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千山风雪 第1节 千山风雪 作者:蓬莱客 文案: 千山风雪,寒道独见君。 末帝女&虎瞳子(少年将军),乱世背景,相互救赎。 本来没觉得也不想过多剧透,这几天感觉文案还是明确扫雷一下为好,男主身世狗血,我爹原来是大boss系列古早梗,接受不了的读者本文及早止损。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主角:李霓裳,裴世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风消雪尽,以春酌酒。 立意:命运自己决定 第1章 “还是不能说话吗?” 老女官那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孔虽依旧保持着恭色,然而言语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浓重失望之情。 这位曹姓女官是此间家主的心腹,年纪一大把了,体格却健旺得出奇。从青州齐王府行至此处荒僻之地,路途并不算近,一行人马晓行夜宿,费了几日几夜才到。虽车中皆铺柔软褥垫,然而道路实在颠簸,此刻赶到,也已是深夜,人马无不疲倦。这老女官进门却是一口气也不歇,立刻便将上下之人唤出说事。 随着这一句话,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皆射向了一位少女。 屋中烛火甚是昏淡,却仍照得少女的一头青丝乌光濯濯,难掩丽色。 她慢慢垂落眼眸。 少女身后早已跪着几人了,皆面向着这位不顾秋深夜寒远道突然而至的女官,见她不顾整休,站定后,劈头第一句话便问此事,无不感到惶恐。当中一名医士叩首告罪。 “是卑职无能,虽竭尽所能,汤药金针遍施各法,仍没能叫小娘子恢复天音……” 他一顿,似想起什么,忙又道:“不过,卑职苦览医书,皇天不负有心人,新近终又叫卑职寻获一散轶已久的上古医书,书中载有奇方。” “取乌鸟之胆,雄鸡之冠,添灵龟之甲,地虫之肠,再以丹砂、鲸脂为引,炮制入药。盖因前者善声,灵龟、地虫之属,则为至默之物,阴阳相冲,加丹砂性烈冲关,再以鲸脂润血,必能开喉启声!卑职近日正在寻药,诸味已是齐备,只那灵龟需百年之龄,一时也不好寻,故迟迟不能试药。阿姆此番来得正好,可否请阿姆代为转告,劳家主相助,若得灵龟,便可再试……” 这已是换的不知道第多少个医士了。 少女七岁之时莫名失声,从此再不能言。 十年来,她被她的姑母,亦即众人口中的“家主”留在此处治病。然而,无论访来多少神医,各路神医又如何轮番上阵发力,她的嗓,在七岁那年离她而去后,再也没法恢复了。 她是一个哑女。 医士涛涛自辩之际,跪在旁的此间管事荣老嬷一直在偷窥着老女官,察她双目始终盯着少女,虽不知在想什么,但失望乃至不悦,却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应是碍于少女的身份,才不敢过分表露罢了。知那家主并非恤下之人,老嬷深恐自己将遭池鱼之殃,忙也抢着应答: “老奴也不曾懈怠,遍寻灵人与高士,好为小娘子治病。恰好几日前,又访到一位真人,请来施法做术,虽当时未能见效,然而据真人之言,并非不可为,实是那害了小娘子的邪祟太过歹毒,需得更厉害的道术降服。只是——” 荣老嬷瞟了眼身前那少女的背影,一顿。 “只是如何?”老女官接问。 “只是用这法子,小娘子或要再受几分委屈了。老奴不敢贸然决断,正想着叫人去给阿姆你送信呢……” 荣老嬷边说边笑,老脸上堆满谄媚。 门口,一团朦胧的灯光阴影之后,影影绰绰地还停着一人。 那是一名青年女子,肩系一领彤云披风,长及足踝,将人遮得严实。 她并未随老女官一道立刻入内,领着仆妇侍女们到了后,便随意地微微倚门斜靠,又握了拳,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捶自己的腰,以缓旅途乏倦。 荣老嬷应话间,她半转过一张明艳的面庞,凤目微眯,朝里远远而望。 少女的一张姣面隐在了灯影里,只剩一道纤影,默然不动。 “是何法子?” 忽然,女子随口插问一句,说话间,人已立直,从阴影后显身而出,接着便朝里走去,披风的下摆露出一圈刺绣着宝相花纹的郁金裙,那裙摆随她步履而动,烁出点点的金光。 荣老嬷没立刻回话,先望向那老女官。 曹女官早将女子方才那目中无人的态度收入眼内,又听她插话,心中自是不悦,却也只是背对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荣老嬷赶忙向着女子赔笑行礼:“回娘子的话,真人称他可筑坛设阵,到时请了小娘子入阵,四围熏烧驱邪神木,过九九八十一个时辰,病祟必退——” “哦。” 女子点了点头,“那么,你方才讲的前次呢,用的又是何法?” “前次只以神香熏喉而已。真人讲那神香请自南海广利王,是以广利王所赠之骇鸡犀入的药,寻常病祟无不退散。奈何此次加害小娘子的脏物太过邪祟,故功效不显……” 女子停在少女身畔,目光略扫,便停落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少女的颈上布着点点针痕,色浓淡不一,或暗紫,或呈红色。她罩一件短帔,将领襟刻意立高了些,显是不愿叫人看见了,但又怎逃得过这女子的眼。 不但如此,她咽喉周围的一片颈肤更是红肿了起来,显是火燎之伤。 察觉到了女子的注目,少女抬面,向她点了点头,神情平静。 老嬷顺着女子目光偷瞟一眼,忙再辩解:“娘子千万莫误会!此并非老奴强行所为,是小娘子她自己愿意的!” 女子名字唤作瑟瑟,是家主的义女,这些年间,她充当两地信使,一年里总有一两次往返,在此管事的这个荣老嬷,对她自然不会陌生。风闻她近年颇得家主倚重,荣老嬷虽向来以老女官马首是瞻,但对她也不敢过于开罪。 女子听到,唇角微牵,含笑点了点头。荣老嬷见她露笑,心内一松,便喜滋滋又道:“如此便烦请瑟瑟娘子回去后禀告家主,请家主放心,老奴无时不刻,将家主的吩咐牢记在心——” “啪!” 忽然,脆亮的一道掴耳之声响起,惹得门外正屏息静候的仆妇侍女一惊,转目偷看。 原来是那荣老嬷示好的话未说完,便被瑟瑟娘子兜头下来的一个巴掌截断了。 荣老嬷愕然抬脸,见她已然变色,方才的一抹笑意,转眼化为了冷厉。 “好个将家主吩咐牢记在心,老狗奴!家主可曾吩咐你如此酷待小娘子?我是看着她大的,她什么性情,我不清楚?她只恨不能开口说话,叫家主担忧,但凡能叫她病愈,你便开口要她割肉你吃,她也是心甘情愿!” “只管自己邀功,便什么都敢往她身上用!一巴掌而已,叫你长个记性。” 瑟瑟娘子丝毫不留情面,隐威逼人。 为治这莫名的哑疾,在这少女的身上,不知已是试过天下多少药灸。然而十年了,她的失声症始终不见好转。 此处知晓少女身份的人并不多,这荣老嬷是当中的一个。从前也就罢了,服侍得也算用心,然而自少女及笄之后,这一两年间,家主虽自己不曾亲自到来,瑟瑟娘子却比从前来得频繁,虽未明说,但谁都知道,她是家主所派,如此频繁到来,只表明一件事,家主对小娘子治病不力一事越来越感焦虑与不满。 不止如此,这一年来,荣老嬷更是数次收到那曹姓老女官的指示,只要死不了人,便可大胆去治。 老女官乃家主身边最为信靠的老人,她敢如此发话,自是有缘故的。荣老嬷又吃定少女自己也是治病心切,哪怕送去再苦的药,施加再痛的针,从来眉都不皱一下,一概是受下的,故胆子越来越大,非但没了从前的侍奉之心,还渐怨怪少女无用,累自己在家主面前不能露脸立功,手段便日益虎狼起来,确如那瑟瑟所言,什么都敢往少女身上用了。 心思被人道破,又当着众多下人之面受了如此耻辱,荣老嬷吃了巴掌的半脸登时烧得火辣辣的,半是疼痛,半也是羞惭的缘故。捂脸醒神过来,还待争辩,又发觉老女官的脸色只变得愈发难看了几分,对瑟瑟娘子当着她面做出的此等张狂举动,始终不曾出声半句。 此二人如今在家主面前的地位,已是显而易见了。 荣老嬷不敢再顶撞,讪讪低下了头。 瑟瑟也不再睬人,径自上前牵了少女柔荑。 “家主对你极是想念,此次特意命我来,是为接小娘子回去,共叙天伦。” 瑟瑟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含笑说道。 便如此,李霓裳,或者说,已覆亡多年的李朝末帝之女李霓裳,在这一个普通的齐地深秋之夜,即将踏上回往她姑母,前朝长临长公主身边的路。 她在这座位于齐地的古行宫里长大,从七岁到如今一十七岁。整整十年。 这是她那曾经御临八荒创立帝业的高祖为去东岳封禅而修的一处驻跸之地。想来高祖所谋为万世基业,故将行宫题名永兴。谁又知三百年不到,帝业已坍,天下乱,霸权再起。倒是此处行宫,或真受这宫名庇佑,侥幸躲过一次次的兵荒与马蹄,至今仍存——只是,早也破败而寥落,不见昔年半分的繁华之景了。 李霓裳来到了西隅的尽头处。 那是一片药园,亦是恐怖禁地,传言里面养着会索人命于无形的恶鬼。从前此间之人,若是不得允许擅入或是误闯者,数日之内无不七窍流血,死状骇人。不但如此,到得后来,连在里面做事的下人也开始遭到横死,众人谈之变色。万幸这两年小娘子大了,因一向出入平安,每有人不得已进去做事,她必一同陪伴,后来,连往里送饭这等杂事,也由小娘子代为了。也是从那之后,再没发生过死人的事,曾笼罩在此园上方的恐怖气氛这才慢慢消散。 黯淡的冷月静静地照着地上畦垄里的药草。地上种植的药草,多为乌头、狼毒等寻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断肠草们,另也有些常人呼不出名的罕见的奇花异草。夜风里,她穿走在散放着冷冽异香的药畦间,伴着鞋底踏破泥面薄霜所发的窸窸窣窣的清响声,行至尽头处,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 屋中光线昏暗,空气腥浊。四壁皆为药柜,墙角一张地簟,一张矮几,几上铺了一块暗红色的绒缎,缎面之上,依次摆着一口药匣、一柄小银刀以及一只婴儿拳大小的水盏。 矮几之后,盘膝坐了一道枯槁的身影。 那是一个显已走到了人生尽头处的老者,他的生息便如案头那一盏随风飘摇的残灯,随时都将熄灭。 在少女渐近的脚步声里,他缓缓睁目,只见一张面脸泛青,枯干得已是辨不出本来的模样了,两个眼窝更是深深地凹陷进去,望去便如骷髅头上的两只黑洞,叫人不寒而栗。 “长公主来接公主了?”老者发出一道嘶哑的声音。 李霓裳跪坐在簟上,将提来的食盒轻轻放在几上,点头。 “待公主见到长公主的面,请代老奴转呈,老奴无用,虽竭尽全力,还是没法叫公主再开口说话。老奴辜负了长公主的托付,罪该万死,只能来世再报大恩大德。” 说话间,老者颤巍巍拖动两条残腿,努力爬跪起来,冲着齐王府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叩礼。 从前李霓裳一直由这老者调治病情。只是时日长久之后,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无法治愈她的失语之症,到这几年,老者便放手不问了,改而闭关在此,罕见露面。 这一个叩拜,便叫老者气喘不止,待缓上口气,坐定,只听他继续道:“老奴将公主请来,是另有一事。” 他自怀中掏出一枚小哨,轻轻吹了起来。在小哨所发的人耳难以察觉的嘶嘶声里,从屋角不知何处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游出了一条金蛇。 金蛇极小,首尾不过尺余的长度,腹径更是细如女子的纤指。它的通体披覆着灿烂的如黄金的片片细鳞,额头生了一枚朱红鸡冠,眼则如两颗翠绿的碧玺,异常的美丽中,又透出一丝叫人心生恐惧的诡异之感。 它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来自地下的邪物。 它游到老者身前,以腹撑地,将身子盘卷起来后,便首颈离地笔直昂起,一对碧眼在烛火里发着幽冷的光,庄严地注视着对面的少女。 第2章 老者收哨,道:“老奴从医一生,亦研毒一生,此为老奴生平最为得意之宝,名为朱翅。从前那些闯入药园之人,便是遭朱翅同类咬啮毒发身亡的。可笑他们,临死都没看见伤了他们的究竟是为何物,还道是鬼魅所为,如此愚蠢,能做我试毒之人,也是他们的造化。” 谈及那些在他手中送了性命的人,老者口吻平淡,非但不见半分同情,反而流露出了几分隐隐的骄傲之感。 “而朱翅更是不凡。虽才一岁多,尚未成年,灵性已是远胜同类。只要能够驭控,便可使唤此物。取人性命不过如囊中取物,至于驱辟毒虫,乃至震慑百兽,亦是不在话下。唯一可惜,这两年你大了,叫你知晓了事,你便不许我拿人试毒了。不过无妨,老奴胆敢断言,所谓灵物,再无出其右者。” 千山风雪 第2节 老者本已将死,一副残躯枯槁而衰败,然而此时,当谈及此时,他那蒙了一层青黑死气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活气,两只黑洞似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得意的光芒,仿佛此刻这条正盘踞在他身前的小金蛇,便是他此一生最伟大的一件杰作。 “然则,并非什么人都能成为它的主人。想要成为它的主人,也须付出代价。” 老者忽然话锋一转,停顿了一下,再以骨哨呼唤金蛇。那金蛇游得离他更近。他打开那只搁在几上的药匣。 借着烛火的光,李霓裳看见匣内有五六颗已制好的黑色药丸。随着匣盖开启,一缕如兰非兰的异香便传了出来。 “你可识得此香?”老者似要考她,盯着问道。 她之前没有见过这种药丸,但对这种异香并不陌生,略嗅辨,便颔首。 黑丸应是由美人兰炮制而成的。这种植株含毒,喜在阴腐之地寄生,花朵巨大,而色艳如同美人面上的胭脂,花蕊又分泌一种状若龙涎的黏液,嗅似兰花,故得名美人兰。 就在她方才走过的药园地表之下,便有专为栽种此花而精心辟出的一个地窟,长年保持阴湿,即便是在盛夏的炎热时节里,窟内也是干干净净,蚊蝇蛇虫无不退避。 老者目露满意之色,也点了点头:“此丸是由美人兰为主药炮制而成的,老奴为它取名龙兰丹。此花来自异域,传说可引亡灵通往极乐,最早曾是使者上供宫廷的仙草,本就稀有,想在中原培植,更是不易,却偏为朱翅所喜。老奴试种多年,终于摸索到了栽种与炮制之法。这十年来,老奴虽未能治愈你的哑疾,但能教的,悉数已是教了你。往后我不在了,你若有需,如法便可。” 他望向金蛇。 “朱翅须得血饲。想要驱驭朱翅,便要服用龙兰丹,待饲主养好药血,再喂饲于它。它若摄食,便是认主。此后每月,都须如此喂饲一次,不可中断,若是中断,朱翅将会衰竭而亡。” 李霓裳亦望着金蛇,老者的声音在她耳边续响:“如你所知,龙兰丹含毒,服用之后,若无解毒之药,人必死无疑。而朱翅之唾,也是剧毒之物。所谓造化奇妙,妙便妙在二者相辅相克。龙兰丹与朱翅之唾同时吞服,可保性命无虞。” “然则,如同月有阴阳双面,世上万事万物,也大多如此,利弊互存。” 老者忽然加重了语气。 “金蛇利主,但若稍有不慎,亦会噬主。有一桩事,极为重要,你须牢记。每回服用药物,三日方成药血,在这三日之内,饲主万万不可受任何伤。因也是在三日之后,药毒方可尽数排解。若在那之前受伤或是见血,毒便随血游走,侵入周身经脉与肺腑,到时,饲主恐怕性命难保。” “不止如此……” 老者的目光从少女那一张净洁如玉的面庞之上掠过。 “公主,你当还记得老奴十年前来此时的样子。你再瞧老奴如今的样子。” “老奴年轻时便知世上有此种灵蛇,苦苦寻访半生,后来终于叫老奴觅获蛇种,然而呕心沥血培育多年,所得皆不尽如人意。就在老奴以为无望之时,上天助力,一年多前,终于叫老奴养出朱翅。” “这一二十年间,为驯饲灵物,老奴断断续续一直都在服药养血,想也是如此,精血枯竭,远比常人要快。” “这便是老奴要叫公主知晓的最后一事。丹毒与蛇唾虽能中和,保人一时无虞,但终究是毒物,长久服用,必损饲主,摧命折寿。” “不瞒公主,三日前,老奴已在公主服用的药物内添入龙兰丹与朱翅唾。今日第四日,公主体内药血已成。公主愿受朱翅,便请以血哺之,朱翅若摄,便是认主,老奴传公主驭法,从此以后,朱翅便为公主所用。” “此事全部利弊,老奴皆已向公主陈明,公主若不接纳,亦是无妨。如此灵物,世上除了公主,再无旁人配得上它。老奴带它一起上路便是了。更请公主放心,一次服药,对公主玉体并无大碍。” 他一口气终于全部说完,一面气急地喘息着,一面目光炯炯地盯着少女。 “请公主三思,再作决断。” 少女跪坐在地簟之上,似听非听,始终与她对面的小金蛇静静地对望着。 忽然,只见她轻轻拢起一侧衣袖,另手握住小银刀,毫不犹豫,向着露出的一段手腕划了下去。 一道冷光轻烁而过,滑如凝脂的雪腕之上,霎时便呈出一道刀伤。接着,殷红色的鲜血自她的腕伤里流出,一滴滴落到盏中,直到满盏,她方按住了自己的伤腕。 老者沉默地望着,片刻后,哈哈怪笑了起来。 “长公主果然没有看错你!” 李霓裳充耳未闻,只俯视着地上的金蛇,观察着它的动静。 金蛇很快被少女体内流出的温热药血气味吸引,游到血盏之畔。起初嗅探,接着,在围盏绕游几圈后,在老者略带几分紧张的屏息注视之中,它开始吸食起了鲜血。 它食得甚是酣畅,很快,盏中药血便被吸尽,完毕,似仍未餍足,又绕血盏游走数圈,方停了下来。此时金蛇顶冠微微膨胀,色比片刻之前,也显得更为红艳,宛若一枚朱果。 李霓裳唇角微微上翘了一下,目光爱怜。她试探着向它伸出一手。金蛇果然向她游来,顺着她的手背上行,钻入衣袖,绕她细腕卷了数圈,最后首尾相衔,温顺地贴着她的肘腕。若不细看,便如雪臂套上一串赤金臂串,竟似浑然天成,煞是好看。 “朱翅认下新主了。从今往后,新主便是公主。” 如此一个结果,本应也是老者所期待的。然而此刻,他却只在口里喃喃如此说道,望着少女的神情似是欣喜,又似几分惋惜。 “既如此,老奴便传公主驱驭之法,请公主牢记在心。” 最后,他缓缓又道。 夜风掠过药园墙头,穿堂而来,猛地扑熄了屋中那一缕残烛的火光。 黑暗中,李霓裳又静坐片刻,随后,向着对面那一具模糊的枯影行了一个拜礼。完毕,她捧过药匣,起身轻步走了出去,步入药园之时,身后忽然传出一道叹息之声。 “世人刍狗而已,多死几个,少死几个,又有什么打紧的。老奴早便知晓,公主定会接纳朱翅,本想在公主回去之前,寻到一个彻底的克毒之法,以解后患,奈何,公主却不许老奴再杀人……” “这些年多谢公主对老奴的照拂。天难谌,命靡常。当今世乱,道已不存。上位者,皆生啖血肉之辈,为善反成鱼肉。老奴但愿公主今日善念,他日亦结善果。” “药匣内另附一方,将来若遇劫难,或能助力一二。” 一簇靡弱而繁芜的草茎自一条久已无人走过的小径下突兀而起,随风摇摆,柔拂她垂落的一片裙角。 身后声止,野园四下皆悄。 李霓裳独自默立了片刻。 此草名为蘼芜。采来鲜叶风干,便为香草,香草可填作香囊,衣带留香。却又不知何时起,蘼芜被赋予忧伤,变作了女子的闺情寄托。或是去岁冬日野鸟衔来的籽,待雪化后,这个春天里,李霓裳发现蘼芜冒生,便铲尽了这一片于她无用的香草,不料尚有残存的根茎,在她浑然不觉间,又顽强破土复生,独历春夏,至今仍长在这霜野地中。 李霓裳俯身,探手折了一簇,拈着送到鼻端,轻嗅鲜草散出的淡淡苦香,嗅毕,将折下的鲜草拢在那一管藏着小金蛇的袖内,叫香草伴它,旋即迈步,渐行渐远。 古行宫的一弯残檐之上,月隐星稀,晓风淡淡。 李霓裳梳妆了一番,换去旧衣,穿瑟瑟带来的衣裳,裙帔皆为绮罗新裁,式样精美。她的青丝亦梳作云鬓,饰以莹润的明珠与新巧的花钗。 如此梳妆,于这一趟接下来可预见的倦旅而言,并非必要,甚至是个累赘。然而瑟瑟坚持如此,称是特意为她此行而备。 “听说贵妃当年产前,梦见神仙踏云,抛下一件仙衣,满室霞光,映照亮如白昼,贵妃遂得公主,公主也是因此得名。可见公主天生祥瑞,命格非凡,奈何天罡倒反,此前被迫与长公主骨肉分离,而今归去,当应吉兆,方可祛旧迎新,诸事如意。” 神仙以云彩而裁的衣裳,当是何等灿烂和辉煌。背后的隐意,更是容人大胆遐想。 谁也不知贵妃那夜究竟是否真的做了如此的梦,不过这不重要,也无从探究。贵妃描绘的梦境,成为她那位无力的皇帝父亲在彼时能抓住最为易得的一个希冀。从此她的贵妃母亲得到专宠,在别的妃嫔们忍饥挨冻之际,供奉独自丰足,甚至到了后来,又为她添了一位阿弟。而她,更是沐泽深厚。她这个连出生都在逃亡路上,从不曾亲睹过哪怕半分长安气象的公主,获得了她其余众多兄弟姊妹们都没有的幸运。 她活到了今日。 一队人马在外已是等候许久。那领队是位容貌英俊的青年,着铁蓝色的便服。他高坐在马背之上,借着头顶渐白的晨曦,用一块从麂鹿身上割下的皮帕,慢慢地拭着昨夜凝降在他剑鞘之上的霜露。 他的装扮,并不比他左右的任何一名随从更为显眼。然而,他昂藏的仪表,挺拔的身姿,以及不经意一个顾视之间,隐然显出的随意、却又似将周遭一切皆已掌控在手的从容之态,足以表明他的经历与身份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 这名青年,便是担负此行接送之责的齐王义子,崔重晏。 第3章 能从齐王手下的众多骄兵悍将里脱颖而出,被认作义子,本就不是一件易事,不但如此,地位直逼齐王亲生儿子,崔重晏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似接送一个女子这样的事,原本根本无须他亲自出动。 当今天下虽无共主,兵荒马乱,但在齐王所控的境内,要接一个人,他的手下随便谁人点上一支卫队便可成行了。然而此行终究大不一样,齐王夫人亲自寻他说的事,且对他没有任何隐瞒,直言对方身份,称是为保万无一失,才要请他出动。 夫人的旧日身份非同一般,乃是前朝末帝的嫡妹,有着长安第一美人之称的长临长公主,名动西京。 抛去这些早年旧事不论,她如今是齐王夫人,她既亲自开口请托,崔重晏岂会不应。昨夜到后稍作整休,知要接的人一早便将动身,因都是女眷,为免冲撞,领着人天未亮便提早候在外,只又迟迟不见人出来,便随手用块兽皮擦拭起了佩剑,以消磨时辰。 他手中的这一柄剑,也非普通的兵器,而是齐王崔昆所赐。 崔昆出身显望,祖上崔道嗣仕途通达,在前朝世宗一朝,便曾历任礼部侍郎、尚书等要职,后更因出使草原立下大功得以封侯。世宗之后,到成宗李诲一朝,圣恩依旧不减。成宗道德博闻,安民立政,年少继位后,续承世宗一朝的中兴之盛,惜天不予便,在位不到二十载便因病早逝。此后新帝继位,时已高龄的崔道嗣主动告老,携四朝元老之殊荣归乡,寿终正寝,其历代子孙,亦秉承家训,此后未再入长安谋取高位,而是领节度使或刺史之职,勤加经营地方。 正是祖上所留的这一祖训,才令崔家逃过了昔年的那场劫难。 那是前朝临近末世,最为动荡和血腥的一段岁月。 长安的城门,再一次被乱军打破。 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是,这一次,不但令这座曾受劫又得以恢复的帝都彻底遭到毁灭,化作废墟,长安的公卿和世家,也在浩劫里被一并杀戮殆尽。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自那后,传承上千年的高姓便挫骨扬灰,人材尽死,再也不曾恢复过元气。 崔氏这一支,却因远离长安,侥幸得以保留实力。 乱世方显大能。崔氏一门的子孙里,此时也出了一位雄才,这便是崔昆。 崔重晏曾听人言,崔昆的血脉,若是往上追溯,似还带些胡人的血统,他应是祖上崔道嗣所纳的一名胡女的后裔。 二十多年前,长安毁灭的时刻,他还只是齐州一名普通的地方节度使,名不见经传。他先是借着勤王之名,赶去保护张皇出逃的末帝,从而摇身一变,获封齐王之号,从此身价大增,随后,他左右逢源,扩张地盘,短短数年,便发展到了十万之众。 及至今日,他已据有齐州、博州、棣州、青州等地,成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几股最大的势力之一。但与据有长安洛阳这片中原腹地建立召国称帝的军阀孙荣不同,崔昆至今不肯称帝,仍以早年所受的前朝封号齐王而自居。 崔重晏则原本是世居长安的崔氏宗门子弟,与崔昆一脉原本相远,年幼侥幸逃过那一场乱军对士族的屠杀,弃文从武,又几经辗转,十五岁时投奔崔昆,因逐年积功,得到崔昆青眼,如今不但执掌飞龙右军,还被认作了义子。 至于他手中的这把剑,则是去年因他率部血战打退孙荣来犯,保住博州未失,崔昆在庆功宴上当众解下护身宝剑赐他,以表嘉奖。 剑鞘表面的凹纹内积着残血,也不知来自哪一战哪个敌人的首级。纹内残血早已干涸变黑,牢牢附在其上了。崔重晏拭了片刻,脑海里不由浮出宴会当日齐王世子崔栩投来的嫉视。 他的手掌缓缓停了下来,捏着皮帕,凝神了起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前方那扇大门打开了,发出一阵动静。 崔重晏抬目望去,看见门内走出一名侍女,来到他的近前,行礼道:“瑟瑟娘子怕崔郎君等急,命我再来告一声,稍顷便出。” 这是里头传出的第三次话了。 前两回也是说要出来了,却始终不见人影。 崔重晏抬目,望一眼天色。 从拂晓前等到此刻天光明亮。远山林头后的初阳,应也将要升起了。 却不知这一回的“稍顷”,又到底是要多久。 齐王寿日不久便至,到时大宴宾客,他担负的事很多,更要严防齐王宿敌趁机再犯。这趟出行,当速去速归。 崔重晏压下心内涌出的一缕无奈之感,颔首以应。待侍女转身再去,他也无心于剑了,下马唤来亲随崔忠,二人行至道旁,确认此行出发之前安排下去的兵马防备情况。不料片刻,那门扇又一次开启。 这一回,先是走出了数名侍女和仆妇,接着,门内隐隐送出一阵环佩振动的清响之音。 应是瑟瑟娘子等人真的出来了。 崔重晏未料如此之快,便与崔忠简短说了几句,匆匆结束。才转身,远远便见瑟瑟娘子携着一名身段娇丽的女郎现身,双影停在了门内。 女郎头戴一张浅露幂篱,薄绢掩面,垂落至颈,应当便是此行要接的那位了。 他立即示意亲随整队原地待命,自己则快步迎了上去,止于阶下。 瑟瑟见他上来了,提裙迈步出槛,笑吟吟地向他赔罪:“崔郎君等急了吧?全怪我,没算好时辰,叫你空等这许久。你若心里有怨,尽管朝我发,和旁人无干。” 这显是和他在打趣。崔重晏忙道无妨,称自己无事。 因他与槛后那女郎素未谋面,又知她的身份并不寻常,不便冒昧,与瑟瑟略略寒暄几句,正待说车马齐备,问是否立刻动身,不料瑟瑟已是扭面对那女郎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言罢,指着崔重晏向她道:“他便是我方才向你言及的那位崔郎君,人中麒麟,齐王最为倚重之人,此番特意放下要务,只为来接公主。” 崔重晏展目望去。那道丽影轻轻动了一动,似也未料有如此一幕,不过,只稍迟疑,便见她抬起一手,微举面前垂落下来的一角薄绢,露出半面,向着自己微微颔首表谢。 深秋的朝阳此时正在她的身后初升,越过古行宫的墙檐,染亮半片肃杀霜天。她的珠鬓和满身衣裙落满了淡金的日晕,人若立在云霞盈拥之中。 千山风雪 第3节 她举臂撩起面纱,一袖皆是浮光。 掩在朦胧面绢后的半张姣面,如皎月破云,显映在了他的眼内。 崔重晏记了起来,此前仿佛有一回,瑟瑟曾在他面前偶然提到过这位公主。 据说她的出生是为祥瑞,仙衣飞荡,满室红霞。末帝极其宠爱,不但以此异象为她取名,特意还赐酌春为号。 酌春公主。 冰消雪尽,以春酌酒。 此当为李朝立国数百年最为优美的一个公主封号了吧。 崔重晏犹在恍惚,觉察那一双露出的明目闪向自己,骤然醒神,忙垂目,向她拱手,行过一道深深揖礼,待直起身,早也恢复如常了,笑道:“瑟瑟娘子取笑我罢了。崔某驽蹇之乘,蒙义父不弃,夫人栽培,方能勉强做一二事罢了。此次得以成行,也全仰赖夫人信任。能为公主效力,乃崔某荣幸,一切行事以公主与瑟瑟娘子便宜为上,崔某无不应允。” 女郎听罢,含笑点了点头,随即放落面绢,面容掩住不见。 瑟瑟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下,笑道:“崔郎君客气。夫人对她极是想念,那便早些上路,也好早些见面。” 崔重晏不再多言,扬手示意车马上前。 瑟瑟携女郎同登一辆,曹女官容老嬷一道,其余侍女仆妇各归其位。 崔重晏纵身跃上坐骑,挥鞭领路启程。 瑟瑟怜李霓裳年纪小,恐她娇弱不胜长途跋涉之苦,吩咐回程不必紧赶。崔重晏无不应允,走走停停,一路顺利,如此行路了数日,这一日,一行人马终于回到了齐王府所在的青州城外。 第4章 帝国虽已覆亡多年,从前这具庞然大物遗留的影响力,却未消退。当今横行各方的军阀大多脱胎于前朝手握兵权的节度使,如今建制不但沿袭前朝大同小异,至多换个官名,日常里的诸多制度,也未完全废黜。以李朝遗忠自居的青州之地,更是如此。 这个时辰,街鼓已落,城门关闭,城中也开始宵禁。 离城门还有十数丈路,崔重晏便吩咐崔忠快马前去叫门,好叫城门提早开启,车队不必等待。 崔忠策马飞奔到了近前,却见门外已有一队人马,应方行猎归来。领头男子面孔酡红,似已半醉,见被拒在城外,狂怒不已,一面仰头大骂城头之人,威胁杀了对方,一面拔刀,胡乱劈砍城门。 城守惶恐不已,却仍不开门,只不停地告饶,央他等候。 崔忠自然认得这位醉酒砍门之人,便是齐王世子,飞龙左将军崔栩。 崔栩彪悍善战,却也喜好游猎酗酒。半年前,他在城外狩猎,醉酒夜宿城中一名官员的别业之中,奸了那官员的宠妾,妇人反抗之时,不慎误伤到他,遭他一刀刺死。此事下面那些人本瞒着崔昆,后来不知怎的,还是传到崔昆耳中。崔昆素以仁义治下,如何能忍,大怒,重责崔栩并安抚苦主之后,下了一道命令,他若日后还是夜归,不许放他入内,先派人通知自己。 崔忠停了马。 此为齐王亲父子的事,莫说自己,便是崔将军,恐也不便卷入。 他正待悄然退回,先禀予崔重晏知晓,不料城守已看到他了,高声问:“可是右将军回了?” 崔忠只得点头。 城守大喜。 世子性情残暴,惯以杀人取乐,此事人尽皆知。齐王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再不放这烂醉的人进去,只怕齐王那边还没怎样,自己先要死在这里。 城守二话不说,当即指挥人为崔右将军开门。 崔忠作罢,看一眼崔栩,以为他会入内,不料他却慢慢收剑,扭头冷冷看了过来。崔忠只得下马,行礼呼世子,他亦不睬,只将目光投向他的身后。 崔重晏已领车队行近,早便看到崔栩,继续走马来到近前,朝他抱了抱拳,唤一声世子,见他不动,便继续引车队前行,自他身前走过。 李霓裳与瑟瑟的车在最前,车夫驱马正待进入城门,侧后方的路边蓦地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似有马匹冲上,欲争道先入城内。 车夫扭头,见世子崔栩上了马背,正疾驰而来,转眼便与马车呈并驾之势。 崔昆为保青州防守万无一失,可谓考虑周全。不但在原来的城门外扩增一座瓮城,且特意将瓮城门修窄。马车此时若继续前行进入门洞,极有可能与崔栩擦碰在一起。 车夫赶忙紧急停马,正待让道,却听崔栩又轻蔑斥了一句:“丧家之犬,也配走此道?” “给我让开!休挡我道!” 话音落,他一脚飞起,猛踹一下那套着车的健马,生生将马踹得发出一道嘶鸣,蹄歪退了几步,带得马车亦晃动起来,车夫慌忙控马。 在前的崔重晏飞身便从马背上跃下,扑来探臂,一把攥住马缰,猛往回拽,这才止住惊马,助那车夫停稳马车。 大笑声中,崔栩纵马,自顾扬长而去。城外他的随从也立刻紧跟而上,簇拥着涌入城门。 骑队自崔重晏的身侧疾驰而过,马蹄卷得地上尘土飞扬,弥漫着整个门洞。 崔栩方才那一声辱骂,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分明暗指右将军。 崔忠抑不住心内愤懑,疾奔而上,抬手便抽出了刀:“崔郎君!和他们拼了,胜过这般受气!大不了告到齐王那里,我们也不失理!” 他这话只说一半。另半实情却是崔重晏如今在青州飞龙军里深孚众望,在如今这个靠扳手腕的年头,兵马就是一切。莫说崔栩,便是齐王本人想要动他,怕也要先掂量掂量。 崔重晏凝视前方远去的马队,恍若未闻,一言不发。 这支带出来的护卫,皆是他的亲兵,早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似这般遭受无理谩骂与欺辱,也不是头一回,原本个个便是狠人,见状也纷纷涌上,一时间,拔刀与怒骂之声此起彼伏。 正群情激愤之时,车内忽然发出几声咳嗽,瑟瑟的抱怨声随之传了出来:“贼老天,这是多久不下雨了。走几匹马过去,便要呛死人了!” 崔重晏目光闪烁,片刻后,缓缓松开马缰,转面,冷冷扫一眼周围向他请命的亲兵。 众人登时安静下去,相互望了几眼,无奈,陆续又将方拔出的刀剑归入了鞘。 崔重晏若无其事向着车厢拱手:“方才是我照顾不周,叫二位受惊了,勿怪。咱们这就入城去。”言罢便再次上马,轻喝一声坐骑,引车继续前行。 天色黑透,李霓裳从一扇便门悄然被接入了齐王府,随瑟瑟静默迂转,也不知跨过几道院墙,穿过几折回廊,被引到了一处花木扶疏的清幽院落之内。 应是长公主对她今夜入府一事不欲张扬,院中静悄无声,看不到人,唯见檐楼的一面绮窗之后,隐隐约约,透出一扇灯火之色。 穿堂风涌入檐楼,吹得堂中烛火扑闪不停。李霓裳盯着身侧墙面上自己那道不断摇晃的光怪的黑影,只觉似曾相识。她费力思索,蓦地恍悟,记起年幼之时她喜爱的由宫伎为她张演的皮影。薄薄一张驴皮之后,几支由躲在暗处的木棍操控的晃荡虚影,便可栩栩演尽悲欢离合,青天黄泉。 脚下的楼梯,仿佛通往高天,漫长不见尽头。分明已是放轻了脚步,却觉自己踏出的登楼步声异常突兀,声声撞耳。 “长公主在此等着公主了。” 忽然,撞耳的脚步声消失,瑟瑟低语之声传来。 李霓裳猝然停步,抬起眼,看见了一面虚掩的门。 终于到了。 她的姑母就在里面,和她不过一门之隔了。 分别之际,她七岁。而今再见,她十七岁。 直到此刻,她方惊觉,不过如此短短一段登梯的路,自己的手心里,竟捏满了汗。 瑟瑟未催促,只在旁耐心静望,直到李霓裳转面朝她微笑点头,方走上一步,轻轻叩门禀道:“长公主,公主到了。”禀完悄然退去。 李霓裳深深呼吸一口气,探手,推开了门。 她方才仰望过的那面绮窗之后,此刻立着一道妇人的背影。她一袭华衣,锦帔曳地,头梳抱面的堕马髻,脑后一团浓髻之上,排插数面牙梳。 乱世孳妖魔,死生皆无常。李霓裳曾在逃难路上亲见尸骨遍地人肉为粮,也见惯上位者那常人无法想象的道德沦丧登峰造极的穷奢极侈。生在此世代,仿佛人人都知末日临头,明朝无多,只管抓住眼前能得的一切尽兴狂欢,贵妇人的装扮,也比旧宫年代更为花样百出,奇鬓危髻,比比皆是。 妇人并未转面,一种古衣裳的熟悉感却迎面而来。 她仿佛不曾跟随时光走动,而是旧宫里凝固的一位丽人。 李霓裳不由定步。 妇人缓缓转过一张宛若不老的面容,凝视着她,眼一眨未眨,片刻后,李霓裳听到她柔声唤出了自己的乳名。 “阿娇。我是姑母,你不认得我了吗?” 李霓裳霎时泪流满面,伏拜在地。长公主疾步上来,俯身将她身子抱住。待到李霓裳抑住情绪,悄然拭净面上泪痕抬起头,见她双眼亦是通红,神情似喜似悲。李霓裳被她从地上搀了起来,引往一旁的坐榻,她顺从坐下。 长公主落座在她对面,取帕轻轻揩了眼角闪烁的泪光,再次打量着她,道:“一晃眼,你竟也这般大了。这些年苦了你,我都知晓。” 李霓裳用力摇头,深恨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始终无法开声成言,以表内心所念。 比起曾加在姑母长临长公主身上的凌迟,她李霓裳的这一点事,算得上甚。 榻上矮几之上已设纸笔。她探臂,待握起笔,手却被长公主轻轻捺住。 她抬眼,对上了她一双充满欣慰的眼。 “不必了,姑母知你所想。” “姑母的阿娇,从小便有一双会说话的漂亮眼儿。世上无论怎样动听的言语,都敌不过阿娇眼儿的一望。” 长公主凝视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 第5章 只有自己知道,在她的深心里,小时候的全部记忆,她都不愿多想。 她轻垂了下眼眸,不欲叫她的姑母察觉。 长公主微微一笑,安抚似地轻拍她的手背:“你不怪姑母便好。姑母何尝不想将你一直带在身边,然而当年初来此处,脚下无立锥之地,姑母不过一个弱女子,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保得你的周全?故虽极是不舍,也只能将你先安置在别处,一来,叫你能过几天无忧的清静日子,二来……” 她望了眼李霓裳仍未消退干净伤痕的咽颈。 “当年你无端得了这怪病,此处人多口杂,传扬出去,对你并无益处,故安排你在那里,也方便寻访名医。好容易这几年,姑母在此总算能略说上一二句话,日夜都盼着你能病愈,好将你接回。更是时刻想去看你,奈何此处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则也不太平,附近不是今日这个打过来,就是明日那个来挑事。到处都是羁绊,便只能叫瑟瑟代我去探望你——” 长公主顿了一下,笑了起来。 “这回实在是有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姑母是一刻也等不住了,即刻便将你接回,须亲口告诉你,好叫你和姑母一道欢喜。” 李霓裳不解地望着她。 “阿娇,你且听好了。” 长公主看着她,一字一句。 “你的阿弟,他还活着!他当年没有死!姑母找回了他!” 李霓裳的心如鼙鼓骤然被重击了一下,剧烈地跳了一跳。 她定定望着长公主,片刻后,慢慢闭上了眼。 长公主再也掩不住欢欣之情,用力握住她的手。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七岁时的事?刘继盛兵败,姑母遭人掳掠,受尽羞辱折磨,姑母忍辱偷生,想方设法,终于有了可用之人,方打听到,连皇兄也自尽,万幸,你与珑儿应还活着,姑母便叫人寻找你们……” 随着长公主的话语之声,旧事也瞬间复活,宛如狂风暴雨,瞬间涌入李霓裳的脑海里。 千山风雪 第4节 所有的一切,皆起源于二十年前。 长安破,她的父皇领着后宫与残余皇族百官仓皇出逃。起初那一二年间,名仍为天子,实却无一可落脚之地,今日在东,明日遁西,全靠似崔昆这等仍忠于李朝的手里还有些兵马的臣子保驾,方勉强得以维继,最落魄时,嫔妃与宗室亦是食不果腹,衣不得暖。 她便是在如此的情境中来到人世。不久之后,境况终于有所改善。 奋武节度使刘继盛兵强马壮,雄踞一方,也不知他是出于何等的目的,或真如崔昆那般忠正,或是效法古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总之有一天,他领兵到来,将陷入困顿的天子迎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不久,长临长公主便嫁给刘继盛——这仿佛是件顺利成章的事。皇帝用有着长安第一美人之名的胞妹与拯救自己的臣子联姻,稳固关系,并以此昭恩。 那一年,姑母二十多岁,正值花信之年。此为她的第二段婚姻。 李霓裳曾听身边的老宫女讲过姑姑从前的第一任丈夫。 那时霓裳尚未来到人世,李朝天下虽已不太平了,但局面尚可勉力支撑。有一日,一个天杀的恶人却兴兵作乱,自此,所有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 那恶人复姓宇文,当时还十分年轻,家族更是世代深受皇恩,然而他却不思报效,反而做起叛贼。老宫女用仇恨而恐惧的语气,讲他是个食人恶魔。 自那食人魔头作乱之后,天下鼎沸,狼烟迅速四起,没几年,局面彻底失控。 父皇手下没有人可以用了,迫不得已,将姑母嫁给了当时的顺义节度使许章,以此换他领兵前去抵挡。 那一年,姑母正是一个女孩儿一生当中最为美好的年纪。她十七岁,与霓裳如今一般大,娇胜过春日枝头上的最为动人的海棠花,许章却已年过半百,子孙满堂。 她的皇帝父亲本想将姑母嫁给许家孙儿,要怪便怪她生得太美。纵是老藤枯枝,竟也一夕回春。色欲熏心的白头老翁不肯将她让出,哪怕那人是孙辈。 老宫女悄声说,她的姑母伤心欲绝,起初不愿,然而她的父皇竟下跪恳求。她终于还是点头了。便如此,十七岁的姑母有了她的第一任丈夫。然而不到两年,长安便破,许章死于乱军。 李霓裳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忘记老宫女和自己说这段往事时的唏嘘神情。 便如此,随着刘继盛的到来,他们终于结束流离,过了一段还算是安稳的日子。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又不过数年后,她七岁时,刘继盛亦兵败身亡。 皇族和宗室们,终也是步了长安世家们的后尘,悉数被屠。霓裳被带着逃命时,亲眼看到她熟悉的人一堆一堆地被杀死。士兵们扒下他们的衣裳,披盘在自己的身上,再将他们扔进水中。她看见那些赤尸仿佛漂在水面上的白色布袋,一条条随着水波盘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他们的头发铺散,缠在一起,如水面上飘涌的大片黑色的水草。这古怪的一幕,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大厦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倾崩,此后的每一天,实则不过是苟延残喘。她的皇帝父亲,如今又能继续逃到哪里去呢。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做了一件或是他此一生里最为刚强的事。 他杀死身边妃嫔,包括她的贵妃母亲,最后携着他最宠爱的女儿及儿子,登上高台,决意自焚祭天,以此种最为惨烈的方式,维护他作为李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尊严。 大火在脚底燃起,火苗渐渐烧向被绑在柱上的姐弟。她和阿弟的裤脚开始沾火,皮肉遭灼的钻心疼痛之感,令他们放声痛哭。 天空阴云密布,一场大雨骤然而下。 盛夏的雨水,浇熄燃烧的火。 身畔阿弟继续哀哭。她看着如疯似狂的父亲,流着眼泪,想哭,却发不出哭声。 她的皇帝父亲仰天,呆愣片刻过后,忽然双手朝天高举。 “裴卿!见乎?朕今日落到如此地步,祖宗基业绝于朕,连朕自焚赎罪,竟也不被上苍所允!” 在李霓裳听不懂的狂笑声中,他拔剑斫断了绑住她和阿弟的绳索,厉声命人带他们离开。 “天若要亡,那便亡。” “天若要活,那便活!” 此便为霓裳记忆中的来自父皇的最后一句话。 她和阿弟被仅剩的几名忠诚宫人各自抱起仓皇奔逃。她挣扎着扭头,泪眼朦胧里,看见她的皇帝父亲背对着她,挥剑戗喉,倒了下去。 “……姑母随后得到消息,你与珑儿大难不死上路后,为躲避流兵,又走失散开。姑母焦心如焚,叫人在那一带到处寻,找到你时,你落单昏迷,万幸没有大碍,便先将你带了回来。你的阿弟却始终没有消息。你当也以为他早便死在了十年前吧?” 长公主握着李霓裳的那一双手越来越紧,力道大得似要将她手捏碎。 “姑母不信他真就那样死去了。当日天既降下甘霖,救你与你阿弟,你二人便定会受老天庇护。如今你该明白了吧,为何姑母这几年始终不得闲暇!” “上苍果然开眼!”长公主的眼眸烁着兴奋的光芒。 “幸有齐王相帮。就在前些日,姑母收到消息,你的阿弟他果然未死,他如今还活着——” 李霓裳蓦地睁眼,持起那一杆笔,写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放心!”长公主立即安抚她。 “他正在被带回来的路上。”她稍稍压低声。 “你也知你阿弟身份非同小可,乃我朝仅存的一点正统血脉。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便是崔重晏,姑母也不敢将此事交他,用的都是姑母自己的人。如今你回了,安心再等些天,便能见到你的阿弟了。” 李霓裳凝视对面的姑母,终于,缓缓点头。 长公主也长长舒出一口气,接着,仿佛想到一事。 “对了,齐王有一女,名蕙娘,年纪只比你略小几月,你知道的吧?” 霓裳此前曾听瑟瑟提过崔蕙娘,讲她是齐王独女,生母早逝,与长公主虽非亲生,关系却十分亲近。 “你来了正好,等明日你与蕙娘见面,这段时日,你二人正好相互作伴,也不至于一个人无处可去。”长公主笑道。 霓裳带笑,颔首应下。 “女大当嫁。蕙娘姻缘或便将至。” 霓裳又听她如此说了一句,便抬目,望去。 长公主笑着解释:“下月便是齐王五十大寿。崔家有一故亲,论祖上,百多年前世宗一朝,两家还是舅甥至亲。如今后代子弟虽天各一方,免不了有人情变迁,只齐王常说,祖上之亲,断不可废在他的手里,需勤加维系。” “那家姓裴,如今当家之人是齐王小辈,名世瑛,另有一胞弟,叫做世瑜。齐王亲笔手书,早早便给裴家兄弟发去请帖,料到时应也会来。裴家长兄已有家室,那世瑜却年方弱冠,尚未成亲。此番正好借着寿喜,若能结成姻缘,一来,不负祖上之亲,二来,两家往后更可齐心协力共举你的阿弟,复我李朝江山!” 霓裳怔望姑母。正在出神,耳中忽然传来一句语声。 “你怎的了,你在想甚?” 李霓裳顿时惊觉,立刻摇头。 长公主这才笑了,又望她一眼。 “阿娇,你可想过自己的姻缘?” 霓裳对上了长公主的眼。 姑母那一双看着她的笑眼极是柔和。然而李霓裳怎会看不出来,这一双柔眼的深处,却是试探。 “我朝虽已不存,然从前侥幸留存的世家当中,仍有不少似崔重晏这般的英才,齐王这等孤忠,也非少数。只可惜各方无不各自为政,难成气候。当世急需有人能站出振臂,好叫天下齐心协力,共抗贼逆。” “齐王常与我讲,他生平最为敬仰之人,便是世宗一朝的裴相裴冀,当年亦如同今日,山河破碎,然他以一人之力召天下忠良,力扭乾坤,如补天裂,是当之无愧的中兴功臣。齐王有心效仿。” “你是我李朝的正脉公主。你自出生便有祥瑞之名,天下人尽皆知。又有当日天降大雨,浇灭焚台,足可见是上天护佑。你今助力崔家,他便名正言顺如得天授。日后再加裴家兄弟在旁协从,何愁我李朝不复?” 姑母不疾不徐,叙着家常一般,和李霓裳说着话。 从得知自己将要踏上回程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做好任何事的准备了。 她已猜到姑母接下来会说什么。 内心忽然变得平静无波。片刻前手心沁出的一点残留冷汗,亦消退了下去。 没有半分回避,李霓裳抬眸直视自己的姑母,静待她的安排。 长公主此时反倒显得迟疑起来,顿了一顿。 “便是齐王世子崔栩。”她说道。 阁中沉寂了下去。片刻后,响起长公主低低的一声叹息。 “莫怪姑母。既为公主之身,自有公主之命。” 李霓裳并无多余之举,只改坐为跪,向她恭敬地叩首,以此礼节,表自己对她此前多年以来照顾的谢意。 长公主欣慰颔首。 “那便如此定了。齐王寿日当天,趁四方到齐,一并宣布此讯。” 第6章 崔昆负手立在前堂通往后院的一道曲廊台阶下,微仰着面,视线越过檐廊的顶,投在其后露出的一座小檐楼顶上。 楼中宿着昨夜刚到的那位少女。 晨光渐亮,天空薄青,将昨夜隐在深夜里的小檐楼的轮廓显得越来越清晰。不过一夜功夫,楼顶的黑瓦便覆上一层不薄的白霜。 又一个考验人的冷酷的严冬降临了。 崔昆眺望片刻,转面望向身后侍立着的一名仆从。 崔昆面容不怒自威,早年带兵之时,往往身披战甲,与部下一道破军冲杀,每有战利,必分赏有功之人,自己则束身俭约,如今姬妾皆无,冬夏不过各两套常服。无论部将还是府中仆下,无不对他发自内心地既敬且畏。 那仆从方才一直都在望着这边,以便时刻应召,见状迅速小步奔上。听到家主问是否已将话传到,点头:“禀齐王,方才说快了。世子应已在来的路上。”禀完,窥家主眉头微皱,显是不悦,忙机灵地又道:“小人这就再去催。” 崔昆道了声不必,迈步便去。 却说崔栩昨日傍晚回城,意犹未尽,又喝过一番,方搂一侍妾尽兴而眠。崔昆因白天收到有关潼关之战的最新消息,心内担忧,连夜召了几名司马与幕僚在军府内就着舆图沙盘推演局面,故并不知晓城门口发生的事,回来收到报告,虽感恼怒,但崔重晏不怪,儿子醉睡不醒,加上心事又被潼关形势羁住,事也就草草作罢了。 崔栩方已被外头的侍女催醒,知崔昆要自己过去,疑心是为昨日城门口挑衅崔重晏的事责备自己,自是不愿,心内更感不平,借宿醉头疼暂时拖延,一面坐在榻沿由那侍妾助着慢慢穿衣着履,一面思忖见面后如何应对。只还没想好,又听外面催声传来,烦躁不已,知是躲不过去,一把推开还在身旁痴痴昵昵撒娇纠缠的侍妾,自己登上靴履,大步走到门后,怒冲冲一把拉开了门,口里骂:“催什么催!迟个片刻,又能如何——” 话音未落,撞见门外一张含着虎威的面,没想到崔昆竟自己来了,一愣,慌忙后退一步,让到一旁,“父王,你怎亲自来此?” 崔昆冷面,侍妾吓得胡乱掩上衣襟匆匆退走。崔栩观父亲神情不善,心一横,哼道:“父亲大早又是要为那外来人责备儿吗?莫不是将来要把儿子助父亲打下的这青州基业也拱手送给那人?若是如此,不如早说清楚,儿子也早些出去,免得将来连个容身之地也无!” 崔昆跨入,叱了一声孽畜。 “你除能领兵杀几个人,还能助我甚事?你可知如今外头的局面?” 不待崔栩出声,崔昆继续道:“昨日方收到消息,宇文纵局面大好,便将攻下潼关了!一旦叫他自那孙荣手里夺走潼关,你知将会如何?” 崔栩一惊。 他虽性情残暴,然而论到战事,并非完全蠢钝之辈:“他拿下潼关,则取关内如关门打狗,长安迟早必将落入他手。” 崔昆沉面:“远不止如此。” “长安今虽一片废墟弃地,实无用处,但夺下长安,足以鼓舞士气,以天下之中而自居,往后声威,只会更盛。孙荣失关内之地,但只要固守他的东都,想再支撑一段时日,也并非做不到。那宇文纵一时打不掉孙荣,必捡软柿子去捏。你说,他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崔栩微吸冷气:“难道竟是我们?” “裴家兄弟凭着祖上所积之威,如今也算是站稳脚跟,太原府以西的河西之地,宇文纵目下轻易不会去动。我若是他,必会先拿青州齐州,如此,便可对东都形成左右夹包之势,到时想拿下孙荣,是迟早之事。等他占了孙荣今日之地,养足兵马,再打裴家兄弟,也是不迟。” 崔栩不服:“父王何必如此灭自己威风?宇文纵老巢在蜀,就算叫他拿下关中,一来两地相距甚远,二来,我青州也非弹丸小地,他再厉害,敢舍近攻远,叫他不死也扒层皮!” 崔昆冷哼一声:“他在二十多年前便有个名号,横海天王,你可知出处?” 那时崔栩不到十岁,自然不知,摇头道:“我只听闻,他早年乃是食人魔头。” “此人十七八岁便叛了朝廷,一度遭裴将军镇压,将老巢也弄丢了,便窜到河北一带落草为寇,与那些流民沆瀣一气,拉扯起一支杂军,号称横海天王,竟叫他侥幸又东山再起。如今的冀州节度使范方明,名义上归顺召国,实则和他早前有过交情。范方明如今受着孙荣猜忌,若是惧怕自身难保,一旦投向宇文纵,我青州北、西、南三面都将受敌。到时莫说光复圣朝,只怕就剩跳海一条路!” 千山风雪 第5节 “只怪我当年长久领兵在外,没能亲自管教,竟养出了你这狂瞽无知之辈,整日给我撩是生非!我再告诫你最后一回,敢再恣意妄为欺辱晏儿,休怪我不认你这儿子!” 齐王的语气严厉而冷酷,崔栩被镇住,再不敢发悖逆之言,迟疑地问:“那当如何破局?” “第一便是联合裴家兄弟,第二——” 齐王盯一眼崔栩。 “知我今早为何叫你?” “儿子不知,恭聆父亲教诲。” 齐王神色这才稍缓:“你当也知圣朝从前有位酌春公主。先帝殡天之时,她年纪尚小,昨夜被接来此处了。一早叫你,是要你随我一道过去拜见。” 崔栩愕道:“便是从前那个有着祥瑞之名的公主?” 齐王颔首。 “当年刘继盛兵败,公主被你母亲接走,这些年一直隐在外面,如今长大了,将她接来。不止此,当日与公主一道幸免于难的先帝之子亦在人世,不日也将到来。” “为父与你母亲已是议定,由你尚公主殿下。往后,我青州便是天下正统所在,可以此为据,广召天下豪杰,光复圣朝大业。” 崔栩终于自这突然而至的震动中反应过来,目光烁动间,快步走去将门关合,回身道:“父王!儿子有一话,长久以来如鲠在喉,今日便直说了!什么母亲,我母亲早已去了。什么圣朝,圣朝也早便亡了!那妇人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儿子不知她到底用何手段,竟能叫父王你对她俯首帖耳!还有父王要我娶的那甚公主,我瞧也就是个小娼妇,与她姑母有何两样!她若真是祥瑞之身,何以家国还是灭了?父王你若真要儿子娶,我娶便是。只是,儿子实在想不通,咱们父子为何要给他人作嫁衣裳?当今天下,谁都可以称帝。那孙荣早年不过是个卑贱武夫,如今都敢自立,父王出身清河崔氏,最为清贵,为何不能自己也……” “住口!” 崔昆挥臂,扇了崔栩一嘴。 “再敢发这悖逆之言半句,我今日便当场杀你。”他寒声道。 崔栩心内虽依旧不服,然而终究是不敢再发声了,只得垂头应是。 “你又知道什么!天道苍茫,凡眼岂能窥得当中运数。祥瑞也要天命之人,方可承接。” 他上下打量了眼崔栩。 “换身衣裳,将自己收拾得利索些,随我来!” …… 天色大亮,当第一道阳光射到齐王府邸后院的小檐楼上时,李霓裳已梳妆完毕,在长公主的陪同下端坐在位,候齐王到来。 没片刻,伴着一道脚步之声,门内入得二人。随在后的年轻些的,李霓裳昨日在城门口透过车窗瞥见过,便是崔栩。而前方那领着他肃然下拜的,想便是齐王崔昆了。 她起身上前,伸手扶起地上的齐王,又向跪在后的崔栩略颔首,示意起身。崔栩却仍是跪地,一动不动,只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来,双目灼灼,似当场已将她的衣裳剥落一般。 李霓裳心内油然生出一缕不适之感,转面不再去看。 崔昆已自长公主口中知公主至今失语,待情绪平复了些后,唏嘘谢恩道:“老臣只恨当年势单力薄,未能保得先帝与公主周全。而今侥幸仍能苟活于这乱世,自当加倍报效。老臣不敢以一代国相裴文贞公自比,然而时势倒逼,纵然不自量力,如今也当搏上一搏。倘上天助力,有朝一日能叫老臣辅助公主光复圣朝,死而无憾!” 李霓裳深深敛衽,以表谢意,崔昆怎敢受礼,极力阻拦。又叙话片刻,自当告退,道:“事以密成。今太子未至,公主在此之事,也不宜叫外人知晓,以免生变,只好委屈公主暂时在此陋舍再住些天,待太子到了,老臣便向天下昭告,到时我圣朝复立,公主便是辅国公主,老臣率我青州万千将士全力效命。” 言毕,崔昆领崔栩退下。 方才来的路上,崔栩听崔昆叮嘱自己,公主至今不能讲话,心里还存鄙薄,待见到人,什么念头都无,只剩喜出望外,只觉从前见过的全部女子皆泥塑木胎,简直恨不得今夜便能洞房花烛,叫他抱得美人同归。 此时本该跟随其父,他却仍是不舍,起身后,磨磨蹭蹭,眼依旧不停看向公主,直到发觉陪在她侧的长公主含笑看着自己,方依依不舍掉头而去。 夜幕再一次地降临。 崔重晏白天外出办事归来,方才入府向齐王禀事完毕,辞了齐王留饭,如常那样向外行去。路上不断有遇见的家仆向他躬身行礼。他心不在焉,似怀几分心事。当行至一道曲廊前时,不觉放缓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从他这方位,举目越过檐廊,能看到齐王府后院远处的半座小檐楼影。 此前那檐楼应无人居住,入夜便漆黑一团。然而今夜,夜幕之上,隐隐显映着一扇模糊的灯窗。 忽然,曲廊的尽头传来步足之声,他转目,看见一道身影婀娜行来,应要往后院去。正是瑟瑟。便招呼一声,待离去时,却见瑟瑟行到身前,向着自己低声笑道:“崔郎君你说好笑不好笑,世子那样一个刚硬之人,竟也生生转了性子。这可真叫百丈钢化做绕指柔了。” “呶。”她抬了抬手中捧的物件,压低声。 “这是要我转进去的,说什么昨日不知她也在车中,冲撞到了,求她千万勿怪呢。” “嗳。他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了。当时分明我也在车中,我也吓得半死,他怎就不知求我也勿怪呢。”低声吃吃地笑。 崔重晏看去。她捧的是只金平脱匣,内中之物应为首饰脂粉。 “也是。”瑟瑟叹息。“似那样一个可爱人儿,我见了都要爱上。世上男子谁见了若不喜欢,恐怕便不是真的男子了。” 崔重晏笑了笑,转身离去,走几步,身后传来一语:“对了。长公主三日后去太平寺祈福谢神。” 崔重晏心微微一跳,步履不觉停住了。 片刻后,他缓缓转面。 身后空荡荡无人。瑟瑟身影早消失不见。 第7章 太平寺在城外西山,乃崔府所供,每月只在初一十五两日允民众入内拜佛上香,其余日子,山门皆不开放。 今日是禅寺闭门日。崔重晏隐在山门附近的一条僻静小道旁,候到日近黄昏,依然不见齐王夫人现身。白天除几名僧仆出来打扫山门,其余时间山门始终紧闭。 夕阳斜照着不远之外那通往山门的寂静的石阶道上,耳畔也渐渐响起山鸟归林的聒噪之声。 心知齐王夫人今日是不会来了。他迈步自隐身处走出,下山归城,却见对面的山阶道中立着一人。正是三日前叫自己来此的齐王夫人义女瑟瑟。 他压下心内遭了戏弄的不快之感,正待到她面前盘问何意,却见她抬手,笑吟吟地朝着夕阳方向一指。循她指点,他迎着夕照微眯眼。在距他一箭之外的一座侧峰顶上,看到了一道夕阳勾勒出的隐约的女子廓影。 齐王夫人择的会面之地,叫他颇觉意外。但再思忖,又无可厚非。寺内再清净,也难免隔墙有耳。若是齐王夫人今日邀约的目的确实如他所料,那么择在彼处,三面悬空,倒确实不必担心附近匿人。 崔重晏收目,循着一条上盘的羊肠小道疾步而行,未到峰顶,远远便见夫人头戴幂篱,背对自己,面向着峰顶悬崖尽头处的夕阳而立。 时令入冬,山顶荒烟蔓草,树木萧疏,晚来疾劲的山风吹得她裙裾鼓荡,显得那段身影比平日纤秀了不少,更似山巅畔的一段孤枝弱柳,随时便将被风折断,看得崔重晏也不禁为她捏一把汗,恐她失足跌落悬崖。 正待出声提醒,夫人应也听到了身后那来自他的靴履响声,转过了身,接着,她抬臂,向他缓缓掀起面绢。 面绢之后,是张少女的面靥。 竟是那酌春公主李霓裳! 崔重晏做梦也不曾想,会见如此一幕。 今日经历,实是一波三折。饶是他向来心机深沉面如平湖,此刻亦是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 愣怔间,一阵狂烈大风卷过峰顶,附近山木簌簌,枯枝纷纷断折。他顷刻醒神,疾奔到她近前,抬腕便将她人拉进来几步。 她似感意外,随即应便明白了他的用意,颊靥展露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崔重晏此时方意识手掌仍紧紧抓握她一只手腕,仓促地撒开手指,人也后退几步,定了定神,抬起双臂,行一道揖礼:“方才多有冒犯。公主恕罪。” 她再次微笑,摇了摇头。接着,二人似各自怀有心事,一时相对而立,皆是不动。片刻,崔重晏恢复了镇定,此时他也终于开口,问出心中疑虑。 “但不知公主今日唤我来此,所为是何?” 她一臂微动。他落目,这才看到,她一只方才被衣袖掩住的手中,一直握着一只匣。 她举了臂,将匣托送到他的眼前。 崔重晏怎不识得此物?这只金平脱匣,分明便是几日前崔栩托瑟瑟转交进去的讨她欢心的礼物。 她的双眸始终望着他,一眨不眨。就在崔重晏狐疑之际,她倏地扬臂,那金平脱匣便被抛向了她身侧的悬崖。 崔重晏醒神,抢到崖前俯首望下,只见金平脱匣笔直坠落,展眼便掉入崖下一丛杂生的荒木丛里,消失不见。 他压下内心那倍添的迷惑,慢慢转头,望向女郎道:“恕崔某愚钝,请公主明示。” 她不应。自然,她是不能应他的。只示意他伸来一手。 他遵她心意,向她伸去了一只手掌。 她举起臂,自鬓间拔出一支簪子,在他依旧不解的注目中,簪尖点触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之上,轻轻一划。 伴着掌心随之传来的一道隐痒之感,他亦领悟了。当即凝神感受。 她徐徐划簪,一笔一划,力道不轻也不重,簪尖最后轻轻一点,如蛱蝶采蜜毕,飞离他的掌心,随即便再次举臂,将簪插回鬓中,结束了与他进行的这一段无声的对话。 她的回答极为简短,然而他的心房,却因这片刻前落在他掌心上的寥寥四字起了变化,突突地跳。 一时间,他甚至疑心,是自己误认了,乃至下意识又望一眼掌心。 他的掌心里空无一物,印记全无,连片刻前那宛如虫蚁爬过轻搔着他的奇异之感,也消散无踪。 带着最后的几分不确信,他抬目,便对上了她的一双静眸。 她在看他。 刹那间,崔重晏确信了。 “敢要我否?” 她一字一句,如此问他。 山风在耳边呼呼狂吹。崔重晏宛若入定,一动未动。 他在很早之前,便感觉到了来自齐王夫人,或者说,前朝长临长公主的若有似无的拉拢。不久前受她请托前去接人,倘若说,在接到公主之前,他尚不敢十分确定长公主如此安排的用意,那么,在见面的一刻,他便不再怀疑了。 他承认,在见到这位前朝末代公主的第一面起,他便心动了。如此的心动之感,此前是他从未有过的。他也知公主回来,必是为嫁崔栩,此为他义父齐王崔昆的目的。同样,对于三天前瑟瑟在他面前表演的那一场有意无意似的言语机锋的目的,他亦是了然。 他自然感到了失落。此为难免。然而,与他的过去相比,此种失落实是过于轻飘,无足轻重。 崔昆早年尚未发迹时,常以出身抬显地位,以此积聚人望。如今的天下人谈及齐王崔昆,更是将他等同于清河崔氏。 其实崔重晏一族,方是清河崔氏内最为嫡正的门宗,自上古季子以来,历东周、强汉,世代公卿,人杰辈出,传承至今。 他三岁识字,四岁诵文,一度被家族认为是崔家久未出现的麒麟子,被寄予厚望。倘若不是随后降临的末代黑暗,他的人生轨迹,几乎在他出生之后便已定下。虽然李氏朝廷在覆亡前的几十年间便已风雨飘摇,百余年前世宗成宗两朝的中兴之盛,在后人看来,更像是君主凭借个人之力在强扭天命,当这两位君主死后,帝国便又回到它走向衰亡的道路之上,不过,这对清河崔氏原本并无多大影响。 在李氏称帝立国前,清河崔氏便已存在千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门,北方第一豪族。皇帝会改姓,而崔氏必将一直传承。他们是超脱于王朝的存在,向来如此。 崔重晏的此种清贵,在二十年前,遭彻底打碎,被踩入了泥尘。那一年他五岁。整个家族成为了李朝的陪葬,剩他一人独存。 不必多谈这二十年间,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曾经因为高贵荣华与生俱来,唾手可得,所以在他眼中,此物一文不值。 也是深知今日一切无人可倚,所以,他更为审慎,心也变得极为冷酷,乃至残暴。他可以眼也不眨地下令屠杀敌手满门,即便三岁小儿,也无法令他产生丝毫的怜悯之情。生在如此一个上下疯狂的乱世,人命本就贱如蝼蚁。 他的义父齐王,则沉醉于在世人面前扮演前朝孤忠的角色,或许时日久了,连他自己也开始信以为真了,不知到底哪日,他将扯下面具,恢复他身为一名政治投机者的本色。且这两年,对他的防范,亦是益增,虽这防范,至今仍以温情脉脉的外衣掩盖,但以他的洞察之力,岂会无知无觉。 齐王防范于他,他亦不怪。如此一个强权当道的乱世,多少今日的称王称霸者,昔日都是借着兵变取代上司而上的位,当今召帝孙荣,便是一个活生生的范例。齐王若真对他毫无防范,也不可能做成今日一方霸主。 事实上,他也已做好与齐王决裂的准备了。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最有利于他的时机。至于那时机,是叫二人体面地结束曾经的父子关系,还是兵戈相见,你死我活,便看上天之意。 乱世没有恩义。所有恩义,皆是互有用处。 千山风雪 第6节 所以,如今前朝这位长公主能抛给他的筹码,即便加上那位惹人心动的公主,也不足以令他愿意冒险,与他们贸然绑在一起。 他还有无数的事要做。复仇、拥有更为强悍的一支兵马、掌握更高的权力。崔氏曾经的荣耀,在他这一代覆灭,也要在他这一代得以重生,甚至,可以是过去一千多年以来从未曾有过的荣耀。在他看来,前朝旗帜如同一柄双刃之剑,或许确实有些用处,但与此同时,也可能是一口深渊,一着不慎,岸上之人便会被溺死的水鬼拉下,反而不如自己一身轻松。 不止如此,崔氏子弟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清高,也叫他不愿如崔昆一般,借这些遗老遗少鼓张旗帜。 他只信奉实力。在强大的兵马面前,一切都将摧枯拉朽,不堪一击。 今日他之所以来此赴约,不过是为拒绝那位前朝的长公主,好叫她对自己彻底死心,往后勿再如此试探。 他不是她可以拉拢的人。 然而,一切皆是脱离了他的计划。 从看到转面之人是她的那一刻开始,巨大的惊奇之下,冲击接踵而至。 在她于他掌心写下那四字的一刻起,冲击抵达顶峰。而他也明白了过来。 他可以拒绝她的姑母。 他无法拒绝此刻面前这位正在等待自己回答的公主,李家的公主。 她竟问他,敢不敢要她。 他崔重晏,怎可能不敢? 崔重晏紧紧盯着对面这女郎,向她缓缓跪落。 她微俯面,与跪于身前的男子对望片刻,微微一笑,示意他起身。 此为今日她第三次对他笑。笑完,神情又恢复平静,无大喜,亦无大悲。 她放下了面绢,在他的凝目之下,举臂从容地整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随即丢下他,迈步独自朝着山下走去。 崔重晏望着前方这道沐在夕阳里的渐渐远去的纤影,蓦地说道:“等等!” 她停步,略不解地转面看他。 崔重晏走到她的身畔,抬掌自她发间抽出方才那一支曾于他掌心划字的簪子。 “你先回吧。我不会叫你嫁崔栩的。” 崔重晏将方抽出的簪子纳入衣怀之内,向她柔声说道。 第8章 午后管事寻到齐王夫人,报说专为此次齐王贺寿而修缮的紫璧园将要竣工,请她前去察览,看各处是否合宜,若有不妥之处,趁还有些天,可加紧改建。此次场合之重要,不言而喻,夫人便亲自入园,一路看过,只见亭台楼阁处处皆景,夫人甚是满意。览过大半,她渐觉脚乏,路过一座水边榭楼,便暂停入内更衣歇息。婢女们捧来盥盆澡豆手巾等物,服侍夫人净手,以罗巾轻轻印干残留在手上的水滴,再为她点上香膏,细细抹匀十指。完毕,夫人命人各自散去,不必围在近旁。众人遵命而去,楼中便剩夫人一人,瑟瑟则领了些仆妇,守候在榭桥口下,以备随时应召。 夫人登楼,停在了一面临水的雕窗之后,隔水远眺园景。对面一道池廊,廊中管事的正在督促几名工匠画漆,几缕若隐若现的说话声,不时随风飘来。 夫人眺了片刻,举起一面菱花铜镜,整理起了妆容。 午后的阳光在雕花的窗孔里漫映,照得夫人头上插的金珠闪烁放光。镜里显出一张依旧精致的面颜。夫人的目光在镜中人的面上游移片刻,蓦地落到额前,定住。 那里,竟有一根她平日未曾发觉的夹嵌在鬓角内的白发。她就着镜,小心拔出。近旁又出现一根。再次拔除。然而接着,在更为浓密的鬓深之处,隐隐约约,她又看见压着数根新的白发。 夫人叹息一声,停下,目光聚向镜内一道于片刻前无声无息自一面云屏后浮出的朦胧人影。 “寻我可是有事?”她一面继续理着妆,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那人行过揖礼,恭声道:“崔某求见长公主,自是有事相求。” “哦,你乃堂堂飞龙右将军,青州除去齐王与世子,便属你为最,你有何事求我?” 长公主语带几分隐隐的调侃之意,显见她今日心情不错。 “何况你是齐王府之人,应唤我夫人才是。” 崔重晏抬面,一笑。 “长公主怎的明知故问?此难道非长公主所愿?我甘心为长公主所用,长公主为何又为难起崔某?” 长公主瞥他一眼,将菱镜倒扣于案,略挑眉梢:“说吧,何事如此着急,怎今日便定要见我了?再迟个几日,待我外出,说话岂不更是方便。” “此事恐怕等不及。”崔重晏道,“崔某今日求见长公主,是要叫长公主知道,公主不可嫁于崔栩。” 长公主略略蹙了蹙眉,转身向他。 “此事乃你义父所定,恐怕改不了。我料你也不是没有耐心之人,如今便叫公主依着原本所议嫁了崔栩,日后……” “长公主错了!”不待长公主说完,崔重晏便截断她言。 “据我所知,长公主当年尚为先帝幼妹待字闺中之际,也曾有过数位爱慕长公主的求娶之人,当中便有崔某今日义父齐王。只是他当年势单力薄,难入先帝之眼,故虽对长公主一腔赤诚,也只能眼睁睁瞧着长公主另嫁如意之郎。好在上苍见到我义父苦心,多年之后,终还是圆我义父当年之求。” “义父胸怀坦荡,肯为长公主苦候多年,我却不似他胸次开阔,更没有兴趣去做刘继盛或是义父第二。” “昨日公主肯纡尊见我,我料必是出于长公主的缘故。崔某因而恳请长公主,既然有意要将公主许我,那便不可再将她许配他人。” 他的言语听去恭谨,实则难掩几分咄咄。 长公主没有料到,崔重晏竟当她面讲出如此的话,甚至拿她从前的数段婚事作譬。那些旧事,于她实是有些不堪。她的眼底掠过一缕阴霾,却极力抑下了,略迟疑,道:“你先回吧。此事不大容易。容我细细再想。” 崔重晏却是纹丝不动:“我知长公主乃女中丈夫,素来足智多谋。此事只要长公主成全,何来不易之说?” 长公主沉面不言。 崔重晏静待片刻,慢慢道:“倘若长公主实在难办,那便只得我自己想法子了。此处也不宜久留,崔某先行告退。”行礼毕,他迈步便待要去,长公主不禁低声喝止:“站住!你想作甚?” 崔重晏停了步,却是不言。 “莫非你想杀了他?”她压低声道。 崔重晏仍是不言,只望着长公主。长公主彻底沉了面,走到崔重晏的身前,一字一顿地道:“不可!我等待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日。齐王另有异心,我自然一清二楚,只是那些都是日后之事,待将来再论。目下,他也需我李氏相助。如今万事俱备,眼见复国在望,如此关头,绝不能出任何意外,何况是如此大事!” 崔重晏作揖道:“长公主所言有理,我亦并非不知道理之人。若是长公主实在无计可施,定要将公主先嫁崔栩,某在后,崔某便只得收回许诺。也请长公主放心,往后崔某就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言罢,他再次抬步欲走,却听长公主道:“罢了!” 崔重晏望去。长公主沉吟片刻,咬牙道:“便如你所愿!待我想个法子,将婚事推了。” 崔重晏长长一揖:“如此便有劳长公主了。” 长公主此时神情已是恢复,盯着崔重晏冷声道:“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了。先帝尚有一子留存,便是我家阿娇的同母胞弟。我忍辱偷生至今,只因我乃李氏长公主,当年我曾应许皇兄,只要此生,我尚有一口气在,便不敢忘记我的身份!助我侄儿上位,有朝一日,夺回长安,夺回东都,复我圣朝昔日荣耀,此便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亦必是阿娇的目的!我今日若将阿娇全部交你,你该如何叫我相信,你不似崔昆这等阳奉阴违假仁假义之辈?” 崔重晏道:“我的出身,长公主应当再清楚不过。当年我的父兄,皆遭宇文所害。二十多年过去,宇文恶贼非但不死,反而倍加猖狂。此仇不报,家门不兴,我愧为崔氏子弟。长公主信我,那便信。不信,我仍是那话,便当不曾有过此事,我不勉强。” “那恶贼亦是我李氏死敌,我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再将他碎尸万段,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长公主一听到宇文纵之名,眼底蓦然便也浮出一股浓重的恨意,亦低声咬牙切齿道。 一时间,二人或是各自触动心事,皆沉默了。 很快,长公主定神又道:“崔家子,放心!汝之仇敌,我之仇敌。崔昆如今还需我借力,他想反出,也没那么容易。只要你对圣朝忠诚无二,我必尽心竭尽助你。将来,若能实现我当日所发的愿誓,你崔家之荣,必也如华衮之赠,更胜往昔!” 崔重晏未再作声,只朝长公主再揖。 长公主微笑道:“如此我先去了。你自己当心。”言罢,她迈步行到榭门之后,打开门,走了出去。瑟瑟方才特意打发人都去了稍远些的径旁,守到长公主现身,便唤回人,如来时那样,侍随在后。 长公主步伐如常,神情亦是含笑,如此一路回往住处。一进去,她命曹女官在外,唤瑟瑟随自己入得一间内室,门方关合,神色也随之顿转,阴沉了下去。 瑟瑟小心地望了下她的脸色,斟上一杯她一向喜饮的夔州香雨,奉上,轻声道:“夔州那边因了战事,运输不便,此茶也断了些时日,方昨日才补来的新货,请长公主品用,看是否一向的口味。” 此茶因来之不易,身价贵重,可谓是是片茶片金。 长公主却未碰,自顾思索,渐渐地,脸上怒气变得愈发浓重,忽然恨声道:“你道那崔家子今日见我,都说了什么?” 瑟瑟不敢随意猜测,只接道:“都说了甚,竟惹得长公主如此生气?” “混账!我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人!”长公主又恨恨道了一句,定了定神,方将方才崔重晏之言讲了一遍。 “我阿娇何许人,他如何来的胆子,竟敢生出独占阿娇之心?他如今不过一个区区青州飞龙右将军罢了!” 瑟瑟登时明了,未免也惊讶于崔重晏的狂傲。 长公主很早前便想将崔重晏拉拢过来,曾试过金银钱帛,亦暗赠过美人,发觉他皆不为之所动,便将唯一希望放在了公主身上。公主貌美倒在其次,她的身份与天生祥瑞之名,方为当世独一无二,可谓奇货可居。 此前瑟瑟时不时在他面前偶然似地提及公主,此次安排他去接人,连同门外瑟瑟引导见面,皆是刻意为之。察觉崔重晏果似有所心动,长公主便筹划一鱼二吃。 公主先许崔栩,再暗许崔重晏,以此笼络住他,如此,两边往后皆可为己所用。至于将来到底如何,那便随机应变,走一步看一步。却不想崔重晏昨日才点的头,今日便提出如此苛刻条件,坏了长公主的计划,难怪她如此恼怒。 瑟瑟猜她定已应下。长公主如今手下自也有些人可用,但罕有如崔那般的俊士。而公主即便不嫁崔栩,只要有太子在,不怕齐王如今便翻脸。于是便斟酌着道:“崔将军如今不过是暂时屈人之下,如龙游曲沼,假以时日,一旦蛟龙得水,必有一番极大作为。长公主若非爱惜大才,又怎会纡尊降贵延揽?” 长公主听罢,又思索片刻,神色终于渐渐缓和了下去,道:“但愿如此。否则实是便宜了他。” 瑟瑟忙捧上香雨。长公主终于接过,略略饮了一口,此时仿佛又想起什么,道:“昨日那事,是你的安排?这崔氏子年纪不大,却实在不好对付。” 瑟瑟不敢抢夺功劳:“并非是我,乃公主自己,她叫我如此将他约出见面。” “她如何劝收了他的?” 瑟瑟回忆当时自己远远瞧见的一幕,好似公主在他掌里以簪写了几字,此外应无别的。便讲了经过。 “写的是甚?” “我也不知。”瑟瑟摇头。 长公主沉吟片刻,忽显出几分后怕。 “我只叫你加以试探,见机而动。她年纪小,也就罢了,怎的你也如此孟浪,全由着她来?此次乃是侥幸。万一昨日事不成,他反而去向崔昆邀功泄密,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瑟瑟赶忙跪道:“此事确系我鲁莽了些,本该先与长公主商议。公主与我笔谈之时,我亦有所顾虑。她说接她回的那日,见我定要给她装扮,又安排二人门口碰面,她便猜到几分长公主的所望。她也瞧出崔家郎君对她应有几分好感,故大胆一试。即便不成,也叫我不必担忧告密。如此于他有何益处?他告了密,齐王便会因此改了主意,不叫世子娶她,杀了我们?齐王绝不会如此行事。既维持原样,对他又有何好处,反树敌罢了。况且他自己遭着世子排挤,绝不可能与齐王真的同一条心。” “公主还说,那日城门口见他应对,便知他是非常之人。以他的经历,能有今日,能力是一,做事也必善于权衡。故公主才有如此安排。” 瑟瑟唯恐长公主怨怪,一面说,一面观察,见她听罢神色终于缓和不少,又道:“公主实是口不能言,对长公主却是一片赤诚。此事本也是为达成长公主所想。我替她向长公主告罪,恳请长公主勿怪……” 长公主摆了摆手。 “罢了,我知她是个柔善的乖孩子。她有心为我排忧解难,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她?” 瑟瑟忙道:“待我转话给公主,她定会欢喜至极!” 长公主唔了一声,缓缓闭目,不再说话。瑟瑟知她是要考虑如何收回公主与世子的婚约了,不敢惊扰,便悄然起身,待要退出,忽听一道声音淡淡地道:“我听说,接阿娇回来的那日,你很是威风?” 瑟瑟抬眼,见长公主不知何时睁目,似笑非笑正在看着自己。 她便垂目下去,道:“当时乃是因我见到公主颈伤,一时考虑不周,开罪了几位老人。还请长公主恕罪。” 长公主微笑:“我就说,似你这般世上少见的聪明之人,怎会无端给我惹事。我晓得了。” “只要不是仗着得了几分宠便忘了本的,我必善待之。” 她瞧着面前的女子,含笑说道。 千山风雪 第7节 瑟瑟恭谨地伏地而拜:“婢子谨记。婢能有今日,全是因了长公主的厚恩。” 长公主轻轻拂了拂手:“去吧。那事待我仔细想想。” 夜色渐渐转为浓郁,小檐楼的一面绮窗里,点起了一盏夜灯。李霓裳散着一头镜鉴般的漆黑长发,薄肩随意披件素单衫,曲起露出的一条细细光腿,浑不觉冷,以肘支着身子,靠着榻沿,久久地趴坐在一张地簟之上。 她的眼一眨不眨,凝视着对面的床榻。 小金蛇静静曲盘在她的榻上,将头埋入锦褥,似已睡去。 阴暗的一团夜灯光里,她歪头赏视良久,伸去一指,轻轻戳了戳小金蛇,随即以指绕卷它滑凉的细躯,不叫它睡,又戏弄地点了点它露出的一点美丽朱冠。 小金蛇化作一根绸缎织就的软金带似的,任她缠在指间玩弄。她的唇角勾了一勾,靥上显出一缕淡淡笑意。 忽然此时,门外传来一道轻轻的走步靠近之声。她迅速展袖。小金蛇哧溜一下钻入,消失不见。 伴着两下轻微的叩门声,她坐直身体,转头,望见瑟瑟已是迈步走了进来。 “外面冷了,公主光腿坐在地上作甚?当心冻到,快坐被里去。” 瑟瑟放下送来的一盏金橙缕丝杏酪,忙上前,将她自地簟上扶起。 “公主太瘦弱了,怕是风一吹便倒。往后需多吃些。” 李霓裳顺从地默默钻入被衾,捧接住杏酪。方待入口,耳中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凄厉痛号之声,似有人正在受着什么可怕的苦楚。 漆黑夜里,骤然生出如此一道仿佛发自阿鼻地狱的异响,不免有些瘆人。 她不禁侧耳听了几声,辨了出来,似是那个服侍她多年的荣老嬷,不禁望向瑟瑟。 瑟瑟却仿佛不曾听到。 “长公主叫我来与公主道一声,明日公主先与蕙娘一道去太平寺小住几天,潜心礼佛,祈佛祖护佑。” 瑟瑟笑言。 第9章 荣老嬷的惨厉呼声很快便被窗外刮起来的夜风声吞没,消散了去。 第二天,日头升起,照得整个齐王府的后宅亮堂一片,婢侍仆妇们如常不停穿梭在院堂廊道之间,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的事,仿佛昨夜于寂夜里突然发出的那一段凄厉之声从不曾存。直到登车去往太平寺的路上,听到身畔的崔蕙娘低声提及她的惧怕,李霓裳才确信,原来昨夜,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听到。 “……一早我出来时,阿姆悄与我说,天未亮,有个死人便从母亲那里抬了出去。也不知犯下何事。好似便是与阿姐你一道来的,昨夜遭打,熬到早上,断了气。曹老嬷叫人抬了丢到城外乱葬岗去,在后门被瑟瑟娘子叫住,让添一副薄皮棺材,她出钱。阿姆说,瑟瑟娘子是个有佛心的。” “难怪昨夜我被那一声惊醒,还道是我听错,或是梦魇了,原来竟是真的……阿姐,你昨夜可有听到?” 崔蕙娘的神情看去依旧带了几分不安,应仍未从一早到来的这个可怖消息中完全回过神。 熟悉的一个人,毫无征兆,说没便就没了。 她的姑母,这是为了向她示她根本不需要的恩,还是发出的某种警示? 李霓裳转移话题,掀起窗帘一角,示意她瞧车外之景。 崔蕙娘是个容貌秀气的少女,惜应是天生血气不足,身体有些孱弱,常需吃些调理之药。李霓裳与她不过处了几日,便感觉她并不像瑟瑟先前说的那样,和她的“母亲”齐王夫人亲近,相反,从她言行的下意识表露里,李霓裳只感觉到了她对后母的敬畏,或者说,是畏惧之情。 因李霓裳身份之故,为免不必要的意外,照长公主的安排,在她阿弟李珑未到之前,只叫她以齐王夫人故旧之后的身份暂留后宅,故崔蕙娘也只以为李霓裳是普通少女,见面后,很快便亲近了起来。 应是身子的缘故,崔蕙娘性情柔弱,平常也极少出门,除了一年几次或会往太平寺走一走,其余日常活动,基本只限在她自己的居所之内,虽衣食丰足,然而墙内只有乳母和婢女陪伴,除去读书写字,无人可以说话,未免也会寂寥。此番李霓裳到来,她本便欢欣,没几日又能外出小住,更是喜出望外,此刻随着马车出城,渐被车外所见吸引了注意力,很快便也抛开了一早的阴影,心情转好。 今日这趟出行的护送之人是世子崔栩。但他只知李霓裳和蕙娘去太平寺礼佛。这在当下于贵妇贵女而言,几乎被视为是用来展示家族财力和地位的必备的社交活动,故他丝毫也未多想,唯一不满,便是自己送完公主,便要外出公干。他做梦也没想到,定好的事,凭空暗中又生出波折。 事情起因,乃是齐王前日暗得线索,长公主拿了世子与公主的八字请人参合,得知二人刑冲相害,结作夫妻,非但不能嗣续宗祧家成业就,反是凶兆,轻则数奇不遇,重则迟早将见血光之灾。然而长公主竟将此事压了下去,在齐王那里,半分也不曾透露。 齐王因了前半生的时运转势,不得不信命数之说。得知消息,当即暗中请一平素与自己交好的真人求问吉凶,所得果然无差。 儿子与那公主若真刑冲相害,受害一方,恐怕将是命格印弱的儿子。那长公主一心只谋复国,阴险到了如此地步,明知对己不利,竟不相告。 齐王暗恼之余,犹疑不定。 当做无事继续履约,万一一言成谶,于己不利。然而就此中断不议,他又怎甘将此奇货拱手让人? 齐王一时难以决断,却知长公主向来心机,唯恐她故意安排世子与公主接近,万一儿子被那公主美色所惑不愿放手,那便棘手,于是昨日先称家中人多口杂,万一走漏消息,提议先以女儿蕙娘礼佛的名义,将公主送到太平寺里小住一段时日,接着安排儿子出门,趁这段时日,他再仔细考虑,此事到底该当如何处置。他既如此开口,长公主暗怀鬼胎,自然也得点头,此便是这一趟太平寺之行的起源。 却说崔栩将人送到之后,犹是不舍离去,想再盘桓一番,只那曹女官犹如黑面门神,将公主的居处看管得严严实实,莫说他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外面又催促得紧,道军情紧急,不可再延误下去。崔栩迫不得已,叮嘱留守在此的一名家将,须掌好守护之职,这才离去。 太平寺后寺那里,从前专为齐王府的女眷圈建一处居所,虽不比王府气派,但论水石清华,修身养性,却更胜一筹。李霓裳与蕙娘的住处便在茂木修竹之畔。此间僧人得知崔府小娘子要来小住,早便将地方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二人落下脚后,起初各有一间相挨的寝屋。白天一块消磨时间,或下棋,或论诗弹琴,入夜则各自就寝。只没两天,崔蕙娘便生出与霓裳同住一屋的念头,在她面前提过一两回。李霓裳性情本就凉薄,不愿与人有多相交,如今与蕙娘朝夕相处,也只是出于躲不开的缘故罢了,何况也怕小金蛇万一没藏好惊吓到她,反正已哑,索性再装聋不应。 不料第三晚,天寒落雨,她闭门早早躺下,睡到半夜,被后山远处隐隐响起的一阵冬雷声惊醒,正辗转难眠之时,听到叩门之声,起身开门,发现蕙娘自己抱着一床被衾,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外,说她方才被雷声惊醒,一向伴睡的乳母不知去了哪里,不见了人,她一人害怕,又不想叫醒别屋婢女,恳求睡她这里。 她那乳母三十来岁,肤白貌正,逢人便是笑面,看着十分讨喜。蕙娘依赖,去哪都要乳母跟在身边,因而至今还在伴睡。 李霓裳实是无法再拒绝了,只得将她接入。蕙娘欢喜不已。二人一道重新躺下,李霓裳闭目,片刻之后,听到蕙娘轻声问道:“阿姐,你可有听到,我父王便要将我许配人了?” 李霓裳睁眸,转面看向枕畔少女。 崔蕙娘轻轻咬了咬唇,面露羞涩,然而李霓裳还是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闪亮的光芒。那是李霓裳从未见到过的一种陌生的光,无论是在镜中自己,还是她身边所有人的眼内,她从不曾见到过。 李霓裳忽然不忍让这点光芒熄灭,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蕙娘目中光芒登时更甚。李霓裳的回应,显是给了她倾诉更多少女心事的勇气,更不必担心自己心事会被别的第三个人知晓。 她挨得更近些,接着道:“那人是河西裴家的二郎,名叫世瑜,又名虎瞳,他们都叫他虎瞳子。阿姐你知他何以有如此一个名吗?” 李霓裳摇头。 蕙娘愈发没有睡意,将自己从乳母那里听来的关于那少年人的一切全部分享了出来。 大约二十年前,将军夫妇不幸去世,英年殒没,留下长子世瑛,当年十岁,而裴家二子世瑜,则才来到人世不久。 在此之前,随着天子迭代,曾在世宗成宗两朝立下盖世功劳衣冠赫奕的裴氏家族,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到兄弟的祖父一代,烈祖裴讳萧元曾因功获封世袭的荥阳郡王之号,已是因罪被削,若非还有一位烈祖母至尊大长公主,恐怕靖北侯之位如今也是难存。裴家早已淡出朝廷,以固守西北为己任而已。 不久,长安破,末帝出逃,天下又一次陷入霸权纷争的大乱之世。 便是在如此的情境里,十岁的裴世瑛在一群忠义家臣的辅佐下,继续稳固西北,担起家主重责。而裴家二郎,也没有辜负兄长的栽培和期待,自小文武双修,再大一些,裴家男儿血脉里所固有的勇武与悍不畏死的特质,更是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极致。 六年前,孙荣集合大军,北上进攻太原府。 这片靠近河西的河东之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因裴父的存在,无论外面如何战火连天,局面也可保持稳定,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但在裴父去世之后,前朝节度使常启明便勾结北方契丹,趁裴家兄弟年幼失怙,发兵占了过去。这一占便是十几年,直到不久之前,裴世瑛领兵血战,终于夺回。 孙荣那一次的进攻,是想趁裴世瑛大战过后尚未立足脚跟,出其不意,坐收渔翁之利,因而准备充足,发兵迂回走些隐秘小道。当大军出现在石会关一带时,关内守军方得到消息。 石会关是北上通往太原府的要扼之地,一旦失守,太原府怕便难保,前功也将尽弃。当时关内守军两千,本不算少,但孙荣志在必得。那时他已占领长安洛阳,方称帝不久,势头正猛,亲率大军围攻,将关城围得水泄不通。 守军苦守关门,一次次打退孙荣的进攻。然而,消息若再无法传出,援兵不到,恐难持久。 一支敢死骑队很快组成。参与之人,皆是身经百战的勇猛之士。 时年十四岁的裴家二郎,亦站了出来。 他当时恰来石会关不久,本是为了运送一批物资,却没想到遭遇围城。 他是将军遗孤,靖北侯的幼弟,如此冒死,谁敢点头。 城中守将力阻,他亦不争。就在敢死骑队趁着夜色与箭阵掩护纵马冲出,关门即将合拢之时,他一枪一骑,抢门而出。 关门在他身后闭合。 十四岁的少年向来以他烈祖父母为荣,更是心高气傲,为免旁人轻看自己的年纪,上了战场,必要覆戴一张绘有獠牙虎面的傩鬼面具,以掩他那一张尚带几分青稚的少年俊美面容。 那夜他亦戴上心爱鬼面,虎牙狰狞。不过冲杀片刻,便由骑队之末纵越至前,人枪合一,在潮水般的敌军里星奔电驰,疾冲无阻。 他的面具之上,很快沾上一道道喷射而来的污血。周围那些孙荣士兵不知此为何人,只惊恐看到,火杖熊熊跳跃的光中,自那狰狞面具之后露出的眼目,宛如一双浸满了血光的威严虎瞳,择人而噬,叫人胆寒。 裴家二郎,未令他的先祖堕威。 那一夜,他一路挑杀,冲出包围,单骑连夜疾驰北上,顺利将消息带到太原府,引兵解围。 便是自那一战之后,河西虎瞳子的名字,不胫而走。 蕙娘讲完这一段她听来的故事,面露神往。 “阿姐你说,他如此出众,又如此骄傲,会不会瞧不上我?” 忽然,她又如此问了一句,眼眸里流露出一缕淡淡的担忧之色。 李霓裳也自瑟瑟口中,略知些裴崔之事。据说两家祖上便是姻亲。圣朝末世最后几年,裴将军出兵镇压叛乱,曾遇军粮短缺,崔昆给他送去军粮,解了当时之难。 李霓裳望着蕙娘,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蕙娘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夜极深了,倾诉完心事的少女倦了,终于睡去。 李霓裳望着蕙娘沉沉入梦的面容,心内忽然生出一缕淡淡的羡慕之情。 蕙娘最大的心事,便是她想象中的那位年少气锐、景星麟凤的骄傲少年郎,是否愿意接纳来自于她的卑微不显的爱慕。 人生烦恼,若都只得如此,又未尝不是一种幸事。 第10章 这一回的夜半私语过后,蕙娘顺理成章将李霓裳视作她无话不说的密友,次日便搬来,和她住在了一起。李霓裳不愿扫她兴,默许了下来。 她是喜欢崔蕙娘的。她的天真和浅显,便如一口一眼望见底的小池,叫人无须设防。她也是李霓裳有记忆以来,遇见过的唯一一个令她感到可爱的人。她愿去纵容蕙娘的可爱。 日子如此度过,转眼,来此已有四五天了。这日午前,瑟瑟来了,告诉李霓裳,齐王已决定取消原定在寿日宣布她与世子联姻的计划了,但是到底是彻底取消婚约,还是只是暂停日后另外再议,长公主目前也不确定。不过,瑟瑟叫她不必顾虑。 “无论如何,还有崔郎君在。”瑟瑟临行前,仿佛别有所指,握了握她手,如此耳语宽慰。 瑟瑟走后不久,窗外便纷纷洒洒,飘起小雪。 如今才是十月底,虽天气早已转寒,但在城中,极少能在此时便见落雪。也是因了此地位于山中,气温比城内要冷得多,这个时候,才能早早便见到雪。那雪虽极微小,淅淅沥沥,犹如冻雨,但这对于崔蕙娘而言,依然是个极大的惊喜。她当即提出要去竹林赏雪。 竹林就在附近不远处,从这里看出去,便能望见,只是需要走出院落。曹女官显是不愿,起初用她体弱为由加以婉拒。蕙娘辩道:“我不会冷的,我穿厚些就好了!” 老女官当即沉面,一言不发。蕙娘看见乳母拼命向着自己摇头挤眼,屋内其余婢女更是一并噤声,登时明白说错了话,慢慢垂头,嗫嚅道:“我知道了……那便不去了……” 李霓裳忽然走上去,拿起自己披风,系在了肩上,随即对着曹女官微微一笑。 无须她多言,曹女官自然便领会了,想到数日前那没了的荣老嬷,终究是不敢悖逆眼前这位公主,于是换了语调,笑道:“原来二位小娘子都想去。原本是怕一个人太过冷清。既如此,那便一道做伴,再好不过。” 崔蕙娘此时仍是胆怯,迟疑地看着老女官。老女官瞥一眼蕙娘乳母,乳母忙去衣箱里取出带来的一件裘衣,替蕙娘穿上了。 一行人终于来到竹林之畔。此时地上积雪虽还浅薄,但竹叶之上已压了一层寸余的积雪。竹竿个个碧绿,白雪一片晶莹,映得蕙娘身上穿的裘衣倍加锦绣灿烂,极是醒目好看。 崔蕙娘心情终于慢慢好转。赏雪片刻,察觉天色越发阴沉起来,雪势也在变大,打得竹林沙沙作响,一众人于是转了回来,有的跺去靴上积的雪泥,有的换下微微泛潮的衣裳,一通忙乱过后,各自整理毕,蕙娘照着平常习惯吃了送来的药,上榻午歇。 千山风雪 第8节 跟前暂无事了,曹女官与众婢妇也散去,屋中留有两名婢女。此时蕙娘忽然发觉乳母不见人。一名婢女道:“兴许是去后厨看小娘子的晚餐了。” 蕙娘作罢,低声叨咕一句:“阿姆最近常见不着人,也不知在忙甚。”说罢躺下,唤李霓裳也一道歇。 霓裳却示意自己要去一趟净房,婢女都无须跟,留下陪伴蕙娘。 蕙娘看见窗外雪已纷纷扬扬,忙叫婢女将自己方穿的那件裘衣给她披上,解释道:“都怪我,方才出去,害你斗篷都潮了。你穿我的去吧。此衣名为吉光裘,沾水不湿,外面落雪更不用怕,进来抖一下,便就干了。” 李霓裳不再和她推脱,依言系上她的裘衣,再次命婢女不必同行,方自己开门走了出去。 她之所以独行,是想检查小金蛇的状况。 回来转眼十来日了,她用老宫人教导的法子,白天将小金蛇养在一根特制的小管里,挂在腰上,可用衣裳遮挡,即便露出来,看去也是如同萧笛,不会引人注目。入夜则打开管口,叫小金蛇自由采食,待在任何它喜欢的地方过夜。之前她独居,应是天气转冷的缘故,小金蛇喜蜷在她的榻褥角落里取暖。 离下次养血喂食的日子还早,但这两日,因蕙娘和她同居,白天黑夜几乎都在一起,小金蛇基本便只能留在管中。她有些不放心,知后面柴房那里极是僻静,这个时间,更不会有人经过,于是走去,沿着一道走廊,入了一间最靠里的杂房,寻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摘下管,打开了管口。 小金蛇安静地盘蜷在内,并无异常。她放了心,往里投入两片带出来的新鲜的小肉条。 它的食量极小,如此足够它一天的采食了。完毕,再将管子贴里系回在腰上,用自己体温助它保暖。 想做的事完成,李霓裳正待回去,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也往这里走来。 她以为是来取柴火的粗使仆妇,想着若是自己如此走出去,未免要向对方费力解释何以出现在此,不如等人先走。思定,她便未动,依旧停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进来的竟是崔蕙娘方才正在念叨的乳母,并且,不止她一人,还有一个穿着海青僧服的光头僧。 李霓裳想了起来,前些日来时,此僧就在迎接的行列之中,似是太平寺的一名知客僧。 她还没反应过来,此二人怎会相识,又怎一起在这个时间来到此屋,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一下便令她头皮发麻,汗毛竖立。 只见那二人关门上闩,迫不及待抱在一起,衣物亦随之窸窣落地。僧人几下脱得精光,将同样衣不蔽体的乳母抱住。妇人口里低声怨着僧人猴急,大白天来找,回去迟了要遭小娘子的盘问,然而身子却未反抗,半推半就。 两具肉虫般的男女躯体交合,扑入李霓裳的眼帘。 霓裳脸色发白。她猝然闭目,又伸手紧紧压捂自己双耳,想不看,不听。然而,近在咫尺,又如何逃得开。 钻入耳的声音不绝,她驱不走脑海里浮出的画面。她的心跳开始加速,额头与后背冒出冷汗,胸口阵阵发闷,人便如生病一般,几乎就要晕厥过去。那小金蛇似也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异样,竹管在她腰下微微振动。 李霓裳极力忍着想要作呕的难受之感,伸手扶住身后的墙,缓缓滑座在地。她身子歪倚着壁角,闭目,一动不动。 七岁那年的往事,这一辈子,只要她还活着,恐怕便将永远挥之不去了。 焚台下来,又是一段梦魇般的逃生经历之后,她睁目苏醒之时,发现自己已是获救。 姑母派人找到了她,将她带到身边。 然而,这远远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开始。 刘继盛战败死了,此时的姑母,理所当然,又成为了新一任胜利者获得的最值得向世人炫耀的一件战利品。 李霓裳至今也不知道,姑母是如何忍辱委身于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从而换得一点有限的能力。就是凭着这一点能力,她找回自己,将自己藏好,又买通人,将求救的消息传递给她昔日的求婚者崔昆,在收到回讯之后,找到机会,带着自己和她为此前刘继盛生的稚子,逃出魔窟,踏上投奔崔昆的路。 这一场逃脱,还是没能避开追捕。 崔昆派来接应的人在路上耽搁了,未能如约而至。此时追兵又至,姑母被迫带着她和那孩子,三人共乘一骑逃生。 坐骑越来越慢,身后追兵越来越近。李霓裳知道马匹载不动三人。 “姑母,放我下去吧!” “我比阿弟重。” 她请求,仰起头,看见姑母的目光在自己和阿弟的身上掠过。接着,那孩子便掉下了马。 他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一面惊恐地放声大哭,一面跌跌撞撞地朝前追赶,大声喊他娘亲带上他。 那孩子聪明而乖巧,一向是姑母的心头之肉。 姑母没有回头,仿佛不曾听到。李霓裳只感到身下的坐骑骤然加快速度,驮着她和姑母,继续朝前而去。那孩子嘶声力竭的哭喊之声,彻底地被抛在了身后。李霓裳流着眼泪回头,看见一个赶上的士兵一刀砍下,圆样的东西飞了出来。那孩子倒在了地上 那天傍晚,坐骑跑得脱力,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流着眼泪,再也无法起立。她被姑母拽着,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一个荒村。她们太饿,想在这里找点东西填饱肚子。然而,过了无数的匪,又过了无数的兵,村中早已荒无人烟,连一只老鼠都不曾见。 姑母无可奈何,带着她又走了回来。快到坐骑附近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人正在杀地上的马。那人拿起一条刚砍下的马腿,连皮带血,大口大口地撕咬,淋漓的鲜血沿着那人的下巴脖颈淌落。 这应是一个不知从哪一支乱军里逃掉的老兵丁。他的年纪大得像条老狗了,然而,想要对付姑母和她,显然依旧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惊怖之下,李霓裳不小心踩中一块石头。 那人仿佛听到了动静,猛地扭脸,显出一张涂满生肉血的状若野兽的脸。 她被姑母拖着往村里逃,那老兵丁应还没看清人,操起地上的刀,一边喊着站住,一边追了上来。 逃到一个拐角近畔,身后那老兵丁的追赶步足之声已是清晰可闻。姑母停下,将她一把推进一堵断墙的洞后,警告她说: 不要再发声。 不要再发出半点的声。 她说完,将衣襟往下拉了一些,接着,转过身,朝那即将追来的老兵丁迎了上去。 夜深了,李霓裳寻到了一间废屋的门外,透过半扇歪倒的门,终于看见了姑母的情景。 皎洁的月光如镜一般,将门里的一切都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具干瘪得清晰显出肋骨的丑陋躯体压在姑母娇腴的身子上,不停起伏,仿佛厕虫那样地蠕动着。姑母闭眼,一动不动,老兵丁抬手扇她耳光,用言语辱骂着她。 就在李霓裳目呲欲裂,不顾一切要冲进去保护她的时候,姑母忽然睁眼,朝她的方向看来,阻止她的动作。接着,她向那老兵丁笑了起来,也不知她说了句什么,老兵丁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呲着一口布满污秽的黄牙,躺了下去。 姑母仿佛坐船一样,不疾不徐。老兵丁闭上眼,显着销魂的神情。李霓裳看见姑母俯身,一手慢慢地摸来横在近旁地上的那一柄还沾满马血的刀。就在那老兵丁发出怪异的嗬嗬之声的时候,她猛地举刀,向着他的脖颈重重地砍了下了。 老兵丁狂叫一声,猛地睁眼,脸上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愤怒的表情。他想翻身起来,接着却惊恐地发现,他的头颅不受控制,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歪斜地倒在肩上。 这一刀,竟将这老兵丁半边的脖子生生砍断。 老兵丁在痛苦里慢慢死去,然而,姑母手中的刀却不曾停。她一面发着尖锐的咆哮,一面不停地高高举刀,重重落下,从各种角度,朝着地上那具早已一动不动的尸首砍去。一股一股的污血沾着皮肉碎屑到处飞溅,破屋的墙上,地上,头顶,以及冲进来的李霓裳的面上。 姑母疯狂地砍,不停砍,也不知砍了究竟多少刀,直到最后,她耗尽全部气力,连刀也拿不住了,掉落在地,方瘫坐在地上那一团血肉模糊的秽物之旁,一动不动。 李霓裳的头脸全身,甚至口中,亦溅入了污秽。 许久,她看到姑母终于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转过脸,两道目光,落到了身后的李霓裳的脸上。 月光之下,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仇恨,冷酷,决绝,怨毒,狂乱,或还带了几分隐隐的责备…… 那一夜后,李霓裳发现自己失了声。 此后无论她如何努力,她也无法再发出说话的声音了。 她更是深深地知道了一件事,那夜过后,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姑母的。姑母安排她嫁谁,她便肯嫁。姑母希望她笼络谁,她便去笼络。 从前的她早已死去。如今她是活着,还是死去,于她而言并无两样。她只是一具名字叫做李霓裳的躯壳。 所以她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小金蛇。 它与自己一样,都是见不得光明的只适合隐在阴暗里的异类。 隔着一堆杂物,那双男女发出的销魂声仍在不停钻入耳鼓,就在她难受得快要透不出气的时候,忽然感到小金蛇在管中再次躁动起来。她握住竹管,极力安抚。 “谁?” 发出的细微响动,还是惊动那二人。知客僧停下,试探地发了一声。乳母则是惊慌地从地上飞快坐起,掩衣四处张望。 恰此时,远处突然好似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喊叫着什么。二人这回听得真真切切,对望一眼,慌忙分开,跳将起来,各自穿衣,随即匆忙开门奔逃而去。 李霓裳从好似已布满污秽空气的杂屋中奔出,一出来,便再也忍不住,趴跪在雪地之上,呕吐了出来。 担负此间女眷留守之责的那名家将名叫郑力,方才得到消息,竟有一伙山贼趁着天气不好来此打劫。 太平寺几乎便如同齐王府的私寺,这个地方,竟也会有山贼光顾。 郑力当即安排一部分人手继续在此留守,自己领了剩下的人去寺门之外应对。 那一伙山贼人数不过二三十个,应是没有想到今日会遇齐王府的家将,不过一个照面,吃了两轮弓箭,便纷纷逃窜作鸟兽散。 人既跑了,郑力也知保护女眷重要,便不再追,正命手下收兵回去,远远看见雪地里疾驰来了一人,认出是崔重晏,赶忙迎了上去。 “崔右将军!你怎出城来此?莫非也是收到了山贼的消息?将军放心,不过是几个蟊贼罢了,方才已经被我打跑!” 崔重晏之所以此时匆匆赶来,是因出了一桩意外。 此前那名爱妾遭了崔栩奸杀的官员,终究还是没有被齐王安抚住,竟在暗中策划报复出走。 崔重晏收到报告,那人打听到齐王女儿将要与河西裴家联姻,人这几天来了太平寺,便谋划买通郑力的手下作内应,将崔家女儿绑走,以此报复齐王。 郑力脸色微变:“坏了,莫非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崔重晏尚未应答,便见太平寺的后寺方向竟冒出一阵烟火,立刻下马,疾步登山上行,郑力慌忙也呼手下跟上。 一行人匆忙入寺,顾不上别的,径直便冲入了女眷所居的院落。 方才郑力在外驱赶山贼之际,不知何故,后厨那里竟然失火。一阵忙乱扑火过后,众人还没回过魂,又看见崔重晏现身,开口便问齐王女儿,忙道:“崔将军,小娘子就在这里!方才受了惊吓,坐在屋里歇着呢。” 崔重晏抬目,果然看见崔蕙娘白着张脸出现在了门口,略松口气,紧接着,他双目环顾四周,却未看到心里记挂着的另外一人,正要发问,曹女官慌慌张张地从后奔来,看见他,宛如获得救星,尖声嚷道:“崔将军!不好了!公……李家娘子不见了!只在后面地上,剩下一件裘衣!” 崔重晏面色大变,心跳得砰砰作响。他疾步奔至那地,看见雪地之上一堆杂乱足印,近畔掉着件锦绣灿烂的锦裘,此外周围空空荡荡,不见半条人影。 崔蕙娘此时也奔赶而至,看见吉光裘,失声嚷道:“阿姐呢!阿姐呢!怎的我衣裳在此!她人呢?” 崔重晏压下心内惊乱,盘问了几句。 崔蕙娘眼泪早已下来了,哽咽道:“方才阿姐说要独自出来方便,我便叫她披了我的吉光裘。莫非是那些人错认了衣裳,将她当做我抓走了吗!” 第11章 崔蕙娘的猜测并没有错。 策划今日事的那名官员名叫戴厚,投奔崔昆已久,颇有能力,然因从前不慎开罪过世子崔栩的母舅田敬,从此彻底断了升迁之路,始终只挂个游击将军的空职,久难出头。 他打听到崔栩喜好游猎,为方便讨好,一年前举债花了一大笔钱,在崔栩常去行猎的郊地附近置办了一处别业,想请他登门饮宴,然而田敬知道之后,暗中加以阻挠,崔栩一次也没去过。戴厚终于死心,遂只求往后安稳度日,不再抱有别念。哪知上天戏弄。半年前的一日,崔栩又一次行猎归来,因天黑回城路远,知戴家别业就在附近,便前去过夜。也是凑巧,那日戴厚的爱妾也在别业之内,出来拜见世子。崔栩当时已是酩酊大醉,见她有几分美色,当场便呼来伴睡,妇人慌张反抗,不慎抓伤崔栩,惹恼这张狂之徒,顺手将人一刀刺死,自己酣睡到了天亮,方若无其事离去。待戴厚得知消息赶到,崔栩早就走了,别业里只剩下爱妾的一具僵硬尸身。此事后来齐王虽也予以弥补,给他升了官位,然而戴厚心中恨极,更知经此一事,往后恐怕往后再无安宁,遂表面忍了,暗地却在谋划出路,只苦于没有合适的投名状。 终于机会到来。不久前他听到消息,齐王或将趁着寿庆与河西裴家联姻,又打听到齐王之女前往太平寺礼佛小住,于是领人埋伏在了四周,前几天始终不得机会,今日他在山上高处远远窥见后寺竹林那里有女眷出来活动,从寺中一名收买的护卫那里得知,当中那个穿着灿烂裘衣之人,便是崔家女儿,遂当机立断,命一群花钱雇来的流贼在寺门外佯攻攻寺,吸引出大部分的护卫,再由寺中内应放火制造混乱,自己则和几名同伴翻墙潜入。他本以为掳人也要费些功夫,没想到上天将机会送到眼前,才进去,就撞见齐王之女独自跪坐在雪地里,看去好似生了大病,软歪歪的,一时也管不了许多,从后将人弄晕,拿出口袋当头一套,便将人掳走,随即沿着事先安排好的路线立刻遁走。 李霓裳苏醒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之中,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仿佛置身在了一个极其狭仄的空间内,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气味,而且,身下似在不停地微微晃动。 起初她完全摸不到头绪,片刻后,意识到手脚未被束缚,第一反应便是猛地摸向自己的腰间,摸到小金蛇仍在,这才松了口气。 定下神后,她开始摸索起周围。她摸到一圈板壁,一床硬得如石的旧衾,一个状似净桶的东西,打开臭气冲天。 那劫走她的人好似并没打算立刻要她的命,日常所需倒都齐备。 一道隐隐的水拍板壁的响声忽然入耳。 她顿时领悟,原来身在一条船的舱底之中。然而,除去这一点,其余她仍是茫然,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是有人知晓她的身份,要从齐王这里将她劫走,还是姑母的仇敌所为?她更不知已到何处,又将会被送往哪里,只能从饥渴的程度推断,从她被劫出太平寺算起,应当过去至少一个白天了。 千山风雪 第9节 正愣怔着,忽然,头顶漏下一道亮光,她抬起头,看见有人掀开一块顶板,探面粗声说道:“崔娘子,委屈你了,要怪就怪你的父兄,这是你的命。你也别想逃,外面全是深水!只要你老老实实,我便不会为难你!”说罢,丢下几张炊饼并一袋水,咣地一声,又闭上了甲板。 眼前再次转为黑暗。 李霓裳终于明白了过来。应是此人与齐王父子有仇,将自己当做崔蕙娘,误绑到了此处。 弄明白此刻的情景,她便平静了下来。 此地应当已经远离青州了,就算她能够借助小金蛇设法将船上的人全部杀死,不识水的她也能顺利登岸,她孤身一人,又如何返回青州? 她被劫走的消息,此刻必已传到姑母等人耳中了,齐王府的人会追上来的。不如不动,待齐王府的人到了,再随机应变,看是否能够脱身。 退一万步说,若是齐王府的人未能及时赶到,到了最后,她只剩一条死路可走,也是无妨。 死便死了,原本便无多大要紧。她如今活着的每一日,本也不属于她。 思定,她再无半点恐惧。摸到一块略微干净些的地方,靠着舱壁坐下,先摸索着给小金蛇喂了些水,自己这才慢慢吃了几口方丢下的干粮。 黑暗里的光阴不分日夜,分外漫长,李霓裳只能从顶上打开舱盖给她送食之时漏下的光线强弱,来判断外面究竟是白天或是黑夜。好在她本就随遇而安,死生无妨,那小金蛇也不必每日采食肉类,只要有水,它便能够维持多日。有它作伴,船底的日子,倒也没有如何煎熬,实在无聊,她便将小金蛇放出,与它嬉戏玩耍,困了,便倒头而睡。 照她估算,应在船上如此走了七八天,有一天夜里,船靠岸,下来几个壮汉,往她头上套袋,投入一辆覆罩油布的马车。如此又走一天一夜,马车停了,她似又被人弄上一张坐辇,抬着,去往一个地方。 借着周围的声响和抬她之人的步伐变动,她感觉正在上山。天落着极大的雪,寒风在耳畔呼啸地吹,不时卷着冰冷的雪片,钻入她的衣领。 便如此,天寒地冻里,她上完一段山路,最后似是到了一处建在山里的什么地方。风雪呼号声里,她辨出旗帜猎猎之声,疑心应当是个山寨。她又听到对面有人高声喝问:“你便是那来投靠的戴厚?” 那劫她至此的人态度谦谨地应:“正是!戴某祖上亦为三品公卿,如今天下大乱,便奔青州,本想立下一番功业,没想到女眷竟惨遭崔昆之子奸杀,此仇不共戴天。戴某久闻天王威名,向往已久,知天王恢廓大度,有吞天吐地之怀,如今在此大战孙荣,便舍家弃业,千里迢迢来此投奔,盼望天王收我,往后我当誓死追随,为天王效力!” 对面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只是你凭空而来,万一是那崔昆派的奸细,那当如何?” 戴厚立即说道:“戴某将崔昆之女亦绑了过来!便是此女!此便为投名状!” 那人仿佛有些惊讶:“听闻崔昆将与河西裴家联姻,你真将崔昆之女绑了过来?” “正是!千真万确!此事是真是假,天王派人去往青州打听便可知晓,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那人又是一阵大笑,接着,伴着沉重的巨门开启所发的嘎吱之声,有人走了出来。 李霓裳正在侧耳听着声音,耳边呼地一声,头套已是被人一把摘下。 她已接连多日不曾见到日光了。骤然被人扯下头套,又是白天积雪,强烈的光线登时照得她无法睁眼。她闭着目,等待了片刻,感到双目已是能够适应光线,方慢慢睁目,看见面前白茫茫的雪地里站满人,个个皆是虎背熊腰作军士装扮的人。几乎全部人的目光聚在她的身上,周围鸦雀无声,只剩风雪呼啸不止。 片刻后,对面那个应是头目的大汉摸了摸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生得还算标致,只是腌臜了些。” 他瞟了眼周围那些仍在直勾勾盯着她看的军士,略一沉吟。 “那便先关起来,待我报上,献予天王!” 话音落下,大汉又将套子朝着李霓裳飞来,呼一声,准确地落在她的头上,再次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便如此,李霓裳又被关入一间屋子。 此地是座建在山中的兵营。 那戴厚口里一直称着天王。据李霓裳所知,当世也就只有那个著名的枭雄,李氏仇敌横海天王宇文纵,才有此名号。 李霓裳也略知道一些当今天下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争斗。 自古以来,关中政权想要问鼎中原,必先夺取汉中和蜀地,以此作为军需后方,方有能力去逐鹿天下。同样,巴蜀割据也必须北上先夺关中,方能打通入主中原的通道。这便是为何始皇帝嬴政经略巴蜀在先,方能统一六国,也是蜀汉丞相诸葛不惜代价也要六出祁山北伐的原因。 如今宇文纵拥有蜀地汉中,为了入主天下,自然是要北上。他和孙荣大战,倘若她没猜错,此地应当便是潼关附近的华山。 她的猜测到了当天夜里,便被证明是真。 那个大汉看着粗鲁可怖,倒是个心细之人。除了严令所有人不许靠近她所在的这间屋子之外,还叫人送来一只火盆。但即便如此,这间仿佛到处都在漏风的屋子还是冷得要命。她被冻得手脚发僵,只能将火盆移到身畔,将小金蛇放在怀里供它取暖,自己则卧看烛火,等待天亮。 忽然,从远处不知何处的山谷里,发出一阵呐喊之声。那声音起初隐隐约约,很快,越来越大,由远及近,到了最后,几乎漫山遍野,到处仿佛都充斥那阵阵沸腾般的欢呼之声。 李霓裳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奔到门后,通过一道门缝朝外看去,只见兵寨里火把点点。她正猜着发生甚事,听见有人欢呼:“天王攻破潼关了!天王攻破潼关了!” 李霓裳了悟,不再看了,回到火炉近畔继续取暖。 屋外,天色渐渐白了。风雪肆虐。天又黑了。风雪依旧。 就在李霓裳以为她已被人遗忘的时候,那大汉和看守的说话声在屋外响起:“天王没兴趣见。说既抓来了,生得还算不错,那便赏赐给这回攻下潼关立下大功之人!” 第12章 华山自古险绝峰,但在北麓上行数里的山峪之旁,却有块地势相对开阔的平地。这座兵寨便在此处,最早也不知建于哪朝哪代,到了前朝,为军援潼关守卫长安,朝廷命当地守军依托地势加以修缮,最终形成了今日天生城的概貌。此城据险设障,筑石作垣,距离潼关不过数十里地,快马半个时辰便到,立于寨顶,天气若好,便可遥望潼关,乃至更远些的黄河之影。 召帝孙荣深知潼关之重,一旦被破,关中必失,到时宇文纵便如打开进出中原的大门,天下形势恐怕又将起变,故极力死守。那宇文纵早年兴风作浪,搅乱天下过后,蛰伏多年,如今北出,剑指中原,自是势在必得,双方已在这一带对峙长达半年之久,为屯兵扼守之需,便重新启用了这座本已废弃的天生城,将其建作了一个营寨。 苦战半年之久,而今终于拿下要塞,这叫全军上下如何不欢欣鼓舞。次日,天王更是亲自来到天生城,大摆庆功宴会,犒慰将士,全城沸腾,不必多说。 谁知,如此极乐的气氛之下,却发生了一桩意外。起因,便是那个数日前被送来的青州齐王之女。 此女美貌的消息已在城中不胫而走,应有不少人有所耳闻,天王又随口一句将她赏给此次作战功劳为大之人,因此宴会竟起纷争。 当时宴至高潮,酒兴正浓,座中的壮武将军何显祖自认第一个率兵登上潼关关城,居功甚伟,便起身开口讨要。不想另位忠武将军孟翚不肯落后,见状也紧随开口,道此战自己杀敌最多,请求天王将那女子赐予自己。 此二人都是早年便随宇文纵纵横天下的老部下,哪个没有过冲坚毁锐的战绩,哪个不是功勋累累,又都是骄悍之将,平日本就彼此不服,时常争功,若非天王威重压制,恐怕早已翻脸。 天王当时喝得已是大醉,自是不想这二人为个女子争执,便应待到正式论功之后,再作赏赐。当时场面是过去了,然而筵席散后,这二人恰又遇在一起,互不让道。 双方本就为着方才之事各自恼恨,此刻酒意上冲,哪里还忍得下,也不知是哪个先动的手,当场便斗在一起。此二人既斗破了面皮,各自的亲信部下哪甘落后,顿时转为一场乱战。 幸好监军商俭深谙此二人的脾性,又见众人皆已醉酒,放心不下,宴毕便派人跟随在后,以防万一。即便如此,在他获悉赶到之时,双方已是刀剑相向,雪地里到处可见殷殷血迹,触目惊心。商俭当场调来天王玄甲卫队,这才将双方镇压下去,各自羁押,等待天王酒醒之后处置。 天生城内发生的这场骚乱,李霓裳是半分也不知晓。 昨夜她人在那间破屋内,被看管得严严实实,只在天黑之后,从外面突然爆发出的一阵几可撼动雪峰的“恭迎天王”的欢呼声中,知是来了那个宇文獠贼。接着,不时飘来的阵阵喧闹之声,显示城中是在举宴。那喧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停歇过后,她猜想次日,自己或应也会有一个结果了,不知将会被分给哪一个人。 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结果。对方死于蛇吻,而她,也将痛痛快快了结生命。 齐王府和姑母的人没找到这里,那么这应便是自己注定的结局了。虽有些仓促,但是无妨。 她没有想到,次日一早,她果然等来结局,然而,结局却和昨夜她的预备不同。 仍是之前她见过的那名大汉现身,打开门,命她出来。她依言走出屋子,便见附近站满围观的军士,然而气氛却颇为怪异,不是想象中此刻应当会有的猥琐,相反,那些人看着她的目光似带同情,甚至可以称是怜惜。 她疑心看错,压下疑虑,听从指令朝前行去,很快,发现不是去往前方任何一处的营房或是议事堂之类的地方,而是往这兵城的后方走去。 周围的营房越来越是稀落,风雪则刮得更为疾猛,她几乎站不稳,只能勉力顶着劈面而来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白皑皑的积雪地里。渐渐地,前方变成一道参差茂密的雪松树林,再也没了去路。 她慢慢转过身。 大汉停在她的对面,眼内似露出几分不忍。然而片刻之后,他缓缓拔出一柄精光闪烁的利刀。 “崔小娘子,你也不用过于害怕。我特意亲自来送你上路。我的刀很快,不会叫你感到痛的。” 他迟疑了下,接着,应是用他能说出来的最为柔和的语气,和她说了这一段话。 李霓裳方才便有一种临刑的直觉,故此刻真的听到这话从大汉口里讲出,倒也不觉惊诧,更无半分恐惧。 虽然她确实有些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改了主意,要将她直接杀死,而不是那种寻常的对待女虏的方式。但这无关紧要。如此死法,反而更为干净利落。 她的心里立刻便做了决断。 大汉落刀之时,金翅也会窜出,将他咬死。一命换一命,也算公平。 她凝望着对面这个仍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何事的大汉,在衣袖的遮挡下,一手缓缓地摸到了腰间的管,拇指揿在管口之上。 小金蛇有所感应,立刻蓄势待发。竹管在她衣下微微振动。 她的沉默却令这大汉生出误会,以为崔家这女孩儿害怕得已经傻了,不但多日来一句话都不说,此刻连反应都无,竟还看着自己。不禁暗叹口气。 之所以会有今早如此一幕,全是因了昨夜何孟二人的缘故。 天王今早酒醒之后,获悉昨夜发生的事,勃然大怒,下令将那二人剥去衣裳绑在雪地里,各鞭笞五十,以儆效尤,再将昨夜参与斗殴的数十人也惩以鞭刑,此外,毋论职位高低,悉数剥夺此次战功。 处置完人,天王余怒未消,又下令立刻斩杀崔家之女。 对天王的这道命令,无论是监军商俭或是这个大汉,都觉处置过当。商俭当场便出言劝阻,道不妨留下崔女性命,日后与那青州齐王必有一战,到时或可派上用场。 然而天王想都未想,予以拒绝,道此女不祥,刚来兵寨,便引出如此祸端,杀之,以绝后患。 这大汉姓谢名隐山,出身于河北郡望,少时便继承家业,为当地巨富,救难济贫,颇有侠名,不久,领五百私兵,携万贯家财,投奔了当时还是巨寇的宇文纵,从此追随他至今,深知天王雄才大略,却也天生狂悖不羁,当年十七岁成为家主后,立刻兴兵反出了朝廷,非世俗所能束缚之人,这些年来,性情更是变得刚强冷酷,轻易不听人劝。此刻见他如此迁怒,便知自己也是无法劝阻了,虽心内有些怜悯那无辜女娃,但也只好从命,想着不如亲自动手,给她一个痛快,也好叫她少些苦楚。 “……你若实是感到害怕,那便闭上眼!” 话音落,他微转臂,正待翻刀,将这女娃头颅一刀斩下,忽然此时,伴着一道尖锐的箭镞破空之声,他眼角的余光捕到了一道白羽的影,似正从他身侧后方的大雪里向着他飞来。 那箭的力道太过疾劲,他尚未看清,不过一瞬,箭簇便距他握刀之臂不足一尺。 他被迫急遽收刀,猛地往后倒退一步,方堪堪躲避开来。只见那一杆箭嗖一声,自他身前飞过,深深地插入雪地,整杆箭瞬间被雪吞没,只剩下一段不足手掌长度的白羽箭尾。 谢隐山方才反应若是慢上半拍,只怕此刻一臂已被利箭生生射出一个血窟窿了。 他倏然扭面,朝那发箭方向厉声喝道:“谁?” “听闻宇文纵乃当世英豪,二十年前便已纵横天下,素有天王之名,小爷我神往已久,近日有事恰好路过,便得空上来瞧上一瞧,本还以为是个如何了不得的人物,却没想到,堂堂天王,欺辱一个弱质女流,部下个个更是色中饿鬼,为着一个女子,拔刀相向,传扬出去,岂不是叫天下笑话!” 伴着一阵笑声,雪松林后转出来一个脸覆傩鬼面具之人。他肩披一领黑色狐裘锦织雪氅,腰系一条嵌金十节蹀躞带,上面斜挂了只金线锁边玳瑁扣的箭箙,内中插有十数只白羽箭。 他大步踏雪,向着谢隐山走来,右掌内握垂下来的那张玉靶霸王弓的弓弦,此刻犹在微微震颤。 雪片被狂风卷着,纷纷扑打在他的面具之上,显得他那一双隐在面具后的双目明亮异常,灼灼有神。 虽然此人个头颀长,几不输天王,又以面具遮脸,然而,无论从他漆黑的头发、骄狂的语气,还是那只有少年人才特有的挺拔与瘦劲的身材,都不难判断,这是一个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弱冠的少年。 谢隐山很快便恢复镇定,微微扫了对方两眼,最后盯着他那一双鬼面后的眼,冷冷地道:“你是哪家小儿,乳臭未干,竟敢私闯天王兵寨!” 少年停在他的面前,从容地拔出方才射空插在雪地里的那支羽箭,抖去箭头上沾的泥雪,插回箭箙,这才举臂,以手中的弓角遥指远处的险峰与前方城寨:“此天生城分明自古便建在此了,便是前朝李家的皇帝回来,恐怕都不好说是他的,何以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你家天王所有?” 谢隐山冷哼:“我不与你狡辩!你到底是谁?”他再次打量一眼少年装扮。 “看你样子,也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再不拿下面具,报上姓名,休怪我不留情面!” 少年在面具后仿佛淡淡一笑:“我既敢来,何须你留情面?” 狂傲至此地步。 谢隐山不再多话,眯了眯眼,后退数步,举臂一挥,那数十名方才留在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张起弓刀,迅速围了上来。 “活捉此人!”他下令道。 就在众军士合围之时,少年迅速拉起崔女,带着她转身便往他方才现身的雪林奔去,转眼,身影消失在了林内。 谢隐山并不着急,只带着军士追了进去。 此处已是兵寨尽头了,这一排雪松之后,便是一道绝壁悬崖。除非这少年能插翅,否则,休想逃出包围。 他迅速跟入雪林,朝前搜索数十步,前方便是绝壁。然而,那少年竟真似插上了翅膀,带着崔女,不见了人影。 千山风雪 第10节 “信王快看!” 一个士兵忽然呼他。 谢隐山奔上,探身朝着悬崖看去。一株扎根在崖壁上的老松干上,竟系了一道腕粗的以牛皮与老藤绞出的绳索。索直直下垂,此刻绷得极紧,隐约可见那少年带着崔女,正顺着这道绳索攀援而下。 就在他探身察看的功夫,少年已顺利降落到一条凿在悬崖下方的栈道上,稳稳立足。 饶是谢隐山征战半辈子,见惯魑魅魍魉,也是没想到少年竟早就留了这一手。 一时间,向来沉稳的他亦被激怒。 他对天生城的地势再熟悉不过。虽然此处距离下方栈道的垂直高度不高,然而若是循着常规道路,绕走兵寨去追,想到达下方栈道,至少也要一盏茶的功夫。那时,人都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当机立断,决定也涉险,从这根现成的绳索攀援而下。 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要下时,只听下方嗖嗖几声,飞上来几支箭头滴着火油的火箭,箭箭皆中绳索,很快,索被引燃,火烧了起来。显见是不能用了。 谢隐山看见那少年的影在下方栈道上一闪,消失在了拐角处,强忍怒气,命人往下方的寨门发去警示,自己转身追了下去。 第13章 李霓裳完全被动地被身前这名正紧紧攥着她一只手的人带着,跌跌撞撞地朝前迈步奔去。 她完全不知这个片刻前突然现身救她的人是谁,他又怎会如此巧合,于那时间出现在那一个地方。忽然她想到齐王府和姑母,他应是他们的人,下意识想问一声,然而方张口,她想了起来,她无法说话。 正神思混乱,这人蓦地停步,转过他那一张仍覆戴着傩鬼面具的脸,两道目光扫来,在她的面上停了一停。 “走得动吗?走不动我背你!” 李霓裳听到他低声如此问道。她一下醒了神,立刻摇头。 那人再次望她一眼,略略颔首:“那便跟紧一些,当心脚滑。”言罢转回头,继续带她前行。 脚下的栈道,依着一侧起伏皴裂的岩壁,呈羊肠状地朝着山下延伸。此路应当是通往寨口的一条便道,积雪里踩满足印,若不加紧,或许随时都将遇到人。 李霓裳感到他加大了些攥着自己的手劲,当即也打起精神,极力跟上他的步伐。如此向前又走一小段路,快到一处拐角时,忽然,他再次停了步,双目盯着前方。 李霓裳也看到了。就在下方不远处的对面,已出现了一队正疾奔而来的士兵的身影。这些应当就是收到消息从兵营口上来的要拦截他们的人。 她回头,远远又见方才那名大汉带着一群手下,正也从后追来。 刹那她便做了决定,正要表达他自己想法子逃,不必管她,却被他又攥了手带着继续前行。李霓裳身不由己随他转过拐角。因了山壁的遮挡,此时前后追兵暂时都看不到了,他拔出刀,嵌入山壁的一道裂缝里,借力攀上一块高耸的巨岩,接着俯身向她伸手,一个发力,将她拉了上去,按在巨岩之后,再迅速抹平了巨石上的积雪的痕迹,接着,伏在了她的身畔。 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的奔走履声传来。对向的军士离得越来越近了。 李霓裳伏在冰冷的石后,她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唯恐自己发出声音的恐惧之感攫住了,尽力将自己蜷得最小,紧紧闭目,屏住呼吸,人更是一动不动,全身绷得近乎僵硬。 忽然这时,她感到耳畔微微一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他向着自己耳语:“你莫过于担心,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藏于此的。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被发现,也是无妨,天无绝人之路,尽力应对便是。” 李霓裳睁目转脸,面颊竟不慎与他那一张冰冷的面具相擦在了一起。他显也觉察到了,下意识般地微微偏了下头,不动声色地迅速躲开,随即若无其事向她点了点头,便转过脸去。 也不知为何,来自这人身上的那种犹如将万事视为等闲的度外置之的做派,叫她感到了一种长久以来,从不曾有过的的松弛。 她默默也转回了脸,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身子慢慢松软了下去。 果然如他所言,那一队士兵丝毫没有留意,飞快地从前方经过。待那一队人走了,他攀下去,将她也接了下去,道:“宇文老儿治军还是有一套的,天生城又上下同道,防守很严。不过,我知道有一条晋朝的古道,当年尚未凿完,逢大乱而废,后又遇地震隐没,知者寥寥,只在前朝修缮天生城绘的一张关山图上有过记录,宇文老儿也未必知道,我便是走那条道入的营寨。路虽难走了些,但你跟紧我便可。” 李霓裳随他弃走栈道,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经过一道遍布着嶙峋怪石的坡峪之后,走入一条埋在积雪后的因了两峰相峙而成的岩缝。 这是一道极长的曲折岩缝,有时略宽些,有时却狭得只能容一人侧身勉强挤过,她咬紧牙关,避着头顶不时挂下的冰锥,跟着他不停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全部走完。 当出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出口前方不远之处,隔着一道峡谷,出山口已是遥遥在望了。此处更是远离那座筑在北麓上的营寨,因无战略意义,人迹罕至,宇文纵并未派人在此扎营或是把守。 一座应是前朝修的残旧的索桥,横在了峡谷的上方。渡过,便可出山。 李霓裳再次振作起精神,跟随他又上索桥。就在快要抵达对岸之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喝声:“站住!” 她转面,骇然看见那个大汉,宛如阴魂不散,竟也出现在了他们方才出来的那个出口处。 少年扭面望一眼,目光微沉,将李霓裳一把推送上岸,接着,片刻也未停顿,毫不犹豫地拔刀,朝着索桥的一段锁扣便重重斫去。 此桥距今也有一二百年了,无人修缮,木材早已腐朽,铁索锈迹斑斑,怎经得住他如此砍斫,不过数刀,便剧烈地晃动起来。 谢隐山迅速蹿跃而下,却是迟了。就在他奔至索桥前时,只听一道咔喇喇的异声,索桥已然断裂,从对岸的接连处塌陷,笔直坠入峡谷。 这时,一个接一个的军士也从那出口里钻出,见状,纷纷射箭,乱箭纷飞,穿过飘在峡谷上方的雪,射向对岸。 那少年将李霓裳一把护在身前,朝树林的方向打了个唿哨,只见雪里冲出一匹通体乌黑锃亮的乌骓马,观其体态,必为神驹。 少年将她举上马背,自己则是一个纵身跃上。乌骓载着背上二人,如星奔电迈一般,穿过大雪,疾驰而去。 “信王,怎么办?” 谢隐山的一名部下问道。 谢隐山眺着对面那一道已化为模糊黑点的骑影,双眉紧皱。 方才他与拦截的人马相遇,发现扑空,便又沿着栈道仔细寻找,循着雪地里留下的尚未被完全掩盖的足迹,终于发现蛛丝马迹,最后追到此地,却没有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不好了!寨门口起烟!” 他尚在思忖这小儿到底是哪一家的,忽然又听近旁之人惊呼了一声,扭头,看见寨门的上空果然窜上了一股烽烟。 这是有情况发生的讯号。 他不再停留,这边暂先作罢,领了人,掉头迅速往营寨赶去。 李霓裳与身后的人共乘一骑,冒着满天棉絮撕扯般的大雪,越过身畔一座座的雪峰,一片片的寒林,不停地走在这个仿佛亘古至今便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寂静的琉璃世界。忽然,头面一暖,她仰起头,发现少年竟解下了他的雪氅,披罩在了她的身上,她那被风雪打得生疼发僵的面脸和身子一下便得了温暖庇护,很快暖和起来。她又嗅到一缕渗入了衣物经纬里的若有似无的仿还带着体温的青木香。这陌生的气息,竟并未惹她不适,她出奇地感到很是好闻。 少年继续驱马前行了一段路,开始放慢马速,最后停下,环顾四周。 一早开始,差不多一天已经过去了。暮色渐渐笼罩,天将黑。 少年的坐骑为不世出的神驹后裔,方才这一通狂奔,至少已是奔出去四五十里路。此地距离天生城已远,已是安全之地。 原本若他自己一人,天黑也是无妨,继续前行便是。然而带着这女郎,她应早就需要休息了,也需进食和饮水。 周围荒无人烟,连间破庙也无。好在积雪道的右侧是片林子,古木参天,巨松林立,张盖连接如伞,林下勉强应能遮挡些风雪。他驱马行至近前,寻到一株最为茂密的老松,将李霓裳扶下马,又卸下马鞍,放置在树干前的雪地里,示意她坐。 李霓裳依言走去,少年瞟一眼她的背影,先从悬在马背上的皮袋里掏出两块豆饼,喂给心爱坐骑。 李霓裳坐在鞍上,仰面看了眼头顶。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树顶的积雪不时从头顶的松枝缝隙里落下,发出簌簌的轻声,那雪粉如春日里的飞花一般,轻散在她的面上,并不冷。 此情此景,与昨相比,几叫她疑心是在梦中。 她缓缓闭目,任这洁净的雪粉纷纷撒落在她面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喂马毕,又看她一眼,这回将取出的一块干粮递给她。 “一天没吃东西,你也饿了吧?先稍稍吃些,等到了前面镇上,我与我的人汇合了,你便可好好休整。” 他的话,一下便将李霓裳拉回到了现实里。 她默默接过,低了头,撕下一小块面饼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你便是齐王之女?” 正满腹心事,忽然,耳畔传来一句问声。 她心一跳,抬眼,见少年手中捏着一只他方从皮袋里取出的酒嚢,待饮未饮,侧面向她,那一双隐在面具后的眼,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李霓裳本以为他是姑母或齐王府派来的人,然而他既如此发问,显然,那便不是了。 她犹豫起来,不知是该否认,还是继续担着这个身份。她不知少年是为何人,为何要救自己。更不知自己有无向他澄清她非齐王之女这个身份的必要。 少年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仿佛不耐烦起来,抬起臂,一把摘下他的鬼面,别在腰间蹀躞带上。 “你怎的一直不说话?莫非是被吓傻了?” 浓暮的黯淡雪光里,一树雪松下,一张眉目飞扬,英气勃勃,却又生得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的面容,宛如一轮放着辉光的明月,一下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李霓裳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年轻男子。 她一时竟然难以挪睛。 “你不必害怕。我乃——” 他似要说什么,顿了一下,终是没说出来,只拔出酒塞,仰面饮了一口酒。 李霓裳醒神,不敢再多看,垂目思索了起来。 他应当不是齐王的仇敌,但也不是青州的人。 她更不知道,齐王或者姑母会不会利用“齐王之女”遭宇文纵绑架一事来谋某种利,譬如,获取道义上的所谓正义。 以她的猜测,这种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 在没有确定齐王与姑母决定如何处置这件事之前,她也不便向任何人,包括面前的人解释身份,以免不利。尽管她是被他救下来的。 还有,青州的人,此刻应当已经在附近了。 思毕,她捡起附近地上的一根残枝,在雪地里留言,请他到了镇上后,可否代为打听,有一位叫崔重晏的人是否来了。 写完,她抬起头望他。 他显得有些意外:“你当真不会说话?” 李霓裳颔首,指了指自己咽喉。他仿若顿悟,“是生病了?”见她再次点头,他不再多问,立刻走来,看了眼她写的字。 李霓裳久未等到他回答,再次抬目望他。 “齐王的那个义子?”他挑了挑眉,问。 李霓裳又点头。 也不知何故,李霓裳觉他神色似乎忽然便变得和方才有所不同了。 就在她困惑之时,只听他又问:“你二人很熟吗?” 她仰面再次望他。 他的眼在雪光的映照下,微微闪烁,似带了几分玩味地看了过来。 她更加不解,他何以会问这个。 在这人如此怪异的目光注视下,她一时竟然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还在迟疑不决,便见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随即重重揿下酒塞,看也不看,将酒嚢一把抛入皮袋里,淡淡地道:“走吧!今夜我便送你去镇上,替你打听!” 言罢,也不待她应,他自顾转面,冲着马儿打了个唿哨,骏马迈蹄走来,停在身边。 千山风雪 第11节 他只看着她。 李霓裳满头雾水,心内甚至因了这少年突然改变的冷淡态度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惶恐,却也只好扶着身后树干,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不再多说半句了。只从地上捡起马鞍,掸了掸雪,装回在马背上,又将她扶上马背,自己跟上了。 她还没完全坐稳,身后那人便猛地拽了一下马缰,将缰紧绕在他腕上,无须催鞭,坐骑得到主人指使,嘶鸣一声,撒腿便纵出松林,奔入了满天飞扬的夜雪之中。 第14章 谢隐山赶回营寨,得知方送到一条紧急军情,孙荣那些从潼关退败的残军不甘失败,竟又纠集拼凑出约有不少于三四万的人马,连夜转道前去攻击蒲津关了,守军吃紧,发来紧急求救。 蒲津虽不比潼关中枢要害,但亦是重要的关地,尤其那里有个粮库,万一失守,损失不小。 天王一早便离开了,马不停蹄继续领军西进经略关中,命他在此善后,完毕自行前去汇合,此刻这里便以谢隐山为首。 军情如同火情,他当即留了一支守军把守天生城,自己点大部精锐连夜出发去往蒲津。然而出去十数里地,细思不对。 孙荣的这支残军,即便如此打下蒲津火烧粮仓,对天王经略关中的大势也无大碍,夺回只是迟早的事,且一旦受到夹击,便成瓮中之鳖。守卫潼关的那个将领梁猛,若是如此一个鲁莽之辈,天王也不必耗时半年之久,才艰难打下潼关。 谢隐山越想越是疑虑,当即召人详问,又知送信之人传到消息后,便以军情紧急需他再求援军为由匆匆离去,并未出示蒲津守将的印信。他命部暂停,自己率了一队亲卫快马返回,才到天生城下,便见营寨的山脚下喧嚷一片,一人自称青州来使,带着约数百人,正在山脚之下摆阵,要求送出叛将戴厚,否则必将攻入山门踏平山寨。正摇旗呐喊揎腕攘臂,忽然看见谢隐山回转,当即逃散。谢隐山纵马赶上,将那领头擒住,不过略施酷刑,那人便将事情交待得一干二净。 原来这些都是数日前被打散的原潼关残兵,因孙荣军中对待军士残酷,军饷又长久不能及时发放,既已落单,这些人便无意再返,一时却又不知出路何在,聚在一起,正商议落草为寇,遇到了一名出手阔绰的青年郎君,也不知他是何来历,言今日谢隐山将率大部离去,天生城里留守不多,命他们前去闹事。这些人见有钱可拿,谢隐山又果真走了,便欣然从命,却没想到,这么快他便回转。 谢隐山又盘问青年样貌,听罢,抬目望一眼营寨,立刻疾奔而入,果然寨内已是生变。戴厚被人刺死在了屋中,头颅也失,那下手之人却早不见踪影,想是趁乱,也已逃逸。 谢隐山懊悔不已。 他已猜到此人身份了,应当便是齐王的那位义子。早就听闻此人乃是齐王麾下最为杰出的青年后起之秀,果然手段非一般人能比,日后恐怕将成天王统一天下的一个阻碍。更反思自己,戎马半生,罕遇败绩,今日一天之内,竟一败再败,皆栽在了后辈手里,甚至连那个从他手中活生生劫走崔女的少年身份也没弄明白,真真是后生可畏。 谢隐山这边几欲呕血连夜具书去向天王陈情谢罪不提,这个大雪夜里,李霓裳也是吃了些苦头。那少年不知何故,后来一句话也不再和她说,强带她在马背上冒着风雪奔了大半夜。 毕竟和对方素不相识,同乘一骑,难免肢体碰触。起初她极是留意,尽量坐直,以减少对身后少年的冒犯。苦于他一直不曾停马,他那坐骑又不知是什么种的良驹,只顾朝前疾奔,越跑越来精神,没有半点疲倦停脚的迹象。 她却不同,白天被他带着穿山越谷,跋涉在冰天雪地之中,实是凭着一股性气,不愿再拖累救下自己的人,咬紧牙关,方勉强撑着跟到了最后,其实早就疲乏不堪,此刻又不得休息,连夜继续乘马。 煎熬着挺了一阵子,实是太过乏倦,也不知何时起,身子松软下去,上下眼皮终也是控制不住地黏在一起,她打起盹,半睡半醒,如此迷迷糊糊,也不知闭目了多久,忽然,耳中依稀飘入一阵嘈杂的声音,似有人在说话,她被惊醒,恍惚睁眼,发现一团漆黑,仿佛连头带身子,全被一件狐裘包裹起来,背则完全抵靠在了一具暖烘烘的坚硬的胸膛前。 短暂的茫然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睡过去了,这段余下的路程里,整个人怕是都倚靠着他的,急忙一把扯下还蒙头盖脸的雪氅,从那一堆丰厚的狐裘领里钻出个头,飞快环顾四周。 应已到目的地了,马停在一间看起来颇大的客栈门前,几个人挑着灯笼站在雪地里,都已经不说话了,全在看她。她再转头仰脸,一下便撞见身后之人那两道冷淡的目光。 他微低头,正在看她,似要等着看她到底何时能自己醒来,而他双臂此时依然持握马缰,顺带自也仍是将她稳稳地拢在他的身前,不至于因为睡着而从马背上翻落。 此时李霓裳完全地清醒了过来,猝然坐直身体,离开这人胸膛。 他也面无表情地撒开了马缰,自顾下马,迈步朝内走去,将她一人剩在马背之上。 雪地里那几名看起来像他随从的人却还在望她,神色无不惊奇。 为掩窘迫,李霓裳只得朝几人笑了一笑,随即小心翼翼地抱了马鞍,正待自己也下马,这时,只见客栈内急匆匆奔出一名年长些的人,一眼看到那人,难掩狂喜之色,迎上紧紧攥住他手臂,上下打量几眼,长松出一口气,接着,便立刻又抱怨起来:“少主!小郎君哎!你不声不响,将我们抛在此,自己到底去了哪里?若再不回来,我便要告诉君侯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应:“不是已留书于你了吗,怕甚,事毕,我自然会回。”说罢挣脱出来,将手中马鞭随手丢给一个匆匆跟上的侍从,步也未停。那人摇头叹气。显是这位“少主”一贯皆是如此随心所欲,绝非头回这般行事了。叹气毕,忽然又看见马上的李霓裳,也是面露讶色,不禁扭头再望向自己少主。 他此时仿佛才想起来,略停步道:“她是我路上偶遇捡的,你们领她进去先歇下,”语气平淡。 那年长之人显然满腹狐疑,却也只得作罢。 李霓裳也收目,再要自己下马,早蹿来一个十二三岁个头敦实的半大小子,抢着哧溜一下在雪地里滑到马前,道:“我名永安,乃我家少主的人。小娘子快快扶着我!积雪路滑,当心摔了!” 这名为永安的半大小子,衣着也不像是小厮,然而态度却殷勤远胜小厮。周围几人又都注目着自己,李霓裳只好扶住小子的肩从马上下来,稍停片刻,待乘马乘得已快麻木的腿脚稍稍能活动了些,拉高身上长得几要拖地的雪氅,遮掩了下头脸,低头随那年长者匆匆入内。 此地是潼关附近的一个镇场,因靠近关城,往北是黄河渡口,往西长安关中,往东去往洛阳,交通便利,故地方虽然不大,早年却是人烟阜盛,商贸繁荣,为当地著名的重镇。然而前朝彻底覆灭之后,也是因了地理缘故,从此开始遭殃,三天两头易主。正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几番劫掠,早已萧条下去,这半年又逢天王军来打,虽未如传言那样恐怖食人,然而强征民夫是常有的事,故居民是越来越少,能逃得几乎都逃了,如今仅存的客栈,也是勉强维持罢了。好在炭火尚足,竟也有婆子给她送来热水。 李霓裳顾不得别的,先察看小金蛇,喂它水食,将它放在暖和的床褥里,安顿好它,开始脱自己的靴袜,这才发现双足肿胀,足跟处更是磨破几道伤口,只是之前近乎冻僵,没有痛感,此刻渐渐回暖,便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想到那人莫名转变的冷淡态度,她自然不会再去麻烦,忍痛自己胡乱处理了下,便和衣躺下,睡睡醒醒,等待天亮。 次日的整个白天,她都在屋中度过。心里想问那人是否已经帮她打听消息了,然而不好发问,毕竟对方也不欠她。救下她,便已是莫大之德。 傍晚永安给她送来晚食。因足掌实在不适,休息一天,非但没有恢复,看去反而比昨夜愈发肿胀,落地更是钻心疼痛,故坐在榻上未动。永安将饭食放下,问她是否还有别需,若有少的,可写下来交给他。 显然他已知晓自己不能说话。并且,霓裳疑他应也已受了某种教训,今日对着她时,规规矩矩,低眉顺眼,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早没了昨夜初见时的殷勤活泼。她迟疑了下,正想写问他家少主人今日是否有派人出去寻人,这时,小金蛇大约也是好奇生人,竟自她身后的褥角里钻出半截脑袋,恰落入永安的眼。 这永安生平最怕便是蛇了,望见,双目暴睁变得滚圆,惊叫一声,如见鬼一般,当场便一蹦三尺高,随即掉头,不要命地朝外逃窜。 他发出的惊叫声撕心裂肺,几乎响彻整个客栈。他才冲出,伴着一阵疾飒的靴履之声,一道身影已是疾奔而至。正是今日一个白天都不见人的那位少主人。 “郎君救命!救命!小娘子的榻上有毒虫!毒虫!你快去救她!” 永安抬眼看见少主到了,如见救星,一面继续跳着脚地躲到他的身后,一面指着里头,嘶声力竭地嚷。 那人迅速到了李霓裳的身前,将她自榻上一把拉起,先掩在自己身后,随即抖开被衾,空无一物。 李霓裳也是没想到会有如此一幕,自是不愿叫人发现小金蛇的存在,就在方才永安转身逃窜之时,她便已迅速将惹了祸的小金蛇收好。 那人再将枕也挪开,依旧不见异常,转面望向她。 李霓裳摇头,表示自己并未看到。 永安自是死活不肯承认是自己看花眼,一口咬定:“有!分明有!竟是金色的!脑袋上还顶了个红帽子!我的娘诶!这若咬上一口,不得立刻升天!” 他家的少主人不语,只又仔细将整间屋子全部检查一遍,包括床榻之底,箱柜之后,连屋顶房梁也未遗漏,最后终于确定,应当没有异常。 他眉头微皱,看了眼永安,显是有些不悦。 永安此时也变得不确信起来,揉了揉目,哭丧着脸,喃喃地道:“莫非真的是我看岔了眼?活见鬼了!” 李霓裳正想坐回去,却见那人又转向自己:“不管有无,你换间屋。此处不好住了。” 她忙摇头,表示不必。他却不与她多说了,拔步便朝外去,吩咐永安叫此间主人立刻替她另外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出来。 李霓裳一时忘记足伤,上去便要阻拦,不料太过疼痛,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伸手一把扶住榻角,方稳住身子。 少年转面望了一眼,目光便迅速落到了她的脚上,很快,他似顿悟,快步走回到她面前,俯身下去,探手便除去了她的靴。李霓裳躲避不开,只得任他又轻轻褪下了袜。 他的目光在她显露的伤足上停留了片刻,慢慢抬头,问:“肿得这么厉害,为何不叫我知道?”语气竟带几分责备似的。 李霓裳此时也镇定了下来,望着他,只微微一笑。 他仿佛有所领悟了,眼内掠过一缕懊恼之色,未再追问,顿了一下,吩咐永安去将伤药取来。 永安应一声,转身飞快去了。他则背身对她,面向着雪庭,等在门后。 李霓裳悄偷地看着这道忽然好似变得沉静而耐心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也莫名变得安宁了起来。片刻后,听他说道:“我一早便叫人去打听了,你勿心焦。” 她一怔。 昨夜后来看他那样的态度,她本已不敢报太大指望。却没想到,原来他并未忘记她的事。 “若你说的人当真已来,必能找到。最多你再等几日罢!放心便是。” 他转面向她,安慰道。 “郎君!郎君!”这时,永安的声音响了起来,人也跟着跑了回来,手上却是空的。 这少主看一眼,皱眉正要训斥,却听永安禀道:“方才我伯父说,找的那个人来了!此刻就在外面!” 李霓裳心一跳,抬眼,与这少年投来的目光恰撞到了一起。 他很快收目,一言不发,转头走了出去。 第15章 外面那登门之人,正是李霓裳预料的崔重晏。 那日,在发现戴厚处心积虑周密准备,却把公主当做崔蕙娘劫走后,崔重晏的第一件事,便是判断戴厚到底会将人送去哪里,这亦表示,他将带着这件投名状,去投奔哪一方势力。 而今天下,可逐鹿者,除齐王之外,惟余孙荣、河西裴氏,以及横海天王宇文纵,其余那些前朝遗留下来的大小节度使,充其量不过是占据一地,或求自保,或相互混战而已,掀不起什么大浪。 裴氏第一个排除,原因无须多说。剩下孙荣与横海天王,皆是齐王对头,都有可能是戴厚的目标。然而孙荣虽已立号称帝,看似力压四方,潼关一战,他却眼看是要顶不住了,关内若是落入宇文之手,则宇文从此背靠蜀地汉中,盘踞关中,东出再无任何阻碍,隐然已有昔年始皇帝征伐六国之相,更不必说宇文纵其人,除了当年年少之时惨败于裴大将军,此后再未有过相当的对手。他若自认枭雄第二,则天下再无人敢称第一。 可以说,目下四家之中,唯他最具一统天下的雄霸之气。戴厚既要另外投人,不去他那里,会去哪里。 公主金躯,何等贵重。崔重晏作出判断,便深信不疑,毫不犹豫立刻往西向着潼关赶来。他晓行夜宿,路上跑死了几匹马,终于到了潼关附近。迎接他的,便是宇文纵攻下了潼关的消息。紧接着,他又知宇文纵来到天生城。他推断公主应也在天生城内,便在附近刺探多时,然而城寨地势险峻,防守更是严密,连他也寻不到任何可以混入的机会。正在束手无策焦躁之际,遇宇文纵离开,并未看到他身边携带女子,恰此时,他遇到一群流兵,当即策划了一个计谋,将宇文纵的得力干将谢隐山调开,随即自己趁乱终于潜入营寨,并未费多大周折,便找到了尚留在寨内的戴厚。 戴厚突然看见他如鬼魅般现身,惊惧不已,又怎是他的对手,很快便被制住。崔重晏也从他的口中得知人已被离奇劫走了。 当时他惊异万分。 以他起初的设想,宇文纵凭空得到如此一个“见面之礼”,哪怕不知她真实身份,当她就是崔昆之女,也有利用价值。 崔重晏原本计划,在探清公主如今实际状况后,能救最好,他自尽力去救,若是实在无法救出,他便出面去与宇文纵谈判。 只要公主真实身份不被人所知,以他的应变,加上相当的利益,宇文纵没有理由不放区区一个崔昆之女。想当年,汉高祖宁可坐视老父遭到烹杀,也不肯低头。齐王更不是放不下一个女儿的人。至于与裴家的联姻,只要两家有心合力,所谓的联姻,也不过是一个做给世人看的表象罢了。 他万万也没想到,宇文纵竟不按常理行事,果然如传言那样,我行我素,邪行逆道,直接便下令诛杀了。万幸,她当时被人救走。 然而,那个救走公主的人又是什么来历,怀了何等的目的? 他一时无法理清,当时只能先按捺下去。既已入寨,自也不能空走,顺手便取了戴厚头颅,以儆效尤,随即迅速撤出。 公主到底被人又劫去了何方?根据戴厚的说法,对方似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少年。然而除此之外,便毫无别的讯息了。 线索就此中断,不知公主如今安在,人身是否无碍。崔重晏的焦虑程度可想而知。今日他勉强定下心绪,想着先派个人赶回青州,看那劫走公主的少年或者背后之人是否会利用手上之人向齐王索取好处。这是他最期望的结果,至少这说明公主人身是安全的。 随后,他将剩余的人马分成几路,搜索天生城的附近以及周围的山林,希望能发现有用的线索。然而天不助人,雪太大了,落在积雪地里的任何足迹,不过片刻,便被遮掩得无影无踪。 便是如此,在他生平第一次因巨大的挫败和担忧而陷入沮丧之时,转机到来。 就在方才,他的一名手下匆匆来报,附近集镇里,有人在关帝庙和街市拐角的墙上刻下“崔君速见”的字样,印痕应为新留,抱着试试念头,便在近旁等待。果然不久,有人上来搭讪,确定身份后,说有位崔女正在客栈之中等待归家。 崔重晏起初不敢相信,第一反应便是谁人设的陷阱,然而事已至此,哪怕虎穴龙潭,他也必将探一究竟。为防万一,他在周围设好埋伏,随后独自入内。 一个年约半百面容和气看着像是大管事的老者已在等待,确定他的身份之后,笑容满面地引他入内,随后请他停在一个院落之外,道先去通报少主。 然而不知何故,老者去后,迟迟不见出来,也不知和那“少主”到底讲甚。就在崔重晏疑虑重重之际,伴着一阵脚步之声,方才的老者终于又露面,笑着赔罪,说让久等,随后便道:“崔郎君请来,那位小娘子就在里面,郎君看下,是否便是要寻之人。” 崔重晏早便等得焦心万分,立刻大步入内,才到门口,抬目,一道身影便跃入了眼帘。 竟真是公主。 她静静坐在门内一张榻上,槛里站了个十来岁的衣着光鲜的半大小子,应是高门豪奴,正在为她守门,此外别无他人。 就在看到这一道身影的那一刹那,连崔重晏自己也不曾料到,他的胸廓内陡然血潮阵阵,一时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原本不该如此。 那日被她约出,一个转念间,他改了原本的主意,决定接纳她,或者说,她背后的长公主的示好。毕竟,旧朝嫡族也非毫无价值,只看如何利用。何况她本身是如此一位绝色。很难相信,她那般主动投怀,世上会有男子肯狠心拒绝。 此时他一面骇异于这位公主向自己施加的超乎他原本想象的影响力,一面再无别念,疾奔而入,停在了她的面前。 千山风雪 第12节 她也早看到他,睁眸静静望他。 崔重晏顿了一顿,稍稍压住激动之情,正待扶她起身,却听身后那小子道:“当心!小娘子脚伤了,不可落地!” 崔重晏看一眼那掩在她裙下的露了半只靴头的足,想也未想,索性上去一步,俯身便探臂过去,一下将她整个人从榻沿上打横抱起。 此情此景,莫说永安这半大小子看得睁大双眼,便是李霓裳,也是毫无防备。待她醒神,人已落入崔重晏的双臂里。 李霓裳登时挣扎起来,示意他放下自己,然而崔重晏却似浑然无觉,非但不肯遵从,反而因她挣扎,似怕她跌落,愈发收紧臂抱。与此同时,他也已转身,迈步朝外行去。 李霓裳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邀他登山相见,最后遭他意外抽走她那写字发簪的一幕。 迟早将遵姑母之意,与这男子行敦伦之事。她名为前朝公主,实则与娼门有何不同。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纠结于这种小事。 思及此,浑身手足刹那似被当场抽筋剔骨,只剩了一副绵软皮囊。 她垂额,微微侧面向里,停止了挣扎,任他照他心意而行。 崔重晏抱她走了几步,方看见那位老管事也来了,立在门畔,脚步一顿,顿时醒悟了过来。 方才骤见到她,安然无恙,实是太过欣喜,一时竟然忘情,连这最基本的礼数也不顾了。便将怀中的公主又小心地放坐回原地,低声嘱她勿动,随即整了下衣,向着对方行了一礼。 “敢问老丈如何称呼?方才崔某一时失礼,还望海涵。” 他看一眼前方,并不见别的人现身。 “可是老丈家主救下了她?可否也请贵人赐面,崔某当面言谢!” 这管事赶忙还礼,礼毕,笑呵呵地道:“老朽贱名,何足挂齿。我少主有事,便不见了,命我转告崔君,些须小事,不过是桩顺手之举罢了。这位小娘子应当受惊不小,既寻到了家人,再好不过,崔郎君还是早些将她送回家中,方为正事。” 崔重晏不禁意外。世上有如此之人,救下齐王之女,却这般随手将人还出?听这老管事方才的回复,竟连姓名也不愿透漏,如此举动,匪夷所思。若不是公主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面前,崔重晏几乎就要怀疑对方此举,是否暗藏图谋。 他踌躇了下,很快笑道:“多谢尊主,高义希古,叫崔某自愧不如。尊主若是此刻不便相见,崔某也不敢勉强。只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如此大恩?崔某感恩怀德,不敢不报,待崔某将小娘子送回家中之后,再来重谢!” 他再次行礼,完毕,便如方才那样,复将公主抱起朝外走去,不料,待跨出门槛,看见庭院的积雪地里,多了一道少年身影。 少年年纪不及弱冠,面容俊美,气派华贵,立在雪地之中,身姿便如青松,应便是老管事口中的“少主”,那位救下公主的人。 知道对方年轻,却没想到会如此年轻。 崔重晏不禁略感意外,又见少年一身雪氅,手掌缠握一道马鞭,似待出门,却又折道而归的样子,不偏不倚,就停在庭院中央,满不经意地随手把玩着手中的马鞭,恰好挡了去路。 他迟疑了下,正待开口,此时,见少年偏面过来,淡淡瞥他一眼,道:“口口声声定要重谢。我便问你,你做得了主吗?” 这一句话,轻描淡写,然则实是诛心。 崔重晏眼底蓦地掠过一缕暗影,然而望向这个显在挑衅的少年,面不改色:“你便是救了人的那位小郎君吧?不知尊姓大名?” 少年神情冷漠。 “崔右将军,我本想你接走人便算了,但你定要谢我,倒是提醒了我,施恩岂能不求回报?我改主意了。” 他那两道目光扫过仍在崔重晏怀抱中的女郎,抬了一臂,将手中皮鞭一指:“今日你领不走人了。放下罢!待我亲自将她送还齐王,再向齐王要个谢礼,岂不更好?” 第16章 这突变的一幕,不但令李霓裳始料未及,也叫那老管事讶异无比。 管事名叫裴曾,祖上起便在河西裴家生下了根,至今六代下来,开枝散叶,后裔各有前程,但他这一支长房嫡系,却始终不曾变过,无论外面如何富贵,也是不曾离开过裴家,世代皆为裴府掌事。到他这一代,已是第六辈了。永安则是他的侄儿,其父早年战死,他的年纪尚小,如今自然跟在裴曾身边。而他口里的那位“少主”,则正是河西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小名虎瞳的,要到三个月后,才正满二十岁。 至于他们这一趟出来的目的,说起来话便长了,需从早年裴世瑜尚未出生之时讲起。那时裴大将军曾受崔昆之恩,许下诺言,将来若需他裴家报恩,无论何事,只要裴家之人能够做到,无所不应。后来大将军不幸英年早逝,夫人亦去,家中只留下十岁的长子世瑛和方来人世不久的世瑜。二十年的时间里,裴世瑛如父如兄,不但将裴家重新撑了起来,对这个幼弟,更倾尽所有,无比关爱,兄弟感情极好。 就在数年之前,裴家重新夺回河东太原府,这些年往来本已稀落的崔家渐也恢复交通。大约次年,崔昆来信,首次试探联姻之事,不过那时,裴世瑛二十五六岁了,已经娶妻,自不可行,崔昆属意裴家幼子。世瑜想都没想,断然拒绝,称他若也遵从祖训,一生只得娶一人,则将来之妻,非烈祖母那样的人物不可,最次,亦要有阿嫂的风范。 这话惹得全家都笑。笑过之后,裴世瑛考虑到弟弟还是莽撞的年纪,对男女之事尚无开蒙,而崔女年纪匹配,听闻性情温良,崔昆声望也是不错,以仁义著称,且有恩于父亲,父亲也确曾放过那样的话,当时便没有一口回绝,只以弟弟年纪尚小为由,将话题暂时搁了下去,想着等他大些,再看他想法,或者,崔女之后若是另遇姻缘,事情就这样过去,亦无不可。 接着便是去年,崔昆再次谈及联姻,原来他对此事依旧念念不忘。当时世瑜已是十八岁了,裴世瑛再向弟弟问询,他依旧摇头,这回称他不愿因娶妻而受束缚。 裴世瑛向来宠爱弟弟,他既不肯,自然不会勉强,这一次唯恐说不清楚耽搁了崔家女儿,自己虽因路途遥远事务缠身无法亲自前去赔罪,但特意请了一位族叔携着厚礼前去青州,代为致歉,愿偿以当年百倍军粮或是婚姻之外他可以做主的事物,以表感恩。崔昆极是宽宏,热情接待,半句也无不满,更不肯要什么报答,事情终于过去。 这次之后,裴世瑛以为联姻之事,往后再不会有了,不料,几个月前,崔昆竟然又一次旧事重提。 且这一回,与此前两次只是来函也有所不同,他亲自派世子的母舅田敬千里迢迢跋涉而至,送来寿帖,并在筵席之上,当众再一次地表达了盼望两家能够结下秦晋之好的殷切愿望。 当时弟弟恰好不在太原府,去往朔方凉州一带整备军务,以应对砀项、西蕃等异族随时可能发起的侵犯。 事不过三。裴世瑛极是为难,更不可能当众拒绝,打青州的脸,当时只得含糊对付,说等弟弟回来,再予以答复。 田敬虽有些失望,但在到达后,也知裴家二郎确是上个月便出关去往凉州一带了,并非故意躲避,他这一行人也不可能一直留下等,只得先行回了青州。 送走田敬,裴世瑛便开始费神思量这回该当如何答复,既能彻底断了青州的联姻之念,往后再不要提,又能尽量不开罪故人。为抚慰崔昆,纵然军务缠身,此次他也决定亲自往青州走一趟,既为贺寿,也是当面将事给彻底解决掉。 没有想到,过了些天,他收到一道来自世瑜的手书,称他已从身边人的口里知晓了此事,他早改了主意,叫兄长给青州发信,愿意联姻。 裴世瑛极是惊讶,不知他这个自小便狂傲不羁的弟弟,何以突然态度大变。 他并未立刻往青州发信,而是一直等到上月世瑜终于从河西归来,先盘问了一番。世瑜解释,当年太过轻狂,全不知事,说了些叫兄嫂发笑的痴话,如今见兄嫂琴瑟和同,早便艳羡,何况男大当婚,他已成年,也想早日成婚,过上举案齐眉的生活。 对于这个解释,裴世瑛总觉不大对劲,这完全不是他印象中的弟弟,便向他强调,若是心有半分的不愿,也不必勉强点头,他已想好对言,此次亲自过去解决,日后必定不会再有如此困扰。然而裴世瑜这回却极为郑重,叫兄长不必亲去,专心防务便是,由他亲自去往青州贺寿,并商议婚事。 严冬即将来临,黄河一旦上冻,孙荣便有可能再次发兵北上,并且不止孙荣,如今的横海天王也须严加防备。裴世瑛原本确实是脱不开身的,再三与弟弟确认,见他态度始终坚定,又思忖崔昆声望显著,治下宽仁,青州百姓对他颇为拥戴,这在当今已是极为难得了。至于这种乱世里,日后即便他生出一争天下之心,这也不算什么,人之常情。此外此前也打听过,崔家女儿早年丧母,但性情温柔,容貌想必也是可以的。娶妻娶贤,弟弟若能就此成家,完成人生大事,身为兄长,他自是求之不得,于是终于点头,派人给青州发去一道回信,定下行程,安排裴曾带了一队上百的人马,随二郎君出发上路。 临行前,裴世瑛又特意叮嘱裴曾,若是弟弟路上临时改了主意又不愿结亲,也不必有任何顾虑,照他心意行事便是。此前的回信,裴世瑛依然没有把话说死,只道此次由弟弟前去祝寿,也请齐王先当面相看。即便因了婚事不成开罪崔昆,也是无妨,一切自有他在。 河东往青州的古道横插中原腹地,如今皆在孙荣召国境内。一行人虽作商队上路,但目标太过明显,不宜直接穿行而过,只能舍近取远,绕道先行南下,走孙荣与宇文纵如今相争不下的边界地带,这种地方无主,反而好走。上路之后,起初一切顺利,遭遇几次流兵和蟊贼而已。他们带的人马是裴世瑛亲自精挑细选过的,个个皆为身经百战的猛士,对付不在话下。如此一路南下,七天之前,抵达陕州。 这一带,宇文纵与孙荣围绕潼关正在大战,重兵密布,算是此行最为危险的一段路。照行程安排,当迅速穿过,继续往南再行一段,在进入山南道后,脱离中原腹地,大小王侯节度使们争斗的激烈程度便大大减小,且沿途几位多与裴家有故,即便没有往来,裴家先祖自宰相文贞公裴冀起,功高威重,此后代代家主镇守河西,天下何人不敬,遇到了,报个身份,自便能过。 就在裴曾打起精神预备快速通过这段战地之时,出了意外。 那日一行人抵达此镇,人马疲乏,歇一夜,添加了补给,一早裴曾正待上路,却迟迟不见少主露面,还以为他年轻贪睡,想着这一路赶路辛苦,便再等等,等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动静,忍不住叫永安去叫,这才发现人已不见,只留一张手书,道自己有事先行,叫裴曾不必管他,可按原计划上路,留两人以备接应便可,稍后他自会追上大队汇合。 裴曾叫苦不迭。少主虽说年少气锐,武力超群,如今年方十九,便已是军中将领,上下皆服,然而在裴曾眼里,他依然是从前那个未长大的顽皮少年,如此孤身一人不知跑去哪里,周围又是战地,他怎放得下心?将人都派出去到处寻找。 时日一天天过,少主音讯全无,裴曾急得口角燎泡,想起临行前君侯的话,便疑心少主是否如君侯所言,突然又改主意不想娶,却不好张口,索性一走了之? 如此空等也不是办法。昨夜他正在房内修书,打算派人将消息告知君侯,恰好少主竟在此时归来,还带回一名陌生的美貌少女。裴曾问他去了哪里,少女又是何人。他称久闻西岳太华之名,神往已久,既已路过,岂能不去登顶倚天,一览众小。至于少女,则是崔昆之女,被人挟来此地,恰他遇见,顺手带来。 裴曾听罢,吃惊之余,更是心惊肉跳。他知太华山的北麓有宇文纵兵马驻扎,少主怎敢如此妄为,只为观景,便贸然闯山,实是任性至极。本还想再多问些关于崔女的事,但见少主心情似是不快,知他脾气,人既无恙归来,其余便都不是大事了,也就暂时忍下没有多问,今日先帮崔女寻人,顺利找到了那位青州来的齐王义子。 就在片刻之前,裴曾去寻少主通报此事,以为他会出来面见崔姓郎君。且如此巧合,他救下崔昆之女,又有婚约之意,那么双方见面之后,或可同路而行。 不料,少主非但没有此念,还不许他在齐王义子面前透漏半点身份,只叫他将人快些打发走,说罢披了雪氅,拿起马鞭便要出门,这把裴曾吓了一跳,唯恐他又要不辞而别,死活不放,总算暂时将他挡了下来。 想到那齐王义子还在等着,裴曾便叫人先伴着少主,不管何事,务必不能让他单独离去,自己则先匆匆赶来,照少主之意应对,想先送走人,再寻少主详谈,却不料,转个头,便见少主现身于此了。 不但如此,看他这般挡住崔郎君去路的样子,分明有意为之。 裴曾困惑担忧之余,视线落到那个正被崔郎君横抱着的少女,忽地有所领悟。 难道是少主无意看见崔郎君做出的这不大合适的举动,心生怒意? 虽说裴家始终并未明确应下婚事,但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崔昆三番两次主动要求,这回少主在君侯面前终于点头,那便可以算是定下来了,此崔女,几乎也可被认作是少主的未婚妻。 此刻,来接人的齐王义子,却做出了如此的举动。 实话说,方才他看到时,亦感几分意外,总觉此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非只是义兄妹如此简单。 裴曾想通这个关节,顿时紧张起来。 他深知少主性情,乃眼里揉不得沙的人,唯恐事情不可收拾,忙上前几步,朝着齐王义子笑道:“崔郎君勿要当真,我家少主戏言而已。崔郎君与小娘子乃是兄妹,小娘子受伤,为兄者担忧,也是人之常情。外面雪厚风大,不如叫人抬张便舆来,请小娘子乘坐,也可遮挡些风雪,如何?”说罢,朝外大声喊话,命人立刻抬来。 很快,便舆送至,停在槛外。 “崔郎君!”裴曾在旁又唤。 崔重晏却是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此二人便如此对峙。 李霓裳羞惭无比,面庞涨得通红,她再次挣扎了下。 崔重晏盯着对面少年,眼皮微跳了一跳,手臂非但不松,反将怀中女郎慢慢箍得更紧了几分,阻止她要下的意图,接着,他的面上亦笼上一层淡淡寒霜,转向裴曾:“救人之恩,没齿难忘。崔某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去了。尊主日后若是有事,往青州寻我便可。” 言罢,他迈步,继续朝外而去,将要从那少主身边走过时,只听他道:“我方才的话,你没听到吗?” 崔重晏转面,盯着少年,一字一字道:“敢问尊驾,到底何人,为何故意为难?” 就在此时,庭院外响起一阵嘈声,阵阵的喧嚷里,似还夹杂有拔动刀剑的声音。 永安一溜烟又奔出去,在院外张望几下,高声嚷了起来:“有贼人要打杀进来了!” 他话音未落,外面便传入一道呼声:“右将军!你那边如何了!你可还好?” 原来是崔重晏的人,见他进去许久仍未出来,担忧之下,欲入内察看,却被挡住。这两边都是强悍之士,遇在一起,便如针尖对上麦芒,自是各不相让。 少年听见,目光再次扫过仍在崔重晏臂抱内的女郎,点了点头:“原是有备而来。也好,今日我便瞧瞧,没有我的许可,你如何带走人!” “众将听着,把门给我守好!敢进一步者,杀!” 少年头也不回,只蓦地提声,喝了一句。此刻他依旧面如平湖,然而眼内已是隐见戾气。 外面立刻传来齐声应是之声。 李霓裳此时羞愤几乎欲死,心突突地跳。她本被崔重晏箍住,那巨力不至于伤她,却能将她死死固定,无法凭自己挣脱,此刻她再也抑制不住,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自崔重晏的臂中挣脱出来,人也重重扑跌在了雪地里。 崔重晏不防,一惊,低头看见,反应过来,立即上去。 少年身形亦是一动,然而见崔重晏已是伸手欲待扶她,便止住了。只冷眼看着。 李霓裳已自己爬起,不顾脚伤,咬牙便朝外疾走而去。 就在此时,一道女子的曼妙笑声响起,打破了这僵持的一幕。 “这是在做甚?我来接人。动刀动枪,吓死人了!” 随着一句抱怨,伴着环佩轻振之声,只见外面雪地的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二十八九年岁样貌的丽人,她姗姗走入客栈,看一眼满堂的刀剑和惊恐躲在角落的主人,蹙着秀眉,小心从侧旁绕走而过,接着,出现在了李霓裳的面前。 竟是瑟瑟娘子。 李霓裳惊呆,做梦也没想到,瑟瑟会在此时出现在了这里。 见她吃惊地望来,瑟瑟一笑,走来,附耳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长公主不放心你,命我也来瞧瞧。”言罢,她直身,看了眼崔重晏,道:“我来了,小娘子跟我走罢!” 老管事松了口气,急忙见缝插针,叫人送上便舆。永安早将小娘子双足受伤的事啪啪地说了,又道:“小娘子乃是我家少主救回来的!” 瑟瑟目光微动,再望一眼崔重晏和对面的少年,随即向老管事见了一礼,笑称自己乃是齐王夫人义女,奉命来接小娘子。 裴曾忙还礼。 瑟瑟此时转向那少年,稍稍打量一下,便含笑深深行了一礼:“不知少君是何方贵人?今日救下我家小娘子,恩重如山,齐王与夫人必定感恩万分。” 少年不动,淡淡道:“我是何人,过些天你自然知道。人你看好了,莫再闪失。下次再若叫人劫走,恐怕便不会有如此好的运气了。” 千山风雪 第13节 言罢,他未再多看一眼,转身便踏雪而去。 第17章 马车不停向前,太华山那如剑插天的绝峰与它脚下连绵起伏的群山羽灰影廓渐渐转为模糊,终于,尽皆消失,只余下漫天的风雪,白茫茫化作混沌。 回程的起初几日,李霓裳陷入了一种情绪。那是如何的一种情绪,羞耻,愤怒,悲凉?抑或全不是。任何短暂而激烈的情绪,只是再一次地化作恒久的绝望而已。那绝望,便如她做的一个梦。她行走在旷野内,神思里怀着归家的渴念,却不知归家的方向。那于仿徨和茫然中长久踯躅的感觉,并非如何可怕,只是,每回醒来,总叫她感到心窝发凉。 她很早便知道了,她降生在流离的旅途上,冥冥之中,那便已预兆了她的一生。 霓裳是感激瑟瑟的。这个女子,名为姑母义女,然而,李霓裳若是能够开口,唤她一声姑姑,也是应当。不止因瑟瑟年长她不少,从前对她颇多照顾,最重要的是,瑟瑟不会在她不想遭人打扰的时候多问一句她不愿去想的事。 回路上,瑟瑟没有就她这一次的经历问过半句,包括那日的一幕。她加给霓裳的,是需要之时的及时照顾。李霓裳情绪也平复了。她原就不是一个大喜大悲之人。 最后的一日,将要到达青州的前夜,一行人落脚在驿舍内,多日来一直也不曾出现在她眼内的崔重晏应是得到瑟瑟暗许,无声地走进她的寝屋。 她正预备就寝,身着寝衣,坐在一面妆镜前,指握一柄犀梳梳发。 崔重晏或已做好迎接愤恨的准备。他或是她的心里,各自皆是明白,那日若说起初的一抱,乃全然出于他对她的关切的话,后来,不管是无心或是有意,便完全是两名男子之间的关乎占有权力的无声的争夺了。那争夺的物,可以是稀世的珍玩,富庶的城池,当然,也可以是一名女子。 他应没有料到她是如此反应,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包括他曾无意或是有意施在她身上的羞辱。 迟疑了一下,他走上前去,屈膝缓缓半跪在她的身侧,凝视着她半垂的线条秀美的侧颜,诚恳地道:“我错了。求你勿怪!” 霓裳偏面望他一眼,微微一笑,随即继续梳发。 她唯一的最为熟悉的表情,便是微笑,纵然她内心已是厌恶,从不会对镜看自己微笑时的模样。 正如她永远不能说话,微笑也永远不会出错。 她没有怪他,完全没有。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动未动,久到她几乎以为他已离去,忽然,耳中传来他的话语之声。 “公主,你难道还是猜不出,他是何人吗?” 李霓裳再次转面向着崔重晏,看见他的面容之上,浮出一缕古怪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的心不禁跳了一跳。 “世家子。” “那样小的年纪,随从却个个精悍雄健,显是历过多次战场厮杀的猛士。” “坐骑多为北地之马,毛皮丰厚而肢干短健,不易陷沙,容易冲刺,一向为骑兵所喜。马上所携的囊袋鼓胀,却无沉实之感,内应藏有弓弦。” “一行人在长途南下的路上。” 崔重晏一句一句地道。 “这些日在路上,我终于想明白了。那少年,应当便是河西裴家的那位二郎君,裴世瑜。” “他显是将你当做了齐王之女。” “公主,你与他应也处了些时候了。我之所言,可有道理?” 回来后,李霓裳便刻意不再去想那段时日发生的任何事,自也包括那少年。然而,崔重晏的话,此刻实却如同鼓点,字字地击在她的心上。她脑海里不由地又浮出那一张初见之时覆戴着狰狞傩面的脸容。当时所有那些叫她迷惑的事,登时也清晰了起来。 她垂目不动,胸内一颗心搏动剧烈。 “我知你当时如何想我。这几日我亦自问,崔栩曾屡屡当众辱我,比之更甚,我亦可忍,何以这一次,却不能了?” 崔重晏自嘲地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明白了。”他道。 “因当日他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有所感知,他对你有意。一个陌生之人,竟也公然夺我已经抱起的怀中之人。他凭了什么?那时我尚未想到他的身份,故我不愿再忍。” “公主,此刻在我明白他何许人后,便也知他那一刻为何那样敌对于我。换做是我,我亦是不容。” “你若问我后悔吗?我悔,亦是不悔。” “不悔,是因当日那一遭,叫我愈发清楚我当做之事。若是我连已抱起的女子也抱不走,受制于人,我活于世上,还有何欢可言?” “我之后悔……” 他顿了一顿。 “公主,你抬起眼,看我可好?”语气竟带几分祈求的意味。 李霓裳终于慢慢抬眼,依他之言,望了过去。 崔重晏凝视着她:“我之后悔,乃是因你。我为一时意气之争,罔顾你的心意,将你置于极大的羞辱之中。我错了。我向你发愿,从今往后,我崔重晏再不会如此对你。” “不但如此,终有一日,我也必要将世上,还你以一位公主该当有的荣光和尊贵。”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锵金,字字发愿。 李霓裳执梳的手停了下来,一动未动。 烛火暗吻女郎的螓首蛾眉,一张姣面,如午夜梦中故园里的朦胧海棠。他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终于,她略仓促地动了一下,脸偏过去,抬起她仍握梳的手,将最后的一握长发梳到了发尾。 此时,外面也传来一道轻咳声。 崔重晏醒神。知该走了。 “裴家二郎的事,你不必过于顾虑。” “似裴家出来的世家子弟,行事自有准则。我若所料没错,待误会澄清,该当怎样,仍是怎样。”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起身辞去,如他来时那样,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天亮了,马车入城,载着李霓裳回到了齐王府。 这一次,走的依然是上回走过的便门,悄然无人看见。她也住回到了那座小檐楼内,中间除了那个世子崔栩回来,曾试图闯入见她不成之外,一切仿佛都和此前没什么两样。那一段遭劫的经历,便仿佛是一段她臆想的离奇的经历。 几天之后,齐王府的正门,也迎来一位盼望已久的贵客。 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受其兄靖北侯之托,不远千里,终于在齐王的寿日到来之前,顺利抵达青州。 齐王欢欣不已,获悉消息,亲自领人出城,将这位年轻的贵客迎入王府。 齐王府正门大开,齐王于新落成的紫璧园的金碧大堂内大摆筵席,为贵客接风洗尘。 世子崔栩、齐王义子崔重晏、田敬、青州百官、当地名士,这些人不用说,皆列位相陪,就连平日一向很少出来的那位人只听闻过其名的齐王夫人,亦罕见地露面,盛妆与齐王同坐,一道宴客。席间钟鸣鼓乐,艺伎献舞,青州已是许久不曾有过如此豪奢的盛宴了,当夜,府内火杖齐燃,亮若白昼,飘越出墙的歌舞之声在数里之外的街市上亦是隐隐可闻,惹的坊巷里的百姓好奇不已,纷纷打听今日来的到底是何方贵客,竟能叫一向撙节的齐王破例至此地步。 未等筵席完毕,裴家二郎君的美名便已经由宾客之口传出。年轻的郎君,不愧是河东名门之后。他的容貌俊美而英桀,举止鸿轩凤翥,高雅不俗,连他席间神色清冷,笑意甚少,从头至尾说的话寥寥可数的孤高自傲,也成为了世家子弟矜贵气度的最佳诠释。 齐王夫妇对他的喜爱之情更是丝毫不加掩饰。宴毕,宾客散去,夫妇又将裴二郎君引入雅室,摆上私宴继续款待。片刻后,夫人见他面上隐露几分不耐烦似的倦意,朝那一班乐伎看了一眼,众乐伎连同全部侍婢鱼贯退下,雅室便只剩齐王夫妇与裴家二郎。 齐王亲自斟酒一杯,笑道:“本王等候贤侄,已有多日,今日终于见到,实是欢喜。方才人多,说话不便,大恩不言谢,这一杯酒,本王便先干为敬。” 自那日崔女被那位姑姑接走后,这一路上,裴世瑜心内的一股气便始终消不下去,将他堵得日夜不宁。时而恨不得当场掉头回转,不去劳什子的青州了,什么婚约,更是可笑,他怎可能还会娶那崔女?就算她是瑶池仙女,他亦绝不会再多看一眼。时而他改念头,觉着就此放过那对男女,岂不是遂了他人心愿?他裴世瑜从来不会做如此的窝囊好人。索性就将崔女娶来,自己不要,晾着也好,反正不能叫别人如意。时而他又恨不能插翅飞去,立刻出现在那些人的面前,好叫齐王那老匹夫知道,他早便看出他女儿与所谓义子之间的私情了。家风不堪至此地步,竟还死乞白咧要将女儿嫁来,当他裴世瑜和裴家为何?究竟是何等厚颜无耻之人,才会有此行径。 便是如此,他一路满腹暗怒,抵达青州,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方才那场盛宴之上,见那日那个齐王义子还若无其事来向自己敬酒,心内便在冷笑了。此刻终于等到齐王开口,似要谈及此事了,想必那位姑姑认出他,并将事告知齐王了,如此也好,省去他再费口舌。便勉强压下暗怒,笑了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区区小事,贵府千金无碍便好。” 他本还想再说一句,“贵府义子与千金应是青梅竹马,兄妹情深,当日即便我未遇到,她那义兄想必也会出手”,忽然想到女郎年纪也小,天真不知世事,或许遭人诱骗,齐王夫妇并不知晓也未可知,他若是此刻便当人父母之面揭其丑事,未免有失身份,终还是忍了回去。 齐王夫人道:“小郎君怎如此客气。郎君救下我那本家孤女,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裴世瑜怔了一下。 夫人便将自家一个女孩儿陪伴齐王之女同去太平寺礼佛,不想阴差阳错,竟然被人当做齐王之女劫走的事略略讲了一下,讲完,笑叹了一口气:“我那义女瑟瑟此前接人回来,同我讲,救人的那位年轻郎君高义,竟不肯叫人记恩,未报来历,她无可奈何,只能先将人接回家中。救命之恩,岂能不报,我正想着再派人去仔细打听,没想到今日瑟瑟又讲,她看到裴家来的那位贵客,竟然就是先前救了我家女孩儿的恩人。这可真叫巧了!大恩不言谢,裴郎君此次既然来了,那便一定要多留些时日,好叫我多尽些地主谊,以报裴郎君的恩德!” 裴世瑜还没听完齐王夫人的话,整个人便已惊呆,五指紧捏着一只方端起的酒盏,当场僵坐不动。 齐王对亲事,或者说,希望两家联盟之事,确实抱有极大期待,所以才会在明知裴家不愿的情况下,不顾颜面,借着这次寿宴再次提及。他也确实是在今日才从瑟瑟口里知道前些时日救下李家公主的人,竟就是裴家的二郎。 裴世瑛前次回信,婚事希望颇大,但,依旧没有完全答应。齐王怎会看不出来,借着良机,便又出言试探:“不知贤侄此次出发之前,君侯可有与你谈及别事……” 他话未说完,留意裴家儿的面色忽然变得极是难看,人一动不动,似魂游太虚,迟疑了下,改口道:“贤侄你怎的了?莫非是不舒服?” 裴世瑜被他叫了好几声,方蓦地醒悟,抬目便见齐王夫妇看着自己,神色疑虑,定了定神,强抑下此刻心内的汹涌,缓缓放落掌中那只几被他捏碎的酒盏,若无其事地道:“想是确实有几分醉了,方才失态,还望见谅。今日承蒙盛情款待,时候也不早了,不敢再多叨扰,便请齐王与夫人早些休息,我也告退。” 他既如此说了,齐王怎不放人,忙朝外喊话,命人快些送裴郎君过去歇息。 裴世瑜深吸一口气,忍下胸腹内突然涌起的酒水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之感,起身,向着对面二人行了一礼,迈步便去。 第18章 齐王亲送贵客至大门,再由田敬继续领人相送,一直送到了下榻的驿馆,方辞归而去,殷勤之状,不必多说。 裴世瑜下了马,便向里大步行去。 自太华山那段周折完毕再次上路,裴曾便觉少主情绪极是异常,今日到达青州,齐王大摆宴席为他接风,他看去依旧意兴阑珊,落落穆穆,与主家的盛情相比,愈显冷淡。 裴曾倒不担心少主真的会在筵席上做出什么出格的冒犯主家的举动,只是他如此态度,确实不像是来结亲,倒与寻仇有几分相似了,猜测应是与齐王之女和那位崔郎君有关,今夜的私宴里,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心里颇为记挂。 终于等到送行之人全部回了,入得下榻之所,裴曾将那些还跟在身后的驿馆官吏也都打发走,身边只剩下自己人了,正想追上去询问状况,却见他忽然疾走几步,俯冲到庭院的一个角落,竟呕了出来。 原来醉了。裴曾赶忙喊人来,要一道扶他入内,又被他拒,无奈,只得等他自己进去了,再叫人送来温水,漱口毕,往他嘴里含了两颗解酲冷香丸,见他接着便自顾和衣躺下,闭了目,一句话也无,只得替他盖上被,退出,轻轻拉合了门,先让他醒酒歇息。 周围之人终于全部不见,耳畔的嘈声也消失了。裴世瑜再闭目片刻,将口里那两颗含得他舌根发苦的香丸一口吐回到榻侧的一只沃盆内,翻了个身,趴在榻上,便将脸深深埋入枕内,一动不动。 他今晚喝得不多,自是没醉,只胸口闷涨难当,出来后,再遭冷风一吹,整一副肠子都似绞作了一团,恨不得全呕出来才舒服。 终于得了清净,再无人杂扰。然而,起初那一阵因张冠李戴而致的诧异和震惊过去后,此刻他非但不能冷静,整个人反更陷入另外一种浓重的混乱之感里。 他从有记忆起,便知父母皆去,是当时自己也还只是少年的兄长将他养大。兄长十岁起掌家,外有强敌环伺之险,内有万千民生之计,全部压在他的肩上,担子之重,情状之艰,可想而知。但即便是那样的情状下,兄长也时常抽空亲自教他读书,领他骑马射箭。便是在兄长这般无微不至的关怀之下,裴世瑜长大。 倘若说,在他十六岁第一次拒婚那年,他还只是一个终日只知冲锋杀敌建功立业的热血少年的话,那么这几年,随他走遍四境,历练加深,他早已慢慢改变。忧患,不会因为他的无视,而不存在。 身为裴家人,无论任何时候,外面如何翻天覆地,只要人还在,守住先祖曾洒热血保护过的河西之地,已成为每一代裴家子弟与生俱来融入骨血般的使命。 前朝覆亡,霸权四起,河西周围的诸多异族强敌也趁机来袭,父亲去世后的那段混乱期,河东难以维继,只能退守河西。四面强敌,河西形同孤岛,打退一次又一次的来犯,坚守将近十年过后,垦荒屯田慢慢见效,粮足马壮,局面终于开始扭转,如今更是取回河东,一切都已向好。但裴世瑜也清醒地知道,如今还远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 北面契丹,西南砀项,仍在环伺,东面本就有孙荣为敌,如今横海天王又起,显是蛰伏多年,亦忍不住要跳出来北上中原加入争霸之局了。那老贼当年曾惨败于父亲之手,对裴氏必怀刻骨仇恨,一旦他夺取潼关入主关内,兄长便又多一强敌。 并且,与孙荣、宇文那些人不同,裴家除要应对他们,更要时刻戒备异族来犯,可谓是前有虎,后有狼,局面倍艰。如今青州既有意联合,三番两次提亲,不如应下。往后长久怎样难说,不过,目前若多一盟友,来战之时,青州牵制一下对手,也是没有坏处。 从小到大,全是兄长为他付出,处处为他考虑,包括他的婚事,不愿委屈他半分。如今只要能为兄长分忧,娶妻何妨,便是对方貌若夜叉,他也不会皱一下眉。 正是如此考虑之下,裴世瑜接受联姻,随后,他出发南下,路过陕州,近旁便是潼关,当时大战正酣。 他早便听闻,宇文纵治军有方,麾下效死者也是众多。如此机会,不亲眼去看一下对方的排兵布阵,未免可惜。 知裴曾绝不会放他过去,所以他不辞而别,先去了潼关附近,观望两军对垒,随后,又潜入天生城,察看宇文对粮草和后援的安排调度。 果然,所见如同传言,宇文麾下将士极为悍勇,并且,难得竟也可以做到令行禁止,可见他军法森严,在部下面前威望必也极高。他的后防也是预备充分,戒备周密。难怪此人有当世第一枭雄之名。至于那潼关之战,打到这个地步,也无须再等结果。看两军士气便知,数日之内,孙荣必败。 这一趟,他也没白走,收获颇多,算是达到目的。 当日他已刺探完毕。本来想再攀一下太华山的顶峰,立于巅顶,览众山黄河,方不负此行。然而想到裴曾必已急得不行,还是尽快回去为好,免得他过于担忧,便打消计划,潜匿了下来。在他等待天黑之际,隐约听到营寨门口的方向起了一阵骚动,似是有人前来投奔,还弄来个女子作投名状。 千山风雪 第14节 这种事和他完全无干,他继续闭目养神,终于天黑,他正要从藏身之地出来,附近走过两名夜巡轮岗结束正要回营歇息的士兵,那二人低声议论白天送来的女子,无非是说女子容貌如何如何绝美,天王夺下潼关,便可献给天王助兴之类的话。他耐心等那二人走了过去,正要出来,“青州齐王之女”几个字入了耳。 他这一趟本就是为联姻而去,如此巧合,齐王之女竟被挟来此处,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观,于是又埋伏下来,想趁夜色直接将人救走,然而那个姓谢的部署严密,即便他能将人救出,重兵包围之下,恐怕也难将人顺利带走,故又等了一天,想继续寻找机会,不料当天,横海天王便到,紧接着就是次日一早的事,宇文纵竟要杀那女子。 这实是他未料到的一个意外,当时便冒险出手,终于叫他将人救了下来。 此一刻,他将人当作崔女而引出的种种误会,一幕幕又浮现在了脑海里。他认定那女郎与崔重晏有染,却不知二人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干他一个外人何事?他竟从中作梗,阻止离开,险些还大打出手。 李氏女虽口不能言,然而心里,不知已是将他想得如何不堪了。又难怪今夜崔重晏对着他时,也是若无其事一番坦坦荡荡的模样,原来,根源竟是在此。 裴世瑜被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羞惭之感攫住。忽然迸出念头,要去寻那女郎将事说个清楚,再连夜离开此地,此生再不踏足半步。 他整个人被这个念头激得猛然睁眸,一下从榻上翻身跃下,匆匆套靴,几步冲到了门后,打开,朝外便去。 裴曾尚未走远,因不放心少主,将长安唤来,叮嘱他今夜睡在少主隔壁,若有动静,随时来叫自己,正说着话,忽然看见裴世瑜从房内出来了,忙上去叫他:“不早了,郎君怎又出来了?要去哪里?”却见他仿若未闻,自顾仍是大步朝前。 裴曾追上,待要细问究竟,又见他忽然止步,停了下来。 裴曾赶到裴世瑜身前,担忧地发问:“郎君怎的了?可是有事?”他问完,见裴世瑜也不应话,自顾伫立半晌,忽然低低道了一声“无事”,转身又走了回去,再次闭门。 他的举动实在古怪。好在这一晚的后来,暂是不见任何异常了。次日一早,驿馆里便来了齐王府的使者。昨夜筵席过后,齐王曾说今日引郎君出城游览。裴曾上去叩门,门仍反闩,门内传出少主一道低闷的应声:“今日我哪里也不去,阿伯也勿来扰我。” 这声音过后,屋内再无半点动静。裴曾无可奈何,出来以少主宿醉未醒的借口,将人先打发了回去。 整整一日,房门始终紧闭。裴曾急得在外团团转。等到快要天黑,他思忖着白天得知的事,再也忍不住,又上去拍门。本以为少主依旧任性不理,不料门却应声而开,原来闩已移除,少主也起了身。 他的一头乌发凌乱散落,身上只松松地套了件白色衩衣,盘膝坐在榻上,身形一动不动,似已如此很久了,也不知他在出神想甚。 永安招手,驿馆里一直候着的婢女们便入内服侍。众婢送入盥洗之物。裴曾命人都退下,将门关了,亲自服侍裴世瑜净面,低声道:“事情我都知晓了。白天齐王夫人打发那位瑟瑟娘子过来,送来谢礼。原来先前那位小娘子,不是崔家的女儿……” 裴世瑜不言,只下了地,屈身俯在铜盆前,自顾掬水洗面,铜盆内的清水在他的手掌间不断地发着搅碎的哗哗之声。 老管家望着他的背影,暗叹口气。 今日他才完全领悟,昨夜回来后,郎君为何反常至此地步。 若是没有看错,郎君应对他所救的那位女郎颇有好感,奈何造物弄人,此女先是认识崔郎在先,二人关系看似不浅,后竟然说,不是要与郎君定亲的崔家女儿,而是齐王夫人那边的一个无干之人,想是哪位旧日宗室遗留下来的女儿。 阴差阳错,徒呼奈何! 裴曾迟疑了下,终于说道:“郎君,你若改了心意,不愿娶崔家之女,也是无妨,不必勉强。出来前,君侯特意说过,他并未允诺齐王,咱们还是可以改口的,郎君千万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裴世瑜抬起湿漉漉的一张脸,睁目,接过老管家递上的素巾,缓缓揩去俊面之上不停垂落的晶莹水珠,转头道:“就照原定那样,我还是娶崔家女儿罢。”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 “劳烦阿伯,明日便去寻齐王商议,尽快将事定下,如此,我也好早些回去!” 说罢,他将半湿不湿的素巾扔在铜盆里,整好仪容,迈步走了出去。 第19章 裴世瑜命随从勿来,独自牵马出了齐王府,遇一队夜巡士兵,打听到右将军的宅邸,找了过去,被告知右将军今夜在城外防营内巡夜,便照指点再去。 青州城虽有宵禁惯例,但他却是齐王亲自出城迎接的贵客,城门官怎会拦他,自是放行。他打马出城,来到了右军防营,远远见辕门周围火杖光动,门外停了几匹马,再走近些,便认了出来,那领头之人,正是昨日在筵席上见过的齐王世子崔栩。 观崔栩仿佛面带愠色,来者不善的模样,裴世瑜迟疑了下,停马未再前行。没片刻,崔重晏快步走了出来,向崔栩行了一礼,问他何事。 崔栩扬手,将左右悉数屏退之后,冷声道:“我听闻,是你过去将人接回来的?” 崔重晏仿佛早便料到他的来意,应道:“世子怕是有所偏听了。怎会是我一人?瑟瑟娘子亦在。我不过担起护卫之责罢了。当时出事,义父与夫人焦急万分,世子又不在近旁,我再不去,难道坐看她落入险境?若是那样,待世子归来,恐怕又要怪我罪了。” 他这话应得,不卑不亢,实在叫人捉不到任何可指摘处。崔栩恼羞起来,一顿:“姓崔的!你一向巧舌如簧,我说不过你。父王遭你蒙蔽,我却知晓,你绝不是什么善人!你若以为你如此便可瞒天过海,那便是痴心妄想!我问你,怎就如此巧,上回她来,也是你去接的?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为何我与她的婚事迟迟不见进展?父王先前分明已经应许过我,将她许配于我!她已是我的未婚之妻!” 他冷笑:“莫不是你看她花容月貌,便也见色起意,从中作梗?你到底在我父王面前都说了什么!我告诉你,她身份贵重,就凭你,一个丧家之辈,也想染指?” 崔重晏竟也不怒,只道:“世子自重。想知我与义父都说过甚,你自去问便可,来我这里又有何用?天色不早了,我今夜亲自巡营,军务在身,世子也早些回罢,免得晚了,又惹义父生气。 ” 言罢,他行礼,便待转身回营。 他字字句句,看似恭谦,实却没将人放在眼里。崔栩怎肯如此干休。 他凭着直觉,总觉自己婚事不顺,与这父王的义子脱不开干系。此次公主出了如此大的意外,出力者竟不是自己,而是此人。更不用说,戴厚的人头尚悬城关,军士皆言右将军之功。 这一口气,他如何忍得下,猛然拔刀,呵斥崔重晏决斗。他的随从如今早就得过田敬叮嘱,不敢再随他了,急奔上来劝阻,对面右军里的人远远看见,当即也冲了出来,一时,辕门口喧声大作,纷纷攘攘。 裴世瑜未等听完,便悄然转身,牵马离去。 他再不想多听半句关于那女郎的事了。 昨夜起,他在羞惭与自责中辗转一夜,又经历一个白天的苦思,终于霍然开悟,下定决心,尽数摒弃不该有的杂思,归他当行之道。 唯一仍觉挂心的,便是他那日的狂妄之举,无礼至极。 对李氏女的诸多冒犯,只能作罢了,他如今也不可能再寻她私下见面了,随她如何做想,皆是他该当的。 崔重晏那里,当日自己对他,确实有所折辱。裴世瑜不愿因己之过错,引他对那李氏女有任何的误会。 若是如此,他便真的罪该万死。 正是怀着如此一个念头,裴世瑜方出来,想寻崔重晏将事解释清楚,澄清误会,免得他有无谓的猜疑。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叫他得知了如此一个意外。 原来那女孩儿根本不是崔重晏的人,而是齐王世子的未婚妻。 然而,凭了那日所见,裴世瑜很难不去相信,她与崔重晏之间没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此间到底何意,无须多言。 裴世瑜的眼前,不禁又一次浮出那少女的模样。 倘若今夜不是亲耳所听,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有着那样一双仿佛隐忍着人世间万千情绪的明眸的少女,竟与这两个身份地位各皆不俗的男子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了他救下她时的情景。 对面便是即将落下的森亮利刀,她静立不动,神情分毫不见惧色,坦然得如一尊正在静待烈火焚身的冰中雪人。 那一刻,裴世瑜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便是她等待中的来自上天的恩待。 他所知有限,自然不敢论断,是她将这二人玩弄于股掌,然而,当再联想到她在跟随自己逃生路上所表露出的种种叫他意外的坚忍,她显然并非如她外表那般简单,此再毋庸置疑了。 先前是他轻看了她。 他已离那座营房越来越远,早听不到任何异声。他漫行在积着残雪的野地里,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的马儿亲昵地顶了一下他的臂膀,他方惊觉。 一阵刺骨寒风迎面吹来。 他向来性急,有事便要立刻去做。出来得仓促,穿得不多,冷风嗖嗖钻入衣领,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噤,闭目,捏了捏掌,长长地吐出了胸间的一口气。 那崔世子又说她“身份贵重”,到底如何贵重,裴世瑜也无欲望再去探究。 这一刻的心情,是遗憾,释然,或者,些微也有那么几分难过? 他自己亦是不清,只在他吐出这一口气后,便仿佛将这段时日以来胸间堆积的全部郁结,尽数排遣出来。 他转身,歉意地揉了揉被他忽略的心爱坐骑的一只尖耳,再不多想半分,蹬上马背,叫它驮着自己疾驰回往了城池。 深夜,齐王崔昆与田敬仍在书房之中对坐议事。 齐王的这间书斋,亦如他一贯给人的印象,陈设简古,看不到半件奢色玩物。 裴家的那个二郎君,人虽到了,然而从昨日的接风筵席起,他便颇为冷淡,更不用说,今日竟闭门不出了。裴家那位大管事称他是因宿醉所致,然而齐王又怎会相信。 裴世瑛此次在信中也并未完全应下婚约。齐王之所以提早放出消息,破釜沉舟,是想造个既定的事实。到时,除非裴家兄弟甘冒公然与青州翻脸再树一敌对的风险,否则,多少也要考虑齐王颜面。 然而,在看到裴家的二郎之后,齐王不禁又生出几分不确信。实在是这裴二郎君与他兄长裴世瑛完全不同。 齐王见过裴世瑛,乃是一位谦光如玉的雅量君子,而这位裴二郎君,看去颇为傲矜,不像是个肯委屈自己的人…… “姊夫安心。”田敬安慰他。 “宇文纵如今已攻下潼关,他与裴家乃是宿仇。裴家兄弟本就有孙荣这个大敌在,更不用说讫丹、砀项那些蛮夷,一向就没有消停过,如今又多一个宇文纵,他们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姊夫你有意襄助,便如雪中送炭,我料裴家感激都来不及,怎可能拒人以千里之外?姊夫放心,裴家二郎人既已到,事便成了大半。我看就这两日,他必会开口。” 齐王沉思,忽然有人来报,世子方才出城又去寻右将军了,似起冲突。 田敬脸色微变,看一眼沉面不悦的齐王,起身便要赶去,幸好那人又报,右将军退让,世子也被他身边的人劝住,此刻已是回城。 齐王开口问是为了何事,那人摇头说是不知,齐王便拂了拂手,那人下去,田敬终于松了口气,然而转念,如此小事,竟也有人特意禀到齐王面前,必是崔重晏之人所为,心里不禁暗恨,迟疑了下,便试探地问起外甥与那位公主的婚事。 他也不知到底为何,齐王对这件原本板上钉钉的事,突然变得犹豫起来,至今未决。外甥这趟外面回来后,曾几次来他面前问询,然而他并不明内情。 问完,田敬正在等看齐王如何说,外间竟又有人到来,说要禀事。 田敬以为仍是方才那事,唯恐齐王又要怪责世子,心里恼怒,叱了一句,道自己稍后便去处置,不料来人竟是齐王府一个名叫上官赞的幕僚,入书房后,低声禀告一个消息,召国皇帝孙荣派遣密使送来一道密信。因上官赞与那使者早年曾为同窗,便托他将信转交,再三叮嘱,务必亲自送到齐王手上。 孙荣与齐王已敌对多年,就在此前,孙荣还曾兴兵攻打博州,崔重晏领兵抵住孙荣大军,不久,宇文纵又开始发难,孙荣才被迫退兵而去。 这个时候,他送信过来,目的为何? 齐王也有几分意外,冷着脸接过,展开览信。 田敬在旁观察,见他起先不过草草浏览,很快,神色变得凝重,阅毕,竟从头再看了一遍,接着,齐王久久盯着来函,目光闪烁,神色古怪,似遇到一桩极为难办之事。 田敬不禁好奇起来,等待片刻之后,忍不住发声询问何事。 齐王将信缓缓转他,田敬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未等看完,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孙荣来信提出愿与齐王交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两方联手应对宇文纵。为表诚意,他不但许诺归还早年夺走的原本隶属齐王的德州,另外,将齐王渴望已久的宿州、徐州两地,亦一道划归齐王所有。 但,此事亦有一个前提,那便是帮助自己,除掉裴家兄弟。 第20章 田敬看完信,小心翼翼地摆回到齐王面前,未置一言,心里却飞快地盘算不停。 齐王经营二十多年,从最初一个籍籍无名的地方节度使开始,到如今也算是威震一方的雄王,然而,他的上限,仿佛也就如此了。 他最大的遗憾,便是因了地理受限,始终只能困于如今这一块东海滨地。 齐地之北,乃是河北,自古便为中原要地,争夺激烈,他如今自是不能多想,拓展的最佳出路,在于南面的江都扬州与吴越。彼地以富庶闻名,鱼米丰沃,桑田遍布,巨商富甲天下,在前朝便为重要的课税来源。 齐王若能南下夺得江都与吴越,则实力必将大增。然而,如今那位盐贩出身的江都王陈士逊虽年岁不大,却极不好对付,他的义妹白氏,江都白家商社的掌家之人,更也是裴世瑛的夫人。 不过,阻止齐王南下经略的最大障碍,倒不是他惧怕陈士逊,而是他南下必经的徐州宿州之地,始终被孙荣以重兵牢牢占据。徐州自古为兵家要地,倚仗山势与城外水路,易守难攻,齐王也曾数次发兵打过,皆无功而返。本已不抱希望了,没想到如今孙荣为求联合,竟主动将地让出。这也便意味着,齐王往后经略南下,再不是遥不可及的空梦了。 孙荣的这份礼物,不可谓不重,不可谓不投人所好。 田敬心内已是难抑兴奋,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望向齐王。只见他沉吟许久,赫然而怒,抄起信件上官赞的面门抛砸,道:“大胆!我因赏识你的才学,方留用你至今,不想你竟吃里扒外!这便罢了,你分明知晓,我崔裴两家世代姻亲,如今又在议婚,你还敢送来此信,挑拨离间,居心何在?”斥毕,他转向田敬,命立刻杀掉此人。 千山风雪 第15节 那幕僚慌忙叩首求饶,辩道:“不才深受齐王厚恩,无一日不是在想如何报答主上,怎敢藏有私心?一切所思,皆图齐王之利而已。宇文纵蛰伏二十载,如今凶焰滔天,莫说青州独木难支,便是孙荣,往后恐怕亦暂要避其锋芒,破局之道,无非是趁着大战刚过,宇文纵休养元气之机,早结联盟合力对抗而已。” “主上若取裴家兄弟,目下无实际所得不说,便是将来,助力恐怕也是有限。那裴世瑛又娶陈士逊义妹为妻,莫看如今陈士逊与他不和,但有那白氏从中调停,迟早二人必将言和,他怎可能助力主上将来的南拓远策?主上若与孙荣联盟,所得近在眼前不说,合力应对宇文纵,料那宇文纵一时也难逞凶。等度过当前难关,到了将来,不必长远,五年十年便可,放眼天下,谁或又会是齐王可能的最大强敌?” 屋内寂静无声。 上官赞顿了一顿:“孙荣如今看似依旧势倾天下,然而连年用兵,实则民困马疲,日益空虚,更不用谈此人凶暴无德,军中亦颇多埋怨,胜势之时,尚可维持,一旦连败,必如山崩,用不了几年,恐怕便如强弩之末了。” “裴家兄弟却是不同,论祖上之威,论谋事之能,皆非一般人可比,如今他们又夺回太原府,势头正是如日方升。” “所谓祸患,当杜之于将渐,不可悔之于已成啊,主上!” 他说完,深深叩首,俯额到地。 片刻后,田敬觑一眼齐王,微咳一声:“若照你之意,该当如何行事?” 上官赞自地上起身,开门望过左右,尽皆无人,这才合门,返身低声说道:“此事,召国使者也已献策。主上不是要将爱女嫁与裴家二郎吗?何妨促成此事,送嫁到一方便行事之地,于送嫁队伍及四周设下周密埋伏。裴世瑛爱护兄弟,裴二逢如此人生大事,他必会领着家臣亲临主婚,待大婚之夜,趁其不备,来个釜底抽薪,将兄弟二人连同家臣全部除掉!” 田敬捏了捏开始冒汗的掌心,迟疑一下,道:“如此行事,若是传开,叫天下人知晓……” 上官赞摇头:“此事干齐王何事?分明是宇文纵不甘齐王与裴家联姻共同对抗于他,趁机偷袭所为。” “使者亦带来孙荣之言,事成之后,他只取河东。河西那些地方,暂便叫蛮夷自己争斗,料没个三五年,争不出胜负,中原也可得些安宁。主上你有徐州宿州为托,尽可以南下,一展宏图,拿下江都吴越,日后两家效仿齐周,东西分治,共同对付宇文纵,岂不两全?” “此便是孙荣使者全部所言。不才深知主上,从无霸业之念,多年尽瘁事国,不过是不忍生灵涂炭,于这乱世尽力保得一地百姓安乐罢了。然而不才以为,似主上如此的仁爱之主,自三皇五帝起始,至今又有几个?主上若能更进一步,才是对天下万千黔首的最大恩赐!” “不才代青州万千民众,天下万万民众,恳请主上,郑重考虑!” 上官赞说到最后,已是动情不已,涕泪俱下。 齐王始终未发一声。田敬暗示幕僚随己退下。上官赞忙揩泪随同,剩齐王独个又在书房内坐了片刻,终于,他缓缓起身,走去拾起方被他投掷在地的信件,举到案头烛火之上,点燃,看着信笺在卷起的火舌里渐化灰烬,齐王稍稍前推座前的案几,只见身后一面靠墙的格架之后,露出来一道小门。他手执烛杖,走了进去,关闭小门,墙壁便又复合如初。 原来墙壁之后,尚有一间隐秘的斗室。室内陈设与外间大不相同。东墙悬挂一幅山河地理舆图,对面则是紫微垣星图卷,图上描绘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东西两番如城墙环绕,其间,八敕、四辅、天悟等星座有序罗列。 细看,竟是前朝末代宫廷天师况西陵的亲笔手绘。此人是位不世出的天才,医学术算,天文地理,堪舆相卜,乃至曾在宫廷风靡一时的幻术,无不精通,中年他奉召入宫,因精准预言日食,轰动一时,天下无人不知其名。此卷留有宫廷印鉴,想是他入宫之后所绘,乃大内藏物,长安被毁后,也不知落入谁手,又如何辗转,最后到了此处,成为了齐王崔昆的心头之宝。 齐王将烛杖放在案头之上,先行至一处置有水盆的角落,仔细净手焚香过后,来到舆图之前,站望片刻,又转到星图前,伸手,缓缓抚过那因年头长久而微微泛黄的纸面,手指最后游移到那紫微宫上,摩挲片刻,接着,他朝向了设在南墙前的一面屏风。 屏风素面木座,看去极是普通,隐隐约约,只见屏后似乎矗着一尊高大的威严人形。 齐王便如此隔着屏风,落目于那道人形之上,出神良久,他踱步绕过屏风,来到了其后,那里一道木架,架上竖挂衣物,冕冠、玄衣、纁裳、大带、蔽膝,连同素纱中单、赤舄等,无一不齐。 竟是整齐一套绣有日月星龙十二纹章的天子礼服。原来方才映透在屏风上的那道朦胧人形,便是衣影。 齐王停在冕服的前方,久久凝望,神情渐渐痴迷,犹如对面是他思慕许久的一位心爱的女子,目内放出了无比温柔的光。 他开始朝冕服恭肃下跪,行三叩九拜大礼,将要完毕之际,忽然,身影顿了一下,接着,也未从地上起身,只手足并用,慢慢地爬向那一套冕服,到了近前,无声无息地探手,突然,将那一片刺绣织藻黻纹的裳角猛然一把掀起。 冕服之后,陡然发出一道尖叫之声,一团身影连滚带爬,不住地往后退去。 齐王神色紧绷,手紧跟着一把抽出冕服腰带上悬的佩剑,自地上一跃而起,一步抢到衣后,赫然看见一人退缩在角落。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女儿崔蕙娘。 崔蕙娘的神色极度惊恐,面容更是白得不见半分血色了,整个人瑟瑟发抖。 “是你?” 齐王立在女儿身前,难掩讶色,攥剑的手终于缓缓放落,然而目光依旧阴鸷无比。 他的眼皮抽搐,双目盯着脚下的女儿,寒声道:“你怎会在此处?” “你都听见了甚?” 今日之事,崔蕙娘自然不是有意为之。 太平寺意外之后,她被匆匆接了回来,在度过一段满是煎熬和愧疚的日子后,总算前些时日传来了好消息,代她受罪的霓裳安全归来。 她极想过去探望,然而,数次皆是无果,被瑟瑟娘子以各种借口婉拒。她便明白,应是长公主不再允许她与阿姐往来,只得作罢。如此难过数日后,又得知裴家的二郎君抵达青州。 憧憬了许久的未来夫郎终于到来了,起初,她自是如同世上所有的怀春少女一样,心如鹿撞,暗怀期许。然而,事情似乎并未如她预想那样发展,她得不到议婚的消息,忍不住向乳母旁敲侧击地打听。乳母只满口夸裴家二郎如何俊美,如何翩翩风度,却半句也不提婚事进展。 崔蕙娘不谙世事,然而也非蠢笨之人,乳母这般躲闪,敏感的她在心中有所感知。今日哭了半日,终于下定决心,不可勉强别人。她知父亲几乎每晚都会独自在书房内停留,便在天黑后来到了此处,想寻父亲说清楚,裴家的儿郎若是无意于自己,那就不必再议亲,免得自取其辱。 齐王的这间书房,连同外间庭院,向来是个禁地,每日只许仆从在早间的固定时间入内打扫,除此之外,家仆等人未得召唤,一概不许擅入,这个规矩,上下皆知,从无人胆敢打破。 崔蕙娘却是不同。 齐王从前对这唯一的女儿,也颇多怜爱,她那件稀世的吉光裘,便是齐王所赠。虽然近年,齐王因军国大事缠身,渐渐对女儿有所疏忽,但蕙娘在仿徨失落之余,心中始终仍将父亲视为最为亲近之人。 她悄然入内,天黑也懒怠点灯,只缩坐在父亲惯坐的位置上,回忆起幼年自己被他抱来这里坐他膝中的情景,倍感伤神。后来夜深,久等始终不见父亲归来,便想先回,等明日再来。不想因了眼前昏暗,起身之前,不慎撞到前方案几。 案几颇有分量,按说她这一撞,不至于挪位,然而疼痛过后,她发现身后格架的墙上竟露出一道小门,好奇驱使之下,燃起烛台走进,看到了墙后的另个乾坤。 便在她万分吃惊手足无措之际,庭院外隐隐起了一阵步履之声。应是父亲来了。她下意识地明白,父亲绝不容许有人发现这面门后的秘密,包括她在内。当时情景太过仓促,也不容她多想,她迅速恢复案几,熄火,随即躲藏在了小门之后,期盼父亲不要发现,等他走了,她再离去,便当什么也没看见。 她却没有想到,接下来,隔着一堵小门,叫她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为残酷和阴险的一段对话。不止如此,连她自己,也成为计划当中的一环。 此一刻,她更是被方才躲在龙袍后时看到的父亲的诡异模样给吓得魂飞魄散。 她睁大眼,瘫坐在角落,恐惧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得她仿佛根本便不认识的父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次日,在准备充分过后,裴曾更换新衣,求见齐王,谈及了此前一直悬而未决的两家议婚之事。 齐王满面愁容,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的爱女蕙娘昨夜染上急症,危在旦夕,齐王牵挂不已,昨夜一夜未眠,暂时无心议婚,请他先行回往驿馆歇息,等蕙娘身体好转,再议此事。 裴曾闻言,意外不已。 难怪齐王今早面色憔悴,眼底布满血丝,与平常的模样大相径庭。他忙应允,再询问几句蕙娘的情况,得知齐王已请来了最好的名医在为女儿诊治,方略略放了些心,又请齐王自己也务必多加保重。 婚事是只能暂时挂起了,但愿崔家女儿能早日康复。 主家出了如此意外的烦心之事,裴曾自也不会再多烦扰,再次安慰齐王一番,在齐王的感激道谢声中起了身,告退先行离去。 第21章 裴曾的脚步声远去后,方才隐在隔门后的田敬便现了身。 他一早过来,是因听闻崔蕙娘昨夜突染恶疾的消息,心中有些不安,方才见面还没说两句,裴曾便到,只得先行回避一下。此刻跟前再无旁人,按捺不住焦急,再次询问外甥女的情况。 “究竟是怎的了?好好的突发恶疾?” 崔蕙娘乃昨夜那计划内的重要一环。她若出了岔子,整件事便不可行了。 齐王沉面将昨夜意外略略提了一下,掠过密室一段,只说蕙娘当时恰藏在近旁,事已被她知晓。 田敬胸间心血登时发凉。 外甥女素来胆小软弱,计划既已被她知晓,即便她肯顺从齐王安排上路,到时路上或是婚礼当中,万一有异常表露,哪怕再细微,也是极大的隐患。裴家人绝非泛泛,若有任何起疑,后果可想而知。 “这……这如何是好……”半晌,田敬喃喃地道。 就此放弃,太过不甘。继续为之,风险又太过巨大。 齐王不言,只转了话题:“我问你,孙荣之诺,可信几分?” 田敬知他是问徐州宿州,勉强稳住神,道:“潼关一战败北,他如折一翼,元气已伤,目前谅他也不敢出尔反尔。” 齐王缓声道:“你叫上官赞传话,孙荣先将徐州宿州也一并让我,我便照计而行,为他除去裴家兄弟。” 田敬一怔。 那孙荣为表诚意,说的是先将德州让来,剩下两地,待事成之后再让。齐王如今却要他预先一并将三地转来? “这……孙荣老奸巨猾,怕是有所顾虑,不肯这么快便全部放手……” 齐王轻哼一声:“他不讲,便当我不知吗?北面那些蛮夷对裴家既恨且惧,十有八九,他已暗中与北夷做了交易,为他们拔掉裴家这根锲在河西的钉子,北夷便借他兵马,否则,他怎肯如此大方,开口将那两地也让与我。” 田敬恍然大悟:“是了!必是这样!这无耻的孙贼!眼里是完全没有河西的百姓啊!还是姊夫你想得深远。如今咱们才是他能除掉裴家兄弟的最大指望,难怪他舍得让地。是他有求于咱们青州!” 想通这个关节,田敬放松不少:“我明白了,稍候便去传话。日后,只要拿下江都与吴越,孙荣想要翻脸,咱们也是不怕。何况那些蛮夷,只知利,而无义。他如今能驱用,我们日后也能。” 他话音方落,想起外甥女的事,满腔希望顿时又扑灭了,思索片刻,忽然,蓦又灵光一动:“姊夫!我有了!公主与世子的婚事既未定下,不如先缓一缓?” 他话说一半,停了下来,望向齐王。 齐王沉吟片刻,拂了拂掌。 田敬知他向来深计,自己能想到的,他不可能想不到。恐再打扰他思忖大事,忙起了身,恭敬地道:“一切皆由姊夫定夺。我先去办正事。” 田敬匆匆退下,跟前再无人了,齐王略感倦乏,便稍稍松开些终日束缚己身的腰间玉带,歪靠在坐床的围屏上小憩,目光落到侧旁一面围扇上。 那扇上绘的是副美人图,画中美人斜依蕉窗,娇面含愁,似正在盼夫早归,颇为动人。 齐王看了片刻,闭目卧思。 深夜,青州城远处所发的隐隐的三更鼓声越过高墙,送入了齐王府的一处幽室之中。 瑟瑟披着一件将她从头掩盖至脚的大氅,穿过一面预先半开的小门,曳着软底绣鞋走过一段昏暗无光的画廊,闪身入了一间寝堂。 铜灯半明半暗,香篝红火焖灰,她如一缕浓重夜色里的馥郁暗香,随了夜风,无声地游过重重帐幔,终于,步至寝堂的最深之处。 一张雕花牙床之上,侧身向内卧着一道魁梧的身躯,那人着了中衣,一动不动,似已睡去。瑟瑟便停在牙床前,故意不上,片刻,听那人低声命她上前,嗤地轻笑出声,这才靠了上去,软声低语:“我就知道!我才在心里数到九,连十都不到,你便忍不住了……” 那人蓦地探臂,将瑟瑟一把拖上牙床。瑟瑟惊呼一声,肩上氅衣滑落委地,声也渐转为颤。一番红波碧浪,翻云覆雨过后,她徐徐吐出一口气,道:“今夜怎突然又想起来叫我了?我还道你有了新欢,早将我丢脑后。” 那人依旧微喘,在枕上闭目仰歇,随口应:“谁人比得上你。我是前些时日事多,才冷落了你几分。早便想见你了。” 瑟瑟冷笑一声,讥道:“谁人能想,外人看着道貌岸然的齐王,竟会对着家中一个洗脚婢说这些。当我是不知事的十五六岁女郎吗?少拿这些话哄我了。” 齐王非但不恼,反而仿佛觉她如此态度颇为有趣,睁目望她一眼,呵呵一笑,抬臂将她搂近,另掌抚她圆润小腹,附耳哄道:“哪日你若能替我再生个儿子,那便好了。” 瑟瑟闻言,终于将自己一张娇艳的面容转向齐王,眸光流转:“我算得甚,怎配为齐王生子?何况……齐王不是已经有了个好儿吗?” 齐王正色:“我是说真。令尊虽只是一个宫廷乐师,却是铁骨铮铮,更兼忠肝赤胆,宁死不屈逆首。我早年于宫宴内有幸也曾亲耳听过他的一曲琵琶,如闻仙乐。可惜他效忠错了人。李家的皇帝薄凉无情,你的那位长公主,亦是不遑多让,何曾善待于你。” 瑟瑟的父亲本是宫中乐官,无器不通,尤以一手琵琶而著称,有着宫中第一乐师之名。长安破后,他遭叛军俘虏,一次宴会当中,逆首与下属以集体当众淫辱前朝宫女为戏,又命他弹奏琵琶助兴,他愤而不从,举器砸伤首领,遭五马分尸惨死。瑟瑟当时年幼,被长公主所救,后来又被认做了义女。 “至于我那儿子……” 齐王叹息一声,转了话题,捉住瑟瑟的一只手来把玩,“说起来,令尊乃天下第一乐师,我看你手指纤纤,当也弹得一手好琵琶,怎的好像从未听你为我奏过。今夜既来,何妨便为本王奏上一曲。” 瑟瑟微垂眼眸,淡淡道:“我自小笨,学不会那些,阿爹便未教我。”言罢,她自齐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斜睨一眼枕畔男子:“我还不知你这老东西,说话就爱七拐八弯!少在我面前讲好听话了。说罢,今夜叫我来,到底为了何事?” 齐王看她一眼,哂笑,随即神色便也转肃,沉吟片刻,道:“早上裴曾来寻我议亲了,竟如此不巧,蕙娘昨夜偏偏突发重疾,病势不轻,如今还生死难料。你也知,她原本身子便弱,这回即便上天垂怜,叫她能好起来,也是不能如约嫁过去了,否则,便如害了裴家二郎。只是这桩婚约,非我一家一姓的私事,乃干系我青州万千百姓的福祉,不能因此而断。” 他顿了一下,“公主与栩儿八字不合,强行成婚,怕是不利,我便想,不如就此作罢。此次联姻,何不改为公主嫁去?” 瑟瑟吃惊不已,自齐王怀中坐起,披衣皱眉看他:“你难道不知,裴家或深恨先帝?怎会打起如此盘算?” 当年宇文纵悍然叛出朝廷,满朝人心浮动,不少同样手握重兵的节度使皆在暗中观望,预备时刻跟着兴兵。 千山风雪 第16节 正是如此情状之下,裴大将军受命平叛,他镇压下宇文,稳住局面后,皇帝却听信监军太监谗言,怀疑他养寇自重故意放走宇文纵,将他关押审问。大将军在狱中旧伤加重,不治而去,夫人随后也忧思而亡。虽然过后,朝廷予以平反追封。然而,有了这段曲折,裴家人怎可能不心怀芥蒂? 齐王道:“皇帝不是已经诛杀监军太监,证明乃是那太监索贿不成栽赃陷害吗?还了大将军清白,事后也予以追封,还能如何?裴家世代本就深受李家皇恩,更不用说,裴家兄弟的烈祖母,本就是世宗公主,两家早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些事,又干如今的公主何事?裴家兄弟皆为明理大义之人,怎会纠结于这些旧日的误会,置河西、青州两地百姓生死于不顾?” 见瑟瑟依旧不言,齐王继续说道:“长公主如今是我夫人,早便是一家人了,既是联姻,嫁蕙娘,还是嫁公主过去,有何区别?况且,与公主的贵重身份相比,我那女儿算得了甚。裴家世代忠良,乃河西天柱,也只有公主嫁去,方能彰显裴家二十载孤忠的持守之节。” 瑟瑟不以为然:“你说得再好也没用,长公主未必就舍得将公主嫁去。” 齐王将她揽回在枕,笑道:“所以才要你这心肝出动,替我好好和她说话。” 瑟瑟将齐王一把推开了些,“我可不信你有如此好心。你不老实说清楚,我便是满身的嘴,也不可能说动长公主。” 齐王慢慢坐起身,凝神片刻,缓缓道:“既如此,我便不瞒了。”将那计划道出。 瑟瑟听完,面容难掩惊骇之色,半晌,只道:“好狠!” 齐王只用宽容含宠的目光望她:“乱世凶年,四海鼎沸。大丈夫处世立身,当不拘小节。我若是不狠,如何做得你们倚仗?” “蕙娘胆小,还不听话,不能用了,如今只有公主能够胜任此事,记住,绝不能叫她知道,免得她出纰漏。你也放心,不用你们说,我自会第一时间护公主周全,将她安全带回。至于长公主那里……” 他顿了一下,“并非是我不守承诺,而是情势有变。你代本王告诉她,寿日当天,怕是不能举起复国之事了。不过,只要她点头,事成之后,必是她心心念念的前朝复立日,她将被尊为摄政大长公主,受本王、百官以及青州万民的伏拜。此言若假,我甘受天谴!除此,她有任何别的要求,也尽管提。只要本王可以做到,必会应允。” 他慷慨言毕,含笑看着瑟瑟。 瑟瑟岂会不懂,齐王言下之意,便是长公主若是不肯配合,那便休想他助她复国了,忍不住气笑。 “好个无耻老贼,出尔反尔。你就不怕长公主与你翻脸,一拍两散?” 齐王笑着复将瑟瑟压在身下,耳语:“本王分明早知你是个人精,乃她有意放我跟前,都能叫你弄得服服帖帖,由你打骂,可见你的本领,她那里,本王自也是交给你……” 瑟瑟于天亮前最为黑暗的黎明时分,如来时那样,悄然行出画堂,回到了长公主的寝屋。 她应是一夜没睡,迎着冷风,立在窗前眺望远方的一片漆黑夜空,瑟瑟入内,跪在她的身后,低声道:“我回了。” 长公主转面,见她鬓发凌乱,面靥此刻犹带几分残春之色,连嗓也沙哑了些,昨夜显被折腾得不轻,便将窗户闭合,回身走来,柔声道:“辛苦你了,起吧,去收拾了歇一下,回来说话,也是不迟。” 原来长公主自嫁给齐王,便无实际同房过,只将瑟瑟送他,齐王颇喜瑟瑟,瑟瑟渐渐也开始代这二人相互传话。 瑟瑟道谢,接着摇头,从地上起身道:“奴婢不累,他忽然将我叫去,果然是有大事。”接着,将齐王之言一一道出。 长公主瞋目竖眉,破口大骂:“该死的崔老狗!竟敢拿这事来要挟我!扮了半辈子的忠臣良将,这是终要显出逆贼真面目了!” 瑟瑟见她脸色煞白,忙安慰:“长公主息怒。好在长公主对他早有防备,将来如何,还不一定呢。只是目下此事关乎公主,我看他的言辞,已是没有转圜余地,还望长公主决断。” 长公主闭目,恨恨地吁出一口气,勉强压下些怒气后,慢慢坐下,蹙眉问:“此事,你如何看?” 瑟瑟道:“若是不计裴家人的死活,咱们只需考虑两件事。一是公主是否愿意,她的安危如何保证。第二件,便是藏宝之事……” 原来,当年那监军太监之所以索贿,是因他知晓一个上代也不知自哪里流传下来的隐秘传言,道从前世宗宠爱寿昌公主,曾赠公主和驸马以藏宝。 裴家虽手握重兵,世代公卿,然而,除应得的食邑和来自历代皇家的赏赐累积,并无别的积财。 无论河西官邸还是河东的祖宅,每一件藏物,皆有来源可采,阖家日常饮食起居节制,因长年周济故旧与亲族,那些来自皇家的赐物又不能动,一度乃至可用清寒来形容,与长安达官贵人的奢靡生活完全不能相比。这一点,在皇帝从前派去刺探过的密探那里,是得到过证明的。 倘若裴家祖上真有如此一笔藏宝留下,也不至于清寒至此地步。当时皇帝审问得知内情后,认为是个无稽之谈,将那太监处死。 长公主当年也是不以为意,然而如今,想法却是不同。 裴家长子无所凭托,竟能在如此的乱世里,在艰难中领家族崛起,而当年,他才不过十岁。 长公主不得不怀疑,或许那个传言是真,裴家后人确实手握一笔藏宝,只是,或是隐藏过深,瞒过世人,也瞒过了皇帝。 世宗实录里曾载,世宗有女,先封簪星郡主,后封寿昌公主,殊爱无二,降驸马裴萧元。 能叫史官在正史里也以“殊爱”落笔,可见,倘若此事是真,当年那一笔赐予,绝非小数。若能得手,对光复大业,自是大有裨益。 照长公主原本的打算,崔蕙娘嫁入裴家,瑟瑟也以陪嫁为名一同过去服侍,伺机探查此事。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仿佛从接回霓裳开始,一切的计划,便都开始偏离了她的预想。至此,更是长公主先前不曾料过的大变。 她以手托额,闭目良久,终于,睁目道:“老贼欺定我如今无所凭靠,有恃无恐罢了。寄人篱下,如今也只能暂先忍下,先照计划,立国方为第一要事。故国复立,才方便广纳人才,从中筛用,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至于别的,往后伺机而动。” “终有一日,我要叫这老贼尝得苦果!”末了,长公主切齿,一字一字说道。 瑟瑟垂目应是。稍顷,她悄窥一眼长公主,略迟疑了下,试探道:“那么裴家之人……” 长公主起初宛若未闻,依旧以腕支额,闭目不动,半晌,就在瑟瑟以为她不应时,只听她道:“怎的,你于心不忍?” 瑟瑟抬眼,见她是已睁目,正冷冷看着自己,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因了裴家人在,河西这么多年,方能始终不失……”她停住了。 “我问你,裴家人忠的,是国,还是我李姓之君?” 瑟瑟一怔,应不出来。 长公主淡淡道:“他们这些所谓的清流大夫,我再清楚不过了,自命直臣和忠臣,张口闭口,天下万民,什么出仕是为天下,非为君,是为万民,非为一姓。裴家人犹其如此。从他们那位老祖宗裴冀开始,眼内便无君主。此前的那位裴大将军如此,如今的裴家兄弟,料也是如此!他们与崔重晏不一样,我一清二楚!我本无意如此行事,奈何今日遇上,当是天命,合该如此!” 瑟瑟低了头,应是。 长公主再细思片刻,又道:“我听闻,孙荣当初夺河东后,曾下令毁裴家祖屋,掘裴家祖坟,要将裴家先人扬骨荒野。当地一个大户为保裴家祖地,主动出来,引孙荣之人去毁了自家的屋坟。你去告诉崔昆,我有条件!” “裴家对我圣朝毕竟有功。如今我迫不得已如此行事,事若成,不许孙荣再有如此叫人发指之恶行!我要裴家在河东的祖宅坟茔,将那地改作寺院,为裴家人超度,叫他们世代享受香火,如此,也算是尽了一份我李家人的心力!” 瑟瑟起初一怔,随即,便领悟了。 长公主此举,或确是不欲做得太过,其次,应也是她疑心裴家人最有可能将那笔巨财隐匿于祖地。若能要来圈作寺院,叫人过去直接寻找线索,反而比原本让她打探来得更为方便。 她再次应是。 长公主点了点头:“此事齐王必会用崔重晏的。他很快便会知晓。你去和他说,公主还是他的。除非他如今有把握能立刻反杀齐王,还能同时应对孙荣和宇文纵,否则,那便不要乱动。” “若是连这也忍不下,如何能成大事。我料他也不是如此之人。” “阿娇那里,我去和她讲。” 长公主面露浓重倦色,转头望一眼隔窗渐渐透入的晨曦,揉了揉额,最后说道。 第22章 李霓裳举腕,等着血一滴滴落聚起来。小金蛇餍足后,静静蜷卧在她的膝上。 腕上的第一道旧伤才落了痂,剩一道淡红痕印,第二道已接至而来。 饲血毕,她了无睡意,随手用块素帕压着伤口坐着,思绪仍被今夜刚得知的又一个消息所占。 崔蕙娘突染重疾,无法履行婚约,裴崔的联盟却不能因此而断。 所以,她得嫁给裴家的那位少年郎。 从被接出到此,短短才一个多月的时日,她先后被配给了三个男子。 今夜刚听此话从姑母口中讲出之时,她竟不觉任何意外,有那么短暂一刻,只想笑。 不是因为欢喜,而是可笑。 夜风掠得烛火摇曳不停。她冥思片刻,待腕伤止血,将小金蛇收起,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公主要去哪里?”婢女适时便跟了上来。 李霓裳迈步往蕙娘居所走去。 蕙娘的住处从外看去漆黑一片,白天来过几拨探病的人后,院门便深锁不开了。她拍门许久,方开启一道小缝,露出一个仆妇的头,道小娘子需静养,郎中说,不宜再多探病打扰了。 李霓裳推开门,径自来到蕙娘寝堂。 屋内乳母独自伴坐,眼皮红肿,神情呆怔,也不知在想甚,被李霓裳突然开门而入的声音惊了一下,猛跳起来,扭头看见是她,慌忙走来见礼,也知她来的目的,自是探望蕙娘,不敢阻拦,看她行至病榻。 崔蕙娘容颜苍白,双目紧闭,昏睡不醒。 李霓裳在病榻前立了片刻,坐下,伸手入被,找到她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乳母在旁低声解释,蕙娘平日身子便弱,此次发了如此重病,郎中说是邪风侵体,应是日积月累所致,一时也无别策,只能对症下药,慢慢调养。 忽然,蕙娘眼皮微微翕动了下,被下的手也跟着动了一动,仿佛挣扎着正要努力醒来,然而,病情太过沉重了,她终还是抵不住,很快,再次陷入深沉的昏睡。 李霓裳压下心中涌出的伤感,略掀起被,想将她手放好,目光掠过她手背时,顿了一下,接着,慢慢推高她衣袖,盯着她手臂内侧皮肤上的一片针尖状的红痕看了片刻,再看另臂,又检查耳后,最后她靠近蕙娘,闭目,细嗅那一点残留在她唇角的业已干涸的药汁气味。 她嗅到了一缕犹如腐鱼的腥味,虽然气味极淡,但还是叫她捕捉到了。 一时间,她的心跳加快。 “小娘子怎来了?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李霓裳回头,见曹女官匆匆赶到,停在她的身后,不住催促。 看起来,她似也来了此处,在一道服侍蕙娘。 李霓裳又看一眼依旧闭着双目的崔蕙娘,缓缓起身,转面,朝外走去。 起初她的脚步极慢,渐渐地,在她确信不会弄错之后,她开始加快脚步,越走越快,经过自己住处的门前,步伐依旧不停。 “公主,到了!” 曹女官在身后叫,她恍若未闻,继续转向姑母寝堂,一口气赶到,闯了进去。曹女官紧紧尾随,朝那开门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二人齐力,要将她抱抬出去。 这二人皆是体格强壮之人,捉她便如捉小鸡般容易。李霓裳被制,半点也动弹不得,愤怒地一口重重咬在曹女官的手上。老女官痛得惨叫一声,急忙甩手,方挣脱开,那手却已被霓裳的尖牙咬得冒血。另个婆子见她一改往日温顺之态,双目圆睁,神情凶恶,不禁也被吓住,慌忙撒手,后退了几步。 李霓裳重重吐出口里血沫,从地上爬起,掉头便再往里去。曹女官见状,顾不得痛,又上来,此次不敢用强了,只不住说长公主已歇,白天人也不舒服,央她先回。 “叫公主进吧!”瑟瑟此时走了出来,说道。 曹女官看一眼门窗,灯已亮起,只得应是。李霓裳推门跨入。 长公主应确是已歇下了。发髻解落,披件帔衣,半卧半靠地倚在一只铺罩了厚织锦罩的火笼上,扭脸看见闯入的李霓裳,上下打量她两眼,道:“怎的了?何事将你气成这样?” 李霓裳的手还在微抖。 倘若她判断没错,蕙娘是被下了一种名为血根蕈的毒物。此物晒干研作粉末,少量使用,还只是令人致幻。 早年,幻术风靡宫廷之时,幻术师为欺人耳目,往往会于现场暗中喷洒,在场的那些达官贵人吸入,便能随其表演进入幻境,体验平日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各种场景。但若过量,则将导致昏迷,最后便是死亡。 此毒并不常见,知者寥寥。看蕙娘的状态,摄入已是不少,只要再加几分,必死无疑。 十年来,这应是她第一次痛恨自己不能发声,以致于无法完全地表达出她此刻的愤怒。她快步冲到案前,抄起笔,在长公主的注视下,急速落字。 “为何要毒杀蕙娘?” “仅是为了我去代替?” “你们到底有何谋算!” 写完,她掷开还洒墨的笔,冷眼看着瑟瑟上来,将她话呈到姑母的面前,那曹女官也匆匆跟入,捂着只方被咬伤的手,附在她姑母耳边嘀咕说了几句话,想是说她方才去了蕙娘那里的事。 倘若说,今夜在方听到姑母开口要她嫁给裴家二郎的时候,她还只觉此事荒唐可笑的话,那么此刻,在知道蕙娘遭到投毒后,她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决定的背后,必定另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她太了解自己的姑母了。 千山风雪 第17节 长公主接过,瞥一眼,随手放下,瑟瑟与曹女官便退了出去。 “先前姑母便听人说,你在那边整日跟在那老奴身边种草切药。他可不是个什么好路数的人。我原先派过去,也只是要他给你治病而已。没想到,你病未治愈,倒是学了些那老奴的东西。” 她不紧不慢地道,从榻上坐起,略略整理了下身前垂落下来的一片卷皱的披帔,随即抬起眼。 “不错,蕙娘不是病倒,是被下了药。不过,你若以为是我下的手,那便错了。我虽是后母,也不喜那丫头终日畏畏缩缩,看去像只小老鼠,见我更是跟见了鬼似的,倒也不至于要到除掉她的地步。下药不让她开口的,是她的父亲,与我无关。” 李霓裳脑海里浮出齐王那看起来正派而威严的一张面孔,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虎毒不食子。可是有时候,没办法。”长公主悠悠地叹了口气,神情微微伤感,仿佛这叫她也想起什么久远的旧事。 “总之,此事你不必多问。你听姑母的话,回去安心待嫁。这也是为了你好。”她最后劝道。 李霓裳一动未动,足底生根,只盯着对面自己的姑母。 长公主与她对望片刻,轻轻摇了一下头。 “你既执意要问,那便叫你知道!如此也好,你心里有底,到时不至于毫无准备,万一若是因此出了岔子,反倒不好。” 长公主沉吟,斟酌如何开口。 “齐王之所以如此,是因情势。情势变,不得不变。” 她将崔蕙娘误听秘事的经过讲出。 “……他做梦都在想着南下,怎肯放过如此一个送到面前的机会。蕙娘是万万不能用了,只能是你。” 片刻前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一股彻骨的阴冷之意,自李霓裳的足底升起。 她的眼前掠过一道仗剑恃险领她走在绝地里的身影。雪松之下,傩面之后,一张飞扬的少年的面容。 他们这些人,怎就敢如此笃定,那少年肯踏入他们设下的这个陷阱? 仿佛知她心中此刻是何念头,长公主接道:“此事,你这里自是无须担心。裴家那里,他们本就答应了婚事……” 她看一眼霓裳。 “我也问过瑟瑟,那少年人对你应当颇有好感。至于他裴家与先帝的那点事,本就是个误会,早便澄清,先帝后来也已尽力弥补过了,天人可鉴,以裴家祖训,又怎会执着与一点旧事,罔顾河西与青州之民的愿望?况且,你乃圣朝嫡出的公主,素有美名,下嫁裴家,当是他裴家的荣耀……” 李霓裳已听不见姑母在说甚了,她盯着对面那两片不停闭合的红唇,打了个寒噤,猝然间,转身拔腿便走。 “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也和那蕙娘一样,不肯从命?” “我告诉你,阿娇,崔蕙娘可以不从,你却不能不从!” 身后,姑母的声音冷冷响起。 “你竟无知无觉吗?你已足够幸运了!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已去侍奉一个老得可以做我祖父的男人了!你以为我便愿意?你是圣朝公主,我也是!怎的,你天生便要比我来得高贵?” 足上如被钉连住了利箭,李霓裳顿住。 “当时我也不愿嫁那老男人。我恨不能死去。可惜我死不了,我连死的资格都没,只因我是公主。阿娇,要怪,就怪我们运道不好,没有生在从前的圣朝里。如今我不过是要你走个过场,事毕,崔重晏依然对你忠心耿耿,你还有何不满?姑母哪里对不住你了?” “当日不是我弃了我的儿,你能活到今日?不是我护住你,你会是如何的下场?这么多年,我寄人篱下,委屈求全,好不容易,眼见便要有些希望了。此事,已到如此地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若不从,崔昆岂肯干休?圣朝又如何复立?姑母为圣朝,为你,所受过的全部屈辱和痛苦,便如此白白地付诸东流?” “霓裳!姑母本以为,你不是一个如此不明事理的人!” 寝堂内静悄了下去。 片刻之后,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阿娇,你看看,是谁来了?”她的言语又变得温软许多。 李霓裳慢慢抬眼。 瑟瑟领着一位少年,不知何时入的寝堂,停在一处角落内。少年看去十四五岁,容貌清秀,十分瘦弱,正用他怯怯的目光,在偷偷地看过来。当发现霓裳望去时,他迟疑着,终于,仿佛鼓足了勇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唤她:“阿姐……” 霓裳定住了。 “他便是你的阿弟,珑儿啊!”长公主柔声道。 “几日前他便到了,因旧年受过太多的苦楚,身体极是虚弱,就先休养了几日。你也是,刚回,也需休息。姑母原本就打算这两日便叫你姐弟见面的。” 李霓裳朝他一步步走去。李珑睁大眼睛看着,忽然,挣脱开瑟瑟,朝她扑来,跪在她的脚前,抱了她的腿。 “阿姐!当年我们从焚台下来,又遇流兵,我和阿姐散了,我本以为,往后我再也见不到阿姐的面了!” 李珑仰面伤心哭了起来,忽然,他记起什么似的,一面擦泪,一面撩开袍角,卷了一段裤管,露出腿胫,指着皮上留的一片看去已是有些年头的旧日伤痕:“阿姐你为何不说话?你不相信吗?你看,当日那火已烧到我的身上了。” 李霓裳低头看着李珑,终于,伸臂慢慢搂住了他的头,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在她的一段小腿肌肤上,亦是留有一片相同的灼痕。 瑟瑟始终悄然立在角落间,怔怔看着李霓裳和那少年,眼圈忽然暗红了起来。 次日午后,裴世瑜收到田敬之邀,请他过府赴宴。 此人在青州,也是重要人物。裴世瑜虽懒怠应酬,经不住裴曾劝说,终还是一道赴宴。 田敬极是热情,设下盛筵,请来诸多青州官员与名士陪坐,席间传杯弄盏,歌舞不绝,十分热闹。宾主寒暄毕,各自落座后,裴曾开口先问了齐王爱女的病情,听到田敬说她暂无起色,心中不禁忧虑,哪里还有心思宴饮,但自己是客,须得随主,也只能耐住性子坐下。席间他家少主依然高冷,言语不多,裴曾怕场面冷落,令主家扫脸,自也是代替少主极力应酬,终于临近宴毕,田敬起身更衣,请他一道过去。 这应是主家另有事情单独要议,裴曾岂会不知,于是随田敬转至偏厅。田敬先为外甥女的事向他致歉,说齐王极是负疚。 “我家蕙娘,应是无这福分了。” 裴曾低声叹了口气,叫他劝好齐王,千万勿因此事而过度伤悲。 “两家本就世代交好,如今又逢乱世,自当相濡,联姻固然锦上添花,不成,也无大碍。” 田敬十分感激,举袖拭了下眼,道:“话虽如此,这般乱世,豺狼当道,联姻之事,绝非我两姓私事,而是系载河西与青州两地万民的大事。齐王如今另有一法,不但能维系婚姻,更能彰显裴氏荣光,此事若成,必为当世佳话。” 裴曾不解,便问详情。田敬道:“前朝有位酌春公主,不知长者可曾听闻?” 裴曾自也听过其名,点头:“便是那位有过祥瑞之名的公主?听闻十年之前,她年纪尚小,末帝领她自焚献天,天却适降大雨,末帝以为天意,放她离去,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正是这位公主。因有上天眷顾,她安然无恙,且已长大成人。齐王的意思,莫若请裴二郎君与公主结成眷属,如此,一来可安抚两地百姓之心,二来,也能于此乱世,彰扬裴氏二十载的孤忠美名。” 裴曾很是意外。 对方既这么说,显然,那位公主如今应当就在齐王这边,联想到齐王夫人本来的身份,这倒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但是…… “多谢齐王美意。只是此事并非小事,公主金枝玉叶,尊贵……” 裴曾正想先婉拒,话未说完,不料,田敬道:“长者不必顾虑过多。我何妨直说。裴二郎君与公主,不但见过面,还极有缘分!” 裴曾一怔,看见田敬笑望了过来,顿悟:“难道公主竟是我家郎君救回的那位小娘子?” “正是!”田敬抚掌笑道。 “你说有无缘分?若不是如此巧合,齐王也不敢有牵线之念。长者回去,何妨先说给裴郎君,看他到底如何意思,再定也是不迟。” 既是那位女郎,仿佛又有些不同了。 裴曾按捺下满心惊讶,转回前堂,忍到筵席散,辞别出来,连回驿馆都等不及,将二郎君拉到了一处人少的僻静处,便要将方才的事说给他听。 第23章 裴世瑜这两日懒洋洋,什么事也提不起劲。 随着齐王寿日的临近,驿馆内近来每天都有从各地新近赶至的宾客,除了齐王辖下的各地将领和官员,像割据于山南道的江陵节度使、淮南的镇南节度使、庐州刺史等方伯,也是陆续到来。 这些人地处南方,自身实力也是有限,基本无力扩张,此前多在观望中原而已。潼关一战,天下皆惊。众人担忧北方局势变动或也将在未来影响自身,正好借着此次机会碰面,探听消息,以审时度势,定日后方策。 人一多,难免便嘈杂起来。那些人得知河西裴家的二郎君此次也代君侯到来为齐王贺寿,怎会无动于衷,不是拜会,便是邀饮。裴世瑜不胜其扰,若不是不等寿日过完就走太过失礼,他恐怕早就拔腿踏上归路了。 此刻从田家出来,思忖回去还要应酬,青州城外雪景应还不错,索性躲去清净半日,却又被裴曾强行拉去说话,以为他又替自己应下的什么推不开的宴饮,恼得就要翻脸了。 裴曾道:“郎君,你可知田将军方才与我说了何事?”见少主面无表情,也不接话,只得自己继续说道:“崔家小娘子病势不轻,如今养病最为重要,怕是不能联姻了。齐王想为郎君另外牵线——” 裴世瑜扯来马缰,一个转身,已是跃上马背,头也不回便走。 “阿伯你若拒绝不了齐王好意,回去也不怕永安伯娘拿刀砍你,我倒有一妙策,何妨由阿伯你自己娶,完成两家联姻,岂不更好!”说罢哈哈大笑,催马丢下裴曾便扬长而去。 裴曾顿了下足,哎一声,追道:“少主勿拿我取笑!听我说完!那女子不是别人,乃是前些时日你在天生城里救回的那个!” 风中那段笑声戛然止住。 少主虽没回过头来,好歹总算停了下来。 裴曾赶忙追到近旁,先抓住马缰不让他走,这才继续说道:“不但如此,郎君你可知道,那女孩身份并不一般,乃是前朝末帝的酌春公主!” 他说完,见少主依然那样坐在马上,背影一动不动,以为他不知公主来历,又将那些话给他解释了一遍,最后低声道:“齐王想是联姻心切,竟想出如此一个法子。此次出发前,君侯虽特意吩咐,来了这边,一切皆照少主你的心意行事,然而她既是前朝公主,此事便非同一般了,我方才怎敢做主,先要叫郎君你知晓。” 裴世瑜双肩微动一下,终于,慢慢回面,望向他身后的齐王府。 裴曾此前便疑心他对那位女郎颇有好感,本还以为少主此次误打正着,得娶心仪佳人,心里还暗暗替他欢喜了几天,最后却张冠李戴一场空。 并且,裴曾多少也有点看出来,少主最近凡事都提不起劲,逮住一点不好就乱发脾气,惹得永安都在背后抱怨了好几回,想来多少应与此事有关,还在替他遗憾着,谁料,事情忽然就柳暗花明了起来。 然而此刻,见他听到这个消息,神情古怪,久久竟然不发一言,裴曾一时又迟疑起来,摸不准他到底作何想法,等待片刻,便道:“不知郎君意下如何?若是可以考虑,我便叫人立刻快马去给君侯送信,看君侯如何发话?” 对方是前朝公主,身份特殊,与崔女完全不同。此事,即便少主愿意了,也需先告知君侯,由君侯最后定夺。这一点,裴曾自然清楚。 裴世瑜这才仿佛醒神,迅速摇头。就在裴曾以为他是拒绝此事,却见他又顿了一下,道:“不急。此事先勿叫我阿兄知晓。待我再想想。” “你们谁也不要跟来!” 丢下这一句话,他纵马便去。 裴曾目送少主转瞬便去的背影,只得先领随行回去。 裴世瑜一骑出城,沿着官道疾驰一段,渐渐拐入野地。 他的坐骑,论血统,最早溯源,乃是烈祖那会儿的一匹名为金乌骓的宝马,曾陪伴烈祖冲锋陷阵,立过无数功劳。金乌骓年老死后,裴家特意为其修了马冢,伴在祖坟之畔,对其后代,也是精心培育,不断加入外来优良马种,传到如今,金乌骓已是后裔众多,而这匹马,便是种族同代里最为出色的一匹,它性格暴烈,谁也不让骑,被裴世瑜捶了一顿,老实了下来,此后便成为他的坐骑。裴世瑜一向张狂,给爱马起名也是一样。龙子,天龙之子。唯有如此一个名字,方配得上它。 龙子入得荒野,四蹄踏破积雪,很快便撒欢狂奔起来。 寒风夹着马蹄溅甩飞起的点点冰雪,劈面袭向裴世瑜的面脸,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实是被方得知的那个消息弄得心神不宁。 一阵失而复得般的窃喜过后,便是吃惊和疑虑。 他不曾想到,她竟有那样一个身份。本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前朝宗室孤女。 他之所以失怙失恃,生来便连父母何等模样都没见过,全是因了那位末帝所赐。她竟是末帝的那个女儿! 就算他能将她与她那个可悲又可憎的父亲割开,只要答应此事娶了她,往后,自家恐怕便将与她所代表的前朝以及皇族遗裔产生割不断的关系。 前朝这个铭匾,在有些人眼中或有大用,但在裴世瑜眼里,早该被彻底葬送。若是答应婚事,非但于他无用,日后反或成为绊住他裴家人手脚的累赘。 这些姑且不想。 千山风雪 第18节 裴世瑜实是无法忘记那日在华山脚下客栈内遇到的事,更无法忘记那夜他亲见的崔家世子与义子因她而起的冲突。如今齐王竟想安排自己与她联姻?那么那两个男子,到底和她是何关系? 裴世瑜反复纠结,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想立刻拒绝最好,不再和那个乱过他心的女郎牵扯上任何的关系,偏偏心里,仿佛又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 这就应下? 更是万万不可。 只要他松了口,让裴曾将消息传到兄长那里,兄长定会默认他心仪那女子,无论对方是何身份,兄长定也会答应下来的。 不觉间暮色四合,龙子跑了半天,应是饥饿,慢慢停下。 裴世瑜也觉有几分腹空之感,揉一揉已是发僵的脸,自蹀躞包内掏出两只豆饼,掰碎捧在手心里喂它,自己也拣着嚼了几口,吃完,捧雪搓干净手,便打马归城。 他入得城门,往驿馆骑去。此时天还亮着,城内宵禁尚未开始,街上到处都是急急归家的行人与车马,他不得不放慢马速,免得与人发生冲撞。快到驿馆之时,对面转弯的街上驰来几骑人马。 他的神思仍是有些散漫,也未多看,随意引马往路旁闪了一闪,便待继续前行。 不料,对方竟也止马,接着,一道马鞭横举,挡在了他的马头之前。 裴世瑜转目望去。拦马之人,竟是齐王世子崔栩。 崔栩如此举动,极是无礼,裴世瑜心中立时便不悦了,碍于对方是主,暂忍下来,问他何事。 崔栩沉面收回马鞭:“方才我特意前来拜访,不见你人,没想到出来,倒是遇上了。我已设下酒席,请随我来。” 裴世瑜怎会跟去,况且崔栩语气,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威胁。 他皱了皱眉。 “世子何事,这里说便是。我待回了。” 崔栩神色愈发难看,顿了一顿,终还是压低声道:“我听闻,你要娶那李姓女子?” 裴世瑜微怔,不想他开口竟是这话。 “我实话与你讲,她是我的人。我知你救过她,你要如何报答,与我说便是。至于别事,望你另做打算,勿叫我难做。” 原来就在白天,崔栩从田敬身边一个受他贿赂专为他刺探消息的人那里得知,今日田敬宴请裴二,目的竟是要将公主嫁他,以取代妹妹与他联姻。 崔栩自先前见过公主一面之后,便日思夜想,本以为婚事稳稳当当,没想到平地起波,先是怀疑崔重晏从中作梗,那边还没解决,又获知这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更觉奇耻大辱,如何忍得下去。 齐王那里,他知再去也是无果,去找田敬问事。 事尚未定下,田敬更知崔栩暴躁无脑,做事只凭血气之勇,此时怎敢将计划让他知道,含糊推搪一番,只说齐王担心联盟不成,听闻裴家二郎倾慕公主,才拿公主暂时维系,日后未必就会作数,叫他耐心等着。又正色警告他勿轻举妄动,当心再次惹怒齐王。 崔栩怎肯相信,当时忍气而出,过后,却是越想越恼,忍不住赶去驿馆,想找那裴氏子将话说清,好叫他知难而退。他却不知,这裴二郎君从小便不知“受气”二字当如何写,论脾性,比他来得更为高傲。 闻言反应过来,裴世瑜的一张俊面便沉了下去。 “此事你当去寻你的父王,来我这里说甚!” 他冷冷说道,催马便走。 二人当街说话,一个是齐王府世子,另位则是前些日由齐王亲自迎入城的河西裴氏公子,实是招眼,此地又是驿馆附近,毗邻市井,最为热闹,早有路人认出,纷纷驻足观望。 崔栩当众被他扫脸,恼羞成怒,怎肯这么让人走掉:“裴二,我因你比我年岁小些,怕你不懂人情,又是远道而来的客,才忍你三分。你若执意与我作对,你去问问,我崔栩何时是个怕事之人?” 裴世瑜一顿,停马,缓缓回头,双目盯着崔栩,一字一字地道: “我还便就娶了!你当如何?” 崔栩一愣,反应过来,挥起一鞭,朝这裴氏子的坐骑便抽了下去。 啪一下,龙子吃痛,嘶鸣间,马蹄一阵顿踏。 裴世瑜低头,看一眼爱马身上的鞭痕,抬起头,探臂一把攥住鞭身,顺势一卷,崔栩防备不及,被他拽落下马,扑跌在地。 他犹不解气,一个倒手,持住了崔栩的鞭,顺势俯身下去,向着还没爬起的崔栩又下了一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为爱马复仇。 本是车水马龙的街上早已鸦雀无声,路人纷纷停步,两旁商户也忘了闭门,全都屏住呼吸偷看。 崔栩万没想到,这裴氏子竟敢以客身对自己还手,丝毫不给留面。 他方才那一鞭出去,若能得回些场子,或也就作罢,没想到吃回这一鞭,失脸更大,怎还忍得下去,将田敬的叮嘱全都抛了,怒吼一声,一把拔出随身短刀,人便扑了上去。 裴世瑜从马背上转过身,抬起一脚,踢在了他的臂上,那刀脱手飞了出去。接着,二人便扭斗在了一起。 这二人各皆上过战场厮杀,都是以一敌十的狠人,此刻一个自觉失脸,另个被激怒,如此肉搏在一起,场面自是骇人。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奔去附近的驿馆里叫人。待驿丞与裴曾以及众宾客带着卫士赶到,看见世子与裴二郎君还在搏斗,难分难解。 “世子住手!裴郎君快住手!” 在众人的劝停声里,裴世瑜攥住了崔栩的一只足踝,发力一扭,崔栩的庞大身躯被他拗翻在地,一时无法起身,只大口大口地喘息。 裴世瑜此时看去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手背擦伤,袍角开裂,应也吃了些痛。 “郎君你怎样了?”永安冲上去问。 就在此时,地上的崔栩一个打滚,抄起方才落在地上的短刀,咬牙挺身站起,从后又朝裴世瑜刺去。 “郎君当心!” 在永安发出的尖叫声里,裴世瑜转身便将崔栩勾绊在地,伴着眼内掠过的一缕凶光,再抬靴履,当胸重重踹落。 崔栩惨叫一声,数根肋骨齐断,口角涌出血沫,再也无法动弹。 众人惊呆,一时竟无人胆敢去扶。 裴世瑜神色阴沉,擦了下手背关节处的渗血,丢下还在脚边痛苦呻吟的崔栩,牵马径自便往驿馆去。 周围之人急忙让道,看着他身影消失,方匆匆将崔栩抬去安顿。 天黑了下来,裴世瑜正在马厩里,亲自给龙子抹擦伤药,裴曾过来,说他已经送走田敬。 方才田敬匆匆来到驿馆,却不是兴师问罪,而是为世子的鲁莽举动赔礼谢罪,盼望裴郎君勿与他一般见识。少主不出,裴曾只好代替他去见人,这才回来。 裴世瑜依旧一言不发。 裴曾暗叹口气,改口,正想劝他也去将身上的伤处置一下,这时,永安匆匆奔来。 “郎君!那位瑟瑟姑姑来了!要见郎君的面,郎君你见不见?” 第24章 瑟瑟静候许久, 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靴履落地的清响声,一道身影从走廊里转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裴家子显是整理过仪容, 衣裳整齐, 与白天殴架时的凶狠模样完全不同。他看到瑟瑟,止步于槛外,并未踏入。 瑟瑟主动向他走去,立在他的对面,含笑施礼。 他的神情显得清冷而疏离, 向她颔首, 算作还礼,接着便问:“姑姑来此何事?” 瑟瑟望一眼外面,笑道:“此处说话不便,可否请裴郎君随我移步?” 裴家子一动不动, 只道:“姑姑有话请说。” 瑟瑟迟疑了下,低声恳求:“事关公主,实在不便在此说话。还望裴郎君行个方便。” 那裴家子听后, 神情仿佛愈发紧绷,然而再立片刻, 终于还是转了身, 迈步朝外走去。 瑟瑟忙跟了上去。 裴世瑜领她来到驿馆外一处周围无人的空旷之地,停步,转过身, 带了几分不耐烦地道:“说罢!到底何事?” 瑟瑟含笑道谢, 接着,一时仿佛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 终于,低声道:“公主已是知晓裴郎君与世子今日的事了。她幼时遭逢意外,应是惊吓过度,以致失声,至今不能开口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是难过,自责连累到了裴郎君,叫你遭受这无端的池鱼之殃。我出来时,她还背着人在落泪。” 裴世瑜微偏着脸,一声也无。 “不过,裴郎君也不必多想,我此行过来,不管你信不信,并非是受公主所遣,而是我自己主张,若叫公主知道,她说不定反会怪我多事。” 裴世瑜依旧没有接话。 瑟瑟继续道:“公主幼时之事,裴郎君多少应是有些耳闻吧?长公主于她,既是抚养之母,更是救命之人。如今她长大了,或是因她出生所带的祥瑞传言,来此,被安排嫁与世子。世子的人品……” 瑟瑟低低叹息一声。 “一言难尽。只是她以为,此便是长公主的意愿,纵然不愿,也只得听从。不料,长公主实是另有安排……” 她的声音放得更低,行至裴世瑜身前,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续道:“长公主与齐王,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早已离心。齐王雄才大略,终日谋划如何于这乱世立稳基业,长公主却心系故国,难舍长安。” “早年她曾以为,齐王可助她复国,如今早也明白了,指望齐王,不过是场春秋大梦,故心灰意冷,自也要为将来谋划,她相中了崔重晏。” 瑟瑟望着裴世瑜。 “裴郎君是聪明人,应当无须我再多说吧?这便是为何崔郎君那日追到客栈,也如此爱护公主……” 她一顿,面露微笑,“公主如此动人,我若是男子,我必也会爱上她,甘愿为她做一切的事。只是世上,又有谁人能问一声公主,她的心意究竟如何?” 她轻轻摇头,“公主不过只是长公主手中的一枚棋子。长公主要她往东,她不能往西。长公主要她笼络哪个男子,她便只能笼络哪个男子。连长公主都需寄人篱下,不能违逆齐王,何况是她,一个口不能言的弱女子?” “裴郎君,我不妨告诉你,无论是齐王最初为她安排的世子,还是长公主相中的崔郎君,皆非公主所愿。她心里的人……” 她打住,凝视裴世瑜。 “我若没有猜错,那应是一位此前与她素昧平生的少年,那少年曾在她陷入绝境之时,神人一般自天降到她的面前,将她自水火之中救出。那人英俊无比,护她周全,令她免于苦难,他应便是她原本在梦中也不敢奢求的情郎子……” 今夜的月光轻盈如雪,淡薄地洒在了瑟瑟对面那少年的面容之上。 随了瑟瑟描述,依稀仿佛能够看到,那张俊美的面上,渐渐似泛出一层可疑的面热之痕。 裴世瑜不自然地偏过脸,轻咳一声,打断她话。 “你要我出来,到底是要说甚!”他略仓促地道。 瑟瑟未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停了片刻,应道:“裴郎君是个爽快人,我便也不在你面前拐弯抹角。关于此次公主与裴郎君的联姻之事,实不相瞒,乃是齐王惧怕遭到宇文纵与孙荣攻击,用尽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与你家结作联盟。他只为达成目的,怎肯顾及公主的羞耻?何况,连公主姑母,都做不得半点的主!” “公主知裴郎君乃世间少有的君子,渊清玉絜,怎会看得上她?她更自知,配不上郎君。此事,请裴郎君千万勿要勉强,自管去齐王那里拒了。裴郎君若是拒婚,反倒是给公主留存最后几分颜面,她感激万分。” 瑟瑟终于讲完全部之言,吁出一口气。 “多谢裴郎君今夜肯听我这一番话。不敢再打扰裴郎君,我先去了。” 她向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站住。”身后忽然传来声音。瑟瑟停步转头。 “你为何如此好心,特意来我面前,要为她说话?”裴世瑜问。 瑟瑟目中露出一缕淡淡戚色。 “裴郎君问得好。”她道。 千山风雪 第19节 “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却早早堕入泥潭,此生再无任何希望了。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贵为公主,我为奴婢,二人之间,有天壤之别,然而如今情状,她与我实际又无两样。我之今日,便是她的明日。我知遭人轻贱是何滋味,比死还要叫人难过。既然命定无法改变,如今我若能为公主在裴郎君面前留住最后几分颜面,也算是不负十年主仆之情。” “我先告退。郎君若是有事,随时可来西角门找我。” 瑟瑟向着对面之人深深再施一礼,迈步而去。 瑟瑟走后,留下裴世瑜一人,再一次地陷入了矛盾。 傍晚与崔栩冲突,他被激怒,说出娶她那样的话。然而他自己也知,那应当只是他怒气之下的一句冲口之言。 若不是为了分担兄长压力,他半点也无娶妻之念,更不用说,娶一位如此特殊的女子。 娶她,真的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又不知为何,瑟瑟方才那一番言语,字字句句,听来明明是在劝他不要应下婚约,他却反而好似着了魔一般,偏愈发难以决断。 裴世瑜这夜回到驿馆,双手叉于脑后作枕,仰面闭目假寐,脑海里,不觉又浮出当日客栈内她被那崔姓男子抱行的一幕。 当时他只觉刺目,看她依在对方怀中,温顺无比。 此刻越想,越觉瑟瑟仿佛没有欺骗。自己当时确实应是看错。她侧脸向里,垂落双眸,分明是一副无力反抗、不愿叫人瞧见的羞耻之态。 裴世瑜便如此闭目而卧,身影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去多久。在又一道发自远处街巷里的更鼓之声隐隐送入耳鼓之时,他自黑暗里蓦地睁目,自榻上挺身而起,摸黑弯腰套上靴履,门也不走,推开后窗,掌按窗台,一个利落翻身跳出,足底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窗外的地上。 他悄然来到了那位姑姑所言的西角门外。 当真的受着一时的意念所驱来到了此处,本在他心胸内鼓胀不停的一股冲动,似又慢慢地消失了。 他于门外的残雪地上立定,举目眺去。 那角门紧闭,上方一盏照夜灯笼随风摇摆,引他靴前雪地里的一片昏黄光晕,亦是跟着晃个不停。 他静立良久,终还是举不动那一只叩门的手,最后,转了身,循着来时之路,离去。 忽然在他身后,此时隐隐传出来一阵嘈杂声,惹他停步,转头望去。 透过高墙,他看见齐王府上方的夜空里升腾起一片闪动的红光,鼻息里嗅到随风飘来的一缕烟火的刺鼻味。他转身,奔到角门之前,拍门,却不得反应,想是门房也被失火的景象给引走,便后退了一段路,提气疾奔冲至墙下,一个纵身,借方才奔跑的余势,靴尖点踩墙面,探臂上行,凌空几个纵跃,人便灵敏矫健地攀上了墙面,高高地立在了墙头之上。 此时前方视线无遮,他看得愈发清楚。 火光似是来自后宅。 他心一跳。再无半分犹豫,跃下墙头,迅速向着火光方向奔去。 整个齐王府的人皆被这一场夜半的失火惊醒。奴仆们自惺忪里睁开眼,有的提桶,有的持盆,惊慌地参与救火。裴世瑜从乱纷纷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跑的崔府奴仆们身边奔过,冲到一道墙门之前。 平日此门关闭,后方便是齐王府的后宅。今夜此刻,门洞大开,奴仆们仓皇地奔走其间,努力运水,想要扑灭火势。 是座小檐楼失的火。他已从几名仆妇口里听出,这正是她的居所。 他一口气冲到近前。 火已将楼屋底层的门窗尽数点燃,火舌往上蔓延,灼热烟火逼面,无法再靠近半步。 裴世瑜被迫止步,焦急环顾四周,恰觅见了瑟瑟的身影,向她奔去。 瑟瑟此时也发现了他,匆匆走来,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不待他开口,立刻便道:“裴郎君安心!幸好发现得早,公主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裴世瑜陡然松下一口气,接着,想都未想,毫不犹豫,叫她带他过去。 瑟瑟并未就他这唐突的要求而发出半句质疑,便如她也未问,他何以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齐王府内,只望他一眼,转身为他领路。 裴世瑜知晓了今夜这场大火的由来。 竟是世子崔栩的缘故。 他遭到齐王严厉训责,极为愤懑,不顾伤情与医嘱,喝得酩酊大醉,随后,扶墙闯入公主居所,遭人阻拦,混乱中,不慎燃起火种。 崔栩这厮,肋骨折断数根,竟还能行如此恶举,难怪有着屠夫之名,实是凶悍到了令人畏惧的地步。 瑟瑟讲完,低叹一声,沉默了下去。 裴世瑜一言未发,只随她转入一处幽静之所。 方才的火势与全部的混乱,仿佛全部都被挡在了这一道围墙外。 瑟瑟领他停在一扇半开的门前,轻声道:“公主就在里面。” 裴世瑜抬目,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闭着双目,人歪靠在坐床上,似睡非睡,影一动不动。 屋中伴坐几名婢女,忽然发觉门外的人,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片刻,悄然起身,低头各皆退了出去。 裴世瑜走了进去,带得一缕寒风入户,缭乱的一片灯影里,他看见她长发披乱,面容苍白,神情布满倦怠。 忽然,她仿佛有所觉察,睁开眼眸,刹时,四目相接在了一起。 她慢慢坐直身子,很快又垂落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佳人就在前头静坐,与他近在咫尺。 而他今夜之所以会来,全是因了那个瑟瑟姑姑那一番话。 瑟瑟说,他是她的心上之人。 倘若瑟瑟所言是真,她只是被迫周旋在那两名男子的中间,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真的可以将她带走,拯救她脱离这个瑟瑟口中的“泥潭”? 一时间,他竟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的面,亲口问她,她愿不愿随他走。 倘若她点下头,哪怕她的背后有着天大的麻烦,他亦无所畏惧。他能做她一生的倚靠。 这个年轻的,初次体察了少年恋爱滋味的裴家郎君,正是被心中冒出的这近乎热忱的念头所驱,才贸贸然地到来。 然而,此时此刻,如此情景,裴世瑜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 他在心里斟酌,再次望向她,忽然,目光落在她一侧的衣袖上,盯着看了几眼,他开始迈步,向她走去。 她的那一只手,大半隐在袖内,只露些指在外,正轻轻地搭在膝上,乍看如常,然而,裴世瑜发觉在她袖口上,洇染着一片血渍。 她显然没有防备,在他已走到面前时,还带几分迷惘地仰面望他,直到他伸手,握住她那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她才觉察过来,低头看一眼,随即立刻后缩,想要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他的握持并不如何紧,然而,指掌里,却带着不容许她躲避的力道。 “别动!”他甚至微微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边轻声如此下令。 “你手在流血,叫我看看!” 裴世瑜不容她的反抗,说话间,已将那一截染血的衣袖略折上了些,接着,她的手也被他转了过来,手腕向上。 她腕上的伤口,一下便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刀割的伤,看着应是近日所留。这刀伤本应已止血,今夜应是方才出乱子时迸裂,又再次出血。而她自己,显是心神不宁,竟连这都没有发觉。 不但如此,就在这道新伤的近旁,裴世瑜又发现了另道伤痕。 以他经验判断,这道旧伤,应是月前所留,同样也是刀伤。 短短月余的时间里,她竟然不止一次地自残。 裴世瑜被自己的发现惊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所见。 这该是如何得痛。她竟对自己下如此的手! 他慢慢抬起眼,皱紧双眉,盯着对面的女郎,指着她腕上的伤,不快地道:“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她脸色愈发苍白,只用力地挣臂,想脱离出他的掌控。 伴着这阵挣扎,她腕的伤处又溢出了些新的殷红的血。 裴世瑜忽然记起,她不能说话,无法回答来自于他的质问。 一个分神间,伤手叫她抽走。 她似完全不知痛感,接着,在他困惑的目光注视下,一把卷高伤臂衣袖,用一指蘸着腕血,于臂上凌乱地写下几字。 裴世瑜看去。 “离我远些。” “你会后悔!” 殷红的字,画在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之上,几分诡异,却又透出惊人的美感。 裴世瑜定望片刻。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热流,忽然间涌上,布满他的胸膛。 他是非要将她从这里带走不可了! 他唤入瑟瑟,命她取来伤药,亲手小心地为她裹好伤腕,接着,抬起头,向白着张脸正呆望自己的公主展眉一笑,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驿馆与齐王府相隔甚远,发生在王府后宅内的火情也已慢慢变小,并未惊动此间之人。 裴曾因年岁的缘故,入夜睡得不深,加上心中又羁绊着少主的事,睡睡醒醒。 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只夜猫从屋顶蹿过的响动给弄醒了。 他叹了口气,翻一个身,想睁眼瞧瞧几更,朦朦胧胧间,依稀看到榻前仿佛杵着一道黑影,登时被吓得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正要高声呼人入内,却见那影动了一下,接着,火折亮起。 裴曾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少主,只见他盘膝坐在榻侧,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裴曾拍了拍胸,抱怨他还是如此调皮,三更半夜不去睡觉,要来自己这里吓人,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送上一副纸笔,要他立刻写信给他兄长。 裴曾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郎君是想好了?愿意娶那位公主了?” 裴世瑜不应,只放下纸笔,人从榻上翻身落地,朝外走去,行至门口,方停下道:“对了!阿伯勿忘在信中和阿兄说一声,公主并非天哑,日后她定会好起来的,叫阿兄不必过于顾虑。” 裴曾一怔,回过味来,哑然失笑,睡意也全无了。 少主性急,裴曾再清楚不过,此事也不宜耽搁。他一边点头应好,一边立刻起身下榻,笑呵呵地道:“郎君放心,我一字不落,全写上去,好叫君侯知晓!” 此为大事。 少主这边既已决定,裴曾也无多话,连夜写好信函。 送信与大队人马上路不同。信使走的是近道,从青州出发,直接往西北方向,横经博州、刑州等地,便直通君侯如今所在的太原府。中间那段路,如今虽属孙荣辖制,但只要避开沿途重要关卡,便可通过。 若是路上顺利,来回最多半个月,便能收到来自君侯的回信。 裴曾将信交给信使,目送信使连夜出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齐王府里,长公主很快也得报,裴曾的信使连夜动身,出发去往太原府了。 她唤入瑟瑟,微笑道:“你安排得很好。此次事情若成,齐王定也会好好谢你的。” 千山风雪 第20节 瑟瑟垂目道:“都是婢子该做的。长公主满意便可。” 今夜发生的一切,皆在瑟瑟掌控之下。 她见完裴世瑜,从潜伏在暗的探子那里得知他出来,便安排下第二步的计划。 崔栩伤得不轻,今夜还在呕血,如何能做这些事。那所谓的强闯之人,不过是瑟瑟预先找的一个身形与世子相当的人而已。那人闯入公主居所,故意闹事。隔着距离,灯火昏暗,闻声而来的仆妇们不辨真假,以为真是世子闯入。接着,火烧起来,瑟瑟及时将公主转移。再接着,她遇到那位闯入火场的小郎君,引他来到了公主的面前。 瑟瑟不信,那裴郎君能面对这一切而无动于衷,除非他对公主没有半分怜爱之意。 果然,一切水到渠成。 如今只要等待那位靖北侯裴世瑛的回信便可。 今夜若说唯一有什么是瑟瑟没有料想到的,便是公主腕上竟有割伤,被裴世瑜发现。 不过,正也是她的伤,促使这计划愈发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长公主颔首:“阿娇如何了?” 瑟瑟一顿,道:“今夜我的那些安排,她都不知,应是受了些惊吓。不过,请长公主放心,她已歇下,休息几天,便会好起来的。” “我也知她不易。你多陪陪她。” 长公主凝思片刻。 “如今若是一切顺利,想来,齐王寿日之前,应当便能将事定下了。” 她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对即将到来的那件大事的期待,还是对凡人所无法掌控的未来的隐隐恐惧。 一段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平静的日子过去。 恰就在齐王寿日的前一日,青州收到了来自靖北侯裴世瑛关于联姻的回复。 他在写给长公主的信函中,表达了他对于裴氏能够迎娶酌春公主一事的无比感恩之情,此更是裴家与当地万千庶民的莫大荣幸; 写给齐王的信中,他郑重许诺,因这一桩天赐的姻缘,河西与青州两地民众往后将真正表里相依,同休共戚,成为坚不可破的盟友,共抗天下之敌。 齐王等了多日,终于在寿日前得到想要的答复,从此两家合盟,他的欣喜,无需多言。 寿日的当天,在齐王府那座特意为贺寿而修的宽大气派的华堂内,齐王向着众多宾客宣布了这个重大的消息,随后,公主盛装华服,在长公主的陪伴下,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是时隔十年之后,一度已销声匿迹的前朝又重新回到世人眼中的第一幕。 那位带着传奇色彩的公主,乃乘坐玉辂而来,在她的身后,翚扇、仪仗、礼官,卫士,无一不齐。公主的美丽与高贵,更是完全符合世人之寄望。她头戴花钗宝冠,身着彩绮礼衣,肩披蹙金长帔,整个场面,金辉玉烁,文彩曜曜,几乎叫人生出一种仿佛依旧身在旧朝的恍惚之感。 毫无疑问,今日高潮,是在场之人在齐王的引领之下,向着升座的公主行叩拜之礼,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霓裳的神思仿佛游离在了这座华堂的上空,木然地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一本正经的表演。包括她自己。 就在她一度怀疑,这是否一场梦,自己正身在梦中,醒来,眼前这一切都会消失时,跃入她眼帘的一双眼眸,砰然将她拉回到了现实。 那双眼眸的主人,正是裴世瑜。他就在人群里,在周围人的衬托下,他显得身姿挺拔,神气清朗。他用闪亮、愉快、又仿佛带着几分戏谑似的眼神,正在目不转睛地在看着她。 李霓裳不知他如此看着自己已有多久了。她从刚现身的一刻起,便刻意不去与面前的任何人有任何的对望,包括他在内。此刻却忽然如此撞见了他投来的目光,顿时令她生出羞耻之感。幼时关于傀儡戏的记忆又向她袭来。她浑身犹如针刺般不适,忍不住疑心,他此刻是否正在腹内嘲笑她,这令她恨不能立刻脱下这一身华衣,逃离此地。 煎熬中,这一场大戏的终章来临了。 齐王笑容满面地向着宾客宣布,他将与长公主一道,立刻安排公主的送嫁事宜,以完成这一场双方皆满寄着期待与祝福的盛大的联姻。 这一场大戏的终章,便也意味着另一场阴谋序曲的到来。 次日开始,送嫁紧锣密鼓地安排了起来。公主将拥有一支浩浩荡荡的由五千人组成的庞大的送嫁队伍。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今乱世,不能取道近路,只能绕道远行,从青州到太原府,沿途须得防范来自于孙荣、宇文纵以及任何有可能的暗藏的袭击。青州这边的人马,由齐王义子右将军崔重晏亲自率领,走完全程,裴世瑜也将同行,抵达送嫁的终点。 送行安排完毕,接着是公主的嫁妆,林林总总,到了最后,等到全部准备完毕,整一个送嫁队伍,包括兵马、供应路上的辎重、运送嫁妆的车队,林林总总,远远望去,几乎与一支远征军没什么区别了。 临行的前一刻,屏退下人之后,长公主牵着霓裳阿弟李珑的手,郑重地向她下跪。 她恭恭敬敬,叩首完毕,慢慢地抬起双目,久久地凝望着她面前的李霓裳。 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这冠冕与礼服,太过沉重,李霓裳只觉被压迫得满身如坠沉铅,竟是寸步难移。 这一幕,直到崔重晏的到来,方被打破。 他从外跨入,目光掠过仍跪地的长公主,转向李霓裳,道:“请公主移步。” 李霓裳被人簇拥着登上车。 从这一刻开始,瑟瑟将会和她同行,寸步不离,直到婚礼结束的最后一刻。 这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这一年的十二月出发,一直走到次年初春,将近一月底,才终于进入河东。 这也意味着,脚下的落足之地,已是裴氏兄弟所保护的土地。队伍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一路顺畅,又行数日,这一天,在一个距太原府不远的叫做螟定驿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自然,这不是此行终点。 照两方此前协商,为表对公主的尊敬,公主与裴世瑜的婚礼,将在太原府城外,汾水之畔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公主会在螟定驿停留数日,做必要的整休,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裴世瑜则先入城,与其兄会面,准备完毕后,返回此地迎亲,将公主一行人迎至古行宫,再举行大婚之礼。 长达将近两个月的行旅,着实令人疲倦,乃至麻木。到了后来,她除去照顾小金蛇,其余所有时间,几乎都是趴卧在车厢垫上度过的,终日昏沉,不关心已是什么时辰,又或是已经走到了哪里。 最好永远也不用走到头,就一直如此走下去,走在路上,走到死为止。 车门发出打开的声音,有人掀开车帘。 她以为瑟瑟来了,便没动。片刻后,不闻瑟瑟之声,慢慢睁眼,发现竟是裴世瑜。 他半坐在马车门畔,屈起一膝,姿态闲适地歪倚在车门上,转过面,正在看着她。 这一路行来,她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附近,然而和他并没有碰过面,只能远远望见他的身影而已。像此刻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她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从垫上一骨碌坐起。此时又记起,她好似几日都不曾好好梳发了,此刻模样应当很是邋遢。或该稍稍侧身作下遮掩,然而,下一刻,当想到那将很快到来的一刻,顷刻间,又手足俱木,万念化灰。 她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打量她,微微挑了挑眉梢,仿佛诧异于她的反应,不过很快,一笑,拔出一只插在他后腰蹀躞带上的匣子,单手递了过来。 “送给你的!”他低声道。 “今夜你们停下休整,我便要去见我兄长了,准备过几日回来,迎你成亲。我不在,晚上就叫它们陪你。” 他稍稍抽开一点匣盖,以防内中之物逃出,随即讨好地送到她的眼皮子前,让她来看。 匣里竟然关着许多只本该夏夜里才能见到的灯笼虫。 仿佛看出她的惊讶,裴世瑜略显得意,他将匣子关好,又指点她不要完全堵住匣上的镂孔,免得闷死虫子。 “你没出来过,自然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几只灯笼虫。这一带的山林里,冬天也有。前几晚趁队伍停下过夜,我便去捉,费了我好几夜的功夫,险些还掉进坑里!” 他那语气,竟似邀功。 “郎君!郎君!” 外面传来了裴曾叫他的声音,想是在提醒他,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尚未成亲,不好与公主如此相处。 裴世瑜只好将匣子往她铺散在垫上的裙面上一放,回头应了声知道,似要走了,忽然,仿佛又想起什么,靠过来些,附耳低声说道:“公主,那天你真好看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霓裳却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所指。 “今日也是很好看的!” 似怕她多心,他又瞥她一眼,笑着如此补了一句,随即从车上跃了下去,替她关上了车门。 伴着一阵轻快的靴履踏地之声,那人渐渐远去。 李霓裳低头,看着他所留的匣,忽然,眼泪涌了出来。 …… 裴世瑜带着几名亲卫,连夜疾驰,于次日的中午,抵达了太原府。 入城,他沿着街道往府衙疾驰而去,恨不能立刻便见到兄长的面。沿途的百姓看见他,纷纷停下脚步,向他高声欢呼,恭贺二郎君即将大婚。 原来,他迎娶前朝那位酌春公主的消息早已传开了,满城皆知。如此一路欢声笑语,龙子驮着他,抵达府衙。门房看见,急忙去向靖北侯通报消息。 裴世瑛闻讯,放下手里的事,和几名正在议事的家臣官员一道,快步去往大门迎接。 “阿兄!” 裴世瑜正疾步入内,在庭院里看到了出来的兄长,叫了一声。 他的兄长裴世瑛人如其名,光风霁月,如珪如璋,打仗时白衣儒将,平常不在外领兵,常缓带轻衣,看去极是儒雅。若不是身边认识之人,很难相信,如此一个雅量深致的人,竟是有名的河西裴家当家人靖北侯。 裴世瑛欣喜上前,一把捏住了裴世瑜的臂,打量他几眼,随即转面,和身边之人笑道:“出去几天,虎瞳看起来稳重了不少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当中那裴世瑜的族叔笑声最大:“可不是吗,就要成亲了,若还和从前一样,岂不是气哭新妇?” “二郎你听好,以后每月若是没有十斤酒,十斤肉送来孝敬,我便将你从前的事都告诉新妇!”另个人又说道。 众人再次大笑个不停。 裴世瑜无可奈何,只好等众人都笑完了,环顾四周,问道:“我阿嫂呢,还没回来吗?” 原来裴世瑛的妻子白氏此前因为商社的事,回往江都母家去了。这已是半年前的事。裴世瑜还道自己出去这么久,她早便回了,看这样子,应还在外。 裴世瑛微笑道:“我一收到你要娶亲的消息,便叫人给她送信了。你放心,应当很快便能回,必能赶上你的婚礼。” 裴世瑜这才作罢。 他兄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何况二郎君又大婚在即,应有兄弟间的事要商议,玩笑完毕,众人围在一旁,问了些送亲队伍的事,便纷纷告退,最后剩下了兄弟二人。 第25章 弟弟刚回, 必饥肠辘辘,裴世瑛叫人治了一桌便酒,待他洗去风尘, 更衣毕精神奕奕地出来, 便陪他用饭。席间,先是问了些他去青州后的见闻。 裴世瑜有问必应。谈及齐王,说道:“此人也算是个人物吧。但我去的这段时日,见他下面颇多奉承拍马之辈,齐王自己言行, 亦有过正之嫌。所谓过犹不及, 古之礼书也有云,饰貌者不情,世上不乏饰厚貌而欺人者。我总觉他,并非如表面那样简单。” “不过, 他的治下民生井然,民众提及齐王,也是怀有感恩。就这一点, 比孙荣之流强上不知多少,至少还是有几分王德在的。要说哪里不好, 别的不敢说, 但有一条,没管教好他的儿子!他那儿子,打仗应也算个猛人, 只是人品, 实如畜生!” 裴世瑜想起此前之事,犹觉不够解气,神情里不觉便流露了出来, 弟弟说话时,裴世瑛始终凝神倾听,很少打断。听到这里,看他恚怒未消的样子,便插话,问他详情。 裴世瑜在兄长面前向来是毫无遮掩的,便把崔栩如何觊觎公主,如何寻自己晦气,如何被打断肋骨的事讲了。 “早知他竟还能闯去公主那里意图不轨,我还是下手太轻!当时就该将他手脚全都折断,再将他子孙袋也割了!看他还如何色心不死!”他冷冷地道。 裴世瑛不禁莞尔。 千山风雪 第21节 他知弟弟,性情固然还带少年冲动,世上便没有他怕的,但真做起事,却颇知节度,从不会犯什么不该犯的错。 即便哪日他真如此做了,必也是对方太过,罪有应得。 “该出手时,便当出手。”他淡淡道,说罢,顺手执壶,给自己也倒一杯酒,端起待饮,裴世瑜看见,一把夺走。 “阿嫂说的,不准阿兄你饮酒!她叫我看好你,别趁她不在偷饮!” 裴世瑛因旧伤的缘故,体内至今余毒未清,白氏严令他不许沾酒,他一向颇听妻言,欣然从之,平日以茶代酒,此事,周围人尽皆知。 见弟弟牢记白氏叮嘱,动作敏捷,转眼便将他方斟的酒给抢走一口喝掉了,又给自己倒上茶水,苦笑摇头,接过,喝了一口,改问他是如何认识公主的。 实话说,他在刚收到裴曾信件,知弟弟接受崔昆所提的以前朝公主代替其女继续联姻一事,论惊讶之程度,甚至胜过当日得知弟弟愿意联姻。 裴世瑜正说得兴起,顺口就将自己如何在华山脚下天生城里救人的事讲了一遍。 话讲完,才留意兄长神色变得极是凝重,这才醒悟过来,忙改口补救:“我方说错了!我不是去刺探宇文纵的,我是去登太华,那个只是顺路!太华自古便有天下第一险之名,况且,北望黄河,西眺长安,东接洛阳,称是中原第一山也绝无过誉。如此绝地,既已路过,若不顺道走上一遭,岂不……” 那“遗憾”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见兄长将手里茶盏顿在了案上。 “你太大胆了!竟敢去闯宇文纵的后营!这是运气好!若万一失手,或是不敌,我又救你不及,那当如何是好?” 裴世瑜知自己此举冒险,然而天性如此,他不惧冒险,下次若再遇如此之事,他大约仍会照行。但也知,兄长担心自己安危,便低下头,口应知道。 “你是否心里还在想着,下次照旧?” 耳边传来一道冷声。 裴世瑜被说中,抬头,见兄长正皱眉看着自己,本想不认,再一想,心一横,辩道:“宇文老贼攻下潼关,便能将蜀、汉中连同关中连成一片,接下来无论是北上攻击我们,还是东出争霸,再无阻碍。我们裴家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决战。不趁此机会去摸下他的底,还待何时?何况,我不是没事吗?” 裴世瑛看着他,面上的隐怒之色渐渐消失,自己略略出神片刻,也不知想甚,忽然说道:“罢了,这次就算了。下次若是叫我知道你再如此行事,你便回河西去!给我去守关,不准再踏入中原半步!” “还有!”他顿了一下,用郑重的语气道:“宇文纵此人极是危险。他若北上,我自会应对,关于此人之事,你无须插手!” 听阿兄的口气,应是放过此事了。虽对他独断专行很是不满,但裴世瑜也是不敢再当面与他作对,便应是。 裴世瑛这才作罢。兄弟又闲谈了些这段时日各自身边的事。随后,裴世瑛也说了下他为弟弟大婚做的一些准备。 那座行宫已修葺过,并重新布置。虽然时日有限,不能尽善尽美,但用来成婚或是小住,勉强也可一用。此外,关于婚礼前后的种种礼仪以及人手、物品等等,事无巨细,他都亲自问了一遍,到时应当不会有纰漏。 “公主远道嫁来,暂又不能言语,怕多有不惯。女子皆喜夫郎温柔。你当对她多些陪伴,说话轻声细语一些,勿大呼小叫,惊吓到她。还有,婚后你暂时哪里也别去了,陪她留在太原府,城里若是待腻,便去附近走走,方圆留有不少历代遗迹,古塔佛窟,比比皆是,也可一看。” 裴世瑜受着兄长关于婚后如何为夫的谆谆教导,心想这些若不是他亲身经验,以阿嫂那样的女中巾帼,又怎可能对他死心塌地。故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接受,用心记下。 完毕,饭快吃完,兄长竟没谈及半句裴世瑜原本最为挂心的事,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自己说道:“阿兄,她的父亲害得咱们家不轻,我如今却要娶她回来……你会不会为难?族中爷叔们会不会非议?阿爹和娘亲,还有,祖爷爷,烈祖爷爷和婆婆他们,会不会怪我?” 当日虽是一个冲动做的决定,但他不会后悔。此生也是无悔。 然而,随着归家之路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还是变得越来越为忐忑,常有一种负疚之感。 裴世瑛笑道:“二郎怎会有如此念头?末帝之过,与公主何干?那时她怕是还没来到人世。我若认为你不该娶这位公主,当时必定不会答应。我既答应,那便无碍。” “爹娘还有列祖列宗,都是最爱你之人,你欢喜,他们更是欢喜。至于亲族,我都点头了,他们作何想法,于你又有何打紧?” 兄长这一番话不长,然而,却如一阵清风,刹那便将笼罩在裴世瑜心头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 他彻底吁出口气,起身郑重拜谢。 裴世瑛将人扶起,笑道:“你要娶妻,此为你人生大事。为兄领你回趟祖地,去祭扫告拜一番。这也是我裴家子弟当有的孝节。” 裴世瑜自然无所不应。当天,裴世瑛将手头之事交待了一下,兄弟出城,往祖地而去。 裴家祖籍距太原府不远,几百里地,兄弟领着一队随从纵马疾驰,路上稍作歇息,次日便顺利抵达。 裴家的历代先祖,无论生前官居何职,是秉轴政事的朝宰,还是征战守关的武将,待到年老,不约而同,多会思归,且重视家风,教导子弟同心合力,轻易不分宅散居,代代相传,开枝散叶,祖屋也就越建越大,历经数百年,沿传至今,始终未废。就连前些年被孙荣侵占之时,也是幸得当地民众保护,并未遭到彻底毁损。裴世瑛更是个记念祖先的人,几年前夺回河东后,将祖屋连同附近的冢地都一并整修过,故如今这座百年大宅的主体看去虽然依旧老旧,但也能够住人。 兄弟的同代以及上代族亲,如今则多散在各地各行其职,祖地无人常住,只有一对裴家的老仆夫妇在此看守,将房屋院落收拾得很是干净。兄弟到后,稍作整休,裴世瑛领着世瑜来到冢地。此地距离祖屋不远,位于一处僻静的山坳之下,裴家的历代先祖,多长眠于此,坟茔也很简单,立一石碑,记载名号与生卒之年,有丰功者,至多再立一墓志铭而已。唯有伴在烈祖父母旁的那座马冢,倒是修得极是气派,如巨帽覆地,冢前不但有碑文,环绕冢身一圈,还雕刻着满满的石画。据说这是烈祖母亲笔所绘,由石匠雕刻而成。画面展示的是主人坐骑生前冒着枪林箭雨在战场上奔驰的英姿,扬蹄疾奔,昂首甩尾。这石画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风吹雨打,然而壁上骏马却依然极是威武。 裴世瑜幼年曾跟兄长来过几回,当时别人忙着祭扫,他总是趁人不留意,爬到马冢顶端去玩。记忆里的马冢高耸无比,他总要费极大的劲,才能勉强爬上,然而如今,时隔多年再来,他已高过马冢,而冢画石缝的间隙里,也爬满青苔。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心生感慨。 裴世瑜这一次自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分心。他怀着虔敬,跟着兄长,从尚未湮灭的历代先祖碑起,一一祭拜。全部完毕,对于他最为崇敬的传奇的烈祖父和烈祖母,更是满怀敬重,特意回转,再次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叩首过后,便在心里默默祝祷,睁开眼,看见兄长就站在一旁,含笑看着自己,未免怕他问自己方才祝祷什么。 好在兄长什么都没问,只笑道:“咱们要么再去姑母那里看一下?既来了,顺道也去祭扫一番。” 裴世瑜的姑母应是与他父母差不多同期去世的。当时她还十分年轻,应只有二十出头,然而她却是裴家极为特殊的存在。 这位姑母,闺名叫做蕴静,想是继承了来自烈祖母的天分,自小便喜爱绘画,只要听闻哪里有先代画圣的真迹,哪怕不远万里,也会不辞劳苦赶去。 自然,倘若只就如此,也不足特殊。她真正的不凡之处,在于裴父去世之后。 当时裴家骤失支柱,皇帝尚未为他反正,世瑜仍在母腹,裴家戴通犯罪名,朝廷里的旧日交好,便是心存同情,也是不敢援助。裴家族内,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一个方向,是领着剩下仍旧不愿走的家臣和部曲,去投奔大将军在地方的旧日老友,以求日后东山再起。这个建议,也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只有当时年方十岁的少主裴世瑛主张回往河西,在那里休养生息。 河西虽是裴家人世代驻守过的地方,犹如第二故乡,然而当时,边乱猖狂,河西人口急剧凋零,这个时候过去,前途实是渺茫。 裴世瑛虽然年幼,却极是坚定,两边僵持不下。 正是这种情况之下,姑母毅然站出,取了一柄古老的宝剑,交在裴世瑛的手上。 这一柄宝剑,剑柄文玉,剑鞘镶嵌宝石,最早来自世宗皇帝,早年时随他打了天下,后来常置寝宫,用作镇邪。世宗驾崩后,由烈祖父继承。据说,因为此剑曾经共同染过烈祖父和烈祖母二人的血,对他二人来说,有着特殊意义,故烈祖父将其视为珍物。此后宝剑一直伴随烈祖父沙场征战。在他过世之后,此剑便也成为家族最为重要的信物,每一代,皆由上代交给下代族长接用。 据姑母之言,此剑是大将军此前亲手交她,要她转给世瑛。转剑之日,便是世瑛成为裴家当家之人的时刻。 既有大将军的遗言,又有家族信物,其余人再也不敢违抗,当时除少部分人自行离去,其余人皆跟从世瑛,开始一段充满艰辛和危险的长途跋涉。这个过程当中,姑母更是全力协助世瑛多次化险为夷,最后终于带着众人抵达河西,再次扎根落地。 可以说,倘若没有姑母当日力挺,不是她后来在路上的多次扶助,裴家今日会是如何,谁也不知。 遗憾的是,天妒红颜。如此一位姑母,竟在路上不幸染上恶疾,抵达河西不久,辞世而去。 裴世瑛对这位姑母的感情,可想而知。夺回河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她遗骨迁回祖地,葬入吉地,以表对她无限追思。 对这位姑母的事迹,裴世瑜自然也是耳熟能详,立刻随裴世瑛转到姑母冢前,两兄弟一道祭拜过后,裴世瑛又命世瑜自行再去祭拜。裴世瑜虽觉不解,却也遵照而行。 待弟弟祭拜完毕,裴世瑛也另外焚香,立于香冢之前,说道:“姑母,你在时,最爱世瑜,他如今长大成人了,即将大婚,姑母想必也极欣慰。今日世瑜来此告祭,盼望姑母在天之灵护佑世瑜和弟妹,叫他二人往后夫妻同心,白首齐眉。” 恭敬祝祷完毕,他将香火插入冢前香炉之中,这才转向在旁等待的裴世瑜,笑道:“我这边事已结束,你准备一下,带着人,一道出发过去迎亲吧。阿兄也会带人在汾水行宫那里等你接亲到来,到时候,亲自为你主婚!” 裴世瑜须极力压制欣喜的心情,方能叫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太过外露。他点头应是:“那就有劳阿兄了,我先去准备!” 裴世瑛点头,两人行出了冢地,他停在路口,含笑目送裴世瑜上马,待他背影远去,彻底消失,他缓缓转面,再次望一眼方祭拜过的那座静静的孤冢,沉吟片刻,迈步离去。 暮色渐渐转重。又一个漫长的夜晚,即将来临。 李霓裳依旧立在汾水之畔,望着对面平野尽头处那一轮渐渐下沉的夕阳,身影一动未动。 从前天开始,她就照原定安排住进了螟定驿。驿所的近旁,便是脚下这条蜿蜒的汾河,那一场婚礼,也将在此处上游岸边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瑟瑟说,再休整一两日,裴世瑜便将来此迎亲。 晚风掠过宽阔而平缓的河面,夕阳余晖落下,河面闪动着粼粼的金光。 这条古老的黄河支流,自古起哺育众多生民。附近沿岸就有几个村落。此刻宁静时分,晚风吹过,她甚至仿佛听到了来自村落里的牛哞犬吠之声。 “走开!此地不许靠近!再不走,休怪不客气了!” 忽然此时,一道粗暴的驱赶之声传来,打破了李霓裳的思绪。她转过头,远远看见负责守卫她的几个士兵正在驱人。那些人有十来个,看打扮,好像是附近村落里的乡民,有的臂弯挂篮,有的捧着大碗似的物件,也不知来此作甚。 一个老者下跪,说:“军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坏人,都是附近村中之人。听闻裴家少主将要迎娶的公主就住在此地,便斗胆寻了过来,不为别事,只想献食给公主!” 另些人忙将带来的篮和盘碗高高举过头顶,内中有装各色果子的,也有鸡卵、红枣、饼等物。 “这些都是本地土产,不是什么好东西,却都是我们一番心意。先前孙荣在时,天天不是征税,就是徭役,强拉去打仗,地也没法种,能跑的都跑了,只剩我们这些老骨头跑不动,以为只能等死。幸好君侯和少主回来了,这几年我们方慢慢又好了些。如今少主大喜,我们也没别的,只能以此来表感恩!” 老者说完,其余人也纷纷跟着磕头。 那几个卫兵却得过崔重晏的严令,不许任何外人靠近公主住处一步,哪管这些,上去就要强行搡人。 李霓裳正待阻止,瑟瑟的身影走了出来:“住手!” 喝止住卫兵,她笑着上去,将那领头的老者从地上扶起,道:“公主知道你们有如此的心意,定会十分高兴。老人家快快起来。你们也不容易,这些食物,公主心领了,你们还是带回去罢!” 那老者本十分惶恐,忽见情形转变,出来一个如此和善的姑姑,松了口气,怎肯收回,定要献给公主。 瑟瑟只好命婢女出来,一一接过,众乡民十分欢喜,有大胆的便说能不能拜见未来的少主夫人。 瑟瑟笑道:“也好,公主就在那里,只是应在想事,你们不必过去打扰,远远拜一拜便可。”言罢,她扭头转向李霓裳的立足之地,手也抬起,却指了个空。 前方汾水之畔,空空荡荡,晚风拂着岸边的荒草,却并不见任何人影。 乡民们看不见人,困惑地望向瑟瑟。瑟瑟略一沉吟,道:“应是公主另外有事去了。今日罢了,我代你们将献食转呈给公主。你们先回,公主若有回复,我再叫人告诉你们。” 她命人记下村落之名,接着送人。众乡民纷纷道谢,欣喜而去。 李霓裳此时将自己极力缩成一团,藏在了水边的一块巨岩之后,暗望那些村民离去的背影,心跳得便如方做过贼一样。 乡民是因了她裴家少主夫人的身份,才来此献食跪拜。 她李霓裳算什么。何来资格,能去领受这些淳朴乡人发自肺腑的爱戴和敬拜? 第26章 一道波浪打来, 将水面上的浮尸打得聚在一起,挤压,推搡, 交叠, 又随波浪翻来滚去,仿佛一条条在沸水里受着煎煮的鱼。浮尸们的面目一律是模糊的,李霓裳看不清楚,她在梦里也费力凝神去辨。 忽然,又一道大浪打来, 将一具离她最近的浮尸打得翻向了她, 披覆在面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掀开,露出一张遭鱼噬得面目全非的少年的脸庞。 梦里的李霓裳发出一道惊怖的尖叫,刹那睁目,耳中仿佛还残留着几缕来自梦啸的余音。 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 后背和额前湿得仿佛才从方才的梦中爬出。她紧紧抱膝,坐在榻上,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息。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推开,瑟瑟手执一盏烛火, 迅速出现在了门外。 她冲到床榻前, 用带了几分不确定似的惊讶目光,看一眼李霓裳,随即放下烛台, 取来一块罗帕, 为她擦拭冷汗。 “公主方才可是梦魇了?都梦见什么?” 瑟瑟试探地和李霓裳说话,希冀能再次听到方才的声音。 几个被公主屋里所发的尖叫声惊醒的婢女也疾步奔来,齐齐停在门后, 投来诧异而期待的目光。 李霓裳闭了目,倦怠地转过身,面朝里躺了回去。 瑟瑟在床前默立了片刻,为她掖了掖被角,吹熄烛火,轻轻走了出去。 李霓裳于黑暗中睁眼,慢慢坐了起来。仿佛受着梦境所驱,无声无息地独自行出居所,来到了傍晚她曾到过的汾水河边。 夜风簌簌地吹动岸边荒草,草陂下面,河水漆黑一片,她低头盯望许久,慢慢地,脱下鞋,赤足一步一步地走下岸陂,将足趾浸入了河水。 河东初春原野的向阳地里,已是能见新发的嫩草芽尖,来自上游的河水,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冰冷寒意。 很快,梦中的浮尸们将会聚涌在这条河里,沿着初春河水自上游流下,鱼群一样,一片一片,经过她的脚前。 千山风雪 第22节 她慢慢地闭上眼,情不自禁,想象自己也变作了浮尸的情景。 蓦地,身后响起一道疾奔的靴履之声。一名男子从暗夜中现身来到她的身后,几乎强抱一般,将她从河畔的浅水里弄出。 不必抬头,便知是崔重晏。一路上,他都在暗中察看着她。 她已脱离出水,崔重晏却没有放下她,低头,投来阴沉而担忧的目光。 “公主是睡不着,来此吹风吗?”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瑟瑟奔来的步足与问话声也响在了耳畔。 她面带微笑,指示崔重晏放下人:“我来吧。我陪公主回去歇息。” 崔重晏却仍是未动,只臂上耷下的一片遭浸湿的裙裾不住地淌水,水滴濡湿了他的靴面。 瑟瑟唇边依旧含笑,目光却变得冰冷起来。 “崔右将军,当心风大,公主受寒!” 崔重晏动了一动,终于,缓缓放落李霓裳,令她双足触地。 瑟瑟已从岸上拾起绣鞋,蹲下为李霓裳穿好,接着扶挟她向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既都一路无事过来了,劳烦崔右将军,最后两日,千万勿出任何岔子。” 她一字一句说完,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身后那神色僵冷的青年,掉头而去。 瑟瑟屏退婢女,自己为李霓裳换上干衣,再用一块热水里拧过的帕巾为她拭足,神情平淡地道:“公主可能不知道,我们出来前,长公主曾发话,若是公主自己这边出任何的岔子,所有跟出来服侍公主的人,连同他们家人,全部都要以死谢罪。” 她说完,将李霓裳揩净的双足抬起,轻放入被褥内,扶她躺下,放下寝帐。一番服侍完毕,再次熄灯,走了出去。 床榻角落的一簇被角下,始终静静地发出一团明灭不定的光。许久,李霓裳终于被这黑暗里方能显现的光团吸引出注意力,慢慢地望了过去。 这是几日前裴世瑜赠给她的。说他不在的时候,便由它们陪她,还说不能闷死里面的虫子。她拿到后,将那匣放在了床榻的一个角落里,始终不曾开启。 慢慢地,她坐了起来,弯腰过去,探手摸到匣,将它自被角下面救出,镂孔内透出的光晕顿时变得愈发明亮。 她怔怔望了片刻,不觉抽开了匣盖。那盖才刚开启一道缝隙,已在匣内等待数日的虫儿便纷纷拥飞而出,很快飞满整只床帐,点点萤光,一闪一灭,仿佛落下满天的星子。 李霓裳仰起头,睁大眼,惊奇地望着她从未见过的这一幕。一只虫儿飞来,在她的面前盘旋绕圈,她情不自禁朝它伸出手,虫儿停落在了她的一根纤指上。 李霓裳屏住呼吸,连头发丝也不敢动,唯恐惊走她指上的小生灵。 帐内的异景,显也惊动了不知在哪里睡着觉的小金蛇。它自床榻的另一个角落里现了身,翘头盯着空中飞舞的流萤,突然,向上极速蹿起,咕咚一下,便将一只正飞过它眼前的小虫子吞入腹中。 李霓裳吓一跳,见小金蛇似对新试的食物甚感美味,将它颈项伸得更长,显是要开始狩杀第二只猎物了,慌忙找筒,要将这一只杀生的小畜给关起来。 小金蛇或也闷了许久,竟不肯入内,灵巧地从她手下溜走,开始绕着床帐追逐起了流萤。虫子们似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腹光骤然放得最亮,到处乱舞。 李霓裳只好手脚并用地爬在帐内,追这捣乱的小金蛇,终于将它捉住,待强行塞它入筒,小金蛇却刚得兴味,遭她捉拿,怎肯就范,依旧在她的手心里挣扎扭动,试图再次逃走。 满帐流萤之光映照,随了小金蛇挣扎,它满身的金色皮肤显得愈发闪亮,在李霓裳的手里,放着灿烂的黄金的光芒。 李霓裳的目光不觉落了上去,顿了一下,接着,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在她发怔的间隙,小金蛇迅速找到机会,从她手里再次溜了出去。 李霓裳却没心思再去管它,她只定定地坐在床榻之上,只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后背仿佛一阵冷,又是一阵滚烫,汗亦是再次涔涔而出。 只这一次,却不是因了梦中的惊怖,而是来源于她方才陡然萌生的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她是被自己的念头惊住的。 因了她七岁那年的那一夜里,曾降落在姑母身上的厄运,她从来便不愿意违抗自己的姑母,哪怕是到了此时的此一刻。 是她欠姑母了,欠得如海一样深,她便是粉身碎骨,恐怕也是偿还不清。 一直以来,李霓裳最大的痛苦,不是自记事起便笼罩在朝不保夕阴影下的整个童年,不是想说话却无法发声,而是姑母曾遭受过的厄运,并不曾真正地降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只是一名看客,所以她无法真正代入姑母的痛苦。 倘若她也遭受了那样的厄运,那么现在,她应当也就能够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即将就要发生的一切。 过了明日,裴家那位郎君就要来接她了。 她曾经想过告诉他一切,令阴谋粉碎。然而,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枷锁死死将她扼住,她做不到对姑母如此彻底的背叛,做不到。 她想不如就此了结,死在这条名为汾水的河流里,以此种最为简单也是最为懦弱的方式,结束一切。在她死后,谁兴谁亡,与她又有何干。她是浮在汾水上的一条鱼,逸游自在,无记无挂,再也没有任何世间之事可以羁绊住她。 可是姑母终究还是姑母。 或许,在她尚未登上西行马车之时,姑母便已将她身上的每一只毛洞,皆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连死的权利,也握在了姑母的手里。从她七岁那年的那一个夜晚过后,她便应当已经知悉这一点的。 然而此刻,李霓裳却又被自己方才因了小金蛇而触发的那个念头弄得心神不宁。 她再也不管小金蛇如何追逐虫子,慢慢卧下,拉高被头,将自己蒙头盖脸地遮挡起来,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晓色渐透窗纸。小金蛇早已嬉累,吃饱了躲到床榻的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睡起觉来,帐内只剩几只侥幸逃得小命的灯笼虫,无精打采收翅停于帐角,一动不动。 李霓裳安静地起身,掀起帐帘,推开窗,放出那几只剩下的虫。劫后余生的虫子起初似仍茫然,只会徘徊在窗口,竟不肯离去,片刻之后,方找到方向,飞向水面,展开的两只透明虫翼映着晓色,消失不见。 李霓裳闭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再过一夜,明天,便是裴家二郎来此迎亲的日子。 最后一天,公主落脚的螟定驿外表看起来和此前几日并无两样,实则气氛却是悄然变得紧张起来,偏在午后,公主又欲于河畔搭设一只帷帐,她要过去,赏春透气。 很久很久以前,长安还是长安的时候,每年春气才刚到来,只要天气晴好,城里的人便迫不及待拖家携口而出,纷纷涌向城东郊外的曲江池。通往曲江池的道路两旁,到处可见帷帐。高门富户们的帐篷搭得又高又大,小门小户无力如此享受,却也不妨碍他们寻到一片桃花盛开的草地,随意铺上一张地簟,阖家老少或坐或卧,品尝着昨夜特为今日准备的春食。那酌春的歌声,能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 那些都是残破的旧梦了。 看得出来,瑟瑟对公主的这个突发奇想并不如何赞同,然而,在公主的坚持下,她终还是不敢抗命。 帷帐背对驿舍,设在岸边一块平坦的细沙地上,向着汾水,张开帐幕,入目便见宽阔的河面和对岸的荒野,在野地的尽头处,春山若隐若现。 瑟瑟指挥婢女们在帷帐内铺上地毯,摆了果子和酒水,全部准备完毕,预备自己一道留下。 公主停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之下,纤指拨弄着一支她不知何时折来的芦草,一阵河风吹来,公主柳腰莲面,娉娉袅袅。 她不允瑟瑟陪伴。 瑟瑟无奈,只得退下。 李霓裳转面,望向不远之外的一道身影,与那人四目相接,随即收目,走进了帷帐。 春月静静地升在汾水的河面之上。 天黑了下来,崔重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帷帐旁。他弯腰走了进去,停在公主之前。 李霓裳坐在烛火之畔,手中仍执着白天折下的那一段芦草,抬目望他,唇畔显出一丝淡淡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崔重晏迟疑了下,盘膝落坐在她对面,摊开紧紧捏握的一只拳,显露出藏在掌心里的草叶,将碎得已是看不清小字的这片草叶,还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午后瑟瑟指挥婢女搭设帷帐之时,李霓裳行经崔重晏的面前,自芦枝上摘下丢他靴前的那一片。 或是为了避免因他私下接触公主而可能引发的任何不必要的风险,这一路之上,瑟瑟看管得很严。 今夜是二人首次的私面。 “我安排人拖住了瑟瑟,她暂时不会来此。”崔重晏说道。 “公主约我,所为何事?” 以芦茎为笔,李霓裳在地面一片她备好的细沙之上,慢慢地写下了一句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 崔重晏看一眼,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便猜到她今夜约见的目的。 他凝视着对面的女郎,眼内露出了同情而怜惜的神色,然而他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公主,你太善心了。偏偏你的出身,注定你不能有任何的善心。你这样,对谁都不会有好处,也只徒令你自己加倍感到痛苦。” “若是我能够,我定会帮助你达成你的任何心愿。但你想放过裴家兄弟,我恐怕爱莫能助。” “公主见谅,也请保重玉体,万勿再如昨夜那样以身试险。” “裴家兄弟不值你如此。世上任何人都不值你如此。你最当做的,是保重自己。这也是我今夜来此想与你的讲的话。” 他说完,起身,便待行礼告退,却见她自袖中取出一道信笺,推了过来。 崔重晏并未立刻接过,抬目望她,见她依旧那样含笑望来,迟疑了下,终于接了。 片刻后,他的神情已与方才大不相同,倏然抬目,神情惊疑不定。 李霓裳要和他做一个交易。 她告诉他,裴家应有一笔数目惊人的传自先祖的藏宝,她的姑母长公主渴求已久,本想利用蕙娘婚事派瑟瑟去裴家刺探,然而出此意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运气上了。 他本出身世家,胸吞云梦,却忍辱负重,至今仍要听命于人,不过就是因为时机仍未成熟。假想他若获得藏宝,招兵买马,又何须继续等待那渺茫的不知究竟哪日才能到来的良机?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他得到这笔藏宝,但她会尽量为他提供帮助。条件便是要他阻止明日之事。 她之所以如此行事,而不是选择直接将事告知裴家之人,是因她不能那样做。 尽管从她约见崔重晏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在背叛姑母了,然而,她依然还是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为姑母达成她的心愿。 姑母所做的一切谋划,包括寻觅藏宝,终极目的,是利用齐王复国。 日后,待崔重晏起势,助姑母达成心愿,则也算是她对自己今日背叛的一个弥补。 所以她寻到他,希望与他达成这个交易。 李霓裳迎上来自对面的惊疑目光,再次执起芦杆,在沙地之上,一笔一划地道: “即便没有藏宝一事,裴家人如计划一般明日死去,此事于崔君而言,又有何益处?” 明日计划若成,齐王得徐宿之地,日后势力膨胀,他这个义子,或许反倒没从前那么重要。 相反,若是不成,孙荣怎肯凭空让地,必与齐王翻脸,二人乱斗,还有宇文纵的威胁,他自然更成齐王倚靠。 那二人合作对他有利,还是相斗对他有利,李霓裳不信他想不清楚。 果然,崔重晏盯着她落在沙地上的字,凝定了良久,慢慢抬眼,目光闪烁。 “原来是我轻看了公主。”他说道。 “只是公主,你就不怕我日后再叛你的姑母,自行行事?” 李霓裳神情平静,再次落字:“谁又能保证,齐王便永远甘做背后之人?” 将来的事,谁也管不了那么远。她李霓裳自然不能,姑母也是不能。 真到了那个时候,倘若她还活在世上,再论吧。她并不关心。 崔重晏慢慢地道:“诚如你所言,我与裴家兄弟,如今并无实际的利害冲突。” 他停了一下,终于开声:“如此我便不瞒公主了。” “行宫那里,等到婚礼上裴世瑛等人结束宴饮之时动手。行宫周围草木丰茂,利于埋伏,他一出行宫之门,便有暗箭齐发,料他难以防备。即便叫他侥幸逃过暗箭,其余埋伏之人也已将行宫层层包围,到时悉数杀入,血洗行宫!” 千山风雪 第23节 “除此……” 他看了眼李霓裳,一顿。 “明天晚上,讫丹人也将出动重兵,分两路同时偷袭雁门关与天门关。只要攻下一个关口,便直逼太原,里外应和,再血洗府城。” 李霓裳听得面上血色尽失,情不自禁圆睁双目,一把攥住了崔重晏的衣袖。 崔重晏看一眼她攥住自己的手,抬目继续道:“公主,我可以送消息给关口,叫他们提前防备讫丹人。我亦不愿看到异族入境。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行宫这边,就看他们的运道了。准备了这么久的计划,事关重大,莫说队伍里有孙荣之人,便是齐王,也不会完全将掌事权力交我。他们是否另外还有别的安排,我不敢保证。在我的背后,也不知有多少双眼在盯着,我若稍有动作,必会被他们察觉。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至多到了时候,我不动手便是。” 李霓裳心绪如麻,双手握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自然不能要求崔重晏将这个阴谋也告诉裴家人。他肯通知关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事实上,无路是她还是崔重晏,谁若将这消息直接告知裴家之人,那么事后,很难能够不让齐王或是姑母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她会受到如何的惩治,无关紧要。但她身边的人,必将全部不能活了。姑母做得出这样的事。 有没有什么法子,既能叫明晚血洗行宫的计划受阻,又可以不叫齐王和姑母怀疑到她或是崔重晏的头上? 她起身走出帷帐,立在河边,任冷风吹着自己,好让混乱的神思平复一些。 蓦地,她回过身,快步朝里走去,一把抓起芦杆,在崔重晏的注视之下,胡乱抹平沙面,飞快地写下了三个字。 “宇文纵?” 崔重晏起初不解,重复一遍,很快,他亦顿悟了过来。 “我明白了。公主的意思,是安排人假冒宇文纵之名,先行下手,提前在行宫外作乱。如此,既能提醒裴家人,又坏了齐王之计?” 李霓裳的一双美目闪闪发亮,看着他,用力地点头。 崔重晏顿了一顿,静默了下去。 霓裳等了片刻,不见他的回应,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不禁惴惴了起来,转头找那芦杆,待再写字问他,却听到他慢慢地道: “公主的这个计策很好。我会照公主的意思,安排下去。” 第27章 终于等到他明确应承的话。 李霓裳面露欣喜笑意, 定了定神,又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明日的全部步骤,自觉应当不会出大纰漏了。即便不能达到阻止埋伏动手的目的, 至少, 想也足够警醒裴家之人了。裴家若是这样还是分毫未起疑心,想也不可能在经历十几年的艰难蛰伏过后,还能重新崛起。 她思定,微吐出一口气,想到也该回了, 免得瑟瑟起疑, 便望向崔重晏,却见他依旧那样望着自己,既不说离去,也无别话, 神情之中,仿佛隐含一种别样的莫测之感。 她一怔,忽然, 隐隐有所领悟。 照齐王姑母原本的计划,开始行动之后, 崔重晏将在第一时间负责将她救出带回去。而现在, 按她方才与他约定,情形仿佛又有些不同了。 在这个计划里,她可以笃定, 崔重晏一旦动心, 应当便没有出尔反尔的动机。他知道怎样对他最为有利,从而执行下去。 而她却不一样。她所能提供给崔重晏的筹码,局势牵引反是次要, 直接打动他的,恐怕就是那个传言里的裴家藏宝。这对于一个被迫认主事人的能人而言,诱惑力何其之大!但这也是一个空口之诺罢了。若是婚礼真成,她得以留下,却又不认,他也不可能去齐王处告发。他与她是同谋人。 况且,实话说,他的参与就是一个冒险。万一哪里有个不好,此时便被齐王察觉,那么他从前所有的筹谋,恐怕都将付诸东流。 以崔重晏务实谨慎的做派,他不肯将赌注压在她的口头之言上,也是人之常情。 想明白这一点,她便清楚了。他应是在等她给他一个能叫他足够放心的承诺。 她立刻再次来到沙盘旁,弯腰与他笔谈:“你要如何,才能信我诚意?” 划出最后一笔,她抬起头。 他却恍若未见,只随意般走到设在帷帐内的一张小几前,端了几上摆的金瓶,往一只她用的玉口银平脱盏里慢慢斟了些瑟瑟白天为她备的甜酿,接着,端起,微微啜饮一口。 小几上的烛火映在他此刻仍俯视着她的眼内,李霓裳看到他的眼中似有暗光烁动,这叫她登时想起刚到青州不久,为达成姑母目的,她曾自荐许身于他的那一幕。 那支插她鬓上的发簪,至今也在他的手上。 她顿时完全明白了过来,心跳陡然急促。 在身前男子那带着几分压迫感的注目之下,终于,她慢慢从地上起身,望向了他。 崔重晏没有任何目光的回避,相反,他便如此手执酒盏,静静看她,甚至,她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几分冷酷之意。 她也彻底地明白了。 答应她后,行动之前,他要从她这里拿走她曾许诺给他的。 她本就属于他了,如今只是提前索取,打下属于他的印记。 一阵簌簌之声掠过帷帐前方,带得帐帘卷动了起来。是夜风吹过河滩边的野草丛声。她被这声惊了一下,醒神。 “瑟瑟听闻附近村中有间小庙,许愿最灵,出去拜庙了。” “时间应当还来得及。” 崔重晏轻放酒盏,靠近她些,微低下头,凝视着她,缓缓地道。 李霓裳闭目,片刻后,忽然,抬起一手,拽下她今日穿在最外的一件用作防风的姜黄蜀锦半臂,松了腰襻,接着,衣襟也自双肩拉落至臂。 很快,通身上下,只剩了一件贴身的湖绿小抹胸和一条葱青绵裙。 她除衣的手是微微颤抖的,眼睛也始终闭着,然而动作却是十分坚定,丝毫不见犹豫。 自己除衣毕,她睁了眸,目光转向崔重晏,向他微微一笑。 一如当日,青州城外山岗之上,她曾对他笑过的一副模样。 少女半裸的身段娇丽无比,漂亮得几乎刺痛人眼,连这座光线昏黄的帷帐亦是被这丽躯映得有如霞明璧照,光彩溢目。 崔重晏的目光凝定,眼底的暗沉浓聚如墨,细听更不难辩,寂静的帐内,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他将女郎打横抱起,轻轻送放到一张铺满锦褥本供她小憩的低矮坐床上,他跪在矮床下,灼热的一只手掌,终于试探般,抚在她一侧光滑的肩上。 她闭了眼,却极为温顺,任这一只带着薄茧的掌享着她花瓣般绵柔细腻的肌肤。 仿佛受了鼓励,终于,掌上的一指,微颤地勾住了那一抹直到此刻仍在执拗护着她的软弱亵衣。就在他眼神一暗,欲待发力扯落这小布时,忽然,一直静卧着的李霓裳再也抑不住早便在胸中翻涌的那股难受之感,蓦地睁睛,接着,翻身朝着床外,干呕了起来。 崔重晏显是未料她突然如此,一时愣定,片刻后,见她仍未停下,呕得雪背上的两片肩胛耸动不停,竟像真害了病的样子。 他压下心下正在汹涌的一股欲念,迅速脱下自己氅衣,将她整个人全部包裹起来保暖,接着,轻拍她的后背,询道:“公主你怎的了?人不舒服吗?” 她还是在呕。 崔重晏焦急起来,一下起身,正待出去叫人唤来随队郎中,一侧衣角已是被她一把攥住。 李霓裳终于勉强止住呕感,从小床上翻坐起来,白着张脸,摇了摇头。 崔重晏方才便是被勾出天大欲望,此刻也都消散殆尽。知她是不愿惊动人多事。正迟疑着,忽然,帐外驿舍的方向传来一阵争执之声,似是瑟瑟回了,要往这里来,却被崔重晏的人拦了路。脆亮一声,应是她抽了拦路人一个巴掌,接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帐帘被人一把掀起,瑟瑟满脸怒容地现了身,待她一眼看见地簟上散落的几件霓裳衣物和他二人的模样,神情顿时大变。 崔重晏却无任何惊慌之色,自如地将李霓裳的衣物自地上一一拾起,放回到她的身边。 “那我便先退下了。”他凝视着李霓裳,说道。 “明日,公主照常便是,什么也不用做。剩下的,交给我们这些人。” 言罢,他转过身,对上正在切齿的瑟瑟,微笑道:“姑姑若也不愿叫人知晓我在公主大婚前夜来此与她私会,那便有劳姑姑帮个忙。崔某感激不尽。” 瑟瑟再看一眼李霓裳坐在小床上的苍白凌乱的沉默模样,恨怒欲狂,几要冲上来扇他几个耳刮。 正这个时候,帐外传来几名婢女走近唤着姑姑的声。 “站住!” 瑟瑟终还是忍下怒气,向外吩咐。 “你们回吧。我在这里再陪公主片刻。” 婢女应是,各皆退去。瑟瑟不再说话,疾步来到李霓裳的身边,将崔重晏方披给她的氅衣拿掉,用自己遮挡了霓裳,给她穿回衣裳,最后扶她起身,出去行经崔重晏的身前之时,停了一停,冷冷望他一眼,接着,领着霓裳,走了出去。 那些婢女还在驿舍旁等着去收拾帷帐,瑟瑟叫人不必连夜动手,天已黑下,看不清楚,河边地滑,万一摔下水里,明早再来,也是不迟。婢女感激应是,转身随她一道入内。 回到寝屋,瑟瑟也未多问,只叫人送来香汤,自己亲自服侍李霓裳沐浴。 李霓裳闭目疲倦地靠在桶壁之上,任她用块浴巾为自己洗身,忽然,热水下感到一只手悄然探来,轻轻分开她腿,似想试探什么。 那种叫她难受的事,早在她回青州的前一夜,瑟瑟便已教导过她。自然知她此举用意。 她倏地拂开那手,闭合起双腿,接着睁眼,自己扶桶起身,向着瑟瑟摇了摇头。 瑟瑟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看她模样,似未说谎,这才稍稍松一口气,便与婢女一道服侍她穿上干爽衣裳,送她上榻,安顿好后,屏退人,自己却没有立刻走,坐到了她的榻沿边上。 今夜与崔重晏的密谋,最后误打正着,虽以那样的方式遮掩过去,瑟瑟自然不好说什么。她怎敢叫人知道,万一捅到齐王那里,便是牵累长公主的祸事。也是因此,崔重晏有恃无恐。 然而李霓裳却知,瑟瑟是个极细心的人。见她不走,未免几分忐忑,便装疲乏,将面朝向床榻内侧,闭了眼目。 瑟瑟拿起李霓裳的一条藕臂,十指轻轻揉捏,为她解乏,片刻后,李霓裳听到她慢慢地道:“公主,你那日在臂上沾血,给那裴家小儿写的究竟是甚?今日崔重晏敢如此行事,未免也不像他从前谨小慎微。” “还有,我也是出去后,才起了疑心。我一向是逢庙必拜,不敢遗漏,怎就这么巧,今日恰好有人来我跟前说,村中有一灵庙……” 她叹了口气。 “本想折回来,想想还是罢了!既已出来,应当就是天意了,我怎好违抗。” 李霓裳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将自己身子坐得笔直,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瑟瑟。 也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一刻,李霓裳反而完全没了害怕的感觉。 瑟瑟若是胆敢流露半点有危险的动向,李霓裳便会叫她今夜无法走出自己这间寝屋。 瑟瑟望她一眼,视线落到她的伤腕上,低低叹息一声。 “罢了,公主也不必如此看我。人各有命,我早便知道,听天由命便是。”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灵符,轻轻放在她的枕边。 “这是我今日过去,特意为你明日求来的平安符。也不知灵不灵,你好歹带着吧。兴许能叫你心想事成——” “睡吧!明日裴家二郎便来接你了。” 她不再多言,放落床帐,轻步走了出去。 是夜几乎无眠,李霓裳辗转到了下半夜,方倦极迷迷糊糊睡去,次日一早,人还头昏脑涨,便被瑟瑟唤醒,开始梳妆更衣。 几乎在她刚准备完毕,外面礼官便匆匆进来,说那裴家二郎已是到了,正在催请公主出门。 李霓裳盛容华妆,身着礼服,手执一柄瑟瑟递来的寓意平安吉祥的芭蕉团扇,等在一顶临时搭起的青帐之内,等待礼官引她出去,再登婚车。 不料,外面喧声阵阵,连绵不断。 原来,裴家二郎今日领来了一支五百虎贲亲兵组成的迎亲队伍。那些军中的儿郎们难得碰到如此喜庆场面,且新郎是自家少主,怎肯放过这千载难得的起哄他的机会,欢忻踊跃,定要他进去,亲自将新妇从里面抱出,送上婚车,好叫他们看个新鲜。 千山风雪 第24节 李霓裳正听一个仆妇跑来,与瑟瑟说着此事,那起哄声骤然放大,接着,李霓裳便见裴世瑜现身了。 他今日也换了崭新的礼服,显得他格外俊美,更是神采飞扬,英气勃勃。 他在身后几乎发喊连天的起哄声里,神怿气愉,唇边含笑,大步地走到李霓裳的面前,停了下来,接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遮扇后的一张姣面。 就在李霓裳心生惴惴,全身暗绷,唯恐他真要将自己当众抱起,再遭人哄笑,不想他向着自己微微屈身,凑近了些,待脸与她脸只隔一张扇子,近得二人额头几乎就要碰在一起,用她方能听清的声,低低地道:“我回来了。这便接公主过去成亲。” 言罢,在身后众人发的表示强烈不满的失望声中,他笑看着明显吁了口气的她,似满意于对她的故意捉弄,缓缓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又大步走出,轻快跃上马背,喝道:“再敢胡搅蛮缠,回去休想我再请酒!”言罢,这才终于强领着那一群虎贲儿郎们出去,一齐静待新妇登车。 第28章 并无想象中令人难堪的喧噪情景发生。 李霓裳被礼官引出庐帐, 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四周渐渐变得鸦默雀静。那五百方才还在起哄怂恿的虎贲健儿悉数哑了下去,莫说当着新妇之面再发杂声, 便连呼吸, 个个似都变得斯文了几分。 也实是这位前朝公主颇负盛名,当众人知晓少主将会娶她回来时,谁人没在脑海里作出一二分的想象,或在闲暇里私下议论过几句。待此刻当真见到,便是平日再诨之人, 也晓得收敛, 更何况,公主竟生得仙姿佚貌,那一身华丽的婚服,非但没有夺走人的光彩, 反为她倍增高贵与庄重。 她一路行出,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整个人从头到脚, 闪烁着熠熠的光。 裴世瑜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道渐渐向着自己行来的丽影,待她来到车前, 照婚俗, 亲自为她打开婚车之门。 李霓裳垂目,在瑟瑟的轻扶下,登上婚车, 坐了进去。 裴世瑜再为她关了车门, 接着也登上马背,一马当先,引身后的婚车队伍, 开始向着行宫而去。 这是一条沿着汾水蜿蜒北上的古道。古道的一侧,是大片一望无边的生着芦苇与荒草的河滩,行经的队伍所发的车轮和马蹄之声,不时惊出那些隐在河滩深处的野鸟。凫鹥自草丛里翙翙而出,振翅掠过河面,争相逃向对岸。 李霓裳并未掀开帘栊多看,然而,一路行去,透过窗后不时随风撩起的绮帘一角,依然能够看到不少闻讯特意赶来等在沿途,只为遥向裴家少主拜贺一番的当地民众。 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黄昏,缓缓停止了下来。 李霓裳终还是抵达了她这一趟的终点,那座位于汾水之畔的古行宫。 她听到车外起了唱礼之声,有人高声请新妇下车。她暗捏手中那一只瑟瑟为她求来的灵符,弯腰出了马车,双足落地。 天际落日如血,古行宫的巍影,便静静坐落在前方夕照的影里。在一片浓重的宛如烈火燎原的黄昏火烧云下,行宫屋脊两侧那两座已存在不知多少年的巨大鸱吻静静地相对耸在如着了火的天空之中,远远望去,如涂抹上了一层诡谲的浓艳之色。 暮时汾河野地里的风也仿佛骤然猛烈,将分别代表河西裴家与青州的旗帜吹得猎猎狂舞。一条猩红地毡自古行宫的大门一直铺到婚车之前。毡道的两旁,已列队立着两排威武的卫士,他们无不身材高大,面容英毅,身披的衣甲与手执的旌钺,在夕照里闪烁着凛冽而瑰丽的光泽。 当公主从马车上现身,行宫外众多的礼官与卫士们齐齐下跪,以此为迎。 这座用来行婚礼的古行宫,是前朝的皇帝北出长安用作狩边驻跸的行宫。然而,此地毗连北境,强敌凶猛,而圣朝武德不复,连续数代皇帝,再也不曾往北到来过了。古行宫也人马绝迹,寂寞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今日,它才再次迎来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喧马嘶、雨鬣霜蹄的情景。 裴家今日的迎娶,亦是完全沿袭了从前的礼法与仪仗。便好像,这个天下,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这位此刻踏着地毡正在进入礼堂的年轻女郎,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从婚车到礼堂,一段不过数丈的路,却是李霓裳此生走过的最为煎熬的距离。裴家子正与她并肩前行,引她入内。她每走一步,足上那一双云头珠履如踩落在一根烧得正红的炮烙柱上。最后行至礼堂之前,在将随他步上台阶时,她终还是抑不住,转面,望了一眼身后。 在她身后,道道静默的模糊的人群最末,依稀间,她瞥见了崔重晏立在青州众人当中的那一道影。 他仿佛始终在盯着她的背影,身影阒然,犹如一道即将被吞没在浓重暮色里的魅影。 这一刻,她的心里甚至掠过了一缕懊悔之感。 倘若昨夜后来,不是她无法自控的抗拒,不是瑟瑟的归来,顺利叫他达成了他的目的,那么是不是,今日她便能够更放心一些? 她情不自禁在袖下愈发紧地捏住那一枚灵符,直将指节捏得泛白,忽然,觉察到身旁之人脚步微缓,她惊觉,立刻回面,对上了裴家子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他应也是看出她此刻的不安之情,方才并未催促,只缓步停下,转面看她,等她上前。 李霓裳垂眸,略略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裴世瑜望她身影,微微迟疑,随她方才寻望的方向回过头去,亦瞥了一眼,随即迈步入内。 李霓裳曾不止一次听闻过的那位裴家的长兄,此刻已领了众多的族亲家臣,候在礼堂。 这是一位看去温和,实则风仪严峻的男子,年约三十,身上带着裴氏族长与河西君侯当有的威仪。李霓裳入内,几乎第一眼,便撞见了来自于此人的两道含笑目光。 她仿若遭到针刺,不敢与他有片刻的对望,再次垂目,耳中只听着礼官在旁的唱礼之声,木偶一般,行着她的一举一动。 天完全黑下来了,行宫内庭燎光辉,映得角落亦是亮如白昼。终于,全部的繁缛礼仪一一行毕,接下来,按照婚仪,新郎新妇当一道去往结设的青庐里,与今夜参与婚宴的宾客一道行乐,敬酒致谢。 裴家的这位少年新郎却担心新妇远道疲乏,更兼面薄,受不住起哄,提早便已代她向众亲友谢罪,允诺到时将由自己双倍代饮。众人一番嘲笑过后,自也体谅。便如此,李霓裳终于得以提早脱离那压得她呼吸不畅的婚礼,被引入了一间设作新堂的寝殿。 殿内依旧立着许多陪侍,耳边却静悄得仿佛连根针掉落在地也能听到。坐床之侧,更有两排数十枝对烧的儿臂粗的红烛,放射着灼灼的光。在这明亮的光照之下,李霓裳只觉浑身上下似被照得纤毫毕现,竟找不到半点可以供她藏匿的她更为习惯的暗处。 她今夜的新郎,也不知在青庐内饮过多少的谢罪酒,或是究竟作了如何的告饶,终于,也摆脱羁绊,追随新妇,轻步入了新堂。 进来,他环顾一圈,拂了拂掌,周围人立刻依他命令,鱼贯而出。他停在原地等待,待最后一人也走了出去,偌大一间寝殿,只剩了他与他今夜的新妇,这才缓缓向她行来。 伴着靴履的一阵清响之声,他到了她的身前,停步,屏息,望向他的新妇。 裴家这年轻的郎君,今夜显得分外俊朗,金冠束着他乌黑的发,玉带结住他瘦劲而少壮的腰身,他看去,犹如观音莲座旁的一名化生儿郎。 她却没有分毫的反应。 不曾抬眸,一动不动,便如一具金装玉裹被装扮得极为美丽却不见半分生气的木雕泥塑。 在踌躇片刻后,他似也显得拘束了起来,终于什么都没做,只迈步,来到她的身侧,轻轻与她并肩坐了下去。 远处隐隐地发着些嘈杂声。那是宾客们依旧集在青庐内饮酒的喜庆声。杂声越过一道道的门墙,随风传到了这间新堂内,也只剩些余音,然而,却衬得此间愈显寂静。 突然,也不知是何人说了何等的笑言,那方向爆出了一阵哄堂般的欢乐之声。 李霓裳却被这骤然放大的声响惊得心猛跳了一下,手一抖,那一枚早被她捏得已是汗滑的灵符从指间掉了下去,骨碌碌地翻滚几圈,落在了她的足边。 她一惊,下意识地转向身畔之人。 他自是早也看见了,亦转面望她,二人四目,终于相交在了一起。 她慌忙收目,待弯腰捡起,他已早她一步,探手过来,将那东西从她脚边拾起,端详几眼,认了出来。 似是对她此举颇觉有趣,他再看她一眼,展眉一笑,信口道:“古人言,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我向来不信这些。倘若鬼神当真有灵,天下便也不会有如此多的不平之事了。” 说罢,他又看她一眼,见她复变回低眉垂目的样子,再次一笑,仿佛带着几分无奈,最后还是将那枚灵符塞入悬在她礼服腰侧的一只香缨佩袋内,又道:“不过,你若是信这些,我也可以跟着你信的。古话也讲,心诚则灵。” 这一次的话,是他将脸凑近她的耳畔,悄然说出来的,便似在哄她,语气里颇多宠溺。 他方才为摆脱宾客,也不知到底喝下了多少的酒,靠得如此之近,又和她咬耳朵说话,一股带着淡淡酒气的温热鼻息便轻柔地扑洒在了李霓裳的耳侧。 她耳朵连同半张面颊,甚至衣襟下的一片颈肤,似也立刻起了反应,登时热了起来。 带着几分窘态,她被迫往侧旁微微挪了下脸,避开了他的气息。他并未在意,反倒仿佛因了方才的这个小小意外,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束了,打量她一眼,问她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 李霓裳不断摇头,带得满头的簪环也跟着甩动,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锵金鸣玉的轻响,又相互缠在一起。一支步摇上垂下的小金蝶勾住了她的发丝。他看见了,又是一笑,道:“我来帮你。”将她从坐床上拉起,带到一面梳妆镜前,命她坐下。 李霓裳只得慢慢坐到设在镜前一张矮床之上。他脱靴,跟着登床,盘膝坐在她的身侧,举手开始为她除去头上的簪环。 他的动作,起初略带笨拙,很快,变得轻巧了起来,一件一件地为她除去了头上沉重的发饰。 “公主你知道吗?”他说道,“我与崔栩殴架的那天晚上,瑟瑟姑姑来找过我。” 李霓裳的心又是一跳。她分毫也不知此事。瑟瑟并未在她面前提过。 “她和我说了些关于你从前的事。”他一面继续为她卸着妆饰,一面和她闲聊般地说道。 “我看她对你颇多关切,言辞也感深肺腑,不像作假。说起来,勉强也能算是你我的媒妁了。今夜人多嘈杂,我没见到她,待到明日,咱俩再一道,向她敬一杯酒。” 他除尽了她头上的繁饰,令她长发披落,婉转垂在了腰间,镜前气氛,不觉便显出了几分暧昧。 她浑身僵硬,完全不能动弹。他仿佛也有所觉察,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忽然,他的一只手向她伸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公主,以前你无论怎样,如今来了我家,便都过去了。我的长兄和阿嫂都是极好的人。阿嫂也是昨夜赶回来的。今夜宴饮完毕,他们先行回城。明早,我也带你入城,单独去给兄嫂见礼。随后我便带你去我祖地,拜我裴家之庙。往后……”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拇指轻轻端住了她的下巴,令她抬起方才一直低着的面,再迫她抬目,对上了他的双目。 “往后,我会保护你,对你好一辈子的。” 他望着对面这一双仿佛承载了人世间无尽不幸的美眸,郑重说道。 说完这话,见她依然不应,他自己似也感到了几分不自然,转开视线,落向那面映着她身影的镜。 这是一面伏兽纽铭字蟠龙汉镜,镜面打磨得极为平滑剔透,当白天受到日光照耀,便能透见镜面之后的纹路与铭文。 此刻,这一面光镜,将二人并肩而坐的一双俪影,清晰地显现在了镜内。不止如此,在近旁强烛的照射下,隐隐显出背面镜铭。 “你不信吗?”他看着镜中的她,问。 李霓裳终于转面,也望向镜中的年轻郎君,眼角慢慢发红。 他注视镜内她那一双泫然的眼,忽然,探手将镜翻转,再次握了她的一只手,带着她一根手指,沿着镜后的铭文,缓缓描绘而下。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当夜晚过去了,每日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这面镜上之时,你我对彼此的想念,依旧不能相忘。 她口不能言,他便也用她惯用的描字,来向她许下他的诺言。 他与这女郎,不过也只是起源于一次偶然的相遇,他将她救下。 自然了,于这位裴家郎君而言,至今也称不上对她怀有如何深厚的感情。 但在那日,他心动的那一刹那过后,既决意将她从泥潭里拯救出来,带回家中,他自会遵循先祖家训,从此以后,对她一心一意,与她生儿育女,和她白头到老。 他的掌心包覆着她的手背。李霓裳的那一根指,被动地循着他手掌的力道引领,跟随着他,一笔一划,沿着铜镜背面凹凸不平的纹理,慢慢走过,终于,写完了这八字镜铭。 他并未立刻放开她手,只抬目又望向她,低声道:“对了,今日便是我整二十岁的日子。阿兄原本要在这一日为我举行冠礼。男子及二十,便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恣意任性,从此需知事,更要担起成人之责。正好遇到你我婚事,我便自己选在了今日。” 他扬眉一笑。 “这一场婚礼,便是我裴世瑜此生最好的冠礼。” 第29章 泪再也抑制不住, 如珍珠般沿她面颊纷纷坠落。 他被她这梨花带雨的情态看呆,醒神过来,或误以为是她太过感动, 面露怜惜, 一时寻不着帕,举起衣袖为她揩泪,又嫌不便,情急再用手掌。 惯握了刀剑的一只大手,此时也能如此温柔, 为她抹去凝脂面上的点点泪痕。 再片刻, 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或是他低头的缘故,眉棱便与她的螓首轻抵在了一起。他的鼻息里忽然钻入了一缕散自她的若有似无的幽幽的异香,那香气似兰非兰, 沁人心脾。 年轻男子的呼吸不觉微重,俊面之上,亦泛出一层微醺似的薄赤。 情不自禁, 他的唇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印了下女郎那光洁而柔滑的额。 冰凉的额, 遭了两片热唇的碰触。 虽极短暂, 却不啻冰雪里投入一块炽炭。 千山风雪 第25节 李霓裳吃惊,抬起她仍含泪花的眼,看见他那一双原本点墨似的清眸此刻仿佛也微染醉光, 眸光落在了她的唇上。 接着, 一张俊面,亦是向她缓缓地靠了过来。 见日镜内,红烛灼灼, 一双俪影将要依偎一起了,镜前的李霓裳,却彻底醒神,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不知崔重晏今夜到底是否能够如约那样,去做那些他曾应许她的事。 她怎敢赌,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望在一个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崔重晏的身上?就凭昨夜她逞的一点取巧小计?她连崔重晏想要的东西,都没能给他拿走! 她的眼前不觉又浮现出那日特意寻来驿舍为她献食的村民;今日一路过来,沿途那三五成群,聚在路边欢喜拜贺的身影。 那些不是草木愚夫,不是在没有食物的乱世里,便可以被杀人魔王当做填腹用的军粮。 那些人,是她幼时有时在父皇身边曾听到过的黔首,黎民,百姓。 在她父皇的身上,固然有皇朝末代泥沙齐下无力回天的宿命悲剧,然而,他确也是志大才疏,多疑寡恩,担不起上天给他的位,也辜负了那些曾以他为天的子民,最后落了个黄钟毁弃、破国亡宗的结局。 她痛恨这种明知即将就要发生惨剧,却什么也无法去做的无力之感。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更何况,对面这个今日恰满弱冠之年的裴郎,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蓦地抬腕,将正靠向自己的年轻男子当胸一掌推开。 她只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艰难,也努力地活下去,活着回到姑母面前,以死相胁,那么,她敢打赌,姑母绝不敢真的杀了那些无辜之人泄愤。 她李霓裳只要活着,美貌在,青春的身体在,祥瑞之名在,那么哪怕曾背叛过,只要不是完全背叛,对她的姑母而言,她也仍是一件有价值的工具。 裴世瑜一时不防,被她一掌推得仰面后翻,脑壳咚一下,敲在了近旁那张镜案的腿上。 他呲了下白牙,发出一道疼痛的轻嘶之声,又抬手,捂了捂头,接着,抬头看她,然而,非但没有恼怒,在他的眼里,似闪过了一缕晶亮的光芒。 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人便从坐床上一跃而起,接着,长臂一探,便揽住了她细细的一段腰肢,再轻轻一勾,她站立不稳,立刻随他一齐翻倒在了他方跌过的矮床之上,被箍在了他和镜案的中间,动弹不动。 二人侧卧,面对着面,中间不过一拳之距,裴家子那一张俊面便在她的眼前骤然放大,彼此的呼吸,更是相濡在了一起。 如此亲昵之态,一时间,他似也有些放不开了,并未继续欺向女郎,但也没有松开她,略略迟疑一下,附到了她的耳边,低声安慰:“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李霓裳自然知道他此言暗指何意。 她闭了闭目,毫不犹豫再一次将他推开,接着,从他身前爬了起来。 这一次,他未再试图阻止了,只自己慢慢地坐起。 在他困惑的目光里,她想找来笔墨,然而一时之间,新堂里何来现成的笔墨。就在她焦急四顾之时,忽然,她奔回到铜镜之前,一把抓起奁匣,猛地一抖,内中之物便尽数倾出,稀里哗啦声里,兰膏、香泽、胭脂,在镜前狼藉滚作了一堆。 她从中拾起一根波斯眉黛,在那面日光镜上,飞快地划写:“宫外埋伏!” 裴世瑜惊疑地看了她一眼。 就在李霓裳再待解释,突然这时,远处发出一阵嘈声。 这嘈声极为混乱,似含不祥之气,与起初所发的那些喜乐之声截然不同。 李霓裳心口狂跳,裴世瑜则迅速扑到了窗后,一把推窗,朝外凝神细听。 窗户一开,方才的嘈声愈发清楚,已是隐隐能够辨出,当中夹杂着刀剑厮杀的声音。 “啪啪”,伴着一道迅速靠近的急促步伐声,有人用力拍门,在外高声喊着少主。 裴世瑜疾冲到了门后,飞快开门。 “少主!宇文纵杀来了!” 一名他自己的虎贲卫官随势冲入,高声禀道。 李霓裳闻言,知崔重晏应未食言,方才一直紧绷的身子不禁一软,眉黛也自手中滑落坠地,折作了两截。 “我阿兄呢!”裴世瑜立刻问。 “君侯没事!人应当还在青庐内——” 未等那虎贲说完,裴世瑜人已朝外疾冲而去,方冲出门,忽然又硬生生停下,转身迅速回来,再扫一眼她方在镜上的留字,随即转向仍定在原地面色苍白的李霓裳,将她一把抱起坐到榻上,吩咐:“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此处等着!我先出去一下!” 说罢他便掉头,一面高声呼人入内陪侍,一面自己疾奔而出,身影转眼消失在了新堂外的廊道尽头里。 裴世瑜发足狂奔到那间用作青庐的宫室,冲了进去。 今夜起初聚在这里宴饮的众人已都不见,只剩满目狼藉,到处都是匆忙间被打翻的杯盘与吃了一半的宴食。 显是众人发觉动静,已结束宴饮各自散去。裴世瑜看见兄长一个人双手负后,立在一扇大开的窗前,似正眺着远处那闪烁在夜空下的点点火光。 “阿兄!”裴世瑜冲到他的身后。 “怎的一回事?真是那宇文老贼派人来捣乱的?”他怒声问道。 裴世瑛不及回答,外面忽然又掀起一阵越发汹涌的厮杀声。这一次更与方才不同,声响是从四面而来的,似正有人在围攻行宫。远处,行宫大门方向的火光也陡然转为熊熊,猛烈地蹿上了夜空,从这里看去,一清二楚,应是攻来的那些人马已烧起了大门附近的草木。 “君侯!” 青庐外此时又传来一阵杂乱的奔走之声,冲进来一名年过四旬的大和尚。 这和尚身材魁梧,左手大刀,右手一柄精光闪烁的马槊,满面络腮胡须,面皮红彤彤的,满是酒气,显然今晚已是喝了不少的酒。 他正快步走向裴世瑛,忽然看见裴世瑜,一顿,随即笑着喊了声二郎君,道:“郎君怎不在新房里陪新妇睡觉?这里不用你!” 这大和尚的名字叫做韩枯松,乃从他俗家之名青松转化而来的。年轻时,也不知因了何等的佛缘,他在一夜之间跑去剃度做了和尚,自己改名枯松。不过,这似乎并没影响到他的生活。裴世瑜从有记忆起,就见他该吃吃,该喝喝,除去女色一条,什么和尚的清规戒律,在他这里,是半点儿也见不到约束。 韩枯松也出身于将门世家,武功高强,更是一位战场上的猛将,他极喜欢裴世瑜,常赞他天资过人,颖悟绝伦,对他倾囊教授,毫无保留。除去兄长裴世瑛,韩枯松也算是裴世瑜的半个师傅了。十几岁时,裴世瑜便曾想正式拜他为师,以全礼节,这大和尚却死活不肯接受,说自己德不配位,做不了少主师傅,裴世瑜这才作罢。不过,在他眼里,韩枯松与亲师傅也是没什么两样的。 都火烧眉毛了,他竟还不忘拿自己玩笑。裴世瑜愈发焦躁起来,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此刻早就已经翻脸。 好在韩枯松也就玩笑两句,旋即正色转向裴世瑛道:“不止方才那一拨,刚才竟又杀出来许多人,看着是要围攻这里的!我听回报,人马加起来,或有四五千之众!若不是君侯为防意外,事先做了些防备,今夜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没想到啊!”韩枯松的表情似是惊异,又似痛恨。 “宇文纵这老贼,向来不是眼高于顶,自负天下第一吗,刚攻下潼关,就彻底不要脸了?想趁这机会,将我裴家之人悉数截杀在了此地?” 裴世瑜起初勃然大怒,正要怒斥老贼痴心妄想无耻至极,忽然又觉不对,看一眼兄长,见他眉头微锁沉吟不语,便道:“不可能!几百也就罢了,或能逃过防线慢慢潜来这里,如此多的人进入太原府,我们那些防线难道都是睁眼瞎?怎可能毫无察觉,叫他们入境!” “郎君说得是!”韩枯松被裴世瑜之言提醒,哎了一声。 “见了鬼了!那这些宇文纵的人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天上飞来,地下钻出来的?” 裴世瑜忽然想到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脸色登时大变,后背更是冷汗齐绽,顷刻间,婚服便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想说话,话却好似堵在喉下,一个字也道不出来。 “我明白了!如此多的现成人马!不就是——” 韩枯松终于也领悟了过来,狂怒,待破口大骂,突然仿佛想到什么,飞快看一眼裴世瑜,硬生生地憋了下去,只焦急地道:“不行!我还是派人先去螟定驿看一下!” 他是直到此刻,依然不愿相信会发生如此的意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身便要离去。 青州来的送嫁队伍庞大,若是全副武装,甚至或能攻下一座中小规模的城池。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可能叫全部的人来行宫参礼。故今日只跟来了少部分,其余全部留在螟定驿里。 裴世瑛叫住了韩枯松,引他转到殿外,低声道:“不必去了。方才我已收到那边传讯。这些人计划极为周密,留下一部分人没动,作假象吸引驿官注意力,其余人全部都是挑出来的水战好手,迎亲队伍上路后,他们便也分批顺着汾水逆流暗渡上去,便是如此,避开岗哨,顺利埋伏了下去。” “好个奸恶之计!”韩枯松后背不禁也是起了一阵汗毛,低声骂道。 “不过。”裴世瑛话锋一转。 “也不必过于担心,世瑜今日领的五百虎贲,都是精选出来的征战了多年的老兵,可以以一敌十。另外,我叫刘都尉在行宫内事先也埋伏了人。本是为防不测而已。出了此事,勉强应当能够应对一阵子,府城那边,人马很快赶到!”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心中虽仍恨恶难当,但因少主在旁,自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百思不解,喃喃地道:“宇文老贼怎会与崔昆狼狈为奸,混在了一起……” “这个再论。” 裴世瑛道,“我不放心的是,行宫这边既然真的有所行动了,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我怕他们是否还有别的手段,我们尚未察觉……” 长兄与韩枯松的对话虽已将声压得极低,然而,依旧还是字字入了裴世瑜的耳。 他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人僵硬地立着,双掌不觉地慢慢捏作了拳,手背青筋暴起,微微地颤抖。 片刻后,他终于艰难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今夜方出来的新房的方向,一动不动。 裴世瑛有些不放心,转头望一眼弟弟,这时,外面又冲入几名浑身是血的人,看身上战衣,是来自北面的边关守军。 那几人飞扑着跪在了裴世瑛身前的台阶之下,吼道:“君侯!讫丹今日出动数万大军,对雁门关发动了突袭!将军奋力守关,但人数悬殊过大!将军叫我们来给君侯传信,速速发去援军!” “我们来时,将军已经受伤,由中郎将顶上去的!再不发兵,恐怕要出大事!” 另一个人跟着喊道。 裴世瑛闻言,神色亦是震动,没有分毫停顿,高声唤来了候在一旁的亲卫将领,命火速拿他兵符调兵,预备连夜发往雁门关。 亲卫得命迅速离去,他转向韩枯松:“这里交给你与刘丛了!雁门不能有失,我这就亲自过去!” 言罢,他又转头,眺一眼北向夜空下的另外一个方向:“讫丹人选在今夜攻打,想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了。既偷袭雁门,便不会放过天门。天门此刻应当也在御敌,只是路程稍远,消息尚未送到。” “来人!”他再叫来一名亲卫,“你速去城中通知我叔祖!就说我的话,有劳叔祖,请他领上两万人马,连夜去往天门坐镇!” 那亲卫得命正要离去,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我去!”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裴世瑜一把脱下礼服,掷在脚下,只着着衩衣,转身便大步走了过来。 “阿兄!叔祖年事已高,我去吧!” “阿兄放心!天门若是有失,我裴世瑜便不活着回来了!” 他的脸映着行宫外的冲天火光,神情无比狠厉,说完,望一眼远处天门关的方向,不待裴世瑛回答,人已转身,抬步便朝外疾奔而去。 行宫外的厮杀,此刻正是进行得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四五千送嫁到来之人,虽都经过特选,战斗力非一般军士能够相比,然而,先是长途跋涉,又在汾河初春冰冷的水里泡到天黑才上了岸,怕被发现,也不敢烧火取暖,便是再强壮的人,到了此刻,对体力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更何况,这些人本被告知今夜计划乃是突袭,是趁对方不备,杀入行宫。谁也没有想到,今夜情势连发意外。先是没有等到动手的信号,先就杀出来一拨人马,当时乌漆嘛黑的,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来路,只见那些人往行宫大门攻去,立时便惊动了里面的人,原定的偷袭计划,顿时泡汤。 田敬今夜就在行宫内参礼,方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时,他算着时辰,看着差不多了,便以更衣为由,悄然退了出来。本是计划暗中指挥接下来的行动,万万没有想到,斜旁竟钻出来一伙他原本计划嫁祸的宇文纵的人马。 当时震惊过后,见裴家人已被惊动,实是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临时发出信号,命所有埋伏的人马提早围攻。 厮杀一开始,就遭到裴家虎贲的强力狙击,虽然人数占多,但攻势始终被限在行宫大门附近,虎贲们利用现成的行宫门墙,活生生将一场精心谋划的突袭冲杀,变成了守关之战。 田敬知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等府城那边的援军到来,自己便真要成为瓮中之鳖了。眼看情势不对,打起了退堂鼓,正在犹豫时,忽然看见一骑快马从行宫大门内奔驰而出,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不是别人,正是今夜新郎,裴家的那个二郎君裴世瑜。 只见他衣衫不整,人却势若疯魔,双目映着火光,更如狼顾虎视,充满凶厉杀气,叫人不寒而栗。他风旋电掣地纵马冲出大门,一鞭抽去,迎头便将一个挡在他前的青州士兵抽得眼眶迸裂,那人惨叫一声,才抬手捂住掉出的一只破碎眼球,接着,刀便从头顶劈落,血冲天喷溅,头颅滚落在地,又被马蹄踢起,飞上半空,撒下一阵残余血雨,方再次掉落在了地上。 青州兵早便听过裴家这虎瞳子在战场上的凶名,此前一路同行,每日远远见他衣冠华丽,走走停停,看去也就是个寻常世家公子的模样,本都有些不信了,只以为是传言夸大。此刻见他如此骇人模样,本就无心恋战,见状,怎敢自己寻死,再去迎他锋芒,慌忙纷纷后退,竟让出了一条通道。 裴世瑜一路出去,看见前方一个落单的受伤虎贲正遭几个青州兵的围攻,情状危急,驱马冲上,砍下一个青州兵的半边肩膀。那人当场歪倒在地,抱肩狂呼。 他那几个伙伴见状,惊恐退散。虎贲也不支倒地。韩枯松领人冲上,将虎贲抬入行宫。 裴世瑜微微喘了口气,抹一把染了污血的面,转向韩枯松。 “韩叔,有劳你派人看着她!别叫她趁乱跑了!” 千山风雪 第26节 “一切待我回来再论!” 他咬牙说完,再无别话,纵马便疾驰而去。 第30章 新房内, 李霓裳怎还躺得住,她心惊肉跳浑身不安,早就从榻上爬了下去, 只是, 莫说开门出去,几次想要推窗察看外面情况,就会有人上前阻止。 那两个被派来看守她的虎贲态度恭敬,阻止她的时候,口里说的也是外面危险, 奉命保护。看二人神情, 好像也不像是在说谎。然而,就是不允她走出一步。 她知自己是被看押了起来。 裴世瑜必也已是明白了,所谓的联姻,彻头彻尾不过只是一场针对裴氏精心策划的血色阴谋, 她这个前朝的末代公主,更是这场阴谋里的过河卒,是引他踏入阴谋河流的直接罪魁。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 当李霓裳想到此时他将会是如何切齿地痛恨自己,等他回来, 第一件事, 或许就是杀她,她的心里便涌出恐惧的感觉。这恐惧并非来源于对死亡的害怕,而是她清楚地知道, 她没有半分敢再去面对他那滔天恨怒的勇气了。 但很快, 所有的杂思都被她驱散。比起恐惧或是可能也存在的那么几分难过之情,她此刻最关心的,还是外头的那一场混乱到底进行得如何, 以及,她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如今死是不能死的,事已至此,她便是爬,也得活着爬回去面对姑母,给她一个交待,平息她的怒气。 至于答应崔重晏的事,照今夜的情景,她即便留下,事后也没法辩称她毫不知情,是个无辜之人了。不走,等待她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囚,没有半点意义。崔重晏那里,日后若有别的机会,她再为他履约了。 此刻李霓裳又想到瑟瑟。她不知去了哪里。 毫无疑问,她已是提早嗅到了自己和崔重晏的背叛,自然,也就能预见今夜伏击的结果。李霓裳相信以她机敏,她若想逃,此时必已顺利脱身。 自己也是一样,若是不能趁着今夜这混乱尚未结束的机会逃走,往后再想回去,恐怕便没机会了。 思定,李霓裳勉强提起全副精神,再次来到窗后,推开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行宫外的厮杀声比起方才已是小了些,但火势依旧未减。窗外的廊下,两名虎贲正在走动,来回巡逻。 小金蛇藏在她的身上。她若是驱使小金蛇咬死他们,应当不是难事。然而,她若如此杀死这两个无辜的裴家虎贲子弟,又与姑母杀死她身边之人的举动有何不同? 她实是下不了手,犹豫了片刻,还是心软放弃,正在焦心思索别的脱身法子,忽然,夜空里现出一阵密集如雨的连珠箭阵,箭裹火油,燃烧着,向着行宫各处飞来,如当空降下的团团天火,落在了各个角落。 火箭也射到用作新房的这片宫室附近,很快,庭院四下里便烧起几个火点。 二人急忙灭火,才灭完,燃烧的箭又飞了过来,其中一杆,恰钉入窗牖,再次引燃了起来。 一个虎贲急忙上前,将窗火也扑灭了。这时,外面又匆匆奔入一位虎贲卫官,喊道:“公主呢?大师父说这里危险,命我带公主暂避,立刻送她去往府城!你们全部留下,随时留意火情!” 门很快开启,那人停在门外,道:“此处危险,请公主移步,随卑职同行!” 李霓裳只好跟随,朝外走去。 行宫大门那里,伏击的人马虽已显出溃退之态,但战况一时也未停止。卫官领她匆匆行往侧门,快到之时,路旁一座阙楼下的阴影里,发出些许动静,仿佛有人藏在其中。 卫官极是警惕,迅速拔刀,将李霓裳挡在身后,喝道:“什么人?出来!” “是我,求求将军,别杀我……” 伴着一道乞怜之声,只见黑影里走出一名娇弱的美貌女郎,她满面惊恐,人更是颤巍巍的,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的模样。 卫官认了出来,好像是公主身边的那个陪嫁姑姑,便放松了下来,又见她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略一思忖,道:“你也随我一道来!” 卫官之所以直到此刻还算礼待青州嫁来的李家公主,是因上命含糊,并未明说这个公主就是青州共犯,只叫他将人送到府城里去,看护起来,甚至还特意了叮嘱一句,不许为难。 女郎面露感激之色,待要迈步,娇呼一声,人已跌坐在地。 她握住自己的一只伤踝,抬面含泪道:“我也不知今夜会出如此大的乱子,方才太过害怕,不小心把脚扭了,疼得厉害。将军可否扶持我一把?“ 这卫官是韩枯松的手下,何曾见过如此妖娆天成的妇人,不敢接近,踌躇了下,正要喊来等在外面的人,却见她自己又勉强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摆摆,风中弱柳一样,终于走到近前。这时,身子又是一晃,一头朝前栽扑过来,恰扑向卫官。 突然满怀香玉,卫官一面吃惊,一面紧张,待要推她,她却好似已经昏厥,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浑身软绵无力。卫官终究还是敌不过怜香惜玉之心,伸手将人扶住。 正手忙脚乱,突然,他的身侧掠过一道黑影,他惊觉,待要撒手拔刀,已是迟了,后颈一阵折断似的剧痛,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此时瑟瑟蓦地睁眼,只见她的面上哪里还有半分片刻前的娇弱之态。 “不用管了!立刻走!” 冷声阻止那人补刀,她快步上来,一把攥住李霓裳的臂,“快随我来!” 方才见到瑟瑟突然那样现身,李霓裳就猜出她的目的了。 她也见过瑟瑟的同行之人,名叫崔交,是崔重晏身边的一名心腹。 她心里已是明了,方才的那一阵乱箭,应也是崔重晏所为。她默然跟随瑟瑟前行。 选在此地举行婚礼,原本也是长公主的建议,原话是考虑到公主身份,太原府内,只有此处行宫适合举办婚礼。裴家接纳建议,虽也尽力修缮,但毕竟荒废太久,时日也是仓促,自然会有修不到的地方。 瑟瑟领着李霓裳,从一处被野草埋没的水沟里狼狈地钻出,逃出行宫,转入野地,上了一辆等待的马车。 瑟瑟说,不用等到天亮,裴家必会开始追索逃散的青州之人。太原府这几日必定是出不去了,崔重晏叫她带着公主,暂时先去一个地方躲避,料无人能够想到他们藏在那里。待他脱身之后,他会尽快赶去,将她们带走,再取道返回青州。 崔重晏所说的藏身之地,便是距离此地不远的裴家祖屋。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一般人很难想到的极为高明的容身之处。 当裴家的家臣命虎贲和军士们到处搜索逃走的人时,谁能想到,当中有人,竟就藏在了裴氏的这处祖屋之内? 一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在次日天黑之后,趁着夜色掩护,瑟瑟带着李霓裳,悄然潜了进去。 裴家的祖屋占地颇大,可称是深宅大院,层层院落,相互毗连,不是熟悉之人,初次入内,很容易迷路。 那一对看守祖屋的老夫妇每晚都会早早闭门歇下,附近村民也是习惯日落而息,天一黑,周围除了偶然传来几道犬吠之声,很少见到人影。 瑟瑟寻了西北角一间看起来已许久没人来过的废屋,稍稍收拾一下,往地上铺一层找来的麦秸杆,再铺上一件衣裳,勉强算作床榻,领着李霓裳暂时落脚,崔交和几个护卫,则潜在附近,为瑟瑟传递消息,并送来吃食等物。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还是不见崔重晏到来。 瑟瑟面上依旧镇定,然而李霓裳看得出来,她也开始感到焦躁不安起来。 第四天的傍晚,天快黑了,原本说好的崔交也是久等不至。 仅剩的最后半块干粮,早上两人已经分食完毕,只剩最后一点清水了。瑟瑟将水递给她,神情歉疚地安慰,让她再等等,说崔交应当很快就会送来新的吃食。 那夜逃得太过匆忙,什么都没准备,藏下来后,为避免引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就连饮食都不敢在附近村中寻,都是崔交去往距离至少十里之外的邻村弄来的。 李霓裳这几晚几乎都是在失眠里度过的,人倦怠无比,本就毫无胃口,怕瑟瑟焦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瑟瑟看一眼她苍白的脸,投来心疼目光,也没多说,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忽然这时,墙头里落入一粒小石子,应是崔交来了,忙回头示意李霓裳稍等,自己闪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她走了回来,却是两手空空,神色怔忪,心神不宁的样子,迟疑了下,终于告诉李霓裳,崔重晏遇到了件麻烦事。 宇文纵麾下一个被称作“信王”的人,这些天,竟然也出现在了太原府。只是那人似乎只带几名随从,推测来的目的,应是为了刺探此次裴家与崔昆联姻的消息。 也不知怎的,崔重晏被对方盯上了,那人不大好对付,崔重晏一时无法摆脱,为免暴露她们藏身的地方,崔重晏只能绕走,所以迟迟未到。 方才来的人,也不是崔交。 崔交唯恐右将军有失,已赶去增援。那传讯之人来得匆忙,也没带来饮食,让瑟瑟与公主再等一下,说自己尽快就送补给过来。 李霓裳想起之前在天生城里遇到的那名要杀她的大汉。好像姓谢? 此人竟也会出现在这里,实在令人意外。 瑟瑟眉头微锁。 饮食短缺倒是能想办法。她如今最担心的,是在这里藏了好几天了,外面不知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原本按照计划,崔重晏此时早已接走她们了。如今他既还是无法赶来,那么,这个原本就只是用作暂时藏身的地方,恐怕也是不能久留。 最多再等一两天,不管崔重晏来不来,她们都必须要离开。 夜幕降临。瑟瑟将一件衣裳盖在李霓裳的身上,叫她先歇,自己走了出去。 最后的一点水也喝尽。等送来补给,不知要等到何时。 在此藏了几天,瑟瑟已弄清那对老夫妇的起居习惯。这个时辰,他二人早已闭门卧下。 她悄悄来到老夫妇日常居住的院落,入了灶间,点起火折,从水缸里汲了一皮袋的清水,正要走,想起公主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十分虚弱,便又停步,小心翻找了一会儿,看见一篮枣子,顺手抓了些,用衣角包裹起来,再将剩下的重新堆了堆,好尽量看不出短少。 拿了东西,她不敢再多停留,吹熄火折,匆匆出来,正要回去,脚步一顿。 房子大门口的方向,来时还是静悄无声,漆黑一片,此刻忽然亮光大作,像是一下涌聚了许多的火杖。 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见那团光亮已是涌入大门,正在朝里而来。与此同时,光亮沿着围墙,也在迅速向着两侧蔓延。 有人骑马绕墙奔走,高声呼喝:“少主有命!将四门全部守好,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瑟瑟惊得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枣子从衣角里漏了几颗出去,骨碌碌地滚出一段距离。 她和公主落脚的那间废屋近旁,就是一扇角门,门闩上积着厚灰,看着已是许久没人进出过了。想着万一有变,那里方便离开,所以她才选中那个地方。 公主万一不知墙外情况,若是听到动静,从那里出去,那便直接撞上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伴着一阵杂乱而沉重的靴履踏地之声,此处院门已经被人砰砰击响。 老夫妇被这静夜里骤然发出的急促而巨大的拍门声惊醒,寝屋里亮起灯色,很快,二人慌慌张张出来,拿下门闩。 门被人一把推开,涌进来十几个手执火杖的虎贲,中间一名年轻男子,一手举着火杖,一手倒提长剑,大步走了进来。他满身血污,看去仿佛刚下战场,连衣裳都没有换。 火光映照出一张同样染满污血的神色森寒的脸。 正是几天前的那位新郎,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 瑟瑟屏住呼吸,捡起掉落在足边的枣,再将剩下来不及捡的几颗轻轻踢到角落里,接着,无声地慢慢后退,随即转过身,迅速往回奔去。 第31章 却说, 此处看屋的老夫妇突然被这巨大的响动惊出,起初以为是什么流贼草寇公然闯入裴家祖宅欲行劫掠恶事,出来才见是自家的那位小郎君。只是, 还来不及松一口气, 又发觉他和平日全然不同,一副血糊糊凶神恶煞的模样,未免也觉惊慌,赶忙上前拜见。 看屋的老夫妇是裴家老人,裴世瑜勉强压下这一路上在心里翻腾的无名恶火, 问家中这几日是否有外人来过。 老夫妇摇头:“那日君侯与少主走后, 这几日再不曾有人到来过。” 老宅地阔屋多,这老夫妇怎可能每天到处都走一遍。 “这几日灶间里也无物件短少吗?”他又问道。 老妪欲待摇头,想了想,道:“老身再去瞧一眼。”说着去了灶间, 片刻后出来,也是摇头:“老身瞧过了,什么都没少!” 裴世瑜展目, 望向前方。 山月已经升上夜空,一轮皎月之下, 老宅的影连墙接瓦, 漆黑一片,看去确实静悄悄,没有半点异样。 然而, 比起这对耳背眼花的老夫妇, 裴世瑜宁愿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千山风雪 第27节 他收目,正待叫人搜屋,这时,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几名奉他命令在外搜索的虎贲推着一个受伤流血的人走了进来。 领队姚思安禀称,此人是在村西的野地头里看见的。对方原本正往这个方向匆匆行来,突然月下遥遥相遇,竟立时停步,转身便待离去,行迹十分可疑。他怎容对方轻易走掉,当场追了上去,果然,装扮虽然如同附近村民,实却是个身手不俗的武人,不但如此,身上还藏暗箭,射伤一名伙伴,若非伙伴当时闪避得快,险些被他射中咽喉。一番搏斗过后,将人捉了,立刻便送了过来。 姚思安禀毕,狠狠踢了下那人的膝窝,怒喝:“跪下!” 那人应声,扑跪在了地上。 姚思安又将一只包袱也扔了过来,内中滚出来一条腌肉,几只饼子,指着道:“来时便背着这些吃食!我问他来历,是否青州之兵,有无劫掠公主将人藏起,死活不肯承认!” 那人似已存了必死之心,虽被迫跪地,胸却挺得笔直,姚思安说话时,他双目紧闭,面上尽是受死之色。 裴世瑜那一张血污干涸的面上,不见半分表情,只眯了眯眼,从身上拔了一柄匕首出来,示意姚思安将他手臂拿起。 姚思安依言而行。 那人睁目,看见对面那年轻男子握了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阴着张面,向着自己走来,心知不妙,立刻奋力挣扎,却被姚思安和几名手下死死摁在地上,无法动弹半分。 伴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呼,噗的沉闷一声,一只手掌断腕而下,落在地上。血水不住地从断臂处涌流而出,眨眼便将附近的一片地面染作了血色。 那人捏住自己喷血的伤腕,在地上打滚。裴世瑜缓缓蹲在了他的身前,欣赏似地微微歪头瞧了片刻,便将手里那新染着血的匕刃压在了他一侧的面脸之上,制止他的挣扎,接着,微笑道:“我四岁时,我的阿兄教我认的第一个字,你知是何字?武。” “武者,止戈也。上兵不可无德,当以止戈为德。此话我牢记在心。但是,是你们先破了规矩!我裴家子弟这次死伤多少,日后,我要你们加倍!十倍偿还!还有!” “我可没有我阿兄那般仁慈。你再不说,我便剁下你另一只手。对了,我瞧你鼻梁生得不错,割下来应当很是好玩。不如叫你自己选,我是先剁下你的另只手好,还是先割了你的鼻……” 随他说话,他手里那锋寒的匕刃便沿地上之人的面脸,缓缓移向他的鼻梁。 此人便是崔交的那个手下。傍晚传完话后,他在外面偷来补给,匆匆赶回,意外撞到了姚思安等人,怎肯束手就擒,一番殊死搏斗后,被抓了过来。 右将军崔重晏向来厚待手下,以重金养他家小,他对崔重晏忠心耿耿,也以死士自居。方才失手被擒,便打定了主意,纵然酷刑加身,他亦不会开口,一死而已。 此刻他睁目,看见头顶那一张在月光下笑得宛如观音莲座之畔化生子的脸,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生出的恐惧。 “说!” 裴家这少主的语调蓦然转厉,面上笑容消失,手腕亦压了下去。 “是不是崔重晏!公主到底藏在哪里!” 那人顿感鼻面皮肤刺痛,瞬间头皮发炸,再不敢不从,闭目狂呼:“我说!我说!” 压痛之感骤然消失。他牙齿微颤地睁眼,看见对方已站直身,正在冷冷盯着自己,再不敢隐瞒,颤声将那夜自己几人奉崔重晏命趁乱将公主从行宫里接出送到此处暂时藏身的经过讲了。 “我乃飞龙军校尉,本照计划,右将军早已来此接人回往青州了,不想宇文纵的人也潜来,追他不放,他一时无法脱身,事便耽搁了。公主……公主如今应当还在裴郎君家的祖屋里……” 他勉力抬起另条完好的臂膀,指着西北角屋的方向说道。 虽然来的路上,裴世瑜便已猜知,她的逃离,应当就是和崔重晏谋定好的,否则当时跟随自己将要进入行宫举行婚礼的前一刻,她何以还会转面特意去望对方一眼。 然而此刻,当此事真的从这个青州校尉的口里讲出,裴世瑜自己还是感到胸间有如遭受利刃猛刺,彻骨寒凉。 紧接着,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烈的愤怒与受辱之感,迅速自他心底生出,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时,方才一名跟随老妪进了灶间察看物件的虎贲捧着几颗枣子奔来,说是方才在灶间外的路边发现的。 裴世瑜捏在掌心里揉碎了,抬掌指向西北屋的方向:“去那里搜!” 瑟瑟掉头一路狂奔,早把手里的水袋和包着的枣子全给丢了,心慌加上路黑,竟记错回去的道,找了两次,终于找到返途,远远看见了栖身的废屋,正要冲去,看见那里突然光亮大作,角门被人从外强行破开,接着,涌进来许多举着火杖的虎贲,向着废屋方向奔去。 瑟瑟顿时止步,心脏又一阵狂跳,不知这些虎贲何以能如此快地径直找到这里。她睁大眼,紧张万分地等了片刻,见那些人从里面奔出,接着,四散分开,登时便明白了过来,应是公主已经听到动静,提早逃出那屋了。 她稍松了口气,然而接着便又紧张起来,也不知公主逃去了哪里。正在四顾张望,忽然看见对面走道的拐角尽头处起了脚步声,光亮闪动,知有虎贲正朝自己这方向来,慌忙掉头又跑,没跑几步,身后也传来脚步声。 当日若不是她去一番巧舌说动了那个裴家子,这婚事说不定也没那么顺利结成。这裴家子此刻说不定正如何地痛恨着自己。 瑟瑟看人少有走眼。此子看似生得犀颅玉颊,颜丹鬓绿,狠起来只怕比谁都要可怕。世子当日遭他重手,至今伤势都未痊愈。此番自己若是被他捉住,不死怕也是要掉一层皮。 正骇得六神无主,突然想起墙角里有只水缸,急忙奔去,正想爬进去,犹豫了一下,又看向附近一只盖着破布的废弃鸡笼,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一头扎入,钻了进去。 她身段娇小玲珑,拼命收缩蜷曲,终于勉强全部入内。只要不是特意走到近前拿灯照看,谁能想到,如此一只不大的破鸡笼里,竟也能够容下一个成人。 “郎君,屋内确实有人住过,但内外搜过,人已是不见!” 裴世瑜扫了眼铺在墙角的麦秸和近旁留下的几样杂物,一字字地道:“一处一处地给我找!找到为止!” 这是他裴家的祖屋,倘在这个地方,还能叫她跑了,他那一个裴字,便倒过来写! 确如瑟瑟猜的那样,李霓裳方才被墙外的声响惊出,看见那里火杖闪烁,接着,有人强行在破那扇角门,知情况有变,当即便走。 只是这座老宅太大了,屋墙相互毗连,前几日她又不像瑟瑟那样来回走动过,只终日枯坐在那一间废屋当中,天明等夜,夜至候晨,对路径与方向,实是一无所知。 她只能往更黑更安静的方向摸去,想寻个容身处藏好。试过几次之后,她便发现,她很难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每次只要躲起来,没片刻功夫,附近又会传来搜索的声音。 那些人仿佛在作拉线式的搜索,速度不快,然而十分细致,缓缓推进,搜遍他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以保证没有遗漏。 虽然仍未见到搜屋之人的样子,但直觉告诉她,必是裴世瑜的人。并且极有可能,他自己也在当中。 不必真的见到他,仅仅只是想象再次与他相对,她便已是愧天怍人,更无地自容,整个人深深陷入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表的羞惭之中,无法自拔。 若是可以,她希望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那位裴家郎的面了。随便他在她的背后如何恨骂或是鄙视她,都是无妨。只要不用叫她和他面对着面。 眼看火杖之光又在渐渐逼近,李霓裳被迫再一次出来,借着头顶月光的照明,向着更深更黑的地方退去。忽然,她一头撞开一扇不知哪里的院门,身体骤失凭力,一下跌入门后。 她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爬起,急忙出来,待继续前行,发现自己竟绕至死路。 通道的尽头之处,是一面封墙。 此时再退回去,也是不可能了。隔着不远,火杖光又隐隐可见。 李霓裳无路可走,只能掉头奔向那面她方摔进去的门。夜色掩映,她看见门内的后方有座阁楼的影,心中不禁暗祈,希望能在此处找到一个藏匿之地。然而迎接她的,是上锁的紧闭屋门,她推了几下,无法开启,只能沿着门墙一扇扇地推窗,总算老天没有完全绝她后路,最靠里的一扇槅窗或因风吹雨打,窗枢虫蠹,竟被她推开。 李霓裳用上全部的力气,终于,手脚并用,翻爬了进去。 屋中幽阒无声,昏暗的空气里,浮动着尘螨的气息。 借着窗中映入的一缕月光,李霓裳依稀看见屋中布置整齐,靠窗还有一张梳妆案台,仿佛是间女子日常居住的闺阁。 周围并无可藏之地,她急忙继续往后走去,终于,在一张卧榻的后方,又叫她寻到一扇仿是暗阁的门。一时不及多想,推了进去。 眼前漆黑一片,连个窗影也无。李霓裳摸出方才仓皇逃走之时唯一带上的火折,点亮,照了下周围。 这是一间窄仄的暗室,靠墙堆放箱笼,应是此间那位女主人从前用来收藏杂物的地方,一道木梯架墙往上,通往她方才看见的那座阁楼。 李霓裳打开脚边一口木箱,看见内中满满皆是书册、文稿,以及画轴之属。再开几口,依旧如此。 莫说箱中是否是个好的藏身之所,便是她想藏,也是藏不进去了。 她只能放弃,又后退几步,仰面望向天花,忽然砰一声,仿佛有物从她头顶飞下,惊得她猛然转颈。 原来是她方才后退之时,不慎碰到了一口搁在高处的木匣。 那匣狭长,掉落在地,摔开了原本挂着的一只小锁,从中甩出一副卷轴。 卷轴并非一般纸画,而是绢卷,落地之后,一下散开,扑在了李霓裳的脚前。 寂静深夜,突发如此声音,李霓裳实被吓得不轻,心跳得险些蹦出喉咙。 她定了定神,慌忙蹲下收着画轴。 从前在齐地的那座治病行宫里,为了打发日月漫长,她也常常阅览书画。然而此刻,又怎容她细看。 那卷轴虽被木匣护得极好,质地还是有些泛黄了,想是确实有些年头,画的内容,似是一副仿古洛神图,上有“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的题跋。 她匆匆忙忙看了几眼,卷至角落,又瞥见几列小字的跋文。正待全部卷起,“崇正十五年”的几个卫夫人体,忽然映入眼帘。 这是她父皇的年号。 崇正十五年,那是多久远前的日子了? 那个时候,她的父皇还在长安,她也没有来到人世。 而她降生在了这个世上,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一缕莫名的悲凉绝望之感,突然向她袭来。 她整个人只觉倦怠万分,再没有了逃跑或是做别的任何事的力气,不由地慢慢软坐在了身后的一只木箱角上。 “余素好丹青,尝遍游四方,瞻习古圣手之韵致。去岁仲冬,应云郎之邀奔蜀,以观壁画,果未欺我。花朝节后,我欲思归,云郎不敢留,我亦应他求,再临壁画,然,画中人以吾貌代之,云郎亦一并入画。云郎甚喜,然余心戚戚焉,恐祖师怪余不敬。” “以告:余非冒犯,实乃因友情所系,不得已为之。愿祖师勿以为忤。云郎亦将深藏此画,一生不使流于俗世,以保其清雅,如此,庶几可得祖师之宽恕矣。” 李霓裳看完,心内一片茫然,又定坐片刻,忽然,耳中再次隐隐传入嘈杂声。 那声音极近了,她甚至已能听到虎贲们相互交谈的简短问答之声。 她醒了神,默默将卷轴裹好,令其完全恢复原状,放回到那只木匣中,盖好,搁到原来的位上,再敬虔地拜了一拜,为自己无意闯入的冒犯,乞此间主人见谅。 最后她吹熄火折,在身后所发的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沿着木梯往上攀爬,终于,攀到了这间阁楼的最高之处。 从前这位住在此处的女子,应当颇喜登高远眺。阁楼顶上筑有观台,雕栏围之,人立其上,前方一览无余。 李霓裳停在一段雕栏之后,前方再也无路可走。 几乎同一时刻,伴着一道噔噔噔的急促的登楼声,楼梯口有火光骤然大作。 她转过头,看见她几日前的那位新婚夫郎现了身。他手执火杖,大步地向她走来,步履之重,力道之大,似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令这座旧阁的地板随之颤抖,缝隙簌簌落下微尘。 他的模样,与那夜离去时大相径庭。不止如此,他此刻的神情,以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亦与先前判若两人。 他将火杖顺手斜插在了近旁的一只灯幢之上,双目依旧紧紧盯着她,继续向她走来。 在陡然斜跃升起的火杖光里,李霓裳看见他停在了对面,上下打量她几眼,接着,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充满讥嘲的笑意。 “你倒是跑啊!怎的不跑了!我瞧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几乎如同切齿,他一字字地发声,如此说道。 李霓裳垂落眼眸。 她的反应不见害怕。这令这位年轻的裴家郎变得更是愤怒了几分。 “是还想着等姓崔的来救你?” 他冷哼一声,见她竟然还是毫无反应,脑海里不禁再次掠过她那日转头回望的一幕,再也抑制不住,跨上一步,抬手便攥住她的衣襟,将她带着,猛地扯向了自己。 “你一开始便知是个阴谋,诱我中你美人计?是不是?” 也不知是几夜的无眠,还是遭怒火燃烧,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通红一片,一张脸逼近,几乎就要压在她被迫仰起的面上。 李霓裳被他攥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呼吸渐渐困难。夜风从雕栏外呼呼地涌入,吹得她长发散乱,仿佛一根随时都能飞走的轻羽。 今夜随她如此奔逃,那关着小金蛇的盖帽渐渐松动。此刻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威胁,小金蛇忽然从里面钻出,竖起脖颈,作威胁之状。 裴世瑜不防,吃了一惊,待看清何物,神色显愈愤怒厌恶,一把撒手,将她甩开。李霓裳顿时跌坐在了地上。 “什么妖物孽畜!找死!” 千山风雪 第28节 他冷冷道了一句,拔出佩剑。 李霓裳面容血色褪尽,猛地护住了小金蛇,催它躲起,接着,人从地上爬起,转身便冲向了栏杆,想也未想,纵身跃下。 裴世瑜见状大惊,亦是想也未想,丢开剑,人跟着飞扑而上,猛地探手,死死攥住了李霓裳的手臂。 她大半个身体已是挂在栏杆之外,被他从后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这栏杆连同观台,皆是凌空挑高,年久失修,如何承受得住这突然的冲击之力,咔喇喇几声异响,开始摇晃。 裴世瑜从后又抱住人,迅速后退几步,这才带她一并退回到了阁楼之内。立定抬起眼,便见那段栏杆断裂,掉落了下去。 他被一阵巨大的后怕之感紧紧攫住,醒神,不由倍觉愤怒,转脸正要叱她,忽然对上她那一双惨白脸孔上的空洞黑瞳之时,又硬生生地顿住了。 他便如此,仿佛提着木偶一般,僵硬地攥着李霓裳,既不松开她,也无别的任何动作。李霓裳在他钳制之下,亦是一动不动,只眼神越来越是空泛,脸色越来越显苍白。 “少主!” 正这时,一名方才被他勒令不许上来的虎贲冲了上来。 “君侯夫人派人传话来了,君侯旧伤复发,叫郎君快些回去!” 裴世瑜彻底醒神,见对面的这个李家公主亦是如遭针刺,仿佛突然活转回来,仓促抬头,睁大眼睛望向自己。 他阴沉着脸,丝毫也无犹豫,立刻丢下李霓裳,头也未回,自顾快步下了阁楼,步履声很快便消失在了李霓裳的耳畔。 很快,几名虎贲上来,引着李霓裳走了出去。 裴家祖宅的大门之外,已经停着一辆马车。 裴世瑜早已不见人影,想必已是走了。 至于这车,自是为她备的。 她压下心中莫名的也不知从何来的遭弃般的酸楚和因那消息而生出的担忧,失魂落魄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马车近旁,待要爬上去,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疾驰的马蹄之声,抬起头,看见前方夜色之中,有人仿佛回马掉头,正向她这方向疾驰而来。 李霓裳尚未弄明白怎的一回事,那人已是纵马来到她的身侧,俯身探来一臂,将她腰身一把箍住,再一个托举,她整个人便腾云驾雾一般,被抛坐在了那人的身前。 没有片刻停顿,掠她上马后,那人驾着坐骑继续疾驰,再次向着府城方向而去。 众虎贲方才见少主分明已经独自走了,此刻竟又纵马转回,将公主也一并带走了,未免意外,相互对望几眼,抬目又见前方只剩一道背影,忙也各自跃上马背,纷纷追了上去。 第32章 河东初春夜风料峭, 他带上她便纵马狂奔,几令坐骑跑到了最快的速度。冷风迎面呼呼拍向李霓裳,出去了一段路, 她的双颊被风打得发寒, 双目亦是酸痛,几欲作泪,不得不闭了眼。如此片刻后,忽然觉他双手脱开马缰,叫马自行驰骋。 和他关系恶劣至此地步, 她更不知道, 在他眼里,她如今到底是怎样的身份,青州共犯,阶下囚, 还是别的什么?她如何敢背靠着他,人在马背上虚坐,他挽缰的双臂从她胁侧收走, 两旁落空,她的身子立时晃了起来。 不知他此举何意, 她的心里一慌, 正想自己如何攥住马鬃稳住,忽觉双侧腰身一紧,竟是他的双掌握住了她的腰身, 仿佛要将她从马鞍上提起来。 她既不能开口发问, 也不敢反抗,便是此刻他突然又发狠,要把她扔下马背, 她也是认了,只一动不动。很快发现,原来他只是要将她改为侧坐。 她糊涂了,双腿挂在一侧马腹之上,忍不住转颈仰面看他。 头顶之上,山月放着泠泠蟾光,令他面容蒙了一层淡淡的霜泽。 他根本没有看她,令她侧坐后,便立刻挽回马缰,双目也平视着前方,冷冷地道:“这回我也没有多余衣裳可以借你挡风了!冷的话,你自己不会想法子吗!” 李霓裳一怔,这才辨出他身上的衣裳,应当就是大礼那夜配在他婚服下的那件衩衣。看他模样,浑身血渍斑驳,显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卸下战甲便直接来了,所以身上也无平日里该有的外衣。 他这举动,应当是察觉到她冷,但语气却冷漠又嫌恶。李霓裳无所适从,唯一能做的,便是垂了颈,鹌鹑似的,将自己的头低得更为厉害。 如此侧坐,确实要比方才那样迎面顶风要好上不少,然而一侧的面耳依旧不停吃风。又出去一段距离,她向外的那只耳朵冷得开始发痒,却又不敢去捂,正在忍着,冷不防,他好似终于忍无可忍般,抬起一臂,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强带她脸向着他扭了过去,再一压,她的脸面便抵在了他一侧的肩胸之上。 肆虐在耳边的风声彻底消失。李霓裳的面伏藏在了他的怀里。他再用冷漠的声调,令她抬起双臂环住自己腰身,免得滑下马背,接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纵马前行。 她闭了目,顺从地绕臂穿过他腰腹,环住了他。 年轻男子的灼热体温,如一只火炉,沁透层衣,渐渐地熨暖了她的肌肤。 路上再没别的意外。到了下半夜,知虎贲们人马皆疲,各需休息,抵达半道那座古行宫后,裴世瑜下令停脚,入内暂作整休。 婚礼那夜过去已有数日,行宫里外已清理得差不多了。若非走近,在阙门和宫墙之上,还能看到火烧的焦黑和清洗不掉的血迹,谁敢相信,就在数日前,这条宁静而古老的汾水河畔,一个本当喜庆的良夜里,竟发生过那样一场喋血的婚礼。 裴曾这几日一直在此忙事,下半夜歇了,忽被告知少主一行人路过歇脚,急忙起身,命奴仆亮起宫灯,自己出来迎人。 裴世瑜停马在宫门之前,低头看着身前的人。 她竟又睡着了!便在如此颠簸的马背之上。难怪他感觉自己托在她背上的一条手臂越来越沉,到得后来,几乎发麻。原是她整个人几乎都压靠在了他的那条臂上。 如此竟也能睡着,该是何等的虚弱困倦…… 裴世瑜抬起头,一下便撞见裴曾和不远之外的姚思安等人的目光。众人皆是屏声敛气,只拿眼睛暗暗地看着这一幕。他忍不住皱了皱眉,索性直接抱起她便下了马,径直往里走去,直把虎贲郎们看得目瞪口呆,更是不明所以,纷纷望向曾一道去过青州的裴曾。 也怨不得他们无所适从。实在是小郎君自己举动太过怪谲。起初他气势汹汹,全然是要提剑过去杀人的做派,姚思安等人便以为是要搜捕青州共犯公主,等真抓到人,他却又自己带她同行。什么要犯能有如此待遇?更不用说此刻了,竟如此抱了她便入内。 裴曾心里暗叹口气,直觉往后家中恐怕是没安生日子过了。见众虎贲看都看自己,他又能说什么,作没看见,命人引各人入内歇息。 李霓裳在被抱下马背之时,其实便已醒来,发觉自己竟又睡着,惶恐间,偷眼望见周围站着好些人,不敢乱动,唯恐引来更多注目,缩在这人臂怀之中一动不动,想到前次也是类似情景,然而于她而言,心境却是何等的不同,恍惚竟有几分隔世之感。 入了行宫,近畔无人,她才轻轻动了一下,示意他放下自己,抬起眼却见他看也没看她,神情依旧冷漠,想了想,作罢,最后任他将她抱入一间寝屋,正是几日前用来成婚的那间新房。 她被送到房内那张崭新的雕花牙床之前。 他面无表情地松臂,她一下落到床上,坐起来,抬头,发现他已转身离去,然后,走了几步,忽然脚步放慢,最后,停在了那一张梳妆案前。 他背对着,她看不到他的神情,直觉却告诉她,他在看着那面日光之镜。 李霓裳悄悄望着前方的这道背影,想起了那夜他拉自己坐到镜前的种种,心中忽然感到有些难过。 她负了世上曾经待她最好的一个人。往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突然,就在她还懵然无觉之际,在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道极为突兀的拔剑之声。 她应声抬目,骇然发现竟是他毫无征兆地从剑鞘里抽出佩剑,挥臂猛地落下。 一道寒光闪过,不过一个眨眼,那日光镜已被他用利剑重重地斜劈开来,瞬间分作两爿,掉落在地。 劈出了这一剑,他才仿佛终于泄出几分胸间的愤懑。伴着又一道长剑归鞘之声,他迈步,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外走去,恰在新房门口遇到了几名前来服侍的婢女,婢女们早被方才撞见的这一幕唬得魂飞魄散,见他出来,登时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服侍她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上路!”他冷声吩咐了一句,扬长而去。 李霓裳终于从愣定中醒神,看见那几名婢女束手站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她压下胸间正在剧烈翻腾的情绪,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拂手示意婢女退出。待人都退走,剩她自己,定神走到梳妆案前,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两片断镜,慢慢地坐在了矮床之上。 她用眉黛写在镜面上的几个字,被劈作了两半。翻过来,镜后的八字铭文,亦是如此。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一左一右,分作两截。 李霓裳握着膝上的两片镜面,独自坐着,坐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阵夜风自新房不知何处的缝隙里吹入,吹得她面颊丝丝发凉,她抬手,摸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面上,已是布满了湿痕。 眼泪还在一滴滴地淌到镜上。那几个她以眉黛写在镜上的字,早也被她眼泪浸得模糊不清。 侵晨出发。此时天仍未白,古行宫里亮起了点点的灯火,人全都起身了。 少主早便准备完毕,人已来到行宫门外。他沐浴更衣过了,高坐在马背之上,看去神清气朗。至于姚思安等人,更是不会迟于少主到来。 若是平日,一行人早便出发上路了。然而今日,却仍不能动身。 其实也并未等多久,但裴曾知小郎君性急,何况挂念君侯,看出他已经焦躁,忙出声安抚:“我去瞧瞧,公主应当就要出来了!”转身待要入内,一喜,指着宫门说道:“公主出来了!” 李霓裳昨夜后来,又哭了许久。 那铭镜砍便砍了,只要他能泄愤,便是砍她人都无妨,何况一面镜子。再说,镜子与她又有何干?可笑她却非要为此流泪!她无数遍命令自己止泪,偏偏眼泪不肯听从她命。再哭到后来,或许就连她自己,也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为了何事而哭了。 如此任性的后果,便是早上醒来,双目肿得如桃,人更是头痛如裂,下榻的时候,只觉双脚仿佛踩在云堆里,险些一头栽倒在地。给她梳头的婢女惊呼她额头滚烫,要去告知裴曾,被李霓裳阻止,只让拿一顶幂篱过来。 肿目已是不知敷了几遍冷水,依然无法消下半分。她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出去见人的。并且,她多少也是有些察觉了,裴世瑜是个性急的人,唯恐叫他久等,恐更被视为累赘。 偏偏如此不巧,此地因只临时用作大婚,如幂篱这种女子外出所需的日常衣物,准备或不周全,婢女还要往衣库去寻找,迟迟不见回来。 李霓裳看着窗外远处隐隐跳动的火杖光,知裴世瑜必在等着自己了,愈发着急起来,总算过了一会儿,婢女飞快奔回,手里拿来一顶幂篱,她急忙接过戴上,极力打起精神,匆匆奔了出去。 裴世瑜顺着裴曾所指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道面覆幂篱的身影出现在了宫门之后,便示意虎贲给她牵去坐骑。 一早她曾叫裴曾传话,说她也会骑马,请他给她准备坐骑便可。 她既如此要求,他自是照办,叫姚思安给她选一匹性子温顺的骟马。 他又不是非要和她一起骑马不可! 李霓裳从前虽极少出来,但确实学过骑马。她接了马缰,抓牢,一脚踩上马镫。 如此之后,只要发力,人便能上去了。然而此刻,她的腿实在绵软,没有力气,坐骑也高,试了两次,竟都无法上去。 裴世瑜原本在旁冷眼瞧着,见状,实在忍不住了,驱马来到她的近旁。 “你到底会不会?” 李霓裳咬牙待要再次发力,手臂一沉,转面透过面绢,见他已是俯身靠来,伸手握住她的一臂,轻轻一抬,助她上马。 有他借力,她上了马背,喘了几口气,终于坐定。 裴世瑜却是微怔。方握她臂时,掌心触感滚烫。看她上马的样子,也是软绵绵的,仿佛没有力气。 他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天仍未亮透,隔着面绢,朦朦胧胧,他看不清她的脸。 “掀开!我看看你!” 迟疑了下,他开口道。言罢,见她非但不从,竟将脸转了过去,好叫他手够不到,当场便举起还卷在一起的马鞭梢,一掀,将那一张面绢挑了起来。 李霓裳未料到他如此行事,躲避不及,仓促回面,登时和他四目相对。见他目光落在自己那丑得不能见人的一双肿目之上,一急,立刻要将面绢再放下去。 裴世瑜却怎容她如此行事,手掌已是强行摸到她的额前,停了一停,顿时变了脸色,转面便朝裴曾厉声喝道:“阿伯!她烧得跟火似的,昨夜那么多人服侍,都是死人吗?连这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 众人未料他突然发怒至此地步,皆是吃惊,看向公主,不敢作声。 裴曾反应过来,忙大声呼人问话。 李霓裳被他吓了一大跳。原本也只是浑身绵软没有力气,此刻耳中全是他的声音,只觉嗡嗡不停,反倒头晕眼花起来,人在马上也坐不住了,晃了一下,被他一把扶住。 她透了口气出来,立刻便攥住他的衣袖,用力摇头。 两人四目相交,他似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知是她不叫人说的,顿了一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她也举起抱下,转身快步朝里走去,又将她送回到新房里,这一次,轻轻地将她放在了枕上。 此时婢女们慌慌张张已全都跟入,盖被的盖被,倒水的倒水,忙作一堆。裴曾也派人去请郎中。 李霓裳知他记挂他长兄的伤势,见他还站在一旁,待要起身,被他伸手压了下去。 千山风雪 第29节 “你歇吧!” 他顿了一下。 “今日若是来得及,我便回来。”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第33章 裴世瑜再无停留, 一路纵马狂奔,往府城赶去。 原本大半日的马程,他在晌午不到的时分, 便就走完。前方府城的门墙已是遥遥在望。就在他欲待再次催马一口气入城时, 忽然,野地的风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哭泣之声。他不由地放缓马速,转面望去。 不远之外,在那绕城而过的汾水河畔,挑起了一道道的白幡, 白幡沿着河岸蜿蜒而下, 望去竟达数十座众多。白幡之下,青烟缭绕。哭声便是传自那个方向。 他的心一跳,停马定望片刻,忽然下马, 朝那方向走去。 姚思安已猜知这是何故了。当地自古有沿袭至今的风俗,家中有人死去,当来此处水边, 设幡焚香,为亡灵祭祀, 以求早日去往极乐世界, 转世投胎。 什么样的情境,才会一下便在此地立起多达数十座的白幡? 数日之前,雁门与天门两地同时遭到讫丹重兵突袭。万幸, 两关将士在发现敌情后, 应对得当,更是将勇兵雄,虽兵力相差悬殊, 却无一人畏死后退,终于各自等到君侯与少主领兵到来,更是军心大振。 讫丹人怎不知关城难打,本指望田敬伏杀成功,从而一举破关,不料事与愿违,陆陆续续攻了两天之后,收到消息,田敬那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全军覆没。据说是他提早撤退,在亲兵的保护下杀出重围才逃了出去,其余人马,不是杀或降,便是在随后的追索中尽数遭灭。计划既然失败,讫丹人自然也就无心攻打,当即退兵而去。 想来,这一道道白幡送走的,便是在数日前的两关战斗中阵亡的将士。 他迅速下马,追上试图阻拦:“少主不必看了!还是快些入城吧——” 裴世瑜恍若未闻,穿过野地,继续往那一片水边走去。越靠近,道道的哭声便越清晰,他的脚步也随之迈得越来越是凝涩。 终于,他停在一道白幡之后。一个妇人领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披麻跪在水边,哀哀痛哭。 河边的这些戴孝之人,皆是阵亡将士家属,当中自然有人见过他。发现是他来了,哭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再一会儿,许多人一面拭泪,一面走来,远远地向他行礼、下拜。 裴世瑜定立了片刻,慢慢地,提起衣摆,双膝跪地,向着前方的白幡行叩首之礼。 他这举动显是惊呆那妇人,妇人慌忙摆手制止,见少主未停,仓皇间,自己便也携着小孩朝他下跪还拜。 裴世瑜叩首完毕,又转向他面前那一道道戴孝的身影,亦是行过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接着,转了身,快步离去。 小郎君的举动,将姚思安看得既吃惊,又觉几分感慨。 生逢如此乱世,死人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还是他们这些整日刀头舐血的军人。只要不是刚入行伍的,但凡历过几次战事,人人便都会做好随时送走身边伙伴或是自己被伙伴送走的准备,故此军中才多浪荡儿,不及时行乐,谁知明天头颅是否还能连在颈上。在姚思安看来,这次如此血战,最后送走数十人,其实已算是极好的结果了。 “少主……” 他本想说几句,然而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少主已翻身上马,只得闭口,跟了上去。 数日前,为迎少主大婚,府城的城门和附近街道不但洒水除尘,许多临街商铺和民居的门窗之上,也纷纷张挂喜笼,满城皆是欢庆景象。然而今日气氛早已大变,坊间到处可闻痛骂崔昆之声,人人义愤填膺,都恨不能立刻发兵过去踏平青州,如此方可平心头之恨。 裴世瑜默默入了节度使府,裴曾的老妻童大娘来迎。 裴世瑜一面疾步往里走去,一面问兄长。 童大娘道:“小郎君勿过于担心,君侯已无大碍,昨夜夫人陪伴一夜,君侯早上好多了。怕你老叔祖他们空担心,还叫夫人不要将他的事说出去,夫人只好听他的。只是还没休息好呢,方才你老叔祖他们就来了,君侯便在议事堂内见他们。你阿嫂不放心,也陪君侯一道过去了。” 原来裴世瑛少年时,曾意外中过仇敌所射的毒箭,位置靠近肺腑,毒又罕见,伤得极重,当时几乎就是靠他坚忍的意志熬了过去,才从鬼门关前回来。后来他结识夫人,夫人为他寻医访药,遍请天下名医,费心照料,这才终于渐渐养好身体,然而隐疾其实至今并未彻底消去。平日如常,若是过于劳瘁,有时便会复发。 此次情况紧急,他亲自去往雁门督战,这便罢了,到了那里,又身先士卒上阵对敌,战罢回来的路上,便呕了些血,本还不想叫妻子知道的,只如何瞒得住,一回来,他身边的人就把事情告诉了白氏。 裴世瑜转身便向议事堂去。到了那里,命庭中的执戟勿惊动旁人,自己匆匆奔上台阶,正待入内,忽然,迟疑了下,步履渐缓,最后,悄然停在了走廊之上。 议事堂内,此刻座无虚席。靖北侯裴世瑛和夫人白氏姝君,裴家的老叔祖裴隗、大和尚韩枯松、领军将军刘丛、族叔裴忠恕、边关守将杜杰、王彦昇等十几位如今在河东的重要家臣和府将都在。除此,如顾朴谦、夏衡这样的河东本地豪族族长也在。 裴世瑛正在说着话,他的声音透过虚掩的槅门,清晰地传到了走廊之上。 “……阵亡将士的抚恤,除按惯例施行,另外,夫人也将额外赠以钱十万,米十石。此外,孤儿寡母者,白氏商社以双倍市价收其纺织布匹,此约终身作数。妇女若是再嫁,夫人也将赠备嫁奁。” 雁门和天门关的将军们纷纷起身拜谢:“末将代那些子弟多谢君侯!多谢君侯夫人!逝者已往,生者能得君侯与夫人如此厚待,感恩不尽!” 裴世瑛摆了摆手。 “此次与青州联姻一事,罪全在我!” “怪我,因了宇文纵近来异军突起,深恐遭其威胁,急于求成,只想着如何与崔昆结盟,以震慑宇文,便叫二郎去往青州议婚。我犯如此大错,累我子弟死难,如今再如何做,也是晚了,枉为君侯,愧汗无地!” 他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立刻便摇头,异口同声,全部都在痛骂崔昆老奸巨猾,里通外敌。 河东顾家族长顾朴谦骂得最为激愤:“那崔昆平日里素有大善之名,听闻两家祖上又是姻亲,谁能知道,这崔昆实际竟是个欺世盗名的奸恶之徒?此事与君侯又有何干?君侯与少主命世之英,为我河东百姓福祉,终日席不暇暖,寝不遑安,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天高听卑,知我等之心,才叫崔昆奸计未能得逞!我等对君侯与少主,只有满心感恩!恳请君侯收回此话,莫寒了我等之心!” 他说完,一旁的夏衡等人纷纷附和。 裴隗也道:“世瑛,此事唯一罪魁,便是青州之贼,你勿自责。你若因此怪罪自己,岂不是在打我这老叔祖的脸?枉活七十,如今除去食饭,半分也不能为你分忧!” 裴隗是裴家兄弟的族叔祖,当年裴父为朝廷四处奔走镇压叛乱之时,他受委托,留在河西继续守边。后来裴世瑛迁回河西,这位族叔祖也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如今他年事已高,在整个裴氏和君侯府里,以他德高望重,裴世瑛对其更是敬重,凡有重大之事,必先问他。 他都如此开口,众人更是颔首不已。 “好在如今虎瞳长大,越发出息了。往后有他作你助力,我也放心。” “叔父说的极是!” 族叔裴忠恕对裴世瑜视若己出,他性情又极暴烈,猛地拍案而起。 “全是青州那帮狗东西的错!夹腿走路没卵蛋的崔昆!还有那个狗屁的长公主!敢如此算计我的虎瞳儿!” 他忽然想了起来,转向韩枯松:“对了,大和尚!那个公主是不是在你手里跑掉的?虎瞳是不是过去抓她了?” 韩枯松因在自己手里丢了人一事,直到此刻还是有些抬不起头,见裴忠恕如此怒气冲天,羞惭不语。 顾朴谦道:“听闻那公主有祥瑞之名。没想到,竟会惹出如此祸事。” 裴忠恕被他一言点醒,越想越气:“什么祥瑞!我看就是祸包!我家虎瞳是娶了个要人命的大祸包!等抓到了,给她三尺白绫,已经算是好了!待我虎瞳出了这口恶气,咱们立刻发兵,踏平青州!” “是!是!裴将军说得在理!”顾朴谦推了下站身旁的夏衡。 他两家都是河东豪族,也是姻亲。夏家的祖父,便是当年引石荣兵马毁自家祖坟的人。如今夏家祖父虽已去世,裴世瑛记念恩情,对夏家的后人极是礼重。顾朴谦有一女,亦即夏衡外甥女,想嫁给裴二郎,此前曾托夏衡说媒,因裴家二郎当时无意成婚,事便不成。 夏衡看一眼顾朴谦,只好点头称是。 剩下的几个将军里,杜杰、王彦昇皆因此次事变,手下各有所损。尤其杜杰,长兄受伤,此刻人还卧床,自然对那公主满是恶感。众人虽口未言,神情却纷纷露出怫色。 “虎瞳呢?虎瞳回了没?”裴忠恕欲差人去问。 君侯夫人白氏见场面有些失控,看了眼夫君,略一思忖,正待出声转了话题,忽然此时,外面有人疾奔上前,禀道:“君侯!夫人!少主回来了!” 裴忠恕面露喜色:“太好了!他人呢?” “禀将军,少主人在后祠里!” 裴家的祖堂一直立在祖先冢地之畔,长年有专人守护。为祭祀和怀思,在河西和此府邸之中,也设了祠堂,请来祖先牌位,是为后祠。 裴世瑛与白氏对望一眼,两人立刻起身,向着后祠走去。其余人也纷纷跟了上来。很快来到后祠,远远便见大门开着,一道背影笔跪在祖先的莲位之前,再走近,只见地上还放了一条刑鞭。 跪在祠堂里的人,正是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 第34章 众人相视。 不待裴世瑛与白氏开口, 裴忠恕已一步跨入祠堂走上去。 “虎瞳!你在这里跪祖宗作甚?快起来!我们方才正说你的事呢!那个公主抓到没?人在哪里?” “二叔,公主我是暂时接回来了,但是, 人恐怕不能交给你。” 他转面, 向着裴忠恕缓缓地道。 裴忠恕错愕了一下,立刻俯身探手,一把攥住他臂,欲将他从地上强行拽起。 “你给我起来!” “此事与你有何干系!方才大家伙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你无错,全是青州狗贼害的!至于那个公主, 她爹本就不是好东西, 如今既捉回来了,咱们也不为难一个女子,就事论罪而已,新仇旧恨一起算, 杀了,平下大家伙的气,此事就算过去了, 咱们再好好合计,踏平青州, 一雪前辱!” 裴世瑜双膝却是钉在地上一般, 纹丝不动:“多谢二叔为我开脱,只是世瑜做过的事,能瞒二叔, 如何瞒得过祖宗们的眼?” 言罢, 他向前方祖宗牌位叩首,接着,转面望向此时陆续各也走入的众人, 道:“叔祖,阿兄,阿嫂!世瑜今日在此,是为请罪!” 众人再次相视。裴忠恕的眼底掠过一缕淡淡怒气,欲再开口,却被裴世瑜截断。 “此次祸事与我阿兄无干,与那位公主……” “亦是毫不相干!” 他一字一字地道。 裴世瑛反应过来,脚步微动,欲上去先阻他说话,却听裴世瑜已接道:“阿兄半句也未向崔昆允诺过婚事,更不曾命我联姻。我到了那里,崔昆之女突然重病,崔家称以公主代替。我本完全可以拒了,偏偏我却没有,自己中了崔昆的计谋……” 他抬面,迎上了周围那道道射向他的目光。 “她对崔昆与长公主的谋划,分毫也不知情!不但如此,她更是无意嫁我,她早有心上之人,可托付终身,是我见色起意,不管不顾,强行将她娶来了!” “她的父皇固然罪不可赦,死不足惜,然而与她又有何干?她幼时颠沛流离,性命也是被她姑母所救,那长公主又将她养大,大恩施压,再以联姻之名迫她嫁我,她又如何能够反抗?她以为只是代崔女婚嫁而已,怎知她姑母与崔昆在背后的险辣阴谋?方才二叔说要杀她以平众怒,她何罪之有?” “她唯一之罪,不过是被我看上而已!” 祖堂内众人皆是瞠目,一句话也接不上去。 “这一件事,从头至尾,有罪之人,是我裴世瑜一人!是我色欲熏心,邪淫狂荡,才误中奸人毒计,害人害己,引出这莫大的灾祸!” “大罪已铸,我便是再如何泥首谢罪,亦对不起枉死之人。我更无颜再入祖堂,见祖宗之面。该死的人是我!我本当自我了断,然此仇未报,崔贼未死,我实不甘,更不愿轻易赴死,故厚颜来此,恳请列位先祖容我再苟活些时日,待我荡平奸恶,雪耻报仇,到了那时,我再死也是不迟!” “然我亦知,我此次罪极深重,故甘愿肉袒以对,求家法惩治,冀望求得祖宗与枉死之灵暂时恕我,以稍息众怒!” 说完,他一把解脱了衣裳,赤出自己的上身,再拿起地上刑鞭,双手托起,高高地举过头顶,静待受刑。 祖堂内死寂一片。 稍顷,离他最近的裴忠恕反应了过来,见他双目望着前方的祖宗们,神情是过去二十年里从未见过的庄重和凝肃,显然此举他已虑定,不会收回。 他气得抡起一臂,待要呼他一个大巴掌,好把他打醒,落到头顶,又生生停下,最后顿了下脚,气恼地嗐了一声,改而恶狠狠瞪一眼韩枯松,转身便拂袖而去。剩下众人也无人胆敢贸然开口了,纷纷看向裴世瑛。 裴世瑛不觉望向身边妻子,见她看着直挺挺跪地的弟弟,沉吟不语,自己未免也踌躇了起来。 这时,韩枯松走上来,向着裴家列祖恭敬行了一礼,道:“此事我一外人,本也轮不到我说话。只是我看虎瞳已是知错悔过了。人孰无过,改之便可,何况他年纪也小,今在此之人,谁又敢说自己少年之时不曾犯错?这一顿家法,我看不如免了,留待他振作精神,日后奋起反击,踏平青州,也是一样。” 他这话一出,满堂的人登时都松了口气,急忙出声附和,不止顾朴谦夏衡,杜杰王彦昇等军中将领也纷纷开口表态,为二郎君求情。 千山风雪 第30节 裴世瑛实是不忍下手,见状,正待开口再痛骂弟弟一番,便将事暂时揭过,不料看见弟弟慢慢转面,凝望一旁的妻子,目中似含恳求之意。 白氏闭了闭目,忽然道:“阿弟犯下如此大错,确实不可轻易放过,须叫他吃几分痛,好牢记今日教训!” 众人听她如此发话,登时哑口,纷纷拿眼觑着君侯。 裴世瑛暗叹一声,只好转向裴隗:“夫人说得极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姑且容他戴罪,日后再将功补过。该当如何惩治,请叔祖老人家决断!” 裴隗拈须了片刻,慢慢道:“也好,正家则天下定。既如此,照家规论责,鞭笞五十,以儆效尤!” 裴世瑛一顿,转面,向着祠堂门外厉声喝道:“来人!传法正动刑!” 很快,门外走入一名专司刑罚的军中法正,拿过裴世瑜托举在手的刑鞭,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声道:“少主,得罪了!”言罢,高高举鞭,一咬牙,向着他袒出的后背挥下刑鞭。 伴着一道叫人心凛的脆亮皮鞭抽肉之声,裴世瑜的后背之上,登时留了条长长的鲜红色的抽痕。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接踵而至。 少主跪在祖堂受刑的消息,早在方才传唤军正之时,便就不胫而走,惊动了整个君侯府。才抽鞭十来下,祖堂外的空庭上已奔聚来许多虎贲和府军。越来越多的人,还在不停赶到。当中大部分,都是参与过那夜作战的人。 这军正固然于心不忍,然而既是鞭刑,众目睽睽,如何敢敷衍,叫君侯落人口实?也就收起存心抽死人的力道而已,继续一鞭鞭地落。 才受刑到一半,裴世瑜的整片后背便已通红,布满长长短短的鞭痕,血水更从许多皮肤的破口处渐渐渗出,染红了皮鞭,又随鞭梢甩飞出去,溅在他周围的地面之上,斑斑的血点,触目惊心。 “够了!已经够了!” 似杜杰王彦昇这些边军将领,本早就个个杀得心硬如铁了,然而此刻,见小郎君如此情状,思及他从小时调皮捣蛋忽地变作一个扬鞭风发志气飞扬的少年的情景,就算原本心中多少真有几分怨气,此刻早也心痛没了。实在忍不住了,快步走到裴世瑛的面前,开声恳求:“少主知错了,也受了刑罚!如此已经足够!请君侯开恩,停下吧!” 有人开了头,韩枯松顾朴谦夏衡等人立刻也纷纷围上求情。很快,庭中众多的虎贲和将士们也齐齐下跪,为少主向君侯求恩。 那施鞭的军正也慢慢停了下来,举目望着君侯。 裴世瑛看了眼弟弟,见他那一张鲜润面庞上的血色已是褪尽,额前不住地冒着水汗,只肩背却竟还是挺得笔直,硬生生地满受着每一次落下的鞭抽的力道。更不用说,此刻他那两片漆黑眉峰,连皱都不见皱一下,只咬着牙关,神情没有分毫讨饶之态。 兄弟二十年,他如何不知弟弟倔强如牛的性子。今日他既铁了心地自求惩罚,若是半途而止,只怕他更难求得哪怕是些许的心安。 裴世瑛一咬牙:“继续!” 军正无奈,只得又落下手中之鞭。 众人也知是无法阻止了,再无人开声,只能默默看着。 在耳边只剩单调鞭挞皮肉声的漫长的煎熬里,终于,那军正数到了最后几鞭,眼看跪地之人那一片原本筋精肌劲的后背已被挞得皮开肉绽,竟是看不见半块好肉,惨不忍睹,再也下不去手,胡乱用鞭梢甩过,凑数充了过去,随即扔掉刑鞭,下跪,大声吼道:“启禀君侯!五十已满!” 白氏一把甩开丈夫方才为阻止她冲上去而紧紧暗握住她的手,几步奔到裴世瑜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臂,颤声地问:“你怎样了,二弟?” 裴世瑜慢慢抬起苍白湿汗的脸,望向她,微微一笑,哑声道:“阿嫂放心,我无妨——” 话音未落,一头扑倒在地,竟是疼得昏死了过去。 天黑了下来,夫人那里终于传出小郎君苏醒已无大碍的消息,只也没有气力再见探望之人了,请那些还留在府邸的叔伯放心,自管先去,待他身体恢复了些,再去面谢众人关爱。 一直等着的裴忠恕终于长长松下一口气,然而再思今日之事,忍不住又越想越恼。 虎瞳护着那公主的态度,是不用多说,瞎子也能看见了。他自是不好再对那个公主如何如何,但是别人却不一样。当场便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韩枯松,骂道:“你这秃驴!看你带出来的好徒弟!你自己做情种就好了,害我家虎瞳也和你一样!我裴家何时出过如此没出息的大情种?全是你教歪的!我就说,当初就不该叫虎瞳跟你亲近,果然是没好事!” 这二人是发小,自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又都是性情中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韩枯松脾气好些,平日别的事,多由着对方,实在受不住,便往红叶寺去清净几天。唯此如同逆鳞,谁人都不敢乱讲,此刻见他竟开了口,还把少主的事也怪到自己头上,怎忍得下这口气,当即跳起,一拳暴打过去。 裴世瑛一直伴着妻子在屋中守着弟弟。他昏睡半天,妻子便红了半天的眼睛。好容易等到人苏醒,又听到外面传来乒乒乓乓之声,中间夹杂着族叔与大和尚的对骂,不用看,也知是两人又打起来了。 果然很快,婢女就在门外小声通传情况。 白氏知那两人的事,别人说也无用,怕吵到世瑜,立刻推丈夫出去。裴世瑛只得起身劝架。 她的贴身大婢女鹤儿送来一碗方煎出来的汤。 裴世瑜趴在榻上,后背缠满药带,脸侧压在一只填充了晒干的菊花和忍冬花瓣的清脑枕上。应是痛累的缘故,眼皮一直耷垂下来,半闭不动的,面依旧苍白,长发几丝凌乱地挂落在额上,衬托得两道眼睫倍加鸦黑,模样是从未有过的虚弱。 白氏十七岁正式识得他的长兄,当时他才十一岁,这么多年看他长大,心里早将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见他这般模样,心疼万分,揩去眼角残泪,接来用调羹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边。见他软软摇头,有气无力的,便哄:“听话。知你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只是煎好的酥乳,往里添了两搓盐而已。等你喝了精神好些,想吃了,你再用饭。” 裴世瑜依旧闭目,不肯张口。 白氏无奈,只好叫人撤下。正担心他要饿坏,过一会儿,听到他闷闷地道:“二叔和大师父怎还不走?我头痛,快被吵死了!” 白氏急忙催婢女出去传话。幸好这时声音终于消去,转头看见丈夫也走了进来。 见兄长来了,裴世瑜终于睁眼,又撑臂在枕,待咬牙坐起,被裴世瑛一把扶住,将他轻轻压了回去,道:“别乱动了!” 从大婚那夜开始,各种事情便乱纷纷一齐袭来,也是直到此刻,兄弟二人才算是得以私下碰头,白氏知他二人应当有话,便起身让出位置,微笑道:“我去看下晚膳。” 第35章 裴世瑛目送妻子领着一众婢侍出去了, 转望弟弟伤背,长长叹了一声。 “二郎你太倔了!为何要你阿嫂如此开口?此并非必要!你不是有意,至于那位公主, 你族叔他们又怎不知, 她非主谋,今日都只在气头上而已,等过几天气过了,料也不至于真要拿她怎样。” 裴世瑜双目低垂,沉默了一下, 低声说道:“全是我该受的。比起我犯下的罪责, 这远远不够。” 他缓缓抬头,望向兄长。 “阿兄,你若以为我今日只是为了护着那个公主才如此行事,那便错了!我本完全没必要应下这桩婚事的, 我却偏偏应了。若不是我,便不会有后面所有的事。我甘愿受责!即便如此,也是不能弥补半分因我之过而致的损失。” “从小到大, 我不知犯过多少的错,但这一次, 真的与以往不同了。我闯了大祸。于我自己而言, 我是毫发无伤,最多或可称是我在冠礼之日得到的一个刻骨教训,但对于那些……” 他停了一下, 神情流露出一片浓重的愧色。 “今早我回城, 在城门的河边看见了许多死难者的亲友,他们在为死去之人举幡送魂。他们的哭声,令我无地自容。就算我可以安慰自己, 我也是受害之人,我并非有意,但我没法骗自己,他们就是因我之过而去的!我更连累兄嫂,我都这么大了,还要你们为我摒挡一切,收拾我惹出来的局面……” 他的眼角发红。 “阿兄,我知你爱护我,但我们裴家能有今日局面,阿兄你付出过多少心血和代价,我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更不能叫别人因我犯下的大过,而对阿兄你寒了心,便是半分也是不可!” “我今日领罚,绝不敢认为我因此便能减我之过,但是,只要能叫将士们稍稍消一些气,就是将我鞭烂了,我也是甘之如饴!” 裴世瑛双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弟弟,忽然,他张开双臂,将弟弟轻轻搂住,抱了他脑袋片刻,方慢慢松开。 他眼眶也微微泛热:“世瑜,你真的长大了!” “阿兄原本对你忽然改变心意愿意联姻一事,颇觉不解。如今我明白了,必是你想为阿兄分担责任。你有如此之心,我已是十分欣慰了。至于后来这些事,你若认定是你之过,也并非全无道理,但,若真如此追究,更应当受责的,不是虎瞳你,而是阿兄我!” 裴世瑜立刻摇头:“与阿兄你有何干!” “崔昆这几年间,始终热络于联姻,我因此而放松警惕,以为他当真想要两家交好,以共对强敌,竟忘记势利之交,难以久远的道理。倘若不是我点了头,虎瞳你怎会抱着联姻之念去往青州?” 裴世瑜待再插话,被裴世瑛抬手阻止。 “崔女暴病,临时易人,择定的大婚之所,再到如此庞大的陪嫁队伍,表面看去,事事皆有合理缘由,然而,如此多的合理,发生在同一件事上,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不止如此,你阿嫂也告知我一个消息。白家在徐州设有商社,商社匿名经营一间饭庄,位置靠近城门,日常兼作消息联络之用。那里有个副将,是饭庄老客,时常吃酒赊账,往往三四日来一趟,近日却连着十来天不见人,掌柜前去打探,才知人已走了,换了个脸生之人,多问几句,对方态度凶恶,将他赶走。你阿嫂当时人在江都,掌柜便将事报告给她,你阿嫂又发动人往别处刺探了下,发现旗号如旧,但另外几门亦有人员变动,新旧混杂,新来之人里,还有操青州口音的,联想到青州正与我们议婚,她立刻赶了回来,将事告诉了我。” “因了以上,我固然在汾水行宫做了些安排,以防不测,但还是不够远见,竟没想到,他们会在雁门天门两关也引来外敌偷袭。是我大意了,过在我!虎瞳你今日是在替为兄的担罪!” 裴世瑜不顾伤背之痛,欲从枕上爬起,被裴世瑛又按住,命他勿再乱动。 “我知阿兄你都是为了我!”裴世瑜神色激动。 “阿兄你向来谨慎,不立危墙,此事换做任何别的人,你若存疑,早便叫停,怎还会容青州人马送嫁到来?你是因了我,怕万一是你多心,坏我好事,所以你才心存侥幸。阿兄你若再这样引咎自责,叫我往后如何自处?”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兄弟二人一个趴着,一个陪坐在旁,正在相互引咎,忽然,身后传来一道说话之声,转头见是白氏来了,静静地停在门畔。 “知你们兄弟相好,恨不得把罪都揽在自己头上。叫我说,罪己责躬固然重要,但如今最要紧的,是尽量弥补,还有,虎瞳快些把伤养好,早日再活蹦乱跳起来,往后你们兄弟再一起上阵,叫仇者痛,亲者快,如此,便就是对此次受害之人的最大告慰了。” 裴世瑛欲起身迎她,白氏自己走入,将丈夫轻轻压回到位上去,叫他坐着。 裴世瑛便转向裴世瑜:“那便听你阿嫂的吧。你也勿多想了,安心把伤养好。你想吃甚,和你阿嫂说。” 裴世瑜沉默了片刻,忽然,双臂支在枕上,艰难地爬坐起来。 裴世瑛和白氏看见,急忙要他再卧下去,他却不听,硬是坐了起来,待身上那一阵牵出的痛楚过后,说道:“阿兄,阿嫂,我还有一事,想叫你们知道。”他这话说完,半晌又没下文了。 裴世瑛未免困惑,看一眼妻子,见她望着世瑜,仿佛若有所思,便忍住不去发问。 “莫非是和李家那位公主有关的事?”忽然,白氏柔声问道。 裴世瑜慢慢抬头。 “今日在祖堂里,我撒谎了。” 白氏和丈夫对望一眼。 “我说她什么都不晓得。这不是实情。她其实是知道的。并且,她曾两次提醒过我。” 他将李霓裳前后两次书字的经过讲了一遍。 “除去婚礼那夜后来她告诉我外有埋伏,早在青州之时,她便曾以血在臂上画字,叫我远离她。只是那时,我满脑子……” 他顿了一下,忍着满腹的羞惭,咬了咬牙。 “那时我完全没往崔昆诡计上想,只以为她深陷泥沼自怜自艾,不愿拖累我而已。故今日今时,我不能叫族叔他们将怒气发到她的头上。阿兄和阿嫂,也是一样!” “世瑜恳请兄嫂,既不怪我,那便更不能去怪她半分!” “此事,从头到尾,和她当真全无干系!是我强行娶她,将她带来,才令她陷入了今日的不义之地。她当真是身不由己!” 白氏略觉惊讶,更有不解之处,本想接话问他,然而察觉丈夫眉头微锁,似乎有所思虑,便忍了下去,等他开口。 片刻后,听到他慢慢地道:“虎瞳,你方才的话,倒是叫我想起件事。” “讫丹人很难在冬季组织大军长途行动,往年最多也只有零散劫掠,故雁门天门两地,如今只按寻常情况守备,此次却遭重兵突袭,兵力相差如此悬殊,从一开始,便能应对得当,一直坚持到援军到达,如此情状,除去将士们的功劳,我在战后也被告知,是在讫丹大军将要抵达之前,他们收到传信,紧急准备过的。可以说,倘若不是提早收到消息,这次的局面,恐怕会更艰难。” “奇怪的是,送消息的人却仿佛不愿透露身份,连人都不曾露脸,也不知是谁,向关口守军射来一支留有信条的箭,人便无影无踪了。” “还有,当夜先是一支疑似宇文纵的人马发动攻击,随后才又出来大队的青州人马。当时情况太过混乱,也顾得不得那么多。但据枯松大师之言,他后来审讯一个青州俘虏,那人份位不低,是知道计划的,他也完全不知宇文纵何以当夜也派人突袭行宫。且照那人说法,乃是因了宇文纵人马的插入,坏了他们计划,他们方迫不得已,提早杀了出来。” 他看向弟弟。 “这两件事,我颇为不解。方才听你讲那公主在新婚夜也提醒你外面埋伏,我想起来了,便和你说一声。” 裴世瑛方才讲述之时,裴世瑜便渐渐出起了神,此刻听完,更是一言未发。裴世瑛见他双目直勾勾的,人在出神,神情古怪,以为是他太过痛倦,改口宽慰道:“罢了,你先勿多想。我已叫人去查了。你今日刚受了大刑,用些饭,好好休息,先养伤要紧。至于那位公主……” 他迟疑了下,看妻子。 白氏立刻说道:“我白天问过姚思安,他说公主身体不适,被虎瞳暂时留在行宫那边了。我已派了城里最好的郎中过去。” 她转向裴世瑜:“你也安心。阿嫂本就计划着,等你们都安顿下去,今夜便过去看下她。她一个小女孩儿,人生地不熟,又受了如此大的惊吓,还病着,我得去一下。” 言罢,她唤入鹤儿,命送来晚膳,服侍小郎君用饭,再安歇下去。 裴世瑜一声不吭,被鹤儿和另个婢女扶着慢慢坐正,预备用饭。 事情都安排妥当,白氏也终于起身,伴着丈夫走了出去,送他回房。 府城到那边,路不算很远,但也不近,何况天又黑了,裴世瑛怎放心让妻子一个人过去,道:“我陪你一道去吧……” 千山风雪 第31节 话未说完,他胸间又感一阵胀痛,一时呼吸不畅,人微微晃了一下,却也吓得白氏张开双臂将他拦腰一把紧紧抱住了。只是丈夫身量颀长,她一个人如何撑得住,慌忙回头,待呼人上来同扶,裴世瑛自己已是抬起一臂,撑在了身侧的一道廊柱之上,闭目了片刻,等人感到舒适些,睁目,低头看见妻子还紧紧抱着自己,正仰面望他,一双美目里盛满了担忧,忍不住苦笑,低声地道:“我可真是没用,要阿念你……” 话没说完,他口便被白氏伸手堵住。她再抽帕,为丈夫拭去额上方沁出的一层薄薄冷汗,哼了一声,道:“你再敢说一句我不爱听的,惹我恼了,过两天等虎瞳一好,我就立刻再回江都,管你死活如何!这回,半年也是打不住的——” 裴世瑛闭了唇,看一眼身后。她的婢女们都还在屋中忙着服侍弟弟,近旁无人,便借方才的难受劲,伸臂圈住她腰,将她身子轻轻揽向自己,含怒耳语:“不许你再回了!” 白氏看他一眼:“君侯快走罢,勿再向我发号施令了!先送你回房,等你歇下,我就出去,不许你同来!” 裴世瑛沉默了下去。这时,鹤儿从屋中追了出来,喊着娘子。 白氏停步回头,鹤儿道: “小郎君方才忽然说话了,叫我转告娘子,今夜那边娘子不用去了。小郎君说,公主怕生,又胆小得很,她从前也未见过娘子的面,娘子若是这般去了,她反而害怕。有郎中去了便可,还是请娘子留在家中,好生照顾君侯!” 白氏踌躇了下,道:“二郎呢,我去问下他。” 鹤儿道:“小郎君方才吃了几口,便说困了,我们已经服侍他躺下了。” 白氏看了眼身旁身体也未恢复的丈夫,思忖了下,道:“也好,那便等明日再看。” 第36章 鹤儿奉了娘子的命, 今夜留在二郎君这里,免得他跟前的婢女服侍不周。待杂事都收拾完毕,她吩咐升儿和彩绢几个年纪小些的都去睡外间, 有事再叫她们, 自己抱了一床被袱,轻手轻脚进来,铺放在了屋中的一面屏风之后,完毕转出屏风,迎头撞见对面两只幽幽盯着自己的眼睛。 她吓一跳, 拍了拍胸, 哎唷一声:“我的小郎君嗳,还以为你睡着了!背后这么盯我作甚,吓死我了!” 郎君从小便不爱和府里的婢女丫头们厮混,姿态高傲, 脾气也不是很好,众人多少有些怕他,但也有例外。他对白氏跟前的几个人却相当客气, 一向姐姐姐姐地叫,当中又以鹤儿年纪最大, 所以和他很是相熟, 说话也十分随意。 “你睡我跟前作甚?” “还能作甚?自然是照顾你了。你伤得不轻,娘子叫我留下守夜。” “走开走开!”她说完,却见二郎君皱眉拂手, “你在这里, 叫我如何睡觉?” 鹤儿笑道:“不是有屏风间隔吗?小郎君你尽管睡,当我不在便是。” 他哼了一声:“也好,你留下, 我去睡别地了!” 说完竟真作势起身,鹤儿赶忙阻拦。 “罢了罢了!你不乐意,那我便去睡外面了。只是你自己行动不便,我怕外面听不到声,你若醒来腹饿,吃茶端水,尽管大声叫我!”说完,见他才慢慢又趴了回去,闭目唔一声,便摇了摇头,只得收起刚展开的铺盖,熄灯走了出去,又将门轻轻地合拢带上。 寝屋里沉寂了下去。裴世瑜在夜色中静静俯卧,身影一动不动,看去犹如睡着。 许久,远处街巷里发出的一阵二鼓之声隐隐地传入屋中,外面鹤儿与婢女们发出的轻微的步足与各种窸窣杂声也已彻底消失。 再过片刻,裴世瑜睁眼,咬牙缓缓地支臂,从枕上撑起自己,盘膝坐了一会儿,待方才牵出的一阵皮肉之痛缓和了些,便无声无息地穿靴,下榻套上衣裳,衣带不好系,随意掩了衣襟,松松散散的,又胡乱在外添件氅衣遮挡,随即抄起马鞭卷起塞入靴筒。 准备好后,照例是熟门熟路,他从窗户翻了出去,看一眼左右,庭院内外静悄悄皆是无人,便悄然转到马厩,牵出龙子,从近畔的一扇角门里走了出去,再咬牙翻上马背,立刻便往城门赶去。 他今日受的鞭刑,实在不轻,寻常人不至少躺个三五天,怕是不能动弹。他虽从小顽皮,隔三差五,身上不是这里青一块就是那里紫一片,习武后,摔打更是如家常便饭,但也不是真的钢筋铁骨,刚上马背,龙子不知主人伤势,如往常那样撒腿便跑,颠得他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没痛晕过去,急忙勒停,自己俯在了马背上,又闭目缓了一阵,待痛楚过去,举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方再次小心驱马前行。 来自皮肉的疼痛,终还是抵不过他心里翻腾得正一阵紧过一阵的波澜。念头如火苗一样,正在烧他,又有如化作了一根根的毫刺,在他的皮肤下不停地扎刺着全身。只要两条腿还在,尚走得动路,他便不可能忍得下。 他必须立刻就见到她面,将话问个清楚。 咬牙骑了一段路后,伤背上的痛感仿佛变得麻木起来,他加快速度,很快抵达城门,借口有事,叫开了门,正要出去,一条镔铁禅杖从后伸来,挡在马头之前。 裴世瑜转头。竟是韩枯松,见他皱眉望着自己,便若无其事道:“韩叔怎在这里?我有事,出去便回,韩叔自去歇息!”说罢,催马待走。 韩枯松因了白天之事,烦恶未消,入夜睡不着觉,想着城内暂也无事,不如连夜去红叶寺里清净几天,便出来了,恰好在此遇到世瑜,怎肯放他出去,命立刻回去休息。 裴世瑜又恳求几句,见他油盐不进,登时沉面,一言不发抬起靴,一脚踹开了挡在前的禅杖,丢下大和尚,策马便冲出了城门。 韩枯松气得不轻,冲他背影怒吼几声,又有何用,他早已疾驰而去。 韩枯松怎放心如此放他一个人出城,少不得立刻驱马也追了上去。本是要将他强行拦回的,然而追出一段路,发现此路好似通往汾水行宫,难免便有所联想,又想到他白天在祖堂里当众为那女子辩解的一幕,忽然,仿佛领悟到了几分如裴忠恕那样的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然而大和尚还是没有强行再拦了,只于后紧紧跟着,随他去往他要去的那个地方。 天一黑,汾水行宫的内外,便变得极是寂静。 李霓裳休息了一个白天,先后来了两个郎中,她吃了药,前半夜昏昏沉沉地睡着,出了身汗,醒来后,擦身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人终于感到舒服了些。 子夜已过,万籁俱寂,但离天亮还早。 月光从雕窗后透入,如一片清水,洒落在了牙床前的那张梳妆几上。 李霓裳枕着一条露在外的雪臂,侧身向外蜷卧,目光透过朦胧的帐,久久地凝落在梳妆几上。 几面之上,静静架着一面镜的影。 只是,早已不是此前的那面日光镜了。 那被劈作两爿的残镜早已不见,想必早被此处的婢女们收拾掉,丢弃了。 她闭目,又过了许久,实在了无睡意,爬了起来呆坐,又出起神。 那个名叫永安的小孩,午后跟着郎中一道来了行宫,李霓裳写字让他帮自己向裴世瑜留在此的虎贲打听瑟瑟,被告知,昨夜在找到她后,少主立刻撤走,没再继续搜人了。 李霓裳推测瑟瑟此刻应当已离开裴家祖宅了,却不知她人往哪里去了,是否已与崔重晏碰面。 她满腹心事。并且,不止这一件。 记得裴世瑜离去前,曾说他若是能回,便赶回来看她。 此刻已是下半夜了,他自然不可能来。 她倒不是对此失望,或是希望他来,而是感觉仿佛出了什么事。 永安到后,便在李霓裳的面前不时露脸,进出了好几趟,东拉西扯,说了好些关于君侯府里的闲杂之事。李霓裳觉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眼看他张口,好似就要讲了,忽然却又自己捂紧嘴,含含糊糊嚷说,伯父不许他多嘴,叫公主好好休息。 李霓裳当时莫名不已。 她是个是事可可的人,便是对自己的死活,也不如何关心,随波逐流活到哪日算哪日,何况是对与自己无干的人与事,更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永安举动实在古怪,她的直觉也告诉她,事或与裴世瑜有关,且不是什么好事。但裴曾既不许永安讲给她听,李霓裳自然不会勉强,也就作罢,只在她的心里,确实就此落下几分不宁。 便如此,正当李霓裳思绪满怀,忽然,耳中依稀传来些微动静之声,仿佛外面有人来了。 她侧耳细听,却又断了声响,四下依然静悄一片。 李霓裳以为自己幻听,吐出一口气,也醒神了过来,慢慢地躺了回去,闭目,正强令自己勿再无谓多思,快些再睡,此时,耳中又传入一道咳嗽之声。 这回她听得清清楚楚,咳声发在寂夜当中,极是响亮,且声音粗厚,听着像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人所发。 她不知来人到底是谁,这个辰点,怎会闯来她这里,难道外面无人看守?她扶枕,慢慢又坐起来,再次凝神细听,心里正在迟疑,要不要出去察看,此时,那咳嗽之人再次发声,这一次,却听他粗声粗气地道:“少主你且慢慢站吧!我去外头等!实在撑不住要晕,那就叫我一声!” 李霓裳一颗心骤然急跳,一把抬臂掀帐,扭身便下得榻。因屋中昏暗,一时套不准鞋,只趿起一只,另脚光着也顾不上,飞快往门那里奔去,奔出几步,又想起自己衣裳不整,慌忙扯来外衣,胡乱裹上了身。终于,她来到门后,稍稍开出一道门缝,藏在后面,屏息悄悄望了出去。 庭中月光如洗。 一段廊阶之下,果然立了一道她渐熟悉的影。而方才发话的人,好像是个大和尚,已经转身,迈步往外走去了。 分明他是今早走的,然而,此刻在霓裳的感觉里,竟好似已过去了许久。 他怎会在这个时辰到来?来了,为何又不入内,只止步于阶? 还有,这大和尚最后说的那话,到底何意? 脑中各种思绪一时纷至沓来,她不及细思,抑下砰砰涌跃的心跳,定了定神,终于,慢慢打开门,显身而出。 她一露面,他便迈步走上了廊阶,停在她的对面,和她中间隔着扇门。 “你好了些没?” 沉默过后,她听到他发声,第一句是问这个。 她点了点头。 “你好些了就好。” 他喃喃地道,寒暄完毕,再次陷入沉默。 李霓裳便和他相对无言立着。她察觉他仿佛心神不宁,迟疑了下,正待返身入内,先点起灯,忽然,听到他再次开口。 “我今夜来,是有事想问你。” 她停了步,望着门外那个年轻的郎君。 “你我行婚礼的那夜,宇文纵的人马是怎的一回事?还有,我听说,雁门天门两关,在讫丹偷袭到来之前,曾收到过讯息。” “这两件事,是不是你安排下去的?”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霓裳的心因了他这突然的问话而再次咚地猛然一跳。 她没想到,怎会叫他猜了和自己有关。这是她之前从未想过的。 她不愿再想汾水河边帐篷里的那个夜晚,她也不打算叫任何人知道此事出自她手。包括对面的这位裴家郎。 她下意识地摇头,然而,下一刻,当觉察到昏暗中他的两道目光正在紧紧盯着自己,不由地心口又起了一阵狂跳。她顿住了。 “真的是你!” 他仿佛一下便从她的反应里有所领悟,蓦然提高声量,嘶哑着嗓,道了一声。 李霓裳知是无法遮掩过去了。 她垂目,安静了下去。 然而,门外的裴郎君却仿佛一时还是无法完全消解掉这件他此前应当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闭目,长长呼吸几口气,忽然,李霓裳感到自己的一只手一紧,被他一把攥在了掌里。 “我就知道是你!阿兄和我说这两件事时,我当场就想到了你!可是公主,事后你为何不和我说?倘若我知道了,昨日在祖居那里,我也不会那样对你!我……我可真是该死啊,怎就那样对你!” 他的情绪显是十分激动,说到最后,语气又充满懊恼。 李霓裳咬了咬唇,心中掠过一缕极为难过的感觉。 她是真的,宁愿他永远也不用知道此事和她有关。 她从他的掌里悄悄抽回自己的手,转身,想去点起烛火。他却跨上一步,再次抬臂追她。 李霓裳刻意避了一下,他的手便拽了个空,随即,仿佛牵出什么极大的痛楚,身形突然顿住,接着,人慢慢地歪靠在了侧旁的门上。 李霓裳察觉他异样,转头便见他似要歪倒,慌忙用力撑扶住他。这时她又想起方才那大和尚的话,顿时起疑,睁大眼睛,仰面望他。 他仿佛还没缓过来,继续僵硬地斜倚在门上,微耷着脑袋,人一动不动。 月光从廊檐下漏了些进来,黯淡的夜影里,显出了一张紧闭双目的苍白俊面。 他看起来极是虚弱,正承受着莫大的苦痛。 就在李霓裳急得不行,想奔出去唤人时,忽然,一只手微微抬起,将她的手再次轻轻握住,制止了她的这个举动。 千山风雪 第32节 “公主,你还不知道吧?”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我今日,吃了整整五十皮鞭!” 李霓裳吃惊抬头。 他已睁眼,微微歪过那张苍白的面,双目望她,唇边显着一缕微笑,慢吞吞地低声说道。 就在李霓裳骇异不已时,隔墙又响起了方才那和尚的大嗓门:“公主!我家小郎君今日自跪祖堂请罚,揽了一切罪责,还说公主你什么也不晓得!他裴家那个老叔祖,也是个没眼色的,竟真罚他如此重!他伤得不轻,还不听话,非要过来,我拦也拦不住!我是没法子了,先把人交给你,有劳公主了!我先去喝酒了!” 话音落下,脚步声踢踏远去,消失不闻。 李霓裳醒神转回面,看见裴世瑜已是面露恼色,咬牙似待追出去,慌忙将他拦了,扯他进来。很快,他便顺从地依着她的牵引,走了进去。 扶他登上坐床,李霓裳立刻点亮灯火,接着,第一件事便是照他后背。当看见他后心衣上竟也渗出了些血,眼睛登时红了,拿起一柄烛台,慌慌张张转身便要出去叫人。 他从她的身后探臂过来,将她拦了,再从她手里拿走烛台,放在一旁的梳妆几上,接着,轻轻一拽,她便跌坐到他的身边。 “不用怕。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只是皮肉伤,筋都没伤到!”他说道。 “再说了,昨天是我要你吹冷风,你才生了病的。不能叫你一个人难受。我今日吃些痛,咱们才能扯平。” 他的面容血色明显不足,还泛着苍白之色,衬托得一双点漆般的睛瞳愈发明亮。 李霓裳怔怔望着面前的这张面容,抑制不住,眼眶里慢慢含泪。 “怎么了?” 他望着她,“你还很难受吗?” 李霓裳摇头,却令一颗眼泪跌落而下。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额头的体温,又摸了下自己,舒出口气:“那你哭甚?”话说完,他仿佛自己已是领悟过来,顿了一顿,看着她,微微挑眉,眼里浮出了抑制不住的淡淡的愉悦。 “别哭了。我真的没事!”他悄悄将他的脸靠向些她,附耳,柔声地安慰她。 李霓裳也不知,她为何竟会如此难过。他越是这样,她便越觉难过。一时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纷地落。他看得呆住了。 再片刻,他伸臂,将她搂了过来。 “我说!你别哭了!” 他一边低头,替怀里的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语调此时已带几分命令似的口吻。 她完全不听,依旧在哭。他仿佛终于忍无可忍了,如二人行婚礼那夜的一幕重现,他捧住了她的泪面,亲了上去。 这一次,不像那一夜,还带试探。 这一次,是毫不犹豫的亲面。 李霓裳呆住,终于忘记哭泣,一动不动,任他一颗颗亲去自己面上的泪痕。 忽然,她感到唇上一热,竟是他温热的口唇温柔地含住了她冰冷的唇瓣,仿佛蜂蝶吸吮甜美花蜜那般,轻轻吸吮起她。 刹那间,她彻底醒神,扭过脸,躲开了他的唇吻。 她的躲避,显令他一下也从方才的亲密中脱离了出来。 此时他虽依然如方才那样,将她环抱在臂中,然而他也静止了,正如她一样。 烛影一动不动。寝堂里,只闻轻微不定的两道喘息之声。 就在李霓裳深深垂首,整个人被惊慌、惶恐与不知所措攫住时,感到他微微动了一下,接着,那一双环她的臂膀缓缓地松开了。 她依然垂目,不敢抬头半分,更不敢看他此刻表情如何。 片刻后,他慢慢地吁出了胸中的一口气,接着,用仿佛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困难地开口说道:“公主,不管你之前如何,咱们是行过礼仪,算作成了亲的……” 他猝然停了下来,仿佛在斟酌后面该说什么。 李霓裳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看他一眼,见他双目投在侧旁案几的烛火之上,神情似含几分犹疑。 再过片刻,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忽然转目,看向了她。 “明日起,你若愿意留下,那咱们就是夫妇了,谁也管不了!你不想待在府城见我族叔他们那些人,也是无妨,我可以先带你去河西住些时日。那里要比太原府清净,也没那么多人杂扰你。” “这也是我今夜想来和你说的事。你意下如何?”最后,他如此慢慢地问,问完,俯首屏息望她。 李霓裳只觉全身血液都在因了他这几句话而倒流,轰轰地涌向她的胸口,激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抬头。半晌,什么反应都无,便如完全没有听到方才那一番话似的。 烛火微微摇动,带得她的侧影也在轻晃,然而,她那始终深垂的鬓边,却连一根头发丝儿,亦是纹丝不动。 等了许久,等得这位裴家子似也猜觉到了她的心念,他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抑制不住,慢慢地开始显出几分僵滞之色。 “我明白了!” 他忽然说道,轻轻点了点头。 “放心吧。公主如此善心,经此一事,更也算是我裴家的恩人,你既无意,我自然不会勉强,更不会对你怎样。方才是我冒犯了,请公主恕罪。” “只是,我还有一件不解之事,望你不吝赐教。” 李霓裳依然纹丝不动。 “请公主抬头,看着我!” 她不得已,吃力地抬起她早已硬得如石化的一段脖颈,看见他面容上曾短暂浮出的那层薄潮早已消失,又恢复作了苍白的颜色,那盯着她的幽凉眼目深处里,更是丝毫不见方才的温情,取而代之的,是烁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几点暗光。 “我问你,崔重晏怎会无端端背叛青州,听从你的意愿,帮你去做了这些事?”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霓裳听到他用极其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字地问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第37章 半晌, 回答他的,除去沉默,还是她的沉默。 “哦!” 他忽然仿佛醒悟。 “我竟忘了!你不能说话!那么我来一句句问你, 你只需点头, 或是摇头。如此,于你应当不算难事吧?”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他接道:“婚礼那日,我引着你, 将入行宫大门, 你却转面去望崔重晏!” “你临入内,再去望他,是要与他确认他应了你的事,是不是?” “我要你向我如实地说!不许有半点隐瞒!”问完, 他又如此道了一句,语气极是霸道。 李霓裳慢慢点了一下头。 他看她一眼。 “我如今才领悟,瑟瑟此人何等奸恶。那夜她来见我, 自然不会与我讲真话,但若全是假的, 自也不能引我上当。她真假半掺, 讲你的命是大长公主所救,又是她将你抚养长大。此话想必是真。如今你却违逆了她,不但屡次提醒我, 还使崔重晏替你做了那些事。为何?” “你是不愿欠我人情, 意欲报答我将你从天生城救出的恩?” 他说话之时,李霓裳又垂了双眸,听到他发问完毕, 点了一下头,接着,又轻摇了一下。 他看一眼近旁,抬臂拖来摆在几上的那口妆奁匣,哗地开盖,从一堆粉黛面脂里寻出眉黛,塞在她的手里。 李霓裳迫不得已,几乎是在他逼视般的注目下,在近旁的几面之上凌乱写了句话。 他扫一眼,仿佛有些意外,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停,淡淡道:“总算李家还有一个能看见黎民黔首的人,我还以为,上下里外全都瞎了眼!” 他说这话,显是想到了某些久远之前的旧事,神情里闪过一丝恨恶之色。 李霓裳自也明白他的所指,面红耳赤,含愧再次低下了头,如此情态,落入他眼,他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她面前的言语不妥,顿了一顿,道:“罢了,不说这个了。” 他沉默了下去。李霓裳继续等待,总觉他不会如此快便结束这一番的盘问,然而久等不见他开口,终于,忍不住悄悄抬眸偷看向他,不料,撞上了他投在她面上的两道目光。 原来方才他没说话,是一直在凝目望她。 李霓裳登时又起一阵面红。只这次却不似方才那样出于惭愧,而是偷看被人捉个正着的心慌,更不知他如此久久望她,若有所思,究竟是在想甚。 一时,她长睫扑垂,却掩不住一双美目残泪星皎,玉颜更是泛出红晕,犹如酡些,娇冶似一朵初绽的灼灼红药。 他面前的裴家郎终于醒神,知她已是察觉自己在望她,也不自然地从她那一张几叫他看得转不开睛的羞颜上移走目光,定心后,终于,他再一次地发问:“除去报恩与救民,你帮我,就再没有别的任何缘故了吗?” 他这一句问得,叫人摸不到头脑。连李霓裳也听出他话中隐含的犹疑,似连他自己也在犹豫,当不当如此发问。 她不禁迷惘地抬眼看他,摇了摇头。 他看见了,没说什么,也无任何别的表情,只再次沉默了下去。 然而,李霓裳的直觉却告诉她,他似乎因了她的这个回答,情绪又坏了。 从在华山第一次遇他到如今,总共也就不过几个月而已,二人处在一起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她与他自然不算很熟。但是,她多少也有些知道了,这位裴家的郎君,性情实在是阴晴不定,反复无常。好起来叫人如品醇醲,如尝饴露,如含蜜渍,坏起来,也足以叫她胆战心惊。 她顿时又暗暗紧张起来,正在心中暗中揣摩方才哪里应错了,又惹他不快,忽然,耳中传来了他新的问话之声。 “前次我听瑟瑟之言,在我之前,你那姑母,已将你暗许给他了,是不是?” 李霓裳一惊,心下登时如坠沉铅,人定住了。 他没提名字,但她怎会不知他所指何人。 她抬目,二人便再四目相交,只这回,他的目光无任何闪避,只幽幽地看着她。 她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仿佛深深呼出口气,接着,转了目,看着一旁的火烛。 “我再问你……” 他顿了一下,回转视线再次看着她,仿佛极是艰难,终于,低声地问出了一整句的话。 “他可是你的……情郎?” “你二人可有……夫妻之实?” 裴世瑜知自己决不该如此向她追问这种事的。这实在太过唐突,亦极粗鲁无礼,他与禽兽无二了,竟敢臆测她这种阴私之事。 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从猜到崔重晏肯为她做这种于他而言风险极大、却无眼前大利的事开始,他便有一种感觉,崔重晏和她的关系,恐怕绝不止爱慕如此简单。 心里像在遭着无数虫蚁啃噬,一想到她竟可能和除他之外的别的男子做那种亲密之事,他便恨不能提剑过去,将人夺来,叫她往后再不能分心,只属于他一个人才好。 才问完话,他便后悔了。因看到她的一张姣面顷刻间褪去血色。 千山风雪 第33节 她显是僵了,不动,没有回应。 然而如此,又岂不是最清楚的回答了? 裴世瑜心情纷乱,更是懊悔万分,恨自己愚蠢,令她陷入如此巨大的难堪里。 “罢了!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他立刻又道。 “不管早前如何,如今是我先娶了你的。” 他暗暗地捏了下拳,松开,再捏紧,再松,反复数次,终于,忍下了方才已经遭过拒的羞耻,慢慢又道:“公主,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愿留下?” 说完,他看着她。 许久,她非但没有反应,反慢慢将眼垂落,人又一动不动,仿佛化成玉像。 或是后背血渍暗渗,方才本已麻木的痛楚渐又转为清晰的缘故,他的面色渐渐也遭不住了,白里发青。 “所以,你是铁了心地要回?” 随了这一句,他的神色也彻底地冷了下去。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步足之声,那足声轻巧,听去应是女子所发。 “出去!” 步足声入了裴世瑜的耳,他道是此间婢女,蓦地转面,向外喝命一声。 那步足音停了一停,然而很快,非但没有如他所命的那样后退,反而,继续朝前行来,接着,人似停在了门外,轻轻叩动门户。 “没听见吗?出去!” 他怒吼一声,犹不解气,再将几上的梳妆盒一把抓起,向着步足声的方向掷了过去。 匣子从他手里飞起,重重地砸在了虚掩的门上。伴着巨大的叫人心惊的砰訇之声,木匣撞落在地,各种小瓶乒乓碎裂,兰膏、胭脂、香粉,漫撒在了空中,粉濛濛一片,如下起了一场香雾。 那门也被人推开,竟是白氏来了,立在那里。 裴世瑜一顿,却也依旧没有好脸色。 他也不再看李霓裳,只阴沉着面,自坐的地方霍然而起,踩着满地香脂腻粉,从白氏身边走了过去。 白氏见状,面上倒也不见多少惊讶之色,只望了眼他身后的李霓裳,在他经过她身旁时,又见到他后背的斑斑血渍,这才脸色微变。 “站住!” “你怎样了?” 裴世瑜的脚步停了一下,低声道:“我没事,阿嫂不必担心。”说完,迈步继续前行。 白氏分明已看见他面容痛得扭曲,额上更有冷汗在渗,怎容他再走,追上命他停步,他却不听,继续要走,忽然,自己晃了一下,接着,砰一声,摔在地上,竟是痛得昏了过去。 白氏大惊,忙呼同行的童大娘去叫人。很快,裴曾与韩枯松等人奔入。韩枯松将裴世瑜背起,在白氏指挥下,匆匆走了出去。 李霓裳眼睁睁看着他发怒离去,片刻后,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出去竟见他昏了过去。她下意识往那里奔去,只才几步,便又仓促地停了脚步。 许多人来了,围着他,焦急地唤他,又将他送走。方到的那位他口称阿嫂的美貌女子也匆匆跟着去了。 这间偌大的新堂之中,仿佛顷刻只剩了她一个人。 耳边再次恢复宁静。 她在廊中立了片刻,踩着满地狼藉,转入屋,静静地坐回在了那张坐床之上。 片刻后,几名婢女悄然行入,收拾了地上的残碎之物,又悄然退出。 春夜如此漫长,凉意渐渐侵衣。 她便独自坐着,守着窗前那片清水似的月光,直到它缓缓地后退,退到窗畔,最后,消失在了一片迷蒙的黯淡晓色里。 天色终于亮了。 身后仿佛来了一人,轻轻叩响门户。 她睁着她那一双干涩的眼,转头,见是昨夜的那位女子回来了。 她立在门口,微笑望着自己。 李霓裳知她姓白,也从永安那些零碎的叙述里,明白了她在裴家的地位。 她慢慢地站起身,看着她行到面前,仿佛二人已相识许久一样,自然又亲切地握了她的双手,带她坐了回去。 “世瑜没事了,他体格从小就好,只要看好他,静养些天,伤很快便会好。公主放心!” 白氏含笑说道。 第38章 李霓裳望着面前这位裴家的当家主母。 她年约二十五六, 雪肤花容,天香美人。容貌也就罢了,一眼直击李霓裳的, 是白氏的举止和风度。 在她的身上, 有着一种李霓裳此前从未在别的任何人那里见到过的别样的仪度。与她相对,若望明月,其光皎皎,映耀华堂,但她却又嬿婉而娴雅。她的光是明朗的, 令人不由会在心中生出想要与她靠近的倾慕之感。 不过一个照面, 听她开口道了一句话,竟叫李霓裳在心中暗自生出几分自惭之感,只觉自己从头到脚一无是处,更何况, 前几天因她惹出的大祸还未平复,如今又新添一件。 她害他承受鞭刑不说,又惹他大怒, 连人都晕厥了过去。 纵然白氏开口便是安慰,李霓裳又怎可能如此便放松下来? 仿佛觉察到了来自她的局促和不宁, 白氏没再接着说话, 只摸了摸她冷得如浸过水的手指,随即解下自己身上的一件织锦凤羽纹半袖短襦,披在李霓裳的肩上。 这短襦带着白氏身体余温, 上肩便令李霓裳身子感到了一阵暖意。她低头看一眼, 反应过来,下意识待脱下还她,臂已被她轻轻压了下去。 “方才一急, 只顾虎瞳,你这边疏忽了。她们也是粗心,竟叫你这么冻到天亮。你不比虎瞳皮糙肉厚,身子本就娇弱,何况还病着。是我的过。” 她言语声落,侍在外的婢女们听见,慌忙入内,低头下跪。 这应是李霓裳生平第一回得人如此对待。在白氏的眼眸里,李霓裳看不到半点伪饰的虚情,有的,只是关切与诚挚的歉意。 她愣了一下,一双涩眼忽然微热,用力暗抑,方没有过多显露出来。又见那些婢女依然跪地请罪,自己不能说话,便轻轻扯住白氏衣袖,摇了摇头。 昨夜后来是她自己如此,与她们无关。 白氏看一眼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 李霓裳这才惊觉不妥,忙待缩回。白氏却似颇喜她这娇憨之态,爱怜地一下反握住这一双柔荑,这才转面道:“还不谢过公主!” 众人感激地转向李霓裳叩首。白氏示意她们出去,这才继续说道:“昨日听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生着病,我看虎瞳那个样子,躺着是起不了身的,我本打算自己过来陪你的。你猜虎瞳他干了甚事?” 她停了下来,故意卖个关子。李霓裳被她勾出好奇之心,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睁大看向她。 白氏这才一笑,接着说道:“当时我的丫头跟我说,他已睡下。我正要走呢,他突然叫丫头传话,说什么公主胆小,最怕生人,担心我这么连夜过来,会吓到公主,叫我不用去。我信以为真,想着那便罢了,等天亮再来。谁知躺下去还没一会儿,我那丫头就慌慌张张来拍我的门,说二郎君人不见了!” “这个混小子!满嘴胡言,骗我不要来,原来竟是打着自己来的主意!整片背都鞭烂了,没剩一块好肉,还敢如此蹦跶。照我说,他兄长也不用在我跟前埋怨他裴家的老叔祖狠心了。我看老叔祖就英明得很!五十鞭根本不够!该再多抽他几鞭的!不顾死活自己硬要偷跑过来也就算了,来了,对你又是吼,又是砸东西的,最后还把自己弄晕了!他这不就是没苦硬吃嘛!也就公主脾气好,全由着他!若我也在,我看他敢不敢这么跳!” 李霓裳全然不知昨夜裴世瑜到来前的这些事。她听着白氏的描述,眼前似浮出一幕幕当时情景,很快,不但忘了起初的紧张不适,听得入神,时而惊讶,时而心疼,就连唇角,不觉也随白氏的笑言而微微上翘了几分。 然而,当听到最后,想起了他发怒离去的那一幕,李霓裳顿时又被扯回到了现实,忍不住心里一酸,眼睛又暗热几分,忙又习惯性地垂了眼眸,好加以掩饰。 白氏也停了下来,静静等她,待她情绪缓过来些,再次开口。 这一次,她的语气凝重,已不见了方才为消去李霓裳的紧张而特意显出的轻松之感。 “公主,且先容我代我家君侯,代裴家上下,代无数的河东民众,向公主道谢!” 她说完,便站起身,行至李霓裳前,向她郑重行礼。慌得李霓裳跳起来,飞快摇头,又捉住她的双臂阻拦,不许她向自己下拜。 白氏坚持拜完,这才起了身,带着已是局促万分的李霓裳重新坐了回去,微笑道:“我知公主所想。只是公主千万不必自责,更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提醒,虎瞳都告诉君侯与我了。” “你在你姑母那边的事,我虽所知不多,但你身不由己,这是必定。方才不过只是我的一拜而已,你不知,君侯与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行宫这边也就罢了,这次倘若不是你提早预警关口,叫他们有所准备,边军的损伤恐怕绝不止此。更不用说,万一有失,后果将会如何不堪设想。说公主你是我裴家的恩人,都太轻了!” 白氏固然言辞恳切,然而李霓裳却怎不知,她哪里有白氏说得那样好。 再如何粉饰,也是减不了她的罪身。先是做了可耻的引诱裴世瑜入套的饵,再又背弃了姑母对她的救养之恩。 李霓裳又羞又愧,心砰砰地跳。慢慢地,再次低头下去。 “公主!”片刻后,就在她心绪纷乱之时,忽然,白氏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我听说,你想要回去?” 李霓裳抬起眼,便对上了白氏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僵了一下。 “世瑜不顾伤情,连夜来此见你,目的为何,他并未在我面前提及。在我追问下,只说你要回。” “公主,别管青州那边如何谋划,你此次嫁我二弟,是千真万确之事,天下皆知。你二人也行过婚礼了,已是夫妇。倘若你愿留下,于我裴家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从今往后,你是君侯与我的弟妹,我裴家又多一人。无论你出何事,我们都会帮你,你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但是,倘若你真如他所言,不肯留,则世上也没有强压人做夫妻的道理。你放心,尽管告诉我,我安排好,将你送回到青州你姑母的身边。” 她说完,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李霓裳。 李霓裳闭了闭目,随即睁眸,从座上慢慢起了身,向着白氏,深深地叩拜下去。 在她额头触及膝前那片冰冷地面的一瞬间,仿佛这具身体里的所有的生命元气,也都随了她这一个道谢的叩首,彻底地离她远去,不会回了。 永远也不会回了。 那个曾经在雪松下摘去傩面向她露出了飞扬眉目的英俊少年,那个曾经横坐在她马车门畔,讨好地给她递上一匣灯笼虫的郎君,那个龙凤烛前相依而坐带着她手,用指尖一笔笔于镜背描出“见日之光,相思勿忘”誓言的新郎子,从这一刻起,被她推出了她的生命,从此,与她再也不会相交了。 怎是她不向往这里的一切?在这里,她见到了有着最淳朴笑面的村人,认识了此前素未谋面却一见便叫她暗自倾慕的君侯夫人,也是在这里,她亲历了一场最为壮丽的,她此生或许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日暮汾水之畔的火烧云。在烈火燎原的晚霞里,曾有一位身着华丽礼衣的新郎,将她迎下婚车,引着她,一步步地行入婚礼的殿堂。 可是,这里再好,也不属于她所有。 她出生在父皇逃难的路上,她的人生,从降生落地,她起的名字开始,便是一场看似华丽实则荒唐的精心设计。她的姑母用自己的儿子和她最后的一丝尊严,换她活到了今日。 她只要活着,无论身处何地,都将会是姑母手中的一枚棋子。她分明就是灾祸,何德何能,枉赚裴家君侯与夫人对她的感恩。 她便是死,也必须死在那一块养了她的烂泥地里,然后烂作一堆恶肉臭骨。那才是她李霓裳配该得到的一切。 她闭着眼,久久地伏地不起,仿佛生根,石化,直到白氏将她从地上扶起。 “我明白了。” 白氏用温柔的,不至于显露出过多同情的克制目光望着她。 “人各有志,亦是各有苦衷。公主若是已经下定决心,我绝不敢勉强。你再休息几日,等身体全部养好,我替你安排妥当,你便可回往青州。至于虎瞳那里……” 她顿了一下,自己又出神片刻,接着,望向李霓裳,缓缓接道:“你知不知,昨日在裴家的祖堂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虎瞳为何要说,你对此次青州的阴谋,半分也不知晓?” 李霓裳紧紧地绞着手指,慢慢摇头。 千山风雪 第34节 “我也不瞒你,当时不少人迁怒于你,说了些不妥的话。昨夜在虎瞳告诉他阿兄与我,你实际提醒过他后,我还以为他白天是怕说出实情旁人不信,只以为他在为你洗罪而编造谎言,倒不如说你全然不知,听起来反而更可信些。但是——” 白氏顿了一下。 “方才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他昨日当众那样说,固然是为了叫人不能拿你出气,但还有一点,应是为你留了退路。” 见李霓裳显是没有明白过来,白氏解释: “公主,你想,倘若他当众将你曾经提醒过他的事说出去,万一传到青州那边,你将如何自处?这绝不是一件小事。孙荣与崔昆精心谋划,本对此事寄予厚望,而事却彻底失败,代价不可谓不重。不管他们的失败是否与你的提醒有关,只要叫他们知道了,到时,你若是回去了,将会受到何等的对待?” 李霓裳登时醒悟。 “如今你明白了吧?” “我若没有猜错,虎瞳心里应当一早便就明了,你不愿留。他的性情,我是知道一些的,向来骄傲得很。你若真的一心要回,他再如何喜欢,也不至于真的要将你强行扣下。他如此说话,便是以防万一,日后你若真的回了,他们也不至于怪罪你过甚。” 李霓裳惊呆了。 白氏默默陪坐她片刻,轻声道:“所以虎瞳那里,你也放心。你若是真的要回,他不会为难你的。”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替你安排回程的事。” 白氏握住李霓裳的手,安抚一般,又轻轻拍了拍,旋即起身,轻步离去。 白氏走后,李霓裳一个人心乱如麻,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另外一个天亮。 果如白氏所言,她再也没有看到裴世瑜露面。行宫里终日都是静悄无声的。第二天,那个名叫永安的小孩也走了。临走前告诉李霓裳,二郎君被君侯夫人送到城外红叶寺去养伤了,他要过去一道陪伴。 李霓裳不知白氏是如何的神通广大,隔日,竟叫她寻到了瑟瑟。 第三天,李霓裳的病已好了,白氏也再一次到来。这一次,她是亲自来将李霓裳送走的。 宫门外的汾水河边,已是停着一辆马车。 白氏告诉李霓裳,她已与瑟瑟约定了地方,自己的人会将她送到,然后,她便可以回往青州了。 白氏将一顶防风的幂篱,亲手戴到李霓裳的头上,又为她仔细地系上风带,最后,含笑和她道别。 马车辚辚前行。李霓裳心不在焉地坐着,一手漫然握着悬在腰间的一根细管。行出去一段路了,她转过头,隔着幂篱,竟见白氏依然立在岸边,在目送自己。 汾水边的野风吹动着她的披风,她的身影渐渐变小,却始终没有离去。 就在那道身影将要变做黑点,消失在幂篱后一刻,一个这几日来始终在她心里盘旋,却又不敢说出来的念头,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突然起身,用力拍击马车的窗,探头出去,示意停车。 送她的虎贲不明所以,不敢违抗,只好叫停马车。 李霓裳一把掀开面绢,推开马车门,跳了下去,向着水边倩影奔去。 白氏很快也看见了,显是不明所以,但立刻便向她行来。 李霓裳一口气奔到她的面前,喘了几口气,胡乱抓起近旁地上的一根芦条,鼓足勇气,勇敢地画写道:“我听永安说,君侯曾经中过箭毒,至今未能痊愈。” “我从前恰跟人学过一些用药解毒之法。倘若夫人信我,可否容我一试?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行,但必会竭尽所能,以报夫人知遇之情!” 白氏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显是没想到她突然回头,要和自己说的,竟是如此一段话。 “公主请来!我求之不得!” 醒神,白氏立刻紧紧握住李霓裳的手,点头应道。 第39章 在入城的马车之上, 白氏向李霓裳讲起丈夫的情况。 在裴世瑛还是少年之时,有一年,按照冬季的惯例, 他去往河套巡边, 以防备对岸趁黄河上冻偷袭。那一次,一个隐藏极深的内奸与外敌暗中勾结在了一起,意图将他杀死在黄河边。伏击失败后,又向他连发数道暗弩。其中一道,射向了他的坐骑。 他的坐骑, 便是如今家中龙子的父, 名叫赤猊。赤猊亦极神骏,当时听从呼唤,正冲来以便接走主人。裴世瑛爱马如命,怎肯坐视不管, 当即扑上,挥剑为爱马挡开劲弩,自己却中了另道射来的暗弩。察觉暗弩淬毒之后, 立刻审讯了抓到的伏击之人,这才知道, 此毒极是凶歹, 源头仿佛来自多年前的前朝内廷,当今世上,应当已是无人知道准确的解毒之法了。 裴世瑛当时便毒发显症,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 更是险些丧命。幸得裴隗等人全力守护,用遍了当时能得到的全部医药之法,加上裴世瑛当时也才十八九岁, 正当硬朗,又有常人无可比拟的强大的意志,最后总算熬了过来,幸免于难。 随后,再经调养,他的情状渐渐好转,但体内余毒不少,时常发作,每发作时,痛楚异常。便是如此情状之下,几年后,因了一场机缘巧合,他遇到了白氏。 当时她虽才十七八岁,却因家族长辈不振的缘故,实际如同江都白家商社的半个掌事人了。乱世之下,强权林立,白家夹缝里求生,境况艰难,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在得知裴世瑛的状况之后,她还是不计代价,利用家中天下行商的便利,为他寻访名医。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白氏说道,“后来我寻访到了一名前朝宫里出来的御医,那人医术不凡,到了之后,终于辨查到了裴郎当年所中的毒。” “据那御医之言,多年之前,前朝尚在之时,宫里曾经有个名叫胡经的人。那人半是太监,半如御医。且他是成年后,自己寻了门路,入宫先去做太监的。他入宫不久,便展露出不凡的医技,尤对诡病诊治,极是擅长,御医难以望其项背。又因此人性情孤僻,不通人情,到处树敌,御医无不将他视为异类,以提及其名为耻,实在迫不得已,便以毒师指代。他也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继续靠着各色媚药毒药,颇得贵戚青眼,在宫中立下了脚。” “按说,那人成年之后,竟也不惜自辱入宫,目的应是为了谋求富贵。他却在得到贵戚赏识后,不求官职,而是自请去了皇家药园,据说是去那里研制医药,也算是个奇人。原本如此也就罢了,到了崇正十八年,朝廷里出了一件事情。” “当时,一名宰相因服食媚药过度,死在了妇人之畔。随后查出,媚药是朝中另名官员指使妇人所投,目的便是除去政敌。又经查证,药物乃是出自胡经之手,他便也遭牵连。” “胡经本就开罪过不少人,又卷入这样的风波,莫说宫中御医,便是朝廷里那些自认清流的官员,也纷纷上书,攻击他为邪魔外道,不合中正,要求将他一并杀掉,以正视听。” “当时裴郎父亲,亦即我阿翁去世不久,宇文纵又奔到了河北,摇身化作巨寇,天下愈发动荡,摇摇欲坠……” 白氏望向李霓裳。 “你的父皇,应是出于安定人心,给朝官以交待的考虑,下令诛杀了此人,那场官司方平息下去。随后检点那人所留之物,发现不少他自制的毒药,当中便有一种,名字起得极为哀美,据药园奴仆的说法,唤作‘万古相思红枝折’,然而药性,却是最为阴毒。上报有司之后,朝廷下令,将全部毒药一概予以销毁,以免遗祸人间。” “然而,据那御医辨毒之后的说法,我家裴郎所中之毒,应当就是红枝折。” 说到这里,白氏的一双柳眉微蹙,目中不禁也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愁怨之色。 “极有可能,当年的毒并未销毁,而是被有心之人当作奇货留存了起来,随后天下大乱,辗转出宫,为虎作伥,害在我裴郎的身上。” “御医说,红枝折的毒性极是诡奇,他也只能尽力帮助抑制毒性,但无法彻底解决。天下除了当年制出那药的胡经,恐怕再没有人可以对症解毒。御医还与我讲,当年宫中也有传言,胡经实际并未被杀,而是被人藏了起来。只是经过那事之后,他是彻底销声匿迹了,随后不久,长安也破,天下更是再也没有半点关于此人下落的消息了。” 李霓裳始终在凝神倾听白氏关于君侯病情前因后果的讲述,唯恐自己错过当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但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有所联想,心口不禁轻轻地跳了一下。 白氏极为敏锐,立刻便察觉到她的神色有异,迟疑了下,问道:“公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李霓裳想到了她在齐地行宫里的那位半师半仆的老者。 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那么多年,这老者也从未向她提及过姓名或是哪怕半点的过往之事。然而此刻,在听完白氏的话后,李霓裳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位老者,有无可能,他就是当年长安宫中的那位毒师? 这个联想,不禁令李霓裳心中感到了些许少见的振奋之情。 实话说,尽管这些年里,她确实随那老者学了些辨毒制药的本事,但在此之前,除在崔蕙娘那里用过一回,她再无任何别的经验。她不知自己到底学得如何,更是没有半点信心,认为自己真的可以帮助裴氏君侯治愈旧疾。 她之所以会在最后时刻,勇敢提出,去试一试,全然只是因为君侯夫人亲善,才叫李霓裳在那一刻,突然迸出来勇气。 无论成败,也算是她能做的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弥补。 此刻白氏发问,李霓裳怎敢立刻讲出。唯恐不是,叫人空欢喜一场。 她轻轻摇头。 白氏见状,也无任何失望之色,只继续说道:“随后的这些年,我一面继续找世上我能找的到的最好的良医与灵药,一面也在寻那位胡经,但愿他真仍活在世上,如此,裴郎或许便有希望能彻底解去内毒了。” “自然了,如公主所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并未得到那人的下落。不过,正所谓柳暗花明,如今得遇公主,焉知不是上天安排?我料裴郎应也没有想到。” “公主无须有任何的顾虑。无论如何,我夫妇都将极是感激。” 最后,白氏望着李霓裳,含笑如此说道。 李霓裳随白氏入府,找过来时,裴世瑛正在书房内忙碌,审阅下方报上的军中粮草需求。他的案上搁着一碗方煎好送来的药。起初因烫,叫婢女先放一旁。不想一忙,竟将汤药抛在脑后,直到又一阵胸闷不适之感袭来,突然想起,欲端起喝下,发觉已是凉透。 妻子今日出门,去送那位李家公主,临出门前,再三叮嘱,药务必趁热喝下,功效方得最佳。 他一顿,正想叫人进来把药端去热一热,忽然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了熟悉的步音,夹杂着婢女禀事之声,知是妻子回了,看一眼药,急忙一把端起,想趁她没进来前立刻饮尽,免得被她捉到。不料喝得急了几分,竟呛起来,引出咳嗽。白氏听到,几步奔来,推门而入。 裴世瑛已背过身,将余药一口喝尽,接着,转面,若无其事放下空碗,笑道:“你回了?” 白氏狐疑地看他一眼,走过来,用指摸了摸药碗,察觉冷透,立刻猜出是怎的一回事,便看着他。 裴世瑛见被妻子一眼识破,笑着摇了摇头,立刻认错:“阿念勿恼。真不是我故意,只是方才一时忘记。若药效过了,那便叫人再送一碗来,我再喝罢!” 白氏怎不清楚,他对痊愈一事,应当早就不抱希望了。这么多年,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才对她在医药方面给他做的任何安排,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白氏怎忍心说他什么,叹气放过,便将李霓裳的意思给他说了一下。 果然,如白氏所言,裴世瑛对这个消息感到极是意外,并且,他显然不大相信,那位年轻的李家公主,何以能解如此阴险的缠绵旧毒。 但妻子既开了口,况且人也来了,他自不会反对。整理了下,便叫白氏请入公主。 李霓裳入内,见礼见过,一番问切,又叫夫妇取出仍保留着的当年的那支毒弩,拿到面前,仔细嗅闻弩头上的残味,又叫人取来一碗清水,将毒弩浸入,再滴几点鸡血,随后用火加热。 片刻之后,当看见水的颜色渐渐转蓝,李霓裳已经可以确认,君侯夫人提的那位胡经,就是她的那个师傅。 而那有着凄艳之名的“万古相思红枝折”,她也知是什么了。 实际就是她师傅培育的蛇蛊毒。 第40章 千金方言, “蛊毒千品,种种不同”。照毒虫的种类,大致可有蛇蛊、蜥蜴蛊、虾蟆蛊、蜣螂蛊等属类。而所谓蛊毒, 便是将毒物养在一起, 毒中选毒,用最后得到的最毒者所制成的药。 这样的毒药,或者不是最性烈的,但却一定是最为阴邪。 白氏当年请到的那位御医也确实没有说错,除非养蛊之人, 知源头为何, 才有可能精准用药,换成旁人,连蛊源都不清楚,又怎可能彻底解毒。最好的情况, 不过也就如裴家君侯一样,落作暗疾,隐患终在。 所幸, 李霓裳对弩头上的淬毒并不陌生。早年起,她便曾多次见胡经饲养蛇蛊。 此刻再联想他临终前说的那一番关于小金蛇的话, 李霓裳有了一个推断。倘若她猜测没错, 小金蛇属,是胡经近年才养出来的他一生里最为得意的蛇蛊之王。而据白氏之言,红枝折至少是二十年前就制出的蛊毒了。那么, 是否可以认为, 能克小金蛇毒的药,应也能解红枝折? 李霓裳想到了龙兰丹。 此药固然不能完全解去小金蛇毒,但是, 用来解红枝折毒,是否足用? 似裴家长兄这样的情况,除他命硬之外,也可以说,是有几分上天眷顾在的。 所谓红枝,便是红肢,隐喻赤龙鳞爪。“万古相思红枝折”,可作即便天上神龙中此蛊毒,亦逃不脱陨亡,终徒留遗恨之解。 幸运的是,他中毒时,红枝折已存了将近十年。蛊毒贮藏得再好,毒性也已大为消减,否则,只怕当时他便已是去了。 李霓裳思索之时,白氏在旁是一声也不敢发,只屏住呼吸等待。 裴世瑛亦静待了片刻,观她半晌不动,以为她也与此前来过的医士一样,并无确切诊治之法。 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看一眼身旁神色紧张的妻子,不欲叫李家公主为难,更为抚慰爱妻,便发了声,微笑道:“公主直说无妨,不必有任何顾虑。其实最近这两年,我几未再有不适,一切行动也是如常。只是这回意外,方引发旧疾。等养好了,往后我必加倍小心,便再不会有事了。” 千山风雪 第35节 这话说到最后,其实已经全是说给妻子在听了。 白氏转向他,二人四目相交在了一起。白氏看见丈夫微笑的目光里,分明含着几分内疚与歉意。 夫妇之间的一些往事,刹那浮现在了心上。 已是过去多年了,从前与他相识相交的旧事,却仍如此鲜活,仿佛种种,就在昨日。 成婚多年,她最恨的,便是在他那里看到有任何对她的歉疚之意。 当初分明是她强行要嫁他的,与他何干? 见他竟还是不记上回她一走半年的教训,白氏心中甜蜜,却又被惹出几分心酸,忍不住眼角微微发红。 裴世瑛看见了,立刻转向看去仍在发着呆的李家公主,待开口结束诊治,他好安慰妻子,却见对面的少女仿佛自言自语,忽然点了点头。 夫妇对望一眼。白氏立刻示意丈夫勿打断她。 李霓裳又思索了片刻。 她手头还剩几颗现成的龙兰丹,并且,上次被接去青州前,为日后炼药所需,也从那里带了培植并炮制过的美人兰原材。这些东西,她向来是随身的,这次也不例外,全妥善保管在陪嫁的近身箱笼里,东西都在。 倘若用在裴家君侯身上,剂量自然不能与自己一样,须谨慎尝试,再据效果调整。 况且,如他那样,蛊毒已是年长日久深入腑脏,更不可骤下猛药。但只要路子对,慢慢调理,如抽丝一般,假以时日,应当便能彻底祛尽余毒了。 李霓裳思索完毕,执起白氏准备的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她方才所思,包括她对毒物的判断,如何用药,也简单提了下她与那位老者的缘分,告诉二人,对方极有可能,就是世人口中的那位“毒师”胡经。 实话说,一开始在李霓裳提出要为丈夫诊治时,白氏并不敢抱过大希望。实是这些年经历过太多次的失望了。她怎会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最不像是能解毒的年轻女郎,竟有着如此一番特殊的经历。 饶是白氏十来岁起便随家人走南闯北,早便练出逢变不惊的本事了,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乎不敢相信,忘情地扑向丈夫,紧紧地抱住了他。 “裴郎!你看到了吗!她竟是那个毒师的徒弟!太好了!太好了!”说着,目中已是忍不住泪光点点,全是喜悦。 裴世瑛已是许久未见妻子显露出如此小女儿般的欢喜情态了,自然深受感染。只他毕竟沉稳,当着别人的面,也未过多表露,只轻轻环住妻子,掌心轻拍她的后背,以此回应。 白氏很快惊觉自己失态,想到叫这公主都看见了,未免生出几分赧然,忙松开了丈夫,再转目望去,却见她头也没抬,目光仍专注在笔上,看去仍沉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应还在考虑如何用药。 白氏怕干扰到她,忙又屏了呼吸等待。再片刻后,见她又写了些字,抬起头,递了上来。 白氏接过看了,顿了一顿,转给丈夫。 裴世瑛看了眼。 原来李家公主说,她用的药本身也含毒性,且不敢保证一定奏效。虽然她会小心控制剂量,力求将对身体的损害降到最低,但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便是非但不能解毒,反而对他身体造成更多的损伤。 这个道理,白氏怎会不知。只是关系到丈夫,她关心则乱而已。向来果敢的她,此时也是无法立刻决断了。 正心乱着,忽然手上一暖,抬目见是丈夫伸来手掌,握了握她手,接着,他转向李家公主,爽朗地笑道:“是药便有三分毒。况且,我这身体看着无用,这么多年下来,该用的,不该用的,也都试过,也不见如何坏下去。公主放心用药便是,我受得住。” 李霓裳看向白氏。见她终于也慢慢点下头,便不再多言,又写下配药所需的全部器物,以及用作辅佐的各色药材。 白氏传人照单立刻准备,又亲自送李霓裳安顿了下去。当天,李霓裳便调出了第一副药。 裴世瑛身份非同一般,关系河东河西两地安危,李霓裳不敢立刻将药送出。为稳妥起见,她自己背着人,先试了一贴。 近日并非是她养血饲小金蛇的那三天。她体内算是无毒的。服药后,不久腹中绞痛,冷汗频频,随后,等到药令慢慢排出,人也渐渐恢复如初。除觉虚弱了些,并无别的反应。 她终于放下些心,当晚,将药送了过去。是夜她亦不敢入眠,唯恐那边出什么意外。幸好当夜一直平静。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天才微微亮,她起身打开房门,想到庭院透口气,这时,看见白氏不知何时竟已来了,一个人正等在她房门外的走廊里。 李霓裳本就记挂裴君侯的情况,急忙向她走去。白氏看见她,立刻也疾步走来,到了近前,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昨夜裴世瑛服药后,一开始确如李霓裳所言,颇感腹痛,随后下半夜,呕出些黑血,人便沉沉睡去。就在方才他醒来,告诉白氏,自己胸间那种原本发病时便挥之不去的闷涨无力之感,似乎减轻几分,人也舒服了些,想是昨夜服下的药对症,有些显效了。 白氏悬了一夜的心落下,第一时间便想到李霓裳,立刻亲自过来,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她。方才到了,又怕太早吵醒她,便不叫人通传,自己在外耐心等候。 白氏此刻的感激与欣喜之情,无须多言。李霓裳更是松出一口长气。 看来解毒方向应当没错。接下来的数日里,她根据情况不断调整药量,继续用药。 她对切脉并不擅长,从前胡经也没认真教过她这个。几天后,白氏应她之言,请来城中名医,再为裴世瑛诊脉。 那老医士是君侯府的熟人,对裴世瑛的脉象最熟悉不过,今日切诊,起初以为弄错,又再三细细地诊过,方睁目,惊奇恭喜,说君侯脉象不似往常混沌凝涩,清晰劲润了不少,此为之前从未有过的良兆。只要继续如此调理下去,何愁不能痊愈。 郎中的诊断,也印证了李霓裳的想法。再过些天,裴世瑛情状渐趋稳定,她知自己继续留下也无大用了。 她留出了部分美人兰,详细写下用药之法,请那老郎中时刻留意君侯脉象,掌握用量,随后寻到白氏,提出归程。 白氏本就对她甚是怜惜,何况经过此事,更是不舍她走,问道:“公主,你当真不考虑就此留下吗?” “此前你若担忧不能容于人,如今也不一样了。你何止是解我裴郎之毒,更是为他们解了君侯的隐忧。他们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你点个头,往后你便是我裴家人。你的事,就是我裴家事。你姑母那里,无论她有何要求,我与裴郎皆可出面为你解决,你无须有任何后顾之忧。” 李霓裳望着白氏,唇角慢慢浮出一朵浅笑。 这是充满了感激的笑容。但也仅此而已。 接着,笑容消隐,她轻轻摇头。 白氏继续等待,李家的公主,却再无任何别的表示了。 白氏心里默叹了一声,轻声道:“也好。你的那位瑟瑟姑姑也来了。之前我给她传你消息,道你有事耽搁,她请求过来陪你,我便将她接来了,暂时安顿在驿馆。” “你若去意已决,我便遣人去和她说一声。安排你们上路。” 这个夜晚,恰也是小金蛇的饲血日。三天前她已服丸养血完毕,天黑了下去,她沐浴完毕,将跟前服侍的婢女遣走,放出小金蛇,划腕喂血后,裹着伤处,看见小金蛇朝外游去,大约是被外面吸引,贴着墙根爬上了窗台,想从窗隙里溜出去玩耍。 养了数月下来,李霓裳感到小金蛇和自己越来越有灵犀。没有她的指令,不会胡乱攻击,更不会跑远,夜间无论躲去哪里角落,天明不必召唤,必会自己回来。 李霓裳怜它终日不得自由,被困在一支小小管洞之内,便走去,为它推窗,任它欢快扭游出去。 她也将自己双肘撑在窗棂之上,探身出去,目送它一头钻入虫鸣螽跃渐渐燠热躁动的春夜里,消失不见,唇角不禁浮出淡淡笑意。片刻后,正待关窗,抬起头,忽然,慢慢停了下来。 春月悬在青莲色的长天夜空里,静静地放出满天银白色的光晕。傍晚下过一场暮雨,庭院枝叶上的积水尚未干去,月色映照,白光烁动,仿佛淋落了雪。 此情此景,叫她忽然记起那一片白茫茫的雪中世界。风雪肆虐,一骑快马。初识的少年将她妥帖地护在身前,带她纵马奔驰在白茫茫无人的野原之中,将一座座远山,一片片莽林,不断地留在身后。 前方通往哪里,她并不知道,也毫不关心,她只知,那一刻,她仿佛随了身后那个从天而降的英俊的少年,进入了一场安宁的,便是永远醒不来也是无妨的梦境。 那种感觉,是她此生有过的第一次,想来,也将会是绝无仅有的最后一次了。 她将永远不会忘记。 此前的这十来天,她一心想的全是裴家君侯的病情,并无余暇思及别的。或是明日便将要走的缘故,这一刻,当脑海里划过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她忽然变得心浮气躁了起来。 更长漏永,遥夜沉沉。 小金蛇不知何时已自己溜回,爬到她的身边,寻到个舒服角落,盘起来睡去了。 李霓裳也静静地卧着,却是毫无睡意。在她又一次闭目,眼前却不禁再次浮现出那日那道含怒大步离去的背影时,她睁开眼,自枕上爬起,娇丽身影凝坐在了帐内的昏夜里,久久不动。 这一去,倘若不出意外,她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原本,与他最后究竟是如何告的别,是喜,是怒,抑或恨,并不打紧。然而不知为何,当想到与他的最后一幕,是那样一道愤怒的背影,她的满腔腹肠便如紧紧扭结在了一起,只觉难过无比。 她的心里慢慢地萌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越来越是清晰,到了最后,竟如同化作冲动,是她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过的冲动。 她想去那个地方,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就算别的全都不管,只为白氏告诉她的,他曾当众为她撒下的那个谎言,她也应当在离去前走这一趟,权且当作是她和自己的告别。 她不知这个决定是否对错,但无关紧要。 她的人生形同傀儡,本就完全不属于她自己所有。就这一次,且听从己心,去做一回。是对是错,该或不该,又能怎样? 李霓裳不再犹豫了。 她从榻上下来,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系一条最美丽的罗裙,再行至镜前,梳拢好一头长发。全部收拾完毕,她开门,走了出去,引来人,送她去往驿馆,最后,她拍开了瑟瑟的门。 瑟瑟来此已有几日,早便等得焦躁无比,突然看到她这般出现,不禁狂喜,一时之间,更是有无数的事要问她。 “送我去红叶寺。便是此刻。” 李霓裳执笔,只回了这一句,再无别话。 第41章 路上, 李霓裳留意到瑟瑟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第一次,她觉自己无法发声,或许未必就是件彻底的坏事。至少, 像在今夜这样的时刻, 她可以无须费神该如何为这样的行为去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索性闭了眼眸,任马车带她驰在颠簸的城外郊道之上,送她去往今夜她想去的地方。 瑟瑟最后应也是放弃了任何试图探究或是阻止她的念头,到了后,命随从伴着李霓裳, 自己走去叩门。 此时已近午夜, 周围山影重重,寂阒无声,山月的一片清光,隐隐地照见前方古寺紧闭的两面山门。 瑟瑟扣动门环, 铜环击打寺门,发出清响之声,惊起了栖在附近密枝深处的夜乌。群鸟发出一阵惊鸣, 扑楞楞张翅,从浓夜里飞窜而出, 打破了古寺的深夜安宁。 隔着一段距离, 李霓裳看见瑟瑟等了一会儿,寺门开启。她与应门的小僧交谈片刻,那小僧仿佛指了个方向, 便退了回去。 瑟瑟也很快回来, 对着李霓裳道:“那沙弥讲,今天白天,城里来了一群少年, 本是来此探望裴二郎君的,也不知如何说起来,一群人后来出去行猎了,此刻仍未归来。” 李霓裳一呆,万万没有想到,会扑了个空。 她慢慢抬目,望着远处四周漆黑的山影,怔立了起来。 瑟瑟在旁等待了片刻,见她竟似不愿回转,神情惆怅,终是不忍,只得将方才一并追问过来的再说了出来。 “沙弥还说,寺院不宜杀生,更不可啖食腥膻。裴二郎君他们今夜便是回转,也不归寺,或会去往附近的夏家山庄。” 李霓裳咬唇,双眸默默望着瑟瑟。 瑟瑟怎经得住她如此楚楚之态,心里叹一声小冤家,道:“我问来了夏家山庄的路,就在后山那里,绕过寺院便是。公主若是想去,那便再送你去吧。” 夏家山庄坐落在一片山峪之中,绕过山麓,便能看见远处山庄的影。已是深更半夜,庄中却是灯火通明,又有阵阵笙歌和着纵情的大笑之声随着夜风隐隐飘了出来,传送入耳。 马车停在附近。 山庄大门敞开着,周围拴着许多匹马,一色皆是金镳玉络的骕骦骅骝。在周围燃烧的火杖光下,骏马身上的华饰烁动着灿灿的光。附近的地上,堆着玉靶角弓与各色箭囊。七八名负责看守的人围坐在一起,正在放松饮酒,高谈阔论。再往里,依稀还能看到许多健奴与婢女手捧各色物件匆匆往来穿梭的身影。 看起来,仿佛是那一群少年子弟行猎夜归,余兴未艾,正在夏家庄内举办夜宴。 门外这些人的说话之声,也清晰入耳。 “……少主大婚,竟出那样的事,实在晦气!便是将青州贼千刀万剐,也难消我等心头之恨。还有那个公主,实是害人不浅!先前城中人人都讲,公主天生祥瑞,如今看来,什么祥瑞,分明就是灾星!我还听说,那日在裴家祖堂里,少主竟还护着她,宁可受下五十鞭责。也不知那公主究竟有何狐媚本事,以少主之神武,竟也被她蒙蔽至此地步。都这样了,还吃下了如此大的一个苦头!” 这话顿时引发众人共鸣,纷纷叱骂起那个公主,为裴家少主感到不平。 李霓裳顿住了。 方才辗转寻到这里,见到夜宴的一幕,今夜那些促使她到来的勇气,便已经开始退缩了。 至此,更是又退却大半。 她感到了一阵胆怯,心里发虚,不觉慢慢后退,退到马车之畔,仿徨不前。 千山风雪 第36节 瑟瑟自然也听到了,面露隐隐怒意,却也只能忍着,只转面,望着李霓裳。 李霓裳还正犹豫,那群人已发现了她们,纷纷扭头看来。 她隐在马车侧的暗影里,隔着些距离,众人也看不清她模样。瑟瑟又用自己挡在她前。 因了近来遭遇,瑟瑟早已不复青州时的艳妆华服了,如今打扮与乡间农妇无二,然而即便如此,依然难掩曼妙姿色。这些皆是粗人,仗几分酒意,有人便用诨话调戏,笑嘻嘻唤她上前说话。 瑟瑟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怎会理睬这些糙汉。李霓裳却是彻底失了入内的勇气。仓促转身,正待逃回去,这时,山庄的大门里走出一名年约二十四五的俊朗男子,众人看见,忙收起嬉笑,各从地上起身,纷纷唤他夏郎君。 此人名叫夏惟钰,是夏衡之子,亦是此处山庄的主人。 夏家本就是河东豪族,又因从前护过裴家祖墓,如今与裴家的关系,自是非别家可比。而夏家的众多子弟里,属夏惟钰为谢庭兰玉,文武双修,故夏家人对他寄予厚望,全力栽培。早年起,他便与裴氏兄弟开始往来,私交不错,从前数次逢战,也随军一道参战,屡立功劳。 今日他是东家,贵客临门,他自然上心,方才便趁夜宴间隙出来察看,吩咐这些人守好夜。 众人齐声应是。他正要返身入内,忽然留意大门附近有辆马车,几个随从跟着两名女子,看去不同寻常,便走了过来。 马车旁光线昏暗,但只一眼,他便瞧出,那站在后的显不清样貌只觉年轻许多的女郎,应是主人。 “不才夏惟钰,二位娘子深夜光临鄙庄,不知所为何事?”他行礼过后,问道。 瑟瑟并未立刻说话,只看了眼李霓裳。 山庄的高墙里,此时又传出新的丝竹之声。在悠扬悱恻的乐曲声里,间杂着女伎婉转唱起倾杯欢的一段歌喉声。接着,歌声又被喝彩之声淹没。 李霓裳此时的心情已是不可言状,纷乱占满了心头。 她迈上一步,向着对面那正望来的山庄主人还了一礼,旋即转身,便待登上马车离去。 女郎露出了一张若含清露的姣面,夏郎君不禁多看了一眼,直觉她又似怀心事,迟疑了下,又道:“小娘子既已到来,若是有事,但讲无妨。只要我力所能及,必不推却。” 李霓裳再次思索了下,终于,又聚回了些方才本已退去的勇气。 她今夜来的目的,是为了向他道歉,表达谢意,好好地告一个别。 无论他此刻如何纵情,哪怕怀中搂着美人,和她也无关系。她不在意,更不会影响她今夜来寻他的目的。 思及此,她忽然变得坦然。 瑟瑟方才看出李霓裳归去的心意,此刻正要代她回绝好意,不料展眼,却见公主已是颔首。 瑟瑟略微不解,却也只能代她道谢,问裴二郎君是否在内,寻他有事。言毕,见夏惟钰端详公主,面露困惑,便道:“她便是公主。” 夏惟钰自然知道裴家少主此次婚事波折,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女郎,便是公主。 他醒神。又见庄门外的随从们也纷纷望向面前的女郎,个个神情诧异,便压下心中的惊异之情,迟疑了下,再次恭敬地行礼:“原来是公主驾到。夏某方才有眼无珠,礼数不周,请公主勿怪。裴二郎君就在里面,请公主随我入内。” 李霓裳暗自慢慢呼出一口气,抬步向里行去。 她跟随山庄主人穿庭过院之时,听见他解释说,众人得知裴二郎君来红叶寺里养伤有些天了,早想去探望,又怕打扰。等到了今日,商量好一起过来,到了,得知他伤情已是大好,不但如此,二郎君竟自己提议游猎,众人求之不得,这才有了今日之行,晚间回来,便在山庄共设鹿宴,以表庆祝。 说着话,李霓裳被引到了一处宽阔的露天之地。只见一二十个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的华服子弟坐在一张张设好的坐床上,或几人作伴,或独自一人。床上头枕,腰凭,香炉,食案,一应俱全。中间有一巨大火塘,上设烤架,塘里的火烧得正旺,几个健奴不停翻转烤架,将铁钩里挂着的今日狩猎得来的鹿、兔肉烤得皮脆肉嫩,吱吱往外冒着油花。 这些少年,无不是来自河东各地的名门或是大族,个个习惯前呼后拥。然而今夜,众人里最为显眼的一个,毫无疑问,是裴家的那位二郎君。 李霓裳转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裴世瑜。 他仿佛众星拱月般,据在中间的一张坐床上,外衣也未穿,身上只着了件白色衩衣,松敞着衣领,腰带不系,靴子甩脱在地,一足套只白色罗袜,另脚却是赤的,那袜不知被他丢到了哪里去。 不止他,他周围的子弟,更是一个赛一个地显出放纵的狂欢之态。他与众人唯一区别,便是并未搂住绕坐床前服侍的美婢们。他面前的一名婢女将烤得恰好的鹿肉切作片,盛在银盘之中端上。另个婢女调好汁料,送到他的面前。他看起来却仿佛醉了,一动不动,人斜靠在坐床上,仰面向着夜空,看不清神情,只显出半张骨相挺峻的侧颜,似睡非睡。他的一片袍角从床沿挂落,夜风吹过,掀得衣角拂动不停。 李霓裳远远地停在走廊之上。 “请公主稍候。” 夏惟钰向她低声道了一句,随即穿过宴场,行到他的面前,应是说了几句方才如何碰见她的话。 很快,众人也发现她的到来。原本喧闹的夜宴慢慢安静了下去,无双道目光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看到他微动一下,接着,睁眸,偏面望来。 相隔甚远,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转到她的那一刹那,她只觉一阵紧张,心窝里仿佛又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紧跟着,后背亦是起了一阵暗热之感。 两人便如此遥遥相望,片刻后,他从坐床上缓缓起身,目光环绕一圈他周围的少年们。 众人几乎都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收目,慢无表情地召来面前一名婢女,低声吩咐了一句。 那婢女很快来到李霓裳面前,恭声道:“公主请先随婢子来。裴二郎君说,他随后就到。” 李霓裳随婢女转到了一处极是清幽的院落里,知这里应就是他今夜歇息的地方。婢女退走,她看见永安正忙着在屋中角落的一只炉上煎药,忽然看见她,极是惊喜,丢下正在扇风的扇子,飞奔而出。 “公主!” “公主怎的会来此地?”永安兴高采烈,“傍晚大师父不是找到郎君,说夫人明日便要送公主走吗?难道是他说错了?” 李霓裳只得以微笑应对。 这时永安自己又恍然:“我知道了!公主来此,一定是有事要找郎君吧?” 李霓裳再次微笑,轻轻颔首。 永安便在一旁陪她等。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道:“我过去瞧瞧!劳烦公主替我看下火。药快煎好了。原本大师父说,郎君伤还没全好,得躺着静养才好,也不可饮酒。可是郎君有时连君侯与夫人的话也不听,我又能怎么办……” 他口里嘟囔着,急急拔腿朝外走去。 李霓裳走了进去,守了片刻的火,见药煎得差不多了,将药罐提起,放在一旁等待稍凉。 裴世瑜还是不见过来。 她走了出来,在廊下继续等。这时,腕上袭来一阵抽痛之感,低头卷袖,才发现今晚伤没有裹好,又折腾到此刻,伤口渗出了不少的血,已经染红缠布,此刻才有所觉察。 这于她已是平常之事了。她低了头,贝齿咬住裹布一头,配合另手重新裹伤。快要好时,突然,感到面门似刮过一阵极为轻微的暗风,略略带动她的几缕发丝。 她下意识抬起头,竟见面前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来一头豹子。庭院里光线昏暗,它两只绿油油的眼便盯着她,似随时就要扑来。 李霓裳惊得不轻,下意识去摸腰间竹筒,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她晚上出来时,小金蛇已睡去,她便没有带在身上。 转瞬间,她也明白了。虽不知这头豹子何以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应是自己腕血散出的血腥味,引出了嗅觉灵敏的它。 她的心脏登时砰砰猛跳,人也僵在原地,连一缕头发丝而已不敢动,唯恐引这豹子扑上。 便如此,一人一豹,在对峙片刻之后,她察觉它的前肩微耸了下,似作势就要向着自己扑来。 若它当真扑来,如此近的距离,她是不可能逃开的。 她固然不惧死亡,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遭猛兽撕咬而死。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发出声音呼救。然而,张开口,却颓然发现,如此情况之下,她竟还是无法发出哪怕是半点的声音。 “金奴!” 就在李霓裳头皮发麻,闭目预备承受猛兽扑咬,突然,耳中传入了一道严厉的呼唤之声。 她蓦地睁目,看见裴世瑜的身影从外疾奔而入。 “后退!” 伴着又一声呵斥,那头原本看着已是蓄势待发的豹子温顺了下去,往后退去,停在了他的脚边。 裴世瑜弯腰,抬手抚了下豹脑,缓缓直起身后,冷眼看向此刻仍是惊魂未定的李霓裳。 “寻我何事?” 他淡淡地问。 第42章 他对她是不会有任何好声气的, 这一点,在她决心到来之前,便已做好了准备。 然而, 或是今夜的遭遇过于波折了些, 无论是他外出狩猎,还是夜宴,以及,那头豹子带来的惊吓,全是她没有想到的。此时终于见到他人, 劈面却是如此的对待, 说丝毫也不在意,恐怕是不可能的。 李霓裳抑下心中暗暗泛出的难过,极力不显露出来,思忖接下来该如何表达才是最好。 今夜在来的路上, 面对瑟瑟的疑虑,她一度还认为,自己不能说话, 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也确实,这在从前, 能否说话, 于她或许真的无关紧要。 然而到了此刻,她只恨自己无用,这么多年了, 为何不管她再如何努力, 也始终无法发声,连心中最简单的一点念头,也必须借助外物才能表达。 想到要在他如此的冷眼下费事再用笔墨表意, 她便暗暗越发感到了些窘促与难堪。 “郎君你来了呀!” 正在这时,永安一头撞入,抬目望见裴世瑜人已立在庭中,心中一松,朝他背影喊了一声,脚步哒哒地跑了进来。 “方才一直不见郎君来,我怕公主等急,就去外头找你。找了一圈,不见郎君,他们又说你走了,我只好先回来陪公主。原来郎君早就到了!” 他欣喜地道,又看见了伏在裴世瑜脚边的豹子,咦了一声:“金奴怎来了这里?豹人呢?这若乱跑,吓到公主,可如何是好?” 永安年纪虽小,不过十来岁而已,却仿佛天生懂得怜香惜玉,见郎君一言不发,便自己转向李霓裳,解释了起来。 “豹儿本是我家君侯的,君侯十来岁就养着它了,如今是郎君的。之前养在城里不便,就跟着大师父,一直待在红叶寺里,今日郎君打猎,将它也带了出去。公主莫怕!它不会咬你。” 他说话时,外面慌慌张张地奔来负责饲豹的那个豹人,看见豹子没有跑丢,已经俯在主人的身边了,松出口气,忙下跪,说自己方才出去取肉喂它夜食,回来竟不见它影,门是关紧的,应当是它从墙头跃出去了。 “全怪小人疏忽,险些惹出乱子,少主恕罪!” 裴世瑜命豹人取来一只行猎所得的肥兔,接过,拂了拂手,豹人退下,他迈步朝里走去。豹子立刻从地上起来,亦步亦趋,紧紧傍在他的身后,一并入内。 永安也跟了几步,发觉公主没有跟来,好似一个人被留在了院中,便扭头看她,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声,突然想起屋内还在炉上煎着的药,哎哟一声跳起来,慌忙冲入,这才发现药汁已从火上移开了,便呼了口气,转头喊道:“多谢公主!公主你也来呀!一人在外作甚?金奴真的不会咬你!” 孺子便是孺子。他还道她仍在害怕豹子。 李霓裳终于自己慢慢入内。 永安正忙将药汁逼入碗内。裴世瑜那边,却又是另外一番模样。 他与李霓裳方才在外头宴上看到时的样子已是不大一样,衣裳穿好了,腰带系缚,靴履整齐,盘膝坐在铺设于坐床上的一方巨大的红锦垫上,豹子趴卧在他膝前。他用一柄寒光闪烁的锋利小刀,从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兔身上割下肉来,一条条地喂给豹子吃。 永安忙碌,他更全神贯注于手里的事,从她进来后,他的头便一次也没抬起来过。 这时,外面又走入一个婢女,传话说,枯松师父有事要找永安,人在外头等了。永安听见,应了一声,待叫那婢女进来代替自己的事,李霓裳已是鼓起勇气上去,示意他不必再叫人来。 看裴世瑜的样子,是专心己事,至于她,留在跟前还是走人,他似浑不在意,眼里除去他那头豹,便再也看不到半分她的存在了。 只要跟前有人在,她便没法达成今夜来此的目的。 想指望他给她机会,怕是十分渺茫。 既已来了,也就不必扭扭捏捏,不如快些将想做的事做了,也就好了。 千山风雪 第37节 永安瞄一眼郎君,点头:“那便有劳公主。” 他指了指置在一旁的一只白瓷小罐,低道:“郎君可怕苦药了。等他吃了药,罐里有蜜饯,记得给他两颗。”叮嘱完,匆匆走了出去。 屋中终于只剩她和裴世瑜二人了。 李霓裳望向他,他仍似不觉,还在低头割着兔肉,耐心地喂着他的豹子。 她便上前,将药汁全部倒在碗中,连同永安特意提过的蜜饯罐,以及一方白罗巾,一起放在一只金平脱托盘上,端着向他走去。 渐到近前,那头叫做金奴的豹子觉察,歪过来脑袋,伸出肥厚舌头,舔了舔沾了些血的唇,两个眼睛盯她。 李霓裳不敢过于靠近,停了步,将托盘放在近旁的一张几上,等他自己起身过来喝药。 碗中蒸腾的热气渐淡,药汁早就可以喝了,他不可能看不到,却始终不动,不紧不慢地伺候着豹子吃肉。 无奈,她只好再端起托盘,壮胆慢慢继续靠近,尽量离那头豹子远些,最后,将托盘悬空举停在他身旁。 他也不用起身,只需抬抬手,便能端碗喝药。 然而片刻之后,他依然不取,只停下握刀的那只手,慢慢地抬起头,盯她一眼。 李霓裳其实也看到了。他的双手因了切割生肉,早已沾满血荤,确实不便端碗。 她顿了一下,只得自己端起,将碗送到他的唇边。 他却还是那样看着她,眼眸沉沉,无喜无怒似的,实在不知他在想甚,李霓裳终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再与他对视,齿轻轻咬了咬唇,躲开了目光。 也是到了此时,终于,才见他慢慢张口,叼住碗口,就着她的手,喝起了药。 片刻后,李霓裳又忍不住,看向了他。见他微微皱着眉,神色似带极大的勉强,但总算还是将满满的一碗褐色药汁喝下了大半,最后剩下一些,含的渣汁大约实在苦涩,难以入口,将脸扭开,不喝了。 如此也算配合了,李霓裳松出口气,剩下的也就不勉强了。又牢记方才永安的叮嘱,放落碗,拈了一颗蜜饯出来,再次送到他的嘴边。 起初他又不动,只看着她。李霓裳自是再次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面庞连同耳后,暗暗开始生热。 这气氛…… 连李霓裳自己也是有所觉察,更是想不明白,不知不觉,怎就变成这样。 这看不见摸不到,难以言表,然而却真真切切存在的仿佛暧昧的感觉,与一开始的生冷僵硬,已是完全不同了。 她直觉不妥,微微一顿,待缩回那只喂他蜜饯的手,突然,指尖感到一热,看到他张口,却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竟连带着她那根手指一道,将蜜饯含进了他的口里。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段柔软湿热的舌,便裹住了她丝绸一般柔滑的指尖。 李霓裳惊呆了,做梦也不会料想,他竟然大胆到了如此的地步。 这回反应了过来,她下意识迅速想抽回自己的指,却骤感一痛,原来那指被他用齿紧紧咬住了,不肯松开。 倘若说,方才她还不敢确定的话,那么至此,已是明明白白。他的这个举动,就是故意。 李霓裳和他又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他便紧紧叼着她那一指,不松,眼中似露出几分含有挑衅的醉意,又显着幽幽的光。看去,竟似与地上那头豹子的眼神有几分相象。 她的整张面庞登时腾得烧了起来,变得滚烫无比,下意识地,强行一下就从他的齿间抽出了自己那一只被他咬得已带了齿痕的指,不顾疼痛,转身便往外去。 他也没起身追,只将最后一块兔肉从骨上剔下,丢进豹子的口里,接着,轻轻叱了一声,那豹子便领会到主人的意图,从地上一跃而起,轻轻跳到李霓裳的面前,将她去路拦住了。 李霓裳的心跳得快要破裂了似的,闭了闭目,慢慢转头望去,见他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了手里的刀和剔得干干净净已是不见半点残肉的一副兔骨架,探臂,从托盘上够来那块本是用来给他揩唇的罗巾,擦拭起了双手。 他仔细地将手掌连同十指上沾来的荤物擦去后,随手丢了罗巾,接着,懒洋洋歪倒在坐床上,转面望向了她。 “你还没回答我,这么晚了,寻我到底何事?” 他发了声,问道。 第43章 这一句问话, 立时便将李霓裳召回到了现实中。方才所有那些惟恍惟惚的暧昧、似恼非恼的幽微心绪,全部消失,散去了。 她立了片刻, 抬目寻望, 终于,在设于坐床头畔的一张杂案上,看见一副文房,走了过去。墨池枯竭,需研新墨, 所幸近旁水丞水满, 她从水丞内取水,倒入砚台,正要磨墨,忽然, 听到他道:“别动。” 方才他一直那样躺着,歪过脸,神情漫然地观看着她。这本叫李霓裳感到浑身不适, 然而看见他对面的那头豹子也还在眈眈盯她,心里暗将他当作另头豹子, 顿时便觉压力没有那么大了。冷不防他发来声, 李霓裳转眸,见他目光微烁,盯落在她伤臂之上, 便明白了, 他已察觉她袖下的异常。 在她左腕的内侧,已是留有数道伤痕。虽然最早的那一道如今已化作淡线,但仍是伤痕累累, 更不用说,今夜又添一道新伤。 她是半点也不愿叫谁人看见,免得引出任何的惊异或是侧目,尤其是面前之人。方才拿物之时,有意以袖掩手,还侧身遮了下,却不知他的眼怎如此敏锐,这样都能被他察觉。 见她一副充耳未闻的模样,他从坐床上纵身落地,几步来到她的身旁。 李霓裳忙将自己那手往身后背去,他却怎容她的躲避,探臂一把握住,强带到了身前,二话不说,推高衣袖,不过看一眼,便皱起眉。 “你这手腕,怎又不好了?” 他显然并未忘记上回在青州那一夜所见到的情景。 李霓裳不想就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多生枝节,一边摇头表示无事,一边缩臂,想将他手甩开。腕上那缠带本就是她自己方才匆忙裹上的,合得不牢,甩臂几下,便松开了。 “别动了!你伤还在渗血!”她的一再抗拒,显已引出他的不悦。 她挣脱不出,只好由他。 裴世瑜便小心地解开她用来缚伤的腕带,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她腕侧那数道新旧不一的伤痕问:“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竟如此反复自伤!” 她在他的眼眸里,又一次看见了含着惊诧的怜惜之情。这怜惜比上次在青州那个改变了两人命运的夜晚里,看起来仿佛还要来得浓厚。 他和小金蛇初面的情景,极不愉快。他恶狠狠拔剑要杀它的一幕,她此刻仍是记忆犹新,本是不愿叫他知晓实情的,然而显然,在青州那次,他便误会她痛苦自残,这次又叫他看见了,若不说清,只怕还会惹出他更深的误会。 李霓裳极是不愿他对自己有这样的误解。 哪怕他憎恨她,恨她到了切骨的地步,也是无妨。 她唯独最不愿看到的,是他可怜自己。 许多年后,雁逝鱼沉,他们彼此再也不相问闻了,甚至,那时她或早已死去了。某一个风和景明的春日午后,他在忙碌的闲暇间,偶尔短暂记起了她。一个靠着可怜而骗取到他同情的女子。 想到她往后或将以如此一副面目而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她便感到极度的不堪。 她更不愿他或会因了继续可怜她,引出更多的误会。 这些于她都是不可接受的。上次无从选择,这一次,她不想再继续做他眼里的可怜人。 李霓裳微仰面,与他对望片刻,抬了另手,将他握着自己伤腕的那手慢慢地拿开,示意他稍等,欲继续磨墨。 他在她之前拿了墨锭,几下便磨出满满一池墨,看她。 李霓裳咬了咬唇,握笔蘸墨,在纸上写说,腕伤是为饲小金蛇每月取血少许的特殊之法所致,并非别的任何原因,绝非自残。 她的解释,显是叫他惊呆了。很快,神情里显出几分恼色,眼里更是掠过一抹凶光。 在他又要说出杀死小孽畜的话之前,李霓裳已是摇头,继续落笔:“我心甘情愿。谁也不许碰它一下。” 她这少见的强硬态度,似叫他颇感意外。目光从她的字上慢慢转到她脸,看了她片刻,忽然,颔首道:“罢了!你若定要养,随你便是。只是日后要想个法子,总不能一直如此下去。否则,你怎受得住?” 李霓裳没有接话。她从第一次见到小金蛇并毫不犹豫决定养它开始,便没想过以后。 如今也是一样。只是这些,不必叫任何人知道,包括面前的这位裴家郎君。 “过来,我帮你包扎。”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拿走她手里的笔,领她登上坐床,自己转身,待要出去,看了眼地上的豹子,又转头望一眼她,指着外面道:“出去!” 豹子从地上起来,随他走了出去。 他回来后,手里多了只小巧的药箱,自然地坐在了她的身旁。李霓裳留意到他的手仿佛带着湿气,看去方才洗手了。 果然,在他打开药箱,取出一瓶药膏,欲待为她上药时,抬眼看她,低道:“我知你爱干净。方才特意洗去手上腥膻。不信你闻。” 他将自己一只空手举到她的鼻前。李霓裳在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嗅到了一缕似杂合着檀兰龙脑的淡淡气味。 “怎样,没骗你吧?” 他说着,打开瓶盖,用一根药锭挑出来药膏,轻轻抹在她的伤腕上,接着,用柔和而均匀的力道,以指将药膏摊开,最后再用一条扎带绕她细腕,仔细地包扎起来。 处置完她的腕伤,他为她放下衣袖,接着,屋中便沉寂了下去。 这个辰点,已是极夜时分,远处少年们的夜宴极乐声也听不见了,应已散宴。 李霓裳默坐了片刻,忽然醒神,想起自己今夜到来的目的。 她暗望一眼身旁之人,迟疑了下,思定,正待起身再去执笔,这时,只见他也转过面来,双目凝落在她面上。 “你就不问一句,我的伤如何了吗?” 李霓裳一顿,停住了。 “背上还是有些疼的,并没有痊愈。” 他看着她,继续慢慢地说。 “我今日提议行猎,其实如同自讨苦吃。只是心里烦闷得很,也就不在意了。反正死不了。” 他指了指方才给她抹过的那一瓶药膏。 “这也是我用的药。今日还没上,你替我上一下吧。这么晚了,懒怠再叫永安来了!” 言罢,不待她回答,他已转过身,背向她,低头自己松了腰带,剥脱下上身全部衣裳,随意都堆在他劲瘦的腰间,向她展露出他整片的后背。 果然如他方才所言,那些抽在他背上的深一些的鞭伤,此时道道条条,依旧清晰可见。不但如此,应是他放纵了一天的缘故,几处原本结作了疤但尚未自然脱落的伤处遭磨,绽出了疤下尚未长好的新肉,看去仿佛又要流血似的。 李霓裳并不觉自己腕伤如何吓人。当这片伤背的景象扑入她的眼帘,她刹时觉得浑身发紧,仿佛感同身受。 鬼使神差般,她丝毫也无犹豫,便为他抹起了药。手心柔软润滑,仿如腻膏。 上完药,他自己将褪下的几层上衣扯回到肩上,转身回来。 “公主有话要与我说?” 他觑她神色,开口道,接着,探身取来了她方用过的笔砚和几张纸,摆在她身畔坐床的红锦毯上,又将笔放到她的手心里,自己则盘膝坐在她的近旁,等看她的落笔。 李霓裳定了定神,写道:“伤未好前,勿行猎与饮酒。” 他看一眼,起初没说话,忽然,脸向她凑了些过来,低道:“公主你心疼我?” 李霓裳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来自他身上的混合着药与酒的清苦又醇烈的气息。 这气息直冲脑顶似的,叫她整个人一下绷紧。她慌忙往侧旁微微躲了一下,本待再蘸墨,继续写下她今夜来此想与他说的话,不料,一个不慎,竟将砚台带翻了过去。 霎时,砚肚中的墨全倾洒出来,濡湿了一旁的纸与锦垫。 她拯救不及,手忙脚乱,他却似乎颇觉有趣,在旁竟还轻笑出声。 千山风雪 第38节 李霓裳一时顾不上他如何,将坏了的纸与空砚拿开,待去取新纸来,望去,却发现那张案上空空如也。正暗自懊恼,见他忽然探臂,端来他喝剩的那点药汁,又扯开方掩合上的一片衣襟,指了指,随口似地道:“不必寻了,就写我这里罢!现成可用!” 竟是要她直接写在他的身上? 李霓裳怎肯做如此孟浪之事,人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他却好似被自己的提议勾出兴致,非要她如此做不可了,握了她执笔的手,引到那还剩些残汁的药碗里,润足笔,再强行带着她手,来到了他露在松散衣襟外的胸前。 他唇角微勾,望着她的双目里,含着淡淡笑意。 李霓裳面红耳赤,实在拗不过他,终于,颤抖着手,操笔,歪歪扭扭地在他的胸前,写下几个湿字。 “你醉了!” 此时除这三字,她哪里还能写出别的什么话? 勉强写完,她连笔杆也是握不住了,径直自手指里滑落,掉在了二人膝腿相碰的红锦毯上。 他笑着低头,看一眼自己刚被她用柔软笔头刷过的胸,抬眼望她,渐渐地,凝瞩不转,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就在李霓裳被他看得又心旌摇摆之时,忽然,只见他抬起一臂,掌心轻轻握住她肩,接着,将她揿翻在了坐床上。 李霓裳猝不及防,人一下仰面后倒,被他抱住了。 炽热的亲吻,紧跟亦是到来。并未遇多少阻挡,他便轻而易举欺入她的口里,终于得以细细地吮起她清润而绵甜的几寸软舌。 遭他如此对待,李霓裳几乎晕昏了过去。久久,他才松开她口,转到了她的耳边。 “公主恕我大胆。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他改而含住了她的耳珠,一边亲昵地轻咬着她,一边低问。 李霓裳也不知是因此难受,还是因他而受用适意,人若晕若醒。忽然,耳珠遭他轻啮,伴着一阵骤起的痛痒,他的言语,也传入了她的耳中。 她紧闭双目,眼睫不停地微颤,片刻后,摸索着,一手探入他后颈的衣领内,指尖贴他伤背,在衣下缓缓地移动。 “君子之恩,山海深重。” “妾心感佩,无以为报。” 终于鼓足勇气,写完了,她的手从他的后领里悄然抽出,改而舒展双臂,勾抱住了他的腰身,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然而,良久,没有她预想的事情发生。 他便那样继续抱她片刻,忽然松了她,翻下坐床立在地上,背对着她,将自己散乱的衣襟掩回,系正腰带,全部整理好,丢下她,迈步向外走去。 李霓裳带着几分惶惑,爬坐起来,眼睁睁看着他已走到门后,只见他又猝然停步,在原地顿立了片刻,忽然返身,大步走了回来,一把攥住她的衣襟,几乎将她整个人从坐床上拽起,俯身,逼向了她。 “李霓裳!” 几如咬牙似的,他一字一字,亦是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以为我不知你今夜过来的目的?” 他那含着几分轻蔑又几分愤怒的目光扫过了她开始泛白的一张绝美面容,又掠过她系的那条美丽罗裙。 “你枉为公主,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自己。你到底许过几个男人?你将你自己视为何物?又当我裴世瑜是怎样的人?” “可笑我竟会受你蒙蔽!即便是在今夜,我分明知你来的目的,却还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我讨好你,说不定你就能改变心意。” “李霓裳,你的心比河西山上的岩石还要刚硬!我原本想不通,青州那边究竟有什么好,你心甘情愿,要回去让他们也去作践你!如今看来,是我错了。你既执意要回,自然是有你的缘由。”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轻蔑与怒意消失,神色变得冰冷了起来。 “既如此,你今夜就不该来的!来了,原本也只配得我一个滚字!滚回去!” “你道你向我道声谢,再赔一番罪,甚至,我若是要你,你也可以大方地给了我,随后,你便能安心回去了,是不是?” “你毁了我的冠礼,更是叫我成为天下人的谈资!” 他指着外面。 “你去听听,连最卑下的奴夫和贱卒,也可以在背后议论我的笑话了。如今你却想在我这里,这么轻易就过去?” 他的面容亦是微见扭曲。 “不错。你是解了我兄长的毒,故我不会为难你的。你不是想安心吗?我叫你如愿。” “李霓裳,你听好,我不怪你。往后你我两清。你且安心回去,我但愿你往后凡事顺遂,得遇良人!” 说完,似再也不愿多停留半刻,他猛地撒手,松开了方才一直攥着的她的衣襟,掉头便去。 李霓裳整个人凭空失力,重重地扑摔在了坐床的床沿之上。 她慢慢抬头。此时他已猛地一把打开屋门。门外那头豹子显也被门内方才所发的动静给惊动了,正在门口来回不停地走动着,突然看见主人现身,停了下来,扭头看来。 他跨门而出,径直朝外走去,豹子继续扭头望着门内那道无力扑挂在床沿上的纤影。 “金奴!” 他头也未回,厉喝了一声。 豹子立刻闪身跟上,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墨黑的夜幕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寂静的浓夜深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霓裳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瑟瑟正在匆匆入内。 她立刻揩去眼角的残泪印痕,迅速坐起身,转面向内。 “公主!” 瑟瑟终于看到她的背影,松了口气,叫了一声。 李霓裳慢慢转面,向着瑟瑟,唇露浅浅笑意。 瑟瑟有些惊疑地看着她。 方才他一直等在外,忽然看见裴世瑜面含隐怒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头豹子,看去似要连夜离开的样子,发现了她,冷声道了句公主还在里面,叫她入内,接着,人便走了。 瑟瑟此刻找来,看公主的模样,仿佛如常,但联想到裴家那位二郎君离去时的神气,总觉出了什么事情。然而此刻看公主的样子,便是问她,她应也不会告诉自己。 李霓裳从坐床上起身,向着瑟瑟点了点头,朝外走去。瑟瑟知她是要回了,无奈,只好压下心中疑虑,跟了和上去。 晨光熹微,李霓裳回到了城中。 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当天,她按照计划,登上马车,悄然地离开府城,沿着汾水河畔,向着她来的地方归去。 她离去时,只有裴氏君侯夫妇二人相送。 这是李霓裳自己再三恳求的。她不愿惊动任何旁人。 裴世瑜再也没有现身。 傍晚,马车终于走出了府城的范围。 薄暮冥冥。在前方路边的野地里,停着一队人马。 崔重晏在此已等了有些时候,终于看到马车从远处驶来,立刻催马,上去迎接。 第44章 崔重晏在此等候已有数日, 此刻终于接到人,两边汇拢在了一起。 他与迎来的瑟瑟说着话,询问路上的情况, 注意力却始终落在一旁的马车上。 她人就在车内。然而, 从到后,便一直隐面未露。窗后始终静悄,不闻半点声息,更不见她开窗哪怕是显出半面相见。 瑟瑟掩了掩嘴,笑道:“公主一切安好, 崔将军放心。” 崔重晏一顿, 知自己心思应已被瑟瑟察觉,自是不愿在人前显露过多。抑下心内泛动着的微澜,收目,望了眼渐昏的暮色, 对着瑟瑟说道:“路上辛苦了,想必你们人也乏倦,前面便有落脚处, 到了,今晚早些歇下。” 前方一二十里的地方是个集镇, 镇口有一驿舍, 驿丞一直在路边翘首张望,远远看见一行车马接近,立刻上前询问:“敢问, 可是瑟瑟娘子一行人到了?” 瑟瑟在马车里听见, 开窗探面出来。驿丞忙向她行礼:“卑职今日收到君侯夫人之命,道娘子一行人可能路过,若需打尖, 命卑职奉迎伺候。” 瑟瑟略感意外,没想到那位君侯夫人想得如此周到,看向身旁的公主。 上路后,她便如此闭目半卧,不叫她,她自己是一动也不会动的,整个人看去是没有半点精气神了。驿舍过夜休息的条件,自比别地要好,便点头应下:“如此最好不过。那就有劳了。” 驿丞忙说不敢,立刻唤人出来相迎。 瑟瑟转向李霓裳,轻轻推了推她,唤道:“公主,君侯夫人安排咱们今晚在驿舍过夜,我替你应下了。”见她懒洋洋睁目,便替她戴上顶幂篱,扶下马车。 崔重晏还骑在马上,并未下,看去似乎无意入内。 驿丞此时也招呼崔重晏和他身后的几名随人:“这位郎君不知如何称呼,也请一并入内。敝处虽然简陋,但住人的地方却是管够。” 崔重晏看着瑟瑟扶了公主现身,便道:“劳烦姑姑了,今晚陪公主在此歇息吧。我叫他们也随姑姑一道,有事方便叫。我另有事,就不同住了。” 说罢,转头吩咐崔交也带人同入。崔交应是,领人下马预备落脚。 驿舍是裴家人的安排,崔重晏避了不受人情,瑟瑟怎会不懂,也不多言,经过崔重晏身前时,只笑了笑,向他点了点头,在他注目之下,扶了李霓裳径自走了进去。 月落屋梁。瑟瑟服侍李霓裳沐浴出来,换上衣裳,坐下拭干长发,披晾在驿丞送来的一只火笼上。火笼颇大,通体覆锦,既可烘发,人也可靠在上面,暖洋洋甚是舒适。 安顿好公主,见还早,瑟瑟自己也坐在一旁陪着,思索回去后,当如何与崔重晏提早通好口风,以应对来自齐王或是长公主的盘问。 这一次的联姻之计,可以说是一败涂地。当中有些事,是不能叫人知晓的,这一点,她自然清楚。前些天与崔重晏恢复联络后,她也自他那里知道了些青州如今的状况。 讫丹人那夜非但没得到便宜,反而损失不轻,那位自称天册可汗的首领安木岱气势汹汹逼迫孙荣赔偿,开口便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茶二万斤,以充作此次出兵所耗的军资。 孙荣明知对方狮子大开口在勒索,然而两国边境相交,如今他首要是应对宇文纵,若是不从,万一北边举兵南下,他根本没法同时应对,无奈答应,转而将怒气发向崔昆,要他人马立刻退出徐宿两地,并赔偿自己的损失。 崔昆怎会答应,咬定宇文纵从中蓄意破坏,并非己过,且自己此次损失最为惨重,公主被扣不说,连义子崔重晏都还遭着宇文纵人马的追杀,至今无法归来。 他一面劝孙荣相互体谅,与其这就翻脸为敌,不如想想此次失败之后,如何继续合作,以应对后面更大的困局,一面则暗中紧张排兵布阵,以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来自孙荣或是宇文纵的攻击。 局势照此下去,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宇文纵、孙荣与崔昆三方都将又有战事。只是不知,是宇文纵趁机攻孙荣和崔昆,还是孙荣与崔昆互攻,或是三方同时混战。 她正皱眉思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通报之声,道是右将军来了,求见公主。 瑟瑟望向李霓裳,见她还是那样斜身倚在火笼之上,雪腕支颊,闭目不动,略一沉吟,正要出声打发掉,不料她动了一下,慢慢睁目望来,微微颔首。 瑟瑟顿时想起那夜在汾河边帐幕内自己遇见的事。显然,那夜公主与崔重晏之间应是发生了些她不能问,但多少也可猜知大概的隐秘之事。二人关系既然不是一般,此刻公主自己也点头了,她自然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公主自己坐起了身。 瑟瑟传话稍候,取了件厚些的长衣,加在公主身上的薄衣外,再将她长发绾作一只简髻,从头到脚都遮严实,再摆了幅文房,将砚台放得最近,低声道:“我就在外头不远,公主若是有事不便,将这砚推地上便可,我听见声就进。” 叮嘱毕,她走出去,果然看见崔重晏独立在走廊尽处,便行去,到了近前,笑吟吟道:“公主在等了。崔郎君进去吧。” 崔重晏向她作了个揖,迈步行到那面虚掩的门前,停了一停,转面望一眼来的方向。 千山风雪 第39节 瑟瑟身影迅速闪走,必是隐在了附近的哪个地方。 他作不知,收目举手,待要叩门,看着门内漏出的一片灯色,想到她此刻就在屋内,忽然,心里略略紧张了起来,依稀竟仿佛有种小的时候上学,即将面对名士提问考察似的那种感觉。 他定了定神,轻轻叩门数下,知她无法回应,等待了片刻,便伸手,慢慢推开,走了进去,转过一面屏风,看见她坐在屋内坐床的中央,果然是在等着自己了。 烛影缱绻,映照出一段身影,静婉似水,幽娴如兰。他情不自禁于屏风旁默默驻足,凝望这道丽影片刻,方继续入内,最后,停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向她慢慢地行了一礼。 李霓裳微垂螓首,继续坐了片刻,微抬起手,示意他入座。 崔重晏盘膝坐入一张设在她侧旁的供访客用的坐床。李霓裳这时转向他,直起身,向他深深弯腰,行谢礼。 崔重晏急要起身欲待阻止,见她已抬起面,唇边露出一缕微笑,向着自己摇了摇头。 他顿了一顿,慢慢坐下,她已执笔落字。 “多谢将军。” 崔重晏自然明白她的所指。 “公主不必如此。我不敢自称磊落,但应承之事,岂能言而无信。” 她未立刻回应,仿佛陷入凝思。崔重晏亦不去扰她,只在一旁静待。片刻后,她继续落笔,崔重晏看见她慢慢书道:“此次归去,于我亦是情势所致,并非有意不守前言——” 不待她写完,崔重晏忽然探臂过来,双指拈住笔杆,阻停了她。 李霓裳抬眸,见他微微倾身靠来,双目看着自己,将笔从她指中慢慢抽走,放了下去,随即坐了回去。 “公主不必再将此前之事放在心上了。”他平静地道。 “公主叫我知晓藏宝一事,便就足够。我自己有人,可以去做此事。即便公主此次不回,留在那里,也无须去为这种事情涉险。” 李霓裳一怔。 “至于另外一事……” 崔重晏踌躇了下,终还是说道:“事我已做下了,便也无须遮掩不提。这些时日,我甚是懊悔。” 他凝视着身畔烛火光下的女郎。 “我心仪于公主,这也不是不能说的事。但那夜,确是我太过鲁莽无礼,对公主冒犯过甚。” “那样情状之下,如同逼迫公主从我。倘若今日,我仍是昔日的崔家子弟,做出那样的事,与禽兽何异?” 他眼前不由浮现出傍晚接到人时,那面始终紧闭的车窗。 “更请不必对我避若蛇蝎。” 他轻轻一顿。 “往后,只要名分一日未定,我便一日也不敢再勉强公主了。” 说心中毫无波动,自是不实。 崔重晏当日遵诺而行,如今这样,她反而恨当夜自己身体未能配合。 当时若是成了,如今对着他,也就不必有太多的人情深欠之感,更不用时刻绷紧精神,等着他下次不知何时又开口要她履约。 实话讲,虽然她区区一具凡躯而已,何足金贵,但时过境迁,心境也与那夜完全不同了,如今他若平白再要她履约,她恐怕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无法再去接受那样的事了。 她却没有想到,崔重晏今夜到来,竟会和她说出这样的话。 见她睁大一双美眸怔望了过来,难掩诧色,崔重晏心中忽然莫名感到一阵愉悦,面上不禁也显出笑意。 “这便是我今夜求见公主,想叫公主知道的事。” 李霓裳醒神,心情一时繁杂无比。暗松气之余,也有几分感动。然而很快,她又警觉起来。 以她所知的崔重晏,何以如此贴心。难说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交换。 她神情变化细微,却也没能逃过崔重晏的眼。 他缓缓又道:“我知裴家人对你不错,前些天你在那边,应也是有所经历。只是我并非是来探究这些的。公主放心吧!” 李霓裳见被他说中所想,便也不否认了。静默片刻,再次直起身,行了一礼,接着,向他含笑微微点头,以表谢意。 崔重晏望着面前女郎所露的他从未见过的笑靥,心中涌出了一阵连他自己亦是说不明白的复杂的情感。 他何以忽然如此怜香惜玉,不愿她再受任何委屈,他自己亦是不知。倘若非要深究,或许要从那日傍晚,他立在人群之后,在漫天的火烧云下,看着她穿着美丽礼衣,却被别的男子带着,一步步踏入礼堂开始。 她又转面,特意望向了他。然而,却不是任何别的缘由,只是担心他不能守约,希望他记住他曾经许诺的事。 除去暗暗的遗憾,嫉妒,不得不说,他在心里,亦是对她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敬重与怜惜。 他第一次感到,她确是一位公主,这个天下曾经有过的真正的公主。 天之骄女,高贵之躯。 汾水河边的那一夜,倘若不是他,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帮到,为她去阻止那一场因她而起的涂炭之灾,她恐怕都会答应吧? 便是在那一刻,他自心中生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恨自己,不能立刻便有能力,可以将她完全护在羽翼之下。从此往后,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她从他这里夺走。 回顾此次行动,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婚礼当夜没有亲自护送她离去,这才叫她落入裴家那小儿的手里,导致了后面如此多的波折。 也不知为何,婚礼的那个傍晚,当他看到她转面寻望自己,而在她的身畔,裴家的少年郎却特意停下静静等她的那一幕时,他忽然生出一种仿佛就此真的便要失去她的感觉。 不过,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如今她已回来。 “公主不必与我客气。” 崔重晏望着终于对着自己露出笑颜的李霓裳,思忖了下,再次开口。 “我还有一事,想与公主商议。” 李霓裳看他。 “公主这次一旦回去,青州那边必有很多麻烦等着。裴氏夫妇送走公主,此事他们并未公开,所知者不多。我的想法,公主这次不必立刻回青州,我另外为公主安排一个安全的地方,公主暂时安心落脚下来。等青州的事解决了,我再接公主回去。” 见李霓裳面露讶色,崔重晏立刻接道:“只要公主点头,瑟瑟那里,我等下便和她说。回去有些事,还要瑟瑟相帮。自然了,此事我也不会瞒长公主,公主有任何话,我帮你转到长公主的面前,料她不会不允。” 李霓裳终于从诧异中醒神,不禁暗自心惊。 他的意思,难道是…… 崔重晏的面容平静,眼底却掠过一缕残酷的暗芒。 “公主放心,不会叫公主委屈太久的。事我已筹谋许久,只是少个机会。这次事情失败,孙荣宇文纵等都搅了进去。我若所料没错,很快就是乱局,乱局也是变局,于我,或许是个好的契机。” “公主不用回,一来避开可能的危险,二来,也可少去烦扰。只要公主答应,我便投书给裴家夫妇,请他二人暂时再保守你离去的消息。料他们不会不应。” “此事,于公主应当也是有利无弊。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太过突然了,李霓裳毫无准备。 照崔重晏的去做,她自然可以免去接下来将要遇到的重重考验:齐王的质疑、姑母的愤怒,需要给她的交待,以及,那还悬在一边没有下文的她和崔栩的婚约。 所有这些,没有一件是她容易应对的。崔重晏将会为她解决。 但是答应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 这一次,与第一次她约他青州城外相见或是不久前汾水河边帐幕里的事,都是截然不同的。 前两次还可算是相互利益交换,这一次,她却是单方面享受好处的人。 她若是点头,便也意味着答应做他的女人。 不再是迫于外力的任何虚与委蛇,而是她自己做的抉择,明明白白:从此以后,跟从他,接受他的庇护,心甘情愿做他崔重晏的女人。 他将是她一切,心之所属。 她不再有任何后悔或是掉头的权力。哪怕是在心里起念,那将也是背叛,真正可耻的背叛。 在近畔男子那带了期许的凝眸里,李霓裳慢慢闭了闭目,待睁开眼眸,没有任何犹豫,摇头。 崔重晏沉默了片刻,道:“我的本意,确是考虑公主此次回去,境况恐怕不会容易,并无别求,公主负担不必过重。回去还有些天,公主不妨再仔细考虑一番,不必急着今夜便做决定。” “公主想必乏了,先好好休息,我先去了。” 他从座上下来,向着李霓裳恭敬作了一揖,随即轻轻走了出去,行到门后,他停了一停,忽然打开门,贴在门外窃听的瑟瑟躲避不及,疾走两步,停了下来,索性转面干笑:“崔将军的建议甚好,我自然是赞同的!换成是我,一百个也应了!崔将军放心,我会劝公主好好考虑!” 崔重晏冷冷望她一眼,也未多言,径自迈步而去。 第45章 次日上路之后, 一切如常。崔重晏未再在李霓裳的面前提半句昨夜他曾言及之事,接下来的几日,亦是如此, 便仿佛从未有过此事一样。 他或还在等着李霓裳的“考虑”, 但李霓裳自己无比清楚,此事,她不会再有任何考虑的余地。 人若无欲,便无所惧。对于接下来或者回青州后可能发生的任何事,她没有半分紧张或是担忧之感。 与她相比, 瑟瑟便显得紧张了许多。起初在裴氏所控的太原府和晋州境内还好, 在出晋州后,她便明显紧张起来,连晚上睡觉,也不敢有半点放松, 紧紧傍着李霓裳,半步不离。 不止瑟瑟,李霓裳知崔重晏亦极是警惕。事实上, 从返程第一天起,他便鞍不离马背, 日夜警戒, 路上有任何风吹草动,必原地停下,派人先勘察一番, 在确定无事之后, 才会继续前行。 起初她不清楚是在防备何事。几日后,一行人路遇一伙劫道蟊贼。崔重晏身边的同行不多,总共十余人, 但都是强手,这一伙人怎是对手,撞上来送人头而已。 因孙荣与崔昆正在相互诿过,随时可能彻底撕破脸皮交恶,那条需经孙荣境内的近道,自然是不能走的。这趟返程,他们走的依旧是迂回远道。此前路遇流贼极为寻常,杀几个,剩余若是逃走,也就作罢,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但是这次,崔重晏下手却极是狠辣,不但命崔交带人追上全部杀死,连最后搜索发现的几个躲在路边荒草丛里的妇人也没放过。 妇人年纪不一,皆蓬头垢面,神色惊恐,苦苦哀告,称自己是被蟊贼所劫,不得已跟从,恳求放过。一年轻随从对着当中姿色最好的一个妇人,执刀迟疑,显是不忍下手。 崔交望见崔重晏目露怒意,立刻将随从一脚踢开,自己一刀便杀死妇人,最后全部投尸在了附近的一处荒崖之下,这才继续上路。 瑟瑟躲在车厢窗后,窥到这一幕,立刻扑合车窗,免得叫李霓裳看见,然而又如何挡得住妇人们死前的惨叫声传入车内。她将李霓裳搂在自己怀里,紧紧捂住她的耳朵。 也不知想到什么,片刻后,当那些妇人的惨呼声从耳畔消失,她的面上慢慢浮出一缕兔死狐伤般的惨淡神色。 当天夜间,一行人在一处背风的野地里过夜。 李霓裳和瑟瑟栖身在马车里,崔重晏则领人在周围轮班放哨,露宿过夜。 瑟瑟看去已从白天的事情里完全恢复了过来。她铺好过夜用的卧衾,叫李霓裳睡下,自己最后看一遍外面。 一道暗影静坐在不远之外的一株枯树脚下,膝上横剑。是崔重晏正在亲自守夜。 她将窗户紧紧闭合,跟着钻入被窝,和李霓裳睡在一起。或是为了宽解白天的事,告诉她,崔重晏如此防备,皆是因了来自宇文纵的威胁,至今尚未解除。 如前所言,还在太原府时,崔重晏之所以失约,未能及时到裴家老宅接走她们,是因他遭到宇文纵手下一个名叫谢隐山的人的追索。那人不好对付,崔重晏难以摆脱,双方僵持了些天后,那人自己忽然消失不见。 就在崔重晏以为谢隐山放弃离去了,不料,前些日,又有一拨人马继续谢隐山的事,仿佛对他势在必得。对方的具体身份,暂时还不清楚,但从刺探反馈的情况来看,应当也是宇文纵的人,看去,倒像是接替谢隐山来追索他的。 “崔将军叫我和公主说一声,明日起,咱们就要路过潼关一带了,此段是回程里最危险的路。宇文纵派了大军,正集结在黄河的对岸,似要从风陵和潼关发兵,攻打洛阳。孙荣正在调兵应对。” 千山风雪 第40节 “咱们须得小心再小心,不能走大路了。今日遇到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能留。万一有活口落入宇文纵那些人的手里,说出咱们去向,那便是在害咱们自己……”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摸了摸李霓裳的手,将睡了半晌却浑身不觉热气的她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 “别多想了。睡吧。” “等过了这段路,便能轻松些了。” 黑暗中,她轻柔的安慰之言,传入李霓裳的耳。 确如瑟瑟所言,次日开始,路上的所见,与此前来的时候,已是完全不同了。 黄河流至此地,改向东去,西南面是华山与潼关,往东则是洛阳。 就在不久之前,她为联姻去往太原府经过这一带时,宇文纵才结束潼关之战不久,兵马整休,并未继续东进,孙荣军队因吃了败仗,大多仓皇东退。因而,这一带的沿途,虽也淆乱纷杂,流民散兵和山贼强盗并不少见,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再次兵戈汹汹,天气好的时候,有时经过黄河旁的无人野滩,隐隐便能望见对岸旗纛如云,随风时隐时现。那些都是宇文纵的大军。 而在这边,风陵和潼关这一带的黄河沿岸,更是重新开始集结起孙荣不断紧急遣来的大批军队,召国的斥候与驿卒的快骑更是如同流星,不停地往来穿梭在路上。 大战即将再次来临的紧张气氛,一日浓过一日。 一行人离开大道,小心走了几天野径,避开孙荣集结的军队,这一日,辗转来到了一个无名的野渡之前。 崔交向着对岸发出唿哨之声,片刻后,只见岸边一片茂盛的芦苇从里,划出来了一条渡船。 渡船是早前便安排好的,在此已经等待多日。一行人过了河,再走出一段路,终于,沿途的人喧马嘶声渐渐稀落,潼关已在身后。接下来,只要再走个一两天,便是立刻爆发攻打洛阳的惊天大战,对他们也是无甚大的影响了。 当夜,落脚在了一座荒芜的野寺之中。 崔交将李霓裳与瑟瑟引到后殿,指着角落一处看去已打扫过的空地,说此处是她们今夜休息的地方。 “崔将军说,只好再委屈公主与姑姑了。等再过两天,应便有人接应了,到时再不用受这样的苦。” 在马车上连着挤睡了几夜,今夜能下地,有如此一个宽坦的地方,瑟瑟哪里还会埋怨,铺好睡觉的地,与李霓裳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食物,便睡了下去。 瑟瑟应当极是倦怠了,躺下后,很快便睡去。李霓裳卧在她的里侧,将她给自己盖了大半的被子分到她的身上。渐渐地,困意袭来,她亦闭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她被外面发出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之声惊醒。 周围仿佛被一群人马包围了起来,不但如此,她也开始听到不绝于耳的刀剑拔动的声音。 这时,瑟瑟也被嘈声惊醒,飞快坐了起来,与李霓裳对望一眼,二人正惊疑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只见崔交显身,解释道:“外面来了敌对之人,应便是宇文纵之人!公主勿要担心,亦不必出去,留在此处便可,卑职守在此地!”说完,拔刀停在门外。 外头嘈声更甚,火杖光动,瑟瑟已爬了起来,走到门后向外张望,李霓裳也跟了过去,隐隐看见至少数十人,已冲入前殿,将崔重晏的十几人包围了起来。对面领头之人,也是一个青年,看去年纪与崔重晏相仿,此刻一手举着火杖,一手提剑,目光阴沉,神情笃定,应是对今夜的局面,已是全然掌控。 崔重晏虽遭人包围,却竟不慌,盯着对面那人发声:“你到底何人?为何一路跟我至此?” 那人冷声道:“姓崔的,你今夜死到临头了,我不妨告诉你,好叫你死个明白。我乃宇文敬,横海天王便是我的叔父。你竟敢冒用我叔父之名,在太原府行卑劣之事,坏他英名,我岂能饶你!”说着,他抬起双目,扫了一眼后殿的方向。 “还不速将公主交出,再束手就擒,我替你在叔父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能饶你不死!” 崔重晏轻轻哦了一声:“据说宇文纵麾下,左信王,右义王,再四大猛将,八员太保。你便是那个位列太保的宇文之侄?我倒确实听人提过关于你的一二句话,道宇文纵无妻无子,族人亦尽死绝,只剩一个远房族侄,便是为此缘故,那族侄得以位列太保之位。原来是你,失敬了!” 他口里说着失敬,然而语气分明显出轻蔑之意,意指对方不过凭这一点远房血亲的关系,才得以有今日地位。 此言或恰好也戳中宇文敬心事,他的面上露出恼恨之色,目射凶光:“姓崔的,我不与你饶舌!速速将人交来,再束手就擒,跟我回去领罪,今夜我或还能饶你不死,否则,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所!” 崔重晏神色不动:“你便如此笃定,你能奈何得我?” 宇文敬看一眼他身后总共寥寥十来人,哈哈大笑:“我从前倒也听闻过你这个青州义子的名声,但你以为,你凭这区区十来人,便能挡我人马?” 崔重晏目光微烁:“我这十来人,自然不够你看。只是,我若还有人呢?” 宇文敬一顿,恰好这时,外面冲入一名他的手下,高声禀道:“太保!不好了!外头还有埋伏!人数看着不少,至少上百!” 话音方落,寺外已传来喊杀之声,显是埋伏之人与宇文敬留在外的守兵厮杀在了一起。 宇文敬脸色顿时大变,万万没有想到,此处竟会设有暗兵。 他此行也只带了四五十人,本以为用来对付十来人,已是绰绰有余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还藏着人马,硬战怕是不利。 他心念疾转,立刻决定撤退,然而崔重晏又岂容他轻易逃脱,轻叱一声,他身后的十来人便拔刀一起围了上来。 宇文敬在身旁亲兵的护卫下奋力应战,且战且退,一个失手,身上便被利刃划伤,血顿时涌流而出。 他心惊不已,又见崔重晏还立在原地未动,只森然望来,便杀气迫人,知今夜自己怕是要栽在这里了,一时悔恨万分,恨自己没听谢隐山之劝,落到如此地步。 正绝望之际,突然这时,外面再次发出一阵喧声,仿佛又来一拨人马。 宇文敬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寺门后疾驰冲入一匹高头骏马,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外响起:“太保勿慌!速速上马!” 宇文敬辨出竟是谢隐山来了,顿时大喜,精神一振,当即看准机会,一个纵身翻上马背,随即调转马头。 这时,人随声到。只见一名身形魁伟的汉子也纵马冲入,威风凛凛,硬生生地杀出来一条通道,接到宇文敬,护着他便又冲了出去。 崔重晏做事一向会留后手。这一带靠近潼关,形势复杂,他早在送公主去往太原府时,便提早在此暗留了一百人,既作消息刺探,亦是为防不测,作接应之用。 此次一路行来,身后始终咬着这队人马,距离越来越近,他早有所察觉,却无事一样,直到今夜,推断对方应会动手了,便预先设下埋伏。眼看就要彻底反杀,却没想到,那个最早追了他一路的信王谢隐山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崔重晏疾步奔出寺门。 外面已陷入混战。谢隐山应也带了几十人马过来,两边人手齐平,斗得难分难解。宇文敬在谢隐山的保护下,骑马正在朝外冲去。 这个宇文敬,看谢隐山这般救他,便能窥知一二,应是宇文纵的继位之人了。崔重晏岂肯就此让他逃脱,一个纵身,也跃上马背,疾追不放。 谢隐山转头,看见崔重晏带人还在追赶,放了一箭。 那箭星移电掣,疾射而来。 崔重晏挥刀砍箭,追势被迫受阻。 谢隐山此时厉声道:“崔小将军!你冒用我天王之名行事,坏天王之名在先,过错在你,岂不知见好便收之理?我看你也算是个人物,此事暂不追究,回去禀明天王再论!听我一句,今夜各退一步,各司其事,免得耽误正事!” 言罢,命人撤退,自己继续护着受伤的宇文敬离去。 崔重晏盯着前方远去之人,渐渐停马。 “右将军,追不追?” 崔交见险情解除,也赶了出来,问道。 “罢了!你带个人跟上去便可,看他们究竟怎的一回事!”崔重晏吩咐。 “多加小心,这个谢隐山不好对付。”他又叮嘱一句。 崔交应是,叫上一名经验老道的斥候,两人纵马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场乱战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叫人意外。瑟瑟躲在后殿口看完经过,暗自咂舌。这时,又见崔重晏走来,说已无事,问公主是否受惊。 她摇头笑道:“崔郎君运筹帷幄,有你在,何须担心。放心吧,公主很好,我会陪着她。” 崔重晏望一眼后殿里的那道身影,向着瑟瑟行一谢礼,转身退去。 第二天,一行人继续上路,平安无话。再过两日,他们将出虢州,青州也会有人前来接应。崔重晏开始加快行程。 这一夜,宿在一间旅馆之中。一切安顿好后,深夜了,李霓裳发现瑟瑟一反常态,还是没有睡去,在榻上翻来覆去,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崔重晏曾托瑟瑟再次问她关于前次所谈之事的想法。这边同行之人,皆是崔重晏自己的人,无须隐瞒,但青州之人即将到来,两方汇合在即。虽不知接应之人是谁,但无论谁来,她若不回青州,便需提早安排一番。 自然,她依旧是当日的回复。 李霓裳疑心崔重晏是否就此事又向瑟瑟额外说了什么别的话,或是施加过压力,她却不方便和自己说,这才闷在心里无法入眠,便起身,点了灯,执笔问事。 瑟瑟凝眉半晌,终于仿佛下定决心。她下榻察看了下窗外,这才附耳,用极轻的声音告诉李霓裳,她早在青州之时,便暗中买通过崔交的一名手下,那人对她死心塌地。这件事,长公主也是不知。 就在今日,那人向她透露了些崔交前日刺探得来的消息,因事关裴氏,她十分犹疑,不知该不该让李霓裳知道。 李霓裳心口咯噔一跳,下意识便觉不是好事,立刻攥了瑟瑟的胳膊,睁眸恳求地望着她。 公主这等表情,瑟瑟怎会不明,一咬牙,终还是将事说了出来。 起初,谢隐山潜入太原府,是为探查裴氏兄弟与青州联盟之事,并无插手之意。不料婚礼当夜,发现有人竟然冒充天王之名行事,目的可疑,怎会放过,盯上崔重晏后,想将其捉住,奈何他十分警惕,谢隐山一时也无法得手。随后,他收到另外一则消息,因事关重大,便放弃此事,匆匆赶了回去。 能让谢隐山如此重视,自然是件极大之事。 天王宇文纵早年便与裴氏结下了不解之怨,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裴大将军早已作古,裴家如今只剩小辈当家,天王自视甚高,自然不屑与小辈再去清算陈年私怨,但河东之地,山西之域,自古山河表里,天王早便想要纳入治下。 此番潼关战后,关中到手,天王的下个目标,既不是世人以为的齐王青州,也不是孙荣的洛阳,而是裴氏兄弟如今据有的河东之地,太原府。 天王定下战计,假意在潼关与风陵一带排兵布阵,作出一鼓作气,继续佯攻孙荣的假象,实际却是另有谋划。 沿着黄河北上,有一古渡关口,名为龙门关。那里传言乃是大禹治水所凿,水浪起伏,如山如沸,状若破门,一泻千里,两岸皆是悬崖,唯有神龙可越,故得名龙门。 龙关门往北,可直通晋州和太原。故此处自古便是黄河险关,如今依旧控在孙荣手中。 但那个召国的龙门守将,早在潼关战后,便暗中降向天王,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天王的计策,便是大张旗鼓佯攻孙荣,实则趁人不备,暗中渡过谁也想不到的险关龙门,直接北上,奇袭晋州。即便一时无法拿下太原府,只要攻下晋州,便可截断裴氏南下交通。不但如此,太原府若失晋州,没了缓冲,如丢失大门,被破也是迟早之事。 先打裴氏兄弟,另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继续分化孙荣与崔昆。 如今天王若是攻打这二人当中的任何一方,反或会促使两方摒弃前嫌继续合作,共同对敌。先不打他们,去打裴氏兄弟,两方没有压力,利益驱使之下,必会继续狗咬狗。先叫他们相互消耗力量,将来打起来,也更容易一些。 至于这个隐秘计划,如何会被斥候探知,那便要归功于宇文纵的那位族侄宇文敬了。 第46章 昔年长安被破, 皇族与高姓名门,遭人手拿族谱逐一杀戮清点人头。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有侥幸逃生者, 实属大幸。 而事实上,如此屠门之法,也不是什么新鲜之举了,先前早就已经开过先例。 宇文纵少年时叛出朝廷,最后落得个家灭族亡的下场, 凡族谱上记有姓名之人, 悉数遭到检点,无一例外,人头落地,九族之人, 全部都被朝廷杀死,剩他孤身逃到河北,可想而知, 深仇重怨,不共戴天, 说是梼杌饕餮、饿虎饥鹰都不为过。化为巨寇之后, 从此彻底肆无忌惮,兴风作浪,玄黄翻覆, 直接成为了后来前朝覆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此后却不知何故, 他竟孤家寡人了多年,始终不曾开枝散叶。如今的这个侄儿宇文敬,并非三服血亲, 严格来说,应是五服之外的旁支族侄。 正常的大家族内,如此偏支,恐怕年终祭祖都未必能够轮得到上香,但在宇文纵这里,他却是唯一的家族后裔了。当年得知族内还有如此一个子侄辈仍活着,将人接来,自是厚待,处处加以栽培。 然而宇文敬其人,性偏狭量。一面自恃特殊,高自期许,一面却又总是担心旁人会在背后不服自己,随着年岁渐长,心态非但没有改善,疑虑反比从前更甚,故处处争强好胜,想要表现自己,以证明他的能力匹配得上如今的地位。 宇文纵大约看出他的秉性,有些失望,对他的栽培,也没早年那般上心,这几年,几乎不会再对他委以重任,但这在宇文敬看来,却是他受到旁人挑唆的后果。 宇文纵身边最受他倚重,亦是跟随他最久的亲信,一个是义王陈永年,另位,便是信王谢隐山。 义王陈永年是当年接来宇文敬的人,除去叔父宇文纵,宇文敬独对他言听计从,二人私下关系密切,自然不会在背后对他不利。 从前他尚未成年,也就罢了,如今转眼二十五六了,位置却始终不动。遇到大事,宇文纵更不会叫他独担重任,上次攻打潼关,只派他领了支人马充为侧应。 没有机会,如何立下大功?没有大功,又如何向叔父证明自己? 陈永年这些年与谢隐山暗地有些龃龉,谢隐山平日对宇文敬的态度,在宇文敬看来,也不够敬重,故心中一直存着不满,总疑心谢隐山图谋篡权,在叔父面前诽谤自己。尤其,此次宇文纵定下佯攻洛阳实打太原的策略,那关键的龙门渡守将,便是谢隐山早年在河北还做豪族巨富之时施过恩情的,此番就是谢隐山出面,才投降了过来。 与从前一样,这次又没有轮到立大功的机会,宇文敬怎能甘心?恰好,前些时日,他从陈永年那里获悉谢隐山去太原府办事,便带人也跟了过去,意在争功。谢隐山追索未果,考虑龙门用兵更为重要,天王或随时都将下令出兵,决意返回,劝宇文敬也一并回去。 龙门那边,自己是使不上力气了,这边,他若能将那个疑似是公主的女子连同齐王义子一并拿了,回去之后,足以扬眉吐气,怎肯听劝,执意不从,谢隐山越劝,他反越疑心是谢隐山不愿看到自己立功。等到谢隐山劝说不动,无奈离去,他便亲自带队跟踪,终于等到那一夜的机会,本以为十拿九稳,万万没有想到,竟中了崔重晏的圈套,若不是谢隐山放心不下,掉头回来,只怕此刻已是作了阶下之囚。 千山风雪 第41节 他被谢隐山救走之后,面上表谢,然而心中,实却倍加郁闷。谢隐山急着赶去龙门,见他受伤不重,似也不愿再与自己同行,毕竟身份特殊,不好勉强,送他到了潼关镇后,便再次分道。 周围之人皆在为着即将到来的又一场大战各自忙碌,唯独他无所事事,苦闷至极,又担心此番过后,愈发遭人轻视,更不得叔父之心,当夜借酒浇愁,悒悒不乐。 他的亲信知他喜好美人,府中早有不少宇文纵赏下的宠姬美婢,但每每外出,总也不忘猎艳。当夜为他在镇上的一间酒坊里物色来了一个酒娘。 酒娘不但貌美,更晓风情。一面劝酒,一面慰问心事。他喝得大醉,怎肯在美人面前示弱,将心中的苦闷全部转作幻想,称自己将统军奇袭晋州,拿下前朝北都,见美人不信,索性又将龙门关的内幕讲了出来,当夜最后,烂醉不醒,等到次日,日上三竿醒来,美人已是不见,他再回忆昨夜自己仿似说过的一些话,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更是后怕,为防万一,立刻命人去将昨夜的酒娘杀了灭口,没想到赶到酒坊,却被告知,那个美人并非店内女郎,而是临时外来之人。有人给了店主重金,叫那女郎当街沽酒,店主乐得有钱可拿,至于什么来历,是半点也不知晓。 宇文敬惶恐万分,怀疑自己已是闯了弥天大祸。然而以他秉性,叫他此刻去找宇文纵认罪,以防范军事行动万一因他而造成的损失,他怎有这个胆气?思忖一番之后,终究是不敢声张,只能寄希望于上苍保佑,不要出任何岔子,又吩咐亲信,对外半句也不可提昨夜之事,随后悄悄离去。 那美人自是崔交安排,不费吹灰之力,探到这个惊天内幕,立刻赶回,转告给了崔重晏。 崔重晏获悉消息,起初也是吃惊,没想到宇文纵竟如此老奸巨猾,玩得好一手声东击西。 接下来,无论是裴家吃亏,还是孙荣齐王相互争斗,与他,都是乐见之事。自然是当什么都不知道,坐看结果便可。 然而他又怎会想到,黄雀在后。 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手下里,竟也有人在他浑然不觉的情况之下,暗拜在了瑟瑟石榴裙下,将事都告知了瑟瑟。 李霓裳听完,半晌一动不动,只将双手握得越来越紧,到了最后,指节泛白,已是不见半分血色。 瑟瑟在旁默默看着,心情极是复杂。 实说的话,她知道,自己此时就应像崔重晏一样,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该开口,将此事告知公主。 只要她叫公主知晓了,事实上,便也如同默认,她愿意通风报信,将消息传递给裴家之人。 否则,她又何必多此一举,主动将事告诉公主?难道就是为了让公主知道,却又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让她平白焦虑不成? 瑟瑟自己也是无法明了,如她这样一条已被长公主牢牢系在手里的此生再不可能翻覆,长公主案上有食,她才能在地上获得残羹的犬马,怎就不愿看着裴氏遭难。 李霓裳低着头,几捏折指甲,咬碎银牙,忽然,她抬起眼,望向瑟瑟,只是,未及有任何表示,便见她已开口,低道:“公主安心,我会尽快安排,叫人将这消息送到裴家人的手里去。” 她说完,见李霓裳一怔,一双美目露出惊喜之色,整个人也终于跟着恢复了些鲜活,不再像此前那样如槁木死灰。 李霓裳确实没有想到,瑟瑟此事竟会应得如此快,甚至不用恳求帮忙。 要她帮忙传信,便意味着承担风险。这一点,李霓裳怎会不懂,这是要将瑟瑟置于险地。可是如今这样的境况,不求她,又能求谁? 此刻,惊喜感激之余,李霓裳更是惭愧不已。 瑟瑟和自己不同。 为裴家之人心折也罢,不愿河东那片宁静之地遭宇文纵那种魔头蹂躏也罢,她不知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必是要想法子将消息送过去的。 可是瑟瑟不一样。她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件事涉险。 崔重晏的态度如何,她不用看就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允许消息走漏出去的。 瑟瑟将事告诉自己,已是冒险,此刻竟又一口应了帮忙。 李霓裳心中的感激与惭愧,几无法全然表达。她跪在榻上,欲向瑟瑟行礼,却被她拦了。 “公主不必负疚,更不用向我道谢,我受不起。”瑟瑟拒道。 “我也并非是在为公主做事。” 李霓裳面露惑色,不解地看她。 她沉吟了片刻。 “这一趟河东之行,君侯夫妇的风度,叫我颇感新奇。” “我生平坏事做了一箩筐,好似从没做过什么好事。这一次……” 她望着李霓裳,微微一笑。 “就当我在积德吧。日后下了阿鼻地狱,也不至于一件好事也说不出来。” 言罢,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便将李霓裳扶着躺下,给她盖被,随后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瑟瑟告诉她,她会叫那人另外安排信使,连夜将这消息送往河东。顺利的话,七八天就能到,应当能够赶在宇文纵出兵前,让裴氏知晓。 星河耿耿,长夜难眠。夜渐深沉,本应回的瑟瑟,却始终不见踪影。李霓裳等得忐忑不安起来,心里开始生出不祥的预兆。 月影渐渐移窗,蓦地,三更鼓声传入李霓裳的耳。 她被这更鼓声弄得心惊肉跳,再也等不住了,翻身坐起,匆匆穿了衣裳,下榻朝外走去,打开门,便当场顿住。 门外檐下,不知何时,立着二人。一看便是崔重晏身边的人。 她醒神过来,迈步待要走出,那二人已是上来,一左一右,将她去路挡住,接着,行了一礼,用谦恭的语气说道:“不早了,外面如今也不太平,公主请勿出去,还是去歇息吧。” 李霓裳哪会听从,继续朝前走去,二人不敢强行阻拦,后退几步,又并排立在一起,再次挡她去路。 李霓裳勃然大怒,抬手一把推开二人,强行冲了出去,随即提裙,奔向崔重晏的住处。 他那门外亦有人在守着,看见李霓裳突然到来,纷纷来拦。然而众人既不敢碰她一根手指,也不敢伤她一根寒毛,她却不管不顾,一味硬闯,便是人再多,又如何挡得住,竟叫她一口气冲到了门前,一把推开,闯了进去。 门一开,一股浓重的新鲜血腥气味迎面扑来,熏得李霓裳呼吸一滞。她骤然停步,定睛,顿时被眼前的所见惊呆了。 只见地上扑着两个尚未死透的人,身下已经流了满地的血,崔交双膝落地,垂首跪在一旁,神色惶恐,看去像在请罪,他手边的地上,有把染血的刀,显然,他这两名部下,都是他亲手所杀。而方才一直久等不回的瑟瑟,果然也在这里。 她的双手被反缚在身后,人歪在地上,模样显得颇为狼狈,忽然看到李霓裳闯入,顿时面露苦笑,向她投来歉意的目光。 而崔重晏,此刻就坐在堂屋的中央。他应当早就听到方才屋外所发的动静了,望着李霓裳破门而入,一张阴沉面孔之上,露出了几分罕见的怒意。 此时那些没能拦住李霓裳的护卫纷纷跪在门外请罪。 “退下!”他咬着牙,斥了一声。 众人急忙退开。 李霓裳心里已是雪亮。 送信之举被崔重晏发觉了,那二人当场便被诛杀。 至于瑟瑟…… 李霓裳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 他如此对待瑟瑟,极有可能,已是动了杀心。 仅这一趟,瑟瑟便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以他为人,怎会真正放心? 以这一趟死的人数来看,少个瑟瑟,回去之后,也不是不能解释的事。 李霓裳定了定神,在崔重晏那两道阴鸷的目光逼视下,走了上去。 “公主,你千万不要替我向他求情啦!”瑟瑟躺在地上,模样狼狈,神情却是如常,笑着说道。 “方才我都说了,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公主你无关。何况,他是个什么东西?怎配公主向他委曲求全?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瑟瑟轻蔑地睨了一眼崔重晏,发出一道嘲笑之声。 “算我运气不好,今晚还是不够仔细,落到了他的手里。我只恨没能做成事。他要杀便杀,当我会怕吗?” 任凭瑟瑟如何讥嘲,崔重晏的神情也是毫无变化。 他恍若未闻,只盯着李霓裳,道:“这里没有公主的事,公主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见李霓裳一动不动,皱起两道眉峰,看向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崔交:“送公主回去!” 崔交忙从地上起身,待强制将李霓裳从此屋带出,谁也未料,她骤然操起一柄放在案上的匕首,举了起来。 这个变故,令近旁几人都吃了一惊。 瑟瑟尖声求她放下匕首,崔交待要上去强夺,李霓裳已是迅速后退了几步,避了过去。 崔重晏回神过来,顿了一顿,终于放缓了些语调,然而语气依旧冷淡:“公主还是放下吧!公主金贵之躯,历尽艰难到了今日,难道全无要做之事,为了一个贱婢,伤自己的命?” “公主不会不知她做了什么吧?她竟敢将手伸到我的身边!我岂能容她!” 李霓裳只将匕尖慢慢上举,在他的盯视之下,经过了自己的咽喉,继续往上,最后,停在一侧的面颊之上。 接着,在崔重晏陡然醒悟的不敢置信似的惊骇目光中,她手腕发力,带着匕尖,毫不犹豫,划向自己娇嫩的一片颊肤。 崔重晏神色顿时大变。 方才的一切,她清楚,他同样也很是清楚。 她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拿性命威胁自己,与自己博弈,以保下那个瑟瑟。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看走了眼。 她确实没打算死,但却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 毁容,比起以命相胁,所带给他的震动,更为巨大。 因以命相胁,或还是假,然而看她神情,毁去容颜,她竟毫不犹豫。 他不敢再赌了,绷不住,立刻认输,一个飞身扑上,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里夺走。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锋利的匕尖,已在她的耳侧划出一道伤口。血珠子从她薄嫩的耳肤下缓缓渗出,滴落在了她的肩上。 “把她带下去!” 崔重晏愤怒地将夺来的匕首一掷,又朝崔交喝了一声。 崔交知他指的是瑟瑟,反应过来,急忙将惊呆了的瑟瑟从地上扶起,正要弄出去,这时,外面疾奔来了一名随从,接连禀道: “右将军!接应的人方才连夜到了!” “乃是世子领的队!” “人已在外,就要进了!” 第47章 暗屋之中, 灯影幢幢。 崔重晏手握一块洁净的素罗巾,压着李霓裳正在渗血的耳,为她止着血。 在屋外, 从会客堂的方向, 不时地飘来几声崔交应付着崔栩的断断续续的说话之音,愈显耳畔寂静。 崔重晏默默压了片刻,轻轻拿开沾血的素帕,就着身畔一盏釭油灯的火,看了一眼她面耳的伤。 渗血已是止住了。万幸, 方才那一刀, 刀尖歪划过去,只在她的耳垂附近留了道不算深的伤,看去,如肤上画的一道细细的红线。 他又从药瓶里取了点药膏, 用指腹轻抹在伤上,再将双手已被反缚在身后的李霓裳抱起,送到床榻上, 将她的双腿也绑住,最后, 给她盖了被。 待全部事做完, 他望向手脚被缚只能躺在枕上睁大眼盯他的李霓裳,道:“世子来了,他的目的, 公主应当清楚。我料公主应不至于想要被他带走。” 千山风雪 第42节 “至于我如此对待公主……” 他顿了一下。 “我不妨直言, 此次我没有理由再帮裴家了,只能先委屈公主,免得公主做出不该做的事。容我先去打发走人, 我便回来,给公主松绑。” 他说完,开门而出,吩咐门外之人守着,随即向着前堂走去。 堂中,崔交正应对着径自直闯而入的崔栩,说已数次通报,只是右将军今夜多饮了几杯,想是睡得沉了些,请他再稍待片刻。 崔栩风尘仆仆连夜赶到,等得茶都冷得没了温气,还是不见人来,再也按捺不住:“他到底何意?莫非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竟不敢出来见我?” 崔交再次躬身赔罪:“世子误会!确实是右将军醉了……” “我自己去请他!” 崔栩截了话,霍然起身,正待迈步,门外响起一阵靴履的落地之声,他抬目,见崔重晏已是走了进来,便打量他一眼,哼声道:“右将军好大的架子。我还以为,北上了一趟,我便无福得见右将军的面了。” 崔重晏如常那样行礼,微笑道:“世子言重,今夜确是我多饮了两杯,未能远迎,请世子恕罪。” 言罢望向崔交吩咐道:“世子不辞劳苦,远道前来接应咱们,还不叫人备些酒水,为世子洗尘!” 崔交应是,却被崔栩不耐烦地打断。 “不必了!我问你,公主呢?快将她带来!” 崔栩问完,见崔重晏半晌不应,焦躁起来:“你为何不应?她人呢?快将她叫来!我要见她!” 崔重晏道:“公主如今不在我这里。” 崔栩一怔:“你何意?难道……你没将人带回?” “确是我的罪过。大婚那夜都发生过甚事,我料世子已从令舅那里知晓了。并非我不想将公主带回,实是有心无力。” 崔栩面色登时一变。 他是最后一个知晓公主代替蕙娘联姻的人,当时从舅父田敬口中听到时,事已定下,他纵然万分不满,也是不敢公然违抗他父亲的决定,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人最后能够回来,便忍了下去。当时伤情太重,也无法同行,只得留在青州等待。谁知等到最后,人没回,噩耗传到,怎还坐得住?又听田敬说,崔重晏还盘桓在那里,意欲带回公主,齐王派人出去接应。当时他伤已养得差不多了,怎等得住,立刻跟上,日夜兼程地行路,来到这一带后,终于在约定的交通要点联络到人,得知崔重晏一行在此,遂连夜赶到,碰头在了一起。 本满心以为,此行能由自己接走公主了,带她回往青州,怎想到兜头如此一盆冷水。 他盯着崔重晏:“瑟瑟呢?公主回不来,你不会和我说,瑟瑟也被扣在那里?” 崔重晏道:“她倒是回来了,就在此处。” “叫她过来!” 崔重晏转向崔交:“去把瑟瑟姑姑请来!” 没片刻,走进一位女子的袅娜身影,瑟瑟到了。 崔重晏看着瑟瑟,神色如常,“世子方才问起公主,我实在惭愧,无言以对。当夜你在公主近旁,都发生何事,你最清楚不过,劳烦你与世子说下当时情景。” 瑟瑟向着崔栩见了一礼,回忆道:“那夜婚礼过后,外面混战了起来,我便照先前与右将军的约定,趁乱想去将公主接出行宫,再与右将军汇合。不想裴家人十分警惕,当时便将公主扣下,里外全部都是守卫,我寻不到机会,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先逃出行宫。随后右将军与我在那里停了一段时日,然而用尽法子,依然无法将公主带回,出来时日已久,也需回去向齐王与长公主作个交待,故只能暂时放弃营救,先回往青州,再从长计议。” 崔栩听完,似是疑信参半,或者,是他心有不甘,不愿相信。他焦躁地踱来踱去,忽然,停步望向崔重晏,咬牙地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公主当真还在那里?” 崔重晏语气淡然:“世子都已到了此地,若是不信,何妨自己去太原府问个清楚。我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回去向义父与长公主任认罪,任凭处置。世子若是当真能将公主要回,我求之不得!” 一路期待,竟如此彻底落空,崔栩此刻的失望与愤怒可想而知。他呆呆立定,犹豫不决。 就此掉头回去,实在不甘。然而若真如崔重晏所言,再继续往太原府去,莫说能不能要回人,想裴家因了前次之事,必正咬牙切齿欲一血前耻,自己如此几人,贸然前去,只怕送人头都是不够。 美人固然难舍,然而轻重缓急,亦是不得不考虑的情况。况且,父王与孙荣的纠纷还没个结果,风闻宇文纵正在潼关和黄河沿岸调集大军,预备攻打洛阳,孙荣若不是为此缘故,恐怕早已与自家撕破脸皮,而今局面虽见缓和,但威胁仍在,自己身为世子,如此关头,怎可为美色而以身犯险?不如先回,等此次危机过去之后,再想法子将人要回。 犹豫了一番,他恨恨道:“罢了!如今孙荣正在衅事,青州不可无防,我尚有要务在身,我先回了!” 崔重晏神色淡漠,不置可否。崔交便上去行礼:“卑职代右将军恭送世子,右将军亦会尽快返回青州,以助齐王与世子共御外敌!” 崔栩横视一眼崔重晏,暗暗捏了捏拳,掉头朝外大步而去,然而走了几步,忽然他又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崔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正盯着地上的那片印痕,心下不禁一紧。 地上这一摊血迹,方才虽已紧急处置过,地面又是泥地,故看去并不明显,然而经验丰富之人,还是不难辨识。 “这是哪里来的血?” 崔栩上去,俯身凑下去,嗅了一嗅,起身指着脚下问道。 崔交哦了一声,解释:“世子不曾听令舅说起过吗?宇文纵的人那夜有所图谋,坏了咱们的大事,不但如此,宇文纵手下的那个信王,趁右将军落单,意图要对右将军不利,一直紧追右将军不放。这也是为何右将军没能及时将公主救出。如今咱们走了,他还一直派人跟踪在后,今夜便是捉了个前来刺探的人,讯问过后,杀了,弄脏了地。世子好眼力,这都看出来了!” 崔栩听罢,视线从崔重晏那里转到一旁瑟瑟的脸上,见二人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又狐疑地环顾起了四周。 崔交方才那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没什么破绽可寻,然而,或是因了长期不和,崔栩直觉不信,眯了眯眼,道:“罢了,今夜我也乏了,回去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我也歇下来,明日咱们一道返还青州便是。” 说完,朝外呼了一声,命他随从全部入内落脚,自己迈步便朝后面走去。 崔交立刻跟上,笑道:“既如此,世子请随卑职来。实是因了世子到得突然,此处地方狭小,今夜已无空屋,比起下面人的住处,卑职那屋还算是勉强能够住人,卑职腾出,这就引世子过去,委屈世子,今夜便在我那屋中歇了。” 崔栩摆手,扭头望向崔重晏。 “我出来前,父王与舅父再三叮嘱,右将军一向劳苦功高,命我时刻牢记兄弟之情,再不可如从前那样犯错。我与右将军既是兄弟,也为父王左膀右臂,此番我是真心悔过,不如趁着今夜机会,我与右将军抵足同眠,畅叙兄弟之情,岂不更好?” 公主此刻人就在右将军的寝屋之中,崔交怎能叫他如此闯去,迅速暗窥一眼崔重晏,用右将军不惯与人同眠为由婉拒。 崔栩哈哈笑道:“右将军何时竟如此扭捏,如妇人那样作态?咱们外出打仗的人,哪里那么多讲究?今夜机会难得,我是定要与右将军同寝了!” 崔交还待寻找借口推脱,不料崔栩已是沉面,哼了一声:“不过是同寝而已,怎的推三阻四?莫非……”他望一眼后屋的方向,“屋中是有甚见不得人的事?” 崔重晏开口:“世子邀眠,我求之不得。” “来人!” 他转向崔交,“将世子行装送到我的屋里去,我引世子用饭。” 右将军言下之意,崔交怎会不懂。 其实方才未等他开口,崔交便已用眼神暗示手下之人立刻转去,速将公主转出屋子。 崔栩平日虽然鲁莽,却不是蠢人,心中疑惑起来,怎肯耽误,转了身,人已往后走去,口里说道:“饭就罢了,我极是困乏,这就去歇!” 说话之间,他已高声呼来随从,跟他一起,呼啦啦地涌入了后堂。 后堂地方不大,主屋一眼可见。崔栩径直穿过庭院,领头,大步向着那扇关闭的房门走去。 崔交此刻紧张得手心已在冒汗了,抬眼对上同行的崔重晏的目光。 二人四目相对,他看见崔重晏的眼底涌出一缕杀机,登时便明了他的心意。 事已至此,再无别法,只能破釜沉舟,先下手为强了。 他向崔重晏暗暗点了下头,看着他继续随着崔栩前行,自己悄然后退,欲将人手全部暗中召来,等右将军出手,便合围而上,将崔栩带来的人也全部击杀在这里。 崔栩几步便跨上台阶,走到房门之前。 崔重晏面上不动声色,一手却已按握住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只待崔栩入屋,便就下手。 咣一声,崔栩一把推开了门。 崔重晏目光森然,正待跟入抽匕杀人,突然,他的视线凝顿住了。 对面那张床榻之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人。 崔栩此时已经走了进去,绕屋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什么他疑心被藏起的人,还不死心,又假意整理袍角,弯腰下去,窥了眼床榻底下,最后连屋中箱柜,任何可以藏住人的地方,都未放过。 屋不大,看完一圈,毫无发现,抬起头,见崔重晏还立在门口,身影一动不动,只得走了过去。 崔交暗中已是做好将人全部杀死的准备了,不料竟发生如此一幕。 他回过神来,震惊之余,暗自也长松出了一口气。 说老实话,崔栩身份非同一般,如方才那样真要杀人,也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杀了他,右将军如何善后,将是个极大的问题。 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有如此转机。迅速暗示身后之人退下,随即上去道:“如何?世子今夜当真要与右将军同寝?” 崔栩心中失望不已,怎还有兴趣留下在此过夜,打了个哈哈:“罢了罢了!我忽然想起,我另外还有要紧之事,不如我先上路,你们慢慢再来便是!”说完,头也不回,领人大步便去。 待崔栩一行人的马蹄之声消失,崔交返身,疾奔入内。 崔重晏已将屋内又察看过一遍。饶是他素来不露神色,此刻也是难掩惊异。 公主竟然真的不见了。 崔交更是摸不着头脑。忽然,他想起看守之人此前曾经跟随自己在裴家故居保护过公主。 当时二人,一个被裴二俘虏所杀,另个就是今夜看守公主的,名叫刘良。 方才入内,并不见他人。难道他也如今夜被杀的手下一样,竟被公主美色所俘,胆敢背叛右将军,私放走了公主? 正是这时,一名手下喊道:“右将军!刘良找到了!” 崔重晏奔出,崔交亦急忙跟上。只见众人从庭院的角落里搀出一人,那人身上并无外伤,然而不知何故,面孔青黑,看去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崔重晏脸色极是难看,几步上去,五指紧紧攥住了他的脖颈,将他上半身离地提起。 “公主呢!你怎么看的人!” 他厉声喝问,见刘良艰难喘息,似将要窒息,顿了一顿,才松开了手。 刘良剧烈咳嗽了片刻,这才勉强从地上爬起,磕头道:“卑职有罪!公主……公主跑了!” “快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崔交忍不住也出声催促。 刘良缓出一口气,将经过讲了出来。 就在方才,他守在门外,忽然听到屋内发出一道不小的响动之声,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便推门察看,发现竟是公主从榻上摔落在了地上。 当时看她俯面向下,紧闭双目,人一动不动,仿佛昏厥了过去,他怎能不管,便入内,想将她翻过来察看情况,谁知手才伸出,只觉一道金光从面前一掠而过,手背感到一点针刺似的微痛。他低头察看,不见任何异常。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不料,才呼吸几口气,便觉胸口闷涨无比,接着,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手脚发软,人支撑不住,一下扑倒在地,而公主却睁开眼睛,双脚夹抽出他身上的腰刀,用锋利的刀刃磨断捆住她手的绳索,再解开脚索,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向着外面奔去。 当时他的意识已渐模糊,手脚发麻,舌头也没了知觉,根本说不出话,只知自己就要死了。万分绝望之际,忽然看见公主又停了下来,转身望一眼他,似面露不忍,竟走了回来,掏出一颗药丸似的东西,推入他的喉中,完毕,这才匆匆离去。 他猜公主喂给他的应是解药,片刻过后,人便恢复了些知觉。这时他又听见外面隐隐传来说话之声,辨出是世子的声音,知世子与右将军素来不合,这般闯入,必是存心衅事,若叫世子见到屋内景象,怕要多事,便强撑着起来,将周围收拾了下,奔了出去,藏在庭院的角落之中,等着世子离去。 他讲完经过,崔交惊讶万分,抬起头,见右将军已是起身,向着马厩方向奔去,急忙也跟上,到了,果然,马已少了一匹,再到近旁后门察看,发现门已打开,外面漆黑一片,空荡荡只剩夜风掠过野地所发的风声,除此,哪里还能见到公主的身影? 崔交见崔重晏脸色铁青,急忙说道:“右将军息怒!公主应是往北去了,料她出去不会很远,我这就带人追上,定会将她寻回!” 崔重晏转身疾步入内,翻身跃上马背,这才说道:“此处往北有两条路,人马分成两拨,我走一条,你带人取另道!” 他微微一顿。 “前方潼关一带,兵马出没,十分危险。把全部人马都带上,务必要将公主找回!” 崔交应是,忽然,想起一人。 千山风雪 第43节 “瑟瑟呢?怎么处置?” “留她性命,将她腿折断罢!” 崔重晏吩咐完,便领人纵马迅速离去,追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崔交一怔,随即领悟了过来。 瑟瑟之狡猾,远甚公主百倍千倍。今日连公主都能如此逃脱,他们人又不在,就算将瑟瑟五花大绑起来,也难保她不会再出什么诡计脱身。 这法子虽残忍了些,用在她的身上,便连向来杀人不眨眼的崔交亦觉不忍,然而确实,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叫她老实下来,勿再惹出什么乱子。 崔交一咬牙,匆匆返身入内。 李霓裳借着夜色落下的大幕,藏身在附近野地的一个暗处里。她窥着前方,等到崔重晏和崔交两拨人马先后相继离开,渐渐远去,确定里面不会再有人了,这才走了出来。 崔重晏全部人马都出去了,只剩那个中了毒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刘良留下,在看着瑟瑟。突然见到李霓裳这般现身,惊得险些没站稳脚。 方才若不是她手下留情,回来给自己喂了药,他早便已经气绝身亡了。 一是畏惧她藏的不知是何物的歹毒利器,二也是心怀几分感激,他如何还敢作对。 见到瑟瑟的那一刻,李霓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她的双腿不能动了,面色苍白如纸,人被关在屋内,仿佛昏死了过去,直到李霓裳用力推她,方缓缓睁开眼。 当看清面前人是李霓裳的时候,她那一双原本黯淡的眼,骤然放出了惊喜的光。 “公主真的自己脱身了?” 她仿佛有些不敢相信,不停地打量着李霓裳。 李霓裳点头,将她搀着坐起,扶她靠在墙上。当看到她那一双已是不能动弹的腿,眼睛一红,起身便要出去。 瑟瑟将她拉住。 “公主不用去找郎中了!附近人家都没几户,哪里还有郎中!” 她看了眼自己的伤腿,唇边浮出一缕自嘲的笑意,用轻松的语调说道: “崔交竟还颇知怜香惜玉,下手不算过重,还给我上了药,拿板子夹了起来。只要养段时日,便就能好。崔重晏的目的,不是要我命,只是不叫我有机会再去传信而已。公主放宽心!” 李霓裳得她安慰,这才安心一些。她扭头看了眼屋外,迟疑了下,拿过瑟瑟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下了几个字。 倘若自己双腿还好,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公主去以身犯险。然而现在这样,即便她再如何反对,恐怕公主也不会听她的。 “我能保护我自己!” 李霓裳再次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见瑟瑟抬目望向自己,再次向她用力点头。 瑟瑟沉吟了下,示意李霓裳靠近些,附耳道:“离去前,君侯夫人曾对我言,若是公主路上遇到难事,需她相助,可去潼关镇,找附近黄河渡口旁的镇水石龟。在第三只石龟的前足上画下记号,等在那里,有人看到,自会来寻。” 李霓裳将话牢牢记在心上,用力抱了抱她,起了身。 “公主路上务必小心,记住,一切以自保为上!” 她走了几步,听见身后瑟瑟叮嘱,停步,回头朝着满脸皆是忧色的她一笑,随即快步而去。 第48章 李霓裳记得清楚, 就在不久之前她南下时,潼关一带的黄河两岸虽也已是战云密布,但渡船往来, 还是通行无碍。 然而, 不过短短一段时日过去,这一日,当她再次到来之时,入目所见,与之前已是大相径庭。 在南岸潼关渡与对面风陵渡之间, 那一条宽阔的河面之上, 再也看不到舟船往来的景象了。 南岸已被宇文纵的人马控制起来,严禁通行。 这一道简单却又残酷无比的命令,割断了南北的交通,更是断绝南岸那些想要北上的民众的全部希望。 他们大多来自孙荣境内, 因风闻宇文纵大军即将开来攻打洛阳,为了躲避孙荣军队强征入伍或是拉做壮丁,被迫纷纷离家逃亡。他们本想北上去往河东进入太原府, 以求庇护,如今无法过河, 又遭宇文纵军士强行驱赶, 被迫只能沿着河岸继续盲目而行,实在走不动的,就地寻块可以暂时容脚的地方, 暂歇下来。驿道两旁、河滩地里、荒野之中, 到处可见被阻滞的逃亡之人。 李霓裳这一路掉头北返,因害怕与崔重晏他们遇见,走的都是荒路野地。然而, 即便是那种荒僻之地,也时不时能遇见露宿着的无处可去的民众,及至终点,越靠近潼关,所见越多。爹娘拖家带口,孩童呱呱而泣,白发翁媪艰难互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蹒跚蚁行的流亡之人。 除了同情,更大的同情,她无能为力,当真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当都没看见。 军情如同火情,她也不知宇文纵究竟哪日完成暗中调兵,渡过龙门口,就要向晋州发动突然进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沿途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奋力赶向她此行的目的之地。 今日她终于赶到,没有想到,等待她的,却是如此一个情状。 宇文纵应当还在备战,这或可算是一个聊以慰藉的好的消息。然而,南岸渡口被控,无人能够靠近,想在这边刻符传递消息,显是不可能了。即便她能飞过防线做到,对方又怎可能收到她留下的消息? 李霓裳立在一片荒芜的河滩之上,眺着不远之外的这条宽阔河流的对岸,知自己只剩了另外一条路,那便是去北岸的渡口留下印记。 若那样也是不行,她便继续北上,直接去往晋州。总之,无论如何,她也一定会尽己所能,尽快将消息送到。 但是,不管哪种法子,此刻当务之急,是必须想法子先渡黄河。 一条长的不见头尾的队伍,沿着河岸,自东向西,正在缓慢地艰难移行着。 他们都是新到的逃难之人。而更多的人,还在他们的身后继续逃离家园,源源不断地跋涉而来。残阳迎面斜照,队伍的人衣衫褴褛,面孔布满尘土,目光黯淡,神情绝望,乃至于近乎麻木。 他们失了原本的目的地,只知道,过不了这条阻挡他们脚步的宽阔河流,那便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否则,等待他们的,不是士兵的绳索、皮鞭,便是杀人的刀和斧。 李霓裳加入了这一支队伍。她如今的模样,看起来与身畔之人几乎无二了。她早便脱去衣裙,换上灰扑扑的旧衣,用一顶破帽掩盖青丝,再将可能引来注目的裸在外的面脖肌肤涂满泥灰。若不仔细察看,她望去如同一个瘦弱的肮脏少年,跟随着队伍,沿着南岸前行,期盼能遇到一个过河的机会。 当夜,李霓裳走得双脚肿胀,疲倦无比,实在走不动了,在河滩边寻个角落,吃几口剩的干粮,稍填下腹,再给小金蛇喂完水,便抱紧行囊,半睡半醒地熬到五更,天不亮,又起身,咬牙跟随身边之人继续前行。 这个新的白天,非但仍是一无所获,中途反被一队士兵阻拦了,禁止队伍继续前行,命所有人原地转向,迁往长安。 听闻长安化作颓垣废井多年了,如今依旧十室九空不说,那里如今还是宇文纵的辖地。 而横海天王宇文纵的名声,天下何人不知? 早年啸聚绿林,杀人如蒿,后又传他人肉为粮,心肝佐酒,是个不折不扣的嗜血魔头,及至今日,他更是世人闻风变色的魁首巨枭。 流民之所以逃离家园,就是因了讫丹敲诈,孙荣加大搜刮,他们本就不堪忍受这无止休的盘剥与抓丁,又添宇文纵出兵东来的恐惧,才纷纷逃走想要北去,投奔他们向往已久的河东裴氏。如今这些士兵却要他们再去做宇文纵的百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肯动一下。 那领头的勃然大怒,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们是皮痒了!来人,谁敢抗命,给我往死里打!” 他一声令下,身后士兵便冲向队伍最前的民众,有的挥鞭,有的拳打脚踢。众人见他们穷凶恶极,又带弓刀,怎敢反抗,只抱头躲避。一时间,哭喊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回响在黄河的岸边。 正乱成一团,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队人马,呼了一声住手。领头的转头望去,见是信王的部下,一个名叫孟贺利的副将,只得叫停。 孟贺利看一眼对面民众,见不少已是受伤,道:“陈司马,上头只叫他们迁往长安,你为何如此行事?” 陈姓之人道:“这些贱民,个个都是石核桃,油盐不进,好话不听,非得吃打不可!” 此人名叫陈长生,乃是义王陈永年的侄儿,与宇文敬也是关系匪浅,孟贺利不敢过于得罪,免得给自家主人惹事,顿了一下,转向对面,见人聚越多,提气高声说道:“众位乡民!我乃信王之人,今日来此,是向你们转达天王之意!不许再往走了!天王允诺,只要你们即刻迁去长安,便可自行开荒垦田,即日起,天王免尔等十年赋税!” 他话音落下,陈长生的唇角撇了一下,面露不屑之色。 他得到的命令来自义王陈永年,只说备战之需,不能容许流民占住河岸,叫他将人全部驱往长安,那里尽是废墟,正好容纳。没想到孟贺利又赶来如此说话。 天王高高在上,一日万机,尤其最近为了攻打洛阳,日不暇给,怎会记起这些蝼蚁贱民如何?定是那信王沽名钓誉,为在天王面前讨巧,这才多此一举。 他心中虽然不满,但对方既搬出天王,又怎敢不服,沉默了下去。 民众听罢,面面相觑,半信半疑,相互低声议论了起来。 孟贺利又命部下骑马过去,将这话沿着河岸一路传达。很快,消息传开,有人心动,有人依旧不信。 陈长生见众人还是不肯掉头,担心完不成事贻误军机,自己便要吃罪,便又命手下强行驱赶,引得队伍再起骚动。 终于有人愤声吼道:“千万别信他们鬼话!咱们人多,索性拼了,冲过去,到前头若能渡河,说不定还有生路!长安全是亡魂,与鬼域有何分别?骗我们去了,也要被恶鬼吃掉!” 队伍里的骚动更甚。有人开始朝前强行冲挤。 李霓裳此刻躲在队伍里,惊恐得几乎就要掉了魂。 并不是被这场意外骚乱给吓住了。 事实上,她独自一人上路来到这里,路上所遇者,除了普通的逃难人,亦有流贼与心术不正者。小金蛇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半道吓退一个企图夺她坐骑的流贼。她渐习惯了意外,也命令自己,学着去解决一切可能遇到的麻烦。 但是此刻,她遇到的,不是别的。 她看见了崔重晏! 他竟然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外的一处地势略高的路边,尽管头上戴的帽笠遮了些他的脸,但李霓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正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目光锐利,宛如鸱视。 李霓裳一身冷汗,就在他堪堪望向自己这个方向时,飞快低头,往人群里缩了进去。 万幸,她发现得早,躲过了他的视线。 此时,人浪一波接着一波推来,很快,冲破前方士兵的阻拦,最前的人开始逃了出去。 李霓裳见状,混在人堆里,趁机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终于叫她跟着周围之人冲了出去,随即拼命向前跑去。 跑了段路,一是腿脚疼痛,实在跑不动,二是发现后方没有人再跟上,显是人群又被那些反应过来的士兵给拦下了,总共就只逃走包括她在内的大约不到百人。 前方万一再遇宇文纵的士兵,只怕当场就会被捉。 她停了下来,喘息着环顾四周,在河滩边望见一块大石,躲在后面,一面休息,一面察看动静。 竟真如她所料,没片刻,便见一群士兵押着方才那些跑在她前头的流民,掉头回来了。李霓裳躲在石后,屏住呼吸,等人都从面前经过,再等待片刻,前方看去应无别的大队人马了,终于,暗松下了一口气。 她依旧十分疲乏,继续靠在石上,迎着黄河水上吹来的风,闭着双目,在脑海里紧张地继续思索渡河的法子。 突然,她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了一下。 她想到了一件事。 南下之时,崔重晏曾经走过的那个野渡口!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乘船过河之后,那条船又被推回到了水边的芦苇荡里。 时日过去也没多久,有没有可能,那条小舟此刻仍在原地? 她记得野渡口距此仿佛不远。 不管在不在,必须要去找下。 日暮时分,李霓裳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上次走过的那个野渡口。 岸边那一片浓密的芦苇丛里,那条小船,正静静地停在里面。 她兴奋不已,解开缆绳,使出全力,将小舟从芦苇包围的水上慢慢地拉了出来。 野渡之所以是野渡,是因不似寻常渡口那样,河段狭窄,水面平缓,从而利于往来。 千山风雪 第44节 天将黑了,岸陂地里,芦苇青青,野鸭乱渡,在这段宽阔的河面中央,波涛翻滚,川流不绝。 李霓裳爬上小船,再检查一番方准备的物件,稳住神后,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拿起船桨,试着想令小船离岸。 突然,她的心跳再次加快。 就在河边的远处,一片残余的浓重暮色之中,她看见疾奔来了几道人影。 最前那人渐渐奔近,那身形,她一眼便就认出! 崔重晏终究还是想起来,追到了这里! 李霓裳不再多想,发力用船桨点了一下河岸,船便顺着水流,荡向了河面。 崔重晏终于追至渡口之前。 然而迟了。 那条渡船带着她,已是顺流,飘向了河面的中央。 浓暮之下,他隐约看见河心的波浪打在船舷之上,掀得小船在水里不停打着转。她显然还无法控制船势,只能任由小船随波漂浮,身随浪晃,看去,仿佛随时便将落入河里,被水吞没。 “危险!公主你回来!你先回来!什么都能商议!” 崔重晏厉吼声和着晚风,响荡在暮色迷茫的河面之上。 他疾步淌下了岸渚,全然不顾河水浸湿他的靴履和衣角。 然而她的回应,只是一个转头,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平静与坦然。 不知为何,她如此的眼神,竟有些刺痛了他。 “右将军!”他的随从忽然呼道。 “有人来了!” 崔重晏转头,见是那个叫陈长生的带着人,已是从后追了上来。 “哪里来的奸细!再不自己上岸,格杀勿论!” 陈长生看见岸渚和水上小船里的人,高声呼道,话音方落,便命随从放箭。 一时之间,箭簇如雨,嗖嗖地射向崔重晏和河中船里的人。 崔重晏拔刀劈开迎面射来的箭,当扭头再次看向河面之时,整个人不禁肝胆欲裂。 她遭利箭飞射,在船里躲了几下,本就不稳的船体登时失去平衡,遭波浪掀翻,顷刻见底朝天。 她亦随了船体翻覆,一头栽入水里,消失不见。 “公主!” 崔重晏大吼一声,心神俱散,一时什么顾不得,一个纵身便跃入河里,向着翻船位置游去。然而河面宽阔,波浪湍急,他几次都被迎头而来的波浪打入水里,无法顺利前行,最后,当他终于奋力游到翻船附近,伸臂攥住船体,展目四顾,天色几乎完全黑了。 苍茫的水面之上,除去一浪接一浪的浊涛,哪里还有伊人踪影? 崔重晏怎甘心如此作罢,不顾体力已是不继,又一个猛子扎入水底,睁大眼睛,然而,水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呼吸开始变得艰难,人也渐渐支撑不住,却还是不愿上。仿佛他若只要留在水里,便有希望能将她救回似的。 天彻底黑了,他已被翻船带了向着下游飘出了一段路。最后是崔交领着几个通水性的亲随将他从水里拉了上去。 “右将军,快走吧!此地危险!方才那些人虽不敌去了,但应当很快便会有兵马再来!到时便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快走吧,不能留了!” 崔重晏湿漉漉地仰卧在岸渚之上,闭目,人仿若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公主的下落,卑职会派人再在下游察看,请右将军先回青州吧!再不回,齐王那边怕不好交待!” 在亲随的苦劝声里,崔重晏终于慢慢睁开他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 他缓缓站起身,转过头,目光闪烁地盯着北面的方向,捏紧了拳,捏得骨节咯吱作响。 他再转面,又望向身后那片漆黑的河面,闭了闭目,压下心中涌出的一股怆然痛感,猝然转面,疾步离去。 李霓裳知自己不通水性,又第一次驾船,行在如此汹涌的野渡里,为防万一,在附近一间艄公已是离去的空屋里,翻出了一只当地人用作渡河的羊皮革囊,吹饱气后,带上了船。 也是这一个举动,救了她一命。 在落水前的一刻,她便死死抱住预先备的革囊,从水里浮出来后,随流往下继续漂了一段,到一处水势平缓的河段,奋力划臂,终于上岸,随后筋疲力尽倒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待体力恢复了些,借天上星座辨明方向,又连夜往渡口赶去。 一河之隔,黄河的北岸,与南岸景象完全不同。 宇文纵既已得潼关,若要攻打洛阳,再简单不过,只需沿着黄河南岸一路东去便可。 黄河北岸与晋州接壤的蒲州绛州等地,如今仍属孙荣辖制。为了护卫洛阳,两地刺史早在多日前便已率领兵马从自家控制的渡口过了河,参与到南岸的布防之中,北岸只留部分人马守城,黄河岸边空荡荡,居民能跑的,几乎全都已经逃往晋州和太原府了。 李霓裳这夜在路边经过的一间空屋里稍作休息,次日,天不亮,继续上路,终于,顺利赶到了潼关对岸的风陵渡。 这座黄河沿岸最大的古渡口,如今车马希零,除了偶然经过几个在此讨生活的人外,再也见不到半点昔日的热闹景象了。 因对岸封锁,孙荣便也派了支亲兵在此驻扎,与对面遥遥相望。但与对岸不同的是,此处气氛极是松弛,亲兵们除去每日定时瞭望周围动向之外,几乎无事可做,因而,从上到下,散漫废弛,白天黑夜,将士几乎都在渡口旁的妓馆与酒家里厮混。 这正是李霓裳求之不得的事。她很容易便趁人不注意,当夜天黑之后,寻到了渡口前的石龟,在第三尊,亦是中间那尊石龟的前足上,画下了日月记号。 作完记号,她便开始忐忑的等待。 渡口旁有不少人走了没回的空屋,她在附近寻了一间能直接望见石龟的空房,暂时容身。本以为至少要等个三两日的,没有想到,君侯夫人留给瑟瑟的话竟如此有用。 不过一夜过去,次日清早,她装作无事踱去石龟附近的时候,忽然,从渡头的台阶下,走来一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将李霓裳带到附近一间酒馆的后屋里,向她行了一礼,说道:“鄙人白四,小郎君知此法留讯,当与我家夫人相熟。敢问小郎君如何称呼,有何吩咐?” 李霓裳示意他取纸笔来。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很快捧来文房。李霓裳并未提自己身份,只飞快写下消息。掌柜接过,看一眼,神色陡然严峻了起来,立刻说道:“多谢小郎君传来如此重要的消息!我这就赶去晋州禀事!” 他转过身,匆匆待要离去,忽然想了起来,停步道:“但不知小郎君是否愿同去晋州,或是要去太原府?若是有需,我安排人送小郎君去。” 李霓裳摇了摇头,指了指南岸的方向。掌柜便明白了:“小郎君是要回南岸吗?南岸渡口皆被宇文纵管控住了,又有马队日夜沿岸巡逻,我须亲自去送这重要消息,无法立刻送小郎君,怕别人办事不力,万一出岔子……” 他打量一眼李霓裳。 她的模样极是狼狈,人憔悴不堪。 “我看小郎君身体极是虚弱,也需要休息。莫若请小郎君随我来,稍等几日,待我送信回来,我亲自安排,再护送小郎君南归,如何?” 李霓裳并不在意自己身体,她挂念瑟瑟,又担忧青州那边的情况,心里恨不能立刻回去,只是掌柜话也没错,谨慎总归是最好的,且送信必定是第一要紧的事,莫若就照他建议,再等几天,等他送信回来,她再过河回去。 她颔首。 掌柜将李霓裳安排在了一处距渡口不过数里地的驿馆内,悄告诉她,此间驿丞和他交情不浅,这个地方也很清净,叫她放心在此入住,安心等他回来。言罢,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白四表面看去,只是渡口小酒馆的掌柜,实却是君侯夫人白姝君母家之人,多年来一直在渡口两岸活动,专司收集消息,负责往来联络。 他对如何最快穿过孙荣之地抵达晋州,再熟悉不过。不过两天一夜,便疾驰抵达晋州,将消息通报给了晋州刺史牛知文。 牛知文吃了一惊。 此番宇文纵在潼关一带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君侯自然有所关注。人人都知宇文纵是要一鼓作气拿下洛阳,但是根据最近白四上报的关于宇文纵在对岸调兵的情况,君侯总觉事情有些蹊跷,不像是要真正打一大仗。 晋州与潼关一带并不算远,中间只隔绛州蒲州两地,君侯多日前便送来密报,命他严加防备,不可懈怠,黄河对岸若有任何异动,也须立刻上报。 这个送到的最新消息里,说宇文纵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倒不是特别叫人意外。 叫他感到吃惊的,是龙门关的守将梁胄,他是最早跟随孙荣起兵的将领之一,他竟然里通外合,已暗通投向宇文纵,这实在是没想到的意外。 龙关门距晋州西南门户太平关不过数百里地而已,急行军几个时辰便到。想到倘若不知有此内情,叫那宇文纵大军神鬼不知地渡过险关,直逼晋州,就算已经有所准备,只怕也会措手不及。 他不禁暗提起一口气,说道:“少主恰好昨日也来了,正在太平关巡查,我这就赶去通报少主,看如何应对!” 第49章 牛知文一骑快马, 半日功夫,便从府城赶到了太平关。 太平关为晋州的西南门户,孙荣的绛州兵马若有任何举动, 此处往往首当其冲, 因而关门修得极是坚固,平日常驻两千军士,以防范不测。 牛知文到达,被告知少主人在城墙之上,忙又马不停蹄地赶去, 来到城门之下, 果然,远远看见一道清劲的绯影高高地立在城墙的垛口之后。 “少主!少主!” 牛知文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口气登上城楼,冲着那道身影喊道。 裴世瑜身着一袭绛红起魏紫宝相花的常服, 束黑犀饰玉蹀躞腰带,随身佩了柄宝剑,足上的那双黑色鹿皮靴拭得纤尘不染, 身影看去,着实俊美儿郎, 自是透着一种鸣珂锵玉的逼人贵气。 他面向墙外, 似正凝神眺望,听到呼唤,转面, 一双清目望来。 牛知文疾步奔到他的面前, 行礼后,循他方才所望的方向眺了一眼,道:“少主可是在眺潼关?” 裴世瑜笑了笑:“昨日咱们不是才见过面吗?刺史怎今日大老远又赶来此地?出了何事?” 少主不久前的婚事, 实是不大体面,弄得军中上下皆知。军汉们大多粗鲁,乐趣也是有限,围坐餐饭或是睡前闲聊,只爱谈论风流韵事或是闺闱密录。 少主虽年少勇武,战场之上,深得将士钦佩,然则越是如此,军汉们反对他的内宅之事越感兴趣。加上此次婚事,动静如此太大,叫人怎能忍住不在背后偷偷议论?有说听那些有幸曾亲眼见过公主模样的人讲,公主生得极美,少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大老远的,娶都娶了,应当不再追究。也有打赌少主心高气傲,美人算得了甚,婚礼后再无公主消息,怕是已经遭了囚禁。还有传得最邪乎的,说公主已被少主一气之下一剑搠死,故至今不闻新的消息。 这些议论也就罢了,发展到最近,牛知文竟听说,那些粗汉还打起赌来,赌婚礼那夜少主与那个公主到底有无来得及圆房。 牛知文见越来越不像话,命人敲打了一番,严令私下不许再论少主婚事,若有违令,以犯上治罪。 他这命令下去,到底有无止住下面人的非议,不得而知,但这回少主过来巡查防务,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总觉少主和从前不大一样,这倒是真的。 他的眉间少了一贯的飞扬意气,似怀心事,人看去成熟了不少。 自然了,这些只是他心里的揣测,也不重要。此刻问话毕,见少主似无意多言,自己要禀的事也是万分火急,立刻便道:“少主应在记挂潼关那边的战事吧?我赶来面见少主,恰也与此有关。” 说罢,他屏退左右,低声将自己方才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裴世瑜听罢,难掩讶色:“梁胄何时竟投了宇文纵?” 牛知文刚听到这消息时,意外的程度,远超少主。 因两地相距不远,他与对方不止一次交过手,不曾得过什么便宜,深知对方的厉害之处。 那梁胄颇有将才,治兵有道,是个难缠的敌手,且还追随孙荣多年,是召国立国的功臣。 “听闻孙荣对他有些防备,或是因了这个缘故,他才投了过去。” 孙荣早年是以诛杀提拔过自己的上司而起的家。 杀上司,取而代之,在这个一切只靠拳头说话的大乱之世里,俨然已成名正言顺之势。何况他自己就是榜样。或是担忧梁胄哪日也如此对待自己,孙荣加以防备,没想到却把人逼到了敌人的那一头。 “消息确切吗?哪里得来的?”裴世瑜略一沉吟,问。 “禀少主,乃是白四紧急送到我这里的。他说送信之人是凭君侯夫人的标记联系上的他,应当不会是细作。他也观察过,对方看起来……” 没等牛知文说完,裴世瑜便打断他的话。 “行了,不必说了!白四是阿嫂的人,在那里多年,行事稳妥,看来消息应当可信。我去看下舆图!” 千山风雪 第45节 他说完,拔步便下城楼,大步往关城的议事堂走去。 牛知文知他性急,只好闭口,跟了上去。 二人匆匆入内,裴世瑜取出舆图,放在案上一把展开,人俯在图上,端详片刻,抬头道:“倘若消息是真,宇文老贼布置应也差不多了。之前派出的探子,近日难道一无所察?” 牛知文正待回话,一名手下恰送入刚收到的密报,其中便有探子谈到的最新军情。 裴世瑜展开,看了一眼,递给牛知文。 “看来消息是真的。宇文纵是要是龙门渡一带上岸!” 牛知文接过速览。 他前几日分派去了黄河沿岸的探子传来消息,近日发现龙门渡对岸的山地隐秘之处,似有人马不断入内的迹象,但因都是夜间所见,距离过远,不敢贸然靠近,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待继续探到新的情况,会再次第一时间送来。 “军情紧急。倘若此事确信无疑,宇文峙只怕随时都会发难。我再多派些斥候出去!务必尽快将虚实打探清楚!” 牛知文匆匆待去,被裴世瑜叫住:“不必了。我派我的人过去!” 与之前的广撒网不同,这回因是专门刺探龙门渡一带,很快,新的消息源源不断送来。 两日之后,裴世瑜和牛知文便将龙门渡的情况打探得差不多了。 据情报汇总,宇文纵应是从潼关之战结束之后不久,便开始筹划往这一带暗中布兵。 龙门渡两岸皆为山地,悬崖如切,草木茂密,正是天然的最佳藏兵之所。 他于夜间分批悄然运送兵马北上。已到的人马,总数当以万计,预估不会少于三四万。 到行动时,他必会临时再调一支人马扑上。加上对岸龙门关梁胄的人。 也就是说,到发动进攻之时,晋州将要面对的,是一支人马至少超过五万的军队。 这还不算,据斥候探报,倘若没有弄错,就在前夜,宇文纵本人,也已亲自抵达龙门渡了。 他亲临中军,只说明两件事,第一,他对此次行动势在必得,第二,便是他已准备完毕,随时可能发动对晋州的突然进攻。 “宇文纵果然心机似海!原来刚打完潼关,便就盯上我晋州了!” 牛知文回顾这几日探到的全部消息,后背不禁也暗暗出了一层冷汗。 别的倒都罢了,最危险的,是原本被视为天堑的龙门渡,竟变作了宇文纵奇袭晋州的跳板。 他原先奉命防范,防的都是别路,完全没想到来自这个方向的危险。 这若不是事先得到消息,到时只怕真的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见裴世瑜目光紧紧盯着舆图,微皱眉头,半晌一言不发,似在思索着什么,自己便忍不住,如此说了一句。 裴世瑜这时抬眼道:“任这老贼再如何狡猾,这一回,我也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牛知文忙道:“是,少主说得是!战事未开,怎能长他人志气,先灭自己威风!我这就再派人传信告知君侯,请君侯速速派兵,安排咱们下一步的应对之法!宇文纵固然不好对付,但咱们河东河西儿郎,也都不是吃素的!” “何须我兄长再派人来!” 裴世瑜屈起指节,轻轻扣了两下摊在面前案上的舆图,口里漫然说道。 “我只需咱们太平关现成的两千人马,便能叫这老贼有去无回!” 牛知文老成持重,听罢,心下自然不信,想着少主凤雏麟子,年少气锐,才敢放这样的话。便咳了一声,劝道:“少主固然年少英桀,只是宇文纵纵横当世,决不可轻看……” 不等他说完,裴世瑜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舆图之前。 牛知文只得上去,见他抽出一杆狼毫,倒拿在手,用笔杆指向舆图里的龙门关,点了一下。 “我若所料没错,宇文纵应会趁夜行动,将舟船连接做桥,迅速渡河上岸,再穿过龙门关,直奔我们这里!” 牛知文颔首:“少主所言极有道理。” “刺史你看。”他又指了下渡口旁的位置。“此处是何地形?” “山地,悬崖。” “是极。”裴世瑜道。 “既然宇文纵可以在对岸的山峰间藏兵,我们为何不可?” 牛知文被他一言点醒。 “世子是说……咱们也派人潜入渡口旁的山里,占据高位,到时打个埋伏?” “正是!”裴世瑜道。 “龙门黄河两侧皆为山地,悬崖对立,渡口位于一段狭窄的河段之上,周围腾挪之地有限。试想,宇文纵的人马从对岸踏着舟桥而来,天黑路狭,方上岸,队列必定散乱无序,挤在渡口之畔,尚未疏散。这个时候,若是山上有人发动突袭,不用别的,只要丢下些巨石,火油……” “好啊!” 牛知文忍不住拍了一下案面。 “少主的法子妙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将宇文纵的人马截杀在渡口,让他连龙门都出不去!” 裴世瑜笑了笑:“老贼太过狂妄。不教训他一顿,莫非他当真以为,世上皆是孙荣崔昆之辈,已是无人可以奈何得了他?” 牛知文兴奋地在舆图上又看了一会儿,说道:“至于那两千人马,可从此地出发,效仿宇文纵,往西迂回走山地,避开大道与龙门关的眼线,趁夜上山埋伏。两地距离不远,我料三天之内,必能到达,完成埋伏!” 裴世瑜颔首:“还有,当夜渡口行动,后方太平关这里,也发一支兵马去往渡口,接应前方,以免万一出现意外,落单不利。” “好!好!”牛知文不住点头,“少主考虑周到,就如此安排!” 他思忖了下:“我这便写信,将行动计划呈给君侯!” 裴世瑜继续立在舆图之前,似听非听,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忽然,啪的清脆一声,他蓦地折断指中笔杆,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接着,掷下断笔,掉头便走了出去。 牛知文起初不以为意,只道他又去哪里巡视了,自己提笔写完信,打上火漆,干后,唤来信使,命将信送去太原府,又想起了少主。 此地自己如同半个地主,少主如同贵客,牛知文怎敢怠慢。事毕立刻出来寻他,却见一个亲信急匆匆地跑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吃了一惊,赶到器械库,看见少主带着他同行的两百虎贲,正在库内各自收拾着各种兵器。弓弩、羽箭,长短刀剑,又各自穿起轻甲,府库之中,盈满兵器相碰所发的金锵之声。 看这样子,不像是行猎,更像要出远门,去打仗。 他赶忙问道:“少主这是何意?带着儿郎们要去哪里?” 裴世瑜已穿上甲衣,背上弓箭,佩剑,再往后腰里插了一柄短刀,戎装着毕,英武逼人。 “方才所议之事,都交给刺史。我另有一事,刺史不必多问了。” 说完,他看一眼众虎贲,见都差不多了,往腰间扣上傩面,挥一下手,领着虎贲便朝外而去。 牛知文追出,见他又和虎贲们纷纷上马,焦急万分。 少主若在自己这里有个什么事,他如何向君侯交待?上去一把攥住龙子马缰,死活不叫它走。 “少主!你这是何意?到底要去哪里?你若不说,休想我今日放行!” 裴世瑜皱了皱眉,面露不悦,顿了一下,终还是弯腰,低声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顿时吓得不轻。 原来少主不但要他在龙门渡伏击,竟给他自己,也安排好了一个计划。 距此沿着黄河往北,五六百里之外,有一碛口古渡,那渡口属裴氏管制。 少主竟要率他这两百虎贲轻骑急行北上,先从碛口过河,再沿黄河掉头南下,迂回绕到宇文纵的后方,打他一个出其不意,直取中军,要拿宇文纵的人头。 并非牛知文轻看少主。 少主固然早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场将军,他的亲兵也都是人中俊杰,但这个搴旗斩将的计划,还是太过冒险。 那宇文纵到时就算败退,周围人马必也成千上万,他怎敢让少主去冒这样的风险? 牛知文简直就要下跪磕头了。 “少主!万万不可啊!太过危险了!君侯不在!他若是在这里,他也万万不会允许少主如此以身犯险!” 裴世瑜就是趁着兄长不在,才能自己做主,去执行如此一个急行的迂回闪电行动。 他轻哼一声。 “什么横海天王,龙门飞升!那老贼早年害了我的父亲,如今我兄长还没去打他,他竟先来惹我们!” “就算他是条真龙,胆敢犯我,我今日也非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裴世瑜言罢,一把调转马头,撇下还在苦苦哀求的牛知文,朝着自己那二百虎贲喝了声上路,带头便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第50章 仲春卯二月, 惊蛰将至。 这一夜,将近子夜时分,前期已在龙门渡对岸山中隐藏了一段时日的将士等到了最后行动的命令。 埋伏多日, 所有人早已厌倦藏在山中的枯燥辰光, 为防暴露,连一口热食都没得吃。此时收到命令,皆是蠢蠢欲动,无不感到极度兴奋。 挟前次潼关大战全胜之余势,全军从上到下, 几乎人人都对此次行动抱定必胜之心。只要越过龙门渡, 扑向晋州,等待他们的,必将又是一场新的狂欢。 裴氏固然闻名遐迩,先祖余烈犹在, 但那都是过去了。他们与天王上一次交手,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今情势早已易转。 裴氏当家的那位年轻君侯, 再如何怀珠韫玉,带领家族崛起, 也只能被压制在西北和河东那一片有限的北境内腾挪。怎像天王, 二十多年前便搅海翻天,如今更是裹雷霆万钧之势,啸咤风云, 气压山河, 连那个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大召皇帝孙荣遇到天王,亦只能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被灭, 是迟早之事。 天王虽向来高高在上,不像齐王崔昆那样以德著称,并无恤下之名,普通军士也只能仰视其背,平日难能近距离见到一面,但他一言九鼎,视金如土,每有战利,必尽数分发,赏罚分明,威望素著。对于如此乱世下的提头军人而言,何为明主?这便是明主。 就在全军都为自己能够得选参战而感到幸运,沉浸在渴战的激昂当中,摩拳擦掌之际,有一人却是例外。那便是信王谢隐山。 潼关一战之后,从天王出人意料地决意要将剑锋转向北方裴氏开始,谢隐山便开始感到了些忧虑。 确实,在潼关战事取得大胜之后,如今便继续再去攻打洛阳,孙荣狗急跳墙,难保不会不惜代价拉拢青州殊死抵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洛阳水路发达,北有邙山山脉,东南是险峻的嵩山,西有崤山、熊耳天堑,附近还有前朝兴建的回洛仓、洛口仓等超然的大粮仓,更不用说,外围还有孟津、伊阙、大谷、轘辕、虎牢等雄关,即便获胜,必定也是惨胜,此并非明智的军事行动。 然而,不打洛阳,立刻转而去打北方,在谢隐山看来,同样是个不值当的尝试。 不是说裴氏不能打,而是裴氏如今当家的那个年轻君侯,看似无争,迄今为止,不曾主动出击过别人,但却绵里藏针,绝非泛泛之辈。更不用说,裴氏深孚众望,部下素以忠节为荣。 这样的敌手,即便起初不防遭败,待反应过来,反扑必定凶猛。 没有周全准备,不可轻易言战。这一点,在谢隐山前段时日亲身潜去河东刺探过后,愈发感触深刻。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天王虽性情疏狂,但于军事,却是极富天资,无论战略渊图远算,还是战术上的用兵遣将,皆为人中翘楚,当世极少有人能够与他匹敌。 谢隐山起初以为,天王剑锋指北,意在迷惑孙荣与崔昆,好叫这二人相互攻讦,两败俱伤。 倘若这样,不失是个妙计。 千山风雪 第46节 但是很快,谢隐山发现,天王并非佯攻,而是真打河东。 他如今便做如此冒进决定,在谢隐山看来,绝非全然出于理智。 谢隐山知晓一些天王少年时与裴家的恩怨,或是积怨太深,忍到今日,他疑心是接连的胜利,让天王变得愈发随性起来,便顺势全然以喜恶为导,立将矛头转向北方。 他并非没有劝过,丝分缕解,其中一个理由,是裴氏深得民心,劝天王慎重用兵。 劝诫的结果,愈发证明了他的隐忧。 天王绝非不明形势,对所谓的民心,更是毫不在意。原来,在夺下潼关,占了长安之后,他执意就是先要拿下河东之地。 仿佛这个地方,是在他心内附生了多年的块垒,令他寝不宁,食不安,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是一个铁腕之人,性情坚韧,向来说一不二。他态度如此,麾下如陈永年等人,谁敢说不,纷纷赞同。 谢隐山再劝,天王已是离座,哈哈大笑,称自己到时亲自指挥,叫他临战不必参与,坐看战果便是。 谢隐山知他其实已是隐怒,无可奈何,只能从命。 一座用三排渡船相连而成的稳固舟桥,出现在了龙门关前的大河之上,将宽阔的东西两岸接连了起来。 素以天险著称的这座黄河古渡,便如此成为了天王夜袭晋州的跳板。 无数的火杖在山谷和渡桥附近亮起,火焰熊熊,将渡桥附近的河面映得半红,那从桥下翻涌而过的不绝波涛,远远望去,犹如浮在水面的正灼灼燃烧的朵朵红焰。 西岸整队完毕,前锋部队开始迅速渡河。没有任何喧声,两岸山谷之间,只回荡着士兵踏过舟桥之时,和着波涛拍岸发出的犹如远处春雷的沉闷隆隆之声。 谢隐山登上西岸的一处悬崖峰间,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脚下正在渡河的将士,又将目光投向对岸。 梁胄已经暗中打开关门接应,只等士兵渡河出谷,直通而过。 第一批大约将近千人的军士陆续上岸,后方的大队,也都整队完毕,只待渡河。 谢隐山此时看见了天王的身影。 他身披战袍,一手按剑,正独自立在西岸一处地势高绝的河岸之上,附近只有一名亲兵手执火把,为他牵着战马,等待他去渡河。汹涌的波涛正自他的脚下奔腾而去,他面前的漆黑大河,如一条正在发着狂怒的翻滚骊龙,随时便将从河底挣脱禁锢,咆哮而出。 天王却对脚下大河全然不觉,他的身影凝然,微微仰面,远远望去,似正出神地眺望着对面的远方。 在这一尊背影之上,谢隐山看不到半点他习惯了的天王往日出征前的豪迈与霸气。他竟似觉到了几分形孤影寡的伶仃寂寞之感。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在这个战事方启的时刻。 谢隐山厌恶于自己心中此刻生出的感觉,立刻驱散。 他不赞同此次用兵,是因他认为此时攻打河东,时机并不成熟,绝非是他乐见天王受阻。 他正待下去,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的山崖,顿了一下。 他在那崖间,看见了一点漏出的闪动光火。 他极确定,不是看花眼,或是来自山脚下的火杖的反光,而是千真万确,就在方才,对面的山崖之上,有个火点,映入他的眼帘。 刹那,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里迸出。 这种地形,最适合高处伏击。虽然此刻他还没有明白,山上的火光到底来自何方,但若真的如他所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将会是下方所有人的噩梦。 他倒吸一口冷气,迅速转身,纵跃下山,疾奔向了天王。 天王此时被人提醒,已是转身上马,正待渡河,谢隐山扑来,拦在了他的面前,见他皱眉望来,立刻将方才疑虑讲了出来。 “万一真如我想,山上有人埋伏,后果不堪设想!须立刻停止渡河!命前方已渡之人迅速散开!” 天王抬眼望向对面那座此刻看去仍是寂静漆黑的山崖,显在犹豫。 “天王!我不会看错!确有火光!宁可后退,不可冒险!” 谢隐山道,言毕,见天王依旧面带不悦,却显是被自己说动,终迟疑点头,不再耽搁,立刻转身下达命令。 紧急撤退之令发出,引发喧哗。 谢隐山一面命一个手下迅速过河,下达疏散之令,一面立在舟桥头上,拔刀向着四周厉声喝道:“天王之命,全部列队,后退!有延误者,斩首!” 他的声音响荡在渡口之上,盖过了波涛浪涌之声。众将士虽心中不愿,却也不敢违抗,除去后方那些尚未来得及收到命令的还在继续前行,舟桥附近之人,已是纷纷停了脚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快看!” 谢隐山猛然转头,只见对面方才还是漆黑无光的山崖之上,刹那亮起点点的火光,紧接着,伴着阵阵震撼山谷的喊杀之声,无数的火箭从山顶飞射向舟桥以及更远的对岸。与此同时,巨大的滚石从山顶往下掉落,砸向渡口,又有火油泼洒而下。 几只火把从天降落,轰的一声,引燃起了火油。 不过只在片刻之间,对面的渡口已是陷入火海,许多刚上岸的军士来不及躲避,或被滚石击中,或遭火油侵烧,剩下的慌乱奔逃,相互踩踏。那舟桥也很快烧了起来。 火箭仍在嗖嗖地射向对岸。一支最远的,射向了还坐在马背之上的天王。 这变故实是太快,许多人尚来不及反应。众亲兵看见火箭射向了天王,他却仍是一动不动,还在盯着对面,状若出神,皆惊恐无比,一面大喊天王提醒他,一面奋不顾身冲上围挡。 就在那箭笔直射向天王胸膛之时,他倏然拔剑,锵一声,箭从中一分为二,箭杆与那仍在燃烧的箭头掉落在了他的马下。 “撤!” 他将剑一把归回鞘中,终于,面无表情地亲自从口里道出了这一个字。 尽管预先有所察觉,减少了部分的损失,但是,今夜的这一场军事行动,统计下来,损失还是不小。 中途几十人掉下舟桥,除去个别水性极佳者,其余大多葬身水底。已经过桥的千余人,更是情状惨烈。被滚石砸死、烧死、相互践踏死者,共计二百余人,至于伤者,更是多达过半。 死伤也就罢了,哪一战没有死伤。本志气满满,尚未过河,便就遭遇如此一场当头伏击,势头被打,这才是最叫人沮丧的地方。 次日入夜,大军已全部从渡口后退,暂时扎营在了附近的一处原野地里。听闻天王愤怒,梁胄惶恐难安,亲自奔到中军大帐之中,跪地乞罪。 宇文敬当众斥他罪状,走漏风声在先,未能尽到警醒在后,竟分毫也未觉察布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埋伏,这才导致此次行动惨败,认为应当严惩,以安抚军心。 当时帐中一些平日与宇文敬亲近的将领纷纷赞同,其余不敢发声,唯恐惹来天王迁怒,只有谢隐山以他是自己举荐为由,一力担罪,恳求天王宽免罪责,留待后用。 出乎意料的是,天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命人给脸色已是发白的梁胄赐酒,又亲自走下座位,将人从地上搀起,称此次失利,是因自己准备不周所致,下令不许为难梁胄半分。将梁胄感动得当场洒泪,叩首不起,发誓定要效忠到底,以报天王知遇之恩。 天王既将罪责全部承揽过去,此事自然便就过去,最后只剩一个焦点,那便是究竟继续发兵晋州,还是就此作罢,先行折返。 此事自然也有分歧。 实话说,出兵之前,真正在心里支持如今就去攻打河东的将领,为数不多。只是众人不像谢隐山,胆敢忤逆天王。 这回刚刚行动,便遭遇如此一个挫折,那些本就不赞同的将领,趁机全都站了出来,纷纷上言,苦劝天王作罢。谢隐山更是据理力争,希望天王改变心意。 不料,谁也没有想到,天王决心竟会如此之大。 不待谢隐山说完,他便大怒,砸下手中酒盏,下令连夜传达自己命令,大军先行就地整顿,明日再从潼关调来两万人马。待全部到位之后,正式发往晋州,攻打太原。 天王态度如此强硬,原本劝退的人怎敢再忤他意,又只剩谢隐山一人,称如此发兵,恐两败俱伤。天王听完,也无多话,只冷冷命他连夜返回蜀地兴元府,筹备粮草之事。 这个意思很清楚,就是驱他回去,不再用他。 信王可谓天王身边最倚重的人,此次竟连他也遭天王如此驱逐,其余人谁还敢多说半个不字,一些圆滑的当场改口,表示赞同。其中以宇文敬最为激动。 他出列下跪,慷慨表态:“侄儿誓死相随!愿领先锋之职,恳请叔父给侄儿一个机会!” 天王颔首许了,随即环顾一圈众人,冷声道:“明日就给裴家两个小儿发去战书,告诉他们,及早投降,孤便既往不咎,或还厚待一二!” 大帐内发出一片“天王仁厚”的称颂之声。他眉目冷淡,拂了拂手,示意退下。 众人见他面上仿佛带出倦色,便纷纷告退,走出大帐,各去安歇不提。 夜渐渐深了。 谢隐山弯腰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外面,他的几名亲随已在等待,预备随他一道回往汉中。 他走了几步,停下,转头又望向那一顶位于连营正中的中军大帐。 他听人回报,天王仿佛情绪不佳,众人散后,他又独在帐中饮起了酒。 看来应是如此。这个辰点了,仍有一点昏光自大帐被风吹开的帐帘缝隙里透显而出。 天王近年愈发酗酒成性,常喝醉了不醒,有时甚至耽误事情。谢隐山并不放心就此回去。然而他当众那样下过命令,又怎可能违抗不遵? “都准备好了,是否上路?”他的一个亲随上来询问。 谢隐山眉头不解,迈步离去。 夜愈发深沉,篝火熄灭。 到了下半夜,巨大的连营里静悄无声,除去负责巡守的岗位附近,能看到士兵列队来回走动的身影,其余地方,不见半条人影。 白天疲倦的军士们三五结伴地卧在各自的营帐之中,酣然入梦。在他们的梦乡里,或是得封万户,人生得意,或是娶妻生子,尽享天伦,又或者,也可能是放马南山,回到他们早年被迫离开的野草覆盖的故乡,重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平凡但却安稳的日子…… 忽然,一队人马,宛若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军营北的远处地平线后。他们疾驰而来,渐渐逼近连营。当守夜的士兵发现这一队宛如从天而降的入侵骑队之时,已是晚了。 头马那人一刀划过,守夜士兵便倒了下去。 他丝毫也无停顿,身下的坐骑宛如飞龙,驮着他高高越过连营外的一道阻马墙,落地,旋即,马不停蹄,向着位于正北最中央的那一座中军大帐疾驰而去。 当天王的将士被响荡在耳边的尖锐的警报之声惊醒,从睡梦中纷纷起身,拿着刀枪冲出营帐之时,看见周围火光大作,外来的骑兵宛若猛兽入林,不断变换队形,在大营之中横冲直撞,一面冲杀,一面放火。 士兵亦是训练有素,起初一阵惊慌之后,在各自上官的指挥下,纷纷应战。 在跳跃的到处燃起的火光里,一骑快马向着中军大帐笔直冲去。刀光与火影交相辉映,突骑耀亮,只见他身披战甲,脸覆傩面,看不见面容,然而面具之下,那露出的一双眼目,充满肃杀。 将领们很快领悟,反应过来,纷纷狂呼“保护天王”,向着大帐冲去。 然而那人坐骑太过神速,宛如流星闪电,转眼便就冲到大帐之前。附近几名最先赶到的军士挺枪阻拦。骑者挟裹着惊人的马势,横刀扫过。伴着高高扬起的滚烫的血雨,不见半分停顿,他已砍开阻拦,直突冲入大帐。 天王醉酒沉睡,此时方被响彻在耳边的巨大动静惊动,从睡梦之中醒来,衣衫不整,惊坐而起,睁目迎面见到一个傩面之人提剑刺来,下意识抬手便从枕下拔出佩剑,挡了一下。只是,尚未站起,便被那人一脚踢中手腕,剧痛之下,剑把握不住,飞了出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人挥剑,再次刺下,出手便如他傩面之后露出的双眼目光,狠厉无比。 天王惊出一身冷汗,登时彻底清醒过来。不得已滚身,从榻上翻滚过去,落在了对面的地上,这才狼狈躲过剑锋,转头,见那人又已纵身,矫健跃上他的卧榻,继续飞扑而来。剑锋转眼又到咽喉。 身后已无腾挪之地,无法躲闪,天王不及多想,临危不惧,硬生生用右胸接下了这一剑。 只听噗的沉闷一声,利剑透胸而过。接着,他用肉掌紧紧攥住了插在胸前的剑,不叫对面能够拔出,手指跟着,猛地发力。 只听锵一声,那剑竟被他折断。 他终于脱困,从地上迅速翻身而起,厉声喝道:“你是谁?脱下面具!” 那人应没料到他狠绝如斯,似乎一怔,低头看一眼手中断剑,一掷,也不和他多话,探手又从身后腰上拔出一柄短刀,挥臂又要刺下。 正在这时,身后劈来一刀。 谢隐山带人赶到,逼退刺客,冲到受伤的天王身旁,一面命人护住,一面自己就要扑上,突然,当他视线落在对方那张覆在脸上的傩面上时,顿了一下。 “是你!” 他蓦地瞪目,惊呼出声。 竟是当日在华山闯营劫人的那个少年! 千山风雪 第47节 “你到底何人?” 那人转过面,见那天王已被人护在身后,外面的喊杀之声亦是越来越近,显有大批军士正往这里赶来,知今夜怕没机会再拿这天王的人头了,掩在面具后的双目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他抬起手,一把摘下傩面,显出自己一张面容,两道倨傲目光扫过那个显是因了伤痛而变得脸容苍白的天王,冷冷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听好!小爷我便是河东裴世瑜!老贼,今日算你命大,他日我再取你性命!” 言罢,他一个唿哨,转身便出,纵身翻坐在了冲来的坐骑背上,没有任何腾挪和转闪,拔出马背上的一柄砍刀,劈向对面阻拦之人,强突而出。 在他的周围,一众骑影迅速围拢而上,潮水般紧紧追随,蹄声四动,破开营房,如来时那样,又再次冲杀了出去。 “不好了!粮草烧起来了!“ 不用军士来报,谢隐山自己已是看到了来自粮草库的熊熊火光。知是难以追上那裴家子了,又记挂天王伤情,命人尽快扑火,好将损失降到最低,自己又返身入内,见天王已被众人扶着,已是坐了下去。 一柄断剑,径直从那距他咽喉不过半掌之距的右胸之上贯穿而过。鲜血淋漓而下,染红了他半身的白色中衣。 不止如此,天王一手掌心亦被利剑割伤,最深之处,已见白骨。 天王面容惨白,神情却满是愤怒。 他的愤怒,谢隐山自然也是理解。纵横大半生,今夜恐怕是他年少战败之后,再不曾有过的惊魂遭遇。 军医此时也已闻讯匆匆赶到。见状,倒吸口气。 天王自己捏住断剑,咬牙,一个发力,将那血淋淋的剑从身上拔出,锵一声,掷在了脚下。 极度的痛楚,令他脸容扭曲,冷汗不绝。 “这裴家的小兔崽子!立刻给我去抓他!杀了他!” 天王咬牙切齿下令。 “现在就去!” 不顾胸前血如泉涌,他又恨恨地拍了下座。 谢隐山只得应是,转身待要出帐,听见身后天王又道:“等一下!” 他停步转头,见天王目光闪烁。 “罢了,给我活捉——” 话音未落,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接着,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挂出一道鲜血。突然,人往后仰,径直倒了下去。 在背后射来的乱箭里,裴世瑜领人冲杀出了天王营房,马不停蹄,回往太平关。 牛知文早已从探子那里得知了这场夜半袭营的战果。宇文纵粮草被烧,不但如此,他人据说也是伤得不轻,已几日不曾动过营地。 又据最新探报,一支原本正在赶来途中的军队,忽然也停在了半道。 若是所料没错,宇文纵恐怕是要撤退了。 而少主这边,只伤了十几名虎贲,伤者悉数带回,无一身亡。 这实是一场出乎意料却又战果丰硕的胜利。知少主应快回来,牛知文带人提早出关几十里,等在路口,待接到人,欣喜万分,上去迎接,请众虎贲下马小歇,奉上带来的接风酒。 “少主!君侯也已赶来,今夜应能抵达!此番宇文纵若真退兵而去,少主你居功至伟!君侯定会好好奖赏少主一番!” 那个宇文老贼,果然是个少见的狠人,那样都能从自己剑下逃生。 佩服归佩服,没能刺死对方,便不算达成此行目的。 裴世瑜并无多少欣喜,下马,接过酒嚢,牙齿咬掉塞子,摘了兜鍪,往里倒一些,放在地上,先让坐骑喝,自己这才仰脖喝了几口,稍解口渴,道:“那个通报消息之人呢?是何来历?叫我阿兄奖赏他吧!那人才是首功。” 牛知文笑道:“那人不在我这里,至于具体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白四讲,是个少年,孤身一人赶来通报,看去像是走了远路,想是吃了不少苦楚。” “哦,是了!”他想了起来。 “我听白四讲,那少年应当不会说话,传讯也要靠着写字!” 裴世瑜本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一面饮酒,一面眺望远处荒野,吹风纳凉,听到这里,突然转头,却不慎呛住,猛地咳嗽了起来。 牛知文见他咳得痛苦,赶忙上去,帮他拍背:“少主当心!别喝太急!慢慢来!” “她人呢!如今人在哪里!” 裴世瑜不待完全止咳,反手一把攥住牛知文的手臂,问道。 牛知文被他吓了一跳,忙道:“白四说,那人看着瘦弱,病恹恹的,便似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且雌雄莫辨。他疑心是个女子,因外头兵荒马乱,不放心,便将人留在了风陵渡的驿馆内,打算回去后,再亲自送人南渡。” 裴世瑜脸色登时大变,厉声叱道:“如此重要之事,你那日为何不和我说清楚?” 牛知文也不知少主何以突然态度大变,喊冤:“哎呦少主!不是我不说!那日我想着那少年是有功之人,本来当时就想说,好叫少主如何安排一下,看是否接来。是少主自己不叫我说的!你都忘了?” 牛知文说完,见他哑口无言,定定立着,脸色古怪,突然,扭头看向潼关方向,接着,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催马就往前去。 “少主,你又要去哪?君侯今日就到!” “告诉我阿兄,我有事!完事我就回去,叫他不用担心!” 风中传来一道匆忙应话之声,牛知文抬目,见那匹方喝过酒的马已是载着他离去,转眼便就跑得不见了影。 第51章 太平关距风陵渡四百余里路, 裴世瑜没有绕行,而是径直走了最为便捷的官道。 他与坐骑龙子行在路上,自是分外引人注目, 中间多次遇到拦截巡查, 他皆纵马强闯,待路上那些巡兵反应过来追赶,又如何追得上龙子的脚力? 便如此,这一路上,除去给予龙子必要的休息, 他自己几乎不眠, 不过一个日夜,风陵镇便遥遥可见。他本待舍马,直接潜入镇内,到渡口去见白四, 然而靠近之后,发觉情形不对,风陵镇与渡口一带竟更旗易帜, 从原本孙荣的召国旗,换做了宇文纵的天王旗。不但如此, 通往镇内的各个路口, 到处都是宇文纵的人马。 他不知此地究竟出了何事。此番前来,唯一目的,是为了她, 不想再多惹是非, 略一踌躇,改作联络。 傍晚,早他回来的白四收到了消息, 悄然赶到渡口外一处荒芜的黄河岸边,远远看见野岸上一骑一人,正是自家白娘子的那位小叔,匆匆上去。 裴世瑜早也看见白四现身了,迫不及待便奔到他的面前,开口便是三连问。 “前些天给你传讯的人呢?她身体怎样?你不会真的已经送她南渡了吧?” 白四一怔。 十天前他去送信的时候,牛知文说少主在他那里。当时信既送到,他这边有事,便没停留,当即赶了回来。 他本以为少主如今还在那一带主事,故方才突然得知他来了此地,颇感意外,不知是为何事,此刻见到人,见他劈面就问那送信之人,问完便紧紧看着自己,神情紧张,不禁愈发困惑了起来。 他摇头:“还不曾送人南渡。” 裴世瑜不由暗松了口气,顿了一下,“那她人如今怎样了?还在驿馆吗?” “你这就带我去!” 白四忙拦下他。 裴世瑜见他不带路,也不应话,只锁着眉,面露为难之色,想起自己来时所见,心咯噔一跳,盯着他:“怎的了?出事了吗?我来的时候,看见镇上有许多宇文的人马。” 白四已是看出来了,少主这一趟,原来专门是为那送信人而来的,且从他对那人关切的程度来看,二人关系似乎很不简单。 他在渡口多年,每日迎来送往,不知要看多少人,早就练出一双火眼金睛。本就疑心那少年是女儿身,此刻愈发肯定起来,再想到发生的事,不禁倍觉惭愧,深感无法交代。 裴世瑜见他如此模样,心里顿时生出不祥之兆,愈发焦躁不安了起来:“她到底怎么了!你快给我说!” 白四也不敢问他和那女郎的关系,只得硬着头皮道:“她已不在驿馆了。至于如今人在哪里,我也还没找到下落。” 裴世瑜一呆,心口瞬间拔凉了下去,望着白四,一时竟不敢再追问。 “少主到的时候,应也有所见,风陵津也归宇文掌控了,原因是数日之前,此地发生过一场哗变。” 原来,孙荣派过来的那些亲兵,拿的钱多,干的事少,这便罢了,到了后,倚仗地位欺压本埠兵员,驱使他们额外承担本该自己履行的守备之责,更是将人当做仆从,肆意使唤。 本埠兵员极是不满,然而忌惮亲兵身份,不敢反抗。 哗变是在白四离开的几天后发生的,导火索是场索贿。起因是那风陵津的津长未能按照亲兵旅将领的要求,给足赌金,将领恼羞成怒,以津长未能履责为由,当众对他施加鞭刑。津长受刑之后,心生反念,连夜暗中给南岸的潼关渡传递消息,表达了想要率众投效的意思。 当时奉命守在潼关渡的,是陈长生与孟贺利二人。获悉消息,确证是真后,当即派人接应,于次日深夜,趁着孙荣亲兵旅的人睡梦正酣,安排几条渡船运去一支人马,与津长里应外合,杀了过去,顺利接管。 风陵津地处黄河南北转向东西流向的关键位置,北控扼河东,西通关中,东往洛阳,位置之重,不言而喻。 南岸潼关已失,如今竟连北岸也保不住了,孙荣获悉消息,怎肯作罢,又派军队过来。碍于宇文纵大军或随时压向洛阳,他不敢大举反攻,但这几日,双方在附近进行的小规模冲突却是一直不断。 白四回来之后,才发现老母鸡变作鸭,孙荣的人换成了宇文纵的兵马。 渡头与附近的旅店酒馆民居,不同程度皆在变乱里遭到流兵和趁乱出来的贼匪的劫掠。所幸他与那津长也有私交,因此缘故,得到庇护,只被抢了些财物,损失不大。 叫他担心的,是那传信人的下落。 兵变发生后,驿馆自然也没能幸免,被逃走的孙荣亲兵顺道劫掠一番,一把火烧了,驿丞被杀,当夜住那里的人也死了大半。白四便通过津长买通关系,被带去辨认尸首,万幸,没有见到那传信人,猜测当夜或是趁乱逃生了。 白四讲到这里,留意到少主的面色越来越是难看,到了后来,几乎已是发青,愈发明了,那传信女郎身份恐怕非同一般,慌忙跪地谢罪。 “全是卑职之罪!未能安置好有功之人。不过,卑职斗胆也请少主暂且宽心。” “卑职这几日也没闲着,已派人手出去,一直在找。卑职已将人的样貌讲给津长了,许以重金,他答应替我留意,若手下发现人,便会告知我的!” 裴世瑜只觉心口突突乱跳,气噎喉堵,胸下一时闷涨得几乎无法呼吸。 “还有,少主也要当心自己!如今两岸全是宇文纵的兵马,千万不可大意,有事少主吩咐我便是,少主自己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白四又说了什么,裴世瑜已是浑然不觉,他转过头,目光掠过四周。 日暮途尽,四野苍茫,黄河浊浪不绝,从他的脚前滚滚而过。一只落单的孤鹭耷着被水打湿的伤翅,立在岸陂下的一块乱石之上,发出阵阵绝望而悲伤的哀鸣之声。 又一个黑夜就要来临了,她到底安在,人又是否平安? 李霓裳又一次加入了流亡的队伍。 白四走后的当夜,她人便支撑不住,一下病倒。因不愿劳烦别人,也没和谁说,自己躺了几天。随后便是那个深夜,她因难受,无法入眠,半夜起来去喂小金蛇,听见外面起了一阵骚动声。 经验叫她第一时间断定,必定又起厮杀。 说来也是可叹,她如今对于如何应付这种意外,竟渐渐轻车熟路了起来,也没如何惊慌,迅速收拾了随身之物,拿了些干粮,奔出屋门,见一群乱兵已纵马抵达,冲入驿舍,抢劫杀人。 她从后门逃生,在附近的旷野里躲到天亮,路上,陆陆续续又出现了零星的她熟悉的逃难之人。 起初她并未同行,在附近又继续躲了两天。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坏。 三天前,她再次遇见流贼抢劫。老翁带着一个孙儿,包袱里大约放着全部家当,哀求不肯撒手。那流贼穷凶极恶,竟从身上掏出菜刀要砍。 李霓裳秉性柔善,向来不愿多伤人的性命,这次管不住小金蛇,它窜了出去,一口就将流贼咬死。老翁万分感激,带着孙儿给她下跪磕头,说自家是黄河北岸的摆渡人家,世代以摇橹为生,算是本地最后一拨还没离开的人家当中的一户,家中儿子早被孙荣的人抓走,听闻打仗已经死了,儿妇离去,自己年迈,带着孙儿苟活,如今又来了个天王,风闻也不是什么好天王,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北上逃往太原府的路也被堵死,听说江都如今还算太平,想去那里试试,看能不能找条活路。 老翁见她孤身一人,是个哑巴,看去又病着,便邀她一道同行,说自己知道前方桃林附近有个野渡,有人专门做这买卖,只要给钱,便会从对岸摇橹过来,接他们过河。 李霓裳早就看见宇文纵的旗号飘在风陵渡口了,思忖那驿丞已经死去,兵荒马乱,再在这里指望白四还会回来找她,似也不大可能了,不如跟去,若真可以过河,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去找瑟瑟。 就这样,她咬紧银牙,提起精神,跟随老翁,在路上走走停停,避开不时纵马疾驰来回的士兵,终于,在昨日,到达了老翁所说的桃林。 千山风雪 第48节 这种野渡,其实就是黑渡,巡检拿钱,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那船家见人少,不肯立刻摆渡,又在附近等了一夜,到了今日,凑满二十个将近一船的人,这才从对面摇橹过来,接人上船。 李霓裳身上无钱,老翁感激她救过自己和孙儿性命,替她支付不菲的船钱。李霓裳跟着身旁之人上船,尚未坐定,岸边路上来了一队人马。 看这队人马的服色,全是宇文天王的士兵,大声喝令船家停船。 船家起初战战兢兢,以为要抓走自己,忽然认出里头有几张熟面,竟是原来风陵津津长下面的人,想是他们如今已转投天王,这才松了口气,赶忙上岸,赔笑递钱。 领队看一眼船上的人,知都是些没了活路要逃走的草民,也不多加为难,叫手下上船,略略检查了下,拂了拂手,便待离去。 满船人都松了口气,李霓裳也是如此,透出口气,抬起头,这时,看见岸上的一名士兵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在端详着她。 她不明所以,不愿惹事,急忙再次低下头去,眼角风瞥见那人走到了领队面前,附耳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领队也看了过来,接着,竟亲自下船,走到她的面前,道:“会不会说话?” 李霓裳自然无法发声。那人又看她一眼,指着道:“起来!随我们走!” 满船人登时都看了过来,皆面带同情。 老翁慌忙下跪,替她恳求:“官爷饶命!他虽然不会说话,却是和我们一起的,也是要过河,并非歹人,求官爷放过!” 领队面露不快,作势拔刀,喝道:“再敢不从,全都给我下来!” 船家面露惧色,立刻催促李霓裳:“你快走!别给我惹祸!” 李霓裳不知对方突然扣下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但心里很是清楚,她恐怕是无法渡河了,更不愿连累老翁或是船上之人,便扶起还在替自己求情的老翁,打起精神,依言上岸。 一转眼,裴世瑜来此已经三天了。他也找了她三天。 他的直觉告诉她,她应当还没渡河南下。然而,她人病着,周围兵荒马乱,道上时不时就有兵丁巡逻而过,倘若她真的没有过河,人又会在哪里? 他找遍了风陵津附近他想的到的她有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流民可能聚集的所在,河滩、荒野、甚至,连附近的山林,他也进去找过。 每找一个地方,他既失望于不曾找到她,又庆幸,没在那种地方看到她遭遇不测。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随着时日一天天地过,始终不见她的下落,他整个人也陷入了越来越是焦灼的绝望感里。 他已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却半点也不觉饿,只腹热心煎,行坐不安。但龙子不同,来回奔走,该饮马了。 他放马在黄河边上一片长满酸枣树的野滩旁,任它尽情吞饮河水,自己颓倒在了河边,几乎无力再睁开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面上一阵湿热。龙子回来了,伸舌,温柔舔他面脸。 他未睁眼,只反手紧紧抱住了凑来的马颈,将自己的脸久久地隐入龙子的皮毛里,好将眼内方涌出的那一阵暗热逼退回去。 这时,隔着树丛,风中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一队巡逻士兵从附近骑马走过,谈论着流民的事,语气颇多抱怨。 “陈司马要咱们抓这边的流民,看见一个抓一个,都不许逃走,送去填充长安,越多越好。听说流民安置是天王交给宇文太保的事。他是想在太保面前露脸,可苦了我了。这几日路上能抓的都抓了,他还嫌不够,每日竟要我抓够一百人!我看风陵津一带的人家都没几户了,叫我再去哪里抓!今日还少几十个!” 另人也唉声叹气。 又一人说道:“我听说往前几十里有个桃花野渡,从前孙荣官兵在时,那些不方便过检的货物,常会从那里过。如今有人想要南逃,应也会去。不如过去看看?” “罢了!那里轮不到我们。”第一个说话的又道,“今日陈司马也知道了这个地方,我亲耳听到,他派他的亲兵去了。” 伴着又一阵抱怨,马蹄声渐渐消失,耳边再次安静了下来。 裴世瑜缓缓睁眼,望天片刻,突然,从地上一跃而去,翻身上了龙子的背,沿着河滩往前疾驰而去。 桃花野渡口的北岸,陈长生派去的那一队人马等到凑满了一船的人,从躲藏的地方冲了出来,命所有人上岸。 那船家见此番来的都是脸生之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知与从前津长那些不同,落到他们手里,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仗着自己摇船熟练,慌忙带着满船的人往河中央去。 头目大怒,命人放箭逼迫回来。船家第一个中箭,当场跌落到了水里。 渡船没了掌控,又已飘近河面中央,开始旋转。头目见船回不来了,下令射杀船上之人。 随他一声令下,乱箭朝着渡船飞射而去,满船人哭声震天,有的趴下求生,有的中箭落水,还有不识水性的,为躲避乱箭,惊慌失措被迫自己跳下浊浪滚滚的河里,不过翻腾数下,便遭水浪没顶。情状之惨,实是叫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裴世瑜到时,发生的便是如此一幕。 那船已到河面中央,他依稀眺见船上有个少年的瘦弱背影,那人后心中箭,趴在船舷之上,人一动不动,应已死去,看去,与她竟有几分相似。 他不由刿心怵目,心跳一时急促如鼓,转过头,看见那陈长生的七八个亲信还在不停向着渡船放箭,顿时目呲尽裂,还如何能忍,从马背上一把抄起弓箭,远远向着那些人便放出了箭。 利箭连珠发射,挟裹他暴怒的力道,嗖嗖不停飞射过去,一支命中咽喉,一支射入后心,第三支紧跟而至,钉入额中。 转眼之间,三人殒命,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同伴这才惊觉,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极是年轻的人驾着一匹骏马,正疾驰而来。他的一双铁臂绷紧,拉满劲弓,纵然马速如飞,上半身纹丝不动,宛如定在马背之上。他的面容显出盛怒的神情,眼神冷厉,人若虎啸生风,下一刻便将飞扑而上,那扑面而来的凌逼压迫之感,实是叫人悚然。 几人从未见过对方,更不知其来历,见状,不无惊骇。 嗖的一声,只见他再次瞄准,又一支利箭挟裹着崩岩裂石般的力道激射而来,深深地钉入那头目的胸膛,透心而过。 他惨叫一声,人竟被箭的力道带着往后仰去,亦落下了马。 剩下几人骇得脸色大变,调转马头,仓皇逃去。 裴世瑜纵马冲到了野渡岸边,从马背上飞身而下,一个猛子扎入河里,向着那船游去,到了近旁,伸臂一把攥住船舷,发力,人便从浊浪里钻了出来,翻身上了渡船,旋即便扑向那道背影,将人一下翻了过来。 不是她! 他整个人顿时泄出一口气,这才感到手足乏力,全身发软,竟似连站的力气都没了,便慢慢地顿坐在了船底。 耳边的哭喊声渐渐停息,只剩下几道受伤之人发出的痛苦呻吟声。 他慢慢醒神,转目,望向船上之人。 众人缩在一起,用惊恐的目光盯着他,连那几个方才苦痛呻吟着的伤者此时也都忍下痛,不敢再发半点杂声。 头顶之上,暮云层层,天色在迅速转暗,河面上的风浪也骤然加大。 远处群山背后的天际尽头处,隐隐地划出了一道闪电的影。 惊蛰的第一场雨,就要落下了。 一个波浪随风打来,掀得渡船猛地摇晃一下。在满船人发出的惊叫声中,裴世瑜抬手抹了把面上的水,起身,操起船桨,将一只也不知是谁的还漂在水面尚未走远的包袱捞起,甩到舱里,随即掌控住船,将一船人送到对岸,待人全部下去,自己又摇橹回到北岸。 “多谢恩公救命!” 在对岸随风送来的阵阵感恩声中,裴世瑜上了马背,离开这个地方。 这一夜,当他拖着疲倦的脚步出现在白四的面前之时,已是深夜时分。 惊蛰的雨水伴着轰隆隆的春雷之声落下,将他浇得淋淋漓漓,通体湿透。 白四傍晚便派人出去寻他,却不知他去了何方,忽然看见他现身,被他这模样唬得不轻。 “少主人可是不舒服?”白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问道。 裴世瑜宛若未闻,径自向里走去。 白四从后一把拉住了他。 “少主!咱们要找的人,有消息了!” 裴世瑜一定,突然,猛地转头。 知这几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更无心于饭食,为了此事极是困顿,此刻终于有消息了,立刻便讲了出来。说那津长的手下几日前在桃林野渡发现了一个样貌符合的少年,也不会说话,当时就将人扣下了。但因那陈长生似对他并不信任,觉察他派人盯着自己,怕惹麻烦,没有立刻将人带回,直到今夜,趁着下雨,方趁机将人弄了回来,此刻就在风陵渡的关房里。 “他叫我过去看下。我方才正想去呢!” 关房破旧而昏暗,在雨幕下看去乌沉沉的,只在门窗内透出几点昏暗的光。那津长就等在关房的大堂之内,看到白四带着一个年轻之人同来,也未多问,只领二人匆匆来到后面的一间狭屋,指了指门。 裴世瑜接过一盏釭灯,举在手中,疾步走到门前,一把推开虚掩的门。 屋中没有亮灯,随着他手中举的那一团昏光照在泥墙之上,一道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看见了她。 这一次,千真万确,眼前之人是她。 她就和衣卧在一张肮脏而潮湿的旧榻之上,周围什么都没有,连条盖被也无。她仿佛很冷,用两臂将自己单薄衣裳里的身子抱住,缩起双膝,整个人紧紧地蜷成一团,以此取暖。 她原本仿佛正在昏睡,然而睡得并不安稳,被他的开门声惊了,裴世瑜看见她动了一下,接着,用手撑着身下的榻,慢慢地支着自己,坐了起来。 不过一段时日没见而已,她竟然香消玉减,瘦得脸都小了一圈,眉尖僝僽,憔悴几不胜衣。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又见她恹恹坐起后,便睁大她那一双显得愈发大的澄眸,呆呆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他,一动也不动一下,仿佛还没有认出他来。 破屋内一时静得只剩裴世瑜耳里听到的自己的急促心跳声,以及,雨落在屋顶瓦檐上的哗哗之声。 突然此时,门扇后显出一道闪电的光,刹那将这间寮房的四壁映得雪亮如昼。紧接着,伴着一阵沉闷的由远及近的隆隆之声,沉雷滚过头顶,猛地炸裂,那响声震得裴世瑜心跳几乎跃出喉咙。 她被那雷声惊得身子颤抖了一下。 裴世瑜看得清清楚楚,再也把持不住自己,抛下手里油灯,箭步而上。 釭灯掉落,火舌撞地,跳跃几下,熄灭了。屋内彻底陷入了漆黑。 在这浓夜的一片漆黑里,他将她紧紧地抱住。 她闭着眼眸,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一夜,裴世瑜将昏去的李霓裳带到了风陵渡附近的一座庄子里。 李霓裳醒来后,发现外面又是黑夜,而自己置身在了一间布置清雅的寝屋之中,屋内亮着柔和的青瓷灯,耳边安静极了,只响着窗外夜雨的持续沙沙之声。 她也不知自己这一觉到底睡了几时,只知醒来后,昏头脑胀了多日的不适之感消失,手脚仿佛也略恢复了些力气。 不止如此,她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被人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贴身的那种舒爽之感不会骗人。有人在她昏睡的时候,为她擦过身了。腰上的竹管也妥帖地放在了她的枕边。 她抬起眼,慢慢望向自己卧榻对面的坐床。 裴世瑜盘腿坐在上面,正在看她,也不知这样已经多久。 隔着七八步,一个卧在榻,一个坐于床,便如此,静静地相互对望。片刻后,裴家子先动了一下,挪目,环顾一圈四周,开口说道:“公主你昏睡了三日。此地是我阿嫂置在风陵的一处庄子。地方是小,但颇清净,也安全。你可安心在此养病,住多久都可以。” 他这语气听起来,竟颇为客气。 她自然是无法应声的,只点了点头,顺手拉了一下身上的被角。 他看见了,再次开口:“公主放心。是白四之妻为公主更衣擦身服侍公主的。” 李霓裳轻轻垂目,只得再次点了点头。 他又坐了片刻,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套上靴履,道:“我去瞧瞧吧,你的药煎好没。” 说罢,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目送他的背影出屋,听见脚步落地的清响之声渐渐消失,知他已是去了。 她独自在榻上又卧许久,始终不见他为自己取药归来。她没了睡意,坐了起来,趿上一双摆在榻前的鞋,散闷一样,也朝外走去。 走到那扇门后,她打开,仰面望一眼屋外的夜雨,忽然,顿住了。 她感到身畔似乎有人,转过脸去,看见方才那个口里说去给她看药的人不知何时已回来了,倚在门畔的廊墙之上,看起来,站了有些时候了。 千山风雪 第49节 李霓裳的心里蓦地生出一种不安之感来。 她垂目,想立刻缩回到屋里。才动了一下,便感到腰上一暖。 他伸手过来,搭在了她一侧的腰上。 隔着衣裳,她亦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他手掌的体热,只觉他收紧五指,捏握住了她的细腰,轻轻一带,她本就还发着软的腿脚还如何站得稳,隔着门槛,扑跌入了他的怀里。 “阿娇,不要走了,留下可好?” 他低头,靠向了她,竟唤出她的小名,语气与方才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求求你了!” 轻轻一顿过后,他的唇又是轻柔地贴拂在了她划伤过的耳上,呢喃地央求起她。 第52章 他在门外不知已是站了多久。 一贴近他身, 她便感他衣潮。 是夜雨随风飘摇,潮雾扑入檐下,沾湿了他的肩背。 她也不知他何时何地因了怎样的情形, 得知了她这阿娇之名, 或是当初备婚议礼时提及,或是后来他自己有意无意偶得——那些都不重要。 她只知,当意外听到自己这名如此这般从他口中被唤出时,她恍惚竟觉,她这名怎也能变得如此动听? 骄傲刚烈如他, 怎就肯变作眼前这样柔软乃至卑微的模样? 该觉卑微惶恐的, 当是她才对。 她不由又记起了她去红叶寺寻他的那夜,他问她,当真一点也不喜欢他吗。 她避而不答,只在他的肩背上留字致谢, 这才惹出了他的愤怒,以绝交结束了那一场见面。 但是,她怎可能不喜欢他? 遇到了如此一个人。 在初相识之际, 那一株千古岑寂的雪松树下,当面前的少年郎向她摘下傩面, 显出他那一张矜持却又神采飞扬面庞的一刻起, 他便已深深地印在了她的眼底,再也无法忘记。 她顺了腰后那压着她的来自于他坚臂的力道,面庞贴伏在他泛着潮气的胸膛之上, 静聆他强劲的心跳之声, 一颗心亦如同遭了雨打,变作了湿漉漉的一团。 知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而她,也终究是要去面对他的。 终于, 她睁目,离开了他渐已被她脸庞焐暖的潮热胸膛,抬起脸,对上他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和他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她微笑着,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怎可能留下? 她不属于这里。 她也不堪与他相配,更不值他如此。 今夜仍如那夜。 纵然他已是如此在她面前又一次放低身段,放得更低了,她也依旧不能给他一个可以匹配得上他的回答。 注定又一次,她要惹出他的愤怒,叫他彻底失望了。 李霓裳应答完毕,便垂了眼眸,不敢看他此刻眼内的柔情将会如何退去。 她等待着来自于他的反应,一如前次那夜,她去红叶寺的结果。 裴世瑜望着身前的李家女。 她竟又一次拒了他,哪怕在她面前,他已做得如此小心,甚至,卑微到了这等地步。 方才他去看药,早便已经回了——其实所谓看药,也不过是他当时实是不知自己该以如何的面目去面对醒来了的她。毕竟,前次在红叶寺畔分开的那夜,他是如何因失望嫉妒而转为恼怒,对她说出最为冷酷无情,甚至是伤害她的话,他自己并未忘记。 看药回来,他便停在了门外,犹豫徘徊之际,见她推门而出。 他的存在惊到了她,她立刻便要退缩回去。 那一刻,他也不知自己是吃了怎样的蓬莱错药,竟心头发热,情不自禁便留下她,对她说出了那样的话。 那不是他刻意。 在那一刻,他那样做了,那样说了,全然心血来潮,言由衷发。在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是不敢相信,为了叫她欢喜,将她打动,哄她忘记他此前曾对她的不好,他不知自己还能说出怎样的话,做出怎样的事。若叫他的阿嫂知道,她该当如何惊奇,嘲笑他也是说不定的。 然而,她竟还是心硬如铁,不曾被他打动。 说不失望,怎么可能。依他原本性子,他该再恼恨起来,和她翻脸,掩盖他此刻再一次被拒的妒怒与挫败之感。 可是这一次,他竟丝毫没有愤怒。 他第一次在太华山宇文后营的雪地里遇她,便觉她和世上任何女子都不一样,眉眼如天上偶然飘来的一朵轻云,倒影投入他的心湖,从此便留下了影。后来知她真实身份,他又觉她可怜,想将她从她的泥潭里救出。再后来,也是因了她,想到她时的莫名欢喜,见不到她时的辗转反侧,知不可得时的失落,冲动过后的懊悔,还有,他无法自抑的如影随形的暗暗嫉恨…… 所有在他此前二十年人生里从未曾有过机会得知的这些滋味,因了她,竟叫他全都知晓了遍。这个李家的女儿,就好像一条虫,一头钻进了他的心里,他自己是再也无法将她驱出去了。 他无法忘记,最初,在知晓她为报信掉头回来了,他赶往风陵的路上,满脑子都是快些见到她,甚至,为了这个目的,他还无耻至极地暗在心里盼望,上天助他,最好叫她被什么事给耽搁住,千万不要那么快便被白四送走离去了。 他没有想到,在他赶到后,她确实如他暗盼的那样,被阻滞了下来,然而,却是以那样一种生死不知的方式。 遍寻她不见,绝望之时,赶到野渡,又误将那个被射死的少年当做是她。那一刻,他唯一的念头,便是他宁愿她已与崔重晏那些人一道,安然踏上了回往青州的路。 那大起大落,此生他不想再来第二遍了。 他将她从那间阴暗的关房里带出之时,她看起来真的就要病死了,肮脏而虚弱,发烧发得不省人事,时而发热,时而发冷。 这三天里,除去白四妻做的一些他实在不便的近身服侍,其余全是他亲力亲为。他一遍遍用洁净的布巾沾水,滋润她发干的唇,慢慢喂她药汁、糖水,她昏迷咽不下去,他便设法让她下腹。他也为她揩去发热的汗,在她因为发冷而蜷起身子的时候,抱住她,伴她同睡,用自己的体热为她取暖。在她感到舒适在他的臂弯里沉沉安眠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去看她的睡容,无须担心她会因为他的观看恼羞,或是不自在。他只觉越看,越是可爱。世上怎会有如此长在他心窝里的女郎。他恨不能日夜将她搂在怀里,不许她去别的任何地方,只能让他亲她漂亮的眉眼,鼻头,唇瓣,品尝她甜润的舌,再和她做更亲密的事,其余别的任何事情,都不用来烦扰他,他也不用去管了。 有什么关系呢。她其实已经是他娶的妻了,不是吗?甚至,他还忍下他对那条小金蛇的满腹厌恶,当没看见这小畜对自己的敌意,时不时对他作攻击恐吓状,捏着鼻子给它投食、喂水,放它出去溜达,还要盯着,担心它万一就此跑了不回来,他没法给她交待,只因这鬼东西是她的宝贝,他不敢怠慢它半分。 此一刻,他终于等到她醒来,也又一次地失望了。 但他怎么可能还能如前次那样,再对她恶言相向。 堂堂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 世上除了女子,还多的是他裴世瑜应当去做的事。 他认了便是。留不住她,只表明一件事,那便是那边的人和事,羁绊对她更深,他裴世瑜争不过。 “好。” 他俯面,看着她微笑摇头后便垂落下去不肯再与他相望的眼,哑声说道。 言罢,他微微屈身下去,伸臂圈住她的双腿,如抱孩童那样地将她整个人直接抱起,叫她还没有完全恢复力气的双脚离地,身子也都靠在了他的肩上,随即迈步,抱她走了进去。 “但是,你要让我送你回。我将你送到青州之外,我便走,不给你惹麻烦。” 他将她放回到了榻上,看着她,又说道。 “这个,你一定要答应!” 李霓裳吃惊地抬起眼,撞上了他投来的两道目光。他的神情与他方才的语气一样,不容置疑。 对着如此一个为她退让,却又固执的人,她怎可能还摇得动头。 她一动不动。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轻轻挑了一下眉,显露出轻松的神色,一笑:“那就这样吧,你听我的。” “你在此安心再养些天,等身体好了,我便送你上路。若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你和我说。” 李霓裳一下便想起瑟瑟。 那日她落水后,也不知崔重晏怎样,他回到那个地方,又会如何对待瑟瑟。 见她似有所思,裴世瑜立刻取来文房。 李霓裳隐了自己与崔重晏为是否递送消息而发生的剧烈冲突,也未提他如何对待瑟瑟,只描述了那夜落脚的地方,说瑟瑟从崔重晏那里获悉宇文纵的计划,告诉了自己,她因变故,受伤行动不便,也不知此刻是否还在那个地方,或是怎样的处境。 裴世瑜立刻道:“我这就派人去看,你放心,若是找到,一定也会送她回去的!”说完示意她稍等,走了出去。 李霓裳隐隐听见他和白四的说话声在外响起,片刻后,白四应是去了,他和一个面相和善的妇人一道走了进来。那妇人便是白四之妻,领个婢女,送来了方煎好的药和特意为她准备的饭食。 妇人十分健谈。虽然方才煎药之时,已从少主口里得知李霓裳已醒来,但此刻亲眼看到,还是十分欢喜,先叫李霓裳吃些方熬出来的软粥,还要亲自喂她。 李霓裳忙自己吃了。她在旁看着,等她吃完,又端上药:“不烫也不凉。小娘子快喝了吧。人醒来了就好,再歇息几日,便就能好了。” 李霓裳接药饮了,妇人又端来温水叫她漱口,试探她的体温,忙个不停,想自己昏睡几日,服侍之事,都要她经手,感激她这几日辛劳,要从榻上下去,给她行礼。 白四妻赶忙将她拦住,按她坐了回去,瞟一眼一旁的裴家二郎君,笑道:“小娘子谢错人了。要谢,当谢我家小郎君才对!我所做不多,小娘子昏睡这几日,喂水喂药,全是我家小郎君,他还整夜陪在小娘子的榻前,我叫他去睡,我来换一会儿,他都不放心!” 小郎君送来这少女时,半句没提她身份,但妇人从丈夫口里得知了些情况,又听闻她口不能言,便不难猜知,应是不久前那个将裴家上下之人弄得焦头烂额的青州嫁来的李家公主。 这公主如今与小郎君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夫妻还做不做,她一个下人,自然不清楚。但看小郎君上心的模样,显然对这公主极是在意。他既在意,妇人自然要叫公主知道自家小郎君的心意。 裴世瑜方才回来,白四妻在她身畔服侍吃饭进药,他又回到那张坐床上,手中执一册不知是何的书卷,正歪靠在那里,双目落在书上,耳却都在留意那边,忽然听到白四妻言,转面,赫然见李霓裳也望了过来,眼神中满是羞惭感激,不禁忐忑起来。 他怎敢叫她知道,几次喂药,其实都是他将她扶坐起来,含在自己口里,再一点点慢慢渡送她入腹的。自然,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不这样,药汁不好控制,万一呛到她,且大多也会流出她口。吃不下药,她怎能快些好起来。 他固然问心无愧,但万一被她知道,总是不好。 他唯恐白四妻万一再说出什么惹她多想的话,譬如他曾和她同睡一床之类的事,将书一放,起身走了过来,催妇人忙去,说这里有自己。 妇人看向小郎君,他神情庄严。妇人暗笑,便不打扰小夫妇了,收拾东西,和婢女一道退了出去。 李霓裳的感激和羞惭之情却是当真无法言表。 她宁可他如上次分开时那样,冷待乃至痛骂她,骂什么都无妨,她心里反而更自在些。他越待她如此好,她便越觉自己无法回报。 白四妻退出,屋中一阵短暂的静默过后,裴世瑜定了定神,强行解释:“你莫信。她总爱夸大言辞。我也就在旁看护了你一会儿,如此而已。她那样说,反倒显得我好像别有用心。” 李霓裳轻轻咬了咬唇,只会点头了。 他将她乖巧的模样收入眼里,压下心里又涌出的一阵怜爱之情,想起另事,走去取来药膏,坐回到她身旁,恨恨盯一眼此刻正盘身睡在竹筒里的小金蛇,拉来她的伤腕,一面给她卷起衣袖上药,一面道:“此鲸油膏是我阿嫂用最好的料炼的,所得稀少,千金难买,可助收伤口,消去瘢痕。你记得用。”完毕,示意她转脸。 李霓裳一时莫名,却也照他意思,转过脸来,直到看他又挑了一点药膏,要往自己耳朵上抹,这才想起,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他怎容她躲避,瞥她的神情,手未停,只问:“这里又是如何伤的?看去像是刀划新伤。前次你走时,我记得没有。” 她沉默。他又看她:“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李霓裳立刻摇头,不愿多说,拿起方才的纸笔,道是她自己不慎划伤。 他的神情显然不信,盯视她一眼,然而也没再继续强行逼问,抹完,向她凑过来些,轻轻替她吹了几下,加速药膏渗入肌肤。 千山风雪 第50节 李霓裳见他做这事,显得极是自然,仿佛不是第一次了。然而在她这里,却觉耳朵发痒,不止如此,他再吹几下,连那一段颈肤也跟着酥麻了起来似的,极想躲闪,又怕会惹他多心不快,只好强行忍着,耳垂和颊面之上,很快便浮出了淡淡的红晕。 她的耳垂与面庞靡颜腻理,肤白而透,这片红晕一起,登时状若薄醉,而大病未愈,身乏体软,愈显得楚楚动人,实是柔曼娇美到了极致。 裴世瑜看得目不转睛,怦然心动,腹下更是一阵血气翻涌。 若不是还记得方才如何答应过她,险些就要把持不住。 更长漏永,万籁俱寂。 连屋外的连夜雨,也不知何时悄然止歇了,耳畔只剩檐头瓦隙间不时滴落的积水滴答之声,愈显春夜静谧。 裴世瑜收目,更不敢再靠近她,唯恐自己对她做出不该做的事,更怕被她察觉自己的异常。 他是无所谓。对她若无半点念头,那才真的奇了,或是他有恙。却恐惹出她的尴尬。 他将药轻轻放在她的床头,背对着她,坐了片刻,终于,再次开口:“我真的该死!红叶寺那夜,竟那样对你。但愿你不生我气。” 李霓裳怎会生他的气。她的面还红着,急忙再次摇头。 他微微转面,看见了,顿了一顿,又道:“夜深了,公主歇息吧,我不打扰你了。我先去了,明早再来看你。” 说罢,不待她应,自榻沿上站起身,正要向外走去,突然这时,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有人正在疾奔而来。 裴世瑜立刻便觉不对,迅速抬目,听到白四的声音在门外也骤然响了起来。 “少主!出事了!外面发现有人马正在靠近,似要包围此地!” 第53章 几乎是同一时刻, 庄子里的护卫教头也疾奔而至,禀说对方来得极快,已向正门和东西两侧合围而来, 目测各有数百之众, 此刻只剩后门一个方向尚未见人。 后门出去便是山麓,黄河绕着山脚流过,对面孙荣之地,是片荒野。 没有足够时间,外来之人对庄子是无法形成合围的。这也是庄子择在此的原因之一, 好在极端情况之下, 能给庄中之人留足离开时间。 裴世瑜第一反应,便是来人必是宇文纵的人马。 想那老贼不可一世,在自家大营之中被他所伤,怎可能就此作罢。当时他是留了姓名的, 随后因了关于她的意外消息,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去,不顾路上关卡, 一路硬闯,又在那个桃花野渡, 现身杀人。 他弄出来这么大的动静, 把宇文纵的人引来这里,倒不是什么大的意外。 白四昨日说,君侯已派韩枯松带人来此接应他。或因路上宇文纵加强巡防, 行程有所耽搁, 韩枯松还没到,但应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原本裴世瑜打算在此最多再留一两日,等韩枯松一到, 便立刻离开。 他没想到的是,这么快,他们竟就找到这里。 “也就是说,至少上千人!”白四望向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为少主一人,竟出动了如此多的人马。 “风陵一带如今已被宇文纵占据,除他之外,别人不可能如此公然调兵!” “庄中几名护卫?剩下还有多少人?”裴世瑜立刻问。 “总共十二名护卫。剩下的,除我夫妇,还有七八个仆妇役使。” “少主无须担心!”白四接着又道,“叫护卫立刻护送少主离开,我们自行散去便可!” 今夜来的人若不多,叫他们自行散去,也不是不可。但围来的人太多了。 白四夫妇是阿嫂家中的族人,这些年在此颇有功劳。若是因了自己之过,叫他们有个不好,就算阿嫂不怪,他自己这一关也是过不去的。 “不必了!” 裴世瑜迅速否决白四提议。 “他们是为我而来的,你们只要能在合围前离开,问题便不大。后门出去,不是有预备的渡船吗?全部人渡到对面去,找个地方暂时藏身便可,不用管我!我的坐骑脚力不凡,他们追不上我的!” “少主!”白四和那教头怎肯。 “就这样了!无须多说!”裴世瑜打断二人。 “快些,再啰嗦,谁也走不掉!” 他话音未落,便返身抄起自己的弓箭佩剑等物,利落收拾完,又拿起一件厚氅,包住李霓裳肩,将她整个人裹住。 “她也和你们一道走!” “记住,务必全力保护好她,不能叫她有半点损伤!等着枯松师父过来接应!” 他的语气,极是郑重。 白四和教头望向那个此刻显然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女郎,对望一眼,终于应是。 众人紧急收拾一番,裴世瑜攥着李霓裳手,带她与庄中惊起的众人一道从后门撤出,沿着山麓,赶往附近渡口。 渡口不远,一里地不到。 雨才停不久,一轮春月方从浓密的乌云后显露出半面。在朦胧的月光下,一行人接近渡口,竟发现情况有变。 接连几日下雨,河水暗涨,泡软了方解冻不久的河岸。那根用来固定渡船的桩子松脱了,令原本系在岸边的渡船漂了出去,被水流冲到对岸,搁浅在了另头。 此时再重新计划已是来不及了。几个水性好的护卫立刻跳下河,奋力向着对岸游渡而去,想要赶在围兵到达之前将船撑回。 就在船才回到河面中央,身后,庄子的上空已是升起火光,宇文纵的人在放火烧屋了。 不但如此,点点跳动在马背上的火杖之光,也跃入众人眼帘。 这支人马不知何人所领,反应竟如此之快,已迅速追上,正在逼近。 紧接着,一道浑厚而洪亮的声音也随风传来,进入耳鼓。 “裴家的那个小儿!给我听好了!我乃谢隐山,奉天王之命前来拿你!还不下马!天王一言九鼎!只要你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裴世瑜已将李霓裳放下马背,守着她和白四等人立在岸边,只待渡船回来,他们全部上船离岸,他便纵马离去。不料,对方来得如此之快。 他转头,眺向声来方向。 淡月之下,数十丈外,一队人马已是显影。当先那人手举火杖,隐隐可辨形貌,果然是那个和他已经打过两次交道的谢隐山。 “少主快走!这里有我们!” 白四和教头焦急地催促着他。河面上,几个护卫也正在奋力掌船回来。 裴世瑜十分清楚,他确实不能再等到她上船离岸后再走了。 这样只会增加她和白四这些人的危险。 只要他一走,最难对付的谢隐山必会紧追他离去。如此,即便谢隐山后面的人也寻到此处,对他们的威胁也将大大减小。且说不定,不等那些人到,她便已上船离去了。 “你们务必当心!我先去了,将他们引开!” 他吩咐一句,倏然引缰,纵马便向河岸对面的一片山麓驰去。 然而,身下的坐骑才奔出去一二丈,便又被他紧急勒停。 他转头,望向了她。 她被白四妻和另几名仆妇紧紧地夹在中间,等在渡头上。朦胧的月光洒在她亦宛如春月的一张姣面之上。和身畔妇人们焦急不安的样子不同,他看见她转着脸,睁大眼,一直在目送着他。 他迅速望一眼身后庄子里蔓延的火光,耳中听到越来越清晰的人喧马嘶声,知更多的人正在往此方向追来。再眺望面前那一条水流满涨的漆黑的河和河对岸的荒野,实是放不下心,竟做不到就此将她放下。 他自然不是怀疑白四等人的忠诚和能力。他深信他们定会依照他的吩咐,竭尽全力地守护好她,直到兄长派的的人赶到接应。 但是,他只是假设,万一他不在的时候,她这里又发生什么意外…… 何妨坦言,他最为相信的,其实还是他自己,纵然跟在他的身边,亦将会是险难重重。 他看见她仍那样转面在望他,眼一眨不眨,身影儿如凝,略一踌躇,一咬牙,不再多想了,只凭这一刻来自他内心的驱使,在白四等人惊诧的注目之中,纵马回至她的身前。 “跟我走,你怕不怕?” 他坐在马背上,低头看她,只如此问了一句。 李霓裳不期他竟会掉头为她回来。从极大的意外里反应过来,一颗心在胸间猛地蹦了起来。 没有半点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她摇头。 他看见,再也不犹豫,向她倾身过去,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你手给我!” 李霓裳依言抬手,他一把握住,指紧紧相交,再探去另臂,搂住她,一带,便将她抱上马背,坐定,不再停留,迅速纵马离去。在奔出去一段路后,他摘下弓箭,向着身后的谢隐山发了一箭。 “在那里!就是他!就是他!” 身边士兵躲开羽箭,指着前方箭来的方向,高声喊道。 满月从乌云后全然脱出。 在银月如春水般的清辉下,谢隐山认出了那少年的影。他骑在马上,如流星飞纵。 那道骄傲的背影,根本无须看脸,他也绝不会认错。 那夜袭战虽然受挫,才出兵龙门,便被迫后退,但,倘若不计因此造成的士气打击,实际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今天下,以实力而言,能正面与天王较一高下者,恐怕还不存在。 威名之下,谁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人胆敢那样夜闯重营。 这是何等骄狂大胆之人才能做出的事。 谢隐山那夜本已出营,然而,实在放心不下,出去一段路后,又停在路边,踌躇之时,意外远远看见似有骑影从北面的旷野里掠过,朝着营房方向而去,心知不对,迅速赶回,这才侥幸阻挡住了裴家小子对天王的攻击。 天王全然没有防备,当时险些丧命在这裴家子的手里。昏迷苏醒之后,又陆续呕血,伤情极为严重,急需静养。然而,即便那样情况下,他竟还固执不肯退兵,后来是谢隐山领着全部麾下的将领下跪,恳请他以身体为重,宇文敬又声泪俱下,叩首叩得额头绽血,他方勉强忍气,不得不于两天后,下令分批撤退。 这若还抓不住那裴家小子,如何平息天王雷霆之怒。 第54章 谢隐山领人在后紧追不舍, 很快,他便发觉,裴家子的坐骑极为神骏, 观他身前仿佛还有一人, 然而速度丝毫不减。如此在后追赶,一时恐怕难以追上。 先是去岁冬,叫他大闹华山后营,再是此番天王遇刺,这小儿变本加厉。倘若这回还是叫他逃脱, 他谢隐山日后也可以不用混了。 他今夜是势在必得, 行动预备充分。除去庄子后方因通山无法设防,其余几个方向的路口,皆预先另设埋伏。 此刻他正逃窜的北向,自也不会遗漏。 千山风雪 第51节 龙子与它主人一样, 事来疯的性子,人马天生一对。背上多出来的女郎的身重,短途于它几乎不受影响, 此刻越被身后群马追逐,越发兴奋起来, 跑得四蹄宛如生风, 朝着主人指示的方向,只管狂奔冲去。 前方便是山坳,拐入之后, 右侧群山绵延, 左侧,是奔腾的黄河。 裴世瑜转头望了下身后,谢隐山那些人的距离还是落后颇远。 只要进入山坳, 沿着黄河野岸一路北上,短时内,他们休想追上自己了。 他轻轻拍了拍龙子脖颈,以资鼓励。 方才只顾逃命,也没来得及和她讲话,此刻稍稍放松些下来,感到她的后背正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里。 他不是第一次与她共骑。但好像是头回,她将她的身子如此完全地靠在他的怀里。 怕她担着惊,他脸凑近她后颈,唇附她耳,安慰道:“莫怕。前面进去,他们就追不上了!” 李霓裳此刻丝毫也无惧怕。 她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恐怕是疯癫入脑,竟彻底失了理智。 方才站在渡口等待之时,看到他独自离去,她并不如何关心自己接下来或将遇到的危险,只觉惆怅,不舍。 当意外看到他突然掉头回来,骑在马上,问她跟他走,怕不怕。就在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可是他啊,风一样自由的高傲少年。他竟肯回来接她,不嫌她是他的累赘,要将她带上他的马背,叫她一道上路? 这怎么可能? 然而,全是真的! 在他高高坐在马背之上,俯身向她伸手的那一刻,纵然看到这条逃亡路的尽头处,等待她的,将是烈火焚身的阿鼻地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的马跑得太快了,她只是害怕自己万一坐不稳跌下马背,会给他增添麻烦,故后靠了些,好叫他也不必分神再用手臂围她。 忽然,她感到耳后一热。 是他的下颌轻轻触在她的后颈上,脸压靠过来,在和她耳语,安慰着她。 她怎么可能害怕? 她立刻摇头,却不期因了晃首,耳来回擦了几下他尚未离开的唇。 她正全神贯注盯着前方,自是不会留意这小小意外,然而,她身后那人却是不一样了。 少女那柔腻弹滑的软耳,来回蹭了几下他嘴。 裴世瑜觉得自己真的该死! 这逃亡的危急关头,龙子的屁股后面还有上千人在追,他竟因了她这一个不经心的小小举动而心猿意马起来。 只剩十数丈的距离了。 龙子即将冲入山坳口了,前方突然发出一阵异响。 在乱蹄声中,李霓裳看见坳前的一道土坎侧冲出来一队人马,意识到是埋伏,不禁吃了一惊。 本以为他应当会比自己更早觉察,不料,龙子一个纵跃,继续往前又逼近了些,身后之人还无动作。 她不由困惑,且真的紧张起来,慌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他看前方。 裴世瑜仓促抬目,望见山坳口里出来的伏兵,这才惊觉,陡然回神,绮念顿消。 谢隐山那狗腿,果然还是费了几分心思,在此也设了埋伏。 “往我怀里再靠过来些!” “夹紧马腹!” “坐稳!”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口里吩咐着她,缓缓握牢了手中的杀人之刀。 李霓裳领悟。 他是要用他的身体做她盾,尽量减少对战之时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和危险。 她立刻照做,将自己身子更紧地往他怀里靠,双腿也紧紧地夹住马腹,稳固坐姿,尽量不叫他为自己分神。 呼喇喇一阵杂声,一个身披明甲的青年将军率众从土坎后现身,一马当先越过众骑,率先冲来,挡在了山坳口的中央。 “裴世瑜!你安敢伤我叔父!那夜要不是我离得远,岂能叫你逃脱!今日你的死期到了,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话音未落,忽然留意到对面马背之上,竟还坐了一名女郎。她正躲在那裴家子的胸膛里,小鸟依人一般,只露出来一张脸。 月光映显女郎模样,十七八岁,体若柳柔,面胜花娇,夜风更是吹得她风鬟雾鬓,尽态极妍。 他阅女无数,此刻虽是雾里看花,但见这露出来的月眉星眼,便知必是绝色美人,不由一呆。 裴世瑜知横海天王有个侄儿,号振威太保。 这领众突然杀出的人既称宇文为叔父,想必便是那个宇文敬了。 见他竟直勾勾盯着李霓裳,心中登时隐怒起来。 二话不说,暗中猛催龙子再次加速,不容那宇文敬有任何反应机会,眨眼逼到近前。 宇文敬□□坐骑自然不是寻常驽马,然而,面对龙子那气吞斗牛的赫赫威风,见迎面撞来,不由骇怕,不受主人控制,摇头甩尾,跳蹄而起,欲向侧旁避让。 宇文敬身在半空摇晃,方陡然惊觉,醒神过来,已是迟了。 这一个双马交错的时机,如电光火石的瞬间。慢个半分,便彻底错失先机。 他只见头顶上方蓦地掠下一道森白色的刀光,知对面已是挥刀斩向自己。 顷刻间他被刀风掠得脖颈寒毛倒竖,仓皇举臂抬刀,试图挡开。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这裴家子的出手竟如此迅捷,力道又极是惊人。这一刀砍下,莫说人的脖颈,便是马头,只怕整个也会被砍落掉地。 伴着一道震耳的兵器相交之声,刀锋有如溅出火星。 宇文敬那仓皇抬起的刀被震开了,他手腕一阵发麻,拿不住,刀竟脱手而飞。 紧接着,对面刀锋便落至头顶,死亡即将到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骑赶到。 那人扑上,举刀硬生生将裴世瑜的刀挡了。 宇文敬逃过一劫,人跟着也从马背上摔落,扑在地上。 裴世瑜看一眼来人,是个三旬年纪副将模样的人,暗呼一声可惜。 这人已领众多伏兵涌上。 若此刻只他自己,血气上来,说不定就要斗上一斗,但此刻,马上还有她在,自然是以脱身为上。 他也不缠斗,一刀劈落,将那人逼得被迫后退,随即便咬牙狠命挥刀砍杀,紧紧地护着龙子和怀中的她,不叫自己要害受伤,其余不管不顾,状若猛虎,奋力地劈出了向前的通道。 龙子随他沙场多年,人马心念合一,只朝主人为他杀出的空隙处悍然前行,很快,带着背上的主人与他的女郎冲过了山坳,撇下身后人马,入山麓,再往前奔出数丈,转过一片山脚,登时,豁然开朗。 山脚之后,月照野岸,无边无际。 青穹之下,河势随山急转,聚起的波浪猛烈地拍击着两岸。 大河汤汤,正迎面滚滚而来。 裴世瑜迎着大风,一手挽缰,一手箍住身前李霓裳的腰,逆着黄河,在震耳的澎湃水声里,沿山脚下的野岸向北,开始放马狂奔。 方才救宇文敬的人,乃孟贺利。 他奉谢隐山之命,带着一支人马埋伏在此。没想到宇文敬中途赶到,咬牙切齿道要亲手捉住裴家小子,将他剖心挖肺,好为天王泄愤复仇。 今夜行动,全部是由谢隐山一手安排,他用的,自然也都是自己的人,原本并无宇文敬在内。他却这样闻风而至。碍于他的地位,孟贺利自然不敢反对,只好由他留下。 方才那裴家子纵马驰来,不待孟贺利下令行动,宇文敬便已领着他自己的人马,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他要揽功也就罢了,以他身份,谁能和他相争,故孟贺利也未阻拦,只叫自己人跟在后面。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振威太保不知何故,都已提早挡在路口中央以逸待劳,对裴家子的来袭反应竟如此迟缓。当时情况,若等他自救,只怕脑袋已经落地。 宇文敬虽一向就叫孟贺利不喜,但生死关头,怎敢不救,当时便奋力扑上,总算将他从刀下抢了下来,然而,也是彻底失了先机,被他一刀逼退之后,便追不上了。 双方固然敌对,但孟贺利也不得不承认,这裴家子果然不愧“虎瞳子”之名。 他手下那些没被耽搁的人在追赶围堵,他竟奋不顾身,视周围刀剑如同无物,一个人硬生生顶着,将坐骑与他身前那个不知是何身份的女子护得严严实实,不过片刻,便脱出包围。如此武功高强,又胆大人狠,难怪天王那夜也会栽他的手里。 原本他还可以放箭,然而信王又有明令生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过了山坳,冲入山麓,消失不见。 这一番阻滞,他上司谢隐山也赶了上来,看一眼宇文敬,也未多问,立刻领着人马,跟着追了上去。 高月垂天,大河奔流。 在涛涛的水流与怒吼的旷野风声里,一道风影在月下不停前行。 一个年轻人紧护他身前的心上之人,纵马奔驰在莽莽的野岸之上,驾尘彍风,将身后那些紧追不舍的人喧与马嘶越抛越远。 他一往直前,不见回头,如此,沿着野岸又向前驰出去数十里地,进入一片地势渐渐转陡的斜陂,突然,放缓了马速。 前方河岸因了地势更改,骤然收窄,再往前,竟彻底消失,与山体融在了一起。 已是到了绝路。 龙子止蹄在了崖岸之前,焦躁不安地踏动马蹄,鼻息咻咻不停。 李霓裳仰面望他。 裴世瑜转头望一眼身后,又转向侧旁那座漆黑的山,眺望片刻,便调转马头,转入山中,消失不见。 谢隐山领着人终于追到此地,道路阻绝。 终于还是叫他遁入了山中。 以这连绵山势,想再捉他,恐怕更不容易了。 宇文敬大约也知自己方才坏了事,怎敢叫人知道他是被那女子给恍了下神,才错失良机,此刻又是沮丧,又是懊恼,也不敢再贸然发声。 “怎么办,信王?” 孟贺利的坐骑已跑得快要脱力,此刻一停下来,两只前腿便跪倒在了地上。 他从马背上下来,焦急发问。 谢隐山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招了招手,唤来一名亲信,吩咐一番,又将自己坐骑给他。 “骑我的马去!尽快带过来!” 千山风雪 第52节 那人应是,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谢隐山这才命众人燃起火杖察看附近地形,将可能的出口堵死,全部人马,先在附近休息,过上一夜,等到天亮,再行搜山。 “深山无路,且山中危险重重。我料他也不可能连夜出山逃走!” 第55章 一闯入这片山林, 便见眼前榛莽密布,茅封草长,已是不能再骑马了。 裴世瑜让李霓裳继续留在马背上, 自己一手持刀, 一手牵着龙子,步行往前。 再进去些,四周景象又转作了密林,突兀森郁。怕光亮引来追踪,他也未点火, 只凭借月光从头顶漏入的一点残影, 继续艰难地觅路前行。 身后那些追兵所发的嘈杂声渐渐被抛在身后,终于,彻底消失。 李霓裳只觉耳边安静极了,只剩下坐骑呼哧呼哧的鼻息与他的步足所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 她不知在这座漆黑的荒林里, 接下来还将会是怎样的境遇,但此刻,当看到他在前牵马的背影, 她便莫名心安,丝毫也不觉恐惧, 正如方才那一段的路程, 于她而言,与其说是生死逃亡,倒不如说, 是她此生之前从未曾体验过的恣意与自由。 骏马疾驰在月下的大河之畔, 她与那位年轻的郎君共乘一骑,如乘风逆水,直飞天际。 那一段路程, 她想,此生往后,无论她身在何处,她也将会永铭心中,无法忘怀。 他引马,带着她,终于穿过了起初所遇的一片郁郁苍苍的茂林。忽然,李霓裳的耳中传入了一阵隐隐的淙淙水流之声。她正在倾听,感到身下坐骑仿佛一下来了精神,抬起前蹄,嘚嘚地空踏,赖在原地,竟是死活不肯走了。 裴世瑜牵不动龙子,停了脚步。 山中除去樵夫与野兽踏出的乱径,便无路可循,又漆黑无光,暗处危险重重。 连夜入这莽莽山林去搜一个人,不啻是海底捞针,抓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猜测谢隐山应当不会做如此的尝试。 最大的可能,是他此刻已将周围出口封住,等到明日天亮,再另外行动。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过于放松。侧耳再听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异常,此刻也已与追兵隔开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暂时应是安全的,便循着水声找了过去,发现了一口清潭。 一道来自山顶的小瀑自岩间流下,在此处的乱石处积作了水潭,潭边泉流不绝,下游成溪。龙子便是被溪水之声吸引,不肯再走。 龙子浑身汗淋淋的,一凑近水溪,便低头大口畅饮起来,显已饥渴至极。 不只它,便是裴世瑜自己,恶斗过后,又纵马狂奔至此,穿山跋涉,此刻一停下来,也感到了些疲倦。 此时虽是下半夜了,然而距离天亮,还是有段时间。若就他自己,找个地方,树冠之中,巨石之上,乃至不必卧处,随意哪里,靠坐下去,一夜也就过去了。 但是她也在。 至少,他不能叫她露宿过夜。无论如何,还是要有个能遮挡的卧地,叫她尽量休息得好些,方便明日继续上路。 他环顾一圈,见此处不似方才那样茂林遮目,视野疏旷了些,便于察看四周情况,是个可以驻足的地方,便将她从马背上扶下,低道:“咱们就在此处停了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天亮,再想法子离开。” 李霓裳点头。 运气算是不错,两人在水潭上游不远的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个岩洞。 裴世瑜停在洞口,从蹀躞带系的便袋内取出随身的火折,点亮,照了下里面。 洞低矮而狭窄,可喜足容两人暂时容身了。 突然亮起的火光,惊动了洞内一群正贴壁休憩的蝠鸟。伴着一阵聒噪之声,夜蝠纷纷振翅,飞逃而出。 李霓裳被突然迎面飞出的群蝠惊了一下。裴世瑜看见,立刻将她脑袋抱住,护在怀里,待蝙蝠都飞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这才松开她,自己走了进去,又看了一下,确定是个蝠洞,并非兽穴,可以过夜。 洞内落有一些鸟遗,一股混合动物遗臊气的尘螨味弥漫其间。裴世瑜清理过后,从附近砍来许多枯枝,在洞内生了堆火,熏了一番,又折来茂盛的松针枝,铺在一块平整些的地面上,好供她坐卧。 他在忙碌,李霓裳数次想去帮忙,都被他拒,只得在旁,看他做事。 他全部收拾好,叫她坐下休息,自己去将龙子牵到洞口,从马背上的驼袋内取了一直存着的干粮和一只水囊,进来递给她,叫她吃了快些睡觉,自己则侧身向她,坐在洞口,掏出一把用来饲马的炒黍,喂给它吃。 今夜经历实在太过跌宕,可谓是惊险与兴奋并存,李霓裳一直紧绷,此刻终于得以放松,并不如何腹饥,只感到有些口渴,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就着水囊,喝了些水,放下后,照了他话,将今夜出来时他给她披的大氅脱了,一半铺在松针铺上,一半用来裹身,卧了下去。 他十分细心,已将粗枝全部去掉,留的都是松针和弱枝,铺得又厚又软,躺下后,并不如何硌人。 身体是感到了疲倦,然而精神,却仿佛还未从今夜的经历里脱出。 背身向他躺下,人却毫无睡意,闭目假寐,暗暗听他在身后所发的动静。 起初,他似还在喂马,慢慢地,响动消失,马儿似被他放到了洞口之外,接着,身后便静悄了下去。 她疑心他是否已那样坐睡过去。 入山之后,周遭潮湿,连衣物都被洇润,何况他在洞口,怎好就那样睡去? 她实在忍不住,悄悄转面,偷望身后,这才发现他并未睡,相反,人正缓缓地从地上起了身。 他起身的动作极是轻缓。然而,起到一半,也不知何故,李霓裳看见他的身形略略凝滞了一下,似有些发僵。接着,他抬起一臂,扶住岩壁,定了一定,这才完全地立起了身。 在抬步出去前,仿佛怕吵到了她,他又转面,望了眼身后,却不期她正在看他,二人一下便四目相对在了一起。 她是颇觉困惑,不知他为何如此遮遮掩掩,他却仿佛被她吓了一跳。但一顿,便恢复如常,笑道:“我吵到你了吧?你自管睡,我出去方便一下,稍候便回。”说罢,迈步待去。 李霓裳这时忽然有所领悟,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去方便,人从铺上飞快爬起,赶到他的身前,张臂将他拦住,不许他去。 “怎么了?”他只好停步,却依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霓裳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一番,很快,落定在了他的腰侧,终于看清,在他腰腹一侧,衣物已裂,晕着血迹,只是衣物深色,洞内燃起的火堆光也不亮,他又一直刻意侧身对她,所以她丝毫也没觉察,他竟已是受伤了。 他见她双目直勾勾望来,面色发白,低头看一眼自己伤处,知瞒不下去了,抬臂挡了挡,继续笑道:“没事的。只是方才太乱了,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擦了一下而已,一点也不严重。我出去下,你不用担心!”说罢要绕过她走出去。 李霓裳怎还肯放他。 她明白了,他方才必是想要等到她睡去,才出去自己处理伤处。 她立刻将他往里推。 害怕弄疼他,她也只是轻轻地推,他却显得格外无力,竟被她推得一连后退数步,这才站定。 他略一迟疑,见她神情实在固执,终于,顺从她的意思,盘膝坐到了她方睡过的那张松针铺上,默默看她忙碌。 李霓裳跪坐在他对面,将他腰上那已染血的蹀躞带摘下,解开他的衣襟。 他腰侧有道足有指长的伤,肉已外翻,凝满污血,还有鲜血在缓缓地往外渗。 她骇得变了脸色,更是心疼万分,眼圈登时便红了起来,接着翻开裙裾,用他的刀割破自己干净的衬裙,撕下布片,小心为他拭去伤口附近的污血,再从她无论何时都不会忘携的贴身药包里拿出他今夜方给她的鲸膏,将这珍贵的药全部抹在他的伤上,再继续割扯衬裙,用布围着他腰,将伤处紧紧地缠绕了起来。 这里实在没有条件,只能如此凑合包扎一下,希望明日能尽快脱险,再好好处置。 “真的没大事。” 或是一旁火光映照的缘故,他看着她的双眼显得亮晶晶的,含着淡淡的笑意。 “别害怕,我不会死的。” 他抬了一臂,手指抹去她眼角挂出来的一颗泪珠。 李霓裳偏过脸,自己抬袖,又飞快擦了下眼,待情绪渐渐平复些后,转过头,见他还是那样盘膝而坐,那只方才还在替她擦泪的手,此刻却仿佛不会动了,任他的衣襟继续散敞,也不知自己合拢上去,赤出大片遒健而瘦劲的古铜色胸腹,看去甚是扎眼。 既已裹好伤了,她此刻怎敢多看,咬了咬唇,垂着眼皮,急忙又给他合上了,想了想,再扶着他肩,小心翼翼地助他躺下,唯恐牵到他的伤处。 他在她的助力下,慢慢地斜卧下去,神情显得既慵倦,又惬意。 终于完全躺平后,他抬了一臂,曲肘为枕,仰面闭目,喉间发出了一道长长的,适意的叹息。 片刻,他懒洋洋睁目,看见她还那样跪坐在一旁,便往里挪了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身侧的空位。 “你也躺下吧。” 他的声音好听极了,带着蛊惑的力量。 等李霓裳完全醒神过来,发现自己已是乖乖地躺在了他的身侧。两人并头而卧。 “你放心睡吧,外头有龙子守着。若有响动,它会察觉。“ “我也乏了,先睡一会儿。” 他仰躺着,闭目也没看她,只继续用慵倦的声音说道。 李霓裳信以为真,便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睡不着,偷偷睁目,意外发现他根本就没睡,偏脸,睁着眼,分明正在看她。 见她睁眼,他挑了挑眉,仿佛有点不满于她的不听话。 她心一跳,有点慌,好像做了坏事被他抓住,急忙闭目,假装再睡。又片刻,忍不住再偷偷地睁开一道眼缝,发现他依然在看自己,愈发慌了起来,再次飞快闭目,耳朵也开始悄悄热了起来。 再寸刻,当她鼓足勇气,又一次偷望他时,发现他竟然还在看着她! 她是脸上刻花,还是有了脏污? 她简直快要被他看得羞死了。 他到底什么意思! 这样看她,叫她还如何睡得着觉? 这次不止耳,连脖颈甚至她衣下的胸脯都开始热腾腾起来。 她再也忍不住了,从他身边一骨碌爬起来,伸手过去,使劲捂住他的眼睛,不许这个厚颜的人再这样看她。 这裴家子非但不羞,竟还闷笑了起来,也不拿开她手,任她捂着他的眼。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分明笑得已是肩膀抽动。 李霓裳这下真的恼羞成怒了,再也不想理会这个以捉弄自己为乐的坏人。 她负气收回手,背过身去,也不躺了,待爬起来出去,却被身后那人一把攥住手,一拽,她便被他扯得旋了个身,扑在他的胸膛之上。 她可怜的一片柔胸突然紧紧地贴压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几乎要被挤扁。甚至,还被他胸膛撞得感到疼痛。 登时,她不动了,他也突然止住肩抖,不复闷笑。 片刻后,李霓裳才回过神。 他还是那样仰面卧着,一动也不动,只这一回,眼睛是闭着的,看去,真的仿佛睡着了。 她的脸烧得如同过了火,心跳得将要跃胸而出,手忙脚乱要从他的身上爬起来,却不知怎的,忙乱中不慎碰了下他的伤腰。 他皱眉,口里嘶了一声,吓得她又不敢动了。 只见他终于慢慢睁眼,不复平日清眸,望向她时,眼底的目光暗沉。 此时,李霓裳眼前一暗。 洞内的那一堆枯枝烧尽了。明火熄灭,只剩一摊闪烁着红光的灰烬。 千山风雪 第53节 两个人便又如此静静地依偎了片刻。 在朦胧的暗红色的火堆余烬光里,终于,李霓裳听到他长长地又吁出一口气,接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睡吧。” “我也真的要睡了。” 他的一只手伸来,摸索着,将那件大氅盖在她的身上。 李霓裳在他的身边蜷了片刻,悄悄也伸出手,将完全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扯了起来,分盖在他的身上。 他真的好像睡着了,再没有动过。 李霓裳嗅着暗浮在黑夜里的气息。 这气息极是特殊,松针的清香、鸟遗的臊气、柴焦的味道,以及,身边这年轻郎君身上带的一种污血与干的热汗混在一起发酵出来的特殊的腥味。 萦绕她的这股气息或许并不好闻,然而,她却丝毫也无抵触。 她栖身在一个连片席都无的荒山野洞中,却比她从前身在银屏金屋内,还要来得安心千倍,百倍,甚至,心底里,暗暗还有几分甜蜜。 一阵疲倦袭来,慢慢地,她闭上眼,真的睡了过去,睡梦里暖烘烘的,甚是舒适。 第56章 李霓裳这一觉睡得颇深。 她是被一阵传入耳中的清脆鸟哢之声唤醒的, 迷迷糊糊睁了些目,察觉洞口已不再是漆黑的颜色,依稀透入了些迷蒙的晓光。 天将拂晓。 带着初醒的慵倦, 她一时有种此身不知何处的恍惚之感, 又闭了眼目。 稍顷,昨夜种种,一一浮现脑海。 前半夜,她人还在风陵的那个庄子里,接着竟就转为逃亡。他明明已骑马去了, 却又回来, 将她带了他的马背。她与他共乘一骑,经历了一段她此生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将是难忘的冒险经历,然后,他们逃入山中, 找到一个野洞,一起睡了下去…… 李霓裳终于神魂归身,意识到自己此刻仍是与他同眠, 面对着面,她完全地缩在他的怀里, 两人一起裹着那件大氅。 而且, 不止如此。 她记得昨夜她分明亲手替他掩襟,一觉醒来,他那衣襟不知何故, 又凌乱地散敞开来。她的脑袋就窝在了他的颈下, 额面紧紧贴着他光滑又赤热的胸膛,在这胸膛下强劲律动的有力的心跳之声,正一下一下地在击着她的耳鼓。 他应仍在沉眠。此刻除去他的心跳, 身体还是一动不动的。 她是怎么了。 亲密成这个样子,和他紧紧贴在一起睡觉,体肤亲接,她除去羞怯,担心他等下醒来又要拿她取笑之外,竟无任何抗拒之感。 甚至…… 仿佛还有些舍不得就这样脱离出这具暖烘烘的身体。 外面的天还没亮呢。她心想。 不好惊醒他。 再说了,她也大病初愈,多贪片刻的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昨晚都已经这样睡了,再都片刻,又能怎样。 李霓裳的双睫颤了几下,惺目半睁不睁,稍顷,又继续眯了眼,轻轻扭了下身子,稍变睡姿,舒服地将自己的脸与身悄悄再往这具热膛里靠了靠。 突然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 他负了伤! 她真的昏头,竟将这事给忘了! 一觉醒来,她除去手脚还有些发软,病好像已完全退去,他却不知伤情到底怎样了! 李霓裳顿时完全清醒过来,方还控制着她的慵倦之感顷刻消散。 她睁眼从他怀里钻出头,仰面看他。 他依然闭目,一条胳膊自然搭在她的肩上,搂着她,沉沉地睡。 怕惊醒他,她动作也不敢过大,慢慢将他那一条沉重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挪开,动起身子和手脚,正待尽量不惊醒他,从他的怀里出来,忽然,感到有点异样。 曲腿待要爬起之时,腿股无意压住他身上的一样物件。 那物颇坚,隔着衣物,触感亦极强烈。她一时迷糊,不知是为何物,又怎突然出现在了两人中间。下意识,又用她的一团玉膝试探般地轻轻碰了碰。 这下触感更为分明,竟似比方才更要坚上几分。 此时她终于反应过来,竟是他腰下藏器,连睡觉都不解下。 两人身上盖着大氅,她看不见,只凭体感,疑心是柄短刀或是匕首之类的凶器。 这联想令她有些不适,唯恐不小心误将刀剑弄脱了鞘,那便糟糕。 她顿了一下,慢慢挪股,正待离那凶器远些,忽然,身畔的他似乎醒了。 不及她有所反应,他竟抬起方被她搬开的手臂,一掌就将她还在扭的身子给按住。 “你别动啦!” 耳畔一热。 一声沙哑的,似命令又似哀求的低语,钻入了她的耳里。 李霓裳此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疑惑地抬起面,看到他已睁眼,低头正在看她。 晨曦比方才白了几分,洞内光线却依旧昏暗。她未看清他的面容,依稀只觉他的神情僵硬,表情似见几分苦痛。 她顿时忐忑起来,疑心又是自己乱动,碰到他的伤处了,急忙轻轻摇头,向他保证她不会再弄痛他,一面又动了一下,急着从他的怀臂里挣脱出身。 裴世瑜紧紧咬着牙关,忍得爆痛。 “你再乱动,我受不了,就要对你做不好的事!” 他此刻也终于领悟了,原来她懵懂无知,直到此刻还是稀里糊涂,都不知她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实在受不住她了,索性附耳说道,半向她解释,半亦作威胁。 李霓裳一怔,再次抬目,望见他那一双暗沉沉看着自己的眼眸,突然,宛如醍醐灌顶,想起了此前瑟瑟来接她去青州前,曾给她看过的画册。 瑟瑟当时说得隐晦,册子上的图画在她看来,又是惊悚,又令人作呕,她根本就没多看,胡乱应付过去,一知半解而已。 她怎么会想到,她方才以为的藏器竟是…… 苍天!她怎会如此愚蠢! 她不能再想了。 太羞耻了! 顷刻间,全身的血液都似冲上了脸。 她的面庞红得快要滴血,心跳得宛如擂鼓,根本不敢再看他此刻表情如何,慌忙又将脑袋缩在他的怀里,藏起自己的脸,一动也不敢动了。 裴世瑜昨夜一夜无眠。 在她睡后,他除去中间短暂打了个盹,便醒到天亮。 一是不敢睡。外面还有重兵包围,谢隐山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他既将她带在了身边,便必须保护她的安全,怎敢像她一样沉睡。其次便是如此一具丽躯伴睡,他亦非柳下惠,怎可能无动于衷。 下半夜熄火,灰烬冷却,潮湿与寒意渐渐侵入大氅,她应是感到体冷,使劲往他怀里拱,弄乱他的衣襟,偏偏睡得又那么香甜,简直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他要一次次忍下诱惑,身体老老实实借她取暖,如此而已。他不能主动碰她,还要替她驱赶黑暗里不时嗡嗡来袭的山中毒蚊,免得她遭叮咬。就这样,煎熬到了天亮。 在他十来岁的时候,阿兄初识阿嫂,为她一反常态,做出过不少在他看来难以理解的事。当时他还觉得不可思议,暗中腹诽阿兄英雄气短,有损烈祖传下的裴家男儿气概。 如今他大约是要收回对阿兄的鄙视了。 昨夜数次,他都忍不住要佩服起自己,当真快要成圣。 这等定力,就算是阿兄,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借着洞外透入的晨曦,裴世瑜低头看着在他怀里又作鹌鹑状的李霓裳,只能苦笑,既是无奈,又觉几分暗暗甜意。 他不动声色地稍稍往后挪去些身体,好叫两人分开,免她尴尬,也好叫自己快些恢复。 再这样下去,又不能真就将她变作自己的人,他恐怕就要爆血焚身而亡。 今日将会是响晴天气。在洞外那变得越来越为杂噪的林鸟晨鸣声中,他闭了眼目,片刻之后,终于,又长长吁出一口气。 “公主!” 他睁开了一双犹染几分残欲的清目,偏面看她,轻唤。 “咱们起身可好?姓谢的怕是此刻已有所动作了。” 李霓裳瞬间被带回到了现实里,急忙抬面,点头。 他看她长发蓬乱,一副娇慵之态,忍着想将她搂入怀里狠狠怜爱的冲动,自己率先坐起。 李霓裳一心记挂他的伤情,怕他起身发力会痛,不顾方才的尴尬,忙跟着爬起,伸手助扶他的肩背,看见他的衣襟开着,又要如昨夜那样,再亲手为他合衣。 他却一笑,低头自己掩了衣襟,随即宽慰起她:“我没事,真的只是小伤而已,你勿过虑——” 此时,洞外传来龙子踏蹄打起响鼻的声音,颇显急促,似是不安,就连李霓裳都觉察出来了。 她立刻望向裴世瑜,见他目光转为凝重,似正聚神听着什么,忽然一跃而起,道:“我们走!谢隐山带着猎犬来了!” 李霓裳此时也已听到了,杂乱的鸟鸣声里,远处隐隐响起了几道犬吠之声。 谢隐山连夜带来十几条猎犬,将沾染过裴世瑜血的刀给犬嗅过之后,入山搜索,渐渐向着这个方向逼来了。 溪水下游应有出山口。 裴世瑜带着李霓裳迅速离开,沿溪流迂回疾行在山中。然而,那些来的猎犬,并不庸凡。 天王不爱女色,亦不敛财,生平唯有两好,一是酒,另者便是狩猎。 他最多时,为助猎兴,养有上千猎犬,当中又精选出类拔萃的,交给专人驯养。据说天王无暇行猎之时,为维持猎犬的兽性与战力,常将俘虏投入犬房,且允许俘虏携带兵器,令群犬与活人撕咬恶斗,俘虏最后被红眼的猎犬当作食物嚼噬入腹,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而今天来的这十几条,更是当中的佼佼者,不但体格强健,性情凶猛,嗅觉亦是一等一的灵敏。虽然裴世瑜昨夜留下的血味在山中已是经过一夜发散,距离也远,然而,依然还是没有逃过当中一头名叫神噬的犬王的鼻。 它领着群犬一路嗅索,此刻追了上来,当距离越来越近,加倍兴奋,全力追逐,在山地上纵跃如飞。 当追到裴世瑜与李霓裳的身后时,随在后的训犬人与谢隐山等,因受山势迂回阻挡,尚未赶到,被落在了半里地外的后面。 身后犬吠之声狂响,震人耳鼓。 千山风雪 第54节 伴着猎犬飞穿过草丛的窸窣之声,裴世瑜倏然转头,见二三十条恶犬已是显身,转眼便冲到了身后。 这些恶犬不但体格惊人,头尾足有人长,当中最为强壮的几只,体型几与他的豹子金奴相差无几,又齿尖爪利,疑是与狼杂交所得,双眼猩红,脸态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如此恶犬,一头便足以叫寻常之人丧胆,何况此刻,几十条齐齐追了上来,场面之怖,可想而知。 裴世瑜迅速将李霓裳一把抱上马背,嘱她不要下来,话未完,身后一股腥风袭来,转面见奔在最前的一条恶犬已如闪电般朝他扑来,尖齿滴涎,张口就攻他的咽喉。 裴世瑜偏了下肩,避开恶犬一扑,旋即一把攥住了恶犬的一条后腿,暴喝一声,将恶犬整条倒提起来,猛地挥起,重重砸向近旁一株大树。 伴着一道凄厉的呜咽之声,恶犬头骨碎裂,飞起后,砸落在了群犬的中间,抽搐几下,污血从耳朵和犬嘴里流出。便不动了。 头犬的下场,丝毫也未影响其余恶犬。同类死去所散的血味,反而激得群犬愈发狂躁。也不用训犬人赶到指挥,剩下的恶犬立刻便照平日训练那样,将二人一马迅速围了起来。 当中一条显是犬王的青皮恶犬狂吠一声,周围恶犬便齐齐扑上。 裴世瑜不由也觉心惊。 几十条显是受过杀人训练的恶犬一起围攻,只他自己,并无畏惧,只管砍杀便是,拼着被咬上几口,想也不至于丧命此地。 但还有她! 恶犬扑咬极其灵活,何况数量如此之多。他唯恐自己无法完全护住她,万一有个空档露出,令她遭恶犬撕咬,那他便是万死不辞之罪。 须叫龙子驮她冲出,先行离开。 情势太过紧急。 几条围在他左的恶犬已是一齐攻来,他的眼角风瞥见龙子右侧以及后方,也有恶犬扑上。 龙子飞起一脚,马蹄狠狠踢中靠得最近的一条恶犬,那犬被拦腰踢飞,呜鸣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又纵身猛扑。 他挥刀正待逼退左侧几只恶犬,先护龙子带她冲出,这时,竟见那条青皮冲她露出森森利齿,咆哮一声,猛然扑上。 青皮犬王体格极大,与金奴无二,跳得也是极高,若是扑中马背上的她,后果不堪设想。 裴世瑜一刀斩下一条扑到身前险些咬到他腿的犬首,不顾剩下紧跟上来的几条,转身正要冲向她,先对付犬王。 这时,离奇一幕发生。 她抬起一臂,露出玉腕,上缠她养的那条小金蛇。 小金蛇昂然挺头,向着那条迎面正冲来的青皮嘶嘶吐信。 阳光照下,小金蛇通体发着金光,看去极是醒目。 青皮仿受震慑,陡然停了下来,然而显是不甘,在龙子的前方不断咆哮,来回走动,似催促周围恶犬继续围攻。 金光陡然一闪,小金蛇倏然从她手腕上蹿出,如一道利箭,射向那条青皮。 阳光晃目,裴世瑜一时没有看清小金蛇去了哪里,只见它仿佛凭空消失,然而,青皮却仿佛突然遭到某种极为可怕的看不见的攻击,在原地猛烈翻滚跳跃,发出狂暴而痛苦的吠声,接着,瘫软在地,四肢不停抽搐,很快,一动不动,竟就死了。 裴世瑜这才看清,原来方才那小金蛇竟钻入青皮的一只耳内,将这条凶猛的恶犬活活咬死了。 小金蛇很快从青皮耳中爬出,又窜向近旁另外一条恶犬,如法炮制,亦消失在犬耳之内,很快,那条恶犬亦是倒地暴毙。 接着,又是一条恶犬死去。 当小金蛇第三次从犬耳内爬出,昂立在死犬头盖上时,周围的恶犬纷纷目露恐惧,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声,这回却再不是方才的威胁与震慑,而是充满恐惧与臣服。 群犬纷纷后退,向着来时的方向逃窜而去,转眼逃了个无影无踪。 裴世瑜被这一幕惊住,醒神,望向李霓裳,只见她从马背上爬了下去,走到小金蛇前,伸手,小金蛇便又温顺地游上了她的手腕。 李霓裳有些心疼小蛇。 世上何来传奇里的仙家玄物。 她师傅所言的小金蛇震慑百兽,应也是出于生生相克的道理。寻常野兽,不管再如何凶猛,最惧怕的,便是耳中进入异物,何况是条毒蛇。 它腮内的毒液,更非无穷无尽,方才为了保护她,竟接连放毒咬了三次。 再继续咬下去,逼尽毒液,不但效果大打折扣,对小金蛇的本体也有损害。平常每放毒一次,便要今日才能完全养回毒液。何况距离下次血饲的时间也快到了,小金蛇急需药血维持。 只是此刻情况紧急,她略抚了抚小金蛇脑袋,先将它收好,便立刻转向裴世瑜。 他这才完全醒神,与她对望一眼,压下满心诧异与惊喜,向她点了点头,又迅速地转头,望向方才那些恶犬逃走的方向。 他已看见追兵正急追而上的身影了。 好在前方不远,应就是一个可以出山的口子。这片山体地势也比昨夜入山那里要来的平缓,龙子应该可以骑了。 他带着李霓裳翻上马背,朝前继续而去。 谢隐山带来的这几十条猎犬,战力不次于一个兵营。故方才这些猎犬脱离他们的视线,自行追上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拦。本意是想令猎犬拦截裴家子。 此子身边带着一个女子。哪怕他再神勇,想在自己赶到之前完全摆脱掉来自几十头食人猎犬的围攻,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方才去的一群猎犬竟灰溜溜掉头逃了回来。 猎犬既没有围住他,他显是又继续朝前逃走了。 昨夜他一夜无眠,亲自骑马,绕山察看了一夜的地形。 此处再过去,走出一片树林,离出山口也就不远了。 倘若再叫他逃走,想追,那便是难上加难。 “怎么办?”孟贺利有些焦急。 昨夜因了疏忽,眼睁睁看那小子从他把控的关卡逃走,愧疚不已。 “不如放火!” 一直紧随的宇文敬咬牙说道。 “他就在这山头里,咱们围起来,三面放火,留下一个出口。不信他不出来,到时候瓮中捉鳖!” “不可!”谢隐山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这个季节,正是山中母兽与百禽的孕季,如此烧山,有违天德。况且这一带,山林绵延不绝,山火万一蔓延不灭,也会影响附近山民。 宇文敬悻悻作罢。 “继续追!” 谢隐山眺望一眼前方。 “前面出口,我也已布了人。到时两头合围,想要抓他,也是不难!” 第57章 二人沿溪流方向再行片刻, 穿过一片丛林,只见近畔林木渐稀,知应快接近出口了。 这时, 前方忽然林鸟惊飞。裴世瑜环顾左右, 看见附近有座小岗,立刻跃身下马,引龙子迅速转了过去。 山岗地狭,后方便是一道陡坡,堪堪只能容下二人一马, 好在岗前生有浓密树丛, 是个可以藏身的所在。 他的判断无误,谢隐山果然在这方向也布了人。藏好后,没片刻,只见一队人马窸窸窣窣地自树林对面现身。这座山中随处可见的土岗, 并未引发注意,那队人马从前经过,走了过去。 李霓裳看着队伍渐远, 屏住的呼吸这才慢慢松出。不料这时,竟又发生意外。 春时转暖, 岗土解冻, 前几日又一直下雨,岗顶土质渐软,而龙子体重颇巨, 后蹄踩中一块嵌入岗缘的石头之上, 将那石头踩松,掉落了下去。 裴世瑜来不及抢救,便见岗缘土石跟着已坍下一片, 泥土夹杂着石块,骨碌碌地沿着陡坡掉落下去。 响声发在寂静的山林里,听起来分外清晰,顿时惊动了前方那些本已走过去的人。 领队停步,回头疑虑地看了一眼发声的方向,立刻命人返回查看究竟。 裴世瑜一把抓起李霓裳手,拉着她便沿陡坡下了土岗,将她推到岗下一处只能容她的隐蔽石缝里,低声飞快地道:“你待这里!外头无论何事,你都不要出来!”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她。 “你若是等不到我回来接你,那应是我一时还脱不开身,也不用过于害怕。记住,你只管待在此地,一定不要出去!” “我在走过的路上留了联络记号,你这里也留了。我枯松师父必定很快就能找到,就是那个大和尚,咱们婚礼那夜你见过的,到时你跟他走便可!” 嘱咐完毕,他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她的手里,用力将她按了下去,转身便去。 李霓裳眼睁睁地看着他疾冲上了陡坡,立在岗顶之上,一跃,身影消失不见。接着很快,另头传来一道高呼之声:“人在这里!快去通知信王!要抓的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这里——” 呼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阵突然迸发的人喧马嘶和刀剑相交的杂声里,杂声远去,想是他引着那群人,离开了此地。 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渐渐地,附近被惊走的山鸟陆续飞了回来。 任她再如何侧耳细听,鸟鸣和着溪流,成为了她耳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她一个人在石缝下枯坐着。 他在离开前,再三叮嘱,不许她出去,让她等待人来。 但她怎么可能安得下心? 对方那么多人,群犬也可能卷土重来。他却单枪匹马,身上还带着伤。 从他身影消失在岗后的那一刻起,她便惶遽无比,恨不能立刻出去,察看他到底怎样了。 然而她怎不知,她即便出去,也是帮不到他任何忙,相反,或倒会成为他的拖累。 她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他的话,等在这道石缝之下,等人来带走自己。 日头渐渐升高,光从她头顶的石缝里射入,照在她的身上。 天气分明不热,昨夜睡梦里的她,还冷得直往他的怀里钻,然而此刻,这阳光却照得她浑身出汗。她只觉自己燥热无比,汗不停地流。 就在又一滴汗水沿她饱满的额流入眼,刺激得她眼泪都要出来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从石缝里钻了出来。 她要出去看一下。 她曾经一个人奔走在路,渡过黄河,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她一定会很小心,保证不会给他添任何的麻烦。她只想知道,他此刻究竟怎样了。 李霓裳抓住长在陡坡上的杂木,费力地爬了上来,回到了之前他们曾停留过的那片土岗上,看见地上布满踩踏出来的凌乱的马蹄印与脚印。 她循着印记一路追去,不时看到地上的乱草丛里有溅落的血迹,也不知是他身上流的,还是谢隐山那些人的,正心惊肉跳,侧旁忽然窜出一匹骏马,定睛一看,竟是他的坐骑。 她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四顾,却看不到他的身影,猜知应是和主人散开,或是被他放走的。 那坐骑似认出她,奔到她的身旁,亲热地跳跃了几下,又主动地屈起两条前腿,矮身下去,等待她上背。 千山风雪 第55节 李霓裳忍住眼睛发酸的感觉,爬上马背,继续一路追寻,穿过林子,又翻过一道山岗,终于,在前方的一个山谷口,她听到随风传出来的一阵打斗的喧声。 她将龙子放了,驱走,免得它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自己继续悄然寻到山谷入口的附近,奔向一片茂盛的杂木,不顾当中蒺藜刺身,猫腰藏起来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出去,随即便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得心跳都当场停滞。 就在谷口不远之外左边的前方,一面高耸的崖壁腰上,凌空横生出一道十来丈长的天然石梁,突兀地挑出半空,连接起了对面的一片山塬,然而宽度却极为狭窄,勘勘只容二三人并排站立而已,远远望去,似是一道空中石桥。 李霓裳看见裴世瑜和那个当日在太华山天生城里要杀她的汉子就悬空停在这条石梁中央,正在恶斗。 下方是道裂谷,河水奔腾而过,从下爬上这里不大可能,看去,应是这两个人从山顶跃下,落足在了石梁之上。 李霓裳推测,或是他被追到此地,率先跃下,想涉险走石梁抵达对面塬顶,从而甩开追兵,那个谢隐山却跟着跳下,这才会有如此局面。 这道石梁不但狭窄,是个风口,因了下方长年的水汽蒸腾,表面更是生满青苔与藤蔓,极是滑腻,与上方的距离也是不近,约有三四丈,跃下稍不小心,必会失足,滑落到下面那波涛汹涌的深渊里。 非胆大艺高之人,怎敢轻易冒险。 也是因此缘故,谢隐山带的人虽多,但除他之外,此刻一时尚无别人胆敢一道跃下。那些人此刻有的聚在山顶之上,向下焦急张望,大声呼喝,有的则留在距李霓裳不远的谷口附近,应是奉命在守出入口。 正午阳光当空直照,在刺目的强光晕影里,李霓裳的双目干涩得几乎流泪,却又似浑然不觉,始终紧紧地盯着石梁上的那道身影,不敢有分毫的分神。她揪心不停盼望,希望他能立刻摆脱谢隐山的纠缠,顺利渡到对面去,甩开追兵,但那姓谢的却如蛭附骨,几次分明看着他已落了下风,就要被甩开,很快却又缠上,继续挡着他的去路。 就在李霓裳看得焦心如焚,恨不能自己也冲上去助他一臂之力之时,祸不单行,此时,竟又发生了一个叫她加倍悬心的意外。 她看见昨夜那个狙击不成的太保,也出现在了山头之上,此刻竟手持铁弩,瞄准了他的后背,突然,向他发射弩箭。 而他此刻,正与谢隐山恶斗。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肝心若裂,双目发红。 “当心!”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这两个字。 她用尽全力,扯嗓,尖叫着,喊出了声。 几乎同一时刻,不顾一切,她又从自己藏身的荆棘树丛后猛然站了起来。 “裴世瑜!当心后面!” 她又冲着石梁上的那道身影继续放声大呼。 在她接连发声的这一刻,她自己仍是浑然未觉,直到看到石梁上的裴世瑜猛地转面,并且,不止是他,连那个方偷袭了他的太保以及谷口附近的人,也全都扭头看了过来,这时,她方意识到,方才响在她耳边的那一道全然来自陌生嗓音的惊呼之声,竟是发自她自己的喉咙! 这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住自己的咽喉,惊呆了。 裴世瑜反手一刀,劈飞宇文敬从后射来的弩箭,随即遥遥望向发声的方向,当望见显现在谷口外的那道身影,认出是她发声在提醒自己,惊骇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快跑!” 他立刻冲着那道身影,厉声高呼 。 李霓裳被裴世瑜朝她发的这道咆哮似的厉吼声惊醒,整个人一颤,醒神过来,转身撒腿就逃。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谷口那些人纷纷朝她追了上来,几只箭也射来,一支恰好将她一片裙裾钉在地上。 她被绊倒,扑跌在地。 “不许放箭!不许放箭!”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宇文敬也是认出了人,竟是昨夜那个与裴世瑜同乘的的他惊鸿一瞥的月下美人,双目顿时放光,在山顶上高声下令,惜距离太远,无人听从,幸好最后见她似未受大伤,这才松出一口气。 “是你?” 追上来的一个孟贺利手下的头目认出她,急忙命手下将她控制住,自己冲回到谷口,隔空向石梁上的谢隐山报告这个好消息:“禀告信王!与裴二一道的女子抓住了!” 这声音随风传送到了石梁之上,裴世瑜登时目呲欲裂,咬紧牙关,一刀猛地劈向谢隐山。 这一刀,力若万钧,迅如闪电。 谢隐山一个分神,反应只慢半拍,手中那把他握了半辈子的刀竟被对面的少年人斩断。 在一声刺耳的断刀声中,裴世瑜又狠狠踹向谢隐山,正中他的胸腹。 霎时,他胸腹内翻江倒海。 剧痛之下,谢隐山站立不稳,一连后退七八步,脚下一滑,人歪倒,栽出了石梁。 万幸,谢隐山功夫了得,临危不惧,一把攥住了附生在石梁下的老藤,身体凌空随风晃荡,这才没有跌落下去。 这一幕,将山头和谷口的全部人都惊住。 “信王!” 上面的孟贺利骇得魂飞魄散,大吼一声。 方才他在山顶之上,本也想要伺机放箭,然而,一是风大距离远,二是信王与此子斗得难分难解,唯恐误伤,加上天王又有活捉命令,万一射到了要害,无法交差,故始终不敢叫人放箭。不想太保贸然一箭,竟引出这一连窜的意外。 此刻他也顾不上恐惧,亦纵身跃下石梁,摇摇晃晃勉强站定后,冲了上来,俯身救人,终于助他重新爬上石梁。 这时再看那裴二,人早已疾奔下了石梁,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山塬之中,想是要绕去谷口救那女子了。 “信王你怎样了,你没事吧?”见谢隐山脸色发白,问道。 方才那裴家子突然状若疯虎,变得凶猛无比,他受的一脚,实在不轻,当时虽已及时卸力,免去肋断,但胸腹内似腑脏移位,血气翻涌,此刻喉头仍感微甜,怕是已出血了。 谢隐山暗暗调息片刻,摆了摆手。 孟贺利望向谷口。 这裴家子的悍勇,当真是有几分骇人。信王与他领着如此多的人,围追他这么久,人手伤了不少,竟始终难以得手,叫他且杀且走,此刻非但依然没有抓到,反而险些令信王丧命于此。 “可恨!” 从昨夜一直追捕到此刻,就算是身经百战的他,也觉困顿无比了,何况方才又经历如此一番惊魂,恨恨骂了一句。 “他若去救那女子,咱们正好以逸待劳,用她作诱饵,将他抓住,应当会容易一些!” 谢隐山不及回答,对面石梁上方的山顶之上,传来斥候的通报之声:“禀告信王!附近来了一拨人马,正往这方向赶来!” “是什么人?”孟贺利立刻问。 “身份不明,但领头的,看起来是个大和尚!” 孟贺利一怔,望向谢隐山,见他神色略微古怪,似想起了什么旧事似的,也不说话。 孟贺利自然不敢多问,只在旁等待。 谢隐山沉吟了下,慢慢道:“那些应当是裴家君侯派来接应他兄弟的人马。那个大和尚,早年我随天王,与他打过交道……” 他顿了一下,停住不说了,只环顾一圈,见人马皆已疲倦,忍下自己胸中的不适之感,很快便做了决定。 “罢了,既叫他又逃了,便先撤吧!将那女子带走!” “我若所料没错,她身份非同一般。带回去,交给天王,由天王发落吧。” 谢隐山说道。 第58章 天王此次的伤情, 堪称是他这半辈子戎马生涯里受过的最为严重的一次,经不起长途跋涉。 位于太华山麓的那座天生城,无论距离或是城势, 都适合送天王过去养伤, 何况谢隐山吸取前次教训,不但将裴家子当日走的那条密道封死,剩下的唯一一个出入口,更是重兵把守。这回称是固若金汤,绝非夸大。 龙门撤军后, 天王便去了此地养伤。 谢隐山既无意再与河东来的那个大和尚起正面冲突, 自然不会再给裴家子任何可以中途救人的机会,命手下将少女投入一辆临时弄来的马车里,套上双辕,由自己亲自看着, 立刻便踏上返程,连夜行路,于次日傍晚回到潼关, 抵达了天生城。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 谢隐山骑马率众入内之后, 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孟贺利先将人看管起来。 “找间好点的屋。她要甚,若是可以, 都给她送去, 你自己斟酌着办,看好人最为要紧!” 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 孟贺利正待执行, 忽然看见上司又停步,抬头眺向某个方向,循他目光望去,发现他在看振威太保。 太保一反常态。 平日无论何事,他绝不会与信王同行,昨日返程的路上,他却紧紧跟随在旁,也是少见。此刻人也已是下了马,却未立刻入内,而是站在附近,与闻讯赶出来迎他的陈长生等人说着话,目光却似时不时地瞟向附近那辆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很快,他听到上司稍稍压低些声,又吩咐:“你亲自看管,勿假手于人!太保若是私下来向你要人,无论是何理由,你勿答应。他若强要,你告知我便是!” 上司如此吩咐,个中缘由,孟贺利自然知晓。 太保喜好女色,此事人尽皆知,而此女色殊,难得一见,想是他已看上了人。昨日返程之时,便曾对信王开口,称可将押人这等小事交给他,叫信王有事自去。信王当时以俘虏随时可能引来路上攻击颇为危险为由,加以婉拒。 此刻到了地方,又不忘这样的安排,看来此女身份应当确实非同一般。 孟贺利应是:“信王放心,我必会看紧人!” 谢隐山这才离去,径直转往天王居处。 他行至庭外,向守卫询问天王这两日的情况,被告知天王都在按时进药,医士亦时刻侍诊在旁,只是天王嫌人碍眼赶走了,贴身只剩个服侍了他多年的老仆。 谢隐山正待入内,却听守卫又道:“方才义王、平南大将军等也到了,正在拜望天王。” 前些时日,在做出夜渡龙门袭击晋州的最终决策后,陈永年与四大将军之一的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并未随同出征,而是被天王派去关中经营。二人是今早才赶到的。 谢隐山略一踌躇,正待避开,等他们走后再来,庭中传出一阵脚步声,抬目看见陈永年几人正从里面走了出来,两边碰面,一番客气寒暄。 陈永年神情见愁,道天王此番伤得不轻,自己进献了些名药珍材,但愿天王能早日康健,以安众心。 “怎的我听说,天王那夜竟是被裴家一个小儿单枪匹马闯入大帐所伤?”刘良才语带不平,“我方听消息之时,实是不敢相信。天王酒醉,难道身旁众将济济,那夜竟无一个能护天王?” 谢隐山沉默不言。 提及此事,他至今也仍觉后怕,故明知刘良才暗在指责自己,却也不予争辩。 那夜裴家子固然神勇惊人,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也确实是大意了,难辞其咎。 这时,与二人同行的扬威太保何尚义依着份位,向他行过一礼,随即关心地发问:“听闻信王亲自率人去捉那裴家小儿了,但不知此行结果如何?” “未成。”谢隐山简单应道。 何尚义叹了口气:“我看信王脸色也不大好,想是乏累。天王已经受伤,这边还要信王理事,信王可千万不要累到了身体。” 谢隐山抱了抱拳:“诸位自便,容我去向天王禀事。”言罢,继续往里走去,来到那扇门前,叩门入内。 天王身着一袭宽衣,人靠在榻上,手握书卷,正在闲读一册赋集。 天王少年起便□□读书,经史子集,无一不览,最爱为孙子、史书,若有闲暇,则喜读赋,两汉以来,至六朝,无文不读,就算行军打仗,书箱必也同随。只是近年兵事冗繁,他渐无暇分心了。这几天,大约受伤,或也是为排遣郁闷心情,重又拿起已许久未碰的旧卷。 谢隐山向他行礼,他拂了拂手,目光从卷上抬起,扫他一眼,接着,自己又翻一页过去,口里道:“观你灰头土脸。怎的,又没抓到?” 千山风雪 第56节 谢隐山面露愧色,提起衣衫下摆,下跪请罪:“下愚无能,确实再次失手,又叫人走脱了。请天王降罪!” 天王起初一声不吭,继续翻书,渐渐地,他的翻书声越来越快,突然,只听“啪”一声,他已满面怒容,将手中那册书卷重重砸在了榻前的地上。 “要你们这些人何用!连个弱冠小儿都拿不下!” 接着,一个翻身,他自己下了榻,猛地抽出横在榻前剑架上的一柄青锋宝剑,转身朝外大步走去。 才走几步,忽然,身形一顿。 谢隐山抬头,他已是一手捂胸,面露痛楚之色。 他一惊,待上去搀扶,天王摆手,不叫他扶。 谢隐山知他脾性,决计不肯服输,只好收手。 只见他自己在原地又僵立片刻,闭目调息,应是痛楚过去了,缓缓回身,将方拔出的宝剑插了回去,又俯身,将地上那册他自己砸的书也捡回,拍了拍沾尘,放好,再走来,亲手将谢隐山从地上扶起,含笑安抚。 “他若如此容易被抓,那夜孤便也不会险些丧命在他手下了。你何罪之有!方才是孤不好,你勿恼。” 他虽面上带笑,神情平和,然而掩不住脸色灰白,额渗冷汗。 谢隐山待叫老仆去传医士,已遭天王皱眉阻止。 他自己坐了回去。 “孤方才只是一时激切,无事。今日药也吃了!你不必多事!将经过说给我听!” 天王武功盖世,却恨苦药,此事他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说出去,恐遭天下人耻笑。 谢隐山只好作罢,将这几日追捕的经过捡重要的简单说了,未提宇文敬半句。 大约是方才已经发作过怒气,天王此刻目中虽然阴霾不散,神情却颇显平淡。 沉吟了片刻,忽然发问:“振威太保是否也去了?” 谢隐山向来不愿在天王面前谈宇文敬如何,此举无异于离间,为他所不齿。 他含糊道:“是。太保同行,想亦是出于为天王复仇之心。” “他可有坏你的事?” “并无。”谢隐山一顿,又道,“此次事败,全是我的无能,与太保无关。” 天王冷冷瞥他一眼,未再发话,只自己出神了片刻,眉宇间慢慢显出几分萧疏寥落的倦色。 “孤知晓了。孤看你应也是乏倦了,此行辛劳。你去休息吧。捉人之事,你无须再费心了,孤自己再另外安排。” 谢隐山道:“多谢天王体谅,我还有一事,要禀告天王。此行虽未能拿住那裴家小儿,但捉住了一个女子。” “哪里来的女子?” 天王又已自己慢慢歪靠了下去,顺手拿起方才的书,口里随意应道,显是未将此话放在心上。 “便是去岁冬里曾在此地被那裴家子救走的崔昆之女。这回裴家子逃走,身边就带着她。人我已带回来了。” 天王似觉几分意外,但很快,大约是想到之前这女子曾令部下拔刀相向,又皱眉,面露不耐烦之色,兴趣依旧不大。 “倒是有些巧合。只是抓她来,又有何用。拿去威胁崔昆?莫说崔昆是否会因一个女儿而受制于人,孤也不屑做如此之事!” 他抬目,瞥一眼老部下:“莫非你也看上了?若真如此,你收了便是,以你之功,也早该续弦享福了,莫说一个,便是十个,亦是应该。只是若收此女,莫叫别人知道,免得无端又惹纷争。叫孤知晓她又生是非,孤定杀不饶。” 谢隐山急忙澄清:“天王误会。我怎会有此念。我是疑心此女身份,或并非崔昆之女,而是前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天王抬目。 “裴家小儿不久前娶李家公主,大婚夜生变,此事人尽皆知。我当时便在太原府刺探,虽未近观过那位公主,但大婚日于行宫外也曾远远看过一眼,当时便觉看去与此前的那位崔家女有些相像。” “不止如此。倘若此女真是崔昆之女,如今人应当是在青州养病才是,即便病愈,又怎会忽然千里迢迢现身在了此地,与那裴家小儿一道?且我观这二人……” 他眼前浮现出那对少年男女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对望时连四目都似勾连出蜜滴的模样,顿了一顿。 “这二人举动亲密。那夜我围庄他们逃跑,共乘一骑。昨日那女子为提醒裴家子避箭,不惜以身犯险,这才被捉。裴家儿亦是如此。当时我与他已鏖战多时,各有乏力,我也不算下风,他见那女子被我的人捉住,为去救她,竟忽然有如迸出神力,令我险些坠下石梁。” 想起当时的一幕,他此刻仍是心有余悸。 “总之,他二人举动,极似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依我看,十有八九,应当就是裴家小儿所娶的那位李家公主!” 天王又坐起身,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 “正是。如今用来抓那裴家儿,再好不过。我已叫人将她关起来。也无须咱们再做什么,若我所料没错,那裴家儿很快定会来此设法营救,到时以逸待劳,抓他更容易些。” 天王唔了一声:“既如此,你看好人。莫出岔子。” 谢隐山应是,轻轻一顿,望了眼天王,欲言又止。 天王顺手又拿起那卷书,以臂撑着身体,蹙眉僵硬地慢慢靠了下去。 “还有何事?如此看孤作甚?” 谢隐山迟疑了下:“方才没有与天王提,昨日那个赶到救助裴家儿的人是……” 天王听他停住,不悦道:“何人?” “禀天王,乃是那个大和尚韩枯松。”他终于说道。 天王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谢隐山见他神情看去虽然平静,然而,双目却始终盯着手中书册的同一页,许久没有翻动,不敢打扰。 需禀的事,已悉数说完。他行了一礼,正待悄然退出,天王忽然说道:“这姓韩的若是敢来找事,给我杀无赦。” 天王说出这话之时,面无表情,语气也如寻常,然而话下,却带着一缕透骨之凉。 谢隐山再次应是,行过一礼,轻轻退了出去。 这一日他极是忙碌,等手头之事全部处置完毕,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坐下后,方感疲倦无比。 昨日被伤到的胸部似又隐隐胀痛。他解衣察看,见胸前一个乌青脚印,比之昨日愈发清晰。懒怠为此传医惹人背后议论猜疑,自己拿了伤药,胡乱用了,正待整理一番便去休息,看见案上摆着一柄匕首。 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主人显然颇为爱惜,拔出后,只见匕刃精光闪烁,连缝隙处也不见丝毫淤血残留的痕迹。显然主人每次使用过后,必擦洗干净,才重新归鞘。 这便罢了,引起谢隐山注意的,是匕鞘所镶嵌的宝石纹样。 与寻常宝刀宝剑惯用的各类吉纹装饰不同,这把匕首,用古老的各色宝石拼接出觜、参二宿的纹样,颇为罕见。 谢隐山只觉自己从前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召了仆人问话,被告知,说是孟贺利送来的,道是从那女子身上搜检而出,不能叫她留着,便送到了他这里。 谢隐山拿起匕首,反复地看着上面的纹样,突然,目光动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因为年岁长久,不敢确定。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做了决定,拿起匕首,匆匆又走了出去。 李霓裳睡下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这一次,她竟然又回到了去年曾经到过的这座天生城。 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少年郎。大约因了这个缘故,当今日从马车中被放出,发现自己身处此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非但没有恐惧,竟反而在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宿命般的梦幻之感。 这一次,虽同样是俘虏,但待遇比上一次,要好上不少。关她的地方,不但颇为齐整,身边甚至还有一个妇人服侍——自然了,妇人是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她十分清楚。 她一被关进来,妇人便搜了她身。虽然小金蛇被她提前藏在胸衣内,妇人没有发现,但是,他留给她防身的匕首,却被拿走了。 那柄匕首的鞘上镶有古老的宝石,看起来有些年头,似是他的贴身之物,取出放在她手心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就这么没了,全是她过。 不但如此,她也直觉那个谢隐山应是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会以她为诱饵,来诱捕裴世瑜。 原本她从那道藏身的石缝下出来时,再三地对自己说,她会很小心,不会连累他。结果,她还是连累了。 她怎会如此无用。 她时而想这,时而想那,因了极度的自责与担忧,辗转反侧,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个看管她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 “小娘子,起来吧!” “天王要见你!” 第59章 李霓裳出来, 看见谢隐山等在外,也无多话,道了句“随我来”, 转身便去。 这个时辰, 兵寨内除去巡夜的士兵,其余人早各入梦。李霓裳忐忑随他前行,在寂静而昏暗的山中兵寨里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她被带到寨内位置最高,亦最靠内的一处所在。房宇依山建在坡上, 屋后就是华山绝壁, 抬起头,但见壁立千仞、巨岩雄峙,人在壁脚之下,那种当头青天倒挂太岳悬顶似的强烈的压迫, 直叫人生出一种宇宙浩渺,而人若蜉蝣渺小的心惊肉跳之感。 谢隐山正沿石阶往上,迈了几步, 停下,转头看她。 李霓裳收目, 跟他继续上阶, 来到石阶的尽头之处。 这座此刻仍透着灯色的院落,应便是那天王的居处了。 门外的一队夜卫看见谢隐山,为他打开了门。 谢隐山引着李霓裳入内, 穿过庭院, 来到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前。 “你不必害怕!等下天王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天王不会拿你怎样。” 临叩门前, 李霓裳见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她一眼,提醒似地,与她又如此低声道了一句。 此人虽一开始就差点杀了她,这回又阴魂不散地追捕裴世瑜,还将她抓了。但平心而论,李霓裳觉此人算是少见的磊落,昨日被他带回的路上,对她也无半点为难,甚至颇为照顾。此刻又得他如此提醒,显也是出于善意,一怔,随即领悟。 想是方才她停在绝壁下的举动,叫他起了误会。 提醒完,也不待她回应,谢隐山便轻轻叩门,随即推开虚掩的门,示意她进。 李霓裳定了定神,循着灯光方向,慢慢地走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内。 门后是间书斋,四围不大,一席一案,除去必备的文房,陈设简单。 在她入内后,最先扑入眼帘,亦是叫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满墙的书籍与案头凌乱堆得尺高,看起来像是外面投递来的公函等案牍。 屋中唯二能暗显主人身份的物件,一是一架人高的巨大鎏金枝烛,上面燃着条条巨烛,用以照夜。另外一件,则是摆在墙边的铸金浮箭漏壶。那壶身上雕有龙纹,看制式,应是从前宫廷内制的仿古御物。想是山中计时不便,设下此物,以方便此间主人在书斋伏案之时,可利用壶中剩余的水量,来确定具体的时辰。 虽然只是一个兵寨,但看起来,经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李霓裳没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天王,在此日常起居的所在会如此素简。屋内除去那两件器具,其余入目,甚至可以用凌乱来形容。似乎此间主人对这些外物,丝毫也不加在意。 这时,一股山间的夜风从窗外涌入,将排烛吹得不停摇曳,光线一下变得忽明忽暗。 千山风雪 第57节 “你便是谢信王捉来的那个女娃?” 这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从书斋的尽头处传入耳中。 李霓裳猝然从烛火上抬目,这才发现对面窗后有人,只因近旁一具高大书架遮挡,光照不到,比书斋其余地方昏暗,起初她没留意。 这是一道身量颀长的侧影,那人双手交负在后,方才似乎正在临窗眺月,一袭青色宽衣,被山风吹得袂动不止,背影看去,隐带着几分飘飖意态。 也不知为何,这道风动衣袂的肩背之影,一下叫李霓裳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眼熟之感,仿佛她从前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那人抬臂,闭窗止风,接着,转过身,缓步向她踱来。 李霓裳也看清了此人的样貌。 这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龙眉凤目,仪容清癯而英美,若非他眉头带着一道刀疤,凭添几分骁悍之气,眼也如鹰睃般明锐,宛然一目可慑四方,李霓裳几乎有点不敢相信,她从小就听人说的那个嗜血魔头横海天王宇文纵,生得会是如此一番模样。 眼前这个样貌清峻,看去风度颇见潇洒的人,竟就是姑母每回提及便咬牙切齿咒骂不止、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反贼宇文纵。 魔头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身形意态又似有几分眼熟,李霓裳未免惊讶,下意识地正在分神思索,那人已踱到案前了,似有所觉察,目光停在她的脸上。 “你认得孤?” 李霓裳一惊,没料到这天王竟洞隐烛微至如此地步,急忙摇头否认。 他又扫她一眼,也未再追问,自顾一手撑着案面,动作略僵,带了些吃力地缓缓坐了下去,靠在身后的一张背凭上。 李霓裳便笔直地定在对面,一动不动。 圣朝虽亡,但她也曾是公主。 别人也就罢了,对着这个反贼头子,她怎可能向其屈膝? 只见这天王斜靠片刻,双目又扫她一眼,似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何,当她仿佛不知事的小娃娃一样,自顾从案下拿出一样东西,握着,慢慢地放在了案上,指着问道:“这匕首,你从哪里来的?” 李霓裳一眼便认了出来,就是那柄被收走的他的匕首。 深更半夜,这个伤情显然还是不轻的天王不去休息养伤,突然将她提来,竟是为了问这匕首的来历。 李霓裳很是不解。她本还以为,这个天王夜半亲自提讯,是为从她这里问关于太原府和裴家的事。 她一时不知他目的为何。想到牵涉裴世瑜,自然愈发谨慎,还是一动不动。 天王等了片刻,仿佛想起什么,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身边,指着案上文房说:“孤听信王讲,你本是个哑子,昨日却发了声。孤还以为你能讲话了。若还不能,那便写下来,也是一样。” “小女娃,你莫怕。你老老实实,将你知道的尽数告诉孤,等孤抓到了要抓的人,放你回去,也不是不行。” 他变得和颜悦色,语气听去,好似是在哄娃娃。 昨天那样发声之后,在无人时,李霓裳又试,发现发声真不再似从前那样做不到了。只是大约由于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缘故,颇为吃力,嗓音也含糊而细弱,她很不习惯。 或是要再多说些话,才能慢慢完全恢复。 她也不清楚,当时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可以突然迸发出那样惊动全场的声音。 对于自己莫名恢复说话能力的这件事,原本自然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些天,在她的身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相比之下,此事于她,也就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了。 何况是此刻如此的情景,她更不愿意开口。 那天王又等了她片刻,道:“你与裴家子一起。此刀是他给你的?” 李霓裳还在迟疑,天王耐心大约耗尽,突然变脸,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案面。 “小女娃!你要是不说,我立刻命人将你投进犬房!” 李霓裳见他神情焦急而烦躁,目光凶恶,看去极是可怖,不由感到心惊,想到已被他自己猜了出来,顿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天王眯了眯眼:“他是哪里来的?” 李霓裳走到他的近旁,跪坐在案侧,执笔应说此事自己不知,只是昨日分开之前,他留给她防身而已。 天王盯她半晌,见她神色坦然,看去不像是在撒谎,默然了片刻后,拿起匕首。 烛火洞洞,李霓裳看见他用指腹轻轻抚摩过匕柄,看去,似是想感受这匕柄上残留的什么东西似的,模样显得十分怪异。 李霓裳不明所以,缩在一旁,不敢发出半点杂声,唯恐惊扰。 她不是没见过喜怒无常的人。譬如裴家的那位郎君,仿佛也是如此。但不同的是,裴家的那位郎君再如何翻脸,也不会令她感到害怕。 眼前的这个天王,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偷见那天王一直看着匕首,凶恶面貌不见,似深深地陷入某种思绪,或是对旧事的回忆,神情渐渐似喜似悲。 半晌,只听他喃喃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也不要了的……原来在我不知之时,你又拿回去了,我就知道,你怎会绝情如斯……” 眼角,竟似隐隐有泪光浮现。 李霓裳一头雾水,只觉这匕首对他似乎意义非凡,且那个“你”,直觉应当是个女子。 她更是被所见的一幕给惊呆了,愈发不敢发声,拼命低头。 这个天王,或是将她视作无知的“小女娃”,眼里根本没她的存在。 她此刻却恨不得脚下生出道裂缝,叫她躲进去才好,害怕等他醒神,发现被自己看见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又会迁怒于她。 万幸,总算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片刻后,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小女娃,抬起头来。” 李霓裳依言抬头,见天王似已从回忆里出来了,看去神情已是如常,望着自己,缓声问:“你便是李家的公主吧?” 他顿了一下。 “你嫁去河东裴家,可去过裴家那位姑母的墓地?” 或是天王方才想到过什么充满感情的往事,此刻连带着看李霓裳,都叫她感到他的眼里,似还余了些温情。 李霓裳摇头。 裴二确实没有带她去过,她没有撒谎。 天王目露失望之色,未再逼问什么,只继续握着掌中的匕首,人一动不动。 李霓裳摇完头后,忽然,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日她在裴家旧宅误闯了女子住处的一幕。 她登时生出一种联想。 难道那个住处,便是裴世瑜姑母生前的闺阁? 而眼前的这个天王…… 她觉自己的联想太过匪夷所思,甚至,是对已逝之人的一种冒犯。 但是倘若不是,为何眼前这个天王如此发问? 她正在为自己的这个猜想感到惶恐不安之时,突然,只听一道响亮的满含怒气的拍物之声响起。 她一抖,抬目,见天王不知又为何故,将那匕首重重地拍在了案上,面上柔情尽数消失,再次转为怒气。 接着,他人也跟着倏然站了起来。 “小女娃!你给我老实说!裴家小儿怎会拿了他姑母的东西?” 李霓裳被吓呆了,反应过来,慌忙摇头。 天王神情极是愤怒。 “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知道她的!她当日既肯留下匕首,无论去哪,都会一起带走的!” “莫不是她没了后,他们恨我,不肯叫这匕首随她陪葬?” “该死的小贼!这是她的东西,她没了,他们竟也敢夺!待我抓住这小贼,我剁了他的手!” 只见天王自己越说越气,迈步便朝外走去,大声喝道:“信王!” 谢隐山方才在外,并未走远,闻声便疾步入内,推门。 “去!”天王指着身后的李霓裳。 “去把她绑了,吊在山门口!昭告出去,裴家人若是三日内不来,孤便杀了他们娶的前朝公主,好叫天下人知道,裴家人到底假仁假义到了何等的地步!” 谢隐山显得有些吃惊,并未立刻执行,看一眼脸色发白的李霓裳,迟疑了下,似想开口说话,天王勃然大怒。 “立刻照孤说的去做!” 谢隐山一顿,只得低头,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云郎!” 李霓裳此时再也顾不上别的了,想也没想,从喉间又迸出这个人名。 登时,只见那道本已暴怒的背影定住了。 “云郎何人?” 她又道一声。心一横,鼓足勇气,继续努力地从喉下发出尽量清晰的声音。 “我有话,要代裴家的姑姑讲给那个云郎听!” 第60章 谢隐山从去年第一次见到面前这少女开始, 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其施加过一些关照。 倒不是对人有何想法。他早心如古井,况且一把年纪,可以做她父辈了。如此关照, 一则, 这和他天生仗义的个性有关。此女当日以崔昆之女的身份被挟来做俘虏,入营寨这遍布恶人凶汉的地方,既未大呼小叫,也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恐惧失态,看去柔而不弱, 颇见风范, 年纪也小,他自然印象深刻,不忍过于凌辱。二则,也和他个人的早年经历有关。 他少年时曾娶妻, 妻为表妹,性情柔顺可喜,二人自小便由家中长辈做主定了亲, 后来如约成婚,婚后夫唱妇随, 举案齐眉。 原本若就那样过下去, 人生也可谓逞心如意顺风顺水,奈何末世之下,浊浪滔天, 凡人怎可能独善其身。他祖传下来的巨富家产, 成为祸根,连年来,不是朝廷上官以各种名目盘剥勒索, 便是各路人马轮番登门,不是要钱,便是借粮。 他原本也都忍下,能过则过,毕竟家业祖传,更重要的是,自己已是有了妻小之人,怎可率性而为。奈何那年北方遭灾,饥殍遍地,朝廷非但不予救济,州官反而在他开仓赈济灾民之时,以平冦为由,派人来夺粮草,交涉中发生冲突,没几日,一顶通寇的罪名便落了下来,派兵前来抄家。 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率部曲杀死官兵。 早些年前,他才十五六岁游历四方之时,便因机缘巧合,入了蜀地,结识过天王。 天王当时还是西南王府的世子,却不以身份自矜,是个极重义气之人。二人年纪相仿,性情迥异,一个洒脱不羁,傲睨万物,一个少年老成,练达沉稳,但侠气相通,一见如故,他对那位世子印象不错。如今自然也知他遭遇,已是天下闻名的叛王了。 此番知自己的事是不可能善了了,索性心一横,清点家产,一把火将剩余带不走的全部烧了,带着人马,投向了当时兵败也辗转到河北的宇文纵,从此开始了随他纵横天下的经历。 他的原配终究还是因了此番变故,不堪惊吓,病故而去,只留了一个女儿,他颇为怜爱。不幸的是,不久之后,爱女亦因随他路上辗转,染病早夭,叫他至今每每想起,便觉遗憾无比。 也是因了这些旧日经历,他知自己是提头之人,过了今日便不知明朝,为免又牵累无辜,这些年便再无续弦之念了。此番遇这柔弱少女,更是叫他想到自己早亡的女儿。 倘若不是世道虎狼,平安长大,应也与她仿佛年纪了,故心中更增一分亲切之感。若能,自是尽量对她施以便利。 千山风雪 第58节 今夜他在一番回忆过后,终于依稀想起,此匕他早年仿佛在天王身边见过。 上古曾将天下划州,并于天上建相应的星宿分野,以观测禨祥天象,占卜地上所配州国之吉凶。 匕鞘上的觜参星图,指代之地,正是蜀地冀州。 他记得此匕还是他初次与天王相交之时所见。 当时二人都还是惨绿少年,天王尚未接位,更不曾起事,二人一道行猎饮酒,自己见他身上所携之匕的鞘纹不但精美,且也别致,便拿来把玩了两下。就是这不经意的举动,入了天王之眼。他性情豪爽,向来一掷千金,当时立刻向他致歉,笑说,倘若不是因为此匕是他出生之时长辈特意为他所制,必会赠予。过后,竟执意代赠一匹良马,以表歉意。 此事谢隐山至今印象深刻。也是因了这段往事,才叫他后来决意投奔过去,听他号令。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再也没有在天王身边见过此匕,还以为天王珍爱这件与他血亲有关之物,妥善珍藏了起来,没想到今夜,竟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几十年过去了,他也不敢肯定,此匕一定就是从前的那把匕首。但若是真,对天王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故他也不耽搁,连夜过去,将匕首呈了上去。 天王当时方睡下不久,只看一眼匕首,便变了颜色,立刻叫他将那少女带来。 此刻,谢隐山也不知李家公主到底说了甚,怎的天王会暴走至此地步,要将她吊起来逼迫裴家人现身。 他知天王脾性,怒火当头之时,多劝反而火上浇油,只得先应,打算等今夜过去,再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不料这李家公主忽然说出这么一个名字,竟叫天王如遭雷击,当场石像一般地定在了原地。 云郎是谁? 谢隐山也是不知。 他此前从未听过这个显是女子对心爱情郎的昵称之名。 然而,看天王此刻反应,难道他便是所谓的“云郎”? 谢隐山正惊疑不定,天王已是抬眼,目光射向了他。 他看一眼那李家的公主,只得退了出去。 屋门闭合,天王缓缓地转过身来。 “你一个小女娃!你怎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的语气僵硬无比。 李霓裳看见他发问完毕,便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去双眼萤萤,目光乱烁,神情显得极是狰狞。 她压下心中的恐惧之感,迅速在心里又急思起来。 看他这反应,十有八九,自己猜测应当没错,他就是裴家姑母在画跋里提及的“云郎”。 只是,该怎么和他说,才能最大可能地打消掉他要将自己吊在山门口威胁裴家人的疯狂决定? “快说!” 她还没完全想好,就见天王咬牙切齿,厉声喝了一句。 她一面点头,一面使劲继续地想,用她那细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我……方能说话不久……天王若是听不清楚……尽管提醒……勿过于急躁……我……害怕……” 对面之人显然已极躁怒,然而看了眼她那吃力的样子,终还是勉强忍了下去,只将眉头皱得紧紧。 李霓裳终于思定,一咬牙,说了起来。 “齐王将我嫁去河东,大婚之夜,试图袭杀裴家之人,此事天王应已知晓,我便不再赘叙。当时裴家二郎如何愤怒,可想而知,我十分害怕,为逃脱他的追捕,逃到了裴家的祖宅里,躲了起来……” “方才我对天王讲,我未曾去过裴家姑姑的冢地,此话不假,但是,我虽然不曾有幸去拜祭裴家姑母,却去过她生前住的闺阁……”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观察天王神情,见他听到这里,目光一动,直直地盯着自己,眼一眨不眨。 她定了定神,知自己万万不可说错一个字,便呼出一口气,又继续说了起来。 “当时是为藏身,我无意闯入,草草看了几眼,觉是一间女子的闺阁,也未在意,只道是终于暂时得了栖身之地,又乏又累,就在那里睡了过去,不想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河,在蜿蜒的河岸两畔,景昃禽集,兰柳生烟。一个生得极美极美,胜过人间一切绝色的瑶池仙女从云雾缭绕的河尾向我飞了过来,她水佩风裳,宛如初日芙蕖,又说不尽的仪态婉转,风流万千。我当时看呆了,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美貌的神仙姑姑!” “我从小到大,也算是听过一些人夸赞我的容貌的,但是和这位仙女姑姑相比,简直犹如艾草之于兰芷,鸠鸟之于凤凰。我若是能做她的婢女,长随左右,每日为她穿衣梳头,那也我的福分!” “我更没想到的是,仙女姑姑竟然对我说,她是此间主人,生前就住这里,今夜见我到来,是个有缘之人,特意显身,与我相见,乃是有事要我相助。” 李霓裳口里胡诌着,心中委实忐忑,唯恐不合天王心意,他又翻脸,要人去把自己吊起来,然而,当发觉自己夸赞梦中女子美貌之时,这天王听得极是入神,不但如此,面上隐隐似还露出骄傲得意的神色,却又强忍不肯表露出来,神情便变得比方才更加古怪的一幅模样,心里一松,知自己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胆子顿时更大,又接了下去。 “我便问她,我能为她做何事。神仙姑姑说,他日我若是遇到一个叫云郎的人,叫我告诉他,她如今居在昆仑神山洛神宫之中,一切安好,唯一放心不下,便是她的云郎了。” “她人在神山,心中却是日夜为他担忧,盼望他能克制恶念,少造杀孽,多行善事。如此,到了来生,两人便能长相厮守,再也不会分开了……” 李霓裳断断续续,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只觉喉咙发干,停了下来。 随着她闭唇,屋中悄然寂静了下去,唯余烛火轻曳,人影微晃。 李霓裳分明知道自己全在胡说八道,然而,不知为何,此一刻,当她再次忆起那夜她在那间旧阁内观画的所见时,与当时的茫然不同,仿佛通真达灵,天人感应,恍惚之间,竟觉自己说的好像都是真的,仿佛她确在那里做过如此一个梦,梦里,也当真有那样一位女子,要她这般传话给那个叫做云郎的人。 她定了定神,将这种突然萦绕她的奇异之感驱散,又回到了现实,再次偷看天王。 他的身影凝立,双目定定,似望前方,又好似穿透墙壁,在望着不知是何处的远方,人如同魂飞天外,神不守舍。 她不敢再出声,便屏息等待。 也不知过了,忽然,只见天王的身影动了一下,他似回过神来,急切开口:“还有吗?就这些?她就没有再和你说别的了?” “还有!还有!” 对上他那充满希望似的渴盼目光,李霓裳怎敢说没,又继续编道:“神仙姑姑还说,她本早就想和云郎说了,奈何天人两隔,音讯渺渺,一直在等有缘人,如今终于等到了我,入梦相见,托我传话。” “就这样?”天王竟似还没听够,又继续催逼。 李霓裳只得绞尽脑汁又说:“我问神仙姑姑,谁是云郎,我如何知道是他。神仙姑姑说,此为天机,她不能立刻告诉我,但等到有朝一日,我遇到一个裴家故人,到时,自然便会知道……” “还有吗?小女娃,那夜你还梦见她说了什么?全都告诉孤!” “我……” 李霓裳顿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道:“我问神仙姑姑,托梦一事,匪夷所思,万一日后那个云郎不信,那该如何是好。神仙姑姑说,只要我和他说,花朝节后,以郎入画,他便就明白,定会相信……” 她实是编造不下去了,心虚地闭了口,却见面前的天王听到此言,神情大恸,双肩甚至似在微微发颤。 只听他喃喃道:“静妹……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既如此放不下我,怕我寻你家人的仇,这么多年了,你为何不亲自入我的梦,说与我听……反而要假旁人之口……” 这声音未毕,便戛然而至。 李霓裳惊见天王身体晃了一下,抬手压住胸,神情痛苦,慢慢地,嘴角挂出一道血痕。 她吓得不轻,慌忙冲上去,一把扶住人,又待转头叫谢隐山来,已是被他阻了。 “不用叫人!” 他闭了闭目,道。 “小女娃,你扶我坐下便可。” 李霓裳只得从命,将人扶着,送到他方才起来的地方。他自己歪躺下去,抬掌拭去唇角的血,闭了目,似在调息。 李霓裳不敢发声,也不知自己该做甚,只得立在一旁干等。 这天王就那样闭目侧卧,一动不动。 就在李霓裳开始顾虑他是不是就此已经没了气,突然,听到他开口,发出了一道幽幽的声音:“小女娃,你给孤老实说,你这些骗孤的不经之谈,都是从哪里得知的?” 她的心砰地一跳,望去,只见他已缓缓睁眼,两道目光射了过来。 他的面容依旧苍白,神情却变得高深莫测。 李霓裳完全看不出,他此刻到底是怒,还是不怒。 “你给孤说出来,孤便不怪罪你。” 托梦之言,实是经不起推敲。 他此刻回味过来,自是理所当然。 “余素好丹青,尝遍游四方,瞻习古圣手之韵致。”霓裳回忆了下,开始背诵。 “……去岁仲冬,应云郎之邀奔蜀,以观壁画,果未欺我。花朝节后,我欲思归……” “住口!” 她背的画跋突然遭天王打断,只见他又猛然坐起身,面皮一阵白,又似一阵红,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你怎知道这个?你从哪来看到的!”他喘了口气,问道。 李霓裳顿了一下。 “天王英明。我方才的那些话,确实只是托辞。但我也确实去过裴家姑姑生前的住处,并且在那里,无意看到过裴家姑姑单独留存下来的一幅画。” 她停了下来,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天王也不再有任何的言语或是反应了。 他只定定地坐着,影如石化。 有顷,李霓裳打破死一般寂静,轻声说道:“梦固然是托辞,但那夜,我会闯入那里,必是冥冥中,裴家姑姑引领我去的。” 她看了眼案上的匕首。 匕鞘上那用古老宝石镶嵌出来的图案,乃上古代表蜀地的星宿分野。再联想面前之人今夜不经意的一些片言只语,虽然他与裴家姑姑之间到底有何恩怨,她还不是十分清楚,但这匕首本应是天王所有,从前给过裴家姑姑,一度遭她返还,天王拒收,想是弃了,最后又被她悄然藏起,这一点,应是毫无疑问。 “天王你想,她留存那一幅本或该她毁去的画,又藏了此匕,难道不是印证我方才所言之梦?不管她画中云郎是为何人,又或她与她的云郎有着再多恩怨,我亦敢说,她在去世前的最后一刻,心中对那位云郎,必是情真意切。” “她又是裴家的姑姑,在天之灵,倘若看到裴家无端被人攻击,子侄受到威逼,她将如何自处,又如何得到安宁?” “况且……便如原画跋言,‘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 她迟疑了下,最后又道:“只要那位她叫他云郎的人不曾忘记她,她便一直活在世上,无所不在,说不定,就在身边伴着那个云郎呢。” 随她话声落下,屋中再次陷入沉寂。 李霓裳已是用尽全部心力,话更是讲得喉咙生疼,此刻唯只等这天王最后的心意了。 倘若他还是一意孤行,定要用她来逼裴世瑜,再设陷阱捉他,那么,不用等到那个时刻,她便用小金蛇先与这个天王同归于尽,大家得个干净! 许久,天王的身影动了一下,朝外叫了声信王。 谢隐山就在门外附近,早将屋内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觉天王似改了主意,松下一口气,也只当作无事一般,应声入内。 “将这小女娃带回去吧,暂再羁押起来。” 他显得极度萎靡,言罢拂手,示意人去,便慢慢自顾又歪卧了下去,似精力已是彻底耗尽,闭了眼目,沉沉睡去。 第61章 千山风雪 第59节 李霓裳怀着忐忑的心情, 独自坐在关押她的屋中,不敢立刻去歇,唯恐天王缓过气来, 又改主意。 她竖耳听着动静。 谢隐山已是去了, 那个近身看押她的健妇就坐在门外,李霓裳隐隐听到她打盹发出的轻微鼾声。除此,耳中便只剩下不知何处角落里的山中春虫所发的各种唧唧哝哝的求友之声。 慢慢地,她舒出口气,终于, 和衣躺了下去。 但这松气只是暂时而已。 她根本不知明日将会如何, 更担心裴世瑜。 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总是浮现出前日他在那道空中石梁上转面看到她时的样子。 当时和他的距离并不算近,又因日光当头刺目,她甚至看不清楚他面容, 然而,她却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一刻,在他的表情里显出来的所有情感, 那是震惊、骇然,以及无比的焦急。 她总觉得, 他会设法来营救她。 说她这回还是和上次一样, 毫无恐惧,根本不在意生死,似乎并非完全符合她的心境。 她也感到了恐惧, 在今夜独自去面对那个天王的时候。 想到此次最后若真的必须一死, 心底似乎也多了几分柔软的记挂。 但是,这些都无妨。 她宁可再次如履薄冰地去面对那个天王,甚至不惜一死, 也不希望他来救自己。 上回能叫他顺利潜入,且成功将她从这里带走,那条天然的密道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吃一堑后,谢隐山怎可能还留着叫外人自由进出。更不用说,这回天王本人在此养伤,这座兵营,只怕从入营的山麓口开始,便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得密不透风了。 他若来,反而正中那天王下怀。 她的感受或是生死,真没那么重要,不值他去冒如此的危险。 李霓裳只觉心事重重,时而为今夜无意获悉的天王秘密感到不可思议,时而好奇这天王和裴家早年究竟有过何等深刻的恩怨纠葛,时而又不停地担心。 她始终睡不着,正心乱如麻,闭目胡思乱想,忽然,耳中传入一道极是轻微的响动。 夜色中,这响动声听起来似发在她的头顶。 起初她以为是鼠虫走在房梁上,唯恐掉下落到她身上,忙拉高被头,将自己整个人缩了进去。但是很快,她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这窸窣的轻微响声,并非出自房梁,更像是在房顶。 她拉下被,侧耳辨认声源,终于确定,异响声出自房梁一侧角落的那片房顶之上。 难道是山中的什么野兽上了屋顶? 借着屋中透入的昏暗月色,她睁大眼,盯着那个方向。当一道瓦片松动似的微响声再次传入耳中,突然,她领悟了过来。 不是什么山兽。 而是有人在她的屋顶之上,正在搬动着瓦片! 登时,她紧张地心砰砰地跳。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或许会是裴世瑜?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从卧榻上翻身坐起,仰着头,紧张地盯着。 很快,只见原本漆黑的屋顶上露出了一个洞,月光从那空口里照入,接着,一道黑影便无声无息地翻入,在房梁上停了一停。 根本无需看清人面,只消见到那道身影,李霓裳便已确定,这个破开屋顶潜入屋内的梁上人,就是她片刻前还在想着的那位裴家郎! 本不可能的事,竟真的发生了。 他应也看到她了,凌空一个跟斗,人便轻巧落地,双足稳稳地钉在地上。 “阿娇!” “是我!” 应是担心她受惊发出响动,他一落地,立刻轻唤她一声,随即向她走来。 李霓裳也不知自己怎的了,如此口是心非。 方才分明还在盼他不要闯来,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根本无须他救。然而此刻,当真的看到正在心里想的人竟奇迹般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听到他又一次叫出她的小名,如何还能自抑。 她胸中一热,一骨碌下地,连鞋都没穿,赤足朝他奔去,一头便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应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显是一怔,不由停了脚步。当意识到她细弱的两条胳膊宛如藤蔓般紧紧缠圈在他的腰上,脸偎着他的胸,他的心登时滚烫起来,烫得他眼热耳跳,这两日来,对她全部的担忧与想念全都激发出来,张臂便将人反抱住,压向自己,在黑暗里,当终于真切感受到这具柔软温热身子在怀,又低面,唇重重在她额上贴了一下,随即耳语安慰:“莫怕。都怪我来迟,叫你担惊。幸好你还没事,否则……” 耳边那道沙哑而压抑的嗓音顿住了。 李霓裳也醒了神,无声摇头安慰他,更知自己失态,此时怎是放任心情的时刻,挣扎从他臂中出来,示意他稍候,旋即,轻轻提裙,赤足踏着地上漏入的一抹月光,蹑步来到了门后,凑上听那妇人动静。 屋外,妇人鼾声徐徐,时轻时重,显是睡得正沉。 她直起身,待引他到里面些再说话,免得惊动妇人,只觉足下一空,人已被他从后轻轻抱了起来。 裴世瑜将她抱回到里侧的榻上,放她坐在榻沿之上,便自然地蹲在了她的膝前,借着屋顶透入的月光晕影,手掌托起她的赤足,将她可能沾上泥尘的足底贴在自己膝上,擦了擦,随即一面为她穿鞋,一面低声告诉她,他绕开天生城的入口,沿侧峰攀援而上,登顶之后,又在一面可通天生城的绝壁顶上挂下绳索,攀援而下,就这样,避开防守,又一次地潜了进来。 他说得极是简单,仿佛此事轻松,谁人来了都能做到,却没有告诉她,那是亘古以来,连采药人也从未有胆尝试过的猿道,他从早攀到夜,只有飞鸟从脚下掠过,中间更是因了山风猛烈,经历了数次险些坠崖的危情,这才成功登顶,又缘索而下。 他更没有告诉她,在与枯松师父汇合后,他竟死命阻止自己去救她,说什么太过危险,让他不用管,自己另想办法救人。 他怎么可能等? 落入那老贼手里,不尽快将人救出,等大和尚想出办法,她人都不知被怎样了。 摆脱掉极力阻拦的大和尚后,他单枪匹马赶到,将生死置之度外,靠了一腔的血勇,终于从天而降,接近这座兵寨。 但天生城内营房众多,又黑漆漆一片,他也不知她到底被关在何处,当时只能暂时停在崖壁之上,想寻个合适的地点,避开岗哨下来探查,正好看到她被谢隐山从一处高屋内引出,带到此处,这才寻到了她。 此时他已为她穿上鞋,直起身时,转头看了一眼外面。 除去妇人,院外还有很多岗哨。 难怪他没有穿庭,而是从屋顶入内。 就在李霓裳以为他想如法炮制,如前次那样,带她再避开岗哨,攀上那道绝壁离开此地,他已转回脸,轻道:“这回我不能再带你走我来的道了。太危险了,我不敢保证不会出事。” 那他是什么打算? 难道就这样带着她,直接硬闯出去? 倘若他的坐骑也在,或还可以一试。 没有神骏,她又完全是他的拖累,以天生城的地形和如今的兵力,纵然他是三头六臂,恐怕也不可能成功带她强闯出去。 他附唇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霓裳惊住了。还没听完,便拼命摇头。 他竟要去劫持那个天王,以他为人质,要他们放她走。 “我想过很多遍了,唯有此法可行。”他解释道。 “他们不会想到我这么快便到了,趁其不备,那老贼又还伤着,是下手的最好机会。到时看情况,倘若咱们可以汇合,最好不过,以老贼为人质,一道闯出去。万一……” 他的目光凝落在她的面上。 “那老贼非普通之人,胆气恐也非常人可以比拟。万一他赌你在,我便不敢动他,抵死不肯配合,或是出了别的意外,咱们实在无法碰头,你也勿怕。只要老贼在我手里,谢隐山必不敢轻举妄动。到时,我叫他们放你走,我留下。他们目的是我,没有理由再扣你不放。我的马就放在外面的东林里,你过去找它,骑上它,它会带你去找枯松师父……” 李霓裳不住地摇头:“不行……不行……” 她仍是没有习惯自己已能说话,方才刚见到他时,仍是下意识地以点头或是摇头为交流方式。直到此刻,方出了声,听去细若蚊蚋,语带啼腔。 他再次伸臂,将她搂入怀里:“公主听话。” “真的不用为我担心!只有你出去了,我才能放手和他们干!再说了……” 他轻顿。 “我还没听够公主说话呐!无论如何,我也是一定要回去的!” 他俯首靠向她,用极是轻柔的声音哄道。 李霓裳鼻头一酸,忽然,想起今夜发生的事。关于他那把匕首,以及她新发现的天王与裴家姑姑的秘密。这秘密仓促间,她不知道告诉他是否合适,是否会被认为是对裴家姑姑的冒犯。但是匕首的事,是否应当立刻叫他知道。 她正想说,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有人似正靠近,在远处与守卫说着话。 李霓裳的心猛然一跳,第一反应便是谢隐山又来了! 说话声停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急忙催他先避一避,道谢隐山对她颇为照顾,看下他来所为何事,不用为她担心。 又环顾屋子,想寻个可以容他暂时藏身的地方,奈何此屋虽比前次关她的地方齐整,屋中依然没有足够可以容人的大件器具,连榻也是简制,榻沿下方无遮,一览无余。 裴世瑜从身上取出一根勾索,往房梁上一抛,攥住,借势凌空一个纵身,人便上了房梁。 他低下头,看一眼正仰望着自己的她,向她点了点头,探臂出去,勾住房顶一根粗壮的屋椽,一个发力,人便上了房顶,迅速将方才拿掉的瓦片遮盖回去,只余一道口子。 此时外面的人也已行到近前了,发出的响动惊醒那看守她的健妇。 她似慌张起身,出去相迎。 “……太保恕罪!实在是如此晚了,未料太保还会到来,方才未曾听到,并非是有意怠慢太保! ” 妇人惶恐的声音传入屋内,钻进李霓裳的耳里。 第62章 伴着门锁开启的响动声, 门口亮起烛色。妇人手托烛台现身,应未料到这个时辰,李霓裳还和衣坐在榻沿上, 一愣。 “小娘子醒着最好不过了。振威太保来了, 道是有事……” 妇人回望一眼身后,解释一句,话音未落,只见门后身影一晃,已是走来一人, 停在妇人身前, 发声命她退下。 妇人犹豫了一下,终是不敢抗命,放下烛台,慢慢走了出去。 李霓裳认了出来, 正是那夜在黄河边山麓口前拦路的那个人。只见他恭恭敬敬,向着自己深深作了一个揖,口里说道:“深夜冒昧来访, 实是唐突,还望小娘子见谅。在下复姓宇文, 单名一个敬字, 天王便是在下叔父。这里见过小娘子了。但不知小娘子芳名为何,可否告知?” 李霓裳怎会理他,依旧坐着, 冷面侧对不动。 宇文敬非但不恼, 再看几眼,反而愈发心动起来。 那夜他在马上惊鸿一瞥,便念念不忘, 本以为再也没机会遇了,心中未免遗憾,对那个裴家小子,更是又妒又恨,没想到转个身,此女竟自己撞了出来,又被带到这里,若不是碍于谢隐山的阻挠,他早就已经来了。 今夜他实是睡不着觉,眼一闭,浮现的就是那美人的朦胧模样,腹热心煎地实是忍耐不住了,方才悄然到来,强行屏退看守,闯了进来。 千山风雪 第60节 其实严格来说,他连此女确切模样也没看清。第一眼是月下照面,她几乎整个人藏在裴家子的怀里,只露出张朦胧面庞。第二眼倒是白天,但距离太远,也没机会细看,就被谢隐山的人给带走。不过,这丝毫也未影响他对这女郎的印象,只觉她极美。 此刻终于得以近距离相对,他口里说着话,眼却一直在窥,借着灯火之色,终于确定,自己并未看错,女郎真真是羞煞芙蓉的一张婵娟娇面,粉雕玉琢的一副花月之身,见之叫人忘情,不禁怔了,立着话也忘说,只顾看了,直到发觉她面露愠怒,这才醒神,登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向叔父求告,求他将这女郎赐予自己为妻。 义王陈永年曾多次私下里告诫他,天王不好女色,叫他平日亦要克欲慎行,勿再往府邸里充塞美人,免得引他侧目。他深以为然,奈何天性好色,便如腹饥之人好食,无法自控。 但是这回,不一样了。 此番只要得到此女,他便洗心革面,那怕遣散后院也是无妨,往后金屋贮娇,只与她莺俦燕侣,如此,既能得美,又顺天王心意,岂不两全其美。 更何况,此女的身份,虽然目前他还不敢完全肯定,但十有八九,她就是裴家娶的那位前朝公主。 去年冬,齐王之女被人送到天生城里来的时候,他人不在,但城中不少人见过崔女模样。 就在今夜,义王陈永年私见过他,告诉他一件事。这个与裴二关系匪浅的女郎,好似就是崔女。再联想到裴二与前朝公主联姻一事,他不得不猜测,此女极有可能就是公主本人。 陈永年的意思,倘若是真,便看机会,能否说动天王,将公主嫁他。 倘若这是真的,夺叔父仇敌所娶之女为妻,此女还是公主,不但极大地羞辱对方及其家族,对这边来说,也不失是件人无我有俾睨群雄的增光添彩之事,更不用说,她还有天生祥瑞之名,有助于稳固他的地位,增加威信。 总之,娶到她,好处多多。 他在心里盘算停当,看一眼四壁,赶忙赔笑讨好:“小娘子怎会住在这里,太委屈了!谢隐山是如何做事的!我这就引你换一居所,小娘子请随我来!” 李霓裳怎会应他。 宇文敬一顿,想了想,又笑道:“小娘子应还不知我这边的情形吧。我叔父雄兵百万,所向披靡,潼关一战天下震荡,谁人不惧我叔父之威。料不用多久,什么大召皇帝,青州齐王,还有河东裴氏,统统必将覆亡!剩下大小武夫,诸如江都王陈士逊之流,更都是些土龙沐猴之辈耳,不足一提!我叔父夺天下,如探囊取物而已!” 他靠近些,稍稍压低了声:“小娘子你还不知吧,我叔父无妻无子,膝下唯我一点血脉而已。将来他的一切,全是我的!只要你跟从我,我向你发誓,往后我必对你一心一意,以你为贵,你想要什么,我悉数双手奉献给你!” 李霓裳起初还以为他是受他那个天王叔父所遣,来这里要说什么正事,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歪到这上头去了,越听越不像话,浑身不适,正难受着,想到裴世瑜此刻就在屋顶之上,只怕这人说的这些胡言乱语,全都叫他听了去。 他脾气不好,本就爱动不动发怒。万一又误会到自己的头上,那可怎生是好。 想到这里,她慌乱地偷看一眼屋顶那个方向,立刻站起来,指着屋外怒道:“太保自重!我和你都不认识!不知你在说些甚的胡言乱语!你快给我出去!” 她自觉语气已是极重,却不知才恢复言语能力不久,中气不足,嗓音细弱,又根本不懂如何骂人,发出的怒斥之音,听在对面这登徒子的耳里,便仿佛燕语莺啼,娇娇滴滴,又见美人灯下嗔态,也是另一番的美,极美,半身都要酥软下去,顺着她话便调笑起来:“不认识又不打紧。我今夜来访小娘子,咱们不就相熟了吗?” 李霓裳耳中听得房顶上好像起了一道轻微的咔哒之声,疑是他踩动瓦片所发,急忙站起身,自己飞快向外走去。这宇文敬一时心痒难揉,色心大作,连陈永年叮嘱他先保守秘密也忘记了,冲口就问:“小娘子你可是圣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李霓裳一愣。 这样子落入宇文敬眼里,知应是了,倍加狂喜,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也不顾了,几步冲了上去,噗通一下,跪在她的脚前,挡住去路,仰头道:“我对公主一见倾心,一面过后,便念念不忘,梦劳魂想。待我继了叔父大业,我唯公主马首是瞻!” “对了!” 他想了起来。 “我听闻圣朝有不少皇亲王公乃至先帝的身后之地惨遭强贼挖掘,抛尸扬骨者,亦是不在少数 !待到将来,只要公主一句话,我必为他们重新修庙,以表我对圣朝敬虔之心!” 李霓裳看他越说越是荒诞,脑海里已自动浮现出裴家二郎发怒的模样,愈发心慌,更担心他怒极不顾他自己安危冲动行事,怎还肯停留,拔脚迅速绕过去就要走,哪想到宇文敬伸手,一把扯住住她的裙裾。 “求公主疼惜我一些可好!” 李霓裳何曾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吓得惊叫一声,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小金蛇也开始警惕起来。 然而,不待李霓裳想到小金蛇,房顶上的那位裴家子先便已是忍不下去了。 方才早在他听到这宇文敬对她口出不敬开始,便就隐怒不止。 及至此刻,更是怒火中烧。 本还在踌躇,思虑这宇文敬分量或许不够,未必就能换得自己和她一道离开。 但此刻,一股恶念突突地涌上心头,完全无法抑制。 什么生死,不过小事而已。 裴世瑜立刻便做了决定,现身拿下这厮,直接以他为人质,换她离去。待她走后,一刀捅死这厮,剩下,全看天意。 此番真若死在这里,心志难酬,固然遗憾,然而,他不会后悔。 没有他裴世瑜,北方的边关和追随裴氏的百姓们,也还有兄长、大师父以及无数的裴家将士在,他们会继续守卫。 她陷入此境,却唯他一个人而已。 为她而死,他觉得值。 裴世瑜正待一脚踢破屋顶跃下,忽然此时,院外火把晃动,疾奔来了几人,领头竟是谢隐山。 只见他奔入,迅速来到那扇门前,一掌推开房门,大步跨了进去。 “住手!” 谢隐山喝了一声,人已到了近前,两道锐利目光扫了眼屋内情景,皱了皱眉:“太保这是何意?” 宇文敬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撒手,又意识到自己还跪在地上,丑态毕露,知外面应有不少人正在暗中观望,臊愧不已,从地上起来,勉强作出无事的样子,讪讪地强行解释:“这女子十分重要,是捉住裴二为叔父复仇的关键。我担心关在此处不安全,前来察看而已……” 他一顿,索性改口:“人还是我带走吧。由我亲自看管,必万无一失!” 太保秉性,谢隐山如何不知。方才便是外面的守卫将消息传到他那里的。 他不动声色将女郎挡在自己身后。 “太保放心。此事天王交给了谢某,若有意外,谢某自会向天王请罪。不早了,太保也亲眼来看过了,便请太保放心回吧。” “今夜无事。”他又补道。 宇文敬却不肯走。 他方才改口,是想在这女郎面前挽回一些颜面,却当场遭谢隐山落脸,当着这公主的面,叫他愈发难堪。 方才自己在她面前,分明是夸下海口的,此处除了天王,便数他地位最高。 这叫他如何下得了台? 又想到平日积怨,忍不住变了脸色,发作出来:“谢隐山!你休仗着自己有些资历,便颐指气使,忘了你的身份!此次叔父受伤,全是因你保护不力!我告诉你,这女子,我非要带走不可!” 谢隐山面上不见任何怒色。 “太保执意如此,我亦无不可。只是,此事须先告知天王。如此晚了,不好打扰。请太保再等一夜,待天明我禀过天王,自不会阻拦。” 他的语气恭敬,然而,话里毫无可商榷的余地。 “你——” 宇文敬脸色涨得通红,一咬牙,正要拔刀,这时,外间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义王陈永年已驱散周围之人,匆匆奔入,看一眼屋内情景,神色微变,径直疾行到他身畔,一把捏住他手,将那已拔出一半的刀给压了回去,接着,立刻转向谢隐山。 “太保今夜喝了些酒,方才出于对天王的关心,这才乱了分寸,做事不当,又胡言乱语几句。咱们老兄弟了,跟随天王多年,也算是太保长辈,看着他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天王面上,暂且不与他计较。待天王身体养好,下回有机会,叫太保摆酒,向信王你赔罪,如何?” 说罢,横宇文敬一眼。 宇文敬方才是要在美人面前争面子,此刻冷静下来,自然也害怕谢隐山告到天王面前去,见状,急忙借坡下驴,向着谢隐山拱手赔罪。 谢隐山一开始赶到,本也无意将事闹大,言语里暗示过宇文敬,只要他立刻离去,他便当今夜什么事也没有,不会惊动天王。奈何宇文敬自己油盐不进。此刻见陈永年如此发话,思忖一番,想到天王整家族唯剩这一个后裔,也只能笑了笑,作罢。 陈永年暗松出一口气,知今夜此事算是过去了。瞥一眼那个站在谢隐山身后的公主,随即不再停留,领着垂头丧气的宇文敬走了出去。 谢隐山目送两人离去,安慰了李霓裳一句,叫她不必害怕,继续去歇。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也没在意,只当她被方才的事吓到了。 出去前,他习惯性地又环顾一圈四周,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感觉很难说清,或是他多年刀头舐血练就出来的直觉。总觉此屋仿佛哪里不对。但到底哪里,一时又说不明白。正待再察看一番,这是,听到外面似有异动,立刻奔出,一愣。 只见天王不知何时,竟也来了。 他乘在一架两人抬的坐辇上,停在对面,仿佛正在看着这边。周围守夜的卫兵纷纷下跪。 陈永年带着宇文敬出来,显未料到会遇如此一幕,定在了原地,一时竟忘记反应。 如此深夜,还带着伤,天王竟仿佛又喝了酒。 谢隐山从他那方向来的风里,嗅到了淡淡的一缕酒气。 “怎的,美人还是不够吗?”天王似笑非笑。 “那就再赏你两个。明日自己去挑罢!” 他话音落下,宇文敬已是上去几步,扑跪在地,一面用巴掌轮番抽自己的脸,一面痛哭流涕。 “侄儿错了!叫叔父失望了!恳请叔父再给侄儿一个机会!侄儿发誓,明日起,痛改前非……不不,今夜立刻便遣散姬妾,往后一心一意,听叔父的话!为叔父办事!忠心不二!万死不辞……” 坐辇在悔罪和抽巴掌的声音里渐渐远去。 谢隐山看着义王领着垂头丧气的太保离去,四周寂静了下来,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追了上去,进言道:“天王怎还饮酒?养伤最忌活血。” 说完,并无任何回应。 谢隐山无奈,只好转了话题:“启禀天王,我有些不放心,总疑心营寨万一哪里还有纰漏,又叫那小子钻了空。别的不怕,天王伤情在身,还请入夜后,无事勿出。” 天王终于冷哼一声:“你过虑了!都这时候了,还不见那小子有半点动静。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他若是真敢再来闯寨,孤反倒肯高看他一眼。” 谢隐山一顿。 “不必跟了!孤方才睡不着,出来透口气而已!” 言罢,坐辇自顾去了。 谢隐山只得停在原地,目送那一抬坐辇登上高坡,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他停在原地,望着四面黑漆漆的山寨,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变得愈发强烈,正在费神思量,忽见天王身边的一个亲随疾步走了回来,传来一道命令。 “天王有命,将那女子带去,由天王亲自安置。” 第63章 李霓裳怎能想到, 一个夜晚还没过完,便接连发生了如此多的事。 谢隐山总算出去了,但她不及确认裴世瑜此刻人是否还隐在房顶之上, 就见他又转入。 接着, 毫无理由地,她再次被带去了那座位于高地的屋宇之中。 还是今夜她刚到过的那间书房,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外面候着一个老仆模样的人,看起来仿佛在等她。 见她来了, 将她领入, 嘱她在此等着天王,言罢,望一眼案上一只看去已是半空的酒坛,无声地低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地去了。 李霓裳一个人开始等待。 千山风雪 第61节 她的精神起初极是紧张。她不知裴世瑜此刻人在哪里,是否还是计划劫持天王。她也不知那天王将她弄回这里的目的,此刻人又去了哪里。她在屋中僵坐, 耳里始终静悄悄的,除去远处回荡在峰峦间的夜风呜鸣之声, 再没有半点别的动静。 片刻之后, 她的注意力被案上那半坛酒吸引,心忽然急速跳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方才在她离去之后, 天王显是一个人在此喝了些酒。 小金蛇养了快两日了, 毒液应有恢复。 倘若趁这机会,往酒水里滴入毒液,将人毒倒, 那么,不必裴世瑜再涉险劫持,她便可以轻松助他实现目的。 蛇毒须经血液,才能发挥最大毒效,故小金蛇咬人,是最佳途径。 若这天王好好的,喝下毒液,对他影响或也不会过大。 但是恰好,他如今受了内伤,肺腑破裂。毒液入腹之后,必定很快便会侵入经脉,游走全身。 只要毒发,他的生死便掌控在自己手里。 李霓裳顿时精神一振。 实话说,虽然那个横海天王是她李家的仇敌,还将她抓到这里,简直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亲眼见过真人之后,她在心里对这恶人似也没有想象当中应当有的那么大的仇恨,甚至,一度竟觉此人颇为可怜。 但是,无论这个天王和她之前想象得如何不同,甚至博得她几分不该有的同情,只要与裴世瑜的安危相比,便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要对裴世瑜不利,那么,莫说一个天王,便是十个,一百个,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 但是,李霓裳不确定,他回来后还会不会继续喝酒。 小金蛇要完全养回毒液,至少需十天。如今才两天左右,能取到的毒液,实在有限。 她若强取,加在酒里,他回来却不喝,那便是彻底浪费。万一接下来若再需小金蛇的帮助,毒液却是已尽,那将如何是好。 李霓裳思忖片刻,做了决定。 先不动,等他回来再定。 若他继续饮酒,最好不过。看他对裴家姑母的一切都极痴迷,到时,她可以继续胡诌一些他喜欢听的话,趁他醉眼迷离心神涣散,以她和小金蛇的配合程度,完全可以找到机会往他酒中滴入蛇液。 他若是不喝……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冒险,伺机驱小金蛇攻击。 这个法子,她有一点顾虑的。这天王身手应当不俗,就怕他还没毒发倒下,小金蛇先伤在他手里,那是她万万不愿看到的事,故最好还是往酒中施毒,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既能达成目的,也能保证安全。 主意打定之后,李霓裳又等片刻,依然不见那天王人影,按捺不住,起身走了出去,张望四周。 这里地势最高,立足于此,整个天生城便一览无遗,只见城寨三面悬空,只在她身后的一侧,是那道裴世瑜下来的万丈绝壁。 此时应已过四更了,在这处居所的外面,她不时看见守卫在夜影中来回走动巡逻的身影。 那个天王,到底是去了哪里? 李霓裳正费解,鼻息里嗅到了夜风夹带而来的一缕异味。这气味若有似无,但她还是辨了出来,似是香烟燎烧所致,方向来自身后。 她循着气味,小心地沿着开在庭院东门角的一条穿堂,试探地转到了屋后,这才发现,原来此屋之后,在绝壁的脚下,还连着一座小崖坡。 夜色显出一道立在崖头前的人影,那人向北而立,看那背影,正是天王。 崖头附近的地上燃着一堆香火,红光跳跃闪烁,青烟袅袅,正随夜风四下扩散。 李霓裳隐在屋后一个漆黑的角落里,偷窥前方那道背影,起初屏声敛气,不敢惊人。良久过去,发现他宛然凝固,始终不动,似全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这样等着不是办法。她正思索是否弄出点动静,好将天王引回屋中,这时,只见那道身影突然动了一下,似被什么响动之声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 只见他倏然抬头,环顾他上方的夜空,在努力寻找什么似的。背影望去显得十分激动,又仿佛带了几分张皇。 “静妹!是你吗?是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片刻之后,只听他颤抖着声,向着头顶那片漆黑的夜空发问。 他的声音落下,周围静悄悄的。 片刻之后,一道夜风吹过,他身畔那道绝壁之上,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原是夜风掠过崖壁,所发的一阵草动之声。 那天王似也领悟了过来,却仍固执地仰面等待,然而,良久过去了,除去草木风声,始终再无半点任何别的动静了。 他终于颓然地低下了头。 “静妹,那小女娃说你会在旁伴着我的……” 他喃喃又道,语调怆然,话未说完,戛然而止。接着,他转了身,向着住处慢慢走了回来,脚步略带踉跄,显是人已醉酒了。 李霓裳也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应是这天王方才出神过甚,误将风动草木之声,当做是魂灵降临相见。 看见他已转身来了,她也猝然醒神。 实是这气氛太过压抑和绝望了,她竟也似受到几分感染,心中浮出一缕难以言明的难过之情,见状,想要悄悄后退,免得叫天王撞见尴尬。 又想着赶紧回去,趁他没进屋前,提早准备下毒。 她有一种预感,天王回屋,必会继续喝酒。 这样最好不过了,大家全都省事。 就在她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之时,对面天王又停了步,身影立定片刻,突然,他喝了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李霓裳吓了一跳,还道是自己方才的退步声惊动了他。 没奈何,硬着头皮正要现身,这时,头顶发出了一道充满讥嘲的轻笑之声。 “宇文老贼!竟然真的是你?我可不是你那个什么静妹!” “方才见你酸成这样,小爷我还道是找错了人!” 这声音…… 李霓裳太熟悉不过了。 她抬起头,见在头顶距地数丈高的一块绝壁突岩之上,高高地立着一道身影。 正是她方才一直在担心着的裴世瑜。 “是你!裴家的小子?” 天王应认出人了,却不见震惊,倒仿佛是恼羞成怒了起来,厉声叱问。 “你是如何进来的?藏头藏脑,果然小贼而已!”他怒骂道。 裴家子并未回应。 在轻笑声里,他已落足崖岩,几个纵跃,便迅速下到了距天王不远的头顶之上。 伴着一道月下掠出的剑铓寒影,他人如同飞镞一般,急速扑至。 几乎是在李霓裳眨眼的瞬间,剑光便从头顶掠至天王身前,砥锋到达。 这天王显还牢记上次教训,知裴家子出手狠厉,当即便做反应,非但不避,反而拔刀,一刀迎头,格劈上去。 他这刀沉凝无比,以世所稀有的陨铁所铸,贯之以他惊人的臂力,“铛”一声,裴世瑜臂膀一麻,手中剑抵不住刀刃,拦腰而断。 一击未果,他也未慌,将断剑一抛。几乎同一时刻,便抄起地上一块拳大锐石,径直往对面天王胸前的伤处掷射而去。 这一击必中,裴世瑜极是笃定。 他的伤必受不住这猛然一击。剧痛之下,必乱分寸。 石块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果然,重重地砸在了天王胸前那还未完全愈合的刀伤之上。 令裴世瑜意外的是,对方反应竟然没有他预料那么大,不过只后退了一步,面露几分痛色,旋即便迅速站稳了身。 天王低头看一眼掉落在地上的石块,抬目,见对面这裴家子面露讶色,心中暗呼侥幸,听了谢隐山的劝。 否则,方才只怕是又要中这裴家子的阴毒招数。 裴世瑜很快便猜出来了。 宇文纵的衣下,必是穿了一层软甲。 这倒是他起初没有料到的。 两次攻击,皆被化解。 此时他已听到前方传来了呼喝之声,知谢隐山那些人必很快赶到,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心里更是清楚,他此刻唯一能制住宇文的法子,便是和他近身肉搏。 他牙一咬,目中闪过一抹凶光,又迅速扑地,一个打滚,狠狠一脚,扫向了天王的腿脚。 方才胸伤中了投石,虽有内穿的宝甲护身,并未造成过大伤害,但这投石力道极大,恰又是尖锐一面射中伤口,疼痛自然不轻。 只是宇文纵不愿在这小儿面前示弱,强忍而已。 更未料到,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裴家子腿脚又到。 拳怕少壮。 况且,天王固然武功盖世,但已多年不曾有机会再与人近身肉搏了,论反应,怎比得上这弱冠之子。 他这一下再也避不开,胫骨一痛,人便被裴家子的腿脚重重掀翻在地。 不及他有所反应,这裴家子又迅速翻身,压坐在了他的身上,一摸,就从他的腰上抽走那一柄匕首,接着,朝他喉咙抵来。 天王年轻时的血性,登时也被这狠勇的裴家子给激发出来。 赌他目的,只是劫持,不敢真的伤自己性命。否则,他与那小女娃便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天王双目暴□□光,非但不护自己颈项,反而猛然挺身,屈膝,重重击向裴家子的后背。 这一击果然成功。 裴家子一个犹豫,人便被他踢开,天王怎容他手里持有武器,立刻去夺,争时,匕首脱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着崖坡飞了出去。 以为早便遭弃的匕首重见天日,在天王眼里,几如同性命。 崖坡下方是地震而成的裂谷。匕首若是掉下,与恒海一沙有何区别。想再寻回,只怕是无望了。 他不顾一切,纵身便扑了上去,探手去接。总算是在匕首飞出崖头之前,一把抓住。 然而去势太猛,他足下一时收不住力,人朝向俯冲。幸得他攥住崖坡上的一块岩石,这才挂住,没有掉落。但那石块无法承力,很快便开始松动。周围的细碎石子开始簌簌落下。 就在那块岩石将要松脱之时,一只手突然探下,将天王手臂一把死死攥住,止住坠势,一点一点,奋力将人往上拖拉。 李霓裳看得惊心动魄,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帮他一道拉人。 千山风雪 第62节 在她的协助之下,裴世瑜发力,终于,将人从崖头下拖了上来。 紧接着,一把夺回自己的匕首,将匕刃横在天王脖颈之上。 当谢隐山赶到,惊见天王已被裴家子制住。 “你们退下!我有话要与他说!” 应是牵动胸伤,天王的面色惨白,看起来精神极是萎靡,任匕刃横颈,闭目了片刻,方缓缓睁眸,下令说道。 第64章 谢隐山怎肯就这样退下, 然而天王之命,又不得不从。 他双目紧紧盯着那个横匕正抵着天王咽喉的裴家子,挥手, 示意亲兵后退, 自己也慢慢地退了些下去。 崖坡之上,剩了天王与李霓裳裴世瑜三人。 方才的情况,实是极其危险。拉不住,便是三个人一道坠崖。 李霓裳已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几乎咬碎银牙, 此刻险情终于消除, 一下便脚软手软,无力跌坐在地,只觉心还在砰砰地剧烈跳动。 裴世瑜比她也是好不了多少,夺下天王佩刀之后, 持匕,将刀尖紧紧抵在天王咽喉之上,人却也是满头大汗, 喘息声清晰可闻。 倒是那个被挟持的天王,此刻看起来反倒最为平静, 看去丝毫也无反抗的意图, 闭目了片刻,道:“孤生平最是恩怨分明。你方才救了孤,此前刺孤之事, 可不与你计较了。” 裴世瑜怒道:“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天王似也料到他会如此反应, 未再接话,默然了片刻,忽然又问:“你这匕首, 从何而来?” 问出这句话后,他睁目转颈,不顾匕尖破皮,任颈血滴淌,只盯着身后之人。 “关你何事?”裴家子的语气极是生硬。 “你应也看得出来,此匕非你裴家祖传之器。你不敢说,莫非是你裴家人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从别处占有过来的?” 裴世瑜险些被气笑,“老贼,你少激我!以为我会上当?” 他这匕首的来历,还要追溯到小时候。当时他八九岁,正是上房揭瓦人嫌狗厌的年纪,有天无意在兄长书房里搜出一只锁匣,出于好奇,将锁弄开,发现里面藏了一柄匕首,匕鞘镶饰以各色古老宝石,华贵庄凝,抽匕,更见利光四射。 他一眼相中,只觉爱极,立刻便去求告兄长,要据为己有。 此匣深藏,观那匕首,也非凡器,他本以为兄长不会轻易答应,不料踌躇一番过后,兄长竟点头应允,说此匕是姑母遗物,而姑母生前最是爱他,本也是想在他成年后转他,既被他发现,提早转他,也是无妨,只吩咐他要好生保管,不可遗失。 然而,虽明知老贼套话,终究年轻气盛,还是忍不住道:“你既问,何妨叫你知道。此匕乃我仙逝姑母的遗物。兄长说姑母待我极好,便转与我,以资记念!” “只是如此?”天王追问。 “既是你姑母所有,当初为何不将此物随她一道下葬?” 裴世瑜想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你问这许多做甚!罗里吧嗦!” 天王恍若未闻,只凝目在月光映照出的这裴家子的面容之上,久久未再出声。 裴世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窥见谢隐山的身影还停在不远之外的暗处里,便喝道:“看我作甚!叫你的人再退远些。敢来花样,我便用这匕首割了你的脖颈!” 宇文纵缓缓又闭目,不再看他,似在养歇元气,片刻后,开口说道:“你要怎样,才肯放孤?” “叫你的人全部退开!我要带她走!” “不可能。”宇文纵断然拒绝。 “看在你二人方才拉我一把的份上,我放你们一个人走,这已是孤最大的让步!” “那便让她走!” 早便料到这老贼不会完全退让,裴世瑜眼都未眨,立刻接道。 宇文纵睁开双目,淡淡瞥他一眼。 李霓裳这一刻只觉柔肠寸断。 若要她自己抉择,她宁可留下,由他出去。 或者,要死,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她也无惧。 然而现实,却是她不得不走。 她若执意留下,只会给他凭添累赘。 只他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他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她的心胸闷涨,眼眶发热,又不敢抹泪。 正难过得无法抑制,忽然,耳中传来一道声音:“匕首与这女娃留下!你给我滚!” 李霓裳一怔,抬起头,见裴世瑜也猛地转面,两人四目相交。 “不行!” 他醒神过来,面露怒意。 “你意欲何为?你恨我伤你,我自愿留下,给你一个交待便是!你为难她作甚?堂堂丈夫,枉称天王,你脸面何在?” 天王道:“孤方才说了,你我已是两清。你走便是。但这小女娃,你当孤不知她身份吗?她可比你贵重得多,孤要留她,谁能阻挡?” “你休想!”裴世瑜大怒,手腕微微施力,匕尖便扎入了天王的咽喉,一股细血顺着匕尖沿着天王脖颈流了下来。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若不放她,我先一刀割断你的脖,放你的血!” 天王面露不屑讥色,一顿,朝着前方大声喝道:“谢隐山听令!” 谢隐山立刻从暗处现身,快步行到近前。 “听着,孤此刻若死在这小儿手里,你即刻传孤的命,由振威太保继孤之位,你与陈永年辅佐太保,继孤未竟之事!” “属下遵天王之命!”谢隐山抱拳应道。 “去,把这女娃先给孤抓起来!”天王继续下令。 谢隐山应是,向着李霓裳走去。 裴世瑜算到了宇文纵或不惧威胁,然而,又怎会想到,他的目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她。 眼见谢隐山向她逼去,惊怒交加,不顾一切,一把抽出方才所夺的刀,待上去阻拦,那天王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俟他心神分散,猛然发力,登时便从匕下脱颈而出。 谢隐山追随他多年,二人一道出生入死过不知多少次了,似如此的配合,早便心有灵犀,根本无需多言,只需当场一个眼神,便可心领神会。 方才他去拿公主是假,救天王却是真。 一看机会来临,顿时返身飞扑而上,立刻便助天王从匕下完全救出,扶着他时,见他颈下血已成片,沾染衣襟,担忧不已:“天王你怎样了?快些去处置伤!” 天王神色阴沉无比。 他抬手,摸了把血糊糊的脖颈,随即甩开谢隐山的扶持,自己立定,呼道:“来人!将这里包围起来!” 火把闪烁。从谢隐山方才站立的后方一下涌出来无数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座崖坡唯一的出口围得水泄不通。 前排更有数十弩兵,早已站好位,齐齐挽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便将乱箭齐发。 任是神仙到来,也休想再活着脱身离去了。 裴世瑜立时领悟,想必这宇文纵一开始便没打算放人。不禁怒骂:“你这老贼,出尔反尔,何以取信于天下?” 宇文纵面不改色,冷冷地道:“孤早年就是误信人信义,才落得今日孤家寡人的地步!世上人人都骂孤魔头枭首,可笑你裴家人,更是自命清高,瞧不上孤,今日孤若不叫你见识一番,岂不是白担了恶名?” 他大笑起来。 “况且,你裴家之人,难道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孤向来记仇,睚眦必报?方才孤分明已叫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走,那便怪不了孤了!” “裴二!” 谢隐山眼见天王脖颈还在渗血,焦急不已,更因自己先前数次在这裴家子的手里吃过大亏,对他极是防备,好不容易,此次终于占得上风,唯恐万一再次生变,当即命弓箭手将箭全部对准李霓裳。 “束手就擒,天王自不会为难这女娃!你再负隅顽抗,我便先射倒她!” 裴世瑜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和无数对准了她的箭簇,将目光投向垂泪的李霓裳,朝她微微一笑,轻声安慰:“别哭。都怪我,太无用了。我没事的。” 言罢,他抬臂撒手,“铛”一声,将手中的刀掷在了地上。 谢隐山见状,暗松口气,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召孟贺利拿来绳索,上去,亲手将这裴家子捆得结结实实。 天王这才缓缓地放松了些神色,接着,仿佛便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疼痛。 他紧紧锁眉,抬手按了按自己的伤胸,随即恨恨地道:“将这小子投入犬房,关到他向孤求饶为止!” 折腾了整整一夜,此时已近五更,天也快要亮了。 李霓裳被关在了天王的居所里。 这天王待她倒是颇为优厚,除去门被锁住,不能出去,其余美食暖衾,一应俱全。然而,李霓裳怎安得下心。 这天王豢养的恶犬是如何的可怖,她是亲眼见过的,何况此刻,裴世瑜被投入全是恶犬的犬房之中,情形也不知到底怎样了。 她急得发疯,全然不顾形象或是后果了,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将门拍得啪啪作响,用她能想出来的最为恶毒的话,冲着外面不停地骂。 “你这没良心的坏人!若不是他拉了你一把,你早就已经摔死了!恩将仇报,你这个坏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裴家姑姑画跋里的那个云郎!你听好了!我之前对你说的全是谎话!她根本就不爱你!一点儿也不爱你!像你这样残忍的魔头,姑姑就算跟你了,你也不会是她的良人!” “呸!我说错了!姑姑神仙一样的女子,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更不可能跟你的!你别装可怜了!活该你孤家寡人!” “我早就瞧出来了!姑姑她不爱你,不和你在一起!她抛弃了你,从此你就恨上了裴家人!更恨他伤了你,所以你才要折辱他,要他向你低头!从前你从姑姑那里得不到敬爱,如今你也休想从他那里得到敬重!你可真是可怜啊,你算什么天王……” 屋中,那女娃的怒骂声夹杂着嚎啕哭泣声,一直响个不停,隐隐地从门窗里飘出。 天王已重新处置过身上的伤,此刻负手立在院中,俯瞰着陷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片夜影里的天生城,身影冷淡,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谢隐山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方才他担心叫旁人入耳,有损天王之威,特意将附近的人都远远屏退了下去,并不许靠近。此刻听到那女娃越骂越是难听,哭声也是越来越伤心,忍不住快步走到天王身边,正想劝他先将那裴家子放出来,这才发现天王正在仰面盯望身畔那面绝壁。 “你说这小子,真的是从这面绝壁上下来的?”天王悠悠地问了一声。 谢隐山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匪夷所思。 “天王放心。等天亮,我便会派人攀上去勘察,无论如何,定要将这路子也封死。” 他顿了一下,应道,心中有些汗颜,更是带了几分无奈。 实是防不胜防。谁能想到,这裴家子竟不要命到如此的程度。 千山风雪 第63节 “想不到,他裴家竟也会出情种。” 谢隐山听到天王又道了一句,也听不出是讽刺,还是什么别的意思,便沉默着。 西北角的方向,犬舍毗邻马厩,直通山寨大门。 此刻来自那方向的犬哮终于稀落了下去,附近马厩内马匹受惊的嘶鸣之声,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那小子怎样了?”这时,天王问道。 “禀天王,方才回报,说他杀了十来头,此刻好像叫他逃到洞顶上去了。” 天王哼了一声:“你叫人给他松绑了?还给了他兵器?” “一向都是如此。”谢隐山忙道。 “天王若是不合心意,属下这就去……” “罢了。”天王道。 “由他吧。关他个三天三夜,叫他没吃没喝,孤看他还能在洞顶上挂到几时!” 这时,屋中又飘出那公主含含糊糊的骂声:“……他为何要刺杀你?全是你自己的错!是你先攻打河东的!你咎由自取!他要是有事,姑姑在天之灵也要恨死你的!你还肖想她魂灵来和你相见?做梦!你这辈子得不到姑姑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休想得到她……” 骂完,又是一阵呜呜的哭泣之声,听去伤心至极。 谢隐山窥见天王面露愠色,不禁开始替那女娃捏一把汗。不见脏字,却字字诛心。想着要么自己进去,先哄她不要哭了,最要紧的是,不要再骂了,这时,营寨入口的方向隐隐发出一阵嘈杂之声。 他转面眺望,直觉应是出了什么意外,转头与天王对望一眼,正要自己过去察看究竟,一名副将已是骑马疾行而至,停在下面,高声喊道:“启禀天王!寨外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大和尚,自称姓韩,号枯松,说是天王故人,要见天王!” 谢隐山一怔,迅速看一眼天王,见他一听这个名字,脸色便阴了下去,立刻道:“天王负伤不轻,请去歇息。我先去瞧瞧,看他有何话要说 。” 谢隐山上马,很快抵达寨门。那里已是聚满士兵,火杖点点,亮如白昼。他登上一座望台,才露面,就听外面发出一道怒骂之声:“谢隐山!可还认得我否?这许多年了,竟还甘心为虎作伥,当人爪牙!叫你那主子出来!我家少主要是有伤,今日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打破你这寨门,杀你个片甲不留!” 谢隐山居高望下,看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正在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 虽多年未再碰头,这人的样貌和他印象也不大一样了,但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来人正是昔日故人韩枯松。 早年,因天王之故,他与这大和尚便相互敌对。当时他还叫韩青松。 他出身于世家,家族在前朝世代袭爵,与裴家也属世交,这韩青松少年时便天生神力,武功高强,性情却颇急躁,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人物。谢隐山和他打过几次,结下仇怨。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此人年轻时,虽不及天王风流俊朗,但也是世家子弟,怎这么些年过去,此人不但形象大变,不修边幅,变得比从前壮硕彪悍,脾气更是愈发见长,开口便就如此大骂。 他也不恼,只提气,高声应道:“天王岂是你要见便见的?你有何事,与我道来,我代你传话!” 昨日因他阻挡少主贸然救人,一时不防,竟中暗算,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口塞破布,被困在床底之下,直到傍晚,才被手下发现,给救了出来。 当时他气得暴跳如雷,但气归气,当即便带着所有人马追来,直到此刻,才终于赶到。 若不是有所顾忌,以他性情,一个人杀进来也是丝毫不惧,大不了肩上一个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他也明白,那个天王也不是好说话的,邪性发作起来,只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只得强行忍下怒火,道:“我家少主是否在里面?我再道一遍,去告诉你主子,我要面见!” 谢隐山知天王与这个韩枯松更是水火不容。正在踌躇,看见天王一名亲卫奔来道:“天王有话,叫他有胆进来,天王亲在玄武堂内候他!” 天王既如此发话,谢隐山只好奉命,命人打开寨门。 韩枯松孤身一人,面无惧色,大步入内,跟随来到了位于寨门附近的议事玄武堂。 堂外亲兵拦了一下,他知要自己交出兵器,蔑视一眼,也无多话,解下刀剑,昂首便迈入堂内,看见明间的一张正座之上,已经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着黑袍,腰束玉带,佩着长剑,看去犹如秀士一般,仪容不俗,风度过人。 二十年没见,韩枯松看着对面这张苍老许多,却又仿佛仍与旧日差不多的曾叫他嫉恨不已的面孔,想到当年佳人早已不在,不禁也在心中生出了几分人生几何的感慨。 他停步,斜睨对方,借堂中火杖的光照,又发觉他脸带病容。 此刻出来见自己,对方显是特意更过衣了,却仍掩不住苍白的面色,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起来。也不与他客气,开口便道:“宇文纵!快将我家少主交出。我要带他走!还有那个小女娃!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天王被他直呼大名,也未见不悦,只望着他,微笑道:“小公子确实在孤这里。孤也好生招待着。虽初初相识,却不知为何,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孤对他甚至欣赏,本还想借机再多留几天的,不想韩将军如此快便来接人,这个面子,孤不能不给,更不好强留,将军带走便是。” 他微微一顿,“只是,孤这里寒家薄业,比不得裴氏玉堂金马世禄之家。出师须得见利,这个道理,韩将军想必比孤更为清楚。孤要一样东西。只要韩将军点头,小公子立马可以带走。” “何物?”韩枯松心中起了戒备。 “晋州一地而已。”天王信口说道。 韩枯松暗吸一口冷气。 这个宇文纵,敢张口就要晋州,不是蓄意不肯放人,在故意刁难,便是他头脑发昏,错看君侯。 莫说晋州重要,如太原府之南门户,若失晋州,如被断南下之路,就算不是晋州,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君侯也是不可能首肯的。 韩枯松赫然而怒:“宇文纵,莫非你是故意消遣我?少主若是有个不好,老子我血洗你这天生城!我今日既敢进,倘带不走少主,便没打算活着出去了!老子第一个杀你!杀一个便够本!杀两个有赚,何足惧哉?待到君侯他日带兵南下,必再次踏平你这恶贼的老巢!二十年前叫你逃了,这一次,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韩枯松一时怒急,口不择言,竟提从前那段旧事。 谢隐山人在外,听得清清楚楚,不禁焦急起来。 果然,堂中天王的脸色如笼罩一层寒霜,眯了眯眼,朝外吩咐:“来人!去把饿养着的犬全部投往犬舍,一条也不要留!叫裴家那小子在里头好好地逍遥一番!” 韩枯松顷刻躁怒起来,一把抓住面前一只足有千斤的巨鼎的腿,暴喝一声,竟将这大鼎举过头顶,接着,奋力一掷,大鼎在空中呼呼旋转,如巨石一般,向着天王飞去。 “天王当心!” 堂外,谢隐山大呼一声。 天王面色微变,敏捷向着一旁闪身,飞快翻下座位,避了过去。 只听轰一声巨响,大鼎砸中他的坐位,竟将这坚固的乌木坐具砸得粉碎,从中裂成两半,木屑纷飞,那大鼎又继续在地上翻滚了十数圈,这才停了下来。 韩枯松仍未罢休,身边没有兵器,便提起拳头,又冲向天王,口里继续怒骂:“你这个凉薄负心汉!无耻恶贼!当年要不是遇上你,静妹早就嫁我了!她若嫁给我,又怎会早亡!你竟还这样对虎瞳!静妹在天有灵,绝不会原谅你!虎毒——” 他实是太过愤怒,只管咬牙狠命追赶天王要捶杀他时,未留意脚下,被方才那坐具的一块残木给绊了一下,扑摔在地。 这时,头顶一道白光掠过,抬起头,便见天王已停在了他的身前,手里提剑,剑尖正对着他的头顶。 “虎毒什么?” 韩枯松看见天王低下头,双目凝盯着他,轻声问。 扑跌在地的疼痛之感令韩枯松的脑子登时清醒了过来。 “没什么!” 大和尚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姓宇文的,你给我记住就行,你若敢伤他,你会后悔一辈子!” 宇文纵定住。只觉一阵心惊,又一阵茫然,不敢置信。眼前不觉浮现出裴家小儿那一张有着与自己少年时爱人肖似眉眼的脸容。 以他的心狠手辣,若换作别人,如此屡伤自己,既落到手里,早就成尸。 但对这个裴家子,他却总是下不了痛杀之心。这其中,固然是有几分因他姑母的情分在,但又何尝不是因他带来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 还有那一柄匕首。 此时宇文纵再回想裴家子在崖坡上解释他匕首来源的话,越发心惊肉跳起来,只觉胸口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忽然,伤处又痛得厉害,面容不禁扭曲,握剑的手,亦是微微发抖起来。 韩枯松察觉他的异样,岂会放过这机会,蓦从地上一跃而起,劈手便将天王手中的剑夺来,待要横他脖颈之上,忽然,后心一痛,另点刀尖已是早先一步,迅速抵了上来。 “不许动!”谢隐山在后喝道。 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宇文敬等人也闻讯赶到,呼啦啦将堂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韩枯松扭头望一眼外面,暗自心焦,再看面前的宇文纵,见他仍是一副遭雷劈的模样,越看,越是妒恨得牙痒,简直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才好。正在寻思接下来如何举动,突然,只见他仿佛如梦初醒,猛地抬起眼,冲着谢隐山道:“立刻去将人放了!带过来!” 谢隐山一顿。 方才这韩和尚说的半截话,他也听到,自是有所联想,当时的惊骇程度可想而至,只是不敢表露而已。此刻天王发令,他暗松口气,急忙应是 ,转身正待匆匆过去,这时,外面又发出了一阵极是混乱的嘈杂之声。 只见孟贺利神色张皇地从外面奔了进来,呼道:“信王,不好了!外面乱套了!那小娘子趁人不备!捣了个大乱!” 原来,就在方才,那小娘子趁着周围守卫被谢隐山驱远不在近旁的机会,竟放火烧了天王居所,随后藏起,待众人冲上来扑火,她趁乱逃了出去,在夜色掩护下,闯去马厩。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妖法,竟控制住马厩里的头马,随后,引着厩内数百匹战马,踏平犬舍,将那裴家子救出。 孟贺利正在讲述,忽然,众人觉议事堂的地下仿佛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 与此同时,耳中也响起一道沉闷的滚在地上似的雷声。这雷声正轰隆隆地由远及近地滚来,很快,越来越是清晰,山中响声回荡。与此同时,脚下那震动之感,亦越来越是强烈。 很快,连屋顶都有泥尘和细沙簌簌落下。 众人无不变色,纷纷奔了过去。 东面绝峰后的天际,此时已经发白。 在黎明的曙光里,只见一群战马沿着兵寨内的一条马道,正在呼啸冲来。 天生城内道路狭窄,马道亦是不宽,最多只能并排走六匹马而已。这数百匹战马挤挤挨挨,奔势惊人,如洪流般滚滚而来,东冲西决,将闪避不及的士兵乃至马道两旁的木桩和房屋纷纷撞飞。 裴家的那个郎君此刻就骑在最前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前坐那女郎,领着身后群马,以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声势,向着兵寨大门的方向冲去。 “虎瞳!虎瞳!” 韩枯松双眼放光,扯着嗓子大吼。 他在马背上转过面,看见曙光里韩枯松的身影,喊道:“大师父!你怎也来了!别和老贼啰嗦了!快随我走!” 群马呼啸而至。 轰然一声巨响,群马奔腾的合力撞破寨门,将附近围墙也践踏得倒了大半。 周围军士何曾遇见过如此的场面,连射箭都来不及,只能躲避,眼睁睁看着马群冲出寨门。 韩枯松欣喜若狂,拔腿就要走了,却被宇文纵从后追上,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 “站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哧”一声,韩枯松的衣领被天王五指撕裂。 他索性一把脱去和尚袍,一丢,光着膀子,人撒腿便冲到堂口,夺回自己禅杖,趁众人还没从群马狂奔的震惊中醒神,又一路狂奔了出去。 “我方才说甚了?你听错了!” “老子我先走了,你慢慢吃屁去!” 伴着大和尚得意的哈哈大笑之声,他一把抓住一匹正从面前奔过的战马,跃上马背,随即猛地催马,加入马群,转眼,扬长而去。 第65章 天生城的寨外两侧皆是野林陂地, 群马一冲出寨门,便四下分散乱窜。 千山风雪 第64节 城内诸多的将士尾随在马群后,很快追了出来。 谢隐山看见韩枯松领着一队上来接应的人, 夹杂在狂奔的乱马群里, 正一面退,一面向着众军士大声地挑衅。 “来呀!你们这些贼儿贼孙!你家枯松爷爷在此!来抓呀!” 他怎看不出对方目的,是想混淆视线,掩护那小……小公子与公主逃跑。 他迅速攀上寨门前的望台,在天际渐亮的曙光里, 很快, 发现那一道骑影沿着下山的马道正在疾驰,一闪,消失在了一簇浓密的树枝之后。 天王不顾满身是伤,此时也已亲自追出寨门。 他看去面无人色, 正焦躁而狼狈地寻望着四周。 他此刻想抓住这小公子的心,恐怕比那夜遇刺之时还要来得强烈。 那头被骑走的头马,是天王坐骑之一, 脚力超凡,更是认主, 一般人想上背, 必会被它掀下马背。 谢隐山惊讶坐骑何以会被那公主驯服。 直接追,恐怕不大容易。 但,论到对地形的熟悉程度, 那小公子却远远比不上自己。 谢隐山拿起望台上的令旗, 朝山脚的方向挥动,发完指令,下来抓住一匹马, 径直翻身而上,又迅速召来一队自己的亲信,从侧旁一条便捷的岔道插入东林,往山下追去。 裴世瑜带着李霓裳夺路下山。 他少小在边州长大,性又张狂,如骣骑烈马射黄羊之举,于他不过是家常便饭。 这匹头马也是不俗,虽比不上龙子,但行在山地,四蹄亦是如履平川。 小金蛇在爬入马耳后,便听从李霓裳指令,马儿发倔,它在耳道内顶撞,令其疼痛难当,顺服下来,它则静趴不动。几次调教,坐骑轻而易举便受控制。 小金蛇被她唤出收起了,但这头马早也臣服在裴世瑜□□,驮着二人沿马道极速下山,很快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出山口就在前方不远外了,已能看见。 李霓裳才略松下一口气,又见对面不知哪里冒出来一支天王人马,正迅速往出山口赶去,显是预备拦截。 还没等她紧张起来,她身后之人早已看见。 他强勒马,迅速改道,策马又冲入一侧东林,穿过晨雾缭绕的林子。 就在快要出去时,李霓裳又听见侧旁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 转面,惊见那谢隐山带着人,竟从一道野坡上追了下来。 此时祸不单行。 伴着一阵湍急的水流之声,坐骑突然开始放慢速度。 李霓裳看去,发现前方横着一道涧沟。 沟面宽三四丈,也不算极深,只床沟垂直下落,沟底怪石嶙峋,春溪正急淌而过,故看去,声势不小。 坐骑奔至涧前。 以龙子的跳跃能力,这道沟涧应当能过。但这坐骑显是畏惧涧宽,停了下来,任凭裴世瑜如何驱策,也只在原地打转,不肯跃起。 “裴小郎君,此处无路!你放心,天王不会伤你们的!跟我回去,有话好说!” 谢隐山方才用令旗调来驻在山麓附近的守军拦截,料到他会从这里经过,追上后,勒令手下不许放箭,自己朝着前方高声喊话。 好不容易,两个人才一道逃了出来,裴世瑜怎信他的鬼话,扭头见他越追越近,正待策马沿着沟涧继续前行,以寻新的出口,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马蹄的奔声。 他循声转头。 在白雾缭绕的晨林深处里,一匹骏马宛如黑色闪电,穿破雾气,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竟是龙子! 他惊喜不已,想起昨日他将龙子留在林中等她的事。 “龙子!快来!” 他大吼一声。 骏马昨夜在林中徘徊一夜,只为等待主人现身。方才听到动静,寻奔而来,早就认出他,回以一声欢快嘶鸣。 裴世瑜驱马,回头迎了上去,待双马交错,俯身探臂,一手攥住龙子的马缰,另手箍住李霓裳腰,一个腾身,带着她顺利地转到了龙子的背鞍之上。 “闭上眼!” “靠着我!” “坐稳了!”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那道沟涧,对身前的女郎叮嘱道,旋即双腿夹紧马腹,策马一阵疾奔,令马速达到最快,一口气冲到了沟涧前,接着,猛然提缰,带着龙子,爆发似地,一跃而起。 李霓裳依言闭目紧紧靠贴他怀里,突然,只觉心一浮,整个人腾云驾雾似地升空而起,伴着一阵晕眩,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沉,心跟着落了地。 她睁开眼,龙子四蹄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此时谢隐山带着人也追到了,然而,又迟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骏马载着他二人离去。 “小郎君!小公子!不要走!”谢隐山隔涧喊道。 “姓谢的,替我给老贼传句话,下次再遇,叫他当心,小爷我要他脑袋!” 伴着一阵快意的大笑之声,裴家儿纵马疾驰,身影转眼便被晨雾掩盖,消失不见。 谢隐山胸中郁闷得险些呕血,策马在涧前徘徊片刻,无可奈何,正待收兵回去先报告天王,忽然一顿。 天王不知何时自己也已追上来了,停马在他方才来的斜坡岗头之上,坐于马背,眺望对面。 那里,烟霏露结,晨雾锁林。 早便寂阒无人了,晨雾的深处里,唯有一二道晨鸟唤晴的脆鸣之声传出。 谢隐山催马到了近前。 天王执鞭的手垂落在了马背的一侧。 含着昨夜湿寒的晨风掠着他的衣袖。他始终望着对面,人一动不动,目光惝恍迷离,如在历梦。 谢隐山不敢打扰,在旁悄然等待之际,忍不住也暗暗思忖起自己无意从那个韩枯松口里听来的半句话,费力地搜刮着残存的早年记忆。 他曾撞遇过天王与那位裴家女相见,就在那回天王向他解释匕首来历之后不久。彼时一切都还静好,年纪也小。她眉语目笑,少年的宇文世子凝目痴望。 记得也是因了她的到来,谢隐山才匆匆结束游历离去——因世子接下来忙于陪伴那少女游玩,无暇再顾及他了。 他的脑海里,终于依稀地浮现出裴家女一副顾盼生辉的眉眼。这才惊觉,这裴家子果然与她颇为肖似。 “天王!天王!” 林中忽然响起阵阵焦急的呼唤之声。他扭过头,见是陈永年等人寻了过来。 “替孤送一道信去河东!” 只见马上的天王收回目光,僵硬地别过脸,低声一字一句地道。 “你亲自去!交到裴世瑛的手上!” “告诉他,他若是不好好回话,不能叫孤满意——” 谢隐山看见天王目光乱烁,神情慢慢转为狠厉。 “孤便不惜代价,全力发兵,踏平河东!” 天王言罢,猛地挽缰,掉转马头,撇下方追上的众人,纵马疾驰而去。 裴世瑜甩下追兵出山,此时天色大亮,韩枯松等人也顺利突围而出,两边汇合。 为防后头继续追赶,一行人不敢停留,继续沿黄河西的野道和荒原一路北上,穿过早年的京畿道,绕过这一切意外的肇始之地龙门关一带,又继续北上,进入丹州,最后抵达裴世瑜先前奔袭之时曾走过的碛口渡一带,完全地进入了裴家所控的势力范围,可以先歇一口气,待整休过后,再慢慢踏上回程不急。 当日的黄昏,一行人入了当地驿馆。 回顾这一趟经历,从她掉头北上送信起,先后经历渡河、风陵庄的围捕、逃入山中洞穴过夜,到被抓,带回天生城,直到最后此刻,终于涉险脱身。 短短不过十来日而已,却是九死一生。李霓裳此刻回想,便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光怪陆离的惊魂之梦,即便已经梦醒,也仍是心有余悸。 这两天在路上,她全凭意志坚持,此刻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人可以彻底放松下来,入屋之后,她顾不得整休,在踌躇一番过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出来了,去寻裴世瑜,想请求他能否派人再去确认一下,是否已有瑟瑟消息。 那夜在风陵庄中,谢隐山到来之前,白四曾派人出去办这件事。随后就是追捕。事便没了下文。 瑟瑟双腿断了,又孤身一人,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疑心崔重晏已误会她葬身黄河,害怕他回到那天晚上过夜的地方之后,发起狠来,迁怒瑟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知道许多秘密的瑟瑟给杀了。 出来后,她看见裴世瑜与枯松大和尚正停在走廊里,两人不知为了何事,相互拉拉扯扯,好像在推让什么东西,边上站着此处的驿丞。忽然见她现身,裴世瑜立刻丢下人,走来问她为何还不休息,当听完她吞吞吐吐地提出这事后,点头,当场唤人交待事情,命去联络白四,又安慰道:“你放心。白四做事一向稳妥。那夜他已派出人了,应当很快会有消息。你快去休息!” 他应当比她更为疲惫,身上还带伤,还要替她排事。 李霓裳心中既愧,又是感激,也终于稍稍安了些心。回屋看见驿丞派来服侍她的仆妇也送来了热水,便去洗浴不提。 那边,裴世瑜目送她身影消失,立刻转身,追上已离去的韩枯松,一把抓住他,继续方才的事。 原来此驿甚小,平日官将路过不多,驿内只备了两间上房,其余都是大铺。今夜他们一行人至,当中最好的一间,自是留给李霓裳,剩下一间,裴世瑜与大和尚相争不下——却不是争着要住,而是彼此推让,都不愿住。 大和尚是疼爱小郎君,想他住得好些,自己粗皮厚肉,无所谓,打算去与手下一同住大间。 小郎君却更是牢记君侯教导,敬老尊贤,死活不肯,非要让给大师父不可。二人方才就是为此争执不下,将驿丞看得目瞪口呆。 “大师父,你千万莫与我客气!今夜那间房,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睡的!必须要让与大师父你!这回你劳苦功高,我又是小辈,我怎敢独占?要是叫阿兄知道,他又要教训我不知敬老!” 他一顿,转头看一眼方才她走的方向,凑上去,压低声。 “反正今夜,大师父你住最好,不住也得去住!” 这语气,听着竟是威胁了。 韩枯松只觉小郎君今夜行为太过反常,停步端详,见他神情坚决,俨然一副自己要是不答应,他就要动手的模样,再看一眼方才那公主去的方向,忽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转念一想,他二人是正经行过婚礼的小夫妻,睡一起是理所当然。反倒自己,有些大煞风景。 韩枯松拍了下自己额,哈哈大笑。 “知道了知道了!那大师父就不客气了。只是你小子,可要悠着点,当心身上的伤!” 裴世瑜忍着面皮微微发热,笑道:“我送大师父先去休息!” 夜渐渐深了。 李霓裳早已洗浴完毕,长发也烘干了,自己慢慢梳透,爬上床榻,静静卧在了枕上。 千山风雪 第65节 险情解除了,瑟瑟的事交托了出去,小金蛇伺候好了,她自己也整理完毕。今夜床净被洁,春夜宁静,接下来,她唯一该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 但却不知为何,身体极度疲乏,神思却依旧在转,人在枕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总觉好似还有事情。 二更鼓点传来。李霓裳望着亮在床头一侧的夜灯,合眼,静静假寐,这时,听到有人轻轻叩门。 她的心也随了这叩门声突然跳了一下,睁眸,立刻下榻,胡乱往身上加了件衣裳,便蹑足走到门后,定了定神,慢慢打开了门。 月光映出一道修长的年轻郎君的身影。 果然是裴家的郎君。 他已沐浴更衣,穿得整整齐齐,显得人格外俊朗,便似大晚上要预备出门做客一般。 她显身在门里,却是长发披肩,蛾眉宛转。 他解释道:“我来瞧下你,饿不饿?可有短缺的东西?” 李霓裳轻轻摇头。 他在门外停了一停,忽然,用带了几分抱怨的语气道:“大师父抢了我的屋,没办法,我只得让给他了。否则回去了,万一他和阿兄告状,阿兄怕是要责备我的……” 李霓裳睁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告状。 他轻轻咳了一声,改口。 “罢了,我来也无别事,就是看下你而已。你好好休息吧,不用管我了。我也去了,随便对付一下,和他们一道挤大铺就行。” 说罢,他主动伸手,将她的门关了。 “我走了!你睡吧,将门反闩,不用担心我。我的伤方才都处置过了,真的没事了——” 隔着门,他的声传了进来。 李霓裳悄悄靠在门后,侧耳倾听了片刻,脚步之声果然渐渐离去。 她咬了咬唇,重新上闩,上到一半,手停了一下,又悄悄地抽了出来,走回到床榻之前,慢慢地躺了回去。 裴世瑜停在走廊的尽头处,徘徊了片刻,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烦闷,恼自己无用,竟胆小到了如此的地步。 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她屋中传出“砰”的一声,似有物件砸落在地,接着,她轻轻一道惊呼之声入耳。 他心一跳,顾不上别的了,急忙返身,疾步冲了回来,一把推开门,看见她榻前的地上,倒着一只水瓶,她双手攥高被角,半蒙着脸,看去害怕的样子,急忙快步走到榻前,问道:“怎么了?” “方才好像有老鼠——” 她含含糊糊的声音从被下传出,只一双漂亮的仿佛能说话的眼儿露在被头之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害怕。” 话音落下,只见她已拉高被头,将自己整个人缩入了被下,蒙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堆乌发散在枕上。 裴世瑜只觉自己心都化作了一团软泥。 他扶起水瓶,放回到案头上,迟疑了下,小声地试探:“那我留下陪你?” 起初她没做声,但是,裴世瑜看见她裹着被,往床榻内侧蠕了一下。 “好吧!” 片刻后,一道大方邀请的软声,从被下传入了裴世瑜的耳中。 "那你就陪我,睡在我的外面吧。" 第66章 李霓裳蜷在床榻的最里侧, 头也蒙在被下,耳却竖着在听。 在她鼓起勇气说完话后,竟听到他离去的脚步之声, 好像在向门走去, 心里登时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还有点生气。 只还没生一下的气,隔着被,又听了门闩上扣的声音, 顿悟, 心间立时又转甜意。 床榻前发出了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忍不住往下微微拉了拉被头,悄悄露出来双目,看见他背对着她,正在宽衣解带。 他的动作极是迅速。 她好像还没看清, 就见将已将腰带连同外衣和内层的白色衩衣一并全都飞快地剥了下来,全身脱得只剩一层里衣,接着转头, 看一眼她的方向,便转过身, 将手中衣物往一旁的案头上一丢, 人已行至榻前,微微凑过来些,俯身向她, 似最后与她再确认:“那……” “我就上来了?”他轻声问道。 此时她早又拉高被子藏好自己, 怎会答他。 也不用她答,话音未落,他已甩靴, 掀开被,矫捷地跃上了床榻。 在床榻四脚因了突然承受冲击的猛力而发的痛苦咯吱声里,榻体一阵震颤。 蜷在床尾睡觉的小金蛇被惊扰了。它不悦地昂起头,想看看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又实是春困,只动了一下,便懒洋洋盘了回去,只将脑袋缩得更深,继续睡觉。 裴世瑜终于如愿,又和她并头卧在一块了。 此前在黄河边的那个深山野洞里,二人分明已是亲密无间,抱在一起过了夜。更不用说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便就同乘骑马,胸背相依。此后类似经历,更是比比皆是。无论是他或她,对同眠乃至彼此身体的感觉,应当早已不算陌生了。 然而今夜,却总感觉有所不同。 或是因了此前的每一次靠近,皆是事出有因,并非谁刻意为之。今夜却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他们的身后,既没有敌人追逐,亦不见别的任何险情了。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月白风清。驿馆上灯。西南角的马厩里,偶飘来几声驿卒为马匹添加夜草所发的隐隐响动声。庭前一株老梨树,在夜风里静静地飘着梨瓣,树下积了一层厚厚的梨花雪。 如此平静的一个夜,原本好像再没有什么理由,能叫他继续和她一起渡过了。 裴世瑜闭着目,在枕上静静仰卧片刻,忽然睁眼,转脸看向身畔的她。 方才分明窥见她在偷看他脱衣,此刻却又将脑袋蒙回在了被下,人也继续缩在床榻的最里侧,一动不动,和他隔着至少一臂的距离。 他伸出一只手,扯住她的被头,一寸一寸地往下拉,终于,将她从近乎窒息的困境里解救了出来。 李霓裳呼出来一口憋着的长气,一睁眼,就见他在看着自己,接着,他放平他另一条臂膀,指了指,低声地向她说:“你过来些。” 小金蛇可以为她作证,她方才故意打翻水瓶将他引来,又鼓起勇气留他,仅仅只是因为察觉到他似乎想留在她这里过夜而已。 他的屋被大师父占走了,她不想他今夜连个可以好好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但他这是得寸进尺了。 她咬了咬唇,却还是照着他的意思,一寸寸地向他挪了过去,最后,将脑袋枕在了他的小臂上。 他却仿佛嫌她慢,又或是仍不满意这距离,臂肘一收,带得她在床上滚了半圈,一下便滚进他的怀里,扑撞在他胸前。 她往后缩了缩身子,握起双拳,抵在两人的中间,以表她的不满。 他仿佛浑然未觉,只替她整理起了方才折腾得乱蓬蓬的长发,再将沾她面上的几缕乱发也捋开,接着,一张俊面凑了过来,和她悄声咬起了耳朵:“此地硕鼠凶残,尤爱欺负公主。当心它们还会爬上床来。还是这样好。公主安心睡吧!” 李霓裳本就只是做做样子。 他喜欢她,并且,从一开始,在她的面前,便丝毫也不掩饰这一点。 此刻为了哄她,连疯话都说得一本正经的,这叫她如何拒绝得了他? 她维持着拳握在胸的动作,却不再往后缩了,只红着脸,闭上了眼睛,听着他胸膛下那一下一下跳动的强健而有力的心勃之声,心很快安静了下去。 他果然也如他方才承诺的那样,未再扰她,只将她轻轻拥入怀里。 一阵倦意袭来,她一下便坠入了黑甜乡。 裴世瑜从深沉的睡梦里醒来了,从屋中那根残烛剩余的长度判断,此刻应是下半夜的四更末点。 窗外仍旧漆黑,耳畔静悄悄的。身畔,她还依着他,睡得正甜。 他惊奇于自己昨夜竟也入睡得那么快。 记得当时,她已睡去,他犹舍不得合眼,静静观看她的睡颜,不知何时,竟就跟着她睡着了。 此刻一觉醒来,他觉精神振奋,此前的全部疲乏皆已消散,连身上的伤痛,经这一场酣眠,仿佛也减轻了不少。 但要命的是,身体的另一个地方,变得难受了起来。 裴世瑜觉得自己该死。不是口头说说,而是真的该死。 今夜在获得机会入她房门之前,他曾经暗想,若是能够继续和她一起度过这个夜晚,哪怕只是各自盖被,只要躺在同一榻上,看到她在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等到真的和她并头而卧了,他又想,若能将她揽入怀中,如那夜在山中石洞那样地度过,他便当真会心满意足的。 此二愿皆都实现。 然而,此一刻醒来,已是温香满怀,他竟还是不够,又在心中生出了新的不可说的贪念。 是真的贪念。 他一时还不敢动,唯恐惊醒怀中的梦里人,只闭着目,深深地嗅了一口不知从她发间还是颈下散出的香气,只觉芬芳馥郁,幽暖袭人。 他非但不能借此得些舒缓,反而更觉口干舌燥。 裴世瑜的喉结动了一动,接着,睁开一双暗欲涌动的眼目,屏息地转过面,望向了身畔的李霓裳。 恬静的烛照,映显出了女郎的睡貌。 她侧身静静地蜷卧在他的胸前,青丝乌云似地乱堆在枕,也不再是握拳在胸要挡他的戒备模样了。 应是睡得渐热,她的衣袖往上推去,一条粉藕似的雪臂大半露出,拖在了被衾之外,寝衣也松了些领口,露出了一抹粉嫩色的贴身抹乳,将未能完全遮住的一片雪胸,衬托得格外醒目。 她浑然不觉她对一个年轻男子的全然信任,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危险。 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嘴微微嘟起,一副受了委屈待人安慰的神情——其实这或许根本全是他在为自己找的借口。 他静静观看了片刻,实在受不住了,慢慢地朝她靠去,正要亲她的嘴,这时,后颈一凉,寒毛倏然倒竖的感觉。 纯粹是出于本能的警觉,他抬起眼,见一个戴着鲜红鸡冠似的金色小脑袋,突然笔直地竖在面前。 是她的小金蛇,不知何时游到她身后,正竖起脖颈,两只碧眼盯着他,俨然随时是要发起攻击的模样。 冷不防间,他吓一大跳,停了下来。 李霓裳此时眼睫翕颤,亦被身旁的动静惊醒。 小金蛇立刻游上她的雪臂,绕了数圈,不走了,耀武扬威似地继续盯他。 李霓裳怎知方才发生甚事,朦胧惺忪间,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睁眼,就见裴世瑜坐在一旁,指着自己臂上的小金蛇,没好气地道:“公主你可醒了!它方才要咬我!你要好好管教它才行!” 李霓裳看了眼小金蛇。它趴缠在她的臂上,看去对他仿佛确实有着几分敌意。 应是裴家祖宅内的第一次见面结了梁子,她知他和小金蛇一向不合。但这回,因小金蛇出过大力,又一路同行,渐相熟起来,她以为他俩能和睦相处了,没想到才脱险,就又针锋相对起来。 她不禁感到有些头疼,想了下,哄他道:“它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方才应是与你玩笑的。莫担心。没有我的指令,它不会咬人。更不会咬你。” 千山风雪 第66节 她看一眼窗外的天色,继续哄他:“天亮还有一会儿呢。你再睡吧。莫担心。” 她躺了下去,任小金蛇缠她的臂上。又大约是不欲叫他看见,索性背对他,将臂藏在了被下。 片刻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它方才真的要咬我!我睡不着!” 李霓裳转面,看见他的神情极是委屈,略一思忖,折中了一下,取来管子,将小金蛇放了进去,搁置在床尾。 “这样好了吧?”她继续哄他。 裴世瑜妒这小金蛇仗着女主人的宠爱,竟能和她日夜贴身。 他更不想自己和她一起时,近旁有蛇视眈眈。 他依然摇头:“不行!等我睡着,万一它又爬出来吓我!我胆子小,生平最怕蛇虫。”言罢,捂住身上的伤,皱眉又嚷起了疼。 李霓裳实在拗不过他,只好从榻上爬下,带着小金蛇来到窗前,推开窗,放它自己在庭院里玩耍。 她刚将小金蛇放出去,他已跟到她的身后,眼疾手快,“啪”一声,立刻就将窗户闭得紧紧,又检查了一遍其余门窗,确认都已闭紧,这才舒了一口气,接着,将她一把抱起,回到床榻之前,将她放了回去,自己便歪在了她的身旁。 他的欢喜丝毫不加掩饰,盯着她看。 李霓裳本在闭目假睡,然而身旁有人如此看着她,叫她还如何睡得着。闭着闭着,睁开眼,见他果然还在那样看着自己,眼神炽热。 她实是受不住了,脸又红了起来,忍不住又想做鹌鹑。 正待再次拉高被头蒙住自己,他伸手,阻挡了她的动作,一张脸也跟着凑了过来。 “你再一遍叫我的名字,好不好?我想听你再叫我。” 他开始在她的耳边缠她,窃窃私语,说话的热气弄得她的耳朵发痒。 虽然莫名就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但却还是没有完全习惯,何况是他如此暧昧的要求。 她缩了缩颈子,含羞摇头:“我说不好……”她的声音细若丝线。 他怎肯放过她。 “无妨,我来教你。你跟我念便可。” “李霓裳!”他叫她的名。 “快念!”又兴致勃勃地催促她。 她闹不过他,只好跟着念自己的名:“李霓裳。” “裴世瑜。” 她蚊虫哼哼一样地跟着念了出来:“裴世瑜——” “不行。太轻了。我听不见!” “裴世瑜。”她重复了一遍。 “再大声些。我还是听不清!” “裴、世、瑜!” 在他强烈要求下,第三遍,她终于一字一字地从口里清晰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公主你看着我,你再叫我一遍。” 李霓裳抬起眼眸,对上了枕畔他那一张英俊的脸。 两人皆是侧卧,面对面,一下便四目相交。 “……裴世瑜……” 仿佛受到了他的催眠,她依然含羞,但却柔声地又一次唤出了他的名字。 这声音入自己的耳,她忽然深觉,世上唯有他的名字,最为动听。 他的眼底闪烁着明亮的光,眉眼中全是笑意。 “李霓裳喜欢裴世瑜。”他凝望着她,忽然,又如此说道。 李霓裳一顿,脸又臊红起来。 “快跟我说!”他轻声地催促着她。 她咬唇,不肯说之际,忽然腰上一痒,惊觉他的手指缠了上来。 指尖隔衣,划拉几下,轻轻瘙痒起她。 李霓裳怕痒得很,“哎呦”一声,一面扭身躲闪,一边捉住了他的手腕,拼命将他手推开。 那手确实离开了她的腰,却顺势钻入她的袖,沿着她的肘腕,摸了上去。 寝衣衣袖格外宽松,毫无阻拦,竟叫那手沿着她臂一路摸上,抵达肩腋位置,这才停了下来。 李霓裳此时开始感觉不对劲了。他灼热的掌心,如火炉一般,烫着她的肌肤。 而那只手,似也被少女丝绸般柔滑的玉凉肌肤所惊艳,不再如方才那样只是简单地搔她,竟改为握捏,不松开了。 “说!” 他又一次发话,唇角依旧含笑,盯着她的眸光却变得暗沉了下去。 就在他发话之际,李霓裳也清晰地感到,那只方钻入她袖下的手并未消停,正在慢慢地抚摸着她的上臂和裸肩。 她顿时紧张起来,不敢乱动,只能紧紧地咬着唇,却还是说不出口。 片刻后,感到那只手在抚摸了一阵她的肩后,竟似要往她的胸脯移去了,一慌,只好可怜巴巴地道:“李霓裳……喜欢……裴世瑜……” 好不容易,终于学他,说完这一句话,她早已是气息紊乱,更是深深垂首,根本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那手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顿了一顿,恋恋不舍地从袖下抽出。 那个人的脸,也慢慢地朝她压来,最后,和她额头相抵,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公主你记住!” “裴世瑜也喜欢李霓裳!” 随他话音落下,屋中燃着的最后一寸残烛熄灭了。 眼前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67章 昏夜与静默最是相配。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亦没再动,只继续额抵着额,面贴着面地静静依在一块儿。 只是, 李霓裳闭眼, 眼睫却在微微地颤抖。她整个人还仿佛停留在方才他向她表白的那一刻里。 她早便知晓他喜欢她,然而却是不知,当他以如此出其不意的方式,郑重说给她听,竟会是如此叫她心动却又惶恐的一件事。 甚至在这一刻, 她的眼角暗暗发红, 有种将要流泪的感觉。哀伤与快乐并存在她心中,始终不能相信,上天会允她如此幸运,获得这裴家郎如此热烈而纯挚的爱恋。 她庆幸此刻身处昏夜, 他看不见她的模样。正神魂摇荡,悲喜交集,一时无法自已, 黑暗中面颊微凉。是他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面,唇寻了过来。她柔顺地张口, 更是主动地含缠上他, 学他,用她生涩却大胆的吮吻去取悦他。 缠绵痴醉的亲吻过去了,彼此呼吸凌乱, 在喘息的功夫里, 他一臂仍抱她,另手摸索了过来,找到她的一只手。 斗转参横, 半树梨白。 窗外,夜色渐褪,晓星明昧。 恨春夜苦短,幸玉漏犹滴。 只要和她一起,任何时辰,都是好的时辰。 他将被头拉高,仿她爱做的事,带她一起钻进了被窝。 昏淡的晨曦被阻在外。驿馆房壁旧薄,也防异声外泄。他引她手,穿入他的襟领,教它尽管大胆地去玩弄他坚硬的胸膛、紧劲的平腹、结实而有力的臂股。在一寸寸识得他后,停了一停,终于,他将这绵软无骨的手带着,压在了他最后一件她还不曾真切识过的陌物之上。 他雄材大略,伟岸不凡,自是立地擎天的好男儿,自信足够可以叫她把玩一辈子的。 有过那夜在野岭洞的共宿经验,她早便知他心意。此一刻,什么念想都没了。 她一面胆战心惊,一面又心如鹿撞,无底线地纵容着这裴家郎的大胆和放浪。 狭黑而气闷的被窝下,只剩下了她和他。他们变作了神仙池里的两小鱼,在无人知晓的暗处里,快乐地相亲相爱,唼喋嬉戏。 忽然,他的喉间发出来一段快意而压抑的闷哼声。 她只道她笨拙,被子下,又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应是她弄痛了他,一吓,忙待缩手,却听咯吱一声,床榻不知何处的关节扭动。 是他猛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他的身下。 此时,仿佛凑趣,门外传来一道叩门之声。 “少主!少主!”驿丞在门外呼他。 被衾下的二人齐齐顿住了。 “有事给我等着!” 裴世瑜心内忍不住暗骂了一句,随即恼怒地钻出头去,朝外吼了一声。 驿丞显是没有料到他的怒气会如此之盛,顿了一下,忙放低声解释:“是君侯方才赶到此处了,叫少主过去!” 裴世瑜一怔,发热的脑子有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嗡嗡作响。 知道阿兄不会放心他,说不定也会亲自出来。只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还挑在这个时候! 他的面上浮出一层沮丧的神气,懊恼地在她热乎乎的香软怀里又埋首了片刻,这才不舍地掀被而出,赤足踏地。 借着门户后透入的暗青色的微弱晨光,他找翻自己的衣裳,匆匆套上,终于完毕,回到她的身旁。 李霓裳从被下坐起身,长发乱蓬蓬地散在肩上,身上的寝衣皱得不成样子,领口散乱,穿与不穿,几无差别。 她万万没有想到,裴家的那位君侯,竟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神魂不定,忐忑不安,低头发现自己这等模样,更是一阵暗愧。 正待匆匆也起身,他已伸手过来,将她衣裳拉回到肩上,掩好,遮了身子,再握住她双肩,压她躺回在了枕上。 他应看出她心绪不宁,将被子拉高,盖到她的颈上,安慰道:“别担心。我阿兄感激你还来不及。若不是你冒险报信,晋州如今还不知怎样呢。” “我先去见下他。等下就回!天还早,你只管睡觉,等我回来!” 他凑上去,又重重地亲了一口她还泛着绯色的滚烫面靥,这才转身,开门离去,随那等在外的驿丞匆匆赶到了驿馆的明间。 明间内亮着烛照的光,裴世瑜远远便见大师父伴着刺史牛知文停在外,阿兄正独自在堂,急忙命令驿丞噤声,自己蹑手蹑脚地行到门外,悄悄停在廊侧,还在脑海里飞快地思索,见面如何解释,就听见堂内传出一道低喝之声:“给我滚进来!” 千山风雪 第67节 裴世瑜一顿,立刻加快步伐,一脚跨入门槛,冲着转头望来的裴世瑛喊了声兄长,随即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身亲,亲热地道:“阿兄你的伤情怎样了?家中事多,阿兄处处劳力费心,更需妥善养伤,怎还大老远亲自跑来了这里?实是叫我担心!” 裴世瑛起初没应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好几遍,知确实应当如大和尚说的那样,只是小伤,没有大碍,暗松口了气,这才沉下脸道:“我不劳你记挂。你是越来越能干了!竟敢瞒着我去夜探大营行刺宇文!他是何等人物!你有无想过,万一失手被围,那该如何是好?” 裴世瑜天生反骨,兄长从前不止一次禁止他去招惹宇文纵,他便总觉兄长是太过高看对方,轻视了自己,反而愈发想去较个高下。此刻不敢高声反驳,然而怎肯服气,忍不住自己嘀咕起来:“我不是好好出来了吗?什么天王,就是个醉鬼而已,还不是被我一剑在胸上插出个窟窿眼!那夜要不是他运气好,说不定早就已经成了我的剑下鬼了——” “你说什么?” 裴世瑛早就听得一清二楚,勃发大怒,抬掌重重拍了一下案面。这声音传出,将外面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裴世瑜也立刻发觉,兄长这回与以往不同,竟好像真的动了怒,顿时怂了下去。 不过,照他经验,无论他搞出怎样的祸事,只要诚心认个错,兄长教训他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时候有回他在马场里玩火,不小心把整个马场都给烧了,害怕兄长责备,起初还躲了起来。记得兄长找到被火熏得乌漆嘛黑的他后,听了他的几句认错之言,什么都没说,就将他紧紧地抱住,连半句责骂的话都无,只在事后,严厉地补训了他一番,如此而已。 他立刻上去,噗通一下,麻溜地朝着裴家众多祖宗安息的方向跪了下去,开始诚恳认错。 “我错了!我不该争强逞能,未与阿兄商议便冒险行事。我知阿兄是怕我出事。恳请阿兄不怪!往后我一定改!再也不做叫阿兄不放心的事了……” 裴世瑛此刻却根本未在听弟弟这显然口是心非的认错之言。 宇文龙门一战未果,仓促退去,他获悉弟弟在返回的半道上竟又去追寻报信的那位李家公主。当时自己因了军务,实是无法脱身,只能先派韩枯松带人先去接应。前些日,一脱开身,他自己亦立刻便出来了。 他想起方才从韩枯松那里听来的话,讲他如何不顾阻拦,独自攀崖潜入宇文的华山绝营,又如何一波三折,九死一生,方将那李家女郎救出,一同逃至此处,越想,不禁越是后怕。 这惧怕,除去担忧他性命安危,亦是害怕,万一错酿杀祸,无论是哪个伤了哪个,皆是恶果,自己将来,如何去向地下的姑母交待? “……世瑜对天发誓!此番再不真正悔改,阿兄你尽量打断我腿,再拿铁链穿了我的琵琶骨,你看我会不会有半句怨言……” 裴世瑜一面在口里胡乱发着誓,一面偷望兄长的神色,见他眉头紧皱,神色极是凝重,总觉他仿佛和往日不大一样,不禁也困惑了起来。 “李家公主也此处吧?” 裴世瑛很快做了决定,截断弟弟的誓言,问道。 裴世瑜顿时有点心虚。 她走的时候,与兄嫂交待得很是清楚,不和他做夫妻,要回青州。 才这么些天,这事还没说清楚,昨夜她就在此处被他弄上了床。 他的脸皮厚如城墙,况且是自家亲哥,自然无妨,却怕她羞臊。 阿兄既然如此发问,显然,大师父还没告诉他昨夜她与自己同宿一屋的事。 “……应当还在睡吧……” 电光火石间,他便思想了一番,决定此刻先不叫阿兄知道昨夜的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裴世瑛点了点头,指着他道:“你立刻给我回太原府!老实在家闭门思过!待我回去再做处置!公主回青州的事,不用你管了,我另外安排!” “她未必就一定要回呢。不急,还是慢慢问问她吧……”裴世瑜底气不是很足,但还是如此应道。 “你怎知她不回?” 裴世瑛反问了一句。 “你可知,她的姑母,那位长公主已经派人求见我,具礼赔罪,想将人接回去!” 裴世瑜一怔,反应过来,当场便从地上跳了起来:“不行!我绝不答应!” 裴世瑛对他何其了解。看一眼瞬间翻脸变得满面怒容的弟弟,目光再次扫过他露在衣襟外的显然反穿着的一段衩衣领,略一思忖,不禁面露讶色。 “你竟和她睡一起了?” 裴世瑜一顿,索性道:“是!她已是我的人了!” 裴世瑛却想起那女郎当日谢绝妻子挽留执意要回青州的样子,不禁再次隐怒,压低声问:“是你强迫了她?” 裴世瑜还不及应,方才因不放心潜来听墙角的韩枯松忍不住了,赶紧快步冲了进去,替爱徒开脱起来。 “君侯千万莫错怪了小郎君!昨夜小郎君与公主同寝一屋,实是事出有因。小郎君原本另有一房,是我倚老卖老,定要占用,才将小郎君赶去公主那屋的。小郎君也是没办法……” “就是我故意为之!和大师父无关!” 裴世瑜打断了韩枯松的话,转向兄长。 “就是我强要她了。反正她已是我妻!不会回去了!叫那些人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韩枯松转脖看他一眼,眉毛跳了一跳,不说话了。 裴世瑛皱眉看了弟弟片刻,终于,轻哼了声,开声道:“你说的没用!” “待李家公主起了,听她自己如何意思吧!” 第68章 裴世瑛话音方落, 一名随从已是到来:“禀君侯,小娘子来了,想见君侯。” 裴世瑛尚未开口, 便见弟弟瞬间变脸, 咦了一声,讶道:“她先前为给咱们报信,先是一路颠沛,九死一生,还烧得不省人事, 后又落老贼之手, 遭他百般恐吓,好容易才到此处,天都未亮,她过来做甚?” “阿兄稍候, 我去接她!”言罢,拔脚便出明间,匆匆而去。 裴世瑛随至门口。 借着微明的晨曦, 远远地,他看见那女郎果然来了, 人就立在走廊的尽头之处。只见弟弟疾行赶到她的面前, 将人堵住,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带她强行转身便去, 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拐角处。 韩枯松也跟上, 探出脑袋,望见走廊尽头处那双一闪便不见了的身影,回头看一眼裴世瑛无奈的神色, 忍不住又开口了:“君侯过虑了。公主是他们自己费尽心思嫁过来的,又不是咱们去抢的。何况,大礼都行过了,有何不可?依我看,非但没有不妥,反是天经地义!” “再说了,我看那女娃对咱们虎瞳也中意得很。为救虎瞳,她不但不顾性命出了大力,连哑症都好了!” 从天生城出来后的这几天,虽然人还在逃跑的路上,但在中间休息的短暂空隙里,裴世瑜早就忍不住在韩枯松面前炫耀公主如何聪明如何能干,又对他如何关心,如何好。 早上君侯赶到此处,极为担心小郎君,见面匆匆,他也不及详说情况,只是道了个大概。此刻趁这功夫,立刻详细说起公主如何不顾安危,寻小郎君到了谷口,情急之下,如何奇迹般发声提醒他安危,又如何在天生城内放火驱马,将小郎君从犬舍内救出。总之在他眼里,二人就是天造地设,不在一起,简直就是没有天理。 明间里,韩枯松忙着在裴世瑛面前为爱徒与公主开脱。那边裴世瑜拦下李霓裳,不由分说,将她带回到了屋中。 “你这是作甚……” 不给李霓裳说话的机会,他把门一关,立刻将她压在门后,二话不说,先是吻了上去。 方才他去后,留下李霓裳一个人,又如何能安心继续躺着睡觉? 她总觉昨夜他与自己同房而寝的事会被他的兄长知晓。这与她走之前的说法大相径庭,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担心他被他的兄长误会。若真如此,她可以及时为他发声解释,昨夜同屋,全是自己甘心,非他强迫。二来,长兄如父。她既知晓他的长兄到来,怎好高枕安眠,不去见面?因而起身,匆匆收拾了下,也找了过去,却没想到被他这样拦了回来,进屋后,又什么话也无,先就一阵亲热。 起初她因莫名,轻轻挣扎几下,但很快,想说的话连同满腹疑虑,悉数被这亲吻堵了回去,重又吞咽入腹,接着,她人便迷失在了他热情的攻势之下,脸仰了起来,身子绵软了下去,甚至,在他要她抱他之后,还听话地举起双臂,紧紧地环圈在了他的腰身之上。 二人躲在屋门背后的黯淡晨曦里,如此偷偷又热吻了片刻。就在李霓裳被他吻得心砰砰跳,快透不出气,脑子也变得迷迷糊糊之时,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催眠似的低语之声:“阿娇不要再回青州了。就留下来!” 所有的甜蜜和旖旎,随了这一句话,慢慢消散。 李霓裳依然那样闭目仰面,双臂环抱着他,如方才承他亲吻的模样,人却是定住了。 片刻后,待气息稍平,她慢慢睁眸,看见他低目紧紧地望着她,眸里若含湿气,在门后那半明半黯的晨曦里,烁动着如星芒般闪亮的微光。 “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因她不应,他的神情变紧,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这一回,语带恳求之意。 李霓裳无比纠结。 回往青州这件前些日仿佛已远离她的事,因了险情解除,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横在了她的面前。 世间最重,亦最难还的,恐怕便是亲恩之债。 毋论姑母初心如何,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沉重如山。 除非她能还上,或是姑母无须她还,否则,她怎么可能毫无负担地就此和她划清界限,从此再无瓜葛? 然而,对着眼前人如此恳求,她又怎忍心像上一次那样断然摇头? 在经这一番生死与共的经历之后,她与他的关系已与此前大不相同了,这一点,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的事实。 就在她柔肠寸断,左右为难之际,听到他再一次开口。 “不要立刻便拒我。若是那边有你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若是无法解决,我就去求阿兄和阿嫂,叫他们也来帮我们!” 她抬起眼,见他望着自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公主你更不要有任何顾虑。不是我或我裴家之人在向你施恩,而是我恳求公主你为我而留,盼望公主能给我一个机会。你对我阿兄,对晋州,都有着莫大之恩,就算我裴家真的可以为你做点什么,那也是因为你太好了。更何况,与公主施的恩相比,我裴家能为你做的,却是有限。” 他凝视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你虽从不肯和我提你在青州那边的事,但我也能猜到,你与那边羁绊极深。我不能为了骗你留下,便对你胡乱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 他顿了一下。 “阿兄是个极好的人,通情达理。但他不止是我的长兄,他首先是君侯,我裴家族首。无论何事,他都先要为河西河东之民与裴家考虑。万一能留下你的条件,是我裴家出不起的,阿兄他就算再爱护我,他也不会答应的。但是,我还是恳求公主,无论多大的难事,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去想法子,叫你能够安心留下!” “求求你了,阿娇!” 李霓裳的眼眶忍不住又暗热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说出如此坦诚的话。 她除去极大的感动,更觉意外。 承认他并非全能,但却肯为她努力的裴家二郎,反而令她感到了全所未有的安心之感。 她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前,闭目在他怀里静静依了片刻,待再次睁目,迎上他满是忐忑的注目。 “你说得不错,姑母于我,确实有着极大的恩情。倘若没有姑母,我在亡国那年,便早已死去。” 她慢慢地说道。 “她的心愿,是扶持我的阿弟光复圣朝。她做的一切,包括她的牺牲,她委身倚靠齐王,送我来假意联姻,将我同时许给不止一个男人,全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感激她,可怜她,有时也会恨她。不如当初不必将我救下养大。但是无论如何,时至今日,因果早定。无论我去哪里,都是要给她一个交待的。不能不明不白说走就走,否则,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心。” “我空担了一个可笑的祥瑞之名,实是一个祸端,如无底之洞,挨我边的人,都不会有好运。倘若你要留我,日后等着的,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怕终有一日,你会受不住,后悔你的决定……” 她忽然自己伤感了起来,猝然停住,说不下去了。 裴世瑜听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神色轻松。 “只要你肯试着留下,我保证,不到你完全安心,我不强迫你如何。你姑母那里,自然需要交待。我和你一起,给她交待!” “哪日你要是对我说,我叫你失望了,那才是我裴世瑜此生厄运的开始!” 他说完,转过头,看一眼外面那越来越亮的天色。 “天快亮了。不好叫阿兄久等。我这就和你过去,一起见他,将事告诉他,如何?” 李霓裳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微微点了点头。 千山风雪 第68节 裴世瑜引她一道走了出去,快到明间之时,见她脚步放慢,面色微微苍白,知她紧张不安,便叫她停步稍等,自己快步走到门前,抬眼,见兄长端坐在位,大师父则用手肘撑着脑袋,斜靠在坐床上,状若在打着瞌睡。 听到脚步声,两人都动了一下。 大师父是一下睁开眼,坐了起来,背对裴世瑛,朝他暗暗挤了一下眼。 裴世瑜知这是大师父在暗示他,叫他安心。 兄长看去并无因了长久等待而致的不耐烦,然而大约是因此次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冒险了,惹他极度生气,故脸色看去还是不大好,见他来了,只转目过来,淡淡瞥他一眼,神情不怒自威。 裴世瑜却是半点也不胆怯。知大师父方才必已替自己说了许多好话,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兄长,停在门口,笑眯眯道:“阿兄久等。公主来了!” 言罢转头,朝着李霓裳招了招手:“过来。我阿兄就在里头。” 李霓裳压下重重心事,深深吐出一口气,迈步走上,显身在了门外。 裴世瑛一看到她,立刻换了样子,面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她颔首致意,随即对着裴世瑜道:“还站在外作甚?还不领公主进来说话!” 第69章 裴世瑛略略寒暄过后, 便请李霓裳入座。 她忙推让。 裴世瑜见状,伸手便拉她去坐。 李霓裳怎肯在大人面前和他拉拉扯扯。 毕竟与他的关系,如今还是不清不楚。说不是夫妇, 二人已行过礼, 拜过堂。但说已是夫妇了,却没这么简单。 这一点,从裴家长兄对她的态度上,也可见一斑。 迄今为止,他显然也是以客待她居多。 裴世瑜的手才碰到她的衣袖, 就被她避了过去。 怕要是不坐, 他还会来缠,躲开后,忙自己又向他兄长道了声谢,不再推脱, 立刻坐了下去。 他那长兄仿佛不曾留意,对这一幕并无反应。 但屋中的大和尚,表情看去却显然是在忍笑, 且忍得颇为辛苦,连脸上的胡子都在抖动, 弄得李霓裳的耳也热了几分, 坐下后,便低目垂颈,不敢乱动。 “君侯, 我先去了。公主请慢坐!” 大和尚知裴世瑛有话要与这公主说, 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临走前,忍笑又看了眼小郎君。 自公主进来后, 他便紧紧跟在她的身旁,仿佛唯恐她遭欺负。 “虎瞳你也出去。”裴世瑛发话。 他显是不愿,人一动不动:“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裴世瑛不言,只盯着他。 裴世瑜很快败下阵来,然而出去之前,他还是不放心,又将裴世瑛强行请了出去。 李霓裳隐隐听到他在外面与兄长说了片刻的话。语声太低,她听不清楚。但猜知,必是在说和她有关的事。 片刻后,裴世瑛返身入内。屋中只剩李霓裳与这位裴家兄长了。 他开口,先是恭贺她重获言语之能,表达了他听到这个好消息后的欣喜之情。又道:“内人因事,这趟没随我来。过几日等她再见到公主,不知会有多欢喜!” 他的恭贺显是由衷,而在提及妻子之时,眼里的笑意,更是沉浓了几分。 李霓裳忙致谢。自己想起当日情景,即便是到了此刻,还觉带了几分不可思议。 “听大师父讲,公主当日是目睹虎瞳遇险,情急之下,出声提醒。虎瞳得公主如此厚爱,我实是为他高兴。” 裴家兄长的语气如在与她闲聊家常,在表谢或是欣喜之时,处处能叫李霓裳感到他的诚挚,令她有如坐春风之感。 她的紧张情绪,很快便得到消解。片刻之后,便慢慢放松了下来了。 裴世瑛又为她此次冒险回来报信一事,极为郑重地向她道谢。 “不止是我,晋州刺史牛知文亦极是感恩,说若有机会,定要领着龙门狙击战里的有功将士一起来向公主叩谢。他们有这功劳,一半是要归于公主。” 李霓裳辞功,在心里又想到了瑟瑟,也不知此刻她到底如何了,愈发记挂。 应是裴世瑜在他面前也提过瑟瑟的事,李霓裳听到他继续说道:“那位瑟瑟姑姑的事,公主也请暂且宽心。一有消息,我这边会立刻叫公主知道。” 李霓裳由衷道谢,裴世瑛摆了摆手。 “公主施展妙手为我解病在先,如今又帮下如此大的忙,与公主相比,我裴家能为公主做的,实是有限。” 他顿了一下,目光望向了李霓裳。 “我方才听虎瞳讲,你已答应他,暂时留下了?” 李霓裳的心跳加快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裴世瑛也颔首:“如此最好不过。原本我这里也另有一个消息,事关公主,一早就想叫公主知道的。” 见李霓裳望来,他接着解释:“江都王应是知晓了齐王与孙荣如今为徐州宿州归属相争不下的事,趁机发兵到了江北,攻伐青州。” 其实还有一事,裴世瑛知那江都王陈士逊此番发兵,应是得了宇文纵的授意。 或者说,至少,他发兵一事,已与天王达成共识。 裴世瑛与陈士逊关系一般,空认识了多年,固然非敌,但更称不上是友。 不过,对此人,他了解极深。行事谋定后算,不喜张扬。但一旦看准,执斧必伐,手腕铁血。 在当世的一众群雄里,此人绝对算得上是个能力出众的皎皎者,很是不好对付。 他应在之前便已暗中与宇文纵有所往来。如今既公然发兵过江,必定准备充分。 裴世瑛几乎已是可以预见,齐王此次恐怕是要吃个大亏了。 不过,这种事,在公主这里,也不必详细多说,免得她过于担心。 裴世瑛只解释道:“那边战事既起,青州的情势,便极有可能变动。你若此时回去,怕不安全,也不方便。故内人对公主极不放心。公主便是要回,如今也不是好时机。” “我出来前,她就再三叮嘱,务必要我想法,无论如何,也要将公主先请回去。” 裴家君侯说得很是简单,然而,李霓裳依然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可以说,她整个的童年,都是在战事、死人和逃亡的阴影下渡过的。 她立刻便想到了自己的姑母。 倘若青州真的危险,齐王便是出于利用的目的,应也不会对姑母置之不理。 但是,一旦打起来,中间的变数,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她固然从来不曾真正地与姑母同心过。但是,她也不愿再有任何因战事而致的厄运再次降临到姑母的头上。 她这半生,实是已经太过惨淡。 李霓裳一下站起身,刚想说要回去,话未出口,又顿住了。 倘若姑母万一出事,哪怕要她用命去换她无事,她也不会皱一下眉。 可是这边,她又刚刚应过那位裴家的郎君。 仿佛知悉她的所想,裴家兄长已出声安抚:“公主是在担忧长公主吗?此事,我也已考虑过。那位长公主对公主有着抚育之恩,万一有事,公主自然不能坐视不顾。” “我的想法,公主不用回去,放宽心留下,叫虎瞳替公主去一趟。长公主若平安无事,最好不过。万一有所波及,他可及时出手相助。公主意下如何?” 没想到裴家长兄思虑竟会如此周密,连她心中的这点所想,他也考虑到了。 裴世瑜去了,姑母的安危,自然便不用她过于担心。 只是,要如此劳烦他,叫她心中又极是不安。 “不用裴二郎君亲自去的。君侯只需派些人过去,留意一下我的姑母,我便已是感激不尽了。”她迟疑了下,说道。 裴世瑛微微一笑:“这件事,非虎瞳不可。他不是外人。他既一心娶你,你的姑母,也就如同他的姑母。何况,他若真想娶公主,也当为公主出一份心力。他去,既是尽他本分,出他当出的一份力,也是在替公主尽孝。公主不必有任何顾虑,只管留下,与内人作伴,安心等着消息便是。” 这位裴家的兄长,不但爱屋及乌,因了他的弟弟,顾及她的感受,叫弟弟去保护一个为敌之人,又何尝不是有着替她偿还姑母恩情的考虑。 李霓裳还能说什么? 说这是她此生迄今感受得到的最为慷慨的善意,也是不为过的。 她怀着极大的感动,几乎忍着眼泪,向着面前的裴家君侯盈盈而拜。 裴世瑛走来,将她扶起,微笑道:“过两日,等家中一件大事完毕,我便叫他立刻出发,去往青州办事。” 李霓裳点头应好。 待她的情绪平复了些后,他略一沉吟,走到了门口,看了眼外面,将门掩合了上去。 李霓裳看出来了,他应是另外有话要说,便凝神等待。然而,又见他走到面前,却是面露迟疑,忍不住主动地道:“君侯若是还有别话,尽管说便是。我必知无不言。” 裴世瑛终于仿佛下定决心,道:“此事本不该向公主打听。但又颇为重要。公主既如此说了,那便恕我冒昧。” 他又压低了些声。 “我听大师父说,宇文天王曾将公主囚在他的住处。敢问公主,是否真的见到过天王?若是有,他可曾向公主打听过任何与我裴家有关的事?” 李霓裳一愣,怎么也想不到,裴世瑛会问自己这个。 她立刻便想到了裴家的姑姑。 原本还不敢十分肯定,但此刻,他既如此发问,可见那位天王与裴家姑姑早年有过纠葛一事,绝对当真。且不难推断,裴家长兄应是知道此事的,只裴世瑜完全不晓得而已。 李霓裳怎敢隐瞒,点头说天王向她问裴家姑姑墓地一事。 说完,见他神色极是凝重,又含愧,老老实实地继续交待:“我看出那天王好似对姑姑有所不同,当时只顾保命,就顺着他的意思,胡编了些姑姑的事,将他暂时哄住了。后来我又发现他去屋后的崖头上烧香,没一会儿,二郎君就来了,然后便打起来了……” 她窥着裴世瑛的面色,越说,越是心虚,又小声道:“我冒犯了姑姑,实是不该……” 好在裴家兄长看去并无恼怒之意,只出神片刻,忽然又问:“公主你确定,天王只问了些关于我家姑母的事,此外,别的半句也无提及?” 李霓裳仔细想了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裴世瑛好似松下一口气,随即面露淡淡笑意,安抚她道:“我这里无事了。你也不必顾虑。我姑母……” 他顿了一下。 “她年轻时候,与天王确实认识。当时那样情况之下,你能机智自保,已是极为难得,姑母她不会怪你的。” 李霓裳心里总觉他之所以向自己问话,仿佛是因不放心某事。什么事,他不说,她自然也不敢多问半句。 千山风雪 第69节 “那便如此定了,今日公主便可随我一行人回。” 裴世瑛最后说道。 当天,李霓裳暂将所有的担忧和顾虑都深压在心下,整理好心情,虽大队踏上了返程,一路顺利地抵达太原府。 君侯府的女主人白姝君早已翘首期盼,终于见到她平安归来,又发现她已能开口说话,便如裴世瑛所言,喜出望外,将李霓裳安置得妥妥帖帖,叮嘱她尽管安心住下。 她之所以留在家中,一是丈夫不愿她同行冒险,二是家里确实来了个不速之客,便是裴世瑛之前曾在弟弟面前提过的那位长公主派来的使者。 这个使者,身份并不一般,名叫胡德永,乃是前朝末年的宰相之一,曾做过裴大将军的老师,大将军入狱后,他曾多方奔走。最后罪名能得以洗脱,他也算是出过力气的。 前朝亡后,他因颇有名望,先后在数位自立为王的军阀手下做过官,后来去了齐王那里。不过,如今年过七旬,他已告老。 长公主是在获悉婚礼之夜计划失败之后,第一时间就将他请出,送来做说客的。 他本人后来虽也事过多位主上,但内心深处,却始终以圣朝遗忠而自居,依然盼望李朝光复,故当时毫不犹豫受命,出发上路。只是他实在老迈,一路辗转,直到近日,才终于赶到了河东。 父亲当年人虽去了,但裴世瑛对此人,还是怀有几分感恩之心。这回见他不顾年迈体衰,千里而来,自然也是以礼相待,获悉他的目的之后,原本因考虑到公主本人的意愿,虽未应许,但也没有一口回绝,只将人暂时安置在了驿馆内。 但现在,公主既已被阿弟打动,有心留下,裴世瑛怎还会放人。 回来后,他亲自又去见面,改口称当日婚礼既成,公主便是裴家之人,长公主没有正当理由可以将人从河东接走了,请他返回,将自己的意思转到长公主的面前。 靖北侯绵里藏针,胡德永无计可施,又停留了两天,知君侯是不可能放人了,只能抹着眼泪,失望而去。 胡德永被送走后,对此事全然不知的李霓裳也收拾好了东西,预备出门。 君侯夫人早早便告诉她,他们今日动身,去往裴家祖宅,晚上到后,在那里过一夜,明日去往墓地,祭拜姑母。 这就是裴世瑛那日对李霓裳提过的事。 明日,是姑母二十年忌。 二十年整的忌日,自然十分重要,嫡亲的侄儿不可或缺,故裴世瑛才要弟弟参加完祭祀之后,再出发去往青州。 李霓裳如今也算是半个裴家之人了,自是同行。 第70章 李霓裳到后, 君侯夫人将自己的大婢女鹤儿派来服侍。此刻她正在庭中指挥婢妇将行装搬去外头的马车上,一人走来,停在了院门之外。 是二郎君到了。 鹤儿怎不知他来意。这两日, 他有事没事, 总要来此转悠,来了又不进房,总将公主叫出去,不是抢婢女的事做,亲自给她送这送那, 就是背着人和公主嘀嘀咕咕, 仿佛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何时见他如此过。她来裴家多年,如今才算是开了眼。 鹤儿也不敢笑,只迎上去道:“公主方被娘子接走了,正在娘子那里呢。” 终于如愿将她领到了家中, 这两日,裴世瑜反而感觉不如在外来的更为自在。 明明已行过婚礼,他竟不能与她同居一屋。 这倒不是兄嫂之意。她本人更是从未就此事提出过半个字的要求。 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信, 是他自己主动避嫌。 在她到后,什么也不敢想, 当天晚上, 天一黑,便老老实实地滚回了他原本住的地方去睡觉。 其实,若他当晚顺势留下过夜, 料兄嫂不会说话, 她也不会强行将他拒之门外。 然而,裴世瑜自己做不出来。 要怪,就怪那个似是而非的婚礼。说二人如今没有关系, 他自然不认。但说和她已是如兄嫂那样的夫妇,却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 她没明说,但他怎看不出来,她仍仿徨得厉害。虽然被他劝动终于答应回来了,但显然,她还是没有发自内心地承认,她就是他妻,更不用说,完全地定下心来。 前些天是因在外情势特殊,二人可以不用有任何顾虑地相处,甚至情之所至亲密无间。而如今回家,一下全都变了。 她看去顾忌重重,裴世瑜便清楚了,只要长公主那边的事没有说清,想她完全以他妻的身份自居,恐怕是难如登天。 他爱她胜过自己,又怎忍心图一时之快,令她到了自家反而生出不适,少不得只能克制自己,这两天也就白天会过来找她。 今日出发去往祖屋,他方才忍不住又拐了过来,自然是想和她一起出门,听到她已与阿嫂在一起了,也不好意思再去要人,只得作罢,想着要么先出去,再检查一番车马随从等杂事,做好准备,再等阿嫂和她出来。 大门将到,他走在抄手游廊之上,忽然听见永安在后呼唤自己,停下脚步,等了一下。 永安追了上来,一面随他同行,一面说道:“郎君你还不知道吧?方才我在外头等你们,竟来了一个访客,求见君侯。郎君你猜是谁?”他卖了个关子。 “谁?”裴世瑜起初不以为意,继续前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兄长繁忙,每日更是访客如云。若是谁人都见,怕是从早见到晚都见不完人。 “那人自称姓谢。我不认识,一旁有个虎贲兄弟见过,说竟是那个横海天王的人,叫什么信王谢隐山……” 裴世瑜忽然停步,面露微微讶怒之色。 “是他?他好大的胆!竟还敢公然上门?他来何事?” 永安急忙点头:“是呀,我也如郎君所想!那天王可是咱们的死对头!我当场问他何事,他又不说,只说要见君侯,我只好叫人进去通报。郎君你猜,君侯如何应答?” “君侯都已收拾妥当,人都出来了,竟真的肯见他!叫人将他带入,我就亲自领他进去了……” “他们此刻在哪里?”裴世瑛打断话,问道。 “君侯就在外书房里见他——” 外书房是裴世瑛平常简单会客的地方,离大门不远。 裴世瑜丢下永安,转身奔了过去,远远看见门户紧闭,外面站着几名虎贲,当即便要闯入,却被虎贲阻拦,恳告说道:“少主留步!不是卑职胆敢不放少主,而是方才君侯有命,无论是谁,未经他的许可,我等都不能放行!” 裴世瑜看一眼书房的方向,心中惊疑不定。 这谢隐山胆敢大摇大摆地到来,自然是受宇文纵的派遣。宇文纵却刚与他结下如此大怨,真正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这个时候,他派人来见自己的兄长,到底所图为何? 兄长既如此放话,裴世瑜自然不会强行再入,却也不走,就在一旁等候。片刻过去,始终不见人出来,心里越发疑虑,忽然又想到姓谢的武功不俗,万一是想趁这机会对兄长不利——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对于宇文那种老贼而言,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裴世瑜心里焦躁起来,哪管别的了,正要强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面,见是大师父来了。 他虽非裴家人,却与裴家渊源极深。 裴世瑜小时候曾隐隐听人提过一嘴,大师父早年似与姑母青梅竹马,谈婚论嫁,后来却不知何故,未能如愿。此番去祭姑母的廿年忌日,他即便算不上半个姑丈,同去,也是天经地义。 “大师父你来了!” 裴世瑜忙迎了上去,将事简单一说,拉他就要一同闯门。 韩枯松方才听说谢隐山公然登门拜见君侯,便觉不大对劲,急忙也过来看个究竟。闻言不禁也急了,正待与裴世瑜一道闯入,这时,开门声传来,只见君侯和谢隐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二人方才也不知闭户说了什么,谢隐山的神情看去有些失望。 君侯跨出门槛,走了两步,送客毕,停在阶上道:“今日我另有重要之事,便不留信王了。也请信王回去后,转告天王,他麾下固然多勇夫悍卒,但我河东百万子弟,亦皆是健士,人人靴刀誓死,枕戈待旦。他若是再敢来犯,裴某便是拼着玉碎,也不会叫他能如前次那样再全身而退。” 言罢,他唤虎贲代自己送客出门。 君侯并未横眉怒目,这一番话却是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谢隐山行了一礼:“君侯安心。天王此番派我前来之时,曾言……” 他一顿,“天王曾言,他本也无意与裴家为敌,皆形势所迫而已。往后两家若是化干戈为玉帛,那便是天下众生的大幸。” 他言罢,告退转身,待要跟随上来的虎贲出去,忽然看见韩枯松和那位裴家子就停在外,裴家子正怒视着自己,迟疑了下,行到近前,向他也是恭敬地行了礼,这才走了出去。 裴世瑜皱眉看着他背影去了,立刻冲到兄长面前,问是何事。 裴世瑛面露笑意:“我不是与你讲过江都王进攻青州一事?谢隐山来此,正是为了此事。” 兄长言语极是含糊,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裴世瑜虽有些不满,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但转念一想,能叫谢隐山亲自过来的事情,必不是小事。 应是事关机密,兄长此刻还不便叫自己知道。 他很快便释然,也不再追问,解释道:“我是担心那老贼使诈,万一派这姓谢的来,表面议事,实则却要对阿兄不利。既然无事,那便是我多心了。我去瞧瞧阿嫂,接她出来。” 裴世瑛含笑颔首:“你先去吧。我这边也快了,还有一点小事,处置完便好,咱们出发了。” 裴世瑜应好,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兄长在身后又叫了声自己,便停步转头。 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面前,迟疑了下,将他拉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低声用商议般的口吻说道:“虎瞳,往后咱们改改,勿再以‘老贼’呼人,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兄是说宇文老贼?” 他这称呼,最早来自韩枯松。 韩枯松对宇文纵极为仇恨,只要提及,从来就是以老贼代之。裴世瑜耳濡目染,自然也习惯如此称呼。 没有想到,阿兄连这种事也要管。 裴世瑜很是费解,确定不是自己理解错后,道:“不叫他老贼,叫什么?”说完,自己又哦了一声,“也是,老贼看去也不是很老!那叫他恶贼?” 裴世瑛顿了一下:“两方虽然为敌,但那宇文也算是一方枭雄。往后他若不再来侵,虎瞳你也不必时刻以老贼呼之,显得咱们裴家器量狭隘。” 裴世瑜心里极不认同兄长的话,但他向来敬重兄长,他既觉得不妥,特意点了出来,裴世瑜自然不会悖逆,点头道:“也罢,那我便听阿兄的!往后只要他不再来犯,我不叫他老贼了,叫他宇文老儿便是,如此已是极客气了。” 裴世瑛再次一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阿兄你快些!我先去了!” 裴世瑜心里惦记着人,言罢,立刻匆匆去了。 裴世瑛带了几分无奈,目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 一旁的韩枯松道:“那我也先去了!”说完就要跟上,却被裴世瑛叫住。 “大师父,你先留下,我另有事要问你。” 韩枯松只得跟着裴世瑛入内。 进去后,将门一关,裴世瑛便敛容不笑,神情变得郑重无比。 韩枯松心里忽然开始打鼓,似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仿佛是有和他有关的坏事发生。 但若叫他去说到底是何等不好的事,他自己却又想不出来。 “君侯留我作甚?”他问,“宇文老贼实在猖狂,都这样了,竟还敢大喇喇派人上门!若不是君侯不许,我岂能容这姓谢的就这样离去!” 裴世瑛不言,只拿出一道信笺,推到他的面前,示意他看。 韩枯松接过,只瞄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当场定住了。 “君侯是如何回复他的?” 千山风雪 第70节 突然,他反应过来,急忙问道。 “还能如何?”裴世瑛的脸色不大好看。 “我自然是否认了!姑母当年弥留之际,便曾有言,日后两家若仍为敌,便叫虎瞳永不认父,免得他徒增困扰,多生是非。”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又愣怔了片刻,喃喃地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虎瞳还是不知道为好。反正那老贼也无真凭实据,猜猜而已。咱们这边,知道的人也是不多,只要死不承认,他能奈何?” “咦!不对啊!” 说着,他自己突然想了起来。 “老贼怎突然就猜疑上了此事?是谁告诉他的?是谁!” 他越想越气,面露怒意,猛地顿了一下手中的禅杖,脚下的那块青砖立时应力而裂。 “叫我知道,我非扭断他的脖颈不可!” 裴世瑛眉头紧皱。 “我也是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会猜到此事,且语气如此笃定?” 他扫一眼信笺。 来函的口吻,几乎就已确认此事,只是要求他予以一个明证而已。 宇文纵的转变,显就发生在弟弟二闯华山营的这段时间里。 弟弟自己对此事完全不知,不可能透漏任何信息。那位公主,虽猜到了宇文纵与姑母的隐情,但对更隐秘的此事,显然也是无从得知。 剩下就只韩枯松一人了。 “大师父,你仔细想想,你当日有无在无意间说出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韩枯松醒过味来,当场便跳了起来:“我?难道君侯竟怀疑是我?我怎么可能和他说这个!我恨不得将那老贼扒皮抽筋,我怎会告诉他这个——” 他正激动地为自己辩驳,突然,想起那天自己闯入议事堂,情急之下差点说漏嘴的事,脸色不禁变了又变,人更是愣在原地,一下不能动弹了。 “大师父莫非想起什么?”裴世瑜何等敏锐,立刻追问。 韩枯松发呆了片刻,将手中的禅杖一松,人跟着双膝下跪。 “君侯,我想起来了!可能真的是我……” 他沮丧无比,见裴世瑛望来,说了起来。 “……我……我当时太过焦急了,怕虎瞳在犬舍里遭遇不测,好像确实骂了他一句话……” “你骂他甚?” “我骂他虎毒不食子……” 他一顿,“只是当时,我记得我收住了,只说了虎毒二字,没说后面。这该死的老贼,怎狡猾如斯!这都叫他猜出来了!全是我的罪过!是我的错!” 他满心悔恨,向着裴世瑜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咚咚有声,叩首了几下,突然跳起来,拔出裴世瑛搁在案上的剑,朝着自己脖颈就要抹下去,幸得裴世瑛抢上一步,劈手将剑从他手中夺走,挽出一个剑花,锵一声,令剑入鞘。 “大师父怎如此糊涂?”他厉声道。 “宇文纵已是猜到此事了,难道大师父自裁,他便能忘记不成?” 言罢,他将剑往案上一掷。 “我追问此事,是想确定宇文纵到底知道了多少。如此,日后他若再纠缠,我可随机应变,而非是向大师父在问罪!” 韩枯松的神情依旧沮丧:“你姑姑她是不会原谅我啦!我就算死了,也是没脸再去见她了!” 裴世瑛在心里暗叹了口气。 “大师父你错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是爱护虎瞳心切,情急之下,才不慎失言,并非有意,何罪之有?更不用说,这些年你对虎瞳的爱护,姑姑必看在眼里,对你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怪你?” “再说了,凡事皆有命数。此事虽是因了大师父的失言而起,但焉知不是上天之意?大师父不必再放心上!” 韩枯松是个直肠,又想了一下,似乎这话也对,这才终于放开了些,恨恨道:“罢了,多谢君侯不怪之恩,我记下了!下回那老贼若是再敢来犯,我必以命相搏,绝不能叫他好过!” 这时,裴世瑛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妻子与虎贲问答的说话之声,知应是她久等不见自己出去,不放心寻了过来,便结束了对话,微笑道:“我娘子来了。大师父也走吧,一道去看下我姑母。” 他开门而出,果然看见妻子站在庭院之中,正在静静等着,看见他现身,走了过来。 他笑着迎上,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向她稍稍解释了下,随即道:“这边已无事了。我们走吧。还是有些路的,早些赶到,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 夫妇一同出来。 大门外,李霓裳已上马车,裴世瑜领众虎贲整装骑马,大小管事与永安、鹤儿等众多的男女家仆也都同行。各自登上马车,列队完毕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上了路,于这日的深夜时分,抵达祖宅。 第71章 裴曾昨日带人提早到来, 已将此处一应的杂事全部打理妥当,深夜等到家主到来,率众出迎。 白天在路上走了一天, 车马劳顿, 一行人安顿完毕,已是凌晨,岁各自休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五更不到, 全家便起了身, 焚香更衣过后,先去祖堂祭拜列祖列宗,随后,出发去往裴家祖坟, 来到姑母冢前,敬虔拜祭。 裴世瑛命弟弟代自己念诵祭文,以火焚化。坟前祭拜完毕, 转去附近的长生寺,为姑母做水陆法会。 李霓裳今天一直跟在君侯夫人白氏的身边, 效仿她的举动, 全神贯注,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不敢有半点松懈。 法会将持续通宵达旦。将近三更, 暂告一段落之时, 裴世瑜走来,低声叫她不用再留此处,可去后寺专为女眷收拾出来的地方休息。 她摇头, 说不累。 昨天路上走了一天,深夜才到,躺下才合了眼,就又起身,一直忙到此刻,尤其她的精神一直紧绷,说不累,自然是假话。但既然来了,怎好一个人离开去睡觉。 裴世瑜分明见她眼眶周围都显了圈淡淡的瘀痕。 知自己在她这里说话应当不是很管用,她不会听。他转头要寻阿嫂,看见她带着几个婢女正往这边走来,到他面前说道:“我也乏了,方才与你阿兄说了,我领阿娇一起去歇了吧。下半夜,这里就交给你兄弟二人守了。” 裴世瑜求之不得,立刻点头。 白氏便伸手牵了李霓裳,含笑示意她随自己来。 她既也要去歇息,李霓裳没有不随的理由,起身跟她离开,一道转往了后寺。 白氏亲自送她到了一间为她而备的禅房里,安顿她躺好,这才走了出去。 李霓裳人确实感到乏了,然而躺下后,迟迟无法入眠。 从那夜她误闯裴家姑母之屋,又撞落那一副画开始,她便觉自己与这位二十年前已是逝去的女子似颇多神交。 尤其最近,或是因了天生城内的那段经历,这种亲切之感,变得愈发强烈。 莫说只是熬上一夜,便是叫她在此接连为这位裴家姑母守上三天三夜,她也是心甘情愿。 她闭着眼,一会儿思索着自己迄今所知晓的关于这位姑母的全部的平生碎片,一会儿想到裴世瑜将要去往青州,思绪不由愈发纷乱起来,完全睡不着觉。 正在榻上辗转,外面传来一阵低微的说话声。她侧耳细听,原来君侯夫人又来了这边,停在廊下,正在询问鹤儿,自己是否已经睡着。鹤儿回话,说她应已睡去。夫人便叫鹤儿等人留下,她回前面,去换君侯或是小郎君,叫他们也去歇一歇。 李霓裳明白了。 白氏方才应当只是为了让她愿意回来休息,才说自己也累。 虽然接触不多,但怎看不出来,君侯夫妇的感情极好。今夜若非为她考虑,夫人应当不会离开丈夫回后寺的。 为叫她能安心回去陪伴君侯,李霓裳装睡,没有出声。 君侯夫人去了,鹤儿等人也回到隔壁屋中歇下。 耳畔除去前方法堂方向所发的隐约的诵经之声,再无半点别的动静了。 万籁俱寂的静夜里,李霓裳正在闭目假寐,忽然,窗上发出一道轻微的“啵”的弹响声,似有什么小异物飞来,轻击窗牖,随即掉落。 她睁开眼,正疑虑着,外面发出一阵脚步声。 是在附近值夜的虎贲来了。 接着,隔壁传来开门声,婢女出去应话。 她侧耳细听。 虎贲问此处是否有异动,说他方才好像听到了野猫之类的东西闪过的动静,检查过后,附近并未发现异常,为稳妥起来,再来此确认一下。 婢女说无事。虎贲便退了回去。婢女接着回房,继续歇下。 四周慢慢又恢复了宁静。 但是李霓裳方才却听得清楚,自己的窗上,好像确实有异物落过的声音。 她忍不住起身,趿鞋走到窗后,推开,朝外望了一眼。 借着檐廊下透入的一片月影,她竟真的看见窗台上落着一只极小的扎口袋。 穿窗望了下前方和左右,不见任何异常。 她迟疑了下,还是拿起口袋,关窗亮灯,解开口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用来压重的小石子,一张卷起的小纸条,还有一片像是用刀割下的衣角。 怀着满心疑虑,她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发现信息竟是瑟瑟所留,叫她立刻去往寺院北门,见她遣来的使者,有事要告。又叮嘱,务必她一个人来,不可叫裴家人知晓。 李霓裳惊住了。 这两天,白四那边传回过一个关于瑟瑟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白四派的人已去过她所说的那个地方了,并不见她所讲的人。他们在附近也搜索过,同样没有见人。如今已扩大范围,还在继续寻找。 李霓裳设想过瑟瑟的多种下落。除去她或已遭不测,可能是在回往青州的路上,也可能,她正藏身在某处,正在养伤。 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在此刻突然传来消息,约她秘密见面。 一时间,无数的疑虑涌上心头。 此刻她到底人在哪里,为何要瞒裴家人这样见面,目的又是什么。 她拿起衣角,端详片刻,认出确是来自分开那日瑟瑟所穿的紫衣——她肌肤白皙,衣紫显媚,日常衣裳多带此色。 确定这消息确实和她有关,李霓裳立刻便待去见。只在是否知会裴家人一事上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就照留字而行。 瑟瑟或与姑母,或那个刚被裴家人送走的前宰胡德永联络上了,此事或许是奉姑母之命而行。 若真如此,她怎能贸然叫裴家之人知晓。 她迅速穿衣完毕,临出来前,迟疑了一下,将小金蛇也带上了,以防不测,随即熄灯悄悄出来,觑准时机,避开了在附近值夜的虎贲,匆匆往寺院北门找去。 北门距这后禅院不远,出去就是后山。 千山风雪 第71节 李霓裳走走停停,寻到后寺北门附近,停在了一簇树旁。 这个时辰,后寺这里黑灯瞎火,唯头顶月光勉强照路,耳畔也听不到前面法堂里传出的诵经声了,四下幽阒无声。 她一个人壮着胆,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正在左右张望,忽然,身后发出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 她转过头,惊见树后的一片阴影里,出来一人。 竟是那个谢隐山! 她知他昨天曾来求见裴家长兄,也不知是何事,应是无果而返。还以为他已离去,万万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她后退几步,正待高声呼人,这谢隐山竟抢上一步,一掌便死死捂住她嘴,一下将她制住。 李霓裳又惊又怒,张嘴就狠狠咬他手指。 谢隐山吃痛,却未松手,在她奋力挣扎欲放出小金蛇时,飞快地道:“请公主恕罪!也请公主放心,我绝无恶意!只是劳烦公主帮个忙而已!” 李霓裳心下稍安,这才松齿问:“我瑟瑟姑姑真在你手里?” 谢隐山别无多话,只唔了一声。 “你放心,她没事,正在养伤。”他顿了一下,说了一句。 李霓裳终于从惊惧中平复了些下来,喘了几口气,又道:“你骗我出来,意欲为何?” “请公主随我来一趟。到了,自然便就知晓。” 他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带了几分含糊地应。 别看此人貌似厚道,实际必也是个狠人里的狠人。 何况,他还是宇文纵的亲信。 李霓裳怎肯就怎么随他走,双足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还在想着怎么应对,要不要放小金蛇咬他,只听他道:“公主的那位瑟瑟姑姑,腿伤实在不轻,如今还是不能行路。” “莫非公主是想要她一辈子都做个废人,就此无法行走?” 他说这话之时,语气依然恭敬,然而,李霓裳怎听不出他言下透出的冰冷的浓重威胁之意? 也不知瑟瑟当日怎就会落到此人手里。 李霓裳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跟他出了寺,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里走着,本还忐忑不安,以为他要带自己去什么陌生的地方,走了片刻,结果发现不对劲,周围景物竟变得似曾相识,再走片刻,发现是白天来过的裴家祖坟的方向。 “到底谁要见我?” 她开始糊涂起来,忍不住追问。 然这姓谢的始终一言不发,只领她前行。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 当被带着返回到了裴家的祖坟地前之时,李霓裳的意念一动,忽然,隐隐似是有所领悟。 她的脚步随之停顿了一下,向着心中所想的那个方向,抬目眺去。 淡白的月光,照显出了山脚下那一片裴家先人静静沉睡着的永归之地。 在西南的一处角地上,漫生的野木槿在月下的野风里寂寞摇曳,陪伴着近旁那一位长眠于此的佳人。 李霓裳看见白天来过的那座冢前,多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孤影。 “请公主移步。” 谢隐山不再前行,只低道了一句,旋即背过身,开始瞭望四周。 李霓裳蹑足穿行在小径之上,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唯恐惊扰了左右的裴家祖宗。 当最后,终于行到那冢的近前,确定背影便是她所想的那个人时,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惊,以及,不敢置信。 那人全身从头到脚,蒙覆在一顶黑色的斗篷里,盘膝静坐在裴家姑母的墓前,正对墓碑,背影纹丝不动,看去,仿佛一尊生在墓前的石翁仲。 他怎敢如此随心所欲 ,这样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轻世傲物,唯我独尊,已是不足以形容此人今夜的举动了。 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都不为过。 他在此时这般现身来此,丝毫不将裴家的活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如在羞辱周围裴家的列祖列宗。 李霓裳停在这道坐影之后,不敢出声。 想到裴世瑜要是看到这一幕,将会是如何愤怒,她便害怕得就要发抖起来,在心里不停盼望,他自己快些离去,千万不要被人知晓。 良久,正煎熬着,终于看见那黑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了一道喑哑的声音。 “小女娃,你那小情郎的生辰,是哪日?” 第72章 他问得突兀, 李霓裳愣了一下,才领会过来。 裴世瑜出生的日子她自然知道。不但知道,而且印象深刻。哪怕她忘记了自己的生辰, 都不可能忘记他的。 他们的婚礼日, 便是他整二十岁的日子,那日子是他自己择的,本当是他的冠礼日。 这是大婚那夜,他曾亲口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李霓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突然如此发问。 因是与裴世瑜相关的私密,她怎肯随意答给外人。迟疑了下, 正想推说不知, 只见他慢慢地转过脸来。 李霓裳这才看清,这一张面容上的神情惨淡而僵硬,在月光下看去,仿佛是张用槁木所雕的面具, 不见活气。 她被天王这诡异的模样惊了一下。 “他是不是生在孟春一月下旬某日?” 宇文纵自问自答,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 说完,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在月下烁着异样的光。 他怎也会知道? 既知道了, 又何必再问自己。 李霓裳有些惊讶。 他与谢隐山不同。他的身份何等特殊。亲身出现在这里, 论事件之严重性,更甚于裴世瑜闯天生城。一旦被发现,可能引发的后果, 可想而知。 冒险潜来此地祭奠裴家姑母, 李霓裳觉得还能理解。但照正常之人的想法,难道不该是祭奠完毕便尽快离去,免得被人发现行踪吗?他却大费周折, 又特意将她也弄来这里,目的,竟是为了和她确认裴家二郎君生日这样的小事? 这行为,荒诞得几乎像是失心疯了…… 李霓裳正觉匪夷所思,当视线无意掠过天王对面的那方墓碑之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来一个念头。 她被自己莫名生出的这种联想给惊呆了。 紧接着,便是惊惧。越想,仿佛越是可能。 这念头虽然太过荒唐了。但是,倘若不是如此,何以能解释天王这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行为? 还有! 李霓裳又想起白天发生的一件事。 在此祭祀姑母的时候,裴世瑛是叫裴世瑜替代他念诵祭文并行焚化之礼的,理由便是姑母生前对他极是怜爱。 虽然这是小事,君侯也解释过了,但当时,她还是觉得有点反常。 这种事,家中长兄既然在场,无论姑母生前如何疼爱裴世瑜,如此礼节,似乎都该由长兄操之。而在旁的君侯夫人毫无异议,仿佛此为天经地义,其余离得远些的人,如韩枯松,看去亦是不见异色。李霓裳自然便将君侯此举归结为裴家人旷达,不拘泥于世俗礼法,很快也就忘记。 然而此刻,当她再将这件反常的小事与眼前天王的异样联系起来…… “快说!” 就在李霓裳被自己脑海里迸出的这个可怕之念给弄得心惊肉跳之时,突然,耳边仿佛绽开一道惊雷。 她蓦地回神,发现宇文纵已从墓碑前直身而起,面带怒容地逼向自己,厉声吼道。 他的模样看去很是恐怖,仿佛一头突然躁怒起来,随时就要将面前之人撕作碎片的野兽。 她被吓得不轻,心砰砰地跳,下意识地不住往后退去,正待扭头逃跑,一阵夜风吹过,掠得墓旁的木槿窸窣作声。 已逼到近前的这人忽然顿住了,看一眼木槿丛,又慢慢转面,望向身后的墓碑,停了一停,只听他用懊恼的语调对着月光下的那面墓碑柔声低语了起来。 “该死!我又忘记了你的叮嘱,发脾气了。静妹你千万勿恼。我错了!我不该对她这么凶……”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完毕,当再次转回脸,向着李霓裳时,脸上那凶恶的表情消失了。 “小女娃你行行好,告诉孤可好?此事对孤极其重要。” “孤知你一定知晓的!” 冲着自己咆哮的恶人没了。 眼前的这人,目中尚带几分残余的温柔之色,小心翼翼地看她,用几乎如同恳求的语调,希望她能告诉他这件事。 李霓裳早被方才那一幕看得呆住。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想象,纵横天下呼云唤雨的横海天王宇文纵,竟会对着一面冰冷的石碑说出那样的话。 这场面,若以常理来看,该是何等的荒诞。 然而李霓裳却丝毫也不感到可笑。 她情不自禁想起在天生城初次遇见这天王之时的种种,心里几乎已是可以确定自己方才的猜测了。 不止如此,她更是断定,天王已认定此事。将她叫来,不过只是为一个最后求证罢了。 一时间,她陷入了极大的惊骇和矛盾。 对面之人等了片刻,忽然又冷笑起来:“你不说,当我不知吗?罢了,我这就亲自去问他!” 言罢,他立刻丢下她,自顾便往长生寺的方向大步流星行去。 李霓裳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敢如此行事。 天王看去不像是在恐吓她。 以此人的性情,这样的事情,仿佛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她不敢想象,若叫这人就这样闯入长生寺当面质问,将会发生什么。 千山风雪 第72节 叫裴世瑜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知晓此事,他又将会是如何的反应。 “你不能去!” 她的心跳得厉害,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朝他背影喊道。 “今日是裴家姑姑廿年忌日,你怎敢如此闯去,打扰安宁?” “你问问姑姑,她愿不愿你如此莽撞而为?” 她知自己如此阻拦,几乎等同于坐实天王之疑。 但她已无选择。 天王的身形顿住了。 慢慢地,他转过面来,仿佛变作了泥雕木塑,定在地上,一动不动,自顾定睛望那墓碑,片刻后,他转过身,迈着凝涩脚步,从她身边走过,终于,走回到了他方才坐的地方,抬手落在碑上,指轻柔地抚触过镂在石上的一列字。 月光照落,映显出模糊的“河东故裴氏讳蕴静墓”的字样。 他粗粝的手掌久抚不去,仿佛篆在这冰冷坚石上的寥寥数个大字,便是此生他全部柔情的寄所。再片刻,人已是双膝落地,俯跪在了墓前,将他的头紧紧地贴靠在碑座的泥地之上,许久,背影一动不动。 四周悄悄冥冥,只有夜风拂动木槿篱墙的枝叶之声。 “静妹……静妹……” 一道压抑至极的似是哽咽的呼名之声,从石碑的脚下发了出来。 李霓裳屏息望着。 就在这一刻,当这道呼名之声入了她耳,她忽然整个人也似受了完全感染,心情变得低落无比。 孤灯挑尽,寻觅不着。再回首,只剩了己身犹在。 李霓裳不知道从前,年轻的天王与裴家姑母究竟因何死别,今日一个长眠地下,一个独游偶影,然而,望着那道长伏在冷寂冢前的模糊跪影,一种孤悬浮寄的万古悲凉之感,刹那还是将她整个人吞没。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醒神,转头,见是谢隐山走了过来,当看见这一幕后,他面露迟疑之色,似不敢再上前了,停在原地,又环顾起了左右。 李霓裳登时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谢隐山应是想来提醒天王离去。 自己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再不回,万一被人发现,若是找了过来,撞见这一幕,那该如何是好。 这一刻也不知怎的,她的恐慌,怕是比谢隐山还要来得厉害,一心只盼这天王快些离去。 她定了定神,犹豫一下,终于,朝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人的身后,轻声地道:“天王还是走吧,勿扰已去之人安宁……” 不料,话没说完,就见他动了一下,从地上缓缓地直起身,接着,仰面,向着横挂在夜穹里的河汉仰望了片刻,忽然,高举双臂,向天嘶声呼了起来。 “贼老天!你睁大眼,看看清楚!静妹她为我留了孩儿!” “她为我留孩儿!” “我宇文纵有孩儿了!” 一连三声。 夜半寂静,他这似哭似笑,似是狂喜,又似在狠狠宣泄怨恨的连呼声随风震荡,惊得附近山脚林子里的宿鸟纷纷扑腾翅膀飞了出来,发出一阵聒噪之声。 李霓裳没想到会有如此一幕,吓得心砰砰乱跳,反应过来,唯恐招来人,也和谢隐山一样,环顾四周。 万幸此处靠山,附近应是无人。 很快,随他声落,耳畔恢复了宁静。 “天王,是否可以走了?” 谢隐山望一眼附近藏着自己人手的地方,终于上来,低声问道。 “小女娃,带我去她从前住的地方!” 李霓裳的耳边,又响起一道嘎哑的命令之声。 她好不容易才压住的心跳,又蹦了起来,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不行!万一被人发现!天王还是快些走吧!” 裴家来的人,今夜虽都在寺里,但祖宅那边也是有人留守的。 “我叫你带路,你就带路!” 天王冷哼一声,语气丝毫不留余地。 李霓裳好像终于理解,为何裴家姑姑当年不要他了。 她又气又怕,却不敢发声,唯恐叫人知道,一时无计,红了眼睛,转头便冲着墓碑告状:“姑姑!你都听见了吗?求你快阻止他!”言罢,伸手就死死抱住墓碑不放,不信这个天王会这样将她强行带走。 果然,这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李霓裳听到他低声道:“我过去看看,再拿回画,如此而已。保证不会生事,你不用怕。” “何况,那画原本就是我的。” 李霓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带他进裴家的。 咬牙,仍旧紧紧抱着墓碑不动之时,听这天王又道:“罢了。我不去便是,就在此处等着。你去将画替我取来,我拿到便走!” 李霓裳依旧不肯松口。 不管那一幅画当初是否属于他所有,既被裴家姑姑取回了,便是要还,也不能经由自己之手。 天王等了片刻,显是不耐烦起来,转向一旁的谢隐山,吩咐:“你领她去!叫她将画取出交你。” 谢隐山略一踌躇,上前说道:“有劳公主,再随我走一趟罢!” 李霓裳又气又恨。 她若是不应,即便对方不会用强,拖延下去,迟早怕也会惊动人。 再一思索,她在心里做了决定。 宇文纵到来一事,万万不能叫裴世瑜知晓。但是君侯夫妇却不一样。 从君侯接见谢隐山一事便可看出,他是一位行事稳重之人。 不如假意应下,半路放小金蛇伤谢隐山,她再去向君侯夫妇报讯,由他二人定夺今夜之事。 固然她并非有意,但事实上,却助了天王确认此事。 此绝非小事,她怎敢隐瞒君侯夫妇。 至于瑟瑟,看谢隐山方才提及她时的反应,似乎并未告知天王。待事后,她再想法私下寻他商议放人之事。他若肯放,最好不过,不放,也不必隐瞒自己的难处了,只能请君侯夫妇帮忙。 李霓裳思定,便不再耽搁,假意正要带着谢隐山往附近的裴家祖屋行去,忽然这时,野地里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转头望去,骇得魂飞魄散。 月光映出一道正往这个方向行来的匆匆骑影。 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她最害怕见到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第73章 夫人白姝君与丈夫去年各自因事, 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分居两地的,不久前重新团聚,恩爱如胜新婚。不止如此, 丈夫体毒方祛仍需保养, 这些时日只要在家,一应的饮食起居,都是她亲自照料,今夜自然也不例外,白氏是一刻也不愿和他分开。 方才在法堂里, 她便留意到阿弟分心, 时不时看一下李家公主,怎不知他的心思。 且不止他,白氏越是和她相处,也越感觉到她小小年纪, 处处小心敬慎。和她相比,虎瞳简直可以称为遥荡恣睢无所顾忌了,对比之下, 对她也就越感心疼。 知她便是疲累至极也是不肯独自去休息的,故方才趁着空闲的功夫, 假托自己也要去歇, 将她带到休息的地方,安顿好后,自己便悄悄地转回法堂。裴世瑛怎肯让妻子替自己守夜, 叫她去睡, 她不去,改叫裴世瑜去歇。 裴世瑜对已去世的姑母没有半点印象。 听说在他才来人世不久,她便香消玉殒了。称素未谋面也是没错。但或因了兄长在他从小到大的成长当中, 时不时会和他谈及姑母,他知姑母不但是位潇洒超逸不逊须眉的才女,更曾在裴家最为飘摇之际站出扶持兄长,并且,她极是爱他,心中对这位姑母自然充满亲切敬意。 不过是守一夜而已,他不会去休息的——只是,他也有点想她。 前几天在家中,他竟感觉处处拘束。想念她在怀中的感觉。 何况,回去后他就要出门,和她见一面少一面。方才见阿嫂回了,又叫自己去休息,便顺势出来,打算趁这机会溜过去陪她,趁这难得的机会,最好能抱一下,他再回来继续守夜。却没有想到,到了她住的地方,不见人,叫出留下陪她的鹤儿等人询问,几人茫然,再问附近值夜的虎贲,连虎贲也是不知她的去向。 她应当不在寺中了。 裴世瑜很快从惊慌里镇定下来。 她的衣裳全部穿在身上,房门和窗户闭合,屋中无任何她挣扎或是反抗过后留下的痕迹。并且,守卫就在附近,若有外人进入将她劫走,一进一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动静。 最为合理的推断,应是她自己不知出于何种缘故,避开守卫,出去了。 怕她或有不便叫人知道的隐秘,裴世瑜未惊动兄嫂,只悄悄叫来一队自己的亲信虎贲,随他一道,从距她住处最近的后寺出来找她。 长生寺距裴家祖宅不远,后方是大片的野地。裴世瑜与手下分头后,骑着龙子,在附近转了一会儿,又扩大范围,始终不见她的人影。 夜间风凉,他身上衣裳也薄,人却早已汗涔涔了。 他停了下来,正在焦急地环顾四周,这时,在旷野的深处里,随风隐隐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听去,仿佛有人正在大声喊话。 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楚,但从风向判断,声音似乎来自祖坟那一带,立刻便赶了过去。 夜空月色如镜,还隔着段路,影影绰绰地,他眺见前方有几道人影立在姑母坟地的前方,便纵马疾驰到了坟地外,握紧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姑母冢地奔去。到了附近,看见一道女郎的身影,正是他要寻找的李霓裳,然而,那在旁之人竟是宇文纵! 此人今夜虽披乌袍,装扮与往日迥然不同,但便是烧作了灰,他也不会认错的。 一时间,他心中惊诧可想而知。只是暂也顾不上别的,先冲到了她的身旁。 “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李霓裳急忙摇头:“我没事。” 裴世瑜这才微微吐出口气,擦一把额头热汗,随即将她拉了过来,带到一旁,低声问起话来。 “方才到底出了何事?是你自己出来的吗?你怎会和他们一道在此?方才我不见你人,到处找你!你真的没事吗?他们有无胁迫你?” 他向着她,又是一连串的发问。 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周折了。 李霓裳方才想好的应对,因了他的到来而骤然打乱。她思绪纷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隐山上前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少主。今夜是有事,谢某才将公主请出说话的。事出有因,未来得及知照令兄与小公子,还请恕罪,但天王对公主确实也没有恶意,请少主放心……” “住口!” 裴世瑜面露怒容,猛地截断他话,指着已被他护在身旁的李霓裳。 千山风雪 第73节 “我不信她会自己愿意来此见你们!” “我与老贼势不两立,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满口好话?谁准许你如此称呼我的?她没事最好,她若是有事,你与老贼休想活着走出我太原府!” 他的怒气实在太盛,自然也就不顾兄长昨日才刚叮嘱过的话,张口便又是他习惯的那个称呼。 这时,方才跟随裴世瑜出来的那一队虎贲追来,当中有识得宇文纵的,无不吃惊,迅速列队在了少主身后,只等他的命令行事。 “姓谢的!昨日我阿兄以礼相待,送你出去,你非但不知感恩,竟还得寸进尺,深夜与这老贼闯来我裴家祖地,究竟意欲何为?” 这里是姑母与裴家祖宗的冢地。 若不是怕打扰先人安宁,他早便已经下令动手拿人了。 谢隐山极是为难,顿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天王。 他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裴世瑜也看了眼这个从他到来后便似一直在定定凝望自己的人,心中油然升出了一种强烈而诡异的不适之感。 他勉强忍下怒气,正待吩咐众虎贲封住路口包围此地待命,他先将李霓裳送到安全的地方,忽然,视线落在一处所在,停了一停。 姑母墓前的地上,仿佛新摆了几样白天没有的祭品。 这便罢了,借着月色,他隐约看见香炉里似乎还烧着六炷香火。 河东之俗,只有丈夫或者妻子,才能为死去的配偶烧六道香。 此种习俗,据说最早来自一个说法,人需历经六道轮回,才能有投胎做夫妻的缘分。 传说只是传说,但祖祖辈辈,风俗如此沿袭了下来。 裴世瑜反应过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快步走了上去,又确认一遍。 香炉中的香尚未燃尽,红色的几个火点在夜风里忽明忽暗。 确为六支。不多也不少。 不但如此,到了近前,他又看见祭品上还放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正是前些时日他落在天生城里的当时没有机会取回的那一把。 这个时间,此处只有宇文纵出没,他人又一直就在近旁。何况,还有匕首在此。 这些祭品,不是他的,又会是谁? 裴世瑜指着地上的香火,转面寒声发问:“这是你点的?” 那人并未应答,却显又是默认了下来。 裴世瑜面容变色,一脚抬起,便要将这香火踢飞出去。 就在他的足尖将要踢到香炉之时,那道默影已是迅速抢上,俯身一个探臂,五指便牢牢攥住他的靴靿,阻止了他的举动。 裴世瑜待要再踢,发觉他下压的攥力极大。 又强试几次,一阵抵力,脚上犹如压下千斤磨盘,非但没有踢成,反而被他以压上的全身之力,强行慢慢地摁回在了地上。 裴世瑜不禁勃然大怒。 “宇文老贼!你这是何意?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胆敢来此祭我姑母?你可知在我河东,此为何意?你凭什么敢为我姑母点六……” 忽然,他的质问声戛止。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六炷香,眉头慢慢皱起。 那日他隐身在天生城的绝壁上时,曾无意听到过一个名字。 记得这个天王,在口里喃喃地叫出了“静妹”两字。 这个名,显是男子对女子的昵称。 当时他还觉得可笑,尽情地嘲笑了他一番。 此刻,裴世瑜却忽然想了起来,姑母的名里,就是带着一个“静”字的。 难道这个天王从前和姑母真的有过一段,他冒险在今夜费力潜来此地,也只是为了祭祀姑母? 裴世瑜做梦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姑母竟会和宇文纵有过这样的关系。 惊呆过后,他很快便否决自己的猜测。 姑母去世之时,仍是未嫁之身。 似她那样的奇女子,林下之风,不同凡俗,当年怎可能看得上宇文纵这等邪悖做恶的叛逆寇首? 即便早年两人真的相识,也定是这宇文觊觎姑母,痴心妄想罢了。 如今他来这里,名为祭姑母二十年忌,却烧起六炷香火,实际与玷辱姑母,有何不同? 如此举动,更是无异于羞辱裴家。 刹那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抹阴沉的光。 “全部人都听着!” 他头也未回,喝了一声。 “后退!退出五十步外!没有召唤,不许靠近半步!” 众虎贲一时不解少主之意,对望几眼,只能依他所言,纷纷后退。 宇文纵凝望着身旁的这个年轻人,慢慢地,面上显露出了一缕压抑着的不敢过于表露的淡淡欢喜之色。 “世……” 他试探着,第一次如此呼他。然而,才刚开口,这裴家子竟一把抄起墓前的那柄匕首。 在天王的眼前,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划了过去。 接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匕刃,便又一次压在了他尚未痊愈的伤颈之上。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了。 天王是因了心情激动,没有防备。谢隐山离得太远,待看见,早已是来不及了。 “宇文纵!” 裴世瑜也不再呼他老贼,第一次,一字一字地叫出他名,咬牙切齿。 “你如此玷辱一位去世的女子,居心何在?” “小郎君!不可!” 谢隐山急忙出声,待要冲上去,又听裴家子厉声喝道:“滚开!再上来一步,我立刻杀了他!” 谢隐山仓促停步,焦急不已。 “莫非你已无能到了要靠如此拙劣的方式,借羞辱姑母,来羞辱我裴家了?堂堂天王,卑劣到了如此叫人发指的地步,你还有何脸面,胆敢称作天王?” 宇文纵看着月光下这一双与故人肖似,但此刻却满是厌恶之色的眼,慢慢地,面上那一缕欢喜的淡笑消失了。 “裴家儿。” 他盯着对面之人,又恢复了如此一个称呼。 “孤若是告诉你,孤从前非但认得你的姑母,和她有过极好的过往,甚至,就连你……” “住手!” 惊骇之下,李霓裳大叫一声,随即冲上来,挡在裴世瑜与天王的中间,也打断了天王的话。 “你不能伤他了!” 她死死地攥住裴世瑜的手腕。 “至少……至少也要问一下君侯的意思,不是吗?” 裴世瑜仿佛对她这举动有些不解,转目看她。 “求求你了!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苦苦恳求,见他仿佛踌躇了一下,终于,握匕的手劲缓和了些,急忙又转向另旁的天王。 “裴家姑姑就在此!近在咫尺!她都听着呢。天王你若胡言乱语,她不会原谅你的!” 也不知天王有无听进。但看去,他人已是闭了眼目,一动不动,似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她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一阵夜风吹过,她觉后背一阵湿冷,竟是汗都出了一身了。定了定神,正想命人去请长兄夫妇来彻底解围,只见野地上已是来了一队人马。 她望去,心里彻底一松。 是裴家的君侯夫妇到了! 第74章 “虎瞳!不可!” 裴世瑛才到, 远远看见眼前一幕,立刻便高声阻止。见弟弟还是不放,命同行来的虎贲全部留在坟场外, 不许跟入, 接着疾步赶到了近前,改为厉声下令:“立刻放开他!” 裴世瑜一愣,转向兄长,带着几分不解与委屈地怒道:“阿兄为何和他客气?他攻我河东在先,咱们不与他计较也就罢了。今夜是他自己送上门的!我去天生城, 他可没如此客气待我!还有, 这是什么地方?我裴家先人的眠地!他辱我裴家至此地步,不将他拿下,更待何时?” “放人!” 这一次,裴世瑛别话全无, 只如此说道。 李霓裳紧张地看着裴世瑜,只见他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但在兄长的威压之下,终于, 还是慢慢将匕首从宇文纵的咽喉上撤走,只是, 依旧紧紧握在掌中, 唇角紧抿,脖颈僵硬地梗着,人一动不动, 显是极不服气。 正僵持不下, 李霓裳看见君侯夫人走了上来,望一眼被他固执握在掌中的匕首,抬目, 向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鼓起勇气,一面观察他的脸色,一面试探着,朝他一点点伸手过去。当指尖碰到他掌心的那一刹那,见他目光一动,射向了她。 她的心一跳,立刻停下动作,却也没有收手,只睁大眼睛默默望他,等待片刻,见他不再有别的反应,便顺势探入他的掌心,分开他的五指,握住了匕柄。 他没有反抗,终于叫她顺利地将匕首接了过来。 整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这时,伴着疾走的脚步之声,韩枯松也赶到了。 千山风雪 第74节 他冲到墓前,当看清地上那只香炉里点着的香火时,破口大骂:“宇文老贼!你安敢如此行事!” 骂声未绝,挥起禅杖,就要将香炉扫走。 谢隐山如今不敢对裴世瑜动手了,但对韩枯松,却是半点也不会客气,怎容他如此行事。在他方现身时,便就已在防范,见状,当即上前阻止。 韩枯松愈发愤怒,当场打了起来。 裴家来的众虎贲和随从都遵照命令,远远被留在了外面,附近只这寥寥几人,一时来不及阻止,只听刀杖呼呼作声,格斗相交所发的乒乒乓乓声更是不绝于耳,连近旁的一丛木槿亦被刀杖余势扫断,折枝残叶,四下乱飞。 “都给我住手!” 裴世瑛怒喝一声。 两人虽在恶斗,却也听出他的怒意,怎敢像裴世瑜一样不当回事。 随他话音落下,谢隐山立刻收手,又迅速后退了几步,随即转向裴世瑛行礼:“方才是谢某鲁莽了。君侯勿怪。” 韩枯松虽还满心愤恨,然而君侯发话,他怎敢不听,也只得勉强停手,只恨恨地瞪着宇文纵。 方才欲待说话被阻止后,他便始终闭目,微微仰面向天,影更是纹丝不动,仿佛神魂分离,游在了天外。谢隐山和韩枯松打斗正凶,一簇散着木槿清香的断枝飞来,弹在了他的双眉之中,又沿脸庞落到肩上,最后跌在他脚前的地上。 他的神情微动,睁开眼低头,望着地上木槿,定住了。 “你们全部下去!” 裴世瑛下令。 谢隐山不过只顿了一下,看一眼天王,便第一个退了下去。韩枯松只好跟着,不情不愿地去了。近旁还剩白氏,李霓裳和裴世瑜。 “虎瞳,你送你阿嫂和公主去休息。”裴世瑛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与他有事要议。” 裴世瑜与他相望了一下,终于,吞气转面道:“阿嫂,阿娇,你们随我来。” 宇文纵抬起头,盯着对面的裴世瑛。 “他就是我的孩儿。事已至此,你还敢否认?”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虎瞳确是我姑母的儿子。” 虽然已是认定了此事,但此刻,当亲耳听到这样一句话从裴家长兄的口里道出,宇文纵依然还是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激动,击得抑制不住地浑身微微战栗。 他又闭了眼目,良久,当复睁目,眼角已是显出了点点的泪光。 “你承认便好!”他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要他跟我走,往后跟从我姓,认祖归宗!” 说完他停了一停,自己似也领悟了什么,不待裴世瑛开口,又迅速接道:“自然了,孤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虎瞳是你裴家养大的,这么多年,你们也是劳苦功高。你要什么,尽管提,只要孤能做到,必无所不应,以表孤对你裴家的谢意!” 裴世瑛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宇文纵一怔:“你何意?”他一顿,旋即傲然道:“裴家大儿,你是担心孤给不起你要的东西吗?” “我怎敢质疑天王慷慨。”裴世瑛淡淡道,“我方才之意,只天王恐怕弄错我的意思了。” 宇文纵皱眉看着他。 “虎瞳确是姑母之子,却未必就是天王之子。”裴世瑛看着他,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宇文纵面上的温情消失了。他的眼中涌上阴霾:“愿闻其详。” 裴世瑛没有立刻应话。 他走到裴蕴静的墓前,拂起衣摆下跪叩首,行过礼,起身说道:“此为姑母之意。” 宇文纵面色微变,哼了一声。 “裴世瑛!你当孤是三岁小儿吗?你姑母当年既肯生下我的孩儿,便是对我有情。既有情,她又怎会狠心要我父子永世不得相认?” “姑母当日如何做想,我不敢断言。但姑母的话,我却是不敢忘。” “她说什么了?” “姑母亲口对我说的,日后两家若是依然为敌,那便叫她孩儿永远做裴家的二郎,那会对他更好。” 宇文纵一怔,回头望了眼月下那一座静静的坟茔,转回面,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你改旗易帜投我,日后若有任何人胆敢伐你,我必出兵灭之,如此,不就化解了吗?” 裴世瑛静默不言。 宇文纵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裴家儿,孤知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也是靠了女人,这几年是有些起势了。但也仅此而已。难道你以为,我若当真压境而至,你如今可以与我一战不成?” “天王拥甲百万,威震天下,四方莫之与京,我怎敢与天王争辉。但关于此事,昨日我已与信王讲清楚了,料他应已转告天王。我河东虽地偏民弱,却也不敢妄自菲薄。至于天王美意,我裴家恐怕也是无福消受的。” 裴世瑛神情平静,不卑不亢地应道。 宇文纵一顿,一时似无计可施,缓缓转面,又望起了裴蕴静的坟茔,出神片刻,再望向裴世瑜方才离去的方向,当最后再转向裴世瑛时,他的神情里,已是充满了愤怒。 “裴家大儿!要不是你们从小对他教唆,他怎会如此恨我?口口声声呼我老贼!这难道也是你姑母愿意看到的事?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你再敢推三阻四,不将我的孩儿还我,我必再次发兵!这回绝不是前次那样,能叫你们侥幸渡劫,不踏平河东,夺回我儿,我必不会罢手!” 他又指着身旁坟茔:“你的姑母,她生是我的人,没了,也永远是我宇文纵的鬼!你既不识好歹,那便休怪我不给你裴家脸面。我定要将她也一并接走,随我回我故地!” 裴世瑛的面上浮出了一层薄怒之色。 “宇文纵!”他一反常态,寒声直呼他名。 “我是以你为上辈,这才处处忍让,以礼相待,怎料你横蛮无理,不可理喻至此地步!我知你敢来,应是留有后手,只是我告诉你,此非你地盘,绝不容你势焰嚣张!” 他一顿,亦回面,望了眼裴世瑜的方向。 “你难道以为,靠威吓便能要回虎瞳吗?也好,我成全你,容你一试!” 他后退一步,让出了道。 “你这便去找他,告诉他,他是你的孩儿!虎瞳他若是愿意跟着你走,我裴世瑛绝不阻拦!” 宇文纵肩膀一动,立刻迈步追上,然而,才奔出去七八步,他的背影便慢了下来,又行出几步,步伐变得愈发凝滞。 最后,他停在了坟场的石道之上,定立了许久,缓缓转过面来。他脸上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整个人看去锐挫望绝,双目黯淡。 裴世瑛冷眼看着他又回到姑母的坟前,沉默地向着墓碑,凝定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苍哑无比。 “罢了,今日是你姑母二十年忌,我怎能令她在地下不安。虎瞳也被你带得很好,孤当谢你才是。” 他停了一停,再一次,又看向那年轻人所在的方向,眼中流露了出几分暗藏的温情。 “无论虎瞳认不认我,他是我与你姑母的孩儿,这一点永不会变。我也不急于这一时。”他慢慢地说道。 “我今夜来,带回了匕首,还是由虎瞳保管吧。” “我该走了,但走之前,我还要带走一样东西!” 裴世瑛见他终于被自己镇住了,也是暗地松出一口气。 阿弟或许早晚也是要知道此事的,但绝不能如此仓促。 无论是谁,他,天王,或者裴世瑛自己,都还没有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全部准备。 此刻天王既已冷静,再好不过。 他说的那柄匕首,是姑母特意留给虎瞳的,但裴世瑛也早就猜出,这匕首的原主,应当就是眼前的这位天王,他再还给虎瞳,这不难理解。 只是,他又说要带走一样东西? “何物?” “一幅画。本是从前你姑母赠我。”天王淡淡说道。 裴世瑛望一眼姑母的坟茔,略一迟疑,思忖过后,颔首:“也好。只是我需寻找……” “不劳你费心!”天王道。 “去把李家公主叫来,她知我所指之画。叫她带路,我亲自去取!” 白氏知丈夫方才是要支走阿弟,一道出来后,怎会插在他二人中间,叫裴世瑜送公主去休息,自己随众人一道停在坟地路口之外,等着丈夫出来。 裴世瑜的心情郁闷难抒。一想到姑母竟会和那老……宇文纵曾有那样的关系,他便觉心中别扭无比,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李霓裳随他骑在马上,往长生寺的方向走出去一些路,觉他闷闷不乐,并不想走的样子,便试探道:“要不,不回了,咱们就在此等他们?” “你不累吗?”他问。 李霓裳摇头。 裴世瑜回望一眼坟地的方向,下了马,将她接下马背,脱了自己外氅,往野地一块大石旁的地上一铺,拍了拍,叫她坐靠,自己跟着,也坐在她的身旁,接着,示意她将方才从他手里取走的匕首还他。 李霓裳忙将藏在身上的匕首递过去,见他接过,低头把玩片刻,插回到了靴靿里,仰面躺了下去,便将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之上,又随手扯来地上一根野草,衔在嘴里,接着,闭了眼目。 他这举止极是自然,头枕在她腿上后,便一动不动,好像睡去一样。 李霓裳的心跳却有些加快起来。 她任他以自己的腿作枕,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在漆黑的野地里相互陪伴着。 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轻声地道:“你别生气了好吗?你方才那样,我很害怕。” 那枕她腿上的少年人仿若未闻,继续闭目不动。 片刻后,就在李霓裳为着自己方才不知轻重贸然发话的举动而暗暗感到羞惭和难过时,只见腿上的人突然睁目,“噗”一声,吐掉在口里咀嚼着的草茎,接着,举起双臂,环抱住了她的颈子,将她压向自己。 两人的眉眼、鼻头、嘴唇、面颊,碰触在了一起,轻轻地相互磨蹭。 他很快找到了她的嘴,舌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在暗夜的野地里,抱住了她垂落的细颈,仰着面,吻起了被迫俯向他的少女。 “我知道了。” 片刻后,他依然含着她甜润的唇舌,舍不得放开,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一声,随即又继续亲她。 亲吻以她低头含胸太久、呼吸困难而结束。他翻身坐起,将喘息的她拥入了自己的怀里。 “我知道了!” 他附唇在她的耳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气你。” “我知道。但我还是害怕……” 他沉默了下去,只将她抱得更紧。 这时,坟地的方向传来了脚步之声,是那大和尚寻了过来,口里嚷着他的名字。 “虎瞳!虎瞳!你人呢!我看见龙子了!” 千山风雪 第75节 “出来!君侯找公主有事!” 第75章 韩枯松越来越近。两人急忙分开, 飞快整理好,从石后走了出去。 “你们果然在这里!”韩枯松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快来!君侯找公主有事!” “何事?”裴世瑜望了眼坟地方向。 “没说。只我看, 十有八九是与老贼有关!” 裴世瑜闻言, 立刻又沉下脸。李霓裳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他一顿,道:“那我陪你回去看看。” 几人回到了祖坟的附近,看见裴世瑛与天王已从姑母的墓地那里出来了。 天王独自一人远远地停在通往祖宅的路边,附近只站着谢隐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只在目光扫到裴世瑜的时候, 停了下来。 裴世瑜有所觉察, 立刻恶狠狠地盯了回去。 天王一侧颊肌微微抽搐了一下,慢慢收回目光,转而负手眺望不知是何的远方。 裴世瑜这才作罢,望向兄长, 问是何事。 裴世瑛对李霓裳道:“有劳公主,替天王领一下路。” 李霓裳望向那道离索的身影,心里一动, 到了他的面前。果然和她猜的一样,天王开口, 叫她领他去祖宅里去取那一幅画。 既是裴世瑛的吩咐, 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反对,跟了上去。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到了裴家祖宅。早有人已将君侯之命传到。一名管事提了灯笼正等在大门之外, 领了二人入内, 穿堂过院,一段路后,迂回转到那夜李霓裳曾误闯的院前。 管事轻轻推开院门。 门后屋楼漆黑无光。月光如水, 静静照显出一片空庭。夜风卷过,掠动了墙头与屋顶上的野草和瓦松,发出轻微的擦声,似有佳人正在踏月碎步行来,裙裾簌簌。 一阵屏息等待。风止,簌簌声亦消失了。 佳人早已去,徒留寂寞空庭而已。 李霓裳屏息看着前方那道停在院门口的背影,半晌,见他动了一下,迈步,慢慢朝里走去。 管事跟了进来,入内迅速掌灯,随即退出。 天王迈步走进屋中,停在中央,转颈缓缓环顾四周。 李霓裳停在门外,没有立刻进来。片刻后,见他走到那张梳妆案前,立定了,再也没有移步了,停许久,低声说道:“把画给我取来罢!” 李霓裳立刻入内,拿起一支烛台,转到小隔间里。 内中一切照旧。那一口藏着画卷的长匣依旧还置在架顶之上。李霓裳拿了,匆匆走出去,看见天王还是那样立在梳妆案前,静静对着。只是,案上不再空落落了,比方才多出了一枝木槿。 木槿新鲜,枝叶滴翠。她疑心应是来自裴家姑母的墓旁,不敢打扰,便抱匣停在一旁等待。片刻后,听他悠悠地问自己:“小女娃,你知她为何钟爱木槿吗?” 李霓裳又怎会知道? “为何?”她顺着话,轻声地问。 “我少时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日不是游猎饮酒,便是吟风弄月,作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诗。” “崇正十三年,我十四岁,以质子之身入了长安。记得那时五月,有日酒后兴致上来,呼来一群长安子弟,骑马出城,去赏牡丹,未料牡丹早已凋残,败兴而归。当时黄昏,我走错了道,踏马闯入一片荒丘,路过一条生满了木槿的花道,我见木槿花朵艳美,惜开在荒山野坟之畔,满枝舜华,即将跟随日落枯萎,忍不住停马吟了一首酸诗,叹朝荣夕落,人生无常,韶华更是短暂难留。当时周围全是奉承之声,我自己亦是十分得意,不料这时,一个骑马路过的少年人听见,竟出声笑我,说,诗做得不错,可惜人云亦云,过耳即忘。言罢,纵马便去。” “此人头戴青色小帽,一袭绯紫男袍,肩上负着笔墨书袋,作少年装扮,姿态飒爽,我却又看见她袖下腕肌胜雪,戴着条用草茎穿花做的花串,笑声清婉,分明是个女佳人。我不服气,打马追了上去,将她强行拦住,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停了一停。 天王始终背对,李霓裳自然看不见他的脸容。然而这一刻,她不难想象,在他的面上,应是带出了淡淡的笑意。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对我说,为何世人都只看它朝荣夕落,却不见它夕落朝荣?就算是开在荒山丘墓,那又怎样。五月牡丹已然凋谢,它却自珍自爱,生生不息,难道就不值得人去欣赏?我无言以对,哑口之时,她已是打马去了。当天夜里,我便打听到了她的来历,原是裴家之女,半个月前,她才从河东来到长安。难怪长安贵女如云,我大多见过,却从未遇到过她……” “悠悠苍天,如此薄她!她画舜华,不避它朝生暮死,自己却……” 语声戛然止住了。 天王再也没有和她继续说下去了。 但也够了。 再凭她手中这画卷上留的信息,李霓裳仿佛也看见了后来的大概。 崇正十三年,十四岁的西南世子入京为质,无意遇见了裴家女,就此暗自钟情,或是打听到了她爱绘画,投其所好,有所往来。 到了次年,返回西南的世子对她仍是念念不忘,他想出一个法子,以画圣叶钟离当年留在家族佛塔内的洛神图为饵,引她前来赏画。本以为是一个无望的尝试,不料那年冬天,佳人竟真应邀入蜀。接着,便是画作上提及的崇正十五年。 花朝节后,裴家女儿与世子告别,在离开之前,拗不过世子恳求,留下了这一幅此刻在她手中的画作。 老屋重归寂静。 就在李霓裳亦是情不自禁为之黯然之时,忽然看见天王背影动了一下,向她抬起了手。 她醒神,上去,将那木匣交了过去。 他接过,转身疾步而去,未再回首。 李霓裳默默跟上,快要走出院门之时,忽然,看见天王又停了步,慢慢地转过来身。 李霓裳听见他低声对着自己说道:“小女娃,虎瞳或会听你的话。只要你帮孤,让他认下孤,回到孤的身边,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帮你!”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慢慢摇头:“天王高看了我。我何德何能,怎可能叫他凭空回心转意。” 天王看了她片刻,轻轻哼了声:“你似乎话里有话?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李霓裳回头,又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寂静的月下空屋,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了那年长安野外木槿花道上的女郎的模样。 这一刻,李霓裳对她的感激无以复加。 倘若没有她在生命最后一年里做的那个决定,世上便没有裴世瑜这个人。 而若没有裴世瑜,此生便是到了她李霓裳死的那日,恐怕连何为欢愉滋味,她也是半分也不可能知晓的。 她转回面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天王无论眼界和阅历,都是我这无知之人远不及的。这个道理,天王必定比我更是清楚。” “裴家世代忧国奉公,胸怀万民。二郎君从小受君侯教诲长大,自然秉承家风。假以时日,待他知晓天王是他同道之人,想要叫他亲近天王,想必不难。” 天王静默了片刻。 “小女娃,你言下之意,裴家人心忧天下,以仁义自居,我宇文纵高攀不起?” “大乱之世,魑魅横行,非霹雳手段,何以镇世?田亩连年荒芜,军粮枯竭不继,不去些徒会耗费口粮的无用之民,何以维持军马?没有军马,又如何以霸止乱?都像裴家那样龟缩一隅,将中原便拱手让给孙荣之流的鼠辈?上天不仁,万物刍狗。要怪,就怪生在这个世道,各有其命!我告诉你小女娃,若没有我宇文纵在,天下称王者更加比比皆是,还将会死更多的人!” “至于裴家……” “罢了!”他的神情里掠过一缕阴影,转了话题。 “你果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娃,孤何必与你多费唇舌!他是孤的孩儿,这是不可改的事实。待孤夺了天下,假以时日,孤不信他不认孤!” “江都王打崔昆,孤本无谓,如今却不一样了。崔昆胆敢如此算计他……” 天王淡淡瞥了眼李霓裳。 “小女娃,你也睁大眼,给孤看好了!孤第一个就拿他开刀,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霓裳顿时又想到了长公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曾恭敬的话声响起。 “敢问天王,事已妥否?我家少主来接公主了,就等在外面。” 天王闭口,不再说话,迈步走了出去。 李霓裳随他一道出来,转回到前堂时,看见裴世瑜与兄长一道正在这里等着。 君侯端坐在位,他却在堂中走来走去,不时转头望一眼外面,显然心浮气躁,只应是受兄长压制,这才没有追进去。忽然看见她现身了,立刻走了出来,低声问道:“只是拿一幅画而已,怎如此久?你没事吧?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李霓裳忙摇头,说并无多话,只是寻画耗费了些功夫而已。 他似有些疑虑,目光射向停在一旁的天王,皱了皱眉,却也没再问下去了。 天王宛若未见,只等到裴世瑛也出来了,道:“孤也不会白拿你今日这个人情。崔昆与孙荣此前借着婚事加害你裴家。你也不必再装什么善人,欺世盗名……” 说到此处,他又瞥一眼李霓裳。 “青州太远,你不动,情有可原,只孙荣那里,孤不信你全无想法。孤今夜先将话放下。孙荣很快便将兵疲马乏。绛州泽州不是你能想的,孤势在必得。但潞州,你自己去拿好了!” 绛州泽州潞州,皆是如今裴家与孙荣在河东一带犬牙交错的界州。 天王说罢,不再停留,捏紧手里画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裴世瑛目望天王背影消失,沉吟了片刻,吩咐裴世瑜送李霓裳去休息。 “天快亮了,长生寺那边有你阿嫂在。你们不必再特意去了,就在此处歇一下吧。昨夜都累了。” 裴世瑜应是。 李霓裳这时突然记起瑟瑟,正待和裴世瑜说,见谢隐山入内,向着自己道:“天王之言,公主的那位姑姑,会送还给公主的,公主不必记挂。” 言罢,他朝她与裴世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向裴世瑛抱了抱拳,转过身,匆匆离去。 第76章 裴世瑜遵兄长之言将李霓裳送到她住的地方, 停在了门口。 李霓裳以为他会随同自己入内,再盘问她关于宇文纵取画的事。 她怎看不出来,他对她的回答并不相信。方才一旁是还有人在,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但以他那急张飞的性情,想叫他心存疑窦而不问,恐怕是有些难的。 没有想到的是,他停在门口,并未跟入, 只叮嘱她抓紧时间休息, 说自己另有事,先要去了。 李霓裳本就怕他再追问关于昨夜的事,见他竟不提此事,看去已是抛在脑后, 求之不得,急忙点头应好。 他微笑目送她入内,又嘱鹤儿等人好生服侍, 接着转身离去,低头走在祖宅昏暗的廊道之中, 步伐如常, 似在沉思什么。不过片刻,他的脚步便加快了,疾行到了大门时, 却未立刻出去, 而是停在门后,朝外望了一眼。 裴世瑛还没走,站在远处, 正吩咐裴曾亲自去姑母坟地那里清理狼藉。 千山风雪 第76节 他避开众人眼,悄无声息牵来龙子,骑上马背,掉头横入野地便迅速离去。 谢隐山召齐了隐在暗处的亲卫随天王上路,韩枯松则领一队虎贲在后同行,名为护送,自然了,实际也兼监视。 出去一段路后,离太原府越来越远。韩枯松料他们此行应当确实是为祭祀而来,便停了下来,等那队人马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便领虎贲回去,向君侯复命。 此行是天王执意而为,谢隐山怎可能阻止得住。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此时天也快亮了,他终于放松了一些,领着人继续随在天王坐骑左右前行。 只要再行一段路,便能与等候着的龙门关守将梁胄汇合了。 前方是道山梁。就在一行人马将要上坡之时,忽然这个时候,后方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谢隐山转头望去,在原野渐白的晨曦里,一骑快马风驰电掣一般,正从后追赶而上。 那匹坐骑的速度极快,没片刻,马上之人也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谢隐山看得清清楚楚,来人是位英姿勃勃的年轻人。 竟是裴家二郎君裴世瑜。 “宇文纵!站住!” 他应也看见前方坡上的人马了,一面疾驰追赶,一面在后高声呼叫天王之名。 众亲卫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无不紧张起来。 此处是裴家地盘,众人唯恐是那君侯改了主意为难天王,后面或许还有追兵上来,纷纷聚向天王,将他护在了中央。亲卫长更是发声,让谢隐山伴天王先行离去,由自己领人在后阻挡。 天王方才行在路上,整个人似完全沉浸在思绪里,起初并未留意后方动静,听到呼声,才回过头,往后望了一眼,目光一动,非但没有听从安排,反而停在路上等待。 谢隐山也微微紧张起来。 他的紧张和别人不同。他直觉裴家君侯不会更改主意,后面应当没有其余追兵。叫他不放心的,是这位独自追来的裴家二郎。 他不知对方如此独骑追来,到底意欲为何。 他立刻骑马迎上,拦住人,行礼问道:“敢问小郎君,来此可是有事?” 裴世瑜勒马停在道路中央,起初不答,目光越过马前之人,落向了正被众亲卫紧紧护在中央的天王,面上露出一缕讥嘲之意,撇了撇嘴:“去告诉他,我有话要和他说!叫他有胆就一个人来!” 谢隐山只得回来,将话传了一遍,自然了,言语是稍稍组织过的,只说裴二郎君欲单独面见天王。 亲卫长等人立刻出言劝止。天王望一眼对面之人,丝毫也无犹豫,纵马到了近前。 昨夜已经过去了,然而,裴世瑜心里的那一团疑窦,却是丝毫也没有消散。以他性情,怎可能忍得下去,索性瞒着全部人悄悄追了上来。 此刻终于追到人,见这天王与从前的态度大不相同,紧紧看着自己。 这便罢了,他的神情仿佛有些紧张,甚至似还透出来几分喜悦之情,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下令将自己投入犬舍时的凶残模样? 裴世瑜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而那种困扰他的不对劲的异样感,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他极不喜这天王看着自己的目光。若不是有事要问,掉头便要离去。 忍着浑身不适之感,皱眉下马道:“有胆随我来!” 在身后众人紧张的注目之下,天王慢慢地下了马。 “天王不可!” 护卫长等人见状,冲上来出言阻止。 便是谢隐山,也无法放心。 这裴家小儿的身手与凶狠,众人谁不知晓。天王伤情未愈,单独面对这裴家小儿,万一出事,后果谁也无法承担。 “都站住!谁也不许上来!” 天王抬手阻止身后众人,跟随身前之人前行。 裴世瑜走到附近一处偏地,停了下来,冷眼看着对方跟了上来。 “我问你,昨夜你要公主随你同去取画,许久才走了出来。你到底和她都说了什么?” 他无任何客套,开口径直就问。 天王不过一个短暂迟疑,便应:“ 并无别话,只是寻画费了些功夫,耽搁了。” 裴世瑜端详对面之人,见他说完,双目便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竟无法在他的面上寻到半点说谎的影。 他顿了一下:“那我再问你,在这之前,在我姑母墓前,你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又是什么?” 实在是当时,对方和他说出那一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太过诡异,令他印象深刻,无法忽略。 从那句话的意思,不难推断,面前的这个人,不止与他的姑母有过一段过往,甚至应该与自己,也应当有关系。 然而不及说出,便停了下来。 不止是阿兄,过后再想,他总觉她好像也有事在瞒着他。这叫他如何能忍,自然是要追上来,再问个清楚。 裴世瑜问完,紧紧盯着天王,等着他的回答。 天王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的年轻面孔,慢慢捏紧拳,又缓缓松开。如此重复数次,在一番艰难的犹豫和摇摆过后,当清楚地意识到到对面这年轻人此刻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厌恶之意,终于,强行忍了下去。 “孤当时说,孤从前不但与你的姑母认识,关系不错,便是连你……” “父亲,他也是无法阻拦!” 天王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才挤出来“父亲”两字。 裴世瑜一愣,没想到竟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原来当时那种困扰他的怪异的不祥之感,是自己想多了。 疑窦消除,他顿时感到轻松不少,暗吐出一口气,神情便放松不少。看也不看对面一眼,迈步从对方身旁走过,就要离去。 谢隐山远远看见,立刻上前去迎天王,他却未动。 “等一下!” 天王脱口叫了一声。见他停步转头,望了过来,迟疑了下,道:“李家没一个好东西,全是死不足惜之辈!唯独这个小女娃还算不错。你好好待她,日后有她陪你,你的……姑母,她应该也会放心的……” 裴世瑜本是不愿再和他多说半句话的,但听他是在褒她,便傲然应了一句:“这用你说?我自己不知吗?” 天王一顿,忙顺着他话应了声是,又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你想要什么,也都可以与我说的,我必满足你,就当是给你与那女娃成亲的贺仪……” 话未说完,见他双眉一皱,忙又解释:“你勿多虑。不管你如何想,我与你姑母早年确实极其相熟,就此而言,你也算是我的后辈了,不说别的,便是因你姑母的缘故,我也是应该对你多谢照顾……” “住口!” 天王话不及说完,便被裴世瑜打断。 他面露怒色,“不许你再随意提我姑母!还有!我会稀罕你的东西?” 天王面露苦笑之色,闭了口,不再说话。 谢隐山闪避不及,只得背过身去,作不见状,免得天王过于尴尬。 这许多年来,随着天王权柄渐盛,性情也日益刚愎独断,部下对既敬且畏,就连谢隐山,也早已绝口不提二人少年时的交情,只恪守臣下身份,效力帐前。他何曾想到过,天王竟也会有如此一刻。 裴世瑜呵斥完,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停下脚步。 “老——”他就要顺口又呼出老贼之时,忽然想到姑母。 虽然心中始终无法接受他想象中那神女般的姑母从前竟与眼前这大恶之人曾是爱侣这件事,但既是事实,看在姑母面上,也是不能再如此称呼人了。 “宇文纵!”裴世瑜改口。 “我另有一话,你给我听清楚!” “何为欺世盗名?倘若宽仁待民,便成了你眼里的欺世盗名,你未免也太过小人之心。如此以己度人,贻笑大方,我劝你还是趁早自去天王之号!你也就配滚回你的蜀地,去做一个草头王!” “我裴家堂堂正正,兄长更是胸怀坦荡,俯仰无愧!今早若不是兄长也在,你能大摇大摆说来就来就走就走?下回再叫我听到你敢对我兄长口出不逊,我绝不放过!” 这裴家子话毕,便丢下天王,召来坐骑,翻身上了马背,随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这一番话疾言厉色,实是不给人留半分的情面。 就在谢隐山担心天王又要被气到伤情发作,意外见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定望着前方那道迎着地平初升朝阳正疾驰而去的骑影,久久,一动不动。 “天王,该走了!” 谢隐山出声提醒,见他转脸望向自己,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伯远!你以为此子如何?” 谢隐山几乎以为自己耳聩,竟从天王口中意外听到自己的字。这是二人早年交往之时才会有的称呼。 他一时不敢发话。正斟酌如何回答,听到天王自己已是叹息了一声。 “此麒麟之子,不愧是我宇文一门之标秀!亦天下之大幸!” “伯远你要帮孤!” “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行,定要将他从裴家给孤夺回来!” 第77章 裴世瑛处置完祖屋这边的事, 匆匆赶回到寺中。 此时天已微明,他与妻子结束法会,还剩些杂事。心疼她熬夜, 更知自己若不一起走, 她也不会单独休息,便将余事交待给管事,陪妻子转回祖屋。 一夜无眠,此刻终于消停下来,夫妇随意用几口早膳, 裴世瑜便伴妻子回房。侍女落下卷帘, 挡住窗外渐白的光,白氏草草除妆卧下,裴世瑛脱去外衣,随她上榻。 二人成婚已有七八年, 早就不是少年夫妻,也不管白氏在外人眼里是如何一位端庄又能干的商社掌门、君侯夫人,私下在丈夫面前, 她其实还是一如当初,对他很是依赖。只要丈夫在家, 连睡觉也想他伴在身边醒来就能看见的那种。见丈夫只去外衣, 便知他是想等自己睡着出去,不依,伸臂就将他腰身紧紧抱住, 不肯放开。 “虎瞳和阿娇都已去歇。这里也不是府邸, 你还有何事?昨夜被那天王搅的你就没合眼过,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你!莫非你想骗我睡着, 丢下我再偷偷去哪里逍遥不成?” 裴世瑛被她提醒,今日不是在城中,而是出城到祖地。 原本是有些当地的族老知君侯夫妇今日下来,意欲拜见,但都被裴曾婉言谢绝。今日唯一之事,便是去夏家赴宴,为夏家长者贺寿。但那并非紧迫之事。夏家距此不远,几十里地而已,午后慢慢过去也是不迟。 也就是说,今日他有大半日的空闲。 这实属难得。方才只是他天生的劳碌命作祟,习惯性以为人还在府邸里,大白天不习惯放心卧床高眠而已。 他哑然失笑。除得只剩下中衣,重新躺下。 白氏这才欢喜起来,两人枕上闲谈昨夜宇文纵到来的事,都仍有几分不可思议之感。 “真是没有想到,他竟也会来……” 千山风雪 第77节 她有感而发,闭目叹一声。 “只是可惜姑母。我遇到你时,她便已去。若她还在,看到阿弟长这么大,想必极是欣慰。” 裴世瑛想起昨夜之事,此刻犹觉几分后怕。 阿弟已被对方知晓,那人暂虽忍,日后必会另有动作。 往后再想有从前那样的风平浪静相安无事,怕是难了。 他十来岁便掌家,期间无论怎样千难万阻,皆是无所畏惧。唯独如今这件事,想起来就有束手无策的焦虑之感。 丈夫面色凝重,白氏怎不知他心中隐忧,安慰:“你也勿过虑。阿弟已经大了,性情虽还有些毛躁,却也不是一味莽撞不知道理之人。况且,不是还有公主在吗。只要他二人谐美同心,相互扶持,便是再大的事,又有何惧。” 妻子的话令裴世瑛顿时想到自己。这些年并不容易,却何其有幸,每每涉艰履危之时,必有她不离不弃,始终相随,一路行来,顺利走到了今日。 如此一想,他终于觉得安心些。 曦光透过卷帘入室。裴世瑛看着妻子带倦的眉眼,想到这段时日她的辛苦,除去管事,还要照顾自己,将她搂入怀中,摸摸她的秀发,附耳低道:“你嫁给我,辛苦你了!” 白氏蜷在丈夫怀里,只管闭目摇头,模样娇憨可人。裴世瑛不禁将她搂得更紧,正待温存一番,就听门外传来通报,道是公主来了。 白氏睁目抬头。 两人立刻从榻上翻身坐起,匆匆穿回衣裳,一道出来,看见李家公主果然等在外面。 不等夫妇开口询问,李霓裳上来,将事说了一下。 方才裴世瑜送她回房去了之后,李霓裳又觉他有些反常,一个人也睡不着,忍不住出来到他住处找,发现他并没回房休息,询问仆人,也无人知他去哪里。直觉叫她担心他的去向或与昨夜之事有关,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过来找他二人说事。 夫妇对望一眼,正要出去寻人,这时,裴曾带着永安匆匆赶到,说永安一早看见少主偷偷摸摸单独骑着龙子离去。 当时永安本想跟去,奈何追赶不上,没片刻就被甩得看不见影,郁闷回来,遇见从墓地归来的裴曾,顺口说了此事。裴曾深知少主,预感不对,当即前来告知家主。 裴世瑛问他去的方向,永安指了指,果然,就是天王一行人走的西南方。 裴世瑛心一沉。 不待他开口,白氏已连声催他快去。 裴世瑛带着几名亲卫匆忙上马,沿宇文纵的去路追赶而上。他怕弟弟追上继续寻仇,又想那天王性情几乎无法以常理揣量,这样的两个人单独遇上,万一发生巨大冲突,弟弟再伤天王,天王忍不住将事说出,那么对弟弟而言,恐怕将会是双重的巨大打击。 朝阳从远处荒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裴世瑛全速策马追赶,正焦虑万分之时,看见对面出现一道骑影。 “少主!”随从很快便认出来,喊道。 裴世瑛渐渐看清,弟弟迎风驰马,身上衣裳不见血污,神情看去也是如常,这才略放松些。 裴世瑜一看见对面的人马,便知不妙,忙停下马,正待掉头躲避,听到兄长已在远处厉声呼叫自己的名,知是避不开,只得继续上前,与疾驰而来的裴世瑛遇在一起。 “阿兄你怎会来?”他若无其事地问。 担忧一去,怒意便涌上来。裴世瑛沉面叱问:“不是叫你去休息吗?你竟去追天王?你想作甚?” 裴世瑜怎会害怕兄长这种程度的怒气,从小到大,他不知已应对过多少次,早就轻车熟路,知他只是在担心自己而已,满不在乎一笑,随即解释:“阿兄勿恼。我是有事要问他,方才追上去,说几句话,如此而已!” “你问他何事?” 裴世瑜不欲在兄长面前撒谎,照实将事说出。 “……当时我觉他有话没有说完,阿娇便上来夺刀。阿兄你也知道我,有事若不问个清楚,只怕连觉都睡不着,故追上去问他而已。” 裴世瑛昨夜赶到姑母墓地时,看到的便是李家公主上前阻止,不知在他到前,竟还有这样一回事,暗自又是一惊。 “他如何应的?”他立刻问。 “说什么他从前不但与姑母的关系好,就连咱们父亲,也拿此事没有办法!” 裴世瑜哼一声,“也就是我生得迟。若是当时我就在,我非要他好看不可!也不知他如何花言巧语,竟骗过姑母!” 裴世瑛暗自定了定神:“此外没再说别的?” 裴世瑜颔首,隐去自己最后因他口出不逊又骂他一通的事。 “阿兄既说放他走,难道我还追上去打杀?” 虽然他又瞒着自己行事,但听他讲来,也非全然出于鲁莽冲动,算是事出有因。 姝君的话也对。阿弟虽然从小好动,为此闯出不少的祸,但真说他犯下过什么不可谅解的大错,却从没有过。 不但如此,他在外人面前与在自己跟前的样子截然不同,极有担当,十六七岁起便领兵打仗,立下过多起大小功劳,如今已是军中不得多得的他敢放心将军事交待下去的得力干将之一。 若真的只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怎么可能获得军士信任,叫他们甘心听从他这个年轻将领的指挥?仅靠一个“少主”之名,是根本镇不住这些精兵勇士的。 裴世瑛终于彻底地舒出一口气,也不再对弟弟发教训之言,只道:“你无事就好。快些回去休息吧,晚些还要同去赴宴。” 裴世瑜点头应是。 裴世瑛含笑抬手,为他拿掉肩上沾的一片风里来的草叶,兄弟无事同行而归。 午后,鹤儿带着婢女为李霓裳梳头更衣,预备同去夏家赴宴。 早上虚惊一场,回来后各去歇。李霓裳坐在镜前,任鹤儿她们围她忙碌,有些心不在焉。 伴着一阵渐近的环佩轻振之声,屋外的小婢女通报,夫人来了。 李霓裳转头,看见白氏现身在门口。 她方梳妆完毕,通身华贵,美丽绝伦。李霓裳忙起身要迎,白氏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含笑将她轻轻压坐回去,叙过几句闲话,从鹤儿手中接过一只牙梳,示意鹤儿出去。 鹤儿会意,领着屋中剩下几人一道退出。 白氏坐到李霓裳身边,接手鹤儿的事,为她梳着长发。 春日的午后阳光从近畔一面半开的窗中散射而入,笼在李霓裳的身上。少女如一枝映日的浅玉芙蕖,肤透玉泽,发光鉴人。 白氏由衷赞叹:“我家阿娇真美!虎瞳有福气。” 李霓裳羞红了面,垂颈不语。 白氏含笑一面继续为她梳头,一面闲谈似地和她说起早年夏家祖上的恩情。 “凑巧今日是夏家老夫人寿日,几个月前就来说了。咱们一道过去,给老夫人添个热闹。” 李霓裳的顾虑也正是此事,犹豫一下,终于鼓起勇气。 “多谢阿嫂。只是……我去合适吗?我……” “能不能不去?”她吞吞吐吐地问。 婚礼的当夜都发生过什么,人尽皆知。 在外人眼里,她应当没有资格做裴家的少主夫人。 不止如此,就她自己而言,青州那边的事不断清楚,她也始终无法毫无负担地将自己真正视作裴家的一份子,更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以少主夫人的身份而自居。 去这样的场合,她感到心虚,更觉惶恐。 白氏将牙梳插入她盘起的发髻里,端详一番,满意地点头,接着,她微笑道:“多谢阿娇了。” 李霓裳一怔,抬目,对上白氏目光。 “君侯早上回来后和我说,昨夜若不是你及时阻止宇文天王,此刻还不知会怎样。” 她轻叹口气。 “虎瞳从小大约听说了些关于天王的事,一贯视他为敌。若是毫无准备,突然就叫他知道,只怕会天翻地覆无法接受。” “君侯很是感激。你对虎瞳的用心,姑母有知,也一定甚是感慰。” “走吧,一道去。明日虎瞳便出发去青州,今日你若不去,他怕是会失望。” 李霓裳对上君侯夫人投来的鼓励目光,终于点头,更衣完毕,随她一道出来。 裴家兄弟已在门外等待。 裴世瑛在一旁与管事说着话,他已坐上马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直到看见她现身,眼睛一亮,便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 白氏牵着李霓裳走到面前,他方醒神,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为她二人打开车门,扶持上车。 黄昏,在夏家人的翘首期盼中,君侯一行终于抵达。 第78章 夏母的寿庆, 算是府城今日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桩大事。三日前起,夏家便在街口布设善铺施粥放米,引得全城交口称颂, 今日更是喜庆盈门, 午后宾客陆续登门,车马填门不说,正门通出去的街道两旁,也是挤满了围观之众。 夏家河东大族,历代为官, 传到现今家主夏衡的父祖, 门庭衰微,但有当时义举在,到了如今,家族不但再次显扬, 终日往来之人,皆为驷马高门,更重要的是, 还有着全河东其余任何家族都没有的独一份的殊荣。 早前全城便都在传,夏母过寿, 君侯府不但早早送来夫人亲自备的寿礼, 那面今日悬在夏府寿堂最显眼处的织金寿匾便是其中一样,而且,君侯与夫人也将莅临夏府, 亲自为长者祝寿。 这是何等尊荣的脸面。 临近时辰, 估摸贵客快到,夏衡与众宾客提早来到大门附近等待。管事疾奔来报,君侯夫妇携少主少夫人到。 如此殊荣, 实在羡煞众人。 夏衡大喜,命儿子夏惟钰搀着老母,自己领头,率阖族之人出门列队相迎。 君侯与少主下马,君侯夫人则与一位年貌看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女郎一道从车中现身。 夏府门前一片沸腾。街边民众跟随夏家人与众宾行行拜礼。 君侯命众起身。君侯夫人更是上前,亲自搀起夏母,和她笑着寒暄几句后,将少主与那年少女郎叫到近前,叫二人向夏母见礼。 夏母老眼昏花得厉害,看不清人,只见面前两道模糊的光鲜人影,唯恐认错人,一旁夏惟钰忙引祖母相见。 裴世瑜早前闲暇游猎,夏惟钰常以随行身份同行,两人很是熟悉了。向祖母引荐过裴家少主后,他望向一旁的女郎。 李霓裳认出对面这位夏家的孙儿了。记得前次在红叶寺附近的那间庄子里见过面,还是他亲自引她入内去见裴世瑜的,对他印象不错,此刻见他望向自己,便微微点头,以此致意。 夏惟钰凝目于她,还没开口,裴世瑜早已将这一幕收入眼内,不动声色探臂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握住她手,随即领她上去,主动向着夏家老夫人道:“晚辈裴世瑜携内人拜见老夫人。恭逢老夫人寿诞,晚辈与内人并祝老夫人如松之茂,天赐百福,愿老夫人福泽延绵,康宁永享。” “请受晚辈与内子一拜!” 一位是裴家少主,君侯胞弟,一位是李家公主,裴家的少主夫人。夏母怎敢受他二人的礼,慌忙辞让:“使不得!使不得!少主与公主今日能来,便是给老身莫大的脸面!快快免礼!莫折煞了老身!” 裴世瑜恭敬言道:“老夫人自谦了!且不说昔日恩情山重海深,我身为裴家子孙,理当永铭于心,便是因了老夫人德高望重,我二人也当如此。今日拜寿,乃晚辈与内子应尽之孝。望老夫人勿辞,受此微诚!” 这一幕早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引来,那些正在争与君侯寒暄的人也都停下了,纷纷望向裴家少主和他身边那位被他公然牵住手的年少女郎。 关于这位公主在太原府的毁誉,说起来还颇为曲折。 她刚到的时候,全府城的人都在骂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后来没有她的确切消息。而一位美丽又带着传奇色彩的公主,注定是不可能被人轻易忘记的。不久前,就在众人茶余饭后常还议论关于她的道听途说的传言时,有关她的新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先说她当初也遭受蒙蔽,全然不知婚礼阴谋,是无辜受害之人。又说她不但获得裴家上下认可,还将她奉为上宾。 千山风雪 第78节 这些还在其次,真正叫她风评大变的,是前次天王宇文纵折戟龙门一事。如今连军中上下都知她传递消息的事,坊间更有好事之人凭空想象,舌灿莲花,讲她如何一路孤身穿越宇文纵的乱兵之地,越传越神,以致于如今都开始说她真是仙衣护体,祥瑞转世。 今日这么多民众赶到夏家附近,除看热闹,许多人也是存着那位公主若也到来,便可近距观看真容的念头。 此刻随着裴家少主的表态,夏家大门外安静下去。 裴世瑛看着弟弟,心中颇觉宽慰。夏母还要让,又请君侯夫人帮忙阻止,却听夫人也笑道:“他二人是小辈,成亲后,理当早些来看望老夫人的,此前因事耽搁,今日方来,老夫人受礼便是。” 夏母这才勉强受了,喜不自胜,连声叫夏衡请尊客入内。 夏衡见在场的众多亲友如顾朴谦等人,皆目露艳羡,愈发春光满面起来,一边自己让客,一边叫儿子也引贵客入内。 裴世瑜这才和李霓裳分开,跟着兄长入内。 夏家这晚上华灯高照,高朋满座。男宾以裴世瑛兄弟为中心,女宾这边,自是围着君侯夫人与李霓裳转。 裴家二郎大门前不避众人眼目,大庭广众牵着公主的手不放,少年夫妻恩爱可见一斑。很快,这事就在太原府的一众贵妇中间传开。酒过三巡,白氏被夏家主母请走离席,暂留李霓裳一人,众妇人纷纷上来,和她套着近乎。一名头绕珠翠的妇人领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也走了过来。 李霓裳知这妇人,是夏家亲戚顾家的夫人。方才一进来,她就抢在众人之前拜见白氏,和她也见过礼,令她印象深刻。 这妇人满面堆笑,看着极是和善,李霓裳却不甚喜,总觉她如戴假面,言不由心,更不习惯她满口奉承,又处处强调她与夏家关系亲近,夏家许多事都要听她安排的说话口吻。 顾夫人一来,众妇人都主动为她让位。顾家位高势大,且夏家嫡母早几年去世,如今掌家的继室性情软弱,因而顾夫人在夏家一向有喧宾夺主之态,今夜更是如此,不清楚的外人,或会误会她才是此间主人。 顾夫人命少女拜见李霓裳,说是女儿,名叫宣娘,对公主很是仰慕,希望公主不要嫌她愚钝,日后能够多多往来。 “若是有幸能得公主提携,那便是我家宣娘前世修来的福分。”妇人笑吟吟说道。 宣娘颇有美貌,更兼媚态可人,我见犹怜。跟着母亲站在李霓裳的面前,螓首低垂,目光暗从眼角处飞起,窥了眼对面的公主。 李霓裳颇觉莫名,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顾家与夏家也确实如同一体,便含糊应了句来日方长,日后有机会往来。顾夫人带女儿走后,她也没放心上,扭头只顾张望白氏,这时,这时,婢女走来,说娘子叫她出去一下。 李霓裳暗中如释重负,向身旁那些正和自己说着话的妇人们点了点头,从位上起身,朝外走去,转过一面落地屏风,将要行至外间次席时,听见屏风后坐一处的几名妇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顾夫人。 “……这妇人一心想将女儿嫁给裴府二郎,终日到处讲她顾家如何与君侯府关系亲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家当年对君侯府有恩呢!” “就是!也不自照!她那女儿,如何配做裴家的少主夫人。” “配是自然配不上的,否则裴二郎君早就娶她女儿了。不过,以顾夏两家的关系,看在夏家面上,日后做个侧室,倒是有可能的……” 李霓裳顿悟,这才明白方才那顾夫人的用意,心情顿时低落下去,出神片刻,记起白氏还在等着自己,醒神,忙压住心绪,悄悄从侧旁走了过去,来到外面。 宴堂外灯笼高张,廊上立着待命的夏家仆人,却不见白氏。李霓裳转头,正要询问婢女,一道人影从走廊尽头的一片阴影里转出,朝着自己招了招手。 竟是裴世瑜! 不是白氏,而是他来找她。 李霓裳走去,停在他的面前。 “你找我?”她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 “有事吗?” 他摇头。 “无事。只是方才路过附近,想起你,就将你叫出来。” 他应喝了酒,面庞薄红,轻声说完话,便静默地看着她。 李霓裳一时无话,也不愿进去。想到明早他就要出发去青州,心情不禁愈发低落起来。 二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在这灯笼有些照不到的走廊末处,静静地对立了片刻。 忽然,李霓裳感到耳畔一热,鼻息里闻到他呼吸里带出的一缕淡淡的酒气。她并不讨厌来自于他的这种气味。 裴世瑜俯身向她,在她的耳边低语:“我在那边无聊得很。我想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李霓裳心砰地一跳。耳朵悄悄热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地方,跟他一起偷偷出去。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和他一起。 可是…… 她咬唇,心里感到不安。 “阿嫂等下回来,看不见我……” “等我们走了,我再叫人告诉她一声。她不会怪你的。”他用不容否决的语气替她做主。 李霓裳觉得这样很是不好。但她实在无法抵抗得住来自他的蛊惑,忍不住就点头了。 “好。”她乖巧地应。 他一笑,双目烁着愉悦的光芒,看一眼四周,拉起她手,转身便朝外走去。 第79章 二人偷偷摸摸如做贼般牵走龙子, 从夏家寿堂旁的一扇侧门行出。 近旁几名侍客的夏家奴仆看见,认出人,忙来见礼。 裴世瑜吩咐一声, 带着李霓裳上马, 径自出城。 他并无目的之地。 明日将出远门,下次再和她见,也不知会是何时。剩下今夜这短暂的光阴,只要和她一起,无人杂扰, 便是再回上次那个荒山石洞, 于他而言,也是犹如仙山琼阁云阶月地。 正是春浓时分,太原府外的郊野地里杏雨梨云,草木青青。裴世瑜一臂轻揽身前同骑女郎的腰, 另手随意持缰,放任龙子择向自行。 夜风骀荡,却柔不过身前那一绺随风拂他面颈的发丝。空气中弥漫的扑鼻野花清香, 更是比不过散自她衣领下的诱他暗嗅的不知名的芬芳。 一切都令他感到心旷神怡,懊悔今夜没有早一些将她带走, 竟在那里浪费这良辰美景。 龙子带着主人渐渐靠近汾水, 发现一片它喜食的鲜美芦草,停蹄岸边,不肯再走。 裴世瑜认出这是通往古行宫的路。龙子应是记路, 带着他们转来此地。 距古宫还有数里之地, 但在附近,他知有株古木,据传, 至今已逾千龄,乃春秋陈国桃花夫人路过此地之时亲栽,近畔还有一座石塔,也不知是何年代所立,想是为了纪念桃花夫人而造,可惜塔前石碑漫漶,具体早已微茫不可细考,更不知此木当真是从前的桃花夫人手栽,还是后世文人为赋新词,强牵附会。 美人早已作古,白骨亦成尘土,惟有传说穿越不灭,桃花夫人更是被奉作神女。都说她能护佑女子平安、慷慨赐予良缘,附近的妇人时常来此烧香许愿,祈求神女赐福。 裴世瑜和她说了一下,见她似乎意动,便叫龙子食草,下马领她找了过去,到了,才发现那古木不知何时竟已遭到雷击,过火烧得通体焦黑。 光秃秃一株巨大枯树矗在月下的河畔荒野之中,与近旁那座古塔相对,沉默无声。 裴世瑜见她面露失望,趁她不备,悄悄折来一段新鲜枝叶暗藏袖内,命她不动,自己走到枯木背后,掏出匕首,在树干上刺了一刀,将枝叶嵌入,随即拉她过去,指着笑道:“你瞧,它还活着!你想许什么愿都行!桃花夫人必能感应,定会叫你称心如意!” 李霓裳怎看不出来,这是他为哄自己高兴弄的小把戏,心中却莫名感到几分欢喜,今夜低落的情绪也减了许多。见他笑看自己,便照他所言,搓土为香,对着这一簇鲜枝闭目虔诚祝祷。 圆月缓升,静静地挂在古塔的顶上。 裴世瑜方兴未艾,又亮起火折照着塔梯,拉她登到了塔顶的最高层,停在塔廊的栏杆之前。 这古塔看似不高,实却耸峙,一口气从底攀到顶,虽有他拉手借力,李霓裳还是爬得微微喘息,然而,当环顾四周,月下,汾河如银带一般在脚下回环流淌,不远外古行宫的轮廓也尽收眼底,她不由闭目,迎着吹过塔顶的风,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有一种仿佛已将胸中所剩郁气尽数排出,叫它随这夜风彻底消散的畅快之感。 “你在想甚?方才我见你好像有些心事。” 李霓裳忽然听到他发问,睁开眼眸。 他随意倚着石栏,手里把玩马鞭,转脸过来,正望着她。 她迟疑了下,摇头微笑:“没有。你看错了。” 他又看她一眼,没有追问。 就在李霓裳暗松一口气时,他收起马鞭,抬臂,指着斜上方对她说:“你等着,我去把那朵花给你采来!” 李霓裳顺他指点的方向仰头望去,这才看见中央那座塔刹的顶端长着簇草,开出一朵小花。这是春天野地里随处可见的花,开在这里,想是草籽被飞鸟衔来所致。 古塔年代久远,无人修葺,早已残损,砖瓦随时可能滑落不说,这上面更是生满腻苔,塔尖距落脚的地方又有两三个人高,且是斜面,万一失足滑落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李霓裳不及开口阻拦,他已踩上他方才倚靠的石栏,举臂抓住塔刹的一处飞檐,试了试,借力翻身,人就上了塔顶。 “不要——” 李霓裳惊慌拒绝。 他在塔顶上直起身,回头朝她一笑,望一眼那朵摇曳在塔尖上的小花,便踩着滑腻异常的瓦片,开始往顶尖上走去。 “你下来!我不要!”李霓裳又连声阻止,他却置若罔闻,继续向着塔尖走去。 顶上空间愈发狭小,听着他落足处的瓦片发出的碎裂声,李霓裳的心悬得老高。 知他不会听从,害怕叫喊干扰到他,她只能闭唇,心惊肉跳地看着他终于上到顶端,探手过去,一把摘下那朵小花。 李霓裳终于稍稍松出一口气。 就在她以为他将下来的时候,他竟坐在了上面。 李霓裳不解,担心他万一失足,忙催促他下来。 他非但不起,反而长长伸了个懒腰:“此处风景最好。你不和我说,我就不下来。” 李霓裳一愣,明白了。 这无赖子! 她一时不知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妥协。 “你快下来!我和你说就是!” 他这才起身循着原路下来,一个纵身,人就从上面跃下,稳稳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嗅了嗅方才采来的小花,顺手簪在了她的鬓上。 “快说!”他催促道。 那话实是不好开口。更没想到的是,当她吞吞吐吐,终于将今夜无意听来的关于顾家女儿的事说出之时,他的表情似在忍笑,且看起来忍得十分辛苦,连肩都微微颤动。 “你笑什么?”李霓裳忍着羞耻之感,不解发问。 裴世瑜一面笑,一面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李霓裳心微微一跳。 “什么不可能?”她轻声问。 他终于压下了笑,望着她,正色说道:“我既已有你,往后,不但不可能再娶顾家女儿,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娶任何别家的女儿了!” “我裴家有烈祖母立下的祖训,子孙只得娶一人为妻!” 千山风雪 第79节 李霓裳被极大的惊诧和欢喜攫住,一时反而沉默了下去。 他挑了挑眉,“你不信?不信我就发誓!” 他指着面前脚下那一条日夜流淌的汾水:“我裴世瑜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只娶李霓裳一人,只爱李霓裳一人!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天打雷劈——” 李霓裳急忙伸手,要捂他嘴,不让他说,手被他顺势握住,压在了他的唇上。 “……不得好死……” 他凝望她,一边吻过她手,一边还是将这誓词说了出来。 究竟是怎样的好运,才会叫她如此简单,便得到了面前这位郎君如此坦诚而热烈的钟爱。 李霓裳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感动和幸福紧紧攫住,眼眶忽然微微发热。 “我起过誓,该你了!”他放开她的手。 “快些!你照我所言,重复一遍便可。” 在他的催促之下,李霓裳暗暗呼吸一口气,亦面向汾水,缓缓开口起誓。 “我李霓裳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 她顿了一下。 “……只嫁裴世瑜一人,只爱他一人。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口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紧紧捂住,说不出话来。 她不解地转脸,对上他的一双眼目。 那眼底黑黝黝的,微烁光芒,仿佛落下了塔顶上空的几点星子。 “罢了!你不用和我说的一样。你自己记住今夜誓言便可!” 李霓裳沉默了下去。 他这语气不知为何令她心里感到有些难过。 他看一眼她,又望向她方才指的汾水,略一思忖。 “不行!我从不吃亏的,你还是要说完!你就说……” “若是有违此誓,就叫你下辈子投胎变作这河里的一只小乌龟,被我钓上,我生气,就将你倒转过来,叫你龟壳朝天,任凭你四爪如何扒拉如何转,你也转不过来……” 他的神情一本正经,口里却说着笑话。 李霓裳起初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别样的毒誓,没想到是满口的胡言乱语,落差过大,她一下被逗乐,忍不住抬手打他,不许他再那样拿她取笑。 他哈哈大笑起来,躲她的手,两人追逐打闹,一个不慎,相撞在了塔梯的角落里。 塔梯内狭窄而高耸,火折未亮,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李霓裳脚一滑,险些要从梯上滚落下去时,被他一把抓住,顺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一下安静下来,他亦是没有发声。便如此,两个人在黑暗里相互抱了片刻,也不知是她主动仰面,还是他先低下头,四片唇瓣无声无息地贴在了一起。 一个热烈的亲吻结束之后,他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唇沿着她的面颊,滑吻到她耳畔。 “方才你向桃花夫人许下何愿?” “是不是想和我永远都在一起?” 他喘息着追问。 李霓裳闭着眼,胡乱点头。 他不再说话,再次拉起她手,带她下来,召来龙子,往附近的古行宫而去。 古行宫中灯火亮起,留守将他二人迎入。 裴世瑜将李霓裳带到了那间她似曾相识的宫室之中。 她知这是何地,也知接下来或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她被迫不及待的年轻郎君压在门后,和他接吻,彼此衣裳渐渐不整,她的长发也凌乱垂落,鬓间的那朵小花跌落,掉在两人紧紧相贴的胸间,柔瓣碾碎,沁出的汁水散发出了一缕淡淡的清香。 裴世瑜猝然结束热吻,将她一把抱起,正待送到牙床之上,宫室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杂乱响声。 李霓裳仿佛听见有人高喊起火。应是宫中留守所发。 她从醉酒般的浓情中清醒过来,凝神又听,确定无疑,急忙推了推他。 裴世瑜自然也听到了,抱着她停了步,抬目,慢慢地转过脸,望向窗外,神情极是恼怒。 古行宫中留守不多,若真哪里失火,不趁小火之时及时扑灭,万一失控变作大火,只怕便没上次那样好运了。 “少主!不好了!后殿失火!”此时,一名留守也赶了过来,在外高声喊道。 “你去看看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李霓裳柔声劝道。 他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抱她快步走到榻前,将她放下,随即飞快整理了下衣裳,匆匆奔了出去。 李霓裳独自在床上坐了片刻,无法安心,待因他热吻而变得急促的心跳平复了些,下榻走到门后,打开门,正待察看后殿突如其来的火势,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险些晕厥过去。 一人正立在门外。月光将他身影拖出一道阴影。 “是你!” 李霓裳惊叫出声,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崔重晏。 月光将崔重晏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他看着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她,神情阴沉而僵硬。 “公主既还活着,为何迟迟不归?” “莫非已是忘记旧约,意欲反悔?” 他一字一字,如此问道。 第80章 这意外一幕可谓惊怖至极。 李霓裳瞬间也意识到那一场火的由来, 下意识伸手来到腰间,不料手指触空,这才想起, 近来春暖, 小金蛇懒于活动,且她人在裴家,料不至于危险,故这趟出来并未携它,而是将它留在住处。 这时他人影一动, 向她走来。 李霓裳紧张得心剧烈跳动, 唯一念头,便是不能叫他抓住自己。 出去的路被他堵住,她只能转身往里奔逃,待高声呼救, 只才张口,他已从后一步赶上,猛地闭合上了殿门。 殿门厚重, 这里与起火的地方相距又远,且火场本就嘈杂, 除非近旁正好有人, 否则,任她如何呼喊,一时之间, 恐怕也不会有人能够听到。 万幸寝殿不小, 阻障也多,给了李霓裳腾挪余地。 她一面奋力地逃,一面向着身后追来的崔重晏砸去她能够到的所有东西, 期盼能够拖到裴世瑜回来。但以崔重晏的身手,她怎可能与他长久相持。 崔重晏将一道垂在面前阻挡视线的帐幔猛地扯落,不过片刻,便将她逼到床榻附近。 榻上被衾凌乱,近旁的一张青玉案上,堆着团没来得及穿回去的男女衣物,一条女子的披帛揉得皱巴巴地,拖挂在地,几下躺着一只罗袜。 不难猜知,片刻之前,就在这张床榻之上,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今夜远远看到她与裴家子入这地方,崔重晏便知他二人将要发生什么。然而,在亲眼看到这张床榻之时,一团前所未有的浓烈怒妒还是如他方才放的那一把火一样,迅速地灼红了他的眼。 他紧咬牙关,见她还想绕着牙床再逃开自己,顺势猛推案几。 在几腿与地面快速摩擦所发的刺耳声中,沉重的青玉案滑至李霓裳身前,一下将她去路堵死。 接着,不容她再有任何闪躲,他踩上案几跃到她的面前,张开五指向她攥去。 李霓裳已是无路可退,然而就在此时,看见案上的衣物下竟压着柄匕首。想是裴世瑜方才搁在上的。 她一把拔出,对着崔重晏便举起手中寒光四射的匕首。 “站住!别过来!” 她全身绷紧,胡乱划刺,阻止他靠向自己。 一个不防,嗤的一声,匕尖划断了他的一片衣袖。若非反应得快,只怕手也要被伤到。 他低头,望一眼残袖,慢慢地抬起眼。 “几日不见,公主竟真能说话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阴沉的目光再次掠过床榻和她长发散乱衣裳不整的模样,接着,冷笑了起来。 “只是何其天真!谁能想到,李家公主,竟会假戏真做,当真把自己当作嫁到了裴家的新妇!” 他紧紧地逼视着她。 “你不会以为,只要你躲在此地不回,你便真能就此摆脱你的那个姑母?” “就算你能置她于不顾,你那生下就有的头衔,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别做梦了!我劝公主,哪里来,便哪里回去!此地怎可能是你归属!” 她神色微变,持刀的手不觉停了下来。 崔重晏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语气已是缓和下来。 “今夜我来的唯一目的,便是带回公主,仅此而已!我怎会伤害公主?这一点,难道你心中不知?” 崔重晏已从方才那燃烧的嫉火中平复了些情绪,一面留意她的神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一面极力不叫自己的焦急表露出来。 他必须要趁那裴家子在灭火回来前将她带走。越拖下去,对他便越是不利。 言罢,他紧紧地盯住她,又试探着,往前一步。 李霓裳顿时警醒,又握紧匕首。 “我叫你不许过来!” 李霓裳一面焦急暗盼裴世瑜会,一面飞快想着话,以继续尽量拖延。 “你不是应该回青州吗?怎会来到这里!” 崔重晏听她问及此事,神情又蒙一层阴影。 关于此事,说起来实是曲折。 那日他以为李霓裳葬身黄河,悲愤之下迁怒瑟瑟,更兼瑟瑟知晓他与她的那些秘密——虽然崔重晏笃定,瑟瑟不会将他在婚礼之夜做的手脚泄露给崔昆,告诉长公主倒是有可能,但长公主即便知道了,又能拿他怎样——然而隐秘被不该知的人知道,总是叫人如刺在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李霓裳既殁,害了她的瑟瑟,也就不用活了。 不料在他到后,瑟瑟人已不见,也不知是她自己逃了,还是被人劫走,不知去向。崔重晏作罢,日夜兼程先紧赶回往青州。 千山风雪 第80节 就在他快要赶到,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此前被他留在青州用以策应的崔忠派出一队在城外等他,说是长公主的消息,齐王不知从何渠道得知他私藏甲械,悄悄搜到他暗藏的兵器库,表面不动声色,暗中用各种借口将飞龙右军里由他提拔起来的主要将领架空,怀疑崔昆是想设下圈套等他回来,出其不意对他发难,叫他务必当心。 崔重晏当时极是吃惊。 他这些年在外作战,战绩骄人,暗中自然积累下不少战利,尤其上前与孙荣对战之时,曾占领孙荣的一处府库,一次性收缴甲械千余副,甲械皆为精铁打造,实是少见。他将甲械暗中收起,藏在他位于青州北郊的一处别院之中。 此事做得极是隐秘,只有几个心腹知晓,那些人是不可能背叛他的。也不知这个时候,怎会叫崔昆察知。 此绝非小事。 上位最忌讳的,便是下属异心。下属越是强悍,便越不能留。 事既泄露,无论崔昆作何打算,崔重晏怎还能贸然回归。他派人潜入城内联络崔忠再次确认消息,果然,他在军中的亲信皆被齐王夺权,尚未除掉,恐是不愿打草惊蛇。崔忠为稳住齐王,也没有离开。只叫崔重晏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可贸然回城。 正当他难觅前路之时,有人暗中联络到他,替人传话。 此人便是从前齐王府的那位幕僚上官赞。前次引见老同窗孙荣使者过后,齐王非但没有因他促成两家合盟之功对他加以重用,反而冷落下去,上官赞恐齐王不能容自己,不久,不辞而别,也投奔去了孙荣麾下。 上官赞传信说,大召皇帝孙荣久知他才干之名,极是欣赏,可惜他已投齐王门下,皇帝每每谈及,深感遗憾。昨夜皇帝行宴之际,自己侥幸陪坐在侧,皇帝与左右再次谈及此事,扼腕叹息。他见皇帝求贤若渴,极受感动,仗着过去与君相识,冒昧传信,想邀他叙旧。若他亦是有意,可往会兴相见,到时自己必倒屣相迎。 崔重晏何等聪明之人,怎不知对方言下之意。 上次两家约盟之际,那使者便曾私下向他转达过孙荣对他的欣赏之意,当时他只作不懂,并未加以回应。 此次孙荣再次向他示好。这倒在其次,引起崔重晏注意的,是孙荣如今的所在之地会兴。 那地距离风陵不远。莫非孙荣知宇文纵正在攻打河东,便亲自过去,意图观战,趁乱浑水摸鱼不成。 他并未一口答应,只向传话人询问河东战事的进展。 得到的回答,令他极其意外。 宇文纵非但没有如他所想那样顺利通过龙门关打到了晋州乃至太原府,相反,大军竟已撤退。据说在龙门关便遭折戟,随后匆匆退兵,传言他遭遇刺杀,险些丧命在了龙门关。 短短一段时日,孙荣先失潼关,后丢风陵,他怎肯甘心,收到这个消息,大喜,认为是上天赐下的良机,当即亲自赶去那一带督军,筹谋反击夺回失地。 崔重晏当时直觉告诉他,必是那个消息及时被送到了,裴家军阻止反击,出其不意,才有可能令宇文纵受挫至此地步。 难道她并未死在黄河波涛之中? 崔重晏如何还能忍得住。恰好青州也不能入了,他当即带着人马掉头折返,于昨日再次返回,潜入太原府。 也无需他刺探,进入城中随意一间酒馆,坐下与人搭讪几句,便能听到有关她的各种消息。 这个黄昏,他混在街头拥挤的人群当中,看着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在夏家的大门之外,大庭广众,裴家子牵着她手不放,毫不避讳地炫耀恩爱。 天黑,他尾随在二人的身后,来到那夜这二人曾经举行过婚礼的旧地。 理智提醒崔重晏,她活着便好,如今不是他将她带走的良机。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将她从这里带走。还有更为紧迫的事等他去做。 他应当掉头,立刻就走。 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 “当日我还道公主你已死在水下。” “我不甘心。下水一直找你,想着即便不能将你活着救起,好歹也要将你从水里带出……” 崔重晏并未回答她的话,只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没有想到……原来我在水下苦苦找你之时,你已上岸,丢下我去……” 他的神情语态,叫李霓裳顿时想起当时情景,似也感到几分那时他绝望的样子,不觉闪神。 崔重晏等的就是这一刻,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中夺走。 李霓裳回神,待要反抗,崔重晏又如何会再给她机会,出手如电,立刻将她双臂反扣在了背后,捏紧她的双腕,立刻将她制得死死。 李霓裳稍一反抗,双臂便如要断般疼痛。 “公主勿动,便不会疼。我不会伤害你。” 他看着她煞白的面色,稍稍松了些手劲,又柔声抚慰,正待立刻强行将人带走,这时,只听殿门咣当一声巨响,似被人一脚重重踹开。 伴着一阵急促的奔步之声,李霓裳抬头,看见裴世瑜提剑,疾步冲了进来。 看见眼前一幕,他猝然停步,目光又飞快扫视一圈狼藉宫室,落到崔重晏的身上,当场怒喝:“你给我放开她!” 崔重晏也是一惊,显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快便回来,但很快,他镇定下来,冷冷道:“崔某带走未婚之妻,天经地义!该让开的,应当是你!” 裴世瑜听罢,怒容反而消失,面露不屑之色。 “姓崔的,你算什么东西?长公主一张嘴空口白话,你就拿来和我争?天下谁人不知,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更何况……” 他停了一下,又将对面之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摇了摇头。 “清河崔家曾是何等门第,怎生出如你这般子孙?拜人为父!做人鹰犬!你不过就是崔昆家的一条狗!你凭什么和我争?你也就只配躲在女子身后苟全保命!我告诉你,她要是掉一根汗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我不姓裴!” 这裴家子从头到脚,浑身的每一只毛孔里,都在散发着倨傲的俾睨之态。 崔重晏的心口突突激跳。 当日被崔栩拦在青州城门口羞辱时的一幕,仿佛再现。 林霓裳此刻更是心惊肉跳,并非担忧自身安危,而是被莫名恐惧所攫。 她对崔重晏算不上有过多了解。然而有一点,她却十分清楚,那便是他的傲气,绝对不会比裴世瑜少上半分。 她看得分明,身旁的他在慢慢地捏紧拳头,手背青筋纵横暴起,但一张脸,却出奇地显出平静之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向着李霓裳袭来,她的手心开始发冷。 “是吗?”只听崔重晏轻轻反问一声。 他凝视着对面那个全然不过只是因了出生有所倚仗便敢如此羞辱自己的的侯门贵子,唇边露出一缕笑意。 “裴二,倘若我告诉你,公主她不但是长公主应允许我的,更是她自己许诺甘心跟从于我的,你是不是不信?” 裴世瑜一怔,飞快瞥一眼李霓裳,面上迅速笼了一层淡淡霜意。 “姓崔的,你莫不是白日做梦发着胡言?她怎么可能!” 崔重晏唇角笑意更深。他单手入怀,取出一条簪子,托在掌心,向着对面慢慢地展举。 “裴二,你自然不会认得此簪,因你那时还不识得公主。但此簪却能作证,公主她是甘心跟从我的。” 气氛陡然凝固。 在这一瞬,李霓裳几乎就要站立不稳,勉强撑着双腿,才没有当场软坐在地。 她看到裴世瑜的目光在崔重晏掌心里托的簪上停留了片刻。那是她曾经戴过的。接着,慢慢转向她,神色迟疑,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似的疑惑。 她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面容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如纸,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裴世瑜和她四目相交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她的否认。 片刻后,他的眼皮微跳,一缕浓重阴影在他眼底一掠而过。 “崔重晏!” 他不再看她,猝然转目,神色以随之转为冰冷,目光宛如霜电,射向她身旁之人。 “都是男人,真若有种,那就和我单挑!躲她身后,拿她当盾,算什么事?” “姓崔的,你若是能赢我,今夜我不但让你带着你的人马毫发无伤离开,只要她自己愿意跟你走,我也绝不阻拦!” “我裴世瑜一言既出,绝无反悔!”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靴履之声。 火光引来了在附近驻扎的一支守军,将领带着人赶到,扑灭火后,闻讯冲来此地,见状,登时将整座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何?你不敢吗?” 这裴家子的通身傲气,在这一刻,直达顶峰。 崔重晏盯着对面之人,撒手,缓缓松开李霓裳,拔出佩剑,握在了手中。 裴世瑜头也未回,向着身后众人喝道:“全部退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上来!” 第81章 这间本当旖旎无限的宫室, 转眼变作恶斗之场。 裴世瑜双目似已冒出火星,扑上挥剑便刺。 在剑锋猛烈相交发出的一阵不绝于耳的刺耳铮鸣声中,崔重晏倏然一个反手, 剑刃转向裴世瑜, 在他一侧的臂膀上划出一道血口。 这伤口应当不浅。 血迅速渗出,染红半边衣袖。 “少主当心!” 几个因不放心而守在宫室门口的将士惊声高呼,纷纷拔出刀剑,作势围拢。 裴世瑜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伤臂,抬起眼, 双眸射出精光。 “都给我闪开!” 他喝一声, 一个踏步朝前,剑锋宛如蛇信,直取崔重晏的咽喉。 剑锋速度太快,崔重晏闪避不及, 侧颈应剑而伤。那伤除起初绽出一缕血痕。慢慢地,血从破口处滴落。 不过才如此几个来回,二人便已各自见血。 就连李霓裳也看出来了, 这二人不像是论输赢,从挥刃的一刻起, 便如冲着对方性命而去。 崔重晏绝非泛泛之辈。 裴世瑜若是有个闪失, 她便是万死,亦难辞其罪。 “住手!” 她慌乱地喊了几声。谁也没有听她,厮杀更为凶猛。 李霓裳急忙又冲那几名紧张观望不敢动的将士喊:“快通知君侯!” 这里距府城有些远, 一个来回, 等人赶到,最快恐怕也要天明了。远水不解近渴。然而除去君侯夫妇,李霓裳实在不知, 还有谁能阻止这种毫无意义的搏命。 那些人醒神,转身要走,裴世瑜又厉声喝了句“不许去!”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打斗附近的一扇槅窗竟被扭在了一起的二人撞破,止不住势,两人双双滚落庭中。 千山风雪 第81节 李霓裳追到窗前,看见两条背影一前一后,几个纵跃,转眼出了庭院,不见人影。 她在近旁,便是羁绊。 一出来,二人不约而同就往古行宫外的旷野地杀去。转眼又是几十个来回,除去一开始的剑伤,各又挂彩。 此时早也杀得凶性大发,红眼如同斗兽。兵器脱手,便转为肉搏。缠斗中崔重晏硬生生吃下一记重击,随即迅速反杀,手指扼住裴世瑜的咽喉,将他死死压制在了身下。 就在他咬紧牙关,握起另拳,待砸向裴世瑜的面门,地上的裴世瑜怒吼一声,猛然挺腰。 近身肉搏极耗体力,何况是这种不要命似的打法。斗到此刻,两人体力多少都已有些不支,加上不备,崔重晏一下被掀翻在地,情形顿时转换。 裴世瑜不再给他任何反击机会,紧跟着从地上一跃而起,握拳重击他的太阳穴。 崔重晏眼角顿时出血,人更是险些晕厥,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一时无法动弹。 裴世瑜盯着在身下缓缓挣扎,显已失去抵抗能力的崔重晏,一面大口大口喘息,一面抬臂,抹了把自己口鼻里流出的血。 “姓崔的,你输了!” 他的面容染血,神情狰狞。 “你今日只有两个结局,赢我,你可以走。既然输了……” 他迈着略蹒跚的步伐,走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剑,走回来,停在崔重晏的身畔,低头俯视着他。 “那就去死!” 言罢,举剑,刺向崔重晏的心口。 崔重晏只觉耳骨缝的深处里都似透出来针扎似的痛楚。他勉强提气,凝聚精神,抓起一把尘土,猝然朝他面门扬砸过去。 趁这短暂的间隙,又用尽全力从地上起身,向着附近的汾水奔去。 裴世瑜双目被迷,暴怒不已,向着身后方才追出来的将士高声下令射他。 他话音才落,暗处便射来一排乱箭。 是崔重晏方才等候在外的随从赶到,见状,为救主所发。 场面一阵混乱,将士有的护着少主,有的与崔重晏随从厮杀,有的追杀崔重晏。 待裴世瑜终于能够睁目,再追到汾水河边,只见火把光照出岸边七零八落掉落着的羽箭,草丛中洒落鲜血,他人却已消失不见。 众将士屏息望向少主。 “去找!” “一旦找到,格杀勿论!” 裴世瑜望着漆黑的河面,寒声下令。 搜索持续一夜,并无结果。 裴世瑜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的。 李霓裳一直在等消息。煎熬着,心神不宁,忽然听到外面起了脚步声,急忙奔出,抬头,当看见他的样子,惊了一下。 他立在阶前,面庞沾血,双目通红,唇角和身上挂彩,衣裳撕裂数处,模样看去很是狼狈。 晨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袖,他一动不动,望着停在了门后的她。 李霓裳那颗悬了一夜的心,非但无法放下,另外一种忧心,又悄然爬上心头。 她什么也不敢问。只迈出门槛,到他面前迎他,轻声道:“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不应声,李霓裳只好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拉他进来。 他也没抗拒,只是沉默地跟着她入内,又任由她为自己解衣宽带。 除去破损的血衣后,他安静地登上坐床,坐了下去。 李霓裳跪坐在他的身旁,用素帕沾水,小心地为他擦去面上的血污。附近营队里的军医也赶到,为他处置臂上伤口。待军医退下,李霓裳道:“你饿了吧?我叫人送些吃的来!” 说完,她急忙忙地转身要去,却见他慢慢转过脸来,问道:“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他回来后,开口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李霓裳心咚地一跳。 这一刻还是来了。她知道,躲不过去的。 她慢慢抬眸,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 她顿了一下,先问:“崔重晏如何了?” “投水跑了。还在找。” 他只简短地应了一句,青肿的唇角便紧紧地抿起。 获悉如此一个消息,李霓裳一时也不知是如何的感觉。 是遗憾那个人带着自己的“污点”仍活着,还是为他侥幸逃脱而暗自松出一口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迎上他的目光,低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裴世瑜的面庞上浮出一缕显然夹杂几分惊异的阴影。 他看着她,仿佛全然不知疼痛,将他已受伤的唇角抿得更紧。 纵然昨夜心中已是翻来覆去想过数遍,她该如何解释,才能最大程度将自己摘清,获得他的谅解。 然而此刻,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她忽然又有一种无从说起的茫然之感。 那些想好的饰辞,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觉虚伪。 她说不出来,对着他时,也忽然半点都不想说。 她定住神,鼓起全部勇气,将当时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讲她如何主动约崔重晏见面,讲她如何用簪子在他掌心写字激他,问他敢不敢要她,以及,最后如何被他取走。 讲完,她看着他沉默而僵硬的样子,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轻贱和无耻。 倘若不是因为昨夜的意外,她原本应当是要欺瞒他一辈子的,是不是?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良久,他都没有反应。李霓裳慢慢垂下颈子,一动不动。 “就这样吗?没有别的了吗?” 忽然,他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再次响在了她的耳边。 她慢慢抬头,见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和他对望片刻,闭了闭目,睁开眼,正要开口,他忽然又抢在前道:“罢了!不用说了!你当我没问吧!没事了!” 言罢,他转面朝向那面破损的窗,看着窗外渐白的晓色,片刻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仿佛想让自己更清醒些,随即便从坐床上起了身。 “昨夜害你受惊,是我的错。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去看看搜人是否有了进展!我去一下,等完事,我便来接你。” 他对她柔声说完,扶她坐下,又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即转过身,朝外匆忙走去。 李霓裳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抑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等一下!”她喊道。 裴世瑜停在一幅垂地的纁幔之畔。这是此前为婚礼而布置的。大片的用珍贵的丹雘所染的深红帐,将寝堂饰得喜庆而不失庄严。 李霓裳慢慢站了起来。 “我想了想,既然已经说了,还是和裴二郎君你全部说完为好。” “真的不用说了。” 晨风入室,卷动落地的纁帐,不时绕扑在他肩上。 他一动不动,没有转回身,只背对着她,如此重复一遍。 “我与他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你我举行婚礼的前夜。” 李霓裳没有照他所言停下,继续自顾说道。 “那天我已下定决心,无法坐视齐王与姑母利用婚礼来谋害你们。我想做点什么弥补,但凭我自己一个人,恐怕难以达成。我便想到了他。” “天黑后,我将他约到河畔帐中,表达我的想法,希望他能设法提醒你们,以及向边关传信。凑巧,我知道你裴家可能有一笔先祖留下的藏宝,我告诉了他,加上……” 她顿了一下,看着前方那道纹丝不动的背影,紧紧捏拳,任指甲深深地插入手心,借这疼痛之感,才能叫自己有勇气继续将全部的不堪都说出来。 “……加上以身相许。” 她闭了闭目。 “他答应了。当时就在帐中。若不是瑟瑟闯了进来,我与他那时就应当已有夫妻之实……” “住口!” 他突然喝了一声。接着,他全部的坏脾气,都仿佛被身畔那一张正随风扑拂在脸面上的帐幔给惹了出来,暴怒地挥臂,一把拽下。 伴着一道轻脆的裂帛之声,那帐幔自他头顶的高耸画梁上如霓霞般坠落,最后,凌乱地堆在了他脚边的地面之上。 李霓裳又见他猛然转头,双目投在自己的脸上。 “我叫你不用说的!你听不懂吗?” 他咬着牙,双目仿佛冒火,恶狠狠地说道。 李霓裳从未见过他如此凶恶的样子。 她慢慢闭唇,凝视着他愤怒的样子,极力忍着,不叫自己红了眼眶。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深深呼吸,片刻后,当再次开口,声音又缓和了下来。 “没事。真的没事。” 他盯着她脚前的地面,口里重复着说了几遍。 “你休息。我去去就回!” 带了几分仓促,他转过身,踩着满地的落帐,大步走了出去。 第82章 千山风雪 第82节 卫将邓蟒带着人手, 从昨夜一直搜索到了天明。 少主对那入侵的青年显然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无论是为讨好少主,还是为着立功的目的, 他自然都会不遗余力。 与那人一道的随从昨夜几乎全部被杀, 只剩一二人趁乱逃脱,应与那人同行。邓蟒从本营召来了全部能调用的人手,一部分在河畔野地上搜,以防他万一已经上岸,剩余人沿河两旁搜查, 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方。河滩的大石后、堤岸的凹洞里、水边的草丛深处, 统统不能放过。遇大片芦苇搜查不便,便放火焚烧。 就这样一路找,一路烧,然而, 一则天黑河阔,二来,汾水这段水域支流众多, 水路四通八达,纵然众人已是尽力, 找到天亮时分, 除烤熟了芦苇丛里来不及逃走的数十只水鸟,要抓的人却无影无踪,不见下落。 少主一直同行。看得出来, 随着时间流逝, 他的怒气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愈发填胸。他的臂伤也不轻,却只撕下衣裳临时胡乱扎住而已, 到天将亮时,血仍未完全止住。邓蟒见他面无人色,一张脸白里透青,唯恐他有闪失,再三苦劝,总算将他先劝了回去,自己继续带人搜寻。 到辰时,一大群人已折腾大半夜,又饥又困,这时,远远见少主骑马沿着河岸又至。邓蟒赶忙迎上,见他已是更衣,但觑他面色,却比走之前,仿佛更为阴郁。 便小心翼翼禀说,暂时还是还没下落。言罢见他停在马背之上,眺一眼沿着河岸延伸出去的大片莽原,一把拽下随身的一面令牌,便命随从持着,去将驻得最近的云旗、武视二营全部数千人马也立刻调来,加入搜索之列。 云旗武视二营负责太原府城防卫,从前只听君侯一人号令。去年起,君侯特许,少主凭着令牌,也可调用,但前提,是要有特殊的紧急要务。 邓蟒不禁暗自咂舌,心中不禁愈发好奇起昨夜那青年与李家公主的关系。 到底是出了何事,才会叫少主如此大动干戈。 虽觉饥乏,但少主如此态度,他又怎敢提及休息,于是转身,正要喝令手下打起精神继续做事,这时,河岸上又疾驰来了几骑。 “君侯来了!” 有军士看见,喊道。 邓蟒回头。果是君侯到了。 昨夜没等到寿筵结束,弟弟便带走李家公主,悄然离去。 次日他就要动身出门。他夫妇也是过来人,只要公主自己愿意,二人自然也不会过多干涉,便当不知。谁知回到府邸,到下半夜,竟收到行宫出事的消息,夫妇急忙起身,连夜一道赶了过来。 方才抵达行宫,只剩李家公主一个人坐着,看去神情怔忪,眼圈还有点红,似刚哭过,却强作无事模样,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言辞中,更全是自责之意。 裴世瑛担心弟弟,叫白氏陪伴公主,自己立刻去追。 照公主说法,弟弟再次离去,和自己到来也是前脚后步,然而他却一骑绝尘,裴世瑛一直追到这里,才追上了人。 那名要去调兵的虎贲看见君侯到了,忙上去拜见。 裴世瑛一眼看见他手中令牌,停马问了一声。虎贲不敢隐瞒,转头看一眼少主,说了出来。 裴世瑜这时走来,喊了声阿兄,便催虎贲立刻出发。 虎贲看着君侯,一时也不敢动。 “还不快去!” 裴世瑜变色,冲那虎贲厉声喝道。 裴世瑛对上虎贲投来的求救目光,迟疑了下,略略颔首。 虎贲如逢大赦,赶忙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你们继续搜人,待那二营的人到了,再去休息。”裴世瑛吩咐邓蟒。 待众人退散开来,剩兄弟二人在河边说话。他打量了眼弟弟的模样。 他虽换过衣裳,人看去齐整了些,眼底却布满血丝。 “公主说你受了伤,昨夜一夜没有休息。你回行宫去吧,这里有我!” 裴世瑜摇头:“我这小事而已,怎能劳动阿兄。我很好!阿兄请回,不用担心。等我事毕,我自己回!” “你的事就是阿兄的事。听话,快回吧!” 然而,任裴世瑛如何劝,裴世瑜也是一动不动,固执不走。 裴世瑛眼前不禁浮现出方才来时所见的景象。河边连路过火,到处都芦苇丛烧过之后烟熏火燎的痕迹,河边烟火弥漫。 不知情者,还以为是敌情到来,烽火传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昨夜到底都发生过什么,全貌自然不得而知,也不方便细问。但从李家公主简单的描述里,他也能猜到大致。 那崔重晏也实是熊心豹胆,做这样的事。 莫说弟弟如此性情,便是换做是自己,只怕一时也是无法冷静。 他无奈让步:“也好。我也无事,那就一道罢。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姓崔的胆敢如此冒犯,岂能容他来去自如!” 裴世瑜转身上马便去。 裴世瑛目送弟弟背影消失,随即自己也加入搜索。 午后,那两个营的官军全部到位,对这一带进行筛网式的搜查。 又半天过去,黄昏到来。 裴世瑜已是一天未进饮食,却丝毫不见疲倦,依然带着人在查找。 邓蟒轮班回来,找到他,见他双唇干裂,递上随身带着的一只酒嚢,又苦劝起来:“卑职方才遇见君侯,君侯叫卑职若看到少主,就和少主说一声,让少主先回……” 裴世瑜一言不发,自顾仰脖,大口灌饮。 这时,远处传来一道呼唤之声:“少主!少主!前方有情况了!” 裴世瑜倏然抬目,望一眼,一把将酒嚢砸在地上,人便纵身跃上马背,邓蟒急忙呼人跟上。 这里是河流的转角之地,附近长满芦苇,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对面。 虎贲们不但在此地找到经过刻意掩盖的足印,随着搜索深入,很快也发现了几点新鲜的血迹。 这个发现叫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早已召来更多的人,将这片芦苇地包围起来,慢慢缩小圈子,向着中心搜去。 裴世瑜亲自带着一队人,循着血迹往里而去。 地上的血滴变得越来越清晰。包围圈也越来越小。最后,在抵达一片生长最为浓密的芦苇深处之时,他停了下来。 足印和血迹在这里消失了。 一块巨大的滩岩,静静地矗立在前。 裴世瑜缓缓抬起视线,目光从地上的足印和血迹转到这块岩石之上,盯着,许久,一动未动。 他身后的众人都已做好准备。 只要少主一声令下,便立刻冲上,将那躲在石后的人抓住。至于留下性命,还是当场大卸八块,那就看少主的心情了。 邓蟒更是跃跃欲试。 为了抓住这个入侵者,他从昨夜开始,就没喘过一口气。早在心里将那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底朝天。不过,这厮也确实顽强,受伤的情况下,面对数千人的围捕,竟也能坚持到这个时候。 好不容易终于搜到,这若不抢着立个头功,实在是对不住自己。 然后,前方的少主不知何故,却迟迟没有下令。 裴世瑜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岩石,目光仿佛穿透了岩体,落在对面。 他的神情更是绷得紧紧,紧得他那一张俊面也几乎为之扭曲。 良久,只见他慢慢抽出佩剑,攥在手中,迈步,在身后那许多道目光的注视下 ,一步步地走到岩石之前,停了一停,蓦地举剑,向着岩石一角重重斩了下去。 伴着一道尖锐刺耳的金石相撞之声,剑刃所过之处,岩角迸裂。 一块破碎的大石,从岩体上应声掉落在地。 突如其来的响声,将还隐在附近芦苇从中的水鸟亦惊得四处乱窜,一时鸣声不绝。 邓蟒和众人不解,反应过来,正待上前询问,只见少主已是收剑,转身冷冷道:“传令收队。不用找了!” 说罢,他迈步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少主这举动的意思。 邓蟒更是困惑不已。 少主分明对那入侵者痛恨万分,似要将他碎尸万段。 人真抓到,就在石后,他却突然又放过? 纵然心中一万个不解,然而,少主已经发话,人也走了,众人只能听令,向着伙伴呼喝了一阵,纷纷收队,跟随离去。 崔重晏无力地靠坐在岩石背面的地上,闭目,听着周围的脚步之声渐渐远去。 当耳畔重新归于寂静,他松开了紧握在手的原本预备用来最后自裁的一柄匕首,慢慢睁目,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 他已明了。 这个裴家子,必是知道了此前他与她之间的那些事。 以对方的傲气,怎能容忍自己曾经对裴家施过的恩。 哪怕那并非出于自己的本心。 他调动大队人马,大动干戈,一天一夜,不肯停歇,终于搜检到了自己,在最后的关头,却又放他一条生路。 这不过是那裴家子在向他宣告一件事,当初自己所施的边关传讯之恩,他还清了。 二人之间的这个梁子,非但不解,经此一事,反而更是不能化解了。 往后再见,不是他死,就是他死。 第83章 裴世瑛这一天带着人手活动在汾河的对岸, 到了傍晚,眼见日暮西山,手下还是没有任何回报。 等天一黑, 搜索将更加困难, 而且,除非崔重晏已死在某个尚不为人知的角落,否则,时间拖得越久,便越难找到和他逃脱有关的有价值的路径线索。 他的眼前浮现出弟弟切齿的模样, 显是对此人已经恨之入骨。倘若这回抓不到人, 就让他如此逃脱,恐怕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此事都将会成弟弟心中过不去的一桩心病。 思及此,裴世瑛不再有任何犹豫, 正要叫人再去调来更多人马,连夜继续搜查下去,挖地三尺, 也是在所不惜,这时, 一名虎贲奔来向他禀报, 道少主已是收队归来。 “人抓到了?”裴世瑛问道。 虎贲摇头:“并未见到。” “是已经死了?” 虎贲再次摇头:“也没有说。只说少主带队归。” 裴世瑛不禁疑惑。 千山风雪 第83节 以弟弟性子,正在这气头上,除非抓到了人, 或者已亡, 否则他怎可能自己就这样折返。 他立刻返回,远远望见弟弟立在河畔。 太阳一落下山,天色便迅速阴暗下来, 野风更是转为劲疾,呼啸掠过河堤,掀得岸边茵草起伏如波。他双目盯着脚下水流湍急的河面,也不知在想什么,全然不觉自己到来。 亦或风杂过大,附近的邓蟒等人已是纷纷上来迎他,弟弟还是毫无反应。直到一名虎贲靠近,提醒一声,他才惊觉,猝然转过头来,看一眼,转身走来。 裴世瑛更是大步向他走去,会在一起,裴世瑜的面上便露出笑意:“阿兄你回了?走吧,我在等阿兄。” 他环顾着四周的冥冥暮色。 “人应是抓不住了。罢了,都散了吧!” 他平静地说完,自顾召来龙子,上了马背,低低地喝了一声,龙子载着他便去了。 裴世瑛并未上去追问,待他走得稍远些,望向等在一旁的邓蟒。 邓蟒憋得已快胸闷,见状,不待君侯发问,立刻上去,飞快地将方才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又觑着君侯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道出自己的疑虑。 “……石后十有八九应藏了人……少主不知何故,却……” 正说着,忽然看到君侯皱眉,盯了自己一眼,急忙打住。 裴世瑛转头,眺着那道渐渐消失在旷野里的骑影,沉吟一下,道:“石后未必藏人。少主体恤你们辛苦,全散了,收队回去,明日全体加餐。” 邓蟒一怔,随即会意,忙顺着君侯之言点头应是,又喜出望外地道谢:“那卑职就代弟兄们多谢君侯与少主了!” 裴世瑛点了点头,叫人将收队的命令传遍,自己上马全力追赶,终于追上弟弟。 二人同行,裴世瑛见弟弟异常沉默,一路上竟一句话也无,未免又有些担心。然而,涉及情事,他知自己便是说再多,恐怕也是无用,只能靠他自己消解了。 白天出去至少百里。当兄弟回到行宫之时,已是子夜时分。 这个白天,白氏带着李霓裳,一直盘桓在用作起居的明心殿内等消息,等到此刻凌晨,还是不见丈夫和阿弟回,心中早也惴惴不安起来。 自己尚且如此,李家公主是怎样的心情,可想而知。 从一早她到来开始,公主便为昨夜的事再三赔罪。看得出来,她不但极为自责,更是自惭万分。白氏再三地劝解,她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了些。随后,白天剩余的时间里,她的言行看去和平日也是无二。但白氏怎会不知,她心中的担心和焦虑必定远甚于己,作出无事的样子,不过是不想自己为她费神而已。 她越是如此克制,白氏便越是心疼,心里盼着阿弟能早些回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阿弟平安归来,他二人将此事早些揭过,李家公主心里的负担才能减轻些。然而左等右等,天黑夜深,始终不见人回。 就在片刻之前,白氏观她心神不宁,已是到了坐立不安无法掩饰的地步,实在不忍,索性提议一起到行宫门外等待。依然无果。夜风实在太大,无奈再次入内。 她满面疲态,白氏劝她先去休息。这时,婢女带着几分喜悦的通报声传来:“君侯和少主回了!” 白氏心中一松,和李霓裳对望一眼,正待出去,伴着一阵脚步之声,丈夫身影已是出现,急忙迎上。 “阿弟呢?” 白氏顾不上别的,开口便如此发问。 “一道回了。”裴世瑛转头望向门外。 李霓裳落在白氏的身后,一时停了脚步,紧张地看着,竟不敢透口大气。 门外果然应声转入一道身影。 裴家的那位二郎也走了进来。 他的眼底笼着层淡淡血色,透着疲态,但面上却显出笑意,看去已是如常。和白氏点了点头,唤了声阿嫂。 白氏吁气,这才问了句搜查的事。 裴世瑛没有作声。 “地方太大,未曾找到。罢了!” 裴世瑜简单地应了一句。 白氏看一眼他,又望向丈夫,直觉有所隐瞒,但也未当场细问,只看了眼始终未曾发声的李霓裳,借口夜深乏累,朝丈夫使了个眼色,退走,剩他二人独处。 寝堂早已收拾好了,连那一面破裂的窗,也修复如新,看不出半点前夜曾经留下过的狼藉痕迹。 婢女们将一桶桶的热水倾入一只巨大的香木浴桶之中,备妥浴膏并浴巾。 李霓裳正在酝酿勇气,待走向这个与她一道回到寝间的年轻男子的身前,为他宽衣,甚至,也可亲自服侍他去洗浴,却听他说道:“我不累。你应当乏了,先去洗罢!” 说完,他抬臂,自行解了衣带,除去外衣,丢在一旁的案上,接着坐到榻沿之上,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李霓裳一顿,应了声好,慢慢转过身去。 她独自入得浴间,褪去衣裳,坐入浴桶。 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浸满她全身的肌肤,为她舒缓从前夜起累积至此刻的全部疲乏。 这本当是个享受的时刻,她却魂不守舍,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外间那个人的身上。她闭着双目,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猜测他此刻在做甚,揣度他的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然而,外间始终静悄悄的,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更等不到他走进来。他仿佛已经不在那里了。 水微微发凉,开始浸冷少女的肌肤。李霓裳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一缕雾气悄然从闭着的眼角里渗出,与浴汤残余的一点热气混合,消失不见。 她睁开眼眸,自己扶着浴桶出来,拭干身体,裹上衣袍,慢慢走出来时,脚步停了一停。 原来是他睡着了。 他已接连两夜不曾合眼。 应是筋疲力尽,在等她的时候,竟这样倒头在榻,和衣便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李霓裳的心里忽然觉得稍微好过了些。 她默默看了片刻,蹑足走到榻前,拿起一幅被衾,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不敢扰他安眠,自己来到那张梳妆案前,登上坐床,坐了下去。 时辰一刻一刻地流逝而去。 下半夜,这座古行宫的周围万籁无声。她独自对着案头上的一盏烛火,在寂天寞地似的等待中,渐渐感到疲倦。 终于,她困极,再也支撑不住,胡乱地趴在梳妆案上,也睡了过去。 不知这样睡了多久,连梦境都充满混乱和凝涩。当突然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麻,好似遭人在梦境里痛打过一番。 有人将她从坐床上抱了起来。 她不敢睁眼,蜷缩在那人的怀里,装作继续熟睡。感到他将自己抱着送到了那张他方起来的榻上,接着,被衾将她身体盖住了。再接着…… 就在她以为,或许将要发生些什么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 片刻后,耳畔传来一道轻微的利刃出鞘之声。 她偷偷睁目,看见他盘膝坐在她坐过的地方,微微低头,就着案头的残火,正在用一块罗帕,擦拭着他那一把匕首。 他拭得极为仔细,一遍遍,不厌其烦,利刃寒光闪烁。终于擦完,他用拇指抹过锋刃,似终于满意,长长吁出一口胸气。 残烛熄灭。 黑暗中,匕首归鞘。 他仿佛随意躺了下去,等待天明。 晓色在窗外渐渐显现。 天光方见微亮,他无声无息地坐起身,走到榻畔昨夜丢着他衣裳的案前,望一眼榻上的人儿。 她蜷在被下,一动不动,睡得很熟。 他轻轻拿起自己衣物。在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中,忽然,榻上的人儿动了一下,一条雪臂膀从被下探出。 李霓裳睁开眼眸,望着他的身影。 裴世瑜察觉,转面,朝她微微一笑。 不过睡了一二个时辰而已,他看去精神奕奕。 “你再睡,不用起来。”他解释了一句,又拿起自己的蹀躞带,待要系上,手忽然停在腰上,顿住。 李霓裳坐起身了。 被衾从她的肩膊上滑落,凌乱堆在腰上。 在榻前年轻男子的注目之中,她抬手,慢慢地,一寸寸地解开了衣襟。 少女动人的胴体,仿佛晨曦薄雾中一朵沾含新鲜露水才打开的娇柔花苞,毫无遮掩,完全地显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晚一点儿走,应当也是无妨。” 她鼓足她这辈子迄今为止或许可称是最大的一腔勇气,凝望着对面的人,用带着微微颤抖的嗓音,向他发出邀请。 前夜过后,浓重的歉意和愧疚之感,便将她整个人深深地攫住。 无论君侯夫人如何抚慰,都无法令她减轻半分。 因她已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的愤恨。 隐隐约约,她也有一种感觉。 无论他从前表现得再如何大方,当她的过往,真正全部摊开在他的面前之时,还是深深地伤害到了他的骄傲。 这更叫她感到无比惶恐和忧愁。 她害怕,芥蒂一旦在心,往后只怕再也无法彻底消除。 她该怎么办才好。 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目光落在她的身躯之上,她一颗心砰砰跳动。全身血潮都似迅速地聚到他目光此刻停留的那片雪脯之上。这令她的双颊甚至雪颈,都为之染上一层淡淡的粉晕,美得不可方物。 她探身向他,用她发凉的手,抓住他的一只手,牵引着,将他整个人带了过来,叫他坐在榻沿之上,再将那只大手压在自己暖呼呼的胸上,暗盼能够索取来自于他的安慰。 他却仿佛失去动弹的能力,任她引导,一动不动。 李霓裳压下心中变得愈发浓重的羞惭之感,再一次鼓起勇气,又从榻上跪起,将自己柔软的身子贴靠在他的后背之上,两条藕臂穿过他的腰身,从后紧紧地环抱住他。 细碎的亲吻落在他的后颈之上。她的手也穿入他的衣襟,弄乱了他方穿好的衣裳。 当柔荑穿过松开的蹀躞带,游移向下,快要到达那危险地时,这年轻男子忽然抬掌,将那一只在衣下诱着他的手,牢牢地按住,阻止了它的试探。 李霓裳一呆,慢慢止了亲吻。 裴世瑜闭了闭目。 “昨夜回来太迟,来不及和你说。”他开口道。 千山风雪 第84节 “我已替你了结你和那姓崔的事。昨日我留他性命,放他去了!往后你不再欠他什么!你和他更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转过面,望向身后的她。 “剩下的,只是我与他的事!” “将来他若再犯我手上,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他切齿说完,将那只僵在自己衣下的手轻轻地抽了出来,接着,站起身。 “还有,我也想明白了。你此前嫁我,确实是缘名失实。我若不明不白就要了你,我裴世瑜算什么东西,往后又如何立足于世?” “今日我就动身,去和你的姑母说清楚,也替你彻底了结你和她的关系!” “你等我回!” 他说完,将李霓裳的衣裳连同被衾一道拉回到她肩上,又抚慰似地,拇指轻轻抚了抚她两瓣如失色蔷薇似的唇,随即整理好行头,最后操起匕首插入靴靿,全部收拾停当,快步离去。 第84章 定下东行计划后, 裴世瑛早早就为弟弟打点好了出远门的一切事务。从路线、沿途接应、消息传递乃至盘缠、伤药等这种细枝末节,无不考虑周到。 其中最为重要的随行,虽是裴世瑜自己从五百虎贲亲兵里选出来, 无一不是久战沙场随他出生入死过的锐士, 但裴世瑛还是将自己的亲卫队长侯雷也调来加入。他不但对裴家忠心耿耿,更兼熟悉道路,老成持重,此行跟在弟弟身边遣用,最是妥当不过。 然而, 即便安排已是如此周到, 还是有人放心不下。 此人便是大和尚韩枯松。 为免引出任何与公主有关的不必要的猜疑,裴世瑜此行连本家的那些叔父叔祖也是全然不知。 他是除裴世瑛夫妇之外唯一知晓裴世瑜去向的人。 原本他也未被告知,只道裴世瑜有事要出去一趟,并没放在心上。这两日他人在红叶寺里, 昨夜听到细作消息,放心不下,一早便赶了回来, 在城外的路口,撞见一队虎贲整装待发, 知是要与裴世瑜同行的, 一问,果然如此。 他关爱徒弟,自然停下, 叮嘱了几句, 叫众人务必上心,在外保护好少主,尤其是, 有事千万不能全部由着少主脾气行事。众人叫他放心,说侯副将也会同行。 侯雷极得君侯信任,娶的妻是夫人身边的鹤儿,平日几乎就是君侯的影,从未见他离开过。这回到底是要去往何地,君侯竟安排他也同行? 大和尚再问要去何方,众人却又不说。 纵然裴世瑜早已领军作战,独当一面,但在大和尚的眼里,他依然是从前那个长不大的风风火火的少年。又见众虎贲话说一半,怎能放心,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见君侯与少主停在庭中,正在话别,侯雷果然立在一旁,立刻上去,开口便问虎瞳要去哪里,所为何事。 裴世瑛知大和尚的性情,此事既被他撞见,他又关心,不说他恐怕不会罢休,然而又深知他嘴。 上次就是因为他失言,惹来了宇文纵这尊大佛,险些弄出大事,这回更是事关李家公主,怎敢叫他全部知晓,便含糊提了一下,说去青州有事。 “青州?那边如今正不太平,虎瞳这个时候又去作甚?”韩枯松追问。 就在几日之前,裴世瑛刚收到飞鸽传书,送来青州那边的最新情况。 江都王陈士逊用兵如神,出其不意,利用孙荣与齐王相持的矛盾,设计引两方冲突,自家黄雀在后。不过短短一段时日,便连奏凯歌,顺利拿下宿州和徐州。 如今乘胜追击,正在攻打沂州。 齐王此前一心占稳宿州和徐州,将注意力都放在孙荣那里,又料定孙荣如今掣肘颇多,一时不敢和自己翻脸,因而,并未做好全力应战的准备,对此前一声不响的江都王更是没有多少防范,且实话说,也没真正将对方放在眼里。他没想到,江都王竟如此横插一脚,猝不及防,节节败退。 一旦沂州失守,青州便岌岌可危,而齐王实际并无多少可据之地。 江都王偏安已久,此次突然犯难,显是有备而来,更有传言,他实际已投效天王宇文纵。 也就是说,青州如今三面是敌。这一回除非齐王与孙荣再次和解,孙荣出兵助他,否则,他应当很难全身而退了。 韩枯松的嘴缺个把子,头脑却是极好,问完,面上露出狐疑之色,望一眼沉默着的裴世瑜,忽然,想到唯一的一个可能。 “莫非是不放心那个长公主?虎瞳此行过去……是为保护她?” 他瞪大双目,又问。 既已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裴世瑛只得点头,随即压低声提醒,勿将此事说出。 韩枯松一口应下,叫他放心,“我晓得!”接着立刻又道:“人带得太少!我也要去!” 齐王不用说了,难保狗急跳墙。那个陈士逊和君侯的关系,更是一言难尽。万一叫他知道少主过去,意图对他不利,也是难说。就算最后有君侯夫人保底,劳动夫人,怕是不美。 “大师父你不用去!” 不等裴世瑛开口,裴世瑜自己便当场拒绝,见他还要再说,道:“当真不用!我还嫌人多了!” 他平日常独来独往,此次原本也只带上七八人而已,最后扩成二十人,确实是裴世瑛强制。 “何况大师父你太吵了!” 见韩枯松似还要坚持,他又加上一句。 韩枯松被噎了一下,瞪他一眼。 裴世瑛责备弟弟,随即转向韩枯松:“多谢大师父对虎瞳厚爱。人手确实够了。何况咱们这边也需大师父的助力。” 如今局面复杂,河东与孙荣的交界之地随时也有可能发生异动。韩枯松只好作罢,然而终究是不放心,想了想,说自己有话要私下叮嘱,将裴世瑜拉到一旁。 “大师父还有什么事吗?” 裴世瑜已全部准备妥当,只待她和阿嫂过来,最后辞个别,便立刻动身出发。 韩枯松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你要当心长公主!” 他顿了一下。 “那个娘们,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别看她如今寄人篱下,论阴险狡诈,蛇蝎心肠,她和齐王匹夫是旗鼓相当,谁也不输给谁!否则她怎么能把她侄女当诱饵来勾你上当?” “大师父!”裴世瑜面露不快,“不许你这么说阿娇!” 韩枯松改口:“是,是,你勿恼!我不是说小公主不好。我说在说这个长公主!她自己早年过得不顺,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和她一样,不对,最好比她更为悲惨!虎瞳你一定要当心她!” 他扭头看一眼裴世瑛,见他和侯雷在说话,将裴世瑜又叫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我晓得,你此行全是为了公主。我有一策,保证你往后再无烦扰!” “何策?”裴世瑜问道。 韩枯松抬臂,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青州那边不是乱起来了吗?你到了后,不如找个机会干掉她,就说没遇到,她死在乱兵阵里了,谁知道真假!” 裴世瑜沉默了下去。 “你听我解释!”韩枯松继续劝说。 “小公主自然是极好的,我一开始误会她,是我不好。但她这个姑母,不是我说,就是个累赘!不是大师父不解风情。冒犯说一句,小公主再好,有如此姑母,你娶到她,未必就是好事——” 见裴世瑜皱眉,又要开口,大和尚摆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 “长公主委身齐王,又用侄女联姻,图的是甚,不用我说,你想必也清楚。就那么点事而已!除非咱们供她,把挣下的家业全都给她,否则,只要她在,迟早必会连累咱们!” “我这一趟就是代阿娇去的,就是和她把事交待清楚!”裴世瑜应道。 大和尚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君侯当真认为能交待清楚?我看未必。” “便似你当初从青州传回消息,说要娶李家公主。我不信君侯那时当真赞成,只不过,他知你属意那女娃,不愿拂逆虎瞳你的心意罢了!你大师父我说话直,你要怪便怪,怪我,我也要说!如今事又来。倘若她只要些咱们给的起的,看在公主面上,君侯必定不会吝惜,但若哪天,她要的是咱们的地,咱们的人,到时怎么办?也都给吗?” “李家那女娃,若当真能狠下心,不管她如何,那也罢了,只是我看难。到时候,虎瞳你夹在中间……” 大和尚的脑袋晃得仿佛拨浪鼓。 “总之一个字,难!反正她不死,后患无穷,你小子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还不如趁这天赐良机,你去除掉她!退一万步说,就以她对咱们曾经做下的事来论,杀她也是天经地义。就算是老天爷来了,也判不了我们不好!” 裴世瑜慢慢摇头。 “不行。此事阿娇不会点头的。我若真做下,她不会原谅我!” 韩枯松气得顿脚:“谁叫你告诉她?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这时,伴着一道女子渐渐行来的裙钗擦动与步足之声,两人立刻噤声。 “我知大师父你为我好,但往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我尽力而为便是!” 裴世瑜最后低声如此说道,在韩枯松投来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转头朝已过来的白氏唤了声阿嫂。 韩枯松看见白氏带着几个婢女来了,身影出现在门廊后,立刻面露笑容,也唤一声夫人,随即暗自叹气,退到一旁。 白氏笑着走上来,说天气转暖,他这一趟出去,时日怕不会短,给他备了两件夏衫,昨日忘记收入行装,方才走到一半,才想了起来。 裴世瑜道谢。 白氏看了眼左右:“阿娇呢,怎不见她?” 一早起身后,李霓裳便和白氏在一起,也一道出来送行。这衣裳是白氏亲手归置的,怕婢女拿错耽误时辰,想着离别在即,阿弟和她应当有很多话要说,方才便叫李霓裳先来。不想这会儿自己都到了,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裴世瑜环顾四周。 白氏正要打发人回头去找,一抹身影已是及时出现。 李霓裳匆匆上前,为自己的迟到解释了一番。她方才走路,不小心闪了下脚,找个地方坐了一下,这才迟了。 “已是无事。阿嫂放心。” 她微笑道。 白氏看她走路样子,确实不见有异,点了点头,领着众人先便去了,剩他二人说话。 周围的人一走,她便垂下了眼眸。他也沉默了下去。 气氛仿佛一下变得怪异了起来。 “你的脚,真的没事吗?” 片刻后,裴世瑜打破沉默,轻声问她。 李霓裳依旧垂目望地,只微微点了点头。 裴世瑜注视着她螓首微垂的模样,脑海中浮出了今早的事。 他竟拒绝她。 倘若几天之前,如今的他去和他说,他会拒绝她,他定会以为是自己吃错药。 然而此刻,他没有后悔,半点也不觉后悔。 心中的一股火气,直到此刻,仍是没有消解下去半分。 就在昨日,他明知崔重晏就在大石之后,只要走过去,便能轻而易举杀了他。 千山风雪 第85节 然而,他还是放过了。 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平白受下任何人的施恩。 更不能容忍她欠下人情。 尤其,对方竟还是崔重晏。 同样,她曾受到过的羞辱越多,便越叫他恨自己的无能。 在没有为她解决这些之前,他何来的资格,去占有她。 他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如此去做。 “你安心等我回来!” 他再一次地向她留下如此一句话,怀着心中暗自隐忍的,无法向任何人言明的一缕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之情,上马离去。 李霓裳随了送行之人立在道畔,望着他率着一行人往青州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尘路的尽头之处,不觉怔了。 暮春的黄河两岸,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景色丝毫不逊江南。 傍晚,一条渡船横在一片水流平缓的渡湾口。在船头船尾的甲板之上,或坐或站,聚着几名貌似渔夫实则神情警惕正在瞭望四周之人。 船舱之中,设有一张酒席,崔重晏正在舱中,与一人对坐。 他是昨日抵达此处的,到了后,很快联系上了此前曾给他传信的上官赞。 上官赞这些时日原本也奉命在这一带等候,见他终于到来,大喜过望,约定在此见面。 崔重晏既肯赴约,显是已经不容于齐王,走投无路,见面自也无须套话,几杯劝酒过后,便又谈到孙荣对他的延揽之意。 “酒酽春浓,如此佳时,能再与崔将军相见于此,我实是欣慰!为替崔将军接风,我今日特意命人在在河中打捞鲤鱼。想前朝时,为避讳李家姓氏,食鲤竟成禁忌!而今天下情势早已大变,大召皇帝雄兵百万,傲视群雄,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崔将军年少英杰,从前在崔昆那里,大材小用,怎比得过我大召皇帝折节待士?只要崔将军肯投效……” 他看看而言,指了指河对岸的方向。 “陛下此刻就在会兴,我可引见。往后,崔将军才真叫鱼跃龙门。莫说富贵荣华,便是……” 他停了一下,觑一眼崔重晏。 “陛下有一女,貌美无双,号安阳公主,与崔将军乃天作之合。只要将军点头,天家娇客之位,虚置以待!” 崔重晏面露感激之色,起身向他拜谢,再次入座之后,喟叹了一声。 “我功亏一篑,私藏甲械,竟被崔昆知晓,遭他追杀,落到如今地步,是我太过无能。承蒙陛下不弃,我怎敢不应?更蒙先生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我敬先生一杯,往后还请多加关照!” 上官赞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等崔将军做了天家娇客,就是我求将军看顾了!将军受伤,还是不必强饮了,且先记下,日后咱们再聚。” 崔重晏正色道:“多谢先生体谅。此最后一杯,我先干为敬!”说罢,正要饮下,上官赞又关切道:“将军来了,飞龙军中那些效忠于将军的将士,不知该当何去何从?” 崔重晏道:“先生放心。我虽不能入城,但崔昆一时还不敢动他们。待我暗中传讯回去,他们收到消息,自然就会一道行事,反出青州,前来投奔。” 上官赞大喜:“好!崔将军果然筹谋深远!应当我敬将军才是!” “不过,要想事成,崔某还需向先生借一物。” “何物?崔将军尽管说!我必无所不应!”上官赞一口应承。 “请先生先饮,饮完我再借。” “好,好。” 崔重晏含笑看着他端起酒杯,仰脖,饮杯中之酒,无声无息地抽出事先暗藏在袖中的匕首,朝前挥臂一抹。 伴着一道咽喉深处突然飞溅而出的血花,上官赞瞪大双眼,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崔重晏,手中酒杯更是笔直落下,被崔重晏稳稳接住,轻轻地搁回在了案上。 “老匹夫!你当我不知吗?甲械之事,分明就是你设计使人告到崔昆面前去的!” “既如此,我便借你人头一用!” 他一手死死捂住上官赞那张正在努力张翕的嘴,压低声冷冷说完,另手再次握刀一送。上官赞登时气绝。 崔重晏轻轻咳嗽一声。 坐在外面船头上的崔交听见,突然暴起,拔刀横斩向身边那几名上官赞的随从的腿。 在接连的惨呼声中,那几人毫无防备,转眼便都断腿倒下,被崔交一一杀死,踢入河中。 除掉人,他冲入船舱,入目便是一具歪在流满血的甲板上的无头尸首,立刻上去,丢入黄河。 崔重晏慢慢裹好包在衣裳里的头颅,命他将船划上岸,又一把火将船烧了。 他立在岸边,目光从熊熊的火上慢慢转向太原府的方向,盯了片刻,随即收目,不再停留,提起头,在渐渐压顶的苍茫暮色之中,连夜向着青州赶去。 第85章 刚下过一场雷鸣电闪的磅礴大雨, 位于青州附近一片临时驻下的营地里,满眼泥泞,到处都是狼狈挤在帐中躲雨发着痛苦呻吟的伤兵, 空气里漂浮着马粪和污血混合的潮湿气味, 久久不散,嗅之叫人作呕。 齐王坐在大帐之中,正在与麾下议事。他的面容憔悴,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再也不见昔日的威仪模样。聚在他身旁的诸多将领亦个个神情沮丧, 谁也不敢贸然发声。 偌大的坐满人的营帐之中, 竟然鸦雀无声。 就在不久前,在拉锯之后,曾被齐王寄予厚望的有着青州第一险的白虎关失守。 江都王陈士逊的兵马朝青州城又挺进一步。 青州城的门洞实际已经如同大开,被破, 将是无可避免的结局。 从白虎关失守后,军中便人心浮动。一个消息正在私下里迅速传播,道齐王已做好弃城的打算了, 世子崔栩连夜往北奔去齐州,目的就是提早打点, 好将那里当做最后一个可以用来据守的大本营。 但是所有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 若真走到那一步,失去腾挪之地,即便能够利用天险拒敌, 从此也只剩下苟延残喘。 如今要说还有什么希望, 那就是孙荣能够迅速发兵相助。 为了得到借力,齐王不但彻底放弃对徐州宿州的争夺,答应若是赶走陈士逊, 两地不但仍归大召所有,而且,愿意奉上孙荣很早前便垂涎的原本属于齐王的博州之地。 今日应当会有消息回传。 田敬已经等了半日,焦灼不已,不顾泥水溅污靴履,在大帐外走来走去,不住地翘首张望辕门方向。 “报——” 终于,伴着一道洪亮的通传之声,一匹快马踏着泥泞冲入营房,在两旁军士的猜疑注目之中,向着大帐疾驰而去。 田敬知是消息到了,赶忙上去,从信使手中夺过信报,随即匆匆入帐,疾步奉到崔昆面前。 崔昆飞快取出,看了一眼。 田敬与众人怀着最后一缕希望,屏息等待。当看到齐王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信报,许久没有作声,他勉强定下心神,从齐王手中接过信报。 只瞥一眼,心便咯噔一跳,彻底绝望。 派去求见孙荣的使者回报,孙荣不在洛阳,根本没见到面。据说前段时日,他在会兴附近练兵,应是想要夺回对潼关一带的控制权。不料这个时候,北面的冀州刺史范方明忽然联合武节、卢龙等节度使发布檄文,痛斥孙荣是丧伦败行的无德之徒,僭越称帝,妄以天子自居,荼毒中原,遂联合南下,替天行道,攻打洛阳。 联军兵势汹汹,短短时日之内,便打下邢州,直指魏州。再下去,洛阳危险,孙荣被迫转兵北上,前去平叛。 也就是说,他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怎可能发兵来助齐王。 早就有过传言,这范方明因遭孙荣猜忌,畏惧身家性命,暗中早与宇文纵暗通款曲,以求庇护。 他叛出大召,并不稀奇。但早不动,晚不动,偏偏这个时候跳出来,联合另几名同在北方的节度使一道发难,名为反对孙荣,实则于齐王而言,也无异是给了扎心的致命一刀,彻底断绝希望。 齐王脸色灰败,咬牙说道:“传本王的命,撤密城兵马,限三日内回兵,协助青州防卫!” 白虎关与密城是青州在南面的两大拱卫,呈东西犄角之势。 齐王原本还寄希望于救兵到来,助力夺回白虎关,重筑防线,故在密城始终留有一支重兵,由他的一名亲信统领。 如今夺回白虎关的希望破灭。 陈士逊可以绕开密城,从白虎关直接攻打青州,那么密城的防守,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齐王没有明说,但众人心中无不雪亮。 退走齐州,看来是无法避免的选择了。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言。 就在气氛压抑难当之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疾奔踏水的脚步之声。 “禀齐王!好消息!好消息!” 一名副将满身泥泞地冲入大帐,满面皆是狂喜之色。 “禀齐王,白虎关那边刚刚传来消息,陈士逊失利,后退一百里!关城又被咱们夺回来了!” 众人惊诧不已,纷纷发问。 田敬也醒悟过来:“怎么回事?怎又夺回关城了?” “据说是右将军回了,众将士士气大振!右将军出其不意,领将士夜袭,打得陈士逊措手不及,被迫后退!” 崔重晏暗藏甲械之事被齐王察知之后,齐王按捺不住,将飞龙右军中的将领来了一个大换血。百长之上的中高层军官,全部由自己人代替。后来得知崔重晏获悉消息,不敢再回青州,本还想将包括崔忠在内的十来名头领全部杀掉,以儆效尤。但又考虑这些人在右军中颇有威望,害怕此举可能引发哗变,更是听说,崔重晏可能通过上官赞已被孙荣延揽过去,这才醒悟,自己可能中计。 他恼恨不已,但在此关头,还需孙荣助力,怎敢翻脸,更不能杀那些人了,只能暂且留下性命。 当时甲械事发之时,陈士逊尚未发兵来袭。等战况不利,尤其听闻右军士兵普遍无心作战,敷衍上命,即便以贻误战机之罪,杀过几个带头之人,也是无济于事,齐王未免暗自懊悔。原本应当再隐忍一段时日。但那时,一切已是无法更改了。 谁能想到,崔重晏竟会在这个时候回归。 大帐内变得鸦雀无声。 田敬更是惊呆,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愁,急忙望向齐王。 齐王早已从座上霍然起身,神情惊疑不定。 “报——” 就在此时,帐外又传来一道通传之声。 “右将军到!正在辕门之外,求见齐王!” 大帐内的青州众将再也掩不住惊诧,纷纷低声议论起来。田敬更是冲出大帐。过泥水坑时,不慎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跌得满身污泥也是不顾,爬起来,一口气径直奔到了大营的营门之后。 一人停马营门之外。在他的身后,是身着盔甲的军士。他们的甲衣上沾着泥点和污血,显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方转到了此处。 消失近小半年的右将军崔重晏突然如此现身,引得整个大营都起了一阵骚动,连许多负伤的士兵也不顾伤情,出来挤在辕门附近,默默观望。 崔重晏坐在马背之上,手中提着一只包裹似的东西,看见田敬露面,投来冷冷目光。 “崔……崔将军!别来一向可好?” 田敬反应过来,说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 千山风雪 第86节 崔重晏未加理会,自顾下马,从田敬身边走过。伴着足上皮靴一路踏溅出来的水花,他大步走到大帐之外。 早有持戟为他掀开帐门。他径自入内,在两旁投来的无声注目之中,走到齐王面前,解开手中包裹,显露出内中一颗用生石灰腌过的人头,摆在地上。 “上官赞!” 众将认出头颅之主,正是那个此前逃去投奔了孙荣的上官赞,纷纷惊呼出声。 “我来迟一步,害义父受惊至此地步,是我的罪!请义父宽恕!” 崔重晏看着面前的齐王,向他行了一礼,开口说道。 他的神情是恭敬的,语气更是如此,便仿佛此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还是那个提头为齐王攻城略地的螟蛉义子,而齐王,也依旧是对他信赖有加的恩主与义父。 空气仿佛凝固,帐内更是陷入死寂。 齐王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到地上人头之上,神情变了数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从座上走到崔重晏的身边,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不知道,这些时日,为父对你是日思夜想!” 他说完,恨恨拔出佩剑,将地上那颗人头猛地劈成两半,犹不解恨,又呼人入内,指道:“上官赞居心险恶,栽赃陷害右将军,害我险些错失忠义之子!将这人头示众三日,再马踏成泥,以震慑宵小!” 持戟奉命执行。 帐内气氛松了下来。众将点头附和,气氛一时融洽无比。 “来人,率队回城!右将军此番刚回,便立下大功!本王要为他接风洗尘!” 帐内欢声笑语。齐王也笑着亲自要领崔重晏出营回城,崔重晏却立着不动,只望着齐王,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周围的笑声慢慢消失。众将又都屏息敛气。 齐王与崔重晏对望片刻,目光微动,忽然,转向左右说道:“此子既忠且勇,此次更是救我于危难,殊勋异绩,非我亲儿,远胜亲儿。反观崔栩,鲁莽无礼,屡教不改,不是能胜任大事之人。本王当择贤继位,何况他本就是我崔氏之人!” “来呀,给我传话出去,即日起,废黜崔栩世子之位,立崔重晏为世子!” 齐王话音落下,四周之人无不惊呆,田敬更是变色。 “没听见吗?还不拜见世子!” 齐王环顾众人,冷冷说道。 众将这才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田敬也勉强挤出笑意,急忙和众人一道,向着崔重晏下拜,改口呼他世子。 齐王带笑看着这一幕,待众人行礼完毕,命人布告出去,此事大定,不再更改。 第86章 当夜齐王大摆宴席, 从田敬起,青州上下之人一律改呼崔重晏为世子。席间齐王与崔重晏谈论天下形势,说到兴起之时, 开怀畅饮, 气氛极是融洽。 宴罢,崔重晏以前线军情紧急为由谢绝齐王挽留,连夜动身离开。 田敬亲自送崔重晏走出宴堂,状极恭敬。 “世子如今是众望所归,更是我青州军民的仰仗, 务必保重, 千万不可再像从前那样,亲冒弓矢之险。” 崔重晏颔首而去。田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立刻转身入内,见齐王依然坐于案后, 也不知是醉酒还是疲乏,闭目一动不动。 田敬命左右全部退下后,起初不敢贸然发声, 立候片刻,实在忍不住了, 试探道:“难道当真要将辛苦打下的基业, 全部传给一个外人?” “此子野心勃勃,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绝非甘愿久居人下之辈, 我早就看出来了。” 齐王睁眼, 目光阴沉,缓缓地道。 “我早也后悔,不该由他坐大, 只是骑虎难下,一时找不到缘由。原本想着借此机会,能将他一举除掉。他若死,右军无主,自然归我掌控,也就不会有随后的失利!全怪我一时疏忽,竟忘记了那个贱妇,以致于功亏一篑——” 齐王想到长公主坏事,忍不住还是咬牙切齿。 “罢了!” 齐王吁出一口气,拂了拂手。 “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无用了!世子应快到齐州了吧?” 田敬彻底松下来一口气。 虽然从一开始听到齐王当众宣布改立世子开始,他便断定,这不过是迫于情势的权宜之策,但随后,齐王在筵席上的态度太过诚挚,还感叹若早日做出如此决定,青州也不至于会有如此劫难,语气中颇多感慨,叫田敬难免都开始忐忑起来,唯恐齐王当真做了如此打算。 “是,将要抵达!” “传我口信,叫他到了后,无论这边情势如何,暂时都不要回来了,就照原定计划,好好先稳固齐州!”齐王沉吟道。 “我这就派人给他悄悄传信,叫他务必先沉住气!一定要等到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他说完,转身匆匆朝外而去,刚打开门,惊骇不已,猛然后退一步:“崔……” “世子!”他反应过来,立刻改口。 “世子不是走了吗?怎又回了!” 崔重晏立在门外,显是已将方才他二人的对话尽数都听入耳内。两名原本负责守卫的持戟此刻则低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崔重晏正眼都未看他一眼,便径自跨入,朝着齐王走去。 齐王也是没有料到他会去而复返,方才惊怒起身,抬手已是拔出佩剑。 崔重晏停在他的面前,仿佛没有看到一柄正指向自己的利剑,行礼过后,开声道:“我方想起来,回来便未见长公主之面,待拜过再走,却不知长公主去了何方?” 齐王发觉长公主私下传讯坏事之后,方察觉她与崔重晏早已背着自己勾结在了一起,极为恼恨,只觉她与那李珑如同鸡肋,自然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留下,又怕她在身边继续坏自己的事,当时便命人将她送往李霓裳从前住过的那个地方,名为养病,实则先拘押起来。 见崔重晏如此态度,一时定住,进退维谷。 崔重晏等待片刻,向着齐王下跪叩首,完毕起身,他对上齐王惊疑的两道目光。 “我崔重晏自小无依,投奔义父,承蒙义父栽培才有今日。义父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固非良善之辈,却也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早前对义父有所防备,不过是为自保而已。” “我可对天发誓,只要义父信守今日之约,往后诚心待我,咱们从前怎样,往后还是怎样。” “我崔重晏,绝不敢行大逆不道之举!” 他望着齐王,最后一字一顿,如此说道。 齐王看着他,脸上的阴云消去,慢慢收回手中之剑,面露宽慰笑意。 “好,好。得你如此佳儿,我心甚慰!”他不停地点头。 “至于长公主,她前些时日身染重疾,我是怕青州万一不保,故提早叫人送她出去休养了。算着时日,她应当早已到了,也该有消息回报。收到我便叫你知晓!” 崔重晏略一沉吟,“莫若将人接回为好。义父以为如何?” 齐王拍了下额:“是!我儿所言极是!之前是无奈之举。如今你回来了,情况自然大不相同。我这就叫人去将她接回!” 他望向田敬。 田敬赶忙应是,正待出去,崔重晏已道:“如此小事,便无需义父费心了。义父若是信得过,还是我叫人去接罢!” 齐王自然应允。崔重晏便行礼,随后正要离去,恰好这时,通报之声在外响起,道前些日护送长公主的人传回信报。 齐王命人入内。 伴着一阵纷乱的脚步之声,外面冲入一个身上染血之人,正是前些时日被派去押送长公主的那名将官。他禀说出事。 原来去的路上,长公主因气恨忧愁,加上一路颠簸,一病不起,耽误行程,一行人竟遭遇一股江都王刺探的军队,寡不敌众,被迫逃亡,对方紧追不舍,长公主知自己累赘,为保护李珑,命他带着李珑先去,由她殿后,吸引追兵注意,他这才得以脱身,将李珑送到地方之后,连夜赶回,向齐王禀事。 齐王起初吃惊,醒神过来,问道:“她如今人呢?” “当时卑职在夫人身边也留了几个人。其中一人冲杀出来与卑职汇合,说同伴皆死,夫人被抓,如今人应当就在江都王的手里……” 这将官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齐王皱眉。 李珑还在便可,那妇人的死活,并不如何要紧。但,有一点不好。 谁都知道她是自己夫人,万一遭受羞辱,与己而言,实是有失脸面。 思及此,齐王心中不免懊悔。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将她除去,留个李珑在手,便足用了。 崔重晏却是闻言变色,目光冷冷盯着地上的那名将官。那人察觉到他眼中的杀气,惶恐不已,不住磕头求饶。 田敬正要出言,为自己的人开脱,这时,又传来一则紧急军情。 这回送信来的,是奉崔重晏之命正领兵守着白虎关的崔忠。 崔忠送来的紧急信报里说,江都王重整旗鼓,这一次,亲自带领重兵前来攻打白虎关。不但如此,竟将长公主也绑在阵前,以此要挟青州军出来对决。否则,便将她充作军妓,好叫天下人都知,齐王是如何一只无能至极的缩头乌龟。 那江都王的军队虽然刚吃败仗,但非但没有影响士气,反而愈被激发出来斗志。更听闻他许诺,只要攻下青州,便准许部下在城中劫掠三日,以此作为对青州的报复手段。 对方的渴战之心可想而知。因而崔重晏在回来前,命崔忠避其锋芒,暂勿正面迎敌,只需利用城关死守,先消磨对方心志,与此同时,也是给自己争取尽量多的整顿时间。 谁也没有想到,那江都王竟会用如此的方法,来逼迫对决。 “岂有此理!陈士逊果然是卑贱小人,如此行径,令人发指!” 齐王脸色发青,恨恨骂道。 崔重晏的神情亦变得有些难看,不再停留,转身匆匆离去。 他连夜行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白虎关,崔忠迎他入内。 他大步登上关楼,朝外望去。 就在城关之外,两山相夹的一片野地之中,密密麻麻驻满江都王的军队,旌旗蔽日,阵列分明。 在队列的最前方,距城关数十丈开外的不远之地,一架高高竖起的攻城云梯之上,竟真用绳索吊着一名妇人。 妇人披头散发,耷拉着头颈,曝晒在烈日之下,人悬在半空,仿若一只用稻草扎成的人偶,被大风吹得晃晃荡荡。情状极是不堪。 “已这样吊了三天。” 饶是崔忠素来狠绝,此时也是不忍再看,只低声向着崔重晏说道。 崔重晏没有立刻说话,只凝视着城关外的长公主。 这时,他立在城楼上的身影被下面的人看到。一阵喧哗声中,一名将官纵马出列,来到云梯之旁,指着空中的长公主大声说道:“你便是崔重晏?我家王上还道你的好义父被吓破了胆,连夫人都不管了!可是终于想通,肯派你来再与我王大战一场了?” 长公主被下方的喧哗声惊醒,吃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透过披散长发,当看到崔重晏时,失神的双目突然圆睁,死死地盯着他,一眨不眨。 崔重晏与她遥遥相望片刻,忽然抬手索要弓箭。崔忠不解,只茫然递上。 崔重晏接过,慢慢弯弓搭箭,瞄准对面的妇人。 他的神情冷酷,目中透出一缕杀意。 千山风雪 第87节 崔忠这才顿悟,心下更是了然。 这是要给长公主一个痛快,免得她再遭受更大的屈辱。 长公主凝视着张弓待要射杀自己的崔重晏,面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在猎猎的大风里,她颤抖着张开干裂得出血结痂的唇,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你替我告诉霓裳!等到长安光复的那一日,务必记得将我遗骨带回,埋在祖宗地旁,好叫他们知道,我没有玷辱长临长公主的名号!我已尽我之力,无愧我的姓氏——” 鲜血从她因了喊话而破裂的口唇上不停滴落,溅在下方那将官的头上。他仰头望一眼,又见崔重晏已张满弓,竟是真要下手射死这妇人,不禁也是暗自心惊,急忙下令,叫部下迅速将人放下。 绳索一砍两断。 长公主一被放下,便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将官又看一眼关楼上的那道人影,迟疑了下,命人先将妇人带下,接着,唤人火速出去传信。 距此数百里外,密城的守军已与江都王的另支军队对峙多时。起初战况并不激烈,江都王的重兵仿佛都压向了白虎关,但就在这几日,江都王人马如潮水一般,突然一波波地压上,数量之众,远超密城守将杨灵的预料。 他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已快要坚持不住,而相继派出去求救的信使却全被拦截。杨灵的焦急,可想而知。 这天傍晚,随着夜幕降临,持续一天的战事,终于得以暂停。 在城外江都王的阵地里,一面大帐之内,一名男子与几名心腹秉烛议事。 此人身材高大,浓眉隆鼻,仪容不俗。年纪也不大,与靖北侯裴世瑛相仿。 他的眉头微锁,身边几人亦沉默不言。看去,仿佛也遇到了件棘手之事。 “如何?你们都是如何想的?是拿这边,还是全力围攻白虎关?” 片刻后,他将手中的信报丢开,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之人,发声问道。 此人正是江都王陈士逊。 此事实在非同小可,众人正各自在心中权衡利害轻重,一名小兵入内传话。 “禀江都王,外面来了一人,自称姓裴,来自河东裴家,行二,求见王上。” 河东裴家,行二,那不就是那个靖北侯裴世瑛的兄弟,白家商社女主人的夫弟? 帐中之人皆知主上与裴世瑛过往有些纷争,加上这消息实是突兀,不禁都觉意外,纷纷望向江都王。 他显也没有想到,一顿,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不曾提及。只说求见。” “带进来吧!” 陈士逊吩咐道。 第87章 片时, 随着帐外一道渐近的靴履清响之声,帐帘被一亲兵卷起,进来一名个头颀长的年轻男子。 他看去至多弱冠之年。想是出门在外, 为免引人注目, 衣着极为普通,一身青衫,乃至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模样。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到来, 也令帐内几人都有眼前为之一亮之感。 年轻人矫健的步态, 冠玉般的面容,清湛而明亮的目光,尤其,在他入内之后, 那一种不失礼节,然而实际却又旁若无人似的举止做派,无不显出他出身和来历的不俗。 帐内一时寂然。 裴世瑜望向正对面那名与兄长仿佛年纪的男子。帐中几人, 唯他目光沉沉地打量自己,看去气度压人。何况小时候他也曾见过陈士逊, 如今时隔多年, 对方的样貌变化并不大。他一眼便认出人,行过客礼,随即受着周围目光的洗礼, 长身而立, 神情坦然地静待对方开口。 “见我何事?” 陈士逊对裴家君侯也暗存争锋之心,何况眼前这个看去最多才弱冠之年的后进小子,怎会放在眼里, 打量一番后,也未让座,发声问一句,便自顾斟一杯酒水,端起饮了一口。 裴世瑜更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但今日来,确实是有求于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些,也无客套,径直便道:“我听闻消息,密城守将杨灵正在派人日夜挖掘河道,预备一旦失守,便引水淹城。此事江都王不会不知吧?” 陈士逊与部将对望一眼。 方才他与身边人所议正是此事。 白虎关先得后失,如今由那个崔重晏亲自坐镇,想从他的手里再夺回,以打通去往青州的军道,怕是不太容易。即便最后能够攻克,代价必也惨重。 这是不得已为之的下策,不是江都王的初衷。 白虎关走不通,剩下就只能在密城这里做文章。陈士逊早已得报消息,密城守将杨灵对齐王死心塌地,早就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利用密城近水的地利,预备一旦守不住,便引水淹城,以将密城方圆三百里变作汪洋泽国的代价,来阻绝敌军通往青州的道路。 如今难处就在于这一点。 最理想的状况,是赶在杨灵能够引水前攻下城池,掌控局面,如此,既能达成军事目标,又不至于会造成过大的恶果。 但现在,没看到结果,谁也不敢保证能达成。 陈士逊也不能。 “你何意?” 陈士逊避而不答,只如此应了一句。 裴世瑜端详他。 “容我再问一句,万一杨灵真的引水淹城,江都王怎么办? “我在来的路上,遇到许多徒步迁徙之人,都是附近乡民,世代居住此地,如今却无片瓦遮顶,无寸土立足。但据他们所言,他们尚为幸运之人。许多他们的亲邻如今都还被关在城中,想逃也逃不出去,哭声震天。” “小子,这不是你的事,我自会斟酌!此为军营要地,你一个外来之人,不宜久留,速速退下!” 江都王寒声道,正要叫人将这裴家子轰出去,却见他已变了脸色,目光扫过自己身侧的几人,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难道江都王是想赌一把?赢了,便能往青州进军。输了,大不了拍拍屁股,转身退到高地,江都王自己毫发无伤,留密城内外生灵涂炭?” 陈士逊的麾下如今确实是有一部分人秉持这个想法。赌一把。若是不通,再退而求其次,去攻打更为艰难的白虎关。 见被这裴家子说中,帐内再次转为寂声。 陈士逊沉默。 “江都王如此做,就不怕有损祖上阴德?”裴家子忽然哦了一声,神情里尽是讥嘲之意。 “我竟忘了,江都王祖上好似世代都操马贼行当,只知成王败寇,又何来阴德可损?” 陈家父祖在前朝末年以走私盐而起家。说马贼或言过其实,但陈士逊绝非良家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此言一出,陈士逊自己倒没什么大的反应,只冷冷盯他一眼。帐内其余几人,却全部面露怒色。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陈士逊隐然已有一方雄主之状,他的部下里甚至有人已经上言,认为他应当像孙荣一样称帝,更是将他的祖上追溯至东汉名士陈寔。谁还敢提半句江都王父祖曾经操过的旧业。此刻这裴家子却出言讥讽,丝毫不掩轻蔑之意。 那几人纷纷起身,当场拔刀。 “找死?竟敢如此诋毁我王!” 裴世瑜丝毫不见惧色:“崔昆一向道貌岸然,如今狗急跳墙,做如此之事,不过是原形毕露罢了。只是,我听说江都王在江南颇有义名。怎的,你江都百姓的命是命,到了江北,他们就全都该死了?” “臭小子,管你屁事!再敢口出妄言,休怪我等刀不认人!” 这裴家子的身份毕竟非同一般,何况,考虑到江都王与白家交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江都王自己若不开口,他这几人又怎敢真的动手,也只能怒斥几声罢了。 “天下人管太下事!小爷我怎就管不得了?” 裴世瑜应道,盯着陈士逊。 陈士逊沉面和他对望着,片刻后,缓缓抬臂,拂了拂手,示意部下收刀,随即说道:“裴二,你说这许多,到底意图为何?不必绕圈子了!直说便是!” 裴世瑜终于展眉,笑了起来:“江都王果然是聪明人,看来我这一趟没走错!既如此,我便直说。给我七天时日!我帮你打白虎关,打不下,莫说你要淹一个密城,便是淹掉全青州,我也不说你半个不好!打下来,你把长公主交给我!” 他如此放话,不止旁人,连陈士逊也觉吃惊,面露讶色。 他将俘虏来的长公主放在白虎关前虚张声势,又让人以为自己也在那边督战,目的就是为了大造声势,尽量将青州军的注意力引向那边,好叫他能快速突破这边密城防线。 但没想到,那个杨灵如此棘手,令他也觉进退两难。 若是放弃,真的全力去攻白虎关,只怕战事不但旷日长久,最后伤亡也必巨大,得不偿失。 若在这边赌一把,万一输了,确实会如裴家子所言,密城方圆数百里将会变作汪洋泽国,生灵涂炭。 正是他当效仿裴世瑛收拢人心的时机,为了一个青州,背负如此骂名,这值不值? 陈士逊与对面的年轻人对望片刻,忽然大笑起身,命人再取一只酒杯,接过后,亲手又斟一杯酒,奉上道:“我给你半个月,那一支已驻在关前的人马也由你调用!只要你能助我取白虎关,到时,不止还你人,我更可与你结拜!往后你就我的兄弟!你来我江都,如回你自家!” 裴世瑜并未接酒,只瞥他一眼:“酒不急,待我回来再饮。人也先留你这里,七天后我来接!” 他说完,朝陈士逊抱了抱拳,转身掀开帐帘,大步离去。 这日午后,一支约三千人的队伍在经过又一天的行军跋涉之后,终于进入齐州境。 身负败绩,本就士气不高,在路上又走几日,加上烈日晒顶,腹饥口渴,个个无精打采,队伍渐渐拖长,后方甚至有人趁着军官不见,停于路边树荫之下休息。 崔栩骑马在前,经过一段拐道,回首看见后方情况,立刻命身边的亲信掉头回去鞭策那些躲懒的军士。片刻之后,不见亲信回来复命,身后的队列非但没有跟上,反而仿佛停了下来。 他恼火不已,索性命先头队伍也停下,自己正要亲自到后方去察看情况,这时,方才那名亲信领着一个信使模样的脸生士兵从后纵马狂奔而来,看见他,大吼:“世子!不好了!青州出大事了!” 崔栩急忙迎上,问是何事。 那人从马背上下来,趴跪在路边,嘶声力竭地道:“崔重晏杀回来了!齐王遭他软禁,被迫废黜世子之位,改立他为世子!此事人尽皆知!齐王寻到机会,好不容易送出密信,叫世子回去相救,谁知被那贼子察觉,派人追杀,信使路上遇难,我乃驿卒,他将事情托我,嘱我定要将此救命之信交到世子手中。” “齐王危!盼世子早日回兵相救!” 那自称驿卒之人高高举起手中一道打着火漆的密信,喊道。 宛如一个焦雷在头顶炸开,崔栩大吃一惊,一把夺过密信,撕开飞快看了一眼,待下令立刻调拨队伍回去,身旁一名长史出言,先不可冲动。 他一下被提醒。 这信使面生,此前从未见过,万一是诈。 他压下惊怒,先确认火漆,再盘问细节,并无可疑之处。待再次下令回兵,长史又说,齐州之事重要,如此折返,不是小事,还是先派快马返还刺探一番为好。 崔栩细思有理,命人马就地驻扎,开始焦灼等待。 他本以为至少要等上两三天,不料,就在当夜,斥候便纵马归来,带来一个消息。 此事千真万确。 齐王改立世子的消息,已传到他们昨日刚路过的郡县,县令也已得知消息。 崔栩气恨得险些当场呕血,当即下令,连夜返回青州,然而当真要回,却又想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崔重晏那贼厮为这一日已准备多年。右军听他号令不用说,如今父亲遭到囚禁,田敬他们必然也被夺权,左军怕是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自己这样回去,未必就能调拨得动。 就凭他现在手头这数千人马,即便回去,又如何能够与崔重晏对抗,杀此贼儿,解救父亲? 正焦头烂额,那送信的驿卒想起来,信使提过一句,齐王让他设法联络天鸿节度使吴正衡,借兵杀回青州。 千山风雪 第88节 这吴正衡是孙荣之人,地界正与齐州相交。崔栩原本是为防范吴正衡而来的。但如今情势逆转,敌可成友。 将崔重晏赶走,才是头等大事。否则,青州落入他手,与落入江都王之手,又有何区别? 崔栩当即命人火速联络吴正衡。 如此浑水摸鱼大捞好处的机会送上门来,他怎不同意,派儿子领上两万人马,跟随崔栩,浩浩荡荡,杀回青州。 第88章 一连数日, 崔重晏亲自在白虎关坐镇,严防死守。 江都军企图利用长公主扰乱军心的计划被破之后,军阵看起来并无多少变化, 每日攻势依旧。 但, 崔重晏很快便觉情况不对。对方的进攻并没有尽力,总是打一阵,遇阻便走,完全看不出半点夺城该当有的血战气势,看去, 倒更像在虚张声势。 倘若敌方志不在夺城, 又耗着不走,他能想出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声东击西,以佯攻牵制住己方尽量多的兵力,实际目标, 应是通往青州的另一要地密城。 领悟这一关节之后,崔重晏并未慌乱。 天时助他。就在人都以为他不得已将再次改投孙荣以求一容身之地时,他顺势而为, 选择回来。 太原府之行,全然出于他的冲动之念。因为这一次冲动, 他付出惨痛代价, 险些丧命在了彼地。 既然已经赌输一次,只剩一条命在手了,他又何妨以命为赌注, 再搏一次。 他早已不是从前的少年, 可以继续泣血隐忍、屈己侍人。 他更是失了耐心,无法再忍受另一次从头再来,更放不下他这许多年所费的心血。 青州能有今日之局, 与他从前多次舍生忘死的守护息息相关。飞龙右军更是他一手打造出来的精锐之师,是他一切梦想的基石。 他什么都可以失,唯独这支军队,绝不能丢。 所以他必须回来,给自己一个交待。 他已将青州各要害位置都换成自己的人,但密城守将杨灵,他并没有动。 杨灵虽是齐王死忠,但守住青州却是共同利害,故他丝毫也不担心对方会在背后给他使绊。 他也得报,杨灵早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一旦守不住,便引水淹城,以此彻底断绝江都军队的进路。 青州战事的开端太过意外,大局已坏。杨灵若确实守不住,也只能如此行事了。 有这最后一道防线,那边无须过于担心,反而要做好陈士逊一旦计划不成便回头强攻白虎关的可能。 下半夜了,崔重晏独在关楼,依旧无眠。正对灯陷入凝思,一道来自远处的隐隐的厮杀之声,陡然将他惊醒。 这声音仿佛来自身后青州的方向。 他迅速起身,登上城楼至高之顶。 在视线尽头的漆黑夜色之中,莫名闪烁起了点点的亮光。亮光渐渐连点成片,越聚越多,远远望去,状若一条汇聚万沙的河流,正在向着关楼后的营房涌来。 他的心中生出不详之感,正要派人过去察看,在城楼的下方,一名随同崔忠的副将已是纵马疾驰赶到,看见他,仰面吼道:“崔将军!不好了!崔栩引着天鸿军杀来!” 崔重晏惊诧万分,一时以为听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昆迫于情势,不得已当众宣布废崔栩,改立他为世子。 实话说,在他的眼里,区区一个齐王世子的头衔,什么也不是,他从前不屑,如今更是如此。加在头上,于他而言,反而如同辱没,故他不许身边之人以此称他。 他之所以逼迫齐王发声,不过是向众人宣告一种态度,以减少控制青州时的不必要的阻力而已。 崔栩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恨他入骨是必然之事,但崔重晏完全不担心他那里会出任何岔子。 齐王对他下手,也是在青州解难之后。如今青州危局未解,崔栩敢有任何轻举妄动,都无异于是在往他自己的身上扎刀放血。 齐王必会安抚好崔栩,绝不容许他这个时候发难。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崔栩怎敢不惜自废局面,宁可彻底葬送青州,也要在这个时候迫不及待地掉头回来寻仇。 “齐王呢?他竟未加阻止?到底怎的一回事!” 崔重晏飞身疾下城楼,厉声反问。 那人满身挂血,胸前中箭,显然方经一番力战。 他喘出几口气,将发生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就在今夜,崔栩突然领着一支数万的人马连夜开到青州,随即兵分两路。入城的那一支遇见崔交所领的一支驻军,二话不说,便猛攻起来。混战之际,齐王获悉消息,连靴都来不及穿好,赶去制止,田敬叫天鸿军退兵。 岂料,请神容易送神难,对方本就是图利而来,岂肯如此退去,当即开出天价条件,要求奉上米万石,布十万匹,金银百车,以充作行军钱粮。田敬知利害,一口答应,然而对方要他立刻兑现。这一时之间,哪里能凑出这许多钱资?请求予以宽限,日后再还。 对方狮子大开口,不过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吃定青州有难,当场翻脸,非但不肯收兵,反而一举杀入城中,四处放火烧屋,大肆劫掠。青州民众从睡梦中惊醒,四处奔逃,哭声不绝。可悲这座富饶的东境古城,转眼沦为人间地狱。 又因夜黑风高,人马混乱,另一支由崔栩亲自带领的人马浑然不知身后之事,依旧照着原定计划,正往这边杀气腾腾赶来。崔重晏方才远眺所见的光点,便是军队夜行用来照明的火杖。 “崔栩带了多少人来?”他问。 “至少过万!崔忠将军已领人马相迎,派人尽力向他喊话,叫他勿中奸计,如今当合力拒敌在先。但那厮完全不听,只怕很快就要杀到!” 这将领受伤不轻,提着一口气来传讯,此刻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纵然崔重晏一向沉得住气,此刻闻言,亦面色大变。 犹如佐证方才之言。 在城关后方不远之外的驻军兵营里,伴着四起的越来越清晰的厮杀喧嚣之声,火光冲天而起,照红了周围的漆黑夜空,亦深深投映在崔重晏的一双瞳仁底上。 他死死地盯着火光,神情僵硬,突然,猛地拽来坐骑,正待上马亲自赶去定乱,就在这时,关楼之外,对面敌军的阵地之上,突然又响起隆隆的密集战鼓之声。 鼓声夹杂着喊杀之声,宛如雷震,声势撼动四野。 几乎同一时刻,一阵乱箭如飞蝗一般,出现在了城关上空的黑夜里,射入城墙。 附近几名军士来不及躲,中箭负伤倒地。 “崔将军!”城头上的一名士兵以盾护身,扭头朝他大喊:“敌军又来!” 崔重晏冒着满天如雨般不停射入的乱箭,疾奔再次登上城头。 白天已后退的江都军此刻又如潮水一般从对面的原野上涌现。前方无数骑兵前冲之时发出的群马蹄声混合着战鼓之声,撼得脚下关楼的地面亦为之微微震颤。 马队疾冲到距离关墙不过数丈之距时,在弩兵的乱箭掩护之下,身着护甲的江都勇士纷纷下马,搭设云梯,巨木撞墙,开始又一轮的进攻。 此番攻城的阵势,与此前截然不同。前阵的攻城军士,个个悍不畏死,气冲斗牛。 “报——” “天鸿军在城中大肆劫掠,放火烧了城中粮库!” “报——” “崔栩已杀入后营,崔忠将军正领兵狙他!” 前方是倾巢而出全力攻城的江都敌军,后方是杀红眼的崔栩,青州城内还有一拨正在趁火打劫的贼军,飞龙军顾此失彼,关楼附近一时陷入混乱。 “将军!怎么办!” 崔忠此时冲上关楼赶到,一刀砍断一支正射向崔重晏的乱箭,焦急发问。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身后怎会发生如此变乱。 前后夹击,关城只怕是难守了。 即便将士血拼,最后守住,能将两边全部压制下来,需要的代价,必定也将极大。 一旦精锐折损,想再恢复军容,只怕没那么容易。 更怕齐王趁机反扑,到时情势逆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狂风大作,吹得关楼望台侧的旗帜猎猎作响。 崔重晏的目光从对面原野里那密密麻麻的敌军阵地上挪开,转脸,望了眼身后失火的方向,忽然,转向西面。 他的目光凝定不动,仿佛穿透夜空,展达到了某一个看起来极为遥远,然而,此刻仿佛一下又变得近在咫尺的所在。 崔忠如他肱骨,怎不知他素日志向。 当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个方向,思索片刻,登时了然。 今夜的剧变显是不可收拾了,关楼外的江都军更是有备而来。 这场乱战,极有可能就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青州已成鸡肋。与其冒着折损将士的代价去死命维持,最后被人摘桃,不如铤而走险,放弃此地,趁孙荣如今正出兵北上镇压范方明等人导致洛阳空虚的机会,转而奇袭洛阳。 只要冒险成功,趁天下人不备的时机一举拿下昔日东都,有李家人在,后面想立稳脚跟,压服人心,也是不难。 “将军!难道……” 崔忠被这大胆的计划惊得心脏一阵猛跳,后背一阵冷汗,又一阵热汗,忍不住发声询问,话说一半,又不敢尽言,停了下来。 崔重晏望向他,双目烁动着异样的寒光。 “传我的令,有序撤退!” 他慢慢地捏掌,握为紧拳,沉声下令。 这一场巨大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了天明。 天亮,白虎关再次被破,当江都王的军队入内,已是不见崔重晏的主力。 天鸿军怎会真的愿意和江都军厮杀,此时一哄而散。崔栩如梦初醒,奈何寡不敌众,带着自己的人马慌乱逃走。齐王等人亦被迫逃离青州,仓皇往齐州退去。 青州一夜易主,城头高扬起江都王的旗帜。 此时距裴世瑜立下赌约日算起,恰好是第七天。 城中满目疮痍,昨夜过火的废墟地上,此刻仍在冒着浓烟。民居门户紧闭,街道空无一人,寂静得宛如一座死城。 一名年轻男子纵马穿过空荡的街道,在来自两侧门后的恐惧的偷窥目光中,来到江都王临时设作事务处置地的齐王府,径直闯入。 陈士逊正与麾下在商议如何接收青州并安抚民众,听报裴家子到,忙屏退众人,见到面,笑着请他饮酒,以谢他此番助力。 “罢了,我不是助你!人呢?我来接了!” 裴世瑜也无客套,径直开口便向他要人。 陈士逊一时应不上来。裴世瑜见他目光躲闪,不禁心生疑虑。 “怎么,莫非你想继续扣人,食言不成?” 千山风雪 第89节 “二公子误会。你既达成赌约,我怎会不放人?只是……长公主人此刻已不在我这里,被接走了!” 裴世瑜一怔:“谁接走的?去了哪里?” 事已至此,陈士逊只好说道:“实不相瞒,天王派人将长公主接走了,留话请二公子去一趟天生城。” 这个变故,实是裴世瑜来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的,不禁意外,又极恼怒,正待翻脸,陈士逊忙又道:“我还被告知,李家公主或许也已去了。” 陈士逊的心里对此事极感不解。 这裴家子向他要人,情有可原。此前他娶李家公主的事沸沸扬扬,陈士逊自然也听说过。无论他这次索要长公主的目的为何,总归是与那位公主有所关联。 但此事,天王怎也会横插一脚,这就叫他百思不解。 不像崔昆这些人,借用前朝皇裔达自己的目的。 天王与李家是死敌,他要人,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顺藤摸瓜斩草除根,好将全部李家后裔一并杀死,以绝后患。 但,即便天王真有如此打算,似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更不用说,怎又牵扯到这位裴家子? “你勿怪。并非是我不愿守诺。实在是天王开口,我不好不应。” 陈士逊起初是不信裴世瑜能赌赢此事,加上不好拂天王脸面,便将人送走了。此刻自知理亏,只能如此歉然说道。 “此次我能拿下青州,二公子实是功不可没。今夜设宴,请二公子为我上宾,咱们把酒……” 不待陈士逊话毕,裴世瑜便转身,疾步离去。 第89章 五月末, 太华山顶积了一个漫长严冬的冰雪彻底消融,万峰披翠,溪泉竞流, 满目皆是蓬勃秀丽的入夏之景。 这一日傍晚, 在通往潼关的一条不见人烟的野道之上,纵马渐渐出现一队骑影。领头的骑者是位年轻的男子,头戴一顶青色的箬笠,姿容英朗,背影挺拔。夕光若金泥般涂洒在开满各色野花的小道之上, 暮风拂着多情的道旁杏柳, 盼望着系住俊美郎君的目光,却不期他笠沿落尘,显有急事在身,又何来心思驻足。他扬起马鞭, 鞭梢卷碎了一簇挡在他马头前的花枝,乱红飞舞,他驱着坐骑, 马蹄踏过一地残瓣,风一般越过沟坎, 掉马转上官道, 将身后的随行抛得愈发得远。 这行路人便是裴家世瑜。 从春入夏,距他离开河东至今,转眼已过去数月。除去在青州停留办事的一段时日, 其余时间, 他几乎都是在奔波当中度过。而今又回到了这个他曾数度出入的老地方,知官道前方不远,便是潼关地界, 恨不能立刻赶到才好,打起精神,再次催马。 官道旁的一所驿馆附近,谢隐山正在道旁的一座别亭外等人。 他已收到消息,知裴家子这两日应当能到,便放下别事,亲自来此迎候,免得别人错过。 眼见天已擦黑,他吩咐了声身边的侍从,命继续守在此地,自己正待返身先行入驿,这时,在官道对面的尽头处,出现一道骑影。 那影如疾风卷道,迅速逼近。 借着白天剩余的最后一缕天光,他一眼认出,来者正是自己在等的人,当即翻身上马,迎了上去。 裴世瑜早也看到相向来迎的谢隐山。 没见到便罢,一见到他,路上连日积聚起来的怒意便抑制不住了,火冒三丈,怎还会和他客气,没等他来到近前,驱马上去,开口便骂。 “又是你?你来得正好!我问你,老贼到底意欲何为?叫他立刻将人交还给我!还有,你给我告诉他去,我已到了!有事尽管冲着我来!他若胆敢利用此事对公主行不利之事,她有毫发的损伤,我都不会放过,定要将他祖宗十八代的祖坟都给掘了!” 谢隐山急忙停马在道,拱手:“小公子息怒,误会了,误会了!公主尚在赶来的路上,长公主则在养病,身边还有瑟瑟娘子陪着,都好得很,天王以贵客之礼相待,何至于到此地步!” 裴世瑜一怔,也停下了马。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猜测,宇文纵突然将长公主强行要走,以此引霓裳与自己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宇文纵想借机一网打尽,除掉显然至今还不安分的前朝后裔,也一并将他除掉,以泄此前之恨。既如此,他自然也不用顾忌兄长此前的叮嘱,还是骂他老贼最为顺口。 谢隐山如此发话,裴世瑜未免意外,打量他一眼。 谢隐山又道:“谢某在此已候小公子多时。旅途困顿,小公子若是不嫌,今夜可以暂时于此驿舍落脚。” 他望一眼从后正骑马追上来的侯雷等人。 “我已为小公子和诸位英雄备下酒席,何妨休息一夜,别事明日不迟。” 裴世瑜盯了他片刻。 “不必了!人到底被你们弄到何地去了?” 谢隐山知他不见到人不会相信,便不勉强,当即叫他跟随自己同行。 深夜时分,一行人抵达潼关镇。谢隐山将裴世瑜带到了附近一所戒备森严的别院,叫迎客的下人接待侯雷等人休息,自己继续领裴世瑜来到后院,停在一方清幽的庭院之外,指着里面说道:“人就在这里。小公子稍候,我叫人先去通报一声。” 裴世瑜耐着性子等。 谢隐山向着闻声而出的婢女发问:“瑟瑟娘子睡了吗?” 婢女摇头。“还在长公主身边陪着。方才婢子们请她去歇,由婢子们服侍,她不走。” 谢隐山抬头,望一眼庭院尽头处那扇透出朦胧灯色的门窗。 “去说一声,裴家二郎君到了,叫她们准备一下,二郎君要见长公主的面。” 婢女应是,转身入内。 片刻之后,随着门扇开启,方才传话的婢女伴着一个女子从里面现身。 是瑟瑟出来了,步履匆匆。 裴世瑜正要上去问话,见谢隐山已迎上,和她先说起了话,只好停下来,却听他问:“你腿伤尚未痊愈,怎自己走得如此快?况且,方才也不是要你出来,只是传一句话,叫你们准备一下而已。你不用出来也是无妨!” 裴世瑜发觉他连说话的声音忽然也放低许多,忍不住瞥了一眼。 瑟瑟对他毕恭毕敬,恭谨地行了一礼,低声应说自己已经无事,立刻便转向还等在一旁的裴世瑜,脸上也露出笑容。 “裴郎君!你怎会来此?”她的语气难掩惊诧,亦隐隐暗带几分疑虑。 裴世瑜知瑟瑟应还不清楚自己与她后来的事,或以为他仍以敌对待她。 “我这趟出来,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长公主,没想到迟一步,知你们如今人在此地,我便来了。” 此刻不方便多说什么,裴世瑜只如此简单解释了一句。 谢隐山早已奉命将裴家二郎如何施展奇计攻克白虎关,只为将长公主从江都王手中换回的事告诉过瑟瑟了。瑟瑟又是极其聪敏之人,此刻再听裴世瑜如此一句话,便领悟过来,猜知公主应已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假戏真做,相互钟情。否则,他不记前仇,已是极其宽宏,怎可能还会如此费心费力去设法救人? 一时间,她一阵欢喜,又一阵隐忧,竟是悲喜不明,愣怔一下,很快醒神,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长公主方才醒了。裴郎君请随我来。” 裴世瑜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面见她的姑母,和她当面说清楚事。 这是压在他心底的一块大石。一日不除,他便一日寝不宁,食不安。 方才到来,虽然还是不解宇文纵此举的目的,但人既确实暂无大碍,便想着若太过虚弱,此刻不便见面,也不急这一时,等人好些,再说也是无妨。 不过,此刻瑟瑟既然主动开口,这件事,自然是越早说清,越好。 裴世瑜不再犹豫,当即随她入内,来到一间寝屋。 长公主乃裴世瑜的长辈,自然不必讲究什么大防。 她已被婢女搀扶起来,披衣半卧半坐,面无血色,双目微闭,看去还是极其虚弱,与裴世瑜印象中的那个齐王夫人更是迥然不同,仿佛一下苍老了十来岁。一个老女官守在她的榻侧,看去也是面色死灰,一副失了神魂只剩个躯壳似的样子。 “裴二郎君来了。”瑟瑟走到榻前,轻声说道。 长公主慢慢睁眼,被瑟瑟和老女官扶起坐直,似想开口说话,却是有气无力,张了张嘴,难以发声。 老女官双目通红,向着裴世瑜下跪,抹着眼泪,千恩万谢。 瑟瑟悄然后退,立在角落,沉默地望着。 裴世瑜摆了摆手,叫老女官起来,看一眼长公主这一副仿佛随时就要病死的模样,迟疑了下,开口道:“还是请长公主先休息罢。我退下了!” 他行了一礼,转身待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嘶哑的话音:“二郎君见我,是为我阿娇吗?” 裴世瑜停步转面,见长公主终于完全睁开双眼,看着自己。 她主动留他说话,裴世瑜便不再推辞,颔首应是,拜她一拜,径直说道:“此前裴李联姻之事,虽起于诈,然天下皆知,六礼俱全。于礼于法,无可更改,裴某更为公主所感,愿与她结作连理,共度余生。我敬长公主是她唯一在世亲恩长辈,故特来面见,告知此事。” 他盯着榻上神情依旧委顿的长公主,稍稍加重语气。 “从公主到我河东,礼成日起,她便是我裴世瑜之妻!我虽不才,却愿以余生之力尽心护她安宁,还望长公主慷慨成全。” “我知长公主对她颇多恩情。往后,只要我力所能及,长公主若是有需,我必会为长公主效力,以尽孝道。自然了,万一若有所不能,还望长公主见谅。” 他言罢收声,屋中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正当裴世瑜准备长公主有所异议之时,只听她慢慢说道:“此事你便是不说,我也想开口的。这回我受此大难,若非有你全力相救,早就已经死在江都。” 她抬起眼,看着对面的裴家子。 “裴二,阿娇若是自己肯跟你走,我有何不可?” 眼前这妇人竟如此轻易便答应放手。 裴世瑜看着长公主,迟疑不定之时,长公主的脸上露出一缕感激的笑容。 “你是我的恩人。大恩不报,恐遭天谴。” “你若是不信,我何妨这就对天起誓。我若背信弃义,敢勉强阿娇半分,愿我此生所愿所想,皆都成空,永陷悲苦,不得解脱!” 听她发出如此毒誓,曹女官目露惊恐,似想扑上去阻止,却又无胆。 角落里的瑟瑟亦吃惊困惑地看了过来。 “如何,这样,你还不放心吗?” 长公主向着裴世瑜微微而笑,问道。 裴世瑜霍然醒神,不再多话,向她再拜,随即退出。 他行在庭院之中,步伐起初迟缓而凝重,渐渐地,转为轻松,越来越快,最后,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一夜,他就近宿在此地,睡得异常安稳,梦里全是她的笑靥,醒来心情格外畅快,自那夜之后,一直压着他的全部心事皆消,疲倦更是一扫而空,整个人精神抖擞,天未亮,便又随谢隐山马不停蹄地出发去往天生城。 长公主那里的大事顺利解决,还剩最后一件事,看那宇文纵究竟是要作甚,如何才肯放人走。 路上行了大半日。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天生城。 裴世瑜被告知,天王在太华的西峰之巅备下酒水等他,只许他一个人上去,峰顶见面。 “天王之言,裴二郎君若是不敢,那便罢了。他喝完酒,自便下来。” 一听这话,同行的侯雷立刻阻止:“少主万万不可答应!当心有诈!” 千山风雪 第90节 裴世瑜停在天生城门前的一段石阶之上,缓缓仰头,眺望不远之外那一座矗立在天穹之下的至高绝峰。 从这角度望去,此峰宛如造化刀削斧凿,与天连齐,巍然不可逾越。 “少主!”侯雷再次唤他。 “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去便回!” 他抄起火杖,掉头,沿着一道山径,疾步便往上而去。 第90章 裴世瑜曾为潜入天生城而勇攀险峰, 当时的经历,可谓是踩着生死一线而过来的。今夜又欲登西峰,有现成路径可循, 不必再像前次那样履险蹈危九死一生了, 但想顺利登顶,也是不易。 西峰远高过那座无名峰,且只能从天生城所在的北麓迂回绕道而上。途经众多陡坡和断崖,更要提防不知何时残损的断道,稍不留意, 便可能失足滑落, 跌得粉身碎骨。 他携着火杖独自往上而去。起初尚见石阶,待登上半山,足下便只剩残径。但有过前次经历,于他而言, 最大的考验,或许不是途中不时遇到的残损险道,而是这迂回的漫长登顶过程。 他从黄昏之时踏着金夕上山, 当终于抵达绝顶云台,已是次日黎明。 绝顶气温陡降, 寒气逼人, 一片云山雾海之中,凌空露出一座突兀朝天的状若小山的巨岩,岩头之上, 显露出来一道人影。 那人肩披黑氅, 腰佩宝剑,手拄着一杆松杖,面向着绝峰下的白茫茫云海而立, 身影凝然。 隔着飞云薄雾,在黯淡的晨曦光里,远远望去,这人影宛如与巨岩化作了一体。 裴世瑜性急难改,为快些见到人,登顶途中只作短暂休息,此刻终于抵达,整个人早已是汗流浃背,又饿又累。 这次与前次截然不同。 前次是他心甘情愿,莫说疲累,死亦是在所不惜。此次却完全出于被迫,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方才在途中越想越气,已是不知骂过多少回了,此刻远远一看见人,登时发作出来。 “老贼!见面便见面,鬼鬼祟祟躲在此作甚?我已到!你究竟想要怎样?” 巨岩顶上的那道人影闻声,转面俯视,但却仅此而已,并无别的回应。 裴世瑜不得已,只能大步前行,终于一口气赶到巨岩之下,仰头,见他两道目光俯瞰,落在自己的脸上,冷冷道:“你再呼一声老贼试试,我立刻下山,杀了那个婆娘!” 裴世瑜噎了一下,只能强行压下心头怒火,喘一口气,擦去额头滚出的热汗,再次发问:“你要我费事登山至此,究竟为了何事?” 天王瞥他一眼,这才拄杖从岩头上走下,停在他的面前,脸上也露出了一缕笑意。 “我近来养伤赋闲,想起太华自古凌绝,自秦皇西峰筑观起始,历代帝王将相,骚人墨客纷沓而至,忽也兴起,想到峰顶一饮。” 他环顾四周。 “此处虽有松朋鹤友,云衣霞影,但终究太过出尘,非我肉身凡胎能够呼引,一人独酌,又未免无趣,听闻你来,便将你叫上,陪我同饮几杯。”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胸中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方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腾地升起,正要再次破口大骂,见他盯着自己,顿时想起还有人质在他手里,一顿,扭过头,看见附近有株已不知多少岁龄的孤立老柏,在龙蟠虬结的苍劲枝干之下,有副不知凿于哪个年代的石案石凳,上面果然摆着几只酒坛,两副杯箸,并一些酒菜。 他早觉饥渴,既不能骂人,索性大步走去,自顾坐下,拍开一只酒坛口的封泥,倒酒出来,端起畅饮。 一连饮下三大杯,才稍稍解渴,肚子又咕噜作响,便取箸吃菜。 “你就不怕我在酒菜中下毒害你?” 天王踱步跟来,双手负后地立在一旁,观看了片刻他这大喇喇反客为主的模样,忽然问道。 裴世瑜正眼都懒得瞧他。 “我若真死在这里,你也不必费事叫人再将我弄下去了,路不好走,劳烦直接将我丢下去。谁人不死,但能长眠在此,古往今来,怕是没有几个。” 天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跟着坐到他的对面,提起酒坛,往一银壶里注酒,注满后,端壶,亲手为他先又满上一杯,柔声叮嘱“吃慢些,勿噎住”,这才给自己也倒了酒。 完毕,他端起酒杯,正待轻饮,抬眼,发觉对面的年轻人已停下手中筷箸,改向自己投来狐疑目光,这才醒神,方才自己一时忘情,言行在他眼中怕是有些过头,自己未免也略觉尴尬。 然而,他却又实在难以抑制心中对这小儿郎的喜爱之情,索性哂然一笑,为自己解围,随即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 “我听闻你与陈士逊打赌,七日内拿下白虎关?陈士逊本不大信,多给你七日,没想到你竟能成。他自视过高,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的,这回马前失蹄,也是看走了眼。” 天王语气隐隐自得,对上裴世瑜的视线,微微一笑。 “你很不错,竟想出如此奇策!不但轻而易举拿下白虎关,叫青州也不费吹灰之力便易了主。” 他忍不住又由衷赞道,难掩激赏。 裴世瑜在赶到青州之后,凭着侯雷通过白四等人及时搜集送来的消息,得知崔栩已带着崔蕙娘领着一队人马连夜离开青州往齐州方向去了,便猜齐王恐怕已无法御下,面对江都军队进攻,力不从心。否则,以青州的军力,就算得不到外援,也不至于如此快便铺起后路。 只是当时,他也没有想到崔重晏竟还敢回来,探听到长公主已被送走,便立刻追去,本想将人救走,便可回去,谁知晚了一步,找不到人,只好又四处查访,耽搁了一些时日。 等他得知消息,长公主竟落到江都王的手里,被当做人质在送到白虎关前,崔重晏也回来,摇身一变成了世子,当即又追到陈士逊的大营,当面索人。在摸清陈士逊的意图后,他便敏锐地联想到了崔栩。 凭着他与崔栩打过的交道,他深信一点,比起背水一战的崔重晏,崔栩才是青州内部最易被攻破的弱点,他又深知崔栩与崔重晏的矛盾,这才有了那一个引虎归山引发内斗的安排,果然奏效,轻而易举达成目标。 裴世瑜方才正在举箸,被天王那一句“当心噎住”的语气听得浑身冒出鸡皮疙瘩,当场胃口全无。幸好他看起来很快如常,说起白虎关赌约的事,裴世瑜这才镇定下来,怀疑是自己多想。 “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依旧带着几分戒备地盯着对面的天王,随口应了一句,“何况,若无身边之人同心,以我一人之力,又能做甚事!” 此子不但勇武过人,有上将军风范,更非一味逞勇斗狠之人,善用计策。 更重要的是,他平日言行狂傲,但真正遇事,竟也能做到宠辱不惊,不是那种自恃功高便目中无人之人。 弱冠之年,便有如此沉稳的一面。 倘若再历练一番,将来他能达成的功业,恐怕真正是不可限量。 天王一阵狂喜,心内憧憬无限,满心满眼,更是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此掩盖自己此刻的心绪。 这时,一片朝阳从东峰的方向喷薄而出。 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随着朝阳跃空,眼前登时变得光明无限。 天王放下酒杯,再次登上他立过的那块巨岩之巅,随即转头,招手示意裴世瑜同来。 裴世瑜依言亦攀上岩头,停在天王的身侧。 “你看!”天王指着前方说道。 裴世瑜展目眺望。 随着日出东方,聚在峰顶的云雾在迅速消散。四周青黛参差,群峰起伏,朝云与霞光如彩色的缎带,披拂在了远处的天际之上。在那片云霞之下,黄渭曲流,若隐若现。 视线的尽头,仿佛无穷无尽,更头顶凌霄,足踏白云。 大风掠过山巅,裴世瑜只觉如同置身神霄绛阙,心旷神怡,不由地长啸一声,胸中浊气,仿佛尽数排去。 宇文纵的心情显也极为畅快,随他哈哈大笑起来。雄浑的笑声与清越啸音交杂,回声震荡在群峰之间,久久不绝。 “儿郎子,你都想到什么?告诉我!”他忽然止笑,转面问道。 裴世瑜遇这日出胜景,心情舒畅,也就不计较被他逼迫着爬山爬了一夜的辛苦了,然而,转瞬之间,又觉无限遗憾。 倘若此刻,身边站着和他同看日出之人,不是这臊眉耷眼面目可憎的老贼,换做是她,那便完美了。 他不应。 宇文纵也不用他回答,一时豪情无限,兴致勃勃地一把拔出自己的佩剑,指着西面道:“你看到了吗?周野平开,沃地千里!那里便是关中之地!长安已在我的掌中!” 接着,他将剑锋指向北面。 “那里!是黄河渭河!九曲之地,自古以来,兵家必争!” 他手中的剑锋映照着朝阳,闪烁出一道灿烂如虹的光辉。 伴着这一道如虹的剑气,剑尖倏然再次转向日出的那个方向。 天王的语气亦随之加重。 “那里,是中原之地!” 他顿了一下,微微仰面。 “匈奴无猎!” “关塞平清!” “越裳奉贽!” “风尘不惊!” 迎着绝顶之巅的大风,天王高声诵吟,倏然转向裴世瑜,双目射出炯炯的光辉。 “儿郎子!这个天下,东西南北,大好河山,自三皇五帝起,多少人想要将它纳入掌中!” “等到将来,有朝一日,孤将这一切全部交给你!如何?” 裴世瑜本已被天王豪情所染,当听他吟诵昔年秦皇观基浮图铭文,更是心潮澎湃,一时热血沸腾,不想耳畔突然响起如此一道话音,不觉一怔。 或许是寂寞久了,明知时机未到,天王却还是将他引到此峰见面,渴望与他共享自己所想。 一阵激动之下,更是险些就要张口说出自己和他关系。 幸而最后一丝理智尚存。 当看到他用盯傻子似的目光盯着自己,登时清醒过来,知如今时机未到,他对自己还是怀着极大厌恨。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将事弄糟,那便得不偿失。 话又一次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忍了回去。 天王扶了扶额。 “昨夜等你之时,我已喝了不少。怕是醉了。” 他以此掩饰,随即又道:“你勿多想。你也知我与你姑母的关系,方才想着你姑母生前最是爱你,有所感触,才说错了话。”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还是因这天王永失爱人,表面看去还好,实则已有些神志错乱,喝了几杯酒,便对着自己说出这些莫名之言? 裴世瑜只觉匪夷所思,听他又提姑母,心里再次不舒服起来,冷了脸,道:“我要这天下,我自会取,何须要你助力?” 他又想起自己连夜登山的目的,从巨石顶上一跃而下,回到云台之上。 “我赢下赌约,长公主本早该由我带走的,你却强行要走了人!” “你究竟欲待怎样?” 天王独自立在上方,俯瞰他片刻,悠悠地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杀她吗?” 他面露不屑之色,剑花闪过,佩剑一把归鞘,人也从上方下来,从裴世瑜身边走过,自顾坐回到老柏之下,端起面前的酒,微微啜了一口,这才转脸睨他一眼。 千山风雪 第91节 “等我心情好,自然就会放人!” “我少个能陪我喝酒的人。儿郎子!你到底喝是不喝?” 这话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长这么大,裴世瑜还是头回遇到如此荒唐之事。 若在平时,他早就翻脸,上去一脚将这酒席踹翻,看他还如何喝酒。 然而此刻,实是人在屋檐之下,不得不低下头,原地愣了片刻,只好又上去,闷声坐了回去。 天王这才重新面露笑意,又不惜自降身份,在裴世瑜困惑而戒备的目光之中,亲自给他斟酒。 “你勿恼,也不必一直将我视作仇敌。道可变,人更是如此。若有机会,何妨随我去蜀地走上一走,看看我蜀地风土。那里物阜民丰,风光更是不逊天下任何别地。儿郎子,我可向你担保,只要你肯走上一趟,便一定会知蜀地之好。” “毕竟,我与你的姑母关系匪浅,我说你如同我的子侄,此话应也不差。她生前又最是爱你,应也不愿看到你我成仇,你说是不是?”天王顿了一顿,又轻声如此说道。 裴世瑜此刻简直已是惊呆,更无法再出言反驳他半句,只觉他走火入魔,疯得厉害,只想快些将他灌醉,如此,便可甩开他自己下山。便一声不吭,由他说话,只一杯一杯地陪他饮酒。 渐渐地,发觉此人除去强记博闻,学识广博,出口成章,颇有几分风流儒雅的风范,对兵法更是如数家珍,不觉被勾出谈兴,忍不住开始回应。 他本就是个意气中人,加上酒意渐浓,人也放开,竟忘记初衷,一应一和,说到尽兴之处,只差没有和对方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称了。 到了最后,裴世瑜非但没有将天王灌醉,反而是自己,敌不过对方海量,不知不觉,竟醉倒在了柏下,人事不省。 天王放下手中杯,凝视着醉睡过去的年轻人,慢慢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他这一觉,也不知醉睡多久,当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慢慢记起了醉酒前的最后一幕,好似是他与那宇文老贼在太华西峰之巅的老柏之下对饮,二人竟然相谈甚欢…… 他陡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觉不是西峰云台。 他置身在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华屋之中,锦帐静垂,暗香浮动。 更叫他意外的,是屋中竟设龙凤喜烛。看去…… 好似一间洞房? 这是什么地方? 他差点以为还在醉梦之中,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待彻底清醒,从榻上一个翻身便滚落下地,掀开重帐,冲到门后,一把打开门,眼睛被屋外耀目的午后艳阳刺得无法直视,闭了闭目,耳中也随风隐隐飘来一阵远处军士训练的整齐的吆喝之声。 他还在天生城内,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这时,耳边响起一句问话之声:“郎君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几名婢女垂手侍立在门廊之上,侯雷守在门口,看到他开门现身,发声问他。 “我醉了多久?” 裴世瑜的脑袋还是有些胀痛,又揉了揉,再次闭目问道。 “郎君睡了两天。”侯雷应道。 裴世瑜一顿,忽然,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倏然睁目。 “公主呢?她到了没?” “信王一早来过,说公主快到了,见郎君还没醒,他便去了。” 裴世瑜顿时懊恼起来:“你怎不叫醒我!”言罢冲回屋内,穿了衣裳,唤婢女送水,匆匆洗漱完毕,一刻也不停留,迈步便朝山下疾行而去。 第91章 随着范方明联合北方的武节节度使何长寿等人以孙荣行亏名缺、德不配位为由发兵征讨洛阳开始, 北方狼烟张天,孙荣被迫饮恨掉头,去维护北面仍在他控制下的地盘, 彻底失去对潼关的争夺资格。 天王放开关卡严控, 鼓励民商往来。扼控南北交通的风陵口很快便恢复了百舸争流商旅不绝的阜盛景象。若不是渡口附近不时仍有军士巡逻经过的身影,很难想象,就在不久之前,此地才经历过一番兵荒马乱。 李霓裳在鹤儿的陪同下,由裴家的一队虎贲护送, 于昨日抵达此地, 渡过渡口,转上谢隐山早早派来等候的马车,不顾旅途疲劳,行路至深夜, 在途经的驿内落脚,胡乱宿到天明,便继续上路。 在快到潼关镇的时候, 一行人遇见特意亲自来此迎接的谢隐山。 谢隐山面带笑容地走了上来,向李霓裳行礼, 问好, 慰问路上的辛劳。 此前是瑟瑟传讯,说青州变乱,长公主被江都王所俘, 受了些苦病, 人随后被裴家二郎所救,又辗转到了天王这里,天王善待, 长公主因思念公主,盼她前去相见。 昨日一见到谢隐山的人,李霓裳便打听关于长公主的情况,那人却说不知,只是奉命来接她而已。李霓裳只能作罢,此刻终于见到个话事之人,和他寒暄一番过后,问道:“我姑母如今怎样了,人此刻落脚在哪里?” 谢隐山微微一顿,随即笑道:“长公主无大碍,身边也有瑟瑟娘子服侍,请公主安心便是。” 李霓裳向他道谢。谢隐山赶忙摆手,说不敢当。 一旁的鹤儿见她欲言又止,显是想再打听另外一人,又面皮过薄,便替她开口,向着谢隐山行礼问:“但不知我家的二郎君怎样了?” “裴二郎君一切安好,他也在此地。请公主随我来,到了便可见面。”谢隐山应道。 谢隐山的答复依旧语焉不详,但与瑟瑟的消息却相互印证。 李霓裳不是很明白,天王此次何以突然大发善心。但无论如何,看起来他似乎确实没有大的恶意,况且裴世瑜也在。且听谢隐山的语气,接下来应是要领她去见人了。 她松下一口气。想到人还在路上,不好再继续追问别的什么,便随谢隐山继续上路,渐渐发现,似乎是往天生城的方向行去。 起初她还忍着,待中途停在道旁驿内小歇完毕,出来预备再次上路,临上马车前,再次发问:“我姑母是在天生城里吗?” 谢隐山似微踌躇,这时,身后的官道之上,远远地来了一队骑马之人。 他转过头,手搭凉棚眺望,很快,顺势转了话题,笑道:“公主请看!谁来了?” 李霓裳也看清楚了,那道疾驰在最前的骑影,正是裴世瑜。 一别有时,没想到,他忽然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眸,她的一颗心立刻下意识为之雀跃。 正砰砰跳动,面靥亦随之迅速染上一层薄晕之际,忽然,下一刻,当脑海里浮出他临走前的那个清晨里曾发生过的种种,满腔的欢喜之情,一下又被一阵莫名涌出的畏怯之感所掩盖。 她更不知,他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绪,过去了这些时日,是否依旧恚怒未消。 随着对面那道骑影越来越近,她变得愈发惶恐,乃至竟有一种手足无措之感。 倘若此刻能够有一个可以让她躲避的地方,她一定会先躲起,待理好心绪,做好准备,再出来与他相见。 然而,并没有如此一个缓冲之所。 谢隐山已转身去迎人,她只能勉力镇定心绪,垂下眼眸,一动不动地立在马车之前。 裴世瑜本想灌醉天王,怎料不遂人愿,天王海量更甚于他,不但自己醉倒了,更没想到,醉酒加上这段时日奔波所致的疲劳,一睡竟能如此长久。出来后,问守卫营门之人,被告知信王一早出去,尚未归山,猜测他应接了李霓裳一行人径直去往长公主那里了,立刻动身赶去,不想追到这里,便遇见了人,立刻打马来到近前。 裴家的一众虎贲早也看到他了,纷纷上去行礼。 裴世瑜飞身下马,立在道旁,口里与众人叙着话,问这段时日自己外出之时兄嫂与太原府近况,视线却一直往远些的那道停在马车旁的倩影上飘去。 众虎贲循他视线望见,忙都识趣地退到了一旁,改而与随他同行的侯雷几人说话。 裴世瑜快步来到李霓裳的面前,冲着伴她的鹤儿笑眯眯地呼一声阿姊,夸她一段时日不见,比自己走之前更为美貌。又转头看一眼跟来此刻已停马在后的侯雷,道:“他应有话要和你说。快去!” 鹤儿何时见他对自己如此甜言蜜语过,掩嘴笑个不停,又见丈夫果然远远地望着自己,心中对他早也十分思念,便走了过去。 她一走,裴世瑜便飞快地握了李霓裳的手,将她拉到近旁人少的地方,低头附耳道:“你姑母同意我们的事了!” 李霓裳抬起头,对上一双闪动着喜悦光芒的眼眸。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目光明亮,神采飞扬。 在这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之上,李霓裳已是找不到半点当日他曾经有过的愤恨。 他说完,见她望着自己不说话,便将他与长公主见面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 “她亲口答应,还起了誓,说只要你自己点头,她便绝不强迫。瑟瑟当时也在一旁,她也听见了!”他稍稍加重语气地说道。 比起他的变化,从他口里讲述出来的这一件事,更加令李霓裳感到不敢置信。 见她睁大一双美目,定定望着自己,他微微挑了挑眉。 “你不信?她就在潼关镇上养病,我这就带你去,你何妨自己亲自问她!” 他再拉起她手,欲带她立刻掉头去往潼关镇,谢隐山已是上来劝阻。 “公主一路奔波而来,想必十分疲乏。此刻天色也不早了,过去还有些路,等赶到,又是三更半夜,不如先往营城歇上一夜,待明日再去,也是不迟。” 李霓裳这才恍然,原来她的姑母人不在天生城,而是在潼关镇。 但白天,一行人分明已路过那一带了,怎的谢隐山不立刻带她入镇,反而舍近求远,非要她绕一圈再去? 她心中存着疑窦,也不便发声,裴世瑜却不一样,被谢隐山的话提醒,直接便问。 谢隐山自然是奉命而行,另有目的。 他推脱道:“一早我出来时,小公子你仍醉酒未醒。我想这,最好是由小公子陪公主去见长公主更好,故将公主先领往城营先与小公子汇合。没想到小公子你如此快便出来了。” 裴世瑜一听,仿佛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不再深想,又见日头确实偏西,她更是面带倦色,舍不得叫她再连夜来回奔波,望着她道:“也是。那便先一道去那里过一夜?”说罢,等她回答。 李霓裳又一次因自己的新发现而惊讶。 她感到这一趟,他似乎与那位天王的关系也改善了不少,至少,不再象从前那样,一提起对方,便剑拔弩张,势不两立。 这一点,从谢隐山和他说的那一段关于醉睡的话中,便能清楚地感觉出来。 不但如此,从他此刻说的这一句话来看,天生城于他而言,应也不是从前的敌穴了。否则,他怎么可能主动建议带她一起去那里过夜? 见她没有立刻点头,裴世瑜自己仿佛也有所领悟,瞥一眼谢隐山,压低声道:“放心。老……” 他一顿。 “宇文纵那厮,勉强也算是个性情中人吧,还是有几分豪气在的。这一回你姑母的事,我虽还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药,但看去,暂时应当不会有过大恶意。” 李霓裳知他误会自己所想了。 她既知宇文天王秘密,怎可能怀疑对方欲对他不利。方才只是诧异于究竟发生什么,竟能令裴世瑜改变态度而已。闻言醒神,忙摇了摇,又点头。 谢隐山暗松出一口气,忙叫众人全部调马,往天生城去,李霓裳与鹤儿也回到车中,两拨人并在一起,走到黄昏,在天擦黑的时分,抵达了目的之地。 一到地方,上山从营门开始,李霓裳便觉反常。只见那里凌空高高挑起一对大红灯笼,入内,自入口处开始,一直到天王所居的那片地势最高的山坡之上,一路亦张挂着灯笼,远远望去,犹如一条蜿蜒的火龙,悬浮在开始暗下去的深蓝夜空之中。不但,城营内其余每一处入目能见的所在,亦是亮满火杖与灯幢,几将整个天生城,映照得亮如白昼。 在道路的两旁,更是列队整齐立着两排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军士,仿佛都是精挑出来的,个个魁梧雄健,他们额扎红帻,身着明甲,威风凛凛。 看到二人现身,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从营门起始,众人依次下跪在了道路的两旁,口中齐声高呼:“恭迎裴郎君与公主殿下归!” 这声音洪亮有力,响彻山谷,惊得李霓裳当场停在了原地,不敢前行,忍不住又望向裴世瑜,见他显也不明所以,与她对望一眼,转向谢隐山。 谢隐山笑容满面地道:“请小公子与公主入内。天王已在等候。” 千山风雪 第92节 第92章 李霓裳发现她与裴世瑜被带着似在往议事大堂的方向行去。 人尚未走到近前, 透过前方两扇大敞着的门,便见堂中亦是结彩悬灯,满目都是金晃晃的光。大堂门外, 摆着两张腰扎彩缎的硕大的牛皮金鼓, 周围羽旄彩灿,仪仗列队。 附近一片宽敞的演武场上,更是挤满了营中的军士,只见众人个个喜笑颜开,当看到她与裴世瑜现身, 渐渐到了近前, 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发出阵阵起哄之声,将堂前的气氛烘托得倍加热闹。 她愈发满头雾水,实在不知那位宇文天王的用意何在, 脚步也不由地迟缓了下来。 身前探来一臂,裴世瑜示意她停步。她立刻停在他的身边,不再前行。 “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他向着谢隐山发问, 语气有些生硬。 “小郎君放心!自然是大好事!” 裴世瑜看一眼前方,眉头微微皱起, 抓起李霓裳的手, 道了声“我们走”,带着她,掉头便欲离去。 谢隐山赶忙抢上一步, 挡在二人前方。 “小公子与公主何妨再前行几步, 自然便知分晓。” “鬼鬼祟祟!给我走开!” 裴世瑜显是当真不悦了,声音陡然加大,一把推开谢隐山, 带着李霓裳就走。 这突发的变故,引来附近那些军士的注意。 众人纷纷看来,方才的起哄声慢慢停歇了下去,原本热闹的气氛登时随之变冷。 “公主!” 就在这时,李霓裳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呼唤自己的熟悉声音。 这嗓音…… 她倏然停步,转过头,看见一名身着绛裙的女郎盈盈立在附近的一根灯幢之畔。 上方的一只灯笼映出她含笑的一张面庞。 竟是她一直记挂的瑟瑟! 李霓裳惊喜不已,立刻甩开裴世瑜,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欢喜地攥住了她的手。 “你怎会在此?你的伤怎样了?” “我已无事。多谢公主关心。” 她凝望着李霓裳,含笑应道,看见正用眼神向自己暗下命令的谢隐山,迟疑了下,接道:“公主且随我来,咱们有话细细再说,如何?” 今夜这天生城内的气氛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但至多也就令人生出尴尬而已,并无任何危险之感。瑟瑟既也来了,李霓裳有无数的话想问,立刻点头。点完头,想起裴世瑜,转头望他。 谢隐山立刻道:“公主一路跋涉,想必人也乏了,请她先去休息一下为好。” 裴世瑜迟疑了下,看一眼瑟瑟,终于不再坚持。 谢隐山又迅速望向瑟瑟。 瑟瑟便轻牵住李霓裳的手,领她与随在后的鹤儿来到附近的一间屋中。 屋内显也经过特意布置,如女子的起居场所,门口还有五六个婢女叉手候立,看见李霓裳到了,纷纷见礼,随即争相挑帘开门迎她入内。 “你怎来此了?我姑母呢?她怎样了?”一进去,李霓裳便迫不及待地发问。 “长公主仍在养病,好在已无大碍。” 她轻轻一顿,“我怕公主过于担忧,故来此先见公主,好叫公主放心。” “那你自己呢?先前我托裴家派人回去找过你,你已不在那里,我极是担心,幸好后来得知消息,你人在谢信王那里,他答应将你送还。这些时日,你过的怎样?” “我当真一切都好,有劳公主记挂。”她笑着应道。 初见面的一阵子激动过去之后,李霓裳很快便觉察,瑟瑟似有意回避,不愿详谈她前段时日的经历。不但如此,她今夜来此的理由,似也给得有些牵强。 李霓裳望一眼屋外的华灯光影,狐疑道:“今夜你当真是自己来的吗?他们如此排场,究竟想做什么?” 瑟瑟转面看向婢女。众婢立刻捧出一套华服凤冠,望去竟是婚服的样式。 “这是何意?”李霓裳诧异不已。 瑟瑟命婢女放下衣冠出去,待屋内只剩她二人并同样一脸疑惑的鹤儿,这才低声道:“天王欲亲自再为公主与裴家二郎举办一回婚礼。” 鹤儿实在忍不住,惊讶地道:“天王这是何意?我家小郎君与公主不是早已行过婚礼?” 方才人在外面,当着那信王的面,瑟瑟不敢有所表露。直到此刻,她的眼里才流露出来不解之意。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天王究竟为何如此行事。我亦是被接来此地,要我服侍公主,我方知晓他有此意。” 比起困惑不已的瑟瑟与鹤儿,李霓裳却忽然有所领悟。当眼前浮现出年初裴家姑母二十年忌的那个夜晚里,那一道独坐在坟茔前的背影,什么都明白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了出去。 长空流云,一轮明月初升,正静静地悬在太华的绝峰之间。笼罩在辉煌灯影里的整座营寨恍若悬浮起来,漂在了灯影与头顶洒落的满天清辉之间。 此一刻,风恬月朗,雾阁云窗,此间犹如一座梦幻的琅嬛洞府,哪里还有半点兵营的肃杀之感? 那一头,李霓裳跟随瑟瑟走后,裴世瑜迟疑了下,看一眼前方那面敞开的堂门,也不用谢隐山引路了,在周围早已静默下来的注目之中,走了过去。 他一脚跨入,便见一人立在堂中的一面轩窗之后,似全然没有留意外面的气氛变化,独自仍在赏着窗外的月色与灯影。听到脚步之声,方转过头来。正是天王。 只见他高冠盛服,腰系金带。满堂华灯映照,他从头到脚皆是簇新,整个人看起来眉舒目展,精神焕发。 看见裴世瑜如此闯入,他也不见任何意外表情,走了回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这才对着匆匆跟入的谢隐山说道:“带他过去更衣!” 言语里,尽是命令的口吻。 因方才见她遇到瑟瑟十分欢喜,人也跟着瑟瑟走了,裴世瑜的不悦之情便也消了下去,此刻闯入,只为看一下这天王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甚药。谁料他用如此口吻说话,怎还能忍得下去,火气又冒了出来,质问:“你究竟想要作甚?” 天王看了眼谢隐山。 谢隐山只得解释起来:“小公子稍安勿躁。天王对小公子与公主无半分恶意。今夜不过是想为你二人重新行大婚之礼罢了。外头也都准备妥当了,只待大礼过后,大家伙沾光,共吃一杯小公子与公主的喜酒!” 裴世瑜愣住了。 他与她已过去的那一场大婚,虽仪礼周全,但实话说,裴世瑜每每想起,心中也不是没有遗憾之感。 若能和她重行一次婚礼,以弥补当日,他固然是一百个愿意。 然而,要办,也当在兄嫂与裴家族老的主持下举行,怎能在此地,由眼前这个严格来说还是敌对的人来替他操办? “你究竟何意?我与公主的事,哪里轮得上你来插手?” 裴世瑜的语气缓和了些,但自然不会点头。 这简直太过荒唐!他无法理解。 这个宇文纵,凭什么觉得他自己有这样的资格?就凭二人曾在西峰顶上喝过一顿酒? 天王终于亲自开口,神色严肃:“前次你的婚礼乃是阴谋,怎能作数?我与你姑母的关系,你也知晓。我说过,我拿你当子侄看待,此绝非戏言。恰好你二人都在跟前,择日不如撞日,索性由我做主,替你二人将婚事重新办了,有何不可?” 此人分明满口都在强词夺理,然而,或是裴世瑜自己心中对此也无强烈反对之感,一时竟说不出反驳之言,听完,只觉他热心过头,有些古怪。 天王此时又抬臂,指向设在大堂中央的一面巨大的屏风。 “你与公主今夜在此再行婚仪,拜过天地,再拜此间太华神母,请神母见证,护佑你与公主往后余生平安喜乐,顺遂无灾,这又有何不好?” 裴世瑜抬目望去,隔着半透的屏面,隐隐果见后方设有一座龛台,金碧辉煌的,看不清到底供着何方神明,但见台上已经摆满鲜果香烛,青烟袅袅,想必就是他口里所说的太华神母了。 此言更是暗合他的心意。 就在他几乎忍不住就要点头之时,忽然又想到一事,再次迟疑了起来。 他是无妨,反正是和她拜堂。但她会不会脸皮过薄,觉得尴尬,不愿如此胡闹行事? “怎的,你还不答应?” 天王等了片刻,见他还是沉吟不语,忍不住面露不快。 “此事须得再问下她……” 裴世瑜踌躇了下,说道。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道通报之声:“禀天王!那位瑟瑟姑姑说,公主已梳妆完毕,就等裴郎君去迎了!” 不待天王发话,谢隐山彻底暗舒出一口气,立刻走了出去,命人鼓乐预备婚礼。 众人立刻再次活跃了起来,纷纷翘首等待,天生城里很快又恢复了起初的热闹与喜庆。 裴世瑜也不再推脱,利索地换了早为他备好的婚服。二人在天王的一手安排之下,稀里糊涂,又行了一次婚礼,最后照天王的意思,向那座被护在屏风后的神台跪拜,再行大礼。 裴世瑜是浑然不觉,想着既是太华圣母,拜拜总不会吃亏,自是不敢不敬。 李霓裳虽也没看到所拜究竟是何方神明,但心中却隐有所想,更是恭恭敬敬,无比虔诚。 天王立在一旁,看着一双小儿女并肩一同跪拜的身影,目中满是欣慰,更是笑容满面。 伴着司仪一道洪亮的“礼成”之声,天王赐下的犒赏喜宴也同时开始。 天生城内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响声久久不绝。 瑟瑟与鹤儿将李霓裳送入今夜寝屋,见裴世瑜很快到来了,二人识趣地领着众婢立刻一道退了出来。 鹤儿知瑟瑟腿脚受过伤,怕她吃不消久站,一出来,便叫她自去歇息,说这里今夜由自己领人值守。 瑟瑟敬她是裴家君侯夫人身边的得力之人,怎敢以自己为大,说她此行路上辛苦,让她先去休息,由自己留。 正相让不下,忽见鹤儿停了下来,望向自己身后。 瑟瑟转过头。 一名仆人走来,传话说,信王寻她有事,叫她出去一下。 “你去吧,这里有我。”鹤儿忙道。 瑟瑟一顿,只好向她点了点头,转身向外慢慢行去。 第93章 一道高大的身影停在院外的道旁, 正是谢隐山,他看去已是等了有些时候。 瑟瑟略略加快脚步,终于走到他的面前, 垂落眼皮。 千山风雪 第93节 “有劳信王久等。”她敛衽而拜。“不知传奴出来, 有何吩咐?” 谢隐山望着面前女子恭谨的模样,转面示意附近随从全部退开,道:“你随我来。”随即转身而去。 瑟瑟迟疑了下,显是不愿跟去,在原地踌躇了片刻, 见他已转上前方走廊, 身影即将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处,无奈跟上。待她也转过拐角,发现那道身影已是不见。 此处没有灯笼照明,昏暗无光, 她初来乍到,是今日午后才被接来的,不识得路。正抬目, 寻他去的方向,忽然, 自身后的昏暗里, 无声无息地探来一双臂膀,轻轻地贴在了她的腰上。 接着,足下一空, 她已被人抱了起来。 瑟瑟轻轻挣扎。 一道声音在她耳边低道:“送你回来了, 你便装作不认得我了吗?”语气颇为冷淡,隐含不悦。 瑟瑟慢慢停止挣扎。 此时,营城里除去轮值的士兵, 其余军士皆在附近参宴。众人发出的阵阵喧笑之声随着夜风越过院墙飘来,显得这个昏暗角落愈发宁静。 “信王还是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 瑟瑟在对方的胸膛与臂抱间垂目不动了,只以极轻的声音说道,唯恐发出的动静落入人耳。 “上去是坡路。你腿伤方愈,还是少走为好。” 谢隐山淡淡道了一句。 “放心罢,你以为我还叫你来作甚?我是有话要问。” 他又说了一句,随即迈步前行。 瑟瑟安静了下去,任他抱着自己快步穿过一条无人的斜坡山道,来到他在营城的住处。入内,他摸黑将她放坐在一张坐床上,自己走去燃灯。 随着灯火亮起,映满屋室,他转过身,打量了眼女郎。 她微垂眼目,一动不动,显是在等待他开口。 “你不必担心,并无别事。将你带来此地,只是为着说话方便一些。” 谢隐山的神情此时看去早已如常,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今日派人将你接来此地,很是仓促,有件事还没来得及问。” 瑟瑟慢慢抬目。 “请信王开口。奴若知晓,必无所不答。”她的语气依旧极其恭敬。 谢隐山微微点头。 “我问你,长公主当真愿意放公主自由,叫她安心嫁给裴二,往后不会再去扰她了?” 他问。 瑟瑟对上谢隐山投向她的两道带着施压意味的目光。 “你给我如实回答!” 他略略加重语气。 “如你所见,天王与裴二姑母有旧,因而爱屋及乌,对他十分爱护。我亦不必避讳,天王绝非善人。你若胆敢有半分诳骗,就算我想饶你,只怕也难过天王那一关。” “长公主未曾与奴谈过此事,但以奴想,她既答应过裴二郎君,往后应是不敢再逼迫公主做她不愿做的事了。” 瑟瑟与他对望片刻,慢慢应道,说完,再次垂目下去。 谢隐山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面上,似在审视她是否撒谎。 “抬起眼,看着我。”他忽然说道。 瑟瑟应话,再次抬眸,迎上对面那两道锐利的目光。 她静静坐着,任谢隐山打量,良久,轻轻眨了一下眼,唇角微牵,梨涡随之隐现。 “信王看完了吗?” “妾张目久了,实在有些眼酸了。” 她轻声说道。 谢隐山的视线在她那一双依旧迎向自己的美眸上停了一停,一顿,慢慢收回视线。 “最好如你所言。” 片刻后,他道一句。 瑟瑟不应。谢隐山也未再说话。二人沉默地对坐了片刻,一阵夜风从窗隙中透入,掠动烛火。 瑟瑟的身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双足踏地,人跟着从坐床上慢慢站了起来。 “信王若无别事,我先回了。” 她轻声说完,见他没有反应,既未应可,也未说不可,便再次向他敛衽拜谢,随即从容迈步,循着方才来路,朝外走去。 谢隐山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之上,又转到她正随缓步微微起伏的裙裾之上,迟疑了一下,在她身影将要消失在门后的一刻,唤了一声。 “等一下!” 瑟瑟停步,转头看了过来。 “信王可还有吩咐?” “你腿伤到底怎样了?”他问。 “已是痊愈。” 瑟瑟应道,轻轻一顿,随即转身向他。 “前段时日幸得信王救助。此前也无机会表谢,正好趁着此时,请受奴一拜。”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的神情极为郑重,向着对面之人,再次深深下拜。 谢隐山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微微抬臂,作势阻止她的拜谢。 “罢了!当初你若不骗我,早说你是公主之人,即便当时两方仍然为敌,我也不至于当真会把你当做是……” 她一动不动地立着。 烛火映出女郎的姣面,她垂落眼眸,神情平静,显全然没有在听,抑或完全不在意他在说甚。 谢隐山打住了,改而望向她的腿胫。 “今夜想都无事了。我方想起来,营中此时恰好有位极擅伤科的军医在,便是替天王看过伤的,据说早年还曾在宫中待过一段时日。你再等等吧,我叫他过来,再给你瞧一下。” “多谢信王。真的不用了——” 瑟瑟还在婉拒,他已走到门口,唤来一名在外的亲信:“去将陆郎中叫来我这里!” 那人应是,立刻去了。 “举手之劳罢了,你大可不必如此防范。” “难道你以为我会挟恩,日后还继续要你同寝不成?” 谢隐山转头瞥她一眼,语气冷淡地道了一句,便走了出去,留瑟瑟一人在室。 她独对灯火,凝立良久,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耳中传来一阵脚步之声,又有一人在外与谢隐山说话,知是那陆姓军医到了,猝然醒神,立刻走回到方才的位置,匆忙坐了下去,抚正裙角。 军医叩门,得她应声,便推门而入。因年纪有些大了,眼神不济,晃眼只见一名绛衣女郎坐在屋中,也没看清眉目,只觉艳光逼人,知是信王方才所讲的伤了腿的那个女郎,怎敢细看,来到近前之后,放下随身携的药箱,将烛火移到近旁,卷起衣袖,向着女郎躬身行了一礼,道了声得罪,说:“劳烦小娘子,请将双腿展直平放。” 信王没有跟入,瑟瑟自在了不少,自是配合地伸直双腿。又见这老军医诚惶诚恐,头不敢抬不说,更是只敢隔着几层裙小心摸探着自己的腿伤,想着既然良医在前,何妨叫他仔细再检查一遍伤情,便自己伸手,主动将外层裙裾卷起,口里笑道:“我年纪不小,早也不是什么小娘子了。军医不必顾忌,只管为我检查便是。” 军医方才正在吃酒,听到信王传召,以为是他哪里受伤,匆忙赶来,才知是要为一女子检查腿伤愈合情况,听信王说话,觉他对此女似颇看重,想到他往常身边并无女伴,今夜房中却突然有人,必是相好,怎敢怠慢。 没想到女郎语气随和,又如此配合,十分感激,连声道谢,这才抬起头,看清面容,不觉一怔。 瑟瑟起初并未在意,很快发觉老军医反常,为她检查腿伤的过程里,看了她好几眼,又将目光投向她因捉着裙裾而露出的一段手腕上,目露惊奇之色,欲言又止的,不由也奇怪起来。 军医检查完毕,说伤情确实已无大碍,只是仍要注意将养,不可长久行路。 瑟瑟道了声谢,自己放下裙裾,整理了下,见他还在看自己,便随口笑问:“怎的,你是认识我吗?” 军医终于说道:“敢问娘子……可是从前长安宫中乐官蒋鸣年的女儿红临?” 瑟瑟蓦地定住。 这军医看见她的神情,愈发肯定起来,更是激动不已:“当真是你?你可还记得我?我是当年宫中的医官陆十四啊!我乃你父亲的好友!” 瑟瑟吃惊地望向面前这位老军医。 “记得那时你虽小,却天生爱乐,有回因习琴过勤,十指被弦磨破,血流不止,你仍不肯歇息。还是你母亲心疼,将我叫去你家,请我为你调的药!” 这老军医回忆起旧事,面上又露出悲伤之色。 “你父亲壮烈之时,我不在长安,当时听闻消息,万分悲恸,曾到处托人打听,寻访你的下落,却始终没有消息,以为你也早就不在人世了。没想到多年之后,今日竟会在此遇见!” 老军医一阵唏嘘,回过神来,转头望了眼身后的方向,面上重又露出欣喜之色。 “果然是上天垂怜,庇佑忠良!原来蒋娘子你不但活了下来,如今还是信王之人……” “你认错人了!” 瑟瑟犹如被针忽然刺了一下,整个人醒神过来。 她的脸色苍白,笑容更是彻底消失。 “我不是什么蒋家女儿!更不知你在说甚!” 老军医一怔,目光在她的面上停了一停,又落在她的腕上。 “你当真不是?方才我一见你,便觉极为眼熟,一下就想起你的母亲。原本还不敢相认,但见你腕上也有一抹红痕。此为你天生胎记,你父亲才为你取名红临,记得当时还曾戏说,等你长大,两家便可结亲……”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 瑟瑟猛地站起身。 老军医见她满面怒容地望着自己,不禁张口结舌。 此时在外早就听到屋内动静的谢隐山忍不住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 他看了眼瑟瑟,迟疑了下,问那陆姓军医。 “老朽方才以为这位娘子是从前长安一位故人之女……” 老军医此时自己也怀疑起来,讷讷地应。 千山风雪 第94节 “住口!” 瑟瑟厉声截断他话。 “休再胡言乱语,辱没无干之人!” “我不是什么蒋家女儿!” 言罢,她神色转为冷漠,迈步便朝外走去。那老军医见谢隐山皱眉再次看向自己,腿一软,跪了下去,不住叩首:“是,是,怪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信王饶命……” 那道绛影已是走出屋门,谢隐山急忙追出,从后抓住她臂,却被她一把甩脱。 “全都滚开!别碰我!” 她头也未回,口里发出一道满含厌恶的低低叱声。 二人相识之后,她在他的面前,皆是柔顺婉媚之态,即便如今回来,她刻意疏远,亦是不敢对他有半点不敬。 如此态度,实是头遭。 谢隐山不禁一怔,醒神过来,见她已是走出老远,迟疑了下,还是随了她一段路,见她头也未回,一口气只往今夜那婚房的方向走去,起初步履急促,似身后有厉鬼追逐一般,渐渐地,当接近那座庭院,她的脚步开始放缓了,最后,在路上停了下来。 谢隐山亦立刻停步,屏息未再上去,不敢惊她。 片刻后,远远地看着她再次迈步前行,此时她步伐已是完全如常。几名婢女很快闻声而出,将她迎入,她的身影随之彻底消失在了那一片辉煌的灯火尽头之处。 谢隐山独自在路上伫立了片刻,忽然记起,尚未给天王回复,怕他还在等着,一顿,转身离去。 第94章 裴世瑜从小到大, 做过了不知多少如今回想起来颇觉离奇古怪的荒唐事,然而,论异想天开和匪夷所思, 与今夜经历相比, 都可谓是小巫见大巫,简直完全不值一提了。 二人一入这间“洞房”,他将门一关,立刻转向李霓裳,连声向她赔罪。 “实在对不住, 今夜绝不是我的主意!我也不知那宇文老儿究竟如何想的, 非要替咱们再行一回大婚之礼。我方才死活不愿,他就是不肯松口……” 那宇文纵做事随心所欲,路子也是不正,他怕李霓裳方才是受到胁迫才点了头的, 怕她暗恼自己,正着急忙慌地解释着,却发现她并未在听他说话, 正打量周围,神情看去, 并无任何不快的迹象。 他一顿, 随她一道观看这间“洞房”。 这件事虽然从头到尾,极是莫名,但不得不说, 操办得可谓是用心。 论庄重, 自然比不上二人上次那一场在汾水古行宫里举行的婚礼,但若论喜庆热闹的程度,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天醒来他走得匆忙, 也未细看,此刻打量周围,见屋内布置确实用心,满目金昭玉粹花团锦簇,只见她走到梳妆案前,拿起一面鎏金圆镜,在手中转了几转,抬头转面看着他,嫣然一笑:“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没有生气。” 明烛映照,在她一双宛如缀着星芒的美眸眼底里,果然似正流动着隐隐的笑意。 裴世瑜彻底松了口气,目光在她指间转动着的镜上停了一停,起初有些不解,抬目望她,见她还那样瞧着自己,抿了抿嘴,没再说话,然而,眉梢眼底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 裴世瑜心里微微一动,忽然,仿佛有所领悟,知她究竟是在笑甚了。 她定是暗指上回他怒气冲冲拔剑去砍日光镜的那件事。 那原本绝不是一件如何美妙的事,然而,或是因为二人今夜的心境都早已与当时截然不同了,因了长公主的放手,他们此前的全部阻难彻底消散,忽然便拥有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前景。 如此良辰美时,当再想到当日他怒气冲冲拔剑斫镜的一幕,自然便只剩下唯一一种感觉。 二人如有心有灵犀,如此对视片刻,又想到这一场莫名的婚礼,忽然,再也忍不住,一齐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两人便搂作了一处,他低道:“上回的破镜没扔呢。这趟回去,我立刻叫人将它修好,往后就摆在咱们屋中,往后我用它早晚帮你梳头画妆,好不好?” 李霓裳方才确实是因眼前这面镜子,联想到上回那面曾被他砍斫为两半的日光镜。 她喜欢镜后的铭文。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何等美好的八个字,总觉它若就那样遭弃,未免总是一个遗憾。 “真的?” 她却未料那镜仍在,仰面望他,目露惊喜之色。 她的反应令他感到无比的愉悦。 他笑吟吟看着她,顺势将她手中之镜取走,轻轻扣回在了案上,低低道了声“是”,随即俯面向她,深深地吻住了她。 来自她口脂的香甜慢慢濡浸在了他的唇舌之间。他深深地陶醉在了其中。 此一刻,人世万般的愁苦,他少时便曾立的戡乱建功的雄心,仿佛全部离他而去了。他生出一种自此以后她将完全属于他的盈实之感。 但这并不够。 分别之后,方知何为相思意。 又将她抱到榻上,压在身下,他一边不断啄吻着她绯红的面靥,一边问:“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想我吗?” 他这一句或是想要求证更多爱意的无心之问,忽然勾出李霓裳暗藏的一点心事。 “快说!” 没有得到她立即的应答,他霸道地催了一声,不想依旧未能得他预想中的答复。 她反而不再笑了,微微偏头,将面半藏在了他的肩下。 他持住她的下巴,将她脸轻轻转了回来,令她重又向着自己,端详她闭目微微颤动的一双长睫。 “你怎么了?”问罢,见她依旧闭目不言,他思索自己方才是否哪里说错了话,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罢了。你不想我无妨。我想你,也是一样的。”他开始哄她,却不知自己此刻的做小伏低,反而惹得李霓裳倍加柔肠百转。 这个好起来要人命,恼起来,也真的令她胆战惶恐,度日如年的裴家郎啊! 接到瑟瑟消息上路之后,她便无暇再多想什么了。然而在此之前,他那样离去之后,她表面看去如常,内心却陷入极大的仿徨。再次相见,她心中更是不安,不知应当如何自处,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他。 万幸,他看去已是彻底从离去前的那一夜里脱离出来,完全不再记得,他曾经有过如何的愤怒。 然而李霓裳却不同,阴影依旧难消。 哪怕是直到此刻,知姑母态度已是大变,她依旧还是不敢相信,上天竟肯厚待于她,她真的可以如此幸运,从今往后,能够摆脱她那与生俱来的身份的禁锢。 她慢慢睁目,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正一眨不眨在望着她的俊目。 “我也想你。” “很是想你。”她应道。 在他的眉眼里因她这应答而开始隐露笑意之时,她又接道:“但是,我也很是害怕。” 她环顾着天王为她二人特意布置的这间华屋。 他此际仍是想不通,那个天王为何一意孤行,坚持行这在他眼里极为荒唐的举动,但她知道。 平心而论,这个夜晚很是美好,原本似乎不是一个适合说这话的机会。她本也没打算提及。然而…… “你怕甚事?” 在他不解的疑问声中,她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推落,坐起背向他,略略理了下鬓发,亦是整理心绪。 他从后迅速贴上,又抱住了她的腰。 “怎么了?你和我说!”他固执地催问。 “你当真已不再生气了吗?”她转面问他。 这话令裴世瑜浮出疑惑之色。 “你忘了吗?” 她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你动身往青州去的时候,我知你在生气。” 尽管已是一遍遍地告诉过自己,不要在意他那时的愤怒。 那样的情况之下,换做是谁,都不可能当做无事。他无论如何愤怒,都是情有可原的。 然而,真正想要做到释然,是如此的难。 她并非伤心于当时她那样的讨好,都留不住他的脚步。 她是害怕,那是否昭示着在他知道关于她一切的不堪之后,从心里已是看不起她,不愿碰她。真的害怕。 但当时那种境况之下,那些她与崔重晏有关的事,她不能,也不愿再隐瞒下去。她必须让他知道,再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他。否则,即便她永远可以在他面前维持住无辜,在她自己这里,内心也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他面露恍然,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面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我不是在恼你!”他立刻解释,随即伸来双臂,将她轻盈的身子轻而易举地整个抱起,转了个向,令她面对自己,两人相对跪坐在榻上。 “阿娇,我当时确实极其愤怒。但我不是在恼你!” 他重复一遍自己的话。 “你根本无须讨好我。更不用像当时,用那样的方式来……” 他打住了,深深地凝视着她。 “你没有任何的不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一向都是如此。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你没有半点错!错的都是别人,还有不开眼的老天爷!知道你和那姓崔的事后,反而叫我愈发同情起你。当时我若那样要了你,我裴世瑜算什么人?接受你对我的补偿吗?你根本没必要那样做的!你越是那样,便越叫我恨自己的无能。” “我当时唯一的念头,便是快些去见你的姑母,好将你彻底自她手中解脱出来,往后无牵无挂和我在一起。” “老天亏待了你,但对我裴世瑜,却确实不薄。” 说到这里,他的眉目舒展,神情间尽是快意之色。 “虽然我生来便未见过我的阿爹和阿娘,但我有我引以为荣的姓氏,有世上对我最好的阿兄和阿嫂,如今又遂我心愿,叫我遇见你,得到了你!” 李霓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原来此前所有的患得患失,都不过是她自己庸人自扰罢了。 眼前这位年轻的郎君,他的性情或许不是最温柔的,发起脾气也会叫人害怕,但他对她的宽容和爱意,却一定是最为真挚的。 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能像他一样,愿意对她付出如此热烈,毫无保留的爱意。 她凝视着他,眼眶泛红,忽然,一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你不信吗?”他急忙抬手,为她抹去挂在面颊上的泪。 李霓裳急忙摇头,笑着想忍住眼泪。然而,眼泪却越来越多,完全无法抑制。 上天从此难道真肯厚待于她了,竟赐了她如此一位如意檀郎。 他起初手忙脚乱地只顾为她抹着眼泪,片刻后,看着她依旧泪盈于睫的模样,仿佛想到了什么,迅速下榻,抄起外氅,一把披在她的身上,攥了她手,道一声“我们去个地方”,拉她悄然走了出去。 千山风雪 第95节 李霓裳不由自主随他同行,见他转到马厩牵出龙子,也没惊动应正同乐吃酒的马夫,只叫她稍候,很快,取来鞍具,全部抛在马背之上。 她终于忘记流泪,问他要去哪里,他却不说,只冲她一笑,利索地准备完毕,便将她带上马背,催马往营门而去。 此时,整座营城里的人仍聚在礼堂附近的空地上,吃酒作乐。通往营门的马道空无一人。他催马来到营门前,命守卫开门,骑马而出。 灯火辉煌的天生城很快被抛在了身后。 下山,李霓裳又问他几声要去哪里,他依旧不说,不但如此,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束带,不由分说,竟将她的双眼蒙了起来。 她一怔,醒神过来,下意识抬手想要拿开,却听耳畔传来一道低低的命令之声。 “不许解开!” “谁叫你方才一直哭个不停。略施小戒。” 他的语气是一本正经的,然而,鼻却亲昵地蹭了蹭她娇嫩的面颊。 “你靠着我便是,到了,自然知晓。” 接着,当两片温热而柔软的嘴唇含住她的耳垂,又如此轻声解释之时,李霓裳只觉心头一阵微颤,半身登时酥软了下去,不再试图去解目带,听从他话,柔顺地依靠在了他的怀里,任他带着自己前行,去往也不知到底通向哪里的目的之地。 接下的余程中,他未再发声。陷在完全黑暗里的她,反而多出一种奇异的安全之感。她从龙子变换的时急时缓的蹄步与耳畔的风声里,模模糊糊地感觉,他们似乎先是绕着山麓行了一段路,接着,踏入一片应是旷野的所在。又行了一段路,龙子的马蹄落地之感渐渐松软,耳畔风声转小,李霓裳的鼻息里,似也开始闻到一缕淡淡的松木清香。 龙子的蹄步渐渐放缓,伴着耳边不绝的仿佛踩踏过落叶的沙沙之声,空气里的松香也变得愈发浓烈,沁人心脾。 她实是不知,自己到底已经被他带到何地,他又为何会突然兴起,要带她往这里来。 龙子终于停步。他下了马,将她抱下,走了脚步,放下了她。 她立在足下松软的地面之上,侧耳听了片刻周围的动静。 万籁俱寂,耳边似只有风过之后的阵阵簌簌落叶之声。 她抬起手,试探着摸了下周围,发现身后是道粗壮的树干。 又一阵风吹过,头顶飘下一簇细微的异物,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摸索着拿了起来,感到似是一缕松针落叶。此时,又一阵清新的松息,随着呼吸,沁入了她的肺腑。 就在这一瞬间,李霓裳想到了一个所在。 她的心为之一跳,一下扯下仍蒙住眼的目带,睁开眼睛,果然,见自己置身在一片丛林之中。 明月当顶,松影落地。 一个英气勃勃的年少郎君,正静静地立她的面前,在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环顾四周。 这里,竟真是当初他们相遇,他带她从天生城出逃的路上曾经停留过的那片松林。 就是在此地,同一株老松之下,他摘下他的面具,向她显露出他的真容。 也是在那一刻,她的心被那英俊少年带走,自此之后,再也无法忘怀。 见她微微仰面,只定定地望着自己,裴世瑜将手中握着的一张傩面覆在了自己的脸上,道:“想起来了吗?” 李霓裳与两道从傩面后投来的目光相视着。 “公主,今夜我特意带你来此,是想叫你知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便记住了你。” 他慢慢地说道。 “上天应也已知,他对我太好,对你却太过不公,才会安排你我相识。上天之意,是叫我将我的运道分一半给你,如此,往后咱们福祸一体,吉凶相连,再也不会分开了!” 松针自二人头顶簌簌轻落,掉在他们的发顶与肩衣之上。 他仰面,望一眼头顶的松盖。苍苍老松,枝盖漏下月光,点点细碎如雪。 “我带你来此,亦是想叫这老松作个见证。” “裴世瑜对李霓裳的心,神明可鉴,此誓不渝!” 他凝望着她,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李霓裳怔立了片刻,慢慢抬臂,取下那一张遮挡君颜的傩面,指沿着他面容的线条,勾勒着他的样子。忽然,无声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一把接住,将她紧紧地抱住。 “我想回去了。你跟我回河东吧!” 一段炽热的亲吻过后,裴世瑜在她耳边说道。 “我这就带你去见你的姑母,见完了,咱们立刻就走。等回去了,若无战事,我每天陪你,你想做什么都行。若是有战,我就让阿嫂陪你。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与我一道同行。你会医术,正好可以助我,做我的军医……” “总之,往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 李霓裳的眼前仿佛浮现出来他所描绘的种种,心下不由为之憧憬,心跳加快,一时热血沸腾,竟生出一种迫不及待似的感觉。 “好。”她闭目点头,含含糊糊地应。 他最后用力地抱了她一下,又笑着,重重地亲了她一口,这才松开,打唿哨召来龙子,携她复上马背之后,他催马,带着她便向潼关的方向驰去。 第95章 谢隐山行至天王居所, 亲卫言天王在婚礼结束后便回了。他入内,却不见人,略一思忖, 走过穿堂, 转到屋后,果见那老仆立在此地候侍,而前方的崖头之上,挑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灯下, 正是天王的一副背影。 只见他盘膝坐在空崖之前, 身前一张矮几,几上一壶酒,一杯盏,在他的对面, 另摆着一只酒盏。 他看去仿佛正在与人对酌,然而那里却又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只静静立着一尊神位似的木牌。 谢隐山心知,此应便是今夜小郎君与公主在礼堂内拜过的那一座“太华神母”的神位。 当时此位隐在屏风之后, 左右又覆落红幔, 朦朦胧胧,自然无人看清神主位究竟属谁所有,更不会有人想着去一探究竟。 此刻借着灯笼的光, 谢隐山隐约看见神位的面上刻有“先室裴氏爱妻之神位”的字样, 他迟疑了下,不敢上前,便停了脚步。 天王似已带着醺意, 心情更似是谢隐山此前从未见过的好。只见他端起酒盏,向着神位敬了一敬,饮下一口,便闲聊似地和对面的虚空说道:“今夜我太高兴了!你应也极是欢喜吧?总算如愿,能够让你亲眼看到他与那小女娃在你面前结成连理了。此为大事。唯一遗憾,便是我不能与你一道共受他二人的跪拜。不过无妨,只要你高兴,我更高兴……” 他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一面再为自己斟酒,一面继续对着那片木牌笑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你知不知道,他与我在西峰之巅饮酒了,不但如此,竟还与我相谈甚欢!我知他本意是想灌醉我,只是小小儿郎,这一点心思,怎可能瞒得过我?他酒量确实又很是不错,喝到后来,我亦有几分不胜酒力。静妹你猜我如何对付?” 他的眼中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我趁他不注意,以袖遮掩,偷偷都倒在地上。这傻小子,自诩聪明,还不是中了我的招数,果然先将自己喝醉,倒了下去!” 他仰天大笑,发出一阵快意的哈哈之声。 这时,一阵夜风从崖头卷过,噗一声,木牌被吹翻倒下,眼见就要掉到地上。 他一惊,甩杯纵身扑去,伸臂一下将它接住了,这才长长吁出口气。 “静妹你是气我欺负那傻小子吗?莫气莫气!后来我不是背他下去了吗?这臭小子,沉得很,我背他才下到一半,便险些没了半条老命,不得已,只好叫人将他抬下山去。你也不要只知爱护他!要不是他重伤过我,以我当年之勇,怎会如此无用。还有,你怎不去怪他行刺我,害我伤处至今未曾痊愈……” 天王今夜不但心情极好,醉得更是不轻,竟捧着木牌对着它诉起苦来。 谢隐山怎还敢上去,屏着呼吸,正待悄悄退去,不料这时,天王似有所觉察,忽然打住。 “何人?” 谢隐山知他已被惊动,见他抱着木牌,猝然转脸望来,面上带着几分恼怒之色,只得从隐身处走出。 见是他,天王的神色便缓和了下来,迎着夜风,自顾闭目了片刻,似在醒神。 谢隐山行礼告罪,解释道:“属下方才前来,是想向天王回禀和那长公主有关的事。我已盘问过那个瑟瑟,料长公主此番既亲口应许过小郎君,应当不敢再反悔。” 禀完,谢隐山等待片刻,见天王始终未再发声,正欲告退,不料他忽然睁目,道:“伯远你来得正好。你陪孤再饮几杯罢!” 他如此开口,谢隐山怎能拒绝,应是。 天王酒意似已去了不少,只见他将方才抱住的神牌小心地放到一旁,高声命老仆再送一壶酒并一只洁净酒盏过来,随即示意谢隐山坐到对面。 谢隐山见他竟亲自提壶,要给自己斟酒,赶忙辞让。 天王微笑道:“今夜孤逢喜事高兴,你也不必过于拘束。就当是从前咱们少年时喝酒一般便可。何况这些年,你助力孤不少,替你倒一杯酒,又能如何?” 谢隐山双手端杯敬酒:“恭喜天王,小郎君与公主今夜才算是真正喜结良缘。在此大喜之日,属下谨以至诚之心,恭祝他二人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福泽延绵!” 天王闻言,又哈哈大笑,显得极是喜悦,端杯一口饮尽。 皇天不负有心人。在天王的极力靠拢之下,小郎君如今看去虽仍未完全顺服,但对天王的态度实际已有转变巨大,二人的关系更是一日胜似一日。谢隐山是亲眼将这变化看在眼内的,心中也是由衷感到欣慰。只要如此维系下去,他二人将来更近一步乃至相认,想来也将会是水到渠成之事。 二人一边对酌,一边又谈论了些今夜婚礼的事,亲卫送入一道方传到的捷报。 捷报由义王陈永年发自绛州。 就在孙荣掉头北上去抵御北方那几个集合南下的节度使后,陈永年领着宇文敬带兵发往潼关北的绛州与泽州。 孙荣阵脚已乱,怎还有能力顾及这片夹在河东与潼关之间的地盘。不过短短一段时日,陈永年便顺利攻下绛州,今夜捷报恰好送到。剩下的泽州,自然也是指日可待。 谢隐山立刻起身敬酒:“恭喜天王又下一城!今夜实是双喜临门,属下先饮为敬!” 或是这个胜利是预想中的理所当然,天王看去并无多大欣喜,笑着示意他归座,望他一眼,用带着几分歉疚的语气说道:“此事你谋划已久,本该派你去打,如今却因我这边的琐事羁绊住你,是孤耽误你立功了。” 当时陈永年积极请战,谢隐山便以另有事务为由,避开争锋,将这机会让了出去。 “是属下自知能力不及义王,这才甘愿拱手相让,与天王何干?”谢隐山笑道,神情不以为意。 “何况,天下正乱,天王之雄心,又岂止这两个区区的弹丸之地?属下若想立功,日后还愁天王不给另外机会?” 天王凝目他片刻,笑叹一声:“论豁达大度,与你相比,孤自愧不如。” 他停顿了一下,又微微颔首:“不过,你此言倒也不差,眼前便有一个大功。” 见谢隐山举目望来,天王缓饮一口,握杯问道:“北边的战事,你怎么看?” 谢隐山道:“天王既问,属下便胡言几句,若有说得不当之处,请天王指正。” “北边那些人莫看此时来势汹汹,实则一群乌合之众。范方明一向首鼠两端,此前惧怕孙荣威胁,想借天王给他造势,又不甘诚意投效。卢龙节度使乃贪利之辈,此次趁火打劫,想分一杯羹罢了,不足挂齿。倒是那个武节的李长寿,算是有几分风骨在身,但实力太弱,自己尚且朝不保夕,又能翻出什么浪?” “以我看,此战当为拉锯。短时之内,两方谁也难以压过对方一头。” 天王点头:“你所言不差。你道孤之前为何一直纵容范方明借我之名造势?他以为他天下第一聪明,可利用孤,却不知孤要的,就是如此局面,要他自以为是,错判形势。待他们耗上一段时日,两败俱伤,你就替孤发兵出关,直取洛阳,立下一个谁也无人能及的汗马之功!” 谈及军事,天王与方才抱着木牌时的模样已是判若两人。 他那一双染醉的深目之中流露出来浓重的肃杀之色。 他缓缓捏指,掌中的银酒盏被挤得瘪作一团,“咔哒”一声,又被随手掷在了案上。 “到时,一个一个的,你再看孤如何收拾掉他们!” 谢隐山一愣,这才恍然,彻底明白为何此前在攻下潼关之后,天王未再乘胜追击,反而舍近求远,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先去攻打河东。 原来天王当时真正的目的,是为麻痹河北节度使范方明,以促其野心膨胀,生出也想一逐中原的幻想。 千山风雪 第96节 至于攻打河东,也是真,但只是一个顺带的目标。虽然遭遇意外被迫撤兵,天王就此偃旗息鼓养伤至今,但殊途同归,也达成了他当初真正的目的。 谢隐山不禁被天王暗中早已布下的这个大计所折服,想到若是顺利掌控东西二都,以天王的盛势,一统天下,必将不远。 他向来沉稳,但此刻亦是被这展望所感染,不禁一阵暗暗血热。 “到时属下必全力以赴,以助天王早日实现宏愿!” 天王再次大笑起来,笑声畅快。 “说这些为时过早!孤向来不是空放大话之人。天下固然没几个能入我眼之人,但也并非全部都是草包……” 说到这里,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望向谢隐山。 “崔昆跟前那个义子……”他一时记不起名字,顿了一下。 “姓崔,名重晏,此前乃青州飞龙右军将军。”谢隐山提醒了一句。 天王点了点头。 “此人倒有几分胆识,心机也够,为崔昆所不容,我还道他改投孙荣去了,没想到竟敢回去。也是有几分运道在身,赶上崔昆自顾不暇,竟叫他起死回骸绝地重起了。他也是随崔昆一道退到齐州了吗?” “禀天王,那边最新消息暂时尚未送到。但据前次探子之言,白虎关守不住后,这崔重晏并未拖泥带水,连青州一并弃了,迅速撤走。” 天王沉吟了一下。 “换做是我,也会如此。再守青州已无意义,不过是空耗军力等死罢了,还不如先随崔昆退到齐州,伺机而动。” 他望向谢隐山。 “虽说齐州之地也不足以支撑长远,犹如苟延残喘,但此人还是不可小觑。你留意一下,有动向即刻告知。” 谢隐山应下。 天王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目光再一次转向一旁的木牌。谢隐山看见,会意,正待起身告退,这时,前方再次传来近卫到来的脚步之声,通报也随之入耳。 “信王可在?瑟瑟娘子来寻,道有事相告。” 谢隐山不由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天王,见他正提起酒壶,欲往另外一只空盏内注酒,听见,抬目正也望来。 他心下微微一跳,不禁略觉几分不自在之感。 “伯远与此女还是有几分缘分的。起初孤还以为是细作,既是误会,最好不过。”天王一笑。 “你若当真有意,孤便代你开口,叫那长公主舍了,送你便是!” 谢隐山知天王一向明目达聪,逖听遐视。此前自己身边突然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他若是分毫不知,反倒是不正常了。 至于以如此语气说话,也是事出有因。 他与那女子的相识,确实颇为意外。 便是此前那次,他从崔重晏的手中救回振威太保之后,赶往潼关,去预备即将到来的突袭龙门关的发兵之事。 那日人在路上,他的手下孟贺利忽然来找,说下面的人在潼关镇一带遇到一名青州口音的人,那人虽作普通人的装扮,身上却藏着刀,身手不俗,应是青州来的军士,且携一女子。女子腿脚受伤,无法行走,这青州兵正在为她寻医,被巡逻撞见后,一番搏斗,寡不敌众逃逸,剩那女子在路。 下面人疑此女也是细作,但看她容貌美丽,杀了可惜,正叫人将她送去附近的驻地军营里充作军妓,不料对方开口,说自己认得信王,和他有故,求见信王之面,还有重要事情相告。下面人见她说得信誓旦旦,不敢隐瞒,便上报到了孟贺利这里。 谢隐山想不出自己何时认得如此一个女子,但听说有重要事相告,虽当时行程紧张,还是叫孟贺利将人带到面前。见了面,却听对方说,她绝非细作,只是青州一富人家中的乐伎,因得主人宠爱,不被正室所容,竟将她双腿活活折了卖给牙人,一路辗转到了此地。 她在青州有个当兵的表兄,闻讯一路追赶至此,将她从人牙手里解救出来。因这一带遭受兵乱,乡野里无处寻医,为给她治腿,只好冒险来到还有居民的潼关镇,没想到被当做奸细抓住了。当时无依无靠,害怕被投作军妓,因她此前听闻信王乃是当世豪杰,本就极是仰慕,绝望之下,为免被送走,只能病急乱投医,胡言称自己是信王故人,恳求他救命,放她一遭,只要不去军营,无论要她怎样都可。 谢隐山自认他看人,从来不会有误,观她言辞恳切,楚楚可怜,完全看不出来有半点撒谎的迹象,先便信了一半。但为谨慎起见,叫她弹奏一曲来听。她当场要来一张琵琶,随手拨弄一曲,果然是如动仙乐,极为动听。不但如此,她弹的还是谢隐山家乡里的故调,一问,竟是同乡之人,只不过因为家穷,很小便被家人卖走,此后再也不曾回去过罢了。 谢隐山便是再铁石心肠,那一刻也是起了怜惜之心。想此女不但容貌出众,也颇有机智和胆色,不大常见,若真被送到那里,以她的姿色,必将生不如死,何况腿还残着,无人照顾,只怕没几日会被折磨死,何况又是同乡女,经不住她苦苦哀告,一念之间,鬼使神差般,便将人留了下来,不但给她治好腿,还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后来因小郎君的事出来,他才知她真实身份,明白自己当初被她蒙蔽。只不过这些事,又都是另外的说法了。 天王应当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己和这女子的事,也不方便全部告知上司。 谢隐山压下心中涌出的郁郁之情,道:“天王勿拿我取笑。我与她并无别事,当时只是随手救下而已。” 天王看他一眼,笑了笑,也没再说别话,只拂了拂手。谢隐山便匆匆转出,看见那女子果然立在外面,正在等着自己。 她看去已是沉静如常,与今夜她被那军医认出之时的样子判如两人。 谢隐山直觉那军医应当没有认错人。 若她当真是蒋女,这身份不但不是耻辱,反而值得人敬重。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怎会有如此反应,看见人,脚步不由放缓了几分。 瑟瑟见他步出,快步走到他的面前,行了一礼。 “奴见过信王。” “找我何事?”他若无其事发问。 “公主与裴郎君不在屋中了。我方才去问过,有人看见他们一道骑马出了营门下山。我若所料没错,他二人或许会连夜赶去长公主那里。这里既已无事,可否容我这就回去看看?” 谢隐山未免意外,示意她稍候,自己立刻转身入内,将事向天王说了一遍。 “属下不如这就送她回去,顺便也看着点事。”谢隐山道。 天王点头,又吩咐道:“你亲自盯着!若发现那长公主胆敢使诈,便除掉她!” 第96章 天微微亮, 晨风曳着散不去的湿重夜雾,如河流一般,在因战乱而荒芜多年的乡野间缓缓地流淌着。 曹女官枯坐在野草丛生的院井角落里, 守着煎药的一口炉子。她神情愁苦, 表情呆滞,也不知在想甚,连面前的药汁渐渐沸腾也未察觉,直到鱼眼似的水泡从药罐的盖隙间大片地溢出,沿着罐身淌下。烟雾升腾, 嗤嗤的灼滚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一下醒神。仓促之下,连布巾也忘记垫,慌忙徒手去提。 皮肉才触到陶罐,她整个人便被烫得惊跳起来, 把不住手,“砰”一声,药罐落地, 砸得四分五裂,沸腾的药汁倾溅四处, 浇泼在了老女官的腿脚之上, 滚汁烫得她跳起来抱住腿,才发出半道惨叫之声,突然仿佛想到什么, 扭头望一眼那屋, 生生又咽忍入腹。 声音惊出一名被临时派来在此服侍兼监视的仆妇,探头出来望了一眼,走了过来。 曹女官早不见了昔日的骄横之态, 忍痛自己一瘸一拐地迎上,脸上带着讨好的神情,低声请她再去拿一副药来,又陪笑地指着自己的腿,请求一并也带些伤药来。 仆妇盯她一眼。曹女官忙卷起裤管,展露出自己烫得红熟的一片腿肉,仆妇这才勉强而去。 待人走后,老女官吃力地慢慢挪到近旁的石阶之上,才坐下去,听到才出去的那名仆妇似又转了回来,正领不知谁人,在往这里行来。 老女官顾不得腿脚,侧耳细听。那仆妇正用殷勤的语调和人说话:“……郎君与公主怎如此早便到来了,未得消息,此处还全无准备,怕怠慢……” 老女官打了个激灵,猛地从石阶上弹起,奔出院门。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看见那仆妇果然引着两个人,正往这边走来。一个是年轻男子,面容俊朗,衣饰华美,老女官一眼认出,是那位去年岁末曾来青州议婚的裴家二郎。和他同行的女子,则正是送嫁到了河东之后便一直未再见过面的公主。 老女官拖着烫伤的腿,不顾一切地冲上,连滚带爬地迎到了李霓裳的面前,不住地磕头,更喜极而泣:“公主!可把你给盼来了!老奴还道日后再也见不到你面了!” 李霓裳停下脚步,看了眼老女官蓬头乱发涕泪交加的狼狈模样,抬目望向前方那座笼在晨寂里的院落,迟疑了下,问道:“我姑母怎样了?” 老女官抹了把涕泪,又朝随她停步的裴世瑜也磕了个头,接着赶忙从地上爬起,躬身道:“长公主就在里头,病得厉害,爬都怕都不起来了。原本是老奴与瑟瑟娘子一道照顾,昨日不知何故,来了人,不由分说将她带走,老奴方才起早正在煎药哩!公主快随老奴来。” “……公主不在的这段时日,青州那边乱成了一团……”老女官一边以前所有的谦卑之态引着李霓裳往里去,一边絮絮叨叨地诉说了起来。 “全怪那个该死的崔重晏!往日我还道他是个有本事的,谁知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他自己死就算了,拖累长公主!若不是他,长公主怎会开罪齐王,落入那个陈士逊的手里,险些连命都没了……” 老女官悲伤的语气里充满怨恨,也不知是在怨崔重晏还是陈士逊,抑或这二人都是这位对长公主忠心耿耿的老妇的怨气所在。 “天杀的陈士逊!狼心狗肺!不得好死!他竟敢将长公主推到阵前,就那样活生生地当着无数贼粗汉的面,吊了她整整三日!她怎经受得住如此凌辱……” “她可是长公主啊!” 老女官再次悲从中来,欲放声大哭,又忌惮同行的裴家子,强忍眼泪。 “可怜她最后心心念念的,还是葬回长安故土,要给烈祖烈祖一个交待,好叫他们都知道,她已是尽力,纵然最后无果,也不曾辱没半分她身为长公主该有的担当…… 裴世瑜看一眼从到这里后便变得异常沉默的李霓裳,轻咳一声。 老女官忙噤声不敢再说,低下头,一面抹泪,一面一瘸一拐地引着人来到一间紧闭房门之前,叩门后,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小声道:“她昨夜一直昏睡不醒,公主稍候,待老奴试试,能不能叫醒……” “哎!” 抬头看见屋内情景,老女官的口里发出一道惊声,赶忙疾步入内。 裴世瑜停在门外,往里望去。 昏暗的屋中没有点灯,空气里散着一股潮恶的药浊气味。他看见一道背影静静坐在镜前,披头散发,辨出便是几日前见过面的长公主,她的姑母。 “长公主何时醒的!怎自己不声不响就起了!长公主是要梳头吗?老奴搀你躺回去,给您在榻上梳,也是一样……” “是阿娇来了吗?” 长公主未动,也未回头,只发声问了一句,嗓音干哑得如被钝刀磨过,传入李霓裳的耳。 “是!”老女官望一眼门口的方向,哽咽起来。 “公主来探望您了!” 李霓裳定在门外,望着屋内这道似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心跳蓦地一阵加快。 登车从青州出发去往河东的一幕,在这一刻忽然浮出脑海。分明才半年不到而已,此刻回想起来,竟是如此遥远,远得犹如已是过去半生。 长公主听完老女官的话,没再出声,继续静默于镜前。 李霓裳慢慢地走了进去,停在她的身后。 老女官退出,看见裴家子依旧那样停在门外,虽未跟入,却也没走,迟疑了下,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未敢出声,低下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裴家儿,在你带走阿娇前,容我最后再与她说几句我们娘儿们之间的私话,如何?” 长公主也未回头,只忽然如此说道。 裴世瑜一顿。 “你是怕我背着你,强要她跟我走?”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我既已发誓,便不会食言。” 裴世瑜望一眼李霓裳的背影,终于还是退走,避到外面,等在了庭院之中。 只剩李霓裳了,她慢慢地走到长公主的身边,跪坐下去,当抬起眼时,惊呆。 眼前的她的姑母,憔悴苍老得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她印象中,姑母那一副饱满的双颊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枯瘦无比。本平滑的眼角和唇周,显出道道细密的鱼尾纹。在她的双眉间,更是深深地镂出一道川纹。 晓色从对面的窗中侵入。 李霓裳更是震惊地看见,在她的两鬓和额前,竟抽出了几绺斑白的发丝。 眼前这个任由苍老侵蚀脸容的妇人,怎么可能是她的姑母,那个曾无比爱惜容貌的长公主? 李霓裳定定地望着,半晌,无法动弹。 千山风雪 第97节 长公主亦久久地凝视着镜中映显出来的身边这作着新妇装扮的娇美少女,忽然,唇角上翘。 只这一个细微的表情,便令她面上的皱纹变得愈发深刻了起来。 她慢慢转颈,目光从镜面移到李霓裳的脸上。 “我的阿娇,真是好看啊。” “姑母当年曾被称作长安第一美人,但与今日的阿娇相比,姑母也是自愧不如。” 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神情似笑非笑。 “难道那裴家儿对你如此钟情,竟连婚礼之夜那样的仇恨也都可以不管不顾,假戏真做,定要将你变作他的妻。” 李霓裳看着眼前如此一个全然陌生的姑母,就在这一刻,在她的心深之处,生出了一种恐惧的直觉。 这直觉提醒她,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回头,更不要再听面前的姑母和她说什么了。 然而,她却无法挪动半步。 “姑母羡慕你。是真的……” 耳畔再次响起长公主那仿佛含着笑意的叹息之声。 “不是羡慕你比当年的姑母美貌,而是羡慕你能遇到一个如意郎。” 仿佛陷入某种思绪,长公主闭目,停顿了片刻,当再次睁眸,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浓了。 “姑母当年若也能够如你一样,遇到一个能保护姑母的如意郎,姑母也就不用被迫嫁给白头翁了。可惜上天对我丝毫看顾也无。姑母一嫁再嫁,委身不知多少人,到头来,双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今日,你也要走。” “都走吧,走吧!姑母知道,我已是留不住你了。” 李霓裳的眼睫微微颤抖。 她抬起眼,对上长公主那一双正满载着笑意的眼睛,鼓足勇气,问道:“往后姑母有何打算?” 长公主看着她,不说话。 “倘若……倘若姑母愿意,裴家郎君说,他可以去和兄长说,划一块封地给姑母,往后姑母带着阿弟安心住下,如此,后半生可保平安无虞……” 长公主忽然再次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我的傻阿娇,你怎会替姑母做出如此的打算?” 她又笑了一声。“叫姑母在裴家圈定的牢笼里老死,还要感激他们的宽容与厚待?倘若如此,与此刻立刻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她一顿。 “倘若那样,姑母还不如就那样死在白虎关的关门之外!” 李霓裳看着面前的姑母,眼眶慢慢地红了。 一种熟悉的绝望之感,在她的心里再次升出,令她整个人发冷,齿根也似生出一缕寒气。 “阿娇,姑母何妨坦言,我当年丢下我的亲儿,保了你,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局?” “我固然不配做人的母亲,更不是你的好姑母。可是,是我不想吗?” 她惨淡一笑。 “我也想做人的母亲,做你慈爱的姑母!但不行。我没有选择。便似我当年不想嫁老翁,最后却还是嫁了一样!” “你的父亲跪下,以天下苦苦求我。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夜,在他达成目的走后,我独个人坐在宫阶之上,哭了整整一夜。那个时候,谁人会来怜悯我?” 长公主说到这里,猛地吸了一口气,猝然闭目。在她那张瘦得脱形的脸上,显出一种深深的恨意。 半晌,当她又吁出那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神情已是归于平静。 “你比我命好。有人护着,姑母留不住你了,也不敢留。” “至于我和你阿弟将来的去向,你既问了,何妨便告诉你,好叫你安心。你知武节的李长寿吗?他祖上系草原贵人,母系则出自中原高门卢氏,据说先祖与裴家的祖上还曾是至交。他先祖后来投奔我朝,立下大功,先帝赐姓,至今已传数代,世代效忠我李家。如今的李长寿,更是如此。” “崔昆那厮怎靠的住。我通过前宰胡德永与李长寿有过交通,深知他信靠。崔昆此次意欲将我与你阿弟送走软禁,我上路前便已设法传讯,叫他派人前去接应。虽中途出了意外,我辗转流落在此,但你的阿弟,应当已是安全在他那里了。” “李长寿固然势弱,领地苦寒,更或许朝不保夕。但那又怎样?” “天下亡了。” “除非我也死了,否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便不会放弃光复天下。” 她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李霓裳,抬手,为她擦去从眼中正在不断流下的眼泪。 “阿娇,你哭什么?” 她微笑。 “哭你还有我这样一个累赘吗?” “倘若你觉得,如此还是不够,我的存在依然妨碍你的后半生,你叫那裴家子杀了我便是。” “我知他对我早就恨得牙痒了。” 她说完,转面又望了片刻镜中的自己,整理了下自己凌乱的头发。 “姑母累了。你走吧。” 她起身,走入内室,消失不见。 李霓裳一个人继续定坐。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日光开始映红东窗,她浑然不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叩门声,瑟瑟的声音传入耳际,她方醒神,起身,只觉头重脚轻,在原地停了一停,极力打起精神,走去开门。 瑟瑟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 “都说了甚话?怎如此久?”裴世瑜在外面早已等得焦躁不已,终于看见李霓裳出来,目光落到她泛白的脸上,立刻便问。 “是她食言,不让你走?” 不待她应答,他便敏锐地有所察觉似的,微微变了脸色。 李霓裳摇头,低道了声无事,迈步先出,迎面一阵刺目的朝阳之光从檐廊下射来,逼得她无法睁目。 她勉强走了两步,愈发心慌气短。伴着耳边一阵嗡嗡的耳鸣之声响起,一阵晕眩,人便软倒了下去。 第97章 应是一夜未眠所致的气虚, 她的意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模模糊糊中,她听到耳边充斥着各种或远或近的嘈杂脚步声,又仿佛有人在焦急地高声呼唤她的名字。她想睁开眼睛回应, 然而, 又或是这些时日思虑亦是过甚,一种身心交病似的深深疲倦之感向她袭来,她只觉思劳意冗,整个人被一种渴盼彻底休息的意念所控制,下意识不愿醒来。 在极力挣扎过后, 她放弃了, 世界里的各种杂声离她远去,她再次失去了意识。 然而渴盼中的安宁,并没有到来。 她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了森罗殿中,时而被架在灼热的火炉之上, 烈火烤得她浑身皮焦肉绽,痛之入骨,时而又浸在冰潭, 寒意切骨侵肌,她牙关紧咬, 浑身打颤。她向着冥冥中的森罗殿主告饶, 恳求慈悲,却始终无法解脱,被迫在这陨身糜骨般的苦痛中煎熬着, 恨不得肉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终于不知多久, 苦痛饶她,释她飘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冥漠世界。她依稀看见,仰头的顶上, 有片朦胧的光,那光穿透了黑暗,直达眼底。 她心中知道,她要继续向上,去到光的地方,永远地脱离那惊怖的折磨。然而身下却又不知何来了一股沉重的力量,如影随形,紧紧地拖拽住她的腿脚,令她无法继续往上。 她被凝在生死长夜的分界中央。 蓦地,身下吸力加大。 身体如沉重的秤砣,砰然坠地。 在她因这坠落而惊醒的前一刻,脑海之中,正深深地定格着一张慢慢转向她的的面孔。那张本极美丽的面孔之上,溅满血沫星子,目光狂乱,神情决绝。 那是许多年的那个夜里,姑母以一人之力杀死那侵犯着她的流兵,在疯狂毁尸泄恨过后,看过来的那一张脸。 这一幕,终此一生,她或都将无法抹平。 她的心狂跳个不停,猛然睁开双目,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屋中亮着一盏灯火,鹤儿陪在床畔,发现她不安地挣扎,正用手中一块方拧的湿巾在替她擦拭额头冒出的汗,忽然,看见她睁开眼睛。 “公主你醒了?” 她欣喜不已。 “你发烧了!少主听谢信王说天生城里有个姓陆的军医早年曾在宫中服侍,医术很是不错,怕别人的马跑得慢,亲自赶去将人叫来。他方去抓药了。我这就叫人去告诉他!” 她匆忙走到门后,开门唤人,吩咐了一声,扭头看见李霓裳正试图起身,急忙回来阻止,将她轻轻按躺下去。 “那郎中说公主长久郁结脾肺,又劳倦内伤,故发热神昏不知。要好好休息。你躺着,不要起来,我帮你擦身上的汗,再换上干爽衣裳。” 李霓裳此时仍未从那令她坠地的梦魇中完全脱离出来,方才试图起身之时,确也觉浑身乏力,便不再勉强,闭目,任她为自己擦去心口和后背上积的潮汗。待换过衣裳,心神终于平复了些,低声问道:“我姑母呢,她怎样了。” 鹤儿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应答。 李霓裳睁目,见她面带犹豫,略一思索,便就领悟。 “裴郎君怪她了吗?” 鹤儿见被她猜中,只好点头。原来因她出来昏倒,裴世瑜疑是长公主毁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许她留所致,极是不满。天王知晓,更是大怒,当场下令杀长公主,倒是被裴世瑜阻拦,让先拘押了起来。 不但如此,就在昨日,那胡德永领着人也终于赶到了此地,本欲求见天王,想接长公主前去投奔李长寿,结果遭池鱼之殃,一并全被关了起来。 李霓裳没想到自己昏睡之时,又出这样的事,吃了一惊,不顾鹤儿劝阻,爬起来便下了地。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裴世瑜已是转了进来,和她四目相望,立刻疾步上前,将她抱起,令她坐了回去。 “你感觉如何了?再叫郎中给你看下!” 不待李霓裳应,他抬头便待吩咐鹤儿。 李霓裳靠在他的怀里,摇头阻止。他抬手,摸她的额,又试了下自己的额温,感到相差无几,这才作罢,改叫鹤儿去取些吃食送来,随即将她小心地放躺下去,给她盖好被,跟着,自己也斜靠下去,陪卧在了她的身旁。 “郎中道你需要静养。我也无事,我陪着你。” “对了。”他笑道,“你的小金蛇,我也有替你养着。你只管安心歇息,多久都行。等你身体完全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 他帮李霓裳掖了掖被角落,口里说道。 李霓裳看着他隐透着倦色的脸容,轻声道:“我真的没事了。累你照顾我,你也去休息吧。” “我不累。” 他一笑,凑过来亲了下她的额,极轻,极温柔,仿佛她是一根一吹便会随风去的羽毛一般。 千山风雪 第98节 他是如此小心翼翼,前所未有。 李霓裳胸中似有暗潮在缓缓地满涨,堵上了喉头,直至眼眶。 “你在想甚?”他似有所察觉,端详着她的神色。 来时的路上,曾因他描述而对将来生出的全部的憧憬和喜悦,已是消散。 李霓裳整个人被一种无言以表的伤感攫住了,无法承接他投来的关切目光,眼睫抖了一下,垂下眼睑。 他为何如此好。他越是好,她心中那莫名的悲伤之感便越发如潮,已是将她整个人彻底没顶。 他看了她片刻,眼神渐渐变了。 “可是你的姑母出尔反尔,不许你随我回河东?” 李霓裳闭了闭目,摇头。 “她没有。”她低声道。 “她答应了,许我走。” “真的?”他仿佛仍带疑虑,紧紧地盯着她。 李霓裳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终于对上了他的目光。 “真的。”她应道。 他又看了她片刻,确定她并未对自己说谎,松下了一口气。 “如此便罢。”他说道。 “既是误会,明日我便与谢隐山说,叫他放人,让他们都走吧。” 李霓裳沉默着。 他看一眼她,略一思忖,也不知何故,忽然又改口:“不必等到明日了,不如我这就叫人去说一声,好叫他们收拾停当,早些上路。” “我瞧那个胡德永急得很,应也巴不得快些离去。再拖下去,万一天王又改主意,怕是想走也走不了。” 又解释了一句,他安抚似地轻轻拍了拍的她的背,叫她先休息,随即翻身下榻,快步离去。 次日,天黑了下来,瑟瑟跟随鹤儿入内,来到了李霓裳的面前。 瑟瑟是来和李霓裳告别的。她在外等候片刻,便被领了进来。 并没有分离应有的任何悲伤或是不舍。 瑟瑟平静地告诉李霓裳,他们已预备完毕,明早便会在胡德永带来的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出发北上,去往李长寿所在的北方。 说完说些,她便闭了口,李霓裳亦未多问。两个人都陷入了异常的沉默,相对无言。 在对坐许久过后,李霓裳抬目,望向鹤儿。 她应是预先得过某种吩咐,从瑟瑟入内之后,便一直以服侍为由,停在角落之中。此刻收到李霓裳的目示,踌躇了一下,终是不敢强留,迈步,慢慢退了出去。 “是姑母叫你来的吧?”李霓裳道。 “她是还有话,要你带给我,是吗?” 瑟瑟望了她片刻,开口。 “公主,这或是上天赐下的叫你改命的唯一一次机会。你一定抓住。” 她凝视李霓裳。 “走罢!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她说完起身,向着李霓裳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谢隐山远远地立在外,看见那道身影从公主的居处走出,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改道转去暂居在旁的那位姓陆的老御医的所在,略一迟疑,便跟了上去。果然,见她去了那里,陆医诚惶诚恐地迎出,二人立在角落里,也不知她说了什么,陆医忽似悲伤不已,下跪在地。她将人扶起,递上一小包不知为何的物件,又向着陆医深深地还了一礼,随即匆匆离去。 谢隐山沉吟了片刻,见那陆医在她走后,似依旧难掩悲伤,仍停在原地目送,便走了上去。 陆医拭去眼角的泪痕,正待转身入内,看见谢隐山到来,急忙拜见。 “瑟瑟娘子方才找你,说了何事?”谢隐山径直便问。 在她被陆医认出之后,谢隐山曾另寻了一个机会,又向陆医求证她的身份。老医当时原本不敢再多说什么,但禁不住盘问,又吐露了些关于那蒋家女儿的别事。 据陆医之言,两家议亲虽是戏言,但也并非完全戏言。 陆医有一侄儿,自小文武双全,蒋女和他从小认识,青梅竹马。不料有一回,她跟着父亲入宫之时,被长公主看中。长公主喜她聪明伶俐,生得又玉雪可爱,将她要去,带入府中养了起来。陆家自此不敢再肖想什么婚事,但陆医知这一双小儿女的友情依然甚笃,侄儿甚至立志将来要投考宫卫,就是为了能和她时常见面。后来长安生变,待到陆医回来,寻她已是不见,侄儿也一并失联,不知当时就死在大乱之中,还是侥幸逃命,如今人还在哪个不知道的地方活着。 那夜认出是她之后,陆医原本想向她询问侄儿的下落,不想当时,她不但矢口否认身份,又那样发怒,陆医以为或许真的是自己认错了人,更不敢贸然开口问这些事。 此刻信王发问,陆医知她方才来找自己一事,应已被看见了,又勾出一阵伤感。 “她就是蒋家女儿,我未曾认错人。”陆医道。 “她方才过来,是和我说,我那侄儿后来与她遇过,当时他已是末帝麾下的尉官,护着末帝出逃,几年之后,不幸死于兵乱。” 陆医捧出方才她递的物件。 谢隐山瞥一眼,见是用手帕包起来的一些金银和小首饰。 “她给了我这些,叫我早些辞事,回乡养老……” 陆医忍不住哽咽出声。 谢隐山转身便疾步而去。 第98章 “吁——” 随着车夫口里发出一道勒马之声, 车停在了潼关镇口道旁的一所旧驿的门前。瑟瑟与随她同行的曹女官从车中下地。 因明日便将动身离开,长公主以及前来接应的胡德永一行人今夜都已迁到此处。 方才瑟瑟入内见李霓裳,老女官本欲同行, 奈何公主不允, 只能等候在外。 回来的路上,老女官不敢发问,但一直在暗中窥探瑟瑟的神情,疑心她并未与长公主同心,脸色有些难看, 此刻下车, 再也不加掩饰,盯了一眼瑟瑟,将她丢在身后,急匆匆地抢先朝里而去。 瑟瑟步伐如常地走入驿门, 朝着一扇透着昏光的门行去。 潼关因其战略要地的位置,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间,曾多次易主。每一回易主, 便意味着新一轮的战劫。多次下来,这间曾在前朝有着西关第一驿之名的著名大驿早已残破不堪。 胡德永和几名与他同样须发斑白的老叟正焦急地等在门外。一路辗转, 一来就被强行剥去衣冠投入监牢, 虽虚惊一场,但个个蓬头乱发,缺衣少帽, 形貌狼狈无比, 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紫衣金带的宰臣风度。终于看见瑟瑟现身,胡德永急忙迎上,焦急追问:“如何?公主可被你说动?” 瑟瑟恍若未闻, 双目望着前方,从几人身侧走过,入到门口。 门后的这间屋子,地面潮湿,墙壁泛霉,四壁空荡荡,剩几张残旧床案,门框和窗棂之上,布着不知因哪一战而留下的纵横交错的刀剑砍斫印痕。 长公主背身向里,正卧在榻上,只露出来一堆打结的乱发。 瑟瑟入内之时,先于她进的老女官正趴在床榻之上,将嘴凑到长公主的耳边,在和她低声说着什么。听到瑟瑟脚步之声,老女官扭头看她一眼,闭了口,起身立在一旁,用带了几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她。 “禀长公主,婢子回来了。” 瑟瑟向着榻上的背影禀道。 那影一动未动,似是睡去。 屋中落针可闻。片刻后,老女官的切齿骂声忽然响了起来。 “你这贱婢!别以为我当时不在近旁,便不知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去的路上,我是如何吩咐你的?你究竟和公主都说了甚?你的眼里,到底还有无长公主?” 瑟瑟朝长公主的背影跪了下去,叩首。 她不停地叩,用力极大,额头碰地,发出不绝的沉闷撞击之声。 夜风从破窗的缝隙里灌入,昏淡的烛火被吹得几欲熄灭。伴着瑟瑟额头叩地发出的响声,长公主拖在脑后的乱发堆里也发出一阵咳嗽之声。 她越咳越是厉害,到了最后,咳得整个人都蜷曲成了一团,痛苦得似要将整一副肺腑都咳吐出来。 老女官慌忙又冲到榻前,一面为她揉着胸背,一面低声呜咽起来:“苍天怎不开眼!怎的就这么命苦!全都是没有良心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屋外此时不知是谁跟着发出一道泣声。很快,胡德永等人全部跪了下去,朝着门里也竞相哀哭起来。 一时之间,屋里屋外,愁云惨雾,耳边只充斥着痛苦的咳声和悲伤绝望的哭泣之声,气氛压抑得令人无法呼吸。 瑟瑟仍在不停叩首。额头开始破裂,血丝渗流出来。 长公主的咳声终于停了下来。老女官倒来一盏茶,将她扶坐起来,待喂她饮水,长公主未动,只凝视着榻前仍在朝着自己闷声磕头的瑟瑟,微牵唇角。 “不必如此。你起来吧。” 她的声音平淡,因咳嗽涨得额侧布满了紫色青筋的一张脸上露出微笑。 “天不助我,叫我落到如今这个田地,生死全在他人一年之间,莫说前途了,便是性命也是难保。我知你已另有贵人,竟还肯回来随我,于我而言,已是万幸。” “你何来过错?起来吧。” 她的声音传到门外 ,胡德永等人的哭声变得愈发悲切起来。 瑟瑟流泪,额血缓缓流下,与泪混在一起,面颊血泪斑斑。 她依旧叩首。非但不停,反而比方才愈发用力。咚咚撞地。似欲叩死在此地。 这时,屋外的悲切哭声低了下去,很快,戛然止住。 “拜见信王……” 胡德永等人似含几分恐惧的颤巍巍的声音传入,唬得曹女官脸色跟着微变。 “砰”一声,紧跟着,门被人一把推开。 果然是谢隐山来了。 只见他大步入内,沉面走到那跪地女子的身侧,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不顾她的挣扎,拽着强行便带了出去。 胡德永领人依旧跪在门外,看着瑟瑟被他带走,急忙爬起来,待问究竟,却见他神色阴沉似含怒气,一时胆怯,又退缩回去,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他带走不见,相互对望几眼,愈发伤感起来。 瑟瑟起初奋力挣扎,然而如何挣脱得开,被迫随他行了十来步路,发觉手臂被他五指攥得紧紧,以致于到了疼痛的地步,便停了挣扎,任由他带着,跌跌撞撞地出了院落,转到一条空旷的走廊之上。 走到一半,他似再也压不住怒气,猝然停步。瑟瑟不备,踉跄着继续前冲了两步,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才站稳了脚,她抬起头,借着附近灯笼的光,见他神色阴沉地看了过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停定。 很快,瑟瑟见他抬臂伸手,似欲替她擦拭面额之上的血迹,立刻扭开脸,侧过身去,低下头,自己摸出一块手帕,胡乱抹擦了起来。 谢隐山看着她,方伸出的臂在半空停了一停,慢慢放落,脑海里也浮现出了刚遇到她时的情景。 千山风雪 第99节 当时见面过后,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颇受打动,更怜她是同乡,有意救助。但因自己急着去往龙门关,她一个女流,带在身边诸多不便,便打算留她下来,待治好腿伤之后,若那表兄仍无下落,便给她些银钱,叫人送她回乡。不料她说不愿,那里已无亲人。他又提议,为她安排个忠厚之人嫁了,如此,下半生也算有个着落。 总之,他当时因此女的容貌与才情,虽也生出过几分惊艳之感,但并无占有之念。 是她自己对他的安排悉数摇头,只说不肯走,苦苦哀求让他收留。他也是鬼使神差一般,一时不忍拒绝,只好将人带在身边同行。随后有天晚上,他喝了些酒,去看她时,自然而然,发生肌肤之亲。 起初他颇喜她知如何柔曼承欢,懂体贴照顾,处过一段时日之后,更发觉她巧思聪慧,解语如花。有她在旁,可叫人忘忧破闷,他竟生出了离不开之感。又想她际遇勘怜,既机缘巧合,辗转变作了自己的人,不如哪天择机禀过天王,也算是给她一个身份。随后她腿伤渐渐愈合,中间夹杂着出了裴二之事。因天王情绪不佳,自然不适合提自己这种私事。再后来,有一天,他做梦也没想到,她突然告诉他,她是裴二娶的那位公主身边的人,公主应在找她,请求让她回去。 他当时的震惊可想而知。也立时便明白过来,自己一开始就被她欺骗了。 他追随天王这么多年,无数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凡事早就练得矜平躁释,荣辱不惊。 表露身份之后,她自然也向他诚恳赔罪,似想解释什么,但他仍是控制不住情绪,大怒之下,当即拂袖愤然离去。之后更不想见她,心灰意冷,知事不可勉强,况且裴家确实是在找她,便主动告知对方,答应将人送回去。 回来之后,她索性彻底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谢隐山有时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作出的恭谨而生疏的模样,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他与此女从不曾有过融洽相合、肌肤之亲。他更是后怕不已。 美色不是没有见过,但如此女这般,段位之高,心机之深,实是他前所未见。 枉他自负平日心细如发,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她若是仇家派来的细作,只怕十个自己也早已死在了她的手里。 此刻,想到她在长公主面前那般卑躬,不惜自残,也要获取她的谅解,却不愿自己碰触她一下,当真避他如同蛇蝎一般了,谢隐山心中的怒气,不禁愈甚。 然而下一刻,当想到陆医之言,他满腔的怒火登时又消解大半,只剩下了怜恼之情。 “连公主都知趋利避害,决意脱离她的亲姑母,往后不再受她羁绊了。我实在不知,那妇人到底对你施过如何的恩亲,能叫你死心塌地,至今还是如此效忠于她!” 谢隐山冷声说道。 “她便是对你有再大的恩,你这些年被她所用,也当还清了。” 瑟瑟起初不应,只用手中已染满血的帕子再压了片刻伤额,待血慢慢凝止,终于,转目望向了他。 “公主与裴二郎君相知。她也值得裴二如此相待。” “我不过一奴婢之身,怎能与公主相提并论?”她平静地道。 “我若也要你留下呢?” 谢隐山沉默了一下,说道。 瑟瑟抬目看他一眼。 “信王何以如此自降身份?难道是舍不下我的身子?”她笑了笑。 “我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何况,我对信王除了感谢,并无任何别的想法。信王若真的喜欢我,也不嫌我此刻这模样瘆人,我也愿意悉听尊便。今夜无事,长夜未央,在我走前,正可行乐,我保证必会叫信王前所未有地满意——” “住口!” 谢隐山轻叱了一声,喝止她无所顾忌的言语。 他的心中已是隐隐明白,她恐怕去意坚决,不可能如公主那般留下了。 明白了这一点,他本当立刻掉头便走。 不过是乱世里萍水相逢的逢场作戏罢了。她既毫不在意,他怎么可能不忘。 然而心中,却始终如同插着一根横刺。 “所以,你当时就是为了保命,才胡言你认识我?只要能够助你保命,无论是谁,你都将主动投怀送抱,自荐枕席,是不是?” 在忍了又忍之后,他终于还是不甘。看着她,问道。 他问完,见面前的女子微微垂目,顿了一下,便迅速抬目,迎上了他的两道目光。 “是的。当时周遭太乱,到处都是兵马。我不能行走,我更不愿被充作军妓,我得保证我在腿伤好起来前的安全。在你的身边,自然是最安全的。” 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谢隐山极力地压下就要因她这一句话轻易又被挑起的怒气。 “那么,为何是我?你怎会想到我?在此之前,我绝对不曾见过你的面!” “但我见过信王你的面。”她应道,在谢隐山疑虑的注目中,接着解释。 “就在那会儿之前的那个夜晚,在你为了救宇文敬与崔重晏相斗之时,我就在那里,藏在暗处,看到过你。” 她深深到地凝视着面前之人。 “我的直觉叫我知道,信王你是一位可靠之人。故在被抓之后,我的一个想到,也是唯一个想的到人,便是信王你。” “至于我为何主动勾引了你。”她一笑。 “你救了我,为我治伤,我报答你,不是应该的吗?何况,我也只是为了不被更多人睡而已。” “萍水相逢。你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位恩客。如此而已…” 谢隐山不等听完,转身欲待离去,已是转身,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他转过面,看着身后那道仍静静立着的身影,冷冷道:“我最后再提醒你一句,天王放你们走,绝非出于仁慈之念,而是他瞧不上你们这些人。在他眼里,你们不过是一群终日做着大梦的蝼蚁而已。” “这一趟,你们侥幸不死,下次难道还会如此幸运?” “多谢信王提醒。” 瑟瑟缄默片刻,慢慢说道。 “人皆有自己当走之路。长公主如此,我亦是。” “我知道,我的这条路,尚未走完。” 她向着对面的男人深深地行了一个拜谢之礼,转过身,疾步离去。 第99章 却说这边胡德永眼睁睁看着瑟瑟被带走, 知那人是宇文纵亲信,听闻宇文纵今日已走,将此地之事全部交代给他了, 看他样子又来者不善, 想到一行人明日能否顺利离开,还全捏在对方手中,怎敢贸然生事。 那几个随他一同赶赴来此的,向来以他为主心,见他都不敢阻拦, 更是杜口吞声, 莫敢有言。直到人不见了,这才围到胡德永的身边慌忙问计。 这些人与胡德永有所不同。 胡可算得上是末朝难得的一位宰相了。虽最后事穷势尽,皇朝土崩瓦解,但他为维持末局, 确也曾殚精竭虑,并因此而积累下名望与人脉。后来继续做官自非难事,但无论事哪家之主, 新主都有自己的一套人马,又怎会真的重用他这外来之人, 不过赐他荣衔高高挂起, 好向天下人显示自家恩泽罢了。到了现在,他一把年纪,本早当挂印归乡, 但他却愈发怀念起自己前朝遗忠的身份, 做梦都以管仲、尹伊自比,为此,这几年不屈不挠, 始终在暗中四处奔走,身边慢慢聚集了不少追随者。 这些人里,除去一部分胡德永的学生和门徒,剩下的,多为这乱世下的没落家姓,或四处树敌无处可去,或能力平庸,去往别处不受重用,领着子弟慕名聚在了他的身边,想的都是有朝一日,若真能打着前朝旗号浑水摸鱼在这乱世里啃下一口,他们也就能分得一杯羹。 此前青州势盛,众人都有盼头,自是齐心,不料崔昆运道不好,只顾盯着孙荣,不防被人偷家,多年基业毁于一旦,长公主也遭了大难。人人灰心丧气绝望之际,忽然盼来转机,裴家子竟救下了长公主,众人登时燃起希望,推这几人与胡德永一道不辞劳苦赶来,想着往后又获裴家为靠,谁知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裴家不但没有改变态度,如今竟连公主也要去了。 今夜瑟瑟去探公主,众人都还怀着一丝希望,等在此地,盼公主能被瑟瑟请回。 显然,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告破灭了。 一人向着胡德永垂泪道:“公主难道当真就此留在河东不回?她天生祥瑞,人尽皆知,又是少子的亲姊,她若是不回,咱们去到李长寿那里,李长寿问起,该当如何解释?此亦是不详之兆啊!何况我们几个肩负重托而来,同僚们都还在盼着,这叫我们回去后如何交待?” 这个想法,也是其余几人的担忧所在,众人无比神情悲切,如丧考妣。 “长公主是因救命之情,不好开口多说。老宰公当年不是与裴家先人有过交情吗,恳请再去一趟河东,向他们再解释清楚,此前联姻一事,实是崔昆一手炮制,长公主寄人篱下,不得不从,从头到尾,是个天大误会。听闻裴家君侯通情达理,他们不与咱们同心,不肯再事旧朝,咱们不能强求,但无论如何,公主不能不回来啊!” 胡德永依旧没有发声。众人想到他前次的经历,显是这条路子有些难度,面面相觑过后,当中另一人迟疑了下,又道:“老宰公可去面见过公主?她若实在回不来,也罢,不能强留,但所谓归正首丘,勿忘在莒,但求她务必不可忘记她的身份,不可背弃她的血脉,更不可就此一去,再不回头啊!” “她可以不顾咱们这些外人,但她还有长公主与幼弟在。去了那边也好,求她得安乐之余,若能以公主身份劝引裴家看顾一二,待到日后,有难之时,稍加助力,则也不失是一个法子。” 裴家人对公主似颇为看重。 君侯夫妇到底如何,他们不好说,但公主所嫁的那位裴家少主对她却实是上心,才来这几日,众人便已是有目共睹。今日裴二不知何事不在,前几日,公主病中,都是他自己衣不解带在旁陪伴。 况且,倘若不是因她之故,他又怎会出手去救长公主? 若公主不回已成定局,那便退而求其次,公主留在裴家,日后这边万一遇事,也多一条路径可走。 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众人赞同,纷纷附和,向胡德永行礼,恳求他再走一趟。 胡德永深锁双眉,闭目沉吟良久,睁目,长叹道:“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为着朝廷之计,便是要我脑袋,亦无不可,何况是区区一张脸面!我少不得再走一趟了!” 他担心那裴家子外面回来阻拦见面,道:“叫人替我备马!我这就过去!” 他的一个学生忙抢上来搀扶:“天黑路远,老师年纪也大了,不如坐车去吧。” “不必了!骑马快些!” 胡德永一把甩开,一面整理衣冠,一面转身朝外走去。余者有的追他同行,有的抢出去叫随行备马。 一人行正急匆匆地行出庭院之门,忽然定步。 只见门外立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女郎。她静静停在此处,看起来已有片时,发前垂下的面覆随风微拂,隐隐映显出其后的一张姣面。 “公……公主?” 这些人早前在齐王寿日的那一回曾远远见过公主的模样,但也仅此而已,从未近距离接触,此刻突然看到,一时不敢确定,迟疑地试探着叫了一声。 李霓裳抬手,慢慢掀起覆面,露出脸来。 “公主!” “真的是公主!” 胡德永一把推开方才又搀住自己的人,走到李霓裳的面前,颤巍巍扑跪在地,向她叩首。 “老臣胡德永,参见公主!” “臣等参见公主!” 其余人反应过来,随他纷纷跪在李霓裳的面前。 胡德永实是激动万分。上次去太原府,他便一心想见李霓裳之面,奈何不得机会,抱憾而归。 其实方才即便旁人不曾提议,他自己也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在离去之前见她一面。万万没有想到,公主竟会在此时到来,激动得浑身颤抖。 “老臣不才,今日终于得见公主之面!听闻公主这两日玉体有恙,老臣心急如焚,早就想去探望,奈何不得门径,方才正待冒昧去往公主那里,不想公主玉驾亲临!” “长公主遭逢大难,大业举步维艰,豺狼横道,率兽食人!逢此危难之际,不能没有公主啊!” 胡德永抑不住老泪,俯伏在地,失声痛哭起来。余者更是涕泪交加。 李霓裳从众人身畔走过,将满耳的悲切泣声留在身后,行至那面门前,推门而入。 屋内,老女官正服侍长公主进一碗方煎出的药。 她的双眼红肿,泪汪汪等着药凉的工夫,口里小声地咒骂不止。 “该死的贱人!勾引了个汉子,也敢效仿起公主,背叛长公主了!急难何曾见一人,这话当真没错。丧了良心的贱人!且看她翅膀到底能硬上几日。岂不知世上男子多薄幸,恩情比不了过夜的露水,待到日后,看她如何收场……” 千山风雪 第100节 长公主仍笔直地坐着,闭了双目,人一动不动。 老女官咒着,忽觉察外面声音有异,正待起身出去察看究竟,又听到推门之声,抬头竟见李霓裳已是入内,吃惊不已。 “竟是公主来了!” 老女官反应过来,疑心自己方才的咒骂已入她耳,心里登时发虚,慌忙讪讪地来迎。 李霓裳看也未看她一眼,双目落到长公主的脸上,走到她的面前,停步。 长公主缓缓睁开眼睛。 她的脸色仍极苍白。看到李霓裳到来,神情并未显出任何的异常之色。 一灯如豆。昏暗的光映在她因暴瘦而凹陷的眼眶里,反烁着幽幽的光。 仿佛这一切,全在她的预料之内。 李霓裳向她下拜,行过叩礼,起身后,道:“我来迟了。姑母恕罪。” 老女官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似是有所领悟,但却全然不敢相信,反应过来,目露狂喜之色,飞快地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凝视着对面的李霓裳,良久,目光微烁,神情似笑非笑,唇角动了一动。 “姑母知道,你定会迷途知返,知哪里才是你应当的归宿。”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言罢,她紧紧地闭目,良久过去,仿佛低低地吁出一口长气,终于,僵紧的肩膀也缓缓地松了下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面容之上,已是隐隐流露出了一缕无法隐藏的快意神气。 “我若所料没错,你尚未与那边说好吧?” “裴二不是个好说话的,咱们如今又都捏在别人手里,若是此刻就叫他知道,万一他横加阻拦,怕又节外生枝……” 她沉吟道,“你就当无事,先随他回去。等姑母到了那边,派人过去将你暗中接走,再叫胡德永去见下他的兄长,寻个借口解释一番,请他见谅。我料裴大碍于颜面,不会过分为难,更不至于为了此事大动干戈……” “此事无须姑母费心,更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李霓裳截断了长公主的话。 “走之前,我自会与裴二郎君说清楚。他是坦荡君子,我随姑母走,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如此藏头缩尾,倒似在做贼一般,徒惹人笑话!况且,胡德永年事已高,难得跟前还有如此一位肯为我朝奔走的老臣,姑母如此驱用,就不怕他万一出事,往后更无可做事之人?” 她的神情冷淡,语气异常平静。 长公主还是头一次遇到李霓裳用如此的语气和她讲话,更不用说,言语中尽是对自己的反驳。 她的神情一僵,面上闪过一缕混杂着惊讶与尴尬的神色,更是极力压下心中因遭她顶撞而生的不悦之感,又扫了一眼面前的侄女。 “你若自己有把握,自然再好不过了。”她定了定神,脸上勉强挤出一缕笑意,说道。 “我还有一事,请姑母听好。” 李霓裳继续说道。 长公主眼皮蓦地一跳。 她看着对面的侄女,心里泛出来一种奇异的不祥之兆。 她自然还是从前的阿娇,她的亲侄女。 她不会背叛自己而去,这一点,长公主甚是笃定,从不怀疑。 她也确实如长公主所料的那样,自己乖乖回来了。 然而,面前的这个女郎,却又隐隐好似已经变了一个人。 她回来了,却是如此陌生,以致于见她望来,听她说话,都能叫长公主生出一种犹如芒刺在背似的不安之感。 “何事?” 长公主自是不愿示弱,缓缓扬直脖颈,问道,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笑意。 “我随姑母去,自会尽我所能,助姑母达成心愿。但是,从今往后,从今夜此一刻起,我做什么,我不做什么,都将由我自己决定。” 李霓裳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亦是如常,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是异常清晰。 说完,她凝视着神情渐变、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的姑母,微微一笑。 “这一点,请姑母记在心上。” “阿娇先回了。明早再来与姑母汇合,一道上路。” 她向着僵坐不动的长公主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待去,看见一旁因吃惊而变得呆若木鸡的老女官,扫了她一眼。 “下回若再叫我听到你大放厥词,此前那荣婆子如何死的,你也一样,下去和她作伴!” 曹女官醒神,浑身一抖,立刻跪落在地,啪啪地狠狠抽起自己的脸,连声讨饶。 “公主开恩!公主开恩!老奴该死!老奴往后再也不敢了——” 李霓裳从老女官的面前走过,打开门,看见瑟瑟正站在门外。 瑟瑟眼角泛红,眼眶里似含泪光,唇角却带着一抹笑意似地,默默地望来。 李霓裳和她对视了片刻,朝她点了点头,随即收目,迈步离去。 第100章 天王伤情渐愈, 本早就计划发兵东出潼关,至虢州一带驻扎,以预备接下来的东进大计, 却因前段时日的事, 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如今婚礼操办过了,那儿郎子和他的关系,虽距他期待依旧甚远,但至少,看见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 张口闭口便是老贼。 短短一段时日, 便有如此变化,说起来,天王也算是满意的,最后只剩如何将人从裴家要回的事了。 但此事非同小可, 他自己也知,不可操之过急,念来日方长, 军事不可再耽搁下去,照惯例, 将这边的余事都交给谢隐山, 自己昨夜便离开天生城,出发去往了潼关。 天生城不大,可容的兵马有限, 所驻全是天王亲兵。他大部的人马, 除去义王陈永年所领的那一支正在作战的,其余如今都集在潼关营待命,随时预备出关东进。 裴世瑜知天王昨夜已离开天生城了, 但此事和他完全无关,况且,关系军情,他更不便过问,免得让人误会他有刺探之意,不料今日一早,谢隐山的部下孟贺利来找,说天王要他去往潼关见面。 他这几日都在驿馆内照顾着李霓裳。此地距潼关不算远,但一个来回,至少也需一天的路程,传信又没说叫他过去何事,他自然不大乐意,然而孟贺利却说天王吩咐,要他务必赶去,不得延误。 人在屋檐下,又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裴世瑜更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之人。往后是否叫回对方为“老贼”不知,但现在,别的不论,就是冲着他替自己和她又办了一场婚礼的这件事,也不好过于冲撞。 裴世瑜只好与孟贺利一道,匆匆赶去,差不多晌午抵达,被带入大营,才知军中为了迎接天王伤愈归来,同时为了给他展示这段时日的操练成果,将军们领着各自部下,正在举办演武大会。 大营扎在潼关旁,今日的演武场所就在关楼畔的一片旷地之上。天王高坐在点兵台的中央,左右陪坐着十数名麾下干将。各营为在天王面前争功露脸,无不派出最为出众的将士,射箭、相角、骑术,相互竞争。 裴世瑜到时,演武大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场中发出的喝彩之声此起彼伏,声若撼地。他被亲兵带到点兵台下,天王正与左右之人观战,谈笑风生,听到亲兵来报,吩咐了一声。裴世瑜被引上点将台,行礼过后,亲兵指着设在天王座下一张离他最近的空位,请他入座。 这位置离天王不过数步,按说,即便是贵客,也不该坐在此处,何况是他这个不久前还是死敌的后辈小子。万一他中途暴起要对天王不利,只怕谁也来不及阻止。 裴世瑜不知天王安排自己坐在此处的用意,看他一眼,见他正为场下的一名获胜者大声喝彩,又高声命人赐酒下去,略一迟疑,便不再多想,上前入座。 周围众将领见状,面面相觑。 没有想到这个空位,天王竟是为这裴家子而留。 惊异过后,便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军中正在流传的一个说法,道天王近来善待这个曾刺杀过他的年轻人,目的是为了向天下昭显他的宽仁,亦为示恩裴家,以怀柔为先。裴家若能就此顺应大势,甘心投效,于天王自是大利。 原本部分人对这说法还抱怀疑态度。毕竟,长久跟随天王的人都知,以他性情,既结下了那样的大仇,除非对方主动讨饶,否则,想天王率先示弱,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然而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这个说法了。否则,何以解释天王近来的异常之举。 他对这个年轻人的纵容与喜爱,就算是个瞎子,也能闻出来一些味道。 裴世瑜没有理会周围之人向他投来的各种目光,泰然安坐,一面自斟自饮,一面观看场中演武。 不得不说,即便他眼高于顶,向来不将别家放在眼内,此刻也是被面前这支军队所展现出来的精气所感染。 场上的这些军士,个个威武刚健,雄赳气昂,他们眼里显露出来的那种渴求胜利的悍勇精气,几与裴家的虎贲军不相上下。 尤其最后,武士列作方阵,齐为天王献上凯旋战舞。 在震耳的擂鼓声中,演武场宛如化作战场,上有甲光曜日,风云叱嗟,场面之雄浑,气势之恢弘,实是震撼人心。 当最后,众星向斗,万川归一,武士聚到点兵台前,齐声向天王恭祝凯旋。他们发出的祝声夹杂着全营军士的欢呼之声,如龙吟虎啸一般,响荡在潼关内外。 纵然心中不甘,裴世瑜也不得不承认。论军力强盛,当世这个天王若称第二,恐怕无人能当第一。 天王发出一阵笑声。 “万骑鞭过起尘兮,潼阙蔽日瞰云兮。铁衣曜日起笳鼓兮,安得丈夫奏凯旋兮!” 待演武场上的欢呼之声慢慢平息下去,他命人取来纸笔,信手写了几句,便命再次赐下酒去。 有人上来,取天王手书,到前方高声宣读。 全场再次响起欢腾之声。 点兵台上的众将更是连声恭维,颂天王文采。 天王笑了笑,望一眼身旁始终沉默静坐的裴世瑜。 “裴家儿,你说说看,我的这些勇士,比之你河东虎贲,孰高孰低?”他似是随口般地问。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倏然转为寂静。 众人无不停下手中之事,纷纷看着裴世瑜。 裴世瑜抬目,望向天王。 他神情从容,抛出这句话,便自顾斟了一杯酒,端起,微饮一口,这才举目,也望向他,面含微笑,神情怡然。 然而,裴世瑜却清楚地看到,在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里,分明带了几分审视般的味道。 他似故意要在这样的场合,刁难自己。 倘若违心,说河东军不如天王军,他裴世瑜往后也不用回河东了。今日此刻,将会是他此生无法洗刷的污点。 但他若说天王军不如自家虎贲,如此场合之下,显也不够妥当。结果必会引发众人不服,激怒在场之众。 他不怕树敌,但显然,倘若他的回答招来如此结果,则意味着,在天王为他设下的这个明晃晃的陷阱之前,他选择主动跳入和他硬杠。 此固然不算错,但显然,绝非智举。 二人四目相望。 片刻后,天王目中隐隐似掠过一缕夹杂着失望的懊悔之色。 他瞥了眼周围开始交头接耳面露讥意的部下,微咳一声,正待发声将这场面掩过,裴世瑜已是起了身。 千山风雪 第101节 “方才天王借潼关演武随口成诗,以抒英雄壮志,叫我很是佩服。想起前日曾登太华西峰,当时也是有所感触,奈何自小顽劣,腹无点墨。好在我也有一长处,那便是不怕贻笑大方。不如作一打油诗,以应答天王。” 天王似是有些意外,微微抬了抬眉,示意近侍为他送去笔墨,裴世瑜却未接,拔出自己身携的那一柄匕首,大步走到了点兵台上所架的一面巨大金锣之前,举匕,开始在锣面之上刻字。 匕尖随他腕力,在金铜所打的坚硬锣面之上嗤嗤游走。金属碎屑纷纷掉落,匕尖镂出了道道深刻的划痕。 很快,他刻字完毕。 一旁的众将早已围拢过来观看,见刻字笔走龙蛇,字字深入金面,清晰异常。 “万仞雄峰入九霄,但见瀛寰乱未消。” “我将浩气凝青霜,欲扫胡尘靖宇朝!” 一人高声如此念道。 且不说这诗应答如何,金锣乃战场之物,为求送声最远,面以最为坚硬的铸金所造。就算匕首再如何锋利,想在上面刻字,也是不易。何况是短时间里,刻出如此齐整的字样。 众将对望,一时默不作声。 裴世瑜收了匕首,掸了掸方才落在他衣袖上的些微金末,长身玉立,望向座上天王。 “论东征西讨,挞伐群雄,我虎贲军自然无法与天王的雄军相提并论。但我裴家军数十年如一日,守关靖难,于这乱世里尽己所能,为万千边民守住最后一片安身之地。这一点,敢问天王,可曾有过?” 他话音落下,不止点兵台,台下附近许多原本正欲看他笑话的军士,亦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的刻字言志与随后的这个解释,不曾贬低今日主家,但更不见自谦。不卑不亢之余,最后一句反问,不啻于反将天王一军,隐然反客为主,竟是倒压天王一头。 孟贺利一直就在点兵台前,将台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唯恐天王发怒,胆战心惊望去,却见他一言不发,凝目在这年轻人的身上。他神情高深莫测,全然不见喜怒。 四周陷入异常的凝寂。 裴世瑜知自己该去了。 他也明白天王今日将他召来此地的目的。 是显武扬威,展示军力,好叫他看到天王军的威势,借此警告裴家,日后若也有举兵逐鹿之念,先掂量一番轻重。 他神情如常,走到天王面前,向他行了一礼,随即转身,走下高台,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穿过大营走了出去。 无人加以阻拦。 他径直出了营门,从停马柱上解下圈住龙子的马缰,正欲纵马离去,孟贺利从后匆匆追了出来,叫住了他。 “裴郎君等一下,天王另有一话,要我传你!” 裴世瑜停步转头,见对方奔到自己的面前,站定,又似怕被人听到了,望了下周围,这才压低声道:“天王命我对郎君说,携公主回河东后,哪日若逢梦兰之喜,务必派人来告一声,他好为郎君与公主备上贺礼。” 此话传毕,莫说裴世瑜莫名其妙,连孟贺利也觉得古怪,好像哪里不对,然而却又说不上来。 裴世瑜眺望了一眼方才来的方向:“他这是何意?” “应是……应是天王盼郎君与公主早日喜得贵子?”孟贺利胡乱猜道。 又是因了姑母的缘故?他竟连这都要过问。 虽然裴世瑜绝对不会照他之言行事,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话。 而且,被这一句提醒,忽然想到,将来若真有那样一日,究竟会是何等感觉? 才出起神,又忽然想到,和她至今仍未圆房。既不曾有过那事,又哪里来的什么梦兰之喜? 怎的这宇文纵竟似比自己还要着急。 不过一天不见,想到她,忽然归心似箭。 也不知她此刻在做甚,是否在记挂他。 “替我道声谢。” 他随口说了一句,按住龙子的背,轻轻一跃,人便坐上马背,转向疾驰而去。 第101章 夏夜炙热, 土路上泥尘飞扬。远处,野地的对面,闪烁着寥寥几点昏黄的火色, 那是聚在潼关附近的乡野村落里的人家所发。 裴世瑜踏着月光, 走马在道。 白天出天王营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到了此刻,人虽不乏,但早已是饥肠辘辘。龙子更是跑得浑身流淌热汗, 毛发湿漉漉地覆在后颈之上, 宛如方从水里出来一样。 好在地方已是不远,只剩最后十来里路了,怕她记挂,打算一口气赶回去再作休整。 思定, 他夹紧马腹,正待催马加速,冷不防此时, 道旁河边的一簇野草丛里,钻出一名童子。 童子应来自附近村落, 只见他一手举着只网兜似的东西, 一手提一口灯笼,口里嚷着话,似一边呼朋引伴, 一边追逐着前方的飞舞流萤, 只顾扑罩,根本没有留意路情。直到冲到土路中央,这才发觉马蹄扬风而至, 人当场吓得呆住,手里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裴世瑜全无防备。电光火石间,猛提马缰。 龙子亦极灵慧,长嘶一声,奋力扬起半身,随着勒缰引导的力道,在空中硬生生地转了个向,这才避开了人,不至于踢踏而过。 稳住龙子后,裴世瑜坐于马背,望一眼童子,见他仍呆呆不动,知马蹄并未碰人,童子只是被吓住了而已。 他不欲耽搁行路,更不会与如此一个莽撞小童计较什么,本待要走,又留意这童子身上衣衫虽然破旧,但补丁整齐。想到便是再穷乡僻壤战火不绝的地方,孩子也是父母心肝之肉,怜他确被吓得不轻,此刻两眼仍是直勾勾的,顺手正要从龙子背上的负袋内摸块干粮给他压惊,忽然,目光停了下来。 童子方才提的灯笼掉落在地,顶盖摔脱,从里飞出一只只的流萤。萤光一闪一灭,微微照亮地面。 裴世瑜若有所思,转头眺望远处夜色笼罩下的镇子的方向,心念一动。 “你在作甚?”他用马鞭指了指地上的灯笼,冲那童子问了一声。 童子此时才醒神过来,看着面前这个坐着高头大马看去神气十足的年轻公子,吓得脸色发白,扑在地上喊着饶命。 此时附近也慢慢聚来了另外几名童子。皆与他年纪相仿,也都是一手拿着网兜,一手提着灯笼。想必是这童子方才呼唤的伙伴。 众童子原本都怯怯望他,很快发现,这年轻公子的神情很是和气,当中一名胆大些的便说,如今天热,河边生了很多萤虫,他们正在捕捉,捉来关在灯笼里,聚得多了,拿回家便能照夜,可节省家中的蜡炬。 裴世瑜笑吟吟道:“你们去替我捉。捉来全部关在一只灯笼里。越多越好。” 他从袋内摸出些铜钱,向着童子们丢了过去。 众童起初不解,待看见他竟撒钱,欢呼一声,争相捡起铜钱,让他在此稍候,立刻便去捉虫。 裴世瑜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翻身下马。 等待的工夫,他从袋内取了两块马粮,喂了龙子,自己也胡乱吃了几口干粮。 众童子正卖力在附近的野地里扑追着流萤,回来应当还要些时间。天热难耐,他感到身上汗津津的,沾满路尘,就这么回去,万一熏到她,见河水清澈诱人,索性便牵着龙子一道下河。 清凉的河水浸漫马腹,跑得正燥热的龙子在水中欢腾不已。裴世瑜脱得浑身只剩犊鼻裤,下河与龙子尽情嬉游了一番,待上岸穿回衣裳,众童子也回了,已是捉来许多萤虫,照他所言,全关在一只灯笼里,光照明亮,几能看清地面。 裴世瑜大喜,又给众童每人发了几个钱,叫各自早些回家,随即继续上路。 童子们依依不舍,追在他的马后又跑了一段路,口里争相喊谢,有嚷“郎君长命百岁”的,有“郎君大富大贵”的,当中,竟还有童子喊什么“子孙满堂”。 裴世瑜听见身后的声音,忍不住嗤一声,自己轻笑出声。 没有想到,今夜竟会有如此一段意外的有趣经历。几个乡野夜道偶遇的垂髫小儿,竟也半懂不懂地祝福起他的将来。 他才二十岁。还是太过年轻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来有朝一日发秃齿豁子孙满堂的一幕。 转念一想,若是和她一道老去,则无论会变作怎样,好像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他便如此,神怿气愉地骑马走完了回来的剩余一段路,小心地呵护着手里的萤火笼,不叫路上的大风将灯笼吹破,终于赶到,将坐骑交给出迎的随行,兴冲冲来到住的地方,看见屋内透出灯色。 他推开房门,正欲叫她来观灯笼,抬目,一怔。 婢女很快到来,说今夜瑟瑟娘子来过,走后不久,公主也在侯雷与鹤儿的伴随下出去了,应是去了潼关驿去探长公主了,此刻尚未归来。 裴世瑜环顾空屋,眉眼间的笑意渐渐消失。 “瑟瑟都说了什么?”他略一沉吟,问道。 婢女摇首,说当时只她二人留在屋中,鹤儿也被公主打发了出去。 裴世瑜立刻牵出刚入厩的龙子,再往驿馆赶去。匆匆抵达,问了声来出迎的驿丞,被告知,她方才已经出去了。 “公主说,郎君若是到来,可去驿旁的渡口见他。” 裴世瑜二话也无,当即又往渡口赶去。 渡口不远,距此驿不过数里路而已。转过一道河湾,渡口便在眼前。 侯雷正立在附近,忽然看见月下骑马来了一人,认出是他,急忙来迎。 裴世瑜找到李霓裳的时候,她正独自面向黄河,坐在野岸之上。 月光静静地照在宽阔的河面之上,远处的河面之上,水烟渐浓。大河汤汤,正不停地从她的脚下流过,水流不停地撞击着岸岩,和着回荡在河面上的大风,发出阵阵拍水的回声。 她似一直望着远处夜色下的万叠青山,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又或是水声过大,盖住他靠近的脚步,直到他停在她的身后,距她不过数步了,她的背影依然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回来之时,因那一段意外路遇而生出的全部喜悦之情此刻消失殆尽。 裴世瑜望着这道夜风中的纤影,一时不敢发声惊动,只在原地默默看着。 片刻之后,仿佛是她自己有所感应,回过头,两人的目光交在了一起。 他立刻面露笑容,走到她的身旁,高高举起手里的灯笼,指着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李霓裳慢慢起身,转向了他,顺着他话,将视线投落在灯笼之上。 她的目光里,此刻依然带着几分恍惚,神思似仍浮在别的什么地方,并未归窍。 为防萤虫逃脱,灯笼糊得很是严实,从外看去,内中只见一团光亮。 “是什么?” 片刻后,她抬目望他,轻声问他。神情仍见几分心不在焉。 裴世瑜并未应答。他端详她片刻,放下灯笼,望了眼月光下那静阒的河岸。 “你要是觉着闷,人也不累的话,我陪你去河边骑一会儿马?” 他提议道。 “今晚月色不错。你记不记得之前有天晚上,咱们也曾一道骑马沿河跑了许久。” 那明明是段逃亡的路,然而过后,在记忆里,仿佛只剩下了月光下的那条大河,还有河岸之上,纵马逆流而上的他和她。 李霓裳摇了摇头,面露歉色,又望了他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事……” 千山风雪 第102节 她才开口,一只手忽然被他握住。 她被他的举动打断了话。 “或者,你要是吃得消,咱们可以今夜就可以动身!我立刻带你回河东去!” 不待她回答,他拉起她,转身便走。 手被他紧紧地攥住,李霓裳无法挣脱,只能被动地随他前行,口里低声地恳求:“你停下来。你停一下可好!” 他仿佛没有听到,非但不停,用唿哨声呼唤龙子。 骏马听到主人召唤,立刻冲了过来,停在两人身前,欢快地晃着马尾。他将灯笼往马辔上一插,欲将李霓裳强行抱上马背之时,她一把攥住了马鞍,抵住不放,垂目道:“我不能和你去河东了!”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 “你在说什么?” 片刻后,耳边响起他轻轻的发问之声。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中聚满她此生或是最大的一股勇气,终于,抬起眼,对上了他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河东了。” 她重复了一遍方才说出口的话。 水声阵阵。乌云被风拖着,缓缓地掩在了明月之前。月光暗了下去。 在重云的深处,传来一阵连夜急飞的孤雁嘹呖之声。 龙子被插在自己头上的正随风晃动的灯笼吸引,晃着脑袋,努力地伸长舌头,想去够它,悬在空中的灯笼晃得更是厉害,光晕倒映在了他的眼里。 等待许久,不见他有所回应。他始终一言不发。 李霓裳只见他的眼底烁动着两点暗光。 歉疚与伤感如身畔的东去流水,一波一波,不绝而来。 她忍下目中的泪意,待继续说话,他的影忽然动了一下。 只见他抬掌,压下因屡试屡败而躁怒起来的坐骑的脑袋,接着,拔下灯笼,双目看着她,掀开了灯笼的盖。 一只流萤被放飞出来。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的流萤带着点光,振动着轻盈的翅膀,从忽然为它们打开的豁口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在灯笼的周围绕旋了片刻,各自找到方向,随即四下散飞,渐渐远去。 眼前因她未曾料想到的这一幕骤然变得明亮,又转为了昏暗。 当最后一只萤虫远去,随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那个萤光曾照满她床帐的夜晚,也随之浮现在了眼前。 她再也忍不住,渐渐泪盈余睫。 “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我没听清。” 他提着空灯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 李霓裳含泪,因了哽咽,几无法成声。 “对不起,我……” 一缕阴沉的杀意,自他的眼底掠过。 不待她说完,他已将手里的空灯猛地掼地。 竹骨扎的灯,怎经得住他的力道,落地即扁,裂在脚下。 她猝然停下,望着已然转怒的他。 “侯雷!” 他朝身后冷冷呼了一句。 他到之后,原本陪在此的鹤儿便退到丈夫身旁。谢隐山很快也找了过来。几人一道停在稍远的地方,忽然听到他这一道含怒的呼人之声。 “少主有何吩咐?”侯雷忙走了上去。 “去杀了那个贱妇!连同胡德永在内!来的人,全部杀了!” 他切齿说道。 侯雷一惊,下意识地望向李霓裳。 不过一个迟疑,便又听到他转为暴怒的命令之声。 “没听见吗?” “立刻去!” 侯雷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他的嗓音微微发抖,脸容泛白,神情僵硬得近乎扭曲。 他不免为之心惊,怎敢不从,应了声是,才后退几步,看见那信王也疾步来了。 他起初应是不解,见状,略略一顿,转头望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驿所的方向,便停下脚步,沉默不语。 显然,他也无意阻止少主的意图。 侯雷不再犹豫,转身待去执命,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不要!” 是李霓裳所发。 她从震惊中醒神,冲上拦住侯雷,随即转向裴世瑜。 “不要这样!” 年轻男人恍若未闻,神情中的狠戾未减半分。 他冷冷扫了眼再次停步的侯雷。 侯雷不得已,含了几分歉意,向公主躬身行了一礼,绕过她,待迈步再去,看见她已疾步走到少主的面前,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河面疾风大作,将人吹得几乎立不稳足。 “求你了!” 李霓裳说道。 他慢慢低头,盯着跪在面前的她,眼角一阵疾跳。 “是我的过。说好的事,竟反悔了——” 大风迎面而来,吹得她双目酸痛。话出口,更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她最害怕,不愿面对的这一幕,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许诺是她,转头负约,也是她。 她不敢眨眼,极力地睁大眼睛,努力地解释。不敢希冀得他谅解,但愿能够叫他稍稍平息一些怒气。 “我改了主意,固然是与我的姑母有关,但绝非全然是出于她的缘故。” “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过不去我自己这一关。” 双眼再也吃不住肆虐的河风,泪水流了下来。 她抬手胡乱抹去眼泪,想继续解释,然而胸间却如塞满棉絮,哽得她喉头发痛,无法发声。 侯雷与谢隐山已悄然退远。周围别无杂声,只风声合着水声,夹杂着一旁龙子的响鼻之声,充塞耳鼓。 她终于揩干泪痕,透出来一口气,待再开口,人却被他从地上忽然一把拽起。 他依旧一言不发,只将她胡乱拖曳到了龙子的身前,双手托攥住她腰,将她人一把抛上马背,自己跟着上来,纵马便去。 李霓裳没有反抗。既不关心他带她去往何处,也不在意去往何处,全程只闭了眼,靠在他的身前,感受着这于她而言,或是此生当中最后一次的与他共骑。 风声渐止,龙子停在了天生城的营门之前。 驻在此的全部人马白天都已随天王去了,今夜,偌大的营城之中,只剩下了少量的守备。 李霓裳被他带着,穿行在空荡荡的漆黑营城里,耳边响着自己和他踏着石板地面所发的步足之声。 他打开一面掩合的门,推她走入一间漆黑的屋中,一条一条地燃起那一夜烧得将尽的红色残烛,直到一排烛枝齐燃,红光盈满整间屋子。 “抬起眼,好好看看,这是哪里!”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李霓裳怎不知这是哪里。 “就在数日之前,当着数千人之面,就在此地,我又娶了你一次。但我没有想到,你还是不认。” 他的神情依旧紧绷,但怒气已从他的脸上消失,生硬的声音里,隐着几分盛怒过后的哑涩。 “李霓裳,我娶过你两回了!” “第一回,第二回,在你这里,全都不行。” 他微微一顿。 “没有关系。我不在乎。我还可以给你第三次机会!” “你跟我回去,我与你再行一次婚礼。你我真正的婚礼!行过之后,你就是我裴世瑜的妻。” “自然,你若当真不愿,我也绝不勉强。” “我去外面等你!” “你好好想想!想好了,你再来找我!” 第102章 看着面前的背影, 李霓裳的喉头,又一次哽塞住了。 何其有幸,叫她此生遇到了他, 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意气少年, 风流如画。 是他为她破开了门,叫她知道了门外原来还有光。 也是他,骄傲如此,然而,多情又是如此。 千山风雪 第103节 “你留步!” 就在他将要迈步出屋之时, 她终于能够发声, 叫住了这个直到此刻竟还肯一退再退,用最骄傲的姿态,实却行着最卑微之举的多情郎。 他停在了门后,背对着她, 没有转身。 “你应当还记得,此前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回去。” “那时我的想法, 是我需要给我姑母一个交待,然后才能谈将来, 谈如何与君续恩。后来你救了我的姑母。我本也以为, 凭此相报,我便就此可以与她两清。” “是我当时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是和他在一起后,那关于将来的想象太过美好了, 它光辉如日, 盖过一切。她如一个方外之境的误闯者,在短暂的徜徉过后,便该回到原本属于她的世界。 如梦中的坠地。那方是现实。 “我和我的过去, 羁绊太深。”她凝视着那道始终停在门后的背影,轻声说道。 “不止是我与我姑母的恩怨。我的姓氏,我的血脉,我的记忆,它们无所不在,是叫我想起来便觉沉重的枷锁。我也恨这一切,比谁都想要摆脱。但它们也是我李霓裳的一部分,早已融我的骨血。”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 “割断很容易,我只需现在就跟你走。” “但我自己清楚,如果我就这样走了,我将永远无法安心。” “我与我姑母,与我过去的一切,最终还是须我自己去了结,谁也不能代替。” “从初识起,我对你便是欺骗。你却肯接受我的一切。你为我做得越多,我便越是负疚。那日见过我姑母之后,我愈发清楚这一点。我不能叫你无止境地为我包揽也不知何日才是尽头的一切。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那样的我,更是配不上你。” 眼前浮出今夜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将满灯笼的萤虫放走的一幕,又闪现昔日少年曾闲靠在马车门上,讨好地给她递上一盒萤虫的情景。她的眼眶又一阵暗热。 “能识得裴君,是我李霓裳此生最大的幸事。但我知道,我如今不配长享……” 她抑下喉头随之涌起的一阵哽咽。 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此去她会努力。 她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对自己说,从今天起,她不是所谓的祥瑞,不是亡国的公主,她只是李霓裳,可以随心地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了。 到了那个时候,倘若他已将她彻底忘记,最好不过。若是还肯给她谢罪的机会,她也必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以报他今日的恩情。 然而她更知道,这不过只是希冀罢了。她再如何努力,上天应也不会给她如此好的结局,便如同她从不相信,姑母怀的那个渺茫的希望,能够真正得以实现。 她不会像姑母那样,成疯成魔。 但不死不休,或许便是她可以见到的终点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在那一刻真正到来之前,她依然还会怀着希望,尽己所能去偿清,去为自己赎身。 那道伫立在门后的身影已是转回,疾步来到她的面前。 她被那年轻男子一把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冷冰的唇也压在了她的唇上,紧紧地吮咬住她,不肯放开。 伴着一丝突如其来的痛楚之感,李霓裳感到口里缓缓地溢出了一缕甜腥的味道。 是她娇嫩的唇瓣经不住他如此急躁的蹂躏,已是破皮。尝到了来自自己血的味道,但在她的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痛快之感。 只要能够弥补她带给他的伤害,哪怕只是些微,无论对她施加怎样的惩罚,她都甘之如饴。 “李霓裳!你对我太狠心了……” 一阵凌乱的痛吻过后,她听见他响在耳畔的声音。 “我又给了你一次机会,你竟连考虑都不考虑一下吗……你如此去了,叫我怎能放下你……” 他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几分哽咽,语气更是如孩童那样任性。 “我不许你走!” “我要你为我留下来!” 忍了许久的眼泪,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下,两人的面颊湿乎乎一片,紧紧相贴在了一起。 她闭上了眼。 烛枝上的一条残烛燃至尽头,火苗转为微弱,在挣扎片刻过后,熄灭了。 第二条,第三条。 枝台上的红烛一条接着一条,相继燃尽。火苗一簇接一簇地熄灭。屋子里变得越来越黯淡。 当最后一条残烛也熄了它微弱的一点火光,屋中彻底陷入黑暗,那混乱而急促的呼吸声便忽然变得分外清晰。 身上的衣衫在痴缠中褪落。李霓裳胡乱地卧在了华丽的床榻之上。年轻男子的唇尝起来仍是冷的,胸膛却炽热如火。那一副热膛贴着她,在黑暗里,她清晰地听到如擂鼓般的强劲心跳,还有那怒胀的青筋里,血脉在勃勃地偾张游走。 他的唇舌终于渐渐也热了起来,在她的颈间舔咬,又拨开两支玉股,转战阵地。 在黑暗中,他张嘴含住她。她怎勘糙舌这般大胆又野蛮的对待,激得蜷起身子,细细的鸡皮疙瘩从腹下扩满全身上下。她无措地胡乱抓着他的黑发,却不知是该阻止还是放任。在一阵控制不住的战栗当中,她的足趾紧紧地绷直,当场便溃若河堤,低泣出声。 “别走……” 他又爬回到她的脸庞之畔,和她耳鬓厮磨,再次低声地恳求。 究竟是何等的狠心,竟还能做到不肯答应。 那年轻男子慢慢地停了下来,喘息片刻,忽然仿佛意兴阑珊,颓然坐起,欲待离去,却被来自身后的一双玉臂圈住。 李霓裳爬起,不顾一切地从后扑上,抱住他的后腰,两支细细的雪臂扣在了他的腹前,死死不放。 “要了我吧。” “求你了,裴世瑜!” 黑暗里,她红着眼,叫着他的名字,喃喃地哀求,将滚烫的热庞依偎在他粗脉勃勃跳动的颈项间,仍未从方才那余波中苏醒的颤抖身子,紧贴着他的阔背。 他依然僵坐,丝毫不为所动。 人一动不动。 李霓裳身段如同柔蛇,绕爬来到他的身前,俯跪向他,毫不犹豫,回他以片刻前他曾待她的方式。 他终还是被她推着,仰面倒了下去。 片刻,在他无法自控的转为急重的呼吸声里,带了几分怒意似的,他探臂过来,五指攥住她的细颈,将她一把拖曳至胸,箍住她的头,狂吻一阵,复压在身底。 年轻男子那紧实的背脊张成一张劲弓。 随他越发狂野,他一下急过一下,一下重过一下,如今夜那一浪压过一浪的不绝的拍岸激流。 午夜的天生城内,安静极了。除去远处回荡在山峰间的风声与山枭的怪鸣,便只剩下了近处这汹涌的喘息与时断时续的娇啼之声。 平息过后,李霓裳独被留在榻上,失魂一般,几无法动弹。 终于,她慢慢睁开方才哭得微微肿胀的双目。 朦胧的夜色里,她看见他已赤身而起,背对着她,沉默地坐在榻沿之上。 夜色勾勒出他的背影,那轮廓看去,如一道嵌在这天生城中的万古独峰。 他便如此坐了许久,站了起来,默默地穿上他的衣裳,完毕,没有转头,更未发半声,迈开脚步,独自走了出去。 随着门被掩合的声音响起,那靴履落地的清响声也渐渐远去,终于,彻底消失在了耳际。 李霓裳在黑夜中继续静静卧了片刻,摸索着,胡乱抓到一方凌乱的被角,慢慢拉高,蒙住了自己的头脸。 月落星沉。 天微微破晓。 门外复响起轻微的步足之声。 那步音向着这个方向靠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门前。 似犹疑片刻过后,来人轻轻叩了两下门户,发觉虚掩,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微弱的晨曦从东窗中透入屋中。 瑟瑟看见李霓裳穿着整齐,正安静地坐在床沿之上。 见自己到来,她的脸上露出微笑,缓缓站起了身。 “累你来接。”她说道。 倘若不是她微散的鬓发、泛红的眼皮、肿胀的唇、沙哑的声音,以及颈项上似朦胧显出的几处衣领都无法遮掩的鲜色瘢痕,瑟瑟几乎以为,昨夜她被那裴郎君那样带走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也不曾见到对方露脸。 只在今早四更,仍焦急等待之时,从鹤儿口中得知,公主人在此处,叫她过去将她接回。 瑟瑟走了上来,为她系上带来的披风,再戴上一顶幂篱,仔细整理好后,看着她迈步朝外走去,迟疑了下,忽然发声。 “公主,你为何不随他走。”她轻声道。 “裴家的那位郎君,应当是个可以依靠后半生的人。” 李霓裳在门外停下了脚步,慢慢转头,隔着一层浅浅的蒙纱,望向了身后的她。 “瑟瑟姑姑,你又为何不走。”李霓裳问道。 “是因你害怕那位谢信王不能做你的依靠吗?” 瑟瑟与她隔着一张蒙纱对望片刻,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倒是被公主问住了。”她垂眸,自嘲般勉强地笑了一下,随即抬目,神色已是转为肃穆。 “从今往后,公主但有事情,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我必会为公主效力。” 她向着门外拂晓里的那道身影下拜,恭敬地行礼说道。 第103章 确如公主曾对长公主许诺的那样, 她在清早如期归来。 胡德永等人松出一口气,唯恐夜长梦多,立刻出发上路, 果然, 也未遇任何阻拦,当天便顺利出了潼关。 照既定的路线,一行人当赶到风陵渡,从那里过渡口到北岸,再沿中条山, 走太行道, 如此一路北上。 出潼关一段路,至一野地,李霓裳命停下马车,叫来此行担护卫之责的领队, 吩咐他改道,不要去风陵渡,另寻一个野渡过河, 待悄悄到北岸后,也不要走官道, 取小路尽快入中条山, 抓紧赶路。 千山风雪 第104节 李长寿对此次接人的事很是重视,派的是名极有能力的部下,听完李霓裳的话, 意识到不对, 略一迟疑,问:“敢问公主,为何更改行路计划?” 裴世瑜会放她姑母一行人离去, 但那位宇文天王便未必了。 她改了主意,要随姑母离去。此事必已传到天王耳中。 凭着她此前与天王的接触,她总有一种预感,他必将迁怒。 但愿是她多心。但若万一,如她所想,以天王的性情,恐怕不会叫他们一行轻易离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走难走的小道,也胜过贪图省事,去冒那种关乎安危的风险。 个中详情不好多说,她只略解释了下,道是为了防范天王改变主意。 宇文纵的厉害,那领队怎会不知,立刻便安排下去。 长公主此次受的劫难不轻,实是去了半条性命,身体依然极是虚弱。一早等到李霓裳归来,精神有所放松,上路后,人便又昏沉了起来。胡德永听到是公主的意思,知是为众人考虑,更是无所不从。 一行几十人悄然改道,避开风陵渡,从另外一处数十里之外的野渡口寻到了渡船,顺利过河。一上岸,一口气也未歇便继续找着小道,北上去往中条。 入了中条山,才算是脱离天王如今的地界。 李霓裳的预料并非多事。 当天,风陵渡口一名暗中得到过吩咐的官员迟迟等不到目标出现。 原本他收到密令,接到那一行人后,引上一条单独准备的预先凿底的船,送人到风急浪大的河中央,埋伏的人出来,将船上除公主与另个叫瑟瑟的女子之外的其余全部人都杀死,随那破船沉尸黄河,再以遇到风浪渡船倾覆为由上报。事毕,便是功劳一件。 按照路程,那一行人午后就该到了。然而,眼见日头西斜,迟迟不见人至,那官员知情况不对,派人火速去送消息。 黄昏,一名虎贲骑马赶到天生城。 他在空旷的山营里寻找,终于看见侯雷,上去禀事。 侯雷是昨夜远远跟随来到此地的。 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此地不是河东。天王再如何厚待少主,乃至容他自由出入天生城,侯雷也是不敢懈怠。万一有个意外,回去了,如何向君侯交待。 侯雷听完,转头望了眼天王居所的方向,迟疑了下,终还是走了过去。 天王去后,这地便空了。 他转过弯,那片后崖便出现在了眼前。 一道夕阳正从对面投照而来,红光照亮半个崖头。 然而,崖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在悬崖附近的地方,歪歪斜斜地倒着几只空的酒坛。 这里地方不大,更无藏身之所,视线望去,一目了然。 “少主!” “少主!” 侯雷唤了两声,不闻回应,心猛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清早天未亮的时分,少主便在此城的这个最高之地,远远地看着公主离去。随后,不许人跟他,整个白天,他也没出来过半步。 因被下令过,未召不得打扰,侯雷便也不敢违令擅自闯入,正担心着,恰好得知那个消息,便入内察看。 “少主?” 侯雷又试探着呼道。 周围静悄悄,还是不闻半点声息。 公主离去,人已走了。 难道是因留不下人,借酒浇愁也是无用,少主经受不住打击…… 他脸色大变,狂奔到了悬崖之前,探身向外望去。 下方的裂谷里,杂木丛生,一眼看不到底。 “少主!少主!你在哪里!” 他登时头皮发麻,整个人骇得魂飞魄散,朝着悬崖下的深谷大声吼叫,发出的回声震荡在山谷间,惊起大群山鸟,在崖头的附近盘旋,发出嘈杂的聒噪之声。 “少主——” “快来人!” 就在侯雷双腿发软,站立不住,人扑跪在了崖头前,又嘶声大吼之时,头上起了一阵异动之声。 他猛然仰面,看见身后数丈高的那道崖壁之上,一簇树枝簌簌晃动,从上面跃下了一个人。 裴世瑜手中提了只酒坛,落地后,仰脖喝完坛中的最后几口酒,面向挂在对面山峰头的血红落日定立片刻,蓦然,如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奋然挥臂,将空坛朝着远方那轮似近又远的落日,掷了过去。 酒坛在空中飞出一道长长的弓线,划裂夕光,最后掉下裂谷,消失不见。 “你们都去休息一晚上。不用管我。” “明晨上路!” 裴世瑜说完,打了个酒嗝,转身,自顾踉跄而去。 侯雷后背迸出了一层惊汗。见状,总算长长透出一口气,反应过来,忙从地上起身,追了上去。 “少主——” “不是叫你们不用管我吗?还跟来作甚?” “都给我滚——” 裴世瑜突然仿佛暴怒,转过头,厉声叱道。 侯雷见他倦容苍白,眼底布满血丝,红通通的双目里满是怒意,慌忙后退一步。 “卑职不敢。只是方才,下面的弟兄递来一个消息。” 此行到来,为防那天王反复无常,侯雷在风陵渡的附近留下了几名手下,以备机动之用,也负责刺探消息。 白天他们发觉渡口前的一条渡船有异,那船是专为达官贵人而备的大船,上去一些乔装作船夫的军士,身上显然藏刀。虎贲知少主一行人近日将归,担心是对少主不利,立刻传讯过来,提醒防备。 裴世瑜听完,沉默了下去,在原地立着,慢慢地闭目。 侯雷心中隐隐冒出了一个猜测,然而,他怎敢贸然发声。 他屏住呼吸等待。 片刻后,裴世瑜睁目,转身快步而去,骑上龙子,冲出了天生城,朝潼关营的方向去了。 深夜。 裴世瑜来到军营之外。 军中人人都在私下传讲,天王钟爱此子,远甚太保。 不用说此前特意为他与公主操办婚礼、天生城供他自由出入等事,一件一件,都是罕见。为他单独一人,竟还特意下了一道命令,但凡他若到来,免去通报,无须等待,允他径直入内。 丝毫也不避讳此前刺杀一事。这是何等的恩宠与器重。 此刻见他到来,自是不加阻拦,打开了营门,由他连马也不下,向着中央的那顶大帐驰去。 那大帐内,此刻仍是灯火通明。 谢隐山走进去,向着天王行礼。 天王身着常服,闲闲靠坐于案后,正就灯握卷在读夜书,抬目看他一眼,拂了拂手,示意不必多礼。 “你来得正好!”天王心情显得很是不错,指了指自己正在看的史卷。 “你当知昔年两魏北邙之战。孤每读及此,常生遐想。若当年的战事,不是如今之史载,而是胜负互易,则当今之天下大势,又将如何?” 他微微叹道。 “高祖乱世雄才,终究也是抱憾死去。孤从来不服天命,然而有时又不得不信,运数难测,犹如丝缕,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隐山拜道:“天王伟略,当世无二,更居安思危。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天王一笑,看他一眼:“你何时也学陈永年他们,说这些套话了?如此深夜,不去休息,还来见孤作甚?” 谢隐山一顿,开口之前,先又打开帐门,屏退了外面的守卫,这才走回来开口。 “属下方听闻,天王叫风陵渡的人白天设计杀他们,无果,天王又命人到北岸去搜索了?” 天王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怎么,你有异议?”他哼了一声。 “那些人不该死吗?要不是他们蛊惑,纠缠不休,那女娃怎又会丢下我儿离去?不杀他们,难解孤心头之恨!况且,孤的儿子,他想要的,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孤一定会帮他弄到!谁敢阻挡,就是自己找死!” 他瞥一眼谢隐山。 “你放心!你的那个女人,孤特意吩咐过,会给你毫发无损带回来的!” “天王误会。”谢隐山微微汗颜。 “属下是担心,小郎君若知此事,万一怪天王行事不当,岂不是白费了天王前些时日的用心?” “孤是为了他好!”天王不悦。“他若连这也怪,那便太不识好歹了!” “天王对他的用心,小郎君自然明白。但那些人若就这样死了,尤其长公主,公主必会引咎,即便被强行带回,恐怕也是心结难消,往后谈何再与小郎君恩爱如初?小郎君未必也会感激天王的成全。” “那你说该如何!”天王摔了手中的书。 “杀不得,难道就这样任他们挟持那女娃离去?” “我有一策。不必杀。扣下那些人,控制在手里便是。他们不是做梦都想复国吗,天王将他们圈起来养着,封他们一个安乐王便是。至于安乐多久,日后再看。公主受拿捏,自然不好说什么,到时,天王再将她送回到小郎君的身边,她不会不从。” 天王沉默了片刻,大笑起来。 “还是伯远你知孤心。如此也好,省得那些宵小之辈日后借李家之名造势。” “此事交给你了!你去办吧!” 谢隐山正待退出,又被叫住。 “此事瞒着他。别叫他知道了!”天王叮嘱。 谢隐山应是,转身匆匆而去。 千山风雪 第105节 第104章 裴世瑜立在了帐门之外, 浑身血液瞬间沸汤,在血脉中狂涌,怒潮般猛烈冲刷着他的耳鼓。 在轰轰的耳鸣声里, 他的眼睑惊怒剧颤, 猛然抬臂,待挥开帐门冲入,忽然那臂又僵在了半空,无法动弹。 谢隐山正待离去,听到外面似传来异声, 抬目望了眼, 迅速掀帘而出,见是方被他屏退的卫兵匆匆奔来,高声禀道:“方收到北岸消息,说那些人应从白石道遁走, 正往中条山去!” 一旦叫他们进入中条,地广林密,人便不好追踪了。 况且天王盛怒之下本下令杀人, 既愿更改主意,谢隐山怕万一传令不及, 入帐向天王交待一声, 立刻亲自出发追去。 裴世瑜整个人从头到脚隐在黑暗里,待谢隐山匆匆离去,他僵硬地转颈, 目光死死盯着那座自门隙里露着灯火的大帐, 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远离大帐,倏然转身, 循着原路走了出去。 营门卫官不知就里,只道他事毕而出,行过一礼,目送他的身影离去。 裴世瑜的步伐起初如常,待离开营地,越走越快,步伐也变得虚浮起来。 踉跄行至附近不知是何处的一片荒地,夜风狂作,他被吹得摇摇晃晃,胸中浊气翻腾,再也忍不住,俯身一阵狂呕,将腹胃中的残余酒液尽数吐光,到了最后,连苦胆水也再呕不出一口了,整个人有气没力歪倒在了地上,久久地,死去一般,闭目不动。 次日的深夜,李霓裳一行人仍在赶路。 断后的探子传来一个不妙的消息,他们的行踪应当已被天王人马追查到了,身后已有一支追兵正往这个方向赶来。 既被锁定方向,天亮前若无法进入中条山,身处旷野,想不被发现踪迹,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行人在昏夜里凭着微弱的火杖光,寻路困顿前行。 李霓裳和瑟瑟同在一辆马车之中,车厢里卧着昏睡的长公主,角落挂着一盏昏淡的马灯,随着车身颠簸,不停地发出咣咣当当的碰撞之声,听得久了,双耳为之麻木,便也不觉刺耳。 李霓裳闭目,微微歪头,靠在车厢的角落壁上,忽然,手臂被人轻轻碰触一下,睁开倦目,见是瑟瑟给自己递来一块干粮。 她已大半天没怎么进食,实是毫无胃口,此刻也依然不觉饥饿,本待摇头,但遇瑟瑟投向自己的两道关切目光,不欲叫她过于担心,便朝她感激一笑,接过,撕下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瑟瑟默默提起水壶,正要给她倒一碗水,忽然这时,车厢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队伍慢慢停了下来。 两人相对看了一眼。 瑟瑟放下水壶,推开车门朝外望去,问了声缘由。领队很快奔到近前,说胡德永的坐骑方才前蹄弯折了一下,累他一头栽下马背,摔得不轻。 李霓裳立刻下车,走了过去。 胡德永正坐在地上,额面血迹斑斑,染红了须发,神情极是痛苦,忽然看见李霓裳走来,慌忙推开正扶着自己的人,颤巍巍爬跪起来。 “老臣无能,耽误了赶路,公主恕罪!” 李霓裳蹲到他的身旁,给他递上洁帕,问他伤情。 胡德永感激万分,怎敢接用,连连推拒,自己胡乱用衣袖抹了下额伤,说无大碍,又在近旁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欲再次上马,不料他的坐骑前蹄已是弯折跪地,口吐白沫,任如何鞭抽拉扯,也是无法起来。 不止这一匹马,队伍一停下,又有几人的坐骑相继倒地不起。 李霓裳慢慢起身,眺望一眼前方,问领队还剩多少路,被告知还有四十五里,才能抵达相对安全些的地方。 天王果真改了主意,不肯放过。 长公主昏迷不醒,胡德永等人老迈,一路逃到这里,早已是七倒八歪,个个筋疲力尽,不堪言状。 离天亮也没多久了,坐骑又乏力至此地步,想走完这段路不大可能。 想到天王狠辣,这回若被追上,恐怕性命难保,众人相顾,神情惨淡,气氛沉重。 李霓裳转向领队:“你带我姑母还有宰公他们继续往前去,尽快先到李长寿处安顿下来。我且留在这里引开他们。他们不会杀我的。” “万万不可!” 她话音落下,别的人相互对望,或默不作声,或暗中舒出一口气,胡德永却立刻反对。 “圣朝复立大计怎能少得了公主!老臣老迈不堪,已无大用。不如由老臣留下断后引开他们。往后圣朝得以复立,叫史官为老臣添记一笔,再容老臣陪于太庙,老臣便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李霓裳安慰道:“老宰公安心。我既已决定归来,便不会三心二意。此次变故起因在我。你们平安后,我找机会,再回来便是。” “不可不可!公主万万不可留下!” 胡德永激动地阻止,额伤又流下了血,模样狼狈不堪。 “你们都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发抖的声音。 李霓裳转过头。 竟是长公主醒来了,被瑟瑟扶着,从车厢中勉强坐起,自窗中露出来一张脸。 “公主万万不可留!老宰公也不能出事!我如今反倒是拖累了。往后只要你们尽心辅佐珑儿,有我没我都是一样!你们即刻全部上路,我来断后,引开他们!” 她又转向瑟瑟,“你也走!” 瑟瑟默默看着她,神情复杂。 “阿娇!照我话做——” 长公主见李霓裳不动,不禁睁大眼睛,用尽全部的力气,冲她厉声喝了一句,不料引发剧烈咳嗽,一时喘不出气来,又倒了下去。 李霓裳急忙回来,与瑟瑟一道将闭气的姑母放平,忽然,手腕一凉,被她死死攥住了。 她的双目半睁半闭,口里低低地重复着方才的话。 “阿娇……回去后,辅佐你阿弟……复立圣朝……” 她人分明还半昏迷着,力道却出奇大,攥得李霓裳的手腕疼痛不已。 胡德永一时无计,绝望之下,扑跪在地,双手朝着夜空高举呼道:“上天!难道圣朝当真气数已尽,我等今日再无生路可去?” 他抢天泣诉,剩下的人为他所感,以袖抹泪。 李霓裳沉吟了一下,再次唤来领队,正要叫他照自己的话行事,这时,忽然出现了几点跳跃的火光,很快,光影变得明显,似有一队人马,正往这个方向相对而来。 领队目露紧张之色,惧怕是天王人马包抄而至,什么也顾不上了,高声喝令手下全部围拢过来,护着马车先立刻离去。 这一幕很快也入了胡德永等人的眼。 胡德永还还好,神情镇定,剩余人见状,有的仓皇想要上马逃走,有的腿软得连马上不去了,扑跌在地。 正乱作一团,忽然听到对面隐隐传来喊话之声:“前方可是李长寿麾下的兄弟?我是奉命来接应你们的!” 这声音入李霓裳的耳,似曾相识。 瑟瑟似也有所领悟,目光微微一动,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终于想了起来。 是崔重晏的部下崔交。 崔交带着人马迅速赶到附近。领队发觉不是天王之人,虚惊一场,迎了上去。 崔交与他简短交谈几句过后,疾步来到车厢之前,下跪道:“卑职来迟了。崔将军知李长寿派人来接长公主与公主一行,本欲亲自前来,奈何另有事务缠身,便命卑职领人前来接应。待崔将军事毕,便亲去迎奉!” 瑟瑟屏息,窥见李霓裳的双目透过车厢那半开的窗,似在望着外面夜色,目光里略见几分怔忪,始终没有发声,迟疑了下,替应:“甚好。你看着办罢!” 崔交考虑周到,来时特意带着备换的马匹,替换掉队伍中不能用的,便立刻继续上路。 绝望之际,竟有援助到来,且听着崔交说,他只是先头人马,后面还会有人陆续前来接应,胡德永等人无不狂喜,一路狂奔,终于,在东方微白,拂晓之前,渐渐接近中条山口。 生路就在前方不远。只剩不过数里路程了。 前方,山月如钩。 深蓝色的曦空勾勒出山脉起伏的高脊。 漆黑的山口迎接一群希冀得它庇护的旅人。 逃亡队伍沉默无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一行百余人马,只闻马蹄的起落与马匹的响鼻声。直到前方景象渐渐进入视线,队伍才终于微微放松了些。 但险情仍未解除。 就在众人不顾疲乏,欲一口气入山后再作整休,不料此时,骑在队伍之末的一名护卫忽然发出一道惨厉叫声。 这叫声突如其来,打破了黎明前的静谧。 众人扭头看去,骇然见那护卫已从马背上栽落。 他后心的位置之上,深深地钉入一支羽箭。 就在距他们不远的身后,一支看去至少数倍于他们的人马从地平线下冒出,疾驰逼近。 “快跑!”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也不知谁人厉声大吼了一句,众人醒神过来,立刻催马,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山口逃去,希冀能在这一群追兵赶到之前入内。 然而身后追兵显是有备。健马疾驰如飞,很快从后追上,距离越来越近,又分作两路,几十匹最快的战马自两侧迅速超越,在队伍中的头马将要冲入山口之际,合围在了一起,将整支队伍拦截下来。 人喊马嘶。 更多的追兵骑着战马从后紧接着追赶而至,绕着这一支队形散乱的逃亡人马不停来回奔驰,弩兵放箭,逼迫将队伍分开。 尘土飞扬。 一名身材魁伟的汉子又率一队人马迅速赶上,在一阵弓箭的协助之下,硬生生将崔交与马车分开,随即各被团团围住,分作了两处。 谢隐山下马,疾步向着马车走去,径直一把拉开车门,朝里迅速看了一眼,目光从卧着的长公主转向公主,又扫了眼公主对面的女子,在她脸上停了一停。 瑟瑟神情并无大的变化,和他对望一眼,便挪开目光。 谢隐山目光微微一暗,确认人都在,便收了目,关闭车门,后退几步,这才行了一礼,恭声道:“叫公主受惊,是谢某的过。谢某来此,别无他意,只是为了代天王请公主一行人回去,好叫天王再尽一番地主之谊。” 终究还是被拦了下来。 生路就在前方,咫尺之距,却是遥不可及。 知这趟回去,就算还能苟活,复国之望,恐怕也将永成幻影。胡德永一时悲从中来,涕泪交加,引得他身旁的人个个跟着哭泣。 谢隐山皱了皱眉,转头示意军士勒马噤声。 喧声渐停,他向身旁的孟贺利微微颔首。 孟贺利纵马前突,高喊:“信王之言,天王宽仁,缴械不杀!有胆敢不从者,杀无赦!” “我数到三!胆敢不放武器者,立死!” “一!”孟贺利开始数数。 “二!”他环顾四周,声音中已是隐带杀气。 “三——” 他的话音未落,他附近几名尚在迟疑的持刀武士就被飞来的箭簇插满前胸后背,倒地气绝而亡。 千山风雪 第106节 四周登时转为死寂,胡德永等人的泣声亦戛然而止。 “还不全部跪下!” 孟贺利大喝了一声。 众多武士纷纷抛下手中刀剑,下跪在地。 崔交咬牙。 山口就在前方。 他一面佯装慢慢抛刀,一面与那领队遥遥对望一眼,对方心领神会,二人迅速达成一致。待呼全部亲兵暴起聚拢过来,丢下其余全部人,只抢公主一个,不惜代价,只要有人能强行横突冲出,进入山口,便有救走公主的希望。 “停下来吧。不必至此地步。” 就在这时,他听见车厢内传出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崔将军派你来接人,不是来送死。不值当将命白白送在这里。” 随着话音落下,车门再次开启。众人望去。 车中下来一名女孩,她看去不过十七八岁,肤若瓷玉,眉目纯美,分明是涉世未深的模样,神情却显出超脱她外表的沉静。 “谢信王,你要我回,我便回。若还不够,我姑母也可一道。但剩下这些人,你要遵你方才之言,放他们走,不可事后杀死。” “要是叫我知道你食言,从今日起,我与天王,势不两立。” “我无足轻重,在天王的面前,如蚂蚁撼树,不足一提。但这是我的态度。”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是轻飘飘淡然的语气,却又透着叫人无法忽视的凝重之意。 谢隐山微微一顿。 他本确实如此打算。带着公主与那女子回去,为安抚公主,长公主自然也不能立刻死。至于其余人,待离开公主视线,全部杀死,省得多事,不料被她猜中心思。 胡德永等人感激万分,又涕泪齐流地朝李霓裳磕头,口里喊着公主大恩。众武士亦是动容,纷纷跟着叩首。 第105章 她对这些人的维护程度, 远超谢隐山的预料。 就算不考虑小公子的原因,就他个人而言,也是不愿与她彻底敌对。 “公主既开金口, 我怎敢不从?那便容我先将他们带回去, 请天王发落。” 他很快便做了决定,折中而行,态度也显得愈发恭谦。 李霓裳不再说话,只望向崔交。 她不愿任何人为她去涉险冒死,何况, 此人固然是崔重晏的人, 也是奉命行事,但从前确曾护卫过她,算是故识,故出声阻止。 但是, 崔交与他的人是愿为保命暂做俘虏,等待未知的生死裁决,还是更愿将生死主动握在手里, 这便不是她能替他们决定的了的事。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 也仅限于此, 别的,由他们自行抉择。 崔交与她目光短暂相接。 他岂是甘做俘虏之人,方才被她阻止后, 便生出自己搏杀先行脱困, 不生即死,侥幸若生,则返还再设法完成任务的念头。但因主人之故, 心中将她也认作半主,担心忤逆她的意思,犹豫间,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有所领悟,明白她无意干涉自己决定,不禁目露微微感激之色。 他迅速低头,暗望自己的人,提示待对方来绑之时,伺机夺回兵器搏杀出去。 然而谢隐山在一众人当中,早一眼锁定崔交,当即便示意孟贺利亲自带人绑他。 崔交眼见对方数人向着自己围拢而来,各虎视眈眈,不及多想,被迫从地上猛然一跃而起,飞身扑向离得最近的一名敌手,劈手夺回兵刃,扭头大声呼吼:“都随我拼了!一道杀出去!” 他带来的人,心性自是随他,无人愿当俘虏,纷纷跟随暴起。 这些人固然悍不畏死,然而谢隐山的人也是精锐,数量又占优势,一阵混乱过后,迅速便控制了局面。 崔交一方不断有人倒下,伏尸流血,死伤相藉,叫胡德永等人无不股战而栗,掩目不敢再看。 那李长寿的人从领队往下,本也起了加入之念,目睹如此惨烈情状,无不悚然,当场便断了反抗之念,想着不如就跟从公主。 万幸,从她方才出言为众人说话的举动可见,这位末代公主年纪虽小,又看似柔弱,实却颇见担当,必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崔交人手死伤大半,只剩最后十来人,悉数困在了一处,然而,面对重重包围,依然不肯放弃,全部人都聚到崔交身旁,竟是摆出要拼至最后一刻的姿态。 谢隐山在旁静静观战,见此情景,唤弓弩手。 弓弩手迅速到位,将崔交等人团团围住。 列队完毕,谢隐山望向马车方向。 公主仍立在那里。胡德永等人绕随她,有的坐在地上发呆,有的正跪地抹泪,见此情景,泣声陡然放大。 在满耳的杂泣声中,她眉眼微垂,如入定一般。 瑟瑟仓促地爬下马车,死命推她转过身去,不叫她再看。 正带着李霓裳回往车厢,忽然,似有所觉察,她倏地转过头来,墨玉莹珠搓出来似的剪水双瞳,向他闪望了过来。 二人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得罪了!” 谢隐山道了一句,面无表情地转面,正待下令,乱箭射死崔交等人,孟贺利的呼声传入耳中。 “有人来了!” 谢隐山循声望去。 一人一马正从野地里疾驰而来,如狂风卷云般出现在了视线里。 竟是裴二到了。 谢隐山只道他人还在潼关,尚沉浸在离情中无法自拔,不料竟也会来此地,急忙迎了上去。 “小公子!你怎来了!” 裴世瑜翻身下马,朝他大步走来,人到近前,谢隐山又见他面干发乱,衣襟凌乱,模样看去极是憔悴。 他望一眼马车的方向,若有所悟,立刻道:“公主已被留下了。她答应回来!” “放他们走!”裴世瑜停在了他的面前,如此说道。 谢隐山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转头,又望了眼身后。 这一幕已引来全场之人的注目。公主止步在了车厢门后。胡德永等人停下悲泣,各都定定望了过来。 谢隐山略一思忖,又上前一步,低声解释:“天王已改主意了,不会杀长公主——” “我叫你放人!” 他的话被再次打断了。 “小公子……” “住口!” 谢隐山还待解释,才叫了他一声,见他如被利针刺了一下似的,神情突然转作凶厉,拔剑一下便横在自己脖颈之上。 “你方才叫我什么?” 谢隐山见他猛地靠来,压向了自己。 “你是我裴家之人吗?这是你能叫的吗?” 他看去面无人色,声音不知何故,竟也在微微发抖。 “姓谢的,你给我听好!从这一刻起,你若是再敢如此叫我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 小公子的双目赤红,宛如染血,说到最后,更是咬牙切齿,一张俊面扭曲得几乎不像是平日的他了。 倘若说,方才谢隐山还只是困惑的话,那么此刻,他已是全然感到心惊。 “小公……” 他下意识又脱口而出,忽然,压在颈项上的冰冷剑刃一重。 伴着一道尖锐的刺痛之感,一股热流沿着他的颈项汩汩而下。 谢隐山猝然闭口,抬目,撞见对面那两道狰狞的目光。 浓重的杀气,扑面而来。 谢隐山又瞥见他那只腕上青筋纵横的握剑之手,心中顿时生出强烈的感觉,倘若自己再说错一句,他或当真会痛下杀手。 “裴郎君!快放开信王!” 他二人距众人有些远,山口又大风猎猎,方才的对话,后方并未听见。众人只远远看到裴世瑜神情骇人,两句话没说,便拔剑架在信王的脖颈之上。 孟贺利带着几名亲兵冲到近前,又见剑刃已在信王脖颈上割出一道不浅的伤口,不禁变了脸色,欲上前营救。 裴世瑜毫无反应,只盯着对面的谢隐山,寒声道:“放人。” 谢隐山示意部下后退,沉吟了一下。 他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小郎君的态度突然变化至此地步。但他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之兆。总觉单单若是因了背着他阻止公主离去这件事,绝不至于叫他又与自己敌对至此地步。 看他这模样,恨恶之强烈,犹甚当初。 谢隐山立刻便做了决定。 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天王要他将人带回去,这年轻人却要他放人。 天王不在眼前,他只能先照面前人的意思,退让一步。 “照裴二郎君的话去做!” 他转向孟贺利,下令。 孟贺利不敢多问,应是,转身便奔了回去,命人收队。 弓弩手撤去,杀气腾腾的场景消失,只余弃了一地的刀弓与死伤之人。 崔交等人死里逃生,犹立在原地,不敢轻易放松,神情更是惊疑不定,直到李长寿的人也全部得以解除行动限制,这才相信是真。 崔交方才身上不慎中剑,受伤不轻,全是凭了意志才坚持站着不倒,此刻再也坚持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上苍保佑!上苍保佑公主!逢凶化吉!” 千山风雪 第107节 胡德永等人见状,激动不已,跪地朝天磕头。 谢隐山颈侧受的那道剑伤不浅,血流个不停,他也顾不上,见裴世瑜紧闭双唇,挽剑一插回剑鞘,再无别话,转身便要离去,怎放的下心,正待追上再问一声,看见他那坐骑忽然自己跑了过来,往身后奔去。 龙子早与李霓裳相熟,在众人当中认出了她,见她远远立在对面不来,便自己撒腿,欢快地朝她跑去。 李霓裳正定定地望着那道突然到来,又立刻转身而去的背影。 从头到尾,他没有朝她看过一眼。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一眼。 如此最好不过。 如此也是她的所愿。 “上车吧。” 片刻后,瑟瑟低道,轻轻在耳边劝她。 李霓裳任她带着自己转身,垂目,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一匹朝她奔来的骏马之影。 是龙子向她跑了过来。 晨曦映出龙子雄健的奔影,风拂动它颈背之上那一簇随它奔跑而飘飘拂动如流苏般整齐的油亮马鬃,将它衬托得既漂亮,又神气。 忠诚而单纯的骏马不知过往它曾常常一并驮过的男女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如一个懵懂顽童,迈开欢腾的步伐,只知朝自己几天未见的喜欢的熟悉身影奔去。 李霓裳转身就朝龙子奔去。 然而,未等她奔到龙子面前,便听到一道尖锐的唿哨之声响起。 声音发自裴世瑜。 他发哨声,阻止坐骑继续前行的举动。 李霓裳抬目,看见了他到来后,投向自己的第一道目光。 他侧身而立,微微转面向她。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他的目光幽远,如来自陌生之人的远远注视,无恨,亦是无爱。 她止了奔向龙子的脚步,定立不动。 龙子也停在两个人的中间,不知所措,抬头看一眼李霓裳,又扭颈,望向身后的男主人,不安地在原地踏动前蹄,似在困惑,为何她不来接自己了,他亦不容许它再前行。 在龙子的空蹄声中,裴世瑜的身影动了一下。 他走到坐骑的身旁,握住马缰,牵马,带着它掉了头,迈步离去。 李霓裳望着前方一人一马掉头而去的背影,僵立无法动弹之际,骏马似也敏感地察知到了什么,频频回望。 李霓裳迈步,又追了几步。 “多谢你了。” 她再次停下,隔着几步,对着前方的那道背影,轻声地说。 她知他根本无需自己这轻飘飘出口的如浮毛般的空虚道谢。 但她必须说出来。 不只是因他今日为她一众人解困。 亦是为了认得他之后,因他而获得过的前所未有的欢喜与希望。 他慢慢地停了脚步,背对着她,立了片刻,转脸向她。 李霓裳终于看清他今早的模样。 他的一张面容疲倦而苍白,双眉墨黑得刺目,眼底如在沁血。 晨风拂着他额前凌乱的黑发。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落了片刻。 “不必道谢。就算是对那夜的弥补罢!” 他的声音嘶哑,语气却极是平淡,一如看着她的冷漠目光。 “公主原本大可不必那样。” “原是我配不上你。” 他顿了一下,目光从远处崔交等人的身影上掠过。 “愿公主余生顺遂无虞,所得皆愿。” 他再不看她第二眼,丢下她,纵身跃上马,驱着龙子便走。 谢隐山不顾颈伤,方才一直在留意着这边,越看越发不安,总觉出了大事。见状,急忙追上。 “裴二郎君!你停一下!你去哪里!” “去告诉那个姓宇文的!从今往后,再敢踏入河东一步,我裴世瑜手中之剑,必不相饶!” 裴世瑜头也未回,只厉声喝了一句,纵马疾驰。 一人一马,彻底消失在了荒野尽头处的一片晨曦影里。 第106章 裴家那二郎去后, 信王果然未再相逼,下令收队,预备离去。 险情终于得以解除。 众人纷纷松出一口长气。有的瘫坐在地, 大口喘息, 有的奔去救治受伤的伙伴。 一片骚动声里,李霓裳独自仍立原地。 骏马带着他远去了。 她心中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他当真和她断绝。 从他转头的那一刻起,断得干干净净。 无须再想。 既已做出抉择, 舍弃了他, 那便彻底抛开。 然而,她的脑海里,却无法抑制地一遍遍浮现着他转面向她时的模样。 那是如何一张剧变的面容。 她记得分明,天生城的那个黎明之前, 在他起身离开她的时候,也不至于神郁气悴到如此的程度。 仿佛在他的身上,一夕之间, 他全部的曾如烈日般灼灼耀目的少年意气,被彻底斩绝。 她眺望着视线尽头的那片曙色, 正心绪翻涌, 心神不宁之时,身后传来问话之声。 她转过头,见是领队来了, 询问是否可以稍作整休。 死者需掩埋, 包括崔交在内的受伤之人要治疗,至于胡德永等人,昨夜连夜赶路, 又经历如此一番惊魂,此刻都是饥渴交加,疲倦不堪。 李霓裳环顾四下,颔首。 车厢狭仄,瑟瑟在车厢后侧一片有所遮挡的树荫下铺上地簟,走来,请李霓裳过去暂作休息。 李霓裳知多想也是无用了。 她的关切与对他造成的相害比,是如此虚伪和无力。 他更不会需要。 最后望一眼他消失了的方向,她按下纷乱的心绪,默默回到马车旁,先去看了下姑母,见她卧在车厢内,她忠心的老女官在旁服侍着,便照瑟瑟安排,转坐到为她铺的位子之上。 此行太多颠沛,经历了几番的周折,至此,身边更无多余侍人。她看见瑟瑟为自己取来水壶和吃食,犹不停歇,又差一名小兵打水过来,挽起衣袖,知她还要服侍自己净面洗手,想到她曾受的腿伤,摇头阻止。 “不用。我自己来。你也去休息。” “我不累。车里闷坐一夜,全是汗。公主稍稍擦把面颈,人会舒服些的。” 瑟瑟笑着说,不肯停手,坚持亲自用清水拧了把巾子,递了上来。 李霓裳没有接。抬目看了下前方,视线转回到瑟瑟的脸上。 “谢信王的颈伤应当不轻,血好像止不住。他们或许没有携带伤药。我们这里有。”她微笑着,轻声说道。 瑟瑟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她慢慢地抬目,看见李霓裳说完话,便拿起湿巾,低头自己擦拭起了面脸。 片刻后,她起了身,走去,向那领队要来伤药,又唤来方才那打水的小兵,命将伤药送去对面。 “说是公主所赐。” 她叮嘱了一声,回来继续伴着李霓裳。 李霓裳人乏倦无比,打起精神,先为小金蛇补充食物和清水,随后,自己胡乱吃了几口东西,知离动身还要一些时候,便和衣蜷身卧下,闭了眼目。 瑟瑟从车厢里取下一幅薄盖。 这时,方才那名送药的小兵跑了过来,在马车旁探头张望,看见瑟瑟,正待喊话,瑟瑟发觉,转头竖指压唇,示意他噤声。她将薄毯轻轻盖在李霓裳的身上后,起身,轻轻走了过去,绕到马车之前,问是何事。 “那个信王不要!” 小兵将伤药递了回来。 瑟瑟一怔,抬目望去。 对方的大队人马已集合完毕,列队在远处待发。 那人还坐在一块石上,他的那个部下正往他的伤颈上缠绕布条。 但应是裴二郎君当时下手颇重,伤口不小,血一时难以止住,仍在渗透而出,染得他半边肩胸皆是斑斑血痕,看去触目惊心。 仿佛有所察觉,他慢慢转颈,投来两道视线,幽幽望她。 瑟瑟捏了捏手心中的药瓶,不再犹豫,迈步径直走了过去。 这趟出来仓促,更没想到会出如此意外,随身准备不周,未携伤药。布条缠绕过紧,无法呼吸,稍松,则渗血压制不住。 孟贺利试了数次,皆是无法止血。方才公主派人送药过来,信王又拒。 孟贺利也不敢问原因。 千山风雪 第108节 回去的路不算近,他不敢冒险。战场上许多人,并非是死于伤重,而是死于失血过度。他只能先用手隔布压着伤处止血,正折腾得满头大汗,看见那女子手握药瓶走来,知她与上司有过一段特殊关系,暗松口气,撒手后退。 谢隐山依然那样坐着,任颈血不断地渗流而下,看着她,一言未发。 瑟瑟亦沉默着,走到他的面前,麻利地接过孟贺利的事,敷药在那道伤口上,再以柔荑用力按压,待血终于慢慢地凝固,渗血渐止,她用一片已割好的布,一圈圈地绕着他的颈项,开始为他裹扎伤处。 高大而魁梧的男人如此坐在石上,头脸便与她的颈胸齐平。 “若是缠得太紧,叫你透不出气,和我说一声……” 她盯着停在自己胸前的一颗男人颅顶,低声地提醒,说出了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话方出口,忽然自觉似是不妥,容易叫人想到别处,立刻闭口。 男人没有应答。 她的胸在妇人当中,不算最为丰盈,但却恰好,是他喜欢的样子。 一掌握住,便叫人不想放开,足以把到入睡时分。 又或者,其实是因她长成那样,他才会喜欢那个样子的? 他忽然又记起有一夜,应当也是差不多如此的情景。她曾俯首贴唇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她有过很多男人,但他是她最喜欢的一个。 无论在榻上,还是在榻下,他都是最好的一个。 男人始终闭着目,不曾发声,人更是一动不动,安静地任她引布绕颈。 片刻后,面脸前一空。 清凉的晨风没了遮挡,迎面拂过,激得他脑后毛孔陡然竖张,睁开眼,见她已为他处置完伤,人往后退去,迈步待走。 谢隐山从石上起了身。 “你随我来。” 他说完,转身向着附近山口处的林子走去。 瑟瑟看着他的背影,一顿,慢慢跟了过去。 来到林边,离人群远了些,谢隐山停步,转过身。 瑟瑟停在他的对面,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笑。 “信王有何吩咐?” 男人依旧静默。 瑟瑟等了片刻,又笑。 “方才公主赐药,信王为何不要?” 依然不见应答。 瑟瑟面上的笑容消失,目光微微闪烁,只立着,不再试图引他说话了。 谢隐山的视线从她藏着几分戒备之色的面上掠过,轻轻哼了一声,终于开口。 “你在怕甚?我会强行扣你下来?” 瑟瑟面露几分尬色,很快,神情转为自若,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的面皮向来厚若城墙,叫信王见笑。” 谢隐山不再应她,打开腰间蹀躞带上随身系的一只小皮袋,从中摸出一件小物,朝她抛了过来。 瑟瑟被迫接住,低下头,见是一枚玉石扳指。弓弩手在射箭之时,常套在拇指之上,用来保护手指不受弓弦磨砺。 扳指看去有些年头了。坚硬的玉面之上,留了些许勾弦长年反复擦损的痕迹。 瑟瑟不解地抬头,对上对面男人的两道目光。 “此物是我早年之物,早已不用,留着也是累赘。你拿着吧。日后若有性命之虞,叫人送来这个,我便知道了。” 他淡淡地道,言罢,不再停留,迈步从她的身旁经过,向着远处那支整装待发的队伍走去。 瑟瑟眼中显出几分吃惊之色,愣怔一下,醒神过来,转头,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下,道:“你留步。” 男人步伐未停。 瑟瑟将粗大的扳指往自己的纤指上一套,迈步便追,将他从后拽住。 男人抵不住她的拖曳,被强行拽回,又被推到了更深一些的林内。 瑟瑟踮脚,亲住了他的嘴,不肯放开。 男人起初不动。忽然,他反客为主,将她抱起,重重地压在一棵粗壮树干的背后,一把撩开裙裾,抵身压上。 她的身段相较于他,娇小得形同他托住的一片羽毛。她受着他毫不费力的摆布,细柔的脖颈无力地往后仰去,依在粗粝的老树干上,紧紧闭目,神情是快乐而悲伤的。 她感觉着粗壮的枝干在背后不停地颤动,头顶的枝叶,亦随那一股雄浑的力量而微微震颤。 晨光从树枝的罅隙里透落,闪烁不停。几片树叶经受不住,从树枝上如蝴蝶般盘旋飘落,掉在一只脱落倒翻覆地的绣鞋之上。 她的那根纤指紧紧勾着扳指,压在男人的后背之上,隔着衣物,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 伴着男人一道长长的吐气之声,终于,老树缓缓地停止震颤。 瑟瑟双腿无力挂落,被放回在了地上。 她站稳了犹在微微颤抖发软的腿,背对男人,低下头,默默整理好凌乱的衣裙,套回那一只方才脱脚的绣鞋,转过头,看见他望着自己,颈上伤处却微微渗血,便走了上去,小心地为他重新整理扎布。 谢隐山低头,紧紧地盯着她,目光随她而动,因她再次贴靠过来,呼吸再次一乱。 “日后你若是想回来,也送扳指来。无论何时,我都会去接你的。” 他的唇附在这个他无法摆脱,恨不能将她时刻锁在臂内的女子耳边,用带着几分残余欢爱余音的嗓,低低地嘱道。 瑟瑟嗤地轻笑出声。在他不解的注目中,一面继续为他整理伤处,一面低声讥道:“你做梦吧!我怎会回信王你的身边?” 她蛾眉宛转,眼波流盼。 “当我不知道你们男子的性情吗?” “哪天我若真的回了,便是你厌倦我的时候了。” “我才不会做傻子!我要你时时刻刻记住我,将我放在你的心上。你晨间醒来、饮水、用饭、骑马、夜间就寝,乃至与别的女子欢好之时,也能想到我。” “如此,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才能召之即来,为我所用。” 谢隐山一怔。 瑟瑟不再说话,为他压好伤带,在他的注目之中,将扳指慢慢塞入自己的雪胸间,藏在衣襟之下。 “你该去了。” “你的人都在等你。耽搁久了不好。” 她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说完,转身便去,径直回到李霓裳的身边,坐下。 片刻后,远远地,男人的身影也从山口旁的林子里走出。在经过附近的时候,原本正在忙着各自事情的众人悉数停了下来,屏息看着。 隔着一段距离,他停了一停,转面望了眼这个方向,随即迈开大步,走了过去。他的部下疾步迎上,为他牵马过来。他上马,身影渐渐变小,消失,最后不见。 “你真的可以不用回的。” 李霓裳始终闭目卧着,忽然轻声说道。 “姑母那里,我自能应对。” 瑟瑟眼角发红,冷笑了一声。 “公主你无须可怜我什么。我知我在做甚。” “但愿将来,你不会恨我,那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第107章 七月, 正是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时候。 正午日头毒辣,城外的田垄间,七八个劳作了半日的农人上田, 聚坐在附近通往府城的驿道旁的一片浓密树荫下, 一面摇着草帽歇息乘凉,吃着家中妻子刚送来的饭食,一面谈论起了近来发生的一桩时事。 上月,与河东相邻的潞州刺史主动投书,请求归入君侯治下。 那地本是召国皇帝孙荣的地界, 听闻孙皇帝如今不但忙于应付北方叛乱, 还遭到了来自宇文天王的攻击,头尾难顾,这潞州刺史不知怎么想的,先是主动发兵来打, 两军对垒之时,忽然又投诚了,据说君侯与夫人前些时日, 也已亲自去了当地。 农夫们谈及此事,个个都是兴高采烈, 颇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当中一人更是笑道:“我儿有幸, 入选虎贲。本还想着攻过去,他好争个功劳,回来光宗耀祖, 不料那边仗都没打, 自己长腿就过来了,回家唉声叹气个不停,被我踢了两脚, 这才不吭声了。我骂他有了五谷想六谷,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外面人想过安稳日子都不成,他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不要他光宗耀祖,但愿咱们一直太平,老子能种上地,儿子在君侯手下听用,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河东也就这七八年间才得太平,论战乱之苦,再无人比这些农人更有深刻感受,这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又羡慕他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能选入虎贲。 那农夫心中得意,面上却显得愈发自谦,摆手说:“莽儿罢了,不足挂齿!他倒是心心念念,整日想跟少主。叫我说啊,君侯更为稳妥!他还是跟着君侯,我更放心些……” 正说着,一骑沿着驿道,从南疾驰而至,马蹄急促落地,如雨点砸下,所过之处,黄尘飞扬,惹得众农夫纷纷抬目望去。 “是少主!” 有人一眼认出烈日下那道转眼便到近前的骑影。 说话的农人抬头一看,果然是有些时日消失不见了的少主,看去仿佛是赶了远路才回来的,慌忙闭口,放下手中的水罐,跟着其余人起身作揖,心中未免惴惴,害怕自己方才顺口说出的话若随风传入他的耳朵,那便糟糕至极。 裴世瑜半瞬也未停息,双目盯着前方,策马狂风般从路旁这些正向他行礼的农人身边卷过,朝着前方的太原府赶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纵马冲入了城门,直奔府邸。 孙荣眼见成为众矢之的,皇位也不知道还能做多久。前些时日,潞州刺史又得到消息,毗邻的绛州泽州已遭陈永年的攻打,孙荣无力回兵。 刺史害怕宇文纵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又因从前曾与陈永年结仇,此人睚眦必报,只怕投降过去,他也容不下自己,想到裴氏近在眼前,又素有担当,便生出投靠之念。 然而孙荣早也留了防范,在他军中到处安插心腹,他担心万一消息泄露,没等自己投过去,下面先会生乱,便想出一个法子,先是亲自领兵发往河东,作出要攻打河东的样子,待抵达边地,两军对垒,他才派人秘密送去降书,得回应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将孙荣之人全部杀死在了军营里。 前些时日,君侯与夫人应求,一道去了那边,处理潞州投诚之事,这边的守城之事,暂都交给了韩枯松与裴忠恕。 韩枯松正在城外巡视,忽然听到士兵来报,少主已经回了,人在府邸,急忙回城入君侯府。 因君侯夫妇一并外出,裴曾也带着永安同行,府里静悄悄的。 一个下人告知韩枯松,少主一回来,便去往祖堂那里,急忙找去。到了那里,远远看见一道身影静静立在裴家祖堂外的院门口,一眼认出,正是出去已有数月的裴世瑜,大喜。 “虎瞳!你可算回来了!昨夜我和你二叔喝酒的时候,还说起你!没想到你今日当真回了!太好了!我告诉你,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咱们这里发生了好多事,都是大好事!潞州刺史主动归降,君侯他们过去了——” 裴世瑜慢慢转过身来。 韩枯松哈哈大笑,奔到他的面前,待看清他的样子,人又黑又瘦,唇干发乱,几乎脱形,不禁面露诧异之色。 千山风雪 第109节 “你这是怎么了?怎的成这样子?是路上太辛苦了?” 说完,见他不应,想了起来,看一眼对面的祖堂。 “对了,你怎一回来就到这里?公主呢?她前些时日去看她那个姑母了,你怎没将她一起带回来?莫非是事情不顺?” “还有侯雷他们呢?怎的都不见人,只少主一个人回来?” 裴世瑜那日从潼关走后,除去给予龙子必要的休息,其余时间,人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龙子的脚力怎是侯雷等人的坐骑所能比及。纵然侯雷想要追赶,也是有心无力,更知他这一回异常,怎敢强行阻拦。 不过半程,裴世瑜便将随从全部甩在身后,自己一个人,没日没夜赶路。 他仿佛不知疲倦,更无须休息。他整个人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强烈的窒息之感所攫住,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将他烧得有如剜心裂胆,日夜不宁。 他不会相信那夜他曾在帐外听到的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回来,问个清楚,证明那全是姓宇文的自己在言狂意妄大发厥词。 他慢慢地抬起眼,盯着对面的韩枯松。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不是宇文纵?” 他张口,一字一字地问。 韩枯松大吃一惊,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对上对面那两道犹如有焖火燃烧的赤红双目,只觉后颈一凉,人当场吓住。 他虽性情豪爽,说话也常口无遮拦,脑子要比舌头慢,然而这一次,却知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不能胡乱开口。 他醒神过来。 “虎瞳你这是何意?你从哪里听来的?你不是君侯之弟吗?父亲怎会是那个人!” 裴世瑜看了他半晌,抿了抿唇角,道:“如此就好。我已杀了他。” “什么!” 韩枯松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攥住裴世瑜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拽了过来。 裴世瑜打了个趔趄,摔在地上。 “你说什么?你小子说什么?你杀了他?” 韩枯松又急又怒,不断顿脚,冲着地上的徒弟大声吼叫。 “你给我说清楚!你当真杀了他?” 裴世瑜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慢慢爬了起来。 “他和我说了此话,我怎能容忍如此羞辱,当场杀了他。”他冷漠地说道。 韩枯松登时全身血液发凉,一下便想到从前,自己因恨恶情敌,总是在年幼的少主面前大骂对方,连带少主也将他视作十恶不赦的仇敌。 今日之事,虽然并非自己授意,但细究起来,实是罪责难逃。 害少主酿出如此人伦惨祸,就算君侯不怪,将来他又如何去见静妹?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全是我的罪……” 韩枯松心神大乱,慢慢松开了裴世瑜,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发呆片刻,忍不住又狠狠地捶了几下脑袋,恨不能将自己当场锤死。 正又惊又怕又懊悔,忽然,他发觉对面的裴世瑜仿佛害了病似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韩枯松急忙上去,又扶住他。 “罢了罢了!你快去休息!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多想了!君侯不在。等他回来,若是怪你,到时大师父与你一道承担便是……” 韩枯松正在安慰,不料,被他反手突然一把攥住手臂,只觉他的五指深深捏入自己皮肉,痛入骨髓。 “大师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会是我的……” 他咬牙,顿住了。似从口中说出那两个字,于他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你一定知道的,你这就告诉我罢!” 他看着韩枯松的眼睛,用颤抖的声音,低低地恳求。 韩枯松一怔,与他对望片刻,忽然,醒神过来。 少主并未真的杀人。方才应当只是在诓自己而已。 是自己上当了。 韩枯松一时僵住,想要否认,知已瞒不住他了,但若说出,似又不妥。 他迟疑了片刻,含含糊糊道:“当年之事,大师父真不清楚……你问我也是无用……君侯与你阿嫂不在,你也刚出远门回来,我看累得很,莫若你再等等,先休息几日,等他们回来再说……” 裴世瑜定定看他片刻,忽然撒手,撇开他便朝外奔去。 “你去哪里!” 韩枯松问道。他不应。猜他必是这就要赶去潞州了。 看他这一副骇人的模样,韩枯松怎会放心让他过去,慌忙追上。 “虎瞳站住!” 正在这时,庭院外响起一道呼喝之声。 韩枯松抬眼,见裴忠恕的身影闪出,出现了院门之外,急忙喊道:“快拦住他!别让他走!” 裴忠恕挡在裴世瑜的面前。 “不用去找你兄长了!当年事,二叔最清楚不过!你既已知此事,二叔告诉你便是!” “宇文那厮罪不可赦!你杀了便杀了!没杀,日后杀也是无妨!” 裴忠恕提及宇文二字,便似被牵出极大的仇恨,切齿说道。 第108章 帝国末年, 各地局势形同起火,西南世子宇文纵更是率先叛出朝廷,危机更甚。 大将军收到急令前去平叛, 河西军事托给裴隗。 当时的宇文纵虽十分年轻, 但兵强马壮,背倚天府,其个人的军事能力也极为不俗,并不容易对付。 平叛陆陆续续,持续了长达两三年的时间。 最后一次, 大将军彻底击败宇文纵。兵败后, 宇文全家被朝廷所杀,只他自己领着残兵败将逃亡而去。 大将军回到了河西,不久,逃走的宇文纵在河北一带再次作乱, 甚至自号横海天王,大有卷土重来、横扫四方之态。 那里已是朝廷失去控制的乱地,朝廷鞭长莫及。 监军太监因此前索贿不成, 一直怀恨于心,趁机诬告大将军心怀不轨, 故意放走宇文纵, 这才遗祸至今,造今日之乱。 朝廷此前为拿捏边伯,曾以厚待为名, 将他们的家人召至长安。 裴家也是如此。族人此时大多都在长安居住, 形同人质。 大将军被迫重返长安,自证不成,被下天牢, 家人亦一同入狱,惟夫人因出身皇室旁宗,得以幸免。 夫人身子不好,秉性也一向柔弱,此时却极为刚强,求告当时的宰相胡德永,又多方奔走,为大将军疾呼。 皇帝终于幡然醒悟,杀了太监,下令为大将军平反。然而此前,大将军已在牢狱中旧伤复发,不治而亡了。 夫人经受不住打击,事后一病不起。 举家扶灵将大将军葬回到河东故宅之后,当家之责,落到了十岁的长子裴世瑛的肩上。 当时风雨飘摇。河西已是形同孤岛,朝廷给不了任何实质的援助。大将军走后,人心动荡,外族趁机猛攻,裴隗靠着大将军的余威勉励将士团结,这才勉强支撑下去。” “二叔我那时二十多岁,跟着你的叔祖在河西,得知世瑛决意带领族人北上的消息。我想去接应他们,奈何当时战况惨烈,后路被断,无法脱身。” 裴忠恕回忆往事,神情惨淡。 “几个月后,天已隆冬,胡人久攻不下,被我们抓住机会袭营成功,损失不小,被迫暂时撤退,我终于得以南下去接他们。” “当时世瑛和阿妹他们带着夫人,已跋涉数月之久,历经千辛万苦,快到河西了。我接到他们之后,才知中途发生了一件事!” 他看着裴世瑜。 “宇文纵那厮,不去好好做他的绿林勾当,不思是他反叛在先,认定他全家被杀是大将军之过,竟迁怒我裴家。也不知他是从何得来的消息,亲自领着人马追来,将人拦截在了半道。” “当时天寒地冻,夫人病重,队伍里只有数百家兵,缺衣少食,急需补给,那厮却领着大队人马挡住去路,不予放行,将人全都困在冰雪地里,无法前行!” 裴蕴静瞒着所有人,独自过去见了他,宇文纵终于撤兵而去。 到了河西,裴蕴静发觉意外有孕,夫人便对外称自己怀有遗腹子,而裴蕴静长途跋涉染病,闭门养疾,也不再露面。 在艰难生下孩儿之后,她因血亏不止,又或是此前耗神损精过度,终是没能挺过难关,香消玉殒。夫人也再支撑不住,随后去世。 这便是裴世瑜来到人世的前因。 世人都当他是夫人的遗腹子,裴家的二郎君。 这个秘密,只有裴隗、裴忠恕、裴世瑛夫妇以及韩枯松知晓。 裴忠恕虽是堂亲,当年却也极是疼爱裴家唯一的妹妹,将她视作亲妹。 即便事情已过去多年,他此刻想起,依然痛心不已。 “虎瞳你是我阿妹的亲骨肉,我们自然会认,但那恶贼,却是我裴家的不共戴天之敌!更是虎瞳你的仇人!是他害死你的母亲!若不是他,她应当嫁你大师父的,怎如此早便匆匆去了?” 韩枯松眼见裴世瑜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是僵硬,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忙上去阻拦,示意他勿再说多。 裴忠恕咬了咬牙。 “罢了,这些旧事,二叔也不想多说。只最后一句,二叔方才与你的讲的这些,句句是真,没冤枉他半个字!” “咱们裴家与宇文纵的朝堂纠葛,当年的宰相胡德永是当事之人,他再清楚不过,他可以作证,咱们没有对不起他半分!是他自己反叛在先,罪有应得!他却胡搅蛮缠,累我阿妹早早去世!上回他来河东,二叔是碍于你的缘故,才隐忍下去。如今你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是如何一个是非不分、趁人之危,眼中有己无人的恶贼!也是皇天已死,才会叫他活到如今,贻害不浅!” “你听二叔一句,这种猪狗不如的人,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下回再遇,你若是心软不杀,二叔反而要瞧不起你了!” “你想逼死虎瞳吗?” 千山风雪 第110节 韩枯松勃然大怒,上去便将裴忠恕往外推去。 “要杀,也是你我的事,轮不到虎瞳!你出去,这里不用你说话!” 裴忠恕也发怒起来:“我哪句话说错?此人一日不死,我裴家的耻辱便一日不清,不杀,难道还要虎瞳认贼作父不成?” “我何时要他认贼作父了!我是叫你不要逼迫虎瞳!杀不杀,由他自己定夺!” 二人都是火爆脾气,各有各的伤心,争执片刻,抬起头,裴世瑜早已迈步,自顾往外去了。 只见他脚步虚浮,晃晃荡荡,似空壳人一样,向着外面走去。 两人对望一眼,急忙追上,待要阻拦,他忽然发力狂奔,一下便将二人抛在身后。 待二人追出大门,他已骑马疾驰而去。 午后的晴空里,拖过一片乌云。 方才还是烈日当头,片刻之后,天际生起乌云,又迅速布满头顶。 随着远处乌云间不时劈闪而过的闪电,头顶响起一道雷声,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 裴世瑜在军士惊讶的呼叫声中冒雨纵马冲出城门。 四周和头顶皆是茫茫白雨,他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该去往哪里,哪里又是他能去的地方。 他睁着酸涩无比的双目,眨也没眨,只不停地纵马朝前。 身后隐隐传来了二叔与大师父的呼唤之声,他红着双目,在暴雨中愈发狂奔不止,将所有的杂声远远抛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除去风声雨声,耳中再无半点任何别的杂音,他停在的野地的中央。 暴雨越下越大,如水鞭一般,猛烈地抽挞在他的脸上,灌满他的耳鼻。 他慢慢闭目,仰面,微微向天,任雨水浇灌着,忽然,人晃了一下,一头栽落,无声无息地扑在了地上的一只水坑里。 裴世瑜醒来,模糊中,耳里传入一道压低的正与人说着话的柔嗓之音。 这声音极为好听,是一个女子所发。 他尚未完全回到现实的意识竟令他生出一阵幻听,误以为是谁人在旁,眼睫不禁为之轻轻一颤。 “夫人!小郎君的眼在动了!” 一名婢女立在床榻之旁,正好看见,惊喜地轻声呼道。 正在一旁吩咐另个婢女跟出去看情况的白姝君打住,急忙走到床榻之畔,见小叔依旧紧紧闭目,试探着唤了两声“阿弟”。 他并无反应。 “方才婢子真的看见了。”那婢女小声辩白。 白姝君探手触小叔的额头,感到已不似傍晚那样火烧,思忖了下,吩咐人继续在屋中守着,自己走了出去。 几日之前,她陪丈夫结束了在潞州的事,因记挂阿弟那边的消息,两人没有耽搁,已在回程的路上,不料,收到了韩枯松紧急传来的消息,说小郎君出了大事,这趟出去,不但没接回公主,连宇文纵的事,竟也被他知道了。 夫妇心急如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人已被人找了回来,但却生病,昏睡不醒。两人放下别的一切事情,衣不解带,亲自照顾。 裴忠恕与韩枯松这几日早晚都来,想探望世瑜。一向敬重上辈的丈夫这回大约是太过焦虑,明知事情不能怪在他二人的头上,却也暗暗迁怒,以阿弟需要静养为由,不允探视,自己也不见他二人。 今夜这二人又来,等在外面,苦苦恳求见君侯一面。 方才白姝君想自己出去,将人劝走,叫他们暂时勿再来了。 不料丈夫却阻止了她,自己去了。 白姝君分明看见,他已是含怒。 她深知丈夫脾气,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固执起来,十头牛也难拉回来。 这几日人人焦头烂额,她不愿再生别事,立刻亲自过去,想将阿弟病情已是有所缓解的消息立刻告诉丈夫,好安抚他的情绪。 屋中,裴世瑜静静听着阿嫂的步音出屋远去,继续闭目了片刻,慢慢地睁开一双依旧发红的眼睛,在屋中婢女惊喜的呼声之中,翻身下地,晃了一晃,站住了脚。 白氏转到前堂,远远地,见丈夫坐在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族叔和韩枯松。 那二人都低着头,神情懊悔而沮丧。 气氛极是凝重。 “二叔,大师父,你们回吧!也不必再来了,回去安心等待就是!虎瞳有我与他阿嫂看着,一有消息,自然会叫你们知道的!” 她听见丈夫沉声说道。 她一时不便入内,悄然停在堂外等候。 裴忠恕捏了捏手掌。 “我知这回我是说错了些话。我这就领兵南下,若不攻破宇文老巢,杀死宇文,我便不活着回来了!” “我愿同去,亦可立军令状!” 韩枯松跟着说道。 “放肆!” 裴世瑛忍无可忍,面露怒容,倏然从座上站起身。 “你二人一位是我族叔,一位是我世叔,我本当以尊长之礼敬待。但日后,关于宇文之事,无论是公是私,谁敢再有任何妄言或是冒动,休怪我裴世瑛不讲情面!” 不止裴忠恕与韩枯松慌忙下跪,就连白氏,此刻也被丈夫怒气吓到,定了定神,微微咳了一声,急忙走了进去,将阿弟方才体温终于转凉的事说了一下。 裴世瑛一言不发,沉面丢下还跪在地上的两人,匆匆便去。 白氏向讪讪转向自己行礼的二人点了点头,请二人起来,照君侯所言,先放心回去,又安抚一番,答应会将和阿弟有关的消息随时派人告知他们。待二人离去,急忙追上丈夫,回到屋中。 入内,却不见了人。床榻上空荡荡的。 婢女说,二郎君方才醒了,人去了祖堂。 第109章 周围漆黑一片, 只祖堂内的龛台之上燃着一盏长明油灯。 在长明灯发出的昏暗灯影里,门后模模糊糊显出一道背影,那影僵直地跪在供龛之前, 远远望去, 好似一根木头桩子。 裴世瑛奔到祖堂之外,入目所见,叫他越发担心起来。 “虎瞳!” 他疾步登上坎阶,一步便迈入门槛,唤了一声。 “你刚醒来, 怎不声不响来了这里!快随我回!你需要休息!” 他走到弟弟身旁, 伸手握住他臂,待将他从地上扶起,不料他的双膝却似在地里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二弟!” 裴世瑛欲加大力道将人强行拉起, 见他缓缓将脸转向自己。 “阿兄,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一个字也不要落。” 裴世瑜凝视着他, 逐字逐句地说道。 裴世瑛不禁一怔。 弟弟生病的时候,侯雷才赶到家。 他与妻子早将此行出去后发生的全部事情都已彻底盘问过了。 除去公主改变主意决定跟随她姑母走这件事外, 侯雷着重也提及少主与天王的关系, 说天王特意为少主与公主再次操办婚礼,还与他一道在太华西峰上喝酒。 在侯雷等人的眼里,宇文纵百般笼络少主, 他的手段也已见效, 少主与那宇文纵的关系看着已是缓和不少。 甚至,用侯雷的原话来说,他二人脾性看去颇为投缘, 不但放下先前敌对的立场,甚至,不过短短的一段时日,看去几乎已是如同莫逆之交。 他也不知为何,那日在他找到少主告知天王可能要对前朝那些人不利,少主去后,回来便彻底变了模样,潼关也未进,抛下一切,没日没夜地往回赶。 侯雷不明就里,但裴世瑛却非常确定,一定是随后出了什么意外,叫弟弟突然之间知道了什么,他才会剧变至此地步。 本以为醒来后,以他性子,情绪必会异常激动,没有想到,他会平静至此地步。 昏火下,裴世瑛与弟弟对望片刻,默默起了身,走去取火折,将祖堂内的灯烛一盏一盏地次第燃起。 光线渐渐转亮,映出他凝重的背影。 待点燃全部烛火,堂内光亮起来,他在灯台前继续立了片刻,转过头,看一眼依然跪在那里的裴世瑜,转身迈步走了过去,与他并肩下跪,向着前方的祖先牌位肃穆叩拜,行礼过后,说道:“阿兄便应你之言,将阿兄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如你所知,你是姑母的孩子,宇文天王,他也确实是你的父亲。” 他看着弟弟的眼睛,说道。 裴世瑜眼皮一跳,随即慢慢垂落眼睫。 “阿兄从头说起吧。” 裴世瑛沉吟,整理自己亦是纷乱的思绪。 “姑母与天王相识之时,阿兄年纪小,才四五岁,故不知全貌,只知个大概。” “他二人应识于长安。当时,天王还是西南藩王府的质子,我们裴家举家刚从河东来到长安不久。彼时,他二人都还极为年少,不知怎的遇到了,慢慢有了些往来。” “不久,世子出京回了西南。大约半年之后,我记得很清楚,应当是个深秋,有日姑母忽然对我母亲说,她要出去游历一番,寻访古画。” “当时先父人在河西,家中大小事情皆由我的母亲决断。” “姑母虽从小性情豪爽,不受礼法拘束,爱扮作男装到处游历,还拜师学过击剑,但那时她已十四五岁了,我母亲怎放心让她出远门去。问她去哪里,她又含糊其辞,我母亲自然不肯答应。姑母一向敬重我的母亲,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但那一回,她却一反常态,见我母亲不肯,竟私下收拾行囊,留书悄然出门,被我兜在后门之外。” “我叫她带我同行,姑母不肯。我威胁她去告诉母亲。姑母眺望远方,央求我为她保守秘密,说她向往那副古画已久。” “我从小就跟在她的身边,从没见过她如此容光焕发的样子,双眼中绽放着仿佛开自她心底的欢喜花。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但却也被感染。我只有一种感觉,此行应是姑母万分期待的,终点处是她的向往,无论她要去往哪里,我都不能阻止。” “我放走了姑母,看着她骑马轻快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当中。” “她那次一去便是小半年。到了次年快四月,才终于回来。这段时间里,我母亲收到她的乞罪来信,说她已平安到达,叫我母亲放心,我方知道,她竟千里迢迢,去往蜀地。” “在她从西南回来之后,你的大师父便向她求婚,却被她以一向将他视作兄弟为由,毫不犹豫地拒了。不久,我母亲又收到来自西南王府的求婚之礼,藩王欲为世子求娶姑母。” “收到婚讯的那日,她一早正好带我骑马出城去了野地,刚采来几枝新鲜木槿。我也不知她为何来了长安之后,忽然便喜欢上木槿这种世人眼中最为低贱的花。” “母亲问她是否愿意。我以为姑母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拒婚,不想她一反常态。我记得很是清楚,一向爽朗的她,当时一句话也不说,手里捻着花枝,只深深地将头颈垂下。也是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过来,去年她被我堵在后门的时候,眼中望见的远方,除去她所热爱的古画,或许,也有那位当时远在西南的世子吧。” 千山风雪 第111节 “我母亲知道了她的心意,将消息传给父亲。” “朝廷当时对各地的势大藩王极是戒备,宇文家族拥兵自重,更是当中最受朝廷忌惮的一家。对我裴家,虽不至于到那样的地步,但裴家手中也有兵权。父亲顾虑重重,考虑再三过后,劝姑母以大局为重,还是另觅良缘为好。” “姑母答应下来,母亲便拒了婚事。不想很快,世子竟自己私闯长安来寻姑母。他无召入京,若是被人知晓告到朝廷,又是一桩罪名。” “那一日,我见姑母带上一柄她前次外出之后便多出来的匕首,出去了。当天在她回来之后,世子也消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消息了。” “这件事后,姑母便自请回往河东。母亲本想带着我陪她一道回去,奈何朝廷不允,我母子无法离京。我送姑母出京之后,生活慢慢恢复平静,直到又一年过去了——” 裴世瑛顿了下来。 “那是我小的时候,全部平静生活的结束。也是这世上许多人平静生活的结束。” “自那之后,大乱真正到来。” 他闭了闭目,沉重地缓缓说道。 祖堂内寂静无声,裴世瑜一动不动。 停在祖堂门外的白氏不禁也悄然怔住了。 自她与裴世瑛相识并相知后,无话不说,彼此之间,从无隐瞒。 关于弟弟的身世,在二人成婚相互信任之后,裴世瑛便将事告诉了她,也略略说了下前因后果,但仅此而已,并未多谈。 因此事涉及故人长辈的隐秘,个中详情,白姝君就算感到不解,也不敢且不便多问。 她没有想到,往事竟会有如此一段热烈却又哀婉的前情。 宇文纵的父亲死去,葬礼才完,朝廷便以封官为由,命宇文纵速入长安。 十七岁的宇文纵杀掉传旨太监,在蜀地起兵,悍然叛出朝廷。 从那一日起,本就动荡的皇朝如被施了一道催命符,朝崩溃的结局狂奔,再也无人能够阻止。 “……几年后,到我十岁时,父亲遭人诬告下狱,我与家中在长安的男丁悉数跟着入狱。母亲病弱不支,姑母回到长安,助力母亲奔走,设法探监。所以后来,才会有姑母拿着宝剑站出来力挺我北上迁往河西一事。” “后面的事……你大体也知道了。” 裴世瑛望向依旧跪地的弟弟,轻声说道。 许久,裴世瑜双目通红地抬起头,望向裴世瑛。 “阿兄。” “那姓宇文的当日在拦下你们之后,是不是……” 仿佛接下来的字眼极为耻辱,以致于叫他无法启齿。 “他是不是……胁迫了姑母,姑母才会有了我……” 终于,他似是从齿缝根里挤出这一句话,说完,双手已是死死握拳,深深抵陷在了双膝之上。 见裴世瑛立刻似欲开口,他截话:“你不要为了安慰我,说一些欺骗我的话!我早已成人,我要知道实情!当着列祖列宗之面,阿兄你告诉我原原本本的实情!” 裴世瑛一下沉默了,与弟弟对望片刻,再次开口。 “姑母当时是在深夜瞒着我们所有人独自去的,谁也不知究竟发生过什么。你若定要我说,这便是我所知的实情。” “但是有一件事,我也想叫你知道。”他接道。 “姑母必定是不希望你与天王为敌的。姑母留给你的那把匕首,你知它的名字吗?” “因鞘上镶有觜参二宿的纹样,故名双宿。” “如今你也知道双宿的来历,应是天王早年赠给她的信物。倘若她真的痛恨天王,又怎可能一直留着他的东西,甚至要将它转给你?” 随他话音落下,祖堂内复转寂静。 “虎瞳,阿兄自己,另外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片刻后,裴世瑛再一次开口,加重语气。 “不管你父亲是谁,你永远都是裴家的好儿郎,更是我裴世瑛最值得骄傲的好兄弟,此生唯一的亲兄弟!” “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金声掷地,字字入耳。 裴世瑜抬起红眼,凝望着他,唇边露出一缕淡淡笑意。 “多谢阿兄,我亦是如此。今生有幸,我才得遇阿兄,与阿兄你做了兄弟。” “我没事了,阿兄放心,叫阿嫂也不用为我担心。” “请阿兄容我一个人再在这里待上些时候。” 这种时候,倘若弟弟会像裴世瑛所想的那样,放声痛哭乃至狂怒提剑要去杀那宇文纵,裴世瑛反而会更放心些。 唯独此刻,他如此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是他所熟知的弟弟,裴世瑛怎肯离去。 他上去劝道:“你病体未愈,听阿兄的,你先随我回去,把身体养好,别的无论何事,都不是大事……” 裴世瑜却转过脸,双目投向前方神台,唇角紧抿,再也没有半点反应。 裴世瑛无奈停下,出神片刻,忽然觉察妻子静静停在门外的身影,走了出去。 夫妇不敢再扰裴世瑜,缓缓行至庭院的出口处,裴世瑛转过头,又望一眼祖堂里那道依旧那样直挺挺跪着的影,对着妻子低道:“阿弟这里你先替我留意一下。我想起来有点事,去趟旧宅便回。” 白姝君并未多问,立刻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裴世瑛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匆匆离去,出门上马,连夜往旧宅赶去。 第110章 裴家叔祖裴隗如今就在祖地。 前次重责世瑜, 虽说是循家法而施的惩戒,包括受刑的裴世瑜,也是心服口服, 对他非但没有半点怨恨之情, 事后还特意去拜望过他,但裴隗心中却颇感不宁。 他戎马半生,唯一的儿子早年随他在河西作战之时不幸被俘,为求生而诈降,在逃回来后, 被他视为裴家之耻, 不顾众人求情,也亲自下令斩杀了,以致孤寡至今。 随着年事渐高,身体衰败, 他本就日思隐逸,在那事过后,归心愈切。便在不久前, 裴世瑜动身出发去往青州后,道出了想要卸职迁回旧居以守望祖地的心愿。 叔祖不但辅助父亲多年, 为守住河西出过大力, 更不像另些族中长辈,在裴世瑛年少之时恃功,一味以辈分压人, 认可他的能力之后, 便全力加以支持。 敬他铁面无私、德高望重,想到他如今孤身一人,裴世瑛自是盼他留在身边, 以便奉养,也曾再三挽留,但因他态度坚决,只能答应下来。 翌日清晨,裴家祖宅里的仆人开门,见是君侯到来,急忙出迎,听他问叔祖,忙应说,一早叔祖便骑驴出门,应当是往祖坟方向去了。 裴世瑛门也未入,下马便找了过去,快到的时候,看到一道身影拄杖立在沟坎之畔,正眺着祖地的方向,黑驴放在一旁吃草,一眼认出正是叔祖,加快脚步走去。 裴隗不知思甚,十分入神,连裴世瑛走近也未察觉,直到他出声呼唤,方转脸看来。 “叔祖怎大早便独自来此?” 裴世瑛快步到他面前,恭敬地行礼。 裴隗拄杖走来,面带笑容地拦他施礼。 “昨夜睡得早,醒来无事,便骑驴出来赏景。叔祖打了一辈子乱仗,没想到老了,还能得如此清心,全托世瑛你的福啊!” 裴世瑛忙道:“叔祖谬赞。若无叔祖多年来不计得失始终助力于我,怎能有我今日?论享福,该是我享到叔祖的福才对。” 裴隗摆手:“你乃长房长孙不说,自小资质也最为拔萃,裴家希望全在你的身上,叔祖不助你,助谁去?” “你前些时候不是刚来看过我吗,怎今日又来?潞州新近投诚,你哪得如此多的空闲总来这里!叔祖在此很好,你不必挂心,更不用愁叔祖无人说话。顾朴谦夏衡这些人三天两头来,不是陪我品茶,便是一道下棋,叔祖这里不怕冷清。” “这样便好,世瑛放心了。” 裴世瑛牵过驴子,一边伴着裴隗慢慢往回走去,一边将此次自己去往潞州招抚官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隗频频点头。 “对了,虎瞳这趟出去,时日也不算短了。可有他的消息?” 听完裴世瑛讲述潞州之事,裴隗仿佛忽然想起,问道。 “我过来,也是想将虎瞳回来的消息告诉叔祖。”裴世瑛应道。 “虎瞳也已回了吗?”裴隗点头,“他的事进展如何了?可是与那公主一道回了?” 裴世瑛摇头,将公主的事略略讲了一下。 裴隗叹息一声。 “毕竟是李家之女,身份特殊,不能与虎瞳同心。何况先前出过那许多的事,颇为不祥。原本叔祖也不便多说,那女娃确非虎瞳良配,如今她自己去了更好,对虎瞳,对我裴家,反倒是好事。他一向听你夫妇的话,你二人劝劝他,勿再执着。” 裴世瑛默然伴他继续前行了几步,道:“说到虎瞳,我倒是记起二十年前的旧事。” “何事?” “当年姑母艰苦跋涉到了河西,生下虎瞳,体力不支,只能寻了当地一位牧人家的健壮妇人,托她一道喂养。那妇人刚生完孩子,不便外出,虎瞳也暂留在了那里。姑母后来病情加重,思念虎瞳,我过去将虎瞳连同那妇人一道接来,不料路上风雪受阻,一待便是七八日。待我终于赶到,姑母已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好在终于见到养得很是壮实的虎瞳,这才安心去了。” 他慢慢停了脚步。 “叔祖是姑母最后托付事情的人。当时,姑母除叫叔祖向我转交匕首,是否还有别的遗言?” “事情太过久远,我当时年纪也小,如今想起,竟有些记不清了。恳请叔祖仔细想想,再和我说下当时的详情,可好?” 他看着裴隗说道。 裴隗一怔,跟着拄杖停步,狐疑地看他一眼。 “世瑛你何意?怎的突然又想起问此事了?” “不瞒叔祖,虎瞳这趟出去,也知道了他的身世。” “什么?” 裴隗惊讶,但很快,摇了摇头,面露感慨之色。 “前次那宇文纵追来此地,我便知此事怕是瞒不住了,虎瞳必会知晓。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怎的,是宇文纵那厮自己忍不住,这就迫不及待告诉了虎瞳,要将他认回去?” 裴世瑛微微蹙眉:“从我前次与天王见面来看,我觉他应非如此莽撞之人。或另有隐情,也是不定。” 裴隗再次摇头。 “都是命!我本道他只被李家公主的事所扰,不料竟还有此事!他怎样了?怕不是喊打喊杀了吧?” “阿弟尚可,比我预想得要好,只是人在祖堂里跪着,不愿起来,问了我一些当年的事。如我方才之言,我当时年纪太小,有些记不清了,故来这里,劳烦叔祖再想一下当时姑母是如何交待的。” 裴隗不再发问,拈须静默了片刻,道:“侄女将我叫去时,已经很是虚弱,说怕等不到你与虎瞳回来,先将事交我,万一不及,叫我转你。” 千山风雪 第112节 “那把匕首,她说待到虎瞳长大,让你给他,就说是姑母所留,让他作个念想。还说,若宇文纵一日不改与咱们裴家的敌对之态,那便一日不要告诉虎瞳他的身世,就让他永远做咱们裴家之人,免他徒增困扰。” 裴世瑛望着裴家祖坟的方向,沉默片刻,转向裴隗。 “叔祖确定,无所遗漏?”他缓缓问道。 裴隗一怔,随即面露不悦之色,重重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语气也转为生硬。 “世瑛你何出此言?难道怀疑叔祖存了私心,在骗你不成?” 裴世瑛立刻后退。 “叔祖公心,人神皆知,世上更无别人比我更为清楚了!方才若是有所冒犯,万请叔祖见谅!我怎敢怀如此之心?实是事关虎瞳,我方才乱了分寸,言语失当,还请叔祖勿怪!” 他说完,立刻下跪,向着裴隗叩首谢罪。 裴隗停在坎路之上,看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抛开手中的拐杖,转向祖坟的方向,也跪了下去,恭敬叩首过后,凛然道:“叔祖可在此向着皇天后土起誓,方才所言,便就是你姑母当年全部的交待。倘若我有所篡改或是隐瞒,那便叫我人神共弃,不得好死!” “怎样,如此,你可满意?” 他转过面,一双老目也如射电一般,炯炯望向裴世瑛。 裴世瑛惭愧不已,再次向他叩首谢罪。 “罢了,我知你关心则乱。我这里无事,你回去陪虎瞳吧!” 裴世瑛抬头,发觉他人已沿着田路走了。 大约方才确实被自己得罪过甚,叔祖恼得连拐杖与驴也不要了,径自大步离去。 裴世瑛目送叔祖背影消失,只能起身拾杖牵驴,回到旧宅,交待了声仆人,心中记挂弟弟,没片刻耽搁,又赶回府城。 他到家,天早已黑了,白姝君正在等他,听下人说君侯归来,忙去迎他。 二人见面,不待他开口,她先便道:“阿弟从祖堂里出来了,也用了饭,吃过药,人已躺下,看去好了不少。” 裴世瑛略松出一口气,亲自来到弟弟住的地方,轻轻推开门,蹑足入内,见弟弟卧在榻上,安静地闭目,一动不动,果然药力发作,已是沉沉入睡,便未再惊动他,出来后,叮嘱婢女们服侍好,有事无论何时,都立刻来通报,这才与妻子一道回了房。 两人收拾完毕,一并卧下,他见妻子始终没有开口问他去往老宅的目的,忍不住问了一声。 白姝君睁目望他。 “我猜应是与姑母有关的事吧?你若能说,不必我问,自己也会说的。若是不便叫我知道,我问了,你反而为难。” 裴世瑛心情虽依旧繁乱,但闻此言,也是微微一笑。 “你早就是我裴家人了,我裴家事,哪里还有什么不能和你说的。” 他轻顿一下,“我去见叔祖,确实是为当年之事。” 他将白天与裴隗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如你所知,我姑母去世后不久,母亲也支撑不住去了。她在临终前,对我说了一件事。” “她与姑母是最后见过我父亲面的人。当时她们设法通过胡德永的关系,见到了还被关在天牢里的父亲。父亲旧伤复发,大约也知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在与我母亲话别之后,将她屏退,单留姑母,也不知他与姑母又说了何话,在姑母出来后,我母亲见她神情极是悲伤,眼中似含泪光,便试探何事,姑母却又若无其事,说并无要紧之事,父亲只嘱托她,将来代替他照顾好阿嫂与我。” “我母亲说,姑母应当没有说实话。她猜测,父亲应单独和她又说了些和宇文有关的事,否则,他没理由不叫我母亲知道。但究竟是何事,我母亲也无从得知。” “并非是我不信叔祖,他为人忠正,没有理由骗我,只是虎瞳如今出了这事,我想起母亲当年的话,便想再去找叔祖求证一番。” “以叔祖的为人,他那般起誓,应是我多心。” 他望着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声。 “虎瞳这回受的打击实在不轻,先是公主,又叠加此事,我真的担心……” 他再也说不下去,停住了。 白姝君怎不明白丈夫的心情,握住他手。 “给他一些时间。虎瞳自己迟早必能渡过难关的,你要相信他。” 她说道。 深夜,整座府邸终于彻底归于宁静。 黑暗中,榻上的裴世瑜倏然睁开眼睛,无声无息地下榻,抄起物件,一如他从前时常做的那样,驾轻就熟地从后窗里跃出,迅速进入夜色,消失不见。 第111章 报——” 傍晚, 门外一道突然而至的传报之声,将正在书斋中沉浸于写字的牛知文惊得手腕一顿。 滴墨自笔尖啪地溅落在纸,毁了他近来最为得意的这一幅手书之作。 运道算是不错。 中原的孙荣和北方那几个军头正杀得你死我活, 宇文纵则只盯着绛州泽州打。另据太原府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 他又屯兵潼关,下一步似东去洛阳,暂时应当没有发兵北上的意图。 作为河东南界的太平关一带,如同其名,近来竟真太平无战, 连守将牛知文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早早回来在此重拾笔墨之趣。 他扫兴不已,恼火地扭头向门,问是何事。 “报将军,宇文纵来了!人就在关门之外!” 牛知文大吃一惊, 将笔一丢,奔出便问究竟。 他还道宇文纵虚晃一枪,看似要打洛阳, 实则又发大军北上,以报前次被狙之仇。问明白情况后, 未免一怔。 原来竟是宇文纵带着一队只有几十人的轻骑到来, 看去都是他的长随而已。 “他意欲何为?”牛知文不禁迷糊起来。 “说去太原府有事,要从咱们这里借道。” 从龙门关走这里再去太原府,确实是最近的一条便道。 牛知文再次诧异不已, 略一沉吟, 叫来仆从更衣,披挂整齐过后,急匆匆赶到关门前, 登上关楼向下眺望。 果然,如手下人所言,一人领着一队人马,被关门所阻,停在护城河对面的岸上。 日头西斜照在河边。在余晖的光里,那当先的马上之人看去风尘仆仆,面带倦容,正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横海天王,宇文纵。 “你便是此处守将牛知文?快放下吊桥,打开关门!天王有要事在身,从你这里借道路过!” 见他显身,宇文纵身旁的一名随从高声喊话。 牛知文怎会就这么放人进来。莫说不能确定这是否一个诡计,便是对方当真只是为了借道路过,给他牛知文十个胆,他也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这可是宇文纵。 牛知文叫来相关之人询问,得知在外的探子并未送来过有军队发往这个方向的消息,又亲自登上望台观察,确定几十里没有伏兵,这才应道:“我受君侯派遣,在此镇守关楼。没有君侯之命,不敢擅开关门,请天王自行另外取道为好!” 亲卫正待再次喊话,天王抬手阻拦。 宇文纵与对面关楼上的守将远远对视,缓缓道:“你不放心,也是常情,孤无意为难你,本该另外取道,只这回确实是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这才要从你这里借道。你放心,孤可对天发誓,此行绝无半点恶意。为表孤之诚意,你只需放孤一个人入内便可,孤的这些随从,全部留在外面,一个也不用跟随!” 他话音落下,身旁的随从阻拦:“天王不可!太过危险!” 宇文纵却宛如未闻,只紧紧地盯着关楼上的人。 对方语气谦恭,听去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倘若不是亲耳所闻,牛知文怎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宇文纵,竟也会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 他迟疑了下,向着对方抱了抱拳,语气也缓和下来。 “并非是我不信天王,奈何身负君侯之托,不敢有半分懈怠。可否请天王稍安,容我即刻派人快马赶去通报?若得君侯许可,我当即放行。也无须天王多等,快马来回,最多三两日便可。” 他见天王脸色蓦然转寒,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冷冷道:“你是牛知文吧?” “听好,不放桥开门,孤便将你这的村人全部杀掉!一口也不会留!” 牛知文心惊不已。 这一带田地肥沃,因久无战事,这几年间,周围聚居来的村落人丁不断增多,皆依附关城而生。 他没有想到,这天王变脸竟如此之快。 万一他威胁是真,自己不放他进,他当真下令屠村,在君侯那里,就是自己的大过。 然而,放他进来,自己又真的无法做主。 他进退两难,宇文纵已是森然下令:“去!照孤的话做!” 他的随从纷纷拔刀,调转马头,杀气腾腾地朝着附近村落的方向驰去。 牛知文大是惶急。 这宇文纵果然如传言所讲,是个不折不扣的乱世枭雄,狠厉如斯。 明知他在威胁自己,牛知文却不敢冒这个险。 君侯向来爱护民生。真若为此缘由死了一村人,自己必定罪责难逃。 “等一下!” 他权衡完毕,急忙放声大喊。 “你一个人进!卸下全部兵器!我亲自送你同行!” 众骑听见,转头望向天王。 他命全部随从后退,等在此地,接着,毫不犹豫摘下佩剑,连同腰上别的短刀,全部扔在地上。 完毕,他翻身下马,在关楼上投下的无数道注目里,一个人大步走到护城河前,大张双臂,仰头朝上,高声喝道:“开门!” 纵是敌对,牛知文不禁也被对方的胆魄与气势所震动。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放人入内了,命士兵放下吊桥。 在绞索卷动发出的沉重的吱嘎响声中,吊桥被缓缓下放,落在天王脚前。 在吊桥的尽头,那面依山而落的紧闭的铸铁关门,也慢慢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天王不可!” 身后再次传来长随的劝阻之声。 天王疾步行至吊桥之前。 正当他的靴底就要踏上桥面,“咻”一声,伴着一道尖锐的箭簇破空之声,一支箭沿着护城河的方向从侧旁直飞而来,不偏不倚,簇头深深地钉入了他脚前的桥面之上,拦了他即将踏落的靴履。 千山风雪 第113节 天王盯着足尖前那一枝向天而插的犹在微微震颤的箭杆,眼皮微微抽跳了一下,猛然转面,看见一影沿着河岸一面骑马,一面饮酒,正向这边行来。 黄昏的夕光漫映在山与岸间,护城河的水面金光粼粼。在金烟笼罩似的岸木影里,只见那人放箭过后,一面走马而来,一面继续举起手中拎的一只酒嚢,仰脖,又长长地饮了一口。 “少主!少主!” “是少主来了!” 不待那人行到近前,关楼上早有人眼尖认出,高声呼喊不停。 宇文纵慢慢收步,立在桥前,转面,看着那道沐浴在夕阳里的骑影向着自己行来,越来越近。 他已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张轮廓分明的年轻脸容了。 那一夜,谢隐山去后,他方从手下人的口中得知,裴家儿曾独自入营,又独自出营离去。 他来的目的,应和李家公主有关,这不难猜测,但何以过而不见他面便悄然离去,这令宇文纵颇感费解,在遍寻人不见,他仔细回顾自己与谢隐山当时在帐中的对话之后,突然领悟。 当时他心中虽觉不安,但依然可以安慰自己,或许这便是天意。在他不敢也不知该如何挑明的时候,叫此子如此知晓了二人的关系,往后,或会是一个新的开端。 毕竟,在他刻意接近之下,二人关系如今已是大为缓和,早不复当初的敌对之态了。 然而很快,他便被现实击醒。 在见到谢隐山,从他口中得知都发生过什么,又看到他的颈伤之后,天王便被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攫住。 如此恐惧,前所未有,即便是年轻时他兵败到了绝路之际,也不曾有过。 当时他什么都顾不上,放下了一切,将事交给谢隐山,自己立刻赶往河东。 他没有想到,半道竟这样见到人。 此刻天王被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激动之情所鼓舞,连路所有的疲乏一扫而空。 就在他欲走向马背上的儿郎子时,忽然对上他投来的两道斜睨目光,登时,整个人又如踏入冰地,一缕凉意自足底升起,手脚亦如被无形之索束缚,慢慢停步,只望着他到来,停马在了距自己十来步外的河岸,人坐在马背上,饮尽了最后一口酒,这才微微眯起一双通红醉目,缓缓斜面过来,目光再次扫过自己。 “谢隐山没告诉过你吗?” 他居高俯瞰,那一副染着醉意的斜飞眼角里,藏不住深深的厌恶与冷漠。 “我说过的,你若敢再踏上一步河东之地,我便杀了你!” 天王看他良久,开口。 “你随我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马上之人一动不动。 “求你了,虎瞳。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又轻声说道。 少主竟也在此。 牛知文彻底地长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又颇是不解。 少主应当并非才来,看去到来有些时候了,只是不曾入内,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样子。 牛知文早已沿着吊桥疾奔而出,前去迎人,快到之时,冷不防听到这天王如此说话,语气竟似带了几分哀求,惊诧不已,直觉叫他下意识地猛然刹住步足,停在吊桥之上,不敢再继续靠近。 裴世瑜继续在马背上坐着,与天王对望片刻,忽然,一把掷了空嚢,下马,迈着虚浮的脚步,从天王的身旁走了过去。 天王看着他往山脚下的野地行去,示意随从不得跟来,随即疾步跟了上去。 第112章 天王随那年轻人行至一远离众人的僻地, 见他停步慢慢转身,两道目光投来,显是在等自己说话, 一时间, 思绪翻涌,又悲喜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那夜我与谢隐山在帐中说话,你人就在外面,是吗?” 他定了定神, 终还是以如此的方式发了话。 裴世瑜未加应答。 天王苦笑了下, 摇了摇头。 “我确是多此一问了。你自然是听到过我的话,否则那夜怎会过而不入?我知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你确实不是裴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我本也无意叫你立刻便知晓此事的, 谁料……” 他轻顿,凝视着对面的年轻人。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如此也好,叫你早日知道, 你我父子便也可以早日相认——” “我请天王自重!” 裴世瑜显是喝了不少的酒,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随即截断他话。 “我父乃前朝堂堂靖北侯裴大将军!他已故去, 早已不在人世!” 天王静默了下去。 “你为何如此痛恨于我?是因当年我曾与朝廷为敌,与大将军为敌,最后害他身死监牢?” 片刻后, 带了几分小心, 他慢慢地问。 回应他的,是裴世瑜那紧闭的唇角与愈发冷漠的眼神。 天王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 “我宇文纵做事, 从来不给任何人以交待。世人毁我,骂我,由他们去,安能浮石沉木,损我半分?” “今日我却破例。不是我要为自己洗名,而是你对我,应是存了几分误解。” “不错,我少年时确曾起兵,不但做了天下人眼中的反贼,更被如裴家这样的所谓忠门所不容。但是那样的朝廷,我不反,他也会先杀我。从来只有夺情,你见过父丧未毕,便有命做儿子的入京的道理?” “遇如此之事,裴家或会为了他们所谓的忠名,所谓的大局,选择委曲求全,我宇文纵却不能忍了!不杀那作威作福的传旨太监,难道要我自己割下脑袋,送上去给长安的皇帝老儿助兴?” 应是渐渐浸入往事,他的情绪微微波动了起来。 “我起初也无意发兵长安。” “我不知你是否知晓我与你母亲的一些过往。我与她一见倾心。在那之前,我曾求婚,却被裴家拒了,我不死心,当时特意又去长安找她,她不顾我苦苦哀求,拒我于千里之外,对我冷酷至极。但那时,我依然心存幻想。” “裴家之所以不允她与我一起,就是为了维持门第,害怕我宇文家玷污他们的忠名。我心里想着,我若当真坐实反叛,此生怕便和她真的永无机会了。我只要自保,朝廷不再为难我,往后我在西陲,也不特意去为难他们。”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那皇帝不自量力,还是个睁眼瞎,竟好似看不到长安已是摇摇欲坠,还做梦都想如何维继天下,怎会容许我起这个头。很快,朝廷派兵来打,不是我的敌手,数次败北去后,我以为就此可以消停了,不料随后,我又收到消息,朝廷再次派兵前来,而这一次,领军之人,竟是她的兄长!” “自此我再无半点犹豫,索性发兵,直接打去长安。不将长安彻底打个稀巴烂,难消我的心头之恨!” 纵然事情已是过去二十多年,此刻说起,天王依旧带着几分未消的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裴世瑜。 “虎瞳你说,我何错之有?说句不敬的话,裴大将军最后身死天牢,那是他自己愚忠所致!倘若你定要将这也算到我的头上,我无话可说!” “对了!”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再次解释起来。 “世人还传我以人肉充作军粮,称我为食人魔头。” “可笑至极!” 他面露不屑之色。 “想当年,老子反出朝廷,一路打去,沿途州郡,无不望风披靡,凡阻挡者皆死!人,我是杀过不少,我认,但何须以人肉充饥!不过是那些恨我之人诋毁,而世人畏我,以讹传讹罢了!” 他说到激动之处,上去几步,紧紧地攥住那儿郎子的手。 “虎瞳!你自小在裴家长大,我知你多少应是看不惯我的。只要你肯认我,回到我的身边,往后你想如何,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照你心愿行事。记得咱俩那日在太华西峰顶喝酒观看日出,我曾对你说的话吗?此大乱之世,只要你我父子同心……” 裴世瑜一把甩开天王,后退一步。 “你何以造反,是否魔头,关我何事?我只问你一句话!” “当年你将我姑母与兄长他们阻在道上,究竟都对我的姑母做过甚事,她才会委身于你,过后有我?” 他压低声,咬着槽牙似地问。 说出这一句话,于他而言,似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问完,他通红的眼便死死盯着天王的双目,胸膛微微起伏,喘息个不停。 夕阳渐渐沉向二人身后的西岭,天际依旧布着余晖,四野里的暮暝却骤然转浓,野风大作。 天王应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如此一件事,定怔了片刻,醒神过来,微微转面,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地道:“你怎会想到问这个……” “这对我极是重要!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裴世瑜缓缓地捏了捏拳,似在极力控制自己情绪。 “或者,我来换个问法吧。”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你当时,有无强迫她?” 天王倏然转面回来,看他一眼,皱眉道:“谁告诉你我强迫过她?是你的兄长,还是你那些该死的族人?” “谁都不曾!我只问你!” “自然没有!” 天王盯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宇文纵!” 裴世瑜直呼他名。 “你在告诉我,你阻拦了他们的去路,要将他们冻死在缺衣少食的冰天雪地里,逼得我姑母不得不去见你,见面后,她好端端的,便心甘情愿献身于你?” “凭什么?就凭你乱臣贼子的身份?凭先父被你所累,身死不久?凭她对你还有感情,心中仍是爱你,所以丝毫也不计较你所行的卑劣之举?” “虎瞳!”天王面色微变,低喝一句。 “你怎敢如此说话!” “怎么,你这就受不住了吗?”裴世瑜冷笑一声。 “先父对李家的忠诚,我固然不懂,也做不到,但对先父,对我裴家而言,为朝廷镇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你全家被杀又怎样?只怪你自己无能,败在了先父的手下!先父没有半点错!你却怀恨在心,恃强刁难孤儿寡母一行!” “我当日虽然不在,却也不难想象,我若是姑母,只会认清你的真实面目!对你这等趁人之危的无耻之辈,说鄙视都是轻的,怎可能还会有半点情爱之心?” “那样的情况之下,倘若她当真如你所言,竟心甘情愿,我……” 千山风雪 第114节 他的眼底血丝聚得血红一片。 “我将看不起她!更宁愿我从不曾来过这人世!” “放肆!” 天王脸色铁青,大怒之下,抬臂便欲朝他挥去,那臂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裴世瑜只冷冷看他,眼睫一眨未眨。 天王额头上的青筋怒胀,眼皮突突激跳,神情怒怖,整个人看去,宛如一头暴怒的即将露齿噬人的猛兽。 然而,半晌过后,他却还是缓缓降臂,不但如此,还呵呵怪笑了两声,神情诡异。 “你裴家人清高,是天下人万流景仰的典范。我宇文纵却是乱臣贼子,怎能与他们相比?” “罢了,我本也不屑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因你之故,我才多说两句!” “小子,你听好,当日莫说是阻拦,我便是将裴家之人统统杀光,也是问心无愧!” 他傲然说道。 裴世瑜凝立片刻,从身上摸出一柄鞘上镶着古老宝石的匕首,弯腰下去,轻轻地放在天王的脚前,接着,看着他,直起身,开始后退。 “宇文纵,你也听好,我以我的出生为耻,却以我的姓氏为荣!” “我生来姓裴,死也姓裴。我烈祖是治戎安边、弘毅厚德的君子,世宗一朝里的大英雄,无论夷狄,天下人所共仰!我的天祖、高祖、曾祖,祖父,连同我的父亲,无一不是如此,世代遗芳余烈!” “这东西,今日物归原主!” “从今往后,我与你也再无任何的干系!” 裴世瑜的双目宛如滴血,一字一句道完,用唿哨声唤来了坐骑。 龙子从远处飞奔来到近前,他纵身跃上马背。 “你给我站住!” 天王厉声喝道。 “你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不承认,便能改变这一切吗?” 他的吼声才出了口,便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四下消散在空旷的野地之中。 “世瑜!” 天王发力追赶,然而,纵然竭尽全力,又如何能追得上骏马的四蹄。 眼见他头也不回,骑影渐渐抛下自己,融入远处那片残血般的暮影里,胸前的旧伤处忽然作痛,胸中发闷。 他却依旧不肯停下,发足继续狂奔。 “世瑜!”他再次提气,冲着前方那道骑影怒声大吼。 “你敢不回,我便杀光裴家那些——” 他话未喊完,喉头微甜,眼前跟着一黑,脚步打了个趔趄,停了下来,慢慢地弯下腰去。 等在关楼附近的牛知文与天王的亲卫们皆不放心各自主人,许久不见二人回来,正焦躁不安,看见龙子忽然竖起耳朵,似听到某种声音,随即向他二人方才去的方向奔去,急忙在后跟了上来。牛知文带人去追裴世瑜,众亲卫则赶到天王身畔,发觉他脚前的地上,竟有一摊暗血。 “天王你怎的了?” 众人吃惊不已,围了上来。 天王直起佝偻着的腰身,慢慢抬脸。 他面无人色,须发被风吹得狂舞,双目却枭视狼顾,直勾勾盯着前方,神情凶狠无比。 众人不禁愈发心惊,不敢发声。 “给陈永年传令,不用去潼关汇合,即刻改道,发兵——” 众人正屏息听着天王咬牙下令,这时,关门的方向疾驰来了几骑快马,不待赶到近前,马上的人便高声喊了起来。 “信王有急信送到!” “洛阳已被崔重晏奇袭攻下!信王请天王即刻回去,商议应对之策!” 天王闭目,一动不动,片刻后,待他睁目,除去面色苍白依旧,神情看去已是平静如常。 “回吧。” 他目光沉沉地再次望了眼方才那骑影消失的方向,下了最后的命令。 第113章 他骑着马, 从夜色的深处里游荡而来,无声无息停在一座筑在水畔的古行宫前。 他久久地定在阙门之前,待入不入, 身影宛如凝柱。 漆黑的天际之下, 隐隐地烧起了一片火云,那火渐渐笼罩住古行宫,映红宫畔的半条古老河流,也映红他的影,如描似画, 凄丽无比。 在熊熊的, 彻底吞噬整座古行宫的的烈焰之中,他缓缓地转面过来,望向她。 映在他眼底的火光未散。 这一双猩红的、宛如染醉的赤目里,射出的两道目光, 却如陌路一般冷漠,她在梦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古行宫在烈焰中轰然坍塌。 李霓裳也被耳畔突然响起的一阵欢呼之声惊醒,心还因了片刻前的梦境而突突地激跳个不停, 宛如就要撞破胸脯,跃出喉咙。 她闭目了许久, 慢慢睁眼, 对上枕畔一双正幽幽看着她的圆目。 她与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静静对望片刻,吐出一口气,伸手, 温柔地摸了下小金蛇的脑袋, 坐起了身。 夜风在帐外的旷野中呼号,远远听去,仿佛有无数的孤魂野鬼正在四处游荡, 发着充满了怨气的呻吟与号叫之声。 她素面披发,对着亮在陋帐里的昏灯坐了片刻,又看一眼小金蛇,记了起来,拿出一柄小刀,卷起衣袖,用锋利的刀刃划过手腕。 殷红的血滴落,缓缓地聚在小盏之中。 等待中的小金蛇欢快地游向血盏。 她丢了刀,漫不经心地用块帕子裹了下伤,便再次卧下,闭目犹如睡去。 一缕夜风钻入帐中。是陋帐的薄帘被人从外掀起一角。 在随风摇曳的烛火光里,瑟瑟弯腰走入,见到这一幕,脚步微微一顿。 虽然心中不解,但知她不会解释,便也不再多问,更不像上月初次撞见之时那样惊慌。 她放下水瓶,取出伤药,走了上去。 李霓裳任她拿起自己的伤腕,依旧闭目蜷卧,只问:“方才出了何事?” 瑟瑟仔细地为她包扎了伤腕,陪坐在旁,看着她养的小畜食血完毕,向她游去,消失在了她的身后,这才轻声说道:“方才崔交收到一个消息。” “是……” 她本待说“好消息”,看了李霓裳一眼,迟疑一下,还是改口。 “崔重晏拿下洛阳了。他们都很高兴,一时失态,吵到公主了罢?” 李霓裳的眼睫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还让崔交告诉公主,他已彻底脱离齐王,往后再无须受制于人。他也已与李长寿联络过了,等公主到了武节,委屈公主,暂先留在那里,待他无后顾之忧,最多几个月内,他必将公主一行人接去洛阳。” 李霓裳望着头上那片被夜风吹得不停颤摆的帐顶,片刻后,再次闭目。 “武节明日便到。这一路走来辛苦,公主睡吧,我不打扰了,等明日入城,便可好好休息。” 瑟瑟也不再说话了,为她盖上薄被,轻轻退了出去。 大风在帐外刮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天明,露宿的众人起身,抖去昨夜落在身上的细沙与枯枝,胡乱收拾一番,在崔交与领队的持护下,继续向着武节行去。 从潼关出发,历时两三个月,一路辗转至此,虽未再遇巨大险情,但走的尽都是荒路与僻道,餐风露宿更是常态,如胡德永这样的年迈之人,早便疲顿不堪,若非李霓裳将马车让给他,自己骑马,只怕他早就支撑不住。 好在再难走的路,也有到达终点的一刻。 今日就能抵达武节,不但如此,昨夜又意外地收到崔重晏攻下洛阳的天大喜讯,众人兴奋异常,今早一改颓态,精神振奋,临出发前,胡德永更是死活不愿再乘马车,感激涕零地恳求李霓裳回到车上,说入城时,必有将士与民众围观,要她乘车入城,如此才合身份。 李霓裳知胡德永极为固执,见他坚持如此,也就遂他心意,不再推让。出发后又走了半日,午后,一行人马停在路边小歇,领队来报,此地距武节不到二十里路,走过前方的坡梁,便可遥望城池。 “昨夜我已派人快马入城,传报长公主与公主到的消息,料李轲应已收到,今日应当有所安排——” 他口中的李轲,是李长寿的族弟,颇多谋略,跟从李长寿多年,是李长寿的肱骨心腹。 李长寿本有三个儿子,早年跟随李长寿相继战死,如今跟前只剩孙辈,最大的一个也才十七岁,难撑大事。 前朝覆亡,各地交伐乱战,实力不算如何雄厚的李长寿之所以还能安然存到现在,除去他野心不大,仇家不多之外,也离不开这个族弟在旁襄助。 李长寿对李轲极为信任,不但任命他为武节副使,自己若是外出之,必也会将后方之事全权交托给他。 此次也是如此。李长寿发兵参与联军讨伐孙荣之战,将武节事务都交给了李轲,命孙子李忠节在旁协理,像迎接前朝长公主与公主这样的事,自然提前有所交待。 领队正在禀话,前方的土坡之后忽然下来一匹快马,朝这方向疾驰而来。 领队回头望了一眼,说是自己的人,转身迎了上去。 李霓裳也未多加留意,眺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腕伤隐隐抽痛,思绪一下又被拉回到了昨夜的梦境。 心绪依然无法完全安宁。 她收回目光,正要去看姑母,也转移走自己的注意力,这时,见那领队狂奔而回,神情显得极为紧张。 “公主,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轲或已背叛节度使,要对长公主与公主不利!” 他大声喊道。 正各自休息的众人纷纷惊起。 李霓裳慢慢停了步。 崔交先前受伤不轻,为着赶路无法养伤,以致伤情至今未愈,方才正在闭目休息,听到这话,猛然跃起,疾奔而上。 “消息哪里来的?” 方才的来人,是城中的一名卫官。他收到来自李忠节的秘密传信,说他和此前被接来的贵人李珑都已被李轲软禁,无法走出去半步了,怀疑李轲应是另有所图,让他们一行人千万不要入城,立刻离去。 千山风雪 第115节 胡德永等人也都围上,听完,犹如晴空落下霹雳,无不变色。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惶急发声,让赶快整队,掉头离去。 “怕是来不及了!”卫官神情焦虑。 “李轲一早便带着人马出来,说亲自来迎长公主与公主一行人。我是绕道赶到这里的,他应当很快就会到来!” 众人纷纷望向李霓裳。 这一路,因长公主精神不济的缘故,遇事无一例外,全部都由公主做主,胡德永等人渐渐已是习惯,此刻下意识又都如此。 李霓裳问附近哪里可以容身。 当听到领队说,最近的城池也在百里之外,且不知守将是否已被李轲控制或是收买,众人无不面色死灰。 “阿娇,你过来!” 李霓裳正沉吟之际,马车中忽然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她命瑟瑟打开车门,在老女官的扶持下坐起身。 李霓裳依言到她面前。 “我先前还是小看了崔重晏。如今看来,从前押在他身上的注,并未落空。你立刻就走,保住自己是第一要务!等与他汇合,你安全后,再设法来营救你的阿弟!” 她用发凉的手攥住了李霓裳的臂。 “见了他后,该怎么做,应当不用姑母再教你吧?” 她低道,双目紧紧地盯着李霓裳。 “姑母的心愿,你阿弟的安危,圣朝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一定不能出事!” 言罢,她松开李霓裳,唤来崔交与领队,命立刻拣选出还能作战的人,挑出能跑的马,全部带上,单独护公主一人离去。 胡德永等人怎会不知,逢此变故,这确实是唯一的法子了。 翻身之计,如今看着最大的借力,就是崔重晏。 而想用他,公主显然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他们这些人当中,谁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公主。 无人反对。 不但如此,胡德永立刻领人下跪叩请:“长公主所言极是!请公主立刻上路,勿再耽搁!” 崔交早已集合人手。那边的领队也迅速拣选出人手。总计合起来还有几十人,悉数整队完毕。 “他们来了!” 一名被派去在坡上瞭望的斥候此时纵马赶回,高声呼喊。 “人马看去至少上千!” 李霓裳依然立在原地未动。 “还不快走!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长公主愤怒地抬手,用力地拍着马车的车壁,嘶声力竭地吼道。 “公主!快些走吧!” 崔交面上也露出焦急之色,忍不住发声催促。 李霓裳抬头,望着前方远处自坡后渐渐显出来的一簇旗纛的影。 “倘若李轲死了,能控制住局面吗?” 在众人屏息等待之时,她忽然问道。 领队与崔交对望一眼。 “他若身死,自然不难。但这不可能。他行伍出身,又素来谨慎。崔统领有伤在身,就凭我们这几十人,想将他一举击杀,谈何容易!” “公主快走!再不走,便来不及了!”胡德永等人急得纷纷顿脚,恨不能上来推她离去。 李霓裳慢慢地道:“我已逃够,不想再逃。” 众人一呆。 她看着周围的人。 “我可以杀他。若是能成,是上天庇佑。若是不成,自然也是天意,诸君降他乞命便是,等保住命,过后,你们哪里来,回哪里去,更不必为这上天也不庇佑的所谓大计徒劳奔波了,意义何在?” 胡德永等人面面相觑。 “公主!”身后传来长公主愤怒的声音。 “你可知你在说甚?你是疯了吗?还不快走!” 她不顾老女官的劝阻,挣扎着从马车中爬下,又推开试图阻拦的瑟瑟,正待厉声呵斥,李霓裳转身向她,神情平静。 “姑母,天下人不是都知我祥瑞之名吗?” “既是祥瑞,今日何妨来验证一番。老天若是连这点事都吝于庇佑,我还算什么祥瑞?” 第114章 四下寂静。 长公主双目圆睁地看着她, 惊怒之余,眼神中更是露出几分不敢置信似的恐惧,犹如此刻在她面前的李霓裳, 当真已是失去常智, 变作了一个完全不知她在说何话的疯子。 胡德永一众人无一例外,目瞪口呆。 崔交与领队也瞠目而视,显也没有想到会遇如此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又都望向胡德永。 胡德永醒神, 目露惶急之色, 想再劝说,然而,又或是被李霓裳方才说话的那种神情和语气所震,迟疑了一下, 竟不敢开口,只焦急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周围的随从更是屏声敛气, 偷偷看着公主,无人说话。 瑟瑟同样难抑惊诧。 她很确定, 公主没有失心疯。 她也从不会去怀疑公主天生祥瑞的说法。不但不怀疑, 反而一日比一日越发深信起来。 若是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不去信,那么,不用真的走到最后, 就在此刻, 她只怕自己连继续走下去的那点气力,也将不复存在了。 然而瑟瑟更不相信,公主会愚到凭此虚无之说, 就做出这样在常理看来无异于是以卵击石的决定。 她看着李霓裳那一张平静得异乎寻常的脸,极度困惑之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夜入她帐时见到的那一幕,心怦地跳了一下。 对面,那一支由千余人马组成的名义上是来迎人的队伍已走下土坡,显露出了它的气势。 在迎风飘动的旗帜下,骑兵顶盔掼甲,气势雄浑,正在列队而来。 长公主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李霓裳,用低得只有李霓裳能听的到的声,切齿地道:“你在胡说什么?你不会真相信吧?姑母求你了,你快走——” “送我姑母歇息去。”李霓裳向瑟瑟吩咐一声。 瑟瑟应是,与慌张走来的老女官一道将长公主强行架住,送回马车。 李霓裳将崔交与领队叫到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对面的人马越来越近了。 在大队的前方,隐隐已能辨出一道人形。 那人膀阔腰圆,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满身披挂,光明铠甲前的护心镜在阳光下烁动着刺目的亮光。 此人便是武节副使李轲。 “照我吩咐去做。” 公主的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对望一眼,不再耽搁,返身安排,命众人如常列队,听命行事。 李霓裳又转向胡德永,也叮嘱了一番。 “公主!” 胡德永心乱如麻,忍不住想开口再劝。 “有劳老宰公。” 李霓裳打断他的意图,向他深深施了一礼,随即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马车。 胡德永无法相信,以公主之力,能做成此事。然而事已至此,她的态度如此坚决,方才话又说到那样的地步,如箭在弦上,除去赌一赌那渺茫的“祥瑞”,他也再无别的办法了。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转过身,朝着正紧张望着自己的众人点了点头,上去安排事情。 武节副使李轲早已看到对面那一小队停在路旁的人马,派人前去探问,确认无误之后,望向身旁副将,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早就不满居于人下,更看不上李长寿年老胆小,顽固死守武节这贫瘠之地,偏安不思扩张,生出了自立之念,只是此前一直不得机会,只能韬光养晦,窥伺待机。 这一次,时机终于到来。 李长寿一向痛恨孙荣,认为他僭越称帝,为天下公敌,早年更是宇文纵之后位列第二的导致前朝覆亡的元凶之一。这回冀州节度使范方明邀他组成联军共伐孙荣,他一反常态,不但不拒,还亲自披挂领兵,南下征讨。 这于李轲而言,如同天赐良机。 李长寿一走,他便在暗中排事。因听闻那前朝公主有祥瑞之名,又年少美貌,昨日收到消息之后,定下计划,今日以迎接为名见面,到时,将包括胡德永在内的全部人杀死,只留公主与先前已被接来的李珑,将这对姐弟控制在手,以备将来之用。 副手叫来几名亲信,最后一次吩咐,待稍候双方汇合,听令行事。 对方长途跋涉而来,只剩下几十名护卫,而自己这边带着精挑出来的上千人马,莫说出其不意发难,便是强攻,拿下也是易如反掌。 李轲领队行到近前,停下了马。 胡德永已带人列队立在路,稳了稳心绪,整过衣冠,上去寒暄。 “你便是武节副使李轲?我乃胡德永。节度使离开前,想必已向你提过我的名了吧?” 李轲假意惊喜,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胡德永面前,向他行了一礼,笑道:“老宰公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末将收到消息,老宰公护送长公主与公主今日到来,为表敬重,特意一早领着人马出城到此相迎。远道至此,不知长公主与公主怎样,贵体安否?” 胡德永道谢,连说不敢,远远指着身后马车说道:“长公主身体抱恙,还在歇息。公主也是行路疲乏,人在车中。好在都无大碍。有劳副使挂心。” 李轲今日的重要目标是那位酌春公主,不确认身份,怎会放心。他手下有名不久前从青州那里投奔来的人,曾见过公主之面,今日特意带了过来。 “末将对长公主与公主早便心存敬心,今日终于将人盼到,可否容末将先行拜见一番?” 千山风雪 第116节 胡德永只好叫人前去通报,很快传话回来。公主代替长公主谢过副使,因旅途疲倦,宜尽快入城为好。 李轲怎肯退让,道:“还是再去通报一遍为好。待我拜过,上路也是不迟。” 一面说话,一面径自迈步,朝着马车走去。 胡德永哎哎两声,赶忙和身后的群臣阻拦,被李轲一把推开。 不顾周围骚动,他一手按住腰刀,自顾前行,傲慢之态,尽露无遗。 对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叱责之声:“你便是李轲?怎敢无礼至此地步?惊到公主,可知何罪?” 李轲停步望去,见一女子站在那辆马车之前,面带怒色地望着自己,一顿,心里不禁感慨,中原果然美人遍地,就连这个看去仿是侍女的女子,竟也生得如此美貌。 莫怪人人都想逐鹿。 他打了个哈哈。 “末将乃一粗鄙武夫,行事莽撞,不知惊到公主,还请公主见谅。”口中赔罪,脚步还是不停。 “拦住他,不可吓到公主!”这女子号令了一声。 李轲看见对方的几名随从向着自己奔来,哪会放在眼里。 无须下令,他身后的大队人马早就跟上,轻易便将对方那区区几十人全部阻挡开来。 李轲也不客气了,獠齿渐露,发怒:“我为表敬意,特意带人出城二十里地相迎,怎的你们却看不起我,连我想要参拜也不予准许?” 胡德永慌忙上来拱手赔礼,请他息怒。 李轲冷哼一声,迈步正待再往马车走去,见方才发话的美貌女子打开车门,从车厢中扶下一位女郎。 她的脸容被幂篱垂落的面巾所掩,然而,无须露出真容,她只需立在那里,仿佛便已足够叫人生出一种感觉,她是一位绝世的佳人。 “你是武节副使?” 李轲听这女郎向着自己发问,声若清铃,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几眼,迟疑了下,命身后之人止步,自己上去见礼。 “末将李轲,拜见公主。” “既知公主在上,方才为何冲撞?” 方才那美貌女子又怒声叱问,却被女郎抬臂阻止,命她噤声。 接着,公主举起面巾,露出脸容,两道秋水似的目光投向李轲。 “如何,我是否公主?” 四下寂静无声。 李轲一呆,醒神过来,回头看一眼那认得公主之人,见他点头,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之情,仰天大笑起来。 “你是公主就好!天助我也!合该我李轲翻身,凭空捡来一个大便宜!” “放肆!”那侍女又厉声喝道。 李轲怎会在意,止笑,神色转为阴沉,正要向着身后之人下令,将公主与这女子一道带走,看到公主忽然面露微笑。 “李副使莫非是想作乱?岂不知我有天命在身,你如此不敬,不怕遭到天谴?” 李轲一怔,反应过来,心中不禁嗤笑。 这前朝公主的祥瑞之名,他怎会不知。不但如此,他也想过日后若是为己所用,则将如虎添翼。 然而,想要以此说法来震慑住自己,眼前的这个公主,未免也太过天真稚嫩。 他的面上作出愈发恭顺的样子。 “公主言重。末将只是要将公主请去好生供奉而已,何来不敬之念?不如这就请公主随末将走吧,省得下面人不知轻重,若真吓到公主,末将担待不起。” 李霓裳的目光环顾一圈,最后从他身后那一群已是蓄势待发的部将身上收回,再次落到他的脸上。 “看来,我是不得不听从副使的安排了。” “李副使,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怕天谴?” 她在风中立着,衣袖飘飘,注视着他,最后问道。 李轲面露不屑之色,不再说话,扭头看向副手,正待下令动手,忽然此时,眼角的余光之中,瞥见如有一道细如筷箸的金光,闪电般朝着自己面门掠来。 他下意识转目看去,却又什么都没见到。 公主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她宽大的随风卷动的衣袖,抬起眼,冷冷看了过来。 就在此时,他感到兜鍪与盔甲空隙间的脖颈一凉,似有风入,紧接着,传来微刺之感,如脖颈被虱虫叮咬了一口似的。 他并不在意,只又看了一眼公主,确证并无任何异样,只道是阳光剧烈,看花了眼,便转身向着部下喝道:“还不动手,更待——” 他一面发令,一面拔出腰刀,正待走向公主,亲自将她抓住,忽然,举刀之臂停在半空。 口舌一阵发麻。 这麻木感如潮水一般,从他脖颈方被异物叮咬过的位置,迅速扩散到了全身。 他不适地转了转脖颈,呼吸了几口气,想继续发声,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竟无法使唤舌头,不但如此,手脚也跟着彻底麻木起来。 一具原本强悍的身体,竟似也无法撑起身上所穿的这一副光明甲。 甲胄前所未有地沉重,如山一般,将他整个人压的透不出气来。他难受地张开嘴,用力地呼吸,想让更多的新鲜空气进入肺腑,然而很快,就连呼吸这种对于活人而言最平常不过的事,他竟也无法做到了。 “咣当”一声,刀从他的手里脱下,掉落在地。 这异常立刻引起离他最近的亲信的注意。 几人见他脸孔转白,唇色发青,身体僵硬地停在原地,不禁吃惊地望了过来。 李轲的眼前掠过方才那公主整理衣袖的样子,还有那一道他以为不存在的诡异金光。 他猛然有所醒悟,吃力地转过脖颈,看见她还那样立着,静静地看着自己。 李轲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想叫人抓住这个看似柔弱毫无攻击力的公主,来救自己的命。然而在别人的眼里,他却只在嗬嗬怪叫,整个人中了邪一样,口里发着一连串谁也无法理解的混乱声音。 他狂怒至极,用尽全部力气,挣扎着向她走去,才走出几步,人一头倒在地上,一阵挣扎过后,双目翻白,不停地痉挛,样子看去极是诡异。 全部的人,都被这意外一幕惊呆。 甚至就连瑟瑟,也没看清公主方才到底如何施展手段,便叫此人死得如此顺利。 她一个哆嗦,头脑立刻清醒过来,拉着李霓裳后退,高声呼道:“祥瑞在此!李轲胆敢作乱,遭了天谴!这就是下场!” 惊呆的崔交与领队此时也迅速醒神,趁着对方不备,领人冲向李轲亲信。 那几人皆被李轲诡异倒地的一幕震住,不及反应,当场便被控制。 领队上去,一刀砍下还没死透的李轲的脑袋,将这一颗洒着血滴的头颅,用刀高高挑起。 “李轲遭受天谴已死!节度使即将胜仗归来!尔等从者,放下刀剑,公主可向你们保证,节度使必会宽恕!” 众士兵面面相觑,很快,纷纷抛下手中武器,下马向着前方跪拜,有喊公主饶命的,有喊天命在上的。 胡德永一屁股软坐在地上,喘过几口气,仰面呆呆地盯了片刻头顶的天,急忙又爬起来,与众人来到李霓裳的面前,也跟着下拜。 李霓裳这时才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她闭了闭目,睁眼,行至几步之外的无头尸前,借袖遮掩,无声无息地将小金蛇从盔甲内收回,在身后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里,回到马车之中。 半个月后,武节节度使李长寿领兵,仓促归来。 第115章 李长寿收到消息的时候, 仗暂时已停,驻军前方。 此前孙荣面对联军进攻,虽应对被动, 但所谓百足不僵, 老底毕竟还在。起初几次失利过后,改变策略,坚地固守。只要不出,联军每攻下一次他设防的点,便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尝到做乌龟的甜头, 孙荣每日任凭对方叫骂, 充耳不闻。 他也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在等对方自乱阵脚。 果然如他所料。三方本就各怀目的联合在了一起。局面不如预期,数次受挫过后,出兵变得谨慎, 都想各自尽量多地保住实力,不愿全力以赴。 这样僵持一段时日,就在联军进退维谷之际, 凭空传来一个消息,崔重晏奇袭洛阳, 竟叫他冒险成功, 打下洛阳。 孙荣在北上之时,只部署了西面,以防备宇文纵。 他做梦也没想到, 世上除了宇文纵外, 有人竟也胆敢觊觎他的洛阳,从另个方向向着他的心脏狠狠插下一刀。 被人偷家,他被迫仓皇撤退, 回兵去救后方,联军趁势发动全力猛攻。孙荣军中人心彻底涣散,他也再无法组织抵御,兵败如同山倒,退兵途中到了檀州,遭遇部下反叛,死在了回往洛阳的半道之上。 这个在前朝亡后接手大半江山占据中原腹地,曾也不可一世的乱世之主,一夜之间,轰然倒下,他所建立的短命帝国,也随之崩塌。 孙荣死后,联军三方就下一步的行动又起分歧。 这趟出兵,三方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曾想过真正打到洛阳。无论是冀州范方明、卢龙秦福波,还是李长寿,实际都早默认,能终结孙荣帝业的,当世目前只看宇文纵一人。 三人先前共识,是趁孙荣被宇文纵牵制的机会,在后者还没将目光看向中原北的时候火中取栗,从锅内尽可能多地捞取一些地盘和人口。 如今局面被一个此前从未真正进入过这些一方霸主视野的人给搅乱。 崔重晏的根基不深,听闻又与崔昆交恶,孤军才入洛阳,联军若是全力攻打,他未必就能保住战果。 阻拦他们南下的,是对宇文纵的忌惮。 宇文纵必定早将洛阳视为盘中肉,怎会容忍落入旁人之手。若为争夺洛阳,先与崔重晏打一场,再与宇文纵正面为敌,到了最后,怕是得不偿失。 联军因此决定观望为先,三方暂各停兵在了自己的阵地里,谁知李长寿随后得知,范方明与秦福波这一对联姻亲家,竟背着自己,已是瓜分起了因意外而凭空得来的魏、博、檀等地,大为光火,正思量如何反制,忽然收到了从后方传来的急报。 急报是他孙儿李忠节设法派人送出的,送信人上路后便狂奔南下,并不知当日后来发生的事。 李长寿得到信报,又惊又怒,几欲呕血,没有想到他一直推诚相信言听计用,此次更是托以身家的族弟在背后竟刺来致命一刀。 可叹自己,原本还笑孙荣被人偷家,不想转眼竟轮到自己。 当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领兵回来。 本以为等待他的,是紧闭的城门与背叛的部众,入了地界,一切风平浪静,担忧或是李轲设下的陷阱,派人出去刺探了一番,这才知晓当日后来的事。 一场原本足以彻底夺走他一切的叛乱,竟这样消弭。 吃惊过后,李长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千山风雪 第117节 他几个儿子早年悉数战死,孙儿李忠节成为他最大的期望。 忠节虽才十七,却颇为聪慧,此前也曾面告李长寿,族叔李轲人后颇为骄横,与在祖父面前的样子大不相同,有些忧心,提醒祖父对他加以防备。李长寿却不以为然,认为李轲追随自己多年,兄弟情深,人无完人,他便有不当之处,也是做大事不拘小节而已,非但不听,反将孙儿训斥一顿。 此次他出兵南下,李忠节请命同行,李长寿爱惜孙儿,唯恐他有闪失,以他年纪尚小为由,不肯答应,特意将他留在后方,却没想到,李轲竟被孙儿说中,行如此之事。 他入城时,李忠节得知消息,带领官员匆匆出迎。 祖孙见面,李忠节奔上,膝跪于地。 李长寿见孙儿毫发无损,欢喜之余,更是后怕,抚他头顶,不禁潸然泪下自责不已。 “都怪祖父愚昧,当初不早听你之言,险些害了你的性命!” 李忠节仰面道:“李轲矫心饰貌,祖父却顾念手足,以己待人,何咎之有!只怪孙儿无能,那日事先虽已有所觉察,想带贵人出城避祸,不料还是迟了一步,落入李轲之手。万幸公主祥瑞,上天助力,化解危难,否则,孙儿只怕自己会成李轲威胁祖父的累赘之人!” 李长寿被提醒,忙问那一众人的情况,被告知俱安然无恙,李珑当日只是受到惊吓,长公主也早已安置妥当,正在养病。 “公主呢?她可安好?” “公主也好!祖父从前你只信李轲,大半个武节都交给了他。如今出这事,虽说下面军士无罪,但他营私植党多年,爪牙众多,不能不除。这半个月来,公主都在助孙儿剪恶除奸,安抚城民。方才知祖父回来的时候,孙儿正要往公主那里去!” 李长寿忙拭泪,叫他领自己过去拜谢。 李忠节欣喜应是,上马伴祖父来到位于城北的别宫。 这是李长寿早前为迎长公主一行人而特意预备的地方,系一处大宅所改。他虽无力将此处造得如长安宫那般美轮美奂,但也尽己所能,特意整修一番,足见诚意。 李长寿赶到,远远竟见偏门开着,许多城民模样的人挤在那里,朝内翘首张望,还有许多面带病容之人排着长队,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大街之上。 守卫倒是不少,却都立在一旁,视而不见。 李长寿不由皱眉,正要质问孙儿如何安排的事,李忠节自己已是抢着解释起来。 “祖父息怒!孙儿便是再无用,也不敢任人进出惊扰贵人们。这是公主的意思。” 李长寿不解。 李忠节解释,李轲那日冒犯公主遭到天谴当场身亡,消息传开之后,到处都在传公主的祥瑞之名,次日起,就不断有人慕名,带着香火与用来祈福的香草来到大门之外跪拜,祈求公主代替他们向上天和神明传达求福之心,当中不少还是病患。 “……孙儿当时担心冲撞到公主,惹公主不喜,闻讯过来,想将人劝离,不想公主身边的那位姑姑出来,说公主命她转话,她不敢应求,因她也是凡俗之人,不过,恰好略知几分医术,承蒙父老错爱,愿竭力为患病之人治病,以减轻他们的苦痛。” “公主不但身负天命,刚到便如此怜恤,实是我武节民众之福。孙儿自愧不如,唯一能做之事,便是从军库拨来药材,派军医协从。这些天公主极是辛苦,除孙儿这边的事时常找她,她竟当真亲自在此给人看起病,有时忙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李忠节说起公主,眼睛发亮,口若悬河,不觉伴着祖父到了宫门之外,守卫拜见。 周围的城民看见李长寿,更是起了一阵骚动,无论看病的还是想来一睹公主真容的,纷纷上来跪地磕头,请求节度使一定要将公主留下,道她应验天命,将来本地万一逢灾遇难,有公主在,上天说不定就会听求,保佑他们。 李长寿叫孙儿将几名年长之人扶起,答应下来,急忙入内。 李霓裳方才正在此处忙碌着,从胡德永的口里得知李长寿回来了,便将看病之事交给几名军医。 军医们早就从军士口里听到了那日发生的事。当中那些信祥瑞之说的,自是对她奉若神明。不信者,更不敢有半点不敬。 毕竟,谁知她那日到底施出何等手段,竟能叫全身被盔甲包裹得连弓箭也射不进去的副使当场离奇死去。 以医者的经验推断,李轲或应是中毒身亡,但以她这娇弱的模样,究竟是怎样的手段,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光是想想,也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受她所托,众军医无不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懈怠。 李霓裳在瑟瑟的陪伴下回住处。 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后,瑟瑟对李霓裳彻底听命了起来。 无论她要做什么,包括此次亲自为城民看病,瑟瑟除去在旁全力襄助之外,不会再多问半句。 李霓裳更衣后,没去长公主那里,只静静坐在前堂之中等待。 很快,一名婢女到来,说节度使方已拜见过长公主,此刻在老宰公等人的陪同下,来此拜见公主。 话音方落,伴着一阵橐橐作响的杂乱靴步之声,李长寿带着李忠节已是到来,看见李霓裳,激动不已,纳头便拜。 李霓裳面露笑容,叫他起身。 李长寿起初不肯,见李霓裳走到自己面前,弯腰伸手虚扶,这才从地上起来,感激涕零地道:“老臣早年便蒙受先帝皇恩浩荡,赐姓之荣,更是铭记于心,未曾敢忘。臣无能,于乱世中未有寸功可报,常怀愧疚之心,多年来忍辱负重,积蓄力量,唯愿有朝一日,能为先帝尽忠报答皇恩。今老臣孙女有幸得嫁太子,此乃臣家莫大荣幸,亦是长公主与公主对臣家恩宠有加。老臣深感皇恩如山,愿以余生之力,领孙儿忠节,效犬马之劳,为公主与太子尽心竭力,成就大业。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公主,方才在长公主那里,节度使得见太子之面。老臣听闻节度使有一孙女,年貌恰与太子相当,便提议婚配,先定婚事,过一二载,至适婚之年再行大礼。节度使甚是欢喜,长公主亦已应允下来。” 胡德永笑容满面地在旁解释。 李霓裳微笑。 李长寿心情实是激动,接着又道:“崔重晏此人,虽年纪轻轻,但绝非泛泛之辈,能力远在老臣之上。只要他拥戴公主与太子,我李长寿甘居次位,日后便是以他为首,也是无妨,不但如此,公主与太子将来若要去往崔重晏处,我亦可率众,追随效力!” “节度使忠肝义胆世所罕见,我代阿弟谢过。不过,目下暂且不必考虑这些,不如固城屯粮,以备不虞。”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笑道。 第116章 才十月, 北风便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到洛阳,寒风扫叶,满城瑟瑟。 即便是大白天, 在坊外的街道之上, 行人也是寥寥可数。 到了午,一道洪亮而浑厚的钟声突然从金钟寺内冲天而发。 此声未散,附近钟声跟随响起。 俄而,满城远近钟鸣,声音响荡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送入了躲在家中避祸的居民耳里。 他们被这不同寻常的钟声惊动, 从紧闭的门户内走出,来到街上,相互打听起消息,每一个人的眼中, 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之情, 金钟寺的那一口钟,平日绝无声音, 一旦响起,便意味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又更替一回主宰。 所有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不久之前, 金钟的声音才刚响过一次。 那是为大召皇帝孙荣而鸣的丧钟,同时,也是新到的主人对所有权的宣告。 那青年将军领着他的军队, 如利剑一般刺向空虚的洛阳, 没有花费多大的代价,便顺利地终结了孙荣的统治。 这对于如今的洛阳人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他们无须如从前的洛阳人那样,付出被碾作齑粉的代价。他们只需静待新主上位,如从前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等到一切从头开始,便可恢复原本的生活,直到不知何时的下一次,又一位新主到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来得会是如此之快。 横海天王宇文纵抵达了。 他亲自率领万众之军,从潼关东出,沿着洛河,顺流而下。 天王的大军舟骑并行,水陆共进,浩浩荡荡,如巨龙一般,在这一日,开到了洛阳。 洛河的两岸龙幡虎纛,旌旗蔽日,巨龙阵内,刀戈所发的雪亮光芒如霜雪一般,倒映在洛河的万顷碧波之上。 不久前奇袭夺地的崔重晏已在天王抵达之前,率领部众退出了洛阳。 今日,当地的旧官、名士、人瑞,数千之众,徒步出城二十里地,跪候在洛河的岸边,恭迎天王的到来。 天王乘坐在一艘藏纳雄兵的巨船之上,在两岸骑锐与步卒的持护着下,劈波斩浪,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纤夫所发的号子之声,响彻震天。 洛阳令登上巨船,战战兢兢地被引到一间阔大的船舱之中,看见一道披袍擐甲的身影端坐在舱室的中央,其人双目如电,不怒自威,两旁侍立的随将更个个宛如怒目金刚,杀气腾腾,不由双膝发软,噗通一声下跪,颤抖着手,高高举起手中物件。 他献上的,分别是洛阳的舆图、府库的财物清单。 与他同行的崔忠,则奉上一封来自崔重晏的亲笔拜书。 崔重晏说,他对天王仰慕已久,自知绝非天王对手,更不敢螳臂当车,鸠占鹊巢。 之所以先于天王攻打洛阳,一因当日退路已绝,乃置之死地以求后生的无奈之举,二来,也是出于对孙荣构陷自己的痛恨。 如今行险侥幸,大仇得报,获悉天王到来,他自当持守身份。入城后,除取用过供养部下的粮钱,其余一分一毫,未敢觊觎。 今日特意将入城后所得的舆图、府库门钥,以及孙荣后宫三千美人,悉数献上,以表对天王的敬仰与恭服。 舱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声。 宇文敬、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太保将军何尚义等人纷纷面露喜色。 天王却面沉如水,拿起献到面前的物件,随手翻弄几下,掷回到案头之上,抬眼,两道目光射向跪在面前的崔护。 “他岂会平白献地?他是想换取范方明秦福波那几人的地盘吧?” 崔忠后背一凉,登时毛骨悚然,深感这座上人心目敏锐,炳若观火,知不可能瞒得过去了,便深深叩首。 “天王英明。将军确实是不得已,才生此妄念,求生而已。他被孙荣所害,齐王不容,如今又献出洛都,想天下之大,竟无以立足。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范方明几人对天王阳奉阴违,大是不敬,将军愿效仿江都陈士逊,为天下表率,做天王马前之卒,荡清这些狼贪鼠窃之辈。若是侥幸得以成事,将来待到天王功成之日,将军必也双手奉上,追随天王!” 崔忠说完,屏息等候,半晌,听到头顶之上终于发出一道冷淡的声音。 “你那家主年纪轻轻,倒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如此做派,孤若还是赶尽杀绝,未免要叫天下之人齿冷,从此落下一个鼠腹鸡肠,不能容人之名。” “罢了,去告诉他,好自为之罢。” 崔忠知事已成,心跳大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倍加恭敬地叩首。 “卑职代崔将军多谢天王厚恩!” 他一退下,舱中众人便喜笑颜开。 那崔重晏虽无根基,但所谓困兽犹斗,他若孤注一掷,负隅顽抗,洛阳有邙山为据,又做过数年孙荣的国都,防御齐备,绝不是一个好拿的地方。 原本打算要打一场大战,没想到如此简单,崔重晏识得时务,竟主动献出洛阳。 宇文敬笑容满面地请天王下令,说外头岸上的众人都还在恭候,等他入城。 天王却听而弗闻,似陷入某种思绪,再未发声。 众人不明所以,舱中渐渐消声。 这时,只见天王慢慢抬目,缓缓道:“孤欲再攻河东。尔等谁愿领兵?” 天王既同时拿下前朝东西二都,占尽了中原腹地,而孙荣身死,齐王残喘,试问当今天下,有谁再能争锋? 稍能入眼之敌,不过只剩河东裴家罢了。 若能一鼓作气,再取河东,则面北之日,水到渠成。 只是前段时日,天王与裴家那小儿走得极近,众人谁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再提攻打之事? 不料,天王自己竟如此开口了。 众人无不意外,面面相觑,很快,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 方才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谢隐山在旁始终沉默无声,此刻似是微惊,抬目,迅速望了眼天王,立刻抢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开口:“属下愿意领兵!” 不料,天王充耳不闻,竟似没有听到,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千山风雪 第118节 刘良才与何尚义怎甘落后,紧跟着出列,抢着说道:“属下愿领兵前去!必定竭尽全力,不负天王所托!” 很快,不少其余部将也都争相表态。 宇文敬更是又惊又喜。 此前他人不在天王跟前,回来后,便听到一些进言,说天王对裴家二郎颇为看重,处处爱护,竟似生出延揽之心似的,比对他这个侄儿不知要亲切几许。 他本就因公主对这裴二颇多嫉恨,旧事未了,新恨又来,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没有想到叔父竟说翻脸便翻脸,忽然竟要发兵再攻裴家,狂喜不已,忙也抢着表态。 天王的目光从争事的众人身上掠过,点了刘良才与何尚义。 “你二人各领兵五万,兵分两路,发往河东,务必给孤拿下潞州!” “天王!” 谢隐山目露焦急之色,一反常态,截话欲再开口,天王已道:“你颈伤方愈,需要休息。不必再说了!” 谢隐山无奈闭口。 天王微微一顿。 “谁若能再打下太原府,活捉裴家兄弟二人,回来,孤封他为洛阳王,宫中府库的藏物与美人,尽管自取!”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刘良才与何尚义大喜过望,双目放光,在众人投来的艳羡目光中下跪,争向天王表必胜之心。 天王面含微笑,勉励几句,道:“孤在潼关等候捷报。” 洛阳已是近在眼前,他这意思,竟是一步也不入了,这就回兵西归。 事既毕,众人辞拜天王,退出船舱各去忙事。 谢隐山被留下,跟进洛阳建制之事。 他立在岸边,看着巨船在两岸千余纤夫的齐力拖曳之下,缓缓掉头,于声传数里外的震天恭送声中,开始逆洛河而上。 就在巨船将要收起甲板之际,他按捺不住,又迅速登船,来到天王所在的舱外。 亲卫在外,说天王独在舱内歇息。 谢隐山叩门,不闻回应,推门,这才看见天王竟歪靠在案后的甲板上,双目微闭,脸容发白,不禁大惊。 “天王!你怎的了!” 他疾步来到跟前,将人扶起,摸了摸他脉搏,待起身叫人,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呻吟一声。 “我没事……勿叫人知晓……” 他的两道眉头深深皱起。 “甲胄太重……压得我气闷……你帮我解开便可……” 谢隐山急忙依言,替他除去甲胄。 他此前曾从天王近卫的口中得知天王追裴二到太平关的事,也知他当时呕血,心里有些担忧,怕旧伤又发,便带陆医诊治。 原本以为已经有所起色,没想到此刻又遇如此一幕,不禁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天王坐起,喝了几口水,再闭目片刻,睁眼,对上谢隐山投来的目光,笑了一下。 “孤好多了,你不必担心,有在用药。” “你又回来何事?” 谢隐山只得压下忧心。“属下斗胆,劝天王三思。” 见他面露不悦,立刻又道:“天王勿要误会。裴家若是当真不肯投效天王,一意孤行,则迟早一战,此无可避免。” “属下并非全然反对天王今日决定,只是私以为,不必立刻如此绝然,彻底翻脸成仇。天王为何不许属下领兵?我若去了,不定还有寰转之机。倘若能够说动裴家君侯,以天下苍生为念,化干戈无无形,岂不是更好?何况,潞州乃天王此前亲口应许过裴世瑛的,不与他们争夺,当时属下也在,听得一清二楚。” “孤已让地,至于能不能守住,就看他们自己本事,即便夺回,也不算违诺!” 天王冷冷道。 “况且,不是孤不给机会。是裴家人自己太过可恨。孤回来后,念在旧情面上,特意又曾亲笔去信,盼裴大能体恤孤几分,容孤日后再去河东探视。你可知道,那裴世瑛是如何答复孤的?” 谢隐山一怔。 天王低道:“他回信看似客套,实则不思教唆之过,满篇都是叫我往后勿再进入河东!” “更不用说虎瞳了!他太叫我失望。是我的亲儿,却视我为仇敌!” “不将他打痛,他不会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他咬牙切齿。 “孤定要叫他知道孤的厉害,亲自过来求孤!” 第117章 河东今岁的寒意, 来得格外匆匆。 尚未入冬,从北方原野上吹来的风便带着刺骨的寒意。 午后,君侯夫人白姝君处置完事, 唤来鹤儿问古行宫那边的消息, 被告知裴曾这两日并无新的传讯。 “娘子不用太过担心。”鹤儿安慰她。“老管家他们都在那边。二郎君若是有事,定会立刻遣人入城来告知娘子。” 白氏眉头微锁。 实是祸不单行,先是公主之事,紧接着,天王那边又出意外。 小叔回来后, 从小铁打似的人也病倒, 守了几日,总算见他转为平安,不料当夜,他又悄然出去, 不见了人。 起初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她与丈夫四处寻找无果,正焦心如焚, 收到牛知文送来的消息,这才知道, 他竟去将宇文纵阻拦在了太平关外。 那日的事以及宇文纵的反常举止, 于局外人如牛知文他们而言,自是无法理解。 随后小叔与宇文纵单独见面到底又发生过什么,旁人更是无从知晓。 白姝君从随后小叔表现出来的样子猜测, 他与那位宇文纵, 从那一面过后,关系必是彻底破裂。 天王那边如何,不得而知, 但从小叔这边来看,除非有什么重大变化,否则,已是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当时她与丈夫再次见到他,是在那座古行宫里,他醉得极是厉害,沉睡不醒。 据留守的说法,他们是在夜间巡守之时,于行宫外发现龙子徘徊,却不见少主,知有蹊跷,立刻跟着龙子找去,竟在附近那座废塔旁的河边发现了人。他满身酒气,独自胡乱卧在乱石滩上,河水涨高也无知觉,半边身子已是泡在水里了,如何呼唤都是不醒。几人将他抬回,随即送来消息。 在那之后,直到今日为之,接连不短的时日里,他再也不曾入府城半步。他不修边幅,沉默无言,终日只知饮酒,醉了便睡,睡醒又饮,任凭丈夫和她如何开导或是劝解,也无半分用处。 好好的人,一夕之间,竟变得消沉颓废至此地步,夫妇二人的担忧,可想而知,却又无法一直在那里守着。想到那夜他独自醉在河边的情景,更是后怕,唯恐他再出意外,除叫裴曾带人留在那里服侍,又命姚思安也时刻跟随,不得离眼半步,她与丈夫则是谁有空,便就过去探望。 前日,北面雁门一带又传来消息,开始有胡人骑影出现。 从前每到雪厚草枯之前,胡人便会南下劫掠,此是惯例,至于出动大军发动战事,也是不奇。 今年天冷得早,岁末严寒的程度,恐怕更甚往年。 自裴家重新执掌河东,北方的胡人已多年未敢再发动大战,但据探子陆续回报,这些年里,北人绝不是安常守分的存在,一直厉兵秣马,如今号称甲骑三十万众。 不但盛壮至此,年初偷袭事件后,他们又从孙荣手中获得大量的物资。 如今那位首领安木岱的野心,绝对远不止于劫掠。 不但河东之北,还有河西地广阔之地,始终不曾真正解除过警备。 一日不能将安木岱打残,便一日不能放松,这也是为何中原和北方大乱,天下群雄竞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丈夫面对各方的衅战,始终却只持御守之势的原因。 他一直担忧后方会有大的动作,前日一收到守将刘丛送来的消息,便亲自察看去了。 丈夫离去前,将府城的内外之事都交托给她,她已几日脱不开身出城,眼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怎放得下心。 白氏沉吟了一下,抬面望一眼窗外阴暗的天色,命婢女关窗防雨,自己起了身,亲自取来几件厚衣并一些吃食,收拾好后,正要准备出门,鹤儿提醒她用饭。 白氏这才想起,自己午食还没来得及吃,确实是有几分腹饥之感了。 因急着出城,也无暇坐下细嚼慢咽,吃了几口,婢女送上一碗鱼羹,她一口未碰,只闻到气味,便觉腥重,胸中一阵泛呕,人也跟着略有不适之感。 最近变故实在太多,她不愿身边之人再为自己的这种小事大惊小怪,强行压下不适之感,缓过来后,也吃不下别的了,坐了辆马车,立刻出发去往城外。 车出城门,才一会儿,忽然,车速慢了下来,似在道上遇到了什么人。 随从传话,说恰好遇到夏府马车,车里是刚拜佛回城的夏家主母,她已下来,等着拜望君侯夫人。 白氏出城不愿惹人注目,特意坐了一辆寻常的青毡马车,带着几名随从而已,不料还是被熟人认了出来。 别家也就罢了,夏家不可怠慢。 白氏立刻命人停车,推开车门。 夏夫人领着随从都已恭候在了路旁,见白氏露面,上前行礼。 白氏含笑点头,略略寒暄几句,请她自便。 本以为和夏家主母就此别过,不料她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就想登门求见了,却怕打扰,正犹豫不决,恰好今日相遇,择日不如撞日,若是方便,想请君侯夫人借步说话。 她既开口,白氏怎会不应,便将人请上自己马车,命左右退开,问她何事。 夏夫人似遇为难之事,又犹豫一番,开口先问裴世瑜的近况,道:“前日偶听我家惟钰提了一句,近来未见少主露面,前些天本想邀他行猎,方知他不在城中,却不知少主又去何处忙事去了。” 近来发生在小叔身上的变故,除去公主被长公主带走去了李长寿那里这一桩无法遮掩,消息已是传开,别的,白氏和丈夫自会遮掩。 尤其他与宇文纵的事,事关重大,更是特意吩咐知情的几人,务必严守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半分。 夏家公子夏惟钰与小叔并非密友,又怎会知他近况。 白氏说他有事在外,尚未回来。含糊带过话题之后,因急着去探人,笑道:“夫人若是有事,可尽管直言。” 夏夫人这才将所想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原来顾家也知晓公主已去了的事,人既走了,婚约自然作废。这家本就一直希望能将女儿嫁入裴家,此前碍于公主人在,无奈作罢,不想如今情形又变,公主已去,少主妻室之位空出,顾家再次看到希望,这回又求到夏母跟前,希望夏母借辈分和夏家之前对裴家的恩情,再次出面牵线。 夏母推辞不过,叫夏夫人先再去向君侯夫人打听下口风,看有无成事可能。 裴家此前已是拒过一次婚了。夏夫人早就看出,即便没有公主,裴家应也无意为少主娶顾家女儿。奈何夏母发话,不敢不从,犹豫了几天,正好今日在道上遇到君侯夫人,便问了出来。 白氏听完夏夫人的来意,哭笑不得,更觉无奈,没有想到顾家又旧事重提,自是当场拒绝。 “劳烦夫人回去再转告老夫人一声,顾家小娘子的八字先前送来,我这边也合过,说与我家二郎大冲,万不可作配。此事关系重大,绝无更改的可能。还是请为小娘子早日另觅良缘为好,千万不可如此耽搁下去。” 君侯夫人话虽婉转,拒绝之意,却是显而易见。一拒再拒,夏夫人怎会再自讨没趣,忙笑着说记下,略略再说两句场面话,开口告退。 千山风雪 第119节 路上因被此事耽搁,待白氏终于赶到地方,已近黄昏,天色愈发暗沉。 且这里比城中,更要冷上几分。 裴曾与永安正要出去,看见白氏到来,忙迎她入内。 白氏顾不得手脚麻冷,开口便问:“虎瞳这两日怎样?”问完,见裴曾愁眉不展,只摇了摇头,虽已是有所预料,心中依然感到一阵难过。 “他还是终日醉睡不醒,谁也不见?”她轻声问道。 裴曾又摇头。 “今日倒是不曾饮酒,还出去了,仍未回来。永安方才回了,说他人在石塔那边。我见天就要黑,看着还要下雨,方才正想出去叫他。” “还是我去吧。你叫他,他未必听。” 白氏叫永安携上雨具,自己拿了件带来的厚氅,骑马匆匆便去。 “少主之前整日不见人,和他说话也不理,不是喝酒,就是闷头睡觉。今日不知怎的,一早自己突然出去了,又去石塔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我实是不懂,那破塔有什么好看,都快塌了,外头还这么冷,风又大,方才眼见还要下雨,我就回来拿伞。幸好夫人来了,要不然,还真不知少主要坐到何时,肯不肯回呢……” 永安一边缩着脖子骑马,一边吸着被冷风冻出来的鼻涕,絮絮叨叨地说道。 石塔离得不远,就在行宫附近,白氏很快便到。 “夫人快看!少主他想干什么!” 永安忽然瞪大双眼抬手指着前方,惊恐地叫了一声。 不待永安发话,白氏早已看见前方塔顶上的一道身影。 野地里疾风劲吹,雨水此时也已落下。 那道身影正高高地立在塔尖之上。 塔顶本就狭窄,加上距离使然,远远望去,似是只有一小块仅能容人落足的危地。 那影如蜻蜓落在残荷顶上,衣裳在大风里狂摆,人随时似要被风吹下,或是失足跌落。 姚思安立在下方,正仰面望着塔顶,神色焦急,想出声呼唤,又怕惊了人的样子,忽然发觉白氏到来,立刻过来相迎,说少主在塔尖上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不许自己跟上。 白氏紧张得心砰砰直跳,飞快下马,一口气奔到塔下。 到了近前,她也终于看清,他立在斜风冷雨之中,人面向着前方远处的河面,足底则是牢牢地钉在塔顶之上,身躯笔直,这才微微松出口气,定了定神,用上方足够听到又不至于惊吓到他的声音喊话。 “虎瞳!你下来!快随阿嫂回去!” 她一连喊了三声,塔顶上的人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白氏已看到他肩上的衣裳被雨淋湿了,不顾自己,只担忧他会再次染病,正要亲自爬到塔顶去叫,这时,只见他的肩膀动了一下,似从身上摸出一片不知是为何物,看去仿似镜样的东西,猛地挥臂,朝着远处的河面投掷过去。 这一掷,臂上似凝聚着他全身的力道。 那圆物脱出他手,高高飞起,如流星盘旋,急速地打着转,穿破雨幕,在雨水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如虹的影,最后化作黑点,远远地落在了宽阔的河面中央,迅速不见。 白氏一呆,尚未反应过来,看见他已转身,影子一晃,消失在了塔顶之上。 很快,他的身影显现在了塔下的那道残门里。 裴世瑜接过永安飞快递上的厚氅,走到白氏的面前,围在她的肩上。 白氏醒神,正待开口,他已是笑了起来。 “我前些时日心情不好,叫阿兄阿嫂为我担心了,是我的错。你二人放心,我已好了,没事了!” 倘若不是看到他被冷雨打湿的密密睫毛垂耷下来,听到他说话的嗓音嘶哑无比,白氏险些以为,他又恢复成了从前神采飞扬,无忧无虑的那一副模样。 “二弟……” 白氏只觉喉咙一堵,叫了他一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就好。” 顿了一下,她欢喜地道。 “你这就随我回城去!” “不用啦!”裴世瑜继续笑道。 “我已许久没去河西了,有些想念我自小长大的地方。阿兄去了北边,我今夜就去那里,回去协助守备。劳烦阿嫂,叫阿兄放心,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河西。除非我死,否则,河西无需阿兄费半点心,阿兄只要守好河东便可。” “我不在,阿兄就交托给阿嫂照顾了。” “阿嫂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身体!” 裴世瑜向着惊呆的白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礼毕,起身待去,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匹快马。 裴世瑜不由地停步,转面望了过去。 姚思安直觉应是出了事情,立刻迎上,与对方说了几句,面色微变,转身迅速奔来,大声喊道:“夫人!少主!出事了!潞州刺史派人求救,天王大军压境,攻打潞州!” 白氏心咯噔一跳,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裴世瑜。 他面上笑意已是彻底凝固,迅速消失,视线落向远方那看不见的潼关的方向,慢慢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虎瞳……” 白氏一时心乱如麻,正要叫他不用管这事,她立刻去和裴忠恕等人商议应对,却见他倏然转面,望向自己。 “他来得正好!” 他咬牙切齿,眼底已是布满怒意。 “我这就领兵去往潞州,去会一会他的大军!” 第118章 裴世瑜持符调来一支就近的备军, 兼程行军,赶到了石会关。 这是去往潞州的最为便捷的一个关口。 当年曾经也是在这里,十四岁的他一战扬威, 从此获得家族与将士的认可, 拥有了带兵的资格。 绳其祖武,继袭功业,叫列祖列宗以他裴世瑜而荣,这是他自小起便发下的一个宏愿。 从某种程度而言,此地于他, 也是一个福地和发轫之始。 然而这一次, 迎接他的,却是意想不到的的一幕。 石会关守将得知他领兵到来,匆忙相迎,明白他的来意, 请求他能否先行整休,稍候半日,等天黑之后, 再出关过去。 军情如同火情,裴世瑜怎肯停留, 命立刻开关。 守将无奈, 这才解释,说此刻无法开关,将他带到了城头之上。 “少主请看!” 裴世瑜展目望去, 吃了一惊。 城外赫然聚集着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民众, 看去都像是逃难的人。 寒风凛冽,昨夜刚下过一场冷雨,难民身上衣裳潮湿, 许多人正挤在城墙下的避风处,胡乱坐卧,借此稍挡寒意。更多的人则连这样一块容身之地也无,只能成堆地聚在一起相互取暖。老人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妇人怀抱婴儿,胡乱坐在泥泞地里。孩童们更是瑟瑟发抖,惊恐地依偎在大人的身边,哭声此起彼伏。 他们都是来自潞州的民众。 天王大军压境,势不可挡,一夜便下数地,潞州刺史根本无法抵御,被迫已是连退两百里地。 这些民众想要逃入河东避祸,然而,到了这里,却是望城兴叹。 城门紧闭,高墙如铁,将所有人都拒之在外。 荒芜的田野里,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之声,更添凄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疲惫与绝望。 而在远处,通往潞州的那条道上,逃难行来的队伍仍未见绝。 更多的人如潮水一般,正在向着这个方向缓缓行来。 “怎么回事?为何不开关门?” 裴世瑜面露隐隐怒容,目光从远处长龙般的队伍上收回,转向守将问。 守将急忙跪地请罪。 “开门!” 裴世瑜转头下令,被守将一把拉住。 “不可!”他慌忙解释,“少主听我一言。” “关城内地方狭小,无法容纳如此众多之人,便是放入,也无法安置。” “这便罢了。这些人里若有奸细混入,那当如何是好?听闻君侯此刻在北境一带备战,此地如府城的门户,末将受君侯之托看守门户,身负重责,岂敢以府城安危为戏?万一有失,末将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守将解释完,见他沉默了下去,又道:“君侯素来仁厚,末将也未敢全然不顾这些人的死活,已派人送信去问夫人如何处置了。白天容易引发群聚,开门之后,他们万一冲门,那就麻烦了。少主稍候,待天黑,末将派人先出去,在城门附近戒严,少主再领兵过去,如此,不至于引发过多混乱。” 此时,城头上的异动也引起了城墙下方之人的注意。当看到上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将军,难民们原本空洞的眼睛里又起了希望的光。 短暂的一阵骚动过后,无数的人涌到城墙根前,朝着大门的方向叩首。 “行行好吧,放我们进去!” “再下起雨,我们就都要冻死了!” 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裴世瑜目光在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头再次下令:“开门!” “让他们全部留在关城里,勿随意走动,勿叫继续北上,你再加强守备!” “城中容不下,便去清空粮仓。那里足以容纳万人。” 守将犹在迟疑。 “你还在等什么?”裴世瑜道,“我可以告诉你,我阿嫂的回复,必会与我相同。” “你只需做好一件事,立刻照我吩咐去办!” “末将谨遵少主之命!” 守将再不敢不从,传令下去。 城门在难民不敢置信的注目下缓缓开启。 千山风雪 第120节 当意识到是因这位年轻将军的到来,他们才终于能够入城,虽依然不知明日会将如何,但至少今夜,他们和他们的妻子父母不用再受寒冻之苦。 人们自发向着两边退开,让出通道。 “他便是裴二郎君!裴家的少主!” 人群里,忽然有人认出他,高声喊了起来。 周围骚动起来,很快,人们又纷纷涌上,朝这位正领兵骑马从城中出来的年轻将军下拜。 “少主来了!我们有救了!” 一张张原本早已疲惫不堪的面上,也终于露出欢欣的神情,呼声不绝于耳。 裴世瑜双目直望前方,半刻也未停留,疾风般冲出关门,将所有的欢呼之声抛在身后,迅速离去。 他在次日的深夜抵达,与潞州刺史徐会碰面。 前方的情况,已是到了极为严峻的地步。 天王十万人马,从毗邻的泽州绛州迅速集结而至,如入无人之境,几天便开到了潞州府城之下。 领军的刘良才与何尚义不但是其麾下猛将,更以凶暴和残忍而闻名。而潞州满凑勉强三四万人马,当中真正能战者,不过半数而已。 刺史率着军民正苦苦守城,终于见到河东的首支援军到来,这才重燃希望。 但是,即便如今加上裴世瑜临时调来的这五千备军,双方兵力也是悬殊。 裴世瑜迅速组织反攻。先是利用他擅长的奔袭战术绕过府城,与前方的军队前后夹击,遏制住了刘何没日没夜的近乎疯狂的攻城大战,随后,又成功断掉对方粮道,劫不走的,悉数原地一把火烧光。 连番反击奏效。数日之后,天王军队因陷入粮荒,被迫后退了五十里地。围城之困,得以破解。 然而,这不过是暂时的局面而已。 难民越来越多,每日道上到处可见扶老携幼之人。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袱,带着仅剩的家当,艰难往北而去。 不久又得到消息,天王正从绛、泽两地筹集粮草,再次发来此地。 与此同时,刺史也收到一道来自天王的亲笔手信,命他即刻与裴家撇清干系,转投自己,否则,必将加派人马来攻,到了那时,破城之日,便是屠尽全城、灭他阖族的日子。 黄昏,彤云阴郁,压满城头。 裴世瑜停在城外的一道坡脊之上,居高西望。 那里,是绛州与泽州的方向。 距离天王大军撤退也已过去半个多月了。 连日来,尚未探明对方究竟出于何种原因,或是粮草未能到位,竟一直没再发动进攻。不过,也不曾后退半步,始终据守原地,与这边成对峙之态。 他已如此立在这里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这时,一名潞州的副将从城中匆匆骑马赶至,与守在附近的姚思安说了几句话。 姚思安尚未听完,心便惊跃不已。 这两日在他心中隐隐担忧着的事,还是如此发生了。 他唯恐被少主听到,迅速低声喝止对方,正要带人走远些再说,不料他已被惊动,转面发问:“出了何事?” 姚思安还想推脱,然而他人已转身走到近前,抬起双目望来。 “到底何事,不能叫我知晓?” 他轻轻皱了皱眉。 一旁那副将的神情焦急万分,似迫不及待想要张口,然而,看了眼姚思安,终究还是不敢造次,又强忍下去。 姚思安又岂不知,非议既起,无论他如何遮掩,不想叫少主知晓,也不过是暂缓而已,总会传入他耳。 就这几日,河东那边又传来一个确切的消息,胡人确已倾巢南下,据说骑兵总计达数十万之众,大战或将一触即发。 潞州军中开始有人畏惧,各种猜测纷扰不绝。 也怨不得众人如此。 潞州从来不是什么军事要地,前朝最盛之时,也只是一个平州而已。天王此前攻下毗邻的绛州和泽州,对潞州也是不闻不问,任由刺史投去河东。 不但如此,据说不久前,他亲自发兵洛阳,也不过出动了五六万兵马而已。 如今却一反常态,派来十万大军,由这两个叫世人闻风丧胆的悍将一味猛攻,一副不打下来便不罢休的态势,实是不合常理。 潞州军中起了一些抱怨。 姚思安从手下口中得知消息后,命人不许传讲,更约束部下,不得因此而与对方起任何的冲突,以免事态失控。然而事情并未有所缓和。 就在方才,潞州有部分将领聚在一起,闯到刺史面前,上言他们是因亲近河东,这才彻底开罪天王,遭此劫难。 孙荣已死,放眼天下,再无能够阻挡天王之人,观天王此番出兵,显然意指河东,而裴家如今北境已经告急,自身难保,更不用说顾全首尾。 当初投向河东,本就为求庇护,如今裴家若是无力襄助他们退兵,刺史不如带着军民改投天王,总好过无端受累,遭池鱼之殃。 此事惹得刺史极为愤怒,当场便以动摇军心之罪要将带头之人斩首,以正视听。 姚思安讲完方才报来的事,见少主面庞迅速涨红,额角上的几道青筋隐隐跳动,目光更是变得阴郁至极,不由愈发忐忑起来。定了定心神,正要劝解,见他已是飞身上马,朝着营房疾驰而去。 第119章 天王军的攻势虽然暂停, 然而,大军驻扎在潞州城外,营房相连, 旌旗遍野, 军士昼夜轮番操练,发出的鼓角之声,有时甚至能随风传到数十里外,人在城中,也是隐隐可闻。 敌方不动, 但那种随时便将大举压上的巨大胁迫之感, 却是一日胜过一日,甚至比真正的战事更加叫人透不出气。 连日来,潞州营中的气氛极为压抑,每日除去操训, 其余时间从早到晚,营中几乎所有人都是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然而此刻, 扎在城门附近的这座军寨门口却挤满了围观的军士,一眼望去, 黑压压全是人头。 那几个获罪的将领已被剥去盔甲, 人五花大绑,跪在营外的一片空地里,刽子手持刀在后, 等待行刑命令。 各种议论之声嘈嘈切切, 不绝于耳。 “……也怨不得将军到刺史面前进言,听说他们去打绛州和泽州,也不过是几万人马而已, 轮到咱们,竟发来十万,这如何抵挡?”一个士兵唉声叹气。 “就是就是!”他身旁的人附和,“那个宇文天王可不是什么善茬,当真若是屠城……” 他停了下来,眼中露出恐惧的光。 “可不是吗?”又一人接话,语气带着几分不满。 “咱们有难,河东却只派来这么点人马,塞牙缝都不够。虽说暂时是保住了府城,谁知后头又会怎样?将军也是出于顾虑,才去刺史那里进言,当真杀头,未免太过叫人寒心。” “你们听没听过,天王早年就与裴家结下过深仇大怨?如今越看越是了。莫非他是因此怪罪刺史,这才发来大军报复?若当真如此,咱们也太过冤枉了。裴家如今自己尚且难保,又怎会管咱们的死活?” “放屁!” 这些抱怨惹出另外一些人的不满,当场发怒。 “你们是耳聋还是眼睛瞎了,不知道北面那些胡狄又大举南下了吗?这些年要不是裴家在北面撑着,胡狄说不定早就打到咱们这里了!再说了,刺史当初带着咱们与河东交好,可是人人都说好的。如今不过才起头,稍有不顺,你们不思量如何齐心应对,只会抱怨,依我看,真正要寒心的,是裴家才对!” “说得好!裴家仗义,绝不会坐视不管。别的不讲,裴二将军不是早早赶到了吗,这回要不是他带我们打退围兵,哪里还轮得上你们在背后非议?贪生怕死的鼠辈,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受责之人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 “我们也只说说而已,你怎就骂人了?你说谁是鼠辈?” “说的就是你们!” “你再说一遍?” “胆小鬼!鼠辈!” 两拨人渐渐由口舌发展到肢体冲撞,相互推搡,眼看就要殴在一起,这时有人喊了一句“裴二将军来了”,登时,方才的各种吵闹议论戛然而止,营门内外变得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齐齐投落在了裴世瑜的身上。 刺史之子正在附近焦心张望,一看见他,如逢大赦,冲上迎接,一面引他往大帐走去,一面在旁低声求告。 “恳请少主勿要见怪。实是这回宇文纵的大军来得太过凶猛,大伙准备不及。少主未到前,这几人是为先锋,部下受损不轻,今日聚在一起,多饮两杯,醉糊涂了,竟贸然去到父亲面前胡说了一番,这才惹出父亲怒气,要杀他们正法。正是用人之际,恳请少主大人大量,勿和他们一般见识……” 裴世瑜沉默着,只大步向前走去,入了大帐。 徐会坐在当中,面上含着怒意。他的面前跪了不少的部将,众将都在苦苦求情,奈何他的怒气始终不消,忽然看到裴世瑜进来,急忙起身。 “谁叫你去惊动少主的!” 他愧怒不已,冲儿子叱骂了起来。 “仗才开打,一时不利而已,这些贪生怕死之辈便动我军心,还敢闯到我的面前来,不杀何以明律?你是嫌我潞州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其子慌忙下跪,众将也纷纷低头,无不噤声。 裴世瑜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并非有人呼我,是我自己得知消息,来见刺史。” “将军们的言行,也是出于体恤部下之心,情有可原,不该因此获死。况且,大敌未退,阵前斩将,是为不吉,故裴某斗胆,恳请刺史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他的态度极为诚恳。 徐会也是盛怒之下才出口杀人,方才众多部将苦谏劝阻,他自己心中也已摇摆了起来,只还顾虑裴世瑜的想法,唯恐惹他不满。此刻他亲自赶到,开口也是求情,徐会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 他沉吟了一下,双目冷冷扫过儿子和众将。 “今日既得裴家少主求情,我便暂时饶过他们性命,容他们以功赎罪,改杖责为戒!我话再放在这里,今日起,谁若胆敢擅自私下再议不当议之事,叫我知晓,绝不再饶!” 众将纷纷应是,又转向裴世瑜,亦是一番拜谢,次第退出大帐。 裴世瑜发声过后,就没再多说半个字了,此时也开口告退。 “少主留步!我另有话要说。” 裴世瑜停在帐门之后,慢慢转身,看着他走到面前,请自己入座。 “刺史有话请讲。”他脚步未动,只道。 徐会也未再坚持,只紧锁起眉头,双手负后,开始在帐中来回缓缓踱步。 “我当日率领军民投向河东,与君侯夫妇交好,除去与宇文纵手下之人有仇,恐对方不能容我之外,更也是出于对裴家与君侯大义的敬慕之心,这一点,无论到了何时,绝不会有半点更改。如今宇文纵发来大军攻我潞州,若在平时,纵然他气焰熏天,有君侯背倚,我又何惧之有!” 他微微叹了口气。 “不料事有不巧,河东北境如今也面临大战,君侯势必要将主力投在那里。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非但不能助力令兄半分,如今还要叫他与少主为我分心,实在是惭愧万分。宇文纵又果然是狼戾不仁,凶残令人发指!他那日的来信,少主也曾阅过,当知他绝非恐吓,或真有屠城之念。” “我是无妨,死守到底便是,大不了以身殉城。而今大乱之世,连孙荣那样的人物,最后都落得那般下场,何况我区区庸人一个,何以惜身?然而身为刺史,我又不忍连累治下百姓,叫他们因我也遭受大劫。” “屠城消息已是传开,百姓人心惶惶,迁逃之数,日甚一日,他们都想进入河东,受你裴家庇护。” 千山风雪 第121节 “我既已与令兄言明共同进退,如今叫我背弃令兄,改投宇文獠贼,乃绝无可能之事。而北境安危更是第一,绝不能有失,相较之下,我区区一个潞州算得了什么。故我思量再三,想请少主尽快回去,君侯那里,比我这里更需少主襄助。除此,我也想请少主代我转告君侯,我另外有事相求。” 他踱来,停在裴世瑜的面前。 “大难临头,我虽是刺史,也不能强迫全部人都随我心意行事。那些要走的,念他们往日功劳,我放便是。效忠于我的敢死,则随我继续守城,掩护我儿带愿意跟从的子弟与军民尽快撤入石会关。他纵然帮不上大忙,应也不至于全无用处,往后便彻底并入河东,受君侯统领,听凭遣用,如此,既全我私心,君侯也不必过多分神在我这里,他只管以应对胡狄为先。” “只是……” 他顿了一下,竟郑重下跪。 “我也知道,短时内安置潞州百姓,不是容易之事,这种非常时刻,许我儿带着军马投靠,更是冒险之举。我怕君侯为难,本也不敢随意开口,恰好借此机会,趁对面尚未攻来,厚着颜面将我所想告知少主,请少主代我尽快转问君侯,可接纳否?” 刺史说完,见裴家少主怔望着自己,半晌不曾发声,以为他是不信,急火攻心,正待起誓,这时,留意到帐外发出一阵不小的杂声,似是营里出了什么意外,引发将士骚动。 他正待出去察看,帐门已是被人一把撩起,只见儿子旋风般冲入,欣喜地大声喊道:“父亲!裴家君侯到了!” 刺史惊愕不已,醒神过来,从地上爬起,正要出去,见一人已是踏入大帐,向着自己大步走来。 竟真是靖北侯裴世瑛到了。 他的衣角沾尘,应是仆仆道途赶了急路而来的,然而,周身上下,不见半分鞍马劳神的倦怠模样,两道炯炯的目光,更是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仿佛只要他在,无论多大的难事,也必将迎刃而解。 大帐的外面,已来了许多闻讯的潞州将士,更多的人还在奔走相告,纷纷朝着这里涌来。 在裴家的少主到后,刺史便知,裴世瑛不会就此便无消息。 但考虑到北境如今吃紧的情状,他以为对方最多也就是派遣一二部将,带些人马到来支援。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他本人亲自来此。 “君侯已带来两万人马!还有五万后援正在路上,不日便也会到!” 听着响在耳边的汇报之声,刺史箭步上去,裴世瑛也抢上一步,紧紧地握住他的臂膀。 “刺史为着一诺,不愿叫我为难,宁为玉碎,也不惜放弃大好祖业,舍身求仁。我感激无以言表,必倾尽全力,以不负刺史的信赖与相托!” 徐会激动得无法出言,惟有领着方闻讯陆续赶到的众将欣喜下拜。 裴世瑛将他扶起,抬目,望着那道从角落里向着自己慢慢走来的身影。 在与弟弟对望片刻之后,他的面上露出笑意,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120章 裴世瑛的到来, 对士气的提振,可谓是立竿见影,压抑气氛一扫而尽, 不但军士加紧修筑工事, 深壁固垒,全心投入严防死守的准备,就连许多原本正在收拾家当准备逃走的潞州民众闻讯,也纷纷自告奋勇组队而来,加入到了城防的事项当中。 对面暂停攻城的原因也明了了。 裴世瑜在定下劫粮策后, 先是以最快的速度, 将计划送到了阿嫂白姝君的面前。 他的行动若是成功,对面必定急需补充粮草,而最便利的路子,就是从刚纳入天王治下不久的邻州绛、泽两地调运。 巧得很, 在裴家回到河东之后,从五六年前起,白氏商社便派人陆续在暗中以各种身份结交毗邻数州里的官员, 收购当地粮铺。到了现在,周围能排的上号的民商, 几乎都在白氏掌控之下。 绛州和泽州, 自然也不例外,哪里有多少储粮,白氏的账下一目了然。 这两地刚经历过不久前的易主之战, 本就亏空的官库储粮, 早就粒米全无。 得知小叔的计划,白氏火速通知这两地的粮铺转移储粮,导致筹粮官在赶到当地之后, 根本调征不到足够的粮食,强行破开民仓,见到的也只是空仓和哭诉不易的掌柜。 筹粮官迫于压力,本想命地方官员从民间征借。然而,民众家中米缸也不富余,若是他们不肯配合,一家家搜刮过去,想要凑够前线所需的粮食,怕是要到猴年马月。 不但如此,筹粮消息也是不胫而走,尚未行动,民众便恐慌起来,纷纷藏匿家中口粮。 天王不久前也下过一道严令,各地如今须以抚民为第一要务,风头之下,若再大肆强行征粮,影响势必恶劣,就怕任务完成之后,功劳没有,最后反要落个问罪的下场。 筹粮官空忙了一阵,毫无进展,自己不敢做主,无奈只能暂先回去复命。 对方如今应当正在设法再从别地运送粮草过来,而路途辗转,尚需一些时日,这才迟迟无法再次发动攻势。 裴世瑛婉拒刺史接风设宴,改而一同出城检视前线,又用带来的酒食就地犒赏了一番有功的将士,事毕回到营中,天色早已黑透。 未再有任何的耽搁,他来到了裴世瑜的军帐。 入内,便见弟弟独自跪坐在地,一柄长剑横放在他膝上。 昏暗的烛火将他的跪影投在了帐壁之上,那影阒然不动。 他慢慢抬眉,望了过来。 帐内没有燃炉,透着丝丝寒气。裴世瑛的目光在他黑瘦的面庞与熬得发红的双目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案头上的晚膳。 饭食几乎未动,更早已冷透。 他正待叫人撤下,改送些新的热食过来,被叫住了。 “阿兄无须再多费事。我不饿,等饿了,我就吃。”他说道。 裴世瑛命人送来一壶暖酒,坐到他的对面后,挑亮烛火,往盏中注两杯酒,一杯推到他的面前,一杯自己举起,笑道:“这次又幸好有阿弟你在,助力刺史,方守住潞州未失。刺史等人方才在我面前对你再三夸赞,阿弟你居功至伟,为兄更是以你为荣。为兄先敬你一杯!” 裴世瑛说完,自己一口饮尽,却见弟弟并未举杯,只凝视自己。 “别人不知也就罢了,难道阿兄你不清楚?”他轻声道。 “阿兄不怪罪我,便已是我莫大之幸。至于功劳,我有什么功劳可言?没有阿嫂的话,此刻这里不知已是何等的光景了!” “你不要多想!”裴世瑛立刻说道。 “此事阴差阳错,非你能够左右。正所谓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咱们活在世上,守正于内,问心无愧,便就够了!” “话虽如此,阿兄你说,若叫刺史和那些逃难路上也对我感激不尽的百姓们知道,那姓宇文的实是我的生身之父,此战是他为泄恨所致,他们又会作如何的想法?” 裴世瑛见弟弟说完这话之后,眼底越加泛红,而唇角却又微勾,看去似笑似哭,神情极为诡异,心中不禁难过至极。 “虎瞳。”他的声音放得极为柔和。 “我知此刻我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叫你开怀。别的我便不说了,但你确实是将自己绷得太过紧了。姚思安说你已接连多日不曾好好合过眼。阿兄往日有过军令,战时严禁醉酒,但此次,可以破例。” “今夜阿兄在,陪你多喝几杯,喝完,你只管放心去睡,好好睡一觉,等醒来,精神好了,想法或便不一样了。” 裴世瑜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想睡,也睡不着。” “河东北境除去雁门一带东陉西陉两个大关,还有十八隘口。不但如此,北胡此次既大举南下,则河西必定也是不得太平了,处处都要用兵。每个关口和隘地最少需多少人马,还有咱们的总军力,我最清楚不过。阿兄你已带着两万人马到此了,咱们哪里还有另外多出来的五万军队可以调来此地?” “阿兄,你来了这里,北境那边,真的没事吗?” 裴世瑛和弟弟对视片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一笑,目露激赏之色。 “你果然是天生的将帅之材。既被你说中,为兄便也不瞒你了。北境不能失,这是咱们裴家人的底线,只要一息尚存,便绝无后退的余地。已到的这两万人马,是目下为兄能拨来此地的全部可用之数,至于路上的五万,乃是为防刺史他们恐惧天王之势,为稳固军心,虚构而已。” 裴世瑜怔望兄长片刻,发话之时,声音已是微微哽咽。 “北境兵压空前,原本是最需要阿兄坐镇的时候,阿兄却不得不来这里。我听说叔祖他老人家暂替了你的位置。他已如此年纪,病痛缠身,还要他再披挂上阵……更不用说,因我一人之罪,竟令我河东的南北两头同时置于险地……” 他的神色怆然,牙关紧紧咬在一起,手掌也慢慢攥紧一直横在膝腿上方的剑,突然,人自案后直挺挺立起,迈步便朝外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 裴世瑛面露厉色,迅速喝住他,走过去,将剑从他手中一把强行夺走,放下道:“莫非你又想去杀他?” 他一顿,似想到了什么,转身迅速走向帐门,打开朝外吩咐一声,叫人全部退开,这才回来。 “今时非比往日。我告诉你,真若到了那人罪不可赦自取灭亡的那一日,世上谁人都可以杀他,为兄我亲自去杀,我也绝不容许你是那个动手之人!” 他停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放心吧,你叔祖镇守边地多年,熟知北胡战法,经验甚至远超为兄,有他在,足以等到我回去了。何况那边还有你叔父、大师父、刘丛、杜杰,众将都在,你完全不必顾虑。” 他将僵住的裴世瑜强行按坐回去,当再一次开口,神色也恢复了起初的缓和。 “虎瞳你已做得极好,不必有半分的负罪之感。我知你也在为着百姓流离和将士的伤亡而内疚,但为兄再告诉你,即便没有你的事,咱们和天王,迟早或也免不了这一战。这就是乱世下的常态,只不过这次,恰好提前发生了而已。战既起,如何设法在自己最大能力之内护住更多的人,将伤亡减到最低,这便是最大的仁慈!愧疚有什么意义?” “可是阿兄,你原本完全不用如此仓促同时来应对南北两面的大敌。我心里清楚,你太不容易了……” “你想错了!”裴世瑛微微一笑。 “谁向你允诺过,咱们裴家不能同时打两场仗的?立于乱世,便当做好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全部意外的准备。往后咱们兄弟,说不定还要面临同时三个,四个,乃至更多的敌人。” “总之,为兄只一句话,你没有半分的错处。况且,如今的局面,难道还会比咱们从前更难?远算不上是困境!” 裴世瑜慢慢地低头,沉默了下去。 裴世瑛看他一眼。 “我既已来到这里,你便不用留了。我听你阿嫂说,你原本就打算去往河西的。如此局面之下,倒是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本就打算派你过去,以加强边防!” “这里不用你管,今夜你好好休息,明日你便领着你那五千人马火速去往河西防范险情,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没有立刻回答。 裴世瑛的神情登时转为严厉。 “这是命令!河西乃是我祖祖辈辈世代守卫居住过的地方,论重要的程度,非但不逊河东,甚至更加重要!你敢不从?” 裴世瑜终于抬头,低声应是。 裴世瑛这才作罢,吩咐他早些休息。 “我也乏了,我叫姚思安传令下去准备,便也去歇了,到了明早,我给你送行。” 他步出营帐已是深夜,唤来附近的姚思安,吩咐立刻将事通知下去,连夜准备。 姚思安应是退去后,裴世瑛依然立在原地,似陷入了某种凝思。片刻之后,他缓缓转头,远远地望了眼方才走出的那座帐房,随即迈步,继续朝前走去,行出大营。 侯雷带着一队亲卫,正等候在那里。 裴世瑛上马,径自出城,朝着对面敌营的方向纵马而去,一直来到了数里外的一道野陂之前,慢慢停马。 陂下,早早已有另外一队人马等候。 领头的见他到来,吩咐部下候在原地,不得擅自靠近,随即驱马到了近前,下马行礼。 “谢隐山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多谢君侯,肯来相见!” 第121章 千山风雪 第122节 裴世瑛还礼下马, 吩咐侯雷领人候在原地,非命令不得上去,率先往近畔的一片高岗走去。 谢隐山也命孟贺利领同行之人在此等待, 随即跟上。 仿佛心照不宣, 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高岗,停在岗后的一个下风处,确保谈话之声,不会随风漏入众人之耳,这才止住脚步。 “多谢君侯赴约!我知北关当下情势紧急, 不敢耽误君侯, 便直言了,若有得罪,请君侯海涵!” 谢隐山也无客套,立定后, 立刻如此说道。 裴世瑛颔首:“但讲无妨。” “天王已是一意孤行,此次无论谁说什么,也是劝不住他了!”谢隐山一开口, 便面露焦急之色。 “先前他派刘良才与何尚义发兵,将我留在了洛阳, 不许我干预此事, 我不得已,托几位与我交好的将军与太保们继续劝阻,天王同样不听。不但如此, 还大发雷霆, 发话谁若敢再多言半句,一概以通敌之罪论处。” “那二人的攻势被少主阻挡,天王收到消息之后, 非但不停,反而愈发暴怒。另外紧急调运来的粮草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 “不但如此,我何妨直言,天王也已给梁胄下令,要他整备军队,随时待命,再次从龙门发兵攻太平关。之所以没有立刻执行,以我猜测,应还是天王尚留最后一丝犹疑,不愿叫外族借他之便获利而已。” 谢隐山望向对面的裴世瑛,目中充满深深的忧虑。 “君侯你有所不知,天王他如今实是……” 他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言辞。 “他如今理智几乎尽失!” “我随他多年,从未见他愤怒至此地步,再这样下去,我怕他万一忍不下去,两败俱伤,对河东,乃至整个天下,也将造成动荡。这应当也不是君侯所愿见的。故我思前想后,这才不顾天王禁令约见君侯,盼君侯能听我一言,尽量化解干戈。”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天王此次如此意气行事,目的是为降服虎瞳?” 谢隐山点头。 “君侯所言,大差不差。我这趟来,就是希望小公子能回心转意,认天王为父。只要他肯回到天王身边,事情自然便就消解。只是我知道小公子的性气也大,与天王同出一辙,寻他怕是无用,这才斗胆,求到了君侯的面前。” 他注视着裴世瑛。 “小公子与君侯亲近,只要君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必定能够劝服小公子。他若肯服软,回归他原本的身份,天王自然气消,如此,这场战祸也就消弭,君侯可全力应对北地。这难道不是君侯与河东民众所乐见的好事吗?” 裴世瑛收回了方才一直在远眺北境的两道目光,转向谢隐山。 “关于虎瞳之事,我裴家知晓的,也就寥寥数人。当中一位,便是叔祖。”他忽然说道。 “他也是我裴家如今份位最高的长辈。你可知道,前些天他来与我换防,就虎瞳之事,他是如何说的吗?” “愿闻其详。”谢隐山应道。 “他说,虎瞳从拜祖庙的那一日起,便就是裴家的子弟了。而今有人施压,强行要他脱离,若他连这都不全力相护,他枉为裴家的叔祖!” 裴世瑛目光冷淡地看着神色微变的谢隐山。 “天王此次忽然如此发难,醉翁之意,我岂不知?但虎瞳性情刚强,宁折勿弯,这一点,也没有人比我更为清楚。” “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我是绝不可能以任何借口,要他违背心意,去做他不愿的事!” 谢隐山迟疑了一下,抱拳。 “确是我考虑不周。但恕我直言,除此之外,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能化解此事?君侯难道当真以为,凭河东之力,能在北境御敌的同时,还抵得住天王的雷霆之怒?并非是我轻看君侯,如此局面,哪怕是当年极盛之时的孙荣,也决计无法两头兼顾。” “退一万步说,即便君侯能够兼顾,所需的代价,只怕也极为惨重。我便不说军民之殇了,难道君侯就不怕裴家元气大伤,从此丧失这些年积起的崛起之势?此为乱世立足之根本,根本若失,君侯日后又何以去争天下?” 他再次朝着裴世瑛作揖。 “并非是我不肯体谅小公子,强行要他违背心意行事,而是我以为,父子天性相亲,如藕断丝连,即便小公子如今不愿,只要他肯回,假以时日,总是能改变心意的。天王性虽刚愎了些,却绝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否则,我谢隐山也不会甘心听命于他多年。” 裴世瑛注视着显还不肯放弃,仍在极力游说的谢隐山,摇了摇头。 “上回天王与虎瞳在太平关碰面过后,我曾给天王回过一道信。我在信中请他多些担待,如今更不要操之过急,与其强行频入河东于事无补,甚至愈发激怒虎瞳,不如耐心等待,以后再说。须知虎瞳的性情,压得越狠,他反倒越是悖逆。” 他展目,眺向天王军营所在的方向。 “想是天王有所误解,并未听进我的劝告。” 谢隐山顿时忆起在洛阳外的战船上,天王提及裴世瑛回信之时的痛恨模样,不禁默然。 “谢信王,你可知道,虎瞳生平最为崇拜之人是谁?” 忽然,他听到耳边又响起问话之声,回神望去。 “便是我裴家的烈祖,第一代靖北侯。” 谢隐山一怔。 关于裴家这位名号时可见于前朝世宗成宗两朝史集里的祖宗,他自然也有所了解。 “相隔数代,已是百多年的一位作古之人,却何以能叫虎瞳神交敬仰?无他,不过是因烈祖大仁大勇,一生都在践行侠肝义胆四字,与烈祖母一道护国安民,死而后已罢了!” “公者千古,遗风余烈,万世犹香。而私者再盛,最多也不过一时。” “有朝一日,倘若天王也能如我裴家那位烈祖一样,赢得虎瞳的敬重,到了那时,无须天王开口,虎瞳自己也会以他有如此一位父亲而深以为荣!” 谢隐山登时静默了下去。 “受教!” 片刻后,他道。 “等我回去,我必将此话原原本本转告天王,只是如今势已如同水火,天王怒气正盛,单单如此一句话,我怕仍是不足以说动他退兵。” “君侯难道当真敢冒这样的大险,要在两头同时应战?君侯可否想过,只要一头失守,必定波及全局,万劫不复?”他忍不住又道。 裴世瑛向着河东的方向,面北默立了良久,转回身来。 “河东或者河西,从来便不属于裴家所有。” 他平静地说道。 “我裴家历世先祖,自第一位拓荒河西的国相文贞公开始,到烈祖,再到先父,从来不曾将他们的守地视作己有,哪怕是寸土尺地。” “传到我这一代,我也不过是秉承祖宗遗志,尽我所能,继续担起守卫之责而已。这个乱世当中,倘若有人比我更有能力去做好这件事,接我守卫边地、保护黎庶的责任,我甘愿让出位置,投效贤者。” 裴世瑛的神情从容,沉声说道。 谢隐山吃了一惊。 裴世瑛对上他投来的两道不敢置信似的目光。 “怎的,信王以为我在诓你?不信我话?” 他微微一笑。 “我的阿弟,他从小便立志高远,眼中更是无人,将天下归一视为己任。” “但争夺天下,从来不是我裴世瑛的所望。人在位上,止兵戈扰攘,还万民以安居之世,不负先祖之德,我便足矣!” 山岗头上野风阵阵,吹得他衣袍拂荡不止,愈显他肩背挺直,屹立如松。 “你再去告诉天王!” 裴世瑛面上的笑意消失,转为肃然。 “他从前不是数次要我投效于他吗?” “倘若他能得我认可,有资格接替我,守好河东与河西了,到了那时,我必会领万千军民投效。此言既出,驷马难追!” “北境情势危急,我却抛下外敌,亲自来此见你,目的,自然与你一样,是为止息这场本不该发生在此时的同袍操戈。这便是我裴世瑛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 “我话已至此,倘若天王还是执迷不悟,则我裴世瑛纵然是以卵击石,也必将背城死战,在所不惜!” 他这最后一言,铿锵如铁,字字句句,更是击在谢隐山的耳鼓之上。 片刻后,他从惊愕中醒神,当领悟到眼前这位裴家君侯的所言,绝非是在伪饰,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激动和狂喜,又由衷地感佩。 从知道裴家少主与天王的关系之后,他的心中便暗藏隐忧,担心将来到了最后,免不了两雄争霸,而天王与裴世瑛若就是决战的双方,则少主夹在中间,该当是如何不堪的一个乱局。 他万万没有想到,裴世瑛竟会有如此浩荡的襟怀,叫他彻底为之折服。 倘若真有那样一天,他实践诺言,领军民投效天王,想必到了那时,小公子应也早已成为天王的继位之人了,鉴于他与裴家的亲厚,对于裴世瑛而言,原本最为棘手的下意裹挟之难,自然也就不是问题。 谢隐山不再多话,感佩至极,俯伏跪拜。 “君侯气度之恢弘,可容纳日月,叫是我更是自愧不如!” “请受我一拜!” 第122章 不顾阻拦, 谢隐山坚持郑重行礼毕,方起了身。 “君侯之言,如甘霖沛雨!我必火速传信天王, 快则三五日, 最慢七八天,定有回讯。” 他略一沉吟,“至于阵前,我这就去见何刘二人。未有天王新的指令之前,不许他们再有任何行动!” “有劳信王, 我便坐等佳音了。” 裴世瑛颔首欲待离去, 这时,侯雷的声音隐隐传来:“君侯!情况好像不对!”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隐山也听到孟贺利向自己发来警报。 “信王!快上高处看看!有异动!” 他二人迅速登上岗顶,只见旷野的深处里, 闪烁起了隐隐的火光。那火光宛如无数条长长的一字长蛇,并列前行,正在向着潞州城的方向缓缓移去。 “像是从驻营那边出来的!或是平南大将军他们要行动了!若真如此, 不到天亮,便就能到!” 孟贺利在下方又嘶声力竭地大声吼道。 谢隐山的脸色微微一变, 转向裴世瑛。 “君侯快些回城!我去瞧一下!” 他奔下高岗, 跃上马背,领着人便朝火光的方向追去。 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向来自视甚高,这次出动大军攻打潞州, 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中。 在他看来, 潞州弹丸之地,刺史也是庸碌之人,十个加在一起, 也是不足挂齿,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当关注的,是后面如何去攻打河东,却没有想到出师不利,大军硬生生被阻在了潞州城外。 不但如此,天王竟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粮草之事。 虽然消息已经传来,新一批的粮草正在路上,不日便到,但刘良才丝毫也不觉欣喜。想到连天王都被惊动,他倍感耻辱,更怕自己的地位受到何尚义的威胁。 两人虽然一向都被视作义王陈永年的人,表面交好,实际暗中龃龉不合。 千山风雪 第123节 他比何尚义的资历更深,封位也要高上一等,此番作战不利,听闻他在背后出言讥嘲,说是自己急于争功不听劝告所致,暗恨不已,更怕何尚义夺走天王允诺过的洛阳王名号,急于想在众人面前扳回一城。 就在今日,他从探子那里获悉,裴世瑛也亲自率军到来,对方士气大振,且还有强援在后,唯恐夜长梦多,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了,当即发令,用前段时间陆续搜来的最后一点存粮犒赏军队,令上下饱餐一顿,随即亲自率军夜行,预备到了天明时分,再一次地发动攻城之战。 此次行动虽然突然,但对于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短时间内集合行动,并无难度。 一声令下,庞大的军队,便如同化作一头匍匐在地表之上的巨兽,覆盖了漫山遍野,以填满沟壑、踏平一切的气势,开在了去往潞州城的路上。 在距城池还有二十余里地的时候,刘良才获悉,对方已察知行动,严阵以待。 据前方斥候的回报,有一陌生男子与潞州刺史徐会一道登上了城头,在安排布防。远远望去,有龙凤之姿,想必那人应当就是裴世瑛了。 领如此一支大军行军在道,哪怕夜间,刘良才也没指望能够瞒过任何人,非但没有犹疑,反而命人去给后军传令,加紧跟上前锋与中军的步伐,预备三军压上,全力攻城。 “传我的命,到时谁有先登之功,破城之后,我必厚赏!” 他的近卫正要下去传令,这时,刘良才留意到前方的先锋队伍似是受阻,行军速度缓了下来,不禁怒起,正要叫人上去察看,一个传令官骑马匆匆赶来,禀说信王谢隐山来了,阻住了行在最前的何尚义,何尚义不敢违他,带队停了下来。 刘良才一怔,面上随即掠过阴沉之色,在近卫的拥簇之下,疾驰赶去。 士兵手中的松明火杖熊熊燃烧,发出的光亮,将附近的一片野地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刘良才看见一道魁梧的骑影带着一小队人马,停在了先锋军的对面,阻住了军队的去路。 何尚义和几名随军将领则一言不发,沉默地列队,停在一旁,见他骑马带着人赶到,全都看了过来。 刘良才纵马来到谢隐山对面,也未下马,冲他抱了抱拳,便道:“信王怎会来此?又为何如此挡道?还请让开,免得耽误战机。” “放肆!你不过是大将军,见到信王,安敢不下马!” 随在谢隐山身后的孟贺利指他厉声喝道,叱他不敬之罪。 耳边鸦雀无声,唯只剩下火杖燃烧所聚的轻微的哔哔啵啵之声。 刘良才转目,对上谢隐山的两道目光。见他坐在马背之上,冷淡地望来,迟疑了一下,最后只得不情愿地下马,朝他行礼。 谢隐山开口道:“退兵回去!没有新的命令,不得擅自再往前行军一步! ” 刘良才顿了一下,目光闪烁不定。 “敢问信王,这是天王之命,还是你的命令?若是你的,有天王之命在先,恕我不能遵从。若是天王所发,你可有任何天王的信谕?” “我敢如此发话,自是出于天王之令!你照办便是!” 刘良才沉吟片刻,道:“我若是不从呢?” “大胆!你敢公然违抗天王之命?”孟贺利再次出声斥道。 刘良才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我出发前,是天王当面授下的命令!如今就凭他一张口,我怎知此话真假?” 他盯着对面的谢隐山。 “我听闻,信王似与对面有些往来,如今天王不在跟前,自然说什么都由你了。况且……” 他冷笑了一声,“信王此时,难道不应是在洛阳主持局面吗?怎就来了这里?恕我不能从命!” 言罢,他转头,提声朝着身后的大队说道:“照我的令行事,继续前行!” 他的命令被传令官迅速传开,伴着一阵夹杂了马嘶的骚动之声,方才停在原地的前锋队伍开始慢慢地动了起来。 “全部将士,都给我听着!” 谢隐山浑厚的声音蓦然响起,随风传荡开来。 “天王有命,暂停攻城!尔等速速全部原路返回!” “有胆敢违抗者,视同忤逆,以不赦之罪重治,立地杀无赦!” 他在天王面前的地位,隐然要压义王一头,更不用说,也是个战功赫赫的人物,平日威望素著。 即便是在这一支听命于陈永年刘良才等人的队伍里,不少中下层的军官以及普通士兵,心中也都敬他处事公平。 火光跳跃,映显着他的面容。众人见他神目如电,威势迫人,一时全被镇住,竟不敢妄动。 方起的骚动,慢慢又停了下来。 刘良才又恨又怒,更是直觉不对,心一横,拔出佩剑。 “众将士听我命令!他与对面素有往来,岂知不是私通,故意混淆视听,耽误军事?给我抓住他!天王那里有我担着!谁敢不从,休怪我以军法处置!” “还有你们!都在等什么?还不上去?莫非你们也都与他勾连在了一起?” 刘良才又朝着方才停在近旁始终不动的何尚义等人喝道。 何尚义见身边部将看着自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快,谢隐山的对面便涌来许多士兵,只是大多数人依然有所忌惮,不敢过于逼近,只十来名刘良才的亲信带头冲上。 谢隐山随即从怀中摸出一道信函,迎风高高展了一下,铿然高声说道:“天王手信在此!上有印鉴!命我接管刘良才何尚义的兵权!尔等谁敢不从!” 何尚义一愣,犹豫了下,很快,朝手下使眼色,命人后退。 其余人也慢慢再次停了下来。 刘良才却显然还是不甘,双目死死盯着他手中的信函,忽然说道:“拿来我看!” 谢隐山转向孟贺利,淡淡道:“去将天王手信交他!” 孟贺利接过,朝刘良才走去,行至他的马前,双手奉上信函。 刘良才接过,示意近旁亲兵将火杖凑近,随即打开信函,却见内中空无一物,醒神过来,只是已经迟了,在他马侧的孟贺利突然出手,将他从马背上猛地拽下。 他全无防备,人跌落在地,紧接着,一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这突然的变故,将全部人都惊呆。近畔他的亲兵反应过来,欲待救人,却听孟贺利喝道:“谁敢上来,我要他命!” 刘良才大怒,奋力挣扎,奈何颈上有刀,很快便被几名紧跟着冲上的孟贺利部下一道制服,无法动弹。 “好你个谢隐山!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竟敢假传天王旨意!有本事你杀了我!” 刘良才大骂不停。 谢隐山神色不动,双目只冷冷地扫过早已变色的何尚义等人,道:“谁敢不从我命?” 何尚义不出声了。 “全部听令,不许攻城!掉头回去,等后续命令!” 很快,大队的人马,开始陆续掉头。 这时,从队伍的后方疾驰来了一骑快马,马上之人沿路高声喊话。 “粮草已到——” “天王有令——” “攻下潞州,不得延误——” 渐渐地,风中传来清楚的呼喝之声,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已开始掉头返回的前锋队伍又起一阵骚动,无数的军士站定,相互议论,接着,不约而同,齐齐全部望向谢隐山。 方才已被制服的刘良才此时恢复精神,趁机反击,竟叫他从转面过去分了神的孟贺利手中挣脱出来。 他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向何尚义,指那传讯的方向,嘶声吼道:“听见了没?粮草已到!天王命到!” “这才是天王的命令!” “抓住这姓谢的!杀了他!这个吃里扒外,胆敢公然作乱忤逆天王的逆贼!” 场面也迅速混乱了起来。 许多军士转身,握紧兵器,在军官的指挥下,再次朝着谢隐山围来。 很快,他便陷入了重重的包围,前后左右,刀枪剑林。利刃反射火光,如一道道暗红色的光芒。 孟贺利待再去追刘良才,他的亲兵早已迅速涌上,阻在二人中间。 他转头,又见信王被困在包围圈的中央了,心中惊骇,一面呼唤信王身畔的部下全力护他脱困,一面奋不顾身,自己也朝那方向冲去。 何尚义此事也不再摇摆,假意安抚了几句惊魂未定的刘良才,便转向谢隐山。 他知对方武功不凡,唯恐自己步刘良才后尘,也落入他手成质,不敢过于靠近,只停在众军士的身后,唤了一声信王。 “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受缚吧!看在咱们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尽力保住你命,等回去了,也可替你在天王面前求个情。”说完,却见他并无多大反应,仍定在原地,整个人看去似极郁懑,又似在犹豫不决。 “谢隐山!” 片刻过后,他直呼名字。 “天王传令已经如此清楚了,难道你还敢公然抗命?”他疾言厉色地叱道。 谢隐山此刻心中的沮丧之感,实是难以言表。 他知刘良才不会听从己命,便设计用假信分他心神,伺机将他制住。 只要控制了他,剩下一个何尚义便容易对付。拖上些天,等他面见天王,将裴世瑛的话转达过去,料天王便是有再大的愤怒,应当也会平息几分,至少,向来不会再继续发兵,如此逼迫。 怎料事情不巧,竟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实是叫郁闷难当。然而,转念再想,大好的转机,分明就在眼前,若不抓住,怎能甘心。 今日无论如何,他也要杀出去 。 谢隐山迅速驱散了心中的沮丧之情,抬起头,双目环顾四周,抬手,按住刀柄。 “大家都是兄弟,我本实在不愿刀剑相见,但实是有事,不能留下,我请众兄弟给我行个方便,不要为难。” “我保证今日之事,实是出于误会。你们今日放我,绝非是对天王的不忠,相反,等事情过后,我还会为你们记功,请天王予以奖赏。” “但是!谁若是执迷不悟,不听我劝,那便只有一句话了。” 谢隐山的目光转为凌厉,收紧手掌,慢慢拔刀。 “挡我者死!” 刀刃不过半露,在他身畔的众将士便仿佛感觉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杀气,不由心生忌惮,慢慢往后退去。 “不许后退!谁敢包庇,以同罪论处!” 何尚义心中对他实是存着忌惮,听见刘良才在身后的不远处不停地怒吼,逼人向前,腹中暗骂了几声,自己自然不会照办,正要召来更多手下,耳中又听到一阵士兵所发的喧哗之声。 这喧声与方才传讯时的动静不同,充满惊惶,还夹杂马嘶之声,似是大队人马中出了什么不好的状况。 何尚义循声扭头望去,看见一道骑影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了大军的队列当中,似利箭劈波斩浪,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迅速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杀而来。 起初他看不清对方是谁,更奇怪附近军士们的反应,仿佛众人都认得此人,起初一阵杂乱的喧嚷过后,非但不去围攻阻拦,反而迅速自动分道,叫那人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在千军万马当中,竟如流星一般,肆意疾驰。 “是河东少主!” 千山风雪 第124节 在混乱的喧嚣声中,何尚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吃惊不已。 天王此前对那裴家少主的态度转变之大,一度成为众人闲暇之时的谈资。 都说天王不记前仇,极力延揽。 自然,也就招来部分人的忌恨。 譬如太保宇文敬,便是当中的一位。 他在从前本就因那公主,对裴家这位少主生出过嫉心。 如今天王又对他器重至此地步,太保愈发嫉妒,此也是人之常情。 刘良才与太保关系一向亲近,这回他之所以如此坚决攻战,除了立功心切,与太保也难保一定就没有关系。 “提防他的箭!” 何尚义又被响在耳边的一道呼声惊醒。 借附近的火光,何尚义看见那裴家少主从背后一把摘弓,一面疾驰,一面挽箭,果然,朝着自己的方向射来。 对方向他一口气发射数支连珠箭,全然是不射死他绝不干休的态势。而军中的弓箭手却因他纵马穿行在队列之中,担心误伤到了自己人,不敢胡乱放箭,叫他抓到了机会,一面冲阵,一面闪避攻击,伺机放箭。 几支箭后,仗着马速,转眼竟冲到距他不过数丈的地方。 裴二最早曾在大营之中刺杀天王,差一点得逞,对刺杀手段必是驾轻就熟。 何尚义不明白自己和他结过什么大仇,疑心他或是将自己错认作刘良才,眼见他牢牢盯住自己,仍朝这边纵马冲来,不禁头皮发麻,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在亲兵的掩护下,慌忙往后退去。 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他再次挽弓搭箭,何尚义也以为他又要射自己的时候,突然,只见他转过身体,放出了箭。 箭向着另个方向飞去,嗖一声,穿过人隙,钉入了刘良才的胸前。 刘良才方才已上了马背,发觉裴二在千军万马当中追着何尚义,犹豫了一下,实是厌恶何尚义,便暗示手下人不必过多出力,做做样子便可。 他没有想到,对方真正的目标,竟是自己。 刘良才的腹部中箭,箭簇穿破甲衣,力道虽已被卸去不少,依然插入了肉中。 他痛呼一声,身体一歪,险些摔下马背。 周围的亲兵赶上,七手八脚将他扶住,有人牵马护着他离开,有人冲上来,挡杀裴世瑜。 裴世瑜已纵马已他近前了,整个人从坐骑的背上腾身而起,高高地立在马背之上,又一脚踢飞一个冲到龙子面前的士兵手里的刀,足尖登着对方的肩,用力一跃,整个人仿佛苍鹰击空一般飞起,一连越过数人头顶,最后扑在了刘良才的身上。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拖着刘良才翻下马背,在地上一连滚出数圈。 停下后,一道剑锋,抵在了刘良才的脖颈之上。 “退兵!” 在他的耳边,也随之响起声音。 刘良才没有想到,自己竟接连两次失手,先后落入人手。 他清晰地感到,插在腹中的箭簇因了方才的翻滚更深地入了肉,痛得他脸孔微微扭曲。 他抬目,对上了从头顶上方射下的两道冰冷目光,略略一个迟疑,只觉身上又传来了一股惨烈的剧痛。 裴二握住箭杆,猛然发力,箭簇朝他腹深之处,继续插了下去。 “刘将军,你若不想被这支箭搅断腹肠,那就照我的话行事。” 刘良才整个人抽搐着,豆大的冷汗不住滚落,再也坚持不住,示意亲信照他吩咐行事。 “全部退后!” 何尚义对上谢隐山投来的两道锐利目光,瞥一眼已经痛得死去活来的刘良才,沉默了下去。 谢隐山终于吁出一口长气,命孟贺利带人上去,再次牢牢控制住刘良才,唤军医为他治伤,接着,自己转向裴世瑜,向他深深地行过一礼。 “多谢少主,今日帮下这个大忙!潞州之忧,暂时是可以不计,只是仍未彻底消除。我这就回去面见天王,请天王彻底收回成命。可否请少主也随我一道,再去见天王一面?” 谢隐山言毕,见裴世瑜并未应声,只缓缓转过面来,直视于己,心中顿悟,暗叹一声,又道:“罢了,少主不愿,我也不敢勉强,当我方才不曾开口。也请少主不必过于顾虑潞州战事,这一回,天王应当是会退兵的。” 裴世瑜盯了他片刻,一字一句地道:“他为何发兵来此?你又怎知他会退兵?”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沉默了下去。 “是因我阿兄今夜出城与你说的那些话?” 谢隐山的心倏然一跳,迅速抬目,撞见他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顿时明白了过来。 与裴家兄长在说话的时候,他必定也在附近。 “君侯确实叫我转告天王,他有意退让。” 谢隐山定了定神,说道。 “君侯心怀仁念,深明大义,叫谢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但如此,这对少主或是裴家上下而言,也可称得上是最好的安排。” “你所谓的最好的安排,便是以我阿兄的退让为代价?” 他的脸色青白,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止声音,他整一个人,也似因着身体里某种正在受着压抑的强烈的情绪,害病一样,开始颤抖起来。 “少主你怎的了?” 谢隐山被他骇人的模样惊到,叫了一声,下意识欲伸手相扶,却见他僵硬地转过脸来,死死地盯着自己。 “我的兄长,凭什么要将创下的基业拱手让他?他有什么资格去受?” “少主你听我说!”谢隐山急忙解释。 “天王百年之后,少主成继业之人,到了那个时候,两家不但早已化敌解仇,更是水到渠成,如同并作一家,这不是极大的好事?令堂若是地下有知,必定也会倍感欣慰!” 他的话却换来了一阵瘆人的冷笑之声。 裴世瑜僵硬地转面,目光掠过面前这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军队。 “他不是逼迫我吗?为此不惜兴师动众。所谓伏尸百万,血流漂杵,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他终于停下瘆笑,点了点头。 “因我一人之过,害了万千的潞州军民,更害我的阿兄,要他不得不屈己下人,向他低头。” “我实是古往今来,第一有罪之人!” “他赢了。我遂他意便是!”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隐山一怔,不明所以。 一阵大风掠来,将近畔一杆插在地上的巨大火杖吹得摇摇欲坠,松明火焰狂舞不已,火星子四下飞飘,溅在他的身上,不断灼焦他的头发和眉毛,他却似乎浑然无觉。 谢隐山嗅到了毛发燃烧的焦味,正要将他从火杖旁拉开,见他动了一下,忽然抬头,朝着周围的军士喝道:“你们全都给我听着,我有一事,要叫你们知道,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的眼底映着火杖的红光,犹如流动着一滩血水,闪烁不定,望去惨淡而诡异,然而,唇畔却慢慢地浮上来一缕漫不加意的笑意。 “我非裴家之人,更不配冠以裴姓。” 夜风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附近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纷纷停下脚步,初时无不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互望几眼过后,狐疑地看了过来。 谢隐山的心一阵狂跳,此时才回过味来,转头看见周围慢慢围来了许多的军士,急忙朝孟贺利使了个眼色。 天王自是希望能够早日认回小公子,叫天下人都知道,小公子是他的儿子。 然而,绝不会是如此一种方式。 孟贺利醒神,虽还不懂裴家少主到底何意,但也明白,他要说的话,必是不能叫众人听到的。 他立刻唤来手下,正要驱走周围的人,这时,对面传来了一阵群马奔驰的轰然之声。 从潞州城的方向,赶到了大队的人马。 裴世瑛远远望见对面那道立在巨大火杖旁的身影,便一眼认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心底里,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安之感。 “虎瞳!” 他厉声呼他名字。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给我过来!” 他一面不停唤着弟弟,一面奋力催马,以最快的速度越过同行而来的侯雷等人,朝前疾冲而去。 裴世瑜循声转头,看着裴世瑛朝自己赶来,笑着喊道:“阿兄你也来了?对不住你了!我大约又要叫你操心。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转面回来,不顾裴世瑛的呼唤,继续说道:“我本该姓宇文的。那个自号横海天王的人,他才是我的生父。” 夜风将他的声音传开,叫立在谢隐山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也送入了裴世瑛与他身后众人的耳中。 人人面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周围更是陷入死寂,人人敛气屏声。 他唇边的笑意显得愈发浓了,环顾四下,神色从容。 “怎的,你们不信?你们没有听错。宇文纵,他就是我的生父!” “横海天王,英明神武,威震四海;三军所到,敌者无可抵挡,旌旗所指,河山尽在他掌。他攻城略地,无往不利,叫黎庶共仰,同沐恩光!我何德何能,上天竟叫我有如此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实是我莫大的荣幸!” “信王你看如何?” 他歪着面,转向了谢隐山。 “我这样,他应当会满意了吧?” 言罢,他仰天大笑起来,又转为狂笑。 笑到最后,眼角已是渗出泪光,他却仍是止不住,继续地笑。 裴世瑛停下了马,闭了闭目,随即转头,叫身后之人全部退开。 侯雷等人怎敢再多停留,早就气都不敢多透一口了,忙带人撤回,远远地避开。 对面,谢隐山醒神过来,立刻也命孟贺利将人屏退。 孟贺利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慌忙应是,领人驱退了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军士。 片刻过后,方才围满人的旷野上空空荡荡,只余了一地烧得只剩些残火的松杖,点点火光,散落满地,如星子一般,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光。 千山风雪 第125节 龙子停在附近,时不时转头,凝望一眼主人,不安地轻轻打着响鼻。 裴世瑛下马,朝着弟弟快步走去。 裴世瑜的笑声终于渐渐转小,直至静悄,最后停了下来。 “阿兄,我知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但是接下来,我求你,不要留在这里。” “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信王替我转给我的父亲,阿兄若在,怕不方便。” 他背对着裴世瑛,嘶哑而疲倦的声音随风传来。 裴世瑛脚步一顿:“是何物?虎瞳你想做什么?” “阿兄,求你了。” “若是送不出去,我的余生都将食而无味,寝不成寐,终有一天,我会活活憋死。” 裴世瑜低声说道。 裴世瑛望着他的背影,踌躇了片刻,只得往后退去。 “少主?” 谢隐山等待了片刻,终究不敢再以从前那小公子的称呼去叫他,只沿裴家人的称呼,试探着叫了他一声,见他神色平静,略略放心。 “敢问少主,不知你有何物,要我代赠天王?” “无论何物,都请少主放心交我。我必竭尽全力,尽快送抵天王面前。” 裴世瑜慢慢抬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 谢隐山望了一眼,转目到他脸上,见他目光落在足前的地上,便又看向他那只握剑的手,反复数次之后,忽然,心中生出一种不详之兆。 就在此时,青锋无声无息地出鞘,在映着火光的夜幕下,划出了一道冰雪般的光芒。 瞬间,光芒一闪而落。 伴着洒落下来的几点血,一断小指的指节,掉落在他脚前的地上。 “少主!你这是何意!” 谢隐山瞳孔陡然紧缩,惊呼出声,仓皇地抢上一步。 当看清眼前的一幕,饶是他生平杀人不计其数,此刻两腿也微微虚浮,几乎站立不稳。 “我的父亲,他为我送来如此一个大礼,叫我没齿难忘。我身为他的儿子,倘若不予还礼,怕是孝道有亏 。 ” 年轻的英俊脸孔,苍白如纸。 他冷漠地用剑尖挑起了脚前之物,挥了一剑,朝着远处漆黑的旷野深处,随意抛丢了出去。 “这便是我要还他的礼,不洁之物,也不敢脏他的眼,你告诉他,我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略表孝道。” “好了,我这里无事了,请信王自便。”。 何为诛心,恐怕这便是诛心。 比千军万马摧城拔寨的报复,还要来得残酷一百倍,一千倍。 谢隐山怔忪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仍未能从他的狠厉所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可以走了。”裴世瑜后退一步,再次说道。 裴世瑛方才退得并不远,早被这边的异声惊动,飞奔返回,当看到这一幕,神色大变,面容顷刻间血色全无。 “虎瞳!你——” 他喝了一句,然而,声未落,便戛然而止,他冲上去,紧紧捏住弟弟那仍在流血的伤手,迅速开始为他止血裹伤。 “你太执拗了!阿兄知你心中苦闷,但再如何,你也不能如此对自己。” “是阿兄没能处置好事,叫你……” 终于处置完毕,裴世瑛停了下来,微藏哽咽。 裴世瑜方才一直闭目不动,任他为自己止血,此刻缓缓睁开眼睛,见谢隐山依旧未去,冷冷看他。 少主决绝到了如此地步,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说什么也没意义了。 谢隐山心知此处已是容不下自己。 他缓缓后退了几步,下跪,朝他叩首完毕,随即起身,望了眼他方挑剑的方向,转身疾步离去。 “阿兄,你永远都这样,分明已为我做了一切,却总觉得你做得还是不够好。” 裴世瑜看了眼自己的伤手,满不在乎。 “我的心中,反而很是畅快。” 说完他转头,望了眼河西的方向。 “这里我帮不到阿兄什么了,我这就去河西。” 他轻顿。 “已耽误多日,我便不回家了。”他又说道。 “请阿兄见到阿嫂,替我和她道声别,叫她不用记挂。等我下一次空闲了,我就回来,看望阿兄和阿嫂。” “好。阿兄和阿嫂等你早日回来。我们得闲,便去那边看你。” 裴世瑛有一种预感,今夜过后,从他自毁似地如此当着裴家的部众说出那个他本最为不齿的秘密之后,这一生,恐怕不知将会是何年何月,又借着何等的一个契机,他与妻子,才能等到弟弟再次踏入家门的那个“下一次”了。 这一点,他的心中极是清楚。 然而,他能做的,却只是顺着他的话与他道别,仿佛一切都与从前一样,这只是兄弟之间的一场普通的离别。 “一言为定!” 裴世瑜看他一眼,展眉一笑。 “一言为定!” 裴世瑛为他唤来一直在附近徘徊的龙子。 “对了,你去了那边之后,若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或人,尽管告诉阿兄。往后若有机会,阿兄便会留意的。” 裴世瑛送弟弟上马回城的时候,想起近日这两日收到的关于李长寿那边的消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隐晦地提了一句。 裴世瑜的眼角微垂,两道浓密的眼睫动了一下,很快,他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笑了笑。 “多谢阿兄。并无。” 他上马疾驰而去。 第123章 谢隐山说完原委, 话音落下之后,天生城的这间书房内,便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烛火摇曳, 忽明忽暗。 他不敢抬目,长跪不起。 对面之人一言不发,他只听到从头顶方向传来渐重的呼吸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他的脊背之上, 压得他无法透气。 自天王从洛阳启程西归开始, 每日便有上言不绝,无不是劝他顺天应人,登基称帝。这些人里,有天王的部下, 有投自孙荣的部分旧人,甚至还有不知何处来的耆老与乡贤,他们苦苦跪候在天王行船经过的水边埠头上, 只为得见天王一面,好献上他们手中高举的万民书。天王以天时未到, 四海未定, 断不可效仿孙荣为由,一概不应,这才消停了下去。 回到天生城后, 他名义在此督战, 实际因受此前复发的旧伤困扰,也只能暂时在此养身。 谢隐山不愿带来这样的消息,然而无法避开。 良久, 天王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在了他的耳边,那声音苍哑而低沉,气息虚浮,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给我。” 谢隐山取出藏在袖中一只小匣。这匣极轻,然而,却又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 在天王的注视之下,他从地上起身,双手捧住,上前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天王盯着看了片刻,缓缓伸手过去,指触到冰凉的木纹,顿了一下,打开匣盖。 匣中露出一小片布包。他揭开布包一角,当目光落到内中之物,手在空中僵住了。 一小截苍白的残指静静地卧在其中,断口处沾着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然而,颜色却依旧刺目至极。 天王那伸出的颤手便如此停在空中,他死死地盯着,眼皮不住地剧烈跳动着。片刻后,似咬牙,继续朝它探去。就在快要触到之时,“啪”一声,匣盖猛地合上,天王紧紧地闭上了眼。 “你为何……不拦……” 片刻之后,谢隐山听到他发出了一道发抖着的斥责之声。 “你为何不阻拦!” 他又一字一句切齿似地重复了一遍,猛然睁目,目光如刀,直刺谢隐山,人也猛地站了起来,双掌重重地压在案上,撑着身体,愤怒地向他俯压过去,状若噬人。 谢隐山扑地,额头重重触地:“是属下的过!请天王处置!” 天王整个人浑身战栗,便如此盯着他,呼哧呼哧大口地喘息了片刻,浑身的力气与精血又好似被抽离而去,闭目僵了许久,忽然,低低地道:“起来吧。” “孤知道,他是要用这手段来报复孤……” “你怎可能阻止的了……” 面前之人,仿佛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雄鹰,一头失去爪牙的猛虎。他昔日的威严与霸道,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憔悴,神色惨淡。 “退兵罢!”他怆然说道,微微拂了拂手,便继续定望着面前的木匣,一动不动。 退兵本是意料中事。谢隐山行至门口,将这道命令传了出去。他的心情,非但没有任何放松,反而愈发沉重了几分。 这样的结局,实是残酷。 一直以来,天王在河东军民的眼中,无异于是莫大的敌对。提及天王,最多的,恐怕就是厌恨与恐惧之情。 强势纵然如同天王,也不敢贸然强行公布此事,唯一的顾忌,就是少主的感受。他自己却在这个时候,甘冒遭昔日亲朋部下鄙弃的可能,抛去他原本引以为荣的身份,自己向着世人公开了此事。 若非激愤自弃到了极点,怎可能做出如此决绝的反应。 断指之举,更是彻底地斩了二人间最后尚存的一丝血亲的关联,再也没有任何的余地了。 从此往后,除非上天能够降下奇迹,否则,天王只怕是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重续父子的关系。 天王应也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一时愤怒之下的施压,换来的,会是如此一个局面。 千山风雪 第126节 看去是少主屈服,然而,在这一节被斩下的骨血面前,天王一败涂地。 “他人呢?” 许久过去,书房中再次响起一道沙哑的问话之声。 谢隐山见他身形晃了一下,欲上去搀扶,他自己又扶着案晃坐回去。 “他既已公开身份,如今河东人怕也是难容他了。他怎样了……”他低问,面容笼罩着深深的无力之感。 关于身份之事,当夜传遍整个军营,说什么的都有。在起初的震惊过后,潞州军中便起了不少埋怨乃至迁怒的情绪,河东将士则多为沉默,上下避而不谈,甚至为此还发生了一场斗殴,起由便是几个河东军士听到潞州军士在背后非议,出手打了起来。 虽然风波很快平息,随后,刺史也严令部下不许任何再谈论半句,然而,又如何能阻挡的住私下的议论,传到河东或是太原府,想必也是很快的事。 谢隐山想起自己在次日清早远远目送之时看到的那一幕。 君侯送他远行,兄弟告别之后,他停在路边,又朝河东的方向立了许久,下跪叩首,上马去了。 当时一幕看似并无任何异样,然而,谢隐山却生出一种感觉,仿佛此去之后,他再也不会回了。 他顿了一下,斟酌一番,只道:“因河西也传来军情,少主次日便去了河西。” 天王闭目,神情萧索。“你下去吧。孤想一个人坐一下。” 房中剩他一人,他又枯坐许久,终于,缓睁双目,再次探手过去,轻轻打开匣盖,凝视着内中的物件。 当日西峰之上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在他的心中,曾经满是骄傲与对将来的期待。 眼中渐渐闪烁出一片微不可察的泪光。天王将断指握在了掌中,慢慢地收紧,仿佛这样,便可以用自己的体温叫它恢复原本的鲜活生命。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夜风吹开一面没有合紧的窗户,从缝隙里涌入几片雪。 窗外,今岁天生城的初雪,不知何时已是悄然飘落了下来。雪花如絮,无声地在远处的峰顶上积起了一层白霜。 他停在窗后,凝望着河东的方向,久久未动。 山雪越下越大,寒风卷起,扑进窗内,渐渐落满窗棂。 “静妹,我对不起你……”他向着漆黑夜空,喃喃地道。 “求你再入一次我梦罢!你告诉我,我该当如何,才能叫他回头……” 他猝然停了下来,被一阵咳嗽打断。 这一句喃喃自语,也终究无人听见,唯有寒风夹杂着雪,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是天地之间唯一能有的回应。 这个冬天的肃杀寒意,也早早地降临到了齐州民众的头顶之上。 天空灰蒙蒙,许多在前些时日逃出来躲在附近荒野里的城民们瑟缩在一起,不安地张望着齐州城的方向,有家难归。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直到此刻依然不是很明白,为何他们一直生活的这个原本远离府城的地方,相继到来了世子、齐王、还有齐王义子这些他们原本从前只是听说的大人物,更不明白,为何齐王的那位义子又与齐王父子反目成仇,你死我活。但有一点,人人都知,那便是齐王败在了他昔日的义子手中,已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其实并不愿意看到齐王落到今日地步,甚至对他报以同情,毕竟这些年,齐王算是有着不错的仁义之名,不至于横征暴敛,叫人无法生活下去。况且,齐王效忠前朝。不管前朝是好是坏,在天下人的心里,若论正统,还是前朝。时局愈坏,战乱愈频,愈叫很多老人渐渐淡忘了前朝末年因混乱曾带给他们的痛苦,只追念起了曾经有过的光环,毕竟,几百年延续下来,根深蒂固,就算是后来又出现过新的皇帝孙荣,也是无法改变这一点。在天下人的眼中,昙花一现的孙荣只是一个暴发户,何况他已经死了,他短暂的皇朝也灰飞烟灭。而这愈发证明一点,他不是奉天承命的天子。 城门大开,崔重晏率领着军队,如黑云压城般地到来,铁甲森森,刀枪如林,马蹄踏过两旁跪满投降军士的街道,溅起一片片的污泥。 尚被困在城中的民众惶恐不安,纷纷避让,唯恐祸及己身。 寒风掠过屋脊。 堂内满地淋着火油,气味刺鼻。齐王一身玄底金纹衮冕,头戴一顶十二旒玉珠冠冕,立于堂中,身影一动不动, 齐州刺史王焕踉跄着扑进门,铠甲裂痕渗血,当看到眼前的一幕,焦急万分:“齐王快走!出城密道尚未封住!留得青山在,便有回来之日——” 崔昆不动。 “我养狼成患,今日叫其反噬,是天不助我,岂能如鼠辈遁逃?” “你们都走吧,去跟随我儿,将来为我复仇!” 刺史看着满地的火油,犹豫了一下,咬牙,下跪叩首,随即匆匆起身,正待离去,堂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士兵蜂拥而入,顿时将毫无防备的刺史制住。 王焕回头,看见田敬带人冲了进来,不及反应,血雾喷溅,当场便身中数刀,扑倒在地。 “田敬,你怎回来了!我自问从前待你不薄,你竟敢背叛于我!” 齐王目眦欲裂,然而佩剑出鞘的刹那,几枝弩箭便贯穿射入他腿。在他破口大骂声中,人也被强行按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田敬终究是不敢与齐王对望,含愧低头道:“你莫怪我,实是崔重晏来得太快,城外已被包围,好在你也无意苟活,不如将命借我一用。” 他说完,命士兵堵住齐王之口押送出来,自己转身匆匆奔了出去。 崔重晏停马在了城中这座最为雄伟的府邸朱漆门前。他高坐马背,玄甲染血,手中的刀尚在滴落着残红,冷眼看着田敬上前,跪地相迎。 “我已拿下崔昆,交与将军处置。另有一事,恐怕将军至今不知。敢问将军,可知紫微垣星图卷?” 不待崔重晏应,他忙又接着说道:“此图乃由前朝天师况西陵亲笔所绘,齐王私藏多年,视若至宝,却不知德不配位,不受天佑。如今将军到来,当归新主。图卷已被崔栩带走,他逃往李长寿那里去了,请将军速速派人追上,将图卷取来,以应天意。” 崔忠在旁听到,不禁意外。 关于前朝末年那位有着未卜先知之名的天师,他自也是有所耳闻。据说此图是天师参悟天机之后所作,后来他悄然离朝,不知所踪,图卷留在了宫中。再后来,天下越乱,玄说之风愈盛,况西陵渐渐如成神通一样的存在,更不知何时起,开始有传言,有朝一日,倘若星群运行与图卷所绘天相吻合,彼时图卷在何人之手,那人便是应承天命之人。 这种传言,他也只当玄谈看待,毕竟前朝覆亡之后,再无人知晓天师下落,这所谓的图卷更是影踪全无,或是杜撰也未可知,不料,原来一直都在齐王手中。 齐王愈发愤怒挣扎,奈何口舌堵塞,人更是被压制得死死,只能发出一阵徒劳的含混之声。 田敬说完,见崔重晏目光阴沉地看向显是咒骂的齐王,方暗吁出一口气,崔重晏抬手一箭,射了出来。 齐王闭目,不料预想中的一幕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发自田敬的一道惨叫之声。竟是他咽喉插箭,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接着,崔重晏朝着崔忠挥了下手,方才那些跟随田敬叛乱的士兵便也全部遭到斩杀。 崔重晏下马,踱到齐王面前,打量了眼齐王的装束,亲自抬臂,将他头上方才因挣扎而歪倒的冠冕轻轻扶正。 完毕,他命人松开齐王,自己后退几步,微微勾唇,朝他行了一礼。 “田敬背叛主上,死有余辜,我已替你杀了他。” “你对我终究是有收容之恩,我便遂你心愿,容你自焚,以全你体面。你去便是。” 他命人让开通道。 齐王面色死灰,僵立了片刻,终于,抬起沉坠的脚步,踉跄转身,带得头上的冕旒玉珠微微抖动,缠在一起,发出了一道细碎的碰撞之声。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料到的一幕发生。 齐王猛然从近旁一个军士的手中夺来利刃,转身便扑向崔重晏。 “当心!” 崔忠等人都在后方,当惊觉冲来,已是来不及了,眼见齐王已是扑到崔重晏的面前,出手又快又狠,惊骇万分。 "铛"一声,一柄剑鞘格住刺来的利刃。 刹那,崔重晏旋身错步,剑也出鞘,刺入了齐王的身体,透胸而出。 衮服上金丝蟠龙被血浸透。 齐王手中之刀落地。 “我时运不济,输便输了……” 他双手攥着剑锋,嘶笑,齿缝间不住地溢出血沫。 “宇文纵二十年前便扫荡天下……河东裴家数代累望……就连李氏……也尚存法理与血统……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趁乱夺了些地盘,弑主不够,也妄想染指天下……” 崔重晏俯脸,冷漠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剑锋猛然拧转。 尸身倒地。 他用齐王挂在自己甲衣上的一截龙袍袖摆擦拭去剑锋上染的污血,转头,目光投落向北,凝望那片阴霾的天空,迈步踏过满地的血浆,转身而去。 第124章 朔风刮了一夜, 天亮后,雪依旧不止。 城门外荒野积雪,天地间唯余一片银白。守卫的士兵身披厚重铠甲, 手持长矛, 立于城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远方,忽然此时,几人骑马从远处仓皇奔来。马蹄踏碎冰雪,溅起阵阵雪雾。 李忠节如常那样一早来此, 方结束了巡逻, 正在下面的值房中烤火化冻。 士兵立刻通报。 少年一把抓起方放下的弓刀,身形如同一只敏捷的猎豹,几步并作一步,迅速登上城头瞭望。 对面人马渐渐近了, 前后几骑都是护卫的模样,中间一道摇摇晃晃的影,看身形仿佛是个女子, 只是从头到脚都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望不见脸容。 为首的领队率先纵马冲向城门, 城头嗖嗖射来弓箭, 成排插在马前雪地之中,阻止靠近。 “我乃武节刺史之孙李忠节!尔等何人,速报来历, 否则, 休怪我不客气!”他冲着下方厉声问话。 领队被迫止马,喘息着高呼:“请少将军开门!我等来自青州齐王府,是崔小娘子来了!她与公主从前相识, 如今无路可去,请求公主庇护!” 城头的士兵听得分明,纷纷望向李忠节。 青州早便出了变故,齐王父子逃往齐州,曾经的齐王义子崔重晏不但与齐王反目成仇,更是迅速崛起。在公主一行人来此后的短短不过小半年时间里,便将范方明和秦福波打得溃不成军。 就在不久之前,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说他已经转戈去打齐州。 难道这么快,就叫他又再次得手? 李忠节怕是奸细诡计,正要开口,命对方露脸,看见那女子勉强坐定了身体,自己已是摘下遮挡风雪的斗篷帽子,仰面望来。 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女,容貌清丽,只是脸容苍白,看去人病恹恹的,十分虚弱。 “我名叫蕙娘。求小将军去向公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少女央求。 李忠节迟疑了一下,又盯她一眼,终还是命人传消息进去。 很快,一辆马车碾过结冰的道路,从城北方向驰来。 马车停在城门之后,一个女子搭着瑟瑟的臂,匆匆踏下铜蹬,雪狐裘的领口缀着的一颗明珠随她步足轻晃,珠光和着地上的雪光,划过她玉净的半边面颊。 "公主!天气如此冷,你怎亲自来此!" 李忠节以为只是瑟瑟或是青州的哪个旧人过来确认身份,却没想到公主竟会亲到,转身奔下城头去迎。 伴着戍楼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小将军的玄甲上还凝着未曾化尽的冰碴,耳尖微红。他抱拳行礼的姿势,也比平日哟啊高了几寸。行完礼,又朝一旁的瑟瑟也恭敬地行了一礼,唤了声姑姑。 瑟瑟含笑颔首,说不敢当。 “人呢?”李霓裳已迈步向他走来。 “公主随我来!” 千山风雪 第127节 李忠节急忙领她登上城头。 “就在那里!”他指着前方的雪地说道。 李霓裳俯身看了出去。 "阿姊,是我……" 马上的少女颤声唤她。 虽隔着十数丈的距离,李霓裳却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开城门!”她立刻吩咐。 李忠节一听,忙传令下去。守卫挥旗示意开门。一行人马匆匆涌入。 “阿姊……”崔蕙娘眼含热泪,迫不及待自己便滑落下马,朝李霓裳蹒跚奔来。李霓裳微笑迎上,见她忽然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人昏厥了过去。 “快来人!搭下手!” 她急忙上去,和跟上的瑟瑟合力,一时也难以将人抱起,回头叫人。 “我来!” 李忠节冲上,弯腰伸臂,轻而易举便将昏过去的少女从雪地里抱起。 李霓裳摸到蕙娘手指冰冷,迅速解下狐裘,罩在她的身上,领口明珠擦过了李忠节露在护颈甲上的发热面脸,光滑雪凉,如冰珠迅速滑过。他突然记起前些天巡城听见的私话:公主不止嫁了一次河东的那位裴二,或者当呼宇文二?在青州时,仿佛也与那个如今风头正盛的崔重晏有几分瓜葛。 李霓裳见他抱起人不动,转面看去。 碎雪扑在她鸦青的鬓角。 她转脸的刹那,李忠节慌忙低头,却也看见了凝落在她睫毛尖上的几点细碎冰晶。这双眼,宛如神祠中可望不可即的神女的眼。 他迅速迈开大步,将人抱到马车之前。 车门打开,他在瑟瑟的助力下,将少女小心地放平,令其安躺,随即跃下马车,远远退在了一旁。 崔蕙娘早前被她父亲狠心下毒,虽罪不在己,但终究是与自己有关。有时偶然想起这个与自己有过交往的可怜女孩,除齿冷于齐王的狠心与扭曲,心中总也有几分记挂在。 然而生逢乱世,两地迢遥,她应当注定是要依附于父兄而生的,自己更是连立稳脚跟也为时尚早,来此之后,终日为了谋一安稳殚精竭虑,晨昏不宁,所能做的,最多不过也就暗祝她平安顺遂而已,没想到,今日她竟会逃亡来此。 到住处一阵忙乱,将崔蕙娘安顿下来,见她手脚渐渐暖了起来,呼吸也平顺了些,李霓裳终于放下些心。才坐到床边陪伴,瑟瑟已是到来,将她请出,低声向她禀了方才问来的事。 据那几名护卫的说法,齐王万万没想到崔重晏竟能火中取栗,迅速起势。在获悉他献上洛阳示好于天王,接着,就趁范方明与秦福波分赃不匀大打出手的机会,转身灭了秦福波,将范方明也打得节节败退,一路北去,最后被迫以让地为条件来换取李长寿的援助,这才勉强获得喘息之机后,便知他下一个的目标,必是自己了。 那日兵临城下,他自知在劫难逃,更知不会容自己父子存活,提前强命崔栩带着一支由自家子弟组成的亲兵从密路离开,好存下崔家最后一点骨血,以待日后东山再起。不料行踪还是走漏,一路遭到追杀,终于逃到这一带,崔栩无颜来扰,暂借天气庇护,躲入山中,只命他们几人护送蕙娘来此投奔。 “说是她身体太弱,怕撑不住冻,盼望公主看在她昔日与公主也曾同宿一室的份上,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宽恕往日冒犯,好心加以收留。” 床榻方向起了一阵轻微的动静。 “她快醒了!”守在前的婢女出声。 崔蕙娘是因身体虚弱,加上逃亡路上担惊受怕,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方才终于见到李霓裳的面,松下一口气,这才撑不住晕倒。 她悠悠转醒,满室只听铜漏悄声,睁眼见自己躺在一张榻上,李霓裳正快步走来。 崔蕙娘攥着绣衾被的手指节立刻发白,肩膀抑制不住颤抖。 "求公主垂怜。"她滚下床榻叩首,不顾地面硌得膝盖生疼。 李霓裳托她起身,柔声道:“你起来,不必如此。” 崔蕙娘固执跪地,摇头:“齐州……已被崔重晏所占,兄长带我出逃,一路遭人追杀,兄长命人送我来此……” 她微微哽咽:“我能得公主收留,已是感激不尽,本该心满意足,不能再有非分之想。只是,若是可以,能否也一并救助我的兄长?不敢多求别的,他如今带着人躲在山中,缺衣少食,我怕坚持不了几天……” “我知长公主看重崔重晏,本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免得为难公主,只又听闻,范方明不久前遭他攻打,也是因李刺史的助力,才侥幸未步秦福波的后尘,故斗胆恳求公主出手解难。我阿兄他固然不是好人,但若不是他还肯看顾我几分,我早就已经死了……” 她的眼泪涌出,“他如今知错了,悔不当初,往后定会痛改前非……” “对了!我还有一物,要献给公主!” 崔蕙娘忽然记了起来,焦急地左右环顾。 “我的东西呢!” 她来的时候,背上携着一只行囊,此刻就在屋中。李霓裳示意婢女取来。她忙擦干眼泪,解开。 内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只像是用来存放重要文卷或是图轴的密封管筒。她打开,从中取出一副画卷,捧了起来。 “这是前朝天师况西陵亲笔所绘的一幅星位图,我父亲看得比他性命还重。当初在青州的时候,藏在密室顶礼膜拜,有日被我无意撞破,他险些就要杀我……” 蕙娘说起旧事,眼圈再次红了,但很快,继续说道:“这回他叫我阿兄逃走,把这星图也给阿兄一并带走了,还千叮嘱万叮咛,要他务必好生保管。世人都说什么有朝一日,天上星位若是走成图中样式,此图所有之人,便是天命之人——” 蕙娘咬了咬牙。 “什么天命之人,就算真有,也不可能是出在我家的。公主走后,那些日子里,我只能躺在榻上,半死不活,无数个夜晚,我听着远处更夫一遍遍敲着梆子走过,他敲的哪里是辰点,分明是在数着,还要多少具囫囵身子,才能填满这世道的护城河。” 她的眼睛越发红了。 “我父亲为了他的野心,就能狠心对我下手。可怜又可笑的是,他的野心到了最后,不过也只是场痴心与妄想,更不用说,如今只剩下我阿兄了。莫说一幅,便是十幅天师图卷,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往后他能好好活下去,我看便是他最好的天命了。我对他说,这一幅图卷,倘若真有应验,也不会应在他的身上,不如献给公主,免得他身轻福薄,承受不起,他听了我劝,叫我转呈。” “我父亲虽遭反噬,身已横死,但掌青州多年,也算是留有几分薄望。这回舅父为求自保,将我们出卖,当时追兵紧咬在后,我们能够逃掉,就是仰仗着当地人的掩护。这回若能渡过难关,待我阿兄重新召集旧地人马,对公主多少总是有点用处。” 李霓裳沉吟间,听到崔蕙娘又轻声道:“还有一事。阿兄说,早年先帝……” 她迟疑了一下,悄悄看一眼李霓裳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道:“先帝继位后,原本极是倚重天师,事事皆问,天师在朝中的地位,可谓凌驾宰相,却不知何故,有日未见他上朝,先帝派人去天师府邸传叫,不见他人,才知他已走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天师的下落。” “我父亲早年曾在朝中得见天师之面,极为仰慕,说有诸葛之才,可逆乾坤,若能得他辅佐,夺取天下,如虎添翼。父亲说,天师耳后三道卧蚕纹,暗合'福禄寿'三台星辉,乃长寿之貌,到如今也就六七十岁而已,必定还在人世,故这些年他暗中一直寻人,可惜始终没有下落。” “阿兄说,公主若能访得天师,请他襄助,则光复大业,何愁不成。” 崔蕙娘含泪,额头重重叩在了冰冷的砖石上:"求公主开恩,救我阿兄一次,给他一个机会!" 屋中静默了下去。 菱花窗外,雪子击打窗棂,发出轻微却又清晰的簌簌之声。 这时,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传报再次自门外送入,带来一个新的消息。 崔重晏已至,人在城外。 第125章 军队停驻在了武节城的百里之外, 崔重晏只带着一队亲卫,来到城门之下。 铜环响动,两扇城门缓缓开启。刺史李长寿亲自带人到来, 将崔重晏迎入城中, 盛宴以待。 宴场设在城中最高的雪华楼下,李珑坐于主位,长公主在他身侧,胡德永与李长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陪列座下。 开筵后,虽几乎无人敢多发声, 但鼓乐伴侧, 歌舞不绝,气氛也可算得上是融洽,直到酒过三巡,崔重晏叫停舞乐, 起身,举杯转向李长寿敬酒:“此前青州事变,崔某未能护住长公主与太子的周全, 万分惭愧,幸得刺史挺身而出, 力挽狂澜, 实为天下之表率。崔某敬刺史一杯。” 他一饮而尽。 李长寿称不敢当,连忙回敬,却听崔重晏继续说道:“今崔某侥幸也算站稳脚跟。贵地固然风水宝地, 然稍嫌偏仄, 不若冀城地处要冲,四通八达,为谋事之良地, 况且,范方明在冀城之时,连年大兴土木,宫室气象,丝毫不亚于洛阳,不如迎太子去往冀城,刺史意下如何?” 他话音落下,宴堂内顿时悄然无声。 不到半年而已,天下已然发生大变。孙荣、崔昆、秦福波这些曾搅扰风云乃至不可一世的人物相继凋亡,北方本为众所推首的范方明也是元气大伤,连经营多年的冀城也丢了。 而各家的消亡和衰败,他于其间,力有巨焉。 方才说那话时,他分明面带笑容,但一股压迫之感,却如他那一队按剑正肃立在堂外积雪地上的亲卫,叫人无法忽视。 李长寿一时无言。 崔重晏也未看其余之人,只转向座上的长公主与李珑,行礼道:“冀城万事皆备,臣民更是日夜翘首,恭迎长公主与太子摆驾前去。” 李珑不由微微神往。 从前青州富足,来此后,刺史李长寿虽也竭尽全力供奉,但确有落差。不久前范方明被打得狼狈不堪,派遣使者来搬救兵,自也携带厚礼,诸如月华流转之时织就的鲛绡纱,西域雪山千年髓脉凝成的血玉髓,还有什么九鸾衔珠鎏金博山炉、孔雀翎捻金线的美服、采自南海巨鲸腹的龙涎凝脂香、整段千年伽南木镂雕云龙的沉香枕……随便任何一样,拿来都是稀世珍宝,当时开盖,宝光四射,叫在场的人都看直了眼。 刺史因阿姐的授意拒了宝礼,改以划地为条件。 说冀城宫室不逊洛阳,应当为真。 他悄悄看着身旁的长公主,见她望了眼胡德永。 果然如他所料,老宰官起身推搪。 “崔将军美意,我代太子谢过。此地到冀城不算近,长公主身体一直未曾痊愈,怕是经受不住道途之苦,况且天气仍是严寒,不如等到日后,再从长计议,崔将军以为如何?” 崔重晏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只捏着手中酒盏,立定不动。众人不由屏息,偌大的宴堂,寂然无声。 正紧张之时,只见他忽然点头,再次转笑。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跟随陪笑。 宴堂中的笑声越来越大,气氛终于再次转为祥和。 满堂的笑声里,他忽然放下酒杯,走到长公主的面前,行礼道:“我欲求见公主,请长公主代为通融,崔某感激不尽。” 周围的笑声慢慢又悄歇下去。 长公主微笑:“崔将军远道而至,筵席尚未过半,等休息好了,再安排别事,也是不迟。” “崔某有要事要见公主,不可耽误。请长公主这就予以方便。” 崔重晏蓦地提声,双目盯着长公主,强硬之态,尽显无疑,无形中更似有一缕杀气隐隐腾起。 人人心知肚明,崔重晏此行到来,绝非善意。但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当堂发作。 李珑不由瑟缩了一下。 无数道目光也偷望过来。 长公主顿了一顿,压下当众遭受冲撞的不悦,面露犹疑之色。 李长寿皱眉,正欲起身说话,这时,身后响起一道通传之声:“公主到——” 众人倏然松了口气,立刻转头望去,见宴堂大门之后的阴影里,果然立着公主。 廊阶下,满地雪光倒映,将她眉间的一朵描金花钿染成了带霜的雪青色。 “参见公主!” 众人纷纷转身,向她行礼。 崔重晏慢慢转头,望了过去。 同行而来的瑟瑟行至长公主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千山风雪 第128节 长公主一言不发,慢慢起身,欲待离去,见李珑犹定坐不动,目光扫去。李珑慌忙起身,仓促间衣袖不慎带翻了案上的一只酒壶,“咣当”一声,壶瓶落地,酒液顷刻漫洒一地。 发出的异声在这寂静时刻分外刺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见长公主沉面,李珑愈发慌张,正手足无措之时,瑟瑟已是上前,将壶从地上拿起,轻轻归位,随即望向对面李珑,投去安慰目光。 李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稍稍定下心神。 瑟瑟目送他匆匆跟随长公主离去。 接着,李长寿胡德永领着百官相继退了出去。瑟瑟最后清退堂中所有侍人,自己最后退了出去。 宴堂内只剩下崔重晏一人。 李霓裳迈步,走进变得空旷的堂中,停在他的对面,朝他点了点头,面露笑容。 “当日,我以为你已死在黄河之中。那时怎会想到,今日会在这里,又见公主的面。” 半晌,崔重晏终于说道。 他显是在强行抑制情绪,语气颇为平静,然而,那微微烁动的目光,紧绷的下颚,无不在显露着此刻他内心的强烈波动。 李霓裳并未闪避来自他的目光,与对面的男子对望了片刻。 “多谢崔郎君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还有,上次若不是你派崔护到来,我这一行之人,恐怕也无法顺利来此落脚。” “请受我一拜。” 她开口说道,语气恳切,接着,向他深深行了一道拜礼。 崔重晏身形一动,上前几步,抬手待要阻拦,然而她已拜下。他停了下来,慢慢收手。 “崔蕙娘是你收容了吧,让她说出崔栩的藏身之地,我不会为难她。” “你这趟来,是代表天王,还是代表你自己?”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道。 崔重晏仿若未闻,只注目在她的脸上,片刻过后,答非所问:“公主与从前,仿佛不一样了。” “我听说,北地如今到处都在传扬一首童谶,什么木子开花,李复天下,又说公主受神明庇佑,坐实祥瑞……” 他慢慢踱到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来此之后,李长寿的势力,确实大涨。不但趁乱扩了地盘,我听闻,投奔者也是络绎不绝,户口渐涨。” 他顿了一下,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当日,在武节城外,你究竟是如何做到杀人于无形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霓裳与他对望了片刻。 “从前机缘巧合,我养了一条小蛇,行动迅捷,毒可杀人,我常随身携着。” 崔重晏一怔,目光在她身上梭巡了一下,慢慢道:“原来如此。” “所以,如今你们是不需要我了,是吗?”他注视着李霓裳,问道。 李霓裳并未回答,只道:“宇文纵势大,你我两方各自行事,他暂且或尚可容你一二,但你若与我们一道,不怕他立刻便容不下你?” 崔重晏轻轻哼了一声。 “裴世瑜……” 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目光在李霓裳的脸上落了一下,似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睫也未眨动一下,继续说道:“此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谁能想得到……”他一顿,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此事实是匪夷所思,宇文纵麾下之人,必会因为此事,各怀心思,如今他恐怕还无暇顾及我——” “这或便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孙荣是个蠢人,妄自尊大。既无压过天下的实力,又无可号令天下的法统,宇文纵尚未敢立刻称帝,他就敢出头,成为天下众矢之的,他不先死,谁死?” 他凝视着李霓裳。 “公主应当不曾忘记当日之约吧?公主嫁我之后,两方联合,以我军事,加公主之名,别的不敢多说,扫合整个北方,绰绰有余。到了那时,即便宇文纵前来攻打,也是无惧。哪怕暂时无法制胜,与他长久对峙平分天下,并非没有没有机会。何况……” “他身体应当有些不妥,年岁也长,一旦他死,剩下一个裴世瑛,有何可惧?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 “你怎知他身体不妥?”李霓裳问。 “揣测罢了。”他似不愿多说,含糊带过。 李霓裳不再追问,只道:“在那之后呢?” 崔重晏沉默了下去,片刻后,看着她从身前走过,衣风卷动近畔一口金猊炉嘴里出来的香烟,如在她的裙裾间,洇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停在一扇窗前,推窗向着庭中雪立了片刻。 “崔郎君,我从不曾忘记当日之约。” 她慢慢回脸,望向身后正看着自己的崔重晏。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刚到青州,不能说话,我将你约出,问你是否要我。你从我的头上取走了一枚发钗,以此为约。” “你若肯发个誓,或者无须发誓,只要你言明,你将遵循当日约定,效忠我李家,恢复朝廷,无有二心,我立刻嫁你,今日便可举行婚礼。” “我言既出,绝无反悔。” 静悄无声。 她等了片刻,再次开口:“当初的约定,是为换取你扶持我李家的光复大业,你当清楚。如今你既做不到,嫁你有何意义?请将昔日信物归还于我。” 堂中依旧无声。 “也罢,约既不存,所谓信物,你继续留,或是归还,于我而言,其实也无两样。” “如我方才所言,崔郎君此前对我李家的助力,我铭记于心。” “此言绝无作假。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回报。” 她朝着崔重晏再次行了一道郑重的拜礼,随即不再停留,朝着堂门走去。 崔重晏盯着她离去的背影,身形一动不动,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迈出楼门之时,突然到她身后,攥住她一条臂,转身带着她,强行便往楼上登去。 他的手劲极大,李霓裳如何挣脱得开,被迫跟从,一路踉跄地行到顶高之处,这才停了下来。 高楼之巅,寒风呼啸,卷起覆檐的层层积雪,如飞沙走石般扑面而来。 “你意欲为何?” 李霓裳并无慌乱,也无挣扎,立定之后,问道。 崔重晏衣袍猎猎翻卷,向着西面远处的一片苍茫,立了片刻。 “公主,曾经我唯一的念头,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我能正大光明地踏入长安,回到我从前在崇仁坊的旧家,正衣冠、具牲醴,祭告我崔家先灵于九泉,对他们说,我没有叫他们失望。这些年,为了此志,凡力所能及、力所难及之事,我全都做了,折腰摧眉,拜人为父,忍辱含垢,我也在所不惜。” 他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任寒风裹雪扑打面门,片刻后,睁开发红的眼,转向李霓裳。 “后来我才明白,此天地间,弱肉强食,自古如此,何况是这大乱之世。强者执棋掌乾坤,弱者如芥随沉浮,人若不能自主,随时可成他人盘中飨食。” “公主,方才我不愿欺骗于你。但你问问你自己,你是否在欺你自己?” 方才众人虽都离去,但并未走远,此刻全都还聚在不远之外的空地上,很快便发现了楼顶的动静。 “崔重晏,你想干什么?” 李忠节第一个发现,仰头朝上,怒声高呼。 第126章 长公主急奔而来, 觉崔重晏模样不善,立刻令人上去,却遭崔忠带人拦截, 大怒, 仰面斥责:“崔重晏你大胆!你意欲何为?公主若是有半分不好,你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崔重晏丝毫未加理会,只盯着李霓裳,目露讥意:“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一群乌合之众, 便真能成事?” 他指向下方, “一个妄执的妇人,一个懦弱的少子,数辈自诩忠诚实则冥顽的老朽,便幻想复国?我看你也非愚人, 你有不凡的出身,更有当世独一无二的祥瑞之名,我实在不懂,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竟甘愿受这妇人操控, 与这一群愚人为伍, 做螳臂挡车之事,去求不可能的镜中花、水中月?” 李霓裳半句也未应答,只平静地道:“崔郎君好意, 我铭感五内, 也愿崔郎君早日冀遂宏图,泽被苍生,到了那时, 我若还在,必也将顺应天势,乐见万民之福。” “楼顶风大,再不下去,恐我姑母担忧。我先去了。” 她转向栏杆之外,抬臂示意下方众人不必惊慌,随即朝崔重晏点了点头,迈步从他身旁走过。 “等一下!” 崔重晏一把攥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去。 李霓裳转面望他。 崔重晏毫无避让之态。 “公主,你之所以如此行事,莫非是出于你对李氏血脉的忠诚?” “裴二已彻底自毁前程了,如今两边恐皆难容他,河东军民认定他是宇文纵的人,宇文纵的部下却忌惮他心向裴家。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在边塞之地终老。他于你,已是毫无用处,裴家更是如此。” “我崔重晏可对天发誓,只要你嫁我,我此生必只公主你一人,绝无二念。将来若是上天遂人心愿,天下的一半,仍是你李家所有,不但如此,我也会为李氏历代帝胄另立祧庙,四时享祀,永续血食。如此,你可愿意考虑一二?” 大风将李霓裳的衣发吹得狂舞,人仿佛随时便将乘风而去。 “我当真万分不愿与公主为敌。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青天可证。若是有纤毫虚妄,辜负公主,叫我将来死后,魂散九野,不得归家!” 他凝视着对面的李霓裳,一字一句地说道。 “姓崔的,你干什么!放开她!” 这时,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杂乱的登楼之声,一道身影从楼门后飞身扑来,原来是李忠节仗着人多,方才冲破阻挠,率先强行赶到了,见此情景,大怒,提剑便要朝他砍来,被李霓裳喝止:“不要胡来。我没事!” 李忠节硬生生地止了步,在旁紧紧盯着崔重晏,手中握剑,全然是随时准备上来的姿势。 李霓裳转向崔重晏,“多谢崔郎君美意。” 她沉默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 “我还是方才的意思。崔郎君哪日若是改了心意,随时可再来,我在此恭候。” 崔重晏看着她,目光渐渐转冷。 此时更多的人陆续涌上楼顶。长公主也在人搀扶下上来了,忌惮霓裳还在他的手里,不敢过于发作,只喘息着含怒道:“崔重晏,当初若不是我冒死传送消息,嘱你勿入青州城,你早已死在崔昆的手中了!还不放开公主!” 崔重晏一言不发,更未看长公主一眼,只继续看了李霓裳片刻,慢慢撒开她臂,朝她作揖拜了一拜,旋即转身而去。 “阿娇你怎样?你没事吧?” 长公主冲至李霓裳的身边,不放心地问,见李霓裳摇头,这才微微吁出一口气。 她转颈盯着下方,看着崔重晏的身影从楼门下行出,在雪庭中停了一停,仰头朝上,又望了一眼这个方向,这才继续前行,终于,领着他的人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雪地里留下一列深深的凌乱足印。 千山风雪 第129节 她定了片刻,深深的忧虑,又再次爬上她的眉梢。 “这厮此番也不遮掩野心了。万一他出去,立刻翻脸,发兵来打,我们如今怕是不好应对。阿娇,你不该一下便拒了他的,何妨先答应下来……” 看得出来,长公主并不满李霓裳方才的态度,只是不敢过于显露,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长公主安心!”身后传来声音。 李长寿与胡德永领着一众大臣上来迎人。 “我已派人跟出去,盯着城外动静了。长公主放心,崔重晏如今还要看宇文纵的脸色行事,料他不敢太过造次。我若所料不错,他此番应会作罢。公主此举,非但不是惹祸,反是自救。” 他行了一礼,解释,“长公主莫忘了宇文纵。他怎会容许头上有人借咱们的名声扩势?公主不答应他,以咱们武节如今的实力,尚不入宇文纵之眼,咱们只要藏而不露,勿过于张扬,他或也不会特意为难咱们。但方才若是答应了下来,哪怕是虚与委蛇,实也是在给自己招祸。” “崔重晏非泛泛之辈,他如今最缺的,就是资历与法统。宇文纵又怎肯容忍咱们与他联合?到时必会阻止。崔重晏自己或是无事,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号令天下共伐宇文纵,但是太子,只怕是要遭大难的。” 众人被他一言点醒,纷纷点头,又各抒其见。 “公主!父亲!” 下方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李忠节从外疾奔回来,传来消息,崔重晏出城离去,未再回头,应是准备撤兵了。 众人松下一口长气。 长公主定了定神,示意瑟瑟将李珑领来,道:“向你阿姐,还有众忠臣良将拜谢。若非他们扶举,怎会有你今日立足之地。” 李珑走来,依言先是向着李霓裳恭敬地行礼,接着,转向众人。 李长寿等人急忙跪拜下去。 李珑不觉看向随众跪在角落里的瑟瑟,收到她鼓励的目光,终于,鼓足勇气,对着众人大声说道:“众卿快快起身!咱们如今当务之急,是上下一心,先过完这个冬天。待来年春暖,继续稳固根基,储备粮马,做长久的计划!” 他说完,转向一旁的李霓裳,小心地看她,似在征询她的意见。 李霓裳的目光穿过面前的众人,望着瑟瑟。 瑟瑟似有所察觉,眼睫微微一颤,立刻朝她俯拜下去,将额头深深埋入冰冷的积雪地里,一动不动。 李霓裳收目转向李珑,朝他含笑点头。 “臣等必竭股肱之力,誓以血诚效力!伏愿天心早眷,皇图重振,俾宗庙之祀不绝,大业之统早竟!” 李长寿与胡德永领着众人发声,那声响如洪钟,震得楼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随风飞来,灌入李霓裳的衣领。 一团雪落在她颈项的肌肤上,顺着衣领滑落。雪团被体温焐热,慢慢化水,沿着肌肤流下。 她打了个寒噤,贴在她腰间衣下的小金蛇被唤醒,在管中慢慢振动。 李霓裳轻轻握住竹管,安抚小金蛇,在满耳的跪拜声中,她想了起来。 喂养它的日子又到了。 …… 昏昏沉沉中,李霓裳听到耳畔仿佛有声音在呼唤自己。 她极力想睁开眼睛,却没有力气,人陷在梦魇中无法自拔。 又是那个梦境。 模糊的背影渐渐远去。古老水边的行宫在烈焰中坍塌。脊兽仿佛发出凄厉的长鸣,火舌卷着朱漆梁柱上褪色的幔帐,化作漫天的金红蝴蝶,扑向自己。 瑟瑟一早便来等候,等到此时,天光大亮,仍不见李霓裳醒来,不敢惊动。忽然听到帐幕后发出她的呻声,苦痛无比,慌忙冲进去,掀开帘幕,见云锦被褥间,李霓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双目紧闭,正急促喘息。 “公主!公主!醒来!” 瑟瑟用力推她,焦急呼叫。 李霓裳双手死死攥着胸口里衣,慢慢睁开眼睛,对上了瑟瑟那两道焦虑的目光,半晌,眼睛灵动起来,朝她笑了起来。 “我没事……好像做了个噩梦。” 她松开抓着胸衣的手,吐出一口气,说完,在瑟瑟的帮助下,慢慢坐起身,却发现胸前和后背汗涔涔的,聚满冷汗。 瑟瑟压下心中隐忧,叫婢女取来罗帕,为她擦汗,服侍她换好衣裳。婢女为她梳发。 晨光浮动,菱花镜映显出李霓裳的面容——眼睑下浮着两抹淡青,唇色比新雪更苍白三分。 瑟瑟往她肩上加了件衣裳,接着,坐在一旁,慢慢替她搓揉手背,想令她的手能变得暖和一些。 她瞥一眼帐幔,知那诡异的小东西,此刻应当就在里面的某个角落里。 这东西每月都要公主饲血。瑟瑟渐渐开始疑心,公主的变化,或许就是与此有关。 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极是怕冷。无论瑟瑟如何费尽心思为公主食补,也是无济于事。 然而,最叫瑟瑟担忧的,还是公主自己。 她对此仿佛毫不在意,完全没放在心上。 “今年暑气比往年更盛,公主怎连指尖都是冰的。” 来此快三年了。一年比一年冰。 瑟瑟忍不住轻声说道。 李霓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放低衣袖,问她何事。 侍女捧着青瓷盅进来。 雪蛤芙蓉羹腾起的热气里浮着枸杞红。她在瑟瑟的注视下咽了几口,感到胸前终于慢慢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长公主命我来请公主过去,商议太子的婚事。”瑟瑟看着她说道。 李霓裳持着调羹的手停了下来。 “长公主说,李刺史的孙女下月便将及笄,已是适婚之龄。她的意思,待及笄之后,便可安排大婚。” 瑟瑟看着她解释,语气似带几分小心翼翼。 李长寿的孙女小名唤作之儿,与她那个阿兄忠节一样,天性活泼,十分爱笑,与崔蕙娘的关系也很好,常来李霓裳的跟前走动。 李霓裳的眼前浮现出那女孩儿笑起来时露出一双梨涡的模样,是如此无忧无虑。 她的心情忽觉微微沉重。 “我知晓了。你先去回禀,稍候我便去见姑母议事。” 李霓裳沉吟了一下,慢慢说道。 瑟瑟应是,恭敬退下。 第127章 三载的光阴, 在乱战中烧作了灰烬。 天王从未停止征伐的脚步。他的兵马穿出蜀地,越过长江,踏遍南方, 最远已抵黔桂与岭南之地。 那些从前朝末年开始便自立割据的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与方伯们, 再也无法维持他们土皇帝般的统治。巨大的危机如乌云袭来,从最初的对抗到后来的联合,再到最后的绝望。冷酷的兵锋之下,顺者生,逆者亡, 血漂染红了一道又一道的护城河池, 毁灭了一个又一个的不服从者。 传言,世代盘踞黔中的刺史在逃到僚子部后,命巫祝将天王的画像用血绣在祭旗之上,日夜施加诅咒, 期待上天感应祷告,早日降灾在这个南疆子民口中能让小儿止住夜啼的的“食人阎罗”的身上。 天王仍未称帝,但他的地位, 早已如同无冕之王。 而世人也在观望,他之所以至今没有称帝, 除去继承者带来的困扰之外, 北方的局势,或也是一个考量。 就在天王挥师统伐南方的时候,在中原北的这片土地之上, 战火也从未停止。而在这当中, 最激烈,影响也最大的,当属发生在崔重晏与江都王陈士逊之间的争战。 陈士逊在赶走崔昆占领青州后, 一面显出他服从于天王的态度,一面却在不断地扩充兵马。 大乱之世,向来是能者血气相争,弱者沦为鱼肉。 他正当青壮,少时从盐枭堆里杀出血路,一步步行至今日。盐铁腥风铸就的一身筋骨,又怎会甘心任人拿捏。或也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当世那位最强王者盛貌之下的另一面,他自是要为将来做些谋划。 陈士逊也未遇到任何来自天王的发难。这位天王在轻松取下洛阳后,便似乎忘记了兵家必争的北方,注意力全然投到南方,更是没有察觉到来自于陈士逊的二心。 陈士逊如今最大的敌人,反而是崔重晏,这个昔日从青州走出的人。 这一对敌手,年岁相当,皆藏争心。一个新占据这片富庶的东方之地,欲将它彻底融入江都,以便能够成为将来风云再变之时可以凭借的大后方,一个部下多为青州人氏,故土难离,不夺回旧地,他何以服众? 战事的胶着超出所有人的预期。青州城墙上的旗帜数次更替。战报混着离乱的灾民,终年在驿道上来回穿梭。原本稠密的人口锐减。 最后一次,插在青州城头的江都王旗是被暴雨冲走的——持续了大半年的江南旱灾,让江都的河池见底,接踵而至的长江洪水,又冲垮下游的堤坝,江都也变得灾民遍地,人心浮动。 天不助力。 正当陈士逊陷入两难之时,他收到了一道天王大军即将回师的消息。 这个信报,本也无非同寻常之处。任何一个能到他今日位置的人,都有一套成形的专事搜集并传递消息的人马班子,以保证上位者能比普通人更快地掌握天下诸事的最新动向。 此事却令近年来专注于眼前近战的陈士逊陡然变得警觉起来——不是消息本身,而是因为,这个消息,是信王谢隐山发给他的。 这是自早前俘虏长公主一事之后,时隔数年,他再次收到来自天王的消息——以谢在天王面前的地位,毫无疑问,这件事可以视作出自天王授意。 这个时候,天王为何突然想起他,特意发信告诉他此事? 不久,他做出放弃青州,暂先回往江都治灾的决定。 这一场长达数年的拉锯对战,终以崔重晏的获胜而告终。它不仅仅是对青州归属的争夺,随着陈士逊的退去,放眼整个北方,再没有可以与崔重晏一争的相当人物了。此前犹在观望的几股势力,如天鸿节度使吴正衡等,或主动或出于被迫,纷纷倒向崔重晏。 长久的战乱和厮杀,早已将人刺激得感官麻木。这一支如从炼狱淬出的军队在巨大的封赏诱惑之下,更是彻底变作了攻城和杀人的机器。 飞龙军踩着泥浆涌入青州,刀刃上沾的泥血还没来得及干透,便又以李长寿挟裹前朝皇室为由,转头向着武节发去——再拔掉李长寿,北方便真正完全变作崔重晏的势力范围。 三年的时间,也给了武节宝贵的喘息之机。公主在到来当日便当众显出的神秘力量,坐实了她的祥瑞之名,自此,军民当她如神女一般,更是彻底上下一心,相信有她在的地方,必是受到上天护佑的土地。 正是在如此信念之下,武节垦荒屯田、广储粮秣,全民皆兵。崔栩则借齐王从前的名望,从战乱的青州招募流民,训练成一支军队。加上太子李珑广施仁政,公主更是常常带人亲自施医布药,仁德之名远播四方,周边民心所向,短短三年时间里,武节不但人口大增,兵力更是从最初的数万翻倍增长,渐渐站稳脚跟。 倘若时间能够再长一些,面对此番崔重晏的卷土重来,武节的应对,或许能更从容一些。 不过,比起三年之前,如今的武节,也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李长寿联合范方明迅速应对。由李忠节与崔栩布防鹿关,范方明则在平城,两地同时发力,抵御飞龙军的北上。随后不久,出了一点意外,范方明在战事中意外坠马受伤。 这几年间,他因此前战败失地,本就抑郁不乐,身体每况日下,这次拖着病体,没能挺过去,阵前亡故,其子接位之后,惧怕崔重晏的攻势,唯恐不敌遭难,意欲暗中投降,引兵马从后路包抄鹿关,被部下察觉。 那将领的夫人仰慕公主之名,听闻公主在武节宫中设下学馆,招收世家和武官子弟,由前朝的大博士甚至宰相亲授课业,并教导骑射和武功,已有许多人送子弟前去就学,便迁居了过去,他自然不愿背叛联盟,见劝阻无果,反遭威胁,索性先下手带着心腹杀死了人,随后发来求助,李长寿亲自带人赶去接管,稳住局面。 这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崔重晏大约也没料到,此番会遇到如此顽强的狙击。速战速决未能奏效,随后的粮草与补给是个问题,便也暂停了攻战,因而这十来天,前方算是平静,并无新的消息传来。 瑟瑟去后,李霓裳凝神又坐了良久,随后起身。 临出门前,她对镜最后照了一番,往唇上又点一层口脂,令妆容倍加艳丽,完全盖过面色,方走出寝屋。 千山风雪 第130节 身后一队婢女默默跟她来到了长公主的居前,瑟瑟正在外面等候,伴她入内之时,轻声说道:“太子来了,正行晨礼。” 李霓裳悄然停在堂门之外。 长公主靠在坐床之上,一旁伴着老女官。李珑正从带来的食盒中亲手捧出一盘用鎏金银碟装的糕点,由老女官送到她的面前,解释:“我听说姑母最近胃口不好,特意带了姑母喜欢的金丝牡丹酥,炸出丝缕酥壳,托糖渍的牡丹花冠。姑母尝一下,味道如何?” 老女官笑容满面,连夸太子孝顺。 长公主浅浅吃了两口,放下,接过帕子拭了拭唇,叹道:“我哪里是喜欢吃。只是怀念从前长安的味道而已。” “是。姑母放心。有姑母和阿姐,还有众多的忠臣良将,咱们迟早一定能克复长安,恢复大统,到时姑母居功至伟,天下共仰。”李珑应道。 长公主显然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随后闲问:“最近你都读了什么书?” 李珑忙道:“太傅授业,教储君治国,必以《孝经》为纲,又令我摹写《天子章》,曰‘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辅以《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申明仁政本源。晨昏讲读间,又诵《礼记·大同》‘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以广帝王胸襟。" 长公主不断点头:“好,胡德永教得不错。先有孝道,再有德行,最后治国。你当铭记在心,身体力行。” 李珑又道:“我也有勤加练习骑射,不敢有半分懈怠。如今前线有战,我也想去——” 他话音未落,就被长公主阻止:“万万不可!你关乎国本,金贵之身,怎可冒如此风险?” “是。孩儿谨遵姑母吩咐。”他应道,目光微微闪烁。 忽然此时,他似察觉到李霓裳停在门口,忙转过身,唤一声阿姐,又小心地道:“我也给阿姐备下吃食,等下正要送去的。” 李霓裳面上露出笑容,点头入内。 长公主示意李珑与众人出去。李珑与老女官等人依言走了出去。他行至走廊拐角处,见离得远了,面上方才的恭谨之色也消失,听到身后跟上的贴身婢女柳儿问是否还去书房上学,勾了她的下巴,轻佻地低声调笑:“上什么学,叫人牵马来,你扮我的跟班,随我出城去……”说罢,叹了口气,“等我娶了亲,怕就不方便了。那个李家孙女,她哪有你好看……”咬着耳朵,也不知说了什么,婢女一面扭着俏脸躲闪,一面吃吃地低笑:“当心叫长公主瞧见了。” “我姑母怕什么。你机灵点,千万别叫我阿姐知道倒是真的。她整日高高在上,人前人后端着,我看见她就心里发憷——” “她是你胞姊,你怕她作甚。如今再如何威风,将来还不是要听从太子的命令!” “话虽如此,谁知会是在何日呢——” 李珑转过拐角,险些撞到人,抬起头,见竟是瑟瑟,登时停步。 婢女惊恐万分,当场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不敢抬头。 瑟瑟脸容僵硬,目光从婢女的身上,缓缓转到李珑的脸上,死死盯着。 李珑起初也吓一大跳,面容煞白,很快反应过来,也噗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膝。 “姑姑饶我!我知道姑姑对我最好了!我已知错,我往后再也不敢了!” 堂中,长公主正在和李霓裳说话:“……眼见你阿弟日益成材,姑母心中甚是宽慰。如今他也大了,李长寿的孙女就要及笄。姑母的意思,瑟瑟应当和你讲过吧?” “崔重晏那厮真当该死!”她切齿地恨骂了几句。“不如尽快大婚,一来稳定人心,二来,也好彰显咱们天家恩典。” 李霓裳道:“前线有战,局面不稳,恐怕不是操办婚事的好时机。何妨延后,等战事结束再议,也是不迟。” 长公主不满道:“这并非我一个人的意思。乃是李长寿临走前自己也点头的。” 见李霓裳依旧沉吟,长公主走到她的身畔,附耳低声道:“你糊涂了吗?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要将李长寿一家人绑紧,这样他才肯拼死,为咱们出力!人心难测,万一他若如范方明儿子一样,临阵倒戈,咱们后悔也就晚了!” “李刺史的忠心,无须婚事挟裹。姑母多心,恐怕反而叫李刺史心寒。” “你!”长公主面露恼怒之色,欲带发作,又强忍下去。 “此事就这样了,日后再说。”李霓裳说道,“正好新筹到了一批军资,这趟我亲自送去,犒赏将士。” 长公主的第一反应便是反对:“不行!太过危险了!而且,那种全是腌臜男人的地方,你金枝玉叶之体,怎可……” 话未说完,她停了下来,怔怔凝望李霓裳片刻,眼眶慢慢红了。 “阿娇,难为你了……” 她转面,揩去眼角湿痕,吩咐人:“快叫瑟瑟去将太子请来……” “不必了。” 李霓裳知她用意,是想叫李珑前来道谢,发声阻拦。 “太子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可惜从小与我分开,以致于生分了。这几年我和他说了什么,他未必也真正入心。我看他与姑母颇为亲近,烦请姑母多多留意,叫他务必戒骄戒躁,万勿辜负李刺史胡太傅和一众将士与万千子民的拥戴。” 长公主点头:“这不用你说,我自然知晓。” “不好了——” 就在这时,伴着一道仓促的脚步之声,只见老女官仓皇地奔了进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老女官喘息道。 “说是忠节小将军出事了!” 李霓裳的心猛然一跳,迈步急冲出去。 那名从鹿关日夜兼程赶回报讯的士兵满身血污,看见李霓裳,当场下跪,泣血谢罪。 他带来了一个极为不好的消息。 就在数日之前,崔栩因复仇心切,不顾李忠节劝阻,带着人马出关,突袭一个探说是崔重晏粮仓的据点,不料落入崔重晏设的陷阱。李忠节为救人出兵。混战之后,崔栩带人侥幸脱身,李忠节和一队亲兵共百余人不慎落单,被截断退路,被迫退往附近的一座营垒。 崔重晏得知消息,亲自带人包围营垒。万幸营垒依山而建,十分坚固,且入口险绝,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崔重晏一时也难以攻破。 “崔将军数次领兵返回,想要破开包围救人,奈何重重把守,他也受了伤,又担心鹿关空虚,万一有失,只能暂时先退回守关。” “他说他也没脸再见公主与李刺史的面了,如今只求能救出小将军,等他杀了仇敌,大仇得报,他便自刎谢罪!” “假使被困,他们最长能坚持多久?”李霓裳压下心头因这个消息而带来的惊惧之感,问道。 “那地原本常设十来人,作日常守望而已,储备有限,最长恐怕只能坚持半个月!” 李霓裳片刻也未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李长寿所在的平城。 隔日,她便快马抵达数百里外的平城。 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声,老将军身上的战甲在月光下泛起冷霜。为了不影响军心,数百里外的那个消息,并未在这里传播开来。 当李霓裳被迎入大帐,解下披风,向着对面的老将军深深下拜谢罪之时,这个素来刚猛的老者,眼里也开始泪光闪烁。 他避开李霓裳的大礼,请她起身入座,拜道:“此事我已知晓,不能为我孙儿影响大局。原本我们的兵马便不及对方。他此次出兵,称十数万之众,若是分散兵力过去解救,反而正中崔重晏的下怀。他趁机集合来攻,此地万一失守,他便可直驱武节。倘若那样,因小失大,这几年里公主与老朽的心血,便都将付诸东流!” “刺史!”几名他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忍不住失声喊道。 “忠节他才十九岁!他可是刺史唯一的亲孙!” 李长寿须发尚沾尘土,抬臂阻止众人,铁甲铿然作声。 “《六韬》有云,'将受命之日,忘其家',自先祖入汉地以来,族中男儿战死之地,便是埋骨之处。今犬孙被困,生死当交天意。即便绝嗣,九泉之下,亦可告慰列祖英灵!" 帐内气氛死寂片刻过后,一名副将上前行礼道:“可否……” 他迟疑了下,看着李霓裳,吞吞吐吐道:“可否向裴家求救?咱们与他们并无怨隙……距离咱们最近的应州,便有他们的驻军。倘若他们愿意,以最快的速度,半个月内,救兵应当可以赶到……” 三年前,那场震动天下,后来被世人传讲过无数个版本的潞州之围过后,裴世瑛立刻全力应对北境之敌。 世人都讲,他将震天的怒气尽数撒在了来犯的北敌身上。安木岱本以为能借天王之压利于作战,谁知天王猝不及防撤军,又遭遇愤懑至极的裴世瑛。一战过后,不但没得便宜,反而被打得后退了三百里,将原本从孙荣手中占来的应州也丢了。 自那之后,应州便常驻裴家守军,正式归入河东领地。 “不必!此为天大的人情,怎可贸然求助?况且裴家一向自守,与咱们向来没有联络,他们未必愿意掺和。” 李长寿也知道一些公主与裴家的旧日瓜葛,唯恐她夹在中间为难,当场便出言拒绝。 “此法甚好!我这就写信!” 李霓裳却毫不犹豫,立刻点头,吩咐人速取笔墨。 “公主!老臣怕公主不便……”李长寿显是有些意外。 “我无任何不便。只要能救忠节,任何法子都要去试!” 副将面露喜色,不待李长寿吩咐,忙取来笔墨。李霓裳提笔疾书,很快便写好一道书信,封妥,叫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出。 李长寿再也抑制不住,当场潸然泪下,不顾甲衣不便,双膝跪地,哽咽道:“多谢公主,此行无论裴家是否愿意出手,我都欠公主一个天大的恩情!” 李霓裳忙从座上起身,将李长寿从地上搀扶起来,宽慰了一番,怜他年迈,唯恐他支撑不住倒下,正要劝他先去休息,这时,只见方才出去安排送信的那名副将带着一名外来信使模样的人奔转回来,面带狂喜地大喊:“应州来人了!说已派兵马前来驰援,大队正在路上,十日内应当赶到!” 李霓裳极是惊讶。李长寿更加如坠云雾。 忽然,李霓裳认出向自己跪拜行礼的信使,好像是韩和尚身边的人,便问究竟,对方说,君侯知悉武节战事,十分关切,特派就近的韩将军带着五千人马赶来,以便应急之用。 大帐里的众人无不喜气洋洋,李长寿更是感激涕零,当场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早便听闻裴家君侯大义,今日方知传言不假。” 李霓裳更是百感交集,勉强平复下情绪过后,纵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问,末了,终究是不敢多问别的半句,只道:“君侯夫妇大恩,今生我恐无以为报,但愿来世结草衔环,回报恩情。” “公主快不要如此说话!”那信使赶忙躬身行礼。 “君侯命小的带话给公主,他与夫人已有爱女。夫人常念公主,盼公主喜乐,万事顺遂。” 李霓裳一怔,不知怎的,鼻头忽然微微一酸。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生出落泪的冲动,忍住了,随即便为那对伉俪感到由衷的欢喜,命人将信使带下休息后,请李长寿也去歇息,保重身体。 当夜她在营中过了一夜。次日,公主到来的消息广为传播,平城士气大振。 李霓裳始终未曾离开,在此焦急等待援军的消息。 数日转眼便过,这里始终静悄悄的,对面未再发动新的战事。 被困的李忠节那边,也暂时未传来更坏的消息,只探得信报,围军非但没有减少,比起原来,反有增兵之态。然而不知何故,也始终没有攻击。看起来,崔重晏的目的,仿佛是想将人困在里面,坐等粮绝。 七八日过去,李霓裳渐渐感到不安起来,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自己还不知晓。 到了第十天,预计将至的援军未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消息。 果然如李霓裳此前的预感那样,出了意外。 崔重晏有所防备,竟提前在韩枯松赶来的必经之道上设下拦截,阻挡援军。 李霓裳如今只盼韩枯松带领的援军千万不要出事。倘若有个闪失,那么她将罪上加罪,万劫不复。 就在当天,她也收到了一只匣子。 匣子是崔重晏派人送来的。 内中别无它物,只一支发钗。 深夜,霜风卷动城头的纛旗,李霓裳暂居的驿馆屋中,一盏铜雀灯台淌着烛泪,映得匣内露出的一寸钗头闪烁着冰冷的金光。 李霓裳和衣卧在榻上。 一阵风过,门动声中,是瑟瑟端着夜食入内,看见她闭目宛若睡去,放下后,等待了片刻,轻轻为她盖高被衾,正待转身退出,眼角的余光,掠见了近旁那一枚似曾相识的发钗。 千山风雪 第131节 她慢慢转脸,目光在李霓裳的一张消瘦面容上停了许久,似在反复犹豫间,忽然,咬牙道:“公主!你可曾想过,太子他或许并非——” 她陡然顿住了,慢慢闭目,片刻后,再睁目,看见榻上的公主不知何时已睁开一双美目,微微歪过一张脸来,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太子他或许并非什么?”她轻声问。 瑟瑟看见烛光淌金般泊在她的眸底,漾起几点细碎的琉璃似的微光。 瑟瑟慢慢呼出一口气,“没什么……我方才随口乱讲而已……” 她勉强笑了一下,窥见公主不再追问,只乏倦地垂落眼睫,掩尽眸光,只剩沿着眼尾游走的些微薄红的晕色。 那是她这些天日夜难眠所留下的印记。 瑟瑟压下心中随之涌出的深深的负罪之感。她定了定神,再望一眼那枚发钗,改口:“公主明日真的要去见他吗?他这时候将这钗子送回来,分明是另有所指。” 那个崔重晏,何其高傲。 他或也是始终耿耿于三年前公主曾对他说过的那一段话。 这一次,他是要公主主动将这东西再交他,而非如从前那样,是由他自己动手取来的。 “不要去!” 瑟瑟几乎是哀求地道。 她不忍叫自己看大的那曾经的小公主,再去受一次比从前或更深刻的屈辱。 “不要去!” “我知事关李忠节的生死,公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试!”她道。 “公主还记得那姓谢的人吗。他从前曾给过我一样东西,叫我有事可以找他。我去找他,叫他想想法子!” 李霓裳凝视了她片刻,慢慢坐起来,微笑摇头:“那是人给你的,将来或能救你命的东西,怎能用在和你无关的事上,去为难别人。” “何况,明日我去,未必像你想得如此不堪。你莫过于担心,我或许也可以和他谈谈。” 瑟瑟目露困惑。 “你说,这几年,那位天王宇文纵,何以只盯南方,对本是兵家必夺的北方,反而视若无睹?”李霓裳忽然如此问道,有些没头没脑。 瑟瑟一怔,皱眉思索了片刻,摇头:“确实费解。” “崔重晏与那位姓陈的江都王,各年轻气盛,又兼具野心和实力。若是强打,或许也能打下来,但有没有可能,过程不会容易。更有无可能,面对自己单独难以抗衡的强敌,会叫这二人联合起来。故我若是天王,不如坐山观虎斗,先腾出空来,去做别事。” 瑟瑟顿悟:“我明白了!如今就是天王要动手的时候了!” 李霓裳微微蹙眉。 “他心思深沉,又极其善变,究竟如何打算,我也不敢论断,只是凭我自己所想,胡猜一番罢了。但有一点,我敢肯定,他不可能真的毫不关注北方。” “三年前我果断拒绝崔重晏,是因为那时候,咱们完全没有可以和他谈的本钱。答应了,就是将一切都交给他拿捏。如今有所不同。虽然时间还是太短……” 她微微吁了口气。 “若宇文纵能再晚几年来,叫崔重晏和陈士逊再争斗下去,说不定对咱们更有利些。不过,如今总算勉强也有一点说话的余地了。” “我敢断定,宇文纵如今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崔重晏。他自己一定也知晓。他再强大,在天王没死,势力没有崩塌之前,他需要我们的助力,这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像他那样一个理智的人,必会权衡考虑。” “那……等日后哪天,若是天王没了呢……”瑟瑟沉默了片刻,问道,依然难掩眉间忧色。 李霓裳出神过后,摇了摇头。 “谁能看到如此远?我真的不能。这世上的意外太多了,我不知明日,甚至下一刻,在我的身上,或将会发生何事。真到了你说的那个时候,倘我侥幸还在,再论便是。” “公主说的是,是我愚钝。” 瑟瑟凝望她片刻,轻声说道。 “公主既决意如此,明日容我也同行。” 李霓裳点头。 “不早了,公主好好休息。” 瑟瑟服侍李霓裳重又卧下,正待退出,听到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听起来格外响亮。 “公主可睡下了?”门外响起婢女的声音。 “如此晚了,还有何事?” 瑟瑟快步走出问话。 片刻之后,李霓裳看到她神色古怪地入内。 “……公主还记得一个叫孟贺利的人吗?” 她立在一旁,顿了一顿。 “是他来了,说,天王听闻崔昆从前有一幅星图,在公主手中。” “天王要那一幅星图,还说……”她停了下来。 “说甚事?”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 “他说,天王下令,要公主亲自送画过去。” 瑟瑟看着她,轻声说道。 第128章 瑟瑟显然仍未从消息的冲击中完全镇定下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抑制不住地微微拔高了些音调。 随她最后一个绷紧的音节坠地,屋中顿时显得分外静默了起来。 她微屏呼吸等待片刻, 见李霓裳的目光凝定, 一动未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安地再次开口,解释:“公主暂也不必过多顾虑……他只身来的,看着不像是来发难……” “请他到客堂。” 李霓裳抬起眼, 说道。 当孟贺利见到李霓裳的面时, 他的态度相较于他带来的那个透着咄咄之势的“命令”,显得分外谦恭。甚至可以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卑微之色。 他是谢隐山的干将,从前地位便就不低, 如今随天王势涨,必早也封官进位。李霓裳叫他起身不必行礼,孟贺利却不从, 执意郑重叩拜。 李霓裳观他风尘仆仆,叫入座, 他更是辞谢不受, 恭立一旁。 李霓裳作罢,道:“图确实在我这里,天王若要, 我可交孟将军转呈, 也是一样。” “天王是要公主亲自携图。”孟贺利急忙说道。 “将军可知为何?”李霓裳望向他。 孟贺利迟疑了一下,“卑职只知传话,其余……不敢妄自揣测。”窥她不语, 忙又道:“公主无须有半点担忧,放一百个心。卑职不才,却也可以项上人头向公主担保,公主此行,绝无性命之虞,更不是要将公主扣留或是怎样。天王说,公主去便是,绝不阻拦公主回来。” “将军误会了。”李霓裳解释,“我并非顾虑此事。天王既要我去,我自当欣然从命,只是我这里正有战事,不便离开。” 孟贺利径直道:“李长寿的儿子不会有事!” “崔重晏和陈士逊或能一争,有天王在,这里还轮不到他做主!” 他说话的语气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神情里更是流露出来几分惟有长久立于巅峰才能有的一股由内自外的自信之色。 李霓裳从座上慢慢站起身。 “请公主稍安,很快会有消息送到。这边若是无事了,便也请公主尽快动身,好叫卑职能够回去交差,卑职感激不尽!” “不敢打扰公主过多,卑职先行告退。” 他向李霓裳行了一礼,随即匆匆离去。 李霓裳在无眠中度过了一夜。到了次日,傍晚,瑟瑟也从城外匆匆归来,屏退旁人,不顾喘一口气,便向李霓裳禀事。 她在城外定好的会面之处等了一天,始终没有等到崔重晏露面。 显然,他应是被什么别的事羁住了。 “孟贺利应当没有说空话。忠节小将军或很快就能回来。” 瑟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复杂,喜忧半掺。 于武节而言,崔重晏固然是个巨大的威胁,然而那位天王,他又怎可能是善人。他在这个时候忽然施加援手,怀的到底是何目的。 瑟瑟的话,也很快得到验证。当天的夜间,李长寿又一次收到鹿关那边送来的急报。不过与此前不同,这一次,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好消息。 驻在鹿关附近的崔重晏兵马不知何故突然退去。崔栩起初以为又是圈套,不敢贸然再次追击,派人出去刺探,感到不像是诈,担忧仍被困住的李忠节,便再次领人过去救援,半路竟遇到了李忠节一行人,这才知道,原来不止驻在鹿关附近的敌军不见了,原本困住李忠节的众多飞龙军也都走了。 李长寿起初几乎不敢相信。很快,部下也奔来相告,说探子回报,驻在平城几十里外的崔重晏大军也开始撤退了。他亲自出营几十里察看,果见远处,无数火杖勾勒出的大队人马如长龙一般,在黑夜中缓缓而去。 李长寿这才相信,退兵应当不是崔重晏设下的计谋。他赶回,于天明时分,接到了返程中的李忠节一行人。 祖孙相见,恍如隔世,李忠节见到祖父,纳头便拜,说因自己不慎,害祖父担忧。李长寿禁不住老泪纵横。祖孙正叙着话,崔栩也从后赶上,翻身下马,双膝跪地,解衣露背,双手高举一根荆条,羞惭满面地恳求李长寿鞭抽自己,以惩其罪。 李长寿将人扶起,安抚了一番。 李忠节只受了些轻伤,莫名脱困得以归来,庆幸之余,更是困惑,见过祖父后,迫不及待追问,究竟出了何事,崔重晏突然退兵。 李长寿直觉,此事必与公主有关。 乱世当头,本就没有朋敌之说。今天的朋友,明日便可能翻脸,同样,今日刀戈相见,明日也有可能化敌为盟。 只有先设法生存下去,才有可能谈及别事。孙荣、崔昆、秦福波,范方明……他看着众人一个一个兴起,又看着众人一个一个陨落。 武节在短短三年里能有今日之势,甚至可凭地利与崔重晏的大军对抗,这在从前,是不敢想象的。但也仅限于此。想短时内便实现长公主的心愿,光复圣朝立国称帝,恐怕不大现实。 除了耐心,更需要时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此番崔重晏再次兴兵到来,他便有一个直觉,崔或是另有所图。 即便不是为了救孙儿的缘故,公主开始考虑与崔联盟,他也不会反对。非但不反对,反而会一如既往全力支持——因为在他们的头上,另外还有一座大山。 天王的军队已踏破了南疆的烟雨,回师北顾。他听闻中原那些天王统御之下的地方在沉寂了数年之后,又再次鼓噪沸腾了起来。不管天王是顺势就此改换名号登基称帝,还是会继续维持现状,接下来等待他们这些人的,恐怕都将会是前所未有的雷霆之击。 至少目前为止,他们当中,看不出有谁能够足以独力掀翻这座大山。与其被各个击破,倒不如放手一搏,先过这最大的一个难关。 李忠节心思机敏,见祖父沉吟不语,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心登时激跳起来。他欲待发问,瞥一眼身畔的崔栩,又强行忍住,将祖父引到一旁,这才变了脸色。 “难道公主答应了崔重晏?”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愤怒与羞惭齐齐涌上心头。 千山风雪 第132节 “倘要公主委身才换来我的性命,我不如战死在了鹿关!她人在哪里!我这就去见她!” 他年轻的脸庞涨得血红,冲动之下,转身便待离去,被李长寿喝住。 “不得鲁莽!公主之事,岂容你置喙!” 他强行拦下李忠节,再次严厉告诫一番过后,正要赶回城中亲自面见去问清楚,一名公主身旁的近卫到来,带来了她的口讯。 “公主说,她有要事在身,需出一趟远门,归来时日不定。这边的事,便都交托给刺史了,有劳刺史费心。” 李长寿惊讶不已:“公主可有说是去哪里了?” 近卫道:“不曾说。” “她人呢?是谁护送的?我去相送!” “公主说,路上之事,无须刺史顾虑,更不用送。她一早已经动身了。” 李忠节从吃惊中醒神回来,一言不发,转身一阵狂奔,一口气不停,如灵猿般迅速攀上附近的一座山顶,焦急地远眺寻望。 曙色初溶,雾绡漫卷远峰。 在远方山野的尽头处,一队人马若隐若现,如游丝引线,渐渐消隐在了微白的天色之中。 傍晚,当敌军离去的消息传遍全城,笼罩在头顶数月的阴霾消散,城民奔走相告之时,李霓裳所乘的马车,已将身后的城池远远地抛下。 瑟瑟伴她坐在马车之中,沉默地看着车窗两旁不断往后闪掠消失的野地,蓦然间,发觉马车慢了下来,便推开窗,朝外看了一眼,见前方是个山谷的入口。 荒道口上,斜阳静静照射,显出了通往前方的一条蜿蜒窄道。 周围空荡荡,连飞鸟也绝踪迹,寂静无比。 孟贺利显是对这地势有些戒备,命队伍先停了下来,派人入内,先行查看一番。等待的功夫,他仰面环顾四周,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附近的山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不远之外,一道山梁之后,一名青年的骑影凝定在残阳中,鸦青大氅静静垂落。 他的眉峰聚敛着深深的暮影,显得脸容上的的郁懑阴影愈发浓重。 他将目光停驻在前方山谷口的那一架马车影上,久久不动。 在他的身后,崔忠看了眼身旁那几名面露不忿之色的部下,迟疑一番,走上去低声询问:“是否行动将人都杀了,留下公主?” 孟贺利传来了天王的口信,称武节乃是天王的地盘,任何人不得染指。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便终结了十万飞龙军为时数月的攻战。 功败垂成。说甘心从命,怎么可能。 更屈辱的,是除了少数嫡亲的高级将领之外,还不能叫其余将士知道撤退的真正原因。否则,对大军的士气和主上的威信,都将是不小的打击。 “他若发兵来打,我们胜算如何?” 在山梁刮过的风声里,崔重晏眯眼看着远处前方那一支停在山谷口外的队伍,反问了一句。 崔忠沉默了下去。 按照主上原本的计划,并不想这么快便动武节。武节可以留在最后,慢慢来,不迟。 只要剿杀了陈士逊,整合完青州和江都,实力必有质的飞升,到了那时,也足以去谋划另外一件大事。 一旦成功,天王纵然三头六臂,也不足惧。 没有想到,青州战事竟会拖得如此之久,如同人陷入泥潭,难以拔脚——还是小看了陈士逊这个盐枭,彻底打乱主上的计划。 更没有想到,区区一个武节,如今竟也能够抵住大军的攻打,迟迟未能破局,以致于给了天王掉头插手的时机。 倘若不愿再忍,就此与天王公然翻脸,新的大战必定很快爆发。到了那时,河东裴家和已彻底成为死敌的陈士逊,或都可能伺机加入,瓜分地盘。 那样的局面之下,即便主上的全部人马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由他带出的飞龙右军,也绝无胜算。何况如今大半都是这几年新补的,虽也都是强兵悍将,但顺势可用,逆势,恐怕就难说了。 崔忠不敢言明,但内心却十分清楚。 回头再看,当初先去打青州,与陈士逊相争的决策,其实是个最大的错误。 “走罢。” 半晌,崔重晏缓缓地捏紧手掌中的马鞭,几要将鞭柄捏得扁碎。 他压下心内鼓荡着的纵马冲下山梁的冲动,向着静默的身后众人道了一句,随即收目,蓦地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孟贺利虽自信,但却不是盲目自大之人,否则,接公主这么重要的事,也不会交给他。 不但这段地形适合埋设伏兵,这诡异的寂静,更是令他警觉地嗅到一缕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氛。 片刻之后,派出的人陆续回来,称并无可疑。 他此行带出的人手皆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群鸟伴着风声,鸣叫着飞过谷口,陆续停歇在了附近山峦的树梢之上。 确定无事之后,他引着人马,继续前行。 瑟瑟也收回目光,闭合车窗,在李霓裳的膝上轻轻压了条毡毯,以抵御渐渐袭来的夜间寒气。 行程虽然紧凑,但一路的接待,异常周致。李霓裳乘坐的马车,外观普通,内里的装饰却极为奢华。香木的车壁,以蜀锦贴饰,身下铺满数重的驼绒软垫。车内冰鉴与暖炉皆备,以应对这季节的午炎与夜凉。车窗是用连片的云母薄片镶嵌,关闭之后,既挡风沙,又存天光。每停一地,无论是驿居,还是露宿在外,前头必都有专人提早做好落脚的准备,褥必锦,食必精。 故上路后,除因长久乘坐马车带来的倦怠,其余倒也不算难捱。 大半个月后,这一日,又抵达一地,似是一处集镇。 李霓裳有些昏沉,正斜靠在位置上,闭着双目,忽然,她的耳中似听到河水卷岸哗哗而过的声音,中间夹杂着远处响起的隐隐的号子之声。 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她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瑟瑟看她一眼,凑到窗前,推开一角,朝外看了出去。 一股水腥从开启的车窗角中猛然涌入,掠过李霓裳的鬓边,钻入她五官七窍,令她周身的毛孔陡然一张。 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风陵镇到了。”耳边响起瑟瑟的轻声。 越近渡口,车外便越是人声鼎沸。搬运工的号声混着茶摊的窃语:“信王在南疆以德服人,连莽山的三十六寨都献了金银铜矿,最近天天有船送到,好家伙,船吃水到底,船头船尾,全是军士在押解……" 又有赤膊正聚在路边小歇的船夫议论声传来:"……听说僚子部的首领也被信王收服,将那逆首杀了,头颅割下,用石灰腌渍,昨日快马送去天王那里了。我亲眼看见,头挑得高高,就从我身旁经过!” “信王盖世之功!真英雄也!” “是啊!是啊!他应也快回来了吧……” 李霓裳悄然睁开眼眸,望了眼瑟瑟。 她早已关闭车窗退回,低头垂颈,在静静地为自己揉着膝腿。 “你这算什么!前几日我们还拉了一条大船!你们猜,船里装的是何物?”忽然,又有几名纤工的声音响起。 “好家伙!舱底竟锁着南疆深林里捕来的战象!每头都用铁甲覆盖,发出嘶鸣,震得船舱都似破裂,我们更是险些立不住脚!听说是要转往新都永昌城,好为天王的登基大典助兴。” …… 马车没有停顿,沿着青石码头继续前行,穿过集镇,渐渐将各种忽高忽低的杂声留在了后方。 深夜,马车终于再次停下。李霓裳听到孟贺利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到了。请公主下车。” 车门开启,瑟瑟先行下车。 她微微弯腰,迈出车门,抬头望向前方。 当夜空下那漆黑的高耸峰影映入眼帘之时,她的身形微微一顿。 和她白天的预感一样,这一趟的终点,是阔别已久的天生城。 她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地方。 第129章 眼前的天生城, 依旧是李霓裳记忆中的旧地,山阶、马道、连片的营房,就连从前群马撞破门墙修缮后留的痕迹也依稀可辨, 并无任何改变。 但这地方, 和从前确实又有所不同了。 潼关已经多年无战,此地也就失去驻兵的必要,早已空置。 李霓裳随孟贺利来到一处所在,一众显是提前来此的仆妇与婢女疾步迎出见礼,口称公主。 李霓裳停在映透着灯色的院门之外, 迟疑了片刻, 慢慢迈步入内。 早有一名仆妇为她轻轻推开屋门。 满室的光辉,刹那映入眼帘。 鎏金烛台上的对烛燃着明亮的火苗,映照出一幅静静垂落的销金合欢锦帐,鸳鸯锦被整齐铺卧, 上面的光泽鲜亮如初。 她怎认不出来,面前的这间旧屋,便是从前天王曾经一厢情愿操办的那场婚礼的洞房。 不但如此, 屋中的陈设,竟也与从前一模一样。 恍惚间, 她生出一种错觉, 仿佛有人逆转了时序,将那夜之后的一千多个日夜晨昏,皆都抹平。 忽然穿堂风掠过, 屋中烛火猛地一颤。 一股冷意窜上心口, 李霓裳人也从怔忪里苏醒过来。 “请公主入内。” 服侍的人不知她为何定在了门外,小心翼翼地提醒。 “公主想必乏累得很,今夜可在此休息。待到明日, 卑职再送公主去见天王。” 这时,身后也传来了孟贺利的声音。 李霓裳转颈,见他远远地停在院门之畔,说完向着自己行了一礼,便待离去,叫住了他:“等一下!” 孟贺利止步回来。 “天王不在此地吗?”她问。 “是。天王已经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孟贺利应道。 “他在何处?” 千山风雪 第133节 “天王这一年来,大半时日都在永昌城中——便在从前玉京旧址的那一带,如今正扩作新城,距此不远,不到百里。”孟贺利应是怕她不知,详作解释。 李霓裳此前虽远在武节,但也知道些天王着手营造新都的事。 以他如今的份位,就算暂还无意称帝,但像日后新都地址择选这样的事,自然可以先提上日程。 长安废墟之地,自是无法再承国都之运。众人本都以为洛阳会是理所当然的新都,不料,或是不喜孙荣占过此地的缘故,天王对此也迟迟没有发话。 有人看出他对太华一带仿佛颇多青眼,便叫风水术士在这周围勘看,最后择出一地,那地依黄河天堑,靠中条山脉,有“龙蟠凤翥”之势,又有东乾、西坤双岭,暗合天地定位,是块上好的兴龙宝地。 除去风水之说,此地也控崤函古道咽喉,必要之时,既能截断关中与中原的联系,又可借黄河漕运调配晋豫粮草。日后若再发动人工拓深运河,便可同时辐射长安、洛阳、太原这三个天下的中心方向。无论从战略还是漕运的角度来说,也极适合在此建城。 此地应当还合天王之意,他下令丈量建城,定名永昌。 “不敢扰公主了,请早些歇息,卑职暂先告退,今夜就在近旁,公主有事尽管召唤,卑职随时候命。” 孟贺利再次躬身辞去。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间熟悉的华屋,胸中缓缓闷涨,双足更是如坠沉铅。 今夜莫说在此就寝了,此刻她便是连抬脚迈过门槛的气力,竟都似聚不起来。 婢女起初都垂首屏息地立在两旁,候她入内,片刻后,觉她有异,陆续悄悄抬目,看了过来。 “公主?”瑟瑟低唤一声。 “若是此屋不便……”她望一眼门内,“我去瞧下别处,收拾一下。” 她说完,正待出去,李霓裳已转身走出庭院,叫住了孟贺利。 孟贺利走得不远,正在吩咐守卫,听到她唤,匆匆回来,问有何吩咐。 “有劳将军费心了,只我不累。”李霓裳整理好纷乱的心情,面带微笑地道。 “将军膺重之材,天王更是日理万机,却特意接我来此,想必是有要事。劳烦将军,不如这便送我去永昌城吧,省得又多耽搁一夜,令天王久等。” 孟贺利应是没有料到她会提如此要求,忙道:“公主不必如此匆忙……” “劳烦了。”李霓裳截断他的话。 他瞥一眼她身后的所在,犹豫了一番,终于点头:“也好……那便照公主所言。” 黎明前的时刻,李霓裳所乘的马车穿过一座高大的瓮城,进入了城池。 其实这座新城的旧址,在前朝末年之时,便曾被朝廷相中过,认为此地可攻可守,计划据此营造一座长安洛阳之外的中都,以备应对可能到来的战乱。当时名字都已起好,叫做玉京。而最早勘出这地址的,也不是现今的术师,而是当时的天师况西陵。李霓裳的父亲命他一并也负责城池的设计和营造,奈何预算庞大,更耗人力,朝廷钱粮紧张,根本无力支撑如此一项耗费巨大的工程,不过起了个头,便就不了了之。 如今的新城,便是在从前的旧址上扩修出来的,限于时日,虽也只初步完成城墙与皇城等核心地带,但即便这样,这座集大半个天下人力物力而成的凭空拔地而起的城池,也已开始隐隐显露出来日后它作为国都的宏伟的气魄。 马车行在一条从城门直通城北的通衢大道之上。天时尚早,除去偶然迎面遇到的巡城的玄甲卫,到处空旷无人。车轮碾过阔路所发的清晰的粼粼之声,反而愈发烘托周围的寂静,仿佛这是一个黎明前的梦境。 但是,用不了多时,待到玄甲卫的鞭梢劈破晨雾,一切便又都会苏醒,沸腾起来。来自四面八方的车船,将会源源不绝地继续往此而来。吃水三尺的漕船送到满船裹在毛毡中的西域玉山料,它们几经转运,跋涉来此,压得艞板吱呀作响。东海的明珠和蜀中的十丈织锦被搬上码头。从深山中挖凿的金青宝石和象林国的沉香木,则将涂镀明堂中的金碧之色、竖作一根根的蟠龙柱础。 李霓裳被带入位于城北的新宫。孟贺利请她稍候,自己匆匆离去。 寂阒昏暗的广场里,除去角落和暗处里布着的执甲守卫,看不到半条人影。 她并未等待多时,孟贺利很快回来,继续将她引往群殿尽头的深处,那里有座筑在地势最高处的楼阁。 他止步在了阶前,仰头,用含着几分敬畏的目光,望了眼头上的北阙,随即低声道:“天王就在上面,请公主上去。” 此一刻,他变得格外谨慎,连呼吸都似小心翼翼了起来。 晨风晃动了悬在楼台飞檐深处的鎏金铜铃,铃舌轻磕内壁,碎响漫过描金游龙梁柱,驱飞了方落脚在上方的几只疲脚雀鸟。 李霓裳穿过甲卫执守的门樘,跟随一名卫官登上层楼。 在耳畔那断续响动的惊鸟铃的碎吟声里,她来到方才孟贺利仰望的所在,停下了脚步。 数丈之外的前方,是一座望台。一道背影向栏而立,北眺远方。 卫官隐身退去。她屏息立了片刻,悄悄抬目。 立足在这座至高的望台之上,下方那错落的群殿廓影便一望无际,更显低矮。 然而,九重歇山顶外,视线的尽头,远山余脉,如片片铁铸的屏风,还是遮挡住了双目,不见山的那边。 山尖刚染一线蟹壳青的曙光。 天将要亮了。 李霓裳不敢惊动,又垂落双目,静静等待。 “怎么,昨夜那地方不合心意吗?连夜要来这里见孤。” 伴着一道熟悉的声音,李霓裳抬眼,看见天王已转过脸来,两道目光投来,落在她的脸上。 隔着些距离,方才天光也暗,她未细看,只凭身影认出人而已。 此刻对望,当终于看清人的模样,李霓裳的心中不禁大受震动,以致于忘记回应。 三年未见而已,眼前的天王,竟满头大半都是白发了,宛如苍老了一二十载。 “天王误会。我是想早些来见天王之面。” 李霓裳醒神,压下心中陡然生出的宛如兔死狐悲般的悲凉之感,应道。 天王打量了她一眼,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转身,迈步朝里走去。 “进来!” 应是觉察到她还定在原地,他走到阁门前时,冷冷唤了一声。 李霓裳急忙跟上,迈入这间与望台相连的阔阁。一进去,便见她交给孟贺利的紫微图平搁在了案上。 又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扑面而来。 她很快认出,眼前无论是案几摆设或书册文牍的堆放,都与天生城的那间书房相差无几。 或者,此间之物,应当就是从那里原样搬来的。 此时她也终于暗悟,何以方才登上那座北向的望台,便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见他已自顾入座,李霓裳未敢多加打量,立在一旁。 “听闻你这几年很是厉害,竟坐实祥瑞的名头,连李长寿都能沾上光,鸡犬升天,武节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了。” 天王的语气平淡,然而,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眼前这位居在至高之处的人,除去外貌苍老许多之外,仿佛还是旧日那位李霓裳熟悉的天王,性情半分也不曾改变。 李霓裳原本那因时空割断而带来的拘束和紧张之感慢慢消失。 “叫天王见笑。全是靠着李刺史与军民齐心,合上下之功,才侥幸能够得以存活到了今日。” “何时准备扶持你那个弟弟做皇帝?”他轻描淡写,与她闲聊似地又道。 李霓裳迎上对面那双锐目中射来的目光。 “以天王盖世之功,炳若日星,尚且至今不曾加冕。我李家不过前朝遗脉,流萤微光,何德何能,怎敢与天王争辉。” “还有,此次武节逢战,李刺史孙儿被困,性命攸关,幸得天王施加援手,我感激万分,在此多谢天王。” 她向座上之人郑重地行了见面之后的第一个拜礼。 阁中静默了下去,稍顷,只听天王淡淡哼了一声。 “绘这紫微图的况西陵,人在哪里?”他再次开口,已是更改话题,问完,目光从案上的图卷上抬起,向着李霓裳望来。 在来时路上,听孟贺利的口风,天王似在发动治下的各地官员在找此人。 她据实讲出,说自己全不知晓,见他未再多问,卷起图卷随手放在一旁,便示意自己坐到他近前的一张单人坐床之上。 李霓裳辞谢,他不悦道:“孤叫你坐,你就坐!” 李霓裳急忙依言跪坐上去,又见他开始上下打量自己,极是异常,正被看得渐渐浑身不适,发觉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仿佛有些不满,更不知哪里又惹他不快,问也不便问,只得忍着。 “小女娃,你昨夜赶了一夜的路来,刚到便来此见孤,饿了吧?” 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用旧日的称呼叫她,还冒出了如此的一句话。 李霓裳尚未反应过来,听他朝外喊人送入早膳。 两名侍人抬着食案入内,摆在李霓裳面前,跟入的婢女们将吃食摆上,依次是一碟像是内裹蜜料的千层面笼,一碟应是浇浓烧汁的脍鱼薄片,几只酥皮的胡麻旋饼,一碗像用驼峰或类似食物熬出的琥珀色的胶质浓羹,另杂七杂八摆满食案,又送上香汤和净帕。 “吃吧。吃饱再说。” 见李霓裳困惑望来,天王和颜悦色地道,旋即靠在一张凭几之上,一手执笔,另手拿起撂在案头上的文书,不再管她。 李霓裳只得洗手,吃起东西。 她固然一夜不曾进食,腹中空空,这一案的食物,也皆为珍馐,但却依旧胃口全无。只是碍于天王在侧,食不知味地吃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两样东西,余下未碰,旋即轻轻放下餐具,正待道谢,一旁忽然发声:“你太瘦了!再多吃点!” 她抬眼,见天王低目正用手中的笔在勾披文书,头也没抬说道,只得又吃了起来,最后实在吃不下去,放下道:“多谢天王。我真的饱了。” 天王终于挥手,叫侍立在旁的人将东西都收走。 众人退下,李霓裳见他一面继续飞快披勾文书,一面问:“知道孤这几年里,为何不看北方吗?” 李霓裳正待摇头,天王的语气不容置疑:“说!” “驱虎吞狼,待到两败俱伤,原本可能联手应对天王的那二人也因青州彻底变作死敌,天王再各个击破,最后……” 她停了下来。 最后再对付河东,和自己这最后一股他未必入眼的势力。 虽说当局者迷,但崔重晏和陈士逊到了后来,或许也未必就不明白这一点。然而卷得太深,当投入的代价到了一定程度,想要抽身,已非易事,打到最后,不决出一个胜负,恐怕谁也无法向身后之人交待。 如今想来,当初天王支持陈士逊攻入青州赶走齐王的时候,或许就已谋划到了这一步。 不得不说,细思之下,叫人后颈生凉。 天王听她声音停下,抬目看她一眼,终于放下手中之物,微微哼了一声。 “这两个人,一个表面奉我为主,一个曲意献上洛阳。想和孤玩心思,还晚生了几年。” 李霓裳不言,只在心中不停揣度他这趟要自己来的目的,发觉他又开始端详自己。 “你果然聪明,这几年在李长寿那里,做得也很不错,没有叫我失望。” 天王微微点了点头,接着竟开口称赞起她。 这叫李霓裳倍加吃惊。 “敢问天王,此番叫我到来,除去献图,可有别事?” 她迟疑了下,终于,发声问道。 千山风雪 第134节 “你问得很好。孤此次叫你来,确实是有另外一事,要你去做。” “你给孤生一个孙儿出来。” 天王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李霓裳起初以为自己听错,睁大眼睛,一时无法反应。 “你去虎瞳那里,生个孩儿出来。” 天王再次开口说道。 李霓裳终于醒神,对上了天王那一双肃穆的眼,当意识到他绝非是在发着诳语之时,整个人瞬间滚烫起来,腾一下,从位上站了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 话冲口而出。她的心突突地激跳。 她原本以为,天王或应预备称帝,她,或者说,她代表的身份,可能对此事有用,所以才会要她携图前来。 她做梦也没想到,等待她的,竟会是如此荒唐的一个要求。 她的反应似全在天王预料之中。 他神色不动,只示意她坐回去,见她不动,便也由她。 “你也知道,孤至今没有一个合宜的继承之人。你的身份合适,人聪明,容貌也好,还与他做过夫妻,天下再也没比你更合适的女子了,你更是孤将来孙儿母亲的不二人选。”天王解释。 “裴——” 李霓裳的脸孔涨得血红,顿住了,竟无法顺利地呼出这个三年后再次涌上她喉头的名。 “他……是不可能会再看我一眼的!请天王收回如此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她的脸孔涨得绯红,几乎就要渗出血来。 “孤相信你。以你的聪明,只要你肯,必能做到。” 天王却恍若未闻,自顾继续说话。 “小女娃,只要你答应下来,做到此事,孤日后不会亏待你的。将来你要留下最好,你若依旧要走,你那个弟弟,在武节那块,立国也好,分封也罢,孤都可以答应。孤也向你保证,至少,在你有生之年,你活一日,你们便可存续一天。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食言!” “我有些不适,多谢天王赐饭,请天王容我告退。” 李霓裳心烦意乱得几乎无法自持,脑子轰轰地响,顾不上失态,朝着天王胡乱行了一礼,转身匆匆便去。 才走到阁门之畔,身后已是响起一道阴森的声音:“孤既可以救李长寿的那个孙儿,把他放回去给你,自然也可以随时收回这条性命。” 这声仿佛冰棱刺脊,令李霓裳的后背陡然再起凉意,爬遍全身。 她停了下来,凝立片刻,转颈,对上了天王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 她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慢慢转回身来,解释:“并非是我不从,而是此事,我真的无法答应。他——” 那梦境再一次地浮现,她的心中又涌出一阵巨大的难过和绝望之情,眼底暗热。最后她压下这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天王也知,他必恨极我了,视我如同陌路,怎还可能与我……” 她当真无法想象此事,更是说不出口,顿了一下,跳过,继续极力推脱。 “此事确是不可能的。但凡我能做到,有天王如此许诺,我怎会不应?但我此刻我若为了别的缘故,胡乱答应天王,日后又做不到,反而耽误天王大事。请天王三思,与其强行要我去做如此难如登天之事,不如及早另做打算为好—— ” “有比你去与别的男子周旋难吗?” 天王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下截断了她的话。 李霓裳的心咚地一跳,猝然抬目,看见天王的眉须微微跳动,双目盯着自己,面容之上,显出严厉的怒色。 “我儿对你赤诚一片,你这女子,竟然不识好歹,敢背叛他!” “啪”一声,天王一掌重重拍在了案上,激得案头的一叠文书微跳,坍塌下来,哗地一声,尽数滑落在地。 “当初若不是也因你之故,他怎会远走边地,至今不回?” “孤不妨实话告诉你,若非看在你三年前还知拒绝崔重晏的份上,才不和你计较,容忍至今,莫说一个李长寿,便是十个,孤也早就发兵灭了你们!” “给你三天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再作答复!” 他朝外喝道:“把孟贺利叫来!” 很快,伴着一阵急促的靴履落地之声,孟贺利带着几分惊惶走了进来。 “送公主回去,没有孤的命令,不许她再出来一步!” 天王面罩寒霜地自座上起身,拂袖而去。 第130章 “天王留步。” 李霓裳被迫再次出声, 试图叫面前之人打消他的念头。 她猜测他此次召自己来此的真正目的,旁人应是不知,示意孟贺利先行退出,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道:“我体有暗疾,应当无法——” “那就叫人给你治,治到好为止!” 他冷冷打断,显当她的话是在推脱。 “怎么,莫非我宇文家之人, 竟配不上你吗?”愈发浓重的阴云, 在他的眉间淌动。 李霓裳彻底沉默了下去。 晨风拂过,远处飞檐悬钩下的铃舌乱颤,叮叮当当,碎响再次飘来, 搅乱了那怒冲冲离去的步履之声。 天王再次猛地顿住步足。 "朱九!"他再次发出一道厉声。 候在望台角落朱漆廊柱下的那名玄甲卫官再次迅速上前,未及开口应召,便见天王抬臂, 戟指飞檐,佩剑撞在他腰间的金带之上, 铮然作响:“统统给孤摘掉!" 卫官没有料到会得如此吩咐, 下意识地仰头,望一眼远处的檐角,错愕一下, 又瞥向和自己相熟的孟贺利, 对上他同样愕然似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应是。 脚步声彻底消失, 那威压之感方终于散去。 一道冷汗顺着护颈悄然淌进锁子甲中,方才一直退立在外的孟贺利松下来一口气,暗自思忖。 天王这个时候召她携图到来,目的不外乎是为接下来的大事做准备——随着南方臣服,几年前曾被压下的登基议题,最近又开始频频被人提起。但无论最后是先称帝,还是先北伐,若眼前这个近年甚得北方民望又有祥瑞之名的公主主动降附的话,则无论是向天下人彰显天王的宽恩,还是昭示法理与天道,都将起事半功倍的作用。 而天王突然转怒至此地步,也显而易见,她没有顺从天王心意。 方才他还道盛怒之下,天王这就要对她不利。 “……天王稍后有事……公主若是方便,不如照天王的安排,先回去,三思再定?” 李霓裳对着狼藉的一地文书僵立,动弹不得之时,耳边传来一道迟疑的委婉提醒之声。 她慢慢转面。 孟贺利不知何时已重新入内,等在她的身后,眼睛只盯着他自己的足尖,显是为防尴尬,避开与她对视。 她默默行出。 天光大亮,她随孟贺利循原路而出,穿过空旷的广场时,看见东面一座应作议事用的殿前,乌靴皂履,一群人正踏着晨光迤逦行来,当中大多武将的模样,也混着些素袍缓带作民间名士打扮的人,看去,应都是要去见天王奏事的。而众人当中,独以一名青年男子最为显眼,金冠镶玉,独披一袭锦氅,衣袍上的金线夔纹随步流转。他正昂首顾盼前行,留意到几名玄甲卫抬着云梯从远处匆匆赶来,便转目望来,目光登时一亮,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不住望来。 众人很快也发现了她,纷纷转面驻足,远远望来,目光各异。 李霓将披风兜帽压低了半寸,迈步朝前疾行而去。青石砖上残露未晞,慢慢洇湿裙角。 如来时那样,她被送回到那座空旷的旧日山营,也依旧落脚于那间曾被短暂用作婚礼的院屋之中。 天王如此安排的目的,显是为了时刻提醒,叫她面对她曾经的身份和在天王眼中,她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 来自这位强势者的愤怒与现实的威胁,如一座沉重的大山,罩在李霓裳的头顶之上,压得她透不出气。 理智说服她,不必怀有任何的顾虑,暂先闭目答应下来,先渡过目下难关,才是最明智,也是她应当做的。别的,待日后细想对策不迟。这种事非一蹴而就,她完全可以阳奉阴违,就算拖上一二年,乃至更久,不见结果,也在情理之中。先为自己赢得转圜的时机。 然而,等到到了最后的期限,孟贺利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的答复之时,她颈项僵硬,竟迟迟无法点下头去。 她惧怕再去面对那一双梦中的眼。 倘若点下这个头,无论她作何打算,她势必不得不去那里走一趟,这将是不可避免的可见之事。她不敢想象那一幕,那将会比叫她去死,还要艰难百倍,千倍,万万倍。 她也可以去做任何事,只要能够令武节存活下去。 唯独有一件事,她无法去做。 那便是在离开他之后,又去利用他。 更不用说,是以如此欺骗的方式。 这件事,只要她点了头,对昔日那位雪松树下向她揭开傩面的英俊少年而言,都将是一种侮辱。 “公主?” 见李霓裳始终不应,瑟瑟目露焦急之色,忍不住轻声提醒。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了对面正在等待自己回复的孟贺利。 “劳烦你转告天王,此事……我确实无法做到。” 孟贺利看着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失望与忧虑之色。顿了一下,他压低声道:“武节如何能阻挡天王一统天下之势?公主当真不再考虑吗?” 他继续等待片刻,见她不再说话,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在寂静的只剩下山风声的空城里,李霓裳在这张床榻之上,度过了她在此的最后一夜。 次日,孟贺利再次现身,将她送到位于风陵镇附近的驿馆。 暮色将至,她在此过夜,明早与随从一道上路,回往武节。 “天王必不食言。公主此行回程,可保平安。” “今夜卑职会在天生城值守。公主有任何事情,还都可以随时回来,我必恭候公主大驾。” 孟贺利止步于驿馆之外,言语意味深长,似是别有所指。 烽火弹指三春,或便是有些人的一生。 渡口和驿馆中人的脸孔,三年里,早也不知换过多少轮了。如今的驿丞陈七是个颧骨高耸鼠须稀疏的中年男子,袍子松垮地罩在竹竿似的身上,走路如风,腰间的驿符与铁钥撞得叮当响,对着孟贺利时,满脸谄媚之色。 大约也见多了从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只为得以觐见天王一面的人,或当这一行主仆也只是某地豪族,并不放在眼中。孟贺利离去后,不过只用他那一双三角眯缝眼略略看了眼头戴幂篱的李霓裳,叫手下的驿卒领人进去,照孟贺利的意思,安顿到最好的东屋里,自顾便就走了。 天黑了下来,瑟瑟捧着烛台入屋。 李霓裳独坐,瑟瑟掌灯过后,走来停在她的身后,开始为她拆发卸妆。 千山风雪 第135节 李霓裳怎会听不出来孟贺利临走前那一席话的含义。 天王必不食言,说好让她回去,便不会强留。 但是回去之后,等待她的,或者说,等待武节的,将会是什么,也是显而易见。 本以为武节应当还能在多方势力的夹缝里获得一些腾挪的机会。 如今看来,大难即将到来。这一点,恐怕是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在此前都不曾想到过的。 难道,除去她改变主意,掉头回去,便当真再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 她费力地思索,心中如同堵满乱麻,心神不宁至极,浑然不知此刻,驿丞陈七正匆匆赶往后门,将一满身酒气之人接入,脸上堆满谄笑地行礼:“方才奴子说是太保来了,我还不信!快快请进!” 宇文敬跨入后院,并未说话,先看了他身旁的人。 陈七早便留意到他外披一袭罩衣,几名随行远远立在驿馆后门之外,显是在为他把守,立刻示意手下人退去。 宇文敬打了个酒嗝,随即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驿丞鹳骨一动,低头看了一眼,拇指捻住了他自袖底递来的银锭,低道:“东厢第一间。卑职这就去将闲杂之人引开。” 宇文敬欲待入内,忽然仿佛想起什么,停步转头,尚未开口,陈七的眼尾褶子已经堆出笑纹:"太保放心。这驿馆里,连耗子都是聋的。" 灯笼晃着贵人行路略晃的背影,转入了东厢走廊。陈七探出头,飞快张望了外面,关门蹑步离去。 远处有隐隐的打更之声传来。 戌时已是过了。 李霓裳慢慢抬目,望向镜中映出的影,心中忽然有些感激。 天王召她来的真正目的,她没有隐瞒瑟瑟。 她必定是希望自己假意先答应下来的。 但对于自己如此一个可称作是“任性”的决定,她并没有发声劝过半句,更不曾问她拒绝的缘由。 “明日还要早起。我去瞧瞧,水备好了没,叫人送来,服侍公主早些歇了。” 瑟瑟仿佛有所觉察,抬目,朝着李霓裳微微一笑。 这时,廊外恰也传来轻叩门扉之声。 瑟瑟转头望了一眼,放下手中的玉搔头,迈步过去应门。 “是你!”外间随之响起她略惊诧的声音。 李霓裳还道是送水来的仆从,但瑟瑟的反应显然有异。她拿起簪子飞快笼好长发,起身跟出,见一披着罩衣的青年男子立于阶前,金绣蟠纹的袖口在灯笼下泛着幽光。 这立在门外的,竟是几天前曾在广场里撞见过的宇文敬。只是此刻仿佛喝了酒,脸膛通红,笑容可掬地朝着瑟瑟微微弯身,唤了声姑姑,接着便转向李霓裳,郑重作揖,口称公主,说冒昧来访,若有打扰,还请海涵云云,说完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霓裳,目光灼灼。 瑟瑟皱了皱眉,挡在李霓裳身前。“如此晚了,太保来此做甚?是孟将军亲自送公主来此!” 宇文敬知她与谢隐山有些过旧,自也不敢过于怠慢:“我自然知晓。请姑姑放心。”他也不再遮掩,一面说话,一面强行踏入。 “我有事要与公主商议,请姑姑暂时行个方便。” 瑟瑟怎肯单独留他,一面高声呼人,一面朝外走去,却见门外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李霓裳知他必是有备而来,那驿丞应配合他,早已清走了人。 对眼前之人,她并无惧怕,便示意瑟瑟暂先出去。 瑟瑟犹豫了一下,瞥一眼榻角,想到公主应当能够自保,终于,慢慢先退了出去。 "公主这趟路途迢迢,怎的这就回去了?我叔父竟也不多留公主歇息几日,公主实是辛苦了。” 烛火跃动间,他的目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 "太保连夜来访,总不至于是为说这个?"李霓裳将烛芯挑亮,反问了一句。 "我叔父此次召你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他踩着略虚浮的脚步跟到案前,手扶住案角,自得地微叩案牍,发出轻微的叩击之声。 "听闻他向你要一幅前朝天师所作的图卷,莫不是……他终于肯效法古人,行九五之事?" 他紧紧地盯着李霓裳,脸上掩饰不住地显出激动之色。 李霓裳语气平淡:"我来只为献图,其余天王也不会和我讲。太保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来我这里做甚。” 室内忽静,唯闻她手中烛拨挑动烛芯爆燃所发的轻微哔啵之声。 宇文敬的一双醉目扫来,目光不由被吸引,落在了近前这侧影之上。 这应是第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离地打量。 她看去仿佛方卸过妆容,青丝只用一支玉簪草草拢住,斜挑半截冷光,鬓间的几缕发丝略散,烟缕般垂贴在一段素绫衣领掩住的玉颈上,面庞未施半点铅华,仿如雪中一片素绢,白得透着近乎病似的苍色,唇也是褪了朱砂的淡樱,衬得眉梢的半痕青黛愈发鲜绿起来——比他见过的那些描金贴翠的美人,更叫人挪不开眼去。 宇文敬一时分神,无法挪开视线,忽然发觉她放下烛拨,抬目冷冷看来,这才醒悟,轻轻咳了一声。 "公主何必在我面前故作糊涂?”他哂笑,“你老实说,我叔父是否将要称帝,这才命你携图前来,到时你再领你李家之人与武节一并归降?” “我已说过,除去送图,别事我全不知晓。” 宇文敬神情略见阴沉,微微一顿,忽然又露出笑容。 “也罢,你不说,我不勉强!” 他改口,“我听闻那崔重晏早就对公主居心叵测,三年前他未能得逞,此次不过是江都有灾,他方得以侥幸赶走陈士逊罢了,竟不自量力,再次发兵武节,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他以为天下人看不出来?他不止打武节的主意,更是想打公主你的主意!想借公主美名,为他自己造势!我叔父又岂能容他得逞!” 他面露得意之色,涎着脸,倾身靠向李霓裳。 “公主这趟回去之后,务必观清情势。当今天下,无人能与我叔父相争,崔重晏更是不入流之辈。我对公主倾慕已久,公主何妨考虑与我联姻?只要有我在,我不但保你全家无事,别事,但凡只要公主你开口,我也都好商量……” 借着几分酒意,宇文敬抬手欲勾住面前佳人的脸,早被李霓裳避过,欲去开门。 “太保自重。若无别事,还请自便。” 宇文敬抢上一步,将门咔哒一声反闩。 “你敢不从?”他转过脸来,恼羞成怒了起来。 “你敢用强?”李霓裳不怒,反而看着他微笑。 宇文敬愣了一下,面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你别不识好歹!等我叔父称帝,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唯一天命继位之人,这天下谁也休想和我争!你若识时务,附我麾下,他日待我御极,我与你共执山河,到时你凤冠九翎,岂不比如今这样为他人作嫁衣裳要好?” 他话音未落,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驿丞的咳嗽之声,有人冲到了近前,紧接着,急促的拍门声便响了起来。 “公主可在里面?”隔门竟是孟贺利的声音。 宇文敬顿时定住,闭口无声。 李霓裳打开门,果见孟贺利站在门外。他的目光掠过宇文敬,行礼:“不知太保也在这里,若有打扰,还望海涵。” 宇文敬早不见了方才的醉态,勉强维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含含糊糊解释,称自己无意得知公主在此,前来拜访叙旧。 孟贺利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不欲多事,默不作声。宇文敬见状,知她应当不会说出自己方才的那些话,暗松口气,便寻了个借口,讪讪而去。 他一走,瑟瑟便入内,问李霓裳有无受惊。李霓裳说无事,叫她不必担心。 孟贺利盯着宇文敬的身影消失,问道:“太保方才可有得罪公主?” 李霓裳道无事。孟贺利见她息事,料宇文敬应无胆再来骚扰,也就作罢,解释说,他半路遇到朱九派来的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天王今夜微服出行,此刻人已在天生城了。 “他命卑职再给公主带最后一句话,叫公主务必要想清楚。今夜他会亲自在那里,公主若是想通了,便去见他。” 天王今夜悄然出行,应是一时意动,只允朱九一人同行。而天生城如今已非战略要地,也就公主在的那几日,是由孟贺利自己的人留守的。公主一走,把守的那一队人,便皆是闲兵老汉,大多数怕是连天王的面都不曾近距离见过。 如今天王身份非往日可比,加上信王也曾再三叮嘱孟贺利,要时刻留意天王近况,他不敢懈怠,这边传讯毕,知宇文敬应不敢再来骚扰,便拜别而去。 宇文敬藏在暗处,看着驿丞点头哈腰送走孟贺利,转头又向自己这边奔来,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过去。 那陈七极为狡狯,被踹倒在地,顾不得痛,顺势下跪,磕头赔罪,说孟贺利来得太过突然,毫无防备,他拦也拦不住,已是发声提醒了。 宇文敬犹不解气,还待踢去,远远看见陈长生骑马找来,这才作罢,陈七伺机慌忙溜走。 因新城建造之需,天王应宇文敬的自请,封他作了天运枢令,管辖新城督造之事。这官职权力不小,平日更是少不了各种宴饮酒席。今夜便是在一名官员设的筵席上,陈长生发现宇文敬不见了人,一番寻找无果,忽然想到几天前偶遇过后他念念不忘的事,赶忙寻来。 此刻见到人,知他并没有真正闯下酒祸,才稍稍松了口气,突然,又想到一事,心咯噔一下,倒抽一口凉气。 “怎的了?你在想何事?” 好事彻底被搅,他败兴至极,待去,却见陈长生定定望着孟贺利方才去的方向,费解问了一句。 陈长生立刻将宇文敬拉到驿馆内的一间僻静空屋,命驿丞将所有人赶走,他自己也不许靠近,这才关门,低声说道:“你闯大祸了!” 宇文敬不以为然:“放心。那公主也知利害。方才当着孟贺利的面,她也不敢多说我半个不好!” “不是公主这里!是姓孟的!你想,谢隐山人不在,为何要将他的这个心腹留下?还不是为了对付咱们?公主是不会说出去的,但这姓孟的知道你今夜闯去公主这里,他若是到天王面前添油加醋一番,天王会如何做想?” 宇文敬登时脸色大变,剩余的最后一点酒意也在顷刻间化为冷汗,沿着后背涔涔而下。 “天王命公主献图,显是在考虑登基之事。这公主身份特殊,还有祥瑞之名,你竟在这个时候未经天王许可,私下找她——” 宇文敬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他怎不知自己近年越来越不得天王欢心,尤其是,在知道世上竟还有那样一个人物存在之后,更惶惶不可终日。好在上天有眼,那威胁已去,必是不可能回来与自己争夺了。但这并不表示,自己的地位,就真的是不可替代的唯一了。 他一把攥住陈长生的手臂:“快去找我师傅!让他帮我去解释!” 陈长生摇头顿脚:“你怎不明白!你私见公主,就是大罪!说什么都没用,百口莫辩。” “那怎么办……”宇文敬双目发直,喃喃颤声自语。 “我有一个办法,为今之计,一不做二不休,只有先下手为强!”陈长生目中掠过一道阴影,抬手做出一个砍杀的动作。 “什么!”宇文敬惊骇失声。 “杀死我的叔父?你疯了?他身边亲卫如云,个个都是高手!这要是事败,我们便就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陈长生一把捂住他嘴,走到门后,悄悄打开一道缝,随即探头出去,确定无人,回来低声道:“你在想甚?我怎敢对天王不敬!我说的是姓孟的!只要他死了,自然也就无人会去天王那里告状。我看他方才走的方向,便是往天生城去的。他若在那里过夜,咱们就有一个天赐的良机,叫他死得和咱们毫无干系。” 他如此这般地道出计策,宇文敬听罢,心砰砰地跳,迟疑了一下,很快,切齿道:“好,就这么办!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若能借此除掉这个祸害,便如砍断谢隐山的一只手,在师傅那里,也是一件功劳!只是,既已动手,便一定要成功!” “太保放心!此事交给我!” 二人又低声详细商议了一番细节,全部拟定,不再停留,匆匆离去。 他二人走后,驿馆大门关闭,白天的喧嚣也彻底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千山风雪 第136节 李霓裳被孟贺利方带来的那个消息弄得愈发心神恍惚,坐立不安。 天王忽然这样叫人又给她带话,显是在加重对她的胁迫。 李霓裳有一种预感,此事他若不达成目的,绝不会作罢。 倘若她不管不顾,明日照原计划踏上返程,那么极有可能,她人还没回到武节,天王便已会有所动作了。 李霓裳正焦虑不已,迫不得已,思忖是否照天王的意思,先回一趟,见面后,先稳住他,此时,外面又有人在轻轻叩门。 李霓裳与瑟瑟对望一眼。 瑟瑟慢慢走到门后,戒备地问:“谁?” “是我!送宵食来了!”听着,竟好像那驿丞的声音。 不知他前倨后恭,是为何故。 瑟瑟一怔,便说不要,不料他却不走。 瑟瑟迟疑地打开一道门缝,只见这驿丞自己已是挤入门内,匆匆将门关闭,放下手中的食盒,开口便道:“公主呢?我有要事要禀公主!” 李霓裳便走了出来,见这驿丞朝自己行了一礼,神色恭敬,和傍晚的样子竟是判若两人,不禁也感愕然:“你究竟何事?你怎知我是谁?” 陈七低道:“公主可还记得三四年前在这一带做事的白四白掌柜?这几年这边变化大,他从前露过脸,不方便在此了,便改我留下,当个差事。” 李霓裳怎会想到这个外表鄙俗的驿丞竟会是白家之人,惊讶不已,忙向他问好。 陈七慌忙还礼,又道:“方才我见宇文太保与义王的那个侄儿鬼鬼祟祟躲着人议事,便偷听了一番,听见他们说要放火烧死孟贺利!” 天生城大门旁的一个库房内,存有不少从前战时用剩下的火油。这二人谋划趁着半夜换班的空隙,设计杀死守卫,改以自己心腹代替,伺机点燃火油,一把火烧掉整个天生城。 “如今天干物燥,据我所知,天生城只有一个出入口。他们先烧断通往大门的路,再封死大门,如此,引燃全营,那孟贺利便插翅难飞,凶多吉少。” “我想着既听到了,便须将此事告知公主,好叫公主有个准备,至于如何处置,就看公主的意思。此处不方便久留,我先告退。” 驿丞禀事毕,匆匆离去。 瑟瑟将人送出,一关上门,她的双目晶亮,整个人更是一扫连日以来的压抑之态。 她握紧拳,快步走回到李霓裳的身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公主!公主你当真是祥瑞降世!处处有上苍保佑!逢凶化吉!” 她闭了闭目,极力稳住因这突然消息而带来的冲击之感。 “那二人熟知天生城的地势与人事,既定下计策,势必计划周密,极有可能成事!” 无论从方才孟贺利还是陈七的描述来看,天王今夜去了天生城一事,除极少数他身边的亲信外,没有人知道。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在阴差阳错之下,横海天王宇文纵,今夜将会会被烧死在这座山营之中。 非星陨大荒,剑折龙渊。 峥嵘几十载的如此一个大人物,竟以犬狗戏虎狼之局,草草结束一生。 “若是此人真的如此死去,公主此次之难迎刃而解!” 瑟瑟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再次发抖了起来。 “不但如此,他若是死了,这中原一带,必又有无数人出来争夺,称王称霸……外面越乱,咱们或越能多得几年去备战……” “说不定,或许有朝一日,咱们的所想,也当真能够实现……” 第131章 “至于孟贺利, 毕竟无辜,这一路对咱们也照顾有加。公主若不忍他枉死,我何妨派个人追上去, 看能否寻个借口, 将他绊住。” 瑟瑟激动声落,见李霓裳定立,宛若出神,目光落在近畔在案头上跳跃的烛火之上,半晌, 竟没发声。 在一片针落可闻的静悄里, 瑟瑟忽然惊觉,有所领悟。 她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 李霓裳捺下心中纷乱的矛盾与杂思,抬目:“你去将陈七再请来这里。” 瑟瑟应是, 转身出屋。 没片刻,方才去了的陈七悄然再次到来,入内行礼问:“公主还有何吩咐?” 李霓裳道:“实不相瞒, 今夜在天生城里的,除去孟贺利, 应当还有天王。” 陈七显是大吃一惊, 愣怔了一下:“公主确定,天王也在?” 李霓裳颔首:“据我所知,应当无误。” “怎会有这样的事!” 陈七低呼一句, 面上登时露出几分惶急之色。 “天王既也在那里, 那便不一样了!一定要去报讯,叫他们知道!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二郎君的……” 他顿了一顿, “君侯若是知道,定也不会坐视不管!公主——” 他焦急地望向李霓裳,显是在等她最后发话。 “我请你来,便是要将此事交你定夺。” 陈七赶忙作揖:“不敢不敢。多谢公主告知此事!我这就带人亲自去一趟!此事万万不可出岔子!” “我身边也有几名人手,你都带去,以防万一。” 李霓裳带来的大队人马在抵达的当天,都被留在码头附近,身边只有十来人了。 陈七略一沉吟,感激地道:“如此我便不推却了。多谢公主考虑周到。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瑟瑟安排人手回来,推门,见李霓裳已坐在了案旁,满面倦影,仍未去歇。 “陈七留了三人,说随公主在此为好。”她关了门,走上去道。 “放心吧,今夜一定会没事的。”她说完,仿佛安慰孩子一样,又柔声道了一句。 也是那个天王命不该绝吧。 公主终究还是念旧,竟不忍看他如此草草终结于小人之手。 李霓裳慢慢望向瑟瑟。 “你不怪我便好。一事归一事。那人如今固然是咱们的大敌,但这样的事,不能不管。” “公主千万不要这么说,原本就是我考虑不周才是。”瑟瑟说道。 “他此番若是得救不感恩,仍要以此事相逼,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停了一下,对上李霓裳的目光。 “何妨请君侯夫妇出面?此事也不是宇文一家说了就算的。何况裴二公子至今还是姓裴,乃君侯二弟,不是他宇文家的人!” 李霓裳愣怔片刻,揉了揉眉,低道:“先等此事过去吧。别的,日后看情况再说。” 夜更渐深,瑟瑟起初还劝她去歇,再劝几次,便不再说了。 李霓裳实是忐忑难安,心中总好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以肘支额,在案前一味枯坐,等待中,一道更鼓声传入耳中。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惊肉跳感里,她再也抑制不住,突然站了起来,看向瑟瑟。 与其在这里空等,不如亲自过去看个究竟。 不待她开口,瑟瑟便已走去取来披风道:“我已叫他们备好马,在等了。” 李霓裳感激地看她一眼,不再多言,唤来剩下的几名护卫,骑马连夜也往天生城全速赶去。 月色银白,道上马蹄声急。 前方浓墨般的夜幕渐渐似裂开一线,太华嶙峋的轮廓,如巨兽蛰伏在视线的尽头,峰脊剑戟般割破云层,巨大的阴影,渐渐逼到马前。 将近子夜,李霓裳终于赶到了天生城的山麓之下。 再往前去数里路,便到营门之外。 前方远处的夜幕下,依旧漆黑无光,并不见火影。 李霓裳收目正待催马继续前行,对面月光之下,一匹马驮人狂奔而来。 那骑影摇摇欲坠,看去受伤不轻。 护卫很快认出,来人是陈七身边的一名驿卒,立刻上去接应。 驿卒失血过多,一头落马,稍稍缓过来一口气后,说在前方的山麓口附近竟埋伏着一伙人,应是那陈长生生性狡诈,为防万一所留。 陈七一行总共有十来人,而对方更多,他们寡不敌众,被迫且战且退,当中的大多数被围困在了一个孤岗上,陈七更是中箭,不知生死,只这驿卒拼死侥幸逃脱出来,想再去十里外的一处河防营求救,那营里的人,是孟贺利的手下。 “你们没说天王也在?难道他们竟然不怕?”瑟瑟焦急追问。 “说了!谁知他们不信,根本不听!他们知我逃脱了,还有几人在追我!你们快走,去河防营把人叫来——” 驿卒提着口气才撑到此刻,指点了方向,便昏迷过去。 护卫才将他先拖到路边藏在荒草里,前方的林间炸出一阵马蹄声。 果然如这驿卒所言,追兵已到,火把的光映着骑影,在林中幢幢晃动。 展眼,七八匹黑马涌出,刀刃与皮甲在马背上的摩擦声扑入耳中。 对面竟应也没料到会遇上另一拨人马,一惊之下,见对方人数不占上风,当中似还有女子,便迅速追来。 护卫临危不乱,两人迅速上前迎敌拦截,另一人要护送李霓裳离去。 “他们人多,你也留下一道。都当心些!我们自己去送信就行!“ 她命那护卫也一并留下,助伙伴共同对敌,自己与瑟瑟迅速掉马离去。 山道在狂奔中显得狭窄难行起来,好在这一带本就是天生城里修出去的马道,李霓裳熟悉道路,今夜月光也亮,很快奔出了数里地。 身后的打斗声已经听不见了。 陈长生的人在得知天王也在城内的消息后,非但不退,竟还敢痛下杀手,难道见计划败露,铤而走险,不做不休? 那河营在北向十来里之外,就算能顺利叫来人,一个来回,至少也要半个时辰了,不知还能不能来的及。 李霓裳焦心如焚,愈发夹紧马腹,再度催马。不料此时,坐骑的一蹄踏到了地上的一个洼坑。 李霓裳听见骨骼断裂似的轻微脆响。瞬间,马头随着一条弯曲的马腿,倏然下沉。 千山风雪 第137节 她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如羽毛一样被甩下马背,落到了道侧的斜陂之上。 山风卷着碎石擦过耳畔。天旋地转间,不知撞断多少灌木,最后重重砸进一片松软的草陂里,这才被托住,停了下来。 一阵眼冒金星。后背传来的撞痛更是令她险些昏厥过去。 才稍稍缓过来些,迷迷糊糊,她下意识便摸向腰间,摸到那熟悉的物件,知小金蛇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在夜枭的啼叫声里,她闭着眼,等待疼痛消去。 头上传来了隐隐的呼唤声。 "公主!公主!" 是瑟瑟那充满焦虑的呼唤之声。 李霓裳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应答,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便已消散在了夜风之中。 瑟瑟的声忽远忽近,又慢慢远去,想是她寻错了方向。片刻后,彻底消失。 李霓裳放弃,在及腰的荒草里再蜷卧片刻,感觉力气终于恢复了些,想要起身,惊觉一条腿上传来阵阵刺痛之感,摸索时,才发现膝已磨破,手上也沾了些黏物,自然是血。 万幸,今日的伤,只是皮外伤而已,不会有别的问题。 她终于爬回到了道上。 全身到处的疼痛感,反而刺激得她眼睛发红。今夜那原本折磨着她的种种不安与矛盾之感,已是消失。 事已至此,就算前方刀山火海,也不可能叫她回头了。 这个天王,管他该不该死,先将消息送到了再说。 最不济,只要他还有半点道义可言,想来也没脸皮再做出如先前那样极限施压的禽兽之举。 她看了眼天生城的方向,略沉吟,掉头而行,很快遇到自己那匹在道上徘徊的马,上马,快到方才遭遇追兵的地方,看见两匹尚未跑散的无主战马驮着断裂的皮鞍经过身旁,其中一匹的辔头上还挂着半截断臂,血珠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之声。 李霓裳慢慢停马,目光扫视前方。 月光照出对方倒在道上的七歪八扭的几具尸首。她看见自己的一名护卫也俯在地上,不明生死,另一人后背抵着道旁的山石,正用断刀奋力架住对方最后一人劈下的刀。血顺着石棱流淌。最后一名护卫应身负重伤,正无力地仰在一具应是刚被他杀死的对手身上,他应想爬去救助同伴,却是无能为力,连翻身也难以做到,只能用绝望的目光,看着渐渐乏力的同伴,即将遭人屠杀。 李霓裳立鞍落地,走了过去。 几步外的地上,斜插着一柄不知谁人遗落的刀,微卷的刃口沾满草屑与凝血。她抄起刀。对方已拽住她护卫的发髻在往后扯。他的咽喉将要撞上刀锋。 绣鞋落地,细微的步声越来越疾。 就在那人察觉转头的刹那,刀尖从他背后第三根肋骨旁的位置,一刀捅入,插在了心脉之上。 李霓裳双手握柄,继续猛绞了几圈。刀刃切断心脉的震颤,顺着她的手腕蔓延而上。 那人身体因剧烈的痛楚应激而痉挛起来。当看清身后人的模样,圆睁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的目光。 李霓裳拔出刀,带出的血箭溅上了她的面庞和颈项。 这一个刹那,令她恍惚想起了许多年前,她还是小孩时,那个终其一生或将锁她的在她身上打下了深刻烙印的漆黑夜晚。 身前的人扑倒,压在了护卫的身上。 “多谢公主——” 护卫被她从尸体下扒出时,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用虚弱的声音,感激地低唤了一声。 李霓裳沉默地扶他靠坐,用刀从自己干净的衬裙上割下布条,将他还在不停淌血的伤腿紧紧扎裹起来,将刀塞入他的掌心,让他看护同伴,等着救援,接着,片刻也没停留,便再次上马,朝着天生城疾驰而去。 剩下这段路,再无任何阻挡。她一口气赶到天生城的大门附近,远远便见门前有火杖的光在闪烁。 数里之外,隔着山岗与树林,山麓口附近发生的那一场厮杀的动静,分毫也没有传到此处。 周围静悄悄,只闻远处一年到头刮不绝的肆虐山风声和几道凄厉的枭啼之声。 营门内的轮班换岗刚结束不久,外面发出一阵动静,有人来到营门之前,扣动门环。 早有守卫发觉了,举着火杖探身出去察看,见是宇文敬身边一个副将带着几人到了,听到他说奉太保之命,有急事来寻孟贺利。 几人得过吩咐,今夜公主可能到来。 公主没来,倒是来了太保的人,也不疑有他,挥动门旗,指挥人打开营门。 副将等在门外,紧紧盯着大门,暗暗吞咽了一口口水。 在他身旁,黑黢黢的林中,早早已经埋伏好了人手。 按照计划,等到门开,自己带人进入,出其不意杀死这几个营门附近的守卫,控制营门,接下来的事,便将按步骤迅速推进。 他看着缓缓开启的大门,慢慢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朝跟在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正待入内,忽然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呼喊之声。 “当心!” “是我!李霓裳!他们有诈,要放火烧死你们!” 这声音骤然响在了营门两侧的峰谷之间,在这深夜的时刻,回声扰得附近林中夜鸟齐齐从巢穴中惊飞而出,在林梢头上盘旋,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聒噪。 门内的几名守卫相互对望:“公主?”不过只一个迟疑,迅速拔刀,戒备地冲着门外几人喝道:“怎么回事?公主说的可是真的?天王今夜也在城中!你们胆敢作乱?” 方才上前,发现守卫并非闲兵老卒,而是孟贺利的人时,这副将便已有些紧张起来。 此刻更是做梦也没想到,天王今夜竟也在此,整个人当场便定在了原地。 此时他身后两侧的林子里,起了一阵杂乱的窸窸窣窣声。 他登时醒神,猜知应是同伙见事不妙,丢下自己已在争相逃跑,想到天王之威,自己竟如此送上门来,一时肝胆俱裂,又瞥见身后同行的几人绷不住,早就掉头,撒腿在跑,知自己若是不逃,必死无疑,转身便也狂奔,一头扎进林中。 守卫急忙要去通报,才转身朝里奔去,迎面看见一道身影从营门附近的值房内疾奔而出。 “怎么回事?真是公主来了?” 因天王也在,孟贺利今夜便在营门附近过夜,一是值守,二也是暗盼公主能来,如此,自己便可迅速迎她入内。 方才他在屋中假寐,隐隐听到外面仿佛传来了公主的呼喊之声,状极不寻常,迅速出来察看情况。 守卫急忙将方才的事说了。孟贺利神色微变,举着火杖奔出,赫然看见一道身影独自立在下方的一片石阶之上,正是李霓裳,急忙奔到她面前,这才看清,她正在喘息,模样狼狈不堪,不但衣裙,连脸上竟都染血,不禁吃惊。 不待他问,李霓裳便将事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番,又道:“陈七他们,还有我的人,此刻应当都在山麓口附近!快去救他们!” 孟贺利惊怒万分:“多谢公主通报!公主放心!我这便亲自带人下山!” 他正待去通知朱九,见他也已闻声奔出来了,将事交待几句,呼来人手,迅速整装,燃起火把,很快,领着一行人离去。 朱九派人到营门的附近搜查了一番,得知陈长生的人都已经作鸟兽散,考虑到城中今夜已无人手,那些人也不可能逃远,便暂时放下,毕恭毕敬先将李霓裳请入营中,吩咐剩下几人守好大门,随即亲自送李霓裳来到她前几日住过的那地,唤来两个粗使仆妇,面带歉意地说怠慢她,请她自己暂时在此歇息,有事可使人来呼自己。 “公主安心。一有消息,我便通知。” 李霓裳知他是要回天王那里。但见他只字不提天王来此就是为了等见自己的事,想到孟贺利先前的话,未免疑惑。 不过,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此刻她实在没有半点多余的力气,再去应对那个令人又厌又惧又不能坐看他这么死去的天王。 朱九走后,仆妇很快送来热水、吃食、干净的里外衣裳,连伤药也齐备无遗。 偌大的一个天生城,此刻真正空荡荡,只剩天王与那朱九,几名守卫,还有自己这里的这几人。 她草草洗了下脸和手,换去破损溅血的外衣,胡乱处理了下膝腿等处的外伤,便叫跟前的仆妇都散去,靠坐在床榻之上,等待消息。 瑟瑟和陈七等人下落依旧不明。她的身上到处在痛。心里的一团乱麻,更是始终无法真正得以理清。 慢慢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沉重疲倦还是压了下来。 她微微歪过头去,半睡半醒,在打盹间,听到耳边仿佛迸响起不知为何的急促之声。 她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 烛火依然静静燃烧,照亮她所在的这间华屋。 她以为是幻听,定了定神,想下榻出去,看下有无外面传回的消息,才动一下,发觉四肢和后背愈发酸痛起来。 她咬牙,慢慢挪动身子,正在适应这疼痛感,那阵方才将她惊醒的急促奔走的脚步声,已是连路,响到了门前。 “公主!不好了!营门那边起火!” 李霓裳听到一名仆妇在外喊道。 她一个激灵,疼痛也忘,翻身便下了榻,飞快奔出,打开门,惊见营门的方向竟真的蹿起一片火光。风中飘来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这几年没少接触战事,这种气味,她自然不会陌生。 这是火油燃烧的味道。 她浑身的寒毛陡然直竖。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所想。在仆妇发出的惊慌喊叫声中,那片火光迅速蔓延,突然,轰然一声,随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营门那一带便连成了一片数丈高的火墙。 大火冲天燃烧,红色的火光仿佛烧沸的岩浆,沿着天生城往里的通道,开始一路不停地迅速向着城内蜿蜒而来。火势又借风,愈发熊熊。很快,吞噬了营门周围的一片营房。 天生城的内城不大,大部分营房鳞次相连,今夜风向朝内,更有火油助燃。 用不了多时,这一整座山营必将陷入火海。 李霓裳怎会想到,今夜这一场原本以为已经消除的火,竟还是这样烧了起来。 她无暇多想这火究竟是如何起的,“公主——”方才去察看情况的朱九已从火场附近退了回来,正朝她疾奔而来。 “快走,先往里退去!”他嘶声力竭地吼。 李霓裳怎不知火场厉害。 站在她立足的地方,隔着段距离,也已能感觉到热风在不断涌来,后背阵阵发热。 她急忙和仆妇一道朝里奔去,直到来到天王居所所在的那片高地之前,已是无路可退,这才停下。 朱九紧随而至。 此时李霓裳竟还是不见天王出来,再也忍不住,问:“天王呢?他已走了吗?” 朱九扭头看了眼身后的火海,神情焦灼万分。 “天王他醉酒了!” “什么?” 见她露出吃惊的表情,朱九解释:“天王今夜原本来此想等公主,不见公主,便又独自喝起酒。先前信王在时,还能劝几句,信王不在,卑职劝不动,也不敢劝。他……他这几年酗酒越发厉害了,身体也——” 朱九终究是不敢对天王的举止有过多置喙,迅速改口,让李霓裳在此稍候。 “我先去叫醒天王!”他转过身,沿着石阶几步并做一步地上去了。 书房中酒气浓重,几只酒坛大多已空。屋中之人此刻仍是醉卧不醒,丝毫也未察觉外面正在逼来的大火。 千山风雪 第138节 “天王!天王!快醒醒!” 朱九连声呼唤,奈何他醉酒不浅,没有分毫反应。 朱九无奈,上去,正想架起天王双臂,由自己背他出来逃生,从后跟入的李霓裳一言不发,抱起一只还剩一半的酒坛,朝那醉睡之人的头脸笔直浇了下去。 朱九目瞪口呆,看着冷酒哗哗地将天王的头面浇了个湿透。他应是感觉到了不适的凉意,终于有了反应,脸上神情微动,显得有些恼怒,两道眉头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眼皮开始剧烈翕动,似极力想睁开眼睛。 “还有吗?”李霓裳转头寻找。 朱九醒神过来。 “有!” 此刻他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转身正要去拿,听到身后爆出了一阵咳嗽声,转头,见天王已被呛醒,睁开了眼睛。 他晃着身体,狼狈地坐了起来,抹了把还在滴着酒的湿漉漉的脸,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放着要吃人似的骇人怒光,胡乱扫射,一边咳,一边吼:“岂有此理!谁敢如此对孤——” 咆哮声戛然而止。 朱九看见天王对上了公主的目光,仿佛一怔,紧接着,他发红的混浊眼睛变得清明了起来,唇角深深地下垂,目光闪烁,神情显得极为僵硬,似在犹豫接下去到底该呈出如何的态度。 朱九从心惊胆战里醒了神,正要解释公主的举动,看见他忽然又微微皱了皱眉,朝外看了一眼,转向自己:“什么味道?怎的一回事?” “禀天王,外面大火,卑职未能及早发现灭去。” 朱九咚地下跪,满面愧疚,垂头道。 第132章 天王一个翻身, 拖着不及整理的衣袖踉跄朝外疾去,“嘶啦”一声,衣袖被案角绊住, 扯裂开一道长口子, 金樽翻倾,从案头滚落,连他整个人也往前猛地一栽。 朱九冲上一把搀了,这才助他稳住身形。知他人还醉得厉害,待继续扶持, 却被一把甩开。 天王自顾扶了门墙, 晃着来到外头。 冲天的连片大火,不但将山营的出口全部吞没,毗邻的大片地方也已燃烧。火团噬燃了包铁的木门,窜上附近几座箭楼, 赤焰沿着木栅蛇形攀爬,裹住了上方的牛皮大纛,旗面蜷成焦团, 化作炙烫的火团,随风四处飘坠, 当中几个火团散向附近议事的玄武堂, 玄武堂的屋顶,也开始窜起火苗。 红光将整一座山营映得如同黄昏再临,人脸红彤彤一片。 “怎么回事?” 当天王猛然转头, 向着紧随在后的朱九厉声发问之时, 他那一双原本蒙着浊翳的红眼里已是不见醉意,人显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朱九看一眼李霓裳,急忙将她如何发现宇文敬陈长生密谋烧死孟贺利, 派人前来传信,随后又亲自赶来的事简述了一遍。 “……陈长生的人逃走后,孟将军便带人出城救援,此处只剩卑职与几名城守。天王方才醉睡,卑职不敢离开太久,叫剩下几人各守其位,卑职先回来了……” 方才他听到外面传来仆妇的惊呼声,出去看见营门一带起火,命仆妇暂守,自己赶去,怎料,所见叫他愈发触目惊心。城门附近的地上流满火油,几名城守都已死去,或遭人一刀割喉,或被扭断脖颈,营门门闩未闭,应是得手之人经门已经逃脱,而当他冒死想先打开城门,发现门纹丝不动,显是被人从外钉死。 当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非他一人之力能够阻止的了,只能退了回来。 此刻回想,应当是他与孟贺利二人都在营门外的那个短暂空档里,被人趁乱偷家潜了进来。 朱九再次下跪,焦灼之余,满面羞惭。 “卑职当时以为人已全部逃走,没想到他们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明知天王人在此地,竟然也敢下手,疏于防范,竟叫他们趁着营中空虚,造下了如此的大祸!” 他不停叩首,额头碰撞石阶,发出嘭嘭的响声。 天王只死死地盯着火场的方向,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下颌面肌咬得紧隆,氅下的肩胛骨,如弓弦绷紧,手指指节更是压得格格作响,人看起来,犹如一条狂怒的恶蛟。 “找死——” 他在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切齿低咒一声,却又戛然而断,神情也随之凝固——或是因他突然记起了一个什么可怕的局面。 天生城筑在孤峰之上,三面悬空,皆是斧凿似的绝壁,进出只有一个口子,而那个方向,此刻早被大片的烈火吞噬。 以人的血肉之躯,根本不可能冲过去,更不用说,城门也已被人从外锁死。 伴着一大团迎面涌来的热风,半空中里忽然相继坠下几只逃飞中被升腾起来的滚烫火灰灼焦羽毛的雀鸟。伤鸟啪啪地砸在了前方的石阶之上,徒劳地扑腾着焦翅,发出阵阵凄厉而悲惨的鸣叫之声。 挤在李霓裳身后的几名仆妇屏住呼吸,惊恐地望着眼前一幕。 天王定立在这片半是漆黑半被火光照红的夜空之下,双目盯着分作数股正迅速窜入营道、如蛇般蔓延而来的火龙,脸容显得扭曲而僵硬。 “想不到我宇文纵纵横了大半生,最后竟会如此死在这个地方。瞎老天,我要你何用——” 李霓裳看见他的肩膀剧烈地耸高,仰起头,忽然冲着头顶破口大骂,声音紧绞得如即将绷断的弓弦,没有恐惧,只充满了强烈的不甘与恨意。 她身后的仆妇开始低声抽泣。 她的心中也极是清楚,火油助燃,整个营城又位于火场的下风口,用不了多时,大火就会烧到她此刻落脚的这个地方,继而吞噬掉整一个的天生城。 她的面庞和裸露在外的肌肤已开始发热,鼻息里充斥着烟火混合火油的刺鼻臭味,呛得她呼吸也不顺起来。 与眼前正在怒叱老天的天王一样,她对于死亡,并无多大恐惧。 但她与他又是不相同的。 这一刻,她剩余的感觉,并非不甘或是恨恶,而应当是…… 遗憾吧。 仿佛还有什么事,什么人,依旧没有了结,还在牵绊着她。 倘今夜就这样死去,临黄泉桥头那一碗孟婆汤,她是否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喝下? 就在李霓裳走神,竟胡思乱想起来的时候,正在石阶上嘭嘭叩首谢罪的朱九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他破皮流血的额头,神色激动。 “咱们或有救了!”他高声喊道,从地上一跃而起。 “如此重要之事,我竟给忘了!几年前咱们刚攻下潼关,天王常落脚在此之后,信王便勘察周围地势,最后在玄武堂后方的崖头附近藏了一道索梯。因此地只有一道出入口,万一出于何种缘由不通,此地便将会由铁关变作困牢,故为防万一,他留了个余地。那道崖壁的下方通下去,不像其余地方,尽是裂渊,无任何落脚之地,地势相较容易逃生!他说他未必常在天王身边,故将此事也告诉了我!” 李霓裳一愣,没想到绝处竟然还能逢生,原来多年之前,谢隐山便已留有一手了。 天王显也极其意外,一怔过后,醒神过来,双目投向玄武堂的方向。 朱九早也扭头望去。 明火已逼到玄武堂的前方。若非中间有演武场相隔,只怕早已烧作一片。但在玄武堂的屋顶之上,火势此刻已是不小了,几处明火灼灼燃烧。 再晚一些,恐怕就连进去的路也将封死。 “天王快随我来!”他脸色微微一变,喊道,随即掉头在前引路。 天王转头,望了眼李霓裳。 李霓裳和仆妇匆忙跟上。 一行人往火的方向奔去。越近玄武堂,火势越发骇人。 附近的飞鸟早已逃光,明火虽还没完全烧到跟前,热浪却滚滚不绝,夹杂着烫人的烟灰,迎面袭来,叫人浑身的毛孔陡然竖立,皮肤热得发疼,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眼睛也被熏得开始流泪。 李霓裳抬起衣袖,护住自己的头脸,跟着前方天王的身影,屏住呼吸朝里疾奔。 议事堂门上方的门匾早已经不住烤炙,在不停地往下滴落着滚烫的融漆,腾一下,伴着一簇跃起的火苗,整副门匾烧了起来。 朱九奔在最前,冲到近前,奋起一脚,狠狠踹开锁闭的堂门。 “天王走这里!” 他回身大喊。 李霓裳也快步跟上。 正当她紧随前方身影待跨入门槛,伴着一阵剧烈的震颤,门楣上方一处用来承托牌匾的燕尾榫和悬胆柱最先经不住火,陡然断裂,带着牌匾往下砸落。 李霓裳正在下方。 这张梨木的牌匾,阔有两个李霓裳的腰身,长如同一人,少说也有百来斤的重量,裹着烈火下坠,声势骇人。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没给李霓裳留出任何反应的间隙,耳边呼的一声,她下意识仰头,只看见头顶一大片的火团,朝着自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在身后仆妇发出的惊叫声里,朱九回头看见,脸色大变,返身疾步冲来。 然而,他距李霓裳已有七八步了,发觉之时,那牌匾距她头顶已不足数尺。如何还来得及扑救。 在这极为惊险的最后时刻,李霓裳被一道及时扑到的身影一把推开了,紧接着,那门匾砸到了对方的头顶之上。 竟是天王回身将她推开。他迅速偏头,躲过致命的一砸,牌匾重重顿在了他的左肩上。他身形微微一沉,顺势卸去一些力道后,举臂连肩,奋力一推。 门匾在半空硬生生地停了一下,然而,终究是件沉重的庞然大物,还起着火。 来不及将这牌匾掷开,天王的脚步便趔趄了一下,人跟着往一侧歪倒,被木匾压在了下方。 朱九已到。不顾火势,大喝一声,将牌匾一把掀翻。 李霓裳从震惊中也醒神了过来,迅速冲上。 天王大部分的须发过了火,末梢还在嗤嗤地燃着火星,冒出一股怪异的糊味。 她着实没有想到,他竟会用身躯替自己硬生生地挡下了这一砸。 她不顾手烫,慌忙替他扑打掉了头脸上的火星子。 “你怎样了?你还好吧?”她连声问。 天王坐地,微微缓了一下,道:“孤没事。只是大约真的喝酒过多了些……没想到如此没用了……连区区一块木头,都托不住……” 他衣下的左手在微微发抖。一股血从衣袖里慢慢地洇染出来。 后颈又感到一股热浪冲来,李霓裳甚至仿佛嗅到了来自自己发尾发焦的味道。 她陡然醒神,立刻和朱九一道将人从地上搀起,以最快的速度,躲过头顶开始不断落下的滚烫的瓦片和带着火的断檩,一口气冲到了玄武堂后方的崖头。 朱九顺利地在崖头旁找到了一株粗比人腰的老松,从土里挖出了当年谢隐山藏在此的一副绳梯。 绳梯用油布包裹,虽已过去多年,依旧未受毁损,可以使用。 他什么都想到了。 唯一在当年没有考虑到的,是如今面临的,竟会是如此紧迫的一个场景。 绳梯再如何坚固,也只能保证支撑一个成年男子垂坠的重量。 几人若是同时攀爬,万一支撑不住,半途断裂,后果可想而知。 就在朱九忙着将绳梯的一头牢牢扎固在老松的树干上时,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轰然的闷响之声,接着,众人的眼前陡然爆发出一片耀光。 李霓裳转头。 玄武堂的屋顶全部陷入了火海。 千山风雪 第139节 灼人的热气逼得崖头近旁的杂木和枯草也纷纷发焦。 恐怕很快,这里也将全部陷入火海。 “好了!” 朱九吼了一声。 “快!天王你快下去!我在这里给你守着!” 他话音落下,却见天王不动,只指了指李霓裳:“她先走罢!” “峰壁陡绝,风大,她一个人力气也不够,不可能顺利下去。你随她一道,护着她下。她身子轻,你二人应当问题不大。”天王又如此补了一句。 朱九显然做梦也没想到天王如此安排。 “天王!” 他的额头不停地绽着热汗,惶急之下,再次噗通下跪。 “就算护着公主,也该是天王护着公主,与公主一道先下!” “你以为孤不愿吗?” 天王吃力地慢慢抬了抬自己那条血臂。 “已是折了。半废之人,如何保证能带她一起下得去这种地方?” 见朱九似还不愿,他的脸色瞬间转为阴沉:“莫非你是想害全部人都一齐死在此处?还不给孤照命行事!” “待你们下去后,孤自也会尽量再下!”顿了一顿,他又说道。 朱九如何不知,照这火势蔓延的速度,恐怕只能容第一拨人下去了。 天王若是一个人,独臂或也勉强能试。但带着公主,确实或是有些难。 留下的,应当是等不到第二趟机会的。 他眼含热泪,重重叩首。 天王微微颔首,顿了一顿,接道:“你带公主下去后,万一若是等不到孤,那便是孤已没了。孤活在世上,诸獠慑威,被迫敛爪,倘孤宾天,消息传开,恐虺蜮都将腾嚣于九阙,到时妖魔兴风,不但中原大乱,南方诸人,不久必也会卷土重来。” “你先压下消息,称我因今日之祸在养伤,不见任何人。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孤已死去,包括自己的那些人!在死讯没有确证之前,纵然有所疑虑,料他们也还不敢公然乱动。你速速暗中通知谢隐山回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告诉他,孤的话,他若想自己上位,便去新城孤的书房,坐床之上正对的中央顶棚内,有孤早先藏在那里的传位手谕。他可出其不意杀死反对者,再凭此手谕号令诸军。如何做,他自己应当清楚,无须孤多说。他若无意此道,那便随他了,想如何做,便如何做吧。孤既已死,又后继无人,也就管不了那许多身后事了。天下沸鼎、兆民化鱼,自然会有天命之人现身拯难。” “是。卑职记下了。”朱九咽声道。 “小女娃,对不住你啦!”天王接着转向一旁的李霓裳。 “这回将你叫来,险些害你年轻轻轻,陪我这老酒鬼死在这里。原先说的事,你若实在不愿,便就此作罢了。此番你若能逃生,我只盼你日后代我向裴家老大说一声,将这东西和她放一起罢!她当年既不肯丢掉,我便当她是愿意的!” 他从身上摸出一柄鞘上镶嵌着古老宝石的匕首,用他没有受伤的右臂,递给李霓裳。 见她定定立着,眉头微颦,似在费力思索着什么,没接去,脾气竟也前所未有得好,丝毫不见怒色,只示意朱九代她接了。最后看了眼几名早已面如土色的仆妇,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忠诚服侍,却落得这个下场。放心吧,谢隐山会善待你们的儿子,加倍予以补偿。” 仆妇们早便知,今日是必定要死在这里了,还能如何,泪流满面地跪地,叩首道谢。 至此,天王好似再无任何牵绊了,从腰间拔出佩剑,直指头顶穹苍,纵声长笑。 "想我宇文纵这一辈子,世人有的福,我享透了,没有的福,我也享尽!仇敌尽伏在我的脚下,功业不敢自比太华,但孤活着时,当世也是无人能及。将来史官,想必也会记我宇文纵的一笔,至于如何评判,就算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巨寇恶王,那又怎样——" 他略艰难地抬起受伤的另臂,手指捏剑,双手合并发力。“锵”的一声,长剑被他从中折断,化作了两截。 "比起所谓有德平庸之辈,岂不更叫后人记得真切?大丈夫不过也就如此了!可惜此刻无酒,否则当真快哉!” 他的笑声盖过仆妇们的泣声和朱九的哽咽声,几冲九霄层云。 “天王!” 朱九再也忍不住,也是泪流满面,怆然再次下跪。 “不用拜了。你带公主走!” 天王不再看他,用半截断剑撑地,略蹒跚地走到了系着绳梯的松前,慢慢盘膝,对火坐了下去。 炽热的风拂动染血须发。他将断剑横在膝上,神情看起来异常平静。 李霓裳自认得后,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平静的样子。 “我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一条通出去的路!” 李霓裳转目,对上了朱九迅速投来的两道目光。 “还记得我第一次到这天生城吗?天王要杀我,裴二郎君救我,带我走了一条当时只有他知道的密道。后来那条路的出口应被信王堵住了,但此刻容我们进入,在那里避过这场大火,应当问题不大!” 她飞快地说道。 第133章 朱九望向李霓裳所指的方向。 那位置处在最为偏僻的后营旁, 下风口的末端。虽然最后必也难逃大火卷噬,但离烧到,应当还有一些时刻。 惊喜欲狂之下, 他整个人战栗不已。“天王, 有救了!”他转头回来,颤着声音,大声吼道。 天王应声睁目,眼中显出来几分迷离,整个人似仍未完全醒神过来, 用断剑抵地, 撑着自己,缓缓起身。 一阵大风猛然从对面涌到,热浪迎面扑至,火团裹着火星子, 四处飞溅。在仆妇们躲闪发出的惊叫声里,天王的身形也被热风撼得歪斜了过去,人忽然变得摇摇晃晃, 看去将要倾倒。 李霓裳离他最近,下意识扶了一把, 却觉他身体沉重异常, 大半竟直接压在了她的肩上,令她整个人跟着一歪,几乎就要扑地, 勉强站住, 抬目,才发觉他人竟昏过去了,这才醒悟, 他承接木匾,不但伤了肩臂,体内血气必也牵到了,只是一直抑着不曾表露,此刻应是顶不住了。 朱九从地上飞身爬起,箭步赶上,矮身下去,将人转负在了自己的肩上。 议事堂的木梁在烈火中发出了阵阵清楚的爆裂之声,瓦片当啷啷地不断坠落在地,烟气蔽目。好在朱九熟知方位,领着李霓裳和跟在后的仆妇,从火势最小的西南角冲了出去,又一口气奔到后营。 从前便是在此地,李霓裳差一点丧命刀下,印象极为深刻。 记得前次为躲追兵,裴世瑜带她缘绳,从崖壁径直下到了下方的一条山道上,随后沿道而下。附近还有另条谢隐山等人走的绕道,同样可以下去。 朱九此时也搜来火杖,再次背起天王,跟随李霓裳上路。 她凭着记忆,一边观察一边前行,找到方向,带着人,进入了一道狭窄的岩体裂缝。 火把的光舔舐着低矮的岩顶,耳边只剩脚步和渐渐粗重的呼吸声。几人艰难地行走在犬牙交错的山体裂缝里,一路缓缓下行,终于,跟随着李霓裳,来到了当时的那个出口,却被迎面而至的一块巨石挡了去路。 当初谢隐山为杜绝隐患,用数十人的合力,才将这一块巨岩抬来,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就凭他这几人之力,怎可能撼动半分。 来到这里,本也没指望能立刻就出去。只是希望在大火卷遍整座天生城后,人能暂时在这个深在山腹内的通道里避火,等待烧完,火熄过后出去。 天王方才已苏醒过来,朱九将他小心放下,解了自己外衣,铺在一块平坦的地面之上,助他卧下,再将他自己的外氅作被,盖他身上,随即在旁守护。 仆妇们见终于死里逃生,应当是无事了,彻底松下一口气,都挤坐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不敢打扰。 李霓裳熄灭剩下的最后一支火杖,以节省照明,自己也靠坐了下去。 方才只顾寻路逃生,此刻放松下来,那满身的疼痛之感便又袭来,人更是筋疲力尽。 她也在天王的近畔坐了下去,斜倚在一道岩壁之上,闭了眼睛。 四周阴冷沁骨,她用身子暖着腰腹间的小金蛇,抱膝蜷身,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了一团。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中忽然传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惊,倏然睁眼,原来是朱九燃起火杖,举着正朝外走去,应是去察看外面的火情了。 而李霓裳也发觉,自己的肩膝之上,不知何时,多加了一件厚衣。 她抬起头,借着火杖的余光,见远处那几个仆妇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应是倦极都睡着了。天王仍卧在附近,闭着双目,那件盖他身上的外氅却不见了。 随着朱九转过拐角,火光消失,眼前重归黑暗,但那一张惨白的脸,还是留印在了李霓裳的眼帘里。 她站起来,循着石壁摸索,来到近前,欲将氅衣重盖在那人的身上。 “我不冷!你披着!”一道低弱的声音忽然响在李霓裳的耳畔。 她没理会,将手中的衣物展开,才盖回去,察觉地上之人动了一下,似要强行推开,想到自己所遭的这一段悲惨经历,起因全是出于此人那无理到极点的荒唐要求,心中忽然一股恼火升了起来,更气自己,何以无用到如此地步——与她有着天然血脉相连的李家人也就罢了,连这个人,她竟也做不到不管不顾。 “谁要你的衣裳!还是你自己盖好罢!”她冷声道,强行将氅衣落了回去,接着便摸回到了原地,重又蜷坐下去。 半晌,岩隙内静悄悄,只闻那头仆妇畅快打起来的几道长长短短的呼噜之声。 “小女娃,你在生我的气?” 黑暗中,李霓裳忽然听到天王再次开口,问了一句。 他声音很轻,语气仿佛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不但如此,连平日自称“孤”的习惯也忘记了。 “天王言重。我怎敢如此。”李霓裳头歪靠在身后的岩壁上,眼也未睁,只淡淡应了一声。 耳畔再次陷入了沉寂。 李霓裳浑身又乏又痛,懒怠再说半句话了,以为那人就此也会自讨没趣沉默下去继续各养各的神,不料片刻过后,听到他又叹了一口气。 “你为何要给我传信?昨夜若是不知消息,我极有可能或已被那些龟孙儿烧死。我若是死了,对你不是更好吗?” 李霓裳顿了一下,实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方才又何必救我性命?我也不可能因此而答应任何荒唐的要求!” 她将话驳了回去,却听近旁之人又叹了口气。 “我是怕你万一在我这里如此没了,我自己却活着,叫那逆子知道了,我便是再死上十次,他也会恨我入骨。” 黑暗中,他喃喃地低道一句。 李霓裳心微微一跳,指甲无意识慢慢地陷入手心,自己浑然不觉。 “你勿再自说自话。”她平静地道,“我与裴二郎君早便断了往来,他极是恨我。你若指望因此而从他那里博到几分感激,恐怕是要叫你失望的。” 她说完,侧过身去,背对着天王,将自己的身子抱得更紧,再次闭上眼睛。然而身后之人显是不想叫她安宁,又或是被她这话激出几分不满,只听他蓦地略略提高了音量,辩道:“你懂甚!我宇文家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只要心中真的喜欢了人,便不可能轻易转变!” 仿佛怕自己这话还不足以压服她的观点,李霓裳听到他又继续低道:“譬如我与他的母亲,从前就算她不要我,乃至要拿刀杀我,我最多也就气不过,骂她几句,与她绝交而已,心中却绝不会真因此而去恨她。只要她肯回头,无论何时,哪怕只是站在我的面前,看我一眼,我便会毫不犹豫回到她的身前……” 或是被勾出某种难言的情绪,黑暗里,这声音戛然消失,直到片刻之后,再次响起。 “只要他是我儿子,我便知道!我绝不可能错!是你不听我的,自己想多了!” 最后仿佛另有所指,用着重的语气如此说道,轻轻哼了一声。 李霓裳知他的固执和自以为是,只怕世上无第二人能及,闭口不再回应。她只觉身上更加酸痛,到处都是坚硬湿冷的岩棱,硌得她找不到一个能稍微感到舒服点的休息姿势。 正心烦意乱,耳中传来朱九返回的脚步之声。光影在晃动中渐渐放大,驱散黑暗,重将这个狭长的空间显映了出来,也终于将她解脱出来。 天王在朱九的唤声中睁目,由他扶着,微微吃力地坐起,凝神听他带来的消息——这一幕几乎叫她疑心,方才在黑暗里的那段言语,全然是她自己幻听所致。 千山风雪 第140节 整座天生城已全部陷入火海,火势也从半腰的营城爬到了从前裴二曾攀过的那座峰体之上。唯一庆幸,得益于独特的山势,此处孤峰独悬,四面开阔,想来不至于会造成过大的山火绵延。待孤峰烧尽,火势想必也就会慢慢变小。 这消息虽全在意料之中,但想到头顶此刻正在发生着的事情,还是足以叫人心惊肉跳。那几名仆妇也醒了过来,闻讯再次惊惶起来,开始跪拜,祈求上神保佑。 火杖再次熄灭,眼前又陷入黑暗。 接下来,再也没有人发声。朱九依旧守着他的主人,李霓裳也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坐等结果。 又不知多久,希望的那个结果并未到来。先到的,是一缕随了不知何处的暗风而飘来的淡淡的异味。 是烟火的气味。 朱九显也嗅到,起身飞快点燃火杖,再次走了出去。当他回来之时,周围的这股异味已是愈发清晰。他向着天王面带惊惶地说,山火也烧了下来,原本应无大事,但外面的风忽然改了方向,大股的烟火,正在向着这里涌来,无孔不入。 李霓裳已经忍不住,被呛得咳了几声。 “此处不能留了,快出去!” 天王面色微变,看她一眼,迅速说道。 当一行人用山壁渗出的水弄湿衣物捂住口鼻,相扶走出之时,眼前已经布满了浓烟。 在浓烟的深处里,跳跃着一团团耀目的红色的光。 天王定立了片刻,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李霓裳,神情里充满浓重的歉意。 “看来,当真是天意不容孤活了。孤当命绝于此,唯一不该,竟真连累到你了……” 一团黑烟袭来,他的话断了,痛苦地咳了起来。 仆妇早也被呛得剧烈咳嗽不停。当中一人或是太过恐惧,此时竟不顾一切地扑跪在了李霓裳的面前,死死攥住她早就破裂的裙角,仰面哭求:“他们不是都说你是祥瑞在世吗?求求你了,快显显灵,救救我!我不想死——” 浓烟扑面,仆妇晕厥了过去,倒在李霓裳的脚前。 李霓裳也被呛得泪流不止,胸间痛得仿佛就要炸裂,又遭人摇晃,正晕头转向难受至极,忽然这时,耳中听到身后他们方出来的裂道的深处里,隐隐似传来了呼唤的人声。 她只道是自己误听,然而朱九已迅速回头,凝神,又细听片刻。 “是孟将军他们来了?” 他忽然对着天王说道,仿佛仍不敢十分肯定。 这时,李霓裳终于也听清了一道嘶声力竭呼唤着自己的声音:“公主——” 她看见许多人手持火把,从那道裂道里相继钻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除去孟贺利,瑟瑟也在当中。 “公主!” 当看到李霓裳时,瑟瑟面露狂喜之色,大喊一声,将手中火杖一丢,人便扑来,将李霓裳紧紧抱住了。 浓烟滚滚袭来,很快,她反应过来,紧紧攥着李霓裳的手,掉头,几乎将她拽着,拖曳进了密道。 天王被人扶持住,那个晕厥的仆妇也被捎上。 全部人重新入内后,入口用岩石堵住,以阻值烟雾入侵。 当回到通道的尽头处时,那块挡道的巨岩消失不见,已是滚下山涧。 就在通道口外,还候着大队的河防军,看到天王现身,纷纷抢上前来,跪地叩拜。 上半夜孟贺利带着他的手下出去,救下全部人后,正要领兵去追逃脱的人,发现天生城的方向竟起了火光。他匆忙赶到,发现山营的入口已完全被火包围。 城中还有天王和公主在,他急得发疯,用尽法子想要入内救人,奈何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大火肆虐。 火势越来越大,蔓延到了整个天生城,就在他整个人瘫软在地,陷入彻底绝望之际,他的一个手下忽然想了起来,说几年之前,自己曾随信王在后山的某个地方用巨石堵塞过一条密道的出口,据说那里可以进出天生城,裴二郎君好似就是从那里将公主救走的。有没有可能,公主也会带着天王暂时去往那里避火。 当时孟贺利人不在城中,他第一次听说这密道的事。虽然希望不大,然而,只要一丝希望尚存,便也一定要试。又听到说巨石极重,就靠他们十几人,恐怕是挪不开的,想到几十里外的河防军,当即派人赶去呼援,自己则叫人带路,经过一番迂回绕路,终于找到了入口。 巨石果如先前所言,重达千钧,他带人费劲力气,也是无法撼动半分。当时眼见风向突然大变,山麓周围的烟雾越来越浓,而河防军距离甚远,从出发的点算起,最快估计也要天亮才能叫到人。 到了那时,恐怕就连自己落脚的这个地方,也早变作灰烬之地。 好在,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 恰在那个时候,他本已不敢再报任何希望的河防军竟奇迹般地被他派出去的人带到了——竟是前半夜,瑟瑟在寻不见李霓裳后,果断下了决心,继续出发先去报讯,这才得以在那个时候带人提早赶到。 便如此,众人合力,终于将巨石撬松,推开后,看见了地上遗留的一件氅衣,孟贺利一眼认出,正是天王的衣裳,立刻领人迅速穿过岩道,及时赶到,将人都接了出来。 早有军士抬来两顶用山木扎的便辇。李霓裳与天王各坐了上去,被护送出山,随后,在附近的一处山民家中草草整休一番过后,又转上马车,连夜被送到了驿馆,这才算是真正安顿了下去。 李霓裳听瑟瑟说,陈七和她那几名护卫都未死去,皆已得救,正在受着救治,最后一点记挂也没了。处理过身上的伤,一躺下去,倦意袭来,闭上眼,人便沉沉睡去。 她醒来,整个白天已经过去,日近黄昏。 瑟瑟服侍用饭,也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全部都告诉了她。 这个白天,近期随天王在新城中的全部三品以上官员,总计二十来人,在闻讯后无不震惊,全部赶到驿馆,跪满一地,为自己的失职向天王请罪。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义王陈永年。 孟贺利亲自带队,将想要逃往蜀地暂时避祸的宇文敬抓了回来,陈长生则是由陈永年亲自绑来的。 据说,宇文敬涕泪交加,咬定全是陈长生的计划,自己全然不知。而陈长生则极力喊冤,发誓称,自己没有派人在山麓口实施截杀,当时在得知天王人也在营城里后,便就逃了,分毫也不知晓,后来究竟是谁人放的火。 他的供词随后也得了佐证。 潼关方圆数百里内,迅速布下天罗地网,玄甲卫很快捉住了一个昨夜后来逃脱的人,一番严刑拷打,供出是孙荣的旧部。 几年前,孙荣死后,他的部众四分五裂,当中有一股死忠,对天王与崔重晏等人仇恨入骨,发誓要为先主复仇。 此人便是当中的成员。 据供词,他们这些人,利用新城建造需要大量民夫的机会,去年起,就以纤工、船夫的身份陆续埋伏下来。他们的上头,有人专门跟踪太保宇文敬,就是借他身份,伺机想寻找接近天王的机会。昨夜这些人就是收到消息,照命办事。 根据此人的供词,朱九的人又顺藤摸瓜,果然找到了对方老窝,可惜稍微晚了一步,头领已经畏罪自尽。 事情的原委虽然查清,证明陈长生的本意并非是要对天王不利,但他加害孟贺利,罪行也是不轻,更何况因为这个恶计,险些令天王也走不出天生城。 陈永年痛心疾首,挥泪亲手一刀斩了侄儿,随后跪在天王的门外,隔门请罪,将脑门磕得皮开肉绽,反省失责之罪,要求天王也一并夺去自己的全部官职,令人动容。 他无论是地位还是威望,几与谢隐山追平,此次又如此果决,竟亲自行刑,做得连孟贺利也为之动容。 众人齐齐为他求情。天王养病,并未亲自赐面,但也传出话来,安抚了一番,称他无罪,叫他安心回去。 纱窗滤下昏黄的暮光,铜盏里的热药油泛着暗红的光。用过饭后,屋中静悄悄的,瑟瑟跪坐在驿馆窗边的一张青缎坐床上,绞干拭布,轻柔地为李霓裳擦伤的膝盖换药。 药气在夕阳的斜光里微微蒸腾,李霓裳白嫩的足尖因为吃痛微微蜷缩起来,紧紧地压着足下的半幅素绫裙裾。 “痛吧?再忍忍,马上就好。” 瑟瑟凑上来,轻轻吹气。 “还好,不是很痛……” 李霓裳轻轻嘶了一声,随即转了话题。 “多谢你了。这回若不是你及时将那些人叫到,我恐怕是出不来的。” 她这里轻飘飘一句道谢而已,瑟瑟当时深夜只身赶去几十里外的陌生地方叫人,不用想,必也是极不容易。 瑟瑟开始为她裹扎完伤膝:“罢了,我有何功劳,不过跑腿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当时下面黑灯瞎火,我找不到你,无奈之下,想着我便是找到公主,你也一定会叫我不要管你先去报讯的。我便如此做了。公主不怪我丢下你不管,我感激不尽。” “怎会?你做得极好。” 瑟瑟看她一眼:“你呀……” 她轻吁出一口气,“终究还是不够心狠。我怕到了最后,吃亏的会是公主自己……” 她忽然似也意识到这话不该说,闭上了唇。 李霓裳咬了咬唇,也不再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叩门的响动。 瑟瑟看了一眼,灵巧地为她扎好伤带,放好哦啊裙裾,叫人入内。 几名婢女鱼贯而来,放下手中捧来的各色吃食、衣物、香药等物,行过一礼,一个领头的便恭声道:“天王问公主是否已经休息好了?若是方便,随时可去他那里闲话。” 第134章 瑟瑟不由望向李霓裳的膝腿, 那婢女甚有眼力见,不待她开口,忙又接道:“辇轿也在外头了, 就等公主方便。” 其实不止天王要找她, 李霓裳自己又何尝不是急欲结束这趟远门,以尽快踏上返程,也不再说话,收拾一番坐了上去。几名健妇抬起,健步如飞, 送她去往天王在此的落脚之处。 一路过去, 驿馆里寂静无声,沿路除去守卫,看不见半条人影。 天王因伤暂还停留在此,朱九早已清空整间驿馆, 此刻带人正守在天王附近,远远看到李霓裳到了,出来迎她。 几名仆人端着水盆污盂等物, 正从庭院的门里走出。盆水透着暗色,污盂里有染血的布条, 应是天王方换药完毕。 朱九带她入内, 通报之时,她在廊下停了一停,透过近旁一面虚掩的槅窗, 瞥见天王独自一人, 坐在案后。 暮色已重,屋中掌起了灯火,隐映现出他的身影。他抬着手, 正轻揉着伤臂一侧的肩头位置,目光却凝定不动,双眉紧紧皱起,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整个人显得阴郁而萎靡。 “禀天王,公主来了。”朱九叩动门扇,恭声通报。 他似被惊醒,放下揉肩的臂,迅速坐直了身体。 待李霓裳入内,朱九也退去之后,天王看去已是精神抖擞,与适才他独坐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也显出前所未有的随和之态,叫李霓裳上前,到离他近的地方说话,不必拘束。 李霓裳依言上去,先取出带来的匕首,捧着小心地放在案上:“这是昨日天王转我之物,现完璧归赵。” 天王看一眼,不置可否。 离得近,李霓裳才发现他昨夜被火燎过的须发已经修过,不见了烧焦的痕迹,但却不知是他自己操的剪,还是身旁服侍的谁人手抖了,致令他左边的眉与右长短不一,高低不平。 这未免有损他仪容的威严,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很容易就叫李霓裳联想起昨日他狼狈的模样。 她唯恐泄露自己的所想,不敢细看,还了匕首后,立刻低下头去。 天王却浑然不觉,没动匕首,只叫她入座,说自己此刻才得了闲,又问她今日在此休息的如何。 此话应当并非全然敷衍。 白天来此之后,各色之人进进出出这间驿馆所发的响动之声不绝,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才慢慢安静了下去。 她应说好。 他微微颔首,见她仍立着,又示意入座:“你有伤在身,坐。” 李霓裳依言坐下之后,察觉天王两道目光落在匕首之上,似又忖思起了什么事。 耳畔寂无声息,她耐心等待了片刻,无意间抬头,视线又被对面那两道高地不平的眉吸引住。 千山风雪 第141节 “你如此看孤,作甚?” 他有所察觉,瞥她一眼,又挑了挑他原本严峻的眉头,却不知这不经意的面部动作,致令双眉愈发显得高低不平起来。 隔远也就罢了,李霓裳无法想象,似朱九这样得允近距离留他身旁的人,在与他面对面时,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视而不见的?她不禁也是佩服了起来。 她用力咬唇,免得自己忍不住笑出来,犹豫了一下,抬手,指了指。 天王起初似是一怔,随后,应当明白了过来,自案屉中取出一面圆镜,自照一番,抬目盯她一眼,目中带出几分不悦。 李霓险赶忙再次低下头去。 “你过来,帮孤再修修罢!” 片刻之后,头上响起来一道叹气声。 “孤一只手,不便。” 李霓裳明白了,是他自己修的。她应了声是,起身走到他的身旁,接过他又递来的一柄剪子。 天王闭目向她,一动不动,任她为自己修眉。 剪子的口子极为锋利,随她动作映着烛火,不时闪出一缕寒光。 李霓裳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唯恐剪到皮肉,也隐隐领悟了过来,何以他在受伤不便的情况下,也不愿假手旁人,而是亲自动手,将眉剪成这一副模样。 倘若这个时候,她有心要对他不利,只需一个简单动作,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剪,应当便能轻而易举地扎入他的眼,乃至是喉咙的深处。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天王蓦地睁目,两道目光笔直地射向了她。 就在这个短暂的刹那,李霓裳竟似在面前这一双已见衰老的眼目里,晃见了另外一副年轻眉眼的虚影。 她心似被一道鞭子猛抽一下,瞬间,竟似有一种透不出气的闷感,手不由顿住,剪子停在半空。 “怎的了?” 天王审视似地观量她,目光在她向着自己的剪尖停了一停,移向她的眼。 “没。快好了。” 李霓裳极力定下心神,垂目,轻应一声。 天王不再说话,再次闭目。 进来后,因他眉给李霓裳带来的全部轻松之感荡然无存。 她很快修剪完毕,将剪子放下,便沉默地后退,回到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上。 “此次孤能无事得返,你功不可没。” 天王一面照镜,打量几眼自己新修出来的眉,一面发话。 从他的表情看,他显得甚是满意。 “是天王吉人天相,百邪方能退散。”李霓裳应道。 “敢问天王,方才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已经不愿再留了,迟疑了一下,接着又问。 “无事便不能叫你来了?” 李霓裳看见他慢慢放下镜子,望向自己,眉峰再次微微挑了一下。 “方才去传话的人没说清么?孤此刻无事,叫你过来闲话而已。” 她微微欠身:“是我唐突了。方才来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天王点首,再次示意她坐下去。 “你想要怎样的奖赏,都可以说出来,孤听听看。”他的脸上露出来一缕鼓励似的笑意。 李霓裳顿了一下。“我出来已有些时候了,思归心切,想尽快回去,不知天王能否予以成全。” “你的伤也未痊愈,不必如此着急。” “只是些擦碰的浅伤而已,并无大碍。” 李霓裳见他目光微动,视线在自己的脸上又停了片刻,忽然,不急不慢地道:“你还没告诉孤,孤先前要你考虑的事,你究竟想得怎样了?” 李霓裳一愕,终于醒悟。 原来,这才是天王叫她来的目的。 他仍未放弃之前的念头,而她本来却差点已经忘了此事。只因昨夜经历,尤其,被他面对死亡展现出来的坦然与洒脱之态感染,便想当然地以为他有所改变了。 原来并没有,只是她以为而已。 她的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掺杂了几分无力的气恼之感,却仍极力压下。 “我的答复与先前无二。此事我确实无能为力,恐怕没法为天王效力。” “孤昨夜救过你,替你挡了灾祸,你难道丝毫也不知感恩?”果然他开始变脸,话里带出几分不满的语气。 “天王若是这样说,我也提醒一句,昨夜是我先去报讯救天王的。” 他一顿,眉峰再次动了动:“孤还叫朱九先护着你下去了!” “天王好像忘了,是我先想起那条逃生道的!” 话音落下,直到看到对面之人气恼似地投来目光,李霓裳才醒神,你一言我一语,自己竟和他拌嘴似地,为谁救了谁而争了起来。 当意识到此事后,她本当感到后怕。 在她面前的这位天王,依旧还是从前那位生杀予夺的天王。但却又不知怎的,或是昨夜她曾提刀亲手杀了人,在对方的刀口之下,夺回了曾保护过她的人的性命;又或者,是她也曾亲眼目睹过此刻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天王,一度也曾是如何狼狈和虚弱的模样。他也会流血,面对死亡之时,也同样无法抗争。 此一刻,她竟丝毫也不觉恐惧。 “你也很是固执。不知好歹。” 对面之人方才显出来的一点好心情,显然早也不翼而飞了。在保持了片刻的静默过后,他面无表情如此道了一句。 李霓裳一时无暇去揣摩他话中那个“也”的所指,到底是相对于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 “天王叫我来,若还是为了此事,恕我不再奉陪。要杀还是继续扣我不放,也悉听尊便!” 她自座上起身。 “站住!”对面轻叱一句。 “你也不怕武节出事?” 李霓裳对上他两道沉沉的目光,轻轻点头。 “看来,天王更愿意看到我被迫胡乱答应下来,实则阳奉阴违,到了最后,天王才知是一场空。” “或者,我也不敢保证,我若那样见到了裴二郎君的面,会不会将天王要我要做的事都告诉他。到了那个时候,就看他的意思。他若愿意,我便无妨。但他若不愿,或将如何看待天王,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的。” 话音落下,堂中再无任何声音响起。 李霓裳向着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在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长长的叹声。 “静妹早就走了,虎瞳仇视我,这几年间,我也不止一次想寻裴世瑛议事,他指着鼻子骂我,如今,就连小女娃你,也敢当面违抗我了……” “世上只剩我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声音听去极为沮丧。 李霓裳丝毫不为所动,径直走到了堂门之后,抬臂欲开门出去,那道声音再次响在了耳边:“罢了!换一件事。” 李霓裳迟疑了下,转头望去。 “你过去,替孤将他带回到孤的面前,如何?” 李霓裳一听,差点没冷笑出声。 这事她要是能做成,大概自己也会相信,她李霓裳真是天降祥瑞。 “天王都做不到的事,我怎可能?” 她转头,就要开门出去。 “小女娃,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听过。”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三年前,就在潞州城外的两军阵前,他为表与我的断绝之心,曾亲自切下了他的一根手指,叫谢隐山送到我的面前。” 李霓裳的耳畔嗡鸣骤起,指尖发冷,心脏宛如凝固了似的,一路不断沉坠下去,将她的双足,死死地钉在了门后的地上。 她只听闻那夜他在极度愤怒之下,当众自揭身份,大战草草收场,随后,他自己也远走河西,从此再没返回中原一步。 她分毫也不知知晓,那夜竟还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屋中的烛色忽地仿佛模糊成血雾。一时间,她连呼吸仿佛都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慢慢转过僵颈,望向身后的天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是要用那样的方式,来施加对我的报复吗?”天王对上李霓裳的目光。 “不愧是我的儿子,他知该如何叫我后悔。” “论狠起心来,我实是自叹不如。” 天王在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神情里带着经事过后的无限平淡。 甚至,在他的口吻里,仿佛还包含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然而,在他眼里,却又分明流露出一抹寂寥与伤感之情。 她沉默着,听到天王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仇视我极深,自走之后,根本不容我派人接近。我已知他脾性能暴烈至此地步,还怎敢再违他意愿?但我又如何能放心?我曾数次寻见裴大,他避而不见。去信,更是石沉大海,只叫我勿再相扰。” 天王凝坐片刻,继续说道:“他这几年在那边过得极为不好,去了最为荒远的地方,自弃颇深。近来,我更是听说,他人也病得厉害……” 李霓裳的心跳不由地再次加快。 天王望向她。 “我不妨和你实话说吧,这趟将你叫来,原也想让你过去照顾他。你会医术,和他也做过夫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比你更为合适了——” “罢了!” 他摇了摇头,“只我见你对他应也无情分可言,便也不勉强你过多。只最后一件事。” 千山风雪 第142节 他起身,拿起她来时归还放在案上的匕首,走了过来。 “这是他母亲生前留给他的唯一信物,因为我的过错,转回到了我这里,成了我的心病。” 天王手指抚过匕鞘,递了过来。 “有劳你替我走一趟,将这物带过去,还给他。” 李霓裳一怔,反应过来,待说话,被天王打断。 “他若是看在他母亲的面上,重新收下,再好不过,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不肯收,也与你无干。只要你带到,事便算完结。那时,你要回武节,尽管回去。” “孤同样保证,往后,只要武节安分,不自取灭亡,孤必保平安。” 李霓裳沉默了下去。 她望着这件兜转一圈,最后又回到她面前的物件,心乱如麻。 天王看着她,将这一柄沉甸甸的匕首,慢慢压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那就这样定了。” “你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可以上路了,我派人送你。” 第135章 更深夜沉。 白天赶来的人, 除去身负轮值要务之人与额伤过重的陈永年已走,余者包括刘良才何尚义等,大多仍未离去, 依旧苦苦候在驿馆的堂庭间。 人不少, 周遭却是寂然一片,没有一个人贸然开口说话。有的于庭中走来走去,频频往里张望,应是在为天王的伤情感到担忧,有的或坐或立, 沉默静候消息。 终于, 对面的穿庭道上灯影晃动,有人走了出来。众人一阵骚动,迎上,却见出来的是卫官朱九, 便纷纷询问天王伤势。 朱九向着众人抱了抱拳,道:“天王无大碍,只肩臂外伤而已。天也不早了, 他今夜在此休息。知诸位还在,特命我出来传话, 尔等各也散了, 不必再在此空等下去。” 众人闻言,终于稍松下一口气。当中一些本待离去的,看见其余人仍是不走, 迟疑了一下, 又都停步。 这几年,天王不再像从前那样战必亲征了,原因显而易见。 一来, 他身份贵重更胜往昔,每每只要略露征意,部下自上到下,必都死劝力阻,无一例外。 二来,自孙荣崔昆等死后,天下剩余之人,任如何称雄,在天王面前,或实力落差,或资历显浅。杀鸡焉用牛刀。以天王如今的段位,寻常敌手,自然无需他再亲自攻战。 原本如此乃是天经地义,然而,最近这一年间,因天王深居简出,下面人难得再见他面后,渐渐开始流传起一个谣言,天王身体,似每况愈下。 这个迹象,也并非如今才有。 自三年前攻伐潞州发生了那一桩人人噤声,然而早又已不胫而走的惊天意外之后,天王便以显而易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这回发生如此大险,如同雪上加霜,众人如何放得下心。 在场之人,除去刘良才、何尚义这两位陈永年的心腹,威望最高者,当数从前曾任监军,如今担任典仪阁掌书令的商俭。 他一向持中,平日与信王义王都能说话,和朱九也互有往来,见状,略一迟疑,上去将人请到一旁,低道:“听说天王此次受惊不小……” 他飞快地瞥了眼正往这方向暗投注目的刘良才和何尚义,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天王已有些时候没露面了,又出这样的事,下面有些谣言,你可知晓?” “放心,天王确无大碍,略再休息一番便可。你们先都回吧。” 听他如此应答,商俭不由一顿。 他今日闻讯赶到之时,天王已抵驿馆,听说昨夜那位公主也在天生城中,与天王一道获救。 人人都知,她此次是被迫前来献图的。 自古成大业者,讲究一个受命于天。 天王自然也不例外。 据说,当年绘下此图的前朝天师就是窥破天机,知前朝气数已尽,不愿逆天行事,弃官而去。 天王这两年,一直在寻找那位天师。如今又将公主召来,命她献图。 用意不言而喻,自然都是为了那件大业。 道理是如此一个道理,然而,商俭却又禁不住起疑,除了这个人尽皆知的目的,天王此次将她召来,是否另有隐情? 太保的资质,实是平庸,行事更是不知轻重。 据传,这次他闯下大祸的由头,竟是对这位公主动了色心,欲行不轨,恰被孟贺利撞破,因怕他告到天王面前,知他昨夜人在天生城里,与陈长生密谋杀人灭口,谁料阴差阳错,昨夜天王竟也降在了这个他已许久未回的地方,险令天王丧命火海。 犯下如此大罪,天王却只派人代为面斥几句,将他禁闭,等同于默认陈永年的做法,将罪名都推到陈长生头上。 大部分人都因此愈发认定,天王如此处置,是为维护太保名声,坐实了太保的继承人之位。 倘若没有这件事,就在昨天,商俭或也和众人一样,抱着相同想法。 此事过后,反倒叫他有所领悟。 虽然他还是无法完全猜得出天王究竟作何打算,但以他在天王帐前行走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绝不表示,天王对太保还抱有期待——越是如此轻轻放下,反而越是表示,太保应当是被天王彻底放弃了。 大业已成大半,原定的继承人不堪大用,无论换做是谁,都要另外打算。 这就叫人难免浮想联翩起来。 他不由又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位年轻人。 虽然明面上,三年前的那段往事仿佛从未发生过,被人从世上彻底抹除干净了。但商俭至今记得,那日在潼关旁的校场里,天王曾用何等欣赏而骄傲的目光看过那个年轻人,更不用说,天王亲自操办的那一场婚礼,叫人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连同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为天王如此厚待一个曾刺杀过他的敌营之人而感到不解。如今想来,那个时候,天王想必就已知道那年轻人的身份了。至于后来,二人何以又变作如今这样看起来应是再也无法化解的死敌之状,他至今不得而知。 但—— 这个时候,天王将公主召来。 诸事这样凑在了一起,叫他难免生出几分微妙的联想。 “商兄?”朱九见他沉吟不应,唤了一声。 商俭醒神,知那公主此刻应当也在这驿馆中,或正与天王一道,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不料,眼帘里映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天因伤不曾露面的天王身披玄氅,正从里走出。 天王一侧肩臂伤得应当不轻,说是逃生中被议事堂门上落下的巨匾砸中。一早他没亲眼看见,但据看到过的人讲,天王被送到这里时,整个入极为萎靡。但此刻,他步伐如常,除去脸容略显苍白,整个人看去精神奕奕。 众人不料天王会在这时露面,惊喜之余,涌上争相拜见。 天王面含淡淡笑意,停在庭中台阶之上,命人起身,各都散去。 众人等了一天,终于等到天王之面,见果如朱九所言,确无大碍,放下心来,拜谢过后,陆续退去。 商俭也退出驿馆,从候在外的仆从手里接来马鞭,正待上马离去,何尚义骑马掉头到来,约他同行,道自己在新城附近置的一座别院竣工不久,约他提前同去观园,顺道吃个夜酒。 商俭知他有意和自己走近。 从前他既怕天王将来真将位子传给太保,又怕万一猜错,日后惹祸上身,似这种应酬,他常虚与委蛇。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才会答应下来。 此时他已经完全肯定,太保是不可能得天王交托大业的,怎还会与陈永年一派过于亲近,便推说今日实是乏累,随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已去了,压低声音,道天王刚死里逃生,还带着伤,这种时候,下属私聚,饮酒作乐,万一被人知道了告发,怕是不妥。 何尚义被他提醒,忙抱拳称是,说自己一时考虑不周,约了下次饮酒,随即匆匆离去。 商俭目送他骑马消失,自己而已上了马背,正待离去,忽然身后到来一名玄甲卫,说天王叫他回去。 商俭一惊,转面看了眼驿馆的方向,不敢怠慢,掉头回来,赶回到方才所在的地方,果见天王独自还立在阶上,周围朱九等人都已经不见了。 “拜见天王!”他疾步来到阶前,纳头而拜,半晌不闻回应,更没叫自己起身,慢慢抬头,撞见头顶两道目光。 天王双目炯炯,视线当头直射,落在他的脸上。 商俭一惊,怎敢与上方之人对视,慌忙又低下头去,屏息继续等待。 片刻,他终于听到天王开口,悠悠道:“犹记当年,刚打下潼关,那夜天生城内设宴大庆,孤贪杯,醉卧不醒,有人纠结亲兵厮打,刀剑相对。应是你吧?应对得当,及时予以制止,替孤消去一场祸患。” 商俭闻言,心中惴惴方消去了些,只又不解,天王何以突然提及这件多年前的旧事,便谦恭应道:“属下当时官居监军,为分内之责。” “你虽不像信王义王他们那样,能为孤披甲带兵,但心思缜密,办事得当,从无纰漏。这些年孤军事顺利,你在后方,功劳半分也不逊于外面那些为孤攻城略地的将军们。”天王继续说道。 商俭主后方之事。这些年终日案牍劳形,接触最多的,不外乎是粮草的筹措、民夫的征调、律例的制定,诸如此类。 这在太平盛世,当为宰阁之功。但在唯论军功的乱世,无论他做得如何出色,当武将们手握染血的刀剑,挑着敌人的头颅,享受着欢呼声里的荣耀之时,他总黯然失色,从不被人注意。 而天王似也从未过多留意他的劬劳与奔波。虽然随着天王势力增长,他的官职也一路往上,但作为几乎与谢隐山陈永年同时追随天王的老人,莫说那二人已经早早得以封王,他至今连侯位也无,便是孟贺利,如今论爵,竟也几乎与自己相平了。 说心中没有分毫失落,自然是假。但又能怎样。他也只能以乐天知命来宽慰自己。 他做梦也没想到,天王此刻留下他,竟说出了如此一番话。惊呆过后,心中油然迸出强烈感动,胸膛发热,当即重重叩首,哽咽道:“属下怎敢与将军们争功。天王麾下,能人多如繁星,属下些末功劳而已,微不足道。能得天王如此嘉言,属下已是感恩不尽!” 天王叫他起身。他再次叩首,这才依言。随后拭去眼角泪痕立在阶下,却听天王又道:“你功劳不小,孤却至今未进你的封号,你可知为何?” 商俭一愕,迟疑了下,斟酌道:“自是因属下功劳微末,不足以晋位。” 他应答完毕,观天王不置可否,只看着自己。“你随孤多年,孤听闻你有个绰号,叫做滚灯翁,不知你自己知晓否?” 怎么也没想到,天王话锋一转,竟忽然如此道了一句。 商俭自然知道,这是旁人暗嘲自己为人圆滑,谁都不会得罪,见天王说完,饶有兴味似地打量自己,难免讪讪,更无法否认,勉强辩道:“想是因属下好管闲事,不自量力,做过和事之人,却又不知因此又得罪过谁人,这才会被人如此取笑吧。惭愧!” “好一个和事人。” 天王笑了起来。 “你应是孤跟前数一数二的聪明能干之人了,怎就从来不去想想,此是否正是孤无法再拔擢你更上一层的道理?” 商俭当场愣怔住,心砰砰跳了起来。 “滚灯翁未免粗俗了几分,不合你从前士人的身份。” 他听天王继续笑道,“不如孤改赐你一号,八面使君,你意下如何?” 便是再愚钝之人,也当明白这话的分量,何况是他。 商俭举袖擦了下额角迸出的一点汗星子:“属下若有行事不妥之处,恳请天王提点。属下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此时天王面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看着他缓道:“孤听说,你与信王义王二人各都处得不错。你说说看,在你眼里,这二人,究竟哪个更为信靠?” 商俭呆定片刻,膝跪在地。 “天王说哪个信靠,我便知哪个信靠。” 天王居高俯瞰他片刻,削瘦的面容之上,终于又显出几分笑意。 “明日起,你晋位寿安侯。孤准你有监察秘奏之权。” 商俭仰头与天王对视片刻,明白了过来,抑着激动,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道:“属下必竭尽全力,不敢负天王所托。” 千山风雪 第143节 人去之后,天王独自在寂庭中立了片刻,道:“这里已无事了。回吧。” 朱九本待劝阻,然而见他已走下台阶,自顾向外去了,只能跟上,匆匆召齐随行,又吩咐人,将预先备的一架马车引来。 天王性情极为好强。朱九本还担心他不愿乘车,执意骑马,万幸,这回他不再固执,登上马车坐定,便闭了双目,歪面微靠,人一动不动。 朱九暗松口气,关闭车门,吩咐驭夫走得慢些,上路之后,自己骑马在旁,紧紧同行。 一行人马出镇,借着冷月的淡光往通往新城的水路码头走去。那里有船停靠等候。 行至半道,车内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天生城那边怎样了?” 朱九听到。 “扑火的人说,白天山中下了一场雹雨,如同天助,明火至傍晚便已熄灭,只是……” 他倾身靠向马车应答,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那里应当已是化作焦土。” 马车在规律的车轮辚辚声中继续前行了一段路,车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送孤去看看。” 第136章 朱九命人调转方向, 往天生城去。 行走了大半夜,拂晓时分,马车终于停在了山间马道的尽头之处。 天王从车中下来, 双足落地, 应是乘坐过久的缘故,微微晃了一下。 朱九一惊,赶忙相扶。 他眉头微锁,立了片刻,便恢复如常, 拂开朱九朝前走去, 来到了营门之前。 果如朱九所言,眼前的天生城,已彻底化为废墟。 拂晓前的苍茫寒雾,缓缓地漫过倾颓的残门。满地焦木, 到处都是黢黑的残墙与筑台。远处,火燎的痕迹,更是如同狰狞的爪痕, 爬满了被烈火烧得光秃的漆黑山脊。 纵然朱九已有准备,当亲眼看到, 还是被眼前的所见惊了一下。 天王静立了片刻, 迈动步伐,从废墙间穿了进去。 他的靴底踩动了地上没有烧尽的一片铠甲,残鳞发出与焦砾相撞的声响, 惊散停落在附近一片残堞顶端的几只寒鸦。 他在寒鸦啼声下一直前行, 穿过满地废墟,行至从前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终于, 停了下来,慢慢环顾四周。 朱九紧紧跟随,见他最后仰头,凝视着头顶那片崖壁。 崖壁亦作焦黑。在距地面数丈的一块巨岩旁,垂挂一簇枯萎的焦枝残叶。风掠来,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窸窸窣窣之声。 天王听这声音仿佛入了神,许久不动。 “那个天师,还是没有消息吗?”片刻后,他如此问了一句。 朱九起初在旁屏声敛气,听到问话,赶忙上去。 “卑职前些天得到过消息,废都长安故地附近,去年,曾有人偶遇了一名四处为人看病解痛的游医,仿似与天王要寻之人有几分相像。但那人行踪飘忽,早已不知去向。已命当地官员一道查访,还在等待回复,因身份未定,故先前未敢贸然上报。” 天王神色一动,目光微微闪烁:“有确切消息,立刻叫孤知道。” 朱九应是。 “世上是否当真有人窥测天机,可通鬼神?” 天王复凝望悬在头顶天穹之上的几点孤星,喃喃地低问了一声。 此处只有自己一人,想是在与自己说话。 “这个……卑职便不知了。卑职无多少见识,不敢贸然论断。” 朱九迟疑了下,据实应答,答毕,察觉天王似被自己扫了兴,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不禁后悔起来,正想着如何改口补救,见天王已经转面吩咐:“你明日再多派些人手过去找。若真寻到人,万万不可无礼,定要以礼相待。” 他赶忙应是,见天王又踱步,来到了昔日他常去那道崖头前,怎不知此城于天王应是有着几分不同寻常的羁绊,道:“此地如此夷平未免可惜。白天便有人提议原址重新修建,不知天王意下如何。” 天王未答,迎着含了几缕残余焦臭的山风立了片刻,掬握一把地上烬土,举臂,看着尘土自指缝间簌簌落下,随风飘散。 "城复于隍,其命乱也。”他忽然低诵一声,语气颇多感慨。 朱九似懂非懂,再不敢随意接话,只凝神细听,片刻后,听到他又说道:“此城本非我有,乃我从孙荣手中夺得。孙荣又夺自李家。至于李家之前,又是谁有?” “当年夺之,如掬水月。今朝毁之,若散云烟——” 天王一个振袖,将掌心中剩余的灰烬悉数撒扬而出,随即转头,看向身后朱九。 “不必了,还是天道轮回,顺其自然吧。将来有朝一日,若是还有机缘,能够得以回来,再去日出顶上谛听松涛说劫灰,孤便再无遗憾了。" 晨光渐亮,将天王的面容映得一清二楚。 他虎视鹰扬,神采奕奕。 朱九见他情绪难得如此之好,原本因他伤情引发的最后一点担心也彻底消失了。 “那便谨遵天王之意。”他恭声应道。 他伴天王走出废墟,快回到营门附近,身后蓦地传来一阵窸窣细声。 他的手下意识一把按住刀柄,猛然转头,随即又松了口气,大步走去,从一堵断墙后,扯出一个躲在后的乞儿。 这乞儿十二三岁的模样,如此天气,也只腰系麻绳,脚上踏双破草履,人粗手粗脚,矮墩墩,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朱九不备,竟被他推翻在地。乞儿接着逃窜,不料足下一绊,撞到近旁的天王。 朱九大惊,从地上一跃而起,几步赶上,伸手欲将人强行捉牢,乞儿早连滚带爬,顺势逃到天王身后。 这时,他发现身上掉出刚才从废墟里捡的物件,慌忙又爬了出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都扫回到自己的面前,一边含含糊糊地嚷:“都是我的宝贝!都是我找来的!你们不能和我抢!” 火油助势之下,烈火几将一切焚尽。乞儿口中的宝,不过是几样不知被他从哪里扒出来的烧得漆黑的破铜烂铁而已。 朱九此时已经看出来了,这乞儿虽然个头不小,人却有些痴傻。 他略略放下心来,知乞儿应是溜进来翻找东西捡漏的,恐天王遭受冒犯不悦,上去,将人手里正捧着的一只铜灯一脚踢飞,接着,伸手将他颈项叉住按在地上。 乞儿眼睁睁看着铜灯飞走,惊叫了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朱九怎还容他脱身,正要唤手下过来将人赶走,不料,乞儿似被勾出了怒火,猛地抬颈,以头当锤,脑门朝着朱九小腹狠狠撞去。 朱九怎料这乞儿如此顽强,轻敌加上再次不防,竟又被撞翻在地。 乞儿脱身,赶忙去追铜灯。 两次在天王面前失手,对面还是个痴傻的半大少年,这叫他如何挂的住脸,也被惹出怒气。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疾步再次追上乞儿,卫兵也闻声赶到,助他再次将人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卫兵下手自然不轻,将乞儿那一双粗硬的臂膀紧紧反扭在背,再迫他脸压在地上,令他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乞儿半边身子扭曲得变形,面涨得血红,却倔强异常,吃痛至此地步,也是不肯发声讨饶,只凶狠地怒视朱九,双目宛如喷火,口里骂个不停。 朱九暗呼惭愧,不再理会这乞儿,定神过后,赶忙转向天王,正想引他从旁离去,不料,天王走了过去,从废墟地里捡起铜灯,吹了吹上面的灰,走来,注视着对面乞儿那一双倔强的怒目,片刻后,示意人松手,自己则慢慢蹲到他的面前,将铜灯递去。 “你莫怕。你可有名字与父母家人?住哪里?若有,孤叫人送你回去。”他温声说道。 朱九何曾见过天王显露出如此和蔼的模样,不禁一怔。 乞儿龇牙咧嘴地爬起啦,坐在地上,揉了揉疼痛的双臂,又恨恨盯了一眼朱九,这才扁了扁嘴,伤心地道:“我叫傻大。我爹娘早都死啦!” 乞儿说完,又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了眼天王,冲他嘻嘻一笑:“看你模样就是好人!除了我的爹娘,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也来这里找宝的?这个最好,我分给你,你拿去吧!” 他大方地将铜灯又送回到了天王的面前。 “天王,当心冲撞到了,莫若早些回去吧!” 这乞儿脑子不好,虽然没有危险,但朱九依然提心吊胆,唯恐他万一干出什么不合宜的事情,触怒了天王,便出声劝道。 天王宛如未闻,少年却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一变,呆呆盯了天王片刻,忽然仿佛想起什么,望向他的手,一下放松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拍手道,“你不是那个天王!你是好的天王!那个天王不是好人!他是天下最坏的人!” 朱九欲待出声喝止,却又吃惊地察觉,向来严厉的天王,对这乞儿竟异常宽容。 他非但不怒,面上反而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哦。那个天王,怎么就不是好人了?说来听听。” 乞儿见对面的人气度超凡,又和蔼可亲,怎会有防备之心,说自己来自潼关附近的打铁人家,小时候因为生病,烧坏脑袋,被人叫做傻儿,叫多了,自己都忘了原本姓甚名谁了,但他天生力大,跟着打铁匠的父亲抡锤,天王打来的时候,他父亲带着全家躲进这附近的山里,却还是被孙荣的人抓走,充当兵丁守关。 天王攻打潼关的第一天,他就被乱箭射死,掉下城头,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听说是被丢进黄河冲走了。 天王打下潼关后,他跟母亲随人逃难想去河东,半路却被天王的人抓住了,强行发往长安,填充人口。母亲还没到达,便在路上病死,他逃了回来,从此四处流浪。 好在他人脑子虽然不好,一般成年人和他打架,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就这样,他有时偷鸡摸狗,有时做苦力换口饭,不想待外头了,就回到从前躲藏过的这山里,饿了抓虫捕鱼,困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饥一顿,饱一顿,混到了现在。 他常在这山中出入,自然知此处禁地,从不敢靠近。昨日路过附近,远远看见起火,等到白天火灭,人也都走了,他偷溜进来找宝,想去换东西吃。 “要不是他,我爹娘就不会死。你说,他是不是坏人?” 天王颔首:“是。他是个极坏的人!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罪大恶极了!” “就是!”乞儿很是高兴,“他们都说他要当皇帝了。我才不怕他。要是以后叫我遇见,我一定杀了他!我跟你说,他从前还会吃人,他是个魔头!” “天王,勿再听这傻儿胡言乱语了——” 朱九忍不住出声,话未说完,天王摇臂阻止。 “你怎知他从前这事?”天王仿佛颇觉兴味,又笑问一句。 “是我从前在码头干活的时候,听周围的人说的。” “你周围的人,还说过天王什么?” “他们说——” 乞儿正要开口,见朱九用警告的目光盯着自己,凑到天王身边,低声说起话来。 朱九心中极为不安,他紧张地凝听,隐隐约约,听到那乞儿说道:“……他们说,天王有个儿子,从小却不在他的身边长大。天王不要那个儿子,发兵过去要杀他,他的儿子就砍了他的手指!天王如今少了一根手指头啦!他们还说,将来迟早,他的儿子还会领兵打回来杀了他的。对了!” 乞儿忽然想了起来,放大声音,“我还会唱歌,我唱给你听。” “金銮柱,银銮柱,柱上盘着断指龙。”乞儿放声唱了起来。 “三更天过五更梆,龙椅缝里漏烛光。老龙点烛芯,芯是娘心肝——” “住口!” 朱九再也忍耐不住,厉喝出声。不料,天王在乞儿的歌声里,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乞儿被朱九吓住,戛然而止。 天王横了朱九一眼。朱九缩回去。 千山风雪 第144节 他将铜灯放回在乞儿的手里,接着,直起身,迈步离去。 三年前的那桩往事,上下至今讳莫如深,从来更是无人胆敢在天王面前提及半个字。 谁知,今日竟发生这样的意外。 朱九跟上,忐忑偷觑间,留意到天王双目望着前方,神情如常,唇角甚至始终噙着未散尽的淡淡笑意,显然心情并未受到影响。 他放了心,跟从行出,恰见对面的马道上奔来一名手下,应是要报告什么消息,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忙加快脚步迎上。 正说着话,突然,身后传来那乞儿的惊嚷声,他扭头,见天王停在营门旁的一堵残墙旁,状若歇脚,然而,他身形凝滞,半边歪靠上去。接着,整个人慢慢滑落。 乞儿冲上,将他一把抱住,用自己的肩膀顶着。 朱九大惊失色,转身飞奔来到近前,和乞儿一道,扶着人坐到了近畔的断阶之上。 天王耷垂头颈,闭目不动。朱九看他脸色蜡黄,额角处有冷汗沁出,扭面高声呼人,自己立刻要背起他离去,这时,天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人应是缓了过来,脸色也恢复了些。 他睁目抬头,低声道:“无事了,方才只是有些晕眩。坐坐便可。” “你怎的了?你不会死吧?”乞儿跪在他的脚前,睁大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连声发问。 天王怔神,片刻后抬臂,摸了摸乞儿的头,以示安抚。 朱九再不敢松懈,马车一来,便与手下一道,将天王送回到了车上,服侍坐定,上路前,禀了方才送到的消息。 下面人发现了一拨人马,疑是李长寿那边的人乔装上路,追公主一路到此。 “那些人如今暂还停在北岸。卑职担心他们坏事,要不要派人过去围捕?” 天王闭目听完,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眼皮子半分也未动过,只淡淡哼了声:“那女娃知道轻重。不用管了。” 朱九应下,轻轻闭合车门,下令正要走,一道声音从车后传出:“孤身边还少个人端茶的,将那孩子带上罢!” 朱九扭头看去。乞儿站在原地,正呆呆望着这边。 “是。” 他恭敬地应。 五更天未亮,李霓裳便动身,秘密出发。 昨夜一夜,她的心情异乎寻常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知道,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也根本无需再有任何的犹疑或是考虑。 她甚至睡了一个还算是不错的长觉,连天王昨夜什么时候离去,也是醒来之后才知道的。 瑟瑟被她留了下来。 姑母和李长寿不会因她走时留下的那一句话而什么都不会做,她非常清楚。她不知道武节的人何时会到,但应当也快到了。等他们找到这里的时候,她需要瑟瑟为她的消失给出一个理由,中止一切的营救或是任何行动,让所有人都回去。 天王隐瞒了召她来的目的。 同样,出于某种不可言表的原因,她也不愿这世上别的任何和她不相关的人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之地。 待她完成这特殊的隐秘约定,她自会回往她的归地。 孟贺利带着一队人马送她往西北而去,从潼关出发,北上过陇州,一行人抵达秦州。 从这里起,便出天王境地,入裴家所控的地界。 然而,越是深入,李霓裳便越有一种感觉,她这一行人的路线,裴家应当是知晓的。 从进入秦州境的第一天起,一路的关卡便形同虚设,畅通无阻。 她的这种感觉,在队伍抵达金城关防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入金城关后,她便完全进入河西了。 这一夜,一行人宿在关口外因互市而生的一个集镇上,预备明日入关。 天亮之后,就要真正踏入那片她想起来不觉半分陌生,然而实则并不曾去过的地方了。这一夜,从全然陌生的床榻之上醒来,她被一种似梦非梦的虚幻之感所萦绕,思绪起伏,在也无法入眠。 次日她早早起身,出来预备上路,看见在等待她的队伍里,多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人。 那人身材本就高大,浑身又裹在一件厚厚的羊皮大氅里,脑袋上也扣了顶大皮帽,整个人看起来愈发雄壮。他站在孟贺利的身旁,正往她这方向张望。 河西地域广大,在人烟聚集的地方之外,是连绵的山峦和无边的旷野,本就难辨方向,若再遇到极端风雪天气,没有向导,极容易迷路。 从这里到他们要去的郡治,路上至少还要七八天。孟贺利昨日已经和她提过一句,明日会多一个向导,故她起初也没多留意,只道是新来的向导,裹紧了身上御寒的斗篷,正要登上马车,那人看见她,却一下兴奋起来,突然朝她冲来,快到近前,不知为何,又硬生生停下步伐,改为恭恭敬敬地行礼,用带着几分拘束的语气说道:“拜见公主。” 李霓裳望向对方那双露在皮帽下的眼睛,依稀觉得以前在哪里看过,然而一时又想不起来。 “是我!” “我是永安!” 那人见她不动,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皮帽,露出帽下的整一张脸,说道。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个浓眉大脸几乎和成人没两样的大个少年,不禁愣了。 裴家那位老管事裴曾的孙儿永安? 她记忆里的永安,还停留在十三四岁一惊一乍半大小子的模样…… “公主你当真忘记我了?” 永安见她只看自己,还不说话,迟疑地挠了挠脑袋,面露尴尬之色。 一阵短暂的恍惚过后,李霓裳醒神。 中间已过去三四年了。 她不觉流光飞逝,昔日的小子,却褪去稚嫩,已变得比她还要高过一头了。 “是你!” 一阵故旧复来般的喜悦之感掠过心头,她笑了起来,解释:“你变化有些大,我没认出来。” 永安终于松了口气,也嘿嘿一笑:“我都十八啦。公主是一点儿也没变,我方才一眼便认出来了。我早就来了,在此等你等了有些天了——” 他的舌忽然似被牙齿咬住了,偷偷瞥她一眼,改口:“我正好要去一趟河西,这几日有事,耽搁在了此地,昨日听说有人要找向导,公主你也知道,我打小在这长大,最熟悉路,又向来热心,就过来瞧瞧,没想到是公主。这可真是太好了!” 多年不见,中间诸多变故,见面后,他半句也不问自己莫名出现在此的原因,再联想进入秦州后一路的便利,李霓裳便是再愚钝,也当有所联想。 她一下便弄不清天王与裴世瑛如今的关系究竟如何了,是真如天王此前在她面前所言的“指着鼻子骂”的势同水火,还是别的怎样。 不过,人都来了,又何必纠结这些。 她一笑:“多谢。有劳你了!” “不敢不敢,公主怎和我如此客气!”永安脸一热,慌忙摆手。 一阵寒风掠来,李霓裳感到额头一凉,仰面,见几片白色雁羽似的轻絮从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 永安跟着仰头看了一眼。 “落雪了!公主快上车,多添些衣物,这里可冷了,好在咱们就快到了!” 永安将方取下的皮帽扣回到自己头上,催促了一声。 第137章 与永安的重逢, 令李霓裳第一次极为深刻地意识到,时光究竟能如何地令一个人发生改变。 入关后,路上沿途大部分都是荒野与山谷, 冬雪连绵, 永安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被覆在积雪下的道路,找到水源,也知道在哪里最适合扎营过夜。没两天,连孟贺利都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 不但如此,长大后, 他的性格也变了, 话不多,只在几次歇息便利的间隙,零碎地在她面前提过这几年他那边的一些变迁。 讫丹人在几年前数次用兵遇狙之后,应也知凭己之力, 难以撼动裴家边防,只能断绝南窥之念,边境这几年的小战和冲突虽然仍是不绝, 但总体算是稳定。 君侯夫妇的爱女渐大,如今也快要三岁了。她因出生在月圆之夜, 乳名取作了阿皎, 伶俐可爱,深得君侯夫妇之心。 秦州毗邻河西,缓冲了西北外族对河西与河东的冲击, 除此之外, 这里更是得天独厚的马场。裴家早年之所以能够重新崛起,背倚秦州,也是当中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两年, 永安已开始跟人在河西、秦州和太原府三地之间走动联络,勤加历练。 但他仿佛一直也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李霓裳面前提到某个名字。直到多日后,行程将要过半,或是为排解旅途中的枯燥,或也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这日天黑,在宿地的火堆前,李霓裳第一次听到他提及“少主”二字。 起初,他是在讲他先祖的事迹。据他的说法,前朝世宗一朝时,他的烈祖只有他这么大,便曾以侍从的身份随君侯的烈祖奔赴到这一带与外蕃作战,他不但英勇无畏,跟随君侯烈祖赴火蹈刃,冲锋陷阵,还在关键时刻稳定军心,立下了大功,终以九十九岁的高龄,福寿而终。 说到这个的时候,永安终于不复此前的老成模样,他掩不住满脸骄傲之色,眉飞色舞,一时间,仿佛变回了李霓裳曾经熟悉的旧日模样。他见李霓裳看着自己抿嘴笑,却不接话,当她不信,情急之下,面红耳赤地辩解起来:“此事千真万确!就连少主他也知道的——” 这是见面后,李霓裳第一次听到他提及“少主”二字,禁不住心微微一跳。 他应也觉察自己失言,偷瞥她一眼,立刻闭口,用手中的柴枝胡乱扒拉了下面前的火堆,将柴添压上去,随后拍了拍手上沾的木屑,躬身道:“公主若还不乏,再烤烤火。我且去一下。” “他如今怎样了,你可知晓?” 李霓裳向着离去的背影轻问。 永安停步转头,对上她的注目,耷垂着颈,走了回来,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少主,在这几年里,一次也不曾回来过。 太原府的人已将他遗忘,不会再有人主动提及他的名字。当年那个和他有关的一度曾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也如被人从记忆当中抹除了。加在他身上的耻辱和他曾叫所有人都仰望过的荣耀一样,仿佛彻底从世上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 在河西,他也从不曾在一个地方长留,听闻他过着仿如牧民随水草四处迁徙般的生活,长年踪迹不定。连永安这样频繁出入河西的,在这几年间,竟也一次都不曾见到过他的面。 “但愿这回能在郡城见到少主。” “只是,都这么久了,不知他再见我,是否也和公主一样,早已经认不出我了。” 永安的目光出神地落在火堆之上,喃喃地道了一句。 第二天起,李霓裳吩咐孟贺利,加快本就紧赶的行程。 永安的希望还是落空了,他不在郡治。不过,运气也还算是不错,郡守知道他的去向。 为防备西蕃的东进和西讫丹南侵,在西州尽头一个叫做白狼沟的地方,设了一处戍地,以此承担最西端的哨守之责。 那里也是西州最为偏荒的戍所,方圆几百里,渺无人烟。 前两年的冬天,他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郡守袁文德世居秦州,后迁官河西,自然不识得李霓裳。 他见这年轻女子自己不提来历,永安对她身份也是避而不谈,但对她的态度却极为恭敬,便知她非一般之人,自也不会追问,只说此去路途遥远,行程颇多艰难,建议她先留下,等岁末这段最冷的日子过去后,开春再安排上路。 李霓裳想都未想,以急事为由,予以婉拒。 郡守略一沉吟,改口:“那便请留一个尊号,我派专人去一趟,将事告知少主如何?来回月余,与你自己上路,应也相差无几。” “多谢郡守美意。还是我自行前去为好。” 千山风雪 第145节 袁文德是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怕她手无缚鸡之力,经受不住道途之苦,这才出言劝阻,见状,便也作罢,说恰好这几日,会有一队人马要往那里运送过冬物资,可以捎带她过去,但有一条,她带的人须全部留下,不得继续随她深入腹地。 他没明说,但李霓裳怎会不懂。 一路上,少不了要经过诸多的防卡与烽燧,不得不防范细作,毕竟,这里不同于关内。河东已承担来自北境的主要压力,这里若再出纰漏,他身为军政主官,罪责难逃。 她一口答应。 那地总共虽然只有几十人戍驻,但一整个漫长冬天所需的口粮、冬衣以及牲畜的草料,全部装好,也有十几辆车。辎车笨重,一天最多只能走七八十里路。 李霓裳压着心中的焦躁,跟随队伍上路,继续往西,沿着雪山山脉深入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冬十二月中旬的这一日,翻过了最后一道冰雪覆盖的山梁,穿过一个叫做白狼沟的隘口。 那座位于隘口之后的戍所,终于到了。 天快要黑,一名值守的戍卒弯腰缩脖地出来,看见了从远处到来的队伍,认出是郡守派来的,顿时来了精神,朝里飞奔而去,高声呼喊:“郡城的人到了!”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物资补给,下次再有人来,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众人都是期待已久。 门墙后应声奔出十来个士兵。众人七手八脚,帮忙一起卸货搬运,当发现送到的物资里,竟还有几大桶定额之外的酒,说是郡守特意带给众人的年酒,以奖赏他们长年在此守卫的不易,愈发兴高采烈起来——须知,西州地域狭长,各处地理相差迥异,并非处处适宜屯田,不少戍所军镇的维持,要靠郡城统一调配运送粮草,故畜力珍贵。而他们这个地方,本就最远,路极难走,更不是什么重要的哨点,除非遇战,否则,长年几乎无事可做,除原本一直就在的一些老卒,其余发派来此的士卒,多因触犯军律,如今郡城那边竟远道运送酒水过来,这是何等巨大的惊喜。 欢呼声中,永安跳下马背,跺了跺积在脚背上的冰渣,随即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来到车前,打开车门,助李霓裳下来。 一阵夹杂着冰雪渣子的朔风猛然卷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永安急忙举袖为她挡风。 风过后,李霓裳站定,环顾四周。 在她的眼前,一片白雪覆盖的暮野地里,出现了一堵用来抵挡风沙的泥墙,墙门的前方,有个高出地面的土墩,上面立着一座破败的眺楼,楼头挂的冰柱已凝成了狰狞的狼牙状,插在上方的一面角旗,也被冻得笔直。 这里实在太过荒远,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人到来,更不用说女子,能见到的,就是少数已在此安家的士卒家属,且多兼着做饭补衣的杂役。 众人发现此次同行之人竟有女子,虽然穿得厚实,头脸遮挡大半,但还是不难辨认,来人是位年轻女郎,禁不住纷纷驻足,偷偷望了过来。 此地的守备郭裕也闻讯而出,听闻竟有酒来,自然也是喜出望外,与领队寒暄之时,瞟了眼那女子,问了一声。领队低声和他耳语几句,道她这趟行程,是郡守亲自安排,来头应当不小。 “什么人知道吗?”郭裕又远远打量一眼,问道。 “这个我便不知了。” “她来此找谁?” 领队继续摇头:“我也不知。他们自己不提,我不敢问。”说完,又指着她身畔那正为她挡着风的看着像是随从的少年,“别看他年纪不大,与郡守似也很是相熟。” 白狼沟这个地方,算上他和一些兵卒的家小在内,总共也就三四十人,他实在想不出来,这里会有谁人,能值得这个年轻女郎不辞苦寒亲自赶来这里。 他整了整衣带,大步走了过去,行礼说:“卑职郭裕,见过贵人。天寒地冻,请贵人先进去暖身。” “少主他人可在?” 永安朝里望了一眼,迫不及待地开口便问。 “少主?哪个少主?”郭裕面露迷惑之色,反问了一句。 永安一顿。 少主十来岁离开河西,中间虽也回来过,毕竟没有久留,此后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河东度过的。西州这里,除袁文德等少数之外,认得他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眼前这哥长年守在荒隅之地的七品守备。 他知自己方才失言,立即改口:“我说错了。”接着举臂,比划起来。 “个头有这么高,二十四五岁,长相如同人中龙凤……” “我想起来了!” 郭裕很快反应过来,“贵人要找的,莫非是那位左手缺了一段小指的李二?” 永安一怔,很快醒悟。 设身处地地想,少主如今应也不会主动向不认识他的人提及身份,这个“李二”,应当就是他在此的化名了。 “正是他。他此刻可在?”他赶忙顺着守备的话问。 郭裕摇头,“贵人来错地方。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确实在我这里,但如今不在。” 一路过来,永安满心以为到此便能见到人了,万万没有想到,迎头竟是如此一个答复,大失所望,一把抓住守备胳膊,声音也蓦地拔高:“怎的一回事?郡守明明说,他来了你这里!” 朔风怒号,天色正在迅速转黑,一入夜,风会更大。郭裕看了眼那个仍静静立在车旁雪地里等待的女子,抱拳:“天黑风大,请贵人们先随我入内,再听我解释如何?” 永安被他提醒,转头看了眼李霓裳,见她半身被风从地上刮起的雪雾笼罩着,赶忙收声,按下心中失落,回到她身旁,将守备的话转了一遍,随即催促:“咱们先进吧。方才是我太过心急,忘了外头冷。” 李霓裳已隐隐听到了他与那守备的对话,没有发声,走了进去,看见墙后有几排呈井字纵横分布的低矮平房,如今满目冰雪,待到冰雪化去,应当就是赤沙戈壁之地了。 守备一进去,便吩咐人立刻去收拾空屋,烧起火炉,接着,将她与永安引到一间自己平日充作议事之用的稍大些的屋中,点亮了烛火。见永安上去,先用衣袖将一张腿歪了许久也没人管的咯吱作响的破旧坐具擦了好几遍,才请她坐下,不禁略带窘迫地道:“卑职这里简陋,还请贵人将就着些。” 李霓裳道无妨,摘了暖帽,除去雪氅,坐下问道:“那位……” 她微顿,“李二郎君,是怎的一回事?” 守备这才看清她的样子。 屋内与外面几乎无大差别,四壁破败斑驳,墙皮脱得仿佛龟壳,露出了掺在泥中的草茎和芦杆。他见女郎端正地坐在矮床中间,眉目沉静,玉颜如明珠映烛,光色叫这间一年到头尘灰漫浮的陋屋仿佛也变得亮了起来,怎敢多看,急忙垂目,恭声应道:“今年确实没来这里。想必是他前几年来过,郡守便想当然了。” 永安追问究竟。 此事说来话长。 前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等待的物资迟迟不见送来,再不到,万一冰雪封道,一封就是一个漫长冬天,外面的人进不来,这里的人怕就要遭受冻饥之困了。他派人出去接应寻找,也是无果,疑心车队应是在几日前突然袭来的一场大风雪里迷失方向。 此地实在荒远,这时他便是再叫人赶去郡城重新要粮,也是来不及了。正着急的时候,车队到达,里头多了一个陌生之人。 确实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他们途中遭遇暴风雪,领队出了意外,受伤昏迷不醒,其余人迷失方向,被困在了荒野之中,正当全员乏冻不堪,偶遇那人,在他引领之下找到道路,顺利抵达。 领路的是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严冬也是旧袍裹身,一条牛皮粗铜扣头的蹀躞束带,肩披寒氅,以挡风雪,打扮与寻常军汉并无两样。 郭裕对他很是感激,想等次年开春之后上报郡城,给与奖励,问他称呼,那人自称姓李行二,再问来历,只说路过,再无别话。郭裕见他对此似无兴趣,也就作罢。 当夜白狼沟出去的路被冰雪封住,那男子被困,也就留了下来。半个多月后,郭裕收到一个消息,在他辖地的一处烽燧里,有个老卒年迈腿残,凛冬又至,实是无法履责,请求他这里重新派人过去调换。他这才想起,此事去年便曾报送到他面前,但因当时他忙于巡边,事拖了下去,后来那边没再催促,他渐渐也就忘记,如今又提,想到严冬漫长,万一真的顶不住少了一人,轮值空缺,若出什么纰漏,自己便是重罪,便应求派人。 白狼沟已属西州边荒了,那个烽燧台的所在,更是极西之荒,从这里过去,还有数百里远。 此地虽也苦寒不堪,每日轮值,早晚枯燥,好歹还有几十人可以作伴,冬夜漫漫,睡前聚一起私下吹牛赌博,犹可苦中作乐,吃喝也更充足些,到了那里,日夜真正就只能面对寥寥几人,更不用说,吃住也越发恶劣,周遭除了光秃秃一个烽火墩子,便是茫茫戈壁,再无任何地方可去。 一个冬天也就罢了,忍忍可以过去,就怕万一去了,就此再也回不来,那便糟糕,故各都推脱,无人肯去。 郭裕十分恼怒,欲抓阄选一人出来,强行发派过去,不料那带路的男子开口,说他过去。 郭裕当时惊奇之余,没有答应,担心对方身份不明,万一他是西蕃或是讫丹人的细作,那便是引狼入室。 事实上,在这男子留下的十来天里,他也暗中留意过对方的举止,发现他自到来后便极少说话,从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一天到晚闷头睡觉,并无任何不同寻常的举止,这才渐渐打消疑心,但叫他过去守燧,还是不妥。 他欲拒绝,没有想到,男子竟又说,自己上个冬天就在那里代人守过燧了。郭裕这才明白,老卒后来之所以没了动静,竟是出于此种缘由。 事既如此,这里又无人愿意过去,加上人手本就紧张,并无冗位,他只得应下。那男子径自去了。冬天过后,次年开春,他往郡治发例行公报,提了一下此事。没有想到,很快收到回复,不但如此,还是郡守亲笔书信,叫他不必打扰对方,随他自己心意行事。 郭裕是前朝一支远发西域的西征军队的后裔,祖上因长安衰败被迫长久留滞西州无法东归之后,娶妻生子,到他这一代,已算是西州土生土长之人了。他毫无背景,早年长期孤守荒地烽台,后因警戒有功,靠着能力,慢慢被人看见,最后终于做了此地的守备,虽然官职低微,也常为后半生大约只能困守此地而暗发过牢骚,但日常也是尽心尽力,不敢亵职,更非不知事之人。 收到信后,他再回想那位李二,虽通身萧索,沉默寡言,但容貌举止,确实还是和他们这种粗鄙军汉有所不同。 其实起初他便已经疑心,对方或是因犯事被贬到了西州的大族子弟,如今上方这样答复,李二也从来不给自己添事,他也就乐得不管,听凭他来去自由了。 郭裕讲完这一番原委,向着女郎道:“前几年冬天,他都在烽燧那里度过。但今岁确实未至。就前几日,我派人送了些吃穿的过去,并未见到他在。” 永安沮丧,见李霓裳眉头微锁,显也极为失望,对郭裕道:“你再想想!他若没来你这里,或会去往哪里?” 第138章 郭裕绞尽脑汁, 正在费力思索,一个来添炭停留的副官忽然插话:“或是去了赤骊部?” 郭裕被他一言点醒:“我怎没想到!”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这可不对上了!难怪郡守说他来了我这。必定是他半道折去了那里,我这里才不见他人!” 见女郎与那少年齐齐望来, 他赶忙解释:“今年开春, 听说有赤骊部的人奉老王之命前来,邀他过去春猎,他没去,应说等霜翎会的时候再去拜贺。最近正是此会的日子。” 永安自小跟随家主在河西长大,对周围异族的节庆无不熟知, 向着李霓裳解释, 说是生活在雪原上的蕃人所特有的一个冬日节庆,即驯鹰比赛,贵族们在皮手套上缠银链,放飞各自的鹰隼, 冠军可得金铃铛,败者需剪断爱鹰尾羽,终场时, 万羽齐飞,以此仪式竞技, 也表达众人向天神祈求来年福祉的心愿。 “小贵人见多识广, 所言极是!”郭裕奉承了一句,夸赞完毕,略一沉吟, 转向李霓裳道:“我这里距那地不算很远, 但也不近,四五天的马程。蕃人对这节庆颇为看重,时日长短不定, 有三四日,五六日,视各部的情况自定。但最长者,不会超过半个月。我若是所料没错,待那边节庆过完,李二郎君便会到来。天寒地冻,贵人既已来了,委屈暂时在此歇息,等个几天,说不定他就到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照这守备的建议行事。 当夜,李霓裳在此歇下。郭裕叫来了最为干净利落的妇人前来服侍,极力供应。 次日,她从永安的口中,听到了些他与赤骊部的事,起因说是前年发生在蕃人内部的一场变乱。 踞在西州西南的蕃部危王为夺地盘,与同族的赤骊部内讧,发兵攻击。老赤骊王不知亲信已被对方收买叛变,出兵受挫,阖族被围,为生存计,被迫派人去向他一向敌视的河西求援,信使又被危王的人半道截杀。 就在老赤骊王陷入绝望之际,有人抓住危王爱子,以此为胁,逼迫危王暂时退兵,为赤骊部赢得了喘息之机,随后联络郡守发兵,助力赤骊部,彻底击退危王。 赤骊部的领地,恰好就在重要隘口的附近,扼住了河西的一个出口,他若不让,河西军民只能绕道远行。他从前受手下亲信挑拨,一直认为裴家想要灭他全族,以夺取隘口打通要道,对裴家极为仇视。出了这事,方明白自己受人蒙蔽,愿与河西协商隘口之事。 应该也是从那之后,赤骊王频频邀他前去做客。 “再等两天,少主应当很快就能来。”永安劝说李霓裳无须焦虑,安心等待。 两天过去。又一个两天。在这里等了四五天后,永安不再劝慰李霓裳,变得焦急起来,每日不顾严寒,一早出去,等在那条通往隘口的路上,期望见到归影,自然,无一例外,次次失望而归。 七八天后,这日清早,他来找李霓裳,正要开口,说自己已与守备说好,叫人领他过去找人,看见李霓裳正从仆妇的手中接过一件雪氅,系在身上。 她改作男子装扮,身边是个已经收好的便囊。 永安一呆。她笑着道:“走吧,我随你同去。” 与永安一样,她不想再枯等下去了。 郭裕因职责在身无法离开,派通晓言语的熟路手下引路。 就这样,在这一个清早,李霓裳再一次出发上路。 几天后,她终于走到了她这一趟长途跋涉的终点,也见到了欲见之人的面。 她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暮色浸透雪山的背麓,暗青的天幕压着连绵起伏的山脊线。远远望去,众多毛帐星罗棋布,蛰伏在一片广阔而平坦的山麓之前。有赤色的火点接连亮起,映出了雪坡间飘摇的道道牦旗——那是照亮了今夜围宴的篝火之光。 她一行人被拦下,通译说明来意,对方听到是河西郡守派来找李二的人,态度立刻转变,很快叫来一名专司迎客的引赞,那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面上带着热情的笑,将人引往王帐,路上告诉李霓裳,王多次邀约无果,这回终于盼到他来,极为欣喜,连日来,夜夜设宴,纵情庆祝。 “贵人请看,到了。” 引赞停下,指着前方说道。 含着木香的青烟,缠上了一轮初升的雪原圆月。浑厚的铜钦号角之声撕开夜幕。在一顶以金箔银叶装饰的王帐周围,正在举行着一场数百人参加的飨宴。 聚在这里的,无不是赤骊部的达官和贵族。宴场的中央,许多舞姬踏着鼓点,旋动腰间银铃,乐声与欢声笑语,压下了远处夹杂在朔风里的狼嚎之声。 李霓裳停在了人群之后。 永安踮起脚尖,目光扫过前方杂乱的人群,焦急地张望。 他的视线定住。 千山风雪 第146节 在对面最远处的中央,十数丈外的一张王案之畔,一道熟悉却又似陌生的男子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坐在一个年长的华袍之人身旁。他近处的一口赤铜火盆里,柏枝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燎红他侧对着的半张脸容。永安只觉熟悉,又似陌生,一时竟不敢确定。隔着火盆上方升腾飞散的点点猩红的火星子,他看得不大清楚。 几名奴子抬来一只摆着硕大银盘的小桌,盘中是只才烤出的獐鹿,铁钎插着的炙肉之上,滴淌着琥珀色的油脂。 中央那个显是赤骊王的老者亲用一把银刀割下最为珍贵的鹿唇,命人送到他的面前。 他略略倾身,接过了奴子捧来的第一刀炙肉。 赤骊王将割肉的匕首重重扎进银盘。镶着宝石的刀柄,震颤不已。 赤骊王抬臂示意乐止。笳鼓声歇。他端起酒杯,起身高声道:“敖包的神石不问来历,鹰王总是在荒草窝里睁开眼。英雄不论出身,这位李二郎君是咱们的恩人,今夜全部人都随我一道,敬他满酒。只要他来,咱们的帐门,永远都将对他大开!” 在全场发出的欢声中,永安看见那男子站起了身,笑着举起面前一只斟满美酒的犀角银杯。 杯光掠过他的眉骨,如半融的雪水淋过剑刃,刹那将他的两点眸色映得清冽如初。 永安至此终于确认,他就是那位自己数年不见的旧主。 “公主,你瞧见了没!是他,他就是少主!” 狂喜之下,他扭头转向李霓裳,发觉她的双目也正望着,眼一眨不眨,并未回应自己的话声。 永安顿时收声,等待了片刻,见她依旧那样立着,一动未动,迟疑了下,低道:“我这就叫人去告诉少主!” 他转头,叫那引赞伺机上去传话。这时,她动了一下,转过面,说道:“不用了。不必打扰他。我可以等的。” 李霓裳被带到了一座幽静的毡帐之前,引赞说此处便是李二郎君的住处,他们可以在这里等候。 帐中燃着烛火,烧得暖洋洋的,内中被一张屏风隔开,静悄悄空无一人。 引赞带人送来热热的乳酒和一些吃食,躬身退了出去。 永安伴着李霓裳坐到暖炉之旁,烤火取暖。两人各自怀着心事,四目望着炉火,都没说话。 许久,永安显是等不住了,站起来道:“公主再坐一下,我出去瞧瞧先。” 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依旧坐在火前,远处不时飘来断断续续的隐隐笳鼓之声,衬得此处愈发寂静。她听着头顶啪嗒啪嗒的细碎响动。那声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大风卷来了附近雪山上的碎雪粒,砸落在了帐顶之上。听得久了,叫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她费神思索许久,脑海中灵光闪现,终于记了起来。 是她幼时跟随大人逃亡,卧在临时搭起的陋帐内,遇到夜雨听到的异声。 它预兆次日的道路,将因泥泞而变得愈发难行。 坐得太久,帐中的炉火也过于旺盛,她感到有些气闷起来,正待起身,也去帐外透一口气,这时,外面响起一阵略显杂乱的步足之声,有人往这方向走来了。 李霓裳的心头猛然突突狂跳不停,脸色微微变白。 她盯着帐门的方向,一时无法动步。 很快,她的呼吸松弛,不自觉捏住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伴着腰饰随着行动所发的清脆玎玲之声,外面响起说话声。 仿佛来了一群妇人。一人用似带着调笑的语调,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惹得其余人发出一阵含混的笑声。 帐门被人掀开,率先进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她装扮整齐,像是这里有身份的掌事。 接着,后面的几名婢女簇拥一位年轻的女子,也一道走了进来。那女子看起来二十五六岁,衣着华美,赤金的璎珞压着豹皮镶边的裙。她的容貌也极是艳丽,乌发编股,头缀松石的银链,额前的佩环金光闪烁,衬得一双深琥珀似的眼瞳愈发明亮。 她应当就是方才受到调笑的对象,在她均匀染着羊脂膏的美丽面颊之上,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红晕。 最后又有手捧金盆、毛被、酒瓶等物的婢女鱼贯入内。 众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忽然看见帐中有人,停了下来,投来疑惑的目光。 引赞官这时匆匆跟入,指着李霓裳,向领头的妇人解释了一番,妇人面露恍然之色,笑着朝李霓裳行礼,随即瞟一眼引赞官。 引赞将李霓裳请到一旁,指那年轻女子,低声解释:“她是我王之女,丈夫在前年的战事中死去。是王叫她来的。” 李霓裳一怔,似是明白了过来。下意识地又望一眼。 她想起了从前听说过的一则异族婚俗。失去丈夫的女主人,留路过的中意男子过夜,目的便是求孕添丁,壮大家庭。这在中原人眼中惊世骇俗之举,在边地却是习以为常。 王女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见李霓裳望来,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之色。 “这里有些不便,可否随我来,另外去个地方,等李二郎君回?”引赞含歉地问。 李霓裳醒神,立刻含笑颔首,随人迅速退了出去。 帐门在她身后落下,将帐内再次响起的一阵嬉笑声压了下去。 李霓裳默默跟随引赞去往附近的另外一顶空帐。 王帐前的那场围宴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远处喧声零落。路上不时看到被人扶着离去的已经醉醺醺的参宴之人。 “李二郎君回了!” 走到一个岔道口前,他忽然停步。 李霓裳早在他发声前,便已看见。 永安伴着那人,正从对面走来,后面跟着几名应是赤骊王派的侍从。 他的心情显得很好,永安在他的面前,仿佛也一下变回了从前的样子,走路都似在蹦跳。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发出一阵笑声。 “真的!郎君你别不信!”永安不服的争辩之声传来,“我如今出去,后头都跟着几十号人的!” 他再次大笑起来,抬臂拍了拍永安的肩,应是表示信他的话。 永安笑完,看着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怎的不说话了?”他笑吟吟地问了一声,“方才就见你话说一半。莫非有事瞒我?” “李二郎君!”引赞这时唤他。 他听见,应声扭头,当含笑的目光落到李霓裳的身上,刹时凝定。 李霓裳曾极是害怕再次相见的情景。 甚至,就在片刻之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过逃离的念头。 她对上了那两道渐渐冷却的目光。 为达成目的,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祥瑞之名欺世盗名,她杀人,她交易,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 此刻不过是和一个人见面,说几句话,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已。 她长吸口气。冷冽的空气瞬间透过口鼻,灌满她的肺腑。她定下神,迈步,待向他走去,他已收目,眉峰堆寒,目光沉沉地扫向他身畔哑了似的永安,看去与方才判若两人。 永安不禁瑟缩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见到郎君,一时太过欢喜,竟忘了和郎君说……” 他怎敢承认,实情是他不敢,数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唯恐提及她的名字,会发生令自己害怕的事。 果然如他所料。他讷讷垂头,不敢再辩。 男子猝然转身,迈步往他寝帐的方向走去。 “少主!”永安焦急地冲着离去的背影唤了一声,见他不停,讪讪地转头,望一眼李霓裳。 “裴二郎君,请留步!”她出声唤他。 他并未理会,依然大步而行。 就在李霓裳欲追上之时,见他自己忽然停住了,在雪地上立片刻,转过身来。 “你有事?” 他发问,语调平静。 李霓裳唯恐错过机会,怎敢耽搁,立刻快步走上,到了他的面前,恭敬一礼过后,抬目微笑。 “我来此寻你,确实有一件事。方便的话,可否借地说话?不会打扰你太久——” 此时,她忽然又想起,他的帐中有人,一顿,改道,“或者明日也是不迟。我事也不急。” “我恐怕不方便。你回罢。” 他沉默片刻,冷冷道了一句,随即再次转身离去。 李霓裳再次深吸一口气,追上向他背影道:“你何时方便,我都可以等!” 他未加理会,只继续大步朝着寝帐行去。 “少主!” 永安忍不住,一道追了上来,终于,在他快要到的时候,从后死死拖住他的衣袖,拦下了他。 “公主她千里迢迢而来,天寒地冻,路上不知多少颠簸,郎君何妨听听她的话!” 他再次凝立了片刻,慢慢转脸,目光从她面上再次掠过:“是谁叫你来的?” 李霓裳一时不敢应答。 她的心中生出预感,倘若她照实而言,此刻,应当就是她此行的终点了。 “是那个人吗?”见她不答,他自己道。 在静默了片刻过后,李霓裳终还是艰难地轻轻点下了头。 一缕火星子似的怒光,蓦地自男子的眼底掠过,他的面容彻底僵冷下去。 “回吧。恕不奉陪。” 他拿开了永安仍拖住自己的手,迈步再去。 “裴郎君!”她待再次尝试说话,却见不远外那座寝帐的门后忽然有光映动。想是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帐内的人。接着,那位妇人走出,行来几步,又停下,迟疑地望着这边。 他转头,瞟一眼身后,偏脸,看了眼沉默下去的李霓裳,唇边慢慢地浮上来一缕似笑非笑的神色:“你还不走?莫非是要我也邀你入内,一同行乐不成?” 他粗俗不加任何掩饰的言语,惊到永安,他惶惑甚至惊骇地睁大眼睛,呆望着自己昔日的主人,不敢相信,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李霓裳垂目了片刻,抬眸,迎上他落在自己脸上的两道讥嘲目光。 “此行确实唐突,打扰过甚。此刻不便,我不强求,明日,后日,无论何时,但求裴郎君拨冗一叙,我不胜感激。” 她应答毕,又向他深深地行了一个拜礼,神情庄重。 他面上的讥笑消失了。李霓裳看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转作了深深的厌恶。 如恶鬼缠身,赶也赶不走。 这样的她,如何不叫人倍加生憎? 千山风雪 第147节 他不再说话,转身,自顾向着寝帐行去。 那妇人为他打开帐门,他弯腰入内,背影一晃,消失在了李霓裳的视线之中。 裴世瑜一进去,便沉下面,甩脱靴子,除去外衣,卷起胡乱抛下,旋即倚靠在了火炉旁的一张矮案前,一手握拳,曲肘支在自己一侧的太阳穴上,撑住了歪靠的头,微微闭目,假寐小憩。 服侍的阿姑早已领着人,将一切收拾妥当。她在旁静待片刻,见他满面倦色,示意婢女将装有鹿血酒的银瓶放到他面前的案头,自己转颈,望一眼屏风后的方向,领着人,悄然退了出去。 屏风后,王女已除妆完毕,闭目安静地卧在寝垫之上,带来的暖衾裹盖着她健康而丰美的身子。许久,不见男子到来,她睁开眼,坐起,拾起一件女袍,穿回在了身上。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后,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来到男子的身畔,提起银瓶,斟满杯酒,双手捧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裴世瑜慢慢睁目,盯着面前这一盏在杯中微微漾动的酒,一股久已不曾再有的烦恶之感,正在他的心中翻腾不止,令他几乎无法自已——不是因为眼前这名女子。 他享受了主家殷勤的款待,慰藉深受寂寞的寡女,自是理所当然。 他慢慢抬目,对上王女的目光。 她不解地望来,神情里流露出无声的恳求和委屈。 “在我来的地方,男子只能由他娶的女子为他生育后代。” 他向她柔声地解释道。 广无边际笼盖四野的沉沉黑夜,终于过去。 李霓裳在引赞安排的寝帐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天未亮,昏淡的晓色里,她在徘徊许久过后,走出寝帐,看见永安已在外面站着。 他被冻得脸面发红,又大约是怕惊动了她,连跺脚取暖也是不敢,只不住地低头搓手,往手心里呵着热气,抬起头看她现身,急忙走来,陪笑低道:“公主醒了?我家少主已经走了!” 李霓裳一愕,望向那座此刻笼罩在雪雾中的白茫茫的模糊帐影。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他们说,他昨夜一个人走的。” 永安的声音响在李霓裳的耳边,将她的神拉了回来。 第139章 139. 天黑得极快。 肆虐了多日的暴雪在傍晚时分终于消歇, 朔风却依旧不止,如怒兽般咆哮着掠过山垭附近的一座土台。 裴世瑜闭目,静静卧在土台下的一间小屋之中。 天地之间, 除去回荡在耳边的风声, 终于再无任何杂扰。 火塘徐徐地散着余温,暗夜中放着昏暗红光。 他行了一段不短的路,终于再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颇觉疲倦,本早该在风声中入睡。 然而此刻, 他却依旧醒着。 左手的铸铁义指内填有绒絮, 却难挡寒气。 刺骨的凉意似渗透绒絮,侵入肤髓,整只手掌,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这片位于雪山脚的遗世之地, 仿佛也无法再叫他获得宁静之感了。 他慢慢睁目,在昏暗里继续静卧片刻,翻身坐起, 披衣开门,从马房内牵出坐骑, 踏雪而去。 这个夜晚, 另外一行人马,亦是无眠,正艰难地行走在雪野路上。 四方茫茫, 那座雪山看起来仿佛就在眼前的不远之处, 然而,想要抵达,却又是如此漫长。唯一庆幸之事, 便是大雪在傍晚停歇,风也转小了些。一行人便一鼓作气,趁天气之便,连夜赶路,于此刻,抵达此行的目的之地。 烽燧台的几名燧卒意外得酒,今夜各都喝了些,兴头不去,此刻仍聚在值屋内,共守一口火塘取暖过夜。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的马蹄声,中间夹着喊话:“这里可有人在?” 屋中有人眯眼打盹,有人已在角落睡去,发着阵阵鼾声。一名醒着的值夜老军起身,掀开积着陈年污垢的挡风帘,朝外察看,见从白狼沟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 天寒地冻,深更半夜,这个连他在内总共不过四五个人的荒寒之地,忽然到来不速之客,也是罕见,便问身份。 方才喊话的,是个肩宽体健面容敦实的少年,手举火杖,神情显得有些焦急。 “有位李二郎君,是否来了这里?”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奔到近前发问,问完,见对方没有搭话,只狐疑地打量自己和身后之人,醒悟过来,指着队伍中的向导道:“我们是从白狼沟来的!” 老军辨认出向导,知这些应是上头那边来的人,出来应话:“在的,在的!也是巧了,他也是昨日才到的。你们若是早两天来,便就遇不到了!” 少年闻言,仿佛长松出一口气,扭头望向身后的一名女子道:“他真的在这里!” 老军这才留意到队伍里的这位女子,见她坐在马背上,与左右的随从一样,浑身结满冰雪。 少年说话的时候,她摘下雪帽,露出样貌。 女郎很是年轻,火杖光跃,显映出一张生得极好的姣面,只是或因苦旅所致,眉间看去带着层淡淡的倦色。 知她应就是这一队人马的主上,老军赶忙行礼。 “我与李二是故人,来此寻他有事,请代为通传一声。” 女子神情温和,微笑着道。 老军摇头:“他不在此地。” 这一行便是李霓裳与永安等人。连日赶路,终于来到这里,又冷又累,满心以为就要见到人了,谁知又落了空。 永安一怔,反应过来,道:“你怎的一回事?方才是你说回了的,转头怎的又说不在!” 老军赶忙摆手:“贵人勿恼,方才是我话没说全。李二他确是昨日回的,不过,他在此只过了一夜,今日便往哨屋去了。” “哨屋?” “贵人有所不知。” 老军转头,指向让他看,“哨屋便在那地。” 沿他所指的方向,雪山余脉的尽头处,一座高岗在夜色中隐隐显出它模糊的轮廓。 这一带,春夏时节风沙狂肆,遮天蔽日,秋冬则时常雪雾遮天,怕平地目力有所不及,便在附近一处废弃的古长城旁,择地势高耸处设立哨屋,留人长年守望,以防胡骑入侵。 “往常我们都是轮流过去,半月一换,他一回来,自己便就去了。” “这里过去,应当也就十来里路吧?”永安问。 “看着不远,实要绕道,中间还有一段谷地,至少也有四五十里路。” 永安听了,只得望向李霓裳。 老军见她眺望雪岗的方向,一双秀眉微簇,忙又说道:“李二一向独处,带足干粮,去了便极少回。贵人若是寻他有急事,我这就叫人赶去,将他叫回!” 他是此处燧长,说完扭头,招来一名跟出在旁的燧卒道:“秦老六,你和他关系好,你这就备马,去唤李二回来,就说有人找他——” 他一顿,转向李霓裳:“但不知贵人一行如何称呼?方便我们传话。” “不必了。路不算很远,我这就自己过去,劳烦替我领路便可。” 李霓裳思忖,说道。 那日清早,发现他已于前夜离去,她便安排向导领路继续往这里行来。车辙陷雪难行,她半路弃车,与随从一样骑马上路,披霜冒雪,一路跋涉,终于在今夜赶到这里,万幸,他确实如她猜测的那样来了这里,这一趟并没有扑空。 夜长梦多,她不想再等下去,更担心又生新的变故,譬如,万一他知她追来此地再次避遁。 燧长只得应下。 这一趟出发之时,她原本的随从被天王遣走,被迫随瑟瑟回去,取而代之的,全部是孟贺利所领的人,到郡治后,孟贺利一行又全部被扣下,如今同行的,除去永安带的几人,连那名随在她身旁方便差遣的健妇,也是郡守所派。 这十数人虽对她也很是恭敬,她之所言,无不奉行,但终究不是自己人,考虑连日行路,众人已极为奔波,且全部过去的话,未免杂扰,万一惹他不悦,便留人就地整休,只和永安带着他的几人再次出发,随秦老六连夜赶往哨屋。 这老军很是健谈,路上,也不必永安发问,自己便如打开话匣子,先讲起了关于李二的事。据这老军之言,他是三年前差不多的这个时候来的,那日清早,他开门出去,按惯例去烽燧检点柴束,发现有人竟随意卧在烽台下的一个角落里过夜,随身的坐骑是匹老马,老马停在里侧,可躲风雪,他自己反倒卧在外,只拿一件大氅遮头。 秦老六叫醒人的时候,他半个人已被卷入的落雪掩埋,连头发都结上一层冰壳。 “……当时吓了我一大跳,没见过这样的人!我问他来历,他说是从白狼沟那边来此守燧的,昨夜到时迟了,就没惊动我们,自己在烽台边找个背风地睡下了。那样的天气,他竟满不在乎,也不怕自己冻死,就那样硬生生过了一夜!我管他要名牌,他拿不出来,说不小心丢了,只自称李二,我便带他进去,燧长问了他一些事,所答皆是,便将他留了下来。” 这李二到后,终日如闷嘴葫芦一样,少言寡语,对自己的过往来历,更是一字不提。 他们这烽燧的位置已够偏远了,哨屋更甚,去往那里,终日对影,方圆再无第二个人可以作伴,短时尚可,时日久了,谁也无法忍受。 在他来前,轮值去往哨屋,被视为极大的苦差,他却异于常人,来了后,自愿去往那里守望。 “我怕他一个人闷坏,有回给他送粮,叫他回来,我去替他守上几天,他竟也不回。” 秦老六摇了摇头,颇感不解,“不过,”他又说道,“论义气,李二这小兄弟是真的没话说!每回来,都会给我们捎带酒肉。肉也就罢了,酒可是有钱也没地找。知道我肩上落过旧伤,常发作酸痛,这次来,还特意给我也带了伤药,我用一晚上,就觉得舒坦不少。” 他扭臂,活动了下自己的肩膀,转头望向骑马跟在身后的来客,口里接着道,“只是可惜了,他年纪轻轻,怎会被发来这里,终日与我们这些老骨头为伍?方才听女贵人说,是李二的故交,可知他从前之事?” 守燧的这几人虽无大本事在身,但却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军,岂会看不出来,那李二应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 他们愿在雪山脚下长年孤守烽燧,多多少少,是因上了年纪,早消去了立功建业之心。此地虽然荒远,但只要守好烽台,便无别事,乐得天高皇帝远,每日里饱食安睡,得个自由自在。 李二却是不同,这个年纪便来这种地方,终日孤守荒隘,常人谁能忍受? 这老军很是不解,今夜好不容易有次机会,忍不住打听起来。 永安暗窥李霓裳,见她恍若未闻,只望着前方雪地,默默驭马前行,便含糊应说,并无深交。 看出来人不愿多说,秦老六作罢,只加紧行路,终于,在下半夜,将人领到了附近。 “到了,那里便是!”他遥指道。 李霓裳望去。 夜空如一口泛着幽蓝暗光的远古巨穹,倒悬在起伏不绝的冷银色的雪原与山峦之上。在荒寂得如世界尽头的雪山脚下,一座土台如断剑般,沉默地孤峙前方高岗之上。 燧卒高举火把,引李霓裳和永安往上,经过一段被朔风蚀得早已千疮百孔的长城残垣,来到那土台近前。 土台连着一座荒坍的古烽燧墩,下方有几间狭屋,可供人居住储物。 他朝着一面黑漆漆的门喊了两声,不闻应答,便上去啪啪拍门:“李二!醒醒!是我!秦老六!有女贵人到访——” 屋中无人应答。他低下头,这才看见防风锁被扣上了,咦一声,打开门,举高火杖,朝里照了一照:“怎的不在?” 门后地方不大,一眼便能看全,屋中无人。 他又转到近畔另间用作马房的屋,张望了下,依旧不见人影。 “少主!少主!” 情急之下,永安爬到土台顶上,趴在一道应是用作日常瞭望的残缺垛口上,向着四周高声呼喊。 千山风雪 第148节 回声震荡,耳边除去风声,没有半点回应。 秦老六听到永安呼声,显是困惑于他的称呼,回头望向身旁的李霓裳,张了张口,似想发问,却又迟疑了下,终究还是不敢开口,只走进屋中,看了下,指着榻上包袱,道:“贵人不必焦急,他东西都还在,马不见了,应是出去有事未归而已。贵人既已到此,不如先歇下来,等他回。”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 第140章 140 秦老六点燃火烛, 重新烧起火塘,永安也找来一只水壶,填入干净的雪来烧水。安置一番过后, 留李霓裳休息。 她立在屋中, 环顾所在的这间屋子。斑驳的墙上,悬着弓箭,屋角有张粗木搭的榻,褪色的狼皮褥下,露出了些填铺的枯羊绒和干苔藓。火塘前一张小案, 上面有只被火熏得漆黑的陶甑罐, 她上去,见里面残留着半罐早已冻硬的黍粥。 她对着残粥凝怔了片刻,抱着随身之物,慢慢坐在案后的地垫上, 出神之际,被一阵轻微的嗤嗤之声唤醒。 壶中冰雪在火上融化,凝结在壶身上的水珠滚落, 火塘中升腾起几缕白烟。 她默默放下行囊,将小金蛇放出。 它天性畏寒, 入冬后便长时间睡眠, 吃喝极少。来此怕它冻僵,她在小金蛇栖宿的管上包缠了厚实的布套,又贴身藏纳, 用自己的体温为它保暖。 小金蛇在她的掌中继续蜷缩片刻, 慢慢舒展,醒来,探头探脑, 似在好奇探索新的环境。 见它无碍,李霓裳放下心,用温水喂它,又从行囊中取出为它而携的食物。 小金蛇吃饱喝足,应是不喜周围寒气,很快便失了兴趣,回到李霓裳袖中,钻入消失不见。 140. 照顾完小金蛇,自己也就着热水,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后,倦意慢慢朝着李霓裳袭来。 连番骑马行路,到了今夜的此刻,她实也已疲惫至极,更是浑身酸僵,全是凭着一股不能放弃的意念,这才坚持到了此地。 屋中起初温度极低,她也没敢脱去外氅,此刻随着火塘的燃烧,终于升暖一些,但依旧不足以抵御寒气,倒是原本结在她头发和衣裳上的冰雪融化,令人倍感湿寒。 她未敢近榻,只除下身上潮湿的雪氅,架在火塘旁烤。 屋外风过土台,声时而呜咽如埙,似泣似诉,时而又如古战场箭啸余音,凄厉瘆人。 她抱膝蜷坐在火塘畔,望着面前微闪的光,撑着慢慢就要粘合在一起的眼皮,不肯睡去,想要等人归来。 “我裴世瑜,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只娶李霓裳一人,只爱李霓裳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默坐中,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仿佛化作火光上的一缕青烟,飞升起来。 眼前流过一条映着粼粼月光的古老河流。在水边的残塔上,一名英俊的少年郎,指着那条日夜流淌的古水,正向身前的女郎起誓,许愿,要与她一生一世。 “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女郎加以阻止,不让他说,他却还是说完这誓言,接着,要她与自己一样,发出相同的誓愿。 在他催促之下,她终于效仿起他。 然而,就在她也将要发出对自己违誓的诅咒之时,蓦然间,他阻止了她,说,他只要她往后记住今夜两人曾经共同发下的誓约便可。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常举动。 分明是他逼迫她发愿在先,却又在她将要说出口的时候,不叫她继续。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 那个时候,在她还未真正明白自己所想的时候,他便已察觉到了她的摇摆。 在她的心里,并未真正想过,与他一生一世。 所以,他才阻止了她将要出口的誓言。 是不愿她亲口说出对她自己的诅咒之言吗? 眼眶发热。 李霓裳知道自己就要流泪了。 她极力抗拒这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哭泣,更不愿哭泣。 就在这泫然与压泪的反复拉扯之中,下一瞬,宛若一脚踏空,她整个人坠落进了一道悬空的虚渊里。 急速的坠落之感,骇得她周身从头到脚毛孔陡然竖张。 她在巨大的惊骇中睁大眼眸,瞳睛空洞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趴卧在地垫上,而方才的一切,只是做了一个旧梦。 她已从梦中脱出,知是因了困极,不觉间蜷卧在火塘前寐睡过去而已,然而,她却又仿佛仍然深深陷入其中,一时间,整个人压抑得竟无法自拔。 梦不知几多长,屋中烛火似已熄灭,只剩一团火塘的余光,依旧在她不远的身前微烁相伴。 几缕蟹壳青的天光,也从窗上兽皮的裂缝里透入。 天亮了,隔壁不闻动静,想是永安与那老军昨夜疲惫,仍未醒来,此刻响在李霓裳耳边的全部声音,依旧是风过土台的孤寂啸叫。 她闭目,继续埋首在臂弯的袖堆中,放任自己陷入梦醒后攫住了她的如浸身在远古深湖底的深深空虚与沮丧中,一动不动之时,忽然,感到有些异样。 她记得自己坐在火塘前时,雪氅脱下在烘,但是此刻,身上却暖洋洋的…… 眼眸半睁半闭间,她摸了下,发觉雪氅果然盖在她的身上了。 眼睫微颤,心跳了一下。 她整个人登时完全清醒过来,倏然抬起眼眸。 火塘上架了只奶罐,内中像在煮着此地人冬日惯常饮用的油茶,白气氤氲,她嗅到了空气里弥散出的膻香。 隔着火塘,一个人盘膝,坐在她对面的另一头。 黯淡的晨曦落在寒袍肩上。不知他昨夜去了何处,回来应当还没多久,在他乌黑的发间,仍凝着些许尚未化尽的斑驳冰霜。他右手握着柄切茶砖的小刀,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旋玩着,看去像是在等待油茶烧沸,两道目光却微垂,始终落在茶罐上,如古井水般,纹丝不动。 随着李霓裳的动作,他缓缓抬起眼皮,望向了她。 真是他回了。 非但如此,他竟没再避走,而是像这样,在此坐等她醒。 四目相交在一起。 那夜在赤骊部遇见,嘈杂间,不过仓皇几眼。直到此刻,她终于得以看清他的模样。 他看去瘦削许多,记忆中那双曾黑得发亮的眼眸,也已不复。 在他抬眉望来时,眸中不见了从前飞扬如星的光芒,只剩暗沉而凝凉的两道目光。 故人容貌不改,却又真的已彻底变做了另外一个人。 她坐起身,将雪氅缓缓折叠起来,放在了一旁。 借着整理衣裳的这短暂功夫,她平复了些心绪,向对面之人行拜礼:“昨夜来时,你不在,我便冒昧留了下来。我知我此行,实是——” 他将手中的小刀扎立在了案上,截断她的话。 “你执意找来,所为何事?”他径直问道,望着她的眼神,如看一陌生之人。 李霓裳一顿,暗中呼吸了口气,也不再迂回了,望着对面那双隐在昏晨里的冷眼,道:“我此行来,是受人所派。” 他的眼睑跳了一下,眉头慢慢拧紧。 李霓裳知道,他或已猜到自己口中的人是谁。 而她,其实也早已预见此行的结果。 事实上,从出发的那一刻起,她便明了,她没有那样的能力,可以说服面前之人,叫他留下天王赠他之物。 她只是不解,天王何以固执至此地步,一定要她来走这一趟,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 在他变得愈发冷漠的注目中,她取来身边的包袱,解开,捧出这一路小心携带的那一柄觜参匕,放到案上。 他看一眼:“是他逼迫你来的?” “也算不上是……” 李霓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为好,含混应了一句。 浓重的阴云迅速在他眼底凝聚,他盯着匕首,片刻后,抬目道:“是他以此事威胁,若我不接受,他便将对你不利?” “不不!”李霓裳立刻抬头,摇首,“无论你是否留它,我都无事。天王只要我将此物送来,盼你能留下而已。” 他应意外于她的答复,顿了一顿,冷冷道:“既如此,你可以回了。”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匕首。 它静静横在案头。鞘上那镶着双宿纹样的宝石,在黯淡的屋中,闪烁着沉静的微光。 “至于此物,哪里来的,你送还哪里去。”言罢,他直身而起。 “等等!可否留步,容我说完经过?”李霓裳恳求道。 他不愿留这匕首,她便将它带回。 天王要她做的,她已经做了。 但,都已经来到这里了,若就这样回,心中总有几分难平。 无论怎样,她还是想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与他知道。 如此,不管他最后如何做想,她对自己一路跋涉护送来的这件匕首,也算是给了一个交待——或是因她曾有过的误闯裴家祖宅的那一夜的经历,冥冥中,只要想到那位与她曾在画中神交过的女子,她便不觉它仅仅只是一件冰冷、毫无生命的死器。 四目再次对望,这一次她不再退缩,眸中满是恳切。 终于,他僵硬地慢慢坐了回去。 “那便快些。”他道了一句,神色极为勉强。 李霓裳不再耽搁,从武节受到攻击开始,讲述天王如何召她去,天生城如何意外起火,几人又如何被困。 他始终冷面侧对,直到听到天生城因宇文敬陈长生等人的阴谋而失火,她与天王陷入火海,渐渐凝神起来。 “砰!”一道击声突然响起。 她停了一下,见他目露隐怒之色,一手捏拳击在了案上。 千山风雪 第149节 第141章 木案是经年的老物件, 榫头本就有些松,怎经得住这一击。一条案腿榫头折裂,案面歪斜过去, 案上盛着残粥的甑罐跟着晃动。 李霓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不料他也同时倾身,飞快探手过来。 双手一道落在罐上,指不慎微微碰触了下。 见面后,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刻意,她听闻的他曾自伤过的那只手, 始终侧对她的视线, 她并未得见。 直到此刻。 她的眼帘中,忽然映入一节铁指。 指碰极为短暂,一掠而过,然而, 留在她指肤上的触感,却如侵透肌肤,格外渗冷。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他那只手顿了一下,抬目, 见她视线停在自己义指上, 唇角微抿了下,便扶正甑罐,将手收了回去。 方才的叙话, 似也被这小意外打断, 屋中陷入静默。 “你在这里,就吃这个的吗?” 李霓裳醒神过来,慢慢也缩回手, 轻声问。 “我很好。你无须多想。”他冷淡地应了一声。 “你的话讲完了吗?”见她沉默着,他蹙了蹙眉,再次出声提醒。 李霓裳仓促醒神,继续讲述当时脱险的经过。 当说到天王以身替她挡住了砸下的牌匾,负伤不轻,她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 他低敛着眼眸。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日最后能够脱险,说起来,还是要谢你。若不是你曾带我走过那条古道——” “从前事便不必再提!”他终于抬目,看着她,打断她的话。 “能脱险是你们的命福,与我何干?”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道:“我讲完了。这便是我何以会来这里,想要见到你面的缘故。天王要我将此匕送来给你。你若愿意留,再好不过,你若实在不愿要,我将它带回去便可,他绝不会为难我!” 诚然,这一点,她并怀疑。 她对那位天王谈不上有多少了解,但直觉对方此事应当不会食言。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出尔反尔,那也是之后的事了,到时她再想法应对便是。 一阵静默过后,他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 “你是否还有隐瞒?” 李霓裳望向他。 “他大费周折,迫你去他那里,又逼你不远万里来此,只是要你做这样一件事?”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视。 李霓裳顿时想起天王起初要她做的那件事。 “怎么了?” 他似立刻捕捉到了来自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目光随之锐利起来,“莫非他真的要挟你,另有目的?” “并不,没有!” 李霓裳心口疾跳,反应过来,当即否认。 那样的事,怎能叫他知道? 见他视线依旧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强作镇定,避开他的目光,微微垂眸,又强调一声:“确实只这一件事!你勿多想。” 她说完,见他沉默下去,不再继续逼问,暗暗松下一口气。 酥油茶也将要煮好了。 伴着煮壶肚内渐渐响起的茶沸声,她定了定神,将匕首取回,默默收入包裹,穿上雪氅。 全部的话都已说完,她也该走了。 她向那道坐影行过一礼,低低道了声“我去了”,言毕便转身而去,行至门后,待开门低头走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话音:“东西留下。” 李霓裳倏地停步,目睫微动。 她慢慢转回头,见他的目光从火塘的茶壶上抬起,转向了她。 “东西可以留下。”他重复了一遍。 “这是因着先慈的缘故。”他接着道。 “虽然在我看来,此物并不值她留存,但无论如何,是她遗物,既又送到我的面前,我若再弃,便是对先慈的不敬。除此之外,与任何人,任何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最后他看着她,冷声说道。 李霓裳静立片刻,低声应是,将匕首重新取出,走回来,再次轻置于案头,走了出去。 门外,天已亮了,永安就站在附近,张望着这边,神情有些忐忑,忽然见她出来,立刻快步走来。 李霓裳上去,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不对劲,抬臂,朝袖内看了一眼。 小金蛇不见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夜后来,它在她的袖中。 难道是她太累,睡过去后,小金蛇自己又回到了管屋中? 她低头,又检查悬在腰间衣物夹层内的管屋,里面也是空的。 小金蛇喜暖,不大可能会在她睡着的时候独自爬出屋。最有可能,应是爬到了木案下,靠着火塘取暖睡觉,方才却因光线昏暗,木案又遮挡了视线,她没有看见,走的时候,将它落下。 141. 李霓裳的心咚地一跳,预感不妙。 她飞快转身,推开门,吃了一惊,只见小金蛇蜷踞在离他最远的案面角落里,半边身体挂在外,正与对面之人对峙。 应是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压力,它的颈段绷得笔直,状若戒备,一种随时便将发动攻击的姿态,然而,李霓裳却能感觉到,它此刻应当有些紧张,一双滴溜溜滚动的小眼睛里,甚至流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李霓裳望向裴世瑜,见他也神色不善地盯着小金蛇,肩膀微动,缓缓抬手,疑心他欲拔出插在案上的小刀,急忙冲了进来,紧张地朝着小金蛇发了个信号。 小金蛇看见她回来,哧溜一下,飞快地从案上爬下,朝她游来。 李霓裳迅速将它收回到袖中,这才定下心来,不料,这小东西见主人回来,胆子又大起来,倔强地露个脑袋在外,两只小眼盯着那人,口里还嘶嘶地吐信,竟似带着几分挑衅的意思。 他自然看见了,脸色一沉,神情愈发僵硬。 李霓裳急忙将它脑袋强行按入袖内,阻止它再出来。 “对不住了。方才是我疏忽,小畜蒙昧无灵,若有开罪,还请多加担待。”她赔罪道。 他未应,只盯着她攥紧的袖口看了片刻,抬起臂,将那一壶煮好的油茶从火上提了下来。 屋中陷入一阵静默。 李霓裳不再说话,正待转身退出,见他已从火塘前起了身,系上寒氅,戴了雪笠,抄剑从她身旁经过,行至门后,停了一停,转回头。 “公主。”她听到他忽然如此唤她,心不禁跳了一跳。 “偏门或能逞一时之计,但我从未听闻,有人能以邪道而成就大事,反倒是误入歧途、引火烧身者,比比皆是。”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她藏着小金蛇的袖。 “公主好自为之。” 言罢,他未再回头,俯身,走出戍屋的狭门。 李霓裳怎会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怔住,听见他在屋外呼唤永安。 “屋中有烧好的油茶,你们喝了,暖下身,休息好便回吧,我另有事,先去了!” “少主,等等我——” 永安大喊着,追上牵马大步行出的裴世瑜,死命拽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前些天在那个地方,还没说上两句话,天一亮,你就不见了人。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怎又要走?你究竟何时回去?难道这一辈子,你都不回去了吗?” 说到心事处,永安噗通一声膝跪在他面前的积雪地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裴世瑜眼含笑意,伸手将人从地上拽起。 永安觑他神色温和,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到雪地里,死活不起,双臂抱住他腿不放。 “少主,求你回去!他们说你一个人待这里……”他哽咽着,环顾四周,“你以前那样爱热闹的一个人,怎么能受得住这里的冷清?” 秦老六昨夜领着永安几人,挤在杂物间里烧火取暖,因行路疲乏,胡乱都睡了过去,片刻前,众人才被外面发出的杂声惊醒,出来,发现是李二回了。他正想出来,隐隐听到永安又唤他为少主,犹豫了下,停步,只远远地等着。 “你先起来。”裴世瑜道。 “少主你若不肯回,我就坐死在这里。我也不回去了!” 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外人眼里,虽能干如同大人了,但到了多年不见的旧主面前,怎还控制得住情绪,索性撒泼耍赖起来。 裴世瑜一时拿他无计。 “你给我起来,好好说话!”他眉头微皱道。 永安见他不悦,也不敢过分违逆,只好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我兄嫂、老管事、叔父、大师傅、叔祖,还有小阿皎,大家都好吧?”裴世瑜的脸色终于转霁,问道。 永安抹了下眼睛,点头:“他们都好,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君侯和夫人忙事,尤其这一年来,愈发忙,常不在家。” 他靠过去些,压低声音解释了起来。 “胡人年年犯边,总是防御,也不是办法,君侯想彻底解决边患,夫人便到处筹措粮草和军马,忙得脱不开身。阿皎小娘子一个人,有时便很孤单。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又聪明得很,知道我这回要出门,背着比她个头还要大的包袱,跟在我的身后,定要跟我出门,自己过来找你。” 他偷偷望一眼裴世瑜,见他神色渐渐转为柔和,唇角扬起一抹淡笑,精神一振,继续说道:“我问她如何知道你的……” 他顿了一下。 自少主走后,整个君侯府便无人再敢提及和他有关的事。 他偷瞥了眼裴世瑜,小心地继续道:“她说,是有回听到君侯与夫人谈及,才知道她还有一位叔父,自那以后,就总是念念不忘,听说他人在西州,知道我这趟出门就是往那里去,所以想跟出来,我自然不能答应,她闹得厉害,差点要在地上打滚,鹤儿她们怎么哄,她也不肯听,好不容易我才哄住她——” “我跟她说,这趟出门,若是遇到了你,叫你一定要回去看她!” 永安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千山风雪 第150节 第142章 142 裴世瑜沉吟了下, 在腰间摸了把,从蹀躞带上系的一条随身小皮袋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过去道:“我身边也无好东西, 这是先前在旱河床里见到的一块籽玉, 应是千万年前玉山冲刷下来的,质地甚好,上头还带湮纹,你看像不像兔子?我当时见了,想到阿皎。玉兔月宫, 正合她名, 便留了起来,后来得空,照玉料的形状磨出一枚哨子,传声虽不及军中鹰哨, 但也能发送到几里外。你来了正好,代我转送给她玩,但愿她不嫌粗陋。日后若有机会见她, 我再给她准备见面之礼。” 永安明白了,他仍是不回。 他只得接过, 又哭丧着脸道:“那还有龙子呢?少主你是好心, 不让龙子随你来这里吃苦,龙子不会说话,心里指定也在想着少主你呢。” 裴世瑜未应。 永安这时心念一动, 扭头, 看了眼门后停着的那道静影,犹豫了下,试探道:“少主, 你在此化名李二,你晓得我听到这名字时,当时想到什么吗?好巧不巧,公主同姓——” 裴世瑜登时面露不悦,道:“你胡思些什么?我是从烈祖母之姓,与旁人何干?” 永安一顿,忙是是,应了两声,心中终究还是不甘,一咬牙,壮着胆子,又凑上去压低声道:“少主,你当真要和她一刀两断,此生老死不相往来了吗?公主此行来此,千里迢迢,吃了极大的苦,少主你当真半点怜惜也无——” “住嘴!” 裴世瑜突然截断他话,竟勃然大怒。 永安实是将全部能想得出来的理由都用遍了,还是没法说动他,病急乱投医,这才大胆说了出来。 话出口,见他发怒,神情变得极为严厉,与方才已是大不同,慌忙再次下跪:“我错了。少主勿怪。” “再不走,大雪怕便封道!你们收拾了便尽快出白狼沟,回到郡守那里,请他再安排人手,送她回!”他道。 “是,我知晓了。”永安低声应道。 裴世瑜上马,头也未回地去了。 永安在原地定定立了片刻,回头,见李霓裳还在门口立着,强作笑脸走了回来,欲言又止。 李霓裳知他应是想说些什么安慰自己,抢在他开口前微笑道:“他替你们烧好茶了。你把人都叫来,吃些东西,休息下,咱们也好回去。” 永安低声应好。 他去后不久,朔风又阵阵紧急起来,黎明与黄昏难辨,天似乎又要下起大雪。几人就着油茶,一道吃了些东西,怕回程会被大雪阻住,食毕收拾完,李霓裳便吩咐上路。 142. 裴世瑜并未走远,立在附近的一处脊坡之上,身后,风卷雪沫。 他看着雪地里显作黑点的一队人马向东缓缓而去,消失在了风雪之中,沉吟片刻,牵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循山垭口绕过一段山麓,转入雪山。 如今满目冰雪,但到夏时,不远之外,虽就是千里戈壁,黄沙漠漠,但雪线之下,山林中却奔跑走动着黄鹿、野牛、岩羊、野驴以及斑头雁等各属的飞禽与走兽。 附近的积雪太过深厚,马匹已经无法前行,他将坐骑留在后面,自己在深过膝的雪里跋涉前行。终于,再次来到了昨夜到过的老地方,靠在岩壁之上,稍作休息,便攀上岩顶,微眯起眼,寻望四周。 四面茫茫,雪峰如刃,割裂了灰蒙的天穹。 并未见到他想见的。 忽然,风仿佛静了一瞬——在他后方的一道岩隙间,伏着一道暗金色的影。 那是一头大虎,随它缓缓起身,霜雪自脊背簌簌滑落,金琥珀般的眸子锁住了他,呼出的白雾混着血腥气,利爪陷入冰雪壳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之声。 雪崩般的轰鸣自身后压来,猛虎朝他扑来。他回头,见一团金影正踏雪扑向自己。那猛虎足有牯牛大小,霜斑虎纹与雪岩融作一体,唯有双目金赤如火,巨大虎掌拍地时,冰岩迸裂如雷,裹着冰渣飞舞。 猛虎转眼迫到近前。 “金奴!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双目紧紧地盯着对面那头已有一年未见的猛兽,呼唤。 大虎与他对望片刻,冲到了他的身前,匍匐在地,用毛茸茸的巨大脑袋蹭他向伸来的手。 这大虎便是他从前养在红叶寺的金奴。 金奴最早是他兄长裴世瑛所养,后来跟他。他来西州后,裴世瑛考虑河东那样的人烟之处,不适合长期圈虎,便派人将金奴也用笼子运来,放归在了自己少年时曾遇金奴的旧地。 裴世瑜昨日到此,夜间无法入眠,出门入山,便是来此虎穴附近寻找金奴,但或是它外出游弋捕猎,他扑了个空,总算此刻再次遇见。 他面露笑容,亲热地摸了摸虎头,过后,引金奴来到一处可躲风雪的山壁之下,从携来的口袋里取出特意为它准备的肉干,一条条喂食。 全部肉干喂完,裴世瑜陪它再嬉戏片刻,眼见雪势越来越大,便催金奴回去。 金奴起初似乎不愿,禁不住他催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裴世瑜举头,眺一眼愈发阴沉的天色,思忖她一行人应当早已离去,便冒雪加快脚步出山,回往哨屋。 他跋涉回到停马的垭口附近,放缓脚步,在原地停了一停,接着又继续前行。 一支箭突然穿透雪幕,迎面朝他笔直射来。 箭簇贴着他的耳廓,钉入他身后的冰壁。那箭羽尚在震颤,他已旋身躲开了到来的第二支激箭。 几乎是同一时刻,第三支箭又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自对面雪堆下射出——原是有人埋雪为饵。 这样的距离,又是以劲道极强的铁弩发射出来的短弩,几乎是必死之局。眼见箭镞直取咽喉,他猛然仰身。 锐器紧擦他一侧的颈项掠过,带出一串细碎的血珠子。 他站定,摸了下犹留几分刺痛之感的颈,眼中顷刻聚起杀气。 此时,七八个不明身份之人也已从对面的雪堆后涌出,看去皆作西州军的装扮。 寒光裂雪,他拔剑在手。 第一个赶到的杀手才举起刀,喉头便被剑锋划开,绽出一道血线。 血泼在雪地上,腾起猩红的雾气。 紧接着,又一阵乱箭射到,他反手将这半死之人拖来,格挡在前。 伴着一串沉闷的噗噗之声,十几支乱箭,登时将他身前之人射得形同刺猬。 尸体扑地。他踏背而上,纵身迎面掠入人群,手中长剑如银蟒般,搅飞刀剑,刃口又接连剐过对方最前二人的肋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那二人倒地,余下四人面露惊色,对望几眼,迟疑了下,结成剑阵,欲再逼上,裴世瑜转身疾奔。 这些人原本笃定暗箭偷袭必定能够得手,谁知被他躲过,转眼又被杀了三个同伴,原本已是心气涣散,见状,以为他恐惧逃离,登时恢复过来,急忙追上,不料,他才退至山壁前,挥剑,猛地扫起附近的一座雪丘。 大团的冰渣与雪团瞬间激扬,迎面扑来。 四人如同眼盲般短暂无法目视,只能一面躲闪,一面胡乱劈刺,他的剑锋顺势又抹过了最前那二人的脚筋。 两道惨叫声中,他纵深,踩住山壁上的一块冰岩,借力跃起,剑光如泼雪般紧跟着落下,割裂这二人的咽喉。 待头顶那一阵冰雪雾霾散尽,最后的两个人惊呆,停在对面,不敢上前。当中一人见他手提血淋淋的剑,朝着自己走来,双腿发软。 “射箭!快射箭——” 在同伴嘶声力竭的大吼声里,他醒神过来,慌忙张弓举箭,手却不听使唤,抖抖索索,发出的一支箭斜飞出去,转头,见同伴趁机,早已转身逃命,慌不择路,掉头也跑,一脚踩空,坠下冰崖。 裴世瑜从雪地中捡起弓箭,张弓,搭上箭,朝着前方那道已奔出数十丈的背影射去。 箭从那人一条腿的后膝部位穿膝钉入,那人扑倒在了雪地里。 片片猩血,染红白皑皑的雪。 当裴世瑜走到那人近前,他已瘫在地上,口里喊着饶命,裆下漫出了腥臊的水渍。 并未费多少力气,对方便招认,是有人重金派他们潜入河西,专来取他性命,至于是谁,他们确实并不清楚。 “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裴世瑜继续问。 “是,我领的人,全部都折在这了。我全都说了,饶命饶我,待我回去,我便去向天王检举,是太保意图谋害少主人——” 裴世瑜一刀划断他的喉咙,声音戛然而止。 罡风卷着冰雪粒子,不停地迎面打来。 他未做任何停留,召来坐骑,继续踏上返程之路。 他的心中隐隐有种直觉,此事仿佛并未完全结束,一口气赶回哨屋,推开了门。 屋中静悄悄,早不见了人,只火塘旁多出一个留下的包袱,解开,里面有几张面饼、炒米以及若干肉脯等适合长久储存的干粮。 漫天大雪,掩尽了她一行人离去的印迹。 他奔出,眺望着那个方向,终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那不安之感的驱使下,冒雪继续往东追去。 第143章 143 才出去几里地, 他担心的事,果然竟真发生了。 永安的一名随行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他骑着马, 正朝着这边奔来, 忽然看见他穿破风雪的影,用力挥手。 “少主!少主!不好了!出事了——” 寒风涌进他的嘴里,他咳嗽起来,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是有人截那女子?” 裴世瑜疾驰赶到近前,将人从雪地里一把提了起来。 随从喘了口气, 应是, 说一早出发之后,半道里,竟杀出一队不明身份的埋伏人马。 他们加上秦老六,总共也就五六个人, 寡不敌众,仓促间,永安护着女贵人, 只能退入荒野,以甩开追上的人, 他们则在秦老六的带领下, 利用地形搏杀,以尽力阻挡剩下的人,他赶回来通报消息。 “就在前方几里之外的地方!” “快带路!” 裴世瑜神色大变, 立刻催马前行。 143 雪地里的血迹越来越浓, 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首。 秦老六和另几名受伤之人正坐在路边的雪地里,看见裴世瑜赶到, 高声呼唤。他扶着受伤的腿,起了身,朝他一瘸一拐走来。 裴世瑜疾步抢到近前,扶住人,目光环顾一圈。 “你们怎样了?” 千山风雪 第151节 经过昨夜,秦老六猜他应当是有些来历的,不敢再如从前那样随意,忙道:“我们几个还好,死不了,郎君放心!” 裴世瑜极力按捺下心中的焦虑之感,继续追问,“女贵人往哪里去了?” 秦老六指着旷野的一个方向,说应是往那边去的,又指着不远外的尸首说,今日算是万幸,正当他们不敌之时,竟又来了一拨人马,助力他们杀死了劫道者。那些人问明方向,也追上去了。 裴世瑜一怔:“是什么人?” 秦老六摇头:“没说,我也不认得。但听口气,应当是女贵人的相识,领头的是个少年,看着最多也就十八九岁吧,听到我说女贵人身边的人不多,很是担心,没说两句,便追过去了。” 裴世瑜吩咐同行的随从速去烽燧台叫人,让秦老六几人在此等待救援,自己立刻转身,朝他所指的方向,往旷野急追而去。 天空愈发阴暗起来。 雪非但没有减小的势头,反而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袭来,应有一场暴风雪就要到来。 他自小在西州长大,怎不知飓雪的恐怖之处。倘若不能在天黑前将人寻回,今夜叫他们落单在野外的话,极有可能会被冻死。 他已追出十几里地了,不见半点踪迹。 寒风凛冽,吹在人面之上,如刀剐般生疼,他的额前,渗出了细密的热汗。 正焦灼之时,雪地里终于出现些新的未被落雪掩盖的印痕。凌乱的马蹄和足印也时断时续,向着远处延伸而去。 他精神一振,继续追了段路,终于,前方传来一阵打斗声。他循声找去,见是两方人马正在激斗,其中一方应便是追赶她的劫道者,对面那一拨人,应是秦老六口中提及之人,当中有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年,作普通人的装扮,出手却极老辣,像是行伍出身的老手。 少年这一方已占上风,他那对手露出怯意,转身想逃,少年追上,手起刀落,一刀插穿了对方的后心。 在那人发出的惨叫声里,他将人一脚踹开,眼也未眨动一下。 他的手下很快也杀死了另外几人,他正要离去,忽然,见一人停在不远之外的雪中,正望着这边,停了下来。 他的手下看见,朝裴世瑜一拥而上。 少年喝止,打量他几眼,上前道:“你何人!报上名来!” 少年有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目似寒星淬火,猿臂蜂腰,身材挺拔,立在雪中,浑身有股勃勃的英气,叫人过眼难忘。 就在这一个恍惚间,裴世瑜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小郎君不必顾虑,你我非敌。我也是来寻那位女贵人的。你可知她去处?” 他解释了句,问道。 少年注目他片刻,面上的戒备之色略略消去一些,指着地上几个方被杀死的人道:“我暂也不知,不过,我们赶上来的时候,这几人追她到此,人追丢了。” 他们应当不会走远,也在周围这一带。 裴世瑜不再多耽搁,指前方道:“那便分头去找!前方地势多沟壑冰缝,天气恶劣,你们自己也注意脚下! ” 提醒完毕,他调转马头继续前行寻人。 风雪愈发迷眼,数丈之外,便只剩暗茫茫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极力稳住心神,取下义指。 它其实也是一枚特殊形状的急哨,是西州的一名军匠为他所打,吹声如同鹰唳,锐利穿云,可达十数里外。 他含哨,发力,朝着四面吹出哨声,又大喊永安的名字,如此交替,声音穿透风雪,远远送出。 便如此,又找了段路。 风雪迎面,一阵阵打在脸上。 就在他开始被一种绝望般的恐惧之感攫住之时,忽然,风中似隐隐回传来一道嘶声力竭的大吼之声。 “少主!少主!是你吗——” 裴世瑜猛地循着声音方向回头,模模糊糊,看见一人从一道雪坡后朝着自己奔来,身影渐渐清晰,认出那人正是永安,心脏一阵狂跳,立刻狂奔迎上。 “少主!” 永安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死死揪住他的衣裳,当场喜极而泣,“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方才听到哨声,找了过来!竟真是你!公主出事了,我一个人救不上她!” “她在哪里?” “就在几里外,我带你去!” 裴世瑜迈步待去,略一沉吟,又回头,再次发哨,将仍在附近也无头绪的少年一行召来后,命永安迅速带路。 永安凭着记忆,领一行人往出事的地方赶去,路上,讲述了出事的经过。 遭遇劫道之时,场面极为混乱,永安在她身旁和人厮杀,不料一个歹徒钻空,从后靠近,欲将她抓住时,永安还没看清,那人便似被公主所伤,莫名坠马,永安趁机护她杀了出来,逃到这一带,终于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风雪越来越大,两人发现迷失方向,唯恐越走越偏,看见一座雪岗,艰难跋涉过去,想寻个背风地暂时先躲起来,等待救援,不料,下马靠近时,不知前方有道裂坑,坑口被积雪遮了大半,不到近前,便难以察觉。 当时永安走在前,发现情况不对之时,脚下已经开始松动。他被身后的她一把拽了回去,她自己却收不住势,沿着结冰的陡壁,当场便滑了下去。 万幸的是,斜坑的底下积雪,足有数尺之深,她穿得也厚实,应无大碍,只是被困在了下方,无法上来。永安一人无法将她救出,只能回来找人,方才正陷入绝望,隐隐听到哨声,追了过来,终于遇见了人。 “怎会这样!你怎么保护公主的?竟要她因你而涉险?” 那少年紧紧跟在一旁,忍不住出声,冲着永安怒叱。 裴世瑜看一眼少年,他张望着前方,神情中的焦虑溢于言表。 永安也未为自己辩解,只含愧地望向裴世瑜。 裴世瑜摆了摆手,命他快些赶路。 永安应是,终于带着人,赶到了出事的地方。 果然如他所言,下方有个数丈深的裂坑,一道身影正靠坐在坑底昏暗的角落里,人蜷成一团,看去一动不动。 “公主,是我!李忠节!”少年趴在坑口,探出半边身体,朝着下方呼唤。 李霓裳正裹紧雪氅,将自己抱紧,以抵挡寒气,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她的耳廓。 李忠节? 她抬起头,果然,见他正在头顶之上张望着下方,不禁愕然。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莫怕!我会将你救上来的!”李忠节再次朝她喊道。 这一幕,实是太过意外,她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到永安也在上头喊:“公主你怎样了?我遇见了少主!他也来了!” 他和李忠节二人的喊话声混在一起,坑内回音震动。 头顶有积雪簌簌落下。几缕飘若轻羽的冰雪,轻轻沾在李霓裳的额头之上。 她闭目,极力定下心神,睁眼,慢慢站起身,仰头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应:“我没事,你们都放心!” 裴世瑜看着下方。 这道裂坑不浅,坡度陡峭,壁又结冰,如镜面般滑溜,毫无着力之处。 莫说是她,便是换作他在下面,没有借力,恐怕也无法上来。 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用绳索之类的物件系在她的身上,沿着冰壁将她拖上便可,但事发突然,身边并无现成绳索。 唯一可用,便是众人身上衣物。 “少主,咱们这些人的衣裳连在一起,结作绳索,应当够用!”永安喊道。 “快!把长衣都脱下来!” 李忠节朝他几名随从发令,飞快除下自己身上的兵器,将雪氅连同外衣一并剥下。 几人纷纷除衣,选出能够用来结绳的结实衣裳,牢牢扭结在一起,连成一条足够支撑一个成人体重的长索后,在末端系了一圈抓扣,垂落下去。不料坑底还是太深,索不够长,全部放下后,还是短了一人的长度,她够不到。 “外头应当还会有人找过来的!我去找他们!” 永安不顾身上只剩单薄夹衣,转身便要出去继续找人。 裴世瑜看着下方的孤影,略一沉吟。 他下去将她举起,衣索的长度便够用了,便叫住永安,不料,几乎在同一时刻,身后响起几道惊呼之声,他转头,见李忠节一言不发,一跃,人已沿着陡壁份迅速滑了下去。 他身高体重远超李霓裳,下滑速度过快,落到坑底后,人收不住势,连着滚了几圈,砰一声,整个人重重撞在冰壁之上。 “少将军!” 他的随从被这一幕骇得不轻,趴在裂口上方大声唤他。 李霓裳反应过来,慌忙上去,将他从积雪里拖出来,见他眉头紧皱,闭着眼,面上几分痛苦的神色,慌忙拍他脸,喊他。 李忠节方才是被那阵冲击力震得人发晕,很快,缓了过来,爬起来道:“我没事,公主你先上去!” 他走到冰壁前,矮身蹲了下去,示意李霓裳踩在自己的肩上。 第144章 144 裴世瑜没有想到, 这少年会和自己想到一处去。 她也怔在一旁,显然还没从这少年带给她的震惊中醒神。 他压下心中升出的一缕难言的滋味,出声提醒:“你照他的法子, 先上来!” “快些!公主你先上, 不用管我,我能上去的!”李忠节也扭头催她。 李霓裳只得走到他的身后,小心地踩在他的肩上。 少年叫她双手扶好冰壁,自己缓缓起身,如一座小丘般, 平稳地将她整个人高高地托举起来。 多出一个人的高度, 索长果然够用。 李霓裳遵着指导,将活索套在腰上,确保牢牢固定后,上方之人一并发力, 顺利将她拉了上去。 落地时,永安冲上来,将她一把扶住。 她停稳身子, 低头,去解束在腰间的索扣。 这索扣是行军中常用的一种用来防止脱开的特殊活扣, 受力收作极紧的死结。 她的体力几乎已经耗尽, 上来后,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一时怎解得开。 忽然, 一双有着义指的手, 探到她的身前,为她解起了索。 她一顿,悄悄抬眼, 见他垂着眼皮,目光落在索扣之上,神情专注,短时便将衣索从她身上解除,吩咐永安扶她上马,自己与李忠节的手下一道再次将衣索放下。 千山风雪 第152节 李忠杰在冰壁旁跑动几步,纵身高高跃起,伸臂一把抓住悬在头顶的索,也被拽了上去。 此时天色昏茫,风雪愈劲,人既脱险,众人迅速穿回各自衣物,不再耽搁,立刻踏上返程。 裴世瑜在前顶着风雪开道带路,永安与李忠节骑马,一左一右,将李霓裳紧紧护在中间,行出来一段路,遇到了闻讯赶来的接应之人。 除去烽燧台的几个老军,白狼沟守备郭裕和此前被留在郡治的孟贺利一行人,竟也在队伍之中。 原来,就在十来天前,郡守收到一个消息,境内疑潜入几批身份不明的人马。 西州主道沿途,设有关卡,但在主道之外,地广人少,不可能处处设防,有心人避开卡口潜伏入境,并非办不到之事,又逢雪季,踪迹被雪掩埋,人员一时难以抓获。 郡守自然知道“李二”是谁,得知此事后,联想到此前到来的那个女子便是去找他的,怕万一有因果关联,为防意外,才应孟贺利之求,允他带人来,同时传令给白狼沟守备郭裕,命他协同兼监视。 孟贺利今日才赶到烽燧台,恰便收到了劫道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此刻终于碰面,见裴世瑜与李霓裳各都无事,终于放下了心。 一众人全部汇合,是夜,终于在暴风雪真正抵达之前,回到烽燧。 这个地处荒边的小地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么热闹过,一下涌进来二三十人,吃的问题,暂时倒不是很大,除去储备,众人出来时,随身各都携着能支持至少半个月的干粮。 最大的问题,是宿。 此地统共只有那么几间房,还都不大。相对最清净的一间,自然留给李霓裳和那个服侍她的仆妇,其余人全部挤在一起过夜。 暴风雪持续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才终于停歇,然而紧接着,一个更坏的消息又到来。 出去的道路,被冰雪彻底封死了。 这原本也不算意外。大雪封道是年年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时间长短有别,近年最长的一次,封道达三个月之久。 郭裕带人出去探路,傍晚回来说,通往白狼沟的道已完全被冰雪掩埋,以他们的人力,最快估计也要个把月,才能勉强开出一条通道。 全部人挤在这里,男人还好,于李霓裳如此一位年轻女子,未免有些不便。 暴风雪的这几个夜晚,永安和十来名大汉一道挤在地铺上过夜,这日天快黑时,他捶着昨夜因过于拥挤睡得酸痛难消的腰,悄悄将裴世瑜请到一无人之处,建议最好将公主转到哨屋那里落脚。 “我挤挤无妨,就是怕太过委屈公主,眼杂不说,夜里连隔壁翻个身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觑着裴世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永安并非夸大言辞,裴世瑜也是清楚,一入夜,男人熟睡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甚至开门在外方便的声音,皆是清晰入耳。 此处没有女眷,连方便的所在也无。虽然永安已细心地在附近挑了个合适之处,专门临时搭了一个小帐供她使用,但人多眼杂,要她如此混住至少一个月,确实不便。 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外那间紧闭着的屋门。 这几日莫说入夜,便是白天,也极少看到她露面,除去必要的外出,从早到晚,她几乎都是闷在房内度过的。 “你去问一下。她若是愿意,我无妨。”他便应道。 永安欢喜点头,转身正要过去,忽然,仿佛想到什么,又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身后,确定附近无人,方低声道:“少主,我敢和你打赌,武节那个小子要是知道的话,必定也要一起跟去。” 他与李忠节虽然年纪相仿,但彼此各不投缘,来此的几天里,除去必要交流,二人几乎不说话,即便遇见,也是大眼瞪小眼地走过去。 “那日我要是早想到那一招,我也跳下去救公主了,还轮得到他献殷勤?这也就罢了,防我跟防贼似的,连着两天,我说我来替公主守夜,叫他去休息一下,他就是不走,说什么保护公主是他职责,他这样算什么?” 永安早便猜到李忠节的来历了,按说,对方那话说得也没毛病,但提起这事,他心中便生郁闷之感,“我是肯定要同去的,但那边地方本就不大,他若再去,怎睡得下这许多人,少主你说是不是?” “还有!公主也不知怎的对这小子尤为宽容。他私自一路从武节跟踪到了这里,如此行径,我看公主也没怪他半句!” 他正吐露着腹中已憋几天的不满,忽然发觉裴世瑜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自己头顶之上,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李忠节人竟就在烽台顶上,只是方才应是躺着,被烟口挡住,故未留意,此刻他自己站了起来,正居高临下地俯盯着自己。 永安一愕。 李忠节从台顶一跃而下,落到地上,冷笑:“说呀,你倒是继续说呀!公主乃我武节人的主上,我履我保护之责,何错之有?何况,就算不论这个,她姓李,你姓裴,敢问你又是公主什么人,凭什么我做不得,你却能做?” 别的倒也罢了,永安被他最后一句话生生噎住,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胀得通红,只得不停看裴世瑜。 “你先去吧,此事问一下公主的意思。”裴世瑜神色倒是依旧,也未见多少波动,只开口打发他走。 永安只得悻悻而去。 裴世瑜对少年道:“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还望勿怪。” 言罢,他朝少年点了点头,转身也待离去,却听身后声音说道:“公主无论去哪里,我必定是要随在她身旁的!” 裴世瑜停步,看了他一眼。 少年丝毫不退,用带着几分挑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眼波闪动。 裴世瑜也未应。少年的面上慢慢显出一缕古怪的神色。 “我若是没有猜错,所谓李二,恐怕应该是河东裴二吧。”他忽然说道。 “那日一见到你,我便猜是你了。公主万里跋涉来此,就是为了见你。我虽不知她目的为何,但我知道,她是被那天王所迫,而他与河东裴二的关系,天下谁人不知?你不是裴二,谁是?” “你听好了!”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我不管你与公主从前如何,如今她与你已毫无干系。她如今是我武节人的主上,她去哪里,我必定是要同行的,谁也别想拦着!” 他丢下裴世瑜,大踏步地去了。 裴世瑜停在原地,看着李忠节的背影远去,这时,永安匆匆回来,说公主一口便应了下来。 裴世瑜慢慢收回目光,颔首,吩咐他去做些准备,明早动身。 李霓裳并未犹豫多久,便应了永安的提议。 种种不便倒在其次,最大的一点,是此地能够住人的地方,实在太过有限,她若一直留在这里,一人便要占住最大的一间屋。几天也就罢了,听之前的说法,至少要一个月。 既然他已通过永安之口表了态度,她若再拒,反倒不妥,去往那边,于己方便,于人也是一个方便。 事便如此定了下来,次日上路。 当夜,裴世瑜如前几晚那样,与郭裕等人同寝一屋。 郭裕应当已从秦老六的口中听到些什么,在他的面前,虽然并未明言,但开口闭口,早已不是从前那样直呼李二了,而是以郎君为称,就寝之时,更是坚持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他若不卧,其余人必也立着不肯睡下,不止他们拘束,裴世瑜也觉颇多不便。 夜渐渐深,郭裕等人无事,早已熟睡。 这几晚,裴世瑜几次曾在风雪肆虐声中辨出几道遥遥的虎啸,猜测金奴应已尾随他来到这一带,隐在附近。 严冬之际,它的毛发愈发丰厚,不惧酷寒,本能也可叫它觅到合适的雪洞躲避暴风雪,这一点,他并不担心。 他顾虑的是金奴放归后,这两年野性渐显,明日他去了哨屋,万一大虎以为他还在此地,若贸然靠近现身,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乃至伤亡,那便不好。 他起身套衣,蹑足走了出去,来到烽燧台的附近,看了下四周。 冰雪虽然封道,但在暴风雪停止后,考虑她也在此,为防如前几日那样的意外再次发生,夜巡依然继续。 今夜负责轮值的孟贺利不在这里,或是往远处去了。 虽然出于某种缘故,他不喜见到此人,但也不想他碰到金奴出事。 裴世瑜眺望远处,终于,隐见两道影子停在前方的旷野地里,应当便是孟贺利,便走了过去。 那二人便是孟贺利与他的一名心腹,此刻,他正在向心腹交代李霓裳明日去往哨屋的事。 裴世瑜不允他同去,只叫他留在此地。 他低声吩咐心腹,明日带个机灵的人暗随过去,在附近寻合适的容身处落脚,有事随时向他报告。 心腹起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是。 “寒衣还有吃食都多带些。还有,一定要谨慎,千万不要叫少主人发现了!” 心腹再次应是。 孟贺利又细细叮嘱他几句,命他回去睡觉。 “我这里无事了,今夜不用你,我来守夜,你养足精神,去给我把事情办好便可!” 心腹感激道谢,正待走,忽然,似记起什么,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道路受阻,武节的信使万一迟迟等不到消息,出来惹事,日后传到公主耳中,怎么办?” 孟贺利不悦道:“我走之前便留人盯着了,此事无须你多问,我自有计较,你照我吩咐做事便是!” “是,卑职多嘴。将军英明,早有防范,卑职先行告退。” 第145章 145 孟贺利目送心腹匆匆回往住处, 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吐出一口气,抬脚待也回去, 走了几步, 忽然察觉身旁似乎有异。 他微微一顿,猛地转头,影影绰绰,见那里果然竟真立着一道黑影。 “谁!” 他目中陡然掠过一缕煞气,一把按住腰间刀柄, 低喝一声, 脚下跟着上去,疾步到了近前,看清对方,发现竟是此刻他最不愿看到的那人, 脸色大变,于原地愣怔片刻,醒神, 慢慢跪地,叩首道:“卑职僭越了, 请少主人降罪!” 裴世瑜避开他的跪拜, 让到一旁,忍着心中翻涌的厌恶之情,冷冷道:“是他命你如此为之?” 孟贺利慌忙连声否认, 道绝非天王授意, 全是自己擅自做主。 “你胆子不小,无授意,也敢如此行事。” “卑职……卑职是怕附近万一还有歹人尚未清除干净, 若再出意外,公主有所闪失,卑职回去,无法向天王交待……” 孟贺利定了定神,应答。 然而,对面之人显然并未相信这个解释,声音依旧寒若玄冰。 “你信不信?若早几年,你此刻已经没命回去再向你的主上去表忠心了!” 孟贺利顿时记起当年谢隐山遭他伤颈之事,至今记忆犹新,不由一凛,不敢再发声,只深深叩首,额头陷在雪地之中,人一动不动。 “起来!”耳边又传来一道难掩厌恶的声音。 “我问你,你瞒公主之事,是为何事? ” 事情发生在孟贺利滞留于郡治的时候,一日,他见到一名从武节赶来的信使,因对方亦是秘密潜来的,不敢贸然露面,只能寻他探问公主下落,还刻意隐瞒来历,他留了个心眼,加以周旋,方知对方是那个名叫的瑟瑟的女子派来的,长公主不幸落入崔重晏之手,武节那边的人焦急万分,无奈只能派人前来问公主计,以议对策。 在孟贺利看来,无论何事,也比不过天王的事要紧,何况那崔重晏目的可疑,谅他不敢真要长公主的命,自己这边好不容易才送公主到此,怎能因这意外中途打断。 他能有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善茬。 以他一贯行事,获悉消息后,本想杀人灭口,就当没这回事,至于武节那边人的死活,任由它去,然而临动手前,终究又考虑到那位长公主和公主的关系,万一若真出大事,自己做绝了事,公主迁怒到主上的头上,那便不美。 再三思虑过后,他改主意安抚信使,说自己会想办法将消息传到公主那里,叫人潜伏下去,耐心等待,实则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拖下去,却没想到方才和手下人说话,竟都入了裴世瑜的耳。 此刻便是否认,也是迟了。 他只得一五一十说出,见他听完,眉头紧皱,又惶恐道:“此事确是卑职的错,妄做主张。要不要告诉公主,全由郎君定夺便是。” 千山风雪 第153节 他话音落下,忐忑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到他开口,然而,却非孟贺利以为的答复。 “他这次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用苦肉计,逼迫李家公主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孟贺利一怔,没想到他忽然改变话题,竟问起此事,抬起眼,见他双目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跳得飞快,竟比方才更叫他紧张。 “说!” 孟贺利正在紧张思索应对,耳边已响起逼问的厉声。 他的额头开始绽汗。 见孟贺利依然定着不动,显还是不愿如实供述,裴世瑜目露怒光,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 一瞬间,雪亮而冰冷的刀锋,架在他的脖颈之侧。 “你说不说?从前你那上司是运气好,你莫非也想赌运气?” 孟贺利一凛,知他应非恐吓。 几年的光阴,看起来丝毫没有消去他对天王的恨意。 事实上,天王此次费如此大力,要李家公主来此,真正意图到底为何,莫说是他,便是朱九,恐怕也未必敢说确切知道。 但,毕竟是天王身边的亲信,多多少少,他有自己的揣测。 他怎敢说,他疑心天王盼望他与公主破镜重圆,这才将人强行送来此地和他会面,以创造旧情复燃的机会。毕竟,以天王如今处境,急需一个能够继他大业之人。倘若少主人注定无法再回到他的身边,他自然需要另做打算。 这,应也是时隔数年之后,天王将目光重落在李家公主身上的原因。 自然,这更是孟贺利此前自作主张拦截信使的缘由。毕竟,如今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天王得一个合他心意的继位者更为重要? 只是身为下属,他如何敢为活命而泄露自己揣测出来的天王计划? 更不用说,万一李家公主与天王先前在私下已达成共识,如今也正在为达成那个目的而迂回行事,他若是说出来,以面前这位少主人的脾性,怎可能容忍这样的事? 他对上对面那双布满怒色的眼,被迫再次下跪,只道:“恳请郎君饶命,卑职实在不知。” 裴世瑜目中怒意愈盛,沉腕一字一字道:“是你自己找死——” 孟贺利感到颈间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一股热流便沿衣领下来,迅速濡湿里衣。 他脸色惨白,紧紧闭目,只待引颈受死了。 “住手!” 这时,耳中忽然传入一道清脆的女子喝止之声。 他睁开眼,见一道身影从烽燧台的方向匆匆奔来。 竟是李家公主来了! “放了他罢!”李霓裳道,见裴世瑜的面色愈发难看,并不为所动,走上去,将刀从孟贺利的肩上慢慢拿开。 “他不便说,我告诉你便是,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迎上他转来落到自己脸上的两道阴沉目光。 “天王此次见我,本是为后嗣考虑。不过你放心,当时我便拒了,他也未再强迫,只要我将匕首送来便可,此事,我先前也已与你讲过,句句是真,无半点虚言。” 裴世瑜在错愕之间,脑海中不觉又浮出那日在哨屋中与她对话的一幕。 当时他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对自己应当是隐瞒了什么。 此刻犹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那个人,逼她在这种天气来此见他,极大可能,将会遇到冰雪封道,她若被迫留下,二人或将朝夕相处,那么,那位天王的算计,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拳捏得指节泛白,面上暗浮极度羞愤的阴影,渐渐涨成血色。 孟贺利眼看着他额角的青筋凸涨盘结,知他应是愤怒到了极点,情急下,再次叩首求告:“少主人息怒!天王此举,当真是情非得已。此次来的这些人,十有八九,应当与太保那一伙脱不了干系。太保犯事,天王念其宗亲,将他遣回原籍加以看管,他们或认定只要暗地除掉少主人,迟早便可保回太保。天王历经大小战事无数,伤情累积在身,当初少主更是一剑透他胸肺,至今每逢阴雨,咳不绝止。他如今当真是孤家寡人,对少主人寄予无限厚望,恳请少主体谅——” “滚!” 裴世瑜自齿缝间挤出这一个字,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孟贺利戛然而止,惶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知她在命自己离开,不敢再发声,只得慢慢从地上爬起。 “你给我听好了,留你命,回去后,将我的话,一字不漏传回给他!”就在此时,裴世瑜忽然再次开口。 “勿再枉费心机了,更不要以为,他能以谁人来拿捏我!” “从前我没杀他,便已是对他最大的体谅了!” 言罢,“当”一声,那一柄染血的刀,已被掷回在了孟贺利的脚前。 孟贺利心彻底凉透,绝望不已,只能哽咽道:“多谢不杀之恩。” 他捡起刀,蹒跚而去。 暗夜下,裴世瑜的背影一时僵立如柱,李霓裳亦默立无言,只剩边野寒风,从二人身边飒飒掠过。 他方才说的那话,极重,极重。 话里的“谁人”是谁,李霓裳心中更是了然。 她终于平复下心绪,望向身前那道背影,慢慢又道:“我非故意来此窥探,方才出来,是想再问你一声,明日之事,你是否真的方便?但凡有任何不便之处,你尽管和我说。” 他继续立片刻,缓转向她,道:“你不必再去那里住了!” “好。” 李霓裳眼也未眨一下,立刻应道,语气极为恭和。 “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她说完,未再停留,向他行过一礼,垂落一双羽睫,微微低头,迈步待转身回去,耳边又响起他的话声:“明日你若是要回,我便送你出去!” 李霓裳一怔,抬目望他。 “你自己去问孟贺利那厮!” 他冷冷说完,便不再发话,凝神似谛听起来自旷野的什么声音,很快,丢下她自顾去了。 李霓裳怔望他背影,蹙眉思索片刻,不得其解,返身去寻孟贺利。 孟贺利并未走远,颈伤也不顾,人就在烽燧台畔等待着,见李霓裳回来,慌忙走出去下拜,谢她方才救命之恩,听到李霓裳问事,此时怎还敢隐瞒,含愧说出,更自知理亏,又叩首恳求宽宥。 李霓裳这才领悟裴世瑜方才那话的意思。 回到这里后,除去必要的出屋,这几日,她早晚闭门不出,连吃食也是那仆妇送入的,除借机休养,缓解前段时日因赶路而带来的满身疲乏,也确实感到不便,故傍晚永安找了过来,说了去往哨屋的事,她思量一番,没有理由不应,便点了头。 第146章 146 今夜方才, 同宿的仆妇已经熟睡,她却辗转难眠,又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方才, 听到屋畔有人踩过雪地所发的步履之声,直觉是他,忍不住起身,到窗后看了一眼,见果然如此, 随后, 又许久不闻他回屋的动静,心中便不安起来,愈发感觉此次安排她去哨屋一事,他心中应当很是不愿。 倘若没有天王最初要她做的那件荒唐之事, 她或也厚颜便过去了,联想起来后,心中总是无法释然,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寻他当面问个清楚, 免得叫他过分为难, 这才穿衣出来,却没想到,叫她遇见了这一幕。 记得当时离开武节的时候, 崔重晏被天王压制, 已经退了兵。究竟后来又出了何事,怎的姑母会落入他的手中? 他到底意欲为何? 起初一阵夹杂着心急如焚的惊怒过后,想到崔重晏此举必定是有所图, 自己没回去前,姑母不至于会有过多危险,她终于定下神来,见孟贺利还跪在地上,伤颈处兀自在汩汩渗血,便忍气,皱眉叫他先去裹伤,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李忠节也匆匆奔来。 此事也没必要瞒他,李霓裳说了,李忠节大怒,骂崔重晏无耻,更是恨不能立刻插翅回去,偏偏道路又被冰雪阻塞。 “公主,怎么办?咱们若是等道路通了再走,会不会来不及救人?” 李霓裳忽然想起裴世瑜离去前的话,出神了片刻,叫他召集齐人手,先做好随时预备动身的准备。 李忠节不明所以,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回去准备。 这个夜晚,终于在混乱中煎熬过去。 黎明的旷野深处,一声虎啸遥遥传来,惊醒昨夜其余的睡梦中人。 众人在未明的惊恐中纷纷挟起兵器,仓促奔出,以应对猛兽来袭,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残月沉霜。 微茫的晨曦里,一道孤影寒衾覆霜,正跋涉行来。 在他身后的雪地里,敛爪随行一头斑斓大虎。 渐渐走得近了,他命身后的大虎停步,自己继续行来。 众人终于看清,来人便是裴世瑜。 许多人都曾听闻,裴家那位君侯少时便曾有伏虎之名,但却很少有人亲眼目睹,直到此刻,见此情景,方知传言非虚。 想必这头大虎,应当便就是当年之虎。 众人敛声屏气,看着他行到近前,和见状奔上去的永安说话。 李霓裳早也闻声而出,停在屋门之外,远远看着虎影,顿时想起当年红叶寺里的一番旧事,物是人非,发怔时,永安转身飞奔来到面前说道:“少主说,他知道一条路,可以出去,公主若是不怕路险,可随他同行,他送公主出去。” 裴世瑜所说的路,起点便在哨屋附近,越过一道绝岭,便可绕道借赤骊部转上通往郡治的路。只是,绝岭那一带的路极不好走,稍行差踏错,便有可能坠入雪渊,粉身碎骨。 做好全部准备之后,将随行马匹的蹄也裹上防滑粗布,李霓裳一行人便随裴世瑜上了路。 那头名叫金奴的大虎也一路同行。 她倒还好,认出大虎,并无恐惧之感,但同行的其余人,乃至孟贺利、李忠节等人,起初对它无不忌惮,马匹更为恐惧,只要金奴靠近,便四腿发抖无法迈蹄。裴世瑜对此也无半句解释,只白天领路,夜间另在远处独自支一小帐,与金奴一同过夜。 进入绝岭,李霓裳明白了他带金奴的用意。 雪峰下暗藏冰隙、隐裂,以及一旦踩上便会坍塌的虚雪壳——与这些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危险相比,她前几日的那一番遭遇,几乎算是微不足道了。她猜测这条通道,最早或曾是金奴走过的虎径。 便如此,大虎在前探路,一行人跟随在后,越过雪岭最为凶险的一段路,于数日后,有惊无险地抵达赤骊附近的一处谷地之中。 虽都疲惫不堪,但知已走出险地,明日便可转上主道,众人无不精神提振,将今夜宿营地选在一条冻溪旁后,孟贺利李忠节等便各领人扎营,破冰取水,生火煮食。 李霓裳入了供她休息的一顶小帐,掩合门帘,剩自己一人之后,原本平稳的步伐便消失了。 她略带蹒跚地走到帐内的一口小暖炉前,慢慢坐到褥垫之上,将肿胀的双足困难地从裹着冰壳的靴中拔出,这才发现,潮袜已与双脚冻连在了一起,稍扯,便觉撕皮般痛楚。 她不敢强行脱袜,抬着双脚靠近火炉,想烤化冰,这时,那名一路随她同行的健妇端着热水跟入,看见了,赶忙摆手,匆匆走来,将她双足从火旁挪开。 妇人似已预料到了她脚的状况,坐到她的身旁后,便将带来的一块翻毛皮置在火旁烤,待皮子变得暖烘烘,将她双脚裹了进去,如此捂了片刻,待冰融化,才帮她脱去了湿袜,接着,隔皮轻柔地为她揉搓起脚。 渐渐地,李霓裳那一双原本麻木而冷痛的双足热了起来。妇人继续轻轻揉搓,直到她的双脚恢复柔软与红润,方浸入热水濯净,用布巾拭干,取出来一支不知为何的油膏,仔细抹在她的脚上,最后又为她套上一双干净的袜。 千山风雪 第154节 安置毕,妇人将用过的油膏留下,随即出去,取来吃食。 热气腾腾的一碗肉汤下腹,李霓裳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似的。 这妇人是郡守临时指派来的,汉话不大会说,李霓裳只能和她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但妇人对她的照料,却很是用心,兼身体强壮,体力不输壮汉。 这几日翻越雪岭,裴世瑜一直在前紧随金奴探路。为防马匹打滑失蹄,他下了严令,不可骑马,因而大部分的路段里,马只起到装载重物的作用,人要靠双脚跋涉。她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前后有永安和李忠节跟着,但却是这妇人时刻紧贴在她身旁,在她有需要时及时扶持,助她顺利走完了这一段最为艰难的路。 不过,即便如此,几日下来,到方才扎营之前,她的双脚早也已僵痛异常,只是不愿多事,在人前一直强行忍着,未曾表露出来而已。 李霓裳本就很是感激,更不用说,这妇人心细如发,竟看出她双脚不适,及时跟入。 倘若没有她方才的一番处置,明日她双脚的冻伤只怕更加严重。 她知当地妇人喜爱金银饰物,富户不必多说,贫家但有余钱,妇人张口,往往也能见到一二颗用金银所镶的牙,想到行囊中恰还有随身携的一点散金,便取出,全部递了过去。 妇人正在收着碗箸,明白她的意图,赶忙推辞。 “你收下无妨,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多。这一路多谢你,我的脚也好多了。”李霓裳微笑道。 妇人应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继续摆手,又指着油膏,回头再朝帐外指了指,说了一串话,大意说是照永安吩咐行事,自己不敢私受财物。 妇人说完,朝她躬身行了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李霓裳独在小帐内又定坐片刻,忽然间,记起一件事,小金蛇还在大虎的身上,没有收回。 此事说来也是匪夷所思。在雪岭过夜的第一个晚上,大虎卧在离她小帐不远的地方,次日清早待她醒来,发现小金蛇不见了,焦急找了一番,才发现它藏身在了大虎脖颈的一圈皮毛里。原来应是小金蛇怕冷,半夜不知怎的,找到大虎那里去,躲在它丰厚的皮毛里取暖,又或是小金蛇也能替金奴止住瘙痒,大虎竟没有抗拒。 就这样,曾互为敌对的一虎一蛇似结成奇妙默契,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里,小金蛇都是在大虎的身上过来的。 李霓裳坐起,走到帐口,掀开些门帘,朝外看了出去。 天色已是黑透,左右附近燃着几堆篝火。 接连几日的辛苦跋涉,令人人都是疲惫不堪。胡乱饱餐过后,众人大多已各去歇了,此刻只剩下几道身影还散坐在火堆前烤火。 他尚未休息,正独自蹲在不远外的冰溪之畔,看去似在洗手。 在他身后的一片雪地里,金奴趴卧的庞躯,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比起靠她体温取暖,大虎冬日里的丰厚皮毛对于小金蛇来说,应当更为舒适,所以这几个夜晚,除去喂食,小家伙几乎整夜都是和大虎在一起度过的。 就在李霓裳犹豫着,要不要去将小金蛇收回,忽然,一道身影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是永安来找她了。 她走出去,停在帐外。 永安告诉她,裴世瑜已派人去往赤骊部传消息了,明早便应会有车来接,有人会给她带路,再将她送到郡治,到了那里,她便可回去了。 “等公主明早上路,郎君与我也就走了,不再送公主啦。公主多加保重!” 永安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惆怅。 李霓裳一时不知该说何话,默然之时,耳边又响起永安的声音:“公主,你脚好些了吗?后头还有些路,若是脚冷,记得睡前自己用油膏擦,可以活血解乏。脚冻伤了,可不能立时便用火烤,那是大忌,搞不好会出岔子的。” 妇人方才显是向他提及她的情况了。 “我记下了,脚也好多了。多谢你有心!”李霓裳诚挚地道谢。 “是郎君看出你脚或冻到了,吩咐我的。公主无事便最好不过,也请早些休息吧,我不扰了。” 永安朝她行了一礼,去了。 李霓裳在原地继续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朝冻溪的方向走去。 金奴正半眯着眼,神情显得十分惬意,似正享受着皮毛下看不见的止痒的快感,听到她靠近的细碎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转过来一颗硕大虎头,认出是她,便又懒洋洋地将脑袋继续耷在自己的两只蜷爪上,一动不动。 他仍蹲在冰溪畔那破开的冰洞旁,俯身正用双手捧起冰水,在哗啦啦地濯洗着面颈,忽然,他仿佛有所察觉,停了下来,转过一张湿淋淋的面庞,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缓缓站了身,转向了她。 “何事?” 他抬起一臂,随意抹了把脸,掌心带去了面脸上的冰水,随即发问,声音如他此刻的神情,客气又不失疏离,也一如这几日他充当领队时对着她的态度。 今夜雪晴,寒月如昆仑冷玉挂在雪山之巅。如纱的朦胧光中,李霓裳看见他眉睫湿凝,尚未抹净的一层冰水残留在他线条分明的一侧颌面之上,闪烁着幽微的碎光。 “我来收回朱翅,省得它顽皮,打扰你与金奴休息。” 李霓裳微微垂目,盯着他足前的雪地应道。 他扭面,瞥了一眼金奴:“它若愿意,我是无妨。” “随你意吧!” 顿了一下,他紧接着又如此应了一句,说完,没多做半点停留,转身,迈步便待去。 “多谢你的油膏,还有,这回给我带路,帮了我极大的忙。” 李霓裳朝着他的背影说道,见他身影停了下来,便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永安方才和我都说了,我明日便可上路回去。这次如此顺利,有劳你了。” 李霓裳知他不会接受来自自己的谢意,多话,只怕会惹出他更多的嫌恶。 但无论他如何做想,她这边该表达的谢意,还是要说。 “公主不必如此。这回你之所以会来此被困住,究其根源,与我也算是脱不了干系。把你送回去,本就是我本分。” “你去休息吧,明早赤骊部的人就会来接你。” 言罢,他径自去了。 李霓裳被留在了冰溪之畔。 前方身影渐远消失,她慢慢转头,望向大虎,在它紧密厚实的皮毛下,隐隐看见小金蛇探出半个小脑袋,正在静静地望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决定容它继续和大虎一道过夜,明早离去前再收。 夜渐深,小帐外篝火燃烧所发的轻微噼啪声消失,耳边彻底陷入寂静。 不知夜已过去多久,静卧中的她睁开眼睛。 远处隐隐似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那声音甚为急促,渐渐到了近前,方向似是来自赤骊部。 难道是接她的人已到了? 她飞快爬了起来,裹上衣裳,匆匆钻出小帐。 月光下,几道骑影已至近前,她认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当日曾替她引路入寨的那位赤骊部的人,同行的另一骑者,看服侍装扮,似来自郡治。 “我是郡守派来的信使!李二郎君可在?有急事!” 那人来不及下马,看见冰溪旁的营地,便放声呼唤,声音透出掩饰不住的焦急。 第147章 147. 整个营地的人都被惊动。永安很快奔上, 问是何事。 那人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距离有些远,李霓裳听不到, 只见永安闻言大惊, 顿了一下脚,失声:“怎会出这样的事!他在的!前半夜都在守夜,就片刻前才去歇息。我这就去叫!” 他匆匆转身,正待去唤人,迎面撞见一道身影已快步走来, 急忙迎上, 喊道:“少主,郡守那边来了一个君侯的急讯,派人找你,却遇大雪封道, 知你与赤骊部的人交好,昨夜便找了过去,恰好得知少主人在这里, 信使便连夜赶了过来!” 他冲到裴世瑜的面前,低声转述。 李霓裳距他二人最近, 却也隐隐只听到他说的一句夫人万分焦急, 也已在赶来的路上,除此之外,并不能听到什么, 只看见裴世瑜听完后, 脸容瞬间转为凝重。 很快,他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是在示意永安,永安会意,奔来作揖:“公主,实在对不住,出了点急事,少主与我立刻便要走了。明日一早,请公主照原定计划上路便可!” 他闭口不提何事,显是不方便外露。 李霓裳纵然心中同感担忧,却也不会开口多问,只立刻点头:“我知道了,你们自管去吧。” 她匆匆来到大虎的身边,将还贪恋皮毛温暖的小金蛇收回。 裴世瑜已翻身上马,欲待去了。 “喂!究竟出了何事?” 这时,伴着一阵骚动,身后传来喊话之声。 李霓裳转面,见李忠节手执火杖追了上来,冲着马上之人的背影喊话。 “莫非是你们的北境又起乱子?若是需要帮手,说一声,我也可以叫我祖父发兵相助!先前我们武节遭人攻打,你们发兵来过,虽最后没用上,这个恩,我们也是要认的!有恩必报,我们武节,从来不愿欠下人情!” 那人应声回首,目光在身后少年的身上停了一停。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李霓裳错看,她只觉他的两道目光似又掠过自己,接着,朝还停在她脚边的金奴低低地叱了一声:“走!”随即再无别话,掉头策马便去。 金奴立刻从雪地里起来,一个纵身,跟上前方坐骑。 永安上了马背,冲李霓裳作了个揖,拍马也匆匆忙忙地去了。 随着马蹄之声远去,转眼,二人便转过冰溪尽头的一道雪岗,消失不见。 “公主,究竟出了何事,你可知道?” 耳畔响起一道问话之声,将李霓裳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转头,见孟贺利来到身后发问,应说不知,随即吩咐他让人都散了,继续休息,明早按照原计划上路便可。 孟贺利应是。 李霓裳见李忠节也走来,似要问话,朝他摇了摇头,随即回到小帐之中。 这个后半夜,她无法入眠,坐等到了天明。 次日,赤骊部的人果然如永安说的那样,如约到来。 她一坐上马车,便命自己不必再去多想别的任何杂事。 对她而言,当务之急,是先应对来自武节的那件事。 顺利抵达郡治,她立刻见了被孟贺利私扣的信使,询问详情,但信使所知也是不多,只道崔重晏如今与长公主和公主已结成死敌,他又心狠手辣,情况紧急,李长寿亟盼她能早些回去商议。 郡守或因先前出的那桩不知为何的意外,人不在城中,获悉她到,派人送她一路出去,回往武节。 李霓裳不再耽搁。 先前带出来的随行都还在天王那里,她也不愿让孟贺利送自己回武节,便接受郡守安排火速上路。 事已至此,孟贺利又怎还敢再有任何阻挠,何况天王明面上要李霓裳做的事,她也已经做到,只能拜别,看着李霓裳一行人马匆匆离去。 千山风雪 第155节 这一路餐风宿露,说不尽途中各种困顿,终于在这一日,踏入武节境地。 此时距离她上次离去,已过去了小半年。 她走的时候,大地萧瑟,回来,武节城外的野地里,已冒出满目的繁草野花。 李长寿闻讯,领人早早赶了出来,连胡德永也不顾年迈,同行在城外守候。 远远见到李霓裳的马车出现,李长寿迎上前去,顾不得责骂胆敢私下出境的李忠节,向车便跪了下去,叩首到地,泣道:“公主,都是老臣的错,没能护好长公主,连累公主至此地步!” 李霓裳对他敬重有加,更是深怀感恩,这几年若无他忠心支持,怎可能立稳今日局面,见状立刻命人停车,下地后上来,亲手将他扶起,连声安慰。 李长寿终于止住涕泪,道出事情整个经过。 据他之言,在她走后,长公主日夜牵挂,寝食不宁,若不是李长寿和胡德永等人加以阻拦,她自己便要亲自带人过去营救,好容易等到派出去的人和瑟瑟一道回了,唯独竟不见她,长公主担忧她的安危,更是彻底被宇文纵的行径激怒,再不听李长寿劝阻,瞒着他私下密会崔重晏,商议如何救她回来,不料崔重晏两面三刀,趁机竟将长公主扣下,待李长寿等人得知消息,已是迟了,崔重晏已将长公主带走。 李霓裳听完,眉头微蹙,问道:“他可有说目的为何?” 李长寿与胡德勇对望一眼。 胡德勇上前道:“老臣派人发信质问,他置之不理,只说……” 他顿了一下,“只说要见公主之面,到时公主自会知晓。” “不行,不能上当!谁知他会不会又是使诈!万一故技重施,对公主不利,那当如何是好?”李忠节忍耐不住,插话嚷道。 他的话,未尝不是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的顾虑,随他话音落下,四周无人应声,气氛一时沉闷下去。 “公主!祖父!崔重晏那厮如今不是占了范方明的旧地吗,我也不是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我愿领一支精兵,绕过重防,突袭过去,誓将长公主救回!若是不成,我便死在外头,不回来了!” “大胆,谁容你说话!”李长寿大怒,上去抽鞭打他。 “你先前胆敢私下外出,我还没和你算账!再大放厥词,不用你死在外头,我先打死你算了,省得再惹是生非!” “祖父!长公主已经落入小人之手,咱们武节,多的是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要让公主重蹈覆辙不成?” 李忠节非但不避,反而迎上,跪地仰面说道。 李长寿举在空中的鞭子停了下来,一顿,沉面道:“黄口小儿,你知道什么!我早有打算!” 他抬脚踢开孙子,随即转向李霓裳,行礼道:“忠节方才之言,虽不知死活,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老臣早年与范方明争斗,大小阵仗打过不少,论起地形,没有人比我更为熟悉。老臣便是想等公主回来,将这边事情交代好后,发兵前去营救长公主!” “此事不可冲动!还需从长计议!”胡德永吃了一惊,急忙阻止。 李长寿可谓武节军队的主心,他若有所闪失,对武节的打击可想而知,胡德永知道轻重,立刻也走到李霓裳面前道:“老臣虽然年迈无用,却也不是贪生之人。长公主是一定要接回的,老将军也不能冒进。老臣与那姓崔的从前有过往来,不如由我去,替公主探明那厮的意图,到时再商议对策,也是不迟。” “此计最为妥当!”同行而来的众人交头接耳,低声相互议论,纷纷点头。 “请公主准许,老臣今日便可动身出发!”胡德永又道。 李霓裳沉吟之时,远处的旷野地里来了一骑,待到对方渐近,众人认出竟是崔交,无不变色。 崔交停马,远远朝着李霓裳恭敬行了一礼,随即大声说道:“我家主上命我传话,他只见公主一人,其余一概不见。明日午后,他在白龙坡等候公主大驾!只要公主愿去,他以性命担保,必会送公主安然回来!” 崔交传话完毕,上马便去。 “公主不能去!不可信啊!” “是啊,公主万万不可涉险!” 众人再次议论起来。 李忠节从地上一跃而起,便要去追,被李霓裳喝止。 众人纷纷望向了她。 李霓裳看着远处那道渐渐消失的骑影,慢慢转面,道:“你们谁都不必争了。他既要见我,我去便是。” 白龙坡是武节与从前范方明相争过的界地,如今那一带,武节与崔重晏各驻一支几百人的守军。 李长寿亲自领着挑选的一队精兵,将她护送到了附近。 李霓裳独自来到坡下,一道身影已立在坡顶的一块巨岩之上。 那人一身常服,长身而立,野风将他衣角吹得猎猎而动,正是约她前来的崔重晏本人。 她沿坡而上。 崔重晏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行了一礼。 “多谢公主肯来相见。昨夜我便已经等在这里了。为表我对公主的诚意,我已下令,将驻军后撤三十里地,请公主放心。” 他神色谦恭地说道。 “我姑母呢,她怎样了?”李霓裳并未回应,开口径直便问。 “她到了我那里,我自然拜她为上宾。她也一切安好,公主不必牵挂。” 他的双目凝落在她脸上。 “上次未等到公主答复,便连番变故,错失与公主结好的机会,只怪我自己势不如人。公主这趟出行,想必车马劳顿,很是辛苦,我已在前方不远为公主设下宝帐,公主若是不弃,可先入内略作小憩。” 第148章 李霓裳早便看见坡对面数十丈外的一处野林内, 隐隐露出一片帐角。 她收回目光,冷冷道:“多谢好意,只是大可不必。你以我姑母为胁, 要我来此相见, 究竟有何图谋?不妨直言。” 崔重晏静默了片刻,神色转为郑重,道:“我也知公主是个直爽之人,既如此,便也不绕弯子, 此次将公主请来这里相见, 确实是有一件棘手之事,凭我一人之力,怕是没有胜算, 不得已如此为之。倘若能得公主大力相助, 崔某不胜感激。" 李霓裳未应,只看着他。 “宇文纵乃当世不二之王,这一点公主想必也是清楚。他活着一日, 便是我之死敌,我必受极大掣肘。 ” 他未回避, 望着她的双眸, 语气平静地说道。 他有如此想法,李霓裳丝毫不觉意外。 不说最早他被迫拱手让出洛都的旧恨,便是去年在他攻打武节之事, 若非宇文纵从中横插一脚, 如今情势如何,谁也不知。 “所以呢?你便挟持我的姑母?难道你还是想要借我武节之力,与你一道对付天王?” 崔重晏哂然一笑:“去年我欲求好于公主, 确实抱有此念,可惜天不从人愿,如今我已改变想法。如我方才所言,宇文纵不好对付,与其相争,冒险和他玉石共焚,过后叫旁人坐收渔利,不如直取捷径—— ” 他停了下来。 “何为捷径?” 崔重晏未立刻应答,只拔出腰间佩剑,走到近畔一株榉木之前,举臂,一剑削过。 那树干有碗口粗,剑锋过处,起初纹丝不动,片刻后,伴着几道轻微的咔啦断裂之声,上方的树冠向着一侧缓缓倾斜,很快,那被斩断的树干带着整棵树,倒在了地上。 李霓裳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 “你想直接杀他?” 崔重晏微微颔首:“公主果然聪明。” “你有此意,自己去杀便是,拉扯我这边,是为何意?” “在公主面前,我也不必隐瞒。实话说,倘若没有公主相助,我不敢保证能够得手。万一若是失败,过后他必加倍报复,到时只怕不好应对。” 李霓裳冷淡地道:“我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只要公主愿意,事必定成。” 李霓裳立刻便想到了小金蛇,蹙了蹙眉。 他仿佛猜到她的所想,立刻接道:“公主莫要误会。我并非是要公主亲自动手。我知公主养的小蛇只是防身之用。况且,那小蛇虽然厉害,也只能用来对付一般之人,遇到真正高手,未必便能一击得中,万一失手,岂非陷公主于绝境。我虽非君子,却绝不会让公主陷入任何险境。” 李霓裳再次皱眉:“既然不是如此打算,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只要公主帮我将人请出他的大本营,剩下的,全部交给我。” 李霓裳终于明白了过来,不禁暗吸一口凉气:“你是要我单独将天王约出,好给你动手机会?” “正是。”他面不改色,双目紧紧盯着李霓裳。 “宇文纵疑心极重,尤其这两年,对人防范怕是不浅。当世除去公主,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助我做成此事了。 ” “崔重晏,你只怕是高看我了。”李霓裳道。 “公主何必推脱,能不能成,公主心中比我更为清楚。” 他摇了摇头。 “他先前强迫公主去往他处,又令公主去往西州,目的为何,我虽不敢妄猜,却也知道,他对公主应当是有所求的。公主此番回来,应也需给他一个交待,只要公主开口见他,他必会应允。到时如何动手,可随机应变,我必能谋得一个万无一失之计,自然,我也会保公主安然无恙回来。” “我若是不从呢,你待将我姑母如何?” “莫说长公主身份尊贵无比,便是单单看在公主的面上,我也不敢真的将她如何。只是,此事若是能成,受益者绝非我一人。” “或者,莫非公主愿意日后再如前次那样,迫于淫威,不得已去往他的跟前听命行事?” 李霓裳心绪一时有些紊乱,未立刻应声。 他在旁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公主有没想过,长公主或也盼望公主能够助成此事。” 坡顶的风一阵阵自李霓裳耳畔刮过,她沉默了良久,慢慢抬起眼眸。 “我要先见姑母之面。” “只要公主点头,莫说见面,回去之后,我立刻便将长公主送回。” 李霓裳盯着他的眼睛,唇边露出一缕冷笑。 “崔郎君又何必在我面前作态至此地步?我问你,此事是否是我姑母与你合谋?” 崔重晏一愣,面上随之掠过尴尬之色,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瞒不过公主。”他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公主所言,此事也是长公主之意。” 李霓裳压下心中升起的一缕暗怒之火,道:“我姑母呢,我要见她——” 忽然她若有所悟,蓦然转头,望向坡下的那一顶帐屋。 “公主所料不错。长公主今日也来了,人就在那里。公主若是想要见她,自己过去便可。” 不待崔重晏说完,李霓裳已是下坡,疾步往那间帐屋走去。 一位华服妇人此时也从帐门内走了出来,看着李霓裳,等她停在自己的面前,面上露出笑容,柔声说道:“阿娇,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知道,前些时日你不在。姑母是有多担心你……” “姑母应当是担心我不答应,会坏了你的大事罢!” 千山风雪 第156节 李霓裳打断她话,冷声说道。 长公主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立了片刻,忽然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她将李霓裳领至附近林中的一处偏僻之地,转身,开了口。 “阿娇,我知你心中怨怪姑母欺骗你,只是姑母也有苦衷,姑母是怕你下不了决心,无奈这才以此名义,想叫你应下。不过,姑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的阿弟,还有我们李家大业……” “我若是不应呢?”李霓裳道。 “你为何不应?”长公主反问。 “姑母,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几年之前,我曾对你说过,凡事我自有决断,绝不容姑母你再操弄于我。如今你联合一个外人,欺骗我也就罢了,你可知道,李长寿还有老宰官他们,以为姑母你当真陷入险境,想要发兵来救?我不妨和你直说,此事我不应!我先回了,姑母若是仍想留在这里,便请自便!” 李霓裳说完,转身迈步便去。 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转为阴沉,忽然,厉声道:“你给我站住!” 她追到李霓裳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何不肯应下此事?那个姓宇文的,他难道不该死吗?他活着一天,咱们便要受他压制,究竟何日才能实现大计?” “是!”她重重点头,“那姓崔的狼子野心,不是个好东西,但如今情况之下,比起来,宇文纵更是该死!只要他没了,中原必定大乱,到时候,裴家,还有那个江都的陈士逊,都是咱们可以用来牵制崔重晏的力量,叫他们自相残杀,咱们先守好如今基业……” 李霓裳绕过长公主欲去,被拦了下来。 片刻后,一道颤抖之声,再次传入李霓裳的耳。 “阿娇,你知道姑母的心。若是这个世上,连你也不肯体谅姑母了,姑母这么多年忍下的一切苦楚,有何意义?姑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霓裳抬目。 “莫非你要姑母向你下跪不成?” 长公主神情悲切地看着她道。 李霓裳一时心乱如麻。 她闭目,片刻后,勉强按下心中纷乱,道:“姑母不必如此。此事事关重大,容我考虑妥当,我再答复。” 她绕过长公主,迈步而去。行出十来步路,身后再次传来声音。 “阿娇!” 她无奈停步,也未回头,只顿了一顿,低声道:“姑母,我着实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姑母也无别事,只想让你先见一个人。等见完了,你想如何,姑母都随你的意。” 李霓裳慢慢回头,对上长公主的目光。 她已不复片刻前的悲切之态,看去神情如常。 李霓裳一时有些琢磨不透,迟疑了下,问是何人。 “你见到了,自然便知。” 长公主微笑道,指向帐屋。 “人就在帐中,你过去,便能见到了。” 第149章 帐中陈设华丽, 有一小女娃,看去三岁大小,相貌生得极是玉雪可爱。她正坐在铺地的一张华丽地毯之上, 一手抓着果子, 一手拿着糕点,左一口,右一口,欢欢喜喜地吃着,没等口中食物全部咽下, 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 抬起头,冲着身边陪伴的一位女子含含糊糊地问道:“瑟瑟姑姑,这里便是西州吗?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叔父啊?每天总是把我关起来,和我在家中差不多, 太没意思了!不是说要带我来找我的叔父吗?” 瑟瑟在旁伴着,正仔细地为她擦去粘在嘴角的一点糕屑,听到小女娃发问, 眼底浮出一缕淡淡忧色,面上却笑着哄道:“很快了, 只要你听话, 很快就带你去找他。” “太好啦,我终于要见到我的叔父啦!” 小女娃正高兴着,忽然看到帐帘掀开, 进来一位美人, 不禁睁大眼睛定定看着,片刻后,见美人进来后, 什么话也不说,只看着自己,神情显得有些怪异,便躲到了瑟瑟的身后,低声问道:“瑟瑟姑姑,她是谁呀?怎的一直看着我?” 瑟瑟面上的笑容消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李霓裳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醒神过来。 寻找叔父。三岁左右的小女娃。 还有方才最后,姑母和她说话时,脸上露出的古怪笑意…… 李霓裳忽然又想起前些日在赤骊部的那一夜,裴世瑜和永安匆匆离开的一幕。 就在这个电光石火间,此前困扰她的事,一下全部明白了过来。 她几乎不敢置信。 “她是裴家人?” 李霓裳指着小女娃,问瑟瑟。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生出的巨大惊骇,但即便这样,手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瑟瑟不敢望她眼睛,只深深垂首。 沉默便是回应了。 李霓裳登时怒火中烧。 难怪那一夜,裴世瑜与永安会如此仓促地离去。 联想永安此前透露的一些讯息,也不必瑟瑟多说,李霓裳大略已能猜到经过,必是他们趁君侯夫妇忙于备战的机会,潜入河东,伺机将这一心想要出来寻她叔父的小女娃给绑了过来。 裴家人或许此刻仍然以为小女娃去了西州,怎会料到,她竟会被带到这里来! 小女娃看了一眼垂头的瑟瑟,走了出来,朝着李霓裳道:“我叫阿皎,从太原府来的。你是谁呀?你不要凶她,她对我很好的。除了她,那位长公主婆婆对我也是很好!她们答应我,说要带我去找我的叔父呢!” 再没有任何怀疑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娃,就是裴家长兄夫妇的爱女! 李霓裳暗中呼吸几口长气,抑下心中的怒火,朝着小女娃露出笑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了出去,快步来到长公主的面前,压低声道:“姑母!你竟与外人联手,做出这样的事?” 长公主微笑:“你勿多想。你若助姑母做成这件大事,宇文纵死讯一到,我便立刻派人将小女娃送回去,保证她一根头发丝儿也不会掉。”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女娃正从帐门后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边,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很是喜欢她呢。生的如此可爱,又机灵乖巧,整天笑眯眯的,谁看见了,都会忍不住疼的。” 李霓裳不再说话,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抬起眼,朝着远处的坡顶看去。 崔重晏依然负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正眺望这个方向。 她缓缓望向对面的长公主,道:“我明白了,请姑母容我考虑几天。” 长公主面露笑容,点头:“也好,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你这一趟外出实在奔波,我心里都清楚,你先休息几日,等身体好了,咱们慢慢商议不迟。” 李霓裳走去,牵住小女娃的手,领她上自己的马车。 瑟瑟怎敢阻止,长公主显也有些不愿,然而见她甚至没看自己一眼,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马车朝着武节城驶去。 李霓裳很快便发现,上车与自己独处之后,这个方才一直在说话笑的小女娃,便变了一个人,她显得有些拘束,安静了下来。 李霓裳疑心她怕生,用车中的盖毯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起来,柔声叮嘱她乏了只管靠着自己放心睡觉。 小女娃点头,闭了眼睛,然而几次,李霓裳又察觉,她在趁着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打量着自己。 又一次四目相对,李霓裳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马车已驶出一段路了,她不再扰这小女娃,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停地在脑海中思索着事情。 “你便是我的那位公主婶婶吗?”忽然,耳中传入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 李霓裳睁开眼睛。 小女娃仰着头,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 她不由生出些许尴尬。 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确是公主,却不是你的婶婶,只是认识你的叔父而已。” “除了你的叔父,我也认得你的阿爹与娘亲。”她又补了一句。 她说完,便见小女娃望着自己,慢慢地,眼圈红了,一双大眼湿润了起来,很快,蓄满两眼窝的泪花。 李霓裳抬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不料她自己飞快抹了一下眼睛,接着,凑到自己耳边,用带着哭腔的语调,低声道:“我很害怕,我想回家。我想我的阿爹和娘亲了。” 她说完,眼泪便如珠子一般,不停从眼中滚落下来。 李霓裳心痛,更是愧疚无比,将她抱入怀中。 小女娃埋首在李霓裳的怀中,抽噎了片刻,终于,止住哭泣。 李霓裳替她擦干眼泪,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了几眼。 长公主与瑟瑟的马车走在前方,后面跟着随行,崔重晏则远远在后。 她闭合车帘,低声问是如何被带来这里的。 据阿皎之言,她想跟永安外出未果,很是郁闷,鹤儿等人看她闷闷不乐,想到城外春光明媚,一日便由一众家人领着她出城踏春,归家的路上,路边一株枯树因连日雨水泥土松动,倒塌下来正好横在路面,队伍无法通行,众家人都上去除障,她也下车看热闹,路边的草丛里忽然蹦出一只兔子,她被吸引,跟着钻入草丛,渐渐走远,听到身后传来众人呼唤她的声音,就想回去,不想头上忽然落下一条大口袋,将她罩住,等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了。 阿娇年纪虽小,口齿却十分清晰。 “我在路上走了很久,后来就被送到这里。那个瑟瑟姑姑对我倒是很好,总是说要送我去寻我的叔父,可是我知道,她是在哄我的,她们都不是好人,我很害怕,想逃回家去 ……” 阿皎的眼圈再次红了起来。 小姑娘极是聪明,连长公主也被他骗过,以为她年纪幼小全不知情,却不知她察言观色,连蒙带猜,早已知道抓自己的是什么人,方才又猜出李霓裳的身份。 李霓裳附唇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别怕。我会把你送回去的。接下来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阿皎用力点头。 李霓裳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加以安抚。 天黑下来,一行人回到城中,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那姓曹的老女官已带着人在等,打开车门,见小女娃卧在车中睡得正熟,便朝着李霓裳行礼,用带了点讨好的语气道:“公主好好休息,这小女娃便由老奴照顾。” 李霓裳也未多话,只看着她令仆妇将小女娃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便也朝里走去。 深夜的更鼓之声响起,越过墙垣,隐隐传入帐幔低垂的内室。 李霓裳独自坐在烛火之前,取了一柄小银刀,用熟练的手法,在自己的臂上轻割而过。 她举着露在衣袖外的一段雪臂,静静地看着自体内流出的殷血渐渐聚满小盏。 小金蛇游来,如往常那样,吸吮了起来。 瑟瑟悄无声息入内,停在一道帐幔之后,看了片刻,走到她的身后,用压抑的带着几分乞求的声音说道:“公主,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你再这样下去……” 她的目光停在那一支已布满深深浅浅不知多少道伤痕的臂上,停住了。 千山风雪 第157节 毁损这法子的可怖之处,再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 每逢公主饲喂一遍,接下来的那几天,她总是提心吊胆,唯恐她擦破一片皮表。 李霓裳放下小刀,拿起预先放在案头上的一条素布,随意缠在方才的伤口上,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随口般地问:“太子近日情况如何?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多亏你的照料。你对太子,比我这个亲姊还要上心几分。” 瑟瑟神色一僵,顿了一下,道:“公主言重。太子是圣朝最大的希望,长公主对他寄予厚望。我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奴婢,又能做什么要紧的事?怎当得起公主如此之言。” 李霓裳转过身,望着她微笑道。“你错了,你对我姑母极为重要,否则,她怎会对你如此信赖,知道无论如何,你也不会离她而去。” “公主玩笑了。这么晚,不知公主将我叫来,还有何事?” “我没有玩笑。我方才说的,全是我心中所想。你不但对我姑母极为重要,对我也是一样。” 瑟瑟避着她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能得公主如此看重,是我莫大幸事。” “你也知道,我是命不长久之人。” 李霓裳注视着她,缓缓地站起身,朝她跪了下去,双膝落地。 瑟瑟大吃一惊,慌忙想将李霓裳从自己面前扶起。见她不动,噗通回跪。 “公主若是有命,便请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怎敢不从?这般莫非是想折煞我吗?我怎受得起公主如此之礼?”她眼角微微含泪,哽咽说道。 第150章 150. 李霓裳起身点头:“很好。你应当知道我所想为何。” 瑟瑟慢慢抬起头:“我也是回来之后, 方知道此事。长公主她还是不了解公主。这回这件事,倘若她不将裴家这小女娃掺和进来,公主未必就不会应允, 如今这样……” 她苦笑了一下。 “只是此事, 我虽然愿意听从公主差遣,但长公主对我也并非全然信任。那女孩儿被曹老嬷盯得很紧,日夜不懈,我便是想将人偷出来,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我有安排, 只需你照我说的办便可。” 瑟瑟不解地望向她。 “你还记得崔家蕙娘吗?” “她入了道观, 去做女观子了。” “当年我曾因和她身形相似,被人误以为是她,将我从青州掳到天生城。在我上路后的当夜,我会在道观附近的驿舍中过夜, 次日一早,再次上车之人,便已换做是她了。姑母会叫你与我同行, 你所要做的,便是帮我瞒过众人之眼, 无需多久, 只要一天便可。还有,替我照顾她的安全。” 瑟瑟从吃惊中醒神,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 点头。 “是, 我记下了。” 第二天的清早,天尚未亮透,一队人马护着一辆马车, 悄悄穿过城池,走出城门。 崔重晏乔装,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早早等候在城外二十里地之处。汇合后,他朝隔帘隐隐露出脸容的李霓裳行礼,便接领队伍,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车队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城外的黄尘道上。 曹老嬷的一张老脸挂着假笑,耐心地等着小女娃在床上熟睡,转过身来,脸色顿时垮了下去,捶着自己的腰,走去推了推屋中的窗,确认全部紧闭封死,方蹑足走出屋子,合门后,又轻轻在门上挂了一道铜锁,将钥匙纳入怀中,吩咐守门的婢妇务必整夜在此候着,有事随时叫唤自己。 全部事情完毕,她打了个哈欠,走进紧挨着的另间房,躺了下去。 负责守门的几名婢妇坐在门廊左右,背靠着墙,渐渐困意袭来,闭目假寐,几人的头越垂越深。一个年纪大些的,已开始微微打起呼噜。 曹老嬷忽然从房中走出,双眉倒竖,上去狠狠便是几个耳刮子。 那挨打最狠的瘫倒在地,不住求饶。 曹老嬷指了指门内,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有半点闪失,我叫人把你们一个个丢到城西乱葬岗去。到了那地,你们想怎样瞌睡,都是管够!” 婢妇们骇得不轻,等到曹老嬷再次回房之后,再不敢有半点懈怠。 隔壁终于传来粗重的呼噜之声,众人知她真正睡去了,这才终于敢稍稍放松一些。 那名方才挨嘴巴子最狠的弯下肩背,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突然,她双目圆睁,疑惑地看着庭院对面的廊道。 另几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面上不禁也露出意外之色。 公主领着几名护卫,正往这边行来。 这几人都是曹老嬷的心腹,虽不知公主今日到底去往何方,但都知她一早已出远门,怎会料到,此刻人忽然又回转在了此地。 眼看她已经走到近前,几人醒神过来,急忙上去相迎。 李霓裳并无多话,只朝身后的随行看了一眼。几人立刻上去,一个抽出佩刀,仆妇还来不及阻止,那面铜锁便已被斩开。 李霓裳推开门,迎面便见阿皎穿戴齐整,正坐在床沿之上,看见她现身,飞快地奔了过来。 李霓裳接住小女娃,给她葱头到脚披上斗篷,领着转身便要离去。 曹老嬷白天乏累费神,此刻这边发出如此动静,竟然还是没有醒来。 一名仆妇反应过来,慌忙冲上去,将门拍开。 曹老嬷揉着眼睛出来,看清这一幕,脸色大变,立刻摊开双手,挡在了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你何时回来的?你想做甚?” 李霓裳未加理睬,牵着阿娇便走。 曹老嬷大惊失色,正待放声喊人,早被跟上来的护卫紧紧捂住嘴巴,往她口中塞了预先备好的的口堵,又将双手和脚全部捆起,从头到下,结结实实,被绑得如同一只粽子。 剩下几人也全部被牢牢捆起,与曹老嬷一道,被推进屋中,门反扣起来。 李霓裳牵住阿娇的手,领她径直朝外而去,出来,上了一匹预先备好的马,将阿皎放上马背,跟着翻身而上,叮嘱她抱稳自己,纵马便往城外而去。 她此行外出之事极为隐秘。所知者,不过长公主和她身边的亲信,就连李长寿也只知她有事出城,并不清楚详情,更何况是旁人。 各道门防的守卫见是公主夜出,谁敢多问半句,一路畅行无阻,李霓裳顺利出城。 李忠节领着人等候在道旁,远远看到李霓裳一行人如约到达,急忙迎了上去,从李霓裳的手中抱过小女娃。 “阿皎,你跟他去,他会将你送回家的。” 李霓裳对着小女娃低声说道。 “公主放心,我定会尽快送到!”李忠节说道。 李霓裳点头:“去吧,这里不宜久停!” 李忠节抱着小女娃,正待上马离去,不料阿皎忽然从他身上挣脱落地,飞快地跑到李霓裳的面前,伸手攥住她的衣袖,仰头道:“你放走了我,你不怕那些坏人找你麻烦吗?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救了我,我阿爹阿娘,还有叔父,他们都会对你很好的!” 李霓裳一愣,蹲了下来,平望着对面小女娃那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是公主!” 小女娃松了一口气,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我喜欢公主!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李霓裳一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道:“等我有空了,我便去找你,到时候便能再见面了。” “好一言为定!我等着公主来找我!” 李霓裳应好,看了眼李忠节。 他从地上抱起阿皎,吩咐护卫护好公主。 护卫都是李忠杰的亲信,早也对李霓裳死心塌地效忠,齐齐应是。 李忠节朝她点了点头,不再耽搁,带着阿皎上马,立刻领人疾驰而去。 李霓裳目送骑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微微吐出一口气。 …… 车队出城已是第二日了。 日暮将至,一行车马按照预定的计划,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今晚预备过夜的驿馆。 此间的驿丞早已接到公主将要下榻在此的消息,领着全部人恭候在外。 马车停在驿馆的大门之外。 崔重晏上去,朝着紧闭的车门说道:“到了,公主今夜可在此歇息。“说完他退到一旁等待 车门开启。 瑟瑟率先从车内下来。同行的几名仆妇快步上前,等待着与她一道护送公主入内。几人在马车前环立毕,便见头戴面巾的公主微微探身,从车门后走了出来。 崔重晏下意识朝左右望了一眼,见随从中有人在偷偷窥探,不悦地蹙了蹙眉。他身旁的崔交会意,低声命人退得再远些。 瑟瑟扶着公主踏下马车,在驿丞的引领下往里行去。 崔重晏目送那道身影被簇拥着入内,正要跟上,忽然,目光落在她脚步之上,视线停了一停。 “公主留步!” 就在那道身影即将跨入门槛之时,他唤了一声,走了上去。 瑟瑟转头,问他何事。 崔重晏并未回答,慢慢走到公主身侧,目光落在那张将她面庞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帘上。 “我忽然想了起来,行程有些急,想请公主再辛苦一下,今夜再走些路,到前方再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女子未应。 瑟瑟道:“你这是何意?今日白天也走了不少的路,何必急这一时。公主累了,不必多事。”说罢转身,护着女子便要继续往里走去。 “请公主发话。若是公主确实乏了,我自会听从公主之意。”他并未让步。 瑟瑟不加理睬,只对那女子轻声说道:“请公主入内。” 崔重晏突然一步上前,抬手一下便将那女子的面巾扯落下来,赫然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 “是你?” 认出崔蕙娘,他的脸色微变。 “公主呢?” 崔蕙娘冷冷看着他,唇角抿得紧紧,一动不动。 瑟瑟未料如此快便被识破,不得已,立刻停在崔蕙娘的面前。 “崔重晏,你今日若敢伤她,我看你如何向公主交代!”她厉声喝道。 崔重晏的眼皮子不住抽搐,突然扭头,朝着武节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将手中面巾朝着地上狠狠一掷,转身立刻便要上马,又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再次望了眼瑟瑟等人,道:“给我把她们全部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离开!” 千山风雪 第158节 正在这时,从城池的方向疾驰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女子,晚风将她头上戴的帽巾卷得高高飞扬,模模糊糊,显出一张众人熟悉的面颜。 “公主!公主来了!”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 骚动停止,所有人的目光悉数落在前方。 李霓裳纵马到了近前,目光从瑟瑟和崔蕙娘等人的身上掠过,随即向着崔交道:“放人!” 崔交犹豫了一下,望向崔重晏。 李霓裳下马,走到崔重晏面前,“事情是我安排的,你为难她们作甚?” 崔重晏不应。 李霓裳便走到离人远一些的路边,冷冷看着他,待他跟着走了过来,道:“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知道我如此安排的目的。我已将那小女娃放走了。至于你提的事,我尚未考虑妥当,待想清楚了,我再给你答复!” 言罢,她朝崔蕙娘走去。 “你怎样了?”李霓裳低声询问。 崔蕙娘脸色苍白,愧道:“是我没用,这么快便坏了公主的事,叫公主失望了。” 李霓裳道:“你已帮了我的大忙,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崔蕙娘垂泪。 李霓裳安慰她一番,吩咐瑟瑟送她回去,再多伴她些时日。 瑟瑟应是,一面也抚慰着,一面吩咐人预备送崔蕙娘离去。 崔重晏朝着李霓裳走去,只是尚未靠近,随同她一起到来的一众护卫便一涌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如此做,就丝毫也不考虑你姑母?你莫忘了,这回是她先找的我!” 李霓裳不应,正待上马离去,不料这个时候,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风驰电掣一般,急速赶到近前。 是长公主的车驾到了。 第151章 跟随李霓裳同来的众军士纷纷上前, 行跪拜之礼。 长公主看也不看,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中下来, 环顾一圈, 便对崔重晏道:“你先去吧。此事过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说完,走到李霓裳的面前。 李霓裳知她只是顾及颜面,才没有当场发作,不过, 无论怎样, 都是无妨。 李忠节是李长寿之孙,他要送一个人走,武节境内无人能够阻拦,何况从昨夜到此刻, 时辰已经不短,即便姑母发现情况不对,已派人出去追赶, 料已无法追得上了。 她向长公主轻声说道:“姑母息怒,我先送你回城。” 长公主狠狠盯她一眼, 含怒一言不发, 转身向着自己的车驾走去。 李霓裳跟了上去。 “站住!” 身后忽然传来崔重晏的怒声。 “你们将我当做什么人了?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长公主回首,略想了一想,示意他随自己来, 二人停在路边, 她咬牙切齿道:“你待怎样?此事变成这样,也非我之所愿。” 崔重晏的脸色极为难看。 长公主看见了,顿了一顿, 放缓语调又低声道:“我已派人去追了,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告知。” 她抬头望眼天色:“也不早了,崔将军不如在此就便,先歇一夜?别的事,待明日我再与你细论,如何? ” 崔重晏的神色依旧阴沉,但比起方才,已是缓和了不少。他转面看一眼停在不远外的那道身影,皱眉,正在沉吟,身后不远之外的一片浓密草林后,突然起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动静,初听便如晚风掠过草尖的摩擦之声。 就在谁也没有防备的时候,草丛里一支暗箭无声射出,像荒草深处窜出的毒蛇,迅疾无声地扑向崔重晏。 “将军当心!” 崔交面向草丛,最早看见,惊骇大叫出声,向他飞奔而来,然而中间相隔甚远,一时如何能够赶到他的近处。 崔重晏身形急转,腰身拧转如旋风,箭擦着衣袂飞过,射入他身边的树干之上,木屑飞溅。 转眼间,连珠第二箭又到,他拔刀格挡,险险躲开第二波攻击后,目光阴沉地扫了眼草丛的方向,在又一支箭即将向着自己到来前,猛地侧身,手臂伸出,铁钳般一把攫住转身待逃的长公主。 长公主猝不及防,惊呼声未及出口,人已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拖拽过去,硬生生挡在崔重晏的身前。 一支已经离弦的箭,对准长公主的心口激射而来。 镞上一点寒芒,在黯淡的暮光中也刺目得令人心颤。 151 李霓裳心骤然被攥紧,似要炸开,身体早已先于思想,不顾一切冲来,猛地撞开长公主。 “噗——” 那一声闷响格外清晰,箭镞擦她一侧上臂掠过,撕裂月白衣袖。 血涌出,顷刻间便浸显出来。 崔交等人赶到,朝着草丛的方向便扑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刺了进去,拔出。 一股血从草缝隙里喷射而出。 崔交将草一刀展开,赫然只见一人歪倒在地,颈项的部位不停流血。 “崔栩!” 崔交又惊又怒。 崔栩用不甘的目光死死盯着崔重晏,切齿道:“崔重晏,你定会不得好死,我做了鬼也不会饶你——” 崔重晏毫无反应。 “阿兄!”崔蕙娘奔来,扑到气息渐消的崔栩身边,低声哭泣。 长公主惊魂未定,面色惨白如纸,起初呆呆望着臂上不停淌血的李霓裳,反应过来后,和赶上来的瑟瑟将她扶住。 “阿娇,你怎样了?”长公主颤声问道。 李霓裳眉头微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忍痛摇头道:“无大事,只是一点皮肉擦伤而已。” 长公主看清应当确实未伤及臂骨,这才稍稍放下些心,反应过来,恨恨盯了一眼已经气绝的崔栩,猛地转身,双目圆睁,目光射向了崔重晏。 “你这畜牲!方才要不是阿娇救我,我今日已是命丧此地!我家阿娇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我必会将你碎尸万段!” 长公主歇斯底里地朝着崔重晏破口大骂。 崔重晏僵立原地,方才抓人的那只手,仍悬在半空,指节分明,指端却微微颤抖着。 他任由长公主痛骂,见瑟瑟已在为李霓裳包扎伤口止血,闭了闭目,缓缓放下手臂。 “来人!” 长公主双眼通红,厉声大喝:“给我把崔栩,还有这个姓崔的,全部抓起来!” 崔栩对崔重晏恨之入骨,无时不刻想着复仇,今日原本以为终于等到机会,没料出如此意外。眼见长公主怒火中烧,只得朝李霓裳高声喊道:“公主,我并非有意,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再效力!我的阿妹,烦请公主多加看顾!” 他朝李霓裳磕了个头,起身领着人疾驰而去。 “抓住他!” 长公主愈发怒火攻心,又指着崔重晏嘶吼。 她带出的武节一众军士纷纷朝着崔重晏围合过来。 “将军快走!”崔交等人一边抵挡,一边大喊。 这里仍是武节腹地,长公主如此狂怒,万一再招来更多人马,想要突围而出,怕也不是容易之事。 崔重晏咬牙,飞上马背,超前出去数丈,忽然又调转马头,挥刀逼退周围之人,策马如闪电冲到李霓裳的面前,俯身探臂。 如一片被疾风裹挟的落叶,李霓裳一下被他拽上马背。 “拦住他!拦住他!” 瑟瑟仓皇大喊,奋力狂追,扑跌在地。 崔重晏纵马疾驰,在崔交等人的协助之下,将身后追兵甩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借着夜色掩护,到深夜时分,他与甩开追兵的崔交等人再次会合,又马不停蹄继续上路,终于在次日,走出武节地界。 黄昏,离崔重晏驻军的一处所在已是不远,一众人马疲惫不堪,停在一条野道之上。 崔交问是连夜继续赶路,还是先在此驻扎休息,崔重晏眺望远处,又看了眼骑在马上的那道身影。 她太过反常,平静得不像遭受掳掠,不但如此,昨夜在短暂休息,他重新为她包扎伤口后,坚持自己骑马。 崔重晏原本有些疑虑,疑心她是否设计逃走,但是到了今日,他已肯定,她丝毫也无逃走之意。 这令他在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之感。 今日一天,她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他自然看得出来,她应当十分疲乏,略一沉吟,命就地驻扎,今夜先在此过夜,等明日再回。 崔郊应是,立刻率人,开始收拾地方。 崔重晏下马,慢慢走到她的坐骑之畔,道:“请公主下马。”见她没有反应,便靠近了些,略一迟疑,正待伸手扶她,只见她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声无息,整个人忽然栽向一侧,径直软了下去。 崔重晏急步抢上前去,一把接住,只见她双目闭合,脸色惨白,触手冰冷,竟昏迷了过去。 崔重晏心惊不已,在她耳边呼唤,又取来水壶,往她嘴中灌了些水,片刻后,只见她慢慢睁开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无事。 崔重晏不敢再耽搁,立刻将她再次强行带上马背,连夜一阵疾驰,在半夜时分抵达营地。 一进入营中,军医便跟了进来,检查箭伤后,说不像有毒,伤也不重,认为或是她体虚太过,精气不济所致,开了一副宁神聚气之药,让多加休息,或便能好转。 李霓裳睡了一夜,次日精神看着果然好了些。崔重晏将她带入城中,又转至城外幽处的一所山中别院,本是为调养等待痊愈,不料,没过几天,情状又坏了下去。 崔重晏唤来名医,然而还是不见彻底好转。便如此,不知换了多少郎中,反反复复,她日渐消瘦,甚至连皮肤也仿佛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青雾,人困乏无力,终日卧床,大多时间沉睡不醒。 午后,李霓裳从昏睡中再一次醒来,转头问一名守在榻前的婢女:“外头怎么了,是什么声音?” 婢女应说,是崔将军听闻有一巫神可驱百病,特意重金聘来,在此为公主祈祝所发的声音。 李霓裳闭目片刻,吩咐:“你去替我传话,说我想见他。” 婢女应是,走了出去。 千山风雪 第159节 崔重晏匆匆赶到,见多日来一直昏睡的李霓裳穿戴整齐,身着一袭明艳宫装,坐在一扇花窗之后。 窗棂如一幅画框,框住窗外花树探来的三两花枝。午后的明媚阳光照着花枝,漫射在她身上。 她便在这花影下坐着,整个人宛如被镀上了一层薄脆的一触即碎的花雾。 崔重晏停在门外,定定望着。 方为她梳妆完毕的婢女见他到来,行礼退了出去。 “听说你在请人为我祝祷。多谢你了,只是不必再费心。没有用的。” 李霓裳转面,平静地说道。 崔重晏慢慢走了进来。 “你究竟是怎的了?要如何做,你才能好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含几分虚弱的恐惧,与他一贯在人前所显出的刚鸷大相径庭。 “崔郎君,你挟持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李霓裳未应,只如此反问一句。 那日一时起意,冲动之下掉头又将她掳走,那一时刻,他想的究竟为何? 是为了用她打压武节或是别的他想要除掉的敌对? 还是明知,他永远已经不可能得到她了,但在他的心底里,依旧还是存着几分不甘的缘故? 他沉默着。 “不管是什么,恐怕都要叫你失望了。” 等不到他的回应,李霓裳自顾接着说道。 “我的时日,应该是不多了。” 崔重晏牙关渐渐啮紧,看她许久,忽然道:“你若当真恨我至死,想回你姑母那里,我也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李霓裳再次凝视窗外那一片斜阳,良久,悠悠道:“不必了。” 崔重晏怔了一下。 “于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今日有如此结局,是我自己的选择。” “很早前,我便知道了,我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到来,停在门前。 崔重晏走了出去,与传话之人低语几句,回头看一眼李霓裳背影,吩咐婢女用心服侍,走了出去。 瑟瑟风尘仆仆赶到,被挡在城门之外,焦急等待。 公主那日被意外掳走,长公主激怒之下旧病复发,人又倒了下去。李长寿数次派遣使者,要求与崔重晏谈判接回公主,发出去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对方无半点回应,直到不久前,消息传来,据说公主到了那边之后伤情严重,甚至或已危及性命,崔重晏正在遍访名医,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自然愈发焦切,如今甚至已在考虑出兵。 伴着一阵马蹄之声,城门开启,有人出来,将她接入,领到了崔重晏的面前。 “你来何事?”他冷淡地发问。 瑟瑟开口问公主近况,见他不应,心中的不祥之兆不由愈发强烈。 “你若是不想她就此丧命,我劝你立刻让我带她回去,如此,公主或许还有得救的机会!”瑟瑟冷冷说道。 崔重晏目光微微闪烁,显然不肯相信她话。 瑟瑟强忍心头愤恨,解开所携行装,露出带来的一只小匣。 匣内装着几颗药丸,开盖,便散出一股奇异的兰香。 “这是何物?”崔重晏不禁走来,看了一眼,发问。 瑟瑟拨开药丸,从药匣底部抽出一张方子似的笺子,冷面叫他来看。 那笺上所留,并非方子,却是一道手书绝笔。 “余毒浸骨髓,大限将至,穷搜半生未得自救之法,然世间有一人,才智非凡愚可及,余早年与之有交,前朝况西陵天师,倘其尚在人间,当隐踪故都长安左近,异日,汝倘药毒反噬,可访之!切切!” “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或也知道,公主身边豢一小蛇?” 崔重晏颔首,忽然若有所悟,抬头:“难道你是说,公主今日如此境况,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我不敢肯定,但我猜测若是无误,应极有可能。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她服用此药继而血饲,为炮药,公主还特意在阴凉地辟出药园,专用来培花。这匣子她便一直存在园内房中,我也是前些日去那里为她收拾地方,才无意发现,赶来就是要寻公主问个清楚!倘若是真的,找到那位天师,公主说不定就能无事!” 崔重晏一时定住。 “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想害死她吗!” 瑟瑟再也忍耐不住,恨声喊道。 如被针刺一般,崔重晏仓促醒神,带着瑟瑟朝城西郊外赶去,才至庭中,撞见服侍她的婢女正慌张地向着这边奔来,当中一婢看见他到来,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道信件,颤声嚷道:“公主她不见了!” 崔重晏脸色大变。 那婢女继续呜咽解释,道他走后,她说想要休息,将人全部打发走,方才送药过去,才发现她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一道信笺。 崔重晏劈手夺过,阅毕,一把投掷在地,迈步冲了出去。 瑟瑟捡起,匆匆看了几眼,也仓皇而出。 第152章 李霓裳留下一道托请崔重晏转给瑟瑟的信件, 称是自己想要云游四方,此后不复相见。 她悄无声息从山院的一面小门走出,朝着水声的方向, 不停走去, 迂回弯绕,直到前方被一条大河所阻,方停下脚步。 她的身体已极为虚弱,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道,支撑她的双脚, 漫游至此。 春草绒绒地铺满坡垄, 野花泼辣辣开着。蒲公英的明黄、地丁的浅紫、不知名的碎白,密密匝匝淹过她的裙裾。风过,花浪簌簌抖起,将饱胀的花粉和草腥气播向她的肺腑。 日落黄昏。 她面向河水, 静静立在野岸之上。 她自然记得,在她存放药丸的那口匣底里,至今应还放着一张方笺。 直觉告诉她, 或许那便是那位老宫监留给她的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但在意外受伤之后, 她从不曾想过去打开它。 于她而言, 并无必要。 小时的梦魇里,河中到处都是浮尸。 那应是一种召唤,冥冥中, 早早便已告诉她, 她本就应是其中的一条。 而今便是她的归期了。 晚风从河面卷来,将她的衣裙吹得狂摆,舞荡如蝶。 她的目光胶停在远处山头那一轮正沉沦的赤红之上。 大河在泼彩的夕光中, 从她脚下蜿蜒,一路流淌,仿佛要把这无边的春野,烧向天地的尽头去。 万水归一。 陌乡或是故地,又有什么分别。 在哪里离去,都是一样。 她放出了小金蛇,驱它离去。 仿佛预感到大限将至,它这些时日也不吃不喝,终日不动。 失去了她,这小东西或也无法再长久存活,但她为它选的这最后的乐园,烂漫自由,它应当也是会喜欢的。 她尝试了几次,在发觉它不肯离去,始终静静伴她脚前后,不再勉强,收了回来。 李霓裳抱着坠石,沿着岸草,向着面前的大河,走了下去。 金色的河水寸寸上涌,逐渐淹没她的裙裾、膝腿、腰肢,当涌动的水簇拥在她胸前之时,她的身子开始如一株柔弱的水草,伴随着周身围绕她的盛开的裙伞,在水中摆荡。 呼吸沉重起来,然而她却只觉如释重负——那是她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有过的彻底轻松之感。 她终于还出了恩情。 甚至可以说,她有些感激那射伤了她的一箭。 河水继续升起,直至没顶。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忽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座古行宫的影。 那座在她梦中曾毁于烈火的古行宫前,也流动着一条古老的河流。 她原本宁静的心,忽地微牵。 一缕模模糊糊的愧疚之感,随之自她的心中升起。 她下意识在水中微微挣扎了下。 她终究还是有牵绊的。 那个她唯一辜负了的人,来生再报。 黑暗压来。 她松软了下去,身子在柔软的水中下坠,又随着水中的暗波,飘向河的中央。 水下,一柄剑鞘突然从斜侧插来,拦腰阻住了身子的坠势。 接着,探来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攥住她飘摆的身子,将她托起,举出水面。 男子带着她回到岸边,将她抱上来后,立刻放下,清去口中异物,跪在她的身旁为她渡气。 她依然紧闭双目,没有醒来。 他的面容一分分地苍白起来,终褪尽血色,而双目渐渐转为赤红,手更是无法掌控颤抖了起来,却始终不肯停下。 终于,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缕细如游丝的低低呻吟之声。 他迅速探指到她鼻下,感觉到了几分呼吸,目中登时放出狂喜的光。他不停呼她名字,用力地揉搓她的双手和胸口,当感到她冰凉的皮肤终于恢复暖意,确定她的呼吸回来,自地上跃起,朝着远处打了一声呼哨。 千山风雪 第160节 一头通体漆黑雄健异常的骏马现身,风驰电掣般,奔到他的身旁。 他迅速脱去她身上吸满水的沉重衣裳,从马背上扯下一件披风,裹住她的身子,抱着,正待上马,崔重晏恰在此时寻到此处。 已是数年未见的旧日宿敌猝然相对,目光交锋,各自猛地停了下来。 她被他抱在怀中,闭着双目,覆着潮湿乌发的额头贴靠在他身前,宛若温顺睡去的模样。 崔重晏的眼睑不由隐跳,暗中缓缓咬紧牙根。 瑟瑟赶上来,当看清眼前之人,一时不及细想他究竟是如何会在此时现身于此地,不顾一切地喊道:“裴郎君!你来的正好!公主快不行了。世上或只有前朝况天师能够救她了!那人如今若还活着,可能就在长安一带!你过去,或更为方便!求你快带公主过去找他!再耽搁下去,公主怕便支持不住了!” 她已在周围苦苦寻了许久,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跌在地。 崔重晏派出一同寻人的军士正从远处奔来,纷聚在他左右,只待他令下。 “让开!” 裴世瑜眉峰聚煞。他紧抱怀中人,蹬马迅速上鞍,高高坐于野岸坡上。 随着一声厉喝,他猛然提缰。 龙子奋扬发力,居高,四蹄高高飞起,如天龙一般,朝着众人笔直俯冲而下。 惊人的威势,令近畔几名军士不由闪避,不敢以肉身相抗。 转眼,骏马带着主人,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将军!追吗?” 军士的问话将崔重晏唤醒,然而他的耳中仍如回旋瑟瑟片刻前所发的言语,暗中犹如重重落在他头上的一记无形之锤。 他被提醒了。 长安不是他的地盘。 比起自己,这个他分明瞧不起向来却又难压的敌手,或却能够带着她,长驱直入、无所阻挡。 到了今日,他还是输了一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她带走,无法阻挡。 不是因他无能,是天意偏袒。 他在原地立着,宛若变做一道化柱,许久,一动不动。 …… 晨光初降朱雀门外新开的埠头之上,位于城南的中央街肆已沸。蒸饼的雾气裹着胡麻香,与驼粪味混在一起,漂悬在了青石道的上方。金漆的崭新幌子下,贩浆翁的吆喝与骡马的驱赶声此起彼伏,青灰布衣的路人往来不绝,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不会停歇的河流。 这人流忽在街北的尽头处分岔,市声到此,陡然低伏下去。 那里,便是永昌新城信王府的所在。 两尊石狮踞于高阶左右,狮口含珠,目如铜铃,朱门包着碗口大的浮沤钉,门内照壁,隐现蟠螭之影。 自平南归来后,天王对他愈发委以重任,就在不就之前,恩荣更是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天王加封他“御极信王”的名号,更是将这所新城中除宫城之外最为气派的宅邸赐作他的府邸。 可以说,至此,一直以来的“二王”相争的局面,已是彻底变作了一王独大。 天王之下,便是御极信王,再无第二人可以相争。 今日便是乔迁之贺。 是夜,信王府邸华灯如昼,筵开玳瑁,夜宴上,琉璃灯盏流溢着蜜色的光晕,映照得满堂宾客衣冠粲然。信王身着蟒袍,高踞主位,容光焕发,与宾客频频举杯。 恰笑语鼎沸、笙歌绕梁时,一名管事忽然疾步趋入。 他面色古怪,顾不得满堂喧嚣,侧身自舞姬身畔穿过,径直凑到信王座前,以袖掩口,低语了几句。 刹那间,信王脸上的笑意凝固,目中闪过一缕惊异之色,在座上定了一定,正当众人看来之际,他霍然起身,袍袖带风,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笙箫管弦声渐歇。 满堂宾客举起的金樽停在半空,众人面面相觑,张望他的背影,不知究竟是出了何事,令他会在如此一个场合,失态至此地步。 谢隐山越走越快,到得外堂,几乎是在疾步奔行。 冷月浸照,角门外的最深处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静静立在灯笼的昏光之下,那人夜露湿鬓,衣角被夜风掀动。 见谢隐山现身,他立刻上来。 谢隐山赶忙也大步跨下门阶去迎。 直到相对,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今夜此刻所发生的一切。 他打量了眼深夜到来的裴世瑜,见他周身风尘仆仆,消瘦的脸上布满倦容,一双眼布满血丝,看去憔悴无比,与印象中的那位裴家二郎天差地别,激动之余,也是心惊,“少……” 旧称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终于还是在呼出之前,硬生生止住。 “裴郎君!” 他定了定神,改口,正要见礼,却见他已向着自己长揖到底。 “裴某贸然,多谢信王相见。” 倘若说,方才乍听管事告诉他,河东裴家的那位郎君突然现身求见自己,他还只觉意外的话,此刻,当见到他竟会对自己谦恭至此地步,谢隐山可谓是诧异万分了。 他从惊呆中醒神,急忙加以阻止。 他知对方这几年身在边地,杳无音讯,突然夜访,更不用说,如同换了一个人,不见半点往昔对着自己时的桀骜之态。 他何其精明,略一思索,便道:“裴郎君不必多礼,若是有事,只管道来,只要谢某能够做到,必无所不应!” 第153章 裴世瑜揖道:“我要找一个人, 恳请信王相助!” “是谁?” “信王可知前朝天师况西陵其人?” “他?郎君要找的人是他?”谢隐山惊奇道。 “信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裴世瑜目光一动,立刻问。 谢隐山看他一眼,迟疑了一下:“若是方便, 可否告知, 是因何事找他?” 裴世瑜怎还耽搁,将李霓裳身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她如今命悬一线,倘若能够尽快寻到此人,或许还有生机。信王若肯助, 此恩此德, 裴某没齿难忘!” 谢隐山听他嗓音嘶哑,眼角更是暗暗发红,又要向自己作揖,赶忙扶住:“竟是如此!郎君安心, 公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至于此人下落,我正好也知道, 只是……”他停了下来。 “只是如何?”裴世瑜焦急问。 “他如今人在蜀牢之中。” “蜀牢?”裴世瑜吃惊不已。 “正是。不瞒郎君,天王此前一直派人在寻访此天师下落, 也就是在我南下归来之后不久, 派出去的人在长安南山中访得一名老者,无论是年纪体貌,皆与天师相符, 虽耄耋之年, 却身轻体健,常为附近山民猎户行医望病,便将其带了回来, 他也认下身份,果然便是天师。” “那又为何会在蜀牢里!”裴世瑜难掩焦切之情。 那天师被带到天王面前后,天王起初极为厚恩,待以上宾之礼,二人相处甚是洽和,不久后,天王甚至还携天师一道回往故地,去为先祖修陵,谁也不知出了何事,待天王回来,已是只剩他自己,那天师却被投入当地死牢,天王命人严加看管。至于个中内情,连朱九似也不明,据说,应是天师不愿为天王称帝所用,开罪天王。 这段隐情,谢隐山自是不便细说,只含含糊糊应了几句,见裴世瑜沉默下去,解释道:“换做是任何旁人,只要裴郎君开口,我立刻效力去将人带来,但此人身份不俗,又是天王亲自下的死牢,我也不可违逆天王之意,可否请郎君稍候,待我先去请示?” “也请裴郎君安心,事关公主安危,无论那天师犯下何等重罪,天王定也会将人放出来的。蜀地已新修一条专驿,直通此地,只要得天王首肯,我以飞鸽传书,将人从那边提出,再以最快速度送来,快则五六日,最慢不会超过十日,人必能送到。” 谢隐山又安慰他道。 这一路上,眼见她一日比一日虚弱,裴世瑜五内俱焚,若是可以,他是一刻也不愿再多耽搁下去。 然而,谢隐山如此安排,也有他的道理,他又岂会不懂。 何况,那位天师不但还存活于世,竟能如此快便叫他知晓下落。虽还要等待几日,但无论如何,比起漫无目的如大海捞针一般再去寻人,能有如此结果,已属幸运。 “如此便全拜请信王!”他郑重道谢。 “裴郎君不必多礼,但不知公主人在何处?若是不弃,我这就派人去将公主接来,请郎君与公主今夜先在寒舍下榻,待我见过天王,我便立刻回报消息。” “多谢,我已有落脚之处。” 裴世瑜将居处告知谢隐山,“裴某不扰了,这就先行告退,静候信王消息。” 谢隐山便也不勉强,目送他身影离去后,唤来管事,吩咐他代替自己酬宾散宴后,立刻呼人备马,出门而去。 他一口气赶到新城那座宫中。 此刻已过三更。整片宫殿俱是漆黑无光。他来到天王居所之前,命卫士去请朱九。 很快,朱九从宫门后走出。二人关系相熟,无须虚礼,朱九开口问他何事,如此深夜求见。 “天王这两日病痛发作,寝食不宁,方才才睡了下去。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如明日再说。”他低声道。 那天师被请来后,起初一段日子里,除常应天王要求随在左右,也替天王开方,虽做不到拔根,却也能叫天王大大舒缓苦痛。这本是好事,不料也不知怎的,自那人开罪天王,天王余怒不浅,宁可忍受苦痛,也弃用天师留的祛痛之法。 他说完,觉谢隐山目光闪烁,似在极力压抑情绪,看了他一眼:“究竟何事?” 谢隐山便将今夜之事道了出来。 “什么?你说少主人来了?要寻那个天师?”朱九一时之间心跳也是加快,他抬头,望了眼天王歇处,道:“稍等!我这就前去通报!” 他疾步入内。片刻后,谢隐山看见天王寝处隐隐亮起一团灯色。 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是未见朱九出来。 渐渐地,他心中感觉有些异常。又耐心等了片刻,终于见到朱九再次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隐山急忙迎上。 “怎样?天王怎么说?” 朱九目光有些仿佛有些躲闪,说很是不巧,因天王身体苦痛,近日从上古奇书中习得一闭关之法。 “方才阿大出来说,天王恰今夜开始闭关,吩咐过,未完之前,无论何事,都不得打扰。” 谢颖珊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得到如此一个答复。 他目瞪口呆,抬头又望一眼那片还亮着灯火的楼檐,情急之下,一把攥住朱九的手臂。 “究竟怎么一回事?怎如此之巧?天王今夜忽然闭关!” 朱九面露无奈之色,只看着他,闭口不语。 千山风雪 第161节 “那要闭关多久?” 朱九摇头:“我也不知。” 谢隐山与他对望,突然间,若有所悟。 他慢慢松了朱九的手,低声说道:“我知晓了,这就去和裴郎君说去。” 天王的闭关来得毫无征兆。 第二日,谢隐山再次到来,被告知天王依旧未曾出关。 再一日,又是同样的答复。 他来到城外那座位于驿馆附近的小院,将今日结果说了出来。 看着对面那道僵硬的背影,他压下心中的无奈,正欲言又止,只见裴世瑜慢慢转过身来。 他面无人色,唇已干裂得隐见血口。 “裴郎君,你也勿过于心焦,待明日一早,我再去见——” 他安慰的话音尚未落下,只见他朝着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我不在时,有劳信王替我看顾着些她。” 他哑声道罢,转身大步走出院门,解下马缰,跃上疾驰而去。 新城长街之上,忽然马蹄声起,一骑飞驰从城门的方向到来。 新城内除去信使邮差,余者包括官员,也不得纵马疾奔。 路人起初以为又有什么紧急驿报送到,待马上之人近些,方看清是个年轻男子,只见他紧咬牙关,颈间筋脉张布,双目笔直望着前方城北那座宫城的方向,纵马直来,纷纷避让。 宫门之前,两排甲卫正按刀而立,日光落在铁甲之上,寒光闪烁,令人望而生畏。 几名刚结束事务从宫中衙署出来的官员正从宫门后走出,低声议论天王反常的闭关,忽见一骑如电,竟从他们身侧掠过,直入禁宫。 众官愕然,还未及反应,又听身后起了一阵铁甲铿锵之声,众卫已如潮般涌入,厉声呵斥,紧追不舍。 那人策马疾行,穿过重重宫门,直至内宫广场,才猛然勒缰。 他身下的骏马长嘶,前蹄高扬。 他翻身而下,立在广场之上,环顾四周,处处飞檐叠嶂,脊兽吞吐琉璃之光,闭了闭目,便直挺挺地跪在广场中央,弯曲下他如松的背脊,面北,纳头而拜。 甲卫已追至他的后方,刀戟森然,瞬间将他围在中央。 领队意外之余,余怒未消,正要命人上去先将人擒住,忽然又觉这闯入者眼熟,仔细再看,不由微滞,略一思索,命手下不得擅动,速去通知上官。 甲卫统领朱九大步流星而出,见裴世瑜端跪于广场中央的青砖地上,四周兵刃环伺,远处,跟入的官员三五成群,向着这边窃窃私语。 朱九立刻将领队召到身畔,附耳吩咐几句。领队受命,奔去命手下全部撤退,又将那些还在围观的官员悉数驱走,清空后,下令关闭宫门。 巨大的广场之上,唯余一道笔直的跪影。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又在更漏声中一盏盏熄灭。 夜风掠过殿角的兽吻,发出低沉呜咽,那尊跪影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更深露重,霜华渐凝。他衣袍早被夜雾浸透,肩头覆上一层寒凉的水汽,膝下青砖沁出的冷意,顺着骨髓爬上。巡夜宫人提灯经过,远远瞥见那道黑影,低头加快脚步走过,只余灯笼投下摇晃的片片昏光。 东方既白,晨钟撞破夜寂静。 那青年肩头的露水在朝阳下蒸腾成雾,他苍白的脸上,凝着夜露融化的水痕。往来宫婢抱着金盆玉盏走过,碎步绕开这片仿似无形中划出的禁地,去远了,裙裾扫过回廊,又禁不住回头,侧目偷觑。 日影西斜,第三日的暮色裹着铅云压向宫阙。 伴着远处山头后的一阵闷雷之声,起初只有零星雨点砸在男子依旧挺直的脊背上,很快,连成密不透风的银帘。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汇成细流,在他的衣襟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很快,他整个人被浇头,从头到脚,流淌着不绝的水滴。 朱九按着刀柄,在远处的一道宫廊下来回踱步,靴底踏出的声响越来越急。当再一次转头,隔着雨帘,眺望那一道模糊的跪影后,转身,朝寝宫的方向大步而去。 殿门依旧紧闭,阿大走了出来说道:"天王伯伯还在闭关哩!" 朱九抹了把额头,擦去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汗的水痕,犹豫不决。 “那个人是谁啊?” 阿大走到宫阶下,踮脚张望广场的方向,眼中满是好奇。 他扭头,悄声问,“我看他都跪了三天了!没吃的,也不喝水。他怎么了?他不累的,也不睡觉吗?” 朱九长吸了一口气,一咬牙,迈步朝里走去。 阿大看见,慌忙冲了回来,死死抱住朱九的腰:“不行,你不能进去!天王伯伯说了,谁也不见!” 朱九发力,将人一把震开。阿大跌坐在地,却又紧跟着爬起来,死死抱住他脚,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这少年极为执拗,那年被天王从天生城的废墟带回来后,便一门心思只听天王的话。朱九一时挣脱不开,又不敢狠踹,只能膝跪在地,朝里喊道:“天王!郎君已经认错了!再这样下去,他便是铁打,也会坏掉!恳请天王慈悲,让他进来,听听他想说什么,若是不合心意,再将他赶走便是!” 他不停叩首。 阿大松手,呆呆看着。 门后依旧无声。 正这时,从外匆匆奔来一名宫卫,对着朱九禀道:“信王传信,叫朱统领你立刻送郎君回去!说是人已经接来了!” 朱九一愣,起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醒神过来,狂喜地从地上跃起,掉头,连宫卫递来的蓑衣也不接,径直便冲入雨幕,疾奔而去。 “郎君!” 他奔向广场,朝着远处那道跪影大吼:“信王叫你快些回去!” “你要的天师——天王已接来,遣送过去了!" 他冲到近前,一把攥住裴世瑜湿透的肩膊,喊道。 裴世瑜早已僵直的脖颈缓缓抬起,雨水冲刷着他青白如同死人般的脸,鬓中的水珠簌簌滚落。 起初他的目中透出一片茫然似的光,忽然间,那双死去搬的眸子里迸出骇人的亮光。 他猛地挣动身躯,想要站起,却因血脉久滞,膝盖骨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闷响。 才离地半尺,他颀长的身躯,便如断翅的鹤般,重重栽进积水里,额头磕在青砖之上,溅起一片混着血丝的浊水。 "备舆!" 朱九的吼声撕开雨幕。几名玄甲卫匆匆抬着肩舆奔来,与朱九一道,将他抬了上去,随即朝着宫外走去。 雨水不住拍打他仰天的一张脸。他紧闭双目,睫毛不停颤动。朱九一面吩咐手下注意脚下,一面接过另个宫卫递来的蓑衣,待将他盖住,却见他忽然睁眼,一个翻身,人从肩舆上翻落在地。 “郎君!”朱九一惊,待抢上去再搀扶他,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掌推开朱九,咬肌暴凸,按着地面,慢慢将身体从雨地里拔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后,朝前奔去。 雨线斜劈宫门,他跌撞着,扑向宫门外的拴马石,攥住了马缰。龙子似已感知到来自主人的战栗力量,长嘶一声,驮着他,冲向雨幕深处。 朱九追出宫门,见道上一串急速消失的蹄印,转瞬便被暴雨冲刷殆尽。 第154章 154. 暴雨倾盆, 龙子嘶鸣着,在院门前人立而起。 裴世瑜滚鞍下马,靴底踏出飞溅的泥水。他撞开扉门, 几步跨入院中, 推门而入。 屋内燃着烛火助明。榻上躺着已昏迷多日的李霓裳,在她的身前,正坐着一位清瘦的老者,在为她诊脉。老者身着葛衣,银须垂胸, 三指正搭在她的腕间, 闭目诊脉,神色凝注。 他停在门后,湿透的衣摆在地上缓缓湮出水痕,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 重重摔在地上。 裴世瑜再睁眼时,暮色已染透窗纸。 他侧首, 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身旁便是她的睡颜。 她双目阖闭,胸口微微起伏,双颊似乎也不再是此前那种令人绝望的苍白。 她应是睡去, 而非昏迷。 像是怕惊破一场易醒的梦, 裴世瑜屏息,小心翼翼地下地,走了出去。 谢隐山正与那位天师对坐在另间屋中, 谢隐山的神色显得颇为恭敬,正在亲手为老者斟茶,见他进来,两人抬头,谢隐山起身迎来,低声问他身体如何。 “我无事!” 裴世瑜走到老者面前,忍着膝痛,跪地重重叩首:"求天师救我妻子!" 他声音嘶哑,额头抵在地面。 老者示意他起身,见他不动,作罢,放下茶盏,道:"惹祸的那小孽畜,原主该是我那师弟胡经。"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少年时,我与他曾一同求学,立志匡扶天下。" 窗外暮色渐沉,信王默默添上新烛。 天师继续道:"不想入世之后,才知一切不过是书生意气而已。朝堂倾轧,抱负成空,我凡心不死,便专心于百家之术,依旧妄想能以此再展抱负,我那师弟却……" 他摇了摇头,"他天资极高,却专研毒物,想以此操控人心。" "他自西域引来奇蛇培毒,需用美人兰为引。此花与毒虫同源,亦是来自西域,最早乃前朝世宗年间所得的贡品,民间罕见,只在宫中有所培植,胡经为入宫,找到了我,那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与他再次会面。只是当时,我已彻底灰心,知己不过一无用之凡人,生出去意,便出言劝阻,随后不久,我出宫离去,怎知他已入魔,在我去后,竟甘以奴身谋到入宫的机会,继而结交权贵……" 话至此,天师沉默了下去。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面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前朝覆灭之后,故人零落,昔年帝都,化作墟城,胡经的一番念想,自也泡影。尊夫人的身份,我也从信王处听知一二。她自胡经处接过那小孽畜的一刻起,应便已知,会有反噬之日。” 天师望了眼内室的方向,停了下来。 “她……可还有救?”裴世瑜颤声问道。 “昨日我给她用了些保心之药,不过,也只暂能缓阻而已,想要彻底克毒,还是要以美人兰为引。” “她自己应便有栽种!我派人去取!”裴世瑜当即从地上跃起,转身便待出去。 “少年人!”天师在后叫住了他。 “那些只是寻常药株而已,再多也是无用。” 裴世瑜僵住。 千山风雪 第162节 “胡经活着时,倾尽心血,也试不出能够彻底克毒的法子,我对毒物研习,本是远不如他的,也只能凭我自己所想,胡乱揣测一番。” “天下毒物,多生相制。如钩吻之侧,十步有断肠草;赤练出没处,往往生朱砂灵芝,盖造化玄机,阴阳互根,未有独阳而无阴,亦未有毒疠而无解也。” 裴世瑜凝神细听,不敢错过半字。 天师继续道:“那小孽畜与美人兰应便互为相制。胡经精通此道,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潜心专门培植美人兰,自然也是想要从中得到彻底克毒之物,之所以未成,以我推断,便是他无美人兰之母株。” “母株?”一直在旁静听的谢隐山忍不住插了一句。 天师微微颔首:“是。” “盖母株者,得地脉之精,合四时之序。春采则含少阳之气,秋收则具少阴之华。及其孽生,譬如火传于薪,光热渐微,水分为流,其势自弱。” 裴世瑜何等聪敏之人,当即便领会了过来,扑到了天师近前。 “我明白了!何处才能得到美人兰的母株?” 天师思索了下,道:“我性好读书,早年在宫中时,借着便利,曾广阅宫中藏书,尤其阅遍历朝陵舆志录,几无所遗。倘我没有记错,如今中原唯一能寻到美人兰母株的所在,应当便在前朝世宗昭德皇后陵。” “昭德皇后陵?” 天师颔首,继续娓娓道来。 “世宗朝国力兴盛,美人兰最早便是当时一西域小国进贡而来,被认为是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极乐世界。据说世宗皇帝对其早逝的原妻颇多情深,不但为其择选宝地,独筑陵寝,更将那一株由西域引来的仙草,陪在其陵寝的风水位上,应是盼望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异世永生。” “宫中唯一母株已被陪葬,剩余不过是孳株而已,到我师弟之时,更是已逾百年,药性愈弱,他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是难以得到如同母株那样的药性。” “他的天资,远胜于我,却因迷失本心,以致于误入歧途,泰山在前而不能目视,实是可叹!” 天师的叙话之声消失,屋中沉寂了片刻,裴世瑜慢慢转向谢隐山。 不待他开口,谢隐山立刻说道:“昭德皇后乃郎君与公主的祖母,血脉相通,如今为救公主,迫不得已惊动她老人家,她必不会见怪。我这就去寻向导,准备上路,郎君只管好生休养身体,等我回来便可!” “我无妨,我自己去!有劳天师在此,再护着些我的妻子。” 裴世瑜再次跪到天师面前,郑重叩拜。 天师望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抚须沉吟了一下,道:“罢了,带上小女娃,我同行便是。美人兰若真在那里存活,这一百年余下来,怕也早已大片孳生。你们找不到母株,怕会误事。小女娃拖不起了。” 次日,谢隐山带着人马到来。 李霓裳卧在一辆厢内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中,车队在西行的官道上疾驰,马蹄扬起阵阵尘土。 数日后,一行人进入长安境。 因天王近年回迁人口,一路过去,偶能见几处新修的茅屋,然而,炊烟依旧稀落。 帝都化作的断壁残垣,依然到处可见,萋萋荒草淹没了从前的繁华大道,残阳如血,马蹄踏在抽满荒草的残街之上,惊起片片昏鸦。 向导引路经过长安,继续往西,在出去数百里后,终于进入陵寝的山中。 那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巨大的需数人合围的古木参天蔽日,其间的藤蔓粗若人臂,交织如网,几无能容人下脚之地。 马车无法前行,起初,李霓裳被转到简易的肩舆上,待继续深入,连肩舆也通行受阻,裴世瑜唯恐她会在天师不在之时出事,不愿将她留在外,坚持自己背负着她同行。 军士们在前轮番挥刀开路,刀刃砍在粗壮的藤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行人在向导的引领下,终于抵达他口中所言的一处谷口附近。 那里,应也是进入陵寝的要道,不料,领队却反复寻找无果,最后,无奈停了下来。 "不对,"他抹了把汗,"按说,这里该是谷口!" 众人随他所指,环顾四周,只见山势陡峭,浓密的草木之下,依然可以辨见,岩壁间,到处布着刀劈似的裂缝。 天师虽老当益壮,但毕竟年迈,被人搀扶至此,歇息过后,端详四周,又取出罗盘,察看一番,说地脉移位,应是多年之前,这一带发生过一场剧烈的地动,此前的谷口,已被倾塌的山石彻底掩埋。 谢隐山此时也记了起来,道:“我想起来了。前朝亡后,不少宗亲王室乃至帝陵,纷纷遭过盗掘,唯世宗与昭德皇后陵免难,如今看来,除帝后陵寝远离群陵,另筑风水地外,地动致令山河移位,封死入山之境!” 裴世瑜定立在乱林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发白。 天师沉吟道:“别无他法了。若是能有此山方位概图,我便能根据风水,定出大致的陵寝位置,如此,便可劈道抵达,省时节力。如今无法确定,只能试路,看运气如何了。” 当夜,一行人在附近宿营过夜。 山风呜咽着穿过密林与岩缝,吹了一夜。次日,谢隐山与裴世瑜领人出去探路,傍晚时,无果而归。第三天,依旧如此。 李霓裳的情况突然开始坏了起来。 裴世瑜愈发沉默起来,每日不是亲自开路,便是衣不解带地陪伴在她的身侧,没日没夜,仿佛不知疲倦。 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 天师的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到了第四日,夜雨袭来,腐叶的气味混合着湿冷的山雾随风而来,众人呼吸不畅,李霓裳的面色比前几日愈发青白。 残月如钩,篝火将熄未熄,偶尔爆出几点火星。 谢隐山和衣而卧,手边横着出鞘的佩刀,刀刃映着微弱的火光。 想到入山受阻,公主日益不妙起来,他心事重重,久久无法入眠,偶侧过脸时,目光停了一停。 年轻的郎君将昏睡的公主抱在怀中。隔着篝火跳跃的残光,朦朦胧胧地,他看见裴世瑜低头,唇附在她的耳边,似在与她低语。 记得昨夜,他便是如此抱了她一夜,整夜不曾撒手。 "其恨似霜降西风,萧瑟亦凋百草。其爱若惊蛰春雷,轰烈可醒万物," 谢隐山的脑海里,忽然跳闪出如此一言。 这,或便是小儿女的情肠罢,如未淬的新剑,锋芒易折,伤人,亦伤己身。 第155章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自己年纪大把, 何来竟似少年人那般多愁起来。 他转过脸,不再看,闭目之时, 一只手却又下意识地在另手的拇指上转了一圈, 却转了个空。 他停了一下,想了起来——那枚曾伴他征战多年用来托弦的扳指,已被他给了出去。 这么多年了,再无半点音讯。 当中曾离得最近的一次,或应便是半年多前, 他返回新城的那一次吧。 听闻她当时就在那里, 然而,等到他赶到之时,她已是离去,丝毫也无与他再见之意——那个时候, 听闻她分明知晓他不日即将归来,只要她有一丝丝的心,肯稍稍再多留几日, 或许他便能赶上。 狠心至此地步。恐怕那枚扳指,如今也早被丢弃, 躺在不知何处的蒙尘之地吧。 谢隐山驱散了脑海中不当有的无用杂思。 裴世瑜那如疯如魔的状态, 令他也倍感担忧,正想着如何尽快入睡,以恢复体力, 明日继续探路之时, 忽然,远处,枯枝断裂的一道脆响, 惊动了他。 他猛然睁眼,五指已扣住刀柄。近畔的几名随从也立刻警醒起来,在他的示意之下,无声隐藏在了浓密的草木之后。 林中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了起来,由远及近,踩碎落叶的节奏也越来越分明,模模糊糊,有火杖光在闪动。 谢隐山正待领人迎上,在渐近的跳跃的火光中,几道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竟是裴家的家将侯雷!只见他的靴上沾满泥浆,肩头还挂着几片树叶,显是星夜兼程而来。 侯雷的意外到来,将所有人都惊动。 他快步走到裴世瑜的面前,单膝跪地,从贴身处小心地取出一卷用皮囊包裹起来的泛黄羊皮,说君侯得知郎君需前往昭德陵为公主求药的消息,唯恐年代久远,道途受阻,万一耽搁,自己无法亲自赶来,派他将此山陵图舆送来,以备之用。 裴世瑜眼角通红,接过,随即立刻转给天师。 天师展开舆图。 虽年代久远,看去应有百年之久,其上由朱砂与墨线绘制的山脉风水走势,却依旧鲜明如故,一目了然。 天师端详片刻,目露欣喜之色,道有此山陵图舆,明日便可定位。 谢隐山闻言,终于略松下一口气,吩咐人今夜养足精神,明日全力开道,尽快抵达。 次日,晨光初现,天师择定东南巽位指挥开道。百年老藤应刀而断,开路的声响,惊起林间栖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山谷间回荡。 至日影西斜,前方之人奔来禀告,说地势似有所改变。 天师登上一处高地,眺望片刻,指着乱林尽头的方向道:“我若没有看错,那里应当便是陵山了。” 众人精神大振,立刻朝着前方继续行去。 两座相对的陵丘轮廓,开始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众人跟随天师往其中一座开道行去,草丛中,一名士兵突然踢到硬物,拨开乱草,眼前出现了一座坍塌的石碑,螭首碑额已是断裂。 昭德皇后的陵山,终于到了。 脚下,是一条抽满了荒草的宽阔神道,一座座石像生,半掩在及腰的荒草里,朝前延伸而去。 在神道的尽头之处,一座半坍的荒宫,出现在了视线里。残阳如血,周围万木森森,数以千计的昏鸦在残破的荒宫之上盘旋,嘶哑的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裴世瑜负着背上的李霓裳,停在神道之上,凝神了片刻,将她小心地放下,靠坐在一尊石马畔,自己走到神道中央,朝着前方,郑重下拜。 众人皆是屏息而立。 他行过拜礼后,将她重新背负起来。 天师带着一行人,绕着陵山,继续寻找风水之位,在行至一处山隘口时,在腐叶的气息中,忽然涌来一缕清冽的芬芳。 众人加快脚步,循着异香前行,那香气越来越是浓烈,最后,当转过山隘,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平坦的一片幽谷中,大片的奇花如海一般绽放,仿佛会发光一般,在渐暗的谷地里,莹莹生辉。 百余年来,想来这些花朵,在这与世隔绝的谷地中,不知开了又谢了多少轮回,静静地守护着亡灵。 众人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住,纷纷停下脚步。 裴世瑜忍住激动之情,望向天师。 天师凝神观望片刻,喟叹:"造化之妙,竟至于此。也难怪胡经痴迷之中,至死不悔。" 他吩咐众人在附近寻合适地方落脚下来,次日亲自寻找,得到来自母株的花后,因李霓裳情况危急,便用先前带出的药具等物旧地炼药。 仿佛是做一场长长的梦。 睫毛轻颤,李霓裳睁开双眼。 结满蛛网的褪色藻井上,一缕月光透过缺了口的琉璃瓦隙斜斜洒落,映在她身前的斑驳的青色宫砖之上。 她定了片刻,恍惚间,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地。 她再次闭目,回忆着脑海中破碎的片段记忆,努力拼凑起来。 千山风雪 第163节 投水后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当再次回转意识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梦中少年的脸,耳边响起过他的声音。 她知道她在带着她奔走于道。每当她深感疲倦,想就此放弃,长睡下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将她拉回,而当她想要睁开眼睛,好把梦中的脸看个清楚的时候,却又总是挥不开那种包围她的死亡的阴影。 她再次睁开眼睛,缓缓转过脸,目光凝定住了。 一道身影的轮廓,映入她的眼帘。 那人斜坐在她身前不远处的一座残门之畔,背靠门框,头微微歪向一侧,下颌抵在他抱在怀中的剑柄之上,影一动不动。 李霓裳凝望了片刻,坐起身,用大病初愈后发软的双腿撑住自己,踩着宫砖,朝那身影慢慢走去,停在他的身畔。 凌乱的发丝垂落在他饱满的额前,月光漏过梁架缺口,在他脸上描下明暗交错的光痕,勾勒他疲惫的一双眉眼。 他便如此睡了过去。 李霓裳凝望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张方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毯衾披在他的肩上,却见他猛地抬头,睁开了一双尚未退尽血丝的眼睛。 在剑鞘猝然撞击地面发出的脆响中,李霓裳和裴世瑜的目光相交在了一起。 谁也没有说话,他也停了下来。二人便如此四目相对,静静望着对方。 月光悄移半寸。 荒宫外,一只夜枭的啼叫骤然划破寂静。 他动了一下,从地上起了身,放下剑,将她拦腰抱起,送回到她方才醒来的榻上,将那张毯重又替她盖好,用嘶哑的声音低道:“此处是前朝昭德皇后陵。你的毒解了,此地也不合久留,若能撑住的,明日便动身出去。你可先随天师在长安就近休养,请他再替你调养些日子,待身子好全,你再回你姑母那里去。” 他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是你救了我吗?” 李霓裳转过脸,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 他停了一下,转过面,道:“是前朝的天师救的你。” “对了,你养的那物,天师暂替你收了,你无需记挂。” “你歇息吧。” 他走到方才睡去的那扇空门前,拿起剑。 “谢谢你。” 李霓裳压下心中刹那间涌出的无限情绪,鼓起勇气,对着那道背影再次说道。 他在门后停了片刻,转过面。 “该我对公主你说谢才是。” “阿皎已经平安回家了。她告诉我,是你送走她的。” “多谢公主。” 月光下,他朝她微微一笑,用温柔的声音,说出这最后四个字,走了出去。 李霓裳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眼眶慢慢热了起来。 黎明破晓,晨雾未散,李霓裳坐在一架就地取材搭成的简易肩舆之上,跟随一行人循着原路行出了陵山。 山麓下,她转上马车,悄然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出去。 裴世瑜带着侯雷等人,停了下来。 在此,他便要与队伍分道,掉头北归。 谢隐山立在他的身前,神情犹豫,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都没出口,只朝他作了一揖,道:“郎君保重,返程多加小心!” 裴世瑜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上马,坐定。侯雷等人知要上路了,跟着上马挽缰,忽然此时,对向从长安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引得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扭头看去。 “信王!前方可是信王!有急报——” 谢隐山倏然转头,看见长安的方向,来了一匹快马。 孟贺利的一名部下口中高喊,纵马正在往此方向冲来。 他的心中登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兆,立刻快步上去。 “出了何事?”他问。 那人显是一路急速赶来的,滚鞍下马,喘息着喊道:“不好了!前日南蛮王到来,天王宫中赐宴,过后酩酊大醉,义王便勾结刘永年何尚义二人,假传天王敕令,关闭城门,转头围攻宫城!” 谢隐山脸色大变,猛地攥住信使衣襟,将人从地上一把提起。 “天王呢!如今怎样了?”他厉声喝道。 信使摇头:“当时天王醉酒,被困在宫中,宫内只有朱九和一众卫士,孟将军人在城外,收到消息时,城门已是紧闭,他一时攻不进去,也不知宫门那边究竟能撑多久!请信王速速回去,主持大局!” 谢隐山目呲欲裂,将信使一把丢开,转向一旁天师,一个深揖:"烦请天师照看公主!我先去了!" 言罢,他奔向自己坐骑,纵身跃上,带着随骑,转眼卷尘而去。 天师停在道旁,眺望片刻新城的方向,转向身后,对裴世瑜道:“裴二郎君,那便就此别过了。素闻令兄仁德兼备,有经纬之能,此番果然名不虚传。老朽已是衰朽之年,日后便在山野遥祝令兄,愿他日建不世之功,福泽苍生,德被天下。" 天师说完,命人赶车继续上路。 李霓裳透过车帘,一直望着。 他勒马道中,一手仍紧紧攥缠马缰。 龙子似有所感应,不停原地踏着碎步,跃跃欲试的模样。 忽然,只见他猛夹马腹,掉转马头,箭一般,从她和天师身旁掠过,纵马往谢隐山的方向追了上去。 侯雷等人醒神,相互对望了几眼,急忙也跟着掉头,一同而去。 李霓裳吃惊地掀开车帘,探身望了出去。 远处的山道上,一路烟尘,渐渐融进朝阳,消失不见。 第156章 156 南征归来后, 谢隐山不是没想过陈永年会行作乱之事,故一直未再外出。 他万万没有先到,此次因公主之事, 乱了安排, 当时走得仓促,一时大意,怎料到他竟立刻抓住机会,铤而走险。 天王一旦醉酒,便极难醒来。更不用说, 陈永年既然胆敢如此行事, 必会做充分准备,宫门一旦被攻破,以宫城内的防卫,根本无法抵挡大量的攻击。 谢隐山几欲呕血, 正奋力催马加鞭,忽闻身后马蹄声急,回首看见一道单骑的影, 正从后飞驰而来,衣袍翻卷间, 他一眼认出是裴世瑜追了上来, 只见他□□那匹神骏已风驰电掣般赶上自己。 裴二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从旁一掠而过。 谢隐山心中终于稍稍一宽, 猛挥马鞭, 追逐而上。 长安到新城五六百里路,马在途中驿站五十里一换,终于, 在次日的深夜,谢隐山带着路上紧急接管来的一支两千人驻军,赶回到了新城,勒马在城外附近一高坡之上。 整座城池漆黑如墨,城门紧闭,城墙上火把寥落,唯有巡夜卫兵的铁甲偶尔反射寒光。 除去耳边的风声,只剩远处不知何处的荒野地里遥遥传来的几道野狗的吠声,响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一时不确定城中情况究竟怎样。 难道是陈永年计划得逞,已顺利攻破宫城,控制住新城,天王此刻已遭遇不测? 他忍着心中涌出的一缕惧意,转面望向身畔的裴世瑜,见他盯着前方,慢慢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 谢隐山抬手示意,两名斥候立即翻身下马,借着夜色向城门潜行而去。 城墙上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得箭垛时隐时现。 城门忽然沉闷作响,缓缓开启。数骑举着火把疾驰而出,当先一人,正是孟贺利。 谢隐山心中登时一松,立刻驱马迎了上去。 "信王!" 孟贺利高声呼他。 “没事了!天王已平定城乱,陈永年刘良才皆已身死!” 他奔到面前,笑容满面地禀道。 原来天王早有除陈永年之心,只是碍于他跟从多年,党羽众多,这几年又极为恭顺隐忍,少一个契机。自谢隐山归来后,一再恩用,便是为激起陈永年一党的不满,促其自乱,与此同时,早安插商俭为耳目。 数日前,商俭自何尚义那里探查到了陈永年的计划,意欲趁着谢隐山离去之时发难,便旁敲侧击,何尚义本就与刘良才存有龃龉,更是慑于天王之威,终究还是无胆作乱,临阵前,暗中将计划托盘告知。天王将计就计,借着宫宴之机,放陈永年等人攻入宫城后,关门打狗,将作乱者一网打尽。 至此,陈永年一党,除去那个被天王遣回原籍的宇文敬,剩者的干将皆已伏诛。 今夜城中戒严,抓捕余党。 谢隐山彻底舒展眉头,大笑起来:“原来如此!陈永年之流,不过是凭着时势挣得几分功劳而已,玩弄权术,在天王面前,自取灭亡而已! 城门后涌出的一众军士也跟着大笑,一时沸腾一片。 后方坡上,那道身影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 “都怪卑职,大惊小怪,派人误报消息,令信王担心了!” 谢隐山摆了摆手:“你尽本分,当嘉奖才是。” “多谢信王不怪。天王此刻就在城中,请信王入内!” 谢隐山正待入城,忽然想了起来,转头,见裴世瑜已调转马头去了。 他急忙追赶,追出去一段,见前方头也未回,纵马便去,马蹄声在道上渐行渐远,彻底消息。 谢隐山只得停下,略一沉吟,掉头匆匆入了城门,策马直驱宫城,宫卫为他开门,他下马,一路快步入内。 宫城已清洗过了,但沿途经过的广场石缝间,仍可见渗着暗红的血渍。他穿过,随宫卫来到天王寝处,停了下来,等待片刻,朱九便示意他入内。 谢隐山快步走了进去。 殿内残烛昏暗,愈显空旷。天王闭目,衣襟半敞,束冠歪斜,静静地仰卧在一张坐榻之上。案头,酒壶旁倾着一只金杯。 谢隐山不知他醉酒睡去了还是醒着,一时不敢发声,迟疑间,耳中传来天王低沉的声音:“是将你连夜吓回来了?” 谢隐山看去,见他睁开眼睛,撑着榻坐起。 烛光映着案头的残酒,在他一双充血的眼内投下晃动的影。 千山风雪 第164节 天王的神情,看去满是疲倦。 谢隐山便行礼,道:“我知天王向来算无遗策,不过是循例回来而已。” 天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不愿再多提刚刚结束的那一场杀戮。 “小女娃如何了?那个天师可有用?”天王接过阿大此时送上的一方刚绞干的罗巾,一面自己擦了把脸,一面问道。 “托天王的福,天师顺利找到灵药,公主已化险为夷,只是还需慢加调养,随天师往终南去了。想要痊愈,应当还是要些时候的。” “这回倘若没有天师出手,公主实是危在旦夕。”谢隐山看着他的脸色,又加了一句。 天王冷哼道:“一个招摇撞骗的老匹夫而已!孤若当真和他计较,哪里还能容他活到今日!既然还有几分用处,随他去便是了。” 谢隐山知他应是无意再追究天师之罪了,也不敢问那天师,究竟是如何触怒他的,只道:“天王宽厚。料那天师经历此番教训,定会加以悔改……” 天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勿再提此人了!你将此番经过说来我听!” 谢隐山便将一行人如何入山,如何因地动迷路,那裴家兄长又如何及时送来陵山图,助力找到陵山,终于顺利寻得灵药的经过说了一番。 天王目光微动,似在凝神思索,道:“裴家历代,为何会特意保管一张陵山图?” 谢隐山顿时想起一个传言,却不愿提及,说是不知。 “世宗帝后有德,安寝之地,不可再受外人打扰。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要将通道彻底封死,永隔交通。” 天王忽然说道。 谢隐山一怔,随即立刻应是。 天王再闲叙几句,道:“不早了,你赶路回来,想必也乏。故这里无事了,你回去歇了吧!” 言罢,天王自顾端起酒壶,倒了杯酒。 阿大在旁小声道:“天师说,不可多饮。” 天王头也未抬,只翻了翻眼:“他知道甚!喝完这一杯,孤便睡。你们都下去!” 谢隐山上去一步道:“天王不问裴家二郎此刻人在哪里?” 天王握着酒杯的手停了一下,慢慢抬眼,望了过来,道:“有何可问?他去哪里,关孤何事。” 他的语气平淡,宛如无喜无怒。 “我收到新城出事消息回来,未敢邀他一同助力天王,他自己却与我一道赶回。方才在城门外,发现虚惊一场,他便又走了。” 对面,天王举杯的手臂蓦地凝在半空。 突然,"哐当"一声,金杯从案几滚落,洒出的琥珀酒水湿了一旁的几卷书册。 天王猛地站起,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 "你说什么?他……他自己来了?"他的胡须颤抖,声音不稳。 “郎君马快,但此刻应当出去不远,最多也就二三十里地罢。” 谢隐山极力维持着寻常的语调,说道。 他话音未落,天王踉跄着朝外奔去,衣带松散拖在地上,绊倒了一盏鎏金烛台。 “天王伯伯!你还没穿鞋!” 阿大抱起一双靴履,追了出来。 火光忽明忽暗间,那道身影早已出了殿门。 谢隐山跟着追出,见天王一面大步赤足跨下丹墀,一面朝着闻声惊慌赶来的朱九喝道: “备马!” “备快马!” “孤要出城!” 他的声音惊动檐下的几只栖鸦,夜鸟扑簌簌展翅,惊慌飞入漆黑的夜空,消失不见。 附近一阵骚动。 朱九匆忙牵马出来,天王扯过缰绳,翻身上马,穿出宫门,径直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月光将城外的官道照得发白。他一口气追出四十余里,在官道转弯处,忽见群骑停驻在一处河湾旁,正在整歇。十来随从,有的饮马,等待今夜跑得脱力的坐骑恢复力气,有的提着水囊,在河边补水,唯独不见裴世瑜的身影。 天王循着草坡望去,终于寻见那道身影。 他盘膝,正背对,静静坐在河边的一片草陂地上。坐骑在旁悠闲甩尾。 侯雷等人看到他停在马背上的影,惊诧不已,停下手中各自正在做的事,纷纷看了过来。 他似有所觉察,转过头,当视线远远掠来,他似是一怔,随即神情绷紧,接着,人便从地上一跃而起,鹞子般翻身跃上马背。 “等一下!” 天王已纵马抢到跟前,挡住他坐骑的去路。 裴世瑜停马,紧闭双唇,目光从他脚上扫过。 天王自知模样狼狈,这便罢了,此刻如此情状,该他发话,他却心头茫然起来,仿佛确实不知如此追来之目的。 酒水一路化作汗水,淋漓而下。 一阵语塞过后,见裴家部属随从围了过来,都在望着自己,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道:“无它!孤过来,是想与诸位说一声,此去只要在孤所管辖的的地界,沿途任何驿馆,但凡有需,尽都可以更换快马,口粮管够!” 侯雷等人起初一愣,万万没想到,他衣冠不整,赤足跣脚地单骑追来,竟是为了如此一件事。 行路之苦,再无人比他们更为清楚,有这等供应,自然是求之不得。 侯雷待谢天王豪爽,又不敢擅自做主,便看着裴世瑜,见他似也怔了一下。 天王说完,不再停留,调转马头,从裴世瑜的身旁经过,随即催马,沿着来时之路返去。 绕回那河湾,待身后之人看不见他了,天王脸上笑意消失,迎风揉了揉额头,低低喝了一声坐骑,正待回去,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天王转头,见竟是那儿郎子单独追了上来。 裴世瑜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大步走到天王身边,从自己的脚上拔下左右两只靴履,各自替他穿在赤脚之上。 天王一时惊呆。 “多谢了!”完毕,只见他赤脚踩地,后退一步,随即身形微沉,抱拳当胸,朝自己郑重行了一礼,转身再上马背,掉头便疾驰而去。 第157章 157 当谢隐山与朱九率众在后匆匆追来时, 只见天王孤身,停骑在道。 月光将他骑影拉长,他低着头, 似在出神看着自己的脚。 谢隐山记得他出来时赤足, 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脚上多出一双靴履。 不过,如此些须小事,无关紧要。 "天王?" 谢隐山勒马轻唤。 天王忽抬鞭指空:"随孤来!" 话音未落,他已催马疾驰, 朝前而去。 谢隐山不及多问, 率众与朱九拍马跟上。 破晓时分,太华的轮廓被山雾遮挡得严严实实。 谢隐山跟随天王入了残城,来到他昔日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 天生城已毁多年,天生始终无意重建, 但谢隐山知他偶还是会回这里盘桓一番。 "裴大此番备战胡骑,你如何看?"天王面向对面的晨雾立了片刻,忽然发问。 信王望着群山在雾里的轮廓:"胡人控弦二十万, 首领安木岱恨裴家如鲠在喉。裴大如今既敢一改此前的守态,想必是筹谋已定。" "可有疏漏?" 谢隐山喉结动了一下, 又止住。 那年裴家北线吃紧, 正是眼前人亲率大军,直捣河东南境,以致于生出随后的巨大变故。 他垂目不言。 "是南线吗?"天王陡然点破谢隐山的心思。 谢隐山迟疑了下, 终还是应是。 天王却神色坦然, 似当年事与他毫无干系,接道:“裴大既有过前车之鉴,此次为何还敢如此用兵?莫非是他拥兵百万, 如今足以应对南北同时大战?” “你放心说,无妨!”天王又道。 谢隐山不再犹豫:“既如此,我便斗胆直言。我以为,裴家这几年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兵力又胜当年一筹。南线若再有战事,应当能够应对。除非——” 他停了下来。 “除非什么?” “除非那来袭之人,仍是天王。” “你是说,他料定此番,孤不会再与他为敌?” 谢隐山未应。 天王静默片刻:“这裴大,看似谦谦君子,实也是心机深远。此前他始终不曾扩地,最大掣肘,怕就是北境。如今趁着兵马都肥了,孤又不会出兵,他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一旦他除去北边心腹祸患,再掉头南下,孤怕是也要掂量掂量了。” 谢隐山望着他,神色略微紧张。 天王笑了笑:“罢了,他既如此抬高我,我便也成全他一次。日后,同争天下,有如此一个强敌,也是好的,否则这天下若是唾手得来,有何乐趣可言?” 谢隐山只得应是。 “那个姓崔的,留不得了!”天王转向谢隐山。 “弓箭许久没法了,再不动,怕就要生锈!” “孤总觉那崔重晏是个祸患。送佛送到西,你回去后,别事都不必管了,准备一下,预备随时出兵,灭了崔重晏!” 千山风雪 第165节 谢隐山顿时明白过来,天王这是要助力裴大,彻底扫除大战隐患。 “是!我回去便准备!” 天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那小女娃,待她好了些,就接过来,让她在我身边养病吧!” “她若要回,至少,也等到孤过完寿日再回!” 天王又添一句。 送罢天王回宫,谢隐山愈发忙碌起来,府中军吏进出如梭,夜半常闻马蹄踏过街石之声。 半个月后,他收到消息,逢胡人再次犯边挑衅,裴家在北境,再次开战。 …… 山中数月,药香氤氲,萦绕竹庐。 经过天师的调理,李霓裳在山中养了数月,余毒一丝丝地拔出,身体可见地日益好了起来,从上个月开始,气色便有了红润的影。 这一日,满三个月,天师叮嘱,她已可恢复日常饮食,剩余的,再慢慢调养便可。 时令也不觉从夏迁入了秋。 隔日,朱九亲自驾车来此迎她。 李霓裳郑重去向天师拜别,谢他救命之恩。 天师在庐中研药,闻言搁下石杵,指着窗边微笑道:“既如此,公主可否割爱,将这小畜留下,待老朽日后云游,也可为伴。” 窗边的竹笼里,小金蛇盘在一块暖玉上吐信。 因未再饲血,它已恹恹不动,这些时日以来,也不知天师如何调喂,渐又恢复活动。 李霓裳凝望小蛇。 "月有圆缺,缘有起灭。"身后传来天师的话声。 "譬如窗外云影,看似消散,实则化作甘霖。缘法如是,今日之离,正是他日新缘之始。" 李霓裳缓步走近,指尖伸出,穿过竹笼,轻触蛇首。 小金蛇昂首吐信,顺着她的纤指缠上她手,依偎片刻,又爬回到了暖玉之上。 李霓裳转头,唇角微扬:“能得真人照料,是它造化,我有何不可?”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竹林院外,婢女打起车帘。 李霓裳被接入宫城,继续休养几日,这日天黑之后,阿大来她的面前,说天王请她过去。 这名叫阿大的少年,应是天王身边的小侍,不知何时,因为怎样的机缘,来到天王身边,这几日,常来她这里给她送药。 李霓裳很快便觉察出来,他与一般侍人完全不同,他可以称呼天王为伯伯,少常人的心思,像从乡野闯来的懵懂之人,全然不受规矩的限制,天王却又仿佛对他有着无限的宽容。 阿大在前领路,手中的宫灯在夜色里晕开团团的黄晕。他对李霓裳似乎也有天然的亲近之感,一路和她说个不停,说自己是在太华那废墟城里被天王捡回来的。说自己最大的用处就是气力大,天王无论去往哪里,他都要替天王捧着披挂和刀剑。又说信王方才还在天王那里。 "公主瞧见那地方没?" 行至一处宫廊时,他忽然又指着不远外的广场,"对了,先前有位郎君跪在那儿,跪了快有三天三夜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大的表情依旧带着几分震惊的余影。 李霓裳一顿,迟疑了下,问是谁。 “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他姓裴!”阿大说,“那日朱九进来,让我传话,说有个裴郎君来求见。天王伯伯本在忙事,听到后,起初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让我出去说,他要闭关。那个郎君就自己跪在了那里!” 李霓裳脚步微滞。 "他就在那里跪了好几天,不吃不喝。那日雨下得可大啦,我都害怕他会死!"阿大用空着的手比划,看了眼左右,忽然压低声音,"天王伯伯让我说他闭关不见那个郎君,可是自己一个人,又在窗后整宿站着,就远远地看着他呢。" 李霓裳停在一道冰凉的朱漆廊柱之畔。阿大的声音还在耳边嘟囔。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真是奇怪……” 那地此刻漆黑一片,李霓裳怔怔望着。 “公主!” 自顾走在前的阿大终于觉察她未跟上,回头唤了一声。 李霓裳醒神,迈步继续前行。 阿大将她领了过去,依旧是前次来过的那座北阙楼台,恰遇到方走出的谢隐山。 李霓裳知他为救助自己也出力不少,道谢。 他看去行色匆匆,问了几声病情,去了。 李霓裳随阿大入内。一进去,便觉气氛与前次不同。楼中灯火明亮,梁间垂落茜纱宫灯,远远望去,像浮着朵朵暖云,台屋雕花长窗半开,夜风裹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木芬芳穿窗而来,拂动鎏金香炉里逸出的青烟。 天王不复压迫之感,身着常服,凭几坐在一张案后,神情看着颇为和蔼。 "身子可好了些?" 天王指着身畔示意她入座,烛光映得他眉宇间的沟壑都似浅淡了几分。 李霓裳致谢:"蒙天王施助,已无大碍。" 他端详了下她的面容,点了点头。阿大奉上果子和煎茶,天王叫她随意用,见她不动,倒:“怎的,是怕孤扣着你不放么?" 李霓裳抬眼,瞥见他唇角的似有若无的弧度。 从进入的第一刻起,李霓裳便觉察到了来自对面之人的愉悦。这愉悦无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但却不经意从他的眼角和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流露出来。 她也不知他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舒心之事。不过,这或意味着今夜的会面,不至于会令她过于难以应对。 她跟着也略略放松了些,道:"天王言重了。” "先养好身子罢。"天王将一碟蜜渍青梅推到她的面前,"要走随时都可。" 李霓裳一愣,不觉抬目,看着他。 “怎的,你不信?”天王笑了笑,“孤难道是言而无信之人?” 李霓裳醒神:“多谢天王。” 也不知为何,当听到自己可以随时离去的话,她竟没有任何欣喜之感,甚至,不骗自己地说,从苏醒后,她对自己究竟何时能够回去这件事,似乎也不关心了。 “尝一个。”天王指了指方才推来的碟子。 碟中的青梅裹着糖霜,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李霓裳伸指拈起一颗,含入口中。酸甜的滋味混着干梅子的清香,在唇齿间漫开,缓缓沁入咽喉。 “怎样,好吃吗?”天王望着她的目光似含了几分期待。 李霓裳便点头应是。天王显得有些欢喜,道:“这是孤故地的特产,梅子来自一株多年的老树,味道与别地所出有所不同。孤知道你会喜欢!当年静妹也说好吃——” 他一顿,改口道:“你若也觉好吃,待明年再结新梅,孤命人制好,封在罐中,给你送过去,每回吃了,再密封回去,存于阴凉之地,可长久不坏。” 李霓裳怎样受这特殊待遇,赶忙待要拒绝,天王摆手道:“无须推脱。小事罢了。有人吃,也是好的,梅子熟了,也是空落地罢了。”他的语气似带几分惆怅。 李霓裳只得道谢。 第158章 158 屋中一时寂静了下来。 李霓裳等待天王开口问自己某件事。 "知道今是什么日子么?"他终于开口, 却是如此一句话。见李霓裳摇头,他唇角再次微扬:"是朕的寿日。" "谢隐山他们说要大办,我嫌聒噪, 拒了。" 李霓裳只剩意外, 醒神,忙起身行礼贺寿:"恭祝天王福寿绵长。" “不知今日是如此的好日子,我也未有准备,空手——” “那便陪孤小酌几杯,如何?” 不待她应, 天王径直呼人设席, “你大病初愈,不必饮酒,你饮茶,给孤倒酒便可。” 阿大领着人抬来一张食案, 摆在花窗之下。李霓裳只得随天王入座,以茶代酒,再次贺寿。 几杯落腹, 天王酒兴渐起,也不用李霓裳, 自己频频倒酒, 眼角渐渐泛出酡红。 李霓裳迟疑了下,正待开口劝他缓饮,天王倒酒完毕, 看她一眼, 站起身,在她面前踱去步来。 李霓裳起初不以为意,以为是他酒兴上来, 踱了几个来回,见他还是如此,既不坐回,也无别的动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王瞥她一眼,忽然皱眉道:“孤脚有些疼,你来扶一下。” 李霓裳急忙起身,上去搀扶,回到案后,天王指着脚道:“这靴子穿得甚是合脚,怎的也会脚疼。” 李霓裳看一眼,道:“靴若合脚,或是天王这两日行路过多?天王还是要多加休息。” 他不言,闷闷坐了回去。 李霓裳颇感莫名,跟着回位,见他似是若有所思,自己又斟起酒,放下之时,广袖扫过,不慎带翻了面前的酒盏。 酒液一下倾出,沿着案角滴落,眼见就要洒在他的靴面之上,天王这才惊觉,急忙挪脚,又一把扣住杯沿,将酒盏扶正。 但还是迟了。几滴酒液,溅在了他的靴面之上。 天王低头看见,一定,随即高声呼人取巾。 阿大听见,转身慌忙而去。 没等到阿大回来,天王先已皱眉不止,等不及,一把撩起自己衣袖,低头先擦拭起靴面。 “巾来了!" 阿大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急匆匆地递上一方雪白罗帕。 天王头也没抬,劈手一把夺过,将方才已擦过的靴面又细细拭了一番。 李霓裳早就留意到他脚上的靴,并非重工贵物,只是一双极为普通的皮履,皂底乌皮的面,莫说与天王在宫中的衣着不搭,甚至,皮面发皱,靴底的两侧边缘,还带着马镫磨损留下的痕迹,看着像是穿过一段时日了。 那几点酒痕洒在上头,原本就看不大出来,何况又经他如此反复清理。 天王再三地擦,最后抬起双脚,就着灯火又看了一番,这才作罢。 李霓裳实是无法理解,他何以如此宝贝这双平平无奇的旧靴,只是这种贴身穿戴之事,她也不便过问,见无事了,也就作罢。 千山风雪 第166节 天王将帕子掷开,坐正,抬眼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见他唇微动,似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下的一副样子。 "陛下可是有话要说?"不忍见他如此辛苦模样,李霓裳便代他问了出来。 天王仿佛松下一口气,立刻指着自己的靴:"你可知这靴,哪里来的?"见她摇头,道:“是裴家那儿郎子的!" 李霓裳万分错愕,不禁又望向天王的脚。 她的反应,显然深得天王心意,他的神情终于舒展起来,强压笑意,将唇抿得紧紧,几乎变作一线,但嘴角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扬起。 见她看来,便又略略抬脚,将靴再展给她看,拂了拂手,道:“也没什么,就那夜他听闻宫中出事,连夜特意火速赶了过来,临走前,见孤忘记穿靴,从他脚上脱下,亲手给孤一只一只穿起来,也不嫌脏,自己赤脚踩着泥地上马去的。” 天王的语气愈发平淡,然而,眼角皱纹里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是李霓裳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李霓裳至此,方恍然,为何他方才故意在面前走来走去,又说脚疼。只是她迟钝,未能有所察觉。 “小女娃,你看!”天王再次指靴,“不过是旧履一双罢了,当时因孤赤脚,也就受了,回来待弃,只是见大小肥瘦,甚是合脚,念物力艰难,孤也就留下了,再穿几日便是。” 李霓裳看着对面之人在自己面前装作不经意,实则炫耀的样子,忽然也领悟过来,这回见面,他何以未再询问她此前那一趟西州之行的事。 那一趟究竟如何,于他而言,应已不重要了。 天王炫耀够,终于收靴,看她一眼,道:“小女娃,那儿郎子对你,当真是没的说,他为了叫孤放那天师出来,竟肯自己找上来,在外跪了几日几夜,孤实是……” 天王眼中流露出又恨又是无奈的神气,顿了一下,打住,自己倒酒,又一饮而尽。 “你若是还有心,世上如此痴情郎,除去我儿,你往哪里找你去!” 李霓裳紧紧咬唇,垂下眼睫。 “罢了罢了!孤也知人生哪能多如意,何况情事!你若实在瞧不上,孤也不为难你。” 李霓裳见他渐显醉意,抬起头道:“天王少饮些!天师也叫我转告天王,养生第一,便是节制——” “什么天师!”天王不耐烦地打断她话。 “也就你那父皇,才会被他哄,真信以为他有通天之能!孤带他回祖陵,问他如何方能叫孤与亡灵相会,他竟说那只是方士欺世之说,惑弄人心而已,还说什么人死灵灭。岂有此理!孤看他才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之辈!这回要不是看在他对你还有几分用处,孤便杀了他!” 李霓裳这才明白过来,老天师怎的会有那样一番经历,锒铛入狱,不禁猜疑或是无法做到,顿了一下,婉转道:“便是不信天师之言,长此以往,怕对身子也是有损——” 天王纵声长笑,声震殿宇。 他执杯起身,略带醉步地行至雕花长窗前。 天王仰首,饮杯中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流入胡须。 "大丈夫手提三尺青锋,立于天地,要的,是一个快意恩仇!" 他猛将手中的空杯,远远掷出窗外。 片刻后,轻微的琉璃碎裂回声打破寂夜,几名宫卫闻声,朝着盏碎的方向奔去,发出动动静,扑楞楞地惊走檐下几只宿鸟。 宫城夜色如墨,点点昏火,在远处明灭闪烁。 天王双掌攥着窗棂,手背青筋微微暴起。 “他日,孤一统天下,是上天之意,半道横死,也是如此!我宇文纵岂是如此冥顽之人!” 台屋中静默了下去。 天王独在窗前又立片刻,忽然说道:“不早了,你大病方过,回去歇吧。” 他背对着,声音有些低沉。 李霓裳迟疑时,见他转过脸来,走回到座上。 “这个寿日,孤过得很是欢喜。多谢你了。孤也许久不曾如此多话,小女娃你莫见笑。你去吧,不用陪孤了。” 李霓裳走出,行至门后,迟疑了下,再次转头,见他也抬头望来,笑着,挥了挥手。 “去吧。孤再喝两杯,也就好好去歇了。” 李霓裳朝他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 是夜,谢隐山出宫后,便召集亲信在府邸议事。 此前制定的兵策,包括粮草物资的配需,已得天王首肯,只需下发执行。重要之事,不见他随身腰牌,不得擅动。 众人得令散去,已是深夜。 三更梆子敲过,信王府的书房仍亮如白昼。 谢隐山伏案,正在核验最后一卷兵册,门外传来脚步声,管事捧着一只信筒入内,说是方才有人送来。 谢隐山搁笔接过,见封口严实,却无标记,便问是谁。 “没说,只嘱务必要交给信王亲开,道是重要之事。” 谢隐山以刀尖刮开火漆,一枚指环样的物件登时滑出,滚落案头,在兵册上转了数圈, 发出的弹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瞳孔一定,迅速打开信笺,看一眼,人便站起,带得檀木椅在地砖上刮出尖利的声响。 "送信人呢?"他问,嗓音发紧。 管事被他怪异的神色惊了一下,道:"放下就走了……" 谢隐山拿起扳指,迈步朝外奔去,又倏地刹住脚步,折返内室,走到铜镜前,照了一下。 镜中映出一张脸,眼底布着血丝,胡茬凌乱,长满半脸,不看衣裳,活脱脱似连熬三个大夜的赌徒。 "打水来!" 他摸了把脸,唤道。 管事忙命仆人送水。他掬水,搓了把脸,擦干,又换了身靛青常服,将扳指纳入襟内,走了出去。 府门外,亲卫早已备好骏马。谢隐山翻身上鞍,径直来到西门。守门的武侯知他近来常行走在城外兵营,立刻下令开门。 他出城,一夹马腹,骑马入了夜色,隐没不见。 第159章 月悬远处山头。 谢隐山一口气疾驰到西郊河边, 停在了一处废弃的野渡之畔。 芦苇丛中,缓缓荡出一条篷船,停靠后, 舱门打开, 从船舱里钻出一个女子,停在船头。 月光摹出她窈窕的轮廓。 谢隐山骑在马上,定立不动。女子隔岸和他静静对望片刻,朝他福身一礼。 谢隐山慢慢下马,跃上了船, 跟随女子默默进入舱门。 小船缓缓游荡回到芦苇从中, 隐身不见,只剩船桨划出的涟漪在水面上泛出层层涟漪。 舱内红泥小火炉上煨着酒,矮案上,两盏青瓷酒盏静静映照烛光。 谢隐山入内, 便停在了舱门之后。 “多谢信王,肯纡尊相见。” 瑟瑟再次行礼,笑着指矮案, 请他入座。 数年未见,她装扮素净, 笑容绽开, 眉目间流转的波光媚韵,却令这简陋的船舱也如一方兰室。 谢隐山默默入座。 她屏退随行,闭门, 自己也走来, 坐他对面,挽袖斟酒,露出的两段皓腕, 如霜雪逼人。 "多年不见,信王风采,更胜从前。" 她双手奉上酒盏,含笑说道。 谢隐山未动,任酒面映着晃动的烛影,悬停在中间。 初见的悸动渐渐沉淀,他开口问道:"你何时来的?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瑟瑟面上笑容也消失,将酒盏轻轻放回案上。 “公主身体如何了?” “安心。已顺利找到天师,替她解了噬毒。” 瑟瑟闭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喃喃道:“我便知道,吉人自有天相。”睁开眼,见对面男人一眨不眨望着自己,一顿,垂下了眼睫。 "实不相瞒,"很快,她定住神,接着道,"我此来,也是想见公主之面,将她接回去。只是天王心意难测,不敢贸然露面,思来想去,唯有信王或能相助。想到信王此前曾留信物在我这里,不得已,只能厚颜,以信物叩门,实在冒昧,还请信王见谅。" 谢隐山的肩背慢慢松软了下去,话声也不觉间放得柔和了,说道:"天王应当无留人之意。" 他略一沉吟,"这样吧,今夜太晚了,待明日,我替你传话到公主面前。至于她何时回,看她自己意了。" "谢过信王!" 瑟瑟一双美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沿着舱板膝行后退,随即朝他郑重跪拜,额头叩在舱板之上,广袖铺展,如两朵青莲。 谢隐山急忙探身去扶,掌心触及她微凉的手。那常年握刀的手茧,覆在她腕间的细肤之上,二人一下都停住。 瑟瑟垂目,烛火在她睫羽下投出细碎阴影。 舱外,忽然传来鱼跃出水的声音,又很快归于寂静。 谢隐山撤手。瑟瑟也低头,急整衣袖。待二人再次各自回位,舱内忽然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呼吸。 一阵河风钻入船舱,烛火随风摇曳。 瑟瑟默默拨了拨烧焦的灯芯,挑旺火。 谢隐山不再看她,道。"我该回了,明日遣人给你消息。" 瑟瑟端起方才那杯酒盏:"临行薄酒一杯,聊表谢忱。" "我已戒酒多时。" 谢隐山未接,起身,朝她点了点头,踏着仓板往外走去。 他抬手,打开舱门,待弯腰走出,忽然一阵暖香袭背,瑟瑟柔软的身子从后贴了上来,双臂如柔弱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腰。 千山风雪 第167节 "就这般急吗?" 她的面颊贴靠在他的后颈,隔着衣料,传来玉凉的温度,喉间呢喃低语,"我知信王如今权位倍高,只是,连片刻的闲话都说不得了么……" 谢隐山定了片刻,缓缓转头。 泪从她的眼中流出,在她腮边描出一缕碎珠似的银线。 谢隐山闭了闭目,转身,铁臂反箍瑟瑟纤腰,几乎要将人揉进胸膛。 他抱了片刻,松开,附耳低声道:“你误会了。你有事能记起来寻我,我很是欢喜。只是最近确实事多,我不宜在外久留。” 他沉吟,"这样吧,你若愿意,今夜我便送你去驿馆。来接公主天经地义,天王不会为难……” 瑟瑟仰起脸。舱门透入的月光将她面上的泪痕镀了层银,她踮脚封住他的唇,谢隐山后撤半步,却被勾住脖颈。 "别……"哄劝声淹没在了温软唇齿间。 片刻后,他挣脱开来,呼吸紊乱,偏脸,沙哑声道:“今夜当真不行……”话音未落,却又被她吻住。 这第二吻来得更急,瑟瑟的指插进他束起的发间,整个人贴上来。 发兵在即,这是头等大事,如此时刻,断不能有半点岔子。 孰轻孰重,他自分得清楚。 谢隐山狠下心,收心正要再推,脸觉她冷冰面庞潮湿一片,一个恍惚,忽觉一粒圆物从她舌尖渡来。他一定,下意识正要吐出,敌不过她灵巧舌尖一顶,那丸已滑入咽喉,和着津液,当场吞咽下腹。 "唔!" 谢隐山瞳孔骤缩,一个发力,一把推开怀中人—— 船身剧烈摇晃,撞散了满河的星影。 瑟瑟踉跄后退,被他的力道推得撞翻了矮案,酒盏砸在船板上。 清脆的碎裂声里,谢隐山已变色,猛地扑出,俯身在船头,用力掐着脖子干呕,想将方才那下咽的异物呕出,却不知那到底是何物,入喉便散,竟无法排出。 他惊怒万分,一个跃起,转身便扑向还倒在舱中无法起身的瑟瑟,一把攥住她的衣襟。 “你给我喂的是什么?你想作甚!” 月光透过晃动的舱帘映入,在他铁青的脸上,割出狰狞的光痕。 瑟瑟瘫坐在倾翻的案几旁,一言不发,只抬手,慢慢抹去唇边挂落下来的唾丝。 谢隐山双目赤红,铁掌猛地钳住瑟瑟玉颈。 他五指收紧,青筋暴起,瑟瑟面色由红转紫,却始终毫无挣扎,素手垂落船板,如他掌中的一条死鱼,一动不动。 谢隐山突然撤手,丢下她,踉跄冲出船舱,待跃入河水上岸赶回城中,身形却摇晃起来。 黯淡月光之下,他一头栽倒在了船头之上。 篷船里,瑟瑟扶着舱门剧烈咳嗽,擦去唇角血沫,她走到谢隐山的身边,探手在他腰间一阵摸索,摸到腰牌,正待取下,尚未完全昏软的谢隐山聚起全身剩余的力道,攥住了她的手腕。 瑟瑟看着他极力撑着不肯闭合的双目。 他的目中满是哀求。 瑟瑟静默如同石像,待他慢慢闭合眼睛,那攥着自己的手也缓缓松软下去,臂无力地挂落在水中,便将令牌从他腰间一把拽下。 片刻后,暗处里窜出数道黑影。为首的竟是宇文敬。 他跳上船,看一眼倒在船头的汉子,上去试探地踢了踢,确认他已昏迷过去,狂喜不已,接着便狠狠地踹了他两脚,好泄心头之恨。 “拿去吧。照原定计划行事!”瑟瑟在后冷冷说道,将令牌掷向他。 宇文敬一把接过,仔细纳入怀中,应是,随即道:“放心,事成待我掌权,只要公主嫁我,你我两方联盟,到时,什么裴家崔重晏,天下谁人还能阻挡!” “去吧,勿耽误时辰!”瑟瑟只道。 宇文敬踏上船板,欲上岸时,忽然折返,目光扫过船头的人,眼中显出杀气,一把抽出匕首。 "此人极难对付,日后也绝不会听从我的命令,留下日后是个大患。不如就此杀了,沉尸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正好!" 他上去,一刀便要割断谢隐山的咽喉, 瑟瑟按住宇文敬的手腕,冷冷道:"长公主钧令,留下另有用处。" 宇文敬看她一眼,只得作罢,悻悻收起匕首,跃上河岸,领着人迅速离去。 瑟瑟慢慢擦净唇角方溢出的血,召来自己的心腹,吩咐用铁索把人牢牢捆起带走。 …… 四更时分,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刻,李霓裳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额间细汗涔涔,中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又遭噩梦。 她坐了片刻,慢慢躺了回去,知离天亮还早,便闭目,脑海里却总是浮现昨夜被天王召去陪他过寿的种种,辗转良久,终于,朦朦胧胧,才又合上双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突然,她再次睁开眼睛。本以为又是梦中幻听,然而很快,她的狂跳起来,掀开盖被,奔到窗前,一把推开。 宫外不知何处,隐隐似传来金铁交鸣的喊杀之声,大片的火光在冲天跳跃,宫中广场的附近,隐隐似有数百火把在亮起,玄甲卫奔跑中铁甲碰撞的铿锵声混着杂沓的脚步声,阵阵传入她的耳中。 她登时惊骇不已。 直觉告诉他,城内应是又有厮杀在发生。只是不久之前不是才诛灭陈永年一党,此刻又是出了什么乱子? 她正惊疑不定,寝殿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转头,只见朱九狂奔冲来。 "公主快走!宇文敬不知怎的回来了,拿了信王令牌引乱!" 李霓裳不及多问,踉跄着被他拽出殿外。 一队队玄甲卫执戟奔来,回廊上火光乱晃,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第160章 奔至广场, 一群宫卫骑马,护着中间一顶软舆疾冲而来。舆上的天王,依旧醉得不省人事, 阿大赤足跟在后, 手中紧紧捧着天王的甲胄和刀枪。 朱九一个箭步扑到软舆前,甲胄撞得扶手哐当作响。 "天王!"“天王!” 他猛摇天王双肩,却只换来几声含糊的呓语。 “昨夜公主走后,天王又喝了许多才睡下去了!”阿大哭着嚷道。 "王虎!你带一队人马,守南门!" 朱九扭头大喝, "张彪和顾三各守东西门, 我护天王从北门出,你们务必死守,越久越好!" 几人领命,带人匆匆赶去。 朱九下令完毕, 命宫卫抬着天王,自己带着李霓裳骑上马背,一路往北门而去。 快到时, 因奔跑过快,天王被颠得从舆中滚落,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天王!”朱九慌忙冲上去扶。 伴着一阵呻吟之声, 天王慢慢睁开一双通红的眼,摇晃着支起身子,顿了一顿, 突然, 双目大睁。 “怎么回事?”他转向朱九,神色大变。 "出事了!"朱九扑跪在了天王面前,"宇文敬逃了回来, 不知从何处取得信王令牌,假传上意!" 原来宇文敬先派人持腰牌,假扮谢隐山之人到城外南营假传信王急命,谎称临时发现东营何尚义的人马图谋叛乱,命全部杀死,不受投降。南营将士见信王令牌,不疑有他,立刻披甲出营。 与此同时,宇文敬又现身东营,挑拨何尚义的部下,说天王实际对何尚义上次的投靠并不相信,前些天派孟贺利和何尚义一道出去备战,实际是调虎离山,命孟贺利择机下手除掉他,今夜则调兵过来,趁他们不备,彻底围剿。 何尚义的人马亲眼见南营的人攻来,信以为真,为求自保,当即便和南营人马厮杀,争取时间,宇文敬则亲自领着人马来攻打城门,起初埋伏在外,再次用令牌诈开城门后,埋伏的人蜂拥攻入,正往宫城来了。 "混账!"天王额头青筋怒暴,暴喝一声,一把攥住朱九的护腕,力道大得甲片都凹陷下去。 “谢隐山呢!他人呢!” “不知道!只听西城门的人说,前半夜曾见他独自骑马出城,也不知去了哪里,始终未回!” “那畜生就算逃出来,又何来人马可以供他调遣?是谁随他一道攻来的?” “这还不知!但人数不少,看起来颇为混杂,当中有些颇为悍勇!” 宫卫手中的火把光跃,将天王狰狞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从地上摇晃起身,一把取过近旁一名宫卫的弓刀,掉头,便往回走去。 朱九拼死阻拦:“不能去!天王固然勇猛无二,独虎难敌群豺!城外两营都被牵制,宇文敬又突然领如此悍兵杀来,显见是有备而来的!如今信王不知所踪,其余将士都在外,远水难解近渴,天王金贵之身,万万不可冒险!恳请天王暂且出宫,过一条河,便可退往北苑,直通山林撤离,待过后,与信王他们汇合,再杀回来不迟!” 天王的五指捏着刀柄,指节泛出青白。 夜风卷着一股火油的气味,从前方卷来,那厮杀声已愈发响亮。 "朱九!" 他咬牙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只负责保护公主!她若有毫发之损,你以死罪论!" 言罢,他转身,阴沉着面,爬上马背,掉头便往北门而去。 朱九急忙喝人全部跟上,自己又紧紧守在李霓裳的身边。一行人匆匆穿出北门,往前方的北苑而去。 入北苑有十来里路,才走出不过二三里路,身后便传来震天的喊杀。 朱九回首望去,只见火龙般的追兵已冲破北宫门,火把映着刀光,如潮水般涌来。 他心中实有着几分惊骇,也不知宇文敬何来的本事,竟能收来如此善战的兵马,策马奔至河道前,却见往日的石桥不见了。 此前的多雨,竟冲垮路基,面前只余几根断裂的桥桩,歪斜插在浊水之中。 遭逢绝路,不得已,朱九只能引着天王沿着河岸继续前行。 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一道流箭飞向岸李霓裳,朱九横刀劈落,箭簇在刀锋上擦出几点火星。 天王忽然放缓马速。 "天王!"朱九察觉,一面继续护着李霓裳,一面回头,焦急呼唤。 天王突然勒住□□嘶鸣的坐骑,翻身而下。 朱九等人只能也跟着停马。 “天王,怎的了!快走!他们就快追上来了!”朱九急得热汗不止。 千山风雪 第168节 天王如若未闻,径直走到李霓裳的身边。 李霓裳急忙下马:“天王——” “你听我说!”天王打断她的话。 “我自负半生无敌,死在我手下的雄杰无数,万万没想到,阴沟翻船,今日竟会栽在那小孽畜的手里。” 李霓裳一定,听他改口不再自称为孤。 :"虎瞳终是不肯认我的,我也认了。"他的喉间溢出半声笑,"小女娃,不瞒你说,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世人知道他有我如此一个生父,以致于叫他背负羞耻,远遁边地。这本不是我的所愿。此事已经铸错,我已无法弥补,但至少,我须让他知道,我宇文纵不是鼠辈!" 李霓裳的心突突地跳。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兆,从她的心里生了出来。 追兵嘶吼声越来越近了,天王神态自若。 "前次我对你说他病了,也并非全然为诓骗你去。他本是意气风发的裴家郎,少年振剑指苍穹,敢叫天河倒悬东!这才是他当有的风采!如今我唯一所愿,就是盼望,他再做回如此的一个儿郎子!” 天王凝目。 “还有,小女娃,你很好,我很是满意,他母亲应当也是如此。日后你若能陪伴他,那便更好了!” 一支火箭"嗤"地插进马前的泥土里。 “朱九,你即刻送公主离去!余下之人,全部随孤去会逆贼!” “是!谨遵天王之命!” “天王!”朱九颤声,“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今晚能够脱身,天王必能回来……” “不必多言!”天王突然怒喝。 “旁人是旁人!我堂堂横海天王,岂能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在后如此追逐!生死有命!今日若是死,便是天亡我,有何可惧?” “阿大!披挂!” 阿大奔来,将他牢记捧出的甲胄放下,服侍天王,一件一件上身。 “还不走!”阿大最后跪地为他穿靴,他拧颈,冲朱九再次怒目喝道。 朱九咬牙,刀背往李霓裳坐骑的臀部猛地一击,马匹带着李霓裳飞快前行,朱九接着跟上。 李霓裳不断回首。 浊浪拍岸,追兵火把的光焰将前方不远之外的整片树林染成血色。天王映着火光,纵马逆流而上,渐渐消失的背影,如刀刻般,清晰地留在了她的眼帘内。 她一直望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潸然泪下。 这一夜的后来,李霓裳藏在附近山林之中。 遥远的厮杀声仿佛持续到了天亮。 天明后,朱九遇到了一名昨夜从宫中杀出的玄甲卫。那卫兵全身糊满了血,看见朱九,便跪地痛哭。 玄甲卫说,当宇文敬和一众追在前的叛众看见天王倒提一杆破喉金枪,玄甲崩云,怒马裂地般从对面现身之时,无无惊呆。他神威凛凛,枪锋未动,百步之外,便叫众人吓破了的胆,竟无一人胆敢冲来。 宇文敬魂飞魄散,当场吓得失禁,掉头就跑,其余他的党羽被震慑,纷纷下跪。不料这个时候,出现了一队蒙面军,十分悍勇。天王以一当百,车轮血战不休,最后刀刃卷了,长枪折断,在杀死几十人后,他终于筋疲力尽,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那些人也惊骇于他的神勇,唯恐他在诈死,不敢靠近。这时,阿大驱赶火马冲进来,抢走天王尸首,抱着天王跳河自戕,尸首随波而走,被浊水吞噬。 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玄甲卫说完,伤势过重,气绝而亡。 朱九僵立许久,突然,他仰面朝天,大吼之声,朝着河流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消失不见。 第161章 李霓裳坐在一丛乱木之后, 眼泪干了湿,湿了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 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混着铠甲兵器随了走路而发出的碰撞之声。 她起身,用尽全力,将那名死去宫卫的遗体,拖曳到了匆草丛之后, 随即瘫坐在地。 "搜仔细些!" 追兵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靴履踏碎枯枝的声响,从她面前经过,渐渐远去。 她方呼出一口气,忽然, 一道声音再次响起:"这草上有血!" 杂沓的脚步声骤然折返,方才过去的那一队人,又奔了回来。 李霓裳双目盯着身前的草丛, 慢慢地攥紧了玄甲卫的刀。 有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就在草叶被长矛挑开的刹那, 她欲挥刀出去, 那手又骤然停在了半空。 草丛外显出的,竟是瑟瑟的一张脸。 李霓裳惊呆,握着刀, 一时无法从这突然的反转中理清思绪, 无法动弹。 瑟瑟看见她,仿佛松出一口长气,走了过来, 抬手,将那一柄染血的刀,从李霓裳的手中轻轻拿开,接着,命身后的士兵抬来一顶肩辇。 “没事了。都过去了。公主跟我回吧。” 她握住李霓裳的手说道,一双布着血丝的疲眼里,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李霓裳宛如一具木偶般,被抬进了她昨夜刚离去的地方。 唯一的区别,便是换了一批宫卫,那些都是来自武节的军士,宫廊里,广场的地砖里,到处还残留着来不及清理的血迹。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被瑟瑟送入她昨夜睡过的那间寝屋,一进去,李霓裳便弯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胆汁。 瑟瑟温柔地服侍,将她牵到榻上,哄她睡下,待她慢慢闭合眼睛,命脸色苍白的婢女服侍好她,蹑步走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被宇文敬一脚踹开,门环撞在蟠龙柱上,发出沉闷的一道鸣声。 宇文敬的衣袍染血,靴底还黏着血泥,踏过宫砖之时,踩出一道道的印痕。 他在大殿的中央停了片刻,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其间的气,睁开眼,冲向那方紫檀御案。 他的手摸过案上的鎏金笔架,又抓起半干的朱砂御笔,模仿天王的动作,在案头划出几道红痕,又拿起一方龙钮玉玺,端详片刻,放下,快步走到那张悬于屏风的紫微星图之前,扬起头,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其上的紫微帝星。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头,见是瑟瑟进来了,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问你,公主呢!你可找到她了?” 瑟瑟笑着走来,道:“放心吧,已经接回来了。” “我去看看她!她在何处?你和我说便是,无须你同去,我对此宫,再熟悉不过。”宇文敬迈步待去。 瑟瑟笑道:“她受惊不轻,又大病初愈,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是等她歇息好了,你再去看吧。” 宇文敬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又道:“也好。长公主何时来?议婚之事,我看早日定下为好!” 瑟瑟道:“你急什么。最多十来二十日,她便能到。你还怕她改主意不成?如今恶首虽死,但孟贺利、商俭,梁胄,还有众多那些你的老相识,等他们得知消息,长公主都还需要你出面压制。” 宇文敬思之有理,再一次环顾周遭这个他往日只敢低头的地方,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全是我的了!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全部都是属于我的——” 狂笑声还在殿梁间回荡,忽然,他觉后心一凉。 他慢慢,低头看去,一截赤红的匕首尖,从自己的胸前透出,血珠正从匕尖滴滴答答地落,很快,便在他的脚前聚成了一滩。 "你……" 他睁大眼睛,艰难转身,看见瑟瑟立在身后。 她发间的一支步摇分毫未动,唇角还噙着笑意。 “属于你的,原本就只有做梦。此刻,你连梦也没做了。”瑟瑟笑道。 宇文敬的喉间发出"咯咯"的恨声,颤抖着,伸手要抓瑟瑟,只还没沾到她的衣角,人便往后倒去,将屏风压倒。 那一幅星图掉落,盖在了他的脸上,遮住他一双充满不甘与愤怒的眼。 瑟瑟看着他的躯体渐渐停止挣扎,面上笑容消失。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转头,见李霓裳不知何时,停在身后。 她慢慢走了过去,下跪。 “你们很早之前便与他勾结在一起了,是吗?”李霓裳问。 瑟瑟垂目:“是,长公主知他对公主怀有非分之心时,便命我私下与他结交。” 李霓裳闭了闭目。 “谢隐山呢?” “他已死了。” “长公主下令不能留他。昨夜他便被我杀死了,沉尸野河。” 瑟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对上李霓裳的双目,说道。 …… 天王身死的消息,震动天下。 孟贺利、何尚义等人随后也收知消息,谢隐山死长公主手下,反应不一。 孟贺利自是不会相信,悲恸之余,领兵杀回新城想探查究竟,半道却遭一支武节军拦截。 何尚义起初原地观望,待确证天王已殁,再无任何顾忌,就近趁乱占领潼关,以此为根据,召旧日整合后,转头攻打孟贺利欲夺他地盘粮草,孟贺利被迫回兵自救。 梁胄占据龙门一带,拥兵自立。 从前因天王权威而扭结在一起多股军力,自此彻底肢解。 与此同时,南方再次暗流涌动。 而武节,因此惊天大变崛起,迅速扩张。 …… 渡口的一个茶棚里,醒木"啪"地砸在榆木桌上。 说书人捋着山羊须,唾沫横飞:"列位,且听老朽道一桩奇事!话说某年某月某日,道上风雪漫卷,那会儿天子正被叛军追得紧呢,车驾陷在泥淖里,拉车的六匹龙驹都冻毙了三匹!天子正犯愁呢,忽见东北天裂开道金缝!您猜怎的?漫天飞雪,竟化作七彩罗缎,飘飘荡荡,罩住娘娘凤辇,辇中婴啼乍破九霄,只见霞光里,飞出百十只朱喙玄鸟,衔着那锦裳绕车三匝,原来是娘娘生出了个小公主——” 这说书人虽满口胡言,偏伶牙俐齿,兼手舞足蹈,将那些等船的渡客、歇息的脚夫、挑担的贩子,蓬头垢面的乞儿,无不吸引得紧紧,附近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更奇的是!叛军追至三里坡,天空忽降霹雳火,烧得那叛帅紫金冠也化作铁水!潼关老兵亲眼见着,雪地里绽出斗大的金莲纹,正托着公主襁褓印儿呢!” 说书人压低嗓子:“后来啊,天师解谶,说这小公主实乃天帝之女下凡所化。有童谣为证——” 他开始击节,拖长嗓门唱道:"北斗柄,向西斜,枯河一夜神龙觉。降祥瑞,木子花,九重天外挂赤霞!” 千山风雪 第169节 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喊道:“妙啊!木子花,木子化李,可不就是圣朝国姓吗?” 说书人得意地重重击了一下木块:“您听听!这不正应在长公主鸾驾归洛,重光社稷么?”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说得好!” 这一年的八月,在乞儿和总角童子满街吟唱的童谣声中,前朝长临长公主领先帝太子李珑,在武节李长寿大军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一路南下,抵达洛都,一起抵达的,自然还有公主李霓裳。 净街鼓三响,七十二面龙旗自地平线漫卷而来,金吾卫金甲映日,陌刀林立。九鸾金舆碾过青石大街,鲛绡帷幔之上,点缀明珠。长公主、公主和太子各端坐车中,护驾的帅旗后,跟着三十二驾朱轮香车,每车八名宫婢手捧鎏金礼器,道路两旁,跪满民众,排场之煊赫,无可比拟。 洛都这座古都,短短几年里,历经孙荣、天王宇文纵之后,又一次变幻大旗,迎来新主。 入城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李珑登基为帝,长公主升摄政大长公主,李霓裳封长公主,接下来制礼作乐,昭明律度,加封百官,更有众多自诩前朝遗忠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或涕泪交加表忠,或到处找门路求官,礼部衙门前的石狮都几乎被蹭得油亮。 李霓裳自归来后,因需继续调养身体,独自在城外护国寺内住了一段时日。这一日瑟瑟来迎,新帝李珑大婚在即,立李长寿孙女为后,这也是对从前初到武节时所立的婚约的履结。大长公主让她回城,商议婚事。 宫车驶过永兴坊,一阵嘈杂声传来。 李霓裳转脸,透过卷帘望出,见前方便是新赐给胡德永的宅邸。却见大门前,乌泱泱跪着十来个穿旧朝服的人。有个白须老翁正以头抢地,嘴里嚷说自己元和七年曾为先帝挡过箭,如今境况艰难,恳求赐官。 另个穿破衣的青年赶忙膝行而前,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揭开,最后现出半块斑驳发黄的玉笏:"求老宰相看在先祖父曾同朝为官的情面上,多加提携!" 旁边又一个胖商人也高举一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镶玉腰带,称是家人从前立功,乃先帝亲赐。金镶玉的扣头在日光下晃眼,却分明露着新凿的錾痕。 那门房被众多人围住,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满头大汗。 如此丑态百出,几乎日日发生。这还只是胡德永的家门前,礼部衙署据说每日天不亮就跪满了人,全是各种自称遗忠的求官之人。 瑟瑟瞥一眼李霓裳,见她已闭目靠在座背之上,忙伸手,将卷帘轻轻放了下去,低声催促车夫快些入宫。 第162章 椒殿内, 赤金螭兽熏炉吐着龙涎香雾,十二扇琉璃屏风折射着满室的珠光。 大长公主命婢女将正在逗弄的红头鹦鹉提走,斜倚在一张紫檀嵌宝榻上, 身着的百鸟羽纹宫装散落在地面之上。她叫李霓裳坐到自己身边, 关心地询问她的状况,得知她一切安好,点头:“这就好。你缺什么,尽管和姑母说。” 李霓裳应是。 大长公主环顾四周,叹息了声。 "当年在青州, 我也曾封过此号, 直到今日,才算是实至名归。” 她倾身向前,牵住了李霓裳的手:"说起来,姑母能实现心愿, 你的阿弟能有今日,阿娇你功不可没。" “我何来功劳,因姑母之功, 才能有今日。” 大长公主被勾出心事,切齿道:“说起来我还是恨!宇文纵那个老贼, 便如此死了, 太过便宜他了!” 李霓裳未应。 “罢了,咱们娘儿俩见面,不说这些扫兴的了, 说些高兴的好事。”大长公主摆了摆手, 和李霓裳谈论李珑大婚的安排。 大长公主命人取来礼单与用度簿,一一展给李霓裳看,口里道:"皇后母族助复国有功, 这立后大典,咱们自然不能委屈了他们,少不得要三百驾鸾车。”她放下礼单。 “除去这一块,咱们广向天下延揽人才,封赏百官,到处都要用钱!偏又才进城不久,加税也是不妥。" 大长公主倾身靠向李霓裳:"阿娇,你可还记得姑母从前和你提过的裴家藏宝一事?" 李霓裳道:“此事我不知晓。我出裴家也多年了,何来法子。” 大长公主看着她,缓缓道:“我听闻你前次求医,所需药引,乃来自前朝昭德皇后陵。当时裴世瑛还遣人送来一张陵山图舆?那昭德皇后与裴家的关系,无须我多说。姑母在想,若无特殊缘由,你见过哪个帝后陵需特意绘制陵山图,还时代相传——” 大长公主停下,看着她。 李霓裳慢慢抬目:“姑母,我何妨实话与你讲,莫说我确实半分不知,我便是当真知晓,也不会助你此事。不但不会助你——” 她看着大长公主:“我也绝不允许你对帝后陵有半点不敬。若是叫我晓得,我必先告知裴家!” 大长公主脸色微变。 "新朝初立,"李霓裳的目光掠过珠光宝气金碧辉煌的椒殿,"文帝着弋绨,太宗罢露台。今减一驾鸾车,省下的,便是一万流民半月口粮。" 殿角的那鹦鹉突然扑翅:"口粮!口粮!"脚上的金链子扯得鎏金架乱晃。 大长公主脸色愈发难看。 瑟瑟急忙示意婢女将鹦鹉提走。 "李长寿非不明理之人。就在前几日,我在城外,他便差人来说,深恐婚事太过奢靡,心内不安,他已心领,盼望从简为宜。" 大长公主拳捏了捏,松开,重新笑道:“原来如此。既这样,那便听阿娇你的,此事日后不再提了!你留下,住宫里吧,有事也方便商议。” 李霓裳应是离去。 殿门方合,大长公主褪下腕间的九鸾金钏,猛地砸向案几。玛瑙葡萄盘应声碎裂。 宫婢神色惊恐,跪着收拾残片,匆匆退了出去。宫人送来今日奏报。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依次翻看。当看到一道发自北方的信报时,出神片刻,提笔写了一道亲笔手书,盖上皇帝印,封以火漆,召亲信入内,吩咐将信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送出。 “记住,此事不可叫人知道,尤其长公主!” 大长公主附耳,一字一字地道。 半个月后,洛阳收到一个消息,何尚义突然中止与孟贺利的征战,改而掉头北上,直奔潞州,显是要趁着裴家在北线大战的机会,攻打南面。 这与当年的境况,如出一辙。 李长寿与李忠节为防备崔重晏,已在数日前领军出了洛阳,去往边线备战。 五更梆子敲过,案烛凝成烛瀑。 李霓裳推开窗,晨风扑在她的脸上,她眼底的血丝如蛛网密结。 瑟瑟踏着露水,进院亲自为她送药,见她模样,急忙扶她坐下。 “公主昨夜是又没睡好吗?你身子尚需调养——”瑟瑟低声劝。 虽然李霓裳的封号已改数月,但在人后,她总还是习惯性地以从前的称呼叫她。 “谢隐山呢?”一道沙哑的声音,截断了瑟瑟的话。 她慢慢转面,对上李霓裳的目光,道:“前次不是和公主说了吗,我那夜已奉长公主之命将他杀死了。”她说完,走去端来药,催促李霓裳喝药。 李霓裳看着她,忽然改口道:“听闻你在城北的别院里,养了个面首,好像叫柳四郎?听闻色艺俱全,极会伺候人,我今日无事,想去见见。” 瑟瑟端药的手微滞。 "公主说笑。"她笑了起来,"不过是个消遣玩意儿罢了,公主怎可能会看的上这些?公主还是先喝药吧,仔细凉了。" “瑟瑟!”李霓裳第一次以名字直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李珑,应有极大的关系吧?” 她盯着瑟瑟,慢慢说道。 瑟瑟的指一抖,那药碗从她手中滑落,砰的一声,砸碎在地。 瑟瑟的脸色骤然惨白,定定看着李霓裳,慢慢地,从牙齿到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碎碗的声音引来了在外的几个婢女,走了进来张望。瑟瑟此时蓦然清醒过来,她强行抑制着颤抖,转身走去,将婢女驱走,关闭全部门窗,走了回来,白着脸看着李霓裳,慢慢跪在了她的脚前,一言不发。 李霓裳不再提方才那话,只道:“天王意外身死,而今天下真正将要大乱。裴家若是力不如人,灭门也是天意,但我不会容许,在他们对抗外敌之时,有人在背后捅刀!天王留下的这个残局,如今只有谢隐山能收拾了!” “从前我曾问过我自己,为何一定要回到姑母身边。我也问过你,你又为何对姑母忠心耿耿。那个时候你没说,姑母也从不担心你的背叛。” 她盯着脚前的瑟瑟:“我和你做个交易,我可以继续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都不知道。条件只有一个,我要谢隐山立刻给我活过来!” 瑟瑟闭目,白着脸,慢慢朝她叩首到地,起来后,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三更梆子敲过,一辆油壁车悄然停在别院的后门。瑟瑟裹着披风踏下马车,下摆扫过石阶上新结的一层薄露,露水慢慢湮湿衣物,留下一片神色的潮痕。 入内,她屏退人,来到后园,身后只跟一名婆子,入了一座假山。婆子停在假山前。她钻进假山,打开暗门,沿着石阶盘旋向下,踏在最后一阶时,停在一扇铁门之前。 她打开铁门,推开,走进一间石室。 石室内,关着一个男子,他闭目,仰卧在榻上,面颊凹陷,须发凌乱打结,两只脚踝各锁着三指粗的铁链,链子另一端没入铜柱,只能容他在数尺之地走动。 瑟瑟停了下来。他毫无反应,闭着眼睛,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仿佛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又好似一具不带生命的行尸走肉。 瑟瑟凝视他片刻,开口道:“天王已经死了,何尚义发兵去往潞州一带。” 她摸出一枚钥匙,叮一声,丢在了男子的脚边。 “你可以走了。马匹在后门等你,上面有你路上所需的全部物件。你走乌驼道,那里防卫少,便是遇到,以你之能,应也可以闯过去。” 言罢,她转身,朝外走去。 谢隐山猛地睁眼,瞳孔在烛光下缩成针尖。 他如狂狮般暴起,扑向瑟瑟,铁链发出刺耳的鸣响—— "哗啦!" 铁链骤然绷直,将他狠狠拽回。他重重扑在地上,膝盖砸出闷响,锁链立刻在他的脚踝勒出深红的血痕。 一枚指环从他的身上飞出,滚到角落里。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厉声发问,嗓音却嘶哑得如被刀割。 瑟瑟停下,道:“天王死了!是公主命我放你回去的。她要你去收拾残局。” 谢隐山眼眶如裂,眼中血丝浓得如要滴血。 他猛地爬起身,抓起地上的钥匙,打开铁锁,朝外疾奔而去,就在出去时,猝然回首。 烛火勾勒出他嶙峋而宽阔的肩。瑟瑟和他对望着。他的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化作一声粗喘。 伴着一阵急速的远去脚步声,男子的背影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瑟瑟立了片刻,慢慢走到角落里,低头凝视着那物件,慢慢地,人像被抽了筋骨,顺着墙角,无力地滑坐下去。 更漏声从极远处遥遥飘下暗室。 她蜷缩起来,将自己抱得紧紧,一动不动。 第163章 拂晓前的时分, 瑟瑟穿过空无一人空旷得近乎诡异的庭院,推开鎏金殿门时,披风的下摆, 犹沾着阴湿。 她低眉, 抬起眼时,未料的强烈如同白昼的照明,几乎令她无法立刻完全睁目。 她畏光地抬起手,挡了挡,手停了下来。 千山风雪 第170节 大长公主站在屋中, 神情若冰, 身旁是曹女官。老女官投来的目光如刀,要将就地一刀刀剐死一般。 “你昨夜去了哪里?”大长公主冷冷问。 瑟瑟刹那明白了过来,为何这一路进来,都不见人。 她唇微动了一下, 终还是没有发声。 “昨夜得报,有人杀死乌驼道的十来守卫,强闯出去, 往潼关方向去了。若不是当时一人恰好解手躲开,恐怕你干的事, 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吧?” 瑟瑟慢慢呼出一口气, 垂下了眼。 "好个忠仆!"大长公主的声音淬着冰,五指深深掐入身下的绒毯,金线牡丹纹在她的掌心里扭曲变形。 “我叫你杀了那姓谢的, 你竟敢私下违抗我的命令?” “还有, 我说那宇文敬怎的破宫第二日便被乱兵杀了。恐怕就是你动的手吧?怕他将你干的好事说出来,是不是?” 大长公主一把拂落手边的一只鎏小香炉,香灰如雪崩般爆开。 老女官走到瑟瑟面前, 巴掌挟着风声,狠狠落下。 "啪"一声脆响,瑟瑟的脸颊上,顿时浮起五道鲜红的血痕。 "贱婢!" 长公主走到瑟瑟面前,翟鸟步摇垂珠扫过瑟瑟的鼻尖。她掐住瑟瑟的下巴,鲜红指尖陷入皮肉,沁出细密的血珠。 "你这人尽可夫的贱人!你不会告诉我,你真对那逆贼动了心?假戏真做,看上了贱男人?舍不得他死? ” “你可别忘了,得好处的还有你!你得了最大的好处!你竟敢吃里扒外,背叛我,敢坏我的大事!” 她抄起案上坚硬的奏折,不停狠狠抽在她的脸上。瑟瑟的脸肿起,嘴角流出了血。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大长公主虐打自己。 “住手!” 李霓裳一把推开殿门,疾步入内。 “是我叫她放人的!放开她!” 大长公主盯着她,九凤金冠的垂珠在半空微微抖动。 "你出去!"李霓裳命令瑟瑟。 瑟瑟双手蒙住脸,踉跄着退向殿门。 大长公主阴冷的目光刺向李霓裳:“好啊!我呕心沥血,一心只为扶持你的同胞亲弟上位,光复圣朝,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姑母?你莫忘了,当年城破,逃亡路上,若不是我——" “我没有忘记!”李霓裳截断她的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大长公主暴怒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谢隐山放虎归山,要是坏我们的大事,坏了圣朝的大事,你便是死了,我看你如何向你的父皇交待!” “你害怕坏的,恐怕只是你自己的大事吧!”李霓裳冷冷道。 “你说什么?”大长公主的鼻翼不停张翕,“无论我怎么做,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亲弟弟——” “罢了!姑母,我本不想说的,你既一再拿此来压我,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早就知道,李珑他不是我的亲弟!他甚至根本不是我们李氏的人!他的身上,没有半点我李家的血脉!” “这一点,从你第一天将他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便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唇骤然失了血色,她长大眼睛,双目空洞洞似地盯着她,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死寂过后,她发髻前的垂珠突然剧烈摇晃,人踉跄着,后退两步。 "大长公主!" 老女官慌忙扑上来,将她一把扶住,随即冲着李霓裳尖声嚷道:“长公主,老奴求求您,您可做做好事!当今陛下,他怎么就不是——” “住口!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李霓裳厉声喝止她,旋即望向长公主,放缓了些语调。 “姑母,你应该不会知道,当年在焚台上时,我与阿弟背对背帮在一起的。火因风力的缘故,向着一侧烧来。我伤的是左腿,他伤的是右腿。可是那日,李珑怎的和我有一样方向的伤痕?我若没有猜错,应是你许多年前便知道不可能找到人了,你便提早预备了一个替身,早早在他的腿上留下火灼痕迹。” “姑母,你思虑周到,偏偏怎就这一点,你没有想到?” 老女官张口结舌。 大长公主死死盯着她,脸庞扭曲,突然,她咆哮了起来:“你胡说!你敢如此胡说八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你当时不说?你认下来,是为何意?” 李霓裳凝视着她近乎变形的一张脸:“姑母,你当真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吗?我之所以如此,甘心为你所驱,就是因为那个我七岁时,你曾保护过我的夜晚……” 她闭目,眼眶微微湿润。 “那个夜晚,你保护了我,也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梦魇。从那一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是为我自己李霓裳活,是为了姑母你而活!姑母你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必会替你去做。所以,当日那个孩子,他是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谁的孩子,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长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息,颤抖地指着她:“所以,你如今不听我的,又是为何?” 李霓裳慢慢睁目,望着她。 “姑母您自己说呢?那日与我争执后,你表面退让,实际却发密诏给何尚义,允诺他若占领河东之地,就封他河东王。那何尚义自然不会稀罕咱们封的什么河东王,但他却看到了机会,知道除他之外,必定还有别人会和他一起扑上去,趁机狠狠咬一口河东的肉。他一个人不敢,但人若多了,他自然就有胜算。你为了斩断我的手脚,还借机将李家父子都调了出去。姑母,这这样做,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我应该还是听你的吗?” 大长公主脸一阵白,一阵涨红,突然,她嘶声吼道:“你知道什么!天下亡了!我这样做,有何不对!我只是想要夺回天下,如此而已!” “天下从没有亡过!黄河可曾断流?太华可曾崩塌?你以为天塌了,山河却何曾姓李过?亡的,不过是埋在邙山下的一顶顶冠冕罢了!” “姑母,我告诉你,你若再派人去追杀谢隐山,我就当众天下人的面,揭发李珑身份,再告诉他们,我李霓裳这祥瑞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你什么都没有!” 长公主胸口剧烈起伏,一步步地后退,忽然,宫鞋踩住裙角,跌坐在地。 殿外的角落,李珑隐在一道蟠龙柱后,指甲深深地抠进漆木。 他惨白着脸,咬紧牙关,抬起臂,瞄准,慢慢地,弓弦绷出死亡的弧度。 就在他拇指微动,箭待离弦,一只手从后突然探来,钳住他的腕骨。 檐角的惊鸟铜铃被风吹得乱响,他心绪更是纷乱,竟未察觉瑟瑟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不要——” 他扭头,看着这年轻妇人向着无声摇头的哀求眼神,耳边回荡着长公主抽她脸咒骂她的话。 往日这妇人给与他的全部爱护,此刻想起来,竟叫他觉得作呕。 他是李家人。身上流着高贵的血。 他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 李珑的匕首刺入胸前时,瑟瑟的瞳孔骤然扩大。 这个年轻人,用他铁钳般的另掌,死死捂住她的嘴,将痛呼闷成喉间的血沫。 月白衫子绽开红梅,瑟瑟如断翅的鹤般,慢慢倒在了蟠龙柱下。 李珑未再多看一眼,旋即转身,弓弦再次绷紧。 隔着半透的茜纱窗,箭簇正对着殿内李霓裳的后心。 只待他射出,锋利而坚硬的箭簇便将轻而易举地穿过纱窗,钉入那个女子的身体里。 他舔了舔因紧张而干燥的唇,再次瞄准,手一松,有冰凉触感抵上他的后腰。 他的身形猛地一扭,转头看去,见瑟瑟一双染血的手,正死死交握着匕首,在用力地推进他的脊背。 在尽数没入,再也无法推进之后,瑟瑟看着他,一面流泪,一面咬牙,狠狠地旋动匕把,在李珑的身体里搅了一圈。 他在宫中惊鸟铃的叮咚声中,当场气绝,倒了下去。 李珑的弓弦"嗡"地震颤,那箭矢斜射入梁,插在上方,惊落簌簌灰尘。 大长公主和李霓裳奔出,瑟瑟和李珑一道倒在廊柱之下,两人都是满身的血。 老女官颤抖着,用手指在李珑的鼻喜爱探了片刻,颤声道:“他——他没气了——” 大长公主双目空洞,盯着血泊里的李珑,浑身瑟瑟发抖。 "嗬……"她的喉间挤出怪声,像被掐住脖子的母兽。 “大长公主!大长公主!” "啊——!" 突然,在一道终于发出的似哭似笑的尖厉声中,她双眼一闭,向后栽倒。 老女官扑上,呼唤大长公主,见她软绵绵没有反应,呆了一呆,突然,转身又扑向血泊中的瑟瑟,枯爪般的手刚揪住瑟瑟衣襟,想要狠狠打她,寒光已至。 李霓裳拔出李珑身上的匕首,一刀划开她的咽喉。 瑟瑟月白的衫子染成绛色,胸口的血花还在慢慢扩大。李霓裳用力地压住她的伤口。 "来人!太医!传太医!" 她厉声吼道。 第164章 164 深宫内发生的那一场喋血, 迅速被掩盖了过去。 那日她的姑母因事关机密,提早清空了周围的宫人,令李霓裳顺利地暂时封锁了消息, 对外声称大长公主与少帝相继感染疫病, 一段时间内,不可理政,全部事务,暂由她代为处置。 谁都知道,李珑虽然已登基称帝, 但一应政务, 全部是由大长公主代理,他二人又关系亲密,相继病倒,虽觉意外, 却也无人生出疑虑。至于李霓裳代事,更是理所当然,无人不服。 唯一知道实情的, 只有李长寿与胡德永二人。 李霓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决定分出部分兵马, 前去支援河东南线。 李长寿收到密报后, 匆匆赶回,悲恸之余,得知要分兵支援南线, 担心洛阳安全, 毕竟,崔重晏是个极大的威胁。李霓裳告诉他,即便崔重晏当真会趁此机会来攻, 也有人会替洛阳阻挡兵锋。那人便是陈士逊。他如今应已有些恢复元气,怎可能坐视洛阳这块肥肉落入宿仇之手。即便当真兵临城下,凭着洛阳的防守,也必能支撑一段时日,等返兵回救。 李长寿领命,决定由孙儿北上,自己留下协防洛阳,毕竟,此事关乎基本,相比较而言,不容有失。 李霓裳接受。李忠节如今也已迅速成长起来,此次她姑母与何尚义之事,便是他探查所得,秘报到李霓裳跟前的。 事情议定之后,整兵完毕,这一日,李忠节领着兵马,出发北上。 李霓裳亲自为李忠节和将士送行,归来途中,转道去往平桥驿。 这里是出洛都的一处送行之地。 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应当颇为巨大,接到他的归乡之请后,李霓裳并未多加挽留,今日亲自来送。 千山风雪 第171节 驿亭外,胡德永系舟柳下,人在水边,虔诚祭祀。 他脱下了新穿不过数月的朝服,腰上不见鱼符,一身布衣,看去苍老无比。 见李霓裳来,他显得有些有些惊讶,急忙迎了上来,欲行拜礼,被李霓裳扶起。 李霓裳向他深深拜下:"胡公一生赤忱,忠节不改。是我无能,未能挽留贤臣,愧对老宰公这些年的奔波辛劳,如今到头来,竟一场空。" 胡德永慌忙避礼,抬手在空中虚扶:"公主使不得!"他叹息了一声,"老朽残躯,不过风中烛火,能亲眼看到圣朝复立过,也算了却平生,已无遗憾。如今龙钟年迈,本就无用。想如此乱世,活到老朽这年岁,亲历两朝,安然归乡,我已是大福之人了!” 李霓裳命随从捧上为他准备的赆仪,与柳树下设一便案,请他入座,亲自为他斟酒,郑重送行。 李德勇感恩拜谢,指着水边道:“老朽想着就要走了,便在此通水处,祭拜一番先帝,也算是尽最后一程君臣之礼。” 李霓裳便也上去,接过线香,虔诚拜祭。胡德永在旁观望,完毕,又喟叹一声:“不瞒公主,老朽早在获悉那宇文纵横死之事时,便已萌生退心。先帝一朝,同朝有交通者,其余人早已相继凋零,除老朽外,也就剩他一个。如今连他如此剑断黄河的潇洒人物,竟也如此收场,似我这等庸碌之徒,又有何放不开。” 虽向来敌对,或是因今日已辞官的缘故,胡德永的口吻,听去竟颇有几分惋惜。 李霓裳想起当日之事,心中一阵难过,道:“那日他也算是为我挡敌。老宰公若是愿意,可否与我讲讲他当年之事?” 胡德永坐回柳树下,道:“他甚为可惜。当年虽说起初铸错,但毕竟年少气盛,情有可原。公主你可知道,他本差一点便可忠臣孝子,走上正道,可惜啊……” 李霓裳再为他斟酒。胡德永饮毕,接道:“他起兵叛出朝廷之初,两方相持,先帝便命裴大将军改劝降,裴大将军果然劝成,他愿意归降。也不知是否当真或是以讹传讹,谁知——” 胡德永忽然顿住,看一眼李霓裳,目光又瞟向水边的灵位,迟疑了一下,起身道:“罢了罢了,方才老朽一时多言。时辰也不早了,多谢公主亲自相送,不敢再耽搁公主了。老朽恭送公主。” 李霓裳怎肯就此作罢,又追问几声,见他目光又瞟河边,若有所悟,道:“莫非是与先帝有关?若是,尽管说来!” 胡德永依旧含糊打岔,显是懊悔自己方才多言。 李霓裳翻脸,冷声道:“胡德永!我命你说,你敢不从?” 胡德永慌忙下跪,无奈,只得说道:“老朽听闻,似乎是先帝又改了心意,或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担心裴将军和宇文纵勾结,便下令杀死进京的宇文纵全家,剩他一人逃脱,这才致令他彻底叛出朝廷,后来又与裴大将军打了几年,越走越远,再无回头可能了。” 李霓裳惊呆。 她此前全部听来,都是因宇文纵造反失败,全家被杀,他一个人逃走,因此他迁怒裴家。 怎的听胡德永的意思,竟是叛乱后不久全家就被杀了,当中还牵扯到裴大将军。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醒神过来,立刻追问。 毕竟事关她的父皇,胡德永已经后悔不已了,忙道:“此事全是先帝秘密所为,当时以我的官位,也是丝毫不知,直到几年后,大将军入狱,我从中奔走,这才略微知晓了些,至于全貌如何,个中曲折,我一外人,更是不敢肯定。公主若想知更多,裴家叔祖裴隗。他是裴家人,辈分又最高,或知道些当年我不知之事,公主可以去问他。” “不早了,船家在等,老朽先去了,公主保证!” 胡德永说完,匆匆上船,立在船头,拜别而去。 木舟已去,李霓裳的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 她立在祭拜的河边,盯着残留的香火,久久凝怔之际,身后传来马蹄之声,转头,见一亲卫匆匆赶来,说刚收到一封信,称万分火急,便送来此地,请她过目。 李霓裳接过,看完,心顿时砰砰急跳起来。 信中说,如今河东的北线的大战进入最关键的时期,正在进行一场决定性的大决战,战事极为吃紧,君侯夫人白氏忙于筹措军马,好给前线补给,不料,行踪被叛徒泄露,遭遇马贼围攻,那些马贼疑是兵丁假扮,不但人数众多,且战力极强。君侯夫人就近退到定阳郡附近的一个小城中,正在坚守。 如今河东两面受敌,且路程距离那地各都颇远,会有她这里,发兵过去,最为便捷,故大胆给她发信,恳请出手救援。 信至此为止,并无署名。 李霓裳问是谁送来的,亲卫说对方也没说,送到就走了。 李霓裳当即赶回城中,召来李长寿,也无商议,径直便将事情告诉他,让他把守此地,她立刻出发,追刚走不久的李忠节,先去解白氏之围。 李长寿欲言又止,李霓裳道: “我知晓你的所想。你是担心万一有诈。你放心,我会警惕。不管是真是假,此行我定要去一趟!” 李长寿只得应下,亲自为她挑选一队忠勇的卫队。 救兵如救火,李霓裳当日出发上路,次日,追到了才出去没多远的李忠节,汇合后,当即掉头,大队先赶往定阳郡。 大军雾甲星途,以全速急行军,五日后的黄昏,便赶到了小城。 那一伙儿马贼人数约五六百众,怎敌这边五千强兵,也不用什么计策,到达后,李忠节当先冲突,不过一盏茶功夫,对方应也知断无取胜可能,迅速撤退,戴围城得解,天也才刚擦黑。 只是于白姝君而言,她这一行百人,已在此被困多日,突然见到李霓裳领着军队开到,瞬时解围,欢喜感激,自不必多言。 原来只她自己也就罢了,此行因拗不过爱女的缠磨,怜她前次所受之苦,想着这回不算辛苦,路程也都是熟路,便带上同行,没想到竟会遭此意外。 当夜二人同宿一床,阿皎躺在中间,叙旧话新,谈天说地,夹杂着阿皎的笑声,纵然太下依旧乱战,世上兵荒马乱,但这个时刻,这一张小小的床榻,便也足以承载片刻的欢欣和热闹了。 李霓裳将自己收到无名信的事告诉他。起身下榻,取信给她看。白姝君看完信,沉吟了下,说:“我若所料没错,信或是夏家儿子夏惟钰所写。此前两家节贺往来,我见过他的笔迹,与这很像。” “是他?”李霓裳终于想了起来。 “他若知道,为何不公开具名,况且,他是如何得知阿嫂你被困在此的消息的?” 白姝君似若有所思,却没立刻说话。李霓裳问完,很快,自己便也醒悟了过来。 “难道内奸便是便是出自他家?”她吃惊道。 白姝君道:“若是如我所猜,主谋怕应是顾家。他家此前因为婚事不成,应是怀恨在心,或有所动作,里应外合,他两家孟不离焦,应是不得已跟从,他家儿子才会匿名发信给报讯。” “上次阿皎出事,我便疑心应有内奸协同。只是不敢肯定,如今看来,极大可能,我会尽快发信给韩枯松,让他留意!” 二人已是多年未见,此番相见,起初仿佛都有默契地避免主动先提及裴世瑜和天王新近的噩耗,片刻后,白姝君望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说道:“天王之事……消息传来之时,夫君已经在北境,我写信,已经告诉他了。他意外之余,也唏嘘许久。”白姝君说道。 李霓裳眼前浮出天王最后时刻和她说话的样子,虽然过去已有数月,想起来,心中却依然难过。 “他……知道了吗?”她终于还是抑不住,轻声问道。 白姝君摇头:“他阿兄思虑过后,决定等战罢,再将消息告诉他。” 李霓裳静默了片刻,将那日自己的亲历说了。 白姝君显也是受到些震动,缓缓摇头,叹息:“他虽性情有异于常人,却也是真正性情中人。以如此方式离去,配得上他天王之号。” 又安慰道:“你也不必过多自责。彼此敌对,此事便是有武节参与,也天经地义。天王他自己从前不也常征伐别家?入浊世如涉大江,登舟之初,已当怀覆舟之心。与你无关。何况,我看他应当也是个通透潇洒之人,听你讲述,他去之前,心中应该是痛快的,既如此,你又何必执着难过?” 阿皎已甜甜睡去。 她安慰完,将李霓裳搂入怀中。李霓裳长发婉转,伏在她的身前,情绪终于慢慢好了些。 “我毒发后,是他救了我。他怎会在那里的?”片刻后,李霓裳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闷声问道。 “他啊,在河西听闻阿皎出事后,知阿皎不可能会去他那里,总算是肯出来了,火速前来,那日见到你派人送回阿皎,听到你为救出阿皎废了颇多周折,中间还夹杂那崔重晏,他没说什么,但当夜人便不见了。这一去就是许久。后来北边又打了起来,他径直去了。” 白姝君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李霓裳沉默。 “毋多担心。”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公主你知道吗,我少时,十三岁那年,认识君侯的第一天,他身上便挂着血。这些年,打仗更是家常便饭。你知道每回他在外厮杀,我都是如何对说的吗?” 李霓裳睁眸,从她怀里慢慢坐了起来:“如何说?” “他若注定属于刀剑,妾便把自己修炼成鞘。他若有一日会为国死,妾便替他把国活成家!” 李霓裳怔了。 “如此,我便不会过于担忧。公主你还年轻,这些经历也不多,日后公主若是也遇到如我这般的男子,自然就会领悟了。” 白姝君看着她,微笑说道。 李霓裳慢慢再次依偎进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第165章 次日清早, 李霓裳的军队护着白姝君的马队,继续往河东赶去。 上路的第二天,白姝君便收到南线来自绛州的急报, 韩枯松和潞州刺史与何尚义大战正酣的时候, 那梁胄或是与何尚义达成某种协议,纠集三万人马,竟也加了进来。 此前谁会料到天王如此意外身死,以致于此前受他统御的多股势力分崩离析,因此, 在预先的计划中, 这一场大战,南线并非重点,重点是在北方。 更何况梁胄从多年前投效天王起,就十分稳定, 从未有过任何越界之举。那时谁会想到他会如此发兵而来。 何尚义能在天下手下坐到前几的位置,人品如何不论,勇猛善战是必定的。原本就只打成攻防相当的态势。 现在又加上这三万大军。这绝不是个小数字。 李霓裳和白姝君焦急不已。虽然这边只有五千, 远不及对方三万,但也是一个助力。便加紧行军, 在十来天后, 终于赶到。两方加在一起,虽然数量仍相差不少,但总算可以打一打。 李忠节英勇善战, 频频立功。 就在众人可以略略送一口气的时候, 这一日,又来个极大的坏消息。 崔重晏竟然也率领大军五万之众,浩浩荡荡, 抵达河东,加入攻阵。 原本就已处于劣势,此刻对方又添五万,更不用说,是他的军队。 北境的大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决战。 这是一场准备多年的,或能给北境换来几十年和平的战争。 军民同仇敌忾,加倍备战,准备迎接一场或最大考验的恶战。 李霓裳和白姝君前些天已到太原府。 获悉这个消息,两个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立刻回到潞州。 军民都已动员,这些天,每天都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到来,或送粮送衣,或自愿加入城防。 她身为主母,更不可退。 至于李霓裳,理由也很简单。 她领来的五千武节军在那里,他们认她为主,她自然也要和他们同在。 或是看出她的坚决,白姝君也未开口劝阻,二人一并转回到南线前方。 城头的青砖已染赭色,三丈高的城墙下,远处,三座连营呈犄角之势,扎在旷野间,鹿砦木桩,如獠牙般罗列,点点旗帜随风招展,隐约,身子可见铁骑穿梭于营道之间,士兵操练的吆喝声,随晚风断续飘来。 暮色渐浓,对面,野地里次第亮起无数的火把,远远望去,如点点浮沉的鬼火,漫山遍野,一望无际。 据刺探,白天远远看到崔重晏、何尚义和梁胄三人碰头,分开时,三人看起来似乎颇为和气,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议。 看起来,对面三方,不像寻常的松散联盟,作战时容易各自保留相互掣肘。 倘若对面已经商议完毕,新的大战,随即便会开始。 这三方能谈拢,道理也很明了。 天王不存,裴家愈发显得刺眼。莫说另外两位,即便对于崔重晏来说,眼下应该也是他能攻破河东的最好机会。至于攻破之后,所得如何分配,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再根据实力圈地。 千山风雪 第172节 这,就是如今这乱世的法则。 他们的推断,在第二天的就迅速得到了应验。 五更鼓残,天光未破。 城池骤然沸腾,战马嘶鸣,铁甲碰撞,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城外敌营火光骤亮,如熔岩倾泻而出,照得旷野一片红云。云梯高耸,石车列阵,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从远处向城墙压来。后方,战鼓隆隆,震得人心头发颤。 李霓裳方和城中的一群妇人一道,送来今早的餐食。没想到如此早,对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动攻城。士兵们来不及吃完口里的食物,便纷纷立刻各归其位,紧张而不杂乱。 李霓裳扶住垛口,透过箭孔望去。 三方军队服色不同,很容易一眼便区分出来。 崔重晏在前,另外二人在后,三股军队,呈正三角犄角之势。 锋矢之位,便是崔重晏。 这令李霓裳稍觉意外。这个位置,毫无疑问,意味着精锐先锋,需具备极强的突破力和士气。同样,高风险,亦是高威慑,锋矢位承受最大的伤亡压力,故需死战不退之师。 这和他留给李霓裳的印象完全不同。 在她的所想里,以他的审慎,像这种可以预见的必定是恶斗的血战里,他不至于会处于如此一个位置。 她很快便发现了他。在阵前的最前方,一匹站马昂首而立,马上之人玄甲黑袍,正是崔重晏。 此时晨雾依旧缭绕,他的轮廓却格外清晰,眉目阴鸷,眼底涌着戾气。 这时,远处号角骤起,战阵开始向前缓缓推进,他勒马而立,目光如刀,直刺城头。 “公主,快下去吧!万一有流箭袭来!”李忠节紧张地在她身后喊道。 李霓裳不欲令他分心,立刻收目,正待下去,忽然,身边又响起一道惊呼声。 “后方还有大军来!又是谁!” 那军士的声音扯得极高,显然有些紧张。 此刻正在城头另一侧备战的韩枯松也看见,命守望兵登高查看。 那人在盾牌的保护下,飞快登上高处,用他胜于常人的双眼查看前方。 “看见了吗?”韩枯松等了片刻,见还没回应,焦躁地吼,见还没反应,顿了下脚,正待主机也上去,这时,那人喊道:“好像……好像是天王?”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异。 韩枯松一愣,反应过来,这时,许多人都已看见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卷来了一阵巨大的黄尘烟,那烟团裹着一支骑兵的队伍,正朝此方向快速移来。马蹄声如闷雷般碾过原野,赤色的巨旌,在腥风中翻卷着血一般的滚浪。 "报——!" 此刻在阵列的后方,一名士兵也正在瞭望,铁盔下的眼睛瞪得滚圆:"是天王旗!" 方才还在涌动的队伍忽然寂静了下来。 刘良才正在亲自擦刀,听到“天王”二字,颤了一下,险些脱手。 梁胄更是喉结飞快滚动,不安地睁大眼睛,一把推开身前的人,也上去察看。 那一面金线织就的巨旗渐渐清晰,旗角在空中忽明忽暗。 刘良才一个士兵突然跪地,喊道:“真是天王回来了!天王没有死!”声音充满兴奋和激动,引起一阵骚动,许多军士纷纷开始前挤,翘首争要张望。 刘良才的心腹上去,一脚将方才喊话的人踹翻,拔刀待要砍,忽然,有人又高声喊:“是信王!谢信王!这回是真的!真的是他来了!” 信王在一众骑兵的簇拥下抵达,他看起来比从前消瘦许多,颧骨如刀削般突出,显得双目愈发锐利逼人。他的身后,是孟贺利所领的军队,无不精神抖擞。 一段短暂的寂静后,又一阵骚动,越来越大。 刘良才没有想到,此刻会在这里看到谢隐山。他看见梁胄朝着自己骑马冲来,到了近前,下马,低声问:“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不是说他也死了吗?” 刘良才压下心中的惊疑,示意自己的一个副将上去。 那人领悟,骑马上去,朝着谢隐山高喊:“你来做什么?天王已亡,你擅用天王旗帜,真当自己是什么——” 他话音落下,对面一箭射来,直插他的咽喉,人当场气绝,倒下马来。 孟贺利放下弓箭,厉声道:“信王有言!凡天王旧部者,全部听着!” 全场慢慢安静了下来。 谢隐山双目环视对面之人,道:"当日天王,横槊立马,纵横天下,未及弱冠,便将长安踏在脚下,对手无不恐惧,天下无不俯首!论英雄,天王若自居第二,当世谁人胆敢自称第一?如今天王才去,你们竟鼠目寸光,至此地步!你们以为跟着何尚义梁胄之流,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他声音洪亮,话音铿锵,如狮子吼一般,开口自有一股摄魂的压迫之力。 “谢隐山!从前天王还在,看在天王面上,我敬你三分而已,你以为当真怕了你不成?”何尚义忍不住,高声反骂回去。 “住口!”谢隐山双目如电,猛地射向他,“姓何的,你可有一分廉耻在?天王在世时,待你等如手足,赐你荣华富贵,授你无上权柄,天王生前,你内斗不休,天王宽宏,不计你罪,如今天王刚去,你无半分哀思也就罢了,竟敢公然叛出兴兵,与崔重晏这等小人为伍,叫天下人耻笑,我问你,你如何向天王交待!" 他这一番斥责,疾言厉色,何尚义想开口反驳,却又无话可说,脸暗自发热。 “还有你!”谢隐山冷冷看向已半隐在副将身后的梁胄。 “你半路投效,天王可有半点亏待你?如今天王才去,你跟在崔重晏那小儿之后,莫非是想腆着脸,再认他为新主?” 何尚义的队伍里起了一阵轻微的嗤笑声。 梁胄再自觉理亏,如何能忍这样的羞辱,待要拔刀示威,却听他又道:“儿郎们,看看他,遇事便躲在下人之后,如此之人,给天王提鞋都是不配,配得做你们头领?”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梁胄顿时僵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脸涨得通红。 “儿郎们!”谢隐山不再理会这二人,蓦地又提高声音,中气十足:“你们过去都是天王的士卒!如今,都是我谢隐山的同袍兄弟,没有派系之分,有的只有一个,”他高高举臂,指着头上的旗纛,“那便是天王余威!只要你们当中之人肯幡然醒悟,重归天王此麾下者,往后有我谢隐山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到你们!如若执迷不悟——”他指着地上那尸首,“这便是下场!” 他说完,全场有的跃跃欲试,有的犹豫不定,有的看着别人,两边的那些头领则在焦急地威胁制止——正骚动不绝,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从谢隐山开始,到他身后的全部军士,齐刷刷翻身跳下马,靴砸地声如闷雷。每个人从袖中扯出白带,系在额头之上。 登时,万军缟素。 谢隐山在最前,颈侧青筋暴起:"跪——" 万副铁甲,同时面向北下跪。 "拜!" 万人同行拜礼。 三拜完毕,谢隐山带着人起身。 如此场面,肃然悲壮,连方才那些一直在弹压军士的头领,也慢慢停了下来,不敢再发声。 谢隐山红着眼,朝着对面惊呆的众军士,一字一顿道:“方才,一为军祭天王,二来,是跪请天王许可,你们当中,这些昔日的天王儿郎,今日若有谁敢不从我者,杀无赦!” 他一双血红鹰目逼人,扫过之处,竟无人胆敢对视。 一阵短暂的死寂过后,也不知是哪个先动了一下,突然,对面仿佛风过湖面,一片一片的军士提着刀枪,相继奔来。 何尚义梁胄非正直之人,对待下属颇为克扣,倒是谢隐山,一向威望过人,那怕从前陈永年派系的普通军士,对他也高看一眼。他这一番下来,几乎一半的人都跑了过去,头目见阻止无效,急得拔刀砍人,这下反而激起众怒,大半都跑了,只剩下少半亲兵还留在后面,面面相觑。 “杀——”随着孟贺利举刀领头,一骑快马在前,身后军士蜂拥而上。 何尚义和梁胄眼见对面黑压压大片人马冲来,当中不少还是自己这边倒戈的,知今日大势已去,又恨,又是无奈。 这仗还怎么打,急忙在亲兵保护下,上马便待退走。 到了此刻,孟贺利哪里还会留情,带人冲上去胡乱砍杀。 崔忠与崔交一左一右,急扯他的马缰催促:“郎君,快走!” 崔重晏却似未闻,身形僵立如铁铸,五指死死扣住鞍鞯,青筋暴起。 “何尚义伏诛!”左侧身后忽地爆出一声厉喝,俄而,“梁胄伏诛!” 右后方亦有人兴奋高喊。 身后血雾处处迸溅,此起彼伏的惨嚎声,越逼越近。 他的眼被猩红浸染,耳畔嗡鸣,转过头,再次望向城墙。 城头垛口后人影幢幢,挽弓者引弦待发,奔走者呼喝传令,更有人振臂高呼,声浪如潮。 那抹素影,却湮没于纷乱之中,他看不见了。 耳畔催促声愈发急促,崔忠几乎嘶吼:“郎君!姓谢的上来了,再不走就——” 这催促是何曾相似。上一回,仿佛也是如此。当时何曾会想,又重复一次。 他假意做出要和陈仕逊争夺洛阳,相持不下,实际是要等到何尚义梁胄与守兵两败俱伤疲惫不堪之时加入。这个时机的选择,也是恰好。太早了,裴家北线尚未深度卷入战争,便有足够能力腾挪,太晚,可能救兵也已到。这个时间不早也不晚。 他刺探到顾家的不满,顺利得以利用,先是带来了那个小女娃,后又获知裴家主母的行迹,派人以马贼身份,想捉住对方。 他还曾买人跟随她进入河西,刺杀那裴二,将她带走。他做的事,却只会叫人指向别人。 他做了这么多,该做的,不该做的。 得来的,为何又是如此一声催促。 城头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擦着他的肩甲呼啸而过。 崔重晏瞳孔骤缩。 他突然怒吼一声,在周遭惊骇不解的目光中,猛抽佩剑,纵马朝着城门疾冲而去。 坐骑长嘶如雷,在城头守军惊愕的呼喝中,他直逼城下—— 仿佛一人,便要攻下一座城。 嗖——” 又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钉入他的胸膛,箭尾震颤,血珠迸溅。 崔重晏身形一晃,却仍死死攥住缰绳,马嘶鸣着继续向前狂奔。 嗖!嗖! 接连数箭贯入肩胛、腰腹,鲜血浸透战袍,顺着铁甲纹路蜿蜒而下,城门前的黄土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畔风声呼啸。 城头无人再向他射箭。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应该也是吧。 马蹄距城门不过数尺之遥,他一头栽了下去,仰面倒地。 河东的日光升起来了,有些刺目。 他不喜欢。 千山风雪 第173节 比不过长安。 他做梦都想回到长安永兴坊的家中。荷塘里,夏日泛舟,父亲看书。他趴在船舷边拨弄莲子。长安的日光从伞盖一样莲蓬上照来,是如此的舒适。 重晏,被荷裯之晏晏。 …… 城门开启。 韩枯松与谢隐山一道作战。三联军的头领全部身死,余下自然无所阻挡。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半天后,战场的喧嚣渐渐消失,恢复了平静,耳边只剩伤者的呻吟和渐渐又飞回来的老鹫的呱啼之声。 李霓裳立在城门口,目送着一辆马车。 车里躺着的,便是崔重晏。 她下来的时候,他已然气绝。他的两个族人,崔交降,崔护跪在他的身边,向李霓裳叩首,说他此前曾对自己交待过,他日若是身死,唯一希望,便是能葬回在长安。 他泪流满面,哀求不停。 马车碾过流满血的战场,渐渐远去。 李霓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早,那个停马在城墙下的人,他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记得当年初遇,他宛如执棋落子,从容不迫。 她心中一阵淡淡惆怅,又豁然开朗了。 谁不是会改变的呢。 她也是一样。 如今的她,也已与从前的那个她,已是不一样了。 这个晚上,李霓裳徘徊了半夜,终于,在天将要亮的时候,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 那年在渭水古行宫旁的那座残塔之上,她的誓言没有发完便终结了。 因为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许下那样深重的关于一生的誓言。 如今她有资格了,她想知道, 他还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吗。 信在忐忑中交出的一刹那,她的心定了下来。 无论他是否愿意,她做了自己心中想做的事,那便够了。 剩下的,只是等待。 第166章 信是交给永安的。他正好要替君侯夫人去一趟北境, 给君侯送信。 永安早就想去了,毕竟,那样规模的战争, 几十年都未必能遇一次。路程有些远, 过去至少也要十来天,可能等他赶到,那边已经尾声了,不过无妨,能看一眼那种万骑卷沙烽燧裂, 千戈映雪剑凝川的场面, 也是值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火速上路。 仿佛是为了给予英勇守卫家园者的最好的回报。 在他们于南线奋勇为潞州而战的时候,北线,那一场同时正在进行的决战, 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在永安出发半个月后,大捷的露布飞传来到太原府。 这一战,斩首三万级, 胡酋的金冠大纛委地尘土,狼头纛积如丘山;获牛羊马驼以十万计, 穹庐毡帐焚毁连绵三百里, 弓刀甲仗,堆积如阜。 大军挥师北进,拓边七百余里, 立界碑, 命不得擅自南下牧马,虏王以下,贵族三十六人, 尽枷送太原府,余下编户屯田,教化华风。 而最后一战,立夺旗斩将功劳者,便是此前曾消失数年的那位曾引发河东民众侧目的有着特殊身份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据说在那一场发生在狼山前的大决战中,敌酋安木岱以破釜沉舟之势,组二十万铁骑,朝裴家军发动疯狂的车轮大战,自己坐镇中军,鼓舞士气,死去同袍的尸体,被一层层筑成用来阻挡敌锋的拒马,大有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疯狂之态。 陷入僵局之际,便是他一弓一枪一马,领一支敢死锐勇,刺入胡骑铁阵,血衣浸透三层犀甲,马头络脑积血凝痂,硬生生,将号称铁壁的狼山部阵撕开三丈缺口,百步之外,射倒安木岱头上大纛,于旗杆轰然倾倒时,策□□神骏,连跃三重拒马,斩落了正被部众簇拥仓皇撤逃的敌酋之首,可谓是青简永镌,此战斩将搴旗第一功。 消息传开,满城沸腾,仿佛也再无人记得他从前的那些事了,街头巷尾,坊间提及,无不是颔首击赞,翘指称奇,坊间小儿,更是个个争唱“裴家二郎破狼山”。 就在满城欢庆,翘首等待凯旋的时候,李霓裳一行人却要踏上回程了。 起先带来的军队大队已提前返程。 此刻,不是她不愿意和河东一道感受大捷凯旋的荣光和喜悦,而是她也必须要回去了。 李长寿传来飞报,因李珑与大长公主太久没有露面,主持大局的长公主又不见了,消息传开,引发各种猜测,坊间人心惶惶,官员相互打探。 不但如此,崔重晏战败身死的消息也正在飞快传播,此前已受他节制的一些势力,如天鸿节度使吴正衡等人,近来又动作频频。李长寿自己一人,唯恐无法控局,希望她能回去。 白姝君送她出太原府,一同送行的还有阿皎。 如今最快乐的人,当数河东白家的阿皎小娘子了。一路之上,她不停憧憬就要见到叔父的喜悦,还把自己学来的“裴家二郎破苍山”的歌谣唱给李霓裳听。 “公主,我阿爹写信说,他们就能回来了。公主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阿皎眼巴巴地看着她。 “阿皎!”白姝君笑着叫了声女儿。 阿皎嘟了嘟嘴:“好嘛!我知道了!我可懂事了!” “公主保重,若是有事,可随时发信给我或是君侯,得空的话,也记得来走走!” 白姝君含笑和她告别。 李霓裳也登上马车。忽然看见白家动了的马车又停下,车门打开,阿皎也不知和她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含笑点头,她飞快爬下马车,独自追了上来。 李霓裳急忙也下去,迎了上去,却见她低头,在身上背的小荷包里掏出样小物件,捧了过来。 原来是只用玉做的哨。 阿皎示范个她,含到口里,鼓起腮帮子,嘟嘟嘟地吹了好几声,然后用自己的小手帕擦了擦,递过来,说想送给她,以后她没事的时候,吹起哨子,就能想到自己。 李霓裳有点意外,更多是欢喜,便郑重接了过来,道:“好,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还要记得吹哦!”小姑娘一本正经地道。 李霓裳忍俊不禁,答应下来。 “对了,这原是我叔父送给我的。是他亲手做的。是我包里最喜欢的东西了!”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荷包。 “我要把我最喜欢的送给你!方才我特意问了我娘亲,她说可以,叔父不会生气的!” 小姑娘说完,这才依依不舍地乘着马车远去了。 李霓裳停在车边,低头,指尖轻抚玉哨,微微出神之际,听到路边有人呼了声自己,抬头,见是韩枯松骑马赶了过来,便将哨小心收好。 韩枯松也是来送行的。说谢隐山那日大战结束后,便匆匆离去,自己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叫李霓裳下次若是方便了,代自己道一声谢。 李霓裳答应下来。 “那老贼居然真的就没了?”说完话,韩枯松也不走,忽然自己叹了口气。 “先前我也听说了事,我还想着是不是以讹传讹,又说不准是那老贼诈死。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微微摇了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惆怅之色,很快又道:“幸好虎瞳看不上他,知道了,也不会难过!” 他仿佛松下一口气,又转向李霓裳:“听说公主当时也在?怎么一回事?说我听听!” 李霓裳将经过说了一遍。 这一次,他半晌没作声,忽然,翘了翘拇指:“痛快!没的说!这老贼,年轻起,我就瞧他不顺眼,起个名字还叫什么云郎!”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我骂了他一辈子,别想我因为他真死了就不骂了!不过,该说不说,就这个,我服气了!” 他从马背上拽下拴着的酒嚢,咬开盖,走到路边,洒酒与野,对着虚空道:“老贼,你就安心走吧!看见静妹,你跟她说一声,虎瞳我会照顾好他的,让她不用记挂!” 洒完,他转身朝李霓裳行了一礼,骑马去了。 李霓裳看着大和尚的身影消失,转头望向了附近的一个方向。 “公主,该走了!”李忠节轻声催促。 李霓裳让他转道继续上路,在傍晚的时候,来到了裴家旧居的附近。 她循着熟悉的旧路入庄,停在了一扇门前。 裴隗已经很老了,腿脚不便,这两年一直独居老宅,养病护陵。李霓裳叩开门,呈上访礼,对着出来的老奴道了来意,老奴进去,片刻后出来,将她领到一间堂屋,轻声道:“老家主,公主到了。” 堂屋光线昏暗,裴隗膝横拐杖,坐在窗前夕阳里,用苍哑的声音问她何事。 李霓裳行礼,先说了一番礼节的话,随即斟酌道:“胡德永其人,裴公是否知道?前些时日,他归乡前,对我提及,回去后,想作一部前朝故旧忆集,名字已经起好,《耄老闲笔记》,不是为著书流传,而是如老农记岁时,自藏纪念而已。又说因年纪老迈,从前事许多记不清了,更怕自己不知而遗漏,感慨旧僚零落,当世能帮他的,或也就剩裴公了。可惜路途遥远,只能抱憾。他对我颇多助力,我无可回报,常记念在心,这回因守城缘故,我恰好来此,想到裴公就在此安养天年,贸然造访,盼裴公解惑,回去后,我可转他,如此,也算是我为老宰公尽的一份心意。” 裴隗点了点头,脸上慢慢露出丝笑意:“公主不必顾虑。战事又起,早两年,我还能出一点力,如今是真的要服老了。你这回借兵,我也听说了,替裴家谢你。只可惜我当时在京中也不多,所知只怕所限。他想问什么,我若是知道,必无所不言。” 李霓裳欢喜道喜。裴隗呼人给她备笔墨。李霓裳起先胡扯,问了别的她知道名字的人。一一记录下来。问了几位过后,道:“还有一位宇文纵。便是不久前方去了的那位天王……” 她留意到裴隗原本和蔼的神色微凝,没说话,忙搁笔赔罪:“我知此人不该提及,说他名字,只怕都辱没贵府,只是看胡德永对此人颇多着墨,说,录诸公生平,无论忠佞贤愚,都应当据实直书,善恶皆可为鉴,一时疏忽了。裴公若是不愿听此人名字,那便掠过。” “无妨。”裴隗沉默了片刻,道:“他想问甚,你说吧。” 李霓裳忙道谢,坐回去再次提笔,随即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道:“他说宇文纵年轻时,叛出朝廷之初,因裴大将军怀善,曾劝成其回头,后却又因朝廷出尔反尔,诱杀全家,断了他路。因时日长久,他年纪老迈,到底是崇正十六年,或十七年?又或那几年,如何一一对应,他记不清楚,很是苦恼。” 她说完,见裴隗闭目,似在回忆,片刻后,睁目,缓缓道:“初叛是十六年夏五月,复叛是次年二月。” 看来是真的了!只是还不知道更多细节而已。 李霓裳装模作样记下来,正待再迂回打听,却见他咳嗽了几声,面露疲色。 那老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道:“老家主,该吃药了。” 裴隗道:“就此罢了吧。一来我也年老混沌,不比胡德永灵清多少,即便记得,怕也是错。二来,我当年不过一个小小边将,即便有所知,也不过是管中窥豹,对他著书无益。” 他这是谢客了,何况年老体衰,李霓裳怎敢勉强,忙收笔,开口告辞。 裴隗留她用饭,听到她婉拒,说要赶路回去,也不勉强,吩咐人送客。 李霓裳便收起笔录,恭敬再次拜谢过后,跟随那老仆出门而去。 “且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唤声。 李霓裳转头,见裴隗凝目自己,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有些莫名。 再片刻,正待询问,听到他缓缓道:“公主路上小心。” 李霓裳感激言谢。裴隗不再说话。 她跟随身前的老仆出屋,走前,忍不住转头。 千山风雪 第174节 屋中夕阳已经黯淡下去。 老者还是那样端坐在案后,目送凝她。 他枯掌覆膝,远远望去,老屋阴翳下的身影,如锈枢般凝定,西窗棂的昏光勾勒他的半面,另半昏暗。 李霓裳知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裴家老叔祖这里,是不可能再问出些什么了。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看来胡德永临走前说的应该是真。 十五年花朝节后,裴蕴静辞别回家。 十六年夏五月,宇文纵初次叛乱。应是当年年底左右,同意降。 十七年二月,短短几个月后,他再次反叛,原因是她的父皇出尔反尔,杀了他全家。 此后就是与朝廷长达几年的拉锯,最后败在大将军手下,远遁他乡。 这就是李霓裳理出来的当时时间的大致脉络。 虽然,这个新发现可以有助于理解天王为何迁怒裴家了,毕竟,大将军在中间有过转圜。但,事情回到焦点上。 实话说,他若因此缘故,在后来裴家落难北迁西州之时加以刁难,乃至做出有所强迫的举动,在李霓裳看来,还是出格了。 李霓裳如今所知的天王,随性情偏激,行事独断,但却还算是有度。 或许是年轻时的他,性情比如今会更加偏激的缘故吧。 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多知道的这点转折,并不能改变什么。 李霓裳不再多想了,将事情放下,吩咐上路。 第167章 167 夜幕低垂, 营盘内火光冲天,点点篝火,照得大片野地红彤彤一片。 北境的仗, 终于打完了。裴世瑛下令犒赏三军, 不限供应。 三军将士卸甲收戈,狂呼酣饮。篝火堆旁,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中,滋滋作响,酒坛在粗粝的手中不传递, 未及倒进碗里, 便已泼洒大半。 远处传来战鼓般的跺脚声,这些北营的悍卒们酒兴上来,光着膀子,跳起战舞, 铁靴震地,轰轰有声,又有人扯开嗓子吼起粗犷的军歌, 立刻引得千人应和。歌声混着酒气直冲霄汉,连中军大帐前的帅旗都在声浪中猎猎翻卷。 打赢了这一场或能换来几十年和平的大胜仗, 怎样的欢庆都是不够的。 "痛快!这一仗砍得人头滚滚, 老子两把刀都砍卷了刃!"一名耍完战舞下来的虬髯校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浆顺着胡须淋漓而下, 引来周遭一片大笑, 纷纷讥他跳舞跳得没有砍人利索。 这些都是最为悍勇的将士,也是此番跟随裴世瑜冲破铁骑阵的主力,拿的俸禄比人多不说, 平日在军中也是眼高于顶,甚至连普通的军官,都未必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 “对了,少主呢?怎的今晚都没看见他?”这校尉放下酒坛,张望道,“我敬过君侯,君侯满饮,实在给我面子!就是还没敬他,可不能先醉了!” “我也是,方才想找,没找着!”一群伙伴纷纷应道。 “谁看见了,喊一声,咱们都过去!君侯不敢多劝,怕夫人会怪君侯,少主今夜是非要躺下不可的!” 全场又爆出一阵笑声。 夜宴开始后,裴世瑛便没找到弟弟了,因前来向他敬酒的将士太多,无法脱身,便叫侯雷去找,终于见到侯雷回来,借此脱身,来到营盘边的一个空旷地,问道:“人呢?” “姚思安说,他往西去了,让他和君侯说一声,他有事,等空了,就去找君侯。”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没想到他会走得如此快! 裴世瑛看了眼那方向,轻轻顿了下脚,立刻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所幸他今夜没有全速奔走,裴世瑛的坐骑终于追上龙子的脚步,远远,看见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影子,他似在一边悠悠荡荡地骑着马,一边仰着脖在饮酒,大声喊他,见那人扭头看一眼,慢慢停下,急忙拍马,追了上去。 裴世瑛翻身下马,一把扣住弟弟手腕:"你怎的一回事,我一转身,就不见你人影!后头到处是找你饮酒的人,都来问我!怎的,怕人抢你的酒不成,要一个人喝!" 裴世瑜眼角浅红,看去略带醉意,他一侧肩膀缩了下,嘴里发出吃痛似的低低笑声,"阿兄,疼!" 裴世瑛知自己力道大了点,便松开了,道:“太原府,你真的就不踏一步了吗?你要去哪里?又是那个烽燧台吗?” “只是随意走走,哪里好玩,就在哪里多待几天……”他随口说道,举起酒嚢,正要再仰脖,看见裴世瑛看着自己不说话了,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放下了酒嚢。 二人沉默片刻,裴世瑜低声道:“阿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待在那里,心里舒服。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回来。别的,阿兄你别管我!” 裴世瑛沉吟片刻,指了指附近一块大石,道:“坐下,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裴世瑜见他神色严肃,知他必是又要说大道理劝了,便晃晃荡荡倒着走路,笑嘻嘻道:“这样说一样!” “过来!” 他只好走了过来,和小时候一样,跃上石面,盘膝坐定,偏又故意将整个背全舒舒服服地歪靠他的一侧肩膀上。 “阿兄你说吧,我听着呢。你坐稳点,别害我摔了。”他喝了口酒,闭目道。 “坐好!不要喝了!” 他转头,见兄长神色依然严肃,挑了挑眉,只好收了,坐到他身旁。 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便笑着催促:“怎么了?什么事?” “是关于天王的事。”裴世瑛终于开口,转过脸看着他。 裴世瑜神色如故。 “他……已经没了。” 他说完,见弟弟转过脸,看着自己。 “他过世了。”他便清楚地说道。 他看见弟弟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但很快,他松了下来,依旧笑着,只是转回脸,低头,用牙齿咬开方塞上的塞子,喝了一大口。 咕咚一声,一口酒水沿着喉咙咽下。他的喉结猛烈地上下翻滚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什么时候的事?”他双目看着前方,问道。 “有些时日了。据说是他寿日的那夜。” 裴世瑜举着酒嚢的手突然在空中凝住,面上的淡笑也消隐了。 片刻后,他慢慢转回脸,看着自己的兄长:“怎么死的?” 裴世瑛将宇文敬与长公主合谋,当夜李霓裳恰在他那里,陪他过寿,逃出后,追兵不舍,遇到绝路,他命人送她,自己掉头返身回去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的拳头猛捏起来,指节发青,人腾地站了起来,快步朝前,一直走出去十来步,背对着裴世瑛,停了下来。 他便如此在广袤的荒野暗夜里,站着。 良久,裴世瑛见他慢慢地转过身,道:“阿兄,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此事。我没事。人都是会死的。他也不例外。”他的神色看去已经平静。 “我先走了。还是那句话,阿兄有事我回来,别的,请阿兄勿要管我!” 他朝裴世瑛恭敬地行了一礼,大步来到龙子身边,一把攥住缰笼,正待翻身跳上去,裴世瑛道:“等一下,我这里有封信。” 他走过去,从身上取出道:“你大概不知道,潞州有事的时候,公主也领兵来了。她此刻人应当还在太原府。这信是她叫永安带过来的。永安这蠢材,路上拖拖拉拉,竟然今日才到!不过还好,你还在。”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信。 裴世瑛等了片刻,见他未接,将信一半塞入他的衣襟,上去,抱了抱他,不再多言,转身上马离去。 兄长去了,无垠的苍穹之下,只剩下他一人一马。 他依旧没动。 一阵野风猛地吹来,呼啦一声,将未完全塞入他怀中的猛地掀出,拍在他的脸上。他闭了下眼,睁开,看见信像只白鸟般扑棱棱飞了出去,他拔腿就追,信在大风里翻飞打转,忽高忽低,几次指尖将将触及,又被风卷着逃开。 他咬着牙,猛扑出去,终于一把攥住,此时已是有些皱巴巴了。 他捏着信,低头看了一会儿,撕开了。 …… 昨夜就近在附近的驿馆过了一夜,第二天,李霓裳一行人一早上路,出去几十里地,傍晚,投宿至汾水畔的螟定驿。 她曾来过这里。 那年她来此成婚,在等待婚礼的前几日,便是在这里渡过的。 附近便是那座古行宫。 驿丞知她身份,更是君侯夫人的上宾,以最高规格接待。 天黑后,李霓裳立在寝屋的窗前,看着远处迷离夜色下,那座矗立在水边的模模糊糊的宫影,心潮起伏。 她久久无法入眠,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发出去的那封信。 算着时日,信发出去半个多月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多日前便已到他书中。 他收到后,会是如何反应? 李霓裳不知。 是真的不知。 正辗转反侧,此时响起轻微唤门声,是此间的一名使唤仆妇来了,有人让驿丞传话。 李霓裳便穿好衣裳,略理仪容,再次开门,驿丞已等在廊下,见她出来,恭敬地行礼,低声道:“少主回了。请公主去行宫一叙,车已在外等待。” 李霓裳心脏一阵猛跳。 照正常日子,他不应该这么快就回来了。 难道他收到她的信后,为了见她,迫不及待提早回来了? 如此算日子,倒是真有可能。 她的手心一下便沁出微微热汗。 “公主?”驿丞呼她。李霓裳醒神,忙应好,匆匆出去,果然见一马车已停在外。 她未惊动李忠杰等人,独自登上马车,坐定后,扭着双手,透过车窗朝外看去,见马车沿着汾水河岸,朝着那古行宫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她被马车终于带到,停在宫门前时,她的十根手指已经扭得紧紧结在一起,几乎酸痛了起来。 “请公主下车。”伴着响耳边的声音,车门在她的面前被人打开了。 李霓裳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探身出去,下了马车。 赶车人应是宫中留守,恭敬地请她入内,为她引入。 李霓裳很快记了起来,这仿佛是通往从前那间大婚寝殿的路。 千山风雪 第175节 这个发现令她顿时加倍紧张。脚步不觉停滞了一下。 赶车人似有所觉察,解释道:“因备战之故,君侯夫人带头裁减供奉,此地又长久无人居住,故灯火不明,奴仆不见。” 李霓裳知他误会,便加快脚步跟上。终于停在那扇门前,赶车人道:“公主请入内小歇,少主很快便到。” 第168章 168. 寝屋依旧, 椒泥未改。 李霓裳慢慢推开门。 屋内燃着一道人高的铜烛树,烛枝上插着数层蜡炬。她入内,停了片刻, 目光从似曾相识的器物摆设上游过, 最后停在那张矮床边的檀木案上。嵌着菱花铜镜的位置,如今只余一道圆形的淡淡底座印痕。 她坐到了空镜之前。 烛台叠蜡,层层堆叠。焰心不时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溅在铜烛托上,转瞬便又暗下。 殿外似不时有风声, 又似靴履轻步过阶。 终究是无人到来。 李霓裳的心情慢慢冷却, 心中开始生出疑虑。 她起身,走到门后,想打开门出去问个究竟,手一顿。 她迟疑了下, 再试,发现门纹丝不动。 外头竟落了重锁。 这时,眼角余光里泛出一团微微晃动的红影。 她猛地转头, 奔到窗前。 蒙着油浸丝纸的窗外,亮起诡艳的一片红光。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扑到窗前, 用力推窗, 惊恐地发现,窗竟也从外被钉死了。她不死心,一扇一扇地推, 没有例外。 她已经无暇去想何以会变成如此模样。她侧身, 用自己全身最能发力的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砰!" 肩骨撞上硬木的闷响回荡在殿内,她被反弹力撞得跌回在了地上,痛得如同骨折一般, 坚韧的檀格框却只簌簌落下些陈年积灰。 她换一侧肩。依旧无果。 在确认自己的力气是不可能撞破窗户之后,她的后背已经沁满了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的潮液。 屋中已开始弥漫混合着火油臭的烟味。 火舌在外面舔舐的毕剥声已清晰可闻。 她转身,寻找可以用来砸开窗户的物件。 入目可见的妆奁箱笼,皆是沉笨,她拿不起来。 她不停地在屋中寻望,突然,目光定在那架落地烛台上。 她冲上去,将剩余的全部蜡烛份拔掉,露出铜铸的道道尖锐烛插,吃力拖着人高的烛台,来到窗前,将烛插的一头捅入木格,推得最远,接着,抱住烛杖的尾,奋力一撬。 木檩发出被暴力撬断的咔喇裂声,她来回撬了几下,终于破开一个大口子,爬了出去。 夜风呼呼,火舌如龙,卷着黑烟在殿宇间肆虐。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星噼啪爆裂,溅落在她的头发和裙裾上。 她掩住口鼻,躲避着火,穿过浓烟,寻找一扇又一扇通往外面的的门,然而,等待她的,全部都是封锁,纹丝不动。 "救……命……" 她的呼喊刚出口,便被混着火油的浓烟灌入喉咙,灼得肺腑生疼。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熏泪与烟灰混作一团,黏在她的脸上。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此生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她盼望自己能活下去。 一阵灼热痛感袭来。她飞快脱下了被点着的的披风。 ——忽然,记忆的深处,闪出一个画面。 她努力地睁着双眼,尽量憋着气,跌跌撞撞,朝记忆里的那个方向摸去,几番兜转,终于找到了当初大婚夜,瑟瑟曾带着她爬出过的那道废弃水沟。 多年过去,水沟还在,只是被许多落叶和下雨堆积的淤泥堵塞,污水混合着腐朽的烂泥气味扑面而来。 身后不远,便是熊熊燃烧的阁楼。李霓裳跳下积着一层浅水的沟渠,跪在淤泥里,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挖着淤物,挖出一条仅容一人过的口子,一头钻了进去,又拼命挤了出来。 墙外便是排沟,只要上去,就是墙外。 湿冷气息猛地灌入肺腑,她贪婪地喘息着,想爬上去,指尖刚触到沟沿—— "轰——!" 身后爆出惊天巨响,一股热浪裹挟碎瓦倾泻。 身后那座阁楼在火中崩塌,梁柱如巨兽骸骨般砸向高墙。 砖石崩裂的刹那,她本能地紧紧蜷身,抱头躲在了墙角之下。 世界陡然倾覆。 断椽和半截墙坍塌,轰然掩埋下来。 而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李霓裳自冲击后的混沌中苏醒,半面陷在淤泥里,嘴巴里也充斥着腥秽的泥腥气。 眼前昏黑无光。有滴答滴答的水滴,仿佛从头顶慢慢滴落。 她茫然地睁着眼,片刻后,意识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她躺在半人高的水沟深底里,残存的半截断墙与头上方层叠的斜插焦木,勉强支出的一方狭小空隙,囚住了她,也护住了她。 不知昼夜,不辨时辰,从头顶的积水似的水滴,推断火已灭了,应当也下过一场雨。 除去间或滴下来的水,耳边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只觉浑身疼痛,力气软得似乎连一个手指也无法移动。她更不知自己究竟已经在这个地方躺了多久,也感觉不出已经等待了多久。 时间慢得如一架锈蚀的日晷,永远地停在了一个格点之上,而她,就是那个被困在日晷里的人。 她压下涌出的恐惧之感,疲倦地闭上眼睛,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一千下,该是一刻钟吧。她不停地数,慢慢地数,当数错了数字,又或者忘记了,便胡乱地开始从头数。她就这样不停地数,不停地数,直到人数得筋疲力尽,仿佛连数数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想出去,极想。 忽然这时,耳中仿佛响起了隐约的凿击和呼唤声。 那杂乱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是在废墟的另一端。 她一下被唤醒了,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张开嘴,用尽全力地喊叫了起来,喉咙却疼痛得仿佛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听到的的,是嘶哑的如冬日窗纸破洞里漏进的那一缕游丝般的风。她不停地喊,不停地喊,许多次,分明听到头顶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朝着她来了,下一刻,当她再一次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声音总是又慢慢地远去。 又一次,脚步声渐近。她终于在淤泥里摸到一块石头,敲打着水沟,她听到了噗、噗的声音,着声音分明是如此清晰,可是,不管多少次,永远不会有人能听到。 行宫太大了,这里太偏僻了。 那些找她的人,只会在他们以为的地方,徒劳地翻着废墟和焦木,呼叫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就被压在这一个漆黑而狭窄的水沟里。 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了,眼皮沉重如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耗尽最后的力气,半埋着她的淤泥之下,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将她缓缓地往下拉。 她不再试图发出求救的声音,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她在深深的疲倦里,唇角衔着污浊的泪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似的呼唤—— “公主——!” 那声音凄厉如刀,刺破包围她的浓稠的黑暗。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却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这回她听清楚了。 只是又是梦吧。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个时辰,他应当还远在千里之外。 她任由意识再次沉入混沌。 然而—— “公主!” “阿娇!” “李霓裳!” “你在哪里——!” 那声音再一次传来,更加清晰,更加狂乱,如一头野兽苦痛的哀嚎。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剧烈放大。 ——真的是他! 这个世上,除了他,没有人会如此呼她。 泪水瞬间决堤,混着脸上的污泥滚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震碎肋骨。 耳边,他的呼唤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张嘴,想回应他的呼唤,却发现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她焦切地用颤抖的手指在周围胡乱的抓,终于,叫她摸到了拿一块石子。她扣动沟壁。却绝望地察觉沟壁只是泥。 每一声,都用尽全力,发出的叩击声却沉闷不已。除非有人就在近前。 那呼唤声又渐渐远了,像是被黑夜吞噬。 绝望彻底笼罩她。她瑟瑟发抖起来。 她不要死,她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要坚持到他找到自己。 只要他已经来了,没看见她的尸体,他是不会走的。她就是有这样盲目的自信。 千山风雪 第176节 奇异地,她平静下来,闭目了片刻,抬手,在腰间慢慢地摸索,叫她终于摸出了一只哨子。 她用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手,将哨子含在嘴里,用尽最后的力气—— "咻——!" 尖锐的哨音刺破废墟,惊起附近一只停在熏黑的阙门顶的乌鸦。 裴世瑜的脚步猛然刹住,靴底在碎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哨音? 那声尖锐的余韵仿佛还刺在耳膜上。 他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周围的大片废墟,试图找到方才听到的声音方向。但是太远了。 晨风卷着焦灰,扑在他的脸上,远处只有残火噼啪的轻微响动。 怎么可能? 片刻后,他觉得应是幻听。那应是他送给阿皎的哨子,怎么会在这里响起。 "少主!西墙根有发现,那位李郎君说,好像是公主的披风——" 一个士兵朝他高声呼唤。 裴世瑜不及多想,猛地冲了出去,当看见倒塌的一堵墙下真的露出一片茜色披风的凌乱衣角,双腿突然失了力气,仿佛听到自己牙齿大战的声音,钉在原地,竟不敢过去。 他看着李长寿的那个孙子喊来周围的人,合力,一下将断墙抬起。 “不在这里!是掉在了这里!” 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裴世瑜腿一软。耳边风突然变得很精,静得仿佛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公主——公主——你在哪里——”那少年带着哭腔的喊叫声又冲进了他的耳朵。 “少主!怎么办?起火到现在,已经快两天两夜了!找不到公主——”透过被汗浸泡得发疼的一双眼,他看见一个军官朝着自己跑来。 "继续挖!太原府的卫营不够,就去把阳曲大营,晋源水师,全部的人都给我调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切齿道。 “得令!”那军官正要匆匆转身离去,突然,停了下来。 "咻——!” “少主!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又一声!这次更清晰,如细针直接扎进太阳穴。 裴世瑜浑身血液都冻住,身体比思绪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朝着哨音的来处狂奔而去。 “公主在这里!都快来——” 在身后纷至沓来的靴履奔跑声中,裴世瑜扑到了那一片层叠压着焦木和断墙的废墟,用他皴裂染血的十个手指,扒开了第一道断梁。 "起——!" 十来个军汉齐喊一声,同时发力,将最为沉重的一堵厚重断墙也掀开了。 最后,当那道斜插的残墙被小心翼翼地掀起后,拂晓的天光,倾泻而下。 裴世瑜的眼帘里映入了李霓裳的影。她蜷缩躺在水沟的淤泥角落里。浑身沾满淤泥,头发黏在脸上,从头到脚,除了一双眼眸还黑白分明地亮着,其余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 两人对望着。她的睫毛颤抖了下,挣扎着,朝他伸来沾满淤泥的两只脏手,像要怯怯索抱。 裴世瑜未接她手,跳了下去,将她整个人一把抱起,上来,飞奔着,冲向预先备好的一辆马车。 第169章 一匹乌骓马如一道黑色闪电, 劈开乡野宁静。 马背上年轻男人双目赤红,俊朗面容扭曲如修罗,沿着田埂道疾驰, 惊得正在田间播种冬麦的农人纷纷直腰, 拄着锄头不安观望。 铁蹄过处,炸开道旁的枯草荒苇,草泥乱飞,一人一骑,直闯到了裴氏老宅的乌头门前。 男子一手攥剑, 从马背跳下, 几个大步,登跨完全部台阶。 "轰——!" 大门被靴履足底踹得枢轴迸裂,一侧门板摇摇欲坠,发出的巨响, 惊飞了附近冬树上的寒鸦。 他绕过影壁,大步入内,对面, 堂中一个老仆闻声出来,看见, 急匆匆地迎来:"郎君!老家主刚服药, 睡下了……" 话未说完,便被男子一把掀翻在地,大步直往裴隗居处门前, 踢开槅门, 一脚踏入。 冬天的斜晖透过西窗,映出老者清癯身影。他坐在案后,正用素绢擦拭一顶斑驳的旧兜鍪, 铜鎏金兽面纹,早被岁月侵蚀得模糊失光,额心处那枚早年被箭矢洞穿的裂痕却狰狞依旧。兜鍪内衬皮革也早已干裂,却仍能辨出几处深褐色的污渍。 老者枯瘦的指正抚在兜鍪边缘一道深刻的刀痕上,久久不动,闻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浑浊的眼中露出一缕激赏的温笑:“虎瞳!你回来得早啊!叔祖听说了你的赫赫功绩,已在祖宗们面前为你请功——” 话音未落,裴世瑜一个大步停在他的案前,盯着他,切齿,一字一字道:“为什么?” “她哪里得罪你了?” 裴隗和他对望片刻,目中笑意渐渐消失,道:“你都知道了?” 倘若说,原本在她他心中还残存一点侥幸之念的话,那么此刻,一切都已得明证了。 裴世瑜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声响,下颚线条绷得死紧,唇边慢慢溢出一丝猩红——竟是生生将口壁啮出了血来。 “叔祖!你今日若是不说出一个能叫我认的理由来……” 他停了下来,面部肌肉因极度愤怒而不受控制地痉挛,嘴唇惨白颤抖,整张脸,笼罩着骇人的杀意来。 裴隗凝视他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虎瞳,她当真对你如此重要?比咱们裴家——” "铮——!"一声。 裴世瑜一剑把兜鍪扫落在地。 裴隗手指还保持着抚摸的姿势,悬在半空。 他缓缓抬眼,浑浊的瞳孔映出近在咫尺的剑锋——那寒刃抵在了他的胸膛前。 “老匹夫!”裴世瑜切齿:“她不过来你这一趟,究竟做了什么,你要下如此毒手?你不给我说清楚,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叔祖!” “你说不说?” 裴隗看着他眼,慢慢闭睛。 裴世瑜太阳穴"突突"跳动,眼中蓦地射出暴怒的光,一个翻腕,剑尖刺破衣襟,一点猩红迅速洇开。 “虎瞳!” 这时一道身影倏然闯入。白姝君一把攥住裴世瑜握剑的臂。 剑锋已刺入裴隗胸膛半寸,鲜血顺着衣襟,蜿蜒而下。 "住手——!" 裴世瑜阴鸷赤红的双眸依旧死死盯着裴隗,剑尖插胸,纹丝不动。 她立刻对身后两名亲卫厉喝:"拦住二郎君!" 亲卫扑上,一左一后,死死抱住他的腰身。 剑刃在裴隗胸前慢慢颤抖起来,血珠不断滚落。 “虎瞳,今日事,你若是信得过阿嫂,阿嫂必会帮你要一个交代!" "但现在,把剑放下,你先出去,容阿嫂与叔祖先说一会儿话!" 裴世瑜立了片刻,收剑,转身走了出去。 他立在庭院的青砖甬道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片刻后,门打开,白姝君走了出来,说道:“他说待族长归来,他会有交代的。” 数日之后,裴家族长裴世瑛快马赶回。他是在凯旋的半道收到消息,连夜轻骑疾归。同行的还有一同凯旋的裴忠恕和闻讯赶到的韩枯松。 室门紧闭,老仆叩开门,送入一碗方煎好的药,很快出来,朝着裴世瑛躬身:“老家主请君侯入内说话。” 裴世瑛示意众人在外等候 ,走了进去。 他到的时候,斜阳尚在檐角,待得那扇门扉再度开启,天已黑透。 裴忠恕和韩枯松等在外,半刻也没离去,正等得焦心,见他出来,急忙上去,待开口,却见他面色沉重,一言不发,独自慢慢来到了裴家祖坟的墓仪门前,一个人立在那里。 许久,他仿佛终于做出什么决定似的,对着跟着后面的二人说道:“去吧虎瞳唤来!” 裴世瑜大步来到祖祠,入内,看见裴世瑛,眼睛便爆红了。 “阿兄!”他走到兄长身前,跪了下去。 “那日我确实过激了。只是那老匹夫为何要如此行事?万幸——” 那夜在展开她转来的信,读过她亲笔书写的那片言只语之后,理智告诉他,他还在负气,预备狠心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然而,双脚却不受控制,掉头,星夜疾驰,早早赶到,在得知她已离去后,又马不停蹄,追到她入住的驿舍。 万幸,他终究还是敌不过她的召唤。 此前所有的冷漠和对她的坏,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要他。 只要她肯要他,只需招招手,他便必会来到她的身边。 他到的时候,古行宫的大火已经冲天了。 可恨驿丞,竟助纣为虐。 可恨跟她的那些蠢钝之徒,竟都以为她在屋中安寝。 最为可恨,便是那恶首。 他顿了一下,再次切齿。 “这几日,我再三地想,却无论如何也是想不通,他究竟为何如此恨她?阿兄你告诉我!” 千山风雪 第177节 “他不是恨她。他想要维护一样东西,怕公主会破坏他守护一生,引以为荣的东西。”裴世瑛说道。 裴世瑜定望,见兄长说完,走去,向着众莲位焚香祝祷过后,坐到一张铺在莲位前的地簟上。 裴世瑜跟着,慢慢坐了下去。 “虎瞳,你最恨宇文纵什么?” “这有关吗?” “有关。并且,有极大的干系。” “阿兄你知道的!”他连提及都觉羞耻。 裴世瑛道:“可是我若告诉你,当年北迁途中,我们被宇文纵拦截,你母亲那夜去见他,后来有了你,其实是她心甘情愿,而非你以为的强迫,你当如何做想?” 裴世瑜定望着兄长,突然腾地起身:“阿兄你胡言些什么?” 裴世瑛示意他坐回去。 “不是胡言,是真的。” 他眉头微凝,似在斟酌如何开口,在片刻后,缓缓将方才所听全部讲了出来。 如众皆知,一切的起源,起始于崇正十六年的一个普通夏天。 时年十七岁的蜀王世子宇文纵在父亲的葬礼上毁冠裂裳,折箭为誓,起身叛乱。朝廷初剿不利,因宇文器焰嚣张,且能征善战,皇帝唯恐久乱引发更大混乱,将当时还在北境的他们父亲裴朔火速秘密召回长安,叫他前去游说,允诺只要宇文归降,皇帝既往不咎。 之所以派裴朔,除去裴朔的威望为满朝之冠外,自然也是因为宇文倾慕裴家女的事,人尽皆知。 裴家与皇家数代通婚,世代忠良,又深受皇恩,这自然也是裴朔所愿,义不容辞,遂赶去会见,将皇帝的条件说明,以自己担保,歃血为誓,并且额外允诺,只要他效忠朝廷,裴家便将妹妹嫁他为妻。 这或许才是真正打动那个十七岁少年的条件。 就这样,思虑一番过后,他应下了。 原本倘若如此结局,也就皆大欢喜。谁知风云骤变。 还没多久,皇帝却又听信谗言,疑心再起,尤其是得知两家后,更担忧日后祸患,改变主意,突然下令,杀死入京的宇文纵全家。 而他们原本到来的目的,是为皇帝册封和议婚之事。 这场杀戮之中,只有宇文纵一个人侥幸逃出。回到蜀地,他再发檄文,对天血誓,必将复仇,不死不休。 从劝降到受,到再叛,中间不过短短三两月而已。 皇帝性情,好大喜功,又冕旒伪圣,在大臣前,一贯以尧舜为鞭策,标榜仁义道德。 皇帝原本的计划,是将宇文纵也一并杀死的,如此,便无后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到时候,忠奸全是皇帝的一句话。 坏就坏在逃走了人。 皇帝起初担忧宇文纵会在檄文里揭发自己出尔反尔之事,遭大臣背后非议,更严重的,鼎耳有缺,引发信任危机,断绝往后其余人类似的投效之心。没想到他只字不提,便好似从未有过裴朔劝降之事一样,自然求之不得,因此前招降也是秘密进行,只有三方知晓,连当时的宰相胡德永也不十分清楚,便令裴朔也对此事守口如瓶。 “随后你也知道的,朝廷镇压不下,又派父亲前去平叛。父亲虽心内含愧,然而皇命难违,职责所在,最后终于击败了他。” 裴世瑛说到这里,神色阴郁,低道:“所谓狡兔死,走狗烹。这场大乱才平定,父亲便遭人陷害,锒铛入狱。他在北境多年,本就身有旧伤,从前招降一事,又常郁郁在心,难以纾解,入狱后便一病不起。” “他自知灯尽油枯,思想生平,觉唯一有所欠之人,便是那宇文纵,遂在姑母托请胡德永,得以入监探望之时,将当年事说了出来。” “父亲对姑母说,那宇文纵非庸碌之辈,前次打败他,也属侥幸,他虽非忠臣孝子,但以父亲和他多年交道来看,觉他倒也非真正大奸大恶之徒,犹叫父亲意外的,是他当年分明是被负的一方,却对委屈只字不提。父亲以为,他应是出于对姑母的维护,这才愿意吞咽委屈,承担世人全部骂名。” “父亲对姑母还说,他知道姑母实际也是心系对方,倘若心意未改,允姑母自行婚配,可随他去,改姓易名便可。” 大将军临死发如此话,除去成全,或也有几分弥补之心。随后不久,便身死狱中。 “再后来,便是咱们举家西迁,宇文纵领兵挡道,姑母便去见他。那夜他二人到底是如何说的,是否有过争执,除去他二人自己,旁人谁也不知。不过,姑母临终前,曾特意告知叔祖,她是心甘情愿,并非有人迫她……” 裴世瑛微微叹息:“姑母心中应是爱他的。只是情郎与家族之间,她选择了裴家。” 裴世瑜定若木鸡。 裴世瑛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到河西后不久,你来到人世,因当时我还小,族中掌事人,乃你叔祖,她便将当年父亲的狱中之言转述给他。” “虎瞳,你还记得那柄匕首吧。当时她是嘱我保管,原本是对我说,若是有一天,两家放下仇隙,再叫我将他交给你。原本我是有些不解的。势同水火,无解之局,如何可能化解仇怨。” “直到今夜,我方知晓。今夜,你叔祖说,你姑母的意思,是希望你长大懂事后,请他择机主持,若是合适,便将当年事全部告诉你,好叫父子血脉延续,重联昭穆。” 裴世瑜双目发直,终于,切齿道:“他……为何始终不说?” “你的姑母,一生都在保护我们裴家,天王应是最懂她的人,所以,只要裴家人自己不说,他便也不对人提及,哪怕是在你的面前,也不曾为自己自辩过。” “你的叔祖,却是另外一种想法。” “对天王而言,世人眼里,他是否叛臣贼子十恶不赦之人,应当并不重要。但弃璧焚约 言而无信,对裴家而言,却会是一个污点。” “裴氏世胄,簪缨累叶。自开国以来,七代执圭,五世珥貂,太庙配享之勋,凌烟图形之将,代有其人。男儿皆血染征袍,女子多不让须眉。更不用说,每值烽燧惊传,老将解甲而复起,孀妇鬻钗以助边,垂髫童子,亦知执木剑守阙。朱雀大街之宅,门列戟二十四,非功不授;祠堂阶前,碑林如阵,尽都是忠烈、武毅之谥,世人言及裴家,无不是当世表范,有庙堂策勋之荣,史册记功之显。” “你的叔祖,他从小便以此为荣,更是身体力行,不敢有违。他怎肯将父亲有亏之事说出?” “前些时日,公主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或是知晓了些当年事的端倪,借故来此,言语里,加以试探求证,他疑心公主或已知全貌,唯恐她将事情外泄,有损你父亲之名,损裴家之名,而这是他一生守护,这才下了杀心,想将她除掉,以绝后患。” 裴世瑜面容惨白,双目蕴泪,一双手捏拳,指节苍白如纸。 夜风涌入,祭烛摇曳。 裴世瑛缓缓转面,凝望一众莲台。 “叔祖方才将当年事全部告诉我,叫我来定,是否告诉你。” “他错了!裴家的忠义,无需用虚名去掩饰,叫本无罪之人,一生背负私德恶名,死后还不得正名,才是对裴家忠义最大的玷污!” 宗祠外,韩枯松、裴忠恕,稍后些,李霓裳和白氏,一众人皆是定立。 一时间,祠堂内外,死寂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那老仆跌跌撞撞奔来,喊道:“不好了!老家主他……” 众人惊觉,急忙转身,急匆匆奔到裴隗居住,见他头戴旧日兜鍪,一身盔甲,人倒在了地上,双目紧闭,口角还在不住地溢血。 案头,那一碗老仆送入的汤药,已是空了。 老仆跟着奔回来,扑跪在地,低声哀哀哭泣。 李霓裳没有过去,她依然立在原地,凝望着祖祠内那一道仍僵坐着一动不动的侧影,慢慢走了过去,将他轻轻抱住。 第170章 裴隗落葬, 裴世瑛夫妇和韩枯松裴忠恕等人,因城中凯旋,白天也都已各自离去。 黄昏, 今岁的第一场雪悄然而来, 天黑的时候,道已覆白。 偌大的裴家老宅,今夜只剩李霓裳和裴世瑜。 檩深苔残,旷寂无声。屋外,寒风偶尔掠动雪枝上的几片零星残叶, 簌簌如远人在耳边低叹。 从上榻后, 他便闭眼,什么话都没说,只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他太累了。这新近一年,细数, 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送她就医,曲折煎熬数月,再匆匆奔赴北境大战, 又是将近半年,鞍马未解, 因她一信召唤, 再马不停蹄地赶来,迎接他的,却险是她葬身火海的噩耗, 未料, 惊魂未定,紧接着,又是如此一场可谓是彻底颠翻他世界的巨大变故。 而最为意难平的, 怕就是当做儿子的今日终于知道他一向切齿的生身父亲究竟是如何一个人,他却已是不在了。 昏烛静燃,低垂的半旧青帷后,昏光沉默地覆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之上。 他的手臂微收,将她揽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光洁的面额之前,她依偎着他,温热的鼻息,温柔地拂洒在他的喉结上。 二人皆未言语,也什么都无须做,只要这样,相拥紧紧地抱作一团,便似两个独行长路的夜旅之人,满身落埃,疲倦不堪,终于在今夜,走完了全部的路程,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醒着的李霓裳慢慢地睁开了眼。他睡得极深,呼吸均匀,胸膛平稳起伏,然而,眉头间却似含着皱影,下颌也是胡茬微刺,透着淡青的影,仿佛在梦中,也正在经历着化不开的浓重心事。 怕他着凉,李霓裳想帮他将被衾拉上些,便缓缓地抽出自己一条搂在他腰身上的胳膊。唯恐惊动,她已是尽量将动作放轻,一寸寸地往回抽,却不料才微微动了一下,他颈中那枚锋利的喉结突然滑动了下,像暗夜里蛰伏小憩的伤兽惊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初醒的目光,浮着几分迷离。 李霓裳便朝他微笑,轻道:“我替你盖被而已。” 她为他拉高被头,盖妥他肩。“睡吧。我在的。”她柔声道。 他看她,眼睫颤了一下,缓缓复闭目。 屋中昏烛摇曳。窗棂外,雪落簌簌。 李霓裳听着耳边细碎的声响,终也倦意渐浓,眼睫将合未合之际,忽然,枕畔传来一声喃喃低语:"再抱我紧些。” 他的嗓音裹着夜色的低沉,又带着几分未加掩饰的软弱。 她未及思索,立刻便应了他的求,两条雪臂已下意识地收拢,将他往自己的怀里带来。 他的发蹭过她的颈侧,微热的鼻息,透过单薄的胸衣襟口,熨在了她的心口处。热热的。 轻轻地,她将他脑袋再缓缓按向了自己柔软的胸脯,纤指缠进他散落的发间,让他更多一些地感觉到来自于她的爱意。 她想宠他,没有限度,怎样都行,最好把他宠坏了,让他再变做她在太华雪山中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戴着傩面的桀骜少年。 锦衾下,她的心跳透过薄衫传来,与他渐渐粗重的鼻息合成一个节拍,与窗外落雪声一道,在黑暗里绵长地响着。 他的指尖无声无息触到她的腰带时,窗外恰有一枝积雪从竹梢坠落,惊破满庭寂静。 感到他的手似一顿,她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捉住那一只徘徊不定的手,好叫它知道,它完全可以无视那恼人的腰带,为所欲为。 一切便就如此自然地发生了。 他张口,含住她耳垂的瞬间,檐下冰凌断裂的脆响,与她的细微咻咻喘声同时碎在了夜色里。 交缠的青丝铺了满枕,随帐中两人交叠的身影,散在枕上,簌簌地带着韵律地拖动。 多年前曾在天生城有过的那一次亲近,凌乱得像一场未及品味的梦。 她小心翼翼,生涩地迎合,只想讨好到他,而彼时的他,心气高傲,哪怕他那么爱她了,也带着不甘的狠劲,仿佛要在她的身上证明什么。 后来漫长的无数个长夜里,两人每当记忆翻涌而至,留在唇齿间的,总是比蜜糖更深的苦味。 今夜他动作依然急切,乃至带着莽撞渴求的影,她起初也依旧生涩,但他的每一个亲吻,每一声喘息,却都裹着对她的爱怜。 两颗心隔着皮肉激烈相撞,李霓裳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气息里。 锦被下的暖意攀上巅峰,像那一年,天生城那个最为欢乐的夜晚里,最绚烂的那盏灿灯,在升至最高处时,"啪"地绽开了漫天的星火。 她怕被留下的老屋仆人听到,死死咬住他肩头时,尝到淡淡咸涩,恍惚间,分不清是他皮肤毛孔里渗出的灼汗,还是自己不争气流下的眼泪。 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余声在老宅的雕花廊柱间萦绕不去。 千山风雪 第178节 隔着数进的一方院落里,燃着一盏为昔日女主人点亮的长明灯。 一片飞来的雪花从窗缝里悄然飘入,轻轻沾在灯台,消失不见。 烛焰轻轻摆动,仿佛温柔的回应。 李霓裳蜷在他宽厚的肩膀里休息,喘息终于渐平。 “我知道我像谁了。” 片刻后,李霓裳忽然听到他在自己的头顶叹了一声,几分恍然,几分闷闷,又似隐隐的几分自喜。 她睁开眼睛,仰头望他。 “他就是天下第一情痴!” 天下第一大枭雄,也是天下第一大情痴。 “我也知道你像谁了。” 李霓裳正默然,便又望他。 “公主,你像我的母亲。你们都是狠心的人。” “不过,我比他幸运,我终于等到你自己肯回来找我了。但是他们……” 他静默了下去,眉间惆怅。 李霓裳伸出手,轻轻抚摸过他的眉心,说道:“别难过了,他们看到我们现在,一定会欣慰的。” 他看她一眼,拉过她的手,唇吻了吻,微笑:“你说得对,我信你。” 李霓裳将手收回,正色道:“不是我哄你宽心,是真的!你可知道,天王那夜与我分道前,都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再次看过来。 她将天王当时那话转述了。 “在他一再碰壁,明白他得不回你,更会叫你添无数困扰之后,他应当便真的是后悔了。去年冬他威逼我去河西寻你,理由是那些理由,但如今想来,应当是他深深担忧,唯恐你真的就此一蹶不振,也是无计可施吧,便又把我弄去你那里。” “如今太原府的三尺小儿都在唱你英勇。敢剑指苍穹,敢叫天河倒悬。他和母亲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裴世瑜凝望片刻,再将她缓缓拥入怀中,拥得极紧。 次日临行前,李霓裳伴着裴世瑜,来到那座墓前。 拜祭过后,裴世瑜在坟前墓碑前的雪地里,亲手挖出一个深坑。 他最后一次打开剑匣,低头凝望。 乌木趁里上,卧着一支镶嵌着古老宝石的匕首,冷刃依旧如霜。 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他的指腹,缓缓抚过。 “砰”一声,匣盖永阖。 让本就应当在此的,陪伴它真正的主人。 新土簌簌落下,渐渐掩去所有前尘。 两人一并跪拜完毕,携手离去。 第171章 两个月后, 这一年的岁末,长公主李霓裳回到洛阳,军民大受鼓舞, 齐心向外, 天鸿节度使吴正衡见应讨不到什么便宜,灰溜溜撤兵,打算退回老家再做打算。没想到,鞍马未歇,半路便遭遇一支铁骑的攻击, 番号不详, 只知自西压境而来,将士骁勇,统领面覆傩面,身份无人知晓。 不过三日, 天鸿城便破。那面具将军一战才罢,不满战果,踏着未干的败敌之血, 竟继续挥戈,统领大队, 冒雪转往洛都而来。 洛水两岸的民众才庆贺完前头那个退兵, 炊烟方起,坊市渐复,岂料烽火转眼又至。 市井间传言, 如野火蔓延——说那兽面将军非但杀人如麻, 更啖肉饮血。有说亲眼见其生撕敌将的,有传其帐中夜夜传出啃骨声的。酒肆的老叟赌咒发誓,说自己在月黑风高时, 曾见过面具缝里滴下过骇人的腥涎。一时人心惶惶。 这一日的黄昏,正是城门将要关闭的时刻,驿道的尽头处尘烟大起。 没想到那傩面将军竟这么快,说来就来。 城北的王掌柜当先收了幌子,铜锁往门环上一扣,却因手抖三次,才挂稳了上去;城南李文士抱着祖传《洛神赋》帖,临出城门,又折返,终究是舍不得院角那株才开的老梅,只盼长公主能再次去敌,平安渡过;最是东市那昨日才到货物还没来得及下的胡商果决,趁着还能出去,赶着骆驼队伍载着器皿,一路狂奔,叮当远去,只在洛水之畔,留下一串异域香料的残味。 还在城外的摊贩走卒,菜农村夫,纷纷转身奔往城门,唯恐自己慢了一步,会被关在门外。 李霓裳得报,领人匆匆奔上城楼,果然看见官道的尽头处,正浩浩荡荡开来一支骑兵。 洛水冰澌间,夕阳斜照。 当先一骑覆兽面,踏碎道上冰雪,正向着城门飞驰而来,一人一马,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 这兽面将军脸虽不见,但身形挺拔秀越,必是年轻之人,未免也感心惊,不知如今哪里怎的又冒出来如此一个年轻的强悍敌手,感叹实是乱世棋局,三载便又易帜,面上也不显惊慌,沉着应对,命做好准备,弩手上垛口,滚木礌石沿女墙排开,弩车提前绞弦。 兽面将军千骑震地,转眼已至桥头。 他一身玄甲傩面,映射残阳,吞吐寒光,身下坐骑,显也是万中无一,人间天龙,铁蹄踏雪,气势非凡。 城上的众多弓弩手双目圆睁,屏住呼吸,眼一眨也不敢眨。 李长寿等人此时急忙劝李霓裳先下城楼,偏见她竟似不曾入耳,正焦急,那将军忽地勒马。 "全军驻于桥后,不得前进一步!" 随着面具后传来的一道沉闷军令,千骑齐齐勒马,如黑潮骤凝。 众目睽睽之下,他独自策马过桥,停在城门之下。 城楼上鸦雀无声。李长寿也不知他此为何意。 兽面将军勒马城下。 "某仰慕殿下已久。" 面具后传来那男子金石般的清朗之音,露出的一双明亮俊目在夕色中烁着光芒,"听闻吴正衡这厮竟觊觎洛都,为难殿下,我便前来,替殿下出气!" 他话音未落,后排铁骑倏然分列,一名骁骑打马向前,枪尖高挑着一颗覆霜的头颅。冰棱凝结在犹怒睁的眼睫上,看去狰狞而诡异。 城头上的众人,认出竟真是那吴正衡! "特取此獠首级,外加天鸿城池,以此为聘。" "不知殿下,可愿下嫁?" 他跳下马背,朝前几步,撩起护面,在甲叶摩擦声中,以军礼单膝下跪,接着,抬起扎玄铁护腕一臂,摘下了面具。 面具后,竟是一张无俦的英俊脸庞,含着微笑,仰望城楼上的李霓裳。 众人早被这一番转折惊呆。 待看清面具后的脸,静息一瞬。 “是河东裴家二郎君!”忽然有人高声呼。 一声之下,城头顿时起了骚动。 李长寿至此终于恍然大悟,后怕之余,也是忍俊不禁,暗暗擦一把冷汗,和周围人纷纷看着李霓裳。 早在看清那面具的时候,李霓裳便已猜到来人是何方神圣了。 两个月前分开的时候,只说尽快见面。怎会想到,他脸皮之厚,远超她的所知,竟然敢弄出如此一个大阵仗! 眼见周围无数人全都看着自己,几分惊喜,几分尴尬,正不知该如何反应,桥后一名校尉和身边人对了个促狭眼色,伴着一声“嫁!” 话音落下,千骑齐齐高呼催促。 “嫁——!” “嫁——!” “嫁——!” 这些或是裴世瑜亲兵,或是此前大战里的那些北营悍卒,个个都是彪汉,又遇如此热闹喜事,岂有不卖力之理? 齐齐发声,呼喝便宛如炸雷一般。 金铁交鸣,声震洛水。 "嫁——" 忽然又起一声,竟是从城内传来,原来是城内下方那些原本在候命的士兵,此刻也纷纷上来看热闹,全挤趴上了女墙,加入催促。 “ 裴世瑜,求娶殿下!” 他再次高声说道。 李长寿朝孙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令开城门。 少年郎如今哪里还敢存半点争心,急忙执令。 下方门洞大开。 李霓裳在身前身后震耳欲聋的催嫁声中,红着面,走下城楼,停在门洞之后,当对上雪地里那个生着一张惹祸脸的郎君笑投来凝望自己的两道目光,心忽然滚烫起来,快步朝他奔去,到近前,伸手给他。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问:“你喜欢我今天的样子吗?” 李霓裳红着面,咬唇,点头。 她怎可能会不喜欢?那便是她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模样啊。 他笑了,从地上一跃而起,随即解了自己肩上的披袍,一把裹住她的头肩,扭头呼来龙子,将她抱上马背,跟着,自己一跃而上,坐她身后。 在李霓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只剩半张脸露在外,和他同鞍而骑。 四周的起哄和喝彩声此时更是沸反盈天,有人喊着“好手段”, 最前排的将士有节奏地以刀背敲击胸甲,桥后亲兵则策马踏前,马蹄铁将护城桥踩得轰隆作响——皆是军中作战前的动员方式,专用来促人热血,鼓舞士气。 不但如此,许多从城门里涌出来看热闹的民众也是跟着呐喊助威,妇人则捂着嘴,忍笑窃窃私语,眼中露出羡慕的光。 “恭喜裴二郎君!恭喜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长寿此时也带人连声恭贺。 裴世瑜面不改色,高高坐在马背,笑吟吟向着四周各一抱拳:“邀殿下同我一游,过后送归!”随即调转马头,在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中,带着李霓裳穿桥而过,向西疾行而去。 从裴世瑜纵马西行的那一刻起,李霓裳便知道了他想要去的地方。 二人沿黄河一路向西,走野岸,渡风陵,过潼关,旧日故地,一一重走,虽风雪满道,但回忆点点滴滴,时而笑,时而闹,竟也丝毫不觉苦寒,第四日黎明之时,抵达太华。 千山风雪 第179节 太华山麓,天生城墟。 两人来到那旧日的崖台,裴世瑜设下青玉香案,玄氅扫过积素,他三拜叩首完毕,依然久久不曾起身,额头始终埋于冰冷积雪之中。 李霓裳并未打扰,袖中抱着手炉,立在侧后,静静等待。 良久,前方那身影动了一下,起身。 李霓裳正欲上前,助他抖落氅上的积雪,又见他仰头,凝望侧旁的绝壁。 便在此壁,他曾从天而降,第一次与那个人照面。 彼时谁又能想到,当时皆为陌生的三人,后来却会发生如此牵绊。 百丈高崖,如铡刀竖立, 崖面斑驳,如无数剑痕的裂隙。 "我想登顶。"他忽然转向李霓裳道。 “你敢不敢?” 她心内微微一动,看他一眼,将暖洋洋的手炉塞进他的掌心里:"雪后石滑,我走前面!" 他哈哈笑了起来,睫沾雪粉的眼睛亮晶晶,伸手,重重点了一下她的鼻头,留下一簇冰雪,在她因为雪凉不依闹他之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兴致勃勃。 “走!随我来!” 登顶虽是兴之所至,两人言语也多轻松,实际却因险绝迂回,况且天又落雪,自然不会贸然出发。 二人备好所需,拣了墟城里剩的屋过了一夜,次日一早,踏雪上山。途中说不尽的辛劳险阻,然而彼此相扶,互相鼓励,宿山腰一夜过后,与次日,终于一道,执杖登上绝顶。 千山负雪,万径踪灭。 那雪落得沉默,却将眼前的群峰削出铮铮的铁脊——恰似亘古的笔锋,在天地间,刻下深浅不一的骨相。 他默默在附近的雪松棋石旁摩挲片刻,牵着她手,并肩立于绝高石上。 静静立了许久,忽然拔剑指天,剑锋如裂苍茫雪幕。 "我裴世瑜——" "以太华为证,今生今世,唯娶李霓裳一人!" "唯爱李霓裳一人!" 耳边的风雪声仿佛突然静止,千山都在屏息聆听。 "纵使太华倾颓——" "此心不渝!" 他反手将佩剑插进脚下的雪岩缝,剑镡没入坚冰,发出龙吟般的铮鸣。 誓毕,他笑望向她。 李霓裳的眼眶暗热。 她拿起他的那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李霓裳——” “那以千山为证,此生此世,唯爱裴世瑜一人!" "纵使山棱崩摧,星斗坠尽——" “若是有违——” 她低头,一根一根地亲吻他的手指,亲到他最后那一根伤指,觉那手似有微退之意,以更大力气抓住,不容他退,继续落吻其上。 “若是有违,罚裴世瑜生生世世,还是要做我的郎君,再受我的折磨!” 裴世瑜一愣,低头看她,对上她闪亮的一双挑衅美目,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附近那松枝上的积雪都簌簌而下。 李霓裳也跟着笑,没等笑完,声音忽然消失。 他的脸已压下,狠狠吻她。 一番热烈长吻之后,他为她戴好雪帽,牵着她手,返身而下。 如上山那样,下山依旧是无片刻的分开,时而低声说笑,时而相拥小憩,乃至阶旁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浓情蜜意,从山巅到山脚,漫长雪阶,眼看就要走完,反而竟有意犹未绝之感。 终于,还是行到山脚,二人正手牵着手,低声嬉笑,忽然李霓裳停步。 裴世瑜望去,见前方出口处,停着一队人马。为首便是谢隐山。 两人停下脚步。 谢隐山快步走来,整冠肃衣,先向李霓裳行臣礼,继而双膝重重砸跪在裴世瑜面前的雪地里,顿时溅开两簇积雪。 短短不过半年,他满头黑发竟变灰白,模样更是憔悴至枯槁。 李霓裳不禁也是有些心惊。 他额头重重叩地,脊背佝偻如将折之弓,脖颈低垂,如折断的剑—— "末将万死!”他嘶声道,"当初因我之罪,竟致天王英年陨落,末将万死难赎,天道罚我苟活之刑,是因还有一事,尚须亲自交待!” 他捧起一盘,高举过顶,道:“此一为天王所余旧部名册,二为天王印玺。所剩的三万,都是忠勇可用之兵。三万儿郎的性命,如今都在这里,请裴郎君继受!” 他说完,身后孟贺利便带着部将齐齐下跪,纳拜认主。 裴世瑜立于雪阶之上,神色肃杀,冷眼扫过:“留着命吧!他日我兄长若来,你再去见他!用天王的兵,筑基天下太平,便是你对天王最大的赎罪!” 言罢,待转向李霓裳,目光已无限温柔:“我们再上路了!” 谢隐山缓缓抬起滴血的额,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望着,唇微微颤抖,迟疑了下,又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接上他的目光,颔首,微微一顿,又道:“瑟瑟未死,她藏胸前的扳指救了她的命。如今人在护国寺伴我姑母。” 说完,她将手放进裴世瑜伸来的温厚掌心里,被他握住,随即在袖下暗暗十指相扣一起,同行而去。 谢隐山从怔定中猛然醒神,登时胸口发酸,他眼含热泪,膝跪转身,朝着前方那一对渐渐消失的俪影哽咽叩首,久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