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芙蓉》 度芙蓉 第1节 本书名称:度芙蓉 本书作者:栖云岫 文案: 【女扮男装小狐狸x冷漠腹黑疯太子】 南州忠勇侯世子宋昭,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亦是出了名的纨绔。 她爱繁华,好精舍,玩花弄月,却无人知她是女儿身。 正当她为亲事发愁之际,被人算计误入南风馆,和唤作九鸣的眼盲小倌春风一度。 事后,她将九鸣养在别院,温柔小意,洗手做羹汤,只为顺利怀上孩子,解她燃眉之急。 奈何九鸣脾气大性子傲,十分不好哄,一把大火将别院烧个精光,人还跑了。 再见时,宋昭入宫觐见,望进一双阴鸷的眸子,太子犀利的目光一寸一寸碾过她的肌肤,令她不寒而栗。 太子萧钺,字九鸣。 — 太子暗访南州遭人暗算,竟被当成了小倌囚于暗室,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此刻摇身一变,又成了侯府世子。 他恨她对他诸般算计,将他当成试药工具,偏偏装出一副无辜模样,不承认,不相识,避他如蛇蝎。 他耐心结了张网,看她挣不脱又逃不掉,也让她尝尝被灌求子药的滋味。 “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太子手上青筋暴起,拉住被锁链缠住的玉足,将乌发尽湿的美人,缓缓拖到眼前: “孤给了……” 太子撕开锦绣朝服,露出心口狰狞的齿痕,“孤要的,是你再不敢逃的余生。” ——下一本《谋夺太子妃》强取豪夺—— 沈如意容色倾城,天赋凤命,自小便是皇家钦定的太子妃。 却在与太子的大婚前夕,衣衫凌乱地出现在太子的九皇叔面前,泪湿罗衫,娇躯微颤,楚楚可怜。 九皇叔魏承渊,自小体弱多病,大师批命活不过二十五岁,是以他常年在法华寺修行,腕中佛珠不离身。 月色朦胧中,一个娇怯女郎猛然撞进了他怀里,佛珠滚落一地,自此便生了凡心,辗转难眠,渐起谋夺之意。 — 殊不知一切都是沈如意的算计。她携恨重生,前世以凤命嫁给太子,却在东宫磋磨至死。 重生在法华寺祈福当夜,她自毁衣衫,闯入佛堂,只为解了天命,退了婚约。 可她扑错了人,非但与太子的婚约未解,又招来了一只贪吃的狼。 — 朝局动荡,沈如意终于要解了与太子的婚约,太子却不愿了。 雨夜,太子失魂落魄地拦住沈如意的马车,说他悔了,要重新求娶如意。 大雨中,沉寂许久的车厢内,忽然传出一声嘤咛:“别……太子还在外面。” “让他听着——” 帘缝中恍惚相缠的身影,正是那吃斋把素的九皇叔,掐着美人的腰肢,堵着美人的红唇,不允她再回半个字。 看清后,太子如遭雷击。 ——“沈女天生凤命,必是太子妃,太子却可以换个人做。” 扮猪吃老虎女主x美强惨腹黑男主 一个蓄意引诱,一个谋算已久 一个以身作饵,一个强取豪夺 —————— 食用指南: 1.he,sc,灌药只在文案,正文说明。 2.主感情,朝堂阴谋较弱。 3.架空,朝代官职乱炖,勿考据。 -文案修于2025年2月11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美强惨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宋昭 萧钺配角:预收《夺凤》求收藏 其它:强取豪夺,女扮男装,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芙蓉帐暖度春宵 立意:自立自强 第1章 解药可惜,是个小倌。 南州刚入秋,便下了一夜的雨,淅淅沥沥至破晓时方停。 清晨的镜花楼静谧无声,早起的仆役们步履轻盈,唯恐惊扰了贵人们的安眠。 水榭旁的厢房内,一盏精致的琉璃灯微微晃动,昏黄的光线映出四周华丽的陈设,雕花的床柱、绣着金线的帷幔,还有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宋昭早就醒了,拥着被子倚在床头,定定地望着枕边沉睡的男子,听着他轻浅的呼吸声,从一开始的慌乱,逐渐平静了下来。 好在,这人长得不错,皮肤光洁,五官精致,鼻梁高挺,睫毛浓长,眉峰似藏着不羁和凌厉。身形高大却瘦弱,一只胳膊露在外面,手腕很细,手指修长,指腹有薄茧,像个文弱书生,极是俊美雅致。 墨发凌乱地散在枕上,衣襟微敞,领口裂了一道口子,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露出精致的锁骨。锁骨上斑斑点点的吻痕与脖颈处的几道抓痕,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荒唐。 宋昭下意识抓紧了被子,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少女般的红晕,又暗自唾了自己一口,道自己装纨绔这几年,什么阵仗没有见过,至于被一男色给蛊惑了? 这厮,睡着了还能这般勾人,可惜,是个小倌。 镜花楼是南州有名的南风馆,开业不到一年,就和鼎鼎大名的妓馆春风楼齐名,传言背后的东家来自京都,南州官场都礼遇三分。 大梁朝明令禁止官员狎妓,暗潮涌动下滋生了南风馆。听说朝中不少大臣,喜欢给上峰送小倌,有的甚至还自己花钱从幼童开始培养调教,此风传开,各州郡有样学样,南风馆就此兴盛起来。 她是误打误撞进的这家南风馆。 昨夜本是南州刺史家三公子的生辰,一众世家子弟应邀前去庆贺,包了南州最大的画舫,请了春风楼有名的歌姬,和梨香园的戏班子去助兴。 席间不知谁点了一出《还君明珠》的戏,讲的是两个襁褓中的男婴,阴差阳错抱错了,真公子流落民间受尽苦楚,假公子以伪谤真,在公卿之家里备受宠爱。假公子怕身份被揭穿,几番对真公子下手,真公子几经波折,终于揭穿假公子阴谋,夺回自己身份的故事。 宋昭对戏曲本没甚兴趣,却仍被凄美的唱腔和一波三折的故事吸引,不觉多饮了几杯,下船时腿脚已不听使唤。 回府的马车上,方悟出真假公子这出戏背后的隐喻。 世人皆知,当今太子殿下是在民间出生的,六岁时才寻回宫中,对于他的身世,是否是正宫嫡子的传言,隐隐在世家大族中流传。 可旁人对太子身世的诟病,他们侯府却从未言语过,只因当年就是她父亲忠勇侯,在南州寻到了太子,送太子回京的。 今日画舫上的人,都是南州大大小小官宦家的子弟,外人眼中的纨绔,这出戏是特地唱给谁听的呢,还是巧合? 马车行至城西狭长幽静的小巷内,忽然狂风大作,豆大的雨滴便砸了下来。 “世子,有刺客!”心腹京墨突然惊呼一声。 夜色里,只见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持短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敢劫忠勇侯府的马车?” “杀的就是宋晏。” 宋昭的脸色骤然惨白,时隔七年,再次听到有人这么叫阿弟的名字,心跳如擂鼓般狂乱。袖中的匕首被紧紧攥住,指节发白。 宋晏是宋昭双胞胎弟弟,七年前的京都上元夜,两人赏灯时,突遭一伙黑衣人刺杀。阿弟为护着她逃跑,最终倒在了血泊里。 外人只知忠勇侯的嫡小姐宋昭在上元节走失,却不知她从那天起,褪去罗裙,换上男装,成了众人眼中的侯府世子。 “留活口,”宋昭吩咐道,七年前的幕后真凶一直未查实,这次绝不能再放过。 话音刚落,黑衣人一刀砍向拉车的马,马匹骤然受惊,失控地狂奔起来。 宋昭摔进车厢,打斗声渐远,风雨声愈烈。疾驰中,四周景象愈发模糊,她一咬牙,打开车窗纵身跳了下去。 落地时扭伤了脚,却顾不上疼痛,冒着大雨,拼尽全力朝灯火通明的街道奔去。 这场秋雨来得毫无征兆,街上行人纷纷躲到檐下避雨。宋昭一路奔逃,满身狼狈地摔倒在镜花楼门前,被楼里的小厮一眼认了出来。 马车早已消失在风雨中,外面狂风骤雨,宋昭刚在画舫饮了酒,奔逃至此,已筋疲力尽。脚踝火辣辣地疼,她只得顺势躲进了镜花楼。 作为南州最会享受的纨绔,宋昭先前来过几次镜花楼,还在楼中包下一间厢房,为的就是不时之需,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 小厮扶着一瘸一拐的宋昭进了厢房,又进进出出送了茶点和热水进来,将她照顾得很是仔细周到。宋昭内心焦灼不安,净面后,以小厮笨手笨脚为由,将人都骂了出去。 楼内小厮早已熟知贵人们的习性,知道宋世子脾气大难伺候,得了丰厚的赏银,也乐得躲清净。 宋昭这才稍稍放松,环顾四周,只见雕花大床、芙蓉花幔,狮首香炉中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芙蓉花香,沁人 心脾。 安静下来,才发觉内心深处燥热难耐,整个人恍惚惚、软绵绵,仿佛踩在云朵上。她费力脱下湿透的外袍,拖着无力的双腿,拉开厚重的帷幔,虚脱地倒在了大床上。 却未察觉,床榻一侧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先是一惊,随即翻身将宋昭压在身下。未等她呼救,温热的唇已堵住了她的嘴。 宋昭脑袋嗡的一声,瞬间空白。男子陌生的气息充斥着她的呼吸,高大的身躯沉沉压在她身上,令她动弹不得。 她如同一只柔弱的小白兔,筋疲力尽时,被守株待兔的大灰狼牢牢抓住,任由他搓扁揉圆,毫无反抗之力。 男子灼热的呼吸逼近,带着强烈的侵略性,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点燃。 度芙蓉 第2节 宋昭混迹青楼楚馆多年,自然明白男子此刻的反应,显然是中了□□物。 难道是她第一次在镜花楼过夜,楼主怕怠慢了她这位侯府世子,自作主张送来一个小倌? 半年前,宋昭应邀来此饮酒,险些被敬酒的小倌扒了衣服,便干脆包下了水榭这间厢房,只为日后无法脱身时有个安静的落脚处。 今日匆忙闯入,心思全然未往这方面想,此刻倒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悔意。 宋昭不敢大声呼喊,生怕身份暴露,一边思索对策,一边推搡身上的男子,奈何醉酒无力,难以挣脱。 男子长发披散,白色中衣凌乱敞开,滚烫的胸膛如烙铁般紧贴着她,将她死死困在怀中。肌肤相贴,压得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宋昭即便是个纨绔,青楼楚馆也常去,却从不曾让人近过身,更何况她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儿身,哪里受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男子温热的唇瓣一路从脖颈吻到她耳畔,粗重的呼吸声,令她心跳骤然加快,耳根泛起红晕,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手指微微蜷缩,指尖不自觉地抓紧了衣角,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心底的躁动竟因着肌肤的接触,想要汲取渴求更多。她的脑海一片混乱,既想要逃离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却又被某种隐秘的渴望牵绊住脚步。 男子掌心抚过的肌肤,如同火星坠入荒原,在心底悄然点燃,火势蔓延,灼烧尽每一寸理智。 意乱情迷中,“撕拉”一声,男子大手扯开了宋昭的束胸,衣襟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凉意袭来,宋昭恍惚中有了一丝清明,反应过来后,又羞又臊,刚刚她似是被蛊惑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混账,放……放肆……”宋昭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犹如低吟。 她这才察觉出身体的异样,电光石火中想到房中燃着的芙蓉花香,心里咯噔一下,男子的反应,以及自己那股燥热难耐,似乎都有了答案。 青楼画舫中惯常用燃香助兴,她怎么忘记了这茬。 可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宋昭强撑着,用仅有的意识,使劲攥紧手心,指甲刺进皮肉里,疼痛让她暂时保持清醒,摸向袖中的匕首。 哪知,刚刚举起匕首,寒光一闪,反被男子一把抓住了手腕,按在了床沿上。 男子看似瘦弱,抓着宋昭的手腕却力气大得惊人,胸膛腰腹间的肌肉也很匀称紧致,并不像文弱的小倌。 “谁……你……是谁?”黑暗中,男子声音干涩沙哑,抬眸凑近宋昭的脸。 宋昭微微怔住,目光凝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是含情带笑的弧度,可那漆黑的瞳仁却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雾,黯淡无光,仿佛一潭死水,连一丝涟漪也无。他的视线虚虚地落在半空,没有焦点,也没有温度,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宋昭的心一沉,这么漂亮的眼睛……竟是个瞎子吗? 愣怔间,男子又凑近了些,像是仔细端详宋昭的模样,从喉间溢出两个字——解药。 他声音嘶哑低沉,呼吸加重,极力忍耐的样子。 什么解药?宋昭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男子。是将她当解药?镜花楼倒反天罡了不成,究竟是派他来服侍主子的,还是让主子来服侍他的。 “姑娘,你……是……谁?”男子再次追问,三个字说得极其艰难。 宋昭却未回答他的话,正在急速思考自己女子身份被揭穿后,下一步该如何善后……或可将他灭口,可镜花楼的楼主她不熟悉,又有京都的背景,轻易不能动手。 男子见宋昭不语,低头凑近,手指抚上宋昭的脸,缓缓摸索她的肌肤,描摹她的轮廓。 炙热的掌心抚过,如同火星溅落干柴,瞬间点燃了宋昭心底压抑的渴望。药效侵蚀着她的理智,她不由自主地贴近,脸颊在他手心里轻轻蹭动,像一只贪恋温暖的猫。 男子指尖微颤,呼吸陡然急促,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唇,动作急切而凌乱,像一头冲破牢笼的狼,带着近乎失控的占有欲,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宋昭心底紧绷的那道防线轰然倒塌,匕首也顺着指缝掉在了床下。 第2章 九鸣留着一口气,给阿宴试药吧。…… 晨光透过窗棂,天色渐明。 宋昭将凌乱的衣服重新穿好,揉了揉红肿的后颈,那里像是挨了闷棍一样。 昨夜的荒唐事,宋昭记不太清了,可记忆深处她还不忘自己是女扮男装,牢记自己是个纨绔,硬是将男子压在身下,一边哄着他,问他的名字,一边吻他的脸,他的唇,啃噬他脖颈的肌肤,吸吮着他的锁骨。 ——九鸣,倒是个好名字。 记忆仿佛就停留在夸他名字上,随后便一片空白了。 狮首香炉被打翻在地,香灰洒得到处都是,宋昭若有所思。 昨夜他们好似没有成就好事,自己除了脚踝痛以外,并未哪里不适。但她未经历过男女之事,也不知晓其中的奥秘,打算回去找巫医悄悄问一问。 宋昭将此事暂时搁置一旁,想起昨夜遇刺之事,仿若七年前的那场刺杀重现一般。昨夜画舫上那出耐人寻味的小戏,还有西郊小巷里的刺客,看似毫无关联,却能精准算计到她。 世人皆知忠勇侯世子身体羸弱,被侯府娇宠着长大,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堪大用,谁会算计一个纨绔子弟呢? 宋昭起身掀开芙蓉帐,找寻掉落床下的匕首,忽听到门外一队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她一惊,迅速翻身上床,落下床帐。 这番动静,惊醒了沉睡的男子,迅速从枕边摸出一把匕首。 可他反应慢了半拍,被宋昭一把夺过,刀尖抵住了他的咽喉。 “别出声,”宋昭命令道,语气出奇的冷。 九鸣闻声一愣,睁着模糊的眼睛,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顺从地点了点头。 见他乖觉,宋昭这才看清这把匕首,是昨夜自己掉落床下的那把。 这时门外的脚步声靠近,宋昭屏住呼吸,几个人匆匆从门前走过,一个人在门口犹豫着原地打转,最后又朝连廊外走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经过昨夜一遭刺杀,险些杯弓蛇影了。 宋昭收回手,将匕首收回袖中。这把匕首是阿弟心爱之物,她可不能弄丢了,疑惑九鸣是怎么拿到手里的? 刚想质问,只见九鸣闭着眼睛,屏着呼吸,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你……病了?”宋昭抬手抚在他的额头上,试探他的体温。 才刚刚碰到,九鸣身子一颤,像是被惊吓的鸟,惊惶失措地扑扇着翅膀,缩进了被子里。 宋昭的手还尴尬地停在半空,这是不想让自己碰?她收回手,捻了捻指腹,仿佛九鸣额头灼热的体温还残留着一样。 “你发热了,很烫。”宋昭道。 “滚开,”他哑着嗓子说道,态度十分恶劣。 宋昭眨眨眼忽地起身,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如此对她说话,脾气不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防她如洪水猛兽一般。她不就与他同榻一晚吗?她都没有说什么,怎么反倒被嫌弃了? 她退后一步,瞪了一眼兀自将自己裹成粽子一样的人,气得心肝乱颤。 “你好样的,”宋昭心底骂了一句,一甩衣袖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了什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道:“九鸣,你可知我是谁?” 九鸣蓦地抬头,“你唤我什么?” “我说,你可知我是谁?” “姑娘此话何意——呃……” 没等他说完,宋昭一记手刀下去,将九鸣打晕了过去。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宋昭活动了一下手腕,扒开被子,却一下子怔在了原地,到嘴边的话也戛然而止。 只见九鸣白色里衣上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迹,肩膀处,腰腹处,还有血珠渗出。 宋昭缓缓解开他的衣服,看到他胸膛上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先前只简单地用碎布包扎了几下,刚刚身子一动,伤口又绷开了。 宋昭吸了一口气,难怪他一直沉睡着,原来是重伤昏迷了啊,镜花楼竟如此对待小倌的吗? 这时,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世子,您醒了吗?” 宋昭蹙眉,镜花楼的小厮怎么如此没有规矩,匆匆拢了衣服,用被子将九鸣蒙住,下床将帷帐掩好,问道:“何事?” 小厮道:“您府上的管事寻来了。” “世子,您好了吗?属下京墨接您来了。”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吧。” 门外,京墨向小厮手中塞了一块碎银子,看着小厮走远,才推开了门。 见宋昭完好无损地坐在榻边喝茶,京墨紧绷的神情才缓和下来。 京墨擦了擦一脑门的汗,上前施礼小声道:“属下来迟,世子可有受伤?昨夜我们摆脱黑衣人后,一直寻世子到天亮,才寻到了这里,还请世子责罚。” “不关你们的事,是我昨夜大意,没有留下记号,外面什么情况?”宋昭顺势多倒了一杯茶,递给京墨,“我们的人伤了几个?黑衣人处理得怎么样了?” “谢世子,”京墨接过茶一饮而尽,“我们的人伤了三个,驾车的车夫死了。黑衣人死了一人,尸体已经查验过了,没有任何痕迹,不过,他们用的短刀,倒像是陈国铸造的兵刃,还需时间查证。” 陈国早在二十年前就被灭国了,还是忠勇侯当年带兵灭的,难道是陈国的余孽,为报仇雪恨而来? 宋昭摸不出头绪,捏着茶杯,一时沉默不语。 良久,放下茶杯,下定决心道:“先顺着兵刃这条线追查下去,刺客逃向了何处,可有人跟着?” “石楠跟着踪迹,寻出了城,还没有传回消息。”京墨回道。 石楠和京墨都是忠勇侯给宋昭的心腹,胆大心细,宋昭略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不是陈国余孽,还是京都有人不想让侯府世子活着,这次她都要追查到底,七年前的仇,她要亲自为阿弟报,断没有让这把剑一直悬在头顶上的道理。 “再查查这伙人从哪里来的,雁过留声,我不信他们凭空出现在西郊小巷中,定是掌握了我们的行踪,车夫死了,死无对证,就从他家人身上查。”宋昭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传信给石楠,不要大张旗鼓地查,莫要打草惊蛇了。” 话到这里一顿,宋昭忽想起还有一个凭空出现的人,目光不觉扫向雕花大床上的芙蓉帐。 京墨顺着视线望过去,帐内明显看出一个起伏的人影,不禁瞪大了眼睛,作为宋昭的心腹,他自然知晓侯府世子的秘密,千防万防,还是被人发现了。 “世子,属下去解决了他,”京墨立刻抽刀上前。 “等等,他受了重伤,又是个瞎子。”宋昭不忍。 京墨劝道:“世子,侯爷说过,绝不能留下任何隐患和把柄。” “昨夜遍寻不到世子,属下天不亮就去了府衙,现在巡检司的赫连大人,正带人搜寻世子的下落。属下担心,世子以后如果换回女装,这一夜恐怕说不清楚。” 京墨的话不无道理,可宋昭没有打算嫁人,待阿弟病愈,她仍将一身男装,游遍大梁山川湖海,尝尽天下珍馐美食,远比女子在家相夫教子来得快活自在,所以这一夜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大事。 宋昭心里不以为然,却咽不下昨夜遇刺的事,得想个法子将昨夜刺杀之事闹大,她好浑水摸鱼,看谁最先跳出来。 打定主意后,宋昭再次望向雕花大床,眉毛一挑,吩咐京墨:“你去请管事,就说我昨夜遇刺身受重伤,让他找大夫过来。” “可大夫一来不就露馅了?”京墨愣愣没有反应过来。 “就要这样,拿帛带将床上那人的头脸包起来,大夫来了,只需将他身上的伤露出来即可。” 度芙蓉 第3节 宋昭想要金蝉脱壳,唯有找一具伤势极重的身体,九鸣刚好合适,她又能脱困,又能证明自己是男子的身份,一举两得。 京墨脸上一喜,“属下这就去办。” …… 与此同时,东城一幽僻的院落,大门紧闭,室内的光线被黑压压的人影遮去大半。 几十个身穿夜行衣,黑巾遮面,手持短刀的黑衣人齐齐单膝跪地,面对着那静立的黑衣公子。 黑衣公子身姿仿若寒夜孤松,一袭黑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墨发如瀑,面庞隐匿在半张玄铁面具之下,露出一双星目,寒芒似箭,穿透这浓稠的夜色,也穿透蒙面人的心。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唯有风声在角落里低吟。 “说,谁让你们动忠勇侯世子的?”黑衣公子的声音不大,却令黑衣人心头一颤。 跪在最前的统领稍稍抬起了头,“属下也是奉令行事,击杀潜到南州的京都人,迎面遇上了宋世子……机不可失。” “奉令?你怕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了吧?既跟了我,没我的命令,敢擅自行事,杀无赦!” 说完,手起刀落,回话人的头颅已滚落在地,鲜血溅了一地。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结般,那无形的压迫感,令黑衣人呼吸凝滞,冷汗浸湿了他们的后背,只能卑微地低垂着头。 黑衣公子低头擦拭着刀尖的血迹,眼睛未抬,吩咐道:“去查宋世子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切勿走漏风声。” “属下遵命。”蒙面人如蒙大赦,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子,余统领早有二心死有余辜,可怎么向主上交代?”侍从在旁忧心忡忡。 “无须担心,将他的尸首扔到碧落崖去。” “是,那……宋世子?”侍从犹豫再三,“公子还是心软,他们宋氏一族死不足惜,公子何如违背主上的意思?” 黑衣公子的身影微顿,眼神望向东方的朝霞,薄唇轻抿,意味深长道:“天亮了,以他机智应该逃脱了吧……京中来人的身份可查实了?” 侍从神情一僵方回过神来,“未曾查清,对方十分警觉,其中一人中了我们的毒,应该活不成了。” …… “中毒了?”宋昭不可置信。 她将全身包扎得跟个粽子一样的九鸣,冒充自己带回了侯府,大张旗鼓地找了许多大夫上门,个个精神抖擞地进来,又垂头丧气地出去。 京墨回道:“只有一个大夫说像是中了毒,否则不会至今未醒。” “至今未醒……”宋昭重复道,眼神涣散,神情前所未有的难过。至今未醒的,还有她的阿弟,七年了,宋晏一直沉睡着,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无。 京墨见状,急忙跪下道:“属下失言,还望世子责罚。” “起来吧,你悄悄将他送到芙蓉巷,请巫医过去诊一诊。” “能活就治,治不好,留着一口气,给阿宴试药吧。” 宋昭的心情不免又沉重了几分。 七年前那个雪夜,阿弟浑身是血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嘴角的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干,却仍旧握着她的手说:“阿姐,母亲病重,万不能让她知道我出了事,我们是双生子,难为阿姐了……” 第3章 苦涩一句戏言得来的未婚夫 忠勇侯世子遇刺重伤昏迷的消息,在南州各界掀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议论纷纷,猜测背后缘由。 一说他在画舫中与人争风吃醋,遭了毒手; 一说兄弟阋墙,世子尚未成亲,膝下无子,真有个三长两短,爵位花落谁家? 有人感叹世子命运多舛,自幼体弱多病,难承忠勇侯之威,恐宋家军日后无主。 有人怜惜世子年少未娶,可惜了他那张风华绝代的容颜。 宋昭将这些小道消息付之一炬,日日 派人催促府衙缉拿真凶,然后盯着画舫、镜花楼和梨香园,看看谁最先沉不住气。 得知她重伤昏迷后,南州世家或明或暗地派人送来珍稀药材与名贵补品,一时间,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礼单堆积如山。 而侯府延福堂内,气氛凝重。 老夫人齐氏阴沉着脸坐在榻上怒骂,“外头的风言风语好听吗?平时在家怎么横都行,出去还是要张脸面的,老四还在京中做官,兄弟阋墙争产的名声传到京都,你们就不怕庞氏来人吗?庞太傅门生故吏遍地,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侯府。” 二房的夫人姜氏眸底一闪,庞太傅可是宋昭的外祖父,即便故去多年,在朝中影响力依然不可小觑,只要庞氏还在,大房的侯爵不可撼动,便低着头没有接话。 三房的夫人小齐氏是老夫人本家的侄女,劝道: “姑母,您且消消气,这些疯话绝非我们府里传出去的。不过是些好事之徒捕风捉影、搬弄是非罢了。什么争风吃醋、兄弟争产,这些闲话哪家哪户没有? 说到底,还是世子平日里不够争气,若是没有那纨绔的名声在外,旁人又怎会借此大做文章,编排出兄弟争产这等难听的话来?再说了,府里上下谁人不知道,老夫人最疼世子。何必为这些闲话伤了身子?” 姜氏淡淡瞅了小齐氏一眼,心中鄙夷不已,惯会说好话哄人,也不看看自家儿子什么德行,就算没了世子,也轮不上你家承袭爵位,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们二房。 小齐氏一门心思打着小算盘,袭爵肯定轮不到他们三房,大房如果没有了世子,二房精明强干,肯定会以长幼有序相争,四房深得老夫人宠爱,又在京都做官,手中宽裕,只有他们三房,靠着侯府过活,一丁点好处也捞不到,还要看掌家的姜氏脸色。 “姑母,外头的风言风语虽不堪入耳,却有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世子至今未成婚,膝下无子,若真有个闪失……这百年基业,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姑母,您素来深谋远虑,此事关系侯府存亡,还请您早做打算,未雨绸缪,方能保我侯府百年安稳啊!” 小齐氏言辞凿凿,神色凝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仿佛字字句句皆是为侯府百年基业着想。 姜氏微微蹙眉,心中暗自冷笑。妯娌多年,小齐氏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这等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怎会平白无故为侯府操心?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警铃大作。 老夫人哼了一声,“先前相看的人家,都嫌世子顽劣,这马上都十八了,南州哪还有好人家的姑娘家,门第太差的,说我这个继祖母偏心,门第上等的人家,看不上他那等喝花酒,逛青楼,包妓子的行径。” “姑母,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既然外头有这般传言,不如尽快为世子安排婚事,一来堵住流言,二来为世子留后,三来婚事添喜,兴许还能冲一冲,让世子早日醒来。” “中等人家的姑娘寻不到,次等的人家总还会有的,就说万家的姑娘,家世人品都不差,年纪也相当,姑母考虑一下?” 姜氏心里咯噔一声,顿时明白了小齐氏的用意。这万家的姑娘可不就是大齐氏的女儿,大齐氏当年看中万家郎君长得俊,自甘下嫁到商贾之家,什么门第,哪有门第? 兜兜转转,小齐氏竟还是打着家产的主意!若是万家姑娘嫁给了世子,日后府中事务岂不成了三房说了算?当真打得一副好算盘。 姜氏面上不露声色,只淡淡道:“弟妹倒是费心了,只是世子婚事非同小可,还需门当户对的好,恐引来非议。” 小齐氏顿时气得脸红,这不明晃晃说她姐姐的家世差吗?可人家万氏富贵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珍馐美味,戴的是珠光宝气,哪里就差了?张口就想顶回去。 姜氏不等她开口,直接搬出了庞太傅,“若婚事门第不显,庞太傅家会答应吗?庞氏根基在京都,南州是鞭长莫及,可四弟在京都做官,弟妹就不怕影响四弟的官声吗?” “老夫人,儿媳不是那个意思,”小齐氏急忙辩解,四房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轻易碰不见得。 “儿媳只是看流言不像话,想着为大房留个后,为咱侯府着想啊,姑母~” “行了,不会说话就别说!”老夫人眉头紧锁,声音冷厉,毫不留情地斥责了小齐氏一句。随即转过头,看向姜氏,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与不满:“你也别杵在这儿了,好好查查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连个家都管不好,这就是你们姜氏大族的气派?平日里出去走动,但凡你多留个心眼,世子的婚事也不至于拖到如今这个地步,闹得两头不痛快,你倒是心安理得!” 姜氏面皮涨得通红,心中既委屈又愤懑,却不敢有半分反驳,生怕一句说不好,老夫人胡搅蛮缠起来,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眼下正是女儿议亲的时候,万不能传出不好的名声来,只得咬着牙告退。 见姜氏走远,小齐氏一屁股坐在了老夫人身边,嬉皮笑脸哄道:“姑母,万姑娘行不行啊?我姐姐还等我回话呢?” “说吧,万家给了你多少好处?”老夫人一眼看透了小齐氏。 “哎呀,姑母,”小齐氏娇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与讨好,“我那可是真心实意为世子着想啊!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咱们都是一家人,难道我还能害了世子不成?将来万家若真有那个造化,飞黄腾达了,咱们齐家不也能跟着沾光吗?总比那姜氏强吧,整日里阴阳怪气的,摆着一张冷脸,好像谁都欠她似的。哼,不就是仗着自己是姜氏大族的嫡女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老夫人听了,眉头微微松开,虽未直接表态,但眼中却闪过一丝赞许。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语气淡淡:“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为家里着想。不过,话虽如此,行事也得有个分寸,别让人抓了把柄。” 小齐氏见状,心中一喜,连忙点头应道:“姑母放心,我自有分寸。”她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这边姜氏冷着脸回到自己房里,二姑娘宋方仪过来请安,见母亲眼中泛红,问起了因由。 宋方仪微微一笑,语气温婉而从容,抚了抚姜氏的手背,柔声道:“母亲,您先消消气。依女儿看来,这事儿倒未必是坏事。三叔母家不是有个万表姐吗?可咱们家也有姜表姐啊。无论是门第家世,还是人品才貌,姜家都远胜万家。即便是姜家的庶女,也比他们万家的嫡女强上许多。母亲何必为此烦心呢?” 姜氏眉头渐渐舒展,脸上的怒意也消散了几分。她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你说得倒也有理。只是你表姐那性子,怕是难成大事。” 宋方仪轻笑一声,眼中透着自信:“母亲放心,姜表姐虽性子冷了些,但心思细腻,行事稳重。只要咱们稍加点拨,她自然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再说了,有母亲您坐镇,谁敢不听话?” 姜氏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宋方仪的手:“好,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若是办成了,母亲定不会亏待你。” 这时丫鬟来报,说巡检使赫连大人递了拜帖,老夫人请姜氏去延福堂一趟。 宋方仪忽地站起身来,神色间带着几分急切,“母亲,您快去忙吧,我去看看宴哥哥醒了没有。”话音未落,她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快步朝世子的淮竹院走去。 …… 宋昭实在没有想到,刚放出自己醒来的消息,第一个上门的居然是赫连信。 赫连信长她三岁,自幼勤学苦练,文武双全,不仅精通兵法谋略,更熟读经史子集。年纪轻轻便在府衙中担任巡检使一职,掌管一方治安,行事果决,手腕凌厉,深受上司器重,前途无量。 这么好的儿郎,因祖父昔年一句戏言,竟成了宋昭的未婚夫。 宋昭面对赫连信,内心深处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 十岁之前,她与赫连信的交集寥寥无几,记忆中他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眉宇间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像是一幅淡墨山水画,疏离而遥远。 十岁之后,她不得已成了世子,本以为终于有机会与他 多些接触,却没想到他随叔父游历,再相见时,他成了威严凛然的巡检使,而她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渐行渐远。 许久未见,宋昭心中有点忐忑,躲在窗后偷偷张望。 赫连信踏着青石小径缓步而来,步履从容不迫,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般沉稳有力。玄色长袍随着脚步摆动,更显身形修长挺拔。阳光透过树梢洒在他肩头,为他冷峻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却掩不住他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冷峻与疏离。 “信哥哥——” 宋方仪一袭红色衣裙,裙摆随风轻扬,宛如一朵盛放的芍药。眉眼间尽是娇俏与灵动,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带着几分亲昵与撒娇,唤住了赫连信。 窗后的宋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第4章 试探听闻太子殿下出京了 暮秋残阳斜斜切过飞檐,碎金般的光影在褪色的朱漆栏杆上浮动。 宋昭闷闷地合上窗,仿佛如此就会将那抹红色屏蔽在外,转身走向衣橱,缓缓拉开。柜中整齐挂着一排男装,或青或黑,单调得刺眼。她怔怔地望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角,久久未动。 “世子找什么,让奴婢来,小心您身上的伤。”丫鬟茯苓一旁道。 宋昭蓦然回神,轻轻摇了摇头,眸中那抹恍惚转瞬即逝。她抬手合上衣橱,指尖在柜门上停留片刻,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本想寻一件旧衣,还是算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望向窗外,夕阳下投下一道清冷的轮廓。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是了,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些未了的心愿,未报的仇怨,都在等着她一一了结。 赫连信踏入中堂时,正见镂花竹帘筛落的日光里,一袭藏青织锦长袍的少年,慵懒地斜倚在湘妃榻上。锦袍上织着花鸟纹样,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五彩祥云图案,腰间束着青玉带,垂着一个精致的流苏香囊。 度芙蓉 第4节 纤长指节漫不经心地抚弄着青瓷茶盏,鎏银缠枝纹在指腹下蜿蜒游走,盏中茶汤漾起琥珀色涟漪,摇曳间,竟将少年低垂的眉眼映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妖冶——眼尾薄红如染胭脂,眸光流转似有暗香浮动。 “天生风流。”此情此景,赫连信脑海中蓦然浮现出这四个字,仿佛再没有更贴切的形容。然而,他随即皱了皱眉头,心中泛起一丝不安——自己怎会生出如此轻浮的念头? “赫连大人大驾光临,在下因伤在身,未能远迎,大人莫怪。”宋昭语气慵懒,言辞虽客气,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仿佛那所谓的歉意不过是随口一提,毫无诚意。 “世子客气了,身上的可伤好些了?”赫连信微微一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最终还是以略显疏离的口吻回应了一句。 他的目光在宋昭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想要看透那漫不经心的背后隐藏的真实情绪。 宋昭轻放茶盏,本想讥他“美人拦路,招蜂引蝶”,可抬眼见他清冷中带着关切的神情,心中一滞,终是轻叹一声,咽下了嘴边的话。 她抬手示意,语气平淡:“赫连大人,请坐。” 窗外一缕夕阳洒了进来,莲花香炉中沉香袅袅,驱散了房中苦涩的药味。 宋昭倒了杯茶推向赫连信,直截了当地问:“宋晏谢大人关心,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她可是听说赫连信进府先去了延福堂,并不像是单纯寻她的。他至今未娶,也不知是不是守着那个口头婚约,等着她从“失踪”寻回来。 赫连信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探究,定定地望着宋昭,声音低沉而温和:“阿宴同我为何如此生分?少时,你不是总唤我‘信哥哥’的吗?若你姐姐在,这时你应唤我一句……” “大人,”宋昭突然抬高声调打断了他的话,“姐夫”那两个字,最终没有宣之于口。 还有“信哥哥”三个字,一入耳,宋昭脑海中顿时浮现宋方仪那甜腻的声音,脸色当即沉了下来。她冷冷抬眼,语气疏离而淡漠:“大人也说了,那是年少不懂事。” 宋昭已记不清当初阿弟与赫连信是如何相处的了。如今时过境迁,她心中清楚,与其纠缠于过往的种种,不如干脆利落地将从前的一切斩断,以免徒生麻烦。 赫连信神色未变,目光依旧沉静,仿佛早已料到她的态度,“是我失言了,世子勿怪。” 宋昭抬眼看他,终究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大人,我阿姐失踪至今,怕是早已嫁人生子。” “只要阿昭一日寻不到,我就有一日的希望。”赫连信语气坚定,毫不犹豫地堵住了她的话。眼神中透出一股执拗,仿佛那渺茫的希望是他唯一不愿放手的执念。 宋昭心中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有些执念,旁人再如何劝解,也无法撼动分毫。她如此,赫连信亦如此。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青烟袅袅与光影交织,朦胧中透出几分诗意。 赫连信轻咳一声,这才说起正事:“阿宴当日遇刺,可还记得什么细节,对方是哪里人?后来又逃去了哪里?心中是否有怀疑之人?” 谈及正事,宋昭神色一凛,端正了坐姿。赫连信身为巡检司使,负责一方治安和缉捕盗贼,理应清楚明了案情经过。 她略作沉吟,将那日之事娓娓道来,末了道:“对方个个身手不凡,行踪诡秘,听口音似是南洲本地人,且认得侯府的车架,又恰好埋伏在我的必行之地,显然是冲着我来的。” 关于刺客身上携带陈刀一事,宋昭选择了沉默。如今大梁国泰民安,陈国已灭亡二十余载,若无确凿证据,贸然提及此事,难免有危言耸听之嫌。她决定先暗中查清真相,再做打算。 更何况,她心中也有所顾虑——若此事泄露,恐怕会连累到赫连信。 赫连信点点头,眉头舒展开,“来之前,我去延福堂拜见了齐老夫人,坊间流言你莫放在心上,若你有什么难处,尽可同我讲,我定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 宋昭嗤笑一声,“大人说的是兄弟阋墙的流言,还是我与人争风吃醋的流言?若我说这些都是真的呢?大人不是知道那一夜,我宿在了镜花楼么?” 先前,宋昭让京墨留意画舫和镜花楼的动静,而第一个到镜花楼的,就是赫连信。 “阿宴,莫要胡言。”赫连信抬眸,目光与宋昭相接,语气沉稳而坚定,“你我自幼一同长大,我深知你的为人,自然信你。” “信我?”宋昭唇角微扬,笑意愈发浓烈,眼中闪过一丝戏谑,若不是她提前与镜花楼主盟约,怕不是第一个出面指责她的,就是他赫连信。 宋昭突然绽放的笑容,如一道明媚的光,直直地晃进了赫连信眼睛里。此刻少年展颜一笑,竟与记忆中的少女如出一辙。 赫连信眸中光芒微动,凝视着眼前的少年。若是他阿姐还在世,想必也会如这少年般,明媚如阳,洒脱不羁,自在随心,肆意张扬。她本就是那样的女子,如骄阳般耀眼,令人心生向往。 …… 送走赫连信后,宋昭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无力地瘫倒在湘妃榻上,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身心俱疲。她闭上眼,长舒一口气,思绪却依旧纷乱如麻,难以平静。 还未等她缓过神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从院门口传来,伴随着一连串高亢的呼喊,直冲内堂。 “阿宴,阿宴!你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敢对你动手?等小爷我查出来,非抄了他的家不可!” 那声音张扬肆意,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莽撞与急躁,仿佛一阵风般卷入了屋内。 宋昭扶额,无奈地坐起身,还未等她完全调整好姿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满是急切与愤慨。 “袁子昂,别整天大呼小叫的,动不动就嚷嚷着抄别人的家。”宋昭语气中带着几分嫌弃,可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袁子昂随即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容,“阿宴,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说着,袁子昂一屁股坐到宋昭身旁,伸手便抓住她的胳膊,语气急切又带着几分心疼:“哎哟,快让我看看你的伤!你这脖子上缠着纱布,腿上还裹得这么严实,伤得这么重,肯定 疼得厉害吧?” 宋昭急忙挣脱他的手,语气带着几分警告:“说话就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刚缠好的伤口,要是被你弄绷开了,我可真揍你。” “好好好,不碰不碰,就你规矩多。”袁子昂撇了撇嘴,嘟嘟囔囔地抱怨,“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现在倒学会摆架子了。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一听说你醒了,立马火急火燎地赶来看你,可不是来挨你揍的。”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瞪,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对了,刚才在门口碰到赫连家那家伙了,阴沉着一张脸,活像我欠他银子似的。他来干吗了?” 宋昭神色微微一凝,随即淡淡道:“他是巡检司使,来问些案子的事,例行公事罢了。” 袁子昂皱了皱眉,显然对赫连信没什么好感,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哼,他那张脸,看着就让人不舒服。阿宴,你可别跟他走得太近,那家伙心思深得很,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宋昭轻笑一声,语气淡然:“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 “唉,说起来都怪我,”袁子昂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几分自责,“那日要不是我在画舫上庆生,你也不会遭此大难。这几日,我天天缠着父亲破案,非要抓住那伙贼子,抄家灭族,为你报仇不可!”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愤慨,随即又露出一脸天真,凑近问道,“阿宴,你知道是谁想害你吗?” 宋昭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眸,心中微微一叹,轻轻摇了摇头。 袁子昂是南州刺史袁大人的幼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幼便备受宠爱。他天性纯真,心思单纯,从未真正涉足过外界的尔虞我诈,仿佛一朵未经风雨摧折的花,始终活在家族的庇护之下。 也正是因为他这般纯真的性子,宋昭与他相处多年,他竟从未察觉她女扮男装的秘密。 袁子昂不再追问,而是神神秘秘地说:“刚从京都得到的消息,你猜怎么着,太子殿下被陛下训斥,出京了。” “你说什么?”宋昭震惊。 第5章 行踪醒来后一言不发 袁子昂眨了眨眼,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太子被陛下当庭掷了折子,连夜谴去了皇陵!堂堂储君被发配去守陵,可真是——”他边说边挤了挤眼睛,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个“祭”字。 宋昭神色微凝,太子被谴去皇陵,绝非小事。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消息可靠吗?” 袁子昂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当然可靠!你也不想想我是谁,准错不了。” 袁子昂的母亲郑氏,是当朝贵妃的族妹,他又常常以贵妃之子——五皇子的表弟自居,在南州很是招摇,消息自然灵通一些。 宋昭点了点头,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不安。太子离京,朝中局势必然动荡。父亲如今正在江州平叛,已经许久没有收到消息了,京中主导平叛的正是太子萧钺,怎会突然被陛下问责? 她沉吟片刻,低声问道:“可知道陛下为何训斥太子?” “这我就不知了,”袁子昂懒洋洋倚在案几旁,拈了块芙蓉糕塞进嘴里,含糊道,“不过听说是白日里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到御前,陛下当庭摔了茶盏,当夜太子便启程了。” 宋昭指尖微微一蜷,垂眸盯着案上青瓷茶盏,茶汤映出她微颤的眼睫。心中却暗暗思忖:八百里加急,会不会是江州战事? 一年前,竟陵王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在封地夔州起事,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沿途地方豪强、流民盗匪纷纷投奔麾下,势力迅速壮大。朝廷闻讯大惊,急调忠勇侯率军南下平叛。两个月前,竟陵王被大军围困江州,遣使者前去京都求和,梁帝一时还没有决断。 宋昭突然想起“若侯府世子死了,父亲麾下的宋家军,恐日后无主”的流言。父亲只有阿弟一个儿子,母亲身故后,他一直未娶,身边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 父亲曾随梁帝出生入死,北上征讨北戎,南下平定南陈,率领宋家军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大梁建国之后,受封镇南大将军,领兵二十万常年驻守南疆,然朝堂之上,早有猜忌之声。若这次叛乱未平,那父亲的兵权…… 袁子昂咽下糕点,忽然压低声音,“阿宴,你说……会不会是那位的手笔?”他冲东面努了努嘴,又伸出了五根手指,暗指东宫那位向来与五皇子不和。 宋昭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着腰间香囊,随手抓起案上泥金折扇“唰”地展开,笑道:“那你可问错人了,我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管他们呢,反正离南州上千里远,倒是袁三哥将来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宋晏就行。” 袁子昂是五皇子表弟,将来如果是五皇子上位,他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袁子昂却“嘁”了一声,歪倒在榻上:“飞黄腾达就算了,只盼着别到时候连累我们袁氏就好。”又长吁短叹地道:阿宴,我父亲马上要调回京都了,我再也不能同你画舫夜游,春风楼听曲了。京都到处都是规矩,个个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谁耐烦去啊。” 宋昭任凭袁子昂一顿牢骚,只是目光微沉,心中暗自盘算: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离京,袁大人回京,或许只是一个开始。她抬眼看向窗外,天色渐暗,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 三更时分,宋昭收到石楠打探的消息,太子果然出京了,至于是不是皇陵,还需查证。算算时间,太子离京已经半月有余了。 石楠恭敬道:“世子,因战事阻断了消息,京都永安堂的消息一时没有来得及传回来,要不要再重新派人去京都盯着?” “莫要轻举妄动,”宋昭知道消息的重要性,可眼下局势复杂,她怕引火上身,给父亲招祸。 永安堂是宋昭暗中经营的产业,其分号遍布大梁各州郡,以药材生意为主,尤其独家研制的保心丸,千金难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除此之外,永安堂每月十五,还会延请名医坐堂义诊,药材定价公道,童叟无欺。对于贫苦无依、无力求医的百姓,永安堂更是慷慨赠药,分文不取。 起初,宋昭创立永安堂只是为了替阿弟寻访灵草偏方,随着药堂规模日益扩大,药堂往来之人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加之义诊赠药的名声在外,渐渐成了宋昭的情报中枢。 京都距南州近千里,一来一回需要近一个月的时间。因父亲领兵平叛,她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战事上,京都各处的消息如非必要暂时全部搁置了。 太子之事暂无头绪,且放在一边,宋昭问起刺客之事。 石楠回道:“属下循着踪迹到了碧落山一带,听闻最近山上盗匪猖獗,巡城司赫连大人已经带人去剿匪了。” “山匪吗?”宋昭冷笑一声。听袁子昂说他父亲即将调任京都,那这桩刺杀案,必然会早早结案,山匪是个绝佳的借口。 思及此处,宋昭心头一颤,袁子昂今日来当真只是探望她,还是来探口风的?是故意透露太子被斥责一事,还是试探她是否知道江州的消息? 宋昭忽然脊背发凉。原以为当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在南州无人在意,却不想身边早已虎视眈眈,而自己竟一无所觉。 “石楠,你速去一趟江州,替我带封信给父亲。”八百里加急递到御案的消息,宋昭肯定探知不到,只得亲自派人去一趟江州,看看父亲才安心。 父亲曾告诫她,身为侯府世子,不可锋芒毕露,只需在南州做个纨绔子弟,安京都之心,便是最好的退路。然而眼下形势骤变,危如累卵,她也顾不得这些了。 宋昭提笔蘸墨,笔锋刚落纸,写下“父亲”二字,却忽地顿住。她凝眉沉思片刻,终是将信纸揉作一团,随手掷入一旁的火盆中,顷刻化为灰烬。 “不行,此时传书恐被有心人利用,明日你备些跌打损伤的药材,去江州一趟,若见到父亲,嘱他也不必回信,另外,留意一下太子的行踪。” 石楠犹豫道:“侯爷命属下保护世子,若属下离开,只留京墨一人恐难以应付。” “无妨,我现在不是身受“重伤”吗?闭门谢客,我哪也不去就是了。” 宋昭道。 宋昭出门本就是为了应付南州那些纨绔子弟,青楼画舫,喝茶听曲,没甚意思。 …… 石楠带着伤药上路后,宋昭日日躲在府里“养伤”,焦急地等待着江州的消息。 这日,府里提前办了重阳宴。 宋昭虽有“伤”在身,却也不能有违孝道,被齐氏身边的嬷嬷请到了延福堂。 她一瘸一拐地踏入屋内,还未站稳,便被满屋子浓烈的脂粉香气扑了个满怀,那香气浓郁得几乎让人窒息。抬眼望去,只见满堂皆是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的姑娘们,或执团扇轻摇,或捏帕子半掩朱唇,一双双妙目,齐刷刷地黏在了她身上。 度芙蓉 第5节 宋昭忍着不适向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齐氏是祖父的继室,当年祖父从军还未承爵,续娶了家世一般却能生养的齐氏,齐氏也不负众望生了三个儿子。后来祖父用军功换来了爵位,将世子之位留给了身为嫡长子的父亲,齐氏对此颇有微词。 略寒暄了几句,世子作为外男,不宜久留,便起身告辞,却被小齐氏拦住。 “世子既然来了,也认认几个表妹,一家子亲戚,不必太过拘束。”小齐氏笑意盈盈,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推拒的意味。 宋昭还未及开口,小齐氏已将她引至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姑娘面前,“这是万家姨母的表妹,名唤灵秀,最是知书达理,不仅擅长厨艺,绣工更是出众,可是咱们南州数一数二的巧手呢。” “灵秀见过表哥,”万灵秀脸颊微红,却仍落落大方地福身一礼,只是她满头珠翠,一身绫罗绸缎,反衬得俗艳了些。 宋昭正欲拱手还礼,却被宋方仪一把挽住胳膊。她眉眼含笑,语气轻快:“宴哥哥,这位是我表姐姜巧云,琵琶技艺精湛,远近闻名。听闻你喜爱音律,不如移步雅室,品鉴一番?” 话音未落,姜巧云已微微低头,唇角含笑,柔声道:“见过世子,不知巧云有没有这个荣幸,得世子点评几句。” 宋昭只觉得如芒在背,心中暗叹:自己一个纨绔,何时成了品评琴艺的大师了? “世子,袁公子遣人来了,立等着世子回去。”这时,京墨在外高声回禀。 宋昭这才脱身。 出了延福堂,宋昭才松了一口气,问京墨:“袁三的人呢,可说了是什么事?” “哪里是袁三公子的人,是芙蓉巷那边来了人,说那位公子已经醒了,巫医让世子抽空去别院瞧瞧。”京墨道。 “好,那就趁今夜过去一趟。” 京墨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后坦白道:“世子,属下办砸了一桩事。那日将那位公子带出镜花楼后,就去找管事谈赎身的事,管事却说当晚并没有安排人到世子的房里。属下闻言不敢再深究,这几日暗中查访,镜花楼里确实没有一个叫九鸣的人。” 宋昭一惊,“九鸣醒来可说什么了吗?” “没有,他自醒来后,便一言不发,巫医才这么着急请世子过去。” 第6章 巫医九鸣瞎了也还是这般好看 在南洲,相传有擅养蛊的巫医,藏身于瘴雾弥漫的深山之中。身着靛蓝麻衣,腰间悬着竹篾编织的蛊笼,笼中窸窣作响幽幽泛着绿光,仿佛藏着千万活物。 这个传说,在京都传得神乎其神,宋昭第一次听说,是十岁那年回京,在郑国公府做客时郑三小姐说的。 那时宴会上几家小姐看上了她腰间挂着的铃铛,团团围着她说笑。国公府的三小姐冷着脸一把夺了过去,掷在地上,又使劲踩了几脚,言之凿凿铃铛里养着蛊虫,专吸人的魂灵。 宋昭委屈至极,回去后翻看医书杂记,非要找到南州不养蛊虫的证据,准备下次宴会上狠狠打脸郑三小姐。后来,还没有来得及打脸,阿弟就出事了。 虽没有找到证据,却也收获不少巫蛊传说。印象最深的是,巫医有一双浑浊中透着精光的眸子,能窥见人骨血里的病痛。曾有富商求巫医替子续命,巫医以“替命蛊”将其救活,富商感激不尽,酬以千金。 正因这个传说,十岁的宋昭独自一人上山,在瘴林深处寻找身着靛蓝麻衣的巫医,只为救醒重伤昏迷的弟弟。 她在瘴林中不知疲倦地找了三天三夜,后来迷失方向,晕倒在林中。醒来时,身处一间草庐中,满院飘荡着药香,床边一慈眉善目的老妪,身着靛蓝麻衣,正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喂她喝药。 宋昭以为遇见了巫医,急忙跪请老妪,愿引“替命蛊”为阿弟续命。 老妪却连连否认,劝道:“小姑娘且回去吧,世上哪有什么巫医,只是一个谣传罢了。你只听说了“替命蛊”能为人续命,却不知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那商人威逼巫医替子续命,巫医迫于无奈,以“替命蛊”将病气渡给山中樵夫。岂料樵夫命硬,反引蛊虫倒噬,富商之子七窍流血暴毙,巫医亦化作一滩黑水。 小姑娘,这样的“替命蛊”你还敢赌吗?天命不可违,生老病死都有定数,世上没有“替命蛊”,更没有引蛊续命的巫医,只有贪婪的虚妄,和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听得这番话,宋昭痛哭不已,她想用自己引蛊救阿弟,却也不想连累无辜之人丧命。若巫医是子虚乌有,那阿弟的病怎么办? 待冷静下来,发现床边整齐地堆叠着泛黄医典,草庐四周种满了药草,院中竹匾错落排开,晾晒着苏木、田七等,老妪佝偻着身子推转碾轮,将晒干的苍术细细研磨成齑粉。 宋昭忙上前帮忙,试探着问:“婆婆,有没有医治重伤不愈的药草。”没有巫医,她寻一些药草给阿弟,说不定可行。宋昭见老妪种药又看医书,即便不是巫医,也是懂药材的。 老妪不理,只一味地劝她早回家去。宋昭也不恼,暗中记下路线,回家后带上银两和吃食,再次返回草庐,以救命之恩相谢,又被老妪赶了回去。 此后,每隔三日,宋昭都要去一趟草庐,如此这般往返几次,宋昭慢慢和老妪相熟,时常见她给山中农户治病。渐渐发现她不仅医术高明,精通传统的草药疗法,还熟谙针灸、推拿等技艺。 她治病用药常常离经叛道,手法独特,令人难以捉摸,若非胆大或走投无路之人,轻易不敢寻她诊治。她不耐烦别人称呼她神医,说她姓巫,让大家只管叫她巫医即可。 一日山中大雨,宋昭滑进深坑,天色渐暗,雨却越下越大,就在绝望之际,她看到老妪冒雨寻来,腰间竹笼却幽幽泛着绿光,似有活物窸窣作响。 那夜过后,老妪终于答应给宋晏治病,却让宋昭答应她两个条件,一是不问她姓名来历;二是等她百年之后,若未了结心愿,要她守着草庐,等一个故人来寻。 宋昭痛快答应下来,至于是什么心愿,巫医没说,她也没问。当年阿弟气息全无,已时日无多,什么条件宋昭都会答应。 …… 戌时三刻,宋昭一袭红衣罗裙出现在芙蓉巷别院里。 这间别院是宋昭以永安堂少东家的名义购置的,为掩人耳目,来这里都以女装示人。之所以选择芙蓉巷,是这条巷子离侯府近,巷子里大多是富商的私宅,常年不见人。 大隐隐于市,芙蓉巷是最好的选择。 宋昭将阿弟安置在这里,巫医每月会住上几日,施针换药。当年,巫医拿药汤一点一点将宋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身上的伤是好了,人却一直昏睡着,这些年来,她寻遍了古籍药方,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别院分东西两个跨院,东院给宋晏养病,西院便给了九鸣住。 宋昭疾步向东院行去,猝不及防间撞见溶溶月色下,一袭素白身影静静地伫立在花架下。那人纤长指尖轻抚芙蓉花瓣,胭脂色的重瓣被揉进指缝里,忽又被折下花枝移至鼻尖轻嗅,薄唇几乎触到颤巍巍的花蕊,仿佛在品味花的芬芳。 他双眼覆着雪色绫缎,长发半绾半散,被一根赤锦系着。身上素纱中衣松垮披着,衣带在腰间潦草打成死结,脚上未穿鞋袜,赤着脚站在卵石小径上,旁边一洼玲珑鱼池漾着清辉,斑斓锦鲤曳尾而过,时不时冒出头,搅碎满池月华。 微风轻拂,携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花香,宋昭不由得驻足,凝望着月色下的那抹身影,恍惚间,仿佛看见谪 仙临世。 宋昭心中惊艳,就算九鸣瞎了,也还是这般好看,若在镜花楼,定是头牌。可惜查不到来历,这般姿色,她大可以转手送人,从中谋利。 “公子,您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这时小厮匆匆赶来,手上拿着衣服鞋袜。抬头就看到宋昭带着一个丫鬟站在庭院里,慌忙上前道:“常青见过七小姐。” 别院的小厮只知道这个宅子的主人姓叶,经常出入宅子的小姐是主人的嫡妹——叶七小姐。 宋昭挥挥手,看了一眼九鸣,对小厮道:“好好侍候公子,侍候好了有赏,出了差池,唯你是问。” 吩咐完,宋昭再未理会九鸣,匆匆而过。 “小姐请留步,”九鸣忽然出声,也不管前路是否平坦,循声就朝宋昭走来,“扑通”一声掉进了鱼池中。 小厮惊呼一声,急忙下水去捞。 宋昭闻声回头,就见九鸣湿漉漉从池塘里爬上来,头发衣衫尽湿,却仍旧不忘摸索着朝宋昭的方向,“七小姐呢?七小姐走了吗?” 宋昭叹息一声,“公子先回去换身衣服,我稍后便到。” 即便九鸣不找她,她也会去找九鸣的,只不过先要等她看过宋晏再说。 东院里,巫医心事重重坐在灯下,手中的医书却迟迟未动。 宋昭见此情景,只以为她是在为阿弟的病情烦忧,这几年巫医对阿弟尽心尽力,所以她没有想到别处,匆匆和巫医打过招呼,就进到内室看望宋晏。 来到内室,床榻上安静地躺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模样和宋昭八成相似,双目紧闭,似睡着了一般。 “阿宴,阿姐来看你了,来迟了几日,阿宴不会怪阿姐吧?最近怎么样?”宋昭坐在床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前几日,阿姐遇到一伙刺客,用的是陈刀。七年了,我们的仇人,终于又出现了。这一次,阿姐绝不允许像七年前那般草草结案,幕后之人,不管是不是陈国余孽,还是另有其人,就算掘地三尺,阿姐也要将他挖出来,为你报仇。” “对了,侯府里齐氏想谋夺世子之位,安排了万家表妹和姜家表妹,我尚能应付。阿姐想着,若是阿宴醒着,估计也不会看上万家和姜家。你放心,你不喜欢的,阿姐不会帮你娶回去,等你醒了,阿姐帮你选一个你喜欢的,娶回家当你的世子夫人,然后再给我生一个可爱的侄儿……” 过了许久,宋昭才红着眼睛从内室走出来。 楚楚递来一块帕子,安慰她道:“阿姐别难过,我和师傅最近翻看古籍,找到了九叶灵芝草的记载,或许可以医好阿兄。” 楚楚是忠勇侯从育幼堂里领养的苦命孩子,宋昭就让她待在别院,跟着巫医学医,照顾宋晏。她心思单纯,懂得感恩,又很好学,永安堂的大部分丸药都出自她手。 “如何找到的?此灵草长在什么地方?”宋昭追问,急切地看向巫医。 巫医摊开一本发黄的医书,指给宋昭,“西院那位公子脉象古怪,似中了一种罕见的毒,名曰半月散。中毒者身体常常不受控制,一开始会眼盲、失声,再然后身体如碎骨般疼痛,最后是肌肤溃烂,骨头一寸寸碎掉,在痛苦折磨中死去。” “半月散是前朝陈国宫廷秘药,随着陈国灭亡失传已久。我和楚楚翻找陈国医书典籍时,找到了相克的药物——九叶灵芝草,此药不但能解半月散,还能医治阿宴。” 巫医说完,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半月散阴毒之极,是前朝陈王室为了惩罚不忠之人研制的秘药,中药之人,不能与女子接触,一旦接触难以控制欲念,刚开始还能靠意志力控制,随着时间推移,越到最后越难以控制,疯癫至欲念焚身而亡…… 眼下宋昭尚未成亲,巫医怕说出来污了她的耳朵,犹豫着将这些隐去不提。 宋昭颤抖着双手拿过医书,心中忽然生出一丝疑惑,九鸣为何会中陈王室的秘药? 巫医同样疑惑道:“中了半月散的人,通常发作得很快,至多能活半个月。我为他把脉,发现毒性才抵达他的双眼,不知道是什么缓解了毒性发作,还是他服用了什么解毒的丹药?” 宋昭想到两人独处一整晚,面色一红,两人的肌肤之亲,会不会缓解? 她找理由将楚楚支走,吞吞吐吐将那夜的事讲了一遍,末了还故作潇洒地问需不需要服用避子汤药。 巫医闻言,眸中精光一闪,立刻为宋昭把脉,又问了癸水的日子,最后连连叹气说她不懂事,再服避子汤为时已晚。 宋昭脸色倏地发白,手也不自觉地伸向小腹。 第7章 面对那夜,你不记得了吗? 远处传来更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巫医枯瘦的手指搭在宋昭的腕间,久久未动。诊完左手,她又示意宋昭伸出右手。烛光下,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愈发显得阴沉,眉头紧锁。 “婆...婆婆...”宋昭的声音有点颤抖,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她的喉咙发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像是被推上了刑场的囚徒,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巫医沉吟片刻,缓缓道:“忧思郁结,心火亢盛,加上心脉受损的旧伤,”她抬眼看向宋昭,目光如炬,“夜不能寐,惊悸多梦,可是如此?” 宋昭慌忙点头,“除此之外呢?就没有别的了?”不是说避子汤来不及了吗… “有,体内少许残毒,倒是无碍,待会让楚楚给你煎一副药。”巫医自顾自地道:“不是有保心丸吗,你怎么还能让自己中毒?” 保心丸起初是巫医和楚楚为她炼制的补药。以天山雪莲为君,辅以千年人参、冬虫草、麝香等珍稀药材,经九九八十一日炼制而成。服之清心火,养心脉,安神定志。 后来她建立永安堂,深知人心之微妙,越是难得之物,越能勾起贪念。便散布消息,称此药乃巫医一脉单传,需在月圆之夜以九种珍稀药材炼制,一年只得百粒。又让人在茶楼酒肆间传颂,说某某富商重金求购不得,某某贵人因得此药而重获新生。 保心丸声名大噪,宋昭却故意将出售的日子定得飘忽不定,有时提前,有时延后,更添几分神秘。每次开售,仅放出三五粒,引得众人争抢。价高者得,一粒药丸的价格竟被哄抬至千金。 宋昭讪讪道:“那日出门仓促,忘记带了。” 巫医从药柜深处取出一只雕花红木匣子,从中取出几粒药丸放入宋昭的荷包中。那药丸裹着薄薄的蜡纸,折得整整齐齐,像极了儿时街边卖的松子糖。叮嘱道:“这药虽不算稀罕,但关键时刻能护你心脉,千万别再忘了带。” 宋昭低头看着荷包,指尖触到那几粒药丸,露出一抹笑意,这些在她眼中“不算稀罕”的药丸,早已被她包装成千金难求,权贵们争相追捧的“灵丹妙药”。 她抬眼看向巫医,见她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衣袍上还沾着草药的清香。她一如既往地专注,不是在草庐中侍弄那些药花药草,便是来别院为宋晏施针换药,仿佛世间纷扰都与她无关,真正的超凡脱俗,神医一般的人物。 宋昭将荷包收好,低声道:“婆婆放心,这次我一定记得带。”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那……避子汤的事,当真来不及了吗?” 巫医抬眼瞥了她一眼,拿着药杵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避子汤伤身,事后服用才有效,你现在才想起来,还有什么用?” 度芙蓉 第6节 宋昭脸色一红,嘴角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荷包的系带,耳根烧得发烫。 巫医叹了口气,放下药杵,语气缓和了些:“你还是完璧之身,要什么避子汤?之前教过你的诊脉之法,连滑脉都辨不出了?” 听到这话,宋昭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忐忑瞬间化作了释然,脸上也漾起一丝笑意。她快步走到巫医身边,挽住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婆婆教训的是,是我学艺不精。这不是……时日尚浅,我怕自己诊错了嘛。” 巫医摇了摇头,“你啊,心思太重,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又状似无意道:“若真的怀了孩子,你打算怎么 办?” 宋昭先是迷茫地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垂眸沉默片刻,才低声开口:“方才婆婆说避子汤为时已晚时,我……我竟有一瞬间觉得,若是真的有了,或许也不是坏事。甚至想着,或许可以生下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看向巫医,眼中带着几分困惑和无措:“可现在冷静下来,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里乱得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如果阿弟一直不醒,她这个侯府世子就要一直扮下去。为防止身份揭穿,她或许不会成婚,可侯府必须有后,那么生个孩子,现在不提,将来也会提上日程。父亲在前线生死未知,朝廷对宋家军虎视眈眈,没了父亲,没了宋家军的庇护,阿弟怎么办? 巫医眼中有流光闪过,拍了拍宋昭的手,“别想太多,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婆婆,阿弟还能醒过来吗?”宋昭声音闷闷的,像以往的所有日夜那样,一遍遍地问巫医。 “快了,只要找到九叶灵芝草,就有希望。”巫医安抚宋昭。 直到宋昭离开了许久,巫医还怔怔没有回神,她撒谎了。 九叶灵芝草救不醒宋晏,却能救西院那位公子。 烛台上的火苗忽然一闪,在漆黑的夜晚,好似惊雷落下,恍惚中,巫医又似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恭喜夫人,是个男孩,脚上还有块胎记。” “快让我看看……阿芜,将他抱去吧……阿芜,我和儿子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你了……” 一滴温热的泪水滑落,巫医抬手拭去,低声呢喃:“夫人,阿芜好像……见到公子了。” …… 月光如纱,轻轻笼罩着这座僻静的别院。 宋昭独自坐在廊下的石阶上,看着满院的月色。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辉,仿佛地面覆了一层薄薄的霜。远处的花树在月光下摇曳,枝影交错,投下斑驳的暗影。 楚楚领着小丫鬟,提着食盒正巧走过,“阿姐怎么在这儿?师傅让我给你煎的药,正要送你房里,趁热喝了吧。” 宋昭接过药碗,眉头微蹙,碗中的药汁黑沉沉的,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味。她抿了一口,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放下药碗时,她的目光扫到一旁的食盒,随口问道:“这么晚了,还没用饭?” 楚楚一边收拾药碗,一边轻声答道:“是西院那位公子的。”见宋昭将药喝完,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柔声劝道:“入秋了,夜里寒气重,阿姐还是早点回屋歇着吧,别着了凉。” 宋昭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动身,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西院的方向。夜风轻拂,带着些许凉意,她不由得紧了紧衣襟。楚楚见状,轻声催促:“阿姐,外面风大,快回屋吧。” “你回吧,我正好去一趟西院,食盒我带去吧。”宋昭起身往西院走,衣袖拂过石阶,带起几片落叶。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地上,孤单而寂寥。 楚楚目送她走远,这才走回药炉,她还要多研制几服药方,争取让阿兄早日醒来,让阿姐不要一个人那么辛苦。 推门看到巫医坐在药炉旁,正拿着医书,按图分拣着药材。 “师傅,让楚楚来吧,”楚楚急忙将药碗搁置一旁,上前接过药筐,“天一黑,您眼睛就不舒服,这些粗活还是交给我们吧。” 巫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泛黄的医书上,对她道:“这次找到灵草,多亏了陈国这本医书。为师想着,或许我们找错了方向,不能一味地寻找医治神思的药,或许可以尝试其他方法。这些前陈医书,你再仔细看看,别遗漏了,双生子血脉本就异于常人,从这方面查查,或许能有突破。” 楚楚听得认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又带着几分期待。巫医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漆黑的天幕,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手中半开的医书,被她紧紧握在手里,指尖轻轻抚过书页边缘的折痕,那里记载着双生蛊,需要以胎血滋养蛊虫。 今日之前,巫医否定过这个方案,一来宋昭年纪小,怀孕生子太过凶险,二来没有药引。恰好西院住进来一个年轻公子,身中半月散,却没有当场发作。若寻到九叶灵芝草,或可以制成药引。 “阿昭,别怪我擅作主张。”巫医看着那个空药碗,闭了闭眼睛。 …… 西院。 小丫鬟轻手轻脚地将饭食摆放在桌上,随后悄然退下,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宋昭吩咐常青远远地守在大门外,确保无人打扰。屋内只剩下宋昭与九鸣两人,分坐在桌子的两端,遥遥相对。 九鸣重新换了一身玄色圆领袍,颜色深沉而典雅,衬得他气质沉稳。头发刚刚梳洗过,发丝还带着些许湿意,发梢微微滴水。整个人看起来焕然一新,既有几分清爽,又透着一丝慵懒的气息。 原先覆着眼睛的雪色绫缎,此刻被他松松地缠在了左手上,缎带的一端垂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睁着一双桃花眼,眸中雾气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薄纱,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昭,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能透过那层迷雾,直抵她的心底。 宋昭被他这般注视,心中疑惑,抬手在他眼前轻轻挥了挥,试探性地问道:“公子的眼睛……好了吗?” 九鸣眨了一下眼睛,却没有躲开。他的目光虚虚落在宋昭身上,仿佛在探究什么。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似乎没有,我仍旧看不清姑娘的样貌。” 看不清好啊,宋昭想。 桌上几样精致的菜肴,热气袅袅升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公子有什么话,不如先用完膳再说。”宋昭说完,忽然一愣,意识到这里并无小厮和丫鬟伺候,而他目不能视,又该如何独自用膳? “不必了,”九鸣依旧端坐不动,神色淡然,语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敢问姑娘,此处是何地?姑娘家父又是何人?” 这话问得直截了当,甚至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凌厉气势,仿佛他才是这屋中的主人,而非客人。宋昭被他这般态度所慑,心中微微一紧,却仍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她目光沉静地看向九鸣,反问道:“公子又是哪里人?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九鸣神色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却并未达眼底。 “身上的伤……不记得了,”他似是在思索,片刻后才缓缓摇道,“那夜,姑娘因何同我在一处?” 宋昭的脸颊倏然染上一抹绯红,耳根也隐隐发烫。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九鸣的“注视”,却又不甘示弱,反驳道:“你不记得了吗?” 第8章 不疼倒在了九鸣怀里 情急之下,宋昭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嗔怪,仿佛在怨怼,又仿佛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那夜摇曳的烛光,和沙沙作响的雨声,如潮水般涌来。 她的脸颊愈发滚烫,一颗心也跟着躁动起来,仿佛有什么隐秘的情绪在心底翻涌。她既羞又恼,难以平息。下意识地拿起桌上倒好的茶水,猛喝一口,试图用茶水的清凉压下心头的燥热。然而,那滚烫的温度却仿佛从心底蔓延开来,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她以手为扇,快速给自己扇了几下,仿佛这样就能将脑海中的画面赶出去一样。可那些画面却像是生了根一般,挥之不去,反而愈发清晰——雕花大床、芙蓉花帐,男子高大的身躯,和低哑的喘息声。 她的动作显得有些慌乱,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 九鸣虽目不能视,却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微微侧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姑娘可是觉得热?需要开窗透透气吗?” “不用,”宋昭摇了摇头,想速战速决,索性道:“九鸣可是公子的名字?” 九鸣微微蹙眉,语气中透着一丝茫然:“姑娘莫怪,确实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早上,姑娘命我不准出声,门外是有什么危险吗?” 宋昭听出他话中 的避重就轻,心中疑惑更甚,却也不急于追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公子既然不愿多说,我也不便多问。公子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公子自去便是。” 她倒要看看,九鸣有没有勇气独自走出别院。什么不记得了,这种鬼话她是不会信的。他一身咄咄逼人的气势,不是大家公子,就是富商巨贾家的少主。至于为何满身是伤地出现在镜花楼,她也不想问了,大家族的隐秘比比皆是,她那夜不也是误打误撞进去的么。 宋昭打定主意,便一刻也不愿多留,起身就往外走。心中却默默数着步数,“一步,二步,三步——” “七姑娘,请留步。”就在她数到十的时候,身后之人终于唤住了她。 宋昭倏地勾起了嘴角,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九鸣果然没忍住。宋昭觉得他这句挽留的语气里,颇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宋昭回头,收起笑意,平淡道:“公子可还有事?” 想象中的窘迫并没有出现在九鸣的脸上,也没有为难的神色,而是微微颔首行了一个拱手礼,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至极,语气缓慢而诚挚:“这几日多谢七姑娘的照拂,还望七姑娘告知府上姓名,若有朝一日想起自己的身世,定当拜谢。”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唯有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在两人之间,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仿佛在这一刻,时间也变得缓慢而凝重。 良久,宋昭才舒出一口气,压抑着自己躁动的心,冷冷道:“公子不必客气,施恩不图报,公子就当作一场梦,出门就忘了吧,权当你我从未见过,公子保重。” 她当是小瞧了九鸣,以为他此刻眼瞎了,用激将法逼他出府,他定然妥协,没想到他骨头倒是硬得很。就是这一招以退为进,是不是在赌她心软。 可他赌错了。心软没有,若论心硬,无人能及宋昭。更何况,一个遮遮掩掩、满身秘密之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在下……送送姑娘吧。”九鸣道。 宋昭深深望了九鸣一眼,无声地笑了。这便将“我”改为“在下”了?这便识时务了?不咄咄逼人给她下马威了?哼!一个落魄的人,哪里来得硬气。她气呼呼转身就往外走,全然忘记九鸣眼盲看不见,那句“送送姑娘”的深意。 忽然,身后传来“哗啦啦”的碗碟摔碎的声音。 宋昭闻声忙回头看去,只见九鸣重重地倒在地上,桌上的菜肴杯盏纷纷摔落,碎瓷片和汤汁洒了一地,一条凳子歪斜地倒在他的脚边,一地狼藉,凌乱不堪。 见状,宋昭心中一紧,连忙高声唤人,同时快步上前,俯身将九鸣扶起。她的动作急切而小心,一迭声地追问:“可摔到哪儿了?有没有伤着?”语气里满是关切,方才针锋相对的冷淡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九鸣被她扶着坐起,眉头微蹙,似是在忍耐什么,却依旧摇了摇头,低声道:“无碍,只是……一时没站稳,是我大意了,抱歉。” 九鸣嘴上说着没事,伸手去摸额头,指尖触到一片温热湿滑的液体。他微微一怔,随即收回手,放在鼻尖,闻到一股血腥味。 宋昭见状,骇了一跳。她是想逼一逼他嘴里的实话,却没想让他受伤,眼下见他一身狼狈,心里又忍不住愧疚。便连忙上前,扶住九鸣的手臂:“你流血了!别动,让我看看!” 她的动作急切却不失轻柔,伸手拨开九鸣额前的碎发,果然看见一道狭长的伤口,周围还有少许瓷片碎屑等物,正不断渗出血珠来。 宋昭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帕,清理掉伤口周围的碎屑,轻轻按在他的伤口上,安抚他道:“看伤口虽不深,但也得赶紧处理一下!” 九鸣却依旧神色平静,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一般。他微微侧头,想避开宋昭的手,低声道:“无妨,只是小伤。” “你且坐着,”宋昭的语气毋庸置疑,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坚定。她将九鸣安置在窗边的睡榻旁,让他稳稳坐下,随即转身吩咐常青:“去将药箱拿来。” 夜已深,楚楚和巫医这个时辰应已入睡,九鸣的伤,宋昭只好自己动手处理。她医术虽只学了个皮毛,但处理些简单的外伤,还不算难事。 常青很快将药箱取来,宋昭接过,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纱布、药粉和清水,动作虽不熟练,却十分细致。 九鸣始终安静地坐着,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任由她摆布,眼睛虽看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专注与小心翼翼。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刚刚的针锋相对不甘屈居人后,面对他诸多试探,也能游刃有余地化解,还能不动声色地反将他一军,让他不得不出此损招。 现在又不计前嫌地为他处理伤口,心硬如铁是她,心软如绸的也是她。 鼻尖蓦地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清甜的果子,又似沁人的花蕊,随着女子的靠近,兜头兜脑钻进他的鼻腔中。好似那夜,她意乱情迷中身上散发的味道。 体内忽然有股暖流正横冲直撞,一下一下撞向心脏。袖中的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掐住了大腿。 厅堂中打翻的碗碟早已收拾干净,丫鬟小厮安静地退下,大门缓缓关上,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室内室外,一时静谧无声。 女子用湿布擦拭着他的额头,她的动作很轻,手指很软,指尖带着温热,一点一点清理着血迹。她微微低着头,几缕发丝不经意间垂落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 他努力克制着,缓缓睁开眼,试图看清眼前人的模样。然而,视线依旧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出女子那一袭火红的衣裙,高挑的身姿,以及一张白皙的脸庞。 宋昭忽然发现他睁开了眼睛,询问道:“疼吗?” “不疼。” 度芙蓉 第7节 九鸣垂眸,朦胧中发现女子的罗裙和自己的衣摆堆叠在一起,随着动作,与腰间玉佩的长穗,慢慢纠缠到了一起,仿佛两片云絮在无声中融为一体。此时,衣服摩挲的窸窣声,也在耳边变得暧昧起来。 烛火晃动,窗上映出两个时而交叠的身影。 九鸣的心绪忽然如脱缰的野马,难以自控。心底那股暖流像是被点燃的火焰,无论如何压制,都无法熄灭。他不禁暗自疑惑,为何每次面对七姑娘时,自己总会生出这般难以言喻的冲动? 窗外风声掠过,带着一丝凉意,却怎么也平息不了心中的波澜。 与此同时,宋昭内心也不平静,先前体内那股燥热,在触碰九鸣时更甚。她坚持包扎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好了,这几日别碰水,小心些。” 九鸣微微颔首:“多谢姑娘。” 宋昭听罢,心中微微一暖,却又忍不住低声嘟囔:“不用谢,你眼睛看不见,以后走路先唤常青扶着,别再摔了。” 九鸣闻言,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却并未接话。 一时无话,宋昭忍着内心的煎熬,没有察觉这话的不妥,都要赶他出府了,还关心他摔不摔干什么。 宋昭收拾好药箱,抬头看了九鸣一眼,见他垂着眸,眉宇间透着一抹难得的柔和,褪去了刚刚的锋芒,只剩下一种近乎温顺的安静。心中忽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动,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 那感觉像是春日的微风拂过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却又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迅速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箱的边缘,试图压下心头那抹异样的波动。 “那……那个,”宋昭试图说些什么来掩盖,犹豫着要不要留下九鸣。 “七姑娘,在下没有说谎,我确实不记得之前的事了。”九鸣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以为宋昭支支吾吾还想打探他的身世,坦白道:“姑娘容我这几日已是仁至义尽,实在不敢再叨扰府上。” 九鸣摸索着想要站起来,却一不小心摸到了一双柔软的手,那手似慌张地想甩开,却没有站稳,一下将他压倒在后面的睡榻上。 宋昭只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就倒在了九鸣怀里。 第9章 轻吻在黑暗里撩拨着人心 宋昭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等她回过神 来时,整个人已经跌入了九鸣的怀中。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耳边传来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宋昭的心跳骤然加快,连呼吸都变得有些不稳。 她慌忙撑起身子,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可手却被他轻轻握住。那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带着灼热的温度微微收紧,将她的手整个包裹在大掌里。力道不重,却像是施了定身咒一般,让她一时无法动弹。 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他的唇上,那夜吻他的画面在脑海里不断重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微微起伏,脸颊更是热到发烫。 心底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渴望,仿佛置身在一片炽热的火焰中,正一点一点灼烧着她的心,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本能驱使着她靠近眼前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一个荒唐的念头充斥在心底,叫嚣着难以抗拒。她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不自觉地抓紧了九鸣的衣襟。 “呃~”九鸣闷哼一声,捉住在他身上犯上作乱的手,却没有立即松开,眼睛透过白雾虚虚望着眼前人的人影,低声询问:“姑娘怎么了?” 宋昭仿佛没有听见,整个人软绵绵地倚靠在他身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九鸣察觉到她的异样,迅速翻身,一把将她揽到睡榻上。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手指触到她裸露的肌肤时,掌心传来一阵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低声唤道:“七姑娘?” “七姑娘?”九鸣焦急地又喊了一声,发现不对劲,立刻冲门口喊道:“来人啊,常青!” 门外却没有任何动静,寂静得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九鸣的眉头深深皱起,心底的疑团似乎得到了答案。 这时,宋昭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手却紧紧抓着九鸣的袖子,断断续续叫他的名字:“九鸣,九鸣……”声音越来越小,近乎呢喃。 这声音细腻温柔,像他们相识那夜的烛火,摇曳着忽明忽暗,在黑暗里撩拨着人心。 九鸣的呼吸微微急促,先前压抑着的那股暖流,再次蠢蠢欲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脸上,尽管视线模糊,却仍能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俯下身,仔细打量女子的反应,尽管眼前依旧是一片朦胧的灰白,却还是想亲眼验证是不是自己的猜想。 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她的脸颊,指尖触到她细腻的肌肤,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却又隐隐透出她体内滚烫的温度。他的动作轻柔而缓慢,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轮廓。 最后,他的手指停在她的耳畔,轻轻拨开她散落的发丝,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耳垂,感受到她微妙的颤-栗。 宋昭眼前迷蒙一片,似坠入无尽迷障中,唯余眼前人清晰可见,她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漩涡。 猝不及防的靠近让九鸣来不及反应,她的唇便轻轻贴了上来。那触感温柔而柔软,带着一丝微凉的湿润,像是春日里的一滴甘露,带着花蕊的蜜汁,轻轻落在他的唇上。 九鸣的身体微微一僵,灰白的眸子里骤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没有推开她,反而收紧手指,将她拉得更近,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低下头闭上眼睛,薄唇微张,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暧昧气息,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咕呜——” 窗外忽然一声枭叫,九鸣蓦地睁开眼睛,手指在宋昭后颈稍稍用力,她便晕了过去。 恰好这时,从窗外翻进来一个身影。 来人一身夜行衣,紧贴着他高大魁梧的身形,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步伐轻盈,似无声无息的鬼魅。锐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后,看向睡榻上的女子,眼神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左影卫索江,叩见太子殿下,属下来迟,还望殿下恕罪。”索江干脆利落地在九鸣面前下跪请罪。 九鸣摆手示意他起身,然后扭头去瞧昏睡的女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要是七姑娘知道自己是大梁的太子,不知道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还会赶他走吗? 索江不明所以,他平常不在殿下身边办事,这次事发突然,才从京中紧急赶过来的。可他听说殿下不近女色,身边这位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殿下的心上人。因此想着,便探身想多看一眼。眼前一晃,却是太子殿下挡住了他的视线。 “身上可带了迷药?”九鸣问。 “带了,”身为皇家影卫,怎么会没有迷药。索江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红瓷小瓶:“此药一粒能睡三个时辰不醒。” 九鸣接过,掰开宋昭的嘴,给她吞下一粒,观察一瞬,见她毫无反应,这才放下心。 “索江?你是索图的弟弟?索图呢?伤得重吗?”那日他身受重伤,是索图拼死将他带走的。 索江恭敬道:“多谢殿下关心,我哥他腹部中了一刀,大腿也伤着了,唐大夫说好歹保住了命,休养三五个月准能好,请殿下放心。”说到最后,露出一排大白牙,一副憨厚的模样。 “唐大夫还给殿下带了药,说殿下中了半月散,此药只能延缓病发,不能根治,根治的药他正在想办法。”索江又从怀中拿出一个靛青瓷瓶,交到九鸣手中,“唐大夫交代说,这药服用后,眼睛有半盏茶的时间可以看清楚,殿下要是需要写信或者处理紧要的事务,要趁这个时间。” “半月散?”九鸣重复了一句,陷入沉思。半月散是陈王室迷药,他在小时候就知道,是阿娘一字一句教他的。听说此毒不能近女色,原是陈皇室惩罚不忠之人,下毒惩戒,又故意为其安排女子近身侍候,若能挨过欲//火焚身之痛便可解,可事实上,没有人能过得了美人关和温柔乡。 九鸣灰白的眼眸看向昏睡的女子,原以为他可以,可刚刚若不是索江及时出现,他怕也是沦陷其中。温柔乡美人冢,古人诚不欺我。 陈国王室果然个个都是疯子。那晚,他和索图追查他们的踪迹,找到了一处荒废破旧的宅院,却中了埋伏。这恰恰说明了陈国王室还有人在,散播《还君明珠》的戏曲,就是为了引他前来。 他还是大意,陈王室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说不定现在还在外面搜捕他。眼下他眼睛看不清楚,不能轻易露面。 九鸣点点头,将青瓷瓶收好。又问索江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现在所处的府邸又是谁家的?他本想着等回京,好好报答一下这家人,却发现这个七姑娘遮遮掩掩,又强制和他共处一室,自污清白,必有图谋。 索江道:“左右影卫处都知属下脚程快善追踪,便派先属下赶来给殿下送药,其他人护送着唐大夫还在路上,明日一早应该就到了。索图给了属下一张地图,属下就按图找到这里的。” 他是左右影卫轻功最好的,唐大夫从索图口中得知殿下中毒,便派了他日夜兼程地赶来了,其中艰辛不足外人道也。 “辛苦了,是按图找到这里的?”九鸣不解。 他记得那晚待的房间不是这里。在这里,他眼睛看不清楚,却能在院子里四处走动,府上的人对他恭恭敬敬,饭食做得色香味俱全,衣服也不是普通人家用的料子,有个老妪还过来给他诊脉,汤药更是不断。 “属下找到图中的位置,却是一家南风馆。属下暗中搜查了一番未果,定是当时索图记错了位置,便从南风馆四周所有的院落查起,找到了此处。还是迟了几日,让殿下受惊了。” “南风馆?叫什么名字?” “镜花楼,好似京都魏家的产业。”索江据实回禀。 九鸣沉默了,看来那晚他应该误闯去了镜花楼,那七姑娘是怎么进的镜花楼?南风馆从不招待女客,她又是用什么方法将他带走的? “索江,我暂时还不能出去,你先将唐大夫安置下,然后去查一下近十日前后,南风馆可出现过前所未闻的事,或者与平常不一样的事,统统记下。再去查一查这座宅邸的家主是何人,家中还有什么人,都是做什么的。” “属下遵命。”索江颔首领命,转身就要翻窗而去。 “等等,”九鸣复叫住他,“你刚刚进来时 ,外面什么情况?” “东院有人守着,院内还有护卫家丁,看着有些功夫底子,似行伍出身。” 九鸣点头表示知道了,嘱咐了一句:“好,以后每日亥时来,枭叫以后,若没有开窗,不要贸然进来。” 索江闻言一怔,他们影卫传递消息不是枭叫一声吗?然后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只见他正低头瞧睡榻上的女子,后知后觉脸上一红,结结巴巴地说:“属……属下明白了。”说完如风一般,消失在了夜色里。 九鸣扬起唇角,无奈地摇摇头,将青瓷小瓶的药丸倒出一粒服下,闭上眼睛,待药效上来,再睁开眼,已是一片清明。 他低下头,这才看清女子的模样。 第10章 匕首你听话呢,我就养着你。 昏黄的灯光下,映出女子一张柔美的脸庞。眉若星月,面似桃花,长睫如蝶翼,红唇如烟霞。 九鸣微微出神,未曾料到女子竟如此美貌。 此刻,她安然静卧于榻上,褪去了所有防备与锋芒,宛如一朵清雅的芙蓉,恬淡地沉入梦乡。她的美透着不染尘埃的纯净,既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孤傲,又带着一抹与世无争的淡然。任君采撷,却又带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凛然之美。 九鸣仔细打量暗暗记在心里,将她拦腰抱起,送进内室,安置在大床上,然后拉开被子为她盖好。 紧接着他也跟着上了床。 九鸣想搞清楚女子身后之人,为何想与他扯上关系,是猜到了他的身份,还是想验证一下他身上的半月散? 他自幼在民间长大,整日被锁在阴暗的房间里,被迫喝下各种不知名的毒药,寻常药物奈何不了他。他记得阿娘说过,半月散不近女色即可,可为何见多识广的唐大夫却说没有根治的药呢? 这时,熟睡中的女子忽然翻了个身,将被子掀到了一旁。 九鸣眼神微凝,刚要伸手拉过被子,发现一个荷包滚落。 荷包算不上多么精美,胜在针脚匀称密实,绣着的红芙蓉也栩栩如生,一股淡淡的药香从中散发出来。他伸手打开,没找到可证明身份的东西,却发现几颗用蜡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药丸。 他拿出一颗闻了闻,一股熟悉的药香,似在哪里闻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遂将这颗药丸包好藏在自己衣袖中。又将剩余的重新放进荷包中系好,放在枕下。 看了眼熟睡的女子,九鸣犹豫一瞬,俯身慢慢解开女子的外袍,在她衣袖间上下摸索,结果只发现了一把匕首,再无他物。 九鸣有些失望,抽出匕首,却猛然一惊。 这把匕首寒光凛冽,刀刃如霜,刃身细长如蛇,首柄处雕刻着古老繁复的符文,却无比熟悉。 “这是……刃霜?”九鸣难以置信。 这把匕首是他在皇陵时偶然所得,千年玄铁打造,吹毛断发,锋利无比,他为其起名“刃霜”,自此便爱不释手,随身携带。 七年前,他在宫中见到一个少年,两人一见如故,他将刃霜作为见面礼送给了少年。如今怎么会在七姑娘身上? 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知道半盏茶的时间到了,九鸣立即将匕首收好,又原路放进女子的衣袖中。 待眼底彻底模糊一片,他才缓缓舒了一口气,默默在宋昭身边躺下,闭上双眼,任凭无边无际的黑夜将他吞噬。 度芙蓉 第8节 年少时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在冷风刺骨的冬日,刚从幽深的皇陵被接回宫中,踏入金碧辉煌的宫殿,参加那场盛大的宫宴。 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宫宴,几位皇子身边围着不少世家子弟,而他孑然一身,独独坐在上首,承受着周围异样的目光。 他们暗暗讥讽他是活死人,诋毁他的出身,状若窃窃私语,实则全部让他亲耳听见。 他通体发冷,这偌大的华丽宫殿,还不如皇陵的一座墓室来得温暖。如果可以,他想立刻出宫回到皇陵。其实一个人待在皇陵没什么不好的,他可以自己读书,可以独自练剑,还可以坐在屋顶看星星。不必担心有人讥讽他,诋毁他的阿娘。 趁着更衣的短暂空隙,他走出喧嚣的大殿,独自踏上高台。 夜幕之下,万千灯火如繁星坠地,将整座宫城点缀得流光溢彩。飞檐斗拱仿佛与星河相接,恍若人间仙境。他静静伫立,望着这片繁华盛景,心中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孤寂。 “喂,小心掉下去。”一个少年这时匆匆跑来,拉住了他的衣袖。少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清澈无比,像盛满了璀璨的星光,闪烁着几分天真与灵动。 他连忙后退,转身向少年道谢。 那少年却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脸上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语气中带着几分豪气:“你也是第一次来皇宫的吗?我听我阿娘说,从这里能看到宫城的全貌,果然是这样。我们大梁的宫城真是宏伟壮观!” 少年的话中满是惊叹和自豪。他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宫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因少年的出现,仿佛多了一份生气与温暖。 那晚高台之上,两人并肩而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脚下。他们从书卷中的千古风流,聊到兵法中的奇谋妙策,从骑射场上的飒爽英姿,谈到边疆战事的烽火连天。从古至今,从文到武,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少年的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语,仿佛每一句话都带着无尽的憧憬与向往。他的心也被少年的热情点燃,心底深处那份久违的梦想与希冀也随之苏醒。 …… 东院,药炉的烛火亮了一夜。 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楚楚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手中紧握着一卷医书,神色激动,步履匆匆地朝宋昭的房间走去。 西院静悄悄的。常青靠着门柱睡得正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发现楚姑娘身边的方妈妈正匆匆走来。常青连忙整了整衣衫,快步迎上前去。 “方妈妈,这么早,可是楚姑娘有什么吩咐?” “见到七小姐了吗?”方妈妈一脸焦急地问。 “七小姐——”常青声音一顿,又连忙摇摇头,“没见到。” 方妈妈冲常青点了点头,转身又去了别处。 常青心中打鼓,昨夜碗碟打碎了一地,公子还受了伤。他忙着收拾完以后,守着门口不小心睡着了,并没有见到七小姐出去。七小姐心善,会不会看他睡着了所以没有叫醒他? 外面的动静,自然惊醒了房里的人。 宋昭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过,仿佛做了一场美梦。醒来时却看到陌生的床帐,和睡在身旁的九鸣。她心头一惊,猛地坐起身。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间忘记了昨夜发生了什么。 然而,还未等她理清思绪,身旁的九鸣这时翻了个身,卷走了宋昭身上的被子。 宋昭僵在原地——她身上仅有一件单薄的里衣,外衣不知何时脱下,挂在了床尾。 她的脸瞬间红透,仿佛火烧一般。饶是她经历过一次相同的情景,依旧心跳如鼓,难以自持。 心中一面涌起强烈的羞耻感,仿佛被人看穿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一面又暗恨自己不争气,怎么一而再地栽倒在这厮手里。 她悄悄挪到床尾拿起外衣,又偷偷观察了一下九鸣,发现他双目紧闭,呼吸匀称,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四肢并用,小心翼翼地迈开脚,从他腿上迈过去。 刚迈出半个身子,九鸣忽然翻身,睁开了眼睛。 宋昭一惊,一只脚没站稳,“扑通”一声跌下了床。 “谁?”九鸣连忙坐起身,双手在虚空中四处乱摸。 常青在门外听得动静,敲了敲门:“公子?您醒了吗?可要小的进去侍候?” 宋昭顾不上疼,慌忙去捂九鸣的嘴,在他耳边说道:“是我,你把常青支走,让我出去。” 九鸣似状况之外,配合着点点头,“常青,先不用进来,你去厨房看看早膳好了没有?” 常青应声而去。 宋昭明明知道九鸣看不见,可刚刚看他睁开了眼睛,心底还是慌乱不堪。 “昨夜……你……” “昨夜……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好一会儿,九鸣才道:“昨晚,七姑娘不知为何突然身体不适,一时情急,发现你荷包中有药,便给姑娘服用了一颗。姑娘现在好些了吗。”他要为昨夜少的一颗药丸,找到合适的解释。 宋昭背对着九鸣穿好衣服,慢慢冷静了下来。 昨夜她似乎又像是中了情毒,依稀记得自己是倒在了九鸣的怀里,还主动吻了他,印象中他好像并不排斥。可为何自己又昏了过去呢? 她转身去瞧九鸣那双灰白的眸子,那夜在镜花楼她就是如此,昨晚也一样。怎会有这么巧的事?此人满嘴谎话,一身秘密,还需留着他吗? 九鸣仿佛察觉到了宋昭的异样,心中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他心思急转,灰白的眸子迎上宋昭的视线,淡定道:“姑娘还是查查身边人,为何昨夜忽然就发了病。在下不想姑娘被利用,稀里糊涂地没了清白。” 九鸣本以为宋昭听完这番话,会恼怒,会愤恨,羞愧而去。没想到她却一反常态地俯下身,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凝视着他嗤笑一声: “九鸣,你说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觉得难为情?不妨告诉你,你就是最不入流的小倌,姑娘我就是看你长得漂亮,在画舫上被欺压不忍心,将你带回来解解闷罢了。你以为你是谁,也敢挑拨离间我身边的人。” 宋昭说完,手指稍稍用力,捏着九鸣的下巴往旁边一推,端的是风流纨绔调戏良家女子的做派。 又拍了拍手,好似手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冷冷开口:“你听话呢,我就养着你。若不听话,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还有一句更恶毒的话,宋昭犹豫了一下,看到自己穿着的红衣罗裙,便止住了话。九鸣不是说他失忆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无妨,她可以给他按个身份。 宋昭心中舒爽,才不管九鸣是作何想的,抬脚就往外走。 “七姑娘留步,在下可以告知身份,姑娘能否保守秘密——” “那便不用说了。” 宋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她懒得再与九鸣虚与委蛇,转身离去,步伐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第11章 坚定她只需要一个孩子。 宋昭嘴上说着刻薄的话,心里却十分不好受。 情毒一事,仿佛被九鸣戳中内心最隐秘柔软的地方,她才会出于自我防护,本能地反击。 从侯府到别院这期间,她只用过楚楚端来的汤药,若是有人下毒,必然是这碗药出了问题。楚楚无父无母,五岁被侯府收养在别院,与她感情深厚,名义上是这座别院——叶氏家主的养女,实则是这里的主子。 这两年,楚楚一心扑在医术上,跟着巫医研究宋晏的病情,对外又谨守本分,将宋晏照顾得十分细致周到,宋昭没有理由怀疑她。 在这座别院里,能悄无声息地给宋昭汤药里下毒的,除了楚楚,也就只剩下巫医了。可巫医为何如此作为? 宋昭千辛万苦求得巫医为宋晏治病,除了看重她的医术,还看重她的品性。若那天雨夜,巫医没有漏夜寻来,没有将手伸向深陷泥沼中的宋昭,宋昭也不会将至亲之人,交到她的手上。 曾经,忠勇侯不放心,反复调查过巫医的身世,其先祖曾是陈国太医署一名医佐,因宫廷倾轧,受株连之罪,避祸至南州,隐居在山林之中。 巫医家世清白,自幼随父习得医术,如今独自一人,无依无靠。与侯府更无丝毫利害关系。这几年相处下来,她待宋昭宛如自己亲生,宋昭也敬她如亲长。她又有什么理由下毒呢?若宋昭失了清白,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宋昭内心乱作一团,无意与九鸣纠缠下去,趁着院外无人值守,快步离开。 刚迈出西院,就看到一向稳重的楚楚,一路小跑着朝她奔来。 宋昭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脑海中闪过宋晏那张苍白的脸,双腿发僵不得动弹,颤着声音问:“怎……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阿姐,找到了,我找到了。”楚楚红着双眼,激动到发抖,声音却压得很低,“是双生蛊,阿姐,可以用双生蛊。” 她心急如焚,手心里沁满了汗,迫不及待地将那本医书递到宋昭面前,指着其中一页,声音急促却笃定:“师傅说我们之前或许用错了方法,也许可以从血脉上查。阿姐看,我查到了这里。” 受她情绪感染,宋昭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迅速浏览完双生蛊的记载,视线停留在用“胎血滋养蛊虫为药,九叶灵芝草为引”的字眼上,久久没有移开。从最初的紧张激动,渐渐转为面无血色,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一瞬间被抽离。 宋昭摸索着书页中那道深深的折痕,想到了巫医那句状似无意的话——“若真的怀了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那碗药——原来竟是这样?! 明白过来后,宋昭揪着的心忽然放了下来,原本急促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而缓慢。目光也从医书上移开,情不自禁地去瞧身后的西院。 恰好,余光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门口。那人身披一件墨色外袍,衣袂随风轻拂,手中握着一个荷包,漫不经心地上下晃动着。荷包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似一把拨弄时光的弦,将她刚刚说的狠话,又狠狠甩在了她脸上。 宋昭思绪纷乱如麻,内心早已翻江倒海,若不是九鸣眼盲,恐怕早就发现了端倪。 “阿姐?有……什么问题吗?”楚楚小心翼翼地问。她见宋昭变了脸色,还从未见过阿姐如此严肃的神情,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无事,”宋昭压低声音问:“婆婆呢?” “师傅一早回山了,交代说要尽快找到灵草,她要回去准备其他的药。”楚楚小声答。 宋昭点点头,斟酌一番同她道:“双生蛊的事情先不要声张,父亲那里我去说。西院这位……让人好生侍候着,再派人暗中盯着,看看有没有人寻他。” 楚楚点点头,问:“若有人上门来寻,可放他离开?” “不可,”宋昭眼神坚定道:“对外就说是叶府的表亲,上门投亲来的。” 她需要一个拥有灵草血脉的孩子,既然知晓九鸣或可成为药引,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她也绝不会放弃。 看着楚楚离去,宋昭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转身,目光坚定地朝着那道身影而去。 就在刚刚,她还在逞口舌之快,用不入流的小倌羞辱他。可转身她便有求于他,是不是很讽刺?可她“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不了,放下脸面哄一哄。 只是,一贯都是别人哄着她,让她哄人,还不曾有过。袁子昂那种兄弟,不算。赫连信就更不算了。 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宋昭,几步路走得忍辱负重。 再次站到了九鸣面前,宋昭的目光从他空洞无神的双眼开始,一寸一寸向下扫视——掠过他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再到微微凸起的喉结。视线短暂停留后,一路向下,漫过他笔直修长的腿,最终定格在他的双脚上。 她仿佛在打量一件兵器,里里外外,仔仔细细,不肯放过任何细节。神情中没有一丝温情,只有冷静到极致的审视与算计。 九鸣察觉红衣女子复又回来,却不明白她一直不说话,还用那样的目光……绷不住率先开了口:“可是七姑娘?你的荷包落在床上了。” “什么……床上?”这时,常青提着食盒刚踏进院门,便听到了这句话,眼睛猛然睁大。难怪方妈妈寻不到七小姐,也没有见到七小姐离开院子。昨夜七小姐是和公子独处了一夜? 常青内心太过震惊,脚下不稳,一个踉跄,重重摔在了地上。食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盖子掀开,里面的点心散落一地。 他顾不得疼,慌忙爬起来,脸上满是慌乱与尴尬,低着头不敢看公子和七小姐,结结巴巴地说道:“七、七小姐,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这就重新换一份过来!” 说完,常青也顾不上拣地上的食盒,手脚并用地跑了出去,恨不得立刻长双翅膀飞走,就当刚刚什么都没听见。 宋昭却扑哧一笑,心情忽然转好。转念一想,她该庆幸这个人是九鸣,如果药引是别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 尝试,起码,九鸣长得赏心悦目,她也不亏。 度芙蓉 第9节 宋昭心中有了计较,从九鸣手中拿走荷包,摆出自己温柔端庄的一面,柔声道:“多谢公子,公子记得自己的身份了?” 九鸣不知她为何突然转了态度,因打定主意要再打探一下匕首的事情,便将早已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依稀记得我应是兰溪郡人,家父姓顾,唤我九鸣。一年前,竟陵王在夔州谋反,路过兰溪郡,强迫各家各户交银纳粮。父亲被逼致死,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我逃出兰溪郡,本想进京告御状,奈何身无分文,几经周折来南州投亲。那日是我来南州的第一日,被不明身份的人掳走……遭到毒打,眼睛便看不见了。” 兰溪郡现在在叛军竟陵王手中,即便是七姑娘派人去查,一年半载查不到任何信息。兰溪郡顾家这个身份,也不是他凭空捏造的,太子府中一个幕僚,就是兰溪顾家人。九鸣就是笃定这点,才敢这么说。 “原来是兰溪顾家啊,”宋昭频频点头,心中早已打好算盘,不管九鸣是何许人,又有怎样的经历,她只需要一个孩子。 于是顺着他的话试探:“可是槐花巷尾的顾家?我祖父当年行商的时候,曾受过顾家家主一饭之恩。”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九鸣不动声色道:“打我记事起,我们就住在棋盘街,姑娘说的槐花巷,应不是一个顾家。” “或许,槐花巷后来改名棋盘街了?你回忆一下,穿过棋盘街后巷,再跨过两道街,便是兰溪郡的府衙,是也不是?”宋昭没有过多考虑,立刻就肯定了九鸣的答案,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就像真的一样。 “是!”九鸣答得毫不犹豫,心中却起了波澜,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这就对了。祖父曾言,顾家与我们叶府有婚约,若顾家只剩下公子,那这婚事便落在你我身上,公子准备准备吧。” 宋昭绕了一个大弯,终于讲出了这句话,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没问九鸣是否成过亲,是否有婚约在身。这些都无所谓,她只需要一个借口,哪怕这个借口多么拙劣、多么错漏百出。 她甚至都没有问九鸣同不同意。九鸣说他是顾家人,如果是真的,这时走投无路身无分文的他,定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如果是假的,那就坐实了他是顾家人,眼下他眼睛没有好,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她只需在这个时间里,怀上孩子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九鸣闻言一怔,怎么也没猜到是这个结果。原来自己精心设计好的身份,对方丝毫不在乎,甚至还能主动给他圆上。心中忽然对七姑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婚约,丝毫没有女子欣喜和娇羞的语气,还有种完成任务的错觉。 他甚至怀疑,不管自己姓顾还是姓李,她都会说与他们府上有旧,要他履行婚约。是他长得俊俏?可他现在是个瞎子,再好看也没有哪个好人家的姑娘家看上吧?更何况,七姑娘模样也不差,说亲的肯定也不少,怎么会偏偏选他呢?这个叶府七姑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宋昭此时心里特别轻松自在。她盼了七年,心中的愧疚压得她无法喘息,无颜面对逝去的母亲,无法面对父亲期盼的眼神。如今希望就在前方,她只需找到灵草让九鸣服下,然后顺利与他怀上孩子,等瓜熟蒂落,就是阿弟醒来之时。 她将荷包系在身上,转身看到常青重新提了食盒过来,便笑盈盈对常青道:“吩咐下去,以后西院的一应开销,按兄长份例来办,顾公子以后就是叶府的姑爷,好好伺候着,统统有赏。” 常青立刻上前跪谢,嘴上说着恭喜的话,心里却在琢磨七姑娘兄长的份例,那就是府里的主子,他就成了主子身边第一人,一时得意起来。却忽略了他压根没有见过叶家公子的事,自然也不清楚这个份例该是什么样的。 九鸣站在原地,望着那抹红色身影消失,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心中忽然涌起一丝迟来的犹豫——刚刚是不是应该拒绝一下? 第12章 惊鸿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今日恰逢十五,是永安堂义诊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门外便已排起了长队。队伍中的人们大多穿着灰布麻衫,脸上带着疲惫与期盼,显然都是些穷苦百姓。 堂内药香弥漫,坐堂的大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耐心地询问每个人的病情,仔细把脉、开方,偶尔还会轻声安慰几句。药工们忙碌地抓药、煎药,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和低语。 京墨坐在内堂,眼神不时瞟向门外,神情渐渐不安起来。眼看到辰时了,世子怎么还没来?是别院出了什么事情?平常都是石楠来接应,如今石楠去了江州,只好由他来接。 正焦急等待时,一位妙龄女子翩然而入。她身姿轻盈,脸覆白纱,唯有一双明眸顾盼生辉。一袭红裙,宛若春日里初绽的桃花,柔美又温暖,令整个药堂都为之增色。 京墨眼中闪过惊艳,仔细一瞧,这不就是他一直要等的“世子”嘛。反应过来后,他急忙起身去迎。 恰在这时,药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声粗犷的喝令:“闪开,闪开,巡检司办案。” 话音刚落,一队衙役便呼啦啦地涌了进来。他们个个身穿皂衣,腰佩长刀,神情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堂内的每一个人,仿佛在搜寻什么重要的目标。 宋昭忙和众人一起低头避到一旁,暗暗朝京墨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 原本安静的药堂瞬间被打破,排队的人们纷纷退让到一旁,脸上露出惶恐之色。 为首的衙役大步走到堂中,高声问道:“近日可有陌生人寻药?若有隐瞒,一律按同党论处!”他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回荡在药堂的每一个角落。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 药堂内的气氛愈发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衙役们开始四处搜查,翻动药柜,推搡人群,整个永安堂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掌柜的从后堂一路小跑着进来,脸上堆着笑容,微微弓着身子,谦卑道:“差爷辛苦!小的是永安堂的掌柜的。有什么话,咱们后堂细说,细说。”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一个鼓鼓的荷包悄悄塞到为首的衙役手里。 那衙役掂了掂手中的荷包,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瞥了掌柜的一眼,语气也放缓了些:“后堂就不必了。掌柜的可见着行踪鬼祟、操着外地口音,寻外伤或解毒之药的人?” 掌柜的匆忙从柜台后拿出一本厚厚的账册,手指飞快地翻动,恭敬道:“回差爷的话,这几日咱们永安堂确实没有接诊过中毒的病人。倒是有几户人家来求伤药,都是些磕碰擦伤的小事,都记在这里了,差爷请看。” 那衙役接过账册,粗粗扫了几眼,又随手丢回柜台上,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冷厉:“掌柜的,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日后查出你有所隐瞒,可别怪咱们巡检司不讲情面。” 掌柜的连连点头,语带惶恐:“差爷放心,小的绝不敢欺瞒!若有半点虚假,任凭差爷处置!” 衙役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堂内众人,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巡检司缉捕刺客,若有遇到形迹可疑之人,立刻来报,重重有赏!若是胆敢隐瞒不报——”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必受皮肉之苦,绝不姑息!” 众人诺诺称是,低着头不敢与衙役的目光对视,生怕被误认为可疑之人。 掌柜的一旁连连点头,诚惶诚恐地道:“差爷放心,小的们一定谨记,谨记!若有可疑之人,定第一时间上报,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衙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红衣女子身上。她蒙着面纱瞧不出容貌,垂眸站在阴影中,神色淡然,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毫无瓜葛。如此气度,不禁多看了几眼。 京墨暗叫不好,闪身挡住了他的视线,面露诧异:“呀,这不是王都头吗?王都头辛苦。”说着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问:“可是为了我家世子的案子,有线索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京墨是忠勇侯世子的贴身随从,又因着刺杀案,没少往巡检司跑,衙役们自然认得他。 王都头这才收 回目光,和京墨寒暄,原先的嚣张的气焰也去了大半。两人私语几句,那王都头随即挥了挥手,带着手下人转身离去。 京墨不便再留,从药工手中接过几包药,也不敢多瞧红衣女子,跟着衙役的脚步匆匆而去。 宋昭知道此地已无法换回身份,只得另寻他法,随即也离开了永安堂。 …… 外面秋阳杲杲,温暖地洒在身上。宋昭抬头,眯起了眼。任凭这光如何温暖,仍驱不散心底的阴霾,心中的疑团更甚。 巡检司的人不是去碧落山剿匪了吗?怎么王都头在查药铺?是不是那伙刺客故布疑阵,压根没有出城?那么,以赫连信的聪明,怎么还会去剿匪? 宋昭心里藏着事,不知不觉走到了朱雀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喧嚣声不绝于耳,久违的人间烟火,令她思绪一下恍惚起来。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她的恍惚。她抬起头,只见赫连信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跟着衙役,正朝她这个方向缓缓行来。 那匹马通体乌黑,四蹄踏地有力,神骏非凡。马背上的人更是英姿勃发,一袭青色官袍剪裁得体,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他面容冷峻,一双星目,寒芒似箭,唇角微微抿起,带着一丝不容亲近的疏离感。 “是赫连大人啊,赫连大人。”街边摊主抬手朝赫连信打招呼。 “赫连大人早啊~” “赫连大人吃了吗?小人家刚刚出炉的包子……” 很快,街道两旁响起了热情洋溢的招呼声。有人挥手示意,有人包了自家的吃食,高举着送上前;还有妙龄女子用手帕掩着嘴,眼睛却深情款款地望着马背上的人。 赫连信眉头舒展,低头挥手,一一回应,动作从容而优雅。眼底的凌厉被柔情取代,嘴角也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宋昭为之一怔。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赫连信。他的笑容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感。 儿时那个沉默寡言、满眼阴郁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如今的他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皆是沉稳与从容,仿佛岁月将他打磨得愈发温润如玉。 愣怔间,她抬眸与赫连信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目光更是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能直抵她的心房,洞穿她的心事。 宋昭慌张地移开视线,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怦怦作响,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匆匆用袖子挡住半张脸,却愚蠢地发现自己脸上戴着面纱,赶紧装作害羞的样子,转身跑向一旁的小巷子。 身后的喧嚣消失,宋昭才放下衣袖,脸颊开始发烫,仿佛被那目光灼了一般。她拍了拍脸颊,调整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 “不可以,不可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年少时,谁没有悄悄遐想过自己的另一半,她也不能免俗。那日她见宋方仪正大光明地站在赫连信旁边,心中也是吃味。 在之前最难挨的日子里,她曾一度坚持不下去,想将这一切找人倾诉,那个人就是赫连信。尽管她嘴硬说他不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心中却期盼着他能分担她的苦痛,给予她温情和力量。 可最终她没有迈出那一步。这两年她故意与赫连信保持距离,既然给不了,那便远离比较好。 如今她想要一个孩子,父亲的首要人选也不是他。她与赫连信终究是有缘无分,还是各自安好吧。 宋昭很快调整好情绪,抬手理了理衣裙,又将面纱仔细系好,确保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深吸一口气,抬脚朝巷子深处走去,步伐轻盈却坚定,仿佛要将方才的慌乱彻底抛在身后。 然而,就在她即将拐入巷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而清冷的声音:“姑娘,请留步。” 那声音如一道惊雷,瞬间击碎了她的平静。 宋昭的脚步猛然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刚刚平复的心绪骤然翻涌起来。身后,赫连信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上,令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她站在原地,背对着他,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理不清思绪。那声音、那目光,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牢牢锁住,无法挣脱。 是不是哪里露馅了?赫连信为什么仅凭一面之缘,就盯上了她? 赫连信也不知为何,目光就锁住了那抹红衣背影。 他每日上衙都会走朱雀大街,今日恰好府中有事,迟了一个时辰。平日里街上行人稀稀疏疏,可今日却格外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抹红色一下撞进了他的眼中。 她身姿纤细,步履轻盈,红衣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一团跳动的火焰,在灰暗的街景中格外夺目。她的面纱随风轻扬,隐约露出白皙的下颌。一双眼睛含着润泽,眼尾薄红似浸着泪珠。惊慌无措时假装镇定的模样,一下与他记忆中的红衣少女重叠了起来。 赫连信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去忠勇侯府做客,廊下红衣少女,也是这般模样——眼神慌乱,却假装无事发生,还高傲地转过头去,不敢看他。 他那时便知,这个傲娇又别扭的红衣少女,就是他的未婚妻。 赫连信的目光紧紧锁住巷中那抹红衣背影,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仿佛怕她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一样。心中急迫地想要知道,面纱下的脸,是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13章 身世她身上藏有你身世的钥匙 避无可避,该来的终究会来,宋昭咬了咬牙,指尖微微攥紧了衣袖。 她曾预想过许多种——自己换回女装时与赫连信相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今日这般,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宋昭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猜测赫连信叫住她的目的,大概是怀疑她的长相。 可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也不足为奇。只要自己不承认,赫连信也奈何不了她。况且,她是十岁那年失踪,一晃七年过去了,自己都不记得幼时的模样,赫连信的记忆能有多少呢? 于是,她缓缓转过身,模仿着朱雀大街上那些爱慕他的女子,羞答答地抬起眼眸,既激动又羞涩地与他的目光相接。 看清了那双眼睛,赫连信怔在原地。这双眼睛柔中带媚,与刚刚的气质完全不一样,好似忽然变了个人一样,熟悉又陌生。 死寂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连时间仿佛都静止了。周遭的喧嚣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抽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隔着几步之遥,彼此凝视。 赫连信的目光深邃而沉静,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又似乎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回忆,又像是疑惑。他的身形挺拔如松,站在那儿,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令人心生畏惧。 宋昭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强迫自己与他对视。面纱下的贝齿轻轻咬着唇珠,心中默念不能输,她不能输在赫连信这里。 突然,“咔嚓”一声,屋顶上方突如其来的砖瓦碎裂的响动,打破了宁静。 “啊……有、有人!”宋昭尖利着嗓子,及时大叫一声,惊恐万分地抬手指着屋顶,恰巧,一个黑影闪过。 度芙蓉 第10节 宋昭脸色倏地煞白。她原想着以响动转移赫连信的注意力,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房檐上果真有一个黑衣蒙面人,恰被她指了出来,那人迅速翻身而逃,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有刺客!” 赫连信立刻开口示警,神色突然紧绷,抽出腰间佩刀,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上房顶,朝黑衣追了过去。 宋昭收回手,看着赫连信的背影撇了撇嘴。这人就这么走了,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就不怕黑衣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话说这黑衣人出现的倒是时候,省得她与赫连信周旋了。难道是京墨派的人,助她脱身的?宋昭带着满腹疑惑快速转身,朝他们相反的方向大步离去。 赫连信一路紧追黑衣人,直至一处大杂院前,那人却如鬼魅般消失无踪。这里巷道交错,房屋低矮拥挤,人口繁杂,三教九流混杂其中,地形极为复杂,想找出 一个人,绝非易事。 他心中一凛,隐隐觉得蹊跷,便迅速折返。然而,当他赶回小巷时,那抹红衣女子的身影早已不见,唯有秋风卷着的落叶,散落一地。 …… 当夜,东城那处幽僻的院落内,一灯如豆,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飘摇,映照出堂内简朴的陈设。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端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身形笔直如松,面容沉静威严。他的目光深邃而锐利,静静地望着立在堂下的赫连信。 老者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子诚,今日之事,你可有话说?”他的语气虽平静,却隐隐透着一股压迫感。 赫连信垂手而立,神情恭敬,却掩不住眼中的复杂情绪。今日之事,到底还是传到了祖父的耳朵里。 说话的老者,正是赫连信的祖父赫连景裕,时任南州知州。赫连信年幼时父母双双病故,他自此便跟随祖父长大。 赫连景裕贵为一方吏员,政事上一丝不苟,对孙儿更为严苛,从不容许他有半分懈怠。无论是读书习字,还是骑射武艺,要求赫连信必须做到极致,稍有差池便会受到严厉的责罚。 他时常说:“你父母早逝,家族的未来便系于你一身。只许进,不许退。若不能成事,便是辜负了家族的门楣,也辜负了家族几代人的期望。” 这些话时时刻刻如同一把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压在赫连信的肩上,隐忍克制着,喘不动气。 赫连信微微低头,沉吟片刻,才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老者:“祖父,孙儿知错。今日之事,是孙儿疏忽,愿受责罚。” 老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却并未立即回应。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赫连信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多了一丝深意:“子诚,你当知道自己的身份,万不可因一女子,让自己身处险境,不顾家族利益。如今,家族的未来全系于你一身。莫要让祖父失望。” 赫连信感受到祖父手掌传来的温度,心中微微一颤,郑重地点了点头:“孙儿明白,定不负祖父的期望。” 赫连景裕赞许地点头,又深深望了自家孙儿一眼,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不知不觉中,赫连信竟长这么高了,模样也变了,眉眼中渐渐有了那人的影子。不久的将来,将他带到那人面前,不知那人会是怎样的嘴脸。 早在陈国被灭的那一天开始,赫连景裕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复仇。如今,他一手带大的孩子长大成人了,布的局也该收网了。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将这孩子带到那人面前的那天,会是什么光景。 赫连景裕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阴森的笑意,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目光透过眼前的赫连信,看向了更远的地方,又像是透过时光,落在了某个人的身上。 赫连信每每被祖父这样的目光盯着,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错觉。祖父的眼神深邃而遥远,似乎并非在看他,而是在看另一个人——或许是早逝的父亲,又或许是家族曾经的辉煌与荣光,他不得而知。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赫连信背负起无形的压力,仿佛他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而活,更是在为整个家族的过去与未来承担重任。 他低下头,避开祖父的视线,心中却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抵触情绪。如同一团乱麻,既有一丝不甘,又有一份沉重的责任感,两者互相拉扯,搅碎着他的灵魂。 赫连信退后一步,恭敬道:“祖父,孙儿之所以追随那名女子,是见她与宋昭有几分相似之处,”并非他辩解,而是要弄清楚一件事,今日时机刚好。 见祖父低头思索,赫连信思虑再三,终于将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和盘托出:“祖父,孙儿一直不明白,您为何如此执着于我与忠勇侯嫡女宋昭的婚事?即便宋昭失踪多年,仍要追查她的下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孙儿试探过忠勇侯世子,他对这桩婚事,并不乐见其成。忠勇侯常年在外,侯府中的事都是宋晏在打理,他的态度,难保不是忠勇侯的态度。” “孙儿并非想成亲,也并非不想娶宋昭,只是孙儿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忠勇侯之女。” 赫连景裕沉默良久,抬眸望向窗外,眼神充满了嘲讽和不屑:“小小的侯府,也配与我们陈氏联姻!” 闻言,赫连信的眼神暗了暗,心又刺痛了几分,祖父怎么就不明白,他嘴里引以为傲的姓氏,早就在二十年前,被梁帝灭国的那一日失去了。若没有赫连氏,他们早就成了一抔黄土。还妄想什么复国大业,复辟陈国帝制。 赫连信望向祖父,疑惑不解:“那是为何?明明忠勇侯与我们也有血海深仇,为何还要谋娶他的女儿?” “那是因为,”赫连景裕脸色阴沉:“她身上藏有你身世的钥匙。” …… 芙蓉巷西院,索江跪在堂下复命。 “你是说,七小姐遇见了巡检司的赫连信?他们不认识?”九鸣疑惑地问。 索江脸上流露出愤恨的神色:“据属下观察,两人似相识又非相识。七小姐出府后便去了永安堂,恰巧遇到了巡检司查案。随后,七小姐未抓药,空着手出了药堂,直奔朱雀大街,在街上遇见了赫连信。那赫连大人相貌堂堂,街上女子纷纷侧目。” “砰”的一声,茶盏重重磕在了桌上。 索江一惊,立刻止住了话,偷偷抬头看向太子。见太子面上毫无波澜,略松了一口气。兄长说伴君如伴虎,让他多做事少说话,可这些话都很重要,他也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他们影卫做事,不都是将所有细节记在心里,再还原给主子听吗? 见太子殿下无话,索江只当是自己多心了,便继续说下去:“七小姐与赫连信遥遥对视一眼,七小姐便害羞跑进了一条小巷,那赫连大人紧跟着追了去,还问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话音未落,就见太子殿下站了起来,在房中踱来踱去。 索江之前没有跟在太子身边,摸不透太子的脾性,便大着胆子继续交代:“赫连大人似乎震惊七小姐的容貌,两人还没说上话,便发现了我。赫连大人武功不错,属下兜了好大一圈才将他甩脱。七小姐跟丢了,今日并没有回府。” 九鸣衣袖下的拳头紧了又松,最后无奈叹了口气,“你起来回话吧,往后回事不必说些有的没的,拣重要地讲。” 索江应是,心中又将刚刚的话拿出来琢磨了一遍,他回的难道都是不重点吗? 太子沉默一瞬,终究忍不住问道:“那赫连信是何许人?” 第14章 担忧“他……伤得重吗?” 索江刚到南州,分身乏术,对赫连信知之甚少,却知道南州知州赫连景裕。 赫连景裕为官清正廉洁,勤政爱民,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二十余年来未曾有过冤假错案,深受百姓敬仰与爱戴。 九鸣听完,陷入沉思。 夜色渐浓,远方隐隐传来更鼓声,悠长而低沉。 西院一片静谧,唯有昏睡在外间的常青,偶有鼾声响起。 索江的眼神从常青的身上划过,心中替自家的主子叫屈,他家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叶府怎么能这般轻慢对待。 九鸣对此却毫不在意。今日府中的仆从们皆得了赏钱,得知他即将成为七姑爷,个个喜气洋洋,争相往他身边凑,对他的任何需求都格外殷勤厚待。 他以喜静为由,谢绝了府上所有的安排,仍旧由常青随侍左右,其他一切从简。 且不论他愿不愿意成为他们的姑爷,单是他行动不便、视线受限这一点,便无需太多人侍候。更何况,他还需索江传递消息,身边人越少,越便于行事。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据他这几日的探察,叶家家主不住这里,主事的是一位叫楚楚的姑娘,不常露面,府中的中馈之事由楚姑娘身边的方妈妈打理。 东院门口有人值守,家丁护卫对东院也格外敬畏。他仗着自己眼盲,曾经试图接近东院,均被挡在了外面。 家中下仆 对叶府家主的事知之甚少,只知府上是从事药材生意的,其他一问三不知。不确定是真的不知,还是家主下了封口令。九鸣恐引起他们的猜疑,便没有再往深处打探。 这条巷子前后宅邸大多空置着,偶有人来往,也是留下看护院子的老仆。叶府左右无邻居,想弄清楚叶府的身份,索江跟着七小姐反而将人跟丢了,又冒出了一个当地巡检司使的赫连信,却不认识叶府中人。 叶府上下无论吃的用的,都算得上精致,家中摆设家具也不是次品,这样一个在南州做药材生意的家族,当地的巡检司怎么会不认识? 他这次南州之行,当真是步履维艰。 索江自知查叶府家主之事办砸了,好歹查到了镜花楼之事,便邀功一般,道:“殿下,镜花楼查到了些眉目。日前忠勇侯世子遇刺,逃到了镜花楼才躲过了一劫,却身受重伤。” “谁?”九鸣不可置信地道:“忠勇侯世子——宋晏?”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他昨天才发现那柄“刃霜”的匕首,今日便听闻宋晏遇刺了,还疑似与他同时出现在镜花楼? 七年前,他在宫宴上与一位少年一见如故,随后把刃霜赠给了他。少年懊恼自己没有礼物相赠,便与他相约上元节赏灯,还说要给他惊喜。 可等他出宫到了相约地点,却见满地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才知,那少年叫宋晏,是忠勇侯的嫡子。宋世子第一次随父上京,却在与他相约的地方遭遇了刺杀,害他身受重伤,他的阿姐也在这日失了踪迹。 九鸣忽然觉得眩晕,幼时那个尖厉的声音,犹如魔咒般回荡在耳畔:“你这个孽种,你就不应该活着,你就是个恶魔……靠近你的人都会死,你就不配活着……” 索江急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太子,急切道:“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是毒性发作了吗?” 九鸣被他的声音拉回,恍惚一瞬恢复镇定,艰难地从喉咙里逸出一句话:“他……伤得重吗?” …… 忠勇侯府淮竹院。 “世子怎么又崴了脚?好不容易恢复,这又扭伤了。”茯苓一边眼圈红着上药,一边忍不住埋怨,夹杂着不尽的心疼和担忧。 茯苓本就是宋昭的贴身丫鬟,是宋昭乳母的女儿,比宋昭略长了几岁,自小陪伴宋昭长大,宋昭待她情同姐妹。失踪事件后,就让她从后院搬到了前院,还侍候宋昭。 宋昭伸了伸脚,满不在乎道:“就是走得急了些,没注意脚下。好茯苓,你别担心,这不没什么事,反正我如今“重伤”在身,索性多养几日就是了。” “世子就是不爱惜自个,这要是崴习惯了,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世子还没有成亲呢……” 话到这,茯苓忽然住了口。眼睛通红地望着宋昭,满是心疼。也不知世子何时醒来,她家小姐何时能换回女儿装,嫁人生子,过上圆满的人生。 “怎么,你想嫁人了?”宋昭故意逗她道:“说吧,姐姐看上了谁,是京墨还是石楠?我给姐姐做主。” 茯苓一下羞红了脸,嗔道:“世子又在打趣奴婢。奴婢这一辈子啊,生是世子的人,死是世子的鬼。” “也行,”宋昭笑道,“反正这话早就传遍了侯府,将来……你就跟了我,我也不娶妻,让你做本世子的贵妾,以后侯府谁都越不过你去。就算是本世子,也统统归你管。” “世子又说什么疯话,也不怕被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反正本世子是个纨绔,宠个小妾怎么了。”宋昭理直气壮。 茯苓这时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附耳对宋昭道:“奴婢听说老夫人想让世子娶妻,如果世子不愿意,先纳妾也行。说世子必须要有个孩子,给侯府留个后。” 宋昭惊讶道:“这话从何说起的?” “听延福堂的姐姐说,老夫人听说世子遇刺那晚在镜花楼过夜,恐怕是要用这个借口,逼世子娶妻生子。客院的万家表小姐,大约做妾也是愿意的。” 这是怀疑她是个分桃断袖的家伙吗?宋昭嘴角嗫嚅了几下,无力地躺在软榻上,怎么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了呢?难道她之前的纨绔所为都是错的?可父亲明明就是让她这么做的啊! 一时无言,这时门外小厮前来禀报:“世子,万小姐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宋昭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一个满头珠翠的单薄的身影,提着食盒,踮着脚就要往里面闯,被京墨拦在了外面。 这大晚上的,万家表妹可真舍得下,穿得那么清凉,也不怕冻着了。宋昭朝茯苓努了努嘴,示意她去将人打发了。 茯苓离开后,宋昭思绪纷乱如麻,满脑子都是娶妻生子的话。 又忽然想起别院的九鸣,那个早上刚刚被她说定的“姑爷”;还有朱雀大街上的赫连信,她挂名的未婚夫……宋昭心中顿时一阵烦闷,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头大如斗,失了应对之策。 宋昭重新穿好衣服,拿过一旁茯苓给她准备的手杖,打开了房门。 度芙蓉 第11节 万家表小姐已经走了,茯苓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扶住。身后还跟着京墨,也一脸担心地望着她。 “我没事,想去墨香苑看看,你们不用跟着。”宋昭吩咐完,一瘸一拐出了淮竹院。 墨香苑是她原本住的院子。当初,阿弟喜欢竹子选了淮竹院。她不喜吵闹,就选了最里面的墨香苑。位置看似最里面,却有一条小道,连接着淮竹院。走过去,也不是很远。 一轮满月高悬于西天边,清冷的月光洒在小道上。 宋昭一边走,一边回想今日之事。九鸣的事情暂时可以放一放,九叶灵芝草还没有眉目,急不得。 赫连信能追她到小巷中,实属低估了他的执着和敏锐。 还有房檐上的刺客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人。京墨说不是侯府派的人,也不像那晚的刺客,没有杀气,倒像是来监视她的。 宋昭暗自摇头,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夺取的吗?除了上元节那次刺杀外,这几年她在南州过得风平浪静,怎么就忽然遭遇刺杀和监视了呢? 那晚刺客用的短刀,明明可以伪装成大梁制式的,为何偏偏使用陈刀呢?是有人希望她往陈国余孽上查,还是为了转移她的视线,掩盖真正的目的? 父亲被征调去了江州,太子被贬斥出京,她随即遇刺,南州刺史袁大人这时候传出调回京都,这几桩事情,会不会有什么牵连? 石楠不知到了江州没有,或许父亲那里有答案。 还有九叶灵芝草,也需尽快找到。九鸣身上的半月散,恐怕拖延不了多长时间。她已经发动所有的药商,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她都必须得到。 思及此,宋昭的眼中又迸发出了希望。 墨香苑到了,院门口挂着一盏风灯,屋内漆黑一片。 宋昭慢慢挪进屋里,打开火折子点上蜡烛,眼前顿时亮堂起来,映照出室内熟悉的陈设。 茯苓每日命人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家居摆设、书案桌椅,皆是她原先惯用的物件,如今依旧原封不动地摆放在原地,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这是她自小住到大的地方,每每有心事,总会来这里坐一坐。 宋昭习惯性地走到书案前,拿起桌上还是十岁那年爱看的《山河志》,随手翻了翻,又合上。转身去拿后面书架上的舆图,却在手即将触碰到卷轴时,顿了一下。 舆图的位置空了。 这里七年如一日,没人会随便乱动她的东西。况且都是她幼时看过玩过的小物件,没有什么价值。她常常在这里看的舆图,也是她幼时和阿弟两个人,一起照着《山河志》画着玩的,怎么会不见了? “谁?”宋昭突然呵斥一声,直觉身后有双窥视的眼睛,顺手将手杖朝黑影扔了过去。 第15章 失火不如暂且住在我府上 手杖还未落地,那团黑影如鬼魅般从暗处冲出,身形迅捷如风,瞬间逼近宋昭。 还未及反应,宋昭眼前一黑,烛火熄灭,霎时陷入黑暗之中。 宋昭紧急后退,大声呼救:“有刺……”“呃……” 可惜她刺客还未喊出口,便被扼住了喉咙。 月光下,那人一身夜行衣,面容被半张玄铁面具遮盖,一双眼睛,透着森然寒意。大手扼住宋昭的脖颈,双脚离地,将她抵在了后面的书架上。 宋昭拼命挣扎,双脚乱晃,身后书架上的书册、花瓶、摆 件等纷纷掉落。她被钳制着动弹不得,寄希望于家中护卫能听到动静,前来救她。早知道,她就让京墨跟来了。 宋昭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双手本能地抓住那只死死掐住她脖子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一时间脑中闪过万千念头,她还没有报仇雪恨,没有等到弟弟醒来,她还不能死!“要冷静,不能慌,”她暗暗对自己说。 今日她是一时兴起来的墨香苑,若不是发现常放舆图的位置变了,她断然不会发现有刺客藏匿在这里。刺客怎么忽然盯上了墨香苑…… 她呼吸越来越困难,喉咙被紧紧扼住,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几分嘶哑与艰涩:“你……是谁?为何来此,谁……派你来的?”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眼前那张冰冷的面具,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出答案。然而,那人只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宋昭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眼前开始发黑,但她仍强撑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即便……要我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 面具人这时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什么,扼住宋昭的手稍稍松了力道。 宋昭利用这一丝的松懈,反手从袖中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面具人的胸膛刺去。 寒光一闪,匕首的锋芒被一把短刀轻松挡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宋昭定睛一看,只见那短刀刀尖平直,刃身泛着冷冽的光泽,似陈刀样式。 宋昭内心震动,拼命挣扎,反被面具人按在书案上,案上的砚台、镇纸和笔架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这时院外忽然响起嘈杂声,家丁终于听到动静,朝这边走来。 面具人却不慌不忙,手中短刀一扬,直直朝宋昭面门劈来。刀锋寒光凛冽,带着凌厉的杀意,仿佛要将她的头颅一分为二。 宋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瞳孔中倒映着那逼近的刀尖,心跳如鼓,呼吸几乎停滞。 刀尖却在距离她眼睛咫尺之遥的地方骤然停住,寒气逼人,仿佛连空气都被冻结。宋昭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刃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只需再进一分,她的眼睛便会毁于一旦。 面具人忽然收刀,面具后的嘴角微微一扬,身形一闪,又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院门忽然打开,家丁闯了进来。 宋昭大口喘着气,连连咳嗽,挥手指着面具人消失的方向,“抓刺客,快!” 一时间,侯府后院惊叫连连,丫鬟小厮乱作一团。 宋昭一人立在原地,冷汗浸透了后背,久久未能回神。 她不明白,最后那一刻,面具人为什么忽然住了手,显然不是因为家丁的到来,那是为什么放她一条生路呢? 还有,这间她幼时的院子,有什么东西需他深夜潜入图谋的?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是她的书房吗? “不好了,走水了。” “世子的院子走水了,快去灭火啊!” 这时家丁敲锣奔走相告。 宋昭脸色一凛,果然如她猜想的一样,定是在图谋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自己却一无所知。 她将目光转向书案,那里现在空空如也,书架上的书册也凌乱一地,再难发现那人所图何物。 宋昭眸光一闪,转身走到内室,从床尾的暗格内,拿出一个锦盒,也未打开,而是小心地拿在手中。 正准备离去,面具人去而复返,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伸手去夺锦盒。 宋昭心中一松,这招引蛇出洞果然奏效。她早有防备,将锦盒随手一抛,“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摔了一地,黑暗中看不真切。 面具人不与宋昭纠缠,紧追着锦盒而去。 宋昭迅速脱身,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毫不犹豫地朝床帐上一丢。火苗便“蹭”的一下窜起,瞬间点燃了轻薄的纱帐。火焰迅速蔓延,炽热的火光将昏暗的房间照得通明。 面具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显然未料到宋昭会有此举。却没有因火势立刻逃走,而是执着地寻找掉落锦盒里的东西。 宋昭冷笑一声,跑向门口,“快来人啊,有刺客。” 刚刚一部分家丁被调去前院救火,一部分去追刺客,院中现在只剩下两个老仆拿着灯笼。闻言,立刻冲了过来。 宋昭跑到院中,眼看着屋内火势越来越大,那面具人却一直没有出来,两个老仆被大火呛得连连咳嗽,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 “世子,里面没人。”老仆道。 宋昭只得点点头,没让他们再进去,而是亲眼看着墨香苑一点点化为灰烬。 同样化为灰烬的,还有淮竹院。 天蒙蒙亮时,两个院子的大火才被彻底扑灭,侯府上空弥漫着焦煳的气味。 火光冲天,引来了巡检司的注意。一大早,赫连信便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到了侯府。 赫连信神色凝重,目光扫视着满目疮痍的院落,沉声问:“世子,昨夜发生了何事?为何会突然起火?” 而且两个院子不挨着,一个前院一个后院。宋昭若说后院是她亲自放的一把火,不知道赫连信听了会是什么反应。 折腾了一夜,宋昭此刻身心俱疲,敷衍道:“昨夜进了贼,追逐中不小心推倒了蜡烛,失了火。” “进了贼?抓住了吗?丢了什么东西?”赫连信追问。 宋昭抖了抖衣袖,哑着嗓子道:“正要去报官,赫连大人来得真是时候,昨夜丢了一万两的银票,大人可要为我们侯府做主啊。” “多少?一万两?”赫连信重复了一遍,声音颤了颤。 侯府虽名义上是勋贵之家,但早已不复昔日的富贵。侯夫人庞氏虽嫁妆丰厚,但这些年来,都说宋世子花天酒地,早已将家底掏空。如今突然冒出一万两银子,确实令人心生疑窦。 有人低声议论:“这一万两,莫不是凭空捏造,想让咱们巡检司担着吧?侯府如今哪还有这般财力?” 另一人附和道:“正是!宋世子平日里挥霍无度,还能拿得出一万两银票?” 还有人冷笑道:“说不定是世子从别处借来的银子,只为撑个面子。可这一万两,终究不是小数目,真接了这差事,日后难以收场,银子怕是追不回来了。” 赫连信沉着脸扫了一眼议论的手下,吩咐道:“你们几个去帮忙收拾一下。”几人应是,跟着侯府众人去收拾废墟中的东西。 宋昭对巡检司的议论不以为意,一万两很多吗?这也就是她零花钱罢了。她倒不是想为难巡检司,只是想分散赫连信的注意力罢了。 “赫连大人,这桩案子就麻烦大人了,还望大人尽快抓住贼人,追回我的银子。先前刺杀的事情可有眉目了?听说大人去碧落山剿匪,抓到人了没有?”宋昭转了话题。 “还在追查当中。”赫连信正色道。 宋昭早知道这个结果,也没有多少失望,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就想撵人。 赫连信却似没有发现,目光带着几分关切,近前几步,俯下身小声对她道:“世子这院子被大火烧毁,重建还需时日。如今府中杂乱,恐难保周全。不如暂且住在我府上,一来可避风头,二来也能防止世子再有什么不测。” 宋昭闻言,微微一愣。 忠勇侯府虽然几房人家住在一起,但世子的院落却是独立出来的,就是为了方便宋昭进出不受拘束。如今院子被毁,后院她是不能住,府上住了几位表小姐,客院又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赫连信这时候提出住他府上,本无可厚非。但是,她与赫连信的交情实没有到那一步。即便是真正的宋晏,还没有成为姻亲,也不可能住在未来姐夫家里。 一向恪守本分的赫连信为何突然提出了这个想法?他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赫连信看她犹豫不定,轻声劝道:“世子之前,不常常住在我那儿的吗?院子还一直给你留着,你忘了?” 这句话说得十分亲密自然,宋昭只觉得耳朵发痒,她不自然地退后几步,小声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现在我都多大了。” 刚说完,就见袁子昂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一把推开赫连信,挤到宋昭身边,拉住她的胳膊,关切道:“阿宴,听说你院子被烧了,怎么回事,你没 受伤吧?” 宋昭连说没事,不露痕迹地将胳膊抽出来。 “阿宴,你这院子不能住,不如住我芙蓉巷的宅子吧,那里安静,离你们府上又不远,我马上就要回京了,宅子借给你住,多久都行。” 度芙蓉 第12节 袁子昂说完,还睨了一眼赫连信。那模样仿佛在说,小爷我有的是宅子,又不是非你府上不可。 宋昭眼前一亮,芙蓉巷好啊,正合她意。 第16章 婚事世子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有巡检司的帮忙,院子收拾得很快,许多未被完全烧毁的物品被一一搬出,黢黑的家具、残破的器皿,虽然勉强还能看出原本的模样,但大多已经无法再使用。 昨夜大火来势汹汹,好歹没有伤到人。茯苓在火起的时候正好不在房内,京墨则领着人去追纵火之人,至今未回。 昨夜潜入侯府的黑衣人,至少有两个,一个去了墨香苑,一个去了淮竹院。父亲的书房却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实属意外。 袁子昂见宋昭无事,交代了几句搬到芙蓉巷的事,便离开了,袁大人近日忙着准备回京之事,他不好多留。 赫连信并未离开,而是静立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神情凝重而专注。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手下们的动作,看着他们在飞扬的尘土间小心翼翼地搬抬着物品,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可焦黑的木头、破碎的瓦砾和残破的物件散落一地,哪还有什么价值,值得这么珍视对待? 宋昭盯着赫连信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些日子,她与赫连信见面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些。 思索间,延福堂派了丫鬟过来,请宋昭和赫连信过去叙话。 宋昭的脚踝昨夜又磕到了书架上,勉强站立还行,走路只能由茯苓搀扶着。手杖在昨夜情急之下扔了出去,被大火付之一炬,今日还未来得及准备新的。 她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腿脚的不便让她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却依然倔强地向前。赫连信则跟在她的身后,步伐沉稳有力,适当保持在五步之外,不紧不慢地迁就着她的步调。 宋昭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自己,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没有回头,只能试图加快脚步,摆脱这种被注视的错觉。可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赫连信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宋昭的背影上。宋世子体弱,比普通男子瘦小一些,身量也只到他的肩膀处。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昨夜不曾入睡,脖子上缠着白色的纱布,看不清楚伤势。 他记得自己不曾下重手,还是伤了她吗?赫连信垂眸,祖父说之所以要他与宋昭联姻,是因为她身上有印证他身份的钥匙。如今宋大小姐失踪多年,保不齐将那钥匙放在了什么地方,他便想着趁着夜深人静时查探一番。 侯府他来过不少次,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墨香苑。屋内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猜测宋世子应是极其看重他的嫡姐,将这间院子照顾得很仔细。 他不敢点灯,借着月色仔细翻找,却不想宋世子这时候也来了。他本应该及时脱身,可一想到世子深夜到嫡姐旧时的房间,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就隐在了暗处,打算一探究竟。 未曾料到,一向纨绔的少年,却十分警觉,偏偏发现了自己藏身之地,被逼得显了身。 昨夜他掐着少年瘦弱的脖颈,对方竟毫不畏惧,即便是在濒临窒息时,仍旧执着地质问他的身份和目的。在刀尖劈下时,不像别人那般害怕地闭上眼睛,而是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刀锋落下。不愧是忠勇侯的嫡子,当真好胆识。 昨夜他戏耍了少年,少年同样戏耍了回去。拿一盒珍珠,就将他骗进火海里找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自己上了当。他突然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 可夜里明明是刺客,白天的宋世子为何说是贼?还说少了一万两银票,这是想讹诈他吗?因为他没有查到雨夜那场刺杀的凶手吗? 一路无话到了延福堂。 赫连信随宋昭恭恭敬敬给老夫人请了安,又与二房三房的长辈见了礼,眼风扫了屋内的几位姑娘,心中纳闷,却未说话。 老夫人问起失火之事,宋昭像先前那般,敷衍了几句。二夫人和三夫人则关心起丢的一万两银票,宋昭同样三言两句将事情遮掩了过去。最后,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宋方仪身上。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脸上覆了厚厚的胭脂,衬得肤色白皙如玉,眉眼间更添几分明艳。身上穿的正是今秋最时兴的浮光锦,衣料上的花纹繁复精致,泛着细腻的光泽。头上的珠钗更是奢华无比,镶嵌的宝石熠熠生辉。 老夫人坐在上首,同赫连信寒暄,说着感谢巡检司的话,话锋突然一转,说起了两家的婚事。言下之意,赫连信如今都已弱冠,两家本就有婚约在身,不如定下婚期,由二姑娘代为履行。 宋方仪一下子伸长了脖子,眼神中满是期盼,红着脸直直地望着赫连信,一脸急切。显然他们早就议定好了的。 赫连信却显得格外平静,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宋昭,眼神深邃而难以捉摸。 宋昭避开了他的视线,垂眸不语。她姿态闲散地坐着,微微抿紧了唇角,袖中的手指也情不自禁地绞在一起。 赫连信收回目光,起身恭敬地回道:“自古婚约之事,多依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乃是礼法所定,世俗所循。信的婚事,还需祖父及家中长辈做主。” 宋昭心中微微一哂,他这是没有拒绝呢! 也是,他都二十了,早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同龄的男子,大多已经娶妻生子,甚至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赫连信却依旧孑然一身,听说他洁身自好,连个小妾通房都不曾有,确实不应再耽误了他。 想是这么想,可宋昭也不知为何心里十分不自在。她起身道:“祖母既有事商议,那我便不打扰了,淮竹院里还有一堆事。” 他们想要商议什么婚期,就随他们去吧,反正自己眼不见为净就好。 宋昭从延福堂缓步走出,茯苓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嘴里却忍不住小声抱怨:“原以为赫连公子为人端方正直,没想到竟也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先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等着小姐,结果转眼就答应了与二小姐的婚事。这可真是人前人后两副模样。” “休要这么说,这也不能全然怪他。他父母早逝,又是长房嫡孙,赫连大人亲自栽培,等到了弱冠都还未另娶,任谁说人品也是顶好的。只是,他与我阿姐有缘无分罢了,怪不得旁人。” 宋昭一贯谨慎,即便庭院中只有她和茯苓两个人,她也不曾说漏过一句话。处处小心谨慎,将自己活成了宋晏。 茯苓一下子红了眼,带着哭腔道:“这个不怪他,那个也不该怪他,那怪谁,怪这个世道?怪那帮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将我家姑娘弄丢了……” 宋昭知道她这是心疼自己,便轻轻拍了拍茯苓的手,示意她不必再多言。茯苓见状,虽心中不平,却也只得噤声,只是眉头依旧紧锁,显然对赫连信的所作所为颇为不满。 宋昭心中却明白,赫连信的选择或许并非全然出于本意。婚姻之事,自古便是家族利益的权衡,个人的情感往往只能退居其次。想到这里,她的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苦笑,心中虽有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世子,请留步。”刚没走多远,赫连信追了过来。 赫连信解释道:“世子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世子当知道我的,我一直未放弃寻找阿昭……” 宋昭看他急切的模样,忽然笑了,“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我阿姐没有福气罢了,我这里恭喜大人了。如果阿姐知道,定也不会责怪大人的。” 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犹如一抹暖阳,瞬间拨开了厚重的云雾,照亮了四周的阴霾。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心生愉悦,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赫连信看着她,神情微微一怔,心中竟生出一丝恍惚。那笑容似曾相识,仿佛在记忆深处某个遥 远的角落,他曾见过同样的笑颜。那是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像是被时光掩埋的碎片忽然浮现在眼前,令他一时失神。 “信哥哥,你等等我。”宋方仪这时提着衣裙紧跟着追了过来。 宋昭冲赫连信点了点头,对茯苓说道:“走吧。”语气虽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赫连信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瘦弱的身影,看着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收回心神,转身问宋方仪,“世子和大小姐长得像吗?” 宋方仪不假思索道:“当然像啊,他们是双生子,小时候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还因此经常作弄他们。” 尽管赫连信早知道这个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再确认一遍。如果阿昭长大,是不是也同现在的世子一般,长得一副花容月貌。不知怎的,小巷中那名红衣女子的模样,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当天,宋昭便搬去了芙蓉巷袁子昂的宅子,恰好与自己的别院只有一墙之隔。 傍晚时分,京墨带回一个腰牌。昨夜他在淮竹院与刺客交手时,从刺客身上掉落的。 那腰牌圆润小巧,通体乌黑,材质似铁非铁,触手冰凉。正面雕刻着微缩的山河图,背面刻有繁复的云纹,云纹间隐约可见几道细密的符文,似是某种古老的文字,依稀有个“影”字。 宋昭脸色忽然发白,这不就是父亲曾经告诉她的,大梁皇宫影卫的腰牌? 第17章 味道他还想再多留一留 据传大梁皇宫内有左右两大影卫,拱卫皇城,暗中保护梁帝和太子。他们行事隐蔽,行动诡谲,腰牌更是一种无声的威慑。 宋昭女扮男装成世子后,忠勇侯曾悉心教导她许多官场之事,除了官宦世家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外,还有不少宫廷秘辛,其中便包括隐秘的影卫力量。 当年,忠勇侯在民间寻到流落在外的太子,秘密送其回京时,来接应的人里面,便有持这种腰牌的影卫。 京墨歉疚道:“昨夜那人潜入院中,直奔世子的书房,像是找寻什么东西,被属下发现后才放火逃走的。属下和那人交手,武功招式很像是那夜小巷中拦路行刺之人,用的不是陈刀而是匕首。这枚腰牌纹样特殊,属下还未查到。” “不必查了,”宋昭低声道,“这是皇家影卫的腰牌。” 京墨惊愕:“影卫?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属下今日得到消息,太子出京后便查不到任何踪迹,皇陵那边也没看到太子的身影。是否再进一步打探?” 宋昭眉头轻皱:“太子行踪是机密之事,不可太过接近,有窥视储君之嫌。如今形势不明,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京墨应是,心中还是对昨夜刺客之事,疑心重重。都说皇家影卫武功高强,可昨夜那人的武功一般,轻功却很了得,逃得很快。他也只是猜想,并未将这话告诉宋昭。 宋昭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将腰牌紧紧握在手中,眸底闪过一丝恨意。 父亲手握重兵,常年驻守南疆,无召不得回京。他们唯一回京那次,弟弟遇刺,母亲遭受打击很快病故。而那一年,梁帝却借此肃清朝堂积弊,剥夺藩王兵权,又将民间迎回的大皇子立为太子。 到最后,那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中,最终的获益者竟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萧钺。 那时,他才十三岁。 萧钺六岁回宫,同年又被潜去了皇陵,一待就是七年。重回皇宫后,在你争我夺的权力博弈中,冷眼旁观,伺机而动,竟然坐上了太子之位。 世人都说萧钺为人狠厉,手段果决,甚至近乎冷酷无情。无论是朝堂上的明争暗斗,还是暗地里的阴谋诡计,他总能以最冷静的姿态应对,甚至借力打力,将对手一一铲除。 宋昭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一场针对他们姐弟的杀戮,会不会就是萧钺登上太子之位的垫脚石。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里,每每想起,便让她心中泛起一阵寒意。 皇家无情,自古有之。 前有梁帝萧高熠谋朝篡位,亲手弑杀了自己的妹夫陈国国君,改朝换代,成立大梁。后有太子萧钺过河拆桥,坑杀将他从民间寻回的功臣之后。 这个念头,宋昭从未对忠勇侯提起过。忠勇侯一生忠君爱国,满腔热血全都倾注在守护大梁的国土之上。他远离朝堂纷争,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对梁帝更是死心塌地,毫无二心。 正因如此,宋昭不愿让他卷入这些复杂的猜疑与算计之中。 …… 西院,索江正在回禀忠勇侯府失火之事。 “宋世子搬去了隔壁院子?”九鸣问。 索江道:“隔壁院子原本是南州刺史袁大人家三公子的私宅,三公子借给宋世子暂住的。属下过来时发现门外有巡检司的人暗中保护,院内还有不少家丁护卫。属下费了好些功夫才进来的。” 九鸣低低地嗯了一声,过来一会儿,又问道:“世子和三公子的关系很好吗?世子在南州过得怎么样?” “宋世子他……”索江神情微微一顿,还是将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传闻世子爱繁华,好精舍,经常和南州一帮官宦子弟流连青楼画舫,是春风楼的常客。除了上次遭遇的刺杀,就是这次院子失火外,一直都很平安顺遂。” 九鸣默然,唯一不顺的这两次,还都是他来南州以后发生的。 他闭了闭眼,将那抹不安深埋在心底。又想到两人幼时在高台之上的高谈阔论,一时难以将现在的纨绔世子,和那时雄心壮志的少年混在一起。 九鸣不明白,几年不见,他怎么变得没了雄心抱负,成了一个贪图享乐的纨绔? “哦,对了,宋世子今年十七,尚未婚配。这几日侯府接了几位姑娘入府,想必是为了世子的婚事。”索江补充道。 九鸣神色微动,武将世家都希望早日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忠勇侯府为何至今未给世子订下婚约? 索江更不知其中因由,只好说起先前让他查的匕首和药丸之事。 “属下未查到宋世子将匕首转送他人之事。宋世子虽流连秦楼楚馆,却从未与叶姓女子有过交集,也从未听说过宋世子与哪家小姐交往过密。世子身边有个贴身丫鬟叫茯苓,原是失踪胞姐的乳母之女。世子对其很是看重,侯府下人曾经说起过,那茯苓是半个主子,想必是世子房里人。” “殿下拿的那粒药丸,唐大夫说像是永安堂出的保心丸,却比市面上的保心丸药效更好一些。应是有心疾,或是心肌受损之人常备的保命药。” “属下还查到,近日巡检司在查南州药房的解毒药,似在追查殿下的下落。而永安堂在暗中高价收买九叶灵芝草。唐大夫说,那九叶灵芝草能解半月散,不知是不是叶七小姐所为?” “属下怕巡检司从中作梗,处理掉了知道永安堂收买九叶灵芝草之事。若是七小姐为殿下所寻之药最好,若不是,属下也会想方设法为殿下拿到此药。” 九鸣为之一振,叶府就是做药材生意的,与永安堂有牵扯实属正常。先前他体内的半月散没有发作,想必也是叶府所为。那日,他从昏迷中醒来,见有个老妪正在给他诊脉,还为他施针解毒。 正是如此,他才放心住在这里的。 度芙蓉 第13节 还有就是,七小姐身上似乎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在她身边似乎非常安心,他还想再多留一留…… 夜里,宋昭被突然惊醒。 茯苓披衣掀开帐幔,焦急道:“世子,方才别院传来消息,西院那位公子毒发了……” 第18章 紧迫想方设法要一个孩子 宋昭赶到西院时,楚楚已经在为九鸣施针了。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让人心头一紧。床榻边还残留着未及清理的血迹,暗红色的痕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九鸣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宋昭的身体微微发颤,目光紧紧锁在九鸣那张苍白的脸上。他的虚弱模样,渐渐与记忆中的阿弟重合——那张同样苍白无力的脸,那双曾经充满生机却最终黯淡下去的眼睛。那种熟悉 的无力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从自己眼前消失,却无能为力。 楚楚全神贯注地为九鸣施针,手中的银针精准地刺入穴位,动作娴熟而沉稳。她的神情却异常凝重,嘴唇紧紧抿着,显然这次毒发很是棘手。宋昭看着这一幕,心中更加沉重。 西院灯火通明,仆从进出俱是轻手轻脚,唯恐惊扰了顾公子。 午夜时分,楚楚才长舒了一口气,收了针。宋昭忙上前询问。 “这次毒发很是凶险,”楚楚声音沉了沉:“幸亏师傅走前留了方子,虽不能解毒,但能缓解他的痛苦。师傅说他身体特殊,体内的毒素越晚发作,越是凶险。” 宋昭的心跟着揪了起来,“那他……如果一直未找到九叶灵芝草,还能坚持多久?” “毒入骨髓,他正在经历骨碎之痛。师傅曾说,若能挺得过去,能为他争取半个月的时间。之后再次毒发,便只有十日时间,直到……”楚楚说到这里一顿,凝眉接着说:“不过,一般人很难坚持到再次发作。” “还有半月时间……”宋昭喃喃重复了一句。 楚楚看宋昭脸色不太好,轻声宽慰道:“阿姐,你也别想太多。或许明日就有九叶灵芝草的消息了呢?如果顾公子不行,我们再寻其他方法。” 九鸣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了九叶灵芝草几个字,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身体的疼痛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倦。他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最终彻底昏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九鸣望着天青色的床帐,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视力似乎恢复了一些。 眼前不再是一片虚白的重影,而是能依稀辨别出几步之遥的事物。虽然视线依旧模糊,但比起之前那种完全无法分辨的混沌,已经好了太多。 他眨了眨眼,试图让视线更加清晰一些。 昏暗的光线下,他隐约能看到床榻的轮廓,甚至能辨认出不远处烛台跳动的微弱光芒。那些模糊的影子逐渐有了形状,虽然细节依旧难以捕捉,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黑暗与虚无。 九鸣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尽管身体依旧虚弱,疼痛也未曾完全消退,但能够重新看到一些东西,已经让他感到莫大的欣慰。 他赌对了。他偷偷倒掉了叶府送来的药,导致毒发,也从七小姐口中得知了九叶灵芝草,确实是为他所寻。只是不知,叶府真正的意图。 外面天阴沉沉的,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微微侧过头,发现床榻边睡着一个女子。她呼吸清浅,眼下一片青影,一只手托着下巴打盹,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仿佛怕他消失一样。 原来是七小姐。 她仍旧穿着那日的红罗裙,鲜艳的红色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夺目,衬得她肤如凝脂,白皙如玉。裙摆在她身后轻轻铺展开来,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莲,既艳丽又带着几分清冷的气质。她的眉眼间透着一丝疲惫,却依旧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与从容。 不知怎的,九鸣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丝异样的情愫。从小到大,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中,还从未有人为他彻夜不眠过。似依赖,似守护,像是一盏微弱的光,照亮了他心中那片长久以来被孤独笼罩的角落。 九鸣不敢擅动,生怕惊醒了她。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似将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仔仔细细描摹一遍,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印刻进脑海里一样。 可他视线还是不够清楚,想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将她瞧个仔细。 宋昭却十分警觉,朦胧中察觉有人靠近,本能地抽出匕首便挥了过去。 九鸣眼疾手快地徒手抓住,连人一起按在了床榻上。帐钩猛然摇晃,撞到床柱上,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四目相对,呼吸相缠,两人从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对方的倒影,同时愣住。 远处的火烛忽然迸出了一株灯花。 常青在外间听到动静,匆匆跑了进来,待看清床榻上两人的模样时,“啊”的一声,又立刻掉头跑了出去。 宋昭瞬间清醒了过来,急忙推开九鸣翻身下床。冲着外面吩咐道:“常青,公子醒了,去拿吃食过来。”常青在外面应了声是,一溜烟跑了出去。 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九鸣缓缓坐起身时,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在空气中轻轻回荡。他动作缓慢,不知是病痛,还是虚弱,每一下动作带着些许吃力,微微喘着气。 宋昭背对着他站在床边,耳畔清晰地传来他的呼吸声,空气中仿佛都是他的味道,像是无形的丝线,一点点缠绕在她的心头。 她不知不觉红了脸,手忙脚乱地理着早已穿戴整齐的衣服,语气有点飘忽:“你感觉怎么样?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 九鸣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边,看宋昭耳根泛红,慌里慌张的模样,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我……” 他刚张口说了一个字,就发现声音嘶哑,嗓子干痛,喉咙里像是含着一块砂砾,呼吸都是疼痛。本想清清嗓子,却还未出口,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仿佛戏文里唱的那般,被神仙施法下了禁语咒,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昭急忙端了一盏茶过来,喂到他的唇边。 九鸣眼神微闪,垂眸隐下了自己尚能看清的事实,安心享受着七小姐的服侍。 宋昭内心同样波动,昨夜她同楚楚商议过,如果九鸣错过灵草,她可不可以先怀孕,然后由自己再服九叶灵芝草呢? 毕竟,留给宋昭的时间只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她必须想方设法,同九鸣要一个孩子。 那就从他身边开始吧…… 第19章 靠近脉脉无言听雨声 外面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雨点轻轻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天色阴沉沉的,房间也随之暗淡下来,难以分辨出具体的时辰。 一杯茶饮尽,宋昭贴心地拿起帕子,轻轻为九鸣擦拭嘴角。她的动作温柔而细致,仿佛做过千百次一样,指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 突然的靠近令九鸣无所适从,他本能地想要躲,却在抬眼的瞬间,看清了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她的睫毛纤长而浓密,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九鸣的动作为之一顿,眼神忽然深邃起来,仿佛一潭幽深的湖水,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涌动。 女子离他很近,近到仿佛只需微微抬首,便能触碰到她的唇。她的唇红润而柔软,像是阳春三月初绽的桃花,娇艳欲滴。她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仿佛空气中都带着淡淡花香。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心中又涌起一股熟悉的躁动。九鸣想,大约还是半月散的影响,才让他生出了一丝邪念。 宋昭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 九鸣似有所觉,心虚似的避开了她的视线,沙哑着声音道了句多谢。 宋昭的目光锐利而坚定,毫无旖旎之态,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并未拆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果然,男子都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对她的亲近,九鸣并未表现出排斥。反而还很享受,是个好的开始。 宋昭女扮男装这几年,见过不少风流纨绔子弟,在青楼画舫中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只图自己快活。却没见过真正的男女情事,该如何相处。大梁民风开放,也没有女子胆大妄为,直接强抢男子入洞房的地步。 况且,就算逼迫九鸣洞房,大约也不会成事。镜花楼那夜,两人都躺在一张床上了,结果还不是无事发生!九鸣远比她想象的有定力。 还是按照楚楚说的法子,迂回行事,先谋心,再谋人吧!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彼此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九鸣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声音仍旧沙哑得厉害,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有种刀片划过喉咙的感觉,疼痛难忍。 宋昭轻声道:“酉时三刻,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了,除了嗓子,还 有哪里不舒服吗?”楚楚说,当下他还能适当走动走动。等下次毒性发作后,就不是眼睛和嗓子的问题,恐怕双腿就要废了。 九鸣摇了摇头,身上的痛算不得什么,只是毒发时刚好索江在眼前,一夜过去,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此时院外绵绵秋雨中,索江躲在暗影中,任凭雨水将他全身衣服浇透。他那晚亲眼目睹太子毒发,可怖的一幕至今心有余悸。此刻心中祈祷殿下无恙,然后准备伺机进入西院。 …… 晚膳是楚楚命人特意准备的药膳。宋昭这两日都在西院,索性与九鸣一同用了。 席间,宋昭发现九鸣动作优雅从容,执筷时指尖轻巧,夹菜时手腕微转,仿佛每一个动作都经过千锤百炼。即便是一碗清粥,他也细细品味,不急不缓,举止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这般气度却与他自称的“兰溪郡富商之子”身份格格不入。富商之子虽可锦衣玉食,却难有这般浑然天成的矜贵与从容,仿佛自幼便浸润在钟鸣鼎食之家,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风范。 即便是一言不发,也隐隐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这样的气度,绝非寻常商贾之家所能培养。 宋昭心下疑惑,等饭菜撤去,遂问道:“不知公子府上,还有什么人没有?如若成亲,还需尽快通知亲友南下为好。” 九鸣转头望向她,带着几分探寻,试图从她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丝姑娘家提及婚事时,应有的羞涩与局促。然而,她的神色平静如水,全然没有半分扭捏与羞怯,眉眼间甚至带着几分淡然。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如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仿佛这门婚事与她无关,倒像是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九鸣收回目光,或许是带了一丝期待,发现后隐隐有些失落,却又忍不住对她多了几分好奇。这样的女子,究竟是心思深沉,还是真的对婚事毫不在意? “七小姐当真想与在下成亲吗?在下一身沉疴难愈,又是个瞎子,恐命不久矣,这样的我,实非小姐的良配,小姐为何执着于在下呢?”九鸣终于问出了心中所想。 “当真想。”宋昭不假思索道,心中又暗暗补充了一句:她不但想,还想着越快洞房越好,早一日就能早一日为阿弟制作药引。 这话只能在心里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主动提及婚事已经是极致,再提洞房,那可真就不害臊了。 “是不是良配,我自己说了算。我说你是,你就是。至于公子的病,我已经花重金去求药了,想来很快就能有消息。公子放心,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的。”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没有半分修饰,却比朝堂上那些阿谀奉承的言辞,更让人感到暖心。 九鸣自小到大,希望他死的人有很多,却从未有一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希望他活着。 忽然觉得自己存在天地之间,有那么一个姑娘,需要他,依赖他。 “如果没有求到药呢?”九鸣低声追问。 “只要我们期盼,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没有如果,一定会有解药的!”一个坚定的声音回应他。 九鸣心下触动,一时讷讷不言。宋昭的话语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直直地穿透了他心底的防线,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与安宁。 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清晰地传到了屋内。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芬芳,随着微风飘进屋内,驱散了房间里的沉闷。 恰在这时,窗外“咕呜——”一声枭叫,打破了一室寂静。 是影卫的暗号。 九鸣抬眼望了一眼窗子,还好是关着的。 宋昭这时候起身,提议道:“房间闷得很,不如听听雨声?” 说着就要去开窗。宋昭觉得两人实在尴尬,她想亲近九鸣,却一时无从下口,聊了几句,发现聊不下去,无所适从地想找点事做。 度芙蓉 第14节 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将来若换回身份,她也绝不会成亲,两人无话可说,还不如去春风楼听曲来得痛快。将来嫁人了,还怎么快活啊。 九鸣连忙阻止,“七小姐,能陪我走走吗?听雨声,还是廊下比较好。” 九鸣担心开了窗子,索江会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既然知道叶府在寻九叶灵芝草,他还需借住一段时间,顺便查查宋世子之事,便不能让索江现于人前。 索江躲在暗处,紧盯着窗子,忽然看见门开了。一个身着红装的女子,扶着他家殿下的手臂,缓步走了出来。 看清这一幕,索江一下睁大了眼睛,心中满是震惊与疑惑。不是说太子殿下不近女色吗?殿下今年已经及冠,陛下却一直未给他指婚。太子妃的人选一直悬而未决,成了京中高门世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实际上,他听说,不是世家闺秀们抢着当太子妃,而是高门贵女们皆在观望。都道太子殿下不为陛下所喜,太子妃的位置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而太子也一直未提,婚事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可眼前的红衣女子,笑语晏晏,举止从容,与太子殿下并肩而立,显得格外——般配。 索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两人的身影,心中既惊讶又好奇,心中还隐隐有点期待。 宋昭领着九鸣来到廊下。看着雨滴像断了线的珍珠,从屋檐下颗颗滚落,童心大作,伸手去接。 记得小时候,她和阿弟在廊下伸手接水珠玩,恰好遇到赫连信从书房出来走向她。她慌忙收回手,听说赫连大人家教极严,她生怕自己的不庄重被看了去,甩着手假装不经意地转过头去不看他…… 如今,那个习惯板着脸,一副老学究模样的少年,即将要与自己的堂妹成亲了……她匆匆忙忙从侯府搬到了芙蓉巷,颇有种狼狈而逃的感觉。 宋昭想笑,却看着眼前的雨幕,慢慢变得朦胧起来,心底的伤似这绵绵细雨,无休无止。 这时,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手,学着她的模样,啪嗒啪嗒地接水滴。 宋昭一惊,急忙握住大手退后一步,一边拿帕子给他擦手,一边小声道:“幼不幼稚。” “我从未这样玩儿过,”九鸣说得极其认真。 “都是小时候瞎胡闹罢了。”宋昭轻声道。 九鸣垂眸,看她眼中带着淡淡的哀伤,忽闻到一阵花香,便转移话题道:“好香,那是什么花?” “芙蓉花,在南州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个花,”宋昭折了几枝回来,放在九鸣手上。 “这就是芙蓉花啊,”九鸣轻轻捻着花瓣,指尖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花汁沾染在他的手指上,带着淡淡的香气,清新而悠远。 宋昭凑近花瓣,轻轻闻了闻,“或许太常见,我已经闻不到它的香气了。” 是香气,却不是芙蓉花的味道……九鸣抬眸,一瞬不瞬望着眼前的女子。 第20章 相护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 宋昭摘下一朵戴在发间,对九鸣道:“芙蓉花有个美丽的传说,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仙子,她因爱上了一个凡间的男子被贬下凡。仙子为与男子长相厮守,甘愿化作一朵芙蓉花,守护在她爱人的身边。” 九鸣将花瓣捻搓一团,淡淡道:“这和我在兰溪时听说的不一样,传说芙蓉花是由神龙的眼泪幻化而来的。” “啊?”宋昭好奇地追问道:“北地流行这个传说吗?怎么说的?” “传说这条神龙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间,流下的眼泪化作了芙蓉花,点缀在人间大地上。”九鸣只好解释道。 宋昭不满这个故事怎么就只有一句话,上前抓住九鸣的衣袖,急道:“它因何犯了天条?又怎么流泪的?” 九鸣的神情微僵,他也只是随口一说,怎么七小姐还当真了呢?垂眸看到她修长的手指紧紧拽着他的衣角,粉白的指甲透着莹润的光泽。 他站着未动,意味深长道:“或许是不被龙王所喜,被贬下凡尘了吧?” 宋昭有些失望,芙蓉花的传说一直是歌颂忠贞不渝的爱情,还从未听说过神龙化泪的故事。且这个故事没头没尾,还十足吊人胃口,说话间便带了几分嗔怪,“九鸣,你好不会讲故事。” 九鸣却否认道,“这不是故事,这是我年少时在一册《仙妖录》里看到的。书里就是这么一句话。” 宋昭张了张嘴,最后忍不住扑哧一笑,“即便是神 龙犯了天条,定也不是你说的被龙王不喜。或许神龙下凡,本就是带着龙王的期许,来人间历练的。” “是这样吗?”九鸣问。 “定是这样的,”宋昭坚定道:“都说虎毒不食子,父母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啊?儿行千里母担忧,想来龙王也一样。那用眼泪化作的芙蓉花,想必就是凡间历劫的神龙,给龙王的回馈。” 九鸣默然,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道理他也知道,可龙王是不是真正担心自己的孩子,他却不敢多想。或许,他也可以像七小姐所言那般,给父王回馈一份礼物? “七小姐如果是仙子,也会化作芙蓉花守护在爱人身边吗?” “不会,”宋昭想都没想就否定了,“如果我是仙子,我定会督促男子求仙问道,早日位列仙班,才能长相厮守。而不是违背天条,被贬到人间,甘愿化作一朵小小的芙蓉。若只是我一厢情愿,凡间男子并不识我,那我更没有必要为他违反天条了。” “原来七小姐向往的是两情相悦,可你我并不如此,这婚事还是作罢吧!”九鸣话锋一转,说到了婚事上。 宋昭却低低笑了一声,“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我以为是了,你认为不是吗?可我靠近你的时候,你并没有躲开,难道不是吗?” 她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九鸣的眼眸里,“我知你的眼睛能隐约看清东西,可你还是甘心情愿住了下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的示好,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吗?” 早在那日清晨,九鸣编纂自己身世时,宋昭便笃定九鸣暂时不会离开。至于婚事,只是一个过程,结果更重要。两情相悦的婚事,只是奢望罢了。 九鸣迎着宋昭的目光,不卑不亢道:“是勉强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可婚事是一辈子的大事,七小姐之前没有意中人吗?那把你随身携带的匕首又是怎么回事?依在下看来,那匕首的样式并不像是女子常用之物。” 宋昭从袖中拿出匕首,缓缓道:“兵刃不分男女,只要能防身便好。”说着一边摩挲匕首上的纹路,一边看着九鸣的眼睛,深情款款,“之前没有意中人,现在大约应该有了。” 九鸣接过匕首,忽略掉她后半句近乎剖白的话,直接问道:“你可知这把匕首的来历?它叫刃霜,千年玄铁打造,吹毛断发,锋利无比。是前朝名将禹州王的心爱之物,据记载,刃霜作为陪葬之物,已埋进王陵近百年。因何会在七小姐身上?” “你如何知道这把就是刃霜?”宋昭反问道。 “这里有名字,”九鸣指着首柄处雕刻着的符文,递到宋昭眼前,“这个符文是先禹族的文字。” 廊下光线太暗,宋昭只得凑近去仔细瞧。 却不知两人越挨越近,暗处的索江,远远地瞧见红衣女子抽出了匕首,却看不清她下一步的动作。 索江心中担忧太子安危,一不小心露了行藏,立刻被旁边院子的京墨发现了。 “有刺客!”京墨大喝一声,立刻跃上屋顶,朝索江的藏身之地而去。 索江暗恼自己一时大意,竟忘记隔壁院子是刚搬来的宋世子,护卫都是忠勇侯府出来的,非常警觉。他不慌不忙做出防御姿势,还不忘分神留意太子殿下的安危。 只见刚刚还头抵着头的两人,在听到刺客后,同时后退半步。那名红衣女子居然手持匕首,伸开手臂将太子护在了身后。 索江呆了一呆,在京墨即将袭来时,立刻抽身跃过一道高墙,消失在交错的小巷中。 与此同时,叶府中的护卫听到动静,立刻涌向西院。一时间,院内仆从人心惶惶。 宋昭的目光在院墙上逡巡了一圈,轻言安抚了几句吓得瑟瑟发抖的丫鬟小厮,分派护卫朝哪个方向去寻,又令其余人加强巡逻,不准擅离职守。 九鸣站在宋昭身后,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方才说起的刃霜,恐怕再难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细细想来,七小姐从未正面回应过他,诸如她的身份,为何非得与他成亲,匕首的来历等等。 而她更像个强盗,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心里。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丝毫退缩,强势地宣布与他亲事,毫不避讳地宣示他们两情相悦,确定她的所有权。 她的举动大胆而直接,赤诚又热烈,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不容他拒绝。 让他欣慰的是,刚刚在那句“有刺客”的示警后,她竟然第一时间将他拉在了身后,动作迅速而果断,没有丝毫犹豫,用她单薄的身躯,挡在了他前面。 她的手掌温热而有力,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自己则直面那未知的危险。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在这样的时刻,被一个女子如此毫不犹豫地保护。空寂的心,一下被眼前的红衣少女,塞得满满的。 廊外的秋雨依旧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地落进了九鸣的心里。他微微低下头,看着眼前女子姣好的侧颜,低声道:“多谢。” 宋昭胡乱地点点头,依旧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手中的力道丝毫没有松懈。待院内恢复平静,她这才转过头对九鸣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仍旧是不容拒绝的语气,却带着一丝温柔。 九鸣任由她牵着腕子,跟在她身后,仿佛忘了眼睛尚能看见的事实。 偏在这个时候,院门外仓促地响起脚步声。一个青衣小厮冒着雨,踩着湿答答的石板路,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禀报道:“七小姐,巡检司的人来了。说是隔壁闹了贼,逃进了府里。” 宋昭脸色一变,松开了九鸣,转身就往外走。刚走几步复又停下,回身对九鸣道,“别担心,你安心休息就好。”又在门口嘱咐了常青几句,这才匆匆而去。 九鸣立在门口,直到那抹红色消失不见,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腕子上空荡荡的,仿佛还留有那人的体温。 …… 宋昭匆匆来到前院,看到楚楚正和巡检司的王都头交涉。 巡检司以有逃犯为由,要求搜查院子,楚楚不肯,双方僵持不下,眼看就要打起来了。这时京墨率领一队人马,嚣张跋扈地冲了进来。 “忠勇侯世子遇刺,所有院子给我搜。”京墨一声令下,直接越过巡检司的人,开始搜查起来。 楚楚一边不满侯府强势搜查,一边暗中命护卫有意无意地阻拦巡检司的人,直到京墨率着众人又呼啦啦回到前厅。 京墨对着巡检司嘲讽道:“王都头,你的人也太慢了些,照你们这个速度刺客早就跑没影了。这边搜查完了,我们搜下一家吧——王大人!” 那王都头气得脸都绿了,他们巡检司依法依规办案,哪里能像侯府这般不管不顾。可忠勇侯府他们得罪不起,听说他们的头即将与侯府联姻,只得哼了一声,心里骂骂咧咧地领着巡检司的众人气冲冲走了。 京墨走在后面,朝楚楚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领着众人随着巡检司的人也离开了。 楚楚回到东院,见宋昭安稳地坐在榻上,总算松了一口气。 一刻钟后,京墨闪身进了屋内,将今晚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宋昭怕身份暴露,被有心人盯上。斟酌一番道:“这里大概不安全了,楚楚,你准备一下,明日我派人护送你和阿宴去流萤谷。” 流萤谷在碧落山脚下,距离巫医的草庐很近。宋晏之前就在那里养病,近两年病情稳定了,才搬来了芙蓉巷。 楚楚担忧道:“我今日与巡检司的人碰了面,有妨碍吗?还有西院的顾公子呢?也随我们去流萤谷吗?” “巡检司的人暂且不用理会,顾公子……暂时还住在西院吧。”宋昭下定决心道。 京墨领命,下去准备出城事宜。 临别在即,楚楚心中不舍,却也知大局为重,将一匣子护心丸交到宋昭手中,“阿姐将这个收好,荷包里也要随身携带。还有……那个,阿姐不要太急了。” 宋昭当即明白她想说的是什么,叹了口气道:“急也无用,西院那位看似不排斥我的亲近,实则冷漠得很,除了试探,他与我无话可说。” “那是因为他还不了解阿姐啊!若阿姐稍微点拨,便急不可耐地凑上来的人,定也不是什么好人。后日便是月影节,又是芙花娘娘的诞辰 。那日男女出游皆戴面具,不若阿姐与顾公子出去游玩一趟吧,或有转机也说不定。” 西院里,索江同样说起了月影节。 “唐大夫说,请殿下务必在月影节出游,好借机为殿下诊脉……” 第21章 阻拦敢问公子是哪家的新贵? 月影节是南州一年一度的盛会,传说在这一天戴上面具,手持芙蓉花夜游,能在月光下遇见命定之人。 这日恰逢芙花娘娘降世,若在当晚,遇到心仪之人交换芙蓉花,便能得到芙花娘娘的祝福,获得美好的姻缘。若双方所持芙蓉花颜色相同,更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度芙蓉 第15节 宋昭往年都是男子打扮,同袁子昂一帮人在街上嬉笑,从未当真过,今年……似乎有些不同。 镜中的自己乌发盘成云髻,发间斜插一支芙蓉点翠步摇,金丝缠成的花瓣间缀着细碎翡翠,轻晃时宛如风中摇曳的花枝。额间贴着青金石磨成的芙蓉花钿,花蕊舒展,中间点缀着几颗细小的珍珠,光华内敛。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微微泛着水光,娇嫩欲滴。 身着一袭淡青色的高腰襦裙,丝绸质地如流水般垂坠,裙摆处层层晕染出芙蓉花瓣的纹路,浅金丝线勾出花瓣尖端的弧度,仿佛晨露未晞时被风拂动的花影。外罩一件半透的烟罗纱大袖衫,袖口银线绣着连绵的缠枝芙蓉纹,灯光照耀下若隐若现。 “阿姐真美,”楚楚由衷赞叹,顺手将一朵粉嫩的芙蓉花别在她的发髻上。 楚楚原定昨日出城,因巡检司以保护宋世子为名,在巷子里加派了人手,便将出城日期定在了今日。今日月影节,巡检司的人手都被调派去了朱雀大街上,他们便可低调出城。 宋昭闻言,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从未如此盛装打扮过,平常都以男装出行,回别院也都是来去匆匆,简单一袭红裙不失体面即可。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如此装扮,去传说中的月影节,偶遇自己的命定之人。虽然她嘴上说着不以为然的话,心中却隐隐期待着什么。 “美不在皮相,而在心性。”宋昭轻声说道,伸手握住楚楚的手,指尖微凉,沉了语气,“今日出城务必小心谨慎,到了流萤谷也不要急着去草庐找巫医,更不用担心我,我会抽空去找你们的。” 楚楚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她会小心的。两人又悄悄说了一会子话,就听外头小丫鬟说马车备好了。 宋昭拿起妆台上的狐狸面具,深吸一口气,在楚楚依依不舍的眼神中,提起裙摆走出房门。 华灯初上,院子里也应景地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暖黄的光晕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纸洒落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庭院门口,立着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手拿一副玄色狼王面具。 他今日换了一身墨色交领直裰,衣料是暗纹提花的吴绫,远看如夜色凝成,近观似竹影婆娑。腰间革带嵌着青玉带銙,玉色如深潭寒水。外罩鸦青鹤氅,长身玉立挺拔如松,暗光流转间透出几分威仪。 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乌木簪固定成髻,簪头无任何雕饰。薄唇抿成一道凛冽的线,唇角微微下压,仿佛藏着千钧重的心事。 听得动静,他转身望向宋昭,眼底映着盏盏灯光,仿佛星河坠入深潭,点点碎光在幽暗的眸中流转。目光触及她的身影,眸中闪过一道惊艳,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漾开一抹笑意,如同初阳照在积雪上,清冷中透出一丝暖意。 “等很久了吗?”宋昭扬了扬手中的狐狸面具,“看清楚这个面具,记住,如果待会儿走丢了,我可不找你。”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戏谑,唇角微微翘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九鸣点点头,举起了自己的狼王面具。 他原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出去,没想到自己只是找常青打听了一下月影节的习俗,七小姐就送来了面具,邀他今日出游。 他如履薄冰地活了二十余年,还是第一次有姑娘家邀他出游,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 朱雀大街两旁摆满了鲜花和各式各样的摊位,四周挂着造型别致的花灯,晕黄的灯光将街道映衬得犹如白昼。 街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戴着面具,手中拿着芙蓉花的男男女女。 宋昭和九鸣戴着面具并肩走在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并不显得突兀。 宋昭悬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算了算时辰,楚楚和阿宴这时候应该已经顺利出城了。 “买花吗?公子买花吗?”一个挎着花篮的小童,仰着脸挡住了九鸣的去路。 宋昭刚要摇头,九鸣就从花篮中挑出了两朵红色芙蓉花,递给宋昭一支,低声道:“你不想要吗?” 别人拿着花是为了与命定之人交换,他们还需要交换吗?宋昭犹豫着不肯接。 九鸣塞到她手中,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小童手里。 小童接过碎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不敢相信。这银钱,可是他一年卖花所得的全部积蓄了!小童立刻喜笑颜开,大声道,“多谢公子,祝公子和娘子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声音清脆而响亮,引路人纷纷侧目。说完,一溜烟跑开了,生怕公子反悔似的。 听到这话,九鸣忽然捏紧了手中的芙蓉花,险些折断花枝。 宋昭好笑地摇摇头,看着手中鲜嫩的红芙蓉,忽然想到那个传说。原来所谓的命中注定,也可以这样安排。他们不是彼此的命定之人,却能人为操纵强行绑定姻缘,就像她,为了药引,使尽手段。 朱雀大街上的花灯依旧璀璨,宋昭却突然没了游玩的心思。这场谋划,终归是她不够光明磊落。 “怎么了?累了吗?”九鸣低头问她,他声音温柔,语带关切。臂膀微弯,在人来人往中,不经意地将她护在身侧。 “不累,”宋昭打起精神,手指着街道尽头道:“再往前走,过了桥,就到芙花娘娘庙了,我们也进去……” 话还未说完,迎面走来三五个年轻公子,个个衣着华丽,腰间系着美玉,手拿折扇,嬉笑着结伴走了过来。他们举止张扬,前呼后拥,显然是城中富贵人家的子弟。街上行人见状,纷纷远远避开。 宋昭忽然住了口,伸手拉住九鸣的手,也避到了路旁。 一行人走近,顿时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为首的青衣公子摇着描金折扇,语气不满地说道:“今年的月影节没有意思,阿宴也不来,就我们几个,喝酒都不痛快。” “袁公子明日就要启程去京城,眼里哪还有我们这小小的南州?宋世子今日没来,不是还有我们几个吗?袁公子说去哪儿,我们几个奉陪到底就是了。”身旁一人立刻回应道。 随即一个声音接着道:“就是,宋世子整日不是这不舒服,就是那不舒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事多又矫情,活脱脱一个姑娘家,娘儿们唧唧的,哪有我们几个痛快!” “陈六!”青衣公子恼了,吼了他一句,“我不准你们这么说阿晏,再这么说我们就绝交。他连番遇刺,心里肯定不好受,一个人窝在别院里,已经够可怜了,你们还诋毁他!” 见袁公子恼了,众人慌忙去哄,一行人就这样与宋昭擦肩而过。 九鸣听到他们的对话,若有所思起来。 旁边的宋昭同样变了脸色——什么叫娘儿们唧唧的?她以为这几年自己女扮男装,从来没有破绽,却不想在别人眼里,自己的言行,终究有别于真正的男子。以后她更要注意一些了。 意想不到的是,袁子昂在外人面前这么维护她的面子,这个兄弟还真没白交。 “你认识他们?”九鸣问。 宋昭回神,语气略带着嘲讽道:“嗯,南州尽人皆知的纨绔子弟,为首的青衣公子是刺史袁大人家的三公子,那个叫陈六的,是陈通判家的小儿子,为人最是跋扈。见着他们,远远避开就是了。” 见他们一行人走远,宋昭轻轻晃了晃交握的手,“走吧。” 九鸣应了一声,却没有松开宋昭的手,而是紧紧地攥住。状似无意道:“听 说南州知州赫连大人,为政二十余年,深受百姓爱戴,几次升迁,都因百姓联名上书挽留,才会在南州一直留任至今,对吗?” “是啊,赫连大人为人清正廉明,最是公正无私。”宋昭附和了一句。赫连信的祖父是个好官,就是太过严肃了些,宋昭每每见他,都在心里打怵。总觉得他有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一样。 说话间,身后嘈杂声骤然响起,袁子昂去而复返,一下冲到了宋昭的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隔着面具,宋昭看到袁子昂急切的眼神望向她,心一下揪了起来,被发现了吗? 九鸣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对上袁子昂咄咄的目光,厉声道:“公子这是何意?” 袁子昂一愣。仔细一瞧,女子手上拿着红芙蓉,和男子手里的花一样。他们还亲密地搂在一起,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面具下的脸看不清楚,瞧背影简直和阿宴一模一样。他与宋晏一块玩到大,对他再熟悉不过。可眼前这人明明是个女子。 陈六等人也跟着围了上来,劝道:“袁公子,人家名花有主了,咱们还是走吧。春风楼的小凤仙,还有镜花楼的清月,我都给你约在画舫上了。” 袁子昂猛地踹了陈六一脚,规规矩矩朝宋昭两人行了一礼,“对不住,刚刚一时情急,认错了人。”他虽然纨绔风流,却不做欺男霸女之事。 “敢问公子是哪家的新贵?怎么从未见过?”陈六摇着折扇,目光在九鸣身上来回打量,见他身姿挺拔,气度不凡,遂起了旁的心思。 南州说大不大,可还没有他不认识的公子。这位衣着不俗,发簪却很普通,想来也不是什么官宦之家。忍不住上前一步,语带轻佻道:“公子这般人物,若是早些相识,岂不是美事一桩?” 宋昭的脸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深知陈六的为人,最是喜欢年轻英俊的公子,是镜花楼的常客,平日里没少惹出风流韵事。 第22章 祈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宋昭正要开口,九鸣却抢先一步道:“在下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不劳几位公子费心。”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压。 众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男子竟有如此气势。袁子昂则皱了皱眉,正要说些什么,九鸣却已拉着宋昭的手,绕过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好大的胆子,竟敢无视他!”陈六满脸通红,眼中带着几分怒意,显然是酒劲上头,心中憋着一股火气。他猛地冲上前,伸手就要去摘九鸣脸上的狼王面具,指尖几乎触碰到那冰冷的银质表面。 九鸣眉头一皱,身形微侧,轻松避开了陈六的手。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早已预料到陈六的举动。然而,陈六并未就此罢休,反而借着九鸣躲避的间隙,一把抓住了宋昭的手臂。 “啊——”宋昭猝不及防,手腕被陈六死死扣住,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下意识想要挣脱,但陈六却趁机抬手,一把扯下了她脸上的狐狸面具。 “啪!”面具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宋昭的脸上。 她的面容在摇曳的灯火下清晰可见,眉如远山新月,面若春日桃花,鼻梁高挺如峰,红唇似朝霞初绽。肌肤在光影交错间泛着一层莹润的光泽,仿佛被月光轻抚过的玉石。 这张足以令人屏息凝神的美貌,此刻因愤怒而眼尾微红,惊惶过后,眸中立刻凝结出一股冷冽的寒意,宛如高山之巅的雪莲,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孤傲,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陈六的眼睛登时便直了,咧嘴一笑,轻浮道,“哟,没想到还是个美人儿!难怪这位公子护得这么紧。” 九鸣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他一步上前,挡在宋昭身前,声音低沉而危险:“松手。” 陈六被九鸣的气势震慑,下意识松开了宋昭的手腕,但嘴上却不依不饶:“怎么,这位公子还想动手不成?你可知道我是谁?” 九鸣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陈六的脸,低声在他耳畔道:“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年前漕粮沉船案,陈通判私吞抚恤银八千两;上月西郊百亩良田强征为别院……” 陈六吓得后退了一步,惊恐道:“你、你胡说八道……” 陈六还想再说什么,话却突然卡在了嗓子里。只觉得腿上一麻,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哎呦哎呦直叫唤。 周围的人群忍不住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小声议论:“这位公子好厉害!”“陈六这次踢到铁板了!” 九鸣没再理会陈六,弯腰捡起地上的面具,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低头给宋昭戴上。轻声问她:“没事吧?” 宋昭摇了摇头。 “走吧。”九鸣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陈六几人,仿佛他们不存在一般。自然而然地牵起宋昭的手,步伐从容不迫,鸦青色的鹤氅在夜风中微微扬起,周围的人群不自觉让出了一条通路,目送他们离开。 陈六狼狈地爬起来,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个阴狠的眼神。 宋昭被动地跟在九鸣后面,脚步有些凌乱,手腕上还残留着陈六攥过的疼痛。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九鸣的背影上。他的身形挺拔如松,墨色面具泛着冷冽的光泽,仿佛连周围的喧嚣都无法侵扰他半分。 陈六是出了名的难缠,仗着父亲陈通判的权势,平日里横行霸道,无人敢惹。可九鸣却只用一句话,便让他狼狈不堪,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九鸣发现她心不在焉,低声问她:“在想什么?” 宋昭只好坦白道:“你同陈六说了什么,他吓成那样?” 九鸣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就是提了一句陈大人家的家教,威胁他收敛些罢了。” 宋昭一个字都不信,陈六可不是吓大的,用陈大人威胁他无用。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九鸣手中,他才会投鼠忌器的吧?九鸣不想说,宋昭也就没有再往下问。 …… 两人辗转来到芙花娘娘庙门前,宋昭远远地看到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未戴面具,一袭青色官袍,身形修长挺拔。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缝,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正四处打量过往行人。 宋昭不由一怔,赫连信怎么在这里当值? 九鸣疑惑地望着宋昭,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赫连信,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嗯,”宋昭轻声应了一声,“他就是巡检司使赫连大人。” 度芙蓉 第16节 恰巧,赫连信的目光望向他们。宋昭鬼使神差地甩开了九鸣的手,心虚似的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迈进庙门,直奔主殿而去。 九鸣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眯起了眼睛,“原来他就是赫连信!” 宋昭一颗心怦怦乱跳,有种偷情被抓包的荒谬感。直走到芙花娘娘的神像前,她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屏蔽掉杂念,点燃香火。 袅袅青烟缓缓升起,缭绕在神像周围。 她双膝跪地,双手合十,虔诚地俯身叩拜,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慌乱与杂念都被那庄严的神像净化,只剩下心底最纯粹的祈愿。 宋昭低垂着眼眸,心中默念:“信女情非得已强绑姻缘,实属无奈。若此番能达成所愿,信女愿余生积德行善,广施恩泽,全力助九鸣恢复光明,助他达成心中所愿。” 抬起头,望向芙花娘娘慈祥而肃穆的神像,仿佛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与私心。她深深叩首,心中默默忏悔:“信女知错,愿以善行赎罪,只求娘娘宽恕,成全信女一片真心。” 宋昭诚心叩拜后,缓缓睁开眼,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身侧,那里却空空如也,唯有一个孤零零的蒲团与她做伴,早已没了九鸣的影子。 殿内静谧无声,唯有香火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烛光在她眼前轻轻摇曳,映照出她微微怔忡的神情。 宋昭站起身,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南洲有个风俗,相看的男女,不会明确说我愿意这种直白的话,而是通过拜芙花娘娘,隐晦表达自己的喜欢。听说一起跪拜芙花娘娘,才能天长地久,来世还能做一对恩爱夫妻。 宋昭早就知道九鸣不愿意。即便方才他在大街上挺身而出,那也不过是一个正直男子遇到欺男霸女时应有的举动 ,与情爱无关。 对九鸣而言,这份被迫接受的姻缘,大约就是她强扭的瓜吧。想到这里,宋昭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却又很快被她压下。她明白,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便注定要承受这些,她不后悔。 转身走出主殿,夜风轻拂过她的面颊,带着些许凉意。 一阵欢快的欢呼声,从后院传来,打破了宁静。 宋昭循声而去,只见殿后正中央,一棵巨大的合欢树巍然矗立,枝叶繁茂,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红绸,随风轻轻摇曳。 树下,成双成对的男女正笑语晏晏,握着写满心愿的红绸,奋力朝树上抛去。 听说将心愿写在红绸上,挂在树上就能被芙花娘娘看到,达成所愿。而这些红绸上所写的,大多是对姻缘的祈愿——愿与心上人白首不相离,愿此生幸福安康,携手共度一生等语。 宋昭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欲离开,却在这时,一片红绸被风轻轻吹起,飘落到她的手上。宋昭低头看去,只见红绸上写着一行小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字迹刚劲有力,隐隐透着一股坚定。 “姑娘也没有挂上祈愿吗?”一女子问道。 宋昭闻言,微微一怔,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那女子手中握着一根红绸,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 “我……”宋昭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片被风吹落的红绸,上面“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女子见宋昭迟疑,笑着将手中的红绸挥了挥,“我也没挂上,试了几次,都不行。不是力气太小,就是被树枝挡了下来。” 宋昭抬头望向那棵挂满祈愿的合欢树。她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今生的姻缘早已注定一场空,就不必劳烦芙花娘娘了。可手中这位掉落的祈愿,她愿意帮忙达成。 她抡起胳膊,铆足了力气,将手中的红绸朝树上奋力抛去。红绸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稳稳地挂在了树枝上,随风轻轻摇曳。 “呀,成功了,”女子在一旁欣喜道:“姑娘的心愿,芙花娘娘一定会达成的。” 宋昭见祈愿重新挂了上去,心中亦是欢喜,她冲女子微微一笑,未解释那红绸上的祈愿并非自己所有,而是轻声说道:“但愿如此。” 隐在人群中的索江,却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家殿下的祈愿,怎么刚好掉在七小姐手中,恰好又被她挂了上去?这是什么缘分,他要不要告诉殿下一声? 索江略作思考,便坚定地转身,朝一旁的厢房走去。 宋昭最后看了一眼合欢树,转身要走,却被身旁那位女子唤住,“能劳烦姑娘帮我挂一下吗?”那女子走近几步,伸手将红绸递到宋昭面前。 宋昭见她满脸期待,未作犹豫,将红绸接过,指着合欢树道:“挂那里可以吗?或许不能一次成功……你!”她声音陡然转变,指着女子道:“你给我、下毒……” 她最后一个字说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闭上眼的那一刻,她脑中想的不是阿弟,也不是赫连信,而是九鸣。若她没了,九鸣毒发了怎么办?却从未想过,九鸣会不会就此离开了她…… 更未想过,就在今夜,她的心愿即将得偿—— 第23章 夫君仰着头吻上了他的唇 索江走进厢房,见太子端坐在榻上,对面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在给他号脉。便踌躇不前,不知如何开口。 九鸣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何事?” “那、那个祈愿的……红绸,”索江磕磕巴巴道,看太子没有不悦,索性眼一闭,一口气说了出来,“那红绸刚刚被风吹了下来,恰巧掉进了七小姐怀里,七小姐又帮忙抛到了合欢树上。” 九鸣听完他的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依旧低垂着眼眸,静静地等待着号脉的结果。他的神情平静而专注,仿佛那些话并未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索江摸不透太子的心思,明明方才写祈愿时,太子神情虔诚而专注,仿佛真的信了那位芙花娘娘。可此刻,太子的态度却又显得淡漠疏离,仿佛之前的虔诚不过是一场戏。 老者搭在太子手腕上的手指微微一动,随即抬眼瞥了太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缓缓捋了捋胡须,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神情高深莫测,仿佛看透了什么,却又讳莫如深。 索江无措地抚了抚身侧的刀鞘,眸中闪过一丝焦虑,忍不住开口问道:“唐大夫,殿下的毒能解吗?若是实在棘手,我们便速速回京。京中什么药没有?那九叶灵芝草,定然也是能找到的。”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心中暗自盘算:若是回京,他便不必再在太子身边当差了把。太子殿下的心思太难猜了。 索江实在想不通,什么样的毒会没有解药,而太子竟还能强撑这么久。若太子真有个三长两短,陛下知道了……想到这里,索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手心渗出冷汗,握刀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 唐大夫闻言,微微摇头,缓缓道:“九叶灵芝草虽为稀世珍药,却也不是万能的。殿下的毒,需得对症下药,急不得。”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 号完脉,收回药枕,唐大夫捋了捋灰白的胡须,转头对索江道:“你自去门口守着,老夫有几句话单独同殿下说。” 索江望向太子,见太子冲他点点头,这才抱拳退到门外,关好门窗。 太子收回手,抬眸望着老者,沉声道:“唐大夫有话不妨直说,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 太子对身边的人一贯宽厚,何况唐大夫还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为他调理身子,说话也比旁人更加亲近些。 话虽如此,唐大夫还是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殿下是不是还没有同女子欢好过?” 九鸣神情微僵,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和七小姐初见的那晚,她剥落自己的衣服,缠上他,与他在榻上缠绵的情景。 “这和解毒有关吗?”九鸣定了定神,还是明确回答道:“确实不曾有过。” 唐大夫点点头,笃定道:“老夫遍寻医书,查到的均是半月散不能近女色,否则因欲念疯癫致死。可若不近女色,就会全身骨碎而死。” 竟是个无药可救的死局。九鸣眉头紧锁,冷静中带着一丝质疑:“九叶灵芝草也不能解吗?” “九叶灵芝草确实可解此毒。可往往中毒者等不到解药,就会毒发而亡。九叶灵芝草生长在阴暗的峡谷内,需要穿过迷障,下到黑不见底的谷底才能找到。此行凶险万分,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迷障,更别说到谷底了。” 唐大夫捋着胡子接着道:“还有,九叶灵芝草采下后,需在五个时辰内服用,方能解了半月散。宫内御药房倒是有一株晾干的灵芝草,却只有七叶,已无解毒的效用了,只能当作补药。” 九鸣垂眸不语,难道,他真的命不久矣?即便面对死亡,他也不愿流露出半分软弱。他缓缓睁抬眸,眼底依旧冷峻。 他看向唐大夫,声音低沉而平静:“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再费心了。” “殿下,两害相权取其轻,殿下可以试试亲近女子。老夫从前朝巫书中查到,不近女色的说法并不准确。 前朝当初记载的是,中毒者需远离女子,否则毒性引而不发。后来,陈王室为了控制药性,故意模糊了不近女色这点,其实是怕中毒者找女子为其解毒续命。” 九鸣不置可否,用女子解毒续命,闻所未闻。况且,他在年幼时,是阿娘一字一句教他的解毒之法,难道也是受陈王室的蒙蔽? “试试?你没有十全的把握?”九鸣问。 “没有十全的把握。据目前查到的,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解释。不过,以陈王那个老匹夫的禽兽德行,定会这么干。除非找到先陈的巫医,才能知道如何 解。就算用女子可解半月散,顶多能延缓药效发作,却不能完全根除毒性,还需九叶灵芝草。” “殿下之所以还没有发作,是因为殿下从未与女子欢好之故。方才老夫为殿下把脉,发现毒性已经扩散至心脉,再不想法子解毒,下次发作的日期,怕就要提前了。” 九鸣凝神静思,道:“巫医?不是都被陈王灭族了吗?” “正是,巫医被陈王灭族,才一时无解。据传,巫医后人逃亡南州,隐居在密林中。这么多年来,也无人知晓其真假。” 九鸣起身,踱着步子,暗暗思量。 他离开京城,悄悄潜入南州,是为了找一个人,那人曾经在阿娘身边待过,就是巫医的后人。 若是如此,阿娘教他的解毒之法,会不会出自巫医后人之口。如果是这样,利用女子解毒就行不通了,该不该试一试? 唐大夫建议道:“殿下不若今晚就试试?老夫已经找好了人选。若出了差池,有老夫在身边,也能及时为殿下延缓毒发。”说着冲外面拍了拍手。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红衣女子,红着脸低着头,朝太子默默行了一礼。 九鸣瞟了她一眼,只觉女子这身红衣太过刺眼,连忙挥了挥手,让其退下。 唐大夫见太子神色冷峻,苦口婆心劝慰,“殿下不必多想,解毒而已,将来若是不满意,随便将人打发了便是。若是这个不行,老夫再去寻别人,定能找到让殿下满意的。”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再者,殿下还是尽早回京的好。今日既然已经脱身,不必再回芙蓉巷那处宅子了吧?那里终究不够安全。” 九鸣心烦意乱,目光望向窗外,神情淡漠疏离。他心中清楚,唐大夫所言极是,芙蓉巷的宅子虽隐蔽,却并非万全之策。 沉默片刻后,九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静:“回京之事,暂且不急。至于解毒……”他顿了顿,脑中忽然闪过七小姐的面容,从容道:“不用再找其他人选了。” 唐大夫听罢,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之色。方才索江提及七小姐时,殿下的脉象似乎跳得不同寻常。遂点头道,“既然殿下心中已有了决断,还是早日成事为好。” 正在这时,索江忽然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急切道:“殿下,叶府那位七小姐……不见了。” 九鸣闻言,眉头骤然一紧,目光如刀般扫向索江,声音冷冽:“不见了?何时的事?” 索江低下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责:“一刻钟前。属下最后见到七小姐时,她还在合欢树下。方才发现院内喧哗,才知是叶府中人遍寻不见七小姐,被巡检司察觉。现在外面都是巡检司的人,带头的是巡检司使赫连信。” 九鸣转身走向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声音微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索江,加派人手,务必尽快找到她。” 索江连忙抱拳应声:“是,属下这就去办!” …… 夜色如墨,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缓缓驶离岸边。船身通体金漆彩绘,四周悬挂着精致的琉璃灯,灯影摇曳,映照在水面上,宛如繁星点点。 画舫最深处的厢房内,宋昭从昏迷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逐渐清晰,入目是一盏摇晃的琉璃灯,昏黄的光线洒在她身上,映照出四周的陈设——雕花盘龙的床柱、凤穿牡丹的锦被、金丝银线绣制的帷幔,无一不彰显着此处的奢靡。 空荡荡的房间,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靠窗一张矮榻,旁边摆着几枝芙蓉花插瓶。 视线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上,门上的花纹繁复精致,像是春风楼特有的样式。她曾随袁子昂多次来过春风楼,对此纹样并不陌生,猜测这里应是春风楼最大的画舫。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味,混杂着潮湿的腥味,随着摇晃的船舱令人作呕。 她试图起身,却发现四肢绵软无力,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体内的燥热如同火焰般蔓延,从胸口一直烧到指尖,喉咙又涩又痛,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张了张口,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吟,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中间夹杂着男子的嬉笑声,来到了门外。 宋昭的心跳陡然加快,身体却依旧无力动弹,隔着纱帘,眼睁睁看着那扇雕花木门被一把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三个粗衣打扮的男子鱼贯而入,他们的衣着简单而粗糙,显然是山野之人的装扮。 为首的那人身材魁梧,穿着一件灰褐色的粗布短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腰间别着一把匕首,柄首用碎布缠绕着,沾满了泥土和磨损的痕迹。 度芙蓉 第17节 他进门直奔内室,在掀开纱帘的一刹那,宋昭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假装还在昏迷当中。 两人紧随其后,三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宋昭身上。为首的那人皱了皱眉,低声对身后两人说道:“怎么还没醒?是不是药下重了?” “你我都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哪晓得她什么时候醒?”一个微胖身材的人道,“要不再等等?” 三人只得在外间的矮榻上坐下,其中一个矮个子瘦小的青年道:“熊哥,这一票我们能挣不少银子吧,我媳妇快生了,急需银钱啊。” 身材魁梧的熊哥低声道:“好好做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微胖的男子觑了一眼熊哥,对矮个子青年道:“小山子,你年轻力壮,跟着我们挣这份钱干啥?不是有药商高价收购灵芝草吗?你咋不进山去采,一株千金,够一辈子的花用了。” 小山子长叹了一声,“谁不想去,我们村里去了不少,可没有一个能走出迷障的,更别说下到崖底了。还有几个想从碧落山上爬下去的,却根本到不了崖底。十人去一人还,回来的那个还疯了。我媳妇马上就要生了,我可不敢去冒险。” 宋昭闻言,心中忽然灵光一闪,仿佛一道闪电划破迷雾。他们提到的“崖底”,莫非就是碧落崖?碧落崖地势险峻,传闻中常有奇珍异草生长,难道那九叶灵芝草就藏在那崖底?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希望,仿佛在绝境中看到了一线生机。有了九叶灵芝草,就能为阿弟制作药引,也能为九鸣解毒了。 她失踪这么久,也不知九鸣怎么样了。还有京墨茯苓他们,此刻一定焦急万分。 宋昭体内的燥热一波接一波地袭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血液中窜动,烧得她头晕目眩。她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心中已然明白——自己恐怕是中了春风楼药性极强的“醉春风”。 她荷包里有护心丸,能护住心脉,却无解毒的功效,只能尝试其他方法自救。 她暗暗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分散注意力。 能将她绑到此处的人,定是熟悉这里,又是春风楼的常客。符合这些条件的,除了今日与她龃龉的陈六,再无旁人。 陈六喜爱年轻公子,也爱美人,荤素不忌的混帐玩意。平时,宋昭与袁子昂他们一处,从不带陈六,今日她在侯府称病未出,就让陈六钻了空子,和袁子昂混在了一处。 袁子昂耳根子软,陈六嘴甜又会哄人,父亲又是同僚,他必定拉不下脸面不搭理他。宋昭就不一样了,她爹忠勇侯是武将,手握二十万大军,与地方上的吏员互不干涉。所以宋昭从不给陈六好脸色。袁子昂与宋昭在一处耍时,也默契地不带陈六。 宋昭恼恨不已,若真是陈六,等她出去,非阉了他不可。 此番想着,忽听到门外一长串的脚步声,朝他们走来了。 宋昭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她的神经上。 若是陈六带人来了,她该如何逃脱?九鸣一句话就能令他投鼠忌器,可偏偏,九鸣未将那句话告诉她。早知道,她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努力活动了一下四肢,发现仍旧不能动弹。见逃走无望,宋昭只好先让自己好冷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定能想到法子脱身的。 砰”的一声打 开了门,熊哥三个见到来人,立刻起身恭敬地喊了一声六爷。宋昭迅速瞟了一眼,果然是陈六那厮。 “人呢?”陈六一边问一边掀开了纱帘,看到床上躺着的美人,扭头冲三人赞许道:“活干得不错,哥几个下去领赏吧。” 三人卑躬屈膝地连连应是,随着陈六的人出了房门。 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房间内就只剩下了陈六。 他打了个酒嗝,踉踉跄跄冲进内室,扑倒在床边,低头去瞧床上的宋昭。 宋昭心中一沉,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猛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如寒刃般凌厉,直直地射向陈六。 陈六见宋昭猛然睁开了眼睛,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被她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刺到了一般。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脸上又挂上了那副阴险而猥琐的笑容,仰起头,一脸色相地调侃道:“哟,美人醒了?” 他的语气轻佻而放肆,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戏谑,仿佛在欣赏一件已经到手的猎物,得意中透着几分令人作呕的贪婪。 宋昭心中恼恨,面上却平静无波,冷冷地盯着他,声音沙哑却透着不容抗拒的气势:“陈六,你最好现在就放了我,你忘了我夫君的话了?”不管九鸣和陈六说的什么,先诈一诈他。 陈六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阴冷的笑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你夫君?你以为就凭一句话,我就会怕了他?如果人人都拿捕风捉影的话来要挟小爷,”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与挑衅,“那小爷岂不是早就被吓破胆了?” “不过,用你要挟你那夫君倒是可以,也不知你夫君会不会为了你以身犯险!”陈六面露得意,“这都不要紧,等我玩儿够了你,再去尝尝你夫君是何滋味,或者我们玩三人行必有我师,定有一番滋味。” 宋昭听着他越发下流的话,心中怒火更盛。 “陈六,你就不怕陈大人因此罢官夺职吗?你可知我夫君是谁?敢动我,他不会放过你的。” 陈六却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美人,你就别嘴硬了。这‘醉春风’的药效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再怎么硬撑,也撑不了多久。这里可是在湖中心,你夫君再有能耐,还能飞到船上不成?” 陈六瞧着宋昭那张勾魂摄魄的脸,心中欲念即起,眼中贪婪愈来愈盛,他一边解着自己的衣袍,一边猴急地朝宋昭扑去,嘴里还嘟囔着:“美人儿,别挣扎了,乖乖从了我吧!” 宋昭见状,心中怒火中烧,但体内的药效却让她四肢无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咬了咬舌头,直到嘴里泛出血腥味,刺痛暂时压制住了体内的药性,用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滚,勉强躲开了陈六的扑击。 然而,陈六却并不罢休,反而更加兴奋地追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抓她的手腕。 “陈六,你敢!你若敢动我一根手指,我夫君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宋昭变了脸色,一张脸冷若冰霜。 瞧她这般模样,陈六恍惚了一瞬,忘记了所有动作,整个人僵住。他又仔细瞧了瞧宋昭,喃喃自语道:“我知道袁三为啥认错人了,你这张冷脸还真他娘的像宋晏那个病秧子!” “哼,老子他妈的最烦宋晏那厮,装模作样地跟着袁子昂狐假虎威,袁子昂明日回京。等他走了,小爷就去别院收拾那小子,老子早他妈看他不顺眼了。”陈六骂骂咧咧道。 糟了,若这话被有心人听去,身份定会暴露。她若活着出去,陈六必须死! 宋昭缩进床角,伸手去摸匕首,好在自己的衣服完好无损,匕首还在。她警惕着看着陈六,眼睛瞄着窗户。这里距离窗户大约有十来步,如果自己够快,跳出窗子,落入湖中,或许有一线生机。 她握紧匕首,已准备好了殊死一搏。 忽然,窗外响起嗖嗖嗖的箭矢之声,船顶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外面仆从的慌乱和惨叫声。 陈六慌忙起身,望着门口发愣,嗫嚅着出声:“外面是……什么动静?” 大门这时候洞然大开,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陈六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宋昭心中一震,这声音……竟是赫连信! 宋昭急忙以袖遮面,生怕对方认出自己。然而,她却不知,此刻的自己发髻凌乱,几缕青丝散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面容,却掩不住那双薄红的眼睛。 赫连信冷峻的眼神扫向她,明显一愣,却未做停留,急忙将视线转向一旁。显然认出了是朱雀大街上的那位红衣女子。 “娘子,你在里面吗?”九鸣急迫的声音自门外传了进来。 宋昭看了一眼赫连信,不明白九鸣为何被巡检司的人挡在了外面。 赫连信不自然地低咳了一声,对宋昭道:“门外那人是你的夫君吗?” 宋昭连忙点了点头,九鸣这才被允许进到了房间。 他仍旧戴着狼王面具,飞奔而来,待看清床榻上的宋昭后,明显松了一口气,随之冷冷地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陈六,犹如看一个死人。 “娘子,别怕。我来了,”九鸣将宋昭拦腰抱进怀里,用自己大氅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在她耳边小声道:“哭。” 宋昭不明白他意欲何为,却配合地抱住他的腰,大声哭道,“夫君,你怎么才来啊……” 她本想做做样子,可不知怎么的,情绪一旦宣泄起来,便如决堤的洪水般再也止不住。一开始装装模作样干嚎几嗓子,到最后却是真的哭到不能自已。 她的哭声仿佛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撕心裂肺,感觉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痛苦和绝望都倾泻而出。她的双手紧紧抓住九鸣的衣襟,蜷缩在他怀里,哭到颤抖。 凄厉的哭声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九鸣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眼神却看向了陈六。 陈六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望了望赫连信那冷峻如刀的目光,又看了看九鸣那副凶神恶煞的狼王面具,顿时心乱如麻。 他干笑两声,声音有些发颤,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心虚:“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看小娘子醉酒,这才带她来这里醒酒的?” 赫连信抬眸看了一眼宋昭,问道:“这位娘子,陈六公子说得是否是事实?” 宋昭却装作没有听到,只一味地哭泣。心中却在暗暗忖度,若陈六被赫连信带走,保不齐那混账会说出什么话,万一将她长得像宋晏这话说出去,以赫连信的为人,定会追查到底。 九鸣同样不想让巡检司带走陈六,敢动他身边的人,定让他尝尽生不如死的滋味才行。被巡检司的人带走,他还怎么教训陈六。 陈六见宋昭一直哭,眼睛一转,对赫连信道:“我今日在街上冲撞了这位公子和夫人,特意包下这艘画舫赔罪的,只不过时夫人先来了一步,这才让公子误会了。” 说着他转向九鸣,“公子和娘子既然都到了,那今晚舫上的所有消费都算到陈某身上,就当我为公子和夫人赔罪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九鸣哼了一声,没说不愿意,也就是接受了这个说辞。 赫连信皱眉,那位娘子的夫君怎么是个贪财之徒,大仇在前,竟然贪图这点蝇头小利。他心中不齿面具公子的为人,暗暗为那位娘子不值。 既然双方都没有意见,赫连信也不好强出头。只好令船靠岸,巡检司和陈六手下等一干人,下船离去。 …… 待叶府的仆从上了船,画舫又缓缓滑回了湖中央。 宋昭哭声渐渐低了下来,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仿佛 一只受伤的小兽,脆弱而无助。眼泪洇湿了九鸣的衣襟。 小丫鬟打了热水进来,九鸣梳洗过后,接过温热的帕子,挥手让人都退下,亲自给宋昭擦脸擦手。 宋昭躺在床上,身上一丁点力气也无,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在方才的大哭中消耗殆尽。她不知道这是药效的作用,还是情绪宣泄后的疲惫,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边的锦缎。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床顶,脑海中一片混沌。今日的经历仿佛一场噩梦,情绪大起大落,让她恍惚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九鸣的衣袖,望着他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其实她想问的是,九鸣怎么会称呼她娘子。 “发现你不见了,就报了巡检司,是他们发现你在这儿的。”九鸣淡淡道,垂下的眼眸中却闪过一抹厉色。 巡检司只会在朱雀大街和芙花娘娘庙附近找寻,是他追踪到合欢树下与宋昭搭话的女子,这才逼问出了陈六。因巡检司介入,他只得找人捎口信给赫连信,才找到画舫上的。 幸亏他们赶到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把药喝了。”九鸣将她扶起来,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宋昭不爱喝苦药,瞥了一眼冒着酸涩味道的药碗,索性将头转向一旁。 九鸣站在床边,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坐在床边,用汤勺一点一点喂到她嘴边,与她解释道:“这药是恢复你力气的,你身上中了迷药,才这般没有力气的。” 宋昭见他眉眼温和,耐心细致地端着药,只得张嘴喝下,却依旧气鼓鼓的不太乐意。 “你是不是在生气,怪我没有趁机给陈六定罪,那是因为小小的巡检司困不住陈判官家的公子。陈六顶多待上一二日就会出来,连皮肉之苦恐怕都不会吃。所以,”九鸣搅动着药碗道,“我打算趁无人时,揍陈六一顿。” 最好将他打残,然后将他欺男霸女的家伙阉了喂狗。 宋昭轻轻点了点头,即便九鸣不说,她也会这么做。她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有点丢脸,她还从未如此失态过,还当着赫连信的面,抱着另一个男子,叫他夫君。 她既心虚又难过,却无能为力。这时,心底突然又涌起那股燥热,她体内的“醉春风”开始发作了。宋昭看着眼前九鸣那双桃花眼,恍恍惚惚朝下栽倒。 “小心,你怎么了?”九鸣急忙扶起她,这才发现她双颊微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 “你,你……”九鸣欲言又止,心中恨透了陈六,竟给她下那种药! 宋昭的脑袋开始晕晕沉沉,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思绪也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是方才太过紧张,如今心绪稍稍放平,体内的“醉春风”药效便开始肆意蔓延。她的身体渐渐发热,意识也逐渐模糊,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梦境之中。 她模模糊糊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九鸣的脸颊,触感温热而真实。目光开始迷离,眼中带着几分朦胧的柔情,轻声唤了一句:“夫君……” 那声音婉转轻柔,仿佛带着无尽的依恋,与平日里的冷静疏离截然不同。带着女儿家独有的娇媚,加上她那张美若娇花的脸,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九鸣闻言,身体微微一僵,低头看着宋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握住她的手,脱口而出:“我在。”声音低沉温柔,似含着无线柔情蜜意。 度芙蓉 第18节 宋昭越发沉沦,只是凭着本能靠近他,脸颊贴在他的手心里,低声呢喃:“你别走……” 九鸣的心仿佛被什么轻轻触动,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与无奈。他轻轻抚过她的发丝,低声道:“我不走,你安心睡吧。” 宋昭慢慢依偎进他怀里,小脑袋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手也开始不安分地伸进他的衣领里。 九鸣心下一片柔软,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流,叫嚣着奔腾在身体的各个脏器,迅速将他点燃。 他知道,是体内的半月散控制不住了。唐大夫的话犹在耳边,“两害相权取其轻,殿下可以试试亲近女子。” 低头看着宋昭那泛着红晕的脸颊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愈发强烈。她手指划过的地方,点燃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某根弦。 九鸣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裹住了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感到一阵心悸。面对这样的她,心中的冲动如此难以克制。 宋昭抬起头,眼睛雾蒙蒙的,带着几分迷离与脆弱,目光直直地望向他,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呢喃:“夫君……” 双手攀上他的脖子,仰着头吻上了他的唇。 九鸣犹豫着没有推开她,眼中渐渐变得迷离。或许可以如唐大夫所言,试一试呢? 早在唐大夫领着那个红衣女子进屋时,他不是已经决定好人选了吗?如今她主动送上来,他为何反而心里有负担了呢? 他的心却开始动摇。那股灼热的感觉不仅来自身体的冲动,更来自心底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将她仅仅当作一个解毒的工具,更不愿她的目光看向旁人。 宋昭此时已经完全被“醉春风”控制住,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却本能地没有忘记自己是谁,自己想要做什么。这是她女扮男装以来刻进骨血里的东西。 她将九鸣扑倒,望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低低说了一句:“公子,你真好看。” 九鸣伸出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垂落碎发别在耳后,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摩挲着她的后腰。 宋昭解开外衫,露出细长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牵住九鸣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喃喃道:“公子,江湖救个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给公子黄金百两,如何?” 九鸣眼神微暗,“春风一度,百两黄金?” 宋昭媚眼如丝地点点头。 九鸣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女子,嘴角忽然漾起笑意,“百两黄金,不反悔?” “不反悔,”宋昭忙不迭地点头,生怕头点晚,这个俊俏的公子就不同意了。 九鸣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就这么说定了,一度、百两。”说着便吻上了她的唇。大手一挥,屋内的烛火熄灭,帐钩剧烈摇晃起来。 帷幔内一些暧昧不清的声音不时传了出来。 多年后,宋昭每每想起画舫上的这一日,就无比后悔那个头点早了,怀孕哪有一次就有的?后来的一度二度三度……差点将她度破产了…… 第24章 油酥饼姿势也很重要 清晨的阳光透过画舫的雕花窗棂洒进来,映照在金丝银线绣制的帷幔上,将雕花盘龙的大床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九鸣缓缓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体内的那股躁郁与隐痛仿佛一夜之间消散无踪。他翻过身,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探向身旁的位置,却触了个空。 他蓦地起身,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睡在大床上,昨夜还与他极尽缠绵的人,此刻却没了踪影。 床榻上凌乱的锦被间,还残留着淡淡的幽香,仿佛在提醒他昨夜发生的一切。他原本还内疚,昨夜自己是不是太过放纵,将她折腾累了。现在想来,他还是不够放肆。 他掀开锦被起身,丝绸寝衣的衣带松散,露出胸膛上几道暧昧的红痕——那是昨夜她情动时留下的证据。 走出船舱,画舫外的湖面波光粼粼,晨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九鸣的目光在甲板上扫过,却并未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姑爷,您起来了,”常青从后面走过来,满脸堆笑道:“七小姐说让您多睡一会儿,不让我们去打搅。这是小姐一大早特地去买的徐家酥油饼,可好吃了,平时需要排上一个时辰才能买到呢!”说着两眼放光,举了举手上的油纸包。 九鸣看了眼那油纸包,神情略缓,没有纠正常青的称呼,问道:“她人呢?” “姑爷说的是七小姐吗?她天不亮就下船了。” 九鸣闻言,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他握紧了拳头,脱口而出:“她一个人走的?去哪儿了?” 常青点了点头:“这个小的不知,七小姐去哪里,哪是我们这些下人能知道的。 ” 九鸣没有再说话,他知道问也白问,叶府上下对主子的行踪确实一无所知。可心底那股难以启齿的别扭感却挥之不去,仿佛自己是那镜花楼的小倌,睡完他,拿一包什么酥油饼就打发了他。 这个念头刚起,九鸣就气得差点咬碎后槽牙。他堂堂大梁储君,怎么能和小倌相提并论!都怪她,当初非说他是画舫上的小倌,更可恨的是,这个荒谬的身份竟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以至于方才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个。 一时间他又气又恼,胸中一团火灼烧着,他下次一定……随即又愣住,他们还有下次吗?不行,还有一百两金子呢! 九鸣咬了咬牙,方压下心中不满的情绪,转身对常青道:“下船,回府。” …… 渡口,人影绰绰。 宋昭换了一身素青直裰,束发戴冠,腰间只悬一枚青玉坠。手中拄着拐杖,脖子上和脚踝处仍旧缠着厚厚的布条,脸色苍白,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她确实很累,双腿软绵绵颤巍巍的,幸好拄着拐杖,才不至于被人发现。 昨夜画舫上,九鸣像变了个人一样,平时看着冷漠疏离的淡然模样,情动时却热情似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将她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骨头都快被他撞散架了。 却令人非常快活,原来鱼水之欢竟是这般令人销魂,难怪有些人为此不能自拔。 就是不知,昨夜她那么卖力,能不能怀上孩子……还有九叶灵芝草,也要尽快去查实。 “阿宴,你怎么来了。”袁子昂远远瞧见了宋昭,小跑着过来迎上她。 宋昭连忙打起精神回应,“你今日离京,说什么我都要送你一程。” 她声音嘶哑,仿佛真生了一场大病一样。只有宋昭知道,那是昨夜她被折腾恨了,被九鸣逼得喉咙都快喊破了,估计满船的人都听到了。 所以她一早醒来,匆匆逃了。 今日她是特地来给袁子昂送行的。昨夜因她称病未去月影节,袁子昂却派人给她别院里送来了好多花灯,又在夜里去府上看望她,被茯苓糊弄了过去。 朱雀大街上那一幕,宋昭至今还心神不安。面具掉落后,虽然她及时拿袖子挡住了脸,却仍旧担心被袁子昂认出来。 袁子昂通过一个背影就能认出他,连不经常见的陈六,都说她长得像宋世子,没道理袁子昂不生疑。还有,他明明已经派人送过花灯,却仍旧在深夜亲自去探病。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很难不怀疑他的举动。 今日这一趟,于情于理她都必须来。 “昨日早早歇下了,听茯苓说你夜里又过府看我了?是出了什么事吗?”宋昭问,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袁子昂,不愿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哦,那个啊……”袁子昂往她脸上迅速扫了一眼,又慌张地移开,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昨夜不是你没来嘛,就想着要走了,怕以后见不到,跟你去道个别。” 他说话含含糊糊,视线又忍不住往她脸上瞧,一眼又一眼。 “三哥,我脸上有东西吗?”宋昭问。 “没有,没有,我看你……这不是,嗐,你伤还没好,早些回去吧。”袁子昂慌忙道,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 宋昭心下了然,点了点头,让京墨将一些土仪交给袁子昂的随从,就打算离开。 袁子昂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将她拉到一旁,附耳对她道:“阿宴,你阿姐是不是一直没有消息?若是,我是说……我昨夜在朱雀大街上见到一个女子,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 宋昭适时表现出惊诧,不可置信道:“你没看错吧?这几年时常有人进府说见到了阿姐,可又都不是,侯府已经见过不下百人,看着像,却都不是。” “那是,那是,”袁子昂忙不迭地附和着,仍旧坚持己见道:“可我见到的那个人,身影跟你相似,眼睛也很相似……” “谢谢三哥,如果阿姐真在南州,我们府上定会找到她的。”随后。她生硬地转了话题,“此去京都,山高路远,三哥一路保重。” 她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青布小包,“这是我们府上厨娘做的蜜饯,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也能在途中解解乏。” 袁子昂立刻眉开眼笑地接过包裹,指尖不经意擦过宋昭的掌心,只觉得那手温软得不像男子。指尖情不自禁地捻起,微微愣了愣神。眼前又闪过那个狐狸面具的女子,同样一双漾着秋波的眼睛,与宋晏的一般无二。 “阿宴,”袁子昂失声唤了她一声,“若你阿姐还在,该多好啊……” 袁子昂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宋昭却听出了异样的情愫。她目光一沉,语带伤感道:“是啊,若我阿姐在,那现在就该是赫连家的少夫人了。” 一句话,猛然惊醒了袁子昂。 他“呸”了一声,说起赫连信,忽又想起昨夜画舫之事,嗤笑了一声:“昨夜你不知道,陈六招惹了一良家女子,被其夫君和赫连信堵在了画舫上。” 宋昭耳朵一动,看来,袁子昂并不知晓,被陈六掳去画舫的人是谁。也对,那个时间,他正巧去了她府上。 “哎哟,这不是宋世子吗?今儿什么风把你给吹出来了?”陈六穿着一身锦缎长袍,摇着描金折扇,阴阳怪气地说着话,走到了近前。后面还跟着几个平时来往的纨绔子弟。 听到这熟悉的戏谑声,宋昭嫌恶地皱了皱眉。 袁子昂慌忙将青布包塞进怀里,对陈六几人道:“你们怎么也来了,不是说好了不用来送的吗?” “那哪成啊,我们好歹兄弟一场,宋世子拄着拐杖都来了,我们几个岂有不来的道理?”陈六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直往宋昭脸上瞟。 宋昭朝陈六身后看了看,没有瞧见昨夜看管她的那三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尾轻挑,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刃般从陈六身上刮过。 “陈公子别来无恙啊,”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嘲讽,“听说昨日陈公子当街给人跪下了,好半天没起来呢!这般热闹,可惜昨天宋某错过了。今日遇见了,哥几个不妨说来听听,陈六哥是怎么跪的?也让宋晏大开眼界一番。” “你!”陈六怒吼一声,涨红了脸。 “哎,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宋某身上,定当找根麻绳寻个没人的地儿,吊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可不像陈公子的脸皮那般厚,还能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 陈六手中折扇“啪”地合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宋晏,你他妈走夜路给我小心点,当心那条腿也被人砍了去。袁三去京城后可没人罩着你!” “哎哟,”宋昭学着陈六的语气道,“陈公子这是在威胁宋某?我们侯府可不怕。听说昨日那人一句话就让你跪了,好想知道是什么话啊,也不知陈大人知不知晓。” “是画舫强抢民女呢,还是私会人家小娘子,被人家告到了巡检司呢?其实这也没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可我听说陈公子床上功夫了得,裤子没脱就萎了,名声在外呢。” 宋昭的话又急又密,压根不给陈六说话的机会,在人来人往的渡口,就这么赤裸裸地讲了出来。 在场的其他人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随后此起彼伏笑作一团。 “宋晏,你他妈的找死啊!”陈六气急败坏地一把抓住了宋昭的衣襟,抡起胳膊就要揍她。 比起那些有的没的,都算不上什么,男人的尊严被践踏才是最致命的。 袁子昂见状,立刻拉住了陈六,怒道:“陈六你给把手放下,敢动她一根手指试试。”然后转身对一旁的几个纨绔道:“你们也不拉着点,宋晏可是侯爷唯一的儿子,最是护短。他在前线平叛,你们就在后面欺负他儿子,小心他回京告御状。听说江州大捷,忠勇侯定会加官晋爵,你们掂量着办吧。” 几人这才拉开了陈六,陈六犹不服气,朝宋昭又伸胳膊又踢腿的,骂骂咧咧道:“宋晏,你他妈的给我 等着——” 宋昭挑衅地抬了抬下巴,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眼睁睁看着几人将陈六拉走了。这才对袁子昂道:“三哥知道江州的消息?竟陵王降了?” “没有,那是为了吓唬陈六。不过,我无意间听父亲说,竟陵王快撑不住了,江州大捷是迟早的事,你也别太过担心侯爷了。” 袁子昂看着远去的陈六,忧心道:“阿宴,你招惹陈六那个疯狗作甚?他必定怀恨在心,我又不在南州,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宋昭望着江面上停着的船只,转身时衣袂翻飞,眼底却是一片冷寂,唇角微扬:“谢三哥关心。不过……” 度芙蓉 第19节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青玉坠,忽地轻笑一声:“他陈六算个什么东西?”语气轻慢,却让袁子昂不由心头一跳。 …… 送走袁子昂,宋昭打道回府。 刚出渡口,京墨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宋昭让京墨假装不知,继续赶路。 她刚刚故意激怒陈六,为的就是引出昨夜关押她的小山子等人,她要从小山子嘴里问出九叶灵芝草的下落。 一路有惊无险地到了芙蓉巷,陈六这次倒是沉得住气,没有立刻朝她动手。看似嚣张跋扈,其实废物一个。 宋昭心里又将陈六骂了一遍,只得吩咐京墨派人暗暗留意着,看看能不能将小山子找出来。 折腾半天,宋昭累极,回去就睡了,再醒来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世子醒了?”茯苓为她勾起床帐,低声道:“程娘子来了,在外间等候多时了。” 宋昭急忙起身,穿戴整齐往外走。 程娘子穿着一件弹花暗纹锦服,端坐在酸枝木椅上,手指轻拢着青瓷茶盏。她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丰润,眉目间透着几分和善的温婉。眼角虽已有了细纹,却更添几分岁月沉淀的从容气度。 屋内传来脚步声,她忙将茶盏轻轻放下,唇角自然扬起一抹浅笑,“世子醒了?”声音温柔似春风,带着几分长辈特有的慈爱。 “程娘子来了,怎么不让他们叫醒我。”宋昭快步上前,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嗔,像小时候那样自然地挽住程娘子的手臂。她发梢还带着刚起身的凌乱,一缕碎发俏皮地翘在耳边。 程娘子连忙拿帕子给她压了压,笑道:“左右我都无事,瞧你睡得香,哪舍得叫?昨夜又熬夜了吧?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了?” 程娘子一家原是母亲的陪房,后来母亲做主将她嫁给了如今永安堂的掌柜,管着永安堂所有分店的账目。也懂一些医理,宋昭平常头痛脑热,女儿家癸水腹痛的,不方便让别的大夫看诊,都是找程娘子过府。 宋昭将屋内的人都打发走,让茯苓守在屋外,这才红着脸,犹豫着开口:“今日让娘子过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快速怀孕生子?” 程娘子闻言,愣了一下,也不问其中的缘由,摇头笑道:“我的大小姐啊,怀孕生子乃是天理自然之事,哪有什么捷径可走?需得顺其自然,急不得。” 宋昭听了,心中一阵失落,却又不甘心地追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哪怕是偏方也好……” 程娘子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劝慰:“小姐,这种事急不得,若是强行用药,反倒伤身。不如放宽心,顺其自然,缘分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那这得等多久啊?”宋昭失声道。 程娘子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有些人是易孕体质,一击即中,有些人,成亲三五载,甚至过了十年八年才怀上的。” 三年五载?十年八年?那她岂不是……一时冲动,这接下来怎么办啊? 宋昭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程娘子说得有理,可一想到自己与九鸣之间的纠葛,她便感到一阵无力。她咬了咬唇,失落道:“多谢娘子,我明白了。” 程娘子怕她想左了,凑近她耳畔轻声道:“若想早早怀上,在那个的时候,姿势也很重要,事前你需要这么做……事后再让自己……另外,也不能太过频繁,稍加节制,或许更有利……子嗣……” 宋昭越听脸越红,最后只能勉强地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程娘子走后,宋昭满脑子都是各种姿势的画面,一阵脸红心跳。 她昨夜中了“醉春风”,一开始昏昏沉沉,直到身体被刺穿般痛感袭来,才让她真切地体会了一把女子的辛苦。 九鸣一开始不温柔不体贴,一味索取,后来,见她恼了,才学乖了一些,最后一次两人才算真正地融洽。 越想,心跳越不受控制,身体也开始发烫起来。 宋昭回房换了身素锦纱裙,披了一件湘妃色披风,出了门。 九鸣一整日都在等七小姐,直到天黑都不见她的身影,心中越发气恼。晚膳撤下后,他悄悄出了院子,朝主院而去。如今叶府上下都称他姑爷,在府内走动,没有之前那样被监视的感觉了。 院子里依旧灯火通明,护卫们尽职尽责地巡逻,东院门口却少了两个守门人。 九鸣暗暗留意着,穿过连廊,绕过花架和玲珑鱼池,来到主院门口,却发现院门紧闭,院内黑灯瞎火一片寂静,似乎没人居住。 他试着推了推门,凑近了才发现门上一把大锁。心中更加疑惑,七小姐不住这里?东院也不像她的住所,那她住在哪儿? “你是在寻我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九鸣转身,月光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衣袂被夜风拂起,像是月宫飞落人间的仙子,似真似幻。 “不是,随便走走,便走到了这里。”他嘴硬道,心中却悄然喜悦起来。 “哦,主院失火后就没有居住了。”宋昭说着上前一步,“走吧,我送你回西院。” 她伸手去拉九鸣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我自己能走。”九鸣道,声音有点冷。 宋昭脸色微僵,她原以为经过昨夜之事,他们的关系会再亲密一些,未曾料到九鸣会是这个反应,只得讪讪收回了手。 夜风吹来,宋昭那颗躁动的心,忽然被吹得凉透。 是了,九鸣本就如此,那种事也只有在“醉春风”下才能发生吧? 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声音沉了沉,“那你早些回去吧。” 宋昭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程娘子不是说过,频繁了也不行,她到现在还不舒服,再等等吧。 九鸣见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仿佛自己等了她一天成了笑话。又不甘心她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敷衍了他,就像今早的酥油饼,他吃到嘴里都冷掉了。 心不愿意屈服,腿却不听使唤地紧追了上去,“你站住!” 宋昭回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酥油饼都冷了……” 第25章 花下吻回房吗? 夜色里,九鸣只着一件素白单衣立于花架之下,一张脸隐在斑驳的光影里,瞧不真切。 檐角一盏褪了色的旧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时明时暗,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支离破碎。光影交错间,他单薄的身形在青石板上投下飘摇的暗影,像只脆弱的纸鸢,随时会被这深沉的夜色吞噬。 宋昭神情微滞,广袖下的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袖口,心底漫过一丝歉疚。 “那我明日再让人去买。” 说完,宋昭又深深望了九鸣一眼,见他再无旁的话,便转过了身,望着鱼塘中的锦鲤发愣。她猜不透九鸣的心思,刚刚还拒人千里之外,怎么现在又说起油酥饼了? 余光中,见九鸣缓缓走近。宋昭脚上仿佛生了根一般,没有转身离去。 两人默契的谁都没提昨夜之事。 微风在两人之间流转,卷起几片零落的花瓣,飘飘荡荡落在了九鸣的髻发间。 他却浑然未觉,望着宋昭的背影,胸膛上下起伏着,胸口好似有块石头堵得他喘不上气。 两人的袖角在风中轻轻摆动,时而相近,时而相离。那不过两三步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万水千山。 他立在光影交界处,她站在月色清辉里 ,中间仿佛隔着千言万语,近在咫尺,又远似天涯。 宋昭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想到他体内的半月散,终是不忍,问道:“你还喜欢吃什么?一并告诉了我,我着人去安排。还有,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九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女子柔美的脸庞蒙着一层昏黄的光晕,她低着头,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心事重重的样子。仿佛知道他时日无多,要听他交代后事,为他完成遗愿一样。 九鸣想着过往的二十余年,心愿对他而言,就像是一把最锋利的钝刀,日日磋磨着陈年的旧伤,让他囿于围墙之中,不敢提及触碰。 少顷,他方淡淡道:“如今我孑然一身,已没有心愿可了。” 宋昭转身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是人都有心愿,他怎么会没有呢?大概是不想说给她听罢了。 宋昭在心里叹气,九鸣至今都不信任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本她在芙花娘娘神像前,诚心祈祷要助九鸣恢复光明,助他达成心中所愿。既然他没有心愿,那心愿这一条是不是就可以划掉了? “你呢?你的心愿是什么?”九鸣问。 宋昭忽然莞尔一笑,他不肯说自己的心愿,她就愿意说给他听吗?她如果说心愿是想尽快和他怀上孩子,会不会吓到他?还是算了。 宋昭望着朦胧的月色,想起小时候她和阿弟在庭院中练箭,父亲就教导过他们——“箭要稳,心要正,箭镞所指之处,当是家国所向。将来要以天下为己任,做大梁铁骨铮铮的男儿郎”。 于是道:“我的心愿就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让我能无忧无虑地游山玩水,安心惬意地吃喝玩乐一辈子。” 她唇边忽然漾开一抹浅笑,如云破月出,清辉乍泄。夜风拂过,几缕青丝拂过她凝脂般的面颊,廊下的灯火在她瞳仁里碎成点点金芒,恍若星河倾落,让整片夜色都随之明亮起来。 九鸣也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语气轻快地附和道:“既如此,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便也当作是我的心愿吧!” 宋昭眼睫倏地一颤,唇畔的笑意如退潮般敛去。她抬眸望向九鸣那双惯会惑人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下垂,似幽怨道:“那……这个心愿可不好实现。”她也助他实现不了啊! “是不好实现,却不是不能实现。七小姐不是说过,只要我们期盼,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没有如果,一定会实现的。”九鸣的语气无比郑重。 竟将宋昭那日同他说过的话悉数奉还了回来。 宋昭怔了怔,朱唇微启又抿紧,眼尾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绯色。手指无意识地揪了揪披风上的带子,心下一片茫然,“如此,往后数十载,就要看我们大梁储君的了。” “七小姐看好太子殿下吗?”九鸣低声追问,下意识靠近宋昭,企图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心中陡然生出一丝迫切和紧张,想知道她心中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储君啊~”她语气不自觉低沉,略顿了一顿,方道:“我看不看好不重要,天下人看好,陛下看好他很重要。” 宋昭自小长于公侯之家,自然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朝堂之事,盘根错节,一不小心就会被抄家灭族。妄议储君是大不敬之罪,虽然在自家庭院闲话几句,难免有心怀叵测之人听了去,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据说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最是……唔——” 九鸣话未说完,就被宋昭一把捂住了嘴,随后“啊”的一声,双双跌坐在花架下面的长椅上。 宋昭半跪在他身上,捂着他的嘴,俯身在他耳畔小声道,“不要说,不要妄议储君,小心隔墙有耳。”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昨夜画舫外的水浪,轻轻拍打着船舷,带着几分潮湿的缠绵,直抵九鸣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花瓣纷纷飘落,落在两人身上。 九鸣拉开宋昭的手,抓住不放,望着她那双潋滟的眼睛,同样用气声道:“好,不说。听说太子殿下——丰神俊朗,是个美男子呢。” 说完,就见眼前的女子忽然睁大了眼睛,抡起拳头砸向他胸口,嘴上嘟囔道:“好哇,叫你逗我……” 她看似用尽力气,砸在胸口却一点不碰,就像羽毛落在脸颊上,又酥又痒,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九鸣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震颤而出,带动着宽广的肩膀微微起伏。他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连带着下颌那道常年紧绷的线条都柔和了几分。 远处,躲在阴影里的索江不觉又呆了一呆。都说殿下不苟言笑,可眼前这位唇角含笑的公子,分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殿下眼尾那抹温柔弧度,竟比御赐的羊脂玉还要莹润三分。 索江暗自在心中记下:往后若谁再说殿下冷面冷心,不苟言笑,他定要与他好好辩驳一番。 九鸣捉住那两只不安分的手,反拧到宋昭身后。掌心下的腕骨纤细,却绷着股倔劲,指尖在他虎口处轻挠,像只不服输的猫儿。 他仰起脸,月光恰好漫过眉峰,将眸底映得透亮——那里面淌着的东西,宋昭看不清,只觉得比枝头初绽的芙蓉更灼人。 恰好这时,檐角下的灯笼忽地灭了,周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宋昭腿一软,结结实实坐在了九鸣双腿上,双手反擒着,身子随着惯性向前扑去。 度芙蓉 第20节 随即,一双大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进一方坚实的胸膛。 九鸣眼神微暗,只觉得眼前一花,似有人故意打灭了灯笼,将宋昭揽入怀中,朝她身后望去。 只见一道黑影划过夜空。索江弯起嘴角,足尖轻点悄然离去,深藏身与名。 宋昭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唯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成了她的避风港。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将自己的脑袋又往前靠了靠。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味,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我害怕,灯笼怎么灭了?” 只觉得腰间的那双大手,忽而又紧了紧,仿佛要将她嵌进火热的胸膛里一样。 “别怕,”头顶低沉的嗓音回应她。 宋昭得逞地勾起唇角,搂着他的腰得寸进尺,上下扭动一番,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这才满足地安静下来。 复又想起先前的话,问道:“九鸣,你刚刚说得是真的吗?你见过太子殿下?他好看还是你更好看啊?” 黑暗中,却等了许久都未听到九鸣的回应。 她缓缓睁开眼,待视线适应了黑夜后,扭动腰肢,微微仰首望向他。 “别乱动——”九鸣双手收紧,掐着女子胡乱摆动的腰肢,低沉的嗓音里像染上了一层情欲。 他可不是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尤其是食髓知味以后,一旦靠近,体内的半月散就汹涌而至。 宋昭不解,乖乖在他怀中坐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朦胧的夜色,望向那双微红的桃花眼。 暮色里,九鸣低垂着眼睫,目光如深潭般沉静,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那专注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夜色,将她整个人都笼在其中。 宋昭只觉得心跳突然加快,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等她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搂住了他的脖颈,轻轻贴上了他的唇。 那触感微凉,却带着令人心悸的温度,让她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腰上的一只大手,带着灼热的温度,摩挲着她脊背的曲线,缓缓上移,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最终强势地扣住她的后脑。 那人微微俯身,将这个吻加深,唇齿间的气息灼热而缠绵,将她所有的退路都封缄在这个炽热的怀抱里。 宋昭渐渐沉溺在这醉人的温柔之中,唇齿间溢出一声轻软的嘤咛,那声音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娇软,让本就暧昧的空气更 添了几分缠绵的温度。 一时间,感觉天旋地转,仿佛回到了昨夜的那间厢房,耳旁微微的喘息,混合着窗外潺潺的浪花声,她在一声声娇吟中,随着摇晃的船只到天亮。 他在夜色的掩护下,胡作非为,肆意掠夺,像是将她紧紧箍进自己的身体里。 而她也只敢在黑夜里吻他,也唯有黑夜,他才给予回应。 少顷,宋昭红着脸俯在九鸣的胸口,在寂静的夜色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暗暗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她不问九鸣出身,给他一个栖身之所,愿意以府上主子的份例待他。若他大难不死,侥幸寻得解药,她愿意花钱供养他一辈子。若他将来想再娶妻妾,她也会放他离去。但,必须在她怀孕生子之后才行。 想通这一点,宋昭对他既想要又别扭的性子,便释然了。读书人,都有傲骨,谁愿意上门做赘婿啊?! 但现在,还是得哄着他。 于是,宋昭晃了晃九鸣的胳膊,“夫君,你还没有回答我哩,太子好看,还是你好看啊?” 身下的人似乎手臂一颤,问:“你叫我什么?” “夫君啊?你昨晚不是已经唤我娘子了么?”宋昭立刻答道。 “昨夜事出有因,却是情非得已,你中了醉春风,我……”九鸣试图解释。 “怎么现在不认了?我……我们都那样了,你还想弃了我不成?你休想!”宋昭直起身,说话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开始变得哽咽起来。 听说,女人的眼泪就是征服男人的武器,无往不利。 “我认,别再动了,再动我可……” 九鸣将她按住,忍着身体那处的不适,又不愿意松开眼前温软的女子,一边挣扎,一边沉沦。最后,看她眼中滚落的泪水,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我不是不认,是想分说清楚,昨夜我并非乘人之危。而是……你那般模样,又来求我……”九鸣支支吾吾解释道。 事到如今,他是顺势而为,还是乘人之危,宋昭都不在意。 “反正我们早有婚约,迟早都要成亲,等我父兄归家,我们就成亲可好?”宋昭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宋昭原打算在西院简单布置一番,算作成亲,可现在九鸣体内的半月散即将发作,再布置那些已经来不及。况且,她已经得偿所愿,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还怕她不能有孕吗? 从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多少君子败在石榴裙下。再端方的君子,也难逃“情关”一劫。古人云“食色性也”,九鸣也不能免俗。 “你和我说说府上的人吧?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他们呢?”九鸣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宋昭思索片刻道:“我们家是做药材生意的,父亲和兄长去京都各分行要账,年底才回。我已经休书给他们了,想必他们现在在赶回来的路上了。你放心,我父兄肯定喜欢你的,你安心住着便是。” 九鸣不置可否,虚虚望着夜空,心下却明镜一片。 这话看似都说了,却没有透出一丁点实用的消息。叶家家主姓甚名谁,做哪方面的药材生意?是做生药,还是成药,抑或是贩卖西域药材,一概没说。 相比较自己对叶府的戒备,这叶七小姐对他防备更甚。 “那你叫什么名字?”九鸣只好转个方向问她,“家中除了兄长,可还有其他弟妹兄嫂、叔伯祖父母?” 宋昭轻轻摇了摇头,“祖父母是逃难来的南州,如今只剩父兄与我相依为命。你唤我七娘就行,我是腊月初七那日生的。” 宋昭本就是腊月初七生的,虽正值隆冬,院里的枯死的老梅树,却突然开了花,暗香混着产房里的血腥气,竟酿出种奇异的暖意。后来,小七就成了她的乳名,只有身边亲近之人这么叫她。 谎话里三分真七分假,才不会被人察觉。宋昭也没有料到会和九鸣有这么深的羁绊,再想换别的措辞已经来不及。 “七娘?七娘,七娘……”九鸣犹疑不定一连重复了好几句。 他这番作为,无论是不是真情流露,听在宋昭耳中却尽是缱绻的温柔。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一头栽进了情网中。 宋昭被他逗笑,应了一句又一句。 “在此之前,七娘可有相看好的郎君,是否有过心悦之人?”九鸣忽然问道。 他至今还记得在朱雀大街上,将她错认的刺史大人家的三公子,她好似对他也是相熟的样子。 还有在芙花娘娘庙前上,她看赫连信的眼神不同,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生怕被赫连信发现误会一样。 宋昭否认道:“没有。” 九鸣却在宋昭略显游移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他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将她整个揽进怀里,抱得更紧。 “七娘……”九鸣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指尖一下一下抚着宋昭的背,说起了先前的话:“太子殿下是不是美男子我不知,昨夜瞧见赫连大人,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当真是丰神俊朗,英武不凡。” 说完,他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儿神情一顿,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那双原本含着秋波的眸子忽地凝住,像是薄冰乍裂,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的身子微微僵了僵,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却又在下一刻故作镇定地松开。一缕青丝从鬓边滑落,恰好遮住了她的容颜,叫人瞧不真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怎么?”他低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发顶,“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没有,”她低声回道:“赫连大人确实是南州万千女子的梦中情郎,可惜呀,他有未婚妻了。” 宋昭别过脸去,却掩不住脸上的落寞。她许久没有回侯府,赫连信和宋方仪是不是已经把亲事敲定了? 她那日匆忙搬到芙蓉巷,赫连信当晚找过来,她没有见。后来,他又陆续来过几次,都被她拒绝了。 总是躲着也不是办法,总要去面对,宋昭想。 “你在想什么?”九鸣忽然凑到她的耳边问。 宋昭只觉得耳畔又痒又麻,本能地想躲,却被九鸣一双大手钳制住,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你喜欢赫连信?回答我!” 九鸣骤然扣住宋昭的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她挣脱。他俯身逼近,那双惯常温和的桃花眼此刻暗沉如墨,灼灼盯着她的眼睛,执着地等待一个答案。 宋昭呼吸微滞,被他突如其来的逼问,惊得忽然起身,朝后退了半步,脊背却抵上了冰冷的栅栏花柱。 九鸣却不容她退缩,长腿一迈,袖间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将她困在这方寸之地。 “南州万千女子的梦中情郎,自然也包括我。”宋昭迎上他的目光,认真道。 “你不但喜欢他,还想过嫁给他,是吗?” “是!”宋昭没有否认,同样沉着脸道,“公子还想问什么?公子很介意吗?无论我喜欢谁,现在只有你,也只能是你。” 九鸣盼着她否认,又盼着她说实话。可当她真说了实话,他心底又酸涩地紧。 心中一抹无力的怪异感又袭上心头。 她回答得郑重其事,丝毫没有扭捏之态。她像个谋士,仿佛选择他作为夫君,被形势所迫,并非喜欢。 “你与我成亲,并非是喜欢我?对吗?” 九鸣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眸子里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暗潮。他指节发白地攥着她的手腕,渴求着一个肯定的答案。却看到她眼底掠过一丝倔强,只见她朱唇微启…… 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忽然断裂,眼神一暗,低头吻上她的唇,将那个“不”字堵在了她嘴里。 宋昭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惊得连连后退,脚跟撞上身后的花柱,震得花架上的花瓣纷纷飘落。 九鸣却不容她退缩,一双铁铸般的手臂强有力地箍住她纤细腰肢,另一只手猛地扣住她后颈,迫使她仰头,承受 这个来势汹汹的吻。 他的唇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攻城略地,灼热的呼吸里混着夜风的凛冽。 宋昭挣扎着要偏头躲避,却被他掐着下巴固定住,齿关被毫不留情地撬开。这个吻又急又狠,像是要把所有的猜忌与妒火都倾注其中,舌尖扫过上颚时激起她一阵战栗。 “呜……”破碎的呜咽从纠缠的唇齿间溢出,她攥着他前襟的指尖都泛起青白。 九鸣却变本加厉地将她抵在雕花楹柱上,素白色广袖笼罩下来,隔出一方充斥着侵略气息的天地。 直到对方无法呼吸,他才稍稍退开半寸,拇指重重碾过她红肿的唇瓣:“不许说不!” 宋昭一时讷讷不得言,整个人还在发蒙当中。 廊下忽然传来脚步声,远远地响起常青的声音,“七小姐,方才外院传话,说巡检司的赫连大人来访。” 宋昭闻言,立刻推开九鸣,转身就要往外走。 手却被九鸣拽住,将她重新拉回怀里,对常青道:“让他滚!” 宋昭还想说什么,被九鸣用手指堵住了唇,“你敢走,我就在这里要了你。” 宋昭气恼,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张嘴就咬住了压在她唇上的那根手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稍稍退开半寸。 九鸣眼神幽暗,任凭她咬,丝毫不喊疼。 度芙蓉 第21节 他的指腹轻轻抚过宋昭的唇角,拭去那一丝殷红的血迹。他的动作忽然温柔下来,眼底翻涌的暗潮化作深不见底的柔情。 “不要走,”薄唇小心翼翼地贴上她微肿的唇瓣。这次的吻轻得像羽毛拂过,他细细描摹着她的唇线,舌尖温柔地舔舐着每一寸领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仿佛在品尝世间的琼浆玉露,小心翼翼,又无比虔诚。 宋昭很快沦陷在这份柔情里,双腿一软,被九鸣轻松抱了起来。 “回房吗?” 第26章 离不得我家娘子半步离不得我 宋昭蜷缩在他怀里,轻声“嗯”了一声,将红透了的脸埋进他的颈窝里。 内心一边眷恋这份温存,一边又在暗骂自己不争气,怎么就这么容易屈服了呢?明明自己不喜欢啊……色字头上果然一把刀,不分男女。 九鸣抱着她穿过花廊,仆从见状纷纷避让,眼中俱是闪着兴奋的光。 宋昭以袖子捂脸,很是难为情,挣扎着要下来,九鸣却不肯。 刚转出连廊,便见垂花门外,外院管事正踮着脚尖,不住地朝这边张望。 秋夜寒凉,那管事额上却沁着汗珠,衣领都被汗水浸透了一片。 待瞧见二人身影,管事也顾不得礼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颤声道:“七小姐,赫连大人执意要见主事之人,老奴实在……实在应付不来啊!” 他抬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中叫苦不迭。 这宅院往日里最是清净,自打这位顾家姑爷进门,风波便一桩接着一桩。今日这位赫连大人最是冷酷无情,他一个看门管事的,哪里经得起这般阵仗? 宋昭闻言扯开袖子,下意识瞥了眼九鸣。 却见他唇角微扬,眼底却凝着寒霜,双臂陡然收紧,将她牢牢困在怀中。 九鸣冷笑出声:“既如此,就去会会他好了,起来,前面带路。” …… 夜色正浓,赫连信踌躇不前。 昨夜画舫上女子的一举一动悉数落在他眼里,那双薄红的眼睛怎么都挥之不去。 昨日脆弱无助的她,与朱雀大街上的惊鸿一瞥,和小巷中的矫揉造作,与记忆中的女子渐渐重合成一个人。 他暗中留意,终于找到了叶府,却不想也在芙蓉巷,一墙之隔住着忠勇侯世子。 是巧合呢?还是有意为之? 无论哪一种情况,他都要探一探。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坚持面见叶府主事。 三请四催之后,管事终于恭恭敬敬请他去花厅议事。 穿过月洞门,赫连信跨入花厅门槛,八角宫灯垂落的流苏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曳,昏黄的灯光将满室陈设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鎏金熏炉里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将满室映得影影绰绰。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厅内——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错落摆着汝窑天青釉,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雪涧寒梅图》,仿佛不是商贾之家,倒是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 厅堂正中,一扇丈余高的红梅凌雪屏风横陈其间,苏绣的梅枝在灯影下若隐若现。 屏风后,隐约可见两道身影亲密交叠在一起。男子怀中抱着一个女子,修长的手指正抚着女子纤细的颈项,女子云鬓微乱,一缕青丝垂落在男子衣襟上,在透光的屏风上勾勒出旖旎的剪影。 赫连信瞳孔骤然紧缩,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猛地偏过头去,下颌线条绷得极紧,仿佛被什么灼伤了视线。 “贺连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一道清泠如碎玉的女声自屏风后传来,字字圆润,偏生带着三分疏离,却莫名有一股熟悉之感。 赫连信心头微颤。 他原想着“民不与官斗”,才敢在管事推拒后仍坚持面见家主,却未料到她也来了——这个他想确认,是否是他寻找多年的女子,就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绢纱屏风,倒在另一个男子的怀里。 或许正如宋世子先前说的那般,她已经嫁人生子,再寻也枉然。 如今他执着地寻她,不单单是婚约,还有那把钥匙——是他潜进侯府都未找到的东西。 “不知赫连大人夤夜前来所为何事?”九鸣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指尖漫不经心地卷着怀中人的一缕青丝,“我家娘子昨夜受了惊吓,如今半步都离不得我,倒让赫连大人见笑了。” 他说着,掌心突然在女子腰间不轻不重地一掐。宋昭猝不及防“啊”了一声,这声惊呼还未出口,就被九鸣俯身封住了唇。 破碎的声音,暧昧地戛然而止,更令人浮想联翩。 屏风上顿时映出男子倾身索吻的剪影,宽大的广袖将女子纤细的身影完全笼罩。 赫连信闻声扫了一眼屏风上纠缠的人影,转过身去,手指悄悄握紧了衣袖。 九鸣故意放慢动作抬起头,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喉间溢出一声餍足的轻笑:“赫连大人见谅,我家娘子胆小,最受不得外人惊扰。” 又冲着门外的仆从道:“来人啊,给赫连大人上茶。” 赫连信深吸一口气,似压抑着怒气,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信某不请自来,皆因公务在身,还望叶小姐莫怪。” 宋昭透过屏风,看到那抹坚毅挺拔的身影,不知为何,报复的快意荡然无存。 她还是在意他,在意他与宋方仪的婚事,在意那日在延福堂中没有拒绝换亲的提议。 这让她觉得,自己在踽踽独行时,那个在她前进途中举着明灯的人,忽然不见了踪影。 所以,她默许了九鸣故意设置的屏风,故意在他面前举止亲密,故意给他制造心理负担。 眼下,见他背过身去,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又令她这些举动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宋昭坐起身,将九鸣的手推开,语气微冷:“大人说笑了,既然是公务,不妨直言相告。” 这时,一名青衣小厮捧着鎏金茶盘碎步而入,将一盏雨过天青釉茶盅轻放在紫檀小几上。茶烟袅袅升起,在冷然氛围中织出一重薄纱。 宋昭眸光一闪,说道:“大人请坐,尝尝我家新制的甘露茶。这茶需用山泉水烹制,才能口齿留香。这山泉水,还是从碧落山上打来的。前几日,听说大人去碧落山剿匪,把进山的路都给封了,我们山泉水无处可取。敢问大人,如今的碧落山还能去吗?” 昨日在画舫上,看管她的人提到了碧落山,如果进山的路还被赫连信封着,就算她得到九叶灵芝草的下落,也不能立刻前往。 赫连信缓缓坐下,低头看着茶盅,茶汤澄澈,倒映着他的轮廓。他循 着声音抬眸,望着屏风后那抹纤瘦的身影,淡淡道:“想不到叶府烹茶还如此讲究,这倒像信某认识的一位故人,她也喜欢用泉水烹茶。” 九鸣神色微动,却未说话。 宋昭道:“世人爱茶,多以泉水、雨水、雪水、露水烹制,我们叶府也是附庸风雅,算不得讲究。” 赫连信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赞道:“好茶。” 屏风后,宋昭闻言唇角微翘,眼波流转间泄出一丝笑意。 九鸣眸光骤沉,广袖下的手忽地攥住她的腕子,力道不重却带着警告的意味。他指尖在她掌心不轻不重地一划,激得她睫羽轻颤。 “别闹,”宋昭压低嗓音道,手腕灵巧地一转,便从他掌中挣脱。 九鸣眸色陡然转深,突然扣住她的后颈将人带入怀中。他咬着她耳垂冷笑:“别闹?”另一只手顺着她脊梁往下,在腰窝处轻轻一按,“不如猜猜,夫君现在想做什么?” 宋昭吃痛仰头,正撞进他燃着暗火的眼眸里。 九鸣就着这个姿势突然扬声:“赫连大人,茶吃好了吧……”指尖却扯着她的衣带,“若无事……还是不要打扰我们夫妇为好。” 这番动静,自然也没有逃过赫连信的耳朵,意识到屏风内男子要做什么事后,他的脸唰地通红。 他慌忙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背对他们二人,羞赧道:“还是……还是昨日之事,昨日将叶小姐掳走的人,不知小姐还有没有印象。” “赫连大人有心了,我们夫妇都不计较了,大人何必多此一举呢?”九鸣不客气道。 赫连信暗恼,又为叶小姐所托非人惋惜,昨日不计较陈六也就罢了,今日关起门来,怎么还不闻不问呢?偏偏叶小姐精明强干的模样,还是被她夫君拿捏得死死的。 他心中冷了几分,不咸不淡道:“信某只是想提醒叶小姐,近日有人鬼鬼祟祟在巷子里出没,看模样,像是那日在画舫上的人,为安全计,叶小姐最近还是莫要出府的好。” 九鸣冷笑一声:“如此,那便谢过赫连大人了。往后,这种传话的小事,大人派人知会一声便可,巡检司日理万机,不敢劳动大人深夜登门。” 最后“深夜登门”这几个字,故意咬音很重。 九鸣再不跟他废话,直接下了逐客令:“来人,好生送赫连大人出府。” 赫连信气闷,心中憋着一股火,也未转身告辞,一甩衣袖出了门。 直到赫连信的身影消失不见,宋昭才掩唇大笑起来。那笑声似檐角铜铃被春风拂过,清凌凌地荡开。她眼尾还泛着方才情急之下的薄红,此刻却已化作三月桃花的艳色。 九鸣眯了眯眼睛,凑近她的耳畔道:“笑什么?” “我笑赫连信君子端方这么多年,竟也有不顾礼仪,失态暴走的时候。你方才没瞧见没,他迈出门槛时差点绊倒。” 宋昭毫不掩饰自己的痛快,仿佛如此,才能出一出自己胸中的那一口恶气。 “君子端方?这么多年?你很了解赫连信?”九鸣一句一句追问,捏着她下巴迫人抬头,却见她眸中碎光流转,比案上那盏残茶里的光晕还要晃眼。 宋昭却未作答,而是忽然伸手拽住他腰间玉佩,穗子缠在纤指上绕了三圈:“你方才……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九鸣盯着她唇上被自己亲花了的胭脂,喉结滚动:“演戏?”蓦地将人压向后面的软榻,“你当方才是在演戏?是为了让他吃醋?你就这么在意他?” 话音未落,宋昭只觉眼前一暗,九鸣带着寒意的唇便狠狠压了下来。这个吻来得又急又凶,带着未消的怒意和说不清的占有欲,将她未尽的话语尽数封缄。 “九鸣,你浑蛋,唔……这是花厅……”宋昭呜咽着控诉,却被碾压得更狠。 “这里不可以,别处就可以吗?我们回西院?”九鸣微微喘着,低沉的嗓音里满是情欲。 他看似在问宋昭,实则并未等她作出回应,而是将她身上凌乱的衣服胡乱拢了拢,拿着她的披风将她裹住,伸手就要抱她出去。 宋昭这时却突然将他推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不要,我不要去西院,你先回去吧!” 九鸣的身子骤然僵住,指尖还残留着她衣料上的温度,却仿佛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不知道她为何改了注意,难道是因为赫连信? 宋昭抬眸看他时,那双总是含情的杏眼里凝着冰霜,连带着嗓音都淬了寒意:“松手。” 两个字,利落得像把出鞘的匕首。 九鸣心头猛地一揪,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心脏。 前一刻他还在心中嘲笑赫连信,方才那些刻意为之的亲昵,那些带着炫耀意味的触碰,这一刻,都化作无数细针,一根根扎回自己心上。 他张了张嘴,喉间却像堵着团浸了醋的棉花,酸涩得发不出声。 他很想问她,方才在花架下,在屏风后,在他怀中,闭着眼睛接受他的亲近,慢慢回应他的亲吻,可都是做戏?她就没有过半分情动?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悸动? 可望着她冷若冰霜的侧脸,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头。 眼前的女子,挺直的脊背透着不容侵犯的疏离,方才还泛着胭脂色的唇瓣此刻紧抿成线。她就像是天空自由翱翔的雁,他怎么都抓不住,摸不到。 他从未动过心,那是奢望的东西,一旦交付出去,就有了软肋。他原以为今夜能试出她的心意,拿捏她的软肋,却在得知不是自己时,伤心失落,溃不成军。 但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体内的半月散,是一种本能地亲近,算不得心动。她与他就是解药,仅此而已。 度芙蓉 第22节 九鸣想通了这一点,将心中的不甘深深埋在心底,松开了手,未发一言,转身出了花厅。 …… 宋昭裹紧披风,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穿好衣服,回到了隔壁院子,瘫倒在自己的床榻上,一言不发。 “世子怎么了?”茯苓发现她不对劲,关心道。 “茯苓,”宋昭忽然眼中带了湿意,抱住茯苓,声音也哽咽起来,“方才,赫连信去了别院,我在他面前故意和九鸣亲热,看他吃瘪被气走,可我心里并不痛快。还有……” 宋昭终于哭出了声,“还有九鸣,他发疯了,我根本招架不住。我,我竟然在九鸣的怀抱里……我竟然还很喜欢,我是不是……是不是个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女子?” “将来,若是被九鸣发现,我是在利用他,他会不会……会不会……” 宋昭哭着说不下去,觉得自己一边享受着九鸣给自己的欢愉,一边还惦记着赫连信,算不得光明磊落。 茯苓将宋昭搂在怀里安慰:“这都不是小姐的错,小姐也是情非得已,被形势所迫罢了。小姐刚刚说怕被顾公子知道了,难道小姐就不怕被赫连大人知道吗?” “看来,在小姐的心里,顾公子比赫连大人重要,小姐没有发现吗?” 宋昭扬起哭红的双眼,“是这样吗?” “小姐想想,若小姐喜欢赫连大人,信任大人,为何不阻止赫连大人与二小姐的婚事?”茯苓慢慢开导她。 “若是小姐通过世子的口阻止的话,依奴婢之见,赫连大人定会应允。赫连大人等了小姐这么多年,再多等一二年,他必定也是肯的。或者,赫连大人就想等着世子开口呢。” 宋昭渐渐止住了泪水,沙哑着嗓子道:“可我以什么立场阻止他呢?他是赫连家的长子嫡孙,怎么会不成亲呢?我开不了这个口。” “奴婢不懂,若小姐没有与赫连大人说开,这根结始终系着。赫连大人今日又来登门,算上这次,赫连大人来了五次了,小姐次次不见他,他心中想必已经知道你对换亲的事情不满意。侯府里传信说,二小姐的婚事,还在商议当中,并未议定。” 宋昭闻言,又流下泪来,“可我如今回不了头了,以后阿弟醒来,也 不会有宋家大小姐了。” 茯苓抚着她的后背道:“既如此,那便好好待顾公子吧,他也是可怜人,孤身一人流落南州,还中了毒,若哪一日不幸毒发了……如果有了孩子,也算给他们顾家留后了,小姐也是功德一件,莫要想左了。” 茯苓轻声抚慰,宋昭慢慢缓和了过来。又想到刚刚自己不但气跑了赫连信,也气走了九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茯苓出了个主意:“俗话说烈女怕缠郎,想必男子亦如是。” 宋昭深以为然,决定试上一试,放弃了赫连信,不能再放跑了九鸣,坏了她的大事。 这日,天一亮,宋昭便拿着热腾腾的徐记油酥饼,出现在了西院。 九鸣刚起床,正捂着自己的眼睛。他昨夜翻来覆去没睡好,今早起来,感觉眼睛很不舒服。 “九鸣,你看我拿了什么?”宋昭提着描金食盒跨过门槛,心虚地瞅了一眼坐在榻上的九鸣,故意高声道。 她也不敢多瞧,将食盒放在八仙桌上,揭开盒盖,兀自说道:“你爱吃的油酥饼,正宗徐记的,你快来尝尝,还是热的。” 见九鸣不为所动,她从食盒中拿出来,油纸包裹着,已经不算滚烫,但宋昭仍旧装作指尖被烫的模样,嘴里“嘶嘶哈哈”,却仍捧着那块煎得两面金黄的饼子,递到九鸣面前,“你闻闻,可香了。” 九鸣看都不看,挥手挡开宋昭的手,脸也转向一旁,甚是傲娇道:“昨日喜欢,今日我便不喜欢了。” 宋昭捏着饼子暗自咬牙,呵,男子果然都是善变的。 “不喜欢就不吃,我们再换别的?可惜我天不亮就去排队,站了半个多时辰才买到的呢,你看我的手指,为了怕别人抢走,都给烫红了。” 宋昭伸出两根手指,在九鸣面前晃了晃。 九鸣却丝毫不领情,起身就往外走,将她晾在一旁。 见九鸣要走,看着他的背影,宋昭心生一计。 她“哎呀”一声,忽然往前一扑,从背后抱住了九鸣的腰,娇滴滴道:“人家脚疼,可是站了许久呢……” “七小姐,你手上的油,抹到我衣服上了。”九鸣未动,仍旧由着宋昭抱着,说出去的话,却很气人,“还请七小姐自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宋昭闻言倏地抬眸,暗自气恼,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就冒了出来。 她在心中道:“好哇九鸣,你给我等着,看我不缠死你!” 第27章 心知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宋昭一早打定主意要死缠到底,对九鸣的冷脸便全然不放在心上了。反倒觉得他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格外有趣。 尤其是那紧抿的薄唇,微蹙的剑眉,还有刻意避开她目光时,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都觉得那么可爱。 “夫君~”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搂着他的腰撒娇:“衣服脏了我可以帮你洗,可我实在脚疼,前几日崴着脚才刚好。” “松手,”九鸣冷冷道。 这话听到宋昭耳中,才让她猛然记起,昨夜她也说过同样的话,还是同样的语气。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还在耿耿于怀那件事。 “不松,”宋昭道,越发搂得紧了。心中默念烈女怕缠郎,反正已经丢脸过一次,也不在乎多一次了。 九鸣似乎真恼了,一根一根掰她的手指。 饶是宋昭再怎么撒娇,毕竟是女子,脸皮也没有那么厚,见九鸣如此,自然就松开了手。小脸顿时皱在一起,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敢抬头看他,拿着油酥饼有点不知所措。 她一出生就是侯府金尊玉贵的嫡小姐,父母疼爱,兄弟友善,锦衣玉食地长大。但凡是想要的,不等开口就有人捧到她眼前;纵是后来女扮男装,也不过是略展眉峰,便有人争着献上她想要的一切。 如今,反倒栽在这个从镜花楼里,无意间带回来的小倌手里。 她喉间哽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像吞了枚生核桃似的,硌得心口生疼。 九鸣掰开她的手转过身,抬着下巴,伸开了手臂,然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什么……意思?” 宋昭捏着油酥饼,忐忑地问。他个头很高,需要仰着头,这让宋昭觉得自己气势上被他压了半头,声音都不觉轻了许多。 “更衣啊!你不是说要亲自帮我洗衣服的吗?” 亲自洗?宋昭退后了一步,“可我还没用膳,脚也崴着了……” 九鸣打断了她的话,催促道:“用完早膳再洗,洗衣服又不用脚,手不是还在吗?今日洗了,明日我还要穿。” 竟将她要推诿的话,悉数堵死了。宋昭只得放下油酥饼,去解九鸣的外袍。 他今日着了件靛青圆领袍,领口缀着九颗西域得来的孔雀石纽扣。 宋昭踮着脚尖折腾了半晌,才堪堪解开最上头那颗。望着底下密密排着的八颗宝石扣,她指尖发颤,这哪是解扣子,分明是九连环! 九鸣就是故意的,小肚鸡肠的男人,哼!宋昭在心里骂道。 她当初为九鸣置办衣饰,让楚楚照着最好的衣料,最精致的佩饰,最昂贵的珠宝去选,却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九鸣看出她的窘迫,出言嘲讽道:“怎么?这就想放弃了?” “哪有?”宋昭只得咬牙坚持往下解,气鼓鼓地与余下的宝石扣子展开大战。 却未发现,九鸣垂眸望着她的眼睫,微微弯下了腰。 早膳宋昭与九鸣一起用的,她故意拖拖拉拉,一碗碧梗粥愣是用了半个时辰。然后磨磨蹭蹭快到晌午时,方在九鸣的催促下,将衣服泡在了铜盆中。 远处回廊下,几个浆洗房的婆子丫鬟攥着围裙,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们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此刻正浸在冰冷的井水里,揉搓着厚重的锦袍。 一旁的准姑爷,则惬意地坐在摇椅上,手中还拿着一根细竹竿,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 “七小姐可得洗仔细了,那云锦很是脆弱,可别洗坏了。还有,孔雀石也是难寻的珍品,搓掉了可就毁了这件衣服。”九鸣敲着竹竿说道,颇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宋昭在心里骂骂咧咧,但脸上却扬起笑脸:“你放心,洗坏了我再给你置办,保证比这件更好。” “我不,我就喜欢这件。”九鸣学着宋昭先前的语气说道。 宋昭恼了,将衣服重重一甩,“九鸣你不要太过分了!” 闻言,九鸣也不甘示弱,忽地从摇椅中起身,道:“你不洗是吧?” 宋昭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见他冷了脸,只得顺从地认怂:“我洗,我洗还不成吗?” 皂角水溅湿了她的鞋面,双手被冷水泡得皱起,红彤彤的好不可怜。 偏九鸣仗着自己眼睛有疾装作看不见,宋昭一边洗,一边腹诽。 九鸣瞧着宋昭气鼓鼓的小脸,生动可爱,不自觉勾起了唇角。意识到自己的笑意后,又立刻板住脸,诘问她:“七小姐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没有啊,我哪敢啊,”宋昭赌着气,奋力搓洗衣服,头都不抬地道:“我拿你当祖宗供着都还来不及,怎么会骂你呢?哼……啊嗯……对。” 她不自觉哼了一声,又紧急啊的一声掩饰过去。 九鸣自然听到了,却没有拆穿她,而是低头闷笑一声。 宋昭一呆,感觉自己上了当,却又说不出哪里上当了,只一味地讨好。 终于见九鸣笑了,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将衣服丢在一旁,举着冰得红透了的手指,凑到九鸣面前。 撒着娇:“你看人家的手都快冻掉了,今日衣服就洗到这里吧?若还不干净,我重新给你做一套一模一样的,可好?” 九鸣望着她可怜兮兮的小脸,没强制她再去洗 。算上婆子打水的时间,她满打满算也就搓洗了一盏茶的时间,中间还各种理由偷懒耍赖,如今见她这般讨好卖乖,气也消了大半。 便顺着她的话问:“也是孔雀石的纽扣?也要九颗?” 宋昭忙不迭地点头,“十颗也行,只要你不生我的气。” 九鸣的心猛地一沉,孔雀石是皇室贡品,千里迢迢从西域运到大梁,中间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一颗价值百金。这叶家七小姐一张口就能弄到十颗? 联想到衣柜中那些昂贵的衣料,价值不菲的佩饰,室内奢华的摆设,还有月影节出门时,常青随手递给他一荷包的碎银子…… 他状似无意地问:“府上很有钱吗?” “不算有钱,买十颗孔雀石的钱,还是有的。”她答得稀松平常,仿佛买个孔雀石就像买个油酥饼一样简单。 九鸣眉梢一挑,懒洋洋地拖长了音调:“也对,那夜你可是说过,春宵一刻……拿百金来偿还的话。” 说完,他紧盯着宋昭,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变化——可她竟露出茫然之色。 他眸色骤冷,忽然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七娘,”他嗓音压得很低,带着危险的意味,“原来你忘记了?!” 说完,也不待宋昭反应,他转身就走,步调却略显慌乱。 而宋昭却没有发现,此刻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前更是虚花一片,完全沉浸在“春宵一刻百金来偿”的震惊中…… 她竟然还说过如此疯魔的话? …… 度芙蓉 第23节 晚膳时,宋昭无事人一样与九鸣同桌而食。 两人沉默地用完膳,默契地谁都没有再提“百金来偿”的事。但宋昭知道,那话她必须同九鸣解释清楚。 可如何说,她还没想好。若直接拿来百金捧到九鸣面前,他会不会直接连她一起扔出去? 或者只说那日只是疯话,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吝啬小气? 若她就是拿钱砸他,让他陪自己春风一度,会不会显得自己不够庄重,也看轻了他? 夜幕降临,宋昭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好在九鸣并未再提,她踌躇着便没有走。 软榻边的紫檀小几上,散落着几本旧书与一副和田玉棋盘。九鸣斜倚在青缎引枕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便搁在一旁。修长的手指又拈起一枚墨玉棋子,与自己对弈起来。 宋昭提着裙角挨着他坐下,瞥了眼棋盘上的黑白两方阵营,厮杀正酣。 她未做打扰,顺手从案头抽了本《六韬》,拿在手中翻看。 书页翻动间,一缕青丝垂落在九鸣执棋的腕上,像极了棋局中未定的劫争。 九鸣垂眸,瞧见她安安静静地看书,问道:“七小姐喜欢研习兵法?” “也不是很喜欢。你的心愿不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吗?我查查看,如何才能实现。”宋昭一本正经道。 其实她就是找个借口赖在九鸣身边罢了。 九鸣似乎轻笑了一声,未再理会,继续专注下棋。 宋昭左右看了看,从旁的地方拿来一柄烛火,放在小几旁,又将其调亮。 “你眼睛还没好,不要太费神,不若我读书给你听听?”宋昭认真道。 九鸣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偏过头捏着黑子举棋不定。 宋昭只当他答应了,高高兴兴翻出《六韬》的守国篇,朗声道:“文王问太公曰:‘守国奈何?’太公曰:‘斋,将语君天之经,四时所生,仁圣之道,民机之情。’王即斋七日,北面再拜而问之……1 许久未看书,又是读这种拗口的文章,甚是枯燥无趣。宋昭没读几页,便心不在焉起来。 她脱掉鞋子,爬上软榻,半跪着伸手扳过九鸣的大腿,让他放平。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九鸣,随即躺下,将头枕在了他大腿上。 “你专心下棋,我歇一会再读。”宋昭说着,将书拿在手中,翻来翻去,准备找一篇不那么拗口的来读。 九鸣慌忙捏住自己的衣袖,生怕盖在宋昭脸上。大腿上一阵灼热袭来,当场让他僵了身子,一动不动。 宋昭则拉开他的衣袖,甜甜道:“夫君,你们兰溪都有什么好吃的点心?你从前在家时,都喜欢吃什么?明日我亲自给你做可好?” 坊间都说“欲得郎心,先饪佳肴”,本姑娘连灶台都下了,他应该会感动的吧?宋昭心里道。 九鸣低头瞧她一脸天真的模样,眼神不禁瞟了一眼她的手指。晌午洗衣服还娇惯地说手指冻伤了,这会子又打算亲自做饭了?若明日手指上再划开个口子,是不是也要他负责? “君子不耽口腹之欲,不必亲自下厨。”九鸣干脆地拒绝了她。 “难道你就不想尝尝家乡的味道?我想寻一位擅长做兰溪菜的厨子,专门给你做菜。”宋昭急忙补充道。 “不必麻烦,浪费……” 九鸣本想说浪费钱财,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宋昭却听懂了话音,遂又想起了那个“百金来偿”的结。便拉了拉九鸣的袖子,嘟着嘴,似嗔似怨道:“原来你是在生这个的气。我画舫中的那话的意思,并非看轻你,我只是……只是……” 她突然红了脸,一双眸子也悄悄染上了红晕。 “只是什么?”九鸣放下了棋子,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往上拽了拽,防止她掉下去。 宋昭却顺手就攀上了他的腰,得寸进尺地赖在他怀里,将头埋进他胸膛,闷闷道:“那日那般情景,已经很是失礼了,情急之下,那般说……只是怕你不要我了……” 这话真真假假尚不清楚,但瞧她羞怯的模样,九鸣几乎当真了,却还是质疑出声:“你们叶府是专做药材的,像‘醉春风’之类的毒物,你竟不知如何解吗?你荷包里的药呢,也不能解吗?” 九鸣权当自己不知道护心丸的事。 “荷包里是护我心脉的药。我自小心脉有损,是以常备此药。‘醉春风’药效很烈,寻常解毒的法子没有用,况且我有心疾,只能与你……如此才能不伤身子。”宋昭解释道。 见九鸣沉默,似乎不信。宋昭只得拿出杀手锏,摇晃着九鸣的手臂,用撒娇的语气道:“反正你我已有婚约,迟早都要在一起,只不过早一日罢了,若你在意,不如我们提早办一场婚礼。” “只是这样一来,我父兄赶不上吉日。你愿意吗?还是说你不愿意?是不满意我们的婚事?还是不满意我?” 宋昭想着,她与九鸣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说那些也应当顺理成章了,还需计较吗? “但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高堂不在,你父兄未回,如何能提早成亲?”九鸣道。 宋昭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们成亲了吗?既然答应了,为何还在生我的气,那百两金子,我给你就是了。” 九鸣呼吸微滞,眼神随之黯淡下来:“若那日我没有出现呢?这不是百两金子的事情。” 宋昭仰起头,神情坚毅,语气诚恳,一字一顿道:“若你没来,我就跳进湖中,即便是我毒发而亡,也不会让旁人占了我去。” “你信不信我都不打紧,我那日说与你有婚约,便是认定了你。还有就是,我只要你,也只能是你!” 她的眼睛直直望着九鸣,不躲不闪,说出去的话铿锵有力,不似作伪。 “为何一定是我?”九鸣垂眸,心中却已起波澜。 宋昭莞尔一笑,“因为我喜欢你啊!” 闻言,九鸣忽然眉峰一挑。昨夜执着地想要寻找的答案,就这么被她轻飘飘地说了出来,显得昨夜自己辗转难眠成了笑话。 明明昨日,她对赫连信更心动,不惜与他演戏让赫连信吃醋,在赫连信走后还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碰都不准自己碰,如果那都不算喜欢,他这又算什么呢? 一夜夫妻?露水情缘? 喜欢,怎么能这般随意就说了 出来。心意,怎么能这般宣之于口。她嘴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九鸣忽然冷了脸,将她扶起,冷漠道:“夜深了,七小姐还是回去吧,再待在外男的房间,不成体统。” 宋昭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刚刚还很温和,怎么一下子又翻脸了呢?真是阴晴不定! 她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她有说错什么吗?难道还是百两金的事情? 宋昭不甘心,抓住九鸣的手,急着辩驳道:“你放心,我说话算数,百两金绝不会少你的,不信,我可以给你立字据。” “你在说什么?”九鸣皱眉。 “我这就去写。” 宋昭转身来到后面的书案前,摊开宣纸,刚要落笔,却被九鸣一把夺了去。 “胡闹,”九鸣气道,那些床笫之间的玩笑话,怎么能堂而皇之地写出来?她是单纯呢?还是故意为之?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是不肯信我。”宋昭委屈至极,声音里都带着哭意。 九鸣转身就走,衣袖却被宋昭拉住。宋昭眼泪汪汪的,不肯松手。 九鸣咬了咬牙,将她抱坐在书案上,目光与她的眼睛平齐,认真问她:“你当真喜欢我?非我不可?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我重修旧好,再续画舫之夜?” 宋昭红着脸,咬着下唇,点了点头,一滴泪珠,夺眶而出。 “你这般委屈,是你说了谎话。你的心告诉你,你并不喜欢我,也并不是非我不可,所以你才会哭。你、走吧……” “不是的,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宋昭忽然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明明自己一直处在上风,为何突然形势急转而下,九鸣就不信任她了呢? “不必再说了,喜欢不喜欢,只有你的心知道,你问问你的心。再看看你今日所为,是喜欢吗?还是刻意逢迎。喜欢一个人,会是这么做,这么说吗?” 九鸣背过身去,任凭宋昭哭到哽咽,僵硬着身子不肯回头。 宋昭再没脸待下去,哭着跑了出去。 她扑进茯苓怀里,大哭道:“我又搞砸了,九鸣简直是个油盐不进,阴晴不定的家伙,我不要他了。让他明日滚出府去。还找什么灵草,让他瞎了算了!” 茯苓道:“小姐又说气话,这点挫折怎么能难倒我们英明神武的世子爷呢?明日你这般……再不行,我们就这样……” 宋昭哭花了脸,却还是道:“那我明日再试试。” “九鸣,我们来日方长……” 第28章 赠百金一个炙热的唇便压了下来 宋昭重整旗鼓,重金求得一位擅长做兰溪名菜的厨子,耐心学了大半日,终于做出一道雪霞羹。 此羹用芙蓉豆腐加莼菜,辅以高汤,再用新鲜的红芙蓉花瓣做点缀,红白相映,卖相甚是不错。 只不过豆腐须得切成蝉翼般轻薄、雪片般晶莹的薄片才行 宋昭练了许久,勉强能看得过眼。 期间,她一度想放弃,可想到九鸣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不甘心示弱。 只得踏踏实实亲自动手,定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诚意,所以耐着性子坚持了下来。 于是,午膳时,西院的餐桌上,便多了这道雪霞羹。 早膳是九鸣独自用的,午膳时忽然多了许多菜,九鸣神情微松,眸中有了期待之色。 可他左等右等,并未见到七小姐的身影。本想问问常青,又想到叶府下人的嘴,都跟缝了丝线一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暗暗思索昨日那番话,是不是说得重了。 又望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和对面空落落的座位,举着筷子没了食欲。 草草吃了几口,就让人撤下去了。并未留意那道雪霞羹。 常青立在一旁侍候,眼睛忍不住往那道羹上瞄。 他去厨房取菜,可是亲眼看到七小姐做出的这道菜,怎么公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呢? 可惜七小姐不让他说,白瞎了七小姐的一片心意。 常青回去复命。 宋昭却不气馁,自我安慰道:“不打紧,或许他不爱吃豆腐,我再换个别的。” 随后,厨房里又叮叮咣咣响个不停。 晚膳时,九鸣餐桌又多了一道藕粉圆子。这回,九鸣倒是用了,却也只是浅浅尝了一口。 这边宋昭得了消息,暗自叹气。 “小姐莫急,”茯苓轻声道,“今日这两道菜,或许不合顾公子的口味,但也该让他知道是谁的手艺。否则,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小姐的一番心意?” 宋昭思索一番,这才道:“也对,所谓暗香盈袖无人识,终是明珠投暗,总得让他明白才是。先前不说,是盼着他自己发现兰溪菜,问起来历,才好让常青不经意提起是我亲自做的,此乃上策。可他没有发现,就不得不换个法子提醒他了。” 度芙蓉 第24节 他是兰溪郡人却不识得兰溪菜名菜,这不得不令宋昭深思起来。 先前,宋昭不计较他的出身,也猜到他的身世经历八成是杜撰的,却没想到,连兰溪郡人都是假的。 祖籍是假,身世是假,镜花楼里查无此人,一身伤病,举手投足却依旧从容不迫,一副大家风范。 永安堂一直查探消息,却未发现哪家大族公子流落此地。 无人寻他,他似乎也不愿意出府,是因为叶府能为他重金求药吗?那若是他病好痊愈呢,会不会走? 宋昭一时间犹豫不决。 为保住阿弟,守住世子的身份,她本应该一刀结果了九鸣的性命,却阴差阳错,成了如今的局面。若九鸣出走,她的秘密还能守得住吗? 现下她在两个院子来回奔波,难保不会被人察觉,还需早做打算才行。 …… 西院里,灯火通明。 九鸣仍旧坐在榻边与自己对弈,只是棋子在手,迟迟未落。 眼神不经意间发现案上那本《六韬》,书页仍旧翻到守国那篇。 想起昨日那个讨好卖乖的女子,一边枕着他的腿,一边给他念书,虽然她读得乱七八糟,还囫囵吞枣省去了好些字,他却听得无比认真。 可她没有耐性,读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又是翻身,又是乱动,搞得自己心猿意马,不暇他顾。 可恨那个始作俑者毫无所觉,还一脸天真地问他喜欢吃什么菜。他们同桌用膳也不是一次二次,为何她就不能多多留意一下呢?说到底,还是没有那份心罢了。 九鸣将棋子重重落下,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腿,正是昨夜那人枕过的地方。 他本可以推开来的,却在看到她那双薄红的眼尾时,忘记了动作。 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来勾他的! 还说什么喜欢,喜欢为何今日一天没有见到人?明明她再说一遍,再诚恳一些,他就会心软。可只要提到赫连信,她就会哭,像是被他逼迫一样。 九鸣放下棋子,将那本《六韬》合上,迈步出了房门。 今夜无月,浓云密布,只疏疏落落几粒星辰,孤零零地悬在墨色天幕上,显得格外伶仃。 九鸣没让人跟着,沿着曲折的回廊,慢慢朝鱼塘走去。 鱼池里,几条肥胖的锦鲤欢快地游来游去,池边花架上落了一层花瓣,风一吹,又飘落到了地上。 他缓缓坐下,闭上了眼,耳畔是微微的风声,鼻尖是若有若无的花香,只是怀里,已没有了那个与他打闹的人。 她总是那么慧黠不羁,既不遵循闺阁礼数,又比寻常女子多几分狡黠。不似其他闺阁小姐那般怯弱腼腆,常常语出惊人,又机敏善辩。比寻常女子坚毅,又似寻常女子那般娇媚,却比寻常女子更加光彩夺目。 她像只狡黠的狐狸,迷惑人心,摄人心魄。 九鸣捏了捏鼻梁,转身朝主院那边张望,而后,又百无聊赖地捡起飘落的花瓣,一朵一朵碾碎…… 坐了良久,他方起身,沿着那日的路径慢慢朝主院挪去。 一路畅通无阻,与那日情景一般无二,大门紧锁,身后也未见那人的身影。 才刚到戌时,她……应该不会歇下吧? 九鸣脚步不自觉地朝东院而去,心中一直在思索,她今日去 了哪里?都做了什么?为何不与他同食了?是忙得顾不上?还是因为昨日的事情,在生气了? 东院门口无人把守,自那日月影节后,原先把守的两个护院,不见了。 院门紧闭。 九鸣远远停下,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 这时,一个小丫鬟急匆匆上前,叩了叩门,等了良久却无人来应,犹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院内烛火煌煌,分明有人,却偏生不应。 那小丫鬟似乎很急,用帕子擦着额头的汗,叩门的力度也重了一些。 这时,门内传出一个老妪的声音,“哪个院子里不懂规矩的小贱蹄子,不知道入夜了不准来东院吗?” “婢子是外院的凉婵,妈妈行个方便,新到了红绸,是不是今夜就要布置上?先前七小姐说,红绸到了要立刻禀报,所以婢子不敢耽搁。” “七小姐刚用了药,歇下了,任谁有事,也需等到明日。” “那婢子怎么办?还望妈妈给个明示?”小丫鬟焦急道。 “按规矩,就当你回禀过了,接下来还按照先前的规矩办就是了。” 小丫鬟急忙应了一声,道了谢,匆匆而去。 九鸣收回目光,琢磨着那老妪那句“七小姐刚用了药”,是她生病了吗?是因为心疾吗?还有,为何入夜不得入东院? 他百思不得其解,沿着花坛小径,抄小路慢慢踱回西院。 还未到门口,就瞧见几个小厮抬着几箱东西往院子里送,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手中拿着红绸、梯子等物。 他们小声商议着,然后架起梯子,一个利落的小厮爬上去,在几个婆子的指挥下,将红绸挂在了门檐下。 一旁的丫鬟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传到了九鸣耳中。 一个道:“这红绸是七小姐加急订的,说货一到就布置上。看来好事近了,我们又能领赏银了。” 一个说:“红绸都挂上了,想来是快了。原以为还需等上几日,没想到姑爷这么快就同意了婚事。” “七小姐天仙一般的人品,姑爷怎么会不同意。你今日是没瞧见,小姐一整日都待在厨房里,为姑爷亲自烧了两道家乡菜呢!咱家小姐何时做过这些,可怜那双玉手,被烫了个泡,小姐都不喊疼的。” “七小姐如此做,定是心悦姑爷,咱家姑爷定有所长。” 几人挂完院门的,又相携着去了别处。 九鸣等他们走远了,才从花丛旁慢慢显身,推开院门往里面走。 只见满院早已披红挂彩,廊檐下悬满描金红灯笼,树上缠着朱纱,连窗棂上都系上了并蒂莲纹的绸带。艳烈的红绸在夜色下翻飞,铺天盖地的喜气迎面扑来。 屋内几口红木箱子,一箱衣服,一箱佩饰,一箱文玩字画,一箱珠宝首饰……还有一箱是大红的婚服。 常青眼睛放光,兴奋道:“姑爷,这都是七小姐送您的吗?这婚服要不要现在试试?刚刚针线房的妈妈说,若衣服不合身……” 九鸣却挥手打断了常青的话,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特别碍眼,便吩咐道:“将这些收好,搬出去。” 常青面露惊诧,却未多言,按照吩咐将这几口箱子搬到了偏房。 九鸣看着满院的红色,在房内踱来踱去。 她想干什么?抬进来这么多东西,这是下聘礼吗?不但把自己当成了小倌,还将自己纳为赘婿吗?他可没有答应立刻成亲。 这时,索江翻窗进来,看满院的红绸,一脸的喜色。看来昨夜殿下和七小姐相处融洽,那他灭灯笼的功劳,是不是应该提一提了? 抬头却发现自家主子这时候沉着脸,于是赶紧收起笑意,低下了头。 “何事?”九鸣低声问。 “刚刚传来消息,陛下已知道殿下在南州遇险。太子府的朱老传信说,请殿下速速回京。还有,竟陵王意欲出逃江州,忠勇侯有意放他一马。”索江回禀道。 九鸣猛地转身,眼神犀利如刀,划过黑夜,直直射入隔壁的院墙——那里住着忠勇侯世子宋晏。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九鸣才压着嗓音道:“带信给彭瑜,让他在峡关截杀竟陵王,要活的。” 索江领命,却未走,而是关切地问:“那殿下何时回?唐大夫那里还在寻解药,也说还是尽早回京的好。” 九鸣抬眸望着窗外浓烈的红,幽幽道:“再等上几日。” …… 一墙之隔的宋昭,这时意外得知了九叶灵芝草的下落。 她自那日与陈六在渡口闹翻以后,便让人留意陈六的动静。一开始陈六还派人在巷口监视她,后来发现巡检司的人马看得紧,便再未现身。 本以为还需要费些功夫,没想到陈六死性不改,在街上看中了一个姑娘,故技重施,命人将那姑娘绑了。京墨紧随其后,将小山子三人抓了。 一番审问,都未动刑,小山子全招了。 九叶灵芝草确实存在于碧落崖,二十年前,曾有人从崖底采得过,碧落山一带的住户,也仅有小山子他们几家人知道。 再审,小山子就神神秘秘说涉及了前朝之事,口口相传,语焉不详,不知真假。却一口咬定——灵草就生长在碧落崖。 有了这个线索,宋昭立即送信给巫医,又命人带小山子前往他的村落,待消息核实了,就立刻着手下崖。 宋昭一边处理下崖的事宜,一边有条不紊地计划缓和与九鸣的关系。 她故意不见他,故意挂红绸,为的就是欲擒故纵。 方法却很拙劣,她先是称病不出,而后用忠勇侯世子的名义,邀自己去隔壁院子参加赏花会,很晚才归,回来后直接回了东院。 第一日,九鸣不为所动。 第二日,宋世子单独邀她进府。她大张旗鼓地去了,深夜才归。 这次九鸣等在垂花门内,站在廊下默默注视。 宋昭直接无视他,一言不发与他擦身而过,回了东院。 如此三番两次,家中仆妇暗暗流传,隔壁宋世子看上了七小姐。 然后常青去东院禀报,说姑爷夜里总是睡不好,总能听到他翻身。膳食也吃不了几口,满桌子的菜肴,随意用了几口便撤走。说他时常对着廊檐下的红灯发愣,书拿在手中半天不翻一页。 宋昭不理,夜里又找来几个名角在东院看戏,热闹了一夜。 西院静悄悄的,九鸣仿佛仍旧无动于衷,宋昭焦急不已。 这日,忠勇侯世子的贴身丫鬟茯苓,又主动相邀。宋昭故意打扮一番,高高兴兴前去赴约。 这次晚间才回,身后跟着茯苓,还有十几个侯府的丫鬟仆从,捧着形式各异的锦盒,和几口大箱子。 等东西抬进屋里,宋昭立刻将一百两金子装进雕花木盒里面,命人给九鸣送去。 又让人将西院的红灯、红绸悉数取下。 常青接过木盒,震惊地看着东院的人来摘红绸,急忙将木盒放到九鸣眼前,“不好了姑爷,院子里的红灯都取下来了。” 这时,廊下传来说话声,一个小丫鬟不解地问:“敢问妈妈怎么又摘红灯了?才刚挂上去的。” “这老奴哪知道,主子怎么吩咐,咱们照做就是了。”老妪回应。 旁边一个婆子立刻接话道:“照我说,就是隔壁忠勇侯世子看上了咱们小姐,你没见刚刚的阵仗,那个跟着小姐回来的女子,大有来头,她是宋世子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亲自送了好些东西给小姐。虽说咱们叶家富贵,却还是不抵侯府的东西矜贵,那可是侯府啊。” 常青闻言,厉声责骂道:“哪来的碎嘴婆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敢胡言乱语乱棍打出去。” 那婆子立刻叉着腰回骂:“什么地方?还不是我们叶家的地方!别以为伺候了几天公子,就当自己成主子身边得用的了,还没当上呢,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度芙蓉 第25节 这番指桑骂槐,尤为刺耳。 常青骂不过,气得脸通红,转身焦急道:“姑爷,你快想想办法啊?这盒子里是什么?定是七小姐给姑爷贵重的东 西。” 常青眼疾手快地打开盖子,一盒子金灿灿的金饼晃花了眼。 “哎呀,这是……”常青凑上前数了数,“一百两?七小姐为何突然送来百两金子来?” …… 宋昭等在东院,原以为九鸣看到金子,会立刻来兴师问罪,却不想等了半个时辰还未见到人影。 便对茯苓气馁道:“这招行不通吧?他是不是识破了我的把戏?是不是太着急了,再缓一缓会不会好一些?要不我现在就去西院,同他好好说清楚,正好灵草也有了下落,也让他欢喜欢喜。” “哎哟,我的大小姐啊,再等上一等,奴婢觉得他定会来的。”茯苓道。 话音刚落,只听院门外一片哗然,几个婆子拦着九鸣,且拦且退走到了院中。 “七娘,你出来。”九鸣手中拿着那个雕花木盒,站在门口,未再往前一步。 茯苓立刻拍了拍宋昭的手,故意走到门口道:“既然叶小姐还有事,奴婢便不打扰了。我们世子的提议,还望小姐早日给个答复,奴婢明日再来。” 说完撩开竹帘走了出去,站在廊下上下打量了一眼九鸣,扬长而去。 宋昭心领神会,急忙追到门口,对院子里的婆子道:“快去打着灯笼送送姑娘,天黑路滑,茯苓姑娘慢走。” 见人都走远了,挥手让院子里的人都退下,宋昭这才将目光转向九鸣。 “何事啊?我现在头疼得紧,若无他事,明日再说吧。” 她说完,也不等九鸣回话,撩开帘子回了屋。 九鸣紧随其后,将一盒金子重重放在矮榻上,“七小姐,这是何意?” “赠你百金啊,先前不是答应你了的,我说过的,我说话算数,绝不会少你的。” “你!”九鸣气结。 “那红绸、红灯笼、红喜服,又是怎么回事?” 宋昭状似醉酒,歪斜在软榻上,“什么怎么回事,哎呀,别问我,我现在头疼,明日再……唔——” 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炙热的唇便压了下来,似压抑了许久,吻得极其凶残。 宋昭挣扎着,嘴角泛着一丝血迹,呜咽道:“九鸣,你混蛋,你放开我,又发什么疯……” 第29章 垫枕头这会不喊夫君了? 九鸣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将她抵在软榻上,在她耳畔道:“没有叫错名字,看来还没醉。” 话音未落,带着薄怒的唇齿精准衔住了她的耳垂。 宋昭猝不及防“嘶”了一声,疼得指尖掐进他腕间,却反被他扣住手腕,举过头顶,按在身后的软枕上。 “疼……”宋昭的声音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尖锐中带着一丝颤音,眼尾瞬间泛起红晕。 九鸣这才松了力道,转而用舌尖抚过齿痕,温热的吐息烫得她脊背发麻。 宋昭本能地缩了缩肩膀,推着他想逃,可他就像一堵墙一样重重倒在她身上,双腿被缠住,脖颈也被他另一只手牢牢困住。 “现在知道疼了?”九鸣低哑的声音混着湿热地舔舐钻进耳蜗,“方才你唤我什么……”他突然咬住耳珠重重一吮,“这会不喊夫君了?” 窗纱被夜风吹得鼓起,案上烛火剧烈摇晃。 宋昭在晃动的光影里看见他眸中翻涌的暗色,忽然想起幼时见过的飓风——看似平静的海面下,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耳垂上的刺痛渐渐化作酥麻,丝丝缕缕缠绕上心头。宋昭只觉得有团火从心口烧起来,烫得指尖都微微发颤,连带着手脚都熔成了温顺的水流。 九鸣拨开她凌乱的碎发,微凉的手指蹭过她发烫的肌肤,激得宋昭一阵战栗。 “七娘……”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嫣红的唇,将她嘴角的血迹一点点拭去。九鸣沙哑着声音,裹着无限柔情,一字一顿道:“我好想你。” 宋昭瞬间耳根发软。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雨丝打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竟与她此刻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了一起。 “七娘,”九鸣又低低唤了一声,忽然吻上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压低嗓音,气息拂过她泛红的耳廓,“你也是想我的,对吗?” 宋昭想反驳,却被他的唇堵住,不安分的手指也从脖颈游弋到耳根,而后,不轻不重地揉着她敏感的耳垂。 她的裙裾早已皱成一团乱云,绣鞋里的脚趾不自觉地蜷起,连带着小腿都绷得发酸。 雨势渐急,檐角悬着的铜铃在风中摇曳,发出丁零的声响。 她恍惚想起耳朵上有一对新得的孔雀石耳坠,此刻却不知被他随手丢到了哪里,唯有雨声和灼热的呼吸声,渐渐抚乱了她的心神。 “九鸣……”她的声音似轻飘飘的羽毛,颤巍巍落在眼睫上,轻轻刮着九鸣的心。 “嗯……”九鸣吻着她的唇,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声“嗯”像是从胸腔深处震出来的,带着几分慵懒的鼻音,混着窗外渐急的雨声,一寸寸蚕食着宋昭,将她拖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她情不自禁地昂起头,慢慢回应他。九鸣眼中微红,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回……回大床上,榻太……硬……” 宋昭颤着声音,越说越气短,轻轻柔柔似撒娇,似蛮横,一脸红霞的脸庞,浮现在九鸣眼前,越发觉得她可爱。 九鸣抱起她回房,她顺手从软榻上拿起一个小方枕。 床帐落下,宋昭深深陷进柔软的锦被里,昏黄的烛火,映出眼前男子高大的身影。 “灯、灯……”宋昭连忙推搡了一下他的肩膀,也不知是羞,还是不愿意在光亮下接纳九鸣。 “你怕什么?我又看不清楚。”九鸣这般说着,却还是下床灭了灯。 黑暗中,宋昭抱住九鸣,偷偷将那方小枕垫在自己腰下,程娘子说这样容易怀孕。 两人在画舫中已经有过肌肤之亲,可那夜比较混乱,宋昭又中了醉春风,昏昏沉沉不知其味,回想起来只觉得酸疼肿-胀。 九鸣将她抱在怀中,吻着她的锁骨,一件件解开她的衣衫。 宋昭却按住了他的手,声音似乎都在发颤:“那个……上次,能不能不疼……” 黑暗中,她的眼眸既期待又害怕,抓着九鸣的手,不觉失了力道。 九鸣抓住她的手,引着放在自己腰后,轻轻吻着她,从脖颈一路吻下去。 慢慢安抚她,打开她的心,消除她紧张的情绪。 “能,叫夫君……”他大手揉着她最柔软的腰肢,沙哑着声音强制她唤他夫君。 还未等到回应,便吻向她最敏感的耳垂,一口咬了下去。 宋昭嘤咛出声,细细碎碎,听得人骨头酥-痒。 “嗯?”九鸣力道加重,吸吮出声,迫使宋昭回应。 “夫君……” 话落,九鸣趁其不备,势如破竹,震得宋昭身体一颤。 “不行,不行,”宋昭疼得眼中已经含泪,她推搡着九鸣,“怎么会如此啊,你不会吗?” 九鸣闷笑一声,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珠,捧着她的脸安抚道:“我也是第一次啊,七娘。我们一起学好不好,你疼,我也不好受啊……” “那,若是我欢喜呢?”宋昭追问。 “我必然也是欢喜的啊,你不信?” “我不信……啊……” 九鸣不知该让她如何相信,只好身体力行,用事实说话。 风雨骤急,细细密密拍打着窗棂,与室内的摇晃的罗帐,合奏出一曲动听的乐曲。 …… 第二日,宋昭依旧天不亮的时候醒了过来。 腰上攀着一只大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凌乱的头发也缠绕在一起。 九鸣安静地睡着,一如宋昭初见他的那个清晨。两人几经波折,竟然还是睡在了一起。 宋昭眨了眨眼,视线从他的眼睫一路往下,停在了他的唇上。 他不笑时,唇锋凌厉 ,冷漠疏离,很难让人亲近。偏生笑起来,又如明月暖阳,让人如沐春风。 他的唇十分柔软,亲起来就像…… 宋昭情不自禁地贴上去,却没发现九鸣忽然睁开了眼。随即,后颈被他按住,翻身加深了这个吻。 “你装睡?”宋昭不满道。 “我想让娘子多看看我啊,”九鸣说着,在她嘴角一啄,悄声问她:“娘子信了吗,不信为夫再来一次?” 宋昭急忙捂住了他的嘴,脸也红了,嘟囔着道:“不许再提。” 昨夜,这厮一边掐着她的腰,一边问她欢不欢喜,上上下下地折腾她,一早还想再来,她哪里受得住。 九鸣疼爱地揉了揉她的脸,继而揉向她的腰,“腰还疼吗?我给你揉揉。” 宋昭像只温顺的猫,撒着娇蜷缩在他怀里,嘴里不断说这也疼那也酸,娇气不已,等着主人安抚地捋着毛。 可她不懂男子,如此温软的美人在怀,很难不令人蠢蠢欲动。 九鸣眸色越来越暗,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色,低头吻住了宋昭的唇,“娘子,外面天还黑着,不如……” 看似在商议,却无比霸道地堵住了住宋昭的嘴,将她的不满和抗议都呑进了肚子里。 …… 两人胡闹到天亮,九鸣这才放过了她,神清气爽地去更衣。 宋昭这时方想起垫方枕的事。起床时,在被褥下好一通翻找,最后发现它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度芙蓉 第26节 九鸣收拾好,见宋昭拿着方枕坐在床上发呆,随口问道:“为何执意拿着方枕上床睡?” “啊……哦!”宋昭回神,略显慌张地将方枕藏在身后,又觉得此举实属此地无银,便又故作寻常道:“我有时候睡觉不老实,习惯抱着方枕睡,才踏实。” “这样啊,”九鸣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未说破,接过方枕随手扔到了后面大枕上,低头对她耳语道:“你后你抱着我睡,保证让你睡踏实了。” 说完,偷偷亲了她一口。 宋昭赶紧去瞧屋内的丫鬟婆子,见都低着头,似没发现他们胡闹一样。 她红着脸推了他一把,又故意在他耳边道:“有你在才踏实不了,夫君你可真厉害,我现在腿还软着。” 本是最平常的一句话,却因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这种夸赞听到九鸣耳中,格外受用。 直到用完早膳,九鸣还一脸笑意。 宋昭却想起另一桩事——事后如何助孕,将那日程娘子的话,反复拎出来琢磨。 早膳撤去后,她便找了个借口支走九鸣,将寻到灵草可医治他眼疾的事,说与他听,让他回去准备。 支走九鸣,宋昭迅速躺回床上,垫高腰身,暗暗希望这次她能怀上,以后便不再与九鸣纠缠不清了。 茯苓进来,屏退所有人,坐在床头与宋昭悄声商议。 “巫医那边传来消息,说九叶灵芝草采下后需要立即煎服,最迟不能超过五个时辰。” “时间这么短,哪里来得及?”宋昭皱眉。 “奴婢也是这么想。去碧落山的人刚刚回了消息,确定碧落崖底有灵草,需得穿过迷障,崖底也是危险重重,五个时辰确实来不及,可若让公子随着一道去呢?或许还能争取一些时间。” 茯苓接着道:“流萤谷不就在碧落山下吗?不若我们先去流萤谷汇合,待摘得灵草返回,大约来得及。况且楚姑娘与世子也在那里,或可一同用药。” “巫医那里,也有这个意思,是否可行,还需小姐拿个主意。只是——”茯苓担忧道:“迷障实难闯入,不知能不能安全到达崖底。” 宋昭略一思索,目前唯一的办法,只能先行暂住流萤谷,再徐徐图之。 她当机立断道:“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出城,你和京墨随我去,对外就说宋世子不放心我一人出门,派人保护。” 这边议定,宋昭立刻通知九鸣,收拾行装前去城外的别院小住。 天一亮,宋昭与九鸣同乘一辆马车,低调地出了城。京墨隔了半个时辰,领着一队人马随后跟在了后面。 出城不到十里,路上渐渐有了行人,有人挑着扁担,有人赶着牛车,还有人拖家带口信步而行。 九鸣搂着宋昭,撩开帘子望着窗外的情景,叹道:“观行人神色,知州赫连景裕果然治世有方,说不定,我们真的能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呢。” “那你的心愿,岂不就快实现了?”宋昭懒懒地回应了一句,侧身枕在了他腿上。 九鸣还未答,外面突然响起了喧哗声,一个哭天抢地的声音,撕心裂肺般道:“公子,小的可算找着您了啊。” 宋昭猛地起身,就见窗外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扒着车辕,看着九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九鸣撩开帘子的手都在抖:“你是索江,你还没死?” 索江心口一滞,只得顺口往下编:“没死没死,没找到公子,小的不敢死啊,公子啊……可算让小的找到您了啊,老爷啊,小的找到公子了,您可以瞑目了啊!” 宋昭看了看九鸣,只觉得心突突乱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第30章 流萤谷九鸣,我睡不着,能不能………… 天快黑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流萤谷。长长的队伍中,除了拦路的索江,还有尾随而来的京墨和茯苓一行人。 流萤谷在碧落山脚下,三面环山,形成一处天然屏障,将凛冽的山风隔绝在外。谷中气候温润,终年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最适宜养病。 每逢春夏之夜,谷中万千流萤翩跹起舞,如星河倾落,引无数才子佳人竞相造访。而今正值深秋,霜露渐重,谷中游人稀少。 谷中散落着几座古拙的庄园,大多是南州权贵的别院。平日里,这些宅院大多门户紧闭,唯有主人家闲暇时,才会来此小住。 宋昭所住的宅邸依山而建,掩映在苍翠的林木之间,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处处透着雅致。 楚楚一早得了消息,站在门口迎接。几方人马互相打过招呼,便各自回房安顿。 九鸣自然与索江单独安排了一间小院,旁边住着京墨及一干护卫,名义上以护卫之名,实则行监视之实。 索江愤愤不平,“公子,他们打着照看的幌子,暗地里却处处设防。这宅子也透着古怪,先前在芙蓉巷,属下查探过东院,眼下宅子里的众多护卫,俱是东院的人。” “是月影节那日撤走的那批人?”九鸣问。 “正是,属下曾经进东院过一次,发现里面只住着楚楚姑娘一人,不知为何看护得那般严密。” 索江稍加停顿,又道:“东院里有座药炉,有很浓的药味,还有紧挨着的一间屋子,也有人看守,日夜不停。” “先前属下以为是他们的药房,可楚楚姑娘出府的时候,并未看到搬运药材……” 九鸣仔细回想了一下,他那日去东院,确实闻到了药味,里面的护卫倒是没有…… 那日他故意闯入东院,除了还金子一事,确实存了打探之意。 七小姐那些欲擒故纵的招数他看在眼里,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他发现隔壁宋世子牵扯其中,他就不能坐视不管。 叶七娘惯会撒娇卖乖,宋世子少年心性,难保不会被她外表所惑。 叶家一介商贾怎与忠勇侯相配?他非常恼怒,只是不知这气是因为叶七娘有意攀附宋世子,还是因为宋世子应该寻个更好的娘子。 那年宫中,他们在高台之上惺惺相惜,不想如今竟喜欢同一个女子…… 九鸣忽然怔住,他喜欢叶七娘吗?除了拿她当解药外,他还喜欢她吗? 这个认知,让他一下慌了神。 晚膳由专门的婆子单独送到了院子里,未见七小姐的身影。九鸣没有胃口,没动几口,便都赏了索江。 他早该回京的,竟陵王出逃,忠勇侯涉嫌包庇,五皇子萧翊钧虎视眈眈。 九鸣思虑再三决定回京,却在红绸被取下那日,失了冷静。 那日,他本想与叶七娘做 个了断,捧着百两金子闯去她的院子,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忽然忘却了所有筹划。 在这段抢劫而来的姻缘里,九鸣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上位者,他冷眼旁观叶七娘为他脸红心跳,为他甘愿洗手做羹汤,为他重金求药,为他费尽心思博他一笑…… 可这都是她给予的,九鸣从未想过,她会改变心意,琵琶别抱,直到传出她被宋世子看上了。 忠勇侯世子是南州有名的纨绔,怎么会看上她呢?那日她从世子院子回来,尽管后面跟着世子的仆从,又是一副骄傲的神情,从他身边走过,他还是从她眼底看出了一丝在意和慌乱。 九鸣在心底嗤笑她耍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可当大红灯笼被悉数取下,百两黄金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胆怯了。 明知这可能是她的把戏,可他不敢去赌。 九鸣这才想清楚,这份牵强附会的姻缘里,他一直都是被动的那一方,且毫无还手之力。 就像是今日的晚膳,她若不想与自己同食,他是找不到她的。 他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对索江的出现也是随意问了几句,并未深究。反而是宋世子的护卫京墨,对他有很强烈的敌意。 宋世子竟派心腹去护一个叶七娘?短短数日,便值得世子这般兴师动众?莫非在叶七娘身上,有更重要的东西?会是九叶灵芝草吗? 九鸣吩咐常青,去正院请七小姐一叙。自己亲自相邀,她定会高高兴兴跑来吧。 “公子在瞧什么?”索江不解地问,看着自家主子茶饭不思,频频向门外张望,他终于没忍住开了口。 索江这次突然由影卫转成主子的小厮,还能回左影卫吗?他在左影卫终年生活在阴影之下,一下暴露在外,很不适应。还有贴身小厮该干什么他一概不知,便跟在常青后面,有样学样。 九鸣瞟了索江一眼,吩咐道:“你去会会京墨,最好引开他,探探宅子里护卫的实力。” “好嘞,”索江应声就走,找碴他很在行。 这一路上他早看京墨不顺眼了,做什么防贼一样防着他。那日雨天,他隐在树上,就是这厮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地,差点着了他的道。 很快隔壁院子里传来了打斗声。 常青恰好这时回来,身后却无七小姐的影子。 “回姑爷,小的去正院等了许久才等到回话,说七小姐路上累着了,请姑爷自便。” 九鸣心下一紧,“你没有见到七小姐?正院都没有进去?” 常青愣了一下,方道:“七小姐的院子,一直都不允许随便进的,入夜后能等到回话已是格外开恩了。” 九鸣想起那夜他在东院门口,见到小丫鬟叩门禀事,也是没有进去亦没有回话。 也罢,山不就我,我便就山。阿娘曾说,“天下无不可就之山。” 九鸣理了理衣袖,便决心自己亲自去一趟。谁知,刚出房门,便看到楚楚姑娘和一位眉眼柔和,面目和善的老妪,提着药匣子进了院子。 他曾在西院见过老妪,为他诊过脉,也是楚楚姑娘的师傅。 九鸣站定,朝老妪深深一礼,郑重道:“九鸣这厢有礼,先前多谢大夫为顾某施针救治,不知大夫如何称呼。” “顾公子无须多礼,治病救人本是医者本分。”老妪道,却未道出姓氏。 九鸣的目光便转向楚楚。 楚楚抿唇一笑,语气轻快道:“师傅她老人家只知道治病救人,不在乎一些虚名,也不习惯别人唤她大夫,公子唤她巫医便好。” “巫医?”九鸣语气略重地重复了一句,心中疑惑。 “对,师傅姓巫,并不是传言养蛊的巫医,公子莫怕。”楚楚为他解释了一句。 几人来到内室,楚楚打来药箱,放好药枕,九鸣乖乖伸出手腕。 巫医诊脉时一言不发,许久后,收回手,却问了一个无关病情的问题:“公子名唤九鸣?可是九死未悔,一鸣惊天的九鸣?” 九鸣的心忽地一跳。 幼时,他问阿娘为何为他取名九鸣,阿娘就告诉他,他还在阿娘肚子里时,经历了九死一生,生下来就是为了一鸣惊人的。 后来他回到宫廷,钦天监为他批命曰:九曜临世,鸣玉锵金。是“九曜护帝星”的命格。 “九死未悔,一鸣惊天”更像是阿娘的口气。 九鸣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巫医,见她神色平静,思索再三道:“我在家排行第九,所以名唤九鸣。” “哦,排行第九啊!”巫医感叹一声,再无他话,认真询问起他的病情来。 “体内余毒已扩散,先前病发是不是眼睛能看清楚了一些?那只是表现,现在是不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体内骨痛,是不是双腿重一些,四肢轻一些?” 九鸣频频点头,这话与唐大夫说得一般无二。 巫医微微颔首,对一旁记录的楚楚道:“你且去吧,有几句话需单独嘱咐公子。” 度芙蓉 第27节 楚楚大约猜到了什么话,双颊泛红,收拾完药箱快步出去了。 巫医道:“行了房事,是不是减轻了你的骨痛?” 九鸣略显局促地点了点头。 “七小姐心地善良,还望公子善待她,她是你命中的福星。” 巫医说完,抬眸仔细观察着九鸣,见他郑重点头,才缓缓道:“若小姐亲自去碧落崖,我希望公子同去,或许崖底有公子一直想寻的东西。” …… 巫医走了许久,九鸣都未回过神来。 她是巫医,又问起名字的来历,说起家中排行的语气—— 他是萧帝的嫡长子,并不是排行第九,而巫医似乎也不信他说的话,是有意试探呢?还是误导他去碧落崖。 他此行的目的,是找阿娘身边的故人,叫阿芜,算算年纪,与巫医相仿。 夜深人静,他辗转难眠。 忽听得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悄悄走了进来。 索江和常青均无动静,莫非被下了迷魂散? 九鸣坐起,撩开帷幔,就看到七小姐抱着枕头站在床下。 她穿着家常里衣,随意披着一件大氅,可怜兮兮道:“九鸣,我睡不着,能不能……” 九鸣恍惚了一下,上天一定是听到了他的心里话,才将他心心念念的人送到他眼前。 第31章 累了吗累,别再来了…… 九鸣赤脚下地,展开手臂,骤然将她锢入怀中。清冷的幽香萦绕鼻尖,似雪中梅枝,淡却蚀骨。 他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暗潮,只觉胸腔里那颗心震如擂鼓,一下,又一下,撞得生疼。 “七娘……” 他的嗓音低低传来,像一盅温得正好的蜜酿,带着让人心尖发颤的甜。 宋昭怀中绣枕倏然跌落在地,而她恍然未觉,纤指已自有主张地环住了他的腰。 等回过神来,整个人早已陷进锦被中,眼前高大的男子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而后缓缓靠近,吻上了她的唇。 不同于画舫那夜的混乱无措,也不同于雨夜那次的疾风骤雨。这一次的九鸣极尽温柔,宋昭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似陷进一团柔软的云絮里,不自觉沉溺其中。 “夫君,”她低低回应,眉眼在烛光里晕开一片暖色,连带着那声轻唤都染上了几分诱-人沉醉的甜意。 宋昭情不自禁地回吻他,像品尝裹了蜜的糖,怎么吻都不够。 她弓起身子主动贴上他灼热的胸痛,娇-吟着攀上他的肩膀,像是邀请,像是引诱,一同坠入温柔的陷阱中。 烛光轻晃,映出床帐内两个缠绵的身影,和暧昧又急促的吟唱。 风停云歇。九鸣餍足地抚着宋昭额前湿漉漉的乱发,亲了亲怀里的人,沙哑着声音问:“不是说路上累着了吗?怎么突然又跑过来了?” 宋昭趴在他胸膛上,嘴里舒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九鸣却未打算放过她,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光洁的背,引着她追问:“是换了地方睡不着,还是,你想我了?” 宋昭闭着眼睛 ,哼哼唧唧找个舒服的位置,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便不再动弹了。 “嗯?”见她不答,九鸣催促一声,扭头含住她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吮咬。 “哎,别咬,”宋昭躲了一下,抬眸看见九鸣潮湿湿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忽然改了口,在他耳边用微弱的气声,暧昧道:“是换地方,也是想你了。” 九鸣闻言眼睫轻颤,桃花眼里漾开的笑意如春溪破冰,层层涟漪下却暗涌着看不见的湍流。 “累了吗?”他情不自禁收紧手臂,朝着嫣红的唇瓣又吻了上去。 “不要了,好累,别再来了。” 宋昭嘟嘟哝哝撒着娇,九鸣只好罢休,将她揽入怀里,拉过锦盖在两人身上。 烛光摇曳,九鸣轻轻拍着宋昭,或许是真累了,她很快熟睡了过去。 九鸣垂眸看着她的睡颜,眸中闪过一丝晦涩。今日未来得及灭灯,他发现她胸口有道浅浅的疤,铜线大小,形状像是朵花瓣,泛着淡淡的粉色,明显是旧伤。 七娘宿有心疾,荷包里又带着保心丸,难道是因为这道疤? 九鸣斟酌再三,并未问出口,想着或许她会主动告诉他。 …… 忠勇侯府,二房的主院里,不时传来呜咽声。 宋方仪趴在姜氏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生来要强,自从大小姐失踪后,她就以侯府的大小姐自居,处处与当年的宋昭比。 连婚事,都想抢了她的。可万事俱备,赫连家却始终没有松口。今日赫连信亲自登门,明确表示要等宋家大小姐归来,换亲的事不了了之。 “母亲,我哪里比不上宋昭?小时候她最是顽劣不堪,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半点闺秀风范也无——” 宋方仪忽然抬头,通红的眼眸里淬着冷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可为何……信哥哥的眼里永远只映着她的影子?都失踪这么多年了,还不愿意放弃她!”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给信哥哥去信,他不肯见我。母亲,你想想办法吧,除了信哥哥,我谁都不嫁。” 宋方仪再聪明睿智,也不过是闺阁少女,遇到自己的婚事,难免左性。她将嫁给赫连信的消息,满城闺秀皆知,茶会上那些似笑非笑的眼光,手帕交们欲言又止的模样,都像细针刺在脊梁上——叫她如何拉得下脸面? 姜氏看着痛哭的女儿,心疼不已,可是所有法子想尽,也不能令赫连信点头。 只得劝她道:“那日的情景你也看见了,世子冷了脸,赫连信急忙追了去。这桩换亲的事,是你祖母太过急功近利,事先没有安抚好世子,就贸然向赫连信提了,太过失礼。” 姜氏摇摇头,很不赞同齐老夫人当初的做法,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尽量补救。 原以为当时赫连信没有反对,婚事是十拿九稳的事,所以将这喜讯闹得尽人皆知,也是变相地逼迫赫连家尽早下定的意思。可事与愿违,闹到如今的地步。 “要不你去找世子哭诉一番?若是世子劝赫连信,或许还有几分把握。世子素来与你亲近,最近又被烧了院子,在芙蓉巷中日日不出门,你不若这般……逼迫赫连信见你一面,但你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 姜氏母女二人细细商议一番,随后,宋方仪穿戴一新,便去了芙蓉巷。 半个时辰后,宋方仪又急匆匆去了巡检司,指名要见巡检司使赫连信。 赫连信最近忙着查叶府的事情,他总觉得宋世子住在叶府旁边太过巧合,还有叶府的那位小姐和姑爷,也十分奇怪。 他见叶小姐一共三次,却次次没有见其全貌。第一次是朱雀大街上她蒙着面纱。第二次在画舫上,她发髻凌乱哭花了脸,他顾及礼数没敢多瞧上一眼。第三次是在叶府,隔着屏风,模模糊糊瞧不真切。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叶小姐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还有叶府的姑爷,月影节寻人那天一直戴着面具,也未真容示人。若无隐情,为何不敢真容示人? 为此,赫连信这几日一直查找叶府卷宗——卷宗显示叶家家世清白,人口简单,一直做药材生意,专门为南州几家生药铺子,从西域贩卖稀世药材。再往深处查,叶府祖上如何发家的,家中姻亲等,却一片空白。 正焦灼间,忽闻侯府宋二小姐来访,赫连信本想拒绝,不想她扬言有要事相商,且与宋世子有关,他不得不将人请到内堂。 “二小姐有话不妨直说。”赫连信指尖轻点案几,青色官袍的立领在夕阳下投出一道冷硬的阴影,提醒道:“这里——是州廨。” 宋方仪忽地倾身,拽住了赫连信的胳膊,眼中已噙满了泪水,期期艾艾道:“信哥哥,这是与我生分了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每次来侯府,都有我相陪……” 赫连信皱眉,抽出自己的手臂,冷然道:“二小姐请慎言,信某每次去侯府,不是为了公事,就是向老夫人请安,断没有与二小姐私下相会的事,还请小姐顾惜自己的名声,勿要引人误会。” “误会?怎么能是误会呢?现在南州谁人不知我宋方仪即将与你成婚,你现在又矢口否认这门婚事,将置我于何地?” 宋方仪深知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便不依不饶道:“都道赫连大人君子端方,又断案如神,敢问大人,小女这桩婚事该如何断?” 赫连信眸中微冷,“二小姐说笑了,这桩婚事可有媒妁之言?可有父母之命?我与府上有婚约,乃是与宋家大小姐宋昭的婚事,不知二小姐质问信某所谓的婚事,可是这桩?” 宋方仪这时方知,赫连信心意已决,她再无机会,便心一横,扑上去抱住了他,哭诉道:“赫连大人,你不能不要我啊,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怎么能轻易毁约?” 她一边哭一边拔掉头上的金钗,撕扯自己的衣服。 “你做什么?”赫连信厉声制止道。 宋方仪忽然抬高声调,大声哭喊道:“大人既然不要我,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我不活了,我没脸活在世上了。” 为了嫁给赫连信,宋方仪现在豁出去了。 她以为逼迫赫连信见了她,她就能通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不惜自污清白,在大众面前,就能逼迫赫连信就范。 可任凭她喊破了喉咙,堂外一个人都没有,平日里来来往往热闹非凡的州廨,此刻却静悄悄的,连一片微风都没有。 宋方仪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怔怔抬眸,正对上赫连信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男人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就像看朱雀大街上那些杂耍艺人驯养的猴子。 冷漠,讥诮,没有一丝温度。 宋方仪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眼前的赫连信陌生得可怕,一股寒意从脊背蹿上来。她忽然意识到,这州廨森严的高墙之内,她连哭闹的资格都没有。 “信……赫连大人……”她的声音卡在喉间,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裙摆。那绣着缠枝莲的衣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不闹了?”赫连信好整以暇地问她,“你说有要事相商,宋世子的什么事?” “也……也没什么事,世子喜欢上了一个商贾女子,还是有夫之妇,携那女子出城了。”宋方仪断断续续说完,便没有了下文。 她今日去芙蓉巷,本想让世子出面邀赫连信过去,然后准备酒水和厢房,意欲同宿造成肌肤之亲的假象,逼迫赫连家同意婚事。 却扑了个空,无意间打听到了这则风流韵事。这些放在纨绔风流的世子身上,算不得什么。他们那帮纨绔经常夜宿画舫,还有的喜欢当街调戏民女,还有喜欢的小娘子直接带走,也无人阻拦。 “商贾之女?有夫之妇?”赫连信似自言自语。 “是,就是芙蓉巷隔壁那家的娘子,也不知兄长发了什么失心疯……” 宋方仪话还未说完,就见赫连信忽地往外走,冷声吩咐道:“来人,将二小姐好生照看好。” 门外应声冲进来两个人,个个高大威猛,形容粗犷,凶神恶煞般,“二小姐,请吧?” “去……去哪?”宋方仪胆怯地问。 …… 流萤谷中,宋昭这边进行得并不顺利。 按照小山子所指的方向,连续几日进山探路,却怎么都绕不过那道迷障。遣人 度芙蓉 第28节 冲进迷障也都无功而返,不但进不去,还弄得一身伤。 宋昭这日也跟了过去,她十岁那年误打误撞进过迷障,后来才寻得了巫医。这次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结合前几次探访的路标,竟然摸索到了通路。 几人深夜返回,尽管疲乏不堪,却个个面露喜色。 九鸣等在大门口,远远瞧见那抹红色身影,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宋昭翻身下马,走到九鸣面前,扬起笑脸,高兴道:“不是说不用等我的吗?走,天大的好消息,我们明日应该就能顺利下崖了。” “好,饿了吧?”九鸣正要牵起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我手脏,你先回去吧,我今晚要准备一些下崖的东西。”宋昭说着,吩咐手下将马喂饱,转身进了门。 九鸣连忙跟上,执着地拉住了她的手:“无妨,我的手也不干净。我不放心你下崖,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是肯定的语气,没有商量的意味。 宋昭转身回眸,“崖底凶险,你眼睛又时而看不清楚……” “我不会拖累大家的,况且大家也都是为了我下崖,我岂能心安理得地坐等?” 九鸣其实也不必非得征得宋昭的同意,他大可以等他们通过后,自己随左影卫跟上。若宋昭同意他一起下崖,那最好不过了,省去了许多麻烦。 宋昭斟酌一番,点了头,“那你今晚早点睡,我们申时一刻出发。” 简单说了几句,宋昭急匆匆要走,却被九鸣拉住手不放,眼神脉脉含情,低头在她耳畔道:“七娘,今晚我等你来。” 宋昭似乎愣了一下,这几日他们都是各自休息。明日下崖,她今晚准备同阿弟好好说说话,早将九鸣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下意识摸了摸小腹,暗道来日方长,等九叶灵芝草到手后,或许会更有效也说不定。 便对九鸣道:“今晚你好好休息,不必等我。” 宋昭说完,也未看到九鸣欲言又止的神情,匆匆去了内院。 九鸣特意等在门口,就是想好好同宋昭道别。这几日她忙得不见身影,都没有好好说说话。 明日他计划拿到九叶灵芝草,就即刻返京。 今夜,他是想问问宋昭,愿不愿意同他一道回京,可她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公子,明日要随他们下崖吗?”索江在一旁问,“与他们一道,左影卫怕不能及时现身,崖底危险重重,小的怕公子有什么闪失。不如我们先行一步,找到那灵草?” “不可,”九鸣沉着道:“他们一行人里面,除了身手,还有辨别药材的能力,你们下去不一定能找到。” “还有一事,你今日盯紧七小姐,看看她今夜还有没有其他的事,另外多派几个人,在谷口布置暗哨,以免节外生枝。” 九鸣觉得今日七小姐心不在焉,一心想回内院,内院重重把守不允许人接近,这其中必有玄机。 还有七小姐的态度,刚刚他那么暧昧地邀约,她仿佛陌生人一般看他,可不似那晚缠着他,口口声声唤他夫君的模样。 他像是宫中被宠幸过的嫔妃,只能等着帝王的临幸,自己却越不过那道高墙,到不了她的闺房,爬不到她的床。 二更刚过,索江回来,悄悄在九鸣耳旁道:“殿下,属下发现后院中,还住着一位男子,远远瞧不清面容。七小姐似乎与他非常亲近,两人坐在廊下说了很久的话,末了,七小姐还哭了。” 九鸣一下没了睡意。 第32章 催子汤骗他,也要装得再像一点 申时一刻,夜色仍浓如泼墨,连星星都隐去了踪影。 九鸣静立门前,指节紧攥皮鞭,青筋隐现。皮鞭在他指间绕成死结,又倏地松开。他眯眼凝视着吞噬一切的夜色,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院门口队伍集结完毕,京墨举着火把又仔细查点了一番,最后眼神颇为不善地扫了一眼九鸣主仆两人,引来索江一记白眼,并附赠暗哼一声。 “看什么看,手下败将。”索江态度甚是嚣张。 他们二人在来流萤谷第一日时,就狠狠打了一架。京墨自然是输的一方,索江也没有讨到多少好处,身上也挂了彩。自此二人越发看对方不顺眼起来,经常以各种名义,拔刀相向。 京墨眸光一闪,将火把扔给手下,拔刀上前,眼看就要与索江动起手来。 “京墨,住手!” 一声冷喝骤然划破沉寂,众人倏然回首。宋昭自门内踏出,玄衣翻飞,红菱抹额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九鸣抬眸看去,只见她褪去罗裙珠钗,一身玄色劲装,腰身紧束,墨发高系,额间红菱抹额如一道凌厉的印记。她微微抬颌,眸光沉静,周身气质陡然一变,竟无半分女儿娇态,反倒像位矜贵冷峻的世家公子。 京墨立刻收了手,俯首而立。 九鸣的目光沉了沉,宋世子的手下竟对叶七娘如此恭敬! 宋昭环顾众人,严肃道:“今日下崖,危险重重,希望大家同心协力,都能活着回来,届时叶府承诺的赏金分文不少。若有沿路做标私逃,或私自离队采药者,坏了药行的规矩,不论是谁,当场射杀,终止家族药行合作,别怪叶府不讲情面。” 她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每一张面孔,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尽管这些人都是她的手下,但有九鸣在此,该做的表面功夫,她一个不会落下。 末了,宋昭的目光望向九鸣,但见他亦是黑衣劲装,立在队伍一旁,垂眸不语,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情绪。 “出发!”京墨高喊一声,众人翻身上马,举着火把,浩浩荡荡穿过流萤谷,朝碧落崖而去。 宋昭骑马走到九鸣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跟紧我,便疾驰而去。 她像自由的风,在他面前倏然而过。九鸣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暗了暗,最后还是挥动马鞭,追了上去。 天亮时分,一行人来到了迷障外,众人弃马步行进入。 入口处云雾缭绕,浓密的树冠在头顶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墨绿色穹顶,将天光绞碎成零星的光斑。 宋昭等人用黑巾遮住口鼻,沿着先前做的标记,两人一组并肩前行。 越往里走,雾气越重,光线也越加昏暗。嶙峋怪石在黑暗中显出狰狞轮廓,像无数蛰伏的巨兽脊背。铁蒺藜般的荆棘丛挂着不知名动物的皮毛,随风轻轻摇晃。 众人握紧武器,屏住呼吸,在仅容侧身而过的石隙间艰难穿行,每一步都可能惊动暗处窸窣作响的东西。 宋昭紧紧拉着九鸣的手,警惕着四周,神情戒备。 众人在迷障中左拐右拐,突然,眼前一亮,仿佛撞破了一层无形结界,万丈天光倾泻而下。 迷障在身后消失,眼前骤然铺开一片鎏金般的原野。夕阳正沉在远山齿状的山脊上,将云海染成沸腾的熔金色。 成群的蓝翅蝴蝶在流光中翻飞,远处瀑布悬在红霞里,水珠坠落的轨迹竟凝成七彩琉璃般的弧光。一群白鹿从霞光深处走来,鹿角上缠绕着会发光的藤蔓。 众人一时怔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是天上的仙宫吧?”有人忍不住惊呼。 “快看,那是仙鹿,我去捉了来。”一人兴奋地朝白鹿群走去。 “不得擅自离队!” 京墨高呼一声,话刚出口,就看到奔跑的那人忽然大叫一声,消失在眼前。 众人不明所以,齐刷刷拔出 了刀,警惕着望着四周。 “什么鬼东西?”一人胆大出声,往前试探着走了几步,忽然啊的一声也消失不见了。 宋昭腿一抖,被九鸣立刻拉住,大声命令道:“快退后,前面就是悬崖。” 众人闻言纷纷退后,京墨和索江一寸一寸向前探查,这才发现被天上云蒸霞蔚的美景所惑,竟没有发现脚下就是断崖。 碧落崖终于到了。 宋昭命队伍原地休整,她独自离开,沿着崖边查看。 “七娘,”九鸣随后跟上她,问:“在看什么?” 宋昭望着远处的流光瀑布,缓缓道:“我在想,等我回去定要将这里都画下来,”如果阿弟醒来,见到这幅画,也算同她一道来过了。 “你的眼睛……能看到眼前的景色吗?这里很美,美得不似人间。”她又补充了一句。 九鸣眯了眯眼睛,他能看到,却分辨得不是很清楚,便轻声问:“画下来,是给我看的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尽量放松语气,看着她的侧颜,忐忑地等着她的答案,许久,她轻声“嗯”了一声,却没有看他一眼。 九鸣的心忽然很疼,疼得他想挖出来给眼前的女子看看,再问问她有没有心,哪怕是骗他,也要装得再像一点,好过这么轻飘飘的敷衍。 她是个骗子,而自己则是个傻子。 昨夜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令影卫将内院的护卫引开,自己独自潜进院中,本打算见见索江所说的男子,却听到了叶七娘和楚楚的私语。 楚楚:“阿姐今日不去顾公子的院子吗?已经备好汤药,晚饭时送去了,顾公子想必已经服下,阿姐自去无妨。师傅说,那药最易有孕,明日你就要下崖……” 助孕汤药?给自己喝的催子药?九鸣内心震动,颤抖着手指破开窗纸,透过缝隙看去。 昏黄的烛光下,七娘坐在床边,床上半躺着一个人,隔着纱幔看不见面容。七娘正给他喂药,一勺又一勺,温柔又细致,随后又给他掖了掖被角。 “今日想和阿宴说说话,不去那边了。”七娘平淡无波的语气,沉默过后,吩咐道:“楚楚,明日九叶灵芝草采到后,我会命人即刻送来,你务必提前准备好窑炉。若能采两株便罢,若只得一株……” 见她犹豫,楚楚便道:“若有一株便给顾公子吧?他体内的半月散若没有此药,活不过月余。若没了顾公子,阿兄的药引也做不成了。” 七娘道:“医书上只记载胎血滋养蛊虫为药,九叶灵芝草为引,当真需怀上含灵草血脉的孩子吗?而不是将药引直接服用?我时常想巫医这个法子是不是错的,万一错了,我们就失去一次机会。” “那万一是真的呢?给了阿兄,等于放弃了顾公子……阿兄等了这么多年……再等等?” “不!”宋昭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给阿宴!药引可以再寻,怀上灵草血脉的孩子容易,可若失了灵草,便再难寻了,我不想放过哪怕微弱的机会。” 闻言,九鸣身形一晃,胸口猛然一窒,仿佛有冰凉的鬼手探入肋骨,将心脏捏成扭曲的形状。 那个床上躺着的男子叫阿宴?是七娘的心上人吗?哄骗自己就是为了怀孕,为他心上人做药引? 他堂堂大梁太子殿下,不但活成了笑话,还活成了药引。不,到最后,他连药引都不如,七娘任他自生自灭……将唯一的机会也让给了别人,他永远都是不被选择的那个人。 …… 崖边,宋昭的眼神终于从云蒸霞蔚的美景中收回,这才察觉出九鸣的异常。 她拉起九鸣的手,关切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队伍里有曾经的军医,让他帮你瞧瞧?” 九鸣任由她拉着,心中翻涌着不知是恨,还是悔,却又忍不住贪恋她的温柔,最后嗤笑自己一声,活该被骗。 “你还是留在这里吧,不必跟着我们下崖,若我这次上不来,请你帮我照顾好楚楚和别院里的众人。”宋昭郑重道。 九鸣抬眸,眼中似有一团雾气,照顾别院的众人,包括那个心上人?他将脸扭到一旁,语气里似有一丝恼怒:“你自己上来照顾!” 宋昭只当他是不想自己出事,便没有往深处想。 众人休息一番,开始下崖。 宋昭和九鸣等众人下去,确认下面没有危险后,才拉住绳索,沿着崖壁一点一点向下。 度芙蓉 第29节 崖底不见天日,众人拿着火把排成一队,前有京墨打头,后有索江押后,缓缓前行。 崖底堆积的腐叶厚达膝盖,每走一步都会陷进潮湿的死亡沼泽。岩壁上爬满幽绿色的毒苔,在绝对的黑暗中泛着微弱的磷光。不知名的白骨半埋在黑褐色落叶间,空中飘荡着淡淡的腐臭味,仿佛这里是巨大的尸坑一样。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分岔路。 宋昭将人分成两队,相约两个时辰后在此汇合,便分开行事。 九鸣自然跟宋昭一起,索江和京墨两人前面搜寻,两人走在后面。 宋昭这时身子一僵,低头发现脚下踩着的不是石头,而是一颗风化的人类颅骨,下颌骨仍大张着,仿佛在无声尖叫。 九鸣将她拉开,用刀尖挑起一片碎骨,下面立刻窜出数十条黑鳞蜈蚣,细密的足节摩擦声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深处一声嘶吼,隐约传来某种庞然大物拖行身躯的闷响,地面随之微微震颤,落叶簌簌滑落,露出更多森然白骨。 声音越来越近,宋昭等人急忙熄灭火把,贴近石壁,屏住呼吸。 眼睁睁看着一条巨蟒在黑暗深处缓缓滑行,它的鳞片漆黑发亮,泛着幽冷的光泽,蜿蜒的身躯足有车轮那般粗,碾过白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直到最后一截蛇尾消失,众人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却发现彼此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宋昭这时回首,身后却空荡荡的,哪还有九鸣的影子。 “顾公子呢?”宋昭突然道,“索江,你家公子呢?” 黑暗中无人回应,京墨点燃了火把,四下去寻,却不见两人的身影。 宋昭瞳孔微缩,也顾不得脚下的累累白骨,她慌张地呼喊起来。 “我在这里,”黑暗中九鸣弱弱地回应了一句。 宋昭循声而去,转过一块山石,就见九鸣立在石壁一旁。她疾步上前,紧紧攥住他的袖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方才……方才寻不见你,险些将我吓煞。”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眼尾泛着薄红,“索江呢?怎么没有护着你?” “你……在担心我?”九鸣幽幽地问。 “当然,你是我带进来的,理应由我再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出去。” 九鸣欲言又止,神情晦涩。 或许刚刚的动静太大,那条巨蟒忽然调转了头,朝他们快速游了过来。 “快跑,”宋昭拉住九鸣就往一旁躲闪。 不料脚下一空,枯叶散去,地上凭空出现一个大洞,宋昭连同九鸣一同掉进了洞中。 宋昭身形急坠,她反手抽出匕首,锋刃在石壁上狠狠一划——“铮”的一声,匕首与岩壁相击迸出数点火星,却未能刺入分毫。锋刃在青石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留下一道苍白的刻痕。 最后在即将掉下坑洞时,锋刃插进了石峰,宋昭拉着九鸣两人这才停了下来。 定睛一看,他们此刻悬挂在石壁中央,下面是翻涌着红色不明液体,冒着热气,将整个石壁照得透亮。 九鸣双脚悬空,只有一只手被宋昭拉着。 而她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匕首在石缝中晃动,两人命悬一线。 “你松手吧,”九鸣道:“你松手,至少还能活下去。” 第33章 想问问你不要九鸣了吗? 宋昭的手指在下坠中被锋利的岩石割得鲜血淋漓,但她死死攥着九鸣的手腕,指节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里。 上方不断有碎石崩落,坠入脚下翻滚的红色不明液体,发出“嗤嗤”的声响。 九鸣厉声道:“快放手,下面是岩浆河,你撑不住的!” “不!”宋昭喉间溢出血腥气,却将九鸣的手腕攥得更紧,“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放弃!” 她猛地发力,匕首在岩 缝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火花,整块岩壁都在剧烈震颤,竟硬生生将两人又往上提了半尺。 脚尖勾到一处突出的岩石,借力一荡,抽出匕首的同时,带着九鸣狠狠撞向一旁的石壁。 “抓紧!”她咬牙低吼,双腿重重砸在嶙峋的岩石上,却仍死死拽着九鸣不放。匕首再度插进石缝中,拉着九鸣寻找落脚点。 九鸣的手指终于攀上岩缝,两人狼狈地爬上一处狭窄的凸岩,暂时脱离了险境。 宋昭瘫坐在地,大口喘息,手臂上全是擦痕,右手腕骨不自然地扭曲着——脱臼了。 九鸣盯着她血肉模糊的掌心,喉结滚动:“……为什么?” 她抬眸看他,眼底映着岩浆的火光,无力道:“没有为什么!”说完,猛地按住自己的手腕,狠狠一掰! “咔!”一声脆响,骨头归位。宋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甩了甩手,撑着岩壁站起身。 “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想办法离开。” 上方隐隐约约传来呼喊声,想必是京墨和索江正在焦急地寻他们,可是辨别不出方向,亦看不到人影。 岩浆河两侧的石壁光滑陡峭,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刚刚他们就是从其中一个洞口滑出来的。脚下不到百米就是翻涌的岩浆,热气上涌,烤得石壁也有些灼热。 宋昭观察四周,决定从最近的洞口爬进去。 指尖刚触到洞口岩壁,就听得洞内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阵阵腥风骤然扑面而来,一只类似蜥蜴的庞然大物,背脊上竖着岩石一样的鳞片,头颅足有磨盘大小,嘴角倒立着锋利的獠牙,从洞口探出了头,六只琥珀色的眼睛呈扇形排列,随着头颅左右摆动。 洞穴震动起来,岩顶簌簌落下碎石。 九鸣急忙抱住宋昭,护住她的头脸,躲在洞口下方。小声道:“是蚀岩蜥!别动——它的视觉只对移动敏感!” 那怪物盘踞在两人头顶上方,六只琥珀色的眼睛来回转动。它焦躁地甩动着分叉的舌头,鳞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利刃在相互剐蹭。 突然,它昂首嘶鸣一声——声音尖厉刺耳,声浪在光滑的岩壁中反复折射,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就像有人用生锈的锯子在一寸寸锯开头骨。 声音还未消散,就见石壁上大大小小的洞口处,忽然涌出一个个六只眼睛的脑袋,如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随后像是回应同伴,昂首嘶鸣。 宋昭和九鸣急忙捂住耳朵,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片刻后,声音停止,蚀岩蜥又接连返回到了洞中,岩壁又恢复如初。 宋昭心有余悸,后背冷汗直流,幸好没有爬进洞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往上攀爬已无可能,九鸣打了个手势,两人不敢耽搁,只能紧贴石壁,一寸寸向岩浆河底挪动。炽热的气浪灼得皮肤生疼,他们屏住呼吸,踩着河床边缘冷却的熔岩,像两只壁虎般紧挨着石壁潜行。 刚刚走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九鸣忽然胸闷气促起来,他俯下身子,捂住了胸口,开始颤抖起来。 宋昭立刻发现了他的异常,焦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可是病发了?”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两人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宋昭扶着九鸣坐在上面,急忙从荷包里拿出一颗保心丸,喂到他口中,“你先忍一下,前面有水声,马上就能出去了。” 九鸣伸手抓住宋昭的手,断断续续道:“七娘,我不想拖累你……如今我毒发,怕是等不到解药了……” 他苍白的脸庞,虚弱的模样,猛然触动了宋昭。她半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双膝,毅然决然道:“都说了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我不会放弃你的,你也不要放弃你自己。我……我不想你死在我面前……” 她喉头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簌簌而落,“九鸣,你别丢下我,我……不要你死!” 宋昭忽然呜咽着哭出声来,一路的担惊受怕,到此时全都宣泄了出来。 九鸣的喉头哽住,又酸又涩,想问她如果此时只有一株九叶灵芝草,是否能给他解毒,还是拿回去给他心上人当药引? 想问问她,此刻不想让他死,是不是因为不确定那灵草能不能有效,他是不是还有药引的价值…… 想问问她,有没有真心待过他,哪怕曾经动过一丝的真心也好……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罢了。九鸣垂下眼睛,伸手犹豫着抚上宋昭的发,轻轻揉了揉,忍着疼痛安抚她:“别怕,别怕,就算我死,也要先陪你走出这里。” …… 崖壁上方,京墨和索江一声一声呼唤着公子,等发现洞口时,已然来不及了——数只蚀岩蜥倾巢而出,它们速度极快,在石缝中穿梭,攻击人群,死伤惨重。 索江率先发现它们眼睛的弱点,让人贴着石壁保持不动,骗过了蚀岩蜥。 京墨道:“刚刚你和你家公子去了哪里?怎么私自离队?若不是我家公子去找你们,焉能出事?” 索江则冷哼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离队了?若不是你家公子,我家公子此时怕已经出谷了。” 京墨猛然睁大眼睛,恼怒道:“你说什么?原来你们打算独自出崖?怎么?已经做好标记了?想要私吞灵草?” 索江回击道:“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公子光明磊落,不像你们藏头又藏尾,虚伪至极。” “你说谁虚伪?”京墨一个箭步上前,就要与索江扭打起来。 索江闪开一步,大喝一声:“你现在不赶紧去找你家公子,跟我较劲什么,怕去晚了,尸首都找不到了。” 他说完拔腿就走,叶家的小姐死不死他才不在乎,若太子殿下真的找不到了,那他脑袋也就搬家了。刚才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殿下就不见了,说好的趁黑离开呢? 叶小姐唤了殿下几声,殿下就拔不动脚了,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太子殿下也过不了关啊!女人啊,还真是麻烦。 索江一边腹诽,一边往外走,没走几步又被京墨叫住。 “你去哪儿?独自行动十分危险,你还是跟我们一道去寻人吧!”京墨语气还是那么冷傲,却也存了几分担忧在里面,怕他在这里出什么意外。 索江忽然回头,映着火把的光亮,看向京墨那张臭脸,心道:“哎哎哎……你小子还有点意思啊,还知道心疼你江爷。” 与此同时,巡检司的赫连信,带着众多手下骑马抵达了碧落山脚下。 “禀报大人,前面密林中有马蹄痕迹,朝迷障去了。” “追!”一声令下,众人朝迷障快马追去。 赫连信走在最后面,贴身侍从附耳禀报道:“公子,宋世子一行人进山,不知是何目的,我们在碧落山那边的人,要不要暂时撤走?” 赫连信望着漆黑的夜色,犹豫再三后点了点头,又吩咐道:“上次剿匪后,那些人是不是仍旧在碧落山上?” 属下点头道:“上次公子说不必赶尽杀绝,我们就做做样子,他们一伙人仍旧活跃在山上。” “你现在去给他们透个消息,就说碧落崖下有宝藏,宋世子等人已经先一步去寻了,让他们务必抢先一步找到。”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赫连信望着黑压压的山林,低声道:“宋晏,别管信哥哥心狠!” …… 岩浆河底,宋昭搀扶着九鸣,两人跌跌撞撞终于走到了一处风口。 “你怎样?有没有好一点?”宋昭担忧地看着九鸣,拿出水囊给他喝水,摇了摇却发现所剩无几。 “你喝吧,”九鸣道。 度芙蓉 第30节 “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打点水,千万不要乱走,若有急事切记做好标记,让我能及时找到你。” 宋昭拉过九鸣的手,在他手心中画了一个月牙的标记,得到九鸣首肯,她这才拿着水囊匆匆离去。 她刚离开,九鸣便坐直了身子,伸手在空中打了一个手势,一个黑影立刻现身,跪在他面前俯首道:“属下左影卫赵影参见殿下。” “起来回话,索江他们呢?可找到了九叶灵芝草 ?”九鸣问。 “索大人和众人被怪兽突袭,隔绝在崖壁之上,九叶灵芝草尚未找到。”赵影恭敬答道。 九鸣垂眸,难道他们这次要空手而归了?那他这条命,还能剩下多少时日呢?一个月还是一年? “这里距谷口有多远?” “属下尚不知晓,属下奉命保护殿下,刚刚随殿下一同跌到了河底,还未来得及查看。” 九鸣看他手臂上和大腿上的衣服,被撕裂了好几道口子,问:“你伤势如何?” “属下无碍,若殿下需要,属下即刻背殿下上去。” 赵影回答得一板一眼,不像索江那般话多有趣。 九鸣摇了摇头,吩咐道:“你先隐去,等有需要的时候孤再唤你,若无孤的召唤,万不可现身,尤其是在叶小姐面前。” “属下遵命,”话落,人已经消失不见。 同时,一道惊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九鸣,我发现了溪水和那道瀑布。” 宋昭搀着九鸣,穿过最后一道岩缝,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古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周围生长着众多不知名的花草,郁郁葱葱,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鸟雀在枝头吟唱。脚下是一条蜿蜒的小溪,源头是倾泻而下的瀑布,水声淙淙不绝于耳。 这里阳光是暖的,风是甜的,似一处被遗忘的人间秘境。 当双脚终于踏上松软的泥土时,宋昭的膝盖一软。九鸣及时扶住他,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灵草定然是长在这附近,崖底都是枯叶和动物尸骨,岩浆河左右又寸草不生,若是九叶灵芝草等稀世名药,定是生在此处。” 宋昭看着眼前的景色,首先想到的便是灵草,压根顾不上欣赏美景。透过树叶间的光线,判断他们在此已经一天一夜了。 “我去寻药,你在此等我,”宋昭道,顺道将装满水的水囊交到了他手中。 “这里这么大,走丢了怎么办?”九鸣不赞同,“要寻我们就一起寻。” 宋昭只得妥协,两人牵着手,沿着小溪一路向前,若不是身体疲乏不堪,如此美景美人,必是一桩美事。 约莫两个时辰后,两人再次来到了瀑布前,原以为这片林子会很大,没想到他们沿着石壁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里就是碧落崖的一处腹地,不知是不是何种原因,形成了这般景色。 四周都是高耸的岩石峭壁,像是一座孤岛,将这一方景色纳入其中,他们若想出去,要么通过攀爬石壁上去,要么原路返回岩浆河。 “定然有出去的路,我们再找找,”宋昭依旧不肯放弃,她看了看九鸣的脸色道:“饿了吗?我看到树上结了许多果子,小溪里还有不少鱼虾,或许,我可以给你弄些吃的。” 九鸣点点头,“我们往林子里探探,说不定能有收获。” 两人借着落日的余光往深处走去,路上碰到果子,宋昭就摘几个给两人果腹。她身上是带了干粮的,经过这两天一夜,早就吃完了。 天将暗时,他们发现一间草木屋,院墙用不规则的木头简单围着,大门用两块木板拦着,门头上爬满了藤蔓,院子里杂草丛生。屋里漆黑一片,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 “有人吗?”宋昭喊了几声,迈步进了院子,四下打量一番,推开了房门,屋内顿时尘土飞扬,宋昭咳嗽着捂住口鼻,挥手将垂吊的蛛丝扯断。 目及之处,是用木头简单拼成的桌子,一张矮凳,里面一张床铺,床上铺着稻草和兽皮,床尾一个木箱,床头像是一盏油灯,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 宋昭用火折子将油灯点亮,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对九鸣道:“你先休息一下啊,我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九鸣坐下,眼神四下扫过这个简陋的草屋,暗暗猜测或许有人同他们一样掉了下来,走不出去才安顿下。这里却不见人影,应该是走出去了,那他们一定也能出去。 夜幕降临,宋昭从小溪边拣了一只受伤的兔子回来,在院子里生了火烤着吃。 宋昭道:“真是好运气,我一出小院就看到这只兔子倒在地上,省得费心去寻了。” 九鸣闻言朝小院远处的树冠望去,心道:这个赵影话不会说,事儿办得倒是不错。 “我来吧,”九鸣接过兔子接着烤。 宋昭依偎在他身边,喃喃道:“我小时候养了一只兔子,非常可爱,有一天没有看牢,被它逃了。等我找到它时,正被我阿弟架在火上烤,我当时就恼了,他却笑着对我说,‘阿姐快来,我给你烤个兔子吃,这兔肉最是美味’,他都不怕我揍他,还敢吃我的兔子……” 九鸣静静地听着,七娘怎么又忽然多了个弟弟?不是只有阿兄和父亲相依为命吗?哪里还有个弟弟? “然后呢?你吃了吗?”九鸣轻声问。 “然后,我自然是将他揍了一顿,兔肉,当然也吃了……”宋昭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她太累了,两天没有合眼,神情高度紧绷着,眼下难得的宁静,稍一松弛,她便昏睡了过去。 九鸣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人,低头悄悄在她嘴角啄了一下,挥手招来赵影,将烤了一半的兔子给他。 抱起宋昭回到屋内,将她安置在床上,拿起一旁的兽皮给她盖上。 “阿弟,”宋昭似乎呓语了一声,含含糊糊听不真切。 “什么?”九鸣凑近她耳畔轻声问。 “阿宴,不要……” 这下九鸣听得清清楚楚,阿宴……原来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她的心上人! 九鸣眼神晦暗不明,慢慢抚上宋昭的脸,在她耳旁低声问:“七娘,九鸣呢?你不要九鸣了吗?” 良久以后,宋昭模糊道:“……夫君啊……” 九鸣眼圈微红,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 宋昭突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久久不能平息。她又梦到了上元夜被黑衣人刺杀,阿弟浑身是血地躺在她怀里。 外面天还黑子,不知道什么时辰。宋昭抬眸看着简陋的屋顶,缓了好半天才清醒了过来。 转过身去,发现九鸣躺在她身边,自己身上盖着兽皮,而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宋昭将兽皮悄悄盖在他身上,油灯昏暗,映出九鸣越发苍白的脸。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跳,伸手去触九鸣的额头,很烫! “九鸣,”宋昭推了推他,见他毫无反应,越发心慌起来。起身下床,将他往床里面推了推,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掰过他的身子,猛然发现他的嘴边有一摊血迹。 宋昭腿一软瘫坐床边,“九、九鸣……”声音都在发颤,“你醒一醒,醒一醒啊?” “来人啊,救命啊!”宋昭趴在床边哭喊了起来,可任凭她哭到撕心裂肺,无人回应。 良久,她擦干眼泪,哑着嗓子道:“九鸣你等着我,我一定能寻到九叶灵芝草,你等我,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第34章 走或留孤终究输给了那个人 夜浓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宋昭抓起半截焦黑的木棍——那是昨夜烤兔子的残骸,顶端还留着暗红的炭火。她用力一吹,火星迸溅,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夜幕。 她攥紧这脆弱的火源,踏入翻涌的黑暗之中。 赵影见宋昭离开,急忙闪身入内,发现太子已经睁开了眼睛。 “殿下?”赵影担忧地唤了一声,“刚刚,七小姐大喊救命……属下未敢现身,还望殿下恕罪。” 幸好殿下没事。他隐在暗处,谨记太子的吩咐,没有命令不准现身,尤其是不能出现在七小姐面前。因此,他 任凭七小姐哭到崩溃,却仍旧一动不动。 九鸣神情迷茫地环顾四周,才慢慢坐起了身,“她人呢?” “属下见她拿了火把,去了林子深处。听到她说,要去寻找九叶灵芝草为殿下解毒,让殿下撑住,一定要等她回来。” 九鸣突然闷哼一声,五指死死揪住胸口衣襟,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扼住了咽喉。 体内的半月散如附骨之疽,顺着血脉游走,四肢百骸仿佛被千万根钢针同时穿刺。冷汗顷刻浸透后背,他的视野开始模糊。 蚀骨之痛来得突然又锋利,任他武功高强也压制不住,喉头腥甜上涌,一缕黑血自嘴角蜿蜒而下。 “殿下!”赵影见状,双腿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抖。 “殿下跟属下走吧,属下拼了这条命也会将殿下送上去。” “来不及了,”九鸣猛然咳出一口黑血,挥了挥手对赵影道:“你速去护着七小姐,切记,务必护她周全。” 赵影犹豫着没有应,他的职责是保护太子,眼下太子危在旦夕,他岂能离开。 “快去!”九鸣命令道,“若她出了事,我大约也活不了了。” 赵影这才应了声是,抹了一把眼泪,立刻出了门,朝黑夜中那点亮光而去。 九鸣缓缓躺下,不自觉伸手朝身旁摸去,触及一片冰冷,才回过神来。又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翻身看到枕边一个荷包,绣着一朵小小的粉色芙蓉花。 她说芙蓉花有个美丽的传说,一位仙子爱上了一个凡人,甘愿化作一朵芙蓉花,守护在爱人身边。她说一起拜过芙花娘娘,便能天长地久,来世还能做一对恩爱夫妻。她说…… 九鸣在剧痛中扯出一抹浅笑,可惜,他在七娘拜芙花娘娘时离开了,今生不能天长地久,来世还能做一对恩爱夫妻吗? 若有来生,他希望能早点遇到七娘,希望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希望那时的她,眼里心里全是自己……达成自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祈愿。 九鸣慢慢打开荷包,里面是七娘随身携带的护心丸,数了数还剩下两颗,这一定是七娘特意为他留下的。 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护心丸不能解毒,却能暂时护住心脉,在岩浆河底七娘曾喂他吃过一颗,能维持一段时间。 他一定能坚持住,坚持到七娘回来。 眼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刺骨之痛也有所缓解。挺过这一阵的毒发,九鸣算算时间,距离上次毒发不超过五个时辰,唐大夫说毒发频率会越来越快,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趁着现在还算清明,九鸣起身,打算找个什么物什,写封信给七娘,万一他没有等到她回来…… 屋内陈设简陋,床尾那口木箱子内放着几张皮子,和两件靛蓝色破旧外袍,看模样应是妇人的样式,难道掉进此处的是个女子? 搜寻一番无果,九鸣颓然坐在床上,忽然想起了七娘说“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的话,遂又重燃信心,拿起油灯,里里外外又仔细找了一遍。 忽然在床板下方,刻着一行小字:“梁六年,陈坑杀茶园数百人扔至崖下,芜假死脱身,逃至此处……” 九鸣大惊,梁六年是他六岁那年,茶园亦是他幼时曾经住过的院名,芜?莫非就是他此次南州要寻的人——阿芜,那个前陈朝擅长巫蛊之术的后人,母亲身边亲近的侍从,亦是他幼时唤作芜姨的人。 度芙蓉 第31节 他猛地掀起床板,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小字。 “今日未寻到出路,却发现了不少果子……” “五年已过,不知公子是否长大,夫人所托之物,终究不能还他了……” “今日误吃了毒果,料时日无多,若有缘人闯入此地,请将木匣亲手送到忠勇侯手上,必有重谢……” “毒物附近,必有解药,在瀑布崖壁之上,生有灵芝草,食之毒性可解。” “瀑布后有溶洞,不知能否出去……” 记录的小字在此处便戛然而止,是从瀑布后面的溶洞走出去了吗? 那匣子呢?为何会交给忠勇侯?不应该给自己吗? 九鸣百思不得其解,将床铺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到小字记录的木匣子,是被阿芜带走了,还是藏在了别处? …… 宋昭举着火把,一直寻到天亮都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九叶灵芝草。 她的指尖已经麻木,却仍机械地翻找着每一片草丛。医书上那些工笔描绘的叶片纹路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叶如翠刃,茎生九节,月华之下隐现星纹。 荆棘划破手背,衣摆被灌木枝勾住,撕裂成碎絮也浑然不觉。直到抬脚时感受到渗入鞋子的湿意,她才发觉脚底早已血肉模糊。 太阳升起,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宋昭仰头一阵眩晕,心却一片冰凉,她几乎翻遍了这片林子,依旧一无所获。 她又累又渴,全凭一口气强撑着,九鸣还在等她,她不能倒下。 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来到瀑布下,洗去一手泥,然后掬一捧水饮了个够,这才觉得缓过劲来。 哗哗的水声像是隔绝了一切,水面波光粼粼,宋昭被光线所扰,将手搭在眉骨处,极目远眺。 忽见瀑布后虹光乍现,七色流转间竟凝成数道虹光。那光芒非霞非雾,倒似玉碎发出的光泽,时隐时现。 宋昭沿着潭水边缘,绕到瀑布之下。这里水流直下,激起阵阵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水声如万马奔腾般,震耳欲聋。 宋昭的衣袍瞬间被水雾浸透,她顾不上这些,避到水帘后面,抬头朝那道虹光望去。 只见水流后面,光滑岩壁有道天然的凹痕,其内有一个类似匣子的东西,光线就是从匣子表面发出来的。 在匣子一旁,有一株翠绿碧草,叶片肥厚,叶脉在虹光下幽幽泛着星纹,周边莹润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是九叶灵芝草! 宋昭激动得双眼微红,不放心地又数了一遍,有九片叶子,她终于找到了! 岩壁湿滑,上面还有奔腾的水流,攀上去绝非易事。 宋昭抽出匕首咬在口中,将红菱抹额取下一圈一圈缠在手掌处,活动了一下手脚,沿着岩壁上的凹痕和光滑的石缝,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爬到一半,水流直直浇到她身上,手指在光滑石缝中坚持不住,掉到了下面的水潭里。 她也不气馁,重新游到岸上,再次往上爬。有了第一次经验,第二次她顺利摸到了匣子,却因体力不支,没有拔出九叶灵芝草,抱着匣子又重重摔进了潭里。 等再次回到岸上,已经精疲力竭。 宋昭抱着匣子瘫在瀑布后面,却感到后背一阵阵暖风袭来,她用手试了试风向,沿着瀑布后面的溶洞慢慢往里走。 里面漆黑一片,她打开火折子,观察着四周,洞内岩壁光滑,脚下有小溪流淌,温暖似喷涌的温泉。 越往里走风越大,大约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出现了一块大石,挡住了去路,从石缝间往外瞧,外面阳光明媚,大树参天,隐隐有人走过。 这是通路!他们终于可以出去了,眼前的这块巨石上方,有一道狭小的缝隙,宋昭目测,应该能爬得出去。 有了出路,宋昭浑身充满了力量,只需现在拿到九叶灵芝草,她就能逃出生天,阿弟也能醒来了。 宋昭正要起身返回,忽听到有人经过。她急忙吹灭火折子,躲在阴影处,透过缝隙往外瞧,心里期盼着是京墨等人寻了过来。 却见几个打扮山匪模样的人,手中拿着刀四处敲打,嘴里骂骂咧咧道:“他娘的,找了一天一夜了,连个毛都没见到,哪有宝藏?莫不是寨主被人骗了吧!” “就是,”有人附和道:“咱们哥几个在山上十几年,可从没有听说过有劳什子宝藏,若有,早他娘的挖出来了,还轮得到咱们!” “肯定有,那人说宋世子亲自带人进山来寻的,岂会有假?南州谁不知道宋世子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如果没有宝 藏,他能闲着没事亲自进山?找个画舫饮酒作乐岂不更爽。” 几人纷纷点头,颇为认同这个说法。 “听说不但宋世子来了,巡检司的赫连大人也来了,啧啧,这下山上可热闹了。” 听到这话,巨石后的宋昭握紧了拳头,赫连信也来了!他前几日进山剿匪,怎么还有漏网之鱼?看来他为官办事,并不像他表面那般尽善尽美,如同大多数官吏一样敷衍塞责罢了。 “有什么热闹的,不想蹚这趟浑水的大有人在,我瞧见六岭村的人突然都撤走了。” 有人这时嗤笑了一声,“不走等着被抓吗?六岭村那些人,行事鬼鬼祟祟,不是犯了大事,就是前朝余孽。” “哎,这话可不敢乱说。” “说说怎么了,这里又没有外人,大家身上都是背着人命落草为寇的,你看人家六岭村的人,再看看我们……” “行了,别啰唆了,赶紧找吧,眼看天又黑了,再寻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们连饭都没得吃……” 等几人骂骂咧咧离开了,宋昭这才皱眉往回走,将六岭村暗暗记在心里,等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查查这个地方,不管是前朝余孽还是落草的山匪,突然撤走,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山匪的黑水寨,在山上盘踞了许多年,他得到宝藏的消息定是假的,难道为的是趁乱将她杀了?是怕什么东西被自己发现?会是什么人,要用这么迂回的法子来杀她? 宋昭低头看着手中的匣子,匣子巴掌大小,有股好闻的沉香味道,似沉水香木所制,这种木质又叫海沉金,水浸不朽,火焚不毁。匣子四四方方,表面镶嵌类似贝壳一样的东西,黑暗中幽幽发着光。 宋昭轻轻摇了摇,里面好似有东西滚动,仔细检查一圈,却未发现打开的地方,是个无比精巧的机扩匣子。 宋昭没有时间研究匣子,只好将其收好。 再次返回瀑布下面,宋昭沿着上几次的路线,攀爬时提前将匕首插在石缝中,脚上有了支撑点,将缠在手掌上的红菱扯下来,缠住九叶灵芝草,用手一点一点从石缝中将根茎抠了出来。 顺利拿到灵草,宋昭双腿发软,坐在瀑布后的溶洞口,一下迷茫起来。 她紧紧攥着灵草,目光朝溶洞深处望去,此时她若爬出石缝,一定能赶在五个时辰内交给楚楚,那九鸣呢? 眼泪无声流了下来,为何偏偏只有一株呢? 宋昭又朝瀑布外望去,不远处的木屋若隐若现,九鸣还躺在里面等着她……可他身上的半月散已经连续发作了两次,她又用掉了大半天光景…… 若九鸣服药无望,那阿弟是不是失去了一次机会,为何只有一株呢? 宋昭抱膝痛哭起来,一颗心撕扯得生疼。 也就一瞬间,她似想通了一般,看都不看瀑布那边一眼,用帕子包起九叶灵芝草,毅然决然地朝溶洞深处走去。 …… 木屋内,赵影将看到的情形一一禀报给九鸣听。 “七小姐一次次摔进水潭里,又一次次爬起来,一双手全是血迹。最后拿到了匣子和一株九叶灵芝草,还发现了瀑布后的通路。眼下七小姐拿着灵草在洞口哭泣,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九鸣起身朝门口走去,良久却不见人影,他的脸色渐渐发白。 “她不会来了,孤,终究输给了那个人……” 九鸣忍着骨痛独自来到水潭边,目光痴痴望着水帘后的岩壁,想象着她从上面掉落的画面,心忽然很疼,疼得他揪住胸口的衣领,慢慢跪倒在地。 死在这里也好,那些不堪的童年往事,那些不被期待,不配选择的人,就一起埋葬在此处吧。 意识涣散,他突然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呼喊声。 “九鸣!” 他想,他一定是出现了错觉,竟然看到了七娘朝他奔来…… 第35章 不要了那便偿了你的心愿 宋昭永远不会忘记,九鸣倒下去的那一刻,手里还紧紧攥着她的芙蓉荷包。 “九鸣……” 宋昭趔趄着跪倒在他身边,颤巍巍捧起九鸣的面颊,指尖拭过唇角溢出的猩红,却引出更多温热血线,顿时泪如雨落,胸口那剜心之痛,竟比当年穿心箭矢更甚三分。 九鸣虚弱地抬手,试图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终是体力不支,又垂了下来。 宋昭慌忙握住他垂落的手,泣不成声,“不要,不要……” “莫、莫哭……”他气若游丝地呢喃,仍旧费力地将手中的荷包,递到她面前。 宋昭慌忙接住,发现素缎上绣着的粉色芙蓉,已被血浸透成鲜红色,里面的护心丸却完好无损。 指尖触到荷包中最后一颗护心丸,宋昭突然泪眼模糊,情绪骤然崩溃。 刚刚,在她决定义无反顾独自逃出去时,她的九鸣,却为她留着最后一颗护心丸,让她如何不崩溃。 “傻子……” “你为何不用里面的护心丸,你为何不用。” “我万一不回来了呢?你也打算留着最后一颗给我吗?” “不要这样,我还不起,我不值得……” 宋昭哭到不能自已,将最后一颗护心丸不顾九鸣的反抗,强行喂到他口中,凶巴巴地道:“咽下去。” 可她惊慌失措的声音出卖了她,这句威胁不起任何作用。见九鸣还要反抗,宋昭俯身吻住他的嘴。 眼泪一颗颗落在九鸣脸颊上,灼热地流淌进了九鸣的心里。他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情,含着温热的唇,闭上了眼睛。 “你别睡……我拿到了九叶灵芝草,九鸣……”见他闭着眼睛没了反应,宋昭不安起来,一声急一声地呼唤他。 九鸣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猩红的眼睛,怔怔望着眼前哭泣的女子,道:“七娘……再唤我一声夫君吧……” “我不我不,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到时我天天喊你夫君。” “嗯,”九鸣轻声应了,“你答应我的金子,还没有兑现……算算有四百两呢……” “给你,都给你。”宋昭慌忙答应着,也没有计较这个数量到底对不对。 宋昭见他有所缓和,像是护心丸起了作用,便将他扶起,把胳膊搭到自己的肩膀上,拖着他往木屋走。 …… 夜幕降临,木屋上方炊烟升起。 宋昭从简陋的厨房上寻得一些瓦罐,在小溪边洗干净,充作临时的药罐,按照记忆,将医书上记载煎服的法子,处理好九叶灵芝草,放在罐中,架在简易的火炉上小火煎起来。 可惜没有别的药材,若是在楚楚手里,会连同其他稀有药草一同入药,效果会更好。如今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度芙蓉 第32节 九鸣坐在一旁,陪着宋昭熬药。火光明灭,映在他的眼底,一股难言的情绪萦绕在他心头。 他不知道七娘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又折返回来找他。 在得知她拿着灵草独自离开时,他内心的痛苦大于对死亡的恐惧,也做好了让赵影不惜一切代价抢夺的准备。 原来在生死面前,自己也是自私的,幸亏七娘回头了……若她没回头,他会怎么做?让赵影夺了九叶灵芝草,然后将她的一切都抹杀吗?还是像唐大夫说的那般,不过一个女子,带会京都随意处置了? 眼前为了给他解毒,从峭壁上一次次摔下来,又一次次攀上去的女子,心中定是有他的吧? “七娘,”九鸣拉住宋昭的手,看着她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心疼道:“很疼吧?你是如何寻得灵草的?” 宋昭依偎在他身旁,时不时扇着火,避重就轻道:“在瀑布那里无意间寻到的,对了,还有这个。” 说着掏出那个沉香木的机扩匣子,递给九鸣,“这个匣子甚是精巧,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却没有发现开启它的机 关在哪里,不知为何被它的主人遗落在崖壁上。” 九鸣拿起匣子反复看了几遍,联想到木屋床板上的刻字,莫非就是这个匣子?冥冥之中似有天定,这个匣子最后还是落在了他手中。这难道就是那日巫医所说的一直要寻的东西?那日,她来为他诊脉,像是特意嘱托他进崖,为的是这个匣子?巫医?芜姨? “等回去,寻个懂机关的师傅,试试打开它。”宋昭道。 九鸣应了一声,将匣子放进了自己袖中。 药罐上方冒着丝丝热气,有股奇特的药香味从里面飘了出来。九鸣闻后恍惚了一下,像是被迷惑了心智般,又很快恢复了清明。 宋昭掀开上面的盖子,用竹筷小心地搅动着,看到叶片慢慢融化成红褐色的药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后悔吗?她扪心自问。 当她拿起九叶灵芝草,毅然决然地走向溶洞出口时,是下定决心不顾九鸣死活的。 他们萍水相逢,阴差阳错有了肌肤之亲,迫不得已将他养在别院。宋昭对他撒下弥天大谎,九鸣就没有骗她吗?待在她身边,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谈什么真情? 可是,当她每往前一步,心就如刀割般疼,直到她疼得坚持不住,脚步先一步调转了方向。 “七娘,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九鸣问。 宋昭抬眸,望着他苍白的脸,不答反问:“你呢?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九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宋昭只觉得他的笑意那么凄凉,反手抱住了他,眼中也流淌出淡淡的哀伤。 “九鸣,等你病好以后,我们要个孩子吧。” 宋昭将头埋在他胸口,这时,环在她腰上的手明显一颤,她敏感地察觉出九鸣的异样,抬起头追问:“你不喜欢小孩子吗?” 九鸣垂眸看她,试图从她眼神中看出这句话的真假,分辨出她想要孩子的目的,是不是只想尽快怀上有灵草血脉的孩子,好为她的心上人做药引! “你喜不喜欢嘛?”怀中的女子似嗔似娇,双颊已悄悄染上了红霞,在昏黄的光晕中,格外动人。 九鸣俯身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后低低道:“恩爱的父母,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孩子。”互相利用的父母,会有孩子吗?这样的孩子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让他出生,就像他一样。 说完,九鸣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他手臂忽然用力,将女子紧紧箍在怀里,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样。 宋昭将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遍,想着应该不是反对的话,遂安心了不少。九叶灵芝草不能按时送到流萤谷,只好准备怀上孩子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直到药罐中的灵草全部煎化成药水,宋昭才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破旧的木碗里。 她吹着碗中的热气,捧到九鸣眼前,“小心烫。” 九鸣接过,却没有急着喝,看着女子殷殷期盼的眼神问她,若是没有药效,是否后悔将这么珍贵的药材给他用了,就没有想过,自己用或者给重要的人用。 女子摇摇头,说不后悔,并言之凿凿地说他就是那个重要的人。 九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一口气将汤药喝完,看着女子的眼睛再次追问:“七娘,你是否骗过我?如果不是为了九叶灵芝草,不是为了药引,你是否还会如此待我?” 宋昭愣住,眼前的九鸣似忽然变了模样,以一种冷漠的,拒人千里的,上位者姿态审视着她,令她下意识想躲。 “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话刚出口就被九鸣打断了,“你撒谎!先前将我丢在西院不闻不问,缘何突然就改了主意,一定要与我成亲,别说什么有婚约,我要听实话。” 一声声质问,一句比一句冷,宋昭难以招架,她眼神慌张而躲闪。 “你其实并不想与我成亲,就为了怀上孩子对吗?怀上拥有九叶灵芝草血脉的孩子,对吗?若这株灵草被赫连信得了,你是不是就将主意打到他身上?若被任何一个男子得了,你是不是也不管不顾,与那个男子上床?” 九鸣的手抓得宋昭两臂生疼,攀爬岩壁的擦伤还没好,一碰就疼,可她咬着牙没有喊出声来。 宋昭看男子逐渐清明的眸子,知道他身子正逐渐好转,也知道之前的所有谎言已被他戳穿,想再骗他已非易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冷意。 九叶灵芝草已经被他服下,再也没有了。她绕了这么大一圈,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昭弯起嘴角,也未问他是何时得知的,顺着他辱没自己的话,嘲讽道:“是!不是你就是别人!贩夫走卒亦如此!” 话虽这么说,可宋昭心中似冰锥扎入,冷得发痛。 “你!”九鸣气急,一下扼住了宋昭的咽喉,猩红着眼睛问:“那个人就那般重要?值得你为他这么做?” 宋昭也不挣扎,平静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一字一顿道:“值得,他值得我用命去换!” “那我呢?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从未心悦过我,对吗?”九鸣几乎从齿缝中问出了这句话。 宋昭冷冷地道:“你又高尚到哪里去?索江找到你时,你为何不离开?还不是为了利用叶府,为你寻找解药,解你身上的半月散?如今将解药骗到手,准备过河拆桥了吗?” “叶府给你栖身之所,你为我叶家留后,我以百金相酬,我们银货两讫,互相利用罢了,谈什么心悦?” 既然话说到这里,宋昭也就不掖着藏着了。若她想继续吊着九鸣,大可以撒娇说些软话,可她自小骄傲,不容许自己将脆弱都给眼前这个欺辱她的男子,就当自己一片真心喂了狗。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一定拿上九叶灵芝草一走了之。 “好一个银货两讫,”九鸣忽然气笑了,“难道我还欠你一个子嗣?” 宋昭未言语,倔强地偏过头去。 九鸣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眸看向他。 眼前女子眼中冷漠到极致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 九鸣本想迫她说句实话,打算将她带去京都,可她倔强地不肯低头,连说句心悦他的话都不肯,话赶话闹到这般地步。 女子高昂着头,眼中再无缱绻深情,似已将他隔绝在心门之外,再难靠近。 他心中有股郁气,发作不得,手指用力抬起她的下颌,俯身咬住了她的唇。 “既如此,那便偿了你的心愿……” 宋昭倔强地不肯张嘴,可她哪是九鸣的对手。 他知道她身体的敏感之处,伸手不轻不重地揉捏,嘴唇慢慢舔舐着她的耳垂。 “住手!你浑蛋。” 宋昭终于哭了出来,连日来的惊吓,又一夜未睡,再加上她一次次攀爬岩壁,身体早就虚弱得不堪一击,被九鸣这般欺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九鸣身体好转,身上增添了不少力气。他抱起宋昭,走回木屋,将她放到那张又窄又小的木板床上。 宋昭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他一把按住,伸手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要……”她抓住九鸣的手,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那模样甚是可怜。 “你不说想要个有灵草血脉的孩子吗?因何又不要了?” 说着话,九鸣腰腹一挺,不管不顾地似要洞穿女子一般。 “你不是要给他做药引吗?不要了吗?” 他每说一句,都要用力去顶,要在她疼痛中体会自己报复的快意。 宋昭苦不堪言,却倔强地忍住了所有痛楚,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肯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九鸣靠近她,粗重地呼吸洒在她耳畔,含着她的耳垂问:“你怎么不叫了?叫出来给我听,我就放过你。” 宋昭转过脸不看他,却被他追过去,发狠般咬住了她的唇。 第36章 一把火七娘,忘了我吧。 夜那么暗,又那么长,长到再也分不清是梦还是醒。 眼前高大的影子也渐渐模糊,宋昭连怨憎的力气都消失殆尽,直到回忆也开始褪色,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在支离破碎中陷入无边的黑寂之中。 黎明时分,九鸣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就见一张女子苍白憔悴的睡颜,凌乱的发丝胡乱散落在身下的兽皮上,玄色男装外袍被粗暴地撕开,露出褪到一半的白色里衣,裸露着肩膀和雪青色的小衣,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瘀痕,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一只胳膊裸露在外,手上还拿着那把匕首,却没有出鞘。 记忆如潮水涌来,带着腥锈的咸味,瞬间淹没掉了九鸣的呼吸。 即便 是他对她做尽残忍之事,七娘都没有拔出匕首刺向他。 “七……七娘?”他的唇瓣颤动,声带却像被冰封的琴弦,绷紧到极限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喉头似被石头堵住一般,生涩地疼。 指尖触上她腕间的一刻,他的呼吸骤然凝滞——脉搏在皮肤下微弱地挣扎,像寒风中将熄的烛火。那些淤青在苍白躯体上绽开,每一处都是他亲手刻下的罪证。 喉间突然涌上铁锈味,原来悔恨是有味道的。 九鸣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不明白自己突然就变了模样?或许这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一个冷血的、不择手段的、留着肮脏血脉的孽种! 耳畔又响起幼时那个尖厉刺耳的声音——“你这个孽种,你就不应该活着,你就是个恶魔……靠近你的人都会死,你就不配活着。” 无论他在人前如何装得高高在上,装得温文尔雅,却仍旧改不了骨子里的冷心嗜血。或许就如那个疯女人骂他的那样,他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早在二十年前的雨夜,他就应该死掉,而不是被换掉。 他突然又冷又疼,是那种冬日里被扔进寒潭冰窟的冷,是掉进皇陵墓穴中,无人在意,无人相助,指甲抠进墓砖缝隙的声响,窸窸窣窣被尸虫啃噬的疼。 九鸣颤抖着身子缩成一团,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嘴里无意识地呢喃——“阿娘……我冷……” “咕呜——” 急促的枭叫声自门外响起,将九鸣的理智一点点拉了回来,眼眸也逐渐清明起来。 他俯身拿起女子丢在一旁的外袍,小心翼翼为她穿好,将匕首还藏在她的腕间。又拿起一张兽皮给她盖上,听着她微弱的呼吸,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女子这时却轻颤着睫毛,嘴里似乎逸出一声痛,转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度芙蓉 第33节 九鸣眸底闪过一丝水光,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院外,索江和赵影焦急地等待,一边警戒着,一边往瀑布那边张望。 良久,听得“吱嘎”一声,草屋的破旧的木门打开,太子殿下似踉跄地走了出来。 “属下参见殿下,外面有人发现了溶洞出口,赫连信和宋世子的手下正朝这边赶来,请殿下随属下先行一步离开。”索江道。 九鸣望着天边的启明星,眼底一片黯淡,已经没有必要留下来,叹息一声。 “请殿下速速决断,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索江道,他已经隐隐听到了嘈杂声,朝他们走来了。 九鸣扭头看向身后的草屋,屋内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像是飞上天的风筝,急于挣脱丝线,脱离樊笼。 里面那人……这样也好,就如她所愿,银货两讫吧! “走吧!” 九鸣咽下一丝不甘,捏紧了衣袍,却触到袖中那个沉香木匣子,脚步忽然顿住。 屋内床板上的刻字……不能被发现! 他返回屋内,床上的女子依旧在昏迷中。 九鸣抱起她往外走,她很轻,轻得像羽毛一样,以前他怎么没有发现她如此纤细瘦弱呢? 如今他视力恢复如初,眼前再也不是模模糊糊的淡影,而是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模样。 不同于那晚在西院,借助丸药勉强瞧上几眼,而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她的容颜——不似那晚的柔美淡然,而是易碎的美丽,令人心折。 将她安置在院子中的破竹椅上,亲手为她盖上厚厚的兽皮。发现她手上缠着的染了血的红菱,蹲下身子,一点一点解了下来,然后又一圈一圈缠到自己手腕上。 做完这一切,九鸣深深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唇,心也跟着丝丝缕缕地疼。最后,在她耳边轻声道:“七娘,对不起,忘了我吧。” 而后,独自回了屋,拿起床头的油灯,扔到了那张简陋的小床上,床下的稻草瞬间蹿起了火苗。 …… 火势渐起,慢慢连成一片,将草屋里里外外烧了个彻底。 半梦半醒间,宋昭好似看见九鸣手中拿着火把将草屋点燃,火舌席卷了他的身影,再也未见他走出来。 她一下惊醒过来,火光冲天,草屋已经烧得噼啪作响,小院里只有自己,九鸣呢? “九鸣……”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整个人一下栽倒在地上。 瀑布外,刚出溶洞的京墨和赫连信,忽闻这声惊呼,脸色双双骤变。 “是世子,在喊救命!”京墨立刻道,说完朝火光中疾驰而去。 宋昭双腿无力,她倒在地上,仍拼命朝火光里爬去。 “世子,世子!”京墨冲进院中,将她扶起来,看到她衣摆破破烂烂,解下自己外袍披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赫连信来了。” 然而,这声呼唤并未唤醒宋昭的理智,她眼前只有火光,和九鸣冲进火海的残影,已经全然听不进去,嘴里一直念着九鸣的名字。 京墨看了一眼随后进到院子里的赫连信,只得遮掩着大声道:“世子,我们来了,别怕,已经得救了。” 赫连信进到院中,就看到宋世子晕倒在京墨怀里。 “世子怎么样了?” 赫连信犀利的眼神望向脸色苍白的宋昭,心底有丝异样划过。 他想起曾经在春风楼赴宴时,隔壁雅间里,陈六毫无顾忌地对宋世子评头论足,说世子长得一副女子的阴柔相貌,可男可女的身段,玩起来更…… 赫连信眼神望向宋昭白皙的脖颈,白色里衣下的肌肤若隐若现,还能窥见斑斑红痕,似被什么啃噬留下的…… 他突然呼吸一滞,似想到那痕迹是什么,又摇了摇头。可那个念头一起,便再难以压下。 赫连信心底既存了疑惑,手便不自觉地伸了过去,就要搭上宋昭的脉搏,却被京墨先一步躲开了。 “大人,刚刚世子一直喊救命,想必是旧疾发作,这里就交给大人了,属下要带世子尽快回去医治。” 京墨抱起宋昭就往外走,他怕多耽搁一分,就会多一分危险。 侯府护卫立刻围了上来,护着京墨和宋昭离开。赫连信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却没有阻拦。 “快救火,”赫连信吩咐手下道。 “大人,这屋子烧成这样了,还有必要救吗?”一个疲懒的手下不情不愿道。 “少废话,”督头道,“说不定屋子里有宝藏,还不快灭了,找一找。” 有了这个理由,巡检司众人忽然卖力起来 大火很快扑灭,众人在废墟里找了半天,愣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赫连信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忽然看到一旁摔碎的瓦罐,里面还有干涸了的暗红色汤渍。 “来人,将这些瓦罐收好,再去附近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一并带走。” …… 京墨抱着宋昭刚从溶洞走出去,宋昭便醒了过来。 “世子,刚刚事态紧急,属下用了非常之法打晕了世子,还望世子恕罪。”京墨急忙将宋昭放下,请罪。 宋昭迷茫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状况,喃喃地问:“九鸣呢?” “属下赶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塌了房屋,未见到顾公子。废墟中,也未发现……尸体。” 宋昭抬头迎着温暖的阳光,却还是暖不了心底的冷,好半天才道:“哦……原来是我的错觉啊。” 京墨低头沉默,顾公子忽然不见了,连索江都是突然消失了。他想起在崖底时,他们互相嘲讽又并肩作战,几经生死才从吃人的怪物口中逃出生天。 明明他和索江待在一起逃出来的,又一直未曾离开过他的视线,却不知道为何,在搜索世子和顾公子时,索江却一口咬定,是在这个方向。 他们按照这个方位,果然发现了溶洞口。正当他安排炸药炸洞口的时候,索江却忽然不见了。 京墨看着宋昭手上到处都是伤口,脚底也尽是血渍,担忧地问:“世子可有受伤?出去的路还很长,要不让人寻个肩舆来?” 宋昭低头看到自己手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指甲缝隙里面的血迹,忽然冷笑一声:“原来到最后,这就是 我的收获!”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中已换上了厉色,吩咐道:“我能撑住,去六岭村看看,顺道将黑水寨给我平了,只给寨主留个活口,其他人就地斩杀。” 宋昭这次带出来的人,都是忠勇侯精心为她训练出来的护卫。一声令下,众人齐齐朝六岭村而去。 另一边,九鸣在索江和赵影的护送下,提前出了碧落山,直奔流萤谷而去。 却在赶到时发现,院门大开,里面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往里走,便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染红了青砖地面。 九鸣心中大骇,直冲内院,里面同样的,小厮丫鬟、婆子护卫的尸体躺了一地。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竟没有发现一个活口,也没有发现那位楚楚姑娘和巫医。 九鸣推开那间七娘嘴里说的阿宴的门,屋子里凌乱不堪,像是被土匪打劫过一般,博古架上的花瓶摆件碎了一地,桌上的药材撒得到处都是,室内床铺上的锦被人用刀划开,里面的棉絮露了一地,却未见到有人,地上也未见到血迹。 他们逃脱了吗? “殿下,”索江和赵影寻找了一圈回来,禀报道:“没有活口,屋内值钱的东西好像被洗劫了,没有见到那位巫医。” “殿下?”索江见太子不语,提醒道:“唐大夫已经出城,在十里外的驿站等着了,还有,旁边的院子起了火,很快就烧过来了。” 九鸣抬头望向院外,那里火光一片,正是之前自己住过的院子,“常青呢?” 索江低头道:“死了,被人一刀毙命。” “走吧!” 九鸣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别院,骑上马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昭在天黑的时候,才随众人满载而归,这次她不但平了黑水寨,还让她查到六岭村是前朝余孽的证据。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回到流萤谷时,火光冲天的一幕惊呆了众人。 宋昭惊慌中跌下马,冲进别院,嘴唇都在发抖,嗫嚅着“阿宴——” 第37章 再相见宋世子心底好似在骂孤。 十里驿亭,暮色初临。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惊起数只栖鸦。 唐大夫为太子诊完脉,斟酌道:“殿下脉象沉弦而缓,半月散之毒已从厥阴经尽数排出,心脉得护,幸无大碍。” 索江听完,高兴地咧开了嘴,“这么说殿下无碍了?”谢天谢地,他的脑袋保住了。 唐大夫亦露出了笑容,却仍旧慎重道:“毒已解,然殿下任脉虚浮,太冲脉郁,此系悲恸伤肺,思虑损脾所致。当以静摄为要,辅以疏肝解郁之方。另需戒嗔怒、远思虑,万望殿下宽怀,勿使心神过耗,假以时日,必当康复如初。” 闻言,索江大着胆子悄悄往太子面上瞧,心里直犯嘀咕,他听赵影说,殿下和七小姐掉进岩浆河底,可是费了不少功夫骗到解药的。 旁的索江没有瞧见,但殿下在放火烧屋之前,对七小姐那个意味深长的吻,还不惜让七小姐误以为他葬身火海,怎么反而是自己悲恸伤肺? “索江,”九鸣陡然抬眸,正对上索江探究的视线,平静道:“以你对南州的了解,别院那些一刀毙命的刀法,是何人所为?” 一刀毙命、不留任何活口,别院上下大约五十多条性命,几乎是瞬间全部毙命,都没来得及呼救和反抗,至少出动了二十个顶尖高手。这得多大的仇怨才会如此做?谁会对一介商贾,下如此重手,莫非是冲着殿下去的? “属下……”索江犹豫良久,终于开口道:“南州拥有私兵护卫,能瞬间出动,杀人于无形的,只有忠勇侯府。” “忠勇侯府?”九鸣沉吟片刻,忽问起江州之事,“竟陵王从江州逃了吗?” “未曾,竟陵王还在等陛下的裁夺,大约不会弃城而逃了。”索江道。 九鸣眉峰一挑,语气微冷,“那就给孤这个好王叔放个消息,迫他这两日必须出逃江州!” 索江心中一紧,低下了头。如此一来,忠勇侯私放叛军的罪名便做实了。侯府上下一干人等必将遭受牵连,那京墨呢?这厮在崖底救过他一次…… “彭瑜可在峡关做好了截杀准备?” “禀殿下,彭将军日前已率军到达了峡关。”索江垂眸恭敬道。 九鸣望着窗外越发浓重的夜色,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吩咐道:“即刻出发,去峡关。” 片刻后,驿站外黑骑一字排开,如离弦之箭刺入夜色中。 驿旗在风中剧烈翻卷,独留索江立在门口。耳边响起临走前太子吩咐他的话:“你见过巫医,务必将她找到,安全地带回京都。” 索江将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番,殿下只说将巫医带走,为何没说七小姐?明明离开前那么不舍,怎么不愿意带走她,若殿下坦白以告,七小姐应该愿意的吧? 他搞不懂男女之事,只得按照吩咐骑马返回流萤谷。巫医最后出现在流萤谷,又是楚楚姑娘的师傅,应该就住在附近,或许就和楚楚姑娘在一起。 等他再次折返流萤谷时,只见偌大的别院烧成了一片焦土,一个人都没有,连尸首都不见了,黑漆漆一片,在夜色下格外阴森恐怖。 度芙蓉 第34节 叶府动作怎会如此快?那么多尸体,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全部处理完,那得动用多少人?叶府的大部分人不都随着七小姐来这座别院了吗? 索江心下疑惑,未敢久留,骑马回城。等到天亮城门一开,他疾驰回到芙蓉巷,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焦煳味道,心中咯噔一下。 他翻身下马,越靠近味道越大,巷子中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 “好好的院子,怎么会突然起火了呢,可惜了,那么精致的院子。” “谁说不是呢,叶府众人听说也没能跑出来,哎,不会是得罪了什么人吧?” “保不准,听说叶府只有一位小姐住着,哎,还那么年轻。” “昨儿个子时走水,那火势当真蹊跷,东南西北四面同时烧起来的……” 索江越听越不安,挤到人前,这才看到叶府同样被付之一炬,残垣处仍冒着青烟,巡检司的人正蒙着头巾在里面翻检什么。 这是……阖府被灭口了吗? 索江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千头万绪,暗恨自己应该早一点回城,而不是在城外耽搁了一夜。 他压制着心中的激荡,转头问一旁的老者:“劳驾,阁下刚刚说几时走的水?叶家那位小姐怎么样了啊?” “子时走得水,老朽记得清清楚楚。昨日傍晚前后,叶家小姐才刚刚返家,不想夜半就遭此横祸,真真是天妒红颜啊!”老者痛心疾首的模样,很是为叶小姐感到惋惜。 七小姐死在火海里了?这怎么可能?!索江只觉得恍恍然不知东南西北,没了叶府和七小姐,他去哪里找巫医,怎么回京给殿下交差? 这时旁边一个老妪神神秘秘道:“幸亏发现得及时,没有烧到隔壁院子,隔壁可是住着忠勇侯世子。” “我家侄子在巡检司当值,听说起火后,宋世子就搬回了侯府,还受到了惊吓,连夜请了大夫去。” “造孽啊,我们芙蓉巷最是安静平和,怎么宋世子搬来就闹出了这么多事,又是刺杀,又是放火的,依我说啊,八成就是烧错了院子……” “嘘,可不敢这么说!” …… 忠勇侯府,乾正院。 宋 昭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她这场病来得气势汹汹,惊厥呓语、高热不断,巫医和程娘子坐在一旁守了她一夜,都未见好。 程娘子抹着眼泪,心疼道:“小姐打小要强,也最能吃苦,却什么都不说,多灾多难走到了今日。好好的姑娘家,情志过伤,神昏厥逆,定是被那负心人伤透了心。” 程娘子直觉与那日宋昭问她怀孕的事情有关,猜测被男子伤了心,心中愤愤不平,直骂那人是陈世美负心汉。 巫医正拿帕子给宋昭擦汗,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愧疚顿生。 茯苓这时端了汤药过来,向巫医和程娘子行了一礼道:“巫医和娘子守了一夜,想必是累了,先去偏房休息一下,这里由奴婢来守着。” 程娘子不肯走,抢着从茯苓手中拿过汤药,“我来喂,小时候小姐生病,都是我来喂的。” 茯苓压低声音道:“娘子还需小声些,这里是侯府,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程娘子脸色讪讪,喂药的时候,发现宋昭始终不肯张口,汤药都顺着嘴角滑落进衣领里。 茯苓急忙拿帕子去擦,两人手忙脚乱,药碗反被巫医拿了去,冷静道:“还是我来吧,这汤药不能这般喂,现在小姐需要精心养气,人多反而不好,不如这样,今夜由我守着,明日再换娘子来?” 程娘子还想再说什么,被茯苓劝着离开了。 巫医坐在床边,用湿帕子为宋昭擦了擦脸,小声道:“阿昭,快醒醒,这可不像你小时候,那时我无论怎么拒绝你,你都不曾放弃,如今却为了一个男子,便打算放弃自己了吗? 你忘了,你还有阿宴呢,当真不要你的阿弟了?他可是用自己的命换你生的机会,你可不能不管他啊! 阿昭,你快点醒来吧,阿宴还在等着你,他还等你拿药引为他治病啊,你可不能这般放弃。” 在一声一声轻唤中,宋昭长长的睫毛下滑落一滴泪来,却依旧紧咬牙关,人事不知。 楚楚这时候走了进来,看着床上苍白的脸,和喂不进去的药,眼中含泪自责道:“师傅,都怪我,没有第一时间通知阿姐,让她以为我和世子都出了事。” “没有你和世子这回事,她也会撑不住的,早在碧落崖下,她就惊气入髓,精血两亏,本就强撑着一口气,无论你们有没有逃脱,她都会心君失守,神明无主。”巫医道。 楚楚眼泪便流了下来,哽咽道:“那怎么办?阿姐现在不肯吃药,莫非强行灌药不成?” “你同她好好说说话,试着唤醒她的意志,多提提世子,少提西院那个人,或许有效。” 楚楚接过药碗,哭道:“阿姐,你快点醒醒吧,阿兄还在等你啊,石楠从江州带信回来,父亲怕是有危险,阿姐,我们不能没有你,你快醒醒吧……” 宋昭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陷在碧落崖下,无限循环蚀岩蜥袭击她的画面,地动山摇间,只有一个人将他护在怀里,温柔的嗓音对她说:“别怕,我在这里呢。” 画面一转,她跌进水潭里,冰冷的水灌进她的口鼻,压迫着她的胸腔,逼得她不停地大口呼吸。耳边一个声音对她道:“七娘,你走吧,别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你等着我,坚持住!”她听到自己说,语气格外认真。 她看到自己捧着破旧的瓦罐,小心翼翼道:“小心烫,”却被人一下扼住了喉咙,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七娘,你撒谎,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他的药引吗?” 眼前一黑,又被灼烧的热浪惊醒,到处都是火,噼啪作响,低哑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畔:“七娘,忘了我吧……” 天旋地转间,她回到流萤谷别院,却看到尸横遍野,火海连成一片,阿宴呢? “阿宴,阿宴……”宋昭呢喃道,声音很小,还是被楚楚听到了。 “阿姐,你醒醒,阿宴没事,楚楚和阿宴都没事,阿姐你快醒醒吧。”楚楚扑在宋昭身上,大哭不止。 “阿姐,阿宴还在等你啊……楚楚也不能没有阿姐……” 宋昭感觉自己头痛欲裂,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脑海中回荡: “七娘……再唤我一声夫君吧……” “你不是要给他做药引吗?不要了?” “你怎么不叫了?叫出来给我听,我就放过你。” “好一个银货两讫,难道我还欠你一个子嗣?那便偿了你的心愿……” “七娘,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黑暗中,一只温暖的小手拉住了她,“阿姐,快跑,一定要活着……阿姐,你快醒醒……” 宋昭慢慢握住那只手,嘴里清晰地喊出了一句阿宴,睁开了眼睛。 楚楚脸上还挂着泪珠,慌忙握住宋昭的手,“阿姐,你醒了?可吓死楚楚了,你都昏迷七天了,再不醒来……楚楚和阿兄该怎么办啊……” 宋昭恍惚地看着床前围过来的人,巫医如释重负,程娘子红着眼睛拿着帕子拭泪,茯苓更是哭肿了眼睛。 “阿宴呢……”她虚弱地又问了一句。 楚楚慌忙道:“阿兄好好的,幸亏石楠回来得及时,先一步带我们离开了,那日并不在流萤谷,眼下安置在草庐里,那里都是父亲的亲信,石楠亲自盯着,很安全,你别担心。” 宋昭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来,却被巫医制止了,“你现在还很虚弱,有什么事等你病好了再说,先把药喝了,等你无碍了,我就回草庐照顾阿宴,你要快点好起来。” 宋昭只得乖乖喝药,素白着一张小脸,催促巫医和楚楚:“婆婆,我这里有茯苓就行,你们快回去,阿宴身边离不了你们。” “好,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现在可是半夜,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巫医嗔怪了一句。 天一亮,巫医和楚楚在宋昭的催促中离开了侯府。 宋昭召京墨进来回话,问起芙蓉巷失火一事。 京墨跪下请罪道:“当日世子在流萤谷昏厥过去,属下将您带回芙蓉巷,却在子夜时分,发现有人潜入叶府,行踪鬼祟,怕碧落崖一行暴露,按照世子之前的计划,若有暴露,立刻将叶府的一切全部抹杀,所以属下放了一把火,叶府已成一堆灰烬。” 宋昭苍白无力地抬了抬手,让京墨起来回话,良久才道:“这样也好,世上再无叶府和叶七娘,也无九……” 那个名字刚要说出口,她又哽住,仿佛那个名字就像一根刺,卡在喉咙里,还未张口就疼痛难忍。 “流萤谷别院死的那些人,按照军中的分例,好生安置好他们的家人。” “是,”宋墨道:“世子,巡检司的赫连大人,一直在追查叶府灭门案。流萤谷大火那日,遇见了赫连信,是他帮忙收殓的尸体,按照世子先前的说辞,是叶府的七小姐借住世子的别院,眼下叶府一夜之间不复存在,赫连信已然起了疑心。” 宋昭沉吟片刻道:“这两日他可曾来探病?黑水寨的事?交给谁了?” 京墨道:“来过两次,均未入内。赫连大人却提起这几年的灭门案,大多数都是宫中影卫所为,否则也不会青天白日杀戮,屠尽五十七条性命。隐隐透露流萤谷的蹊跷,像皇宫影卫的手法。 黑水寨的寨主如今关押在地下冰窖里,属下用了私刑,说六岭村那日突然撤离,看到巡检司的人给他们通风报信。多的,他就不知了。” 宋昭道:“好生看着这个人,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让他死了,留着有用。六岭村的人被抓了吗?那些兵器呢?” 说起这个,京墨心中来气,“世子,那日属下将证据带到府衙,按照世子吩咐,单独呈给知州赫连景裕,却不想陈通判也在,言之凿凿世子进碧落崖是为了什么宝藏,欲命人拿下属下问罪。 属下只得按照之前的说辞,说世子因连番刺杀一事,在碧落山查到了蛛丝马迹,这才发现了六岭村是前朝余孽,并将证据当着陈通判的面交给了知州大人。” 说完京墨冷哼一声,“世子昏迷了七日,陈通判和巡检司的赫连大人已经带人抄了六岭村,搜出了大量兵器,还将叶府灭门案推到了六岭村人头上,将流萤谷五十七条性命,归结于黑水寨抢劫杀人。” 宋昭嘲讽地勾起嘴角:“他倒是会钻营,倒是个法子。” 京墨轻嗤一声,“陈大人很是狡猾,将发现前朝余孽的功劳给了世子,将查抄六岭 村的功劳给了巡检司的赫连信,给京都奏报却大肆宣扬他是如何明察秋毫的,功劳都被他抢了,知州大人却任由他如此行事,行事怎会如此迂腐。” “错,这恰恰是赫连景裕的聪明之处。”宋昭道,“有此大功,想必很快陛下就宣召他们进宫,南州官场怕是要有新动荡。” 不想,原以为会是陈通判进宫的旨意,却先一步下到了宋昭手中。 “……忠勇侯世子宋晏,夙秉丹忱,性兼文武。首发前朝遗孽潜谋之状,使社稷免于隐忧,其功甚伟,着即入宫面圣,以彰尔丹诚之志……” 正当侯府上下一片喜气,宋昭却突然收到父亲勾结叛军,放走竟陵王,押解回京的密信。 与此同时,太子萧钺亲率大军,在峡关活捉竟陵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 一个月后,宋昭顶着风雪独自到了大梁都城盛京。 寒风呼啸,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漫天飞雪中,朱红宫墙褪成了暗褐色。 “宣忠勇侯世子觐见——” 宋昭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将冻得发僵的小脸隐在密实的毛领中。从旭日东升等到日薄西山,终于在华灯初上时,等到了大梁永庆帝的召见。 宫道两侧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引路的太监提着琉璃宫灯在前,灯笼穗子结了冰凌,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雪粒子扑在脸上,宋昭借着低头避风的姿势,将喉结处的易容膏又按实了些。女扮男装这几年,她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世子仔细脚下。”引路太监侧身,宫灯映出前方台阶。 宋昭颔首道谢,深吸一口气,迈步踏上汉白玉台阶,靴底与积雪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让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她也是这样,踩着湿滑的青石板,一步一滑走进阿弟的房间,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世子?”太监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宋昭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御书房外。她整了整衣冠,指尖触到腰间的青云逐月同心佩,那是父亲留给她和阿弟的信物,玉佩温润,令她稍稍安心。 度芙蓉 第35节 远处传来钟声,浑厚悠长,在寂静的宫城中回荡。这声音像是南州的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那日她收到密信,立刻仓皇北上,路上消息纷至沓来,父亲和手下亲信将领悉数下狱,朝中弹劾忠勇侯府勾结叛军的折子堆满了梁帝的书案,永庆帝却留中不发。 宋昭进京后不敢耽搁,往宫中递折子,一连等了多日,始终不见梁帝召见。她去大牢请见父亲,也被拒了。 她四处活动,奈何无人敢接她的帖子,父亲久不在京都为官,兵部往来又都是公事公办,轻易就将她打发了。 外祖庞家如今式微,舅舅倒是见她,却人微言轻无能为力。袁子昂倒是设宴为她接风洗尘,本想让他出面请袁大人代为转圜,三日过去,袁大人杳无音信。 宋昭上一次进京还是七年前,那时她刚满十岁,耐不住北地的严寒,刚进京就病倒了,进宫觐见的时候只有胞弟宋晏。如今她重走当年阿弟走过的路,心中一片悲凉。 紫檀木门内忽然传来茶盏碎裂的声响,宋昭内心震动,却仍旧面不改色。 “宣忠勇侯世子宋晏——” 御书房的门轴转动,从内走出一个面庞白净,身材微胖的太监,尖细着嗓子请她入内。 宋昭压下所有心思,拂去肩头积雪,迈步入内。 鎏金兽首吐出的龙涎香混着熏笼里金丝炭的热气扑面而来,御案后那袭玄色常服上,金线绣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中明明灭灭。 “南州忠勇侯府——宋晏,叩见陛下。” 宋昭垂首跪拜,将这句练习了上千遍的话,终于平静无波地讲了出来。 室内一片寂静,宋昭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一动不动,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药草味。 御案后,永庆帝审视的目光,落在跪伏在地的单薄身影上,手中捻动着一份密报,上写忠勇侯狱中伤重等语。 烛花“噼啪”作响。 “平身。”永庆帝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带着金戈铁马之势。 宋昭谢恩起身,余光却瞥见蟠龙纹墨玉禁步——本该空荡的东侧屏风前,立着道绛紫身影。琉璃宫灯将那人影子拉长,一寸寸漫过她墨色衣袍的下摆。 进京前,宋昭已将朝中重臣和各位皇子的喜好打探了一遍,这蟠龙墨玉,是大梁太子的专属。先前茶盏碎裂之声,似乎也找到了出处,民间都传永庆帝不喜太子萧钺,废储之声时有传出。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少虞竟长这么大了。”永庆帝的语气变得亲切起来,像极了和蔼可亲的长辈。 宋昭抬头扬起笑脸,从善如流道:“少虞幼时随父亲进宫给陛下请安,还是七年前的事,那时少虞年少无知,宴上还不小心打翻了陛下赏的御酒,少虞至今还懊恼没有尝到陛下的美酒呢。” 那年弟弟进宫打翻了御赐的酒,回家后可是被父亲狠狠责罚了一顿。 永庆帝闻言哈哈大笑,羊脂玉扳指与青玉镇纸相碰,镇纸下压着一道奏折,上面记载着忠勇侯世子在南州的所作所为,逛青楼游画舫,沉迷歌舞饮宴,是不折不扣的纨绔……遂看宋昭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 伫立在旁的太子萧钺,却皱了皱眉头。 宋昭赔着笑脸,目光迅速朝太子望去,传言太子俊美无俦……却在看清太子面容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 那张脸—— 五官凌厉,剑眉凤目,鼻梁英挺,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几分疏离与淡漠,薄唇轻抿,带着几分清冷,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 绛紫身影转过身,与她四目相接,宋昭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砰砰砰”的跳动声,如擂鼓般一下一下敲击着心房。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在南州的芙蓉巷别院,她日日对着这张脸,温声软语地唤他——九鸣。 记忆轰然倒塌,芙蓉巷烧焦的房梁下,压着的那具烧焦的尸首,九鸣模糊的脸此刻却嵌在这张属于当朝储君的脸上。 世上不可能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即便她和宋晏是双生子,容貌上也稍有不同。 九鸣有眼疾,眼睛像是蒙着一层白纱,而太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深邃犀利,看向她的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子,一寸一寸碾过她的肌肤,冰冷刺骨。 宋昭喉间发紧,感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面上不动声色移开视线,袖中的手却已攥紧,指甲在掌心刻出深痕,或许真的是长得像而已。 “哈哈哈,朕同你一般大时,也喜欢美酒。那时候我关在府里不得外出,你父亲常常带着好酒,偷偷翻墙来寻我,那时的酒余韵悠长,如今朕富有四海,却再也寻不到当时的酒香了。”永庆帝一时感慨,不觉改了称呼。 宋昭心思微动,“少虞竟不知还有翻墙这等事,等父亲归来,少虞定要问个明白,为何父亲翻墙可以,少虞翻墙就要被罚跪祠堂啊~” 她语气又柔又轻,像个撒娇讨赏的小辈,一副请求长辈为她做主的模样,又逗得永庆帝笑得合不拢嘴。 “那可要好好问问他。”永庆帝扭头吩咐一旁侍立的太监,“延吉,你带世子去挑两坛好酒,让他带回府上,好好尝尝。” 宋昭面上一喜,立刻叩首谢恩,欢天喜地地跟着延吉公公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一时静了下来,永庆帝头抬眸看向太子,问:“太子看宋世子如何?” 萧钺垂眸,思索一番开口,“儿臣观宋世子身体羸弱,似有不足之症,想必这就是忠勇侯不愿唯一嫡 子从军的原因吧,听闻宋世子在南州素有纨绔之名,想来对朝堂之事,知之甚少。或许世子年纪小,性子骄纵,不谙世事,天真烂漫一些。” 永庆帝不满地瞥了一眼太子,年纪小?太子也只比宋世子大三岁而已,却早已在朝堂上历练得游刃有余了。忠勇侯的心思,是护子心切,还是不想陷入党争,他心里自然清楚。 “天真?”永庆帝看了一眼案前堆得小山一样,弹劾忠勇侯的折子,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叹道:“宋世子聪明过人,可惜了——” 可惜什么,永庆帝未说出口。萧钺却长舒了一口气,似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般。看来,他赌对了,父皇对忠勇侯没了杀心,否则也不会对宋世子说要好好问问他这等话。 宋昭确实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才故意在御书房喜形于色。她清楚父亲年少之事,今日觐见加以利导,勾起永庆帝回忆起与父亲年少时的情谊,为父亲开脱。 她今日在宫门口等了足足一日,朝堂上下都看在眼里,若不喜形于色,怎么让那些人知道永庆帝还挂念着父亲,怎么能让永庆帝知道,忠勇侯世子只是一个单纯且不谙世事的纨绔。 好在,这步棋走对了。不管永庆帝如何治罪父亲,至少命保住了。 父亲一直让她避开朝堂,如今她奉旨进京,时间一长,难保身份不会起疑,为长远计,还是尽快让父亲脱困,离开京都为好。 当务之急,是她的身份不能揭穿。可那个像“九鸣”的太子殿下…… 如果太子就是九鸣,为何刚刚没有揭穿她?宋昭暗自摇头,太子怎么会是九鸣?等回去一定再好好查查。 宋昭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从库房挑了两坛酒,随着引路太监往外宫门口走。 庄严肃穆的宫道寂静无声,冻得发青的石板路上,有一层厚厚的积雪,踏上去有嘎吱嘎吱的脆响。 转过宫墙,看到太子萧钺的身影,正朝宫门口走去,身旁一个小公公举着伞,将身子遮了大半。 宋昭忽然停住脚步。 萧钺似有所感,这时候转身望了过来。 宋昭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宋晏见过太子殿下。” “宋世子,平身吧,”萧钺清冷的声音,在风雪中传进宋昭的耳朵,越发令宋昭不安起来,连声音都像极了九鸣。 “去给世子撑伞,”萧钺命令身后的小公公。 宋昭连忙拒绝,“太子殿下身子要紧,宋晏皮糙肉厚,怎敢同殿下抢伞用。” 萧钺忽地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宋昭,直看得宋昭白皙的小脸涨红起来。 说什么皮糙肉厚,这谎话说得太过奴颜婢膝,宋昭即便扮作男子,也是南州鼎鼎有名的美男子,雪肤花貌,体态风流,可不是什么糙汉子可比的。 宋昭嘴一撇,心底突然窜出一股无名之火,忽想到此刻身在禁宫,不是她随心所欲的南州,那股郁气发不得,又骂骂咧咧憋回了肚子里。 萧钺上前一步,将伞从小公公手中接过,高举过顶,遮在宋昭的头顶上,居高临下道:“宋世子心底好似在骂孤。” 第38章 芙蓉糕翻一翻东宫的床榻 宫灯在朔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红宫墙上。细雪无声地落下,太子玄色大氅上的金线暗纹在灯下流转,如山岳般迫近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宋昭。 她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在积雪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宋晏不敢。” 宋昭垂首盯着青砖缝里未化的雪粒,那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却如有实质般压在她后颈,凉过屋檐下的冰凌子。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腰弯得更低了些。 檐下冰凌突然断裂,传来清脆的声响,忽惊得她睫毛急颤,但见太子玄色麂皮靴往前半步,金线云纹堪堪停在她鞋尖前三寸。 沉重的呼吸似挟着凛冽的寒意,一寸寸碾过她耳际。那气息游走如刀,时而悬在颈侧命脉处徘徊,时而又退至令人心悸的距离。 “宋世子怕孤?” 太子低沉的嗓音裹着寒意压下,宋昭呼吸微滞,却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姿态。她垂眸盯着青砖上两道交错的影子——玄色蟒袍的暗影正一寸寸蚕食着她袍角。 “殿下天威,宋晏不敢僭越。” “哦?不敢吗?” 低沉的嗓音裹着几分玩味,太子的身影倏然逼近。玄色蟒袍的广袖拂过,带起一阵沉水香的风。 宋昭呼吸微滞,本能欲躲的刹那,脊背却如绷紧的弓弦般陡然僵直。她倏然抬眸,正撞进太子那双含煞的桃花眼里—— 烛火摇曳间,那眼底探究之色如刀,似要剖开她层层伪装。而她眸中碎雪浮沉,竟是不闪不避。 这时,两盏宫灯自幽静的宫道尽头处游来。引路小太监抬头乍见太子仪仗,手中灯笼“啪”地坠地,慌忙伏跪:“奴婢叩请殿下千岁!” 随行的青色官袍男子低头躬身,腰间蹀躞带的玉珏相撞清鸣:“臣,南州巡检司使赫连信,恭请殿下圣安。” “南州巡检司使赫连信?” “正是微臣,奉旨觐见。”奉旨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萧钺的目光如寒铁锁链,沉沉压在那躬身男子的脊背上,气氛霎时凝滞。引路小太监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宋昭指尖在广袖中微微一松,足尖向后轻移半寸—— “咔嚓!”一声脆响骤然撕裂凝滞的空气,鞋履下的冰凌应声而碎。 她身形一晃,狐裘大氅在雪地上划出半道弧线,眼看就要坠入道旁的雪堆。 斜里突然探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铁钳般扣住她纤细手腕。玄色袖口金线蟒纹擦过她掌心,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赫连信伸至半途的手倏然一顿,五指缓缓收拢,终是垂落身侧。官靴沉沉碾过青砖上的薄雪,将霜华踏作污浊的泥水,无声渗入石缝深处。 那摊泥水倒映着破碎的宫灯,恰如他眸中一闪而逝的晦暗。 宋昭踉跄站稳,猛地抽回手腕,仿佛那温度灼人。她伏跪于地时,白玉冠下挽着的发尾垂到了胸前:“宋晏君前失仪,甘领责罚。” 萧钺负手而立,被甩开的掌心在袖中缓缓收拢,指尖轻轻捻动,像是将残留着的细腻触感一并抹掉。目光如刃般从面前的身影,扫向躬身而立的赫连信,遂开口道:“赫连大人平身吧,小全子,去给赫连大人引路。” “微臣谢过殿下。” 赫连信起身,情不自禁地朝跪伏在地的宋昭看了一眼。 青影倏然压下,一柄靛青色油伞“唰”地展开,严严实实隔断他的视线。 太子身后的小太监,这时堆起一张笑脸:“赫连大人,请随奴婢来。” 视线被伞面隔绝,宋昭只听见靴底碾过碎雪的声响渐行渐远。 “来人,君前失仪,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太子的声音响起,冰冷刺骨。 度芙蓉 第36节 宋昭脸色忽然煞白,二十板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竟忘记了求饶。 “殿下饶命,奴婢知错了,殿下……”原来是那个跪伏在地的小公公,为赫连信引路不小心砸了灯笼。 声音戛然而止,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拖拽着重物的声音,渐渐远去。 宋昭没有回头,后背被冷汗浸透,风掠过耳畔,卷着细雪扑簌簌打在伞面上,又凝作冰水,顺着伞骨滑下。 “嗒。”一滴雪水坠入她后颈,沿着脊骨蜿蜒而下,凉意刺骨。 膝下的雪渐渐化开,冰水渗进衣袍,贴着肌肤一寸寸爬上来,寒得刺骨。太子未叫起,她便只能跪着。伞沿垂下的雪水串成珠帘,在她周围划出一圈孤绝的牢笼。 当她的膝盖彻底失去知觉时,忽闻头顶一声轻嗤,靛青色伞面倏地收起,簌簌雪粒顿时扑了满身。 “孤竟不知,宋世子行起礼来……”太子带着沉水香的广袖扫过她的膝头,“比南风馆的清倌还会拿乔。” 宋昭浑身一颤,当年那句掷向九鸣的恶言,此刻竟在耳畔嗡嗡回响: “……你就是个最不入流的小倌……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宋昭猝然仰首,唇间未及咽下的血珠溅落在雪地上。 太子的背影已远至宫道尽头,玄氅被寒风掀起,猎猎如垂天鸦羽。两侧的宫灯将那影子拉得极长,竟似一柄墨色 长剑,直直刺入她剧颤的瞳孔。 一滴融化的雪水顺着她睫毛坠落,恍惚间,那道孤影与记忆里九鸣离去的背影渐渐重叠。 “宋世子,快快起身出宫吧。”引路的小公公从旁道。 …… 夜里,宋昭踉跄着回到盛京的侯府,四叔和四夫人焦急地等在垂花门。甫一见面,宋继明忙将她拉进书房,便开始连番追问,打探入宫觐见的情况。 四夫人苗氏却眼尖地发现宋昭衣袍下摆洇湿的污渍,和她脸上的苍白之色,忙劝解道:“世子想必疲乏了,老爷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再说。” 宋继明却急道:“等?还要等到几时!”他赤红着眼指向北方,“大哥现在诏狱里挂着‘谋逆’的牌子,我这户部员外郎的鱼袋都被收了,昨日都察院的人连府里井台都翻了个底朝天!你好歹进了宫……” 他一把攥住宋昭手腕,“今日面圣,到底探出什么口风?” 宋昭眼神涣散,唇瓣微颤,仿佛魂魄仍陷在方才的雪地之中。宋继明见状,暴怒的神情骤然一僵,嗓音陡然低了下来:“阿宴……你、你父亲……当真没救了吗?” 宋昭缓缓抬眸,眼底血丝如蛛网密布,却忽地轻声问道:“四叔……”嗓音沙哑得像是被雪浸透了,“太子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书房骤然死寂。 宋继明身子猛地一颤,官袍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早已不存在的鱼袋位置:“你……遇见太子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他没……没为难你吧?” 宋昭垂眸摇了摇头。比起被拉下去打二十大板的小公公,她只是跪在雪地上,算不得刻意难为她。 “那就好,那就好。”宋继明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低声道:“太子天潢贵胄,钦天监批命九曜临世,鸣玉锵金。陛下亲赐表字九鸣,自然贵不可言!” “九……鸣?”宋昭瞳孔骤然紧缩,舌尖抵着这个名字,如同含着一块烧红的炭。 “可不敢直呼殿下名讳,”宋继明慌忙制止道。 天地忽如倒悬,宋昭踉跄几步扶住了案几,指腹按碎了一枚白玉棋子。恍惚间又见雪地里那人玄氅翻飞,金线蟒纹下……隐约露出半截手腕上,缠绕着的红菱发带。 四夫人关切道:“世子没事吧?”吩咐门外的仆从道:“快去厨房煮碗姜汤来。” 宋昭挥了挥手,勉强挺直了脊背,对宋继明道:“父亲那里,大约性命无忧。陛下还念着当年的旧情,可这情分还剩多少……四叔明日再去打点一番,等见到父亲,再想其他办法吧。” “好好好,”宋继明一连说了几声好,“明日一早我就去刑部,等见上面再说。” “还有,陛下赏赐了两坛御酒,四叔好生收着吧。” 宋继明眼前一亮,有了这个消息,他明日去刑部打点,也能硬气一点了。 等宋昭爬上床,都快到子时了。 茯苓怕她冷,在床上放了一个汤婆子,又将她的双腿抱进怀里,心疼道:“世子这双腿,还是好生暖暖,将来可别落下什么毛病。北地是真冷,还是我们南州好。” 北地这么冷,不知大牢中的父亲,是怎么过的。他们对他用刑了没有?牢中可有御寒的东西? “茯苓,明日的东西可准备好了,棉衣棉被什么的,多准备一些。除了父亲的,还有跟随父亲多年的蔡将军和庄将军的,也都备上。” “世子放心睡吧,奴婢和京墨都备下了。”茯苓轻轻拍了拍宋昭。 “还有,石楠和楚楚那边呢?来信了吗?”宋昭又问道,如今在盛京,她小心翼翼地都敢提阿宴这两个字,即便是在自己家中。 “还是前日那封,一切都好。” 茯苓望着宋昭不安的神色,多年主仆,直觉是出了什么事,便轻声问:“世子怎么了?可是宫中出了岔子?跟你跪在雪地里有关?” 宋昭奉旨进宫,身边不能带随从,茯苓并不清楚宫中发生的一切,她只当宋昭是觐见时跪在外面候旨所致。 “茯苓……”宋昭的嗓音突然裂开一道缝,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我见到……九鸣了。” “在……在宫里?”茯苓突然揪住帕子,眼珠颤抖着,“可宫里的男子不都是……”手指无意识比了个阉割的手势。 宋昭突然低笑起来,笑得眼眶发红,声音不觉提高了一些:“是啊……我翻遍大江南北……”指甲抠进锦被里,“怎么就没想过,去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呢?” “东宫?世子是说——”茯苓的嘴唇剧烈颤抖着,手中帕子“刺啦”一声撕成两半,“东宫就是……就是……” “对。”宋昭突然捂住脸,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太子萧钺,字九鸣。” “原来,他说让我忘了他,竟是因为这个!” 茯苓见她指缝中溢出眼泪,肩膀也开始微微发抖,眼睛也跟着红了,俯身抱住她,安慰道:“好在,如今知道了他的下落,小姐也不必天南海北地寻他了,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只不过,太子认出小姐了吗?如果被认出来,会不会有欺君之罪?”茯苓忽然想起这桩事。 “没有,”宋昭拿开手,通红着眼睛望着帐顶,想起雪地里,萧钺羞辱她是南风馆的清倌,又疑惑地摇了摇头,“或许认出了我,却没有拆穿我。” “这么说来,太子并未打算与小姐相认,是身份不方便吗?”茯苓不解道。 宋昭的神思忽然清明起来,朝中上下,谁都不知太子去过南州。萧钺会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拆穿她的吗?只要有这种可能,宋昭就能撬动太子为她遮掩身份,但看太子下一步如何做了。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萧钺要是拿身份来要挟她,那她便拿捏他在南州之事,奉陪到底。 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是忠勇侯世子宋晏,拿得起放得下。她要为父平反,将父亲平安地从大牢里救出来,然后远离京都,盛京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太子府里,萧钺还在伏案批阅奏章。 赵影这时来报:“赫连信在御书房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在宫中下钥时才离去,随后中书舍人拟旨,封赫连信为正八品的皇城司指挥使。” “御前透露的消息是,陛下称赫连信有其先祖风骨,对他赞赏有加,还问他是否喜甜食,走时赐了他一匣子芙蓉糕。” 萧钺平静无波的脸上,在听到芙蓉糕时皱了皱眉。 赵影见殿下无话,遂禀报起另一件事,“殿下交代盯紧侯府世子,刚刚传来消息,他们明日去探监,宋世子那边,好似听到一句翻一翻东宫的床榻,声音太小,听不真切,也不知世子再找什么东西。” 笔尖朱砂骤然晕开,在奏折上泅出一朵血梅般的痕迹。萧钺腕间红菱发带在灯光下一闪,那支御赐狼毫竟在“宋”字最后一捺处生生折断。 “以后,离她远一些,”萧钺低声吩咐道:“另外,明日安排一下,去刑部大牢提审忠勇侯。” 第二日,天空放晴,地上的积雪都堆在路边,在道路两侧垒起晶莹的矮墙。 宋昭和宋继明刚到刑部,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堂下,似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自投罗网一样。 她不禁呼吸一窒。 第39章 求殿下但看你如何骗我…… 青砖墁地的刑部大堂内,太子萧钺逆光而立,身后“明镜高悬”的匾额在肃静中泛着冷铁般的寒光。玄色锦服上的金丝螭纹若隐若现,将他俊美凌厉的轮廓镀上一层危险的暗芒。 “户部员外郎宋继明参见殿下。” 宋昭也跟着匆忙屈膝行礼,因着方才的恍神,动作迟了少许。目光扫过青砖时,敏锐地察觉到几道刺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免礼。”太子的声音里似带着几分的愉悦 ,玄色蟒袖虚抬了抬。 宋昭抬眸的刹那,恰见太子唇边那抹未及敛去的弧度,恍若那日九鸣拿着她的荷包上下翻飞,那抹胜券在握的浅笑。 可未等她细辨,便直直撞进太子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那眼底淬着的冷意,瞬间冻住了她所有思绪。 宋昭心头蓦地一刺,是了,眼前这位可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东宫太子,怎会是被她藏在别院里,悉心调养伤痕累累的公子?早该随着当日的一把大火,燃成灰烬。 世上再无叶七娘,也无病弱的顾九鸣! 刑部森冷的穿堂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宋昭的手指在袖中微微卷起,心中愈发坚定。 茯苓立在廊下,与京墨交换了一个眼色,尽管世子与他们提前说过,见到太子后一定要掩饰好,可真正见到时,却不像世子那般云淡风轻。 在她看来,太子和顾公子就是两个人,一个雍容威重高不可攀,一个温润如玉谦谦君子。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是同一个人。 堂内气氛凝滞。 宋继明分明打点好了刑部上下,连狱卒换岗的时辰都算得精准,就等众同僚下衙后,低调去大牢探一探。未曾料到太子殿下会在此处,旁边还有刑部尚书姚大人、御史大夫晁大人、兵部尚书余大人等。 他顿时冷汗直流,这是三司会审吗?他怎么没有收到风声,难道之前打点的银子都白花了? “宋大人所为何事啊?”姚大人开了口,眼风却扫了一眼宋继明身后的宋昭。 宋昭眼神微暗,姚大人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怕是不能成事了。 “下官想给狱中的兄长送件冬衣,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兄长自幼怕冷,耐不得盛京的寒冬,还请大人通融一二。”宋继明硬着头皮请求。 姚尚书犹豫着没有开口,晁御史见状开口向太子请辞,随后兵部余大人也告辞离去。 姚尚书眼角余光扫过太子把玩镇纸的手指,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书案,当即肃了脸色:“宋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当知死牢重地,岂是探视之所?请回吧。” 宋继明脸色骤变,官袍下的脊背瞬间沁出冷汗。前两日明明打点妥当,只说暂押刑部候审,怎的突然就进了死牢?他喉头滚动,嘴角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太子殿下——” 宋昭猝然跪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砖上。她以额触地,指尖被青砖的寒意冰得蜷缩起来:“求殿下开恩……”声音似碎在空气里,“宋晏只送件御寒的衣物,绝不敢僭距越礼。” 宋昭额间抵着冰冷的青砖,嘴角却扯出一丝冷笑。她如何不知?太子萧钺高坐明堂,等的就是她这般屈膝求饶的模样。 九鸣,你好得很! 她宋昭顶天立地,能屈能伸。在南州折辱他在前,今日他挟私报复,她认!横竖不过是一身傲骨砸碎了咽下去,只要能换父亲一线生机…… 四下骤然死寂。 一道阴影沉沉压下,玄色蟒袍的衣角掠过她低垂的视线,麂皮官靴踏在青砖上,稳稳停在她一尺之外,那是天家威仪与凡尘蝼蚁之间,最近也最远的距离。 度芙蓉 第37节 太子腰间的羊脂玉珏轻轻一晃,俯下身子,用冰冷的镇纸抬起宋昭的下巴,眼神一点一点侵入她的凤眸里,冷冷道:“宋世子都是这般求人的?孤凭何答应你?” 镇纸的寒意渗进肌肤,她被迫仰首,这才发现堂内只剩下她和太子两人。 宋昭忽地勾唇一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宋晏愿为殿下分忧,宋家军二十万人,誓死效忠殿下,任凭殿下差遣。” 镇纸突然被掷在地上,太子掐住她脖子,在她耳旁道:“就凭你?忠勇侯若死在牢里,兵权照样落在孤手中。” “殿下错了,若我父亲被冤死在大牢里,南州必将大乱,兵权落在谁手中宋晏不知,但宋晏知道,一定不会落在殿下手中。如今朝中局势,五殿下胜算更大,殿下自身难保,还在为难一个微不足道的侯府世子……” “你在威胁孤?” “宋晏不敢,只道事实罢了。” 萧钺指尖一松,宋昭猛地偏头,喉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以袖掩唇,咳得单薄的肩背都在颤,泪珠混着血丝溅在青砖上,像是几朵刺目的红梅。 “求殿下……开恩……”破碎的嗓音混着喘息,任谁看了,都道世子不堪折辱的模样。 萧钺眼眸一沉,深知她惯会撒谎作戏,差点又要上了她的当。刚要发作,便听到门外一道张扬的声音响起—— “宋世子,与其求皇兄,不如来求本王。” 话落,五皇子淮王——萧翊钧迈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袁子昂等人。 “见过皇兄。” “微臣殿前司主事袁子昂,见过太子殿下。” 宋昭复向淮王行礼道:“宋晏参见淮王殿下。” 淮王的眼神在太子和宋昭身上来回扫了两眼,温和道:“宋世子快快请起,这天寒地冻的,姚大人也不知道在堂中生个火盆。本王听说宋卿自小体弱多病,刚到盛京就病了,盛京不比南州暖和,宋卿当心自个的身子,忠勇侯还在狱中等着见世子啊!” 五皇子笑吟吟负手而立,身量虽不及太子挺拔,却自有一派清风朗月的气度。圆润的杏眼微弯,未语先带三分笑,连蟒袍上张牙舞爪的螭纹都被他穿出几分亲和。 “宋世子这是怎的了?”他温声上前,扶起宋昭,从袖中掏出一方雪白帕子,“快擦擦脸,天寒地冻的,小心把冻着脸,”话音未落,帕子却被太子玄氅扫落在地。 “多谢淮王殿下。”宋昭急忙谢恩起身。 “阿宴,几日不见,你怎么又瘦了?”袁子昂也凑在近前,小声嘀咕道:“叫你在家等消息,你怎么跑到刑部来了,淮王殿下答应带你去见见侯爷,你快去收拾一下,等下我们就去。” “不知皇兄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刑部如今是臣弟奉旨观政,皇兄既来,当知会臣弟一声。”五皇子上前半步,笑意不减,杏眼微弯,“倒显得臣弟……怠慢了。” 太子萧钺玄氅未动,下巴轻抬,“五弟既知是奉旨观政,”他眸色森寒,一字一顿,“就该明白,孤,即是旨意。” 淮王面上笑意未减,唯有袖中青筋暴起的手指出卖了情绪。他垂首时,杏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再抬头仍是那副温润模样:“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弟僭越了。” 姚大人这时进来,恭敬道:“太子殿下,今日会审还有一个疑点,请殿下移步后堂。” 萧钺转身时眸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宋昭身上,却见她半个身子隐在袁子昂身后,俯首而立,葱白的手指,却紧紧攥着刚刚那方被他拂去的雪白帕子。 …… 阴湿牢房里,宋昭终于见到了父亲,那个曾经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如今两鬓如霜,蜷在霉烂的稻草堆中。唯一的光亮,是从高窗漏下的寸许月光,正照在他腕间溃烂的镣铐伤处。 “阿爹……”她喉头滚了滚,竟哽住说不出话。 宋元琅猛地从稻草堆中抬头,枯瘦的手腕镣铐“哗啦”作响。 “小七?!”他踉跄扑到铁栏前,又惊又怒地压低嗓音,“这是死牢!你……”话未说完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女儿。 牢墙火把忽明忽暗,照不到的阴影里,不知 何时立着一袭玄色蟒袍的身影。太子萧钺轻轻捻动手上的玉扳指,静静地瞧着牢房中那对“父子”。 “小七?七娘?”萧钺暗暗咬牙,芙蓉巷的花架下她说她叫七娘,是腊月初七那日生的,竟是真的吗?没有骗他? 他恨她的欺骗,本以为崖底的一场大火,会斩断他在南州的一切,却转头收到索江的消息——芙蓉巷一把大火,竟将叶府和叶七娘一同抹杀了。 她比他更心狠,更懂得拿捏他的心,无论是拿着灵草故意去而复返,还是药引,本质是挟恩利用罢了。 原以为他回到京城,就会忘了南州的一切,可每当更漏滴尽时,枕畔总会浮起那抹倔强的身影,她顽皮地伸手接屋檐下的雨珠,她拿着枕头说睡不着,她情动时绯红的耳垂和柔弱无力的腰肢……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被南州女子下了情蛊,否则不会怎么都忘不掉,怎么都挥不去,深夜梦境中,日日侵扰着他,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唐大夫分明说过,半月散之毒已清,可萧钺却觉得那毒性早已渗进骨髓,令他疼痛难当。 直到索江第二封密报传来,忠勇侯世子在芙蓉巷大火之夜,突然昏迷了七日。蹲守在侯府七日后,见到了巫医从侯府而出,随即出城进山,不见了踪影。索江只得再次返回侯府,却震惊地发现宋世子竟与叶七小姐生得八分相像。 萧钺专门让人去寻宋世子的画像,如今就藏在他的卧房。 他向父皇进言,宣忠勇侯世子入京觐见,这一次,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再点一把火,抹杀掉宋世子的一切。 “七娘,你终于来了,这次,但看你如何骗我……” 第40章 私相会我冷,你来给我暖暖 牢房深处的呜咽声似有还无,像被潮湿的墙壁吞了去,只余下铁链偶尔的“咯吱”响动。 宋元琅粗糙的掌心裹住女儿冰凉的手指,腕间镣铐在黑暗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莫哭……”他咧开干裂的唇,却扯痛了颧骨上的伤,“比起上阵杀敌,这点伤算不得什么,爹爹无恙,家里……一切都好吗?” 宋昭将哽咽咬碎在齿间,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谁,便道:“家里一切都好,阿宴也好,四叔等在外面,避嫌不得入内,请父亲放心。” “阿宴……”宋元琅抖了抖唇,听懂了女儿的话,越发觉得愧疚起来:“是阿爹对不起你,你有心疾旧伤,受不得冻,还是早些回南州的好,爹爹不会有事的。” 都被打入死牢岂能无事?宋昭不知其中因由,只当是宋元琅安慰她的话。 刚刚在刑部所见所闻,越发令她觉得父亲凶多吉少,不禁悲从中来,强忍着泪意道:“父亲放心,孩儿是奉旨进京,昨日已进宫面圣,陛下还赏了孩儿两坛御酒……” 遂把此前种种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九鸣和碧落崖寻九叶灵芝草的经过,只说是发现刺客踪迹,寻到了六岭村,顺藤摸瓜查到了囤积的大量兵器,才被陛下召进盛京问话。 宋元琅听罢,布满老茧的拇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按,欣慰道:“御前对答尚可。” “孩儿不知案子缘由,不敢贸然请求陛下开恩,大理寺和兵部那里,孩儿打听不到任何消息。父亲,江州一事,到底有何隐情?” 面对女儿的追问,宋元琅却道:“此案牵扯颇深,阿宴还是不要问得好,为父行的正坐得直,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大梁黎民百姓。” “孩儿深信父亲的为人,断不会私联叛军,放任竟陵王私逃这种事,其中必有缘由……”宋昭还是想问清楚,以便为父亲翻案。 “不必再提,你明日就回南州去,”宋元琅突然打断了宋昭的话,声音陡然提高,“为父何须你个小儿辈操心!” 这时,隔壁牢房听得动静,从稻草中冲出一个人影,扶着铁栏杆伸出了手,“世子,世子!”他急急呼唤着,手腕上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打碎了父女两人的僵持。 “蔡叔?”宋昭向旁边走了两步,抓住了那人的手。这手宽厚有力,虎口上有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习武所致,是忠勇侯左膀右臂副将蔡擢。 “庄叔呢?我带了一些冬衣,给你们御寒。”宋昭朝稻草里看了看,却见副将庄弘济仰面躺在稻草上,一动不动。 “他无碍,”蔡擢眸光一闪,顿了顿道:“世子既能面圣,当能为我等翻案,世子,原本我们在江州……” “蔡擢,住口!”宋元琅忽然斥了一声。 蔡擢立刻噤声,眼底却精光一闪即逝。他粗糙的指节突然扣住宋昭手腕,借着咳嗽的遮掩,指尖在她掌心急书“太子”二字。 宋昭一怔,不动声色地卷起了手指,仿佛怕那两个滚烫的字从她指缝中溜走一样。 蔡擢在她手心一点,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求他!” 然后扭头大声道:“侯爷不让末将说,末将偏要分说给世子听听,我们围城半年有余,本就不惯北地严寒,大军死伤者众多,天寒地冻,还食不果腹,断了粮草……” 话还未说完,便被赶来的狱卒打断,“宋世子,时间到了,请回吧!” “蔡叔,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庄叔,等有机会我再来。” 宋昭眼看再不能拖延,只得匆匆交代几句,随后看向父亲沧桑的面容,深深揖了一礼,“父亲保重,孩儿定会为父亲翻案,早日接父亲出去。” “阿宴!为父不用你管,速回南州去!” 宋元琅枯槁的双手猛地穿透铁栏,镣铐在腕骨上刮出森然血痕。可那道纤瘦背影始终未停,素色衣袂掠过潮湿石墙,决绝无声,像柄出鞘的剑斩断所有退路。 他突然瘫坐在腐草堆里,佝偻着身子喃喃自语道:“何苦让你来京啊,何苦趟这摊浑水,爹爹只有你了啊,小七!” 蔡擢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铁栏,“侯爷!宋家军二十多年戍边,流的血都能浇透边关的土!”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满身刀疤,“如今就换来一身伤疤,和这寒冷的铁窗,末将不甘心。” 宋元琅却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眼珠里迸出战场杀伐时的锐光:“蠢材!”他一掌拍在墙上,震落簌簌尘灰,“江州的风雪没冻醒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君要臣死,臣肝脑涂地,问心无愧,此生足矣!” 话音刚落,胸腔里却突然涌上一阵腥甜。他猛地弓下腰去,咳得铁链铮铮作响,指缝间溢出的血沫星星点点溅在稻草上。 “侯爷,”蔡擢想扑上去,却隔着一道铁栏,急得团团转,冲外面大喊了一声:“来人啊!” “莫声张,”宋元琅忍住咳,冲蔡擢摆摆手,“小七还未走远,莫让她听到了。” 蔡擢喉头滚动,目光急急扫向牢房深处,阴影中的玄色蟒袍不见了踪影,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目光又看向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庄弘济,暗暗希望世子能看懂他的提示,侯爷和庄弘济的伤耽搁不得了。 …… 宋昭在转角处终于踉跄扶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肌肤,掌心传来的锐痛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 父亲病了,虽然他说没事,可宋昭还是察觉出他不正常的体温,和强装镇定压抑着的咳嗽,还有囚衣下不经意露出的青紫瘀痕…… 回去须尽快安排巫医北上,阿宴那里,只得先让楚楚照看着。 刑部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闭合,远远瞧见四叔和茯苓一行人,正焦急地等着她。宋昭喉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她踉跄扑向宫道旁的雪堆,一口热血喷在皑皑白雪上,留一地触目惊心的红。 “世子!”茯苓惊呼着来接,却被袁子昂抢了先。 “阿宴,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袁子昂臂弯一沉,那截腰肢的弧度让他心头猛跳。一缕暗香浮在鼻尖,怀中人青丝散落几缕,露出耳后一抹雪白。他呼吸骤停,突然想起南州坊间关于宋世子“男生女相”的传闻…… 宋昭只觉得眼前发晕,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倒下,掐着手心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对袁子昂道:“多谢袁兄,宋晏今日不能相陪,改日再约吧。” 袁子昂本也不在意,送走五皇子后,他想着等宋晏出来,嘱咐上几句话,宽慰一下,没想到宋世子这般柔弱。 “世子快上车暖暖,”茯苓急忙递过来一 个手炉,扶住了宋昭的胳膊,“原本病就未好,又在路上奔波了一月有余,怕是又重了……” 袁子昂跟在后面,压下心中那丝异样,关切道:“阿宴可瞧了大夫,我回去就送帖子请个御医到府上,好好为你瞧瞧,你这病拖不得,都一个月了还没好,可不能再拖了。” 宋昭有气无力地摆手拒绝,“多谢袁兄的好意,我们府上有大夫,就不劳烦御医了,如今府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莫要与我牵扯过多,误了你的正事。” 袁子昂眉峰一扬:“阿宴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私交甚笃,南州有目共睹,万不能因为侯爷的事,就撇清了与你的关系。你放心,我如今也只是殿前司小小的主事,能误得了什么事,大不了不干了。” 宋昭站稳身形,染血的指尖在袖中悄悄蜷紧。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她望向袁子昂的目光清亮如雪:“袁兄的情谊,宋晏没齿难忘。但令尊为你谋得殿前司差事不易,万不可意气用事。” 话音刚落,宫道尽头,玄甲卫如黑潮般涌来,为首之人骑着一匹神驹,玄氅翻飞,金线螭纹在雪光中张牙舞爪,正是太子萧钺。 “孤竟不知,”他指尖把玩着青玉扳指,笑意不达眼底,“袁卿与宋世子……这般情深义重?” 度芙蓉 第38节 宋昭猛地跪进雪中,抢在袁子昂开口前高声道:“宋晏与袁大人不过泛泛之交,在南州相熟而已,算不得情深义重。” “哦?”萧钺玩味道:“泛泛之交能请动淮王殿下,亲自为世子说情?” 宋昭喉间骤然发紧。 萧钺的目光扫过她惨白的唇,又缓缓移向袁子昂,忽地嗤笑一声。玄色大氅翻卷如夜鸦振翅,马蹄踏碎满地琼瑶,转瞬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宋昭咬了咬牙,萧钺的性子还真是阴晴不定! 袁子昂惨白着一张脸,愣愣回不过神来,下意识问宋昭:“阿宴,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太子殿下?” “没有的事,袁兄早些回吧。”宋昭在茯苓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阿宴,”袁子昂忽然冲到马车前,掀起帘子,眼神无比真诚道:“明日你若得空,我带你去淮王府赏花品茗,淮王很是欣赏你的人品,定欢喜你去。” 宋昭犹豫一瞬,随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马车缓缓朝侯府走去,宋昭歪坐在火炉旁,淡淡出神。 茯苓给宋昭裹了裹毯子,疑惑地问:“袁三公子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为淮王拉拢世子?” 宋昭轻轻摇了摇头,“袁子昂一片好心,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定是疑心我得罪了太子,想让淮王拉我一把。无论是不是拉拢,今日淮王出面让我得见父亲,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到淮王府致谢。” 茯苓却道:“或许袁公子明白其中的道理,身在局中,他早已是淮王一系的人,天然为淮王殿下招揽人才,也说不定。” 随即,她又愤愤不平起来,“人总会变的,有些人在南州明明温文尔雅,一到京都就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宋昭知道,茯苓这是对顾公子耿耿于怀,她却只能一笑了之。遂想起蔡擢在她手心里仓促写下的那两个字,慢慢蜷起了手指。 去求太子?蔡擢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弄得宋昭魂不守舍起来。 夜里,宋昭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下。 谁知午夜梦回,竟做起噩梦来。一会是阿弟倒在了她怀里,一会是父亲浑身溃烂的身体躺在稻草上,一会是熊熊大火,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朦胧间她睁开了眼睛,嗓子干涩地疼,嘶哑着声音喊了几声茯苓,让她倒杯茶来。 似过了许久,又好似一瞬,一只大手端着一盏热茶送到了床帐内。 宋昭口渴难耐,又睡得四肢无力,迷迷糊糊就着他的手,一口饮尽,舌尖还无意识地蹭过对方指尖。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蜷缩进被窝里,口中还喃喃道:“好茯苓,我冷,你来给我暖暖。” 帐外那道挺拔的身影骤然凝滞,握着空茶盏的指节微微泛出青白。 房内摇曳的烛火骤然熄灭,青烟如游蛇般扭曲升腾,最后一丝光亮映出萧钺清冷的脸。 黑暗如潮水漫过,徒留一缕残烟在窗缝透入的月光中飘散。 良久,帐内的人呼吸绵长,似沉沉睡去。帐外的人却犹豫着解开了大氅。玄色大氅落地,一只大手缓缓掀开帐幔…… 恍惚间,宋昭只觉得身侧锦衾一沉,带着熟悉的药香。她本能地朝那热源依偎过去,额角抵上来人胸膛时,含糊嘟囔了句:“……九鸣,我冷……” 黑暗中,萧钺的眸光晦暗如深渊,手臂却缓缓收紧,将人圈进了怀中。 第41章 上来吧睡不着,还是…想我了…… 迷离间,宋昭只觉得一股暖意袭来,恍惚将她渡回南州的夜,回到流萤谷别院的那晚。 那人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温热的唇小心翼翼地吻着她。她却似尝到了甜,追着他的唇不放,诱他一起陷进柔软的云絮里,不能自拔。 “九鸣……”她呓语着抓住一片衣角,像是抓住了浮沉噩梦里的唯一浮木。 那人的大手温柔地抚慰着她,五指挤进她的指缝,扣紧,青筋隐现。 她情不自禁地呢喃着,沉溺在久违的欢愉里,眼泪却不经意地从眼角滑落,又被温柔地舐去。 过后,那个喑哑的声音问她:“是换了地方睡不着,还是……你想我了?” 她是怎么回的? 第二日,宋昭巳时方醒,捧着额头苦思冥想,不知道是自己记忆错乱还是南柯一梦,她总觉得昨晚好似九鸣来过,说的话却是流萤谷的原话,却不记得怎么回的他,莫非她做了一场春梦? 茯苓这时扶着后脖颈走了进来,“世子醒了?奴婢这就给您传膳去。” “茯苓,”宋昭一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她连忙咳嗽了一声,接着问:“你脖子怎么了?” “或许是昨夜睡得太沉了,落了枕,奴婢活动活动就好了。”茯苓说着用力扭了扭脖子。 宋昭眼神微闪,似漫不经心地问:“昨夜你几时睡下的?我半夜起来喝茶,你倒的茶是冷的。” 茯苓恍惚道:“奴婢给世子倒茶了吗?怎么不记得了呢,或许是火炉的炭加少了,今夜奴婢想着多加一些。” “你是何时醒的?”宋昭又问。 “奴婢卯时就醒了,比平时还早醒一刻钟呢,看世子正睡着,便没有打扰。”茯苓不解地回,“世子怎么了?昨夜是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宋昭摇了摇头,大概是她多心了吧,这里是盛京,那人又是那样的身份,怎么会做出偷香窃玉的事,她大约是病糊涂了,梦到了流萤谷。 今日无事,本想去淮王府致谢,袁子昂所在的殿前司却突然有事,不能陪她一同前往,淮王那里,今日恰好临时有急事出了京,恐怕还要耽搁上三五日。 宋昭没有多想,京中之人本就对侯府之事唯恐避之不及,也不会有人下帖相邀,宋昭只好派人收集朝堂上下各方的消息,趁这段时日养好身子,好为父亲翻案。 她从京都永安堂的药铺中调来账册,从中抽调五万两银子,又让他们精心定制上百盒保心丸,还费尽心思购得不少古董字画,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淮王回京。 四夫人苗氏收到宋昭一千两银子时,却推辞了。宋昭一行人入京,吃穿用度全部是公中所出,只在侯爷的事情上,打点了不少银子,苗氏知道如今银子对宋昭的重要,想都没想就推辞了。 苗氏嫡子宋翀今年才八岁,不解其中因由,问道:“母亲不是说京中居大不易,父亲如今赋闲在家,急需大量银钱打点关系,怎么还推辞了世子哥哥送来的银子?” 苗氏轻轻抚过宋翀的发顶,温声道:“翀儿可知,这世间最金贵的不是银子,而是人情。你世子哥哥如今落难,我们若贪他这几两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可若雪中送炭,”她执起案上青瓷盏,将温水缓缓注入干涸的兰草盆,“待来年春暖,这情分便会抽 枝发芽。” 小童仍蹙着眉:“可父亲说……” “你父亲是急糊涂了。”苗氏忽然捏碎手中茶饼,深褐碎末簌簌落入香炉,“记住,侯府的门楣若倒了,咱们便是镶金边的瓦砾,终究要一同碾作尘土,还要银子何用?” 炉中火星“噼啪”炸响,宋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茯苓将一千两银票又交到了宋昭手中,宋昭眸中闪过一丝欣赏,道:“整个侯府后宅,就属四叔母最为通透。这一千两的人情且先记下吧。你将这银子交给京墨,让他去打探一下盛京最雅致的风月场所,六日后定艘画舫,务必要请到盛京最负盛名的歌姬和舞姬,我要用钱砸开一条通路来。” 茯苓知道这是办大事,便转身去找京墨。 …… 这日散朝以后,萧钺去了国子监,国子司业庞乐章忙迎上去。 萧钺在庞乐章的位置上坐定,扫了一眼书案上的《考课新制》,不急不缓道:“卿之考课,士风稍振,学政有功,实乃我大梁之幸。” 庞乐章忙道不敢,他素以刚直敢言、精通礼制闻名,却不善交际,更不会阿谀奉承。 大梁建朝以来,国子监作为最高学府,逐渐出现学风浮华、考课不严、士子奔竞等问题。庞乐章出任国子司业,提出考课整顿,实行分经考核,禁止学生谒见权贵。 此举虽遭到权贵子弟攻击他苛察扰士、变乱祖制,却受到广大饱学之士,尤其是寒门学士的推崇,梁帝对此也大加赞赏,称其振饬学政有功。1 萧钺指尖轻叩案上那部《考课新制》,书页间还夹着大量批注的朱砂笺,这也是其父庞太傅的习惯。萧钺拿起书笺,道:“孤记得庞太傅在世时,常教导孤‘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说着他突然抬眸,话锋一转:“庞卿担任国子司业几年了?” 庞乐章连忙躬身:“回殿下,已满五载。去岁革除了考课之弊,今岁新修的《考课新制》已成,各州学政均已实行。” “五年……”萧钺忽然捻起书页间一枚青铜书签,正是当年庞太傅用来标记《周礼》的旧物。 “既如此。”萧钺突然将书签按在《考课新制》封皮上,“孤属意庞卿即日赴礼部祠部司任职,专司明年秋闱,卿可愿往?” 这一调动,庞乐章就由从六品国子司业晋升至正六品礼部郎中,看似仅提升半级,实则在权力上提升了一个大的层级,足以让庞乐章进入朝会,参与决策,走进权力的漩涡中。 庞乐章眼中却并无喜色,他低头沉默,并未一口应下。父亲临终前告诫他,勿要介入党争,宁愿一生清苦著书立说,也莫要贪图富贵,卷入权力纷争。 可眼下……妹夫忠勇侯关进大牢,外甥宋晏求告无门,他这个做舅舅的内心焦急,却束手无策,庞家式微,子侄资质平庸,以后还会有庞家吗? 萧钺淡淡扫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庞卿再好好想想吧。” “殿下——”庞乐章终于俯首下跪,恭敬道:“微臣多谢殿下。” 萧钺心满意足地走出国子监,从索图手中接过缰绳,漫不经心地问:“宋世子今日在做什么?” 索图自上次南州回京报信,因大腿受伤严重,已不能在左影卫任职,太子本想调他到地方,做个地方官,慢慢熬一些资历,将来再调回京都。 可他不愿意,便改做了太子的贴身护卫,由他联络影卫也更方便,更何况他弟弟索江还在南州,他更不愿意离开太子。 索江一直在京都养伤,并不知晓南州之事,只当太子监察忠勇侯府,便回道:“宋世子今日哪都没去,却从钱庄取了五万两银票,又派遣心腹去打探秦楼楚馆,还定了六日后的一艘画舫,意欲何为,属下还未探知。宋继明今日去了一趟兵部,还是打探忠勇侯案情。” “六日后?”萧钺咬了咬牙,发狠道:“回府!” 傍晚时分,宋昭收到舅舅庞乐章的信,邀她过府叙话。 庞乐章脸色凝重道:“今日太子殿下特地去了国子监,还提了几句你外祖父,又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来试探,令我赴担礼部郎中,我……答应了。”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下一句是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太子拉拢之心昭然若揭。 宋昭见他脸上为难,问:“舅舅不看好太子吗?对他继承大统没有信心?还是因为有更好的人选?” 不同于四叔宋继明的含糊其词,庞乐章说得很是直白:“自古参与党争十有八九没有好下场,败了自不必说,抄家灭族。胜了扬眉吐气,却往往因知晓太多内情被灭口。太子殿下有手段有谋略,办事清明,是难得的君主。只一样,那就是他的身世——被世家诟病。” “到底是什么身世?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宋昭急忙追问道。 她心中忽然隐隐不安,都知道太子自小长在民间,六岁时是被父亲寻回送入皇宫的,难道还被送错了?他不是真皇子?那父亲岂不是有混淆皇室血脉的嫌疑?这是父亲下狱的原因吗? 庞乐章叹息一声,“这局其实早已注定,早在太子六岁那年回宫,我们就是太子一系的人了,站不站队,我们都逃不掉的。所以,我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了,一是为了你父亲,二是为了我们庞家,哎,只不过这样一来违背了祖训,毁了庞氏一族的清名,我是罪人。” “此一时彼一时,如果外祖父在世,想必也会同意舅舅的选择。”宋昭只好宽慰他。 庞乐章:“太子也不容易,六岁那年你父亲亲自将他带入宫中,本以为他能顺利认祖归宗,却遭到了淮王一系——郑贵妃和郑国公的阻挠。几经周折送去了皇陵,他十三岁那年参加宫宴,大放异彩,受到诸多大儒推崇。后又因上元节刺杀一案,他小小年纪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替陛下割除朝堂积弊沉疴,又连番削夺了诸王的兵权,这才坐上了太子之位。” “舅舅,听说他为人狠厉,手段果决,冷酷无情。说到上元节刺杀一案,那帮刺客本就不是冲着我和阿姐来的,还有人说那场刺杀本就是他精心安排布局的,为的就是能留在皇宫,坐上太子之位。” “少虞!”庞乐章脸色一变,“你听谁说的?这怎么可能,他当时也才十三岁,本就岌岌可危,他哪有人可用?” “舅舅别忘了,他能在皇陵待七年,回宫后立刻大放异彩,得到众多大儒的认可,本身就不是一个十三岁孩子就能完成的事!” 说白了,宋昭耿耿于怀的上元节刺杀案,她失去了嫡女的名分,弟弟至今昏迷不醒,多年追查下来,她很难不怀疑是太子萧钺所为。 还有灵草一事,宋昭眼中闪过恨意。太子明明出京去皇陵,却一眨眼到了南州,在她身边虚心假意一个多月,骗到九叶灵芝草之后,一场大火五十七条性命,将她的别院烧了,将他在南州过往的一切抹杀了,这都不算无情? 这个仇,她还没有好好跟萧钺算,怎么身边的人一个二个都沦为了太子党?昨日是蔡将军,今日是舅舅,那明日呢? 宋昭忽觉背脊发凉,从南州遇刺到六岭村查案,甚至父亲入狱的时机,都精准得像被算准的棋步,仿佛每一步都踏进太子的棋盘中。 萧钺就像个猎人,以最冷静的姿态,看着她一头撞进他早已精心布好的金丝网中,坐等她这个飞蛾自投罗网。 庞乐章将茶盖轻轻一叩,青瓷相击的脆响在静室中格外清晰:“太子殿下杀伐决断不假,但少虞啊……” 度芙蓉 第39节 他叹了声气,接着道:“为君者若没有悬剑于朝的气魄,反倒成了纵虎归山的祸事。他被污不是薛皇后亲子,而是前陈国萧皇后之子,这些隐秘之事,还是你祖父临终交代我的,不管是不是薛皇后亲子,如今陛下既已将他立为太子,那他就是薛皇后之子,毋庸置疑!” “为何有此怀疑?”宋昭皱眉。 “这就不得不说陛下当年灭陈的初衷,坊间传言陛下喜爱自己的庶妹萧嫣儿,萧嫣儿 却嫁给了陈国国君,”庞乐章忽然压低声音,在宋昭耳边耳语几句,随即,宋昭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若前陈那帮余孽没有掳走怀有身孕的薛皇后,如果萧嫣儿那时没有同时有孕,也不会传出此等声音,如今薛皇后和萧皇后已死,太子的身世再难证实。所以这就是当年郑贵妃阻挠的原因。”庞乐章道。 “那……”宋昭语气一顿,“陛下之所以又认下太子,是不是……萧皇后腹中的孩子,也是陛下的?” “嘘!”庞乐章摆了摆手,“这话不能乱说,郑国公这几年没少找人,听说萧皇后的孩子还活着。” 闻言,宋昭忽然想到她在南州遇刺的那夜,在画舫上听到的《还君明珠》的戏。 “舅舅这般说,那就是还有知情人活在世上,一旦被郑国公找到,太子或许被废,那淮王殿下或许就有可能?” 庞乐章道:“这就是我今日寻你来的原因,少虞,你若再见到侯爷,悄悄问他几句话……” 宋昭一直待到宵禁时分,才辞别庞乐章,坐上马车回府。一路上都是关于太子身世的种种念头,心中又叹又怜,可一想到南州的大火和昏迷的弟弟,她又心硬了起来。 行到一半,马车突然一晃,不动了。 “世子,马车坏了,要不等一等?还是换一辆?眼看就要宵禁了。”车夫担忧地问。 宋昭急忙下车,“哪里坏了?修的话需要多长时间?” 茯苓则在一旁责备道:“怎么出门不检查一番?” “小的也不会修,得回府找人帮忙,明明出门的时候小的都仔细检查过了。”车夫委屈道。 “需要帮忙吗?” 这时行来一架乌篷马车,看模样朴素无华,看规制没有族徽和官制样式,应当是盛京的商贾富户。 京墨上前揖礼道:“我家主人马车坏了,不知可否借马车一用?就到前面青云街金鳞巷。” 索图咧嘴一笑,回头冲马车里面的人喊道:“主子,这位主子的马车坏了,顺道,要不要载他们一程?” “上来吧!”里面的人声音低沉,在寒冷的大街上,听不真切。 茯苓怕宋昭冻坏了,忙催促着她上车。 宋昭被送到马车上,车帘掀起的刹那,沉水香混着温暖的炭火味扑面而来。萧钺斜倚在锦绣堆里,玄色蟒袍上的金线螭纹在昏暗车厢中若隐若现。车厢角落里一盏昏黄的灯笼,随着马车轻晃,在他眉宇间投下细碎阴影。 宋昭指尖一颤,飞蛾扑火的窒息感油然而生。 萧钺忽然掀睫,眸中哪有半分睡意?分明是猛兽守候猎物多时的清醒。 第42章 恨自己殿下请自重! 微弱的月光下,马车在寒风中缓缓而行,拉车的马儿毛色漆黑发亮,“哒哒哒”地马蹄声,有节奏地敲击着石板路,随即又被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狂风掀起车帘一角,窥见车内一位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微微阖着眼睛,正襟危坐在侧旁,而正中锦绣堆里坐着的公子,则捻动着茶盏,周身透着慵懒和疲惫。 宋昭暗自咬牙,手指下意识地扣住腕间的匕首——她定是疯了才会踏入这方囚笼般的车厢。可当萧钺掀睫望来的瞬间,那股浸-透骨髓的倔强又轰然烧起。她本就不欠萧钺,才不要示弱给他得意! “宋世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骨节分明的手指随着青釉茶盏递到眼前时,微漾的茶汤正映出宋昭碎裂的倒影。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萧钺的眉目,却遮不住他袖口处一圈圈缠绕的红菱发带。 “多谢殿下,在下不渴。” 话刚落,宋昭腕间一痛,袖中匕首“铮”地抵住车壁,刀鞘与太子腕间红菱发带不过寸距。那只大手将茶盏随意丢在车厢厚厚的地毯上,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制在车厢一角。 “你还想杀孤?” 萧钺忽然倾身,玄色蟒袍上的金螭纹几乎要扑到她脸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压下来,像雪夜里饿了三日的狼,盯住困在牢笼的猎物。 “殿下多虑了,刺杀储君是抄家灭族掉脑袋的事,宋晏不敢。” 宋昭侧首避开他的视线,脖颈绷出倔强的弧线,恰露出耳后一抹红痕,与萧钺昨夜咬下去的位置分毫不差。 夜风卷入车厢,吹得她散落的碎发拂过那道痕迹,宛如昨日他喘息未定时,指尖流连的触感。 钳制骤松,萧钺的指节却仍虚拢在她腕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摩挲那抹红痕。 “殿下请自重!” 宋昭猛地发力挣脱,后背撞上车厢棱柱,震得案上茶盏叮咚作响。 “宋晏乃陛下钦封的忠勇侯世子——”宋昭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不是南风馆里任人折枝的伶倌!” 萧钺却晕开一抹笑意,“孤当然知道宋晏是侯府世子,可你是吗?” “殿下怎知我不是?莫不是殿下之前见过我?在哪里?南州吗?” 宋昭反唇相讥,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萧钺凝视着她绷紧的脊背,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他松开钳制,指尖残留的温度转瞬被夜风吹散。 “宋世子说得是,倒是孤唐突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眼底的光渐渐冷却,“只是……” 恰在这时,马车陡然一顿,一个清冷的声音自黑夜中传来—— “车内何人?宵禁上路,下车查验!” 车帘忽被劲风掀起,露出马背上一闪而逝的银甲反光。赫连信的弓弩已张如满月,身后跟着一队皇城司的人,看样子正在执行公务。 “阿宴,怎么是你?” 赫连信收起弓弩,翻身下马,五指刚触及车帘,便觉一股凌厉杀气,帘幕掀起半角,恰见太子萧钺阴沉的面容在灯火下半明半暗。 他的动作猛然一顿,笑容倏尔收起,霎时冲淡了他脸上洋溢着的喜悦。 “皇城司指挥使赫连信,参见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身后的皇城司众人,整齐划一地跪倒一片,齐声参见。 “平身,爱卿职责所在,上车查验便是,”萧钺看似温和地挥了挥手。 “微臣僭越了,请殿下恕罪!” 赫连信说着还当真查验了一番,目光不期然地与宋昭对上,宋昭冲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萧钺左右瞟了他们一眼,眉梢微沉。 稍作停顿后,马车复又前行,这段不远的距离,却生生走了半个多时辰。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直到马车停在了忠勇侯府的门前。 宋昭起身便走,手腕却被萧钺扣住。 “宋世子,我们见过的,你不记得了?” 宋昭浑身一僵,背对着萧钺不敢回头。 “不是在南州,而是在紫宸宫的高台之上,孤赠了你一把千年玄铁打造的匕首,名曰‘刃霜’,你邀孤上元夜在翠竹亭相见……” 没等到他把话说完,宋昭骤然变了脸色,她猛地回身,嘴角难以抑制地颤抖,眼尾泛起骇人的赤红——“上元夜……”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萧钺一怔。 宋昭奋力从他手上抽出手腕,压低声音,恪守着君臣之仪,遥遥向他行了个标准的揖礼。 “宋晏多谢太子殿下相送,告辞。” 说罢,也不看萧钺的脸色,她仓促下了马车,踉跄几步奔回了府。 茯苓急忙跟了上去,京墨朝索图匆匆拱了拱手,也跟着走了。 索图未及反应,眼巴巴瞧着众人如潮水般呼啦啦走得干净。他费解地瞅了一眼遮挡得密不透风的车帘,磕磕巴巴地问: “主……主子,回府吗?” …… 宋昭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袖中的那把匕首更如烙铁般灼人。 阿弟素来喜欢收集兵器,他身受重 伤时,还紧紧攥着这把匕首。 宋昭抽出刃霜,寒光映衬着她冷然的面孔,或许,这是阿弟给她的暗示,怪她当初没有多想,耽误了这么多年。 好在,还不晚! 茯苓急忙跟进室内,见宋昭捂着胸口,手上还拿着惯常贴身的匕首,忙上前倒了杯热茶,又从匣子里拿出一颗护心丸,送到她面前。 “世子这是怎么了?都怪京墨胡乱开口,才上了太子的车。”茯苓气道。 “不怪京墨,他也是关心则乱,”宋昭忽然嗤笑一声,“谁能想到我们大梁堂堂的储君殿下,能在深夜驾乘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宵禁时分还在外游荡。” 茯苓神色一凛,“难道太子殿下是故意等着世子,他怎么确定我们的马车一定坏在半路?” “恐怕我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脱过他的眼睛。” 护心丸的苦味在舌根蔓延,宋昭却觉得胸口更疼了。她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蓦然道:“舅舅有句话说得极对……赢了棋的卒子,终究逃不过被收匣子的命运。” 宋昭忽然呛出一口血沫,眼泪也跟着滑落。 茯苓大骇,慌忙就去喊人,却被宋昭叫住了,“莫声张,我只是气急了,有护心丸,我撑得住。” “世子,这到底为什么啊,”茯苓抱住宋昭,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明明在南州时还好好的,怎么会因为换了一层身份,就性情大变呢?会不会是那个灵草有问题?” “茯苓,不是他变了,是我变了,我再也不能要他了。”宋昭的眼泪簌簌而下。 “小姐是因为要放下他,才如此难过,而不是因为他变了,才难过的,对吗?”茯苓问。 宋昭一时无言以对。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来京都,会和太子产生瓜葛。她只想将弟弟救醒,然后独自闯荡江湖,像个女侠那般吃喝玩乐逍遥快乐一辈子。 她连嫁人都未想过,即便是后来的九鸣,她也没有打算与他长相厮守。 可碧落崖那三日,让她在希望和失望中患得患失,在救与不救中艰难抉择,最后选择回头的那一刻,她想,她是做好了妥协,准备和九鸣开启新的生活。 度芙蓉 第40节 可一把大火,将她一颗真心践踏成灰烬,流萤谷尸横遍野的痛,刻骨铭心。 她应该是恨九鸣的,可午夜梦回,她居然还能梦见与他欢好,难道心底深处,是放不下吗? 不,她不爱九鸣,更不喜欢太子,只有恨! 恨他是上元夜的罪魁祸首,恨他让自己心软,失去了一次救阿弟的先机,更恨自己,恨自己这般痛了,还在想着他,为他开脱。 “我会放下他的,他在我心里没有那么重要,我还有阿宴,还有阿爹,还有你们!”宋昭像是说给茯苓听,又像是宣誓给自己听——我会努力忘了他,很快就能忘记他。 宋昭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泪水。 茯苓心疼不已,坐在床头一直守着她,忽然眼前一暗,一个身影闪现在她眼前。 “你……”她话还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第二日,茯苓醒来,发现自己倒在宋昭的床前,而床上的宋昭未见什么异常,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打算把太子昨夜过来的事,烂在肚子里,只默默和京墨说,夜里加强防备。 一夜过后,宋昭并未哀伤很久,她重新振作起来,每天给自己安排许多事做,一边梳理父亲的案情,一边按照各部衙门大人们的喜好,悄悄送礼,有价无市的保心丸,一盒一盒地送出去。 自从陛下赐下御酒后,各部衙门对她的态度,也变得恭敬起来,那些高高在上,对她置之不理的朝堂要员,也开始笑脸相迎。 正当宋昭以为形势开始好转时,她见到了赫连信。 那日,宋昭故意在下衙的时辰,来到皇城司对面的茶楼,制造与赫连信的偶遇。 果不其然,赫连信见到等在茶楼外的京墨,与他一同进了她的雅室。 “阿宴?你特意来找我的?”赫连信进门就问。 “那日见到大人,想到你我相识一场,又同为南州人,便斗胆请大人帮一个小忙。” “何事?” “我想看一看当年上元夜刺杀案的案宗……” 第43章 落水了他的目光温柔地望着另一个人…… 茶楼里人声嘈杂,雅室里却落针可闻,赫连信眉头紧蹙。 “此案早已了结,卷宗实属机密……过了这么多年,查起来需要时间,”赫连信下意识压低声音:“你是怀疑当年的案子……有什么不妥吗?是因为你阿姐?”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宋昭摩挲着袖中的匕首,“既然到了京城,索性再查查当年之事,看看能不能有其他线索,查到阿姐的行踪。” 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又利用了赫连信找人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卑劣,可自从那日得知匕首是萧钺所赠后,她所有的念头,都在这上面,旁的也就顾不得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恰巧赫连信去了皇城司。 皇城司是天子耳目,掌宫禁锁钥,察百官阴私,夜半可破门拿人,诏狱刑具森然。凡谋逆、间谍、谤君之案,皆由密档直呈御前,寻常衙门不得与闻。 上元夜刺杀案,事涉藩王和前朝,卷宗一直封存在皇城司。 赫连信仿佛信服了这个理由,点头应允下来,“你不说我也会查的,只不过,今日太子府责人来寻卷宗,不知其中有没有这一份。” “太子”二字如一道雪亮闪电劈进脑海,宋昭心口突地剧痛,眼前蓦地浮现出萧钺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赫连信眸色倏地一暗,如幽潭坠入星火。他语气一转,似宽慰道:“有些案宗会择要备档,我会择机暗查,你等我消息,勿要心急。” 宋昭宛如抽走灵魂一般点了点头,又猛然抬起,眼底涣散的光似被无形之手攥紧,淬炼成两柄寒光凛冽的薄刃,坚定而决绝。 “说起来,那日瞧你与太子同车夜行,何不求求太子,卷宗之事,对太子府而言,易如反掌。” 赫连信的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宋昭低垂的羽睫,却在她微微发颤的指尖停留一瞬。 她摩挲茶盏的弧度、无意识咬紧的下唇,甚至呼吸间那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和眸底突然迸发的决绝,都分毫不差地落进他眼底。 他想起进京前,与祖父之间的对话。 “祖父为何引宋晏去六岭村?之前的刺杀,也是为了引侯府追查六岭村吗?孙儿不解为何这般做,六岭村不是祖父多年筹谋,来之不易的心血吗?” “不如此做,你如何能名正言顺进京,如何能出其不意地引起梁帝的注意,你记住,忠勇侯府只是你的棋子,随时可弃,你莫要因小失大。” “可若没有宋晏,如何才能寻得宋昭,如何能揭示身份?” 赫连景裕冷哼一声,“或许宋昭就在眼前,我们都被忠勇侯骗了!忠勇侯当年那么宝贝那对双生子,怎可能这么多年寻找嫡女那么不尽心?” “祖父是怀疑宋昭被忠勇侯府藏了起来?” “不,”赫连景裕语气尤为肯定,“不是藏了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出现在人前,李代桃僵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赫连信猛然想起陈六私下侮辱宋晏的话,说他长得一副女子的阴柔相貌,可男可女的身段…… 若宋晏就是宋昭,那日在朱雀大街上的女子,芙蓉巷比邻宋世子宅院的叶府小姐,必然也是她的另一重身份。 难怪自己一直觉得熟悉,难怪一直未查出叶府的底细,原来一切都是宋昭的安排。 年少懵懂中,赫连信并未察觉对宋昭的心思,只是遵从祖父的意愿,去侯府见过宋昭几次。 往后,宋昭失踪,他也跟随叔父游历,便再无瓜葛。再后来,他所经手的所有事,都是精心谋划得来的,唯独宋昭,是个意外。 进京途中,他已想好了所有应对之策。却在踏进宫门后,见到宋昭受迫于太子时,瞬间乱了心智。 祖父进京前曾嘱咐他,可以暗中利用宋昭女扮男装的身世,要挟她为他所用。 可她看似弱不胜衣的外表下,却藏着一副宁折不弯的傲骨。分明已是山穷水尽之境,那双星眸仍如雪地寒梅般灼灼生辉,在绝处绽出惊心动魄的生机。 赫连信胸腔里那颗被仇恨磨砺经年的心,竟为这般倔强的神色动容。 有的人出生便高高在上,有的人出生就要背负使命,有的人出生就为了别人而活。 他和宋昭,同为棋子,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同样身不由己,同样 背负使命为他人而活。 而那个始作俑者,却高高在上,享受着他们用痛苦换来的一切。 “阿……宴,你可有什么难处?太子他……”赫连信犹豫着开口,“那日巡城遇见你和太子,之后,京城盛传你与太子的……流言,因此,都说忠勇侯不日就会无罪释放。” “什么?我父亲的案子查实了?”宋昭猛然抬头,完全忽略了赫连信前半句话。 “今日太子殿下突然提起忠勇侯当年北伐之事,陛下有所动容,听闻侯爷有恙,已经派御医前往。又下旨提拔你舅父去了礼部,六部众人都在暗暗猜测,侯爷很快便能出狱。” “当真?” “千真万确,江州之事,可大可小,全凭圣裁。” 宋昭当然知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太子这般维护,就不怕一并弹劾吗?难道真的是为了她在刑部大堂说的话,要她南州二十万兵权? 那日她说效忠太子,不过是权宜之计,兵权之事,太子深谙朝堂之道,怎会轻信她一个纨绔世子说的话? 宋昭到这时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近几日送礼,众官员都换了副面孔,原来是冲着太子而来。 …… 夜幕降临,宋昭独自走在喧闹的街市,远远瞧见那日为太子驾车的护卫,站在街角,暗中警惕。 身旁的萧钺,一袭雨过天青锦袍,裹着玄色大氅,伸手去接小摊贩递来的珠钗,戴在身旁女子的发髻上,目光专注而温柔。 那女子娇俏可人,身着京中最时兴的妆花襦裙,披着纯白狐裘,头上的珠翠光彩照人,身旁前呼后拥跟着众多丫鬟婆子,尊贵无比。 “不过是支普通的珠花,就欢喜成这样?”他说。 “只要是钺哥哥买的,就是最好的礼物。”女子眉眼弯弯,笑起来格外好看。 “公子买花吗?买一支给娘子戴吧?娘子这么美,肯定喜欢。”一个小童这时候上前,挽着一个花篮,仰着小脸脆生生地问,眼中满是渴望。 宋昭眼中忽然一热,数月前,在南洲的月影节,同样有个小童,问过同样的话。 “钺哥哥~”女子拉着萧钺的衣角,娇蛮任性地撒着娇。 “买买买,都买给你。”萧钺无奈地笑了笑,低头去看小童的花篮。 宋昭垂下眼睫,掩住所有情绪,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世子,”茯苓跟了上来,“前面有家卖芙蓉糕的,我们买些回去?” 宋昭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像突然少了什么一样,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冷得骇人。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前行,越走越快,似要将身后的影子甩掉一般。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一片,身边的行人也变得稀少起来。 “哟!这不是宋世子吗?” 陈六一身张扬的朱红锦袍,身后跟着两个贴身随从,打着酒嗝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说什么来着,今日月黑风高适合寻欢作乐,可不让爷遇见了,你说呢宋宴?” 说着,陈六将手中的鎏金手炉故意一斜,滚烫的炭灰洒在宋昭脚前,在雪地上灼出焦黑的洞。 宋昭侧身避过,“好狗不挡道。” “呵!你还以为这是南州呢?人人都得捧着你让着你!今日落在爷手里,倒要你尝尝得罪爷的下场。” 他突然伸手去掀她风帽,嘴里污言秽语道,“盛京真他娘的冷,正适合逮只野猫回去暖榻。” 身后的小厮跟着哄笑,宋昭沉了脸色,连连后退,左右一瞧,不见京墨等人的身影。 便急中生智道:“陈六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也不看看我身后是何人!” “哪里有人?你身后哪里有人?”他嚣张道:“是在死牢里的忠勇侯,还是你那好兄弟袁子昂?” 陈六哈哈一笑,上前一步,得意道:“你可知爷是谁?” 他忽然压低声音:“爷可是淮王的小舅子,你能奈我何啊宋宴!” 宋昭脸色微冷,原来陈六的父亲进京搭上了淮王。早知道陈大人是个会钻营的,却没想到如此迅速搭上了权贵,这才进京几日啊? 淮王殿下——竟然是这般识人的吗?难道还是个好色之徒? 宋昭转身便走,她不与酒疯子争高低。 “站住,爷让你走了吗?” 陈六见宋昭仍旧对他爱答不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又深深刺痛了他。 以往自己身份不够混迹在宋世子和袁子昂身边,可他如今进京水涨船高,众人都来巴结他,可偏偏宋宴,这根犟骨头,总是看不上他。 凭何看不上他?!如今候府自身难保,他宋宴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他今日偏要折了姓宋的傲骨,给他按床上不可! 度芙蓉 第41节 “你给爷站住,否则爷不客气了。” 陈六脚步虚浮地踉跄几步,伸手去抓宋昭。 宋昭急忙躲闪,脚下一滑,踩到了桥边的积雪,身子陡然一空,扑通一声掉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世子——”茯苓惊恐的嗓音,划破了冰封的夜空。 街市尽头的萧钺,猛然抬起了头。 第44章 我来吧若孤让你吻我呢? 天旋地转间,宋昭的视野被冰水割裂成碎片。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桥尾那袭暗绯官袍翻飞如红霞,毫不犹豫地随她纵入冰冷的河水中。 原来是赫连信!他何苦跟着跳下来? 这念头如流星掠过,瞬间湮灭在刺骨河水中。 厚重的锦缎披风化作铅块,拽着她不断坠向幽暗深处。指尖早已麻木,徒劳地撕扯着浸水的衣结,那本是茯苓精心系成的平安扣。 “咕噜——” 冰水灌入鼻腔的刹那,那道暗绯色身影终于破开水幕,朝她游来,拽住了她下沉的腕骨。 眼前漫开幽蓝的雾,恍惚又回到那年上元夜,十岁的阿弟死死攥着她的腕子,用匕首在雪幕里劈开血色通路。他后背早已血肉模糊,温热的血飞溅在她脸上,比满城花灯还要刺目。 “阿姐……快跑……” 记忆里的嘶喊与此刻河水的呜咽重叠。 她忽然被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赫连信扳过她下巴,扣住她后颈,将一口滚烫的气息渡进她唇间。 宋昭涣散的瞳孔里,倒映出他焦急万分的脸。 他猛地发力,“刺啦”一声撕开她浸水的披风,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腰肢,奋力将她托出水面。 “哗——!” 破水而出的瞬间,她恍惚看见岸上围观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玄色身影,一晃又不见了。 “世子!”茯苓哭喊着扑到她眼前,直接扯开自己的披风,将她包裹住,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京墨也急忙解下青灰大氅,层层裹住宋昭湿透的身躯,只露出她一双失焦的眼睛。 “快回……回去……” 宋昭的牙齿咯咯作响,呵出的白气瞬间在眉睫凝成冰霜。 “阿宴,怎么是你?” 围观的人群中,急急走出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公子,细看与庞乐章有几分相似。 庞文远本不该在此,近日因他父亲刚刚调任礼部,又主持明年秋闱,一时间,邀他的帖子层出不穷。 寻常帖子,他一律拒了,可今日是昔日同窗相邀,他这才来了广福楼吃饭。 酒过三巡,猛然听到有人落水了,他随众人奔到二楼的露台,便看到了这一幕。 “怎地落了水,我的马车就在巷尾,快快。” 庞文远焦急上前,一边问,一边吩咐随从去牵马车,拿手炉毯子等物。 这条河在盛京最负盛名的广平街上,两岸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摩肩接踵的人潮,马车只能停在街 巷两端,距此还有些距离。 “表哥……我……” 宋昭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浑身发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 庞文远忙道:“别说话,还能走吗?” “我来吧——” 赫连信这时破水而出,暗绯官袍吸饱了水,沉甸甸拖着他下坠,臂弯处挂着宋昭沉到河底的披风,浑身滴着水上了岸。 他将披风随手扔给京墨,张开手臂就要去抱宋昭,不想被她躲开了。 “多谢,我……自己可以。” 宋昭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着自己冻到发僵的身子,眼神催促庞文远快走。 庞文远虽与宋晏只有几面之缘,可他好歹在官场上混迹了几年,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 : “今日多谢赫连大人相助,来日定当厚谢。” 庞文远忙朝赫连信拱了拱手,抱起宋昭疾步朝巷尾走去。 “赫连大人也快些回去换身衣服吧,多谢!”京墨随后朝赫连信一礼,匆匆走了。 刚走几步,迎面疾驰来一辆奢华的马车,东宫车架特有的鸾铃声响个不停。 “听闻宋世子落水,殿下特命属下送世子一程。” 索图急忙下车,打开车帘,车厢里空空如也,太子并未在车上。 “不要,”宋昭缩在披风里面,冲庞文远小声道了一句。 “多谢殿下,我们庞府的马车就在前面了。” 察觉宋昭的抗拒,庞文远坚定地站在了宋昭一边,拒绝了太子的车架,抱起她仍旧朝巷尾走去。 人群散去,那抹玄色身影却迟迟未动。 “钺哥哥,那个忠勇侯世子简直不识抬举,”娇俏可人的女子道,然后目光追随着赫连信,喃喃自语,“倒是那个赫连大人,当真是天人之姿,打眼一看,竟与钺哥哥有三分相似呢?” 萧钺目光微沉,视线在赫连信的背影上顿了顿。 “阿婵,你该回去了,再晚王妃该责罚了。索图,你好生送佳宁郡主回去。” “钺哥哥,我乘你的马车,你怎么回去啊?母妃知道了,又该说玉蝉不懂事了。” “不必担心,你早些回去,代我向姨母问安。” 将萧玉蝉哄走,萧钺大步朝巷尾而去。 这边,庞文远刚将宋昭安置好,车帘蓦地拉开。 “庞爱卿——送孤一程!” …… 赫连信回府沐浴更衣,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青云逐月同心佩。这是他在冰河下,从宋昭身上取下来的。 早在陈六挡住宋昭的去路时,他便计划好了一些。 以陈六贪财好色的性子,遇见独自外出的宋昭,定会出手。果不其然,陈六出手的瞬间,他也做好了准备,设计宋昭滑落冰河。 祖父说宋昭身上有他身世的钥匙,可他潜入水中,暗暗在宋昭身上探查良久,除了这枚玉佩,她身上再无其他。 他不死心,再度潜入河中,找到宋昭遗落水底的披风,仍旧一无所获。 那枚钥匙到底是什么样子,真的在宋昭身上吗? 赫连信仔细端详玉佩,青玉温润,品相上乘,但算不得佳品。佩身呈双环交扣之状,一环雕飞云逐月之景,另一环则刻缠枝莲纹,双环相接处,以金丝掐作同心结,结下悬一缕朱红流苏。 无特殊云纹,无篆刻小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枚玉佩,宋昭在南州的时从未戴过,进京后才一直不离身。 可今日上岸,她并未发现少了这枚玉佩,似乎并不紧张此佩,莫非自己判断错了,不是这个东西? 赫连信拿出信笺,将玉佩纹样细细描摹下来,然后手书一封,命亲信连夜送往南州。 …… 庞府马车上,宋昭裹着厚厚的毯子,依偎在火炉旁。 庞文远坐在下首,心里忐忑不安。 如果先前太子车架相送,还能算作礼贤下士,可拒绝后,人反而跟着上了马车,算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日,京中盛传太子殿下甚是赏识表弟,一开始他并未放在心上,随着人云亦云,却渐渐变了味道。 其中缘由,庞文远不敢细究。 在此之前,他还可以大言不惭地驳斥几句,可眼下,他们……太子的眼神,很难不让他多想。 虽说大梁民风开放,南风馆盛行,可一国储君传出此等传闻,就不怕被人诟病,将来还怎么聘娶太子妃? “庞爱卿,孤记得你是永庆十七年的进士?如今在秘阁修撰?” “回殿下,微臣不才只进了三甲,蒙陛下恩赐进了秘阁。” 庞文远眼神一滞,直觉太子这问话的方式特别熟悉,那日提拔父亲时也是如是问的,难道他也有此机缘? 秘阁修撰从六品,掌管秘阁典籍校勘,实为虚职,若被殿下赏识,可兼翰林院行走,前途不可限量。 他不敢多想,看向一旁的宋昭,见她脸色缓和了不少,忙转移话题,询问她落水的原因。 宋昭眼睫微垂,摇了摇头,并未和盘托出。 有些仇,是时候报了。当初她激怒陈六寻得小山子,后来忙着去碧落崖,将陈六抛诸了脑后。 谁承想,盛京这么大,还能让她遇上。以为陈六攀附上淮王殿下,她就奈何不得他了吗? “我当时和几位同窗在广福楼,应该有人看见了当时的情景,说是看到你被一个朱衣男子纠缠。表弟放心,胆敢有人欺负你,表兄定不会轻饶了他。” “如果那人位高权重呢?”宋昭说着,觑了上首的太子一眼。 “这不是还有殿下吗?”庞文远不假思索道,“殿下定能为你做主。” 宋昭想起画舫那夜,陈六就在太子眼皮子底下将她掳走了呢,她抿了抿唇,闭上了眼睛。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如自己寻找机会,终归要靠自己劈出一条生路。 度芙蓉 第42节 萧钺这时俯下身,为宋昭拢了拢毯子,动作亲密自然,仿佛之前就做过一样。 只不过,宋昭嫌弃似的,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庞文远惊的眼神乱瞟,他们这是……这一幕像极了他惹了自家娘子的样子。 “庞卿,你先回吧。”萧钺直接下了逐客令。 待庞文远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下了马车,站在寒风中独自凌乱。 哎,不是,那不是自家的马车吗? 庞文远急奔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父亲的书房,颤抖着手一边指着东方,一边说着表弟,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马车上只剩下两人,宋昭闭上了眼睛,权当萧钺是空气。 “我会命唐大夫去给你看诊,你不必怕身份暴露。” “宋晏能有什么身份,一个被大火焚烧的弃子,不劳殿下挂心,殿下如此做,只会让流言更难听,怎么?殿下还有断袖之癖?” “你非得如此与孤说话吗?” 宋昭闻言,连忙低头跪倒在地,“殿下想让宋晏如何做,宋晏便如何做,您是太子!” 萧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说不得骂不得,怎的如此倔强! 他俯下身子,同样跪在宋昭面前,抬起她的下巴,声音像在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若孤让你吻我呢?” 第45章 你醉了俯身封住了她的唇 簌簌抖动的长睫下,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倒映出萧钺微微发白的脸。 胸口闷闷地疼,她侧过脸去。 冰河之下,赫连信冰冷的唇,温暖的胸膛,滚烫的气息……历历在目,光怪陆离中一颗心怦怦跳动,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情愫,浮上心头。 她下意识地咬唇,避开萧钺的视线,裹紧了毯子,拖着僵硬的身子往后退了半步。 明显拒绝的态度,刺痛了萧钺。 如今,她连骗他都不屑做了? 可他不允! 欺身上前,将湿漉漉的她箍进怀里,攫住她的下巴,用牙齿撬开她的唇,强势闯入,暴烈地吻了下去。 直到口腔里全是铁锈的腥味,他才肯罢休。 宋昭嘴角滴落一丝血迹,终于尝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又苦又涩。 “你休想……” 她话未说完,口中腥甜再也压制不住,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胸口闷压的痛,周身冰冷刺骨,宋昭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碧落崖那日,在瀑布下的寒潭中苦苦挣扎。 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将他从潭水中拽了上来,搂着她冰冷的身子,一声声呼唤着她七娘。 那人的胸膛很暖,灼热着 她的肌肤,紧接着热浪袭来,又像身处火海之中,眼前突然浮现一男子决然的背影,在火舌的侵蚀之下,渐渐化为灰烬。 “九鸣……” 宋昭在女子撕心裂裂地呼喊中,睁开了眼,发现已躺在自己房中,额头上还覆着一块温热的帕子。 屏风外四夫人与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宋昭的耳中。 苗氏:“唐大夫,世子一直高热不退,何时能醒来?进京前就大病了一场,足足昏迷了七日才醒。” 唐大夫:“夫人放心,世子是忧思过甚,郁结于胸,今日落水受了风寒,气急攻心所致。老夫刚刚已经为世子施针,再将这几服药喝下去,便能大好。” 苗氏似稍稍放了心,语气略缓:“那就好,麻烦唐大夫了。” 唐大夫这时叹了口气:“幸亏是男子,若为女子,这天寒地冻地落了水,子嗣怕就艰难了。” “那……男子这方面有碍吗?唐大夫要不再仔细把把脉?世子打小体弱,侯爷就只世子一个孩子……若侯爷归家……怪我们没有照顾好世子。” 苗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屏风后的宋昭,则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眼中一片黯然,在南州那几次,她怎么就没能怀上? 若子嗣艰难,她还怎么救阿宴?她已经错过了一次机会,难道还要错过第二次? 她恼恨九鸣过河拆桥奸诈虚伪,可若想制作药引,还不得不寻他。是以,她天南海北地寻,不就是为了怀上孩子吗? 如今九鸣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怎么自己就左性了呢?一开始留下九鸣,不就是自己的这份私心吗? 抛开立场,九鸣欠她的,太子欠阿弟的,她必须讨回来。 可在那之前,她是不是先要怀上子嗣……如果她和阿爹将来遭遇不测,是不是还有阿宴……只要阿宴活着就好。 似乎忽然想通了中间的利害关系,宋昭心头骤然一松,又沉沉睡去。 茯苓这时从隔间出来,四处翻找宋昭脱下的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枚同心佩。 太子府书房。 唐大夫觑着萧钺的脸色道:“老夫说这话时,宋世子是醒着的,至于她想没想通,就不清楚了。” 他不明白太子为何嘱托他看诊时特意提起子嗣,像故意说给宋世子听,让她以子嗣为重一样。 太子问:“她身子如何了?为何突然晕倒,是心疾吗?” 唐大夫摇摇头:“子嗣方面应是无碍,主要是气急攻心,忧思过甚所致。加之月前大病了一场,舟车劳顿来京,又为了忠勇侯四处奔走,没有休养好。今日落水受了风寒,好在救治及时,按时服药,应无大碍。” 太子颔首,拿起朱砂御笔,目光定在陈六的名字上,落笔,鲜红似雪,顿笔似刀。 …… 近日,刚从南州通判的位置上调入京都,升任礼部郎中的陈辽,又因爱女成为淮王宠妾,一时间成了朝堂炙手可热的新贵,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却因纵子行凶、管家不严的罪名,遭到了御史台的弹劾。 而始作俑者陈家六公子,非但不思悔过,还到处扬言自己是淮王的小舅子。 淮王因此被陛下紧急召回宫中申饬,令其闭门思过。 宋昭约的画舫,只得往后推迟。 这日,庞文远下了衙,直接来了候府。 “少虞风寒可好了?”庞文远关心道。 宋昭:“已无大碍,还得多谢表兄出手相助,又为我寻得了目击证人,方能弹劾陈辽。” 庞文远却摇了摇头:“证人是我寻到的不假,可发动御史台弹劾陈辽的却不是我。淮王遭到申饬也很意外,陛下对你还是不同的。” 宋昭略怔了怔。 “听说皇城司寻了不少证据,今日朝堂上弹劾陈辽私吞朝廷抚恤银、圈地占田等,陈辽怕是不成了,罪名可不小。” “皇城司?”宋昭疑惑问道。 “对,就是救你上岸的赫连信。我今日方知,他原是与你阿姐有过婚约,难怪他如此维护你。” “阿宴,赫连信和陈辽都因发现前陈余孽谋逆加官晋爵,这其中最大的功劳不是你吗?上次觐见陛下未曾表示,是不是因为侯爷?” “陛下一直赏罚分明,侯爷的事却一直留中不发,三司会审又秘而不宣,前日里又派御医前往,不知是否有转机,听说太子和淮王因此案,一直在暗中较量。” 宋昭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刑部大牢现在不允探视,我也只见过父亲一面,他未曾与我言明其中隐情,我也束手无策。” 宋昭最近从各部收集的消息,明面上是父亲私放了叛军,可暗地里却是户部粮草不足,兵部与户部正因此互相推诿。 细查下去,分管此次粮草供给的一干人等里面,有淮王的外家郑国公世子郑乾商。 庞文远低语道:“如今朝堂上下,风声鹤唳。面上风平浪静,兄友弟恭,暗地里早已势同水火,那位越发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宋昭抬眸细看庞文远,不知他这话是出自太子一系的立场,还是单纯说与她听的。 “表哥,淮王殿下威望如何?陛下不是最喜淮王吗?” 庞文远神秘莫测道:“确实有此说法,可因陈六之事遭到训斥,还是头一遭,这其中是因为你还是因为太子,不得而知。可也能从中窥探一二,陛下对五殿下的宠爱也不过如此。” “那太子呢?”宋昭终是问出了口。 “不好说,”庞文远同样迷茫道:“若非不喜,为何立为太子,若说宠爱……倒是最受苛责。” 慈父多败儿,更何况是储君。陛下严苛一些也无可厚非,可父子不和的传闻闹到朝堂内外皆知,却不多见。 宋昭既已想通了与太子的隐秘关系,就要筹划着如何实现,多了解一些太子和朝堂之事,才能更有把握一些。 因问道:“表兄可知太子府上之事,他可曾有过婚约,有没有侍妾侧妃?” 庞文远闻言,望向宋昭,眼底都是好奇和试探,吞吞吐吐道:“少虞,那日在马车上,我观太子与你……与其他人很是不同,你……你们……” 宋昭的脸蓦地红了,眼神躲闪尴尬道:“不是表兄想的那般,我与太子之间有罅隙,那日进宫,他罚我跪在雪地上,又在刑部戏耍与我……我那才……我对太子深恶痛绝,是真的!” 庞文远也知自己唐突了,这种事怎好当面问出来,看着表弟脸红又极力撇清的模样,他一个过来人,自然猜出来几分,咳嗽一声,说起了太子秘事。 “太子至今未娶,也无选定的太子妃,近身随侍的都是陛下挑选的侍从,房内是什么样倒是不知,侍妾通房侧妃这些明面上是没有,也没听说太子钟爱过谁,京都世家大族的闺秀也都在观望,不知最终会花落谁家。” 宋昭暗暗点头,跟她探听到的一样,都说太子洁身自好,不耽于情色之中。 “至于喜不喜欢男子,还真未听说过,即便喜欢,殿下也会妥善处置,”庞文远语重心长地宽慰宋昭道:“阿宴,你若喜欢太子也不是不可……殿下定然不会将你弃之不理的……” 宋昭咬牙闭了闭眼睛,庞文远一旦认定了她与太子是断袖之情,就很难改变他的想法,她又不能说她是女子。 只好佯装羞涩道:“还需表兄对此保密,否则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她了解庞文远的人品,自己又是他的亲表弟,断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 或许因此可以为她和太子遮掩一二。 说话间,突然收到陛下的旨意,因她揭发陈国余孽有功,封她做了从七品的太子舍人。 送走传旨太监,庞文远喜上眉梢,不假思索道:“这定是太子殿下亲自求的,以后你们就可常常在一处了。” 见他一脸欢喜,宋昭想解释的话便压了下去,这下,表兄更加笃定她与太子的关系了,她欲哭无泪,只得咽了。 度芙蓉 第43节 …… 太子舍人,乃东宫属官,秩虽不高,然居储君近侧,掌文书典籍,协理章奏,犹若鸾台之羽翼。 此职多选清流子弟或新科举子充任,朝夕侍奉太子左右,既习政事,亦为将来仕途之阶。 虽无显赫权柄,然因亲近储君,常被视为潜邸旧臣,他日龙飞九五之际,或可跻身青云。 宋昭按制进宫谢恩,本想觐见陛下时从旁提一提父亲,马上到年底了,一家团圆的日子。 人还未到御前,就被陛下亲信的延吉公公带去了东宫。 她有御赐的头衔,又是延吉公公亲自带去的,东宫上下对她自然尊敬有加,并未因她父亲尚在死牢之地,而怠慢轻视她。 只是,一连三日,她都未见到太子萧钺,书案上也未见奏章条陈,书房的书籍倒是不少。 她很快与东宫属官打成一片,却无人告知她太子的行踪。 就这样无所事事了三日,宋昭心中渐渐怀疑,她这个太子舍人的头衔是不是摆设,为的就是将她困在东宫里。 或许不像是庞文远猜测的那般,并不是太子将她要去的,而是陛下有意将她塞到太子身边? 她煎熬到午后,从东宫出来,远远瞧见袁子昂站在宫门口,见她出来,眉开眼笑迎上来。 “阿宴,今日无事,我请你听曲去。盛京的画舫可比南州大,歌妓唱得好,舞也跳得好。” 宋昭满腹心事,本欲推辞,奈何袁子昂盛情难却,又思忖着或可从他口中探得些风声,便半推半就,随他同往。 画舫内暖香氤氲,四角鎏金兽炉吐着融融炭火,将外头的风雪寒意尽数隔绝。珠帘半卷,丝竹声袅袅飘出,混着歌姬婉转的莺啼。 舞姬广袖翻飞,罗裙旋出层层叠叠的艳色,如蝶戏花间,步步生莲。 袁子昂不但邀请了她,还邀请了众多官宦子弟。他人缘一向很好,又是淮王的表弟,众人也都愿意捧着他。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摇曳生辉。 袁子昂含笑拱手道:“诸位,宋世子是我在南州的至交好友,性情磊落,才学不凡。此番归京,又蒙圣恩,得封太子近臣,可谓双喜临门。” 众人的目光落在宋昭身上,见她一袭靛青长衫,面容清俊,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宋昭从容行礼,“少虞见过诸位。” 座中一锦衣少年挑眉,“哦?既是南州来的,想必见识不凡。不知宋世子平日喜好何物?可会马球?” 宋昭淡然一笑:“略通骑射,但比不得京中诸位精通。” 袁子昂笑意微敛:“李兄,宋世子初来乍到,京中规矩尚在熟悉。若有切磋,不妨改日——今日只论交情,如何?” 锦衣少年玩着手中玉杯,似笑非笑道:“不论交情还能论什么,听闻忠勇侯还在刑部死牢里,宋世子此来,莫不是……” “承泽兄!”袁子昂不动声色地挡在宋昭身前,执壶斟酒,然后环视众人:“宋世子初来京城,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他语气骤冷,玉盏在案上重重一顿,“便是与我袁子昂过不去。” 一旁的蓝衣公子这时大笑起身:“袁兄何须如此?宋世子既是你的至交,自然也是我们的贵客!”他举杯相敬,“来,我等为宋世子接风!” 宋昭从容举杯,目光扫过众人:“承蒙诸位厚爱,宋某先干为敬。” 袁子昂低声对宋昭道:“京中子弟多骄纵,但看在我的面上,无人敢刻意刁难。若有不适,随时告知。那个李承泽,与陈六有旧,你不必放在心上。” 宋昭颔首:“多谢三哥周全。” 宴席渐酣,袁子昂始终不着痕迹地将宋昭护在话题中心之外,宋昭也暗暗将众人的家世和父兄的官职,与之前礼单上的名字一一对应上。 她进京之时,就准备包下画舫,为侯府砸一条出路,如今有袁子昂引荐,事半功倍。 只不过,中间出了与太子同车夜游之事,如今又是太子舍人,他们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都目光闪烁,角落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宋昭端坐席间,纤长的手指轻抚着青瓷盏沿,对四周投来的探究目光恍若未觉。暗暗却将萧钺骂了上百遍。 画舫内烛影幢幢,宋昭白玉般的面颊已染上薄红,原本清明的眸子也蒙了层水雾。 她单手支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盏喝残的琥珀光,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灯下微微发颤。 尽管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却仍低估了京都的烈酒,席未散,她已开始恍惚了。 这时,一个小厮匆匆与袁子昂耳语几句,他脸色一变,起身掸了掸衣袖:“时候不早了,该散席了,莫耽误了明日的差事。” 众人脚步虚浮地相携离去,袁子昂却拉着宋昭的衣袖待到了最后。 “阿宴,你还好吗?我让人去给你端醒酒汤去,在南州你不是挺能喝的吗?这才几杯就醉了?” 宋昭闻言微微抬头,恍惚道:“三哥……”她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南州的酒……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席间那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你在此等我,我去唤京墨背你回去。”袁子昂道了一句,匆匆出了画舫。 宋昭醉眼蒙眬间,忽见一抹玄色身影立在身前。那人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一定是我眼花了,居然看到九鸣了……”说着头一歪,她直接倒在了桌案上。 袁子昂急忙上前,忐忑道:“殿下,阿宴她……” “孤知道。”太子淡淡道,目光扫过案上横七竖八的酒壶,“京都的玉壶春虽好,也经不起这般豪饮。” 宋昭闻言睁眼,酒意阑珊间竟露出一丝少见的委屈:“不是玉壶春……是京中的烧春太烈......”话未说完便又歪倒在案上。 太子眸光微动,忽然伸手抬起宋昭的下巴:“醉了?”指尖在她泛红的眼尾轻轻一拭,“还是……” 话未说完,宋昭突然抓住太子的衣袖,含糊不清地嘟囔:“九鸣……我头疼……” 太子却忽然笑了,那笑意似乎夹杂着怒火:“看来是真醉了。”他俯身将人打横抱起。目光如刀般扫袁子昂:“今夜之事……” “臣什么都没看见!”袁子昂慌忙应道,额头抵地。 马车轻晃,宋昭依偎在萧钺怀中,一路都在埋怨:“都怪你,让我喝了那么多酒……” 萧钺气笑了,“我让你喝的?蛮不讲理。” “就是你,就是你,”宋昭忽然起身,微红的眼睛望着萧钺,声音都在颤抖:“谁要和你讲道理!” “好,都怪我,”萧钺扶着她的细腰,只得妥协,轻声哄她。 宋昭醉眼氤氲,唇珠微颤,突然呜咽出声,滚烫的额头抵在萧钺颈侧:“你去哪儿了啊……”尾音打着旋儿坠下去,“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萧钺眸色骤暗,“你醉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夫君……” 宋昭这句呢喃还未落地,萧钺突然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封住了她 的唇。 “唔……”宋昭喉间溢出一声呜咽,眼角还凝着未落的泪,整个人却被按进沉水香萦绕的怀抱之中。 第46章 一千金拿枕头砸向他,“无耻!” 发间玉冠早歪到一边,萧钺的指尖深深插-进她散落的青丝间,灼热的手指刮过耳后敏感处,激得宋昭浑身一颤。 “呜……” 她本能地想躲,可烙铁般的手掌按住她后心,那滴将落未落的泪凝在睫上,又被他用舌尖卷了去。 他略略退开半寸,薄唇沾着交缠的酒气,在轻晃的烛光下泛着暧昧的水色。 “现在……”拇指轻轻地碾过她微红的唇瓣,将那句呜咽也碾碎在齿间,“可瞧清楚了?” 宋昭醉眼迷蒙地摇头,几缕碎发垂落耳后,露出那段泛着醉粉的颈子,像三月枝头将绽的桃瓣,还沾着未晞的露水。 萧钺喉结一滚,指尖掐着她的腰猛地收紧,低头轻轻咬住了那抹粉。 “嗯……” 齿尖陷入颈肉的酥麻刺痛让她浑身一颤,却反被扣住后脑加深这个烙印。 “七娘……”萧钺的低吟混着血腥气,碾过她颈间新烙的齿痕。指尖抚过她散乱的青丝,温热的呼吸擦过肌肤,“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喉间溢出的半句喟叹,化作唇齿间更凶狠的厮磨。他擒住她手腕按在雕花车壁上,玄铁扳指上的螭纹在她肌肤刻出红痕,激起她一阵战栗。 夜风撩动车帘,刺骨寒意钻入半敞的衣襟。宋昭在迷蒙中轻颤,如坠冰窟的肌肤本能地寻暖,额头抵上萧钺的颈窝:“冷……” 萧钺臂弯一紧,玄色大氅将两人严严实实裹住。“马上到家了……”薄唇擦过她的耳尖,却在吐出“家”字时猛然僵住。 这个字眼烫得他心口发疼。 东宫不是家,太子府不是家,唯一让他有过家的念头,是南州的那方小院,有芙蓉花架,有小小的鱼塘,有下雨时漫过的连廊…… 他忽然低头,吻上怀中女子的眉眼,她的红唇,她的锁骨……像野兽圈占领地般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很快,马车停在一处庄严肃穆的院落。 宋昭只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下车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雪地里吐得天昏地暗。 秽物混着酒气溅到玄色大氅上,他竟不躲,反而拍着她颤抖的脊背,轻声宽慰。 再抬眼时,满目氤氲——汉白玉砌的汤池蒸腾着药香,四周鲛绡帐无风自动。侍女们素手纤纤,替她褪去污浊外袍,为她沐浴更衣。 人清醒了几分,却任由侍女们将她扶上铺满雪狐裘锦被的床榻。 地龙烧得太暖,暖到宋昭恍惚以为回到了南州。湘竹屏风上映着熟悉的流萤纹,连案上那盏鎏金貔貅灯,都与她闺房里摔坏的那盏一模一样。 萧钺仅着一件素白云纹单衣,领口微微敞着,鬓角还冒着湿气,未干的水痕自锁骨滑入衣襟。 他单手端着一碗醒酒汤,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她。 药香混着体温蒸得宋昭双颊泛红,她只喝了几口,便摇了头。 “这是哪里?”指尖触到床柱上的雕花,连木纹都与在芙蓉巷东院睡的拔步床分毫不差。 萧钺的手一顿,将碗放在一旁,拿帕子一点点地拭去她嘴角的水渍。 “这里是芙蓉苑。”他嗓音低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下巴,“头还疼吗?” 宋昭怔然望着他,烛火在那双凤眸里投下碎金般的光,恍如南州那个雨夜,他将她抵在软榻上,眸中跳动的星火。 南州一别,揭开另一重身份,她与他还未如此独处过,过往的一幕幕又陡然浮现在眼前。 眼底蓦地涌起滚烫水雾,宋昭还未来得及眨眼,泪珠已砸在锦被的并蒂莲纹上。 “怎么哭了,头还疼?”萧钺跟着紧张起来,冲着门外喊道:“来人!” “别!”宋昭哭着摇了摇头。 萧钺见过她机敏善变,见过她倔强独立,却从未见她如此哭过,一时间手足无措,想到之前的种种,不觉悲从心来。 “你要是不想见我,我走便是,茯苓就在外间,我唤她过来陪着你,莫哭了。” 度芙蓉 第44节 他知道,重新获得宋昭的信任并非易事,回京后,她处处躲着他,明里暗里不想与他再有瓜葛。 他想过放她自由,可每每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疼。自己的人,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才好。 尽管自己的法子很卑劣,哪怕将他当成药引也好,只要她的目光能够停驻在他身上便好。 萧钺起身往外走,身后是压抑呜咽的哭声,脚步又情不自禁地顿住,微微侧首,不敢去看宋昭的脸色。 “七娘……”萧钺的嗓音沙哑得像是被火燎过,“你……还要我吗?” 室内霎时死寂,唯余更漏嘀嗒。 他紧闭的眼睫在烛火中投下两道阴影,负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骨节泛着青白,泄露了强自压抑的紧张。 心底漫过无尽的荒芜,如同在碧落崖下,他绝望地看着瀑布寒潭,期待那个身影的突然出现。 宋昭的指尖陷入并蒂莲纹的锦被,望向那人挺拔如松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弟弟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喉间似乎又尝到了那日喂药时的苦涩。 贝齿无意识地咬住下唇,意识渐渐回笼。 她突然赤足下床,流纱轻薄的裙摆拂过脚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从背后环住了萧钺的腰身,头抵在他的后背,抽泣着一言不发。温热的体温透过锦衣传来,她感觉到掌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萧钺的呼吸明显一滞,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缓缓转身,指节分明的手抬起时竟带着几分迟疑。当指尖触到宋昭脸上的湿意,心中猛然一痛,拇指轻柔地拭过她泛红的眼尾。 “别哭了。”他嗓音低哑得厉害,掌心捧住她脸颊时,指尖仍在细微颤抖。 这个距离让宋昭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里面盛着的不仅是欲望,还有她读不懂的痛楚与挣扎。带着沉水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开始时如羽毛拂过,却在感受到她没抗拒后骤然加深。 交错的呼吸间,他含糊低语:“七娘……”辗转至她耳际时,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叹息:“我当你答应了。” 宋昭心尖发颤,那只原本环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收紧,将两人最后一丝距离也消灭殆尽。 帷帐落下,床榻上暧昧不清的声音,随着帐钩剧烈抖动,奏出一曲久别重逢的动人歌谣。 意乱情迷时,萧钺粗重的嗓音在她耳畔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七娘,七娘……”仿佛怎么喊都不够一样。 回应他的,是宋昭低低的娇吟,和陷进他肌肤的抓痕。 情到深处,他大吼一声抱紧了宋昭,汗水从额头滚落进赤裸的胸膛。 情不自禁吻着心尖尖上的人,喃喃低语:“七娘,我心悦你,你也来喜欢我吧……” 宋昭在香汗淋漓中睁开了眼睛,迷茫地望着金丝纹绣的帐顶,迟疑着没有开口。 要喜欢吗?那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 天蒙蒙亮时,宋昭从光怪陆离的梦里醒了过来。 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惊得她一下坐了起来。 “怎么了?”萧钺同样睡意蒙眬地睁开了眼,抬手又将宋昭揽进了被窝里。 “糟了,今日点卯要迟了。”宋昭连忙推了推他,却被他牢牢锢住,同时传来几声闷笑。 “你还笑,你快点起来,要迟了。” “傻瓜,今日休沐。” 萧钺笑着刮了刮宋昭秀挺的鼻子,见她忽然嘟起了嘴,又可爱又委屈的小模样,简直爱煞了人。 他将小人环进怀里,偷偷在那张可爱的嘴巴上啄了一下,“累吗?陪我再睡一会儿,好久没有这么放肆过,你就再纵容我一次吧。” “什么?”宋昭没有听清。 萧钺的行动比嘴巴来得快,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揉着她最敏感的柔软,低头吮了上去。 “天,天亮了。” 宋昭羞得浑身泛起粉红色,脚尖情不自禁地绷直又弓起。 一宿还不够,他怎么就不知道疲倦……她想埋怨他的话,却被悉数堵在了唇齿里,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渐 渐支离破碎起来。 将人吃干抹净后,萧钺餍足地顺着她湿漉漉的秀发,“七娘,你搬来与我同住吧。” 宋昭有气无力地嗔了他一眼:“白天给你当差还不够?晚上还要……”未说完,一下顿住,脸上已然红霞一片。 萧钺低低笑了起来,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白天陪在我身边就好,哪有什么差事给你?” “为何我在东宫三日都未见你?” “那,这三日你都在想我吗?”萧钺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宋昭侧过身去,“才没有。” “你撒谎了,”萧钺将人抱住拉进自己的胸膛,在她耳后轻吻着,“七娘,你就不能说你想我了吗?” 随后声音低了下去,“我不住在东宫里,平时都在宫外的太子府,东宫那里,将来是不是给我,还不一定。” 宋昭闻言急忙转过身来,“怎么会?” 萧钺见她紧张自己,心中的愉悦无法言表,“你放心,我即便不能入驻东宫,那个位置也是我的。” 宋昭以为他是在逗她,遂将他推开,不满道:“谁不放心了,你将来如何与我有何干系,你我早就说过,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怎么会两不相欠呢?”萧钺认真地逗她,“你还欠我一千两金子呢?” “胡说,怎会是一千两?”宋昭忽然瞪大了眼睛。 “怎得不信,你说的是一度百金,可不是天数,如果按次数的话,何止一千金……” “你!”宋昭咬牙,拿枕头砸向他,“无耻!” 萧钺笑着接过枕头,扑倒宋昭,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管事禀报道:“殿下,佳宁郡主来了,小的们拦不住。” “……” 第47章 促狭鬼今晚就留下来吧 萧钺无奈起身,嘱她再睡一会儿,可在太子府中任意行走,说罢匆匆而去。 晨光透进纱帐,映照一床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宋昭的指尖无意识攥紧被角,又缓缓松开。 起身梳洗,她换上惯常穿的男子衣袍,墨蓝箭袖,玉带束腰,依然是那位风流倜傥的侯府世子。 只铜镜中映出一张清冷的脸,眼尾残留一抹薄红,泄露几分隐秘的艳色。 “世子,”茯苓低声私语道:“昨夜那酒,确实被人动了手脚,奴婢没来得及更换,害世子受苦了,好在太子殿下来了,所有努力没有白费,才没有铸成大错。” “既来了太子府,”宋昭指尖的蓦然顿住,镜中映出她骤然冷冽的眸光,“就好好筹谋一番,切记万事小心,莫要露出破绽。” 铜镜突然被扣倒,发出“铿”的一声清响。 她眸光微敛,昨夜画舫之事是她的试探,赌萧钺最后会出现,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萧钺对她还是有情的,只不过这情是出于对南州之行的亏欠,还是对阿弟的歉疚,亦或是因为父亲手中的兵权,或者兼有之…… 宋昭承认自己卑劣,用这个法子勾住太子,利用他的补偿心理,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不经意地抚摸自己的小腹,最好今日能一次就中,这是萧钺欠她的。 “奴婢昨夜问了芙蓉苑的丫鬟,说这个院子原本一直空置着,是太子擒获竟陵王返京后,才着人重新收拾的,里面的家居摆设,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太子过眼后才安置上的。” “奴婢瞧着,倒像是芙蓉巷别院的布置,太子对世子还是用了心的。”茯苓目光闪烁。 又低声道:“还有先前一事,世子从庞府归家,马车坏在半路那夜,奴婢守着世子到半夜,恍惚看到了太子进了房。奴婢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没发现世子的异样,只当自己眼花了。” “还有世子探监那夜,奴婢睡觉一向很轻,那日却睡得特别沉,还落了枕……” 宋昭微微闭眼,想起那日似是而非的春梦,轻声道:“不用再说了。” 自打她进京以来,三番五次偶遇太子,宋昭早已起了疑心,所以昨夜画舫之行,她才会假装醉酒,赌萧钺找来,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闺房都来去自如。 可在碧落崖下,九鸣并未因为九叶灵芝草而对她心慈手软,甚至不惜抹杀掉南州的一切。 叶七娘无权无势,只是一介商贾,不能与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相配,萧钺定然会将这个污点洗掉,可换成是侯府的小姐,萧钺就变了态度,原因无他,有利可图罢了。 谈什么心悦,说什么喜欢,说到底,他为了兵权,她为了怀孕,他们都是一样的凉薄自私,还真是绝配! “那些就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再提起。” 宋昭忽然想起一人,问道:“那个佳宁郡主是谁,能自由出入太子府,却无人敢拦?” 茯苓道:“佳宁郡主的母亲永安王妃,是太子殿下的亲姨母,永安王又为救驾薨逝……陛下怜郡主孤弱,特许她自由出入宫禁。” 宋昭目光微凝:“永安王……可是当年北伐之战中,为陛下挡箭的那位?” “正是,王爷去时郡主尚在襁褓之中,陛下亲自抱到膝头教养,视如己出,连太子……”茯苓话音一顿。 “太子如何?”宋昭眉心蹙起。 “奴婢也是听芙蓉苑的小丫鬟说,太子殿下待佳宁郡主,向来比旁人更纵容些。” “原来是这样,难怪拦不住。” …… 佳宁郡主踩着尺余深的积雪闯进太子府时,金丝累珠绣鞋早已浸透。 “钺哥哥救我,”她闯进暖阁扑向萧钺,跪在他脚边,拉着他的衣摆仰起脸,泪水顺着瓷白的面颊滚落,“贵妃娘娘要在梅园设赏雪宴,名义上是为皇室贵女相看,实则是要定下我的婚事,母妃她……也允了!” 萧钺指尖一顿,郑贵妃这步棋来得突然,他竟未得到风声。 “先起来。”他伸手虚扶,刻意避开触碰,“你今年已经十六了,女儿家终归要出阁的。” 佳宁却抓住他的袖角不放,葱白手指与玄色衣料形成刺目的对比。 “我不嫁!”她声音带着哭腔,“那些人不是贪慕皇室尊荣,就是觊觎父王在军中的旧部……钺哥哥知道的,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和钺哥哥……和母妃永远在一起……” “荒唐!”萧钺沉下声线,“你是皇室郡主,是孤的堂妹。” 见她艾艾痛哭不止,又软了语调:“你放心,姨母定能为你择一良配,莫要耍小孩子脾气,令姨母忧心。” 度芙蓉 第45节 “她都不要我了,整日就想着进宫!”佳宁郡主突然拔高声音,金簪上的流苏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哗啦作响,“你也不要我了,都想将我赶快嫁出去!我才不要嫁给别人……” “住口!”萧钺厉声喝止,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齐齐颤动。 永安王妃和陛下的隐秘之事,岂可宣之于口! 他目光森然如刀,“再敢胡言乱语——” “那就杀了我吧……”佳宁郡主仰起泪痕斑驳的脸,嘴唇颤抖着,却仍固执地瞪大眼睛。她突然扯下腰间玉佩狠狠砸在地上,羊脂白玉顿时四分五裂,“反正阿婵也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不如死了算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那块玉佩是陛下赏赐的,就被她这么摔碎了,丝毫不担心毁坏御赐之物的罪名。 萧钺握紧拳头又松开,心软了几分:“阿婵,你现在还小,不懂得男女情爱,先相看着,又不是令你现在就嫁人。” “别胡闹了,”他扯出自己的衣袖,转身走向窗前,“回府去,在这里发发脾气就罢了,胆敢说出别的话,就别怪孤不讲兄妹之情。” 佳宁望着他孤绝的背影,挺拔如松,又冷漠如冰。她突然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脸颊贴在他脊背上:“钺哥哥,你说过会永远护着我的……” 萧钺浑身僵硬,猛地扯开她的手臂。转身时脸色森寒如霜:“那是兄长对妹妹的承诺。”他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郡主若再逾矩,明日就送你去北疆。” 佳宁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望着萧钺冷峻如冰的面容,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转身撞开珠帘,哭着冲了出去。 “看什么看,小心我将你眼珠子挖出来泡酒喝!” 门外响起佳宁不可一世的声音,紧接着“啊”的一声痛呼。 声音莫名熟悉,萧钺眉头一皱,快步走出暖阁:“谁在外面?” 只见一个墨蓝箭袖的公子蹲在地上抱着小腿,疼得直抽冷气。 “七……宋世子,你怎么来了这里?”萧钺忙扶起她。 “我、我只是迷路了……”宋昭抬起头,露出一张因疼痛而皱起的小脸。眼角一滴泪要落不落,与佳宁的骄纵截然不同,却莫名让人心头一软。 “佳宁踢的?” 宋昭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因腿疼又“嘶”了一声:“不关郡主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差点冲撞了郡主。” …… 宋昭被安置在暖阁里的软榻上。 萧钺蹲下身,一把掀开她的衣摆。纤细白皙的脚踝上方,赫然一片淤青正在泛紫。他手指轻轻一按,就听见上方倒抽一口凉气。 “只是外伤不碍事的,”宋昭见他要唤人,慌忙摆手,拉下衣摆盖住伤处,“我缓一缓就好了。” 萧钺沉着脸没应声,径直走向紫檀书案。手指在某处雕花凹陷处一按,暗格“咔嗒”弹开,取出一个青白釉小瓷瓶。瓶身不过三寸高,釉色如雨过天晴,却透着几分久经摩挲的温润。 瓶塞拧开的刹那,一股清冽药香扑面而来。宋昭不由抽了抽鼻子,嗅出三七混着冰片的味道,这是军中上好的跌打药,也是她的常备药。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萧钺已单膝点地蹲在她面前。他倒出些许琥珀色药膏在掌心,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嘶——” 宋昭下意识要抽回腿,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牢牢固定。 “别乱动。” 萧钺的声音很淡,却令她瞬间僵住。他拇指蘸着药膏,按在那片淤青上缓缓打圈。掌心温度透过药膏渗入肌肤,烫得宋昭耳尖发麻。 他们早已熟悉彼此的身体,可在光天化日下,宋昭还没有适应,也不知如何与他相处,尤其这般不说话的时候。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金丝碳爆花的声响。 宋昭低头,看见萧钺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他揉药的动作极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与方才冷厉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不是有意偷听的,暖阁紧靠着芙蓉苑,她出了连廊就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 药香在两人之间氤氲,萧钺忽然加重了力道,在淤血处按了一下。 “疼!”宋昭猝不及防叫出声,眼泪瞬间涌上眼眶。 他力道骤松,仰头吻上她的唇,柔声轻哄:“乖,马上就好了,这个药膏要揉进去才能好得快,你且忍一忍。” 宋昭倏地睁大了眼睛,咬着唇,眼神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瞟,从暖阁敞开的大门,到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再到散落一旁的奏章,最后定格在萧钺腰间那块蟠龙玉佩上。 嗫嚅道:“也不怕被人瞧见,说闲话。” 萧钺低头一笑,上完药将她的衣摆拉下来,顺手将她抱在自己腿上,俯身留下一个深吻。 “这是在我府上,能有什么闲话,你在质疑我的能力!” “我哪敢质疑殿下的能力……啊!” 话落,萧钺将她压在了软榻上,“孤听着这不像是什么好话,你心里指不定怎么骂我的吧。” 说着在她耳边轻轻哈了一口气,痒得宋昭蜷起了身子,推着萧钺求饶,学着戏文里的唱词,拿腔拿调地说道:“殿下就饶了奴家这一回吧,奴家再也不敢了。” “促狭鬼!”萧钺嘴上如是说,心里却爱到不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佳宁被我父皇惯坏了,你不要怪她。” “我不怪她,才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萧钺笑道:“你只比她大一岁,她是小孩子,你不也是。” “才不是,过了年,我就十八岁了。”宋昭颇为骄傲道。 十八岁可以成亲了,萧钺眸色变了变,低头吻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地问:“今日行动不便,晚上就留下来吧。” “才不,我要回去。” “七娘,”萧钺摇了摇她的肩膀,“我今晚不那般了,就抱着你睡,不行吗?” 宋昭坚持道:“不行,你是储君,明日还要早朝,我在这里你定然睡不好,何苦……” “你不在我才睡不好。”他的手指缠上她一缕发丝,在指节绕了三圈,“从南州回来后,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声音低下来,带着罕见的柔软,“七娘,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宋昭拿手指点着他的眉心,坐起身,“太医院有的是安神香……” “那香……不及你身上的味道。” “所以你才夜半擅闯别人的闺房?” 萧钺手臂收紧,学着她的语气否认道:“才没有!”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启禀殿下,宫里来人了。” 两人忙起身,宋昭替萧钺正了正衣冠,萧钺暗暗握了握她的手,耳语道:“我去去就回,后面有个藏书阁,你要是无聊可以看看书。” 说完,趁她愣神之际,在她唇上嘬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待人走远,宋昭利索地下榻,走到方才的紫檀书案前。四下张望一圈后,学着刚刚萧钺的动作,手指摸索着雕花纹路,一点点按下去。 直到一个凹陷处,用力一按,暗格“咔嗒”弹开。 一颗心瞬间提了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个精巧的机扩匣子,是她在碧落崖瀑布的崖壁上发现的那个。 机扩匣子旁边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菱发带,很像是她戴过的那根。 她并未触碰,将目光移向一旁的一个卷轴,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瓷瓶,除此以外再无一物,卷宗呢?没有放在这里? 她抽出卷轴,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骑马的少年,身后背着弓箭,头发高束,发尾随风飘扬,额间系着一根红菱发带,英姿勃发,飒爽逼人。 这不是她去年春狩时的装扮吗?怎么会有人画下来,还出现在这里? 宋昭暗暗心惊,又急忙收起来,原路放回。合上暗格,额头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将这个放在心底,开始翻找书案上有无其他暗格。 “找到了吗?” 萧钺的声音似裹着刺骨的寒意,惊得宋昭指尖一颤,她僵着脊背不敢回头…… 第48章 龙凤佩当真是要让人拆吃入腹才好 脚步声似碾着碎玉薄霜而来,每一步都似踩在她绷紧的脊线上。 一步、两步,麂皮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玉带钩相碰的清脆。 宋昭猛然转身,手肘故意撞上一旁的书架,几册竹简哗啦啦坠落在地。 “殿下——” 她转身行礼,垂下的眼睫掩住眸中的慌乱,像是被惊吓到那般,语气中带着不满和娇嗔,“殿下这里的书册怎么都是厚重的竹简,臣想找本《山河志》,翻了半天没找到。” 萧钺停在半步之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唯见腰间玉佩流苏微微晃动。 他目光扫过书案,在宋昭方才触碰过的暗格处略一停留,又移向她微微泛白的指尖。 “《山河志》?”他缓步走近,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嘴角挂着一抹坏笑,揶揄道:“都多大了,还喜欢看孩童的书。” 宋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面上却绽开一抹浅笑:“不过是想起幼时的旧事,《山河志》里面记录了大梁各地的名山大川,幼时我按照记载在舆图上标注过,可惜,后来一场大火,没能抢救出来。” 萧钺唇边的笑意微凝,牵住了她的手,“是你搬去芙蓉巷之前的那场大火吗?是怎么回事,你同我讲讲 ?” 他的手很暖,宋昭怔忪地没能抽出来,随他往后面书架走去。 按住自己怦怦的心跳,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那晚我回房,发现我常看的《山河志》被人动了,暗影里突然闯出一个蒙面人,那人武功很高,像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那丢了什么东西没有?”萧钺问,其实索江早将当时的情况回禀过,可他还是想亲耳听一听。 “奇就奇在未曾丢失什么东西,书房烧了,也不知他们找到什么没有。” 宋昭说到这里,脚步顿住,神情也跟着一变,“殿下,你说他们在找寻什么?莫不是跟我父亲有关?跟江州有关?” 陷害人的法子不计其数,像是盗用书信,模仿笔迹等,除此之外,宋昭实在想不出黑衣人为何翻找书房。 她紧紧攥着萧钺的手,那些未解的谜团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她心头。 “你别急,忠勇侯的案子没有书信的证据,江州之事的确是另有隐情……”萧钺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宋昭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的阴翳。 “但很快就会解决,”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你再耐心等一等,我向你保证,你父亲一定会没事的,别瞎想。” 度芙蓉 第46节 “当真?”宋昭眉间冰雪乍融,膝头一软便跌进萧钺怀里,几缕青丝扫过他的鎏金蹀躞带。 她仰起脸,那双水润的眸子仿佛揉碎了星河,纵然一身墨蓝男装,反倒衬得眼尾那抹薄红愈发惊心动魄,明媚的惑人。 萧钺眸色骤然转深,眼底暗潮翻涌。她此刻情态,当真是要让人拆吃入腹才好,这般模样,他只想锁在深院高墙,再不许旁人窥见半分。 修长的手指顺着她腰线缓缓上移,掌心贴着她单薄的脊背微微施力。宋昭被他抵在红木书架上,身后竹简哗啦作响,身前却是他灼热的吐息。 “当真!” 说完,萧钺低头攫住那两片柔软,身前不盈一握的腰肢,裹着唇上的香甜,是他辗转反侧时无尽的思念,教人愈发沉沦。 宋昭本欲挣扎,忽然想到大牢里暗示他的蔡将军,和生病的父亲、奄奄一息的庄将军,犹豫着终于闭上了眼睛。 她这样,也算是求太子了吧?宋昭想着,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环上了萧钺的腰,仰起头,慢慢回应着他突如其来的情动。 感受到怀中人的变化,萧钺自迷离中睁开了眼睛——七娘,你就留在我身边吧!哪怕是骗我也好…… 他稍稍退开半寸,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摩挲着她被吻得嫣红的唇瓣,眼底翻涌的欲色未褪,反而因她迷蒙的眼神愈发浓烈。 拇指抚过她湿润的唇角时,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叹息:“七娘……” 这声轻唤裹挟着未尽的渴望,在两人咫尺的呼吸间辗转缠绵。 宋昭一颗心被他唤得怦怦直跳,无措地咬住唇边的手指,狠狠用力后松开,脸上一片红晕,低声道:“你再这样,我现在就回府去!” 威胁的话说得绵软无力,不具备任何威慑力,萧钺却还是松开了她,做低伏小道:“遵命,娘子。” 宋昭忙推开他,正色道:“以后……以后我是太子舍人,白日里还会和你一处,你断不可如此,若被人瞧见……反正,就是不准!” 萧钺闷笑一声,拦腰将她抱起,原地转了一圈,“嗯,等私下无人的时候,没人瞧见的时候,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可以了吧?” “你快放我下来,”宋昭暗恼,又不敢大声说话,只敢揪着萧钺的衣襟,小声威胁他,“我真生气了!” 萧钺将她放下,从她头顶上方拿出一本书册,交到她手中。 “这里没有你要的《山河志》,这本是《九域志》,比《山河志》内容更全,还记得有本《风物志》在书房里,等有空了自己去找。” 宋昭看了一眼《九域志》,状似无意地问道:“这里不是书房吗?” “书房在前院,这里是后院。”萧钺目光灼灼道。 宋昭深吸一口气,难怪萧钺敢这么对她,却没有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身问起别的事。 “我之前都在东宫,以后我还去东宫当差吗?还是来太子府?” 她是陛下亲封的太子舍人,怎么会不跟在太子身边呢?不跟在萧钺身边怎么查找卷宗,追查当年上元夜刺杀的真相。 萧钺理了理袖袍,抬眸反问道:“你想去哪里?” 宋昭别扭地将脸扭向一旁,生硬地转移话题道:“宫中来了什么人,今日休沐还需要进宫吗?” 萧钺垂眸,脸上闪过一丝阴霾,拉着她走向外间的软榻,“是云霄宫贵妃娘娘身边的人,后日梅园举办一场赏雪宴,会邀请众多世家子弟和名门闺秀前往,你也在邀请之列。” “我?”宋昭浑身一震,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怎会邀请我?” 她与郑贵妃,与郑国公府从未有过来往,唯一有过交集的,是那日在刑部大堂上,五皇子为她解围,允她去探望父亲那次。 萧钺轻笑一声:“郑贵妃想给皇室子弟和几位公主相看,实则……” 实则什么他并未言明,但宋昭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 暮色四合,宋昭陪萧钺用过晚膳,才踏出太子府。 天边残阳如血,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传来暮鼓声,一声声像是敲在她心上。 京墨和茯苓对视一眼,小声提醒道:“世子,回吧。” 宋昭恍若未闻,目光落在西边那轮将坠未坠的红日上。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下棋,曾说:“小七,落子无悔,应三思而后行,凡事要谋定而动。” 可如今这步险棋,真的能无悔吗? 残阳最后一缕光映在她眼中,化作决绝的亮色,盛京就是一座华丽又危机四伏的金丝笼,她就是那笼中困兽。 她看了一眼庄严肃穆的太子府,眯了眯眼睛,“回吧,不坐马车了,陪我走走。” 太子府紧靠着皇宫禁苑,旁边就是六部衙门,她不觉走到了皇城司门外。这个时间,想必赫连信早已经下衙,宋昭未作停留,沿着主街往金鳞巷走去。 刚到巷口,就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侯府门口,暮色里,瞧不真切。 “世子,是赫连大人,”茯苓道。 赫连信迎上她,“阿宴,我来了两次,你都不在。” 宋昭目光微凝:“太子殿下召我进府,询问起南州之事,大人找我何事?” “我……”赫连信欲言又止。 “进府再说吧。”宋昭想到之前拜托他的事,或许有了眉目。 进到书房,侍从上了茶点就悉数退下了,由京墨和茯苓守在门口。 “可是查到卷宗了?”宋昭迫不及待地问。 赫连信压低声音道:“查到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册,封皮上“永庆十三年案录”几个朱砂小字已经褪色。 宋昭接过时双手微颤,书页间扑簌簌落下几粒蠹虫蛀蚀的碎屑。她快步移至烛台前,跳动的火苗将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随着书页翻动,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那些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载着当年血案的每一个细节,字里行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渍,像极了冤魂未散的控诉。 “这里!” 她突 然按住其中一页,指甲划出深深的痕迹。烛火猛地窜高,将她骤然收缩的瞳孔照得透亮。 赫连信跟着凑近,口中却道:“卷宗我看过,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妥……”却看到她手指的某处时,突然顿住。 少顷,书房门打开,宋昭面色平静地送别赫连信。 赫连信走出几步,却又忽然回身,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正是宋昭遗失的那枚青云逐月同心佩,复低语几声,才离开了侯府。 半个时辰后,赵影回禀太子:“赫连大人与世子在书房里相谈了一刻钟,离去时送给世子一枚玉佩,世子毫不犹豫地收下了。书房门口有世子的人把守,属下没能听到谈话内容。” 萧钺:“……” 就寝前,宋昭忽然收到了一个紫檀木匣。 匣上缠枝莲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打开匣子闻见一缕熟悉的沉水香,一枚羊脂白玉佩静静躺在素绢上,龙凤纹样首尾相衔,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宋昭呼吸微滞。 第49章 不回信“宋世子,随孤来。”…… 暮色沉沉,赫连信独坐书房,指尖抚过案上那册泛黄的卷宗,纸页边缘已微微卷翘,像是被反复翻看过无数次。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深沉,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泛黄纸页的折痕处,指甲划出几道浅痕,露出一行几乎被忽略的批注:“刺客所用乃前陈制式短刀,足底黑土质坚色沉,类皇陵祭土。” 最后“类皇陵祭土”几个字,几乎模糊得分辨不清。 先前的多番试探,埋下的种子,只为了今日的这一行小字,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离间他们感情的法子不难,端看宋昭的态度。 他特地选择今日上门,是因为昨夜收到消息,说她被太子带回了府,一夜未归。 赫连信缓缓合上了卷宗,青白指节在卷宗上留下一道压抑的划痕。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映出案前宋昭垂首查阅卷宗的身影。 她眉心微蹙,烛火映得她眼睫如墨,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几缕碎发垂落颈侧,耳后一抹红痕若隐若现,像落在新雪上的梅瓣。 沉水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那分明是东宫惯用的熏香,此刻却纠缠在她的衣袂间。 “嘶——” 赫连信猛地将卷宗掷入炭盆,火舌倏地窜起,又眼睁睁看着它覆灭,青烟扭曲着升腾,映得他面容阴鸷可怖。 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中投下破碎的光影。 “宋昭……宋昭!”他齿间碾碎这个名字,手背青筋暴起。 那分明是自幼与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如今却沾染着别人的气息,沉水香幽暗浮动,却像毒蛇的信子,一寸寸舔舐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 “萧钺!”赫连信握紧拳头砸向书案,案上茶盏猛地一震。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随后是一阵清甜的香气。 赫连瑶推门而入,手中提着一只雕花食盒,裙裾拂过门槛,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 “大哥,再忙也该用膳了。”她声音轻柔,径直走到他身旁,将食盒搁在案上。 赫连信回神,下意识将手收回袖中,却已被她瞧见。 “大哥的手……”赫连瑶拉过他的手掌,翻转过来,才看见指关节处已渗出血珠。 “无妨。”他抽回手。 赫连瑶眸光微动,却未多问。只是轻轻掀开食盒盖子,露出里面精致的点心,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还冒着微微热气。 她取出一块递给他:“大哥尝尝,今年的新栗,我亲手剥的。” 赫连信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手指,却发觉她指尖微凉,指腹还有几道细小的划痕,是剥栗子时留下的。 他眉头一紧,低声道:“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何必自己动手?” 赫连瑶收回手,垂眸一笑:“大哥查案时不也是事必躬亲?”她顿了顿,忽然抬眼看他,眸色清亮,“有些事,总要自己经手才放心,不是吗?” 话中有话。赫连信捏着栗子糕的手微微一顿,抬眼与她对视,却见她已转身去斟茶,背影如常,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言。 赫连瑶是赫连家真正的大小姐,是赫连信名义上的二叔赫连安的嫡女。 这几年赫连安在京中汲汲营营,爬到了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就是为了让他入京后能顺利步入朝堂,从而博得从龙之功。 赫连家有意让嫡女亲近他,打的什么主意,他自然一清二楚,这是他欠他们赫连家的,是赫连家冒着全族灭门的风险,保住他的代价。 可他心里…… “阿瑶,后日贵妃娘娘设的赏雪宴,还需你帮为兄一个忙,暗中留意一下忠勇侯世子,设法引开太子……” …… 次日,宋昭并未去太子府,让京墨告了假,借口外祖母身体有恙,带了一车补品去了庞府。 度芙蓉 第47节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庞老太君正靠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晒太阳,见宋昭进来,浑浊的眼中顿时泛起慈爱的光芒:“宴哥儿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宋昭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挨着老太君坐下,轻声道:“听闻您这几日腿疾又犯了,孙儿特意带了些血燕和灵芝来。”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亲自捧到老太君跟前,“您尝尝这参茶,我让人加了红枣,不苦的。” 大舅母王氏在一旁笑道:“世子就是孝顺,可比你那几个表哥强多了。”她接过宋昭递来的礼单,目光在“一盒护心丸”上顿了顿,“这礼也太重了些。” 宋昭垂下眼睫:“这是孙儿应该的。说起来……”她状似无意地转了话头,“孙儿昨日接到进宫赴宴的旨意,不知宫中有何规矩,这赏雪宴又该注意些什么?”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我这把老骨头许久不曾出门,你大舅母如今时常进宫给贵人请安,让她与你说说。” 王氏将茶盏轻轻搁下,她拢了拢衣袖,压低声音道:“近日宫里不太平。贵妃娘娘却突然办起赏雪宴……”她忽然收住话头,瞥了眼窗外。 郑贵妃是梁帝登基后,为了拉拢世家,稳定朝局抬才进宫的。郑贵妃生得琼姿花貌,更兼一颗七窍玲珑心,很快宠冠后宫,诞下五皇子后,以郑国公为首的世家大族,隐隐有想扶持五皇子上位之意。 而太子母族薛氏,自皇后薛迎心薨逝后,渐渐没落。 梁帝当初迎娶薛迎心时,其父亲只是淮陵郡的一方郡守。盖因薛氏与前陈王室有旧,梁帝借势进入陈王宫,后将其妹萧嫣儿嫁与陈王,最后一步步蚕食了陈国。 薛父随梁帝出征灭陈时战死,如今只剩一个兄长碌碌无为,在京都被封为顺国公,还有一位胞妹薛迎春,梁帝下旨将她嫁给了当时北伐中,身受重伤的永安王,就是如今的永安王妃,生了佳宁郡主,颇受梁帝宠爱。 这次赏雪宴,就为佳宁郡主而设。传言,梁帝尤爱夺人妇,永安王妃又时常进宫,对佳宁郡主的身世暗中多有揣测,却无一人敢宣之于口。 想必是郑贵妃对薛氏恨之入骨,早想将佳宁郡主远远嫁了,省得陛下拿郡主当借口,频频召永安王妃进宫。 宋昭天黑方回府,耳畔还有大舅母的盈盈嘱托,“总之,此次进宫小心为妙,莫要招惹了郑氏和薛氏中人,明日跟在你表哥身边,不要在宫中随意走动。” 她垂眸浅笑,眼底却凝着三分寒霜。这盘棋局早已落子无悔,她分明是那枚过了河的卒子,进退皆不由己。 既不能抽身全身而退,那便搅它个浊浪滔天。 …… 赏雪宴这日,碧空如洗,冬阳将琉璃瓦上的残雪映得璀璨生辉。 马车碾过最后一块青石板,在朱红的宫门前稳稳停住。 宋昭懒散地倚在车辕边,修长手指随意挑起织金车帘。一袭银狐裘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衬得内里宝蓝遍地金锦袍愈发张扬夺目。他腰间蹀躞带斜斜挂着玉佩和香囊,随着下车的动作叮咚作响。 狐裘领口蹭着她微扬的下巴,整个人透着股慵懒风流劲儿,活脱脱就是 话本里走出来的纨绔公子。 “阿宴。” 袁子昂像是等候已久,见她下车眼前一亮,急忙向她奔来。 “可巧遇上了你,我们一道进去。”袁子昂面上兴高采烈,暗中却悄悄打量起宋昭。 那日在画舫亲眼所见,太子与她自然而然地亲近,为她拭泪,亲自将她抱起……定然是不为外人道之的关系。他们在南州虽也逛过南风馆,却连小倌的衣角都不曾沾过,可那日的情形……不知她和太子之间会不会…… 宋昭哪里知晓,此刻袁子昂盯着她腰间的玉带钩,满脑子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袁兄看什么?少虞可有什么不妥?”宋昭睨了袁子昂一眼。 袁子昂慌忙移开眼,耳尖倏地涨红:“几日不见,阿宴你……”喉结滚动间,竟鬼使神差道,“越发好看了。”话音未落便猛然惊醒,又忙一脸讪讪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昭低声一笑:“少虞初次参加宫宴,还望袁兄多多提点才是,宋晏感激不尽。” “阿宴这话可就生分了。”袁子昂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又像是烫到般松开,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正说话间,忽闻宫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骤雨击打金阶。只见一队玄甲侍卫踏雪而来,当先一匹照夜白龙驹扬蹄长嘶,溅起碎玉般的雪沫。 太子萧钺一袭墨色绣金蟒箭袖骑装,肩头玄狐大氅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握着柄乌木镶玉马鞭,鞭梢金铃在雪光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马蹄铁踏过宫门青砖时,惊起檐角铜铃乱颤。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众人跪拜间,宋昭敏锐地察觉到,萧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她指尖微颤,想起昨夜就寝前收到的一封信,打开却空空如也,雪白的纸张一个字也无。 京墨还问她要不要回信,她摇了摇头,转身将信扔进了炭盆里。 “平身吧,”萧钺利落下马,走到宋昭等人的身侧,低声道:“宋世子,随孤来。” 第50章 姻缘错做孤一辈子的舍人吧 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仿佛幼时在学堂上,夫子突如其来的点名,让宋昭如芒在背。更让她惊诧的是,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召她同行,他们的闲话还不够多吗? “小宋大人,太子殿下唤你。” 袁子昂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把,压低的声音里似在提醒——她如今是太子舍人,是有官职在身的人。 宋昭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抬头,正对上萧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太子负手而立,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让人看不出喜怒。 宋昭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恭敬地拱手:“臣遵命。” 太子看了一眼宋昭腰上的青云逐月同心佩,眉头微蹙,转身朝宫门走去,玄色大氅的下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在积雪未消的宫道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 宋昭深吸一口气落后半步跟上,靴底碾过青砖缝隙里的薄冰,发出细微的脆响。 侍从们远远缀在十步开外,垂首屏息,连脚步声都刻意放得轻了。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颤,惊起几只栖在朱墙上的寒鸦,黑羽掠过绯红的宫墙,像几滴墨汁溅在胭脂上。 转过影壁,梅园的景致骤然映入眼帘。 满园红梅似火,在冬日的苍白里烧出一片灼灼的艳色。枝干如铁,花朵却娇艳欲滴,风过时落红成阵,恍若下了一场血雨。 萧钺忽然驻足。宋昭收势不及,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为何不戴孤送的玉佩。”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宋昭左右一瞧,远处侍从们垂首而立,像一尊尊石像,连呼吸都敛去了。 只得答道:“回殿下,那枚龙凤佩太过贵重,宋晏不敢。” 说完,她悄悄抬头,却见萧钺望着红梅的背影,无比孤寂落寞。 他伸手拂开一枝横斜的梅枝。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与殷红花瓣一触即分,几片梅瓣飘落在他肩头,玄狐大氅上点点朱红,像是染了血。 “冷吗?”他又问。 宋昭目光垂落,答道:“回殿下,臣不冷。” “那为何昨日不回信?”萧钺突然转身,身后是怒放的红梅,他的脸色要比这满园冰雪还要冷上三分。 “殿下……”她缓缓开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昭喉间发紧,一片落红恰在此时飘进衣领,凉得像把薄刃贴上了后颈。她下意识要抬手去拂,却见萧钺忽然逼近一步,带着凛冽的梅香与寒意。 萧钺的手比她动作更快,微凉的指尖擦过她的颈侧,拈出那片花瓣时,在她肌肤上留下一丝凉意。 “不要说你不知其意。” 他将花瓣在指间揉碎,声音放轻,像含着一丝委屈,却又在尾音处微微下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 白圭之玷,若玉有瑕,尚可琢磨,斯言之玷,若情露于纸,便是授人以柄。 太子府耳目如刀,储君一言一行皆在天下瞩目之中。他递来空笺,是想表达他的心意,不可言,不可书,却比千言万语更重。 古有情思寄丝帕,今有大梁储君递空笺,若换作其他女子早已欣喜若狂,可宋昭心中却似压了一块石头,让她进退维谷,喘不动气。 宋昭抬眸时正对上他的眼睛。萧钺的眼底映着满园红梅,灼灼如焰,却又深得像是能将她吞没。他的指尖仍沾着花汁,殷红似血,在苍白的手指上格外刺目。 “非是不回,”她轻声道:“是不能回应殿下,殿下是储君,当以国事为重,宋晏只是侯府的世子,将来……” 她话音未落,萧钺骤然扣住她手腕,力道狠得几乎要捏碎骨节。她踉跄跌退,后背猛地撞上梅树老干,震得满枝积雪混着残梅簌簌泼落。 “殿……下?”她仰头哽住呼吸。 萧钺另一只手已撑在她耳侧,俯身时腰间玉佩狠狠撞上她同心佩,叮当一声碎响。 他呼吸灼热,唇齿间溢出的字句却森寒刺骨:“侯府世子?”拇指重重碾过她腕间突突跳动的血脉,声音又低又缓,却字字如刀,“那南州躺在床上的那人,又是谁?” 宋昭浑身骤然绷紧,眼底戾气乍现,忽又化作一抹讥诮:“殿下既已查得这般清楚……” 她逼近半步,染了梅香的衣袖扫过他腰间玉带,“何不现在就戳破我的身份?”尾音轻颤,像极枝头将坠未坠的残雪。 萧钺倏地松了力道,心却似刀割般疼。眼前的女子美丽又倔强,总是反复无常,尤其是见到赫连信之后。 他昨日递出素笺后迟迟未收到回信,他便猜测,她的心意又回到了从前。 让他如何拆穿她的身份?她女扮男装揭穿后,先不论有什么罪名,首先回归侯府大小姐的身份,那么,她与赫连信的婚约怕是马上就会履行。 他怎会眼睁睁看着她嫁于旁人?绝无可能!她已是他的人,旁人休想染指一分一毫! “这样也好,”萧钺忽然道:“那就陪在孤身边,做孤一辈子的舍人吧,我的小宋大人!” 宋昭拂落满肩残梅,敛衽一礼:“臣定会恪守臣子的本分,做好分内之事。” 话落,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再抬眸,只见玄色蟒纹袍角在梅枝间猎猎一闪,那人已踏着满地落红绝尘而去,唯余一缕沉水香混着梅香萦绕不散。 宋昭倏然垂眸,眼底蓦地腾起一片灼热,眼前梅影朱墙顷刻氤氲成模糊的血色。心口如遭箭镞洞穿,那痛楚来得又急又狠,竟教她不得不攥紧胸前衣襟才能站稳。 “少虞,你怎么在这,为兄到处找你,你这是怎么了?” 庞文远这时从小径转出来,就看到宋昭脸色煞白地站在梅树下,便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他们今日进宫,因品级不高,身边侍从是不能带的。进宫后,会有太监或者宫女随侍左右。刚刚也不知是不是太子生气的缘故,宋昭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侍从在侧。 庞文远急忙从宋昭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颗护心丸,看着她服下,才算安了心。 “幸亏我来了,否则你倒在此处还不知道会怎样,这天寒地冻的,还是自个身子要紧,若是撑不住,向贵妃娘娘告个罪,提前出园也可。” 庞文远后怕道:“你身子不适怎么不知道吃药,阿宴你可不能倒下,侯爷还等着你呢!” 宋昭缓了口气,“多谢表兄,我没事,今日万不能拂了贵妃娘娘的好意,我还能撑住。” “那就好,走,带你去见见我的几个同僚,就是上次广福楼那些人。” “有劳表兄, 正要去答谢诸位的仗义执言。” 度芙蓉 第48节 …… 梅园深处的含香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窗外寒梅映雪,殿中却春意暗生,连案上那盏未饮尽的君山银针,也氤氲着温润的热气。 萧钺走到门口,忽听得内间隐隐约约的调笑声,一把嗓子清凌凌地抛起来,像冰珠子溅在玉盘上,偏又缠着几分蜜似的甜腻:“……陛下这般说,倒叫妾身无地自容了。” 他脚步猛地一顿。 地龙的热气从殿缝里钻出来,烫得他掌心发潮,可脊背上却爬过一道刺骨的寒。那声音他认得,是他的姨母,也是他的叔母,永安王妃薛迎春。 珠帘后影影绰绰映出两道人影,梁帝的手正抚过案上一枝红梅,花瓣簌簌落在薛迎春摊开的裙裾上,美艳不可方物。 殿内皇帝忽然轻笑一声:“这梅花妆好看得紧……更像你姐姐。” 薛迎春伏身躺在梁帝的腿上,嗔怪道:“陛下心里眼里都是姐姐,可姐姐唯一的孩子,如今都及冠了,陛下还不为他择定太子妃吗?” “今日云霄宫那位设下赏雪宴,世家闺秀来的不少,陛下何不一道看看,为太子择选一二?若无合适人选,侧妃也可先行入府,太子孤身一人,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妾身替姐姐心疼太子。” 萧钺的心忽地提起,他在去南州之前与陛下大吵了一架,就是为了他的婚事。 陛下让他在几位世家中选定太子妃,可他那时突然收到消息,阿娘身边的阿芜还活着,没有心思成亲,便趁机佯装与陛下不睦,私下南州。 如今,他心里住了一个人,断然不会接受其他女子,侧妃更不可能。 萧钺刚准备出声,忽闻陛下开口,说起七年前的一件秘辛,顿时惊得站住了脚。 永庆帝叹了一口气,与薛迎春低语道:“说到婚事,朕当年曾为他谋求过一桩婚事,可惜那孩子福薄,婚事还未敲定,她便失踪了,至今还未寻回来,元琅至今都在埋怨朕,他那么宝贝那对姐弟,是朕当年操之过急了。” “陛下说的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薛迎春忽然抬头问。 “正是,”永庆帝无不可惜道:“那年元琅一家进京,朕在宫中设宴,宋世子小小年纪却见识不凡,且胆量过人,言谈中得知他还有一位胞姐,更是蕙质兰心,便有心与元琅结亲。不谈兵权,单是有位太傅嫡女的母亲,那孩子定不会差。” “可惜啊,上元节出了事,哎!” 宋世子的胞姐,不就是如今女扮男装的七娘吗? 门外的萧钺手指震颤,若没有上元夜那场刺杀,七娘是不是早已成了他的太子妃…… 他猛地望向院外,梅园中影影绰绰,不知那个纤瘦的身影现在何处…… 第51章 鸳鸯谱宋卿可曾婚配? 暖阁里,庞文远和同僚谈论诗词歌赋,不远处还有不少世家公子玩投壶。尽管放着几个炭盆,四周围着厚厚的帘子,可终归有些冷。 宋昭拢了拢狐裘,心不在焉地喝着茶,目光透过窗子,看到梅园中几家闺秀朝暖阁张望的身影。 突然众人哄笑声起,原来是镇远侯世子输了,红着脸出了暖阁,要与第一个碰面的小姐搭话,众人呼啦啦跟着挤在窗边起哄。 宋昭躲闪不及,被人撞了一下,她踉跄倒退两步,斜刺里伸过来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这才站稳。 “多谢,”她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躲开那只大手,一抬眼,却发现是赫连信,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 “想什么呢?可是身体不适?” 赫连信上前一步,自然地摸了摸她的手。 “怎么这般凉?忘带手炉了吗?” “无妨。” 宋昭急忙将手掩在狐裘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叫了一声大人,道自己不冷,便打算搪塞过去。 庞文远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丢下同僚,走来与赫连信寒暄。 “那日多谢大人,不顾自身安危下河救人。”庞文远道。 庞文远想法很简单,赫连信初入京都就得陛下赏识,别看他如今是小小的皇城司指挥使,却都是陛下的亲信,且他叔父是钦天监的监正,又深得陛下信重,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赫连信躬身一礼:“庞兄不必客气,称呼在下子诚即可,我与少虞有旧,救人理所当然。” 庞文远颔首,叹息一声:“是啊,若非变故,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表兄!” 宋昭忽然出声打断了庞文远,眼底神色莫名。 庞文远只当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想起了失踪了的胞姐,讪讪地转移了话题,“子诚啊,不若你陪少虞到梅园走走,开宴还有半个时辰。” 梅园下三三两两的人影,各自拿着梅枝小声交谈着。 宋昭跟着赫连信,踏着厚厚的积雪,朝梅林深处走去。 “还冷吗?”赫连信低头问她,随手将挡在他们前面的梅枝拨开,“盛京比南州冷,你还适应吗?” 宋昭摇了摇头,人在梅园下走了一圈,身上也暖和了些,答道:“还好。” 赫连信道:“听说今日陛下也来了梅园,不知会不会同我们一起赏梅。” 宋昭耳朵一动,若能见到陛下,那父亲的事,是不是就可以问一问了。 “阿宴,原来你在这儿!” 袁子昂踩着积雪绕过横着梅枝的小径,笑着朝他们走来,身前是五皇子,还有三五个世家子弟。 “微臣见过淮王殿下。” “平身吧,”淮王抬了抬手,笑意温润,目光在宋昭身上停留片刻,道:“几日不见少虞,怎的又瘦了?” 她低声道:“劳殿下挂念,不过是近来着了风寒,无甚大碍。” 淮王眉头微蹙:“天寒地冻,你身子骨本就单薄,还落了水,是该好好养养。今日我新得了一株天山雪莲,明日给卿送去。” 宋昭因落水一事联合庞府参倒了陈六的父亲,连带着淮王也被陛下申饬禁足,淮王现在竟对她毫无芥蒂? 宋昭心思急转,声音清冷而克制:“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受。雪莲珍贵,臣不过小恙,调养几日便好。” 淮王眸色一沉,却仍不退让:“本王赏出去的东西,从无收回的道理。你若不用,便扔了罢。”他语气淡淡,却字字如钉,“还是说……宋大人连本王这点心意,也要推拒?” 宋昭抬眸,对上淮王深邃的目光,终是垂首行礼:“臣……谢过殿下。” 袁子昂从旁道:“阿宴落水,都是陈六仗着殿下横行所致。殿下心里过意不去,阿宴你就安心收着吧,天山雪莲也不是多么名贵,听说宫中有一株九叶灵芝草,那才珍贵。” 宋昭蓦地望向袁子昂,宫中有九叶灵芝草? 袁子昂挠了挠后脑勺,看向赫连信,“不是吗?赫连大人,我记得是你进献给陛下的吧?” 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赫连信。 他从容不迫道:“回殿下,是有一株灵草。前几日臣追踪流寇到灵山脚下,偶然在山崖下所得。” 淮王身边一人讥诮道:“你如何识得灵草的?还特意挖回来进献给陛下?” 人群中发出几声轻笑,大抵是不耻他这种谄媚的举动。 赫连信却不以为然:“诸位有所不知,子诚年少时曾随叔父在外游历,不幸被毒蛇咬伤。叔父寻得一株形似灵芝的药草,却有九叶。” “情急之下,喂子诚服下此药,才得以脱险。事后方知此草乃是九叶灵芝草,是解毒圣药。” 众所周知,赫连信的叔父钦天监监正,进宫前曾经四处游历,偶然与梁帝在宫外结识,凭借观星的本事和稀奇的经历,打动了梁帝,后召去了钦天监。 众人对赫连信的这套说辞深信不疑,赫连信则暗暗留意宋昭的神情。 通过种种迹象,赫连信基本确定,那日在南州打探茶苑的就是太子萧钺,中了他的半月散还能活着的,只能是服用了九叶灵芝草。 他猜测宋昭是因此 与太子纠缠不清,遂准备一株九叶灵芝草进献梁帝,然后试探宋昭,一举两得。 宋昭看似面不改色,微微颤动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拢袖而立,指尖在袖中无声地蜷紧,又缓缓松开,像是要将那抹不该有的动摇碾碎在掌心。雪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连呼吸都凝成白雾,散得悄无声息。 赫连信的目光落在她藏于袖口的那截手腕上,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血管隐约可见,似一根易折的冰枝。 …… 夜幕降临,宴席设在疏梅殿,殿内灯火煌煌,金兽吐香,丝竹悦耳,歌舞不断。 贵妃端坐在鎏金鸾座上,鬓边垂落的赤金累丝凤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钗首衔着的东珠在烛火中流转着温润的月白色光晕,映得她眉间花钿愈发鲜艳夺目。 左右分席的案几旁,贵女们团扇遮面,带起阵阵暗香,却掩不住席间暗涌的试探目光。 殿内各家贵女和世子公子竞相献技,案上温着的青梅酒腾起袅袅白雾,被殿外飘进的寒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陛下并未出现。 宋昭心中失望,敛衽跪坐在淮王身侧,青玉簪映着苍白的脸色。 一侧的袁子昂轻笑一声,探过头小声道:“阿宴这般心神不宁,可是在等什么人?”说着朝上首努了努嘴。 宋昭顺着他的目光去瞧,发现淮王上首的位置空空如也,太子殿下也没来? 她从梅园进殿,一直想着宫中那株九叶灵芝草,竟没发现萧钺不在,他是走了,还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脚? 宋昭横了袁子昂一眼,盯着献舞的贵女,揶揄道:“袁兄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待会别忘了指给少虞看。” 袁子昂的脸腾地红了,连连否认道:“我哪有看上的姑娘,今日是为几位皇子公主,也不知会不会有太子妃。” 宋昭倏地沉默下来。 丝竹声暂歇,献舞的贵女得了贵妃赏赐退下歇息。 殿内倏然一静,只余金兽炉中梅香袅袅。贵妃身侧的总管太监上前半步,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穿透殿宇: “哪位是忠勇侯世子?” 席间低语骤停,数十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宋昭指尖一颤,青玉酒盏在案上轻轻一晃,溅出半滴残酒。她迅速整衣而起,行至殿中-央。 “微臣宋晏,参见贵妃娘娘。”她俯身跪拜,额头触地时,冰凉的金砖映出她紧绷的下颌,“娘娘千岁金安。” 鎏金鸾座上传来珠玉相击的轻响。贵妃染着蔻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翡翠念珠,忽而轻笑一声: “抬起头来。” 宋昭缓缓抬头,目光却仍低垂,不敢直视贵妃凤颜。殿内烛火在她清俊的面容上投下淡淡光影,勾勒出几分雌雄莫辨的轮廓。 “宋卿年轻有为,不知……可曾婚配?”贵妃含笑问道,嗓音如浸了蜜的刀子,甜而锋利。 宋昭背脊一僵,还未开口,赫连信已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度芙蓉 第49节 “回娘娘,微臣……”她喉间发紧,正欲寻个借口推脱,贵妃却已轻抚袖摆,笑吟吟截断她的话—— “本宫瞧着,与柔嘉公主倒是般配。” 殿内霎时一静。 柔嘉公主攥着团扇的指节骤然发白,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生母早逝,不过是陛下念及血脉,随手将她丢在贵妃膝下养着。 贵妃待她虽不苛责,却也从未真正上心。她早知自己的婚事,不过是想借她拉拢朝臣罢了。忠勇侯世子自幼体弱,又长于蛮横乡野,若成了亲,怕是要远离京城了。 宋昭指尖掐入掌心,正欲跪地请辞,忽听殿外太监尖声通传—— “太子殿下驾到!” 朱漆殿门轰然洞开,寒风卷着落梅涌入,吹熄了近处几盏宫灯。太子一袭玄金蟒袍踏着一地碎光走进大殿。 众人纷纷俯身跪拜,他低声道了句平身,目光便直直落在了宋昭身上。 第52章 你撒谎“你是孤的人,有婚约的也是孤…… 疏梅殿的气氛骤然凝固,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出一丝暖意。 宋昭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指尖不自觉地掐入掌心。贵妃娘娘端坐在上首的鎏金凤椅上,指尖轻抚着茶盏边缘,唇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萧钺的目光从宋昭身上移开,抬头对上贵妃含笑的眼眸,那笑意未达眼底,像是一层精心描画的面具。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宋卿是孤的属官,有什么不妥之处?” 萧钺声音低沉,却带着重逾千斤的威慑力。 “太子误会本宫了,”郑贵妃红唇微勾,却未起身,“本宫正打算给宋世子赐一门好婚事,世子年岁也不小了,初入盛京,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柔嘉公主也已及笄……” “此事万万不可!”太子打断她的话,果断拒绝道。 郑贵妃笑容微僵:“太子这是何意?莫非觉得柔嘉公主配不上世子?” 萧钺声音微扬:“贵妃娘娘误会了。只是宋世子已有婚约在身,若贸然更改,恐有违信义。” 宋昭为之一振,悄悄抬眸,正对上太子深不见底的眼眸,心跳陡然加速。 婚约?从未听阿爹提起过阿宴也有婚约在身,或是太子的推辞,他并不想让忠勇侯府与五皇子一系产生什么瓜葛? 殿内渐渐传出窃窃私语声,赫连信捻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 五皇子扭头斜睨了一眼袁子昂,袁子昂愣了愣,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在南州从未听说过阿宴有婚约在身,只听说失踪的大小姐与赫连信有! 袁子昂朝宴尾的赫连信望去,却见他面色森然,眉目冷冽如霜,心莫名跟着一紧,他的气场和侧颜,怎么有几分神似太子? 待要细看,却见他忽然起身走向前,朝贵妃和太子行礼道:“微臣赫连信启禀贵妃娘娘,宋世子确有婚约在身。” 宋昭心头直跳,垂眸不语。太子殿下的眼神却如利箭般,刺向躬身下跪的赫连信。 郑贵妃轻蔑地看了一眼赫连信,“哦?爱卿如何得知?” “臣之祖父与侯府老侯爷有旧,曾经许下过一门婚约,这门婚约便落在了宋世子身上。”赫连信不卑不亢,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郑贵妃凤眼微眯,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宋世子,可有此事。” 宋昭只觉得喉头发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千头万绪只化作唯一的念头……她不能再错失了这次机会。 打定主意后,她下意识看向太子萧钺,却见对方目光沉静如水,看不出半分端倪。而赫连信则笃定的目光望着她。 “回贵妃娘娘,”宋昭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微臣确实听父亲提起过……” “宋世子!”太子忽然垂眸,双目冷若寒潭,沉声打断了宋昭的话。 萧钺只觉得心底发寒,他若不打断宋昭,她是不是就要承认了? 他压着怒火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讲究媒妁之言,可对?” “对!”宋昭咬了咬牙。 殿内陡然一静,众人的目光在殿内三人身上流转,俱是伸长了耳朵。 太子却冷笑一声:“即是媒妁之言,媒人何在?可有信物为证?” 宋昭眼圈微红,不知如何作答。她自小便知与赫连信有婚约,只是当年祖父的一句戏言。 长大后,父亲常年在外,继祖母满心满眼都是赫连家的门第,总想将宋方仪替她嫁了,巴巴揪着这门婚约不放,每每饮宴必要提一句,搅得整个南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令她进退失据。 若没有遇到萧钺,她也就稀里糊涂地认了,可如今……不能毁了她的姻 缘,再破坏了阿宴的,若阿宴醒来,她如何交代。 赫连信蹙眉,指尖触到了腰间的玉佩,是上好的和田暖玉,温润如脂,与宋昭腰间的青云逐月同心佩极为神似,是他特意命人仿做的。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启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宋昭眸色一暗,立刻打断了赫连信即将要出口的话。 宋昭深知太子的脾性,既然道出她身上的婚约,不管是她,还是此刻扮演的世子身份,太子定能为她寻得一个合适的借口,推掉贵妃指的婚事。 赫连信这时横插一脚,看似顺从太子做实了她的婚约,却害了阿宴。且不管与赫连信的婚约是否能够维系,她都不能让柔嘉公主下嫁于她。 宋昭端正跪着,又朝贵妃一拜:“微臣愧对贵妃娘娘的厚爱。至于两家约定的婚约之事,祖父当年只道一句戏言,无媒妁之言,无信物所凭,宋晏也未知全貌。” “指挥使大人说的婚约,是否该宋某承继,现如今祖父已故,我父亲还在兵部候审,宋某不敢擅断。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萧钺袖中的拳头略松了松,一甩衣袖,走向上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郑贵妃敲击扶手的指尖一顿,丹蔻在檀木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一滴未干的血。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她眼底骤然翻涌的冷意。 “既如此,容后再议吧,”郑贵妃欣赏着自己长长的指甲,不紧不慢道:“本宫只是可惜,还是柔嘉没有那个福分,错过了宋世子这般人才。” 宋晏垂眸,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恭敬:“臣惶恐,公主金枝玉叶,是宋晏不敢高攀。” 郑贵妃冲他们摆了摆手,宋昭和赫连信谢恩后各自落座。 郑贵妃心中不快,目光扫向太子:“难得太子闲暇,今日满院梅色,可有中意的?” 此话一出,侧旁的闺秀立刻团扇掩面,齐齐看向太子,目光也灼热起来。 “孤刚到,娘娘可有什么提议?” 萧钺顺口应下,众人眼前一亮。 “倒有几支歌舞不错,镇国公府家大小姐的胡炫舞,姜侍郎家三小姐的琵琶都是一绝,”郑贵妃笑道:“太子意下如何?” “那便请上来吧,舞得好,弹得好,孤重重有赏。” 丝竹声再起,笙箫婉转,舞袖翩跹,满殿华彩流转,又是一派盛世升平之景。 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恍若南柯一梦,转瞬便湮没在这靡靡之音中了。 袁子昂端着酒杯凑过来,关切地问东问西,宋昭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机械地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 辛辣的滋味令她后背生出一层黏腻,心口也似被人挖了一个洞,连呼吸都是苦涩。 眼风微扫,正瞥见太子侧影。不知何时,他身侧已围拢数人,其间不乏簪缨世家的闺秀。 那些个娇娥或执扇半掩,或垂首赧然,眼波流转间俱是倾慕之色, 或大胆直接,或娇羞可怜,灼灼目光似三月骄阳,掐得出水的柔情更胜御沟新柳,一颦一笑间尽是女儿家掩不住的心事。 宋昭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如今是宋晏,忠勇侯世子,永远无法以那般的神情对待他。 随侍一旁的宫人立刻执壶为她斟酒,却见宋昭广袖翻卷间不慎带倒玉盏,酒水霎时浸透锦袍,在宝蓝缎面上洇开一片暗痕。 “奴婢万死!”那宫人扑通跪地求饶。 “无碍,”宋昭淡淡摆手,起身掠过跪伏的宫人,径自踏出殿门。 夜风卷着残酒幽香,透着刺骨的凉意,宋昭不由得拢了拢衣襟。 她在梅园外缓了半刻钟,才觉自己心里好受了一些,向宫人寻问更衣的偏殿,便朝一旁的小道而去。 天边挂着一轮残月,也不知南州现在冷不冷,阿宴和楚楚怎么样了,巫医应该快到盛京了,还有父亲…… 来到偏殿,门口挂着昏黄的宫灯,宋昭左右张望一圈,见四下无人,便悄悄走了进去。 梳洗过后,宋昭刚要准备出去,忽听殿内似女子娇喘一声,紧接着窸窸窣窣床帐翻滚的声音。 宋昭神色骤变,急忙闪身隐于朱漆廊柱之后。她屏息凝神,连腰侧的玉佩都死死攥住,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里面女子的娇吟声断断续续传来,她只觉面颊烧得厉害,连带着后颈都沁出一层细汗。早知如此,方才就该直接踏出月洞门去,何苦为躲夜风走了这偏僻回廊。 忽听得吱呀一声,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合拢着衣衫,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那人跑得很快瞧不真切。 殿内的人却丝毫没了动静,宋昭略等了等,见还是没有动静,便大着胆子,悄悄踮起脚尖,准备从旁边小径溜出去。 谁知,刚到门口,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入殿内。 那人一股酒气,反手合上门扇,钳制着她的手,将她抵在了宫墙上。 “太子?” 借着廊下的宫灯,宋昭瞧见萧钺眼中的寒芒。 “怎么是你?” 萧钺眼底一片猩红,见到是宋昭后明显一愣,双手不自觉松了力道。 “你……”宋昭启唇,忽又止住了话,她有什么立场质问太子? 萧钺这时却逼近她问:“你还想嫁给赫连信?” 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突然提起刚刚大殿上赐婚一事。 宋昭后背抵在冰冷的宫墙上,只觉得一颗心也跟着凉透了。 “殿下明鉴,臣刚刚是身不由己……” “你撒谎。” 太子修长的指节抵上了她咽喉,像是要将她的脖颈,狠狠握在掌心一样。 度芙蓉 第50节 “你方才在殿上的眼神,分明是想认了这桩婚事。” 宋昭闭了闭眼:“祖父临终前……的确提过两家婚约之事……” “呜……呜……” “我不要听!” 宋昭的呼吸忽然被夺了去,将那半句婚约的话,一并逼回了她肚子里。 萧钺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吻着她,像是要狠狠地惩罚她一般。 “你是孤的人,有婚约的也是孤!” 宋昭只觉得嘴唇发麻,太子这话,她只当是一句疯话,并未体会其中的深意。 第53章 又心软“九鸣,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冬日的梅园覆着一层薄雪,枝头红梅却愈显精神,点点朱砂似的缀在素白之间。 佳宁郡主披着狐毛斗篷,踏着积雪踉跄着朝偏殿而来,宫人和贴身伺候的丫鬟远远跟在身后。 刚刚在大殿之上,她坐在柔嘉公主身侧,将太子进殿后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太子为了避嫌,在人前从不与贵妃争风,这次却出言维护自己的属官,那个男生女相的忠勇侯世子! 想到这里,佳宁郡主脚步一顿,一阵眩晕袭来,刚刚喝进去的一壶酒,险些呕出来。 梅园极静,唯有风过时,梅枝轻颤,抖落几粒碎雪,簌簌地坠在她的肩头。 她恍若未觉,猛然想起那则荒唐的流言——钺哥哥怎么会喜欢男子?定然是有人诬陷! 当初自己恨不得杀了散播流言的人,却在这一刻的信念轰然倒塌。她并不了解太子,那日她去求他不要嫁人,一向温润如玉的哥哥第一次凶了她,板起脸来,陌生又可怖。 或许太子本就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是自己将他想得太好了而已。 宴上,她亲眼见到不少闺秀与太子搭话,而他则来者不拒,还饮了不少的酒,却连一丝眼风都未给她! 太子风度翩翩与闺秀们说话,可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寻找宋世子的身影,见对方出了大殿,也跟着走了 。 佳宁伸手折断一枝梅花,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太子掩饰得很好,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稍稍缓了缓,等眩晕过后,复迈步前行。 刚行几步,就见一红衣女子,穿着夹袄未着披风,从偏殿门前的小径跑了过去,像是后面有什么人追一样,张皇失措,竟没有发现隔着几棵梅树的佳宁等人。 佳宁只觉得眼前一晃,人便没有踪影,招手问自己的丫鬟,刚刚跑过去的是谁。 “奴婢瞧着,倒像是钦天监监正的嫡女赫连瑶小姐,她今日穿了一件绯红缎面小袄,绣着应景的梅花。听大殿中的议论,那绣工是顶好的,有人还问赫连小姐是哪家绣坊绣的。” “赫连瑶?”佳宁迟疑地问了一句,紧接着又“啊”了一声,“她是不是那个……那个在大殿上说与宋世子有婚约的人?” 宫人很有眼色地上前回话:“回郡主,是皇城司指挥使赫连信的堂妹。” “原来是她,走,去偏殿瞧瞧!” 佳宁郡主是追着太子而来的,可是梅园中的小径太多了,她又醉了酒,晕晕沉沉绕了一圈才走到了这里。 一行人匆匆而去,却不知梅园深处,那个绯衣女子隐在树后,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见佳宁郡主走远,她这才拢了拢衣服,将凌乱的发髻整理好,悠闲地朝疏梅殿走去,远远瞧见赫连信恰巧走了出来。 “兄长,”绯衣女子紧走几步,满眼都是笑意。 赫连信冲她不经意地摇了摇头,似不满道:“去哪里了,怎么也不披件衣服?”转头让跟着自己的宫人去殿内取赫连瑶的披风。 赫连瑶收敛笑容,等宫人走远,低头道:“事情已经办成,佳宁郡主此刻已经去了偏殿,只不过……”她犹豫一瞬,方道:“偏殿的郑三公子,怎么处置?房间内放了迷香,他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郑修德?”赫连信眉头微凝,“怎么是他?” 赫连瑶懊悔道:“不知他怎的突然冲了进来,我……我一时情急……” “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没……没有!”赫连瑶连连摇头,“我出来时,宋晏就躲在一旁,并未出声,太子是后到的……” 这时宫人取来了披风,赫连瑶立刻噤声。 赫连信从宫人手中接过披风,亲自为赫连瑶披上,看到她裙摆上绣的红梅沾染了点点泥水,皱了皱眉,低声嘱咐道:“宴席散后,速速回府,不用等我。其他的不用担心,若有人问起……” “兄长放心,阿瑶知道怎么说。”赫连瑶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眸中光华流转:“阿瑶回府等着兄长。” 赫连信垂眸看着交握的手,避开宫人神色如常道:“将此事烂在心里,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偏殿的窗纸被夜风刮得簌簌轻响,殿内幽暗,唯有一盏残灯将熄未熄,在青砖地上投下左右摇摆的残影。 熏笼里的炭火早已冷透,唯余半截未烬的香,孤零零地支着,像一段枯朽的骨,却仍有一缕残香,混着寒气飘荡在殿中。 内室的帷幔低垂,锦帐上绣着的红梅在晦暗里失了颜色,只余一片沉沉的影,偶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又无声垂落。 绣着并蒂莲的衾被凌乱堆叠,暗红缎面泛着潮湿的光泽,似被冷汗浸透。 忽然,一只素手猛地攥紧帐幔,指节发白,将茜纱绞出深深褶皱。衣料窸窣摩挲间,夹杂着一声压抑的痛吟,像薄刃划破凝滞的夜。 “……嗯……” 半幅杏色肚兜从榻边滑落,金线锁边的牡丹堪堪触地。藕荷色罗衫大敞堆在腰间,露出的一段雪肤上浮着细密汗珠,随着男子粗重急促的呼吸,被紧紧箍在身前,前后耸动的腰肢。 腰间缠枝银熏球早被踢到脚踏下,镂空花纹里漏出的安息香,混着一丝血腥气在帐中沉沉浮浮。 “哗啦——” 男子动作加剧,玉枕突然被扫落,砸在青砖上迸裂成两半。 悬在帐上的鎏金帐钩剧烈摇晃,惊得帐外烛火一跳,将那对相缠的人影投在纱帐上,像折翼的鹤,正在欲海里无声地下坠。 “阿瑶,嫁给我好不好?”男子低沉的嗓音响起。 “阿瑶?”女子声音迷离,带着哭腔。 “哐当——” 朱漆殿门被猛地推开,寒风呼啸而入,霎时扑灭了室内的烛火。 宫人提着宫灯,骤然掀起帷帐,榻上锦被中露出半张煞白的芙蓉面,佳宁郡主发髻散乱,正抖着手去掩,却将脖颈侧的暧昧红痕露得更分明。 贵妃金丝缀玉的护甲堪堪搭在门扉上,凤眸微眯,唇边噙着三分笑,她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群公子小姐,个个伸长了脖子,朝殿内张望。 却见到床榻上的两人时,蓦地变了脸色。 “佳宁?修德?怎么是你们两个?” 佳宁郡主闻言一怔,抬眸间,烛火正映在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竟是郑国公府的三公子郑修德!她瞳孔骤缩,指尖猛地掐进掌心,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头顶。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她声音发颤,扬手便朝他胸口捶去,绣着缠枝纹的锦被随着动作滑落,露出肩颈处斑驳红痕。 郑修德抬手要握她手腕,却被她发狠挣开,鎏金帐钩经这一撞,“当啷”一声坠地,惊得殿内外的众人倒抽了一口气。 “郡主且听我……” “住口!”她抓起枕边金簪就往他心口扎,泪珠混着额间花钿的金粉滚落,在茜红纱褥上洇出深痕。 “你竟敢……竟敢……”后半句哽在喉头,化作一声呜咽。 窗外忽起北风,将未关严的菱花窗“砰”地吹开,梅花枝头上的雪粒子纷纷扑进来,顷刻消融在满地狼藉的衣衫间。 闺秀们团扇半掩着面容,却遮不住那一双双透着轻蔑的眼睛。扇面下朱唇紧抿,帐中春色漏了几分入眼。 世家公子们斜倚在雕花柱旁,手中折扇轻敲掌心,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却目光如钩,将凌乱的床褥、散落的钗环,乃至佳宁郡主肩上未消的红痕,都一一钩进眼底,藏进往后酒宴的谈资里。 “诸位贵人请移步——” 郑贵妃手下的管事嬷嬷适时上前,枯瘦的手掌往殿外一引。众人这才作恍然状,拖着绣鞋锦靴缓缓退去。只是那脚步声里,分明掺着几声压低的嗤笑。 待朱漆殿门“吱呀”合拢,最后一线天光被掐灭时,佳宁郡主的哭嚎声也戛然而止。 一墙之隔,宋昭捂着嘴,透过窗棂的小孔看着发生的一切。 幸好她察觉到殿内香气有异,不然…… 从她进入偏殿起,像是被人无形操控一般,撞见殿内有人偷情,那人慌张离开,自己必定小心翼翼不敢声张,又被醉酒的太子拦住……再让贵妃捉奸在床…… 布局之人煞费苦心,是想毁了太子吗?谁会如此做?若是五皇子,怎么会让自己的外家参与此事,还搭上了佳宁郡主? 是为了永安王手中的兵权吗?可永安王故去多年,手中兵权早已名存实亡,还会惹陛下不快,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不像是精明的郑贵妃谋划的。 黑暗中,宋昭回头,萧钺安静地躺在软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郑贵妃带着佳宁郡主和郑三公子离去,偏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宋昭松了一口气,轻轻走过去,坐在榻边,望着萧钺的睡颜,思绪一下回到了碧落崖底,眼中不觉模糊一片。 “你让我忘了你,何苦还来找我,假装我们从未相识不好吗?” 宋昭轻声叹气,从荷包中掏出一枚红色药丸给萧钺服下。 “九鸣,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宋昭又待了一会儿,见萧钺无恙,正欲起身,忽觉衣摆一沉。 萧钺苍白的指节死死攥住她锦袍的一角,他眉心紧蹙,薄唇无意识地翕动,额间冷汗顺着凌厉的轮廓滑落,没入素白中衣的领口。 “别走……” 这声呓语混着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寝殿里格外清晰。月光映得他脸色愈发惨淡。 宋昭垂眸,见他另一只手正揪住心口衣料,将那绣着螭纹的绸缎抓得扭曲变形。 她心一软,重新坐回榻上,伸手要拂开他黏在颈侧的湿发,却被他突然暴起的青筋吓住。 脉搏在掌心下跳得又快又急,像困兽最后的挣扎。 度芙蓉 第51节 第54章 臣不愿选她,还是选江山 萧钺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剧烈,身体振颤,仿佛在睡梦中与人搏斗。 宋昭用帕子拭去他额头的冷汗,却发现刚擦去,新的汗珠又立刻渗出来。 她心下不安,眉头越蹙越 紧。 “解药明明已经服下,按理说一刻钟内就该见效……”她翻开萧钺的眼睑,瞳孔依然涣散无神,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宋昭喃喃自语。 早在佳宁郡主闯入偏殿之前,她便察觉出殿内熏香有问题,而那时的萧钺却似失去了神志般,不管不顾地想要要她。 好在进宫前,茯苓在她荷包里放了不少应急的药丸,其中就有迷魂散。 给萧钺用的却是最普通的迷魂散,是永安堂给人治病时常用的麻醉之物,只会让人陷入短暂昏睡,断不会出现此种情况。 她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萧钺的薄唇。除了药草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 “……母亲……不要再打了……我错了……” 萧钺的喉结艰难滚动,挤出嘶哑的气音。 他的手无意识地扣着床板,指甲在木质表面划出一道道深刻的划痕,在黑夜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撕拉”声,像正在经历着痛苦的回忆。 宋昭看见他睫毛上凝结的汗珠随着眼球快速转动而颤抖,那是人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异状。 她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醒醒!”她低声唤他,却不敢贸然摇动。 萧钺的呼吸越来越乱,每一次喘息都像被别人毒打一样痛苦。胸膛如惊涛下的孤舟般剧烈颠簸,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冷汗顺着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锦袍上,很快便洇湿了一片。 “……阿娘……救救我……” 他嘶声低吼,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压抑。 宋昭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那个素来冷峻自持,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人,此刻竟像是被梦魇撕开了所有防备,脆弱得近乎狰狞。 她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俯身将他拥住。 “别怕,”她将他汗湿的额发拢到耳后,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是梦,只是梦……一定会来救你的……别怕!” 怀中的身躯突然剧烈一颤,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袖,紧紧回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勒断。 宋昭吃痛,却仍固执地将他搂得更紧,下巴抵在他发顶,一遍遍重复着:“我在,我在这里……我来救你……” 窗外忽地刮起一阵风,她听见他破碎的呓语:“……七娘别走……” 宋昭怔了怔,忽觉手背一热,这才惊觉脸颊早已湿凉一片,竟是自己落了泪。 殿门忽然被打开,永庆帝穿着常服,独自走了进来,门外没有护卫,没有御驾,只有大总管延吉公公举着的宫灯。 黑夜中,那宫灯的光线太过刺眼,宋昭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 榻上的萧钺却倏地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清醒,只有一片猩红的混沌。 却能立刻起身,伸手拉过宋昭,本能地将她护在了身后。 永庆帝冷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他们二人,从鼻腔里溢出一声不屑的轻哼,衣袍翻飞间,他已重重落座于木椅之上。 延吉公公将殿内的烛火点亮,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关上殿门守在外面,将空间留给他们三人。 宋昭拽了拽萧钺的袖袍,见他松手,绕过他跪在梁帝面前,“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你们一个个都不省心,朕能活到百岁就不错了,说说吧!” 梁帝并未叫起,目光掠过萧钺,望向宋昭。 “请陛下恕罪,今日之事全是微臣之过,太子殿下中了迷魂香,至今未醒,还请陛下先允太医为殿下诊治。” “你倒是有心!”梁帝气道:“延吉,传太医,将太子请去侧殿。” 延吉进来,并未出声,而是牵起太子的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模糊咕哝一声,便乖乖地随延吉出去了,言行举止像个孩童。 “见到太子此种模样的人都死了,宋卿还有什么遗言吗?”梁帝道。 殿内烛火骤然一暗,烛台上的火焰似乎都矮了三分。 事到如今,宋昭反而不怕了。 早在南州接到进京圣旨那日,她便已在行囊中备好了一身素白丧服。 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是死罪,被构陷通敌叛国亦是死罪,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得痛快些。 可是父亲至今身在囹圄…… 宋昭定了定心神,不敢揣测梁帝的用心,只得为父亲最后一搏。 “宋晏无话可说,唯念狱中的父亲,他守卫大梁疆土二十余载,落得一身伤痛,晚年还有我这个不孝子惹是生非,今日即赴黄泉,唯愿来世再续父子缘,定当强健体魄,随父执锐披坚,做不愧与大梁子民的忠君良将。” “好一个忠君良将,你是在埋怨朕,冤枉了你父亲不成?” “微臣不敢。” “你敢得很!先是迷惑储君,又与淮王交情甚笃,还利用贵妃的赏雪宴,行龌龊之事!” “微臣冤枉,臣进偏殿更衣时,发现太子殿下中了迷魂香,这才将他移到此处。臣绝不担没有做过之事,臣绝无虚言,还请陛下明鉴。” 宋昭背脊挺得笔直,眼中凝着寒霜。她宁可血溅当场,也绝不会认下这等腌臜罪名。 以梁帝宠爱佳宁郡主的样子,偏殿那等没脸的事,定会找出元凶,却绝不能污蔑她! “哦……偏殿之事不是你做的,那你是承认迷惑太子了?” “臣……”宋昭喉头哽住,竟不敢直视梁帝的眼睛。 梁帝却未给她考虑时间,接着道:“朕今日方得知,你在南州同太子讲过芙蓉仙子的故事,太子亦为你讲过神龙化泪的故事,是否有此事?你且细细道来。” 宋昭的身子不经意发抖。梁帝将南州之事,他们之间的对话了解得这么详尽,恐怕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那她诓骗太子成亲之事,想必梁帝也一清二楚,所以才要将她赐死的吗? 可……为何单单提起芙蓉花的故事? 她将神龙化泪的故事和九鸣那日说的话,在心里掂量了一遍,突然福至心灵,立刻猜到了梁帝的来意。 宋昭端正坐姿,将那日与九鸣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讲给梁帝听。 梁帝听完,神色并未任何波动,而是问道:“朕让你再回答一遍,若你是仙子,还是不愿意化作芙蓉花守护凡间的男子吗?” “臣不愿,臣若是仙子,定不能抛弃所有,不顾一切奔向未知的命运,仙子有爱她的爹娘,有守护仙界的使命,所以臣不愿。” “你爹娘?”梁帝抬了抬眼睛,“若那人是太子呢?” 宋昭眼睫微颤,垂眸不语,梁帝则淡淡望着她,也不催促。 良久,宋昭哑着声音道:“太子龙章凤姿,是仙子不知好歹。” 殿内忽然一静,月亮已经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夜风透过窗棂的缝隙渗进来,烛火猛地一颤,将宋昭的身影扭曲拉伸,状若鬼魅。 宋昭低垂着眼睑,不敢去瞧梁帝的亮色。 少顷,听得上方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是愿意留在凡间,还是继续侍奉你阿爹左右?” 宋昭的眼泪忽地从眼眶中滑落,她颤抖着唇,抬头望向梁帝,不可置信道:“陛下……” 梁帝淡淡望着她,神色莫名。 宋昭听懂了梁帝的暗示,若以她之命换父亲免于牢狱之灾,她是愿意的。她先是欺君之罪,又迷惑储君,还在南州差点逼迫太子成亲…… 这些追究起来,都够杀她好几回了。若能换得父亲一命,也值了。 “来人,”梁帝见她不语,忽然唤内侍进殿。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延吉低垂着头,手捧描金漆盘缓步而入。盘中一 个白瓷酒壶釉色如雪,还有一个缠枝梅花白瓷酒盅。 梁帝的眼神忽然凌厉如刀:“这是鸩酒,服下后立刻七窍流血而亡,你选吧!” 宋昭眼泪汹涌而下,她死死咬着朱唇,未敢发出任何声音。 选救阿爹,还是选委身太子,是梁帝给他的选择,也是给她生与死的抉择。 宋昭抬手拭去眼泪,跪着膝行两步,双手捧起那盏白瓷杯,杯中的酒微微晃动,映着殿内烛火,泛出琥珀色的冷光。 她的动作极慢,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手指却在震颤,杯中的酒险些洒出来。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正坠入酒中,激起细微的涟漪。 “慢着!”这时,梁帝夹着怒气的声音响起:“你可想好了?” “朕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梁帝忽然冷哼一声,起身出了大殿。 延吉看了一眼宋昭,一脸可惜的表情,端着鸩酒跟着走了。 殿门轰然闭阖的余震在砖地上颤动,宋昭依旧跪得笔直,直到大门闭阖的一刹那,她的背脊突然像折断的弓弦般坍弛下来,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无声痛哭起来。 侧殿内,萧钺这时睁开了眼睛,宋昭与梁帝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梁帝走进来,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一脸怒气。 萧钺从榻上起身,肃然跪在了地上,不求饶,也不辩解,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 殿内还跪着一地的宫人和几名太医。 “王太医,太子的身子如何了?”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先是误中迷魂香之毒,后又被人下了迷魂散。两毒相激,致使殿下昏沉不醒。如今毒性已解,只需将养数日,便可痊愈。” “退下吧。” 延吉将太医送出门,远远打发了宫人,关上门守在了门外。 “你听见了吧,人家并未领你的情,枉你巴巴来求。”梁帝道:“你是太子,怎么能耽于情爱至斯?” 梁帝越想越生气,在梅园时,太子突然闯进含香殿,“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他有了心仪之人,愿娶她为妻,旁人谁都不要…… 太子那副决然倔强的模样,令他动容。将含香殿众人打发后,细细问他是哪家闺秀,这一问不要紧,竟问到了当年与忠勇侯商议的婚约之上。 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派人去查太子流落南州之事,竟查出了不少事。 度芙蓉 第52节 萧钺灰白着脸,嘶哑着开口道:“父皇这样逼迫她,她当然不愿意选儿臣,若换作儿臣,儿臣也会选救父亲……” 梁帝闻言,面色微微一变。 天家情薄,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杀父弑兄的比比皆是,难得这个儿子一片赤诚。 今日从影卫处得知南州之事,便想起那日太子八百里加急,却送他一匣子芙蓉花的事。 他原还恼太子行事莽撞,却从宋昭嘴里得知神龙化泪的故事后,冷硬的心,倏地一软。 “若朕让你选她,还是选江山呢?” “我选她!”萧钺毫不犹豫道。 “你!” 梁帝猛然一掌击在紫檀案上,震得案上天青色的御窑茶盏“叮”地歪倒,半盏温热的茶水泼洒开来。 “朕这江山就不值得你留恋吗?你选她,可她却不愿待在你身边,终究强求不得。” “父皇给我半年时间,儿臣定能让她回心转意。” “她是有婚约的人……” “儿臣不也是与她有过婚约?她已是儿臣的人了,儿臣非她不娶。” “你为了她,江山不要了?父亲不要了?你姨母……和薛氏一族也不顾了?” 萧钺额头青筋一跳:“江山……父皇有那么多儿子,而我,只有她一个!” “儿臣不想有了孩儿,没有父亲母亲的陪伴。儿臣想陪着我的孩子健康长大,而不是在阴冷潮湿的黑屋里面,想父亲的时候见不到。” 梁帝的手忽然收紧,说到底,他是亏欠这个儿子的,让他幼时遭受了许多苦难。 忽地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一样,张了张口:“你……她、她有孕了?” 第55章 忘不了或许时日尚浅,也未可知。…… 沉重的朱漆雕龙殿门又缓缓打开,延吉公公端着鸩酒,独自走了进来。 宋昭挺直脊背,端正跪好。 延吉在上首站定,尖利的嗓音没有一丝温度:“陛下口谕,宋世子,你宁愿死也不愿选太子吗?” 宋昭缓缓抬起眼,望向延吉背后的窗棂,眼底却是一片死寂。 也不知太子被带去了哪里,他身上的毒是否解了? 想到这里,苍白如纸的面容上忽然绽开一抹笑意,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凄艳决绝。 死期将至,她竟然还在担心萧钺身上的毒?不是应该恨他设计了阿弟,应该恨他碧落崖下过河拆桥,应该恨他屠尽流萤谷五十七条性命吗? 可是,心好痛啊,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宋昭啊宋昭,枉你自诩聪明,结果还不是作茧自缚。 宋昭双眼空洞地摇了摇头,“恕难从命。” 短短四字,如冰锥坠地。 延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她答得这般干脆。 侧殿内隐约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笑,又像是谁失手打翻了茶盏。 “世子可想清楚了?”延吉眯起眼,嗓音压得更低,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世子可还有话……对太子殿下说?” 宋昭将腰间那枚金线绣就得鱼袋缓缓取出,搁在描金漆盘上。那是东宫行走的信物,也是她卸下了太子舍人的身份。 “公公,太子可醒了?” 宋昭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延吉眉目舒展开来,道:“太子殿下已经无碍。” “那便好,臣无话可说了。” 这时太医院的王太医匆匆走进来,拿着药箱,不停地擦着一脑门子的汗。 见宋昭跪在地上,便蹲在她身前,拿出药枕垫在药箱上,示意宋昭伸出手来。 延吉道:“宋世子,请吧,鸩杀前,需太医把脉,验明正身。” 宋昭不疑有他,乖乖伸手露出手腕。 王太医刚触及她的脉搏,便眉头一皱,后摇了摇头,收起药箱退了出去。 侧殿内,太子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永庆帝面前。 王太医伏地叩首禀报道:“回陛下,臣……臣反复诊察,宋……宋世子确无滑脉之征。” “退下吧!” 王太医应了声是,手脚并用地出了殿门,夜风一吹,冻得他一个激灵。 太医的身家性命都系于帝王,见惯了不少阴私事,舌头自然比金锁还牢靠。 今日陛下急召诊脉,他恰好当值,好不容易露脸,也不知是福是祸。 王太医惶惶不安,却不知他的造化才刚刚开始。 永庆帝看了眼太子,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她没有身孕,也没有选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太子嘴硬道:“或许时日尚浅,也未可知。” 永庆帝只觉得牙酸,怎么偏生养了一个情种出来,不爱江山爱美人? “她对你无话可说,你在她心中也不过如此而已。” “那是她对儿臣有误会,假以时日……” “没有时日了!”永庆帝却打断了他,“她的脾性倒是像极了忠勇侯,不撞南墙不死心,可惜了。”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子,定是大梁的勇将。 永庆帝暗自叹息,他默认朝堂上那些言官谏臣污蔑忠勇侯,不就是为了给太子铺路吗?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唯有替太子收服守军良将,他方能安心。 大梁建国不过二十余年,世人骂他是窃国贼他 也认了,可他的儿子不是,他要将干干净净的大梁交到他手上,也不枉费他母后为他筹谋一场。 但绝不能废在一个女子的手里! “那父皇就多收一具尸体吧!” “滚!”永庆帝气急,“滚到院外跪着去!” “父皇保重龙体,儿臣早该死了,若不是忠勇侯将儿臣寻回,儿臣至今怕还是被关在黑暗潮湿的笼子里,天天被当作孽种任意打骂!或者,早就应该死在皇陵阴冷的墓道里,若不是忠勇侯回京,儿臣也不会回到皇宫。” “父皇明明知道,忠勇侯乃大梁的开国良将,守护边疆二十余载,忠心耿耿。勾结叛党一说,是莫须有的罪名,也是儿臣逼他,将生擒竟陵王的功劳给了儿臣,他何错之有?” “自古忠孝两难全,父皇却逼迫宋世子选忠还是选孝,实则就是逼迫她去死,她何错之有?” “不,她错了,她就不应该在南州搭救我,任我毒发身亡即可,却还是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攀上石壁,取得药草为我治病,而我却弃她于不顾,该死的人是我!” “还有上元夜那场刺杀,那伙黑衣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却让忠勇侯痛失爱子,难道这一切的源头,不应该是我吗?” “父皇,”萧钺哽咽道:“儿臣求您,放过她吧,都是我的错,是我强求她的。” “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那个人。或许,他们说得对,我就配待在阴暗的角落里,像蝼蚁般自生自灭。” 永庆帝踉跄两步,扶着桌角勉强站稳,都是他当年造的孽……他闭上眼睛冲他挥了挥手,立刻有宫人上前搀起太子,将他拉到了殿外。 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随着寒风在夜空中乱舞。 …… 殿外的喧哗声如隔着九重天,模糊而遥远。宋昭静静跪着,目光虚落在半空,思绪早已飘向不知名的去处。 延吉公公重新斟满了酒,端至宋昭眼前。 “宋世子请吧!” 宋昭回眸,缓缓端起酒杯,高举至唇边,没有丝毫犹豫,一口饮尽。 顿时一股火辣从喉间烧到心口,像是吞下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未来袭,也无灼烧感腐蚀五脏六腑的感觉。 她呆怔怔地望向延吉。 延吉道:“陛下怜悯世子,让你多挨一刻钟。世子瞧瞧门外,太子为了你,已经跪了许久了。” 宋昭爬起来,跪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她走到门口,就见漫天大雪中,太子跪在雪地里,身上落了一层白。 宋昭不由得僵住,胆怯地不敢上前。 檐下,永庆帝睨了一眼宋昭,迈步走到太子身边,附耳道:“跪满一个时辰,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说完,颇为气恼地抬腿踢了太子一脚,也不知是不是没有用力,还是踢偏了,竟然丝毫未撼动太子。 “起驾回宫!” 延吉忽然凑近宋昭,小声道:“世子,你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未尽的话,尽快与太子说清楚吧。” 说完,急忙跟上陛下的御辇,匆匆走了。 待院内的室内宫人全部走尽,宋昭勉强撑着酸麻的双腿奔向太子,情不自禁地跪在他面前,颤着手抚去他肩上的落雪。 “太子快起来吧。”她道。 萧钺的身形如凝滞的墨玉雕像,他缓缓抬眸,却在触及眼前人的面容时,瞬间寸寸崩裂。 眸底似藏着雾气,还有种撕裂心扉的痛觉,悄悄在心底滋生蔓延。 他抓住宋昭的手,问:“七娘,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他声音嘶哑,浸着枯竭的气息,仿佛曾在无人处将满腔悲恸都嘶喊尽了,如今只剩这副残破的嗓音,勉强拼凑出几个气音,无力颓然的模样。 宋昭怔住,眼眶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意,原来他在昏迷中听见了她说的话。 度芙蓉 第53节 他的手冰凉,宋昭轻易便抽出了自己的手,低下头,任由滚烫的泪水砸在雪地上。 萧钺猛然抱住了她,“七娘,都是我的错,我该死,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将阿宴接回盛京,我会请天下名医为他诊治,你父亲也会没事的,你相信我。” “太晚了,我们都回不去了。”宋昭任由他抱着,神情无悲无喜。 她就要死了,可她还放心不下父亲,放心不下阿弟。 “九鸣,”宋昭眼中闪过一丝清明,“能不能求你一事,我走后,请将宫中那株九叶灵芝草给阿宴吧,是我欠他的。” “那我呢?”萧钺追问道,低沉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你可还有话与我说?”他忙着追问,却忽略了那句我走后代表的真正含义。 宋昭轻声道:“殿下不是让我忘了你吗?你也忘了我吧!” “我忘不了,就算下到碧落黄泉,我也忘不了。” 萧钺平静的面容下,颈侧微微凸起的青筋,泄露了三分隐忍的痛楚。 “七娘,如果回到碧落崖那日,你还会救我吗?” 宋昭俯在萧钺肩膀上,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那日没有带着灵草独自逃出去,而是义无反顾地回到我身边,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七娘,你定是心悦我的,对不对?你明明心悦我,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我?” “在碧落崖底,是怕被赫连信发现身份,我才选择隐去踪迹。” “你定是埋怨我,将你弃了。所以才将芙蓉巷烧了个彻底,对吗?你是想抹杀掉七娘的存在,抹杀我们过往的一切吗?” “我气你假装不识,生气你将我推开。是我将你骗至盛京,也是我逼你走向我,可我不后悔……” 萧钺搂着宋昭兀自剖白自己的心意,突然发现了异样。 “七娘?” 宋昭的身子从他臂弯间滑落,轻得似一缕烟、一片雪,仿佛稍重的呼吸都能将她吹散。她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唯有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死寂的阴影,紧闭的双眼像是永远不愿再睁开。 “不,不!” 萧钺抱着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他了解永庆帝,拿宋昭逼他就范罢了,断不会杀了她。 就是笃定永庆帝会如此,他才会乖乖听话在这里罚跪。 他看到宋昭从偏殿出来,以为没事了……父皇不是说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吗? 萧钺将宋昭紧紧搂在怀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撕裂。往昔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那些算计、那些权衡,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他机关算尽,却终留不住最想留住的人。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他猝不及防,一口鲜血喷溅而出,点点猩红落在宋昭苍白如纸的脸上,宛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萧钺颤抖着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浑身一颤,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她缓缓倒在了雪地之中。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渐渐覆盖了两人相偎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切都掩埋在这纯白之下。 院门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永庆帝,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延吉急忙给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拥入院内,将太子和宋昭扶了起来。 “或许朕老了,”永庆帝叹道:“延吉你说说看,朕若是给太子半年时间,他们能和好吗?” 延吉低垂着头不敢作答。 “都怪忠勇侯那个老匹夫!去传旨……” 第56章 同日生辰太子寝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因撞破偏殿一事,赏雪宴在众人窃窃私语中提前结束了。 佳宁郡主和郑三公子被带去了云霄宫,郑国公和三皇子一并请了去。永安王妃随即大闹云霄宫,让郑贵妃给个说法,这都是后话。 说回宴散时,赫连信久久没有看到宋昭回来,心中担忧不已。本来万无一失的计划,却因佳宁郡主那么一闹,失了先机。 偏殿在出事后,就被宫人封禁,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万分焦急,在梅园逗留到最后一刻,才不得已往宫外走。 穿过小径,忽发现御辇的身影,永庆帝一身常服由延吉公公扶着,在雪地里缓缓而行。 赫连信灵机一动,“咯吱”一声,踩断一节枯树枝。 “谁在那里!” 御驾随行的宫人冷喝一声。 赫连信立刻上前几步,将自己暴露在永庆帝面前,诚惶诚恐道:“微臣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永庆帝正为太子烦心,大雪纷飞中,只见一 个年轻男子低头跪在眼前。他身子挺拔如松,微微低头的姿态,露出的半张面庞,竟神似……先陈皇后——他的庶妹萧嫣儿! “抬头。”永庆帝声音沙哑。 赫连信缓缓抬头,一张与记忆中几乎重合的面容映入永庆帝眼帘。尤其是那双眼睛,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永庆帝眉头微蹙。先前赫连信进宫时,他便觉得熟悉,今日一见,更觉得像极了,尤其是在梅园之中。 可记忆中的梅园比这里小,统共没有几棵梅树,是他在潜邸时唯一的安心之所。 他那日在宫中饮了不少酒,回府后心情烦闷——陈王那个老匹夫,风烛残年的躯壳里,仍烧着一把龌龊的火,居然想纳自己的庶妹嫣儿为后! 本是花甲之年,却仍色心不死,一双浑浊的眼珠里泛着淫邪的光,活像两洼发臭的泥潭。 面皮松垮,身形臃肿,腰腹堆叠,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似一只垂死的癞蛤蟆,却还妄想吞下天鹅肉。 自己悉心养大的花,岂能被那等腌臜老货摘了去? 走进梅园,遥遥望见一个身影,跪在梅树下似在祈祷,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圣光。梅枝横斜,暗香浮动,她的轮廓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夜风掠过,几片花瓣悄然飘落,沾在她的肩头,又滑入泥土。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首,月光便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兄长,”女子轻唤一声,起身朝他奔来,梅枝在她头顶轻晃,惊起一缕幽香。 “嫣儿不想嫁进皇宫,兄长能不能想想办法?” 萧嫣儿直直跪在他面前,泪珠一颗颗滚落,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兄长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目光落在萧嫣儿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十六岁的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此刻却因恐惧而面色惨白。 可这桩婚事能让他青云直上,能让他的野心最快实现。 “胡闹。”他退后一步,声音低沉,却掩不住其中的一丝颤抖。 “兄长!”萧嫣儿膝行两步,抱住他的腿,额头几乎触到他的腰腹,“陈王都能当嫣儿祖父了,嫣儿宫规礼仪一窍不通,岂能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起来说话。”他伸手去扶,却被萧嫣儿躲开。 “兄长深得陈王信任,一定有办法推拒这桩荒唐的婚事,对吧?”柳嫣抬起泪眼,眸中满是希冀:“父亲临终前说过,要兄长照顾好嫣儿的……” “此事已定,由不得你任性。”他背过身去,声音冷硬如铁,“陈王虽年长,你嫁过去就是皇后,我们萧家自父亲去世后日渐式微,这门亲事多少人求之不得。” 萧嫣儿身子一颤,眼泪落得更急:“兄长是说……要用嫣儿的终身幸福,换萧家的前程?”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想说不是,想说让她再等等,等他羽翼丰满,等他大权在握,定能将她从陈王宫里接出来。 可这一切,无法述之于口。只能在触及萧嫣儿绝望的目光时暗暗隐去。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半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傻丫头,”他声音柔和了些,“为兄怎会不为你着想?只是圣意难违……” “圣意?”柳嫣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肤,“是陈王看中了萧家女儿好拿捏吧?兄长可知宫中那些传言?前年进府的贵妃是怎么死的?去年那个投井的娴妃又是为何?” 他瞳孔微缩。 他当然知道,陈王暴戾成性,后宫嫔妃非死即疯。他闭了闭眼,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 “兄长……”柳嫣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决绝,“若兄长执意送嫣儿入那虎穴,嫣儿宁可现在就死……” “住口!”他厉声喝止,一把将她拉起,“这种混账话也敢说?” 萧嫣儿仰着脸,泪水在烛光下闪烁如珠,馨香暗袭,他头昏脑胀起来,竟不自觉地将这团馨香抱进了怀里。 她哭泣着并未挣开,而是顺势搂住了他的腰,两人相拥着倒在了松软的梅园里,梅花飘落一地,渐渐将两个相缠的身影遮盖…… “陛下,陛下?”延吉公公小声提醒道,“赫连大人还跪着呢。” 永庆帝猛然回神,满园红梅如血,灼得他眼底生疼。 “平身吧,”永庆帝低头看着那张相似的脸庞,忽然改了主意:“爱卿同朕一道赏赏这梅花吧。” “臣遵旨。” 赫连信起身跟在永庆帝身后,暗暗留意他的脸色。 “你……母亲是谁?”永庆帝突然问道。 赫连信低下头,似等着这个问题很久了,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道:“回陛下,家父家母早逝,臣自幼由祖父抚养。对母亲之事,知之甚少,祖父也从未在臣面前提起过。” “哦?这是何故?”永庆帝问道。 赫连信面露犹豫,难以启齿的模样。 永庆帝遣散宫人,一副打算与他闲话家常的模样。 “臣年少懵懂时,时常询问父母生前之事,可府中之人对此讳莫如深,祖父对此也三缄其口,久而久之,臣便不敢再问。直到十岁那年祭祖时,臣发现父母去世时,臣还未出生……” “臣因此大病一场,后幸得叔父开解,出门游历,开阔视野,不再耽于身世之事。祖父对臣悉心教导,叔父对臣爱护有加,是否是至亲血脉对臣来说,已无意义。养恩大于生恩,是赫连家的一份子,臣已然知足。” 永庆帝则脚步顿住,目光在红梅上流连,缓缓问道:“爱卿是哪年生人?” 赫连信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回陛下,臣是庚寅年、丙戌月、戊寅日、壬子时生人。” 竟和太子是同一天,同一时辰! 永庆帝眸色转深,指尖在含苞待放的梅朵上弹了一下:“丙戌通源,戊寅相破……倒是难得一见的命格。” 刹那间,赫连信仿佛听得见梅花掉落的声响。 “退下吧!” 赫连信怔了怔,眸中闪过失望之色,嗫嚅着嘴角却未敢再多说一个字,随宫人离去。 永庆帝捏着梅枝的手指微微发抖,他暗暗盯着赫连信的背影,试图找出更多证据。二十岁,时辰也对得上…… “陛下?”延吉疑惑地轻唤,“忠勇侯到了,在御书房。” 度芙蓉 第54节 …… 东宫之中,宋昭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她的喉咙火辣辣地疼,像是被人狠狠掐过一般。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刺目的光线让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 “我没死?”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指尖触碰到柔软的锦被,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沉水香。这香气……熟悉得令她心颤。 “世子醒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伴随着轻盈的脚步声。 “茯苓?”宋昭的声音颤抖,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一阵眩晕击倒,重新跌回枕上。 “世子别急,您高热刚退,身子还虚着呢。”茯苓连忙上前扶住她,又转身倒了杯温水,“世子昏睡了一天,可吓坏奴婢了。” 宋昭接过茶盏,温热的水滑过喉咙,缓解了些许疼痛。 “这是哪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世子怎么了,这是东宫啊?”茯苓道:“昨日贵妃娘娘的赏雪宴,世子吃多了酒,被留在了东宫,奴婢才有机会进宫侍候,现在已经亥时了,世子饿了吧,奴婢这就命人去传膳。” 原来竟是找了个醉酒的理由,茯苓一口一句世子地唤她,应该暂时瞒住了她的身份吧?永庆帝为何骗她是鸩酒,就为了试探她吗? 永庆帝这是放过她了吗?那父亲呢?太子呢?记得在昏迷前,倒在了他怀里。 “太子殿下呢?”宋昭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茯苓的声音低了下去,“听说太子昨夜被陛下罚跪,着了风寒,夜半高热起来,现在还未醒,东宫上下现在人心惶惶,太医院的太医来了好几拨人,陛下大发雷霆……” “不过,奴婢暗中打探过,太子殿下不是风寒,而是中了毒。” 宋昭的手一 抖,茶盏差点跌落。 “我去看看殿下。”宋昭突然说道,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世子不可!”茯苓慌忙拦住她,“您身子还未痊愈,再说……陛下有令,除了太医和他贴身随从,谁也不得靠近殿下寝殿。” “我自有分寸。”宋昭坚持道,强撑着站起身。 茯苓见拦不住,只好取来披风为她披上:“世子至少穿暖和些,刚下过雪,外面冷得很。” 印象中东宫庄严肃穆,宋昭在东宫行走也有三日,却不知通往太子寝殿的回廊,如此曲折幽深。 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走向太子寝殿的正门。 “站住,太子寝殿,闲杂人等禁止入内!” 第57章 分内之事宋卿可是悔了? 殿外的九阶玉墀前,披甲禁卫分列两侧,如铜浇铁铸般岿然不动。 两名金甲侍卫突然交叉戟刃,戟尖距离宋昭的咽喉不过三寸,甚至能闻到玄铁上残留的血腥气。 “我家大人是太子舍人,忠勇侯世子宋晏。”茯苓立刻道。 “陛下口谕,无令者不可入内,宋世子请回吧!”侍卫冷冰冰拒绝了。 茯苓还想再开口,被宋昭拉住,这里是禁宫,可不是他们任意妄为的芙蓉巷别院。 眼前是巍然矗立的殿宇,朱墙金瓦,飞檐斗拱,两侧青铜瑞兽怒目圆睁,九重玉阶更如登天之路。 隔着那扇朱漆金钉的厚重殿门,宋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力筑起的高墙。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见到九鸣了。 想当初在南风馆,她不过随手将他当作脱身的棋子,事后便将他扔在别院不闻不问。 那时的她怎会料到,短短数月光阴,那道曾经对她敞开的大门,如今竟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世子,回去吧?”茯苓劝道:“太医特意嘱咐过,您这身子骨才见好,可经不起这冷风吹啊。” 宋昭恍若未闻,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那双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吓人,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离了去,只剩下一具失了魂的躯壳在殿门前伫立。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几名太医鱼贯而出。 宋昭死寂的眸子骤然亮起,踉跄着上前抓住相熟面孔的衣袖。 “王太医!”她声音发颤,手指不自觉用力,仿佛要将攥紧的袖袍撕碎,“太子殿下……可是醒了?” “宋世子?” 王太医猛然一惊,待看清眼前人后,眼神立刻闪烁起来。凭借多年的察言观色,经过偏殿号脉一事,他对这个女扮男装的宋世子,心中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敬意。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恕老臣……实在不便多言。世子还是……请回吧。” 不便多言,那便是还没有醒? 宋昭闻言,面上血色瞬间褪尽,连唇色都泛出青白。原本紧攥着太医衣袖的手指倏地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王太医趁机抽回衣袖,瞥见宋昭失魂落魄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世子风寒未愈,如今又不能……侍奉在殿下榻前,不如……先保重自身为上。”话到末尾,声音已低若蚊蝇。 宋昭怔怔地望着那扇朱漆殿门在眼前缓缓合拢。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像是碾过她的心头,每一声“吱呀”都让她的心往下沉一分。 当最后一丝缝隙消失的刹那,她浑身一颤,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寒意从脚底蹿上来,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那颗方才还满怀希冀的心,此刻就像坠入了万丈冰窟,被刺骨的寒意层层包裹,连跳动都变得艰难。 茯苓慌忙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宋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世子,奴婢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宋昭却倔强地立在原地,瘦削的身影固执地钉在殿前的玉阶前。 夜风卷起她披风,露出单薄如纸的身形,脖颈纤细得仿佛经不起一指之力,可她就是不肯挪动半步。 “世子……”茯苓还在劝,却见宋昭缓缓抬起苍白的脸,“我要等他醒来。” 短短几个字,却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不知在寒风中僵立了多久,或许只是弹指一瞬,又或许已耗尽半生光阴,那扇紧闭的朱漆殿门终于再度缓缓开启。 延吉公公踏着细碎的步子迈出门槛,拂尘在臂弯间轻轻一甩:“陛下口谕,宣宋世子觐见。” 他抬眼看向宋昭时,眸中似藏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深意,又好似叹息一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殿内暖香扑面,瑞兽炉中沉水香氤氲出袅袅青烟。 永庆帝端坐在上首的紫檀软榻上,明黄龙袍的下摆垂落榻沿,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着暗纹。他手中执着一枚黑子,正凝眉望着厮杀正酣的黑白棋局。 宋昭颤抖着下跪:“罪臣参见陛下。” 永庆帝手中的黑子忽然“嗒”的一声轻响,落在了棋盘上,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宋卿可是悔了?为何不肯离去?” 他头都未抬,专心致志地研究着眼前的棋局,声音似三月春风般和煦,却让殿内的温度仿佛又低了几分。 宋昭咬住下唇,脸色愈加苍白。 永庆帝忽然轻笑一声,“不是已经选了你父亲吗?朕昨日已经召忠勇侯进宫……”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像一把薄刃贴着皮肤游走,“你猜,你那位忠心耿耿的父亲,跪在朕面前说了什么?” “你的好父亲结党营私,意图联合太子图谋不轨,朕将他下大狱一点没有冤枉他!” 宋昭周身血脉瞬间凝滞,耳边嗡鸣如雷。她猛地抬头,瞳孔骤缩,映出帝王森冷的面容。 她直起脊背,喉头滚动数次,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陛……下……”恍惚间,父亲身披铠甲、执枪跃马的身影在眼前闪过。 那个在关外戍守二十载,脊背挺得比胡杨还直的将军;那个手把手教她挽弓时,说“忠义”二字要烙在魂魄里的严父……怎会是梁帝口中结党营私的佞臣? “家父半生戎马……”她突然抬首,通红的眼底燃起倔强的火苗,“身上的每一道伤疤都是为了大梁山河。” 唇角扬起惨淡的弧度,“结党营私……太子……”话音戛然而止,她重重叩首,“这朋党之罪,还请陛下明鉴。” 最后一字落下时,梁帝手中的黑玉棋子“啪”的一声重重砸在棋盘上,震得满盘棋子簌簌跳动。 宋昭只觉一道凌厉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永庆帝的明黄龙袍在她眼前一闪而过,随即一声冷哼,像是淬了冰的刀刃,堪堪擦过她的耳际。 “砰”的一声巨响,殿门好似被重重摔上。 “……” 宋昭茫然回神,已不见永庆帝的身影……她疑惑地望着一旁面无表情的延吉公公,张了张口,却未发出声音。 若说她父亲有朋党之争,为何还独留她在此?难道这是另一层的试探? 延吉公公这时开口道:“陛下口谕,宋世子博闻强识,特许御前行走,担参议郎之责。” 御前参议郎,随侍皇帝左右,掌管文书整理、诏令复核,轮值禁中备询,协理政务机要,并严守禁中机密。需博学慎言,以佐圣听,虽位非显要,实居枢近之职。 博闻强识……她一个纨绔?!怎么会让她担任?不是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宋晏吗?这又是为了哪般? 延吉见宋昭发怔,催促道:“宋世子谢恩吧!” “臣……遵旨,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延吉公公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连忙弯腰搀扶宋昭:“世子快快请起。”他的手指在宋昭臂间轻轻一托,声音压低了几分:“往后世子在御前当差,少不得要与老奴常打交道。” 延吉话说一半突然收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宋昭忙问道:“还请公公告知,陛下这是何意啊?” 延吉笑了笑,“世子莫慌,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忠勇侯之事自然能解。” 分内之事?宋昭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见延吉冲他点了点头,朝屏风后的内室使了个眼色,便悄然退了出去。 宋昭的目光望向那座万里山河图屏风,墨色勾勒的崇山峻岭间,似有模糊的人影在内室烛光映照下微微晃动。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素白的手指刚要触及那幅绣着云纹的锦缎幕帘,却又如触 电般猛地收回。 指尖悬停在半空,微微发颤,探望太子,是否是她的分内之事? 一刻钟前,梁帝还问她是否后悔了,不是已经放弃太子了吗?这又是为了哪般? 宋昭又羞又愧,心也跟着隐隐作痛。 度芙蓉 第55节 幕帘突然被猛地掀起,唐大夫皱着眉头快步走出,险些与宋昭撞个满怀。 他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后,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宋昭的手腕。 “宋世子来得正好!”唐大夫声音发颤,不由分说将她往内室拽,“快来看看殿下!那九叶灵芝草的用法,你再仔细说说如何服下的……”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宋昭,“为何殿下突然又毒发了?” 宋昭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内室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宋昭的目光落在床榻之上,霎时如遭雷击——萧钺躺在床帐间,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薄唇都失了血色,唯余一抹病态的淡青。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将几缕散落的黑发黏在肌肤上。素白寝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处狰狞的青紫色血管,内里似有活物在跳动蔓延。 每跳动一下,萧钺修长的脖颈便绷出一道脆弱的弧线,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床头香炉中逸出的安神香在床帐四周萦绕,却丝毫安抚不了榻上之人。 萧钺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十指死死攥住锦被,被面被他抓得扭曲变形,仿佛也在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宋昭软倒在床榻边,伸手攥住萧钺青筋毕露的手,任凭他的指尖刺破她的肌肤,仿佛如此,才能感同身受一般。 “怎么会如此?半月散不是已经解了吗?” 宋昭泣不成声。 “老夫也很纳闷,先前为殿下诊脉时,半月散的毒性确实已解。世子仔细回忆一下,太子殿下服用灵草后,可有什么反常举动?”唐大夫问道。 “反常?”宋昭想起那夜,九鸣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冷漠无情。 “那日……取得九叶灵芝草后,便就地取材寻到一个旧瓦罐,用寒潭中的水清洗过……熬煮过程中,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很快便消散了。” “太子服下后,并未出现别的不适,倒是……性情大变,变得……冰冷、残暴、无情……” 宋昭越说声音越轻,似不愿回忆起痛苦的一幕。 唐大夫边听边点头,直到说到残暴时,他抬眸看了宋昭一眼。只见她已经转过脸去,泪水顺着脸颊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 “世子能否帮个忙,分辨一下香气?老夫这就去准备。”唐大夫也不待宋昭回应,转身出了内室。 “唐大夫,”宋昭急忙叫住他,“若真是毒,还需从前朝典籍中去寻,还要寻一些南州特有的药草,尤其是巫医擅长用的药材。” 唐大夫点头应下,去寻药材。 宋昭又将灵草的事情想了一遍,忽然想起昨日梅园中,赫连信向众人提起过,他也曾服用过九叶灵芝草。他至今身体无恙,那就不是灵草的问题……或许还有别的……是那个旧瓦罐吗? 胡思乱想间,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太监,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到宋昭,他微微一怔。 “阁下一定就是宋世子吧?”老太监道:“老奴是侍候殿下的薛光。” “薛公公,”宋昭忙施了一礼。薛是太子外家的姓氏,又是太子的贴身侍从太监,情分定不一般。 “折煞老奴了。”薛光稍微侧身避开,却是受了这一礼。 他俯身将萧钺扶起,像哄孩子一般,一点一点将药喂进太子嘴里。 “老奴自打殿下六岁进宫时,便被陛下指给殿下,又随殿下待在皇陵多年。这药啊,也不知吃了多少。” “殿下怕苦,经常不肯服下,可若老奴求一求,哄一哄,他便能服下了。别看殿下整日冷着一张脸,心却最软。” 薛光喃喃自语,似专门讲给宋昭听一样。 宋昭默默上前,递上帕子,薛光自然接过,为萧钺擦拭嘴角。 “殿下幼时怕是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入宫后夜夜被梦魇所困,惊梦呓语,常常惊坐而起,冷汗能将三重衣衫尽数浸透。” “世子昨夜是不是也见到了?” 薛光轻轻掀开萧钺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几道淡白的旧伤痕。 宋昭想起在偏殿时,萧钺呓语的话,“不要再打了……阿娘……救救我!” 薛光继续道:“好在后来遇见了唐大夫,直到及冠之年,这些症状才稍见缓和。” 那些伤痕,分明是绳索捆绑留下的痕迹,边缘处还夹杂着细小的烫伤疤痕。 宋昭与他肌肤相亲那么多次,都是在朦胧的夜色里,却从未细想过,他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如今想来,心中竟不是滋味。 床榻上的萧钺这时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一缕黑血从嘴角缓缓溢出…… 第58章 御前拒婚恰好勾住她的小指…… 萧钺突然浑身痉挛,骨节都在扭曲变形,修长的身躯突然绷成一道拉满的弓弦,脊背高高隆起,又重重摔回榻上。 “快来人!” “快按住殿下!” 宋昭和薛公公的声音同时响起。 宋昭扑到榻前,却见萧钺冷汗直流,额角青筋暴起,唇角不断溢出黑色的血丝,喉间滚动着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幼兽在舔舐伤口。 “九鸣……”这声呼喊刚出口,又好似被刻意压抑住,哽在喉头。 宋昭颤抖着用袖角去擦那不断涌出的黑血,却发现萧钺的体温烫得吓人。 萧钺仿佛听到了呼唤,眼睫剧烈颤动,突然睁开了双眼。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此刻布满血丝,涣散的目光里倒映着宋昭惊慌的面容,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与痛楚。 “殿……”宋昭的呼唤戛然而止。 萧钺的嘴唇轻轻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缕血丝。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尖在即将触及宋昭面颊时突然脱力,徒然垂落在锦褥之上。 瞳孔突然紧缩,随即又涣散开来,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想要看清什么,最终却只能无力地阖上眼帘。 唐大夫闻声疾步而入,见到榻上情形反倒长舒一口气。他抬手拭去额间薄汗,从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针尖在烛火下泛着冷冷寒光。 “莫要惊慌,”他示意薛公公按住太子,手中银针快如闪电地刺入萧钺周身大穴,“应是解药起了作用,药性在逼毒!” 随着银针捻动,萧钺嘴角溢出的黑血渐渐转为暗红,急促的呼吸竟渐渐平稳下来,紧蹙的眉尖也微微舒展。 却依旧紧闭双眼,没有醒来的迹象。 见唐大夫收回银针,宋昭焦急地问:“殿下的毒解了吗?还是半月散吗?” 唐大夫沉重地摇了摇头,将银针收入药囊,“半月散的毒虽解,但……”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萧钺苍白的面容,“殿下-体内还潜伏着另一种奇毒,与半月散相伴而生,老夫行医数十载,竟辨不出是何物所致。” “相伴而生?”宋昭下意识重复道,只觉得一阵天旋地 转,她踉跄着扶住床柱。 “世子莫急,”唐大夫突然压低声音,取出太子沾满黑血的帕子,“或许是殿下之前服过九叶灵芝草,这毒发作时竟与殿下脉象相生相克,倒是阴差阳错护住了心脉。” 宋昭忽想起一事,急忙翻找荷包,“殿下在服用灵草前,曾经服用过几颗护心丸。” 从荷包取出一颗,“唐大夫看看,会不会是此药与九叶灵芝草相冲?” 唐大夫接过护心丸,剥开蜡纸仔细闻了闻,随即摇了摇头,“此药老夫研究过,与太子殿下身上的毒无关,或许这次毒发能护住心脉,也有它的功劳。” “老夫按照世子的吩咐,翻查了前朝典籍,确实发现了一丝线索,还需佐证。”唐大夫面色凝重道:“下毒之人应是知道殿中过半月散的毒……” “什……么?”宋昭露出震惊之色。 “正是因为知道半月散,亦知道殿下服用过九叶灵芝草,才会给殿下下伴生毒!”唐大夫点了点头。 宋昭脑中倏忽掠过一道模糊的身影,快得如同指间流沙,还未来得及捕捉便已消散。 “诱发毒性的会是什么?”宋昭想起自己给萧钺用过迷魂散,“昨日殿下在大殿中饮酒,又中了我的迷魂散。” “对了,在偏殿中,还闻到了一股奇香……初闻特别好闻,细闻便没有了味道……殿下应是先我一步到了殿内,初时殿下还能保持理智,后来……” 宋昭闭目凝神陷入回忆中,偏殿内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回,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同。 她摸着脖颈上的掐痕,缓缓道:“后来殿下似中了媚药,却犹如那日……服用过半月散的解药九叶灵芝草后的表现,残暴、嗜血……” “世子怀疑偏殿的香有问题?” 宋昭点头,“除此以外,能给储君下毒的机会几乎没有。” 赏雪宴是郑贵妃举办的,她不会蠢到在宴席上对太子下毒。以太子的能力,定然也有所防范。 那日太子饮了许多酒,便想利用他醉酒,做出出格之事!若那夜和佳宁郡主躺在床上的不是郑三公子,而是太子的话…… 兄妹同榻,有违人伦纲常,太子必然会被御史大夫抨击,再煽动舆论废除储君,便理所应当了。 这一切怎么看都像是淮王的谋划,可宋昭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一人,暗中筹划,剑指太子,又牵连郑家,一箭双雕之计。 唐大夫郑重应下,“老夫这就去寻,希望能找出蛛丝马迹。” “或许,还可以去太医院找郡主和郑三公子的脉案,看看他们身中的媚香是否有异。”宋昭道。 “世子说的理,老夫这就去办。” 随侍打了温水进来,宋昭接过,将帕子浸湿,坐在榻前亲自为萧钺净面。 薛光看在眼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慰,斟酌再三,开口道:“天快亮了,世子请回吧,殿下这里,老奴自会照顾好的。请世子放心。” 拿着帕子的手一顿,宋昭像是突然回过神来。 “劳烦薛公公了。”她起身,将位置让给了薛光。 薛公公接过帕子,“当不得世子谢,都是老奴的分内之事。” 宋昭听到“分内之事”四个字,眼睫倏地低垂,唇角情不自禁地抿成一道紧绷的弧度。 “世子回去吧,若殿下醒来,老奴定使人禀告世子。”薛公公再次劝道。 宋昭抬眸望向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宫灯在风中摇曳,将树影投成张牙舞爪的形状。 外面披甲禁卫尽职尽守,也不知她往后还能不能进来。悄悄遣宫人让门外的茯苓回去,自己则坐在一旁,守着萧钺醒来。 殿内更漏声滴滴答答,将夜色拉得格外绵长。 薛公公见劝解无用,便不再劝。 萧钺眉头仍紧紧蹙着,纤长的睫毛不时轻颤,像是又陷入某个可怖的梦境。 薛公公用温热的帕子拭去太子额间不断渗出的冷汗,心疼道:“殿下从不喊疼,即便痛极了,也只是咬着牙关发抖。” 宋昭动容,低声道:“薛公公,能不能讲讲太子年少的事?” 度芙蓉 第56节 “太子年少时啊……”薛公公叹息一声,“可吃过不少苦,那时陛下忙着朝堂之时,殿下又刚回宫,难免疏忽大意,记得那年冬日,老奴回去取件披风的功夫,殿下便掉进了刺骨的荷塘里。” “而始作俑者却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后来,殿下日渐消瘦,食欲不振,常常夜不能寐,御医查出殿下中了毒……” “幸好啊,陛下将殿下送到了皇陵,由祖宗庇佑,殿下才得一时松快。” “可好景不长,宫中的几位殿下不知如何得知,陛下给殿下请了夫子,教授殿下读书识字,趁着祭祖的当下,将殿下推进了阴冷潮湿的墓道里。” “我们殿下啊,那么怕黑,也不知是怎么撑住的……” 宋昭静默地听着,不知不觉间,眼眶已盈满泪水。 她慌忙别过脸去,却仍有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正巧滴在萧钺露在锦被外的手背上。 “世子……”薛公公递出一方素帕,却见宋世子悄悄攥住了太子殿下的指尖。殿下似有所觉,在昏迷中微微动了动手指,恰好勾住她的小指,缠得更紧。 薛公公弯起嘴角,又收起帕子,起身将空间留给两人。 殿角的铜漏恰在此刻滴尽最后一滴,东方已然泛起鱼肚白。 …… 宋昭回到寝殿,沐浴更衣,茯苓服侍她换上新制的朱红官服,在宫人的引路下,一路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是大梁朝会的大殿。 宋昭被引到龙椅下首的位置,刚站定,便觉殿内骤然一静,无数道目光如利箭般从四面八方射来。 下面分列两侧穿着官服官员,看到是她,低头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忠勇侯世子怎么在这儿?莫不是来错了地方?” “下官瞧着,是御书房的路公公引来的。” “那……是陛下的旨意?” 宋昭下意识挺直脊背,抚平官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神色肃穆。 “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下跪,永庆帝一身龙袍走了进来,视线在宋昭身上定了定,旋即收回目光,在龙椅上坐定,淡淡道:“平身。” 今日朝会上除了议及祭天诸事,便是弹劾郑国公教子不严,秽乱宫闱之事。 永庆帝轻飘飘揭过,只责罚郑国公三年俸禄,将佳宁郡主赐婚给了郑三公子。 回到御书房,永庆帝屏退左右,问宋昭:“郑公子之事,朕见你似有不满,可是觉得朕处置不公?” “微臣不敢,”宋昭连忙跪下请罪,“陛下圣明烛照,臣岂敢妄议。” 永庆帝轻笑一声,朱笔在砚台边沿轻敲,震得那方青玉砚中的墨汁荡起细微的涟漪。 “起来吧,往后在御前直说便是,不用动不动就跪,”梁帝的声音忽然温和下来,吩咐道:“来,研磨。” 宋昭:…… “朕恕你无罪,说说你的想法。” 宋昭神情一顿,墨条在她指尖缓缓研磨。还以为此事揭过了……往后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才是。 她垂眸注视着墨汁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臣只是……替佳宁郡主惋惜,若有登徒子效仿这般卑劣手段,强求姻缘……那被强娶的女子该是何等不幸。” 闻听此言,永庆帝想起同样被强迫进宫,自己情难自已的庶妹萧嫣儿,那时并无一人为她说过此话。 目光不觉在宋昭身上停留了片刻,只见她身着朱红官袍,腰束玉带,身姿如青松般挺直,晨曦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清傲的轮廓。 遂想起了前夜梅园中,同样清傲挺拔的身影。 “少虞,”永庆帝忽然改了称呼,“朕听闻你与赫连信有过婚约,还因此事,在赏雪宴上顶撞了贵妃?” “陛下明鉴,”她喉间发紧,声音却异常清晰,“微臣与赫连氏的婚约……是听祖父提起过,后母亲去世,父亲常年不在家,这门亲事便不再提及。直到一年前,赫连大人升任巡检司使,祖母才想到这门婚事。” “朕见赫连大人一表人才,为了寻你,至今未娶,若你此刻恢复身份,可愿嫁给他?朕可以为你赐婚,成就一段佳话。” 宋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永庆帝的面容似隔着一层水雾,忽远忽近。 许久才道:“陛下,臣想做宋晏!”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臣愿一生不娶,为大梁鞠躬尽瘁。” 永庆帝恍然,“原来你并不心悦赫连 信,是因为太子吗?” 宋昭的脸忽然一热,双颊倏地飞起两片红晕,她慌忙低头,却掩不住轻颤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慌乱阴影。 永庆帝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道:“去唤门外的人进来吧。” 宋昭如蒙大赦,放下墨条,退后一步向梁帝施了一礼,便朝殿门外走去。 永庆帝凝视着宋昭离去的背影,只见她步履从容,官袍下摆在金砖地上划过优雅的弧度,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连腰间玉佩的流苏都未曾乱过分毫。 那挺直的脊背如雪中青松,在满殿阿谀之臣中独树一帜。 她行至殿门处时,一缕晨光恰巧穿透云层,为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永庆帝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嘴角微微上扬,或许半年时间,真能回心转意? 他随手拿起奏折,心情突然愉悦起来,忽觉今日的朝务也不那么烦琐了。 第59章 芙蓉玉坠都与赫连信有关! 今日阳光正好,宋昭踏出殿门时,脸上那抹红晕已如晨露般消散无踪。 金灿灿的暖阳照在她清冷的侧脸上,将方才殿内的那一丝慌乱尽数掩藏。 她微微眯起眼,抬手整了整官袍领口,闻到衣袖间龙涎香的味道时顿了顿。 起初她不明白陛下身上为何有那般浓烈的熏香,直到刚刚,她在研磨时,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永庆帝在服药,却无一人知晓他身体有恙。 宋昭将此事埋在心底,打起精神办差。 永庆帝反复无常,实难揣测他的心意。初次觐见时先冷后暖,转头在偏殿拿鸩酒要她死,又在太子寝殿时以父亲辖制她,刚刚还拿婚约试探她的心意…… 经过这几次,她已然明白了伴君如伴虎的真谛,如今唯有做好宋晏,才能安然无虞,父亲之事也能有所转圜。 殿门外候着几十位官员,看官服应是六部中人。 廊下的路公公见宋昭出来,一甩拂尘道:“宣大理寺卿、皇城司使觐见。” 宋昭闪身退到一旁,感激地冲路公公颔首示意。陛下只说让她唤殿外的人进去,却未说哪几个,她当时脸红心跳也忘记了问上一嘴,往后断不可如此鲁莽行事! 路公公温和地对她道:“世子累了吧?偏殿是御茶房,世子可愿帮老奴看着火候?待大人们议完事,陛下正好得用。” 这是提点她不能旁听陛下议事。 宋昭忙应下,又细细问了几句陛下对茶水茶叶的喜好,便来到茶水间。 御茶房比想象中宽敞,四壁皆是檀木架子,上面整齐摆放着各式茶罐。中央三张红木长案,几名宫女正低头碾茶,听见脚步声,纷纷停下动作行礼。 茶炉旁几名宫女小心看着火,炉上的水汽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香。 一个年约三十的宫女从茶炉旁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柄银制茶匙,眼神锐利如刀。 “可是宋世子?”她声音清冷,有股说不出的寒意,“奴婢方菱,在这御茶房已有十年。” 宋昭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女子身量不高,一袭靛青宫装洗得发白,袖口处绣着几片竹叶,已经有些脱线。她面容称不上美丽,但眉宇间那股沉静气质却让人难以忽视。 “方姑姑好,”宋昭唇角微扬,拱手施礼:“宋晏初来乍到,还需姑姑多多提点才是。” 方菱身子微微一僵,转身避开宋晏的礼,随即恭敬地福了福身,“世子折煞奴婢了,御茶房规矩多,若有怠慢之处,还望世子海涵。” 她今日收到延总管的吩咐,道是御前行走的忠勇侯世子往后会在茶房小憩。原以为是个跋扈的主,没想到这般彬彬有礼。 “世子想必是累了,窗下有张胡床,世子自行便是。” 宋昭道了声谢,目光扫过那张铺着锦缎的胡床上,指尖拎着衣袖道:“方姑姑,少虞不懂御茶房规矩,还需姑姑指点一二,免得失了礼数。” 方菱打量了一眼宋昭,转身指向那些橱柜:“左边第一个柜子里是陛下专用的茶具,每日需用山泉水清洗三遍,再用丝绸擦干。第二个柜子里是各地进贡的茶叶,按季节和时辰不同,陛下饮用的茶也不同。” “现在是辰时,陛下刚下早朝,需要提神醒脑的茶。”方菱边说边从第二个柜子中取出一个青瓷罐,“这是云栖雀舌,应以竹露烹之,水温也要控制好,过热则苦涩,过凉则香气不显。” “御前无小事。一壶茶可以让人飞黄腾达,也可以让人身首异处。最重要的是管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 宋昭深深望了她一眼。但见她头也未抬,熟练地取茶洗茶……动作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房内静谧异常,只有水流声和茶炉中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世子尝尝?” 宋昭捧起茶盏,一股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是春日里最鲜嫩的绿叶在阳光下舒展的气息,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好香。”她由衷赞叹。 方菱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这是陛下最爱的味道。茶如人生,过犹不及。” 宋昭放下茶盏,郑重朝方菱施礼:“少虞记下了,多谢姑姑提点。” 手臂却被方菱伸手拦下,“世子不必如此客气,往后在御前行走,常会遇到今日之景,难不成世子要奴婢日日向世子回礼?” “延总管吩咐过奴婢,那张胡床是专门为世子所设,世子尽管去休息便是,若有召唤,再唤世子不迟。” 宋昭见她言语诚恳,只好从善如流地躺在了胡床上,宫女随即拿了一张薄毯盖在她身上。 房内暖意融融,她一夜没睡,又在太极殿里紧绷着神经不敢放松,耳边听着流水声,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她不敢熟睡,留意着御书房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便睁开了眼。小憩了一会,她精神了许多。 方菱姑姑冲她点了点头,她便领着两个宫女,端着茶水进了御书房。 殿内外已没有了官员候着,想必议完了事。 永庆帝坐在御案后,手中拿着奏折批阅,看不出喜怒。 “陛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宋昭将茶放在案前,退至一旁。 永庆帝抬眸看了一眼宋昭,抿了一口茶道:“今日茶房是谁当值?” 度芙蓉 第57节 “回陛下,是方菱姑姑。”宋昭回道。 永庆帝点点头,“宋卿啊,听闻你在南州最爱听曲,可曾听过《还君明珠》,且说来听听。” 宋昭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 她在南州的种种不堪行径,想必悉数呈到了御前。也难怪陛下会生气,如此顽劣不堪的她,竟然玷污了白璧无瑕的太子殿下。 “回陛下,”宋昭定了定神,脑中顿时闪过无数念头,最后还是选择最诚实的一种,“微臣确实在南州听过,那日是袁大人家的三公子袁子昂的生辰……” 她将画舫那日之事娓娓道来,末了又加了一句,“正是那日宴后,臣返家途中遭遇了不明人士追杀,才遇到了身受重伤的太子殿下。” 永庆帝一杯茶饮尽,却未再问。 这时路公公禀报,说钦天监监正赫连大人到了。 宋昭眉心一跳,欲收起案上的茶具返回御茶房,却被永庆帝拦住,淡淡吩咐她一旁候着。 钦天监监正赫连朔,约莫三十来岁,身量颇高,却瘦得似一根青竹,裹在官袍里空荡荡的。一张脸白净无须,颧骨略高,两颊微凹,倒显出几分道骨仙风的模样。 宋昭还是第一次见赫连朔,早就听闻赫连信有位叔叔在京都做官,却不知他有如此造化,竟做到了钦天监监正的位置上。 赫连朔叩首道:“臣观星象,已选好几个祭天的良辰吉日,还请陛下过目。”说着呈上一道折子。 路公公上前接过,呈给永庆帝。 永庆帝略看了几眼,合上折子随手放在了御案上,抬眸望向赫连朔:“那日在梅园,朕遇到了爱卿家中的子侄赫连信。” 赫连朔急忙俯首跪地,诚惶诚恐道:“子诚久居南州蛮荒之地,甫归京都不知宫中规矩,此番御前失仪,实乃臣平日疏于管教之过,还请陛下恕罪。” 永庆帝不耐地皱眉:“听闻你兄嫂落崖而亡,其子是由你父亲亲自教养长大的?” “陛下容禀,”赫连朔喉头滚动,声音里似压着苦涩:“二十年前惊蛰那日,兄长携大嫂归宁省亲,途经碧落山时遭遇劫匪。仓皇逃命间……连人带车坠下山崖。” “待臣带着家仆寻至崖底时,只见… …只见崖下青石染血,兄嫂早已气绝身亡。”说到这里他声音猛然一颤,“可在他们尸身旁,竟躺着个婴孩,裹在云纹锦缎襁褓里面,在血泊中……哭得撕心裂肺。” 宋昭眼锋陡然一凛,那襁褓中的婴孩是赫连信?落崖还能大难不死? 赫连朔哽咽道:“也多亏了婴孩的哭声,臣才寻到了兄嫂的尸身。上天有好生之德,父亲为那婴孩取名赫连信,记在了兄长名下,也算为兄长延续香火了。” 宋昭的呼吸骤然凝滞,指尖紧紧揪着袖口,凝视着赫连朔颤抖的官袍下摆,忽然觉得满殿的龙涎香都化作了碧落崖底的血腥气,赫连家精心教养二十年的麒麟儿,竟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 “原来如此,襁褓中无任何证明其身份的东西吗?”永庆帝的声音平淡无波。 “有!”赫连朔斩钉截铁道:“臣将那孩子带回府中,从襁褓的夹缝里找到生辰八字,还有一枚玉坠,刻着花纹。父亲曾拿着纹样遍寻南州,均无一人与那孩子相认。” “竟有此等境遇!”路公公这时感叹了一句:“恕老奴多嘴,那玉坠是何模样?” 宋昭心念一动,路公公不会平白无故插嘴。 先前陛下问她关于还君明珠之事,接着便又问起了赫连信的身世,还有那则真假公子疑云的折子戏…… 借由路公公之口,问出玉坠的样式。难道陛下怀疑换子一说,疑心赫连信是皇子? 与赫连信年岁相当的只有太子萧钺,而萧钺又是从南州寻回来的…… 宋昭的心怦怦直跳。 赫连朔留下了玉坠图案,便离去了。 永庆帝将纹样拿给宋昭:“看看是否熟悉?” 宋昭手指微微颤抖,那玉坠形若凝露,上窄下圆,花纹简单,寥寥几笔便辨出一朵芙蓉的模样,纹路走势却又藏着“心”字形的暗纹。 先皇后名讳——薛迎心! 若这枚玉坠是真的,那萧钺则危矣。 “回陛下,臣看玉坠纹路,神似一朵芙蓉花。在南洲,家家户户皆养芙蓉,此花随处可见。”宋昭平静道。 永庆帝指尖轻抚玉坠上的芙蓉纹,眼底泛起一丝追忆的冷光:“不错,此花在二十年前曾盛行京都。” 他忽然抬眸,目光如刃般刺向宋昭:“你可知为何?” 殿内金兽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模糊了帝王半张面容。宋昭后背渗出细密冷汗,二十年前,薛皇后尤爱芙蓉花。 “臣愚钝,”宋昭道:“想来是因芙蓉有荣华之吉兆。” “非也,传说此花象征着忠贞!” 永庆帝脸上闪过一丝悔意,“可朕终究是个负心人!” 宋昭垂眸,想起东宫中的太子,心中顿痛。 他自小受到百般苦楚,到头来,竟不是真正的皇子吗?若赫连信是皇子,为何用此迂回的法子引起陛下的注意? 那日梅园赫连信偶遇陛下,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宋昭一时心乱如麻,太子身上的半月散,碧落崖下赫连信第一个寻到了他们,六岭村与山匪勾结,巡检司的人通风报信…… 这一切似乎都与赫连信有! 第60章 不知归处东宫那里,你不用再去了。…… 心事重重之下,宋昭在御书房的一举一动都格外谨慎。 午膳时被留下与永庆帝一起用。 金盘玉盏间尽是山珍海味,可永庆帝神色淡淡,只略略举箸,便分赐给了后宫诸人。 “往后你便宿在值房吧,东宫那里……不用再去了。” 宋昭心头猛地一沉。不准出宫,不准去东宫,只能困在永庆帝的眼皮底下……这分明是变相的软禁! 她此刻才明白永庆帝让她旁听赫连朔奏对的用意。 事涉储君,不可能不谨慎。 “臣遵旨!” 木已成舟,宋昭领旨谢恩。 永庆帝看着宋昭恭敬领命,张了张口又抿住,终究没能说出那句压在心头的话。 “带她去值房。”他淡淡吩咐路公公。 待殿内重归寂静,他负手望天,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倒是能沉得住气!” 大总管延吉侍立一旁,扬起一抹笑:“太子殿下的眼光不错呢!” “他?哼,为了个女子连江山都不要了……”永庆帝语气多有嫌弃,“延吉啊,朕如此安排,太子若醒来会不会同朕大闹一场?” “这个老奴不知,可老奴知道太子一向孝顺懂事,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的。” 永庆帝忽地笑了,“朕倒是希望他同朕闹一闹。如不是这个宋世子,朕都不知他如此执拗!” “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不正是随了陛下吗?”延吉壮着胆子抬眸,声音却很轻:“所有的苦都往心里咽,天大的委屈也只肯自己扛……” “随朕么?”永庆帝垂眸,哪里是随他,分明是随了薛迎心的倔性子。她当年便是这般,宁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也绝不向他低一次头。 当年是他不顾她的劝阻,执意过江追杀定王陈绝,导致她被掳走。若非如此,他们母子也不会流落在外六年之久。 眼下忽然又冒出一个赫连信,还拿着薛迎心的贴身之物…… 从太子进宫到立储,暗影处的流言就如附骨之疽,他冷眼旁观这些年,那些暗流涌动的蛛丝马迹,今日终是露出了马脚。 “吩咐右影卫,暗中盯着皇城司和大理寺。” 既然有人非要动我大梁根基,那便让这些魑魅魍魉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 殿中忽然漫过一丝苦药味,司药使捧着药盏轻步入内,低声道:“陛下,药已经煎好了。” 永庆帝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仍接过药碗,仰首饮尽。 “朕这副身子,不过是给将死之人徒增折磨罢了。”他轻嗤一声,将空碗重重搁下,瓷底碰出清脆一响。 延吉这时躬身接过药碗,声音压得极低:“陛下福泽深厚,万寿无疆,太医说了,这药须得连服才能见效……” “一帮庸医罢了!” 延吉挥手让司药使退下,转而劝道:“奴才听说南州还有巫医的后人,或许还有其他法子?” 永庆帝望着宋昭远去的方向,神色一动,“为宋晏医治的巫医,是不是快到盛京了?” “回陛下,左影卫索江传来的消息,还有两日便能抵达京都。” “太子哪里……可醒了?” 延吉摇了摇头,“听唐大夫说太子所中之毒,应是半月散的伴生毒,凶险异常。眼下暂时压制住了毒性,还需寻找解药。” …… 宋昭的值房被安置在御书房东侧的绛雪轩。 三楹精舍虽不宽敞,却胜在清幽雅致。临窗一张黄花梨书案,旁边立着素绢屏风,连帐幔都用的青碧色云纹锦,处处透着御用的体面。 轩内还有两个伺候的宫人。 宫女若水十五岁,生得眉目如画,做事却极稳妥;小公公安和才十二三岁年纪,机灵得像只小雀儿,专管往来传话。 细问之下,若水原是御茶房方菱姑姑的徒弟,安和则是延吉公公的干儿子。 宋昭心中便有了定数。 大总管延吉最了解圣意,他能让自己的干儿子来绛雪轩侍候,必有成算,她的性命暂时无忧,或许前途还能一片大好。 宋昭初入宫闱,不敢有半分逾矩。在绛雪轩略整了整衣冠,便又回到御书房外静候。 永庆帝勤政夙兴夜寐。午后小憩未及半个时辰,便接连召见三批朝臣;晚膳匆匆用过,又埋首批阅奏折,直至更漏三响。 宋昭执墨侍立,那方上好的松烟墨 竟磨去了小半。 待到宫人掌灯时分,她的手腕早已酸软不堪,却仍挺直腰背不敢稍懈。 度芙蓉 第58节 永庆帝看在眼里,却未点破。 宋昭深夜回到绛雪轩,累得倒头就睡,却睡得十分安稳。 第二日有了经验,宋昭做起事来格外得心应手起来。 近日廷议一直围绕天子祭天一事。 依据祖制,这本该是天子亲祭,永庆帝却已连续两年交由太子萧钺代行。 而今,太子中毒之事虽被永庆帝一纸封口令压下,群臣嘴上说着“太子出城办差”,可眼底的暗潮却骗不了人。 祭天人选之争愈演愈烈,几位皇子门下的奏折雪片般飞向御案。 郑国公一系力推五皇子,奏章中极言其“通晓天文历法,精研祭祀典仪”。今日廷议,却又有多位大臣联名保举三皇子,称其“仁德宽厚,礼贤下士”。 这哪里是在议祭天,分明是在试探国本。 御书房内,永庆帝怒极反笑,猛地将御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雪片般的奏章纷纷扬扬洒了满地,朱批未干的墨迹在青砖上洇开血一般的痕迹。 “好一个礼贤下士!好一个精通典仪!” 帝王的声音似淬了冰,惊得殿外值守的金甲卫都不由绷直了脊背。 路公公慌忙跪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只听得永庆帝冷笑道:“朕还没死呢,这些奏折倒先争起从龙之功来了?” 宋昭垂着头,忍不住劝解道:“陛下喜怒,龙体要紧。” 永庆帝声音略缓了缓,吩咐路公公道:“路通,去太医院问问,若还不能令太子醒来,朕摘了他们的脑袋……” 路公公领旨,急忙去了太医院。 宋昭犹豫再三开了口:“陛下,臣在南州时偶遇一位医师,极擅长解毒,这两日应该能到京都,或可为太子一试?” 永庆帝眸光森冷,指尖轻叩御案:“宋卿可敢为这医师作保?” 宋昭重重叩首,额间抵着冰凉的青砖:“微臣愿以性命作保!” “性命?”帝王突然冷笑,龙袖扫落案上茶盏,瓷片在宋昭膝前迸裂,“若太子有半分差池……朕要宋氏满门陪葬!” “臣定不会让太子有事,”宋昭声音颤抖却斩钉截铁。 殿内忽然一静。 良久,永庆帝沧桑的声音响起:“记住,朕要的不是你宋氏满门的血,而是太子的安然无恙。” “臣……定当竭尽全力!” “明日休沐,你回去将那位医师带来吧!” …… 再次踏入东宫,宋昭恍若隔世。 幸得巫医及时来了盛京。原以为她不肯进宫医治太子,在宋昭讲清楚原委后,她竟答应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九叶灵芝草,或许是因为前朝的半月散,勾起了巫医的好奇心,才答应了吧?宋昭如此想。 她按照巫医的药单,将永安堂中能用的药材全都调了一遍,又专门打造了若干银针。 黄昏时分,借着夜色的遮掩,他们一同进了东宫。 延吉一路跟随,直到巫医进了太子寝殿,他便止住了脚步。 同样的,宋昭也停在了在玉阶下,没有永庆帝的旨意,她不敢贸然见萧钺。 “世子请回吧,这里老奴盯着,有消息定会知会绛雪轩,还请世子放心。” 宋昭抬眸望向殿外,朱漆廊下悬着的八宝琉璃宫灯在夜风中轻晃,灯影在她素白的脸上忽明忽暗。 “祭天……只剩下五日了。”她轻声道,声音散在穿堂而过的寒风里。 “世子放心吧,太子殿下是九曜护帝星的命格,定不会有事。” 宋昭心念一动。 赫连信的生辰八字和太子殿下的一致,那这命格也是相同?这背后布局之人,不可不谓险恶。 “延总管,为太子批命的钦天监监正是如今的赫连朔大人吗?” 延吉沉思片刻道:“不是赫连大人所批,不过,赫连大人那时已入了钦天监。” 宋昭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锐光,像是夜空中划过的流星:“那前任钦天监监正……如今身在何处?” 延吉身形骤然一滞,手中拂尘无意识地缠紧:“前任监正徐大人,三年前得了癔症,如今在宫外静养。” “得了癔症?”宋昭眉心微蹙。 延吉左右环顾,忽然压低嗓音:“说来蹊跷。徐大人素来谨慎,那日却直闯御书房,披发跣足高喊……” “喊的什么?”宋昭急问。 延吉喉头滚动,“说什么紫微垣帝星晦暗,荧惑守心大凶之兆……紧接着他像灵魂出窍般,喃喃自语见到了陈王……” 宋昭猛地倒退半步,这话不是当初梁帝灭陈前,造势所用的托词吗? 怎么又涉及到了前陈? 未及细想,唐大夫这时急匆匆走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青瓷小瓶。 “请世子帮忙分辨一下,那日殿下服药时可是这个味道?” 宋昭拧开封口,凑近了闻了又闻。 唐大夫紧张地问:“不对吗?这瓶是最接近了啊!老夫仔细研究了郡主的脉象,又从偏殿寻得香灰……和巫医刚刚研究过……” “就是这个味道。”宋昭打断了他的话,笃定道:“就是这个!” 唐大夫忽地笑了,连日笼罩在眉间的阴翳一并消散了去,连连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宋昭紧绷的心弦紧跟着松懈下来,仿佛千斤重担从肩头卸下。 太子转危为安,偏殿的风波,总算能过去了。 那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宋昭望着宫墙上方四角天空,墙角寒梅怒放,忽觉自己就像纷落的花瓣,飘飘荡荡,不知归处。 第61章 太子选妃不可私下相见,这是圣旨。…… 翌日大朝,群臣正为祭天之事争执不下时,永庆帝忽振袖而起,冕旒玉珠碰撞间,声若洪钟:“今岁祭天大典,仍由太子代行!” 此言一出,满朝寂然。 侍立在蟠龙柱旁的宋昭眼睫微颤。 这些日子随驾左右,早练就了闻雷霆而不惊的本事,此刻却仍觉袖中指尖发颤。 巫医为太子诊治已有两日,期间未传出任何消息。 后日便是祭天大典,梁帝金口玉言,太子应该是醒了!可这深宫之中,竟无一人告知与她,宋昭只觉得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礼部尚书率先出列,广袖高拱:“太子殿下仁德感天,代陛下祭天实乃顺应天命!陛下圣明!” 随后陆续有朝臣附和:“太子殿下精研礼经,祭仪娴熟,实乃不二人选!” “太子殿下深得民心,此番代祭必能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太子殿下文韬武略兼备,代行祭天定能震慑四方!” “老臣记得去岁太子代祭后,江南便降下甘霖解了旱情。天意如此,陛下圣断!” 朝堂之上,方才还剑拔弩张争论不休的两派朝臣,像约定好了一样,立刻统一口径,如提线木偶般齐声高颂。 将太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简直要奉为神明一样的存在! 御阶之下,群臣山呼万岁,面上尽是谄媚。 宋昭将御阶下众臣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真心为太子? 什么天命所归、深得民心、威震四方,这些溢美之词表面是颂扬,实则句句暗藏杀机。这般造神之举,分明是要将太子架在烈火上炙烤。 散朝以后,宋昭找了个空当,悄悄将延吉拽到一旁,低声问道:“延总管,太子殿下他醒了吧?” 却见延吉眼神躲闪地点了点头:“世子放心,殿下已无大碍了。” 宋昭心中不安,却知道再不能多问,眸中一闪,“那巫医呢?她出宫去了吗?” “世子当知道宫中规矩,”延吉话音一顿,接着道:“巫医暂时还不能出宫。” “那……能否让巫医替我把把脉?最近身上总是不好。”宋昭只得换上另一个法子。 延吉犹豫再三:“世子稍等等,容老奴禀报过陛下,再行定论。” “多谢延总管,还请多为少虞美言几句。” “世子客气了,若身子不适,先去御茶房歇息,陛下召唤,老奴再来寻世子。” 宋昭也知道永庆帝不会那么快答应,便照常去了御茶房候着。 她在陛下身边多日,早与御茶房中诸人相熟。进去后便径直躺在了胡床上。 方菱姑 姑今日当值,见她神色不对,端来了一碗姜枣汤递给她,“喝下暖和暖和身子,你这毛病时常有吗?” 她是女子的身份,旁人不知,方菱却是知晓的。宋昭今日来了月事,身上懒怠了些,便被方菱看了出来。 宋昭接过碗,耳尖泛起一抹薄红:“多谢姑姑体恤,小毛病不碍事,一年里总也有那么几次不爽利。” 方菱将暖炉往她跟前推了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女儿家身子骨金贵,偏生要在这男人堆里打滚。” 她压低声音,“月事带我多备了几条,都用药香熏过。回头让若水去取,这几日切记不要着了凉,以防将来——有碍子嗣!” 子嗣?! 宋昭忽觉小腹又一阵绞痛。 她蜷在胡床一角,将薄毯拉过头顶,在黑暗中缩成小小一团,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鼻梁,她死死咬住毯角,连抽泣都压抑成细微的颤抖。 御书房内,永庆帝端起茶盏,不经意地道:“身子不适?” 度芙蓉 第59节 方菱颔首恭敬道:“回陛下,世子说是小毛病,一二日便好。” 说完,她眼尾余光轻扫过身侧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 却见他身姿陡然凝滞,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幽深似寒潭,倒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明明灭灭间似有暗潮翻涌。 永庆帝一杯茶饮尽,对路公公道:“路通,着人送世子出宫,令她在家好生修养两日。” 路公公麻溜地领旨而去。 永庆帝这才深深看了一眼太子,揶揄道:“你不说时日尚浅吗?还是……你不够努力?” 见儿子咬牙隐忍的模样,永庆帝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萧钺的脸倏地红了个彻底,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永庆帝喝道:“今日还有诸多事等着你处理,外面候着礼部和户部诸人,你确定现在就要追出去?来日方长,朕不是准了你的半年之期吗?” 萧钺脚步顿住,目光却控制不住朝殿外望去。 远远瞧见路公公正指挥着四名太监,抬一顶青呢软轿渐行渐远。轿中依稀有个人影,轿帘被北风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半截朱红广袖。 背后的永庆帝暗哼了一声:“除了祭天,皇室宗亲那里、边关将士那里、六部岁末考绩都需安排,现在可不是你儿女情长的时候!” 萧钺回身,淡淡道:“父皇,儿臣是不是也该娶亲了?” “啪”的一声响,永庆帝手中的奏折掉在了地上。 萧钺捡起奏折,恭敬地放在御案上,无比认真道:“父皇,三弟和五弟都已纳妃,儿臣过完年就二十一了,太子妃的人选,是不是也该定下了?” “你想选妃?半年之期不要了?”永庆帝不解地看着太子,先前要死要活地想要在一起,这会儿怎么突然放弃了? “早日定下太子妃,不是父皇一直希望的吗?儿臣照做就是了。” 永庆帝无奈地摇了摇头,“朕当初为你选了多少闺秀,你都不愿,可不要说是大病一场,想通了。” 萧钺顺口道:“确实如此。”连理由都没有提前想好。 “那好,”永庆帝一口应下,“朕立刻着礼部着手,宋世子那里,不可私下相见,这是圣旨。” 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他那点心思?永庆帝心想他之前那么在乎宋昭,断不可能这时候选妃,便给他下一道圣旨,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只是不能私下相见而已,萧钺一口答应了下来。 至夜间就寝时,永庆帝忽然回过味来,他莫不是上了自己儿子的当? …… 掌灯时分,宋昭才悠悠醒来。 在宫中如履薄冰数日,此刻回到熟悉的卧房,她终于能卸下防备,睡了好觉。 “世子醒了?”茯苓掀起床帐,侍候宋昭更衣,轻声道:“四夫人刚刚来过,见世子睡着,吩咐厨房温着饭菜,嘱咐奴婢好生伺候着便走了。” “南州可有书信传来?”宋昭问。 “楚姑娘来了信,道一切都好,叫世子不要挂念。侯府老宅那边,好像在变卖祖产,意欲分家。” 宋昭眉峰一扬:“大难临头各自飞,老夫人大约是怕父亲的罪责下来,牵连到她那几房子女。” “一帮蠢货,”宋昭冷嗤道:“只要他们姓宋,就一个也逃不掉。” “世子莫生气,”茯苓劝道:“北方大雪封路,如今官道难行,这封书信还是楚姑娘一个半月前写的。这会子他们应该收到了京都的消息,大约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说着忽然轻笑一声,“或许,老夫人听到世子现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说不定正收拾行囊北上,火急火燎地来盛京了呢!” “可别,来了净添乱。”宋昭可不愿那尊大佛来京都拖自己后腿,“不行,我得同四叔商议商议。” 宋昭说着就往外走,以老夫人的性子,她还真敢来京! 茯苓急忙去拿披风,“马上过年了,他们要来,也得年后了吧,应该还有时间,世子莫急。再说了,世子想要阻止老夫人进京,应该与四夫人商议才行。” “也对,四叔可不好说话。”宋昭转弯去了后院。 四夫人正在房内核对账目,闻言瞪大了眼睛,随即想到了老夫人的性子,软了语气:“确实应该好好想个法子,世子放心,叔母会想法子劝阻的。” 宋昭看着案上的几本账册,执起青瓷茶壶,为四夫人斟了盏茶:“少虞这几日不在府中,府里上下全赖叔母操持,这些琐碎事务,最是劳心费神。” 四夫人眼角笑纹舒展,接过茶盏时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世子哪里话,咱们自家人说这些岂不见外?” “自打世子在御前行走,府上的日子好过了许多。那些一开始落井下石的人家,现在又巴巴送了礼来,都是冲着世子来的,喏,这时账册,世子看看,可还妥帖?” 四夫人说着将其中一本账册推给宋昭。 宋昭指尖在账册上落下,却未打开,语气诚恳道:“少虞多谢叔母,这些……还是叔母看着办吧。” 四夫人在京中多年,中馈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人情往来的琐事,还是交给她打理比较妥帖。 “世子放心,那些贵重的礼,还有些不熟的人家,府上都拒了。能收下的都是府上的姻亲故旧,还有一些是宫中的赏赐,都一一造册。” 宋昭点了点头,“叔母处置便好。” “世子在御前,可听闻太子选妃之事?”四夫人欲言又止。 宋昭执着茶盏的指尖蓦地一颤:“太子选妃?” “世子在御前行走,竟不知太子选妃一事?”四夫人忽然压低声音道:“非是叔母打听此事,而是有几家姻亲人托我问上一问。太子这次选妃是真的吗?以往也传出过风声,却又很快偃旗息鼓,这次好似有所不同。” 第62章 宫女玉叶难道错怪了太子殿下?…… “如何不同?”宋昭 问:“太子殿下为何一直未选妃?” 四夫人放下茶盏,娓娓道来:“这次岁末忽然下了明旨,五品以上官员的嫡女,未有婚配者皆可参选。” “不是太子不选妃,这中间还有一桩情由。两年前,宫中也曾传出过选妃的消息。那时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均未选妃,贵妃娘娘就办了一场赏花宴,索性一起选了。” “英国公之女贤良淑德,又长得花容月貌,堪称京都贵女的典范。原本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赏花宴上却指给了五皇子为妃,此后,太子选妃的事情一直搁置着。” “今年初秋,陛下斥责太子,被罚去了皇陵,都说是因为选妃之事。” 宋昭捻动着茶盏,低声问:“太子为何对选妃之事如此排斥?” 四夫人环顾左右,倾身凑到宋昭耳边道:“听闻那年赏花宴上,有人想诬赖太子殿下,称其怀了太子的子嗣,谎言戳穿后,被当街打死。” “传闻,行刑时太子殿下全程冷眼旁观,一言未发。亲眼看着那女子被打成了肉泥……” 四夫人说到这里声音明显一颤,“太子殿下竟然在血泥中,徒手捡起一枚玉佩,蹲在荷塘边一遍遍清洗上面的血污。此后,那玉佩便一直佩戴在太子身前。” 宋昭脸色微僵,想起第一次在御书房见到太子时,他身上的蟠龙墨玉禁步。 “叔母说的可是太子的蟠龙墨玉?那不是太子殿下专属的玉佩吗?” 四夫人点头,“那蟠龙墨玉禁步上,有一枚不起眼的树叶状的玉坠,大约就是了。那位诬赖太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小伴太子到大的宫女玉叶!” “被身边人背叛,难怪太子一直未再选妃。”宋昭喃喃道,胸中忽然烦闷不已。 莫非萧钺对玉叶动了真情?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被打成了肉泥,即便是有了身孕,也打成了血水,还怎么分辨? 他在荷塘边一遍遍清洗玉佩上的血污时,又在想什么? 四夫人诧异道:“历年宫中选妃,皆是在春日,岁末明旨还是头一次,这么大张旗鼓地选妃,大约等不到春日,就能定下吧!” “或许太子身份特殊,才选择这个时候?”宋昭道。 四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也有可能,太子这次祭天大典之后,就会有名册流出。世子在御前行走,这名册……” “叔母想姻亲的名字出现在名册上?” “我娘家有个侄女,端庄贤淑,父亲是燕州刺史,应在名册之上,只不过,她长在燕州,若想引得太子瞩意,需将她的名字放在前面。我已修书一封,她不日就要进京。” “原是这样,”宋昭郑重道:“叔母放心,少虞竭尽所能玉成此事。” 四夫人起身道谢:“世子若为难,也不必强求,先保全自己要紧。” 宋昭慌忙拦住四夫人行礼,“叔母放心,少虞明白。” 辞别四夫人,宋昭走到垂花门,便见到宋继明一身疲累地走了进来。 “少虞,我正要去找你。”宋继明看到宋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眼前。 宋昭忙问:“出了何事?” 宋继明:“刚刚打听到消息,此次祭天大典,陛下要大赦天下,兵部那里……要不要再去打点一下啊?” “不可妄动!”宋昭脸色凝重:“赏雪宴那日,陛下召见过父亲,四叔可曾听到过什么风声?” “陛下召见过了?”宋继明满脸疑惑,“从不曾听说过,兵部那帮狗崽子,拿钱不办事的王八蛋!” 等宋继明发泄完胸中不满后,宋昭才低声道:“四叔已经官复原职了吧,后日祭天大殿还需谨言慎行,能忍就忍吧。” “少虞你这话……难道你父亲……”宋继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慌忙道:“你不是在御前行走吗?陛下又对你信任有加,不能转圜一二?” 宋昭无奈摇了摇头:“信任有加?四叔切莫再信别人的恭维之言,御前行走哪有那么好当的?四叔以为陛下将我留在身边,是为了给侯府荣耀的吗?” “那不然……是为了侯爷?”宋继明忽然糊涂起来。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长着呢!四叔如今官复原职,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其他的不可妄为。” 宋继明闻言,愣怔了许久未回过神来,望着宋昭远去的背影,他有种御前奏对的压迫感?难道少虞跟在陛下身边久了,身上也带了些许皇家威仪? …… 宋昭缓步走回自己的院子,茯苓跟在后面眼睛通红。 “世子,太子殿下选妃……”她欲言又止。 “太子选妃是迟早的事,不是现在,也会是明年春日,只是提前几个月罢了,没什么稀奇的。”宋昭道,语气很是平静。 可茯苓知道,宋昭看似平静,实则压抑自己。恰似暴雨前的闷雷,心中不知压着多少郁气。 茯苓不知如何去劝,转而道:“世子刚刚没有看到,四老爷方才的脸色都变了,老夫人应该不能北上了吧?” “只是拖一时罢了,以老夫人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听到消息定会北上。四叔孝顺,必不会忤逆老夫人,到侯府往后怕是要热闹了。” “那南州,我们还能回去吗?”茯苓问。 宋昭眸底闪过一丝坚定:“回!等父亲出来,我们便回南州去,这京城,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嗯,还是南州好,冬日不像京都这般冷,奴婢都想楚姑娘了,还有世子……” 度芙蓉 第60节 宋昭仰头看着天空的一轮明月,再有十几日便过年了,祭天大殿若不能赦免父亲,便只能等到宫中大宴……陛下那里已经行不通,太子那里…… 如今,太子身世扑朔迷离,自身都难保,还能为父亲力挽狂澜吗? 宋昭心中一动:事涉机密,萧钺应该还不知此事,祭天大典又委以重任……若她为那个被强占身份的皇子,怎么甘心鸠占鹊巢这么多年,必然会想办令太子失信于人前。 会不会在大典上动手?然后假托神明之手,令太子祭天时失仪,这样能一击即中,将太子踩在泥潭里! 什么天命,什么仁德,还不是一个鱼目混珠的乡野小子!萧钺就会从万人敬仰中,众目睽睽之下跌落神坛! 不好!宋昭的身子微微发抖。这样一来,那父亲当年护送太子进宫之事,不就成了众矢之的?将混淆皇室血脉的罪责,悉数推到父亲身上…… 能证明萧钺身份的唯有父亲,若父亲死了……兵部的大牢应是安全的吧? “京墨,”宋昭吩咐道:“你去太子府看一看,这个时间,太子应该出宫回府了。” 京墨应声而去。 宋昭只期望她预想的事情不会发生,还是尽快提醒萧钺才是。 一个时辰后,京墨脸上挂了彩,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世子责罚。” 宋昭惊道:“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和太子府的护卫动手了?” 京墨满脸愤懑:“是那个索江!属下刚到太子府就被他发现了……是他先动的手,属下只好应战!” 茯苓气道:“谁让你去跟他打架了?太子回府了吗?” 京墨摇了摇头,“太子不在府上,索江说以后太子暂住东宫,让我们别再……痴心妄想。属下是真的生气,索江凭什么那么嚣张,屠戮了我们五十七条人命,我还没有找他算账,他倒先动起了手。” 茯苓打开药箱,取出药粉撒在京墨伤口处,又细细抹匀,嘴里不住地嗔怪:“你同他计较什么劲,他可是太子影卫……” 京墨心有不甘地反驳:“影卫怎么了,虽然我武功不及他,可我也不能认怂,给咱们世子丢脸!” “一脸伤,就不丢脸了?”茯苓瞪大了眼睛。 “反正不能让他小瞧了咱们侯府!不过,”京墨转头望向宋昭,“交手的时候,索江说流萤谷的大火,和五十七条性命不是他们所为。 ” “索江说,那日他同太子率先返回流萤谷,是想等世子一起回城的。可回去时,别院的人全部殒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太子怕再待下去,对世子不利,便先一步回了京。” “不是他们所为?”茯苓压低声音,难以置信的样子,“难道不是太子怕身份暴露,将人灭口的吗?” “现在又说不是了,谁有那个本事一夕之间,五十七条人命全部屠戮殆尽!” “除了影卫还能有谁?” 茯苓越想越气:“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们错怪了太子不成?” 宋昭沉思道:“还有六岭村的人,或者巡检司!” “怎么会是巡检司?”茯苓更加不解,“若是巡检司,赫连大人岂会不知?况且,那时的赫连大人还在碧落崖底啊!” “世子说得有理,”京墨却赞同道:“我们从崖底出来直奔六岭村,全村无一人在,只留了前陈的兵器,就像是算准了我们会去一般,光明正大地将证据摆在了我们眼前。” “也就是说,六岭村的人杀去了流萤谷?”茯苓转过弯来。 “对,”京墨眼中满是恨意,“他们能找到别院的位置,应是巡检司的人通风报信!” 茯苓仍疑惑道:“可奴婢还是不懂,赫连大人为何如此做?他对世子不是一向很好的吗?怎么会派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他不想被侯府婚约束缚住?”京墨咬牙切齿。 宋昭冷静道:“这话到此为止,不可被旁人知晓!立刻修书给石楠,让他再好好查查,以前怕是查错了方向。” “属下这就去办!” 茯苓心中仍旧不平,却更多的是心疼宋昭。 就寝时,她便小声道:“原以为赫连信是个好的,小姐将来恢复女儿身,也能有个好归宿,不想又是一头中山狼!” 这话是将太子一同骂进去了。 宋昭却扑哧一笑:“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不会嫁给他。原以为他沉默寡言是老成持重,原来是胸中藏有丘壑,负重前行。” “他就是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还说什么非小姐不娶,都是骗人的。”茯苓忽然灵光一闪,小声道:“那他为何执着于侯府的婚约?还不肯二小姐代嫁?” “奴婢可不信京墨的鬼话,赫连大人断不能因为不满婚约,将别院的人都杀了。一定还有别的事,小姐你再仔细想想……夫人还在世时,可曾提过婚约之事?” 宋昭忽然坐直了身子,扒开衣襟,露出心口上那道疤痕。 …… 午时的广福楼正是最热闹的时辰。 大门前车马不绝,跑堂的伙计穿梭其间,肩上搭着雪白的汗巾,手里端着描金食盒,在人群中灵巧地钻来钻去。 厅堂内传出阵阵丝竹声,夹杂着酒客们的谈笑,混着酒香从楼里溢出来,飘在盛京最繁华的街市上空。 宋昭负手立于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前,冬阳斜照入室,在她半边面容上描摹出一道金边,在她鸦羽般的眼睫下投下细碎阴影。 楼下长街人潮如织,她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身影。 赫连信一袭靛蓝锦袍劲装,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在阳光下偶尔折射出冷冽的锋芒。他走得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所过之处行人都不自觉地让开几分。 宋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木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酒楼门前的石阶下。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关窗,忽然察觉一道灼热的视线。 长街角落中,一袭玄色身影驻足仰首,兜帽阴影下两点寒星似的眸光,直直撞入她眼底。 宋昭心头骤紧,待要凝眸辨认,那人却已没入熙攘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来得太快,仿佛梦境一般。宋昭猛然回神,这才发觉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雅间的门这时打开,赫连信走进来,扬起一抹歉疚的笑,“对不住,我来晚了,少虞可等久了?” 第63章 少虞醉了他恍惚唤了一声阿昭~…… 赫连信缓步踏入,午时的阳光斜斜映在他半边脸上,却未能融化他眉眼间的冷意。 他唇角微微扬起,笑意恰到好处,却未达眼底,仿佛只是礼节性的面具,随时可以摘下。 轮廓分明的脸上,眉如墨裁,眼若寒星,眸色深不见底,仿佛藏了万千算计,却又平静得让人看不透半分情绪。鼻梁高挺,唇薄而淡,微微抿着,透着一丝疏离与克制。 宋昭认真打量起他的长相,这一瞧,心中不免咯噔一下。 他生得极好,眉眼有几分与太子相似,却更肖似永庆帝。 “少虞为何如此看我,”赫连信察觉到宋昭的视线,微微偏首:“可有什么不妥?” 宋昭神情微凛,迅速移开视线,掩饰住那一瞬的失态,掌心沁出的薄汗早已消散。 “赫连大人多虑了。”她再抬眼时,已换上得体的浅笑,声音平稳得不露半分破绽,“甚少见大人穿常服,一时晃了神。” 赫连信跟着微微一笑:“今日带人巡视祭台时,污了官服,回去换上衣服,便来晚了,少虞勿怪。” “不妨事,我也是刚到。”宋昭将赫连信让到里间,“听我表兄说,这里有几道南州小菜,做得很是地道。难得大人有空,我们一道尝尝。” 赫连信坐定,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淡淡道:“少虞是想家了吗?” “难道大人不想吗?盛京太冷了,吃食也不便宜,还是南州好。” 宋昭执起那盏青瓷酒壶,指尖触及釉面,凉意沁人,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而后,倾身向前,壶嘴轻悬,一线清冽酒液无声滑落,在杯中漾开细碎的涟漪。 “大人请,这是玉壶春,听说是京都最好的酒。” 她将酒杯推至赫连信面前,衣袖拂过案几时带起一缕暗香。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斟酒的动作却稳得不见丝毫颤动。 酒面映出她低垂的眉眼,也映出赫连信审视的目光。 赫连信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修长的手指沿着杯沿缓缓摩挲,却不急于饮下。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玉壶春?可比南州的醉千帆烈多了。” 醉千帆向来只在南州画舫间流转,从不入市井坊间,也只有宋昭这般纨绔,流连青楼画舫,深谙醉千帆的酒性。 宋昭抬眸,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微微一怔。赫连信此刻揶揄人的模样,还有说话的语气,像极了萧钺! 赫连信自知失言,神色微敛,直奔主题:“少虞今日是请我喝酒的?” 宋昭收回目光,端起酒杯道:“今日设宴,是为答谢大人相助之恩,若不是大人找到卷宗,少虞至今还蒙在鼓里。” “少虞客气了,你我之间谈这些就生分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几分亲昵,端起酒杯与宋昭轻轻一碰,随后一口饮尽。 宋昭拿起酒壶立刻又为他斟满,口中道:“大人方才说巡视祭台?可是明日祭天大典的地方?陛下将祭天的防卫交给了皇城司,想必大人这几日都在忙于此事吧?” 赫连信却未正面回答,反而问:“也不是很忙,少虞有什么事吗?” “听说官道上大雪封路,”宋昭叹息一声,“南州的信已经许久未收到了,祖母年迈,上京时还病着,少虞甚是担心。” “少虞想走皇城司的驿道捎信回去?”赫连信道。 “可以吗?”宋昭满脸期待,“皇城司的规矩……会不会太过难为大人?” “一封家书而已,不妨事。”赫连信一口应下,“信呢?可带来了?” “带了,”宋昭连忙掏出一封信,递给赫连信,“麻烦大人了。” 仿佛自己的目的达到,宋昭频频向赫连信敬酒,不消片刻,便有了醉意。 她拉了拉赫连信的衣袍一角,压低声音道:“那日在御书房,我见到了监正大人……”说着抬起迷离的双眼,似是而非道:“原来你的身世那般凄苦。” 赫连信眸底一暗,沉声道:“你都知道了?” 宋昭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娇气:“信哥哥,你怎么不早同我讲啊!” 再次听到信哥哥三个字,赫连信的心却软成一片,尤其是明明知道她是宋昭,还要装作她是宋晏。 此刻的她醉眼蒙眬,双颊微微泛着红晕,歪斜着坐在他身侧 ,纤长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依稀能闻到她身上熏香的味道,淡淡的甜甜的,非常好闻。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他一展手臂,就能将她拥进怀里。 她犹不自觉,又上前靠了靠,“还没有谢过赏雪宴那日,你为我解了围,皇家驸马我可不想当。” “嘘!”赫连信轻声道:“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度芙蓉 第61节 “信哥哥,”她忽然哭道:“我大约这辈子都不能娶妻了,两家婚约之事,还是作罢了吧。我阿姐耽搁了你,我可不敢再耽搁了府上的小姐。” “说什么傻话呢?怎么就不能娶妻了,等柔嘉公主出降,赐婚一事就能了结,你不要过分担忧。”赫连信道。 “可我在御前已经同陛下讲过,此生都不会娶妻了。”她掩面而泣。 赫连信的嘴角却不经意地微微扬起,伸手抚上她的背,一下一下安抚道:“莫哭了,很快就会过去的。” “真的吗?”她抬眸望过来,眼睫轻颤,悬着的水珠欲坠未坠,眼尾薄红一片。 唇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醉意的慵懒,嗓音轻软,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般轻轻挠在人心尖上。 赫连信眸色骤然转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 “少虞醉了。”他声音低沉,却掩不住那一丝喑哑。 “我没醉,”她端正坐姿,将酒杯递到赫连信面前,“你都没醉,我怎么会醉呢?” 赫连信无奈地接过酒杯,眸色愈深:“你怎知我没醉?” 宋昭摇了摇头,避开他的视线:“信哥哥,你忘了我阿姐吧,不管她能不能寻回来,我都希望她过上安静的生活。” “可我不能忘,”赫连信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将她的身子掰过来,望着她的眼睛道:“你再等等,就快寻到了。” 宋昭低头看着相握的两只手,一滴泪夺眶而出。 “该回去了!”她挣开大手的桎梏,起身朝门外走。 “阿昭……” 身后模糊的一声呼喊,宋昭脚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小心!” 赫连信及时扶住了她,一直护着她走出广福楼,走到巷尾的马车旁。 京墨恰在此时提着几包点心走来,“世子,属下买到了芙蓉糕。” “快拿过来,”宋昭随手拿起一包塞到赫连信手里,“这家的芙蓉糕特别难买,排队都需要好久,却很好吃,比南州的都好,你快尝尝。” “我……多谢,”赫连信犹豫着没有打开,“等我回去慢慢吃。” 宋昭似乎真醉了,几句话说完险些站不住,茯苓扶着她上了马车,她还不忘掀开车帘冲赫连信道别。 直到马车走远,赫连信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手中的油纸包,摇了摇头。 马车上,宋昭歪着头揉着额角,眼中却一片清明,全然不是刚刚醉酒的模样。 “世子放心吧,奴婢都安排好了,一有消息,立刻传回来。”茯苓倒了杯茶,“世子头还疼吗?事先不是服了解酒药,怎么还疼?” 宋昭闭上了眼睛:“那玉壶春可不是一般的烈酒,赫连信却一点事没有,心思太过深沉。” 茯苓道:“那我们慢慢来吧,总有一日他会露出破绽的。” 宋昭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有没有破绽尚需观察,可我的身份他好像已经知晓了。临别时他恍惚唤了我一声‘阿昭’!” 茯苓一惊,“那怎么办?” “有意思的是,他明明知道我是谁,却假装不知道!”宋昭轻嗤一声。 “那他图谋什么?”茯苓的声音都在颤抖,“奴婢想起一事,那日小姐院子失火,却没有丢什么东西,书房也是,他们翻找的东西……是不是就是他们图谋的?” 宋昭也沉思起来,那日的刺客面容被半张玄铁面具遮盖,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透着森然寒意……身量颇高,力气很大…… 如果将赫连信的半张脸遮去,只露出眼睛的话,确有几分相似。 宋昭只觉得胸口发闷,先前种种疑窦如同千万根丝线,在心头纠缠成死结。 回府后,她喝了一碗醒酒汤,便睡下了。掌灯时分醒来,却意外地见到了巫医。 宋昭高兴道:“婆婆,你何时出宫的?” 巫医笑道:“一早随太子殿下去了刑部大牢,你别急,”她按住宋昭不安的手,“老身看过侯爷了,他身子还能撑得住,就是腿上的伤有点麻烦,不过你放心,已经给侯爷配好了汤药,交给了太子殿下,由殿下的人专门去送。” “那就好,”宋昭激动得眼圈红红的,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能放下了,追问道:“还有另外两个将军呢?他们身上也有伤。” “他们已经无碍了,早有御医为他们诊治过了。” 巫医话锋一转,“倒是你,又落水又受风寒的,还饮烈酒……把自个的身子折腾成什么样了,再不好好养养,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婆婆,”宋昭揽住巫医的胳膊撒起娇来:“这不是还有婆婆嘛~” 腻歪一阵,宋昭问起她在东宫的日子:“太子身上的毒解了吗?唐大夫说是半月散的伴生毒,是最近被下的毒吗?” 巫医摇头,“是蚀瓮脂,专附于陈年瓦罐内壁,遇热则化为无色毒烟。应该是那日煎九叶灵芝草的时候,一同被太子服下了。” “可太子服用后未有异样,为何偏偏那日毒发了?”宋昭不解。 “这蚀瓮脂本身毒性不大,若无媚香浮引,永远不会毒发。” “媚香浮引?”宋昭声音骤然扬起,“是不是偏殿燃的那支香?” 巫医却平静道:“媚香浮引燃尽后无色无味,非常难寻。能知道用此香的,定然是知道太子中过半月散的毒,且知道太子服用过九叶灵芝草。” 宋昭心一紧,怎么感觉一条条指向了自己?萧钺不会以为是她给他下的毒吧? “太子殿下他……现在怎么样了?”宋昭忍不住问道。 “毒性已解,身子还需慢慢调理,只是……” 巫医望着宋昭欲言又止。 宋昭的心被狠狠揪了起来:“只是什么?婆婆但说无妨。” “太子殿下醒来后,像是忘记了南州之事。” 巫医神情严肃,道出实情:“当问起在碧落崖底服药时的情景,太子却摇了头。对南州之事,对中毒和解毒之事,俱是一无所知。” “什么……你说他失忆了?” 第64章 江怀瑾好巧,我正好有个妹妹。…… 宋昭瞳孔骤然紧缩,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几上,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汤。 巫医的声音像一把钝刀,一字一句剐着她的心—— “蚀瓮脂加上媚香浮引,毒发时有噬心之痛,疼痛难当,寻常人难以抑制,往往会本能地遗忘最痛的记忆……以及,令其最痛之人。” 宋昭呼吸凝滞,眼中泛起泪花,喃喃道:“原来南州之行,是他最痛之事……他应是后悔了吧!”后悔结识她,后悔被她骗做夫君,后悔与她在南州的一切。 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连疼都喊不出声。 她忽然想起碧落崖底的那场大火,当时萧钺将她抱出去,在她耳边说,“七娘,忘了我吧!”自己则像是被钉子钉在了椅子上,看着他在浓烟中化作一缕烟尘。 在梅园偏殿,他跪在风雪里,抱着她发冷的身子说:“我忘不了,就算下到碧落黄泉,我也忘 不了。” 可他食言了,他终究还是忘记了! 这不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吗?可她的心为何如此痛! 巫医拉住她的手,拭去她腮边泪珠,“你莫要伤心,或许等毒性彻底排出后,太子殿下就能记起来。” 宋昭身子一软,跌进巫医怀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对方青灰色的衣襟。 老妇人枯瘦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脊,每一下都像在安抚受惊的雏鸟。她的呜咽声闷在巫医肩头,纤细的肩膀不住地颤抖,仿佛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 “这样也好,从此之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重新梳洗过后,宋昭振作起来,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脆弱救不了阿爹,救不了阿弟,那个人就当作一场梦,如今梦醒了! “婆婆之前说,只要我怀上拥有九叶灵芝草血脉的孩子,就能以脐血为引救醒阿弟,可是真的?九叶灵芝草不能直接为阿弟入药吗?” 巫医心虚地垂下眼,她当初为了引太子去碧落崖底,寻找她当年遗落的机扩匣子,不惜撒谎骗了宋昭。如今太子将碧落崖底的事情忘记了,她该如何让他恢复记忆,将盒子打开? 她看了眼宋昭,解铃还须系铃人,太子想要恢复记忆,非宋昭不可。 “九叶灵芝草能解半月散,对阿宴的病情……医书上并无记载。九叶灵芝草稀世珍贵,能寻到一株已是万幸,不会有人拿这么珍贵的药材为阿宴试药的!” “宫中现在有一株,”宋昭道:“刚刚进献给陛下,听说是连土一起挖回来,移种在太医院。” “移种?”巫医忽然抬高声调:“不可能!九叶灵芝草生于峭壁之上,周围哪有泥土?” 宋昭想起赫连信在梅园说的话,便将原委一一道来,“或许,宫中那株生于阴暗潮湿的土壤里?灵山脚下的山崖那里,我已经命人去寻了,还没有消息。” “外面冰天雪地,确实不好寻。” 巫医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她沉思片刻才道:“能知九叶灵芝草之人寥寥无几,不是我辈族人,便是陈国王室之人,可怎么也不会是赫连家族之人!” 宋昭想起赫连信的身世,脸色一变。 心底一个声音道:“若赫连信是薛皇后之子,怎么还会是陈国王室之人?莫非他是萧皇后之子?” 另一个声音却反驳道:“若他是萧皇后之子,又怎么会拿着薛皇后的信物,冒充皇后嫡子,千方百计引得永庆帝注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赫连家又在打什么主意?” 宋昭忽地起身,心中谜团越滚越大,焦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赫连朔在御书房内奏对的每一句话,此刻一遍遍回荡在宋昭耳畔。从襁褓婴孩儿离奇出现,到赫连信的生辰八字……每一句都像是精心排演过的,一步步勾起永庆帝的疑心! “薛皇后尤爱芙蓉……”宋昭呐呐道。 “不错,老身也曾听闻过,”巫医目光闪烁,像是陷入回忆之中,“萧皇后却极讨厌芙蓉花,民间传说萧皇后因对陈王不满,才极其讨厌象征忠贞的芙蓉花!” 宋昭急忙追问:“还有别的原因?” “我在医书上看过一则医案,误食芙蓉者会忽发瘾疹,遍身红肿,瘙痒难忍,风邪入侵之证。而这风邪之症则会血脉相承。” 巫医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在宋昭脑海中炸开了一道火花。 “茯苓,”她立刻吩咐道:“你去问问京墨,盯着的人可传来了消息?重点留意一下那包芙蓉糕。” 那封家书是假,本就是试探赫连信对她的图谋,安排人在暗处盯着。在广福楼外,她随手塞给赫连信一包芙蓉糕,原本想投其所好,却不想让她歪打正着了。 巫医见宋昭脸色凝重,疑惑地问:“怎么了?可是发现有此症状之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此症的人也不都是萧皇后之子?” 她想起那日雨夜,两个婴儿同时呱呱坠地,一个足月生产哭声嘹亮,裹在柔软的锦被里;一个早产泣细如蝇,裹着条条破布。 电闪雷鸣中,黑衣蒙面人抓起那个破布里的婴儿,在薛皇后撕心裂肺里重重摔在了地上…… 孩子是她亲手换的,也是她亲眼看着摔的……那孩子早已死在了出生那日,怎么还会活着? 度芙蓉 第62节 若非如此,薛皇后又岂会自责难过,缠绵病榻那么多年。 “这个我知道,只是验证一下自己心中所想罢了。” …… 寅时的更漏刚过第三响,宋昭照常进宫伴驾,却被小黄门拦在了太极殿外。 “参议郎请留步。”小宦官将拂尘横在朱漆门槛前,恭恭敬敬道:“陛下口谕,今日南郊祭天大祀,请参议郎随太子殿下同行。” 宋昭握着手炉的指节一紧。铜炉镂空处溢出的暖香忽地散了,只剩指尖一片冰凉。按制,天子不亲祀时,近臣当留守宫禁拟写祝文,哪有随储君祭天的道理? “臣,领旨。”宋昭未敢多想,领旨谢恩。 朱雀门外的寒风扑面而来时,宋昭终于看见了太子的仪仗。 萧钺立在玉辂前的背影比雪松更峭拔,玄色冕服上的山纹在火把中起伏如真,九旒玉藻被风吹得斜飞,像悬在颈后的剑穗。 黎明尚未破晓,南郊的圜丘祭台已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太子缓步登上三层高坛,身后百官屏息,唯有礼官的唱和声在旷野中回荡—— “迎神——” 燔柴坛上,干柴烈火骤然升腾,浓烟直冲灰暗的天际。 宋昭正立在圜丘东南的观礼台上,看见玄色冕服被寒风掀起一角,十二章纹在火炬下隐隐生辉。 太子跪于昊天上帝神位前,额间触及冰冷的青砖,耳畔是太祝拖长的祝祷声:“嗣天子臣某,谨遣太子昭告于皇天上帝……” 坛下雅乐骤起,六十四名舞生执羽而舞,广袖翻飞如雪浪。 宋昭的目光刚要移开,却瞧见赫连信一身暗绯官服,立在圜丘之下,手握佩剑,目光灼灼望着祭台上的身影。 远处,一名身着皂衣的小吏疾步而来,眉心拧成川字,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赫连信身侧,弓着身子附耳低语时,袖口不住地颤抖,目光频频瞥向祭台方向,喉结上下滚动着,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赫连信眸光一沉,握着剑柄的手指忽然攥紧。官服在风中纹丝未动,只略一摇头便将小吏满腹话语尽数挡回。 小吏张了张口,终是颓然退下。 赫连信转而望向祭台,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又松,那绷紧的肩线忽然卸了力道,恍若雪崩后终于显露的松枝。 宋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捧着手炉却仍旧觉得冰冷一片。 她的目光再次追随上太子那道挺拔的身影。火光跃动间,看见太子捧爵的手稳如磐石,酒液倾入燎炉时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其面容,唯有冕冠垂旒在风中轻晃,珠玉相击之声清越如磬。 “礼成——” 宋昭长舒一口气,祭天仪式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望着渐渐散去的众人,她心中却仍有一丝不安如游丝般缠绕。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祭天这般大事,关乎国运民生,纵是再丧心病狂之人,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众目睽睽之下作祟? 可方才那小吏仓皇的神色,赫连信瞬间绷紧的神情,还有祭台上的太子……种种细节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回。 “阿宴,”袁子昂推了推她,“想什么呢,喊了你好几声。” “抱歉,”宋昭回神,“袁兄唤我何事?” 袁子昂左右瞧了一眼,低声道:“也没什么事,这不是好几日不见你了吗,你现在都是御前的参议郎了,可不能忘了我!” “放心吧,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袁兄!” 话音刚落,便瞧见一个面如冠玉,气质如尘的公子,朝他们走来。 “袁兄,宋世子,原来是你们,”那人朝他们拱了拱手,“江某的马车坏了,不知道能不能同你们挤一挤?” 袁子昂忙道:“江世子客气了,我今日骑马来的,”说着望向宋昭,“阿宴,这是镇远侯世子江绪,字怀瑾。” “江世子,”宋昭上前施礼,“那日在梅园的暖阁里,我们见过。” “哦,那日啊……”江绪恍然,掩面笑道:“那日我可出了大糗,宋世子你就忘了那日吧。” 宋昭遂想起那日他投壶输了,红着脸要去与姑娘搭讪的情形。 “什么糗事,阿宴你快同我说说。”袁子昂两眼泛光。 宋昭忙道:“袁兄,太子殿下的玉辂已经走远,我们需赶紧跟上。” 支走袁子昂,江绪冲宋昭感激地笑了笑,“我们也别世子来世子去的,多麻烦,我比世子年长几岁,能同袁子昂那般唤你一声阿宴吗?你唤我兄长便好,或者喊一声怀瑾也成。” “兄长。”宋昭从善如流。 江绪 “哎”一声,答应得干脆利索。 宋昭满腹疑问,却悉数压在心底。 马车上,江绪自来熟地与宋昭闲话家常:“我听说阿宴有个姐姐是吧,好巧,我正好有个妹妹。只不过小妹自小身子不好,成天待在绣楼里,不爱见人……” 宋昭附和着,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难不成想让她做镇远侯的女婿? “……阿宴,我们也算熟识了,改日我下帖子,请你来我府上坐坐,府上刚好请到一位厨娘,很会做南州的菜式……” 哪有那么多刚巧? 江绪热情得太过了,令宋昭透不过气来,只得借口如今父亲还在大牢,她不方便四处走动,拖累镇远侯。 江绪却认真道:“这怕什么,我父亲最是敬重忠勇侯的为人,阿宴放心,这次祭天之后,按照惯例会大赦天下,侯爷的事,应该也快了。” “但愿如此。” 宋昭撩起车帘,目光望向仪仗前方的玉辂。 今日,萧钺的目光始终未落在她身上,似乎真的忘记了她…… 第65章 选妃画像太子批阅,你从旁整理抄录……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永庆帝握着朱砂御笔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笔尖凝聚的一点朱砂,在赫连信的名字上方微微颤动,仿佛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陛下,影卫来报,祭天大典一切顺遂!”内侍大总管延吉躬身立在御案三步之外,语调轻扬,眼底带笑,“太子殿下已在回宫的路上了,约莫再有小半个时辰便能到。” 永庆帝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那孩子……还有救!”他看了一眼奏折上赫连信的名字,轻声喟叹。 延吉佝偻着脊背,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陛下虽未点明那孩子的身份,可他心底早已雪亮,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是将头颅沉得更深,任那无声的叹息在殿内回荡。 “宋晏呢?可跟着一道去了,他们……就没有说上话?”永庆帝问道。 延吉忙摇了摇头,“宋世子一路追着太子殿下的玉辂,太子殿下始终未回头,大典中两人离得远,应是未寻得机会。” 永庆帝闻言眉头微蹙,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太子素来重礼,祭天这等大事自是容不得半分差池。” 他抬眼望向殿外,阳光恰好穿过云层洒下来,不觉扬起了嘴角,“朕记得去岁祭天,他在圜丘坛前整整跪了两个时辰,连衣摆结冰都浑然不觉。” 延吉低声道:“陛下明鉴。今晨寅时太子殿下便已沐浴更衣,在太庙前执圭而立。礼部呈上的祭文改了七遍,殿下仍亲自誊写到五更天,连朱砂溅在袖口都未察觉。” 延吉觑着帝王神色,“太子登坛那会儿,正赶上大风,世子站在下首,隔着九重仪仗,怕是连殿下的面儿都看不清。” “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太子还在这个节骨眼上选妃……”永庆帝沉吟片刻,“选妃的名录,礼部可拟好了?让他们速速呈上来。这事就交给宋晏去办,朕这个参议郎,可不是让她躲在偏殿喝茶的。” “那还不是陛下皇恩浩荡,舍不得宋世子辛苦。”延吉笑道,陛下爱屋及乌,心疼自己的儿子,哪里舍得让太子的心上人吃苦。 永庆帝则轻哼一声,“就这样还拢不住她的心,忠勇侯还是太娇惯孩子了。” 延吉眼里闪过一丝精明,附和道:“听说忠勇侯与侯夫人伉俪情深,可惜侯夫人早早病故,如今侯爷膝下就这一个孩子,娇惯些也是人之常情。” 永庆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柔弱的身影——那是薛皇后在世时,身边常跟着的庞家嫡女。她总是低眉顺目地坐在一旁,说话声如细雪落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就这样一个柔软的女子,被他指给了战功赫赫的忠勇侯,成了拉拢庞太傅和一众前陈清流文臣的棋子。 不承想,她早早病故了。倒是忠勇侯,伤心难过至今不娶的地步,她的一双儿女…… “延吉,”永庆帝忽然抬首,深沉的眸光穿过殿内袅袅升腾的龙涎香,“七年了……那孩子,可还能醒来?” 延吉心领神会道:“老奴愚钝,但老奴知道吉人自有天相,既得陛下照拂,想必终有枯木逢春之日。” 帝王指节叩在案上,“大赦的圣旨这时候应该到正阳门了吧,宋世子如果知道忠勇侯不在赦免之列,不知道会不会失望,估计还会在心里埋怨朕几句,道朕出尔反尔。” 延吉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宋世子应该能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 永庆帝重新拿起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笔,而后递给延吉,“拿去给中书拟旨吧。” …… 正阳门外,明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路公公手捧鎏金云纹的明黄圣旨,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刺破寒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代天行祭,上承昊天神恩,下恤黎民疾苦。今仰遵天意,俯顺舆情,特颁恩诏,大赦天下!凡奸盗诈伪、凶杀逆伦等十恶重罪不赦,其余囚徒,尽皆宽宥!” 山呼万岁的声浪如潮水般涌来,宋昭随着众人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 寒意顺着肌肤直钻进心底,父亲此刻正在死牢之地,不在此赦之列。 她早知会是这个结果,可当赦令宣读完毕的刹那,胸口仍似被重锤击中,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她死死攥住朝服下摆,勉强压住喉间翻涌的酸涩。 她悄悄抬眸,正撞上玉阶之巅那道垂落的视线。 太子居高临下望来,目光如寒潭映雪,深不见底。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旋即归于沉寂。 那眸色似淬了冰的墨,冷得教人心头发颤,仿佛他们从未相识,更不曾有过那些花下相拥、共枕而眠的往昔。 赫连信将两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他上前一步,挡住了太子的视线,低头关切地问宋昭:“冷吗?这个手炉你先拿着,刚换的新炭。”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塞到了宋昭手里。 “手这么冷,快拿着暖一暖,你怎么去了祭台?”他随口问道。 宋昭不自然地抽回手,手炉的暖意贴着掌心,低声道:“陛下有令,不得不从。” 袁子昂与江怀瑾一左一右围上前来,说笑着今日祭典的排场。 宋昭唇角噙着浅笑应和,眼尾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玉阶……那袭玄色冕服早已不见踪影。心口突然像被塞进一团浸了醋的棉絮,又酸又胀地哽在喉头。 萧钺转身离去,宽大的袖袍下,控制不住的手紧紧攥着玉圭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 度芙蓉 第63节 死过一次后方知,她从未爱过他!什么近水楼台,什么欲擒故纵,他用一万种法子让她回到 他身边,却始终留不住她的心。 “七娘,纵然是死,孤也不会放手!” 她可以强迫自己做她夫君,他为何不能让她做自己的太子妃,太子妃非她不可! 路公公觑见太子脸色的怒色,又望了一眼与众人寒暄的宋昭,随即朝一旁的小公公安和使了个眼色。 宋昭见安和跑来,辞别众人,随他一道入宫。 “奴婢奉命候为世子引路,去一趟礼部,延总管说需要世子去礼部取一样东西,世子去了就知道了。”安和说。 宋昭一头雾水到了礼部,礼部尚书黄大人随太子去了御书房,礼部侍郎庞乐章倒是在。 “庞大人,陛下令下官取样东西。”宋昭直截了当道出来意。 庞乐章满脸堆笑道:“少虞啊,陛下怎么让你来了啊?” 宋昭忙看了一眼随行的安和,安和也挺知趣,麻溜地跑到门外放哨去了。 她这才红着脸叫了声舅舅,忙问取什么东西。 “是太子妃拟定的人选,陛下要得急,刚刚装好,”庞乐章说完,指了指案上的一尺多长的红木匣子,“这里是画像,还有名册你收好。” 宋昭一怔,原来陛下让她专门跑一趟,就是为了告诫她,太子已经开始选妃了? 她左右瞧了一眼,轻声道:“原来是这个,我刚刚从南郊回来,还不曾觐见陛下。” 说着状似无意地打开了匣子,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沓画像,粗粗估算,少说也有十几张。 “名册与画像上的数量一致吗?” 宋昭说这话,顺手翻开画像,在环肥燕瘦中,迅速找到四夫人苗氏的侄女苗秋荷的画像,放在了最上面。 名册的名单已定无法更改,画像她可以放在最上面,也算完成了四夫人的嘱托。 “错不了,”庞乐章笃定道。 “这便好,”宋昭合上匣子,翻开名册扫了一眼,看到一个名字时突然愣了一下。 庞乐章凑上前,低声道:“舅舅看到这个名字时也愣了一下呢,宋昭——竟和你姐姐名字一样。她是镇远侯的幼女,幼时被道士批命活不到十六岁,不知道为何将她的名字呈上来了。” 宋昭指尖微微一颤,镇远侯世子江绪刚刚和她坐了一路的马车,还说他有个妹妹,不爱见人,难道就是她? “镇远侯不是姓江吗?幼女为何姓宋?”她问。 “正因为道士批命,将姓氏改随母姓,以此避开天劫之说。前一段时间还见镇远侯愁容满面,有人背地里猜测是不是他女儿又病了,眼看就要十六岁了……” 宋昭急急掀开木匣,翻找出那幅题着“宋昭”的画像。只见画中少女身姿清瘦,执扇半遮面庞,低垂的眉眼下似含笑意,可那面容却如笼薄纱,朦朦胧胧,始终瞧不分明。 “你别急,我仔细看过了,并不像你阿姐。”庞乐章忙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找阿昭心切,可镇远侯府是什么人家,哪有捡到十岁的女娃还能瞒这么多年的?镇远侯断不会养别人家的女儿!” “世子,时辰快到了。”安和在外面提醒了一句。 庞乐章替她收拾好画像,整齐放好合上匣子,拿起放在她手上,“差事要紧,其他容后再议,在御前行走,一定要谨言慎行。阿宴,不可意气用事。” 宋昭似应了一声,抱起匣子边走了出去,走到宫道上,被风一吹,她才惊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汗。 太子突然选妃,江绪适时出现,还有一幅与她名字一样,模糊的画像……难道都是巧合吗? 若不是陛下令她来了礼部,她应该不会发现,可恰恰就让她发现了,是天意吗? 她心事重重来到御书房外,正巧遇见几位大臣从殿内出来。 一个约莫四十出头,身量比寻常文官高出半头,宽厚的肩膀将锦缎官服撑得笔挺的官员,却突然扭头望了过来。 他面容刚毅,眉骨略高,眼窝微陷,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看人时带着武将特有的锐利。下颌蓄着修剪齐整的短须,鬓角已见零星霜色,却更添威仪。 是镇远侯江良骥! 宋昭连忙朝他行礼,镇远侯则冲她微微点头,脚步未停,仍与身旁同僚低声议着朝务,转眼便已行至廊外。 方才那一眼,好似她的错觉一样,不禁迷惘起来。 “宋世子,陛下还在等着名册。”路公公小声提醒了她一句。 宋昭猛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盯着镇远侯离去的方向出了神,连路公公何时近前都未察觉。 “多谢公公提点。”她低声道谢,深吸一口气,抱起匣子迈步进了殿门。 永庆帝闭眼歪坐在棋榻上,延吉公公站在身侧为他按着太阳穴,一侧斜坐着太子萧钺,正在喝茶。 宋昭不知梁帝和太子私下如何相处,只觉得气氛不同寻常,永庆帝像是斗败的公鸡萎靡不振,太子则从容应对丝毫不退。 凝滞的气氛里,偏生掺杂着几分微妙的温情,既似君臣角力,又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老父怒其不争的雷霆手段下,藏着几分力不从心的无奈;儿郎看似恭顺的沉默里,带着几分羽翼已丰的倔强。 “微臣参见陛下,礼部拟定的太子妃名册……” “平身吧!” 宋昭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延吉退到一旁,永庆帝坐起身,看了一眼对面低头喝茶的太子,又看了一眼垂眸不语的宋昭,他“哎呦”一声捂住了头。 “朕近日头痛难忍,想来旧疾犯了,这人选宋卿同太子先行定夺吧,”永庆帝说着颤巍巍起身,“延吉,快扶朕回去。” 萧钺放下茶盏,起身想要去扶,被永庆帝拂开了手,“朕身体不适,太子还是监国吧。” “儿臣恐难……”他话音未落,小腿上虚虚挨了永庆帝一脚。 “难也受着!朕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能容朕歇几日?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娶了太子妃,兴许朕一高兴,病就好了。” 宋昭忙低下头去,实在想不到,他们父子竟然这般讲话,不是不和吗? 脑海中闪过幼时阿弟惹了事,父亲也是这般,高高举起戒尺,最终却轻轻落下。 “宋卿啊,”永庆帝走到宋昭面前,“今后的奏折都拿去东宫给太子批阅,你从旁整理抄录,每日晚间呈给朕。” 宋昭慌忙跪下,“陛下身体欠安,宋晏理当照顾陛下起居才是,还请陛下成全。” 她不想陷入党争,不想再将自己陷入两难之地。陛下已经疑心太子身世,又委以监国之权,不是试探还会是什么? 她想逃离盛京这个是非之地,再不能同萧钺有什么瓜葛。 萧钺的脸色蓦地一沉,眸底似有寒霜骤凝。他下颌线条陡然绷紧,舌尖在腮侧顶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咬肌微微抽动间,将那股子压抑的怒意嚼碎了咽下。 第66章 荒唐选人被萧钺伸手攥住手指 永庆帝居高临下地睨着殿下跪伏在地的宋昭,见她虽以额触地,背脊却绷得如出鞘利剑般倔强。 他缓缓抬眸,意味深长地瞥向太子,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得色。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玉扳指,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纹。 那神情活像只活了千年的老狐狸,仿佛结局早已知晓,他微微扬眉,好似在说,“看吧,她不愿意。” 萧钺无声地别过脸去,神情落寞,模样委屈至极。 宋昭心跳如擂,不知道永庆帝会如何处置她。在偏殿她就放弃过一次太子,如今又不愿去东宫,想必没有几个朝臣敢这般忤逆陛下,说不定一怒之下革了她的职,那再好不过了。 她留在御书房也无用,终究不是男儿身,做不了封疆大吏,又不能救父亲出死牢。 她以罪臣之后留在御书房行走,本就遭受不少非议,弹劾的折子多如牛毛,永庆帝全部留中不发。先前还以为是太子昏迷以她为质,如今太 子醒来她也应该卸任才对,怎么还会回东宫当差? 要不然,太子醒来那日,永庆帝为何单单将她送出宫去?不是不希望她与太子有瓜葛吗? “大胆,宋世子是想抗旨吗?” 耳畔忽然传来延吉公公的怒斥声,宋昭的心一狠,“请陛下恕罪,宋晏才疏学浅,实不该腆居参议郎之位。” “少虞啊,”上方传来永庆帝的声音,语气温和,仿佛长辈一般语重心长道:“朕身边不需要你侍候,太子行事莽撞,你替朕看着他。” “微臣不敢,”宋昭伏跪于地,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微臣乃是罪臣之后,若执笔抄录奏折批注,朝堂上下恐遭非议。” 永庆帝却道:“延吉,赦免圣旨还没有下到侯府吗?” “回陛下,”延吉躬身道:“应该在路上了,想来宋世子还未得知此事。” 宋昭猝然抬首,眼中迸出灼人的亮光,连礼数都忘了周全。 她直直望向永庆帝,唇瓣轻颤着,喉间那句“父亲当真赦免了”几乎要冲破齿关。 跪得发麻的膝盖此刻竟觉不出疼,只余胸口剧烈起伏,将朱红官服上的绣纹都震得微微颤动。 “少虞,听到了吗?你父亲今日便能还家,你也不是什么罪臣之后,以后安心办差吧。” “起驾——” “恭送陛下——” 宋昭深深俯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连日来紧绷的脊背一寸寸软下来,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那些殚精竭虑的筹谋、如履薄冰的算计,此刻都化作指间颤抖的泪珠,一颗颗砸在金砖上。 她将脸埋进袖中,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轻颤,仿佛要把这些时日强忍的惊惶与委屈,都在这方寸之地尽数宣泄。 宋昭缓缓直起身来,眼睫上犹挂着未干的泪珠。她下意识用衣袖轻拭眼角,却在抬眸的刹那,蓦地瞥见一道玄色身影静立窗前。 太子竟未离去? 她心头猛地一颤,方才放松的脊背瞬间又绷得笔直。 隔着朦胧泪眼,只见那袭蟒袍在透窗而入的天光中泛着幽暗的色泽,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禁步上的墨玉。 除了那枚墨玉外,还有一枚树叶状的玉坠。那枚青玉叶坠泛着泠泠幽光,随他指尖微动,与墨玉相击时发出清越声响。 他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又将她失态的模样看了几分去。 “太子殿下请恕罪,微臣不知殿下在此。” “起来吧,拿上画册随孤去东宫。” 萧钺回身淡淡扫了她一眼,神情极为淡漠。 他方才听着她压抑的哭声,想上前将她拥进怀里,想给她一方安静的天地……可他犹豫着没有伸出手,他怕,怕她推开他,怕她不要他,怕她冷漠决绝的眼神…… 萧钺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想起中毒醒来后,思绪一片混乱,唯有一个身影怎么都抹不去。 度芙蓉 第64节 薛光说宋世子照顾了他一夜,说他昏迷中喊着她的名字,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松开。 七娘,我该如何将你留下,留在我身边? 他的幕僚说,“纵有千策,终需‘缘’字。若伊人无意,纵使卧薪尝胆,亦难改其志。强求者,如逆风行舟,终至倾覆。” 伊人无意,那他也不愿放手!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嫁予别人。 强求,有何不可?只要她待在自己身边便好。 七娘,不若我们重新来过,就从今日开始吧! …… 宋昭抱着匣子跟在萧钺的身后,低着头慢慢朝东宫走去。 父亲今日还家,她能不能早些出宫去……舅舅不知道得没得到消息,等下或许可以让安和跑去问问。今后在东宫当差,她是不是就可以每日回家去了?绛雪轩那里…… 这时,前面的萧钺忽然停下了脚步,宋昭险些撞上去。她忙收回心神,后退两步,刚要请罪,就看到若水和安和肩上背着个包袱,朝太子下跪行礼。 “平身吧,以后在东宫好好伺候世子,随薛公公下去吧。” 萧钺吩咐完,转身望向宋昭:“世子今后就住在东宫的凤来阁,无诏不得出宫!” 宋昭的手指倏地收紧,红木匣子都能被她抠出洞来。 她迎上萧钺探究的目光,眸中闪过一丝倔强,“殿下,今日父亲还家,可否准宋晏回去探望?” 萧钺移开视线,回避了她的眼神,冷冷道:“今日不可!” “那、能否派人回府代为探望?”宋昭仍不死心。 “忠勇侯一切安好,你无须挂念,安心做好分内之事。” 萧钺说完,大步离去。 宋昭眼圈微红,这分明就是要软禁了她! 薛光在一旁好心提醒道:“宋世子,殿下说今日不可,或许明日就可以出宫了,你安心住下便是,缺什么少什么,世子让安和同老奴讲便可。” “多谢薛公公,”宋昭道谢,问出心中疑惑:“殿下身边当值的,不都是日暮可返家吗?为何单单留我在此?” 薛公公闻言,眼皮微垂,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低声道:“世子明鉴,这宫里的规矩啊,日落归家自是常理,可您身份不同。书房重地,有军报和六部密折,这般紧要的位置,可会轻易放人进出?” 宋昭知道这只是托词而已,军报和六部来往密折断不会经她的手,其他奏折在中枢几位大人眼前早过了一遍,她一个小小的参议郎,誊录殿下批阅而已,还能泄密不成? 却也不好再说,只得跟上太子的脚步。 太子的书房在文华殿,路公公领着内侍太监陆续将奏折搬到太子书案上。 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宋昭皱起眉头,这么多,需要抄录到什么时候啊! 她将红木匣子放在一旁,将上面的名册呈给萧钺,“殿下,这是礼部拟定的选妃名册,请殿下过目。” 萧钺正凝眉看着手中的周折,闻言扫了名册一眼,淡淡道:“父皇不是说让宋卿先行定夺吗?劳烦宋卿从中择选出十位即可。” 陛下让她与太子先行定夺,可不是让她随便选人的!宋昭斟酌道:“不知太子殿下对人选有何要求?” 萧钺抬眸望向她,眼尾微挑,那双惯会惑人的桃花眼漾着潋滟波光,眸色深深,似一泓能将人溺毙的温柔春水。 宋昭只觉他目光如有实质,从她眉眼寸寸下移,最终停留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 她呼吸一滞,双颊蓦地烧了起来,慌忙偏过头去,却掩不住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震得耳膜都嗡嗡作响。 殿内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惊得宋昭睫毛轻颤。 萧钺忽地轻笑一声,“参议郎这般聪慧……”他双眼灼灼如焰,嗓音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如猜猜,孤对太子妃的要求?” 宋昭喉间发紧,艰涩开口道:“微臣愚钝。”他的太子妃,她岂能知道!萧钺这就是在难为她! 萧钺这时忽然倾身过来。 沉水香混着墨气扑面而来,他修长手指虚虚点在她眼前名册上,衣袖不经意扫过宋昭的手腕,体温却好似能隔着衣服烫到她的肌肤。 她本能想躲,却被萧钺伸手攥住手指。 “那便翻开名册……”他呼吸扫过她耳畔,拿着她的手指点开名册,“这里,第一页最后一个名字,第三页第二个名字,第五页第七个名字……” 宋昭:“……”面红耳赤。 “记住了吗?”萧钺松开她的手,重新拿起奏折,好整以暇道:“参议郎复述一遍。” 宋昭深吸一口气,不禁退后几步,将刚刚被萧钺触碰过的手指,悄悄蜷进掌心。 却并未重复刚刚那个荒唐的选人方法,而是道:“殿下这般选人……是否太过儿戏?若陛下问起,微臣如何作答?” “儿戏?那参议郎说说,怎么选不算儿戏?参议郎又不肯替孤费心选人,孤只好如此行事了。”萧钺微微一笑,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宋昭咬了咬牙,没想到萧钺还有如此一面。 她强自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声音却比平日低了几分:“殿下选妃,自当慎之又慎。门第、才学、品貌缺一不可,更要……”她顿了顿,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更要具备辅佐殿下的智慧与气度。” 萧钺闻言,忽而轻笑一声,将奏折放在一旁,起身走到她面前。 居高临下道:“想不到参议郎如此为孤着想,那依卿之见 ,可有这般的女子,堪为孤的太子妃?” 宋昭眼睫低垂:“自然是有的。” “哦?”他眉梢微挑,眼底似笑非笑,“那卿不妨说说,是哪家的闺秀这般合宜?” 宋昭唇角却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殿下何必明知故问。京中贵女,论门第、才德、容貌,当首推——”她略一停顿,抬眸直视萧钺,“郑家嫡女,郑明澜。” 殿内霎时一静。 萧钺眼底那抹玩味渐渐沉了下去,化作一片幽深。 “郑家……”他缓缓重复,声音里带着几分莫测的意味,“卿倒是会选。” 宋昭神色平静,袖中的手指却无声收紧。 第67章 你是谁谁爱慕你了! 郑明澜与宋昭同岁,盛京出了名的才貌双绝,是郑国公的爱女,郑贵妃嫡亲的侄女,五皇子的亲表妹。 宋昭幼时进京赴宴时,曾与郑明澜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的她骄矜跋扈,当众夺了自己的铃铛,掷在地上,还使劲踩了几脚,言之凿凿铃铛里养着蛊虫,专吸人的魂灵。 七年过去了,哪承想她竟成了京都贵女,还成了太子妃的热门人选。 “郑家……沽名钓誉之辈,”萧钺轻嗤一声,指尖漫不经心地叩着案几,“宋卿觉得她想做太子妃的决心,有几分真心?” “十分!”宋昭答得干脆,顺手翻开名册,推给萧钺,选妃名册第一个名字就是郑明澜。 郑家是五皇子外家,却让嫡女参选太子妃…… 刚才萧钺拿着她手指点名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郑明澜的名字,她当时心底还惊讶了一瞬。 宋昭指尖点着为首的三个字,面无表情道:“无论郑家立场如何,郑三小姐爱慕殿下之心,满城皆知。可惜上次赏雪宴上未见其真容,听闻她病得突然,倒叫人遗憾。” “是么?”萧钺扫了一眼名册,玉扳指在案几上敲出清脆一响。 他倾身向前,眼中带着莫名的笑意:“宋卿来京不过月余,连哪家闺秀爱慕孤都打听清楚了?对孤的桃花债这般上心,莫非……” 他声音一顿,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向宋昭心口的方向,“卿也爱慕……” “殿下!宋晏是男子!” 宋昭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忙后撤半步,恰好避开了萧钺的指尖,脸上顿时火辣辣一片,心中却骂道:“谁爱慕你了!以为人人都如郑三那般眼瞎!” “孤当然知道卿是男子,”萧钺收回手,也不恼,而是促狭道:“是男子不是更应该爱慕郑三小姐吗?方才卿不是也说,京中贵女首推郑明澜吗?” 接着调侃道:“不过,宋卿这般脸红,不会是口是心非吧?” 宋昭一怔,当即明白过来,刚刚自己反应过激,被萧钺戏耍了! “殿下说笑了,”她咬着牙说道,“名册和画像已送到,微臣告退。” 也不等萧钺允准,她转身就走,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你去哪儿?”萧钺叫住她。 “臣……臣去更衣。”宋昭红着脸憋出这句话,却在出口的瞬间便后悔了,因为她听到了萧钺的话—— “孤与卿同去!” 宋昭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含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萧钺在她身后扬起嘴角,低头看了一眼名册,随手扔在一旁,对薛公公道:“去查查礼部,何人将郑明澜的名字添上的。再透个风声给云霄宫,看一出好戏。” …… 宋昭捂着慌乱的胸口,跑到了东宫门口,却被守卫拦住索要令牌。 安和小跑着跟在身后道:“世子要做什么,打发奴婢去就成。” 她是气糊涂了。宋昭抬头看了眼午时刺眼的太阳,对安和道:“去礼部问问庞大人……不,去秘阁找我表兄庞文远,就说……我常用的手炉拉在侯府了,让他给我带来。” 她怕六部重地,安和一个小太监进不去,又找不到人,去秘阁更便宜一些。陛下说赦免了父亲,可见不到父亲的人,宋昭始终不放心,表兄应该能懂她的意思吧! 安和连忙应下,转身从腰间拿出一块绿色令牌,守卫倒是放行了。 宋昭看着安和小小的身影,直至消失在朱墙夹道的宫巷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 一转身,便见江绪身着银甲,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朝她走来。 他腰间的佩刀随步伐微微晃动,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身后银甲卫队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铁靴叩地之声铿锵有力,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阿宴!”江绪眸中漾起笑意,轻声唤道。朝身后的银甲卫略一抬手示意,随即大步走到她面前,铠甲相击,铮然作响。 “江世子,”宋昭微微怔神,诧异道:“原来世子在银甲卫当值。” 宫中禁卫森严,金甲卫戍守御前,银甲卫拱卫东宫。 江绪一笑,“怎么阿宴又同我客气上了,不是唤我兄长吗?说来也巧,我也是刚调来东宫,就遇上了你。” “可不是巧了。”宋昭眉头轻蹙。 度芙蓉 第65节 “阿宴这是要出去?”江绪看了看天色,“莫不是还未用膳?走,我带你去膳房。” 宋昭只得跟上,试探道:“东宫进出现在需令牌吗?”她之前是太子舍人时,可不需要令牌这东西。 “今时不同往日,太子殿下如今值宿东宫,除六部官员外,皆需执令进出,这是陛下的命令。” “原来如此。” 宋昭明白过来,或许是上次太子中毒一事,永庆帝下的这道令。 江绪走在前面,暗暗迁就着宋昭的步伐,想起那夜太子的话,眼神不由地打量起她来。 她一身朱红官服灼灼如火,映得唇若涂朱,齿如碎玉。纤腰本似三月柳枝堪折,却偏生一身铮铮铁骨,眉间凝着三分不驯,眸中淬着七分孤傲,生生将那艳色官袍穿出了裂帛碎玉的峥嵘气度。 若她能认可侯府,对侯府,对他,大有裨益,父亲尚且犹豫不决,他却率先答应了下来。 从龙之功,向来赌的是你死我活,况且小妹……早已与郑家结怨,若淮王殿下上位,他们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宋昭察觉到江绪的目光,见四下无人问道:“兄长有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外人。” “那……我家有个小妹,”江绪欲言又止,“听说阿宴今日去礼部取了选妃名册……” 宋昭点点头,“兄长想为她撤走画像?还是想……” 江家小妹,与她同名同姓的宋昭小姐,不是自幼体弱多病,整日不见人么,怎么会参与选妃,莫不是因陛下的那道五品官员嫡女皆可参选,来充数的? 侯府小姐,自然千娇百宠,怎舍得送到宫中受磋磨。 宋昭理所当然地以为江绪是不想小妹参选,方才萧钺顺手一指的第五页第七个名字,正好是宋昭的名字。 江绪却摇了摇头,看着宋昭的眼睛认真道:“阿宴想多了,既然参选断没有半途而废的理由。兄长的意思是,小妹那幅画像你可看了?细看之下,竟有几分与阿宴相似呢,也是刚刚知道,阿宴还有位阿姐,幼时走失了……” 宋昭脸色忽然发白,江绪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拿江家那位素未露面的小姐,冒充她? 难怪镇远侯在御书房外,意味深长地冲她点头;难怪江绪这般热切对她,还强调自己要叫他兄长,竟是因为这样? 这怎么可能,她绝不答应,她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不对,若江小姐冒充自己,阿宴醒来,那她又会是谁? 一时间,宋昭心乱如麻。 “阿宴,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江绪见她脸色不对,忙扶住了她的手臂。 宋昭蓦地退开一步,“无……无事,多谢世子相送,膳堂就在前方了,我自己去就行。”说完,大步离去。 江绪站在廊下,忽然有点发蒙,然后一拍脑门,哎呦一声,他怕不是把事情办砸了?宋世子远比他想象中聪明! 他在廊下原地转了几圈,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想了又想,终于掉头去了 文华殿。 …… 午后,宋昭并未去文华殿陪萧钺誊录批阅,而是直接回了凤来阁小憩。 若水早已将绛雪轩中常用的物什搬了来,阁内增加了四名宫女和一个管事姑姑,另两个老太监守门。 她昨夜没睡好,天不亮又随太子銮驾去了南郊祭天,偏又逢父亲获赦、江家小姐之事接踵而至,种种思绪如乱麻般绞在一处,令她身心俱疲,神思恍惚。 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强撑着走到内室,倒头便睡下了。 再睁眼时,暮色已沉,唯有一盏鎏金宫灯在犀角灯罩中幽幽吐着昏芒。 她扶额起身,忽觉天旋地转,这满室浮动的光影,竟与南州画舫那夜别无二致。当时舫外江涛拍岸,此刻殿外竹影摇窗,恍惚间连那灯焰都化作了河上渔火。 帐外烛影忽地一晃,鎏金床钩发出细微的铮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鲛绡罗帐,玄色广袖带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醒了,”萧钺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热退了,可还难受?” 宋昭想躲,可她好似被抽干了力气,反应都慢了许多,将头扭向一边。 “病了也不老实,”萧钺抓住了她的手,“饿了吗?” 不知为何,宋昭只觉眼眶一热,两行清泪便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萧钺声音陡然一紧,修长的手指已抚上她的脸颊。未等她回答,他突然转身,冲着屏风外厉声喝道:“王太医!还不快滚进来!” 那声音里的焦灼,惊得王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 王太医躬身立于榻前,手指轻搭宋昭的腕间,沉吟片刻后缓声道:“回殿下,世子乃是风寒侵体所致。脉象浮紧,舌苔薄白,当是冒风受凉,邪气客于肌表所致。老朽开个温和方子,服上两剂,好生歇养便是。” 他收回手,将药箱中的青瓷脉枕仔细收好,“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世子如今最要紧的是凝神静气,这风寒虽不打紧,可若多思多虑,难免耗伤心血。” “开方子吧。”萧钺道。 室内重新归于宁静,萧钺拉着她的手,拭去她的泪,轻声软语安慰她。 宋昭却抽回手,嘶哑着嗓子问他:“你是谁?” 萧钺的身子陡然僵住。 第68章 禁锢她这个吻像是一场惩罚 萧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她面颊的温度。昏黄的宫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青灰色倦意映照得分外明显。 他的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宋昭向后挪了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雕花床柱。说什么失忆,什么选妃,都是为了将她留在宫中罢了! “或者应该问太子殿下,我是谁?是江家小姐,还是宋家失而复得的大小姐?”她眼底一片冰冷,直直望着萧钺的侧脸,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被你发现了,”萧钺转头迎上她的目光,声音酸涩不已,“七娘,你总不能一辈子做宋晏吧?若宋晏醒来,你之前的纨绔行径,难保不会被人知晓,还怎么进宫为妃?我也是为了你好。”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谢殿下为我费心筹谋!”宋昭道:“为了我好?殿下有没有问过我的意思,问我想不想进宫为妃?” 萧钺垂眸,心底漫过一丝丝疼,“你不愿意吗?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 宋昭的指尖微微一颤,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袖中。恍惚回到了南州芙蓉巷,她欲逼婚九鸣,说过同样的话: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我以为是了,你认为不是吗?可我靠近你的时候,你并没有躲开,难道不是吗?” ——“我知你的眼睛能隐约看清东西,可你还是甘心情愿住了下来,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我的示好,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难道你不愿意吗?” 没想到,数月前说过的话,反倒用到自己身上,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昭觉得自己就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红叶,用尽全力抓着枯枝,却在萧钺这一句话里,被北风轻轻一吹,就摇摇欲坠。 她忽然想在芙蓉巷那日,九鸣坐在软榻下棋,她手中拿着《六韬》枕在他腿上,一句一句念给他听,而他们之间,却再难回到最初。 “九鸣,”她声音很轻,像是一缕烟,却能轻易拨弄起萧钺的心,“你放我走吧!” 萧钺只觉得心像被挖了一个洞,无论他怎么补,都补不上。 他俯身紧紧抱住宋昭,头抵在她肩窝处,颤着声音道:“七娘,走去哪儿?你是我娘子,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宋昭缓缓闭上眼睛,睫毛被泪水浸得湿透,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那些过往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黑暗中闪现——初见时她将他当作以色事人的小倌,再见时他双眼覆着雪色绫缎像谪仙下凡,月影节上他拉着她的手,画舫上他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每一帧画面都像钝刀割肉,让她的心口泛起一阵阵绵长的绞痛。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下颌处悬成晶莹的弧线,最终坠落在交叠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歇斯底里,而是这样清醒地、一分一秒地,任由回忆将心脏凌迟。 他们的开始就是一场利用,那些虚心假意的谋划算计,摊开了都是难堪的过往,和互相利用的仇恨,还怎么在一起? 她缓缓睁开眼,“臣会帮殿下稳固军权,南州二十万大军听命殿下调遣,另有万两黄金充作军资,助殿下登临帝位,作为条件,殿下放我出宫,我会偏安一隅,再不踏足盛京。” 萧钺猛地抬头,那双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刻猩红一片,像是淬了血。他下颌绷得极紧,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万两黄金——是你的赎身银?还是你翻东宫床榻的赏金?” “宋昭,”他唤她真正的名字,像字字带血,“你宁愿将自己当作交易筹码,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她怎可轻贱自己的一颗真心,轻视她在自己心中重逾性命的分量。 他忽然抬手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腕骨生疼,“你可知你轻贱的是……”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呼吸间都是血腥气,却在对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再也说不下去。 “这样也好!” 他声音忽冷,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在我未登基之前,不准离开我!” 萧钺话音未落,突然一把扣住她的后颈,带着血腥气的唇狠狠压了下来。这个吻像是一场惩罚,他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如同攻城的将领般长驱直入。 宋昭的挣扎被他单手就轻易制住,他另一只手死死掐着她的腰肢,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在怀里。 唇齿间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分不清是谁的。他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积攒的苦楚、愤怒、不甘,全都通过这个暴烈的吻灌注给她。 泪水从宋昭眼角滑落,却被他用拇指粗暴地拭去。 他的呼吸灼热而混乱,喷洒在她颈间时激起一阵战栗。这个吻里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柔,只剩下野兽般的占有与撕咬,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 宋昭的呜咽声被他尽数吞没,纤细的手指徒劳地抵在他胸膛上,却推不开半分。 萧钺的吻愈发凶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直到尝到她唇上咸涩的泪,他才如梦初醒般猛然松开。 两人急促的呼吸交织在咫尺之间。萧钺看着她红肿的唇瓣和泛红的眼尾,胸口剧烈起伏。 他抬手想为她拭泪,却被她偏头躲开。 萧钺的指尖微微发颤。他看着她倔强偏开的侧脸,那滴悬在她下颌的泪珠像把利刃,狠狠扎进他心口。 “七娘……”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几分懊悔,和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 宋昭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身子往阴影里又缩了缩。摇曳的光影将那道泪痕照得发亮。她攥着枕头的手指节发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萧钺喉头发紧,心口生疼。 他想起流萤谷那夜,她抱着枕头忽然出现在他卧房,那时她眼角眉梢都是欢喜,像天上的仙子化作的芙蓉。 记忆里的芙蓉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可眼前人却已退到烛光最暗淡的角落。 萧钺胸口闷闷地疼,原来最痛的不是她不在身边,而是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再也不会对他露出那样明亮的笑了。 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都苍白得可笑。 度芙蓉 第66节 最终只能任由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隔成了陌路。 …… 天快亮时,外间响起脚步声,薛公公小声道:“殿下,该上朝了。” 枯坐整夜的萧钺忽然微微一震,恍若一尊历经千年风霜的石像忽得仙人点化。 他僵直的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看了一眼昏睡着的宋昭,她整个人陷在锦被里,竟显得那般娇小脆弱。 将她露在外面的手臂放进被子里,低头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感受到她体温正常后,稍稍退开寸许,又情不自禁地吻在她的额头上。 宋昭眼睫轻颤,从混沌的梦境中缓缓苏醒。 朦胧的视线里,萧钺的面容渐渐清晰,他发丝凌乱,眼下泛着青灰,嘴角新生的胡茬泛着淡青色,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萧钺撩开她额前的发丝,手指摩挲着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低头落下一个轻吻。 见她迷瞪瞪没有反抗,便大着胆子又吻了下去,却只敢浅尝辄止,转而依偎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心内从未有过的宁静。 宋昭呆怔怔望着帐顶,脑海中还停留在昨夜萧钺强吻她的那一幕,后来她哭累了睡了过去,萧钺怎么没走?是守了她一夜吗? 也不知是不是心疼,她下意识抚上他的背。 “殿下?”薛公公又喊了一声,“该上朝了!” 萧钺腻在宋昭耳畔,轻声道:“我去上朝,你今日就好好养病,午膳我来陪你。” 说完也不等宋昭回应,他起身放下床帐,丢下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就匆匆走了。 等门外安静下来,宋昭也没了睡意。 若水打水侍候她洗漱,嘴里忍不住道:“世子可吓着奴婢了。世子昨日午时睡下后就梦魇了,奴婢怎么都叫不醒世子,就大着胆子去求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当即就来了凤来阁,世子梦魇时哭得伤心,都是殿下哄的……” 宋昭的手一松,帕子掉进了水盆了,“我梦魇时,有说过什么话吗?” “太子殿下不让奴婢们侍候,也听不真切,”若水仔细回忆了一遍,说道:“起初,世子在喊快跑,后来便一直喊一个名字,奴婢忘记喊的什么了。” “是喊我自己的名字——阿宴吧?”她如果梦魇,大多是梦见那场刺杀,叫阿弟快跑。 “好像……不是,”若水摇了摇头,“好似一直喊什么救命,又像是一个名字,对,应该是喊救命!世子是梦到可怕的事吗?” 宋昭嗯了一声,心却一片慌乱,她昨夜喊了九鸣的名字吗?那萧钺岂不是听了去? “安和呢?昨日午后,可有人来寻我?” 若水忙道:“安和在外候着,昨日秘阁有位庞大人寻过世子,当时世子正睡着,他便走了。留下一个手炉,道今日得空再来。” “若水,你进出东宫的令牌什么样?拿来我瞧瞧。” “世子说的这个?”若水从身上拿出一块红色令牌,质地坚硬如铁,一面刻着东宫两个字,一面刻着名讳。 “这令牌人人都有吗?” “凤来阁就奴婢和安和有,其余人若想出宫,需要报备给管事,管事上报后,领取通行令牌方可出入东宫。”若水道。 那她若想出宫,盗取令牌出走,应该不能成行,还会连累若水。 若走江绪的路子呢?让他私下放自己出宫? 江绪明显被萧钺收买了,应该不会放自己出去。 宋昭抬眼望天,这辉煌无比的宫殿,此刻却成了禁锢她的牢笼…… 第69章 强扭的瓜儿臣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午膳时分,宋昭倚在窗边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内侍监的传话——“世子,殿下今日陪陛下用膳,请您自便。” 小太监垂着头,声音恭敬,却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宋昭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敲,唇角弯了弯,笑意却不达眼底。 “知道了,退下吧。” 待殿内无人,她才缓缓执起银箸,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清蒸鳜鱼。鱼肉鲜嫩,入口即化,可她嚼了两下,却觉得索然无味。 宋昭突然有种深宫弃妃的错觉,巴巴等着殿下的临幸。 萧钺若想见她,可以随时随地见到她,而她,若想见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比登天还难。 宋昭忽然体会到了,当初九鸣待在西院时的心境。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吃食,想走走不掉,想逃逃不了。 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她可不想待在禁宫一辈子,和别的嫔妃争风吃醋,日日望眼欲穿,等着帝王的怜惜。 她也有自知之明,眼下不过是太子殿下桌上的一盘菜,想吃了让御膳房做来便是,不想吃,随时弃掉。只不过,她这盘菜暂时还有用,应该还能吃上一段时间。 再忍忍,就快了。 她搁下筷子,懒懒地倚回软榻上。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骨头都酥了。她半阖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同心佩,思绪却飘得极远。 怎样才能拿到东宫的令牌呢?要哄着萧钺吗? 可他哪有那般好哄。在南州时,她为了哄他,为他亲手洗衣服,为他亲自学做菜,温柔小意……好似也没有多么上心。 那时的她,用尽心思也不过是想同他怀个孩子,自然带着功利和目的。所以在得知真相后,萧钺才会那般生气。 巫医说九叶灵芝草对阿宴的无用,若想制成药引,还需灵草血脉的孩子…服用过灵草的又不止萧钺,还有赫连信…… 若萧钺得知这个消息,会不会杀了赫连信? 她与萧钺那么多次都没有怀上孩子,应是他不想让她怀孕。他是太子,或许在南州与她欢好时,就做好了防范。天家的孩子,自然不可能给一个商贾之女的叶七娘! 宋昭眼神暗淡,眼下她不想与萧钺再有瓜葛,可为了阿宴,孩子必须要有……赫连信心思太深,萧钺已经让她焦头烂额,不能再与赫连信有任何牵扯,再将自己搭进去。 宫中还有一颗活的九叶灵芝草,想方设法带走,再图其他的吧。 萧钺进来时,锦靴踏过厚厚的地毯并未发出声响。 他立在十二扇紫檀屏风旁,瞧见鎏金熏笼里升起一缕青烟,缠着榻上的人打转。 午后阳光慵懒,只见她半倚在软榻上,衣襟松散地滑落肩头,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子。她眯着眼,像只餍足的猫儿,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玉佩的一红穗。 那缕青烟在她颈间缠绕,衬得肌肤如雪。 虽是一身男装,萧钺却觉她比女子装扮更添风致。 犹记得画舫那夜,她纤腰款摆,青丝垂落,将他抵在锦衾之间。万种风情却偏偏将自己当作了男子,将他压在身下,调戏他长得好看,说本公子看上你了,想和你春风一度的疯话。 虽是疯话,却教他心弦震颤至今。 宋昭似有所感,忽然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一怔。 待她惊觉失仪欲起身行礼时,萧钺却大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两人跌入软榻,他将脑袋埋在她颈侧,发丝摩挲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 宋昭恍若回到少时,那只走失三日的雪犬归来时,也是这般将湿漉漉的鼻尖抵在她掌心呜咽。 她下意识收拢双臂,环住他脖颈,指尖穿过他散落的青丝,柔声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这般熟稔,倒似早已做过千百回。 “阿昭……”他轻声唤了一句,温软的唇便落在了她耳垂上。 男子气息灼热地缠上来,鼻尖蹭过她颈侧的碎发,激起一片战栗。 宋昭缩起脖子想躲,却被他有力的臂膀牢牢锁住。 那个吻从耳垂,一路辗转到她额头、眼睫、脸颊,最后停留在唇上。 也不知是不是午时的阳光太盛,宋昭只觉得心慌气短,浑身酥软的没了力气,任由眼前的男子,予取予夺。 这个吻来得缠绵悱恻,殿内回荡着急促的呼吸声。 萧钺抬起头,手指轻轻拭去女子红唇上的水痕,胸膛微微起伏着,却没有再进一步。而是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头埋在她胸口。 口中喃喃道:“抱歉,我来晚了,午膳怎么不多吃点,你都瘦了。” 宋昭顺着他的长发,轻声道:“没什么胃口。” “吃药了吗?身子好些了没?父皇今日还问起你来,让你好好休养着。” 宋昭轻声应了一声。 萧钺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耳畔响起父皇对他说的话: “不是不允你私下见她吗?” “儿臣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瞧你那点出息!你可是太子,这天下都是你的,将来什么样的美人佳丽没有,偏偏栽倒在她手里,她有什么好?幼时顽劣,长大了和一帮男子厮混青楼画舫。” “若立她为太子妃,将来便是一国之后,你看她哪一点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永庆帝气道:“将来东窗事发,朝臣若知道她便是当初的宋晏,你能不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她能不能承受得住天下人的唾沫星子?” “此事儿臣自有筹谋,必不教朝野上下有半分非议。” “你说的筹谋,便是以镇远侯之女的身份进宫吗?她那么骄傲,用别人的身份活着,她会答应吗?” “儿臣会让她光明正大,以忠勇侯嫡女的身份活着的。” 永庆帝见萧钺主意已定,只得叹息一声,“她若知道,你利用她进宫铲除异己,她还会待在你身边吗?” “儿臣……不会让她知道的。”萧钺犹豫一瞬,又坚定道:“儿臣心悦她,是真心想让她做我的太子妃,没有利用!” “朕信你的真心,可她会信吗?自古无情帝王家,她进京得知你的身份后,还会和之前一样与你毫无芥蒂吗?她的态度,已经明晃晃摆在那里了。小九,强扭的瓜不甜。” 萧钺眸中闪过一丝伤痛,嘴上却不认输:“甜不甜,也需吃到嘴里才知道,再苦,儿臣也能咽得下。” “可你能瞒得了她一时,却瞒不过她一辈子。天下没有不通风的墙,你去南州那么隐秘的事,不是还是被人发现了吗?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父皇不想你私下见她,是怕你再做出无法挽回之事。” 永庆帝语重心长道:“她像极了他父亲忠勇侯,倔强,骄傲,认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越是想要,就越要给她自由,不可折了她的翅膀,否则适得其反,让她对你寒了心,便再难挽回了。” 暖阁里金丝炭哔剥作响,宋昭朱红衣袍与萧钺玄色袍带纠缠在洒满阳光的软榻上。 一黑一红,缠绕在一起。 不知想到了什么,宋昭脸颊不自然地红了。 “殿下,”她推了推萧钺,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度芙蓉 第67节 遂想起他一夜不曾合眼,天不亮就去上朝了。眼底漫过一丝心疼,随手拉过一旁的狐裘,盖在两人身上,拥着他,也渐渐睡了过去。 萧钺一向自律,小憩一会便醒了过来,发现身上盖着的狐裘,弯唇无声地笑了。 这个强扭的瓜,也不一定是苦瓜吧? 他在宋昭嘴角轻轻落下一吻,便蹑手蹑脚地起身,给她盖好狐裘,走了出去。 问起若水:“世子今日都做了什么?可有谁来探望过世子?” “回殿下,不曾有人来过。世子像是在等秘阁的庞大人,上午问了两次。还有,世子问起东宫令牌之事,还拿了奴婢的令牌翻看。” 萧钺点点头,“若庞大人再来,不必拦着,命人守好门。” “奴婢遵命。” …… 萧钺走后,宋昭便醒了。 她不能一直病下去,囚在凤来阁,也想不出办法,还不如待在萧钺身边,寻找机会。 萧钺定不会轻易给她令牌,她首先要取得他的信任,令他放下戒心才行。想当初,她用计留住九鸣,今日,她也能谋划取悦太子。 不就是色相吗?幸亏她如今还有。 宋昭梳洗一番准备去文华殿,恰巧庞文远来了,身后还跟着袁子昂。 袁子昂上来拽住她的衣袖,忙不迭地问:“阿宴,听说你病了,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 她急忙退后半步,拉开距离,“表兄,袁兄,只是受了点风寒,已经无碍了。” 庞文远觑着她的脸色,环顾凤来阁的家具摆设,他目光闪烁,嘴上却道:“无碍就好,昨日从家中给你带的手炉,还得用吧?” 宋昭忙道:“正要谢过表兄,家中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侯爷已经归家,就是腿上有些不好,不良于行。太子殿下已经命太医前去诊治,你放心吧。”庞文远道。 宋昭松了一口气。父亲腿上的伤是陈年旧疾,冬日最易发作。 眼看就要过年,大雪封路,大约也无法回南州了,只留阿宴一人在南州,她十分不放心。也不知南州的信到了没到,赫连信有没有拆开她那封刻意的家书。 宋昭灵机一动,问袁子昂,“殿前司不忙吗?袁兄怎么有空过来?” “我来给太子殿下送一份文书,恰好遇见了小庞大人,求了殿下,便一同过来了。” 庞文远点点头,“阿宴你好生养着,放宽心,若有事,命人去秘阁通知我一声就行。” “还有我,还有我!”袁子昂也跟着点头。 “那还真有一事,麻烦袁兄,”宋昭道:“那日休沐,我寄出去一封家书,不知封路递出去没有,袁兄若见到皇城司的赫连大人,烦请帮我问一声。” “这有什么麻不麻烦的,一句话的事,包在我身上。”袁子昂痛苦地应了。 “什么事情,包在了袁卿身上?” 话落,就见萧钺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第70章 回家想同侯爷商议结亲一事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辘辘车轮碾过青石板,一辆乌篷马车缓缓驶出宫门。 北风呼啸而过,车帘沉沉低垂,隔绝了外头凛冽的寒气。厢内炭火灼灼,映得四壁微红,一方红泥小炉上茶汤滚沸,袅袅白雾裹着茶香弥漫开来,暖意融融。 锦缎软毯铺了满座,宋昭裹着雪白的狐裘,整个人几乎陷进萧钺的怀里。 一个时辰前,萧钺突然出现在凤来阁,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好在袁子昂机灵,只说托他询问驿站家书的事,没提赫连信,算是搪塞过去了吧? “我们这是去哪儿?”宋昭问。 萧钺将她往怀里又拢了拢,脸蹭着她额间的碎发轻声说:“回家!” 回家?大约是回太子府吧? 萧钺现在这般对她,就像之前在芙蓉巷她对九鸣那般:“你听话呢,我就养着你。若不听话,等我玩腻了,还将你扔进画舫上。” 萧钺让她做金丝雀,那她也只能做个“乖巧”的金丝雀,等萧钺登基了,等他腻烦了,她就能飞走了…… 或者,可以借助别人之手,打开笼门,逃出生天。 在此之前,她要扮演好“乖巧”的金丝雀。 宋昭垂眸,不再多问,听着街市两旁的喧嚣声,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索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子,忠勇侯府到了。” 宋昭猛地睁开了眼睛,她一把掀开狐裘就要直起身,却忘了身侧的萧钺——“砰!”她的额头结结实实撞上他的下颌,两人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当心。”萧钺按住泛红的下巴,话音未落,宋昭已掀开车帘。 暮色四合,忠勇侯府的匾额被檐下灯笼映得熠熠生辉,那对镇宅的青石狮子在光影间巍然肃立,昂首挺胸。 几个守门的家仆看到马车上的她,连忙迎上几步,“世子回来?快去禀报侯爷,世子回来了!” 她的 指尖死死绞着窗帘,细碎的颤抖止不住地泄露出来。 忽然,一双温热的大手覆上她的手背,不容抗拒地将帘子从她指间一寸寸抽离。绸缎滑过掌心的触感还未消散,车帘已然严丝合缝地掩上,最后一缕天光也被斩断。 侯府朱漆大门在视野里渐渐合拢,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宋昭猝然转身,眼底压着的怒意。 “殿下这是何意?”她嗓音发紧,突然提起衣摆直直跪在车板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炭盆火星四溅,“臣女想见父亲一面,求殿下成全。” 萧钺喉结滚动,她膝盖砸地的声响仿佛碾在他心口。曾几何时,那个会拽着他衣袖耍赖的叶家七娘,如今连哀求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萧钺的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那句“我本就是带你回家的”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回,最终化作一声冷硬的:“一个时辰,只准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他就后悔了。 宋昭却已端正地行了个全礼,鸦羽般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微臣,谢殿下恩典。” 她起身撩开帘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侯府走去。 萧钺盯着她背影,寒风卷着碎雪灌进车厢,他这才惊觉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四道月牙形的血痕。 “索图,去侯府禀报一声!” ……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萧钺端坐上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忠勇侯宋元琅端坐左下首,虽面带病容却仍挺直脊背;右侧的宋继明不时偷觑萧钺神色,手指在膝上不安地敲打。 唯有紧挨忠勇侯的宋昭浑然不觉,正倾身为他拢紧膝上的毛毯,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父亲腿疾可好些了?夜里还总疼醒么?” “老毛病了,不碍事。”宋元琅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眼角皱纹里漾着温和的笑意,“你在殿下跟前当差,尽心便是。府里的事自有你四叔照应,不必时时牵挂。” 他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萧钺,苍老的眼眸里沉淀着岁月淬炼出的通透:“殿下,老臣这把年纪,最放不下的就是阿宴这孩子。” 他忽然撑着扶手欲起身行礼,膝盖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萧钺指尖微动,茶盏已搁在案上:“侯爷不必多礼。” “老臣惭愧。”忠勇侯却执意深深一揖,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阿宴自幼失恃,臣这个做父亲的又常年戍边……如今她能在殿下身边当差,是她的福分。” 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藏着难以言说的恳切,“只盼殿下……偶尔容她使些小性子。” 窗外忽有寒风掠过,吹得烛火猛地一颤。 萧钺望着忠勇侯微微发抖的手,忽然想起幼时被关在茶园,忠勇侯一身盔甲手拿长刀,劈开他脚上锁链,单膝跪地为他系紧大氅,那双手也是这般颤抖,却异常温暖用力。 “侯爷放心。”萧钺认真道:“阿宴在孤这里,断不会受委屈。” 他顿了顿,又添了句,“天寒地冻,侯爷的腿疾……太医院新配的药膏,明日孤差人送来。” 宋昭抬头,却见父亲眼眶微红,正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抹了把眼角。 忠勇侯忽然轻咳两声,“阿宴,去厨房看看为殿下准备的雪梨羹可炖好了。记得要加枇杷叶,殿下近日案牍劳形,最宜润肺。” 见宋昭迟疑,忠勇侯又温声道:“顺道将你房中的《山河舆图》取来,殿下既来了,正好帮着参详参详。” 待宋昭的脚步声渐远,老侯爷忽然撑着案几起身,朝着萧钺深深一揖。紫檀木手杖在青砖地上叩出沉闷的声响,“老臣斗胆……求殿下多看顾阿宴几分。” 窗外树影婆娑,将一室烛光剪得支离破碎。 忠勇侯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压得极低:“那孩子性子倔……若有什么行差踏错……”话到此处,这位曾经在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老将,喉头竟哽了哽。 “侯爷快快请起,”萧钺将他扶起,“低声道:“孤来侯府,是想同侯爷商议结亲一事。” 忠勇侯猛地抬起头,宋继明睁大了眼睛。 …… 宋昭刚踏出书房门槛,便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茯苓上前,未语泪先流,嘴唇抖得说不出完整句子。京墨还算稳重,只是眼圈通红,手里攥着刀柄。 “回去说。”宋昭冲他们点点头。她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也不知为何萧钺忽然跟了进来,父亲还特意将她支走,不知商议何事。 父亲对萧王室一直忠心耿耿,刚刚还将自己托付给了萧钺…… 还真是讽刺,她一直想逃,父亲却想将她往里送!萧钺还真会蛊惑人心,父亲为何如此信任他? 若想脱离萧钺的掌控,父亲那里定会费一番口舌,还不一定能达成,不如先斩后奏,待她脱身后,就带着父亲回南州去。 萧王室不管是兄弟阋墙,还是手足相残,亦或是弑父杀兄,就由他们自己折腾去吧,她这条池鱼想要游回南州,谁也阻止不了! “楚楚可有信来?皇城司那封信呢?可寄出去了?”宋昭问。 茯苓摇摇头,“奴婢问过四夫人,说这个时节通信两到三个月都是正常的,让我们再耐心等等。” 京墨道:“那封信确实拆开过,还有芙蓉糕的事情,属下打听到赫连信不爱吃甜食糕点,那盒芙蓉糕赏给了家仆。” 还真是如宋昭猜想那般,赫连信为了掩饰自己不能食用芙蓉糕,戒了一切甜食糕点。那日在广福楼,她点的糖醋排骨,他却是用了的。 他这般处心积虑,为何偏偏执着于她?宋昭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心口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痕此刻竟像烙铁般发烫。 “世子怎么了?”茯苓眼尖,“京墨你快去寻巫医来!” 度芙蓉 第68节 巫医被四夫人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小院,拨了两个小丫鬟侍候着。 巫医很快过来,枯瘦的手指搭在宋昭手腕上,眉头却越皱越紧,“怎么这么不爱惜自个的身子?小小年纪忧思过甚,是有损寿元的。” “这世间之事,如溪水过石,急不得的。”她嗓音低哑,却字字清晰,“你如今困在此处,是劫数,亦是机缘。若执意强求,反倒折了心性;不如顺应天时,既来之,则安之。” 她抬眸,苍老的眼底映着烛火,“伤疤疼,是因你总去碰它;心事重,是因你不肯放下。可有些路,走得慢些,反而能看清方向。” “所以——”她轻轻抓住宋昭的手,“缓一缓吧,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 宋昭麻木地点点头,却似未听见去。 “婆婆给我备一些常用的丸药吧,我待会带走。”宋昭道。 “世子还要走?这么晚了?”茯苓看了眼天色。 巫医却突然问道:“太子殿下可大好了?” 宋昭点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诧异,却被门外一个家仆的声音打断了。 “世子,四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宋昭便匆匆交代了茯苓几句,随来人去了内院。 只是没有想到,四夫人的房内坐着一位妙龄女郎,正倚在湘妃榻上,葱白的指尖闲闲拨弄着鎏金手炉。 第71章 吃醋了今生今世只她一人足矣! 她穿着杏子红的缕金袄,鬓边一支累丝金凤簪随着动作轻颤,在烛光中映出淡雅的光影。见宋昭进来,她眼睛一亮,立即放下手炉站起身来。 “表兄!” 她迎上前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声音清亮悦耳,像春日里解冻的溪水。 四夫人笑着道:“阿宴,这就是我娘家侄女五娘。” 宋昭微微颔首唤了声“表妹”,目光却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生得极是标致,肌肤如新雪般莹白透亮,杏眸流转间似含着一泓秋水,唇边总噙着三分恰到好处的浅笑。说话时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生疏,倒真如四夫人所言,是个端庄得体的人儿。 这便是四夫人想 要将名单前移的,燕州刺史之女苗秋荷。 寒暄过后,苗氏轻抚着茶盏边缘,温声问道:“方才听前院来报,说是太子殿下驾临。我已吩咐厨房备下了晚膳,只是……” 她顿了顿,眼含询问地望向宋昭,“不知殿下口味是偏清淡还是喜荤腥?可有什么忌口的?” 宋昭指尖微微一颤,茶盏中的水纹荡开细碎的涟漪。 “我……不与殿下同席用膳,倒是不知……”话说一半,喉间忽然发紧。 她竟从未留意过萧钺用膳时的偏好。可在东宫的膳食,都是她爱吃的南州菜,而她连他的口味偏好都说不出来。 “想来……”宋昭垂眸掩饰眼底的愧色,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殿下应当……不忌荤腥。”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那日在东宫书房,她分明看见他推开了一碟……是什么来着? 记忆还停留在芙蓉巷那夜,他站在花架下同她说:“那个,酥油饼都冷了……” 原来认识这么久,她从未认真了解过他。 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刚刚被他握过的温度。方才下车时她撞到了他的下巴,他却让她当心,而她却只顾得往外瞧,全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苗秋荷适时开口,声音如清泉击玉:“姑母何不吩咐厨房将时令菜色都备上几样?”她指尖轻点着茶案,指甲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如此既不显得刻意打探,又能周全礼数。” 说着从丫鬟手中接过食单,葱白的指尖在纸上轻轻划过:“这冬笋最是鲜嫩,配上云腿片;新到的鳜鱼可做道清蒸;再备些素净的豆腐羹……”她每说一样,便抬眼征询地看向宋昭,眸光清澈见底。 宋昭望着她娴熟安排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己连太子惯用的茶盏样式都记不真切。 “表妹思虑周全。”宋昭勉强勾起唇角,袖中的手却悄悄攥紧。 四夫人道:“五娘办事妥帖,你帮姑母去厨房盯着点,可别出什么岔子。” 苗秋荷应声而去,四夫人将下人遣走,只留宋昭单独叙话。 宋昭知道四夫人意图,直截了当道:“叔母放心,表妹的名讳已经递上去了,等着消息便是。”至于能不能选中,她就无能为力了。 那日萧钺随手一指,并没有苗秋荷的名字。可他将这个选人的任务交给了她,候选的十个名字倒是可以一试。 四夫人轻叹一声:“燕州虽算不得富庶之地,却是兵强马壮,我那兄长偏要将女儿送到盛京。” 她抬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眼中浮起一丝忧色,“可这深宫高墙之内,又岂是什么好去处?”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眉间皱纹愈发深刻:“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他日荣登大宝,这后宫……秋荷那孩子……”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揉碎在茶香里。 宋昭的手忽然收紧,永庆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曾说:“燕州铁骑……确是心腹大患……” “叔母不必过于担忧,我看表妹也是个有主意的,不若听听她的意思?” “别说秋荷一个姑娘家,就是我这个嫡亲的妹妹,又何曾能动摇兄长的决定?” “女子这一生啊……”四夫人伸手拂过鬓角一丝碎发,保养得宜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出几分疲惫,“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几时能由得自己做主?” “女子出嫁,便是将前半生尽数抛却,从头活过。若遇上知冷知热的,自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若是遇人不淑……那便是日日对镜梳妆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点一点将真心熬成怨怼。” “叔母见过太多姐妹在深宅大院里熬干了眼泪。晨起梳妆要笑,夜半独寝要忍,连病中都还要强撑着料理家事。最苦的不是日子难熬,是明明心里在哭,面上还要装作欢喜。” 宋昭望着那晃动的烛影,轻声道:“叔母说得极是,如此委曲求全,这婚不结也罢。” “倒也不必如此左性,女子嫁人不就是赌自己的夫君是那个万中挑一的人吗?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颗真心。有些人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一生。” “你瞧这梅花,明知寒冬难熬,仍要绽放。不是它不怕冷,而是它知道,有些绽放,值得冒险。” 烛光忽然一晃,映得四夫人眼角细纹格外深刻:“阿宴,这世上最痛的错过,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明明已经捧在掌心,却因为犹豫,让它从指缝间溜走。” …… 萧钺并未在侯府用膳,差人传话给宋昭,即刻出府。 宋昭刚迈过垂花门的门槛,脚步便生生顿住了。 萧钺一袭墨色锦袍立于梅树下,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粒。苗秋荷正向他行万福礼,杏色裙裾在雪地上铺开如花朵绽放,仰起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簪首垂下的珍珠流苏跟着轻轻发颤。 “殿下金安。”那嗓音清凌凌的,像冰凌坠在青石板上。行礼时故意晃了晃,纤纤玉指“不经意”拂过萧钺袖口绣的金蟒纹。 萧钺却侧身避开,目光越过她肩头,直直撞上宋昭的视线。一阵风过,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隔在三人之间,恍若一道透明的帷幕。 宋昭忽然觉得喉间发紧。她看见表妹行礼时故意将脖颈弯出优美的弧度,看见她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萧钺的衣摆…… 一片梅瓣打着旋落在她鞋尖上。宋昭下意识攥紧袖中的手炉,铜炉壁上的缠枝纹硌得掌心生疼,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酸涩。 这滋味来得突然,像是有人将陈年的梅子酿打翻在了心尖上。她这是吃醋了吗? “该走了!”萧钺突然开口,声音冷冽如霜。 短短三字,却让院中气氛骤然凝滞。 他抬手拂去肩头落梅,玄色大氅在风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苗秋荷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嘴角的笑意却僵住了,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慌乱的阴影。 宋昭看着萧钺大步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像踏在她心尖上。经过苗秋荷身侧时,他连眼风都没扫过去一眼,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摆件。 “发什么愣?”萧钺在宋昭面前站定,忽然伸手为她整理狐裘披风上的系带。指尖擦过耳垂的瞬间,他冷峻的眉眼忽然柔和下来:“不是说……要孤带你去东市么?” 这话说得极轻,却让宋昭浑身一颤,她何时有过这种要求?还这般与她亲近,就不怕别人说他是个断袖? 眼睛心虚地往外瞟,只见苗秋荷猛地直起身子,手中藕色帕子飘落在地上,像朵凋零的花。 父亲拄着拐杖站在廊下,身旁还有四叔宋继明及一众幕僚,身后是四夫人苗氏和八岁的堂弟宋翀。 刚刚那一幕,岂不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宋昭只觉耳尖轰然烧了起来,那热度顺着脖颈一路蔓延,连带着脸颊都烫得发疼。 “殿下!”她急急后退半步。 萧钺却上前将她的手炉拿在手上,不顾众人的眼光,牵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恭送太子殿下。”众人忙低下头去。 马车内炭火噼啪,宋昭整个人几乎要贴到车厢壁上,偏着头死活不肯看萧钺一眼。狐裘领口毛茸茸的滚边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在颈侧投下颤动的阴影。 萧钺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裹着炭火气,烫得宋昭耳尖更红。 “你就是故意 的!” “嗯,是故意的。”他竟坦然承认,指尖勾住她一缕散落的发丝轻轻一绕,“不然怎么知道……”话音故意拖长,另一只手突然撑在她耳侧的车壁上,“我的阿昭原来这么会吃醋。” “我没有,才不是!” “哦,是吗?那方才为何盯着那女子足足三息,想要吃了她一般?可别说你看上她了!” “有何不可?表妹秀外慧中,她父亲还是燕州刺史。燕州铁骑威震边关,臣仰慕已久,不行吗?”宋昭嘴硬道。 萧钺低笑一声:“参议郎这是劝谏孤娶了她?还是纳了她?” 宋昭偏首,目光望向窗外,“无论殿下娶了她,还是纳了她,对殿下百利无一害。” 萧钺看着她的侧颜,一字一顿道:“可我有喜欢的人了,今生今世只她一人足矣!” 在那灼人的目光注视下,宋昭只觉脸颊滚烫,连耳后那片肌肤都烧了起来。她死死盯着车窗上晃动的帘穗,可那金线绣的流苏每摆动一下,都在她心头撩起一阵颤栗。 忽然想起四夫人的话,“这世上最痛的错过,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明明已经捧在掌心,却因为犹豫,让它从指缝间溜走。” 车轱辘碾过积雪,整个车厢跟着一晃。宋昭猝不及防往前倾,直直撞进萧钺怀里。 第72章 嫁给我吧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 男子独有的气息混着沉水香的味道瞬间包围了她,那双有力的臂膀更是牢牢将她锁在怀中。 宋昭的手抵在萧钺胸前,隔着厚重的狐裘都能感受到那下面紧绷的肌肉线条。她慌忙想要起身,马车却又是一颠,反而让她更紧密地贴了上去。 度芙蓉 第69节 “放、放开我。”宋昭声音发颤,尾音像蘸了蜜的糖丝,甜软得毫无威慑力。 她挣了挣手腕,却反被萧钺扣得更紧。玄色袖口金线绣的蟒纹缠着她雪白的腕子,随着晃动的马车缠缠绕绕。 萧钺忽然俯身,温热的唇擦过她烧红的耳尖,声音低哑得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别动。” 他指尖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按在车壁上,玄色大氅垂落下来,将两人笼在一片昏暗里。 宋昭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水香拂过她颈侧。 车外北风呼啸,车内却只听得到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萧钺下颌抵在她发顶轻轻摩挲:“就让我抱一会儿……”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归处,“……就一会儿。” 她肩头蓦地一沉,萧钺竟阖上了眼。烛火摇曳,映出他眼下一片淡青色的阴影,连带着下巴那处被她撞出的红痕也格外明显。 宋昭心头一软,指尖悬在他后背许久,终是轻轻抚了上去。 车帘忽被风掀起,一蓬细尘卷入车厢。宋昭下意识偏头躲避,唇瓣却不经意擦过假寐之人的脸颊。 那人睫毛颤动,唇角却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阿昭……”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混着温热吐息,拂过她耳畔,“再容我抱会儿……”尾音渐弱,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收紧三分,玄色广袖上的云纹暗绣硌着她掌心,泛起细微的痒。 车外马蹄声哒哒,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隔着车壁传来,一声声,像是敲在人心坎上。 宋昭无奈地靠在他怀中,透过晃动的车帘,望见街边灯笼渐次亮起昏黄的光晕,却不是熟悉的东市繁华景象。 她指尖无意识地卷着萧钺的袖口云纹,声音里带着几分犹疑:“这是去东市的路?怎的越走越僻静了……” 萧钺依旧闭着眼,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将她往怀里又带了带:“急什么?”他下颌蹭过她发顶,嗓音里带着几分慵懒,“广平街上的芙蓉糕又不会长腿跑了。” “你放心,已经差人去买了。” 宋昭眼底流光闪过,问道:“殿下也喜欢吃芙蓉糕吗?” 她对萧钺的喜好一无所知,就从今日的点心开始吧,不过,怎么恰巧是芙蓉糕呢? 车厢内忽然陷入沉寂,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就在她以为等不到回答时,萧钺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小时候嘴馋……”他指尖微微颤抖,“街巷里有家点心铺子,每日午时新出炉的芙蓉糕,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甜香。” “可他们管我管得严,从不让我出院子,也从不让我吃外面的吃食。” “那一次……”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车壁雕花,声音轻得像飘落的尘埃,“我寻得了机会,偷跑出去拿了一块芙蓉糕藏在袖中。” 他突然又嗤笑一声,“可笑那时连偷食都不会,糖霜落了一路……” 马车碾过青石板,辘辘声里,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他们把我关进驯鹰的铁笼子里,脚上锁上粗重的链条……说皇子就该像熬鹰这般……” “可我那时才六岁啊,还不懂得皇子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熬鹰,我就在笼子里看着那块糕被蚂蚁……一点一点搬空。” 尾音戛然而止。 车窗外,那盏红纱灯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宋昭心尖猛地一颤,双臂已先于思绪将他紧紧拥住。 萧钺身形微僵,随即卸了力道,额头抵在她肩头。 “后来……”他声音闷在她衣襟里,带着几分罕见的脆弱,“街巷里再也没有了芙蓉糕的味道……进宫后,我尝遍御膳房百样点心,唯独不碰芙蓉糕。” 尾音消散在衣料摩挲声中,像片雪落在炭火上。 唯独不碰芙蓉糕?宋昭想到了赫连信,想到了萧皇后唯独不能食用芙蓉做的食材。 她心中不免恍惚,问:“那殿下还让人去买芙蓉糕?” “你不是最爱芙蓉糕吗?”萧钺回道。 宋昭的指尖蓦地僵在他发间,喉头像被什么哽住。 萧钺抬起头,眼底映着晃动的烛火,竟似有泪光浮动。他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贴上自己心口——那里跳得又快又重,震得她指尖发麻。 “我愿意为了你,放弃我所有的底线,阿昭,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马车忽地一顿,稳稳停住。帘外传来侍卫恭敬的禀报声,紧接着一只描金漆盒被递了进来。 萧钺修长的手指轻启盒盖,甜香顿时在车厢内漫开。十二块芙蓉糕整齐排列,每一块都点缀着金桂蜜饯,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他执起银筷夹起一块,小心托在掌心递到她唇边:“刚出笼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雀跃,“你快尝尝。” 她低头咬了一角,蜜糖的甜香在唇齿间漫开,就听见萧钺低声问:“可还烫?” 宋昭摇摇头,却见萧钺已将她咬过的那半块芙蓉糕径直送入口中。她下意识伸手去拦,指尖擦过他微凉的唇瓣,却终究迟了半步。 “殿下!”她耳尖又蓦地烧了起来,“那是我吃过的……” 萧钺慢条斯理地咽下糕点,唇角沾着一点糖霜:“很甜。”他忽然倾身,拇指抚过她唇角,“这里……还沾着糖霜。”嗓音低哑,带着明目张胆的蛊惑。 宋昭僵在原地,看着他从容地将她指尖也一并含入唇间轻吮,而后低头吻上她的唇…… 车外风声愈盛,却盖不住耳畔那声满足的喟叹:“果然……比小时候偷吃的甜。” …… 宋昭被吻得浑身发软,整个人几乎要化在他怀里。 萧钺的唇舌带着芙蓉糕的甜香,一寸寸攻城略地,逼得 她指尖发颤,只能无助地攥紧他的衣襟。 马车早已悄然驶出城门,碾过郊外的碎石小路。 偶尔的颠簸让两人贴得更紧,她却浑然不觉。直到唇上一凉,才发现萧钺终于退开些许,拇指犹眷恋地摩挲着她红肿的唇瓣。 “到了。”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掀开车帘示意她看。 宋昭茫然转头,只见苍松翠柏间,巍峨的皇陵建筑群在暮色中沉默矗立。汉白玉神道两侧的石像生覆着薄雪,在宫灯下投出长长的影子,这分明是萧氏皇族的陵寝所在。 她心头猛地一颤,忽然明白萧钺为何执意要在今日带她出城。五日前是先皇后薛氏的冥诞,按例太子该独自来祭,他却中毒昏迷未能前来。 “阿昭,”萧钺从身后拥住她,下颌轻抵在她发顶,“带你来见见母后。”声音混着坚定,一字字敲在她心上,“告诉她,你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 宋昭闻言浑身一颤,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袖。 “别怕。”他握住她的手,“母后若在,定会喜欢你。” 夜色如墨,皇陵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萧钺执着宫灯,牵着宋昭的手缓缓步入先皇后陵殿。昏黄的灯光在汉白玉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映得殿内金丝楠木的雕花更显庄重。 “母后生前也喜欢芙蓉糕,”萧钺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轻轻回荡,“可惜有了我后,她再也没有碰过。” 宋昭屏息望着殿中央的先皇后薛氏的画像。画中人身着素雅宫装,眉目间尽是温柔,却与萧钺有五分相似。香炉中青烟袅袅,恍惚间仿佛画中人也在凝视着她。 萧钺撩袍跪下,却仍紧握着她的手:“母后,这就是儿臣说过的心上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柔软,“她让儿子知道,原来这世间真有比芙蓉糕更甜的滋味。” 宋昭脸颊泛着红晕,郑重地跪在萧钺身侧,以额触地:“臣女宋昭,拜见先皇后娘娘。” 抬首时,忽见案上那盏长明灯的火焰轻轻跳动,似在回应。 夜风穿殿而过,吹动画像一角,画中人的笑容仿佛更深了几分。 萧钺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对碧玉镯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母后留下的,”他执起宋昭的手,将玉镯缓缓推入她腕间,“说要给未来的儿媳。”玉镯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久久回荡。 “殿下,我……” 宋昭垂眸,抚着腕间温润的玉镯,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 她想说自己还未准备,想说这对玉镯承载的期许太过沉重。 可当她抬头,正对上萧钺的眼神——那双向来凌厉的凤眸此刻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捧出最后一块糖的孩子,生怕被拒绝。 “我……”话到唇边忽然转了调,化作一声轻叹,“我会好好保管的……” 若她不能陪萧钺到最后,这对镯子,她会想办法交还回去。 殿外传来守陵人巡夜的梆子声,宋昭却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萧钺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阿昭,嫁给我吧,我同侯爷提过亲了……” 第73章 来爱我吧在她唇边印下一个吻…… 宋昭只觉得眼中酸涩不已。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嫁人,还是嫁给梁国的储君。 若非为了给阿宴寻找药引,她也不会同九鸣有如此深的瓜葛。他们的相识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利用,可他为何单单对她上了心? 宋昭缓缓伸出手,环住了萧钺的腰,喉头哽住,断断续续说道:“殿下的太子妃,应是你最大的助益,可我……给不了。” 她除了父亲手上的二十万大军,还有什么呢?金钱吗?盛京局势风云波谲,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可她来自南州,母族式微,拿什么助力于他? “不要拒绝我,”萧钺闷声道:“那些都不重要,我想要那个位置,又不是靠女子和姻亲,你只要待在我身边便好。” “我喜欢你,想娶你,就只因为你是你,而非你的家族,你父亲的兵权。” 萧钺直起身,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切又认真:“我爱你,愿在母亲面前起誓,一生一世对你好,爱你敬你,直到白发苍苍,直到我们老的牙都掉光,走不动路,也要和你生同裘死同穴。” “别说了,”听着他的誓言,宋昭泪如雨下。不是不动心,不是不感动,而是…… “你莫哭,”萧钺为她拭去泪珠,“我不逼你现在就答应,你再想想,别着急拒绝我。” 萧钺重新抱住她,眸中闪过一丝暗色。 他的阿昭并不想嫁给他,逼她也无用。 她不是寻常女子那般以夫为天。她有胆识有谋略,离开他,她可以在天空自由飞翔,可以快乐地生活在南州,身边围绕着的人都那么幸福快乐。 他呢?早已陷入泥沼,只想抓着她的手,不想放开,阿昭,我要怎么样你才肯嫁给我? 夜已深,他们打算在此休整一夜。 宋昭随萧钺来到主殿的卧房,这里空旷而简陋,一张床榻,一张书案,几把椅子。四周垂着沉重的帷幕,抵挡着外面的严寒。 没有地龙,只有几个炭盆,格外的阴冷。 “这里是我少时住过的地方,简陋了些,你先上床,床铺已经熏过,里面还放了两个汤婆子。”萧钺握了握她的指尖,“冷吗?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他们出来没有带侍女,萧钺只好亲自动手,抓着宋昭的手泡在热水里,一点点揉着她冻僵的手指,轻缓又温柔。 出门在外,宋昭也并无讲究,简单洗漱后就钻进了被窝里,好在被子里暖烘烘的,让她舒展了不少。 萧钺却坐在床边给她掖好被角。 度芙蓉 第70节 “你不睡吗?”宋昭不解。 萧钺俯身吻上她的额头:“你先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宋昭想着他们出来了大半日,他大约还有政事处理,同他道:“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我看着你睡,也不走远。” “我睡了,你走吧。”宋昭忙闭上眼睛。 萧钺低低一笑,在她唇边印下一个吻,“阿昭,你真可爱。” 或许真的累了,或许她的病还未大好,宋昭原本想假寐哄萧钺赶紧走,却不想真的睡了过去,迷糊时听得一声叹息,“阿昭,你为何就不能看看我呢?”似真似幻。 因着这句话,她睡得并不安稳,陌生的环境和心里的愧疚,让她刚睡着又醒了过来。 殿内空荡荡的,只有桌案上一根蜡烛发着昏黄的光,四周黑暗一片,外面北风呜咽着似鬼魂的幽怨声,尤其身处皇陵之中,格外瘆人。 萧钺早已不知所踪。 汤婆子没了热乎气,殿内的炭盆也将熄未熄,宋昭身子发冷,起身看到萧钺的大氅盖在自己身上。 她急忙起身,披上狐裘,拿起他的大氅,往外走。 外面漆黑一片,宋昭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摸索着朝有光亮的大殿走去,看位置应该是先皇后的陵寝。萧钺应该是在那里,同他母后说话吧。 想起萧钺的身世,宋昭心中闪过心疼。她一直以为,萧钺即便幼时长在民间,也会备受宠爱,薛皇后温柔端庄,怎么会任由自己儿子关在笼子里那种事? 薛光同她说,幼时太子吃过不少苦,可进宫前都经历了什么,却从未有人提起过,进宫后夜夜梦魇缠身。 赏雪宴那夜在偏殿,他好似被梦魇住,口中一直交错着喊阿娘和母亲。 “母亲……不要再打了……我错了……” “阿娘……救救我……” 迎面撞上索图,他站在殿外的廊檐下,表情肃穆,一脸凄色。见宋昭走来,他无声行了一礼,而后默默走开。 宋昭疑惑地站在殿外,透过门缝看到萧钺跪在一幅画像前,似在喃喃自语。 画像中明眸皓齿的女子立在梅树下,踮着脚尖伸手去够梅枝。她嘴角微微扬起,脸上扬着笑意,却又淡漠疏离,像画中的梅花,有种冷艳的美丽。 画像一旁摆着牌位,上写着萧氏萧嫣儿之灵位。 宋昭想要推门的手忽然顿住,萧嫣儿?她的灵位怎么会供奉在萧氏皇陵中?她不是应该以萧皇后的名义,葬在陈国王室的陵墓,与陈王同穴吗? “……母亲,孩儿有喜欢的人了,冥冥之中……” 萧钺低低的声音传进了宋昭的耳中,僵住了身子。母亲?萧钺竟然叫萧嫣儿母亲? “这应当是孩儿最后一次祭拜母亲了,想来也已偿还了当年的不杀之恩。孩儿不恨母亲,若不是因为您,或许那个摔死的孩子就是我!那六年,您心里痛,孩儿何尝不痛?” “母亲可知,那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疼?下雨天跪一夜我能淋多少雨?关在黑暗的屋子里,我能数多少蛇虫鼠蚁?您不知道,您只会看到我的脸就要打我,骂我是孽种、恶魔、不配活着……可我还是活着走出了牢笼,我要活着给您看!” “幼时,孩儿不懂,为何同样都是母亲,别人的娘亲会抱自己的孩子,给孩子吃热的,给孩子穿暖的,您为何就对我不闻不问,非打即骂!” “阿娘常说,让我顺着您,这便是孝顺。可我那时也是对母亲怀着孺慕之情,渴望母亲看看我,想要母亲抱抱我,想在生病时,得到母亲的照顾。” “可您一次都没有,母亲为何那般狠心对我?即便不是您的亲生儿子,可也被您抱在身边长大的啊——姑母!” 在听到姑母两个字时,宋昭身子一颤,不小心推开了门。 “谁!” 萧钺猛然回头,烛火下满脸泪痕未干。 宋昭抓起玄色大氅快步走进殿内,在他身旁轻轻跪下。 “夜深寒凉……”她声音轻柔,将大氅披在他肩上,指尖不经意触到他颈后冰凉的肌肤。 萧钺怔怔地望着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任由她取出绢帕,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的泪痕。 帕子擦到眼角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对碧玉镯。宋昭吃痛却未出声,只静静看着他猩红的眼眶。 “你怎么来了?”声音嘶哑,身子却止不住地发抖,“你都听见了?”一滴泪又砸在她手背上,烫得惊人。 宋昭的心跟着闷闷地痛,她倾身抱住他,柔声道:“我来了!” 话音未落,萧钺的双臂骤然收紧,将她牢牢锁在怀里。他的额头抵在她肩头,滚烫的泪水无声浸透她的衣衫。 宋昭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发颤,像是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决堤。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就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阿昭,”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你爱我吧,我并不是那个不被爱的小孩儿,不是那个孽种恶魔……” …… 回到卧房,萧钺已经恢复如常。他揽着宋昭斜躺在床上,说起幼时在南州的生活。 陈国被梁帝覆灭,陈王的皇叔定王陈绝,带着已经怀有身孕的萧嫣儿出逃,挟持了同样怀有身孕的,梁帝原配嫡夫人——薛迎心。 他们一路逃到了南州,在一个雨夜,萧嫣儿即将生产,薛迎心探听到陈绝欲拿腹中的孩子要挟梁帝,吞下催产药,与萧嫣儿同时产子,命心腹阿芜调换萧嫣儿的孩子。 定王手下在薛迎心面前,让她亲眼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被摔死,薛迎心内疚痛苦,状若疯癫,却对萧嫣儿之子极好。 大夫说是因丧子之痛,将别人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爱。从此,年幼的萧钺叫薛迎心阿娘,叫萧嫣儿母亲。 萧嫣儿并不喜薛迎心这个嫂嫂,见她疯傻,便放松了警惕。她产后虚弱,一开始对萧钺极好,直到他三岁那年生病,她突然发了疯,对他非打即骂,不闻不问。 “想必是那时候,她得知孩子被换,受不住打击,才那般对我的吧!”萧钺拉着宋昭的手,说道:“这么多年来,我反复想过许多次,唯一想到的,就只能是这个了。” 宋昭依偎在他怀里,开解他:“那她还是爱你的,即便不是你母亲,也是你姑母啊!她也没有将仇恨发泄到阿娘身上,而是自己默默承受了丧子之痛。” “那个孩子并没有死!”萧钺声音忽然一沉:“定王所谋深远,还没有拿孩子要挟父皇,怎么可能就那么轻易摔死了?应是在我三岁那年,姑母知道了那个孩子的存在,确认了孩子被换掉了,才那般痛苦癫狂,一病不起。” 宋昭忽然直起身,“是芙蓉糕!”她望向萧钺的眼睛,“萧皇后不能食用芙蓉糕,想必那个孩子也不能用,而你却可以吃,她才发现的!如若不然,你偷吃一块芙蓉糕,她怎会将你关起来?你从此不吃芙蓉糕,是不是就没人发现你是陛下的孩子?你就安全了!” “你是说,母亲也是为了我好?”萧钺眼中忽然闪过水光。 “她定是爱你的,那些恶毒的话,想来也是说给旁人听的。”宋昭肯定道。 萧钺忽然低笑出声,眼角溢出的泪珠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他猛地将宋昭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宋昭听见他胸腔里传来压抑的呜咽。 “……阿昭……谢谢你!” 第74章 我就亲亲这时候男人的话是不能信的…… 宋昭心头一软,她轻轻抚上他的后背,指尖触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胛骨。这个在朝堂上杀伐决断的太子殿下,此刻在她怀里脆弱得像个孩子。 “九鸣。”她柔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指尖温柔地穿过他微凉的发丝,“我在这儿呢。” 萧钺闻言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孤寂与隐忍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他的呼吸拂过她锁骨,带着微微的湿意,却安静得像个受伤的小兽终于寻到温暖的巢穴。宋昭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背脊在自己掌心下渐渐放松,仿佛冰雪消融。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鼻音,却已经透出几分安心。 殿外一阵风过,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恍若先皇后欣慰的叹息。 宋昭低头,唇瓣轻软地碰了碰他的发顶。心中却隐隐不安,那芙蓉糕一事,好似并不简单。 萧嫣儿不能食芙蓉糕,永庆帝作为兄长和亲密之人,定会记得一清二楚。而萧钺从民间寻回,在宫里待了不足一年便被遣入了皇陵……若他以为寻回来的儿子是萧嫣儿之子呢? 那萧钺今日的这一切,太子之位也好,荣宠也罢,是不是都是给的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隐秘的补偿? 民间至今流传,萧钺乃移花接木李代桃僵,是萧皇后之子的嫌疑。永庆帝当年力排众议立萧钺为太子,那萧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就是他的私生子?可兄妹乱-伦有违纲常…… 赫连信这时候突然隐秘地表明身份,暗指薛皇后之子,那萧钺岂不成了……他还怎么坐稳太子之位? “你说那个孩子还活着?”宋昭轻声问,“若那孩子还活着,如今该如你一般大了吧?” 她犹豫再三,没有告诉他关于赫连信的身世,她没有证据,单靠一样的生辰八字,万一不是她想的那般呢? 定王陈绝深谋远虑,却不知自己抱走的孩子就是萧嫣儿之子,他以为抱走的就是薛皇后之子,永庆帝的嫡长子,他会拿这个孩子怎么要挟永庆帝,才会让永庆帝更痛苦难当? ——父子相残? 那么,陈绝必然会联系萧钺,挑明他是萧皇后之子,认贼作父,身负血海深仇。挑拨萧钺与永庆帝的关系,最后渔翁得利! 对永庆帝来说,从民间寻回来的儿子,不论是哪一个皇后所出,皆是他的儿子!若他更加喜欢萧嫣儿呢?那萧钺岂不是成了弃子? “与我同日生辰!”萧钺道:“早在我十三岁回宫那年,便知道了他的存在。” “母亲对我非打即骂,阿娘却十分温柔,时常哄我睡觉。我那时候便想,如果阿娘是我的亲生母亲那该多好啊!忠勇侯杀进茶园时,我正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他劈开锁链将我抱进房中,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阿娘。” “房中一片狼藉,侍女身上都是刀伤,到处都是血腥味,阿娘胸口上身上插了一把短刀,胸口起伏之间,鲜红的血不断往外冒。她一字一顿地与我说,我是他亲生的儿子,是她九月怀胎,冒险生下的孩儿。她让我找到父亲,忘掉在茶园的一切,重新开始……” “我大病了一场,醒来便回到了皇宫。从母亲的孩子变成了阿娘的孩子,我是愿意的。可茶园中的仆从一口咬定我是母亲的孩子,六岁的我自是无可辩驳。唯一知情的忠勇侯远赴南州,没有人证、没有信物为凭,无人信我。可我牢记自己就是薛皇后的儿子,是我父皇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直到七年前的宫宴,我遇到了一个老太监,暗中道破我的身世,说我贪图荣华忘记自己的血海深仇,说我认贼作父不配做陈氏后人。我方知,原来那么多人不愿意我做阿娘的孩子,盼着我做陈王的遗腹子,杀了我父皇。” 萧钺直起身,拉过被子给宋昭 裹好,望着她的眼睛道:“也就是那日,我登临高台,遇见了你的阿弟宋晏。” “那日的宫宴,世家公子伙同皇子宗亲欺辱于我,朝臣鄙夷我,连宫婢官奴都敢在背后出言讥讽。我没了阿娘,对周围再提不起一丝兴趣,在皇陵中形同木偶般日复一日,重复父皇给我的课业。忽然被人挑拨自己是陈王之后,与父皇有着杀父灭国之仇……那一刻,我忽然失去了生的希望,只想在痛苦中了结自己罪恶的一生。” “恰恰那日,我遇到了阿宴,他拉住了我!是他的豁达开朗,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感染了我,让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宋昭的心忽然被揪了起来,想到了上元夜刺杀一幕。 萧钺拉着她的手愧疚道:“是我连累了阿宴和你,那日我们原本约好在上元夜相见,却被那个老太监缠住,误了时辰。等我到达时,你们已经遇袭了……” 宋昭的身子微微发抖,赫连信给她的卷宗上,记录着刺杀的黑衣人脚底沾着皇陵的土! “你进京后,我命人重新查阅了卷宗,却只查到了陈刀的制式,当年是按照前陈死侍为报复忠勇侯设伏刺杀。如今看来疑点重重,前陈若想报仇,为何偏偏等到你们进京来行刺,而且,灭陈国的是父皇,你父亲只是先锋大将,要报仇刺杀,不是应该刺杀父皇或是皇子们吗?” “可惜,当年那个缠着我的老太监自缢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查到真相的!而且就快查到了。”萧钺眸中流光闪过,“你可知,在宫宴那夜,我父皇曾经向你父亲提过你我的婚事……后来因为刺杀一事,你失踪,便没有再提起过。” 宋昭一怔,“你是说,有人不想看到你与侯府联姻,才会设计刺杀一事?怕你有兵权?” 萧钺摇了摇头,“那时我才十三岁,根基不稳,哪有那个野心要兵权。可幕后之人定是怕我掌权,设计了此事,若非我被绊住脚,那死的定然是我,你和阿宴代我无辜受难。我,对不住你和阿宴。” 宋昭垂眸,心中思绪翻涌,永庆帝向父亲提亲之事,父亲从未提起过。是她以为萧钺就是那个幕后主使,一步步将仇怨加诸在了他身上。 度芙蓉 第71节 可在此之前,那个潜移默化地引导她怀疑萧钺的人,是递给她卷宗的赫连信! 宋昭压下心中疑虑,问:“那你为何出现在南州?”之前的事太过久远,查起来尚需时日,可南州之事不过月余,应是能查到。 萧钺眸光一暗,“你可听过《还君明珠》的戏,指向南州传出来的。这几年,我时常收到关于南州的消息,趁此机会,便打算一探究竟。南州毕竟是我幼时待过的地方,可是,等我夜探茶园时,却遭人算计,中了半月散。” “阿昭,他们给我种下半月散,我心中还是很开心的,”萧钺忽然抬高了声调,“他们内部肯定有矛盾,一方想让我死,一方想利用我活。” “若不是中毒,我也不会遇见你,冥冥之中,你就是我的人!什么口头婚约,什么赫连信,那都不算,我们在南州都筹备了婚礼,在碧落崖下一同经历了生死,还有比这更重的情谊吗?” “九鸣收下了你给的一百两聘礼,你赖不掉。” 宋昭偏首冷哼一声,“不是已经还回来了吗?”顺道还占了她的便宜,整整一夜! 萧钺低低一笑,将她拉进怀里,“我那时候明明知道是你的计策,还是忍不住上当。七娘,我那时就想和你在一起,不想你嫁给旁人!” 宋昭却不满地推开他,同他翻旧账,“你还让我给你亲手洗衣服,还骗我说是兰溪郡人,骗我金子,骗我身……”她嗓音忽然哑住,他们两个也不知谁骗谁的身子,理不清楚了。 萧钺大手掐住她的腰,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温柔地撬开她的齿关,一只手扶住她企图后退的脑袋,慢慢将她放在后面的枕头上,欺身而上。 “别,别……”宋昭慌忙往外推他,“这是皇陵,不要在这里……”萧氏的列祖列宗在此,怎么敢在这里造次。 “我就亲亲,”萧钺哑着嗓子,眼中满是情欲。 “不行,你躺好。”宋昭将他推开,这时候男人的话是不能信的,“我们就说说话,不准你动手。” “好,”堂堂太子殿下就这般屈服了,“那你搂着我。”他又加了一句,像个讨要骨头的小狗,眼睛里湿漉漉的。 宋昭只得依偎过去。 床很窄,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勉强能够,宋昭想起碧落崖底那间草木屋,那个简陋的木板床。 心中不免有气,“你就是个骗子,还说想和我在一起,还不是一把火把木屋烧了。将自己在南州的一切抹得一干二净,不惜搭上流萤谷上下五十七条性命!” 尽管她从索江口中得知,流萤谷被屠不是萧钺所为,可此刻为了泄愤,她也就按在了他头上。 “你说流萤谷那些人是我杀的?”萧钺伸出三根手指对天起誓,“流萤谷被屠一事,若是我萧九鸣所为,便天打五雷轰,肠穿肚烂不得善终,终其一生都得不到我想要的,得不到我所钟爱的……” 宋昭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作甚发那么毒的誓,这是在皇陵,也不知忌讳。” 萧钺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吻下,“放火烧屋,是因为床板下,有几行小字,不得不烧。” “我阿娘身边有个侍女叫阿芜,当年换掉了襁褓中的我,后来不知所踪。在碧落崖下,我找到了她记录的小字,还有这个匣子。” 萧钺从一旁拿过锦盒,里面赫然是宋昭那日,在碧落崖底瀑布后面发现的那个。 第75章 陛下病重阿昭,不要离开我。…… 烛光流转,将两人的影子融成一幅温馨缠绵的画卷。 宋昭将匣子拿在手中摇了摇,里面有东西滚动的声音,轻声道,“当时拿到的时候还纳闷里面会有什么东西,会是信物吗?” “打不开,”萧钺摇了摇头,亦是不解,“木板上只记录了这个木匣,说等到有缘人将木匣送到忠勇侯手上。我今日随你回府,已将匣子给侯爷看过,他并不认得此物。当时在茶园……年代久远,他对匣子没有印象。” “交给我父亲?” 宋昭脑中忽然闪过闯入她卧房的那个黑衣人,眼神一下迷茫起来,像是陷入回忆之中。 “还记得侯府书房的大火吗?那日有个黑衣人闯进来,像是寻找什么东西,将我原先的院子和书房都烧了。” “不对,”宋昭想了想,又道:“我父亲的书房也被烧过,那时却并未留意。” 萧钺道:“你是怀疑有人在找这个匣子?是那个孩子?或者是陈绝的人?” 宋昭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盒面上镶嵌着的贝壳,眉头微蹙:“得想个法子尽快打开这匣子才是。” 萧钺闻言苦笑一声,“这几个月来,我寻遍京城能工巧匠。连工部最擅机关的老匠人都摇头,说这盒子构造奇特,没有钥匙可开。” 他执起宋昭的手,引着她纤细的指尖触碰盒底那处隐秘的凹槽。烛火摇曳间,可见凹槽纹路细如发丝,竟是由无数细小的篆字拼接而成,触碰之下,暗纹下的篆字有轻微的移动。 “你看这里……”声音陡然低沉,“《天工录》残卷记载,鲁氏机关术最精妙处,在于‘千机锁’,这个便是。” 指腹轻抚过那些暗纹,萧钺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罗盘,盘面刻着与盒底如出一辙纹路,“若强行破匣,内里暗藏的硝石与酸液便会将里面的东西化为乌有。可惜,鲁氏因修造陵寝被陈王灭族,解锁之法也已失传。” 鲁氏?宋昭心头猛地一跳,脑海中闪过外祖母的身影。低头再去瞧匣子,指尖抠动凹槽,盒子却毫无反应,可那暗纹却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别想了。”萧钺轻轻抽走她手中 的匣子,搁在枕边。窗外夜色渐淡,他将她揽入怀中,声音里带着晨露般的温柔,“你还在病中,赶紧再睡会儿,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木匣的凉意,却在贴入他怀中的瞬间被暖透。宋昭轻轻闭上眼,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无声地安抚。 萧钺的唇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温热的触感如蜻蜓点水,却让她心头微颤。 “睡吧。”他的嗓音低哑,带着倦意。呼吸很快变得绵长而均匀,手臂却仍环着她,不曾松开半分。 宋昭听着他的气息,悄悄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偷偷看了一眼他的睡颜,闭上眼睛,终于也放任自己沉入这难得的安宁里。 窗外,夜色渐渐褪去,天边泛起一抹朝霞,像是有人用蘸了胭脂的笔尖,在靛青的宣纸上晕开一抹嫣红。 …… 第二日,晴空万里,骄阳将路旁的积雪都晒化了,雪水沿着青石缝隙蜿蜒流淌, 马车缓缓往城门驶去,车轮碾过湿润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萧钺坐在车内,目光温柔地落在宋昭身上。 车帘缝隙透进的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她正专注地摆弄着那只机扩匣子,指尖在细小的篆字上游移。时而轻叩,时而摩挲试探每一处可能的机关。 “还没放弃?”萧钺唇角微扬,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 宋昭头也未抬,道:“总要试试的。” 话音刚落,马车却猛地一顿!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狠狠钉入车壁,箭尾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有刺客!保护殿下!”车外侍卫厉喝,刀剑出鞘的铮然之声骤然划破了平静。 萧钺眼神骤冷,一把扣住宋昭的手腕,将她往怀中一带。几乎同时,数支箭矢“笃笃”钉入他们方才所坐的位置! “低头!”他低喝,手臂护住她的后颈,另一手已抽出腰间佩剑。车帘被疾风掀起,刺目的天光下,数道黑影自两侧山崖飞掠而下,寒刃如雪,直逼马车而来! 宋昭心跳如擂,却在他怀中奇异地镇定下来,指尖仍紧紧攥着那只匣子。 萧钺踹开车门,剑光如虹,瞬息间已斩落一名袭至眼前的刺客!鲜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溅在雪水未干的青石板上。 “跟紧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左手已反手将宋昭护在身后。剑锋一转,又一名黑衣人捂着喉咙倒下。 宋昭紧紧攥着那只机扩匣子,指节发白。她看到萧钺的后颈渗出一道血痕,方才飞溅的碎石所伤。他却恍若未觉,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殿下小心!”索图带着侍卫赶来解围,将萧钺和宋昭团团护在身后,淡定道:“果如殿下所料,他们会在这里设伏。” 萧钺轻哼一声:“留活口!” 一声令下,四周掠出数道黑影——玄甲覆身,刀光如雪,正是他暗中布置的影卫。 杀戮在瞬息间倒转。 宋昭看得真切,这些影卫出手狠辣却极有分寸,专挑关节处下手,既能让刺客丧失行动力,又不至于致命。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匣子,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惨叫声此起彼伏,影卫很快控制住了黑衣人。 索图擒住刺客头目,拖至萧钺面前,刚想问话,就见他突然双目圆睁,嘴角溢出黑血。索图反应极快,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却为时已晚。 “殿下,是死士,齿间藏了毒。”索图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自责,“属下失职。” 萧钺面色阴沉,剑尖挑起刺客的衣领,锁骨处,一个青色的雀鸟刺青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又是他!”他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宋昭时,目光却柔和下来,“看来有人很不想让我回宫!” 远处的城楼上,晨钟恰好敲响。悠长的钟声里,萧钺伸手替她拢了拢狐裘,握住她冰凉的手。 “走吧。”语气轻松得仿佛方才的厮杀不过是一场幻影。 宋昭惊魂未定地回到马车内,就听到萧钺冷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将这些尸身扔到淮王府去!”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萧钺侧脸如刀削般凌厉,与平日慵懒含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命令让她心头一跳,淮王萧翊虽在人前张扬恣意,却凡事都听郑贵妃的,又被郑国公强势捏在手心里……今日这般明目张胆,派来的刺客还就这么几十人,太过冒失,不像是郑氏低调隐忍的风格。 待萧钺回到马车,她低声道:“殿下觉得是淮王所为?” “不管是不是他,都得是他!”萧钺说话像是打哑谜,“那雀鸟刺青就是他的手下,无论是他被人利用,还是自己行事,都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这中间定有人推波助澜!”宋昭又疑惑道:“就是不明白,他为何选在这个时候动手。难道他不知殿下身边有影卫吗?” 萧钺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沉痛,指节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金线蟒纹在他掌心扭曲变形,像一条垂死的龙。 “或许他知道了父皇的病……”他的声音突然低哑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父皇他……病得很重。” 车内陡然一静,宋昭觉得自己的呼吸像是浸在了冰水里。 她看见萧钺刻意侧过身去,像在风雪中迷失方向的孩子,连背影都透着脆弱。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到他衣袖时顿了顿。最终整个手臂环过去时,她闻到了萧钺衣领上淡淡的血腥气,混着沉水香的味道,让她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御书房里那盏将尽的烛火。 萧钺的肩背渐渐松懈下来,他偏过头,额头抵在宋昭单薄的肩上,滚烫的呼吸透过她素白的里衣,熨出一片潮湿的温热。 “阿昭……”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身边……就剩你了。” 宋昭感觉到他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像是波涛汹涌中的一叶扁舟,低喃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中:“阿昭,不要离开我。” 这句话不像命令,倒像是在乞求。她想起碧落崖底,他也是这样攥着她的衣袖,只是那时他还是病弱的九鸣,连示弱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宋昭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放柔了声音,像哄孩童般低语:“不要想太多,太医院那么多太医……我那里还有永安堂的百年老参,前些日子刚得的雪山灵芝……” “还有保心丸,我一直随身带着,太医院没有的奇珍,我们永安堂都有。”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坚定:“一定会没事的。” 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萧钺,还是在说服自己,她无意识地收紧了环抱他的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身上残存的温度都渡给他。 这时,一骑快马扬鞭而来,马蹄声如骤雨般由远及近。 “报太子殿下,陛下命您火速回宫!” 萧钺身形明显一僵,宋昭感觉到他 度芙蓉 第72节 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那只原本虚扶在她腰间的手无意识地收拢,掐得她肋骨生疼。 …… 淮王府中,萧翊正倚在鎏金榻上宿醉未醒。青玉案头的醒酒汤早已凉透,浮着一层薄脂。 “王爷!王爷不好了!”管事太监跌跌撞撞冲进内室,腰间令牌叮当乱响,“门口……门口堆了两大车尸首,那最上面的人……像是您身边的赵青。” 萧翊猛地支起身子,织金锦被滑落在地。他额角突突直跳,宿醉的头痛混着惊怒一齐袭来。 “你说什么?何人胆大妄为,连本王的人也敢杀?” 话音未落,他突然瞥见窗外闪过几道玄甲身影,那是太子影卫特有的装束。醉意霎时褪去大半,勃然大怒。 “来人,更衣,本王要进宫!” 第76章 青玉簪臣心悦太子,更想要自由! 事态紧急,萧钺一马当先,风驰电掣先行回宫。 宋昭却随着辘辘马车悄然返回侯府,匆匆和忠勇侯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巫医马不停蹄地朝宫门奔去。 残阳如血,将宫墙映得一片赤红。 宫门处的禁军比平日多了一倍,且个个甲胄鲜明,手按刀柄,神情肃杀。宋昭抬头望了望那高耸的朱漆大门,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宋世子。”江绪一身银甲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紧绷,“陛下急召,请随我来。” 宋昭端正官袍,跟在后面压低声音问:“江兄,宫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她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禁军面孔。 江绪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转身便走。 宋昭心头一紧,快步跟上。 穿过一道道宫门,注意到往日熟悉的侍卫大多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些陌生面孔。宫墙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见四下无人,她试探着问道:“兄长,陛下龙体如何了?” 江绪脚步不停,声音压得极低:“太医都在天宸殿,已经……两个时辰了。” 宋昭心头一沉。三日前在御书房,永庆帝虽显疲态,但精神尚可,怎会突然…… 转过最后一道宫墙,天宸殿赫然在目。 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官员,有低声啜泣者,有面色惨白者,更有目光闪烁、四下张望者。宋昭正了正衣冠,随江绪踏上台阶,殿内传来的哭声让她脚步一滞。 殿门缓缓开启,浓重的药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宋昭垂首入内,余光已瞥见龙床上那抹明黄身影。永庆帝半倚在床头,面色灰败如纸,衣领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几位太医跪在殿内一侧,额上冷汗涔涔。 大殿中回荡着压抑的抽泣声,隔着屏风,不知来自哪位妃嫔。 太子萧钺跪在床头,双手紧握皇帝枯瘦的手,肩头不住抖动;三皇子、五皇子依次跪在两侧,个个面色凝重。 “微臣叩见陛下。”宋昭跪下行大礼,额头触地时,冰凉的金砖让她打了个寒战。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宋昭起身,这才看清梁帝的面容。曾经威严的面孔如今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仍透着锐利。那目光在宋昭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跪在床前的皇子们。 “都……退下吧。”皇帝艰难地挥了挥手,“朕与宋卿……有话要说。” 萧钺猛地抬头:“父皇!儿臣……”目光不自觉扫向宋昭。 “你也退下吧!”永庆帝拍了拍他的手,随即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溅在明黄锦被上,触目惊心。 太医们慌忙上前,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萧钺深深看了一眼宋昭,冲她微微颔首,便带领众人依次退了出去。 回眸间,宋昭察觉到淮王殿复杂的目光扫向龙榻,暗暗心惊。 殿门缓缓关闭,将外界隔绝。永庆帝剧烈喘息片刻,朝宋昭伸了伸手,含糊道:“你近前来!” “陛下保重龙体……”宋昭向前踉跄两步,跪在了脚踏边,眼眶酸涩不已。 “宋昭,”永庆帝止住咳,灰白的面容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声音忽然清晰起来,眼中亮起锐利光芒,“朕……的时间不多了。” 宋昭心头大震:“陛下洪福齐天,必能无恙,臣认识一位神医,就候在宫门外……” “不必了。”永庆帝打断她,从枕下摸出一物塞入宋昭手中。宋昭低头一看,竟是一枚青玉发簪。簪头凤鸟的羽翅在掌心纹路上微微颤动,像要振翅飞起。 “朕的身子朕最清楚,天命如此。”他喘息着,目光如炬,“太子仁厚,淮王……郑氏一族野心勃勃,还有……”话音一顿,他的目光忽然柔和,落在宋昭手上的青玉簪上。 “朕年轻时做下一桩错事,心中愧疚至此。”他低低咳嗽一声,缓缓道:“你同太子去过皇陵,祭拜过皇后了吧,这是她的旧物。” 宋昭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簪,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陛下,臣……不解其意。” “你当真不知?还是不喜太子?”永庆帝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她,“难道你还想着与赫连家的婚约?” “不……臣心悦太子!”宋昭哽咽着低下了头,眼泪夺眶而出,“……可臣更想要自由。” “世上安有两全法?”永庆帝喟叹,幽幽道出往事。 “当年朕就是强迫薛氏嫁予我,她日日以泪洗面。后来,是你母亲常进府陪伴,两人相约指腹为婚……那时的我,醉心权势,弃她于不顾,让她流落民间,和太子吃尽了苦头。怪我当时被人蒙蔽,以为他们早死在陈绝手里,直到你父亲在南州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我不是一个好夫君。”他自责道。 此刻的永庆帝,褪去了九五之尊的威严,龙袍下瘦削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老翁。那双曾经令群臣战栗的眼睛,此刻浑浊如将熄的烛火,闪烁着近乎卑微的期冀。 “朕逼迫过你一次,就不会再强迫你,”他微微倾身,低声道:“只希望你考虑清楚,善待九鸣,那孩子已经够苦了。” 殿外突然传来争执声,“皇城司赫连信求见陛下!” 宋昭手指猛地收紧,青玉簪在掌心狠狠一硌。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脊背,她险些松手。 殿外寒风卷起萧钺玄色蟒袍的衣角,金线刺绣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跪在汉白玉阶上的赫连信,指节在剑柄上叩出危险的节奏,仿佛在数着对方最后的呼吸。 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宋昭踏出门槛时带出一缕苦涩的药香。她眼眶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却在跨过门槛的瞬间挺直了腰背。目光如电,迅速与萧钺交接一瞬,随即转向侍立廊柱旁的大总管延吉,朝他点了点头。 延吉布满皱纹的手立即从袖中抽出,象牙拂尘在空中划出半弧:“宣——皇城司赫连信觐见!” 声音在空荡的殿前广场回荡。赫连信猛地抬头,正对上萧钺骤然阴沉的脸色。 赫连信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朝萧钺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他大步流星地跨过汉白玉阶,官袍在暮色里带起一阵寒风。 在与宋昭擦肩而过的刹那,赫连信借着宽袖遮掩,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手腕。那触感如蜻蜓点水,却让宋昭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阿宴,”他低哑的嗓音,像混着血腥气飘进她耳中,“你在此等等我。” 话音未落,人已跨过那道朱漆门槛,殿门在身后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只余一个决然晦涩的背影。 宋昭心头猛地一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枚青玉簪在袖中突然变得滚烫,烫得她指尖发麻。她仓皇抬头,正对上萧钺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直到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宋昭才惊觉那枚玉簪的尖角已深深硌入皮肉,在掌心硌出了血痕。 淮王萧翊缓步上前,锦靴踏在青砖上不闻半点声响。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意,却在凑近宋昭耳畔时,眼底闪过一丝寒芒:“宋世子,父皇召你所为何事?” 宋昭猛地后退一步,后脚跟绊在蟠龙纹地砖的凸起处。就在她身形摇晃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她的后腰。萧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掌心似有灼热的温度透过官袍传来。 “淮王殿下。”她匆忙站定,垂首行礼,“陛下召臣,是为询问家父腿疾之事。”袖中的青玉簪尖抵在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淮王眉梢微挑,琉璃般的眼珠转了转:“哦?”他忽然俯身,衣袖几乎扫到宋昭鼻尖,“侯爷的腿……好些了吗?”刻意拖长的语调里,似藏着 幸灾乐祸,“眼下是出不了京了吧?” 宋昭攥紧了青玉簪,木然地点了点头。却瞥见萧钺的拇指正摩挲着剑柄上那道新崩的裂痕,那是今日在郊外遇刺时新添的。 “五弟。”萧钺突然将宋昭往身后一拽,玄色大氅如垂天之云将她整个笼罩。剑鞘“锃”地一声嗡鸣,寒光乍现三寸,映得他眉宇格外冷厉:“孤听说,你府上今晨运出两车草席裹尸,死的还是贴身十年的青雀统领?” 淮王萧翊闻言,脸上笑意骤然凝固,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寒光。 “哼!”他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殿前回荡,“我那统领死在谁手里,太子想必一清二楚,太子滥杀无辜,残害忠良,此事定会请父皇主持公道!” “孤为何要杀你的人?”萧钺低声一笑,“莫不是你酒还没醒?” 淮王丝毫不惧,反而挺直了脊背。他进宫后本想状告太子,却撞上父皇突然发病,拖到了现在。眼下这个时机刚刚好,宫中禁卫全在母妃手中,筹谋多年,怎么会怕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孽种? 何况他手中还握着赫连信这个底牌,就不信踩不死萧九鸣! 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延吉沧桑的声音传来:“陛下口谕,宣太子、淮王即刻入殿觐见。” “父皇——”淮王当即换了一副面孔,拖着长音率先跨进门槛,迎面却撞上赫连信,只见他满脸菜色,手中拿着一个长长的匣子,不知里面放着何物。 他颇为无礼地瞅了淮王和太子一眼,扭头对宋昭道:“宋世子,我与你有话说。” 宋昭的心忽然揪起,情不自禁看向萧钺。 第77章 再选一次哪一个真正是你的人? 太子殿下眸色深沉如墨,握着剑柄的指节已然发白。赫连信视若无睹,径直上前抓住宋昭的手腕,腕上碧玉簪子硌得“咔”地轻响。 萧钺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宋昭的另一只手臂。 空气仿佛突然凝滞。 延吉这时候开口提醒道:“太子殿下,陛下宣召!” 萧钺的手一点点松开,垂落的手指无意识摸向腰间的蟠龙墨玉禁步,摩挲着那枚不起眼的翠叶玉坠。 宋昭垂眸,从赫连信手中挣脱,腕间仿佛还残留着他用力后的痛意。她瞥了一眼同样冷肃的一张脸,声音平静得可怕:“赫连大人请!” 转身时,她看见淮王没来得及收起的戏谑的笑容。玉阶上的积雪在她脚下发出细碎的碎裂声,一步,两步,始终没有回头。 淮王突然冷笑一声,蟒纹金线袖口在风中翻卷如毒蛇:“好一场大戏。”他甩袖踏入殿门,却在门槛处顿了顿:“太子不去送送宋世子?毕竟……”他意味深长的尾音消散在殿内。 萧钺立在原地,暮色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暗金。他望着那个越走越远的单薄背影,握紧了拳头,转身大步迈向殿内,腰间那枚翠叶玉坠不知何时已出现一道裂痕。 高台之上,宋昭俯身往下看。夜幕之下,万千灯火灿若繁星,点缀的亭台楼阁流光溢彩。 “从这里看果然如仙境一般。”宋昭叹道。 赫连信静静望着这片繁华盛景,眸色深不见底。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曾经是陈王室所有,纵横交错下的宫道上,不知道染过多少血迹。 夜风拂过宫灯,赫连信却平静道:“如此盛景,很难不动心。可惜,美丽的花朵下都有肮脏腐烂的泥土,滋养出的野心,覆灭了花朵。这里每一寸花园下,都流淌着陈氏的鲜血。” 度芙蓉 第73节 宋昭广袖一振,抬手指向正中的宫殿,声音清越如碎玉:“成王败寇,自古如是!”她慨然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天下应是有德之人居之。陈国暴政,陈王穷奢极欲,致使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饿殍遍野,百姓苦不堪言。”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不是梁氏取而代之,便是其他姓氏入主,终归要还天下一个清明!” 赫连信猛然转身,目光如刃直刺她的双眸,声音低沉而凛冽,“既知如此,你为何还要执意扶持陈王那个遗腹子?!” 宋昭广袖下的手猛地攥紧,倏然后退半步,脊背抵住冰凉的朱漆廊柱,丝帛裂响间碧玉镯“铿”撞上蟠龙石柱。 “你……”她声音发颤,指尖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角,唇瓣微微发抖,却强撑着扬起下巴,“大人这话是何意?” “阿昭,你如此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赫连信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撑在廊柱上,像是将她圈在怀中一样。 “他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坐稳太子之位,不就是为了颠覆朝纲,复辟陈朝吗?”他眸中闪过狠厉,“你是看不破呢?还是被他蒙蔽了?” “其实不怪你,连陛下都被他花言巧语下蒙蔽了,何况是你。” 赫连信冷笑一声,“为了扮演好薛皇后的儿子,他可谓是煞费苦心,你应该听说过他身边的贴身宫女玉叶,那个唯一知道他进宫前模样的可怜女子。被他污了名声,将她打成了烂泥……” “他怕身世曝光,偷偷潜回南州,杀了茶园所有知情人。还记得六岭村吗?那些人都是从茶园逃生出来的人,还有你府上大火和流萤谷上下五十七条人命……这些你都忘了吗?” “阿昭,你仔细想想他的饮食,可有芙蓉?” 宋昭浑身发冷,“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如何得知?”赫连信轻蔑地勾起嘴角,“我还要感谢他,若非是他派人刺杀你,我就不会顺藤摸瓜,查到自己的身世。那日你在南州遇刺,我同样被人追杀!” 宋昭目光一闪,忽然推开他的手臂,冷声道:“他为何行刺我?” “他想掩盖身份,自然是要将知情人全部灭口。你父亲助他脱离苦海,却在他羽翼渐丰时便杀人灭口,你弟弟,你母亲,甚至你,他都不会放过。” 他一字一顿道:“忠勇侯已经回府,可他能出京吗?你府上早就布满了太子眼线,你回京后的一举一动全在他掌握之下。” 赫连信眼中冷光森然,“还有你弟弟……阿昭,你多久没有收到家书了?多久没有阿宴的消息了?太子怎么会允许你私自通信?” “前几日你托皇城司捎信,你可知,宋晏早已不在南州,已经失踪了一月之久。” 宋昭瞳孔骤然紧缩,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不……不可能,”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脚跟撞上石墙,却感觉不到疼,脑海中无数破碎的线索在此刻串联成线,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残忍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脸色煞白如纸,连唇上的血色也褪尽了,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赫连信,震惊、愤怒、不可置信……种种情绪在眸底翻涌,最终化作一片冰冷的清明。 “你是何时知道的?”她低声道,忽然轻笑一声。 “在我进宫后,陛下特意赏我一匣子芙蓉糕开始,直到赏雪宴的梅园里,陛下看我的眼神,才确定的!” “阿昭,我们两人的婚约,是母亲在世时指腹为婚的。我一直未娶妻,就是为了等你!” 宋昭垂眸,指尖狠狠掐进手心。指腹为婚这个说法,她也是刚刚得知,赫连信早就知道了?还是今日才知?若是今日才知…… 正思虑间,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金戈铁马般的铿锵之声——是甲胄碰撞的肃杀之音,沉重而极具压迫感,由远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 阶下随即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腰间玉佩相击的清脆声响,那独特的韵律让她瞬间绷直了脊背。转身,便看到逆光处走来一道挺拔身影。 萧钺带着冰冻三尺的寒意踏着夜色而来。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剑鞘与甲胄相击,发出冷硬的声响。一袭墨色锦袍裹着夜露的寒气,衣摆处暗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向来束得齐整的发冠 此刻略显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锋利的眉骨边,衬得眸中寒意更甚。 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在看到赫连信时,骤然变了脸色,伸手攥住剑柄—— “铮!” 寒光乍现,长剑已然出鞘。剑锋划破凝滞的空气,直指赫连信眉心! “不可!” 宋昭失声惊呼,几乎是本能地扑身上前,双臂死死抱住他执剑的右臂。锋利的剑尖在赫连信额前三寸处硬生生停住,剑身因骤然收力而微微震颤,发出危险的嗡鸣。 “你要护着他?” 萧钺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却像一把钝刀狠狠刮过宋昭的心头。 夜风卷着寒意灌入殿内,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忽而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忽而隐去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宋昭急急摇头,眼中泪光潋滟如碎玉浮波。她指尖发颤地攥住萧钺的衣袖,力道大得连指节都泛了白。赫连信不能在宫里出事,否则萧钺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赫连信忽然低笑一声,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迈了半步。 “太子殿下……”他声音轻缓如絮语,眼底却暗潮汹涌,“还想再杀我一次不成?趁着陛下重病,杀光所有知情人?” 宋昭感觉到萧钺的手臂瞬间绷紧如铁,青筋在皮下狰狞起伏。 “赫连信你住口!”宋昭慌忙打断他的话,冲身后的侍卫道:“来人,送赫连大人出宫。” 见侍卫不为所动,看向赫连信,冷声道:“赫连大人还是快些出宫去,再晚就要落钥了!” 赫连信广袖一甩,衣袂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从容与萧钺擦肩而过,却在相错的瞬间,突然听到淬着冰渣的低喝—— “赫连信,离孤的人远一点!” 檐下的宫灯将赫连信的侧脸照得森白,他脚步未停,只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殿下的人?” 夜色中传来他渐行渐远的声音,每个字都像浸了毒:“鸠占鹊巢久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么?哪一个真正是你的人?” 宋昭心头猛地一颤,眼看着萧钺执剑的手因暴怒而微微发抖。她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上前扑进萧钺怀中,双手紧紧包裹住他握剑的手。 “殿下……”她仰起脸,声音轻颤着,“别听他的话。” 指尖触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萧钺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甚至能听见他胸腔里沉重的心跳声。 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九鸣……”这一声唤得又轻又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萧钺浑身一震,眼中的血色倏然褪去。他缓缓低头,看着手背上的泪痕,神色忽然变得异常平静,仿佛方才的暴怒从未存在过。 “为什么哭……怕我杀了他?”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眼底的光彩一点点暗了下去,“你为了他哭……” 萧钺忽然想起南州的芙蓉巷,他和赫连信隔着一道屏风,可身前人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屏风外的那道身影。芙花娘娘庙前,见到赫连信后,她突然松开紧握着他的手!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重叠,萧钺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七娘,若让你再选一次……”他指尖轻颤,抚上宋昭泪湿的脸颊,“赫连信,还是我?” 第78章 擦头发抓住了她的脚踝 寒风呼啸着刮在脸上,眼泪瞬间被吹干。抚在脸庞上的指尖,好似也被降到了冰点,冰冷、颤抖,带着小心翼翼。 宋昭整个人僵在原地。 患得患失的人总在反复求证,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攥着每一句承诺,可越是紧握,越让彼此喘不过气。猜疑化作枷锁,将两颗心困在牢笼里,互相折磨。 见她沉默,萧钺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不用说了。” 他猛然转身,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凛冽的寒风。宋昭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那道挺拔的身影已然背对着她,在夜色下投出一道孤绝的剪影。 侍卫已经下去,高台之上只余风声呜咽,吹得宫灯剧烈摇晃。 昏黄的光影里,他的影子被拉扯得支离破碎,在宋昭脚边扭曲蜿蜒。 宋昭望着他的背影,心口忽然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像是有人拿针尖轻轻挑着她的血肉。 她忽然记起碧落崖底,他脸色苍白地站在寒潭边向她伸出手,梅园的偏殿内,他跪在大雪中,一遍遍说他忘不了…… 她渴望自由,却又放不下九鸣。在自由与他的天平上,她挣扎良久,最终选择听从内心最深处的声音。 “没有他。”她低声道,字字清晰,如金石坠地,“从来就只有你。” 萧钺的身形骤然凝滞,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雕像,连衣袂都凝固在风里。 他不敢回头,怕这一转身,方才那句剖白就会在空气中碎成齑粉,怕四目相对的瞬间,会从她眼里看见半分迟疑。 宋昭突然疾步上前,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脊背。锦袍上金线刺绣硌得脸颊生疼,却不及心头酸涩的万分之一。 “九鸣,我……”话音未落便化作哽咽,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进他后背的衣衫。 萧钺身形一震,下意识要转身,却被她更用力地箍住。 “别动……”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哀求,“就这样……让我说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破碎得不成样子。 宋昭的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袍,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却坚定:“这些时日,我总在逃……逃开你的眼神,逃开你的好,甚至逃开自己的心。可每次转身,都能看见你站在原地等我……” 她的泪水洇湿了他后背大片衣料,“我害怕……怕自己配不上你的喜欢,怕终有一日会让你失望,更怕这一切都是利用。可是……” 她泣不成声,呜咽着说不下去。 萧钺扣住她的手,缓缓转身,低头那衣袖为她擦去眼泪。 同样颤抖着声音说道:“别说了,这里风大。” 宋昭牵起他的手,抚上自己心口,“这里装的全是你,从来……从来就没有别人。” 萧钺的呼吸骤然急促,目光定定地望着宋昭,眼眶已经湿润。 “在南州的芙蓉巷,在流萤谷的别院,在碧落崖底的小木屋,”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早就将你当成了我的……”夫君! 她没有回避萧钺的目光,而是与他深情对视,“回京后,太多的人和事裹挟其中,我不敢喜欢,不敢表露,只想要逃,想逃回南州,想逃回有九鸣的芙蓉巷……” 高台上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将她带着哭腔的告白一字不落地送进他耳中:“九鸣,我不是温柔小意的女郎,不是守规矩的大家闺秀,没有盘根错节的世家背景,这样的我,你还要吗?” “要!”萧钺手臂一揽,将她狠狠揉进了怀里。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我只要你,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只要你心悦我……” 他低头吻去她的泪,“阿昭,我自私狭隘,心里只有你,容不得别人。你放心,侯爷和阿宴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们的,阿宴被我秘密接回盛京,已经在路上了。” “谢谢你信任我,”他声音里带着后怕的意味,“我好怕你疑心我,就此远离我。我的身世……” 宋昭伸出手 指挡在了他唇上,“不重要!无论你是兰溪的九鸣,还是大梁的太子,我都心悦你。” ——“哪怕前路艰辛,哪怕一着不慎万劫不复,哪怕你就此失去了姓名,你依旧是你,我依然要和你在一起,不离不弃。” 高台之下,赫连信仰起头,看着两个相拥的身影,握紧了拳头。 度芙蓉 第74节 …… 东宫,太子寝殿。 宋昭裹着茜素红纱寝衣躲在锦衾里,轻薄的衣料贴着肌肤,竟比窗外的月色还要透亮三分。 她攥着被角的手指微微发颤,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了满室的烛影。 过往的温存忽然在心头翻涌,月影节画舫那夜,她借着醉春风将他扑倒……流萤谷别院那夜,她抱着绣枕来到他的卧房……回到京城,她又借着醉酒爬了东宫的床…… 从来都是她这般不管不顾地凑上去,如今光明正大了,反倒被铺天盖地的羞意逼得无处遁形。 屏风隔开的内间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让她不禁想起了旖旎的画面,随机将滚烫的脸更深地埋进鸳鸯戏水的锦被中。 萧钺沐浴出来,发丝还未干透,便掀开了帐帘。 看着在锦被中将自己裹成粽子一样,扭来扭去的扭捏小人儿,他情不自禁地露出温柔的笑意。 大手扒开鸳鸯戏水的锦被,露出一张羞红的脸,那双潋滟的双眸微微透着红晕,像三月的桃花,镶着晶莹的露珠。红唇若柔软的花心,被贝齿轻轻咬着,红纱寝衣领口敞开着,露出脖颈上大片雪白的肌肤。 “七娘……”他目光灼灼,视线在她若隐若现的寝衣上流连忘返,最后定格在她的唇瓣上,喉结不觉上下滚动。 宋昭的脸腾地红了。 “都怪若水,”她含羞带怒,“我……我不是故意这样穿的。”她试图解释,将那件薄如蝉翼的茜素红纱拢了拢,伸手抓住被子的一角,蒙住头脸,又缩回了锦被里。 “怪她作甚,孤明日还要赏她。” 宋昭羞得将自己缩起来,忽觉脚上一凉,被子从脚下掀开,一只大手带着灼热的温度,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从锦被中缓缓拖了出来。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蜷得更紧,脚趾都羞得微微蜷起。可那只大手并未松开,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脚踝一路蜿蜒向上。 宋昭浑身一颤,那带着薄茧的掌心抚过她纤细的小腿,激起一阵战栗。 她慌乱间想逃,却被他铁臂一揽,整个人腾空而起,红纱衣袂在空中划出旖旎的弧度。 “萧九鸣!”她羞恼地捶他肩膀,却被他顺势压-在锦绣堆里。 男人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这身衣服真好看。”修长的手指挑开轻薄的纱衣,我很欢喜。”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她眼尾泛红。他低笑着吻着她耳垂,声音喑哑:“阿昭,你为何这般害羞?” 说着抓住她的手,引着葱白的手指放在心口处,“你摸摸,它咚咚跳着,欢喜的就要跳出来了…… 宋昭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双颊已经红透:“不许说……” 萧钺捉住她的手,将指尖放在唇边,眼神的沉溺不觉冒了出了。 宋昭的心怦怦直跳,挣扎着收回手,躲闪着目光不敢看他。 帐子放下,高大的身影欺身而上,将小小的她拢进了怀里。 “你头发、头发还未干……我先帮你擦一下~”声音在这里忽地戛然而止,像被什么生生捂住。含糊不清的低-咛,飘出了帐外,在烛光中摇曳生姿,又婉转动人。 “不碍事,”沙哑的声音许久才回应她,“等下头发还会汗湿……”他轻声哄着,“待会娘子再帮我好不好……” 宋昭后知后觉过来——“萧九鸣!”那句“我不”还未出口,就被堵在了嗓子里。 萧钺低低一笑,“娘子唤我什么?”他又哄又骗道:“叫夫君!” “才不叫……”上一秒尚且嘴硬,下一秒仿佛小奶猫撒娇求饶“夫君……” 萧钺紧紧抱住她,只觉得整颗心暖融融的无比通畅。原来两情相悦后的事,竟是这般令人愉悦。 …… 淮王府。 淮王萧翊高坐首位,指尖不耐烦地叩着檀木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眯起惯常带笑的眼眸,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矢般射向赫连信:“父皇……与你密谈多时,都交代了些什么?” 殿内烛火忽明忽暗,映得赫连信半边脸隐在阴影中。他手边的茶盏早已凉透,水面倒映着他紧绷的下颌。 他不紧不慢地抚平袖口褶皱,迎上那道凌厉的视线。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只听得见更漏滴答作响。 “殿下何必着急?”赫连信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笑意,“陛下说的什么,殿下不是一清二楚了吗?他并未认我!” 萧翊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却沉声道:“你放心,只要有本王在,定会为你劝说父皇,成全了你的孝心。”说着,话锋一转,“父亲给你的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一幅画而已!”赫连信淡淡道,只不过,那幅画上有两个人,一个是萧皇后一个是薛皇后,站在梅树下,背道而驰。 “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赫连信问道。 “侍疾啊!”萧翊不假思索道,满脸赤诚,“岁末之际,府衙都要封印,此时正是本王侍疾的好时候啊!” “那臣就祝殿下得偿所愿!” 萧翊开怀一笑:“放心,你是我兄弟,到时候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将那个孽种赶出宫去!” “你不是喜欢宋晏那个娘娘腔吗?到时候本王将她送予你,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赫连信眸中一暗,却道:“那就谢过殿下了。” 第79章 嫂嫂莫慌【已修】能勾住太子殿下的心…… 接下来几日暴雪侵袭,北方各地百姓的房屋压塌了不少,萧钺这几日都在忙着处理这件事。 宋昭待在凤来阁,起身推开雕花窗棂,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朱漆廊下,几个宫人正手持竹帚清扫积雪,身上积了一层白。 她轻轻呼出一口寒气,思绪飘到三百里外的沧丰郡。 昨日得了消息,楚楚和阿宴由石楠护送着到了沧丰郡,奈何连日暴雪封路,只得暂住驿站休整。 萧钺派索江带着京墨前去接应,若是晴日快马,三日就能到盛京。这样一来,岁守就能一家团圆,可也将全部身家拱手给了太子殿下。 自那日高台之后,她就被萧钺留在了东宫,协助他处理一些文书。选妃之事因永庆帝病倒暂时搁置,只是将候选的名单交给了礼部。 镇远侯幼女宋昭,赫然在列。 这几日,江绪时常与她说起小妹之事,想来是萧钺授意,让她提前适应身份。江家小妹有不足之症,整日病歪歪的很少见人,月前便香消玉殒了。 想来那时候,萧钺便想到这个法子,镇远侯府才低调地葬了女儿,答应让她李代桃僵了吧。萧钺那日随她回府,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说动了父亲,答应了下来。 宋昭正凝神望着檐外纷飞的雪絮,忽觉腰际一紧,整个人便被拢进温暖的怀抱里。 萧钺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锦袍都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他低头时,玉冠垂下的流苏扫过她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可是在担心阿弟?”他的唇几乎贴着她耳廓游走,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昨夜沧丰郡守加急呈报,官道已清出大半。” 说着忽然含住她耳垂轻咬,“倒是你……”大掌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手这样冷,还敢在窗口站着。” 宋昭刚要辩解,却被他打横抱起。玄色貂裘扬起时,惊落了窗棂上堆积的雪沫。 宋昭轻呼一声,指尖下意识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引来萧钺低笑一声。 “你放我下来……”她耳尖通红地抗议,却被他故意颠了颠,吓得立刻环住他的脖颈。 萧钺趁机低头,鼻尖蹭过她冻得发红的鼻头:“昨夜批奏章到三更,今日又在这儿吹冷风。”他大步往内室走去,语气危险地压低,“看来是为夫最近太纵着你了。” “别别别,还未到掌灯……”宋昭攥着他衣襟的指尖微微发颤,芙蓉面上羞红一片。自那夜之后,萧钺便似换了一个人般,但凡得空便要缠着她温存。 她慌乱地瞥向窗外的天色,生怕动静太大惊动了旁人。 萧钺却低笑着将她往怀里又按了按:“东宫内外皆是我的心腹,江绪又是你刚认下的兄长……”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绷紧的脊背,“便是你在这殿中唱一出南州小曲,也传不出半句 闲话去。” 说着忽然含-住她耳珠轻啮,满意地感受到怀中人瞬间的酥软:“娘子若是怕羞……”修长的手指挑开她腰间玉带,“夫君让他们再退远些可好?” 宋昭还未来得及反驳,萧钺已抱着她转入内室。 茜纱帐幔层层垂落,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只余鎏金烛台上跳动的暖光,在两人交缠的身影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九鸣,别……”她话音未落,便被封住了唇。 萧钺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却又在触及她轻颤的唇瓣时化作春风细雨。宋昭只觉腰间一松,繁复的宫绦不知何时已散落在地,发出轻微的玉鸣。 殿外风雪渐急,却盖不住萧钺在她耳畔的低语:“七娘可知,你每次害羞时……长指抚过她泛红的锁骨,“这里的肌肤都会泛起海棠色,尤其是胸口那处,像是一朵花瓣,美丽至极……”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薛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殿下,佳宁郡主和柔嘉公主来了!” 萧钺动作一顿,眼底情潮未褪却已浮上锐色。 宋昭趁机从他怀中挣出,慌乱整理衣襟时,那枚墨玉禁步从衣中滑落,她伸手正巧捏住了翠叶玉坠。 …… 萧钺拿起墨玉匆匆走了,并未发现异常。 宋昭怔怔望着空荡荡的掌心,烛芯突然爆开一朵灯花,在她瞳孔里投下转瞬即逝的光亮,却照不亮心头蓦然涌上的空洞。 殿外忽然传出哭声,便听到佳宁郡主凄厉地哭喊:“太子哥哥,你要为佳宁做主啊……” 萧钺好似斥责了一句,佳宁郡主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断断续续中,有句话忽然飘进了宋昭耳中,“太子哥哥,……被忠勇侯世子迷住了,将她藏在了东宫里,本郡主倒要看看,那厮有何特别之处……” 脚步声渐近,仿佛朝殿内奔来。 宋昭急忙换了一套衣服,方才那套被萧钺撕扯得发皱,肯定不能穿了。 “放肆!”只听萧钺一声怒喝,“来人,将郡主拖出去。” “太子哥哥,你这般护着她?她凭什么……” “……哪里听的混账话?” “……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我听国公府郑明澜说的……” 殿外的哭闹声渐渐消散在风雪中,宋昭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袭月白锦袍,青丝束成男子发冠,腰间悬着宫绦。确实唇红齿白,男生女相,她这副模样,能勾住太子殿下的心吗? 宋昭下意识抚过宫绦,上面的暗纹还是茯苓亲自给她绣的,方才被萧钺咬住……指尖轻轻掠过,仿佛还能触到残留的温度。 “宋……世子?”柔嘉公主掀帘而入,见到她时先是一怔,随即抿唇一笑。低声道:“佳宁被父皇惯坏了,向来口无遮拦,昨日在镇国公府上被三小姐针对,今日就编排出这等混账话,你莫放在心上。” 宋昭抱拳行礼,衣袖垂落间露出一截素白手腕,“微臣,见过柔嘉公主。” “平身吧,这里没有外人,宋世子自在些便好。”柔嘉公主径直走进来,掠过她身侧坐在靠窗的棋榻上,指尖拂过棋盘未散的残局。 “世子好雅兴,”她好似随口问道,“这白玉棋子……很像皇兄的棋风。世子也喜欢下棋?” 宋昭目光微凝。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公主,落座时却精准猜出萧钺执白子。她垂眸答道:偶尔打发时间罢了,谈不上喜欢。”目光不自觉打量起柔嘉公主来。 度芙蓉 第75节 她身姿纤细,如弱柳扶风,面上施着厚重的宫粉,将原本的容色尽数掩去。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唇角总噙着三分温顺笑意。说话时眼尾微垂,眸光却如三月春水,漾着令人不设防的柔波。 宋昭记得梅园初见时,柔嘉也是这般低眉顺眼的模样,却在郑贵妃要将她许配给她时,攥着团扇的手指发抖,“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 殿外风雪未歇,方才佳宁郡主在廊下那般闹腾,柔嘉却始终未说一句话,此刻安坐殿中,更像是特意冲着她来的,不知意欲何为。 柔嘉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回眸浅笑,厚重的宫粉也掩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流光。她指尖轻抚棋盘,状似无意道:“世子可知,这白玉棋子产自北方的瀚朔部,是去年郑国公进献的贡品!” 宋昭心头微动。 柔嘉此举,分明是在暗示郑国公府与瀚朔部的关联。但见她不动声色地执起一枚白子,在指间轻轻转动:“世子见多识广,定然知晓这白玉棋子再好,终究不过是局中之物,身不由己罢了!” 话落,她忽然唇角笑意加深。倾身靠近宋昭道:“可下棋之人,总要看清全局才好。世子棋艺高超,想必最懂这个道理。” 轻声软语,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试探和示好。 “公主谬赞了,”宋昭没有拒绝也没有应承。 宋昭在东宫中的这几日,方菱姑姑借着看若水的名义,来过一次。在凤来阁盘桓了大半日,将宫中各处的秘辛一点一点地灌进了她脑子里。宋昭猜出太子的意图,耍了脾气。萧钺一边要着她,一边哄着她,让她慢慢接管后宫诸事。 这柔嘉公主身世可怜,生母不过是御茶房的宫女,有几分姿色,得了永庆帝的宠幸。可惜,她福薄,还未晋升位份,便死了。柔嘉自小在郑贵妃身边长大,性子软弱,不得贵妃欢心。婚事,更不可能随她心意。 她借棋子隐喻自己身不由己,寻太子庇护,却不直接找萧钺,而是找来了凤来阁,这就很耐人寻味。莫非这位看似柔弱可欺的公主,骨子里藏着的,是一颗隐忍蛰伏的心? “咔哒”一声,白子落在棋盘上,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柔嘉望着那枚滚动的白玉棋子,忽然轻声道:“我娘生前最爱白茶,可惜到死都只是个奉茶女。” 她抬手抚过自己厚重的宫粉,像是在遮掩什么不堪的痕迹:“贵妃娘娘常常将狐媚两个字挂在嘴边,后宫诸人皆不敢造次。我这张脸,听说太像那位奉茶女,总要遮一遮才能好过。否则……轻飘飘死去,无人在意。” “可谁人不爱美,谁不愿意活着?”柔嘉揉了揉自己的脸,抬眸望向宋昭:“却在赏雪宴那日,在梅园的偏殿,我真正见识到了勇气,世子连死都不怕,鸩酒都敢喝……” 宋昭倏然直起脊背,周身气势陡然一变。她缓缓抬眸,眼底寒芒乍现。 柔嘉却勾起嘴角,从容道:“嫂嫂莫慌,当日之事,我早已禀明太子殿下。”她起身拉住了宋昭的手,“今日也是太子授意,我才能进来。” 宋昭:“……”谁是你嫂嫂?! 第80章 相拥夜话阿昭,你这是要了我的命…… 夜色渐沉,雪终于停了。窗棂上凝结的冰凌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偶尔滴落的水珠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宋昭因一句嫂嫂辗转反侧。锦被被揉皱成一团,手指不自觉地抚过身侧空荡荡的锦枕。枕上还残留着几缕沉水香的气息,却早已凉透。 窗外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又远去,像更漏般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她忽然坐起身,赤足走到妆奁前,铜镜中映出她披散长发的模样,眼角微微发红,微微发怔。不知何时起,萧钺已经成了她心里最柔软的那处羁绊。这个认知让她胸口发紧,既甜蜜又惶恐。 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心头一跳,听见那脚步声径直越过殿门,走了进来。 珠帘叮咚轻响,萧钺披着一身未化的寒霜踏入内室。 氤氲的烛火中,宋昭赤足立在锦绣地衣上,茜素红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在烛光下晕开一抹暧昧的绯色。 “怎么还没睡?” 他嗓音沙哑,抬手间大氅滑落,抖落一地细碎的寒霜。玄色锦袍下摆还带着院里的冰碴,随着步伐发出细碎的声响。却在瞥见她踩在青砖上的赤足时骤然皱眉—— “胡闹。”萧钺低斥一声,嗓音里压着几分急促的喘息。 话音未落,他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玄色袍角翻卷带起一阵风,烛 火轻晃中,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宋昭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凌空而起,被他稳稳揽入怀中。 他胸膛的温度透过锦袍传来,混着风雪的气息,烫得她心尖发颤。那只托在她膝弯的手掌分明用了力,指节都泛了白,偏生落进她颈间的呼吸却轻得发痒。 “冻成这样……”他喉结滚动,将人往怀里又按了按,下颌蹭过她发顶时,声音已然哑得不成样子,“是在等我吗?” “嗯……”她在他怀里应了一声,带着轻颤的尾音,如落在心上的羽毛,勾得心痒,却更紧地环住他的脖颈。 萧钺这才发现她手心滚烫,低头对上那双含情的眼,顿时呼吸一滞,那眼底潋滟的水光,比任何一次情动时都要动人。 “阿昭,你这是要了我的命……” 话音未落,宋昭却突然仰头咬住他的喉结。萧钺闷哼一声,扣在她腰间的力道骤然加重。 “我~要~” 尾音消失在交缠的呼吸里。帐外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出纱帐上重叠的身影。 最后一缕雪沫从窗外飘进来,还未落地便被地龙的热气蒸腾成细雾,消散在旖旎里。 锦缎帘幔被撞得晃动,惊醒了鎏金熏笼里沉睡的暖香,直到三更方歇。 萧钺用指腹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汗湿的青丝。烛泪堆了满盏,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暖的橘光。 “就这般想我?”他嗓音里还带着未褪的情-欲,拇指摩挲着她耳后那块敏感的肌肤。宋昭懒懒地蜷在他怀里,绯色从眼角一直蔓延到锁骨,在烛火下像抹晕开的胭脂。 她闭着眼用鼻尖蹭了蹭他喉结,算作回应。 萧钺低笑,震动的胸腔贴着她光裸的脊背,忽然含-住她耳垂轻咬:“懒猫。”语气宠溺得不像话,手指却恶作剧般划过她腰间软肉,惹得她惊呼着往他怀里钻。 窗外残雪从梅枝滑落,“扑”的一声轻响。宋昭眯着眼睛想,这人大约不知道,她不是想他,是早已不能没有他。 “柔嘉公主方才来示好,我没有应下,也没有拒绝。”宋昭说起了正事,“但我说动她留意贵妃身边的人,尤其是在膳食上。” 萧钺点了点她的鼻子,“我亦有此意。柔嘉虽被贵妃抱走养在云霄宫中,却并不得贵妃欢心,若不是她逆来顺受,怕也……我曾在她落难时,出手帮过她,她记着这份恩情,一直暗中助我。” “是偏殿那次吗?她全部都看到了?” 宋昭仰起脸,烛火在她眸中碎成点点星光。萧钺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逐渐失控的倒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就是那次……” 他的吻落下来时带着灼人的热度,将未尽的话语碾碎在唇齿间。 宋昭被逼得后退,腰肢却被他铁箍般的手臂牢牢锁住。直到两人都气息紊乱,他才稍稍退开,鼻尖却仍亲昵地蹭着她脸颊:“阿昭,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喑哑的嗓音里浸着危险的意味,拇指抚过她湿润的唇瓣:“我会忍不住……再弄哭你一次。” 宋昭指尖抵住萧钺的胸膛,眼波朝纱帐外飘了一瞬。“说正经的,”她声音还带着缠绵后的软糯,“柔嘉公主若看清了全部,可知道是谁在背后算计?” 萧钺眸色骤冷,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腕间红痕,“你猜?”忽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是钦天监监正赫连朔的掌上明珠,还有,你曾说京中第一贵女的郑明澜!” “赫连瑶和郑明澜?”宋昭瞳孔微缩,锦被从肩头滑落也浑然不觉,“怎么会是她们?郑国公府和钦天监联手了?” “还记得南郊祭天大典那次吗?他们在祭台下面埋好了火药,为的就是炸死我。若我侥幸不死,钦天监就会有另一套说辞,那时定会说我不是天命之人,再抨击我的出身……拉我下台,弹劾我不配做大梁的储君……”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宋昭却听得胆战心惊,忽然想起祭天大典那日,亲眼目睹了一个小吏匆匆忙忙跑向赫连信,赫连信却冲他摇了摇头,难道赫连信及时悬崖勒马,阻止了这场灾祸? “所以那日……”她声音发涩,“是他们突然良心发现临时反悔了?” 萧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赫连信,倒是个聪明人。” 他忽然转身,薄唇贴着她耳廓低语,“他不是反悔了,而是发现祭台下的火药被调换了……”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侧,“能不能炸死我不好说,但只要他敢点燃火信,孤定能将他赫连家九族屠尽。” 窗外忽起一阵狂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宋昭这才惊觉后背已沁出冷汗,小衣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 “你明知道下面有火药,还敢以身犯险,万一他真的点火了呢?你岂不是……万一伤着了呢?”说着眼中已有了泪意。 她情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脖颈,也看清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是在梅园时,他主动出现在陛下面前,引起陛下注意时发现的?” “不!”他低声道:“是在你初入盛京时,第一次进宫的那日。” 宋昭的手指蓦地收紧,在他后颈掐出几道月牙痕。萧钺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两人的心跳在静夜里重重叠在一起。 “那日下着雪,你穿着狐裘大氅从库房出来,”他声音低沉,带着记忆回溯的恍惚,“你怕我认出你是七娘,故意躲着我。”指尖无意识描摹着她此刻散落的青丝,“赫连信就站在对面,盯着你的眼神……毫不掩饰!” “他那日同你一样初入盛京,一样也是第一次觐见,却得了一匣子芙蓉糕。” 萧钺嗤笑一声,“父皇居然赐了他一匣子芙蓉糕!宫中传闻,父皇看到他的模样时,失神了片刻。” “阿昭,你知道吗?”萧钺喉结剧烈滚动,嗓音里像是揉了砂砾。他抬手遮住眼睛,指缝间漏出些许水光,“我六岁回宫那日,他特意命人摆了满案的糕点,笑着问我喜不喜欢吃甜……”突然哽住,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宋昭感觉肩头一沉,是他将额头抵了上来。烛花爆响的瞬间,她看清了他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我唯独没碰芙蓉糕。”他低笑一声,却比哭还让人心碎,“后来才知道,我姑母不能吃芙蓉糕,而我阿娘却钟爱芙蓉的各种吃食。” 他猛地攥紧她背后的衣料,“可他哪里知道……”萧钺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寒意,“在南州的那六年,我阿娘就是被囚的俘虏,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麻衣,活得小心翼翼,连最低等的奴仆都不如。姑母清醒时会关心一二,一旦疯病发作,首当其冲的,就是拿我阿娘撒气。” 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宋昭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绷得死紧,仿佛又变回那个关在笼子里的孩童,眼睁睁看着蚂蚁一点点吃掉偷来的芙蓉糕。 “茶园高墙里的每一天……她连喝口茶都要看人脸色……”他猛地将脸埋进宋昭颈窝,滚烫的呼吸灼着她冰凉的肌肤,“什么芙蓉糕……她从不曾吃过,还因我偷了半块芙蓉糕,受到连累挨了姑母的鞭笞……”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宋昭的手掌轻轻抚过他微微颤抖的脊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般,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背脊轻抚,动作温柔而坚定。 萧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却仍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不放。 “有时候我会想,父皇时而对我严苛,时而关怀备至,是不是都因为那盘芙蓉糕?”他红着眼眶,目光迟疑道:“他是不是将我当作了姑母的孩子?是不是在他心里,他最爱的是姑母,而不是我阿娘?” “还有……我万一……”他欲言又止。 他是想问,介不介意他是永庆帝的私生子,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孽种,阿昭还愿不愿意同他在一起! 宋昭感觉心尖被这话刺得生疼。她捧起萧钺的脸,拇指轻轻拭去他眼尾的湿意,在摇曳的烛光里望进他破碎的目光。 “不!他 爱薛皇后,也爱你,甚至早已笃定你就是他的嫡子,是薛皇后的血脉。” “没有万一,我相信你!” 第81章 不要怕不管不顾地求着陛下赐婚呢 萧钺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但宋昭不退反进,另一只手径直按在他心口:“薛皇后临终前,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儿子?你不要胡思乱想。” 掌下的心跳突然变得又急又重,像困兽的挣扎。窗外北风卷起檐上的雪粒,簌簌扑打在窗棂上,恍若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 萧钺的下颌线绷得极紧,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唾沫,而是多年积压的苦涩。 他忽然别过脸去,半边面容隐在烛光暗处,唯有紧绷的侧脸线条在昏黄里微微发颤,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 “我不是怀疑阿娘……”他的声音低哑,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刀锋刮过,带着血丝,“我是怕……” 度芙蓉 第76节 话到嘴边,却像是被什么生生掐断,只余下一声极轻的哽咽,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宋昭心头一颤,忽然翻身将他搂住。 她的掌心贴在他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像是拉满的弓弦,再紧一分就要断裂。她轻轻抚过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如同安抚受惊的烈马。 “不要怕。”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又坚定如磐石,“我陪你一起面对。” 窗外风声呜咽,雪粒簌簌地拍打着窗纸,可屋内烛火摇曳,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道密不可分的轮廓。 …… 大雪过后,天地间一片岑寂,冷得连风声都凝滞了。檐下的冰凌无声地生长,尖锐如刀,在惨白的日头下泛着森森寒光。 宋昭站在天宸殿外,呼出的白气顷刻消散在风里。她望着殿前石阶上未扫净的残雪,恍惚间又看见昨夜萧钺埋首在她衣领间颤抖的模样。 若二十年前薛皇后没有被掳,萧钺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本该是这皇城里最耀眼的少年郎,不必在暗处磨砺锋芒,不必在无人处咬碎尊严。他会骑最烈的马,挽最硬的弓,在春日围猎时一箭射穿柳叶,赢得满朝喝彩。 怪只怪阴差阳错造化弄人,还怪永庆帝风流多情……但宋昭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想解开萧钺的心结,非永庆帝不可。 “宋世子,请吧,”大总管延吉脸上带着笑意,请她进殿。 “有劳公公了,”宋昭急忙道谢,低声问道:“陛下精神可还好?” 永庆帝病了多日,朝中诸事都交予太子打理,眼看到了岁末,朝中大臣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来烦扰。 宋昭便寻了个由头,来天宸殿求见。 延吉微微颔首,小声道:“陛下刚刚服下药,永安王妃在内服侍……” “多谢公公提点。” 宋昭忽想起昨日佳宁郡主去东宫哭闹,这永安王妃此刻在御前,莫不是还为了那桩婚事? 殿内烛火通明,浓重的龙涎香混着苦药味在暖阁里浮沉。永庆帝半倚在龙纹锦枕上,灰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憔悴,连那身明黄寝衣都仿佛褪了颜色,枯瘦的手搭在锦被上,青筋凸起如老树盘根。 床榻边端坐着一位宫装丽人,绛紫色云锦宫裙在烛火中泛着暗纹,宛如夜空中流动的星河。她微微垂首时,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纹丝不动,唯有额间那朵赤金梅花钿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那精致的眉眼,与悬挂在皇陵中的薛皇后画像竟有七八分相似。 宋昭心下了然,这般气度,必是已故薛皇后的嫡亲妹妹,永安王妃薛迎春无疑。 “微臣叩见陛下,叩见王妃娘娘。”宋昭跪下规矩地行礼,目光不敢在薛迎春脸上多瞧。 “这便是太子那日提起的宋……世子?”薛迎春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尾音微微上扬,清丽婉转。 宋昭微微一怔,萧钺在永安王妃面前提起过她? 永庆帝虚弱地抬了抬手:“起来吧。” “谢陛下。”宋昭盈盈起身,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却在抬眸的瞬息,正对上薛迎春凝视的目光。 那双与薛皇后一模一样的凤眸里,竟漾着慈母般的柔光,仿佛春水映着暖阳,将人细细包裹。眼神里含着几分期许,像是看着自家孩儿心尖上的人一般。 “真是个好孩子。”薛迎春唇角微扬,眼尾漾起细纹,不自觉地柔声赞叹:“这般品貌气度,难怪钺儿如此喜爱她,竟不管不顾地求着陛下赐婚呢!” 她将“钺儿”两个字咬得极轻,却似春风拂过殿内每个人的耳畔,那亲昵的语气分明是将太子视如己出。 宋昭顿时觉得脸颊发烫,连耳垂都染上了海棠色,慌忙垂下眼睫:“娘娘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瞧把这孩子羞的。”薛迎春轻笑出声,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随着她倾身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晕。 她亲自执起宋昭的手,温暖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好孩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可不能再这般拘谨。” 说罢,她眼波流转,余光瞥见永庆帝微微颔首的弧度,唇畔的笑意顿时深了几分。松开宋昭的手时,指尖在她掌心安抚地轻点了两下。 “你且陪陛下说说话。”她起身时绛紫色云纹裙裾如水波荡漾,珠玉环佩叮咚作响,“我去瞧瞧药煎得如何了。”话音渐远,只余一缕幽香在殿中萦绕。 永庆帝倚在龙纹锦枕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宋昭身上:“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请安吧?” 宋昭指尖微颤,“陛下圣明。臣……确实有些疑惑。” 她跪坐在床下的脚踏边,娓娓道来:“昨日大雪,臣与太子殿下说起臣的家乡南州……南州从不下雪,也不会这般寒冷。可太子殿下却说,他幼时在南州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铁笼里,却冻到浑身僵硬。” 永庆帝忽然咳嗽起来,枯瘦的大手紧紧攥着领口,宋昭连忙递上帕子,轻拍着他的后背。 “朕无碍,你继续说。”永庆帝哑声道。 “陛下一定不知道,那时候太子也才六岁。街巷里有家点心铺子,每日午时新出炉的芙蓉糕,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甜香。他趁人不备偷偷跑了出去,偷拿了半块芙蓉糕,准备给他的阿娘吃。那时的薛皇后躺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一连病了好几日都无人理会。他将芙蓉糕藏在袖子里,刚来到薛皇后床前,便被人发现了……” “是糖霜,芙蓉糕上的糖霜泄露了踪迹。”宋昭说到这里一下哽住,她缓了一口气,继续道:“年幼的他尚不清楚自己做了错事,便被无情地关在了笼子里,借着缝隙里透出的微弱亮光,眼睁睁看着蚂蚁一点点将半块芙蓉糕啃噬殆尽。而他想送芙蓉糕的阿娘,被拖出去打得吐血……” “他眼睁睁看着一切,无能为力,又饿又冷直到天亮。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碰芙蓉糕。即便是后来他的母亲萧皇后亲自端给他,他都不会碰一碰。” 宋昭抬眸,眼中盈着的水光在烛火下微微闪动,“陛下,臣实在不解……萧皇后不是太子生母,也是姑母,天生血脉相连,为何要这般对待太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子自襁褓中就抱在她怀中,她当真就……这般狠心么?”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铜漏声声,如泣如诉。 永庆帝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忽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原来他不食芙蓉糕……竟是这个缘故……” 帝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年他回宫时,瘦得跟个小猫似的,躲在你父亲身后……那双眼睛里全是惊惶。”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他不肯与朕亲近,从不与朕说起幼年之事……不怪阿嫣,都是朕的错……” 宋昭目光微闪,陛下嘴里的阿嫣,应该就是萧皇后萧嫣儿,这么多年,难道永庆帝还在惦念着她? 窗外一阵寒风卷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永庆帝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说不尽的疲惫与悔恨,“她是恨毒了朕,才会拿九鸣出气……当年朕亲口许诺,不让她嫁给陈王,可最后……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亲手将她送上了陈王的花轿。” 帝王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锦被,指节泛出青白:“她恨朕,恨朕的皇后,恨这大梁的每一寸土地……可朕不怪她……”永庆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刺目的猩红,“至少……至少她还留着几分良知,没有对九鸣赶尽杀绝……” 他的目光飘向殿外,仿佛 穿透了重重宫墙:“阿嫣她……在陈王的宫殿里备受磋磨,那陈王就是个禽兽,若不是阿嫣说怀了龙嗣,她也不会活着出宫,也不会得了疯魔之症……”话音戛然而止,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面颊滚落,滴在扳指上,“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 宋昭的心猛地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陛下……臣斗胆猜测,萧皇后她……或许早就知道自己的亲生孩儿还活着。”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殿外的风声淹没,“否则……她怎会在临终前,执意要与薛皇后同归于尽?” 永庆帝的身形突然僵住,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案上的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他面色忽明忽暗。 “你说什么?”永庆帝嘶吼一声,“不可能!她即便是怨恨我,也不会想要我的命!” “陛下息怒!”宋昭连忙跪下,“是臣失言了。” 第82章 救救我~宋世子,该回宫了 永庆帝猛地从龙榻上撑起身子,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不……”话未说完,又颓然倒回枕上,“……你起来……”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疲惫,“朕……始终不愿看清……” 宋昭低垂着头,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清醒,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陛下容禀……太子殿下他……其实从未忘记过这份养育之恩。”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那日去皇陵,殿下特意祭拜了萧皇后……在他心里的母亲和阿娘都是他的亲人,尽管那个母亲时而清醒,时而发疯,可他依然没有怪她……” 宋昭的声音轻颤着,字字如针:“陛下既已明察秋毫,既然能分辨出谁是真龙血脉,为何……始终不与太子殿下言明真相?” 永庆帝的身形猛然一顿,手指下意识攥住龙榻边沿,手背上青筋暴起:“朕以为……他总会明白的……” 宋昭缓缓跪伏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殿下他……终究是陛下的骨血啊。”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勇气,“殿下长大后自然明白陛下的苦衷,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稚子,回宫后又遣去了皇陵,颠沛流离中,他以为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即便他现在贵为太子,可他心中渴望的,依然是被关爱,被保护,被认同……” “可如今,突然有人手持当年薛皇后的信物……”宋昭抬眸,眼中已含热泪,“朝中隐隐风声传出,太子殿下他该是何种心境……” 永庆帝的声音嘶哑如裂帛:“朕已立他为太子,在岁宴上昭告天下……这还不够弥补吗?” 宋昭眼中泪水倏然滚落,顺着脸颊滚进衣领里:“陛下以为……殿下要的是东宫的位置吗?”她抬起泪眼,呜咽道:“他要的不过是陛下亲口承认,他是谁的儿子罢了……” 殿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铜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朕当年……确实看错了!” 永庆帝这一声长叹,仿佛将二十年的光阴都叹尽了。 宋昭呼吸一滞,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翻涌,陛下所说的“看错”,究竟是看错了谁?是错信了薛皇后?还是误会了萧皇后?抑或是……将萧钺当成了萧皇后的儿子?他最爱的还是萧皇后? 她屏住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花纹,殿角的烛火突然“噼啪”爆响,惊得她微微一颤。 这时,大总管延吉迈着碎步走了进来,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永庆帝眸底闪过一丝光亮,对宋昭道:“你且退下吧。” 殿外一缕夕阳穿透云隙,不偏不倚地落在丹墀朱漆廊柱之间。 宋昭方踏出殿门,便见萧钺一袭玄色蟒袍静立廊下,暮光为他凌厉的轮廓镀上了柔和的暖色,连衣袂间暗绣的云纹都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晕。 “太子殿下……”她刚要行礼,却见太子眉心紧蹙,目光如炬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确认无恙后,紧绷的下颌线才稍稍放松。 宋昭趁左右宫人低头之际,飞快地冲他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像极了在夫子的课堂上,偷偷传递答案的促狭模样。萧钺眼底的寒冰倏然化开,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勾起。 延吉捧着拂尘出来催促道:“太子殿下,陛下正等着呢。”声音却透着一丝轻快。 宋昭退至廊柱旁,看着萧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处。 檐角恰好一滴雪水“啪嗒”落在她手背上,竟让她想起在芙蓉巷的西苑,同样也在廊下,她伸手去接檐下的雨滴。那时,萧钺正同她讲神龙化泪的故事,希望这次,能让陛下明白神龙的心意。 宋昭正欲离去,忽闻身后传来珠玉相击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但见永安王妃薛迎春立在九曲回廊处,晚霞为她绛紫云锦的宫装披上了一层流金。她指尖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方才那声脆响正是玉佩与鎏金护甲相碰之音。 “宋世子。”薛迎春唇角噙着似有如无的笑,额间花钿在夕照下艳得灼目,“送本宫一程可好?”她说话时腕间翡翠镯子滑落半寸,露出手腕内侧一粒朱砂小痣,极是别致。 宋昭垂首应道:“臣之荣幸。”指尖下意识抚上手腕,却空空如也。萧钺在皇陵给她的那对碧玉镯子,被她收在了妆盒里,她整日男装行走,镯子确实不太方便。 夕阳将永安王妃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映在朱红的宫墙上,竟与殿内悬挂的薛皇后剪影重叠在一处。 永安王妃忽然伸手抓住宋昭的手腕,指尖金镶玉的护甲在她袖口暗纹上轻轻一刮:“好孩子,这积雪未消的路最是湿滑,多亏你扶着本宫……” 宋昭只觉腕间一凉,还未来得及抽手,已被薛迎春不容抗拒地挽住。她下意识要退,却见王妃手下用力且力道惊人,只得低眉顺目道:“臣……荣幸之至。” 薛迎春忽地轻笑出声,指尖的羊脂玉佩在暮色中划出一道莹润的弧光:“本宫都不怕,你怕什么?是怕宋世子的男儿身,会损了本宫清誉?” 她额间花钿随着挑眉的动作微微颤动,映着最后一缕残阳竟显出几分妖冶:“本宫都是要做祖母的人了……还在乎这些虚名?你这性子,倒是随了你母亲。” “王妃认识我母亲?”宋昭冲口而出。 薛迎春叹了一声,“何止认得啊,当年我阿姐与你母亲可是手帕交,她常常来我们府上做客,还曾笑言做儿女亲家,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几年后,还真成了……” 说着,她将手上那枚羊脂玉佩塞进宋昭手中,“刚刚在陛下面前光顾着说话,这枚玉佩送你做见面礼。它原是一对,阿姐一枚,本宫一枚。如今你和钺儿好事将近,我这个做姨母的也跟着高兴,若阿姐在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不必推辞,”薛迎春拦住宋昭想要推辞的手,“本宫还要谢谢你,谢谢你站在太子这边,好好对他……” 她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水光,在夕阳下格外晃眼,“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佳宁还需你看顾着点,我这辈子没有什么指望了,唯有佳宁……” “王妃放心,”宋昭沉声道:“有太子在一日, 度芙蓉 第77节 必不会让佳宁郡主受委屈。” 又说了几句话,永安王妃才满意离去。宋昭站在夕阳下良久,才打开手心,端详着手中的羊脂玉佩。 玉坠入手生温,玉质莹白如新雪,形若水滴,上窄下圆,内里却沁着几丝朱砂纹,恰似红梅映雪。倒是和她在御书房见到的,赫连朔留下了玉坠图案极为相似,区别在花样上,一个芙蓉,一个梅花。 “阿宴!”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宋昭急忙将梅花玉佩收入袖中,转身就见赫连信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她面前。 “你这是要出宫?”赫连信的目光在她袖口不经意一瞥,状似无意地问道:“许久未见,你……在东宫还好吗?” 宋昭抬眸扫过他微蹙的眉,想起那日高台之上未尽的言语,心念一转,眸中已沾了泪意,她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我不好,被禁锢在东宫,处处受限。信哥哥,你说南州的信,还有我阿弟,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信眼神骤然一冷,看宋昭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 “信哥哥,你帮帮我,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知道你这个时间会路过这里,特意在此等你。”她说着目光慌乱地四处乱瞟,神情戒备。 她伸手攥住赫连信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太子以侯府相挟,我不得不从。你知道阿宴的下落,他是被太子掳走了吗?这几日我暗中打探东宫的消息,一点眉目都没有,皇城司那边,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我手中还有一些人手,任凭信哥哥差遣!” “阿昭,你信我吗?”赫连信一脸凝重,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信哥哥不必疑我,你的身世,其实早在御前当差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今日在天宸殿,又亲耳听到陛下交代给了礼部,信哥哥等着便是,待到岁宴必能得偿所愿,”她含糊其词,并未说永庆帝交代礼部昭告他是皇子的身份。 但岁宴,是皇宫的大宴,君臣同乐,皇室宗亲和藩王使臣皆会到场。萧钺从皇陵参加宫中的大宴,就是这个岁宴,也是在岁宴上昭告了他薛皇后之子,陛下嫡长子的身份。 赫连信若在岁宴上被承认皇子的身份,无疑是最大的幸事。 “岁宴?莫不是听错了?”赫连信果不其然地追问了一句。 “绝不会听错,信哥哥不信可以打听一下礼部。” 赫连信目光微凝,“我自然是信你的,皇城司若有阿宴的行踪,我立刻通知你,只不过,这东宫的消息……该如何给你?” 宋昭道:“我每日这个时辰,想办法来这里与你汇合,若我没来,必定是被绊住了脚,便不用再等。” “阿昭,”赫连信依旧疑虑重重:“既然你都到了这里,为何不能同我一道出宫?” “我……”宋昭张了张口,神色忽然悲悯起来,“信哥哥你救救我,只要确定阿宴安全了,我自会想办法出宫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唤她,“宋世子,该回宫了!” 两人转身,就看到宫道转弯处,萧钺一袭玄色蟒袍站在宫灯下,眼神锋利如刀。 第83章 孤给了不是想要个孩子吗? 赫连信阴沉着脸回到府中,出宫时的一幕仍旧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如传言一般,太子果真软禁了宋昭,又监视着侯府,忠勇侯手中的兵权,恐怕在太子上门那日,便易了主。 忠勇侯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他几次登门,都被拦了回来。若他此时道破宋昭是女子的身份呢?那太子……是不是一个破绽?可这样一来,他与宋昭再无可能! 脑海中蓦地浮现宋昭仓皇的模样,纤细的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袖,那双潋滟的眼眸洇着薄红,满是惊惶与哀戚,在被太子强硬拽走时,她单薄的肩头甚至止不住地发颤…… 赫连信一拳砸在书案上。曾几何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个倔强自傲的女郎……入宫后竟折断了翅膀。 “主子,属下有事禀报。”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声音又尖又细像个太监,他戴着兜帽,面庞遮在阴影里,“主子打听礼部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今日陛下在天宸殿召见了礼部尚书黄大人,半个时辰后,黄大人回去查阅册封典籍,还令书吏翻阅历年岁宴的册封卷宗。” 赫连信闻言眉头稍稍舒展,这与宋昭透露的消息一致,难道永庆帝当真要认回他?可那日他在天宸殿求见,却只得了一幅画像,并安抚的几句话,并未有认下他的意思。 他摊开一张舆图,良久才吩咐道:“继续盯住天宸殿,还有……”他语气微微一顿,“东宫那里,宋世子被囚的消息可属实?” 兜帽下的人微微一怔,声音压得更低:“太子殿下平日将宋世子拘在东宫,连院门都不许踏出半步。凤来阁夜半常有世子隐忍的呻吟声传出……”来人喉头滚动了下,“太子虽严令宫人噤声,却屡次深夜密召王太医入宫看诊。” 赫连信手中的朱笔咔嚓一声断成两截,尖锐的木刺深深扎进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滴落在展开的羊皮舆图上,恰巧晕染在东宫的位置,将那片殿阁楼宇染得猩红刺目。 “接着说。”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指腹却碾过那滩血渍,在“东宫”两字上留下狰狞的血痕。烛火一晃,照亮了他眼底翻涌的暗色,那里面沉浮着女子凌乱的发,和染血的衣襟,以及记忆中宋昭被拖走时,回头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东宫守备森严,属下只探得这些。”来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迟疑,“但昨日……王太医的药童说漏了嘴,提到世子身上有青紫瘀痕……”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仆从在门外禀报道:“公子,我家大人书房有请。” 赫连信将人打发走,来到二叔赫连朔的书房,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手指骤然绷紧。檀香缭绕间,那道挺拔如松的背影让他瞳孔微缩,本该在南州的赫连景裕,此刻正负手站在舆图前。 “祖父?”他反手合上门闩,“您怎么来了京都?” 赫连景裕缓缓转身,烛火将他眉宇间的沟壑映得愈发深邃。跳动的焰芒在他眼底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将本就锐利的目光淬炼得愈发森寒。 “二十年了……”老人枯瘦的手指抚过案上虎符,青铜兽钮在他掌心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该做个了断了。” 赫连信眸光一凝,注意到祖父左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玉,那枚本该随前朝覆灭而消失的蟠龙玉珏,此刻在老人指间发出细微的“咔咔”声,表面已然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赫连朔突然从阴影中躬身而出,官袍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定王筹谋多年,”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如今梁帝沉疴难起,太子又为个男宠神魂颠倒……连东宫银甲卫都调去守那凤来阁了,正是天赐良机。” 赫连朔嘴里的定王,真是前朝陈王的皇叔定王陈绝,也就是如今的赫连景裕。 赫连信眉头微蹙迟疑道:“岁宴之期,当真万全?” “千载难逢。”赫连朔眼中迸出饿狼般的幽光,从袖中抽出一卷杏黄密折—— “太医院最新脉案,陛下如今全凭参茸吊命,连饮茶都要掺着五石散,那五石散正出自钦天监的炼丹炉……”他指甲在“心悸咯血”四个朱批字迹上狠狠一刮,“只要宴席上多敬几轮酒……” 定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攥住脉案,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露出一道陈年箭伤的疤痕。 赫连信凝视着祖父颤抖的手背,那道箭伤此刻狰狞如蜈蚣。他突然想起宋昭被拖走时,从太子指缝间滑落的那截手腕,苍白得能看见淡青血脉,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祖父当心身子,”赫连信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孙儿给您请个太医来。” 定王却不动声色地推开他,语气依旧肃冷:“不碍事,上京途中染了风寒而已。太医就不用了,低调行事,我回京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两人连连点头应诺,赫连信说起宫中进展:“梁帝性子多疑,他并没有认可我是薛后之子的身份?不过,”他迟疑一瞬,接着道:“他已经命礼部拟定诏令,决定岁宴召开天下。” “正合我意,”定王笃定道:“他若是不疑,便不是梁帝了。就要他疑心于你,这样就会令他更加确信,你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嫡子。” “这是为何?”赫连信不解,他满腹疑 问,明明自己就是萧皇后之子,为何祖父非要他拿着薛皇后的信物冒充是她儿子,还有萧钺……他又是谁的孩子?祖父说当年薛皇后的孩子被他摔死了,当真死了吗? 若真死了,萧钺为何得了梁帝的青眼,认下了他,还将他封为太子? “你不必知道其中因由,只需知道,他是你杀父灭族的仇人,这二十年来,我们这些人都是为了你而活,只要梁帝承认你的血脉,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 定王转过身去,眼睛盯着舆图上天宸殿的方向,仿佛要盯出洞来,嘴里冷冷道:“岁宴那日,定让萧家血债血偿。” …… 凤来阁内烛影摇晃,萧钺执着的黑玉棋子已在指尖停留多时,在棋盘上方凝出一道冷硬的阴影。 屏风后水声渐歇,宋昭吩咐若水添水的声音带着氤氲水汽传来,让他执棋的指节微微发白。 眼风扫过屏风后的人影,正要掷子走向内室的刹那,黄昏时宋昭拽着赫连信的衣袖,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萧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将黑子重重叩在天元位,震得檀木棋盘发出沉闷的回响。 宋昭沐浴更衣出来,就看到萧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微微扬起了嘴角。 “殿下~” 带着湿意的甜香忽然靠近。萧钺抬眼,见宋昭披着素纱单衣立在灯下,未绞干的长发在衣襟前蜿蜒出深色的水痕。 她纤指捏住他的袖角轻轻摇晃,眼尾还沾着沐浴后的薄红,眸光流转间似有星子坠入春水。 “头发也不绞干。”萧钺冷着脸去取巾帕,却被她突然扑进怀里。 温软的身躯带着茉莉香露的气息,湿发贴在他颈间,凉得让他心尖发颤。正要训斥,低头却对上她仰起的笑脸,檀口红若胭脂,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水泽。 “殿下……”宋昭指尖故意划过他腰间玉带,薄红的眼眸微挑的模样尽是娇媚。未绞干的水珠顺着她锁骨滑入衣襟,在素纱上晕开一片透明的痕迹。 萧钺突然掐住她下巴,拇指重重碾过唇瓣那抹嫣红:“谁教你的这些?”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屏风后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她眼中水光潋滟,分明藏着钩子。 宋昭反而凑得更近,吐息如兰地拂过他喉结:“自然是……”玉白的手指顺着他的脊梁缓缓上移,“……日日夜夜看着殿下学的。”最后半句几乎含在了唇齿间,伴着一声得逞的轻笑。 萧钺眸色骤然转深,大掌一把扣住她纤细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人整个儿扛上了肩头。 宋昭惊呼一声,眼前天旋地转间,眼前晃过鎏金烛台、云母屏风,最后被重重抛在锦绣堆叠的床榻间,青丝在茜色锦褥上铺开如墨。 “孤竟不知,”萧钺从金丝楠木柜中取出一副玄铁锁链,在掌心掂了掂,金属相击的冷响惊得烛火一颤,“宋世子喜欢这个……” 哗啦啦锁链声中,他俯下身在宋昭腕间绕了几圈才扣上锁扣,冰凉的铁链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 “爱卿啊,今夜你就从了孤吧!” 宋昭晃了晃手腕,锁链撞在床柱上叮当作响:“不要啊太子殿下,臣宁死不从,”她配合着喊得凄切,眼角却漾着笑意,“救命啊,不要啊……” 尾音被突如其来的吻截断,萧钺咬着她耳垂低笑:“爱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 指尖挑开她腰间系带,“不如省些力气。”殿门外,宫人们早退到三丈开外,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毕竟东宫夜半的“惨叫”,早就习以为常了,只不过今夜格外激烈罢了。 萧钺含住那抹嫣红,低喃道:“阿昭,即便是做戏,我也不愿意你靠近他。” “生气了?” “没生气,就是心里酸得很,你得好好补偿我。” 他抚上那张面若桃花的脸,认真道:“我知道你聪明,想到了引蛇出洞的计策,可我不愿意你为我冒险,更不愿意你与他有牵扯。” “放心吧,”宋昭拿脸贴上温暖的掌心,蹭了蹭,“早就计划好了的。” “我相信你,可我赌不起。”萧钺眸底闪过一丝痛色,“碧落崖和梅园偏殿,我曾经失去你两次,我不想再有一次了……” 宋昭微微一愣,随即便被他的热情震得身心荡漾…… “阿昭,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萧钺手上青筋暴起,拉住被锁链缠住的玉足,将乌发尽湿的美人,缓缓拖到眼前:“孤给了……” 第84章 莫辜负你……就在这里等我 夜渐深沉,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已燃至尽头,在纱帐上投下最后一点摇曳的暖色。 萧钺支着额侧卧,指尖轻轻拨开宋昭额前汗湿的碎发。她此刻睡得正熟,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唇上未卸的胭脂晕开些许,倒像是被欺负狠了似的。 锁链不知何时已解开了,只在她雪白腕间留下淡淡红痕。 萧钺用指腹轻轻摩挲那处,想起她方才假意挣扎时,眼里闪动的狡黠光亮,嘴角不自觉扬起。 度芙蓉 第78节 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他伸手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却见她无意识地往热源处蹭了蹭,发丝缠上他的手指,像极了小时候在皇陵,那只总爱蜷在他掌心的雪貂。 值夜的宫人早已退到廊下,整座东宫静谧如深海。萧钺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忽然觉得这二十余年孤寒岁月里,唯有此刻才算真正暖了过来。 东宫此刻静得能听见更漏声,檐角铜铃在夜风中偶尔轻响,恍若叹息。 “殿下……”薛公公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掩不住的惊慌,“陛下呕血不止,太医们都在天宸殿候着了……” 萧钺忽地坐起,撑在床畔的手背暴起青筋。宋昭也跟着惊醒,跟着起了身。 “殿下莫慌……”宋昭强撑着起身,指尖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将那枚墨玉蟠龙玉佩系回他腰间,在烛火下泛着润泽的光。 “我同殿下一道去,”她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颤抖,在烛火摇曳中轻声道:“巫医和唐大夫都在天宸殿候着了……白日里巫医还说找到了症结……” 话到此处,宋昭突然哽住,她比谁都清楚,陛下这病已是沉疴难起,即便寻得良方,也不过是捱过一两个春秋的光景。 萧钺突然回身,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吸气,温热的吐息拂过她锁骨上未消的红痕,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外头太冷……”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粗粝的砂纸磨过,带着几分压抑的哽咽,“你……就在这里等我。” 宋昭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掌心抚过他紧绷的脊背,隔着锦袍都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好,”她轻声应道,将脸贴在他耳后,“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望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翻卷如鸦羽,宋昭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檐下宫灯将他的影子拉成一道锋利的长影,劈开浓稠的夜色,又在转瞬间被黑暗吞噬。 殿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头黑夜。一滴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在茜色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头。宋昭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忽然发现掌心还残留着他衣袍上的沉水香,那气息正随着时间一点点消散,就像他们偷来的这些温存时光,终究留不住。 “铮——” 远处突然传来银甲卫换岗的刀鸣 ,惊得檐角积雪簌簌落下。那抹黑影早已消失在宫墙尽头,唯余一盏孤灯在风雪中明灭,照得满地碎琼乱玉泛起森冷的光。 宋昭拭去眼角的泪,随手拢了件月白锦纹披风走出内室。安和与若水早已穿戴齐整守在门外,两人神色沉稳不见半分慌乱,这般镇定倒让她心下稍安。 “世子可是要饮茶?”若水捧着青瓷茶盏上前,炉上温着的水壶正冒着袅袅热气,“奴婢刚用雪水烹的云雾,最是安神。” 宋昭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润的瓷壁。茶汤清冽的香气萦绕鼻尖,她浅啜一口,暖意自喉间缓缓流淌,总算将心头那股寒意驱散了几分。窗外北风呼啸,却再吹不散这一室暖意。 安和趁机上前,低声道:“奴婢按照世子的吩咐留意那个元泰,又发现他找了个由头出宫了,这次他回来的格外晚,回来后仍旧有意无意打听世子和东宫的事,奴婢就按照世子吩咐的话,露出口风给他。” 宋昭点头道:“做得好,天亮去领赏,继续盯着他。” 若水接着道:“奴婢打听到这个元泰,原是家里犯了事,抄家罚没入宫的,刚进来没几个月的新人,偏就与安和住到了一起。” 宋昭轻敲茶盏,抬眸望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缓缓道:“他呀,来头可不小,他父亲原是一个大官,还有个给王爷当了宠妾的姐姐,因一个爱惹是生非的兄长,断送了前程。” 元泰本名陈元,是陈六过继出去的胞弟,陈大人被弹劾丢了乌纱帽,判了流刑,刺配北境。陈六刚出京都就一命呜呼了,陈元因是过继之子因此捡回来半条命,判了宫刑。 早在他第一次故意接近安和时,便被安和发现,告知了宋昭。宋昭将计就计,意欲查出幕后之手。 “今夜可是江大人当值?”宋昭放下茶,左右自己也是睡不着,索性找点事情做,江绪在金甲卫,正好问他之前拜托的事。 “正是江大人,”安和一脸笑意:“奴婢方才见到江大人欲护着太子殿下离开,却被殿下吩咐留下,好生看护凤来阁来着……” “快去请江大人到前厅一叙。” 宋昭换好官袍踏入前厅时,恰见江绪一身银鳞软甲迈过门槛。他肩头还带着冬日的寒气,行走间甲胄铮铮作响,挺拔如雪松的身姿在烛火中投下一道锐利的剪影。 “阿宴,”江绪解下佩剑往案上一搁,剑鞘上的冰碴簌簌落下,“你若不寻我,我今日也是要来见你的。”他眼底跳动着亢奋的火光,连甲胄上的寒芒都掩不住那股锐气。 宋昭眉梢微挑,执起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的茶壶:“兄长可是查到要紧事了?”热气氤氲中,她将茶盏推过去,“先饮些姜茶驱寒。” “何止要紧……”江绪突然压低声音,甲胄随着前倾的动作发出轻响。 两人就这般敞着殿门对坐,任夜风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檐下铁马叮咚作响,恰好掩去了案江绪敲击桌面的声响。 “去了钦天监赫连大人府上?”宋昭声音微扬。 “为兄也不敢置信,”江绪猛灌了一口茶,压低声音道:“在赫连家,竟然发现悄悄回京的赫连景裕,他们祖孙父子三人在书房议事许久,奈何府上护卫严密,影卫怕打草惊蛇,未敢靠近。” 宋昭手中的动作一顿,“兄长是用影卫打探的?” 江绪明显一愣,“你不知道?不是你吩咐的吗?难道不是?” “我哪里……”宋昭说到一半突然住口,脑海中突然闪过萧钺的身影,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打算,默默给她调派了人手,还通过江绪,不让她知道。 可宋昭做的这些都是瞒着萧钺的,不是她不够坦诚,而是她不愿意分他的心。再有就是,她有意接触赫连信,却又怕萧钺误会她有私心。 左影卫都是太子的亲信,她怎么能调用,这要是被永庆帝知道了…… “哦,想起来了,”她状若恍然大悟,“是不是索图与你的人?” 江绪的指节在茶盏边缘轻轻叩击,银甲映着烛火,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正是索大人,”她压低声音,目光却柔和了几分,“阿宴,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殿下?” 宋昭执壶的手微微一僵,茶水在杯沿溅出几滴。她抬眸正对上江绪洞若观火的眼神,定了定神。“兄长多虑了。” 她放下茶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殿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对峙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两座山峰。 江绪坐直身子,将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望向宋昭的眼神深沉如墨,“阿宴,殿下待你……”话音微顿,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凝重。 “殿下待你自是与旁人不同,这些日子,他为你费尽心思周全,希望你能明白。都道是难得有情郎,何况是太子殿下,兄长想说,你莫辜负了才是……” …… 江绪离去的脚步声渐远,殿内重归寂静。 宋昭独坐良久,终是难抑心绪,随手抓了件雪狐裘披在身上。狐裘上还残留着萧钺常用的沉水香,此刻闻来却格外清冷。 她踏着月色行至东宫正殿,霜白的石阶沁着夜露的寒意。宋昭抱膝而坐,狐裘的绒毛被夜风吹得微微颤动。 仰头望去,朱漆殿门上的铜钉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九鸣……”她无意识地轻唤出声,呵出的白雾很快消散在夜色里。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花架下眼覆白绫的谪仙郎君,冲到画舫中喊她娘子的夫君,碧落崖下将她护在身下,出宫给她买她爱吃的芙蓉糕,向她父亲当面提亲,带她去祭拜生母,送她母后的手镯…… 夜风卷着梅香掠过阶前,宋昭忽然轻笑出声。 原来最刻骨的情意,早藏在那些她不曾留意的细节里,而过往的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如今也都化作了蜜糖,丝丝缕缕沁到了心脾。 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 宋昭将脸埋进狐裘毛领中,只露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大门,期盼着下一刻,萧钺能打开门走进来,第一眼便能看到她。 第85章 等待别动……让孤抱一会儿 夜色渐褪,天边泛起水墨般的微光。 宋昭拢了拢狐裘,正欲呵气暖手,忽见一只鎏金手炉递到眼前。回头望去,但见索图那张布满冷霜的脸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殿下特意嘱咐属下守住东宫……照看世子。”索图粗粝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将手炉硬塞进她冰凉的手心。 “若再染了风寒……”他顿了顿,铠甲随着摇头的动作发出轻响,“殿下怕是又要彻夜不眠地守在药炉边了。” 宋昭脑海中忽然闪过病倒在凤来阁那日,睁开眼便看到萧钺面容憔悴的脸,小心翼翼地落在她嘴角的轻吻…… “多谢,”她眼中发酸涩,转头问:“你在这里,那殿下身边呢?可有人护着?” “世子放心,赵影寸步不离守着殿下。”索图应了一声。 宋昭点点头,赵影的名字曾听萧钺提起过,曾经只身闯入碧落崖,将萧钺带出去的就是他,却没有见过面,想来身手定然不错。 想起碧落崖,遂想起阿宴,她忙问道:“索江呢?他们可有消息传来?道路通了吗?何时能到京都?”索江和京墨接应阿宴回京,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索图却低头沉默,眸中仿佛藏着一抹伤痛,低声道:“刚刚收到消息,他们在京都外的驿站遭遇了埋伏,对方人数众多,心狠手辣……” “什么?”宋昭忽地站起来,仿佛要将夜色踩碎,“阿宴他们……可有受伤?现在人在何处?” “属下已经派人去接应了。” 宋昭心头骤然一沉,仿佛一脚踏空,直直坠入冰窟,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她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耳边只回荡着那句——“对方人数众多,心狠手辣……” “冷静……必须冷静……”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可胸腔里那颗心仍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肋骨。 索图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攥着密报的手微微发颤,那上面最下一行小字上写着,“索江遇袭,身中一箭,生死不明。” 宋昭想起还在天宸殿未归的萧钺,吩咐索图道,“这个消息,你能瞒多久?殿下如今分身乏术,阿宴的事情,容后再禀吧。” 那些人埋伏在阿宴回京的路上,劫走他定然是为了要挟自己或者是要挟侯府,而知道她假扮世子的只有赫连信和江绪,江绪为了家族利益,早就将身家性命 和她,和萧钺捆绑在一起,不可能是他。 赫连信,定然是赫连信!他昨日那番说辞定然没有骗过他,或者他原本就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假装对他情深不移,一边将阿宴抓在手上,就等于抓住了父亲的命脉!那他定然知道父亲安排在近郊大营的五万人马…… 而兵符,就在她手上,宋昭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青云佩。 眼下陛下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宫中局势瞬息万变,萧钺要控制住宫中各处,还要安抚前朝众臣,宫中禁军有三万,东西大营各五万,若是此时逼宫,首先拿下的就是东西大营,或者切断消息…… 索图不解其意,“怕是瞒不了多久,殿下对世子的事很上心……属下职责所在,也绝不会欺瞒殿下。” 宋昭顿足,“若殿下问起你便实话实说,若殿下不问,你暂且不用禀报,不是已经派人接应了吗?说不定一会儿就能传来消息,他们脱离险境也未可知。” “属下明白了。”索图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宋昭眸色一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还有——如今局势未明,我在宫中留太多人反倒扎眼。你立刻抽调精锐去护着殿下,若他有个闪失……”她顿了顿,唇角绷紧,“你我,都别想活。” 这话说得极重,却也是血淋淋的事实。赫连信劫走阿宴,为的就是近郊大营的兵权。今日……怕是已经动手了。 “属下这就去办!”索图抱拳一礼,话音未落人已转身,疾步而去。 宋昭则拾级而上,去了萧钺批阅奏折的承晖殿。 推门而入,熟悉的沉水香气息迎面而来。书案上的布置一如往昔。萧钺常用的端砚仍摆在右侧,墨池里还凝着未干的墨汁;左侧的青铜笔山上,几支狼毫笔错落搁置,笔尖的朱砂依稀可辨。 她缓步走近,指尖轻抚过案上那叠公文。最上面一份的批注,还留着萧钺遒劲的字迹,而旁边空白处,是她娟秀的小楷批注。 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阿昭,这段你来誊录。” 东宫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每一处陈设都烙着他们的痕迹,此刻却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宋昭开书案下面的暗格,里面依旧是那个沉香木的机扩匣子,还有她的画像和红菱发带。 她将萧钺在皇陵中给她的玉镯,和陛下给她的青玉凤簪,连同永安王妃给的梅花吊坠玉佩,一一拿出来放进暗格中。 刚要合上暗格,指尖忽然一顿。 一道极细的银光自机扩匣子上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蹙眉凝视,移来烛台细细端详,那匣子表面上镶嵌的螺钿纹饰,在灯光照耀下发着七彩的光泽,与那道一闪而逝的银芒截然不同。 度芙蓉 第79节 宋昭摇摇头,以为自己眼花了,便将匣子重新放回暗格内,再缓缓合上,忽然,那道银光再次出现!她闭目定了定神,又将匣子往暗格中推去。就在紫檀木匣即将没入黑暗的刹那,银光倏地再现! 这次她看得真切,一道发丝般的裂痕沿着螺钿边缘蜿蜒,随着她手腕转动的角度,时隐时现,像一朵盛放的芙蓉花。 “竟是这样!”她喃喃自语。 …… 东方既白,第一缕晨光穿过云层,恰落在殿门铜环上。 远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一地的晨霜。宋昭从石阶上霍然起身,狐裘自肩头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殿门“吱呀”洞开。萧钺逆光而立,玄色大氅上还凝着夜露,眼底的血丝在晨光中无所遁形。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宋昭已提着衣摆奔下台阶,来到他面前,又好似生了怯,就在离他三步之遥时,忽然又顿住了脚。 “殿下,”她整了整身上的官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垂下的眼睫在晨光中微微颤动,“殿下定是累了,臣已命人备好早膳……” 话音未落,忽被一股力道卷入怀中。 萧钺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凉,却将她搂得那样紧,紧到她能听见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 宋昭脸上顿时烧了起来,余光瞥见随侍的宫人们齐刷刷低下头,有几个小宫女甚至悄悄退到了廊柱后面。 她下意识挣了挣,却被搂得更紧,耳边传来萧钺沙哑的低语:“别动……让孤抱一会儿。” 宋昭指尖微颤,终是缓缓攀上他的后背。 “陛下他……没事了吧……”她将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几分哽咽。晨风掠过屋檐,抖落一串雪粒子,正滴在她攥紧他披风的手背上,凉得惊人。 萧钺的呼吸明显滞了滞,搂着她的手臂又收紧几分。远处传来宫人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更显得此刻的静默里,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萧钺松开怀抱,指腹轻轻拭过她眼角。宋昭这才惊觉自己竟落了泪,那滴温热被他拇指碾开,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光。 “早膳便免了。”他声音低沉,朝服上的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来是同你说句话就要走……”话到此处忽然顿住,只深深望进她眼底,“什么都别担心,一切有我,安心在凤来阁等我回来。” 不等她回应,萧钺忽然低头,带着夜露寒意的唇重重压下来。 这个吻像是要把未尽的话语,都碾她的唇齿间,宋昭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已抽身而去。 宋昭怔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触碰自己发烫的唇瓣。 望着那道玄色身影穿过重重宫门,朝阳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衬得那背影愈发孤绝。心口忽然泛起细密的疼,像被绣花针牵着丝线,一针一针地往血肉里扎。 “索图,”宋昭喊了一声。 索图身形一晃,如鬼魅般闪至宋昭跟前,还未及抱拳,就听见冷静清晰的话传到他耳边:“你即刻去护着太子,他此刻更需要你。我这里有江大人照应。太子若是责罚,我一人承担。” 远处传来禁军铁靴踏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惊得檐下寒鸦扑棱棱腾空而起,在晨光中划出数道凌乱的墨痕。 索图蓦然抬头,只见宋昭逆光立于阶前,朝霞为她勾勒出一道鎏金轮廓,却怎么也渗不进她眸中那抹决然。 “属下领命!”索图抱拳躬身,他垂首的弧度与面对太子时一般无二。 第86章 出宫可她,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妻!…… 晨光穿透云隙,斑驳地落在宋昭毫无血色的面容上,却像隔了层冰,渗不进半分暖意。 宫墙的朱红被朝阳浸染得愈发艳丽,那颜色刺得人眼底生疼。一阵风吹来,空气中仿佛带着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她突然胃里一阵翻涌,弓身扑向 廊柱,喉间涌上的酸苦混着胆汁溅在青石板上。 若水慌忙拾起狐裘,抖落沾上的尘灰,裹住宋昭单薄的身躯。掌心触到她脊背时,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 “世子怎么了?”若水指尖无措地轻拍着她的背,“可是胃腹不舒服?奴婢这就唤人去请王太医……” “别去!”宋昭五指如钩扣住若水的手腕,狐裘从肩头滑落也顾不得。她喉头滚动两下,勉强挤出一句:“不碍事……或许夜里风大,受了寒气。” 说着,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小腹。她的月事,好像迟了七日…… 午膳的时候,侍女刚揭开鎏金食盒的盖子,蒸鱼的腥气便扑面而来。她猛地捂住嘴,喉间涌上的酸水烧得眼眶发红。打发走侍女,终于忍不住伏在案边干呕起来。 “世子……”若水的声音都在发颤,眼神慌乱地飘向门口,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却不敢宣之于口。 宋昭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吩咐道:“不许说出去,太子那里……自有我亲自去说!” 若水立即俯首:“奴婢明白。”她将头埋得更低,鬓边珠花轻颤,已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窗外突然起了风,吹得窗棂砰砰作响。原本明媚的阳光瞬间被吞噬殆尽,厚重的铅云如千钧铁幕沉沉压下,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檐角的风铃疯狂摇摆,清脆的铃声响彻东宫各个角落,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天渐渐暗下来,太子却始终未回。殿外银甲森然,铁靴踏过青砖的声响不绝如缕。 宋昭看了一眼沙漏,吩咐若水即刻去一趟御茶房,找方姑姑讨一点黑古茶。 又把安和叫到跟前,嘱咐道:“你现在就去一趟天宸殿,找你干爹延公公,问问巫医在不在,请她抽空来一趟东宫,就说我身子不适。” 安和却忧心忡忡道,“世子,奴婢们都遣出去了,您身边没个得力的人可怎么好?” 宋昭指尖轻抚过案上茶盏,微蹙着眉尖道:“这偌大的凤来阁,还怕寻不着伺候的人?”她抬眸浅笑,“你且快去快回便是。” 将人都打发出去,宋昭立刻回到内室,换上早就备好的侍女宫装,算准了换防的空档,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东宫。 她低着头迂回着朝宫门口走去,掐着时辰,来到与赫连信约定的地点。 …… 暮色渐沉,宫墙内外的灯火次第点亮。六部官员踏着散值的钟声列队而出,绯紫官服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流动的锦缎。 一辆辆雕鞍马车静候在正阳门外,待主人登车后便扬起轻尘,转瞬隐没在皇城渐深的夜色里。宫门处禁军执戟而立,目送着最后一辆马车辘辘远去,方才缓缓合上厚重的朱漆宫门。 宋昭指尖死死绞着车帘的流苏,透过那一道缝隙,看着巍峨的宫门在暮色中渐渐远去。朱红的宫墙像一道渐渐干涸的血痕,最终消失在转角处。 她忽然觉得胸口发紧,原来自由的味道,竟比想象中更为苦涩。 赫连信抬手将锦帘严实掩好,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指尖:“阿昭可想好去处?侯府此刻怕是布满眼线……你若回去便是自投罗网。”他眉头微蹙,“此时若回南州,道路结冰出行艰难,实非上策。” 宋昭抬眸,眼底氤氲着未散的雾气:“信哥哥……”唇间呵出的白雾模糊了面容,“我该……往何处去?” 她说出的话软糯无力,一袭藕荷色宫装罗裙裹着纤腰柔弱可欺,凄惶的神情更显楚楚可怜。往日束发的玉冠换作一支银簪松松挽就,几缕碎发垂在耳际,衬得颈侧线条愈发纤细。她眼尾微红,眸光流转间似有秋水潋滟。 赫连信一时怔住,竟与记忆中那个纨绔世子判若两人。 他指尖无意识地攥紧纤细的手指,忽然觉得喉头发紧,原来褪去男装的宋昭,竟是这般……惹人心颤。难怪萧钺不愿意放手,将她囚在东宫高墙之内。 可她,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妻! 宋昭忽地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抽回手腕。 赫连信这才惊觉自己失态,慌忙松手,只见那截皓腕上赫然一道紫红勒痕,在雪肤上格外刺目。 “你……”他喉头滚动,指尖悬在半空。那些捆绑的痕迹像毒蛇般盘踞在她腕间,令他心中隐隐作痛,“他竟然……” “不碍事,旧事不必再提。”宋昭迅速将手腕掩入袖中,袖口垂落间已将那抹瘀痕遮得严严实实。 她指尖摩挲着袖口绣纹,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寻个妥当去处。”忽而又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急切,“阿宴他……可有消息?” 赫连信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声音不自觉也沉了几分:“皇城司的暗哨都派出去了。”他顿了顿,终是转头看向她,眸色深沉如墨:“先随我回府可好?” 话落,宋昭身形微滞。车架上的风灯忽明忽暗,透过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广袖中的指尖无意识蜷缩,将那片绣着缠枝纹的衣料攥出深深褶皱。夜风掠过,吹散她鬓边一缕散落的青丝,也吹乱了眼底那片晦暗不明的情绪。 赫连信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双眸,见她羽睫轻颤,终是微不可察地点了头。他唇角这才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 赫连朔身为钦天监-监-□□邸却仅有三进院落。 穿过褪了色的朱漆大门,入眼便是青砖墁地的简朴庭院,几株老梅斜倚墙边,廊下悬着的青铜风铃已有些年头,在风中发出喑哑的声响。 宋昭被安顿在东厢的暖阁里,推开雕花窗棂,正对着赫连信书房外的那道九曲回廊。 夜深时,书房的灯火透过薄纱窗纸,在廊下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偶尔还能听见砚台轻叩的声响。 赫连家府邸虽不显赫,却处处暗藏玄机。青灰墙垣下,总有玄衣护卫按刀而立;回廊转角处,时见劲装身影一闪而过。 就连那看似普通的洒扫老仆,指节间都覆着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 宋昭独居暖阁中,每日自有哑仆按时送来三餐。 那朱漆食盒开合无声,连碗筷碰撞都几不可闻。除却偶尔穿行的仆人,再不见半点人影。 如是几日,阁中寂静得能听见铜漏嘀嗒,恍若与世隔绝。宫墙内隐约的金戈交鸣,那些铁甲踏碎琼瑶的声响,仿佛从未穿透这方被刻意营造的净土。 夜深时,宋昭总会不自觉想起凤来阁,想起东宫,想起萧钺……而后辗转难眠。 她这一走,也不知萧钺会不会降罪若水和安和,她已经尽力调开了他们。还有巫医,她一身医术,想必萧钺也不会为难她…… 赫连信这几日非常忙碌,常常夜间方回,又在书房待到天亮。可按照惯例,这个时候,朝堂六部早已封印休沐,只待岁末宫中大宴之祭。 窗外鞭炮声不断,今日便是除夜,大梁有守岁、饮屠苏酒等习俗,另有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1 宫中会设九重岁宴,朱墙内外,千盏宫灯将飞檐斗拱映得金碧辉煌,百官身着吉服鱼贯分列两侧,美味佳肴歌舞升平,君臣共饮,享太平盛世。 暮色初临,赫连府各处廊檐次第亮起茜纱宫灯,连那株老梅枝头都缠上了喜庆的红绸。 宋昭守在暖阁门口,见赫连信一身玄色常服走出书房,便立刻迎了上去。 “大人,这是去宫宴吗?”宋昭行了个福礼,在府内这几日,以免落人口舌,她都是如此称呼。 “大人此去,陛下必亲授玉牒金册,便是天家贵胄,身份自是不同往日,想必也不会再回府中。这暖阁我已叨扰多日,实不该再……” 她话还未说完,却被赫连信一把揽进了怀中,声音里带着夙夜的沙哑:“你安心待着便是,我会派人来接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们还未拜堂成亲……” 这时院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打断了赫连信的话,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兄长,该出……发了——”声音仿佛被掐断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宋昭慌忙背过身去,将脸掩在赫连信身后。 赫连瑶一袭胭脂红蹙金裙裾,外罩火狐裘立在那儿,明艳似雪地里的一株红梅。她十指紧紧绞着裘衣领口的璎珞,僵住身子,未敢上前,眼睛里却是化不开的戾气。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原来那些下人们窃窃私语的传闻竟是真的,兄长院中当真藏着个妙龄女子。她望着那抹仓皇背转的纤影,紧紧咬住了牙关,回身朝身边 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赫连信未理会门外的催促,俯身在宋昭耳畔道:“阿昭,你且等等,今夜过后,侯府与你都自由了。” 度芙蓉 第80节 “那阿宴呢?”宋昭猛地攥住他的袖角,眼中满是期待,“可有消息了?” 赫连信反手握住她颤抖的指尖,“阿宴无事,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拇指轻轻摩挲她腕间还未消去的瘀痕,“等我回来,定让你们团聚。” 宋昭喉头滚动,那个“好”字像碎冰般哽在喉间。 院外忽起一阵急促的铁靴声,再抬眼时,赫连信的玄色身影已融入夜色,唯余老梅枝头缠着的红绸,随风飘荡。 第87章 果然是你太子有令,召世子入宫觐见。…… 宋昭怔怔望着赫连信离去的方向,满院喜庆的红绸在风中翻飞,恍惚间与记忆中那袭玄色冕服重叠。 此刻的他,应当立于九重玉阶之上,衮服十二章纹映着烛火,正接受百官朝贺吧…… “姑娘仔细着凉。”小丫鬟捧着暖炉轻声催促,“公子特意嘱咐过……” 宋昭木然转身,锦缎鞋履碾过廊下一枝落梅,眼尾掠过那抹仓皇隐去的红影,唇畔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如刀尖掠过绸面,转瞬又恢复成完美的平静。 暗处赫连瑶正死死攥着窗棂,丹蔻折断了嵌在雕花木纹里,渗出丝丝殷红。 回到房中,宋昭打发走小丫鬟,换了一身靛蓝色男装,束好最后一缕青丝,木门骤然被撞开,带起的风扑灭了案上烛火。 三个粗使婆子如饿虎般扑来,粗粝的手掌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死死摁进身后的软榻之上。 赫连瑶踩着满地碎月光踱入,慢条斯理地抚着那枚断甲的指尖。待看清榻上之人后,她忽然轻笑出声:“果然是你。” 她欺身上前,挥手让婆子松开捂住宋昭的手,绢帕拂过略显惨白的脸,“这双眼睛,烧成灰我都认得。” “赫连瑶……”宋昭奋力挣扎,刚刚绾好的发髻散乱如瀑。 “贱人,我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赫连瑶突然暴起,断裂的指甲狠狠剐过她的下巴,在瓷白的肌肤上拖出一道狰狞血线。 “七年前的上元夜……”她俯身贴近宋昭耳畔,每个字都淬着毒,“怎么就没把你钉死在棺材里呢?你该庆幸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弟弟。” 宋昭的瞳孔猛地收缩。 赫连瑶的指尖顺着脖颈缓缓下移,突然狠狠收紧,“我该夸你演得好吗?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人人都当你是纨绔,还能迷倒东宫太子的心。” 她突然娇笑起来,声音却冷得像冰。 “宋、世、子?哦不,应该叫你宋……昭……” 她冷笑一声,“女扮男装的滋味如何?”手指掐住纤细的脖颈,在烛光映衬下显出青紫脉络。 “原来是你——”宋昭瞳孔骤然收缩,喉间挤出嘶哑的气音:“竟是你……”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终于拼凑出那个尘封七年的真相。 上元夜的刀光、坠落的发冠,还有漫天大雪中一路蜿蜒的血迹,此刻都在赫连瑶染血的指甲下豁然明朗,将七年伪装一寸寸撕开,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赫连瑶欣赏着掌下逐渐微弱的挣扎,轻声道:“你以为装死七年,”指甲突然刺入肌肤,“就能逃过命定的劫数?怪就怪你生在忠勇侯府,还与兄长定了亲——” 宋昭喉间溢出一丝腥甜,仍强撑着抬起下巴,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怕是最后一句才是你恨我的原因吧,你喜欢赫连信,却永远不可能嫁给他……” “今日我若死在这里……”她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碾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赫连瑶的锦绣裙裾上,“赫连信定然不会放过你……求生不得……” “呵~”赫连瑶指尖力道忽松,嫌弃地拿帕子去擦裙裾上的血迹,说出的话却像毒蛇吐信般游移:“杀你,不会放过我?” 她阴冷地笑起来,“我怎么舍得让兄长错过这场好戏……”又俯身望向宋昭,“你以为他当真不知七年前那场刺杀?” 赫连瑶忽然贴近,金步摇垂下的珍珠狠狠刮过宋昭的脸颊,“忠勇侯府的债……”她吐息如毒蛇吐信,“总要血、肉、来、偿。” 话音未落,她猛地直起身,指尖钳住宋昭的下巴:“可惜啊……”染血的指甲划过颤抖的眼睑,“这双漂亮的眼睛——”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镶红宝石的匕首,“再也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刀尖寒光乍现的刹那,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厮跌跌撞撞扑进来,面如土色。 “小姐!不、不好了——”他嘴角呕出一口血,“院墙外翻进来几十个黑衣鬼面人!” 话音未落,凄厉的惨叫已撕裂夜空。兵刃相接的铮鸣混着濒死的哀号,转眼间便由远及近。小厮眼睛一翻,晕死过去。 宋昭眼底寒光乍现,趁赫连瑶失神的刹那,猛地抬腿横扫。赫连瑶踉跄栽倒时,宋昭已挣脱束缚,反手劈晕两个婆子,最后一个被她掐着脖子掼在柱上,软绵绵滑落在地。 “宋昭,你是装的……”赫连瑶话音未落,颈间陡然一凉。宋昭执剑抵着她咽喉,剑锋在烛火下凝着一线血光。 宋昭俯身,剑尖挑起赫连瑶下巴,眼中尽是睥睨,“若非如此,怎知赫连小姐心思之歹毒,用计之深远呢!” 最后几个字轻如耳语,却让赫连瑶血色尽褪,她却不怒反笑道:“原来你早就谋划好了,故意扮可怜求我兄长将你带出东宫,可惜晚了……” 她狂笑一声,“我若死在你手里,忠勇侯府必将抄家灭族,你和你那个活死人弟弟,以及侯府九族都要给我陪葬,那也值了。” “你怎知不是太子赢了?”宋昭缓缓道,剑身映出她森冷的笑意,“赫连景裕甫一进京,东宫便得了消息,你们拿什么和太子争?是凭借当年薛皇后遗失的玉佩?还是凭借赫连信不值得推敲的身世?” “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赫连信的生母到底姓薛还是姓萧?还有你的好祖父赫连景裕,哦不……”宋昭话音一顿,学着赫连瑶的语气道:“应该唤他一声定王殿下才是。” 赫连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挣扎着要爬起来。 宋昭这时剑尖突然往前一送,鲜血顺着剑锋蜿蜒而下,她满意地看着赫连瑶的神情道:“是谁都无妨,今日之后,世上再无赫连信,亦无……赫连氏。” “你胡说!”赫连瑶握着剑锋,突然癫狂起来,“宫中早有接应,而你父亲便是首当其冲之人,要死,也是你们忠勇侯府先死……” “哦?”宋昭猛地抽回长剑,看着地上狼狈翻滚的赫连瑶,忽然莞尔,“原来你们拉拢了郑贵妃做内应。” 靴底碾上赫连瑶染血的指尖,“那陛下所中之毒……必然也是赫连氏的手笔,”脚下突然发力,听着骨骼碎裂的脆响,“解药在哪儿?” 她缓缓蹲下,剑锋拍打着赫连瑶惨白的脸:“说出来,饶你不死。” “你休想!”赫连瑶歇斯底里道:“恨只恨梅园赏雪那日没有杀了你,反让你苟活到今日。” 宋昭眸光一动,“原来赏雪宴那天你便认出了我,又引太子去的梅园偏殿,难怪郑三公子会上钩。可惜啊,他对你一片痴情。” “一片痴情又怎样,郑三不过一介纨绔,凭何就敢强娶我,还不是因为他姓郑,而我,没有显赫的家族。” “所以你就敢用媚香浮引对太子下毒?”宋昭问。 赫连瑶矢口否认,“什么媚香浮引,你休要污我。” 宋昭剑锋一挑,寒光掠过赫连瑶惊惶的面容:“你祖父出身太医院,是前陈赫赫有名的太医,因用错了一味药被抄家流放,定王陈绝将你祖父救下藏在了府中,改名换姓赫连景裕,从此与定王形影不离、同榻而眠……” 赫连瑶面如金纸,唇瓣剧烈颤抖着:“胡说……全是胡说八道!”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发间金簪甩落在地, 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宋昭冷眼看着她癫狂的模样,继续道:“你尽得赫连景裕的真传,又精通陈王室的秘药之术,所以才有了半月散之毒,而后又利用媚香浮引毒害太子,将我诱至偏殿,打算一箭双雕,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赫连瑶突然仰头大笑,散乱的青丝间露出一双猩红的眼:“永庆帝中的是阎罗笑,无药可解。你与其在这里套解药,不如进宫看看,想必这会儿,梁帝和梁太子都被我兄长斩于阶下。” “还有你那个瘸了腿的父亲,这会大约吊死在城门上了——” 话音戛然而止,京墨如鬼魅般破窗而入,剑锋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滴。他单膝跪地时,檐外恰好传来禁军集结的号角声。 “世子恕罪,属下来迟了。”他抬头瞥见赫连瑶扭曲的笑容,刀刃般的声音割开满室血腥,“侯爷已控制住四门,赫连氏众人已全部伏诛。” “不!不可能……”赫连瑶疯魔的声音未落,便被京墨一记手刀打晕了过去。 “带她下去,严加看管,暂时留她一条性命,问出解药的下落。” 宋昭这才问起京墨,“阿宴在哪儿?楚楚呢?安全吗?” 京墨抱拳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世子放心,公子与楚楚姑娘已安顿在太子府,左影卫十二时辰轮守。”说完,嘴角嗫嚅了几下,又将话咽了下去。 “怎么了?”宋昭立刻察觉出京墨的异样,“你们在驿站遇袭,是怎么脱险的?可曾受伤?” “属下无能……”他忽然眼圈发红,“驿站遇袭时,多亏索江的机关弩才得以脱险,但他为护公子的安全,身中一箭……现下在太子府……怕是……” 宋昭的心跟着一沉,“你速去太医院请……不行,现在宫中必然乱着,唐大夫和巫医都在宫中……” 她从荷包中取出两粒护心丸交到京墨手中,“你速去永安堂找几位最好的治伤的大夫,务必保住索江的命。” “世子,”京墨握着护心丸却迟迟未动,“属下若走了,世子身边没有护卫怎么办。” “先救索江,我身边有左影卫护着,你快去。”京墨不疑有他,这才安心离去。 宋昭回屋重新换了一套男装,又将发髻重新绾好,打开门,便看到一个黑影立在门前。 “属下左影卫赵影见过世子,太子有令,召世子入宫觐见。”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见赵影沉默不语,宋昭仰起头,看着无边的夜色,终是长叹一声。 “走吧……” 第88章 真相【正文完】做你相濡以…… 夜幕如铁幕般沉沉压向宫城,如巨兽蛰伏,在青砖高墙上投下森冷的阴影。 沿街商铺早已门窗紧闭,连一丝灯火也不敢泄露,唯有檐下悬着的几盏残破灯笼,在风中簌簌发抖。 宫墙外铁甲森然,兵士们手握长戟,沉默地列成一道道冰冷的屏障。 宋昭紧跟着赵影,在幽暗的密道中疾行。 远处隐约传来金甲碰撞之声,而这条先帝暗筑的密道,却像巨兽的咽喉般,将他们无声无息地吞入腹中。 拐过三道暗门后,赵影突然驻足,在他沾满尘土的靴尖前,一道刻着蟠龙纹的青砖微微凸起,这是东宫最后一道机关。 “嘘……”赵影的指尖抵在唇前。 宋昭在黑暗中背贴冰冷的石壁,连呼吸都为之凝滞。 甬道外的声音透过石缝传来,带着沙哑的恨意,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诅咒。 “萧高熠,没想到吧,你我还有再见的一日!” 那熟悉的声线让宋昭浑身一颤,是赫连景裕!普天之下,唯有这个前朝的定王陈绝,敢直呼天子名讳。 密道外面是举办岁宴的太极殿?宋昭无声地询问。 赵影朝她点了点头,指节在黑暗中发出“咔”的轻响。 “不可轻举妄动。”宋昭能感觉到他绷紧的肌肉下翻涌的杀意,立刻阻止道。 密道外铁靴踏过青砖,甲胄摩擦的刺耳声音里,伴随着永庆帝的低声冷笑,像是锈蚀的刀刃刮过骨头:“陈绝,朕当年能让你死一次,今日就能让你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陈绝大笑一声,“凭大殿中这些只敢跪着祈求饶命的朝臣?还是这些寥寥无几的金甲卫?” 赵影指尖在石壁上轻叩三下,一道寸许宽的石缝无声开启,外面由一排书架遮掩,无人留意这边的动静。 宋昭屏息凝神,透过缝隙望去。 度芙蓉 第81节 太极殿内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得几乎能听见心跳声。 烛火摇曳,数百名赤甲武士手持陈制短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森冷寒光,如一群蓄势待发的猛兽。 地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满了尸首,鲜血染红了青砖地板。 赤甲武士步步紧逼,铁靴踏着鲜血,将面色惨白的朝臣们围困在殿角。紫袍玉带的上官们挤作一团,像极了待宰的羔羊。 御阶之上,永庆帝瘫坐在龙椅中,嘴角溢出的鲜血已将前襟龙纹染成暗红。那顶十二旒冕早已歪斜,珠串凌乱地垂落在惨白的脸颊旁。 萧钺执剑立于阶前,玄色蟒袍被鲜血浸透。周身三尺内倒伏着七八具尸体,鲜血正顺着九龙御阶的纹路缓缓流淌,在汉白玉地面上勾勒出狰狞的图腾。 大殿中-央,几十名金甲卫的长戟与赤甲武士的利刃已架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生死线。双方兵刃相接,在静默中角力,金属摩擦发出的刺耳声,令人毛骨悚然。 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对方,只等那最后一道命令,便要掀起血雨腥风。 永庆帝轻蔑地看了一眼立在赤甲武士后面的陈绝,“怎么,没了赫连景裕,这次又想拿朝臣的命来要挟朕?陈绝,你当年的定王之位是怎么来的,需要朕公之于众吗?” 陈绝面色一变,大声呵斥道:“你住口!” “住口?”永庆帝嗤笑一声,“躲躲藏藏二十年,不就是为了给赫连景裕报仇吗?莫不是忘了,赫连景裕是因你而死,若他知道……”话未说完,便化作一阵剧咳,明黄龙袍上又溅开点点血迹。 “父皇……”萧钺担忧地转身上前。 陈绝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九鸣,你这声‘父皇’叫得倒是亲热!” 他抬手猛地指向御座,“你可看清楚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在殿梁间回荡,“你身上流的是陈氏皇族的血!是陈国国君的血脉!” 五皇子萧翊钧猛地推开身前官员,踉跄着冲出人群。他头顶的玉冠早已歪斜,一缕发丝粘在冷汗涔涔的额前。 “父皇!”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儿臣恳请立诛陈王余孽萧钺!”他猝然转身,腰间蹀躞带上的金钩刮过身旁柱石,迸出几点火星。垂在蟒袍旁的手指痉挛般颤抖,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癫狂。 石缝后的宋昭猛地攥紧赵影的衣袖:“速去东宫,取太子书案下镶嵌贝壳的机扩匣!”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 …… 随着五皇子的高喝,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数名朝臣突然抬头,眼中闪着诡异的光,齐声附和道:“请陛下诛杀太子!” 他们的呼声如同引信,瞬间引爆殿外蓄势已久的厮杀。撞门声、惨叫声、兵刃破空声如潮水般涌来,震得石壁上的灰簌簌落下。 “急报!”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禁军侍卫浑身浴血 冲入殿中,嘶声喊道:“忠勇侯杀了郑国公,率玄甲军破朱雀门,已杀至太极殿外!”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呐喊声。 殿内的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只见窗外火光冲天,已将夜空染成血色。 五皇子身子一颤,郑国公已死,他身边没了倚仗,不如搏上一搏。便猛地从身旁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剑,足尖发力踏上龙阶。 “父皇明鉴!”他手指直指殿外,“忠勇侯无诏调兵,分明是与萧钺里应外合。” 他嘶喊着近乎破音,“萧钺这个逆贼,意图倾覆我大梁江山——” 五皇子声嘶力竭的指控突然化作一声惊喘,萧钺的剑锋已抵在他喉间,寒芒刺得他瞳孔骤缩。 萧钺道:“勾结逆贼,谋朝篡位的是你——淮王萧翊钧!” 剑锋又逼近半寸,在五皇子颈间划出一道血痕。声音如冰刃刮过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 “五弟,事到如今还想狡辩。串通钦天监给父皇下毒的是你母妃,今夜起兵谋反的是你舅舅郑国公,可惜你识人不清给他人做了嫁衣,如今还不知悔改,愚蠢至极!” 五皇子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颤抖着却说不出辩驳之词。被剑锋逼迫得连连后退,蟒袍下摆绊住金阶螭首,整个人仰面摔下御阶。 两名金甲卫如铁塔般欺身上前,铁钳般的大手一左一右扣住他的臂膀,将他死死按跪在地。玄色蟒袍在挣扎中撕裂,露出内里绣着的龙纹——那本是只有天子才能用的纹样。 永庆帝缓缓抬眸,浑浊的目光在五皇子身上停留了一瞬,枯瘦的手掌轻轻摆了摆,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金甲卫立即架起五皇子,拖行间他的蟒袍在地上磨出刺啦声响。 “父皇!”五皇子的惊恐声仿佛要撕裂殿内的穹顶,“儿臣才是您的亲骨肉啊!萧钺分明是……” 声音突然扭曲变调,殿门重重阖上的闷响截断了未尽之言,只余一缕余音在鎏金柱间幽幽回荡。 刚刚还声援五皇子的朝臣,个个面色煞白、呆若木鸡,再无一人为五皇子求情。 “啪啪啪~” 大殿中响起响亮的鼓掌声。 陈绝拍着手大笑道:“可真痛快啊,子不是子、父不是父,萧高熠,到头来你还是个笑话!” 永庆帝强撑着身子,在龙椅上微微前倾,附和着笑道:“呵……总好过你,连个子嗣都生不出来强……到如今还想抢赫连家的香火……朕都替赫连景裕……” “你住口,不许提他!”陈绝暴喝一声。 殿内赤甲武士闻声而动,数十柄短刀同时掷出,寒光如雪片般向御座飞驰。最前排的武士已踏着血泊逼近御阶,刀尖距离永庆帝不过十步之遥,又悉数被萧钺挡了回去。 …… 殿内骤变突起,金戈相击之声震耳欲聋。 赤甲武士的短刀与金甲卫的长戟碰撞出刺目火花,将殿顶的蟠龙藻井映得忽明忽暗。 太监宫女们惊惶四散,撞翻了摆满珍馐的紫檀案几。金盘玉盏轰然坠地,汤汁混着酒水泼洒在织金地毯上,与鲜血混作一片猩红。 殿角几位老臣蜷缩在蟠龙柱后,紫袍下的身躯抖如筛糠。 宋昭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掌心沁出的冷汗已将衣袖浸透。密道外厮杀声愈烈,每一记兵刃碰撞都像敲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忽然,她看到赫连信身披盔甲手拿短刀一个箭步冲向龙椅,毫不犹豫地朝永庆帝刺去。 “小心!”宋昭情不自禁喊道。 “父皇!”萧钺同时高呼一声,扑向永庆帝,用胳臂生生挡住了赫连信的刀,顿时鲜血如注。 说时迟那时快,从穹顶飞身跃下十几个影卫,拔剑齐齐朝赫连信而去。 永庆帝却急声道:“慢着!” 话音刚落,赫连信的刀便刺入了永庆帝的胸膛。 “都住手!”赫连信挟持着永庆帝,厉声喝道。 萧钺的剑此时也架在了赫连信的脖子上:“你别乱来,他可是你亲生父亲。” 陈绝道:“子诚,别听他胡说,杀了永庆帝,为你父王母后报仇,为我们陈氏一族报仇雪恨!” 萧钺轻蔑道:“陈绝的话你也信?他刚刚还说我是陈国的血脉,眼下又为何成了你?说到底,他不过是想看父子相残罢了,孤说得对吗?定王殿下。” 陈绝道:“九鸣不愧是我陈氏血脉,同本王一样的聪明睿智。” “早在你们同时出生那日,本王就已然定下了这样的计划,定要让萧高熠尝尝父子相残的滋味。如今本王看到了,甚是欣慰。”陈绝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祖父,”赫连信脸色微变,持刀的手不觉松了力道,“你说什么?我当真是他的儿子?” 萧钺在他分神之际,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在他跪倒的一刹那,夺去了他的刀。影卫一拥而上,将他制服在地。 “来人,快宣太医!” 被围困的朝臣,则交头接耳起来。 ——“赫连信才是薛皇后的儿子?那他岂不是真正的皇子?可他如今弑父……怕也活不成了。” ——“萧钺才是陈王的遗腹子?那便是前朝余孽?也活不成了” ——“陛下岂能认错自己的儿子?” ——“陈绝好一招毒计!” 萧钺捂住自己的胳膊,目光在朝臣中扫过,转而对陈绝道:“恐怕要让定王殿下失望了,孤从来都姓萧。” 陈绝却道:“九鸣,你在萧氏宫中几年,莫不是被荣华富贵迷住了眼,忘记南州茶园中你母亲了吗?忘记你的血海深仇了吗?枉费本王呕心沥血为你筹谋……现在,你只要杀了永庆帝,不管姓萧还是姓陈,这大梁的江山还是你的。” 话音刚落,殿门突然被撞开,忠勇侯率领着玄甲军团团将他们围了起来,矛头齐刷刷对准了陈绝和赤甲武士。 局势瞬间被控制住,宋昭松了一口气,这时赵影拿着匣子返了回来。 见大势已去,赫连信跪伏在地,木然地垂下了头,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陈绝瞥了眼一身盔甲,昂首阔步而来的忠勇侯,目光看向玉阶上的赫连信,恨铁不成钢般:“子诚,枉我悉心教导你那么多年,你竟因一女子坏了我的大计。” 又转头对萧钺道:“九鸣,杀了忠勇侯,他是第一个闯进王宫,逼杀你父王的人。” 忠勇侯跨步上前,大掌压住陈绝的肩膀,将他生生压伏跪地,这才开了口。 “你这老货,死到临头了还挑拨离间。当年本侯杀入茶园时,薛皇后曾亲口承认,为了换得太子一线生机,她不得不将两个孩子调换,太子殿下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而你假意摔死,又抱走的孩子,就是如今的赫连信,也是你一直以为的薛皇后之子,妄图拿他要挟陛下。可你万万没料到,当年杀入茶园的是本侯。” 陈绝脸色一凛,脱口道:“何以为凭?”他眸底闪过一丝厉色:“这样也好,九鸣,你坐上梁王的位置后,不要忘记祭拜陈氏列祖列宗。” 朝臣中又是一片嗡嗡声。 忠勇侯嘶的一声,暗道不好,这老货分明是让永庆帝生疑,又蛊惑朝臣,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谁是真正的皇子说不准呢…… “这里有凭证!” 宋昭手持机扩匣子,从容不迫地从太极殿西侧的书架后面走了出来。 萧钺的目光如利箭般穿透混乱,瞬间锁住那道身影。唇角刚扬起半分,却在瞥见她下巴上那道狰狞血痕时骤然凝住。 手中长剑“铮”地一声清鸣,人已向她的方向迈去。 宋昭却朝他暗暗摇了摇头,令他脚步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陈绝突然挣开钳制,踉跄着直起身来: “本王当是谁——”他伸手指向宋昭,“这不是忠勇侯府,那位‘失踪多年’的宋家大小姐吗?冒充世子欺君罔上,按照大梁律例,该当何罪?焉敢提什么凭证!”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朝臣们面面相觑,唯有立于忠勇侯身侧的江绪神色如常,连眉梢都未动分毫。 “这不可能。” 首先提出质疑的是袁子昂,他在窃窃私语的朝臣中间猛地站起身。 却在撞上宋昭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心中所有的疑惑突然有了宣泄口,难怪阿宴从不让他亲近,难怪太子对阿宴……难怪陈六一直对阿宴有非分之想,难怪自己总觉得阿宴与旁的男子不同…… 度芙蓉 第82节 原来此阿宴非彼阿宴! 身旁的年轻吏员悄悄拽住袁子昂的衣袖,“袁大人……你与宋世子交情匪浅,此人可是……” 袁子昂广袖下的手骤然攥紧,骨节发白。 他忽地昂首,声音响彻大殿:“荒谬!本官与宋世子相识十载,岂会错认?” “诸位同僚应有耳闻,宋世子确有一位孪生胞姐。少时容貌别无二致——”他说着目光如刃扫过宋昭,“可容貌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宋世子眉间英气逼人,行止磊落;而眼前这位……分明就是女子。” 袁子昂环顾众人,斩钉截铁道:“宋世子在朝为官诸位都是见过的,此人绝无可能冒充世子。” 这时江绪站出来道:“袁大人说得有理,宋世子与我等同朝为官,是男是女还是能分清楚的,况且宋世子在御书房当差,难道陛下还能认错?”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毕竟谁也不会冒 着欺君之罪在陛下面前造次。或许有人疑惑,但在此间,无人敢提出异议。 宋昭眼圈微红。袁子昂与江绪一唱一和,分明是要为她澄清女扮男装,欺君之罪的罪名,这样一来,她便再也不能随随便便装成阿宴了,或许以后,她便可以大大方方以女装示人了。 江绪抬手整了整玄铁护腕,声音如金玉相击:“话虽如此,定王有句话倒是说得极对。” 他缓步走向宋昭,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心跳的间隙,“这位确是忠勇侯府的宋大小姐,亦是我的小妹。” “七年前的雪夜,我在府门外发现她时,她浑身是血,记忆全无。” 江绪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正逢小妹早夭,家母终日以泪洗面……我见她眉眼神似小妹,便哄骗她冒充小妹侍奉家母……直到祭天大典时,见到了与小妹容貌相似的宋世子,方知忠勇侯爱女失踪一事……” 他转身跪到忠勇侯面前,“侯爷,是晚辈一己私心害你们骨肉分离这么多年。” 忠勇侯急忙扶起他,“好孩子,你也是一片孝心,本侯还要谢府上收留小女之恩。” “一派胡言!”陈绝面目狰狞如厉鬼:“当本王是三岁孩童吗?!” 宋昭扬起嘴角柔声道:“定王这般阻挠,是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吧?我大梁储君,岂容尔等肆意污蔑!” “我丢失记忆,全因我与阿弟在上元夜遭遇追杀。与宋世子相认后,失去的记忆才慢慢找了回来。而那场刺杀,便出自赫连氏之手。而今百般阻挠,又一口咬定我不是宋世子,那是因为你们早已绑走了宋世子,要挟忠勇侯起兵。” “报——” 殿外传令兵高声道:“启禀太子殿下,赫连氏九族一千三百一十五口人已全部拿下,宋世子也已从府中救出,却中毒陷入了昏迷之中。” 赫连氏九族被屠戮…… 陈绝身形猛然一晃,他身侧的赫连朔如断线木偶般瘫软跪倒。御阶之下,赫连信缓缓抬头,一双眼睛空洞得骇人。 “哈哈哈……”陈绝笑得疯癫,“萧九鸣,你当真是……好手段!” 萧钺缓步踏下御阶,玄色蟒袍上的金线龙纹在火光中游动,他微微颔首:“定王殿下,这一局,承让了。” “来人,宣御医为朝臣治伤,再派人去侯府诊治宋世子。” 宋昭谢过太子,走到陈绝面前施了一个晚辈礼,口中道:“我如今该尊您一声祖父呢?还是唤您一声定王殿下?” 她拿着匣子在陈绝面前轻轻一晃:“幼时在南州,您时常来府上寻祖父下棋,总是有意无意问我有没有特别的东西。那时年纪小,并未参悟其中道理,直到找回记忆后,方记起这个匣子。” “此匣乃薛皇后旧物,由沉水香木所制,水浸不朽,火焚不毁。辅有鲁氏最精妙的千机锁,唯有鲁氏后人可解,而我母亲便是鲁氏后人。” 宋昭说着将匣子高高举起,使众人都瞧得清楚。 “这便是七年前的上元夜,赫连氏追杀我们姐弟二人的原因。” 忠勇侯接着道:“不错,陈绝一计不成,还妄图拿莫须有的婚约束缚侯府,趁机潜入府内,多次找寻未果,不惜火烧书房,也要毁掉此匣。” 陈绝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薛皇后旧物?焉知不是尔等伪造的?” “此话差矣,”工部尚书徐步出列,“此匣的千机锁一旦开启,内部机扩便会自毁,永世不得复开。若强行破匣,内里暗藏的硝石与酸液便会将里面的东西化为乌有。岂能伪造?” 陈绝仍不死心,“既如此,怎知此匣便是凭证?” 宋昭目光一沉,继而望向萧钺,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平坦的小腹,眼底似有万千情绪翻涌:“因我深信,一位母亲在生命最后一刻,会护住自己的孩儿,不会认错自己的骨肉。” 她捧起匣子跪在永庆帝面前,高声道:“请陛下准许开匣,还众人一个真相。” 龙椅一旁围着几名太医,身着太医官袍的巫医,亦在其中。 永庆帝忽然振袖起身,一把扯开明黄龙袍,露出内里暗藏的玄铁软甲。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帝王,此刻声如洪钟:“准奏!” 陈绝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眼中血丝爆裂:“不……不可能,阎罗笑无药可解……你怎会无恙?” 他踉跄着扑向龙阶,“你怎会无伤?”方才,他明明看到赫连信刺向了梁帝。 陈绝突然暴起,掐住赫连信的脖子,歇斯底里道:“是你?是你背叛了本王!” “咔嗒——” 一声清越的机括声穿透殿内嘈杂,匣子在宋昭手中应声而开。 刹那间,所有声响仿佛被无形之手掐断,数百道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那方寸之间。 陈绝钳制着赫连信的手突然脱力般松开,五指在空中僵滞了一瞬,最终颓然垂落。 匣中静静躺着一枚褪色的赤玉璎珞,坠子上的龙纹缺了一角,断口处还沾着经年累月的暗色血渍。 旁边是一方叠得齐整的素绢,边缘已经泛黄,但依旧能看清上面用血写就的字迹,笔锋走势,赫然是薛皇后的簪花小楷。 殿角铜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血书上的“九鸣吾儿”四个字映得格外刺目。 萧钺的指尖在触及血书的刹那剧烈颤抖起来。那方泛黄的素绢徐徐展开,薛皇后清丽的簪花小楷渐渐显露: 【九鸣吾儿:若见此书,母已长逝。汝脚上新月胎记为证,实乃大梁正统嫡脉。窥得定王毒计,忠仆以死相护,将汝与萧后之子调换……】 一滴泪重重砸在“嫡脉”二字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素来杀伐果决的太子殿下,此刻竟弓着背脊泣不成声。 “殿下请保重。” 宋昭的眼睛跟着湿润起来,将匣子中的赤玉璎珞转递给了永庆帝。 永庆帝凝视着匣中的璎珞,手悬在半空,迟迟未敢落下。那颗缺角的龙首玉坠,正是他当年亲手为发妻薛氏,雕琢的生辰礼。 萧钺深吸一口气,敛去所有情绪,将血书郑重递予永庆帝。老皇帝指尖发颤地展开扫过,随即递给身旁的大总管延吉。 “念。”永庆帝闭了闭眼,声音沙哑。 延吉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响彻大殿: “九鸣吾儿……汝脚上新月胎记为证,实乃大梁正统嫡脉……” 陈绝整个人如被抽去筋骨般踉跄后退,那张阴鸷的面容此刻灰败如死灰,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骗子,都是骗子!”他状如疯癫,此刻,他谁的话都不信,只信他自己。 这时,巫医身穿太医官服缓缓走到他面前,沉声道:“定王殿下,可还记得陈国太医署有位名叫吴邶的医佐,只因在医术上与当时的院判有分歧,殿下便冲冠一怒,寻了个由头,诛杀 了吴邶全族。” 陈绝微微一怔,“你、是那个巫医的后人?” 巫医道:“难得殿下还记得此事,想来全赖院判之功,今日方知,那院判最后改名换姓,成了大梁的赫连景裕……” 陈绝立刻打断了她话:“原来是你为萧家父子解的毒。” “何止解毒,”巫医环视满殿文武,声音高亢:“当年换子一事,也是我一手促成的。” “当年,太子本不足月,只因定王要用婴孩儿要挟陛下,薛皇后不得不服下催产药,九死一生生下太子。看清胎记后,当夜便调换了孩子。” “而萧皇后的孩子,左手腕间有四颗呈菱形排列的小痣,是不是赫连公子,一验便知。”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落在赫连信的手腕上。 赫连信缓缓卷起衣袖,左手腕间赫然有四颗小痣! 他突然低笑起来,“祖父啊祖父,难怪您对我永远冷若冰霜,原来心中一直视我作仇人之子,说什么悉心栽培,不过是将我炼成一把复仇的刀。可惜啊,我不是萧氏血脉,没能如您所愿那般——父子相残。” 陈绝脸上却突显一抹诡异的笑意:“让你误导梁帝,你便当真当自己是萧皇后之子了?这样也好,你是哪个皇后所出无甚区别,终归都是他萧高熠的儿子,谁杀他都一样!” “你说什么?”赫连信像是没有听清楚。 殿内众人却听得分明,永庆帝嘴角嗫嚅着,没有反驳。 趁众人愣神之际,陈绝忽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铆足力气,一跃而起,刀尖对准龙椅上的永庆帝而去。 “萧高熠,受死吧!” “不!” “扑哧——”利刃入肉的闷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赫连信纵身挡在永庆帝面前,陈绝的短刀尽数没入他的右肩,鲜血瞬间浸透他玄色外袍。 几乎同时,一柄长剑从背后刺穿陈绝的胸膛,身后是握着剑柄的萧钺。 陈绝缓缓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染血剑锋,竟露出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永庆帝惊慌地扶住赫连信,“子诚?子诚——太医,快——” …… 东方既白,宫墙内外终于归于沉寂。 最后一队金甲卫踏着晨露巡视而过,铁靴碾过昨夜激战留下的血洼,惊起几只栖在断戟上的寒鸦。晨风拂过,卷起几片染血的旌旗残角。 各宫门次第响起报晓的云板声,惊散了萦绕整夜的肃杀之气。唯有太极殿前那株老梅,枝头新绽的红蕊上还挂着未干的血珠,在晨光中颤巍巍地晃着。 宋昭忍着作呕的腥味,缓步迈出太极殿,抬手遮了遮刺目的朝阳。 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将整座皇城染成金色。 远处传来悠长的钟鸣,宋昭忽然想数月前的黄昏,她裹着狐裘大氅第一次踏入宫门,朱墙金瓦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今朝阳下的琉璃碧瓦依旧流光溢彩,只是那方曾经让她敬畏到发抖的丹墀,如今已在她脚下。 眼前光影忽暗,一道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 萧钺小心翼翼地执起她的手,掌心温暖却带着几不可察的悸动。 “阿昭……”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美梦,“这偌大宫阙,可否……留在我身边?” 朝阳为他轮廓镀上金边,却照不清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有交握的双手传来真实的温度。 萧钺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她掌心的纹路,声音低哑似呢喃:“留下来可好?” 手指温柔地覆上她的小腹,“我愿以余生为聘,做你相濡以沫的夫君,做你腹中孩儿……遮风避雨的父亲。” 度芙蓉 第83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