未了,松苓忽然松开捂着眼睛的双手,她不可思议盯着白纸上简单明了的四个字—— 安好,勿念。 信纸来回翻动五六回,松苓连信封都找过了,确确实实只有这四个字。 松苓小声嘀咕:“殿下这是何意?难不成是他近来太忙了,来不了山庄,所以只能靠书信往来。这样也好,有事也不必巴巴来回跑一趟……” 松苓絮絮叨叨。 金缕衣 第84节 缩在躺椅上的沈鸢动了动双耳。 过了大半个月,沈鸢手臂上的血痕陆续结疤,只剩下浅浅的一道痕迹。 沈鸢垂首凝眉。 半晌,沈鸢朝松苓道:“替我拿纸笔过来。” 松苓的话提醒了沈鸢。 上回她是碰巧听见谢清鹤回来的消息,可总不会回回都这般幸运。 若是有了书信往来,谢清鹤兴许不会急着接自己回汴京。 毛笔握在手中,沈鸢迟迟没有下笔,不知该同谢清鹤说些什么。 看见谢清鹤,沈鸢只会一遍遍想起悬在半空的明宜,想起她惨不忍睹的死状。 她竭力咽下心底深处翻江倒海的恐惧和惊恐,颤抖着抓住笔。 沈鸢盯着信纸,冥思苦想许久,还是觉得自己和谢清鹤无话可说。 藏在暗处的探子如实将这一幕写在密信中—— 沈姑娘今日为给殿下回信 ,在书案后抓耳挠腮了两个时辰。 给谢清鹤写信似乎成为了沈鸢的习惯,她无话同谢清鹤说,只能挑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或是在园子见到一株新开的莲花,亦或是今日在廊下看见了一只从园子外跑来的小松鼠。 谢清鹤不曾给沈鸢回信,也不曾再来过山庄。 沈鸢悄悄松口气。 廊庑下,松苓怀里抱着一只纸鸢,提裙疾步。 帘栊响处,松苓笑着跨入屋,拉着沈鸢往外走。 “难得今日天朗气清,姑娘别缩在这屋子闷着了。” 园中花团锦簇,绿荫掩映。 空中飘拂着十来只纸鸢,时高时低。 沈鸢满脸狐疑:“这些是……” 松苓笑着将纸鸢塞到沈鸢手中:“那些都是我让他们放的,等会再让他们剪断纸鸢,也算替姑娘除了病根了。” 松苓体贴入微,“姑娘想自己放纸鸢也成,想看他们放也成,只求姑娘别闷在屋里。” 沈鸢犹豫不决:“这……” 松苓好说歹说,总算说动沈鸢往外迈出半步:“好姑娘,你就当陪陪我解闷。” 沈鸢不忍心拂松苓的好意,让人把躺椅搬到园子中,她倚着看满天飘动的纸鸢。 松苓侍立在她身旁,踮起脚尖往外张望。 沈鸢百思不得其解:“你瞧什么呢?” 松苓狐疑皱眉:“先前在山上放纸鸢的那人,我竟不曾再瞧过他。” 沈鸢指尖一顿:“山上……还住着人?” 管事在一旁听见,笑着上前解释:“山上的别院是钱家少爷的,那位少爷向来随心所欲,听说前些日子还说要给嫦娥养的玉兔写信,在山上躺了大半夜,结果染上风寒。” 管事脸上攒着笑,“那山上还种着一棵菩提树,姑娘若是有兴致,也可上去瞧瞧。” 松苓跃跃欲试:“姑娘,我们去看看罢,我还没见过菩提树呢。” 沈鸢一颗心早在听见“钱家”两字便掉到谷底。 能在山顶躺上大半夜,又要给玉兔写信。 这样不着调的人,一看就不是苏亦瑾所为,想来先前松苓瞧见的纸鸢,也不过是凑巧罢了。 沈鸢摇头拒绝:“你去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就是。” 松苓神色怏怏:“姑娘不去,我一人去有何意思。” 管事赶忙接话:“松苓姑娘若是想去,我立刻让人套车,这山也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沈鸢不动声色:“……后山没有路吗?” 管事摇摇头:“以前有,后来荒废了,那路都长满杂草青苔,有一回下大雨,山体滑坡,那路几乎都被山石挡住。马车过不去,渐渐也就无人问津。” 沈鸢若有所思,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枕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管事见状,识趣收住声,退至廊下。 山庄的人都知道沈鸢身子抱恙,无人敢上前叨扰。 松苓也拽着风筝线不语,轻手轻脚。 倏尔,手中的线圈滚落在地,往外滚了几十圈。 纸鸢乘风而起,越飞越高。 松苓忍不住惊呼一声,忙提裙朝前跑去。 动静之大,连躺椅上的沈鸢都惊动了。 她睁眼朝前望,正好瞧见线圈扑通一声,滚落入湖中。 松苓一脸见了鬼的神色,欲哭无泪。 沈鸢眉眼弯弯,难得展露笑颜。 纸鸢只剩一点黑影,再也看不清。 松苓起身踱步至沈鸢身边,双足跺地:“姑娘怎么还笑得出来,只怕那线圈都找不着了。” 她扬首望向空中的纸鸢,一只手挡在眼前朝前望。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回来。” 沈鸢笑睨她一眼:“不是要剪断病根吗,收回来做什么。” 松苓醍醐灌顶,兴致勃勃从屋里翻找出剪子,塞到沈鸢手心。 “姑娘自个剪罢,剪断纸鸢,也算是断了病根了。” “喀嚓”一声落下,纸鸢瞬间没了影子。 余下的纸鸢还有十来只,沈鸢没让婢女剪断,只让他们放着玩。 山顶。 一只纸鸢无声挂在树梢,南烛找来一根青竹,将纸鸢捞了下来。 纸鸢完好无损,一点皱痕也无。 他伸长脖子往半山腰望去,一眼看见那山庄中还剩十来只纸鸢。 他嘿了一声,笑着去寻苏亦瑾:“公子,我捡到了一只纸鸢,应当是半山腰那户人家的。” 许是虞老太医的药浴见了效,苏亦瑾这些时日恢复得不错。 南烛嘀嘀咕咕:“虞老太医还在老家,也不知多早晚才能回来,他还不知道公子搬到别院的事。公子可别忘了,虞老太医临走前还说让公子多出去走动走动。” 苏亦瑾言简意赅:“你想说什么?” 南烛蹦至苏亦瑾身前:“公子,我们去还纸鸢。也就两步路,不远的。” 第41章 你以为沈鸢是真心想救你吗 南烛口中的两步路,真的是两步路。 马车一路沿着山道往下,土苔润青,蝉声满地。 山庄前侍立着两盏珐琅戳灯,有两三个梳着双螺髻的小姑娘蹲在墙角,斗草翻红绳。 遥遥瞧见突如其来的马车,小姑娘立刻收住红绳,怯生生上前。 “你们找谁?” 南烛跳下马车,风风火火冲上前:“这可是你们的纸鸢?” 小姑娘都是山庄的家生子,往日只在门房伺候,进不得后院,自然不知后院今日在放纸鸢。 有机灵的拔腿匆忙往二门跑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又踩着青石板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南烛跟前。 “是我们姑娘的纸鸢。” 她窘迫挠挠脑袋,“姑娘在剪病根,这才断了这纸鸢。” 旁边一个年长一点的婢女踩了她一脚,眼疾手快从南烛手中接过。 “劳烦你跑一趟。” 南烛好心办错事,赧然一笑:“是我误会了。” 他自己丢脸不要紧,还连累苏亦瑾也跟着他一道。 南烛讪讪往后退开两三步:“公子,我们回去罢。” 忽听身后传来婢女的一声挽留。 “今日多亏公子,进来喝杯茶解解渴罢。” 南烛连声道“不用”,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车轮子溅上点点泥土,南烛笑得尴尬:“这都是什么事。” 他神神叨叨,“公子身子骨本就弱,不会被冲撞了罢。不成不成,我明儿也得去放纸鸢,给公子断病根。” 苏亦瑾哭笑不得,随手挽起毡帘。 余光瞥见半空中飘着的一只纸鸢,苏亦瑾瞳孔骤紧,面色变了又变。 金缕衣 第85节 南烛喋喋不休,转首瞥见苏亦瑾惨白的脸色,一张脸瞬间大变。 “公子,你可别吓我,不会真被什么缠上了……” “南烛,回去。” 空中飘着的那只美人鸢,锦裙是用红莲做的。 苏亦瑾心口骤急,叠声催促,“快回去。” 南烛一惊,还以为苏亦瑾是想回别院,猛地一抽马鞭。 苏亦瑾飞快拽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回山庄,不是别院。” …… 山庄。 松苓沾沾自喜握着线圈,她这回可不敢马虎,老老实实抱着线圈。 提裙奔至沈鸢身边,“姑娘瞧我扎的纸鸢如何?” 她还悄悄偷师,也拿红莲充作美人上的锦裙。 “湖中的红莲落败,我瞧着实在可惜,就想拿来一用。” 沈鸢仰首展眉,目光追随着那只时高时低的纸鸢,低声呢喃:“好看。” 她又想起苏亦瑾先前送给自己的纸鸢,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日照金山,万里无云。 二门上的婢女提着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匆忙跑来,沈鸢转首 瞧见婢女手上的纸鸢,唬了一跳。 “不是剪断了,怎么又抱回来了?” 婢女无可奈何,如实道:“是山上住在别院的公子送来的,他不知道姑娘是在剪病根。” “山上,是钱家那位?” 婢女迟疑:“应该是。” 沈鸢早前从管事口中听过这位钱小少爷的“丰功伟绩”,只知是位挥金如土的主。 松苓哭笑不得:“断线的纸鸢,怎么还捡回来了?” 她凑上前去看沈鸢,“姑娘,要不我再拿线系上,你再剪断一次?” 沈鸢摇摇头,她唇角露出浅浅笑意:“不必了。” 言毕,目光转向婢女,“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婢女欲言又止,“那位公子在花厅,说是想见姑娘一面。” 钱小少爷的风流性子,松苓也略有耳闻。 她立刻挡在沈鸢身前,警惕又戒备。 “他想做什么,难不成那纸鸢是他故意送来的?” 婢女为难垂着眉眼:“这,我也不知。不过我瞧那位公子温文尔雅,应当不是什么坏人。” “哪有坏人在脸上刻‘坏人’两字的。” 松苓小声嘀咕。 沈鸢拍拍她手背:“罢了,只是见一面。你先前不是说想去看山上的菩提树吗,我听管事说,那菩提树也是钱家的。” 沈鸢声音很慢,她很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一半,又停下来歇了一歇。 松苓匆忙递上热茶,好让沈鸢润润嗓子。 沈鸢慢条斯理喝了两口:“两家都挨着,总不好交恶。” 且这是谢清鹤的山庄,处处是他留下的人。 那位钱小少爷想必也没有胆子在山庄胡作非为。 沈鸢朝婢女抬抬下巴:“劳烦带路。” 婢女心花怒放:“姑娘这边请,那位公子如今就在花厅等着呢,他身边就跟着一个小厮……” 转过影壁,乌木长廊垂着湘妃竹帘,沈鸢衣裙翩跹,纤腰袅娜,盈盈一握。 松苓小声嘟哝:“不然还是我去罢,那位钱少爷都能想着给玉兔写信,怎么瞧都不是一个正经人,万一他……” 沈鸢轻声细语:“你说这么大声,不怕他听到?” 纤细身影在青石台矶上留下长长的一道黑影。 沈鸢一时失语。 花厅空荡无人,紫檀平角条桌上只剩一盏热茶,汩汩白雾往上升腾。 松苓好奇东张西望:“人呢,怎么不见了?” 带路的婢女也跟着紧张:“刚刚还在呢,怎么就不见了,我去二门问问。” 隔着青竹翠影,苏亦瑾步履匆匆,穿过垂花门,一路奔向自己的马车。 南烛一手提着长袍,紧赶慢赶,差点追不上。 他气喘吁吁,扶着马车喘气,双眼难掩震惊:“公子,刚刚那不是……沈二姑娘?” 马车又一次驶回别院。 南烛一面策辔,一面还不忘回首望,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盯着苏亦瑾瞧。 他百思不得其解:“公子既放心不下沈二姑娘,为何刚刚不上去同沈二姑娘相见?我瞧沈二姑娘以前对公子很好的,不像对公子无意。” 苏亦瑾揉着眉心:“她有心仪的人,何必上前叨扰。” 南烛眼珠子转动,他人机灵,回去后立刻寻人打听一番,又洋洋得意跑到苏亦瑾跟前邀功。 “公子,我问过了,山庄只住着沈二姑娘一人,没有别人。” 他怂恿着苏亦瑾下山,“就算沈二姑娘以前有心仪的人,公子怎么就知道她如今还喜欢那人呢,总得问问才能知道。” 苏亦瑾皱眉:“她不是那种滥情的人。” 南烛反唇相讥:“那若是那男子负了沈二姑娘呢,不然好好的,沈二姑娘搬来山里住做什么。且我看沈二姑娘那样,像是病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为情所困。” 白日匆匆一眼,南烛虽未看清沈鸢的脸,可那单薄如纸的身影,他却怎么也忘不了。 苏亦瑾皱眉:“她病了?” 一语未落,却见门房的奴仆匆匆来报,说是山庄打发人送来一盒糕点。 奴仆躬着身子:“那人只说是他们姑娘给公子的谢礼,放下后就走了。” 攒盒中是四样果糕,小巧精致,做工精巧。 南烛叠声笑着接下,又拽了拽苏亦瑾的衣袖。 “公子,这攒盒是沈二姑娘的。” 苏亦瑾一头雾水:“我自然知道。” 南烛无语望天,恨铁不成钢:“这攒盒是沈二姑娘的,自然要送回去。公子,沈二姑娘有喜欢的吃食吗,明儿我让厨房做了送过去。” 南烛沾沾自喜,“一来一回,不就……水到渠成?” 他念书不多,想了半日,也只能想到一个“水到渠成”。 苏亦瑾思忖片刻:“她喜欢……罢了,这事我自己来,你不必管。” …… 鸟惊庭树,红叶如画。 沈鸢想不到,纸鸢那事还会有后续。 “别院又送吃食过来了?” 一连三日,别院的钱小少爷日日让人送糕点过来,起初沈鸢还想着赏给婢女,后来瞧清攒盒中歪歪扭扭的糕点,沈鸢忍俊不禁。 松苓没忍住,对着攒盒一顿奚落:“不是说钱家财大气粗吗,怎么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这糕点这么难看,怎么送得出手?” 婢女小声解释:“这是那位公子自己做的,我听他们家小厮说,他们公子在追人,想让姑娘参谋参谋,这糕点可还有改进之处。” 那位公子做了三日的酸角糕,沈鸢也跟着吃了三日。 松苓笑着将攒盒搁在案几上:“亏得有这酸酸角糕,我瞧姑娘这两日食欲好了不少。” 为这事,她对那位不曾谋面的钱小少爷也有了好脸色。 沈鸢从攒盒中捡起一块,细细咬着:“比前日好多了,虽然还是其貌不扬。” 婢女听见,眉开眼笑:“那小厮还在外面等着呢,我这就过去同他说。” 连着吃了三日旁人做的糕点,沈鸢出声阻拦:“等等,我去罢。” 话落,又让厨房送来一盒滴酥。 山庄前果真停着一辆马车,车前悬着钱家灯笼。 沈鸢手中握着团扇,甫一抬眸,当即顿在原地。 风过树梢,红叶翩跹,她看见苏亦瑾挽起毡帘,起身的动作僵滞。 沈鸢喃喃张唇:“你……” 她看看马车前悬着的钱家灯笼,又看看苏亦瑾。 “那些酸角糕是你做的?” 苏亦瑾接口:“是。” 婢女曾说,那酸角糕是别院公子为追人学的,想来苏家很快就会迎来新的苏少夫人。 沈鸢唇角往上扬起一点淡淡笑意,握着团扇的手指紧了又紧。 “挺、挺好的。” 沈鸢想起那日站在苏家的无所适从,她强撑起唇角。 金缕衣 第86节 “酸角糕挺好吃的。” 苏亦瑾眼中缀上笑意:“你喜欢,那我明日再送些过来。” 沈鸢唇角笑意渐淡。这是谢清鹤的山庄,说久了只会惹人起疑。 她摇头:“不必麻烦,我觉得那酸角糕吃着挺好,想来……” 话犹未了,耳边骤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沈鸢面色大变,飞快将苏亦瑾推入马车,“你先回去,日后也不必再送东西过来,你就当……” 一语未落,那辆马车已经从自己眼前穿过,直直越过山庄前的两人。 虚惊一场,来人并非是谢清鹤。 沈鸢脸上逐渐有了血色。 马车朝前飞奔十来步,忽然又缓缓停下。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车窗。 苏夫人满面欢喜,笑着从马车走下:“小鸢,真是你这孩子。” 她笑着搂沈鸢入怀。 当初沈家送来和离书,苏夫人只当两个孩子有缘无份。且那会苏亦瑾生死未卜,苏夫人也无暇顾及别的。 她脸上堆着笑意:“我说前两日这小子怎么突然开了窍,让家里给他挑厨子送上山,说是要学做吃食。” 沈鸢被苏夫人抱在怀里,面色窘迫:“夫、夫人,我……” 苏夫人笑睨她一眼,团扇在沈鸢手背上拍了一拍:“过去的都过去了,别想太多。亦瑾如今身子虽有好转,可也没个定数,我总不好让你又跟着我提心吊胆。” 苏夫人笑得和蔼可亲,“你是个好孩子,不管如何,我都是拿你当自家孩子看待。先前我还以为你在汴京,让人挑了几株牡丹给你送去。” 苏夫人往汴京陆陆续续送了不少东西,一直没收到沈鸢的回信,她还以为是沈父 从中作梗。 “早知道你在洛阳,我也不必大费周章让人送东西过去。” 她满脸怜爱,“怎么瘦这么多,可是生病了?” 苏夫人携着沈鸢的手,“过些日子是我生辰,你也过来,放心,就只我们一家子,没有外人,就当陪我说说话。亦瑾在别院养病,家里就我和她祖母。” 沈鸢眼眸轻动:“苏尚书不回来吗?” 苏夫人左右环顾一周,四下无外人,她挽着沈鸢行到树荫下,压低声音道。 “汴京只怕真要变天了,这种时候他怎么走得开,宫里如今……正乱着呢。” …… 乌云浊雾,一道惊雷在殿外骤然响起。 养心殿前空无一人,皇帝奄奄一息躺在榻上,一双眼珠子混沌模糊。 沧桑的一只手晃晃悠悠抬到半空,他嗓音沙哑:“窈娘,窈娘。” 大雨倾盆,雨水不住拍打着窗下摇曳的芭蕉叶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皇帝僵硬着转过脑袋,他目光无力从窗前的婆娑树影扫过,低声喃喃。 “下雨了。” 皇后遍身纯素,鬓间半点珠翠也无,烛光在她眉眼间跃动。 她侍立在屏风前,凤眸轻抬,缓慢在皇帝脸上掠过。 “陛下。” 皇后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她踩着烛光,缓缓朝皇帝走去。 皇帝脸上有了笑,他颤抖着抬起手,想要如以前那样握住皇后。 可刚抬起手,心口忽然一阵疼痛。 皇帝一手撑在榻上,剧烈咳嗽起来。 巾帕上沾上点点血迹,皇帝无力闭上双眼,缓了许久,好容易才有力气说话。 “朕好像、好像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皇帝低低咳嗽两声。 他抬眼望向案几上的汤药,忽然笑了两声。 “过了今日,朕应当不用再吃这药了。” 皇后瞳孔骤紧:“陛下——” 皇帝握着她的手:“朕都知道。” 轻飘飘的四个字落下,如惊雷滚过皇后双耳,她怔怔立在原地,又听皇帝道。 “朕都知道。” 他知道皇后的狼子野心,也知道枕边人一直在给自己下药。 他什么都知道。 一道银蛇掠过天幕,白光正好落在皇后脸上。 她眼中惶恐震惊。 若不是皇帝命不久矣,若不是榻前无外人,她定不会让皇帝活过今夜。 皇后喃喃:“陛下,我……” 皇帝用力握住皇后的手腕:“朕不后悔遇见你,朕只是后悔、后悔没有生在寻常百姓家。” 他喘着气,艰难开口。 窗下一只麻雀扑腾一声飞走,自由掠过那道道高墙,穿过九重宫阙。 皇帝眼中流露出一点羡慕,“若有来世,若朕没有生在帝王家。” 皇帝的声音渐弱,“窈娘,你可愿同朕、同朕……” 他双目亮着一簇小小的光。 可从始至终,皇帝都没等来皇后那一声好。 气息渐弱,而后又归为平静。 那只握着皇后的手忽然无力垂下。 皇后眼皮动了一动,而后伸手,轻轻为皇帝合上眼睛。 若他不是皇帝,只怕她从来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帘栊响处,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后。 烛光满地,谢清鹤无声勾唇。 “母后骗了父皇半辈子,怎么最后一回反而不愿意了?” 榻前的身影笔直,皇后漫不经心扯了扯嘴角:“没必要。” 她转首,目光透过窗子,似是能看见外面两军的交战。 从洛阳回来后,皇后节节溃败,她不得不兵行险招,连夜召军队入京。 皇后目光冷淡,直直和谢清鹤对上:“我平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掐死你,留下你这个祸害。” 谢清鹤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皇后唇角勾起几分讥诮:“明家那事是你做的罢?” 她确实想借明宜的手给谢清鹤下毒,只是还没有动作,明宜就出事了。 皇后笑着看向谢清鹤:“听说沈二姑娘同明宜要好,她知道那事是你做的吗?” 谢清鹤眼皮轻动了一动,他弯唇,不以为然:“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烛光在谢清鹤肩膀镀上一层昏黄的光影,指腹轻抚上扳指上的纹路。 皇后嗤笑一声:“若她知道那事是你做的,你以为她还敢同你待在一处吗?听说她连明宜的尸首都不敢看,那夜之后,也一直疯疯癫癫的。” 皇后眼中掠过几分不屑鄙夷。 “若是知道你才是罪魁祸首,你猜她会怎么想?” 谢清鹤双眼淡漠。 “知道这事的,如今也只剩下母后一人。” 皇后张瞪双眼:“……所以呢?” 她一张脸变得飞快,“你想杀了我?” 雷声轰鸣,淅沥雨声不绝于耳。 隐约还有厮杀声和搏斗声。 一道白光横亘在皇后和谢清鹤中间,风从窗口灌入,殿中烛光摇曳晃动。 谢清鹤步步紧逼,颀长黑影笼罩在皇后身上。 她咬住唇齿,“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杀了我,她就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吗?你做梦!” 她哑声笑道。 “谢清鹤,就算你坐上皇位又如何?你终究还是比不上我。” 皇后往后踉跄半步,一只手直直指着榻上已经没了气息的皇帝。 “你知道你父皇刚刚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皇后仰天,笑了两声。 “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蠢的人,明明知道那是毒药,可还是心甘情愿喝下了。” 皇后一手扶着心口,咧开唇角笑了笑。 金缕衣 第87节 “谢清鹤,有人会为你这样掏心掏肺,连自己性命也不顾吗?没有,永远也没有!你就是个天煞孤星,你就该孤家寡人一辈子,没有人会信你,也没有人会喜欢你。” 皇后咬唇,恶狠狠道。 “你这种弑父杀母的人,就该一辈子活在背叛中,你就该遭千人鄙夷万人唾弃!我……我从未输给过你,从未!” “至少有人,有人真心待过我!” 窗外电闪雷鸣,伴着萧瑟秋雨。 谢清鹤一双眼睛隐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廊下,崔武披着雨声匆忙入屋,在谢清鹤耳边低语两句。 “殿下,传位诏书不在宫中。” 谢清鹤半眯起眼睛,黑眸沉沉,他目光轻蔑掠过榻前的皇后:“……你藏的?” 皇后一双素手纤纤,轻轻在案上敲了两下。 “名不正则言不顺,谢清鹤,就算你登基称帝又如何,没有传位诏书,你就一辈子也洗清不了逼宫的罪名,那些史官言官,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轻声哼着小曲,那是江南小调,以前在金陵,皇后很是喜欢这样的小曲。 为讨她喜欢,她的第一任夫君恨不得寻遍天下的乐姬,只为哄皇后一笑。 前前后后两任夫君都死在自己手上,皇后却一点担惊受怕也无。 她心安理得享受着万人朝拜。 恐惧是弱者才会有的,她不是。 “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谢清鹤冷淡的声音骤然在殿中响起。 皇后一愣,诧异:“……什么?” 谢清鹤轻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母后既想要权势,又想要名正言顺,想要万人敬仰的好名声。”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殿门被风吹开,风雨飘摇,在风中摇摇欲坠。 谢清鹤薄唇勾起,身影落在浓密雨幕中,朦胧不清。 “可我不需要。” 他要的,只有权势。 殿外乌泱泱站满禁军,蜿蜒血迹顺着长阶一路往下,滴答滴答落了一地,和雨水混在一处,几乎分不清。 一颗头颅滚落在地,那双眼睛正好对着谢清鹤。 谢清鹤缓声,眼神平静:“送皇后一程。” 殿中。 皇后难以置信瞪大眼睛,那张向来荣辱不惊的脸上布满惊诧和害怕。 她奋力挣开宫人的桎梏。 “谢清鹤,我是你母亲!弑父杀母,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你当真以为沈鸢是好心救你吗,她是因为……” 一段白绫悄然在皇后颈边落下。 她双目瞪圆,身子软绵绵跌落在地。 谢清鹤脚步一顿,头也没回。 乌云压顶,大雨如注。 谢清鹤朝御书房快步走去,长衫落在雨中,湿了大半。 御书房他寻了三四遍,可还是找不到传位 诏书。 书案上乱糟糟,堆满了各地送过来的奏折。 谢清鹤坐在书案后,面色阴冷,白净手背上浮着青筋。 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哗啦啦倾倒满地,连着香案上供着的炉瓶三事也跌落在地。 瓷片四分五裂,溅落满地。 触目惊心。 谢清鹤目光阴郁,如墨眸子笼在灰暗阴霾中。 余光瞥见洛阳送来的书信,谢清鹤眸光终于有了变动。 一簇小小的烛光落在谢清鹤眼中。 案上攒了十来封家书和密信,都是从洛阳送来的,谢清鹤还没来得及拆开。 家书拆开,多是沈鸢的碎碎念。 或是在园子瞧见一株异草,又或是今日多吃了一块栗子糕。 薄薄的信纸捏在手中,谢清鹤面色逐渐缓和。 他知道沈鸢每日都会给自己写信,也知道她每日为此都会花半个时辰在书案前孤坐半个多时辰。 窗外雨声大作,崔武冒雨前来,隔着雨幕,似是看见有人抬着灵柩在雨中行走。 谢清鹤起身行至窗前,耳边是皇后生前歇斯底里的嘶吼咒骂。 谢清鹤指骨半曲,风雨灌入,淋湿了他半边身影长衫深浅不一。 谢清鹤忽然开口:“她错了。” 崔武不解抬眸,却不敢出声打扰谢清鹤。 谢清鹤抬眼望向檐下的雨雾。 信他的人有,不会背叛他的人也有。 皇后从始至终,都是输家。 这场博弈中,不管为权势为人心,他都是赢家。 谢清鹤倏地想起当初和沈鸢在农舍的日子,想起雪崩后沈鸢为自己抄的经书,还有那时在西花园,她和明宜的闲聊。 一片沉寂中,谢清鹤忽的道:“洛阳。” 崔武错愕:“……什么?” 谢清鹤甩袖,疾步走向雨幕:“备车,去洛阳。” 传位诏书在洛阳,不在汴京。 可比起传位诏书,他突然更想见到沈鸢。 第42章 那人手上,也有一颗红痣…… 秋霖脉脉,苍苔浓淡。 山庄各处掌灯,摇曳烛火如湖上无处可依的浮萍,漂浮不定。 廊庑下设有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青烟袅袅,香炉吞云吐雾。 贵妃榻上倚着一人,沈鸢一身宝蓝彩绣百花纹妆花缎长裙,腰间一点多的环佩也不见,裙上是用金丝银线缀着的彩蝶。 鬓间缀着一点珠花,雨幕笼罩在她身后,朦胧不清。 沈鸢昏昏欲睡。 怕扰她清梦,婢女的脚步都比往日轻了许多,说话亦是窃窃私语。 松苓在茶房盯着煎药,这会又下着雨,管事婆子都在抱厦躲着吃酒赌钱。 婢女乐得自在,从园子折了草,挨在一处斗草。 遥遥瞧见廊下的沈鸢,不约而同扼腕叹息。 “听说殿下遇刺,如今生死不明,也不知日后会不会想起洛阳还有一位沈姑娘。说来沈姑娘还真真是命苦,先前没能跟着殿下一道入宫,不然还能有个嫔位。” “胡说,沈姑娘一人在洛阳多自在,这山庄就她一个主子,我若是她,定日日烧香拜佛,巴不得殿下想不起自己。” “好大的嘴脸,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不过也是,陛下驾崩,皇后娘娘也跟着一起去了,这会若是在宫里,定比不上洛阳自在。” “别说宫里,汴京这会也都乱成一锅粥了,殿下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想不到洛阳。” 雨声淅淅沥沥,婢女说完,又开始说起近来时的花样,不时夹杂着细碎的笑声。 松苓端着汤药前来,无意抬眼瞥见眼前的一幕,唇角往上扬起。 婢女赶着上前接过她的汤药,都让松苓挡了回去。 她轻声:“管事怎么回事,姑娘这两日写的书信,都没人去取。” 婢女叠声告罪:“是我的错,前儿管事来过后院,说近来不太平,暂时不用往汴京送信,说什么……殿下也收不到。” 婢女面有愧色,“还说让姑娘先攒着,过一两个月那边太平了,再一道送去。那会姑娘正歇着,我想着过会再告诉姑娘,没想到给忘了。” 若是以前,松苓还是沈殊的大丫鬟,定然罚婢女一个月的月钱。 可惜如今她和沈鸢都寄人篱下,且又经过这些时日的闹心,她哪还有之前的心高气傲。 松苓摆摆手:“无妨,下回记着就是了。” 婢女感激涕零,欠身退下。 松苓端着汤药上前,还未搁下,却见榻上的沈鸢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杏眸温和清明,一点困意也见不着。 松苓嘴角弯弯:“我还当姑娘睡着,既醒了,也该起来喝药。” 四下无外人,松苓悄声递唇到沈鸢耳边:“姑娘,外面的人都在传,殿下遇刺了。管事也说让姑娘最近不必往汴京送信。” 沈鸢若有所思。 松苓怕又勾起沈鸢的噩梦,不敢多提谢清鹤,忙忙换上别的话。 金缕衣 第88节 “苏夫人刚刚让人送来一笼螃蟹,我瞧着一只足有八两多重,拿来做蟹膏最适合不过。” 沈鸢眼中难得染上一点笑,不过也是极浅极淡。 “把我的香囊拿来,还有几针就好了,后日是苏夫人的芳诞,我总不好空着手过去。” 松苓笑着点头,又道:“苏公子也送了蜜饯金丝枣过来。” 沈鸢眸色一顿。 愁思如灰蒙蒙的雨雾笼罩在她眉宇间。 沈鸢忧心忡忡:“前日不是还发作了一通吗,怎么今日还送东西过来?” 松苓忍俊不禁:“姑娘既牵挂苏公子,怎么前日只巴巴打发我过去,自个不过去?” 松苓置身事外,瞧得分明通透。 那日沈鸢在房里望眼欲穿,若说她对苏亦瑾一点心意也无,松苓是万万不相信的。 沈鸢眼底涨上两三分愁色,她一手揉着眉心:“你不懂。” 苏亦瑾如今已有心仪之人,她自然不能再同先前那样。 沈鸢温声:“我如今也只是将苏夫人视作母亲看待,别的……别的不曾想过。” 不曾想,也不敢想。 她只求不连累苏亦瑾,连累苏家。 松苓仍是不解,她一手捏着美人捶,为沈鸢捶肩捏腿。 “苏公子有心仪的女子,我怎么没听南烛说过?且苏公子整日都在别院,也不见有女子上门探望。” 沈鸢夺过她手里的美人捶,在松苓手心敲落两下。 “兴许这事,南烛不好同你说起,且那别院还是钱少爷的,就算上门,去的也是苏家的老宅。” 松苓连连点头:“那倒是。” 沈鸢往外推了推她:“别愣着,先去我房里取香囊过来,可不能误了苏夫人的好日子。” 沈鸢声音很轻,说了这会话,她又掩着心口低低咳嗽两三声。 松苓目光掠过沈鸢眼下淡淡的青黛,心疼不已:“也不知道虞老太医多早晚才回来,姑娘如今整宿整宿睡不着,昨儿四更天我还听见姑娘起身。” 松苓欲言又止,望着沈鸢愁容满面。 “满打满算,姑娘一日连半个时辰都睡不够,再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 沈鸢不忍松苓担心:“无妨,只是觉得昨夜的雨有点吵,起来关窗子罢了,我那会也是刚睡醒。” 松苓眼中攒笑:“那就好。” 她起 身踱步回房,眼角瞥见门阶上掩着的青苔,松苓唇角的笑意忽的僵住。 她僵硬着身子转首,不偏不倚正好对上沈鸢的目光。 沈鸢狐疑,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松苓强忍着咽下心口的酸楚:“没什么,只是想不出昨夜怎么会忘了关窗,连累姑娘被雨声吵醒。” 沈鸢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值得你琢磨的,不过是小事罢了。” 若不是昨儿夜里忽然下雨,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窗子是半掩的。 松苓身子摇摇欲坠,她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廊下离开,又是如何回的暖阁。 窗下还有沈鸢做了一半的香囊,松苓牢牢攥住掌心的香囊,眼周泛红。 昨夜会听见沈鸢起身的动静,松苓也往窗外瞧了一眼。 皓月当空,星粒低垂。 何曾下过一滴雨。 松苓后知后觉,这好像不是沈鸢第一回 说胡话了。 她猛地望向窗外。 烟雨婆娑,飘摇雨珠顺着雨链往下,有两三滴落在沈鸢脸上,她却恍若未觉,好像又睡着了。 …… 转眼到了苏夫人的生辰。 怕招惹是非,她让家里的厨子多做了十来样菜,送到山上的别院。 奴仆婆子捧着大漆捧盒,衣裙窸窣,荷袂翩跹。 苏夫人笑着搂住沈鸢的双肩,眉开眼笑。 她今早起来听了满园的吉利话,如今也是笑呵呵的。 “老夫人本也说是要过来的,可今早下着雨,山路泥泞,怕万一有个闪失,我就没让她跟着一道过来。” 她笑着拍拍沈鸢的手背,对她送的香囊爱不释手。 “你这孩子的手真是灵巧,只怕汴京都找不到这样的好手艺。只是你本就在病中,怎好劳你费心费神,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雨打芭蕉,檐下雨声不绝。 因还在国丧,苏夫人这回并未宴请亲朋好,连戏班子也不请。 席上也就沈鸢和苏亦瑾。 沈鸢在苏府待的时日不多,可席上样样都是沈鸢以前喜欢的吃食。 苏夫人体贴入微:“本来还想问松苓那孩子你可有喜欢的洛阳菜没有,那孩子支支吾吾半日,竟什么也想不出来。” 沈鸢赧然失笑:“也不怪她,我吃不太惯洛阳的菜,加之前些日子身子抱恙,越发没了食欲。” 苏夫人点点头:“我想也是。” 她抬起沈鸢的手腕,腕上戴着两个金镶玉手镯。 那手镯空荡荡晃悠在半空,显然尺寸不合。 苏夫人诧异:“怎么不让人拿去改了?” 松苓在一旁笑着摇头:“夫人不知,这是上月拿去改的,没想到姑娘又瘦了这么多。” 苏夫人于心不忍,握着沈鸢不肯撒手:“这怎么可以,再瘦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恨不得将案上的吃食都推到沈鸢眼前,朝沈鸢眨眨眼睛。 “你尝尝这个糖桂莲藕,这个我吃着不错。” 沈鸢接过尝了一口,一双眼睛瞪圆,她笑着将眼睛投向苏亦瑾。 苏亦瑾好奇:“……怎么了?” 沈鸢拿帕子掩唇,从松苓手中接过热茶,连着喝了两三口。 苏亦瑾不明所以,也跟着尝了一口糖桂莲藕。 苏夫人紧追其后。 两人同时一顿,不约而同接过婢女递来的热茶。 苏夫人喜不自胜,一面笑,一面又恨铁不成钢。 “这孩子,你这是加了多少的糖?” 苏亦瑾面色窘迫。 他那会手忙脚乱,兴许是忘了自己先前加过糖,又多添了两勺。 苏夫人两眼一抹黑:“你真是……” 沈鸢笑着握住苏夫人的手:“还好只是多添了两勺糖,不是多添了两勺盐。” 苏夫人眼睛笑成弯月:“你倒是会为他开脱。” 沈鸢粲然一笑:“且今日又是夫人的好日子,吃多了糖,可不就昭示着来年都是和和美美、好事连连,这可是好意头。” 长辈都爱听吉利话,苏夫人也不例外。 她乐得开怀:“照你这么说,那我不得多吃两口。” 满屋花团锦簇,奴仆婆子都笑成一团。 跟在苏夫人身边的嬷嬷也笑着上前:“老奴今日也倚老卖老,和夫人讨要一块糖桂莲藕,就当沾沾夫人的福气。” 苏夫人叠声笑道:“你这老货……” 窗外雨声轰鸣,大雨倾盆。 洛阳城门口。 十来个络腮胡子的男子结成商队,浩浩荡荡穿过城门口。 崔武一身灰绿长袍,混在其中。 他一口乡音粗鄙,朝守城的侍卫比手画脚。又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颤巍巍塞到侍卫手中。 侍卫在手中颠了颠,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还算识趣。” 他朝轿子中抬抬眼皮:“轿子里坐的是何人?” 崔武手脚比划:“少、少东家。” 他拿手指指向自己的脑袋,尴尬笑了两声,“他,脑子不大灵光,官爷若是想看……” 侍卫瞥他一眼,透过窗子往里瞧了一敲,果真看见轿子中坐着一人,那人身着富贵,周身绫罗,他手上握着一把匕首,啃哧吭哧往漆木案几上刻字。 时不时嘿嘿一笑。 侍卫皱眉:“他这是在做什么?” 说着,就要上前查看。 崔武眼疾手快将人拦下,无奈叹息:“少东家性子与旁人不大一样,那匕首是他的命根子,往日见谁扎谁。” 他大大方方露出自己手臂上的伤痕,“瞧瞧,这都是他做的好事,他是主子,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可若是伤了几位官爷,那就不好了。” 金缕衣 第89节 除了崔武,商队中还有两三位手上也有伤口,侍卫环视一周,视线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朽上顿了片刻。 瞧年岁,应是家里的管事。老朽佝偻着身子,须发皆白,手上还拄着拐杖。 他忽的扬手:“放行。” 同伴悄悄挪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多盘问盘问,若里面真是那位……” 侍卫随手将荷包往自己怀里塞,他嗤之以鼻:“疯了罢,谁敢当着那位的面说他脑子不灵光。你做事能不能动动脑子?” 两人说话声渐行渐远。 待拐过转角,崔武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殆尽。 他躬身行到老朽身边:“主子,先去山庄还是行宫?” 夜长梦多,谢清鹤当机立断:“行宫。” 崔武忧心忡忡:“主子手上还有伤,要不还是先回山庄?” 他抬首望向空中的乌云浊雾,“待天黑我再潜入行宫,探探虚实。” 他们这一路遭受的刺杀有十来起,最凶险的一回,谢清鹤一只手差点保不住,好在他反应快,先一步下手为强,没让刺客得逞。 谢清鹤一双如墨眸子凝重,一言不发。 崔武斟酌道:“且沈二姑娘还在山庄,若是见到主子一身血,想必也会担心。” 他们是隐姓埋名来的洛阳,怕泄露行踪,谢清鹤连沈鸢的书信都暂且中断。 他凝眉思忖。 见谢清鹤并不反对,崔武飞快朝随行的众人使了眼色。 短短半盏茶,刚刚还大摇大摆的商队瞬间消失,众人卸下伪装,兵分两路,一路在明,一路在暗,护送谢清鹤上山。 山路崎岖,鸟惊山林。 遥遥闻得一阵震山动岳的马蹄声,谢清鹤眸色忽顿,伸手握住腰间佩戴的长剑。 乔装打扮的暗卫纷纷握住手中利器,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僵滞。 雨水不住沿着山路往下冲刷,泥土混着青石碎块,一路往下滚动。 一声鸟雀掠过长空。 十来个奴仆婆子撑伞,簇拥着一辆青轴马车下山,车内传来妇人的笑声,一位管事嬷嬷站在马车旁,在同马车中的妇人说笑。 “夫人这会应当放心了罢,小年轻就是这样,性子犟,一时想不开都是有的。这事急不得,得等他们自己想通。” 嬷嬷一副过来人的口吻。 “远的不说,就说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先前看都不看他表妹一眼,老婆子我嘴都说烂了,他还是不肯成亲。强扭的瓜不甜,我这个老婆子也晓得这个道理,想着不如重新替他表妹择一门亲事。” 妇人的笑声从马车中传出:“他又后悔了?” 嬷嬷咧着嘴角笑:“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嬷嬷没脸说,连着叹息两三声,又好笑又气恼。 “先前我恨他是个榆木脑袋,没想到开了窍,他比谁都会。所以说姻缘急不得,还是得等缘分。” 妇人握着团扇:“我如今就盼着他们两人重归于好,两个都是好孩子,可惜性子太左了些。” 马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谢清鹤高高坐在马背上,漆黑瞳仁映照着点点雨珠。 油衣披在肩上,挡住了滂沱大雨,谢清鹤一身长袍不染半点雨水。 他黑眸动了动:“那是钱家的马车?” 隔着雨声,谢清鹤听不清那妇人的声音,只觉似曾掠耳。 崔武朝暗卫看了一眼,立刻有人悄无声息缀在马车后。 一刻钟后,那人又无声回来。 “主子,马车中的人是苏家的夫人。” 一个“苏”字简单落下,谢清鹤攥紧手中缰绳:“你说什么?” 谢清鹤没来由想起皇后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声,想起她留在人世间最后的那一句。 她说沈鸢救自己并非出于好心,而是另有目的。 谢清鹤目光悠悠,阴冷晦暗。 “先前让你查苏亦瑾,可查到什么了?” 崔武拱手上前:“主子,苏公子这十年的确不曾和沈二姑娘见过面。只是我从苏家一个老奴口中得知,苏公子后背有一道陈年旧疤。” 谢清鹤眉心轻拢。 崔武斟酌着开口:“那道旧疤是那次绑架后才有的,每逢雨雪都会发作。” 雨声轰隆,山林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音。 谢清鹤沉吟不语。 耳边恍惚想起沈鸢小心翼翼的声音,她对谢清鹤后背的旧疤颇为在意,还曾问过谢清鹤那伤可曾发作,如今可还会疼。 她那样的忐忑不安、紧张兮兮,恨不得代谢清鹤受过。 听到虞老太医手中有伤药可治旧疤,沈鸢眼中又再次染上笑意。 彼时谢清鹤只当沈鸢是在紧张自己,从未多想。 遮挡在眼前的迷雾逐渐散去,谢清鹤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抓住。 山林空荡,雷雨齐鸣。 参差树影抖落满地的昏暗。 谢清鹤立在阴影中,沙沙黑影模糊了他的面容。 “清鹤,你后背的伤是如何来的,你可还记得在哪伤的?” “殿下这伤也是刀剑伤的,那……疼吗?” “虞老太医的药这么灵验,那就好那就好。” 过往一幕幕在谢清鹤眼前掠过,他飞马奔上山庄,手中攥紧的缰绳在谢清鹤掌心留下深刻的红痕。 风在呼啸,雨在低语。 马蹄溅起无数的泥点子,谢清鹤一双深黑眸子阴郁冷冽。 “还有一事,苏公子那伤是为救沈二姑娘留下的。许是怕沈二姑娘遭人怪罪,苏公子并未同人提起这事,若不是有一回他的小厮吃醉酒说漏嘴,只怕无人晓得。” 崔武一板一眼的声音犹在耳边。 谢清鹤飞马疾驰,躬着身子穿过雨幕。 雨势渐弱,偶有日光穿过林梢,是洛阳常见的太阳雨。 日光一点点在山里中扯开戏幕,谢清鹤冷若冰霜,他一张脸阴森可怖。 光影扯不断谢清鹤周身的层层阴霾,缰绳深深刻在掌心,印出道道血痕。 触目惊心。 …… 远处。 山庄前。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土苔润青。 松苓扶着沈鸢踩下脚凳,她一只手伸在油纸伞外,疑惑奇道。 “这老天爷可真真会开玩笑,刚刚还滂沱大雨,如今说停就停。” 松苓一面笑,一面往里收伞。 余光瞥见身后欲言又止的苏亦瑾,松苓笑着和沈鸢对视一眼,识趣退下。 天朗气清,空中飘浮着桂花的香气,还有雨后泥土的芬芳。 山野焕然一新,重峦叠嶂。 沈鸢朝苏亦瑾福了福身子:“公子送到这里就好,不必再往里了。” 苏亦瑾脸上难得多了一点绯色,竹扇握在手心,他却迟迟开不了口。 僵持半日,苏亦瑾讪讪吐露一句。 “今日的糖桂莲藕做得不好,明日我再做好的送来。” “这糖桂莲藕,也是苏公子想要送给心仪姑娘的?” 那是苏亦瑾第一回 给沈鸢送酸角糕用的说辞,他不假思索点头:“是。” 山林悄然,唯有风声鹤唳。 沈鸢轻轻抿唇,她往上扬了扬唇角:“公子既对那位姑娘有意,直接送她便是。若是、若是两情相悦,不管公子做什么,她都会甘之如饴的。” “……真的?”苏亦瑾忽然开口。 “自然是真的,公子肯费这么多心思讨那位姑娘的欢心,若她也对公子有意,自然也会喜欢公子亲手做的糕点。” 想到苏夫人今日频频朝自己投来的眼神,沈鸢垂首敛眉。 “还有一事,夫人今日好像误会了什么,公子若有心仪的人,还是尽早和夫人说开。” “没有误会。” 万籁俱寂,一只鸟雀踩着树枝腾空飞起,扑簌簌落下漫天的桂花,好像下了一场桂花雨。 沈鸢转身的动作一顿,她怔怔扬起双眸,眼中有诧异,也有不可思议。 红唇张张合合。 少顷,沈鸢低声呢喃:“……什么?” “我母亲没有误会。” 金缕衣 第90节 迎着沈鸢那双如水秋眸,苏亦瑾面色认真专注,他一字一顿。 “酸角糕是为你学的,糖桂莲藕也是。” 他垂眸,唇角噙几分似有若无的笑。 苏亦瑾如实告知,“其实那日来还纸鸢,我在花厅看见你了。” 隔着青松翠竹,他认出了沈鸢的声音,也认出了沈鸢的背影。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等那位秋桂笺的主人……” 沈鸢眼周泛红,水雾漫上她眼角。 秋桂笺是她送给谢清鹤的花笺,却被山下的苏亦瑾捡了去。 何其荒唐,何其好笑。 阴差阳错,她和苏亦瑾之间总是在错过。 若她当日没有将谢清鹤错认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她没有同谢清鹤扯上干系,如今也不会…… 眼泪越流越凶,泪如泉涌。 苏亦瑾唬了一跳,忙忙抬手为沈鸢拭泪。 又怕自己过于唐突,匆忙从袖中翻找帕子。 手忙脚乱,一番动作,丝帕从他手中滑落,轻飘飘落在地上。 沈鸢破涕为笑,掩唇忍俊不禁。 那双笑眼弯弯,如澄澈莹润的珍珠亮眼。 苏亦瑾目不转睛凝望着沈鸢,一时也忘了捡起地上掉落的帕子。 “盯着我做什么。” 沈鸢赧然,小声嘟哝,“我脸上有帕子吗?” 苏亦瑾骤然回神:“……没、没有。” 他俯身垂首,不想沈鸢也同时低头。 两人的脑袋撞在一处,抬眼,再次相视一笑。 远远瞧着,竟像是在高堂上的夫妻对拜。 谢清鹤高坐马上,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他双目一瞬不瞬盯着桂花树下的两人。 桂花飘落在沈鸢肩上,苏亦瑾抬手捡起,他并未拂开,而是簪在沈鸢鬓间。 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天地之大,可此时此刻在沈鸢和苏亦瑾眼中,却只有彼此两人的身影。 风声拂落,又一片桂花洒落。 因先前下过雨,树稍凌乱,抖落阵阵雨珠。 苏亦瑾抬手为沈鸢遮挡从树上飘落的雨水。 松垮的广袂垂落,露出腕间宛若弓月的红痣。 与此同时。 谢清鹤想起先前崔武落在自己耳边的那一句—— 苏公子手上也有一颗弓月状的红痣,和主子一模一样。 谢清鹤清楚记得,沈鸢以前……常常盯着自己手上的红痣。 马辔在谢清鹤手中断成两半,竟被他生生扯断。 血丝沿着谢清鹤的手指往下滴落。 淌落一地。 第43章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日光满地,树影婆娑。 沈鸢笑着扬起双眼,光影缀在她眼中,如燃着的一簇簇星火。 她一手抚住自 己鬓间的金桂,甫一抬首,沈鸢唇角的笑意刹那烟消云散。 错愕和惊恐布满沈鸢双眸,她往后趔趄半步,不可思议盯着不远处的那人。 谢清鹤金冠锦服,靛青彩绣海水纹长衫低调,那双如墨眼眸蜻蜓点水在苏亦瑾背后掠过,而后缓缓落在沈鸢脸上。 冷意从足尖一点点往上蔓延,不寒而栗。 沈鸢惊恐万状,一张脸瞬间惨白,半点血色也没有。 苏亦瑾伸手扶人:“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我这就让人……” “不用。” 沈鸢几乎是吼着出声,她嗓音隐隐染上哭腔。 马车就在苏亦瑾身后,沈鸢连拖带拽,推着苏亦瑾上了马车。 “你先回去,我、我还有事……” 沈鸢急不可待,双手双足都在发抖,她连话都说得不清楚。 “你回去,日后也不必来找我。” 她这副样子实在失常,苏亦瑾皱眉,反手握住沈鸢手腕。 “怎么了,是不是我……” 一只手从苏亦瑾身后越过,先一步握住沈鸢的手腕。 靛青衣袂落在苏亦瑾眼中,他有片刻的惊诧:“你……殿下?” 身影僵硬,沈鸢脑子空白一瞬。 抬在半空的手指动也不敢动,任由谢清鹤握着。 风声掠过,细碎桂花落在沈鸢肩上。 随之而来的并非是桂花香气,而是明宜离开那日,那间逼仄抱厦蔓延的血腥气和腐朽味。 那时谢清鹤亦是这样抓着自己的手腕,迫使她和明宜对视。 惊慌和恐惧如影随形,噩梦再现。 沈鸢身影摇摇欲坠,她想甩开谢清鹤的手,想离他远远的。 可对上苏亦瑾狐疑关怀的一双眸子,沈鸢却怎么也做不出来。 她害怕苏亦瑾会担心,也害怕会将他牵扯进来。 苏亦瑾眉心紧皱:“殿下,沈二姑娘她……” “沈鸢。” 很轻很轻的两个字落下,如利刃落在沈鸢身后。 她怔怔转过脖子,沈鸢强忍着咽下心口翻江倒海的恐慌,慢慢对上谢清鹤一双晦暗深黑的眸子。 谢清鹤眼中带着笑,可那丝丝缕缕的笑意却如勒在沈鸢脖颈上的缰绳,一点点夺去她的气息。 她如提线木偶,由着谢清鹤一手操纵。 谢清鹤笑得温和,熟稔而又亲昵搂着沈鸢入怀。 “这段时日有劳苏公子的照看。” 落在沈鸢腰上的手指修长白净,谢清鹤另一只手掩在袖中,广袖低垂,挡住了掌心蜿蜒淌落的血丝。 苏亦瑾错愕不解:“沈二姑娘,你同殿下是……” 沈鸢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汹涌泪意:“秋桂笺是、是送给殿下的。” 苏亦瑾震惊张瞪双眼。 沈鸢朝他福福身子,敛眸掩去眼中的湿润:“糖桂莲藕很好,可却不是我喜欢的。” 她委婉拒绝了苏亦瑾。 从始至终,沈鸢都不敢抬头看苏亦瑾一眼。 转身瞬间,泪水沾湿沈鸢眼睫。 她一步一步由着谢清鹤扶着自己回了山庄。 天色渐晚,山庄各处掌灯。 园中青竹翠绿,叶上还有残留的雨珠。 “……舍不得?” 耳边忽然落下谢清鹤轻轻的一声,沈鸢如临大敌,她脱口而出:“没、没有。” 反手握住谢清鹤的手腕,沈鸢迫不及待为苏亦瑾澄清。 “今日是苏夫人的生辰,她知道我在这,特意下了帖子邀我过去。” 和谢清鹤在山脚下擦肩而过的是苏夫人,谢清鹤想起那妇人所言,眼中的笑意又淡了两分。 “苏夫人邀你做什么?” 谢清鹤明知故问,“让你和苏亦瑾再续前缘?” “不是,没有的,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沈鸢语速飞快,双眼呛出泪珠,她着急忙慌撇清和苏亦瑾的关系。 金缕衣 第91节 殊不知她的所作所为,落在谢清鹤眼中,都成了袒护苏亦瑾的罪证。 那双如墨眼眸阴冷森寒,谢清鹤步步紧逼。 身后暖阁被撞开,沈鸢趔趄摔倒在地。 她一步步往后退,仰首惊慌不安凝视着上首的谢清鹤。 “你在怕什么?” 屋里还未点灯,廊下细碎烛光洒落在谢清鹤身后,逆着烛光,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脸色,只能看见他微微勾着的唇角。 一只手抬起沈鸢的下颌,掌心的血珠子凝固,只剩下干涸的血迹。 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沈鸢周身,她转身,拔腿往外跑。 谢清鹤轻而易举握住沈鸢纤细的腰肢,毫不留情往榻上摔去。 “是怕我知道你将我当作苏亦瑾?” 后脑勺狠狠撞在榻上,沈鸢双眼冒星,猝不及防听见谢清鹤的声音,她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你、你怎么……” 喉咙被谢清鹤紧紧扼住,窒息的感觉遍及全身。 谢清鹤嗓音阴郁至冷,他一字一顿。 “沈鸢,你好大的胆子。” “不、不是,我……” 双手拼命抓着谢清鹤的手腕,沈鸢拼劲全力想要掰开谢清鹤束在自己喉咙上的桎梏。 她似乎快将谢清鹤手背上的骨肉抠下来,可谢清鹤还是纹丝不动。 落在脖颈的力道不轻反重,沈鸢几近窒息。 团团白雾散落在沈鸢眼前。 她从喉咙中艰难挤出两个字:“不是……” 濒临绝望的前一瞬,谢清鹤陡然松开双手。 “不是什么?” 沈鸢喘息数瞬,喉咙艰涩干哑。 恐惧还未来得及褪下,谢清鹤又一次扼住沈鸢的喉咙。 像是在故意戏耍沈鸢。 每每给她希望,又再次将她拽入沈鸢。 愤怒几乎淹没了谢清鹤所有的理智,他垂眼,看着身下那张脸毫无血色,看着沈鸢的双唇张张合合。 自身难保,沈鸢还在挣扎和苏亦瑾撇清关系,她还在怕谢清鹤会迁怒苏亦瑾。 “和他无关,是、是我……” 她艰难吐出零星的几个字,如火上浇油,轻而易举挑起谢清鹤所有的怒火。 拢在沈鸢脖颈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谢清鹤阴测测的一声笑在沈鸢耳边落下。 “这么急着为他开脱,是怕我对他下手吗?” 他一只手抬起,在沈鸢颊边轻拍了一拍。 “苏亦瑾知道你这么袒护他吗?” 谢清鹤起身朝外走。 清亮的一记响骤然在沈鸢脸上响起,她整个人神智不清,余光瞥见谢清鹤起身远去,沈鸢下意识抓住谢清鹤的长袍。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你别去找他。” 沈鸢急不可待为苏亦瑾开脱,干哑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 她身子朝前跌,重重摔落在谢清鹤脚边。 “我求你、求你……” 沈鸢泣不成声,几乎要哭断气。 “不找他,那找你吗?” 谢清鹤眉眼低垂,一只手捏起沈鸢的下颌,面色晦暗不明。 沈鸢身影颤栗,双唇抖得说不出话:“你别找他,别找他。” 她如丢了魂魄一样,只会重复同一句话。 谢清鹤落在昏暗中的一张脸蕴满阴霾,他哑然失笑:“你不想我去找他?” 沈鸢喃喃:“不、不想。” “也好。” 谢清鹤意外好说话。 下一刻,他不由分说拽起沈鸢的手,阴沉着脸拖着她往外走。 马车穿过夜色,沈鸢坐立难安,一种不好的预感悄悄在心底深处埋下种子。 直到眼前露出行宫的一角,露出明宜自缢的那间屋子。 那颗埋在沈鸢心底的种子彻底发了芽,生了根。 槅扇木门被谢清鹤一脚踹开,屋中腐朽落败的气息迎面扑来。 沈鸢恍惚间好像又看见那双垂在半空的双脚,看见明宜乌发覆面。 她尖叫一声,惊恐朝后退去,夺门而出。 谢清鹤轻而易举拖着沈鸢入屋,在他身后,一轮明月悄无声息落在树梢 间。 清冷月光洒落满地。 “知道明宜手中的药是从何而来吗?” 早先苏亦瑾簪在沈鸢鬓角的桂花早就让谢清鹤一脚踩烂,沈鸢此刻鬓松拆乱,一张脸惶恐不安,哪有先前赴宴的精气神。 她直直盯着谢清鹤,被他拽住的手颤抖不止。 沈鸢痛不欲生吐出两个字:“是你。” 簌簌泪水滑过双腮,沈鸢几近崩溃,她一直以为明宜是受皇后的指使,才会对谢清鹤下手。 “为什么,你为什么……” 沈鸢歇斯底里,双手捏拳,拼命往谢清鹤身上砸去,她嗓音透着愤恨不甘。 连日来的愧疚和自责几乎占据了沈鸢所有,她一遍又一遍懊恼自己那日收下那盒玫瑰酥,一次又一次悔恨自己当初的心软。 可她从未想过,明宜手中的药竟然是谢清鹤给的。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她做错了什么……” 沈鸢崩溃痛哭,顺着谢清鹤无力跌坐在地。 她不知明宜做错了什么,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明明那日一早,明宜还笑着同沈鸢道别,说她替自己择好矮脚马,改日教沈鸢。 “她比你聪明。”谢清鹤面无表情。 保自己和保明家,明宜坚定不移选择了后者,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明将军入狱,看着家里人惨遭大难。 “……聪明?” 沈鸢仰起脸,泪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滚落,她低低笑了两声。 “她有的选吗?” 沈鸢嘶吼出声,“是你们逼死她的!” 沈鸢脸上有痛苦,有愤恨。 就如皇后死前说的那样,沈鸢恨不得对谢清鹤避之不及。 谢清鹤冷漠垂眼,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冷静淡漠。 他居高临下站在沈鸢身边,看着她痛哭流涕,看着她绝望崩溃。 沈鸢双手抱耳,呢喃自语。 “我没有错,我根本就没有错。” 她终于从谢清鹤编织的噩梦挣开,如蚕蛹羽化成蝶,沈鸢终于找到那一道口子,看见了亮光。 “害死明宜的是你们,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也是你们,和我无关!我没有做错,她的死也不是我的错。” 困恼沈鸢多日的噩梦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化解之相。 沈鸢踉跄从地上站起,跌跌撞撞。 谢清鹤眸色渐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鸢苦笑扬起脖颈。 她神智不清,如同坠落在迷雾之中。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的,若我没有认错人,该多好。”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笑。 “你以为我是好心救你吗?” “错啦。” 沈鸢往后踉跄半步,身子撞在身后的阁光珠帘,“我那时看见你手上的红痣,以为你是苏亦瑾,是当初救我的恩人……” “——沈、鸢!” 谢清鹤咬牙切齿,双目中淌落的怒火似是要将沈鸢侵噬。 当时在乡下,沈鸢对谢清鹤没来由的信任和笃定都有了解释。 金缕衣 第92节 她不惜变卖家当为谢清鹤寻医问药,也不过是因为将他错认成苏亦瑾。 她对谢清鹤所有的好,都是因为苏亦瑾,因为苏亦瑾曾经是她的救命恩人。 怒火中烧,谢清鹤理智全无。 倏然,他喉咙溢出一声笑。 “你说你没错。” 沈鸢恍恍惚惚,自言自语:“没错,我没错。” 谢清鹤颔首,笑着道:“……好。” 沈鸢懵懵懂懂觉得有哪里不对。 直至那扇槅扇木门在自己眼前关上,直至最后一点光亮从门缝溜走。 四面悄然无声,一点别的声音也无。 沈鸢遽然回神。 她踉跄着扑向木门,双手在门上止不住拍打。 屋内针落可闻,只有沈鸢框框看拍打的响声。 “开门!开门!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 沈鸢嘶吼着出声,泪水如泉涌,浸润了她的衣襟。隔着细细长长的一道门缝,沈鸢看见园中随风摇曳的青竹,看见廊下悬着的银杏木雕刻七层宫灯。 宫灯并未点亮,只有影子晃晃悠悠落在地上。 沈鸢盯着那道影子,那道黑影似是化了形,如同流水一点点淌落流入屋中,透过门缝流到沈鸢脚下。她怔怔垂首盯着,忽而惊吼一声,沈鸢惨叫跌落在地。 一阵阴风从沈鸢后颈穿过,她后知后觉,明宜自缢时,双足垂落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背后。 又一声惊呼从喉咙溢出,沈鸢几乎是哀嚎着跑开,她身子蜷缩在角落,牢牢抱住自己的双膝。 沈鸢不敢抬头,好像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明宜垂在半空的双足。 “不是我,不是我害你的。” 沈鸢一遍又一遍嘀咕,空荡荡的屋子只有她一人的哭声回响。 “我没有错,我没有做错。” 沈鸢哭着低语,双眼忐忑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崩溃。 余光瞥见自己披落在肩上的青丝,冷不丁的,沈鸢想起了覆在明宜脸上的乌发。 明宜死不瞑目,那双张瞪的眼睛流着血丝,透过乌发看着沈鸢。 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拼命拂开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乌发,可越抓越多。 发髻松散,越来越多的长发散落在沈鸢肩上,落在她眼中。 她仓皇失措,双目布满惧意。 沈鸢四处转悠,手忙脚乱在明宜的妆台上搜寻。 她想找到剪子,想剪断自己的满头的乌发。 可这屋里的一切早就让人搜走当作罪证,沈鸢自然寻不到任何有用的。 无意抬眸,沈鸢和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对上视线。庭院幽幽,镜中的人逐渐化作明宜的脸。 乌发长长垂落在地,她看见镜中的人张动双唇。 “沈鸢、沈鸢。” 那声音……和明宜死前如出一辙。 惨叫声连连。 沈鸢精神彻底崩溃,她双手胡乱抓着自己的长发,柔顺的青丝落在沈鸢指尖,如当初在横梁上悬着的白绫,像是要将她绞杀。 三五缕青丝缠绕在沈鸢手指,她却怎么也解不开。 “不是我、不是我害你的,我没有错。” 沈鸢哭着喊着,可缠在手指上的青丝却怎么也解不开。 她疯了似的冲向木门,双手握拳,木门摇动,可沈鸢怎么也推不开。 掌心在门上拍打出道道红痕,沈鸢哭得撕心裂肺。 “开门!谢清鹤,你给我开门!” 她身子缓慢从门上滑落,泪水模糊了沈鸢的双眼,她喉咙本就伤着,如今更是哭得沙哑。 “开门,你开门。” 沈鸢跌坐在门上。 门前台阶上空无一人,四面悄无声息,唯有风声鹤唳。 沈鸢失声痛哭,只觉这屋子处处都有明宜的影子。 她像是看见明宜咬了一口玫瑰酥,看见她手中握着白绫,朝横梁上丢去。 那双绣花鞋在空中一晃一晃,脚边还有一只香囊。 那香囊,还是沈鸢送的。 沈鸢不敢在门边久留,她一人瑟缩在角落,满头青发都散落在身后。 她双手环住双膝,一双眼睛惴惴不安,惶惶盯着那扇木门。 夜色平静如秋水,沈鸢蜷缩成一团,眼中的泪水几句要流干。 她无声啜泣,贝齿紧紧咬在白净手背上,刻出清晰的齿印。 一点风,一根青丝,都足以换来沈鸢歇斯底里的崩溃。 她不知等了多久。 终于,那扇紧闭的木门被人推开,谢清鹤踩着月光缓步行至沈鸢眼前。 那只手轻松抬起沈鸢半张脸。 沈鸢手背上满满当当都是自己咬出来的血痕,深浅不一。 谢清鹤眸光低垂,面不改色在沈鸢手背上触目惊心的血痕上掠过。 他轻轻抬眸:“知道错了吗?” 少顷,沈鸢慢吞吞扬起双眸,那双迷蒙的眼睛在谢清鹤脸上顿了半刻钟,缓慢眨了两下。 好像才认出眼前站的是谢清鹤。 谢清鹤这会又是温文尔雅的君子 ,耐心十足,又问了一遍。 “知道错了吗?” 他嗓音含着笑意,夜色氤氲谢清鹤身后。 沈鸢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她嗓子喑哑,几乎说不出话。 可沈鸢还是竭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没错。” 沈鸢说得极慢极慢,干哑的嗓子如陈年的老树皮。 “我唯一做错的,就是当初救了你。” 那是她迄今为止最为后悔的一件事。 若不是当初自己救错人,也不会有后面的祸事。 “谢清鹤。” 沈鸢唇角勾起一点浅浅的笑,“若我从未见过你,该有多好。” 谢清鹤眼中的光影一点点熄灭,薄唇轻扬。 扼在沈鸢下颌的手指加重力道,像是要将沈鸢整个下巴卸下。 “是么?” 他低低笑了两声,忽而用力甩开沈鸢,大步流星转身朝外走去。 木门再次在沈鸢眼前掩上。 沈鸢恍惚好像听见外面又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吵得她耳朵疼。 她双手环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想要杜绝窗外吵嚷的雨声。 可还是能听得到。 雨水溅落在枯枝上,溅落在青竹上。 隐隐约约还夹杂着明宜的呐喊。 她在怪沈鸢收下那盒玫瑰酥。 “我不知道。” 沈鸢小声哽咽,又开始胡乱抓自己的手背,道道红痕血淋淋的,狰狞可怖,沈鸢却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疼。 她一次又一次嘟哝,“不是我害你的,我没有错,没有错。” 身子无力躺在地上,沈鸢身子还是抱成一团,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我没有错。” “……没有错。” 更深露重,云影横窗。 天朗气清,外面一点雨也没有,空中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 沈鸢躺在地上,眼睛不敢往上瞟,她不记得自己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 再次醒来时,外面隐约有了一点亮光。 金缕衣 第93节 沈鸢精疲力竭,她强撑着睁开双眼,艰难爬到门边。 “开门、开门。” 气若游丝,沈鸢声音轻轻,含糊不清。 嗓子哑得无可救药,眼睛干涸,连一点泪水也挤不出来。 “开门,我求你们了,快开门。” 敲在木门上的力道不大,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四面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痛不欲生,掌心一下又一下拍打在木门上,可惜还是无人理会。 天一点点亮了。 转眼半日过去,屋中再无半点声音传出。 崔武躬身去请示谢清鹤。 谢清鹤扬眉,指间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一言不发。 崔武心惊胆战:“殿下,沈二姑娘在里面待了快半天了,若是……” 谢清鹤眼皮轻轻动了一动。 日光跃动,正好落在他腕骨上的红痣。 谢清鹤眼中凝落成霜,轻哂:“半日而已。” 崔武还想再说,谢清鹤黑眸淡漠在他脸上越过。 崔武身子躬得越发低了,再不敢多言。 云影横窗,晴空如洗。 谢清鹤又一次让人开门时,角落中的沈鸢几乎没了声音。 听见耳边似有若无的脚步声,沈鸢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艰难朝后退去,目光往上抬,却见谢清鹤立在自己身前。 沈鸢似乎听见谢清鹤说了句什么,可惜她没听清。 耳边嗡嗡作响,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吵得沈鸢听不见谢清鹤的声音。 她喃喃张动双唇,一双杏眸一点亮光也没有,只有无尽的晦暗萧瑟。 “我、没有、错。” 沈鸢艰苦吐出四个字,她声音压得极低,谢清鹤只有俯身垂首时,才能听见沈鸢说的是什么。 那双漆黑瞳仁中透着阴郁森寒,他冷笑一声,甩袖离去。 谢清鹤来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了。 开始是三个时辰,后来是四个、五个。 最后一次见到沈鸢,是在第三日的黄昏。 落日熔金,群鸟归林。 沈鸢一点点僵着身子,往外缓慢挪去。 还没爬到门口,木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谢清鹤颀长身影立在门前,长身玉立。 沈鸢脸上披散着长发,她手上没有一处完好的肉,都是她自己啃出来,坑坑洼洼,血痕道道。 “水,水。” 沈鸢双唇张了张,她嗓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谢清鹤偏了偏脑袋,黑眸慢悠悠在沈鸢脸上掠过。 沈鸢无力再往前,一只手抓住谢清鹤的长袍。 说是抓,其实沈鸢一点力气也没有。 谢清鹤那角长袍甚至连一点褶皱也没有。 好像只要他随意抬抬脚,就能轻松将沈鸢甩开。 漆黑眸子低敛,谢清鹤手指在沈鸢脸上轻柔抚过。 那里干干净净,一点泪水也没有。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谢清鹤温声,唇角扬起一点笑。 半是胁迫半是利诱。 “沈鸢,不要让我失望。” 三日两夜,沈鸢孤身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待了将近三十五个时辰,滴水未沾。 嗓子哑得冒烟,沈鸢身子虚弱无力,甚至连睁眼对她而言都是无比困难的事。 像是牙牙学语,沈鸢一字一字。 终于说出了谢清鹤想听的那一句话。 “我……错了。” 她不该忤逆谢清鹤,不该同他作对。 谢清鹤静静望着地上的沈鸢,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无神空洞。 “什么错了,错在当初救了我?” 沈鸢轻轻摇头,她其实什么力气也使不上,只是左右晃动了下脑袋。 沈鸢又一次开口。 “我错了。” 光影西斜,淌落在沈鸢身上的光影一点点退开。 她终于喝到了三日来的第一口水,也终于从那间漆黑昏暗的屋子离开。 第44章 故技重施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汴京的秋总是多变的,今早还是艳阳天,这会又开始下起朦胧细雨。 养心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宫人提着羊角宫灯,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寝殿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嵌贝流光阁帘后,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吞云吐雾,香炉上嵌着三颗硕大莹润的红宝石,宝石映着满室的烛光,熠熠生辉。 沈鸢双手环膝,躲在角落。 满头青丝披落在肩上,许是知道自己回到汴京,所处的不再是明宜生前住过的房子,沈鸢没再害怕青丝,任由长发垂落。 “又下雨了。” 沈鸢小声嘀咕,一双眼皮颤巍巍抬起,无力又沮丧往窗外瞥了一眼。 隔着窗子,依稀瞧见廊庑下坐更守夜的宫人。 宫人轻手轻脚,半点动静也没有。 可沈鸢还是觉得好吵。 雨声吵闹,熙熙攘攘。 雨水从廊下飘落,偶有雨丝飘落在丹墀上,汇成小小的一滩水。 廊下悬着一盏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灯笼随风摇曳,光影溅落在水上,似也荡起层层涟漪。 沈鸢盯着那点烛光,恍惚记起自己当初被关的那三日,那时晃动在门前的影子也如此刻一样。 “我错了,我错了……” 沈鸢踉跄着朝后退去,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的联珠瓶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碎片四分五裂。 宫人焦躁不安,匆忙推门入屋:“沈姑娘!” 十来个人影晃晃荡荡,映着满地都是摇曳人影。 沈鸢瞳孔骤紧,尖叫一声,抱着双耳蹲在碎瓷片中央。 “我错了,我错了。”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瓷片散落在沈鸢脚边。 宫人心惊胆战,有大胆者想要上前扶起沈鸢,不想却引来她更剧烈的反应。 宫人唬了一跳,连连朝后退去,好言相劝。 “沈姑娘,地上有碎瓷片,仔细扎到脚。” 沈鸢恍若未觉,抱头不语。 谢清鹤入殿时,沈鸢还蹲在瓷片堆上。 殿 中的松檀香袅袅,如烟似雾。 沈鸢穿着一身秋香色绣金织金锦锦裙,蓬松乌发如云堆,回京一个多月有余,沈鸢脸上还是半点肉也不长。 身影单薄纤细,如垂金杨柳,不堪一折。 那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衬得一双杏眸越发如明珠圆润。 金缕衣 第94节 可惜却一点亮光也无。 宫人惊慌失措,乌泱泱跪了满地。 “陛下,沈姑娘自个摔了花瓶,奴婢怎么劝她都不肯起身,也听不到奴婢的话。” 谢清鹤脸色阴沉,烛光曳动在他的长袍,如点点星光。 他抬袖。 宫人福身,识趣退下。 地上的影影绰绰少了大半,只剩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他眉心稍拢。 “沈鸢。” 喑哑低沉的嗓音落下,原本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沈鸢忽的一颤。 她听不见宫人的声音,不知他们在同自己说什么,唯独谢清鹤说话时,沈鸢才有反应。 一双如水眸子轻轻抬起,沈鸢怔怔扬首,目光顺着谢清鹤身上明黄色的长袍往上。 昏黄的烛火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冷笑两声,他一步步朝沈鸢走近。 俯身垂首,松垮的广袖垂在沈鸢眼前,几乎将落在沈鸢脸上的烛光都挡住了。 “……故意的?” 骨节匀称的手指捏起沈鸢的下颌,谢清鹤冷若冰霜。 落在掌心的半张脸止不住颤栗,沈鸢瑟瑟发抖,她轻声呢喃。 “我错了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 谢清鹤冷声,不由自主拖着沈鸢起身,余光瞥见地上散落的青瓷碎片,谢清鹤面色阴沉得吓人。 打横抱起,谢清鹤抱着沈鸢跨过满地的狼藉。 怀里的沈鸢还在发抖,一遍又一遍小声重复:“我错了,错了。” “闭嘴——” 谢清鹤耐心尽失,推着沈鸢上了贵妃榻。 沈鸢抱住双膝,即便在榻上,她也想要缩在角落。 “沈鸢,出来。” 谢清鹤嗓音冰冷,半点余地也不留。 沈鸢缓慢仰首,慢吞吞朝外挪了一挪。 谢清鹤等不及,冷着脸扯着沈鸢往外拖。 沈鸢叠声告罪:“我错了我错了。” 谢清鹤一手握住沈鸢的脚腕,罗袜解开,沈鸢脚上沾染着斑驳血迹。 还有一点碎瓷片。 谢清鹤脸色难看:“来人。”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大漆捧盒中装着各类伤药,而后又眼观鼻鼻观心退下。 明黄帐幔垂落在贵妃榻一侧,谢清鹤一手攥着沈鸢的脚腕,一手拿银针挑出沈鸢脚上的碎瓷片。 瓷片只有半颗米粒大小,尖锐细长。 沈鸢从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好像受伤的不是自己的脚。 碎片取出,谢清鹤往伤口上撒了止血的药粉。 甫一抬眸,却见沈鸢愣愣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看。 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不屑。 “朕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 他抬手将药瓶丢到沈鸢怀里,面无表情直起身子,“闹了这么久,就是想让朕过来?” 沈鸢握着药瓶,缄口不言。 谢清鹤沉声:“说话。” “我、我错了。” 纤长睫毛颤若羽翼,沈鸢不知所措,一遍遍嘟囔。 谢清鹤眉心皱起:“药自己涂上。” 沈鸢愣了片刻,好似才听懂谢清鹤说的什么。 她垂着眼皮,慢慢往伤口上倒了一片药粉。 眼角瞥见谢清鹤还在盯着自己,沈鸢惴惴不安,又倒下一大片。 金创药止血,可疼也是疼的。 沈鸢蛾眉紧皱,一张脸疼得扭曲,贝齿咬着下唇,沈鸢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谢清鹤没说停,她也不敢自作主张收手,沈鸢颤着手,又往伤口上撒药。 厚重的药粉挡住了所有的血色,谢清鹤横眉立目:“够了。” 他眸光冷漠,瞥见沈鸢痛不欲生的眉眼,谢清鹤眉角落轻动。 他喉咙溢出一声嗤笑。 “你想让朕心疼?” 在谢清鹤眼中,沈鸢踩在碎瓷片上是故意的,停不见宫人的劝阻是故意的,当着他的面一遍遍撒药粉也是故意的。 她故意闹出动静,故意让谢清鹤心疼。 谢清鹤黑眸冷冽,平静又淡漠丢下四个字。 “痴心妄想。” 沈鸢握着药瓶的手动也不动,她甚至没想过为自己辩解,只是低声喃喃。 “我错了。” 谢清鹤冷漠收回目光。 他并没有觉得沈鸢有何异样。 沈鸢顺从了许多,也听话了许多。 更深露重,乌云西坠。 沈鸢躺在榻上,半边身子僵硬不动。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沈鸢缩在锦衾之下,她听见雨珠敲打在桶鳅瓦泥屋檐上,听见雨水敲打在芭蕉叶上。 雨声沙沙作响,扰人清眠。 沈鸢整个人躲在锦衾之下,双手牢牢握住耳朵,可连绵不绝的雨声还是穿过木窗,蔓延至她耳畔。 沈鸢不堪其扰,又往里躲去。 “你在做什么?” 谢清鹤连着一个多月不曾歇息,他一手揉着眉骨,睁眼瞧见躲在锦衾之下的沈鸢,眉宇间布满阴霾。 他不由分说扯开挡在沈鸢脸上的锦衾,声音阴森森,似是被气笑了。 “你又想做什么?” 没了锦衾遮掩,窗外的雨声似乎又更密了。 沈鸢双手捂在耳朵上,一双眼睛茫然无措:“我、我错了。” 谢清鹤差点被气笑:“闭嘴。” 沈鸢抿唇,抱着锦衾缩在一边。 谢清鹤没说话,她也不敢动。 谢清鹤面色不虞:“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鸢做了那样的错事,谢清鹤能留她一命已经是宽宏大量。 沈鸢怯生生:“我、我错了。” “闭嘴。” 接二连三的避而不谈彻底惹怒了谢清鹤,他一只手抓住沈鸢的手肘,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鸢。 “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我……” 赶在沈鸢又说出那三个字之前,谢清鹤神色阴翳。 “你错了,错在哪?” 沈鸢迷茫抬眸,语无伦次:“我、我……” 她呢喃两声,一时竟答不上来。 沈鸢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藏在袖中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去抓手背,她眉眼低掩,双唇嗫嚅。 谢清鹤耐心丧尽:“为何不睡?” 沈鸢眸光闪躲。 半晌,她轻声道:“下雨,外面在下雨,很吵。” 窗外雨声淅沥,雨雾朦胧。 谢清鹤扬声,立刻有宫人福身上前。 金缕衣 第95节 殿中烛火点亮,窗下竹影参差,摇曳落在地上。 沈鸢瞥了一眼,再不敢多看。 寝殿中门窗紧闭,严丝密缝,雨声瞬间小了许多。 虽然还能听见零星的雨声,可沈鸢不敢再“闹”,她老老实实躺回榻上。 双手交叠枕在腹上。 将养了一个多月的手背还是没能好全,沈鸢手背上结满道道血痂。 谢清鹤皱眉凝望,一只手拎起沈鸢手腕,在空中晃了一晃。 “怎么一直没好?” 对上沈鸢一无所知的目光,谢清鹤淡然从容,“罢了,改日让太医看看。” 沈鸢乖顺躺在榻上,由着谢清鹤安排。 她如今装睡的技巧炉火纯青,就算是谢清鹤,也不曾发现半点端倪。 那之后但凡下雨,养心殿都会紧闭门窗,宫人睡前都会好好查看一番,深怕扰了沈鸢的好梦。 可沈鸢还是能听见。 听见雨水贯穿窗子的声音,听见从檐下滴滴答答飘落的雨珠。 还有明宜时有时无的声音。 谢清鹤又一次被吵醒,是在三日后。 云影横窗,支摘窗半掩。 廊下烛火高悬,沈鸢半伏在窗前,她半边身子探在窗外。 朦胧夜色落在沈鸢手边,似有若无。 她像是一只在窗前蹦跶的鸟雀,只要拍拍双翅,就能消失在谢清鹤眼前。 窗棂高高支起,沈鸢不太能够得上,她又往前探去。 上半身前倾,差点整个人往外摔去。 谢清鹤瞳孔骤紧,怒气在他眼中蔓延。 “沈鸢。” 简单的两个字落下,沈鸢立刻僵在原地。 谢清鹤大步流星上前,一把将沈鸢从窗子前拽,“你又怎么了?” 沈鸢手足无措:“我、我错了 。” 谢清鹤目不转睛盯着她。 沈鸢讷讷:“雨太吵了,我想起来关窗。” 她缩在角落,半张脸落在昏暗中,说不出的无助可怜。 “……雨?” 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讥诮,他抬眸,视线从窗外明朗的月色瞟过。 他忽的攥住沈鸢的手,不由分说扯着她往外走。 殿门推开,银白色光辉猝不及防从院中涌入。 谢清鹤捏着沈鸢半张脸往外:“故技重施,好玩吗?” 院中悄然无声,皓月当空,一点雨珠也没有。 苍苔浓淡,青石涌成的小路干干净净,连一丝风也不见。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谢清鹤冷下脸:“哪来的雨?” “我、我……” 沈鸢焦虑不安,急得快哭了,“我听见的,我刚刚真的听见了。雨、雨下得很大,吵得我睡不好。” 她翻来覆去,来来回回都是同样的话。 沈鸢顺着台阶往下,她急切想要找到一点下雨的蛛丝马迹,可什么也没有。 院中落针可闻,青石上还覆着薄薄的一层尘埃。泥土松散,没有一点下过雨的迹象。 “怎么会呢,我明明听见了。” 沈鸢呢喃自语,急得落泪,“你信我,我真的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抬眸,谢清鹤居高临下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目光满是嘲讽鄙夷。 “闹够了吗?” 沈鸢顿在原地,手指无措搓着自己的中衣。 清冷月光如潮水,无声流淌在沈鸢脚边。 谢清鹤转身回房,偌大的庭院只剩沈鸢一人的身影。 她盯着地上淌过的银辉。 良久,沈鸢低声嘟哝。 “我真的听见了。” 可惜没有人愿意信她。 …… 沈鸢感觉自己好像病了。 她总能听见窗下的雨声,雨水连成水幕,吵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可沈鸢再也不敢和谢清鹤提过半个字。 她躲在锦衾底下,竭力想要将那恼人的雨声从自己耳边赶走。 无奈天不遂人意。 窗外的雨好似又大了,敲落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沈鸢双眼透着无尽的茫然,她呆呆望着窗子盯了许久。 沈鸢想要透过那扇木窗看清院中的一切,想要知道外面是不是真的在下雨。 可窗前摇曳的树影击败了沈鸢一次次往前求证的步伐。 她害怕落在地上的影子,害怕落在地上的树影、竹影。 黑漆漆的影子随风摇曳,好像那日她冲入明宜屋子,看见她垂落在地的黑影。 细细长长的一道,在空中晃悠。 殿中落针可闻,谢清鹤不在,宫人也不会入殿服侍,一众宫人规规矩矩提着羊角灯罩,侍立在廊下。 沈鸢孤身一人缩在墙角。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上嵌着百鸟,沈鸢心神不宁,也不知鸟雀可会厌恶下雨,厌恶雨声。 秋风萧瑟,落花满地。 一声惊呼打破了的平静。 宫人手中的攒盒洒落满地,她忙忙上前,惊恐不安望着沈鸢手背上血淋淋的伤痕。 血痂又一次被沈鸢扯开,似乎还添了些新的。 手背上的血痕触目惊心,空中似乎还有血腥气蔓延。 “沈姑娘,你的手怎么这样了?” 宫人大惊失色,一面让人去请太医,一面又让人去请陛下。 沈鸢狐疑抬眸,目光怯怯在四周张望。 她不知宫人为何用那种担忧的目光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沈鸢只是低声认错:“我错了。” 声音含糊,宫人没听清:“沈姑娘,你说什么?” 沈鸢半眯着眼睛,往窗外望去:“外面、外面下雨了吗?” 宫人无声送口气,笑着道:“哪来的雨,外面日头晒着呢,姑娘可是要出去转转?” 沈鸢唇角的笑意稍纵即逝:“这样啊。” 原来外面没下雨。 原来又是她听错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沈鸢又一次抓上自己的手臂。 殿中烛火高照。 虞老太医命人给沈鸢煮了一碗安神茶,亲自盯着沈鸢服下,这才拖着沧桑的身子往外走。 廊下,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只手负在身后,转首侧眸:“她怎么了,真病了?” 他不信沈鸢口中的胡扯,不信她那些不着边际的抱怨。 虞老太医扼腕叹息,重重点头:“陛下,借一步说话。” …… 沈鸢从养心殿搬到棠梨宫,寝殿前一株松柏翠竹也无,廊下也并未系上宫灯,宫人手持珐琅戳灯,垂手侍立在台阶下,丹墀上一个多余的影子也无。 窗子往外推开,廊下竟悬着雨链。 院外日光满地,可雨链上却集满雨水,水珠蜿蜒垂落在地,滴滴答答。 也不知道谢清鹤用了什么法子,雨链上的雨珠从不间断,一直在沈鸢耳边响荡。 金缕衣 第96节 沈鸢起初还不适应,后来开始习惯枕着窗外的水声入睡。 她终于不再纠结窗外有没有下雨,也不再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手背上的血痂渐渐脱落,陆续长出新肉。 秋去冬来,北风呼啸。 沈鸢拢着枣红妆花缎云锦及地斗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藏在毛绒绒的镶毛中,她站在窗下,垂首望着长街上的车水马龙。 在沈鸢不再往自己手臂上添加抓痕时,谢清鹤难得开恩,点头让沈殊入宫陪沈鸢说话。 沈鸢思忖片刻,最后还是摇头拒绝。 她不想沈殊为自己担心,也不想她为自己挂念。 兴许是沈鸢选对了答案,谢清鹤竟肯让她出门。 起初是棠梨宫,随后是宫门。 回汴京将近三个月,沈鸢终于得以见到汴京市井上的车马簇簇。 明月楼的掌柜还记得沈鸢,笑着上前,满满当当摆了整桌。 “今儿真是不巧,沈二姑娘之前喜欢的樱桃酥没有了。” 掌柜满脸堆笑,拍胸脯向沈鸢作保证。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去做了,最多半个时辰就好。” “不必麻烦。” 沈鸢轻声,日光落在她纤长眼睫上,她垂首低眼。 “我已经……不喜欢了。” 当初会买樱桃酥也是因为谢清鹤,并非是自己喜欢。 掌柜一怔,而后又扬唇笑笑:“那也无妨,我这还有好些果酥,定有沈二姑娘喜欢的。还有这玫瑰露……” 沈鸢脸色大变,惨白如纸。 宫人不动声色挡在沈鸢眼前:“今日有劳掌柜。” 她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在掌柜手中。 掌柜心领神会,连声告谢,识趣离开。 芙蓉白玉自斟壶中盛着玫瑰露,壶中泛着浅淡的粉色,玫瑰香气溢满沈鸢的鼻腔。 她脸色变了又变。 宫人不知原委,还当沈鸢是身子不适,又或是又犯病了。 她忙忙握住沈鸢的手。 指尖刚碰到沈鸢的手腕,沈鸢立刻抽回手,身影颤动:“拿、拿走。” 她嗓音逐渐染上哭腔,“快、快拿走。” 宫人不明所以,也不知道沈鸢说的是何物,忙让人将桌上的糕点茶水都撤走。 又小心翼翼扶着沈鸢下楼,她柔声安慰。 “姑娘的脸色这么差,还是先回宫罢,也好让虞太太医瞧瞧。” “我、我……” 沈鸢蜷在马车角落,“我错了我错了。” 她又如提线木偶一样 ,重复着“我错了”三字。 沈鸢见不得玫瑰酥,也见不得和玫瑰有关的东西。 她总会一遍遍想起被关的那三日,想起明宜垂在半空的身影。 宫人不厌其烦,温声哄着沈鸢:“姑娘没有错,没人会怪姑娘的。” 沈鸢双目失神:“没人会怪我?” 宫人不知前因后果,她只知道谢清鹤身边只有沈鸢一人,自然而然道。 “当然,陛下身边也就沈姑娘一人,除了陛下,这宫里上下谁敢说姑娘半个字的不是。” 沈鸢一张脸似乎更白了,她又想去抓自己的手背。 倏尔,马车外传来一记笑声。 隔着车窗,沈鸢意外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南烛从沈鸢车前走过,手中的荷包往空中抛去,又稳稳当当落在他手中。 “小钱罢了,这也值得你们这样斤斤计较,公子难得回京,他交待的事我自然要办好,只是这会山上的梅花开了吗,好好的公子怎么突然想去看梅花了?” 南烛一路絮絮叨叨,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苏家的奴仆。 沈鸢侧耳细听,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刚刚的事像是被沈鸢抛在脑后,她也记不得自己先前想要去抓手背。 宫人提心吊胆,看着沈鸢逐渐平静下来的脸色,无声松了一口气。 “姑娘,我们回宫罢。” 沈鸢点头:“……好。” 苏亦瑾竟然能上山看梅花,那应该是身子有所好转。 沈鸢脸上难得展露笑颜,直至她回到棠梨宫,看见坐在书案后的谢清鹤,沈鸢唇角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她慢腾腾挪到谢清鹤案前,福身:“见过陛下。” 谢清鹤漫不经心抬眸,明知故问:“……出宫了?” 从沈鸢踏出棠梨宫的那一刻开始,沈鸢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在暗处盯着,可谢清鹤还是想听沈鸢亲口说。 沈鸢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 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她都不曾瞒谢清鹤。 提起玫瑰露时,沈鸢心口一紧,喉咙涌现出些许惊慌和恐惧。 她悄悄抬眼觑向谢清鹤,颤栗的指尖掩藏在松垮的广袖之中。 谢清鹤始终淡定从容,并为因玫瑰露有过半点不适。 对明宜的离去久久不能释怀的、如今也听不得见不得“玫瑰”两字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沈鸢。 沈鸢唇角泛苦。 怕谢清鹤看出端倪,她垂头低眼,避开了谢清鹤的视线。 可心中的忐忑和痛苦仍在。 沈鸢强忍着心底的不安,手指又开始抓向自己的手背。 一只手忽的抬起,先一步攥住沈鸢的手肘。 沈鸢惊恐抬眼。 谢清鹤脸色如常,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半点波澜,好像只是随意握住了沈鸢。 “玫瑰露,然后呢?” “然后、然后……” 沈鸢喃喃,“我不喜欢,就走了。” 谢清鹤可有可无应了一声,并未理会沈鸢特意避开的“玫瑰露”三字。 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沈鸢白净的手背。 将养了这么久,沈鸢手背上的血痕终于只剩下浅浅的几道痕迹,不再似先前那样难看。 谢清鹤泰然自若。 “上过药了?” 沈鸢实话实说:“还没有。” 谢清鹤看了她一眼。 沈鸢眨眨眼,随后从谢清鹤膝上起身,在妆台上翻找出虞老太医开的药膏,轻车熟路递给谢清鹤。 薄薄的一层药膏敷在沈鸢手背,冰冰凉凉的。 那是谢清鹤特意让虞老太医调制的祛痕膏。 谢清鹤只给沈鸢的一只手上药,另一只空着。 沈鸢一头雾水。 谢清鹤起身,从容不迫:“晚上回来再说。” 沈鸢不知谢清鹤是何意,可她如今也渐渐习惯不再忤逆谢清鹤,不再惹恼谢清鹤。 所以她只是轻轻颔首:“好。” 落日西斜,一缕浅淡日光穿过木窗。 谢清鹤转首侧眸。 “朕召了苏亦瑾入宫。” 第45章 无耻 乌金西坠,众鸟还林。 棠梨宫各处掌灯,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供着钧窑菱花口花盆,盆中点着几处宣石。 沈鸢侍立在窗前,廊下水声依旧,水珠顺着雨链往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 金缕衣 第97节 烛光淌落在沈鸢身后,平静温和。 宫人双手捧着大漆捧盒,鱼贯而入。衣裙窸窣,罗绮穿过缂丝屏风,亭亭玉立出现在沈鸢身后。 捧饭安箸。 沈鸢害怕人影,用膳时也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 摆饭毕,宫人悄声退下,倏尔闻得身后一记细细柔柔的声音。 “陛下、陛下不来吗?” 宫人一惊,没想到沈鸢竟会主动开口说话,她笑着朝沈鸢行礼。 “陛下还在御书房议事,姑娘可是有要紧事找陛下?” 还在御书房,那苏亦瑾也在? 沈鸢心口惴惴,一颗心七上八下。 满腹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沈鸢无心用膳,又怕宫人偷偷向谢清鹤告状,只能胡乱用了两口。 更深露重,空中摇曳着花香树影。 将近戊时三刻,谢清鹤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棠梨宫前。 宫人提着羊角宫灯,笑着迎上前:“陛下,姑娘今夜等了您一夜,还未歇息呢。” 沈鸢怕极了谢清鹤,往日都恨不得早早上榻,避开和谢清鹤见面。 这样的话本该取得谢清鹤的欢心,可不知怎的,谢清鹤那张脸似乎更难看了。 飘渺夜色勾勒出谢清鹤颀长的身影,他唇角勾起一点冷笑,青玉扳指握在掌心,转了又转。 “……是么?” 阴测测的一声,不寒而栗。 冬风凛冽,吹落满地的落英。 宫人屈着双膝,无端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再不敢多言。 寝殿光影照明,窗前一株旁的树影也无。 从窗下飘入屋的水声淅淅沥沥,谢清鹤瞥一眼廊下悬着的雨链,驻足不动。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往日谢清鹤从未听过的。 若是知道他过来,沈鸢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哪里会主动等他,又主动过来找自己。 屏风后响起两声脚步声,而后又消失不见。 沈鸢立在屏风前,娇小的身影笼罩在竹叶青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之下,掌心沁出细密的薄汗。 谢清鹤迟迟没有转过屏风,沈鸢无奈之下,只能强忍着心中的不安畏惧,悄无声息往前迈出一步、两步、五步。 转过缂丝屏风,谢清鹤果真立在五彩线络盘花帘前,漆黑眼眸晦暗。 长袍上似是还沾着夜里的露水,烛光静悄悄淌落在他脚边。 谢清鹤默不作声抬眼。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惶恐无处遁形,一双浅色眼眸闪躲。 谢清鹤从容不迫:“等朕有事?” 沈鸢怯生生,视线移落在自己布满道道伤痕的手背上:“上、上药。” 她还记得谢清鹤只给自己上了一半的药。 风声摇曳,水声叠着檐下的铁马声。 谢清鹤握着沈鸢手手腕,不紧不慢给沈鸢涂药。 往日他抓着沈鸢的手腕,沈鸢都会害怕,会发抖,会躲开,可今夜却安安静静。 她不再一遍遍重复着“我错了”,也不再去抓自己的手背。 沈鸢的“正常”并非因为谢清鹤的退让,并非因为他在廊下设的雨链,而是因为苏亦瑾。 甚至,苏亦瑾都不曾出现在沈鸢面前。 谢清鹤眼中缀上冷意,不由分说揽着沈鸢坐在膝上。 温热气息洒落在沈鸢脖颈,惊起无数的颤栗。 沈鸢朝里瑟缩。 蓦地,一声笑落在沈鸢耳边。 “苏亦瑾还真是灵丹妙药。” 沈鸢一双眼眸瞪圆,她猛地扬起头,颤栗的指尖藏在广袖中。 谢清鹤漫不经心垂下眼眸。 “知道朕今日找他入宫都说了什么吗?” 捏着沈鸢手腕的力道极轻,谢清鹤指腹上还 带了一点薄茧,轻轻在沈鸢腕骨上摩挲而过。 沈鸢胆战心惊,背后莫名涌出无尽的仓皇失措:“我、我……” 余光瞥见谢清鹤腕上的红痣,沈鸢眸色一顿。 仅仅一眼,沈鸢彻底惹怒了谢清鹤。 榻上的漆木案几被推翻在地,沈鸢整个人被推向榻中,她从未见过谢清鹤那样的眼神。 冰冷阴郁,如丛林中危险不容侵略的野虎猛兽。那双漆黑瞳仁中结满冰霜冷雪,似是要将沈鸢生吞活剥。 “你在看什么?” 谢清鹤嗓音阴沉,如在地狱中走出的阎王恶鬼,手中沾染了无数性命。 他的动作几乎和温和扯不上半点干系,粗鲁而强势。 沈鸢后脑勺重重撞在墙上,她眼前黑了又黑,尖叫着想要从榻上跑开。 “你走开,走开!别过来!” 一声惊呼从沈鸢嗓子溢出。 谢清鹤握住她的脚腕往榻上扯去,半只脚压在她膝盖上。 沈鸢趴在榻上,看不见身后,只能拼命朝里躲。 一只手握住她后颈,谢清鹤捏着沈鸢脖颈,和自己对视。 “让朕走开,那你想要谁来?” 很奇怪,谢清鹤的声音明明是带着笑意的,沈鸢却莫名颤栗,身子抖得不成样子。 她连话都说不清:“没有、没有谁。” 两行热泪从沈鸢眼角滚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朕不能,那谁可以?” 谢清鹤好整以暇和沈鸢对视,他慢悠悠吐露出一句话,“苏亦瑾么?” 最后一个字落下瞬间,沈鸢身上的素白中衣被扯落在地,丝帛断裂,露出纤细白皙的肩颈。 “不可以,你不可以……” 沈鸢哭着喊着,无奈半边身子趴在榻上,她连推拒谢清鹤都做不到。 心衣松松垮垮垂落在身前,那是她身上唯一的遮挡物。 “不可以,不——” 一声尖叫过后,沈鸢双眼蓄着的泪水簌簌沾湿了锦衾。 榻前垂着的霞影纱被沈鸢扯落在地,只余下鎏金铜扣子空荡荡在半空晃动。 沈鸢双目失神,泪如雨下。 泪水氤氲在沈鸢眼前,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看见烛台上的光影随风摇曳,看见长条案上供着的香炉,青烟袅袅,如迷雾夺去了沈鸢的神志。 …… 棠梨宫的灯火彻夜通明。 宫人手持珐琅戳灯,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廊下,巴不得自己是聋子哑巴。 殿中起初有争吵声传出,而后噼里啪啦摔了满地的东西。 谢清鹤没发话,也无人敢入殿洒扫。 再之后,是沈鸢的怒骂声、断断续续的哭声,还有,哀求声。 沈鸢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又求了谢清鹤多久。 素手无力垂落在榻边,肩上手背密密麻麻都是红痕,无一处是好的。 皱巴巴的心衣盖在沈鸢身上,堪堪遮住了那一点风光。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种事这么痛苦。 屏风后隐约传来水声,谢清鹤披着长衫转过屏风,刚要抱起沈鸢。 榻上的人影忽然有了动作。 “你滚、滚开!别碰我!” 沈鸢嗓子沙哑,泣不成声,簌簌泪水夺眶而出。 她狠命对谢清鹤拳打脚踢,可那点力道在谢清鹤眼中,不过是隔靴搔痒,不自量力。 手足挥舞间,沈鸢不知打到何处,一记耳光清脆落在谢清鹤脸上。 沈鸢手指僵硬,掌心泛着红,不可思议盯着近在咫尺的谢清鹤。 她怔怔扬起手,又一次耳光落在谢清鹤脸上时,谢清鹤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金缕衣 第98节 力道之大,似是要将沈鸢的腕骨捏碎了。 “闹够了没有?”谢清鹤面无表情,阴沉着脸丢下一句。 沈鸢转首侧眸。 往日纤细白净的脖颈此刻布满青紫红痕,触目惊心。 谢清鹤眸色一暗,指腹顺着沈鸢鬓角往下,落在那一方红痕上。 沈鸢朝后躲去。 “躲什么?” 谢清鹤勾唇,眼中满是不屑鄙夷,“你本来就是朕的。” 沈鸢抿唇不语,任由泪水滑过自己的双颊,满腔哽咽悉数咽在喉咙中。 谢清鹤单手抬起沈鸢的下颌,“怎么不说话?” 沈鸢别过脸,拂开了谢清鹤的手。 她肩膀哭得一颤一颤,鬓松发乱。 心衣乱糟糟盖在身上,露出半边莹润的美人肩。 谢清鹤眸色沉沉:“说话。” 沈鸢垂首,低低从喉咙中吐出一个字:“滚。” 谢清鹤不怒反笑。 窗外北风呼啸,鸦雀无声。 谢清鹤哑然失语,一只手不轻不重捏着沈鸢的后颈,薄唇落在沈鸢耳尖。 “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朕的寝殿。” 不单是这里,天底下的一草一木,都是谢清鹤的。 沈鸢张瞪双目,嗓子染上哭腔:“那我走,我可以离开的。” 她声音含糊不清,嗓子也因为哭了许久,哑得不像话。 谢清鹤从容不迫:“你以为你能走去哪?”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 谢清鹤淡声:“若是朕想,你连棠梨宫、连这张榻都走不出去。” 沈鸢满脸的难以置信:“无耻之徒!” 双手捏拳,拳头再次如雨点砸落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遍布伤痕的手背突兀出现在谢清鹤眼中。 谢清鹤眉心皱起,单手握住沈鸢的拳头,凌厉的眼皮挑起,谢清鹤一字一顿。 “日后你若再敢装疯骂傻、再敢在手背留下抓痕,朕不介意宣苏亦瑾再入一次宫。” 沈鸢僵在原地,瞳孔颤动。 她双唇嗫嚅:“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沈鸢几近崩溃,“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苏亦瑾不过是少时救了自己一命,他什么错都没有,却莫名其妙被沈鸢连累。 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前忽然晃过明宜惨不忍睹的死状,沈鸢心口蓦地一滞。 她害怕苏亦瑾成为下一个明宜。 沈鸢颤巍巍抬起双眸,喉咙泛起阵阵苦涩。 一双眼睛忐忑不安望着谢清鹤:“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陛下……放过他,留他一命。” 一滴泪水从沈鸢眼角滚落,正好砸落在谢清鹤手背。 温热滚烫。 谢清鹤黑眸晦暗深沉,他哑声,手指往下,一点一点圈住沈鸢的手腕。 “朕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脸色阴翳,狭长的黑眸低垂。 背对着烛火,沈鸢看不见谢清鹤脸上的神色。 可她无比清楚谢清鹤这样的声音是何意。 身上处处都是疼的,沈鸢手忙脚乱推开谢清鹤,身子蜷成一团,瑟缩在锦衾之下。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坦然看着沈鸢将那身破败不堪的中衣披上,看着她躲在锦衾下瑟瑟发抖。 谢清鹤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这么快就想出尔反尔了?” 他沉下声,“过来。” 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刺骨森冷,如腊月寒风。 沈鸢颤抖着起身,手足无措。 谢清鹤不为所动:“自己坐上来。” 沈鸢脸红耳赤,她如今衣衫不整。 中衣轻薄,如淡雅光晕罩在沈鸢身上,勾勒出纤细柔弱的身影。 身前的雪白若隐若现。 红晕染腮,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坐立难安。 谢清鹤神态自若,他眼中掠过几分嘲讽讥诮,“不是说做什么都可以,这么快就想食言。” “我没、没有。” 沈鸢无地自容,她双手扶着谢清鹤的肩膀,红唇牢牢抿在一处,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身上疼得厉害,无一处是安然无恙,沈鸢苦不堪言,却一点也不敢说。 她忍着疼。 双足踮起,撑在地上。 汗珠泅湿沈鸢的鬓发。 …… 将至天明时,殿中终于传来传水的声音。 谢清鹤盥漱毕,起身上朝。 偌大的棠梨宫只剩下沈鸢一人,宫人垂着眼眸上前,余光瞥见沈鸢身上的红红紫紫,一张脸忧心忡忡。 “主子,奴婢伺候您沐浴罢。” 她小心翼翼扶着沈鸢起身,沈鸢如惊弓之鸟,往后退开半步。 宫人的手尴 尬顿在半空。 沈鸢眼珠子转动半周,后知后觉宫人对自己的称呼变了。 她喃喃:“……主子?” 宫人眉开眼笑:“册封的旨意是刚下来的,恭喜主子贺喜主子,陛下亲自下旨,册封主子为贵人。” 从今往后,宫里不再有沈姑娘,只有沈贵人。 宫人还说了什么,沈鸢都没听清。 她竭力忍着身上的不适:“你先下去、下去。” 宫人惊慌失措:“主子可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找太医过来。” “不必——” 沈鸢几乎吼着出声,嗓音还有泪意。 身子无力,沈鸢颓然闭上双眸,“你先出去罢,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一步步行至屏风后,由着热水漫过自己的身影。 棠梨宫处处都是谢清鹤的人,沈鸢不敢放声大哭,她双手牢牢抱着双膝,咬着手指无声啜泣。 水声淅沥,沈鸢耳边满布着汩汩的流水声。 她又想去抓自己的手背,又想抓起道道血痕。 指尖抚上手背的前一瞬,映在水面上的身影抖了一抖。 沈鸢想起了谢清鹤的警告,想起了那双黑黢黢的眸子。 那双眼睛阴沉,不安和恐惧如影随形。 沈鸢身影颤栗,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被关的三日。 好吵,好吵。 外面又在下雨了。 沈鸢双手环臂,她不敢去抓自己的手背,手指无意识拨动着水面,像是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可水面上空空如也,除了水还是水。 沈鸢眼中涨满泪水,无助又绝望。 她慢慢由着自己的身子下沉、下沉。 沈鸢一点点沉到水底。 水面漫过她的双肩,漫过她的头顶。 金缕衣 第99节 耳边吵吵嚷嚷的雨声不再,沈鸢任由自己沉到水底深处。 热水涌在四周,牢牢将沈鸢笼罩在中间,她终于不再想着去抓自己的手背。 谢清鹤下朝后,并未如往日一样往御书房走去。 步辇在棠梨宫前停下,宫人战战兢兢上前,福身请安。 谢清鹤环视一周,并未见到沈鸢的身影,他拢眉:“她还在睡?” 宫人摇头,实话实说:“沈贵人在沐浴。” 寝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雕红漆戏婴博古架上贮着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殿中的松檀香似有若无。 光影昏暗,谢清鹤颀长身影落在凿花地砖上,隔着缂丝屏风,他一眼看见映在屏风上的单薄身影。 谢清鹤捻着腕上的金镶九龙戏珠手镯:“沈鸢,你……”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依在浴桶壁上,沉沉睡去。 满头青丝散落在肩上,有两三缕乌□□浮在水面,正好挡住了底下若隐若现的风光。 沈鸢生得白净,肤若凝脂。 往日轻轻的一点磕碰都容易留下印子,更何况昨夜谢清鹤下手还没轻没重。 没完没了折腾整整一宿,换来的是沈鸢今日的虚弱无力。 她像是筋疲力尽,连谢清鹤的脚步声也听不见。 浴桶中的水早就凉透,谢清鹤伸手将人捞出,水珠四溅,湿淋淋落了满地。 谢清鹤长袍沾上水,深浅不一。 谢清鹤又一次发现沈鸢的瘦小,抱在怀里轻飘飘的。 谢清鹤眉心皱了又皱,刚想着将人晃醒,无意碰到沈鸢滚烫的额头,谢清鹤面色骤然一沉。 半盏茶后,虞老太医佝偻着身子,匆忙往棠梨宫跑来。 青丝帐幔垂在贵妃榻前,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一只手穿过帐幔,搁在迎枕上。 正是今早才册封的沈贵人。 虞老太医抚着长须,细细为沈鸢诊脉。 半晌,他朝谢清鹤躬身:“只是寻常的风寒,吃两剂药就好了,陛下不必担心。” 谢清鹤指骨落在案几上:“朕何时担心她了?” 虞老太医敢言不敢怒,若真不上心,也不会让崔武上门,一路提溜着自己入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奔丧。 他拱手,欲言又止。 “前日臣替沈贵人把脉,沈贵人的身子已经有所好转……” 他不懂为何只是过去一日,谢清鹤就能将人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谢清鹤抬眸:“虞老太医有话直说。” 虞老太医斟酌片刻:“沈贵人是初次服侍陛下,且她身子本就比旁人差,陛下再心急,也不该这般……” 对上谢清鹤冷若冰霜的视线,虞老太医默默将“粗鲁”两字咽到回去。 他无奈朝谢清鹤摇了摇头。 棠梨宫角落供着鎏金珐琅铜脚炉,地上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无声无息。 沈鸢晕晕乎乎倚在榻上,半梦半醒间,似是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腕。 沈鸢猛地抽回手,嘴上不住嘟囔:“不可以了,我不能了……” 声音委屈可怜,像是做了噩梦。 谢清鹤眼眸一抬,手指顺着沈鸢手臂往下滑落,落在她手肘上。 过去这么久,沈鸢还是会怕谢清鹤抓着她的手腕,她总忘不了自己被谢清鹤拽着手腕、迫使她去见明宜尸首的一幕。 沈鸢在梦中还想着挣脱谢清鹤的束缚,一遍又一遍说着“不要了”。 她的害怕是真的,畏惧也是真的。 高热未退,沈鸢双手都在发烫,惨白如纸的一张脸也染上不同寻常的绯色,眼角还呛出几颗泪珠。 “病了也不会说。” 谢清鹤冷冰冰丢下一字,“蠢。” …… 寒冬腊月,檐下的雨链也渐渐染上冰雪,再无水声响起。 寝殿中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病了半月,也在榻上躺了将近半月。 手背上的伤痕渐浅,再不复先前的狰狞吓人,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宫人喜笑颜开:“阿弥陀佛,虞老太医果真是神医,若不细看,定瞧不出主子手上的伤痕。” 冬日朔风呼啸,侵肌透骨。 怕沈鸢再次犯病,宫人想过往雨链上浇热水,可惜效果微乎其微。 不到一刻钟,雨链又再次被冰雪冻上。 好在这半个多月,沈鸢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再吵着说窗外的雨声恼人,也没再想着去抓自己的手背。 宫人心花怒放,拿来狐裘为沈鸢披上:“御花园的梅花开了,主子可要去瞧瞧?” “……梅花?”沈鸢呢喃。 忽的想起那日在街上遇见南烛,那会他还兴致勃勃,说要陪苏亦瑾上山赏梅。 也不知道苏亦瑾那会见到梅花没有。 沈鸢心不在焉想着。 宫人再次开口:“……主子?” 沈鸢摇头:“明日就是冬至了罢?” 宫人还当沈鸢是想吃汤圆了,立刻命人去做。 她满脸堆着笑:“主子还想要吃什么,奴婢让他们做了送来。” 沈鸢其实也不是想吃汤圆,她只是忽然想起虞老太医曾说,若苏亦瑾能熬过冬至,日后就无碍了。 这话她不敢明着问宫人,更不敢去问谢清鹤。 沈鸢拐弯抹角道:“……宫里、宫里近来有什么事吗?” 宫人絮絮叨叨,连园子多出一只小狸猫这种小事都翻出来了。 或是哪家的大人被罚了,或是哪家大人的后院起火,妻妾闹成一团。 宫人说了许多,唯独没有提过苏家。 沈鸢紧绷的身影渐渐舒展,眼中难得攒上笑意。 她只求苏亦瑾无事。 宫人觑着沈鸢的神色,趁着她今日心情好,小心翼翼道。 “厨房做了汤圆,主子可要给陛下送去?” 沈鸢唇角笑意渐浅。 她忽然记起当初在乡下,她还央求田婶教自己做汤圆。 可惜她忙活了整整一日,谢清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 她当初还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将谢清鹤错认成自己的救命恩人。 宫人战战兢兢:“……主子?” 沈鸢取下肩上的狐裘:“你看着办罢,不必问我,让人备水,我想沐浴了。” 宫人福身应是,轻声叮嘱:“那主子可别又睡着了。” 沈鸢连着好几回在浴桶边上睡过去,宫人有时都得喊上四五声,才听见屏风后传来沈鸢低低的声音。 像是睡了很久,声音还有点闷。 沈鸢心神不宁应了声好。 宫人悄声退下,殿中只剩悠悠烛火。 她再次抱着自己双膝。 热水漫过她的肩颈,而后是红唇、眉眼。 沈鸢彻底将自己浸在水底深处。 第46章 阴阳相隔 朔风凛凛,春梅绽雪。 御书房烛光照明,鼎焚松檀之香,瓶设红梅之蕊。 金漆点翠玻璃屏风后,谢清鹤端坐在龙椅上,指骨半曲,敲着龙椅上嵌着的龙首。 龙首衔着璎珞绦结,烛光落在璎珞绦结上,泛着昏黄的光晕。 宫人捧着金镂空葵瓣龙纹盒,战战兢兢侍立在下首。 盒中是棠梨宫送来的汤圆,个个圆润饱满,汤圆上还洒着点点金黄桂花香蕊。 金缕衣 第100节 谢清鹤眉角轻抬:“棠梨宫送来的?” 宫人小心翼翼,满脸堆笑:“是,沈贵人听说明儿是冬至,特意让奴婢送汤圆来的。” 汤圆还冒着 热气,软糯香甜。 谢清鹤眸色一顿,忽的想起当初在乡下,沈鸢给自己做的那一碗元宝汤圆。 沈鸢手艺不精,做出来的汤圆自然比不得御膳房。 谢清鹤盯着那碗汤圆看了许久:“她怎么忽然想起冬至了?” 宫人摇头,诚实道:“奴婢也不知。” 她细细思忖,“沈贵人还问起宫里近来的新鲜事,想是虞老太医的药起了效,也未可知。” 谢清鹤沉吟片刻:“她如今在哪?” …… 簌簌雪珠子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从空中飘落,淋了满地的台阶。 宫人齐齐跪了满地,谢清鹤抬脚从廊庑穿过。 槅扇木门推开,殿中半点声音也无。 谢清鹤眉心皱起,身影转过缂丝屏风,倏尔听见屏风后传来一阵水声,似是有人惊慌失措从水中站起。 莹白缕金团花纹中衣轻薄,松松垮垮套在沈鸢身上,石榴红宫绦还缠在她指尖,她脸上惶恐不安。 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沈鸢赤足踩在狼皮褥子上,水珠顺着脚腕往下滑落,凝成一滩水迹。 唇绽樱颗,齿留余香。 一双浅色眼眸氤氲着飘渺水雾,含羞带怯,宛若出水芙蓉,皓齿星眸,顾盼生辉。 “陛、陛下……” 宫绦握在手中,沈鸢怯怯朝后退开半步,心乱如麻。 她不知谢清鹤怎会这会子过来,听见宫人的通传声,才匆忙钻出水底。 身上还没来得及擦干,中衣往下滴着水,湿漉漉沾在沈鸢身上。 料子轻薄,透着纤纤素腰。 光影照在沈鸢身上,勾勒出窈窕身姿。 沈鸢一颗心惴惴不安,她刚刚起身得急促,也不知道谢清鹤看到了多少。 若是知道自己一直闷在水底…… 沈鸢不由自住打了个寒颤,害怕谢清鹤又拿苏亦瑾威胁自己。 谢清鹤挑眉:“……冷?” “没、没有。” 手肘忽然被人拽住,沈鸢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溢出口,整个人忽的跌落在谢清鹤怀里。 身上的水珠几乎泅湿谢清鹤的长袍,无意对上谢清鹤冷漠深沉的一双眼眸,沈鸢没来由一阵后怕。 她下意识想要钻入水底,想要逃离这宫里所有的视线。 可谢清鹤还在。 握着自己双臂的手指骨节分明,遒劲有力。 谢清鹤似是想将沈鸢牢牢禁锢在怀中,黑眸一寸寸在沈鸢脸上掠过。 先是眼睛,而后是红唇,再往下,是那抹白净细腻的脖颈。 谢清鹤喉结滚了一滚。 沈鸢莫名想起半月前的那一夜,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 “我、我不可以……” 将养了半月有余,沈鸢身上的红痕好容易消散七七八八,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心有余悸。 沈鸢想躲,想藏起来。 可落在身上的桎梏还在。 耳边落下谢清鹤喑哑的一声笑:“你说什么,朕没听清。” 谢清鹤俯身,温热气息如火烧,洒落在沈鸢颈边。 那一处霎时如星火燎原,通红一片。 沈鸢双足无力,差点跌落在身后的浴桶中。 身前那抹明黄衣角无时不刻在提醒着自己,谢清鹤是一国之君,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她在谢清鹤面前,除了臣服,别无他法。 沈鸢眼角缀上细碎泪珠,语无伦次:“我、我……” 谢清鹤轻哂,忽的松开沈鸢。 沈鸢脸上一喜,以为逃过一劫。 谢清鹤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朕伺候你?” 沈鸢眼眸僵滞。 长条案上供着银火壶,炭火明亮。 沈鸢颤巍巍解开谢清鹤腰间系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粉色碧玺落在沈鸢指尖,越发衬得那双素手白净莹润。 她半伏在谢清鹤脚边,垂首低眉,露出的一抹脖颈白得发光。 谢清鹤视线似有若无在沈鸢纤细的脖颈上掠过,眸色沉了一瞬。 龙袍未褪,沈鸢倏然朝后趔趄半步,跌坐在身后的春凳旁。 那本是她拿来放衣物的。 “陛下,我……” 银镀金镶碧玺带扣还握在沈鸢手上,一语未落,谢清鹤沉沉声音在头顶落下。 “跪上去。” 沈鸢瞳孔骤紧。 谢清鹤面色如常。 春凳不过半尺宽,即便沈鸢身影纤瘦,可跪在凳子上足足两个多时辰,也难免耗尽精力。 被谢清鹤从凳子上抱下,沈鸢手麻脚也麻。 双膝跪得红肿,几乎没了知觉。 浴桶中的水早有添了新的,沈鸢迷迷糊糊,不知宫人是何时来的,又是何时走的。 热水漫上肩颈的那一瞬,沈鸢本能倚着桶壁往下滑落。 一只手从身后出现,牢牢抱住沈鸢往下跌落的身子。 “……站不稳?” 熟悉喑哑的声音落在沈鸢耳旁,她为之一惊,困意烟消云散。 睁大的眼眸中溢满错愕震惊,回首,不偏不倚撞入谢清鹤一双漆黑瞳仁。 她自然不敢向谢清鹤吐露真相,沈鸢磕磕绊绊:“我、我脚酸了。” 这话倒不是谎话,她跪了两个多时辰,双足早就无力。 粉腮红晕,沈鸢连耳尖都透着绯红。 她身上不着半缕,脖颈下那点雪白还有深深的一道红印子,是刚刚在春凳上伏久留下的。 谢清鹤指腹顺着那道红痕往下,一点点掠过从那抹雪白掠过。 沈鸢脸红耳赤,羞赧抿紧双唇。 谢清鹤似乎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他动作很轻很轻,如鸿毛掠湖。 一声细细柔柔的声音从沈鸢喉咙溢出。 那声音娇柔如秋水,沈鸢双颊泛红,不敢置信自己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谢清鹤讥笑一声,俯身再次将沈鸢拽入怀里。 将至三更天,宫人又一次往殿中送水。 沈鸢连眼皮也睁不开,由着谢清鹤将自己抱回榻上。 锦衾烘得暖热,榻前供着一方熏笼。 “今日是冬至。” 半梦半醒间,沈鸢恍惚听见谢清鹤沉声道了一句。 他捻着沈鸢落在颈上的一缕青丝,“没什么想要同朕说吗?” 沈鸢嘟哝了一句“没有”,沉沉陷入梦中。 谢清鹤轻飘飘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 腊尽春归,湖上的冰水还未消融,大片大片的冰块漂浮在湖面上。 沈鸢拥着水粉绣雀登枝羽缎斗篷,手中抱着暖手炉,水榭四面垂着金丝藤红竹帘,又有屏风挡着,一点风也透不进来。 宫人垂手侍立在一旁,手中端着明前龙井,满脸堆着笑。 “主子怎么坐在这风口,仔细染上风寒。” 她笑着往香炉中添了两块香饼,怂恿沈鸢出去走走。 金缕衣 第101节 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由着宫人搀扶着自己往外走,她一手拢紧自己的斗篷,柳眉轻蹙。 步出水榭,迎面是数株含苞待放的桃花。 沈鸢半眯着眼睛往外瞧,倏尔耳边落下一记鸟鸣。一只浑身雪白的山雀立在枝桠上,蹦跶着在桃枝间跳跃。 山雀尾羽极长,周身白得耀眼。 遥遥瞧见沈鸢的影子,山雀瞪着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朝沈鸢歪了歪脑袋。 又一记鸟啼响起。 山雀扑簌着双翅,凌空而起,直直朝沈鸢飞了过来。 沈鸢眼中晃过一道圆乎乎的白色影子,山雀立在沈鸢肩上:“啾啾啾——” 嗓音洪亮。 宫人惊讶不已,也想着上前逗弄山雀。 山雀偏过脸,只拿尾羽对着宫人,爱答不理。 宫人喜笑颜开,从攒盒中挑了糕点,捏碎握在掌心:“过来,这儿有吃的。” 一只手几乎捧到山雀眼前,山雀连一眼都懒得施舍。 宫人心中狐疑:“总不会是不爱吃枣酥罢?” “你给我试试。” 枣酥落在沈鸢手中的那一瞬,山雀啾一声,昂首挺胸,立刻蹦到沈鸢手上,埋头大吃。 宫人脸上的困惑更甚,又惊又笑:“主子真是神了,这怎么猜出来的?难不成是主子手中有蜜不成?” 沈鸢望着掌中失而复得的吉祥鸟,眉眼弯弯:“我以前……养过它一阵子。” 她轻轻拂过吉祥鸟的尾羽,动作极轻,吉祥鸟埋头苦吃,连头也不抬。 宫人 笑道:“主子竟然还认得出来。” “自然是认得的,我同它朝夕相处那么久,总不会一点也不记得。” 一语落下,背后忽然传来一记笑声。 “那姑娘可还记得我?” 满宫上下,人人都称沈鸢为“主子”“贵人”。如今还称她姑娘的,也就只剩下—— 沈鸢转首侧目,衣裙翩跹,还未见到人,沈鸢眼周先红了。 “……松苓?” 松苓笑着迎上前,余光瞥见沈鸢身后侍立的宫人,到嘴的“姑娘”立刻改成“主子”。 她福身,虚虚朝沈鸢行了一礼:“见过沈贵人。” 沈鸢携着她的手上前:“你今日怎么入宫了?” 她往松苓身后张望,“你既入宫了,那姐姐……姐姐是不是也来了?” 去岁谢清鹤本想让松苓入宫服侍沈鸢,沈鸢没应,又让松苓回到沈殊身边。 水榭后转出一道人影,沈殊穿金戴银,鬓间缀着金玉树钗,梳着妇人的发髻。 可脸上的笑颜,却和待嫁闺中时没有两样。 沈殊抚掌,笑着揶揄:“还记得我这个姐姐呢,我还当我那妹妹又将我忘了。” 沈殊年前嫁人,那会沈鸢只让人送了贺礼。 闻言,沈鸢眼圈又红了,眼睫沾上泪珠,她轻声哽咽:“姐姐。” 沈殊笑着将沈鸢揽入怀中:“总算见到了,我给你递了那么多回帖子,你理都不理。” 沈殊佯装恼怒,一一数落沈鸢的不是。 “人见不到,赏赐倒是见了不少。” 沈鸢赧然失笑,垂首不语。 沈殊哼了一声,一手捏住沈鸢的脸颊肉。 “别在我面前装可怜,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只会这一招?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怕自己一朝失势,平白连累我。” 沈鸢和苏亦瑾和离后,不曾回过沈家。沈殊在沈父院中闹了三日,还是无果。 后来还是沈夫人悄声告诉沈殊。 在沈家人眼中,沈鸢是攀上谢清鹤拣了高枝,独独沈殊对这个妹妹忧心忡忡。 若不是先帝病重,且又一生钟爱先皇后一人,沈殊兴许还琢磨嫁给先帝,进宫作妃子给谢清鹤当长辈,好给沈鸢撑腰。 沈鸢哭笑不得:“姐姐怎么对自己的亲事这么草率?” 沈殊不以为然:“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除了先帝,谁能越得过陛下,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她默默将“受欺负”三字咽下,转而握紧沈鸢的手,不悦皱眉:“可是在宫里吃得不习惯,怎么瘦这么多,脸都小了一圈。” 和沈鸢不一样,沈殊容光焕发,整个人神采奕奕。沈鸢拿眼睛细细凝望沈殊,绽露笑颜:“元家待姐姐可好?” 沈殊悄声凑到沈鸢耳边。 她嫁入元家算是高嫁,婆婆时常看她不顺眼,动不动让沈殊去她房里立规矩。 沈鸢沉下脸:“她好大的胆子!” 沈殊往日往宫里送信,都是报喜不报忧,从未提过这事。 沈殊挽住她的手,晃了一晃。 “先别气,她想拿腔作势立下马威,难不成我就是软柿子,任她捏不成?且元家是大家族,除了元夫人,还有元老夫人,二房三房也都不是善茬,个个虎视眈眈,就盼着看我的笑话。” 沈鸢更担心了:“这亲事……真是姐姐挑的,这一大家子都是难缠的,姐姐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岂不气恼?” “自然是我挑的。” 沈殊得意洋洋,“什么水深火热,多有趣啊,日日都有新鲜戏瞧。” 她一整日忙着斗这个斗那个,忙得不亦乐乎,乐在其中。 沈殊笑了两声:“其他人不足为惧,除了我婆婆。不过自从你宣她入宫后,她再没敢在我面前摆长辈的谱。” 沈鸢一头雾水:“我宣元夫人入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沈殊脸上露出茫然之色:“你怎么会不知道,宫里除了你,还有谁敢……” 两人齐齐将目光投向身后的宫人。 宫人不卑不亢:“主子,元夫人确实来过宫里,只是主子那会正在歇息,奴婢不敢打扰,就让元夫人在宫外多等了一会。” 沈鸢诧异:“这是……陛下的意思?” 宫人笑而不语,颔首。 沈殊恍然,忍俊不禁:“怪道回去后她大病一场,也不再吵着闹着让我过去侍疾站规矩。” 好歹是元家的大夫人,在宫外站半日,自然没脸。 如今谢清鹤后宫只有沈鸢一人,她也不敢轻易得罪,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咽。 沈殊斗志高昂:“元家的事不算什么,我如今担心的是你。” 若是沈鸢嫁的是寻常人家,沈殊还能上门为沈鸢讨公道。可天家……天家向来没有公道可言。 沈殊面露关切:“陛下待你好吗?” 沈鸢顾左右而言他:“若是不好,也不会有元夫人这事。” 沈殊暗暗在心底将谢清鹤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不敢流露半点不敬。 沈鸢怕牵连到自己,沈殊也是一样。 她抱着沈鸢的手,在手心搓了一搓:“我在元家挺好的,不必担心我。” 沈殊盯着沈鸢,欲言又止,“凡事都没有自己要紧,你别钻牛角尖。日后若是……” 宫人适时上前:“天色不早,奴婢送元少夫人出宫罢。” 沈鸢隐隐觉得异样,她瞪了宫人一眼,又再次望向沈殊:“姐姐刚刚想说什么?” 沈殊粲然一笑:“还能说什么,日后若是我递帖子入宫,你可不能躲着不见我。” 沈鸢笑言:“自然。” 在那之后,沈殊入宫见过沈鸢两三回,每每都是提着自己新做的糕点,或是挑些宫外的新鲜事讲给沈鸢听。 沈殊在元家如鱼得水,乐此不疲。 沈鸢对此喜闻乐见,至少沈殊过得不差,苏亦瑾也熬过冬至,想来日后也会平安顺遂。 这样就很好了。 沈鸢心想。 做人不能贪心,这样就很好了。 她总不能真的事事如意、事事如愿。 沈鸢一遍遍劝服自己,一遍遍由着自己沉在水底。 一日复一日。 …… 日子如流水平淡而去。 三月三,殿外日光满地,树影摇曳。 棠梨宫内水声不绝,沈鸢汗水涔涔,一张脸像是刚从水中捞出。 腹部高高隆起,似是装满了什么。 她双手抱着自己双膝,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珠。 谢清鹤故意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 金缕衣 第102节 书案上一片狼籍,宣纸散落满地。 沈鸢身上的锦裙皱巴巴的,宫绦早不知掉落在何处。 良久。 一声闷哼在自己耳边落下,谢清鹤咬着沈鸢的脖颈,气息稍沉。 锦裙沾满污秽,难以直视。 沈鸢双目空洞,望着漆木案几旁的落地罩怔怔出神。 蓦地想起什么,沈鸢挣扎着爬起,半伏在地上寻找自己遗落的宫绦。 上回自己的红珊瑚耳坠掉落在御书房炕上,宫人送回来,沈鸢羞红了脸。 谢清鹤低眸:“找什么?” “宫绦。”沈鸢小声嗫嚅,“若是让宫人瞧见,不太好。”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 抬手捏起沈鸢的下颌,谢清鹤冷声,明知故问:“……有何不好?” 沈鸢是自己的后妃,谢清鹤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沈鸢抿唇,窘迫万分:“陛下是明君,若是让旁人知晓,于陛下的名声无利。” 谢清鹤冷笑一声:“……旁人,是谁?” “文武百官,或是……” 一语未落,沈鸢新换上的锦裙再次被撕碎,她瞳孔骤缩,手忙脚乱往后躲去。 好容易找到的宫绦系在沈鸢手上。 将至晌午,棠梨宫的宫人才得以步入寝殿,为沈鸢梳妆挽发。 沈鸢神色怏怏,不明所以:“这会子梳妆做什么?” 宫人笑弯眼睛:“主子不知道吗,陛下一早就让人备了马车,说是要带主子出宫。” 宫人手巧,不多时已经为沈鸢挽好了峨髻。 鬓间缀着珠翠梳篦,又有花冠点缀。 沈鸢不知所措:“……出宫?” 宫人言笑晏晏:“主子忘了,今儿是三月三。” 沈鸢转首往窗外望去,果真见园中彩带飘飘,帘飞彩凤。 出了宫,陵江上空更是飘满纸鸢。 江水波光粼粼,映着满江的欢声笑语。 沈鸢唇角不知不觉染上一点笑。 宫人握着银丝线,递到沈鸢手中。 她轻声埋怨:“这个纸鸢不好,总是飞不高,内务府胆子真是大了,这样的纸鸢也敢送到主子跟前。” 沈鸢接过来:“我瞧瞧。” 她学过扎纸鸢,一眼瞧出是纸鸢背后的竹骨架歪了。 沈鸢让宫人取了剪子过来,小心翼翼掰正竹骨架。 她挽唇:“这样就好了。” 转首,立在自己身边的却不是宫人,而是一身月白圆领长袍的谢清鹤。 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敛。 谢清鹤不动声色接过沈鸢手中的纸鸢:“朕记得你说过自己会扎纸鸢,改日替朕做一个。” 沈鸢答非所问,目光闪躲:“内务府的纸鸢做得很好,陛下若是想要,可以让内务府的工匠送来。” 谢清鹤淡淡瞥了沈鸢一眼。 像是警告。 沈鸢坐立难安,手足无处安放。 踟蹰片刻,终还是点头,她迟疑着道。 “我的手艺不精,陛下若是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不知从何时开始,沈鸢学会退让,学会妥协,学会顺从。 她不会拒绝谢清鹤,不会再想以前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在谢清鹤眼前说“不”。 沈鸢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她不喜欢汴京,不喜欢宫里的一切一切,不喜欢谢清鹤将自己推到书案上,她也不想为谢清鹤做纸鸢。 可那又如何呢。 沈鸢的“不喜欢”和“不想要”向来是一文不值,谢清鹤不会关心,也不会理睬。 如从前千百次那样,沈鸢自然而然说服自己,又自然而然朝谢清鹤点头示好。 她想着,至少如今沈殊和苏亦瑾都过得很好。 这样就够了。 手中的纸鸢乘风而起,越飞越高,可线圈却一直是握在谢清鹤手上。 他站在原地,不曾离开过半步。 纸鸢飞得再高再远,也离不开谢清鹤手中的银丝线。 沈鸢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倏尔瞧见江边泊着画舫。 栈桥上站满男男女女,有人站在画舫上,瞧衣着打扮,有几分像是沈殊。 “……姐姐?” 沈鸢狐疑呢喃,身子先一步做出动作。 风吹过沈鸢的锦裙,日光如江水荡在沈鸢裙角,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栈桥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画舫上的女子倚在栏杆上,走近了,沈鸢才发觉自己认错人。 跑得急,沈鸢锦裙上不知何时沾上奇花异草,她俯身拍拍自己裙上的草粒子。 有人站在她身边,交头接耳。 “那是苏家的画舫吗,苏公子病好了?我听说他和沈家那位和离了?”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了,兄长怕不是还不知道,沈二姑娘早入宫了,如今正炙手可热呢。陛下年轻,后宫只有她一个沈贵人。” “那苏公子……” “什么苏公子,早没了,苏夫人为这事差点哭瞎了眼睛,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哪一个心里好受。” 那人扼腕叹息。 “老天爷还真是喜欢捉弄人,以前沈二姑娘和苏公子多般配的一对,如今却是阴阳相隔。一个圣宠眷浓,一个含病而终,说起来也是无缘。” 第47章 你根本就比不上苏亦瑾…… ——苏公子,那都去岁的事了,我也不记得多久。——还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 ——苏尚书为此还生了大病,连着半个月不曾上朝,陛下还特地派太医过去,也算是君臣一场。 烟花三月,杨柳垂金。 空中柳絮飘扬,如洒落的雪粒子。 沈鸢脑袋一片空白,她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听不见郎君和女子的说笑声,听不见滔滔江水。 耳边只剩下方才那人的唏嘘叹息。 “哪还有苏公子,早没了。” 沈鸢双手抱耳,她俯身垂眼,身子顺着栈桥栏杆缓慢滑落。 她一只手还拽在栏杆上,白净手背青筋竖起,道道分明。 攥紧的指尖泛白,一点血色也见不到。 耳边嗡嗡作响,沈鸢恍惚间好像又听到雨声,可眼前日光满地,碧空如洗,哪里有半点雨珠。 心口涌起阵阵酸痛苦楚,沈鸢一手扶着心口。 她想放声大哭,想高声哀嚎,可话到嘴边,沈鸢却什么也发不出。 喉咙一点声响也无,沈鸢只是觉得恶心,觉得痛苦。 似是有一只手凭空出现,牢牢攥住自己的五脏六腑。 气息不畅,沈鸢喘不过气,她一张脸扭曲成一团,如同溺水之人,拼命想挣扎游出水面。 沈鸢大口大口喘气。 喧嚣如潮涌一点点从她身边退开,落日西斜,日光从沈鸢脚边移开,她立在昏暗阴影中,只觉头重脚轻,身子轻飘飘无力,像是踩在云端。 远处,一只纸鸢断开,摇摇晃晃从空中飘落,缓慢无声落入江中。 沈鸢双目一瞬不瞬盯着那只纸鸢,很久很久。 一种荒谬可笑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她想和明宜交好,想去见见明宜说的西北荒漠,落日草原。 还想护住苏亦瑾,想求他这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可到头来,却是空欢喜。 她抓不住明宜,也护不住苏亦瑾。 走到最后,沈鸢还是孑然一身。 真是可悲,可笑。 金缕衣 第103节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她其实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是弯起嘴角,无声扬唇。 倏尔,她眼前一黑,身影轻飘飘跌落在地。 余光中,似是有人朝自己跑了过来。 沈鸢拂开了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她好累,真的好累。 …… 棠梨宫处处掌灯,锦绣盈眸。 沈鸢再次睁眼时,榻前一个人影也没有。 湘妃竹帘垂地,紫檀木嵌玻璃画山水人物纹长方座灯中光影摇曳,四面垂着的流苏染着明黄的光影。 沈鸢如丢了三魂六魄,她无声下地,赤足踩在狼皮褥子上。 游魂一样,行尸走肉转过竹帘。 湘妃竹帘挽起,荡开落在地上的重重黑影。 谢清鹤果真坐在书案后,一如往日淡定从容。 那身明黄龙袍上淌着烛光,他手边堆着的奏折如山。 谢清鹤眼都未抬:“……醒了?” 泰然自若,仿佛沈鸢先前只是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 可她知道不是的。 那并不是噩梦。 “……为什么?” 嗓子干哑,沈鸢唇角扯出一点笑,她忽然扬高声,疯了似的拂开谢清鹤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眼圈一点点通红,沈鸢泣不成声,簌簌泪珠如泉涌落下。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告诉我苏亦瑾已经……” “去世”两字,沈鸢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双手捂着脸,泪水滚落满手。 沈鸢甚至连苏亦瑾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想起江边那两人说的“有缘无份”,还真是一语成戳,她和苏亦瑾,当真是有缘无份。 谢清鹤冷淡抬眸,深黑眸子半点起伏也没有。 指骨在书案上敲落两下,他声音透着从容不迫:“朕为何要告诉你?” 沈鸢错愕仰起脸,不可思议:“那你先前为何还拿他胁迫我?” 她一次次自欺,一次次咽下那些不堪折辱,为的都是苏亦瑾。 她怕谢清鹤迁怒,怕苏亦瑾 受自己牵连。 可如今,苏亦瑾不在了。 她先前的自欺欺人俨然成了最大的笑话。 沈鸢痛不欲生,声泪俱下。 谢清鹤漫不经心起身,明黄身影穿过紫檀书案。 “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一步步行到沈鸢身前,宽厚手掌抬起沈鸢半张脸,谢清鹤一字一顿。 “因为你蠢。” 震惊如涟漪在沈鸢瞳孔中一点点泛开,她身前起伏,高声斥责:“是你言而无信在先!你说过不会对他动手的,你说过会留下他的命!” 沈鸢晕晕乎乎,她恍惚想起虞老太医是谢清鹤的人,若他想对苏亦瑾下手,简直是轻而易举,易如反掌。 沈鸢苦笑两声,身影跌跌撞撞,撞在身后的缂丝屏风上。 她任由自己跌坐在地,泪流满面。 谢清鹤颀长身影就在自己眼前,他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居高临下站在沈鸢面前,看着她一次次陷入绝望崩溃。 沈鸢喉咙溢出几声笑,眼泪和笑声交织在一处。 谢清鹤眉心皱起:“沈鸢,别忘了你也骗过朕。” “我是骗过你,那又如何?” 沈鸢扯着嗓子大吼,她猛地用力推开谢清鹤,怒发冲冠。 “你以为我愿意吗?认错人是我自己有错在先,是我自己瞎了眼。可那又如何呢?若不是我认错人,若不是我从山脚下背着你回去,你根本就活不过今日!” 沈鸢双目圆睁,愤怒浇灭了理智,“谢清鹤,我伤过你什么?我为了救你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你说想吃樱桃酥,我变卖了家里人留给我的玉佩,千辛万苦跑到明月楼,软磨硬泡了许久,掌柜才肯点头答应。” 桩桩件件,沈鸢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从未伤害过你半分!若不是想还苏亦瑾的恩情,我根本就不会救你。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蠢到不可救药,连救命恩人都认错了。” 沈鸢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只是从山脚下救了一人,却莫名给自己招来这么多的祸事。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 为何落在自己身上,只剩无穷无尽的报应。 沈鸢咬牙切齿,理智全无。 “我就是愚不可及,才会把你错认成苏亦瑾,你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 沈鸢冷笑,“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若不是沾了他的光,你连命……” 一只大手牢牢锁住沈鸢的喉咙。 气息如流水,一点点丧尽。 沈鸢眼前泛白,她双手拼命去抓谢清鹤的手腕,拼命想要挣开桎梏在自己脖颈的束缚。 可那只大掌就像是坚不可摧的枷锁,谢清鹤立在沈鸢眼前,黑眸晦暗如古井,深不可测。 一张脸冷若冰霜,森寒可怖:“沈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窒息和恐惧牢牢笼罩在沈鸢身上,密不透风。 沈鸢艰难张唇,那双眼睛无所畏惧,还带着浅浅笑意。 她艰难从喉咙中吐出一字字。 “我说,你不如……” 锁在自己喉咙的手指再次收紧,沈鸢气息渐弱,可她唇角还是洋溢着笑意。 “你不如他,你本来就比不上……” “哐当”一声重响,倚在沈鸢身后的屏风重重摔落在地。 连着身后的釉彩百花景泰蓝瓶也哗啦一声碎了满地。 沈鸢倒在屏风上,对上谢清鹤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她下意识转身想跑。 手肘被人狠命往后拽去,丝帛断裂,锦裙扯开大半。 “你滚!滚——” 喉咙刚刚受过伤,沈鸢嗓子生疼,她一遍遍推搡落在身前的黑影,尖叫声响彻寝殿。 拳打脚踢。 “谢清鹤,你放开我,你放开……” 掌心无意扎到地上的花瓶瓷片,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沈鸢的手掌。 十指连心,她疼得几乎说不出话。 谢清鹤冷漠瞥了她一眼,手中的动作不曾停下半分。 沈鸢拼命朝后躲去,半边身子几乎坐在倒落的屏风上。 染红的掌心落在谢清鹤肩上、手上,触目惊心。 “我不要、不要……” 横梁上悬着的雕花玻璃描金宫灯烛光熠熠,沈鸢盯着那一点昏黄的烛光,眼中缀满热泪。 像是被宫灯垂落的灯穗子晃了眼,沈鸢泪流不止。 瓷片深深扎入在掌中,血珠子一点点往外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屏风。 沈鸢双眼渐渐没了亮光,一滴泪从沈鸢眼角滚落,她绝望闭上双眼。 好想……藏起来。 沈鸢彻夜未眠。 谢清鹤像是故意折腾她,整宿都不曾消停。 寝殿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宿,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悄声提裙入殿,遥遥瞧见满地的狼藉,吓得魂飞魄散。 “主子,主子……” 帐中的沈鸢目光空洞无神,她怔怔盯着帐幔上的折枝纹。 手上的伤口一夜都没处理,斑驳的伤痕横亘手掌。 宫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命人传太医过来,她急得满头热汗。 “主子受伤了怎么也不说,陛下也真是的,平日……” 她搀扶着沈鸢起身,余光瞥见沈鸢肩上手上的痕迹,一双眼睛都红了。 宫人轻声哽咽,扶着沈鸢的动作越发轻柔。 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主子,奴婢服侍你更衣。” 一连说了三回,沈鸢恍惚回神。 金缕衣 第104节 她僵硬着转过脑袋,目光徐徐落在宫人身上。 双唇干涸,沈鸢嗓子沙哑,说话含糊不清。 宫人递耳到沈鸢唇边:“水,主子想喝水?” 言毕,她忙端来热茶,伺候沈鸢服下。 嗓子受了伤,喉咙处狰狞的红痕无不昭示着沈鸢昨夜遭受过的苦难。 她抓过宫人的手,在她手上一笔一划写下三字。 “传、水。” 她想沐浴。 宫人双眼淌着热泪:“好,奴婢这就让人送水过来,可主子这手伤得这般严重,还是得先见见太医。” 血迹干涸,如枯枝蔓延在沈鸢手心、惨不忍睹。 沈鸢很轻很轻摇了摇头,依旧坚持:“传水。” 热水漫上掌心刹那,干涸的血迹融于水中,一点点往外蔓延。 沈鸢盯着那一点血红在水中蔓延,忽的闭上眼睛,整个人钻在水底深处。 汩汩水声在耳边响彻回荡,沈鸢抱着双膝,泪珠一点一点从眼角滑落。 她倏然想起沈殊那会入宫时的欲言又止,想起她看自己若有所思的眼神。 兴许那会她想说的便是苏亦瑾一事,只是后来被宫人强行打断了。 沈鸢在水中无声勾了勾唇角,苦涩在她唇上蔓延。 蓦地,一记呵斥在自己耳边骤然响起。 谢清鹤一张脸沉得如从阴曹地府走出的鬼差,他面色铁青,一手从水中拽起沈鸢。 水花四溅,沈鸢身上的轻薄中衣未解,湿漉漉沾在身上。 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阴冷的双目,沈鸢脚下趔趄,差点失足跌落水中。 谢清鹤冷声:“你又在躲什么?” 视线从沈鸢湿漉漉的双颊往下滑落,沈鸢浑身湿透,一头青发沾满水珠。 拢在沈鸢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谢清鹤沉声,面若冰霜。 “沈鸢,你想死?” 手上的力道加重,谢清鹤似是要捏断沈鸢的腕骨。 骨骼喀嚓喀嚓作响,沈鸢痛不欲生,疼得说不出话。 谢清鹤唇角的笑意渐深,眼中染上几分讥诮嘲讽。 “知道苏亦瑾死了,你想为他殉情?” 轻飘飘一句话落下,如万千银针扎入沈鸢骨血。 她猛地甩开谢清鹤 的手:“我想怎样与你有何干系?” 沈鸢扬起双眼,她下巴高高扬起,一瞬不瞬盯着谢清鹤,她声音冷淡。 “怎么,难不成陛下又想拿别人胁迫我?” 嗓音染上哭腔,明明自己害怕得身子都在颤抖,沈鸢却还是迫使自己直视谢清鹤的眼睛。 “你想死。” 谢清鹤忽然松开手,冷意漫上他眉眼。 他面无表情丢下一句:“朕可以成全你。” 沈鸢不解张瞪双眼。 万里无云,鸟惊庭树。 谢清鹤甩袖离开。 沈鸢孤身在浴桶中坐了许久,将至晌午时分,寝殿中仍是一点声音也无,安静得吓人。 沈鸢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宫人的声音了。 殿中杳无声息,落针可闻。 “有人吗?” 沈鸢没来由生出几分忐忑不安,猛然想起自己先前被关在房里的那三日。 后背沁出道道冷汗,她提裙飞快朝外跑去,槅扇木门半掩,一缕日光悄无声息穿过门缝,落在殿中。 沈鸢无声松了口气。 更衣毕,殿外还是迟迟不见有宫人出现。 沈鸢忽的一惊,朝外奔去,廊下空空如也,往日侍立在下首的宫人太监一个也见不到。 沈鸢飞快穿过乌木长廊,穿过湖上的虹桥。 可除了满地的光影,沈鸢谁也见不到。 往日伺候她的宫人不知去了何处,先前说要给自己请太医的宫人如今也下落不明。 沈鸢心口遽紧,掌心沁出细密的薄汗。 她跑遍了棠梨宫,除了园中的一只鸟雀,沈鸢什么也见不到。 恐慌和惊惧如阴霾缠绕在沈鸢周身,昨夜一宿未睡,刚刚又跑了那么多的路,沈鸢半点力气也无。 她一手扶在虹桥的石柱上,气喘吁吁。 倏尔脚下踉跄,沈鸢整个人朝前栽去,直直扑落在台阶上。 双膝磕得红肿,沁出道道鲜红的血痕。 沈鸢惊惧交加,拖着沉重的双足,一瘸一拐往殿外走去。 宫门前侍立着一个太监,沈鸢认出那是乾清宫的太监总管,往日只跟在谢清鹤身边。 老太监瞧见沈鸢,当即换上笑脸。 他手上握着拂尘,一把嗓子尖细:“沈贵人这是怎么了,老奴立刻去传太医。” “我宫里的宫人呢?”沈鸢沉着脸,直言不讳。 老太监满脸都是褶子,皮笑肉不笑:“他们做错了事,如今正受罚呢,沈贵人有事吩咐老奴也是一样的。” 沈鸢瞳孔骤缩,不甘心追问:“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是我的宫人,若是要管教,那也是我的事,轮不到旁人管。” 老太监满脸堆着笑:“沈贵人息怒,老奴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只是这事是陛下吩咐的。” 沈鸢一手推开挡在眼前的身影:“你让开,我要见陛下。” 老太监双膝跪地,叠声劝道:“贵人不可,陛下这会正在气头上,贵人若去了,只怕适得其反。” 他好言相劝,“且陛下如今还在御书房同大臣议事,贵人何不等陛下气消,再做打算。” 沈鸢气急:“那我的宫人呢?” 老太监笑道:“他们伺候主子不力,自然该受罚,贵人放心,不过是打几十个板子,在这宫里伺候的,谁还没被主子罚过……沈贵人,你去哪,快!拦下沈贵人!” 一声惊呼过后,老太监双目睁大,眼睁睁看着沈鸢因虚脱晕倒在地。 他双手拍膝,连声道“不好”,忙忙使唤小太监和婢女上前,“快,快去找太医过来!还有,找个机灵点去御书房。” 小太监欲言又止:“干爹,沈贵人刚得罪了陛下,这会去找陛下,不是自讨苦吃吗?你就不怕陛下为这事记恨你?” 老太监轻啐一口:“呸,你懂什么,今儿下了朝,陛下连长袍都没换就巴巴往棠梨宫赶来,你可知这是何意?” 小太监懵懂不知:“可……棠梨宫的宫人都受罚了。” 他低声嘟哝,“陛下若真的在意沈贵人,怎会连她身边的宫人都不放过?这也太……” 老太监一脚踹在干儿子身上。 “闭嘴,陛下的事何时轮得着你来置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朝棠梨宫努努双唇。 “宫人受罚又如何,沈贵人被禁足了吗?陛下降罪了吗?” 小太监跌落在地,似懂非懂。 他笑着上前搀扶,极尽阿谀奉承之态。 “小的哪敢和干爹比?干爹,昨儿我得了罐好茶叶,改日给干爹送去,我记得干爹平日爱喝白茶。” 老太监握着拂尘,心花怒放:“你啊,该学的还多着呢。” …… 沈鸢在榻上躺了将近一日。 将至掌灯时分,棠梨宫上下昏暗无光,半个人影也无。 重重青纱帐幔后,沈鸢躺在榻上。 锦衾握在她手中,攥出道道褶皱。 一只手包着纱布,沈鸢在梦中也睡得不踏实,害怕和惊慌如影随形,沈鸢在梦中也没被放过。 “别、别打了!别打了!” 喉咙吼出一道惊呼,沈鸢从榻上惊醒,惶恐不安往殿中张望。 殿中无人掌灯,只有月光穿过窗子。 梦中宫人血淋淋的一幕又一次在沈鸢眼前晃过。 四肢如浸泡在冰窖中,寒意侵肌入骨。 她翻身下榻,疾步朝外跑去。 廊下一点亮光也无,乌木长廊迤逦,清冷月光如银辉洒落,缀在青石甬成的小路上。 金缕衣 第105节 苍苔露冷,青径风寒。 四周安静无声,满地树影摇曳,阴阴润润。 地上影子落在沈鸢眼中,如那日明宜高挂在梁上的影子。 沈鸢惊恐万分,瞪圆的眼珠子溢满害怕和惊慌。 她朝后退去两三步,身子撞在身后柱子上,唬得她差点惊呼出声。 “沈贵人这是要去哪里?” 一个尖细的嗓子凭空在身后响起,沈鸢吓得跌落在地,却是白日守在棠梨宫外的老太监。 他手上提着一盏羊角宫灯,昏黄烛光映出他沧桑的一张脸。 沈鸢惊诧抬眸,惶惶不安:“……陛下呢?” 老太监在前面带路:“沈贵人请随老奴来。” 御书房灯火明亮,沈鸢惶恐难安。 她还以为自己会在御书房等上一宿,不想老太监很快出来,笑着迎沈鸢入屋。 先前被沈鸢扫落在地的奏折又完好无损被宫人送回来,高高立在谢清鹤手边。 沈鸢飞快:“我宫里的宫人呢?” 她深吸口气,“今日是我把他们赶出去的,和他们无关,陛下要打要罚,我都认了,只求陛下莫要迁怒旁人。” 黄花梨透雕龙纹双面工屏风后,谢清鹤修长身影映在烛光中。 薄唇轻勾,谢清鹤漫不经心倚着明黄迎枕上,目光慢悠悠在沈鸢脸上掠过。 “沈鸢,你是不是还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他起身,缓缓踱步至沈鸢面前。 重重黑影压在沈鸢身上。 窗外树影婆娑,远远的还能听见鼓楼传来的钟声。 四目相对,谢清鹤黑眸中满是嘲讽鄙夷。 “朕是天子,你以为你是谁,能左右朕的决定?” 压迫感扑面而来,压得沈鸢差点喘不过气。 她身前起伏不定:“天子就能赏罚不分,是非不辨吗?” 谢清鹤扬眸。 “朕若真是是非不分,就凭你昨日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死上千百遍也不足惜。” 谢清鹤缓声,不疾不徐。 指骨在案上敲落,谢清鹤忽然出声:“把人带过来。” 沈鸢惊疑不定朝后望去,缓慢睁大的眼眸中,一人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转过屏风,无力跪倒在自己和谢清鹤面前。 沈鸢睁眼看了许久,才认出是先前伺候自己的宫人。 那张脸面如土色,宫人苟延残喘,一张红唇完全没了血色,头发乱糟糟的,锦裙上还染着血污。 许是在地上跪久了,宫人双膝隐约有血色渗出。 她伏地叩首,颤巍巍道:“奴婢、奴婢谢陛下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沈鸢从前只知皇权压人,如今才知道皇宫吃人。 沈鸢热泪盈眶,身影摇摇欲坠,她伸手想要扶宫人起身,可宫人却不敢,只是将视线投向了谢清鹤。 沈鸢眼中流露出悲愤气恼,她遽然望向谢清鹤:“……陛下究竟想要如何?” 谢清鹤轻哂,朝宫人递了一眼。 宫人千恩万谢,福身退下。 谢清鹤目光又一次落在沈鸢身上:“你若是记不住自己的身份,朕不介意帮你回想。好好做你的沈贵人,不要不识好歹。” 他抬眸,目光淡漠凉薄。 “昨夜的话朕可以当作没听过,不过……只有这一次。” 第48章 【死遁】她义无反顾,从高…… 青松拂檐,玉兰绕砌。 沈鸢一手提着玻璃绣球灯,纤瘦身影如流水淌落在脚边。 老太监跟在沈鸢身后,絮絮叨叨。 “沈贵人莫慌,贵人身边的宫人只是挨了顿板子,看着可怕,疼倒是不会。老奴已经让人送了金创药过去,想来在 榻上歇上一两日就好了。” 他眼角笑成道道褶皱,“说来还是陛下开恩,犯了错,陛下还能让他们回来继续伺候贵人,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老太监摇头叹息:“这若是换作平时,可没这样的好运气。” “……好运气?” 沈鸢嗤笑。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板子,这算哪门子的好运气。 沈鸢怒极反笑。 老太监嗓子尖细,笑起来声音也如被人掐住嗓子。 “沈贵人不知,若不是陛下念在贵人的面子上饶过他们一命,他们如今哪还有命活?就算命硬,阎王爷不肯收,那也回不来棠梨宫。” 犯错的宫人都会送去永巷,做这宫里最下等最肮脏的活计,连奴才都可以任意欺辱,且这辈子就耗在那里,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若真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永巷,那才是真遭了难。如今这样,也是托了沈贵人的福。” 老太监聒噪,唠叨了一路。三句不离谢清鹤,不离皇恩浩荡。 身后簇拥的宫人如影随形,沈鸢瞥一眼地上重重叠叠的黑影,气息微滞。 她扬手:“下去罢,不必跟着了。” 老太监一时语塞:“这……” 寝殿近在咫尺,不过三五步之距。 沈鸢淡声:“先前不是还一口一个沈贵人吗,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 老太监自然不敢得罪沈鸢,叠声告罪,匆忙离去。 园中杳无声息,风过树梢,残花落地。 一轮明月高悬半空,沈鸢提着灯,怔怔立在廊庑下。 她平日最不喜旁人提起“沈贵人”三字,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是拿这三个字以权压人。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涩,她并未回寝殿,而是转身往殿后的抱厦走去。 三间抱厦相连,窸窸窣窣传出宫人的窃窃私语。 门窗大开,屋内光影通明。 宫人三三两两挨着坐在一处,手上握着金创药。 “这药真是夏公公送来的?他平日不是在御前服侍吗,怎么会管我们这点小事?” “那还不是看在沈贵人面子上,若是贵人失宠失了势,他哪会拿正眼看我们?好在贵人得宠,不然我们就真得去永巷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不幸中之大幸,也就是我们跟对主子,不然哪是一顿板子能了事,幸好陛下如今还念着沈贵人。” 宫人心有余悸,唏嘘声从窗口传出。 沈鸢身影如嵌在墙上,久久不曾移开过半分。 寒风拂过,吹灭沈鸢手中的烛火。 婆娑树影摇曳在沈鸢眉眼,她往后退开半步,躲开了重重树影。 冷意挥之不去。 她不知是自己病了还是旁人病了,怎么会有人平白无故挨了板子,还会感恩戴德呢。 耳边雨声淅淅沥沥,沈鸢又听见了那恼人的雨声。 她双手环膝,贝齿咬着指骨,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沈鸢遽然惊醒,慌不择路将手藏在身后。 不能咬,不能咬。 不能在手臂上留下任何的印子。 会被谢清鹤看见的,会害宫人受罚的。 脑子沉沉,沈鸢双手抱耳。 如往日藏在水中一样,躬着身子缩成一团,后背贴着墙角。 可再怎么藏,耳边的雨声还是不绝于耳,淅淅沥沥。 沈鸢如何抱住双耳都无用。 她痛苦闭上双眼。 泪水无声淌过眼角,沈鸢无端想起那只挣脱风筝线,而后又掉落在江中的纸鸢,那本就是纸糊的,沾上水自然不能再飞往高空。 可它却自由了,再也不用受风筝线的摆弄,再也不用受人桎梏。 她,自由了。 金缕衣 第106节 沈鸢跌坐在地上,眼中淌着泪光,一双水雾雾杏眸映着满园的月光。 …… 金创药的药效极好,不过两日功夫,宫人又拾掇得齐整,又一次出现在沈鸢眼前。 宫人脸上挂着笑,哪还有当日的奄奄一息。 沈鸢抬眸,细细拿眼珠子打量。 宫人抿唇笑:“奴婢脸上有什么吗,贵人为何这般盯着奴婢瞧?” 沈鸢忧心忡忡:“你的伤……没事了?” 宫人不以为意:“不过是些皮肉伤,将养两日就好了,主子不必担心。” 她亲自为沈鸢斟上恩施玉露:“这是闽州刚送来的,听说去岁雪灾,宫里也就得了三罐。” 而如今,那三罐茶叶就在棠梨宫摆着。 宫人喜笑颜开。 “陛下心中还是挂念主子的。” 四下无外人,宫人悄声上前半步,附唇在沈鸢耳边低语。 “陛下如今后位空悬,后宫又只有主子一个贵人。” 宫人声音压得极低,“奴婢知道主子心里苦,可这宫里众人,各有各的苦,如今主子得宠,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才不敢欺负主子。若主子有朝一日失势……“ 宫人飞快拍了下自己的双唇,“奴婢一时失言,还请主子责罚。” 沈鸢面色如常:“无妨,你继续说。” 宫人轻声细语:“主子还得为自己将来做打算,若是能一举得子,日后也就无忧了。” 沈鸢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呛在喉咙,连着呛了好几声。 宫人忙不得替她拍打后背。 沈鸢好容易喘过气,满目惊恐,她掌心落在自己腹部,坐立难安。 沈鸢从未想过怀孕一事。 一想到自己会和谢清鹤有孩子,她顿时如坐针毡。 沈鸢起身,在寝殿来回走动,满腹愁思落在手心攥着的丝帕上。 一张小脸诚惶诚恐。 宫人担心上前:“主子这是怎么了?” 沈鸢面如土色:“……我、我会有孩子吗?” 宫人还当沈鸢是在忧心自己怀不上,携着她的手往外走。 “主子当然会有自己的孩子,只是主子如今的身子还没好,待养好身子,再做打算也不迟。” 一股冷意沿着四肢蔓延,沈鸢如坠冰窟。 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母。 沈鸢后来曾听人说过,生母之前也跑过一回,只是那会有了身孕,行动不便,还未出城门就被抓了回去。 沈鸢不想重蹈覆辙。 宫人好言相劝:“主子不必过虑,还有虞老太医呢,有他为主子调养身子,一切都好说。一两年、三四年,主子年轻,总会有机会的。” 沈鸢浑浑噩噩,她听不见宫人的说话声,迷迷糊糊好像听见窗外又在下雨了。 她强忍着咽下心口的惊惧不安,丝帕握在手中,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映在铜镜中的一张脸煞白。 宫人低声笑道:“旁的不说,主子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人?” 沈鸢茫然:“……什么?” 宫人眉开眼笑:“主子忘了,元少夫人不是刚有身孕?” 若不是这事,她也想不到当即皇帝膝下无子。 沈鸢瞳孔骤紧:“姐姐何时有的身孕,我怎么不知道?上回她入宫,怎么也不告诉我?” 沈鸢疾步朝外走,“如今为姐姐安胎的是哪位太医,他人如何?姐姐的医案在何处?” 宫人一头雾水,匆忙上前拦住沈鸢。 她大惊失色:“主子,主子你这是怎么了?如今为云少夫人安胎的太医,是太医院院首,主子前些日子才召见过他,医案也在主子书案上。” 沈鸢猛地刹住脚步。 宫人笑着道:“主子可是忙糊涂了,那日您还让奴婢亲自去元府送了人参燕窝。” 沈鸢喃喃自语,思忖半日,怎么也想不出还有这事。 “是我让你送的?” “不然还能有谁,那燕窝是陛下赏的,奴婢自然不敢擅自做主。” 沈鸢立在光中站了许久,她缓缓走向自己的书案,果真找到太医院送来沈殊的医案。 沈鸢自己誊抄了一份,上面都是自己的字迹。 白纸黑字做不得假,沈鸢恍恍惚惚记起自己埋首于案前翻看医书的一幕。 古来妇人生产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沈鸢怕沈殊出事,还让人从藏书阁找来好些医书。 宫人一一摊开在沈鸢眼前,“ 这些都是贵人让奴婢找来的。” 书上还有沈鸢的批注。 不懂的地方她都另外誊抄在纸上,想着改日请教太医。 纸上的笔迹确确实实出自沈鸢之手,可再多的,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似有迷雾挡在沈鸢眼前,朦胧不清,沈鸢拨不开拂不动。 宫人战战兢兢,小心觑着沈鸢的脸色:“主子面色不好,可要奴婢请太医过来?” 沈鸢摇头:“你先下去罢,我想自己看会书。” 宫人将烛光拨亮些,暖黄光影照亮沈鸢半张脸。 她翻开医书,从头翻阅。 明明书上的每个字沈鸢都认识,书上的批注也是自己写的,可沈鸢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看过。 就像她想不起沈殊怀孕一事,想不出沈殊是何时告诉自己这事。 沈鸢蛾眉紧皱,她双手环着膝盖,蜷缩在贵妃榻上。 沈鸢不想见虞老太医,也不想吃药,更不想再听见谢清鹤说自己装疯骂傻。 她明明没有。 没有装疯卖傻,也没有骗人。 耳边又陆陆续续响起雨声,雨声沙沙作响。 沈鸢痛苦而又绝望缩成一团,烛光跃动在沈鸢眼眸,如朝霞映目。 她并未将这事告诉旁人,连沈殊五日后入宫过来看自己,沈鸢也是闭口不提。 粉彩云龙镂空长方香熏炉中点着松檀香,怕松檀香冲撞了沈殊腹中的孩子,沈鸢掀开盖子,往香炉中泼了茶水。 袅袅残烟往上飘起,刹那烟消云散。 沈殊枕着青缎迎枕,捂唇笑道:“也不必这般小心罢,你宫里的东西,我自然是放心的。” 她向来风风火火,有了身孕,行事还是如先前无二。 沈鸢皱眉:“小心驶得万年船,改日我让虞老太医过来,问问这香你可闻得。” 沈殊挑眉:“这事你不是问过虞老太医了,怎么又忘了?” 同样的话,她已经听沈鸢说了三遍。 宫人在一旁笑着道:“元少夫人不知,贵人如今忘性大得很,前儿竟连少夫人有孕都忘了。” 沈殊遽然一惊:“怎么回事,可让太医瞧过了?” 沈鸢小时候也曾因高热忘过事,沈殊蹙眉,还以为是后遗症。 “都过去这么多年,怎么又犯病了。” 沈殊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 沈鸢剜了宫人一眼,脸上堆笑:“姐姐莫听她胡诌,只是一时记不起,不是什么大事,后来都想起来了。” 沈殊紧绷的肩颈舒展:“阿弥陀佛。” 她拿团扇在沈鸢手背上拍了一下,“你若再敢把我忘了,我可饶不了你。” 沈鸢粲然一笑,从攒盒中捡起一块杏脯递到沈殊手上:“若我真忘了姐姐,姐姐会如何?” 那杏脯是沈鸢特意让御膳房做的,酸甜入口。 沈殊定定望了沈鸢许久。 忽的噗嗤笑出声,“那又如何,难不成你把我忘了,我还能把你忘了不成?不论如何,你总归是我妹妹。我做姐姐的,只有护着妹妹的道理。” 她转首侧眸。 在沈殊眼中上,沈鸢不再是沈贵人,而只是她的妹妹,一个从小都需要她护着的妹妹。 沈鸢沉吟不语。 沈殊挽着她起身:“别想太多,过些时日是端午,这两日陵江上总有人在划龙舟。你若是闲来无事,也可以去瞧瞧。” 沈鸢好奇:“姐姐去过了?” 沈殊轻哼一声:“还没来得及。” 她这边才有孕,二房三房那几位又开始蠢蠢欲动,想借机往她院中送人。 金缕衣 第107节 沈殊这两日都忙着料理这事,还没腾出空来去看龙舟。 “这样也好。” 沈殊一手扶着自己肚子,慢悠悠朝外走,“正好给我的孩子瞧瞧,他在里面也好学着点,省得整日只会吃吃喝喝。” 沈鸢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姐姐也太夸张了太,他才多大,哪里懂得了这个。” “三岁看老,且我的孩子性子自然随我,说不定他也乐在其中呢。” 沈鸢无语凝噎,又细细嘱托沈殊两句:“防人之心不可无,姐姐如今身子重,凡事还是得留个心眼。” 她转身,从书案上取出一本册子,是她自己看书记下的。 “这些是忌口,上面写的我都问过虞老太医了,怕你记不住,我都写下来了。” 不但有忌口,还有好些孕期做不得的事,沈鸢也一并记下。 沈殊接过册子翻阅,好奇:“你学过医?” “李妈妈教过我一点,只是一点皮毛。”沈鸢不以为然。 她如今事事都得写在纸上,深怕自己转身就忘。 可即便如此,有时还是会觉得似梦非梦,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沈鸢竭力掩藏自己身上的异样,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记不清的事,沈鸢不会再问宫人。 言多必失,沈鸢还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如今更是沉默寡言。 可沈鸢还是没能瞒住。 …… 更深露重,苍苔浓淡。 谢清鹤半夜醒来,枕边空荡无人。 他猛地睁开双眼,寝殿空空荡荡,不见沈鸢的身影。 谢清鹤面色铁青:“来人!” 宫人应声入殿,唯唯诺诺侍立在一旁:“陛下,怎么了?” “沈鸢呢?” “沈贵人、沈贵人说睡不着,想出去走走,也不让奴婢跟着,奴婢无法,只能远远跟在贵人身后,见她去了湖边的水榭。” 谢清鹤更衣的动作一顿:“她去水榭做什么?” 宫人摇头:“奴婢也不知,贵人没说。” 夜半三更,皓月当空。 清冷的月光映得湖面上波光粼粼,沈鸢拢着锦衣,从躺椅上醒来。 她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水榭,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走出来的。 好像是又听到了雨声,沈鸢嫌弃吵闹,越性在园子走走。 然后呢。 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沈鸢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走到水榭。 竹影婆娑,沈鸢茫然站在原地。 倏尔有人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狠命将她往后拽去。 沈鸢惊呼出声,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森冷晦暗的双眸。 他眼中溢着浓浓的愤怒气恼。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 沈鸢吓了一跳,惴惴不安。 落在脸上的目光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审视和不屑。 沈鸢不想和谢清鹤说实话,可她脑子如今都是乱的,也想不出好的说辞。 沈鸢几近哽咽。 谢清鹤冷笑:“想说自己记不清了?” 沈鸢瞳孔骤急,诧异:“你怎么知道?” 谢清鹤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掠过,少顷,他轻哂:“你以为朕会信你这种鬼话?” 夜风呜咽,参差竹影沙沙流淌在沈鸢脚边。 谢清鹤凝眉盯着地上晃动的黑影,唇角勾起几分讥诮。 “先前不还害怕影子吗?” 为这事,棠梨宫窗前一个树影也见不到。 谢清鹤想起沈鸢当日见到黑影的瑟瑟发抖,想起她拼命往手臂抓的红痕。 可如今半夜三更,沈鸢却敢一个人出现在水榭,满地竹影也不惧。 谢清鹤若有所思望着沈鸢,像是在说沈鸢又骗了自己。 沈鸢急不可待为自己澄清:“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来的时候,这里……这里应该是没有影子的。” 夹道两边的竹影郁郁葱葱,随风拂动,俨然不是刚刚才种下的。 沈鸢辩驳的声音渐低,底气全无。 “我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说到最后,沈鸢也不再说话了。 谢清鹤不信自己,她说再多也无益。 同从前千百次那样,沈鸢低声告罪:“我错了。” 尽管她并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耳边又一次响起雨声。 沈鸢睁着眼睛抬头,却只见到一轮明月。 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 沈鸢逐渐记不清日子,若不是宫人提醒,沈鸢差点忘了今日是端午。 端午夜宴设在陵江,两边高 台林立,绣带飘舞。 画舫上张灯结彩,灯光相映。 细乐声喧伴着水声落在谢清鹤耳边,余光瞥见宫人手上戴着的长命缕,谢清鹤眉心一皱,忽然想起去岁沈鸢编的长命缕。 那长命缕应当是为苏亦瑾准备的,故而才会短了半截。 谢清鹤面无表情揉着眉心,环视四周:“……沈贵人呢?” 宫人毕恭毕敬,笑着道:“贵人说想出去透透气,如今正在高台上呢。” 曲终人散,灯火阑珊处,沈鸢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织金锦锦裙,云堆翠髻,满头乌发挽成峨髻,鬓边缀着金银珠翠。 耳边垂着的金镶玉红珊瑚耳坠在风中晃动,摇曳生姿。 高台上系着两盏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宫灯垂着明黄的灯穗子。 沈鸢盯着灯穗子半日,差点被晃花了眼睛。 台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清鹤登上高台,甫一抬眼,凌厉眼眸眯起,如有万箭扎在沈鸢心口。 她猛地一惊,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惶恐不安朝后退去,身后江风穿过,沈鸢坐在高墙上,差点往下跌落。 谢清鹤黑眸掠过几分不安。 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 他知道沈鸢不敢。 沈鸢眷恋的东西太多,又太容易心软。沈殊,棠梨宫的宫人……随便一人,都足以让沈鸢缴械投降。 神色收敛,谢清鹤立在阴影中,黑眸晦暗不明。 他听见沈鸢忐忑不安的声音。 “殿下,你怎么会在这?” 殿下,那是谢清鹤还是太子时的称呼,他已记不得有多久没人这样唤过自己了。 谢清鹤和沈鸢对视,忽的想起先前沈鸢大半夜跑到水榭,迫使自己大张旗鼓找人。 他以为沈鸢又是故技重施,眉眼渐渐染上不耐烦。 “沈鸢,你又想闹什么?” 沈鸢惶惶然盯着谢清鹤:“你也是来抓我回去吗?” 江风拂过,谢清鹤骤然惊醒,酒意消失殆尽。 他忽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沈鸢也曾问过自己这句。 那回她刚从沈家逃出,想要逃离和苏亦瑾的亲事。 那日在渡口边,沈鸢也是这样问自己,只不过那时的她哭得撕心裂肺,远不如此刻的淡定从容。 谢清鹤瞳孔骤缩,目光在沈鸢脸上上下打量。 那张脸如平日无二,肤若凝脂,点染曲眉。 可那双眼睛,却似乎比往日亮了不少。 沈鸢眉眼弯弯,朝他摇了摇头:“不用你来抓我,我会回去好好和苏亦瑾成亲的。” 金缕衣 第108节 苏亦瑾已经死了大半年,且沈鸢如今还是自己的沈贵人。 谢清鹤面色如铁,咬牙切齿:“沈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一字一顿,“苏亦瑾已经……” “我知道他病了。” 沈鸢声音波澜不惊,她朝谢清鹤挽唇笑道。 “没事的,我会陪他的。他是好是坏,我都会陪着他的。” 谢清鹤差点被沈鸢气笑:“苏亦瑾已经死了,你难不成也想下去陪他?” 沈鸢张瞪双目,难以置信:“殿下慎言,苏亦瑾如今还在榻上躺着,他只是病了,殿下青口白牙污蔑人,就不怕遭天谴吗?” 谢清鹤沉着一张脸,刚要上前将人从高墙上拽下,忽听沈鸢一声惊呼:“你别过来!” 纤瘦身影立在江风中,摇摇欲坠。 高台临江而立,约莫有十来丈高,再往下是深不见底的陵江。 谢清鹤猛然刹住脚步,黑眸一瞬不瞬盯着沈鸢。 朝堂沉浮十几载,他第一次知道何为不安。 谢清鹤调息数瞬,难得耐下性子,好言相劝。 “沈鸢,下来。” 他温声,“元少夫人今夜也在宴上,她如今还怀着身孕,你想让她担心吗?” 谢清鹤心想,待沈鸢从高墙下来,他定不会轻饶。 谢清鹤不喜欢被人胁迫,任何人都不行。 谢清鹤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一双黑眸深沉如枯井。 沈鸢歪着脑袋看他,懵懂无知:“元少夫人是谁,我同她认识吗?” 她不记得嫁入元家的沈殊,不记得怀有身孕的沈殊。 谢清鹤眼眸紧缩:“你……” 沈鸢面上坦然,和谢清鹤对视的一双眸子平静如秋水。 坐久了脚麻,沈鸢干脆站起。 江风自她身后穿过,拂过沈鸢的锦裙。单薄纤细的身影立在风中,似高台上晃动的两盏宫灯。 谢清鹤几近失声。 沈鸢转眸,一双眼睛笑如弯月。 “殿下,我要成亲了。” 烛光映在沈鸢眉眼,她眼睛笑弯,澄澈空明。 沈鸢以为明日是自己和苏亦瑾的婚期。 只是这一回,她不再泪眼婆娑哭着求谢清鹤带自己离开,哭着求他取消自己和苏亦瑾的婚约。 沈鸢对明日的亲事欣然向往。 “我要嫁人了。”她轻声呢喃,嗓音带笑。 沈鸢转身,义无反顾从高台跳下。 风声鹤唳。 谢清鹤朝前奔去。 他只抓到一缕江风。 扑通一声,有人坠入江中。 第49章 我要成亲了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甜梦香,隔着重重青纱帐慢,沈鸢隐隐听见有人在说话。 脑子晕晕乎乎,沈鸢一手扶额,一面坐起身子。 她唇角挽起几分苦涩。 兜兜转转,又回到棠梨宫。 她还是没能逃出谢清鹤的牢笼。 沈鸢还记得陵江两边高立的烛火,一众宫人手持珐琅戳灯,照得满江亮如白昼。 擅长凫水的金吾卫一个接着一个往江中游去,四处搜寻沈鸢的身影。 陵江飘荡着“沈贵人”三字,有人失声痛哭,有人歇斯底里。 一个又一个的“沈贵人”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捆在沈鸢手脚。 她奋力朝前游去,砾石划破沈鸢的手臂、脚腕,沈鸢依然不敢停下,她想摆脱谢清鹤太久太久了。 深不可测的江水如深渊,水天一色,漫上四肢的江水如沉重束缚绑住沈鸢。 气息渐沉,沈鸢渐渐没了力气。 四肢酸软无力,沈鸢只觉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水面离她渐远。 晃动的水草和浮萍交织摇曳在沈鸢眼前,她看见细沙漂浮过自己指尖,看见岸上高举着的烛火。 意识失去的前一瞬,沈鸢忽的想起最后见到的谢清鹤。 他倚在高台上,黑眸沉沉,眼中不知是愤怒多一点,还是震惊多一点。 那双抓空的手久久顿在空中,连沈鸢的衣角都没抓住。 谢清鹤大可继续用旁人胁迫沈鸢,威逼利诱沈鸢继续留在他身边。 可惜沈鸢不会再信了。 青烟袅袅,金漆点翠玻璃屏风后传来两人的窃窃私语,听声音很是陌生。 沈鸢双眉紧皱,只当是谢清鹤又私自换了自己的宫人。 喉咙发不出声音,沈鸢扶着心口咳嗽一两声。 抬眸细瞧,入目并非是自己的寝殿。 她心中警铃大作,悄悄攥紧自己枕边的金簪。 玻璃屏风后的声音忽的顿住,妇人穿金戴银,头上挽着峨髻,腕间戴着沉甸甸的金镯子,眉眼温和。 “姑娘醒了?” 她忙上前为沈鸢添上外袍,细心叮嘱。 “姑娘刚醒,可得仔细养着,我这就让人去请郎中。” 沈鸢狐疑,上下打量着妇人:“你是……” 刘夫人柔声细语:“我姓刘,我家那位你是见过的,先前你还来过我们家书坊。” 她手中比划着书签,“还记得那枚马踏飞燕 的书签吗?” 沈鸢大惊:“……是、是刘掌柜?” 刘夫人点头:“还好想起来了,没伤到根本,你先歇着,我去端热粥过来,你睡了快十日,这会也不能吃太难嚼的,只能吃些容易克化的。” 沈鸢一手握住刘夫人的衣袂,眼中惶恐不安:“这里是……汴京?外面如何了,陵江……” 刘夫人抱住沈鸢双手,扼腕叹息。 “自然是汴京了,外面如今还有官兵守着,这会出城定然难于上青天,我本来还想带你去我老家避避风头,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声音轻轻,“你安心在这里待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沈鸢哑声:“夫人知道我是谁,那你还敢……” 刘夫人搂着她双肩,心疼不已:“自然知道,说来姑娘也是命大,还好那夜我家那位就在渡口,正好碰上夫人。” 刘掌柜从小在水边长大,水性自然比寻常的金吾卫好。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避过重重关卡,偷偷把沈鸢背回家。 刘夫人慈眉善目:“别的事姑娘不必担心,只要养好身子就好。苏公子是好人,他交待的事,我们自然是能有几分力就出几分力,不敢偷懒耍滑。” 猝不及防听见苏亦瑾,沈鸢眼周红了半圈,纤长睫毛低垂,渐渐染上莹润水珠。 沈鸢无声哽咽:“他、他何时说的这些?” 刘夫人思忖片刻:“约莫是成亲后不久,不单我们,苏公子名下的当铺、客栈、酒楼、茶楼的掌柜都见过姑娘。” 沈鸢诧异:“我只见过苏家的管事。” 刘夫人笑睨她一眼:“不还有画像吗?家里几位大掌柜都见过姑娘的画像。” 苏亦瑾曾给几位大掌柜都带过话,日后若是见到沈鸢,务必拿她当作自己看,不可有半点怠慢。 沈鸢双眼染上水珠,枕着迎枕久久不曾言语,她双眼望向窗外。 刘掌柜当真请了郎中过来,为沈鸢诊脉开方子。 郎中手中并未提着药箱,迎枕和丝帕都是刘夫人自个备的。 郎中眉眼和刘夫人有六分相像,他低声:“官府近来查得严,我怕惹人耳目,不曾把药箱带来,晚点我再把药送过来。” 刘夫人颔首:“你考虑得周到,确实是这样。” 言毕,又朝沈鸢道,“这是我三弟,他嘴严,不会乱说的。” 将至掌灯时分,郎中果然送药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梳着双螺髻,颈间还带着一个璎珞圈。 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沈鸢看。 金缕衣 第109节 刘夫人抱着小姑娘坐在膝上。 小姑娘眼睛弯弯,献宝似的从手中的攒盒掏出一个个药包。 “这是爹爹让带的,我还以为是姑姑病了。” 她从兜里又掏出两颗玻璃糖,“我还给姑姑带了糖。” 刘夫人笑得亲和:“是姐姐病了,萤儿可以把糖送给姐姐吗?” 小姑娘嘿嘿笑道:“那我要姐姐抱我!” 一言未落,她挣扎着从刘夫人怀里跳下,往沈鸢跑去。 刘夫人眼疾手快将人拦下:“这可使不得,姐姐手上还有伤,抱不动你。” 小姑娘嘴一撇,未哭眼先红,她哼哼唧唧:“萤儿很轻的。” 沈鸢笑着朝她伸出手:“是姐姐力气太小了,不怪萤儿。” 萤儿吭哧吭哧爬上沈鸢的床榻,她低头盯着沈鸢手上的伤痕。 那是沈鸢在江中被砺石划伤的,沈鸢手上伤痕累累,狰狞可怖。 她轻轻将衣袂往下拽了一拽,挡住了伤痕。 萤儿轻轻为沈鸢呼气:“我给姐姐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沈鸢好奇:“萤儿不害怕吗?” 萤儿满脸堆笑,一张脸笑开了花:“这有什么好怕的,萤儿还见过这么长这么深的!像蜈蚣一样,爹爹缝了一夜。” 刘夫人在一旁帮着搭腔:“她从小跟着我三弟,什么伤都见过了。” 萤儿喜笑颜开,捧着药包凑到沈鸢眼前。 她洋洋得意:“我还知道这是白芷,这是紫苏,这是茯苓……” 许是耳濡目染,萤儿对各种中药都熟记于心,功效禁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扬着下巴,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有些还是我采的呢。” 沈鸢笑着哄道:“萤儿这么厉害呀?” 萤儿摇头晃脑:“我和爹爹去山上采的!” 刘夫人挽起唇角笑:“知道了知道了,都是我们萤儿的功劳。” 她将孩子从榻上抱走,在手上颠了一颠,“我父亲也是郎中,我们几个从小常帮着父亲采药,过些日子你若是想去,也可以跟着我回老家。” 话音刚落,萤儿立刻嚷嚷着自己也想去。 刘夫人压低声音:“金吾卫如今还在陵江捞人呢,我估摸着还得等上十天半月,那些人才会打道回府。” 沈鸢诧异:“……金吾卫还在?” 她还以为以谢清鹤的性子,最多不过坚持三日。 沈鸢眉间轻蹙,指尖在茶杯上敲了一敲。 她从未想过谢清鹤竟让人沿着河道两边寻了整整两个月,几乎是挖地三尺。 刘掌柜那两日是和夫人拌嘴才会去睡船舱,为这事他还被人带去问过话。 长街上人人都知道刘掌柜家里是妻管严,每月总有那么几日被夫人赶去船舱睡。 有街坊邻里作证,刘掌柜很快被放走。 听说出来时还在街上买了两个红糖酥饼,说是自己被抓前,家里夫人交待,他不敢忘,怕又被赶出去,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秋霖脉脉,清寒透幕。 沈鸢和刘夫人同坐一车,书写“汴京”两字的匾额沐浴在风雨中,遥遥还能瞧见陵江边上的高台。 那样的高耸入云,直冲云霄。 沈鸢淡淡收回目光,往怀中的萤儿嘴里塞了一块玻璃糖,她笑着朝车夫道。 “走罢。” 朦胧烟雨在身后摇曳,沈鸢一路走过开封、彭城,又顺道去了业城。 刘夫人在家时帮着父亲采药制药,出嫁后又跟着丈夫学做生意,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沈鸢一路走走停停,也跟着学了不少。 手臂上的伤痕渐淡,沈鸢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深了许多。 萤儿笑嘻嘻,拿手指头戳戳沈鸢的脸颊:“姐姐有酒窝耶,萤儿也有。” 她努力伸着手,在自己颊边狠命戳上两个窟窿。 沈鸢笑弯了腰,俯身抱起萤儿。 萤儿美滋滋,抱着沈鸢的脖颈笑道:“姐姐,萤儿是不是瘦了?” 上个月沈鸢连萤儿都抱不动,如今却能一只手捞起。 刘夫人笑着揶揄:“萤儿,你刚吃了几碗饭?” 萤儿掐着手指头,声音怯怯:“一、二、三……” 声音越来越低,她忽然想起,自己不单吃了三碗饭,还吃了整整一盘肉。 萤儿小脸通红。 沈鸢笑着拿额头和萤儿相碰:“无妨,萤儿还小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萤儿笑着抱紧沈鸢,朝刘夫人做了个鬼脸。 平州是刘夫人的老家,萤儿每年都会在这里住上三四个月。 沈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若是遇上天气好,她会跟在刘夫人身后上山采药,若是天气不好,她就留在家里做针黹。 论起采药制药,沈鸢自然比不得刘夫人,可若论起针线活,沈鸢却是翘首。 刘夫人比划着沈鸢手中的香囊,眉眼展露笑意:“姑娘这手也太巧了,这针线活……只怕我再学上十年,也比不上姑娘一半。” 萤儿从刘夫人的臂膀中探出一个脑袋:“姐姐,萤儿也要香囊,要……这么大的。” 她挥舞双臂,在空中比了一个圈,太过用力,萤儿差点跌坐在地,惹得沈鸢和刘夫人捧腹大笑。 沈鸢笑着道:“可没有这么大的香囊。” 萤儿面露失望,揪着自己的小辫子不语。 她躲在角落装蘑菇。 少顷,萤儿悄悄探出半个脑袋,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你们怎么不来哄我!” 沈鸢眼睛弯弯:“没有那么大的香囊,不过可以做个草药袋,日后你背着上山采药也好。” 萤儿双眼放光,挨着沈鸢笑道:“好罢,那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刘夫人捏住萤儿的鼻子,笑着调侃:“你才多大,还学会生气了?” 萤儿一溜烟从炕上跳下,笑嘻嘻道:“和姑姑学的,姑姑不也经常生姑父的气。” 事后姑父还要拿着金簪子金镯子和刘夫人赔礼告罪。 萤儿有样学样。 刘夫人闹了个大红脸。 “你这孩子,定是你姑父教你的,真是一点长辈的样子也没有,没的教坏了孩子。你不是说明日要我带你上山吗,这回可没有了。” 萤儿唇角的笑意僵住,苦着一张脸望向沈鸢:“姐姐,我想上山,我答应了杨树,明日会去看它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沈鸢笑着逗命小孩:“那怎么办,姐姐也不认得上山的路,得你姑姑带着才能走。” 萤儿的父亲这回没一起跟着来,老宅就他们三人,乐得自在。 萤儿双唇抿成一道直线,她背着双手,一步一个脚印,慢吞吞挪到刘夫人身前。 刘夫人故意转首,不理人。 “姑姑。” 萤儿晃着刘夫人的手臂,“我错了,我明日也要跟着姑姑上山。待我把草药卖了,我给姑姑买金簪子。” 刘夫人被晃得头晕眼花,无奈笑出声:“什么草药这么值钱,还能买上金簪子。” 萤儿大言不惭:“别人采的不值钱,我采的可未必。” 姑侄两人互相拌嘴,沈鸢扬起的唇角从未放下。 老宅窗前栽着数株青竹。 竹影婆娑,模模糊糊映在窗子上。 沈鸢敛住笑意,或许是离开了汴京,离开了谢清鹤,沈鸢心口涌起的不再是慌乱和不安,而是平静淡和。 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竹影。 倏然怀里一沉。 萤儿“啪嗒”一声坐在沈鸢怀里,晃着脑袋提醒:“姐姐,别忘了我的草药袋。” 她还小,有时只会跟着大人鹦鹉学舌,“那可是萤儿的命根子,不能忘的。” 沈鸢被逗乐:“什么命根子,这你又是打哪学来的?” 萤儿半点也没有出卖刘掌柜的自觉:“姑父呀,他抱着自己的钱袋子是,也是这样说的。” 刘夫人挑了挑眉,不动声色道:“你姑父也有钱袋子?” 萤儿诚实点头:“有的,就在书坊楼上的金丝檀木立柜,在……第二个格子。” 刘夫人冷笑一声,扶着萤儿柔声道:“好孩子,姑姑再给你摊个煎饼吃,可好?” 萤儿拍掌大乐:“好好,萤儿要三个饼饼,一个给姑姑,一个给姐姐,还有一个……” 她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给萤儿。” 沈鸢和刘夫人相视一笑。 金缕衣 第110节 …… 落日西斜,群鸟回林。 陵江上泊着几叶小舟,江水映着满天红霞。 倏尔,一道尖锐的嗓音从江上传来,伴着徐徐的水声。 “找、找到了!找到沈贵人了!” 捞起的那人在水中泡得浮肿,面目全非,可身上的石榴红锦裙,沈鸢却是认得的。 地上的沈鸢早就没了气息,双目紧紧闭着,双手宛若无骨,垂落在一旁。 手上、脚上满是累累伤痕,斑斑血迹凝固在沈鸢脸上,可那张脸上却意外的平静。 唇角微微往上勾起,沈鸢好像又一次嫁给了苏亦瑾,又一次成为了苏少夫人。 身影僵硬从地上坐起,沈鸢一身红衣,她朝谢清鹤弯了弯唇角,就像站在高台那会一样。 沈鸢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两句话。 “殿下,我要嫁人了。” “我要成亲了。” “我要成亲了。” “我要……成亲了。” 谢清鹤猛地从梦中惊醒,养心殿外红云满天,窗前枝叶乱颤。 树叶沙沙作响。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 崔武匆忙转过屏风,忽的瞧见书案后的谢清鹤,崔武脚步一顿,垂首敛眸。 “陛下。” 谢清鹤嗓音喑哑:“还没找到?” 崔武往后退开半步,避开了谢清鹤灼灼视线。 崔武不知是第几回劝说谢清鹤:“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就算找到,只怕贵人早就……” “她没死。” 好似在自欺欺人,谢清鹤一字一顿,“她不会死的。” 端午那夜,崔武亲自带人,往陵江下游搜寻了十来里路,依旧不见沈鸢的身影。 陵江上下游都有金吾卫严防死守,但凡沈鸢是从岸上离开,都不可能逃过金吾卫的眼睛。 可没有,没有人从岸上离开。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在水中泡上整整一夜,所有人都知道沈鸢找回无望,可谢清鹤还是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往江中捞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直至今日,陵江上依旧有人在打捞。 “备车,朕要出宫。”谢清鹤沉声。 马车一路往陵江疾驰而去,江风清风徐徐,水涨船高。 十来个金吾卫在船上撑着竹篙,谢清鹤从马车走下,一眼瞧见立在江边的沈殊。 腹部轻轻隆起,沈殊一面望着江水,一面扶着自己的肚子。 那双红肿的眼睛似是流干了眼泪,她双目茫然盯着一望无际的江水,玉竹手中捧着鹤氅,细细给沈鸢披上。 “少夫人,我们回去罢,今日怕是、怕是也找不到人。你如今还怀着孩子,夫人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 沈殊面无表情,对玉竹的话无动于衷。 玉竹好话说尽,好容易才劝动沈殊往回走,她轻声啜泣,絮絮叨叨的声音伴着水声传到谢清鹤耳旁。 “沈贵人若是还在,定也舍不得少夫人这般为她牵肠挂肚,她定也想看小世子平平安安问世。” 话犹未了,忽见沈殊满脸痛苦,玉竹面色大变,慌不择路朝元家的奴仆挥手:“快、快去找太医。” 她欲哭无泪,“少夫人,我扶你上车,你轻点。” 主仆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车帘后。 马车上,沈殊掩面而泣,掩在丝帕后的双唇无声勾起,又很快被沈殊压下。 七宝香车渐行渐远,谢清鹤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黑眸渐沉。 “沈殊还是没动静?” 崔武摇头:“没有。” 沈鸢出事后,沈殊立刻从元府赶了过来,若非不是元少爷拦着,沈殊差点跳入江中找人。 她哭得撕心裂肺,君臣尊卑也不顾,冲到谢清鹤面前讨要说法。 她不信沈鸢会从高台上跳落:“小鸢今日还托人给我送了长命缕,连孩子的都有,她不可能会寻死,不可能!” 此后一百多天,沈殊日日在陵江边上守着。 元府和沈府外都有暗卫盯着,可事到如今,无人给沈殊传过信,也无人给她递过话。 沈殊那夜痛斥谢清鹤的声音犹在崔武耳边,那时的谢清鹤立在江风中,薄唇紧绷成一道直线,对沈殊的大吵大闹不为所动。 如同一尊屹立不动的石像。 没有情绪,没有喜怒哀乐。 好像沈鸢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于他而言根本不足为道。 沈殊嘶吼的声音在江上久久回响,她骂谢清鹤冷漠无情,说他无情无义,又哭着为沈鸢不值。 可崔武知道不是这样的。 端午那夜,谢清鹤在陵江边上整整站了一宿,直至晨曦微露,直至天边露出鱼肚白,谢清鹤依旧站着不动。 他猩红着双目,眼睛久久凝视着江面上波澜不惊的江水。 广袖之下的双手攥拳,隐忍的青筋显露分明。 崔武从未见过那样的谢清鹤。 江风拂过谢清鹤的锦袍,勾勒出他萧瑟孤寂的背影渐。 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化成一缕烟,随风散去。 崔武上前,躬身在谢清鹤耳边低语:“陛下,该回宫了。” 谢清鹤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漫不经心道。 “崔武,你说她还活着吗?” 崔武低头:“臣……不知。” 谢清鹤一动不动,黑眸掠过几分狠戾:“她还活着。” 思及沈鸢在高台上的话,谢清鹤唇角勾起几分冷意。 “她的命是朕的,死生都该由朕做主。就算死了,她死后也该葬入皇陵。” 沈鸢会永生永世 陪在自己身边,即便是死,也不可能改嫁他人。 谢清鹤黑眸阴沉,他又想起沈鸢站在高台上的痴心妄想,想起她说自己会和苏亦瑾成亲。 谢清鹤怒火中烧,握紧的指骨骨节咔嚓作响,阴霾笼罩在谢清鹤眉宇间,不曾散去。 “朕最厌恶旁人欺骗。” 谢清鹤抬眸,目光冷冷掠过满江秋水。 “沈鸢最好保佑自己是真的死了。” 不然落到他手中,他定会让她知晓何为生死不如。崔武冷不丁一颤,不寒而栗。 秋日满地,长街上人头攒动。 有人笑着喊了一声“老刘”。 谢清鹤鬼使神差转首望去,却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站在船舱中,笑着和江上的人打招呼。 “胡说,我何时被我夫人赶出来过?谁不知道我家夫人最是温柔贤惠,吵架这种事她都不会。” 江上的人哈哈大笑:“你小子可别想瞒我,刘夫人若是在,你哪敢说这些话,不就是仗着她回老家了。若真有胆子,下回你当着你家夫人的面说,我就敬你是汉子。” 刘掌柜嗤之以鼻:“你敬我有何用,不和你胡扯了,我回家去了!” 谢清鹤踏上马车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那人也是船夫?” 崔武摇头。 “不是,他是书坊的掌柜,姓刘。端午那夜他也在,不过后来我们找他问过话,他一个月总会被家里夫人赶去船上睡几日,算不得稀奇。” 谢清鹤皱眉。 ……他忽然觉得有点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第50章 刘夫人身边还跟着个小娘子…… 夕阳西下,落日孤霞。 刘掌柜手中抱着一个竹篓,笑呵呵从街上走过。 手上沾了鱼腥味,刘掌柜一面走路一面吆喝,唯恐滴落的江水溅到路人。 有相熟的和他打招呼,余光瞥见刘掌柜竹篓中的虾蟹,笑着揶揄。 “嫂子不在,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连酒都敢偷喝了。这虾下酒最好,赶明儿我们哥俩也喝一个。” 刘掌柜喜笑颜开:“那感情好,明儿你来我家,我请你。” 金缕衣 第111节 男子哈哈大笑,笑着和刘掌柜道别。 竹篓中的江水滴落了一路,忽而瞧见自家书坊前站了一人,刘掌柜笑着迎上前。 “公子可是要买书,今儿真是不巧,书坊打烊,还请公子明日再来。” 崔武面无表情转过身。 刘掌柜吓得一个激灵:“……崔、崔大人?” 他躬身陪着笑,一双手在身上擦了又擦,可手上的鱼腥味还在。 他声音磕磕绊绊:“崔大人,我没犯什么事罢,上回那事不都说清楚了吗,你怎么又……又来了。” 崔武目光越过刘掌柜,落在身后的墨绿马车上,声音没有起伏。 “有位贵人想见你。” 崔武是御前红人,能被他称作贵人的,天底下除了那位,再无旁人。 刘掌柜战战兢兢,瑟缩着肩膀跟在崔武身后,隔着马车结结实实给谢清鹤行了大礼。 “草民见过陛下。” 四下无风,树影投落在脚边,只剩浅浅的黑影。 刘掌柜伏跪在地,未见天颜,先知天怒。 他身子抖了又抖,正想着偷偷抬眼。 蓦地,一记冰冷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 “你同苏家,是何关系?” 刘掌柜诚惶诚恐:“去岁故去的苏公子,是草民原来的少东家。”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见过苏少夫人?” 刘掌柜打了个寒颤:“见、见过一回。苏少夫人……” 他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语无伦次,“沈贵人那会还会嫁入苏府,曾经在草民这里定过一枚书签。” 谢清鹤皱眉:“……书签?” 刘掌柜如实相告,还特地回书坊找来账本,由崔武转交给谢清鹤。 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沈鸢定制书签的款式和颜色。 谢清鹤眼眸沉沉。 ……马踏飞燕。 指骨在膝上敲了又敲,当初在天香寺山脚下,苏亦瑾送给沈鸢的,也是马踏飞燕的金书签。 谢清鹤薄唇勾起:“只是让你做了书签?” 刘掌柜目光闪躲。 崔武冷斥:“看什么,老实点。” 刘掌柜不敢再瞒,跪地求饶:“沈贵人那会还托草民为她找船。” 那是沈鸢嫁入苏府前夕,若那夜她不曾在渡口找到沈鸢,只怕沈鸢早就坐船离开汴京。 谢清鹤黑眸讳莫如深,沉吟不语。 刘掌柜声泪俱下:“就、就只有那次,后来我就没再见过沈贵人,求陛下明鉴。” 他哐哐朝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谢清鹤淡声:“端午那夜,有人见过你下水。” 刘掌柜窘迫:“我、我本来想假装失足掉入江中,想博我家那位的可怜,这事我以前也干过,只不过这回被、被看穿了。” 桩桩件件,都对得上。 回宫路上,崔武隔着车窗回禀。 “刘夫人立秋都会陪弟弟回老家采药,如今她还在老家,想来还得一两个月才会回来。” “采药?她弟弟是郎中?” “是,她和弟弟感情甚好,两家常有往来。” 稍顿,崔武又补上一句,“端午后,刘夫人的弟弟也常带着幺女来书坊,” 一点也不避嫌。 那会金吾卫还在陵江上四处搜人,若刘家真敢收留沈鸢,还明目张胆请郎中过来医治,那可真是狗胆包天。 崔武不信有人会不顾妻子家人的性命,平白无故收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故而只传了刘掌柜去问话,并未往下查。 他抬头盯着车帘:“陛下是觉得,刘掌柜有问题?我立刻让人再去查。” “且慢。” 一只手挽起墨绿帘子,谢清鹤晦暗不明的一双眸子出现在车窗后。 “刘夫人的老家,在何处?” …… 平州。 秋霖脉脉,土苔润青。 昨儿下了一宿的雨,今早起来天色灰蒙蒙的,乌云浊雾,遮天蔽光。 山中雾气弥漫,入眼只能瞧见白茫茫一片。 刘夫人早早喊沈鸢起身,美名其曰上山找吃的。 沈鸢戴着斗笠,身后有模有样跟在刘夫人身后,踩着鞋印往前走。 山路崎岖,青松拂石。 奇花异草随处可见,落在飘渺雨雾中,如身在云端仙境。 萤儿身上挎着的草药袋子是沈鸢拿油布做的,不怕雨淋。 她人小,可却利索,翻山越岭比谁都快。 萤儿双手攀着藤蔓青石,吭哧吭哧朝前爬去,时不时还朝沈鸢伸出手。 “姐姐,我扶你。” 沈鸢哭笑不得,也被挑起斗志:“不必,我自个……” 一语未了,沈鸢踩着的山土松软,她差点往后栽去。 刘夫人眼疾手快拖住人:“仔细点。” 萤儿又从上面爬下,指着松软的山土道:“这种石子是不能踩的。” 她学着长辈教训自己的模样,给沈鸢讲起道理。 沈鸢以前虽也爬过山,可那山比不得眼前这座陡峭,她不禁好奇:“今日也是上山找草药吗?” 萤儿嘿嘿一笑:“不是。” 她拉着沈鸢往上爬,吭哧吭哧低头摆弄树下的一处杂草。 “是来找菌子!” 下过雨,土壤湿润,山中菌子众多,玲琅满目,有五彩斑斓的,也有菌盖呈现青绿色的。 不出片刻,萤儿的草药袋子已经装得鼓鼓囊囊。 沈鸢提着草药袋子往上掂了掂,笑道:“这么多,你吃得完?” 萤儿摇头晃脑,为自己辩驳:“爹爹说,我正在长身子,可以多吃一点。” 萤儿收获颇丰,沈鸢的竹篓却是空空如也。 萤儿好奇:“姐姐不喜欢吃菌子吗?” 沈鸢赧然失笑:“不是。” 刘夫人拨开杂草,又拿树枝赶走地上的白蚁。闻言,一手撑在枯树上,一面转头。 “沈姑娘可是不识得菌子?” 沈鸢窘迫点头 。 她一路相中的菌子都是有毒的,故而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 刘夫人不以为然:“无妨,我教你。外乡人都这样,前儿还有人不懂,直接拿菌子啃着吃,结果中了幻术,一直说自己是只山雀,窝在枝头上不肯下来。” 沈鸢对菌子一窍不通,这些事更是听都没有听过,她好奇:“后来呢?” “后来爹爹给他吃了苦苦的药,就好了。” 萤儿抢先答道。 她那会小,还以为吃了菌子就能变成山雀,嚷嚷着自己也要,直到看见有人吃了菌子后以为自己是只山猪,满山里乱窜,萤儿再也不敢提这事。 沈鸢捧腹大笑,眼睛笑得没了缝。 萤儿好奇晃着脑袋:“姐姐以前没采过菌子吗?” 沈鸢唇角笑意淡了两分:“没有。” 五六岁前,沈鸢一直同沈殊住在一处。 她那会也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家里奴仆看在沈殊面子上,也不敢对沈鸢如何。 沈鸢挽起唇角,实话实说:“我小时候是姐姐带着我玩。” 萤儿嘿嘿笑道:“姐姐的姐姐带着姐姐玩,姐姐带我玩!” 她扬首,“那姐姐的姐姐呢?” 沈鸢想起沈殊,眼中攒的笑意多了些许:“她有自己的孩子了,如今正在家里养胎呢。” 兴许再过一两年,待谢清鹤立后,待一切都尘埃落定、风平浪静,她也能悄悄回汴京,去看一眼沈殊。 金缕衣 第112节 夜里做了菌子汤,热腾腾的汤水熬得浓稠甘甜,沈鸢难得又添了半碗饭。 刘夫人欣慰不已,点头笑道:“这才对,先前我见到你,差点唬了一跳,只怕风吹吹,都能把你吹散了。” 沈鸢以汤代酒:“还未谢过刘夫人。” 刘夫人忙道不敢:“沈姑娘哪里不曾谢过,先前在汴京,我都不知道听过你多少回谢了。” 她柔声细语:“常言道,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我也不知姑娘身上发生过什么,也不敢劝。只是姑娘既然熬过来,那就是命不该绝。” 刘夫人拍拍沈鸢的手背,“山里冷,我想着过两日下山,同我弟弟汇合,姑娘也跟着一起罢。” 沈鸢动作一顿,迟疑半晌:“夫人可是知道我要说的事了?” 她本想着在平州和刘夫人分开,省得日后被发现,连累刘家。 刘夫人莞尔一笑。 “沈姑娘多虑了,我若是那起子贪生怕死的,当初就不会插手。再有,姑娘一人形单影只,我也不放心,倒不如跟着我一起。平州天高皇帝远,也不怕撞见熟人。” 萤儿听不懂长篇大论,茫然咬着筷子尖,趁刘夫人和沈鸢相谈甚欢,偷偷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肉。 没人发现,她又塞了一块。 一面嚼着肉,一面搭腔:“对呀对呀。” 不管刘夫人说什么,萤儿都是:“对呀对呀。” 沈鸢忍俊不禁,转首望去,满满当当的一碗肉都落入萤儿肚中。 她不动声色将自己的骨碟和萤儿的对换。 萤儿喜笑颜开,悄悄将自己碗中最后一块肉夹给沈鸢。 刘夫人不明所以,笑着道:“萤儿真是长大了,竟然不会护食了。” 沈鸢和萤儿相视一笑。 …… 秋去冬来,朔风凛冽。 刘夫人的弟弟在平州也开了一家养安堂,只为老幼妇孺看病,且不收诊金,连药钱也不收。 平州偏远荒凉,镇上只有一个赤脚大夫。 沈鸢在后院,和刘夫人一起研磨草药做药丸子。 满院子飘着草药独有的香气,房内烧着热炭,可沈鸢一双手在水中泡久了,仍旧泡得通红。 她如今钗荆裙布,满头乌发挽成攒儿,鬓间只缀了一点珠翠。 腕间干干净净,一个金玉镯子也见不到。 袖口往上挽起,露出一抹白净的手腕。 萤儿盯着冷风跑进屋,手中抱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撕开皮,往刘夫人和沈鸢口中塞一口,嘴里念念有词。 “姑姑一口我一口,姐姐一口我一口。” 刘夫人笑着揶揄:“你个鬼灵精的,哪有你这样分的?还有,你哪来的钱买红薯?” 萤儿坐在炕上,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爹爹给的,他让我去买茯苓,说是家里的茯苓快用完了,让我再去买一些。” 刘夫人轻声:“……茯苓呢?” 萤儿眨眨眼。 少顷,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从炕上跳下:“我、我忘了。” 刘夫人一副早就料到的神色,无奈叹气。 她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塞到沈鸢手中:“劳烦沈姑娘陪萤儿走一趟,你也累一天了,该出去走走才是,不然身子受不住。” 平州的风比不得汴京,风中裹挟着细密的沙子,寻常妇人出门,都会带着帏帽。 沈鸢遍身纯素,长长帏帽延至地上。 茯苓买齐,萤儿一手牵着沈鸢,一手握着冰糖葫芦,糖丝绕在她唇齿,甜滋滋的。 萤儿咬着山楂球,一双眼珠子转动,鬼话随手拈来。 她晃动沈鸢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姐姐,我和你说件事,你不要同我姑姑说。” 她神秘兮兮,“我昨夜梦到一个这么大的梨子,它说今日会在齐家铺子前等我,还说它整日在齐家铺子挨冷受冻,很是可怜。” 萤儿煞有其事,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 “姐姐,你陪我去看看罢。” 沈鸢挑眉:“……只是看看?” 萤儿抿唇,笑得促狭:“嗯,就看看。” 沈鸢扼腕叹息:“那好罢,本来我还想买两个冻梨回去,既然萤儿不喜欢,那便算了。” 萤儿瞪大眼睛,错愕:“不能算了,我喜欢梨子。”她不打自招,“我本来也想让姐姐买冻梨的……” 萤儿双手握住唇,自知露出马脚,悄悄将双足往帏帽下藏。 沈鸢不明所以,只觉:“你这是做什么?” 萤儿低着眉眼,一心一意藏住自己的双足,她振振有词:“藏住马脚,姐姐就看不到了。” 沈鸢哭笑不得。 萤儿怯生生:“姐姐,你陪我去罢。” 她指着旁边的小巷,“从这里走出去,就是齐家铺子了,很近的。” 萤儿不由分说拖着沈鸢往巷子中走去。 青石涌成的小巷,荒无人烟。 沈鸢心口骤紧,忽的刹住脚步,她一手捂住萤儿的双唇,小声低语:“别说话。” 小巷中蔓延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地上躺着一人,那人作书生打扮,手上和脸上伤痕累累,身负重伤。 后背泅出的血珠子染红长袍,血迹蜿蜒一地。 沈鸢瞳孔骤紧,立刻捂住萤儿的双眼。 “救、救命。” 那人似是听到脚步声,艰难从地上抬起半张脸,嗫嚅着道,“救我。” 沈鸢趔趄着往后退开半步,帏帽后的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 气息忽沉。 沈鸢恍惚又回到那个雪夜,那时的谢清鹤也是这样血迹斑斑躺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是血,那身长袍凝着铁锈红。 他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 沈鸢手脚冰冷僵硬,如坠冰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地上的书生还在挣扎呜咽,沈鸢抱着萤儿,头也不回从巷子跑开,一眼也不敢回头看。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的养安堂,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用完晚膳。 沈鸢脑子一片空白,一晚上心神不宁。 她蜷缩在炕上,眼角瞥见窗上的 婆娑黑影,沈鸢唬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窗外的萤儿自知理亏,忙忙出声:“姐姐,是我,是萤儿!” 她蹦跶着一双小短腿,哒哒哒跑进屋,一溜烟扑进沈鸢怀里。 “姐姐不怕,是萤儿。” 沈鸢松了口气,强颜欢笑:“萤儿今夜去姑姑那里睡好不好?” 她怕自己夜里做噩梦,又梦见从前那些事。若是发作了,只会吓到萤儿。 萤儿不乐意,扭股糖似的往沈鸢怀里拱了拱。 “为什么,姐姐不喜欢萤儿了吗?” “怎么会?” 沈鸢抚着萤儿的发髻,轻声细语。 萤儿人小鬼大,扬着脸靠在沈鸢肩上,一只手去抓沈鸢鬓边的木簪。 “是因为小巷那个人吗?” 沈鸢面如土色:“……你看见了?” 萤儿诚实点头:“姐姐不必担心,我不怕的。” 她从小在养安堂长大,见过的伤患多如江中鲤。 沈鸢提心吊胆:“你还看见了什么,可曾告诉过旁人?” “没有,我守……守瓶如口。” “是守口如瓶。”沈鸢长松口气,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道那人当时看见我们没有,还好今日出门,姑姑给你戴了帏帽。” 萤儿一头雾水:“看见会怎样?” 她拽了拽沈鸢的袖子,“姐姐,那个人……会死吗?我看见她流了好多好多血。” 冷风呼啸,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倚在窗前晃动不止。 刘夫人抱着两个汤婆子入屋,往沈鸢和萤儿手中各塞一个。 “平州的冬日可比不得汴京,我给你们都换上厚被褥。” 她转向沈鸢,声音柔柔。 “可是这两日累着了,你脸色不大好。是我不好,竟忘了你也是病人。明儿你在屋里歇着就好,我托我弟弟去找牙婆,挑两个健妇来做药。” 养安堂送出去的药丸多是女子生产时的保命丸,在平州供不应求,好些妇人都求着要,或是替女儿求,或是替姊妹求。 金缕衣 第113节 刘夫人细细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瓶芙蓉香露:“这个是我自个做的,你留着抹手,天冷,可不能把手冻坏了。” 北风呜咽,落花满地。 萤儿抱着沈鸢的臂膀,呼呼睡大觉。 沈鸢听着窗外的风声,胆战心惊,辗转难眠。 半晌,沈鸢悄声下榻,披上外袍行到廊庑下。 纤细身影落在朦胧夜色中,如杨柳垂金,不堪一折。 寒风凛冽,惊起满地波澜不惊的夜色。 沈鸢眼前又一处晃过白日见过的那人。 那张脸布满血污,狼狈不堪。身上的长袍还打着几个补丁,身子孱弱,病怏怏躺在地上。 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好像已经用尽毕生力气,那双眼睛透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风声掠耳,廊下的灯笼骤然熄灭,满院漆黑夜色猝不及防洒在沈鸢身上。 她遽然一惊,猛地往后退去,身子抵在彩漆斑驳的柱子上。 廊下悬着的烛火摇摇晃晃,竟又再次亮起。 昏黄烛光跃动在沈鸢眉眼,她扬着脸,盯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烛火出神。 …… 冷风卷地,灰黄的沙土铺天盖地。 崔武一行人扮作客商,在平州暂作歇脚。 他们是外地人,又是一口汴京口音。 客栈的掌柜望向他们的目光满是戒备,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崔武笑着往掌柜手中塞了一锭银子,他一只手半曲,痞里痞气靠在案上。 “掌柜的,过两日我们少爷若是来了,还劳你同他说一声,就说这方圆百里就只剩你们一家客栈了,我可不想再陪这少爷继续折腾了。” 崔武义愤填膺,“连换了三家客栈,不是说床榻不好,就是说风水不好。” 他这副做派,哪还有半点为官的样子。 掌柜收下银子,慢悠悠道:“你们家做什么买卖?” 崔武张口就来:“什么买卖,我就是个跑腿的,不比东家,人家做的都是大买卖,不然也不会养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少爷。” 掌柜扬眉:“……药商?” 崔武忽然站直身子,正色:“你认识我们东家?” 掌柜随意摆手:“猜的,来平州的,十有八九是药商,都是来收药的。” 他声音迟疑,“不过你们怎么这会才来?前面来了好几个药商,人家早走了,你们这会过来,只能挑些细枝粉末。” 崔武唉声叹道:“还不是那小少爷闹的,他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一点苦也吃不得,磨蹭了一路,不然也不会耽搁到今日。” 崔武看一眼天色,“我估摸着他还得有三四天才能到。” 他双眉紧皱,脸色凝重。 思忖片刻,又往掌柜手中塞了几块碎银,“这平州可有掌柜相熟的采药人,还望掌柜帮忙牵线牵线,事成之后,我再给掌柜……这个数。” 掌柜泰然自若,对银钱来者不拒:“怕回去不好交差?” 他朝崔武勾了勾手指,“这你可就问对人了,这平州上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掌柜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名。 崔武颔首,不动声色道:“我刚来的时候,在路上瞧见一家养安堂。” 掌柜嘿了一声:“那是郑家的,他们家祖上也是采药的,如今是家中三弟当家。我听说他在汴京也开了一家药铺,你们应当认识。” 崔武拢眉沉吟:“姓郑?没印象。” 掌柜笑了两声:“汴京卧虎藏龙,你不认得也正常。郑老三如今承了他爹的衣钵,年年开堂舍药,我们平州人,哪家不是承他们家的情。” 掌柜倒豆子一样,“他们家也常自己上山采药,不过你也不必去,采的药他们自己都不够用,还得从别人手里买,自然没有多的卖给你。” 崔武笑着道:“你刚刚说,他姐姐也回来帮他采药做药丸?怎么,他姐姐还没嫁人?” 掌柜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怎么可能,早嫁人了,只是家里生意忙不过来,她回来帮弟弟照看罢了。” 掌柜一只手在案上敲了两下,“他那个姐姐嫁的那家人是开书坊的,好像姓……刘。前儿我还听他姐姐说,想找两个健妇帮忙做药丸,不然她忙不过来。” 掌柜小声嘀咕,“我还纳闷呢,她这回回老家身边多了一个小娘子,竟然还忙不过来。” 崔武眸色一凛,脸上却没有显露半分异样:“小娘子,是她弟媳?” “那倒不是,瞧着病怏怏的,看着不像我们平州人。” 崔武瞳孔骤紧。 他想到了如今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沈鸢。 第51章 她看见了谢清鹤 掌柜见多识广,且又是平州人,对平州诸事了如指掌。 崔武眉角轻动,朝店小二丢了两块碎银,财大气粗吆喝:“来一壶好酒,三斤好肉。” 话落,揽着掌柜的肩膀往八仙桌走,满脸堆笑。 “干站着有何乐趣,来来来,我们喝两杯!今夜这顿,我请了!” 崔武出手阔绰,掌柜喜笑颜开,推杯换盏。 不到一个时辰,掌柜拍着崔武的肩膀,称兄道弟。 “不是我拿乔说大话,这平州的人,我闭着眼都能知道是谁。” 醉意翻涌,掌柜喝得酩酊大醉,他醉醺醺,两眼都是红的。 掌柜疑惑端起茶碗,一 双朦胧眼睛盯着茶碗看。 “这酒的味道,怎么和平日不太一样?” 崔武不动声色拿开掌柜的茶碗,他一张脸也是红的,说话都大着舌头。 “别、别喝了,你……你喝醉了。” 醉酒的人最忌讳旁人说自己喝醉,掌柜拍案而起,一只脚踩在长凳上。 “胡说!我没醉!我……我没醉!” 掌柜醉眼迷离,朝店小二挥了挥手,“来两斤上好的桃花酿!我、我今夜要和这位小兄弟不醉不休!” 他嘿嘿笑了两声,“贤弟,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崔武趴在八仙桌上,眼睛像是蒙着一层水雾。 他一只手往上抬起,磕磕绊绊。 “说到,郑老三他姐姐……” 掌柜脑子晕晕沉沉,早不知今夕何夕,他顺着崔武的话往下说。 “对,他姐姐嫁的那家姓刘,不怕贤弟笑话,那日他姐姐从山上的老宅回来,我一眼就瞧出那马车不同寻常,我还以为是刘家跟着回来了,不想竟是多了个小娘子。” 掌柜说话颠三倒四,声音含糊不清。 “虽说戴着帏帽看不清脸,不过那背影我见都没见过,定不是平州人。问了郑老三,他也含糊其辞,说不出那女子的来历。” 崔武敛着的眼眸若有所思:“那女子……芳龄几何?” 掌柜抚掌大笑:“隔着帏帽,怎么看得出?贤弟你果然喝醉了。” 他打了个酒嗝,“那小娘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郑家的亲戚,郑家也不必如此藏藏掖掖的,我寻思着,那小娘子应该是……” 他眼中泛起团团迷雾,哐一声磕在八仙桌上。 崔武心中震惊,恨不得当即将掌柜晃醒。 他拿手肘撞撞掌柜:“那小娘子是什么?” 掌柜朝他勾勾手指,压低声音道:“我要是说了,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同外人道。” 风过林梢,窗外狂风大作。 客栈楼下只剩他们这一桌还在把酒言欢,别的客人都在楼上歇息。 指骨泛白,崔武差点捏碎手中的茶碗,他声音放得极轻:“那是自然。” 眼看掌柜又要往八仙桌栽去,崔武眼疾手快拎起掌柜的后颈。 “那小娘子是什么?” 掌柜茫然抬起双目,嗤笑一声:“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崔武一颗心悬在半空:“……什么?” 掌柜起身,脚步虚浮,跌跌撞撞朝后走了两三步,又用力在崔武肩膀上拍了一拍。 “你怎么不开窍?郑家这样鬼鬼祟祟,不就是想给刘家找个小妾。” 崔武无语片刻,随即惊醒:“……照掌柜的话,那小娘子年岁不大?” 掌柜点头:“我估摸着和郑老三差不多。” 更深露重,掌柜早被店小二扶去自家屋子歇息,待店小二转身想要去扶崔武,却发现八仙桌前早没了崔武的身影。 可崔武屋中的烛火却是亮着的。 店小二一拍脑袋,惊道:“竟然还能自己回房,也好,省了我不少事。” 话落,又吭哧吭哧拎起扫帚,埋首洒扫地下散落的酒坛。 楼上雅间。 金缕衣 第114节 崔武立在屏风后,拱手回话。 他眼中哪有半点惺忪醉意,双眸漆黑清明。 “主子,刘氏身边确实跟着一个小娘子,年岁同沈贵人相差无几,她先前也跟着刘氏在老宅住了一阵,郑家从未对外提过这人的身份。” 崔武躬身,半眯起眼睛。 “这人身子不好,且又跟着刘氏一路,我怀疑……应当是沈贵人。” 窗前临窗而立的身影颀长笔直,谢清鹤手中擎着茶盏,烛光无声淌落在他的锦袍。 他黑眸低垂,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散的阴霾。 崔武沉声:“主子,可要我立刻带人……” “不用。” 谢清鹤缓慢转过缂丝屏风,清俊身影落在烛光中,气质出众衿贵。 掌柜喝醉了酒,说话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谢清鹤在二楼,自然也听见了掌柜的声音。 他说郑家待那小娘子极好,每日吃穿用度,都是花了心思。 “我前日还瞧见刘娘子去买料子,那料子金光闪闪的,还是柳叶纹,很是好看,一尺要半两银子呢。刘娘子眼都不眨,说是要给家里的妹子做冬衣,还问我可有狐皮。” 谢清鹤双眼一点点缀上冷意。 “朕不在,她过得倒是自在。” 以前在棠梨宫,沈鸢见不得和柳树相关的,帐幔是柳叶纹样的,她都要闹上半夜。 窗前也不许栽一棵植株,不然听见风声看见树影,沈鸢都会忍不住发作。 “朕那时还半信半疑,以为她真是被明家吓破了胆,原来真是装的。” 既是装神弄鬼,那端午那夜在陵江高台,沈鸢说的自然也不是胡话,而是……心里话。 茶盏在谢清鹤手中一点点裂开,数不清的碎片扎入谢清鹤掌心。 崔武大惊失色:“——主子!” 谢清鹤目光冷淡,面无表情。 他抬首回了崔武一个噤声的眼神:“继续盯着郑家,先别打草惊蛇。” 朔风凛凛,风沙遍地。 谢清鹤手指在案上敲了一敲,耳边仿佛又想起沈鸢那日在高台上的盈盈笑声,想起她说自己要同苏亦瑾成亲。 痴人说梦。 谢清鹤唇角勾起几分冷笑。 血珠子一点点渗出掌心,细碎的瓷片扎入骨肉,血肉模糊。 谢清鹤无动于衷,淌落的血珠子染红了衣袂。谢清鹤抬眸往外望去,养安堂离客栈不远,门前悬着两个素纱灯笼。 院门紧闭,瞧不清院中的灯火通明。 沈鸢手中捧着染红的沐盆,进进出出。 炕上那人奄奄一息,脸上惨白如纸,四肢僵硬如冰,脉相薄弱,时有时无。 郑郎中抚着须发站在炕前,眉心紧紧皱在一处。 沈鸢忐忑不安:“郑郎中,这人……如何了?” 昨夜她辗转反侧不得入睡,而后还是起身披衣,悄悄又往那小巷走了一遭。 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在沈鸢脑中挥之不去,她总会想起明宜看自己最后那眼,若那时自己再多留点心,兴许明宜也不会这么快就香消玉殒。 刺骨的冷风如针扎扑在沈鸢脸上,长街上一个多余的人影也无。 小巷中空无一人,四处无光。 沈鸢手中没有提着灯笼,她还当那人是被旁人救走了,松了口气。 直至,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 养安堂光影明亮。 沈鸢惴惴不安,愁容满面。 郑郎中温声安慰:“姑娘莫慌,还好你送来得及时,只是这人……不是书生。” 沈鸢猛地站起,双目圆睁:“什么?” 郑郎中双手在空中比划,做了一个让沈鸢坐下的动作:“沈姑娘莫慌,我的意思是……这人是女子。” 沈鸢错愕:“可她不是有喉结吗?” 郑郎中:“我也是刚发现,这喉结是假的,且她身上的伤多在脚上,应是不小心踩到捕兽夹。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余下如何,就看她的造化了。” 沈鸢低声道谢:“有劳郑郎中了,今日真是多亏你了。” 刘夫人捧着鹌鹑粥走进屋,笑睨沈鸢一眼:“你还敢说,自己从昨夜起都不曾合眼。好容易身子好些,可禁不得你这样胡来。” 她给沈鸢和三弟各舀了粥:“这是我刚熬的,你们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先吃点垫垫肚子。” 言毕,又望向沈鸢。 “这人……沈姑娘认得?” “不认识,只是昨日同萤儿上街,无意在巷子碰见,我那时还当她是男子。” 刘夫人笑着摇头:“你胆子也太大了点,自己一个人,竟也敢三更半夜跑出去。你都不知道我起身时发现你不在,吓得半条命都没了,还当是……” 她那时还以为,是谢清鹤带走了沈鸢。 后来见到沈鸢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回来,刘夫人又是一惊。 她抚着心口:“你都不知道昨儿夜里我喝了多少安神茶。” 刘夫人握住沈鸢的手,“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可不能再擅自做主了,多少带个人过去,也好有个帮衬。” 沈鸢眼眸低敛:“是我疏忽大意了,我那会脑子乱得很,没想那么多。” 炕上的女子双眸轻阖,一张清秀的小脸裹着厚重的纱布。 刘夫人拍拍沈鸢的手:“今夜我来守着,你回去好好歇歇。” 沈鸢:“那不行,这人本就是我……” 刘夫人笑了两声:“若换做是我,路上碰见这样一人,也会于心不忍。” 她摇摇趴在桌上睡着的萤儿,轻声细语。 “萤儿起来,跟姐姐一起回房睡,别在这趴着了。瞧你,脸上都睡出红印子了。” 萤儿半睡半醒,茫然无措抱住沈鸢的脖颈:“姐姐,睡觉觉,萤儿困了。”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道:“那明早换我来守着。” 沈鸢和刘夫人相继守了两日,炕上的女子依然昏迷不醒。 养安堂照旧人满为患。 一个老妇人撑着拐杖,一瘸一拐走进养 安堂。 刘夫人认得对方,笑着迎上来:“阿婆,今日怎的来这般早?” 她扶着老妇人坐在圈椅中,“你腿脚不便,日后这药不必亲自过来取,我亲自送去就好。” 老妇人睁着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笑得和蔼可亲:“左右无事,且你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会敢再劳烦你,趁这把老骨头还能用,我多出来走动走动,也省得在家里遭人嫌弃。” 刘夫人轻笑两声,习以为常:“怎么,可是小儿子又闹你了?” 老妇人冷哼一声,一双灰色的眼眸透着几分不悦:“可不是,前两日又在客栈同人喝得昏天黑地,还称兄道弟起来。” 老妇人皱眉,“那些商人都是走南闯北的,他哪里喝得过人家。别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跟个傻大个似的。” 刘夫人一面理着账本,一面和老妇人闲聊:“什么商人,来做什么的?” “听说是收药的。” 老妇人年岁虽大,可心里跟明镜一样,由不得旁人半点糊弄。 “也就那小子傻,几杯酒下肚,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要我说,那些人是从汴京来的,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 刘夫人心口一沉,顾不上手中的账本,疾步行至老妇人身前。 “……真是汴京来的,来了多少人,长什么样?” 老妇人皱眉沉吟:“有一个长得不错,年岁瞧着和郑郎中一样,但比郑郎中高了一点,模样瞧着极好,生得也俊。” 刘夫人惶恐不安:“往年收药都是立秋,他们可有说怎么拖到此刻才来?” 老妇人摇摇头:“这我倒是不知,没听我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说过,他们是汴京来的,你和郑郎中也一直住在汴京,不会是旧识罢?” 老妇人细细思忖,“我听店里的伙计说,他们问了这镇上不少事,还有你们家老刘。” 刘夫人暗道不好,她忙忙撇开老妇人的手,慌不择路往后院走去。 一记喧嚣在养安堂前响起。 崔武一行人乌泱泱出现在养安堂,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点头哈腰的县令。 “朝廷办事,闲杂人等请速速撤离。” 刘夫人瞳孔骤缩:“崔、崔大人?” 刘掌柜被带走时,刘夫人曾见过崔武一面,她手足无措。 强撑着咽下满腔的恐惧不安:“崔大人这是想做什么,这屋子都是老幼妇孺,难不成崔大人还想动强不成?” 平州的百姓都记着郑家的好处,纷纷站起来为刘夫人助威:“郑郎中年年舍药救人,怎么可能是坏人,你们别是弄错了。” “就是就是,若不是郑家姐弟俩,我老娘定挨不过今日。莫非官府办事,连黑白是非也不分吗?” 刘夫人本想趁乱往后走,一道银白光影忽然出现在她脖颈,唬得屋中众人都没了声。 金缕衣 第115节 崔武冷声:“刘夫人,崔某不想伤及无辜。” 老妇人气得身子都在发抖:“你你你,你今日就从我家的客栈滚出去!我们家客栈可容不得那些黑了心肝的人。” 刘夫人无力回天,低声劝慰街坊邻里离开。 转眼养安堂只剩他们姐弟俩人。 刘夫人横眉立目:“崔大人究竟是想如何?” 崔武淡淡扫了刘夫人一眼:“刘掌柜做过什么,夫人心中应当清楚。” 县令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恨不得当众跪在地上给崔武磕两个响头。 他活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汴京的大官,更何况还是天子眼前的红人。 怕郑家姐弟说错话连累自己,县令忙扯着郑郎中的袖子。 “崔大人只是过来办事的,他说是来找人。若你们心中没鬼,又怎会怕他们?听我一句劝,别强来,各让一步不就好了。” 正说着话,忽见门外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满堂悄然无声。 一人挽起墨绿毡帘,余晖落在那双指骨匀称的手上,谢清鹤一身蓝缎紫貂皮镶边斗篷,踩着日光缓缓步入养安堂。 众人屏气凝神。 县令双膝一软,直直跪落在地,朝谢清鹤俯地叩首。 刘夫人双眼圆睁,难以置信。 她虽不曾见过谢清鹤,可天底下能让崔武这样毕恭毕敬的,除了谢清鹤,再无旁人。 刘夫人膝盖一软,差点趔趄跌坐在地,她一手扶着心口,强装镇定。 “敢问陛下,民妇做错何事,既是要搜家,那也该有个章法。” 谢清鹤转首侧目,视线漫不经心在刘夫人不安的脸上掠过,他淡声。 “刘夫人这般大声,是想提醒谁?” 他早就让人守住后门。 刘夫人脸色煞白,她身前起伏不定。 郑郎中挡在刘夫人眼前,压低声音提醒:“姐,别说了。” 他朝谢清鹤抱拳拱手,“陛下,后院住着的是草民收留的病人,并非朝廷要犯,还望陛下明察。” 转过垂花门,庭院落花满地,树下支着一个秋千。 刘夫人不甘心:“那姑娘前两日大病一场,如今还未醒,恐污了陛下的双眼,还请陛下容我为她更衣梳洗……” 一语未落,屋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刘夫人面如土色。 谢清鹤眸色骤沉,一张脸深沉阴冷,他疾步朝厢房走去。 一只手先一步从里面推开木门。 刘夫人心如死灰。 谢清鹤冷声:“沈鸢,你……” 屋内走出的却是个陌生的女子,面容憔悴,单薄孱弱的身子立在萧瑟秋风中,她茫然立在原地。 目光越过谢清鹤,落在下首的郑家姐弟两人脸上。 刘夫人大喜大悲,心情跌宕起伏。 她下意识解下自己的氅衣,披在女子身上:“你怎么出来了,快别站在这风口,仔细身子受不住。” 刘夫人不动声色挡在门前。 谢清鹤目光轻抬,如蜻蜓点水拂过刘夫人。 刘夫人垂首低眉,讪讪往旁让开半步,拢在袖中的双手蜷了又蜷。 屋中空无一人,衣柜橱柜全都查了一遍,竟连一个人影也无。 谢清鹤朝崔武看了一眼,崔武会意,带人往柴房和后院走去。 谢清鹤视线落在女子脸上:“你是何人?” 白露目光怯怯:“姐姐,这人是谁呀?” 刘夫人胆战心惊:“是汴京来的大人,别怕。” 语毕,她朝谢清鹤扯出一点笑,“我妹子刚醒,大人有话问我便是。” 谢清鹤不为所动,目光直直盯着白露:“……你去过燕山采草药?” 刘夫人红唇紧抿,长长指甲掐入掌心。 她确实带过沈鸢上山采草药,可却不是燕山,而是…… 白露皱眉:“我只陪我姐姐去过岐山采草药。” 刘夫人诧异不已,不知女子是如何知晓此事,她竭力压下心口的震惊。 白露不慌不忙,事事都对得上。 谢清鹤半边身子站在廊庑下,昏黄余晖落在他身后,他黑眸阴郁,仍是不相信跟在刘夫人身边的人不是沈鸢。 他沉声:“既然是误会,刘夫人方才又为何那样紧张?” 刘夫人一时语塞。 白露掩唇,咳了又咳,一双眼睛通红:“不关姐姐的事,是我……是我央求姐姐不要同人提起我的。” 她抬眸,颤巍巍瞥了谢清鹤一眼。 “我之前服侍的主家是宫里太监的义子。”白露热泪盈眶,“他那人残暴不堪,待我们动辄打骂,我实在不堪其扰,从他家逃了出来。” 她掩面而泣,哭哭啼啼,“大人既是汴京的高 官,想必也认识那太监,还望大人为我做主。” 谢清鹤泰然自若:“你是何时离开的,又是何时遇见刘夫人?” 白露小声啜泣:“上元节那夜我趁人不备跑出来的,后来遇上姐姐,是端午后的事了。” 不管谢清鹤问什么,白露都对答如流。 谢清鹤黑眸渐深。 崔武踱步过来,低声在谢清鹤耳边低语:“陛下,我都找过了,没有人。” 日落西斜,群山悄然。 谢清鹤面色阴沉,拂袖而去。 将至掌灯时分,厢房的柜子后忽然钻出两人。 沈鸢抱着萤儿,从柜子后走出。 刘夫人本来还坐在桌前淌眼抹泪,冷不丁瞧见从柜子后走出的两人,一双眼睛瞪得都圆了。 沈鸢抱着萤儿,言笑晏晏:“今日多亏了萤儿。” 她从未想过谢清鹤会找到此处,更未想过他会亲自过来。 萤儿得意洋洋:“这个是祖父告诉我的,他说我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所以只告诉我一人。” 刘夫人今日刚经历了大起大落,喜极而泣:“爹也真是的,这事怎么连我和三弟都瞒着,在里面可有闷着,饿不饿,姑姑给你烧饭吃?” 萤儿晃晃自己的草药袋子:“我藏了好多糕点,还有水囊。” 刘夫人哭笑不得。 沈鸢朝白露福身谢过:“今日多亏姑娘相救。” 白露不敢受,忙不迭扶起沈鸢:“若不是姐姐出手相救,我早就横死街头,哪敢承姐姐的礼。” 她莞尔,一张瓜子脸尖尖,“前两日我虽睡着,可意识却是醒着,总能听见你们在说话,我本来想睁开眼,无奈总是睁不开。” 好在刘夫人提过岐山的菌子,也提过一两句汴京的事。 白露本来就是聪明人,拼拼凑凑,竟让她猜得八九不离十。 她料着沈鸢和自己一样,也是为了避开权贵,被迫背井离乡。 白露大有劫后余生之感:“还好没误了姐姐的事,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且她说的也并非都是假话,禁得起旁人去查。 沈鸢匆忙将人扶起,刘夫人喜笑颜开,也顾不上做饭,让三弟去酒楼添几个好菜回来。 窗外狂风凛凛,屋里却是花团锦簇,衣裙翩跹。 …… 从养安堂离开,谢清鹤一路沉默不语。 他一只手还裹着细白的纱布,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不知为何又再次渗血。 谢清鹤眼睛溢满红血丝。 崔武低声认错:“是我的错,我自去领罚。” 他斟酌,“主子,养安堂那边……可要继续盯着?”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 良久,他声音轻轻:“……不必了。” 日光渐移,夜色无声氤氲。 马车缓慢穿过长街。 倏尔,一道哭声从街上传来。 一个小姑娘抓着母亲的手,放声大哭:“我也要草药袋子,萤儿就有一个,可好看了。我也要我也要,娘,我也要!你给我做嘛!” 她一面说,一面还在地上打滚。 金缕衣 第116节 刚制的冬衣瞬间染上满地的灰尘,女子气得怒打孩子两下后背。 “别哭了,再哭我就把你送到养安堂去,这么喜欢萤儿的东西,你怎么不托生在郑家!给他郑老三当女儿去!” 小孩子趴在地上号啕大哭:“我不管,我就要我就要!” 众人看不过,纷纷上前安慰:“小孩子就是这样,一刻也静不了,你好好和她讲道理就是了,打她做什么?” 女子气红了双眼,哽咽出声:“我说了多少道理,她听都不听,吵着要什么草药袋子,我又不会做,也不知道上哪里买去。我家也不是开药铺的,不用上山采草药,要那劳什子有何用。” 马车中的谢清鹤双眉紧皱,他看向崔武,一字一顿。 “刚刚在养生堂,朕似乎没见到郑郎中的女儿。” 第52章 是该吃点苦头 茶楼前悬着的漆红灯笼摇摇晃晃,烛光忽明忽暗。 谢清鹤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染红的掌心落在那双阴森眼眸,无端的渗人可怖。 好像从地府中走出的阎罗刹王,通身上下透着冰冷森寒。 灰蒙蒙的阴霾如影随形,层层笼罩在谢清鹤周身。 崔武身子躬得越发低了,不寒而栗。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见过这样的谢清鹤了。 上回谢清鹤这般震怒,好像还是第一次遭受先皇后的刺杀。 彼时谢清鹤身负重伤,那支利箭几乎横穿谢清鹤的后背,谢清鹤九死一生。 他那会也就八九岁,殷红的血珠子如泉涌,滴答滴答淌落一地。 谢清鹤立在血泊中,他像是感觉不到疼,长剑直指刺客的喉咙。 剑身一点点没入骨肉,刺客眼睁睁看着同伙被拆皮剔骨,看着他们惨受梳背之刑。 终于受不住求饶:“是娘娘!是皇后娘娘指使的,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谢清鹤眼皮动了一动。 良久,他漫不经心吐出两个字:“……母后。” 没有诧异,没有震惊。 谢清鹤甚至都懒得抬眼,刀起刀落,手中的刺客应声倒地。 飒飒山风呼啸林中,谢清鹤立在悬崖峭壁,地上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彼时崔武只是伴读,他一手捂着受伤的手臂,痛不欲生。 他那时还小,还以为谢清鹤和自己不一样,不是血肉之躯所做,不然怎么会有人腹背受敌,还能淡定自若。 崔武忍着撕心裂肺的疼,面容扭曲。 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温柔可亲的皇后,竟会对亲生儿子下这样的狠手。 崔武挣扎着向前两三步,本想着宽慰谢清鹤两声,忽见他轻轻勾了勾唇角。 落日余晖洒落在谢清鹤眉宇,如残血一样。 崔武猝然一惊:“……殿下?” “很有趣,不是吗?” 谢清鹤朝上扬了扬唇角。 他的轮廓落在缥缈晚霞中,似烟似雾,朦胧不清。 好似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是自己的生母,和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此后谢清鹤和皇后的每一次交锋,他都不曾心慈手软。 而今时今日,崔武又一次听见谢清鹤的感慨。 “她倒还不算无趣。” 谢清鹤温声轻笑,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崔武垂首敛眸,胆战心惊。 …… 养安堂中。 白露大难不死,先前说的话虽然半真半假,不过她也真是从主家逃出。 白露本是教坊的女子,后来被权贵看上,收作姬妾。 “那人姓夏,说是随了宫里夏公公的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鸢瞳孔骤缩。 谢清鹤身边的太监,就是姓夏。 白露泣不成声,袖子往上卷起,伤痕遍布。 “姓夏的对我们非打即骂,我受不住,冒死逃了出来。” 在山里时险些被追来的人发现,白露一惊,失足滚落山谷,不小心踩到捕兽夹。 她拖着血肉模糊的双脚,九死一生走出山林,后来又在巷子遇见了沈鸢。 白露朝沈鸢伏地叩首:“姑娘的大恩大德,白露没齿难忘。” 她刚醒,身子本就不济,才说了两句话,又忍不住咳嗽。 沈鸢于心不忍:“快别说话了,我先扶你回榻上歇息,这两日你先在这里好好歇息。” 刘夫人也跟着道:“你安心在这里养病,你放心,那些人找不到这里来。” 说话间,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白露和沈鸢不约而同仰起脸,双眼满是错愕震惊。 沈鸢忐忑不安,挽着白露往后躲去。 敲门声不绝于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尖锐。 木门摇摇晃晃,彻底敲碎了夜色的平静。 萤儿咂巴咂巴嘴,从长凳上跳下,自告奋勇:“我去,木门上有道缝隙,可以看见人。” 她哒哒哒迈着小短腿穿过庭院,大半张脸都贴在门上。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双眼一瞬不瞬盯着萤儿的背影。 按在八仙桌上的手指轻轻颤动。 萤儿踮起脚,拿脑袋顶开门闩。 刘夫人惊呼出声:“萤儿——” 木门哗啦一声推开,老妇人焦急不安的面容从门外传来。 萤儿笑着道:“是阿婆,是阿婆来了!” 老妇人手中还提着两条鲭鱼,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珠子来回转动。 低头瞥见地上的萤儿,老妇人一张脸笑出皱纹:“萤儿,你爹和姑姑呢?” 刘夫人忙迎上去 。 木门掩上,挡住了屋内漏出的光影。 老妇人坐在花厅的圈椅上:“我不放心,就想着过来看看,你和郑郎中……都没事罢?” 刘夫人粲然一笑:“误会罢了,没有什么大事。白日你走得匆忙,药包忘了带走,我去给你拿来。” 刘夫人一面找药,一面不动声色道。 “那几位大人可还在客栈?” 老妇人摇摇头:“走了,都走了。我回去后问了我家那不成器的,他说自己那日喝醉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沈鸢目光灼灼盯着老妇人,闻得谢清鹤早就出城,沈鸢手心攥紧的丝帕终于松开。 长松一口气。 屋内烛光无声摇晃,点点烛火曳动在窗前。 沈鸢昨儿守了白露一夜,刘夫人不肯她再费神,挥挥手将她赶回房,又做主留下萤儿。 “这屋子大,且白露姑娘如今也醒了,不用时时盯着。你好生歇息罢,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好说歹说,终于将沈鸢劝回房。 更深露重,云影横窗。 青苔掩路,门前的石缝中长满细小的杂草野花。 榻前垂着轻盈的帐幔,屋内并未掌灯。 一人无声推开木门,往沈鸢床榻走去。 谢清鹤修长身影映在地上,他缓步入屋,如入无人之地。 挽起帐幔的手指还裹着细白的纱布,谢清鹤那双眼睛从容平和,视线一点点从沈鸢脸上掠过。 他唇角噙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 “抓到你了。” 谢清鹤垂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无声从沈鸢脸上拂过。 帐幔模模糊糊的影子落在谢清鹤脸上,纹路不明。 那双漆黑瞳仁中盛着淡淡的笑意,好似看见什么好玩的玩意。 金缕衣 第117节 屋内飘着丝丝缕缕的迷香,沈鸢睡得晕晕沉沉,恍惚间,似是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那双手力气极大。 细弱的低吟声从沈鸢喉咙溢出,她想睁开眼,可眼皮沉重不已,沈鸢怎么也睁不开。 纤细的脖颈落在那人骨节匀称的手指上,如杨柳不堪一折。 气息渐弱,沈鸢双手无力垂落在榻边,她连挣扎都做不到。 红唇一张一合,细碎声音从沈鸢唇齿间溢出:“救、救命。” 白如凝脂的一张脸上绒毛清楚可见,血色全无。 谢清鹤面无表情,他垂眼看着手中的沈鸢一点点丧失气息,看着她垂死挣扎。 迷香中添了软骨散,沈鸢甚至连挣扎也做不到。 她只能艰难发出一两个细碎的音节,而后又再次被人扼住喉咙。 面色又冷白转为青紫,沈鸢几近干呕出声。 她脖颈高高扬起。 气息将近,那双桎梏自己的双手终于松开。 沈鸢好容易喘过气,那只手又一次无情拢住她的喉咙。 一次又一次的窒息濒临,沈鸢如笼中垂死挣扎的小雀,任由旁人摆布。 晨曦微露,屋中最后一缕迷香消失殆尽。 沈鸢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松、松开!” 一声惊呼乍出喉咙,沈鸢猛地从梦中惊醒。 凛冬将至,天色仍是灰蒙蒙的,乌云浊雾。 厢房中半点亮光也无,只有零星的几处树影在窗前晃动。 沈鸢双手抓着自己的脖颈。 噩梦的余威仍在,沈鸢惊魂未定。 她惊慌失措松开自己的双手,抱着锦衾蜷缩在角落,目光在屋中四处张望。 支摘窗半掩,垂地的湘妃竹帘随风摇曳,残影落地。 沈鸢心惊胆战抱着锦衾,一步步往外走去。 指尖碰上湘妃竹帘的一角,沈鸢猛地挽起帘子。 天光大亮,外间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虚惊一场。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双手双脚都是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也无。 她眼角氤氲着水雾,蓬松的青丝如乌云,笼在纤细白净的美人肩上。 还好,还好只是梦。 沈鸢一手揉着眉心,一手扶着漆木案几站起。 借着窗外缥缈的日光,沈鸢无意瞥见铜镜中的自己。 她整个人宛若坠入冰湖。 冰冷的湖水似重重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扣住沈鸢的双足,一点一点拖着她往下坠落。 沈鸢看见了自己脖颈上淡淡的一圈红痕。 她双眼张瞪,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兜冷水。 不寒而栗。 沈鸢目光久久落在镜中的自己脸上。 良久,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锁住了自己的脖颈。 严丝密缝。 红痕和自己的手指对上,不多不少。 沈鸢双膝发软,再也忍不住,俯身抱住自己的双臂放声大哭。 …… “姐姐,姐姐!” 萤儿连着唤了沈鸢两三声,她身子越过炕上的漆木案几,一只手抓住沈鸢的衣袂,另一只手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 天气渐冷,萤儿早早穿上袄子,笨拙沉重的身子越过案几,差点栽在沈鸢怀里。 刘夫人也跟着转首,忧心忡忡:“还在为前日那事烦心?这两日见你都怏怏不乐,饭也没怎么吃。” 沈鸢缓慢摇头,指腹揉着眉心:“无妨,只是没怎么睡好。” 风又起,摇曳树影映照在窗上,枝叶飒飒作响。 沈鸢陡然掩一惊,手中的银针扎入指腹,沁出点点殷红的血珠子。 萤儿惊呼一声,忙忙跳下榻,熟门熟路往父亲的房间跑去,翻箱倒柜,在药箱的最底层找到止血的药粉。 一头扎入厢房:“姐姐,给!” 刘夫人接过,细细为沈鸢包扎伤,口中念念有词:“果真是没睡好,这都心不在焉,还好扎得不深,不然可有你的苦头吃。” 杯弓蛇影。 自前日谢清鹤忽然出现在养安堂,沈鸢总觉得心中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如临大敌。 她不敢再贸贸然入睡,夜里睡时,总是提心吊胆,提了十二分的精神。 枕下还藏着一把锋利的剪子。 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松檀香似有若无萦绕在沈鸢周身。 那只手轻轻拂过自己的鬓角,又轻而易举抬起她的下颌。 气息交织。 闯入沈鸢唇齿的陌生气息强势,不容沈鸢退后半分。 沈鸢挣扎着想要看清眼前人,无奈眼皮沉沉,根本睁不开。 她只能任人予取予求。 连着两日从噩梦中惊醒,沈鸢精神恍惚,有点分不清是真是假。 沈鸢斟酌开口:“这两夜,你们可曾听过什么动静没有?” 刘夫人思忖片刻,点头。 沈鸢面染惊诧。 刘夫人笑着瞥她一眼:“可是风声太吵了,平州就这样,别的都好,就是这风声太可恶了,每每都扰人清梦。” 萤儿有样学样:“就是就是,太可恶了。” 白露侧目,视线在沈鸢脸上顿了半刻。 趁刘夫人带着萤儿去院里坐秋千,白露挨着沈鸢坐下,窃窃私语。 “姐姐这两夜可是在想先前那人?” 白露不认识谢清鹤,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可她从小跟着戏班子跑南闯北,见过权势滔天的高官显贵,也见过在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奴仆。 打从第一眼,白露就知那人身份贵重,不是平民百姓能招惹的。 又见沈鸢对那人避之不及,白露设身处地想起自己,颇有两三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不怕姐姐笑话,我刚从夏家跑出来的那三日,连眼睛都不敢闭上。总觉得再次睁开眼,就能看见那人站在自己面前。” 白露强颜欢笑,一双眼睛忽然变得通红,她强忍着喉咙中翻涌的哽咽,小声啜泣。 “我时时带着匕首,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若真是跑不了,我还有一死。” 沈鸢握住白露双手,无声安慰。 白露拿手背抹去眼角泪水:“后来我睡前都会在门闩上缠上一根青丝,若夜里真有人来过,那根青丝定然会不翼而飞。” 白露轻声:“好在第二日起来,青 丝还在,我也勉强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她悄声凑近沈鸢耳边,“姐姐也可在窗前洒一点脂粉,若有人闯入,一看就知。” 言毕,又柔声细语,“兴许和我一样,只是自己多心。” 沈鸢莞尔:“但愿如此。” 她有样学样,也跟着在门闩上别上一根细细的长发丝,还在窗前洒了一点脂粉。 沈鸢忐忑不安盯着帐幔上的纹样。 一夜相安无事。 沈鸢次日醒来,看见门闩上原封不动的青丝,差点喜极而泣。 一连两日,沈鸢窗前的脂粉都不曾有人动过,睡前如何,醒来又是如何。 沈鸢无声松口气,眉眼多了几分松懒。 果然是自己疑神疑鬼。 连着两日相安无事,沈鸢逐渐放松戒备,夜里睡觉时也不再紧绷着身影。 可她还是会做梦。 梦中那人抚着自己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亦如当年的谢清鹤。 那只手缓慢往下,而后落入沈鸢唇齿。 沈鸢蛾眉紧皱,喉咙溢出细弱的动静,如同猫叫。 …… 金缕衣 第118节 月色渐渐沉在树梢,香炉中残烟袅尽,只剩淡淡的一缕薄雾。 沈鸢从梦中惊醒,眼中惶惶然。 她飞快下地奔向门口,门闩上的发丝还在,就连窗口她故意洒下的茉莉香粉也一点不少。 沈鸢后背贴着槅扇木门,心慌意乱。 她一遍又一遍检查门闩上留下的发丝,一次又一次抚过窗前的茉莉香粉。 茉莉香粉洒落在窗前,只要有人翻身越窗,定会留下痕迹。 沈鸢双手捏拳,不知是第几次说服自己不要多想。 支摘窗撑起,风从窗口灌入。 窗前的茉莉香粉吹落满地,满屋飘香。 沈鸢心不在焉转过紫檀屏风。 倏地—— 沈鸢脚步一顿。 她看见了枕边的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 骤睁的瞳孔中映出金步摇的明亮光影,沈鸢三步并作两步,气息忽滞。 她僵硬着双手,颤巍巍捧起那一支金步摇,身前起伏不定。 沈鸢身子摇摇欲坠,几乎撑不住。 榻上榻下都找不到自己匕首的身影,只剩一支宫制的金步摇。 连着困扰沈鸢多日的噩梦在此刻成了真,沈鸢欲哭无泪,泪水在她眼中来回转动。 步摇上缀着的红宝石宛若在无声嘲讽沈鸢的愚蠢,她握着金步摇跑到院中,却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她不能再留在平州,不能再将刘夫人一家拉下水。 她得走,得…… 沈鸢头晕脑胀,忽然和刘夫人撞了个正着。 刘夫人心急如焚,握着沈鸢的手焦急不安:“白露可在你屋里?” 沈鸢茫然摇头。 刘夫人皱眉:“今早她说要出门买东西,如今都过去半个多时辰,还不见人回来,我出去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正说着话,忽见前院有人大声叫喊。 “你们干什么的?这里是养安堂,不是你们闹事的地方。”郑郎中挡在病患身前,义正严辞。 为首的奴仆长着一张凶神恶煞的嘴脸:“你姓郑?” 郑郎中颔首:“是我。” 奴仆得意洋洋:“那就没错了,给我砸!得罪了夏老爷,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夫人骇然:“白露、白露她……” 前院兵荒马乱,如强盗过境。 夏家的人来去匆匆,沈鸢安顿好萤儿,和刘夫人一起赶去时,养安堂只剩下满地的狼藉。 草药都被丢在地上踩烂,养安堂中一应器皿瓷器都被摔得粉碎,郑郎中衣襟也乱了,义愤填膺。 有人认出来者的身份,长叹一声:“那是隔壁的土霸王,你怎么惹上他们家了?他们夏家仗着宫里有人,为非作歹,连县令都得礼让三分。” 他扼腕叹息,“前阵子我也听说他们家跑了一个侍妾,不想竟然躲到养安堂来了。郑郎中还是先关门,闭闭风头罢。” 郑郎中怒极:“难不成官府就不管吗?我这就去报官,我就不信了,太平盛世,竟还有人敢这样无法无天!” 他甩袖而去。 刘夫人上前和人攀谈,听到白露是当街被夏家的人带走时,一张脸都白了。 众人好言相劝:“那是夏老爷的姬妾,就算到了官府,那也是他有理,这趟浑水还是莫沾上的好。” 刘夫人跌坐在地,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白姑娘身上的伤还没好,如今又落在那人手中……” 思及夏家老爷的凶残,刘夫人捶胸顿足,声泪俱下。 “她还能有命活吗?” 众人纷纷上前安慰:“人各有命,这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果真如众人所说,官府听见一个“夏”字,立刻让人好生“请”郑郎中出门,闭门不见。 郑郎中一连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沈鸢也跟着去了几回,都是无功而返。 白露不见踪影,沈鸢辗转从多人口中打听,只知白露并未被带回夏家,具体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平州的官府都不敢招惹夏家,纷纷闭门不见。 落日西斜,沈鸢立在县令门前,不肯离去。 门房长吁短叹:“姑娘,我们老爷病了,不见客。” 沈鸢斟酌再三,朝门房手中塞了几块碎银:“劳你带你家老爷带句话,问他可还记得那日去养安堂的大人。” 救人要紧,沈鸢牙关都在打颤,她一字一句,“我知道他要找的人在何处。” 门房应声而去。 天色渐黑,最后一点晚霞渐渐消失在沈鸢眼前。 她看着日光一点点从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身上退开,看着门前点起灯笼。 烛光落在沈鸢脚边。 过了半个多时辰,门房终于姗姗来迟,他喘着气:“我们老爷说……” 沈鸢提裙跨入门坎。 门房眼疾手快将沈鸢拒在门外,他声音透过厚重的栏栅木门传入沈鸢耳中。 “我们老爷说了,不见。姑娘还是请回罢,日后也不必来了。” 沈鸢抬起的脚顿在原地,她盯着眼前的木门许久,忽然转身朝后跑去。 客栈灯火通明,老妇人正坐在一楼择菜。 沈鸢报上郑家的家门:“阿婆,你还记得汴京来的那几位大人住在哪家房间吗?” 老妇人一双眼珠子迷茫,盯着沈鸢看了好久:“你说你是郑家的,我怎么没在养安堂见过你?” 刘夫人也在这时赶了过来,她挽起帏帽的一角:“阿婆,她是我家里的远亲,你还记得那日闯入养安堂的人吗?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老妇人摇摇头:“我那日见他们往城门走去,之后就没再见过,不过他们的房间倒是还空着,没人住过。” 沈鸢和刘夫人相视一眼,疾步跑上楼。 离雅间越近,沈鸢一颗心越发慌乱。 雅间还未掌灯,阴影落在长长的走廊。 沈鸢立在门前,忽然用力推开门。 屋内陈设如旧,她转过屏风往后走。 没人,没人。 还是没人。 谢清鹤不曾留在客栈。 刘夫人落后十来步上楼:“我和掌柜打听过了,他也不知道那位去了何处。” 沈鸢失魂落魄,一步一步离开客栈。 朔风凛凛,刘夫人提着明瓦灯,愁容满面。 “不然我给苏夫人送信,她 兴许会有法子。只是这信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十来日,只怕、只怕白露撑不到那日。” 她一面拿帕子拭泪,一面安慰沈鸢:“你也别太着急了,白露那样聪明,她能跑第一次,也能跑第二次。” 这话说完,刘夫人自己都觉得不可信。 白露擅自逃跑,姓夏的只会多派人手看住人,或许还会变本加厉,将所有怒火都发泄在白露身上。 刘夫人不敢细想白露会遭受哪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她和沈鸢都忘不了那日白露被抬回家时,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处是好的。 养安堂不复往日的热闹,落针可闻。 沈鸢拖着沉重的身躯回房,那支金步摇还留在窗前。 她忽的快走两步,抓起金步摇狠命往地上砸去。 可手臂扬在半空,沈鸢却怎么也不敢下手。 她想起了生死不明的白露,想起了那日死在政权漩涡中的明宜。 热泪夺眶而出,沈鸢再也忍不住,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怒吼。 “你出来,出来啊。” 她嗓音哽咽,“我知道你在。” 那些噩梦并非是沈鸢捕风捉影,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沈鸢痛不欲生,步摇在掌心勒出深红的印子。 她永远也学不会谢清鹤的冷漠无情,沈鸢永远在心软,永远在输。 眼泪簌簌滚落在手背,沈鸢跌跪在地,一只手扶着桌腿。 走投无路。 能用的法子,沈鸢都用过了,可惜通通无果。 厢房没有掌灯,沈鸢跌跪在冰冷的地上,语无伦次。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金缕衣 第119节 沈鸢低声哀求,泪流满面。 自言自语。 不知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窗外的有心人听。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银辉照亮了沈鸢脸上的泪水。 她一次次认错,一遍遍求饶。 沈鸢仰靠在墙角,想起今日那门房的话:“他们夏家是什么人,你们也敢招惹,真是不要命了,真当家里是做大官的,我们老爷都不想惹一身腥。” 沈鸢无力闭上双眼,双手攥拳。 她唇角扯出一点讥诮。 她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走投无路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官高一阶真的会压死人。 …… 天色将明。 一抹黑影无声出现在谢清鹤庭院,崔武低声。 “主子,沈贵人还没就寝。” 沈鸢在屋里等了整整一宿,直至天明也不曾歇息。 谢清鹤冷淡抬眸,锦袍落在烛光中,没有半点褶皱。 他指骨半曲,顺手将写好的书信递给崔武。 “送去宫里。” 崔武接过:“那沈贵人……” “不必管。” 谢清鹤面色淡淡,转眸望向窗外,扳指在手中转了又转。 “她是该吃点苦头。” 第53章 她握着金步摇,扎向谢清鹤…… 天色将明。 寒冬凛冽,空中洋洋洒洒飘起了雪珠子,似搓开的棉絮。 沈鸢枯坐整整一宿,四肢僵硬麻木。 目光缓慢落向门口。 门前台阶上空无一人,唯有冷风盘旋。 刺骨的冷风从门缝钻入,侵肌入骨。 沈鸢像是坐在冰天雪地中,她扶墙缓慢起身,脚下趔趄,直直往前栽去。 双膝在地上磕得红肿,沈鸢疼得说不出话。 簌簌泪水滚落而下,如断线的嵌光珠帘。 从昨日开始,沈鸢颗米未进,甚至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双唇干涸崩裂,沁出道道血痕。 萤儿手中抱着一个锦盒,摇摇晃晃跑进沈鸢的屋子。 “姐姐,我在门前捡到了这个!” 萤儿急不可待,慌不择路朝沈鸢跑了过来。 红底黑面珐琅葵花盒,顶上还嵌着波涛海水纹。 这样的锦盒,寻常人家并不多见。 沈鸢心口一紧,忙忙捧着锦盒往刘夫人屋里走去。 刘夫人也是一夜未合眼,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嗓音透着沙哑。 满头长发随意挽了木簪,刘夫人面容憔悴,哪还往日的利索干练。 她哑着嗓子,强撑起笑颜,竭力压住心口翻涌的焦躁不安,唯恐自己的慌乱吓坏了萤儿。 “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刘夫人俯身为萤儿拢好银红撒花大袄,“是我不好,今日起晚了,你们饿了罢,我先去蒸点包子。” 沈鸢眼疾手快拦下刘夫人:“这是萤儿刚刚在门口捡到的,应当是今早送来的。” 刘夫人遽然扬首,和沈鸢面面相觑:“是夏家送的信吗,快打来瞧瞧。” 锦盒上添了锁扣,沈鸢费了点心思才打开。 刘夫人紧张兮兮:“夏家究竟想要如何,若是要银票也不难……” 一声尖叫骤然在屋里响起。 沈鸢先一步捂住萤儿的眼睛,泪水蜂拥而出。 抓着锦盒的手指颤栗不止,沈鸢又惊又怕。 她不敢丢,也不敢扔。 深怕被萤儿瞧见。 郑郎中闻声赶来,先将萤儿带去自己屋子安顿。 沈鸢像是梦醒,她再也忍不住,崩溃抱膝大哭。 锦盒中是十只血淋淋的手指,上面的金仙花汁,还是沈鸢和白露一起调的。 沈鸢扶着心口干呕两三声,她掌不住的,冲到漱盂干呕。 沈鸢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咳出来,可什么也吐不出来。 满腔的痛苦和悲怆在此刻通通都化成愤怒,沈鸢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刘夫人怒发冲冠:“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他夏家算什么,竟敢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 锦盒孤零零留在桌上。 刘夫人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我再去找、找……” 还能找谁呢? 平州的官府他们昨日都找过了,无人敢为一个姬妾得罪夏家。 “只是一个太监的义子,他竟敢这样嚣张。” 刘夫人捶胸顿足,“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沈鸢双目无神空洞,喃喃自语:“是了,他只是一个太监的义子。” 区区一个太监的义子,他们都状告无门。 沈鸢恍惚记起在棠梨宫,夏福对自己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宫里的太监最会审时度势,踩低捧高。 沈鸢那会与如今没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她那会还是沈贵人。 眼中溢出颗颗热泪,沈鸢忽然夺起桌上的锦盒,趔趄往外跑去。 刘夫人大惊失色,亦步亦趋追上。 她紧张不安,随沈鸢一起奔入雪幕中。 院外雪花飘扬,青石板路铺上薄薄的一层雪珠子。 沈鸢还未添上氅衣,鬓松发乱。 隔着遥遥的雪幕,三三两两个奴仆正在县令府前洒扫。 门房认出沈鸢声音,提着扫帚过来,好言相劝。 “姑娘还是请回罢,这事我们老爷也做不了主。” 沈鸢眼睛通红,反唇相讥。 “是他做不了主,还是院里的客人做不了主?” 沈鸢嗓音哽咽,喉咙五味陈杂,苦涩中挟着委屈和恼怒。 她昨日心急如焚,当局者迷,竟忘了门房让自己在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 若只是找县令问话,定无需这般繁冗。除非,院中还有旁人。 门房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他朝沈鸢拱手:“我知道姑娘心急,可主子的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敢不听,还求姑娘莫要为难我们小的。” 沈鸢调息数瞬,眼周红了又红:“他如何才肯出来?” 门房愁容满面,无奈叹气:“姑娘若是不甘心,就先在外面等着罢。” 五扇栅栏漆色木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院中的影壁。 门前伫立着两盏珐琅戳灯,光影昏暗,风雪掠过沈鸢周身。 她立在台阶上,似是和那两盏戳灯融在一处,一动不动。 刘夫人疾步赶来,手上还抱着一身氅衣,她手忙脚乱为沈鸢披上。 刘夫人温声细语:“别急,这天这么冷,你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 沈鸢泫然欲泣,垂首低眉,她唇 角牵出一点无奈。 “他知道我在这里。” 刘夫人怔愣片刻,一双眼睛陡然睁圆:“是、是陛下他……” 金缕衣 第120节 沈鸢身影立在冷风中,晃晃悠悠,她脑中乱如浆糊。 “夏家的人怎么会来得这样巧,是不是……” 她怀疑是谢清鹤从中作梗。 刘夫人摇摇头:“我看未必,先前白露摔落的山谷离平州不远,夏家的人找到平州是早晚的事。且我也打听过了,他们先前也在隔壁镇上的药铺问过人。” 白露伤得那样中,自然少不了寻医问药。 刘夫人唉声叹气:“这附近也就两三家药铺,找到人是早晚的事。” 平州风沙大,今日又下着雪。 不过一个时辰,沈鸢手脚冻得僵硬,鬓间也落满雪珠子,瑟瑟发抖。 刘夫人早被沈鸢劝回,沈鸢孤身站在风雪中,眉宇间落满白色的雪珠子。 积少成多,台阶上的积雪渐多,刘夫人送来的暖手炉早就冷透,硬邦邦揣在沈鸢手中。 她躲在门前的角落,只觉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呼啸的北风卷起满地的残雪。 双足再也撑不住之时,角门终于被人推开,门房的人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 “姑娘,先进来避避风雪罢。” 沈鸢急不可待朝前走了两步。 她双足早冻得酸麻,如在刀尖上行走一样。 沈鸢忍着疼,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双足往门房走去:“他肯见我了?” 门房欲言又止,让开半边身子让沈鸢进屋。 小小的抱厦中还坐了四五个老奴。 瞧见沈鸢进来,纷纷将铜脚炉前的地方让给沈鸢:“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地方简陋,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门房是私自放沈鸢进来的,他压低声音:“姑娘放心,这里里外外的都是老人,不会有人多嘴。我们县令胆子虽小,却是最怜老的,这府上伺候的,都是老人。” 门房絮絮叨叨,又扶着案几起身,“我再去后院看看,若是那位客人……” 跨出门,门房忽然双足一软,直直跪落在地。 沈鸢坐在炕上,手中捧着热茶,隔着茫茫雪雾和谢清鹤对望。 雪珠子摇曳,谢清鹤肩上拢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斗篷,黑眸凌厉晦暗。 单薄眼皮低敛,漫不经心朝沈鸢看了过来。 沈鸢指尖颤栗。 谢清鹤只看了沈鸢一眼,抬脚朝外走去。 门前早就备好马车,广袤雪地中,朔风凛凛。 沈鸢慌不择路追了上去。 崔武手执长剑,横亘在沈鸢面前。 剑身在空中泛着冷白之色,冰冷森寒。 崔武面无表情:“陛下只见沈贵人,不见旁人。” 沈鸢刹住脚步,她手中还握着夏家送来的锦盒。 沈鸢不敢细想白露是如何硬生生被剥下这十根手指,更不敢想白露今日还会遭受什么折磨。 她双眼红肿,不假思索推开崔武挡在自己身前的长剑。 沈鸢一头冲到谢清鹤身前:“陛下要如何才肯救人?” 谢清鹤抬眸,目光似有若无掠过沈鸢,如蜻蜓点水。 他不动声色朝崔武看了一眼。 崔武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崔武飞马前来,手中还提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男子。 那人凶神恶煞,生得肥头大耳。 口中骂骂咧咧,脏话不断。 “你敢抓我,我若是让你今日走出平州,我就不信夏!” 男子手足都被绑在身后,崔武狠命朝他双膝踢了一脚,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谢清鹤面前。 沈鸢昨日遍寻不得的男子,此刻就跪在自己身前。男子抬眸看了沈鸢一眼,忽然笑出声:“这身皮囊倒是不错,用来做美人灯最好。” 沈鸢惊恐:“你把白露如何了?” 男子往地上轻啐一口:“别提那贱婢,老子辛辛苦苦养着她,她竟然敢背着老子跑了,真是晦气。” 他眼睛落在沈鸢脸上,“不过她可比不上你,我房里还差一盏美人灯,我看你就不错。” 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凶残嗜血,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在赏玩一件精美绝伦的瓷器:“这双手生得也好,若是砍下来做……” 一声尖叫在长街响起,男子双眼被利箭刺穿,他在地上满地打滚,身子蜷缩成一团。 口中惊吼出声:“我要杀了你,我要……” 男子痛不欲生,惨叫声哀鸿遍野。 汩汩血珠子喷涌而出,血流成河。 “想试试吗?” 谢清鹤忽然开口,将手中的弓弩递到沈鸢手上。 宽厚手掌搭在沈鸢手上,谢清鹤握着沈鸢双手,一点点拉开弓弦。 “不是想救人吗?” 谢清鹤勾唇,声音轻轻落在沈鸢耳边。 他像是从炼狱中走出,周身遍布着血腥凶残。 “杀了他,朕就答应救人。” 沈鸢猛地扬起脸,双目惴惴不安。 谢清鹤坦然对望。 握在沈鸢手中的龙虎弓重若千钧,沈鸢心口骤急。 她从未伤过人,更何况是杀人。 她红唇嗫嚅:“我、我……” 谢清鹤轻哂:“不敢?” 他敛去唇角笑意,倏地松开沈鸢,拂袖踏上脚凳。 眼见谢清鹤即将扬长而去,沈鸢仓皇失措。 “我、我可以的。” 弓弩握在沈鸢手中,她几乎抬不起。 谢清鹤长身玉立,黑眸淡漠凉薄。 那张脸平静如秋湖,谢清鹤镇定自若,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沈鸢从未拿过弓弩,光是抬起弓弩,就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男子似乎也听到谢清鹤的声音,他再也没有之前的张扬放肆,一双眼睛还流着血。 男子跪倒在地,甚至瞧不见沈鸢站在何处,只能凭直觉跪在地上。 连连磕头。 “你找白露是罢,我立刻让人放了她,我求你……求你放过我!我有钱,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鸢颤抖着眼皮,偏过目光。 谢清鹤目不斜视,泰然自若。 他根本不在乎地上男子的哀嚎,只在乎沈鸢手中的箭矢能不能落在那男子身上。 一鼓作气,沈鸢屏气凝神,颤抖着双手抬起弓弩,抬臂,拉弓。 箭矢颤动着瞄准男子。 沈鸢一遍遍劝说自己,是男子罪有因得,是他残害女子,她竭力遏制住胸腔翻涌的恐惧和惊慌。 谢清鹤淡淡的声音落在沈鸢耳边:“沈鸢,你还想朕在这里陪你耽搁多久?” 沈鸢陡然一惊,箭矢从手中飞奔而出。 男子尖叫连连,箭矢歪歪扭扭,落在沈鸢两步外。 沈鸢胆战心惊:“我、我再来一次。” 雪天一色,空中灰蒙蒙的,乌云浊雾。 箭矢离弦而出。 第二箭、第三箭……第六箭。 箭矢散落满地,沈鸢虎口处被磨得生疼见血。 男子滚在地上,一会向左,一会向右。 沈鸢手中的箭矢一直落在男子脚边,迟迟落不到他身上。 沈鸢心急如焚,又一次抬起双臂时,身侧响起了谢清鹤冷漠的一声笑。 “刚刚不是还急着救人吗?” 谢清鹤朝地上痛哭流涕的男子抬抬下巴,又朝沈鸢走近。 一只手抬起沈鸢的弓弩。 上箭矢,拉弓弦。 金缕衣 第121节 谢清鹤一手握着沈鸢的手腕,言传身教。 “抬臂,手不要抖。” 沈鸢眼眸微动,战战兢兢。 谢清鹤的笑声再次落下。 “今日他们之间只能活一个,还有三箭,你自己选。” 不是地上的男子死,就是白露死。 沈鸢瞳孔骤紧,双臂一时失去力气,弓弩从手中滑落。 她忙忙用力攥紧,泛白的指骨透着无尽的苦楚。 她想救白露,太想太想了。 重若千钧的弓弩高高抬起,箭矢再次离弦而出。 男子滚动之际,箭矢穿过他的膝盖。 汩汩鲜血如泉涌喷出,染红了雪地。 惨叫声如鬼哭狼嚎,不绝于耳。 空中的血腥气似夹杂在雪珠子身上,零零碎碎洒在沈鸢眼角、肩上。 喉咙出涌起阵阵恶心,雪珠子模糊了沈鸢双眼。 她听着地上男子生不如死的哀嚎,听见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哀求。 沈鸢眼中缀满颗颗泪珠,她屏气凝神,恨不得牢牢捂住自己的双耳。 又一箭穿过男子的手掌,几乎将他定在地上。 箭矢在空中摇晃,沈鸢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男子双目猩红,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也不在哭着喊着求饶,他厉声咒骂。 “我要杀了你们,我做鬼、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们!你们给我等着!我要化作厉鬼,日日缠着你们……” 谢清鹤眉眼平和,提醒:“最后一箭了。” 血腥气浓重刺鼻,沈鸢手指磨出茧子,她调息屏气,握着弓弩的手臂颤动不已。 四下悄然无声,只有男子哭天喊地的诅咒。 沈鸢闭了闭眼,她将箭矢瞄准了男子的眉心。 飒飒风声掠过双耳,沈鸢一双眼睛再也没有泪水,只剩下一片通红。 她想起了白露被残忍剥下的指甲,想起了白露身上惨不忍睹的道道伤痕,想起了被关在夏府折磨的女子。 良善和人性一点点从沈鸢身上剥离,沈鸢眼中再次涨起水雾。 她用力握紧弓弩。 “咻”的一声响起,箭矢凌空飞过雪地。 而后—— 偏了。 箭矢空落落立在雪中,离男子只有两寸之距。 男子还在地上苦苦挣扎,狼狈大哭。 沈鸢茫然望向谢清鹤:“我、我……” 谢清鹤眼都不抬:“走了。” 月白斗篷在沈鸢眼角一闪而过,她手足无措,忽然伸手握住谢清鹤。 沈鸢声音被冷风撞得细碎,她喑哑着嗓子,泣不成声,沈鸢嘴角弯起几分苦笑。 “一定要他死,是吗?” 谢清鹤不动声色。 沈鸢笑了两声:“好,好。” 她倏然朝地上的男子跑去,没人看清沈鸢是从何处掏出一支金步摇。 那是谢清鹤先前留在她屋里的。 步摇上的凤凰张扬自得,嘴里还衔着一颗圆润的宝石。 而如今,那颗莹润光泽的宝石上溅满点点雪珠。 金步摇一下又一下扎入男子胸腔,沈鸢眼中弥漫着数不尽的泪水。 步摇拔起又落下,拔起又落下。 雪珠子喷溅而出,温热的血珠溅在沈鸢手背。 她双眼再也看不见雪色,只剩下残忍的猩红。 男子早就死透,殷红血珠子从他胸腔腹背涌出,沈鸢眼前鼻尖充斥着血腥的气息。 血珠子一点点从金步摇上滚落,沈鸢双目错愕盯着自己染红的掌心,又去看地上千疮百孔的男子。 她猛地松开手。 金步摇无声坠落在地,骨碌碌朝前滚落。 沈鸢抬起双手,踉跄往后退开五六步,她双目直直盯着躺在地上了无生机的男子。 双唇翕动,惊诧不已:“……他死、死了?” 沈鸢扭头望向谢清鹤,语无伦次,“他、他是不是死了?” 崔武上前,面无表情转过男子的肩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转首朝谢清鹤点头。 沈鸢无力跌坐在地,泪水滚滚淌落在地,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杀人了。 就在刚刚。 沈鸢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了。 雪色绵绵,枝桠上宛若结满银白的果子,茫茫天地中,沈鸢瑟缩在地上,号啕大哭。 即便知道那人恶名昭彰,即便知道那人本就罪该万死。 可沈鸢还是害怕,还是会惊恐。 她抱着双膝,身子抖成筛子。 倏尔,一只手握住了沈鸢。 沈鸢身影颤了一颤,借着谢清鹤的手,沈鸢缓慢从地上站起。 那双杏眸水雾缭绕,男子的尸首被拖走,地上只剩下一滩血淋淋的猩红。 沈鸢不敢再看,她抓住谢清鹤的袖子。 “白露呢,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会救她的。” 沈鸢整个人几近崩溃,几乎站不稳身子。 “她在养安堂了。” 沈鸢张瞪双眼,忽然提裙朝养安堂跑去。 雪珠子落在她裙上、肩上。 养安堂大门敞开,刘夫人的笑声传出,她又哭又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露面色惨白,十指都裹着厚重的纱布,和刘夫人相拥而泣。 沈鸢立在养安堂门前,迟迟没有再往前半步。 风雪落在她身后,沈鸢一只手扶在窗上,隔着窗子悄悄窥视养安堂中的四人。 养安堂前还挂着悬壶济世的联牌,沈鸢往后趔趄半步,转身一步步走回雪地中。 她永远也忘不了金步摇没入骨肉的声音,忘不了男子在自己手下一点点没了气息。 谢清鹤站在马车旁,身影颀长如修竹,明知故问:“……不进去?” 沈鸢双手还染着血腥,惊魂未定。 她缓慢扬起双眼,一滴泪水缀在眼角:“陛下可满意了?” 亲眼目睹她一次次绝望崩溃,亲自让她化成刽子手,沾上人命。 谢清鹤眼中笑意渐淡:“你这是……过河拆桥?” 唇角勾起一点讥讽,谢清鹤淡声,“别忘了是你先求朕救人。” 沈鸢小声哽咽:“是、是我求你的。” 谢清鹤侧身:“朕早就同你说过,心软的人在宫里活不久,是你……” 一语未落,谢清鹤未尽的言语都哽在喉咙。 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出现丝丝裂痕。 谢清鹤垂首,看见了沈鸢扎入自己腹部的金步摇。 莹润的宝石又添了丝丝缕缕的血色,如在血泊中浸泡过一样。 凤凰泣血,连眼睛都在流着红色的血泪。 沈鸢往后栽去,她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又去看谢清鹤被血染红的锦袍。 沈鸢茫然无措,眼中盛满错愕震惊,她不知那支金步摇何时攥在自己手上,又是何时扎向谢清鹤。 金步摇在空中晃了一晃,莹润的宝石映着满天雪色。 视野中,谢清鹤一步步朝沈鸢走来。 那点血色如涟漪,一点点在谢清鹤腹部蔓延开来。 金缕衣 第122节 像是在昭示着沈鸢刚刚的所作所为。 “是你让我不要心软的。” 沈鸢一字一顿,失声痛哭,“是你让我不要心软的。” 她扬首,浅色眼眸蕴着水珠。 沈鸢字字泣血。 “……谢清鹤,这本就是你欠我的。” 第54章 你是说朕无能 雪还在下。 朔风凛凛,天地间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雪珠子轻飘飘落在沈鸢纤长眼睫上,转瞬即逝。 她看见谢清鹤缓慢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影,看见那双漆黑瞳仁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 血色渐渐染红了谢清鹤的锦袍,连斗篷也沾染两分。 触目惊心。 短短半日一连伤了两个人,沈鸢几近崩溃。 她一步步往后退,忽而脚下趔趄,摔落在雪地中。 颀长黑影缓慢镀在沈鸢身上。 谢清鹤立在沈鸢眼前,那支金步摇就这样横亘在沈鸢眼中。 刺眼的猩红一点点在沈鸢瞳仁中晕染。 谢清鹤慢条斯理握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遽然一惊,猛地抽回手。 没抽动。 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修长白净,谢清鹤就着沈鸢的手,缓缓往金步摇移去。 染血的宝石掠过 沈鸢手背,留下一片殷红血迹。 温热的血顺着手背蔓延,沈鸢被逼又一次握住那支金步摇。 她惊恐不安:“你想做什么?谢清鹤,你想……”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眼睁睁看着谢清鹤握住自己的手,眼都不眨拔出深入骨肉的金步摇。 鲜血淋漓,渐落沈鸢满手。 温热的血珠子蜿蜒淌落在沈鸢掌心,她双目圆睁,难以置信。 谢清鹤面不改色。 他唇角轻勾,挑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 握着沈鸢的手始终不曾松开,金步摇往上,染血的尖端往上,抵在谢清鹤心口。 他眉眼含笑,嗓音透着儒雅衿贵。好似温善纯良的夫子,循循善诱。 “那个地方死不了人,得往这里。” 金步摇缓慢刺穿谢清鹤的斗篷,而后是锦袍。 沈鸢听见衣帛破裂的声响,听见金步摇一步步深入谢清鹤的血肉。 她陡然失声,猛地甩开谢清鹤。 “疯子,都是疯子。” 沈鸢语无伦次,口中含糊其辞。 金步摇再次坠落在地,长长的血迹迤逦。 眼前逐渐模糊,棱角分明的廊檐在沈鸢眼中似蒙上灰扑扑的沙子,朦胧不清。 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沈鸢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在雪地中。 她看见了谢清鹤朝自己投过来冷漠的一眼。 沈鸢意识全无。 …… “姐姐还没醒吗?我今日也给她带了好些好吃的。” 睡得迷糊,沈鸢再次睁眼,已经是两日后的事。 帐幔外隐隐传来萤儿的悄悄声,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扰了沈鸢的清梦。 沈鸢挣扎着从榻上坐起。 衣物窸窣,惊动了屏风后的两人。 萤儿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眉梢带笑:“姐姐,你可算醒了!” “我……” 沈鸢张了张唇,干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夫人手脚麻利,拿手背试探沈鸢的额头:“阿弥陀佛,总算退热了。” 话落,又端来盥漱之物伺候沈鸢。 “你病了两日,先喝点粥垫垫,等会我再去煎药。” 沈鸢再次张唇:“白、白露呢?” “她没事。” 刘夫人柔声细语,细细将这两日的事告诉沈鸢。 谢清鹤雷厉风行,短短两日功夫,外面天翻地覆。 先前对沈鸢避而不见的官府都被问责,夏家上上下下一百多个人口都下了大牢,择日问审。 刘夫人扼腕叹息:“说起来这事也和夏福公公不相干,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义子,也不知他手上的信物是从何而来。” 听说这人扯着自己的名号为非作恶,还得罪了沈鸢和谢清鹤,夏福自请领了六十杖。 汴京离平州甚远,刘夫人对宫中之事所知不多,怕沈鸢胡思乱想拖累身子,又笑着挑两三件好事同沈鸢说道。 “白露的手好了许多,再过一两个月就无碍了,她今早被带去官府问话,夏家的案子她是人证,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来。” “夏府后院关了几十来个侍妾,都是些可怜的女子,有的还和白露有生死之交。听说是你出手相救,都想着亲自过来给你磕头,被我劝回去了。” 刘夫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独独没有提到谢清鹤。 沈鸢心口惴惴不安,斟酌着道:“那……他呢?” 刘夫人怔了一瞬。 沈鸢想起那支血淋淋的金步摇,不由一颤,声音低不可闻。 她手指攥紧锦衾,看着褶皱在自己指尖蔓延。 沈鸢强行咽下喉咙的忐忑不安:“陛下呢?他可有对你和刘掌柜……” 刘夫人反手握住沈鸢,温声安慰:“没有没有,陛下没说什么,只说我们当家的救了你,也算将功补过,并未降罪。” 刘夫人长松口气,眉眼多了几分笑:“还说让我三弟……” 萤儿抢先一步扑到沈鸢怀里,拱着毛茸茸的脑袋往沈鸢下颌蹭。 “爹爹、爹爹要进宫做大官啦!” 沈鸢错愕。 刘夫人粲然一笑:“胡说什么,不是大官,只是在太医院编纂医书罢了。我三弟为着这事,高兴了两日不曾合眼,还想着过两日去山上同我爹娘道喜。” 刘夫人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爹以前也想去太医院做太医,可惜没考上,郁郁寡欢了好多年,没想到误打误撞,竟让我三弟去了,这都是多亏了你。” 刘夫人兴致勃勃,沈鸢自然不会泼她的冷水,陪着说笑两声。 刘夫人轻声:“我明日陪他们上山,顺道给我爹娘扫墓。你一个人……” 沈鸢回以一笑:“我没事,你们去罢,我可能……也待不了多久。” 刘夫人点点头:“好生养着,千万保重身子。” 说着,又一把抱起萤儿,快步朝门口走去,走了两三步,复停在帘下。 刘夫人转首侧目,红着眼睛:“保重。” 竹帘卷起又落下,刘夫人和萤儿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沈鸢眼中。 沈鸢双眼泛红。 刘夫人背过身子,拿丝帕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 萤儿凑上前,有样学样:“姑姑,你眼睛红了。” 刘夫人挽唇:“不要紧,兴许是风迷了眼睛。” 萤儿关怀备至:“那我给姑姑呼呼!” 两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 帐中的沈鸢倚着青缎迎枕,忽而听见木门响动,沈鸢强撑着挽起帐幔:“可是落下东西了?” 金缕衣 第123节 笑意如流水退去。 光影昏暗迷离,沈鸢看见立在帘子外的谢清鹤。 斑驳影子落在谢清鹤脸上,晦暗不明。 恐惧如湖水漫上沈鸢周身,她双眸惶恐。 目光下移到谢清鹤腹部,那支金步摇早没了踪迹,空荡荡一片。 狐裘之下,锦袍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沈鸢扬起双眼,双手捏拳。 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刘夫人的话刚刚是在宽慰自己,郑郎中若是去了太医院,她日日都得为他担心,唯恐谢清鹤翻旧账。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 且郑郎中本就心系百姓,无意官场。 沈鸢哑着嗓子:“我会遇上刘家人纯属偶然,你没必要拿这个要挟郑郎中。” “……偶然?” 谢清鹤弯唇,笑着朝沈鸢走近。 他一只手挑起沈鸢的下颌,气息近在咫尺,冰冷的扳指抵着沈鸢的喉咙。 谢清鹤轻哂,“难道不是苏亦瑾临终所托?他胆子还真是不小,竟连朕的东西也敢觊觎。” 沈鸢双眼缓缓睁圆,心跳如擂鼓。 谢清鹤凝视着沈鸢双目,对苏亦瑾的厌恶憎恨又添了三四分。 若不是知道苏亦瑾早就归西,他定不会这般轻易放过。 谢清鹤心中燃起一簇簇怒火,他又想起沈鸢在高台上说的话。 那只手顺着沈鸢的下颌滑到喉咙。 沈鸢微弱的脉息在谢清鹤指腹跳动。 “你当真以为自己死了就能摆脱朕?” 谢清鹤言简意赅。 “不可能。” 他一字一顿,“你就算死了,也得葬入皇陵,生同衾死同穴,同朕日日夜夜待在一处。苏亦瑾连自己也护不住,你以为他能护住谁?你、苏家还是刘家,还是郑家?” 死者为大,且苏亦瑾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沈鸢不愿听到半点有关他的诋毁:“他很好。” 气急攻心,沈鸢说话口无遮拦。 她又想起了自己被迫朝男子抬起弓弩,被迫挥起金步摇,朝男子扎去。 滚烫的血珠子溅在自己手背,而谢清鹤就那样居高临下站在一旁,看着沈鸢歇斯底里崩溃大哭。 新仇旧恨叠在心口,沈鸢气息不稳,气得发抖。 沈鸢反唇相讥,“他纵有千万般不好,也比你好。” 更何况苏亦瑾并无半点不好。 从始至终,心有愧疚的人都是沈鸢。 谢清鹤怒不可遏,挽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朕不好?沈鸢,你别得寸进尺。” 沈鸢弯了弯唇,眼中的讥诮嘲讽显而易见。 她讥笑两声:“我得寸进尺?陛下难道忘了我为何会有今日吗?陛下既然不喜欢我,为何要强留我在宫里?” 沈鸢声音哽咽,“我在宫外明明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 谢清鹤环视一周,目光扫落这处逼仄狭小的院落。 “若不是朕,你如今连夏家的门都进不去。沈鸢,别忘了是你先求朕的。” 他目光冷淡在沈鸢脸上掠过,嗤笑。 “你本来就是朕的,不管朕喜不喜欢,你都得留在宫里,留在朕身边。” 沈鸢震怒:“你这是强词夺理,仗势欺人。” “……仗势 欺人?沈鸢,你若不想仗势欺人,前两日又来找朕做什么?” 夏家权势滔天,地方官府对夏家避之不及,沈鸢走投无路,只能借谢清鹤的权势救人。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从何处辩驳。 沈鸢双目低垂,泣不成声。 “可我也不是陛下的东西,我又不是什么猫儿狗儿,我是人……” 她忍着惧怕,扬起双眼和谢清鹤对视。 “而且夏家的事不也是陛下治下不严吗?” 谢清鹤沉下脸:“你是说朕无能?” 沈鸢收住声,泪珠啪嗒啪嗒往下坠落z 沈鸢此刻早就顾不得其他,虽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可沈鸢还是忍不住迁怒。 她转首偏目。 “不然呢?” “好,好。” 錾铜钩上的帐幔忽然散落,沈鸢眼前陷入一片昏暗,她猛然推开谢清鹤,翻身下榻。 谢清鹤轻而易举捞起沈鸢,往榻上摔去。 重重的一声响,沈鸢半边身子摔在墙上,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她惶恐不安往后退去,双手推搡着眼前高大的人影。 沈鸢拳打脚踢,无意踢到谢清鹤的伤处,沈鸢明显看到谢清鹤眉心皱了皱。 深沉眉宇间拢着的阴霾渐浓,血丝渗出锦袍。 沈鸢趁机再次用力推开谢清鹤,夺榻而出。 手腕被人拽住,沈鸢整个人被连拖带拽摔在榻上,双手双足都被绑上丝绦。 她挣扎着朝外扭动,衣衫凌乱,褶皱连连。 “你滚,别碰我别碰我……” 一根手指落在沈鸢唇上。 谢清鹤俯身低头,薄唇贴在沈鸢耳畔。 “郑家的人还在隔壁。” 沈鸢陡然一颤,眼中惶惶然不安,有羞赧也有气愤。 谢清鹤双眼缀上森冷冰寒,他勾唇,明知故问:“还骂吗?” 沈鸢果真放低了声音,喉咙溢满哭腔:“卑鄙,无耻。” 门窗尽掩,榻前的帐幔却好似有风鼓动,摇摇晃晃。 沈鸢一只手攥紧帐幔,指骨泛着白色。 她双腮逐渐染上红晕,贝齿牢牢咬住双唇,一点声音也不肯发出。 帐中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似是谢清鹤的伤口又裂开了。 沈鸢双眼蒙着水雾,不合时宜想着。 她当初就该扎深一点,或者,往谢清鹤心口扎去。 “……在想什么?” 这种时候,谢清鹤竟然还有心思和沈鸢谈心。 沈鸢脸红耳热,抿唇扭向一边。 谢清鹤故意抱着人坐起。 沈鸢鬓角尽湿,疼痛加剧:“你……” 她再也忍不住,一口咬在谢清鹤肩上。 簌簌泪珠滚落,沾湿谢清鹤肩头。 …… 更深人静,薄雪掩路。 谢清鹤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转眸瞧见贴着墙角睡觉的沈鸢,谢清鹤眼眸动了一动。 黑眸中的凌厉利刃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谢清鹤伸手,不由分说将沈鸢拽入怀里。 倚借窗外朦胧夜色,沈鸢眼角的泪珠清楚可见,狭长的眼尾还晕着一层浅薄的红晕。 那张尖细的小脸白净,红唇上咬出的血痕干涸。 谢清鹤垂眼,目光往下滑落,落在沈鸢红肿的手腕上。 丝绦留下的红痕清晰,触目惊心。 谢清鹤双眉紧皱,翻身下榻。 侍立在门前的崔武听见脚步声,匆忙起身上前。 谢清鹤扬眉:“他还在外面跪着?” 崔武颔首:“是,郑郎中说他才疏学浅,恐难担大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金缕衣 第124节 崔武斟酌着道,悄悄拿眼珠子觑谢清鹤。 他跟在谢清鹤身边十来年,谢清鹤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无人能左右。 郑郎中只怕跪到死,谢清鹤也不会收回成命。 谢清鹤转身,黑眸似有若无在屋内的屏风上掠过。 他淡声:“罢了。” 崔武低声:“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带郑郎中回汴京……” 话音未落,崔武猛地扬起头,“什么?” 谢清鹤淡淡扫他一眼。 崔武疑心是自己听错,不敢置信:“陛下的意思是,不想让郑郎中入太医院了?” 谢清鹤声音沉沉,答非所问:“备点化瘀的膏药送来。” 崔武应声,余光瞥见谢清鹤腹部渗血的伤口,小心试探:“陛下,可要让郑郎中过来,为陛下重新包扎?” 谢清鹤腹部的伤也不知道是谁包扎的,乱七八糟的,看着像是不情不愿,百般无可奈何。 思及谢清鹤今日屋子只有沈鸢一人,崔武一愣,随即恍然,他讪讪垂首:“是我多嘴了。” 若是真嫌弃沈鸢的手艺,只怕谢清鹤也不会让她上手。 崔武躬身退下,立刻着人送来药膏。 他们并未在平州久留,次日一早立刻赶回汴京。 回到棠梨宫那日,谢清鹤腹部的伤口正好结痂。 舟车劳顿,沈鸢却半点困意也没有。 她款步提裙,缓慢步入棠梨宫。 将近半年未见,寝殿却和沈鸢离开时一模一样。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松檀香,钧窑菱花口花盆还供着两株红莲。 沈鸢柳眉轻蹙,月白彩绣祥云纹狐裘落在烛光中,温和平缓。 好似她从未离开过皇宫,从未离开过汴京。 好像沈鸢只是去了一趟御花园,在那里放了半日的纸鸢。 宫人没想到沈鸢竟还会回来,喜笑颜开:“这红莲花是陛下让留着的,花匠花了许多心思,才让这红莲不会枯萎,日日如新。” 沈鸢点头:“有心了。” 宫人满脸堆笑:“正是呢,主子出事后,陛下也不让奴婢随意乱动寝殿的一草一木,日日让人搜寻……” 沈鸢笑意淡淡:“我是说花匠有心了。” 宫人诧异,干笑两声:“主子说笑了。” 她一直低着头,错过了沈鸢眼中一掠而过的慌乱不安。 沈鸢只瞥了那红莲一眼,飞快收回目光,藏在袖中的手指颤栗不止,指甲紧紧掐入掌心。 她强装镇定:“收走罢,我不喜欢。” 只是随口的一句,沈鸢也没想到谢清鹤竟会因这话心生不满。 沈鸢夜里睡到一半,忽然被人晃醒。 她睁着一双惺忪睡眼,余光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双眼,沈鸢不明所以,只觉得谢清鹤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她不记得自己今日得罪过谢清鹤。 谢清鹤面无表情:“瓶中的红莲是你让人收走的?” 沈鸢不以为然点头:“本就过了时令,又何必强求。” 谢清鹤冷笑两声:“是不喜欢红莲,还是不喜欢宫里?” 在平州,沈鸢一无所有,可谢清鹤从未听她说过半句不喜欢。 他俯身,狐裘上沾染的风雪冰冷,寒气朝沈鸢扑去。 沈鸢不动声色转首避开。 她不知自己又如何得罪了谢清鹤,中衣散开,露出象牙白的一抹心衣。 困意一扫而空。 沈鸢伸手推拒:“你、浑蛋。” 被折腾得厉害,沈鸢一双眼睛蕴满泪水,“不喜欢的是你,是你!谢清鹤,我恨死你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这话。 谢清鹤不为所动,目光落在沈鸢唇上的血痂,眼中掠过几分困惑。 指腹缓慢从沈鸢唇上的血痂越过,谢清鹤拢眉:“怎么还没好?” 他自己的伤口都结痂了,沈鸢唇上的血痂却迟迟不见脱落。 沈鸢一僵。 她转首移目,避开了谢清鹤的手指:“不知道。” 谢清鹤不以为意,只当姓郑的郎中医术不高,制的药膏也平平无奇,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淡然:“明日让太医过来。” 沈鸢瞳孔骤缩:“我不要!” 耳尖如缀上红珊瑚。 这种事找太医,她还没有谢清鹤这样厚的脸皮。 谢清鹤挑眉,不再强求。 …… 棠梨宫的日子和以前无二。 窗外天寒地冻,殿中烧着地龙,长条案上供着银火壶。 兴许是沈鸢这些日子安分守己,谢清鹤难得大发慈悲,允沈殊入宫探望。 姐妹厮见,沈殊热泪盈眶,拉着沈鸢的手好生打量。 她即将临产,腹部高高隆起。 沈殊一手扶着婢女,一手挽着沈鸢,眉眼弯弯:“胖了一点。” 离开半年多,沈鸢气色比以前好了不少,可惜那双眼睛还是怏怏不乐。 沈殊拍拍她的手背:“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沈鸢垂首敛眸,自责不已:“是我害姐姐担心了。” “胡说什么。” 沈殊笑睨她一眼,快人快语,“不管你在何处,姐姐都会担心你的。” 沈殊笑弯眼睛,“不说这个了。” 见沈鸢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腹部,沈殊笑着道,“你想摸摸他吗?” 沈鸢迟疑一瞬,目光落 在沈殊身上的枣红织金狐裘。 沈殊好奇:“怎么了?” 沈鸢小声:“我、我前日新得了一件鹅黄哆罗呢面银狐皮里斗篷,很是衬姐姐,我让宫人送来,姐姐换上罢。” 沈殊脸上的惊讶更甚:“急什么,我如今胖了不少,这狐裘还是让绣娘改了两三次才能穿上的,你那斗篷……” 对上沈鸢惊惶的视线,沈殊心口骤然一沉。 她仓促解开自己的狐裘,递给一旁侍立的婢女。 沈殊面色如常,挽着沈鸢的手往里走,“正好我也有点热,等出宫再穿上罢。” 转过点翠花鸟瑞果挂屏,沈殊握紧沈鸢冰冷的双手,压低声音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沈鸢笑笑,“只是如今见不得那色,看着总觉得心中不安。” 自那次亲手杀人后,沈鸢再也见不得红色。夜里做梦,沈鸢总会梦见那男子倒落在血泊中,那双眼睛往下坠着血泪。 他在向自己索命。 梦里的沈鸢双手沾满鲜血,浓重的血腥气如影随形。 怕自己的呓语被谢清鹤听见,沈鸢睡时总习惯咬紧双唇,久而久之,她唇上的血痂总是反反复复,好好坏坏。 沈殊不知沈鸢经历了什么,也不想逼迫她回想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她点点头:“你既不喜欢,我日后也不再穿大红的锦裙入宫了。” 一语未落,又将自己手腕上的金镶玉红宝石手镯摘下,命婢女收好。 又让人取了靶镜过来,连鬓间的珠花也取下送走。 沈鸢抬手拦住:“也不必这般小心。” 沈殊拍了下她的手:“别闹,我可不想你看着我的发髻闹心。” 沈鸢笑着攀上沈殊的肩膀。 许久未见,她拉着沈殊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河里的虾蟹说到山上的菌子。 将至掌灯时分,沈鸢亲自送沈殊出了宫门。 回到寝殿,瞥见窗前立着的一道颀长身影,沈鸢唇角的笑意敛去。 “你见不得红色。” 谢清鹤后知后觉,沈鸢寝殿中不曾见到一点红色,谢清鹤凝眉,忽然想起被沈鸢送走的红莲。 金缕衣 第125节 他那时只以为沈鸢是不喜欢棠梨宫,无理取闹,没想到她是不喜欢红色。 谢清鹤定定凝望着沈鸢:“从何时开始不喜欢的?” 沈鸢立在嵌光珠帘下,眼波流转,那双浅色杏眸平静如秋水。 “杀人之后。” 那日后她整宿整宿做噩梦,梦见那男子握着金步摇和自己索命,梦见他满身浸泡在血泊中,血腥气笼罩在沈鸢鼻尖,经久不散。 谢清鹤愣了一瞬,双眉逐渐拢起:“朕从未听你说过。” 沈鸢笑了一声,她脸上是谢清鹤以前常有的淡漠平静。 谢清鹤恐怕忘了,当初是他逼着沈鸢朝男子下手,逼着她杀人的。 说到底,他才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沈鸢声音轻轻,她眼中还带着笑。 “兴许是不想让人以为我是在装疯卖傻罢。” 毕竟谢清鹤以前就是这样说她的。 第55章 罪有应得 朔风凛凛,雪色摇曳。 棠梨宫前侍立着一众宫人,人人手中提着羊角灯罩,昏黄的烛影洒落在脚边。 寝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转首望向窗外,雪珠子洋洋洒洒,如搓棉扯絮。 那一点莹白光洁落在她眼中,却好似沾上刺眼的猩红。 血是温热、滚烫、黏稠的。 金步摇深入男子骨肉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在沈鸢梦中浮现,她忘不了那人温热的身影在自己眼前一点点变得僵硬麻木,忘不了男子那双被箭矢刺穿的双眼。 他膝上、手背都汩汩冒着血珠子,血窟窿狰狞可怖。 那是沈鸢留下的。 他来找沈鸢索命也是理所当然。 沈鸢纤长的眼睫颤了一颤,唇角抿出一点苦涩。 她终究比不得谢清鹤冷心冷面,能杀人不眨眼,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也能无动于衷。 谢清鹤怔怔,双眉逐渐拢起,眉宇间笼罩的阴霾沉沉。 他后知后觉,沈鸢回宫后,几乎很少开口。 她从未再提过平州,提过刘夫人,甚至连沈殊也不曾提起。 沈鸢安安静静,如殿中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青花白地瓷梅瓶,遍身纯素白净,没有一丝一缕的瑕疵。 像是画上纱罗裹着的盛妆美人,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闹。 这本该是谢清鹤喜闻乐见的。 那日迫使沈鸢动手杀人,他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知道沈鸢会恐惧会害怕,可那又如何呢? 是沈鸢期瞒自己在先。 是她罪有因得。 谢清鹤不会后悔,也从不后悔。 那日之后,沈鸢再也没在宫里见过半点红色的东西,连御花园的红梅都让人移到别处。 白茫茫的雪地中空空如也,宫人一身青缎袄子,笑着上前。 “过两日金陵会送两株梨花过来,本来这两日该到的,可惜路上遇上风雪,耽搁了。” 宫人腕间只戴着金镶玉虾须镯,通身上下不见一点红。 沈鸢目光在宫人身上淡淡扫过。 宫人一惊,忙忙扫视自己一圈,忐忑不安:“是奴婢穿错什么了吗?” 沈鸢见不得红,棠梨宫上下的宫人也不敢再穿红戴粉。 沈鸢无奈挽唇:“没有。” 她只是觉得这这宫里最会装模作样的应该是谢清鹤。 明明让自己活在恐惧中的人是他,逼迫自己动手杀人的也是他,害自己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得红的也是他。 可如今装模作样勒令宫人不许穿红戴粉的,也是谢清鹤。 沈鸢看不懂谢清鹤,也不想懂。 兴许是怕沈鸢再次逃跑,谢清鹤看她看得极严,每日守着沈鸢的宫人也不一样。 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园中枯枝被积雪压得断开,重重一声落在雪地中。 沈鸢睁开眼,眼中惶恐不安,猩红的血丝遍布眼底。 心口起伏不一,她愣愣盯着帐幔上的团花纹,还有榻前悬着的一个香囊。 香囊中是沈殊为她求来的平安符,说是驱邪祈福。 可惜沈鸢还是会做噩梦。 寝殿光影晦暗不明,一片沉寂中,沈鸢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醒了?” 她遽然僵住,怔怔转过脑袋。 下唇沁出道道血痕,好容易结痂的血痂又再次被沈鸢咬开,嫣红的血珠子染红了沈鸢双唇。 那双眼眸的忐忑惶恐逐渐褪去,如平静秋湖,波澜不惊。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背过身闭上眼睛。 不想多言。 素腰上环着的手臂陡然收紧,沈鸢被拖至谢清鹤怀里,身后的胸膛灼热滚烫,松檀香的气息如影随形,萦绕在沈鸢鼻间。 她试图挣开谢清鹤。 谢清鹤手指用力,不由分说转过沈鸢的身子。 四目相对,沈鸢唇上的血珠子又一次落入谢清鹤眼中。 他眸色一沉,抬手捏住沈鸢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张唇:“松口。” 为时已晚。 那道血痂彻底裂开,血迹斑驳。 寝殿再次掌灯,宫人双手捧着盥漱之物,伺候沈鸢漱口。 末了,又端着热茶上前:“主子先喝两口,等会再上药。” 谢清鹤冷不丁出声:“……药呢?” 宫人错愕,匆忙端着漆木托盘上前,盘中的剔彩寿春宝盒通透澄澈,盒中是太医院特制的止血药膏,混着一点薄荷香。 透过铜镜,沈鸢目光和镜中的谢清鹤对望,蛾眉稍拢。 鬓松发乱,沈鸢满头蓬松乌发松垮垂落在肩上,红唇上的血珠子已经处理干净,不再往外渗出血丝。 沈鸢起身转首,朝宫人递了个眼神:“你先下去。” 宫人看了谢清鹤一眼,福身退下。 冷风呼啸,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亮着明黄的烛光,风从窗外灌入,烛影摇曳滴落在沈鸢脚边。 她轻声:“不劳陛下,我自己来罢。” 谢清鹤面不改色:“抬首。” 沈鸢眼皮动了一动。 少顷,她 往前半步,扬起的半张脸落在烛光中,小巧精致。 那张脸未施粉黛,如上好的白瓷,点染曲眉,明眸皓齿。 谢清鹤深深看了沈鸢许久。 倏尔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落在唇上的不是药膏,而是谢清鹤。 唇齿间的血腥气再次弥漫,沈鸢不得不往后仰去。 后背抵着妆台,台面上的妆奁一扫而空,沈鸢半抱半迫坐在妆台上,金缕鞋在半空摇摇欲坠。 身后是冰凉的铜镜,沈鸢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横梁上悬着的竹漆宫灯晃动。 她竭力不去想自己身下坐着的那只手。 满室狼藉,空中除了松檀香,还掺杂着些许别的气息。 良久。 谢清鹤低头,一声闷哼落在沈鸢耳边。 “朕不会放你走的。” “……永远也不会。” 他嗓音透着沙哑低沉。 薄唇一点点在沈鸢唇上掠过,那一抹猩红随即落入他唇齿。 “你本来就是朕的。” 谢清鹤不厌其烦,又一次道。 金缕衣 第126节 棠梨宫又一次传水。 更深人静,廊下宫人垂手侍立。 沈鸢一手握着篦头梳发,余光瞥见丹墀前探头探脑的宫人,沈鸢心口骤然一沉:“怎么了?” 宫人疾步入殿,战战兢兢:“主子,元少夫人她、她……” 手中的篦头倏地掉落在地,沈鸢猛地站起身,双眼瞪圆。 她一只手抓着宫人的臂膀,指甲几乎掐入宫人骨肉。 沈鸢惊魂未定:“我姐姐、我姐姐她怎么了?” 沈殊是沈鸢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她不敢想若是对方出事了,自己留在人世还有何盼头。 宫人惊慌失措,双足无力,跌跪在地。 “元少夫人难产,如今生死未卜,元家连夜打发人去请虞老太医……”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推开宫人,提裙朝外奔入雪幕。 台阶上覆着薄薄的一层积雪,沈鸢朝前栽落在地,双膝磕得红肿。 一只手拦腰将自己抱起,隔着朦胧水雾,沈鸢看见了谢清鹤紧绷的下颌。 她再也忍不住:“我姐姐、虞老太医……” 沈鸢语无伦次,口中含糊不清,“我要出宫,我要去见姐姐。” 宫门落钥,寻常人不得进出宫门。 沈鸢急得满头大汗,眼中染上白茫茫的一层水雾。 “陛下,我求你,我求你让我去见姐姐……” 寝殿的槅扇木门在沈鸢身后缓慢关上,她瞳孔骤紧,不顾双膝摔得血红。 沈鸢挣扎着落地,还未向谢清鹤叩首,忽见宫人行色匆匆穿过窗下,手中还捧着金创药。 谢清鹤冷声,一手抱着沈鸢坐在软垫上:“坐好。” 素裙拂起,露出膝盖上的斑驳血迹。 沈鸢恍若不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谢清鹤一只手握住她的膝盖:“别乱动。” 沈鸢无声落泪,泪流满面。 谢清鹤忽然开口:“虞老太医刚刚去元家了。” 沈鸢倏尔抬起双眼,眼中燃起一小簇光亮:“那、那我……” 话犹未了,沈鸢垂首低眉,唇角扯出一点笑:“多谢陛下。” 她还真是痴心妄想,竟还想深夜出宫去见沈殊。 沈鸢转眸望向在雪中矗立的红墙黄瓦,眼底又一次蓄上婆娑水雾。 九重宫阙如层层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坚不可摧。 沈鸢寸步难行。 她低头,乌发顺着沈鸢的动作往下滑落,几缕青丝落在沈鸢手臂。 沈鸢心口惴惴不安,一会是明宜垂在横梁上的双足,一会是平州夏老爷满身血污躺在自己面前,还有如今生死未卜的沈殊。 四肢冰冷麻木,沈鸢耳边嗡嗡作响。 直至耳边又一次传来宫人的声音:“主子,马车备好了。” 沈鸢猛地扬起头,愕然:“……什么?” 谢清鹤目光平静:“不是想出宫?” 沈鸢难以置信,如提线木偶一样,由着宫人为自己更衣。 七宝香车无声在雪夜中穿梭,马车前悬着两盏琉璃宫灯,细碎光影在冷风中忽明忽暗。 长街寂静,落针可闻。 身后的巍峨殿宇渐渐消失在沈鸢眼中,她不安收回目光,心神不宁,时不时望向倚在车壁上的谢清鹤。 沈鸢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她还以为谢清鹤会如以前一样,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崩溃绝望,看着她伏在地上哀声痛哭。 假寐中的谢清鹤倏地睁开眼:“看着朕做什么?” 沈鸢转过眸子,须臾,还是忍不住扭过头。 “陛下今夜为何会让我出宫?” 谢清鹤泰然自若:“不是你想?” 沈鸢一时语塞,心中的戒备有多无少。 满腹愁思落在拢着的眉宇间,她垂眸凝望着自己攥在手心的丝帕。 片刻,沈鸢艰难从唇齿间溢出两个字:“多谢。” 谢清鹤眉角轻抬,不语。 元家各处掌灯,处处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元老爷听见谢清鹤深夜造访,吓得连夜从榻上爬起,颤巍巍上前请安。 “陛下、陛下怎么这会来了?” 谢清鹤瞥他一眼:“元少夫人呢?” 元老爷诚惶诚恐:“在、在东院呢,陛下这边请。” 他早就知道沈殊难产的消息,可一来妇人都有这一关,二来府上早早就请了稳婆和郎中,万事俱备,即便事后沈鸢追问,元老爷也占理。 可他没想到谢清鹤竟然会亲自过来。 元老爷脚步踉跄,满头大汗。 廊下悬着一溜的玻璃宫灯,明黄光影照亮元老爷惊魂未定的一张脸。 他陪着笑:“还请陛下娘娘放心,家里什么都备好了,稳婆也是内子精挑细选的,定不会出错。” 沈鸢视若无睹,穿长廊,过垂花门。 松苓立在廊庑下,遥遥瞧见沈鸢,还当是自己眼花了。 她哭着上前,嗓音哭得沙哑。 “姑娘,大姑娘她、她……” 孩子迟迟不肯出来,沈殊已经生了三个多时辰。 松苓抽噎着道,“先前还好,能喝得下参汤,如今却什么也喝不下了。” 元老爷唯恐谢清鹤迁怒,厉声呵斥:“胡说什么,妇人产子不都是这样?来人,把这个危言耸听的婢女拖下去……” 沈鸢横眉立目,不怒自威。 只一眼,元老爷立刻噤声,喉咙如被人掐住一样,说不了话。 他讪讪往后退开半步,不敢再多嘴半句。 松苓跟着一愣。 沈鸢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拍,柔声细语:“你继续说便是。” 松苓支吾着哽咽:“大姑娘如今人事不省,稳婆说若是再不醒,恐怕母子两人的性命都难保。” 沈鸢两眼一黑,疾步往沈殊上房走去。 一只手挡在了沈鸢眼前。 顺着那一抹明黄袍角往上,沈鸢目光迟疑和谢清鹤对上。 谢清鹤面色从容:“在外面等着。” 沈鸢不甘心:“可是……” 元老爷适时开口:“产房脏污,还请陛下和娘娘到花厅等候。” 沈鸢冷笑两声。 元老爷身子颤抖,讪讪干笑两声。 松苓察言观色,后知后觉她听沈殊提过,沈鸢如今见不得红色,更见不得血。 她低声,好言相劝:“姑娘,虞老太医不让产房留人,怕扰了大姑娘,如今房中只有稳婆和玉竹姐姐在。” 沈鸢刹住脚步,事关沈殊安危,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只能遵医嘱。 她定定心神:“稳婆靠谱吗?” 松苓颔首:“姑娘放心,都是大姑娘 亲自掌过眼的,不会错。” 沈殊办事,沈鸢向来是放心的,她长松口气。 又有宫人来回禀,说是元老夫人和元夫人在外求见。 沈鸢面无表情:“不见。” 元老爷直起的身子再次低下,双眼骇然。 不知沈鸢是哪来的胆子抢在谢清鹤身前开口。 可谢清鹤都不曾说话,他自然也不敢出声,鹌鹑似的贴着漆柱站着。 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他定在府上请上十来个太医,拼尽全力也不让沈殊出半点差错。 夜色渐浓,沈鸢立在廊庑下,身影如雕塑矗立在冷风中。 宫人早早搬来点翠穿花祥凤图长方屏,又有宫人在廊下铺上狼皮褥子,圈椅旁供着鎏金珐琅熏笼,滚烫烈火驱散了冷风中的寒意。 金缕衣 第127节 沈鸢抱着暖手炉,一颗心始终不得安稳。 一盆接着一盆的血水从产房端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屋内终于传来沈殊的声音,还有稳婆的笑声。 “出来了出来了,少夫人再用点力。” 沈鸢踮脚张望,恨不得长翅飞入沈殊屋里。 倏地,屋里传来一声小孩的啼哭,而后是松苓急促来回。 “姑娘,大姑娘生了,是个……” 谢清鹤默不作声抬眸,视线在松苓袖口上轻轻一瞥。 松苓不明所以,低头望去,却见自己的袖口不知何时沾上一点血污。 她忙不迭背过手,又往后退开四五步。 松苓喜极而泣:“大姑娘生了个姐儿,孩子如今在玉竹姐姐手上。” 沈鸢出声打断:“我姐姐呢,姐姐如何了?” 松苓脸上堆着笑:“大姑娘……” 她今日忙了一日,脑子都乱了,这会才想起自己说错话,忙改口。 “少夫人身子无大碍,将养上两日就好了。” 沈鸢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姐姐。” 松苓看谢清鹤一眼,笑着迎上前:“少夫人这会还睡着呢,娘娘也累了半宿,还是先歇息罢。” 天光初现,稀薄的光影穿透厚重的云层。 沈鸢后知后觉,自己竟在元府等了两个多时辰。 她转首回望,目光意外和谢清鹤对上。 谢清鹤淡声:“回宫。” 沈鸢驻足,迟疑不动。 她想留下多陪陪沈殊。 谢清鹤双眉渐渐拢起,还未开口,廊下忽然跑入一个单薄身影。 玉竹怀里抱着刚出世的小孩子,眼中含着热泪,她哭着跪在沈鸢身前。 “二姑娘,不,沈贵人……我们少夫人说,求沈贵人暂替她看管两日孩子。” 沈鸢大惊,作势要往产房走去。 玉竹眼疾手快拦住:“少夫人晕过去了,这是她先前清醒时同我说的,说务必让奴婢把孩子交给娘娘。” 玉竹抬眸,眼皮颤颤在元老爷脸上掠过,意有所指:“少夫人说,这府里的人……她都信不得。” 谢清鹤还在,元老爷暴跳如雷,反唇相讥。 “胡说什么,你这是信口雌黄,我们元家哪里对不起她了?陛下,老臣冤枉,这妇人……” 谢清鹤笑了两声:“元大人这是想让朕替你主持公道、替你管家务事?” 元老爷跌跪在地:“老、老臣不敢。” 谢清鹤懒得多看他一眼,抬脚离开。 刚往外走了两三步,却见沈鸢还站在原地不动。 谢清鹤转首侧目:“……还不走?” 沈鸢朝前快走两步,目光仍落在玉竹怀里的孩子:“我可以……带她走吗?” 谢清鹤面色稍沉。 …… 棠梨宫。 除夕将至,宫中上下彩带飘飘,处处锦绣盈眸,彩灯点缀。 沈鸢手中握着拨浪鼓,拿鼓声逗弄襁褓中的小姑娘。 沈鸢晃了半日,小姑娘还是对她爱答不理,她泄气松开拨浪鼓,捧着脸凑到榻前。 “她怎么都不对我笑的?” 乳娘笑着道:“兴许姐儿是累的。” 乳娘是沈殊自己找的,祖上都在汴京,家世清白。沈鸢不甘心,又去拿纸老虎。 小姑娘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目光随着沈鸢手上的纸老虎晃动。 沈鸢眉开眼笑:“这孩子倒是聪明,知道这是我做的纸老虎。” 孩子在棠梨宫住了一个多月,沈鸢也捡起先前落下的针黹,时不时做虎头鞋虎头帽。 许是有了事做,沈鸢如今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浑浑噩噩。 宫人笑着上前:“娘娘,虞老太医来了。” 沈鸢起身:“他可是刚从元府过来的,姐姐身子可有好些?” 虞老太医在殿外候着,听见沈鸢的声音,忙上前行礼。 “元少夫人如今气色好了许多,还托下官问娘娘安。” 沈鸢眉眼弯弯:“姐姐今早才打发人送信过来,孩子如今住在我这,姐姐恨不得日日往宫里送信。” 虞老太医抚着斑白的长须,点点头:“元少夫人初为人母,这也是人之常情。” 沈殊一直对那日自己难产耿耿于怀,疑心是府中有人在自己的催产药中动了手脚。 出了月子,沈殊一直在追查此事。 沈鸢原想帮忙,却被沈殊笑着拒绝,她直言不讳:“我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岂不是平白让人笑话。” 她向来活得通透亮堂,“且哪家没有龌蹉事,不过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虞老太医细细为沈鸢把脉,坦言:“老夫瞧沈贵人这些时日气色好了不少。” 宫人笑着为虞老太医斟茶:“可不是呢,自从有了元家小小姐,娘娘心情也好了许多,饭也能多吃两口。” 虞老太医温声笑:“这是好事。” 把完脉,虞老太医又去看睡在摇篮中的小孩子。 小姑娘双手攥拳,睡得迷糊。 沈鸢亲自送虞老太医出门:“那日在元府,还要感谢虞老太医相助。” 虞老太医摇摇头:“不敢当不敢当,外面天冷,娘娘送到这里便好,不必再往外送了。” 穿过乌木长廊,虞老太医脚步放缓。 廊下立着一人,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只手背在身后。 “……如何了?” 虞老太医实话实说:“沈贵人先前落水落了病根,且下官观贵人的脉相,她以前也曾落过水。” 谢清鹤愣住。 忽然想起沈鸢先前曾摔下御湖,那时他也在湖边,眼睁睁看着沈鸢在湖中挣扎了许久。 谢清鹤眸色一暗,垂在袖中的手指攥在一处。 良久,他哑声:“她……还能有孩子吗?” 日落西斜,光影逐渐从谢清鹤身上偏移。 他站在昏暗处,眸色不明。 谢清鹤眼前晃过沈鸢这些时日看沈殊孩子的眼神,她对小孩子一向有耐心。 先前在平州,郑郎中家的小孩也常缠着沈鸢一齐玩闹。 那若是……他和沈鸢有了孩子呢。 她应当会更有耐心,会更高兴。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 谢清鹤听见虞老太医道:“沈贵人年轻,日后的路还长着呢,定还有机会怀上孩子的。” 谢清鹤侧眸,眼神意味深长。 虞老太医身子伏得更低:“老夫手上有前朝留下的方子,若是照着药方吃上一两个月……” 他欲言又止,“只是那药需要的药饵难寻,恐怕得费上些时日才能收全。” …… 棠梨宫其乐融融。 摇篮中的小姑娘又睡醒了,自己和自己 吐着泡泡玩。 沈鸢笑着凑上前,拿手指头碰碰小姑娘的小肉脸。 “你还真是聪慧,虞老太医刚走,你就醒了。” 沈鸢自言自语,“你这性子,定是随了姐姐,姐姐也聪明。” 小姑娘咯咯之笑。 沈鸢眼睛笑如弓月,又对着小姑娘念了两声姐姐,小姑娘笑得更大声了。 沈鸢惊讶不已:“奇了怪了,怎么这么喜欢听我姐姐。” 她连着喊了三四声,骤然惊觉:“你这孩子,占我便宜是不是?” 宫人奉上热茶:“母子连心,小小姐许是想元少夫人了。待娘娘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兴许他也会这样。” 沈鸢笑意淡了些许。 她一点也不想怀上谢清鹤的孩子。 金缕衣 第128节 第56章 她恨谢清鹤 殿中点着银火炭,细碎的火光时不时溅起。 沈鸢伏在摇篮旁,她一只手握紧又松开,笑靥如花。 许是担心指甲刮伤小孩子,沈鸢连着一个多月不曾戴过护甲。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沈鸢只当是宫人奉茶,不以为然。 她声音轻轻,抬手取下鬓间挽着的白玉芙蓉珠钗,珠钗上缀着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那珍珠饱满光泽,在光中泛着粉色的光晕。 沈鸢握着珠钗在小姑娘眼前晃动,那双眼睛自然也随之转动。 沈鸢眼角笑意渐深,赞不绝口。 她拿别的珠钗试过,小姑娘都兴致缺缺,只对沈鸢手中的粉色珍珠有兴趣。 粉珠难寻,价值千金。 沈鸢立刻让人将库房中的粉珠寻来,她笑着转身:“库房的册子可送来了?若是找不到粉珠,我再让人……” 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的一双漆黑瞳仁,沈鸢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福身朝谢清鹤行了一礼。 她手上还握着那支珠钗,圆润的珍珠别在珠钗一端。 谢清鹤目光落在沈鸢手上的珍珠:“……喜欢这个?” 他伸手,宽厚掌心拢着沈鸢手背,“等会让内务府送来,有什么喜欢的让他们送来。” 沈鸢试探抽出手,没抽动。 她讪讪别过眼,视线掠过摇篮中的小姑娘,又忍不住扬唇。 “我不喜欢,是圆圆喜欢。” 圆圆是小姑娘的小名,沈殊本来还想给孩子取元宝,被沈鸢否决了。 她宫里就有太监的名字叫元宝,她可不想小姑娘和太监重名。 听见自己的名字,圆圆扑腾着双臂,咿呀咿呀朝谢清鹤伸手。 不知为何,圆圆待谢清鹤总比沈鸢亲近些。旁人见到谢清鹤那张冷脸,恨不得退避三舍,独独圆圆一见到谢清鹤就笑。 为着这事,沈鸢难得给了谢清鹤两分好脸色。 谢清鹤对小姑娘的亲近无动于衷。 他转而去看沈鸢:“元家还没有起名?” 沈鸢摇摇头:“还没,姐姐说还在斟酌。” 提起圆圆,沈鸢紧绷的身影舒展,她唇角往上扬起一点:“我这两日翻了翻书,挑了不少名字给姐姐送去,可惜姐姐不喜欢。” 兴许是第一个孩子,又是这般来之不易,沈殊对孩子很是看重。 自回宫后,沈鸢很少会和谢清鹤说这么多的话,谢清鹤静静听着。 他如今鲜少见到这样神采飞扬的沈鸢。 乌金西坠,窗外一点日光照进楹花木窗,斑斓光彩夺目落在沈鸢白净脖颈上。 谢清鹤顺着那一点光影往下,眸色渐暗。 喉结滚了一滚。 沈鸢还未说完,倏尔唇角一热,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落在沈鸢唇上。 细碎的低吟从唇齿间溢出,沈鸢往后趔趄半步,手中握着的珠钗差点跌落在地。 余光瞥见睡在摇篮中的圆圆,沈鸢耳尖泛起轻微的一点红色:“别、别在这里。” 谢清鹤哑然失笑,揽着沈鸢朝里走去。 他一只手揽着沈鸢素腰,两人齐齐跌落在贵妃榻上。 锦裙上用金线绣成的牡丹花纹在光中晃晃悠悠,如流淌的金色河流,熠熠生辉。 谢清鹤薄唇落在沈鸢耳畔,他嗓音喑哑,呼出的气息还带了些许旁的意味。 “这么喜欢孩子?”他问。 沈鸢别过眼睛,目光落在帐幔上的忍冬纹。纤长眼睫映着满堂烛光,轻轻颤动。 “那是姐姐的孩子,我自然喜欢。” 沈鸢如今虽还不能完全记起儿时的过往,可那些零星的点点滴滴,都昭示着沈鸢对自己的好。 她那时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却会逗沈鸢欢心,抱着她上街赏花灯,汴京哪里有好吃好玩的,沈殊都会让人寻来。 沈鸢挽起唇角:“姐姐待我那样好,我自然投桃报李,也对圆圆视若己出。” 谢清鹤眸色低敛,指腹落在沈鸢颈间,不动声色揉搓那一抹雪白。 沈鸢怕痒,往后躲开。 “那你自己的孩子呢?”谢清鹤冷不丁抛出一句。 沈鸢陡然瞪圆眼睛,难以置信抱住自己的腹部。 谢清鹤笑着拍开沈鸢的手:“盯着朕做什么,迟早的事。” 沈鸢猛地从榻上坐起:“我,不会的……” 沈鸢摇摇头,声音笃定。 “郑郎中说我在江水中泡久了,伤了根本,日后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郑郎中当初说这话时还吞吞吐吐,深怕伤了沈鸢的心,不想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不喜欢汴京,也不喜欢谢清鹤,更不想因为孩子被迫留在宫里。 就想当初她的生母一样。 沈鸢不想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在怨恨和痛苦中长大。 “不会的。” 谢清鹤双眉皱紧,“你和你娘不一样。” 沈鸢对沈殊的孩子都那般上心,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 他不是沈父,沈鸢也不是她生母。 谢清鹤薄唇往下,长指挑开沈鸢的宫绦,锦裙散乱,“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帐幔松落,挡住了满室的春光。 沈鸢盯着帐上晃动的忍冬纹。 有何不一样呢,当初她娘亲也是被迫留在沈府,被迫怀上孩子。 沈鸢眼中逐渐涨上泪雾。 …… 次日一早。 内务府早早来人,宫人手上端着漆木锦匣,笑着上前。 匣中的粉珠颗颗圆润光滑,灿若明珠。 沈殊如今身子也渐渐有了好转,好容易得了空入宫陪闺女,甫一瞧见宫人送来的粉珠,笑着揶揄。 “了不得,这些都是上好的南海珠子,我听说粉珠最是难得,你这是……拿来做头面?” 沈鸢摇头:“给圆圆玩的。” 沈殊捧着粉珠的手指一顿,僵硬着脑袋扬起双眼,脸上又是错愕又是好笑。 目光越过沈鸢,落在她身后的玉竹身上。 “这孩子日后还肯随我回家吗?” 沈殊笑着打趣,“若是我,肯定乐不思蜀了。” 玉竹满脸堆笑:“这是娘娘疼少夫人的孩子。” 沈殊跟着笑,“也是,我瞧圆圆也没少闹你,看你眼下还有青紫,想是昨夜没睡好。” 沈鸢弯唇:“有乳娘在呢,闹不到我这里来。” 她揉着自己的眉心,“是我自己昨夜没睡好,可不关圆圆的事。” 小姑娘躺在摇篮里吐泡泡,两耳不闻窗外事,逗得沈鸢又一次展露笑颜。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清鹤忽然提起孩子,沈鸢昨夜久违梦到自己的生母。 梦里女子的面容模糊,只记得那是一张姣好绝世的容颜。 纤腰袅娜,衣裙翩跹。 沈鸢听见屋里的婢女唤她姨娘,又听见她屏退乳娘和婢女。 烛光通明,女子踩着烛光一步步走向躺在矮榻上的小姑娘。 而后,朝她伸出了手。 染着蔻丹的手指紧紧锁住孩子纤细的脖颈,梦里的小姑娘在尖叫,在哭闹。 双手双足在空中蹬了又蹬。 她一次次的求饶并未换来女子的怜悯,而是换来更加歇斯底里的报复。 “你本就不该生下来,你不该……” 女子牢牢扼住小姑娘的脖颈,沈鸢终于看清女子的容颜。 那张脸,和自己一模一样。 沈鸢吓得从梦中惊醒,一夜不曾再合过眼。 怕沈殊担心,沈鸢不曾提起昨夜的噩梦,只是道:“许是吹了一夜的北风,闹得我不曾好睡。” 金缕衣 第129节 沈殊忧心忡忡:“可请虞老太医瞧过了,不然我今日带圆圆回去,这样你白日也好补觉。” 沈鸢:“元家不是还要分家吗,这些日子你定忙不过来。” 沈殊冷笑一声:“分家只是开始,往后还有的闹呢,三房敢给我下药,这事可还没完。” 沈 殊坐月子也不闲着,顺藤摸瓜找到给自己的下药的人曾在三房当过差,元家自觉没脸,发卖了两个奴仆搪塞沈殊。 沈殊脸上微冷:“真当我好欺负,那日若不是你和陛下在,又请了虞老太医,只怕我和圆圆都难逃一死。” 沈殊扼腕叹息,“从前我只听妇人生产,和在鬼门关走一遭差不多,没想到竟会如此凶险。元府尚且这样,你在宫里必定比我艰难。” 沈殊斟酌着开口,“虽说陛下后宫如今只有你一人,可你也得当心些,若是有了身孕……” 说话间,宫人捧着汤药送上。 沈殊收住声,改口:“这是安神汤?” 沈鸢颔首,忽的皱眉:“这安神汤怎么喝着和往日不一样?” 宫人笑着道:“娘娘真是厉害,昨日虞老太医改了药方子,说是添了两味药饵。怕娘娘喝不惯,还让奴婢早早备下蜜饯。” 沈鸢不疑有异,从宫人手中接过蜜饯。 不知道是不是虞老太医的安神汤起了药效,沈鸢这些时日总觉得嗜睡得厉害。 有时拿着布老虎和圆圆说笑,不到片刻她自己先枕着摇篮昏昏欲睡。 又一次被谢清鹤打横抱回贵妃榻,沈鸢一手揉着眼睛,一面去看窗外昏暗的夜色。 她嗓音还带着未清醒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谢清鹤:“还差一刻到戌时。” 沈鸢遽然睁开眼,可脑子晕晕沉沉的,沈鸢竭力保持清醒也无济于事。 她扶榻而起,不可思议:“我睡了两个多时辰?” 陪圆圆玩的时候她刚歇完午晌,结果转头她又睡了两个多时辰。 沈鸢再粗心大意,也觉出不对劲。 “我以前不会睡这么久的。”她惊诧,“我近来只喝虞老太医的安神汤,总不会是那药……” 谢清鹤面不改色:“朕问过太医,他说是你身子骨弱才会这样,将养上半年就好了。” 沈鸢半信半疑,还曾托沈殊,拿虞老太医的方子悄悄问还在宫外的郑郎中。 方子确实是安神所用,并无异样。 沈鸢逐渐安心。 过完正月,沈殊接走圆圆。 棠梨宫瞬间安静许多,沈鸢连着在寝殿待了一个多月,身子骨都躺麻了。 宫人又一次送上安神汤时,沈鸢温声推拒:“这安神汤日后就免了罢,我如今睡得不错,用不上它。” 何止不错,沈鸢怀疑自己被蛇妖上了身,一整个冬日就没有清醒的时刻。 谢清鹤沉眉:“……你喝不惯?” “不是喝不喝得惯。” 沈鸢细细思忖,虞老太医如今送来的药一回比一回难咽,气味难闻得很。 沈鸢只当是良药苦口,从未多想。 她抬起眼睛:“只是不太喜欢。” 谢清鹤泰然自若,他一手抚着沈鸢的后颈。 宫人识趣退下。 寝殿杳无声息,唯有轻微的水声荡漾。 “再喝上一个月。” 谢清鹤俯身,垂眼望着逐渐塌在自己怀里的沈鸢,眉眼带笑。 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锦裙乱糟糟的,一张脸含羞带怯,鬓角染上薄雾。 谢清鹤低头,温热气息掠过她颈间,他嗓音比往日沉了几许。 “日后就不用了。” 沈鸢迷迷糊糊,总觉得谢清鹤话中有话。 不待沈鸢细想,锦裙从肩上滑落。 她口中的惊呼也随之落入谢清鹤唇间。 …… 春寒料峭,柳垂金丝。 过了三月三,沈鸢终于不再如先前那样倒头就睡。 沈殊抱着圆圆入宫,眉眼含着笑意。 “怎么才一个多月不见,身子倒是圆润不少。” 沈鸢一惊,忙忙让宫人送上靶镜。 沈殊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急什么,我瞧你如今这样,倒比先前好了许多。” 沈鸢垂首瞥一眼自己的腰身,沉吟片刻:“前两日尚衣局的人过来量衣,也不见他们提起这事。” 沈殊哎呦一声:“这有什么好说的,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怀上圆圆那会,十天半月都在做新衣,别的倒还好,就是腰身……” 话犹未了,沈殊忽的一惊,目光缓慢落在沈鸢腹部,她小心翼翼开口:“你不会是……有了罢?” 沈殊将怀里的圆圆递给玉竹,挽着沈鸢的手往炕上走去。 “你的信期是多久?” 沈鸢一时语塞:“我、我向来是不准的。” 沈殊皱眉:“那有多久不曾来了?” “两个多月了。”沈鸢如实道。 她以前也常这样,有时三四个月来一回,有时一个月来两回。 沈鸢习以为常:“我这两年都这样,且先前郑郎中也说我日后怀不了孩子……” “凡事都有万一。” 沈殊语重心长,“这两日虞老太医可来请过平安脉?” 沈鸢笑着点头:“虞老太医今早刚来过,若是真有了,他定不会瞒着不说。” 沈殊迟疑着道:“这倒也是。” 她低声凑到沈鸢耳边,“我听说近日朝中大臣都在催陛下立后,都被陛下驳回了。” 沈鸢懒洋洋,事不关己一样:“……是么?” 她巴不得谢清鹤赶紧立后,若是能把自己忘了最好,她还能有机会逃出宫。 沈鸢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半点也不在意。 沈殊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可奈何:“你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种事都不上心,让我说你什么好。” 沈鸢挽着沈殊的臂膀,眼睛潋滟如秋水:“我只对姐姐的事上心。” 沈殊笑着捂住自己的心口:“嘴这么甜,快让我尝尝可是抹了蜜,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沈鸢笑着躲开。 沈殊前脚离开,谢清鹤后脚就到。 彼时沈鸢正在窗前看宫人放纸鸢,忽而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步入自己寝殿,还当他是政事缠身。 直至谢清鹤捏住自己的手腕:“……你想要朕立后?” 沈鸢茫然眨眼,目光飘过寝殿中垂手侍立的宫人,深知是有人向谢清鹤告密。 她从容不迫:“陛下这样年轻,立后是早晚的事。” 谢清鹤黑眸冷沉,心口涌起阵阵烦闷。 他知道沈鸢说的是实话,可不知为何,谢清鹤并不乐意看见沈鸢这样坦然谈论自己的亲事。 谢清鹤眉宇紧锁:“此事与你无关。” “我知道。” 沈鸢目光平静,“陛下若是不喜欢我提这事,日后我不说就是了。” 她本就对谢清鹤的事不感兴趣。 沈鸢不知谢清鹤为何忽然过来兴师问罪,更不知他为何这般恼怒。 转念一想,谢清鹤兴许是疑心自己觊觎后位。 她淡然从容,朝谢清鹤福了福身子:“陛下放心,我对后位无意,若他日陛下成亲,我定……” 余音消失在相碰的唇齿间。 谢清鹤恶狠狠咬着沈鸢双唇,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闭嘴。” 他声音透着不为人知的恼怒愤懑。 唇齿碰撞,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间蔓延。 沈鸢身子抵着雕漆红博古架。 少顷,谢清鹤忽然松开自己,气息沉沉落在沈鸢颈间。 他伸手在沈鸢膝上拍了一拍,意有所指:“别松开。” 沈鸢脸红耳赤,避开眼去看窗外的婆娑树影。 她后知后觉,谢清鹤已经连着一个多月都是这样,不是半哄半迫沈鸢用手 金缕衣 第130节 ,就是让沈鸢穿着凤翼金缕鞋。 沈殊今早的话还犹在耳边,沈鸢猛然一惊,转眸震惊注视着谢清鹤。 她声音磕磕绊绊,含糊不清:“我,我是不是有了?” 谢清鹤从她颈间抬起头,半晌没有说话。 沈鸢双眼泛红,吧嗒吧嗒往下掉落眼泪。 她想起这些日子宫人待自己时非同一般的小心翼翼,想起如今寝殿还铺着的狼皮褥子,还有她前些日子的异样。 沈鸢双眼含泪:“那个安神汤……有问题?” “没有问题,那是助孕的。” 谢清鹤伸手挽起沈鸢半张脸,“如今胎相不稳,本来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的。” 他担心若是中途保不住孩子,沈鸢会失望。 谢清鹤垂首,眉眼间是难得的温和谦逊,“你放心,朕不会让孩子有事。” 沈鸢一颗心沉到谷底,身子凉了半截。 她想起先前自己做过的噩梦,想起梦中女子紧紧勒住幼儿的双手,想起那个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沈鸢遍身惊起颤栗,双唇嗫嚅。 谢清鹤面色稍沉:“……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是。” 沈鸢不敢说话,她垂首低眉,惶恐不安:“我只是怕我会和姐姐一样,姐姐那日差点救不回来。” “不会的。” 谢清鹤脸上凝结的冰霜渐散,“朕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 棠梨宫的宫人多了一倍,十来双眼睛寸步不离守在沈鸢身边。 沈殊得知此事后,匆忙入宫。 她从小看着沈鸢长大,不可能对她一无所知。 沈鸢那日对自己有孕一事避之不及,和沈殊当初得知此事时判若两人。 沈殊愁容满面,忧心不已。 宫中隔墙有耳,处处都有谢清鹤的人盯着,沈殊不敢明说,只能揽着沈鸢的美人肩,柔声宽慰,让她务必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做傻事。 沈殊循循善诱:“三房那位就是头胎伤了身子,如今都不曾有孕,她那回好似是吃错东西,孩子没保住,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丢了。” 沈鸢苦中作乐:“我如今吃的东西都过了虞老太医的眼,想来不会出错。” 沈殊语重心长:“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沈鸢日渐消瘦,沈殊日日入宫作陪也无济于事。 她像是打从心底深处抗拒这个孩子的到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五月初,沈鸢说是夜里梦到了锦鲤,次日醒来,她屏退宫人,只身往御湖走去,说是昨夜锦鲤给她托梦,不许旁人跟着。 宫人无可奈何,只能落后几十来步,不远不近跟在沈鸢身后。 没人想到沈鸢会失足跌落湖中。 烈日当空,日光满地。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沈鸢一声惊呼还未从口中溢出,大片大片的湖水朝她涌了过来。 寻常人掉入御湖尚且性命堪忧,更何况沈鸢腹中的孩子还不足三月。 宫人大惊失色,争先恐后跳入湖中:“娘娘,娘娘——” 沈鸢一点点任由自己的身子下沉,看着朝自己蜂拥游过来的宫娥,她眉心稍皱。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宫人,竟会通水性。 宫人一左一右拖着沈鸢的左膀右臂往上游去,一面往岸上游动,一面出声安慰。 “娘娘莫慌,太医很快就到了。步辇呢,快抬步辇过来!” “快去取氅衣过来,让人去备热水,娘娘刚受了惊吓,还得再备安神茶。” 宫人有条不紊,有人找太医,有人去养心殿寻谢清鹤。 沈鸢心不在焉被抬回棠梨宫,她敛眸,飞快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愤怒。 事后又以为孩子积德为由,让谢清鹤莫要对宫人大开杀戒,只罚了半月的月钱。 有了落水的前车之鉴,谢清鹤在湖边都修了雕漆石柱,跟在沈鸢身边的宫人又添了十人。 除了上朝,谢清鹤几乎是形影不离跟在沈鸢身边。 谢清鹤看得紧,沈鸢连出门透气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 她知道谢清鹤对这个孩子看得很重,也知道这是谢清鹤的第一个孩子。 沈鸢夜里醒来,有时会瞧见谢清鹤落在自己腹部的目光。 那样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那是谢清鹤从前不曾流露过的。 可惜沈鸢不喜欢。 她总会梦见自己成为了生母那样的人,梦见自己亲手勒死了孩子。 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沈鸢肚子中的孩子越来越大。 秋日的第一场雨到来时,她终于寻到时机,来到戏楼上。 廊下飘着细密的雨珠,秋霖脉脉。 沈鸢伸出手,接住了檐下落下的雨珠。 宫人忐忑不安跟在沈鸢身后:“娘娘,这里风大,还是先进屋避避雨罢。” “不急。”沈鸢莞尔,她转首侧目,视线落在脚下一望无际的台阶。 肚中的孩子已经有六月大了,若是自己失足从台阶上滚落…… 沈鸢双手攥紧,那一滴雨珠冰凉透骨。 她想起谢清鹤逼迫自己杀人,想起那垂在横梁上的明宜,想起她和苏亦瑾阴差阳错的错过。 如此种种,皆是谢清鹤的罪过。 她恨谢清鹤,也不喜欢腹中这个流有谢清鹤一半血脉的孩子。 谢清鹤凭什么在伤害自己后,又能若无其事让自己为他孕育孩子,凭什么他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她害怕孩子出生后,自己会和生母一样,忍不住对他下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鸢闭上双眼,一滴泪水无声淌过她的眼角,她暗自在心底对腹中孩子说了百来遍“对不起”。 沈鸢目光平静落寞飘落在那百来个台阶上。 她悄悄为自己鼓气。 只要再往前半步,再往前半步,就好了。 沈鸢心口骤急,砰砰作响。 而后,沈鸢朝前跌去。 一脚踩空。 一声震怒骤然在沈鸢耳边回响,冲破了雨幕。 “……沈鸢,你在做什么?” 有人及时拽住了自己,狠命将她往后拽去。 攥在自己腕骨上的骨节喀嚓作响,像是要将沈鸢捏碎。 沈鸢回首,看见了面色铁青的谢清鹤。 第57章 沈鸢用迎枕捂住孩子的脸 秋霖脉脉,淅淅沥沥。 树影在秋风中摇曳,两三滴雨珠溅落在沈鸢手背。 她扬起双眼,琥珀的一双眼眸缀满泪珠。 纤长羽睫在空中颤若羽翼,如林中受惊的山雀。 沈鸢一只手还抚在自己的腹部,身影颤颤巍巍,惶恐不安。 谢清鹤紧绷着下颌,漆黑瞳仁中落满震惊愤怒:“你想杀了他?沈鸢,你想杀了自己的孩子?” 谢清鹤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怒火吞没了谢清鹤遍身,熊熊烈火燃烧在他四周,如置身赤红的火海。 攥着沈鸢手腕的指骨泛白,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显露,他双眼一瞬不瞬盯着沈鸢,像是要活生生将她撕碎。 他唇角勾起一点冷意,冰寒彻骨。 “上回在御湖,也是你故意的?” 骤雨忽至,雨幕在风中飘摇,枝桠乱颤。 沈鸢立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消瘦身影纤细如刘志,不堪一折。 除了隆起的腹部,沈鸢四肢纤瘦,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尖细的下巴找不出半点赘肉,那双浅色眼眸泪眼婆娑。 金缕衣 第131节 她喉咙溢出三四声哽咽。 谢清鹤眸色暗了一瞬,面色稍缓。 戾气和愤怒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谢清鹤声音渐缓,似是在竭力压制胸腔喷涌而出的愤懑恼怒。 他想起虞老太医的叮嘱,想起他说孕中的女子都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易多思多虑,多愁善感。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渐松,谢清鹤声音平静些许:“回去罢,朕知道你也不是有意的。” 圆圆不过是沈殊的孩子,可沈鸢却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上,还有郑家那个 小姑娘。 沈鸢如此喜欢孩子,定不会忍心杀害自己的孩子。 谢清鹤一遍又一遍劝说自己,他哑声:“朕可以当今日的事不曾发生,只要你……” “不是,不是。” 沈鸢喃喃自语,踉跄着往后退开半步。 双眼蒙上层层水雾,沈鸢低声抽噎,泣不成声,“不是这样的。” 她猛地甩开谢清鹤的手,一张白净小脸挂满泪水,沈鸢嘶声怒吼。 “我就是故意的,上次是我故意的,这回也是。谢清鹤,我根本就不想怀上你的孩子。” 她一点、一点也不想为谢清鹤孕育孩子,不想自己的孩子身上还留着谢清鹤的血脉。 沈鸢觉得恶心,觉得痛苦。 她不会忘记谢清鹤对自己做过的事,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的担惊受怕。 她每天每夜做的噩梦,都是源于谢清鹤。 雨声轰鸣,天地间只剩下沙沙雨声。 谢清鹤立在廊下,半张脸落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沈鸢。” 愤怒浇灌在谢清鹤身上,他眉宇间笼罩着晦暗不明的阴霾。 掩在袖中的手指紧捏成拳,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暴起,唇齿间蔓延着血腥气,谢清鹤厉声,“适可而止,朕念在你身怀六甲不易……” “……不易?”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她唇角扯出几分讽刺和讥诮。 藏在心底深处的不甘和愤怒在此刻再也忍不住,沈鸢扬起脸,朝谢清鹤步步紧逼。 “我如今的不易,还不是拜陛下所赐?” 怀孕后的日日夜夜,沈鸢整宿整宿做噩梦,梦里有明宜,有苏亦瑾,还有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男子。 他们有时悬在横梁上,乌发覆面,双足高悬;有时苟延残喘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又或是血淋淋躺在血泊中,身上尽是沈鸢扎出来的血窟窿。 明明是谢清鹤做的孽,却要她来偿还。 谢清鹤对旁人生死漠不关心,只有沈鸢还沉溺于悲痛的过往,沉溺于好友的离世。 心软的人一辈子都活在悔恨痛哭中,心狠的人却过得坦荡从容。 沈鸢声泪俱下,声声泣血。 “陛下怕不是忘了,我是如何被关在洛阳行宫的?” 那是明宜自缢的屋子。 沈鸢孤身一人被关在那屋子三日三夜,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沈鸢失声痛哭。 她伏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向谢清鹤认错,一次又一次求他放自己出去。 可谢清鹤无动于衷,对沈鸢所有的崩溃绝望视若无睹。 他总是那样居高临下站在沈鸢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狼狈不堪。 谢清鹤眉心皱紧,面色铁青。 骨节几乎要被捏碎。 良久,谢清鹤艰难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都过去了……” “过不去!永远也过不去!” 沈鸢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风呛入沈鸢的喉咙,她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被关在里面的人是我,被迫杀人的也是我。” 沈鸢泪如泉涌,她一手扶着朱漆木柱,滂沱风雨摇曳在沈鸢身后,如凝结而成的织网。 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凭什么你说过去了就过去了。” 折磨自己的人是谢清鹤,如今轻飘飘落下一声“都过去了”也是谢清鹤。 沈鸢哑然失笑,她扬起满是泪水的一张脸,苦笑两声。 谢清鹤目眦欲裂,猩红着一双眼睛:“可那也是你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沈鸢,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良心不安? 这样一句话从谢清鹤口中说出,沈鸢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谢清鹤,你有良心吗?” 沈鸢歪着脑袋,只觉谢清鹤实在是好笑。 她睫毛颤动,惊落点点泪珠。 “陛下总不会不记得,我也杀过人的,那支金步摇……还是陛下送的。” 她讪讪扯了扯嘴角,“也是陛下亲自教我弓箭,让我……” 谢清鹤怒不可遏:“——沈鸢!” 台阶上洒满无数的雨珠,莹润的水珠随风摇曳,映着天地万物的萧瑟寂寥。 宫人远远侍立在戏楼下首,无人知道楼上的两人在说什么,也无人敢细听。 秋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冷意,扑打在谢清鹤脸上。 他咬紧后槽牙,似是要将沈鸢拆吞入腹。 “你是不想怀孩子,还是不想怀朕的孩子?”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平地而起,天地间如浸泡在密不透风的雨幕中。 亮白的银光横亘在沈鸢脸上,她双目失神空洞,好像谢清鹤问了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 沈鸢缓慢抬起眼睛,视线似有若无在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 苏亦瑾离开后,沈鸢总是克制着自己不去看谢清鹤手上的红痣,不去想自己当初认错人的愚蠢,不去想自己心甘情愿错付的心血。 她笑笑,轻声呢喃。 “我本来,喜欢的也不是你。” 谢清鹤瞳孔骤缩,黑眸底下一片灰暗。 青玉扳指捏碎在掌心,碎片扎入谢清鹤骨肉,鲜血淋漓。 殷红的血珠子汩汩从手心滚落,泅落在地。 陡地。 谢清鹤张瞪双目。 沈鸢身子朝后栽去,轻飘飘的身影从台阶上坠落,如断翅的残蝶。 她从未想过留下孩子,也从未想过活下去。 一道黑影忽然闯到沈鸢眼前。 谢清鹤护着沈鸢,往下滚了三四个台阶。 他双手牢牢垫在沈鸢身下。 沈鸢听见了骨头断开的声音,空中似乎还有血腥气弥漫,混杂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数不清的宫人朝自己涌了过来,脚步声、惨叫声、惊呼声混在一处。 沈鸢耳边吵吵嚷嚷。 一片喧嚣中,沈鸢好像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血腥气好像更浓了。 …… 棠梨宫点着安神香。 窗外的雨声似乎停了,只剩淅淅沥沥从檐下坠落的雨珠。 沈鸢茫然盯着帐幔上的宝相花纹,她轻轻眨了眨眼皮。 目光往下垂落,沈鸢看见了自己隆起的腹部。 她又一次在心中补上一声“对不起”。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孩子没事。” 沈鸢猛地收回手,忐忑不安望向谢清鹤,谢清鹤一只手裹着白色的纱布,血腥气缠绕在他身上。 他声音很低,是沈鸢不曾见过的低落。 沈鸢猛地别过眼,只拿后背对着谢清鹤,她沙哑着声音:“是么?那太可惜了。” 她脸上的遗憾惋惜显而易见,谢清鹤怒不可遏,茶盏握在手中半日,却迟迟没有摔落在地上。 指骨匀称的手背泛起道道青紫血脉,谢清鹤怒发冲冠。 “沈鸢,你还有没有心?” “没有!” 沈鸢霍地从榻上坐起,她仰着脖子朝前,“陛下不是问我为何不要这个孩子吗?因为他是你的孩子,只要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想起你是怎么逼我的……” 金缕衣 第132节 沈鸢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簌簌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哭得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欲坠,连坐也坐不稳。沈鸢咬着下唇,一双浅色眼眸悲愤交加:“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为什么、为什么……” 她只是在一个雪夜中救了一人,沈鸢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多管闲事,不是多看了谢清鹤一眼,是不是一切就会和现在不一样了。 她或许会如沈父所愿嫁入苏家,会陪着苏亦瑾走完最后一程,留在苏家帮助苏少夫人操持家务。 或是和苏亦瑾和离,走遍五湖四海,在圆圆满月时为她送上荒漠的沙子。 那是她本该肆意自由的一生,而不是如眼下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困在九重宫阙。 手上沾满鲜血,日夜被噩梦困扰。 谢清鹤盯着沈鸢的背影。 半晌,他哑声:“你就这么不想留下他?” 沈鸢不语,她又躺回榻上,背对着谢清鹤,任凭泪水落在枕上。 谢清鹤嗤笑一声:“你若是真不想留下孩子,就不会醒来第一眼就去看他了。” 沈鸢遽然睁开双眼,恼羞成怒。 是被人猜中心思的气恼羞愤。 沈鸢别过眼,怒目切齿:“你总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我的。” 在孩子出世前,她还是有机会。 谢清鹤俯身,视线一点点在沈鸢脸上掠过:“你可以试试。” 他伸手,拂过落在沈鸢脸上的青丝,谢清鹤声音阴沉。 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笑。 “元家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元……” “谢清鹤!” 沈鸢忽然坐直身子,泪水从眼角滚落,“你想对圆圆做什么,你若是敢动她,我、我定不会放过你。” 她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你不能动她,你不能!” 沈殊有多喜欢圆圆,沈鸢不可能不知道。 她几近崩溃,一只手紧紧抓住谢清鹤那抹明黄色的袍角。 谢清鹤低头,漫不经心握住沈鸢的手腕,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谢清鹤和沈鸢十指紧握。 好像他们只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妻,好像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嫌隙。 谢清鹤声音温和。 “那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 沈鸢呢喃,双眼蒙着一层朦胧不清的薄雾,她轻声哽咽,“生下来,你就会放过圆圆吗?” 谢清鹤扬了扬眉:“嗯。” 沈鸢怔怔盯着窗下悬着的雨链,许久,她轻声道:“……好。” 沈鸢有气无力点点头,“我会生下来,我会生下来。” 谢清鹤眉心稍拢。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殿中又一次点起安神香。 谢清鹤一直等到沈鸢睡去,才起身往外走去。 苍苔浓淡,青石涌路。 崔武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谢清鹤的身影,忙不迭上前:“陛下,你的伤……” 谢清鹤从台阶上摔落的时候,右手几乎摔断,可沈鸢却是毫发无损。 谢清鹤只简单裹住掌心的伤口,不让血丝渗出,而后又匆忙往棠梨宫赶。 崔武垂首敛眸:“虞老太医已经在养心殿候着了。” 谢清鹤颔首:“朕知道了。” 他转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那扇紧闭的槅扇木窗。 谢清鹤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想起沈鸢刚救回自己的时候,那时每每谢清鹤出门,沈鸢总会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 有时甚至只是去一趟隔壁田家,沈鸢都会忍不住千叮万嘱,唯恐谢清鹤出事。 后来。 后来他再没见过那样的沈鸢,也不再在她脸上看过那样关怀的眼神。 不知从何时开始,沈鸢对谢清鹤只剩下惶恐不安,只剩下恐惧害怕。 雨幕清寒,空中摇曳着秋桂的香气。 雾气渐渐散开,露出殿宇巍峨的一角。 檐角下的铁马叮咚作响,清脆空灵。 谢清鹤目光穿过廊庑,深深望着那扇木门。 良久,他轻启薄唇:“今日之事,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违令者杀。” 崔武毕恭毕敬:“是。” “沈贵人身边再添三十人,若是她有什么差池,他们也不必留了,这事不必瞒着她。” 谢清鹤知道沈鸢心软,知道她放不下圆圆,知道沈鸢不会眼睁睁看着宫人因为自己受牵连。 他终究还是赢家。 谢清鹤会如愿以偿,会和沈鸢有一个孩子。 沈鸢最后也会心甘情愿留在宫里,留在谢清鹤身边。 谢清鹤对此深信不疑。 …… 沈鸢的肚子渐大,将近临盆之日,沈鸢的精神越发不济。 有时夜里醒来,沈鸢总会忍不住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她双眼垂着热泪,寝室难安。 “我刚刚梦见,梦见孩子没了。我找了好久,还是找不到。” 谢清鹤笑搂她入怀。 他眉眼温和,耐心哄着沈鸢:“不会的,只是做梦而已。” 谢清鹤揽着沈鸢的肩膀,一只手捏起沈鸢的手腕,顺着指骨一节一节捏着赏玩。 谢清鹤语气笃定,“朕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沈鸢将信将疑:“……是么?” 她一只手扶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五指张开,贴在自己的中衣上。 沈鸢紧皱的眉宇迟迟不曾舒展。 她如今越发的神经兮兮,一点风吹草动沈鸢都会担惊受怕。 沈鸢小心翼翼护着自己肚中的孩子,诚惶诚恐:“真的会没事吗?” 谢清鹤又一次:“会的。” 朔风凛凛,沈鸢的孩子出生在初冬的第一场雪。 那日雪花渐渐,白色的雪珠子从天而降,洋洋洒洒落在棠梨宫上。 谢清鹤步履匆匆往棠梨宫走去,他连步辇都没来得及坐,快步从金銮殿赶回。 谢清鹤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众宫人,宫人紧赶慢赶,差点追不上谢清鹤。 谢清鹤身上的龙袍未换,卷着一身的风雪行色匆匆步入沈鸢寝殿。 殿中的稳婆唬了一跳,惊慌失措福身行礼。 “免了。” 谢清鹤大手一挥,凑上前去看沈鸢,“沈贵人如何了?” 稳婆大惊失色:“陛下,还请陛下止步!产房污秽,若是冲撞了陛下……” 谢清鹤一个冷眼扫过。 稳婆噤若寒蝉。 谢清鹤转过缂丝屏风,殿中设有鎏金珐琅铜脚炉,暖气扑鼻。 沈鸢满头大汗,满头乌发散落在枕上。 她慌不择路握住谢清鹤的手腕。 谢清鹤俯身,由着沈鸢的指甲掐入自己掌心,他眉眼难得掠过几分不安焦虑。 “不会有事的。” 谢清鹤反手握着沈鸢,不厌其烦,一遍遍安慰:“沈鸢,你不会有事的。” 沈鸢口中含糊不清:“孩、孩子……” 谢清鹤轻声:“孩子也不会有事的。” 沈鸢拢着的眉眼始终不曾舒展,她想起那日沈殊生产也是这样,命悬一线,差点一尸两命。 沈鸢满脑子胡思乱想,连话也说不出。 谢清鹤接过宫人递来的丝帕,一眼看穿沈鸢所想:“放心,太医说了不会有事的。” 疼痛如潮水在沈鸢身上蔓延,一波一波拍打在她身上。 金缕衣 第133节 她牢牢抓着谢清鹤的手:“你、你……” 谢清鹤低头,递耳到沈鸢耳边,只听她精疲力竭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不会……”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 少顷,他声音放缓:“朕不会对你姐姐做什么,也不会对她的孩子做什么。” 得到谢清鹤有力的保证,沈鸢唇角往上扯了一扯,她艰难从喉咙中溢出几个字。 “你不能、不能骗我。” 寝殿的血腥气浓烈,一盆接着一盆的热水端入内室。 稳婆站在沈鸢榻前,眼见沈鸢昏昏欲睡,忙命人备参汤:“娘娘,不能睡啊娘娘!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沈鸢悠悠转醒,浑身上下的力气似乎都卸尽了,她双眼茫然无措,泪水和汗珠混在一处。 她听见谢清鹤贴着自己的耳畔道。 “不骗你,朕不骗你。” “沈鸢,朕不会骗你。” 握着自己的手沁出细密的汗珠,沈鸢好似听见谢清鹤声音的颤抖。 沈鸢晕晕乎乎,朦胧间好像听见稳婆的一声惊呼:“出来了!出来了!小公主出来了!” 沈鸢扬起的身子轻飘飘落回榻上,她无力闭上双眼,筋疲力尽。 眼皮合上的前一瞬,沈鸢好似看见谢清鹤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那张脸沉得可怕,像是暴雨将至。 沈鸢心口陡然一紧。 困意重重笼罩在沈鸢眉眼,她再也撑不住,缓缓闭上眼睛。 …… 沈鸢再次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廊下悬着各色的彩绣花灯,光影如流光的银河,流光溢彩。 帐中昏暗无光,沈鸢手指动了一动,她喉咙干哑,四肢几乎抬不起半点力气。 屏风后,谢清鹤冰冷无情的声音传了进来。 沈鸢头晕目眩,隐约只听见几个模糊的字眼。 “尽快……料理干净。” “……孩子不能留……” “别让沈贵人发现。” “若有人说漏嘴……” “最晚今夜……” 沈鸢蓦地瞪圆双眸,泪水无声淌过她的双颊,她艰难转过头,看见睡在摇篮中的孩子。 白釉莲瓣烛台点着一簇小小的烛火,光影朦胧,沈鸢看不清孩子的面容,只隐约看见是小小的一团。 谢清鹤有事离开,寝殿中的宫人也跟着退到门口丹墀前,听候差遣。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言语。 沈鸢又静静躺了片刻,直至耳边再无脚步声回旋,她才缓慢从榻上坐起。 中衣在烛光中曳动,颗颗圆润泪珠占据沈鸢双眼,她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朝孩子走去。 孩子出来的时候,她听见稳婆喊了一声是“小公主”。 是因为这个吗? 只是因为是公主,所以谢清鹤就不要她了。 他还让人立刻将孩子料理干净。 沈鸢脚步虚浮,往前趔趄两三步。 她想大声质问谢清鹤,为何要逼迫自己生下孩子,又为何在她含辛茹苦生下孩子后,对孩子弃如敝履。 沈鸢想尖叫,想呐喊,想咆哮。 可她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是了。 谢清鹤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行我素,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拦。 他强迫沈鸢留在宫里,强迫她离开苏家,强迫沈鸢生下孩子。 如今又想趁沈鸢孱弱之际,将那个碍眼、不得自己心意的孩子 料理干净。 凭什么。 凭什么回回都是谢清鹤占据上风。 沈鸢不知公道在何处,她脑中混乱,一会是悬梁自尽的明宜,一会是自己握着金步摇被迫杀人。 沈鸢纤细身影摇摇欲坠,她转首侧目,视线缓慢落在摇篮中蜷缩成一团的孩子。 沈鸢甚至看不清孩子的长相。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母,想起差点被生母杀死的自己。 沈鸢被生母厌恶遗弃,三番两次都险些死于生母之手。 可她那会还有沈殊,有一心一意护着自己的姐姐沈殊。 ……可她的孩子呢? 她的孩子什么也没有。 生母不喜,生父厌恶。 她不知谢清鹤会如何料理自己的孩子,或许是沉湖,或许是活埋,又或许会让人拿白绫勒死孩子。 就像他料理明宜那样,他总会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鸢泪如雨下,嗓音哽咽沙哑。 痛苦和绝望几乎将沈鸢淹没。 她连自己都护不住,自然也护不住孩子。 沈鸢缓缓朝摇篮走去,目光匆忙瞥过那一张青紫僵硬的小脸。 沈鸢不敢细看。 她颤抖着双手取下一旁的迎枕,用力捂在孩子脸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鸢双眼紧闭,耳边好像响起了孩子的啼哭声,手下好像有孩子的挣扎。 又好像没有。 沈鸢不敢睁眼,也不敢细听。 口中喋喋不休,不知念了多少遍“对不起”。 沈鸢后知后觉,寝殿只剩自己一人的声音。 她浑浑噩噩跌跪在地,泪如泉涌。 后背撞上漆木圆几上的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香炉摔落在地,炉袅烟尽。 宫人闻声赶来,瞧见殿中的一幕,失声尖叫。 沈鸢遽然回神,她怔怔跪在烛光中,看着宫人鱼贯而出,看着为首的谢清鹤双目震惊盯着自己。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 迎枕掉落在地,露出孩子了无血色的一张脸。 摇篮中的孩子早没了气息,那张脸还是青紫的,四肢一动不动。 “谋杀皇嗣是死罪。” 昏暗烛光中,沈鸢一张脸满满都是泪水,几乎兜不住。 她笑着望向谢清鹤,目光平静坦然。 “……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正好她可以下去给自己的孩子赔罪。 第58章 他看见沈鸢悬在横梁上 棠梨宫各处掌灯,烛光通明。 沈鸢伏跪在满地狼藉中,她眼中还淌着莹润的水光。 宫人乌泱泱跪倒在地,殿中噤若寒蝉,只有沈鸢低声的呜咽。 她几近崩溃,一头蓬松乌发垂落。 沈鸢愣愣转首,目光迟疑落在摇篮中小小的一团孩子。 身为人母,沈鸢却连看自己孩子一眼都不敢。 她喃喃自语:“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朕不会杀你。” 烛影婆娑,昏暗光影中,谢清鹤疾步踱至沈鸢身边。 他不再高高在上俯瞰沈鸢的狼狈不堪,对她的绝望崩溃视若无睹。 金缕衣 第134节 谢清鹤半跪在地,打横抱起沈鸢,远离了满地残缺不全的碎片。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的软褥锦衾,谢清鹤从未这般小心翼翼,他抬手拂开沈鸢脸上的乌发,声音很轻。 “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 沈鸢忽的崩溃怒吼,她一只手指着摇篮中了无声息的孩子,沈鸢眼中呛出泪珠,她抓着谢清鹤想要往摇篮走去。 “孩子死了,是我杀的,是我用迎枕……” 沈鸢目光在地上逡巡,她扶榻而起,想要落地去寻找地上的迎枕。 谢清鹤轻而易举将她按回榻上。 沈鸢泣不成声,指甲几乎要掐入谢清鹤的骨肉:“是我用迎枕闷死她的,和别人无关。谢清鹤,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谢清鹤气息渐沉,他反手握住沈鸢,心如刀绞。 得知先皇后派人刺杀自己时,谢清鹤都从未有过这样的心烦意乱过。 他一手环着沈鸢,似乎要将她勒入自己的骨肉。 谢清鹤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重复:“没有,你没有杀人。沈鸢,你没有杀人。那个孩子……是死胎。” 晴天霹雳。 沈鸢耳边轰鸣一声,她怔愣转过首,张瞪着双目望向不远处的摇篮。 沈鸢双唇嗫嚅:“……死胎?” 从睁眼到眼下,沈鸢从未好好看那孩子一眼。 只隐约记得那张脸是青紫的。 圆圆刚生下来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 沈鸢脑中宛若浆糊,乱糟糟的,“死胎,真的是死胎吗?” 她有点记不起圆圆刚出世那会是何模样。 谢清鹤低声,一双猩红的眼睛笼着疲惫无力:“生下来的时候就不行了,这和你无关,不是你杀人的。” 谢清鹤温声,“沈鸢,你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 沈鸢缓慢松开谢清鹤,抬起的一双眼睛浸泡着重重水雾,“我没有杀人。” 谢清鹤凝望着沈鸢惴惴不安的眼睛,面色缓和:“对,你没有杀人。” “我没有……”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用力甩开谢清鹤的手,她双目圆睁。 “你骗人,你又在骗我。” 沈鸢气急攻心,身前起伏不定,声泪俱下。 “都听见了,你让人今夜之前处理干净。若不是我早点醒过来,是不是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沈鸢双手捏拳,胡乱砸在谢清鹤身上,她低声啜泣,“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因为她是公主,你不喜欢,所以就让人……” “沈鸢。” 谢清鹤倏然沉下脸,一字一顿,“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吗,连自己刚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沈鸢脸上溢满泪水,她木讷仰起头,苦笑挽唇:“……难道不是吗?” 谢清鹤怒不可遏:“你——” 对上沈鸢泪意朦胧的一双眸子,谢清鹤强忍着咽下心口翻涌的悲愤。 他一只手揉着眉心,让人传太医进来。 十来个太医跪在屏风外,战战兢兢。 谢清鹤冷声:“不必紧张,如实说就是。” 为首的虞老太医伏跪在地,扼腕叹息:“娘娘节哀,小公主是闭气而亡,与娘娘无关。” 虞老太医又说了许多,沈鸢没怎么听清,她浑浑噩噩,听着那些太医如倒豆子似的告诉自己公主逝世的真正缘由。 谢清鹤立在烛光中,暗黄光影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影,只是好似不比往日坚不可摧。 最后一位太医说完,谢清鹤拂袖,命人退下。 他转身行到沈鸢身前,双手扶着沈鸢双肩:“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事。” 让崔武找来的孩子已经在路上,也是个小姑娘,才出生三日就被父母遗弃。 没想到沈鸢会这么快醒来。 沈鸢心神不宁,满腹愁思落在紧皱的眉宇间,她像是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 沈鸢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一面去看摇篮中的孩子。 少顷,她低声呓语:“我想、想再看看她。” 谢清鹤皱眉,斟酌片刻:“……好。” 宫人将孩子抱上榻,襁褓之中裹着的孩子四肢僵硬,一张脸依旧呈现青紫状。 沈鸢双眼含着热泪,眼泪如断线的珠帘,吧嗒吧嗒往下滚落,身影颤颤巍巍。 “怎么、怎么会这样?稳婆明明说很顺利的…… ” 怀里的孩子早就没了气息,双目紧闭。 谢清鹤担心沈鸢触景伤情,只让她看了两眼,又命人抱下去,好生安葬。 他一只手拢住沈鸢的手腕,不动声色挡住她的视线:“这事和你无关,太医说她在腹中已经没了气息。” 沈鸢眼中滚下温热泪水,泪流不止。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是不是她也不喜欢我,她知道我曾想……” 沈鸢无力闭上双眼,磕磕绊绊,“她是不是知道我曾想杀了她,所以才……” “不是。” 谢清鹤一手护在沈鸢后背,揽着她入怀。 沈鸢倚在谢清鹤肩上,豆大的泪珠滚过双颊,泅湿了他的衣襟。 她轻声哽咽,含糊不清:“她知道我不要她,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谢清鹤用力握住沈鸢的双肩,一双漆黑瞳仁沉沉,晦暗不明:“不是。” 他沉声,“沈鸢,你看着我……” 沈鸢泪眼朦胧,她忽然使劲推开谢清鹤,双手牢牢抱住自己的膝盖。 沈鸢焦躁难安:“你骗我,一定是你在骗我。”沈鸢泪流满脸,她扬首,红着一双眼睛瞪着谢清鹤。 “是我害死了她,你该杀死我的,该杀死我的!” 沈鸢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她才刚诞下孩子,身子本就虚弱不堪。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扶在榻前用力咳嗽,她拂开谢清鹤拍着自己后背的手。 喉咙涌出酸涩的苦汁,沈鸢悲痛不已。 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句。 “谢清鹤,你杀了我罢。” 她不再求着谢清鹤放自己离开,沈鸢一心求死。 谢清鹤冷声,一字一顿:“不可能。” …… 孩子的离开好似也带走了沈鸢最后一丝清醒。 她时常一个人坐在窗下,或是临窗落泪,或是对月无眠。 除夕那夜,宫中设宴。 沈鸢自然没有出席,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殿中,望着廊下侍立的珐琅戳灯出神。 宫人眼角泛红,好言相劝:“娘娘好歹喝两口罢,这枣泥糕是元少夫人特意送来的,还有这些,都是陛下让御膳房的人备下的。” 宫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僵坐在窗前的沈鸢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慢转首,目光迟疑飘过攒盒中的膳食。 沈鸢一双琥珀眼眸转动。 她认出攒盒中的膳食,是当初在乡下和谢清鹤过除夕时,沈鸢为他做的膳食。 攒盒之下,还有一张剪纸,那是一只仙鹤。 和沈鸢先前央求谢清鹤剪的一样。 沈鸢那会身上的银钱不多,也不敢大手大脚挥霍,可又怕除夕夜委屈了谢清鹤,所以特地和田婶学了两三道小菜。 本来还想着学他人剪窗花,不想沈鸢在剪纸上的天赋竟比不上谢清鹤。 沈鸢眼前涨上迷朦水雾,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以为,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沈鸢如今对很多事都不放在心上,也很少说话。 她像是棠梨宫的一缕游魂,不以己悲。 难得见沈鸢对膳食多看了两眼,宫人忙命人布让摆菜,又让人往谢清鹤那里送信。 谢清鹤今日在潮音阁设宴,宴上丝竹悦耳,处处锦绣盈眸。 席间推杯换盏,文武百官齐聚在下首。 廊下系着一色的银杏木雕刻七层宫灯,流光溢彩,如天上银河。 潮音阁张灯结彩,鼎烧松檀香之香,瓶设红梅之蕊。 金缕衣 第135节 小太监躬着身子,眉开眼笑。 “沈贵人很是喜欢,今夜还比往日多吃了半碗汤,对那只仙鹤也爱不释手。” 谢清鹤扬眉,眼中难得有了笑意:“是么?” 思忖片刻,谢清鹤起身:“朕去看看她。” 小太监点头哈腰,忙忙命人备下步辇。 雪珠子洋洋洒洒从檐下飘落,天地万物好似都蒙上一层白色的薄纱。 宴席过半,宫中上下各处掌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除了棠梨宫。 棠梨宫悄然无声,落针可闻。 宫人垂手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谢清鹤的身影,大惊失色,忙不迭福身行礼。 谢清鹤抬袖制止宫人往里通传的声音,他喝了半壶酒,醉眼惺忪。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角,一面抬脚往里走去:“沈贵人在殿里?” 宫人实话实说:“沈贵人听说今夜是除夕,不让奴婢上前伺候,还让奴婢给宫里上下的宫人都分了赏钱。” 宫人喜笑颜开,只当沈鸢是渐渐走出失去孩子的阴影。 “娘娘今日瞧着气色好了不少,话也比往日多。” 谢清鹤颔首:“知道了。” 他抬手,屏退众人。 寝殿杳无声息,酸枝木框点翠花鸟纹屏风映出谢清鹤修长的身影。 殿中铺着狼皮褥子,踩上去安静无声。 谢清鹤一只手负在身后,长身玉立,他笑着转过屏风。 而后,他看见了一双在空中晃悠的双足。 地上还有一个踢倒的圆几。 无人知晓沈鸢是何时备下自缢的锦裙,丝帛撕开垂在横梁上,沈鸢一头青丝披在身后。 她眉眼平静淡和,从容赴死。 谢清鹤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颤抖着双手从横梁抱下沈鸢,又是何时命人传太医。 躺在自己怀中的沈鸢面容孱弱憔悴,单薄身影宛若秋日枯叶,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不管谢清鹤如何胁迫,如何低声恳求,那双如水秋眸始终是闭着的。 棠梨宫瞬间兵荒马乱,虞老太医本还在宴席上吃酒作乐,闻言,吓得手中的自斟壶都掉落在地,一路被崔武提溜着往棠梨宫赶。 棠梨宫噤若寒蝉,宫人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面面相觑。 无人敢闹出半点动静。 好在谢清鹤及时赶回,沈鸢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脖颈上的红痕还在,看着触目惊心。 虞老太医喋喋不休说了什么,谢清鹤并未听清。 他转而去看地上散落的锦裙。 怕沈鸢想不开,寝殿并没有留下剪子,连金步摇和珠钗都被收走。 谢清鹤不知沈鸢是如何背着宫人,一个人躲在寝殿悄悄撕开锦裙,而后又将丝帛一片接着一片绑在一处,直至悬在横梁上。 明宜自缢那会,沈鸢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 而如今,悬在横梁上的人却成了沈鸢。 她是那样淡定自若为自己安排好了东西,甚至在此之前,沈鸢并未在谢清鹤面前露过半点马脚。 梅花式圆几倒落在地,正好压住了一张小小的剪纸。 那是谢清鹤让人送来的仙鹤。 怕沈鸢见不得红色,谢清鹤还将红色的剪纸染成月白色。 而如今,那只仙鹤就那样轻飘飘被沈鸢丢在地上,弃之如敝履。 沈鸢再也不会满心欢喜望着谢清鹤,再也不会弯着一双如月眼睛,笑着央求谢清鹤为她剪仙鹤,再小心翼翼将仙鹤装在香囊,贴身带着。 又或许,沈鸢笑着朝向的人,从来都不是谢清鹤。 她一直、一直都将他错认成苏亦瑾,错认成她的救命恩人。 沈鸢对谢清鹤流露出的所有善意和好感,都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谢清鹤从来都不曾被沈鸢真正喜欢过。 他自以为的赢家,从来都是自欺欺人。 沈鸢还没醒,脖颈上勒出的红痕狰狞可怖,青紫交加。 谢清鹤垂眸,目光一点点在沈鸢纤细的脖颈上掠过。 沈鸢身子消瘦,轻薄如纸。 白净的脖颈落在谢清鹤眼中,如江边垂金的柳丝,纤瘦细弱。 窗外不知何时响起了礼炮声,万紫千红涌上夜幕。谢清鹤转首往窗外望去,夜色中花团锦簇,如千万簇梨花在空中绽放。 斑驳光影照亮了半座皇城,独独照不进棠梨宫。 殿中静悄悄,不闻人声,不见笑语。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沈鸢缓慢睁开双眼。 她还是醒了,还是没能如愿离开人世。 转首侧目,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的视线。 沈鸢眼皮颤动,双唇张合,一只手抬到半空,像是有什么急不可待的事要和谢清鹤说。 什么事这么着急呢。 不外 乎是替宫人开脱,怕谢清鹤怪罪宫人。 又或是怕谢清鹤迁怒太医,迁怒沈殊。 沈鸢连宫人都想到了,却独独不会想到谢清鹤,不会想他步入寝殿那一刻的心慌意乱,不会想到他看见沈鸢自缢一幕的心口骤停。 沈鸢张了张唇,双眼错愕。 谢清鹤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太医说你伤到了喉咙,这两日都说不了话。” 沈鸢瞪圆双目,又想让宫人去取纸笔。 谢清鹤眉眼倦怠,按住了沈鸢抬在半空的手:“你想说这事和宫人无关。” 几乎是笃定的语气,没有半点迟疑。 沈鸢怔怔凝望着谢清鹤,须臾,她缓慢点了点头。 谢清鹤轻哂:“……那我呢?” 他起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沈鸢,“那我呢,你有想过我没有?” 他是听到沈鸢收下自己送的仙鹤,这才临时起兴回棠梨宫。 谢清鹤不敢想自己若是没有临时起意,没有鬼使神差想回棠梨宫看一眼沈鸢,待他从夜宴上离开,是不是推门就能看见沈鸢悬在横梁上的冰冷尸首。 沈鸢茫然无措眨动眼睛,不知谢清鹤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她不信谢清鹤会为自己的离开而难过,以前他那样紧张自己,不过是因为沈鸢怀了他的孩子。 如今沈鸢什么也没有,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可让谢清鹤惦记的,谢清鹤又怎会在乎她的死活。 又或是,他只是在恼怒自己一直攥在手中的纸鸢,忽然断了线,不受他的控制。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讥诮。 谢清鹤垂眼低眉,声音透着说不尽的沙哑生涩。 “沈鸢,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我?” 没有想过他会担心,没有想过他会不安。 在沈鸢眼中,沈殊重要,圆圆重要,就连如今和她没有半点干系的苏家和郑家也重要。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排在谢清鹤面前。 她会为他们牵挂会为他们忧心。 可那些人之中,独独没有谢清鹤。 …… 沈鸢自缢后,棠梨宫的宫人几乎是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她半步。 过了正月,沈鸢的嗓子渐渐有所好转,沈殊也来宫中探望她。 沈鸢失去孩子后,沈殊不再带着圆圆入宫,唯恐沈鸢忆起伤心事。 如今见到沈鸢脖颈上的红痕,沈殊再也忍不住,双目垂泪。 她不顾尊卑,气呼呼往沈鸢手背上拍了两巴掌。 末了,又抱着沈鸢低声啜泣。 “你怎么这么狠心,你知不知道那日我听到消息,一颗心有多慌,若不是你姐夫拦着,我还想连夜入宫。” 沈殊气得发抖,眼泪簌簌落在丝帕上。 沈鸢拿丝帕为她拭泪,轻声告罪:“对不起。” 她会向沈殊告罪,可却没有向沈殊保证日后不会再犯了。 沈殊这样的伶俐人,怎会看不懂沈鸢的心思。 她凝望沈鸢许久,倏地扬唇轻笑。 金缕衣 第136节 “罢了,你喜欢就好。” “有姐姐在呢。” 就像沈鸢小时候那样,不管她摔碎什么东西,不管她在外惹了什么麻烦,沈殊最后都会无奈一笑,柔声宽慰沈鸢。 “有姐姐在呢,怕什么。” 沈殊的话很快传到养心殿的谢清鹤耳中,彼时他正在站在釉彩百花景花瓶前,瓶中供着数珠粉白桃枝。 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她真的这样说的?” 宫人伏跪在地,瑟瑟发抖:“是、是,千真万确,元少夫人真的这样说的,奴婢不敢乱说。” “当啷”一声脆响,谢清鹤手中的花瓶摔落在地,碎片四分五裂散落在屋中。 三三两两的桃枝也随之跌落在地,分文不值。 瓶中淌落的清水蔓延在地上,宫人不明所以,齐齐跪了满地。 谢清鹤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日光满地,轻薄光影无声落在他肩上。 他刹住脚步,少顷,又疾步往棠梨宫走去。 沈鸢正好送走沈殊,她立在廊下。 廊庑下挂了一盏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四面玻璃画着寿山福海。 远远瞧见谢清鹤立在日光中的身影,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敛。 她背过身往寝殿走去。 “陛下何必呢,还特地让我姐姐入宫一趟。” 她怎会看不出谢清鹤的心思,倘若沈殊今日流露出半点不舍,沈鸢下次恐怕就不会那么决绝自缢。 可惜谢清鹤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沈殊会对沈鸢那样纵容,竟连沈鸢的生死都不顾。 两人长长的身影映在丹墀上,一前一后步入寝殿。 谢清鹤狠命拽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身影踉跄,差点栽落在谢清鹤肩上。 滚烫灼热的气息落在沈鸢脖颈,谢清鹤气息急促,攥着沈鸢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收紧。 “沈鸢,你别逼我。” “……我逼你?” 沈鸢冷笑两声,反唇相讥。 她猛地推开谢清鹤,怒目而视:“谢清鹤,从始至终都是你在逼我!是你逼我留在宫里,是你逼我怀上孩子,又逼我生下她的。” 沈鸢怒气冲冲,出声质问。 “你以为我有那么想不开吗,你以为丝帛缠在脖颈上的滋味好受吗?我也会怕,也会疼,可比起那些,我更不想再见到你。” 沈鸢小声抽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只要看见你,我就会想到明宜,想到那个孩子……” 她所有不好的回忆,几乎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谢清鹤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沈鸢不懂,这样一个罪恶滔天的人,怎会有脸倒打一靶,说是自己逼他? 沈鸢勾唇轻哂,新仇旧恨涌出,她愤愤不平。 “我逼你什么了?谢清鹤,你以为你回回都能像除夕夜那样及时赶到吗?不可能的。” 沈鸢知道谢清鹤找人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知道自己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她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会有人向谢清鹤回禀。 可那又如何。 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谢清鹤静静注视着沈鸢许久,攥紧的手背上青筋纵起。 谢清鹤:“……你怕死?” 沈鸢别过脸,不置可否,眼尾还泛着泪水。 谢清鹤再次开口:“沈鸢,你宁愿死,也不想见到我。” 沈鸢望着窗外的参差竹影,久久不曾言语。 良久,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好。” 那声音干哑艰涩,如跨过千山万水,终于艰难走到沈鸢眼前。 沈鸢抬起脸,目光狐疑飘过谢清鹤。 谢清鹤往后退开两三步,那双眼睛却始终落在沈鸢脸上。 风声鹤唳,残花满地。 落日余晖逐渐从丹墀前移开,棠梨宫霎时陷入一片昏暗。 谢清鹤立在阴影中,那一点明黄衣角落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脸色,还当刚刚的那一声是自己的错觉。 万籁俱寂,众鸟归林。 沈鸢转身往寝殿走去。 一片沉寂中,沈鸢听见了谢清鹤又一次开口。 “我放你走。” 谢清鹤声音沙沙,薄唇轻启。 不知是怕沈鸢听不清,还是担心自己反悔。 谢清鹤再次哑声道。 “……我放你走。” 沈鸢背影僵硬,猛然转首。 难以置信盯着谢清鹤。 第59章 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烛光昏暗,谢清鹤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沈鸢怔怔注视着谢清鹤许 久,忽而唇间溢出一声轻哂。 “谢清鹤,你又想骗我什么?” ……放她走? 沈鸢不信,也不敢信。 她曾经那样伏跪在地,苦苦哀求谢清鹤放自己离开,沈鸢求了很久,哭了很久,可换来的,都是谢清鹤轻蔑的一声笑。 还有他居高临下的一声:“不可能。”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冷漠无情,对沈鸢的痛苦绝望视若无睹。 这样一个冷心冷面无情无义的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放沈鸢离开。 简直是天方夜谭。 沈鸢往前半步,黑影一点点叠上谢清鹤颀长的身影。 沈鸢声音很轻,带着崩溃后的平静绝望。 “你会那么好心吗?” 她一步步踩上谢清鹤的黑影,“谢清鹤,你又想做什么?除了我姐姐,你还想拿谁胁迫我?” 沈鸢甚至怀疑,自己连棠梨宫都走不出去。 或是在她满心欢喜踏出棠梨宫时,听到了满宫宫人的死讯,又或是自己以为离开了皇宫,其实是步入了谢清鹤为自己设下的另一个牢笼。 “不会。” 谢清鹤哑声。 不知为何,沈鸢觉得谢清鹤的身影看起来有几分萧瑟冷清。 谢清鹤转过身,目光淡淡从沈鸢脸上收回,“我不会对宫人做什么,也不会对沈殊做什么。”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谢清鹤目光落在树梢间跳跃的一只黄鹂上。 他漫不经心丢下一句。 “沈殊还没走远,你现在出去,兴许还能赶得上。” 言毕,谢清鹤再也不看沈鸢一眼,抬脚往外走去。 他走得极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沈鸢望着谢清鹤离开的背影,怔愣片刻。 她看着四面的红墙黄瓦,看着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 沈鸢忽的朝外跑去。 风掠过她翻飞的锦裙。 大地在震动,落日在垂泪。 沈鸢掠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她跑得很快很快,甚至,连回头往后看一眼都不曾。 枯枝上鸟雀跃动,扑腾着双翅朝长空飞去。 过虹桥,穿夹道。 金缕衣 第137节 沈殊果真还没走远。 夕阳西下,她的身影无声映照在湖中。 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出现在花障后,沈殊眼中泛起点点水光。 她捂着双唇,喜极而泣:“我还以为、还以为那个太监是骗我的。” 沈殊穿过夕阳,穿过青石小道,她哭着扑在了沈殊身上。 她不知谢清鹤会放自己离宫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 可不管多久,沈鸢都不愿意浪费。 七宝香车缓慢驶出皇宫。 沈鸢一次也没有回头。 高耸入云的城墙上,一道身影立在黄昏中,目送着沈鸢渐行渐远。 直至夜色低垂,直至远方传来鼓楼的钟声,谢清鹤才缓慢从城墙边移开。 星光溅落在谢清鹤肩上,那双黑眸沉郁孤寂,落满猩红的血丝。 谢清鹤差点一脚踩空,从高楼上摔下。 崔武瞠目结舌,飞奔过去:“陛下——” 谢清鹤黑眸垂落在脚下的台阶,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 和戏楼上的台阶差不多高。 那时沈鸢也是这样站在戏楼上,挺着大肚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若不是谢清鹤及时拽住她,她是真的想除去自己肚中的孩子,想过死的。 她那样怕疼的一个人,却为了能离开谢清鹤,连死也不怕了。 谢清鹤闭上双眼,眼前又一次晃过沈鸢垂在横梁上的一幕。 他不知自己做过多少回这样的噩梦,有时梦里的自己晚到半步,悬在横梁上的尸首早就冷透。 谢清鹤就那样看着沈鸢了无声息躺在自己怀里,听着宫人哭着求自己节哀。 他一次又一次做着沈鸢在自己怀里死去的噩梦,又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 醒来后必定会去寻沈鸢的身影,直到碰到沈鸢微弱的脉博,谢清鹤方如释重负。 可有时他又会怀疑,活着的沈鸢是自己在做梦,真正的沈鸢早就在那个除夕夜离开。 庄周梦蝶,谢清鹤渐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他抬眸朝棠梨宫望去,殿中锦灯高悬,如沈鸢还在时那样。 好像谢清鹤此刻回去,就能如往常一样看见沈鸢倚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可是不会了。 沈鸢所有的心软和善意都只会为旁人而留,不会为谢清鹤留下半分。 …… 暮色沉沉,万物无声。 沈鸢在沈殊为自己安排的竹坊住下。 竹坊在城里,闹中取静。 穿过长长的胡同,沈殊这处的竹坊花了十足的心思,屋舍收拾得齐整,窗明几净。 窗前摇曳着三两株翠竹,推窗往后望去,竟是陵江的一角。 烟花三月,湖上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沈鸢在屋里待了三日三夜,每日起身,她总以为自己推开门会看见崔武,会看见坐在马车中的谢清鹤。 可什么也没有。 沈鸢推开门,只会看见提着漆木攒盒的松苓。 竹坊有自己的小厨房,沈鸢想吃什么,只需和小厨房说一声就好了。 可沈殊还是不放心,日日让人送膳食过来。 攒金丝海兽葡萄纹攒盒中铺着浅浅的一层松叶针草,底上是一只乳鸽。 松苓言笑晏晏,眉稍眼间都洋溢着雀跃和欢悦。 “这是仙鹤神针,也是闽南的名菜。元家新来一位闽南的厨子,他做的这道仙鹤神针最得我们少夫人的喜欢。” 松苓笑着掀开攒盒,为沈鸢布让摆菜,“这不,巴巴让人送来,若是二姑娘喜欢,少夫人明日还让人送来。” 松苓说了半日,后知后觉沈鸢的目光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她好奇顺着沈鸢的视线望去,门前空空如也,并无他人。 松苓好奇不已:“二姑娘这是在找谁,是在找少夫人?” 沈鸢收回视线,讪讪干笑两声,“没有。” 松苓笑笑:“少夫人和圆圆还在后面呢,等会就过来。” 兜兜转转,松苓又回到沈鸢身边伺候,她唇角染上笑意。 “圆圆如今主意大得很,若是出门的珠钗锦裙不合她的心意,她总会闹上半个多时辰,连少夫人也无可奈何。” 沈鸢眼中带笑:“是么,她刚出生那会,还是小小的一团,看着可乖了。” 沈鸢又一次想起那个和自己无缘的孩子,眼中笑意渐淡。 她从来没有人向旁人提过,自己在夜里,不止一次梦过那个孩子。 梦里沈鸢诞下的并非是死胎,而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看着那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她会喊自己娘亲,会和圆圆一样,朝自己咧开嘴角嘿嘿一笑。 沈鸢会做针黹,夜里她会坐在窗前,在烛光下为小姑娘做虎头鞋虎头帽。 梦里的一切都很好,可惜只是镜花水月。 梦醒了,窗前空荡无人,只有满地的银辉洒落。 有时沈鸢也会做噩梦,梦见那个孩子浑身上下都泛着青紫,一点血色也没有。 像是一个死物。 僵硬冰冷。 沈鸢抱着孩子,在梦中哭到眼泪都流干了,醒来后枕边一片湿意。 松苓眼睛弯弯:“也就那会听话。” 她笑着将仙鹤神针推到沈鸢眼前,又净过手,亲自将乳鸽撕成细细的长条。 所谓仙鹤神针,其实是乳鸽去了骨头,又往里塞鱼翅。 松苓怕沈鸢又想起孩子,忙拿比别的话岔开。 “这道菜瞧着简单,其实难着呢,乳鸽去骨但不能破皮,得是经验老道的厨子才有这门手艺。” 松苓喋喋不休,“我听那厨子说,他也是跟着老师傅学的,光是去骨,就学了三四年。” 沈鸢心不在焉点头。 沈殊果真在半个时辰后赶来,行色匆匆。 她抱着圆圆从马车上走下,三层高的小竹坊,木楼梯踩上去哒哒响。 圆圆一手牵着沈殊,一手扶着楼梯。 走两步,歇一会。 又走两步,又歇一会。 故意折腾大人一样。 沈殊仰头无奈,和窗前的沈鸢对视。 沈鸢双眼缀上笑意,拾级而下, 她朝圆圆伸出手:“圆圆,过来。” 圆圆扬起一张胖乎乎的肉脸,咿咿呀呀拿手指指着沈鸢:“姨、姨姨。” 小姑娘刚学会说话,话都说不利索。 沈鸢笑着想要抱起小姑娘,没抱动。 圆圆惊讶望着沈鸢,又去看自己吃得圆滚滚的肚子,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沈鸢手足无措,忙不迭向圆圆赔罪。 她如今身子越发消瘦,抱不动孩子也是常事。 圆圆不听,双手揉着眼睛,哭得好不可怜:“圆圆,胖。” 沈鸢惊慌失措:“圆圆不胖的,是姨姨力气太小了。” 沈殊挽着沈鸢起身,不留情面揭穿女儿的谎话:“别理她,等会就好了。” 沈殊一手抱起小姑娘,拿手指戳了戳圆圆的脸颊肉:“胖的话,那等会的羊奶还喝吗?” 圆圆立刻止住哭声,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喝、喝一点点。” 嘴上说一点点,其实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圈。沈鸢哭笑不得:“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沈殊无奈叹气:“别看她小,心眼多着呢,一点不如意就得闹得府中上下人尽皆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圆圆趴在炕上玩,一会假装自己是乌龟,四脚朝天,一会又假装自己是小猫,在炕上乱窜。 沈殊命玉竹和松苓好生看着,自己携了沈鸢的手,往窗前走去。 紫檀嵌五彩花鸟纹瓷板屏风后,沈殊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铜胎画珐琅蓝花圆盒。 “这些本来早就该还给你的,只是我那会怕陛下……” 沈殊收住声,欲言又止。 沈鸢接过,狐疑打开:“怎么这么看着我,难不成是……” 金缕衣 第138节 余音缓慢消失在唇上。 沈鸢愕然盯着圆盒中的地契和田铺,热泪盈眶。 那是苏亦瑾先前留给自己傍身用的。 沈殊斟酌着开口。 “这是苏夫人送到我手中,说是苏亦瑾先前留下的,她本想亲自送到你手上,只是苏亦瑾病逝后,苏夫人也随苏老夫人回了洛阳老家,她怕日后再无机会见到人,就托人送到我手上。” 沈殊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收下,只是苏夫人说这是苏亦瑾的遗愿。” 圆盒中除了地契田铺,还有一张秋桂笺。 沈鸢泪眼婆娑,抱着圆盒哭了许久,低低的呜咽声在上房响起。 沈殊也跟着落泪,拿丝帕为沈鸢抹去眼角的泪水:“别哭了,他那病很是折磨人,到了后面连睁眼都困难,话也说不了。” 沈殊眼周泛红,“苏夫人说,他常常疼得睡不着,后来是他求虞老太医……” 沈鸢遽然瞪圆眼睛。 沈殊泣不成声:“他求虞老太医断药的,说是不想再、再连累家人也跟着他一起痛苦。” 沈鸢双眼蒙上一层水雾,无声落泪。 她僵硬着转过脖颈,泪珠一滴接着一滴滚落在漆木案几上。 沈鸢捡起那一张秋桂笺,那本是她为谢清鹤求的,后来阴差阳错出现在苏亦瑾手上。 如今又回到沈鸢手中。 她最后一次见到苏亦瑾,还是在洛阳,那时她迫不得已,半真半假告诉苏亦瑾,秋桂笺是送给谢清鹤的,谢清鹤才是自己的心上人。 沈鸢忽然起身,往窗前跑去。 秋桂笺被她撕成碎片,洋洋洒洒从窗上洒落在院中。 沈殊不明所以,追了上去:“你这是……” 她后悔不已,“早知道我就不还给你了,还省了你这一番泪水。” 圆圆趴在炕上,忽的吭哧吭哧往青花瓷瓶爬去,捡了一株桃枝,她有样学样跟着沈鸢,一点点将桃花扯下,又在掌心揉搓揉搓,往窗子洒落。 沈鸢愣了一瞬:“圆圆,你……” 圆圆歪了歪脑袋,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姨姨,不哭,不哭,圆圆打……” 沈殊在一旁为沈鸢解释,她嗓音还带着哭腔,可脸上却是笑的。 “她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哭,她帮你打欺负你的人。” 欺负沈鸢的人,除了谢清鹤,再无旁人。 可世上哪有人敢打谢清鹤。 沈鸢又哭又笑,领了圆圆的好意。 圆圆走路还不算稳当,晃晃悠悠走到沈鸢面前,笨拙拿手指为沈鸢抹泪。 又将手中的桃花胡乱塞到沈鸢手中,她一只手指向窗子:“花花飞飞。” 沈鸢咽下满腔的苦楚,陪圆圆坐在窗前,往园子洒桃花。 满园桃花落尽,盖过了那一枚小小的秋桂笺。 暮色四合时,沈殊带着圆圆离开。 这处竹坊是沈殊用自己的梯己买下,她平日不常过来。 “过两日我给你送几个护卫过来,这竹坊虽清静,可我听说前面住的是位纨绔,终年眠花卧柳的,不是什么正经人。你若是和他碰上,还是先避开。” 沈鸢挽起唇角:“姐姐放心,我也不出门,不会和他碰上。” 沈殊絮絮叨叨:“在家也得留个心眼。” 她皱眉,“不然我还是留下陪你罢,回去我也不安心。” 沈鸢推着沈殊往外走:“快回去罢,我都多大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再有,你留下,圆圆怎么办?别忘了她认床。” 沈殊左右为难:“可是你……” 沈鸢笑笑:“我没事的,姐姐。有松苓陪着我呢,你今早送来的仙鹤神针我吃着不错,明日可还有?” 沈殊果然被沈鸢移开注意力,笑着道:“自然是有的,你若喜欢,我日日让他们送来。” 沈鸢站在竹坊前,目送沈殊上了马车离开,唇角笑意刹那消失殆尽。 沈鸢转首,款步提裙往回走。 穿过影壁,沈鸢忽的想起什么,疾步匆匆往园子跑去。 木窗敞开,窗下散落着满地粉白的桃花,独独不见那一枚秋桂笺的碎片。 沈鸢心口骤紧,一股凉意从地上蔓延至四肢,她提裙左右环顾。 日落西斜,两三只小雀立在桃枝上引吭高歌,四下悄然无声,不见一点人影。 沈鸢快步行到窗下,双手飞快在桃花片中扒拉。 没有,还是没有。 指尖沾上星星点点的泥土,脏乱不堪。 松苓捧着漆木托盘从楼上走下,余光瞥见蹲在园中的沈鸢,唬了一跳。 “姑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沈鸢怔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刚刚、刚刚可有人来园子洒扫?” 竹坊不大,前面是园子,背面是湖。 松苓细细思忖,摇摇头:“何大娘一直在厨房,我和小翠都在楼上,几个小婢女跟着姑娘出去送客,并未有人过来洒扫。” 她目光越过沈鸢的肩膀,落在地上的满地残花,“姑娘可是在找东西,我过来帮姑娘。” “不是,我没有。” 沈鸢稍稍定神,“你方才一直在楼上,那你可有看见什么人来过?” 松苓沉吟半晌:“没有。” 她笑笑,“我一直在窗前做针黹,若是真有人过来,我定能看见的。” 沈鸢低声呢喃:“……是吗?” 指尖的冷意未褪,沈鸢掌心冰冷,她转首,目光惊恐不安在园子掠过。 松苓忧心忡忡:“姑娘?” 沈鸢忐忑收回目光:“没什么。”她强颜欢笑,“昨夜没睡好,兴许是我眼花了。” 沈鸢时常夜不能寐,松苓信以为真:“那可要让厨房送安神茶过来,或是我今夜给姑娘点上一支甜梦香?” 这些法子沈鸢早试过无数遍,若真有用,她也不会夜夜难眠。 沈鸢不想拂松苓的好意,颔首:“也好。” …… 沈鸢在竹坊住了一个多月,几乎是闭门不出。 眼下的青紫还能用脂粉遮掩,可沈鸢眉眼间的倦怠疲惫,却怎么也遮不住。 难得今日天晴,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沈殊不管不顾拉着沈鸢出门。 七宝香车穿过长长的胡同,驶入长街,市井的烟火气迎面而来。 沈鸢坐在马车中,听着沈殊喋喋不休的絮叨。 “你如今还年轻,整日闷在家里算怎么一回事。” 沈鸢挽唇:“不是姐姐让我少出门吗,省得撞见胡同口的纨绔。”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胡说什么,我只是让你避开他些,又没让你整日闭门不出,且我不是还给你找了十来个护卫吗?即便真遇上了,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沈鸢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沈殊神秘兮兮朝沈鸢勾了勾手指:“这些护卫是我托你姐夫找来的,以前是做镖局的。” 沈鸢惊讶:“镖局的人……肯来内宅做护卫?” “怎么不肯?” 沈殊不以为然,“兴许是厌烦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想过几日安稳日子。” 沈殊挽起车帘。 马车渐行渐远,胡同逐渐消失在两人眼中。 沈殊 轻声:“而且我听人说,那个纨绔如今也不住这里,他前些日子在赌桌上拿地契做赌注,全赔光了。” 沈殊笑着松开车帘,“现如今住在胡同的,都是些正经清白的官宦人家,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沈鸢鬼使神差想起那枚消失不见的秋桂笺,蛾眉稍拢。 “姐姐可知那纨绔的院子如今是谁住着?” 沈殊皱眉:“应当是空着的,听说那人是南方来的商人,并非汴京人士。” 听闻是南方来的商人,沈鸢无声松口气。 七宝香车缓慢驶向天香寺,自上次雪崩后,沈鸢已经有多年不曾来过天香寺。 天香寺重新修缮,木鱼声古朴肃穆。 山脚支着小摊,妇人手中挎着竹篮,三三两两站在一处。 沈鸢望着妇人竹篮中的香囊,恍若隔世。 她唇角隐约浮现一点笑意。 沈殊难得见她展露笑颜,朝身后的松苓看了一眼。 金缕衣 第139节 松苓心领神会。 不出片刻,妇人竹篮中的香囊都到了松苓手中。 松苓提着竹篮上前,满脸堆笑:“这些香囊也就图个样式新巧,料子一般,姑娘瞧个新鲜也就罢了,可别真带在身上,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香料,怪熏人的。” 沈鸢接过去,果真如此。 她眼中的笑意淡了两分,只觉得物是人非。 沈鸢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 沈殊疑惑:“可是不喜欢这个?” 她大手一挥,“不然我把这里的香囊都买过来,你瞧瞧可有合心意的?” 沈鸢挽着沈殊往天香寺走去,忍俊不禁:“姐姐怕不是忘了,我们今日是来上香的。” 天香寺人头攒动,香火旺盛。 沈鸢立在两块往生牌前,久久不曾言语。 那是她为自己不幸夭折的孩子立的,还有一块,是为苏亦瑾而立。 沈鸢站在苏亦瑾的往生牌前,来时她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的话想和苏亦瑾说,可待她真的站在往生牌前,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鸢在往生牌前站了许久,直至日落西山,沈鸢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她掩面而泣,缓缓走出大殿。 一阵风在背后吹过。 沈鸢猛地一惊,忽的往回跑去。 殿中香火摇曳,她为苏亦瑾立的往生牌,孤零零坠落在地。 第60章 沈鸢,你从来都不曾对我心软…… 万籁俱寂,百鸟归林。 空中遥遥传来僧的诵经声,香烛摇曳,缓慢淌落在沈鸢脚下。 她踩着烛光,款步提裙。 往生牌跌落在地,沈鸢半跪在蒲团上,拿丝帕擦了又擦。 末了,她扬起双眼。 一双泪眼婆娑,殿中昏黄烛影滴落在沈鸢眼中。 沈鸢抱着往生牌静静跪了片刻,她缓慢起身,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足往前。 牌位是用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做,上面刻着苏亦瑾三字。 字是沈鸢在僧人的木鱼声中一笔一划刻下的,谈不上入木三分,却也规规矩矩。 沈鸢小心翼翼捧着往生牌归于原位。 风从门口灌入,烛影晃动,随风摇曳。 沈殊知道沈鸢留有话单独和苏亦瑾说,先行在山脚下等候。 时辰不早,沈鸢踩着余晖转出偏殿。 余光瞥见地上又一次掉落在地的往生牌,沈鸢双眸陡然瞪圆。 她目光惶恐不安朝四下张望,偏殿空无一人,就如先前那人神不知鬼不觉拿走秋桂笺的碎片。 “谢清鹤……” 沈鸢低声呢喃,笼在袖中的手指紧捏成拳,她又一次往苏亦瑾的往生牌跑去。 只是这一次,没等她将苏亦瑾的往生牌捡起,一只手先一步抓住了沈鸢。 落在手腕上的力道强劲有力,那双手是沈鸢先前再熟悉不过的。 指骨因用力泛着淡淡的白色,谢清鹤嗓音沙哑干涩。 “不许捡。” 沈鸢遽然回首,怒目而视。 她奋力甩开谢清鹤的桎梏,可不管她如何挣脱,圈着自己手腕的束缚仍在。 “凭什么?” 她红着眼睛大声质问。 殿中香烛晃动,如一小簇一小簇光影亮在沈鸢眼中,绵延连成川流不息的怒火。 “这就是陛下说的……放我走?” 沈鸢身前起伏不定,怒火顺着五脏六腑游走。 她怒不可遏,“秋桂笺……是你拿的罢?还有那个赢了纨绔的商人,姐姐从镖局找来的护卫,也是你的人罢。” 沈鸢不傻,也知道世上不可能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即便是有,也不会落在她头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沈鸢只是在家说了句想吃洛阳的牡丹饼,翌日松苓就在街上碰见卖牡丹饼的老妇人。 一次还能说是巧合,若是次次都是如何,就不是“偶然”两个字能解释了。 谢清鹤黑眸闪动,目光闪躲。 薄唇紧紧抿着,那双漆黑眼眸再无往日的凌厉锋芒。 他低眸敛眉。 “若说是我送的,你会收下吗?” 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嘲讽,自言自语,“你不会。” 攥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昭示着谢清鹤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沈鸢,你眼里除了苏亦瑾,还能看见谁?” 闭门不出一个多月,好容易踏出房门,却是为了给苏亦瑾立往生牌。 谢清鹤双目猩红,目眦欲裂。 愤怒和不甘在心中翻涌,如熊熊燃烧的烈火,“是你先招我的。” 沈鸢说过会对谢清鹤好,说过想和谢清鹤长长久久在一起。 她会给谢清鹤做香囊,会为了他学做汤圆,学做小菜,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给谢清鹤请最好的大夫。 沈鸢全心全意爱着谢清鹤,几乎是献祭一样献出了自己的全部。 可那是因为她认错了人。 她想给的从来都只有苏亦瑾,而非谢清鹤。 谢清鹤步步紧逼,喉结滚动一瞬。 “沈鸢,你给过我什么?” 除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沈鸢从未给过谢清鹤别的。 沈鸢双唇嗫嚅,浅色眼眸中映着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她咬牙,愤愤不平。 “……所以呢?” 认错人是她的疏忽,可她自认从未做过伤害谢清鹤的事。 “你受伤是我害的吗?” “你从山上摔下去是我推的吗?” “是我找刺客暗杀你的吗?” 沈鸢歇斯底里,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她用力推开谢清鹤,往后踉跄两三步。 沈鸢双眼含泪:“不是,都不是。” 他们的初见从一开始就是阴差阳错,沈鸢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欲坠。 眼皮颤动,敛着还未干透的泪珠。 沈鸢一手按在香案上,泪如泉涌。 “我没伤害过你,为什么、为什么……” 恩将仇报。 沈鸢脑子一片空白,缓缓浮现出这四字。 “对不起。” 身后忽然落下喑哑沉重的一声,沈鸢措手不及,猛地扬起双眼。 谢清鹤目光定定望着沈鸢,一瞬不瞬。 昏黄光影洒落在谢清鹤身后,他逆着光,黑眸晦暗不清。 谢清鹤单手握拳,手背上青筋交错,眉宇间笼着落寞孤寂。 “可我能怎么办呢?” 做了就是做了,谢清鹤从来都没有回头路,也从不会后悔自己选的来时路。 若是再遇见沈鸢,他应当还是会和以前一样。 冷漠凉薄才是谢清鹤的底色 。 心软的人在宫里活不长走不远,这句话不单是谢清鹤说给沈鸢听,也是他说给自己听。 金缕衣 第140节 他早就习惯宫里刀光剑影、腹背受敌的日子。 沈鸢喃喃张唇,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良久,她唇间溢出一声讥诮:“所以,是我时运不济?还是说是我多管闲事,是我自作自受?” 沈鸢再也撑不住,她扶着双膝,跌跪在地上。 层层锦裙如散开的涟漪,翻涌在她身边,沈鸢泣不成声,大颗大颗泪珠从眼角砸落。 她扬首,视线缀着闪闪泪光。 沈鸢轻声呢喃:“谢清鹤,你可曾有过半点后悔?” 在逼迫她留在宫里的时候,逼迫她直面明宜尸首的时候,逼迫她动手杀人的时候。 谢清鹤黑眸低垂,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黯淡无光。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暮色四合,落日西斜。 殿前相继点起灯笼,烛光晃荡,好似潋滟秋湖。 沈鸢怔怔望着谢清鹤,倏尔唇间扯出一点笑。 “那你今日来找我是做什么呢?” 沈鸢僵硬着站起身子,眼睫上淌落着泪意。 她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两人相对而立。 沈鸢单薄纤细的身影闯入谢清鹤眼中,好似柔若无骨的蒲柳,瘦弱无力。 “你以为你让我出宫,又让人处处在暗处关照我,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稍顿,沈鸢忽的想起来时路上,沈殊兴致勃勃同自己说起三房的事。 三房给沈殊下药后,沈殊手上虽有证据,可那奴仆一口咬死是自己自作主张,和他的主子无关。又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死无对证。 沈殊为这事气得好几个月不曾睡好觉。 “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前日有人参了三房那位,说他滥用职权,还翻出当日他外放时曾收过当地豪绅贿赂的旧账,如今他们正焦头烂额呢。” 沈殊双手合十,默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我如今就盼陛下千万别手软,若是能杀鸡儆猴就更好了。” 说完,兴许是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提到谢清鹤,沈殊讪讪收住声。 她在沈鸢眼前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唯恐提起沈鸢的伤心事。 沈鸢笑了两声,“元家的事,也是你做的罢?” 她忽然扬高声,哭笑不得,沈鸢眼中呛出泪珠。 “谢清鹤,你以为你如今做这些,还有用吗?” 将功补过又如何? 破镜终难圆,何况她和谢清鹤……本就是阴差阳错。 “那你告诉我该如何做?” 谢清鹤双眼布满红色的血丝,不知有多少时日不曾睡好觉。 他脸色比先前惨白许多,一点血色也无。 沈鸢猛地推开谢清鹤,推搡间,双手无意挥到谢清鹤的胸膛。 谢清鹤一张脸白了两分。 沈鸢面色铁青,她盯着谢清鹤的黑眸,一字一顿。 “你什么也不必做。” 谢清鹤瞳孔骤缩。 沈鸢挽唇,琥珀眼眸溢满着点点泪珠,“谢清鹤,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想要谢清鹤还自己自由,想要他撤走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沈鸢想和谢清鹤从此分道扬镳,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我们本就是陌路人。我要你放我走,放我离开汴京……” 谢清鹤红着双眼,脱口而出:“不可能。” 沈鸢猛地从鬓间取下一支珠钗,尖锐的簪子抵着自己的喉咙。 沈鸢上回握着金步摇扎向谢清鹤腹部时,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曾动过半分。 可今时今日,在成百上千个往生牌前,在那支珠钗还未扎入沈鸢骨肉时,谢清鹤却动摇了。 他眼眸骤缩:“沈鸢,你想做什么?” 珠钗一点点渗入沈鸢的骨肉,细密的血珠子染红钗子。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慌乱,他皱眉沉着脸:“沈殊还在山脚下,你当真能弃她不顾?” 沈鸢怔了一怔。 随后。 珠钗又往骨肉挪动半分。 殷红的血珠子触目惊心,染红谢清鹤双眼。 沈鸢面不改色。 她是真的存了和谢清鹤决裂的心思,一分一毫都不肯退让。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决绝显而易见。 谢清鹤长身玉立,颀长身影落在烛光中,只剩细细长长的一道。 他终于知道,何为手足无措,何为无可奈何。 良久,他喉咙滚动两下,一声轻轻的“好”从唇齿溢出。 “我放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谢清鹤哑声。 殿中的烛火暗了一瞬,暗黄烛影勾勒出谢清鹤萧瑟冷清的轮廓。 “当啷”一声,珠钗从沈鸢手中滚落,在殿中滚了好几周。 沈鸢白着一张脸,头也不回从谢清鹤身前走过。 她喉咙处还在往外沁着血珠。 一只手忽然挡在沈鸢眼前,谢清鹤手中握着一方帕子:“擦擦罢。” 沈鸢目光轻飘飘从帕子上掠过。 她淡漠收回视线,面无表情越过谢清鹤。 落日熔金,晚霞满天。 沈鸢纤瘦身影立在丹墀前。 蓦地。 一声笑在沈鸢背后响起。 “沈鸢,你从来就不曾对我心软过。” 山风拂过,抖落满地的残花落叶。 谢清鹤在殿中站了许久,目光飘过那一块不曾刻下名字的往生碑。 久久不曾言语。 那是沈鸢为那个孩子立的。 住持不知何时走到谢清鹤身后,双手合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谢清鹤黑眸淡淡,漆黑瞳仁底下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无奈。 他轻声:“若是为活人祈福,该立什么牌?” “长生,长生牌。” …… 沈殊在山脚下等了许久,远远看见沈鸢的身影,慌不择路迎了上去。 沈鸢失魂落魄,强撑着从唇间挤出一点笑:“让姐姐担心了,我没事。” 沈殊气得咂向沈鸢的肩膀,眼角瞥见她喉咙处的血珠,唬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总不会是陛下……” 沈鸢携沈殊踏上马车:“不是,是我自己弄的。” 马车宽敞,车壁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珠宝玉石。 沈鸢枕着沈殊的肩膀,听着她絮絮叨叨:“竹坊还没有太医,不然先随我回家,或是我给你请郎中……” 沈殊一拍膝盖,“瞧我,都糊涂了。郑家的养安堂就在前面,何必舍近求远。” 郑郎中刚送走病患,瞥见从马车走下的沈鸢,他大惊:“娘娘怎么……” 沈鸢出声打断:“唤我二姑娘就好,我如今、如今和宫里再无干系了。” 沈殊本还想着改日再旁敲侧击打听沈鸢在天香寺和谢清鹤说了什么,冷不丁听见这句,当即愣在原地。 郑郎中从善如流,他眼尖,一眼看见沈鸢喉咙处的血丝。 “二姑娘里面请,今日正好我姐姐也在。二姑娘若是不嫌弃,留下用个便饭罢。” 竹帘挽起,一个小姑娘忽然从养安堂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沈鸢怀里。 萤儿捂着额头:“什么香香的……姐姐,沈姐姐?” 刘夫人在后院理账,闻言走了出来,她手中还抱着账本。 “什么沈姐姐,你又做梦呢?我知道你惦记着那个草药袋子,过两天姑姑再给你找绣娘……” 刘夫人刹住脚步,隔着余晖和沈鸢相望,她眼周红了一半:“沈、沈姑娘?” 金缕衣 第141节 她快走四五步,握着沈鸢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刘夫人惊疑不定。 “我这不会是在做梦罢,真是沈姑娘?” 在天香寺和谢清鹤对峙的阴霾逐渐消散,沈鸢笑着道。 “你刚刚说……草药袋子怎么了?” 故人重逢,刘夫人喜极而泣,她捏着丝帕擦泪。 “没什么,先前你不是给萤儿做了个草药袋子吗,不知怎的竟然丢了,她追着我讨要了好久。” 刘夫人叹息一声。 “我给她做了一个,她还嫌弃我针线活不好。这不,我正想着在汴京给她找个手脚灵活的绣娘。那小贼也真是的,好好的偷一个草药袋子做什么。” 沈鸢莞尔,揽着萤儿入怀:“ 这有什么,我再给她做一个就是了。” 刘夫人笑着睨萤儿一眼:“你可别惯坏了她。” 刘夫人一面说,一面又取来药膏,让沈鸢抹上。 在平州那会,都是刘夫人照顾沈鸢。 沈殊起身,郑重朝刘夫人和郑郎中行了一礼。 刘夫人吓一跳,忙忙扶沈殊起身:“元少夫人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有沈家妹妹陪我,不知省了我多少事呢。” 先前碍着谢清鹤在,沈殊不敢明着向刘夫人和郑郎中道谢,只是明里暗里向别的姑娘夫人介绍郑郎中。 赞他医术高明,不输宫里的太医。 刘夫人言笑晏晏:“这几个月城里找我家老三的人家比以前不知多了多少,我知道是元少夫人从中帮忙,还未来得及向元少夫人道谢。” 沈殊挽起嘴角:“这值当什么,不过是多一句嘴罢了,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刘姐姐尽管开口。” 萤儿嘿嘿笑道,一个劲往沈鸢怀里拱,差点在沈鸢膝上扭成麻花。 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捧着脸:“那可以帮萤儿做功课吗?” 刘夫人和沈殊异口同声:“不可以。” 萤儿转而朝沈鸢求安慰:“那姐姐这次还随萤儿回老家吗?” 沈鸢迟疑:“我……” 沈殊在一旁搭腔:“出去散散心也好。” 刘夫人满脸堆笑:“正好这回我想多在乡下走走,前日养安堂来了一位妇人,身上的皮肤都烂了,她说她老家是个小渔村,村里没什么正经的郎中。” 刘夫人重重叹口气,“平日治病都是用的偏方,若偏方治不好,那就只能看老天爷。其实她那病不算严重,若是能早点遇上一个好的郎中,也不会拖了五六年。” 刘夫人此行也是想去乡下施药义诊。 沈殊赞不绝口:“夫人高义。” …… 沈鸢在城里没有别的好友,沈殊怕她一人闷在家里胡思乱想,怂恿着沈鸢随刘夫人一道出门。 沈殊柔声细语:“出去转转也好,若不是我还要带着圆圆,我也想跟着一道去。” 她迟疑,“只是你们一行人,就郑郎中一个男子,若是碰上土匪强盗,难免吃亏。不然把竹坊的护卫带上,我也放心。” 竹坊的护卫都是谢清鹤的人,沈鸢双眉紧皱,欲言又止。 沈殊好奇撞撞她的肩膀:“怎么了,那几个护卫我瞧着都不错,他们本来就是镖局的人,护你们一路也绰绰有余。” 沈鸢揉揉眉心,坦然以对:“那些……是谢清鹤的人。” “谢……” 沈殊捂紧双唇,差点直呼谢清鹤的名讳。 她忙忙改口,“怎么会,不可能罢?这些人我都是亲自掌过眼的,且他们本来是在镖局当差的,怎么会和陛下扯上干系?” 沈鸢一针见血:“姐姐还记得那会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人吗?” 沈殊沉吟片刻:“我托你姐夫留意,后来好像是在哪个宴会上听人说镖局……” 沈殊记不大清楚,她那会只让人将镖局上上下下查了一遍,深怕里面混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沈殊仔细思忖,皱着的双眉逐渐舒展:“怪道那么巧,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原来是……” 沈殊不想在沈鸢面前提“陛下”两字,她噤声,揽着沈鸢的肩膀道。 “这也不妨事,我让家里的护卫跟着你去就好了,竹坊的就留在元家。放心,那些都是家里的家生子,懂分寸。” 沈鸢笑笑:“那也不必都跟着,挑上三五个就好了。” …… 沈鸢离开时是万里无云的炎炎夏日,回来时已经是瑞雪满汴京。 她这四年一直随刘夫人天南地北义诊施药,或是到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或是到人迹罕至的小渔村。 沈鸢以前也跟着李妈妈学了一点医术,这四年跟着郑郎中跑上跑下,又学了不少。 刘夫人还戏称,改日回汴京,沈鸢自己也能开一家药铺了。 也是这四年,沈鸢才知郑郎中为何一直为老幼妇孺施药看病,连诊金也不收。 萤儿的母亲是难产去世的,她本就身子骨弱,又是女孩家,在家里常年食不果腹,有点吃的都得紧着几个弟弟。 生病了家里也不给钱,只让她忍着。 后来嫁到郑家,日子才终于有了好转,可惜以前落下病根,再多的银子也补不回来。 妻子难产去世后,郑郎中郁郁寡欢了好久,后来还是刘夫人将这个弟弟从泥潭中拉出,陪着他各处义诊施药。 先前苏亦瑾留给沈鸢的地契田铺,沈鸢也都当成银票,或是买药,或是设药堂,花得七七八八。 沈殊拥着沈鸢,百看不厌。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当你今年又不回来了。” 沈殊泣不成声,两眼泪汪汪。 “一年就只往家里寄几封家书,也不晓得回来看我一眼。” 沈鸢笑着倒在沈殊肩上,“我不是还给你送了东西吗?那珍珠可是我亲自从海里捞的,费了我好大劲呢。” 沈殊闻言大惊,拍了沈鸢两下手背。 “你胆子也太大了,又不是渔婆,你往海里去做什么?” 沈鸢眼睛笑如弯月:“这有什么稀奇,松苓也跟着我一起呢。姐姐,我还和渔婆学了捕鱼,那叉子这么长。” 沈鸢在空中比划,一双眼睛亮如繁星,抱着沈殊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躺在渔船上看日出的时候,躺在山顶看银河的时候,沈鸢才知天地之大。 她不再噩梦缠身,不再沉溺过去的恩怨是非。 沈鸢眉开眼笑:“可惜那鱼虾带不回来,不然我定要让姐姐亲自尝尝的。” 沈殊笑着揶揄:“那还不容易,我在园子给你刨个池子,再让厨房丢些鱼进去。” 沈鸢不悦:“那怎么能一样。” 她这回回来还是住在小竹坊,竹坊和自己离开时并无两样。 沈殊细细端详沈鸢片刻,忽然敛住笑意:“难得回来,这两日你就先在竹坊好好歇歇,过两日得空,我再带你出去。” 沈鸢笑着道:“姐姐,我又不是圆圆,去哪都得跟在你后面。” 沈殊拿手指戳沈鸢的额头:“少和我贫嘴,你就是七老八十了,也是我妹妹,我也得管着你。圆圆今日本来也想跟着来的,只是昨日贪凉吃了冰酥酪,这会子还闹肚子呢。” 沈鸢一惊:“请太医瞧过没有?” 沈殊点头:“自然是瞧过了,小孩子生病是常事,明儿就好了。” 沈鸢眉眼渐拢:“那也不能大意,明儿我过去了瞧瞧她罢,正好把土仪给她送过去。” 沈鸢带回来的东西不少,陆陆续续装了十来个箱笼,有些如今还没打开。 沈殊轻声道:“这也不急,你难得回来,合该在家好好歇歇。” 她没让沈鸢送自己出门,自己挽着玉竹的手下楼。空中雪粒子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 余光瞥见沈殊落下的氅衣,沈鸢眼角含笑,抱着氅衣下楼。 尚未转过影壁,忽听见影壁后传来玉竹的窃窃私语。 “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二姑娘?若不是她这四年都在外面,又一直待在偏僻的村落,早就知道圣上膝下还有一位公主。” 沈鸢身影僵滞。 第61章 她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朔风凛冽,侵肤入骨。 雪珠子如空中撒盐,簌簌从檐上飘落。 院中乌泱泱跪了满地的宫人,为首的太监瑟瑟发抖,嘴唇都冻得青紫。 他伏跪在地,颤巍巍朝上首的谢时渺磕头求饶。 哀嚎声四起,惨不忍睹。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求殿下饶命!” 身后的宫人颤颤巍巍,众人面缀愁色,阴霾沉沉笼罩,遮云蔽日。 红木锑红嵌八宝花鸟纹屏风后,乌木边花梨心条案上供着炉瓶三事,袅袅青烟氤氲而起。 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铺着软褥,谢时渺遍身绫罗,怀里抱着鎏金暖手炉。 鬓间缀着一点珠翠,一张瓜子脸尖尖,眉眼间透着孱弱无力。 可那张脸却生得极为好看,眉若墨画,眼似秋水。 金缕衣 第142节 许是常年浸泡在药罐子中,殿中药香浮动,谢时渺倚在迎枕上,目光悠悠,如蜻蜓点水落在下首的宫人脸上。 “你,抬头。” 轻轻的一声落下,宫人抖如筛子,拖着双膝伏在谢时渺脚边。 “殿殿殿下!” 说来奇怪,谢时渺生得并不像谢清鹤,可举手投足间的不怒自威,却和谢清鹤十足相像。 宫里人人都知谢清鹤对小公主有求必应,无人敢忤逆小公主的话,更无人敢在她面前提沈鸢半句。 谢时渺声音轻轻:“你有娘亲吗?” 宫人泣不成声:“没、没有。” 谢时渺定定望着宫人,一双漆黑眼眸明明是弯着的,可眼中却半点笑意也无。 宫人瑟缩着双肩,再也忍不住,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殿下,奴婢真的没有说谎。奴婢村子遭过大水,爹娘都死在水里了,家里就剩奴婢一人。” 谢时渺漫不经心:“你见过你娘亲?” “见、见过。” “她长什么样?” “黑黑的,瘦瘦的,眼睛很大。” 宫人说得口干舌燥。 殿中杳无声息,良久,上首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都下去。” 宫人身子一软,差点瘫软在地。 若不是同伴扶着自己,她今日定是走不出去的。 眼角还留着莹润的泪珠,宫人身影在冷风中打着寒颤,如单薄的枯叶。 她一直都知晓谢时渺性子阴晴不定,可她那会只拿谢时渺当孩子看待,总觉得一个小孩子,再如何跋扈也越不到大人前面。 直至今日她眼睁睁看着谢时渺命人将太监打死,血淋淋的板子挨在太监身上,如刀起刀落的刽子手。 谢时渺目不斜视,对太监的哀求痛哭无动于衷。 宫人心有余悸,挽着同伴的手低声啜泣:“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同伴朝她使了个眼色,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糖饼:“先吃点垫垫,瞧你脸色都白了。” 她往后看一眼园中乌泱泱跪着的众人,声音压得更低:“日后你在宫里,宁可做哑巴,也别说话。特别是在殿下前面,万万不可提棠梨宫那一位。” 被打死的太监就是因为吃多了酒,胡言乱语,嘲笑当今公主命格硬,克母。 话是昨夜说的,今日就被打死了。 宫人胆战心惊:“沈贵人不是一直在山上养病吗?那人也太糊涂了,哪有这样咒人的。” 同伴点头搭腔:“可不是,不然怎么会遭报应。” 风雪飘摇,寝殿烛光通明。 谢时渺披着狐裘,小小的一团立在窗前,站着还没有矮凳高。 身后跟着一个小宫人百岁。 百岁比谢时渺大了两岁,当初被送去净身房前,正好撞见谢时渺的车舆。 谢时渺一眼看中,当即将人带回宫。 朝中有臣子不满,道谢时渺坏了规矩,堂堂一国公主,身边却跟着一个男子。 不伦不类。 谢时渺还以为自己会挨训,然而她等来的,只有谢清鹤的一声嗤笑。 他从不会用规矩束缚谢时渺。 谢时渺百无聊赖趴在案几上:“父皇呢,他又去棠梨宫了吗?” 谢清鹤夜夜宿在棠梨宫,却不许谢时渺踏足半步。 百岁实话实说:“陛下今日出宫去了,刚回御书房。” 谢时渺转动一双眼珠子:“那我要去找父皇,我要见父皇。” 宫中无人敢忤逆谢时渺,也只有她能随意出入御书房。 谢时渺被百岁抱着下了步辇,她身子不好,只走了两三步,又开始咳嗽。 廊下侍立的太监唬了一跳,忙忙迎谢时渺入内。 “陛下正和崔大人谈事,还请殿下先到偏殿,奴才这就让人送茶来。” 谢时渺慢吞吞抬起眼皮。 跟着的百岁心领神会,冷声斥责:“瞎了你的狗眼!陛下谈事不许外人打扰,难不成我们殿下是外人吗?” 太监忙打了自己两下嘴巴:“殿下恕罪,殿下怎么会是外人,是奴才……奴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殿下这边请。” 谢时渺慢慢转过头,看了百岁一眼。 百岁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下去领二十板子。” 太监两眼一黑,差点晕倒在地,又不敢求饶。 跟在谢时渺身边伺候的,除了她身后的百岁,哪一个没受过罚。 不过是挨多挨少罢了。 他跪在地上谢恩,目送着谢时渺步入御书房。 崔武正在和谢清鹤说事:“沈贵人……”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谢时渺疾步匆匆,一张脸也因快走添上几分薄红。 谢清鹤沉下脸:“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过来了?” 谢时渺眼周泛红:“你是不是去见母亲了?” 没大没小,半点规矩也没有。 放眼宫中上下,也就谢时渺敢和谢清鹤这样说话。 崔武识趣退下。 谢清鹤皱眉,指骨落在紫檀案几上,敲了两下。 谢时渺不依不挠:“我也要见母亲。” 她从生下来,从未见过沈鸢一眼。 宫里的人对沈鸢闭口不谈,谢时渺好几次提起沈鸢,谢清鹤也避而不谈。 他冷声:“渺渺,不许胡闹。” 谢时渺将太监活活打死、随意处置宫人,谢清鹤都不曾说她胡闹。 可她只是提了一句沈鸢,却换来谢清鹤冰冷的一句呵斥。 谢时渺小声抽噎:“……是不是、是不是我把母亲克死了?” 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谁说的?” 谢时渺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哭起来越发楚楚可怜。 “可我从来没见过她,是不是我不好,母亲才不要我的。宫里人人都有母亲,为何只有我没有。” 谢清鹤一手揉着眉心,他在朝中说一不二,却独独对这个小女儿束手无策。 谢清鹤缓和面色,声音缓和:“你母亲……” 谢时渺眼泪汪汪。 她眉眼和沈鸢有五六分相像,谢清鹤声音很轻:“你若是真想见她,父皇可以带你过去。” 谢时渺喜极而泣,抱着谢清鹤的手:“真的,父皇真的带我去见母亲?她长得好看吗?父皇,母亲会不会嫌弃我身子弱?父皇何时带我出宫?” 谢时渺一连抛出好几问。 还未说完,又握着丝帕,连着咳嗽好几声。 谢清鹤轻拍她后背,为女儿顺气:“她……” 他想起今日见到的沈鸢。 四年过去,沈鸢眉眼依旧如当年一样,只是比起那年在天香寺,沈鸢脸上的笑意添了许多,不再如槁木死气沉沉。 谢清鹤恍惚间以为自己又见到乡下那个肆意自在的沈鸢。 她会抱着沈殊撒娇,天南地北说着各地的趣事。 沈鸢甚至至还学会了下海捕鱼。 谢清鹤黑眸深沉,慢条斯理转动指间的扳指。 坦言说,他并不乐意在沈鸢脸上看见那样的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她所有的欢愉和雀跃,都是在离开谢清鹤身边才有的。 谢清鹤眼眸晦暗。 可比起心中的不甘,谢清鹤更不愿意看见沈鸢血淋淋躺在自己怀里。 手中的扳指是工匠精雕细琢的,玉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莹润光泽,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谢清鹤随手丢落在一旁,怎么也看不顺眼。 他淡淡丢下一句:“先回去,明日你就知道了。” …… 沈鸢心事重重。 她离开了四年,当朝小公主也正好四岁。 沈殊应当是耳提面命过,竹坊服侍的婢女不曾在沈鸢眼前提过半句和公主相关的。 金缕衣 第143节 沈鸢惴惴不安,难得失眠。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不好了,跟着刘夫人在山中跑上跑下时,沈鸢有时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都是见缝插针。 不想刚回汴京,沈鸢彻夜未眠。 松苓站在沈鸢身后,为她挽起长发梳妆画眉,忧心忡忡:“姑娘怎么了,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元少夫人走后,姑娘反倒心神不宁了?” 沈鸢欲言又止,她强撑着展露笑颜:“没什么,兴许是认床,没睡好。” 松苓忍俊不禁:“哪有人回家了反倒睡不好觉,不然等会去养安堂,姑娘让郑郎中开两剂安神的药?” 松苓一面说,一面让人捧着锦匣过来。 锦匣打开,都是沈殊先前送来的珠花步摇,都是当今城里时兴的。 松苓眉眼弯弯:“少夫人还送了些料子过来,给姑娘做冬衣,还有一箱是给刘夫人和萤儿的。” 沈鸢心不在焉。 松苓口中念念有词:“姑娘等会可 是要去养安堂,外面冷,不若过两日再去罢。” 沈鸢遽然扬首,目光和铜镜中的松苓对上。 在家里定打听不出什么,沈鸢皱眉沉吟:“先去养安堂,正好把东西给萤儿送去。” 松苓点点头:“也好,萤儿如今也大了,先前还说要制珠钗呢。” 养安堂人满为患。 沈鸢刚下马车,萤儿立刻扑进她怀里,她挽着沈鸢的手,笑盈盈和沈鸢摆弄鬓间的金丝香木嵌蝉玉珠钗。 “姐姐,我今日是不是又好看了一点点?” 小姑娘爱美,小时候胖乎乎的圆脸消失不见,身子抽条,窈窕身影立在雪中。 她半张脸贴在沈鸢肩上,眼睛笑如花:“沈姐姐,你在看什么?” 沈鸢狐疑收回目光,携着萤儿步入养安堂:“没什么,可能是眼花了。” 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不远处一辆马车中。 谢时渺一双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回宫,我要回宫。” 她恼羞成怒,“她不是我母亲,不是。” 四年了,沈鸢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却对别的小孩那样好。 嫉妒和怒火充斥着谢时渺的胸腔,她如今还小,脸上藏不住心事。 谢清鹤目光飘过谢时渺,从容不迫:“她就是你的母亲。” 谢时渺梗着脖子,哽咽:“不是,人人都说母亲最爱自己的孩子,可她一点也不爱我,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了。” 宫人面面相觑,缄默不语。 谢清鹤淡声:“回宫。” 谢时渺一怔,透过一双朦胧泪眼和谢清鹤对望。 她以为谢清鹤会为沈鸢说话。 可是没有。 直至回到宫中,谢清鹤都不曾提过一声沈鸢。 谢时渺满腹疑虑,她身子本就不好,接二连三哭了几场后,喉咙渐渐肿胀。 她不见太医,悄悄让人送自己出宫。 谢时渺又一次站在养安堂前。 百岁沉着脸,皱眉:“殿下,这养安堂是给寻常百姓看病的,殿下身份贵重,这样的地方……” 谢时渺吸吸鼻子,半张脸埋在狐裘上的狐狸毛中:“百岁,你说她为何不回宫?” 谢时渺从未踏足这样简陋的地方,只觉处处都看不顺眼,廊下的灯笼不如宫里的好看,窗子也不如宫里的有新意,还有在后院分拣草药的小孩。 谢时渺认出萤儿,她抬抬下巴:“脏死了。” 郑郎中不在,萤儿从后院出来,睁着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谢时渺。 “我爹爹不在,你是要看病还是抓药?” 谢时渺面露不虞,看着萤儿处处不顺眼:“你会抓药?” 萤儿点点头:“我常跟着爹爹上山采药,爹爹都教过我了。” 谢时渺嗤之以鼻:“我父……父亲也教过我念书写字。” 萤儿不甘落后:“我爹爹也教过我念书,沈姐姐也教过我。” 谢时渺昨日让百岁查过沈鸢,知道她亲生母亲姓沈,她脸色沉了又沉。 沈鸢本来在库房翻找草药,听见养安堂传来萤儿的惊呼声,沈鸢忙不迭丢开草药往前院跑去。 “萤儿,可是磕到哪里了,快过来……”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怔怔望着和萤儿扭在一处的小姑娘,毡帘挽在手中,久久不曾松开。 萤儿甩开谢时渺,红着眼睛躲在沈鸢身后:“沈姐姐,她欺负我。” 谢时渺一张脸都是白的,她拼命咬住双唇,不肯让自己往下掉一滴眼泪。 仰着小脑袋盯着沈鸢。 沈鸢双唇嗫嚅:“你……” 她猛地望向养安堂外,门前白雪皑皑,三两个百姓走过。 沈鸢冲向门前,左右张望,除了一辆马车,并不见谢清鹤的影子。 沈鸢深吸口气,目光缓慢落到谢时渺脸上。 那张脸像极了自己。 只是怎么可能呢? 明明那会那个孩子满身青紫,连虞老太医也说自己生下的是个死胎。 养安堂人多眼杂,且谢时渺身份非同一般。 沈鸢带着谢时渺回到自己竹坊,又让松苓好生照顾萤儿。 松苓见到谢时渺,难以置信瞪圆双目:“这这这……这也太像了。” 沈鸢揉着眉心,看着坐在炕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热茶的小姑娘。 她心中忐忑,仍是觉得匪夷所思:“你真的姓……谢?” 满腹不安落在手中的丝帕,沈鸢柔声,“你父皇呢?” 谢时渺高高仰着头:“你该唤我殿下。” 这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和谢清鹤如出一辙。 只是沈鸢认识谢清鹤那会,谢清鹤已经学会了藏锋掩芒。 沈鸢笑笑,唇角染上一点苦涩。 她目光一点点在谢时渺脸上掠过,小姑娘身子孱弱,刚刚连楼梯都是百岁抱着上楼。 沈鸢本想着接手,百岁不让,坚持抱着谢时渺上了二楼。 沈鸢不知谢清鹤当初是用了什么法子,明明那会谢时渺已经在自己怀里没了气息。 她蹙眉:“你今日过来,你父皇知道吗?” 谢时渺摇摇头。 沈鸢双眉紧皱:“你怎么知道我在养安堂?” 她才回来三日。 沈鸢忽的望向窗外,那种随时都有人盯着自己的感觉再次涌现。 毛骨悚然。 谢时渺骤然站起身,狠命瞪着沈鸢,她一张脸都气红:“你是不是不想见我?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 谢时渺一张脸气得鼓鼓的,“百岁,我们走。” 沈鸢眼疾手快拦住谢时渺,语重心长:“不是,没有不想见你。” 谢时渺冷哼一声,别过脸。 沈鸢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和谢时渺相处。 若是萤儿,她还能拿玻璃糖哄,可谢时渺是当朝公主,宫里什么好的没有见过。 沈鸢胡思乱想之际,倏尔见谢时渺松开百岁的手,轻轻抱住了沈鸢的臂膀。 半张脸在沈鸢手上蹭了蹭。 就像昨日萤儿挨着她一样。 沈鸢一颗心彻底沦陷,如坠在柔软的云端。 她一手捧着谢时渺的脑袋,温声细语:“殿下,你叫什么名字?” 谢时渺眨动眼皮:“谢时渺,你可以叫我‘渺渺’,父皇就是这样叫我的。” 提起谢清鹤,沈鸢眼中的笑意敛了两三分。 谢时渺又咳了两声。 沈鸢捧来迎枕,搭着谢时渺的脉搏,沉吟片刻:“嗓子不舒服?” 谢时渺点头:“你也是太医?” 她从小到大都是找太医看病。 金缕衣 第144节 沈鸢笑着摇头:“不是。” 言毕,又让松苓将自己做的枇杷香露拿出来,金黄剔透的枇杷香露透着丝丝缕缕的香甜。 谢时渺目不转睛盯着,迎上沈鸢的目光,又讪讪挪开视线。 须臾,还是忍不住盯着枇杷香露瞧:“这是什么?” “枇杷香露。” 沈鸢拿银勺舀出一勺放在碗中,又拿热水化开。 谢时渺看了一会,忽然开口:“有别人吃过这个吗?” 沈鸢一怔,多看了谢时渺两眼。 谢时渺偏首,一双黑色的眼眸滴溜溜乱转:“若是别人吃过的,我可不要。” 沈鸢忍不住笑出声:“枇杷香露是治咳疾的,在养安堂看病的病患都会喝。” 谢时渺张瞪着双眼,眼看又要拂袖而去。 沈鸢忙止住笑:“他们喝的是养安堂伙计做的,这是我自 己做的,和他们做的不一样。” 沈鸢怕苦,她做的枇杷香露总会比旁人多添了两勺蜂蜜,一点枇杷的酸涩也尝不出。 谢时渺心满意足,捧着茶碗轻轻吹了两口:“那刚刚那个人……喝过吗?” 沈鸢诧异:“……谁?” 谢时渺哼哼唧唧:“就……她。” 沈鸢恍然:“你说萤儿?”她失笑,“萤儿的父亲就是郎中,为何会喝我的枇杷香露?” 谢时渺心花怒放,捧着茶碗轻轻喝着,她一双腿在空中晃了一晃。 又听沈鸢道:“你刚刚为何同萤儿打架?” 谢时渺放下茶碗,怒目而视:“她抱你了,她自己有娘亲,为何要抱你?” 沈鸢笑意渐散:“她娘亲在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 谢时渺怔愣片刻,随后又冷哼一声:“那她也不能抱你,我都还没抱过你,凭什么她可以……”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抱住谢时渺。 温热的气息落在谢时渺脖颈,她身子一僵,忐忑不安伸出双手,很轻很轻环住沈鸢双臂。 谢时渺低声呢喃:“母亲。” 末了,仍觉得不够,又接连喊了两遍,“母亲,母亲。” 一滴眼泪落在谢时渺颈间。 外面没有下雨,是沈鸢哭了。 谢时渺措手不及,向百岁投去求助的眼神。 百岁是孤儿,自幼无父无母,比谢时渺更不懂。 谢时渺无可奈何,只能磕磕绊绊解释。 “你,你别哭了。” 谢时渺手脚忙乱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这个,给你。” 她不会安慰人。 在宫里的时候,谢清鹤从不会在谢时渺眼前流露过半点痛苦之色,即便病痛缠身,疼得一张脸都没了血色,谢清鹤也只是皱紧双眉。 而宫人,宫人只会痛哭流涕求谢时渺饶过自己,谢时渺也只会视若无睹。 可沈鸢不是谢清鹤,也不是宫人。 谢时渺笨拙吐露一句:“你别哭了。” 暮色四合,天上又陆陆续续飘起雪珠子。 沈鸢咽下心口的哭腔,朝谢时渺笑笑:“你怎么出宫的?” 谢时渺坦荡:“坐马车。”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我有这个。” 那是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令牌,沈鸢以前也在谢清鹤身上见过。 沈鸢挽唇:“那我送你回去,天色不早,再晚就回不去了。” 谢时渺拢眉:“你不和我一起回宫吗?” 竹坊比养安堂大了不少,可比起皇宫,还是太小了。 谢时渺满脸困惑:“宫里很好,你为何不和我,还有父皇住在一起?” 沈鸢喃喃:“宫里……很好吗?” 谢时渺重重点头,她如数家珍,恨不得将宫里的好处一股脑倒出。 宫中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美味佳肴。 在宫里,人人都要尊称谢时渺一声“殿下”,无人敢对她不敬。 沈鸢笑着抱起谢时渺:“既然这么好,那我早点送你回去。” 谢时渺气急,从鼻间重重哼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姑娘挣扎着从沈鸢怀里跳下。 沈鸢一手扶稳栏杆,一手抱紧谢时渺。 谢时渺双手握拳,咬牙切齿,她嗓音带着哭腔:“我生病的时候,你都不来看我,别人家的母亲才不会这样。” 沈鸢身影僵硬,从谢时渺身上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她那会也是这样抱着沈殊大哭,为何母亲一面也不肯见自己。 沈鸢刹住脚步,双眼逐渐染上泪意。 “我、我并不知你生病了,也没有不愿意见你。” 她甚至前日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在人世。 沈鸢垂首低眉,她声音很慢。 “我只是……不愿意见到你父皇。” 雪色弥漫。 沈鸢抬眸,猝不及防和楼下一双熟悉的眼睛对上。 是谢清鹤。 第62章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白雪掩路,台阶上的积雪约莫有一尺多高。 三三两两的婢女穿金戴银,腕间带着烧蓝手镯。 竹坊外冰天雪地,屋内温暖如春。 长条案上供着一方银火壶,四年过去,处处物是人非。 圆圆起初见到沈鸢,还怯生生躲在沈殊身后。 沈鸢握着枣糕哄了又哄,圆圆才慢吞吞从沈殊身后走出,忐忑不安接过枣糕。 这副怕生的样子,和昨日趾高气扬的谢时渺简直是天壤之别。 沈殊揉着眉心,没好气戳戳圆圆的额头:“气性这么大,还生气呢。” 圆圆慢悠悠扬起眼皮,瞟了沈殊一眼,而后又缓缓别过脑袋,很慢很慢哼了一声。 沈鸢目瞪口呆,好笑道:“圆圆一直都这样吗?” 她曾在信中见过沈殊抱怨女儿说话做事都慢吞吞的,沈鸢只当沈殊是急性子,不想今日见到,果真见圆圆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慢腾腾磨蹭下了马车,又磨蹭上了楼。 半盏茶的脚程,硬生生让圆圆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沈殊倍感无语:“可不就是这样,今早出门时还同我闹脾气,不让她穿那一身……” 沈殊及时收住声,不想在沈鸢眼前提到“红色”两字。 竹坊四面也从不栽种红梅。 沈殊改口道:“她先前看中的锦裙太薄了,倘若真穿了,明早又该嚷嚷肚子疼。” 圆圆缓慢抬起脑袋,啃了半日,枣糕也只破了一点皮,她翕动红唇:“胡、说。” 沈鸢看着坐在沈殊怀里的小姑娘,不可避免想起宫里的谢时渺,欲言又止。 沈殊一眼看穿她的心事,让玉竹带着圆圆下楼,又挨着沈鸢坐在炕上。 “想问公主的事?” 沈鸢迟疑点头:“我那会生下的明明是死胎,怎么会……” 沈殊温声细语:“你走之后,陛下曾经有两个个多月不曾上朝,再后来,宫里就多出一位公主殿下。” 沈殊沉吟片刻,“我记得那之后,陛下的身子一直不太好。” 她拿手掩唇,悄悄附唇在沈鸢耳边。 “我还听说,陛下曾让人去陇西寻异能奇士,那段时日高僧道士也常出入宫廷。” 青烟袅袅,模糊在沈鸢眼前。 氤氲白雾逐化成谢清鹤的模样,那张脸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只是脸色比以前苍白许多。 金缕衣 第145节 他立在风雪中,轻飘飘无力。 可那双黑还是让沈鸢胆怯。 她还以为谢清鹤会同以前一样,不由分说将沈鸢带回宫。 可是没有。 谢清鹤目光飘过沈鸢,随后带着谢时渺,一言不发离开竹坊。 从始至终,他们都不曾说过半个字。 有的只是那短暂的一眼。 手心的丝帕攥紧又松开,沈鸢思绪万千,不知从何处说起。 她抱着沈殊,像是抱住了一方浮木。 “姐姐,她唤我母亲,还问我为何这么多年不曾去见她。” 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恩恩怨怨并非三言两语能说起。 若不是沈殊还在汴京,沈鸢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一块伤心地。 沈鸢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不知怎么同她解释,我怕我做不好,怕我会和我母亲一样。” 沈殊反手握住沈鸢:“胡说八道,你和她怎么会一样?你若真不想见,昨日也不会带她回竹坊了。” 沈鸢和谢清鹤的关系堪称剪不断理还乱,沈殊也不知如何料理。 “殿下如今还小,待她长大些,你慢慢同她说,她总会明白的。” 那之后两日,谢时渺都不曾再来过竹坊。 沈鸢以为是谢清鹤从中作梗,又或是谢时渺还在生气。 松苓提着漆木攒盒上楼,见沈鸢还在窗前张望,忙忙上前掩下窗子,又将暖手炉往沈鸢手中塞。 “外面冷得厉害,姑娘站在窗前做什么,没的白白挨冻。” 她凑过去,眼睛弯弯,“姑娘是在等殿下罢,厨房的小吊梨汤还煨着,只是不知殿下今日还会不会来,若是不来,又该便宜我了。” 松苓故意说些俏皮话哄沈鸢欢心。 沈鸢笑睨她一眼:“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馋嘴。” 松苓喜笑颜开:“那是姑娘亲自煮的,怎么会和别的一样。” …… 长街上飘落着雪珠子。 谢时渺坐在马车中,双手捧着脸,对着靶镜看了又看。 末了,又闷闷不乐。 “百岁,你说母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时渺双眉紧皱,惴惴不安。 百岁绷着一张小脸,面无表情:“不会。” 谢时渺得意洋洋:“我觉得也是,我那日都那么生气,还忍住没有摔东 西,也没有把他们拉下去打板子。” 百岁冷冰冰提醒:“殿下,她是你的母亲。” “我知道啊。”谢时渺颇觉委屈,“若她不是我母亲,我才不会对她那么客气。” 谢时渺小声嘀咕,“她还给我枇杷香露,百岁你知道吗,其实那枇杷香露太甜了,我不是很喜欢。” 百岁绷着的脸终于有了裂痕,他皱眉:“殿下怎么不说?” 谢时渺目光闪躲,没说自己怕惹恼沈鸢,以后她不会再给自己枇杷香露吃。 谢时渺低声:“我大度呗,才不会为着这点小事同她计较。” 竹坊近在咫尺,谢时渺透过窗子往外瞧,猝不及防看见沈鸢的身影。 谢时渺唇角往上勾了勾,又很快抿平,板着一张小脸等沈鸢先过来。 她没让百岁抱着自己下车,由着沈鸢牵着自己一步步踩在雪中。 谢时渺扬着小脸,蹦出一句:“你若是想抱我,也不是不行。” 沈鸢笑着抱起小姑娘:“渺渺是不是不想走路了?” 谢时渺趴在沈鸢肩上:“父皇说我身子不好,不能蹦蹦跳跳。” 沈鸢蹙眉:“还有别的吗?” 她错过了谢时渺太多,都得从头开始学起。 谢时渺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的忌口。 她底子实在算不得好,日日人参燕窝吊着,也不见有好转。 沈鸢眉宇间笼罩的阴霾渐深:“你……你父皇不管你吗?” 谢时渺眨巴眨巴双眼,脑子转动飞快。 她若是说谢清鹤会管自己,只怕沈鸢日后也不会对自己上心。 谢时渺垂首低眉,模样看着很是可怜。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沈鸢的脖颈,在她颈间蹭了蹭。 谢时渺模棱两可道:“父皇他……很忙的。” 沈鸢怒火中烧:“再忙也不能不管你。” 谢时渺委屈巴巴,半张脸贴在沈鸢脖颈。 沈鸢心疼不已。 到了本该送谢时渺回宫的时辰,沈鸢于心不忍,不再如上回一样催促谢时渺回宫。 “你若是不想回去,今夜也可以住在这里。” 谢时渺双眼熠熠生辉:“真的?” 谢时渺:“可是父皇……” 沈鸢面不改色:“你父皇若是来了,我亲自和他说。” 谢清鹤日理万机,平日连照看谢时渺都顾不上,想来也不会日日都有空接谢时渺回去。 谢时渺趴在沈鸢肩上,半边身子几乎要探出窗外:“母亲,父皇就在楼下。” 她朝谢清鹤挥手,鹦鹉学舌,“父皇,母亲有话和你说。” 沈鸢身影僵硬,她甚至连回首往楼下看一眼的胆量也无,也没来得及阻拦谢时渺开口。 沈鸢听着谢清鹤上楼梯的脚步声,听见他一步步转过缂丝屏风。 那道颀长身影映在屏风上,熟悉又陌生。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指尖颤栗。 她不想在谢时渺眼前露出半点端倪,更不想让她如自己儿时一样,看见生母歇斯底里咒骂沈父。 沈鸢强忍着咽下心中的恐惧,让百岁先带谢时渺去书房:“不是说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吗,先去做罢。” 谢时渺骄傲扬起脑袋:“这有何难,夫子教的我早学过了。” 沈鸢心不在焉:“是么,这么厉害。” 她目送谢时渺远去,眼睁睁看着她被百岁抱在怀里,穿过长廊往后面的小楼走去。 直到那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消失在自己眼中,沈鸢才终于将视线移到谢清鹤脸上。 四年不见,谢清鹤那双黑眸依旧凌厉晦暗。 一鼓作气,沈鸢大着胆子开口:“你若是不想照看渺渺,可以把她送到我这里来。” 谢清鹤沉下脸:“这话是谁说的?” “还要别人说吗?”沈鸢反唇相讥,“她才多大,多走两步路都会咳嗽,但凡你在她身上多花点心思,她何至于身子如此虚弱?” “沈鸢。” 谢清鹤冷声,“你是不是忘了,渺渺生下来是何模样?” 沈鸢一时语塞。 谢清鹤步步紧逼,一点点朝沈鸢走近,黑影笼在沈鸢肩上。 “我若是不想管她,她早就没命了。” 沈鸢双唇嗫嚅,她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谢时渺刚出生的样子,那样小小的一团,脸色青紫僵硬,一点气息也无。 沈鸢跌坐在炕上,心中不安:“你那时不是说她已经、已经……” 沈鸢眯起双眼,声音冷了两分,“还是说,你那回也是在骗我?” 轻飘飘的一句质问,落在谢清鹤耳边却如万箭穿心。 他瞳孔骤紧,手背青筋交叠:“……没有。” 谢清鹤咽下心口翻涌的怒火,一只手捏着眉心,他垂首。 “那会虞老太医确实说过无力回天。” 沈鸢错愕:“那渺渺是怎么……” 谢清鹤目光不自然移向窗外:“后来太医院有位太医说他老家有一种偏方可以一试。” 沈鸢双眉皱得更紧:“你从未和我说过这事。” “说了你会留下来吗?” 谢清鹤眼中流露出几分嘲讽,“若是救不回来,你是不是又会说是我在骗你。” 沈鸢喉咙哽咽。 谢清鹤轻哂,半是自嘲半是无奈。 金缕衣 第146节 “沈鸢,我在你眼中永远就是这么不堪,对吗?” 沈鸢无言以对。 谢清鹤所言句句正中她的心思。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有偏方能让人起死回生。 沈鸢转首,喉咙溢出一声讥笑:“那还不是你咎由自取。” 沈鸢眼中淌落出痛苦和悲哀。 窗外雪花飞扬,仿佛又将沈鸢拽回那个彻骨寒冷的冬日。 那夜她跌跌撞撞从山脚下背回谢清鹤,外面也是下着这样的鹅毛大雪。 谢清鹤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命悬一线。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沈鸢挽唇,唇角染上几分苦涩,她仰首,目光定定盯着谢清鹤。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我又不是傻子,会一而再再而三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 沈鸢起身,双眼泛红。 谢清鹤垂眸,黑眸沉沉孤寂:“就不能再信我一回吗?” 谢清鹤伸手圈住沈鸢的手腕,嗓音透着沙哑干涩:“渺渺很想你,她一直都想见你,你难道就忍心让她……” 沈鸢用力挣开谢清鹤,勃然大怒:“你不要和我提渺渺。谢清鹤,当初想要孩子的人是你,不是我!” 谢清鹤猛地拽住沈鸢的手。 沈鸢抬手甩开,忽然惊觉不对劲。 她缓慢转头。 门前,谢时渺一张脸惨白如纸,两行清泪从双眼垂落。 她瞥了沈鸢一眼,不管不顾往楼下跑。 沈鸢疾步飞奔出去。 冷风呛入谢时渺的喉咙,她叠声咳嗽。 沈鸢眼疾手快抓住谢时渺的手臂,惊慌失措:“渺渺,母亲刚刚不是……” 谢时渺一双眼睛通红,用力推开沈鸢:“你走,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她身子摇摇欲坠,谢时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身子禁不得这样的大喜大怒。 沈鸢仓皇无措:“渺渺,母亲当时是……” 风吹红了沈鸢的眼睛。 她忽然发觉自己辩驳不了,这个孩子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要,也没想过留下。 沈鸢甚至三番两次 想要除去这个孩子。 酸涩和无奈涌上心口,沈鸢泣不成声。 谢时渺嚎啕大哭,快步奔向谢清鹤怀里:“父皇,回宫,我要回宫。我不要母亲,我不要她。” 谢清鹤抱着女儿,动作熟稔,他皱眉:“渺渺。” 谢时渺脸上的委屈更甚。 谢清鹤一手托着女儿,一手攥着沈鸢往回走。 屋内暖香扑鼻,谢时渺哭得差点喘不过气,喝了半碗羊乳才缓缓回过神。 可那双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她把脸扭到一边,只用后背对着沈鸢。 沈鸢好几次想要开口,谢时渺都拿双手捂住耳朵。 谢清鹤沉声,不怒自威:“渺渺,松手。” 谢时渺心不甘情不愿,乖顺坐在谢清鹤膝上。 谢清鹤低声:“你母亲没有想过不要你。” 谢时渺哼了一声,嗓音还染着哭腔:“她自己说的。” 谢清鹤低声在谢时渺耳边道了一声。 他声音压得很轻,连沈鸢也听不清谢清鹤说的什么。 谢时渺好奇扬起双眼:“……真的?” 她自言自语,“那好罢。” 谢时渺扭捏从谢清鹤膝上爬了下去,慢腾腾往沈鸢走去,眉眼低垂。 “对、对不住。” 谢时渺从生下来就不曾和人认过错,别扭的三个字说出口,谢时渺如释重负。 “我没有不想要母亲,我就是……” 沈鸢抹去眼角泪水,从地上抱起谢时渺:“那你今夜还要留下吗?” 谢时渺哼哼唧唧:“你如果怕黑的话,我可以陪你。” 沈鸢抱着谢时渺回房歇息,独独将谢清鹤留在门外。 谢时渺睁着一双眼睛,好奇往沈鸢怀里拱了又拱:“父皇回去了吗?” 沈鸢心不在焉应了声:“回去了。” 谢时渺松口气:“那就好。” 她一张小嘴叭叭,“父皇前两日生病了,我在榻前守了他好久,还好他这回只昏睡了两日。” 怪不得前两日谢时渺没有出宫。 沈鸢柔声:“渺渺,你先前说父皇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时渺目光闪躲:“我、我只说父皇很忙。” 这话倒是真的,是沈鸢先入为主,认定谢清鹤那样的人定不会照顾好孩子。 谢时渺小声嘀咕:“其实父皇对我很好,母亲……母亲是因为父皇身子不好才不喜欢他吗?” 沈鸢疑惑:“你父皇……身子不好?” 谢时渺点头:“和渺渺一样,不能见风不能受寒,不然会睡很久很久。” 谢时渺的声音越来越轻。 云影横窗,窗外雪色浓郁。 铺天盖地的雪珠子在空中翻涌,沈鸢一手环着谢时渺,她悄悄望一眼窗外。 沈鸢起身披衣,透过窗子的缝隙往外望。 胡同口停着的那辆墨绿马车仍在。 车前悬着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摇晃晃,崔武冒着风雪赶来,他躬着身子,焦躁不安同谢清鹤说着什么。 沈鸢鬼使神差想起谢时渺睡前说的话,她说谢清鹤不能见风更不能受寒。 可从前在宫里,谢清鹤并未有过这样的毛病。 沈鸢悄无声息往后退开半步,对胡同的马车视而不见。 谢时渺在竹坊住了小半月,谢清鹤也跟着在门口前待了半个多月。 夜里醒来,沈鸢总能透过窗口看见那辆墨绿的马车。 冷风在窗外呼啸,雪珠子在空中盘旋。 沈鸢怕冷,角落四处各设有银火壶,炕前还倚着熏笼。 她是被楼下的敲门声吵醒的。 天寒地冻,敲门声淹没在飒飒风雪声中。 楼下隐隐传来窃窃私语,沈鸢披衣往外看,竟是崔武和松苓。 松苓鬓松钗乱,身上拢着青绫袄子,单薄身影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沈鸢披上狐裘下楼,怀里还抱着汤婆子不肯离手。 崔武朝沈鸢行了一礼:“沈贵人,陛下突发高热,可否请沈贵人让出一间空房,让陛下……” 沈鸢面色淡淡:“崔大人在汴京生活了多久?” 崔武皱眉:“下官是汴京人士,自幼在汴京长大。” 沈鸢轻笑:“既然如此,那崔大人定然认得虞老太医的家在何处,慢走不送。” 崔武恼羞成怒:“沈贵人,陛下的身子本就不好,此处离虞老太医的住处少说也有五六里路,若是耽误了陛下的病,沈贵人难道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沈鸢冷笑两声:“他的病与我有何干系?崔大人这话未免可笑。” 崔武气急:“怎么无关,当初若不是为了殿下,陛下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沈鸢一怔,没想到谢清鹤的病会和谢时渺扯上干系。 可怀胎十月的是她,与谢清鹤有何干系。 沈鸢转首抬眸,目光飘过楼上那扇紧闭的木窗。 上房悄然无声,也不曾见到窗后有人。 沈鸢朝松苓看了一眼,示意她上楼照看谢时渺。 院中的雪约莫有两丈多高,这样冷的天,纵使手中抱着汤婆子,仍是觉得半点暖意也无。 沈鸢不知谢清鹤为何会夜夜留宿在胡同口,留宿在马车上。 她目光平和冷静。 金缕衣 第147节 “崔大人既然这样能言善辩,不如劝劝你的好主子。” 马车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似是有人刻意压制。沈鸢唇角勾起一点讥笑,不留情面丢下一句。 “他若是真心为我好,就不会让我陷入今夜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 车帘挽起一角,谢清鹤以手掩唇,他一张脸烧得通红滚烫,薄唇落在黑夜中,白如残雪。 谢清鹤咳嗽两声:“崔武,下去。” 崔武不甘心:“陛下。” 谢清鹤轻飘飘扫过一眼,崔武不甘心,往后退开十来步,一双眼睛愤愤不平瞪着沈鸢。 沈鸢不以为然偏过视线,直视谢清鹤的眼睛。 她很少有直视谢清鹤的胆量。 或许是朦胧夜色模糊了谢清鹤的轮廓,又或是他脸上的病态消融了他的棱角。 他咳了两声,走下马车。 风雪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双目通红,身影落在冷风中,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枯木死灰。 “我留在这里,让你为难了?” “明摆的事,陛下也不必明知故问了。” 沈鸢别过脸,振振有词,“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日后也不必来找我了。至于渺渺……她乐意留下或是回宫,我都可以。” 谢清鹤眼睫轻动:“那你呢?” 他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渺渺从来都不曾做错什么,你难道就忍心让她一人留在宫里?” “她是当朝公主。” 唇角苦涩,沈鸢双眼染上泪意,“渺渺留在宫里也好,无人敢欺负她。” “那她若是想找母亲呢?” “我……”沈鸢无语凝噎,一双泪眼婆娑。 谢清鹤上前半步,他身子滚烫,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双足沉如铁。 “对不起你的人是我,和渺渺无关,她总是无辜的。” 谢清鹤忍不住转过头。 夜色沉寂,谢清鹤胸腔又闷出两声咳嗽,他极力咽下喉咙翻涌而出的血腥。 沈鸢泪眼婆娑。 谢清鹤面色染上不同寻常的潮红:“沈鸢,你难道就不想陪渺渺吗?你可以回宫,日后你想出宫或是想见沈殊都可以。” 沈鸢往后趔趄两步,唇角往上扯了扯:“你说的对,孩子总是无辜的。” 谢清鹤唇角往上扬了扬。 沈鸢苦笑两声:“那我呢,我难道就不无辜吗?” 她除了将谢清鹤认错成苏亦瑾,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沈鸢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那夜救了谢清鹤,就是那夜将他背回家。 沈鸢深吸口气,一字一顿。 她和谢清鹤之间的恩怨情仇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既然说不清,倒不如一刀两断,从此之后只做陌路人。 沈鸢抬起一双泪眼,透过朦胧水雾和谢清鹤相望。 “谢清鹤,我不是圣人,我做不到既往不咎,也做不到宽容大度,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知道皇宫于我而言是何物。” 红墙黄瓦于她而言是坚不可摧的牢笼,是夜夜困扰她的噩梦。 谢清鹤可以云淡风轻和沈鸢谈重新开始,可沈鸢不能。 她做不到。 雪色连成天,雾蒙蒙的天色寻不到一点亮光。 沈鸢往后让开半步,一字一字。 “谢清鹤,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第63章 谢清鹤,这是你罪有应得…… 长街落满雪珠,偶有三两株红梅从墙角横出,如半空中低垂的彤云。 谢时渺在沈鸢竹坊又住了两日,小姑娘兴许是放不下谢清鹤,又吵吵嚷嚷说想要回宫。 说是看谢清鹤一眼就回来,可如今三日过去,依旧不见谢时渺的身影。 沈鸢立在养安堂前,踮脚朝竹坊的方向望去。 没找到谢时渺的身影,反而寻到隔壁院子多出的几株红梅。 灿若晚霞,瑰姿艳逸。 沈鸢眼皮动了一动。 时隔四年,当初留在金步摇尖端上的血珠渐淡,沈鸢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惧怕红色。 在外行走多年,她也见过恶名昭著的贪官污吏,百姓等不及官府判决,冲进刑场一刀取下贪官的狗头。 众人抚掌叫好,无人惧怕那血淋淋的头颅,只恨不得一刀取下贪官狗命的人不是自己。 沈鸢站在人群后,不由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 下的男子。他那样欺凌霸女的一个人,本就该万劫不复,堕入十八层地狱饱受煎熬。 沈鸢动手与否,那人都逃不出一个“死”字。 兴许自己杀的是臭名昭著的恶人,想通后,沈鸢也不再如先前那样怕红怕血。 脑中回想的也不再是男子流着血泪和自己索命,而是如白露那样的弱女子。 她们在为沈鸢拍手叫好。 “沈姐姐!” 萤儿一身青缎掐牙背心,兴冲冲从养安堂冲了出来,一头撞在沈鸢后背。 沈鸢笑着转身,唇角带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萤儿眉开眼笑,喜不自胜:“沈姐姐好久都不来看我了,我还当姐姐不要萤儿了。” 四下无外人,萤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踮起脚贴着沈鸢的耳朵道。 “姐姐,先前那个孩子……真的是姐姐的孩子吗?” 沈鸢点头:“是。” 她为谢时渺那日的莽撞告罪。 “那日是她不好,改日我再带她过来,亲自向你赔礼。” 萤儿一张脸瞬间耷拉下来,闷闷不乐。 “姐姐不必替她赔罪,她其实也没伤到我。” 沈鸢同萤儿朝夕相处多年,怎会看不出她心中的不情不愿。 “可是你姑姑同你说什么了?” 萤儿仰头,不动声色往后瞥了一眼养安堂,悄声细语。 “姑姑说,那是公主殿下。我见了她,是要行礼的。” 萤儿撅嘴不悦,“殿下就可以动手打人吗?” 沈鸢唇角笑意收敛:“不可以。王孙公子做错事,也会受罚的。” 萤儿喜笑颜开,伸手抱住沈鸢:“还是沈姐姐最好了。” 她脸上的笑意僵住,一只手颤巍巍指着沈鸢身后。 “沈姐姐,那是……殿下的马车吗?” 沈鸢一怔,循着萤儿的视线往后望,果真见百岁从马车跳下。 少年绷着一张小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下了车,百岁左顾右盼,目光缓慢定格在沈鸢脸上。 他快步上前,言简意赅。 “殿下病了,想见您。” 沈鸢错愕,先推着萤儿回了养安堂,立身正色:“渺渺病了,严重吗?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百岁一板一眼:“殿下昨儿守了陛下半宿,回宫后也起了高热,她不肯吃药,吵着想见您。” 沈鸢双眉紧皱。 百岁一本正经:“以前殿下生病都是陛下陪着,可陛下如今还卧病在榻。” 回来不过一个月,沈鸢不止一次听到谢清鹤卧病在榻的消息。 一双柳叶眉蹙起,沈鸢稍作踟躇。 小孩生病不是小事,何况谢时渺身子本就比寻常孩子虚弱,一点累一点冷也受不得。 沈鸢迟疑一瞬,同松苓交待两声,随着马车缓慢步入深宫红墙。 仙殿巍峨,青松拂檐。 到了宫门,沈鸢换上步辇往谢时渺的寝宫行去。 熟悉的一草一木闯入沈鸢眼中,沈鸢悄悄攥紧双拳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深红的印子。 殿中悄然无声,宫人手持珐琅戳灯,遥遥瞧见百岁的身影,如溺水之人寻到浮木,提裙飞奔前来。 “殿下闹着找你,还摔了好几个茶碗。” 金缕衣 第148节 宫人不认得沈鸢,余光瞥见沈鸢那张和谢时渺相似的眉眼,登时僵在原地。 沈鸢急促:“渺渺在哪里?” 寝殿地上狼藉一片,太监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谢时渺站在一片碎瓷片中间:“百岁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殿下。” 熟悉的声音飘入耳中,谢时渺脸上一喜,眼角瞥见走在百岁身前的沈鸢,喜上眉梢。 “……母、母亲?” 百岁眼疾手快上前握住谢时渺的手腕:“别动。” 谢时渺疑惑低眸,后知后觉自己赤足踩在一堆碎瓷片中间。 她乖巧让百岁抱着自己跨过瓷片,随后朝沈鸢跑去。 快到沈鸢身边时又停下脚步,矜持往前走。 谢时渺扑入沈鸢怀中,她身子还在发热,沈鸢像是抱住一团火焰。 她眉心皱起:“怎么这么烫,吃药了吗?” 谢时渺顾左右而言他:“母亲是来看我的?” 半句也不肯提吃药的事。 “谢时渺。” 沈鸢沉下声,命人煎药送来。 她手中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往谢时渺口中送。 谢时渺病怏怏坐在沈鸢膝上,半张脸贴在沈鸢肩上。 “母亲今夜也会留下陪我吗?” 谢时渺自说自话,“夫子教过我,要礼尚往来,我陪了母亲半个多月,如今也该轮到母亲陪我了。” 谢时渺吃药时并不如别的小孩一样哭天抢地,反而安安静静,像是家常便饭。 沈鸢轻声细语:“要吃蜜饯吗?” 谢时渺思忖片刻,低声呢喃:“想吃枇杷香露。”她抱着沈鸢告状去,“母亲给我的枇杷香露都被父皇拿走了,父皇坏。” 沈鸢一时语塞。 她先前做好的枇杷香露都送给谢时渺,如今竹坊那也所剩无几。 谢时渺刚吃过药,舌尖唇角都泛着苦涩。 她乖乖趴在沈鸢肩上,去抓沈鸢鬓间的芙蓉珠钗,珠钗垂落的珍珠莹润光泽。 谢时渺呼出的热气全洒落在沈鸢颈间,她瓮声瓮气:“母亲,我想吃枇杷香露。” 沈鸢心软了大半。 百岁侍立在一旁,适时开口:“陛下如今在棠梨宫歇息。” 熟悉的宫殿名在耳边落下,沈鸢指尖一顿,千万种思绪堵在心口。 她垂眸,不偏不倚撞入谢时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谢清鹤说错的话那么多,却有一句是对的。 不管如何,谢时渺总归是无辜的。 她会想起枇杷香露,不过也只是因为这是沈鸢亲手做的。 谢时渺委屈巴巴,泪水吧嗒吧嗒滚落。 沈鸢无声叹口气:“你父皇那里……还有吗?” 谢时渺眼睛亮起:“有,父皇自己也不吃,就知道抢我的。” 谢时渺身子还未见痊愈,沈鸢自然不会带上她,她只身步入雪中,缓步朝棠梨宫走去。 雪片如鹅毛在空中翻飞,洋洋洒洒。 棠梨宫近在咫尺,宫人认出沈鸢,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沈、沈贵人?” 她忙忙迎沈鸢入殿,“陛下在东暖阁,沈贵人这边请。” 沈鸢抬手阻拦:“陛下的枇杷香露放在何处?” 宫人为难:“应当是在东暖阁,贵人的梯己,都是陛下亲自收着的。” 一瓶枇杷香露罢了,沈鸢还以为会在小厨房。 她眉心紧皱,转过乌木长廊。 东暖阁一 如她在时一样,一株红梅也无。 殿中点着松檀香,紫檀点翠嵌象牙高士山水屏风后,嵌贝流光阁帘垂地。 殿中阴阴润润,淡淡的药香漂浮在半空。 谢清鹤一身月白海水纹中衣,眉宇间染着重重浊雾,他一只手挽着帐幔。 甫一抬眸,瞧见屏风旁的沈鸢。 谢清鹤僵在原地:“……沈鸢?” 那张脸比先前夜里见到的还要虚弱惨白,月白中衣上还沾着点点血珠。 沈鸢刹住脚步,目光缓慢往上抬,疑虑渐起。 谢清鹤本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对上沈鸢视线的那一刻,他立刻从梦中脱离。 这不是梦。 梦中的沈鸢不会这般冷静平和,她总是在哭,或是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或是立在暗涛汹涌的江边。 谢清鹤一次又一次梦见沈鸢在自己眼前死去,梦见她笑着倒在血泊中。 即使是在梦中,沈鸢也不愿留在谢清鹤身边。 “你……” 喉咙沙哑,谢清鹤几近说不出话,他一只手揉着眉骨,“你怎么来了?” “渺渺想吃枇杷香露。”沈鸢言简意赅。 末了,又补上一句。 “陛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从一个小孩子手中夺食。” “想要什么都有吗?” 谢清鹤哑然失笑,那双漆黑瞳仁再无往日的凌厉锋芒,他望着沈鸢,缓慢朝上牵动唇角。 沈鸢转首,目光徐徐望向窗外。 窗边立着一个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那里还供着沈鸢以前用过的炉瓶三事。 沈鸢不想和谢清鹤作过多的纠缠,答非所问。 “枇杷香露呢?渺渺还在等着。” 谢清鹤不悦皱眉:“让她找御膳房。” 沈鸢猛地转过头:“谢清鹤,她若是肯要御膳房做的,我还用得上来找你吗?” 谢清鹤眸光沉沉:“她要什么你都会给,是么?” 他身子摇摇欲坠,脸上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晕,谢清鹤一手抚在心口,忽然咳嗽好几声,五脏六腑似乎都咳了出来。 手背上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谢清鹤气息沉重。 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后背沁满薄汗,他似是疼得厉害,几乎要将漆木案几上的雕漆抠下。 指甲泛着冷白之色,谢清鹤面色薄白,唇齿间溢满血腥气息。 “沈鸢,你待旁人总是……那样掏心掏肺。” 苏亦瑾不过是少时阴差阳错救了沈鸢一回,沈鸢一直记在心中,她明明那样害怕谢清鹤,却还是为了苏亦瑾留在宫里,留在谢清鹤身边。 谢清鹤面色渐沉。 还有谢时渺。 沈鸢那样厌恶棠梨宫,厌恶踏足皇宫,为了谢时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沈鸢不假思索朝谢清鹤索要。 明明她之前连见谢清鹤一面都不愿。 沈鸢双唇翕动,颤了又颤:“渺渺只是小孩子,何况我对她总是亏欠多一点……” “那别人呢?” 谢清鹤半眯起眼睛,目光一寸寸掠过沈鸢。 沈鸢心口一颤。 眼前晃过形形色色的各道身影。 旁人待沈鸢一分好,沈鸢总愿意回馈十分。 那日明宜利用沈鸢给谢清鹤下药,可沈鸢记住的,却是明宜的身不由己,还有她在先皇后和谢清鹤之间夹缝求生的艰辛和无奈。 她总是习惯记住旁人的好。 独独谢清鹤是例外。 沈鸢从来记不住谢清鹤半点好,记不住是他为苏亦瑾请的虞老太医,记不住明宜的死是自己心甘情愿选的。 她总是习惯将所有的过错推到谢清鹤身上,习惯先入为主,将谢清鹤置在十恶不赦的罪人位置。 沈鸢双眼湿润,她转眸,飞快抹去喷涌而出的泪水。 金缕衣 第149节 她轻声哽咽:“谢清鹤,那也是你罪有应得。” 沈鸢疾步提裙朝外走去,一点也不想在殿中久留,“枇杷香露本就是我送给渺渺的,你……” 余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谢清鹤身子不稳。 他身后立着一扇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博古架上贮着花瓶香炉。 沈鸢瞳孔骤缩,猛地上前两三步,飞快拽住谢清鹤的手。 谢清鹤半边滚烫沉重的身子重重压在沈鸢肩上,沈鸢往后趔趄半步。 鼻尖似有若无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沈鸢大惊失色:“谢清鹤——” 她扬声往外喊,“快、快来人!” 宫人鱼贯而入,有人眼尖,忙忙去请虞老太医过来。 跟在虞老太医身边的还有一个陌生的面孔。 那人长着一双墨绿眼睛,双眸深邃,鼻梁极高。 沈鸢讶异:“这是……” 虞老太医错愕:“沈贵人。” 他拱手行礼,又向沈鸢引荐,“这位是戚玄,盂兰人。” 沈鸢眉间的疑虑渐深。 她不记得谢清鹤身边有过盂兰人。 沈鸢起身,刚一动作,忽觉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 沈鸢试探挣脱。 枕上的谢清鹤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睡得不安稳。 他指腹滚烫灼热,严丝密缝贴在沈鸢腕间。 那一点热流顺着沈鸢四肢蔓延。 扣在沈鸢手腕的手指如坚固枷锁,挣脱不得。 戚玄上前,他脸色冰冷:“还请娘娘莫要乱动。” 沈鸢疑惑:“戚大人不用把脉吗?” “不必。” 戚玄冷声,那双墨绿眼睛诡异,他手中抱着一个漆黑锦盒,圆盒四面画着沈鸢看不懂的咒文。 沈鸢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谢清鹤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蜷着沈鸢的手指一点点拢紧。 广袖之下,一个小小的圆点异起,沿着经脉四处游走。 戚玄闭着双眼,一面念着沈鸢听不懂的咒文,声音如骤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谢清鹤骨肉之下的异动也逐渐加快。 沈鸢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差点喘不过气。 先是一只、而后是两只、三只…… 越来越多的东西在谢清鹤体内游走,沈鸢隐隐约约似乎能听见那东西在谢清鹤体内爬动的脚步声。 她终于想起虞老太医刚刚为何会提戚玄是盂兰人,盂兰人,善蛊。 数不清的蛊虫在谢清鹤骨肉中游走,沈鸢总觉得自己能听见蛊虫啃碎骨肉的声音。 她再也不敢细看。 沈鸢转首望向案上供着的香炉,青紫色的炉壁在烛光中泛着冷淡的光影。 耳边不时传来戚玄的声音,谢清鹤指尖的滚烫散去,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森寒。 榻上的谢清鹤入赘冰窖,遍身冰冷僵硬,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一点血色也无,青紫交加,宛若死人一样无声无息。 可谢清鹤紧皱的双眉似乎还未舒展。 沈鸢听到了匕首划开骨肉的声音,听见戚玄俯身在谢清鹤手边说了一句什么。 沈鸢稍稍侧身转首,看见一只蛊虫探出谢清鹤的骨肉,而后慢慢爬入戚玄手中的圆盒。 惊骇和错愕蔓延至沈鸢周身,她整个人如丢了三魂六魄,怔怔坐在榻上。 耳边嗡嗡作响,沈鸢嗫嚅着双唇,哑声:“刚刚、刚刚那是什么?” 戚玄挑起眼皮,面不改色:“蛊虫。” 沈鸢惊魂未定:“陛下为何会……” 戚玄声音平静:“娘娘不知道吗,殿下的命,是和陛下借的。” 如有五雷轰顶,沈鸢僵着身子坐在榻上,双目瞪圆:“——什么?!” 戚玄淡声,那双墨绿眼睛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借命本就逆天而行,娘娘何必一惊一乍?” 沈鸢颤抖着将目光移向虞老太医,虞老太医泣不成声。 “娘娘,下官也曾劝过陛下多回,可陛下不听啊。” 谢清鹤决心做的事,向来无人能够左右。 虞老太医无奈摇头,扼腕叹息。 沈鸢讷讷:“借命,如何借?” 戚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徐徐道。 “母子蛊,陛下体内游动的是母虫……” 沈鸢两眼一黑:“那渺渺是不是也……” 戚玄:“殿□□内并无蛊虫,还请娘娘放心。” 沈鸢无声松口气,转而望向帐中的谢清鹤。 谢清鹤脸上的青紫色逐渐消散,只剩下一脸的惨白。可指尖的冰冷仍在,沈鸢隐隐还能觉出谢清鹤指尖的颤栗。 沈鸢忍不住开口:“那他如今是……好了?” 戚玄冷笑两声,像是在嘲笑沈鸢的愚蠢天真。 “母虫发作,一旬一次。” 谢清鹤每十日都会历经一次严寒酷暑,身子在烈焰和冰窖中来回穿梭。 或是如坠在熊熊燃烧的烈焰,或是如身在刺骨的冰湖。 蛊虫绕着经脉爬遍谢清鹤周身,啃咬其肉,茹饮其血。蛊虫的发作时身如在炼狱疼痛难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起初只是一点疼,随后遍及全身。身子骨肉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疼痛难忍。 戚玄从容不迫:“迄今为止,还不曾有人能挺过去。” 续命之人,大多捱不过一旬一回的痛楚,有的坚持不到一年,就先用白绫了结自身,宁愿自缢也不愿活着受罪。 沈鸢脑子空白一瞬:“他这样……四年了?” 谢时渺如今四岁,谢清鹤也饱受四年肝肠寸断的折磨。 沈鸢身影摇摇欲坠。 她忽的想起崔武和谢时渺都提过,谢清鹤如今身子虚弱,比不得从前。 她那会还以为崔武是夸大其词。 沈鸢喃喃自语:“还要多久,母虫在他体内还要多久?” 戚玄冷静出声:“还剩六年,若陛下能在捱过这十年, 往后就无虞了。” 沈鸢猛地站起身,双眼惶惶。 许是蛊虫发作耗尽谢清鹤的精气神,握着沈鸢的手指逐渐无力。 冰凉的指腹从沈鸢手腕上滑落,有气无力垂落在榻沿。 戚玄说完,朝沈鸢施施然行了一礼,转而步入冰天雪地中。 风雪模糊了戚玄的身影,沈鸢怔怔望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紧绷的心弦彻底断裂。 沈鸢无力瘫坐在榻上。 虞老太医语重心长:“娘娘保重身子要紧,切莫伤了心神。殿下如今还小,可离不得娘娘。” 一语落下,门口传来宫人的声音,说是百岁来了。 百岁站在门口,毕恭毕敬:“殿下闹着要娘娘过去。” 沈鸢浑浑噩噩,心神不宁。 她失魂落魄随着百岁往回走,行至门后时,又忍不住往后瞧一眼。 帐幔后的那张脸全无平日的凌厉棱角分明,谢清鹤奄奄一息,比当日在山脚的初见还要狼狈。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 谢时渺左等右等,好容易见到沈鸢的身影,面上一喜:“我的枇杷香露呢?” 沈鸢一愣,后知后觉自己忘了带回枇杷香露。 谢时渺嘴角一撇:“是不是父皇不肯给我。” 沈鸢一时语塞:“你父皇他……” 百岁侍立在一旁,不轻不重道:“殿下,陛下刚刚发病了。” 简单的一句话,谢时渺登时噤声,眼中难得有了愧意:“那、那我不要枇杷香露了,留着给父皇吃好了。” 金缕衣 第150节 沈鸢眼皮颤颤抬起:“渺渺,你知道你父皇的病?” 谢时渺似懂非懂点点头:“知道一点点。” 谢清鹤不肯告诉谢时渺,发病时也从不见外人。 谢时渺当初还以为谢清鹤是偷偷在和自己的母亲见面,让百岁悄悄带自己溜入棠梨宫。 她没在棠梨宫见到沈鸢,反而见到一个被病痛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谢清鹤。 谢清鹤疼得几乎站不直身子,却还是坚持俯身抱住谢时渺,温声宽慰。 谢时渺双眼通红:“父皇说他一点也不疼,骗子,他明明都疼得说不出话了。” 谢时渺倚在沈鸢肩上,一面数落谢清鹤欺骗自己,一面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暮色四合,空中再次扬起雪粒时,谢时渺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沈鸢俯身为她掖好锦衾,她抬眸往外望一眼。 雪还在下,万籁俱寂,不见一点燕雀的影子。 沈鸢漫无目的在宫中乱走,不知不觉竟然又走到棠梨宫。 寝殿中药香浓郁,谢清鹤面容冷冽。 “沈鸢在渺渺那里,让戚玄这两日都别入宫了,省得他们碰上。” 虞老太医颤巍巍立在一边,欲言又止。 谢清鹤抬眸,嗓音沙哑:“……怎么了?” 顺着虞老太医的视线往外望,谢清鹤眸色一紧。 他看见了窗下的沈鸢。 虞老太医识趣退下。 偌大的寝殿只剩两人无声的沉默。 沈鸢低声不解道:“为什么,你为什么……” 耳边似乎再度响起蛊虫啃咬谢清鹤骨肉的声音。 沈鸢别过脸,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泣不成声。 谢清鹤勾唇,苍白的薄唇落在烛影中。 为什么呢。 兴许是因为,谢时渺是沈鸢送给谢清鹤唯一的礼物。 无关苏亦瑾,无关认错人。 第64章 老死不相往来 雪色涌动,窗下寒风凛冽,侵肌透骨。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供着一方紫檀木底座羊脂玉佛手,佛手质地莹润,半点多余的杂质也无。 沈鸢怔怔立在榻前,纤细身影如雨中芭蕉,单薄无力。 烛光跃动在沈鸢一双琥珀眼眸中,似洒上浅浅的一层金箔。 细碎的光影缀在沈鸢眼角,她面上却半点喜色也无。 沈鸢想起戚玄白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想起虞老太医一而再再而三的叹息。 还有这十年落在谢清鹤身上痛不欲生的折磨。 戚玄说,从未有一人能生生熬过这十年。借命确实是逆天而行,违抗天令的事,总会遭受旁人无法料想的苦难。 沈鸢想过许多谢清鹤做此事的动机,或是忧心后继无人,或是为了江山社稷。 可她单单没想到,谢清鹤竟是为了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缘由。 当初沈鸢为谢清鹤求医问药,为他求考经求秋桂笺,都是为了还恩情。 若不是自己认错人,她也不会鞍前马后照看谢清鹤。 思忖再三,她留给谢清鹤的,真的只有谢时渺一人。 云影横窗,乌云浊雾。 殿中光影暗了一瞬,谢清鹤眉骨泛疼,如有上千只虫蚁吸血啃肉。 眼前黑了又黑,重重阴影笼罩在谢清鹤四周,他皱眉,一手揉着鼻骨。 那双深黑眼眸晦暗不明,如跃动着滔天烈焰。 “外面冷,我让人送你回去。” 浓重腥烈的血腥气在谢清鹤唇齿蔓延,他咬牙,强撑着道。 沈鸢脑中乱糟糟的,混乱不堪。 她往后踉跄半步,跌跌撞撞往后走:“不必了,你……你好好歇息。” 沈鸢几乎是慌不择路朝外走去,风雪扑打在她脸上,她双手背在身后,牢牢闭上槅扇木门。 廊下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随风摇曳,微弱烛火如江水淌落在沈鸢脚边。 沈鸢贴着木门,缓慢滑落在地。 白茫茫雪地中,一串雨链在风中晶莹剔透,折射出浅淡光影。 宫人手持羊角灯罩,着急忙慌上前搀扶:“……娘娘,奴婢送你回去罢。” 是从前照看过沈鸢的宫人。 宫人手中的烛光照出沈鸢苍白孱弱的一张脸。 沈鸢无力起身,一手握住宫人的臂膀:“走罢。” 风雪凛凛,如刀割掠过沈鸢。 她垂首往后望,寝殿杳无声息,静悄无半点人声。似湖上漂着的一处孤岛。 沈鸢轻声呢喃:“……陛下一直、一直都是这样?” 宫人不知借命一说,只知谢清鹤如今喜怒无常,性子越发古怪偏执。 她小心翼翼道:“娘娘走后,陛下就一直宿在棠梨宫,身子不好的时候也不肯让旁人近身伺候,只留虞老太医和崔大人。” 戚玄身份不明,朝中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怀疑谢清鹤是在寻长生不老之药,无人知晓其中真正缘由。 甚至连谢时渺也不知,她的命是谢清鹤借来的。 步辇停在谢时渺寝宫,寝殿外安静无声。 唯有百岁垂手侍立在湘妃竹帘旁。 沈鸢离开时,百岁是何模样,如今也是那个样子,连脚步也不曾移开半分。 沈鸢狐疑:“今夜是你坐更?” 百岁福身行礼,一板一眼:“殿下生病时常会做噩梦。” 沈鸢一怔。 窗下朔风呼啸,这样冷的天,即便殿中点着银火炭,可连着规规矩矩站上一整夜,双足也会僵硬麻木。 帐幔后传来谢时渺平稳的气息,她半张脸都埋在锦衾之下。 熏笼的暖气萦绕在谢时渺周身,夜色悄然,隐约还能听见谢时渺在梦中的呓语。 沈鸢转首:“你下去歇息罢,渺渺这里有我守着。” 百岁迟疑不定。 沈鸢唇角往上扬了一扬:“待明日我不在,再换你过来,你总得留着精神照看渺渺。”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百岁双足动 了一动。 犹疑片刻,他朝沈鸢拱了拱手。 明明沈鸢才是谢时渺的母亲,百岁却朝沈鸢低声道:“有劳沈贵人了。” 话落,他目光恋恋不舍从谢时渺脸上掠过,抬脚往外走去。 寝殿再次归于沉寂。 殿中并未掌灯,昏暗无光。 将近二更天的时候,谢时渺果真做起噩梦,口中含糊不清,胡乱说着胡话。 沈鸢惊醒,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谢时渺的后背,她嗓音轻轻,柔声唱着江南小调。 这还是刘夫人教给沈鸢的,萤儿以前睡不好觉,刘夫人也是这样哄小孩子。 百试百灵。 枕边的谢时渺果真不再喃喃呓语,眼皮往上抬了一抬,无声看了沈鸢一眼。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再无往日的虚张声势,谢时渺乖巧抱住沈鸢的手臂,挨着她蹭了又蹭。 沈鸢挽唇,眼中流露些许笑意。 倏尔。 帐幔外传来轻轻的一记茶碗磕碰的动静。 那声音极轻极轻,稍纵即逝。 沈鸢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她猛地坐直身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沈鸢双目定定盯着帐幔上的仙鹤纹,攥着帐幔的指尖颤栗。 一鼓作气,沈鸢猛然挽起帐幔,双目惴惴不安。 寝殿噤若寒蝉,半个人影也无。 金缕衣 第151节 恐惧和惊慌又一次溢满沈鸢的胸腔,她无声落地,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立着的缂丝屏风。 屏风下一道黑影飘过。 沈鸢瞳孔骤紧,下意识想要高声喊人。 谢清鹤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双唇:“是我。” 低低的两个字落在沈鸢耳边,她整个人如释重负,无力跌落在谢清鹤肩上。 宫人悄声上前掌灯,光影朦胧摇曳,悄无声息落在谢清鹤指骨分明的手上。 沈鸢惊魂未定,扬眸不可思议瞪着谢清鹤:“深更半夜,陛下过来做什么?” 谢时渺还在睡,沈鸢声音压得很轻,唯恐吵醒孩子。 谢清鹤握着沈鸢的手并未松开。 他肩上搭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鹤氅,眸色极深。 谢清鹤静静望着沈鸢,许久才开口:“……沈鸢?” 似是眼前的人影好像是一阵风,或是一缕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烟消云散。 扼着自己腕骨的指腹不似先前那样冰冷刺骨,沈鸢细细端详谢清鹤片刻,忽觉他脸色比白日见到时好了不少。 至少不再如先前那样惨白孱弱。 沈鸢皱眉,一股前所未有的诡异蔓延至全身:“陛下若是没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她起身,倏地想起谢时渺曾说过,谢清鹤如今的身子不宜受寒。 沈鸢深吸口气,转首凝眸。 “渺渺很担心你,日后若再有……” “渺渺担心我。”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起双眼,“那你呢?” 望着沈鸢的那双黑眸乌沉,谢清鹤手背上还有浅浅的一道口子,应该是戚玄白日取下蛊虫时留下的。 沈鸢双眼湿润,视线似有若无从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 谢清鹤眸色一沉,恨不得将腕骨上的红痣除之而后快。 夜色氤氲,沈鸢轻盈声音飘荡在空中。 “你知道吗,我先前总以为……我是因为苏亦瑾才救你的。” 谢清鹤瞳孔骤紧。 纠缠多年,这是他和沈鸢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提到苏亦瑾这个人。 “我总以为,若是没有看到那枚红痣,若是没有认错人,我定不会冒险救你。” 缥缈夜幕中徐徐飘落着雪珠,如搓棉扯絮。 暗黄光影映照着沈鸢纤细白净的一张小脸,她眼中带着笑意,似乎又回到谢清鹤养病的那段时日。 说起来,那竟是沈鸢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除了钱财,她什么都有了。 沈鸢眼中呛出颗颗泪珠,她哽咽着嗓子道:“直到后来我救了白露。” 躺在小巷中的白露作书生打扮,浑身血淋淋的,和那日在山脚下的谢清鹤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鸢以为自己有谢清鹤的前车之鉴,定不会再心软救人,定会袖手旁观,对地上伤痕累累的白露视而不见。 可是沈鸢没有。 辗转半宿未睡,沈鸢还是冒着冷风折返小巷,深一脚浅一脚扛回白露。 她那时也怕白露和谢清鹤一样恩将仇报,害怕又是一出农夫与蛇的惨剧。 可沈鸢良心未泯。 她总是想万一呢,万一地上躺的是个好人,却因为自己的偏见白白送了性命,那岂不是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 沈鸢总归是善良心软的。 所以即便没有那枚红痣,即便沈鸢没有认错人,她也会救谢清鹤。 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涩。 她总是以为,自己对谢清鹤所有的爱意是建立在“还恩”两字上。 其实不是的。 知道苏亦瑾是幼时救助自己的人,沈鸢心中想的,也不过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可以为苏亦瑾付出所有,可以为他冲锋陷阵,可以为他舍弃生命。 可沈鸢不会在苏亦瑾身上倾泻满腔爱意。 她先前对谢清鹤的爱意倾慕,从来都不是因为认错人,仅仅因为他是谢清鹤。 鸟惊庭树,窗外掠过一声鸟啼,惊起满地的落雪。 谢清鹤侧首,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咳嗽,眉眼难得染上笑意。 和他先前的似笑非笑不一样。 半曲的指骨在漆木案几上轻落下两声响,谢清鹤低声。 “渺渺去岁生辰,一直缠着我问你在何处。” 谢清鹤倚着身后的青缎靠背,嗓音备懒,“明日立后的旨意会传遍天下,若是你不喜欢坤宁宫,我也可以……” “立后?” 沈鸢悠悠出声,“谢清鹤,你想立谁为后?” 满心的欢喜顷刻化为乌有,谢清鹤沉下脸,正色道:“沈鸢,你这是何意?你是渺渺的生母,自然是立你为后。” “可我不愿意。”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一步一步朝谢清鹤走近。 瘦弱身影如杨柳,映在墙上,“我不愿意,谢清鹤。” 谢清鹤双眉拢起,脸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声音低沉:“你刚刚的话,是在骗我?” 若不是谢时渺还在里屋,沈鸢差点笑出声。 她往上牵动唇角,琥珀眼眸中溢出泪珠。 “我没骗你,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眼前涨上一层浅浅的水雾,沈鸢哑然失笑,“就算没有苏亦瑾,我也会救你。” 她也会……喜欢上谢清鹤。 谢清鹤不明所以:“那你为何还……” 沈鸢笑出泪花,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谢清鹤,你是好奇我为何还不嫁你为后吗?” 沈鸢抬头,满头青丝蓬松如云,在她身后散开。 她呢喃自语,“是啊,我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你。你愿意娶我为后,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为何还会不愿。” 谢清鹤冷声:“沈鸢。” 他不愿意听见沈鸢自怨自艾,不愿听见她贬低自己。 笑意在沈鸢如涟漪漫开,她恍若未闻,“因为我为自己不值。” 陡地,沈鸢收住笑声,她双目直直盯着谢清鹤,一字一顿。 她对谢清鹤的善意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 可到头来,沈鸢得到了什么。 是谢清鹤恩将仇报的报复,是他的鄙夷和嘲讽。 那些强加在沈鸢 身上的枷锁和噩梦,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风从窗缝灌入,殿中烛光抖了一抖,彻底陷入昏暗。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滴落。 沈鸢从唇齿间溢出一声笑,“谢清鹤,就当我们……有缘无份罢。” 她转身,拖着沉重的双足往内殿走去。 “我年后会随刘夫人出京,渺渺她……她身子弱,留在宫里定比跟着我好。” 一只手从后伸出,牢牢攥住沈鸢的手腕。 谢清鹤声音压得极低,阴霾落在他身上,如从炼狱走出的恶煞。 “你不要她了?” 沈鸢强忍着胸腔翻涌而出的悲伤和不忍,她轻声啜泣。 “她的身子不可能随我跋山涉水,且我出门在外,居无定所,她跟着我,总是要吃苦头的。”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浅淡红痕刻在沈鸢手腕。 谢清鹤嗓音沙哑:“……那我呢?” 白日谢清鹤发病,也是这样握着沈鸢的手腕。 沈鸢还记得那时他指腹的冰冷,还记得戚玄拿匕首划开谢清鹤骨肉的声音。 那样刺耳,那样可怕。 这样的痛楚和非人的疼痛,谢清鹤一旬就要遭受一轮,还要忍受整整十年。 金缕衣 第152节 谢清鹤如今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捱六年。 沈鸢眼周通红。 “你救活渺渺,我很感激你,可是……”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然用力将沈鸢往自己身上拽去。 沈鸢脚下趔趄,跌坐在谢清鹤膝上。 四目相对,谢清鹤身上淡淡的松檀香无孔不入,萦绕在沈鸢鼻尖。 沈鸢惊慌失措,往日对谢清鹤的惧怕和惊恐再次涌上心口。 “谢清鹤,你怎么敢……” 谢清鹤俯身垂首,一手环在沈鸢腰上,一手抵住沈鸢的唇珠。 他哑着嗓子,低声一笑。 “小点声,渺渺还在睡。” 沈鸢恼羞成怒。 朦胧夜色摇曳,沈鸢眼角泛起薄薄的一层浅红,她咬牙切齿。 “你放开我!” 谢清鹤怀抱着沈鸢,下颌抵在沈鸢肩窝,他声音稍哑,胸腔再次涌现血腥之气。 “不可能。”谢清鹤理直气壮。 沈鸢双手捏拳,胡乱砸在谢清鹤身上。 拳头砸落在谢清鹤心口时,谢清鹤眉心皱起,眉宇间掠过几分痛楚。 沈鸢动作一顿,忽的想起戚玄所说的借命之法。 需取谢清鹤的心口血做药引,既是心口血,那定然需要从心口处开刀。 攥着的拳头顿在空中,沈鸢双眼滚烫,纤长睫毛上悬着泪珠,泫然欲泣。 谢清鹤失笑,一手笼住沈鸢的拳头。 骨节分明的手指强硬挤进沈鸢的五指,十指紧握,严丝密缝。 灼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间,惊起阵阵颤栗。 沈鸢转首侧目,眼中缀着水雾:“谢清鹤,当初是你说会放我走的。” 她唇角勾起几分嘲讽。 “怎么,陛下如今是想背信弃义吗?” “背信弃义又如何?” 谢清鹤嗓音透着不同寻常的沉闷,“沈鸢,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沈鸢气急:“你——” 身前起伏不定,沈鸢怒不可遏。 谢清鹤自嘲弯唇,脸上难得显露几分无力与无可奈何。 “沈鸢,你怎么……软硬都不吃。” 沈鸢一时语塞。 窗下狂风大作,低低的风声如恶鬼呜咽。 沈鸢心烦意乱:“谢清鹤,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若不是当日你遇刺摔落山崖,我根本就不可能会遇见你,也不可能会认识你。” 谢清鹤面不改色:“可我们不是遇见了?” 沈鸢反唇相讥:“那是孽缘,既然是孽缘,倒不如老死不相往来,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一只手捏住沈鸢的双颊,不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清鹤面无表情:“不可能。” 他目光冰冷森寒,半点和沈鸢开玩笑的口吻也无,谢清鹤一字一句。 “沈鸢,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放你离开。你放下过往恩怨和我重归于好也好,恨我一辈子也好,我总不会再放你离开的。” 他抬手,指腹轻轻掠过沈鸢脸上的绒毛,不容置喙。 沈鸢别过脸,避开了谢清鹤的手指。 她还想说什么,屋里忽然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试探。 “……母亲?” 谢时渺一手揉着眼睛,左右张望。 枕边空空如也,并不见沈鸢的身影。 谢时渺一手抓住一边的帐幔,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帐幔中间的缝隙探出,怯生生往外喊,嗓音还带着隐隐的哭腔。 “母亲,你在哪里?” 寻不到沈鸢的身影,谢时渺又开始找百岁。 她翻身想要从贵妃榻上爬下,谢时渺一只脚踩在脚凳上,她口中絮絮叨叨,念念有词:“百岁,母亲不见了,她……” 一只手捞住谢时渺往下滑动的身子。 谢时渺愣在半空,木讷转过眸子。 谢清鹤单手提着她上榻。 谢时渺双眼一亮,扑腾着小短腿往谢清鹤怀里钻去。 “父皇,抱。” 余光瞥见谢清鹤身边的沈鸢,谢时渺唇角的笑意渐深,她一手牵着一人,惊叹不已。 “我是在做梦吗?” 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同时见到沈鸢和谢清鹤。 谢时渺自说自话,仰首打了个哈欠,“一定是做梦。” 沈鸢鼻子一酸,她狠命瞪谢清鹤一眼,沈鸢甩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桎梏,俯身抱起谢时渺。 “不是做梦呢,渺渺。” 她柔声,“是母亲吵醒你了吗,还是做噩梦了?” 谢时渺一愣,而后伸出手,悄悄掐住谢清鹤的掌心:“父皇,你疼吗?”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你说呢?” 他还在病中,声音比往日哑了许多,可谢清鹤待谢时渺却是耐心十足。 谢时渺嘿嘿一笑:“真的不是梦。” 沈鸢眼角发热。 谢时渺一手拽住一人:“父皇是来陪渺渺睡觉吗?” 她往角落拱了一拱,自觉让出两个位置。 末了又觉不满意,谢时渺睡在谢清鹤和沈鸢中间,挽着两人的臂膀。 小姑娘挨了便宜还卖乖,嘀嘀咕咕。 “我的寝殿很大,父皇和母亲都可以搬过来,我不会生气的。” 沈鸢许久不曾和谢清鹤同床共枕,纵使身边隔着一个谢时渺,沈鸢依然觉得古怪。 她抬手轻轻在谢时渺手背上拍了一拍:“别乱动,你也该睡了。” 谢时渺怯怯应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始终不曾闭上。 沈鸢蛾眉轻蹙:“渺渺,睡觉。” 谢时渺转过身,正对着沈鸢:“母亲,我舍不得闭眼。我怕我再睁开眼睛,父皇和母亲就都不见了。” 她不是没在梦中见过沈鸢,可惜那会谢时渺并不知沈鸢长何样,她曾经偷偷钻入御书房,翻箱倒柜也不曾找到沈鸢的画像。 谢时渺只能从旁人口中,拼拼凑凑一个母亲的身影。 沈鸢声音轻了许多,细声细气安慰:“不会的。” 谢时渺眉眼弯弯:“那母亲会一直陪我吗?” 沈鸢怔忪片刻,下意识望向谢清鹤,她双唇翕动。 沈鸢自然是不想留在宫里一辈子,可她也不想欺瞒谢时渺。 沈鸢低语:“渺渺想要母亲陪吗?” 谢时渺终究是小孩子,不到片刻,困意再次涌上眉眼。 “想的。”她呢喃,又悄悄弯起嘴角,“还想要母亲给我唱南边的小曲。” 帐幔中光影迷蒙,可沈鸢还是觉察出谢清鹤的视线缓慢在自己脸上顿了一顿。 谢清鹤狐疑:“你会唱江南小调?“ 谢时渺迷迷糊糊,随口接话:“会,母亲唱得很好听,没有人比母亲唱得更好了。” 沈鸢双颊泛红,转首避开谢清鹤再次朝自己投过来的视线。 她听见谢时渺在问谢清鹤:“父皇没听过吗?” 谢清鹤淡声:“没有。” 谢时渺睁开一双水雾雾的眼睛,双眸弯若弓月,声音透着惋惜遗憾:“父皇若是早点过来,也能听到。” 她皱着一张小脸,好奇道, “父皇今夜过来做什么?百岁说你病了,生病是不能见风的。” 谢时渺颠三倒四说着话。 到底年幼,她再也撑不住朝她袭来的困意,缓缓闭上眼睛。 金缕衣 第153节 万籁俱寂,众鸟归林。 一片沉寂中,沈鸢听见谢清鹤清亮的一声。 “和你一样,害怕是在做梦。” 谢清鹤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害怕,害怕在宫里见到沈鸢只是自己的一场黄粱梦。 害怕梦醒,谢时渺又会追问自己沈鸢在何处,追问自己的母亲是何人。 冒着风雪从棠梨宫赶到谢时渺的寝殿,为的也不过是看沈鸢一眼。 檐下铁马随风摇曳,叮叮咚咚。 “害怕”这两个字,一点也不像会出自谢清鹤之口。 沈鸢心口一紧,酸涩溢满整个胸腔。 她闭上眼,半张脸埋在锦衾之下,并不接话。 第65章 他不想从沈鸢口中听到离开…… 远处鼓楼再次传来钟声,风雪飒飒。 沈鸢枕着风声,昏昏欲睡。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见晴,日光满地,园中冰雪消融。 谢时渺半张脸贴在窗子上,一双眼睛圆睁,目不转睛盯着在园中做冰雕的百岁。 谢时渺眼睛弯弯,手中捧着热茶。 她一口也没喝,待百岁披着风雪入屋,谢时渺笑着将热茶往百岁手中一塞。 “这茶苦得很,赏你了。” 正宗的闽城大红袍,入口清香甘洌,用的还是三年前埋在梨花树下的天山雪水,千金难求。 百岁僵持着不动,眉心皱起:“殿下,这于理不合。” 且他还记得殿中的大红袍,是谢时渺亲自向谢清鹤讨要的。 他以为是谢时渺喜欢。 谢时渺不以为然:“若不是听说你喜欢吃茶,我才不会向父皇讨要。” 百岁眸光一僵,欲言又止。 谢时渺眼睛弯如月:“区区一点茶叶罢了,我还不至于连这个都没有,你若喜欢,就都拿了去。旁人若是问起,就说是我赏的便是。” 百岁身影僵硬一瞬,他缓慢垂下眼皮,半晌才低声:“……是。” 谢时渺抱着鎏金暖手炉,兴致勃勃往外张望。 园中的冰雕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连发丝都是百岁精雕细琢。 美人长发挽着一支牡丹白玉簪,簪子晶莹剔透,其余的还未雕刻。 一张脸平平,还未经过刻刀的镌刻。 谢时渺捧着双腮,余光瞥见百岁僵硬通红的指尖,又将手中的暖手炉递去。 “百岁,这冰雕……还得几日才能做好?” 暖手炉上还有谢时渺掌心的余热。 百岁垂首低眸,一板一眼:“约莫还要十日。” “……十日?” 谢时渺惊诧,她一手扶着自己鬓间的步摇,一面转首:“我梳妆更衣也就半个时辰,怎么她那么慢。” 她蹙眉,细细思忖,“我听说内务府有擅冰雕的工匠,不若我让他们过来帮你。” 百岁板着一张脸,冷冰冰道:“不必,我一人足矣。” 里间忽的传来轻轻的一声响,贵妃榻前悬挂的镂空雕银熏香球晃动。 宫人鱼贯而入,手中端着各色的漱盥之物,服侍沈鸢漱口。 谢时渺当即丢开百岁,朝里间跑去:“母亲,你醒了。” 她牵着沈鸢往外走,窗前早没了百岁的身影,探头往窗口远眺。 园中手握刻刀站在冰雕前的,不是百岁还有谁。 谢时渺眉开眼笑:“母亲,我让百岁雕了一个我。” 沈鸢昨夜同谢清鹤吵了一架,这会子还不曾睡清醒,她一手揉着眉心,一面往园子望去。 “百岁竟也会冰雕?” 谢时渺爬上沈鸢的膝盖,搂着她脖颈转向园子:“这有何奇怪?百岁会的可不止冰雕。” 谢时渺如数家珍,“抓鱼捞鱼,纸鸢滚灯……” 民间时兴的小玩意,百岁都有所涉猎。 谢时渺底子差,不能三天两头往宫外跑。在宫里闲来无事,便会让百岁给自己做些新巧稀奇的玩意。 沈鸢面露赞赏:“这冰雕……还真是巧夺天工,看不出他竟有这样的手艺。” 谢时渺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他若不好,我也不会留下他。” 谢时渺自然而然,面不改色。 那张稚嫩的小脸在这一刻似乎和谢清鹤重叠在一处,谢时渺身上有一半的血脉是谢清鹤的。 她是皇家的长公主,生来就有皇室凌驾于常人之上的高傲衿贵。 沈鸢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懊恼自己并未尽到母亲的责任。 她一面抱住谢时渺,一面命人给园子的百岁送氅衣。 沈鸢笑笑:“他也是为讨你的欢心。” 谢时渺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是公主,宫里谁不想讨我的喜欢?” 沈鸢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谢时渺抿唇:“我还想让百岁再做一个母亲,还有父皇。” 她眉心稍拢,“一个‘我’,百岁都得做上十来日,加上母亲和父皇……” 谢时渺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着数过去,一张小脸皱成一团,苦巴巴的像个小苦瓜。 “那我还得等上一个来月。” 沈鸢于心不忍:“渺渺,这两日天晴,冰雕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化了。” 谢时渺怔怔,愕然:“……什么?” 她随即从沈鸢膝盖上滑落,即刻想要找去内务府找工匠。 沈鸢一只手握住谢时渺,语重心长。 “冰雕本来就放不了多久。” 谢时渺嘴角往下撇,不乐意:“……宫里有冰窖。” 沈鸢循循善诱:“那你总不能日日都跑到冰窖去看罢?” 谢时渺瞬间没辙,愣在原地不语。 沈鸢温声哄人:“渺渺想学毛毡吗?若是用毛毡,渺渺想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谢时渺眼睛亮起:“毛毡是什么?” 沈鸢思忖片刻:“竹坊里有,我带你过去看看。你若喜欢,母亲教你。” 谢时渺喜不自胜,忙忙命人备车。 宫人出去一趟,很快折返,欲言又止。 沈鸢抬眸:“……怎么了?” 宫人伏跪在地,叠声磕头:“娘娘恕罪,陛下有话,说、说……” 宫人脑袋几乎磕在地上。 “殿下身子不好,这两日暂且在宫里歇息。” 沈鸢猛地站起身子,昨夜谢清鹤的话再次在自己耳边回响。 “渺渺不能出宫,那我呢,我也不能吗?” 宫人瑟瑟发抖,身子抖如筛子。 他一个劲朝沈鸢磕头告罪:“娘娘恕罪,小的也是听命行事。” 那种无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口,沈鸢气息不畅。 谢时渺不懂发生何事,她悄悄抱住沈鸢的臂膀,贴着她道:“母亲,待我病好了,我再带母亲出宫。” 她垂眸敛眉,讪讪,“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母亲不要怪父皇。” 谢时渺有一回在病中还贪玩出宫,回来后又起了高热。 “那次父皇在榻前守了我两夜,差点误了早朝。” 谢时渺眼中的谢清鹤和沈鸢眼中的判若两人。 沈鸢怕吓到孩子,面色缓和,她俯身低下头,和谢时渺面对面。 “母亲不是怪你,只是怕你等急了。既然出不了宫,我让他们送来也是一样的。” 谢时渺破涕为笑。 随着入宫的不止有毛毡,还有松苓。 松苓:“陛下担心姑娘……担心娘娘在宫里住不惯,特地让人接我入宫。” 金缕衣 第154节 她小心翼翼觑着沈鸢的脸色,“娘娘……没事罢?” 沈鸢冷笑两声,不想在谢时渺面前流露出不好的情绪。 她低声:“回去再说。” 谢时渺握着银针,左戳戳右戳戳,脸上难得有孩童的稚气,童言无忌。 “母亲是想说父皇的坏话吗?” 沈鸢哭笑不得:“怎么,渺渺还想找他告状?” 谢时渺晃晃脑袋:“我才不会,只有小人才会背后告状。” 她扬高声,朝窗外喊了一声,“父皇,母亲在说你坏话。” 沈鸢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你怎么……” 她急不可待朝窗外望去。 廊下空无一人,唯有日光落满台阶。 沈鸢恼羞成怒,一只手提起谢时渺一边脸,她笑着道:“好啊,如今连你也敢骗我了。” 谢时渺咿咿呀呀,艰难从沈鸢手下逃生,可怜巴巴望向沈鸢身后,她怯生生:“……父皇。” 沈鸢轻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父皇……” 一语未落,沈鸢唇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朱漆雕填描金花卉纹架格旁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刚和朝臣议事毕,谢清鹤一身莲青缎面白狐皮里狐裘,腰间束着银镀金镶碧玺带扣,尾钩上缀着玉片碧玺。 脸 上透着大病未愈的孱弱苍白,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漆黑瞳仁中淌着沈鸢读不懂的情绪。 像是……如释重负。 谢时渺勾住沈鸢的手指头,一碗水端平,也开始告谢清鹤的状。 “母亲,父皇今早偷偷来看过你好多回了。” 沈鸢想起谢清鹤昨夜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心口忽紧。 她和谢清鹤之间还真是孽缘,剪不断理还乱。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毛毡小狗,爱不释手。 和沈鸢说完话,又抱着案上的毛毡小狗出去,跑到园子和百岁炫耀。 小姑娘的笑声如银铃清脆,似仙乐悦耳。 沈鸢目送谢时渺出去,命松苓好生跟着,转身朝里间走去。 珠帘狠狠甩开,差点摔在落后半步的谢清鹤脸上。 谢时渺不在,沈鸢也全然没了和谢清鹤扮演严父慈母的心思。 她气恼往后瞪一眼,疾言厉色:“你跟过来做什么?” 沈鸢恼怒不已,“谢清鹤,我在你眼中是不是就是一个蠢物?我一次次相信你,又一次次上你的当。” 谢清鹤沉着脸,凝眉:“我没这样想。” 沈鸢往前半步,直视谢清鹤的眼睛:“是么,那我怎么出不了宫?” 谢清鹤答非所问:“你想去哪里,过两日我陪你出去。” 沈鸢怒而挣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愤愤不平:“不需要,我一个人也可以……” 话犹未了,沈鸢双足踉跄,倏尔跌入一个炙热滚烫的胸膛。 环在沈鸢腰间的手臂牢固,谢清鹤抱得极紧,像是要将沈鸢嵌入骨肉。 沈鸢半张脸埋在谢清鹤心口,几乎说不了话。 温热气息落在沈鸢颈间,谢清鹤喉结轻滚。 “沈鸢,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沈鸢艰难出声:“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 “离开你”三字还未出口,她又一次被谢清鹤抱住,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坚硬如烙铁,沈鸢差点喘不过气。 谢清鹤冷声:“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他甚至不想在沈鸢口中听到“离开”两字。 沈鸢咬紧后槽牙,艰涩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 “谢清鹤,你简直不可理喻,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卑鄙无耻……” 沈鸢实在不会骂人,翻来覆去也只会那两句话。 “明明是你先答应放我走的。” 谢清鹤面色坦然,一只手握住沈鸢耳尖的烧蓝宝石耳坠。 “放你走,然后再次看你差点死在山里吗?” 沈鸢陡然瞪圆双目,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沈鸢随郑郎中和刘夫人外出义诊,虽说遇见的好人不少,可也不可能回回都碰上好人。 去岁沈鸢入山,为山中的妇人看病,那妇人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连见人也不敢。 一旦有人靠近,立刻高声尖叫。 沈鸢和刘夫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说服女子自己并无恶意。 她们为女子换上新衣,瞥见女子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两人眼中都缀上泪珠。 山里离镇上还有二十多里路,他们虽带着护卫,可山中地势复杂,山上的村民又都对山路了如指掌。若是硬碰硬,他们不一定有胜算。 沈鸢本想偷偷下山报官,不想待沈鸢为女子治好伤后,竟有村民想一把火将他们烧死。 沈鸢在逃跑途中和刘夫人一行人走散,在山里走了三日三夜,命悬一线。 这事,她甚至连沈殊都不曾说过。 谢清鹤抱紧沈鸢,气息渐沉。 “沈鸢,你可知我收到消息时是何感觉?” 他当时甚至顾不上安排后事,立刻飞马出去寻人。 日行五百里,谢清鹤一连跑死了两匹马。 他双眼晦暗阴沉,“我当时想,若是见到你,我定不会再放你走。” 沈鸢恨自己也好,厌恶自己也罢,他都不会再放开人。 后来在路上,谢清鹤又收到暗卫的消息。 “他说你没事,只是受了惊吓,那些村民也被官兵带走。” 恰巧谢清鹤的蛊虫发作,他那副样子见到沈鸢,只会将人吓坏。 思忖再三,谢清鹤最终并未前往和沈鸢见面。 沈鸢喃喃:“那次是意外。” 她拢眉,“且那些村民也是吃了毒菇。” 山上的毒菇有致幻作用,女子身上的伤也是丈夫吃了毒菇之后所为。 沈鸢后来才知,放火烧他们的是村里的一个小孩。那孩子吃了毒菇,懵懵懂懂在他们屋外点柴火。 村民不懂那是毒菇,还当是自己得罪山神,才会遭受那等磨难。 谢清鹤黑眸冷沉:“不知者无罪,所以……你这是不怪他们?” 沈鸢一双浅色眼眸动了一动:“他们也并非有意,若是知道那是毒菇,也不会有人会以身涉险。” 那孩子醒之后,也吓得哇哇大哭,在沈鸢眼前长跪不起。 那把火不仅烧毁了他们的屋舍,也差点烧毁半个村子。 谢清鹤轻哂:“沈鸢,所有人做错事都可以被原谅,被你谅解。除了我,是吗?” 沈鸢侧过身子,眼角泛红。 她猛地甩开谢清鹤,沈鸢扬高声音:“对,我就是不想原谅你。谢清鹤,我以前那么喜欢你,那么相信你。可你呢?” 她对谢清鹤全心全意的时候,谢清鹤对她视若无睹,对她的善意弃之如敝履。 沈鸢唇齿泛起苦涩:“你处处对我设防,连身世都是骗我的。我、我从未怀疑你不是书生,还担心若是有朝一日随你回老家,你父母会不喜欢我。” 沈鸢想过很多他们的以后,可独独没想过的是,谢清鹤竟然是在骗自己。 “我当初在渡口那样求你,你都不为所动。” 沈鸢双眼滚落出泪珠,泪流满面。 泪珠一点一点砸落在她手背,沈鸢泣不成声。 她还记得自己那日在渡口的狼狈和心如死灰,记得自己被迫送入花轿的无力和沮丧。 “凭什么现如今你三言两语就想求得我的谅解,凭什么!” 沈鸢哭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她捂着心口,无力跌落在地。 谢清鹤俯身,用力握住沈鸢朝自己挥过来的拳头。 “罢了。”他低声。 沈鸢诧异抬起双眼:“……什么?” 谢清鹤轻声:“你不想原谅也无妨,只要你还留在我身边就好。” 沈鸢气急攻心:“谢清鹤,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谢清鹤抬眸,漆黑眼眸蒙上一层灰影。 金缕衣 第155节 “你不是说孽缘吗?” 谢清鹤攥着沈鸢的手缓慢往下,一点点掰开沈鸢的五指,像是天底下最寻常的夫妇一样,十指紧握。 谢清鹤拥着沈鸢入怀。 “既然是孽缘,那就得生生世世缠在一处。” 谢清鹤嗓音喑哑,贴着沈鸢耳边道,“你打我也好,恨我也罢,我都不可能再让你离开我身边半步。” 沈鸢瞳孔睁大,浅色眼眸映着谢清鹤一人的身影。 她张口就想骂人。 可惜先前的哭声耗尽沈鸢的力气,沈鸢喉咙沙哑。 沈鸢张唇,狠命一口咬在谢清鹤颈间。 点点血珠渗出,谢清鹤却恍若未觉,眼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变态。 都是变态。 沈鸢遽然抬头,绷着一张脸转过脑袋,背对着谢清鹤。 谢清鹤淡然垂下手,俯身从地上抱起沈鸢:“我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除了离开他。 沈鸢忍不住瞪向谢清鹤:“装模作样。” 谢清鹤笑而不语。 …… 蛊虫终究是拖累了谢清鹤的身子,夜里就寝时,沈鸢总能听见谢清鹤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一旬一回的蛊虫之期再次到来。 沈鸢回宫后,谢清鹤也不再继续住在棠梨宫,他又搬回自己的寝殿。 落日融金,万物无声。 谢时渺临窗坐在炕上,她小心翼翼抱着手中的青瓷冰纹盖碗,往沈鸢眼前凑。 “母亲,你看。” 盖碗中装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冰美人,模样和谢时渺 如出一辙。 谢时渺兴致勃勃,“百岁还给我做了一个盒子。” 盒子夹层藏有冰块,可保谢时渺的冰美人终年不化。 她抬手,示意太监将自己的锦匣送来。 “除了这个,百岁还给我做了许多……” “哐当”一声响,攒金丝海兽葡萄纹锦匣从太监手中滚落,匣中的冰美人骨碌碌滚落在地,四分五裂。 谢时渺唇角笑意渐敛,漫不经心转首。 太监大惊,拖着双膝朝谢时渺的方向移来:“殿下恕罪!奴才并非有意的,奴才刚刚是脚滑……” 谢时渺冷着一张脸:“既然是脚滑,那这双脚也不必要了。” 谢时渺下巴往上抬了抬,立刻有宫人上前,拖着太监往门口走。 沈鸢眉心皱起:“渺渺,你想做什么?” 谢时渺轻哼:“他摔了我的东西,就该受罚,若不是今日母亲在,可不止二十板子。” 太监浑身沁满冷汗,抖得不像话,满口胡乱喊着:“殿下饶命,娘娘饶命!” 谢时渺忽的将案上的攒盒挥落在地,糕点从盒中掉落,她不耐烦:“吵死了。” 宫人即刻拿着帕子胡乱塞入太监口中,动作熟稔。沈鸢忽的记起谢时渺第一次去养安堂找自己,也是不由分说将萤儿推倒在地。 她沉声:“慢着,只是摔了东西,罪不该死。念你是初犯,罚三个月的月钱,若有下回,我也保不住你。” 太监感激涕零,连连朝沈鸢磕头。 谢时渺愤愤不平:“母亲,他摔了我的东西!那冰雕我都还没给母亲看过!” 沈鸢沉声:“渺渺,你可知二十板子下去,他日后会如何?” 谢时渺不悦:“做错事就该受罚,母亲为何要说我。” 沈鸢揉着眉心:“他若是挨了二十板子,日后兴许连走路都不能。” 谢时渺理所当然:“是他犯错在先,若他不犯错,我也不会罚他。” “他虽做错事,可也罪不至此,渺渺,难不成你也能一辈子不犯错?” 谢时渺蹙眉:“他是奴才,我是公主,他与我怎会一样?” 谢时渺气呼呼推开沈鸢,往外跑去,“我要父皇,我要找父皇为我做主,父皇才不会说我。” 谢时渺一面哭,一面朝外跑。 百岁匆忙朝沈鸢行了一礼,亦步亦趋跟上。 沈鸢怒不可遏,拍案起身:“陛下在何处?” 养心殿悄然无声,殿中点着松檀香。 沈鸢疾步匆匆,满面愤怒。 无意闻到一阵药香,沈鸢脚步轻顿。 她真是被谢时渺气昏了头,才会想来养心殿找谢清鹤兴师问罪。 帐幔后传来一两声咳嗽,昨日蛊虫再次发作,谢清鹤一张脸比沈鸢先前见过的还要白上两分。 “……沈鸢?” 戚玄曾说,蛊虫发作后,谢清鹤的身子会一次不如一次。 如今看来,他的话还真验证了几分。 沈鸢迟疑不定,她视线飘过谢清鹤孱弱眉眼。 “我、我是来找渺渺的,既然她不在,我再去别处寻她。”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渺渺怎么了?” 沈鸢气不打一处,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悔恨蔓延在沈鸢眉眼,她扶眉:“她如今这样,也有我的不是。” 这四年她从未尽过母亲之责。 沈鸢眉心紧紧拢起:“可她才多大,就这般草菅人命。” 谢清鹤一手放在额头上,一手捏着沈鸢的手心:“是我的不是,我没教好她。”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会这般轻易认错,她错愕:“你……” 谢清鹤往旁让了半步,拖着沈鸢上榻:“陪我躺会。” 谢清鹤嗓音很轻。 “渺渺小的时候,好几回差点没挺过来。” 谢清鹤捏着鼻梁骨,似是陷入长久的回忆。 谢时渺的性命来之不易,所以从小到大,只要谢时渺想要的,谢清鹤都不会拒绝。 久而久之,谢时渺身上也渐渐多出谢清鹤的影子。 她有着上位者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不屑和鄙夷,谢时渺身居高位,享尽万民供养。 冷漠和凉薄是她从谢清鹤身上学来的,谢清鹤也给了她这样至高无上的权力。 宫里宫外,人人都惧怕这位小公主。 “在这宫里,忌惮总比轻视好。”谢清鹤声音平静。 而且,谢清鹤也教不了谢时渺仁慈良善。 沈鸢嗤笑:“这就是你强留我在宫里的缘由?”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不假思索:“不是。我教不了她的东西,夫子可以教。” “那你为何还……” “沈鸢。” 谢清鹤挽唇,“我只是想让你多看看我。” 少顷。 沈鸢自嘲:“谢清鹤,可你还是学不会尊重。” 第66章 不是陛下教的吗 日落西斜,耳边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 钟鸣磬响,古朴沉重。 沈鸢缓慢垂眼,目光不偏不倚对上谢清鹤晦暗深沉的黑眸。 沈鸢后知后觉。 她如今,竟也有了直视谢清鹤的胆量,不再如先前那样慌不择路和仓皇失措。 高位者的垂怜与施舍转瞬即逝,沈鸢不敢信,也不愿去赌谢清鹤的真心。 “若是之前听见你的话,兴许我还会心软,可惜了。” 金缕衣 第156节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谢清鹤在变,沈鸢也在变。 谢清鹤一双眼睛讳莫如深。 蛊虫发作时的痛不欲生竟比不上沈鸢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 喉咙处涌出一点腥甜,谢清鹤强咽下心口的怒火和不甘心。 “那你想要我如何?” 谢清鹤一双如墨眸子深深盯着沈鸢,寸步不移。 他勾唇,冷笑两声。 “你说渺渺像我,草菅人命目中无人。” 谢清鹤唇角噙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沈鸢,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分文不值?” 他语气冰冷,手背青筋显露。 可那只攥着沈鸢手指的力道,却和先前如出一辙。 沈鸢还以为以如今谢清鹤的怒火,会硬生生折断自己的手腕。 然而没有。 那只同自己十指紧握的手指一如既往,谢清鹤灼热掌心贴着沈鸢,一刻也不曾挪开。 沈鸢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 良久,她轻声呢喃。 “那倒也不是。” 她今日穿了一身秋香色彩绣团花纹花软缎锦裙,纤细素腰上缠着蟹壳青宫绦。 鬓间挽着的羊脂茉莉玉簪映在烛光中,好似朝霞满天。 谢清鹤一怔。 眉眼间涌着的阴鸷烦闷在这一刻悄然散去。 沈鸢的一言一行都在牵动着谢清鹤的喜怒。 若是以前,他定会先下手为强,将沈鸢除之而后快。 谢清鹤轻哂自嘲。 沈鸢皱眉:“你笑什么?” 谢清鹤那张苍白的面容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没什么。” 他坦然,“你继续。” 沈鸢心中的腹诽渐深。 谢清鹤追着她的视线:“我还有哪里好?” 沈鸢一时语塞:“你……” 殿外忽然传来松苓急促的一声惊呼,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廊下传来。 松苓吓得冷汗直流:“殿下,陛下歇息了,这会不能进。” 谢时渺气呼呼鼓起腮帮子,狠命瞪了松苓两眼:“骗人,父皇若是歇息了,母亲又为何在?” 松苓有口难辩:“娘娘她……” 谢时渺反唇相讥:“母亲若不在里面,你又为何在这伺候?” 谢时渺伶牙俐齿,松苓哑口无言。 宫人齐齐跪了满地,深怕谢时渺发火,连着他们也跟着活受罪。 有眼尖的拽了拽松苓的袖子。 “松苓姑娘,快别说了。” 谢时渺出入御书房都无人敢拦,更别说是谢清鹤的寝殿。 宫中各处除了棠梨宫,谢时渺都来去自如。 松苓左右为难:“这……” 厚重的明黄毡帘后传来沈鸢轻轻的一声:“松苓,让她进来。” 谢时渺雄赳赳气昂昂,昂首挺胸。 待看见榻前坐着的沈鸢,心口熊熊燃烧的烈焰瞬间偃旗息鼓。 谢时渺耷拉着眉眼,拖着沉重的双足病怏怏朝谢清鹤走去:“父皇,母亲欺负我。” 她一张小嘴叭叭,恨不得将自己和窦娥相比。 “明明是那太监做错事,母亲还怪我。” 谢清鹤轻描淡写:“你觉得自己没错?” 谢时渺迟疑一瞬,不动声色往沈鸢脸上瞥了一眼,而后重重点头。 “我是公主,公主怎会有错?”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刚刚进来,并未向你的母亲行礼。” 谢时渺一噎,赌气道:“我、我不大想看见她。” 谢清鹤颔首:“等会让百岁打叠行囊,朕会让人送你出宫去公主府。” 谢时渺和沈鸢不约而同:“……什么?” 谢时渺双目通红,愤愤不平盯着榻上的谢清鹤:“父皇是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要、要送我出宫?”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簌簌泪珠从眼角滚落。 谢清鹤泰然自若:“不是你说不想见到你母亲?待你出了宫,自然就见不到了。” 谢时渺恼羞成怒:“那为什么是我被送出宫?” 谢清鹤面不改色:“因为你只是公主。” 谢时渺身份虽然贵重,可她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源自谢清鹤。 在这偌大的皇宫,只有谢清鹤一人主掌生杀大权,只有他才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 谢时渺喃喃张唇:“那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当上皇帝,是不是也能父皇这样?” 为所欲为,我行我素,不受任何人的牵制。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谢清鹤闻言,却只是笑笑,坦然道:“是。” 他轻声,“渺渺想做皇帝吗?” 谢时渺眼中的野心不加掩饰:“自然是想的。” 沈鸢目瞪口呆,忍不住低声呵斥:“谢清鹤。” 谢清鹤拍拍谢时渺的肩膀,温声笑道:“去同你母亲道歉。” : 谢时渺不情不愿:“父皇怎么还怕母亲。” 她歪头,不解道,“父皇做错事,也会向母亲道歉吗?” 谢清鹤眼都不眨:“自然会的。” 谢时渺不明所以瞪大眼睛,忽而改口道:“那我不做皇帝了,我想做母亲那样的人。” 谢清鹤身为皇帝又如何,还不是得听沈鸢的话? 小孩子心思简单,一心慕强。 她迈着小短腿朝沈鸢跑去,没跑两步又停在沈鸢眼前。 谢时渺怯怯喊了一声:“母亲。” 她别别扭扭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我、我……” 沈鸢无声叹口气:“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跑了一路,冷不冷?” 谢时渺眼周泛红,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进沈鸢怀里。 “我、我也不是故意想气母亲的。” 她低声抽噎。 谢时渺哭得厉害,差点背过气去。 沈鸢好声好气哄着人。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谢时渺哭得眼睛都睁不开,倚在沈鸢怀里昏昏欲睡。 松苓悄声踱步入殿,从沈鸢手中接过谢时渺。 谢清鹤淡声:“……消气了?” 沈鸢转首侧目,狐疑和榻上的谢清鹤相望,总觉得谢清鹤的声音有几分阴阳怪气。 她蹙眉:“渺渺还小,我总不能真的撒手不管。” 谢时渺年纪小,想要防火烧山的村民无知,当初给谢清鹤下药的明宜是有苦衷……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郁色。 沈鸢抢在谢清鹤眼前开口:“是你自己说的,即便我不原谅你也无妨。” 谢清鹤眉心紧锁。 沈鸢冷着脸,轻飘飘丢下一句:“不是陛下教的吗,让我不要心软。” 心软的人在宫中是活不长的。 这话确确实实是谢清鹤的原话。 谢清鹤扬扬眉角,忽的笑出声,他握住沈鸢的手,忽然往里一拽。 金缕衣 第157节 沈鸢猝不及防跌落在谢清鹤身上,她挣扎着起身。 谢清鹤脸色白了一白,旋即恢复如初。 淡淡的血腥气在沈鸢鼻尖弥漫,沈鸢一惊,她看见了血丝渗透谢清鹤的衣襟。 “你的伤……” 谢清鹤脸上表情淡淡,他声音很低,困意如潮涌一点点漫上谢清鹤的眼角。 “陪我躺会,沈鸢。” 嗓音无力。 眼皮沉重,谢清鹤再也掌不住,闭上眼沉沉睡去。沈鸢皱着眉,她垂眸,抬手一点一点掰开谢清鹤握着自己的手指。 根根手指如五指山一样,严丝密缝缠绕在沈鸢指间。 沈鸢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寝殿燃着的松檀香渐浓,青烟弥漫在鎏金珐琅香炉上空。 沈鸢盯着那几缕凌空而上的白雾,不知不觉竟也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枕边竟然空了一半。 锦衾冰冰凉凉,榻上的谢清鹤早没了身影。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细碎的银辉如绸缎铺在檐上,沈鸢披衣起身,忽然听见偏殿传来戚玄的声音。 “蛊虫一般只会一旬发作一回,如陛下这样的,实在罕见。” 崔武面色铁青,上前两步,一只手拎起戚玄,一只手捏拳。 他红着双目,面无表情。 “陛下若有三长两短,我定将你五马分尸。” 谢清鹤端坐在上首,一张脸难看到极点,他沉声:“崔武。” 崔武不甘心,提着戚玄的衣襟不肯松手:“陛下,定是这姓戚的妖言惑众,当初他明明说了蛊虫发作只是一旬一回,如今却是……” 谢清鹤淡漠抬眸:“暖阁有人。” 崔武愣住,少顷才回过神:“陛下是不想让沈贵人知道此事?” 也对。 谢清鹤身为一国之主,若是让人知晓谢清鹤身子抱恙,天下必然大乱。 谢清鹤目光冷冷飘过崔武:“她刚睡下,朕是不想你吵醒她。” 崔武木讷站在原地,脸上神色如打翻的调色盘,五彩缤纷。 他讪讪干笑两声,提着戚玄的手却仍是不肯松开。 崔武垂眸,恨铁不成钢:“陛下,戚玄此人谎话连篇,还是交给下官处置。” 谢清鹤身上的蛊虫发作越来越频繁,先前还是一旬一回,如今却是五六日一回,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戚玄半点也不为自己的性命忧心,那张脸仍是一点裂痕也无。 崔武心口的怒气更甚。 戚玄慢悠悠:“我还有一法,可让陛下此后再也不用受蛊虫之苦。” 谢清鹤无声抬眸。 戚玄推开崔武,正正衣襟,他朝前走了两三步,朝谢清鹤拱手。 “当初陛下为殿下借命,用的是陛下的心口血。可殿下的至亲之人,可不止陛下一人。” 崔武大惊失色:“你想让沈贵人做药引?” 戚玄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表情:“救女心切,沈贵人身为人母,定不会拒绝。” 长剑出鞘,一道银白光影闪过,谢清鹤手握长剑,锐利的刀刃明晃晃横亘在戚玄喉咙。 他眼中笑意不达眼底。 “这事还有谁知道?” 戚玄脸上划过一瞬间的慌乱,随即又恢复淡然之色。 刀刃贴着他的骨肉渐深,逐渐有血珠渗出。 他强装镇定,再次朝谢清鹤拱手,可那抱着的双手,却微不可察颤动了一下。 谢清鹤通身的压迫和震慑如黑云重重压在戚玄身上,不寒而栗。 “没有。”他强忍着心口的恐惧,“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过此事。” 谢清鹤冷冷看了两眼,低笑:“如此 最好。” 戚玄躬着身子,不明所以:“陛下为何不让沈贵人知道此事?如若她知道……” 谢清鹤双眸如淬上寒冰利刃:“朕的事,何时轮到你过问了?” 戚玄跪地告罪:“戚玄不敢。” 银剑回鞘,亮白光影消失在谢清鹤手中,他一手揉着眉心,倚坐在龙椅上。 扶手上嵌着的龙首冰冷坚硬,高不可攀。 心口处传来的疼痛似要将谢清鹤整个人撕裂,他脸上却并未显露出半分痛苦。 “都下去。”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谢清鹤声音沉沉,“此后若有第五个人知晓,朕绝不会轻饶。” 殿中四人面面相觑,崔武和戚玄相继告退,徒留虞老太医侍立在下首。 他长吁短叹。 “陛下,老夫有一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虞老太医伺候谢清鹤多年,该有的面子还是有的。谢清鹤眉心笼着挥之不散的浊雾。 他一张脸惨白如雪,几乎找不出半点血色。 烛光明黄,映照在谢清鹤漆黑瞳仁中,他咬破舌头,任由血腥在唇齿蔓延。 疼痛暂时唤回谢清鹤的理智,他嗓音冷若冰霜,谢清鹤一针见血。 “虞老太医若是想劝朕,那就不必说了。” 虞老太医扼腕叹息:“此事事关陛下安危,若有朝一日沈贵人知晓……” “她不会知道的。”谢清鹤淡漠丢下一句,神智岌岌可危。 “虞老太医若无事,还是先退下罢。” 虞老太医长长叹了口气:“老臣告退。” 往外走了两步,虞老太医心有不甘,再次折返。 “蛊虫之痛并非常人所能忍受,五沸散医得了一时,医不了一世,还望陛下慎重。” 他从袖中掏出一物,毕恭毕敬为谢清鹤献上。 一语落下,他再次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欠身退下。 雕漆婴红博古架上设有一方铜镀金四方花鸟铜钟,钟摆左右摇摆,映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谢清鹤的目光从钟摆影子移到案上的五沸散,目光渐冷。 里间的沈鸢全身僵硬,遍体麻木。 她跟在郑郎中身边多年,耳濡目染,自然知晓五沸散是作何用处。 五沸散虽能止疼,却也有致幻之用。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虞老太医断没有这样的胆子,敢向谢清鹤送上此物。 沈鸢当即想要上前阻拦。 倏尔听见外间“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滚落在地。沈鸢心口一紧,快步转过屏风。 窈窕身影立在屏风后,沈鸢迟迟不肯往前半步。 良久,地上的黑影朝前迈进半步。 谢清鹤半倚在龙椅上,薄唇发白,鬓角冒出点点冷汗。 五沸散滚落在地上,药丸散落满地。 谢清鹤身上的锦袍如在水中捞出一样,湿淋淋的。 指腹滚烫如烈火,烫得沈鸢收回手指。 沈鸢瞳孔遽紧:“谢清鹤,谢清鹤你醒醒……” 五沸散有致幻之用,服用者半个时辰内还会起高热。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竟会服用五沸散,一张脸“唰”的一下陷入苍白之态。 她转首想要喊人,一只手忽的被人握住,谢清鹤缓慢睁开眼皮,迷迷糊糊喊了一声:“……沈鸢?” 沈鸢一只手扶在谢清鹤肩上,语无伦次:“你刚刚、刚刚是不是服用了……” 谢清鹤黑眸迷离,冷白眼角泛着薄红,他喉咙沙哑,自言自语。 “怎么不吃五沸散,也会产生幻觉?” 沈鸢双目瞪圆,三千青丝披在肩上,勾勒出一抹纤细缥缈的身影。 谢清鹤垂首敛眸,目光怔怔落在沈鸢脸上,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沈鸢不解:“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起身,想要唤人寻虞老太医过来。 谢清鹤不由分说按住沈鸢,拖着她跌坐在自己膝上。 他身子如暖炉炙热,谢清鹤鬓角被冷汗打湿,谢清鹤一手撑着眉心,一手温和抚过沈鸢的眉眼。 金缕衣 第158节 “果然是幻觉,不是在做梦。” 谢清鹤嗓音透着无力低哑,落在沈鸢脸上的目光流连忘返。 “在梦里,你定不会为我担忧。” 谢清鹤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在沈鸢脸上看到“担忧”二字了。 沈鸢如今忧心的人数不胜数,多如天上星。可那些人之中,不会有谢清鹤。 沈鸢喉咙酸苦,她撇开目光:“在梦里,我是怎样的人?” 沈鸢忽觉好笑,“对你很不好吗?” 谢清鹤枕着迎枕,纤长睫毛在眼睑下方形成黑色的弓影。 他哑着嗓子,慢吞吞吐出一个字:“凶。” 沈鸢张瞪双眼,一双眼珠子差点掉落在地,险些以为服用五沸散出现幻觉的人是自己。 沈鸢难以置信:“我……凶?” 谢清鹤眼底布满红血丝,像是很久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许是以为沈鸢是幻觉,谢清鹤说话的语气神态和往日判若两人。 “嗯。” “……很凶。” 谢清鹤一手环在沈鸢腰间,朝上牵动嘴角。 他附唇在沈鸢耳边,声音渐弱。 眼眸涣散,谢清鹤的目光却始终不曾从沈鸢脸上挪开,像是要将她眼中的担忧凿刻在记忆深处。 沈鸢从未在谢清鹤眼中看见过这样的情绪。 记忆中,这双漆黑的眼眸总是冰冷森寒,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鸢从未在谢清鹤眼中见过这样的痛苦和无助。 落在耳畔的气息灼热,谢清鹤轻声呢喃。 “就不能再信我一回吗?” 那声音很轻,随风而去。 沈鸢一手撑在青缎软席上,有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薄如蝉翼的羽睫颤动,沈鸢缓慢垂下眼皮。 她听见谢清鹤匀称的呼吸声。 烛火跃动在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往日那张脸常有的冰寒一点点融在烛光中。 沈鸢眼眸稍动,似有泪珠闪现。 …… 那日后沈鸢并未再见过谢清鹤。 就连谢时渺,谢清鹤也避而不见。 沈鸢从虞老太医口中旁敲侧击打听两三回,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谢清鹤并未服用五沸散。 沈鸢紧绷的心弦松了一瞬。 “小鸢,小鸢?” 画舫上洒满日光,沈殊一连唤了沈鸢两声,沈鸢缓慢回过神。 沈殊笑着戳了戳她的眉心:“没良心的,都唤了你好几遍了。难得出宫,怎么还是心不在焉的。” 下首站着十来个乔装打扮的宫人。 谢清鹤虽许沈鸢出门同沈殊相见,可却不许她离开宫人的视线。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在信中说得好听,说是要向我讨教如何教导孩子。好容易见到面,却又嫌我烦了,我说话都不听的。” 沈鸢忙不迭为沈殊斟上热茶赔罪:“是我不好,刚刚走神了。” 沈殊伸手接过,温声安抚:“你也不必着急,渺渺如今还小,还未定性。” 沈殊往后瞥一眼和圆圆抱在一处的谢时渺,轻声道。 “我说句不好听的,宫中水深火热,那些宫人都是踩低捧高,渺渺若是性子懦弱一点,只怕会被别人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沈鸢诧异,猝不及防伸出手捏住沈殊的左脸。 沈殊笑着拍开:“你做什么,没大没小,连你姐姐也敢欺负。” 沈鸢理直气壮:“我瞧瞧你还是不是我姐姐。姐姐不知,谢清鹤也说过这话。” 沈殊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外人,才狠狠瞪了沈鸢一眼。 “你胆子也太大了,在外面也敢直呼陛下的名讳,若是被人听见了,只怕又是一桩祸事。” 沈鸢正想反驳,无意抬眼瞥见对面画舫上的人影,沈鸢眼眸骤缩,一只手抓住沈殊的手腕。 沈鸢朝松苓使了个眼色:“把渺渺和圆圆都带去雀室,别让他们出来。” 沈殊疑惑:“怎么了,突然这么紧张……” 顺着沈鸢的视线往前望,沈殊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 沈鸢气急攻心:“元家也太欺负人了,竟然敢公然……” 对面画舫上站在栏杆前的赫然是元家的少爷,沈殊如今的丈夫。 他身边还有两三个穿金戴银的花 娘。 沈鸢气得喘不过气:“圆圆才这么小……” 沈殊悠悠开口,漫不经心喝了口热茶。 “急什么,这事也算不得稀奇。” 沈鸢震惊:“姐姐知道这事?” 沈殊缓缓抬起眼皮:“以前就知道了,只是我同他本就是各取所需,我要的不过是他元家的权势,至于他本人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沈殊说得云淡风轻,好像是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她轻声,像是意有所指。 “若是真对那人无意,就不会在意他身边有谁,不会在意他做过什么。” “只有对那人不甘心,才会心有所盼。“ 第67章 破镜难圆 江水波光粼粼,晚霞满天。 沈殊一身湖蓝色羽缎孔雀氅,氅衣上的孔雀羽翎乃是渝州的绣娘所织,用的还是当下时兴的金丝银线。 金线落在夕阳中,熠熠生辉。 沈殊遍身绫罗绸缎,底下是青绿盘金彩绣棉裙,满头乌发梳成峨髻,髻上缀着各色珠翠梳篦。 她手上抱着鎏金珐琅暖手炉,点染曲眉,明眸皓齿。 沈殊转首,目光似有若无掠过雀室的圆圆。 “我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他在外眠花卧柳也好,红袖添香也罢,我都不会管。” 沈殊眸光平静,挽着沈鸢的手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沈鸢忧心忡忡:“姐姐,你真的……没事?” 沈殊笑眼弯弯,目光漫不经心瞥过对面的画舫。 倚在栏杆上的男子似乎也察觉到对面的视线,四目相对,两人默不作声移开目光。 沈殊携沈鸢往回走,面不改色。 “我能有什么事。” 她抚着腕间的金镶玉手镯,“只要别闹到我眼前,我都无妨。再有,我如今担心圆圆,担心你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他。” 沈鸢愁容满面:“姐姐就不怕,有朝一日他拿你做文章,宠妾灭妻……” 沈殊唇角笑意渐深:“他不敢,也不会这么蠢。且若最后真的闹得鱼死网破,我也不见得会吃亏。” 嫁人后,沈殊手上能动用的不再是那一点点积蓄。 这些年她也陆陆续续赚了不少,名下的铺子年收一年比一年多。即便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她和女儿最多也不过是换个住处。 沈殊桩桩件件都想得透彻,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沈鸢目瞪口呆,她扯唇苦笑:“我若是如你这般透彻就好了。” 沈殊笑笑:“你同我本就不一样。我若是真和你一样,对元家有过情愫,只怕如今怄也怄死了,哪会有如今的豁达。” 她压低声音,“你如今和陛下,是怎么一回事?” 沈鸢挽唇无奈:“他想要我留下他身边,我不想。” 沈殊皱眉,语重心长:“是不想,还是怕重蹈覆辙?” 沈鸢沉吟半晌,她转首低望。 江上浮光掠金,锦鲤跃动。 往前张望,亦能看见远处立在余晖中的高台。 沈鸢曾从高台上坠落,九死一生,当时的心如死灰是真,如今的担忧害怕也是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金缕衣 第159节 若是让她此刻放下芥蒂和谢清鹤握手言和,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沈鸢喃喃:“后者罢,他想要我全心全意相信他,可惜我做不到。” 沈殊望着沈鸢,久久不能言语。 雀室中忽然传来一记哭声,沈鸢陡然一惊,提裙款步拾级而上。 谢时渺淌眼抹泪,一双眼睛红彤彤的。 看见沈鸢,她眼中蓄着的泪水簌簌落下。 谢时渺背对着沈鸢,一言不发。 沈鸢好奇:“渺渺,怎么了?” 圆圆抱着自己手上的海棠形花果纹锦盒,张了张唇。 半柱香后,圆圆慢吞吞道:“我、我忘了。” 谢时渺恼羞成怒,转过身红着眼睛瞪着圆圆:“不就是几颗珍珠吗,有何稀奇,母亲给我的比珍珠还好多了。” 她扬着脖子,咄咄逼人,“母亲给我做过毛毡小狗,你有吗?” 圆圆愣住。 谢时渺正想发火,又见圆圆缓慢摇了摇头:“没有。” 沈鸢好气又好笑:“渺渺,你是想要……珍珠?” 谢时渺嘴角往下撇,闷闷不乐:“珍珠有什么好,我才不喜欢。” 沈鸢漫不经心:“母亲亲自下海打捞的,你也不喜欢吗?” 言毕,沈鸢又命人从竹坊带来一匣子的珍珠。 那些珍珠都是她在海上打捞的,不多,光泽也不如宫里的圆润饱满,有的还有瑕疵。 谢时渺爱不释手,看得目不转睛:“这些都是母亲从海里捞出来的?海上是怎样的,比陵江还大吗?” 沈鸢笑着点头,一双如水眸子水光潋滟,灿若繁星。 “自然比陵江还大,还有人这辈子都住在海上,不会登陆。” 谢时渺瞠目结舌,早忘了自己刚刚哭过:“那他……不会饿死吗?” “海里有鱼有虾,海上也有厨房,怎么会饿死?” 沈鸢细道在海上遇见的趣事,她声音本就好听,讲起故事更是娓娓道来。 谢时渺听得眼都不眨,一双眼睛缀着金光:“母亲好厉害,怎么懂这么多。” 沈鸢哭笑不得:“哪有你说得那样厉害,不过是……” “确实厉害。” 身后忽然落下低沉喑哑的一声,伴着轻微的咳嗽声。 谢清鹤一身鸦青彩绣祥云纹提花绡长袍,肩上披着玄色氅衣,腰间束着石青色攒花结长穗宫绦,轻裘宝带,华服锦冠。 谢清鹤颀长身影随着落日残阳淌落在台阶上,那双黑色眼眸映着漫天余晖。 他立在昏黄光影中,一只手背在身后。 沈殊和圆圆不知何时离开,雀室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身影。 谢时渺满脸堆笑,飞奔跑向谢清鹤:“父皇。” 谢清鹤俯身抱起谢时渺,那张脸依旧透着苍白孱弱,可见大病未愈。 谢时渺喋喋不休:“父皇,母亲又是我的夫子就好了,夫子讲的那些枯燥乏味,比不上母亲说的有趣,母亲若是出书就好了,这样我也不会看书看睡着了。” 沈鸢面带薄红,低低呵斥谢时渺两声:“胡说什么,夫子才学渊博,学富五车。” 谢清鹤抱着谢时渺坐在临窗炕上:“可夫子不懂医。” 他抬眸瞥了沈鸢一眼,“你刚刚不是还说,好些住在海船上的女子不懂医吗?授人以渔不如授之以渔,你还不如编纂医书,教她们一些浅显的医理。” 沈鸢瞪圆眼睛:“……我?” 她为难,“我并非郎中,只怕是班门弄斧。我先前其实想过,在偏远村落开设医馆。” 可惜这不是小事,她和郑郎中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清鹤轻描淡写:“这也不难。” 沈鸢反唇相讥:“怎么不难。” 如何设医馆,如何挑郎中,药材如何往深山老林运。 一桩一件,沈鸢都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待谢清鹤朝自己递来一杯恩施玉露,沈鸢后知后觉窗外月上柳梢头。 一轮明月浅挂在江上,谢时渺倚在青缎迎枕,松苓轻手轻脚踱步入内,抱着松苓往隔壁走去。 沈鸢讪讪,忽觉自己竟和谢清鹤说了这么多话,她起身就要往外走。 谢清鹤忽的开口:“我很高兴。” 沈鸢驻足原地,身影僵硬。 耳边不知为何,竟响起先前谢清鹤那一声对自己的控诉。 他说沈鸢“凶”。 拢在袖中的手指捏成拳,颤栗不已。 背对着谢清鹤,沈鸢眼角无声滑过一滴泪珠,她听见谢清鹤轻声道。 “你以前从不会同我说这些。” 沈鸢猛地转首,红着双眼瞪着谢清鹤:“……没有吗?” 谢清鹤一怔。 沈鸢怒目而视,心口起伏不定。 在乡下的那段时日,沈鸢几乎和谢清鹤无所不说,她对谢清鹤一点戒备也没有,路上碰见一只山雀都会和谢清鹤说。 大到今日山里有官兵巡查,小到院前长了一株杂草。 沈鸢眼周泛红:“我那时真是傻,竟看不出你是在敷衍我。” 谢清鹤起身握住沈鸢的手腕,拽着她入怀:“以前的事,都是我错了。” 沈鸢轻声哽咽:“谢清鹤,姐姐说我是对你不甘心,所以才会心有所盼。” 谢清鹤身子一顿,漆黑瞳仁中掠过几分窃喜,他眼中带笑:“沈鸢……” 沈鸢扬起头,目光直直凝望着谢清鹤。 谢清鹤低声,喉结轻滚,他坦然认下以前所有做过的错事。 “先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置你于险地,也不该质疑你的真心。” 沈鸢笑着扬唇:“我确实不甘心。” 可她如今也分不清,自己不甘心的究竟是谢清鹤,还是那些年她对谢清鹤付出的情意。 沈鸢从鬓间取下珠钗,有前车之鉴在先,谢清鹤眸色一沉,立刻握住簪子的一端。 他皱眉:“你想做什么?” 簪子刺穿了谢清鹤的手心,有血珠汩汩冒出。 谢清鹤恍若未觉,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沈鸢。 沈鸢脸上淡淡:“放心,渺渺还在,我不会再做傻事。” 她抬眼,淡声,“松手。” 谢清鹤将信将疑松开,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沈鸢半分。 沈鸢勾唇,唇齿间有苦涩蔓延。 沈鸢差点咬破自己的唇舌,苦味裹挟着星星点点的血腥。 婆娑泪水漫上沈鸢双眼,她侧过身子,忽的松开手。 珠钗从沈鸢手中掉落,四分五裂。 谢清鹤瞳孔骤缩,眉宇间笼着的浊雾渐浓。 “破镜难圆。” 沈鸢轻声呢喃,她朝后趔趄半步,“谢清鹤,即便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将这珠钗修复如初。” 好比他 们两人之间的裂痕。 再如何缝缝补补,珠钗上面的斑驳裂痕也不会消失。 她扬眸,纤长睫毛上悬挂着颗颗莹润的泪珠。 “我们之间,是合是分,总是由你说了算。” 沈鸢笑笑,“如今也该轮到我一回。” 谢清鹤脸上的喜色如晚霞褪去,消失殆尽,他咬牙,一字一顿:“你还是想走?” 沈鸢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汴京。” 即便是离开,谢清鹤也会如先前那样派人寸步不离守着沈鸢。 沈鸢轻声细语:“我想搬到竹坊。” 谢清鹤沉吟不语。 少顷,他哑声:“那你还会回宫吗?”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谢清鹤无声扯动嘴角。 他退让半步:“三年。” 谢清鹤眉眼低垂,“你不是怕重蹈覆辙吗?若是三年后你仍是有这样的顾虑,我不会再拦你。” 金缕衣 第160节 沈鸢遽然抬首,不可置信。 半晌,她声音轻轻:“那你不能再以权压我。” 谢清鹤不假思索:“好。” 沈鸢思忖片刻:“也不能拿我姐姐,拿郑郎中、刘夫人还有……苏家胁迫我。” “苏家”两字,沈鸢说得很轻,细若蚊音。 谢清鹤眼底暗波涌动,他敛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不悦。 他如今对沈父的厌恶又添加五六分,若不是当初沈父贼喊抓贼,苏亦瑾也不会和沈鸢碰上,还让她念念不忘多年。 沈鸢眼皮轻动:“……嗯?” 谢清鹤哑声:“……好,还有吗?” 沈鸢:“若是我不想见你,你不能突然出现在我屋里,也不能让人盯着我。” 沈鸢蛾眉稍蹙,看着谢清鹤一字一字道:“谢清鹤,我很不喜欢时时刻刻活在旁人眼皮子下。” 谢清鹤斟酌良久,终还是点头:“我知道了。”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谢时渺的笑声随着水声传到沈鸢耳中。 “母亲,我刚刚梦见了……” 沈鸢一把抱起谢时渺,柔声细语:“慢点跑,别摔了。” 谢时渺双手捧住脸,不以为意:“有百岁跟着呢,我才不会摔。” 沈鸢抱着谢时渺,缓慢丢下一句:“我今夜带渺渺回竹坊住,她若是想回宫,我再让人送回去。” 江上朔风凛凛,冷风盘旋。 万物无声。 余光瞥见谢清鹤俯身捡起珠钗的刹那,沈鸢眸光轻顿,金缕鞋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珠钗上的宝珠摔得粉碎,细碎的渣子在烛光中闪着亮光。 沈鸢看见谢清鹤躬着身子,一点一点拾起地上的细碎渣子。 谢时渺倚在沈鸢怀中,不明真相瞪圆了一双眼珠子:“母亲,父皇是不是……”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时渺的双唇。 一道银白月光从窗口照入,正好落在谢清鹤躬着的后背。 沈鸢眼角湿润,倏然加快脚步,疾步匆匆从雀室离开,再不往后看一眼。 …… 一年后。 阳春三月,杨柳垂金。 柳絮随风摇曳,荡起阵阵春意。 谢时渺遍身珠玉,一双眼睛弯弯,笑着坐在秋千上,看着百岁为自己放纸鸢。 那是沈鸢为谢时渺亲手做的纸鸢,除了百岁,谢时渺不许旁人碰一下。 她鬓角上沾着泪珠,一双眼睛笑如弯月:“再高点再高点。” 谢时渺抚掌大笑。 沈鸢和刘夫人对完账本,也笑着往楼下望。 这一年她陆陆续续在之前走过的地方都开设了医馆,如今沈鸢名下也有十来家医馆。 刘夫人笑着道:“小殿下真是像极了姑娘,一颦一笑都像和姑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鸢从宫里搬出来后,身边的人也不再唤她为“娘娘”,只以“姑娘”相称。 刘夫人言笑晏晏:“昨日萤儿听说我今日要过来,还说也要跟着一起,可惜她今早起不来。” 谢时渺在楼下正好听见这句,笑着提裙跑上楼,搂着沈鸢的臂膀笑道。 “若是我,定是能起得来的。母亲,昨日夫子教的《论语》我也会背了,不知萤儿姐姐可会背了?” 谢时渺摇头晃脑。 她如今虽不再轻易将人拖下去打板子,可对萤儿的敌意还是刻骨铭心。 做功课念书练字,谢时渺处处都想着压萤儿一头。 沈鸢哭笑不得:“好好好,知道你会背了。” 她朝刘夫人看了一眼,“你先回去罢,省得萤儿起来找不到你。” 刘夫人笑着点头。 谢时渺哼哧哼哧迈着小短腿,爬到沈鸢膝上。 “母亲,萤儿姐姐都那么大的人,怎么还要大人陪,我就不用。” 沈鸢笑着点了下谢时渺的鼻子,她垂眸望向园子中尽职尽责握着纸鸢的百岁,眉眼染上晨光。 “是么,可我怎么听说还是百岁坐更守夜?” 谢时渺顾左右而言他:“我是小孩子,小孩子就是要人陪,而且、而且百岁也不是大人。” 立在杨树旁的百岁依旧面无表情,连抬眼都不曾。 沈鸢抱紧谢时渺:“今日不用练字吗,怎么有空放纸鸢?” 谢时渺埋在沈鸢肩窝:“练字哪有陪母亲要紧?” 沈鸢隐隐察觉到不敌劲,朝松苓瞥去一眼。 屋内衣裙窸窣,一众奴仆婆子福身告退,门外只留松苓一人垂手侍立。 沈鸢眼中笑意渐散:“渺渺,你多久没练字了?” 谢时渺目光闪躲:“……三、三日。” 她战战兢兢抬眼,“不是我偷懒,是父皇病了,教不了我。” 搬出宫后,沈鸢从未在谢清鹤口中听到“蛊虫”两字。 若不是谢时渺,沈鸢连谢清鹤身子抱恙都不知。 日光满园,徐徐光影落在沈鸢眼底,鸦羽睫毛上叠着细碎金光。 须臾,沈鸢朝门外喊了一声:“备车。” 谢时渺眼睛亮起,跃跃欲试:“母亲是想去看望父皇吗,我带你去。百岁,百岁……” 沈鸢伸手拦住谢时渺:“不是,母亲今日在茶楼约了人谈事。” “什么人?” “一个药商,你不认识。” 谢时渺耷拉着双耳,自说自话:“罢了,那我陪母亲一道去,不然母亲一个人会害怕。” 似是怕沈鸢不带自己,谢时渺迈着小短腿飞快下楼,先一步钻入马车。 七宝香车缓慢停在茶楼前,这间茶楼是沈鸢先前盘下的。 闽公子一身墨绿长袍,面如冠玉,眼似繁星。 瞧见沈鸢身边的小姑娘,闽公子愣在原地。他虽早知道沈鸢有一女,可亲眼见到,还是怔了一怔。 “这位是夫人的女儿罢?” 谢时渺小小的眉心皱起,面色不虞:“母亲,这是谁?” 沈鸢温声安抚:“你想陪母亲上楼,还是在马车上等着?” 谢时渺自然是随着沈鸢上楼。 公事公办,沈鸢似乎和闽公子一点寒暄的心思也无,和闽公子敲定好采买药材的事宜。 闽公子满脸堆着笑意:“夫人放心,这条路我跟了多回,断不会出事。” 沈鸢迟疑道:“我还有一事想劳烦闽公子。” 闽公子心花怒放:“夫人尽管开口,赴汤蹈海我也在所不辞。” 耳边似乎传来一记冷笑。 沈鸢一惊,下意识朝隔壁望去。 联牌后的雅间悄然无声,并未再有声音传来。 沈鸢压下心中的疑虑 ,从松苓手中接过一个木盒,盒中是她搜寻来的医书。 “闽公子此番出海,若是在码头碰见一个卖鲭鱼的红姑娘,还望闽公子将此物交给她。” 闽公子错愕:“是夫人的故交?” “算不得故交,只是先前出海,同红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她说想看医书。我本想着有机会给她送去,正好你此番出海经过那个渡口,就想着托你帮忙。” 闽公子受宠若惊,叠声道:“只送书够吗,夫人可还有别的要捎带,或是南海有什么是夫人喜欢的,我也可为夫人送来。” 闽公子一口气说了一堆话。 言毕,又讪讪干笑两声:“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想……” 闽公子脸红耳赤,语无伦次。 沈鸢笑着推脱:“不必了,我没什么想要的。这书,就有劳闽公子代我送一趟。” 她起身,亲自送闽公子下楼。 日光穿透槅扇花窗,在走廊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谢时渺念念有词:“母亲,我觉得这人不怎么聪明,他刚刚出门还差点撞门上,还不如上回那个。” 沈鸢好笑:“上回你不是说那人瞧着太聪明,怕我吃亏吗?” 谢时渺一时语塞:“我是怕母亲看不到他们的真面目,被他们骗了。上次给母亲送桂花香蕊的,那人虽然好看,可也……” 金缕衣 第161节 沈鸢:“嗯?” 谢时渺大言不惭:“可也不及我的万分之一,母亲看他不如看我。” 沈鸢牵着谢时渺回房。 甫一转首,她整个人怔在原地。 谢清鹤不知何时坐在他们所在的雅间,手上捧着的西湖龙井正是沈鸢刚刚喝过的。 他垂首一饮而尽。 谢时渺狐疑抬手:“那不是母亲的杯子吗?” 沈鸢三步并作两步,红着脸夺下谢清鹤手中的茶杯:“你不是病了?” 她朝松苓使了个眼色,让松苓带着谢时渺离开。 沈鸢脸红耳赤:“你怎么来了?” 谢清鹤抬眸:“喜欢桂花香蕊?” 桌上还摆着闽公子刚送来的糕点,是明月楼新出的桃花仙。得提前一个月预订,天不亮就有人在明月楼前排长队。 谢清鹤黑眸沉了又沉:“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为了今日的见面提前一个月就在明月楼订了糕点。 沈鸢点头附和:“闽公子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比旁人细心许多,不然我也不会放心让他送草药。”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眸:“你同他相处得不错?” 沈鸢再度颔首:“我若是同他相处不好,也不会和他做生意。他这人虽只比我大了半岁,不过为人处事,却是在我之上。同龄人能如他这样做事周全的,少之又少。” 沈鸢每说一字,谢清鹤的脸色越沉上一分。 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沈鸢抬眼,面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她明知故问:“陛下出宫,就是为了见闽公子一面。” 谢清鹤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不是。” 沈鸢满腹疑虑:“那陛下怎么……” 长街喧嚣,不时有小贩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夹杂着妇人小孩的笑声。 日光照亮了半间屋子,雅间亮堂。 五彩线络盘花帘垂落在地,沈鸢站在日光中,一双琥珀眼眸渐渐填满震惊错愕。 她看见谢清鹤手中多出一物,正是那日她赌气在画舫上摔碎的珠钗。 珠钗上的宝珠在日光中折射出无数道光芒,璀璨夺目。 宝珠上的裂痕仍在,只是并不显眼。 道道裂痕上勾勒着花枝,若不是沈鸢知晓内情,定不会猜到那株株花枝下是裂开的伤痕。 她想起那一夜谢清鹤躬着身子,一点一点从地上捡起残破的碎片。 月光落在他脚边,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谢清鹤嗓音很轻很轻。 “……这样,可以算重圆吗?” 第68章 遗诏 乌金西坠,万鸟归林。 沈鸢还记得那日珠钗摔落在地,几乎是四分五裂。 可如今握在手心上的珠钗,却比先前还要好看。 熠熠生辉的宝珠在光中泛着亮光,藤蔓沿着裂痕攀附而上,青蔓上还结着细小的花蕾,含苞待放。 沈鸢目光缓慢掠过宝珠,唇角牵出一点笑。 “渺渺说你这些日子常卧榻不起。” 谢清鹤沉声:“嗯。” 沈鸢笑了两声,讥诮一点点在她眼底蔓延而来,如同泛开的涟漪。 “内务府的工匠还真是心灵手巧,竟连这样小的珠子都能修复。” 那珠子只有莲子大小,小巧精致。 谢清鹤垂眼:“你以为是工匠修复的?” “不然?” 沈鸢反唇相讥,“陛下日理万机,总不会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亲力亲为。” 何况谢清鹤还时常身子抱恙。 谢清鹤淡声:“这不是小事。” 手心的珠钗不知何时变得刺眼滚烫,如烈火灼烧着沈鸢双眼。 她起身,宽松广袖从案几上拂过。 那一枚衣角忽的被谢清鹤攥住。 “不是工匠修复的。” 谢清鹤声音很轻,“夜里睡不着,会做一点。” 谢清鹤身上的蛊虫未除,夜间辗转难寐,也只会因为是疼得睡不着。 沈鸢心口谈不上是何感觉。 痛快也无,畅意也无。 “你……” 沈鸢哑声,她转眸,一双浅色眼眸半点泪意也无,有的只是空洞茫然。 “你其实……不必做这些的。” 珠钗上的宝珠再华美再好看,可裂痕终究还在。 谢清鹤眸色一顿:“沈鸢。” 沈鸢恍若未闻,自言自语:“我听姐姐说,朝臣又在催陛下立后。” 谢清鹤黑眸渐冷:“你想我立别的女子为后?” 攥着沈鸢衣袂的手指往下,谢清鹤牢牢握住沈鸢的手腕,嗓音冰冷刺骨。 “沈鸢,你当真铁石心肠。” 胸腔燃烧而起的怒火几乎将谢清鹤吞噬干净,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 他敛眸,强忍着咽下心口翻涌的怒火。 谢清鹤咬牙:“还剩两年,这是你先前答应我的。” 沈鸢淡声:“再过二十年也一样,我早就对你无意,即便是你强留我留在汴京,不过是……” 话犹未了,倏然听见楼下传来松苓的一声惊呼:“姑娘,不好了!后院走水了!” 松苓泣不成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还在后院。” 后院连着茶楼,沈鸢平日也会在后院的暖阁歇息。 她瞳孔骤缩,三步并作两步朝后院跑去。 奴仆和婆子手上提着水桶,一桶接着一桶往暖阁扑去。 火势连成一片,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松苓跌落在地,双膝在地上磨得青紫。 她顾不得疼,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松苓嗓音带着哭腔。 “殿下本来是在楼上歇息的,她突然说睡醒想吃冰酥酪,我就想着亲自去……没想到刚回来,就看见后院走水,门房上的婆子说,殿下和百岁都在里面,我不知道她何时去的后院。” 火势猛烈,浓浓黑烟直冲云霄。 沈鸢按住松苓的手,急不可待:“你先带人去街上找,渺渺不会乱跑,看看她会不会是先回了竹坊,或是去元家找姐姐。” 松苓应声而去:“那姑娘……” 沈鸢夺下一旁奴仆的水桶,从头淋了自己一身。 她急促丢下一句。 “我进去找人,若是渺渺真在里面……” 顾不上和松苓解释,沈鸢眼疾手快推开松苓,头也不回冲入火海。 身后骤然传来谢清鹤的一声惊呼:“——沈鸢!” 沈鸢转首,熊熊燃起的烈火中,谢清鹤不知何时飞奔到自己身后。 他一把拽住沈鸢的手腕往后拖。 “哐当”一声重响,横梁从屋顶掉落,正好砸落在沈鸢身前。 沈鸢惊魂未定。 谢清鹤沉声:“渺渺在哪里?” 沈鸢一手捂住口鼻:“暖阁,她每次过来,都是住在暖阁。” 滚滚浓烟呛得沈鸢叠声咳嗽,她强忍着鼻尖刺鼻的气息,跟在谢清鹤身后。 “渺渺,你在哪里!” “谢时渺——” 金缕衣 第162节 两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一桶接着一桶的冰水浇在屋檐上,奴仆和婆子混落在一处,吵吵嚷嚷。 低垂在地的湘妃竹帘如在火中腾空而起的飞燕,殷红的火光映照在沈鸢眼中。 陡地,她听见一声极细的声音,像是有人拿着手镯在敲打柜子。 “是渺渺。” 沈鸢面色大变,“她在敲东西!” 火苗舔舐着屋脊,不时有灰烬从头上掉落。 火势渐大,渐渐淹没了那微弱的动静。 谢清鹤攥住沈鸢手腕:“你先出去,我进去找人。” 沈鸢声音飞快:“你往左我往右,这样快一点。” 她推着谢清鹤朝前,提裙冲入烟雾缭绕的里屋。 临炕的窗子哗啦一声在火中应声倒下,沈鸢拿丝帕捂住口鼻,艰 难穿过一个又一个从头顶砸落的横梁。 榻上悬着的霞影纱犹如天上悬挂的一轮红日,沈鸢强撑着睁开眼,余光瞥见榻上的一片衣角。 沈鸢猛地一惊:“渺渺!” 她几乎是趔趄摔到榻前,“渺渺,渺渺……” 沈鸢胡乱拂开帐幔,满心欢喜在刹那间化成灰烬。榻上空空无人,只剩一身谢时渺的外袍。 沈鸢瞬间心如死灰,又忙忙朝墙角的花梨木立柜走去。 “渺渺,你在里面吗?” 沈鸢不甘心,挨个打开柜子。 砰砰砰接连几声响,柜子拽开,里面除了四时的衣裳,再无别的。 屋里火光渐盛,浓雾笼罩在沈鸢遍身,她渐渐站不稳身子。 “渺渺,渺渺——” “——沈鸢!” 茫茫火海中,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沈鸢眼前。 她伸手拨开身前的黑烟,双足无力,朝前趔趄两步。 意识逐渐唤散,沈鸢听见噼里啪啦火光溅落的动静,听见谢清鹤朝自己嘶声吼道。 “渺渺找到了!在外面!她没事!” 找到了? 沈鸢晕晕乎乎,唇角往上牵出一个不算明显的笑。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周身的力气在这一刻好似都卸尽了。 沈鸢双膝一软,无力跪倒在地。 浓雾模糊了沈鸢的理智,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一声怒吼穿过火海,她好似听见谢清鹤破喉的一声:“躲开!” 眼皮沉重,意识失去的前一瞬。 沈鸢像是看见谢清鹤朝自己扑了过来,整个人几乎压在沈鸢身上。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天而降,直直压在谢清鹤背上。 耳边传来一声沉沉的闷哼,谢清鹤面色惨白。 他身上冷汗涔涔,横梁上连着火光,砸落在谢清鹤后背。 斑驳血迹渗透锦衣,谢清鹤一张脸疼得几近失去血色。 火红的光影在四面摇曳,谢清鹤扶着沈鸢起身,横梁压在他脚腕上,谢清鹤站不起来。 他一手扶在地上:“沈鸢,醒醒。” 沈鸢一张脸灰扑扑的,双颊落满青色的灰烬,眼皮撑不开,沈鸢只模糊呢喃了一声。 谢清鹤面色沉重,汩汩血珠从脚腕蔓延,滴落满地。 浓重的血腥气息在屋中蔓延,谢清鹤后背肩上都是血。 火势愈来愈大,如入无人之地。 沈鸢倚在谢清鹤肩上,鬓间的珠钗掉落,满头青丝散落在后背。 谢清鹤忍着后背传来的剧痛,一只手托在沈鸢腰间,跌跌撞撞朝前走着。 门窗落在炙热的火光中,摇摇欲坠。 后背的伤口似乎是裂得更厉害了,谢清鹤下颌紧绷,点点汗珠从鬓角滚落。 血迹在他身后蔓延,长长的一道。 又一记巨响在沈鸢耳边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是汹涌澎湃的滔滔烈焰,她置身在火海中,滚滚黑烟伴随着烈火。 喉咙难受沙哑,星星点点的火光溅落在沈鸢锦裙上。 残垣断壁,眼前的屋舍哪有先前的齐整华贵。 沈鸢气息微弱,她缓慢转首,唤散的眼眸逐渐凝聚在一处。 “……谢、谢清鹤?” 嗓音干哑,沈鸢眼前一片模糊。 血腥气窜入鼻尖,一道血丝沿着谢清鹤鬓角滑落,阴霾笼罩在谢清鹤鉴赏。 他整个人如从地狱中走出,通身上下散发着濒死的气焰。 眼角瞥见谢清鹤脚边滩成一片的血迹,沈鸢如临大敌,失声尖叫:“谢清鹤!” 她反手扶住谢清鹤的肩膀,谢清鹤全身滚烫,黑眸蕴满郁色。 听见沈鸢的声音,谢清鹤缓慢转过脑袋。 豆大汗珠从他脸上滑落。 沈鸢还没来得及看清,倏尔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退后!” 沈鸢几乎是连拖带拽被拉到谢清鹤怀里。 前方,漆木博古架倒落在地,挡住了他们仅有的退路。 烈焰燃烧,红光绵延不绝。 广袖挡在沈鸢眼前,耳边是谢清鹤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他半边身子挡在沈鸢眼前,几乎挡住了所有翻涌而上的热气。 沈鸢惊慌失措,她转首,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前有倒落的博古架挡路,后面燃着的烈火灼热,火光映照在沈鸢眼中,沈鸢脑袋一片空白。 握着谢清鹤的手指颤栗不止。 倚在自己身上的黑影沉重,沈鸢仰首张望,她嗓音带着哭腔:“谢清鹤、谢清鹤!” 浊雾滚滚,沈鸢伸手摸到一片湿润,她眼睛瞪圆,颤抖着垂下眼皮。 沈鸢手心血迹淋漓,刺眼的红色占了她所有的目光。 她摸到了满手的血。 谢清鹤后背几乎是血肉模糊,可挡在沈鸢身前的黑影却从未离开过半分。 接二连三的雾气呛得沈鸢发不出半点声音,眼皮再次沉沉盖在双眼上方。 模糊之际,沈鸢好像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火光彻底吞没所有。 …… 棠梨宫青烟袅袅,万籁无声。 谢时渺泪眼婆娑坐在炕上,小声抽噎。 百岁垂手侍立在一旁,他双手端着漆木托盘,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殿下,喝口粥罢。” 谢时渺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她哑着嗓子往里张望。 “母亲、母亲还没醒吗?” 谢时渺从炕上跳下,自责不已,“都怪我,若不是我突然去后院,母亲和父皇也不会……” 她哭得差点喘不过气。 百岁冷着一张脸,抬手在谢时渺后背拍了一拍:“别哭了。” 谢时渺一抽一噎,眼角瞥见百岁手腕上的伤痕,她面色一变:“你的手也受伤了?我、我去找太医!” 百岁面不改色收回手,声音平静:“已经上过药了,没事。” 他目光缓慢落到那扇金漆点翠玻璃屏风,眉心轻轻皱起。 “虞老太医说娘娘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事。” 他声音依旧清冷,“你……不用担心。” 当初他和谢时渺被谢清鹤救出去后,谢清鹤又折返回去找沈鸢,崔武冒死阻拦,谢清鹤都不为所动,甚至还差点对崔武动了刀剑。 百岁张唇:“陛下,陛下有虞老太医照看,也不会有事的。” 谢时渺一双眼睛更红了,呜咽着抹去眼角的泪水:“你骗我,我都听见了。” 金缕衣 第163节 谢时渺小声啜泣,“太医说若是父皇明日还不醒,就、就……” 屏风后忽然传来两声咳嗽。 谢时渺推开百岁朝里跑:“母亲,你怎么样?” 沈鸢一手撑在榻上,举目望去,竟是她在棠梨宫的寝殿。 她脑中乱糟糟的,如同浆糊。 沈鸢自说自话:“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记得自己带着谢时渺去了茶楼,而后遇见了谢清鹤。 再然后—— 滚烫的火光从天而降,沈鸢身子一抖,似乎置身在火海中。 她一把抱住谢时渺,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沈鸢惊慌失措。 “渺渺,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谢时渺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甚至连一点磕碰也没有。 她吸吸鼻子:“我没事。” 沈鸢如释重负,身子无力跌落在青缎迎枕上。 她猛地又坐直身子,抓着谢时渺的手腕道:“你父皇呢?” 谢时渺再也掌不住,抱着沈鸢的臂膀号啕大哭:“我、我害死了父皇。” 沈鸢如遭雷劈:“什么?” 她起身匆忙朝外走,甫一站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沈鸢两眼一黑,险些跌跪在地。 松苓捧着汤药入殿,听见动静,疾步匆匆转过屏风。 她扶着沈鸢坐回榻上。 松苓一双眼睛也是肿的:“姑娘总算醒了。” 言毕,又命人入殿伺候沈鸢盥漱更衣。 窗外日光西斜,残阳满天。 沈鸢忧心忡忡:“我、我睡了多久?陛下如今在何处,我怎么听渺渺说他……” 松苓低声哽咽:“姑娘睡了快一日了。陛下他、他如今还好。” 松苓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沈鸢心口一紧,顾不上用膳,扶着松苓的手朝养心殿走去。 养心殿悄然无声,宫人手中握着羊角灯罩,暖黄光影在廊下丹墀前流淌。 虞老太医和戚玄立在谢清鹤榻前。 虞老太医愁容满面,两鬓斑白,经此一遭,头上银白的发丝好像又多了几根。 遥遥瞧见沈鸢进来,虞老太医赶忙上前行礼。 沈鸢拂袖:“虞老太医不必多礼,陛下……陛下如何了?” 沈鸢一面说,一面盯着虞老太医。 不敢放过虞老太医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虞老太医迟疑半晌,他长长叹口气,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娘娘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陛下、陛下如今伤势过重……” 一语未落,殿内忽然传来太监焦急的声音。 “都杵着做什么,先拿剪子剪开啊,陛下还等着上药呢。” 沈鸢疾步提裙,朝里走去。 越往内走,血腥气渐浓。 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中点着松檀香,缥缈青烟怎么也掩盖不了那刺鼻的血腥气息。 沈鸢心口涌起阵阵不适。 她先前连红色也见不了,更何况是这满殿的血腥。 沈鸢脚步稍缓。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眉眼都是担忧之色:“姑娘,你身子还没好,还是先回去,等过两日……” 沈鸢抬手阻拦,目光悠悠望向帐幔后那道孱弱的身影。 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个个面缀愁色。 沈鸢深吸口气,她一只手提着裙角,一面朝里走去。 当日手持利刃的阴影历历在目,沈鸢如今还记得自己那沾了满手鲜血的步摇,记得自己被谢清鹤逼着杀人。 烛光悠悠落在地上,昏黄光影摇曳,如荡漾的江水。 粼粼波光晃动,随之而来的却是谢清鹤朝自己飞奔而来,挡住了从天而降的横梁。 木头砸在谢清鹤后背的重响犹在耳边,沈鸢睫毛颤动,掩在袖中的手指捏成拳。 指甲在掌心留下深刻的划痕,沈鸢忽然加快脚步。 一鼓作气,沈鸢亲自挽起帐幔。 榻上的人影奄奄一息,锦衣经过烈焰的烧灼,和斑驳血迹混落在一处,牢牢贴在谢清鹤后背。 谢清鹤伏在贵妃榻上,薄唇惨白干涸。 那双凌厉眸子紧紧闭着,早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 太监伏首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他手边还有一把剪子。 簌簌眼泪从太监眼角滚落,他身子抖如筛子。 “娘、娘娘恕罪!” 宫里都知沈鸢这一年深居简出,只当她身子欠安一直住在棠梨宫,别的事一概不知。 如今见到沈鸢亲自来养心殿问罪,太监颤颤巍巍,连着朝沈鸢磕了好几个响头。 “娘娘,陛下伤得太重,奴才实在没法子……” 沈鸢眼角发热:“剪子给我。” 呛鼻的血腥气再次闯入沈鸢鼻尖,她竭力咽下心口的不适:“你们都下去罢,松苓留下。” 宫人面面相觑,欠身退下。 虞老太医面带迟疑:“娘娘还在病中,这事还是交给宫人。” 沈鸢强颜欢笑:“无妨,前几年出门在外,我也帮人包扎过伤口,虞老太医不必担心。” 谢清鹤后背几乎都被横梁砸伤,沈鸢握着剪子许久,竟寻不到一块可以下手的地方。 料子处处都是黏着骨肉,有的甚至还和血肉混在一处。 松苓捧着托盘侍立在一旁,双眸颤巍巍。 她不忍心别过视线,听见“咔嚓”一声剪子落下。 剪子沿着谢清鹤的肩膀往下,锦衣几乎成了碎片,沈鸢小心翼翼提着锦衣,一双眼睛红了又红。 没了锦衣的遮挡,底下惨不忍睹的血肉顷刻出现在沈鸢面前。 谢清鹤身上的锦衣早看不清原状,只剩下拇指大小的一片。 料子的边缘烧得焦黑,还剩有残留的余烬。 殿中的烛火再次拨亮,大片大片血肉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底。 她努力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一点点剪下那粘在谢清鹤后背的料子。 烛影婆娑,沈鸢握着剪子的手指僵硬麻木。 数不清的细小料子丢落在托盘上,露出谢清鹤伤痕累累的后背。 沈鸢身影晃了一晃,她一手扶住眉心:“松苓,去取药酒过来。” 药酒泼在谢清鹤后背,谢清鹤却依然半点反应也无,像是长睡不醒。 这四个字刚在沈鸢脑中掠过,她手指颤抖,余下的药酒悉数倒落在谢清鹤背上。 药酒顺着谢清鹤脊背往下滑落,沾湿了锦衾。 松苓唬了一跳:“姑娘。” 沈鸢匆忙拿丝帕擦去,她没接到药酒,只接到了满手的淋漓鲜血。 那一方丝帕如在血泊中捞出,不忍直视。 松苓极有眼皮见,忙不迭让人送上新的丝帕。 沈鸢不敢用力,她一只手捏起帕子的一角,细细抚过谢清鹤背上的血迹。 一块接着一块的血帕从沈鸢手上离开。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谢清鹤背上的伤口终于料理干净。 沈鸢眼前混乱,她一直是躬着身子,如今起身,才觉自己双手双足都是麻的。 松苓慌不择路上前扶住沈鸢:“姑娘,好歹先歇会罢。” 沈鸢摆摆手。 蓦地,屏风后探出一个脑袋。 谢时渺踮起双脚,朝里张望。 对上沈鸢的目光,谢时渺鼻子渐酸,她并未和之前一样扑进沈鸢怀里。 谢时渺捏着沈鸢的手腕:“我、我替母亲捏手。” 金缕衣 第164节 沈鸢温声安抚:“昨日可是吓坏了?” 谢时渺点点头,随后又飞快摇头:“我是公主,才不会为着这点小事就吓坏。” 沈鸢牵动嘴角:“先回去歇息罢,你这两日也累坏了。” 谢时渺窝在沈鸢怀里,乖巧道:“我想陪母亲守着父皇。” 养心殿的血腥气依旧,沈鸢怕谢时渺吓到,命人都开了窗子通风散气。 谢时渺声音低低:“母亲,父皇会好吗?” 谢清鹤一张脸白如薄纸,脉相时有时无,连虞老太医也不敢打包票。 沈鸢定定心神,轻声细语:“会的。” 谢时渺咕哝:“我听到、听到太医说若是明日父皇还不醒,就、就……” 谢时渺泪流满面。 沈鸢俯身,一点点为谢时渺抹去泪水:“不会的,你父皇若是知道渺渺在等着他,定不会舍得丢下你的。” 谢时渺怯怯:“真的吗?” 沈鸢颔首:“真的。” 谢时渺勉强止住了哭声。 沈鸢抱着谢时渺坐在斑竹梳背椅上,倦色在她眉眼蔓延。 她转首侧目,视线缓慢落在榻上那道憔悴身影。 沈鸢忽的记起很久之前,谢清鹤也是这样躺在榻上,九死一生,生死不明。 当时她也是这样守在榻前。 往事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沈鸢思绪飘远。 谢时渺从沈鸢怀里抬起头:“母亲,你在想什么?” “一些旧事。” “和父皇有关吗?” “是。” 谢时渺好奇:“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童言无忌,谢时渺只是随口一问,沈鸢却答不出来。 她下巴轻轻抵在谢时渺肩膀上,沈鸢无声挽唇:“当时以为是好事。” 如今,她却不知道了。 沈鸢在养心殿守了一日一夜,她没等到谢清鹤睁眼,反而等来了崔武送来的密诏。 那是谢清鹤先前就写好的……遗诏。 他想要沈鸢陪葬。 第69章 两清 晨光乍泄,青松抚檐。 廊下一众宫人遍身绫罗,云堆翠髻。 崔武跪在下首,双手高高捧着一封明黄诏书,毕恭毕敬。 谢时渺一手揉着眼睛,闻言猛地起身,手指指着崔武,咬牙切齿。 小姑娘气得脸都红了,怒不可遏:“胡说八道!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拍在漆木案几上的掌心通红,谢时渺气急攻心。 言毕,又转首望向跪在地上的百岁。 “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拖下去!” 崔武面不改色,捧着遗诏的双手纹丝不动。 “诏书为陛下亲笔,臣不敢有半点虚言,还望娘娘和殿下明察。” 他说得不卑不亢,坦荡从容。 谢时渺怒火渐盛,伸手想要夺走崔武手上的诏书:“定是你胡言乱语,父皇待母亲那样好, 怎会……” 谢时渺并未见过谢清鹤先前所为,她至今都不懂沈鸢为何宁愿住在那一方小小的竹坊,也不愿意回宫。 她急急扑到沈鸢眼前,为谢清鹤辩解。 “母亲,这定不是父皇亲笔所写,父皇他、他才不会舍得让母亲陪葬。” 沈鸢抱着谢时渺,轻手轻脚为她抚去眼角的泪珠,沈鸢轻声细语。 “渺渺,别哭了。” 她从容不迫起身,“拿过来罢。” 谢时渺着急:“母亲——” 沈鸢在她肩上拍了拍,她脸上神色平静。 遗诏上确实是谢清鹤的笔迹。 谢时渺喉咙哽咽,她本还想为谢清鹤辩驳,瞥见诏书上的字迹,谢时渺哑口无言。 她一双眼睛圆睁,难以置信。 谢时渺往日练字都是用的谢清鹤的字帖,自然一眼就认出那是谢清鹤亲笔所写。 她如遭雷劈,拽着沈鸢的衣袖:“母、母亲……” 沈鸢眸色稍动,目光无声掠过诏书上的字字句句,瞳孔忽缩。 谢清鹤竟是想要传位于谢时渺。 谢时渺怯生生抱着沈鸢的臂膀,明明做错事的不是她,可如今殿中最忐忑不安的人却是谢时渺。 她依旧不信谢清鹤会让沈鸢陪葬。 “母亲,这应当是假的。” 她抬起一双朦胧眼睛,“百岁说民间有擅仿笔迹的人,兴许是诏书是他们寻人代写的。” 谢时渺喋喋不休,恨不得立刻摇醒谢清鹤。 沈鸢一手扶着眉心,一手揽谢时渺入怀。 她朝呆若木鸡的松苓看了一眼,温声嘱咐:“带殿下出去,我有话和崔大人说。” 谢时渺怎么也不肯出去,拽着沈鸢的袖子不肯松开。 好像下一瞬,沈鸢就会被带走殉葬。 那双黑色眼眸像极了谢清鹤,她恶狠狠瞪着下首的崔武,好似要诛人九族。 沈鸢一再保证自己不会有事,谢时渺仍是不放心:“若是母亲有半点差池,我定不会饶你。” 崔武脸上神情依旧:“恭送殿下。” 养心殿杳无声息,帐幔后的谢清鹤连半点声音也无,后背涂抹着厚厚的一层伤药。 过去三日,谢清鹤背上的烧伤仍是大剌剌敞开着伤口,血痕密布,隐约还能见到血肉中藏着的阴森白骨,惨不忍睹。 沈鸢手里握着遗诏,一言不发。 崔武皱眉:“娘娘留下我,所为何事?” “什么时候走。” 青烟袅袅,白雾在空中翻涌。 沈鸢望着那丝丝缕缕腾空而起的白烟,漫不经心道。 崔武遽然抬首,愕然注视着沈鸢。 沈鸢声音淡漠,她一手握着铜箸子,一面拨弄香炉中的杏花香饼。 沈鸢唇角往上牵起一点:“你看着我做什么,总不会是我猜错了?” 崔武震惊不已:“娘娘为何如此笃定,倘或陛下真的想让娘娘……” “渺渺还小,且女帝执政本就闻所未闻,朝臣若是知晓,定不会善罢甘休,兴许还会疑心是我假传圣旨。” 沈鸢声音很轻,“比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面面俱到,未雨绸缪。 这样的做事风格,才是谢清鹤。 日光满地,廊下檐铃随风摇曳。 谢时渺立在台阶上,迟迟不肯离去。 松苓蹲在一旁,好声好气劝说。 沈鸢眸色冷静,光影勾勒出沈鸢缥缈的一点轮廓。 在这一刻,崔武竟生出几点错觉。 他在沈鸢身上看见了谢清鹤的影子。 良久,他喉咙溢出沙哑的一声:“娘娘英明。” 沈鸢笑着转首,不知该喜该悲。 崔武拱手跪在地上,垂首敛眸。 “殿下如今还小,若娘娘不想离开,也可继续留在棠梨宫。娘娘放心,棠梨宫内外的宫人都是陛下精挑细选,断不会乱嚼舌根,也不会对外人道一个字。” 沈鸢挽唇:“还真是深思熟虑,什么都想到了。” 金缕衣 第165节 崔武狐疑:“那娘娘是……” “渺渺还小,我自然不放心她一人留在宫中。” 崔武无声松口气,紧绷的肩膀也逐渐舒展,如释重负。 沈鸢抬眸,目光穿过帐幔,落在榻上的谢清鹤脸上,她唇角溢出一声冷笑:“装模作样。” …… 那日在茶楼后院点火的男子在牢狱中咬舌自尽。 听见消息时,沈鸢正在棠梨宫陪沈殊说话。 沈殊大惊失色:“……死、死了?” 沈鸢扶着沈殊坐下:“姐姐,你急什么,快坐下。” 沈殊恨铁不成钢,抬手戳着沈鸢的额头:“我能不急吗,那日听说茶楼后院起火,吓得我差点从戏楼上摔下。” 沈殊双眉紧皱,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我听说,这人狡猾得很,崔大人狡兔三窟,好容易才抓住的。” 沈鸢笑着抬眸:“这些事姐姐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还能是谁?” 沈殊翻了翻白眼,气不打一处。 沈鸢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明知故问:“是……元家?” 沈殊无奈叹气。 四下无外人,沈殊手执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挡在唇上。 元老爷先前还有一门婚配,原配故去后,那孩子被外祖父带走。 前些日子外祖父故去,那人又回到元家。 沈殊莫名其妙多了一位兄长。 沈鸢眉心紧蹙:“听着不像是个好相处的。” 沈殊连连点头:“何止。” 她每次见到那人,总觉得似曾相识,偏偏沈殊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何处见过。 沈鸢为沈殊悬心:“他如今也同你们住在一处?” 沈殊点头。 其实那人住的院落同沈殊相隔甚远,只是不知是不是冤家路窄,沈殊总会在府中碰上那人。 依他们之间的关系,见面也只是行礼问一声好。 沈殊面缀难色:“只是有时能从那人口中听到些朝堂之事,所以会多说两句。” 沈鸢在宫中的事,沈殊也多是从那人口中得知。 沈鸢沉吟片刻:“我从前并未听过元家还有这样一个人物,也不知是敌是友。” 她反握住沈殊,“日后你若是有什么事想知道,只管打发人来问我,不必从他口中打听。” 沈殊笑眼弯弯:“这我还能不知道?若不是事发突然,我也不会找上他。罢了,不说他了,渺渺这两日如何了,我听着前些日子不太好。” 距离被困火海已经过去十来日,谢清鹤迟迟未醒。 谢时渺担惊受怕了三四日,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如今更是脱胎换骨,日日跟着夫子读书练字。 沈鸢长吁短叹:“先前还怕她贪玩误了功课,如今又怕她念书伤了身子。” 沈殊抚掌乐道:“有了孩子就是这样,圆圆一日不在我眼前,我也觉得心中不安。” 她朝炕上的圆圆招招手,“圆圆,过来。” 圆圆缓慢抬起头,看了沈殊一眼,眼皮很慢很慢眨动两下。 而后才慢吞吞从炕上爬下,往沈殊走去。 她项上戴着孔雀绿翡翠璎珞,璎珞上的翡翠乃是玻璃种,光彩夺目,灿若繁星。 沈鸢目光落在圆圆项上的璎珞,好奇道:“我好像没见过这璎珞,可是姐姐新打的?哪家金铺子做的,竟比内务府送来的还要好看。” 圆圆抬起脸,缓缓扯出一个笑:“圆圆也、也喜欢。” 沈殊无奈摇头:“这话你可别问她,自从戴上这璎珞,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肯摘下。” 沈鸢不以为意:“她喜欢就让她戴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殊声音压得更低:“这是……那个谁送的。” 她无语至极,“也不知道为什么,圆圆见到她比见到她自己爹还高兴,若不是这孩子是我生的,我都要怀疑……” 沈鸢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她叠声咳嗽。 手上半盏热茶都泼在松苓裙上。 她一双眼睛都瞪圆了,不可思议:“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怕被旁人听见,生出祸端。” 沈殊满脸堆笑:“我也是说着玩的。再说,也就是在你寝 殿我才敢说这话,若是在外面,我也不会犯这样的糊涂。” 天色渐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打芭蕉,天上乌云浊雾。 灰蒙蒙的天空寻不到半点亮光,沈鸢亲自送沈殊到宫门口。 遥遥瞧见宫门口的马车,沈鸢狐疑道:“还真是稀奇,元家竟会派人来接姐姐。” 沈殊双眉也跟着皱起:“他怎么会知道我今日入宫了?” 沈鸢随口道:“许是问了府上的管事。” 想起那日在画舫上瞧见的一幕,沈鸢气恼。 “谁稀罕他们家的马车,姐姐,你还是坐我的……” 车帘挽起,一人撑着油纸伞,缓慢走下马车。 那人身影修长,一张脸生得白净,鸦青色长袍衬出颀长轮廓。 隔着茫茫雨雾,那双深色眼眸平静如江水,一点涟漪也无。 沈鸢脚步顿在半空,疑惑望向沈殊:“这是……” 圆圆不及沈殊回答,咿咿呀呀鼓起两只小圆手。 她甩开玉竹的手,蹦跶着朝男子跑去。 沈鸢瞠目结舌,瞬间明白眼前的男子是何人。 沈殊顾不上和沈鸢道别,赶忙冲进雨幕。 终究是晚了一步。 圆圆先一步扑入男子怀里,一伞之下站着三人。 雨声滴落在耳边,沈鸢听不见沈殊说的什么,只见她先是皱了皱眉,随后也跟着圆圆上了男子的马车。 还打发玉竹回来和沈鸢说一声,道自己没事。 沈鸢将信将疑:“姐姐真的没事?” 玉竹笑道:“娘娘难道还不知道我们少夫人,从来只有她让别人吃亏,何时轮到她吃亏了?” 沈鸢点头莞尔:“这倒也是。” 她又命人好生跟上沈殊,自己先去南书房接谢时渺。 谢时渺小小一个人影坐在紫檀书案后,烛光照在她疲倦眉眼上,明明困得睁不开眼皮,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口中念念有词。 沈鸢朝百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本想着悄悄抱谢时渺回寝殿。 岂料她刚一动作,谢时渺立刻惊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母亲?” 沈鸢心疼抱住谢时渺:“母亲带你回寝殿好不好,翘你这两日都瘦了。” 谢时渺趴在沈鸢怀里,呜咽着摇头:“我、我好好念书,母亲不要、不要丢下我。” 沈鸢柔声哄道:“乱说什么,母亲什么时候想要丢下你。” 谢时渺低声呢喃:“若我再强一点,父皇就不会下那样一道旨意,我、我不想母亲因为我,一辈子都只能躲在棠梨宫。” 沈鸢抹去谢时渺眼角的泪水:“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才多大,已经很厉害了。” 谢时渺哼哼唧唧,瓮声瓮气:“真的吗?” 沈鸢笑道:“自然,渺渺本来就很强,母亲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什么也不会。” 她那会跟着沈殊一起,终日只知玩乐,汴京哪里有好吃好玩的,沈鸢都知道。 谢时渺凝眉不悦:“怎么我就没有姐姐对我这么好,母亲,我也想要姐姐。” 一句话,惹得沈鸢和松苓都哑然失笑。 沈鸢轻语:“待你父皇醒了,你想去哪里玩想吃什么母亲都陪你。” “真的?” 谢时渺双目熠熠。 想起如今卧病在榻的谢清鹤,满脸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父皇他、他真的会醒来吗?” 起初谢时渺日日往养心殿跑,天一亮就打探养心殿的消息。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时渺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也会心生怯意,害怕从宫人口中听到不好的消息。 “会醒来的,放心罢。” 沈鸢不知第几次安慰谢时渺,待哄着谢时渺睡下,沈鸢起身往外走。 一面走一面吩咐:“明儿起看着点殿下,莫让她念书念到深夜。” 金缕衣 第166节 百岁踟蹰不定:“可是殿下她……” “她若是不肯,你就说是我说的话。” 谢时渺刚睡下,沈鸢声音压得很低。 “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可不能再犯病。养心殿那边若有什么消息,也都……也都先瞒着。” 百岁绷着一张脸,不咸不淡道:“是。” 寝殿又一次回归平静。 百岁目送沈鸢离开。 步辇逐渐消失朦胧雨幕中,宫人手执珐琅戳灯,在园中走动。 昏黄光影如萤火虫在园中飘动,帐幔中的谢时渺忽然睁开双眼,她一只手抓着帐幔,声音极轻。 “母亲走了吗?” 谢时渺眼中半点困意也不见。 百岁取来青缎迎枕靠在谢时渺背后:“殿下要吃什么,我让他们送来。” 谢时渺低头,思忖良久才道:“枇杷香露,我想吃母亲给我做的枇杷香露。” 百岁怔了一瞬,躬身道:“好。” 寝殿只点着一盏烛火,暗黄光影叠在湘妃竹帘上,谢时渺望着黑漆彭牙四方桌上的白釉莲瓣烛台,若有所思。 “百岁,你说的没错。” 谢时渺低哑声音在殿中响起,和窗外的雨声重合在一处。 风从窗口灌入,飘进阵阵凉意。 雨后的空气还带着泥土的芳香,谢时渺明明没有坐在窗前,可脸上却莫名落满泪珠。 “母亲看见我勤学苦读,果真舍不得……留下陪我了。” 谢时渺挽起唇角。 “我知道她不喜欢宫里,可我还是怕、怕她会丢下我一人。” 谢时渺低声啜泣,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她想让我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长大成人,想让我做个好孩子……” 谢时渺一口咬在手背上,满腹哭腔都落在手上,她往上牵动红唇。 “可惜了,我还是只能做个坏小孩。” 百岁沉默不语。 谢时渺抬起一双泪眼,一瞬不瞬盯着百岁:“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百岁垂着眼眸,那张脸依旧平和,他不慌不忙:“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谢时渺盯着他不语。 百岁淡声:“殿下若真是坏人,就不会说出这话了。” 谢时渺茫然眨动眼皮,少顷,她弯唇笑了两声:“当初留下你,果真是正确的。” 百岁泰然自若。 谢时渺昂首,脸上哪还有半点落寞和伤心。 “百岁,待我登基称帝,你做我的丞相好不好?” 谢时渺大言不惭,“那些老学究说话我都不爱听,他们都不如你。” 百岁身子一僵。 他低垂着脖颈,烛光跃动在百岁脖颈,无人瞧清他 眼中翻涌的情绪。 …… 养心殿如同波澜不惊的江水,一点起伏也无。 榻上的谢清鹤眉宇紧皱,后背上的伤口虽不再往外渗着血珠,可那道道烧伤依旧触目惊心。 戚玄俯身半跪在谢清鹤榻前,脸色凝重。 沈鸢蹙眉:“怎么了?” 戚玄转首,朝沈鸢拱手:“若我没猜错,陛下的蛊虫又要发作了。” 沈鸢两眼一黑:“什么?蛊虫不是三日前才发作了,怎么还会……” 戚玄垂下眼皮:“蛊虫发作本就越来越频繁,且如今陛下身子欠安,蛊虫吸食骨肉也是正常。” 沈鸢身影趔趄,没来由想起三日前谢清鹤浑身泛着冷汗,他身子如坠火海,烫如火炉。 谢时渺当初正好来向谢清鹤请安,吓得一张脸都白了,扑进沈鸢怀里嚎啕大哭。 那夜谢清鹤几乎是神智不清。 沈鸢一手扶在漆木高几上,眉头紧锁,忧愁和不安在心中翻滚。 她猛地回首望向帐幔后的谢清鹤,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鬓角被冷汗泅湿。 虞老太医提着药箱匆忙赶来,脸上同样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拍膝难安:“这叫什么事,陛下好容易挨过上回发作,怎么又……” 虞老太医愁容满面,“娘娘,可要唤殿下前来?” 他小心翼翼,“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殿下也好……” 沈鸢遽然望向虞老太医。 虞老太医收住声,垂头低眉:“是下官失言了。” 沈鸢揉着眉心:“虞老太医也是为了陛下和殿下着想,不必慌张。” 她轻声喃喃,“殿下这会子刚睡下,还是先不吵醒她了。待过了今夜……” 风从廊下灌入,殿中烛火忽的熄灭。 沈鸢心口一紧,宫人叠声告罪,忙忙上前掌灯。 窗外夜雨飘摇,树影摇摇欲坠。 沈鸢竭力咽下心中的不安:“渺渺还是个孩子,在榻前守着也是无济于事。若真有万一……” 谢清鹤忽的发出一声闷哼,他转首,生生朝地上呕出一口血。 沈鸢疾步冲上前,慌乱不安:“谢清鹤、谢清鹤——” 榻上憔悴的人影半点动静也无,若不是地上还有一滩血,沈鸢差点怀疑刚刚是自己的错觉。 谢清鹤的手腕冰冷僵硬,那张脸由白转紫。 戚玄脸色大变,上前不安道:“还请娘娘先避让。” 沈鸢往后退开两三步。 戚玄低声劝道:“还请娘娘到外间,这里有我和虞老太医足矣。若娘娘不放心,可让崔大人留下。” 松苓侍立在一旁:“娘娘,走罢。” 沈鸢闭了闭眼,声音沉闷。 “我昨日看见他手指动过,我还以为他快醒了。虞老太医也说他的伤势并未感染,怎么偏偏又撞上蛊虫发作。” 松苓不知如何劝说,只能尽力安抚:“娘娘放心,陛下定会安然无恙的。先前那样艰难,陛下都熬过来了,这回也定然可以。” 沈鸢苦笑摇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起这样折磨。” 沈鸢不曾离开,她就坐在殿中,隔着一道紫檀缂丝屏风,沈鸢听见戚玄念经咒的声音,听见虞老太医沧桑苍老的叮嘱声,还有宫人凌乱的脚步声。 殿外夜雨冷冷清清,檐下铁马叮咚。 松苓轻手轻脚送上热茶,踮脚想要为拢上支摘窗:“娘娘还是别坐在这风口了,省得明儿嚷嚷着头疼。” 沈鸢眼都未抬:“过去多久了?” 松苓瞥一眼博古架上的花钟:“娘娘,只过去了一刻钟。” 沈鸢小声抱怨:“怎么才一刻钟。” 坐立难安,沈鸢度日如年。 她枕着窗外沙沙的雨声,一刻心不知飘到何处。 “松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一刻。” “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外面是不是……天亮了?” “刚过卯时。” 沈鸢枯坐了一整夜。 天色将明,戚玄一脸惨白从屏风后走出。 沈鸢忽然站起身,嗓子干哑:“陛下如何了?” 戚玄垂头无力:“下官尽力了,之后……就看命了。” 虞老太医由崔武搀扶,虞老太医的外衣被冷汗沾湿,他抬手抹去脸上不住往下掉落的汗珠,颤巍巍朝沈鸢行了一礼。 “戚大人虽取出陛下体内的蛊虫,可陛下先前在火海中曾窒息过一阵,许是胸腔中还有毒气,这才迟迟不醒。” 虞老太君沮丧摇头,“下官已经尽力,若陛下两个时辰内不能清醒,日后恐怕、恐怕也就这样了。” 沈鸢瞳孔骤缩:“什么叫……这样了?” 虞老太医扬起一双沧桑眼睛:“娘娘可听过活死人?人躺在榻上有气息有脉相,独独不能睁眼不能动,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金缕衣 第167节 沈鸢差点站不稳,手指紧紧攥着松苓的手腕。 她抬脚缓慢移到榻前,沈鸢屏退众人。 她随郑郎中出海看诊,曾在海上见过一个活死人,那人在榻上躺了三年,所有郎中都束手无策。 “谢清鹤。” 沈鸢垂眸,低声呓语。 “我曾经救过你,如今你也算救过我了。” “你若醒来,我们应该就算……两清了。” 第70章 沈鸢,你还不如恨我 空山新雨,暗黄烛光铺落在沈鸢眼角。 一夜不曾合眼,沈鸢眼下添了两方乌青。 松苓蹑手蹑脚上前,端着沐盆服侍沈鸢净面。 她悄声轻语:“娘娘可要回宫歇息片刻,也好养精蓄锐。我让人在这守着,若是陛下有事,自有人向娘娘通传。” 沈鸢接过浓茶,轻啜一口:“不必,跑来跑去也麻烦,左右也就这一天了,等等也无妨。” 她一手捏着眉心,琥珀眼眸落满疲惫无力。 “渺渺那里,暂且先瞒着。她年岁还小,还是别吓到她了。” 沈鸢细细说着,“崔武可有消息传来?” 松苓摇摇头:“崔大人送虞老太医出宫后,如今还未回来。娘娘可要寻人将他找回?” 沈鸢沉吟半晌:“他是陛下的人。” 谢清鹤这人心思极深,且又身受蛊虫之害多年,他连遗诏都备好了,定不会一点准备也没有。 沈鸢揉揉眉心:“暂且先不管他。” 松苓福身应是,又让人搬来躺椅和青缎软褥。 “春寒料峭,娘娘还是得紧着自己的身子,莫要着凉了。” 铜胎掐丝珐琅莲式香炉中点着松檀香,青烟缭绕。寝殿中窗子敞开,昨夜的血腥气逐渐散去。 沈鸢转首望向窗外的朦胧雨雾,心神不宁。 时不时转首望向博古架上的铜镀金四象转花钟。 鼓楼隐约有钟声传来,沈鸢一手捏着丝帕,忐忑不安。 昏昏欲睡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黑影。 沈鸢大惊,遽然从睡梦中惊醒:“——谢清鹤?!” 尾音带着雀跃之色,沈鸢喜形于色,恨不得当即唤太医前来。 毯子从自己肩上滑落,松苓一双错愕眼睛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前。 她讪讪:“娘娘,是我。” 松苓一只手捏着毯子,强颜欢笑,“是我的不是,吵醒了娘娘。” 她本是担心沈鸢受凉,想为她添衣的。 沈鸢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她唇角往上扬起一点:“与你有何干系,是我自己睡糊涂了。” 沈鸢轻声,“再沏壶浓茶过来罢,也好醒醒神。” 松苓忧心忡忡:“娘娘,你昨儿都喝了一夜的浓茶了,今儿可不能再喝了。” 沈鸢不以为然:“不碍事,你去罢。” 躺椅上铺着软席,沈鸢双眸轻掩。 青苔掩路,苍苔浓淡。 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珠落在支摘窗上,噼啪作响。 窗外雨声连绵,灰蒙蒙的雨雾笼罩在皇城上空。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连眼睛也不曾抬起:“茶给我,你着人去趟南书房,若是渺渺今日还去听课,就让她……” 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沈鸢骤然睁开眼。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骨节匀称,指骨分明。 腕骨清瘦,嶙峋骨节突出。 沈鸢目光顺着腕骨往上,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一双深沉漆黑的眸子。 谢清鹤眸色很暗,他嗓子干哑。 沈鸢听不见谢清鹤口中说的什么,震惊占据了她的胸腔。 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看见谢清鹤的双唇张张合合。 沈鸢茫然无措:“……什、什么?” 沈鸢俯身,附耳到谢清鹤唇边。 她的手仍被谢清鹤紧紧握住。 干瘦的手指抓着沈鸢手腕,留下深红的勒痕。 谢清鹤抬手,在沈鸢掌心一笔一画落下几个字。 在榻上躺了将近半个月,谢清鹤动作很慢,手指僵硬冰 凉。 沈鸢双眼逐渐涨上水雾,她唇角勾起几分讥讽。 “……你怎么、怎么这么蛮横无理。” 嗓音哽咽,沈鸢不想在谢清鹤面前落泪,她转首望向窗外。 谢清鹤在她手上写的是—— 两清,不可能。 除非谢清鹤死了,不然他这辈子都不会放沈鸢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沈鸢声音稍哑:“谢清鹤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嗓音透着愤懑恼怒,沈鸢忽然忆起往事,扭头转向谢清鹤,“那你之前说的三年之期,也是骗我的?” 谢清鹤无声摇头。 倘或沈鸢真的不愿意留在汴京,三年后他会随沈鸢离开。 沈鸢瞠目结舌,低声苦笑:“疯子。” 虞老太医和戚玄匆忙赶至,遥遥听见虞老太医欣喜若狂的声音。 “陛下真的醒了?苍天有眼,不然我真的……” 脚步声凌乱,在廊下响起。 沈鸢垂首瞥见两人相握在一处的手,面有窘态。 她试探抽回自己的手。 甫一动作,谢清鹤双眉忽的拢起。 沈鸢唬了一跳:“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伤筋动骨一百日,何况谢清鹤后背几乎被烈焰灼伤,不忍直视。 谢清鹤不语,眉心紧锁。 沈鸢不敢再动。 …… 这场雨又接连下了两日。 乌木长廊迤逦,谢时渺牵着沈鸢的手,一路上絮絮叨叨。 “父皇真的醒了?” “那他还会继续睡很长很长的觉吗?” “母亲,你是不是……不走了?” 最后一句话落下,谢时渺声音很轻,几乎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沈鸢稍稍驻足,转首蹲下,和谢时渺四目相对。 谢时渺一只手攥着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一张小脸彷徨失措。 她往前走两步,两只手拢住沈鸢的脖颈,谢时渺声音怯怯。 “我想母亲一直陪我。” 沈鸢思忖片刻:“母亲在竹坊和棠梨宫,有何不同吗?” “当然不同。” 谢时渺低声嘟哝,“我想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母亲,才不想母亲离我远远的。” 沈鸢哑然失笑:“竹坊就在汴京城内,能有多远?” 谢时渺不甘心,反唇相讥:“可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和母亲住在一处,为什么我就不能?” 沈鸢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谢时渺念念有词:“圆圆也是,她那么笨,如今连《三字经》都不会背。” 金缕衣 第168节 谢时渺愤愤不平,她在争强好胜这一点像极了谢清鹤,处处不甘心落于人后。 沈鸢揉着谢时渺的脸,眼睛弯弯:“不许这么说圆圆,她只是动作慢了一点。” 谢时渺心不甘情不愿:“哪止一点,是有——很多很多点。” 话落,谢时渺忽然被风呛到,连着咳了好几声。 沈鸢为她顺气,眉眼染上几分担忧:“怎么忽然咳嗽了,可是这两日淋雨了?” 谢时渺顺势让沈鸢抱起:“没有。” 沈鸢沉下脸:“渺渺,说实话。” 谢时渺低头敛眸:“是昨夜、昨夜背书背晚了。” 沈鸢不明所以:“你这两日不是没去南书房吗,怎么还背书背晚了?” 谢时渺在沈鸢脖颈上蹭了又蹭:“我想背给父皇听,昨日我去见父皇,他一直在睡,我都没来得及背给他听。” 沈鸢心口泛起股股暖意:“这回就算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不然母亲定不会轻饶你。” 谢时渺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养心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大臣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提心吊胆。 沈鸢抱着谢时渺还未走近,忽见宫人疾步朝自己行来:“娘娘,陛下还在见外臣,还请娘娘先到偏殿歇息。” 隔着槅扇木门,似是还能听见谢清鹤动怒的声音。 沈鸢拿手捂住谢时渺的双耳,无意低头,却见谢时渺目不转睛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沈鸢莞尔一笑:“渺渺不怕吗?” 谢时渺面不改色:“为何要怕?” 沈鸢抱着谢时渺去了偏殿:“你父皇可曾在你面前发过火?” 她还记得上回圆圆曾被她父亲吃醉酒动气吓过,连着做了三日的噩梦。 沈殊求神拜佛,请遍汴京的郎中神婆。 谢时渺泰然自若,点点头。 沈鸢眼眸骤缩:“他骂你了?” 谢时渺骄傲扬起头:“做错事才会被骂,我没做错事,父皇怎会骂我?再说,父皇动怒也是因为他们做事不尽心,有何好怕的?” 沈鸢捏捏谢时渺的耳垂,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悲哀。 有时她甚至觉得,谢时渺比自己还成熟,比自己更看透生死。 她眼眸低垂,眉宇间布满忧愁。 谢时渺何等敏锐:“母亲,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 沈鸢哪舍得责怪自己的女儿,“要不要先睡一觉,你父皇那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开。” 谢时渺哼哼唧唧:“小孩子才会犯困,我要做功课了。” 她从沈鸢双膝爬下,往书案后走去。 沈鸢听着谢时渺背书的声音,恍恍惚惚竟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入目却是棠梨宫的摆设。 檀香木鎏金宝象缠枝床立着六柱,银钩上悬着青纱帐幔,帐幔上绣着锦簇百花。 殿中点着甜梦香,青烟氤氲。 沈鸢茫然眨眼,鼻尖除了甜梦香,竟还笼着几分松檀香的清香。 她猛地转首,果不其然对上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谢清鹤从醒来后一直不曾歇息,积攒了半月的奏折,召见朝臣……桩桩件件都要谢清鹤亲自过目。 “再睡会。”谢清鹤轻声。 沈鸢不安,挣扎着起身:“渺渺还在养心殿,她还说要背书给你听。” 谢清鹤睁眼,黑眸懒懒:“她没和我说这事。” “你们见过了。” “嗯。” 沈鸢狐疑:“不应当,她都念一路了。”沈鸢笑笑,“她还怕背不出,昨儿都没睡好。” 谢清鹤眸色一顿,半晌无语。 沈鸢凝眉不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谢清鹤并未起身,他一只手仍环在沈鸢素腰上。 “渺渺没告诉你吗?” 沈鸢脸上的疑虑渐深。 谢清鹤不慌不忙:“她一直都是过目不忘。” 诧异在沈鸢眼中如涟漪蔓延,她张瞪双眼,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沈鸢讪讪为谢时渺描补:“兴许是功课太难了,又或是担心你的身子。” 谢清鹤笑了两声,声音喑哑:“那你呢,你会担心我吗?” 沈鸢不语。 良久,她轻声,答非所问:“当时在后院,你为何会救我?” 这不像是谢清鹤的作风。 谢清鹤弯唇:“我的作风……是什么样?” 沈鸢如实道:“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置身事外、漠不关心、冷眼旁观……”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 天旋地转,谢清鹤握着她手腕,倏然用力将她推在榻上。 帐幔上悬着的鎏金珐琅香熏球在空中摇摇晃晃,一点细碎亮光点缀在沈鸢眼中。 两人气息交叠,谢清鹤一手撑在榻上,一只手同沈鸢十指交握。 “沈鸢,我也没有这么差劲罢?” 这样的姿势实在是怪异。 沈鸢别扭往旁挪开半步,避开了谢清鹤灼灼的目光,她含糊不清,咕哝着挤出一句话。 “那你想听什么?” 沈鸢喃喃自语,“渺渺这么会骗人,兴许也是从你身上学来的。” 谢清鹤大言不惭:“她是我的孩子,自然像我。” “你——不要脸。” 沈鸢瓮声瓮气憋出一句。 她其实隐约猜出谢时渺的意图,许是怕被沈鸢抛下,所以才千方百计博取沈鸢的可怜。 谢清鹤定定望着沈鸢:“所以呢,你还会离开吗?” 沈鸢踟蹰不定。 少顷,她松开挡在自己脸上的广袖。 没了衣物的遮掩,沈鸢和谢清鹤两人只剩半寸之距。 沈鸢甚至能从谢清鹤眼中寻到自己的影子。 覆 在眼睑下方的睫毛颤若羽翼,沈鸢声音轻轻:“不会了。” 沈鸢转首侧目,视线落在黑漆描金长桌上做了一半的扇坠,那是她为谢时渺做的。 “我不会再离开汴京,也不会再离宫。” 鸦羽睫毛颤了又颤,沈鸢呢喃,“说到底,渺渺如今这样患得患失也有我的过错。” 谢时渺从出生后就没有母亲在身边庇护,好容易见到沈鸢,她自然不愿意放手。 谢清鹤沉声:“你是为了她留下的?” 撑在榻上的手指攥成拳,谢清鹤手背上青筋暴起,道道分明。 沈鸢神色淡淡,语气平静。 “谢清鹤,前尘往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只是……” 只是她和谢清鹤,也就这样了。 相敬如宾。 得过且过。 冰霜渐渐凝在谢清鹤眼底,剑眉皱起。 须臾,他哑声失笑。 “沈鸢,你还不如恨我。” 沈鸢缓缓闭上眼睛,对谢清鹤的话避而不答。 …… 半年后,帝后大婚。 沈鸢依旧住在棠梨宫,这日秋雨淅沥,清寒透幕。 谢时渺刚从南书房回来,入殿瞧见坐在沈鸢膝上的圆圆,眉心微不可察皱起。 金缕衣 第169节 圆圆一手捏着九连环,她如今还梳着双螺髻,坐在沈鸢怀里摇头晃脑。 半个时辰过去,圆圆手中的九连环还是解不开。 她提着九连环在空中晃了一晃,却不像往日一样,将手中九连环往沈殊怀里塞去,而是转向沈鸢,怯生生道。 “这个,给圆圆,带回家。” 她说话很慢,眼下还是两三个自往外蹦。 谢时渺冷哼一声:“九连环都解不开,真是稀奇。” 沈鸢笑着将圆圆交到沈殊手中,她朝谢时渺招手:“过来母后这里。” 谢时渺脸上的余怒刹那消失殆尽,她哼哼唧唧,磨蹭着朝前两步。 “我都长大了,母后怎么还拿我当小孩子看。” 沈鸢喜笑颜开,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母后日后都不抱你了?” 谢时渺瞪圆眼睛。 沈鸢满脸堆笑:“这母后可做不到,快过来。” 松苓笑着送上点心:“这是娘娘今早做好的金玉羹,就等着殿下回来呢。” 谢时渺大喜,余光瞥见圆圆还在抱着九连环,半个眼神也不曾分给自己。 谢时渺撇撇嘴,小声嘀咕:“这金玉羹,她可曾吃过?” 沈鸢唇角笑意渐浓:“这是单给你做的,别人都没有。” 谢时渺心满意足,恨不得捧着金玉羹在圆圆眼前走两圈。 无奈圆圆一心一意盯着九连环,不曾抬眼。 谢时渺无奈,她学着圆圆刚刚的样子,坐在沈鸢怀里,一口一口啐着金玉羹。 金玉羹上洒了桂花香蕊,栗子和山药都熬得极烂,入口即化。 沈殊笑着道:“这栗子可是你母后亲自剥了半个多时辰呢,连我都没分到半口。” 谢时渺理所当然:“母后亲自给我剥的,自然都是留给我的。” 沈鸢言笑晏晏:“厨房还剩一锅呢,你若是真吃得下,那就都让他们送来。” 谢时渺迟疑:“不能……不能留到明日吗?” 沈鸢莞尔:“阳澄湖今早送来一百多筐大闸蟹,母后想明日给你做蟹酿橙。” 谢时渺眼睛亮起,她虽吃过蟹酿橙,可却从未吃过沈鸢亲自做的。 她犹豫不决:“那我……” 沈鸢循循善诱:“且那金玉羹若是留到明日,口感定大打折扣,比不得今日。” 沈殊一面逗弄圆圆,一面遗憾道:“那不就白费你的心思吗?” 谢时渺抿唇不语。 沈殊接着游说:“这金玉羹我瞧着极好,殿下可否赏我一碗?” 松苓和玉竹也跟着调侃:“殿下也赏奴婢一碗罢,奴婢都不曾尝过娘娘的手艺呢。” 满屋花团锦簇,笑声连连。 圆圆本来一心一意抱着自己的九连环,不知众人在笑什么。 她傻乎乎抬起头,也跟着凑合:“圆圆,也要。” 谢时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耳尖难得泛起一点红色。 沈鸢笑着为她解围:“别逗她了,都送上来罢。” 谢时渺后知后觉,沈殊和宫人都是在揶揄自己,她气恼鼓起腮帮子。 一句“大胆”哽在喉咙,眼角瞥见沈鸢脸上的笑颜,又讷讷将话咽下。 她不知有多久不曾见到沈鸢如此开怀了。 谢时渺佯装恼怒,扑到沈鸢怀里,为自己抱不平:“母后骗我,明明说是单给我做的。” 沈鸢压低声音,手中的芙蓉团扇半遮脸,她以扇掩唇:“只有你那碗添了桂花香蕊,这桂花是我亲手采摘的,好吃吗?” 谢时渺转怒为笑,她重重点头:“母后,我后日、大后日、大大后日也想吃。” 沈鸢笑得温和,她对谢时渺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你想如何,母后都依你。日后你想吃什么,母后都给你做。” 谢时渺将信将疑:“真的吗?” 沈鸢颔首:“自然是真的,除非是渺渺嫌弃母后手艺不好,不想吃。” 谢时渺睁大眼睛:“怎么会,我最喜欢母后了,母后做什么我都喜欢。” 沈鸢拿团扇为谢时渺送风:“那这两日让圆圆陪你好不好?” 谢时渺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错愕抬眸:“……为什么,她不回元府吗?” 沈殊近日和丈夫闹得不可开交,她不愿圆圆看见家宅不宁,也不愿她在父母两人之间为难,故而托沈鸢多为照看两日。 沈鸢面色如常:“姐姐家中有事,若渺渺无暇照看,那就让她住在我这里。” 谢时渺登时拒绝:“那怎么可以。” 她抿紧双唇,“……还是让她住在我屋里罢,母后放心,我定会好好照看她的,不让宫人欺负她。” 沈鸢点头赞许:“你做事,母后哪里还会不放心。” 谢时渺笑得更欢,呼啦啦又喝下两碗金玉羹。 棠梨宫上下欢声笑语,殿中近身服侍的宫人都分得金玉羹。 谢清鹤入殿时,谢时渺正好让宫人送圆圆回自己寝殿。 宫人看见谢清鹤,脸上笑意尽数敛去,毕恭毕敬朝谢清鹤行了一礼:“陛下。” 谢清鹤越过宫人,只看向谢时渺:“何事这样高兴?” 谢时渺实话实说:“母后给我做了金玉羹。” 这事谢清鹤早就知道了,他眼中笑意淡了两分:“好吃吗?” 谢时渺扬着小脑袋:“母后做的,自然是好吃的。” 她缠着谢清鹤说了许多,恨不得将那金玉羹夸得天上地上独一无二。 言毕,谢时渺忽然想到一事。 棠梨宫的宫人都能分到一杯羹,可沈鸢却并未给谢清鹤留一碗。 谢时渺讪讪干笑两声:“兴许是父皇不爱吃甜的,母后才没给父皇送去。” 谢清鹤嗓音稍沉:“朕吃过。” 那会他身负重伤,沈鸢变着法子给谢清鹤补身子,自然也给他送过金玉羹。 那会谢清鹤对沈鸢仍心怀戒备,勉强吃了半口,余下的都倒掉了。 往事历历在目,谢清鹤垂下眼皮,命人好生送谢时渺回宫,转身入殿。 暖阁尚未掌灯,沈鸢倚在窗前,自然听见廊下谢清鹤和谢时渺所言。 “只是些寻常的吃食罢了,并无渺渺口中所言那样好。” 谢清鹤抬眉:“还有吗?” 沈鸢一愣,随后摇摇头:“都分给宫人了。” 就连院中洒扫的婢女都能分到沈鸢的一杯羹,除了谢清鹤。 沈鸢脸上淡定从容:“陛下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定是不稀罕我这一口吃的。”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滚烫,谢清鹤眉心拢紧,眼中思绪万千。 沈鸢明明就站在谢清鹤眼前,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沈鸢离自己很远。 明明她已经如自己所愿留在汴京,留在自己身边,也不再如先前那样处处惦记着宫外的日子,惦粘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可谢清鹤仍觉得沈鸢遥不可及。 好似掌中的细水,随时都有可能流走。 最后一点也不剩。 只剩谢清鹤孤零零一人。 喉结滚动,谢清鹤目光落在沈鸢脸上,寸步不移。 “若是我……想要呢?” 拢在沈鸢手腕上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沈鸢抬首,唇角牵出小小的幅度。 “陛下不是早就吃过了?” 当初这金玉羹,还是她为了给谢清鹤补身子,特意向田婶学的。 沈鸢淡声,她眉眼坦然:“陛下当初不喜欢,想必如今也不会喜欢,何必为难自己。” 谢清鹤目不转睛凝望着沈鸢,薄唇轻动了动。 “沈鸢,人总会变的。” 他声音很轻,“若我说我现在开始喜欢……” 沈鸢拂开谢清鹤的手,她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可我却不想再为陛下洗手做汤羹了。” 沈鸢毫不犹豫道 。 第71章 表面功夫 金缕衣 第170节 秋雨萧瑟,雨幕冷清。 缥缈雾气在空中摇曳,冰凉的雨丝带着冷意,落在青石板路上。 寝殿尚未点灯,殿中光影昏暗,唯有廊下透进来的一点光亮。 沈鸢立在阴影中,眉眼淡漠。 谢清鹤喉咙滚动,眸色深了几许。 不该是这样的。 从前的沈鸢,是不会这样同自己讲话的。 那会谢清鹤只嫌弃沈鸢聒噪,路上见着猫儿狗儿,都会回来和谢清鹤说得津津乐道。 她会伏在谢清鹤榻前,拿野草编成蚂蚱,悄悄放在谢清鹤枕边。 沈鸢草编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有一回谢清鹤半夜醒来,冷不丁和那蚂蚱对上眼,还以为是见鬼了。 那时的沈鸢和自己总有无数说不完的话,身处陋室,一日三餐都难有着落,沈鸢却日日将笑颜挂在脸上,从不会对谢清鹤抱怨半句。 棠梨宫珠宝争辉,处处锦绣盈眸。 案上的金胎内填珐琅番莲纹盖盏出自景德镇名匠之手,铜鎏金珐琅彩嵌绿松石首饰盒中装着奇珍异宝,价值连城。 沈鸢为一国之母,后宫又只有她一人,宫人对她无不恭恭敬敬,无人敢欺侮沈鸢,也无人敢给她气受。 她再也不用和从前那样奔波劳碌,不用再为五斗米挑灯夜战到天明。 朔风凛冽,寒冬料峭。 沈鸢那会为筹钱给谢清鹤治病,手指冻得僵硬通红。 可她那会,却比如今自在肆意。 谢清鹤眼眸低垂,黑眸淌着深深的不甘。 他嗓音透着沙哑:“真的……回不去了?” 沈鸢无声弯唇,泪水在她眼中打转,一双澄澈孔空明的眼睛落在水雾中,如秋水潋滟。 纤长睫毛染着莹润水光,她垂眸,一点一点掰开谢清鹤又一次抓住自己衣袂的手指。 金丝勾的宝相花纹纹样在谢清鹤指腹变了形,沈鸢喃喃。 “谢清鹤,其实你一直都没变。” 她扬首,一滴泪水从谢清鹤眼角滚落,沈鸢弯唇,“你之前说,三年之期过去,若我想离开,你会随我一起离京。” 谢清鹤瞳孔骤紧,不曾想到沈鸢会在这时翻旧账。 沈鸢笑出声,鬓间的镶嵌珍珠碧玉步摇在空中摇曳,珍珠莹润硕大,颗颗圆满。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沈鸢轻哂,面带鄙夷之色。 “渺渺年岁尚小,即便再过去三年,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若谢清鹤真的随沈鸢离开汴京,让位于谢时渺。朝堂上虎狼环饲,谢时渺一人孤立无援,到那时沈鸢自然舍不得离开。 谢清鹤精通人心,早就算计好了一切。 沈鸢摇摇头:“你变了什么,你什么也没变。” 谢清鹤还是谢清鹤,三言两语就骗得沈鸢团团转。 亦如他们的初见。 宽松的广袖从谢清鹤指尖滑落,两人擦肩而过。 谢清鹤倏然握住沈鸢的手腕,推着她抵在身后的青玉妆台上。 步摇滑落在地,沈鸢一头蓬松乌发如云端蓬松,散落在肩上。 谢清鹤低头,噙住那嫣红的一点唇珠。 气息交叠,沈鸢双手撑在妆台上,喉咙溢出低低的一声嘟哝。 唇齿相依,殿中光影昏暗,妆台上半点亮光也没有。 沈鸢唇上的口脂乱糟糟的。 谢清鹤稍稍站直身子,目光低垂,一点点在沈鸢脸上掠过。 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平静,如古井中的深水,波澜不惊。 谢清鹤没来由不敢对上沈鸢的眼神。 他转身疾步往回走,背影仓促慌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 “我还有事,今夜不必等我。” 好像他不说,沈鸢会等他到天明。 沈鸢面色如常,遥遥看见谢清鹤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门外。 松苓蹑手蹑脚走近,悄悄探头探脑。 殿中摆设依旧,沈鸢为自己斟了一杯西湖龙井,捧着茶细细喝着。 余光瞥见松苓鬼鬼祟祟的身影,沈鸢狐疑抬眸:“……怎么了?” 松苓上上下下打量沈鸢好几眼,见她安然无恙,胸腔缓慢吐出一口气。 她一手抚在心口,惊魂未定。 “还好没吵起来。” 以前沈鸢和谢清鹤见面,十回中有九回是在吵架,唯一的一回不吵,还是因为谢时渺在场。 松苓悄声踱步到沈鸢身边,从她手中接过白玉四足壶,心惊胆战。 “我瞧陛下离开时,脸色不太好。” 她压低声音,“殿下离开前,偷偷让人往厨房递了话。若是娘娘明日做蟹酿橙,让他们多留一份。” 沈鸢从茶杯上抬起双眼。 松苓长吁短叹:“殿下机敏,比不得元家小小姐好糊弄。” 谢时渺早慧,兴许早就看出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暗波汹涌。 温热的茶水落入喉咙,沈鸢却半点暖意也觉不出,她对谢时渺始终怀有愧意。 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本就不该波及孩子。 沈鸢揉揉眉心,起身往外走:“渺渺如何了?” 松苓搀扶着沈鸢,早有宫人立在门前,打起毡帘。 “殿下亲自陪元家小小姐回宫,如今正在书房练字。” 沈鸢转首侧目:“那圆圆呢?” “说是玩累了,先歇下了。” 书房点着烛火,照如白昼。 谢时渺伏在书案上,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谢时渺连头也懒得抬起。 “百岁,今日夫子可是……” 一抹杨妃色衣角忽然闯入谢时渺的视野,她眼睛一亮,兴冲冲朝沈鸢张开双臂。 谢时渺扑到沈鸢眼前,喜不自胜。 “母后,你怎么过来看我了?” 想起偏殿还住着一人,谢时渺笑意尽失,她撇撇嘴,扭股糖似的往沈鸢怀里钻。 “母后是顺道来看我的,还是特意来的?” 谢时渺思忖片刻,突发奇想,“难不成……母后是担心我欺负她?” 沈鸢笑着掐了掐谢时渺的脸:“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还让我说什么。” 谢时渺如临大敌,诧异:“母后真是为她来的?” “净胡说。” 沈鸢笑睨谢时渺一眼,拣起她的功课看。 谢时渺趴在沈鸢手边,眼皮上下眨动。 少顷,她轻声低语:“母后,我错了。” 沈鸢扬起双眸:“怎么了?” 谢时渺敛眸,欲言又止。 沈鸢莞尔,笑着将谢时渺搂到怀里:“不管我和你父皇如何,母后都是最喜欢你的,也不会离开你。” 还真是一脉相承。 谢清鹤日日都疑心沈鸢会离开自己,谢时渺亦是如此。 谢时渺抱住沈鸢脖颈,声音怯怯:“……父皇以前,可是做了很多错事?” 沈鸢挑眉:“谁同你说的?” 这话实在不像出自谢清鹤之口。 谢时渺看了沈鸢两眼:“之前有宫人说,母后其实是不想要我的,还想过……杀了我。” 沈鸢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点血色也无。 那个“杀”字很轻很轻,如藤蔓缠绕在沈鸢脖颈,一点一点夺去沈鸢的气息。 骤雨忽至,窗外竹影婆娑,道道黑影如挥舞的双臂,在沈鸢眼前晃动。 她想起了那个冰冷的夜晚,想起她拿迎枕 捂住谢时渺。 金缕衣 第171节 冷意浸透沈鸢指尖,冰冷森寒。 那日捂住谢时渺的迎枕好似落在沈鸢脸上,窒息蔓延全身。 沈鸢如坠冰窖。 身影颤栗,她喃喃张了张唇,千言万语涌到唇边,沈鸢竟发现怎么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无言以对。 当日情绪失控的人是自己,对谢时渺动了杀心的人也是自己。 不管谢清鹤做过什么,谢时渺总是无辜的。 她对谢时渺,从始至终都怀有歉意。 沈鸢急不可待,手忙脚乱:“渺渺,母后当日、当日是……” 谢时渺低眉:“父皇和我说过的。” 早在宫中的流言蜚语传入谢时渺耳朵前,谢清鹤就曾同谢时渺说过这事。 沈鸢瞳孔骤紧,心口忐忑难安:“你父皇、你父皇说什么了?” 谢时渺眉眼低低垂着:“父皇说,是他做错事,连累母后生病,母后当初神智不清,才会对我、对我……” 沈鸢用力抱住谢时渺,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肉,她低声喃喃,沈鸢叠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母后当时……” 沈鸢脑子乱哄哄的,犹如浆糊。 说辞再多,也是苍白无力。 谢时渺脸上的泪水泅湿沈鸢的衣襟,她埋首在沈鸢怀里,低声啜泣。 “我知道母后不是故意的。” 谢时渺用力咬住下唇,“我这么聪明,母后怎么可能会不要我。” 沈鸢无声牵动嘴角:“嗯,不会不要你。” 谢时渺吸吸鼻子,她抬手抹去沈鸢眼角的泪水,学着往日沈鸢的样子,有样学样。 “母后,别哭了。” 她拽着沈鸢的衣袂,好奇,“母后如今……还没原谅父皇吗?” 沈鸢哑然失笑:“这是我和他的事,渺渺不必忧心。” 谢时渺抱紧沈鸢:“可渺渺想要母后高兴,也想要父皇高兴。” 沈鸢眼睛弯弯:“说了半日,你是来给你父皇当说客的?” 谢时渺讷讷:“那母后明日可以给父皇多做一份蟹酿橙吗?” 沈鸢沉吟片刻,迟迟不语。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臂膀。 沈鸢笑着道:“也好,那明日的蟹酿橙……你吃半份,余下的送给你父皇,可好?” 谢时渺瞪圆双目,不可思议。 沈鸢苦恼道:“蟹酿橙做工繁琐,母后单做一份就很累了。” 谢时渺左右为难:“可是、可是……” 她灵机一动,眼睛笑如弯月,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那我帮母后做!” …… 御膳房门前侍立着一众宫人,众人战战兢兢,紧张不安朝屋里张望。 年长的愤愤瞪了小年轻一眼,低声训斥:“有没有规矩,都给我站好了。” 婢女刚入宫,胆子大,性子也活泼。 她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塞到管事姑姑手中,压低声音道:“姑姑,里面站着的……真是皇后娘娘?” 手心的碎银少说也有十来两,管事姑姑颠了颠,面不改色收下。 “自然是皇后娘娘,这天底下难不成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冒充娘娘?” 婢女又忍不住抬眼远眺,隔着小小的一扇窗子,只隐约瞧见一道模糊朦胧的影子。 窗前的沈鸢身影纤瘦窈窕,素腰纤纤,盈盈一握。 她今日穿了一身秋香色彩绣团花纹锦裙,衣裙翩跹。云堆翠髻,遍身珠玉。 一张脸白皙小巧,如白玉无暇。 谢时渺踩在矮凳上,瞧见也跟着自己过来的圆圆,不悦:“你过来做什么?” 圆圆慢腾腾抬头:“帮,帮你。” 谢时渺小声嘀咕:“我有百岁就好了,你那么慢,若是误了我怎么办?” 圆圆抬起双眼,双唇一张一合。 谢时渺大惊失色:“你做什么,不会是想给母后告状罢?” 圆圆睁着一双懵懂眼睛:“你很饿?” 不然那么着急做什么。 谢时渺无言以对。 圆圆忽然从袖中掏出两块玻璃糖:“给你,垫垫。” 那两颗玻璃糖落在圆圆掌心,晶莹剔透。 谢时渺怔怔盯着玻璃糖,眉眼掠过几分错愕。 她记得圆圆很是喜欢玻璃糖,差点将牙齿吃坏了。沈殊命人严加看管,一颗糖也不许婢女多给。 谢时渺目瞪口呆:“你居然还能私藏。” 圆圆嘿嘿一笑:“元邵给的。” 谢时渺诧异:“元邵是谁,你弟弟?” “不是。” 圆圆思忖片刻,“母亲说,他是、是伯伯。” 那是元老爷离家多年的大儿子,沈鸢先前还在宫门前见过一回。 她一面取蟹肉,一面和圆圆说笑。 “圆圆很喜欢他?” 圆圆不假思索:“喜欢的。” 小孩子童言无忌,语不惊人死不休,“母亲也喜欢。” 沈鸢险些被呛住,顾不上手上还沾着蟹膏,一手捂住圆圆的嘴。 好在宫人都远远立在廊下,无人听见圆圆口出狂言。 圆圆不明所以,还以为沈鸢是想给她蟹膏吃,脸上堆满笑意:“蟹蟹,蟹蟹。” 沈鸢笑剜圆圆一眼:“刚刚的话,圆圆可曾和别人说过?” 圆圆摇头晃脑:“没有,母亲说……不能在外面乱说话。” 且她说话本就慢,除了沈鸢和元邵,旁人都不耐烦。 沈鸢松口气,好生叮嘱:“这话日后不能乱说。” 想了想,沈鸢又补充道,“在家里在外面都不能说,记得吗?” 谢时渺不动声色往前半步,眼巴巴凑到沈鸢面前。 沈鸢拆了一只蟹腿,塞在谢时渺口中。 “不是说要帮我吗,干站着做什么?” 谢时渺口中含糊不清,比划着双手:“母后欺、欺负我……” 百岁上前半步,双手捧着上前,想要替谢时渺拆蟹腿。 谢时渺难得没有让百岁动手,褪去腕间的镯子,一点一点剔开蟹壳。 她动作称不上利索,半个时辰只拆了两只大闸蟹。 谢时渺气恼板起脸。 百岁无声无息上前,将自己盘中挑好的蟹肉和谢时渺交换。 百岁盘中满满当当都是鲜甜的蟹肉,他拆蟹手艺极高,蟹肉完整,不像谢时渺盘中的破破烂烂。 谢时渺皱眉:“可这是你剥的……” 百岁面上淡淡,依旧不卑不亢:“百岁的东西,本就都是殿下的。” 谢时渺转悲为喜:“这话说的极是。” 她接过百岁手中的白玉盘子,往沈鸢跑去:“母后,我做好了。” 谢时渺踩在脚凳上,看着沈鸢一点一点去除橙子的果肉,又将蟹肉炒熟,和果肉一起放入橙子中。 一屉蒸笼中蒸着四个橙子,橙香四溢。 谢时渺眉开眼笑:“母后一个,渺渺一个,圆圆一个……” 她悄悄觑向沈鸢,“母后,剩下一个可不可以给父皇?” 沈鸢颔首:“那本就是你为你父皇做的,自然可以。” 谢时渺喜笑颜开:“那我要亲自给父皇送去。” 刚出炉的蟹酿橙品相上乘,既有蟹肉的香甜,又有橙子的果香。 谢时渺兴致勃勃往御书房跑去,还拉着沈鸢一起。谢清鹤正在和明将军商议军事,沈鸢朝谢时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往偏殿走去。 金缕衣 第172节 雨雾飘摇,明家的奴仆立在抱厦前,窃窃私语。 “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待将军回府,只怕又得落二姑娘埋怨了。” 沈鸢脚步轻顿,不由自主握紧谢时渺的手腕。 她不记得明家还有一个二姑娘。 奴仆朝外盯着雨幕,眼中带笑:“说来也是多亏了二姑娘,自打将军带她回府,脸上笑容也多了不少。我听说二姑娘是将军在塞外捡的,这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日刚好是大姑娘的忌日。将军本是出去散心,谁能想到回来时马背上多了个孩子。兴许是大姑娘在天有灵,知道将军心中愁苦,所以才让二姑娘陪伴二老。” “这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怪道将军和夫人对二姑娘那样好,说不定那就是大姑娘转世。” 奴仆交头接耳,不曾留意到沈鸢和谢时渺。 谢时渺本想出声呵斥,对上沈鸢的目光,又默默随沈鸢转过拐角。 雨幕茫茫,风声呜咽,犹如故人在低语。 沈鸢望着风中摇曳的树影,若有所思。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袖子,忧心忡忡:“母后,你怎么了?” 沈鸢遽然回神,她挽起唇角:“没什么,我们走罢。” 暮色四合,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 崔武亲自送明将军出门,而后又折返。 “陛下,娘娘在偏殿。” 谢清鹤眉眼间的倦色消失殆尽,起身匆匆往外走,眉间紧皱。 “她何时来的,怎么没人通传?” 崔武毕恭毕敬:“娘娘等了约莫有两个时辰了,下官本想告诉陛下,可娘娘特意叮嘱,不让打扰陛下和明将军议事。” 他躬身,亲为谢清鹤挽起毡帘。 “娘娘本是陪殿下一道过来,后来殿下赶着去南书房上学……” 不必问也知,沈鸢留在偏殿,是谢时渺的主意。 转过一扇紫檀点翠嵌象牙高士山水屏风,殿中松檀香清雅。 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上伏着一人,沈鸢一手撑在眉间,昏昏欲睡。 松垮的广袖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白净精致的手腕。 崔武无声退下。 殿中悄然无声,谢清鹤眼中的冷冽散去,眉宇多了几分温和。 昏黄烛光跃动在谢清鹤眼中,照亮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鹤。 他无声踱步至沈鸢身后。 氅衣解下,悄无声息披在沈鸢肩上。 目光落在香案上的铜胎画珐琅蓝花攒盒,谢清鹤眸光忽滞。 周身的狠戾和戾气在这一刻都收尽锋芒,谢清鹤眼眸微有涟漪荡起。 他垂首,细细掀开攒盒的一角。 攒盒中的蟹酿橙猝不及防出现在谢清鹤眼中,谢清鹤眉眼不知不觉染上笑意。 沈鸢正好在这时醒了过来。 甫一瞧见映在香案上的黑影,沈鸢猛地一惊,直接从地上站起。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她一手捂着自己的头,转身去见被自己撞到下颌的谢清鹤。 沈鸢慌不择路:“你怎么……” 手指抬到半空,沈鸢神志忽的清醒。 她收回手,朝谢清鹤故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双膝还未来得及半屈,一只手忽的握住沈鸢。 谢清鹤不动声色拉着沈鸢起身,他沉声:“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虚礼,头还疼吗?”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避开谢清鹤的手,她轻轻摇头。 谢清鹤满腔的欢喜在撞见沈鸢眼中的疏离时荡然无存。 香案上的攒盒掀开,露出其中一角,橙子的果香在屋中蔓延。 无孔不入。 蟹酿橙繁琐,光是剔除蟹壳,就得花上不少功夫。 谢清鹤敛去眼中翻涌的情绪,低声:“你今日……做了蟹酿橙?” 沈鸢点头。 谢清鹤脸上再度添上笑意。 果香如来无影去无踪的钩子,无声无息勾住谢清鹤的心弦。 他温声。 “你身子不好,下厨这事日后交给宫人就好,不必操劳。” 沈鸢抬起双眼:“谈不上辛苦。” 谢清鹤笑笑:“是么?” 沈鸢淡然自若:“这蟹酿橙是渺渺所做,我不过是在一旁看着她,实在不敢居功。” 谢清鹤眉眼间的喜色刹那荡然无存,他喉结滚了又滚:“……也是渺渺让你送来的? 沈鸢点头,实话实说。 “若不是渺渺还要上学,此刻她也会在这里。” “她不放心宫人,又不想耽误夫子讲课,千叮万嘱让我务必要将攒盒交到陛下手上。” 沈鸢福身退开两三步,面上冷淡漠然,“这蟹酿橙是渺渺辛苦所得,陛下早些用膳罢,免得辜负渺渺的一片心意,我先走了。” 风从窗口灌入,沙沙雨声不绝于耳。 指间的青玉扳指转动两周,谢清鹤先一步按捺不住。 “沈鸢,你就没有别的话同我说吗?” 轰隆一声雷响,大雨倾盆。 天上乌云浊雾,灰蒙蒙的浓云如阴霾笼罩在皇城上空。 沈鸢立在原地,和谢清鹤背对背。 暗黄光影横亘在两人中间,似是天上银河,遥不可及。 自上回从火海中死里逃生后,谢清鹤的身子江河日下。 那回戚玄铤而走险,强行取走谢清鹤体中所有的蛊虫,免了谢清鹤日后所受的蛊虫之苦。 可那场大火在谢清鹤后背留下的伤痕,却始终还在。 每每下雨,谢清鹤后背的伤都会疼痛难忍。 “下雨了。” 沈鸢低声呢喃,耳边再次谢时渺昨日的话。 她想沈鸢和谢清鹤同天底下的父母一样,恩爱两不疑。 沈鸢踟蹰片刻,欲言又止。 她做不到和谢清鹤真心交付,可做做表面功夫,沈鸢还是可以的。 谢清鹤不明所以转过身。 “雨天路难行,我让宫人送你回棠梨宫。” “不必劳烦。” 拢在袖中的双手牢牢攥在一处。 沈鸢无声叹口气。 她稍稍转首侧身,轻轻丢下一句:“后背旧伤未愈,陛下自己留心。” 言毕,沈鸢扬长而去。 偏殿光影婆娑,映在谢清鹤勾着的唇角上。 第72章 沈鸢从未拿他当作家人…… 棠梨宫上下点灯,处处烛火明亮。 谢时渺坐在临窗炕上,风从窗口灌入,两三缕青丝从谢时渺鬓角滑落。 谢时渺坐立难安,愁容满面:“这都多晚了,母后怎么还没回来,总不会是父皇还在议事罢?” 百岁不动声色从怀里掏出一把靶镜,面色如常。 “殿下,鬓发乱了。” 谢时渺皱眉接过,左右照了照。 透过镜子无意瞥见身后偷偷啃酥饼的圆圆,谢时渺无语凝噎。 她稍稍侧过身子,旁敲侧击道。 “你母亲给你父亲送过吃食吗?” 圆圆思忖片刻:“家里有、厨子。” 言外之意,轮不到沈殊动手。 金缕衣 第173节 谢时渺一时语塞,登时反唇相讥:“宫里也有厨子。” 御膳房的厨子,自然比元家的好。 想起圆圆还不知沈殊夫妻俩吵架一事,谢时渺忽然心生怜悯。 转身让宫人取来自己的秋桂糖。 “给你罢。” 圆圆茫然抬起双眼,慢吞吞拿手指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谢时渺不耐烦,荷包中的秋桂糖都倒在圆圆掌心。 “荷包是母后给我的,不能送你,不过秋桂糖可以。” 圆圆眉开眼笑:“多谢。” 谢时渺见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眉眼间的忧虑渐深。 她试探开口:“若是你母亲同你父亲吵架,你会……伤心吗?” 圆圆一口咬着秋桂糖,摇头晃脑:“不会。” 谢时渺好奇睁大眼睛:“为什么?” 秋桂糖香甜,甜腻糖丝缠绕在圆圆唇齿,她煞有其事道。 “母亲若不喜欢父亲……” 说一句,圆圆歇口气,又开始啃起手中的秋桂糖。 谢时渺一口气提在半空,眼都不眨望着圆圆:“若是真的,你待如何?” 圆圆眨眨眼,诚恳道:“不如何。” 她口出狂言,“换掉就好了。” 谢时渺目瞪口呆:“换、换谁?” 圆圆面不改色:“自然是换个父亲。” 谢时渺瞠目结舌,一双眼睛都瞪圆了,难以置信:“你你你……” 廊下倏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衣裙翩跹,纤腰袅娜。 未见其人,先闻到沈鸢的声音。 “今儿怎么这么巧,都到我这里来了?” 宫人挽起毡帘,沈鸢自顾自解下狐裘,转过屏风往里走去。 圆圆掌中的秋桂糖无处可藏,她飞快将双手背在身后,双眼惴惴不安望着沈鸢。 暖阁蔓延着淡淡的秋桂香,沈鸢揭开香炉,青花缠枝香炉中放着还未燃尽的梅花香饼,并非桂花。 沈鸢眼眸轻动,朝圆圆伸出手:“我突然想吃桂花糖了,圆圆可不可以给我一颗?” 圆圆迟疑着伸出手。 尚未摊开手,沈鸢眼疾手快夺走她手中的秋桂糖。 “姐姐特意交 待了,不许你多吃糖的,牙齿吃坏了怎么办?” 圆圆委屈巴巴。 谢时渺上前抱住沈鸢:“母后,秋桂糖是我送她的,我想着父皇有蟹酿橙,她也得有,可惜蟹酿橙只有一份,我就只能给她秋桂糖。” 谢时渺拐弯抹角和沈鸢打听谢清鹤:“母后,我做的蟹酿橙,父皇可喜欢?” 沈鸢抬手,手指在谢时渺下颌上勾了勾,逗弄孩子。 “你亲手做的,你父皇怎会不喜欢?” 谢时渺满脸堆笑:“那改日我也给母后做。” 沈鸢笑着揶揄:“才想起你还有母后?” “一回生两回熟。” 谢时渺言之凿凿,“我这是拿父皇练手呢。” 想到圆圆刚刚的话,谢时渺拿眼睛悄悄觑着沈鸢。 沈鸢不明所以:“怎么这样看着我?” 谢时渺小心翼翼:“母后,你会……不要父皇吗?” 窗外夜雨婆娑,沈鸢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到这样一问。 她和谢清鹤之间,何时轮到她来做主。 是走是留,都是谢清鹤做主。 沈鸢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你怎么会这么问?” 松苓识趣抱着圆圆退下,偌大的寝殿只剩沈鸢和谢时渺两人。 谢时渺依偎在沈鸢怀里,喃喃自语:“母后不在的时候,父皇常在棠梨宫孤坐到天明。” 她那时是偷偷跑入棠梨宫的,起初还怀疑谢清鹤金屋藏娇,后来发现谢清鹤留宿在棠梨宫,只是无声坐在书案后。 案前伫立着一盏落地罩,昏黄光影淌在谢清鹤眼中。 彼时谢时渺年岁尚小,只是觉得谢清鹤很孤独。 谢时渺低声呢喃。 沈鸢唇角的笑意渐浅。 谢时渺悄声倚在沈鸢肩上:“有一回父皇病得糊涂,我听见他在梦里找母后。” 沈鸢抬眸,声音低低:“你觉得他……可怜?” “可怜”这两个字落在谢清鹤身上,沈鸢都想仰头大笑。 谢时渺摇摇头:“父皇是一国之君,怎会可怜?” 她只是好奇,谢清鹤以前究竟是做了多少错事,才会让沈鸢这样生气。 沈鸢哑然失笑,她垂首低眸,目光悠悠。 沈鸢没有否认:“他确实做了许多错事。” 谢时渺迟疑道:“那母后会……换掉他吗?” 沈鸢讶异:“什么换掉?” 谢时渺支支吾吾:“圆圆说的,她说若是母亲不喜欢,她换掉父亲也无妨。” 谢时渺满脸愁色,“可父皇待我不差,若是认了旁人做父亲……” 沈鸢一把捂住谢时渺双唇,哭笑不得。 “你是公主,天底下除了你父皇,谁敢做你父亲。除非那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或是心怀不轨,想谋权篡位。” 谢时渺双目熠熠,长松口气:“那就好。” 话落,对上沈鸢一双弯弯笑眼,谢时渺窘迫抿唇,“都怪圆圆乱说,我才会胡思乱想。” 她悄悄附唇在沈鸢耳边,“若是母后离开,可不许再丢下我,我也想跟着母后。” 沈鸢苦恼皱眉:“跟着我,日后你可就住不得公主府了。” 谢时渺皱着一张小脸,艰难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没事的,只要母后在,我住哪里都可以。” 沈鸢言笑晏晏:“你也没有蟹酿橙吃,也没有这么好的料子做锦裙,母后也请不到好的夫子为你讲课。” 旁的谢时渺可以既往不咎,可夫子一事却至关要紧。 谢时渺双眉紧皱,咬唇不语。 沈鸢笑着拍拍她手背:“放心罢,母后不会走的。” 谢时渺低声嘟哝:“可母后留在宫里,会不高兴。” 沈鸢挑眉:“我留在宫里,渺渺会高兴吗?” 谢时渺重重点头:“自然。” 沈鸢莞尔一笑:“这就够了。” 窗前树影参差,苍苔浓淡。 一人立在廊下,长身玉立。 谢清鹤半边身子落在雨中,深浅不一。 那双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似深不见底的古潭。 乌皮六合靴踩在台阶上,簌簌雨幕落在谢清鹤身后。 小太监提着羊角灯,战战兢兢:“陛下……” 谢清鹤抬起手。 隔着一扇窗子,谢清鹤听见沈鸢和谢时渺在说笑,听见她哄着谢时渺入睡。 江南小曲叠着雨声,悠扬飘入谢清鹤耳中。 后背的疼痛好似在这一刻得到缓解,不似往常那样痛不欲生。 谢清鹤怔怔盯着那扇木窗许久。 颀长身影僵硬冰凉。 他听见宫人移灯放帐,听见殿中的窃窃私语渐轻,直至消失。 云影横窗,园中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谢清鹤始终不曾往前迈开半步。 …… 金缕衣 第174节 沈鸢得知谢清鹤身子抱恙,还是从沈殊口中得来的。 沈殊好奇不已:“你不知道这事?”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听说是前夜淋了雨,回去后陛下就起了高热。宫里应当是请过太医,你怎会不知道。” 沈鸢抬眼望向松苓。 松苓摇摇头,悄无声息欠身退下,出门打听。 沈鸢将信将疑:“这事你从哪听来的?” 前日她给谢清鹤送蟹酿橙,那会他人还好好的。 且这两日谢清鹤也照常上朝。 “我、我……” 沈殊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她捧着茶盏喝了两口,“就、就是听别人说的。” 沈鸢眉角轻扬,漫不经心道:“元邵?” 沈殊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欲盖弥彰,耳尖泛起点点绯红。 “与他有何干系,就是随便听人说的。” 沈鸢慢吞吞喝了口热茶。 沈殊怕她不信,叠声道:“是真的,我就是、就是入宫时,听见宫人说的。” 沈鸢笑而不语。 沈殊双腮涨起绯色。 沈鸢语不惊人死不休:“圆圆说你喜欢他。” 沈殊猛地站直身子,瞳孔骤紧:“她她她,这孩子怎么……” 沈殊当日出嫁,沈鸢都不曾见她方寸大乱。 她本来对圆圆的话只信了三分,如今却有了八分。殿中的宫人都被沈鸢远远打发到廊下,沈鸢凑近沈殊。 “姐姐急什么,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边。元家若是敢刁难你……” 沈鸢如今出宫不得,她眨眨眼,“我把渺渺送去你那里住上两日。” 以权压人这一步,谢时渺早就和谢清鹤学得炉火纯青,有她在,只怕元家的人都不敢动沈殊和圆圆。 沈殊笑出声:“只怕殿下不肯离开你。放心,他们不敢对我如何,至于别的人……” 沈殊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我这些日子还没想好,待我查清再告诉你。” 沈鸢点点头:“你今日入宫,是来接圆圆的?若是家里乱,她在我这里继续住也无妨。” “不必,我想接她去竹坊住上几日,元家再嚣张,也不敢到竹坊闹事。” 竹坊是沈殊先前送给沈鸢的,她前两日已经打发人过去洒扫。 沈殊忽的拍案,匆忙从袖中掏出一物:“差点忘了正事,前两日我去竹坊,正好碰见郑郎中,这是他托我给你的。” 入宫后,沈鸢将医馆的事都交给郑郎中打理,连着手上田地铺子的分红也都让管事直接送到养安堂,正好平了医馆的账。 沈鸢算过账,若是不再设立医馆,分红是足够的。 沈殊絮絮叨叨:“郑郎中说多亏你两个月前送的银票,还送了两个得力的管事过去,他如今不再分身乏术,下月还打算出趟远门。” 沈鸢翻账本的手指一顿:“什么管事?” 沈殊一时语塞:“不是你让人送去的吗,郑郎中还说你真是及时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沈殊低声嘟囔,“还说先前有人来养安堂闹事,也是多亏你出手相助。” 沈鸢一头雾水:“……我并不知有人去养安堂闹事。” 沈殊诧异:“怎么会,他说去的是大人姓崔。” 姓崔,崔武。 沈鸢心中五味杂陈,捧着账本半晌无言。 沈殊带走圆圆。 松苓悄声在沈鸢耳边道:“陛下前夜确实请了虞老太医过去,没让 人声张。昨日元邵大人曾进宫面圣,兴许是那会知道的。” 沈鸢胸腔百感交集:“陛下如今还在养心殿?” 松苓颔首:“是。” 沈鸢撑伞过去,步辇在养心殿前停下。 殿中杳无声息,隐约听见屋内传来的一两声咳嗽。 沈鸢脚步放缓,纤瘦身影立在缂丝屏风上,细细长长的一道。 谢清鹤坐在书案后,以手掩唇。 那张脸憔悴苍白,眉眼间蕴着挥之不去的怒火。 余光瞥见屏风后闪过的一道黑影,谢清鹤一张脸冷若冰霜。 “不是说了别来打扰朕吗?怎么,如今朕说话……” 对上沈鸢一双琥珀眼眸,谢清鹤一时失声。 “你怎么过来了?” 沈鸢往后退开半步,不甚自然撇开视线:“路过。” 谢清鹤知道沈殊今日入宫,也知道她前不久刚离宫回府。 即便沈鸢送沈殊出宫,也不可能绕道到养心殿。 他唇角微不可察往上勾起一点。 沈鸢面上讪讪:“陛下若有事,我就先告辞了。” 窗外雨打芭蕉,豆大的雨珠落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 沈鸢僵硬着身影转过身,拢在袖中的手指牢牢攥在一处。 沈鸢后悔不已。 自己真是鬼迷心窍,竟然会到养心殿来。 暗黄光影滴落在沈鸢锦裙上,如曳动的金色江水。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谢清鹤嗓音沙哑:“先别走。” 虽说身子不再发热,可谢清鹤身子还是欠安。 他肩上披着缂丝镶灰鼠皮玄色氅衣,指腹冰冷。 那一点常年压在沈鸢心口的压迫和居高临下悄然消失。 沈鸢侧过身子,一时无言。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弥漫,沈鸢喃喃张唇,没话找话。 “你后背的伤……如何了?” 谢清鹤坦言:“今日还未上药。” 沈鸢目光飘忽不定:“那我让宫人进来。” 她作势往外走,谢清鹤抓着她的手指却纹丝不动。沈鸢狐疑抬眼:“你……” “沈鸢。” 谢清鹤脸上有落寞,有无奈。 那双墨色眼睛如浸泡在失望之水中,谢清鹤声音很低。 他勾唇,唇角溢出一点苦涩。 “你是不是从未问过我上药的事?” 往日谢清鹤上药,从来都不是宫人帮忙。 沈鸢眼中的错愕渐深:“那你……” 谢清鹤眉眼淡淡。 不知怎的,沈鸢竟从那双黑色眼眸读出一点示弱之意。 谢清鹤轻声:“这两日头晕,过些日子好了再上药。” 沈鸢脱口而出:“这怎么可以?!” 她下意识,“药在哪里?” 青瓷药瓶握在手中,沈鸢缓慢回过神。 她坐在榻沿,昏黄光影无声落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迟疑一瞬,颤巍巍抬手解下谢清鹤身上披着的氅衣。 长袍裹在谢清鹤身上,腰间的镶嵌绿松石碧玺带扣仍未解开。 沈鸢犹豫许久,红唇抿了又抿:“你、你自己解开。” 她转首朝向烛火。 漆木案几上的掐丝珐琅炉青烟缭绕,雾气朦胧。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 沈鸢悄悄别过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谢清鹤伤痕累累的后背。 那一场大火在谢清鹤身上留下的痕迹仍在,一大片青红伤疤透着当时赤焰的滚烫。 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金缕衣 第175节 谢清鹤后背伤口狰狞,沈鸢恍惚间好像又看见了那血肉模糊的一幕。 药瓶在掌心攥得滚烫灼热,沈鸢眼周泛红,纤长睫毛上挂着点点泪珠。 迟迟等不到沈鸢的回应,谢清鹤转身,剑眉拢住:“是不是吓到了?” 长袍重新拽上,那一片疤痕顷刻消失在沈鸢眼中。 她喃喃:“不、不是。” 沈鸢低眸,敛去眼中的婆娑水雾。 她伸手,轻轻扯下谢清鹤的长袍。 疤痕凹凸不平,道道伤痕不忍直视。 许是这些日子雨下得勤了一些,谢清鹤后背疼痛难忍,隐约可见几道抓痕。 红色的痕迹显眼,错综交织。 沈鸢往掌心倒上药粉,又添上膏药混在一处。 指尖沾上药膏,一点一点抹上那道道可怖伤痕。 最长的一道,几乎贯穿谢清鹤整个后背。 是当时谢清鹤为沈鸢挡住横梁留下的。 烛光晃动,照亮沈鸢眼角垂落的一滴泪珠。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少顷。 谢清鹤先一步开口:“今日见过你姐姐了?” 从前沈鸢同自己总有无数说不完的话,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两人竟无言以对。 每每见面,总是谢清鹤先开口。 沈鸢“嗯”了一声。 想到沈殊和圆圆如今住在竹坊,元家的人还虎视眈眈,沈鸢忍不住道。 “……竹坊的护卫可还在那里?” 那是谢清鹤的人,沈鸢入宫后,护卫也跟着回到宫中。 谢清鹤眉角轻动:“你若是想,可以留一两人在那里。” 沈鸢眉角弯弯,福身朝谢清鹤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礼节规规矩矩,半点差错也挑不出。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褪去,目光落在沈鸢屈着的双膝上。 从前他最想沈鸢对自己俯首称臣,如今却一点也不想看见沈鸢这般疏离冷淡。 谢清鹤黑眸阴郁,如有浊雾覆上。 苦果自咽。 兴许是谢清鹤的脸色实在谈不上好,沈鸢小心翼翼道:“可是伤口又开始疼了,还是我刚刚上药时不小心……” “不是。”谢清鹤皱了皱眉,“沈鸢,你不必同我这般客气的。” 沈鸢怔了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又朝谢清鹤福了福身子:“是。” 谢清鹤黑眸黯淡一瞬,他牵着沈鸢坐在榻上,谢清鹤面不改色:“后背疼得厉害,你陪我说会话。” 沈鸢绞尽脑汁,蛾眉紧蹙:“陛下想听什么?”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唇齿不知不觉涌上苦涩的味道。 “你白日同你姐姐……都说了什么?” 事关沈殊的秘密,沈鸢自然不会全盘托出,她低声:“一些家里长家里短的小事罢了,陛下定然不感兴趣。” 谢清鹤声音平静:“她知道女儿是元邵的孩子了?” “什么?” 犹如惊雷滚滚,轰隆一声在沈鸢耳边炸开。 她瞳孔骤紧,脸上一时情绪难辨。 “怎么可能,姐姐才和他见过几回面,怎么可能……” 沈鸢无端想起那日在宫门前,元邵看姐姐的眼神,那目光如丛林猛兽,危险阴郁。 沈鸢莫名打了个寒战。 怪不得圆圆同元邵相处得那样融洽,原来竟是他的亲骨肉。 这话若是旁人说起,沈鸢只会以为是无稽之谈,可这是从谢清鹤口中说出的。 沈鸢红唇抿紧,目光缓慢落在谢清鹤脸上:“这事陛下是如何知晓的,元家那边……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殊如今还是元家的少夫人,若是真为此事起了冲突,沈殊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别的不提,光是汴京的唾沫星子,就有可能将沈殊淹没。 沈鸢眉心紧紧皱着,满腹愁思落在攥紧的丝帕上。 谢清鹤轻声:“这事是元邵亲口同我说的,元家应是还未有人知晓。” 沈鸢无声松口气,又对元邵恨得牙痒痒:“他来找陛下说什么,这事我姐姐并不知情,难不成是他趁我姐姐……” 沈鸢的脸色白了又白。 谢清鹤淡声:“他是被人下药的,元少夫人也是。” 沈鸢瞳孔睁大:“那背后之人……” 谢清鹤拨动腰间的玉佩:“是元家夫人。” 沈鸢如坠冰窖,一股森冷之意蔓延全身。她只知沈殊和婆母的关系不好,可从未想过那老妇人竟敢给沈殊下药。 “她是不是疯了,哪有人会给自己的儿媳……” 沈鸢忽的恍然。 这样一桩丑事若是闹出来,沈殊和元邵在世人眼中名声尽失,元邵也不可能继续在元家立足。 只要元夫人捏着这把柄,元邵和沈殊这辈子都不可能翻身。 沈鸢眼中流露出厌恶之色,她倏然记起当初沈殊差点难产一事。 沈鸢 猛地起身:“不行,我得去找姐姐。” 谢清鹤抬手拦住:“已经处理好了。” 沈鸢茫然抬眸:“怎么处理的?” 谢清鹤漫不经心:“元家本来还有一个庶子,天资聪慧,三岁能诗,可惜五岁时溺死在湖中。” 这事,自然也是元夫人的手笔。 沈鸢遍体生寒。 谢清鹤缓声:“过了明日,元家应当会有人报丧。” 今日宫门还未落钥,崔武已经往元家送去鸠酒。元夫人若想保住儿子,定知道如何抉择。 沈鸢垂下眼眸,久久不得言语。 谢清鹤眸色动了一动:“你若是不想她死……” 沈鸢摇摇头:“她死有余辜,我只是为我姐姐不值。” 她在世上只有沈殊和谢时渺两个亲人,若是沈殊真的出事,元夫人死一百遍都不足以抵消沈鸢心中的怨恨。 殿中落针可闻。 骤雨忽至,园中残花满地。 手中的丝帕几乎要被沈鸢扯断,她愤愤抬眸,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一双暗黑眼眸。 那双黑眸乌沉,似有千言万语。 沈鸢狐疑:“可是陛下要歇息了?那我先走了。” 一只手忽然从伸手伸出,拽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脚下趔趄半步,跌坐在贵妃榻上。 她一惊,惶恐回首。 谢清鹤捏着她手腕的手指收紧,那双黑色眸子牢牢盯着沈鸢。 他哑声。 “……那我呢?” 沈鸢心中的家人只有沈殊和谢时渺,并没有谢清鹤。 第73章 陛下在这里,我如何睡得着…… 青石甬路,苍苔浓淡。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沈鸢僵立在原地,身影在烛光中化成长长的一道。 脱口而出的话不曾经过任何的美化和伪装,是她心中真正所想。 纤长睫毛在烛影中颤了又颤,沈鸢声音很轻。 “陛下是天潢贵胄,我怎好……” 攥着沈鸢的手指再次收紧,谢清鹤似是要将自己嵌入沈鸢的骨肉。 金缕衣 第176节 他咬牙,一字一顿。 “沈鸢,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沈鸢面色如常,蛾眉淡扫。 她并未转首,目光仍是盯着案上那一点跃动的烛光。 不知怎的,沈鸢心中悄然萌芽出一点不安。 横亘在她和谢清鹤之间的城墙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沈鸢慌不择路起身,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陛下身子抱恙,还是早些歇息,我……我去看看渺渺。” 她几乎是仓促夺门而出,纤细身影行到屏风前,倏尔顿住。 沈鸢低眸:“养安堂的事,多谢。” 飞快丢下一句,沈鸢头也不回离开。 疾步提裙,行至门前还差点崴到脚,沈鸢行色匆匆,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有人眼疾手快扶住沈鸢。 沈鸢下意识道:“松苓,我……” 余光瞥见那一点玄色的衣角,沈鸢身影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由着谢清鹤摆弄。 那一身玄色氅衣披在沈鸢身上,氅衣上还留着谢清鹤殿中时常熏的松檀香。 氅衣长长,拖至地上。 沈鸢身影僵直,连气息也放缓了。 谢清鹤就站在她身前,黑影无声落在沈鸢身上。 沈鸢不敢抬眼,从她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下颌。 殿中烛火像是柔和了谢清鹤下颌的冰冷,不再如之前那样高高在上。 沈鸢心口的不安褪去两分。 手心忽然多出一块玉佩,上好的和田玉,温润光滑,玉佩上饰有龙纹线条,龙身矫健灵活,似能上天入地。龙目炯炯有神,巧夺天工。 沈鸢诧异:“这是……” 谢清鹤垂眼:“不是说担心你姐姐吗?” 有了这玉佩,沈鸢可以随时出入宫门。 甚至,还可以离开汴京。 玉佩好像还带有谢清鹤身上的余温,沈鸢掌心滚烫,她支吾着道。 “那我明日回宫还你,多谢陛下……” “体恤”两个字还未出声,谢清鹤忽的低下眼眸,目光一瞬不瞬凝望着沈鸢。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如香炉上萦绕的青烟。 谢清鹤喉结滚动,嗓音透着还在病中的沙哑。 “沈鸢,再说一声‘多谢’,日后你就别想出宫了。” 沈鸢惊诧瞪圆双目,满脸写着“不可理喻”四字,她怒不可遏瞪着谢清鹤。 像是在抱怨谢清鹤的独裁专制。 这样的爱憎分明,和以前的沈鸢倒有两分相像。 谢清鹤眉心舒展,凝结在他身后的冰霜缓慢融化,他唇角带了一点笑。 “我送你回宫。” 沈鸢如临大敌:“不不不……不必了。” 那一声“不必劳烦”差点从唇齿滚落,沈鸢惊慌失措收住声,讪讪开口。 “陛下刚上过药,还是莫要淋雨了。” 沈鸢仓促朝谢清鹤行了一礼,扶着谢清鹤的手飞快跑走。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险些没有跟上。 “娘娘,您慢些。” 风声潇潇,吹落满树梨花。 松苓着急忙慌拦下沈鸢,“娘娘,步辇在那边。” 油纸伞挡住了头顶滴落的雨珠,隔着朦胧雨雾,沈鸢后知后觉自己走反了方向。 此刻折返难保会碰上谢清鹤,沈鸢含糊不清“雨不大,我想自己走走。” 想到元家今夜可能会有大动作,沈鸢仍是不放心,朝松苓叮嘱。 “找个人盯着元家,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 …… 将近四更天时,有宫人传来元夫人服毒自尽的消息。 元家对外只道元夫人是得了急病而亡,丧事一切从简。 沈殊告病,卧在竹坊闭门不出,也不见任何外人。听见玉竹说沈鸢来找时,沈殊惊讶往楼下张望,遥遥瞧见沈鸢的马车,沈殊眼睛弯弯。 “她怎么过来了?真是的,家里还乱糟糟的,也没收拾齐整。” 沈殊一面说,一面命人沏上沈鸢爱喝的恩施玉露,又让人去明月楼买枣花酥。 沈殊亲自下楼迎接,握着沈鸢的手上下打量一周:“可是听说元家的事了?” 她挽着沈鸢往楼上走,“还好我昨日直接带着圆圆回来竹坊,不然这会定走不了。说来也奇怪,昨日姓元的还打发人过来两三趟,今儿却这么安静。” 沈殊压低声音,“若不是玉竹今早上街转了一周,我都不知道那位昨夜走了。” 两只手握在一处,如同小时候沈殊对沈鸢的庇护。 她晃晃沈鸢:“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总不会你也和我母亲一样,是来说服我回去罢?” “自然不是。”沈鸢欲言又止。 沈殊斟酌着开口,“难不成,是你知道父亲出事了?” “父亲?” 沈鸢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听过这个人了,她狐疑拢眉,“他不是外放做官了?” 沈鸢入宫后,人人都以为沈父走了大运,前去沈府贺喜的人家数不胜数。 那会沈父还假惺惺往宫里递了书信,盼望沈鸢能在谢清鹤面前为他多说好话。 这些信还没送到沈鸢面前,就被谢清鹤拦下了。 众人都以为沈家从此踏上青云路,不想一道圣旨下来,沈 父直接被外放到莽荒之地。 官职名升暗贬。 沈殊嗤笑一声:“什么做官,不过是空有一个噱头罢了。那地方本就偏僻,民风彪悍,住的茅草屋,睡的冷板凳。父亲日日食不果腹,身子早就大不如前。” 起初沈夫人还会送点吃食银票过去,后来见沈父回京无望,也渐渐歇了心思,只当自己家里没这个人。 沈殊漫不经心:“半年前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只腿被马蹄踩中,如今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 沈殊声音很慢,“前儿跟着他的旧仆来信,说是……快不行了。” 沈鸢从始至终都是淡淡。 她对自己这个父亲,除了厌恶,再无别的。 沈殊觑着沈鸢的脸色,轻声细语。 “先前我也怀疑过是陛下所为,只是拿不出实际的证据。” 沈殊心神不宁,原本是想着送给沈鸢的热茶,如今却一口气自己喝下。 “前两日听旁人说,当初他外放,确实是陛下所为。” 沈鸢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再抬头看沈殊,哭笑不得。 沈殊莫名其妙:“你笑什么,怪瘆人的。” 沈鸢笑着朝她的茶盏支起下颌,“这茶不是给我备的吗,怎么姐姐全喝了?” 沈殊措手不及,脸上又添了一层薄红。 “一杯茶罢了,我再让人送来就是了,怎么这样小气。” 沈鸢唇角噙着笑:“姐姐……是从元邵大人那听来的罢?” 沈殊大惊:“我……” 沈鸢反手握住沈殊:“姐姐,我有点事想同你说。”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直到冷透,也未有人再动过半口。 沈殊遍身冰冷,到底是大家闺秀,搜肠刮肚竟寻不到什么骂人的言语。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金缕鞋踩在狼皮褥子上,无声无息。 缂丝屏风上映着沈殊来回走动的身影,窗外还在往下飘着雨丝,沈殊一只手撑在窗前。 冷风从窗口灌入,沈殊无意瞥见在楼下和婢女看雨的圆圆,眼周红了一圈。 她愤愤不平:“怪不得她对圆圆那样冷淡,我真恨不得杀了她……” 这事若是东窗事发,圆圆只怕再也不能无颜见人。沈鸢从后面抱住沈殊,一张脸贴在沈殊背上:“姐姐,她已经死了,陛下亲自让人送去鸠酒。” 沈殊热泪盈眶:“死得好。” 她转身倚在沈鸢肩上,这么多年,沈殊都以为那夜在自己房里的是自己的丈夫,不想竟是他人。 金缕衣 第177节 泪水沾湿沈鸢的衣襟,她柔声:“和离定是要和离的,这事交给我,你对外只称病,别的都不用管。” 那样恶心的一家子,沈鸢真不想沈殊再沾染半分。 沈殊一双泪眼婆娑,透过模糊水雾望着沈鸢,心中欣慰不已。 “多谢。” “我们姐妹两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沈鸢笑着接话。 一语落下,沈鸢忽然想起昨夜谢清鹤的话,指尖稍麻。 元家的人都谈不上善茬,怕沈殊一人在竹坊胡思乱想,沈鸢在竹坊中多陪了沈殊议会。 此后三四日,沈鸢也日日往竹坊跑。 起初只是一两个时辰,后来是半日,再后来,沈鸢几乎一整日都待在竹坊。 天上乌云浊雾,雨声潇潇。 沈鸢歇过晌午,一觉醒来,外面仍淅淅沥沥下着雨。 青花鎏金香炉中点着的甜梦香只剩最后半寸,沈鸢一手揉着眼睛,一面往博古架上的铜镀金珐琅花钟瞥一眼。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沈鸢忙忙起身:“松苓,快替我更衣。你怎么也不早点叫我,这会子赶回去,只怕宫门也落钥了。” 松苓入屋掌灯,微弱的一点光影照亮沈鸢脸上的仓皇失措。 她忙不迭开口:“娘娘,崔武大人来过了,说娘娘今夜赶不回去也无妨,在竹坊多留宿一夜。你瞧,东西都送来的。” 都是沈鸢往日在宫里的常袍,还有一些盥洗之物,连安神香也有。 沈鸢犹疑:“真是崔武送来的?他可有提过陛下……面色如何?” 谢清鹤以前人前人后都是两副面孔,且他那人生性多疑,恨不得沈鸢日日待在宫中,连她在御花园多走两步,谢清鹤都要寻宫人过去问上一问。 久而久之,沈鸢连御花园都懒得去。 园中树影摇曳,映得屋中阴阴润润。 沈鸢抱膝蜷缩在榻上,沉默不语。 松苓忧心忡忡:“……娘娘?” 沈鸢蛾眉拢起,朝松苓摇摇头:“我没事,下回早点叫我,别误了回宫的时辰。” 次日醒来,沈鸢连早膳也不曾用,匆忙回到棠梨宫。 棠梨宫的宫人依旧是先前的熟面孔,远远瞧见从廊下走来的沈鸢,宫人满脸堆笑,笑着迎上前。 手中的玻璃绣球灯晃晃悠悠,细碎的一点烛光点缀在沈鸢眉眼。 “娘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可曾用过早膳没有?” 沈鸢拿眼珠子悄声打量着宫人,见她安然无恙,沈鸢无声松口气。 “昨夜……没出什么事罢?” 宫人一头雾水:“没有,奴婢在宫里,能出什么事?” 她脸上的轻松做不得假,沈鸢提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下。 “没什么,多嘴问一声罢了。” 有一就有二,第一次在外留宿,沈鸢提心吊胆,一夜都不曾睡好,唯恐谢清鹤又如先前那样,拿宫人威逼利诱。 可是没有。 从始至终,谢清鹤甚至都不曾让人催促沈鸢回宫。沈鸢战战兢兢了一两日,又继续出宫,陪沈殊在竹坊过夜。 这日外面又下着雨,沈殊坐在烛火旁,手中握着和离书。 上面还有官府的印子。 沈鸢凑过去瞧,轻哂:“元家还算识趣,没有过多纠缠姐姐。” 沈殊抬手在案几上敲了两下:“他本来是不肯和离的。” 沈鸢是当今皇后,沈殊又是沈鸢唯一的姐姐,元家自然不肯放过这门亲。 “昨日你不在,元家接连来了两波人。” 沈鸢眼睛瞪圆:“他们没对姐姐做什么罢?下回他们还敢来,姐姐不开门就是了,或是让玉竹去宫里报信。” 沈殊笑笑:“求着让我原谅他,说日后会改过自新,不会再眠花卧柳,还说会将圆圆当自家孩子看。” 沈殊提起这事就来气,“他们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竟敢算计圆圆。” 沈殊怒不可遏,忽然握住沈鸢的手:“我想让圆圆日后都随我姓,你觉得如何?” “这是好事啊。” 沈鸢眉开眼笑,“圆圆本来就是姐姐的孩子,沾了那一家子,我只觉得晦气。” 沈鸢又陪着沈殊说了会话。夜深人静,她干脆留沈殊在自己屋里过夜,抵足而眠。 她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沈鸢转身探手,枕边一阵冰凉,榻上的沈殊不见踪影。 沈鸢唬了一跳,忙忙揭被起身。 门外走廊传来一两声窃窃私语,是沈殊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不是说了和小鸢避开吗,你怎么还过来?” “先去我房里,若是让小鸢碰见你在这,我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元邵,见不见得人你不比我清楚吗,问我做什么。我总不能和小鸢说你半夜三更过来,是为了看圆圆一眼罢?” “日后小鸢若是在,你不许再过来了。” 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门外除了雨声,再无别的。 直至门外再无黑影闪过,沈鸢悄悄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瞟了一眼。 她看见沈殊房里的烛光亮了一瞬,而后又被人吹灭。 沈鸢屏气凝神,眼角无意瞥见胡同口的马车,沈鸢瞳孔骤缩。 似是有所察觉,马车中的那人挽起车帘,漫不经心朝沈鸢望了过来。 隔着缥缈的雨雾,沈鸢不偏不倚撞上一双晦暗深黑的眼睛。 明明知道谢清鹤看不见自己,沈鸢还是往后退开半步。 隔着一道窄小的门缝,沈鸢似还能瞧见那一双深邃眼眸。 谢清鹤怎么会在外面? 他来了多久了? 总不会自己每回在竹坊留宿,谢清鹤都在外面守着? 沈鸢心中百感交集,脑中乱如麻。 她无声退至榻上,辗转反侧,终不得入睡。 窗外雨声似乎又大了些许,沈鸢一闭上眼睛,总会想起谢清鹤那伤痕累累的后背。 那道长长的伤疤几乎贯穿谢清鹤的后背,沈鸢还记得当初横梁砸下时,谢清鹤脸色的惨白,还有喉咙溢出的一声闷哼。 前些日子沈鸢给谢清鹤上药,那道疤痕还是凹凸不平,看着触目惊心。 雨夜森冷,萧瑟秋风送来阵阵冷意。 马车中点着一盏烛火,昏黄光影在谢清鹤眼中跃动。 崔武隔着窗子,欲言又止:“陛下,你身子还未好,若是……” 身后的木门忽然“嘎吱”一声推开,沈鸢披着一身柳黄缎面绣梅花镶毛狐皮斗篷,手上撑着油纸伞。 朦胧雨雾如丝绸在沈鸢身后蔓延,一头蓬松乌发散落在沈鸢肩上,鬓间一点珠玉也无。 可那张脸却生得白净,如珍珠白玉无瑕。 崔武面色一凛,赶忙俯身拱手行礼:“见过娘娘。” 谢清鹤从马车走下,双眉紧皱:“怎么出来了?” 沈鸢冷声:“那陛下为何在此处?” 她仰首,“不是陛下说了,随我出入宫廷吗,总不会陛下又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我罢?” 崔武面若冰霜:“娘娘慎言,陛下只是担心娘娘安危,且陛下……” 谢清鹤沉声:“崔武,下去。” 崔武踟蹰一瞬,转身离开。 雨还在下,点点雨珠从马车上滚落,正好溅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眸色一顿,视线缓慢从谢清鹤深浅不一的锦袍上移开,眉心轻蹙。 喉咙 滚过千言万语,沈鸢轻声:“陛下还是回去罢,明日不是还要上朝吗?” 她将手中的油纸伞塞到谢清鹤手上,冷冷丢下一句。 “我可不想落了崔武的埋怨。” 谢清鹤掩唇咳了两三声,嗓音带笑:“他不敢。” 接来的雨伞仍撑在沈鸢头上,谢清鹤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他眉眼掠过微不可察皱起,而后又舒展。 谢清鹤面色如常,好像刚刚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痛苦难忍只是沈鸢的错觉。 谢清鹤淡声:“回去罢。” 沈鸢张了张双唇,拢在袖中的手指蜷了又蜷,一双柳叶眉紧紧拢在一处。 金缕衣 第178节 沈鸢嗓音仍是冷的:“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夜雨萧瑟冷清,雨丝飘摇,空中隐约还能闻到桂花的香气。 沈鸢脸上半点担忧和惦念也无,那双琥珀眼眸淡漠平静。 她声音轻轻,却比万箭穿心还要尖锐。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悉数敛去:“知道了,你若是不喜欢,日后我不会再来了。” 谢清鹤声音缓慢,“夜深,早点歇息。” 话虽如此,可谢清鹤半点动作也无,依旧立在原地。 急雨忽至,天上滚过一道惊雷。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亮白闪电照亮半边夜色。 雨珠溅起,如大珠小珠掉落在玉盘之中,铿锵作响。 沈鸢往油纸伞迈开半步。 四目相对,沈鸢鼻尖似有淡淡的药香萦绕。 是那日她在养心殿给谢清鹤抹的药膏。 鸦羽睫毛颤了又颤,沈鸢双眉皱得更紧:“你上过药了?” 谢清鹤颔首,他仍是面不改色:“雨大,你先上楼。” 沈鸢转身往回走了两三步,倏地又折返。 “你、你随我上楼罢。” 她语速飞快,像是要遮掩什么。 “那药不是不能沾水吗,陛下难不成想湿着身子回宫?” 一语落下,沈鸢再也不敢往后多看一眼,匆忙抬脚上楼。 夜雨冷清,清寒透幕。 竹坊并无谢清鹤往日的换洗衣衫。 深更半夜,沈鸢也不想惊醒沈殊,好在谢清鹤的里衣未湿。 湘妃竹帘垂地,沈鸢挽起竹帘往里屋走。 临窗炕上的窗子还敞开着,露出浅浅的一道缝隙,方才沈鸢就是透过这一道小小的缝隙,看见胡同口的马车。 她不动声色伸手掩上窗子,掩唇清清嗓子。 “你先在炕上凑合一夜罢,待雨下再走。” 末了,沈鸢又硬邦邦挤出几个字。 “出去的时候小点声,别吵到我。” 思及沈殊也在竹坊,沈鸢转首,不忘补上一句,“还有,避开我姐姐,别让她知道你来过。” 谢清鹤抬眉:“为何?” 沈鸢想都不想:“自然是你见不得人了。不是,我、我是说……” 沈鸢语无伦次,脑子乱糟糟的,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由头。 两三缕青丝从肩上滑落,正好落在沈鸢那一抹白净莹润的锁骨上。 谢清鹤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看见沈鸢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唇角往上勾了勾,好整以暇等着沈鸢的下文。 秋霖脉脉,雨声洗去了沈鸢往日常戴在脸上的面具,她眼中的疏离冷淡褪去。 颇有几分初见时的无话不谈。 许是动静过大,隔壁的松苓披衣过来,隔着木门道:“娘娘,你可是醒了?”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清鹤双唇。 雨声沙沙作响,松苓在门口站了片刻,疑惑回房,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屋内杳无声息,瞥见自己还落在谢清鹤唇上的手,沈鸢慌不择路松开手,转身背对着谢清鹤。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映在墙上。 良久,沈鸢听见身后传来谢清鹤低低的一声笑。 “沈鸢,我很高兴。” 这不是沈鸢第一次听见谢清鹤这样说。 第74章 如针扎刺痛谢清鹤双眼…… 连着下了一夜的雨,今早起来,窗外灰蒙蒙一片。 沈鸢扶榻而起,三千青丝披落在肩上。 门前传来圆圆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有沈殊低声的训斥。 “圆圆,小点声。” 圆圆双手背在身后,轻手轻脚挪到沈殊脚边:“圆圆,小声。” 沈殊不明所以:“说来奇怪,这都辰时了,小鸢怎么还没起,总不会是生病了?” 沈殊自言自语,小声嘀咕。 沈鸢再不好装睡,伸手晃晃榻前的鎏金珐琅铜铃。沈殊转悲为喜。 刹那,婢女端着盥洗之物鱼贯而入。 明心瑞花纹镜映出一张白皙小巧的面容,眉若墨画,眼似琉璃。肤白如雪,好似雨后的一株菡萏,白里透红。多一分太俗,少一分又显得素净。 沈殊一只手握着团扇,牡丹花扇半遮面,她笑盈盈上前,忍不住掐了沈鸢的脸。 “怎的你我都是做母亲的,我都有白头发了,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圆圆听见沈殊的话,双手环住沈殊的膝盖,仰着一张小脸:“圆圆,拔。” 沈殊笑着抱起圆圆,圆圆腕间戴着一个金灿灿的虾须镯,镯子上还嵌着一颗圆润饱满的蓝宝石,珠宝争辉。 沈鸢眼尖:“这镯子倒是别致。” 圆圆满脸堆笑,登时从沈殊怀里跳下,挥舞着双臂朝沈鸢跑去。 圆圆笑眼弯弯:“元邵给的。” 沈鸢抬眸瞥了沈殊一眼,四目相对,两人心知肚明。 沈殊拿扇子半遮脸,掩唇轻咳两声。 沈鸢笑着揶揄:“姐姐可是嗓子不舒服?” 她搬来迎枕,明知故问,“可要我帮你瞧瞧,我如今也算半个郎中。” 沈殊瞪了沈鸢一眼:“知道你厉害。” 她让玉竹搬来斑竹仿藤式坐凳,挨着沈鸢坐下,又让松苓抱圆圆下楼。 沈殊脸上少见飞过两抹绯红,“不说我的事,说说你罢。” 沈鸢一惊,还以为沈殊知道昨夜谢清鹤来过。 沈殊压低声音道:“陛下想开一家医馆。” 汴京的老幼妇孺数不胜数,多如江中鲤。 光靠郑郎中一人定是不行。 沈殊轻声道:“陛下想让太医院的太医每月在医院义诊一日,轮流值班,只为平民百姓看病。” 沈鸢脸上逐渐添了诧异之色:“这事,是谁说的?我不曾听见陛下说过。” 沈殊答非所问:“如今已经在选址了,我瞧那几间铺子,都是离竹坊不远。” 她朝沈鸢挤眉弄眼,“若那医馆是你接手,日后我们就真能日日见面了。” 很小的时候,沈殊就想把沈鸢揣在怀里,走到哪都带在身上。 那会母亲还曾戏谑,笑话沈殊。 “你这样和她形影不离,有朝一日成亲,难不成你还想带上这个小拖油瓶不成?” 彼时沈殊年岁尚小,板着一张脸纠正沈母:“小鸢才不是拖油瓶。嫁人又如何,我给她买个小院子,让她住在我隔壁就好了。” 沈夫人无语凝噎,对沈鸢母女都恨得牙痒痒。 沈鸢自己的生母搅得家宅不宁就算了,怎么小的还哄得自己女儿团团转。 身夫人恨铁不成钢,连着在沈殊面前上了几回眼药都不成,最后只能眼不见为净。 总归沈鸢年岁不大,就当给沈殊养只解闷的猫儿鸟儿。 那时沈殊真以为自己能护着沈鸢一辈子。 可惜世事无常。 不想兜兜转转,她竟还有机会日日见到沈鸢。 沈鸢皱眉。 她想起昨夜深夜来访的谢清鹤,沈鸢以为有谢清鹤在,自己定会一夜无眠。 不想竟是一觉睡到天亮,连谢清鹤何时离开,她都不知道。 沈殊窥见沈鸢脸上的迟疑,唇角的笑意敛去:“你是不是……不想和陛下说话?” 她反手握住沈鸢,沉吟片刻,“那我再想想法子,得先找人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沈鸢踟蹰道:“姐姐,你觉得……陛下如何?” 沈殊凝眉,她和谢清鹤见面的次数并不多,知道的也少之又少。 沈殊细细思忖:“……陛下是明君。” 金缕衣 第179节 谢清鹤登基后,推行 的政策多是重商重农,兴修农田水利,百姓对谢清鹤多是赞不绝口。 沈殊漫不经心:“若我只是沈殊,定和百姓一样,对陛下只有敬重爱戴。可除了沈殊,我还是你的姐姐。” 沈鸢和谢清鹤之间的爱恨恩怨她看得分明,沈鸢双眉紧锁。 她对自己这个妹夫,实在谈不上喜欢。 当初沈鸢在宫里吃的苦,都是拜谢清鹤所赐。 沈殊越说越气:“他如今对你虽是还要百依百顺,可这本就是你该得的。我妹妹这么好,即便那人为你摘星捧月,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犯不着摆到明面上来说。” 沈鸢忍俊不禁:“我也没姐姐说的那样好罢。” 她一手抱住沈殊,脑袋抵在沈殊肩膀,如幼时一样挤在窗前看花。 沈鸢低声呢喃,窗外婆娑树影映照在她眼中。 “我只是……有点怕。” 沈鸢怕重蹈覆辙,也怕谢清鹤又一次言而无信,怕自己再次痴心错付。 她小声嘟哝,“我觉得自己有点杯弓蛇影了。” 沈殊不以为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满腹疑虑:“若是姐姐,会如何?” 沈殊笑笑:“我嘛,及时行乐。” 风从窗外吹过,残花满地。 沈殊抬眼望向园中青石板路上的落花,意有所指。 “我还是喜欢‘人生得意须尽欢*’,若这花在春日不开得灿烂,到了秋季,也依然会落败枯萎。”(*出自李白《将进酒》) 沈殊转首凝眸,“倒不如随心,也不枉费这短短一生。” 沈鸢眼眸动了一动。 乌云浊雾,一缕日光倏然穿破厚重的云层,细碎光影洒落在沈鸢眉眼。 …… 知道沈鸢回宫时,谢清鹤正和元邵议完事。 他抬眼望向太监:“皇后回来了?” 还未到晌午,园中雨歇云散,众鸟齐鸣。 小太监拱手,毕恭毕敬:“是,娘娘说寻陛下有要事商谈。” 谢清鹤起身往偏殿走,冷声:“怎么不早点说?” 小太监颤颤巍巍。 自夏福公公得罪陛下后,养心殿的御前总管太监依旧是空的,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唯恐触了陛下的霉头。 小太监胆战心惊,忙不迭搬出沈鸢。 “娘娘怕耽误陛下的要紧事,不让奴才通传。” 谢清鹤眉眼冷冽:“她是从宫外回来的?” 小太监不敢隐瞒,实话实说:“是。” 谢清鹤脚步一顿:“她可说……找朕何事?” 小太监一头雾水:“这……娘娘并未提起。” 跟在谢清鹤身后的元邵忽然出声:“下官兴许知道娘娘找陛下是为何事。” 谢清鹤稍稍驻足,他侧目,视线似有若无在元邵脸上掠过。 元邵是本朝最为年轻的探花郎,面若冠玉,目似明星。元邵跨马游街那日,汴京城中所有适婚女子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谢清鹤眸光渐冷,手中的青玉扳指转了又转:“你何时见过皇后?” 元邵不卑不亢,从容应对。 “下官并未见过娘娘,只见过沈大姑娘。” 沈殊和离后,她身上的头衔再也不是元少夫人,只是沈大姑娘。 就连元邵自己也不曾发觉,提起沈殊时,他眼中是带笑的。 “昨日下官见到沈大姑娘,曾和她提过陛下有意让太医义诊一事。若下官没猜错,娘娘应是为了此事前来。” 谢清鹤侧眸:“你动作倒是比朕还快。” 元邵垂首敛眸:“下官不敢。” 他眼睛盯着地上摇曳的烛影,欲言又止。 谢清鹤眉心皱紧:“日后朕的事,不必在沈殊面前提起。” 元邵张了张唇,似是想要为沈殊辩解。 谢清鹤扬眉,唇角勾起几分似笑非笑的笑意。 “怎么,元大人连这都做不到?” 元邵双手抱拳:“陛下恕罪,下官曾答应沈大姑娘,不会对她隐瞒任何事,这事……恕下官做不到。” 小太监侍立在一旁,两股战战,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额头贴着地面,小太监身子抖如筛子,不敢抬眼看谢清鹤的脸色。 殿中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半晌。 谢清鹤冷笑一声,抬脚往偏殿走去。 明黄龙袍落在烛光中,熠熠生辉。 直至那抹黑影从殿前离开,小太监顿时瘫软在地,他拖着双膝朝前走。 “我的元大人呦,你可吓死奴才了。陛下终究是陛下,你怎么能当面这样说,也不怕得罪陛下。” 元邵抬眼,面不改色:“陛下生气了?” “那可不。” 小太监一拍膝盖,颤巍巍起身,“得罪陛下于元大人有何好处,若是陛下发怒……” 小太监声音渐低,忽的想起谢清鹤并未训斥元邵半句。 小太监不明所以立在原地,他挠了挠头:“奇怪了。” 以谢清鹤的性子,若是元邵真得罪了他,只怕谢清鹤会当即将人拖下去,哪会一言不发就离开。 小太监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偏殿烛光明亮,照如白昼。 沈鸢双手交握在一处,在殿中来回踱步。 远远瞧见从廊下走来的谢清鹤,沈鸢飞快回到青鸾牡丹团刻紫檀椅上,借着喝茶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喝得急,沈鸢连着呛了好几声。 她一手捏着丝帕,叠声咳嗽。 明黄毡帘掀起,谢清鹤疾步入屋,一片薄薄的黑影笼罩在沈鸢脸上。 手中的茶杯自然而然被人接走,谢清鹤一手抚在沈鸢后背,嗓音稍沉。 “……还好吗?” 沈鸢连连摆手:“只是呛到了,并无、并无大碍。” 她扶着心口,又喝了两口水顺气。 来找谢清鹤这事和昨夜让他入屋时一样,纯粹是沈鸢脑子一时发热。 见到谢清鹤,沈鸢脑子空空如也,一时无言以对。 明亮光影横亘在两人中间,谢清鹤先一步开口。 “你来找我,是为了医馆的事?” 沈鸢愕然抬眸:“陛下怎么知道?” 谢清鹤揉揉眉心,半点也不想在沈鸢面前提起元邵。 沈鸢斟酌着开口:“我听姐姐说,陛下有意设义诊,让太医为百姓看病。陛下日理万机,若还要兼顾医馆的事宜,定然忙不过来。” 沈鸢小心翼翼的样子如针扎刺痛谢清鹤双眼,扳指握在掌心,勒出鲜红的印子。 谢清鹤脸上却半点不耐烦也无,他低声:“你想接手医馆?” 这话沈鸢在心中打了上百遍腹稿,没想到谢清鹤这般直截了当挑明。 她愣了愣,不甚自然朝谢清鹤颔首,沈鸢忐忑不安:“可以吗?” 她毛遂自荐,“我先前曾帮郑郎中料理过义诊的相关事宜,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也比旁人熟悉。还有,陛下若是不想我见外人,我也可以寻个管事充当门面……” 沈鸢滔滔不绝。 一字一句落在谢清鹤耳中,却全是对他的质疑和彷徨。 沈鸢仍是害怕谢清鹤,担心他如从前那样,将她困在九重宫阙之中,不许她见外人。 “管事就不必了。”谢清鹤淡声,“多一个也麻烦。” 沈鸢满腔腹稿化为乌有,她讷讷抬起头,那双浅色眼眸溢满失落和果真如此。 她起身朝外走,沈鸢福身:“陛下政事繁忙,我还是不叨扰了。” 那抹湖蓝色衣角从谢清鹤眼前掠过。 谢清鹤伸手拦住沈鸢:“医馆的事你拿主意就好,不必再多寻管事为你传话。” 沈鸢大吃一惊,瞪圆的瞳孔满是错愕和不可置信。 金缕衣 第180节 谢清鹤声音悠悠:“医馆才刚设立,杂事定然不少。若是赶不回来……” 握着沈鸢衣袂的手指缓慢往下移,谢清鹤圈住了沈鸢的手腕。 那一抹嶙峋瘦削的腕骨硌得他心中酸苦。 谢清鹤眼眸低垂,漫不经心道。 “若是赶不回来,你住在竹坊也无妨。” 沈鸢双眼亮起。 谢清鹤:“只是有一点,我会找两个会武功的婢女跟在你身边,以防万一。” 上回的火海终究在谢清鹤心中留下不可磨灭 的阴影,他害怕又有人盯上沈鸢。 谢清鹤向来目中无人,杀伐决断,此时此刻竟生出几分悔意。 谢清鹤往前半步,抬手拥沈鸢入怀。 若早知自己会有软肋的一日,当初就该赶尽杀绝,不给那群宵小之辈有可趁之机。 “别让我担心,沈鸢。” 谢清鹤俯身低首,温热气息洒落在沈鸢颈边。 沈鸢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她没回抱住谢清鹤,也不似之前那样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沈鸢没有推开。 须臾,一声叹息在她耳边落下。 “日后有事,直接说就好,不必拐弯抹角。” 谢清鹤站直身子,漆黑瞳仁不偏不倚撞入沈鸢眼中。 他声音很轻。 “我永远都不会怪你。” …… 慈济堂设立后,沈鸢先捐了五千两银子。 汴京城中的世家夫人瞧见,也马不停蹄回府自掏腰包,唯恐怕落了不是。 沈鸢平日鲜少召京中的妇人入宫,只有在慈济堂一事上是意外。 沈殊坐在沈鸢身边,翻看手中的账本,一双眼睛都笑弯了。 “这些夫人姑娘都知道你不爱金玉,正愁没有机会给你送礼。好容易寻到这机会,那可不赶着上前邀功。” 世家女眷送来的银子都由松苓登记在册,账本写得满满当当,满打满算,竟有足足五万多两。 沈殊笑得眼睛都没了缝:“这些银子,够你折腾好些年了。” 沈鸢笑瞪了沈鸢一眼:“这才哪到哪,药材铺子伙计,哪一处不是用钱的地。” 百姓在慈济堂看病,若是良民,只需付一半的药钱。若是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则分文不收。 沈鸢凑到沈殊耳边,轻声细语。 “有的老人家腿脚不方便,我想让太医亲自上门为他们看病,这车马钱又是一桩支出。” 沈殊捂紧双耳:“好好好,玉竹,去我房里再拿五百两过来,不然我怕今日我都回不去了。” 沈鸢笑着拦下玉竹。 沈殊戏谑笑道:“怎么,良心发现了?放心,这五百两……” 沈鸢眼中攒满笑意:“五百两可能不够,还是一千两罢。” 沈殊气得砸了沈鸢肩膀两下。 她气鼓鼓:“你还真是胆子大,这话竟也说得出口。” 沈鸢笑着倒在榻上,叠声求饶:“好姐姐,好姐姐。” 她笑得坐不直身子,连连往后退去。 “姐姐,你饶了我,我再不敢了。” 沈殊收回手,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沈殊从袖中掏出靶镜,对镜理云鬓。 沈鸢笑着探过脑袋,笑颜出现在镜中,和沈殊相视一笑。 “日后我定狮子大开口,直接和姐姐要两千金。” 镜中的沈殊瞪大双眼,靶镜丢开,沈殊转身将沈鸢压在炕上:“好啊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地下的圆圆看见母亲和沈鸢笑着闹成一团,也吭哧吭哧跟着爬上榻。 “母亲,圆圆也要,也要玩。” 一大一小压在沈鸢身上,她差点笑岔气。 四面忽的安静,悄然无声。 窗外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枯枝上落满莹白的雪珠子,天地间落满白茫茫的一片。 沈鸢惊呼一声,凑到窗前往下张望,她一只手伸到窗外。 簌簌雪珠子落在沈鸢掌心,逐渐融化成雪水。 “下雪了,姐姐快看——” 声音戛然而止。 熟悉的松檀香萦绕在沈鸢鼻尖,伸至半空的手指顿住。 沈鸢怔怔转过头,入目所及,是谢清鹤线条流畅的下颌。 一身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谢清鹤不知有多少日不曾睡好,眼下晕染着一点乌青,眉眼间也藏有几分疲倦。 很稀奇。 沈鸢以前总觉得谢清鹤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累的时候,他永远是高不可攀,不可一世的。 可如今,谢清鹤身上竟也会有倦怠疲惫出现。 和沈鸢此刻的光彩照人判若两人。 沈殊和圆圆早就不知所踪,偌大的暖阁只剩他们两人。 适才玩闹一番,沈鸢鬓松钗乱,如乌云蓬松的发髻松松垮垮,鬓间的茉莉玉簪也不知掉在何处。 沈鸢骇然:“陛下、陛下怎么过来了?” 左右环顾一周,谢清鹤身后并无官兵侍卫,他身上穿的也是常服。 沈鸢好奇:“陛下是特意过来慈济堂?” 谢清鹤沉声:“嗯。” 沈鸢半跪着起身,取下漆木案几上堆着的账册。 “这是我刚刚和姐姐整理好的,还请陛下过目。” 账本上密密麻麻都是沈鸢的字,她对慈济堂几乎倾尽全力,处处深思熟虑。 “慈济堂共有三间抱厦,我想都留着给百姓看病用,太医每日见的病人也得控制在三十人之内,人太多,太医的精神也跟不上。若是误诊,只怕会适得其反。” 沈鸢絮絮叨叨,半晌不曾听见谢清鹤的声音。 沈鸢惴惴不安抬起头:“陛下,你怎么不说话?” 谢清鹤笑笑。 那声音清朗如玉,好似无瑕白玉,不染半点尘埃。 “继续说。” 沈鸢耳边泛起一点薄红之色,又搬出自己往日的纸笔。 “草药这事我还是想交给郑郎中来做,一来我不可能事事都亲力亲为,二来他并非那等贪财之人。” 窗外雪大如席,雪珠子洋洋洒洒,如搓棉扯絮。 暖阁中供着鎏金珐琅铜脚炉,赤红的火焰摇曳,照亮半隅角落。 沈鸢侃侃而谈。 先前面对谢清鹤的紧张不安陡然消失,沈鸢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回和谢清鹤这样心平气和说话是何时了。 四周静悄悄的,好像还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沈鸢仰起头。 谢清鹤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他一手撑着头,就连睡觉时,谢清鹤的眉心依然不曾舒展。 这么……累的吗? 那怎么不在宫里好好歇息。 沈鸢自觉收住声,轻手轻脚下了炕,她悄声掩好门窗,又从榻上抱回自己的锦衾。 沈鸢身影娇小,庞大的一团锦衾挡在沈鸢眼前,她几乎看不见路。 跌跌撞撞行到炕前,沈鸢从锦衾后探出一双眼睛。 雪雾朦胧,暖阁并未掌灯,只有从窗外透进的一点光影落在谢清鹤脸上。 那张脸落在阴影中,忽明忽暗。 那双深黑眼眸轻阖,灰暗光影散落在谢清鹤四周,如薄雾笼罩。 这张脸,和沈鸢初见时并无两样。 沈鸢愣愣盯着谢清鹤看了许久。 耳边忽然落下一声轻笑,沈鸢遽然抬首,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一双笑眼。 金缕衣 第181节 “……锦衾不是给我的?” 沈鸢脸红耳赤,语无伦次:“我、我……” 一只手忽然朝沈鸢伸来,沈鸢下意识往后退开两三步。 随即才想起谢清鹤是想要取走自己怀中之物。 她往前半步。 下一瞬,沈鸢整个人连着锦衾落入谢清鹤怀里。 两人齐齐倒在身后炕上。 一声惊呼溢出沈鸢喉咙:“你你你……” “陪我一会。” 谢清鹤眼中的倦色还在,他捏着沈鸢的手指,按着沈鸢的指骨玩。 沈鸢没话找话:“陛下……多久没睡了?” “没多久。”谢清鹤声音淡淡,“就五日 。” “……五日还没多久?”沈鸢脱口而出。 她双手撑在炕上,差点撞上谢清鹤鼻梁。 沈鸢脸一红,飞快往后退开半步。 又觉自己此刻的姿势实在怪异,像是撑在谢清鹤身上。 沈鸢忙不迭又往后退去。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腕,他嗓音带着笑。 “……五日很久吗?” 谢清鹤指腹温热,贴着沈鸢腕骨的一侧。 爱不释手。 沈鸢双眉渐拢:“自然。” 哪有人会连着五日不曾合眼的。 谢清鹤忽的用力扯过沈鸢。 身子失重,沈鸢整个人跌落在谢清鹤胸膛。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 沈鸢双眼惶恐。 谢清鹤抬手握住沈鸢耳边晃动的金镶玉耳坠,他唇角的笑意浅浅。 “可我有五日不曾见过你了。” 第75章 我不可能全然相信你 寒冬凛冽,雪满压枝。 四下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淡淡的松檀香萦绕在沈鸢周身,她身影僵硬,心口如有惊涛骇浪掀起。 这样的话,不像谢清鹤往日会说的,也不像他从前会做的事。 若是以前,他定直接让人将沈鸢带回宫里,哪里会如此刻一样,好声好气拥着沈鸢说话。 温热气息落在沈鸢瘦削白净的锁骨上,沈鸢耳尖点缀着一点绯红。 她松开手,背对着躺在谢清鹤身边。 “陛下劳苦,还是早些安歇罢。” 言毕,沈鸢不动声色往外挪开半步,试图悄声起身离开。 一只手从身后圈住了沈鸢,谢清鹤嗓音沙哑:“那你陪我。” 风雪簌簌,众鸟南下。 沈鸢身影紧绷,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乱动。 身后逐渐传来平缓气息,沈鸢绷着的身影舒展。 她垂眸低望,环着自己腰间的手臂清瘦有力,骨节分明。 沈鸢转首侧身,目光无声落在谢清鹤一双剑眉,而后又落在高挺如峰的鼻梁上。 沈鸢不记得自己盯着谢清鹤看了多久,困意不知不觉漫上眉眼,她缓缓睡了过去。 难得无梦。 再次醒来,将至掌灯时分。 沈殊悄声推门入屋,不知第几回凑到贵妃榻前打量沈鸢,好容易等到沈鸢睡醒。 沈殊长松口气,手背从沈鸢额头上离开。 她喃喃自语:“阿弥陀佛,你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就该去请太医来瞧瞧了。” 沈鸢茫然睁开眼,四下无多余的身影,只有沈殊坐在榻前絮絮叨叨。 炕上的漆木案几供着一方青花白地瓷梅瓶,瓶中立着几株红梅。 点点红梅点缀,灿若晚霞。 浅粉色的花瓣如盛装美人,飘然于云端。 沈殊自顾自睡了半日,回首望见沈鸢怔怔玩花招一处,好奇跟着抬眸。 她巧笑倩兮:“你这是怎么了,和你说话也心不在焉的,总不会还没睡醒……这红梅,是陛下送来的?” 白日也就自己和谢清鹤进过这屋子,除了谢清鹤送来的,沈殊在想不到旁人身上去。 “这是白玉梅罢?听说只有南边有,也只是难为它了,一路从南到北,竟还能开得如此好,真真是稀奇。” 沈殊取过红梅供沈鸢细细赏玩,沈鸢抬眸好奇:“陛下还在医馆?” 沈殊笑着道:“果真是睡糊涂了,陛下早回宫了。你可知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想来这些时日你真的累惨了,不然也不会睡得这样沉。” 暮色四合,已经是掌灯时分,医馆上下陆陆续续都点起烛火。 沈鸢慌不择路,忙忙命松苓伺候自己起身更衣,她小声抱怨:“姐姐怎么不早点叫我,医馆的事可耽搁不得,先前本还想着今日看完账本,再……” 沈殊笑盈盈递上账本,笑着揶揄:“娘娘请看。” 沈鸢诧异翻开,除了自己的笔迹,账本中另夹有几张宣纸。 力透纸背,如蛟龙入海。 是谢清鹤所写。 沈殊轻声道:“这些陛下都看过了,他也觉得没有纰漏。” 沈殊接过松苓手中的美人锤,替沈鸢捶着美人肩。 “你啊,就是太紧张了。你也不是第一回 开医馆,怎的先前没瞧过你这般紧张,事事亲力亲为仍觉得不够?” 沈鸢揉着眉心:“汴京城中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若是出了岔子,一来耽误百姓看病,二来也丢脸。我总要处处思虑周全,面面俱到。” 圆圆不知何时也跟着钻了进来,迈着小短腿趴在沈鸢膝上,鹦鹉学舌。 “面面,俱到。” 沈鸢笑着捏了捏圆圆的脸:“几日不见,怎么感觉瘦了?” 沈殊“哎呦”一声,匆忙捂住沈鸢的嘴:“这话你可别再当着她的面说,不然明日上街又该嚷嚷着买糖饼吃了。” 圆圆抚掌笑道:“糖饼、糖饼。” 沈殊推推沈鸢的肩膀:“圆圆整日子在你面前乱晃你都瞧不见,那渺渺呢?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耳边恍惚想起谢清鹤那一声似是而非的埋怨,沈鸢张口就道:“五日。” 沈殊笑着调侃:“亏你还记得这样清楚,我还当你忘了呢。” 沈鸢笑笑:“怎么可能会忘,前两日我还让人给她送了狐裘。” 那本是沈鸢先前答应谢时渺的,可惜后来有了医馆这事,一直耽搁到现下。 谢时渺知道她近来忙得脚不沾地,也主动留在宫里念书。 …… 南书房。 谢时渺坐在紫檀书案后,一颗心不在案上的功课,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墨绿织金缎狐裘,余光瞥见案几上的鎏金蟠花烛台,谢时渺眉心一皱。 “百岁,把这烛台撤下,还有这熏笼,让他们都搬远些,若是烫伤我的狐球怎么办。” 百岁依言照做。 谢时渺扶着百岁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周,美滋滋开口。 “你觉得我这狐裘如何?” 百岁绷着一张脸,思忖良久,缓慢吐出两个字:“好看。” 谢时渺瘪瘪嘴,不乐意道:“你怎么一点好话也不会说,笨死了。” 百岁一本正经:“殿下若想要我学恭维话,我也可以立刻去学。” 谢时渺无语凝噎,她挥袖:“罢了,和你说不通,哪有人是这样恭维人的。” 她抬脚往外走,“我听说父皇今日出宫了。如何,他可回来了,是不是母后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谢时渺迫不及待往外跑去,遥遥瞧见乌木长廊下的一道明黄身影,谢时渺再也等不及,笑着往谢清鹤飞奔而去。 却在离谢清鹤三步远时急急刹住脚步。 金缕衣 第182节 谢时渺往后张望:“……母后呢?” 一面说,一面还不忘提起拢紧身上的狐裘,深怕染上尘埃。 谢清鹤垂下眼眸,漫不经心转动手中的扳指:“你身上的狐裘,朕好像第一回 看见。” 谢时渺笑着捧住自己的双脸,眉开眼笑:“好看吗?” 谢清鹤淡声:“好看。” 谢时渺心满意足,满脸堆着笑意,心花怒放。 百岁亦步亦趋跟在谢时渺身后,不懂同样是得到“好看”两字,谢时渺怎对自己吹毛求疵,对谢清鹤却笑得那样开心。 她拉着谢清鹤的手,喜笑颜开:“这是母后亲手给我做的。” 谢清鹤眸色一顿,薄唇微启:“你母后做的?” 谢时渺重重点头:“母后前两日给我送来的。” 谢清鹤黑眸冷冽:“……是吗?” 谢时渺一心扑在自己的狐裘上,哪里还顾得上身旁面若冰霜的谢清鹤。 “母后还说,之后换季都会给我做一身新衣。” 谢清鹤脸上的笑意刹那消失殆尽。 少顷,他缓慢掀唇。 “她对你还真是上心。” 谢时渺笑得眼睛都弯成弓月:“母后对我自然是上心的。” 她后知后觉,扬起一张小脸。 “父皇,母后给你送了什么?” 谢清鹤答非所问:“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谢时渺今日只顾着欣赏自己身上的狐裘,哪里还顾得上功课。 她目光闪躲,声音含糊不清:“ 我、我……” 谢清鹤面不改色:“我听夫子说,你不太精通算术。” 谢时渺目光无处安放,讪讪垂下脑袋,小姑娘脸上哪还有半点笑,垂头丧气,耷拉着双耳说不出半句话。 谢时渺低低:“嗯。” 谢清鹤泰然自若:“明日开始,算术题再增加二十道。” 谢时渺本就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容得了旁人说自己半句不好,她一声辩解也没有,点头应了一声:“好。” 檐下还在飘着雪珠子,谢时渺怀里揣着鎏金暖手炉,目送谢清鹤离开。 她狐疑转向百岁。 “父皇怎么了,怎么感觉他兴致不高?” 谢时渺小声嘀咕,“难不成是朝中又有人惹父皇不快了?” 百岁沉默不语。 谢时渺皱眉:“你怎么不说话?” 百岁垂着双手:“兴许是……皇后娘娘不曾给陛下做新衣。” 谢时渺眉角微扬:“父皇怎么这样小气,连这点小事都斤斤计较。再说,母后那么忙,哪里还腾得出手给父皇做新衣,父皇也太不懂事了。” 百岁板着一张脸,不太好当面戳穿谢时渺。 收到沈鸢新裁的狐裘前,谢时渺也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 和刚刚的谢清鹤如出一辙。 谢清鹤带着一身冷气回到养心殿。 小太监亦步亦趋跟在谢清鹤身后,战战兢兢低着脑袋。 谢清鹤转首侧目:“有话就说。” 小太监忐忑不安,颤抖着双膝上前:“陛陛陛……陛下,娘娘刚刚打发人送来东西。” 谢清鹤驻足片刻。 凝结在眉宇间的冰霜悄然消失,谢清鹤勾唇。 廊下悬着的象牙雕灯笼摇摇曳曳,昏黄光影淌落在谢清鹤黑色眼眸中。 他淡声:“……送了什么?” 小太监笑着道:“娘娘许是见陛下近来胃口不佳,让人送了一盅鹌鹑汤过来,还有一小盘糖渍小番茄。” 小太监朝后看一眼,立刻有宫人提着攒盒上前,攒盒掀开,银丝白玛瑙盘中的小番茄颗颗圆润饱满,上面还洒着一点细碎的金箔。 小太监言笑晏晏:“娘娘特意吩咐过,说是陛下不喜酸的,让人又多添了一勺蜂蜜。” 夜色氤氲,远处传来鼓楼的钟声,钟鸣罄响。 谢清鹤眉眼带笑:“赏。” 小太监笑得更欢,恨不得将攒盒中那一盘小番茄夸上天。 夜色无声笼罩在皇城上空。 雪珠子洋洋洒洒,轻盈飘落满地。 …… 医馆是在一个大雪天开张的。 起初还有百姓将信将疑,后来见坐诊的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且诊金也不贵,纷至沓来,差点踏破慈济堂的门槛。 慈济堂以老幼妇孺为先,好些妇人都乐意到慈济堂看病。 百姓站在慈济堂前,交头接耳。 “我听说着慈济堂是当今皇后娘娘带头办的,皇后娘娘当今是菩萨心肠。” “可不是,我阿娘前些日子在门口摔了一跤,站都站不稳,没想到慈济堂的太医竟还亲自上门,为我娘看病。这若是放在以前,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慈济堂请的都是太医,比我们镇上的赤脚大夫好多了。两三剂药下去,我的咳疾竟好了。” “别的不说,若不是慈济堂为妇人舍药不用钱,我家那位哪里舍得让我出来看病。他就是个黑心肝的,巴不得我早点死。” 众人议论纷纷,却也是有规有矩,没有人敢在慈济堂前捣乱。 慈济堂后还有一个小厨房,专门为病人煎药。 沈殊在后院逛了一圈,笑着去寻沈鸢。 “你做事真是滴水不漏,竟还为病人煎药。” 沈鸢摇摇头:“这事是一个婶婶提醒我的,说有人家把药包拿回去后,不让家中女儿吃,干放着等日后儿子病了再吃,这样还不用花钱买药。” 沈殊瞠目结舌:“这不是人,是畜生罢?女儿的命不是命,只有儿子才是。” 沈鸢冷笑:“拿他们和畜生相比,也是辱没畜生了,虎毒还不食子。” 沈殊长叹口气:“只是这样难免受累,生着病,还要跑来跑去,每日过来慈济堂喝药。” 沈鸢粲然一笑:“这个姐姐不必担心,说起这个,还多亏了圆圆。前日我见圆圆在厨房拿了好些点心往后面的小巷子跑,我还当她是嘴馋,不想那些点心竟是给小巷中的孩子。” 沈鸢扼腕叹息,“那些孩子无父无母,终日以乞讨为生。他们腿脚灵活,对城中各处都比旁人熟悉。” 沈殊恍然:“你是找他们送药?” 沈鸢点点头:“每人一日十文钱,衣食住行都是由慈济堂一手操办,不用他们再另外花钱,也省得他们居无定所,风餐露宿。” 沈鸢莞尔,“待他们大些,再让他们跟着管事识字算账,日后若是离开慈济堂,也能为自己谋生。” 沈殊笑着道:“这个主意好,真真是一举两得,也省得再为他们另寻出路。” 说话的功夫,又有管事过来找沈鸢。 沈殊不便继续打扰,带着圆圆一道从后门离开。 一辆青色马车等候许久,一人站在马车旁,不知在雪中等了多久。 圆圆嘿嘿一笑,扑棱着双臂朝元邵跑去:“元、元邵!” 元邵伸手捞起圆圆,他朝身后的沈殊伸出手:“走罢。” 沈殊迟疑片刻:“不是说不用来接我的吗,若是被旁人瞧见……” 车帘挽起,却见案上瓶中供着数枝白玉梅。 沈殊诧异:“这白玉梅……你是从何得来的?” 元邵面色如常:“向陛下讨要的。” 他抬眸,“你不是说喜欢吗?” 沈殊愕然,一双眼睛都瞪圆了:“你亲口向陛下讨要的?你怎么……” 元邵双眉稍拢:“怎么,不是你喜欢的?” 沈殊一时语塞:“我是喜欢,只是没想到你会为这事和陛下开口。” 于她而言,元邵如山涧雪,遥不可及。 马车骨碌碌往前行去。 医馆渐渐上了正轨,沈鸢也不必日日留宿在竹坊。难得一日回到久违的棠梨宫。 谢时渺趁谢清鹤还在和朝臣议事,先一步奔到棠梨宫。 “母后,你可算回宫了。” 谢时渺一双小手紧紧抱住沈鸢,爱不释手。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谢时渺才会从心口生出几分对圆圆的羡慕。 羡慕她不受公主身份的桎梏,可以随时去寻沈鸢。 金缕衣 第183节 沈鸢笑着抱起谢时渺:“怎么过来还带着书,你刚从南书房回来?” 谢时渺眼珠子滴溜溜转动:“不是,我算术不太好,父皇让我每日多多做题。” 谢时渺半张脸抵在沈鸢白皙如玉的锁骨上,怯生生道。 “母后,我是不是很笨,总是算错了。” 谢时渺鲜少在沈鸢面前示弱,沈鸢心软了两三分,搂着谢时渺哄道。 “胡说什么,是你父皇待你太严厉了。” 她携谢时渺往暖阁走去,在书案前坐下。 沈鸢先前学过理账,在算术上颇有一番心得。 她让松苓送来纸笔:“你这道算错了,应该是这样解的。” 谢时渺伏在书案上,全神贯注。 末了,又盯着沈鸢看了许久。 沈鸢心生疑虑,笑着为谢时渺扶好玉簪:“怎么了,可还有哪里不懂。” 谢时渺扭扭捏捏,往沈鸢的方向靠近半步,她两只手环着沈鸢的臂膀。 “母后,你可教过圆圆算术?” 沈鸢唇角挽起一点笑:“不曾,她自有夫子,再不济,也有姐姐,怎会轮到我。” 谢时渺心生雀跃,刹那转悲为喜:“那就好,日后母后也只能教我一人,什么圆圆方方都不可以。” 谢时渺骨子里的强势像极了谢清鹤,沈鸢无奈莞尔:“知道了。” 她近日想起谢清鹤比先前多了许多,自从医馆开张后,谢清鹤日日都让人送一株白玉梅,沈鸢晨起时总能看见瓶中多了一株新的白玉梅。 拼拼凑凑,沈鸢瓶中竟攒了十来株白玉梅。 她同谢清鹤,也有十来日不曾见面。 沈鸢捧着热茶,慢条斯理喝了两口。 “你这些日 子,可有见过你父皇?” 谢时渺实话实说:“自然见到了。” 她起身,好让沈鸢看清自己身上的狐裘,“父皇还说母后给我做的狐裘好看。” 沈鸢挑眉:“这话是他说的?” “自然是真的。” 谢时渺学着谢清鹤当日的样子,绷着一张脸颔首:“好看。” 暖阁花团锦簇,一众宫人都捂嘴忍俊不禁。 窗前的谢清鹤脚步一顿。 透过半撑着的支摘窗,谢清鹤隐隐瞧见里边的一点光景。 烧蓝点翠花鸟纹屏风上映着两道相拥而笑的身影,釉彩百花景泰蓝瓶中供着十来株白玉梅。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上供着一方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点的并非是谢清鹤常用的松檀香,而是沈鸢喜欢的甜梦香。 棠梨宫许久不曾有这样的笑声传出。 先前在棠梨宫,沈鸢总是病怏怏的,半点精神也无,唯有在对着谢时渺,才会强撑着挽起一点笑颜。 谢清鹤穿过廊庑。 自有宫人为他挽起毡帘。 谢时渺伏在沈鸢膝上,由着沈鸢为她细细挽发。 猝不及防瞧见谢清鹤的身影,谢时渺唬了一跳:“父皇,你不是在御书房吗?” 谢清鹤淡声:“刚议完事。” 他目光往下,似有若无掠过谢清渺,“起来说话,别压着你母后。” 谢时渺登时坐直身子,还不忘为自己正名:“我不胖的,不会压到母后。” 她悄悄拽了拽沈鸢的衣袂,瓮声瓮气:“母后,渺渺可是压疼你了?” 谢时渺满怀歉意,哪有平日的嚣张跋扈,她吸吸鼻子,“渺渺日后再也不吃肉了,这样母后就可以抱渺渺了。” 沈鸢哭笑不得。 谢时渺再接再厉:“我明日若是有算术题不会做,可以来找母后吗?” 谢清鹤冷不丁开口:“夫子教的你听不懂?” 谢时渺嘟哝:“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夫子年岁大了,少不得啰嗦两句,比不得母后说的有趣。” 谢清鹤泰然自若:“正好,朕今日刚为你寻了几位伴读。” 谢清鹤轻描淡写,“你们年岁相仿,应当说得上话。” 谢时渺难以置信:“母后,我……” 沈鸢接过谢清鹤递来的竹简,翻开瞧了两眼:“这几家的公子和姑娘我都见过,确实聪慧,也不是那起贪慕权势的人。你若见了,定会喜欢。” 谢时渺喃喃自语:“我才不喜欢。” 她声音说得极低,沈鸢听不清:“你说什么?” 谢时渺扬眸:“母后何时见过他们,他们比渺渺还聪慧吗?”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好比这上面的胡二姑娘,我曾见过她五步成诗,还有这符小公子,他擅骑射……” 谢清鹤亲自为谢时渺挑的伴读,自然是精挑细选。 谢时渺一张脸都黑了。 沈鸢笑弯了腰:“你当真信了?” 她将竹简摊在谢时渺眼前,“他们各人各有所长,你父皇都在竹简上写了。” 谢时渺抿唇:“母后就那么相信父皇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暖阁中的两人都陷入沉默。 沈鸢抬眸,目光和谢清鹤对上,又飞快移开。 她扶着谢时渺的发髻,轻声细语。 “你先回去罢,母后这两日都在宫里,你有不会做的,只管来找母后。” 谢时渺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殿中宫人识趣退下。 谢清鹤随沈鸢行至窗前,两人伫立许久,目送谢时渺的步辇离开。 风声鹤唳。 谢清鹤嗓音喑哑:“刚刚怎么不回答渺渺的问题?” 烛光摇曳,满屋寂静。 沈鸢转首侧目,脸上平静坦然。 “有些事,我不想在渺渺面前提起。” 沈鸢不想让谢时渺和自己小时候一样,无助看着生母歇斯底里咒骂生父。 她不想谢时渺那么早看见那些不堪。 谢清鹤眉心紧皱,郁郁之色映在漆黑瞳仁中。 沈鸢声音轻轻,如一段无形的缰绳紧紧勒住谢清鹤的脖颈。 一点点凌迟。 “谢清鹤,若我说我如今对你是全然的信任,那是不可能的。你不会信,我也不会。” 勒在谢清鹤脖颈的缰绳好似一点点收紧,谢清鹤气息忽急。 他瞳孔骤紧,千言万语涌到唇间,谢清鹤竟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兰因絮果,本就是他亏欠沈鸢在先,谢清鹤无从辩驳。 脖颈上的缰绳又一次收紧,谢清鹤差点喘不过气。 眉眼低垂,谢清鹤唇角勾起一点浅淡苦涩无奈的笑意:“我知道了。” 万籁俱寂,园中半个多余的人影也无。 一片沉寂中,谢清鹤忽的听见沈鸢低声呓语了一句。 “不过我如今……也在学着开始相信你。” 很轻很轻的一声。 缰绳滑落在地。 谢清鹤诧异望向沈鸢。 第76章 沈鸢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窗外雪色连成天,寝殿烛光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手中抱着谢时渺昨日送来的狐裘,一手拿着针线,小心翼翼拆开补着边上的一个破洞。 入冬后,谢时渺恨不得日日将狐裘嵌在身上,到哪都得穿着。 前日不知在哪里烧了一个破洞,谢时渺面色铁青,差点杖责了跟随的宫人。 好在百岁及时将她拦下,又悄悄打发宫人来请沈鸢过去。 金缕衣 第184节 松苓扶着烛台,一手挡风,一面凑近沈鸢。 “这是双线织法,算不上难,娘娘何不交给尚衣局的绣娘,也省得眼睛受累。” 沈鸢粲然一笑:“若是知道这狐裘落入旁人之手,只怕谢时渺能将东宫的天花板都翻了。” 谢时渺前些日子搬入东宫。 为这事,朝堂上的臣子吵得不可开交,还有几个老臣不惜以死劝谏,扬言女子做太子,有悖祖先,实乃我朝之大不幸。 谢清鹤面无表情高坐在龙椅上,就连言官一头撞死在金銮殿,谢清鹤也无动于衷。 血流成河,斑驳血迹沿着青玉台阶一路往下,蜿蜒满地。 谢清鹤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轻飘飘丢下一句:“拖下去。” 金銮殿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一众大臣宫人乌泱泱跪了满地,为首的崔武皱紧双眉。 谢清鹤骨子里的狠戾无情其实一直都在,只有在对着沈鸢的时候,才会收敛一二。 金銮殿的事很快传入沈鸢耳中,她匆忙赶过去,入目是谢清鹤立在龙椅前的颀长身影。 长身玉立,昏黄烛光勾勒在谢清鹤清瘦的轮廓。 早有宫人将地上的狼藉洒扫干净,沈鸢款步提裙,一步步朝谢清鹤走去。 松檀香无处不在,萦绕在沈鸢周边。 谢清鹤缓慢转过身,剑眉紧拢:“你怎么过来了?” 他自然而然捂着沈鸢双手。 出门得急,沈鸢连暖手炉都忘记带上,一双手在冷风中冻得冰冷通红。 谢清鹤掌心的灼热一点点传到沈鸢指腹,两人宽松的衣袖叠在一处。 沈鸢蹙眉不解:“你也太心急了,渺渺才多大,这么早就让她搬入东宫,难免落人口舌。” 谢清鹤抬手揉着眉心。 “她也不小了,早点说清也好,省得有人心术不正,觊觎皇位。” 皇帝膝下只有以女,宗亲跃跃欲试,恨不得将族中的好儿郎都过继在皇后名下,还有人三天两回催着谢清鹤选秀。 谢清鹤烦不胜烦,直接让谢时渺入主东宫。 沈鸢忧心忡忡:“你就不怕朝臣对此会有异议?还有渺渺那里,她如今年岁尚小,怎能遭得住这么多人的指责。” 古往今来,女子为帝简直是闻所未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沈鸢同天底下大多母亲一样,不求谢时渺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喜乐。 谢清鹤笑笑,不以为意:“你也太小瞧她了。” 沈鸢不信,私下悄悄去寻谢时渺,哪曾想谢时渺和谢清鹤同出一脉。 她仰着脑袋,嗤之以鼻。 “皇位迟早是我的,入主东宫也是早晚的事,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完美继承了谢清鹤的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也对追逐权力一事乐此不疲。 沈鸢无言以对。 思及那日谢时渺对皇位的野心勃勃,和前日对狐裘心疼不已谢时渺,沈鸢忍俊不禁。 “渺渺这孩子,虽说如今性子不再似以前那样喊打喊杀,可到底太急了些。” 松苓笑着道:“那是殿下看重娘娘送的东西。再说,殿下身边还有百岁。我瞧他性子沉稳,为人也老成持重,可堪大任。有他在,娘娘也可安心些。” 狐裘上的破洞不难补,金丝银线都是宫里现成的。 谢时渺从南书房回来,沈鸢正好剪短手中的针线,她双手提着狐裘在空中抖了抖。 谢时渺欢天喜地接过,在烛光中细细打量,果然看不出一点破绽。 她美滋滋解下氅衣,换了狐裘披上。 余光瞥见案几上的烛台,连连往后退开两三步。 沈鸢笑着道:“怕什么,若真烧着了,母后再给你补就是了。” 她一手揉着自己肩颈,一面让松苓取来美人锤。 谢时渺乖巧接过,伏在案上为沈鸢捶腿捏肩。 谢时渺抿唇:“我可舍不得母后这么辛苦。” 沈鸢抬着谢时渺一张小脸往前:“那是谁前日在东宫大发雷霆,若不是你,我也犯不着这样匆匆忙忙,怕惹了我们殿下不快。” 谢时渺脸红耳赤,半张脸埋在沈鸢掌心,她不悦皱眉。 “母后言重了,我哪有大发雷霆。” 她连打人都不曾。 若是放在以前,这事都称得上是稀奇了。 沈鸢柔声细语:“日后若是做了太子,你更要谨言慎行。” 谢时渺不明所以:“太子不是比公主地位高吗,这么我连发火都不能了?” 沈鸢笑着道:“就算是你父皇,也不能事事随心所欲。枉顾礼法的,是昏君,不是明君。” 谢时渺似懂非懂,她一张小脸紧皱在一处:“竟连随心所欲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乐子。” 沈鸢循循善诱:“再怎么随心所欲,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什么算胡来。” 谢时渺一双如葡萄的眼珠子转动,余光瞥见侍立在落灯罩旁的百岁,谢时渺轻声呢喃。 “若是我做上皇帝,可以为百岁脱去奴籍吗?这应当不算胡来罢。” 百岁是犯官之后,谢时渺曾求过谢清鹤三四回,让他脱去百岁的奴籍,谢清鹤不肯点头。 沈鸢抬眸朝百岁瞥去一眼。 百岁不动如山,那张冷冰冰的面孔上寻不到一点裂痕。 他入宫时还小,如今却也是个身量不小的少年。 沈鸢和松苓使了个眼色,松苓心领神会,带着百岁一道离开。 殿中烛光晃晃悠悠,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上。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炉壁在烛影中泛着冷白的微光,白雾氤氲而上,如身在云端。 谢时渺忐忑不安,拿眼珠子细细觑着沈鸢的面色:“母后,你怎么不说话?” 沈鸢慢条斯理捧着茶盏,轻轻呼气。 “你想我说什么?” 沈鸢一针见血,“替你为百岁求情?” 谢时渺目瞪口呆。 小心思被沈鸢戳穿,谢时渺干脆破罐子破摔,绷着一张小脸道。 “母后怎么知道的,父皇同你说了?” 沈鸢摇摇头:“是我自己猜的。” 她试探开口,“是你想帮他脱奴籍,还是百岁自己求的恩典?” 谢时渺不以为然:“不都一样吗?这宫里哪有人真愿意为奴为婢一辈子,且百岁这人确有真才学识,即便没有我,日后他也能靠自己脱籍。” 沈鸢抬眉,忍不住溢出一声笑。 “既知道他有这样的能耐,为何还这般迫不及待求你父皇?” 她目光缓缓落在谢时渺脸上,带了一点审视的感觉。 时至今日,沈鸢后知后觉,她终于知晓谢清鹤当初那话是何意。 谢时渺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有着这个年岁孩童不该有的早慧成熟。入主东宫这事,只怕谢时渺早就期盼许久。 那些臣子的劝谏,半点也撼动不了她的勃勃野心。天家的机关算尽,在谢时渺身上一点点彰显。 谢时渺仰头望向半撑着的支摘窗,宫人遥遥立在乌木长廊上,飘摇的雪珠子断断续续落在园中。 那些宫人之中,也有和谢时渺形影不离的百岁。 谢时渺漫不经心:“自然是想让他对我心生亏欠。” 谢时渺为百岁求来的恩典,和百岁靠自己得到的,终究是不一样的。 心中早有所料,可无端听见谢时渺这一句,沈鸢心口仍是百感交集。 她悠悠叹了口气。 “这些……是你父皇教你的?” “自然不是。”谢时渺晃动脑袋。 沈鸢无声松口气:“那就好。” 不然她真的想同谢清鹤好好争辩一番,哪有人这样教孩子的。 谢时渺口无遮拦:“父皇说,他若是我,只会让百岁跟在自己身边做一辈子的奴才。” 沈鸢差点被茶水呛住,连声咳嗽,她诧异瞪圆双目:“……什么?” 她拍案而起,在寝殿中来回踱步,沈鸢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竟然这么早就……” 谢时渺乖乖扬起脑袋,求知若渴:“母后,父皇说错了吗?” “他……” 一语未落,长廊下忽然转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宫人齐齐福身,向谢清鹤行礼。 抬步入殿,炕前的一大一小都不曾分自己半个眼神。 金缕衣 第185节 谢时渺装模作样捧着茶盏,一对眼珠子转动飞快。 谢清鹤目光越过谢时渺,落在沈鸢脸上:“怎么都不说话?” 谢时渺溜之大吉:“我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就不打扰母后和父皇了。” 她仓促欠身,逃之夭夭。 谢清鹤坐在谢时渺先前的位置上,淡声:“渺渺和你说什么了,她又闯祸了?” 沈鸢眼都未抬,甩帘入了里屋。 湘妃竹帘在空中摇曳,洒落下片片细碎的光影。 谢清鹤眼中掠过几分诧异,案上茶水映着谢清鹤勾着的嘴角。 他难得看见沈鸢对自己发脾气。 一汪平静无波的秋水如有石子坠落,荡起无尽的涟漪。 谢清鹤笑着跟在沈鸢身后。 贵妃榻上倚着一人,沈鸢歪靠在青缎迎枕上,一头乌发鬓松钗乱,散落在身后。 她背对着谢清鹤,显然不想和谢清鹤说话。 光影流落满地,谢清鹤踩着烛光行到贵妃榻前,他嗓音沉沉,似是还带着笑。 “渺渺和你告状了?还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说到后半句时,谢清鹤眼眸骤暗,讳莫如深。 为着谢时渺迁居东宫一事,朝中众臣众说纷纭。 谢清鹤不想沈鸢听见那些难听。 先前有两个老太监吃醉酒,躲在墙角嚼舌根,说当今皇后品行有亏,如今朝中乱成一锅粥,她竟连一句都没有劝谢清鹤。 还笑沈鸢被废是早晚的事。 当夜那两人就被乱棍打死,一个活口也没留。 之后几日,宫中风平浪静。宫人提心吊胆,无不守口如瓶。无人敢提起那两 个死在乱棍之下的老太监,也无人敢在沈鸢面前搬弄是非。 谢清鹤一双黑眸阴翳冷冽。 沈鸢遽然转首,愤愤望着谢清鹤。 那双琥珀眼眸瞪圆,如小猫伸出尖锐的爪子,蓄势待发。 “陛下做的事,难不成自己也不清楚吗?” 沈鸢怒目而视。 谢清鹤不明所以,还当沈鸢是知道那两个老太监的事。 “你知道了?” 他皱眉,“那两个太监是死有余辜,若是不严惩,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沈鸢莫名其妙:“什么太监?” 谢清鹤一怔:“没什么,处置了两个犯宫规的太监罢了,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事?” 想到谢时渺前脚刚走,谢清鹤好奇,“和渺渺有关?” 沈鸢冷哼一声:“她想为百岁求个恩典,这事你知道吗?” 谢清鹤颔首:“她还说了什么?” 若只是为百岁脱奴籍,沈鸢定不会发这样大的肝火。 沈鸢原封不动照搬谢时渺的话:“她说是你教她的?” 谢清鹤抬眼,没有否认。 “你可知百岁家中是因何犯事?” 沈鸢愣住:“不是说他父亲科考泄题吗?” 百岁的父亲本是主考官,当年科考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后来查出是主考官为一己私欲,将考题私自透露给考生,以此换取高额的酬金。 百岁一家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沈鸢上下打量谢清鹤两眼,满腹疑虑:“总不会他父亲是被冤枉的罢?” “没有,铁证如山,他父亲收取贿赂是真,泄露考题也是真。” 谢清鹤轻声,“这事人人皆知,若日后百岁脱奴籍入官场,你觉得旁人怎会看他,又如何看渺渺?” 沈鸢于心不忍:“幼子无辜,他当年那么小,他父亲做的事,和百岁有什么干系。” 谢清鹤深深望着沈鸢。 “可旁人不会这么想。若他只是一个奴才,自然不会有人眼红他。可若是他脱了奴籍成为渺渺的幕僚,必有人说渺渺识人不清,用人不贤。” 谢清鹤简明扼要,“以他如今的才干,还不配渺渺为他遭受那些骂名。” 天下贤能名士多如江中鲤,实在没有必要为那样一人背负骂名。 沈鸢凝眉轻哂:“你们还真是……机关算尽。” 谢清鹤捏着沈鸢的指骨:“渺渺是我和你的孩子,我总要为她谋划。” 沈鸢抽回手,蛾眉稍蹙。 总觉得谢清鹤近来有点奇怪,像是迫不及待将谢时渺推向龙椅。 沈鸢戒备望向谢清鹤,眉心紧皱。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清鹤低垂着眉眼,黑眸聚精会神。 漆黑瞳仁中只映着沈鸢一人的身影,谢清鹤弯唇,好整以暇道。 “……心悦你,算吗?” 沈鸢陡然睁大双眼。 猝不及防的一句表白心迹,是她从前未在谢清鹤口中听过的。 她一时语无伦次,红唇张张合合。 “你、我……” 沈鸢别过脸,目光躲闪,“我说过,我对你不是全然的信任。” “我知道。”谢清鹤尾音含笑。 沈鸢咬唇:“最多只有两分。” 她以为谢清鹤会失望,会落寞。 可是没有。 谢清鹤那张脸一如既往,并未流露出半点失落之色。 四目相对,沈鸢眼中的狐疑渐深。 谢清鹤笑着道:“已经很好了。” 他敛眸,唇角笑意缓慢敛去。 “沈鸢,你还愿意相信我……已经很好了。” 沈鸢沉默许久。 半晌,她轻轻“嗯”了一声。 ……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 圆圆坐在元邵膝上,一只手捏着糖葫芦,一只手握着九连环。 她还是学不会九连环。 元邵每日都会教她,过后又忘了。 偏偏圆圆还乐此不疲,缠着元邵要人教。 秋千在空中晃动,圆圆嘿嘿一笑:“元邵,再高点,再高点。” 几番来回后,圆圆又凑过去,指使元邵给她解开九连环。 一面看,还一面埋怨。 “元邵,太快了,记不住。” 圆圆啃着冰糖葫芦,一双眼睛笑如弯月,抱着自己的冰糖葫芦吭哧吭哧啃得起劲。 明日是除夕,沈殊本想留沈鸢在竹坊用晚膳,沈鸢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明儿是宫宴,我只怕脱不开身。” 沈殊狐疑抬眸,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会寻个由头避开。” 往年宫宴,沈鸢多是装病不见外人。 沈鸢弯了弯嘴角,眉眼低敛。 “医馆的事亏得有城中的姑娘夫人出手相助,论理,我该去一趟的。” 她往楼下望去,“圆圆如今说话,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沈殊长吁短叹:“好容易才改过来的,如今是比以前好了不少,改成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 沈殊无奈摇头,“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圆圆做什么都懒懒的,若不是元……元邵,她连话都懒得说。你们家渺渺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念书,这都快除夕,竟还待在寝殿做功课。” 沈鸢莞尔:“圆圆这样就很好,渺渺她……太聪明太早慧了,有时我都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再怎么聪明,那也是孩子,她也想日日同你在一处。别的不提,渺渺早慧也不是坏事,她是殿下,如今又入主东宫,日后可是要……” 沈殊及时收住声。 金缕衣 第186节 沈鸢无可奈何,叹息两声:“我何尝不知道,只是可怜她日日挑灯夜读,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想的,像是赶鸭子上架,恨不得渺渺明日继位似的。” 沈殊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沈鸢躲在沈殊后笑笑:“我不说就是了,姐姐不必如此慌张。” 如今的沈鸢脸上哪有半点对谢清鹤的畏惧不安,提起谢清鹤也面色如常,不似之前那样恨之入骨。 沈殊无声在心中为沈鸢松口气,她总是不想沈鸢揣着恨意过一辈子的。 那样和戴着枷锁跳舞有何区别,生不如死。 沈殊飞快抹去心中的胡思乱想,朝沈鸢笑道:“还有一事我差点忘记了。玉竹,把东西拿过来。” 玉竹应声而入,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 “这些都是医馆送来的,多是病人感恩娘娘的恩德。我们姑娘本来不肯收的,只是那些老人家执意不肯。” 地上堆着的多是瓜果,沈鸢目瞪口呆:“怎么这么多?这些都是他们辛辛苦苦的收成,我怎好收下。可知他们家在何处,我让人送回。” 沈殊扶着她坐下:“若不是我拦着,只怕他们能送过来更多。放心,那些老人家我都给他们包了人参灵芝,年轻一辈送来的我也都给了压岁锞子,没让他们空手离开。” 地上的农物堆得沈鸢无处落脚,她满脸愕然,可眉宇间的雀跃却掩饰不住。 “我挑一点带回去,剩下的送回慈济堂罢,也给后院那些孩子尝尝鲜,我先前也让松苓备下赏银,等会一起送过去,这些日子也辛苦他们了。” 地上还有几个新鲜的板栗,沈鸢瞧着新鲜,揣在袖中带走。 她先回了棠梨宫,正好谢时渺和谢清鹤都在。 先前答应给谢时渺带东西回去,宫里的东西谢时渺都看腻了,就图街上的新鲜玩意。 沈鸢一一让松苓送过来。 “快年下,街上多是糖葫芦和冻梨,还有紫苏饮。” 沈鸢捏着竹管的一端,竖立在冻梨上,“你从这里喝,小口小口,不可太急。” 谢时渺盯着那黑不溜秋的梨子,满脸写着“抗拒”。 她眼巴巴望着沈鸢:“母后,这是梨子吗,别是坏了的罢。” 她望向书案后在为自己检查功课的谢清鹤,孝心发作。 “母后,你可给父皇带东西了,要不这梨子送给父皇罢?” 谢时渺声音很低,可惜谢清鹤是习武之人,怎会听不到。 他抬首,视线似有若无在谢时渺脸上掠过,唇角噙几分似笑非笑。 谢时渺登时坐直身子,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 “母后送的,自然是最最好的,我才不会轻易送出去,父皇也不可以。” 她说得大义凛然,可眼中的欲言又止还在。 沈鸢忍着笑,端着托盘送到谢时渺眼前:“是吗,那快吃罢。你若是喜欢,母后日日都给你买。” 谢时渺惶恐不安瞪圆双目,脱口而出:“不必了。” 她讪讪干笑两声,“我、我怕冷,太医也说过,我不宜吃生冷之物。” 谢时渺一面说,一面磨磨蹭蹭往冻梨移去。 谢时渺视死如归,一口咬在竹管上。 而后,装模作样、战战兢兢喝了一小口。 如同星光坠落在谢时渺眼中,她一双眼睛忽的亮起,整个人如餍足的小猫,捧着冻梨不肯撒手。 “怎么甜丝丝的。” 梨子瞬间瘪了一大半,谢时渺意犹未尽,“母 后,你真的日日都给我买冻梨吗?” 沈鸢煞有其事点点头:“本来是要买的。” 谢时渺坐直身子,琢磨着沈鸢口中的“本来”两字。 她不甘心道:“后来呢?” 沈鸢笑着接话:“不是你说自己的身子不好,不宜吃生冷之物吗?那自然就没有了。”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时渺耷拉着双耳:“那是太医以前说的,我如今身子比以前好多了。” 谢时渺不忘扯谢清鹤做幌子,“母后不信的话,可以问父皇。” 谢清鹤挑眉,淡定自若:“是吗,哪个太医说的?” 谢时渺愤愤咬牙:“父皇这是公报私仇,他嫉妒我,母后给我带了东西,他没有。” 谢清鹤起身,缓步行到炕前。 谢时渺见状不对,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谢清鹤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沈鸢脸上:“我没有吗?” 沈鸢心虚:“陛下什么都不缺……” 她忽的想起袖中还藏有几个板栗,忙忙拿出来。 那板栗连着外壳都在,沈鸢拿丝帕裹着。板栗绿油油的,还带着毛刺。 她本是瞧着好玩才带回来的。 谢清鹤低眸,声音很轻很轻:“这是……送我的?” 沈鸢抿唇,半日从唇间挤出一个:“嗯”。 只是几个果子,还是借花献佛,沈鸢没想到谢清鹤真的会收下。 谢清鹤似乎心情很好。 他掰开一个,果实咬在嘴里,苦涩的味道蔓延在唇齿间。 沈鸢双目熠熠:“好吃吗?” 果子的苦涩顺着喉咙一路往下,谢清鹤面不改色:“好吃。” 沈鸢也跟着掰开案几上的栗子。 刚捡起一个,案几上的栗子悉数落在谢清鹤手中。 “不是说送给我的吗,怎么还自己吃上了。” 沈鸢讷讷张唇:“可是……” 送人的东西自然不好收回,沈鸢怏怏,“那好罢。” 光影在沈鸢脸上跃动,唇红齿白,粉腮红润。 那双眼睛终于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带了几分鲜活灵气,喜怒分明。 谢清鹤勾唇,又掰开一个栗子尝了尝。 这回是甜的。 第77章 沈鸢,你还生气吗 除夕夜。 宫中处处锦绣辉煌,珠宝争辉。 宫宴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白玉自斟壶中装着西域送来的葡萄美酒,宴上宫人穿金戴银,遍身绫罗。 宫人双手捧着美酒,穿梭在宴席中。 宴上宾客尽欢,丝弦悦耳。 沈鸢扶着松苓的手,缓缓走出畅音阁。 园中雪珠子簌簌,如搓棉扯絮。 沈鸢一身宝蓝色曲水纹织金缎氅衣,峨髻高梳,鬓间缀着各色的珠翠花冠,如茫茫雪地中的一株牡丹,雍容华贵。 青石涌路,园中红梅三两株,放眼望去,疏林如画,灿若晚霞。 暗香疏影,梅香四溢。 松苓战战兢兢侍立在沈鸢身边,心有余悸。 “娘娘,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罢。” 她知道沈鸢从前有多害怕红色,深怕沈鸢触景伤情。 沈鸢笑着拂开松苓的手:“无妨。” 她许久不做从前那些噩梦了,也不似先前那样害怕红色。 松苓提心吊胆,试图拿别的话岔开。 “沈大姑娘今早让人送来两盒糕点,还有一匣子金锞子。” 那些金锞子都是用金子溶成的,或是事事如意,或是心想事成,都是些吉利话。 沈鸢忍俊不禁:“姐姐这是做什么,我都多大了,她怎么还拿我当孩子看。” 小的时候在沈府,沈殊也是这样,逢年过节,总会给沈鸢送上满满当当的一匣子金锞字。 别的孩子荷包中或是藏着糕点,或是藏着牛肉干,只有沈鸢的荷包中藏的永远是金锞子。 沈殊不以为然:“牛肉干有何好,你这荷包的金锞子,都足以买上一个月的牛肉干了。” 彼时沈殊年岁也不大,只知道金锞子是最好的,所以只给沈鸢送这个。 忆起往事,沈鸢唇角多了几分笑。 松苓满脸堆笑:“在大姑娘眼中,娘娘可就是小孩子。大姑娘也给殿下打了一个金灿灿的璎珞,已经差人送过去了。” 金缕衣 第187节 沈鸢眉眼弯弯:“给圆圆的送了吗?还有萤儿的,她难得留在汴京过年,前儿我瞧她,好像又长高了。” 松苓笑着道:“小孩子都是这样,一天一个样。我听郑郎中说,萤儿如今也在学着诊脉写药方子,再过几年,兴许也能出师了。” 沈鸢点点头:“她从小跟着耳濡目染,又是个勤奋的孩子……” “什么勤奋?母后在说谁?”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谢时渺扶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气,呼出的气息在空中都化成白雾。 沈鸢唬了一跳,忙不迭驻足往后瞧。 她一手扶住谢时渺:“你怎么出来了?” 谢时渺身子比旁的孩子弱,沈鸢匆忙将自己手中的暖手炉塞到谢时渺手中。 “宫人怎么伺候的,怎么连暖手炉都不给你备一个?” 谢时渺努努嘴:“在百岁手上呢。” 沈鸢站直身子,果然看见百岁怀里多出一个暖手炉。 谢时渺弯弯眼睛,她说话还喘着气:“母后走太快了,我差点跟不上,就先给他。” 她一只手牵住沈鸢,穷追不舍。 “母后,你刚刚在说谁?” 沈鸢实话实说:“萤儿。” 谢时渺扬起一张小脸,眉心紧皱:“她哪里聪明了?” 谢时渺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除了沈鸢和谢清鹤。 她腮帮子鼓鼓的,显然还在为沈鸢照看过萤儿四年生气。 沈鸢忍俊不禁,捏着谢时渺的脸笑道:“怎么这么小气,都这么久还记得当初的事。” 谢时渺哼哼唧唧:“我记性好,下辈子也能记得。” 地上冷,沈鸢一手抱起谢时渺:“好好好,你记性好。” 谢时渺歪歪脑袋,大言不惭:“我还比他们都聪明。” 沈鸢笑得合不拢嘴:“你可真是……” 她低头看见谢时渺腰上系着的香囊,还有玉佩上的穗子,连着谢时渺身上的狐裘,都是沈鸢做的。 沈鸢眉眼温和:“怎么都戴上了?过两日母后得空,再为你做一对暖耳。” 谢时渺扬起头:“暖耳是什么?” “是……戴在头上的,和雪帽差不多。山里冷,他们那的人冬日都得戴着雪帽,不然耳朵会冻掉。” 谢时渺胆战心惊抱住自己的双耳:“我可不想掉耳朵。” 园子风大,松苓让人备下步辇,送沈鸢两人回到东宫。 谢时渺从出生后就没离开过汴京半步,连暖耳也不曾听过。 她兴致勃勃挽着沈鸢,要沈鸢给她讲宫外的趣事。 殿中燃着金丝炭,谢时渺撇撇嘴,挨着沈鸢道:“母后,待日后我退位了,我也想和你去游山玩水。” 沈鸢手中的茶笑得倒扣在松苓青缎袄子上:“胡说什么,你父皇还在呢。” 谢时渺不以为然:“早晚的事。我如今要学的功课太多,暂且还不能离开汴京。” 谢时渺说这话的时候,过于理所当然。 她脸上半点怜悯悲伤也没有,有的只是对皇位的野心勃勃和势在必得。 沈鸢沉默片刻,倏然笑道:“你和你父皇,真的很像。” 谢时渺不去想自己为何不能同同龄人一样在外玩闹,或是窝在父母怀里打闹,或是恳求父母带自己离开。 四面高高的红墙于谢时渺而言不是铜墙铁壁,不是坚不可摧的牢笼,而是她往上爬的台阶。 沈鸢叹口气,扶着谢时渺的发髻道:“母后都不知道该不该夸你太懂事了。” 谢时渺挺胸昂首:“夸我的事还要想吗,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窗外寒风凛冽,雪花渐渐。 谢时渺听着从畅音阁传来的管乐丝弦之音:“母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是殿下,受万民供奉,总不能日日都想着玩乐。” 沈鸢温 声细语:“母后是怕你太累了。” 沈鸢揉揉眉心,百思不得其解,“你父皇近来行事,也有点操之过急。我听说他还给你请了天竺的夫子,教你天竺语。” 谢时渺嘿嘿一笑:“是我让父皇请的,父皇会天竺语,我也要学会。” 沈鸢无言以对,她讷讷:“这话真的是……你说的?” 谢时渺重重点头,一头雾水:“不是我说的,那还能有谁?” 沈鸢无语凝噎:“我还以为是你父皇……给你找的。” 她略去了中间的“逼迫”两字。 宫宴还在继续,沈鸢本还要回去,她是借着更衣的由头出来的,总不能离席太久。 松苓笑着进来:“娘娘不必去了,陛下说娘娘不胜酒力,在寝殿歇着便是。” 谢时渺抱紧沈鸢,笑得眯起眼睛:“那太好了,我还可以多陪母后一会。” 她倚在沈鸢肩上,声音透着遗憾惋惜,“可惜我的汤圆还没有吃。” 松苓莫名其妙:“殿下想吃的话,我再让他们做一碗。” 谢时渺眼巴巴望着沈鸢,一言不发。 眼中的可怜兮兮如潮水翻涌。 沈鸢视若无睹,佯装不懂:“怎么了?” 谢时渺委屈巴巴:“那个萤儿……是不是吃过母后做的汤圆?”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款步提裙,起身往外走。 松苓一头雾水跟了上去:“娘娘,殿下是想要……” 沈鸢笑睨她一眼:“还不明白吗,小殿下想吃我做的汤圆了。” 东宫有自己的小厨房,平日谢时渺想吃什么,只要同小厨房打一声招呼就好了,不必惊动御膳房。 小厨房早早备好宵夜,也有一小碗汤圆,是用花果汁染成的,一小碗五颜六色,颇为喜庆。 谢时渺看都不看,朝百岁招招手:“赏你了。” 厨子见到沈鸢,吓得跪了满地,还当是自己的膳食做得不合沈鸢的心意。 沈鸢拂袖:“都下去罢,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厨子心惊胆战:“娘娘,厨房烟雾缭绕的,若是……” 谢时渺淡漠抬眼。 厨子再不敢多话,匆忙欠身退下。 沈鸢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看见了谢清鹤。 下一瞬,谢时渺脸上的冷漠凉薄消失殆尽,转而奔到沈鸢跟前。 “母后,我帮你。” 沈鸢无声收回目光:“……好。” 汤圆并不难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谢时渺已经吃上了。 糯米圆子上洒了一点秋桂,如点缀的金箔。 谢时渺一小口一小口吃着。 夜已深,沈鸢不敢让谢时渺多食,只给她煮了三个。 谢时渺意犹未尽,望着漆木案几上余下的一碗,抿唇不悦。 “母后偏心,才给我一点点。” 沈鸢笑着拿丝帕替她擦嘴:“我可不敢给多,若是你夜里闹了肚子,日后我再不敢给你做吃食了。” 谢时渺不乐意,强撑着道:“我才不会。” 话虽如此,谢时渺依旧不敢勉强。 她从娘胎时落下病根,这些年处处精细调养着身子,虽说比先前有所好转,可到底比不上寻常孩子。 谢时渺跃跃欲试:“那这碗我留着明早吃。” 沈鸢摸摸她的脑袋:“过夜就不好吃了。” 谢时渺恍然:“是给父皇的?” 沈鸢唇角的笑意僵了一瞬,坦然:“不是。” 她将汤圆往松苓那推了一推,笑着揶揄,“怎么,难不成还要我请你?” 她以前做汤圆,也会给松苓多留一碗。 松苓言笑晏晏:“可不是,娘娘不开口,奴婢怎敢和娘娘夺食。” 满屋花团锦簇,笑声不绝于耳。 谢时渺抱着沈鸢臂膀,眼皮止不住上下打架:“母后,父皇会生气吗?” 她小声嘀咕,“若是我没有吃的,定会生气。” 谢时渺一面说,一面打着哈欠。 沈鸢眸色一顿:“你父皇会缺这一口吃的?他若是想,御膳房大有人乐意为他效劳。” 谢时渺抿紧双唇:“厨子做的,怎么可以和母后的相提并论。” 沈鸢抬眉,言简意赅:“他不爱吃汤圆。” 金缕衣 第188节 谢时渺错愕瞪圆双目:“母后做的父皇也不喜欢?” 沈鸢颔首。 谢时渺撇撇嘴:“父皇也太不知好歹了,母后做的竟然也不喜欢。” 她反手抱紧沈鸢,“无妨,日后母后只做给我一人吃就好了,只要母后做的,我都喜欢。” 谢时渺嘀嘀咕咕,“待我长大了,也要给母后煮汤圆。” 她再也掌不住,靠在沈鸢肩上沉沉睡去。 松苓轻手轻脚上前:“娘娘,可要回棠梨宫?” 倚在沈鸢身边的谢时渺似有发觉,喃喃自语:“不要、不要回。” 沈鸢朝松苓轻轻摇头:“罢了,今夜宿在东宫罢,也省得来回奔波。” 夜深人静,窗前树影婆娑。 沈鸢睡至一半,恍惚瞥见自己榻前多了一道身影,吓得睡意烟消云散。 谢清鹤眼疾手快捂住沈鸢双唇:“是我。” 他身上还萦绕着淡淡的酒香,应是宴上多喝了两杯。 沈鸢皱眉:“你离渺渺远些,她闻不惯酒味。” 谢清鹤缓慢点头,俯身连着锦衾将沈鸢抱起。 沈鸢的身子猝不及防悬在半空,她大惊:“谢清鹤,你……” 薄凉的指腹抵在沈鸢唇珠上,谢清鹤轻声:“渺渺还在睡,小点声。” 那双漆黑眼眸少了两分淡漠清明,多了几分迷离茫然。 沈鸢愤愤瞪了谢清鹤两眼,又怕吵醒谢时渺,只能按住不表。 园中雪花翻飞,地上的雪约莫有两尺多高。 外面天寒地冻,小太监战战兢兢瞧见谢清鹤抱着沈鸢出来,吓得忙忙上前。 “娘娘,陛下吃醉酒,刚在棠梨宫见不到你,又……” 东宫前并无步辇,茫茫雪地中只有两行脚印。 沈鸢眉头紧锁:“他自己走过来的?” 小太监双手拍膝,叫苦不迭:“可不是,奴才劝了好久,陛下依旧执意要过来。” 怪道谢清鹤淋了一身雪。 大冷的天,沈鸢可不想陪着谢清鹤来回奔波,她让人收拾了偏殿,又让厨房送来解酒汤。 黄花梨剔红嵌宝八屏风伫立在地,殿中烛光照如白昼。 青花鎏金香炉中点着百合宫香,谢清鹤伏在漆木案几上,一只手抓着沈鸢的手腕。 他眉心紧拢,嗓音沙哑。 “……你想、想去哪?” 握着自己的指腹逐渐滚烫,沈鸢转首回眸,难得好声好气。 “给你拿解酒汤。” 谢清鹤纹丝不动,握着沈鸢的手指拢紧。 沈鸢温声:“陛下,你还没喝解酒汤。” 谢清鹤低低应了一声,手指岿然不动,如高山磐石。 沈鸢渐渐不耐烦。 “陛下,松手。” “你喝醉了,该喝解酒汤了。” “……谢清鹤,松手!” 最后一声几乎是沈鸢用力吼出来,好在她声音压得极低,殿中又只剩谢清鹤一人,廊下垂手侍立的宫人都不曾听见。 谢清鹤缓缓抬首,余光瞥见攒盒中的解酒汤,眉心皱了一皱。 他空出一只手,擎着莲纹青花小碗一饮而尽。 直至碗底见空,谢清鹤双眉皱得愈发厉害。 他反手将碗倒扣,剑眉笼罩着不解和茫然。 “怎么……不是甜的?” 沈鸢莫名其妙:“陛下果真是喝醉酒了,哪有解酒汤是甜的?” 她扶着谢清鹤往贵妃榻走去。 醉酒的人身影沉重,沈鸢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踩着狼皮褥子往前走。 两人身影在屏风上晃晃悠悠,时高时低。 “谢清鹤,你走慢点。” “走错了走错了,是在那边。” “谢清鹤,往后你再敢喝醉酒,就……” 沈鸢身量本就娇小,倏然一脚踩空,两个人齐齐滚落在榻上。 沈鸢半边身子压在谢清鹤身上,额头撞在谢清鹤心口。 沈鸢声音闷闷:“谢清鹤,你竟敢……” “我的汤圆呢?” 烛光跃动在谢清鹤眼中,谢清鹤一手挡在眼睛上, 他声音很低。 “……不是说给我做了汤圆吗?” 沈鸢僵在原地,瞳孔骤紧。 恍惚间以为谢清鹤是在说当年自己给他做的元宝汤圆。 沈鸢眼中茫然一瞬:“什么……汤圆?” 谢清鹤松开手,一双醉眼迷离。 昏黄烛光模糊了谢清鹤凌厉的轮廓,长长睫毛落在眼睑下方,如同罩落灰暗阴影。 谢清鹤黑眸沉沉,映着沈鸢不明所以的一双眼睛。 “……太监不是说、说你做了两碗汤圆吗?” 一碗是给谢时渺的,另一碗……太监理所当然以为沈鸢是留给谢清鹤的。 自然也就如此同谢清鹤说。 沈鸢一时语塞:“我……” 谢清鹤倚着青缎迎枕起身,他脚步虚浮,走路也不稳当。 沈鸢吓一大跳:“你想去哪里?” 谢清鹤醉醺醺:“汤圆。” 沈鸢别过脸,颤若羽翼的眼睫低低垂着:“没有汤圆了。” 谢清鹤沉眉望过来,嗓音透着不解:“……为何?” “我……” 不知怎的,沈鸢竟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好在谢清鹤并未执着那碗汤圆,他沉吟片刻,又趔趄着坐在榻上。 宫人悄声入屋,移灯放帐。 厚重的帐幔挡住了窗外的缥缈夜色。 沈鸢枕着饕餮纹玉如意枕昏昏欲睡。 万籁俱寂,夜色浓密。 一片悄然中,沈鸢忽的听见谢清鹤极轻极轻的一声。 “沈鸢,你还在生气吗?” 那声音轻盈,随风而逝。 如香炉上飘着的一缕烟,转瞬即逝。 沈鸢身影僵硬片刻。 少顷,她缓缓转首侧目。 身后的谢清鹤双眸轻阖,气息平稳。 好像刚刚听见的那话只是沈鸢的错觉,又或是谢清鹤梦中的呓语。 沈鸢睫毛颤了又颤。 …… 次日醒来,榻上不见谢清鹤的身影。 沈鸢撑榻而起,眸光忽的一顿。 枕边放着一对压岁锞子,那压岁锞子足有半个手掌大小,掂在手心沉甸甸的。 沈鸢双眼迷茫,怔忪片刻,方想起自己此刻是在东宫,并非在宫外竹坊。 以前只有沈殊,才会在初一一早悄悄将压岁锞子塞在沈鸢枕下。 可如今沈鸢是在东宫。 昨夜种种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沈鸢扶着眉心。 金缕衣 第189节 一人挽起帐幔,那张脸和沈鸢此刻想的如出一辙。 谢清鹤一双黑眸清明,早无半点醉态。 身上的龙袍用松檀香熏过,一点酒香也不曾留下。 “醒了?” 沈鸢鬼使神差将那一对金锞子拢在袖中,低不可闻应了一声。 屏风外的谢时渺听见动静,迈着一双小短腿朝沈鸢飞奔而来,一头撞在沈鸢怀里。 “母后,快醒醒,不是说要带我出宫吗?” 有谢时渺在,沈鸢和谢清鹤都默契不提昨夜的汤圆。 沈鸢命人送盥漱之物过来,眼角瞥见谢时渺荷叶袂上沾着的墨水。 沈鸢大吃一惊:“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谢时渺实话实说:“书房。” 沈鸢多睡了半个多时辰,谢时渺趁机多做了半个多时辰的功课。 沈鸢无言以对。 她呢喃:“大年初一,连你父皇都不上朝。” 谢时渺哼哼唧唧:“那又如何?父皇刚刚也在看奏折。若不是要陪母后上街,我今日也会留在书房念书。” 谢时渺悄悄拽住沈鸢,“母后,父皇和我们一起吗?” 她声音虽低,可暖阁也不大。 沈鸢颤巍巍抬起双眼,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双眸。 眼前忽的晃过谢清鹤昨夜向自己讨要汤圆的一幕。 茶盏在手中握得发热,沈鸢斟酌着开口,欲言又止。 “你等会要随我们出宫吗?若是你有要紧事就……” 一语未落,谢清鹤忽然开口:“好。” 沈鸢讪讪咽下刚到喉咙的“罢了”两字。 …… 马车早早备下。 沈鸢和谢时渺坐在车中,金镂空葵瓣龙纹盒中供着各色的糕点。 沈鸢捡了一块桃酥,慢慢咬着,心不在焉应着谢时渺的话。 满脑子都是谢清鹤。 同乘一车比不上共处一室,先前和谢清鹤同在寝殿,沈鸢好歹还能看看书。 可如今两人都在车中,若是一直不说话,谢时渺定会生疑。 可她能和谢清鹤说什么?若是说两句又吵起来…… 沈鸢脑中乱糟糟的,后悔不已。 早知如此,今早就不该鬼迷心窍邀谢清鹤一同前去,不然此刻也不会进退两难。 谢时渺说了半日,口干舌燥。 转首瞥见沈鸢一副神游天外之态,谢时渺气不打一处。 “母后,你可听见我说什么了?” 沈鸢心虚点头,又忙道:“出门在外,唤母亲就好。” 谢时渺举一反三:“那我也唤父皇为父亲。” 她掀起帘子往外看,低声抱怨,“父皇怎么还不来,这么慢。” 遥遥的,一个小太监手持拂尘,匆忙跑来。 “娘娘,陛下有急事,暂时、暂时来不了了。” 沈鸢诧异:“什么急事?” 小太监摇摇头:“这,奴才就不知了。” 他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上前,“这是陛下让奴才送来的。” 不远处。 谢清鹤立在高楼上,风吹过他惨白的面庞。 崔武立在谢清鹤身后,面上浮现担忧不安:“陛下真想瞒着娘娘吗,若有朝一日……” 谢清鹤黑眸低敛,目送沈鸢的马车渐行渐远。 他在风中立了许久。 风声回旋,燕雀掠过长空。 谢清鹤收回目光,他以手掩唇,轻咳两声。 眉宇间似有隐忍掠过。 谢清鹤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此事朕心意已决,不必再提。” 第78章 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 竹坊处处缀着彩绫,廊下悬着一色的珐琅玻璃亭式宫灯,园中的秋千攒着皑皑白雪。 圆圆一手拿着铲子,站在秋千前,吭哧吭哧埋头铲雪。 谢时渺站在沈鸢身边,狐疑仰头望去:“母后,她怎么不让下人去扫雪?” 沈殊遍身绫罗,肩上拢着一身蓝缎五彩刻丝白狐皮里斗篷,通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纤纤素手露在外面。 蔻丹上染着凤仙花汁,娇艳欲滴。 “那秋千她宝贝着呢,连我也不肯动。” 沈鸢好奇笑道:“秋千不是一直都有的吗,怎么这会子倒护短了。” 沈殊压低声音:“先前那个坏了,这是那人做的。” 沈殊口中的那人,只有元邵。 沈鸢携沈殊往楼上走:“元家如今没再找来罢?还有圆圆那里,你打算如何说?” 沈殊为难叹气:“我还没想好,她如今都是直接喊着元邵元邵,若是有朝一日……” 沈殊重重叹口气,“至于元家,昨日倒是来了几个人,说是想接圆圆回府住两日,我都给拒了。” 沈鸢皱眉:“做出那样的丑事还有脸过来,这天底下哪有他们这样不知廉耻的人。” “你怎么比我还恼,快消消气消消气,殿下还在呢。” 谢时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乱说话。” 沈殊笑着摇头:“说实在的,圆圆若有殿下的一半,我也不用担心她接受不了。” 喊了好几年的父亲忽然变成小叔,别说圆圆不能理解,若是沈殊小的时候碰上这种事,也会觉得匪夷所思天方夜谭。 沈鸢无可奈何:“可一直瞒着也不是正经事,府中人多,万一哪日圆圆上街,在街上听见一些风言风语……” 沈鸢忽的想起自己幼时的光景,心口重重一沉。 那会虽有沈殊护着自己,可嘴长在他人身上,沈殊总不可能让府中上下都闭嘴不说话。 奴仆婆子当着沈鸢的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没少对她指指点点,乱嚼舌根。 偏偏他们口中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沈鸢被生母厌弃是真,生母随人私奔也是真。 若不是还有沈 殊,沈鸢在沈府便是孤立无援。 她幼时最恨旁人的窃窃私语,自然不想让圆圆也如自己一样,在流言蜚语中长大。 沈鸢脸上怔怔,一时无言。 沈殊心领神会,握住沈鸢的双手,意有所指:“都过去了。” 她朝谢时渺扫了一眼,唇角挽起浅浅笑意。 “殿下可要下楼去寻圆圆玩,城中新来了一个戏班子,等会我同你母后带你去瞧瞧,还是你想天香寺?寺里这两日也有庙会。” 谢时渺歪歪脑袋:“我想去天香寺。” 沈殊笑着点头:“那好,我先让他们备车。” 没了孩子在,沈鸢姊妹两人说话也不用顾忌。 谢时渺哒哒哒走下楼,她往后瞧一眼。 槅扇木门轻掩,透过细细长长的一道缝隙,隐约可见沈鸢模糊的影子。 她眼中隐着淡淡的一层忧愁,似是陷入往事的泥垢中。 谢时渺无声收回目光,在百岁耳边低语两句。 百岁应声而去。 偶有雪珠子洒落,薄薄的一层如糖霜,覆在谢时渺脚边。 她往下张望。 天空还在往下飘舞着雪珠子,圆圆站在风雪中,尽职尽责。 松苓和玉竹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圆圆身后,好声相劝。 金缕衣 第190节 “小小姐,还是回去罢,这会都开始下雪了,若是淋坏了,姑娘和娘娘都会担心的。” 圆圆眼都不抬:“圆圆,不坏。” 雪陆陆续续下着,即便圆圆站到明日天明,只怕也铲不完秋千上的雪。 谢时渺难得瞧见这样固执的人,她让婢女取来一把油纸伞,支在秋千上。 油纸伞挡住了漫天飞雪,再无雪珠子飘落在秋千上。 圆圆双眼放光:“好聪明。” 她喃喃,“怎么我、我就、想不到。” 谢时渺大言不惭:“我聪明呗。” 圆圆一双眼珠子缓慢转动:“我也、聪明。” 她慢吞吞开口,“元邵聪明,我也、聪明。” 圆圆语不惊人死不休。 谢时渺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落,谢时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她忙忙跑到圆圆身边,又悄悄往楼上看了一眼。 许是天冷,沈鸢并未开窗。 谢时渺声音低低:“你刚刚那话,是何意?” 圆圆眨巴眨巴眼睛:“什么话?” 谢时渺急不可待:“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冷下脸,当即要命人彻查此事。 百岁刚好走过来:“殿下,这不是在宫里。” 谢时渺眉心一皱:“不在宫里又如何,难不成一个小小的竹坊,我还查不了?” 百岁面无表情,眉眼淡漠:“自然不是。” 他犹豫,“只是我以为……殿下不会管旁人的闲事。” 谢时渺眸色冷下:“她不是旁人。” 一语落下,斜对面又觉自己对圆圆的关心过多,她忙不迭补充道。 “若是有人欺负她,母后会伤心的,我不过是为了母后罢了。” 圆圆没听到谢时渺和百岁的对话,她一颗心又被地上爬过的蚂蚁吸引。 这样冷的天,竟还有蚂蚁爬行。 圆圆蹲在雪地中,目不转睛盯着木桩上的蚂蚁。 谢时渺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转首瞧见神游天外的圆圆,气不打一处。 她雄赳赳气昂昂上前追问:“你在做什么?” 圆圆慢吞吞往旁让开半步:“看,蚂蚁。” 谢时渺无语凝噎,她上下打量着圆圆,忍不住开口:“你是不是知道……知道你父亲是谁?” 圆圆缓慢应了一声,语出惊人:“是元邵呀。” 谢时渺错愕:“谁、谁告诉你的?” 圆圆指了指自己脑袋。 谢时渺一头雾水:“什么?” 圆圆不假思索:“脑子呀。” 谢时渺:“……” 玉竹侍立在下首,满目惊恐不安,对上谢时渺质疑的目光,玉竹忙忙跪地告罪:“殿下恕罪,此事和奴婢无关,奴婢绝不敢在小小姐面前多嘴半句。” 余光瞥见楼梯上一闪而过的一道影子,玉竹仓皇失措,抬首和沈殊求饶。 “姑娘明察,此事并非奴婢们所为,奴婢也不知小小姐是如何知晓……” 她泣不成声。 沈殊差点站不稳,脚下踉跄,她双目发直,一颗心砰砰直跳。 沈鸢忙朝松苓使了个眼色,一起带着圆圆和沈殊回到暖阁。 沈殊手指颤抖,差点端不稳手中的热茶。 圆圆爬上沈殊怀里,抱着热茶递到沈殊唇边:“母亲,喝茶。” 沈殊定定心神,强颜欢笑:“母亲没事。” 圆圆葱沈殊怀里抬起头:“元邵说,要我照顾……母亲,我答应了。” 她笨拙伸出手,拿丝帕为沈殊抹泪。 沈殊破涕为笑。 沈鸢拍拍沈殊的手,低声道:“你和圆圆好好说,我先带渺渺去天香寺。” 沈殊此刻心烦意乱,胡乱点头:“好。” 谢时渺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一会要让沈鸢牵手,一会要让她抱。 沈鸢笑着抱起:“怎么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是说自己已经长大了?” 谢时渺强词夺理:“这里又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她就可以躲在沈鸢怀里做宝宝。 沈鸢眉眼弯弯。 马车一路行至天香寺。 青松拂檐,空中遥遥传来钟鸣鼓响。 天香寺香火旺盛,往来香客数不胜数,人头攒动。 檐下铁马叮咚,清脆响声在风雪中摇荡。 寺前好些妇人手中挎着小竹篮,有兜售香囊的,也有兜售自家做的米糕。 谢时渺睁着一双大眼睛,目不暇接。 她瞧见什么都好奇。 一会让百岁给自己买斋饼,一会又让百岁去买香囊。 沈鸢转首侧目。 谢时渺捏着香囊,又拿它和沈鸢给自己做的相比,谢时渺喃喃自语。 “哪有她吆喝得那么好,明明就比不上母亲送我的,骗人。” 沈鸢忍俊不禁:“你是为着这个买的?” 谢时渺点头,又想着拆开香囊看里面的香料。 百岁上前一步,眼疾手快拦下谢时渺。 谢时渺唬了一跳,她凶巴巴抬头质问:“你做什么,吓到我了?” 谢时渺生得粉雕玉琢,头发梳成双螺髻,一身杨妃色织金锦宝相花纹锦裙非富即贵。 百岁是谢时渺眼前的红人,身上的长袍料子自然也是上上乘。 身边有人听见,只当是两个孩子在玩闹,一笑而过。 谢时渺撇撇嘴,怒目而视。 沈鸢先一步从谢时渺手中取过香囊,耐心道。 “他是怕你对里面香料过敏。” 沈鸢笑笑,“怪我一时没留意,还好百岁拦得及时。” 谢时渺皮肤敏感,一点不留神就容易长疹子。 知道是自己怪罪了百岁,谢时渺讪讪低头,悄声嘟哝:“那他怎么不早点说。” 好在香囊中并无谢时渺过敏的香料,可外面的香料鱼龙混杂,沈鸢也不敢让谢时渺沾手,将香囊递给身后的松苓。 百岁无声无息退到阴影中,那张脸依旧沉着冷静,无半点起伏。 谢时渺往前走了两三步,忽而又将手里的斋饼塞给百岁,一张小脸紧绷。 “这个给你。” 而后头也不回挽着沈鸢的手大步朝前走。 沈鸢忍俊不禁,抬眸瞥见殿前的祈福树,唇角的笑意淡了两分。 谢时渺晃晃沈鸢的手臂,将她走失的思绪拽回:“母亲,那是做什么用的?” 沈鸢言简意赅:“祈福。” 她当初为谢清鹤求秋桂笺,亦是在天香寺求的。 如今寒冬凛冽,天香寺也应景,将花笺换成红梅笺。 谢时渺捏着笔犹豫许久,迟迟没有下笔。 她悄悄踮起脚尖,探过脑袋凑上前,想要看沈鸢在红梅笺上写了什么。 沈鸢手上的花笺一求谢时渺平安顺遂,二求沈殊万事如意,还剩最后一张…… 沈鸢垂下眼眸,不知为何想起除夕夜和自己讨要汤圆的谢清鹤。 还有先前被他弃之如敝屣的秋桂笺。 漆黑笔墨在笺上垂落下一滴墨迹,沈鸢踟蹰许久,终还是收回笔。 转眸对上谢时渺一双乌黑眼睛,沈鸢莞尔:“……怎么了?” 谢时渺冥思苦想,差点咬笔杆。 金缕衣 第191节 《四书》《五经》她都学过了,偏偏在这种时候脑袋空空。 谢时渺犹豫不决:“我想先带回宫……带回家。” 余音未落,身后忽然想起一道试探的声音。 “……沈、沈姑娘?” 沈鸢疑惑转身,竟是许久未见的田婶。 当初离开乡下后,沈鸢曾托人给田婶送去衣物金银,还有一些糕点吃食。 田婶热泪盈眶:“这么久不见,沈姑娘怎么还和以前一样。” 她转眸望向沈鸢手中的谢时渺,“沈姑娘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沈鸢请田婶进了上客室。 甫一步入上客室,田婶忙不迭拍拍自己的双膝,想要跪地行礼。 “草民见过……” 沈鸢忙让松苓将人扶起:“你若是行礼,就真的折煞我了。当初若不是你,只怕我连吃都吃不饱。” 田婶不以为然:“娘娘言重了,这些年亏得有娘娘帮扶,我们家如今才不用靠老天吃饭。” 沈鸢诧异:“……什么?” 田婶笑得眼角都有了皱纹,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清明。 “娘娘也不必瞒我了,若不是娘娘,我们家怎会平白无故分到田地。” 田婶笑得合不拢嘴,“还有娘娘送来的银票,我拿着置办了点家业,如今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可一家老小也不会再挨饿受冻,小孙儿如今也进了私塾。” 田婶忍不住感慨,“这都是托了娘娘的福。” 沈鸢心中惶惶,脑中空白一瞬。 松苓瞧出沈鸢的异样,忙借着“天色不早”的由头送走田婶。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凉透,沈鸢也不曾动过半分。 谢时渺忧心忡忡:“母后,你怎么了?” 沈鸢一手抱住谢时渺,心不在焉:“没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松苓提裙匆忙而至。 “娘娘,都查清楚了,田家这些年确实过得不错,还置办了十亩良田,去岁还盘下了三间铺子。” 沈鸢紧绷的心弦骤然舒展,她扶着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方才她悄悄窥田婶的面容,田婶这些年应当过得舒心,面色红润,腕间带着两个金灿灿的镯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婢女。 松苓附唇到沈鸢耳边:“当年送去田家的银票,只留有一个‘沈’字,别的什么也没有。” 沈鸢攥紧双拳,掌心沁出冷汗。 她知道谢清鹤不想旁人知晓自己坠崖一事,所以这些年不敢和田家有半点往来。 却不知谢清鹤竟还给田家送过银票。 谢时渺茫然坐在沈鸢身边,她拽着沈鸢的衣袂:“母后,刚刚那人是谁?” “那是……母后先前的邻居,母后小的时候多亏她照看,也受了他们家许多照拂。” 谢时渺恍然:“母后怎么不早点说,我让百岁多送点银票给她。” 沈鸢粲然一笑:“还真是和你父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回礼都想得一样。” 谢清鹤送银票,谢时渺也想送银票。 “银票不好吗?”谢时渺狐疑。 “自然是好的。”沈鸢不假思索,“母后只是……” 只是没想到谢清鹤那样的人,竟还会想到还恩。 沈鸢声音轻轻,“母后只是没想到,你父皇竟也不是一无是处的人。” 身后跟着的松苓差点跪倒在地。 她战战兢兢,左右张望。 好在四下无外人,松苓悄悄松口气。 …… 沈鸢一夜未归,棠梨宫一切如旧。 宫人遥遥瞧见沈鸢上前,笑着朝沈鸢行礼请安。 宫人言笑晏晏:“娘娘可算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娘娘今日又躲在东宫不回来了。” 沈鸢莫名其妙:“好好的,我躲在东宫做什么?” 宫人相视而笑,笑着揶揄:“还不是怕奴婢和娘娘讨赏。” 松苓侍立在沈鸢身后,忍不住出声斥责,她脸上挂着笑意。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竟连娘娘也敢打趣。别的不说,娘娘何曾缺了你们的赏赐了?昨儿不是早早让人送了金锞子过来。” 宫人笑着去拉松苓的手:“金锞子有何稀奇,我想要的是金叶子。” 沈鸢不解:“什么金叶子?” 穿长廊,过影壁。 早有宫人为沈鸢挽起毡帘,余音哽在喉咙。 殿中立着一株两尺多高的金桂花树,满屋金碧辉煌,光影争辉。 金灿灿的叶子映着满殿烛光,熠熠生辉。 沈鸢脚步顿在半空,一时竟难以言语:“这是……” 宫人朝沈鸢福了福身:“这是陛下昨日让人送来的,还好娘娘今日回来了,不然奴婢怕自己忍不住,薅光这树上的金叶子。” 树上的叶子都是金子打造溶成,纹理和真叶子相差无几,还点缀着一点桂花。 沈鸢立在树前观望片刻,喃喃自语。 “这是……园子那株桂花树罢?” 那树是沈鸢同谢时渺一齐种下的,闲来无事之时,沈鸢常去桂花树旁转悠。 “可不是,奴婢都比对过了,连叶子的走向都一模一样。听说工匠是照着陛下给的画稿做的,可见陛下对娘娘的用心良苦。” 沈鸢哑然失笑:“照你这么说,我更该感谢的是内务府的工匠?” 宫人叠声道“不敢”,又斟酌着开口。 “金叶子是工匠做的,可这桂花蕊……却是陛下亲自刻的。” 也不知道内务府用了什么法子,走近细瞧,鼻尖忽的漫过淡淡的桂花香气。 沈鸢伫立片刻:“……陛下呢?” 宫人面面相觑:“陛下昨儿夜里回来见不到娘娘,就去东宫了。如今……应当在养心殿罢。” 沈鸢抬眸:“今日可有大臣入宫觐见?” 宫人笑着道:“今儿是初一,除非是有要紧的军务,不然哪有大臣在今日入宫。不过奴婢倒是在路上撞见了戚大人。” 沈鸢瞳孔骤缩:“戚大人,戚玄?” 宫人颔首:“正是,那会奴婢湿了鞋袜躲在石像后,正好看见戚大人行色匆匆,瞧着应是去了养心殿。” 沈鸢心中一沉,转身朝外走:“备车,去养心殿。” 暮色四合,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大雪如鹅毛在空中飘舞,忽有雪珠子飘落在沈鸢指腹,冰凉一片。 她心中隐隐有不安掠过,满腹愁思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 步辇在养心殿前停下,小太监看见沈鸢的身影,吓得脸色白了一瞬。 而后又朝沈鸢点头哈腰。 他身影挡在沈鸢眼前,不让她往前走半步。 小太监声音含糊不清,结结巴巴。 “娘娘、娘娘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大冷的天,小太监脑门上沁出冷汗,他干笑两声,“陛下如今还在和崔大人谈事呢,娘娘还是先回棠梨宫歇息。” 沈鸢朝后看一眼。 松苓会意,冷声斥责:“大胆奴才,连你也敢挡皇后娘娘的路。” 小太监叠声道不敢,可身影却并未挪开半分。 沈鸢低声:“殿中只有崔大人?” 小太监磕磕绊绊:“自、自然。” 沈鸢面无表情,她冷声,难得动怒:“滚——” 小太监跪在地上,连声告罪:“娘娘恕罪,陛下有令,不见任何人。娘娘、娘娘……” 他拖着双膝跪着上前。 沈鸢绕过太监,疾步朝殿里走去。 明黄毡帘甩开,殿中的松檀香比往日浓厚两三分。沈鸢眉心紧皱,快步转过缂丝屏风。 迎面差点和转身朝外走的崔武撞了正着。 沈鸢顿住脚步,目光越过崔武,看见了紫檀书案上摊开的舆图,图上圈圈点点,是谢清鹤用朱砂勾画的。 沈鸢僵在原地,满腔的质问在看见谢清鹤时,忽的消失殆尽。 谢清鹤确实是在和崔武谈正事,而且还是要紧的军事。 沈鸢心虚:“我……” 金缕衣 第192节 崔武识趣退下。 偌大的养心殿只剩谢清鹤和沈鸢两人。 沈鸢目光落至书案上的舆图,好奇:“是要……打仗了吗?” 谢清鹤颔首:“嗯。” 舆图上用朱砂笔勾画出的盂兰显眼,沈鸢蹙眉:“盂兰,不是戚大人的家乡吗?” 谢清鹤顿了顿,而后了然笑道:“你见到戚玄了?” 他坐在书案后,并未起身,只是朝沈鸢招招手。 “盂兰起了内讧,盂兰王昨夜被人刺杀。戚玄想要我发兵增援,他是盂兰王的私生子,从小不被族里那些人待见。” 谢清鹤沉声,“当初他留在我身边,也是因为被人追杀。” 沈鸢讶异:“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今日才没同我们出宫?” 谢清鹤愣了愣,眉眼低敛:“……是,盂兰易守难攻,新上任盂兰王心狠手辣。今早又在边关斩杀我朝子民百余人。戚玄善蛊,却不善战。” 他垂眼对上沈鸢的目光,“我可能会……亲自去一趟盂兰。” 沈鸢心口不知为何砰砰直跳,心跳如擂鼓:“……只有这些,没有别的瞒我的?” 谢清鹤笑着开口:“只有这些。” 他抬手收起书案上的舆图,不知碰到何处,谢清鹤眉心狠狠一皱,而后又恢复如常。 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底下好像掩藏着惊涛骇浪,风雨涌起。 谢清鹤淡声:“只是御驾亲征还需从长计议,眼下来说,还不一定。” 沈鸢起身,余光瞥见窗下崔武的身影:“崔大人还在外面,想来还有事和陛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 丝帕在手中攥了又攥,沈鸢背对着谢清鹤,声音轻轻。 “谢清鹤,这是我最后一回信你。” 她飞快折返回书案,掏出在天香寺求的红梅笺,“一路平安。” 话落,沈鸢转身,疾步朝外走。 风雪扑了沈鸢一脸,她不知道是不是谢清鹤没开口,还是风雪掩没了谢清鹤的声音。 沈鸢没听到谢清鹤的一声“好”。 第79章 亲征 东宫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正月无声过去,春寒料峭,湖边波光粼粼,水波不兴。 岸上杨柳垂金,柳絮翻飞。 谢时渺上元节那夜出门赏灯,不知在路上冲撞了什么,回来后高烧不止,满嘴说着胡话。 沈鸢大惊失色,一连三夜都夜不能寐守在榻前,最后是被谢清鹤强行抱回棠梨宫歇息的。 连着半个多月心力憔悴,沈鸢精疲力竭,她一只手撑着脑袋,倚在青缎迎枕上昏昏欲睡。 粉彩人物山水纹烛台上摇曳着金黄的烛光,昏暗光影落在沈鸢白净细长的脖颈上。 纤长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下方,留下一道弓月形的阴影。 鼻尖忽的落下一阵淡淡的松檀香,沈鸢身影动了一动,尚未睁开眼,头顶蓦地落下谢清鹤沉沉的一声。 “别乱动。” 玄色氅衣裹着沈鸢单薄的身子,谢清鹤面色凝重,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沈鸢强撑着睁开双眼,一手揉着眉心。 手臂刚抬到半空,一只手先一步按在沈鸢眉心,轻轻揉着。 沈鸢眸色一僵。 落在眉心的那一点指腹滚烫焦灼,如烈焰焚烧,拽回沈鸢的理智。 “你……” 目光闪躲,沈鸢下意识拍开谢清鹤落在自己眉心的手指。 轻飘飘的一记响亮在殿中响起,两人不约而同露出诧异的神色。 沈鸢双目圆睁,眼中的困意消失殆尽。 她愣愣盯着自己的手心,目光上移,缓慢和谢清鹤那双漆黑眼眸对上。 沈鸢窘迫收回视线,心口惴惴不安。 “清醒了?” 平静的一声落在自己耳边,沈鸢赧然点头:“嗯。” 一只手往下垂落在半空,沈鸢低声:“你先,放我下来。” 谢清鹤面不改色:“没鞋。” 沈鸢脱口而出:“那我让松苓……” 一语未落,谢清鹤突然抱着沈鸢坐在妆台上。 黄花梨妆台上铺着大红袱子,身后是冰冷的铜镜。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蔓延。 沈鸢呢喃张唇:“我……” 余音未了,谢清鹤倏地开口:“后日我要去一趟盂兰。” 沈鸢目瞪口呆:“这么快?” 盂兰新上任的新王残暴无比,屡屡在边关挑事生非。 谢清鹤淡声,黑眸冷冽:“之前是寒冬,盂兰人骁勇善战,又是游牧民族,他们终年在草原上讨生活,对付寒冬比我们更有经验。” 这也是谢清鹤迟迟没有出征的原因。 他在等。 等春暖花开,等冰雪消融,等铁骑踏平盂兰的那一日。 谢清鹤从袖中掏出一枚龙虎符,放在沈鸢掌心。 他低声:“这是兵符。” 得此兵符,十万禁军任由沈鸢差遣。 沈鸢脸上的茫然彻底烟消云散,冰冷的龙虎符握在手心,她心中隐隐泛起一点不安。 沈鸢遽然扬首,不明所以。 “陛下为何要御驾亲征,盂兰并不多,朝中除了明将军,还有两位将军也是……” “沈鸢。” 谢清鹤握住沈鸢手腕,一字一顿,“我一定不会败的。” 沈鸢怔忪数瞬,嗓音几近哽咽。 抛开她和谢清鹤的恩恩怨怨不说,谢清鹤还是一国的君主。 若是谢清鹤出事,天下定会大乱。 沈鸢并不愿意看见那样民不聊生的一幕。 银错梅花纹三足铜炉中点着安神香,青烟氤氲。 沈鸢踟蹰半晌,别扭从唇齿间挤出四个字:“万事小心。” 烛光跃动在沈鸢纤细的脖颈,她眉眼低低垂着,一双琥珀眼眸纠结又不安。 谢清鹤哑然失笑,倏尔想起沈鸢先前给自己送的红梅笺。 笺上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无。 谢清鹤勾唇。 沈鸢不悦,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她凶巴巴的样子,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猫。 谢清鹤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若我凯旋归来,可以再为我做一碗汤圆吗?” 沈鸢扬首,红唇张张合合,最后还是没说话。 谢清鹤眼中的光亮消失,留下讳莫如深的一句。 “照顾好自己和渺渺。” 他没说让沈鸢等自己回来。 …… 落日西斜,众鸟归林。 沈鸢爬上高高的城楼,迎着赤红的夕阳,沈鸢踮脚往外张望。 宫道上空无一人,一株遮阴的树木也没有。 谢清鹤已经走了半月有余,再有两日就到盂兰。 他陆陆续续给沈鸢送来不少书信。 信中所言,皆是军中的琐事。 沈鸢一封也没有回。 松苓垂手侍立在沈鸢身后,无奈叹气。 “陛下今日又让人送来一封书信。” 金缕衣 第193节 立在黄昏余晖中的沈鸢猛地转过身子,心急如焚:“怎么不早说?” 言毕,她又讪讪闭上嘴。 “也不必着急,陛下还未到边关。” 话虽如此,沈鸢却不再往外望,扶着松苓的手走下城楼。 沈鸢款步提裙,拾级而下。 刚走下两级台阶,蓦地听见下方传来一两声咳嗽。 “母后真的在城楼上,你莫要骗我。” 谢时渺大病初愈,自然爬不动城楼。 她趴在百岁肩膀上下,絮絮叨叨。 百岁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反唇相讥:“我何时骗 过殿下?” 谢时渺冷笑两声:“怎么没有,先前你还说……” 余光瞥见上首的沈鸢,谢时渺收住声,笑着朝沈鸢挥挥手。 “母后。” 她从百岁后背跳下地。 沈鸢唬了一跳,忙往下走了两三步,牢牢牵住谢时渺:“这么着急做什么,若是从这里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时渺嘿嘿一笑。 风呛入喉咙,谢时渺连声咳嗽。 沈鸢一面为谢时渺顺气,一面俯身想要抱起女儿。 忽而眼前一黑,沈鸢脚下趔趄,差点失足跌落,吓得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都白了脸色。 谢时渺惊恐不安:“母后,你怎么了?” 松苓上前搀扶,眉心紧锁:“娘娘,可要唤太医过来?” 沈鸢摆摆手:“昨儿夜里没睡好罢了,不碍事。” 也不知怎的,自从谢清鹤离开后,沈鸢时不时总会梦见谢清鹤在沙场上腹背受敌,马革裹尸。 血淋淋的箭矢正中谢清鹤眉心,斑驳鲜血染红了他的盔甲。 明明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噩梦,可每每从噩梦中挣脱,沈鸢仍是后怕。 眼下浮现着淡淡的一圈青紫,沈鸢扶着眉心。 迎着谢时渺忐忑不安的双眼,她笑着挽起唇角。 “没事的,放心。” 谢时渺一路跟着沈鸢回到棠梨宫,口中念念有词:“父皇走之前特意叮嘱我,让我好生照看母后。” 沉吟片刻,谢时渺又张罗着宫人将自己的功课送到棠梨宫。 她自言自语:“我留下来陪着母后。” 正说着话,忽听松苓匆忙来报,说是沈殊来了。 沈鸢错愕:“姐姐?她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快请进。” 沈殊步履匆匆:“小鸢,你可知……” 转过点翠花鸟瑞果挂屏,沈殊话到嘴边,又咽下,“殿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散学了?” 她脸上的焦急褪去,转而换上盈盈笑颜。 又和沈鸢使了个眼色。 沈鸢心领神会:“渺渺,你先去书房念书,母后有话和姐姐说。” 谢时渺撇撇嘴:“我想留下陪母后。”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朝沈殊望去,“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沈殊顿了顿:“……倒也不是。” 她提裙踩上脚凳,挨着沈鸢坐下,“你知道吗,父亲死了。” 沈鸢怔了一瞬,缓缓皱眉:“……病死的?” 沈殊摇摇头:“听说是夜里烛台掉落在地,满屋子都烧光了,活活烧死的。” 沈父不得谢清鹤的欢心,即便惨死在他乡,也是无人问津。 沈殊不会平白无故在沈鸢眼前提这个人,沈鸢好奇:“你觉得是人为?” 还在拆着九连环的谢时渺抬眸,似有若无瞥了下首的百岁一眼。 百岁波澜不惊,微不可察点点头。 谢时渺默默收回目光,百无聊赖摆弄手中的九连环。 沈殊依着提花靠背,嗤笑一声。 “不止我怀疑,我母亲也是这样想的。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我却是知晓,我那好父亲睡觉前定会熄灭烛火的,便是烛台落地,也不可能起火。” 沈鸢眉心皱得更紧:“若是只寻他一人的仇还好,可若是那人想对沈家下手……姐姐,这两日你出门多带些人,也别让圆圆到处乱跑。” 沈殊温声道:“我同你想的一样,不然也不会忙忙进宫。你在宫里一切小心,吃食务必拿银筷子试过。” 末了,沈殊还不忘骂沈父两句,“真是麻烦,死了还不消停。如今只盼他那仇家只厌恶他一人,可别寻到我们汴京。” 又说了一会闲话,沈殊告辞离去。 沈鸢一路送至宫门口,转首瞧见谢时渺也在请辞。 “有东西落在东宫了,我先回去,明日再过来陪母后。” 沈鸢凤眸冷冽。 起初她只是三分的怀疑,如今却有了八分。 “谢时渺,你随我过来。” 沈鸢甚少对谢时渺动怒,何况还是喊的谢时渺全名。 百岁眉心拢起,不动声色往前走了半步。 金黄余晖横亘在沈鸢和谢时渺中间,廊下悬着的灯笼摇摇晃晃,随风摇曳。 谢时渺扬起双眼,瘦小的身影立在黄昏中,那双浅色眼眸明明和谢清鹤半点相像也无,可此时此刻,透过眼前这双眼睛,沈鸢莫名想到了谢清鹤。 心跳如擂鼓,沈鸢心乱如麻。 她直直凝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谢时渺,忽的觉得陌生。 倒映在地的纤细身影摇摇欲坠,沈鸢深吸口气:“是你自己想做的,还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谢时渺歪歪脑袋,偏头望着沈鸢,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个人欺负母后,理应付出代价。” 若她是沈鸢,定不会让沈父在这世上苟活多年。 沈鸢难以置信:“你……” 谢时渺不明所以,上前拢住沈鸢的双手:“那个人做错了事,合该受到惩罚,渺渺何错之有?” 沈鸢双眉紧皱:“这事……你父皇知道吗?” 谢时渺摇摇头:“小事罢了,用不上父皇。” 一股森冷之意顺着沈鸢脊背往上爬起。 沈鸢不得不承认,站在自己眼前并非单单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她还是当今的公主,来日的女帝。 眼前阵阵发黑,沈鸢眼前青黑交织,她一手扶着松苓,面无表情从谢时渺身前走过。 谢时渺莫名生出几分后怕,快步上前:“母后,我、我……” 她本就聪慧,若要谢时渺此刻扯出缘由搪塞沈鸢,谢时渺能想出无数个。 可千言万语涌到唇角,谢时渺蓦然无言,她怏怏不乐低下脑袋,轻声嘟哝。 “我只是……想帮母后。” 沈鸢转首凝眸:“我知道。” 谢时渺双眼熠熠生辉,喜不自胜:“母后这是……不怪我了?” 沈鸢摇摇头,嗓音带着几分无力:“兴许是母后异想天开,总想着还能护着你些许日子。” 她不想谢时渺手上太早沾上人命,不想她早早瞧见那些不堪和血腥。 谢时渺扬起一张小脸,大言不惭。 “我才不想母后护着我。” 她不想和圆圆一样,遇到事只会找父母帮忙,或是哭哭啼啼哀求,或是在地上打滚。 谢时渺更想做的是掌权者,执刀人。 她抱着沈鸢的臂膀,斗志昂扬,“我想护着母后。” 那双浅淡眉眼像极了沈鸢,可眼中的坚决果断却是沈鸢不可比拟的。 她轻轻叹息一声,又怕谢时渺夜里会和自己以前一样做噩梦。 沈鸢柔声道:“你近来睡得如何?” 谢时渺莫名其妙,想不通沈鸢怎会忽然提起这事。 谢时渺实话实说:“很好呀。” 她若是睡不着,夜里会起来再练习两张大字,或是再温习今日的功课。 谢时渺声音轻轻,不悦皱眉:“百岁只肯让我练两张大字。” 唯恐谢时渺沉迷练字做功课,不肯上床歇息。 沈鸢一时语塞。 金缕衣 第194节 起初她还担心谢清鹤让谢时渺做的功课太多,不想谢时渺竟然甘之如饴,甚至还嫌弃夫子留的功课过于简单。 除了算术一项,谢时渺在别项都是佼佼者。 沈鸢无奈莞尔:“百岁也是为了你好。” 她不再提沈父的事,好像就此揭过不提。 待夜深人静,松苓端着沐盆服侍沈鸢盥漱,她小心翼翼觑着沈鸢的脸色。 “娘娘真的没事吗?” 松苓无声作了个口型,“殿下那事……” 沈鸢摇头,无可奈何勾起唇角。 她松开手中的丝帕,缓步往妆台走去。 澄澈空明的铜镜映出沈鸢姣好的一张芙蓉面。 肤若凝脂,点染曲眉。 一双琥珀眼眸如秋水,潋滟无波。 象牙白团花纹织金锦里衣松垮,勾勒出沈鸢窈窕的身影。 她立在黄花梨妆台前,染着蔻丹的手指在银雕龙凤镶嵌宝石锦匣上敲了一敲。 沈鸢倏然出声:“这锦匣上的宝石价值连城,唯有宫里有,民间见都不曾见过。” 沈鸢转首,目光缓慢从松苓脸上掠过,“渺渺是生在宫里的明珠。姐姐说得不错,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渺渺若不心狠一点,只怕早就被人拆吞入腹。” 民间孩子的纯真良善,并不适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皇宫度日。 沈鸢低声呢喃:“我只是有点心疼她,才这么小一点。” 沈鸢双眼渐渐缀上泪珠,眼角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落,“我同她这般大的时候,只知道城中哪家胭脂铺子新到了胭脂水粉,又或是城中时兴的衣裙料子。” 沈鸢声音颤抖,几乎是泣不成声。 窗下树影婆娑,苍苔浓淡。 谢时渺俯身伏在后窗下,花障挡住了谢时渺和百岁的身影。 少顷,殿中烛火暗了一瞬。 谢时渺回首看了百岁一眼,两人沿着原路绕出去,悄悄回到东宫。 宫里上下烛光照明,亮如白昼。 谢时渺夜里时常念书到深夜,殿中也只会留百岁一人伺候。 门口守着的宫人见怪不怪,无人发现从后面窗子翻窗而入的谢时渺。 谢时渺心不在焉坐在太师椅上,双目茫然空洞,一颗心好似还遗落在棠梨宫。 谢时渺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母后白日说不怪我……是在骗我,我以为她还在气我。” 百岁板着脸站在下首,好像高脚凳上供着的石狮子,一动不动。 谢时渺喋喋不休说了许多,蓦然抬眼:“你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百岁泰然自若:“殿下想要听我说什么。” 谢时渺喃喃:“你觉得那个人……该死吗?” 百岁面不改色:“殿下觉得他该死,那他就该死。陛下和娘娘都不曾怪罪殿下,殿下又何必过问旁人。百岁同世人一样,都是殿下的子民,听候殿下的差遣,自然以殿下为马首是瞻。” 谢时渺无声挽唇,倏地又沉下脸。 “这回的事你还是莽撞了些,竟让人看出端倪。 ” 百岁双膝跪地:是百岁办事不力,还请殿下责罚。谢时渺脚上的金缕鞋在空中晃了一晃。 “责罚就不必了,若是让母后看见,又该怪我了。” 百岁垂眼不语。 他本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也曾升任祭酒,身上总还有世家子弟的骄矜从容。 谢时渺:“起来罢,我不喜欢你跪我。” 百岁身影一僵,拱手不语。 谢时渺:“你今日碰上镇国将军家的三公子了?” 百岁点头:“是。” 他们家和镇国将军家原有嫌隙,百岁家中遭难后,对方每回见到百岁,都要挖苦一番。 谢时渺轻描淡写:“放心,日后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百岁猛地抬起眼皮:“殿下难不成……” 谢时渺淡声:“没杀他,只是让他这辈子不能再踏入汴京半步。日后再有这种事,我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 百岁躬身应“是”,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抖。 …… 盂兰战事吃紧,谢清鹤送回汴京的书信间隔越来越长,起初是两三日一封,后来是□□日一封。 再后来,沈鸢连着半个多月不曾收到谢清鹤的书信。 当初离京,谢清鹤留下崔武护沈鸢周全。 崔武拱手侍立在下首,薄唇紧绷:“盂兰人狡猾,且又善蛊,想来陛下是忙于军务。” 他出声宽慰,“娘娘放心,戚玄此回也随陛下一道出征,他的蛊术在盂兰无人能及,定不会有人能伤到陛下。” 沈鸢心中忐忑,眼皮直跳:“边关可有消息?” 崔武踟蹰:“……暂时没有。” 沈鸢揉着眉心,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上回落在谢清鹤手背上的那巴掌。 窗外细雨绵绵,如银针坠落。 沈鸢摆摆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松苓掀开香炉盖子,丢了两块香饼,是沈鸢往日喜欢的甜梦香。 她扶着沈鸢往贵妃榻走,移灯放帐。 “娘娘还是先歇会罢,今日殿下过来,也瞧出娘娘精神不济。娘娘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殿下想想。” 松苓好言相劝,“殿下如今白日上课,还要为娘娘悬心,可谓是分身乏术,我瞧她这两日都瘦了一周。”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衾,沈鸢拉着松苓的手躺下:“松苓,你陪我歇会罢。我一个人,总爱胡思乱想的。” 松苓寻了本游记,坐在榻前的脚凳上,“那我给娘娘念书解闷。” 烛光无声落在松苓肩上,伴着窗外窸窣的雨声,沈鸢渐渐坠入梦中。 她是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的。 松苓手中的游记掉落在地,她惶恐不安:“娘娘,快醒醒!陛下出事了!” 沈鸢猛地惊醒,入目是松苓焦躁的眉眼,她服侍沈鸢更衣,嗓音哽咽。 “崔大人在宫外求见,说是陛下遇刺,如今下落不明,娘娘、娘娘……” 沈鸢取下氅衣,步履匆匆往外:“让崔武进来,我有话……” 话犹未了,沈鸢忽然朝前踉跄。 她从梦中惊醒了。 心口起伏不定,沈鸢左右环顾一周。 殿中烛火悠悠,松苓伏在榻上,手中还抱住那本游记。 沈鸢惊魂未定,悄悄拧了自己一下。 疼痛驱散了沈鸢的疑虑。 沈鸢抚着心口,虚惊一场。 还好,还好只是梦。 她轻手轻脚起身,没让旁人跟着,只身往佛堂走去。 佛堂香烛通明,照亮沈鸢惨白孱弱的一张脸。 她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 沈鸢在为谢清鹤祈福。 “求菩萨保佑……” 风从窗口灌入,沈鸢手中的香断落在地。 沈鸢瞳孔骤缩,扬声让宫人关门关窗。 她再次点香,又一次伏跪在蒲团上。 “求菩萨保佑陛下此行平平安安……” 话音未落,手中的香又一次坠落在地。 沈鸢指尖颤栗。 倏尔听见廊下传来松苓急促的脚步声:“娘娘,娘娘。” 一切如梦中无二,沈鸢一张脸苍白。 松苓推开门,握着沈鸢的双肩道:“陛下胜了!娘娘,陛下胜了!” 沈鸢心神飘忽:“知道了,我去见崔武……你刚刚说什么,陛下胜了?” 松苓重重点头:“陛下亲自取了盂兰新王首级,想来再过不久就能回京了。” 沈鸢如梦初醒。 她双手握紧松苓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掐入松苓的骨肉。 金缕衣 第195节 “消息可是真的,谁送来的?” 松苓喜极而泣:“自然是真的,这种事我怎好骗娘娘。” 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是崔大人刚送来的信,如今人还在外面呢。娘娘若不信,只管找他过来。” 笑意在沈鸢眼中一点点如涟漪泛起,沈鸢热泪盈眶。 “快,快去东宫,渺渺此刻应当还不知道……” 沈鸢语无伦次。 松苓扶着沈鸢站起:“这哪里还用得上娘娘说,我早让人去东宫了。” 一语未完,果然听见宫人的通传声,说是谢时渺来了。 沈鸢低声埋怨:“外面还下着雨呢,这孩子怎么还跑过来了,快让人备姜汤。” 殿中宫人来来往往,棠梨宫顷刻烛火高照。 沈鸢笑着出门迎谢时渺。 忽的瞥见地上断了的香,心口骤然一沉。 第80章 陛下驾崩了 明月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一楼中间支着一个小小的戏台子,地上铺着红毡,上面洒满了铜钱。 一众宾客坐在下首,抚掌大乐:“好!好!” 欢呼声和笑声如涟漪蔓延而开,奴仆端着茶水点心,手心的赏钱多得拿不住。 人人喜笑颜开,眉眼弯弯。 “这扮演盂兰新王的孩子是谁,还真是惟妙惟肖。不说我还以为真是盂兰新王呢。” “呸,不要脸的东西。说得好像你见过盂兰新王一样,再说,那位如今早入土了,你想见也见不了。” “当今圣上真是英明,杀伐果断,这才过去多久,就让盂兰俯首称臣。那盂兰地方虽不大,可他们那的丝绸,却是极好的。” “我听说陛下以一抵百,单枪匹马追杀那盂兰新王,打得他屁滚尿流,退兵十万里。” 看客津津乐道,交头接耳。 茶余饭后都在围着谢清鹤大战盂兰新王一事。 众人的笑声伴着春风传到楼上雅间,槅扇木窗半掩,一缕春光从缝隙溜入,直直照在沈鸢手上。 沈殊坐在沈鸢对面,笑着端起案几上的热茶:“这回你可放心了,陛下大胜,又一举拿下三座城池,想来边关十年内不会再出战乱。” 沈鸢心虚敛眸:“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长长睫毛颤若羽翼,扑簌簌闪动。 沈殊笑着揶揄:“少来,你忘了我可没忘。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是谁茶饭不思,一张脸都瘦了半周。” 沈鸢反唇相讥:“我还不是担心渺渺,若他真的……” 她咽下谢清鹤出事的话,直接了当。 “渺渺才多大,我是不想她小小年岁就背负着重担。还有,除了我,城中百姓不也人人 对战事牵肠挂肚吗,又不止我一人牵挂战事。” 沈鸢喋喋不休说了许多,扬眸对上沈殊一双弯弯笑眼,双颊忽然染上一层薄薄的红云。 沈殊忍俊不禁:“我说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我。这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伸手拍拍沈鸢的手背,“在我面前你怕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他是天子,又是渺渺的父亲,你担心他本就是人之常情。” 沈鸢心中慌乱不安:“……是吗?” 她总觉得自己一颗心别扭得厉害,明明知道谢清鹤先前做过那么多混账事,可梦里看见谢清鹤遍体鳞伤躺在血泊之中,沈鸢竟也会泪流满面。 沈殊温声细语:“人生苦短,随心就好。” 她转首望向炕上的圆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就好比圆圆先前爱不释手的秋千,她那会怕秋千淋雪,在雪地中站了大半日,勤勤恳恳拿铲子铲雪,如今不还是将秋千抛在脑后。” 沈殊慢条斯理,“她当初的喜欢是真的,如今的厌弃也是真的。” 沈鸢忍不住笑出声:“谢清鹤是人,又不是秋千九连环,玩腻了就可以丢到一边。” 沈殊从茶盏中抬起眼睛:“为何不可以?你不能总想着地久天长,一时的喜欢也是喜欢,一辈子的喜欢也是喜欢。” 沈殊轻飘飘落下一句,“你若是只想眼下,不想以后,就容易许多。” 沈鸢沉吟片刻,斟酌开口:“姐姐如今和元大人,也是这样?” 沈殊坦荡点头,“我只要眼前的欢.愉,别的我不想管。” 她一手扶着眉心,目光似有若无从圆圆脸上掠过。 “我如今操心她一人就够烦了,若还要为那些情情爱爱花费心思,那我宁可不要。” 沈鸢目瞪口呆,连喝了两口茶压压惊。 “我还以为,你和元大人……已经是两情相悦了。” 沈殊笑笑:“如今是,可日后我就不敢保证了。” 沈鸢愕然。 坐在炕上的圆圆忽的下地,摇摇晃晃朝沈鸢走了过来。 她想沈鸢带自己回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沈鸢笑着捏住圆圆的脸:“怎么回事,之前不是不喜欢宫里吗?” 小孩子的新鲜劲只有两三日,圆圆刚入宫那会,处处瞧着都是新鲜的,恨不得日日让人带自己出去玩。 后来看厌了黄瓦红墙,又嚷嚷着想回家。 沈殊笑剜了圆圆一眼,不以为然:“别理她,她哪里是想入宫,是不喜欢我给她请的夫子。” 沈鸢讶异:“圆圆的功课不是一直都是元大人教的吗?” “本来是。” 沈殊长吁短叹,提起这个就来气,“可惜他是个女儿奴,圆圆还没哭呢他就开始心疼上了,还说自己定会给圆圆挣下一份家业,让她这辈子衣食无忧。” 沈殊重重叹气,“我不求她中状元,可也不能连字都不会认罢。” 沈殊疲惫望向沈鸢,“你往日教导殿下念书,可也是这样心力交瘁。” 沈鸢点点头:“差不多。” 沈殊眼中流露出几分欣慰:“我就知道,小孩子都是这样,一听到念书就恨不得……” 沈鸢忽的开口道:“渺渺太喜欢念书了,恨不得日夜都抱着书啃,我都怕她走火入魔。” 沈殊无语凝噎,立刻将圆圆往沈鸢怀里塞:“宫里请的太傅竟这般厉害?快带走快带走,早知如此,我定早早将她送入宫,给殿下做伴读。” 长街喧嚣,日光满地。 沈鸢牵着圆圆先去了慈济堂,忽然看见门前站着一个妇人,她手中还抱着一个娃娃。 妇人点头哈腰,对慈济堂的管事说尽好话。 管事眼尖,看见沈鸢,忙忙笑着迎上来:“夫人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妇人不识得沈鸢,见管事对沈鸢毕恭毕敬,忙也跟着上前,笨拙朝沈鸢行了一礼。 “夫人可是医馆的东家?” 说着就要朝沈鸢下跪。 沈鸢忙让管事请妇人去后院的厢房说话,一路上也听清管事说完来龙去脉。 原来是那妇人先前难产,亏得医馆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可惜她生下的孩子体弱。夫家嫌弃她生下一个病秧子,连夜将她赶出来。 管事扼腕叹息,扶着长须低声道。 “她说想留在慈济堂做事,可她年岁不小,眼睛又因常年做针黹熬坏了,若是认字还好,偏偏她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沈鸢皱眉:“柴房可还要帮手?” 管事摇摇头:“这些我都问过了,都不缺人。” 妇人在厢房等得着急,见沈鸢进来,立刻跪在地上。 沈鸢避之不及:“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妇人痛哭流涕。 她如今无家可归,怀里还有一个奶娃娃。 “求夫人救我,若是我一人,吃糟糠也能活,可是孩子,他本就身子差,总不能跟着我露宿街头。” 她朝沈鸢磕了三个响头,“只要夫人留下我,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会挑水也会下地做农活,我有的是力气。” 沈鸢好奇:“你家住在城里?” 妇人窘迫摇头,她家住在城外五公里外,进城一趟都不容易。 沈鸢点点头:“你们村子附近可还有一个小镇?” 妇人笑着点头:“是,还有三个渔村,我都认得路,夫人若是想去,只管找我,我闭着眼睛都能找过去。” 沈鸢:“医馆有几个病人是住在渔村,那边山路崎岖,你若是愿意帮忙送药……” 妇人忙不迭点头:“愿意的愿意的,只要夫人让我留下,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犹豫,欲言又止,“只是我这孩子……” 沈鸢莞尔:“放心,在医馆做事的多是有孩子的,后院的育婴堂会帮忙照顾这些孩子。” 妇人喜极而泣,若不是沈鸢拦着,她还想跪地给沈鸢磕头。 金缕衣 第196节 管事上前,带着妇人去后院落脚。 圆圆躺在沈鸢怀里,掰着手指头数数:“她一日的工钱,怎么那么少。” 还不够她一块糕点的钱。 沈鸢语重心长:“她不会一直这样,这活她若是做得好,下个月就可以涨工钱,日后倘或会认字,还可以留在育婴堂帮忙照看小孩,给他们念书,或是帮管事记账。” 圆圆张动双唇,最后还是没说话。 她到底还是没跟着沈鸢回宫,老老实实跟着沈殊回去竹坊。 谢时渺在棠梨宫左等右等,好容易盼到沈鸢回来。 遥遥看见从乌木长廊下走过的沈鸢,谢时渺一手拎起案几上的纸鸢,踩着日光朝沈鸢飞奔而去。 “母后,你看我做的纸鸢!” 谢时渺昨儿和沈鸢学做纸鸢,无奈她那会经验不足,做出的纸鸢连起飞也不能。 谢时渺郁闷了一整夜,今早做完功课,又开始锲而不舍重做一个。 竹架子胡乱扎堆在地上,沈鸢瞥一眼地上乱糟糟的支架,脸上难掩诧异之色。 “这些都是你做的?” 谢时渺点点头:“我做了两个多时辰呢,母后你瞧……” 沈鸢面色凝重,捧过谢时渺的手细细端详。 谢时渺狐疑:“母后,你怎么了?” 谢时渺白净手指被竹条勒出道道红印子,沈鸢捧着轻呼了呼。 吐气如兰,温热气息洒落在谢时渺掌心,谢时渺身影一怔,喃喃自语:“母、母后……” 沈鸢命宫人送来膏药,细细抚在谢时渺指腹,“疼不疼?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疼,都肿成这样还惦记做纸鸢。” 谢时渺讪讪垂下双眼:“我、我想让父皇看见。” 谢清鹤十日后回京,谢时渺想在那日放出满天纸鸢,让谢清鹤远远就能瞧见。 沈鸢笑着抚着谢时渺的鬓发:“你有这份心足矣,何苦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谢时渺撇撇嘴:“我下过决心的,一定要让父皇看见。” 她将纸鸢塞到沈鸢手心,“母后,你帮我拿。” 纸鸢上的墨画瞬间映在沈鸢眼中,沈鸢双眼微动:“这看着……不像你画的。” 谢时渺实话实说:“百岁画的。” 她对琴棋书画向来无意,只一心念自己的圣贤书。 谢时渺不擅长画画,只能让百岁帮忙。 沈鸢笑着颔首:“他倒是擅丹青。” 谢时渺凑上前:“母后,我想让百岁给我做伴读。” 沈鸢唇角笑意淡了两三分,一双浅色眸子微沉:“南书房有人欺负你了,是哪家的公子姑娘?” 谢时渺抱住沈鸢的臂膀:“哪有人敢欺负我,是有人欺负百岁。他是我的人,欺负他就是在欺负我。” 谢时渺胡搅蛮缠,“欺负我就是在欺负母后,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她伸手拽了拽沈鸢的衣袂,“母后难不成能咽下吗?” 沈鸢挑眉:“兜了这么大圈子,就是为了让他做你的伴读,给你父皇做纸鸢也是为的这个?” 谢时渺哼哼唧唧:“怎么可能,我做纸 鸢不过是为了贺父皇凯旋归京,与他有何干系。” 沈鸢笑而不语。 谢时渺别过脸,握着线圈筒往园子跑去。 纸鸢在沈鸢手中颤巍巍往空中飘去,迎着落日上天。 为迎谢清鹤回京,宫中上下褥作芙蓉,诞开玳瑁。 园子处处点缀辉煌,廊下悬着紫檀珐琅顶镂雕六方宫灯, 宫灯晶莹剔透,泛着金黄的光影。 庆功宴上的种种都要沈鸢过目,大到宴客名单,小到器皿吃食。 松苓垂手侍立在一旁,愁容满面:“娘娘好歹顾忌着自己的身子,且娘娘也不是第一回 操办宫宴,怎么这么如临大敌?” 沈鸢扶着眉心,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日断在地上的香。 离谢清鹤归京的日子越近,沈鸢一颗心越发忐忑难安,她唇角挽起苦涩笑意。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像是有事要发生。” 松苓为沈鸢送上安神茶,温声宽慰:“娘娘这是关心则乱,陛下不是刚让人送来书信吗,再有三日就到了。” 松苓言笑晏晏,“若是快些,只怕两日脚程也可赶回。” 匣中是谢清鹤此刻出征送来的书信,不知不觉已经攒了满满当当的一匣子。 沈鸢看着谢清鹤送来的书信,若有所思。 紫檀书案上还摊开着庆功宴上的菜单,和信匣并放在一处。 沈鸢盯着菜单良久。 忽的开口:“再为陛下添一份汤圆罢。” 松苓大吃一惊:“汤圆,可那日并非……” 对上沈鸢的视线,松苓心中了然:“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烛光淌落在松苓身后,沈鸢忽然开口:“等等。” 松苓疑惑转身:“娘娘可还有事吩咐?” 烛光悠悠,跃动在沈鸢眼中。 她起身盯着廊下的雨链,迟迟没有出声。 沈鸢已经好久没再出现幻听,没再听见雨声,廊下的雨链自然也不会再时时注水,如江河川流不息。 满腹愁思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沈殊“随心”的言语犹在耳边。 良久,殿中终于响起沈鸢的声音。 “……汤圆我自己做就好。” …… 云影横窗,皓月当空。 山风徐徐,枝叶在空中摇曳晃动,洒落下细碎光影。 谢清鹤一行军马在林中稍作歇息,三三两两的木柴堆在一处,簇起团团明亮的火光。 昏黄光影映照在谢清鹤眼中,他翻身从马背上跃下啊,立刻有小太监跑着上前。 “陛下,崔大人来了。” 谢清鹤面色一凛:“让他过来。” 月光清冷,银色光辉无声落在地上。 谢清鹤立在悬崖边上,风吹起他玄色的氅衣,谢清鹤长身玉立,颀长身影如松柏笔直。 崔武飞马前来,抱拳向谢清鹤行礼:“下官见过陛下。” 谢清鹤转首侧目:“可是宫里出事了?” 崔武拱手:“陛下放心,殿下和娘娘都安然无恙。” 他垂首,一五一十回禀沈鸢近日的行踪,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谢清鹤送到宫里的书信,沈鸢一封也没有回过。 谢清鹤只能借崔武之口得知沈鸢的近况,他沉声:“……安神香?” 青玉扳指在手上转动半周,谢清鹤皱眉,“她近日睡得不安稳?” 崔武一愣,脱口而出:“陛下如何知晓的?” 一语落下,崔武又忙忙道,“娘娘连日梦魇,常为噩梦所困,宫里已经请过太医。” 谢清鹤眉心紧皱:“她又做噩梦了?” 先前在宫里,沈鸢也常整宿整宿为噩梦缠身。 谢清鹤为沈鸢请便天下名医也无用,沈鸢畏惧皇宫,也畏惧谢清鹤。 当时虞老太医曾断言,沈鸢的心病在于谢清鹤。 除了谢清鹤,无人可解。 他才是沈鸢噩梦的罪魁祸首。 月光落在谢清鹤眼中,他唇角勾起几分笑意。 谢清鹤嗓子喑哑:“这么多年,她还是一样。” 崔武欲言又止:“太医说,娘娘是心病,是因为陛下……” 谢清鹤抬手,拦下崔武余下的言语。 他淡淡:“朕知道。” 沈鸢的心病在他,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害怕谢清鹤。 林中倏地有一记鸟啼响起,一群乌鸦争相恐后从林中飞窜而出,叫声在山谷回荡。 浊云挡住了空中高悬的一轮明月,倏尔有一阵冷风掠过,烛火摇摇欲坠,忽明忽暗。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崔武拔剑挡在谢清鹤身前,原本还在休整的将士立刻归位,护谢清鹤周全。 金缕衣 第197节 崔武急不可待,手背上青筋暴起。 “陛下,山中有异动。我等先护送陛下离开……” 话犹未了,忽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 数不清的碎石从山顶坠落,鸟惊庭树。 尘土洋洋洒洒,挥落在谢清鹤眼前,他瞳孔骤缩。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山林晃动。 “不好了!是山崩!” “快撤!快!” 长剑回鞘,崔武挡在谢清鹤身前,一路护送谢清鹤至马前。 “陛下,下官先护送你离开。” 脚步声急促凌乱,杂乱无章。 崔武脸上肩上全是细碎的山石,他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声音焦躁难安,“陛下先上马,我……” 谢清鹤猛地用力拽住他衣襟,朝一旁滚落在地。 崔武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巨石滚落在自己身边。 若不是谢清鹤眼疾手快,他此刻定葬身在此处。 谢清鹤一手提起崔武丢在马背上,他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快走!” 山石滚落,无数碎石尘土飞扬,烈马受困于滚落的山石中。 谢清鹤此次回京兵分三路,他自己只亲率五百精兵跟在身边。 烈马的嘶鸣声惊天地泣鬼神,崔武一路跟在谢清鹤身后,分身乏术。 马匹受惊,尖叫声不绝于耳。 崔武一路躲闪着坠落的山石,忽的抬头瞧见上方有一块巨石砸落,正好往谢清鹤而去。 崔武大惊失色,失声怒吼:“陛下——” 嘶鸣声在山谷久久回荡。 崔武眼睛骤缩,他看见谢清鹤身下的战马被山石砸中,谢清鹤重重摔落在地。 一口血从他喉咙中喷涌而出,模糊了缥缈的夜色。 …… 棠梨宫烛火通明,宫人手持珐琅戳灯,在廊庑下走动。 松苓掀开鎏金珐琅香炉顶盖,又往里添了一点安神香,移灯放帐,松苓服侍沈鸢更衣入睡。 “娘娘快些安歇罢,陛下明日就回来了,无需担忧。崔大人出城迎接陛下,只怕此刻已经见到陛下了。” 沈鸢手中捧着医书,她一手捂着眼睛,喃喃自语:“也不知为何,我今夜眼皮总跳。” 松苓取下沈鸢膝上的医书,放在书案上,又将烛火调暗了一瞬。 “娘娘这段时日总是睡不好,眼睛自然不舒服。” 沈鸢起身,一头长发挽着一根木簪子:“松苓,为我更衣。” 松苓不明所以:“娘娘,这都什么时辰了,娘娘还想去哪?” 沈鸢言简意赅:“佛堂。” 木鱼声悠悠,响彻黑夜 。 沈鸢跪在蒲团上,在羊脑笺上一笔一笔抄着经书。半张脸落在烛光中,晦暗不明。 松苓也跟着跪在一旁,上下眼皮打架。 她悄悄咽下溢出口的哈欠,转首望了一眼即将大亮的天光,昏昏欲睡。 怕在佛前失礼,松苓轻手轻脚起身,想要让人再送上一壶浓茶。 木门推开,忽见崔武一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他满身满脸都是血,长袍褴褛,破败不堪。 崔武蓬头垢面,脸上灰扑扑的,几乎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浓重的血腥气扑在松苓脸上,她僵立在原地,六神无主。 “崔、崔大人!” 崔武跌跌撞撞上前,身后还跟着几个焦头烂额的太监。 松苓眼疾手快扶住崔武,一颗心七上八下,她颤抖着身子转身,嗓音还带着哭腔。 “娘娘,崔、崔大人回来了!” 伤痕累累的手紧紧握住松苓的手臂,崔武跌跪在地,双眼猩红。 他看见沈鸢一步步从佛堂走出,看见她一夜未睡的憔悴不堪。 崔武再也撑不住,跌跪在地。 “娘娘,陛下昨夜遭遇山崩,不幸、不幸……” 沈鸢眼前一黑,身子往后趔趄半步,她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她看见崔武双唇张张合合,他似乎说了许多,可沈鸢却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那张白净的小脸一点血色也无,沈鸢全身冰凉,她连连摇头,叠声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 沈鸢扶着朱漆彩柱,跌坐在地,双眼溢满泪水。 廊下悬着的灯笼迎着旭日飘荡,朝霞满天。 可这样的旭日初升,谢清鹤却再也见不到了,她喉咙哽咽。 耳边只剩五个字—— 陛下驾崩了。 谢清鹤怎么可能会死呢? 沈鸢双目空洞茫然,如坠冰窖。 耳边嗡嗡作响。 一枚红梅笺从崔武怀里掏出。 送出去时,沈鸢并未在红梅笺上留下一笔一字,而如今,那张空荡荡的红梅笺上落满了斑驳血迹。 崔武低声啜泣:“陛下被山石砸中,这是他临走前交给我的。” 泪水滚滚从崔武眼角滑落,他俯首跪地,“……还请、还请娘娘节哀。” 佛堂青烟萦绕。 沈鸢僵着脖颈回首,看见了上首慈悲为怀的佛像。 原来那断香,是应在这里。 第81章 父皇已经走了 山路崎岖,尘土飞扬。 沈鸢遍身纯素,一头蓬松乌发如云,半点珠翠也见不到。 她扶着松苓的手,差点站不稳。 松苓满眼满脸都是泪水,一只手牢牢握住沈鸢的手腕,她忽然跪在地,低声哀求。 “娘娘,不能再往前走了。” 松苓嗓音染着哭腔,泣不成声,“前面的山道都被山石阻拦,若是山体再次崩塌。娘娘,殿下还在宫里等着娘娘呢,倘或娘娘有个万一……” 松苓双手牢牢握住沈鸢的裙角,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落。 沈鸢双目茫然空洞,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纤细身影单薄如林中枯叶,不堪一折。 喉咙涌起数不尽的酸水,沈鸢心口惴惴。 她眼中半点泪珠也没有,沈鸢木讷张唇。 红唇干枯,裂痕道道。 “松苓,他们说……谢清鹤怎么了?” 皇帝驾崩的事还未对外道过半句,除了沈鸢和跟在谢清鹤身边的侍从,无人知晓谢清鹤遇险一事。 “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 沈鸢喃喃自语,唇角挽起一点苦涩,“他这样的祸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那么轻易就……” 沈鸢几近说不出话,她一只手扶着眉心,差点跌坐在地。 松苓忙忙上前扶住人。 沈鸢站立不稳,强撑着精神道:“人呢?活见人死见尸,好好一个大活人,总不会连尸身也没有?” 松苓忍不住落泪,哽咽着开口:“陛下的棺椁就在前面。娘娘,你去哪?” 沈鸢挣开松苓的手,疾步朝前走。 松苓步履匆匆追上,眼中泪意朦胧,她忧心忡忡:“娘娘不可啊,崔大人说过,陛下是被山石砸中,如今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沈鸢走得极快、极快。 好像不亲眼见到谢清鹤的尸身,她定不会相信他已经离开人世的事。 松苓苦劝无果,急得满头大汗。 金缕衣 第198节 “母后。” 一记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时渺风尘仆仆,被百岁抱着踏下马车。 双足落地,谢时渺迫不及待朝沈鸢飞奔而来,一把扑进沈鸢怀里。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谢时渺抽噎不止,身子也止不住颤动。 “百岁说、说父皇他……” 谢时渺埋在沈鸢怀里,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哭腔,“这样大的事,母后怎么还想瞒我。” 沈鸢震惊:“你怎么来了,谁同你说的?你这会子不是刚在南书房上课吗?” 谢时渺鼻子发红:“父皇出事,我怎么能不来。” 她将手塞到沈鸢手心,抽抽噎噎,“母后是要去见父皇吗,我陪母后一道去。” 沈鸢五脏六腑的迫切刹那间如冰水凝固,僵滞不前。 她想亲眼看看棺椁中躺的可是谢清鹤本人,可沈鸢却半点也不愿意谢时渺看见那样的一幕。 那些血沥沥的画面,沈鸢至死也不想让谢时渺亲眼目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俯身蹲在谢时渺身边。 “没有,母后并不是去看他。” 沈鸢抚着谢时渺的鬓发,“山崩这事事发突然,渺渺先回去好不好?待母后查清……” “不要,我要和母后一起。” 谢时渺皱紧双眉,“母后别拿我当小孩子看,我不会害怕的。” 谢时渺固执己见,怎么也不愿意离去。 那双婆娑眼睛盛着水雾,“我就想陪在母后身边,这样也不行吗?”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温声供着谢时渺。 她远远看着谢清鹤的棺椁被送回宫,看着山林尽倒,看着宫中换上白灯笼,看着文武百官伏跪在地,恭迎新帝登基。 沈鸢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月。 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又要操持谢清鹤的后事,又要分心照看谢时渺。 谢清鹤离开得突然,可他先前早早就留有遗诏,且又为谢时渺精心挑选了四位辅政大臣。 月明星稀,皓月当空。 青石涌成的小路铺满银色的光辉,竹林郁郁葱葱,婆娑树影落在沈鸢脚边。 她扶着松苓的手,脸上平静如秋波,一点波澜也无。 沈鸢仰头望向天边的一轮明月,眼中悲怆。 春末夏初,园中偶尔有蝉鸣虫声传来,叫声不绝于耳。 松苓手中提着羊角宫灯,强颜欢笑。 “娘娘,前面太掖池的红莲开了,娘娘可要过去瞧瞧?” 沈鸢一言不发。 松苓自作主张,携着沈鸢往太掖池走去。 三三两两的宫人提着玻璃绣球灯,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忙不迭福身请安。 “见过太后娘娘。” 沈鸢怔愣片刻,好半晌,才想起他们是在向自己请安 。 沈鸢喃喃自语,“想不到,我竟还有被唤作太后的时候。” 松苓热泪盈眶。 怕沈鸢触景伤情,松苓背过身,悄悄拿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夜深了,我送娘娘回宫罢。” 沈鸢垂下眼眸,纤长睫毛在夜色中乱颤。 少顷,她低低应了一声:“好。” 四面红墙黄瓦,沈鸢先前还以为,自己憎恨谢清鹤,所以连着皇宫也不喜欢。 可如今,谢清鹤不在,沈鸢依然对皇宫生不出半点喜欢。 她提裙款步。 “渺渺这些天也没睡好,她如今担子重,自个又是顶顶要强的人,不甘示弱。” 沈鸢叹了口气,“等会我做一碗绿豆粥,你给她送过去。我不在,她兴许连晚膳都忘了。” 松苓笑着道:“娘娘亲自做的绿豆粥,陛下定会喜欢的。” 沈鸢不习惯听见旁人唤自己“太后娘娘”,也不习惯听见他们唤谢时渺为“陛下”。 沈鸢有一瞬间的恍惚,总以为松苓口中的陛下是在说谢清鹤。 松苓言笑晏晏:“我也好久没见过娘娘下厨了。” 沈鸢笑笑:“这些日子忙,上回……” 声音戛然而止。 沈鸢蓦地想起自己上回下厨,还是想给谢清鹤做一碗汤圆。 唇角的笑意淡了两分。 沈鸢淡声:“回去罢,别让渺渺久等。” …… 春去秋来,转眼五年过去。 医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五年前在医馆门口求着沈鸢收留的妇人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管事,在她手底下做事的有十来个孩子。 远远看见沈鸢,如娘忙起身,笑着上前迎人。 自从知道沈鸢的身份后,如娘每每觉得自己真是撞大运,竟会在门口遇见当时还是皇后的沈鸢。 她匆忙喝了两口热茶,朝下首围着自己的孩子挥挥手。 “都下去做事,手脚麻利些,做得好,我自然有赏。” 沈鸢笑着提裙走上台阶:“你如今,越发有管事的样子了。” 如娘忙道不敢,又拿自己的丝帕去擦椅子,让给沈鸢做。 “主子怎么来了,我先去沏壶茶,再让他们送上糕点……” “不必忙活,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她细细端详如娘。 五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如娘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添了几分从前见不到的干练沉稳。 如娘从小在村子里长大,一双脚踏遍大山。何处陡峭何处是平地,如娘比谁都熟悉。 后来她又在沈鸢的建议下,学着画舆图,还在山中立路标,这样医馆其他人过去送药,也不会如无头苍蝇到处乱转。 如娘正襟危坐,脸色凝重:“什么正事?”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必如此拘谨,先前不是你说的……想给村里的姑娘找一份帮工吗?” 如娘显然不再是当年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身上的锦裙熨烫平整,一点褶皱也没有。 她笑着点头:“是,那些姑娘只有十来岁,家里都揭不开锅,想拿她们换一份彩礼钱,卖给村里的老鳏夫,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如娘愤愤不平,心口起伏不定。 “那些苦我都受过了,自然也不想她们和我一样遭罪。我想让她们来慈济堂帮忙,主子放心,那些孩子手脚利索,做饭洗衣这些她们都会。” 如娘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到沈鸢眼前。 “这上面都是愿意过来慈济堂帮忙的姑娘,她们可以不用工钱,只要能留在这里就好。” 沈鸢声音缓缓:“慈济堂如今不缺人,且这上面的孩子……得有百来个罢?” 如娘讪讪干笑两声:“村子里都这样,一户有十来个孩子也是常事。” 沈鸢指骨在案上敲了两声,忽然开口:“是她们自己求你的,还是她们的父母?” 如娘笑意僵住,而后低下脑袋。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娘娘,找我的不止是孩子,还有她们的家里人。他们瞧我如今都做上管事,也以为自己以后的孩子也能这样。” 送入慈济堂,不用再在孩子身上花一点嚼用,还能让她们把工钱寄回家,一举两得。 沈鸢冷笑两声。 如娘叠声告罪:“娘娘,可这些都是好孩子,我拿我自己做担保。” 沈鸢温声:“我并没有怪罪你,只是想着她们不该是这样。这事我和陛下说过,想着在汴京城中设一处女学堂,教这些姑娘认字念书。” 谢时渺本来想在村里设学堂,可想着村里那些人家的做派,定会让她们白日念书,夜里回去干活。 最后决定送到学堂的孩子,每月只能回家一日。 能念书还不用做事,这样的事如娘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乐完又担心:“可她们的父母会同意吗?” 沈鸢笑笑:“陛下下旨,他们不敢不应。” 不止汴京城,各州各县都会设立女子学堂,家中有适龄的孩子都需到学堂念书。 如娘眉开眼笑:“这真是天大的好事,有陛下的旨意,谁还敢抗旨。” 医馆琐事众多,时不时总有人过来寻如娘。 沈鸢粲然一笑:“你先去忙罢,这事你不必管,过些日子旨意就下来了。” 金缕衣 第199节 如娘叠声应是,转身而去。 沈鸢在医馆看了一会账本,又挑了几处适合改学堂的院子,想着寻个日子去找沈殊商量。 漆木案几上的茶盏冷透,沈鸢也没喝上两口。 松苓心疼不已,取来狐裘披在沈鸢肩上。 “娘娘这是何苦,医馆的事就够忙了,如今还要设学堂。光是选址挑夫子,还有学堂的桌椅器皿,学生的衣食起居……” 松苓喋喋不休,越说越心疼,“娘娘怎么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 沈鸢莞尔:“你觉得如娘今日瞧着如何?” 松苓诧异:“如娘……挺好的呀。” “比刚到慈济堂时如何?” “那自然是一个天一个地,那会她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如今却能管教新来的孩子。我瞧着她比五年前还年轻许多,那会她刚生完孩子,鬓角都有白头发了,哪像今日精神奕奕。” 沈鸢弯唇:“同她这样的女子还有许多,以前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罢了,如今总不能再坐视不管。” 沈鸢试过和那些拿孩子换彩礼的双亲讲道理,可惜收效甚微,不如一道旨意有效。 沈鸢终于尝到一点皇权在握的甜头。 女子学堂的设立不比学堂容易,好些姑娘都十来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沈鸢无可奈何,只能让夫子从头开始教起。 …… 转眼又是一年冬。 窗外鹅毛大雪飞扬,满园雪落无声。 时不时从屋中传来朗朗的念书声,沈殊笑着挽住沈鸢的手,穿过长长的乌木长廊。 她喜不自胜:“这些孩子都是吃过苦的,好容易有机会念书,个个都巴不得出人头地。” 沈殊压低声音道,“还好你那时只说让她们每月只回一趟家。你都不知道,那些黑心肝的,竟连这一日也不让她们好过。回去就得做农活帮着一大家子做饭。” 沈殊叹口气,“孩子回去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还得被支使着做活。眼下已经有好几个学生不愿意回家,每月的休息日都自愿留在学堂洒扫,温习功课。” 沈殊挽起嘴角笑,“有的也机灵,还私自出去揽活做。” 沈鸢好奇:“也就一日而已,她们能揽什么活,不会被骗罢?” 沈殊笑着道:“教外面那些孩子认字,都是这附近几个铺子,彼此也都知根知底。” 沈鸢点点头:“在铺子教就好,也别让她们单独出去,省得出事。” 沈殊眼睛弯弯:“这我自然知晓,几个管事也会跟着一起。” 窗外寒冬凛冽,屋里却是温暖如春。 在学堂的孩子都有冬衣,若是书念得好,还能得到学堂的赏赐。 沈殊捂嘴笑道,“上回陛下过来,点了几个学生过去念书,又赏了她们不少好东西,如今人人都恨不 得学好文章,好送到陛下眼前。” 沈殊感慨,“陛下如今当真像极了……” 余光瞥见沈鸢的脸色,沈殊忙忙收住声,咽下“先帝”两字。 “今儿是除夕,你随我回府罢,正好圆圆也想见你,她昨儿还说,许久不曾同你一起玩了。” 沈鸢摇摇头:“改日罢,我今日想回竹坊住。” 沈殊从竹坊搬出去后,沈鸢偶尔出宫,会在竹坊落脚。 知道沈鸢心情不好,沈殊也没有强求。 她点头:“也好,竹坊清净,过两日我再带圆圆去找你。” 正说着话,忽听屋里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散学了。 三三两两的小姑娘结伴同行,提裙往园子飞奔而去,笑声如涟漪在园子蔓延而开。 “怎么关顾着玩闹呢,先生可是布置功课了!” “区区作诗有什么难的,汴京难得见这样的大雪,我可要好好玩上一通。” “还是学堂后,以前我最厌烦下雪天了,这样冷的天,我还得打水洗衣服,手指都快冻没了也没人管,哪像如今吃得好穿得也好。” “可不是,屋里还有炭火呢,我第一次过这样暖的冬日。” “放心,以后娘娘都是这样。今儿是除夕,厨房今日定是吃汤圆,我想吃芝麻的,你们想吃什么?” 姑娘们的笑声渐行渐远。 沈鸢眺望着结伴而去的学生们,嘴角不知不觉染上几分笑。 她笑着转向沈殊,“从前我觉得汴京哪哪都不好,若不是你和渺渺在,我定不会留在此地。” 可如今,她不再如以前那样想了。 医馆的老人家会在慈济堂等大半天,只为亲自向沈鸢道谢,还有学堂的学生。 沈殊反手握住沈鸢双手,轻声呢喃:“你做得够多了,若不是你,这些孩子未必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沈鸢指尖泛着凉意,沈殊自然而然将手中的暖手炉递给沈鸢,小声埋怨。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这雪眼看越下越大了,你快回竹坊,省得等会在路上耽搁了。” 竹坊一如既往,楼下的秋千还在,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松苓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满脸堆笑。 “陛下以前同圆圆不对付,我还想着大姑娘搬走后,再将这秋千拆了,哪曾想陛下竟然不乐意。” 沈鸢跟着扬唇:“渺渺的性子就这样,对身边都是嘴硬心软。” 松苓点头:“可不是。今早陛下才和娘娘拌嘴,这不……” 松苓示意沈鸢往楼上望。 半掩的支摘窗忽的关上,窗子后的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沈鸢扬眉:“今夜不是有宫宴吗,渺渺怎么还过来了?” 百岁躬身上前向沈鸢行礼。 他如今脱去奴籍,又被户部尚书收作义子,眼下还在国子监念书。 起初还有人对百岁指指点点,后来发觉谢时渺的暴戾狠心不比谢清鹤少,朝中上下渐渐没人敢对百岁说三道四。 人人都奉他为座上宾,想借他攀上谢时渺。 百岁规规矩矩朝沈鸢行了一礼:“见过娘娘。” 他脸上的稚气褪去,一张脸逐渐有了少年人的锋芒。 沈鸢目光越过百岁,落在他身后的谢时渺脸上。 谢时渺面无表情:“我才过来,母后就要赶我走吗?” 沈鸢提裙拾级而上,伸出手在谢时渺额头上点了一点。 “……还生气呢?” 谢时渺高高仰着头,连一眼都不肯舍得施舍给沈鸢。 忽觉自己掌心一沉,谢时渺眼睛缀上亮光:“……香囊?母后何时做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鸢唇角噙着一点笑:“先前不是答应过你,四时都会给你做新的香囊吗?” 谢时渺抿唇:“我还以为母后忘记了。” 她在外人眼中杀伐决断,杀人不眨眼,独独在沈鸢眼前还留有几分孩子气的童真。 谢时渺小心翼翼拽着沈鸢的衣袂:“母后,你真的不随我回宫吗?” 谢时渺眼巴巴望着沈鸢,攥着沈鸢衣袂的手指泛白。 自谢清鹤走后,沈鸢每每到了除夕,都会单独留在竹坊。 谢时渺先前还会不解,后来隐隐觉得此事和谢清鹤有关,又渐渐避而不谈。 她和沈鸢总会默契地不在彼此眼前提起“谢清鹤”三字。 香囊中还藏着一对压岁锞子,是沈鸢特意命人打造的。 谢时渺捏着香囊,欲言又止。 沈鸢柔声细语:“我明早就回去。” 谢时渺垂首敛眸,满腹愁思都落在手中攥紧的香囊上。 她大着胆子上前,附唇在沈鸢耳边:“母后,父皇已经走了,你若是有看上的或是喜欢的人,大可……” 沈鸢一口茶差点呛住,连声咳嗽。 茶盏重重敲落在漆木案几上,沈鸢恼羞成怒,扶案而起。 “谢时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时渺不以为然晃晃脑袋:“怎么不知道?” 她先前还拿着谢清鹤的画像去寻人,想找几个长相和谢清鹤相似的人过来讨沈鸢欢心。 可惜那几个人还未入京,在路上忽然起了疹子,一张脸肿得不能见人。 谢时渺无奈,只能另寻他法。 沈鸢无言以对,她扶着眉心,推着谢时渺往外走:“陛下还是早点回宫,省得宫人又着急了。” 谢时渺撇撇嘴,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离开了。 松苓忍俊不禁:“陛下还真是……” 沈鸢笑意渐敛。 松苓忙改口道:“娘娘,厨房的东西都备下了。” 沈鸢面色淡淡:“知道了。” 金缕衣 第200节 厨房光影明亮,灶台上的火炉子早就烧开,滚滚白雾往上翻涌。 沈鸢双手沾着糯米粉,她坐在杌子上,听着园中朔风凛凛,恍惚间好像回到乡下那会。 那时她还不太会做汤圆,偏偏艺高人胆大,还想着捏出元宝汤圆。 那会谢清鹤吃不上,如今也吃不上。 沈鸢盯着炉中的熊熊烈火,万物无声,倏尔,身后的木门嘎吱一声响起。 沈鸢猛地转过身。 她看看那扇厚重朴实无华的木门,又看看碗中的汤圆。 沈鸢忽的起身,提裙朝外跑去。 园中空空如也,只有满天雪珠子飘落。 雪地上多出一个个脚印。 松苓大惊,忙跑了过来:“娘娘,出什么事了?” 沈鸢气喘吁吁,攥着松苓的手道:“方才、方才你可有看见什么?” 松苓立在廊庑下,惊魂未定:“没、没有啊,刚刚风大,连门都吹开了,我还想着去楼上给娘娘找一身氅衣呢。” 沈鸢瞳孔骤缩:“是风吹的门?” 松苓点点头:“我亲眼瞧见的,怎会有假?娘娘,怎么了?” 沈鸢不甘心:“你刚刚……一直守在这里?” 怕沈鸢不自在,松苓并未在厨房门口守着,而是在厨房对面的长廊下。 迎着沈鸢忐忑不安的目光,松苓再次点头:“是、是啊。” 松苓搀扶着沈鸢起身,一步步往厨房走裘去,又赶着关上木门。 园中的雪景骤然在沈鸢眼前掩上,只剩下两扇紧闭的木门。 沈鸢盯着碗中颗颗圆满的汤圆,双目无光。 她怔怔坐在杌子上,看着那碗汤圆渐渐冷却。 松苓垂手侍立,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谢清鹤离开后,每每除夕夜,沈鸢都会亲自做一碗汤圆,从不假手于人。 夜深人静,窗外雪色翻涌。 这是谢清鹤离开的第六年。 第82章 谢清鹤朝沈鸢一步步走去…… 金陵。 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秦淮河两岸波光粼粼,江水映着漫天晚霞,灿若胭脂。 沈殊掰开一块桃花酥,递到沈鸢唇边:“你这是怎么了,陛下想哄你开心,巴巴让我们陪你来金陵。你倒好,闷闷不乐的。” 沈鸢无奈笑笑:“医馆和学堂那么多事都等着我料理,还有先前……” 话犹未了,沈殊 趁沈鸢不备,忽的将桃花酥塞到沈鸢口中。 “别操心了,医馆和学堂的管事都不是吃素的。” 沈鸢口中吃着糕点,说话含糊不清:“可是渺渺她……” 沈殊不以为然:“渺渺都做了六年的皇帝,你还不放心她?这话朝中文武百官听了,只怕日日垂泪。我可听说了,当今陛下年岁虽小,做事却像极了先帝,毫不手软。” 沈殊笑睨沈鸢一眼,“再说,陛下若是知道你还拿她当小孩子,只怕会一气之下跑到金陵来同你理论。” 松苓和玉竹忍俊不禁,笑着给两位主子递上热茶。 这回南下金陵,圆圆也跟着一同前往。 她晕船,一路晕晕乎乎。 沈鸢忙让人从水路改到陆路,舟车劳顿,圆圆在别院躺了三日三夜,今儿才有力气从榻上爬起。 沈殊出门时,圆圆已经在梳妆,描眉画眼。 如今日上三竿,圆圆一身石榴红团花纹织雨锦锦裙,遍身珠玉,行动时环佩叮咚作响,叮叮当当。 圆圆姗姗来迟,快到沈鸢眼前时,她忽的一惊,转而望向身后跟着的婢女:“我的团扇呢?” 沈鸢无可奈何,笑着将自己手上的宫扇塞到圆圆手中:“先拿着用罢,不然你一来一回,只怕晚膳都等不来你。” 圆圆眉开眼笑,握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笑而不语。 宫扇半遮脸,只露出一双澄澈空明的眼睛。 圆圆笑起来温温柔柔的,和谢时渺的张扬肆意半点也不相像。 这么多年谢时渺依旧对圆圆看不顺眼,可若是外面有人胆敢说圆圆半句坏话,谢时渺却是第一个发火动怒的。 沈殊笑着搂女儿入怀:“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我瞧着和先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圆圆抿着唇,一双眼睛瞪圆。 沈殊言笑晏晏:“都一样好看。” 圆圆冷哼一声,一只手点着自己的宝钿,还有自己眼睛上的月棱眉,圆圆一双眉眼弯弯,如弓月一样。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改了。” 她搂着沈殊的臂膀,为自己开脱,“而且我也不全是因着这个才来晚了。” 沈鸢脸色一凛,看向下首的婢女:“怎么回事?” 她如今做了几年太后,说话口吻神态颇有威严。 婢女双膝跪地:“在路上马车拔了缝,还好遇见好人相助,并无大碍。” 沈鸢皱眉:“好好的马车怎么会忽然坏了,不会是元家那几个罢?” 先前有一回圆圆在路上碰见元老夫人,听了她几句酸话。圆圆心思单纯,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谢时渺怎会听不出,当即让人去元府“赏”了元老夫人一些东西,此后元老夫人告假在家,再也不曾踏出元府半步。 沈殊笑着扯住沈鸢的手。 “你怎么比我还杯弓蛇影,这是在金陵,不是在汴京,他们哪里有这样大的能耐。再说,先前陛下敲打过,量他们也再不敢来闹事。” 沈鸢眉间舒展:“是我多想了,可知帮你的是什么人,我让松苓送谢礼过去。” 圆圆眨巴眨巴眼睛:“是个同我差不多岁数的姑娘,我瞧她一直盯着我马车上的纸鸢看,就、就送给她了。” 那纸鸢是沈鸢送给圆圆的,亦是她亲手做的。 沈鸢笑笑:“一个纸鸢罢了,我再做一个送你就是了。” 圆圆笑着抱紧沈鸢:“她说自己是在一户人家家中做事,那家的公子身子不太好,她今日出门也是为给主子抓药的。” 沈鸢笑出声:“她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圆圆慢吞吞道:“许是瞧着我是好人,且他们家就住在我们隔壁。” 沈鸢一怔:“……这么巧?” 他们在金陵的住处是谢时渺安排的,是个三进三出的别院。 谢时渺随了谢清鹤多疑的性子,定是早早将左邻右舍都查过了。 沈鸢不动声色道:“他们家是金陵人?” 圆圆咬了一口桃酥,摇摇头:“他们是六年前搬来的,不是金陵人。” 沈鸢瞳孔骤缩。 六年,这么巧。 沈殊一眼看出沈鸢心中所想,让玉竹带着圆圆出去玩,她拍拍沈鸢的手背,柔声细语。 “巧合罢了,这么多年你但凡看见一只鹤,都会盯着看许久。再有,若真是那人,怎会甘心住在金陵。” 沈鸢心中的胡思乱想渐散,满腹忧愁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 “你说的在理,是我自己想岔了。” 沈鸢揉揉眉心。 沈殊心疼不已,探过身子凑到沈鸢耳边:“都过去这么久,你也该放下了。陛下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对你又是事事有求必应,且如今天下太平,你也该朝前看。” 沈鸢扶着心口笑:“说出来不怕姐姐笑话,我总是觉得……他还在人世。” 沈殊叹口气:“你这就是钻牛角尖了,人死哪能复生。” 她不想沈鸢继续为这些糟心事烦心,怂恿着沈鸢过两日出门踏青。 “难得出来一趟,总不能日日憋在屋里,不然也太辜负陛下这番心意了。” 圆圆耳尖,在门外听见,立刻提裙跑了进来:“要去哪里?” 沈殊笑睨圆圆一眼:“若是往日念书有这股劲就好了。” 圆圆窘迫低下脑海,脸上愤愤不平:“我来金陵可是为了陪母亲的,若不是父亲……” 一语落下,屋内刹那无声。 松苓和玉竹识趣退下,沈鸢提裙起身,和沈殊使了个眼色:“我有点乏了,先回去歇息。秦淮河的落日好看,姐姐再多留一会。” 松苓扶着沈鸢走下画舫。 暮色四合,落日满地。 画舫两边栏杆上悬着各色的玻璃绣球灯,光彩熠熠,珠宝争辉。 沈鸢转首望向河对面的花船,船上的花娘遍身珠玉,手握琵琶半遮脸,丝弦悦耳,伴着春风飘到沈鸢耳边。 金缕衣 第201节 是常人熟知的《凤求凰》。 船上还倚着几个衣着富贵的公子,沈鸢半眯着眼睛,倏尔想起先前她也是在画舫上,撞见在花船上眠花卧柳的沈殊前夫。 松苓跟在沈鸢身边,稍作细想,猜透两三分。 “我听说那位元公子和离后倒是改了性子,还来找过我们大姑娘几回。” 沈鸢想起那人之前的做派,双眉紧皱:“凭他是谁,只要姓元就不行。” 松苓一时语塞,唇角挽起一点笑。 沈鸢后知后觉,圆圆的生父元邵,也是元家人。 她眉头紧锁:“怎么阴魂不散,都是他们元家的。” 松苓陪着笑:“我瞧着元大人倒是对我们大姑娘上心,先前小小姐不肯去私塾,也是他口传手授,半点都没有不耐烦。” 沈鸢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圆圆是他的亲女儿,他多费些心思,也是应当的。” 言毕,又朝松苓道:“先去街上买点笔墨罢,别院的那些我用不大惯,画也画不好。” 松苓应了一声,忙忙让人去套车。 长街喧嚣,人头攒动。 沈鸢的马车并不起眼,车前只悬了两盏素色纱灯,马车内却另有乾坤。 车壁上缀着各色的珠宝,紫檀平角条桌上供着炉瓶三事。 沈鸢提笔给谢时渺写信。 松苓见状,忙将烛火拨亮些。 沈鸢离开汴京后,一旬都会给谢时渺回一封书信,这也是她离开前答应谢时渺的。 信纸藏在信封中,想了想,沈鸢又将先前在秦淮河边上拾到的落花塞到信中。 松苓不明所以:“待这花到了汴京,只怕早就枯萎了。娘娘若是想送花,我让他们挑一些好的,快马加鞭送去。” “不用这样兴师动众。” 沈鸢弯唇,“只是想让渺渺也瞧瞧金陵的好春光罢了,算算时日,她从出生到现下,竟一步也不曾离开过汴京。” 谢时渺登基时 年岁尚小,朝中众臣子虎视眈眈。好在那时谢清鹤留下的辅政大臣忠心耿耿,一心护主。 那会谢时渺夜里睡觉都不安稳,入口的吃食都得再三验过毒才敢动。 即便如此,还是出了纰漏。 替谢时渺试吃的百岁先一步发觉不对,好在他吃得不多,只是浅尝了一筷子。 事后谢时渺雷霆大怒,连夜彻查,罪魁祸首也惨遭五马分尸,惨不忍睹。 沈鸢如今想起那事仍是后怕。 松苓温声宽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陛下是天子,总会有人觊觎,还好陛下还有娘娘陪着,不至于是孤家寡人。” 沈鸢目光一顿,久违想起了谢清鹤的母亲。先皇后觊觎皇位多年,多次朝谢清鹤下毒手。 若说孤家寡人,谢清鹤更像。 沈鸢眉心拢了一拢。 忽听见马车外传来一记策辔声,原来是两辆马车狭路相逢。 沈鸢还未开口,先听见对面的小厮趾高气扬嚷嚷。 “前面的是谁,竟敢挡我们公子的马车!还不快让开!” 松苓面色一沉:“娘娘,我下去和他们理论。若是瞧见娘娘的令牌,任凭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这样为所欲为。” 沈鸢按住松苓:“让他们先过去,若是让那些人知道我在金陵,只怕日后也没什么安生日子过,我可不想离开汴京,还得摆太后娘娘的架子。” 松苓笑笑:“这倒也是,他们若是知道娘娘在地,只怕早踏破门槛,倒扰了娘娘的清净。” 松苓隔着车帘和车夫说了两声。 车夫自觉让道,对面的小厮洋洋得意:“公子,算他们识相。” 忽有一阵风吹过,帘子拂起又落下,一缕晚霞落在沈鸢眼角,如嵌上颗颗金玉。 对面马车中的人无意瞥见,怔怔盯着沈鸢看了许久,随后一把拍在小厮脑袋上。 “你家公子是这样仗势欺人的人吗,还不快给这位姑娘让路。” 言毕,又亲自走下马车,亲自向沈鸢告罪。 “是我管教无方,让下人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 他拱手,自报家门。 原来是金陵富甲一方的炎家。 沈鸢没说话,悠悠看了眼松苓。 松苓心领神会:“公子言重了。” 炎公子并不气馁:“冒昧问一声姑娘家在何处,今日之事实在冒犯,炎某想亲自上门登门告罪。姑娘若是不放心,炎某也可在酒楼治一席,请姑娘前去。” 他人挡在路中间,沈鸢渐渐不耐烦:“不必了。” 凤眸流转,沈鸢掩唇轻咳两声,“我还赶着去见我夫君,公子可好让路?” 炎公子怔了一怔,笑着往后退开两步:“姑娘真会说笑,姑娘这么年轻,怎会……” 一语落下,沈鸢的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飞扬的尘土。 小厮为家里主子抱不平:“公子,这人真是太猖狂了,竟敢连公子都不放在眼中。” 炎公子瞪了小厮一眼:“站在这做什么,还不快找人跟上去。” 沈鸢在街上多绕了一圈,晚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家。 院中各处掌灯,灯火通明。 沈殊笑着招呼沈鸢坐下:“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比我还晚到。” 沈鸢不以为然:“路上碰见炎家的人,在路上多绕了两圈。” 沈殊唇角笑意敛去,面色凝重:“早就听说他家公子是个浪荡子弟,整日眠花卧柳,无所事事。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一人回来。” 沈殊咬牙,“下回若是让我碰见他,定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话落,又赶着让人去打听炎家。 沈鸢粲然一笑:“已经让松苓去了。” 沈殊讶异:“你动作倒是快,我还以为你不会对这种事上心。” “以前不会。” 沈鸢言简意赅,“如今也不敢大意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沈殊点头赞道:“出门在外,多留个心眼总是没有坏处的。” 婢女送来晚膳,沈鸢还未用膳,忽见松苓疾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 “娘娘,炎家公子出事了。” 沈鸢和沈殊相视一眼:“怎么回事?” 松苓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回府时马匹忽然发疯,将那炎公子从马车上甩下,如今双腿骨折,炎家正忙着找郎中呢,闹得沸沸扬扬。” 沈鸢愣住:“这也……未免太巧了。” 若不是她人不在汴京,定以为是谢时渺替自己出气。 沈鸢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一敲:“可知那马为何发疯?” 松苓摇头:“这就不知道了。” 沈鸢若有所思。 松苓胆战心惊:“娘娘,可要我再去炎府打听?” 沈鸢拦下她:“不必了,这事到此为止。” 沈殊颔首:“这两日先别出门,省得碰上炎家的人。若是被他们缠上,只怕又是一桩麻烦事。” 沈殊说了半日,许久不曾听见沈鸢的回应。她好奇抬眸,摊开五指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 “想什么呢,和你说话都没听见。” 沈鸢怔忪片刻:“没什么,姐姐说得极是,都依姐姐的。” 在家中沈鸢也不曾闲着,给圆圆做了一个纸鸢,别的都还好,只是纸上的花团锦簇,沈鸢怎么画也不尽圆圆的意。” 圆圆撑着脑袋倚在书案上,一双眼睛睁圆,“隔壁那位公子画得就很好。” 沈鸢手指一颤。 一滴墨水从沈鸢手上滑落,滴在雪浪纸上。 “你怎么知道?” 圆圆语气稀松平常:“昨日隔壁在放纸鸢,我瞧见的。” 沈鸢:“可是先去帮你的那位姑娘?若是得空,请她来家里坐坐。” 圆圆喜笑颜开:“那好,待我下回见她在园中放纸鸢,再同她说。” 圆圆左右张望,朝沈鸢挥挥手,“我听说,她服侍的那位公子脾气不怎么好,不喜欢生人上门叨扰。” 沈鸢了然:“怪不得这么多天过去,都不见你过去找她。” 圆圆满脸堆笑:“我怕给她招惹麻烦,昨儿我在园子唤了好几声,好半晌才听见她的声音,吓得我以为自己认错人。” 她朝沈鸢吐吐舌头,“她的纸鸢被她家公子看见了。” 沈鸢心口骤紧:“……他、他说什么了?” 拢在袖中的手指颤抖,沈鸢强忍着咽下脱口而出的追问。 圆圆哼哼唧唧,欲言又止:“他说,丑。” 金缕衣 第202节 沈鸢一时语塞。 圆圆:“若不是隔着院墙,我定要找他理论的。不过他在那纸鸢上改了两笔,确实……确实好看了许多。” 沈鸢剜了圆圆一眼:“既如此,你去找他给你作画,好不好?” 圆圆双手抱臂,嗤之以鼻:“我才不要。” 沈鸢不擅丹青,在书案后磨蹭了整整半日,最后也只勉勉强强画了一点牡丹。 圆圆兴高采烈拿着纸鸢跑出去,沈鸢跟在后面,不忘出声叮嘱。 “慢点跑,仔细摔了。” 圆圆抱着纸鸢跑入慵懒春光中,自然而然将手中的线圈筒塞到婢女手中。 “跑快一点。” 沈鸢忍俊不禁,立在廊庑下巧笑嫣然。 “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当如今大了改了性子,不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圆圆站在廊下看着自己的纸鸢越飞越高,理所当然道。 “不然呢,总不能让我在园子里跑罢?” 她提裙在沈鸢面前转了一圈,“这裙子是我新做的,若是沾上泥土,岂不可惜?” 沈鸢戳了戳圆圆的脑袋:“你总有你的道理,前儿的裙子不是新裁的,怎么也不见你自己跑。” 圆圆别过脸:“那日我没睡好,若是磕着碰着,可如何是好。” 沈鸢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三岁看老。” 圆圆三岁时连话也不愿 意多说半句,如今长大了,虽说愿意说话,可也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跑。 圆圆双眼一瞬不瞬盯着高高飞在空中的纸鸢。 忽听一声惊呼。 劲风袭来,纸鸢摇摇晃晃,竟一头扎入隔壁的园子。 圆圆目瞪口呆,下意识想要去隔壁找人。 “我去找红玉,她认得我,定愿意帮我捡回纸鸢的。” 红玉是先前在路上帮圆圆的姑娘。 沈鸢不放心:“让松苓跟着你过去。” 沉吟片刻,沈鸢一双柳叶眉蹙起,“罢了,我随你过去。” 隔壁园子悄然无声,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在门口等了片刻,才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管事拄着拐杖从里面走出。 听到沈鸢一行人的来意,老管事犹豫半晌:“红玉姑娘去给公子抓药,如今不在府上。” 他往后让开半步,“姑娘若是着急,可以自个先去园子找找。” 沈鸢声音温和:“不会打扰到你家公子吗?” 老管事摇摇头:“公子如今在屋里歇息,且你们去的是西院,和公子住的东院隔了半个园子。” 沈鸢颔首:“那……有劳你了。” 园中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沈鸢挽着圆圆朝西院走去,遥遥瞧见落在湖中的纸鸢,圆圆心疼不已。 “我的纸鸢……” 老管事忙不迭让人寻来竹篙,将纸鸢往岸边勾。 那纸鸢本就是纸做的,沾上水,湿答答的一团。 老管事扼腕叹息:“可惜了夫人做的纸鸢。” 沈鸢扬眉,视线似有若无从老管事脸上掠过。 从敲门到现在,她并未提过一句这纸鸢是自己做的。 沈鸢不动声色从圆圆手中接过纸鸢:“既然找到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老管事毕恭毕敬:“夫人若是不嫌弃,先去花厅用碗茶罢?” 他嗓音沙哑,透着一点笑意,“是新沏的恩施玉露,我家公子很是喜欢。” 沈鸢眉眼一凛,差点站不稳身子。 那是她在棠梨宫常喝的。 握着松苓的手紧了又紧,沈鸢飞快穿过乌木长廊,过影壁,穿垂花门。 她声音仓促,隐约还有一点颤音。 “不必了,管事的心意我心领了。今日来得匆忙,也不曾备礼。” 老管事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夫人不必如此见外。” 他健步如飞,哪有方才带着沈鸢一行人入府时的蹒跚。 沈鸢瞥了老管事手中形同虚设的拐杖一眼,忽然顿在原地。 松苓和圆圆不约而同露出诧异的表情:“怎么了,可是忘了东西?” 沈鸢深吸口气。 她忽的提裙,朝西院飞奔而去。 风声掠过沈鸢耳边,鬓间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步摇在日光中晃晃悠悠。 沈鸢跑得极快、极快。 穿过月洞门,入目杨柳垂金,落花满地。 一人负手立在湖边,颀长身影淌落在地。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人缓慢转首,隔着满地日光和沈鸢相望。 繁华落尽,谢清鹤踩着满地日光,一步步朝沈鸢走来。 “……你还是来了。” 第83章 沈鸢,你担心我 细柳垂丝。 余晖落在谢清鹤身后,沈鸢怔怔瞪圆双目。 错愕、震惊、匪夷所思…… 千万种思绪在沈鸢心口蔓延,她一双眼睛红肿,泪水逐渐在沈鸢眼中打转,泫然欲泣。 六年了。 沈鸢至今仍记得,谢清鹤死讯传到汴京,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后来她亲眼看着谢清鹤的棺木下葬,看着谢时渺一步步在朝堂中站稳根基。 午夜梦回,沈鸢也常觉得谢清鹤的离开是黄粱一梦,不过是自己的大梦一场。 兴许自己再次睁眼,就能看见那人一身明黄龙袍,闲庭信步踏入自己的棠梨宫。 可是没有。 沈鸢每每从梦中惊醒,枕边是凉的,寝殿也空空如也,只有冷月高悬。 起初在宫里,沈鸢听见宫人伏地叩首,向陛下请安,还会以为那是谢清鹤。 直至耳边传来谢时渺轻轻的一声“母后”,沈鸢才如梦初醒。 如今高坐在龙椅上的是谢时渺,并非谢清鹤。 “你……” 喉咙哽咽,沈鸢泣不成声。 她看着谢清鹤一步步朝自己走近,颀长身影随着落日洒落在沈鸢脚边。 他似乎清瘦了许多,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依旧锋利。 “沈鸢,我……” 话犹未了,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忽然落下。 园中众人面面相觑,跟在沈鸢身后的管事刹住脚步,差点直直跌落在地。 他颤巍巍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去看谢清鹤的脸色。满园落针可闻,静若无人低语。 沈鸢怔怔望着自己涨红的掌心,脸上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 手心泛着阵阵疼意,沈鸢手指蜷动。 目光所及,谢清鹤又一次朝自己走来。 沈鸢下意识再次扬高手臂。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腕:“……还没解气?” 他往前走了半步,垂首在沈鸢耳边轻语。 “要打也得回房再打。” “沈鸢,你总得给我留点面子。” 指腹贴着的脉搏跳动,离近了,谢清鹤忽的发觉沈鸢在颤抖。 那双琥珀眼眸染上层层水雾,一滴泪水从沈鸢眼角滚落,正好砸落在谢清鹤手背。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不由分说揽住沈鸢双肩,他哑声:“你……” 金缕衣 第203节 “你来做什么?” 沈鸢泪流满面,推搡着甩开谢清鹤。 双手捏拳砸落在谢清鹤肩上,可不管沈鸢如何用力,谢清鹤都不曾松开她半分。 “你还来做什么?” 沈鸢泣不成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还……” 一滴接着一滴的泪水从沈鸢眼角滑落,染湿了谢清鹤的衣襟。 黑眸微暗,谢清鹤抱着沈鸢入怀,嗓音喑哑:“沈鸢,我总是不想你哭的。” 呜咽声在谢清鹤肩上不绝于耳,谢清鹤的长袍几乎被水雾浸透。 “别哭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从沈鸢眼角抹过,谢清鹤声音温和。 沈鸢别过脸,避开谢清鹤落在自己脸上的手。 她满目通红:“陛下既然在金陵隐信埋名,想必是有要紧事要办,我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话落,也不管谢清鹤说什么,沈鸢拽着圆圆头也不回离开小院。 圆圆早就不是当初年少不知事的小姑娘,自幼也常出入宫廷,自是认出谢清鹤的身份。 圆圆目瞪口呆,时不时回首往后望,双唇张了又张。 “刚刚那是、是……” 余光瞥见沈鸢眼角的水光,圆圆立刻咽下喉咙的余音,亦步亦趋跟着沈鸢回到别院。 沈鸢晚膳只匆匆吃了两口,沈殊还没来得及多问,沈鸢已然回房歇息。 沈殊难以相信,抓着圆圆的手追问。 “你真看清楚了,住在隔壁的是、是……” 沈殊颤抖着说出“先帝”两字。 圆圆揉着红肿的手腕,不满剜了母亲一眼:“自然是真的,母亲若不信,大可去隔壁瞧瞧。” “那怎么可以?” 沈殊反唇相讥。 她起身往外走了两三步,复再次坐回椅子上。 “不行,小鸢如今还乱着,还是先让她一个人静静。” 满腹愁思落在手中攥紧的丝帕上,沈殊在屋内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外看一眼,口中念念有词。 “不行,我还是得过去瞧瞧,留她一人胡思乱想,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沈殊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眼角瞥见身后的圆圆,沈殊忽然立住脚步,命人做了两盒糕点,让圆圆给沈鸢送去。 圆圆提着漆木攒盒往沈鸢的住处走,意外发现沈鸢和谢清鹤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 她讷讷张了张唇,最后还 是什么话也没说,抬手在门上敲了敲,推门而入。 沈鸢坐在临窗炕上,屋内点着一盏烛火,明亮的火光随风摇曳,无声落在槅扇木窗上。 沈鸢没有回首,还以为是沈殊或是松苓等人。 她嗓子沙哑:“我不想吃,不必……” 圆圆提着攒盒,三步并作两步朝前走:“是我。” 她将攒盒往沈鸢跟前推了一推,“母亲让我送来的,她说你晚膳没怎么吃。” 沈鸢眼中落寞:“是我让姐姐担心了,攒盒放这,你先回去和姐姐说,就说我……” 圆圆挨着沈鸢坐下:“母亲说我若是能在这屋里待上两刻钟,今日的功课就不必做了。” 沈鸢破涕为笑,不好再赶人。 圆圆垂首敛眸:“对不住,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想去捡纸鸢……” 沈鸢抬手捂住她双唇,轻声呵斥:“胡说什么,这事与你有何相干。” 圆圆讪讪:“可是、可是……” 她低下脑袋,“其实红玉和我说过一点。” 圆圆一面说,一面悄悄觑着沈鸢的脸色,见她脸上并未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圆圆这才大着胆子往下说。 “她说她家的主子身子很不好,刚到金陵的时候常常卧病在榻,连房门也不曾出过。红玉那会只是在院子伺候洒扫的婢女,起初她连她家主子长何样都不知道,过了一两年,才终于见到真人。” 圆圆压低声音,“红玉还说,她当时以为自己见鬼了。那个人一张脸白得几近透明,身子薄如纸,可吓人了。” 红玉知道的其实不多,只知道谢清鹤病得很重,可谢清鹤得的是什么病,又请过什么郎中,她却一概不知。 沈鸢双眉不知不觉拢起,直至圆圆离开,紧皱的眉宇始终不曾舒展。 听圆圆说,谢清鹤病得很厉害,红玉有时路过谢清鹤的屋子,总是能闻到从屋内飘出来的药味。 沈鸢辗转反侧,不得入眠。 眼前总会晃过白日见到的谢清鹤,他似乎瘦了许多,那双深黑眼眸…… 帐幔后忽然晃过一道人影,沈鸢瞳孔骤紧,手指猛地摸向自己枕下藏着的金簪子。 “沈鸢,是我。” 低低的一声落在沈鸢耳边,谢清鹤灼热的指腹贴在沈鸢手腕,沈鸢整个人如释重负,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颈逐渐舒展。 沈鸢一手撑在枕边,皱眉望向身前的黑影。 “你怎么来了?” 四目相对,沈鸢清楚看见了谢清鹤眼中的乌沉晦暗。 那双沉沉黑眸一瞬不瞬望着沈鸢,似是藏着千言万语。 到嘴的质问忽然化为无声,沈鸢转首,背对着谢清鹤躺下。 “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去,省得让人瞧见了……” “对不起。” 沈鸢一句话还没说完,猝不及防听见谢清鹤这一声,身影忽的僵住。 她强撑着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 沈鸢声音渐渐染上哭腔。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谢清鹤声音很轻:“我不该骗你,当初山崩……” 沈鸢猛地从榻上坐起。 夜色缱绻,沈鸢一双眼睛比白日见到的更红。 她拿榻上的迎枕砸向谢清鹤,泄愤一样。 “谁要听你说这些,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谢清鹤,我说过那是我最后一回信你,我再也不要……” 榻上的一切几乎都砸在谢清鹤身上,沈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拿手背胡乱抹去泪水。 一只手先一步替她抹了去,那抹白净的手腕近在咫尺。 沈鸢忽的用力在谢清鹤手背上咬上重重一口。 深深的两道齿印瞬间出现在谢清鹤手背,沈鸢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并非从谢清鹤手上传来,而是……从他肩上。 沈鸢突然松开人,她刚刚随意拿东西砸人,根本不曾顾及谢清鹤。 如今才发现他长袍上隐隐有血丝渗出:“你怎么、怎么……” 等不及谢清鹤说话,沈鸢不知何来的胆量,狠命扯开谢清鹤的长袍。 她只模糊看见一道旧疤。 沈鸢喃喃:“是那次山崩……” 谢清鹤含糊不清应了一声。 沈鸢皱眉:“谢清鹤,你在骗我。” 她气恼,“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直骗我有意思吗?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我再也不想和骗子……” “不是山崩,是之前的蛊虫。” 沈鸢一时语塞,不明所以:“怎么会,当初戚玄不是说都好了吗?” 谢清鹤言简意赅:“没有。” 虫蛊本就难解,何况谢清鹤还是借命。出征盂兰时,谢清鹤的身子每况愈下。 他自知自己时日不长,所以先一步为沈鸢和谢时渺安排好了后路。 后来又遇上山崩,那会谢清鹤奄奄一息,就连戚玄也束手无策。 “崔武说,你那会时常做噩梦……” 沈鸢哑口无言,良久才开口:“你以为我是厌恶你才做噩梦?” 谢清鹤抬眸,满脸写着“不是么”三字。 他以为沈鸢如以前那样厌恶自己,所以才会夜夜做噩梦。 沈鸢无声弯唇,唇角笑意苦涩:“不是的。” 她垂首敛眸。 沈鸢何时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谢清鹤,她低声呢喃:“我不是厌恶你,我是、是梦到你受伤了。” 错愕在谢清鹤眼中一点点溢满,他似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握着沈鸢手腕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直到耳边传来沈鸢的一声惊呼,谢清鹤猛地从梦中惊醒。 金缕衣 第204节 他不可置信睁大眼睛,一字一顿缓慢开口。 “沈鸢,你那时是……担心我。” 几乎在沈鸢点头的那瞬间,沈鸢倏地落入一个滚烫炙热的怀抱。 谢清鹤双手牢牢抱住沈鸢,她差点喘不过气。 沈鸢双手扒拉着谢清鹤的手臂:“谢清鹤,你勒疼我了。” 谢清鹤稍稍松开了些。 落在沈鸢颈间的气息温热,急促不安。 沈鸢听见谢清鹤低低的一声:“沈鸢,你再说一遍。” 沈鸢不解其意:“你勒疼我了?” 谢清鹤:“上一句。” 沈鸢思忖片刻,缓慢张唇:“我做噩梦不是厌恶你,是梦到你……受伤了。” 环抱沈鸢的双臂轻轻颤动,笑意如涟漪在谢清鹤眼中蔓延。 沈鸢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清鹤,唬了一跳。 “谢清鹤,你是不是疯了?” 谢清鹤答非所问:“沈鸢,我很高兴。” 他还以为沈鸢真的对自己恨之入骨,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危,还以为沈鸢巴不得谢清鹤战死沙场。 沈鸢一时语塞:“我以前确实很讨厌你。” 她讨厌谢清鹤的高高在上,讨厌他的目中无人,讨厌他的草菅人命。 可后来看见谢时渺在宫中的不易,看见她三番两次险些被人毒害,看见她差点命丧旁人之手,沈鸢后知后觉,那也是谢清鹤的来时路。 多疑和野心是他在宫中的保命符,也是他在宫中立足的根本。 谢时渺还有自己,可谢清鹤……他什么也没有,甚至先皇后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园中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谢清鹤低声,像是在呓语:“那现在呢,现在是不讨厌了吗?” 沈鸢转首侧目,学谢清鹤答非所问。 “谢清鹤,我不喜欢你找人盯着我。” 谢清鹤拢眉:“他们可以保护你。” 沈鸢面不改色:“可我不喜欢。” 她坦荡迎上谢清鹤的目光,一点畏惧也没有。 谢清鹤半晌无言:“……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沈鸢低声嘟哝:“我也不喜欢你骗我。” 谢清鹤颔首:“知道了,还有吗?” 谢清鹤难得的脾气,也难得的好性子。 沈鸢想了许久,一时竟想不出还有别的,她眨眨眼:“等我想到再说。” 谢清鹤笑笑,握着沈鸢 的指骨把玩:“……做到这些,就不讨厌我了?” 指腹轻轻摩挲着沈鸢的骨节,谢清鹤指腹的薄茧依旧,那一处逐渐染上谢清鹤的温热。 热度顺着指尖蔓延到沈鸢脸上。 沈鸢耳尖没来由一红,她抽回被谢清鹤握着的手,拢紧锦衾。 沈鸢又一次背对着谢清鹤躺下。 沈鸢声音含糊,半张脸几乎闷在枕上,瓮声瓮气。 “……再说罢。” 第84章 沈姑娘找的是小、小倌…… 更深露重,圆月高悬。 沈鸢双眸半掩,一只耳朵悄悄分出去。 谢清鹤还未离开,那一点松檀香似有若无萦绕在沈鸢鼻尖。 锦衾之下的手指蜷了又蜷,沈鸢侧身转首,猝不及防对上谢清鹤晦暗乌沉的一双眸子,沈鸢喉咙一哽。 “……你怎么、怎么还站在那里?” 谢清鹤面不改色:“出去会吵到人。” 他神色坦然,好似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沈鸢眼前的人不是他一样。 沈鸢一时语塞。 虽说如今入了春,可夜里到底冷了些。 耳边又一次响起圆圆白日的絮絮叨叨,她说谢清鹤常年生着病,一点风也不能吹着。 思忖片刻,沈鸢还是往里让开半步,她含糊不清丢下一句。 “柜子还有一套被褥。”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双颊泛红,拿锦衾当团扇遮脸,她声音闷闷:“你爱睡不睡。” 榻边忽然多出一道黑影,谢清鹤并未多搬出一套被褥,径自躺在沈鸢身边。 冰凉手指无意掠过沈鸢手背,沈鸢身影陡然一僵。 还未开口,谢清鹤淡淡的一声在沈鸢耳边落下:“抱歉,我手有点冷。” 阳春三月,沈鸢屋里不再点着熏笼。 窗下时不时掠过鹤唳风声,沈鸢斟酌片刻,倏然又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吵到沈鸢。 犹豫片刻,沈鸢还是将锦衾分给谢清鹤一半。 锦衾上还有一点余温,谢清鹤掩唇的动作一顿:“你不冷吗?” “不冷。” 沈鸢卷着被褥转过身子,忽然想起自己身后还睡着一个人,自己这样卷动,定是将谢清鹤的被褥卷去大半。 想了想,沈鸢又默不作声往谢清鹤的方向挪动半步。 背后忽的响起谢清鹤沉闷的一声笑。 沈鸢恼羞成怒,转首愤愤不平瞪着谢清鹤:“你笑什么?” 早知道留下谢清鹤会这样麻烦,她还不如直接将人赶出去,反正谢清鹤就住在隔壁。 思及这处院子是谢时渺为自己安排的,沈鸢眼珠子转动。 “渺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算早。” 沈鸢一言不发凝视着谢清鹤。 谢清鹤坦然出卖女儿:“上元节后,我曾在汴京见过渺渺一面。” 沈鸢瞪圆双目:“你们……” 想到这两人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见过面,沈鸢气不打一处。 咬牙切齿,沈鸢最后也只丢下一声,“你们还真是狼狈为奸。” 眼睫颤动,沈鸢心中涌现不解,“你去了汴京,为何、为何……” 谢清鹤先一步替沈鸢补上后半句:“想问我为何不见你?” “嗯。” 谢清鹤挽唇。 锦衾之下,两只手缠绕在一处。 “我不知道。”谢清鹤黑眸笼罩着挥之不散的阴影。 举棋不定是大忌。 在遇到沈鸢之前,谢清鹤从未这般瞻前顾后。 他不知道沈鸢还愿不愿意见到自己,不知道沈鸢见到自己后,会不会又一次次陷入从前的噩梦。 谢清鹤不想在沈鸢眼中看见恐惧和惊慌,不想她又被噩梦缠身。 沈鸢双眼染上水雾,嗓音带上些许哽咽,她轻声啜泣。 “若是、若是我今日直接走了……” “那我也不会见你。” 谢清鹤言简意赅,“沈鸢,我希望你是自由的。” 沈鸢泣不成声。 泪水浸润了她的双眼,她不知不觉落入谢清鹤的怀抱。 沈鸢嗓子喑哑。 她双手捏成拳,本想着往谢清鹤肩上砸去。 可刚碰到谢清鹤肩头,倏尔瞥见谢清鹤眉宇间掠过的一点隐忍和痛苦。 沈鸢动作稍顿。 金缕衣 第205节 白日谢清鹤也是这样,对自己身上的旧伤闭口不谈,只寥寥几笔掠过。 沈鸢嗓子沙哑:“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好?” 谢清鹤轻描淡写:“只剩下一点旧疤。” 沈鸢脱口而出:“我看看。” 她又想着去解谢清鹤的长袍,指尖掠过谢清鹤轻薄的一点衣料,沈鸢双颊忽的涨起一点红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沈鸢红着脸道:“我也学过医,兴许还能……” 谢清鹤笑着握住沈鸢的手,一反常态不让沈鸢解开长袍:“已经没事了。” 若真是没事,谢清鹤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阻拦沈鸢。 他身上的蛊虫虽然消除,可心口留下的疤痕却还在,长年累月留在胸膛上,狰狞可怖。 谢清鹤不愿沈鸢看见,三番两次阻拦。 长此以往,沈鸢也渐渐琢磨出别的意思。 这日天朗气清,长街上落满日光。 沈殊陪在沈鸢身边,她一手握着团扇,一手捏着一株红莲。 绿油油的莲叶簇拥着中间火红的莲花,如画中美人。 莲花是早间从池塘中采下的,花瓣上还淌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光中折出万道光芒,流光溢彩,好似天边晚霞耀眼。 沈殊听着沈鸢的絮叨,笑着宽慰。 “这有何不解?若我身上留了疤,也不愿旁人瞧见。” 沈鸢不明所以:“男子也会这样吗?” 沈殊眉角扬动:“怎么不会?” 仗着谢清鹤如今不是皇帝,沈殊大着胆子胡诌,“男子也会年老色衰,他们也会怕。” 两人行到一家胭脂水粉的铺子前,掌柜正在门前摆放东西,忽的听见这话,笑着迎上来。 “两位夫人真是好眼力,我店里的水粉不单女子用得,男子也可以。” 掌柜一身妇人打扮,满头长发只用一根木簪子挽着,双腮薄粉轻敷,透着岁月的余韵。 一把嗓子动人悦耳,如空谷黄鹂。 沈鸢刹住脚步,拿眼珠子细细打量眼前的脂粉铺子,铺子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 槅子架的胭脂玲琅满目,看得沈鸢目不暇接。 店中洒着香粉,迎面扑来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沈鸢轻声询问:“可有祛疤的药膏?” 掌柜一怔:“有是有。” 她踮起脚尖从槅子架上取下一个剔彩寿春宝盒,盒中铺着红袱,细长的玻璃瓶子如天鹅颈,顶上是螺旋银丝盖子。 掌柜扭开盖子:“这药膏是我自己研制出来的,若是新伤,只需用上十天半月,保管好了。” 沈鸢拿:“那若是旧伤呢?” 掌柜诧异:“多久的旧伤?” 沈鸢含糊道:“五六年前。” 她想起自己先前无意瞥见的一眼,斟酌着道,“伤口不浅,约莫有半尺多长。” 掌柜失声惊呼:“伤得这样重?” 她眉心皱起,收起药瓶重新搁在槅子架上,“这样重的伤,只怕金陵也找不出好的药。” 沈鸢脸上难掩失望:“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掌柜犹豫喊住沈鸢:“夫人可是在为心上人寻药?” “心上人”三字一出,沈鸢脸红耳赤,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不、不算罢,就是、他就是……” 沈鸢语无伦次,不知有多久没听见有人用“心上人”形容谢清鹤。 上回听见这话,好像还是田婶说的,那会沈鸢刚救下谢清鹤。 沈鸢双腮如扑上脂粉通红。 掌柜拿巾帕捂住双唇,笑着戏谑:“夫人想来是新婚不久。” 也只有新婚的人,才会听不得旁人的打趣。 沈鸢面色绯红。 掌柜忙不迭咽下口中的揶揄:“夫人可听说醉仙阁?” 她敛去唇角的笑意,正色道:“不瞒夫人说,我有一个相好的就在醉仙阁。” 醉仙阁是秦淮河上有名的花船,花船上有不少小倌,城中的夫人若是有了烦心事,也会寻上小倌,听琴说说话,解解闷子。 沈鸢初来乍到,并不知醉仙阁是何地,如今听见掌柜提到花船,沈鸢醍醐灌顶,她坦然道。 “可是他们有药膏可祛疤?” 掌柜笑着点头:“夫人果然快人快语,我还想着若是夫人介意,我就不说了。” 醉仙阁的小倌是伺候金陵的夫人姑娘,那张脸最为要紧,一丁点伤痕都不可留下。 掌柜满脸堆笑:“我曾听他说,他们那有一种药膏,可祛陈年旧疤,我那相好的脸上本来也有一道疤,如今却一点也伤痕也看不见。” 掌柜迟疑,“只是那药膏不外传,夫人若是要,我可以帮夫人打听打听,只是银子……” 沈鸢颔首:“无妨,只要那药有成效,不拘多少银子都可以。” 她从怀里 掏出一锭银子,“这事有劳掌柜了。” 事儿还没办成就有银子收,掌柜顿时喜笑颜开,笑着收下:“夫人放心,这事我定办得妥帖,不知夫人家住何处?我得了药膏,也好为夫人送去。” …… 花船上的药膏果然难得,沈鸢后来又花了二十两银子,那老嬷嬷终于肯松口。 药膏送到沈鸢府上时,沈鸢恰巧不在。 日薄西山,谢清鹤刚走下马车,忽见圆圆捧着一个锦匣,上下翻动。 “这是什么?神神秘秘的,母亲也不和我说。” 玉竹站在圆圆身后:“这是二姑娘的,想来大姑娘也不知道。” 圆圆瞪着一双眼睛,哼哼唧唧:“我才不信。” 她晃动脑袋,“我刚刚都听见了,那人说自己是醉仙阁的人。” 圆圆压低声音,凑到玉竹耳边,“她们这些日子总往醉仙阁跑,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圆圆声音很低,可谢清鹤听力极好,那些话原封不动落入谢清鹤耳中。 他如今不再让人跟着沈鸢,自然不知道沈鸢这些日子去了何处。 玉竹侍立圆圆身后,眼疾手快捂住圆圆双唇:“小小姐这话可别让大姑娘听见,不然又该受罚了。” 圆圆不乐意,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为、为什么?她们去得,我却说不得?玉竹姐姐,你别蒙我,我知道她们是去找那个什么什么……”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他转身望向身后跟着的管事:“醉仙阁在何处?” 管事战战兢兢:“在、在秦淮河边,最大的花船就是。” 谢清鹤眉心皱紧:“……花船?她去花船做什么?” 总不会是花船上有姑娘生病,寻沈鸢过去医治。 沈鸢那人心软,最见不得旁人受苦,若是真被请去给人看病,也无可厚非。 谢清鹤淡淡收回目光,提袍往里走去:“罢了,待她回来再问,想来也不是要紧事。” 管事立在谢清鹤身后,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谢清鹤转身抬眸:“有话直说。” 管事唬了一跳,双膝一软,竟直接跪在谢清鹤脚边。 “公公公……公子,若我没记错,那醉仙阁是金陵最大的花船。” 谢清鹤脸上逐渐流露出几分不耐烦之色:“这话你刚刚说过了。” 他凝眉沉着脸。 管事颤巍巍抬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醉仙阁上都是小倌,金陵的夫人姑娘若是闲来无事,也会上船寻小倌、小倌解闷。” 四面落针可闻。 谢清鹤猛地抬起双眼。 第85章 怎么,我伺候得不好 月明星稀,竹影婆娑。 空中摇曳着满地枝影,窸窸窣窣。 沈鸢白日陪沈殊上山进香,晚膳时又顺道在山上用了素斋,回府时天色已晚。 她提裙款步,扶着松苓的手缓慢走回房。 松苓言笑晏晏:“娘娘今日在山里走了那么久,定是累了。我让他们早早备下热水,也好让娘娘解解乏。” 沈鸢温声细语:“你有心了,圆圆今日在府中……没出什么事罢?” 松苓笑着道:“有玉竹在,能出什么事。” 她细细思忖一番,“倒还真有一事,醉仙阁让人送了东西来,恰巧碰上小小姐,她缠着玉竹问了好一会,总想知道匣子装的是什么,玉竹没让。” 沈鸢不以为然:“让她知道也无妨,只是怎么会那么巧,让她碰上了。” 松苓:“可不是。” 金缕衣 第206节 穿长廊,过影壁。 遥遥瞧见月洞窗前的一株红莲,沈鸢心口一凛,她不动声色往前半步,挡住松苓的视线,又寻个由头将人打发走,这才缓缓迈入屋。 暖阁并未掌灯,徐徐月光穿过楹花木窗,正好落在窗前那一株莲花。 花瓣上似还沾着水珠,莹润剔透。 沈鸢快步行至窗前,红莲执在手中,转身在暖阁走了一圈,却不见谢清鹤的身影,连着醉仙阁送来的锦匣也不见踪影。 沈鸢小声嘀咕:“怎么没有了,不是说放在……” “在找这个?” 身后忽然想起沙哑的一声,沈鸢唬了一跳。 她转首,猝不及防撞上谢清鹤深沉晦暗的眼睛。 谢清鹤长身玉立,石青色长袍衬出他颀长如修竹的身影,那张脸棱角分明。 银白月光落在谢清鹤肩上,勾勒出笔直轮廓。 沈鸢目光从谢清鹤肩上缓慢往上移,那张脸一如初见般惊艳。 即便那会谢清鹤躺在血泊中,血肉模糊,可只是匆匆一瞥,却还是难掩他那绝佳的骨相。 沈鸢一时陷入迷糊,她怔怔扬起头,目不转睛凝望着谢清鹤。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遽然回神,好在屋内光影昏暗,谢清鹤并未看清她脸上的红晕。 “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余光瞥见谢清鹤手中的锦匣,沈鸢好奇睁大双眼:“这是……醉仙阁送来的?” 她自然而然从谢清鹤手中接过匣子,不曾留意到谢清鹤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郁。 他声音一成不变:“你常去醉仙阁?” “不算常去,也就这些时日勤去了些。” 黑影一点点覆上沈鸢的肩膀,沈鸢浑然不知,她双眼始终落在怀里的匣子。 匣子上的铜锁生了锈,轻易打不开。 沈鸢抱着锦匣往炕上走,又让谢清鹤掌灯。 她如今吩咐谢清鹤做事已经驾轻就熟,像是随口一说,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谢清鹤,而是松苓玉竹等人。 “去那里……找人?” 烛光亮起,明黄光影映照在谢清鹤眼中,却半点涟漪也不曾泛起。 沈鸢低头摆弄手中的匣子,头也不抬:“你怎么知道?可惜那人架子大,我和姐姐去了两三次,她都不肯露面。” 沈鸢低声嘟哝,“后来还是多给了好些银子,那人才肯……” 手中的锦匣忽的应声落地。 沈鸢猝不及防被人抬起半张脸,勾着自己下颌的手指骨节分明,指骨匀称。 暖阁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双唇水光潋滟,一双秋眸如水。 浅浅的一声低.吟从唇间溢出,那张脸如落满红霞,灿若胭脂。 唇角上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沈鸢不甘落后,气恼在谢清鹤嘴角重重咬上一口。 殷红的血丝在谢清鹤唇上蔓延,他眸色暗下,握着沈鸢的手指青筋交错。 缂丝屏风上叠着两道交织的身影。 良久,沈鸢气喘吁吁推开谢清鹤:“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谢清鹤眸色黯淡:“醉仙阁……可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沈鸢茫然点头:“……是罢。” 谢清鹤脸色又沉了两分,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在沈鸢唇珠上,轻轻摩挲。 力道不轻不重,却无端多了两分旖.旎.缱.绻。 谢清鹤漫不经心:“你去醉仙阁……就是为了这个?” 沈鸢茫然无措张瞪双目,少顷,她一张脸如火烧。 沈鸢忽然用力拍开谢清鹤的手,气得口不择言。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 她站起身,双足酸麻,差点踉跄摔在谢清鹤怀里。 沈鸢一张脸滚烫灼热。 谢清鹤一手扶着人,喑哑嗓音如鬼魅落在沈鸢耳边。 “不是还多花了银子?” 醉仙阁的小倌也不是随叫随到,有的气性大,得多添银子才请得动。 谢清鹤不疾不徐:“花了多少银子?” 沈鸢后知后觉,谢清鹤是以为自己去醉仙阁寻小倌找乐子。 她恼羞成怒,忽的用力在谢清鹤脚上重重踩上一脚,沈鸢恶从胆边生。 “一百两。” 她高高扬起头,脸不红心不跳,“若是伺候得好,再多一百两。” 谢清鹤黑眸沉沉:“什么算伺候得好?” 握着沈鸢的手指逐渐往下。 谢清鹤面如冠玉,他那身长袍仍在身上,只是多了两道褶皱。 沈鸢坐在漆木案几上,一双金缕鞋在空中晃动。 五色丝绦半解,一端丝绦松松垮垮 垂在半空。锦裙还穿在沈鸢身上,只是颜色不如往日光鲜,深浅不一。 沈鸢无力依在谢清鹤肩上,双颊多出两片红云,任由谢清鹤服侍自己喝水。 眼角瞥见谢清鹤修长的手指,沈鸢没来由红了脸,连着呛了好几声。 谢清鹤明知故问:“怎么,是我伺候得不好?” 沈鸢含嗔带怒瞪了谢清鹤一眼,气急攻心。 “你是故意的。” 她抬脚踢了踢谢清鹤。 可惜沈鸢力气小,自以为雄赳赳气昂昂踢了人一脚,其实半点力道也无,像狸奴软绵绵的爪子。 谢清鹤眸色平静,拽住沈鸢的脚踝:“故意什么?” 捏着沈鸢的手指灼热,如烈焰滚过。 沈鸢试探抽回自己的脚腕,没抽动。 她气恼剜着谢清鹤,贝齿咬住下唇。 “你就是故意的。” 落在地上的锦匣被谢清鹤捡起,手指用力,那一方小小的铜锁应声碎开。 沈鸢夺回锦匣,不满瞪了谢清鹤两眼。 匣中铺着红袱,红袱裹着一支细长的药瓶。 瓶身通体如玉,上面一点瑕疵也没有。 谢清鹤垂首敛眸,好奇:“这是……药?” 沈鸢猛地扬起双眼,诧异:“你不知道?” 谢清鹤眉角微扬:“我为何会知道?” 沈鸢撇撇嘴,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你早让人打探清楚了。” 沈鸢去醉仙阁的事不难查清,只要谢清鹤有心,立刻会有人告诉他沈鸢为何会去醉仙阁。 谢清鹤坦然:“不是不喜欢我找人跟你?” 他半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沈鸢,你不信我。” 沈鸢目光闪躲。 察觉到握着自己脚腕的力道加重,沈鸢倒吸一口冷气。 她愤愤不平瞪向谢清鹤:“不信你又如何?” 沈鸢抿唇,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还不是怪你作恶多端。” 若不是谢清鹤前科累累,她也不会质疑谢清鹤。 谢清鹤唇角忽的多出一点笑意。 沈鸢心口发麻,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她一点点往后退去:“你、你笑什么?” 怪瘆人的。 谢清鹤脸色如常:“倒还成我的错了?” 沈鸢心虚点头:“自然是你的错。” 瞥见匣中的药膏,沈鸢突然生出五六分底气和胆量,似如虎添翼。 “我去醉仙阁是为了给你求药,你不但不领情,竟然还冤枉我。” 沈鸢一张小嘴巴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不曾在谢清鹤眼前这样侃侃而谈了。 金缕衣 第207节 好像上一次,还是在乡下那会。 后来她和谢清鹤见面越来越多,话却一次比一次少。 他们之间争执更多,和平相处的机会甚少,几乎不曾心平气和说过话。 如今日沈鸢这样直抒己见,更是闻所未闻。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渐深,不痛不痒丢出四个字:“是我错了。” 沈鸢嘀嘀咕咕:“自然是你错了。” 毕竟这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药呢。 谢清鹤揉着沈鸢的脚腕:“做错事,当是要赔礼道歉的。” 沈鸢不明所以点头:“那当然。” 迎着谢清鹤那一双黑沉眸子,沈鸢心口骤紧。 烛光摇曳,悄无声息淌落在沈鸢手边。她缓缓往后挪开半步,嗓音带颤。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谢清鹤低低笑了两声,好心道:“你想我怎么赔礼道歉?” 沈鸢眼皮颤动。 贴着自己脚腕的指腹带着明显的温热,似要将沈鸢烧灼。 喉咙溢出轻轻的一声闷哼,沈鸢面红耳赤,磕磕绊绊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不、不用了。” 手指在空中抓了又抓,沈鸢不由自主抓住眼前那一抹垂落的衣袂。 “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 趁谢清鹤不备,沈鸢一溜烟从漆木案几上跳下,差点崴伤脚。 金缕鞋无声坠落在地。 沈鸢顾不得捡起,赤足踩在地上,慌不择路朝外跑去。 下一瞬,一阵天旋地转。 双脚离地,沈鸢整个人被谢清鹤抗在肩上,一头蓬松乌发垂落在一旁。 她手指紧握成拳,如雨珠砸落在谢清鹤肩上。 “哪有你这样赔礼的,谢清鹤,你放我下来!我……” 后背撞上柔软的锦衾,沈鸢陷入贵妃榻中。 青纱帐幔垂落,挡住了屋内明黄的光影。 沈鸢双眼逐渐迷离,素手紧紧攥住锦衾,染着蔻丹的指甲在光中泛着浅淡的光影。 半晌。 屏风后传来谢清鹤净手的声音。 沈鸢一只手挡在眼睛上,眼角瞥见朝自己走来的谢清鹤。 沈鸢立刻转过身,鸵鸟一样恨不得将自己缩在锦衾中。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鸢难以置信转过头,眼睁睁看着谢清鹤宽衣解带。 她瞪大眼睛,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做什么?” 谢清鹤脸色如常:“不是说给我求了药膏?” 既是上药,自然得宽衣。 沈鸢一时无言,小声嘟哝:“那也不必在我眼前宽衣的。” 谢清鹤淡声:“你不是一直想看?” 沈鸢闹红了脸:“谁谁谁……谁想看你了?” 她登时从榻上坐起,恨不得立刻为自己自证清白。 “谢清鹤,你这是平白污蔑我,我才没有想看你……” 谢清鹤眉稍轻挑,不疾不徐补上后半句:“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伤口?” 这话算不上污蔑,沈鸢还想三番两次解谢清鹤的袍子。 她心虚转过视线,强行为自己挽尊:“那药贵着呢,若不是祛疤的成效显著,我才不会花这个冤枉钱,还好你伤的不是脸。” 沈鸢又说了许多,半天没听见谢清鹤的声音。 她不悦扭过脑袋:“谢清鹤,你在听我说话吗?” 谢清鹤眼睛眯起:“当初你救我,是因为我的脸?” 第86章 还“债” 沈鸢哑口无言。 廊下时不时传来铁马的叮咚声响,如影随形。 屋内烛光高悬,明黄光影悄声落在地上。 黑漆嵌螺钿小几上供着炉瓶三事,青烟袅袅。 沈鸢的无言在此刻化成强而有力的罪证。 谢清鹤半眯着眼睛,眼中的六分质疑成了十分。 他嗓音带笑:“竟然还是真的。” 破罐子破摔。 沈鸢猛地抽回盖在眼睛上的衣袂,振振有词。 “是真的又如何?” 沈鸢小声絮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不是我的错。” 谢清鹤笑了两声。 黑眸沉沉,晦暗阴森。 沈鸢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她翻身下榻,语无伦次:“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一只手轻而易举拦去了沈鸢的去路。 谢清鹤温热气息喷落在沈鸢脖颈。 沈鸢脖颈白净纤细,盈盈一握。 只一瞬,那一抹细长脖颈立刻染上一 层薄薄的红晕。 谢清鹤笑声喑哑:“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你的屋子?” 沈鸢茫然眨了眨眼,后知后觉自己才是这暖阁的主人。 她不悦剜了谢清鹤一眼:“那你怎么还不走?” 谢清鹤视线落到自己手上握着的药膏,脸色坦然。 “还没上药。” 沈鸢点头:“既如此,你就先回去……” “有的伤在后背,我看不见。” 烛光摇曳,沈鸢一头蓬松乌发披在肩上。 她坐在炕上,不知谢清鹤的药膏怎会落在自己手上。 手指落在谢清鹤腰间系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上,带扣上的碧玺落在沈鸢手上,如一块滚烫山芋。 谢清鹤垂眸,明知故问:“怎么了?” 沈鸢耳尖如缀上红色珊瑚,她忽的松开手,气呼呼仰起头。 “你笑什么?” 她如今当真对谢清鹤一点畏惧也没有。 谢清鹤收住声:“没什么。” 话虽如此,可那双黑眸中藏着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沈鸢恼羞成怒,气恼丢开手,她胡乱将药膏往谢清鹤手中塞去。 “你怎么没长手吗,怎么还要我服侍你?” 话落,沈鸢又朝谢清鹤摊开手掌,狮子大开口。 “这药前前后后花了我五百两银子,你得还我。”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第一次做这种强买强卖的活,对上谢清鹤揶揄双眸,她脸色红了又红,支吾着开口。 “那……四百两?” 谢清鹤笑而不语。 沈鸢恼羞成怒:“谢清鹤,你不会连四百两也没有罢?” 想到谢清鹤当初走得匆忙,宫里的东西又带不走。 这些年又一直卧病在榻,入不敷出,早年攒下的积蓄怕是花得七七八八。 金缕衣 第208节 沈鸢心中了然,她大人有大量,不和谢清鹤计较。 “罢了,你回去。” 谢清鹤低声:“不收我银子了?” 沈鸢撇撇嘴:“你都没钱,我上哪收去?” 谢清鹤笑笑:“沈鸢,你医馆没人赊账吗?” “赊账?” 沈鸢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不过若是有人还不起药钱,也可以在医馆帮忙。” 暖阁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扬眸望向谢清鹤,脑中一热,脱口而出。 “谢清鹤,你不会也想去医馆帮忙吗?” 医馆远在汴京,谢清鹤自然去不了。 他退而求其次,留在沈鸢身边帮忙。 沈鸢一夜没怎么睡好,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像是被谢清鹤算计了。 可谢清鹤留在自己身边服侍,受苦受累的是谢清鹤,并非是自己。 怎么想都不是沈鸢吃亏。 夜已深,窗外再次传来鼓楼的钟声。 沈鸢敛去脑中的胡思乱想,昏昏欲睡。 一连三四日,谢清鹤都寸步不离跟在沈鸢身边。 沈殊起初大惊,害怕沈鸢吃亏,也害怕谢清鹤再次强迫沈鸢回汴京。 后来见谢清鹤并未有所动作,沈殊逐渐放松警惕。 …… 昨夜下了一整宿的大雨,今早起来,长街湿漉,空中飘摇着细密的雨丝。 沈鸢一身石榴红团花纹织金锦锦裙,云堆翠髻,遍身珠玉。 鬓间挽着一支赤金凤尾玛瑙流苏步摇,步摇上的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沈鸢扶着鬓间的步摇,一手握着靶镜。 空明通透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姣好的容颜,白璧无瑕,眼若秋水。 松苓双手捧着妆奁:“外面还下着雨,姑娘还是别出去了,省得染上风寒。” 沈鸢笑着抬眸。 镜中女子笑靥如花,有道是桃羞李让,燕妒莺惭。 沈鸢一双眼睛笑如弓月,她笑着打趣。 “也不知多久不曾听过你说这话了,先前不论夏热冬寒,你都劝着我出门。” 松苓放下手中妆奁,无奈喊冤。 “姑娘先前日日都闷在屋里,若不是大姑娘和陛下怂恿着姑娘出门,姑娘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闷在棠梨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怎么劝都不听。” 沈鸢松开手中的步摇:“哪有你说得那样夸张,我那会不过是……” 沈鸢一时语塞,连话也说不上来。 松苓忍俊不禁:“兴许是换了地,我瞧姑娘这些日子的气色都好了不少,竟还有心情日日上街了,这金陵真真是来对了。” 沈鸢剜了松苓一眼,轻声埋怨:“就你嘴贫,马车套好了吗,我还等着出门呢。” 松苓应声而去:“我去二门瞧瞧,想来应是好了。” 沈鸢松开步摇,从妆奁中拣了螺子黛,对着靶镜描眉画眼。 倏尔听见身后帘子挽起的动静,沈鸢笑着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没好……” 余音未落,沈鸢一双琥珀眼眸猝不及防和谢清鹤撞上。 捏着螺子黛的手指顿在半空,沈鸢眼中怔怔:“不是和你说了今日不用过来,你怎么还来了?” 谢清鹤不动声色接过沈鸢手上的螺子黛:“不是还没还清债,总不能丢下债主不管。” 沈鸢讪讪别过视线。 过去三四日,她听见谢清鹤提起“还债”两字,仍是觉得心口发怵。 眼见螺子黛落在谢清鹤手中,沈鸢忽的生出一计,她扬起双眼,趾高气扬吩咐谢清鹤做事。 “那你过来给我画眉。” 她记得谢清鹤擅长丹青,想来画眉也不在话下。 谢清鹤哑然失笑。 他俯身垂首,松檀香从天而降,细细笼罩在沈鸢身边。 谢清鹤一手握住沈鸢的下颌,稍稍往上抬起,他嗓子稍哑:“别动。” 沈鸢屏气凝神,周身僵硬不动,胸腔的心跳声如擂鼓,铿锵有力。 她看着谢清鹤一步步靠近,那双深黑眼眸如古井深不见底。 握着自己下颌的指腹灼热,那一点温热好似顺着沈鸢的下颌蔓延至脖颈、双颊。 谢清鹤眼中渐渐染上笑意:“脸怎么这么红?” 他笑了两声,好整以暇道,“我拿的是螺子黛,不是胭脂。” 沈鸢一双眼睛圆溜溜,恼怒盯着谢清鹤。 “谁让你对债主点头论足的?” 谢清鹤挑眉:“我错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沈鸢脸上再次浮起红晕,她转首侧目,支吾着开口。 “知道错就好,下不……下不为例。” 谢清鹤对沈鸢的装模作样视而不见,他笑笑,细细为沈鸢描上月牙眉。 弯弯双眉如弯月,细细长长的一道。 须臾。 谢清鹤眉心紧皱。 沈鸢心口大惊,下意识想要转身去取案上的靶镜。 “是不是没画好。坏了,我本来和人约好了……” 握着沈鸢下颌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谢清鹤声音如旧。 “要去哪?” 沈鸢脱口而出:“醉仙阁。” 谢清鹤眸色渐沉,捏着沈鸢的手指逐渐加重力道,沈鸢浑然未觉,继续道。 “先前你的药是从醉仙阁的……” 话犹未了,谢清鹤忽然低下头,堵住了沈鸢接下去所有的言语。 窗外雨声淅沥,雨打芭蕉。 门前青苔浓淡,草色郁郁葱葱。 沈鸢双手撑在妆台上,双颊如敷上一层浅浅的胭脂。 唇上的口脂少了一半,深浅不一。 沈鸢愤愤不平瞪了谢清鹤两眼,气息不稳:“你怎么突然就……” 谢清鹤面不改色:“你不是想去醉仙阁吗?” 沈鸢恍惚一瞬:“……你以为我去醉仙阁是去找乐子?” 她坐在妆台上,忽的抬脚踢了谢清鹤一下。 “谢清鹤,你怎么这么龌蹉。” 先前的药膏多亏胭脂铺子的掌柜从中斡旋,醉仙阁的老嬷嬷才肯将药膏卖给沈鸢。 沈鸢此次过去,也是想在醉仙阁摆席,宴请那位掌柜。 谢清鹤面色一凛:“金陵不止一家酒楼。” 沈鸢抿唇:“掌柜点名想吃醉仙阁的醉蟹,我总不好……”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回神,再次在谢清鹤脚上重重踩了一脚。 “你一个欠债的,管那么多做什么,我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沈鸢絮絮叨叨,“再说,她的药膏确实有效,前日我见你……” 沈鸢忽然收住声,忙忙推开谢清鹤往地上跳:“我我我……我不和你说了,马车还在外面等着。” 谢清鹤轻而易举托着沈鸢,重新坐回妆台上。 很奇怪,明明坐在妆台上的沈鸢和谢清鹤是平视的,可谢清鹤给人的压迫依旧。 沈鸢本能朝后挪了又挪。 冰凉的铜镜贴在沈鸢,案上的簪花棒也散落在她手边。 雨声绵绵,谢清鹤一双黑眸落在昏暗阴影中:“你看见了,什么时候?” 沈鸢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动,面色赧然:“没、没有,我猜的。” 她磕磕绊绊,“他们都说那药极好,自然就是好的。” 谢清鹤脸色淡淡:“没有。” 沈鸢错愕:“什么?” 金缕衣 第209节 谢清鹤淡声:“那药没什么用,想来是他们骗你的。” 沈鸢骇然:“怎么可能?我前日明明都看见了,你后背的伤口……” 谢清鹤似笑非笑望着沈鸢。 沈鸢恍然回神:“你诈我。” 谢清鹤不依不挠:“不是你先偷看我的吗?” 谢清鹤从来不在沈鸢面前袒露过伤口,若不是沈鸢主动提起,他也甚少提。 沈鸢如今得知的一切都是从红玉那听来的,她只知道谢清鹤伤得很重,却不知究竟是如何。 直至前日无意闯入谢清鹤的院子。 那会谢清鹤正在更衣,透过半掩的窗子,隐约可见谢清鹤肩上狰狞的一道疤痕。 或是蛊虫留下的,或是那回山崩留下的。 沈鸢只看了一眼,不敢再多看。 后背尚且如此,更别提心口的伤。沈鸢听说,谢清鹤受伤那会陆陆续续取过三回心头血。 若不是为了谢时渺,他也不会在病重时还强行取心头血。 沈鸢眼睛红了半周:“渺渺这些年身子好多了。” 她那时只以为是虞老太医的功劳,根本没想到是谢清鹤送去的心头血起了作用。 沈鸢讷讷:“其实 戚大人先前说过,我的心头血也可以救渺渺……” “沈鸢。” 谢清鹤沉下脸,面无表情,“不会有这种事。” 他不喜欢沈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谢清鹤面容严肃,沈鸢一时无言:“可、可是……” 谢清鹤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沈鸢垂首敛眸,倏尔瞥见妆台上的荷包,她冷哼一声。 “可你如今连银子都没有了,你还能做什么。” 谢清鹤眉眼缓和:“不是已经在还债了?” 他低声凑到沈鸢耳边,薄唇落在沈鸢耳边上的坠子。 “听说沈姑娘在醉仙阁一掷千金,今日打算给多少?” 沈鸢强撑着道:“你这样的姿色,最多十两。” 窗外雨声渐大,隐约可听见屋内传来的啜泣声,还有低低的骂声。 连着两日,谢清鹤都宿在沈鸢暖阁,美名其曰是在还债。 月色朦胧,谢清鹤握着沈鸢脚踝,又一次将人拖回榻上。 谢清鹤好心道。 “还欠三百两银子。” “沈鸢,我总不能食言。” 第87章 谁想嫁你了 江上波光粼粼,蝉声满园。 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秋眸轻掩,昏昏欲睡。 湘妃竹榻上背靠嵌玉石,榻上铺着软席。 隔着一扇缂丝屏风,隐约听见江上传来的丝弦之声。 忽的有人推开槅扇木门,沈殊手中握着牡丹团扇,遥遥瞧见榻上的慵懒身影,沈殊笑着道。 “你竟在这里躲清闲,外面都快闹翻天了。” 沈鸢拿衣袂半遮眼,含糊不清:“什么闹翻天?” 漆木案几上供着新鲜的瓜果,葡萄是从闽南运来的,颗颗水润饱满,晶莹剔透。 沈殊捡起一颗剥开果皮,亲自喂给沈鸢。 “你还不知道吗?” 团扇送来徐徐凉风,沈殊声音缓缓。 “今日有人来家里下聘。” 语不惊人死不休。 沈鸢差点一口气呛住,抚着心口连连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不可置信望着沈殊,一双琥珀眼眸瞪圆:“你说,说什么?” 沈鸢翻身下榻,提裙疾步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又再次折返,沈鸢不可思议:“我刚刚没听错罢?” 沈鸢慌不择路,语无伦次。 “总不会真是谢清鹤罢?他不是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吗,怎么下聘?还有,他给谁送聘礼?总不会是给我的。渺渺都多大了,他这会子……” 沈鸢喋喋不休,一口气没停下来。 沈殊一个头两个大,抱着沈鸢在榻上坐下,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歇会罢,你不累我都看累了。” 沈殊扶着沈鸢美人肩,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手中的团扇在沈鸢额头上戳了一戳,沈殊忍俊不禁。 “想什么呢,是田庄上的管事来家里提亲,说是想求娶玉竹。” 玉竹是沈殊的贴身婢女,从小陪着沈殊长大,说一句情同姐妹也不为过。 沈鸢讶异,后知后觉是自己想错了,耳尖微微泛红,沈鸢疑惑道。 “怎么这么突然,那管事的底细姐姐清楚吗?依我说,玉竹跟在姐姐身边多年,这事也该她点头,若她不愿意,给再多的聘礼也不能答应。”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这事还用你说,我若是连这个道理也不懂,那就真成恶人了。你放心,那管事是知根知底的,从小和玉竹一道长大,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那管事提亲前,还曾和玉竹一同来找过沈殊。若不是玉竹亲自点头,沈殊也不可能放人走。 沈鸢言笑晏晏:“既如此,那我也给玉竹添一份嫁妆。” 沈殊笑而不语,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着凝望沈鸢。 沈鸢手上起了鸡皮疙瘩:“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怪瘆人的。” 沈殊笑笑:“你如今手上竟还有银子,我还以为你的银子都花光了。听说沈二姑娘一掷千金,今早往隔壁院子抬去了两箱金子……”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沈殊,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她原本是想戏弄谢清鹤的,谁曾想到头来自己才是被戏耍的人。 连着好些日子,谢清鹤日日宿在沈鸢暖阁,美名其曰是在还债。 若是沈鸢给的银子少,今夜一整宿都不用歇息。 沈鸢再也受不住,今日让人抬了两箱金子过去。 沈鸢愕然:“我让松苓悄悄送去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事?” 沈殊笑得直不起腰:“是圆圆,她躲在树上瞧见的,还说谢公子收到银子后,脸色不大好。” 沈鸢撇撇嘴:“我好心给他送银子,他甩什么脸色,这是什么道理。” 沈殊眼睛弯弯,笑着揶揄:“你若不是心虚,哪里还用得着躲到这画舫上?” 沈鸢脸色通红,恼羞成怒,挽着沈殊的手撒娇。 “姐姐怎么总拿我打趣。” 她悄悄凑到沈殊耳边低语,“我听说姐夫来了,姐姐还不会快回去?” 沈殊瞪圆双目,脸上又是恼又是气。 她转身将沈鸢压在炕上,两人笑着闹成一团。 落日余晖洒落在江上,熠熠生辉。 在画舫上躲了半日清闲,沈鸢再不愿意,仍是不情不愿跟着沈殊回家。 乌木长廊上横亘着窸窣树影,沈殊携着沈鸢调侃:“怎么越走越慢了,你再这样磨蹭,天黑都走不回暖阁。” 她低声呢喃,“总不会是害怕罢?” 沈鸢扬起双眼,不服气嚷嚷:“谁谁谁怕了,这是我家,我做什么要怕他。” 沈殊笑眯了眼睛,撞着沈鸢手肘笑道。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你怕他。” 她一个字也没有提,沈鸢却先对号入座了。 沈鸢赧然,抿唇不语。 好容易磨磨蹭蹭回到自己暖阁。 松苓早早垂手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沈鸢走来,笑着上前。 “姑娘怎么这会子才回来,让我好等。” 沈鸢提心吊胆,目光越过松苓肩膀,落在她身后。 “屋里只有你一人?” 金缕衣 第210节 松苓捂着心口弯眼:“除了我还有谁,总不会是闹鬼。” 话落,她又觉得这事实在不吉利,忙忙拿手拍了三下木头。 暖阁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提裙在屋里走了一圈,果真没见到多余的身影。 松苓捧着新沏的茶递到沈鸢手边:“姑娘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沈鸢左右环顾,心神不宁:“今日可有人来过?” 松苓细细思忖片刻,倏尔笑道:“姑娘怎么知道,确实有人来找过姑娘。” 沈鸢面色一凛:“是谁,他可有……” 松苓言笑晏晏:“姑娘不知道吗,大姑娘寻人来问了好几回。我才知今日有人来给玉竹姐姐下聘。” 松苓从自己的梯己中寻了一个匣子出来,匣中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金银。 “我们几个素日玩得好的,还想着凑一份份子钱,给玉竹姐姐送去,就当添妆了。姑娘你说……” 松苓说了半日,却见沈鸢心不在焉,双眼放空。 松苓伸手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试探道:“……姑娘?” 沈鸢骤然回神,挽唇笑道:“你同玉竹向来交好,凑一份礼也是应当的,若是短了什么,只管去库房找。” 松苓笑着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撑着腮,和沈鸢说笑。 “先前我问玉竹姐姐,她还说自己不喜欢。” 沈鸢面色一沉:“什么?” 松苓忙道:“姑娘别急,那两日是他们斗嘴呢,并非真的不喜欢。” 沈鸢长松口气:“聘礼多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那颗真心。” 她又一次望向园子,若有所思。 竹影参差,园中明月高悬,空无人影。 沈鸢战战兢兢度过三日,自那日往隔壁院子送了两箱金子后,谢清鹤再也不曾露过面。 隔壁院子也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无。 沈鸢明里暗里问过圆圆两三回,可有见过隔壁的红玉,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沈鸢满腹疑虑,碍于面子也不想上门去寻谢清鹤。 圆圆坐在沈鸢对面,捧着莲叶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 她好奇:“会不会是病了?” 圆圆眨眨眼,“先前红玉也说,她家公子身子差得很,三五日病一回。若是生病了,自然出不了门” 沈鸢沉默不语。 她转首,隔着一道高高院墙,隐约可见隔壁透过来的一点微光。 沈鸢寻了个由头打发圆圆回去,她坐在园中秋千上,脚尖点地,在空中晃晃悠悠。 双目始终不曾从那道院墙离开。 园中蝉鸣虫声不绝于耳,倏尔有人握住沈鸢往上荡起的秋千。 沈鸢头也没回,低声道:“松苓,你先回房歇息,我还想再坐一会。” 身后没有声音响起。 沈鸢心口骤然一紧,她转首。 摇曳树影下,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身藏青色圆领长袍,指骨分明的手指握着秋千绳索的一端,离沈鸢只有半掌之距。 沈鸢一惊,下意识站起身。 “不是还想继续坐?” 一只手覆在沈鸢手背上,谢清鹤闲庭信步,悠哉悠哉推着秋千。 地上黑影晃动。 震惊过后,沈鸢敛去眼中的诧异,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谢清鹤。 “你来做什么?” 三日不见,谢清鹤还是这样的讨人厌。 谢清鹤喉咙压着笑:“不是你想见我?” 沈鸢气呼呼,猛地转过身:“谁想见你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谢清鹤扬眸,从善如流点头:“知道了。” 沈鸢气急:“你知道什么了,我说你……” 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落在沈鸢唇角。 万籁寂静,天地间悄无声息。 沈鸢瞳孔骤紧,隐约还能听见自己胸腔处传来的砰砰心跳声。 心跳犹如擂鼓,铿锵有力。 谢清鹤指腹一点点自沈鸢唇角抚过,他嗓音低沉,伴着一点点沙哑。 “不是你想见我,是我想见你了。” 沈鸢双颊微红,红唇上的唇珠如残血鲜红。 她愣愣望着谢清鹤,只觉耳尖越发滚烫。 少顷,沈鸢垂头敛眉,盯着自己脚上金缕鞋上的流苏。 小声嘟囔:“谁问你了。” 她抬眼,振振有词,“还有,谁说你可以随意出入我的院子里?别忘了你如今还欠我……” 话犹未了,沈鸢忽然收住声,她惊觉自己如今和谢清鹤钱货两讫,谢清鹤并未欠自己什么,自己也不再是谢清鹤的债主。 沈鸢咬紧下唇:“我们如今都两清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谢清鹤:“两清了就不能来找你吗?” 他低头,气息喷落在沈鸢颈边,谢清鹤明知故问。 “还有,谁说我们两清了?” 沈鸢张瞪双眼:“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两箱金子竟然还不知足……” 谢清鹤眉角轻挑:“谁说我是不知足了?” 他一只手圈着沈鸢的手腕,唇角噙着笑。 沈鸢出手阔绰,送去的两箱金子共有五千两。 谢清鹤指骨半曲,在绳索上轻敲了敲,将沈鸢先前说过的话送回去。 “我这种姿色服侍一次只有十两,五千两银子就得……”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清鹤薄唇,脸红耳赤。 她左右张望,好在园中无人,只有满地月光洒落。 沈鸢不可思议:“你、你简直不要脸,怎么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谢清鹤笑着拉开沈鸢的手。 两人十指相握,掌心贴着掌心。 松檀香又一次蔓延在沈鸢鼻尖,沈鸢凝眉盯着谢清鹤,忍不住质问。 “谢清鹤,我不喜欢你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像以前一样。 谢清鹤眸色一暗,捏着沈鸢的指骨:“不是故意避着你的。” “那你……” 一张婚书忽然从谢清鹤袖中落下,沈鸢面露茫然,怔怔盯着婚书上自己和谢清鹤的名字。 红纸金字,上面的字迹沈鸢再是熟悉不过,那是谢清鹤亲笔所写。 谢清鹤从容不迫:“你既让人送去嫁妆,我总不能……” 沈鸢瞪圆双目,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谁谁谁……谁说那是嫁妆了?” 沈鸢起身,气恼将手中的婚书塞到谢清鹤怀里,她步履匆匆往回走。 “还有,谁要嫁你了?谢清鹤,你别自作多情……”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谢清鹤揽着沈鸢入怀。 温热宽厚的胸膛抵在沈鸢后背。 松檀香裹挟着空中不知名的花香,缠绕在沈鸢周身。 沈鸢身影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两道身影随着树影,映在青石板路上。 皓月当空,风中隐约传来谢清鹤的笑声。 “……不是嫁妆,难不成是聘礼吗?” 沈鸢猛然回首,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她瞳孔骤缩,双目直直盯着谢清鹤。 沈鸢脱口而出,声音骇然:“谢清鹤,你在胡说什么?什么聘礼,难不成你还想入赘?” 谢清鹤面不改色。 金缕衣 第211节 清冷月光中,谢清鹤剑眉星目,一双深黑眼眸如秋水,波澜不惊。 “你如果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第88章 哄人 谢清鹤当真在沈鸢别院住下。 湖上洒满金灿灿的日光,一叶扁舟在湖上飘荡,时不时有低低的呜咽声响起。 沈鸢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织金锦锦裙凌乱,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在空中摇摇欲坠。 乌发蓬松如云,鬓松发乱。 谢清鹤宽松广袖落在沈鸢手上,盖住了那一方因用力过度覆上薄薄细汗的手腕。 十指紧扣,不分你我。 沈鸢仰头躺在小舟上,双眼迷离。纤长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泪珠,入目并非是碧空白云,而是谢清鹤一双 晦暗不明的眸子。 一滴汗水从谢清鹤鬓角滑落,正好落在沈鸢白净莹润的锁骨上。 湖上小舟摇曳,无意闯入莲花深处。 光影渐暗。 沈鸢眼中攒着的泪水渐多,不知何时被谢清鹤还抱在怀里。 两人面对面坐着。 沈鸢身影娇小,几乎埋在谢清鹤身前。 良久,她再也掌不住,哭出了声。 低低的抽噎声在怀里响起。 谢清鹤垂首敛眸,一点点吻去沈鸢眼角的泪水,他明知故问:“怎么又哭了?” 身上染上薄薄的一层红晕,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泣不成声。 “你……” 质问还未出声,谢清鹤忽然扶着沈鸢坐下。 沈鸢惊呼出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谢清鹤低头,额头和沈鸢相抵。 他眉眼温润如玉,可做的事却和翩翩公子半点关系也无。 强势霸道,不容沈鸢有半点退缩和抗拒。 胸腔传来谢清鹤喑哑的一声笑。 “不是你说喜欢这样?” 沈鸢眉眼绯红,一双琥珀眼眸瞪圆,她口中含糊不清,细碎声音从唇齿间磕磕绊绊流出。 “你……胡说。” 沈鸢埋首在谢清鹤颈间,一点也不敢低头看。 一双柔荑扶着谢清鹤的脖颈,“我何时说过我喜欢了?明明是你欺负我……” 沈鸢脸上又白了两分,说不出话。 双腮如敷着脂粉,灿若春桃。 谢清鹤漫不经心抚着沈鸢的手腕:“我欺负你?” 谢清鹤故意捉弄人,“怎么欺负的?” 这种事沈鸢怎么可能宣之于口,她涨红了脸,语无伦次。 “你、你现在就在欺负我。” 沈鸢声音很轻,细若蚊音。 谢清鹤挑了挑眉,好整以暇道:“这样就算欺负?” 他唇角往上勾起一点,一只手蜷着沈鸢的发丝。 青丝在谢清鹤指尖卷了又卷,谢清鹤哑然失笑。 “不是你说的可以?” 沈鸢别过脸,浅色眼眸流露出几分仓皇失措:“我、我才没有,是你记错了。” “没有吗?” 谢清鹤又一次低头,温热气息填满沈鸢的胸腔。 他抓起沈鸢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忘了吗?你刚刚就是这样抱着我,让我……” 沈鸢惊慌失措捂住谢清鹤的嘴:“你胡说,我才没有。” 谢清鹤笑而不语。 沈鸢本能察觉到危险靠近,往后退开半步。 掩在锦裙下的手指动了一动,谢清鹤握住沈鸢双膝,黑眸沉沉。 “要我帮你回想吗?刚刚在……” 双手都落在谢清鹤掌中,沈鸢无奈之下,只能倾身,红唇覆在谢清鹤薄唇上。 她红着一双眼睛,不让谢清鹤继续往下说。 谢清鹤笑笑:“想起来了?” 沈鸢转首侧目,望向湖上的莲叶。 她今日本是想游湖摘莲叶,拿莲叶回去做莲叶羹,谁能想到莲叶还没摘上,又被谢清鹤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回。 沈鸢闷闷不乐:“都怪你。” 谢清鹤欣然应下:“嗯。” 沈鸢小声嘟囔:“今日怕是吃不上莲叶羹了。” 小舟晃晃悠悠,在一处木屋前停下。 谢清鹤一手托着沈鸢抱起,往木屋走去。 木屋收拾得齐整,一应被褥锦裙都是新的。 沐浴更衣,身上黏黏糊糊的感觉消失。 沈鸢顿觉神清气爽,这才有空打量这间木屋。 屋中陈设简单,八仙桌上摆放着莲叶羹。 沈鸢诧异往后望,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妇人。 妇人手上挎着一个竹篮,一张脸满是褶子。 对上沈鸢的视线,妇人又忙忙拿手擦脸。 沈鸢好奇往外走:“这是……你的屋子?” 妇人连声应是,她住在湖边多年,难得见到这样出手阔绰的贵人,叠声道。 “这是我做的莲叶羹,夫人吃着尝尝鲜。夫人放心,这院子的东西都是新的。” 妇人满脸堆笑。 她家里别的不多,就是屋子多。临湖一片屋舍都是他们家的,金陵的夫人姑娘有时游湖累了,也会在她的木屋吃茶更衣。 可像谢清鹤这样一出手包下左右屋舍,妇人还是第一回 见。 她陪着笑:“夫人真是有福气,遇上这样的夫家。” 沈鸢转首望向谢清鹤:“你哪来的银子?” 谢清鹤自然而然:“不是你给的?” 妇人错愕不已。 好在她并非第一回 和达官显贵做生意,金陵中也有不少夫人拿银子在外面养“相公”,偶尔也会在她这里消遣。 妇人忙忙朝沈鸢拱手,连声笑道:“是我有眼无珠,该打该打,还望夫人莫怪。” 沈鸢怔愣片刻,随即了然:“无事。” 她朝谢清鹤递去一个揶揄的笑眼,又向妇人打听,山中可有蘑菇可以采摘。 妇人皱眉:“有是有,只是这山中多是毒蘑菇,夫人还得慎重才是。” 沈鸢莞尔一笑:“多谢。” 在木屋中歇息一夜,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沈鸢挽着谢清鹤的手,匆忙入山。 山中泥泞,树影在脚边摇曳。 此时天色未晴,隐隐还能看见天边悬着的明月。 沈鸢兴致勃勃:“我们得快点,去晚了,蘑菇都让旁人采完了。” 谢清鹤悠哉悠哉:“不会。” 沈鸢好奇转首,迟疑开口:“你怎么知道?” 谢清鹤面不改色:“这山下住的人不多。” 沈鸢不肯掉以轻心:“除了山下的农户,山中应当还有猎户。” 她絮絮叨叨,连着先前自己采蘑菇被旁人捷足先登的事都告诉谢清鹤。 谢清鹤恍惚片刻,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沈鸢刚救自己那会。 金缕衣 第212节 那时沈鸢亦是如此,路上见着什么新鲜有趣的,回来都会拉着谢清鹤说上一通。 手背忽的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谢清鹤遽然回神:“怎么了?” 沈鸢不悦蹙眉:“你怎么都不听我讲话?” 谢清鹤从容不迫:“在听。” 沈鸢忽然将脸凑到谢清鹤身前:“那你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吗?” 谢清鹤泰然自若:“说你之前差点吃了毒蘑菇。” 沈鸢小声嘀咕:“原来你真的在听,我还以为你……”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她惊魂未定抓住谢清鹤的手臂,诚惶诚恐。 “我我我……我好像踩到蛇了。” 谢清鹤沉着脸握住沈鸢的手,他垂首,目光落在沈鸢脚下软趴趴的一团。 眼中的凝重退散,谢清鹤沉声:“不是蛇。” 沈鸢长松口气。 谢清鹤不轻不重丢出五个字:“可能是虫子。” 沈鸢浑身寒毛直立,说话也不利索:“什什什么虫子?” 谢清鹤抬首,和沈鸢换了一个眼神。 他脸上神色凝重,好像沈鸢踩中的是比蛇更可怕虫子。 沈鸢欲哭无泪,她连抬脚也不敢,深怕自己刚刚那一脚没将虫子踩死。 若是自己松开后那虫子顺着鞋面找上自己…… 沈鸢身影瑟缩,抓着谢清鹤的手紧了又紧。 “它它它……它还活着吗?” 谢清鹤俯身,一只手扶起沈鸢的脚腕。 沈鸢不敢松脚,双眼紧紧闭着:“你你你别动,万一它还活着……” “已经死了。” 沈鸢双膝一软,差点站不稳,宛若劫后逃生,沈鸢扶着心口,为自己壮胆:“还好还好。” 可她还是没敢睁开眼。 谢清鹤:“头断了。” 沈鸢浑身颤栗,双手在空中抓了好几下,好容易才攥住谢清鹤的衣袂。 沈鸢泫然欲泣:“我们先回去罢。” 她再也不想看见自己脚上的鞋了! 谢清鹤眉眼不变:“不再看看吗?这应该是只……” 沈鸢嗓音快要染上哭腔:“你别说了。” 她恨不得立刻弃鞋跑路。 沈鸢喃喃自语:“我们先回木屋。” 谢清鹤:“不采蘑菇了?” 沈鸢支支吾吾:“不去了,改日……改日再去。” 她如今一刻也不想在山中多待,只想早点回去更衣。 谢清鹤眼尾带笑:“怕什么,不过是个……” 沈鸢愤怒瞪大双眼,疾言厉色:“不许你再提虫子……” 话犹未了,沈鸢愣愣望着谢清鹤的掌心之物。 那并非是一只虫子,而是一个被她踩断的……小蘑菇。 白色模糊上还有沈鸢黑色的鞋印。 沈鸢看看蘑菇,又看看谢清鹤。 看看谢清鹤,又看看蘑菇。 迎上谢清鹤揶揄的目光,沈鸢气恼甩手,恼羞成怒往山上走:“你骗我。” 谢清鹤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不认账:“我何时骗你了?” 蘑菇确实是被沈鸢踩断了头。 沈鸢气呼呼:“你骗我说那是只虫子。” 谢清鹤眼尾扬了一扬:“我说的是……可能。” 沈鸢仔细回想片刻。 果真如此。 更气了。 旭日初升,金灿灿的光辉落在层林叠翠上。 谢清鹤在沈鸢面前稍稍俯身。 沈鸢冷哼一声:“做什么?” 谢清鹤:“上来,我背你。” 沈鸢一面往谢清鹤背上爬,一面嘟哝抱怨。 “我才用不着你背我,我自己也可以爬上山的。” 刚刚虽然是虚惊一场,可沈鸢还是实打实心生怯意,深怕自己真踩中虫子。 若不是怕谢清鹤笑话自己胆子小,沈鸢恨不得登时下山。 偏偏她先前还和谢清鹤吹嘘了许多,说自己之前爬过五岳。 可那会她身边有郑郎中,一行人时时刻刻都带着草药在身上,很少会有虫子这般没有眼力见往她身上钻。 朝霞满天,疏林如画。 两道黑影交叠在一处,在山中缓慢前进。 枯枝败叶落在谢清鹤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沈鸢伏在谢清鹤肩上,嘀嘀咕咕。 “没有你,我也可以上山的。” 谢清鹤轻轻笑了两声。 沈鸢直起身子,对谢清鹤的反应很是不满意:“你笑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胆子小不敢自己进山……” 谢清鹤倏然刹住脚步,转首回望。 金光熠熠,谢清鹤那双深黑眼眸如覆上薄光。 漆黑瞳仁中映着沈鸢 一人的身影。 他勾唇,慢条斯理道:“没有在笑你。” 不知是天热还是别的什么,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沈鸢脸上竟涨了几分绯红。 “没有最好,谢清鹤,你要是敢再骗我,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鸢。” 谢清鹤突然出声打断。 “背你不是以为你胆小不敢自己走路。” 沈鸢茫然眨眼:“那你是为什么?” 谢清鹤无奈叹气。 “你没看出来,我是在哄你吗?” 第89章 气性怎么这么大 将近晌午,山脚下缓慢出现两道身影。 沈鸢伏在谢清鹤肩上,脸上不知是红晕未消,还是被日光晒的。 妇人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还当她是摔伤了,慌不择路上前打探。 “夫人可是崴脚了,我立刻让人去请郎中。夫人放心,我屋里也有药。” 沈鸢脸红耳赤:“我没事,只是走累了。” 隐隐发觉谢清鹤笑了两声,沈鸢气恼瞪了谢清鹤一眼,凶神恶煞:“笑什么?” 谢清鹤止住声:“没什么。” 妇人长松口气,转而接过沈鸢手中的竹篮。 竹篮中的蘑菇五花八门,妇人细细挑拣一番,又从里面拣出一个硕大的蘑菇。 她言笑晏晏:“夫人怎么把它也拿回来了?” 沈鸢转首好奇:“这不是能吃的吗?” “自然是能吃的,只是这见手青毒性不小,我们这边的人大都不喜欢吃。” 沈鸢粲然一笑:“无妨,煮熟了就好,我先前在别处吃过,味道很是鲜美。” 话落,沈鸢又细细叮嘱一番如何炒制。 妇人叠声应道:“夫人放心,我都记住了,这就让他们下去准备。热水都备下了,夫人先泡回澡解解乏,还有这药包……” 金缕衣 第213节 她递过来一个纸包,牛油纸裹着的草药细碎,还有一点草木药特有的清香。 妇人满脸堆笑:“这是泡脚用的。” 来山中游玩的多是金陵的世家夫人,平日不常走动,走一会就说脚酸乏力,故而妇人都会为客人准备泡脚的药包。 她凑近沈鸢耳边,低声道。 “夫人可要婢子伺候?我这里也有小丫鬟,她们懂一点穴位按抚。” 沈鸢摇头:“不必劳烦。” 妇人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若是想要小郎君……” 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忽然落在妇人脸上,妇人不寒而栗,忽想起沈鸢这回入山还带了人。 她此举如同和谢清鹤抢生意。 妇人缩回脖子,再不敢吭声。 沈鸢趴在谢清鹤肩上,笑得差点喘不过气。 木屋后果然设有一个浴池,池边嵌着花团锦簇,浴池中间立着一方红木底座错金银双耳熏香炉,青烟氤氲,腾云驾雾。 沈鸢往浴池中洒了一个药包,顷刻间药香顺着白雾往上飘荡。 锦裙未解,裙角上还沾着一点泥土的,脏污,兴许是先前踩中蘑菇时留下的。 沈鸢凝眉,小声抱怨。 “怎么这么脏。” 早知如此,她不穿这一身了。 谢清鹤站在沈鸢身后,低声:“怎么了?” 沈鸢言简意赅:“裙子脏了。” 谢清鹤俯身,一只手握住沈鸢的脚腕。 贴着自己腕骨的指腹灼热滚烫,如烈火炙热。 沈鸢收回脚。 谢清鹤轻而易举攥住。 他目光并非落在沈鸢身上的锦裙,而是那一双白净纤细的双足。 指甲上染着凤仙花汁,鲜艳欲滴。 素足纤纤,盈盈一握。 谢清鹤手指修长,指骨分明,一手拢住沈鸢的素足。 沈鸢面色没来由一红,她伸手抓住谢清鹤的手腕:“你别……” 谢清鹤捏着沈鸢的脚腕往下:“今日走了那么久,脚不酸?” 沈鸢实话实说:“有一点。” 她目光往下望,草药溶在水中,屋内药香味渐浓。 沈鸢枕着药香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这药包还是那位娘子给的,说是可以舒缓筋骨。” 谢清鹤不动声色:“她只说了这些?” 沈鸢颔首:“不然呢,她还能……” 对上谢清鹤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沈鸢一时失声,她缓缓抽回自己的脚腕。 没抽动。 沈鸢讪讪干笑两声:“你都听见了?” 谢清鹤不语。 沈鸢侧首转眸,理不直气不壮:“不就是说可以找婢子服侍我吗,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要斤斤计较。” 谢清鹤继续盯着沈鸢。 沈鸢心中长毛,忽的破罐子破摔,她愤愤瞪了谢清鹤两眼。 “盯着我做什么,她说想给我找小郎君……” 话音未落,沈鸢身子一空,突然被人拽下浴池。 水花四溅,沈鸢惊呼一声,双手牢牢圈住谢清鹤的脖颈。 池水扑了谢清鹤满脸,沈鸢气急败坏,一只手抹去眼睛上的水珠。 “谢清鹤,你是不是疯了?我……” 余音消失在唇齿间。 落在唇上的薄唇强势,如入无人之地。 沈鸢身子跌落在谢清鹤掌中,手指如藤蔓紧紧缠绕在谢清鹤脖颈。 水花一次又一次溅出,泅湿了落在池边的锦裙。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水声渐歇。 沈鸢有气无力依靠在谢清鹤肩上,昏昏欲睡。 倏尔身子颤栗,沈鸢忙忙推开谢清鹤,一双如水秋眸含羞带怯,半是嗔怒半是埋怨。 “你、你不能再……” 沈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惊恐不安。 谢清鹤哑声失笑:“我抱你出去。” 沈鸢眼中的戒备一点也没有消散:“半个时辰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沈鸢信了。 后来又在浴池中待了半个时辰。 谢清鹤抚去沈鸢眼角的水珠:“不是你说的……我伺候得不好?” 沈鸢怒目而视:“明明就是,我都说了……” 无意瞥见谢清鹤缓慢往下移的手指,沈鸢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没没没……没有!你没有不好!” 沈鸢口不择言,唯恐自己又被谢清鹤带入浴池中。 谢清鹤明知故问:“不用帮你再找别人过来?” 沈鸢狠狠咬牙:“不用。” 她若敢让旁人过来,只怕今日一整日都得待在浴池中。 日光西斜,暮色四合。 晚霞满天,橙黄色的金光无声淌落在深山老林中。 木屋外早早备好膳食,连着沈鸢先前采的蘑菇也在锅中。 妇人笑着布让安箸,福身告退。 “我就在外面的院子,夫人若有事,喊我一声就好了。” 沈鸢点头:“多谢。” 蘑菇洗去尘土,在土锅中翻滚。 先前被谢清鹤翻来覆去折腾了半日,沈鸢如今存了折腾谢清鹤的心思。 一会嫌弃蘑菇煮得太老了,一会又说谢清鹤没煮熟。 锅中汩汩热气氤氲而起,案几旁还支着一个烤架,烤架上摆着新鲜的羊腿。 沈鸢在桌下踩了谢清鹤一脚,趾高气扬发号施 令:“我想吃烤羊腿。” 谢清鹤眉心一皱。 沈鸢故意笑着揶揄:“你若是不会,我们也可以寻人过来帮忙。” 谢清鹤轻飘飘抬眸,意有所指:“你想找谁?” 沈鸢捧着脸笑道:“自然是谁会就找谁。” 一面调侃,一面往自己碗中添了一份鲜嫩可口的蘑菇汤。 汤中添了百香果,这时节吃最是解腻。 沈鸢一连喝了三大碗。 迟迟没听见谢清鹤的声音,沈鸢好奇转首:“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猛地站起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烤架下面的小猫。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油光水滑。 听见沈鸢的动静,小猫忽的睁开眼,金黄色的竖瞳在夜色中锐利。 它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又抬头望向沈鸢。 倏尔一个箭步,直直朝沈鸢扑了过来。 沈鸢猝不及防,差点跌坐在地。 “这里怎么会有一只黑猫,难不成是那娘子养的?” 沈鸢抱起黑猫往外走,狐疑开口。 “谢清鹤呢,他怎么不见了?” 黑猫喵呜一声,疯狂往沈鸢怀里钻,口中又接连叫唤了好几声。 金缕衣 第214节 沈鸢眼疾手快按住黑猫的爪子,横眉立目:“不可以这样,你爪子太锋利了,抓伤人怎么办?” 黑猫两只爪子站在沈鸢手臂上,一连叫了好几声,像是有话要说。 沈鸢一手抚着黑猫的脊背安抚,一面踮脚往外张望。 “是不是饿了?” 晚膳还有一点小鱼干,小鱼干炸得酥脆。 沈鸢小心翼翼掰开一点放在掌中,又递到黑猫眼前。 黑眸嫌弃往后退。 沈鸢好言相劝:“是不是不喜欢?你先吃一点,等会我找到谢清鹤,再让人去寻……” 一语未落,黑猫忽然从沈鸢怀里跳下,直直往烤架跑去。 沈鸢赶忙出声制止:“不可以,那里有火!” 她眼疾手快捏住黑猫的后颈,沉着脸训猫。 “你怎么可以乱跑,烧伤了可不是小事。” 黑猫:“喵呜喵呜——” 沈鸢看看烤架上的羊腿,又看看黑猫。 “你想吃烤羊腿?” 黑猫摇摇头。 它忽然从沈鸢身上跳下,随后走到烤架下,吧嗒一声待在地上。 沈鸢一头雾水,只觉这黑猫实在莫名其妙:“不想吃烤羊腿,难道你想睡觉?” “喵呜喵呜~~” 沈鸢尝试和黑猫讲道理:“想你就叫一声,不想就叫两声。” 沈鸢本是不抱希望的,不想小黑猫真的叫了两声。 沈鸢喜出望外,她俯身,视线和小黑猫对视:“那你饿了吗?” 小黑猫又叫了两声。 沈鸢眉开眼笑,抱着黑猫起身,轻声细语:“那你陪我去找谢清鹤好不好?” 黑猫忽然叫了两声,再次跳在烤架下面。 沈鸢皱眉,试探开口:“你不想陪我去找人?” 小黑猫叫了一声,再次躺倒在地上。 沈鸢后知后觉,黑猫躺的地方正好是谢清鹤先前站着的。 沈鸢大喜:“你见过谢清鹤?” 黑猫叫了一声。 “那他如今在何处?” 黑猫沉吟片刻,忽的翻身跳上八仙桌,拿竹箸指向自己。 沈鸢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笑着道:“你这是何意,总不会说谢清鹤在你身上罢?” 话落,沈鸢忽觉好笑。 她起身往外走,“你不陪着我就算了,我先找人问问。” 黑猫丢开箸子,喵呜一声跳在沈鸢身边,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 沈鸢在木屋身边找了一圈,根本不见谢清鹤的踪迹,她面色越发凝重。 更深露重,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妇人满面惊恐:“什么,那位公子不见了?怎么可能,我一直待在外面,没看见有人走出院子。” 妇人叠声道,“夫人放心,我立刻让人去找。公子是何时不见的,他可是又进山了?我找人去山里找。” 沈鸢双眉紧皱:“他好像是……” 沈鸢记得自己让谢清鹤给自己烤羊腿,而后再次抬头,谢清鹤就不见了。 怕沈鸢出事,妇人劝她先回木屋:“外面的山路你也不熟悉,还是先回去,若寻到公子,我定立刻去找你。” 沈鸢晕乎乎回到木屋,心中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忽然咬住自己的裙角。 沈鸢低头看去,竟是被自己遗忘的小黑猫,她抚着眉心:“我竟然把你给忘记了。” 小黑猫喵呜一声,往妆台跳去,它在沈鸢的妆奁中挑挑拣拣。 沈鸢好奇上前:“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找。” 小黑猫爪子很短,几乎握不住什么。 沈鸢依次拿出步摇珠钗,手指碰到簪花棒时。 小黑猫忽的跳过来,爪子沾上茉莉花粉,在妆台上横七竖八写字。 沈鸢心中的疑虑渐深:“你还会写字?” 沈鸢自言自语,“你这猫是成精了吗,总不会是你身子还住着一个人……” 她凑上前,一字一字念出来,“我是……” 沈鸢陡然瞪大双眼,差点跌落在地,她骇然:“你说你是谢清鹤,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会是谢清鹤,你不就是一只……” 沈鸢瞳孔骤缩。 若眼前真的是一只黑猫,那它又怎么可能识字? 思索再三,沈鸢抱着黑猫出去问了一周,常年住在此地的妇人也不曾见过黑猫。 她也好奇:“总不会是从山里钻出来的,可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也没看见什么猫儿狗儿。” 沈鸢皱紧双眉,寻了个由头告诉妇人,说是谢清鹤有急事先回家。 之前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自己,到家才让人给自己送信。 妇人长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沈鸢又让妇人备了些羊奶,亲自端到谢清鹤眼前。 沈鸢小声嘀咕:“你怎么就成了一只黑猫了,还能回来吗?不然我明日带你去寺里拜拜?” 小黑猫瞥了沈鸢一眼。 沈鸢笑笑:“你怎么还会翻白眼?” 她起了逗弄谢清鹤的心思,“再翻一次我看看?” 小黑猫面无表情,冷着脸跳上博古架上,只拿尾巴对着沈鸢。 沈鸢哭笑不得,说了半日好话,小黑猫才肯从博古架上跃下。 沈鸢嘟哝:“怎么变成猫了,气性还这么大。” 谢清鹤不想回府,沈鸢只能留在木屋,好在妇人每日都会送新鲜的吃食过来。 这日天刚亮,又有人过来敲门。 却是一个年轻的郎君,眉目清秀,身影如青竹。 他是来借住念书的。 男子一身青色长袍洗得发白,面如冠玉,乌发挽着一支木簪。 妇人窘迫笑道。 “这位郎君去年也在我这里住了三个多月,他今日过来,也是想来年上京赶考。” 妇人家里也有孩子,她对所有学子都有恻隐之心。 往年也有学子过来借住,妇人都不会收他们的银子,有时还会多添些银钱,好让这些学子有盘缠上京。 妇人再三保证。 “夫人放心,他就住在最外面的屋子,不会打扰夫人歇息。若是夫人介意,我再让他去别处问问。” 男子一身青衣衬出清瘦身影,面容孱弱,像是刚大病一场。 他应是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日夜兼程,风尘仆仆。 湖边的木屋有十来个,男子住的木屋离沈鸢还有百来步远。 若不是先前谢清鹤包下这里所有的木屋,妇人也不会为难。 她尴尬道:“说来也是我的不是,上个月他来信问过,我没想那么多,且那会木屋都空着,我想着让他住过来也无妨。” 没想到沈鸢会在这里住这么久。 沈鸢:“无妨,就让他……” 一只黑猫忽然跳上沈鸢的肩膀,朝男子亮出爪子。 第90章 心声 日光满地,蝉声入耳。 黑猫猝不及防跳到沈鸢肩上,唬得一众人都吓了一跳。 高延往后退开半步, 瞧见瞪着一双竖瞳的黑猫,他缓慢松口气。 “这是……夫人养的?” 沈鸢拎起黑猫抱在怀里,朝高延歉意一笑:“是。” 过来叨扰本就是给沈鸢添了麻烦,高延弯唇,笑道:“这猫跟着夫人久了,也有了灵性。” 金缕衣 第215节 沈鸢笑而不语,让高延随意住下,不必担心打扰自己。 送走客人,甫一关上槅扇木门,黑猫立刻往博古架跳去。 兴许是不肯接受自己变成了黑猫,谢清鹤仍保留着做人留下的习惯,不会和寻常小猫一样为自己梳理毛发,都是沈鸢抱着打理。 夜里睡了一觉,黑猫此刻毛发乱糟糟的。 沈鸢忍俊不禁,温声笑道:“怎么变成猫了,脾气比以前更大了。” 谢清鹤背对着沈鸢,一言不发。 窗前的盆栽种着一小盆猫草,沈鸢提裙踱步过去,拿剪子剪下一小段,洒在碗中。 沈鸢好言相劝:“他是去赶考的,我总不能让人无处可去,且不过是借住一个屋子罢了。” 沈鸢自言自语,不知是哪个字惹了谢清鹤不快,它忽然一跃而下,朝沈鸢张牙舞爪挥动着小爪子。 金黄色的一双竖瞳锐利森寒,颇有几分谢清鹤往日的样子。 可惜再怎样凶神恶煞,如今的谢清鹤也只是一只小黑猫,任人拿捏。 趁小黑猫一时不慎,沈鸢眼疾手快拎起黑猫的后颈。 “好了好了,你和一个书生置什么气。当初在山脚下,你不也是……” 一语未落,黑猫忽然双足用力往前蹬去。 沈鸢猝不及防,差点朝前踉跄,她忙忙稳住身子。 黑猫转身,朝沈鸢龇牙咧嘴。 沈鸢细细思忖片刻,哑然失笑:“你是听不得‘书生’两字?” 当初谢清鹤是借着书生的身份博取沈鸢的同情心,所以对天底下的书生都抱有敌意,深怕沈鸢也会对别的书生抱有恻隐之心。 沈鸢好气又好笑,她取下梳子,细细为怀里的黑猫梳毛。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当初骗我的是你,如今还怪起他人了?” 小黑猫弓着身子,不服气瞪着沈鸢。 若谢清鹤还是人,沈鸢还能和他生气。可如今他成了一只毛茸茸,沈鸢再如何,也不会和毛茸茸过不去。 她温声细语:“好了好了,日后我不说就是了。” 沈鸢朝谢清鹤伸出手,“过来,我给你梳毛。” 谢清鹤倨傲瞥了沈鸢一眼,慢条斯理走到沈鸢手边。 湖面水光潋滟,波光粼粼。 沈鸢寻了一叶小舟,本想着带小黑猫去游湖,不想竟在路上遇见了高延。 沈鸢还未看清来人,倒是肩上的黑猫忽然弓起身子,满脸戒备盯着树后某处。 沈鸢心生疑虑:“怎么了?” 她还以为黑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沈鸢抱紧黑猫,往后退开两三步。 忽见一人从树荫后钻出,高延一手握着扫帚,一手握书。 遥遥对上沈鸢的目光,高延也跟着一惊:“夫、夫人?” 他身后是刚扫好的落叶,落叶堆在一处。 沈鸢疑惑:“你在这里扫落叶?” 高延窘迫一笑:“是,我瞧着这里有点乱,顺手扫了扫。” 去岁他在这里借住时,也常帮妇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有时也会帮人抄书,赚一点钱补贴家用。 高延往后退开半步,为沈鸢让路:“夫人可要去湖边坐船?” 沈鸢一面安抚怀里的黑猫,一面朝高延点头。 她还想说什么,忽觉自己指尖被轻轻咬了一口。 黑猫面无表情窝在沈鸢怀里,一对尖齿在沈鸢指腹徘徊。 谢清鹤力道很轻,只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 沈鸢莞尔一笑,对谢清鹤的怒气视若无睹。 小黑猫磨磨尖齿,又想着去折腾沈鸢的衣袂。 沈鸢横眉立目:“安静点。” 高延诧异:“夫人,我……” 沈鸢敛去脸上的厉色,朝高延牵起嘴角:“不是在说你。” 她低头望向怀里的黑猫,“许是天热,它这两日脾气不大好,让高公子见笑了。” 高延不以为意:“我听说这黑猫是夫人捡的,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说话间,忽有一个婢女匆匆来报,说是船娘身子不适,今日恐不能为沈鸢撑船。 先前沈鸢和谢清鹤游湖,都是谢清鹤撑船。 沈鸢怔怔:“那就改日再去。” 婢女再三告罪。 高延忽然开口:“夫人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帮忙。我老家在江边,也常帮父母撑船送东西。” 小黑猫喵呜一声,朝高延哈气。 沈鸢皱眉。 众目睽睽,她不好直接喊谢清鹤的名字,只能改口:“小黑,不许胡闹。” 小黑猫目瞪口呆,瞪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沈鸢,像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新名字。 它转而又望向高延,一双竖瞳灼灼,似是要在高延脸上留下抓痕。 沈鸢无奈,只能带着小黑猫先行回了木屋。 屋内放着冰盆,白雾氤氲。 小黑猫窝在角落生闷气,任凭沈鸢如何劝说,小黑猫都无动于衷。 沈鸢轻哼一声:“你再不出来,我就不管你了。” 话音刚落,小黑猫忽的转过身,居高临下给了沈鸢一个挑衅的眼神。 油光水滑的大尾巴高高竖起,在空中一晃一晃。 沈鸢耐性全无,自顾自寻了一本话本,津津有味读了起来。 黑猫等了半日,也不见沈鸢抬头。 它翻身跳在地上,在沈鸢脚边走来走去,蓬松柔软的尾巴时不时掠过沈鸢脚腕。 沈鸢不动声色。 窗外树影婆娑,风声掠过。 谢清鹤见沈鸢不理会自己,又开始去拽沈鸢的裙角。 它力气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往上拽起一点。 沈鸢依旧对它不理不睬。 小黑猫愤怒喵呜两声,倏尔跳在漆木案几上,伸出爪子去推案几上的青花瓷瓶。 沈鸢目瞪口呆,赶忙伸手按住小黑猫作乱的爪子,疾言厉色:“你在做什么?” 小黑猫怒目而视。 沈鸢深吸口气,又见小黑猫往妆台上跳去,拿茉莉花粉当作墨水,在妆台上写字—— 我不喜欢…… 它还没写完,沈鸢自顾自帮谢清鹤补上后半句:“知道了,你不喜欢高延。” 小黑猫转首望着沈鸢,喵呜两声。 沈鸢扬眉:“你这是……想让我陪你?” 不知怎的,她竟然能听懂谢清鹤的话。 沈鸢笑着凑到谢清鹤眼前,亲昵拿鼻尖碰碰小黑猫的鼻子。 “你想要我陪你做什么,玩线团还是……你都变成一只黑猫了,竟然还看不起线团?” 沈鸢自说自话,话说到一半,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沈鸢面色骤变。 谢清鹤不可能会说话,那刚刚说话的,是…… 她目光下移到小黑猫脸上,惊慌失措:“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谢清鹤面无表情:“没有。” 眼前的黑猫还是黑猫,可沈鸢真真切切听见了谢清鹤的声音。 她转首往四处张望。 屋里除了自己,并无旁人的身影。 沈鸢惊出一身冷汗。 谢清鹤的声音再次出现:“你在找什么?” 沈鸢转过头,满目震惊盯着谢清鹤,她快步上前,嗓音都在颤抖。 “谢清鹤,我好像能听见你的心声。” 小黑猫一双竖瞳立起。 沈鸢再三道:“真的,我没骗你。”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沈鸢低声道:“你刚刚是不是问我在找什么?” 谢清鹤点头:“你怎么知道?” 金缕衣 第216节 沈鸢说不出是惊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 沈鸢往后跌了两三步,她一只手按在案几上,念念有词:“我竟然真的能听见你的声音。” 谢清鹤不明所以:“什么?” 他伸手晃晃沈鸢的肩膀,沉声:“沈鸢,醒醒。” 沈鸢小声嘟哝。 “是了,我是该醒醒,我怎么会听到你的心声呢。” 话犹未了,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 小黑猫搭在沈鸢肩上的爪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指骨分明的手。 沈鸢眨了眨眼,呆呆道:“谢清鹤,你回来了?” 谢清鹤眉心紧皱,他往后望:“她的毒真的解了吗,怎么瞧着还是不对劲。” 毒,什么毒? 沈鸢撑着榻起身,环顾四周。 妇人忧心忡忡站在沈鸢身边:“夫人先前吃的蘑菇没有煮熟,不小心中毒了,一直在说胡话。” 沈鸢瞠目结舌,她又喝了两碗药,总算好了许多。 好在她吃的蘑菇不多,只晕了半个多时辰。 沈鸢诧异:“竟然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谢清鹤扬眉:“那你还想晕多久?” 沈鸢讪讪收回脖子。 在梦里,她都在小木屋住了半个多月了。 想到自己吃完蘑菇后产生的错觉,沈鸢哭笑不得:“怪不得我看见你变成一只黑猫。” 谢清鹤眉角微挑:“变成黑猫,然后呢?” 既然是自己的幻觉,沈鸢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她一五一十告诉谢清鹤自己看见的一切。 “起初我很害怕,再后来,有一个书生过来借 住。” 谢清鹤眸色稍沉:“……你答应了?” 想到幻觉中黑猫对书生的敌意,沈鸢立刻摇头:“自然没有。” 她抬首望向谢清鹤,“后来我还能听见你的心声。” 谢清鹤果真没再追问:“那现在能听见吗?” 沈鸢笑着摇头:“自然不能。” 谢清鹤俯身靠近沈鸢,两人离得极近,气息交织:“还是听不见吗?” 松檀香蔓延在沈鸢周身,几乎将她团团围住。 沈鸢面色一红,结结巴巴:“没,没有。” 她扭头,“除非你自己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不然我怎么知道。” “我在想——” 谢清鹤勾唇,笑声落在沈鸢耳边,他一字一字。 “我喜欢你。” 第91章 【番外】现代篇if线…… “截止26日13:20分,连市百货大楼坍塌已经造成103人死亡,另有25人送到医院抢救,目前暂无生命危险,本次报道由……” “小鸢,前面就到家了。” 坐在车前的谢母忽然转身,朝车后座的沈鸢莞尔一笑。 后座上的小姑娘生得白净,一头长发披落在肩上,一双秋眸潋滟如秋水,眉眼间透着对未来生活的不安和惊慌。 其实不止对未来恐惧,沈鸢对这个世界的所有都透着好奇和害怕。 她只是在金陵别院睡了一觉,不想一觉醒来,自己却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里的人穿着奇怪,出行工具也奇怪。 沈鸢盯着一双琥珀眼睛,好奇看着身下这一辆庞然大物。 他们说,这是小轿车。 比起马车的颠簸,小轿车显然更胜一筹。 沈鸢如同一只无意闯入深林的小兽,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世界。 手机上的屏幕亮了亮,是刚刚沈鸢还没来得及读完的新闻推送。 母亲早逝,沈父又在坍塌中不幸身亡,家里只剩沈鸢一人。 六神无主之时,是谢母找到了沈鸢。她同沈父有过生意往来。 得知沈父出事后,谢母第一时间赶到了连市,为沈鸢打理好沈父的后事。 葬礼上沈父那边的亲戚对沈鸢避之不及,深怕这么大一个累赘落到自己家头上。 加之沈父之前做生意输了,沈鸢住的房子拿去抵押,无处可去。 谢母就是在那时提出带沈鸢离开的,她说自己会资助沈鸢到大学毕业,会承担沈鸢这期间所有的费用。 沈家亲戚闻言,巴不得连连点头答应,一面称赞谢母善良慈悲胸怀,一面还不忘摆长辈的样子,叮嘱沈鸢好生听谢母的话,不可胡作非为。 初来乍到,沈鸢不敢轻举妄动,处处小心谨慎,好在谢母以为她心情低落,未有多言。 听见谢母回头喊自己,沈鸢轻轻点了点头。 她依旧是那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脸上的惶恐紧张不曾褪去半分。 谢母不以为然,细细叮嘱两句后,又低头回复工作邮件。 车内杳无声息,只有键盘敲出的噼里啪啦动静。 沈鸢不知谢母手中抱着的是何物,她只依稀看见银白色的一角,中间亮着白光。 屏幕上映着谢母半张脸,那张脸和先皇后一模一样,有外人在时总是温柔可亲的,只有在背过身时,眼中才会显露出一两分真实情绪。 沈鸢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又开始打量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只有新闻推送的前部分,沈鸢不会解锁,自然看不到后面的内容。 趁无人注意,沈鸢悄悄在屏幕上滑动两三下。 她记得刚刚自己好像是不小心滑到一处,然后屏幕就亮了。 在哪里呢? 还未等沈鸢找到那个发亮的小光圈,车子拐弯驶入一个绿意葱茏的庄园。 青松翠柏连成一片,耳边蝉鸣虫声不断。 小洋楼矗立在温泉池后,沈鸢随谢母下车,好奇瞥了一眼小洋楼前面的温泉池。 池子统共有三层,源源不断的清水流淌而下,最下面是两个身无寸缕的孩子,背部还长着一双翅膀。 沈鸢满脸通红,目光飞快从那两个孩子身上收回。 虽说是孩子,可这大庭广众的,也太有辱斯文了。 还有这两人怎么还长着翅膀,难不成这世界还有人长翅膀吗? 沈鸢满腹疑虑,怀揣着重重心事入屋。 谢母走在前面,随手将手中的包包递给张妈:“……清鹤呢?” 简单的两个字落下,沈鸢僵立在原地,气息微窒。 一股不可言说的雀跃从脚底升腾而起,沈鸢眉眼舒展,唇角忍不住上扬。 若是这个世界也有谢清鹤,那他会和自己一样吗? 他乡遇旧人,沈鸢心中的激动难以言喻。 张妈脸上流露出几分窘迫赧然:“少爷他出门了。” 谢母面不改色:“昨夜也没有回来?” 张妈战战兢兢:“夫人离开后,少爷也跟着离开了,然后就、就……” 谢母缓慢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张妈小心翼翼觑着谢母的脸色:“夫人也别太担心了,少爷如今还小,待他长大了,自然也会懂得夫人的良苦用心。” 谢母抬手:“你不必安慰我,他什么性子我还能不清楚?” 说着,又将身后的沈鸢往前拉,“这是沈鸢,我先前和你说过的,房间都打扫好了吗?” 张妈连连点头:“都好了都好了,夫人亲口交待的,我怎么可能会忘。” 谢母还有事要忙,简单说了两句,留沈鸢一人在家,又匆忙往公司赶。 张妈笑着上前:“小姐有忌口的东西吗?或是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告诉我。” 沈鸢摇摇头:“没有。” 张妈热情送沈鸢到客房:“那你先好好休息,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开饭了。” 沈鸢点头:“有劳了。” 张妈愣了愣。 沈鸢心口遽紧。 她说错话了吗? 金缕衣 第217节 张妈笑着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没见过有人这样说话,怪新鲜的。上回听见这话,应该还是在看电视剧。” 沈鸢不知电视剧为何物,她暗暗记下。 客房床上铺着柔软的被褥,此刻正值炎炎夏日,墙上挂着一台空调,不时有冷气往外输送。 沈鸢站在空调下方,凉风习习,吹散热意。 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也和冰盆一样,里面装着冰块。 她在屋里转悠一圈,看什么都是稀奇的。 怕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沈鸢没有多问。 午饭是张妈特地炖的海鲜粥,粥底鲜甜可口。 偌大的餐桌只有沈鸢一人,她转而望向张妈,正好看见张妈用指纹解锁手机密码。 沈鸢悄悄记下步骤,回房试了一下,果真解开手机屏幕。 亮起的屏纸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小狗通身雪白,笑得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它窝在花丛中,身上还有两三片橙红花瓣。 “备忘录、微信、淘宝、肯德基……” 屏幕上的东西玲琅满目,沈鸢挨个点进去。 她在备忘录看见了原主的一生。 “沈鸢”拿手机的备忘录当作自己的日记本。 她和自己同名同姓,遇到的父亲也是不靠谱的。沈父一年只回两三次家,家里只有“沈鸢”和阿姨。 “沈鸢”小时候曾被同学孤立过,沈父得知后,也只是不痛不痒丢下一句:“想想他们为什么不去欺负别人,却来欺负你?可见是你做错事。” 从那之后,“沈鸢”再也没和父亲提过学校的事。 到最后,“沈鸢”的备忘录逐渐出现“不想活”三字,且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沈鸢握着手机怔怔出神。 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沈鸢吓了一跳,差点将手机摔出去。 手机嗡嗡作响,她捧着手机束手无措,正想着下楼找张妈,却见 手机不再振动。 屏幕上多出了一条新消息。 【你还好吗?】 发消息的人头像也是一只毛绒小狗,看着和沈鸢壁纸上的是同一只。 沈鸢在桌上找到笔纸,她只用毛笔,并未用过中性笔。 左看右看,沈鸢试探拔出笔帽,握笔试着在纸上落下几个字。 硬笔和毛笔不一样,沈鸢的毛笔字写得不错,可一旦用上硬笔,却实在谈不上好看。 沈鸢磕磕绊绊,好容易才写出两个字:还好。 白纸捏在手上,沈鸢看看白纸,又看看手机,想不通自己该如何给对方回复消息。 难不成是将纸塞进手机? 沈鸢捣鼓了半日,也寻不到法子。 正好张妈在外面敲门,她给沈鸢送来水果,又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沈鸢看。 “夫人说她这两日回不了家,让我好好照顾你,待下周她得空,再送你去学校。” 张妈在屏幕上写字,输入框立刻显示在手机上。 沈鸢震惊看着张妈将消息发送出去,根本用不上纸和笔。 沈鸢目瞪口呆。 张妈继续道:“你晚上有想吃的吗?你不用怕,只管说,如果遇上不会的,我再上网查。” 沈鸢低声喃喃:“上网。” 张妈嘿嘿笑道:“虽然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不过我也不是什么老古董。”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沈鸢翻看自己平时用到的做饭app。 沈鸢凑过去瞧,表面是在认真翻看菜谱,实际是在偷偷学张妈是如何使用手机。 不到半天时间,沈鸢已经学会了用手写键盘回复消息,以及如何在网络上查阅资料。 对她而言,网络和宫里的藏书阁差不多,只要自己不懂的,都能在里面找到答案。 沈鸢兴致勃勃,抱着手机不肯撒手。 她先是回复了先前那人发来的消息,而后又开始上网—— 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在另一个人身体中怎么办? 沈鸢本来抱的希望不大,没想到网络上的答案五花八门。 她眼睛亮起,一一点进去。 “恭喜你姐妹,你成功穿越了!” “是胎穿还是魂穿?” “穿书了吗?建议全文背诵。” 沈鸢看得眼花缭乱,她不懂什么是穿越,也不知道什么是穿书,更不知胎穿和魂穿有何不同。 沈鸢只能用老方法,一个个在网上搜寻答案。 等到将近十一点,沈鸢终于弄明白了。 原来他们说的穿越穿书,都是话本中存在的东西,现实中根本没人见过。 沈鸢:“……” 放下手机,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 浴室中有张妈早早备下的睡衣,沈鸢拿着手机查浴缸如何使用,待看清源源不断的清水从出水口涌出生时,沈鸢惊讶不已。 从前她泡澡,都是需要婢女烧水倒水的。 她试着调控水温,果真见出水口变成热水,沈鸢目瞪口呆。 也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这么聪明,竟然能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沈鸢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待穿上自己的睡衣后,沈鸢又觉得奇怪。 她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衣服。 张妈体贴,备的睡衣是三件套,不仅有睡衣睡裤,还有一条睡裙。 裙子是无袖的,米白色长裙松垮,裙角系着一圈精致的白色蕾丝。 沈鸢拎着裙子在身上比划,只看一眼,立刻将裙子丢开。 这也太、太夸张了。 她还没见过无袖的裙子。 惊慌失措丢开裙子,沈鸢又将目光移到盥洗台上的牙刷。 汴京也有牙刷,只是没有牙膏。 沈鸢熟练在网上搜到正确的刷牙方式,她照本宣科,按下电源键。 牙刷头嗡嗡振动,和手机振动时差不多。 沈鸢不再大惊小怪。 洗漱后,沈鸢靠在床边,看看天花板上的三色吸顶灯,又看看房间的电视。 刚在电视中看见活人时,沈鸢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么薄薄的一片,可以装这么多人吗?” 她飞快在网上搜索了电视机,得知电视剧就和自己以前请戏班子在家里表演一样,只不过电视剧是提前录制好的,只要在家里打开电视机,随时都可以看,不用和以前一样得花钱请人。 沈鸢再次惊叹这里人的聪明。 她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一不留神看了半夜的电视。 沈鸢终于知道张妈之前提到的古装剧是何物,不止古装剧,沈鸢把首页出现的电视剧都看了一遍,几乎是废寝忘食。 怕说出的话再次惹人生疑,沈鸢还在房间悄悄记下女主角说过的台词,以备不时之需。 这里的人喊母亲为“妈妈”,到了适龄的年纪,不管家中如何都需要上学,还要考试。 谢清鹤回来时,正好看见张妈端着午饭往楼上的客房走。 他眉心皱了一皱:“……有客人?” 张妈笑呵呵迎了上来:“是之前和你说过的沈小姐,夫人还说了,让你明天和沈小姐一起去学校,她都安排好了。” 谢清鹤冷笑一声。 “她都安排好了还和我说什么,家里不是有司机吗?” 沈鸢性子好,不吭不响。 张妈也看过连市的新闻,知道沈鸢的父亲死在那场坍塌中,不由对她生出几分怜悯和同情。 张妈无声叹口气。 “司机也不能跟着沈小姐去学校啊,再说,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谢清鹤面无表情。 张妈毕竟在谢家工作多年,又是看着谢清鹤长大的。有些话旁人说不得,她可以。 张妈语重心长:“沈小姐一个小姑娘,又没了父母。我本来想着这两日带她出门走走,可先生夫人都不在家,我也不敢擅作主张。” 她轻叹,“你在学校多帮衬一点,别让她受欺负就好。” 谢清鹤不耐烦,丢下一句“知道了”,又往楼上走:“她就一直在屋里?” 张妈点头:“可不是。” 自己父母的性子,谢清鹤比谁都清楚。 金缕衣 第218节 想到沈鸢孤零零被丢在家里,谢清鹤眉眼渐拢,颇有几分同病相怜。 忽听张妈道:“沈小姐在屋里看了三日的电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