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尸体会自己系鞋带吗》 第1章 《所以尸体会自己系鞋带吗》作者:二十四始【cp完结】 简介: 邰秋旻x有鱼 死了很久微活x活了很久微死 偶尔别扭时常暴娇的不明异端x偶尔直球时常冷淡的颜控面瘫 所谓源头,大抵是一份利是封—— 有鱼:“这是我演死人的挂红,去去晦气。” 邰秋旻:“这是你新下的聘礼?越发穷酸了……我勉强再次答应吧。” 请超度我,于降生前或枉死后; 请埋葬我,在昼夜交替之时; 请遗忘我,适逢旅途的最后一场春天里。 新时代,妖魔鬼怪改组后,各国成立了神秘组织维持秩序,其全称过长,没几人记得全,境内外习惯称之为联会及猎人。 他们监控异端,处理跨物种纷争,维护区域稳定,保障国家安全,直至2154年6月17日,彤铭市被确认出现新的罅隙。 智者忧虑:“这个世界正在被渗透、融合、重组……你们要怎么保证,自己及身边人是真实的?” 莽夫表示:“别叽叽歪歪的,先捅一刀再说。” 相关负责人友情提示,生灵只能看见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请警惕认、认……刺啦……还有没有死者要打饭?! 标签:美攻帅受强强年上he、互为白月光但对抗路、非典型前世今生、偏群像且全员道德瑕疵、少量女装毫无逻辑 第1章 挂红 有鱼下工时接近两点。 沿街店面紧闭,各式迎客幡静垂,十步之外有家铺子似乎正在关门落锁,但伙计动作很轻。 周围静悄悄的,笼着层雪茄烟质地的霜雾,他左望右望,连巡逻警的影子都见不着,只听得远处深巷内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 有鱼疑心病似的,再次摸了摸藏在衣襟内的红封。 那小包半个巴掌大,装得鼓鼓囊囊的,外纸壳烫着桐花,纹路有些硌手。 这可是好几天的工钱,万不能丢了。 他放下心来,拢好门襟,又隔着布料拍了拍纸包,遂揉着酸疼的肩颈,低头慢腾腾往前走。 大抵是天要亮了,月色混浊得发灰。 幽深的沥青路上落着些洒金红纸,稀稀拉拉,细窄的小长条,或蜷或展,快要被送亲队伍和往来行人踏成沉浆。 可现下皮鞋踩上去依旧在滋哒滋哒地响,还有点黏脚,短短几步于鞋底黏了一小摞。 脚跟异物感明显,有鱼随意在旁边踏跺边沿碾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这鞋有些不合脚,甚至不像是自己的。 巷子口修鞋的老吴不在,他媳妇儿临产,两口子跑县医院去了,而鞋行……鞋行看人下菜,又贵又难等…… 有鱼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没仔细脚下,换步间踢到了什么东西。 不清楚是什么物什,极清亮的一声,像是金石磕碰的动静,在夜里显得清脆过头。 那玩意儿骨碌碌、骨碌碌…… 半段指节大小,在金纸堆里滚了一阵,裹着陈漆似的红,“咕咚”撞上墙边某辆货郎车的轮脚,停下了。 有鱼盯着它发毛的轮廓,莫名也停下了。 但脚步声延迟般地响着,像山谷回音的残调。 他蹙了眉,摸着刀片,骤然转身—— 手提风灯照度浅,昏黄的灯弧以他为中心,倏而拉出大半圈形变的光轨来。 杂物、砖墙、草木……最后定格在一团混混沌沌的影子上,那像是个举着礼炮的兜帽客。 他嗓子发紧地轻斥了声“谁!”,边将风灯举过眉线,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是个无脸稻草人。 它撑身的木棍不知怎么已经断了,上身折了一半,正委委屈屈地倒下来。 吱——嘎——吱吱嘎—— 有鱼低声啐了句“晦气”,折身加快了脚步。 这段时间城里不太平,晚间多抢杀,警察局那帮家伙光拿工资不干正事,一连几月没抓着一个贼。 他才走过五米来远,旁边门店用来挡门的板料牙酸似地一响,稍稍挪开的木缝里黑黢黢的,片刻凑上来一对眼睛。 “喂。”眼睛的主人用气音喊。 有鱼被他唬了一跳,但脚下没敢停,只恶狠狠地扫了阵眼风过去。 那店里人扒着板料,追着他走,哒哒哒,哒哒哒,抻出的手指头上沾着亮晶晶的红粉。 有鱼没听清,对方大抵喉咙有问题,说话分外吃力。 但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后颈汗毛根根竖起。 店里人见他没反应,动作越发急切,几乎快要从半指宽的缝里把那对眼珠挤出来。 板料被抠烂一小块,碎渣那头,摸约显出张漏风的嘴,看口型,是在反复喊着—— “跑!” 已经迟了。 呼的一长声,周围灰青的霜雾像是被鞭子抽过似的,轰然散开。 天色亮了一度,沿路迎客幡疾掀,有鱼旁撤的跳步没能完全躲过身后扑来的那阵风——那东西力气极大,擦着他半边身体狠狠撞过去。 他左肩胛登时发麻发痛,完全吃不上力,风灯哐嚓掉在地上,玻璃壳罩碎了大半。 跳跃的灯弧里,模模糊糊照出团四肢着地的影。 那家伙速度极快,观察似地绕着他转过几圈,再次吽啸着扑上来。 有鱼心脏急跳,指缝间捻着的刀片翩飞,在数次格挡里毫无章法地送上去。 切进面料里、切进草扎里、切进肉质里……冰凉的液体顺着他手腕狂淌,滴滴答答,不断在脚边砸开一大串血花。 那东西终于吃痛跳远,盯着他耸过肩骨——它以那处衣料蹭了蹭脸颊的伤口,动作间把兜帽完全顶开了。 风灯落在他们之间,有鱼捂着被抓破的脖颈急喘,吞咽间终于看清那怪物的模样。 居然不是动物,大体是个野人样,趴伏着,很瘦,身上关节七拐八拐的,很是畸形,只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但似盲,里头游动着鱼苗似的黑影。 它背上反背着有鱼方才见过的稻草人,以藤条作捆绑,打斗间,扎脑袋的麦草散掉小半,草梗里隐隐露出来一团烂肉,但细看下,上头的经络依旧在跳动着,一鼓一鼓的,又似是柑蛆。 有鱼顿时感到一阵恶寒,他盯着它的眼睛,弓着腰,缓缓往后退。 他的鞋帮断了,皮面惨不忍睹,一侧裤管直接被撕碎,这下不止修鞋,连补裤子的钱都省了。 可那怪物听力极好,哪怕没有脚步声,也能寻着他砰砰乱跳的心跳声,又死缠烂打地扑上来。 有鱼跑不掉,喊话呼救也没人应,长街寂寂,除却打斗时的嘈杂动静,现下连狗吠都没有了。 他们有来有往,不要命地冲对方招呼过二十来分钟,总算叫有鱼抓住机会,掀飞了半截盾牌似的稻草人。 他游身而上,指间藏着的刀片横切着喂进对方眼眶里。 那怪物痛极痉挛,眼球涌出的液体像是泪水,顷刻打湿了他的袖口。 他死死掰着它的头,双腿用力夹制住它的耳颈,腰部忽而运力,以上身力量狠命一搅。 那半截包着腐肉的麦草这时才沉重落地,风嚎声停止,同时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骨响。 有鱼顺着尸体倒下的方向滚身卸力,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地换着气。 那怪物断开的脊骨顶出皮肉,戳破了他的左大腿内侧。 他现下没有心思分辨这到底是撞鬼还是撞邪,哆嗦着手指捡起那盏破烂风灯,艰难爬站起,抱着手臂伤处,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那风灯晃啊晃,晃啊晃,灭了。 有鱼骂着脏话,出气般拍了拍灯罩。 月亮下行,天色泛青。 他头顶,那面沾血的迎客幡再次呼啦一响。 店面里又传出抠挠板料的动静,窸窸窣窣,咔咔嚓嚓,像有啃食的群鼠。 有鱼手里的风灯刺啦刺啦,又慢慢亮起来,灯弧闪闪烁烁,照出他的脚下。 灯罩碎了大半,灯芯摇曳间折出光线,那里竟然匍匐着好几个影子。 那些影子以他双脚为中心向四周蹿去、生长……极长极长的一条,顶端又忽地冒出一团不规则的圆来。 那是一颗脑袋。 有鱼像被巨人的手攥住似的,浑身的血气都逆行着往头上涌,四肢僵凉如尸。 他瞬息猜到什么,不可控地打了个摆子。 他没有回头,勉强提起一口气,拔腿就跑。 腿脚钻心的疼痛都抵不过此刻的骇然来——那东西居然没死! 那风声又来了,腥臭、压抑、透着股浸骨的冷寒,刀似的,刮得他神经疼。 他呵哧呵哧大喘着气,拼命地跑,向着居民区的方向跑,却在风灯彻底灭掉的瞬间,再次被巨力扑进地面。 满地洒金红纸扬起,又落下。 那怪物趴在有鱼身上,脑袋偏在他额前,嗬嗬直呼气。 比之前重极,像是一座山。 它手爪隔着布料揪住了那份红封,而脖颈处的断面还在流血,口涎似的,湿淋淋不断落在他脑袋上。 第2章 有鱼被那温度冻得发抖,又被那气味熏得想吐,用力挣扎间揪掉了好几根麦草。 那怪物发了狂,嚎叫着,伸手掰掉自己一截脊骨,高举起,狠狠剁进有鱼右掌心。 连皮串肉,钉在地上。 有鱼痛得眼前发黑,下意识要把自己蜷起来,身体却像标本般,一节一节的,尽数被骨头制住了,只剩喉咙里滚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来。 他的睫毛和发尾瞬间被冷汗濡湿,耳朵里隆隆作响,全是血液倒流的声音,像是咆哮着的千河万道。 那怪物牙齿张合,叼过他的耳骨,慢条斯理地嚼着,喟叹着。 他一时间只剩出气儿,没有进气儿,极痛苦地一阖眼,再睁开时,却发现眼前并非是沥青地,而是微亮着的轿车车顶。 窗外霓虹连成斑斓汹涌的线海,车载广播音量被人调小,那阵耳鸣里,有鱼只断续听见什么“明枫大厦……员工……未遂……” 前排,那位戴鸭舌帽的男性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他一阵,很好说话似地商量道:“你不舒服啊兄弟,还是做噩梦了,要不要下去透口气儿?我跑完这单刚好收车,不急。” 声音听着也挺年轻,大抵二十多岁。 “不用,麻烦您,开慢点就行。”有鱼有气无力地说。 他克制地匀着气,忍着呕吐劲儿缓慢坐起来,合手揉过手腕——没觉出疼,只有点麻。 几秒后,他把汗湿的左手往裤缝处一擦,又习惯性地去抬眼镜,抬了个空。 今天在剧组演尸体,没戴框架眼镜,而隐形已经卸掉了。 有鱼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衣兜里的利是封。 下工太晚,那些挂红还没来得及用掉。 他拿到时打开瞄过两眼,三张钞,十六块,图个吉利,现下却一张都没捻到,只有两颗不规则的小东西,摸着有些软。 有鱼皱着眉,小心把那玩意儿倒进手心,垂头看了一眼。 那是两颗分别以金银箔叠成的小锞子,半截指节大小,里面不知包着什么,表面还铸着字纹。 有鱼心里一突,太阳穴极有存在感地鼓胀着,眼前一阵清晰一阵花白。 余光里,司机仍在隐晦地打量他,中控屏上方,日期和时间数字一起往前跳,车载精灵半死不活的声音突兀响起—— “现在是6月22日零点整,彤铭市祝愿您,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2章 锞子 彤铭的新任市长大抵是个癫的,才会在上台次周,软性强迫全市所有司机师傅下载所谓“祝福”语音包,美其名曰:共建幸福社会,齐筑和谐家园。 美好的一天或许从自然睡醒开始,但一定不是在零点惊梦;美好的彤铭或许欢迎四方来客,但一定不包含有鱼。 此人活了整25年,既没有健康的体魄,也没有阳光的心理,是个习惯了天天碰壁、遂学着诉诸“暴力”的非酋。 他脑子里不受控地循环起这句话,顶着年轻司机欲言又止的目光,撑到目的地,刚替人关好车门,转头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彤铭不禁夜市,凌晨四点都能见着吃喝玩乐的各色人鬼。 有鱼半伏在马路牙子上,蓬发遮脸,脊背高高弓起,半晌,自嗓子眼里呸出一团带血的毛发来。 他艰难观其毛色长短,确认该是家里猫主子的。 他胃里难受,像个醉酒佬一般摇摇晃晃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往家的方向走,嘴上念叨着“化毛膏化毛膏铲屎的也要吃化毛膏……”随手把那两颗锞子捏扁,又撕碎利是封,再一起团吧团吧,扬手丢去路过的垃圾桶里。 铁皮桶内传来咯哒咯哒几声轻响,总之不是纸皮能弄出的动静。 有鱼也没注意,闷头转进小区,走过一段路,再扎进黢黑的9号门洞里,结果于楼梯口踢着个真醉鬼,双脚拌蒜之际正踩中呕吐物红心。 这一带多是老破小,安保系统差劲,邻居良莠不齐,租金偏高,水电气供保不稳定,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离影视城近。 是的,有鱼是个因种种原因休学至此仍未毕业的暗星。 出道七年,不说经历过大风大浪,也算看透了人性本凉。 凭借着不会来事儿的性格,能动手绝不开口的脾性,以及过于精贵不得不定期跑医院的身体,接连辜负了那副酷帅的好皮囊,归来仍是小透明。 更致命的是,他做不了表情。 不管是大表情还是微表情,都做不了。 老中医说他是正气不足,寒邪入体,外化于身遂有点面瘫的毛病。 百因归结下,恶性循环里,他总演尸体。 为支持他摇摇欲坠的追光之路,家里托关系兜兜转转找来个道上老人给他看看水碗。 也不知那白胡子是真的半桶水,还是有鱼是假的有点子恶煞拘在命盘里,总之那老头子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临走时只干巴巴叮嘱他道:“非要演那躺板子的人也不是不行,但是每次到手的挂红得当天用掉,不得过夜。” 有鱼最开始以为,这个“过夜”指的是他所在时区的固定夜区间,后来发现,仅仅局限于他自身的个体时间。 即,不得“入睡”。 他以往多有注意,这次也不知怎么睡死过去,还做了个没头没尾的噩梦,思来想去,只有归咎于那车载新闻主持的声音太过催眠,好好一个都市异闻都能讲出asmr的效果。 不过噩梦这种东西在年轻人群体里“蔚然成风”,社会压力激增之下,该症状一度被归为一种新型社会病。 毫不夸张地说,近几年各大医院中医科、神经内科和精神心理科所接病患,首次达到了高度统一。 有鱼碾过鞋底秽物,理好上衣褶皱,又抓了抓头发,准备以不那么浓烈的死气迎接他的可爱猫猫。 电子锁刚打开,原本竖着尾巴的哈基米直接哈着气退出了残影。 “怎么了,苔苔,”他按开壁灯,蹲身换鞋,“是爸爸回来了呀。” 海苔像个招摇的蒲公英,踮起肉垫蹿没了影。 它不爱搭理人时常常躲进犄角旮瘩里装新型猫球,刨都刨不出来。 有鱼没辙也没什么精力,遂径自添过食水,换好猫砂,草草洗刷完自己,再一头栽进床里。 他心有余悸,不敢睡死过去,只好每间隔半小时就定个闹铃折磨自己。 如此折腾过大半宿,醒后这人不出意外,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奔赴片场,还被化妆师夸赞道:“你这个脸色演死人正好诶。” 可见化妆师也是个棒槌。 大抵这剧组都是些没背景的糊咖,所以相处气氛较为融洽。 但他们拍的题材不那么洽,是杂糅了民国、武侠、灵异元素的小成本九流扑剧。 剧里为镇场子,给女主加了个高武高灵的设定。 但剧外演员连剑花都挽不明白,遂“斥巨资”找了个叫穗穗的大学生作武替。 是个长相贼拉甜美,气质贼拉温柔,为了实习证明能随意压榨的便宜武替。 有鱼第一次见她时,小姑娘正把油光水滑的长卷发费劲藏进发网里。 而对方正好瞧见化妆师不要钱似的往他脸上扑黑粉,由于离得太近,还被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人像是脑子不太好,摆着优越的先天条件不要,在这暴殄天物,他们同时在心里想到。 有鱼长得不近人情,性格也不近人情,加上承包了剧里大部分死法和尸体,导致其人缘不如其名,并不怎么得水。 而替身演员的边缘程度和死尸不相上下。 一来二去,他俩一个总嘎人,一个总被嘎,上下工时间基本相当,反倒成了组里半生不熟的饭搭子,偶尔还能互相投喂那种。 “你今天拿到的挂红都快赶上我的日薪了。”穗穗如是说。 道具组老师昨个包错了红包,不小心装了道具钞进去。 阴阳文把群演们吓得屁滚尿流,群员们把主创团队叨了个狗血淋头。 有鱼摸着比以往厚了两倍不止的利是封,习惯性地说:“喝奶茶么?今天可以多加些小料。” 穗穗欣然点头,笑出两枚小小的梨涡。 世界是个巨大的性缘脑,旁边的摄影大哥为此笑容分心瞄了好几眼,撇着嘴同场务大叔对了个自以为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心只想用掉挂红的有鱼没神经注意这些,一心只想干掉奶茶的穗穗没心情注意这些。 但她不知喝到什么,第一口差点呕出来。 “这家不好喝么?”在看不见的角度,有鱼默默收好了吸管。 穗穗表情有些古怪,含了许久才咽下去,牵强笑道:“没有,忘记点常温了。” 有鱼点点头,尽力扯过嘴角,没能礼貌性地露出微笑,照常冷着脸同她告别。 他走到半截,想了又想,以防万一,把自己那杯奶茶扔掉了。 到家时天刚擦黑,海苔高冷地没来迎接。 失落的铲屎官待猫如初恋,任劳任怨搞完日常,等外卖的间隙歪在沙发上眯着了。 第3章 好死不死,又续上了日前在出租车上的怪梦。 还是那条街,还是那地纸。 天色清幽幽的,分不出是黄昏还是黎明。 有鱼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毕竟做梦不一定全是清醒梦,小部分会填灌所谓记忆,但大多时候是一片空白,随心所欲,毫无逻辑。 他就这么空白地坐起来,下意识看了看双手。 从指连掌再到肘,关节断面和窟窿里都被填满了麦草,里头掺着细碎红纸,被天光一照,正亮起青金色。 沿街有店面啪啪啪打开,有学生打扮的人涌出来,神色张皇,往桥头方向跑。 有人顺道带了有鱼一把,喊道:“跑啊你!傻待着干什么!” 后者戳一下动一下,脚踝发软地爬起来,迈步的时候差点跪下去。 他们跑过沥青路,跑过石板巷…… 兜兜转转,终于遥遥见到一座铁桥掩在雾里,看不真切,像是一把横亘在山崖间的鲸鱼巨骨。 “为什么要跑?”有鱼忍不住问。 “要渡桥!要渡桥!要在天非亮非暗间成功渡桥!”那人激动道。 有鱼皱皱眉,又问:“为什么,桥那边有什么?” 那人露出似笑非笑的向往神色:“桃花源,有桃花源……” 有鱼再问:“那如果没渡成会怎么样?” 那人仿佛听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万分惊恐地瞥他一眼,碎碎念着“勿怪勿怪”跑远了。 天空开始发亮,有鱼听见风里传来雄浑低沉的号角声,激灵了一下,本能感觉有东西过来了。 世界像是抽帧一般闪了闪,他似有所觉,回头一瞟—— 队伍最末尾,有人被无形的介质齐整切碎成硬币大小,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 日出霏开,轰然倒塌的人体组织那头,顿时显出无数个四肢着地的影。 关节曲折,脊背高拱,背上的麦草在曙色里折出缕缕金光,像是万千束被截断的烽火。 它们眼若圆杏,口衔雾气,正撒足奔来。 有鱼周身奇异地泛起疼痛感,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不对啊!”前头有人脆生生地说,“我们多了一个人!是不是有原住民混进来了!” 人群惊诧。 他旁边的男人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你是谁?”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 斜刺里唰地展出数把淬亮的砍骨刀,瞬间刀落。 有鱼被生生宰醒的。 他从沙发上弹起来时,正瞅见某个四肢趴地的影子一下从地面蹿去猫爬架上。 天暗,他应激般缩蹲进沙发角落,一手把过落地灯支架,在理智压缩成一条线的情况下,强忍着把灯具抡过去的冲动,半晌涩声确定道:“海苔?” “喵呜。” 早就学会开灯的海苔把身一扭,跳去墙壁撞亮顶灯,落地时又优雅地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意图嘲笑疑神疑鬼的两脚兽。 有鱼那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去,他手心发汗,在支架上拉出滑稽的一声响。 眼见着那条尾巴里抖出两颗闪闪发光的锞子,一金一银,咯哒咯哒两声落地,彻底砸碎了铲屎官强撑的理智。 第3章 讲座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走?”副导演在电话里问。 有鱼背靠沙发,盘腿坐在地上,神色郁郁。 刚过五点,底下清洁工正在洗垃圾桶,这楼不隔音,动静闹挺大,已经有嬢嬢拉窗开骂了。 客厅昏蒙蒙的,海苔被外面的鸟叫声所招惹,正兴奋地满屋子跑酷。 茶几上散落着利是封碎片和四颗锞子,有鱼捏着鼻梁,勉强打起精神,说:“家里有点事,不好意思。” 老小区信号不好,通话总是一卡一卡的,两人又寒暄过几句,副导演挂断前随口嘟囔着:“怎么又走,这都走第几个了……” 有鱼有点心累。 扔掉的东西莫名其妙又出现就罢了,还多出两颗锞子。 银的上面铸着花样,线条和利是封上的桐花相似,也有点像玉簪。 金的上面铸着字样,大气舒展,但他对比过所有现存古文字特点,也没确定这究竟是哪朝哪代。 而每一颗锞子捏着都发软,回弹缓慢,仔细闻还带着点腥,他犹豫半晌,到底没敢直接刮开看。 有鱼放空了半小时,又花费一小时畅享自己的葬礼,再和海苔对着喵了四十来分钟,没能从猫猫语中搞清楚来龙去脉,只好垂死挣扎,试图联系那位大师。 结果对方告知他:本人赶潮流云游去了,最得意的弟子要下个月月底才能到九遐山云云。 无法,他仔细拍了照片传过去,试图赛博诊诡。 那大师老眼昏花,或许是被花花世界遮住了双眼,生生辨认过两个多小时,才发来句语音—— “没什么大事喽鱼仔,瞧着像聘金,该是哪个昏了头的小鬼送错啦。” 看来这小鬼挺穷,起码养不起苔苔。 有鱼愁得一晚上没睡,正好收到夜半同愁的导员发来一则“温馨提示”:鱼仔啊,这学期还回来吗?再不回来就只有结业证或者肄业证啦。 有鱼:……更愁了。 大二那年,他因左腿受伤办理了休学,后来又由着乱七八糟的原因直接延了两年,都快忘记学校主大门往哪边开了。 彤铭市下辖13区,有鱼就读的艺术院校处在东北角的2区方江,地势颇高,背靠道家圣地九遐,而影视城建在最西南的12区枝曲。 一来一去时间要命,路况不好时能堵得人怀疑人生,看来这老破小是不可能再续租了。 但他体质特殊,又带着宠物,没法住在宿舍,所幸夜路走多了也不见得全是鬼,他认识多年的网友最近正在找合租。 网友网名【逗狗不如招猫】,真名方恕生,比他大两岁,是个不怎么自由的自由撰稿人。 其家有一主子小名露露,大名露易丝,是只圆滚滚的挖煤工。 两人是在宠物论坛上认识的,同为猫奴,养的崽又系同一品种,还因某问题牌子猫粮同仇敌忾过,再加上短短二十几载里撞邪程度不相上下,遂发展出了革命电子友谊。 相对遗憾的是,他俩虽说线上相处间很是投机,但线下面基时却分外尴尬。 货拉拉的哔哔喇叭声和横跨全市的轮胎缝灰尘,都没能攻克有鱼的面瘫病症和方恕生的社恐属性,最后还是靠猫猫外交成功破冰。 新小区占地颇大,路面整洁,绿化优美,区域内含两所幼儿园,一处老年活动中心,游泳馆及健身中心若干,显得人气很足。 而他们合租的房子在26-7,100来平,三居室带一间书房,坐北朝南,很是亮堂。 有鱼行李不多,一上一下只搬了四趟,但把四体不勤的文字工作者累得够呛——方恕生念及他腿脚不好,承担了大部分重物搬运工作。 有鱼过意不去,想要请他吃饭,被i方人干脆拒绝,最后只好在家里架了顿火锅,全当乔迁暖房。 电磁锅里咕噜咕噜,牛肉丸煮得软烂,有鱼捞起来咬了一口,在白烟缭绕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在9区租了个单间么?” 方恕生在吃鱿鱼仔,随口道:“那房子不隔音,最近梦又多,总是睡不好,写不出东西,想换个干净点的地方。” 有鱼提前坦白过锞子和疑似小鬼纳征的事,为此方恕生淡然表示:没事,区区小鬼,我还有阎罗的联系方式呢。你信我,跟着我住就对了,大运不能保证,但大霉总归没有。” “……” 有鱼不置可否,并觉得对方可能不小心喝多了过期可乐,上头的方向有点子不对。 方恕生又涮了一筷子毛肚,边往客厅的方向一抬下巴:“我跟你提过的安神香,我朋友寄来的,这几天我试过,效果还行,起码不做梦了。” 有鱼点点头,以筷子头在嘴巴上比了个v,说:“谢谢。” 有鱼对香没有了解,说不出那安神香究竟是个什么味道,淡而暖,可的确安神。 起码这段时间来他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几天下来,黑眼圈终于比方恕生的淡了。 写文疯魔的方某以橱柜反光处当镜子,边按眼下乌青,边问着:“你对民俗文化类的讲座有兴趣吗?” 方恕生是个薛定谔的社恐,面对陌生人时能微笑绝不开口,可一旦装备上帽子口罩皮衣三件套,精神状态又很是美丽,让他众目睽睽下跳段热舞都行。 但在文明社会里,特别是在逐渐热起来的文明社会里,这身装束着实吸睛又离谱。 有鱼知他想去又不怎么敢去的矛盾心理,答应得很爽快:“哪里,几点?” 方恕生说:“八点半,区图书馆负一层自习室。” “还挺早。”有鱼不想挤早高峰,遂提议,“我们打车过去?” 方恕生顿了顿,更正道:“是晚上八点半,预计三个小时。” 第4章 有鱼沉默片刻,问:“你确定这是正规讲座么?” 方恕生掩着嘴巴,小声说:“其实有点像都市怪谈交流会啦,而且晚上比较有气氛嘛。” “你知道我其实是有点信这些的,”有鱼木着一张脸,退开小半步,“也看多了不作死就不会死的例子……” 方恕生转而去捂他的嘴:“放心啦鱼仔,我去过好多次,什么事都没有。你信我!” 有鱼止又欲言。 “要不你带上些锞子,”方恕生戴好黑框眼镜,抬头看他时镜片有些反光,半掩住了神情,“万一有人知道些门道呢。” 那些锞子像会无性繁殖似的,近来又莫名其妙多出两颗,依旧是从海苔尾巴里掉出来的。 有鱼思考过七秒,就信了他的邪。 天气预报说这天晚上阴转小雨,两人刚过图书馆安检门,外面就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 自习室里人还挺多,几乎快坐满了,他们只捡着个视野不好的角落,背后就是立式空调,怪冷的。 有鱼占好座位,拿出锞子去问有缘人。 他不会笑,只好随身带着些饼干和糖果,拍一个人肩膀,就散一点零食。 结果问了一圈也没什么实质结果,反倒还撞见个熟人。 “好巧啊鱼哥,”穗穗取下帽子,正在整理被雨脚打湿的头发,一举一动自带柔光,引得好几个人往这边瞟,其中不乏女性,“没想到你对这些感兴趣。” 有鱼只棒槌似地问:“你今天不上班么?” 穗穗:“……” “剧组招不到群演,这几天休息,”她温温和和地说,“特别是演尸体的群演。” 有鱼想起副导演的抱怨,向她示意手里的锞子:“因为这个?” 穗穗笑出两洼梨涡:“大概吧。道上有说,这是有人用来给家里半死不活的人挡灾用的,买命钱找替死鬼。” 这和大师的说法有异,有鱼问:“怎么解呢?” 穗穗递给他一枚平安牌:“这个应该有用,鱼哥先带着吧。”她想了想,提醒着,“附近不是有个九遐山么,据说挺灵的,鱼哥尽快去拜拜吧。” 有鱼谢过她的好意,但没接受那枚木牌。 他若有所思地回到座位,见方恕生刚摆好录音笔和笔记本,咔哒按出圆珠笔——很好,敢情这人是来记素材和找灵感的。 有鱼有些无语:“我记得……你擅长的题材不是悬疑恐怖。” 花市大佬方恕生十分腼腆,红着耳朵说:“我最近想写些比较阴湿的人设和play啦。” 有鱼无法理解,但表示尊重,毕竟人类的xp是自由的。 方恕生说的不错,这场讲座更像分享会,多添油加醋,多故弄玄虚,有鱼没怎么听。 后来为营造氛围感,连灯都只留了一盏,靠近投影幕,窗帘被拉死了,除却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只剩暴雨倒灌的动静。 方恕生略显遗憾地放下了圆珠笔,为免打扰到别人,又不敢开平板。 物理降温之下,空调已经应民意关掉了。 但有鱼觉得暖和,又被环境音弄得昏昏欲睡,那新讲述人的声音像是细细的线虫,直往他耳朵里钻—— “……” “澧春之畔生活着一种怪物。” “它们不老不死,不朽不灭,能与山精水灵沟通。” “它们思维怪异,身形佝偻,背上总绑着伴侣的尸体。” “那里曾被诅咒永堕黑暗,但在古老的预言里,大地误入白昼之时,它们能与死去的爱人重逢。” “……” 然后有鱼一睁眼,看见一截耳廓。 白生生,玉似的,阳光下能看见红色的毛细血管,起伏间,他的鼻尖几乎快要抵上去—— 他正被人抄着腿弯背着,快速奔跑,脸颊侧压在对方肩膀上。 这个认知让他心口咯噔了一下,浑身瞬间迸出一层白毛汗。 有鱼想也没想,双臂交叉合围,就势要拧断身下人的脖颈。 第4章 重梦 有鱼当然没能得手,他被对方更快更凶地抡了出去。 毫不客气,力道极大。 上头是青天白日,灯笼,红白丝带和断了一只腿的乌鸦。 下面是洒金红纸,喜糖,大字报和翻倒的手提箱。 他在中间自由转体两圈半,卸力跪地滑出三米,撞到棚彩支架才停下来。 那人脚下没停,嘴里大喊着“唔哇!我好心带你跑,你居然要杀我?!”从他身边蹿了过去,皮鞋倒腾起的灰尘糊了他一头一脸。 有鱼眯眼前瞥见对方的样子,探长打扮,制服挺括,很靓,决定原谅其三秒钟。 因为第四秒,有捧飞镖似的东西自雾里脱出,朝他迎面袭来。 他一把摸出后腰藏着的铜板甩出去,“铎铎铎铎”,铜板直接压着来物锲进了旁边的树木、匾额和门板上—— “那物”居然是通宝币式样的纸钱,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 雾气里传出一波迟来的尖叫和重物落地声,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揪过他后领,把他整个人飞快地提了起来。 他顺势转身时只看见一闪而过的绿影,像是根锈掉的鞭子,旋即他拔足追上那人,再瞥一眼后,有些不自在地说了句:“谢谢。” 对方尾音轻慢地哼过一声。 这里很乱,各种意义上的。 天空呈现出很明显的分割矩块状,像是颜色不一的拼图,没有云朵。 有鱼一开始以为那是横结杂乱的电线所致,后来发现其本身如此,有的图块甚至暗着。 而他脚下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每过一个巷子口,总会涌出和他们一般疯狂逃窜的人,稀稀拉拉,慌慌张张。 雾气驱赶着人群,那里头时不时会飞出几枚通宝币,明明是极柔软的材质,边缘却似利刃,见血封喉。 有鱼的铜板早就扔完了,现在只能捡到什么飞什么。 笤帚、树枝、石子、货摊上的小玩意儿…… 其中有个拨浪鼓撕开雾气,辟出道口子来,那瞬间的豁然令他看清了当中的诡物—— 高约六尺,象鼻犀目,但目中无瞳,只涌动着墨似的水汽,牛尾虎足,却只剩前肢,后肢退化一般塌垂在地,隐约拖出道血淋淋的轨迹来。 那怪物背上骑着个东西,莫约是个人,身量瘦高,穿着身朱红描金的女式喜服。 有鱼还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又模糊想起什么“渡桥”,什么“桃花源”,就听一直在他身边的那位青年问:“今日天气如何?” 此情此景,这话题实在太过离谱,以至于有鱼顿了三秒,才确认道:“什么?” “天气,”大抵是跑疯了,同行人之间也时不时发癫乱砍,那青年轻松解决完某位癫子,甩过警棍上的浓血,随意指指天空,“你觉得今日天气好么?” 有鱼确定对方说的话不属于任何一种他熟知的语言,音调和声色都很绮丽,似是鸟雀鸣啭,又像溪涧潺湲,但他奇异地听懂了。 “秋高气爽。”他谨慎道,虽然他现下很想破口大骂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正跑过新的巷子口,或许是旧的,反正这里的路和店面都大差不差,他甚至怀疑遭遇了鬼打墙。 那人一指巷子里头,闲谈似地说:“那里面种着一片海棠,群开时如云似霞,可惜花期已经过了。” 有鱼把某癫子脑袋砸进墙里,于一片飞溅的血红里,干巴巴地应和着:“那真是太遗憾了,那颜色肯定比现在这玩意儿好看。” “时值挂果,肉质少酸多甜,做成蜜饯刚好,不过日前遭了火,不知现下还剩多少。”那人同样惋惜地撇撇嘴,扬手一指另外一头,脏血差点甩他脸上,又说,“那里面从前有个剧院,爱演些酸倒牙的折子戏。后来没落了,老班主改了性子,开始搭台演牵丝。对了,你喜欢牵丝么?” 有鱼躲开一截被纸钱削断的手指,于哀嚎声里,不那么客观地点评道:“那是小孩儿爱看的。” 那人恍然,思忖片刻,再道:“这条街原先挺繁华的,最中心有个很大的歌舞厅,三层楼高,昼夜都很闹腾。出门左数第7家专做糕点,甜度适中,软糯合宜,他家招牌得早起排队买。旁边是家照相馆,但店主喜欢侍花弄茶,我爱喝他们家的浮冬,回甘时能品出一股子暖香,很是安神。对了,我的铺子在……” 有鱼被他弄得有点烦,连带着看着那张脸都没好气了,皱眉打断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见你并不像本地人。”那人很无辜,百忙之中居然试图和他握手,虽然被拒绝了,“这一片的治安归我管,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有鱼忽略了治安和现下异状格格不入,只肯定道:“我是过来做工的,本分人,不会找你的。” 那人点点头:“做的什么工?” 于是有鱼开始顺着这句问话回想——他选择走这条街是为着抄近路回家——着急回家是因为刚发了工钱,而最近不太平,路有劫杀,他怕出岔子——可能会出岔子的原因是这次下工实在是太晚了——晚…… 第5章 他的思绪出现堵塞,毕竟现在是白天——看上去算是——他总不可能赶了一晚上路都没到家。 他家离工作的地方挺近的,就在……他突然摸到怀里的红封,工钱为什么要装在红封里?又不是吃席…… 有鱼似乎找到症结所在,把那红封掏了出来。 封纸上的桐花开得正好,艳比海棠,他动作太大,弄破的纸隙间滚出几颗锞子,叮当叮当。 那人问:“这是什么?” 有鱼不确定地说:“工钱。” “工钱?”那人笑着捻起一颗,片刻捏碎了,“你出卖的是什么?这可是樱桃肉,里头混着死人的脏腑。五脏藏神,心主神明,金箔银箔作殓衣。” 有鱼的头开始痛了。 他心绪混乱,没能注意到从侧面飞来的纸钱,反倒是那人伸手,替他直接挡了一下。 刀片似的钱币洞穿手掌,血溅上他额角,冰凉透顶,令人打了个哆嗦。 “你想清楚了么?”那人逼近他,笑容定格,皮肤层像是溶解般,一寸一寸缓慢往下滴落,终成雨幕,“我再问你一遍,今日,天气如何?” “轰隆——” 远空滚过一串惊雷,叉状闪电森寒,倏而映亮了有鱼略显苍白的面颊。 他抬头的动作太大,连带着椅子腿在地板间划拉出好刺耳的一声响。 但没人在意,外头暴雨倾盆,自习室里闷得不像话,依旧只开了一盏灯,而人已经快走光了。 有鱼揩了揩脸上的冷汗,有些懵然地扭过头去。 这里是下沉式负一楼,半地下室设计,窗户开在墙面中上方,接近天花板,只有常规大小一半。 上面雨痕蜿蜒如注,只看得见杂糅成片的霓虹。 “人呢,”他活动了一下睡僵的上半身,问,“不是交流会么?” 方恕生把熄屏显示怼他面前,语气揶揄:“已经结束二十多分钟了,哥哥。” 有鱼很疑惑:“我睡着了?” “是啊,”方恕生搓搓自己的胳膊,比他还疑惑,“我现在看着随手小记都能起鸡皮疙瘩,你居然能睡得着……那我今晚能跟你睡吗?” “海苔借你,你可以左拥右抱两只猫,再点一晚上小台灯。”有鱼打趣了一句,“话说,作者不该半夜灵感激增么,要不你趁机写篇人鬼情未了。” 方恕生摇摇手指,严肃道:“最近风声不对,花市整改闭站,我要回归正经文学。” 有鱼笑笑,拍过他肩膀:“那我以后的主演本子靠你了。” 方恕生盯着他嘴角的笑意。 “怎么了?”有鱼挑眉。 方恕生直觉哪里不对,嘶了一声,挠头:“我想说什么来着。” 室内太闷,两人收拾过随身物品,打算去一楼大厅坐坐。 “这里没有工作人员清场么?”有鱼按亮电梯键,抬眼时轿门将好闭合,缝隙那头,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匆匆爬过,正好停在灯罩的位置。 “这所图书馆是24小时制,虽然晚上没多少人。”方恕生揉揉眼睛,“位置太偏了,附近又没什么店,也没有小区。” 有鱼莫名有些不安,但转瞬即逝,他默了默,问:“你怎么不直接叫醒我?” “我以为你昨晚又失眠了。”方恕生冲他展示打车页面,“本来想等雨小一点再走的,结果越下越大,还一直打不到车,我都加了五十块了。” 有鱼感到一阵轻微的违和感:“其他人是怎么走的……” 方恕生耸耸肩:“谁知道呢。” 他们在大厅坐了十多分钟,大水蛾子成网乱飞,灯光忽闪忽闪的。 有鱼注意到前台一直在低头打字。 方恕生忍痛又加了五十块,终于等来一位司机师傅接单。 图书馆外面修了个小花园,网约车开不进来,他们只得走到马路边上。 雨一点没小,炸雷频起,看来全身湿透难以避免。 有鱼头昏脑胀,抖伞时往远空望了一眼,顿住了动作:“天上飞的是什么*?” “嗯哼?”方恕生把背包换到胸前抱好,一抬眼镜,趁着夜色释放天性,甚至掐了个兰花指,“鸟儿还是云朵~” “没功夫跟你对歌,太太,”有鱼眯起眼睛,“看交通信号灯上面。” 直线距离三百米外,暴雨中央,有人站立于横杆之上,长卷发飞舞燃烧,直至化成齐耳长短。 那些碎掉的发丝盈亮好似九天星砂,又像是萤虫,绕人飞舞数圈后,薄纱一般轻飘飘覆于全身,寸寸化成透明的锁甲。 闪电破开浓夜,极致高亢的空气撕裂声里,她面容冷艳,反手从脊背里抽出一把唐横来。 第5章 异端 车辆驶过的动静变得遥远而轻微,偶尔,有鸣笛被雨声断续拉长成模糊的号角音。 雨势仿若海洋倒灌,雨帘又厚又急,那些霓虹如同边缘不清的颜料,胡乱搅和成团,着实难为方恕生这个半瞎。 他顺着有鱼示意的方向仔细瞧了半晌,只看见糊成巨型雪花态的灯光,遂垂头揉过眼睛,边说:“咋啦,交通灯被雷劈了?那灯怎么一直没变……” 有鱼很难解释。 天地潮湿不堪,呼吸间满是浓郁的、泛着铁锈味的土腥气。 他默默掐了自己一把——是疼的,遂更难解释了。 方恕生晃晃手机页面:“走吧,师傅快到了。” “走不了,花园路上有东西,看着不像人,也不像大型犬。”有鱼语气艰涩而缓慢,世界观正艰难重启,“信号灯上面本来有个女人,她从背后抽出了一把刀,现在正……杀过来……” “砍瓜切菜”已经不足以形容那女人的动作迅捷和凶悍程度了,修剪规整的灌木丛间,各式肢体组织乱飞,脏器如絮。 谢天谢地,暴雨和黑夜很好地掩饰了鲜血与杀戮,有鱼可以暂时麻痹自己,那些只是不小心被剁飞的瓜果……或者是有人路滑摔倒时爆了装备……话说回来,他可能还没清醒……近视远视白内障均可引起视物模糊…… “你不是没戴眼镜吗?”方恕生顺着他的形容,有些凌乱地想象过几秒,接受速度却出乎意料得快,“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个情况,但是……你先掐我一把。” 有鱼木着脸照做,视线再次捕捉到唐刀拉出的弧光。 锐而亮,毫不挂血。 方恕生嗷了一声,反手拉过他,快步返回大厅,躲在了承重柱之后。 那柱子贯穿三层楼,刻满了千字福,慰人心安的同时却略显硌背。 有鱼让开一点,偏头看见方恕生把手机屏幕划拉出了残影,低声道:“你在干什么?” “我下头有人。”方恕生一脸认真,语气严肃,但内容听上去哪儿哪儿都不正经,“你注意四周,我找找阎罗的联系方式。” 有鱼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不要闹了,太太,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而我们不在你写的书里。” “我知道我没疯,我给你讲,这事我熟。”方恕生手上不停,边宽慰他,“虽然听上去很离谱,但我国的确存在着特殊部门处理各种超自然事件,全称……忘了,境内外习惯叫作联会和猎人。” “猎人?”有鱼半信半疑,也有可能是麻木了,连前台不见了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吸血鬼没给足出场费么?” “正规来讲那叫血猎,请不要串文明。”方恕生拨通电话,指指两人,“通常,外勤处理完区域异端后,会给无辜卷入异常事件的普通人消除记忆。” 安检门安静如鸡,大水蛾子们源源不断地飞进来,一笼一笼的,身躯重重叠叠,疯狂扭爬着,几乎要盖满馆内所有照明。 “他们行事都这么无所顾忌么?”有鱼拂掉肩头的鳞粉,有些担心今天还没给海苔开罐头,它怕是饿了,“无法消除怎么办,杀人灭口、威胁恐吓、还是伪装意外?” “你这想法太阴暗了,起码在我国不会。”听筒内传来忙音,方恕生切换号码,又拨了一遍,“只是喝喝茶,做做心理疏导,下个言禁术,再签份保证书。” “看来言禁术在你身上不管用。” “我比较特殊,有机会再说。” 这座图书馆呈上窄下宽的不规则矩块状,现下四面玻璃幕墙开始龟裂,雨水从蛛网般的裂隙里汩汩灌进来。 有鱼借着承重柱探出头,往大厅外看了一眼,不小心同花园里的人对上视线,又立马缩回来,说:“那个拿刀的女人过来了。” 方恕生愣了一下:“她有穿制服吗,戴面罩了没?” 对襟、盘扣、立领、缎面……有鱼认出来,那是穗穗。 小姑娘偏好新中式,加之高挑丰腴,气质温婉,什么样的设计放在她身上都显得优雅而文气,实在不像是个武替。 可或许是现下光线昏暗,再加上电闪雷鸣,有鱼晃眼看去,总觉得那身衣服像是寿衣。 “没有。”他抿了抿嘴唇,“有没有可能,她才是……需要被解决的异端?” 第6章 “铭牌呢?”方恕生又问。 有鱼视线扫过她肩头和胸口:“有一个,雕着——” “蟠虺纹?”/“环带纹。”他俩同时开口。 “联会工种不同即铭纹有异,但外勤一般都是……”方恕生话音一断,尖叫着在黑暗里跳出一大步,手机吧嗒倒扣在地上,“柱子上有东西在爬!” 有鱼摁亮手机电筒,往那上面一照——直径半米的主立柱,朱红沉漆,金字福纹,除却笔画略微掉漆外,没什么问题。 “你眼花了吧。”他说着,刚把手机电筒撤开,余光却捕捉到那些字符在细细流动。 那像是水面潺淌时折出来的点滴光波,很是幽微,一枚一枚的,排列齐整,如同鳞片。 有鱼僵了半秒,退步的同时,再次把手机电筒移过去。 扇形光线柔和而模糊,空气波动间,字符与字符如同共振般,正缓慢攒动着,嚓嚓作响。 那些各种形态的“福”字,似乎在一点一点“醒”过来。 有鱼攥紧手机,大气都不敢出—— 那根本就是翕张着的蛇鳞,每片足有成年男性巴掌大小,黑底金纹,游动间,那些鳞隙里正炸出浅淡的红光来。 与此同时,斜上方探下一颗硕大的蛇脑袋,信子伸缩,猩红的分叉几乎要怼到他鼻尖。 天窗开始渗水。 碗口大的一滴,擦过吻鳞,砰地砸在有鱼脚边。 后者没敢动,噼啪噼啪,那些水滴渐次变小变多,直至连成一片细密的雨雾。 整柱千字福符文大亮,集体向上滑动,那盘踞于柱子上的巨蟒完全显形—— 不知总长,但背生双翼,腹出四爪,黑亮脊棘自尾尖开始一路向上,直至头部鳞隙旋出新角似的囊鼓来。 那东西鼻鳞两侧白须飘扬,竟是在数秒之间,于雾里化成了应龙。 “我知道了,我们中午吃的菌子是不是没炒熟。”有鱼可能彻底吓木了,说着去寻方恕生。 手机电筒的光扫去后者原本站立的位置,却没照出人,只有背包孤零零地掉在地上,泡在渐升的水里,正腾着阵细小的灰尘。 “方恕生,你人呢?”有鱼举着手机原地转了一圈,嘀咕,“被下头的人单独捞走了?太不仗义了太太。” 大厅静悄悄的,昏而暗,雨水漫过了他的脚踝,白光里任何事物都裹着层毛圈,像是绒绒的、有生命的菌须。 片刻,有声音凭空在他附近答道:“我就在你旁边啊。” 有鱼所有神经集体炸开,致命二选一间,抄着伞冲出了大门。 他感觉自己穿过了一堵冰冷的气墙。 花园景色如同镜花水月般晃荡了两秒,而后在他眼前轰隆破开—— 走廊。 这里是负一层自习室外至电梯间的那段走廊,两边挂满了书籍推荐和作者介绍。 他根本……他根本…… 有鱼向后掠去一眼。 电梯轿门正在闭合,里头团着个黑咕隆咚的影,像是有人昏倒后歪在地上。 “方恕生?”他举着手机大喊。 天花板传来阵异响。 有鱼于奔跑间隙往上一扫—— 那些团覆于灯罩上的大水蛾子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翅膀上的圆纹如同眼睛。 它们正脓水般纠结着往下淌,粘稠而窸窣,片刻于地板上组出个六尺来高的怪物。 象鼻犀目,目中无瞳,牛尾虎足,后肢塌垂。 有鱼深觉眼熟,脚下没停,随手抄过一旁的花瓶砸了过去。 群蛾轰然散开又扭曲着聚拢,花瓶穿过它们,嘭咚砸上轿门,碎了个干净。 鳞粉蓬飞,瓷片溅落下的空间撕裂出细碎的锯齿状纹路,那像是被无形巨手扒拉开的空间缝里,倏而挤出个瘦瘦长长的红色影子。 无脸散发,嫁衣破烂,利落翻上怪物脊背就冲了过来。 “这都是些什么啊!!”有鱼有些崩溃,沿路把能砸的全砸了,毛用没有,“有没有杀虫剂!!!” 他避无可避,在穿墙和进自习室里选择了后者,刚把门死死抵上,就听见窗边有声音轻轻“咦”了一声。 有鱼屏息抬头。 有人左手抵着窗沿,单脚踩住滑槽,弯腰正准备翻进来。 他裹得相当严实,一身灰黑,装备精良,有鱼一时没分清这人是防恐人员还是恐怖分子本身。 他低头看见有鱼时动作顿了一下,抬开面罩,笑得很阳光,露出一颗尖牙:“你好,执勤人员,不必慌张。” 有鱼的视线在他脸上一触即走,最终停在环带纹式样的胸前铭牌上,脑子生锈似地咔咔转了一下,没转出结果。 “为配合我们工作,”那人一手摸往后腰,笑容落下来,像是阳光挂了霾,“要麻烦你醒过来哦,先生。” “砰——” 子弹正中眉心,轰掉了有鱼大半张面颊,被爆头的尸体晃了两晃,顺着门板瘫软下去。 枪声惊动了门后将将而至的群蛾,它们嘶嘶叫着,拼命抖动翅膀,想要逃离这里。 慌乱间,把那红影自腰腹的位置撕碎了。 那影人上半身挂在门上,尖利指甲刚挠开门缝,甫一接触到特质子弹漾开的能量余波,就尖啸着化成了一捧青烟。 窗边那人等了半分钟,盯着那具一直没消失的尸体,再次“咦”了一声。 第6章 联会 有鱼是在图书馆大厅靠窗这边的阅读椅上醒过来的,手机熄屏显示为晚十一点二十分,民俗交流会该是已近尾声。 自习室里空调半路坏掉了,太闷,他听了一小截,深觉无趣,便跟方恕生打过招呼,轻手轻脚从后门出来了。 这座图书馆是24小时开放制,智能化程度颇高,晚间九点后除却安保人员时不时巡逻打卡外,没有其他工作人员。 现下阅读灯稀稀拉拉地开着,有人趴桌小憩,有人在赶ppt,键盘声轻浅,很是静谧。 外面雨还没停,但落得密而小,淅淅沥沥的,隔着玻璃幕墙闷闷传进来,堪比催眠曲。 有鱼盯着窗外绿化缓了五分多钟,那种被子弹爆头的剧烈心悸感才勉强落下去。 梦境鱼一样地游远了,但开枪之人的脸依旧清晰。 他觉得对方有些面熟,长相酷似22号晚间遇见的网约车司机,遂像个不讲道理的抽象人士,唤醒手机,点开软件,给人家打了个差评。 半分钟后,蓊郁花径里开出一辆矮墩矮墩的青色蛋壳车,车顶掀开,差评对象钻出来,隔着幕墙冲有鱼招手,笑容很灿烂:“哈喽?” “……” 后者页面还没退出去,在“世界真小该错过的人都错不了”和“缺德地图又要更新这里有破路了”里摇摆过两秒钟,能屈能伸,道:“不好意思点错了,我马上申诉。” 那年轻人略一挑眉,又钻回车里,片刻把一只警用红蓝爆闪灯怼到车顶,笑道:“有鱼先生,晚上好,要麻烦你配合一下工作哦。” 一时间,大厅内细小吸气声起此彼伏,有鱼看着他胸前刚别好的铭牌,陷入了短暂混乱。 十五分钟后,青色蛋壳车在高速路上疾驰,远光灯里雨丝飞斜。 这老头乐车型秀气小巧,内空间却大到离谱,有鱼疑心自己近视下拉错了警务车车门,不小心上了一辆看热闹的房车。 他找位坐下,胡思乱想间,小桌板上甚至凭空出现了一杯热茶。 那警察在他偷偷掐自己大腿时开口了:“有鱼先生,介于我们以后合作的机会还有很多,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诵,水工江言甬诵,是一名——” 有鱼看似冷静地接话道:“猎人。” “噢噢,这是露露他爸告诉你的?”江诵一改从容态,手指不点方向盘了,着急忙慌地去弄中控屏,边嘀咕,“这段得掐掉,不然他要写检查不说,还得被扣稿费。” 有鱼:“……” 很好,罚打工人的血汗钱,真是杀人诛心。 于是在江某的“友情提示”下,有某半配合着又来了一遍“初次见面”及“情况介绍”—— 建国初期,妖魔鬼怪跟着新政重组,联会改头换面,彻底洗牌。 据江诵称,当时为平衡所有种族义务与权利、展现生灵平等及和睦,联会最终全称和各项行动安全条例比他的命还长。 该组织高层里,妖魔鬼怪人占了个全,吉祥物还是大熊猫成的精。 他们监控异端,处理跨物种纷争,维护区域稳定,保障国家安全,诸事以人类文明存续为先…… 可惜有鱼对家国大义没什么太深的感触,有时候他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懒得管,遑论所谓文明。 他垂眼盯着那盏微微晃荡的茶,兴致不高,甚至带着点烦躁打断了江诵的慷慨陈词,问道:“所以江警官要单独领着我去干什么呢?喝茶、心理疏导、下言禁术、再签份保证书?” 江诵明显被他的直白噎了几秒,才说:“先生,是这样的,这次的情况很特殊,哪怕消除你的记忆……或者按你所述走完流程也无法永逸,因为这起异常事件并没有得到解决,你并不安全。” 第7章 “所以呢,你是想让遵纪守法的文明公民,协助超自然事件处理人员,以身涉险?”有鱼对此感到些许荒谬。 江诵无视他的阴阳怪气,略略点头。 有鱼沉默片刻,道:“如果我拒绝呢?” 江诵的措辞很奇怪:“那么彤铭市年仅25岁的‘有鱼’将会消失,但不会被宣告死亡。” 有鱼误以为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勉强退了一小步,说:“请照顾好我的猫,如果要找新主人的话,我希望是方恕生。” 江诵皱眉:“?” 江诵深呼吸:“…………” 江诵腮骨一动:“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是正规组织,不带头干违法犯纪的事!” 总而言之,两个话不投机或者只是单纯思维不对频的人,相顾无言半小时后,终于抵达联会于彤铭的分会。 这地方很偏,位置不太好找,处在老城区里,江诵差点因为天黑雨急拐错了岔路口。 那门匾又窄又破还挂得特矮,上头缀满了不知名的爬藤,字漆掉得只剩下“职防院”三个字。 而左边是翻新过的派出所,灯火通明,右边是拟拆迁的老式筒子楼,乌漆麻黑。 完全做到了大隐隐于市,甚至很有闹鬼的潜质。 “你们的分会是所医院?”有鱼注意到楼上有几处走廊横杆上晾着衣服,那里面竟然还有人居住,虽然现下黑漆漆的,只在闪电炸开的瞬间显出飘荡着的各式衣物。 江诵回道:“原先是所正经医院,后来迁走了,但这建筑一直没拆。组织为了省钱,也图个清净,就把分会搬到了这里。” 那路口窄得不行,从正大门到院办公楼约有二百来米,道路上方架着钢筋和简易移动板搭出的雨棚。 蛋壳车发挥优势,一路畅通无阻,滴滴叫着停在了空无一人的坝子里。 有鱼跟着人打伞下车,进门前往上扫了一眼,见每层阳台上都种着些白鹤芋。 “图个吉利。”江诵小跑几步,先他刷卡推门,并示意人小心脚下,“里头沿用了老医院的布局,看着可能会不大舒服,但每间房都采用了伪装术和空间术,就是你在车上感受到的那样。”他想了想,加上一句,“其实我们的工作环境和办公氛围都挺好的。” 有鱼心道关我屁事,嘴上没接茬。 这里没装电梯,他只好跟着江诵哼哧哼哧地爬楼梯。 每层楼的地面导视、科室牌之类的东西都不曾更换,沿路墙面斑黄剥落,有的角落遗留着蛛网和不小心蹭上的小块血迹。 凄风苦雨、防盗窗生锈破损、废弃无人的窗口、垃圾桶里残留着空针筒和已经使用过的棉签…… 他心里毛毛的,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不见其他人?” 江诵领着人来到406门前站定,偏头示意他拧开门把。 有鱼迟疑照做。 里面的医疗器械和办公用品都还保持着原状,空调关闭,饮水机上还剩半桶水,打印机和电脑待机,显示屏散着白光,记录本摊开,上面所记内容过半,旁边还放着没盖帽子的签字笔。 都没落灰,像是依旧投入使用般,而现在只是医生下班了。 有鱼感到一阵轻微的不适。 江诵见状道:“没有权限的人意外进入医院或者打开这里的任何一扇门,只会进入原职防院原科室。” 他说着,探身把那扇门关上,刷完瞳锁后再次推开。 咔哒—— 白炽灯明亮柔和,光线自逐步豁大的门缝里漫出来,渐渐在门口打出一圈小小的光弧来。 有鱼跟着他踩进去,门口地毯绣着“出入平安”,房内空间变得宽敞而温暖,绿植、档案柜、小冰箱、办公桌、沙发椅等一应俱全。 窗外雨声清晰却静心,混着隐约交谈和笑语。 有鱼心里一动,重新退回走廊,侧头一望。 廊道灰扑扑的陈旧质感被剥去了,地板与墙面明洁如新,甚至新岁里的挂饰都没摘干净,“恭贺发财”的“发”字正好压在他发顶。 楼里称不上热闹,但好歹有了正常人气儿,有猎人路过他时,还微笑着点头致过意。 有鱼被这变戏法似的“焕然一新”给惊着了,还没反应过来,等自我消化一轮轻轻点头回礼时,那猎人已经扭着腰游远了。 是的,“游”。 对方上身制服帅气,腰部以下却拖着一截长长的蛇尾巴,尾尖翘着,还挺有生活气地圈了个快递盒。 有鱼:“……” “我本来有个搭档叫郑钱,但行踪不定,手机常年当摆设,没联系上,所以今天只我一个人,别介意。”江诵简单解释过,在办公桌后头坐下,打开记录仪,开门见山,“你之前有收到过锞子吗?或者其他制式的冥币。” 有鱼关好门,把包里的锞子拿出来,放在桌上。 除却他从家里带来的那颗外,又多了两颗。 “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开网约车接我单的那天。” “……”江诵捏捏鼻梁,一副副业暴露的无力感,“采取过帮助吗?” “只问过大概。”有鱼靠进沙发里,“有位大师说这是小鬼聘金,没什么大碍。有位热衷研究民俗志怪的小姑娘说,这是短命鬼在找人挡灾。” 江诵注意着他的微表情——很遗憾,什么都没解析出来:“没了?” 有鱼嗯声点头:“那么……你们联会的说法是什么呢?” 江诵把触屏笔在指间转了两圈,开口道:“樱桃肉。你最近有频繁梦到同一个场景吗?” 有鱼眼皮一跳。 “这东西,如果放在寻常撞邪情景内,以上两种说法都能解释得通。”江诵斟酌着说,“但是,介于影视城有人员集体拿到冥币,并出现梦魇反应,联会初步怀疑,那地方出现了初级阶段的罅隙。” “罅隙?” “很难解释,而且目前出于保密条例,我没法同你细说。”江诵抱歉地笑笑,“你可以暂时把它想像成一个……具有自我思想,且可以发展出生物钟属性的异空间,而梦是进入它的介质之一。” 有鱼表示理解,毕竟联会说不定用完他就丢,没必要对他和盘托出,遂问:“要我做什么呢?” “实际上,联会派人接触了所有拿到冥币的剧组人员,我们需要你们在里面找到一座桥,并进行位置标记。”江诵扔给他一把特制袖珍枪,“记住,暂时不要相信里面遇见的任何人,情况无法预估时或者死亡无法避免时,最好采取自杀,或者五小时后我们的专业人员会采取强制唤醒。” 有鱼收好枪略微点头,等了一会儿,被内勤组的人领走了。 江诵一一知会完医疗、梦监和应急管理部门的负责人,又同处理图书馆事件的外勤对过消息,确认方恕生已然安全到家后,拿起桌上的锞子端详。 他把上面的字样细细拓下来,对着灯辩认半天,不确定道:“日……安……” “日安?嚯,这还是个歪果异端?”他皱眉嘶了一声,就势要打报告让境外猎人联合抓捕,结果刚出门就撞着个人。 对方捂着鼻梁,蹲身把撞掉的纸张捡起展平,慢腾腾站起来。 “江队好啊,乐知年前来报道。”他瓮声瓮气打完招呼,又扶过眼镜,纳闷道,“这是谁设计的‘晏’字?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像……” 有点像一位背着重物的兜帽客。 与此同时,有鱼在罅隙里睁开了眼睛。 天色黛蓝,万里无云。 那位探长打扮的青年就坐在边上托腮看着他,见他醒来,挑眉的同时微微睁大双眼。 有鱼这才发现,这人眼角是真的很钝,眼廓又很圆,配上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看着毫无杀伤力,与浑身血迹格格不入。 对方短促地噢了一声,嘟囔着调侃道:“醒了,你是睡美人么,一天要睡十几个小时哦?” 第7章 所预 江诵愣了一下,刚把那张纸拿回来,就听桌上内线响了。 检测到正主在屋而自动接通,话机那头,有女声亲切而动人:“江队,麻烦来一趟1109号质询室听控间,方先生情绪有些不稳定。” “方先生?”江诵困惑不已,皱着眉缓缓转头,“你是说……方恕生?” 女声:“是的。” 1109不完全在这里。 这栋楼外在看来只有五层,六层及以上是被空间术撑出来的,肉眼不可见。 写作虚无缥缈空中楼阁,但实际通道得从窗户跳下去——虽然普通人通常会误认为自己在隔壁派出所喝茶,出入都没有相应记忆。 六层得从三层跳。 七层得从四层跳,然后下一层楼梯。 以此类推,且只可往下,不可往上,否则会被困在楼梯间玩一把鬼打墙。 十一层更为麻烦些,要先从三层跳到六层,再从六层跳到十二层,再走一层楼梯。 也不知道当年筑术的人受了什么刺激,要这么折腾,大概工作太忙去不了游乐场体验高空项目,这样跳一跳可以解压,还免费。 第8章 总之,江诵一言不发,领着新来的乐什么年咚咚跳了两回,后者表示相当惊恐,下楼时扶着墙壁脚杆打闪,表情颇有要立马打报告调回去的意思。 江诵暂时没功夫给新晋下属做心理疏导,他直奔听控间,进门时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他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那位摇人的女猎——宋皎,应声看向他,表情疑惑不似作伪:“谁说的?图书馆内所有生灵都被带回来了,除却被你勾走的鱼,剩下的一个没跑。” 江诵掏手机翻通话录音;“你们行动组负责人。” “江队,”宋皎揉揉额角,表情疲惫而难看,“实际上,我们组准备围捕的异端和负责人一起失踪了。” 这下江诵表情比她更难看了。 “虽然我有些讹兽血统,但我发誓,这种事上我不会开玩笑的。”她耸耸肩,示意他先处理当下,“方先生有些不好,他太慌了。” 单向玻璃那头,质询室内,方恕生缩坐在椅子里,脊背微微弓着,十指绞在一起压着桌面,看上去很紧张。 他手边摆着新沏的茶水,温度适宜,问话的警员温声让他放轻松些,又示意他润润嗓子,但他没有照做,只是有些畏缩地低着头,继续说:“……我不确定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一定不是在交流会上。” 警员顺着他问:“为什么呢?” “我有一个习惯,录音时喜欢插标记,这样方便回听的时候定位。”方恕生指指录音笔,“录音是完整的,而且每一段讲述都有标记区别。” “你怎么确定这些标记是你按的呢?”警员提出另一种可能,“你不是有个同伴吗?” 方恕生这才想起有鱼的存在似的,目光飘移过几秒,才说:“哦,他中途就出去了。” “你听出哪里不对劲吗?”宋皎指甲点着玻璃,有些焦躁,“我们抓捕的异端是一只以负面情绪为食的白耳狨猴,也就是只狌狌。刚化的形,拒绝登记,外表女性,二十岁出头,混迹各类讲座讨饭吃。她胃口大,把好几个人吸成了神经衰弱或者早期抑郁。但是回来的人都在不约而同地表述‘我不清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就像是……” 乐知年终于蹭过来了,边掩好门边插话道:“您的意思是,‘信物携带者’的影响扩散了吗?” 宋皎愣了愣:“什么信物?谁是信物携带者?” 江诵瞥他一眼,警告他别乱说话,嘴上问着宋皎:“监控呢,被毁了吗?” 宋皎答道:“没有。” 不但如此,监控还相当完整,除却蛾子遮挡镜头时偶尔出现的闪烁外,各个角度清晰记录了交流会所有参与者的行动轨迹,且看上去无人入睡。 其中,有鱼半途离开,方恕生独自听完全程且始终保持清醒,结束后,他收拾好东西,乘坐电梯来到一楼大厅,找到同伴,当时后者正在和窗户外的江诵友好交流。 而现在,交流对象江诵看着拷贝回来的监控画面,居然有点不确定他和有鱼说话时,究竟有没有注意到方恕生。 按理来说…… 正在这时,监控画面和玻璃那头同时闪烁了一下。 不足一秒,却足以天翻地覆。 质询室内能量警报器突兀大响,两名警员目露惊恐,霍然拔枪起身。 方恕生双手依旧撑在桌上,但手背青筋鼓动浮起。 他表情痛苦,嘴含喃语,脊背越拱越高,尖啸声后,竟是以四肢着地的姿势,动物似的,直接从桌面飞快跃了过去,瞬息豁开房门,爬出门外。 乐知年彻底呆住了:“他……” 江诵伸手排开他,抢步跨进走廊时,正撞上闻声赶来的警卫员们举枪射击。 子弹弹飞,几秒间廊灯灯罩碎了好几盏。 “他是人类!”那两名同步跟进廊中的警员拿着枪有些不知所措,底气不足地阻止道,“是情报科外线人员!” 可方恕生现下看着着实不像个人类。 他动作敏捷,速度奇快,身如鬼魅,甚至能在墙面和天花板行走,一路掀翻弄伤了好多人。 他身下的影子轮廓不清,边缘细细跳动着,像是有生命的细沙,可始终黏在同一处位置,没有随灯光角度的变化而变化。 江诵惊疑不定,端着麻醉枪企图瞄准他的后心,却迟迟扣不下扳机。 此刻,有枚子弹直直追着方恕生脑袋而去。 后者拧身躲开的同时,有意无意,抬头看了江诵一眼。 那副眼镜已经掉了,一双黑瞳被框进瞄准器里,空洞冰冷,半冻住了持枪人的心脏。 那子弹擦过了方恕生的肩颈,短袖领口更大地破开,露出一片纹路横生的肌肤,和一小截黑亮的编织绳,纤维断了半截。 江诵认出来,那是好久之前,他母亲送给对方的祈喜绳,里面混着家族大医的毛发,能挡灾保命。 “不是拟态……”他双手一抖,扔枪抬步的同时上身伏地,双手成爪踩去地板,直接于白雾中化成了兽形追上去,“别开枪!” 无人回答,廊道里的所有人像是静止般,甚至能看见子弹的轨迹,但也不排除是两人速度太快。 一秒,或许两秒。 灯光闪烁,距离顷刻缩短,白狼凶悍无匹,自后扑上人类脊背,嘭地撞倒了一堆杂物。 血花与雾气同时爆开,江诵化回人类模样,跪地压制住了方恕生的双腿,后者吃痛,嘶吼扭身时差点把他掀下去。 江诵后背撞上墙壁,肩胛被断裂的管道刺穿,与此同时,他一把捞过对方右胳膊,为限制行动,犹豫半秒后,终是皱着眉用力反折。 清脆的骨响,像一道停止键。 “方恕生?”江诵喘着粗气,去抬对方的脸,摸到满手冷汗。 方恕生不动了,半秒后,有影子从他身上唰地滑了下去。 这么说或许不准确。 那是一层极薄的、像纱又像流质一样的东西,比雾气沉黏,比绢料轻悄。 它从两人相交的手部——也就是方恕生的腕间一路褪至鞋底,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爬过杂物,蹿进了楼道阴影里。 视觉感上,就像是脱掉了一层明光滤镜,或者图层,方恕生整个人变得黯淡且难以维持—— 这具躯壳软下去,上身跟着断掉的胳膊向后折出,脑袋同时后仰,一双瞳孔散开放大,倒映出江诵怔愕的模样,以及两人头顶吱嘎吱嘎、微微摇晃着的顶灯。 江诵就是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不对劲的—— 那是旧医院常用的老式顶灯,有一节小链子挂着,上头一块圆铁皮聚光,下面缀着个孤零零的灯泡,用久了还会发黑。 他咬咬舌尖,环顾四周。 室内环境不知何时自发退回去了,破破烂烂的,穿堂风凉而透骨。 可是五楼以上的环境不存在会退回去一说。 况且这里只剩两个人,一道喘气声。 他抱着方恕生软趴趴的躯壳,缓缓抬头。 顶灯依旧慢慢晃荡着,那圈灯光照不远,只能烘出半径三分米的圆来。 江诵盯着它看了一分多钟,就在警惕性快要降下来时,灯盘后面倏而滑出来一团黏糊糊的影子,眨眼扑了下来。 他揽着人想躲,冷不防怀里那东西抬起完好的左手,以不符合人体生物学常理的姿势,环过他的脖颈,按住后脑,往前一送。 咚的一声—— 门口的年轻人站在原地,表情有些做作的小惊恐,活像自己推门动静闹太大,一不小心把领导东西震碎了后要被穿小鞋的即视感。 实际上,那件小盆栽是被突然惊醒的领导本人无意扫落的。 刚睁眼的江诵撑着额头,哑声问:“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来人看上去比他还无辜还懵逼,但说话有一股较为浮夸的播音腔,吐词听着有点子讨打:“事实上,我第一次拧开这扇门,我们相遇,命运就此改变。” “好好好,改变改变。”江诵见多了联会里的奇葩,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对着桌上时钟,正捋着自己送走有鱼后的行动线和梦里那有的没的,边随口问,“你是……” “乐知年,617行动小组后勤文员,前来报到。”乐知年看着他侧脸贴着的白纸,以及鼻梁被锞子压出来的印子,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老大你……是被信物污染了吗?” 江诵无视他自来熟的口吻和态度,想了几秒这名字,方才抬起头来仔细打量。 那年轻人和他差不多高,长着双标准的狐狸眼,戴着副骚包得不行的花框掐银丝眼镜,笑眯眯的,却既不狡黠也不亲和,反而文气到近乎病弱,虽然一开口气质有些跑偏—— “老大,你没有看过我的资料吗?”他捂着心口,假意抹泪,“我改了五版,写了整整三十三页a4纸呢。” “打住打住!”江诵终于遇到比当年的自己还抽象的人了,他捏过鼻梁,把颊边贴着的纸捻下来,看了看那上面拓出来的字样,又看了看门口的人,不确定道,“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9章 乐知年正常一点了,歪头想了想,说:“我俩在五年前的跨省联合任务里见过,你可能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候我们没有过直接交谈。” 江诵从桌子那头绕过来,上前几步,把纸怼到他面前,问:“这是什么?” 乐知年沉吟:“一张纸,一幅画。” 江诵拧眉:“画?” 乐知年手指隔空胡乱描了一遭:“这不就是一太阳,一座山,一个人外加一条河嘛。” 江诵:“……” 江诵无语片刻,转眼见这次图书馆事件的内勤转着钥匙走过,心里一动,出声叫住了他,招呼道:“干嘛呢,这么闲,行动报告写完了?” “写什么报告啊,一堆破事,还要先去喂猫,”后勤有点抱怨地说,“那个叫有鱼的年轻人交待,他家猫不能饿着,否则要拆家。” 江诵瞌睡彻底醒了,一把扒拉开状态外的乐知年,问那外勤:“他不是有个合租室友么?” “您是说方先生吗?”江诵听见他以很平常但近似方才梦里听过的语句回答,浑身莫名紧绷了起来,“他被带到院里来了,您不知道吗?” 江诵尽量平缓地说:“我联系过你们组负责人,他说方恕生已经平安回家了。” 内勤的表情有些担心,但并不过分焦虑:“这样吗?我们都暂时联系不上负责人呢,您什么时候和他通的电话?” 江诵的血冷了一半,下一秒,桌上的话机响了。 第8章 偏差 依旧是1109号质询室听控间。 依旧在挂断电话后,慌不拉几的江队长揪过看啥都新鲜的乐子人衣领,迅速来了两回自由落体运动。 不同的是,乐知年站定且检查过自己全须全尾后,暗戳戳地变得挺兴奋。 他甚至打算问一问到时候怎么回一楼,难不成也是跳着回去? 走楼梯真的太不酷了,又伤膝盖。 可他转脸瞧见江诵黑沉沉的脸色,十分有眼色地闭了麦。 电话里没有提及方恕生,但宋皎哪壶不开提哪壶,见面就是一句:“江队脸色不好嘛,做噩梦了?看来所谓污染还挺厉害。” 这只人面兔美则美矣,但因半血缘故,一双兔耳始终收不回去,遂在警帽上戳了两个洞。 她抬手习惯性地去捋耳朵,从耳根一路到耳尖,语气缓而轻慢,挑眼看人时含着点轻飘飘的嘲讽。 江诵知道,联会内部有部分成员对调查彤铭罅隙一事颇有微词,甚至一度认为这是吃饱了撑的闲职。 无他,群体性噩梦不过社会压力使然,焦虑、抑郁、情绪不稳、性格波动等,也是当下常见神经症而已。 联会都有把自由落体当成解压项目的抽象人士,何况是心理健康教育未成体系下的普通人群。 说白了,入梦者以第一视角体验一晚上恐怖片,难免会在醒后出现些情绪及心理问题,但根本毋需联会单开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深入调查。 这简直是小题大做,外加抢人饭碗。 更何况,罅隙这种东西既无法证实,又没法证伪,全是些捕风捉影之事,全是些没有史料站脚的推测。 要是放在学术领域里,那研究空白就跟蜂窝煤上的洞似的,数都数不过来,连名词解释都没个标准。 而且这东西就跟自带口锅一般,文明失落、人口集体失踪、瘟疫、战乱、大型自然灾害……总之历史上过程或结果稍微有点玄的,靠妖魔鬼怪都无法侦破或解释的事件,多半都能归到它头上。 宋皎眼神扫过江诵身后陌生的乐知年,哼声挖苦道:“深入查探这莫须有的东西,你们也不怕自己跟着精神失常。”她挽过耳发,很娇媚地笑了笑,“要我说,你们组不如研究一下如何提高居民幸福感,等下次大会的时候直接潜行交上去,说不定还有机会当一句先生千古呢。” “女士,您是在咒我们短命吗?”乐知年自行找位置坐下,忧愁插话,“我身体不好,还想活到五十岁呢,可听不得这个。” 本体年龄已过五十的宋皎:“……” 江诵无视两人打嘴炮,摆手问道:“方恕生在哪里?” 宋皎奇怪地看看他:“休憩室,很安全。实际上他一直没醒,我们是在电梯间发现他的。” “听说你们的负责人失踪了。”江诵看向单向玻璃那头。 被问话者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空调温度打得低,他神态略显畏缩,一直在拿纸巾擦脸上的汗。 宋皎略略点头,不以为意:“不算失踪,只是暂时联系不上,组里合理怀疑他追着那只狌狌跑了。” “你们心也挺大的,这都不派人再找找。”乐知年继续忧愁,“老大,我们组对待同伴不会也这么冷血吧!” “狌狌的危险性几近于无,怎么,你家居委会逮捕疯猫也要出动一支刑警大队吗!”宋皎涮完人,撩起眼皮掠了江诵一眼,声音温柔稍许,“怎么突然间问起这个?” 江诵没说话,只找到最近一通电话录音,点开播放。 宋皎听着听着两只兔耳耷拉下来,做出个半害怕半嫌弃的模样,轻轻噫了一声:“天呐!江队!你该不会是刚从酆都调上来,所以带了些脏东西吧,又做噩梦又是电话什么的……” 江诵看看她,又看看手机,听见质询室内那中年男人正好说到“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闭了闭眼,做了几个深呼吸,颇有种抽出军刀先捅自己一下的冲动。 乐知年发觉他状态不太对,企图给自己的新晋上司找补,可惜人生地不熟外加功课不到家,补错了地方:“白狼一族有优秀的预知梦能力,说不定——” 江诵黑着脸捣了他一肘子。 “那我真希望梦里没有我呢,毕竟半血的预知准确度不足10%。”宋皎捂着嘴巴笑,“说真的江队,你还是回酆都比较好,跟着梁老大再混个几百年,指不定真能当上阎罗呢。” “那你让我来干什么?”江诵有些不爽,对着她假笑,“视察工作吗?” 宋皎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了,透出些鄙夷,又有点“垃圾领导胡乱指挥吗喽不得不照做”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说:“我们带回来的人里出现了大面积入梦情况,现场还检测到了另一只异端的能量残留。上头有人建议,要多和你们交流交流,暂时并下案呢。” 乐知年不分敌我地倒油:“啧啧啧啧,这就叫做,为逮捕片区疯猫和梦游病人,出动了两支刑警大队吧。” 宋皎&江诵:“……” 宋皎冷嗤:“很遗憾,你们组目前算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郑钱,才三名骨干成员呢。” 乐知年叹气:“我明白,精英组的标配嘛,总是这么令人唏嘘。” 江诵忍无可忍,转过头小声警告道:“你闭嘴吧乐年年。” 乐知年小声蛐蛐:“老大,是乐曲的乐,不是快乐的乐,而且是知年啊知年。” “先去看看睡着的人。”江诵无视假意伤心的乐某,问着,“另一只异端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全搅一块了,这也没到年底啊。” 宋皎跳下高脚凳为他们引路,边说着:“疑似,还没查清楚。有外勤说看见她胸前戴着蟠虺纹花样的铭牌,像是被收编的异端。但是我们对比过彤铭所有编内异端的能量波痕,没有找到相同的。已经申请邻省筛查了,在等结果。” 她体态娇小,但走得挺快,却改不掉一跳一跳的走路习惯,两只兔耳随着步伐上下晃着,掉落的细小绒毛正好让跟在后头的两位男士打了个喷嚏。 他们穿过走廊与中央大厅,休憩室门前的内勤正打瞌睡,无意瞥见他们,揉着眼睛迎上来,小声招呼道:“江队,宋组。” 门口的大屏上清晰跳动着实时监控的各项数据,几人只在门外看了一眼,每个小隔间内都躺着熟睡的人,以防意外,一旁的急救器械都已经准备好了。 方恕生打着葡萄糖点滴,江诵着重看了看他的体征状态,又感受过祈喜绳的位置,彻底放心下来,问:“有鱼有什么异常吗?” “我向他科普过能说的注意事项和脱离方法,他接受得异常良好,连眉毛都没有抖一下。”内勤回忆说,“这人……以前接触过联会人员,或者直击过什么异端处理现场吗,就跟方哥一样?他真的太冷静了,我感受不到他有害怕之类的不良情绪。” “被狌狌吃掉了吧。”宋皎没在意,“有的人更迟钝些,情绪反馈的回复速度不会这么快。” 乐知年探出个脑袋,若有所思:“有鱼?年年有鱼?” 江诵随口问:“你认识?” “两年前有一起事件,他们系里组织外省水寨采风,遇见了比较玄的事,是我处理的。” 江诵看向他:“他表现得很特殊?” 乐知年摇摇头:“只是他名字特殊,我一下就记住了。有鱼有鱼,养了一只猫咪。” 江诵示意他说正事。 “不过……他当时状态挺奇怪的,也有可能是家里猫猫死掉的缘故,整个人很钝,没什么生气,像……一具壳子。” 第10章 “外出采风也带猫猫,”薛定谔的动保人士宋皎眉头一蹙,表示谴责,“不怕应激吗?” “是他家里人旅游带了猫咪,说是带着它会有好运。那猫也挺通人性的,不闹不怕生,跟着他们走过很多地方。”乐知年回忆案卷信息,“两拨人正好在水寨遇上了,后来出了些事,猫猫为给家里人挡灾死掉了。” “猫死掉了……”江诵莫名在意,追问过一句,“什么品种?叫什么?” 乐知年偷偷白他一眼,颇有点怨领导不做人,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时隔多年谁记得住,边艰难回忆道:“重点色布偶吧,还是海豹色暹罗来着,总之是只脸很黑的挖煤工。至于名字……我真不记得了,好像是一种食物……” 于是江诵打电话给那喂猫的内勤,问:“有鱼家里的猫是什么品种?” 内勤用了缩地术,现下刚到门口,他摸索着打开玄关灯,同鞋柜上端正坐着的哈基米对上视线。 他歪头夹着手机,被那直勾勾的眼神唬了一下,不确定道:“我不知道诶,挖煤那种色儿,有黑有白,蓝眼睛,大尾巴。” “多大了,两岁吗?” “我也认不出猫咪的年龄啊江队,”后勤莫名其妙,打算拿手机录一段视频,“但蛮淘的,我弯腰戴鞋套的时候,它还哈气挠我呢。” 江诵道了一句辛苦,挂断电话,转了些夜宵钱犒劳新晋伪下属,边若有所思喃喃:“他家有很多只猫吗……” “得咧,”乐知年专门进去瞅了瞅有鱼的样子,没瞅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这就去查查这条鱼,不是,这个人。” “他很特殊?”宋皎跟着他瞅,“你还让普通人入罅隙,就不怕这一趟出了事?” 江诵打算先斩后奏。 毕竟按照旧时事例记载,以梦入罅隙的只是神魂,并非躯壳,照理说,正常人在里面死亡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但有鱼不一样,他留下了一具尸体,不等江诵靠近研究,那尸体还被突然出现且疯疯癫癫的四脚怪给抢走了。 这人哪怕不是坏馅儿的,也一定不是个好馅儿的。 * 不是好馅儿的有鱼是从棺椁里爬出来的。 虽然他也不明白这里的人把棺材当床睡是个什么毛病,不过他暂时没功夫思考这些。 那内勤教了他一点方法,让他记得自己的身份,也记得现在正做梦。 “就像醒后会忘记梦里的事一样,你在那里也会忘记现实里的事,只看时间长短。” “你最好先挑些重点记下来,记忆锚点明白吗?初入罅隙者容易迷失自我,陷在里面越久忘得越多。” “总之切忌唯心,那里面都是假的。” 手边没有纸笔,所以有鱼撕了自己的衣服,咬破自己的手指,活像六月飞雪冤屈未散似的,趴在棺材盖上写血书。 那探长青年还挺有分寸感,眼神半点没往那血淋淋的布料上瞟,只黏在他侧脸上,呢喃:“我还以为我说了什么话,把你的魂吓走了呢。” 有鱼手指一顿:“什么叫‘把我的魂吓走了’?难不成我的魂该在这里么?” 那人又不说话了。 半晌,有鱼忍不住瞄他一眼,拿他当高智可交互对象,边写边套话:“你说这片区域归你管,那你知道哪里有桥么?” “你要找桥?”那人换了只手撑脸,闲闲道,“什么样的桥?” 有鱼说:“我不知道。” “忘记了?”那人笑话他,随口逗趣,“那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有鱼动作起伏很小地翻了个白眼,撇撇嘴,学着他的口吻涮道:“那你记得你叫什么名字么?” 那人很坦诚地说:“不知道啊,但是介于我俩初次交谈那天秋高气爽,你可以叫我秋旻。” 有鱼:“……” 很好很草率,但也挺好记的。 第9章 寻桥 今天日头不算毒,但阳光透过棚彩顶打下来后有些花眼睛。 它们落在棺材盖上,落在血书上,落在青年的肌肤上,像是一丛丛鲜亮又危险的菌子。 有鱼边写边忘,写到最后几乎到了落完部首后不知道怎么下笔的程度。 他看着断掉的字旁愣了好久,或者只是单纯地发癔症,边把发麻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吮了一下。 血味没尝到,反倒抿出点异物,扭头呸出来一截细小的茅草梗。 秋旻观察着他的状态,半晌说:“这里在办喜丧。” 有鱼反应了一下,回答:“有老人寿终正寝了?恭喜。” 秋旻高深莫测一摇头:“不是那种喜丧。” “那是哪种喜丧?”有鱼盯着他,缓缓皱起眉,“你说话总是藏一半明一半的,听多了甚烦。” 不料秋旻奇怪道:“你做的工,真不知道天天搬的是什么东西哦?” 有鱼继续呛道:“我做的什么工?莫名其妙的,还让我睡棺材,晦气!” 秋旻恍然若失,嘀咕着:“看来是真醒了啊。” 有鱼不理会,径自读过血书,折好塞进衣襟里处,又拍了拍。 他起身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来过这里,隔壁棚子支架的一脚还被他撞断了。 说是棚彩,但看着也不像是单纯的灵棚,当然也并非喜棚,配色有些慎得慌。 棚子四面挂着些布帐和字联,不是明晰的半红半白,而是混着的,分界很凌乱。 有鱼不确定这是喜帐和婚联褪红了,还是哀帐和挽联被血染透了。 棚子四个角挂着风灯,有的破损有的完好,形制有些眼熟。 棚内贴着双色囍字,却不是左右分,而是上下分,晃眼看着像是被腰斩了似的。 这里没有摆放供桌、牌位和祭品,但棺材盖上堆有乘满灰的香炉,和燃了一半的烛台。 旁边放着一排凳子,上面摆着些彩陶捏出来的鼓吹手、捧场看客以及做道场的道士。 有鱼退了几步,撩起帐子往更深处望去。 这条侧巷里搭着很多这样的棚子,但罩着的棺材有大有小,有的不足两尺,看样子似乎是埋葬幼儿用的瓮棺。 这里让人感觉怪不舒服的,有鱼捡了些趁手的小东西防身,转头拐进主街。 阳光没什么温度,他站了一会,有些迟钝地扫了眼空荡荡的长街,想起什么,又像没想起什么,不确定地问:“今天怎么没见着其他人,也没什么雾,还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说的是原住民还是新住民?”秋旻的警棍没有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手在棺材里拣了截股骨,又捞过周围的帐子缠上去,边说,“至于人……这一茬外乡人已经被杀完了,还没来新的。” 有鱼被他说得毛毛的,忍不住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秋旻就站在棚彩里冲他歪头笑了一下,笑容在光影下半明半昧,似妖似魅:“是……不可观、不可言、不可思、不可见。” 有鱼有点明白方恕生听自己说出“吸血鬼”一词的心情了,无奈纠正道:“克苏鲁是外国神话。” “克苏鲁是什么?”秋旻来了兴致,他缠好骨头棒子,转着那玩意儿从棚子里跨出来,手搭凉棚遮了遮脸,“我死那年好像没听过这个。” 有鱼被他带偏了,居然寒暄似地问道:“那你是哪一年死的呀?” 秋旻盯着他,半晌说:“啊……我不记得了。” 有鱼要去找桥,出于某种有备无患的心理,走前还取了盏风灯,如果不是棚顶拆不下来的话,他甚至想要造一把简易伞拿着走。 他余光见秋旻时不时瞅那盏灯,遂问:“不能拿么?” “可以。”对方把骨棒横枕于脑后,双臂搭上去,姿态散漫地跟在他身边,“但是黄昏前最好回到这里,躺进棺材里。” 有鱼有些排斥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晚上原住民会出来巡逻,”秋旻撩他一眼,压低声音恐吓着,“它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讨厌不守信不承诺还不好好睡觉的生灵,你想被找到并杀掉么?” 有鱼一哂,片刻又问:“原住民是什么?” “是……”秋旻有些迟疑,视线一滑,“是被诅咒过的似人非鬼的东西,它们奔跑的声音很像号角。听见了记得躲进最近的棺材里,或者以红布蒙其眼,以金银堵其耳。” 有鱼不由追问道:“那新住民呢?” “就是骑着魇貘的倒霉玩意儿,”秋旻看他一眼,了然接道,“你肯定要问魇貘是什么。你知道梦貘么?瑞兽之一,象鼻、犀目、牛尾、虎足,食梦且造梦。被这里污染过的梦貘是谓魇貘,它们的后肢无法使用。” “那么外乡人就是指之前那群学生咯?”有鱼似懂非懂一点头,“我想起来了,他们当时也在找桥,好像要去什么桃……” 秋旻有意无意打断道:“不一定,有时候是商贾,有时候是军阀,还有时候是逃难的流民,总之区别于两者之外的人,皆可称作,他乡之客。” 第11章 有鱼嘀咕:“你怎么问什么答什么,这么好心……” “因为好久好久都没东西和我说话了。”秋旻长叹一声,有些委屈,“我好无聊啊。” 有鱼盯着他,无视这副类人感十足的低落模样,问:“那你呢?” “我?”秋旻表情未变,冲他眨眼睛,笑着说,“我是区域官啊。” “区域官……”有鱼扬扬眉,“那我呢,我又是什么?也算是外乡人么?” “不,”秋旻上下打量他,撇嘴,“你是穷困潦倒的打工仔。” 有鱼:“……” 他们走走停停,主街很安静,在阳光里呈现出一种朦胧且柔和的质感,全然没有之前的血腥状况。 这里暂时没有起雾,但有鱼无法看清所有的细节,他与环境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毛玻璃,或者是轨道车上还没擦干净的窗户。 而且在他眼里时而陈旧,时而又崭新不已。 特别是那处秋旻同他提过的歌舞厅,他随意一瞥,恍惚看见此地最为鼎盛繁华的时代,透过金色的旋转门,得窥里头轻歌曼舞香鬓俪影,再一眨眼,却只剩个旧扑扑的茶楼。 有鱼停下步子:“我刚才看见了歌舞厅和十字路口。” 秋旻只是说:“你眼花了,这里经常这样,地标物很不稳定。” 有鱼没有回头,他以消失的歌舞厅为轴,略微左转,指着前面说:“这里真的没有别的路么?” 秋旻:“你哪里来的错觉?” 有鱼:“比如鬼打墙。” 毕竟他们走了很久,体感时间近乎两个钟头。 有鱼指着的地方是一间白事铺子,门板和窗纸大半被砍破了、但阳光照不进去,门槛之内漆黑一片。 他看看日头,虽然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拍板说:“进去看看。” 秋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在有鱼推门踏进去时,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又在有鱼身形快要被黑暗彻底吞没时,提步跟了上去。 那盏手提风灯总算派上用场,毕竟有鱼一直没找到其他照明工具,屋内又看不见外头的阳光。 他们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纸人纸马、金银元宝、花圈香烛,还有两副棺材,除此之外,还在棺材后头找着另一扇半人高的小门。 “这里还有一条路……”门板牙酸似的响了一阵,被有鱼费力推开了,他矮身钻出去,站在檐下榕树旁,见着天色有些发愣,“天……黑了?” “先回来。”秋旻在后面说。 有鱼转身之际却听见那棵榕树后有些动静,他转眼见着什么,甩腕将指间捏着的钱三角飞过去,把那片外露的衣角裁钉去地上,喝道:“谁!” 剩下的衣料抖啊抖,片刻,树后走出来个哆哆嗦嗦的青年。 有鱼提高风灯,难以置信道:“太太?” 听见呵斥声跟出来的秋旻因为这个称呼,眯了一下眼睛。 “鱼仔?鱼仔!”方恕生的眼镜不在了,艰难辨认出有鱼后十分欣喜,却不知怎地只提了一步又停住了,他视线往有鱼身旁一滑,惊恐而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以方言小声又飞快地说,尾音有些打颤,“鱼仔鱼仔,你知不知道身边是个什么玩意儿,快点过来。” 秋旻没有说话,可能没听懂,他钻出来后安安静静立在一旁,像道影子,又像是没有知觉的点睛纸人。 有鱼没动,至少在方恕生的视野里没动,他面无表情,左手摸出新的纸三角并一些从棺椁里抠下来的铁片,以方言缓慢回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背上骑着个什么东西?” 第10章 伪物 方恕生很想回头,可是直觉和长期经验警告他,这个时候回头大概率会有贴脸杀。 他四肢发僵,头颈无法转动,眼珠在惊惧状态下微而快地颤动着,但又碍于有鱼旁边的东西,异常排斥往那个方向瞟。 导致在这十几秒里,他整个人状态跟突发恶疾似的,单侧面部肌肉出现无法控制的抽动。 半晌,他猛地眨过眼,抖着手指,豁出去般反手去碰脊背。 指背一点一点,从骶椎龟速往上蹭到颈椎,却什么都没碰到。 他瞪大眼,消化过两秒,干脆放松胳膊,以小臂贴着衣料向下划拉过一遭——依旧是空的。 与此同时,有鱼注意着方恕生的动作和表情,又分心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转头看秋旻,但余光里始终有对方的身形轮廓。 那种感觉很奇异。 风灯明明由他左手提着,但他的左侧环境却比右侧要暗上许多。 秋旻站在他左边距臂一拳之隔的位置,灯光迎面过去不应该照出阴影,但有鱼就是感觉那里立着道影子。 说影子或许不准确,它不是平面的,也并不依附于任何墙面树木之类的存在为薄薄的一层。 那更像是团立体的玩意儿,灯光打在它边缘会被吸收进去,再生出圈发灰的毛边来。 让人联想到尸体上的霉枝菌,或者是丽毒蛾的绒毛。 如果他分出点心思刻意去分辨的话,那些绒毛颤动的频率会变得越发明显,甚至会变长…… 有鱼心里讶异,不单是所谓的秋旻,还有方恕生的装束。 虽然对方看上去挺狼狈的,但他就穿着去图书馆的那身衣服,宽松蓝t,肥大牛仔裤,踩一双晒得发黄的白板鞋,但外套是挺复古的款式,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偏大。 总之看着没有自己这么本土化,洗旧的背带工装,连发型都变成了经典三七分。 不重要。 眼下方恕生试探够了背部,开始神经质地摸自己的脖颈、下巴、耳朵、面颊……最后是头发。 那只手从发顶空气里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直接洞穿那东西腰腹,带出一点衣料和内脏组织,五指抓握间,有黏液混着碎骨从指缝淌下来,挂在他肩头。 “没东西啊鱼仔,”方恕生收回手,无视那上头的液体,按了按胸口,语气略微放松些,还带着点克制的埋怨,“你别吓我了,这几天我已经被吓够了……素材齐全,灵感激增,给我个键盘,什么阴间但热烈、扭曲且真挚的饭我都能做出来……” 有鱼皱眉,嘴唇嚅动。 “不要形容。”秋旻在这时懒洋洋地开口了,“既然你们把这里看作梦,那就暂时按照梦来理解。但不要过分想象,也不要试图操纵,毕竟这里受群体意识影响。” “那我找了这么久的桥,连个桥墩都没见着。”有鱼感到不对劲,边说边转身,猝不及防把手提风灯怼到他面前。 其动作太快,方恕生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就跟着光弧本能地转过去了。 他看着彻底暴露在灯光下的青年——同有鱼差不多高,盘靓条顺,形容正常——遂揉揉眼睛,嘀咕过一句:“梦里也近视真的太过分了……” 光线晃眼,秋旻抬手略微挡了一下,同时偏过了头。 有鱼的视线自下而上,轻轻滑过对方脖颈拉出的弧线,颈侧浮起的青筋,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最后停在指缝间露出的左眼尾上,那里有一颗极小但极艳的红痣。 “因为你看不见,你得找个能看见的外乡人给你指路,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这里有桥。”秋旻说完,轻飘飘眄过他一眼,“先进去吧,等会巡逻的要来了。” 有鱼若有所思。 “什么什么意思,遵循主观唯心?”方恕生这会和熟人汇合,有些创伤后话唠反应,边提步靠近边张嘴叭叭,完全没有方才试图以方言屏蔽对方的尴尬,“那我之前看见的和追着我跑的东西要怎么解释……毕竟我一直在念‘假的假的’和‘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屁用没有。” 秋旻正弯腰钻回店铺,闻言扶着板料,回头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又不是好好先生。” “鱼仔,”方恕生顿时大气都不敢出,螃蟹步蹭过去抓有鱼的胳膊,木着脸小声叹气,“一次外向加剧终生内向。” 有鱼:“……” 那个东西其实是“骑”在方恕生脖颈上的,很像之前骑在魇貘身上的红衣怪,也像是图书馆里追着他跑的红影。 它上半身很长,莫约两丈,几乎要挨着榕树挂果的小梢头,那头黑发混着气根乱七八糟地散着,令人分不清前脸后脑,只最顶端簪着把漆金描画的扇子。 但这只似乎没有腿,嫁衣下摆空荡荡的,部分衣料堆叠在方恕生肩背上,靠过来时,有鱼只感受到盘金红绸的质感。 不柔软,有些锋利,再近些,那些衣褶恐怕能把他的皮肉裁开。 “啊……你的衣服怎么开线了。”方恕生在说。 有鱼没法解释,只能极力无视肩臂沾到的黏液,他抽手把灯塞去店里,道:“先进店,我试试送你回去。” “还能回去?”方恕生情绪高了一点,蹑手蹑脚往里爬,爬得相当艰难,主要原因是那红怪被缝隙卡住了,跟没气的扭扭人一样上半身往后倒,长发委地,晃啊晃的,从中顶出一截腐烂的鼻梁来,“我还以为自己作恶多端,受角色和读者怨念所弃,终于跑异世界来了呢。” 第12章 有鱼盯着鞋面的头发,又叹了一口气。 秋旻占了副棺材,百无聊赖,正盘腿坐在里面叠元宝。 他十指修长,手法熟练,这一小会已经叠了许多,整齐排放在棺椁边沿。 方恕生瞄他一眼,有点怕他,但不敢走去和纸人挂青待一块,犹豫过几秒,只好靠着那副棺椁的后挡坐下了,双臂抱着膝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有鱼把前后门加完固,又用阴司纸糊住破损的窗面,隔着点距离坐在方恕生旁边,低声问:“你认识江诵吧,不知道原型是狗是狼,耳朵总把帽子顶起来那位。” 方恕生点点头。 “你信任他么?”有鱼问。 方恕生主要不清楚突然冒出来的秋旻可不可信,遂很含糊地带过了联会和猎人之类的词,只说:“关于工作上的事,他不会撒谎。” 有鱼也避开了这些东西,只捡着重点讲了讲“脱离梦境如何醒来”的方法,出于警惕没透露枪,只把身上藏着的刀递给他一把:“知道你怕痛,这个位置这个角度,手快一点,几秒就好了。” 方恕生见状又蔫了:“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有鱼随口说:“18禁影视剧里学的。你要不要在嘴里塞团布,我担心你嚎得太大声。” 方恕生顿时生无可恋:“……” 漫长的十分钟后。 “不行,我下不去手,自戕太可怕了。”方恕生在自己脖子边比划过几下,把刀还回去,作引颈就戮态,“你来吧。” “我也不行。”有鱼没接。 秋旻拆他台:“你之前砍人的时候,还挺利索的。” “那不一样,之前以为自己只是个不小心撞邪的本分打工仔。”有鱼刚想说“要不你来”,脑子里滚过内勤说的那句话——一般剧痛或死亡状态下能脱离罅隙,但尽量不要被里面的生灵所杀,自杀是最优选。 秋旻正漫不经心地笑,直白道:“你放心我动手的话,也可以。” 方恕生弱声弱气地接话:“你要是这么问,我就不放心了……” 有鱼悄悄摩挲着枪托:“……” 很好,陷入死局。 “要不我帮你找桥吧,”方恕生看着刀纠结,“不是说要外乡人找吗,我总不能是本地人吧,万一我能看见呢。” 有鱼本着“信其他东西还不如信方恕生”的心理,偏头问道:“看见桥需要什么条件?” 秋旻语气不明,拖着点尾音,说着:“你把我当百事通用呢。” “你不知道的话可以直说。”有鱼把头转回去,放弃得也挺快,一副“你记性太差我也不好再苛责”的体贴模样。 看得秋旻一下子捏扁了刚叠好的元宝:“……”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揪了个绿衣纸人,提溜过来,放在他俩面前:“打个比方,它是狐狸精变成的人。” 方恕生仰头吐槽:“这也太磕碜了,修行不到家。” 有鱼注意到,那红怪在秋旻面前跟蜃影似的,在他靠近及接触时变得完全透明,在他撤开后又会缓慢恢复实体。 总之,对他没有实质性的影响。 秋旻指指方恕生:“一般被污染的普通人,能看见狐狸精变幻的模样。以这种程度为界,程度轻些的,能看见那颗狐狸脑袋或者爪子或者尾巴;完全清醒的,能看见本相;污染程度稍重的,能自动美化,看见它更漂亮的模样;完全被蛊惑的,能意随心动,看见最顺应自己心意的美貌。” 方恕生思索道:“那把眼睛遮起来,是不是就——” 有鱼回:“那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方恕生不知道罅隙这东西,也不了解死亡的后果,表示很疑惑:“可是死掉不就能醒过来了吗?” 秋旻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于是三张嘴吵出了多人辩论赛的效果—— 秋旻:“入此间者往往不知此间非此世,而生灵本能是求生且怕死。” 有鱼:“这只是暂时的,你以后不做梦么?” 方恕生:“那就……再死再醒?只要能醒不就得了,再可怕也不过当做梦而已。” 秋旻:“那你拿着刀抖什么?哦,我把手放你肩上也要抖。好无聊,不如叫醒它打点麻雀牌。” 有鱼:“你别吓他。死多了不正常,医院精神科欢迎大家。” 方恕生:“说来说去找桥是根本对不对,渡桥就能无痛醒来,完全脱离?” 秋旻:“不,按照象征意来看,渡完桥大概得留在这里。” 有鱼:“只是做个标记,江……你朋友说后续会有专业人士来炸桥。” 方恕生:“这种地方应该多是石拱桥吧,可是周围也没看见河道诶。” 秋旻:“我刚才那通白讲了是吧,单一事物对每个人的影响是不同的。” “等等,“有鱼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要强调单一事物?” 秋旻挑眉笑了笑,又用骨头挑过来一个花衣纸人,说:“假设,它是另一只狐狸精变的人。你能看清这只但看不清之前的绿衣,他能看清那只但看不清现在的花衣。而自古言语能肇祸,如今可混淆污染程度,继而影响彼此认知。” 方恕生半懂半不懂:“哦……那干脆应该派一支小队进来找桥,这样就有机会找出并远离所有狐狸精了。” “不,这样更难分清身边的东西,”有鱼目光掠过方恕生及他身上堪称乖巧的红衣怪,“究竟是人,还是……”而后侧身仰头,盯住棺材里的某高智交互对象,“狐狸精?” 还在叠元宝的秋旻:“……” 第11章 吊诡 一句话自带沉默buff。 安静,极致的安静,一时间,只有风从各处缝隙灌进来的动静,呜呜的。 挂青间或扬起,各种纸扎品挤挤挨挨,窃窃私语。 还有个疑似狐狸精本精的秋旻,一边失笑看戏,一边手不停,最新的元宝还掉进了有鱼怀里。 半晌,方恕生悄悄往旁边挪了半个屁股,侧着身确保自己能看见另外两人。 他把刀口隐晦向外,故作冷静道:“捉鱼不用下河,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被点网名的某人沉默许久,才说:“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而后在对方暴起之前,掏出怀里血书扔过去:“太太,你转折得太生硬了。况且就你那身板,我要杀你还用等到现在?” 方恕生瞥一眼他的左腿,没说话,只展开布料,细细看过两遍。 那上面的字写得很是潦草,且多为字词,和一些他不太能看懂却很眼熟的速记符号。 “我感觉记忆的消失点是随机的,”有鱼转着元宝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方恕生回忆:“如果按天黑天亮算的话,这是第三个晚上。” 有鱼睨去一眼:“你不是说这一茬外乡人被杀完了么?” “我的确没有见过他,”秋旻耸耸肩,“他可能和你不是同一批进来的。” 说罢两人同时看向方恕生,后者顿了顿,说:“我是从图书馆里‘走’进来的。” 于是方恕生开始讲述那段经历,开头第一句话的表述有些奇怪:“我原本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后来在这里想起来,我在电梯里犯了低血糖。” 当时他听完交流会,处于一种半兴奋但疲惫却不怎么害怕的状态,匆忙收拾完东西,打算去找有鱼汇合。 中央环控器大抵坏了,走廊很闷,他从自习室走到候梯间这一路,有种翻山越岭喘不过气的感觉。 最终,电梯启动时轻微的失重感加剧了这种不适,他眼前一黑,再睁眼时自己回到了自习室,并忘记了这段事情,记忆自动填补融洽,而旁边的有鱼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这一段和有鱼在图书馆里的梦是对得上的,出现分歧的地方在大厅承重柱,也就是有鱼看见大蛇的时候。 “你当时看不见我,你知道那眼神给人感觉多可怕吗?”方恕生说到这时仍然心有余悸,“你的视线扫到我时,没有任何波动或停留,直直穿过去,我蹦跳大喊把背包摔在地上你都没有反应。” 像是他从未存于此间,比之尘埃无异。 有鱼按了按眉心:“你当时说……柱子上有东西在动。” 方恕生点头:“对,那上面有虫卵。” 密密麻麻的,藏在字刻的间隙里,卵膜乳白,极薄,里头的玩意儿时不时翕张一下肢体。 它们的发育过程省略了中间两个阶段,直接从卵期到成虫期,有的已经顶出了触须。 “我碰到了刚钻破卵膜的飞蛾,还沾上了鳞粉。最重要的是,那种蛾子长得很恶心。” 方恕生皱眉形容着—— 它浑身是肉色的,其上蜿蜒着细小血管状的枝脉红纹,总体流淌着类树脂的光泽,质地和触感令人联想到多腕目充满黏液的腕足, 它的个头很大,翅展和成年男人巴掌差不多,生有三对翅膀,后翅最大,各带着一只凸出的酷似圆瞳的花纹,扇动时,就像在冲人眨眼。 第13章 “一开始我没看清楚,以为那是普通蛾子,拂掉就算了。毕竟家里老人常说,下雨天跑进室内的飞蛾不能杀。” 结果后面,噼啪的雨声如同最优质的催化剂,卵膜越破越多,爬出来的蛾子也越来越密。 它们覆在千字福上晾干身体,躯干炸出蓬松柔软的鳞毛。 再一道闪电过后,承重柱上成千上万对触须齐刷刷抖动,所有福纹相继“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方柱顶端,幽灵蛛似的,爬下来一只披头散发的红衣生物。 方恕生说:“然后我俩都慌不择路。” 有鱼摇头:“其实我看见的是条化龙的蛇。” 方恕生沉默过几秒,总结:“反正后来我们跑散了。” 而且他明明是朝着大门方向跑的。 虽然据有鱼称,门外有个拿着唐横随意斩杀的女人,暂时未分敌我,但在方恕生心里,被人砍总比被鬼撕好。 但不知多久,等他从恐慌状态中回过神来之后,眼前却是一处极长的、看不见尽头的走廊,耳边也只余他一人的奔跑及喘气声。 “你知道的,我耐力不行,但当时后面的东西一直没追上我,就很奇怪。”方恕生把血书叠好,还给有鱼,“我感觉它们要撵着我去什么地方,而不是真的要杀我。” 文字工作者的脑回路都比较清奇,为验证此等猜想,他甚至适当放慢了步子——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实在跑不动了——后面的虫啊鬼啊也放慢了速度,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截不长不短的距离,跟溜着玩似的。 “然后我又想着,这种交互方式实在太累了,倒不如直接坐下来谈一谈,再跑下去我真的要噶了。” 毕竟因体质特殊,方恕生给联会当了十几年情报科外线人员——内部知名热心市民,易撞邪而到处打热线摇人、易误入猎人执法现场且无法进行记忆干扰、易受惊吓但也接受得很快、又极爱思维发散。 他当时都准备倒回去,干脆闭着眼来个迎面相拥了,结果听见了枪声。 “那种情形下,完全当得起‘亲切’一词的枪声。”方恕生如是说。 然后他的视野里凭空出现了一间自习室——就像是晚间清场后的博物馆里,有只手单独按亮某个展示柜变焦射灯一样,那一小块区域突然变得明亮而清晰。 而脑子后知后觉地反馈到:哦,这里有件藏品,不要撞上去。 那房间是横斜着摆在他右前方的,看着很近,不过十来米的距离,但他像在原地踏步一般,始终挨不到那扇滑门,只能透过玻璃墙模糊洞察里面的状况。 从他那个角度,除却桌椅沙发和书柜窗帘之类的死物,就只能见着左侧某扇窗框上从外向内扒着的手指、膝盖、小半截衣服和靴子,以及右侧门边看不清脸的尸体。 有鱼的手指抽动了一下,转元宝的动作停住了。 方恕生没有注意,继续说着:“我当时猜测,自己可能入障或者入幻了。” 不管他动还是停,自习室的距离一直没变,但身后追着他跑的东西估计是被枪声所惊,和他的距离开始不断拉进。 他考虑着是无视房间继续向前,还是按照原计划转身谈谈,未及行动,就见自习室内,那具尸体上方的空间,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频率波动了起来—— 天花板呈蜡油状起伏滴落,最中央化开,从中探下来一只戴着兜帽或者披着雨披的类人生物。 它以后肢力量勾住吊顶,前肢从肘部的位置变成藤蔓不断延展,小心去缠尸体的腰背和腿弯。 还有些细小的须藤边编小框,边把炸开的骨骼碎片以及脑组织仔细捡进框里。 窗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见状开了两枪。 没中,子弹被空气中迅速结出的藤墙咬住了。 那人骂了句脏话,抽出匕首,扶着窗棂跳下。 而就在靴帮触地的一瞬间,房内清晰度以此为中心出现下降。 青色藤蔓疯长,挡住了那人后续的行动,类人生物趁机缩了回去,尸体被蔓条一股脑兜进天花板深处。 蜡缝闭合,凝住了几根枯黄的茅草。 方恕生觉得跳下来那人身影有些熟悉,试图靠近时,却听见身后传来裂帛声以及群蛾的尖叫。 他迅速侧身避让,带着金光的气浪从他身前奔腾而过,余波震碎了他的镜片。 骤然模糊的视野里,有人手持唐横,衣裙素雅,刺绣精致,踩着香云纱覆面的小方跟,款款走来。 当然,如果忽略她身后那一路血就更好了。 “我下意识往后退,结果走廊的墙突然消失了,”方恕生有些激动地比划,“我直接退到了一条青石巷子里,旁边还是座义庄。” “是穗穗……”有鱼沉吟,上下打量他,“挺厉害啊太太,在这里待了几天,半点伤没有。” “白天没见着什么怪东西,这地方像座空镇子,我连只老鼠都没遇上。”方恕生感觉也很奇怪,“但晚上有东西追着人咬,身背稻草,却不惧明火,我打了一次没打赢,后来听见它们靠近的动静就会装死。” 话落,风灯里的火苗晃了一下,店铺之外,两侧长街上,隐约响起悠远的号角声,并缓慢清晰。 方恕生低声惊呼:“就是这种声音!” 有鱼单手盖灭风灯,立马催着他爬进另一副棺材里。 犹待自己也爬进去时,对方却伸手制止道:“鱼仔,你去那副棺材。” 他表情严肃正经,半点没有怀疑有鱼非人的意思,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信息来不及说。 “有什么事喊我。”有鱼替他掩好棺盖,折身几步,按着棺沿,单手一撑翻了进去。 棺材里听完这段戏的秋旻伸手拦了他一下,避免他一头撞上石枕嘎掉,或者一头撞死自己,表情若有所思,边幽幽地说:“首选非我,我居然有点难过。” 有鱼很想骂人,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不要搞类似“同时掉水里先救谁”的神金问题,况且我们才认识多久,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要选你,别太离谱了云云。 可他不耐抬眼时,猝不及防,近距离撞近那对眼睛里,圆而稚,含笑且亮,瞳仁又黑又大。 他满腔牢骚一断,不知怎么,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那下次有什么危险的话,我挡你前面?” 秋旻顿觉无趣,撤手背过身去,闷声道:“那还是不要了。” 棺沿上的元宝都被他拿下来了,活像陪葬似的,很有仪式感地在棺材里摆了一圈。 有鱼表示无语,将它们拨开些,又半躺着把棺盖移好,在自己这边留了个三角狭缝,方便喘气。 那些号角声滚轮似的,呼呼地来,未行推门检查之类的,又呼呼地走远了。 只不过它们走得怪慢的,前后大概有一个钟头。 街上重新安静下来,除却风声树影,什么动静都没了。 有鱼不可能真的睡一晚上,先不说睡棺材这一行为太过超前,光是“有意识地于梦里再次入梦”这一点就相当怪异。 他又等了半个多钟头,躺得骨头都麻了,才小心撑起上身,从狭缝里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棺材里空间不算小,但两位手长脚长的青年只能背对着背躺,秋旻被衣料摩擦的动静惊动了,嘟囔着问:“你干什么?” 有鱼手指扒着缝,眼珠滴溜溜地转,以气音回他:“看一眼,没事的话就出去,这里太挤了。” 秋旻不说话了,大概对他的作死倾向表示无法理解,毕竟他听见一声小小的、很近的叹气。 有鱼没在意,只是看着看着,感觉店铺内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东西像被移动过,布局有着轻微的不同。 可是—— 挂青依旧在断断续续地飘,冥币花圈码得整整齐齐,香烛长明灯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地上散落着完整的墓纸,有的还没被他们踩过,而纸扎品都在该在的位置…… 不。 有鱼反应过来,那两具被捞来充作狐狸精的纸人不在原位。 不知什么时候,其中的绿衣纸人轻手轻脚移到了方恕生所躺棺材外,手里还牵着匹纸马。 它们围站在“坡水”上的地方,即棺头位置。 纸人正对着的那条缝隙是有鱼留给方恕生喘气用的,也刚好是红衣怪“支愣”出来的区域, 大抵其视线被后者身体所遮挡,什么都看不见,现下正在费劲挪棺盖。 几根指头抠拦了木料,沾上棺外涂着的朱砂,又红又亮晶晶的。 而纸马有样学样,跟着人站起来,用前蹄费力扒着棺沿,弯颈垂首,以马口拱开红衣怪,试图往里窥视。 “进贼窝了,狐狸精真成精了……”有鱼无声地骂了句脏话,转头推了两把秋旻,回身时却见狭缝外被挡住了—— 那具花衣纸人正好扶着棺材,僵硬地探下纸扎脑袋,把一双歪歪扭扭的横瞳怼到缝里来。 “秋旻!”有鱼失声叫道。 第14章 翻身后的秋旻横臂揽过他上半身,尽可能把人往怀里带,嘴上说着:“等等……” 可是受惊下的有鱼弹了一下,脑袋隔着他掌心撞上棺盖,发出一点闷响。 与此同时,这人已然本能送出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戳瞎了那对眼睛。 下一秒,店铺内所有的纸扎品都活了过来。 第12章 易尸 店铺里瞬息闹嚷起来。 鸡鸭牛羊,人马攒动,连纸扎的乐伎们都开始吹吹打打,忽的一声唢呐,差点把两人给送走。 有鱼见状一不做二不休,手肘顶开秋旻,干脆推开棺盖,撑着棺沿翻身而出的同时一脚踹走了花衣绿衣加大马,三两步蹿去另一副棺材外,将盖子一掀,挡住扑上来的男女老少,喊道:“方恕生!!” 这厮居然真的睡着了,现下揉着眼睛直挺挺坐起来,甚至有点撒癔症:“啊?” “啊什么啊!跑啊!”有鱼一手揪过他领子,把他从棺材里拖了出来,另一手把怀里的钱三角撒了个干净,钉出一条空路来,踹开门板跑上街,“姓秋的!” “跟着呢跟着呢。”秋旻一骨棒敲晕吹唢呐的乐人,弯腰出门时随手抓过地面散落的墓纸,用风灯点燃,再扬手散进纸扎堆里。 白事铺的东西烧得极快,门窗又易燃,有鱼于逃命间隙回头望时,火舌已经卷过附近几间店铺,吞过榕树梢头,呼啦烧红了半边天。 强制开机的方恕生木着脸喊:“我鞋带开了!!鱼仔!!” “步子迈大一点!”有鱼边跑边问着,“那些是什么?!怎么会突然有眼睛!” 秋旻提着风灯,姿态从容地赶上来:“它们在找壳子。你忘记之前收到的樱桃肉了么?不止它们,这里很多东西都在找壳子,它们想要出去。” “那你还让我们睡在里面。”有鱼假笑着磨了下牙。 秋旻漫不经心地笑:“跟着我睡,一般是没事的。” 有鱼:“……” “跟谁睡?出哪儿去?梦外吗?也包括……”依旧被揪着领子的方恕生细声细气地说,伸手往前指,“它们吗?” 是号角音,那些巡逻的原住民听见动静又回来了。 秋旻问:“我们去哪里?” “去太太说过的义庄,那里棺材多。”嫁衣划手,有鱼放开方恕生的领子,转而拉过他手腕,“怎么走?” 方恕生反手带了他一把,一头扎进某条侧巷里:“这边,走小路。” 秋旻在后头嘀咕:“首选又不是我说过的那个地方,唉呀。” 所幸方恕生记性好,走过一遍的路基本都不会忘。 他们七拐八拐,渐渐甩掉了号角音,最终于月上中天时分抵达义庄。 这里棺柩多,连院子里都停着四副,看样子很新,外面还没有漆朱砂。 秋旻和有鱼把棺盖一一推开检查,里面尚未存放尸体,透着股发霉的木头味。 秋旻跑累了——虽然入夜后他就显得恹恹的,兴致不高——躺进其中一副棺材里想试试睡感,结果发现棺盖背面刻着个名字,看刻痕还是近期的。 于是有鱼挑了他旁边那副棺躺进去——这背面的名字刻了一半,但他在棺材里找到个本子。 一指来厚,破破烂烂的,泛黄程度颇深,边缘留着被火烧过的痕迹,而内页又被水浸泡过,上面的字有的已经晕开了。 方恕生跑软了腿脚,跨进门槛时差点被绊个跟头。 他掩好门,索性坐在踏跺上系鞋带,手指抖啊抖的,系了整五分钟才系好。 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这地方我只在外面看过一眼,正堂阴气森森的,还挂着殓衣,就没敢进去。” 无人应他,他系完鞋带一抬头,见那两人背对着他并排坐在某张棺盖上。 秋旻一手往上举着风灯,有鱼一手朝下拿着什么。 他们肩抵着肩,头对着头,弯着腰凑在一起频率一致地转脑袋,缓慢向左又缓慢向右,但不说话,不知道在干啥。 方恕生:“……” 他腿酸手软地爬起来,侧身站在门边,一手扶刀,一手抓着门框准备跑,试探着喊道:“喂!” 有鱼头也不抬,招手道:“过来,这里有本书,上面还有图,好像画着座桥。” 于是方恕生把跨过门槛的腿又跨了回来,嘀咕着走近两人:“这么巧哦……我还以为你俩中邪了呢……” 那图是贴在扉页上的简易图,简易得令人分不清陆路和水路,唯一一个看着像桥的东西,在镇头……或许是镇尾附近。 “哦,这是义庄守尸人的记录册,大概就是每日捡尸几具、地点、性别、年龄、哪里人士、死因……亦或领尸几具,殓容收几钱等等。”方恕生就着有鱼的手,大致翻了翻封面和内页,“咦?这里有个轶闻记载。” “你能看懂上面的字?”有鱼很惊讶,转向秋旻,“而你,居然看不懂?” 后者摸摸鼻子,有些心虚地转开视线。 “你们读不懂吗?”方恕生干脆把本子接过去,“那我念给你们听。” 有鱼蹙眉听了一段,很是头疼,遂打断道:“你能用白话讲么?” 方恕生清清嗓子,边看边转述—— “这上面说,此镇名唤柴桑,镇口有条河,对岸有个怪坡*,全长四百来米,地势奇异,下坡总比上坡困难,任何死物放上去,都会自行往坡上移动。” “这段路是出入镇的必经之路,常常有人受伤见血,怎么改怎么修都不顶事。镇里人颇觉不详,就在旁边搭了一座坡娘观,还筹钱请了尊玉娘子坐进去,想要镇一镇路煞。” “不久后,此地下了场暴雨,河道涨水把这段路给淹了,天气慢慢放晴后,水势从低处往高处降,降到最后,水帽子里竟是凭空出现了一口水晶棺材。” “那棺材流光溢彩,不似凡品,但移不走又砸不烂,就在那儿挡着。镇里渐渐有人说,这是坡娘娘不满,在要贡品。于是镇上人又筹钱又筹物,东拼西凑,终于放了些钱财和稻谷进去。” “转天水晶棺消失了,但镇口多了副木棺。人们惊奇地发现,里面除了他们原本放进去的东西外,还自行填上了更多更为优质的财宝和谷物。” “除此之外,最上面还放着一份字笺,字体很娟秀,写着:年岁漫漫,愿祈旧骨。” 有鱼就此猜测道:“于是他们按字面意思,开始送尸体进去?” 方恕生点头—— “最开始是牲畜的骨头和碎肉,水晶棺照常消失,但后续镇里各处却没再出现这样一副木棺材。” “有人说,这是坡娘娘不喜玉身,想要给自己塑一具行走世间的肉身。也有人说,坡娘娘想找人伺候自己,同自己说话解闷,打发打发时间。” “当时义庄从河道里捞上来一具溺亡的尸体,停了十多天无人认领,该是从上游某个村镇冲下来的,于是守尸人提议把这具尸体放进去试试。 “这次,水晶棺消失五天后,义庄才出现了一副木棺材,棺盖打开,里面码着一层金银。” “但是镇子小,无人认领的尸体不常见。是以镇上有人开始掘坟,挖别家祖宗的骨头放进去,掘来掘去,把全镇的旧坟都挖了个干净,只得添新骨。渐渐的,该镇有了个新风俗:死尸不下葬,只栖水晶棺。” “后来有人发现,坡娘娘偏好青年男女,放进去的尸体相貌越好,收到的金银珠宝也就越多,久而久之,遂变相成了……配骨,献祭。” “如此这般,生意也就做起来了。”秋旻闲闲接话。 有鱼上下打量过他那身探长皮,似笑非笑道:“我记得某人说过,自己是这里的区域官。” 秋旻脸不红心不跳:“你看看上面记载的年份,这本子怕是比我岁数都大。” 本子是倒着写的,最开始类似日记体的形式,记叙者还会写写当日发生的大事件和感想,后来不知是生意多了,还是守尸人换了,风格越发接近简单账本。 方恕生闻言看了看末尾和最新记录的日期,发现其年岁跨度将近百年,中间有不少遗失。 “最新一份记载居然是五天前,喜丧,搬运人……额……”他莫名其妙噤下声。 有鱼纳闷道:“搬运人怎么了?” 秋旻凑上去看了一眼,玩味道:“这搬运人留的是你的名字呢,有鱼。” 义庄静悄悄的,连虫鸣都没有,有鱼垂眼默了半晌,侧头看向他,面无表情缓声道:“你不是不认得这些字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唤‘有鱼’?” 秋旻避重就轻,将身一仰,顺着盖缝轻悄滑进棺材里,端正躺好作势休憩,双手交握着骨棒放于胸前,闭上眼,拿腔拿调曼声道:“因为除却‘有鱼’之外,我的眼前空无一物。” 。 “什么情况?你俩到底什么情况!”方恕生惊得从棺盖上跳下来,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心道难怪第一眼就看那小子就不顺眼,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第15章 他有些抓狂道:“糊涂啊!自古惊悚片里谈恋爱尸骨无存呐!” 有鱼&秋旻:“……” 第13章 海苔 相对遗憾的是,光凭后勤发过来的低像素视频实在无法确认猫咪的年龄,毕竟那只叫海苔的挖煤工精力旺盛,就没在镜头框里安静待过三秒,还总和露易丝玩猫猫版眼花缭乱。 在和宋皎交接完能说的内容,并灌下两杯咖啡后,江诵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廊道里那遛白炽灯就是人造的太阳,乐知年的困意在灯下如有实质无所遁形。 他拍过有鱼的照片,捏着鼻根思索几秒,在“报道日回家睡大觉”和“陪新晋领导出外勤”里选择了后者,掐着缩地成寸法阵最后一秒,拉住江诵后背衣料,不怎么情愿地踩进了传送阵里。 说起来,他们行动组人才凋零到连个打杂人员都没有,真是可叹可悲。 有鱼和方恕生合租的小区叫作阅景,是个新小区,新到保安都没有招齐。 暴雨已停,路面湿漉漉的,车库门口还仰躺着只睡大觉的奶狗。 两人掠过2号大门,落在中央喷泉广场附近。 乐知年扶着栏杆,有些晕传送阵。 江诵仰头观小区整体运气——很正常,甚至好过头,隐有吉相,遂道:“9幢,这边走。” “晕车药治这个不……”乐知年站了一会,嘀嘀咕咕跟上去。 江诵随口道:“下次你开。” 26-7在出电梯后右手边楼道、左转尽头那一间,门口放着个矮鞋柜。 楼道有摄像头,他们不能直接穿门进去,只能装模作样开指纹,实则法术撬锁。 “海苔?”乐知年率先套鞋进门,大抵是看过“铲屎官和猫咪都喜欢以夹子音双向奔赴”的无责报道,遂清了清嗓子,撇开播音腔,掐着声音再喊,“小苔苔?” “你能不能别叫这么恶心。”江诵刚反手掩好门,沙发边,猫爬架上,太空舱里,有只猫猫轻轻跳下来,无视前头眼冒桃心的乐知年,竖着尾巴绕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 江诵蹲身挠它下巴,温声笑着:“露露乖。” 露露眯起眼睛,小声打起呼噜。 乐知年羡慕地瞥去一眼,踩过玄关,按亮顶灯,继续唤着:“苔苔?” 客厅光线柔和,环境整洁。 半晌,沙发底突然蹿出来一只带尾巴的黑影,直冲阳台跑,被玻璃窗挡住后,扭身弓起脊背冲陌生人哈气。 虽恶补猫咪常识,但进度不足5%的乐知年见状撕了一根猫条,伸长手臂企图安抚——无果。 江诵只好定向释放原形威压。 海苔身上的毛又炸了一次,才同叫声一起软下来,塌着耳朵,哀哀喵呜,原地转过两圈,乖乖蜷成了猫团。 江诵走去摸过那口牙齿,又看过爪子,有些迟疑地说:“一岁半,没有异常。” 乐知年点点头,只管喂猫条,顺手撸猫:“苔苔别怕,哥哥们都是好人。” 海苔边撇着耳朵吃,边小心看他们,葡萄眼黑漆漆的,某些角度闪烁着精光,又像玉石反光的切面。 江诵起身,叉着腰看了一阵“哥慈苔孝”,耐不住身后喵咪喵咪讨乖的露露,转身给它添了个罐头。 十分钟后,抱肘等烦了的江某,上前拖走了撸猫上瘾恋恋不舍的乐某。 海苔抖抖脑袋,跳上猫爬架,蹲坐着目送他们,门关时大尾巴停止扫动,像是电子宠物停机一般,瞳孔里的光渐渐暗下来。 露露吃罐头吃得眯眼,没有察觉异常。 候梯厅内,江诵按下电梯键,随口说着:“喜欢的话,自己养一只。平时可以带到办公室来。” 乐知年低头捻身上的猫毛,没什么表情地说:“气运不好,不养啦,养来总挡灾,怪没意思的。” 江诵上下打量过他,跨进电梯时抬指给两人加了一圈隔音气墙,道:“我们组敷衍到连名字都没有取,郑钱还是出过纰漏被遣过来的,名升实降。而你……据我所知,你是主动申请的。” 乐知年笑弯了狐狸眼,借着轿门镜面与他对视:“我以为调查罅隙偏向学术,总比待在特勤组好嘛,人际关系简单,日常任务安全,没有绩效考评和定期小测,还能准时上下班。” 叮咚到达底层,轿门从两人中间哐嚓撕开。 仿佛为打脸,他们跨出轿厢时,一楼大厅的时钟刚好跳到三点整,并发出滴滴滴的报时声。 “今天情况特殊,可以理解。”乐知年分外体贴,揉着肩颈喟叹一声,“你是不知道,在老东家连轴转把我血压都转高了,我还想活过半百呢,可经不起这么熬。” 江诵张了张嘴,发现这话没法接,遂岔道:“郑钱人挺好的,但性格有些古怪,到时候……” 乐知年无所谓地摆手道:“没事儿我知道,我俩见过。” 江诵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扩大,就听那厮继续说:“小时候给我批过命,说我久病缠身,活不过而立呢。” “……”很好,这是有旧恨的新同事关系,可江诵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人怎么张口闭口寿命论。 “话说——”乐知年又在叭叭,“老大你今年多少岁啊?” 江诵随口报出自己的对外身份证年龄:“27。” “那我比你还大一岁诶!你是不是该——”而后在对方飞过来的眼刀之下,乐知年稍稍收住了自己作死的情绪,“我开玩笑的,白狼一族化形前有几十年的蒙昧期,该我叫你哥。” 江诵叹气:“随便吧。” 小区内夜间照明偏暗,江诵夜能视物倒是无所谓,但乐知年视力不好,扶着眼镜低头走得很是小心。 中途,他俩还碰见了加完班匆忙回家的打工人,因其气质出众但面容陌生,被对方戒备又谨慎地打量过好几眼。 高跟鞋哒哒哒远去,带着暑气的夜风一吹,乐知年突然想到一个很是严峻的问题:“我们组一共多少人?” 江诵惜字如金:“三。” 乐知年沉默片刻,略显沉重道:“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数吧,文件要求‘任务期间保证安全需两两配对’都配不起啊!老大!” “目前是这样,”江诵宽慰着,“我还有一个人选,但没落实。” “谁?”乐知年把分会成员想了一通,没想出合适的,最后定在休憩室那张眉深目阔的脸上,不确定道,“你是指……漏网之鱼?” “嗯。”江诵说,“当年,你们查过他的血脉或者族系吗?” “那检查可费钱了,当时水寨搅和进去三百来号人呢,总不能挨个查吧。有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还是后来整理案卷准备写总结的时候才发现有这么一号……”乐知年顶着江诵略显压迫性的目光,改口,“okok,我回去就查。” 江诵“唔”了一声,淡淡点头,但视线没有就此移走。 乐知年脸皮很厚地打了个哈哈:“老大,我知道自己皮囊尚可,但你的眼神深情到让我害怕——” 看垃圾桶都深情的江诵抬手打断道:“那张纸上,你能看出字吗?” “哪张纸?”乐知年想过一阵,恍然得有些夸张,“哦……没有。” 江诵审视着他的表情:“真的吗?” “你想听我说出什么样的答案呢,”乐知年停下步子,叹了口气,侧身与他对视,“难不成,我在你梦里的回答不同于此吗?” 江诵没有说话,目光微动,又盯了他好几秒,但看样子收起了追问的心思,都打算重新抬步了,却听对方开口—— “据我了解,现世所存白狼极尽稀少,”乐知年微微一歪头,“与当初全盛时期相比,数量可谓锐减。” 江诵的目光和语气陡然冰冷下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老大,就想提醒你,少忧患少思虑。”乐知年抬了抬眼镜,右眼眼珠在光线下黑得不大正常,“这年头福瑞的脏器也不能这么熬。” 他用力眨过眼睛,垂目间重新露出笑容,负手转步,慢腾腾往前走,边说着:“按照现存资料来看,罅隙出现的时机多为礼乐崩坏世道浇漓阶段。而现在,境内外局势良好,年轻人虽说死气沉沉者颇多,但表面也算得上得过……安居乐业。放眼望去,赤阳之下,既无特大天灾,更无惨绝人祸。而你有点太紧绷了,放轻松。我记得五年前见你时,你还是个青春又英俊的快乐小狗来着。” 如今,既不青春又不快乐的憔悴江狗把拳头握得咯吱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和善微笑道:“乐!知!年!” 路灯下,乐知年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他步子没停,冲江诵招招手,懒散回答:“到——任君差遣——” 江诵心道对过年龄后这厮就开始没大没小了,他张张嘴,未及言语,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喉咙手机铃声。 下一秒,宋皎的半身投影直接弹在了他面前,语速飞快地交待:“江队,人陆续醒了,但精神状态不好,正准备心理干预。另外,12区有人报告,影视城出现不明能量波动,和之前捕捉到的疑似编内异端能量相同,辛苦你看一眼。我得去图书馆附近支援,那边出乱子了,一只狌狌居然会出乱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第16章 江诵应了声嗯,打算把人数本不充足的行动组再次兵分两路,遂随口问前面的人:“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听完全程的乐知年于路灯下转过身,伸手指着自己,模样有些滑稽,有些怔愣,还有些迟疑,“我是个人呐。” 江诵皱皱眉,旋即意识到一件较为严重的问题,确认道:“你是个……‘人’?” “我还能不是个人?”乐知年反应过来他到底在问什么,扼腕,“我就说你没有认真看过我的个人资料吧!老大,你真的不重视我!” 江老大很苦恼,腹诽怪不得当初那么轻易就调了个人来,原来还真是个病怏怏又嘴碎的‘人’。 江老大现在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 他匆忙画了个缩地成寸,定位影视城,在浅淡的白光里飞快说:“那你回分会吧,看着点休憩室的人,有情况就上下楼摇人,打起来的时候记得站后边点,经费紧张,工伤赔得少。” 话刚落,人已然消失在原地,徒留灯下飞蚊。 “诶!不是,你捎我一段也成呐!”乐知年跑过来只抓到阵风,他捂着嘴kuangkuang咳嗽,边点开打车页面嘀咕,“啧啧啧,事业不顺呐。” 而后半空里伸出一只手,飞快又画了个缩地阵,提着他领子扔了进去。 “记着站远点啊。”手的主人再次交待着。 事后证明,乐知年身上最为严重的伤是被自己人搞出来的。 他晕晕乎乎,出阵时撞到什么,嘭的一声—— * 有鱼跳下来,单手嘭地合上棺盖,苍白无力地解释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他脑子不好,你先不要发散。” 被叩上脑子不好之名的某人在里面敲敲盖子,信声喊道:“我不需要呼吸么?” 有鱼忍无可忍,反手飞出铁片,在棺身上戳出了两个通风的洞,寒声道:“你先闭嘴。” 他把那本子拿过来,看着那上面鬼画符似的两个字,比划过自己的手指,确认道:“真是我名字?” “昂,看这样子,送尸入棺的人肯定会先背着或扛着尸体过桥,再回来,”方恕生思索着,“那你还记得路吗?” “不记得了。”有鱼试图把那地图和实地对上,抬眼见他揉着脖子打哈欠,顿了顿,说,“算了,天亮再说吧。” 秋旻在棺材里不作声地躺着,他俩又不能找个地蛐蛐,虽然有鱼很想用方言互通有无,毕竟他越想越觉得这人不对劲。 可是方恕生看起来困极又累得要死,像是被人吸干了精气,惊诧过后,一直在止不住地流眼泪。 有鱼怕他把眼睛揉瞎了,待人爬进棺材后,又在院子里转过一圈,再三考虑下,不愿横生枝节,终是没进那鬼气森森的主堂,随意找了口棺材便躺下了,捋着早先那几个梦的顺序,试图找出线索—— 收工,被背着稻草的原住民杀掉醒来;被疑似外乡人合伙杀掉醒来;在秋旻背上睁眼并被告知此间非此世,陷入第二重或者回到第一重梦后被江诵杀掉醒来;疑似尸体被抢走,而后在棺材里睁眼,旁边坐着秋旻…… 秋旻,又是秋旻…… 有鱼盯着那棺盖后未刻完的字,想着想着,神思一恍,竟是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可惜三人没能好好等到天亮,那号角像是起床号,在天非亮非暗间准时滚过来,声势浩大,震醒了还在流哈喇子的方某、眼神清明的秋某以及神色古怪的有某。 方恕生又领着两人在迷宫般的巷间跑,毕竟秋旻看那地图跟猫看两脚兽发癫似的,只是半好奇半无趣地看着,也不发表意见。 三个人被那号角声撵着走,中途又遇见了一些传说中的外乡人,从各个侧巷里跑出来,目的性极强地朝一个方向前进。 有鱼小声说跟着他们,这些人跟开先疯狂找桃花源的那波人蛮像的,像是定时刷新的npc。 方恕生有些害怕,扯着他袖子问:“他们……到底是和我们一样入梦的人,还是和铺子里找壳子的纸人差不多?” 有鱼说不好,摇摇头,余光始终注意着秋旻,发现那厮混迹在所谓人群里时,姿态松弛闲适之外,的确有一种说不出的非人感。 说非人感或许不准确,总之他看着区别于—— “你总盯着我做什么,”那人突然撩来一眼,挑眼笑着,“还在想什么时候签上的名字?还是……既是过了桥又怎么能回来?” 有鱼只说:“你今天怎么不动手清理外乡人了?” 秋旻一指前头:“因为有人代劳。” 不消他再说,连方恕生都闻到了那股浓郁的血腥气。 他们转过拐角,见一人横刀坐于路中央,坐姿很是优雅,如果忽略垫腿的是新鲜骨头的话。 “穗穗?”人群惊呼着散开,有鱼拉着方恕生停下了步子。 穗穗起身宰人间隙先是看见了方恕生,视线很明显地往上走了一下,表情有些疑惑,但没有贸贸然开口惊动什么。 而后见着有鱼,眼神温和下来,且叹了一口气,但明显认得他,还稍稍点了点头,权当招呼。 最后看见秋旻,手中唐横潇洒地挽了个刀花,撇开手上半死不活的人,单脚点地,面覆寒霜,万分飒然地就掠了过来,挥刀于身侧洒出一弯血。 后者横棒相接,只听“咔——”的一声,骨棒毫无悬念地裂了。 “你谁啊!”劲风削上面颊,秋旻扭身躲开时差点被利刀斩断头发,“我招你惹你了!” 白事铺棺材里,将将承诺过“那下次有什么危险的话,我挡你前面”的有鱼见状,抓住方恕生,没有丝毫犹豫,迅速逃离这是非之地,躲在了墙垛后头。 方恕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跑吗,等什么?” “等狐狸精露马脚。”有鱼敲晕某个慌不择路撞到身边的人,视线黏在秋旻身上。 穗穗的招式狠辣又利落,但骨棒在她手下走得恣意而泰然,缠纱飘逸未断,就像那人一般捉摸不透。 方恕生惑道:“他到底是谁?” 有鱼于对招里捕捉着那双手,没发现藤蔓端倪,缓声道:“不清楚。” “不清楚你还带着他!”方恕生无语地抿了抿嘴唇,“你还以为你俩梦外认识呢。” “一进来就遇见了,说实话,没碰见你之前,我打算把这里当单机游戏刷的。” “开局送跟宠是吧,”方恕生指指自己脑袋顶,“就跟我这个一样……” 有鱼诧然瞟他一眼:“你有感觉了?” “白天会重一点,但是我一直颈椎不好,年前体检查出来有慢性劳损,就没往那方面想,现在看来……”方恕生边说边伸手。 有鱼想到湿答答的触感,忙制止道:“别碰。” 方恕生刚想说“我碰不到”,手指就摸到了实物,被布料裁出道口子,刺痛之下,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鱼……鱼……鱼仔!我能碰到了我靠!” 第14章 所应 这句话说到最后,声音很奇异地转了个调子,明显粗粝嘶哑许多。 与此同时,有鱼感到掌下有什么东西蛄蛹了两下,那一瞬间的触感极为粘腻滑溜,指缝间还蓬飞出一两颗亮色的鳞粉,转瞬即逝。 他条件反射性地甩开方恕生的手腕,往后退开一步,心绪震动,双眼略微睁大—— 那金线划开的伤口里没有涌出血液,血丝直接被皮肤层上的某种介质吸收了,那小块区域闪烁弹动过一秒,像是章鱼调整身体色时发生的闪变,隐约凸出一个形态,转眼又消失不见。 “方……方恕生?”有鱼语气轻悄而艰涩,右手摸进怀里,抓住了那把袖珍枪,“你……” 嫁衣下摆于半空不住翻卷,其上的金线描样明妍秀丽好似百鸟图腾,一寸一寸地往上亮。 红衣怪双臂生锈似地摆动过一下,满头须发乱扬,于风中散出一张高腐的脸来。 口唇生脓,鼻梁覆蛆,眼睛的位置忽地裂开条窄缝,正迸出一线森然的红光。 “鱼……咕……” 红衣怪身躯越发明显越发鲜亮,于半空缓慢探下身来。 方恕生哀声嚎叫过,被骤然清晰的重量下压,脸涨成紫绀色,整个人痛苦而缓慢地伏去地面,双手成爪抓嵌进泥地里,指头被捣烂了。 那些血液顺着皮肤向上逆走,有鱼再一次看见了那种闪动——水褶般潺动变化着的体表斑纹,范围更扩更广,像是某种拟态的显形。 “方恕生!”有鱼惊疑不定,疾退避让的同时甩了一把铁片过去。 那些东西卡着角度锲进红衣怪的各个关节缝里,逼得它动作滞涩却另无他用——仍旧在下探,须发甚至挨到了有鱼的头顶。 方恕生没作任何应答,有鱼不确定他是否还保有意识。 只见这人抽搐了几下,甚至在红衣怪叽里咕噜的怪声驱使里,极不自然又万分扭曲地往前爬了一步,而后被两枚铁片钉穿手掌,在原地扭动着身子尖叫。 第17章 他的全身突然变得异常透明,几乎能透过内腑和骨骼看清原本被遮挡着的路面背景,但那种“看清”十分微妙,似是一种痛楚状态下伪装出来的拟色——试图与环境融为一体。 他双眼紧闭,呜咽着,又蜷缩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可下一秒,却见这人身体各处浮现起肉色的鼓包,片刻,鼓包上相继睁开了眼睛—— 他周身包括脸颊,居然都伏满了那种被详细形容过的蛾子,它们正抖着翅膀,发出低频的群鸣声。 有鱼后颈一阵一阵地发麻,不再试图分辨对方到底是真是假,迅速掏出袖珍枪,对准上面那颗脑袋扣动扳机。 红衣怪尖啸,但金色的子弹穿过了它,融化进地面,没造成任何伤害。 它筛糠般抖了几下,不知是怒极还是怕极,居然后仰蓄力,以一种区别于方才的迅捷速度朝有鱼扑了过来。 后者原本瞄着方恕生眉心的枪口不得不试图再次上移。 电光火石间,有阵轻微的呜声藏在唐横和骨棒相交后延迟的铮锵声里—— 有东西擦过有鱼耳畔,呼呼旋飞着劈开须发,插进那双狭缝般的眼睛间。 红光熄灭,怪物吃痛后缩,与此同时,有人瞬然自后贴近他,探指死死钳过他拿抢的手腕,在瞄准的前一秒,霍然上举。 有鱼不确定这是空枪还是被消了音,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周围人脚步一顿,很明显地捂着耳朵,被吓到般集体蹲了一下,再更为慌张地散开。 可前路被穗穗封死了,他们只能无头苍蝇似地往回跑,再被唐横与骨棒毫无怜惜地洞穿心脏。 “他们经历过战争,害怕枪声,这里大致停留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秋旻见状解释过,又朝有鱼胸前点过一眼,而后提高声音,不知对谁说着,“不能杀,‘记事簿’只有他看得懂。” 因着这个特殊指代,有鱼转身看向他,后者心虚微笑,稍稍撇开了脸。 有鱼盯着他眼角那颗红痣怔了两秒,而后轻轻挣开他的手,以枪管抵住他右颊,稍稍使力,把对方的脸摆正,说:“真稀奇,你又记得了?” “可能昨晚睡得好吧。”秋旻垂眼瞄过枪口,“你关保险了吗?它有点发烫。” “看来你挺喜欢睡棺材,”有鱼唇笑眼未笑,枪身侧滑,枪口对着他喉结,枪管抵着他下颚往上一抬,“上辈子是僵尸还是吸血鬼?” “我已经尽可能释放善意了,”秋旻退开半步,以骨棒将枪挑开,“你为什么总是对我抱有敌意?” 有鱼没说话,笑意落下来,咬了一下后槽牙。 与此同时,穗穗指向方恕生颈项的刀一绕,横刀削断了红衣怪的腰腹。 那截躯壳软糖似的弹到有鱼脚边,还没来得及挥动手臂悄悄爬走,就被秋旻一骨棒插进脑袋,再被转回来的有鱼抬脚踹远。 穗穗反手把唐横插回脊背,又按住方恕生吃痛乱动的脑袋,把红衣怪剩下那部分从他肩颈处生生撕了下来。 皮肉滋滋绽开,那些蛾子受声音和残留恐惧惊动,纷纷挣扎着往外扑,但它们之前被刀浪所伤,翅膀飞不起来,只能摔去地面,身体里涌出一堆又一堆的卵来。 里面絮状物环绕,隐约裹着方恕生的名字。 有鱼皱皱眉,见状去抓自己的胳膊,被秋旻及时阻止才没有挠出血:“你身上没有蛾子,我已经摘干净了。” 有鱼瞥去一眼:“什么意思?” “这种蛾叫怅蛾,是傀儡,是驱使物,能变幻成任何一类东西,没有自我意识。”秋旻说,“类似于……引路鱼。” 穗穗解决完密密匝匝的群卵,单手把方恕生提起来,往路边一间成衣铺里拖,边在那边喊:“我救他,你们帮我把这波人清理了。” “不关我的事。”秋旻闹了脾气,耍着骨棒,在一旁店前踏跺上坐下来,“我们的账还没算完呢。” 穗穗进门前转头恶狠狠瞪过他一眼。 有鱼这才发现,人姑娘左脸颊加鼻梁的位置被他划了道口子,极深,皮肉甚至外翻:“……没问题,谢谢。” 袖珍枪暴露,外加特制枪子弹管够,有鱼索性舍了铁片铜板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他做过一番心里建设,试图把这里当做真正的梦或者片场,才对着某个蹲缩在货郎车后不住发抖求饶的人扣下扳机。 没有枪声,除却金色弹痕,只有红白液浆混合爆开,尚且温热的尸体神经抽动,血波洇大,再缓慢消失。 但很奇怪,有的人能直接被枪杀,有的人却不行,子弹会从他们的身体部位直接穿过去,就像方才打红衣怪那样。 “此间事此间了,有些局限于时代的生灵用超出时代范畴的东西是伤不了的。”秋旻托腮看着他,注意到他发颤的右手,顿了顿,不自在地问,“需要帮忙么?” 有鱼掰断一根铁棒,冷声说:“不用。” 秋旻冷哼一声。 虽然很难接受,但这场被迫的屠杀接近二十分钟,结束时,有鱼有些反胃,扶着木柱子不住干呕。 “记住这种感觉,”秋旻起身给他顺背,顺带替他擦了下脸颊溅到的血渍,“不要麻木,更不要发展出愉悦感。” “神经病……”有鱼皱眉躲了一下,没躲开,他抬头见窗户纸那面的某个人影,扬了扬下巴,问,“你和那人有过过节?” “不认识。”秋旻抬了下眼,情绪不高,“没过节。” “该不会要再睡一次棺材,”有鱼笑话他,“你才会想起来自己欠了人家什么吧?” 秋旻啧声嗤道:“笑话,从来都是别人欠我的。” 有鱼缓匀了气,挡开他的手,说:“索债心理需要及时干预。” 秋旻听不懂,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两人前后脚进店时,方恕生已经恢复清醒了。 他身上看着没有外伤,但精神有些况,见着有鱼后,像是寻热源一般,想要小心翼翼地蹭过来,却被穗穗抬手拉住上衣后摆,泠声道:“你们知不知道……身边跟着个什么东西?” 她这话虽然是对两个人说的,但目光紧紧锁着有鱼,眼风有意往他身侧扫了一下,尾音上挑,似是警告又像在看戏。 秋旻不理有鱼闻声延过来的目光,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掸过袖口和衣摆的浮灰,笑回着:“你在说你自己吗?非人小姐。” 早有猜测但被一记直球痛击的方恕生顿时人都不好了,小声嘀咕:“能不能来个痛快,我讨厌狼人杀。” 穗穗视线在有鱼和秋旻之间打了个来回,放开了方恕生的衣摆。 后者试探性地靠过来,小声寻求安全:“鱼仔……” 有鱼把人拉到身后,又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了。” 秋旻盯着他俩的小动作,情绪不明地歪了歪脑袋。 “他刚才说,你们并不打算离开这里。”成衣铺里料子成堆,这会儿穗穗脸上的伤都已经淡了许多,她挑了块布料仔仔细细地擦刀,连花纹缝隙都没有放过。 方恕生回身盯着她的动作,思维开始发散——血渍如果沾到背脊里要怎么办,和自己的血融在一起么——话说回来,那东西是怎么哐嚓一声干脆插进骨头里的,这么宽又这么锋利,严丝合缝——所以她到底是啥,刀鞘成的精么——怎么连刀柄都没了,连带着柄也捅进去么——他想着想着,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有鱼带着方恕生找了个远离两人的位置坐好,直白道:“是的,我们在找桥。” “原来你们……”穗穗擦刀的动作停了,抬眼时杀气四溢,“也想渡桥?” 方恕生盯着她丢开布料转而握住刀柄的手指,深觉这人性格和在图书馆时完全不一样,要炸上许多,遂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摆着手抢话道:“我们是做标记的,是热心市民,是正规组织,不渡桥,坚决不渡桥。” “是线人……”有鱼补充,“他们承诺事成之后支付报酬的。”他比了个数字,转头问,“你没有么?我听他们说,你可是外线人员,薪资结构怎么算,底薪加绩效?” 方恕生脚不抖了,注意力果然被他转移了,他有些难过更有些气愤地说:“呵!没有底薪!全靠绩效!动不动就要扣钱!临时工就是工资低啊!还经常被人白嫖劳动力!垃圾联会!没一个好东西!” 全方面攻击下,疑似被误伤的穗穗默默捡回了布料:“……” 秋旻往后靠在展柜上,淡然看着三人——他们不约而同换成了方言,理解有些困难。 有鱼扫过穗穗胸前的铭牌,给她看过袖珍枪上的徽记:“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 穗穗点点头,手指划回去,强迫症一般又开始擦刀——尽管那玩意儿已经很干净了——她说:“可是我找不到桥,很抱歉,那东西只有心怀所愿的生灵才能看见。” “心怀所愿?”方恕生立马说,“我有愿啊,我做梦都想着库库卖版权、卖衍生、卖自己养露露——” 第18章 有鱼深感丢人,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穗穗沉默片刻,说,“这种愿望的力度不够,是看不见桥的。” 有鱼追问道:“那要哪种力度?” 穗穗迟疑道:“要——” “没常识的家伙,谁是你监护人,没教过你这种事情不能在这里说得太清楚吗,会污染他们的。”秋旻打断她,挑了根颜色灿黄的料子重新缠着骨棒,他脸色有些冷,问话十分不客气,“你和他们是同一个组织?异控局真是越活越垃圾,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塞,什么装备都没有,既然不找桥不帮忙,进来做什么,杀人玩么?” “我不杀,别的东西也会抢着杀;被我杀,总比被其他乱七八糟的家伙杀好。”刀柄受情绪开始颤动,她拍刀起身,出手反呛道,“连真身都看不穿的糊涂东西,管这么宽也不怕闪了骨头架子。异控局早改编了,你是哪个年代活下来的古董包子,敢质疑我?” 方恕生扒拉着有鱼的手指,唔唔道:“我为什么突然听不懂他们说话了?” “只许你用方言,不许别人通话加密?”事情越来越麻烦,有鱼有些烦躁,怼完人,捂着他嘴巴再次往后退离战场,抵着板料,掩在展柜下,边随口搭腔:“他说他是区域官。” “没大没小的兔崽子,”秋旻缠到一半骨棒一抬,挡住了那抹抵到眼前的刀锋,他掀过眼皮,阴阳怪气,“该不会把监护人气死了吧,没人做心理疏导哦,情绪管理又差哦,闻着脾性儿都快分离了,也不怕直接陷落哦。” “还区域官呢,怕不是找壳子的鬼玩意儿,”穗穗嗤笑,“这地方都开始失控吞人了,区域官当成你这样,趁早自裁谢罪吧!” “……” “……” 两人说着说着又打起来,从店内到屋外,乒乒乓乓,布絮乱飞。 其黑话有些多,有鱼凝神听了一段听不明白,转头给方恕生送了波迟来的慰问:“你感觉怎么样?” 方恕生再次费力扒下他的手,大口大口地呼吸道:“很好,只是我暂时还不想体验窒息死亡。” 根本没有捂住他鼻孔的有鱼:“……” “我是说你的伤。”他说着去看对方后颈——那一块t恤布料连带着皮脂都被撕掉了,血肉模糊,但如今皮肤层光洁如新,只剩周围蓝t上留着成片血迹。 “事实上它好得飞快,”方恕生也反手摸了摸那里,他的外套惨烈阵亡,目前披了块红布挡风,造型混搭而奇异,“我被穗穗……是叫穗穗吧,我撒癔症被她扇巴掌醒过来的时候,这里就好了。” “……”有鱼感到很奇怪,“你不疼么?” 方恕生的脸瞬间皱成一团:“疼啊,疼得要死。” 有鱼压低声音说:“可是江诵说,剧痛状态下也是可以醒过来的。” 方恕生停顿犹豫过几秒,说:“鱼仔,其实我感觉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就比如之前,有些话并不是我想说的,有些事也不是我想做的。” 有鱼满脸问号,但小幅度远离了他,并彻底杜绝肢体接触,明目张胆拿枪口对着他:“你是不是身上的蛾子没除干净?” “唉呀,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就是我感觉‘自我非我’。”方恕生有些着急,原地转了个圈,“我当时来到这里之后,的确到处逛了逛,但大方向一直没有变。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像飞蛾在夜间的趋光性,那像一种无形的牵引,我感觉自己是有目的地穿过各个小巷,来到白事铺后门,站在榕树下开始发呆——或许不是发呆,但是我对这一段记忆很模糊——直到我见到你。” “……”有鱼试图理解,有些难以理解,遂强行理解,“所以你当时不让我和你躺进同一副棺材,也是因为这个?你觉得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方恕生点头。 他表情太过惶恐,有鱼舔过嘴唇,绞尽脑汁安慰道:“江诵说这里是梦,那谁说可以当作梦来理解,所以……或许只是因为……此地和梦境一样是不存在逻辑的。你之前做梦,也出现过场景转换完全没有规律的情况吧?” 方恕生摇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谁用狐狸精形容完之后,我就在想,既然无法确定身边人的真伪,”方恕生继续发挥写手的想象力,“那么要怎么确定自己的真伪呢?” 有鱼根本没想过这一层,现下被他这么一提,心里居然有些发凉,木着脸机械重复道:“什么叫‘自己的真伪’?” 方恕生回忆着刚才看见的画面:“死亡或剧痛状态下可以醒来,醒来后这具躯壳消失,所以我们的意识从一开始就在壳子里。” “……”有鱼按着眉心,“真稀罕,现世也在壳子里,焚化炉不过烧器皿的工具。” “不不不,是导入,或者继承,再或者伪造记忆及经历。你平时看科幻作品吗?”方恕生激动下脸颊生红,语速开始变快,“放在鬼故事里,就是狐狸精压根忘了自己是狐狸精,只在特定情况下短暂清醒。” 有鱼指指他脑袋上方,否认道:“这一切是可以解释的——起码出去之后江诵可以解释——你之前的行为或许只是被开局跟宠加上蛾子给控制了,就像自然界里尚未完成的种族寄生一样。” “那么问题也在于此啊,”方恕生辩驳道,“你怎么确定现在没有被寄生呢,蛾子能改变身体色令人肉眼难见,万一有其他看不见的东西呢。” “打住太太!”有鱼深觉再想下去人要提前疯,“联会的人说过,在这里待得越久越容易迷失。有没有一种可能,迷失的渠道之一就是认为自己是狐狸精。” 精神污染,不外如是。 方恕生沉默几秒,才说:“那你怎么解释,那本子上有你的名字?你是送尸入棺的人,还保有一部分所谓的此地记忆,你明明渡过桥,却还能回来?” 有鱼依旧没法解释,旋即捂住了额头:“……” “谁?!”穗穗却是撑过展台跳过来,唐横唰地落在两人之间,语气森寒,“谁渡过桥?” 被紧跟着跳进来的秋旻一骨棒敲开。 方恕生闭了嘴。 有鱼从指缝间瞟他一眼,福至心灵,随口扯谎说:“他说他有一个想法,外乡人被猪油蒙了心要找桥,那么本地人应该知道桥的位置。” “本地人的确知道。”穗穗语出惊人,“但它们无法交流,更不会帮你找。” 有鱼放下手,思绪豁然开朗:“我们可以装作本地人。把自己伪装成狐狸精,就能找到洞窟咯。” “剑走偏锋未尝不可。”穗穗收刀疑惑,“可是狐狸精是什么情况?哪里有狐狸精?” 方恕生皱眉:“你要去?” 有鱼叹气:“你能来?” “我的意思是,让这位……”方恕生挡嘴小声说,“穗穗比较好,按照常规发展,她应该是联会里比较能打的大佬。” “话是这么说没错,”有鱼收好枪,同样挡嘴小声说,“可你觉得他俩能合作么?” 穗穗又在擦刀,秋旻又在缠棒子。 可惜那骨头表面全是裂痕,已经发展到一碰就碎的地步,他盯着那玩意儿,正在生闷气。 方恕生行动迅速,大抵是在这里受够了,边后遗症似地摸胳膊摸脖颈,边回头挑衣服:“这里正好有嫁衣诶,你试一下?” 有鱼木着脸,还没说话。 “我不穿。”穗穗垂眼吹过刀锋,“我可以背你。” “哪里有稻草?”有鱼试图挣扎。 “穿嫁衣吧,稻草不吉利,”秋旻一把扼杀了他的挣扎,“那是裹尸用的。” 第15章 桃源 有鱼把记事簿交给方恕生保管,转去试衣间换所谓的婚服。 方恕生随手翻了翻本子,莫名觉着它薄了一些,大抵是在怀里压久了。 穗穗终于擦净了刀,半好奇半试探地将脑袋探过来。 方恕生怕完秋旻又开始怕她,上身稍微远离,伸手试图把记事簿递过去些。 结果那上面的字对穗穗而言像是细虫子在爬,她念叨过一句“真胀眼睛”,又直身坐回去,百无聊赖,望着试衣间的方向。 秋旻坐在两人稍后一点的位置,其骨棒缠无可缠,彻底报废,他略显阴郁地盯着穗穗后背,歪头思量着找机会掰节骨头试试手感。 而后,试衣间门帘被人挑开,几人齐刷刷抬眼—— 不是全套,有鱼敷衍地换了外衣外裤,非但如此,穿的还是男款。 “你居然只穿了西装外套?”方恕生失望地抱住了脑袋。 “你们在期待什么,谁规定本地人性别不能为男?”有鱼整理袖口的间隙感到一丝好笑,朝看戏的秋旻抬抬下巴,“还想一比一复刻呢,他能四肢趴地让我骑么?” 其语气太过戏谑,被点名的某人挑了下眉。 方恕生发挥写手本质开始找茬:“可是你这衣服也不一定代表结婚场合啊,皮都不对,还想混进队伍呐?” 第19章 “这年代结婚就穿这个,”有鱼凑近镜子,抓乱了头发,“要不我再打个领结?” 方恕生摆手:“你拉倒吧。人家打眼一看全是红,就你一身黑,跟个靶子似的。” “红西装是我的底线。”有鱼一本正经道。 方恕生:“……” 结果穗穗一开口就踩了他的底线:“最好穿嫁衣。” 方恕生举手抢答:“我知道,因为婚姻是桥梁本身。” “少读一点宣传语,没有这层象征意。”穗穗把他脑袋按下去,“我隐约记得,最初的桥……好像是……冥婚的抬轿路。古时又以女子配骨为多,喜丧的殓衣遵循当世制式,从黑到白至青绿再到绛红,所以红嫁衣当作通行证应当容易许多。” 有鱼被她的不详弄得有些混乱:“什么最初?那簿子不是从清末民初开始的么?这里的建筑特征也对得上。” 穗穗想了一阵,憋出一句:“很难解释。” 有鱼抿嘴腹诽:这该不会是你们联会对外的统一话术吧。 他张张嘴,方恕生已经从成摞衣服里翻出了相对素净的绣袄与绣裙,一股脑塞给他。 “……”有鱼抱着衣服指指点点,“我怀疑你们站写东西的,脑子容易不干净。” 而后被脑子不干净的方某推进了试衣间,后者春风满面,拍着手转身时,见穗穗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有鱼身材劲瘦颀长,正红上身没有丝毫柔软的脂粉气,反倒衬得整个人锋利又周正,带着股浓墨重彩的明艳感,打帘而出时,气势唬得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方恕生眨眨眼,一手假发,一手发饰,结巴道:“要……要戴吗?” 惨遭拒绝。 穗穗不知道从哪里找出双绣鞋,隔空比划了两下,摇头遗憾道:“最大号也穿不下。” 秋旻从展台台面跳下,三两步跨至有鱼面前,将袖里腕钏褪下一只,捞过他的左手戴上:“它们过来了,走吧。” 有鱼被手钏的温度冰得嘶声,未及反应,便在一拉一拽间上了背,被人带了出去。 外头阳光冰冷,长街飘着洒金红纸和变了调的喜乐,巡街的红衣怪们骑着魇貘,三三两两,跟草台仪仗队似的,正好从成衣铺门前走过。 秋旻没换衣服,就这么悄默声地直接缀在了队伍后面。 其动作太快,把方恕生骇了一跳,犹待阻止时,被穗穗捂住嘴巴,按在了门板后藏着。 秋旻跟在人堆里时举手投足像人,跟在怪堆里时步伐诡异得又像怪,总之不怎么突兀。 虽然有鱼没想明白这厮是怎么做到的,明明他俩外貌和前头东西差距挺大的,可那些家伙硬是没反应。 那把袖珍枪有些硌肚子,有鱼调整位置时,臂间的金银绣线不小心蹭到了秋旻的耳朵。 对方轻嘶一声,偏了下脑袋,小声说:“死人穿左衽,你这衣裳是按活人制式做的,别瞎动,万一被发现了,我可打不过哦。” 有鱼拿不准状况,只好暂且听他的话,松劲趴着不动了,轻声回道:“穗穗说,这些东西没杀伤力的。” “唔哇,我可不敢跟她比,她多厉害啊。”秋旻调子怪怪地说,“你怎么不让她来?” 有鱼叹气:“没办法,我总不能让人小姑娘背吧。” “人小姑娘可以单手抱起你家太太,同时再跟你畅快打上一架。”秋旻的耳廓和小片脖颈已经被气息扑红了,“你不过是担心我和方恕生待在一起,怎么,害怕我杀了他抢壳子?” 有鱼反过来摆他一道:“我可没有说过你不是人哦。” 秋旻:“……” 仪仗队走的路很怪,有时甚至会穿墙,可秋旻和有鱼不会,只能加快速度绕过障碍,总体来说跟得有些狼狈。 “干脆我们抓一只魇貘引路……”走过的地方有时会变化,有鱼记路记昏了头,索性摆烂放弃。 秋旻带着人翻墙,落地时嗯声搭腔:“也行,然后你就会在它穿墙而过时噗叽撞成饼。” “……”有鱼嘀咕,“早知道这么轻松就能混进来,就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不晓得我的猫饿肚子没……” “那是因为它们没有眼睛。”秋旻回答。 “那它们怎么确认目标?”有鱼歪头去看他,“还是你又想起什么新的东西?” 秋旻不咸不淡地说:“你猜。” “我拿不准你究竟想干什么,”眼尾红痣摇晃着,有鱼不由自主地盯着它呢喃,“我们三个勉强归结为找桥,这里一方是屠宰客,一方是壳子本壳。那你呢,区域官管不了区域安宁,于是诉诸外力?” 秋旻滴水不漏:“你想这么理解的话,也可以。” 有鱼撇开眼,有些郁闷地啧声道:“有时候真想一枪崩了你。” 秋旻无声微笑。 后来,四周景致开始变化,从城市遗址慢慢变为小镇,再到山村,最后是没有人迹的山坳。 其实那些家伙已经离他们很远了,有鱼只能勉强捕捉到兽蹄胡乱踏地的动静。 他们跟着新洒的红纸赶路,在崎岖山道上奔跑,有鱼被颠得有些难受,只好以手臂撑着对方肩背,试图把自己支起来。 动作间,秋旻过电般抖了一下,睨来一眼,不自在地问:“你在摸什么?” 有鱼按着那截不怎么对劲的脊椎骨,顿了顿,说:“哦,你的算盘珠子有些硌人。” 秋旻:“……” 神特么算盘珠子! 又半个钟头后,红纸渐少,像是自由探索类游戏里地图模组加载不出来一般,浓雾突然席卷了前路。 有鱼不得不又趴回去,极力无视硌人的算珠,在雾里眯着眼费劲看路。 单脚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他听见碎石滚落的动静——不到半米之外,赫然是一道断崖。 深不见底,山壁上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各类奇石外凸,半腰和底下团着一丛丛的绿,鲜亮得过分,没有一丝杂色,像是山垣外露的胃。 有鱼一惊,跳又跳不下来,怕秋旻速度过快大抵刹不住,胳膊死死绕过对方脖颈往后勒,冲他耳朵吼道:“没路了!” “死了就醒了,又不是真死,你在害怕什么。”秋旻无视他的挣扎,一脚踩上去。 有鱼骂了句脏话,不由屏息闭上了眼睛,肾上腺素狂飙的同时,却没有感受到失重感。 他等了一会,心里打鼓,又在那人的轻笑里很没面子地睁开眼。 对方还悠然地说:“你看,是能走的,障眼法而已。” 没有踩空,也没有粉身碎骨。 地图板块加载,雾气逐步散开——他们在半空行走,脚下像是一面横亘在山崖间的高度透镜,巨大,广阔,望不到边。 涟漪状的纹路在每个落脚点渐次散开,流光溢彩,比之生花。 有鱼抿抿嘴,抽出心思去解挣扎时缠在秋旻领扣间的流苏,指节蹭过对方喉结,才发现上面横着一道刀口,还挺新,痂都是软的:“穗穗脸上的伤都好了,你的怎么没好?” “我体质差不行吗?”秋旻没好气地说。 有鱼不知道,自己与方恕生对峙时,秋旻一时不察,唐横划开筋肉,差点削断他的颈骨。 四面寂静,偶有鸟鸣。 有鱼观察着周围:“一个人背着尸体走这么久,来回不怕诈尸,不怕遇祸,还不怕迷路……不对,为什么是一个人?” * 成衣铺内。 苟着的方恕生在翻记事簿,看着看着有些奇怪:“一般来说,非亲眷子侄送尸入棺,为避免些不好的事情,该是两人及以上结伴而行。可为什么……这些记录里大多只签有一个名字?” 穗穗又杀了一波外乡人,边擦刀边从门口跨进来,便答:“原先是多人,后来出了事,就变了。” 方恕生仰起脑袋,好奇道:“什么事,诈尸?” 穗穗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摇头道:“你结合一下那口神出鬼没的水晶棺材。为求财,世人往往有骨头便送骨头,没骨头便送尸体,可欲望无穷无尽,没了尸体会怎么办?” 方恕生倒吸一口凉气:“没了尸体便制造尸体,他们会杀人?” “刚开始没那么丧心病狂。”穗穗回忆说,“历史上有过记载,为了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况下尽可能取得财物,他们会以稻草和牲畜肉块充当脑袋和躯干,再集齐人的四肢,那往往是不同的人拼凑而成的。” “砍肢体求财分赃?”方恕生直犯鸡皮疙瘩,“这野史被禁过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嘘,你就当内部资料,别说是我说的。”穗穗说,“后来投机取巧骗不过,但是架不住棺材的确喜欢肢体。” 方恕生心念电转,结合记事簿的时间跨度和起止时代猜测—— “所以这个柴桑,刚开始或许也是断肢,后来砍无可砍,肯定出现了许多人为的意外。” “比如,一起送尸体的人因故丧命或失踪,某段时间内新生儿及幼童大批死亡,来势汹汹又找不到源头的疫病……” 第20章 “再后来,村镇外扩,亦或是外镇得知关窍联合灭了柴桑。总之此地辗转发展,逐渐演变成大城市。” 穗穗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一副“我没详细透露是他自己猜出来的”复杂表情。 “三十年代……三十年代……”方恕生说到激动时站起来,透过窗户环顾街上建筑,捶着掌心说,“直至当局无能,外寇长驱直入,全省沦陷。” 他回身道:“这里阴气这么重,处处透着诡异,难不成是外寇知晓水晶棺一事,干脆屠杀了全城?” “还有一种可能,”穗穗索性加入他的头脑风暴,“那时国之所及无不是焦土一片,所有人都在寻求出路,所有人都觉得活不过明天。” 此地被严格封锁,各式关卡重重,内部逃不出去,外部无人来救,每分水深火热,每秒心惊胆战。 “左右不过一死,可总有人会想到那口棺。” 水晶棺既能吞尸吐财,那么财从何处来,尸体又到了哪里去? 绝不是凭空。 雾霾一般厚重的绝望之下,那口棺或许能拼得一线生机,或许是脱离人间炼狱的介质呢? “比之战争,比之恐慌,可谓桃花源。”穗穗说,“所以水晶棺最后一次现世时,必定尸骸遍地,血肉相绞,独独棺内塞满了已至癫狂的活人。” 方恕生立于阳光之下,听得毛骨悚然:“这种程度的祸事,为什么历史上全无记载?因为涉及神鬼被抹去了……不对……连各种陋习都能找到一字半句,独独这个,半点痕迹都没有。” “或许污染之地终将陷落隐匿,而偶尔闯进来的人,又会以梦或幻觉当作借口。”穗穗面色无悲无喜。 方恕生长叹一声,有些唏嘘地垂下脑袋:“所以哪有什么桃花源,邪祟以棺惑人,闹得现在都不得安宁。” “以棺惑人……等等,有鱼身上是不是有信物?那些锞子……”穗穗神色一变,霍然起身,“他们不是跟着当地人找桥,他们假作一尸一人,一死一生,完全符合规矩,所以才没被发现!” “先易衣,而后山水迢迢,孤身奉尸过桥再入棺……”方恕生脑子里把各种线索一串,被这话点透了,惊跳起来,恍然喊道,“桃花源!那谁藏了这么久,极尽友善,全然相助,是想把有鱼带进桃花源!” * 雾已经变淡,透过重重纱霭,有鱼能望见天边毫无温度、缓慢而来的群霞。 “你觉着,人会不会因为突然冒出的恶念,杀掉同行者,再伪装成意外?”秋旻缓步走着,轻声细语地说,“毕竟一具尸体也是放,两具也是放,三具四具……他们不懂哪里来的水晶棺,不知以尸易财的因由,只道尸体越多,黄白之物便越盛。” 洒金红纸和喜乐已然消失,新住民与魇貘不知所踪,这里群山寂寂,千步都不一定能换一景。 有鱼莫名打了个哈欠,大抵是在雾里走久了,现下看东西感觉不怎么清晰,糊糊的,他按了按眼睛,说:“所以后来,一人翻山越岭,能回来是本事好,回不来是命该绝。” 秋旻嗯声,有些古怪地喟叹着:“是啊,有的人次次都能回去,怎么都留不下来。” “我明白了,桥是介质,棺材是通道,尸体是开关,它们连通的是凡世与另一个地方?”有鱼心思还放在记事簿上,但是怎么也没法把它和罅隙捋明白,“是酆都?” 秋旻不咸不淡地说:“这么多年了,酆都还在背锅呢。” 他们已至山谷中央,可见对面隐隐绰绰的山脉。 有鱼望了一眼,这里既没有桥,也没有水晶棺。 他突然想到之前外乡人的疯言疯语,指着前头说:“难不成,连通的是凡世和桃花源?那我们这样干走,岂不是要困死在路上。” 秋旻嗤笑:“哪有光秃秃的桃花源,那里除了黄黄白白的破石头,就是半死不活的草木,哪有半点桃花源的样子。” 有鱼被他带沟里去了,顺着话题想象道:“人家仙山福地,外面看着死气沉沉又怎样,里头别有洞天就好了。” “人家仙山福地,当要美不胜收。”秋旻傲然地笑了一下,“再说了,既是当一句桃花源,自然要有明山秀水,有繁花有万财,有俗世难及的诸般佳景。” 一句话落,苍翠绿意烟云似的,猝然迸进了有鱼的视野里。 那一刹那,雾气彻底散开,鸟雀高歌,生机一词如有实质,在他眼前无声而壮阔地爆开—— 漫山植被瞬息葱茏,数不清的花朵竞相绽放,九天梵音缭绕,霞脚倾倒而下,点燃了灿金的雪巅,而后向外淌落,赫然铺满整座挺秀的山脉。 目之所及,千景千色,蔚为壮观。 腕钏抵在锁骨的位置,有鱼撑起身体,惊羡之余,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步一步踩出的涟漪像是鼓面,一盏又一盏,宛如祭祀时问应天地的萨满鼓,无声绽放着。 有潮水来了,不知从何处受召而至,画卷般徐徐展开,浪峰翻滚着,如同细小的银色鱼群,挤挨,堆簇,汩汩漫过了秋旻的脚踝。 不出片刻,这道万丈沟壑变作深湖,水质细腻柔滑,虹霞之下,一片波光粼粼。 “怎么了?”秋旻在问。 有鱼没有应声。 千顷河道归于此,绿水聚湖,如镜照影—— 他穿着完整的玄黑婚服,深衣制式,身下是一具挂着枯藤、阔步而行的白骨。 第16章 粉墨 “我……你……”方恕生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穗穗求助。 毕竟这姑娘和他们萍水相逢,虽说隶属联会,但职能部门不同,他也不至于强行央求别人去救谁谁。 没有义务,何况这里死掉就醒了,慌什么,慌个屁。 该死!当然要慌了! 谁知道渡过桥人还回不回得来,回来的又是个什么东西,他一个人拉扯露露已经很艰难了——夸张说法——要是再加一只贼能吃的海苔!天呐,想都不敢想! 何况当初想着和有鱼合租,想着两只猫猫,他还专门在备选房子里挑了最贵的那一套租!押一付三! 方恕生支吾两声,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去……找他,行吗?” 穗穗还算镇静,也很仗义,用唐横随便挑了件嫁衣甩他怀里,点头应好:“我背着你跑,先别慌。” “你找得到吗?”方恕生边套边问。 “我身上有锞子,从别人那里顺来的,”穗穗耍着刀花直白道,“其实我也不是人啦,放宽心,能赶上他们。” 方恕生:“……” 很好,更慌了,有一种不知会被带进哪个狐狸窟里的酸爽感。 没有红衣怪版仪仗队,幸好穗穗留了个心眼,之前擦身而过时在有鱼绣袄上粘了个微型追踪器。 他们跟着时隐时现的追踪信号走,方恕生有时都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生灵在背着自己。 穗穗速度实在太快了,比之奔跑,她更像是在无障碍短距离穿梭。 嗖嗖的,画面眨眼就变,几乎连周围景致都拉成了残影,以至于遥遥追到有鱼时,方恕生破天荒地出现了晕摩托车的症状。 “你看,他身上的嫁衣制式是不是变了,掺着黑。”没有回应,穗穗颠了颠背上的人,“喂,你好,你还醒着吗?” “太远了我看不见。有鱼!鱼仔!”方恕生缓着气,边嘴碎转移注意力,“那谁到底在什么东西上走,半空还是玻璃桥……好高啊,我有点腿软……这里真的有桥吗,我怎么什么都摸不到……话说,你能直接毁掉桥吗……” “我之前不找桥的原因之一,就是没法毁掉。”穗穗把他放下来,走远一点拔出唐横,结出个繁复的刀印挥将过去,“做个标记,回联会再说。” 结果那枚金色的印记没有烙在所谓的桥上,它直直跌下山崖,在薄雾里碎成了渣。 穗穗拿刀柄敲敲头,转脸问:“枪呢?” “在有鱼那里。”方恕生已经怂得在崖边蹲下了,他的头发被山风呼呼吹乱了型,连高声喊话也被扯成断续,“鱼仔!嘿!回头看看我们!喂!你家海苔丢啦!” 喊话没用,他仰头见穗穗正拿唐横比划,提着心,牙齿发抖地制止过一句:“你确定那谁死掉之后,有鱼不会掉下去吗?” “江湖规矩,摔死总比渡桥好。”穗穗还没虎到直接飞武器,可惜唐横斩出的金浪送到一半又碎了。 她焦躁地啧过一声,蓄力片刻,低喝着再次挥刀。 这一斩绚如星尾,看不见的湖水于气浪间细细震颤。 百丈之外,秋旻明显察觉到什么,跳步要躲。 与此同时,有鱼使了个巧劲,从他背上拧身跳下。 秋旻回身捞人捞了个空,反倒被气浪划破了脸颊。 周围金浪炸开,腾起的浪花又砸在两人之间,溅开的水珠个个饱满透亮,异形马灯似的,里头还旋转着画面。 第21章 但时间过短,有鱼尚未看清,它们便破了个干净。 “怎么,”秋旻随手抹过脸颊的伤口,放在嘴里抿了一下,笑着问,“你不跟我走么?” “鱼——仔——” 有鱼应声回头,见方恕生被穗穗拉着后领以防激动之下提前掉下去。 他奋力招手,边在喊着:“有鱼!!回来!!” 穗穗跟着他喊:“回来!他要带你渡桥!快回来!” 有鱼皱了皱眉。 这湖面像是蜃影,边缘与那两人所处山崖并不相接,呈齿痕状起伏不定,还一闪一闪的。 他没回话,又把脑袋转回去,视线越过秋旻看向另一岸。 崖边站着排什么东西,身上花花绿绿的,他抬头,见那山林间还掩着房屋,看建筑特征并不是近代的。 “你又不跟我走么?”秋旻没得到答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再次开口询问。 有鱼视线落回他身上,惊诧自己居然没生气也没害怕,只是有些复杂地问:“原因?” 秋旻没说话,只向他伸出手,袖里腕钏轻响。 有鱼后知后觉,被那目光盯得有些发冷,往后退了半步。 只是半步。 雀鸣与梵音戛然而止,万里林涛停驻,千顷湖波静默,泛着金光的绮丽天色一下坠成了冰冷的青。 对岸花朵枯萎,植被打蜷,有鱼甚至嗅到了草木灰的味道。 秋旻面色发狠,提步要来抓他。 有鱼退步间掏出袖珍枪,瞄也没瞄,抬手便开。 第一枪打偏了,擦着对方耳骨落进湖里。 有鱼听见类似玻璃破碎的声音,那一处湖水渐次沸腾,泉眼似的,涌出许多银色的小鱼。 它们的鳞片在光线下泛出些青蓝色,上面隐约落着字刻,和锞子上的字样相似。 现下正争先恐后,朝两人游来,准确来说,是朝有鱼游来。 秋旻半点没躲这一枪,但步子停了,目光骤然变化,很阴沉地看着他。 “有鱼!”穗穗提声喝道,“对岸有东西过来了!数量很多!” 有鱼也看见了,咬牙又打了一枪。 这次子弹不偏不倚,利落洞穿了秋旻的喉咙。 他喉结上的伤口还没好,这次更大范围地豁开,却没有血液飙出,那层皮肉沿着弹孔迅速化开。 四周景致不稳闪动,秋旻面容不清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像一副烧毁泰半的工笔美人图,暮气沉沉,只有眼尾红痣艳丽至极。 有鱼不再管他,扭身往回跑。 他见着穗穗朝着他的方向震惊得失声,而方恕生抬手捂住了嘴巴。 他们看见了,在有鱼转身的瞬间看见了半空中所有的东西,虽然它们在极速消失—— 有鱼身后的色彩全数灰败下去,连带着秋旻本身,像被裹了一层斑驳的灰霭。 那些紧追不舍的鱼潮刹那凝固,鱼群逐渐骨化,掉落…… 不但如此,光芒跟着他的脚步缓慢褪去,层叠白骨在他脚下蔓延显现,细碎的,繁复的,华美的,像粼粼的粗雪,像累摞晶盐,像巨型异生生物的骸骨。 它们正一点一点自动搭建,沥下水珠,逐步显露全貌。 那是一座桥。 一座骨头搭成的桥。 横跨两侧山崖,其间骨块不知凡几,嵌搭结构精巧,整体雄伟而壮丽,带着一种洗刷神智的妖异美感。 细看之下毛骨悚然,但让人移不开眼睛,经风一过,还能发出类似管乐的空灵声音。 湖水全数沸腾,穗穗抬手挥开的刀光贴着滚油般的水面唰然越过有鱼,引线似的,于他身后身侧刺啦点燃,阻断了骨桥间源源不断爬来的怪物们。 水面之上,是熊熊火势和扭曲尖叫着的异端,水面之下,是疯长后又蜷烧灰化的藤蔓。 秋旻——那具半挂皮的美人骷髅就站在桥中央靠后的位置,面无表情,淡声说着:“有鱼,事不过三,下不为例。” 话落,那副皮囊连带着衣物迅速烧尽,于眼尾红痣收缩蓬飞出几颗火星。 而后骨架散落,有几截骨头往前滚,停到了有鱼脚边。 有鱼已经跑不动了,那骨头桥跟纸糊的似的,居然烧得飞快。 他被火势波及,呛咳间踉跄跪地,手掌按到了一段脊骨。 那断面像是被暴力扭折的,而在倒影里,骨缝还挤着排被烧焦的花骨朵。 “鱼仔!”方恕生慌张大喊。 但有鱼没法回应了,他脑子发沉,可浑身的骨骼却在发痛,恍惚之下,居然看见自己各处关节里有浅淡的青光。 情况出乎所有人意外,穗穗挥刀砍掉一只突然冒出来的红衣怪,问:“这里要塌了,你自己跳还是让我砍一刀?” 方恕生哭丧着脸:“你该砍就砍嘛,我能理解的,但是别预告嘛。” 穗穗:“……” * 与此同时,12区影视城。 江诵在这里兜完两圈,着重探查了报告里存在异常能量波动的位置,什么都没找到。 他叹口气,拨号时路过某个剧组临时搭就的灵棚,电话那头嘟嘟嘟,他转眼瞧见道具用的黑棺材似乎开始褪色。 江诵:“……” 江诵:“??” 褪了一半,那部分显出一种水晶的质地,在电筒光线下纹路生亮,显得有些离奇。 “喂?”乐知年接通电话,“老大我在图书馆呢。” 江诵盯着那半拉棺材,轻声问:“你在图书馆干嘛?” 乐知年咬牙切齿地微笑,告状告得得心应手:“宋组不会开车,把我临时征用了,她居然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守在联会屁用没有。你那边怎么样?” “还好,”江诵举枪,边轻手轻脚靠近棺材,“挂了。” 那头的乐知年:“啊……啊?” 江诵摁断电话时,眼神从那口棺材上错开了一秒,再抬眼却发现那东西恢复了原样。 就像是他精神紧绷下,在光线里晃眼看错了。 他啧声上前,绕着棺材走过一圈,单手推开了棺盖。 道具棺,不算重,那里面塞着剧组不重要的道具。 他探身随意翻了翻,什么异常都没有。 * 与此同时,2区分会,11层休憩室。 实时监控屏响起警报,守班的后勤正打瞌睡,被这动静惊醒,匆忙转进门里一看。 所有人都出现了转醒迹象,他按下部门铃,其他守班人员正往这里赶来。 重点观察的有鱼弹坐起来,骨骼一痛又摔回去,抱着双臂,脸色发白地嚷疼,间或呢喃:“我的猫……” 后勤忙不迭上前说:“喂了,已经喂了,放轻松。” 重点保护的方恕生从床上摔了下去,点滴针头脱落,他捂着针孔哇哇大叫,少顷又趴在地上干呕,念叨着:“我再也不想体验蹦极了……” 后勤焦头烂额,回身安慰着:“好好好,你也先放松。” * 与此同时,2区图书馆。 宋皎把狌狌拷好丢回车后座,回头问那个半跪在地上的男人:“没事吧?” 他们组队长——也就是那个跟着狌狌跑了,又跑回来的外勤——陈延桥在阴影里垂着头说:“没事,被挠了道口子。” 宋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撇嘴,心道既然就挠了道口子装什么装,真是没用,一只白耳狨猴要出动多少人抓多少次,老娘美容觉都吹了,还被江诵那小子嘲讽,真是够了! 面上保持着同事间的友好,很是体贴地说:“那你回车里休息吧,辛苦了陈哥,我去处理那些蛾子。” 图书馆大厅里,扑棱蛾子还在眨眼睛。 百米之外,被上司莫名其妙拨通又挂断电话的乐知年很疑惑,腹诽:那他打电话来干什么,确认我安全与否吗? 他还没想出什么名堂,就听车里那只被拷住的狌狌嚎得梨花带雨:“医学都认定了的疾病啦哇!都有明确诱因啦哇!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啦哇!我就随随便便吃一点啦哇!怎么就吸成了抑郁焦虑乱七八糟的精神病啦哇!你们是不是冲业绩要拿我顶罪啦哇!” 乐知年被她啦哇啦哇哭得耳朵疼,脑袋疼,外加心脏疼,困意全没了。 他靠在门边,刚想以人道主义精神回头给予适当安慰,就听脑袋顶,半空间,有什么东西呼啦砸了下来。 嗯?那只叫宋皎的兔子被蛾子恶心得掉墙了? 他心里想着,按着眼镜拧身潇洒一躲—— 很遗憾,脚滑了没躲掉。 车后盖被殃及,顿时警报器震天响,吓得狌狌一口啦哇没哇出来,闷回嗓子眼,开始打嗝。 乐知年眼镜歪了,胸口闷得想咳嗽,不忘贫嘴:“天上掉下个……” 来人立刀插过他耳边,带下来点油皮,扎进泥地里。 乐知年听见唐横的嗡鸣声,垂眼见过她装束,打了个哈哈,艰难改口:“女侠,你是时空旅行者吗,是从哪朝哪代穿过来的?在下……” 第22章 对方嘴唇嗫动,撑刀撑了一会没撑起来,反倒晕了过去。 乐知年大惊失色,举起双手边喊边咳嗽,急得连播音腔都撂了:“我没碰她!这是碰瓷!没有钱赔!!我个拿死工资的很穷的!!我要申诉!!!老大你在哪儿!!!” 第17章 帷幕 一周后,2区分会,4楼。 乐知年拿着平板,兴冲冲推开门,嘴里喊着:“灵检报告出来——” 江诵收拢材料,一个健步跨出门口,勾过他脖子往楼梯方向走:“先和我去汇报工作。” “诶诶,”乐知年跟着他踉跄倒退,边扶着眼镜,“其实我蛮惧怕大领导的。” 而后被迫咚咚跳过三次,到达22楼7号房间。 江诵的分管领导姓孙,原型是只扬子鳄,系外勤行动部最为边缘的副部长,所司领域也很边缘。 非要类比的话,大概相当于派出所调解邻里矛盾、管束摊贩行为的片儿警。 说实话,最开始江诵自请至此时,每个人的首要反应都是——这半血当代理阎罗后压力过大,终于精神失常了。 高层本意是让他来占个闲职,联络下酆都和人间的感情,变相放个假,再顺带训一下无组织无纪律的郑钱,以及爱梭边装惨的病秧子乐知年,谁知道他跟撞邪似的,还查得有滋有味的。 孙部长不怎么敢给江诵下达指令和任务,日常睁一眼闭一眼,力求给予最大自由,以便他别在自己跟前晃。 毕竟对方在酆都的风评很是桀骜,桀骜得跟这次的书面报告一般,理直气壮,但没头没尾—— 起因离谱,中间神叨,结尾潦草,后面还敢跟着一长串惊天动地的拟开建议。 孙部长边擦汗边委婉道:“小江啊,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啦。我问你噢,这起事件里有人死亡吗? 江诵垂首站着,闻言摇头。 “那有人受伤吗?” 乐知年企图举手,被大领导眼风一扫,转而眼神飘开,默默摸鼻子。 “有泄露吗?有新闻报道吗?有负面社会影响吗?” “都已经安抚好了,也做过记忆干预……” “有重大财物损失吗?” 江诵沉默少顷,开口:“没有。” “什么都没有,可谓一切稳定,”领导摊手无奈,“你让我怎么跟上面请示哩。” 江诵还想争取:“可是……” 乐知年在后偷偷扯他衣服提醒。 “好了小江,”领导开了个玩笑,“国人普遍还没进化掉睡眠哩,你这个提议第一条就没法推广嘛。” 领导起身绕过办公桌,把两位棒槌客气地往外请,嘴上不忘安抚加画饼,跟个机关枪似的嘚啵嘚,嘚啵嘚,一通下来江诵都没法插嘴。 然后门被关上。 乐知年观察着江诵情绪,道:“越级上报?” “我有这么虎吗?”江诵折身往回走,边把报告拍他怀里。 里面因故淡去了罅隙和桃花源,重点写了献尸求财一事,坡娘娘这个薛定谔的异端在内是障眼法,在外是背锅侠。 乐知年翻着翻着就乐了:“这谁写的?按照老祖宗规矩,下一步就该献祭有鱼以求太平了。” 江诵按着鼻梁,疲惫道:“你刚才说他的灵检报告……” “啊,对。好消息,的确是异兽,坏消息,是条文鳐鱼。”乐知年把平板递给他,不以为意,“放在如今,等翅膀和尾巴修出来后,海陆空齐占,说不定能和人工智障抢占外卖送货领域。” “……”江诵忍不住给他一锤,求他别动不动就倒油,“他们家之前没有登记记录吗?” “不不不,他是被收养的。”乐知年说,“还记得那只救人死掉的猫么,他们是38年一起被常家收养的,也就是有鱼9岁的时候。” 江诵反应过一阵,勉力睁着双眼袋硕大的狗狗眼,缓缓看向他。 “老大,你绷得太紧了,要不你先放松一下,我们再谈?”乐知年拍拍他肩膀,“这样吧,今晚我带你去——” “今晚?”江诵可有可无一点头,“好,到时候我来接你。” “啊……”乐知年捋过代词顺序,不由原地发愣,“啊?” 江诵已经走远了。 当晚,12区影视城,民国街一隅。 鬼鬼祟祟的乐某一手电筒一手记录仪,嘴里不忘嘀咕:“我第一次知道夜探戏组是放松项目,万一碰到夜场戏怎么办……” 身边,同样帽子口罩配枪齐全的江某回:“那就伪装成群演。” 乐知年闷声道:“人家拍鬼片一般不要群演,省钱。” “好好知道了,快帮我找找。”江诵温声说,“一副水晶棺,里面铺着层金银元宝,最中间摆着条断腿。” “……”乐知年觉得这是当晚压力过大下产生的幻觉,他扒拉过道具,随意往周围照了照,转到某处时视线一顿,拉下口罩轻声说,“老大,你看那里……” “什么?”江诵往他手指方向扫过一眼,“你该换副眼镜了,那边是职场剧范围,没有棺材道具。” “不是,你没看见吗?”乐知年比划,手电筒抡出半圈光影,似乎有物质在流动,“那里有座桥。” “桥?”江诵转身站定。 依旧没有异常。 这里看过去就是很普通的基地造景,再远些是交错高架桥、霓虹、来往车流和明亮写字楼。 其中,明枫大厦高可摘星,造型和设计都美得独树一帜。 但乐知年见他一直没反应,叹口气说:“就在那里诶——” 江诵在酆都待过几年,知道言语肇祸的道理,也晓得有些东西——特别只一人能看见时——不被打扰即为无害状态。 他抬手去捂对方嘴巴,却听有女声先他一步打断道:“别是将死之人看见奈何桥吧。” 两人齐齐转头,见身后站着位短发姑娘,笑容秾丽,说着:“江诵,乐知年,挺巧啊两位。” 暗中流动的物质重新蛰伏,但乐先生有些烦闷,学着她的口吻,假笑道:“我们穗穗还是白天好相处些呢。” 穗穗是四天前调进他们组的,至于原因,比较抓马—— 那天11楼乱成了一锅粥,一边是嘈杂休憩室和各部门来往人员,一边是质询室内哇啦乱哭的未入籍狌狌,以及拒不交刀的已入籍异端。 铭牌交由他人比对信息库,谈话警员走着过场,问:“姓名?” 对方很配合地答:“庾穗。” “年龄?” 庾穗报出个年份。 其太过久远,警员算半天没算明白,只顾咋舌:“那你监护人岂不是……” 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庾穗的头发正变长变卷,整个人脱下杀伐英气,五官未变,但轮廓莫名柔和不少。 她眼睫半垂,些许伤感地温声道:“恰恰相反,他们多活不过30岁,35都算高龄了。” 警员小心道:“那你现在的监护人是……” “乐家,”庾穗微笑,“乐知年。” 二十分钟后,刚提交完灵检样本的乐知年指着自己:“我?她说她监护人是我啊?” 江诵点头。 “她从高处摔下来把脑子嗑坏了吧,还是学社会新闻赖上我了?我,乐家旁旁旁旁支,连正经字辈都没有,未成家未立业,目前已光荣晋升为老爷子最不待见的后生。”乐知年换过一口气,抓起铭牌指着门外,有些激动地咳嗽着,“她,乐家本家活着的传家宝,当世最后一只纯血梦貘,天天在别人梦里溜达,手上还捏着可以先斩后奏的五个死亡名额。我何德何能,能当她监护人?” 江诵心情复杂道:“她说传家宝可以自由选择监护人。” “她之前的监护人呢?”乐知年问。 “上个月月中刚死,享年……”江诵看着资料卡了下壳,“34岁。” 乐知年眼镜片气得起雾,没注意江诵给他使的眼色:“哈?!不行!我不接受!根本就是她克人,每一任都没活过——” “乐先生。”门口有女声温柔唤道。 江诵捂住了额头。 乐知年颤抖转身,上下打量过来人,在那头卷发上停顿数秒,尽量心平气和道:“您是……庾穗女士?” 庾穗微微笑着点过头,唇边梨涡浅而甜,她没有进来的意思,只率先伸手道:“以后请多多指教了。” 乐知年顿时尴尬大过了气愤,又觉得这姑娘气场太软乎,人前下面子不太绅士,遂梗着脖子蚊声恭维着“不敢不敢共同成长”,边近前几步,要去握手。 庾穗却是将手一让,掌心向上,言简意赅:“铭牌。” 乐知年:“……” 乐知年嘴角抽抽着把那铭牌还回去,客气道别,目送她转进中央大厅后,才对身后走近的江诵小声说:“这和那位耍刀的短发女侠不是同一个人吧,差别这么大,她是不是有人格分裂啊。” 庾穗的声音遥遥传过来,精准落在两人身边:“我还是听得见呢,乐先生。” 第23章 乐知年:“……” 有时候真想跟你们这些感官超常的非人拼了。 于是两人暗自杠上,相处不算融洽,但江诵这几天忙着写狗屎报告,没工夫调解组员情绪。 现在又想通了,不打算插手乐家门内事宜,只对乐知年交代:“明天我去会会有鱼,你到宋皎那边截下方恕生,看能不能把人借到我们组来。” “招徕两吉祥物?” “他俩一个能打,一个擅长写材料。” 乐知年自愧弗如,同时又表示委屈。 “那我呢?”庾穗问。 江诵摸不准这只传家宝的脾性和目的,暂时不准备安排工作,只回她个“随你,我不做干涉”的笑容。 次日下午。 方恕生戴好口罩和鸭舌帽,边换鞋边说:“我出门了。” “注意安全。”有鱼正清点罐头和猫粮,预备等会去宠物店补货,他想起什么,加上一句,“对了太太,大眼仔上有很多读者担心你踩缝纫机去了。” 没说过自己花市马甲的方恕生迟钝地啊过一声,转头在路上发了个粉见报平安—— 【因特殊原因,以后让我们相约草市和爱发风。】 活的太太!全须全尾! 读者们热泪盈眶,以暗话奔走相告。 结果转头又被乐知年委婉告知:“你不答应调过来的话,或许不能在花花草草上继续写文了。” “合法的!”近日,第二位气得眼镜片起雾的受害人出现了,“花花草草早几十年就全面合法了!这次是花市不做人!” 乐知年嘘声示意他冷静。 方恕生本质是个怂包,敢怒敢蛐蛐不敢正面刚,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哼过一声就走。 乐知年在后面倚着门框,挥手喊话:“考虑一下哦,生生。” “狌狌?狌狌又怎么了?!”隔壁门啪嗒打开,宋皎冲出来,看清来人后仰头怼了口咖啡,生无可恋,“哦,是生生来了啊……” 与此同时,江诵还在阅景9幢楼底组织语言。 刚结束采买的有鱼大包小包,从他身边走过,边随口招呼一句:“江队长,是口供有什么问题么?” “没问题,今天找你想聊聊其他的事。”江诵扬起招牌笑容跟上去,替人分走一半东西,又帮忙按下电梯,闲聊似地说,“你开学大三对吧,实习单位找好了没,需要盖章吗?” “……”有鱼瞥去一眼,对他的殷勤表示怀疑,“你想说什么?” 于是江诵竖起隔音气墙,开门见山,从候梯间一路推销到了家门口,但暂时没有透露有鱼血统一事,只夸他这次有勇有谋,原定打标记结果炸了桥,超额完成任务,可谓潜在特殊人才云云。 “……考虑一下吗?我们病假丧假以及紧急事假不用提前告知,走绿色审批流程,随请随批,很人性化的。” “江队,我很早就想问了,”有鱼进门后不得不打断道,“你是个光杆司令吧,罅隙里罅隙外忙忙碌碌亲力亲为,现在缺人到打我主意了。” 江诵一时语塞:“我……”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的愿望是大荧幕。” 江诵脱口而出:“我们有偏方能治面瘫。” 有鱼接过他手上的袋子,礼貌性地在嘴巴上比了个v,而后摔上了门。 江诵:“……” 有鱼收纳完东西,冲过凉,神清气爽,边擦头发边仰面往床上倒,惬意地踢飞了拖鞋,连海苔跑酷不小心从他肚皮踩过都表示溺爱,感慨着几日无梦,而今天又是美好的—— “咔哒。” 他身体一僵,睁开眼,坐起身。 有颗新锞子正滚过地板,骨碌骨碌,又被猫爪扒拉住。 有鱼盯着海苔歪了歪脑袋。 半晌,他面无表情,将毛巾一丢,赤脚踩去厨房挑了一把刀。 第18章 萋萋 下午五点多,方恕生气鼓鼓回家时,没见着两只猫咪迎人。 “我回来啦。”他喊。 也没人应他,厨房里传出剁肉的声音,一下重过一下。 他在玄关换好凉拖,吧嗒吧嗒转至厨房,见垃圾桶落里糊成团的毛发,扶着滑门探头问:“你在宰什么,是兔肉吗?” 砍骨刀上挂着筋膜和油皮,有鱼头也没抬,在扬刀间隙里答:“嗯。” 他头发和衣摆上挂有猫毛,方恕生见怪不怪,只转身时问过一句:“怎么不穿鞋?” 有鱼说:“凉快。” “我把空调调低点好啦。”拖鞋在客厅里停留过一阵,慢吞延进主卧,方恕生似乎打算冲个澡,他找好睡衣,啪嗒啪嗒路过次卧时嘀咕了一句,“门口怎么这么多毛……” 恰好里面有猫咪虚弱叫唤,他一边说:“鱼仔,你房间,好像猫猫……”一边去推门。 刀停下,有鱼气定神闲,把切好的肉丁放进大锅准备焯水。 一瓢冷水哗啦浇下,燃气灶嘀嗒开火。 与此同时,次卧方向传来一声惊叫:“啊——!” * 快六点时,江诵回到分会406办公室,正赶上乐知年哼着小曲,关空调关电脑茶水浇绿萝外加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出去开会呢?”江诵在他身后抱臂站定。 “下班呐老大,你怎么又回来了,”乐知年倒反天罡地来教他,“以后下午再出外勤,时间太赶就不用再回一趟单位了哈。” “你……” “工作是干不完的,”乐知年有样学样,去勾他脖子,“有一家新开业的汤泉,走吗?” 江诵转了个身,把他手臂撂下去:“等到了月底,不开空调,天天都是汗蒸。” “那家店是妖精开的,”乐知年从兜里摸出两张内部卡,“能化原形泡冷泉噢。” 江诵目光一动。 “走吧走吧,”乐知年重新揽过他,往楼梯方向走,由于身高原因,踮着脚苦苦支撑的动作有些滑稽,“准时下班,世界是不会完蛋的。” * 世界或许不会完蛋的,但海苔有异议。 方恕生已经抱着它断续笑了半小时,脸颊缺氧生红,有鱼生怕他一个换气不及把自己笑撅过去。 “你差不多够了,”有鱼把麻辣兔丁端上桌,“孩子不要面子吗?” 方恕生把猫咪捧起来,冲他展示秃掉的尾巴:“你也没给它留面子啊,全剃了,我们长毛猫的尊严何在呐,是吧苔苔。” 海苔咪呜咪呜挥爪子表示抗议。 有鱼边解围裙边说:“它尾巴里总掉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方恕生把猫咪放下地,“又有锞子了?” “嗯……没事,”有鱼怼齐筷子,坐下扒过一口饭,“可能是上次剩下的。” * 晚十点多,乐知年和江诵自汤泉离开,前者吃多了果啤,又被热气蒸过,现下脚步有些飘。 江诵无语他的酒量,嫌弃且吝啬地递去一只胳膊,让人当作支撑。 乐知年摆摆手,慢悠悠往车站方向晃,边絮絮叨叨地说:“老大,我俩方向不同,你不用送我的,我还没到回不了家的地步……” 江诵落后他半步,走在行道树的阴影里,没有应声。 十多分钟后,他们到达车站。 这里明明身处闹市,却意外的冷清,乐知年看过手表,分明还没到收车时间。 “你觉不觉得后脑凉飕飕的……”他转身同江诵说话,却只见着一头流着口涎的魇貘,垂首间鼻息一喷,湿漉漉直往他脸上扑,“呃……” 乐知年噔噔噔倒退两步,那份舒畅的微醺感立刻没了,他摸腰边配枪摸了个空,扭身拔腿就跑,不忘恐吓:“你知道你追的是谁吗!?是联会猎人!放隔壁国家袭警是能被直接枪毙的!!我劝你识相点!!” 魇貘身上的怪物:“#&\$咕@》+” 那怪物紧追不舍,乐知年狂奔五分钟,绕进主路都没碰见半个人影。 他身体机能差,渐感吃力,犹豫片刻,急喘着要去取眼镜,斥道:“真是受够了……” 却见有身影鹞鹰似的,从沿街大厦玻璃幕墙外纵跃而来,带着金印的刀影抡如满月,自他头顶掠过,瞬息斩散了身后异端。 变调的尖叫里,乐知年怔愕转身,来人以靴底碾过地面零散的蛾卵,挽过耳发,持刀回头。 “啊……多谢我们穗穗……”乐知年半撑着膝盖匀气,一副倒大霉的无奈模样,“但我还是想说,我前半辈子下过病危进过icu都没撞过邪,何况是被异端公然挑衅,真是托你的福呐……” 庾穗不理他的倒油,只问:“江诵呢?” “不知道,电话拨不出去。”乐知年翻着手机界面。 “看来今晚有厉害的异端出来了。” “什么?还没到鬼月啊。” “是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庾穗感受着风里细微的能量波动,顺势望向居民区,“从罅隙里爬出来了。” * 第24章 晚间十一点后限电,有鱼热醒后,迷迷瞪瞪爬起来点了盘安神香。 海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抵有些闹脾气,他喊过几声都没把猫猫哄上床,只好盖住肚脐继续睡去。 无叶风扇闷头转着,安神香的青烟被它吹得蜿蜒盘旋。 那缕烟飘啊飘,飘啊飘…… 飘过微微翻卷的窗帘,飘过圆边桌沿,飘过毛毡照片板,飘进透出光的门缝…… 青天白日,古榕挂果,单脚乌鸦收翅落于梢头,歪着脑袋打量来人,树下阴翳里,剥漆木门被手用力一推。 义庄大院卷进来一阵风,主堂对联簌簌作响。 “来了,今天挺早。”那皮肤黢黑的守尸人又在抽旱烟,吧嗒吧嗒,抬眼见着有鱼,把长烟杆往踏跺边沿一磕,“你那鞋都穿破了,后头挑一双去。” 那是死人的东西,但干他们这行的没这么多讲究。 有鱼应了声“诶”,捡了双最干净的穿上。 不怎么合脚,但胜在软硬适中,走个十几里路不成问题。 他拿过刻刀,躺进棺材里,在棺盖背后刻下短横——还差三笔,这个名字就刻满了。 这是奉尸人需要遵守的忌讳之一,走一趟刻一笔,满后阳气缺失,要以稻草人覆旧衣,封棺沉水,骗过阴曹地府,以求余生宁安。 当然,这都是在能回来的前提下。 这工作愿意干的人少,报酬丰厚但相当邪门,毕竟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有鱼是被守尸人从河里捞起来的,身上挂着刀口和枪眼,还废了半条腿。 左右无人来领,本想草草裹了送水晶棺,没成想还能活。 也不晓得是单纯幸运,还是真的有点本事,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居然都是安全的。 不过当处乱世,身似浮萍,每天无能为力地活着,到头来都是史书里一笔带过的数字而已。 守尸人叮嘱他跟着乌鸦的叫声走,哪怕绸带掉落也不能睁眼睛。 “我省的,叔。”有鱼在本子上签自己的名字,他自言识字不多,这两个字还是早年有人一笔一划教他的,“都送好几次哩,你放心吧。” 守尸人点点头,叹着气往旁边棺材里一指:“昨儿晚刚送来,唱戏的,屋头人参军没回来,自个儿心气儿又高,罢演闹了自尽,造孽哦。” 有鱼走过去,轻喃过一声“打扰”,扶着棺沿往里一瞧。 那是一具身着交领右衽大袖衫的尸体,衣饰素白,鹅蛋脸雌雄难辨,只左眼尾缀着枚针尖细的红痣,漂亮得近乎瘆人。 有鱼偏头挪开眼,又极小声地重复过“打扰”,有些心绪不宁地去绑绸带。 守尸人嗤笑一声,将烟杆一搁,抬步错身时拍过他肩膀,帮他把大门推开些,嘱咐:“早些回来。” 有鱼嗯声将尸体捞起来,把那双手绕至胸前绑好,又躬身抄腿挪上背。 乌鸦拍翅飞离树冠,哇——哇——声掩在震天唢呐里,像极了哭丧的未亡人。 漫天都是孔方纸钱,街上人唯恐躲避不及,叨叨着“晦气”,边啐过口水往铺子里跑。 有鱼看不见,只晓得胡同口的穿堂风又凉又轻,冷不丁扫过他后颈时,像是背上尸体在呼吸。 他记着心跳频率,走了约莫两个钟头,才抵达摆放水晶棺的地方。 乌鸦停在棺盖上,红眼睛转动,盯着他动作。 他蹲身在棺材边放下尸体,抬高对方手腕低头钻出来时,不小心带落了遮眼的绸带。 乌鸦拍着翅膀笑,爪子在棺盖上跳出咯哒咯哒的刺挠动静。 这具尸体太过柔软,有鱼淌着细汗去解对方手腕细绳时,好几次没有抓稳。 他心里莫名发慌,不敢睁眼,摸索着把尸体抱进去,再忙不迭合上棺盖。 乌鸦不满地跳脚,有鱼小声央求:“走吧,快回去吧。” 然后他心慌之下率先转过了身。 手边的棺材和乌鸦都消失了,有鱼原地僵了两分钟,不得已睁开眼睛。 守尸人常说这是出入地狱的通道,黄泉路奈何桥,水晶棺停于忘川中央,但他眼前无鬼无伥,分明是海一样广袤的湖,被看不见尽头的汀步一分为二。 左手边是绸缎般的肥水,轻漾起褶,零星飘着海菜花;右手边如墨似胶,粘稠而发沉。 而天幕镜子似的稳稳倒扣着,应和出一亮一暗,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 有鱼强自镇定地往来路走,汀步不稳,水波在脚下不断扩开。 未几,有声音在他身后左侧遥遥响起—— “澧春……” 那音色动听而惑人,像是暗处光华流转的昙。 有鱼强忍着没有转身,脚步未停,但右侧极目处亮开一小片,岸边有看不见面容的人掬水而诵—— “乙酉年四月廿七,大捷,外寇溃逃……” 那人絮絮说着,声音居然与自己别无二致,其指缝淌落的水珠化作小鱼,通体银色,鱼鳍带着飘逸的冰蓝。 它们成群结队,自带亮光,尾巴还萦绕着字符,像条浅色的银河,莽撞游过粘腻黑水,穿过汀步分界,咕咚钻进绸子里。 其中一条莽头莽脑,围着有鱼所站立的石板绕过好几圈。 后者鬼迷心窍,视线跟随尾鳍洒落的萤点,缓缓转步。 鱼群拱了几串海菜花,送到湖畔那人探水的掌心里,对方抬眼轻笑,吐字俱是温存:“有鱼入梦来*……” 阴差阳错,骤然被唤姓名的奉尸人手脚发凉,心底突兀腾升起一股莫大的惧意,转身要跑。 下一秒,有大鱼自黑河甩尾跃出,遮天蔽日,鲤身鸟翼,灰蓝花纹隐隐发亮,掀起的巨浪轰然扑向他。 有鱼匆忙屏息,被浪头按下去,又奋力向上游,数次后,身体却是弹坐起来—— 电扇、安神香、猫爬架……没有河与鱼,没有奇怪的家伙,这里是自己的卧室。 他胸口滞涩,快速换着气,目光僵缓转动,正对上翻窗翻到一半的人冲他挑眉:“嗨。” 这里是该死的26楼。 “你呃——” 厉喝被气浪倏而堵住,有什么东西从床底伸出来,游走缠缚过他手脚与脖颈,将人重重勒压回凉席席面。 有鱼一时间像被魇住似的,无法动弹,难以出声,只能徒劳而惊异地转动眼珠。 零点刚过,天黑得发紫,放在窗下懒人椅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弹出几条信息。 那人一改原态,从窗台轻悄跳下来,顺手倒扣过机身,带着一身水汽行至床边,俯身掐住了有鱼的下颌。 手很重,有鱼吃痛间右小腿反射性地抽弹过一下,被藤蔓更加滑腻地缠住,藤梢甚至探进了裤腿。 “你不跟我走,”那人拇指擦刮过他唇珠,以指腹按住下唇,翻压出一线浅缝,而后尖指甲顺势滑进去,挂住软肉,曼声说着,“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风完全被挡住,有鱼胸膛起伏,呼吸间口舌发干,双颊生酸,艰难而轻微地蹙了下眉。 “啊……你还是在罅隙里表情生动些,”那人就着这姿势仔细端详过,放肆点评,上半身越压越低,瞳孔泛出极淡的阴绿色,略微竖起,“现在就像是一具闹尸僵的人偶。” 那人长发自肩头滑落,柔顺冰冷,堆在有鱼颊边,带着水腥气,后者双拳发颤握起,绷起的青筋被叶柄挤压。 “不过……闻着……”那人食指轻轻上抚停至他耳鬓,把这张脸不轻不重地往外偏,凑首间以鼻梁抵住了他剧跳的颈动脉,“好甜……” 这动作饱含狎昵,有鱼短促地轻嗬出声,瞪着天花板飞驰而过的车灯光影,内心不由开始咒骂。 “你很热么?”那人吐息冰凉,揉捏过他喉结,闷声笑起来,“都流汗了。” 卧室门突然被人自外推开,有鱼身上忽而一轻,整个人再次反应颇大地弹起来,用力之下脚后跟擦过凉席,划拉出一道血痕。 “鱼仔?!你在搞什么!发消息不回,”方恕生一手扶着门把,一手举着备用钥匙,脸色发白,“拍门这么大声居然也没反应,你要吓死我吗?!” 这人大抵是把除却次卧的灯都打开了,浓烈的白光刀刃般斩进来,劈上床榻,刺眼至极。 “没……呃嗬……没什么……”有鱼半张脸浸在光里,细汗下滑,他抿过唇内伤口,捂着眼睛吞咽了一下,目光穿过指缝,在房间里快速逡巡两圈后,死死定在翻过面的手机上,哑声说,“鬼压床而已。” 第19章 藤尾 “鬼压床?”方恕生谨慎地看过房间,“我可以开灯吗?” 有鱼扯过薄毯盖住左腿,闭眼说:“嗯。” 可惜那灯不知怎的坏了,方恕生嘀咕着明天要去联会买点法宝防身,边往后退了半步,正好被两只猫咪一左一右蹭过小腿,好险没叫出声来。 海苔的尾巴毛虽然被剪了,但并没有像两人玩笑那般全秃,只是短短的一茬,有些扎手。 第25章 两只小跳灯摇晃着弹上床,有鱼手掌翻转,等猫咪挨着他小臂撒娇躺倒后,摸着它温热的躯体,感觉自己被冰到的地方正在暖和起来。 “你在赶稿子么?”他探身拧亮床角壁灯,暖黄光芒洒下。 “我在投简历,嗳这不重要,”方恕生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刚才乐知年打电话来,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有鱼挠着海苔下巴:“注意什么安全?” “他说——” 四十分钟前。 乐知年一连二十多个号码都没拨出去,开始怀疑自己手机欠费,有些躁地说:“怎么回事……” 庾穗擦着刀说:“梦里打不通电话。” “……”乐知年一脸怀疑地看向她,“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庾穗不想解释,只问:“你想怎么死?” “呃……我是个病人……”乐知年边说边往后退,“不管怎么死,都会给我的心灵及精神造成巨大创伤,长此以往还会发展出各种……” “你好啰嗦,”庾穗不耐烦地压着眉,“搞快点,这单过了还有下一单。” “哇……好吧好吧,那你扭脖子呗,我真见不得血。”乐知年表面贴心实为磨蹭地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略微欠身,“烦请轻一点,我还很怕疼。” 庾穗对他笑了一下,不待他闭眼,闪电般出手,咔拉一扭。 乐知年睁眼的时候觉得自己落枕了,车站牌悬在头顶轻微晃着,不知哪位好心人给他这个醉鬼搭了件衣服。 洗衣粉味儿直冲天灵盖,薄荷气提神醒脑。 他坐起来,把衣服团吧团吧抱好,第一时间给江诵去了通电话,所幸这次那边接得很快。 “喂,老大,你在哪儿呢?” 江诵沉默片刻,低声说:“家里。” “你什么时候走的?这么快!” 用了缩地术的江诵:“你说不用送的时候。” “我那是客套,哎呦,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乐知年略微捂着听筒,半真不假地控诉,“你还记得当初签署的《人类保护宣言》吗?” “乐年年,你连劳动法都不适用,何况是保护宣言,联会里各种族没有特权。” 而后对面冷酷无情地撂下电话。 乐知年感慨世风日下,吐槽那铁石心肠的上司,正巧庾穗电话切进来,让他原地等一会,遂挪到马路牙子上叉腿坐着, 市区到处都是摄像头,霓虹灯比人的命还长,庾穗没法飞檐走壁,拟运行的悬浮车又存在晚间禁令。 乐知年等过几分钟,有摩托车甩尾在他面前停下,骑手单脚撑地,抛过来一顶头盔。 乐知年误以为这是要他同路察看异状的意思,咳嗽过几声,有些为难地说:“其实我想回去睡觉来着,熬夜伤身呐。” “我知道,上来,”庾穗的头发正在变长,从头盔里滑出几个细滑的卷,她把它们拢到胸前套过发圈,边温声细语地说,“我先送你回去。” “你不会缩地成寸吗?”乐知年没取眼镜,就这么硬生生套上头盔,边小心地问。 “我的能力在这里有诸多限制。”庾穗说着有些烦闷,一甩发辫恨声嗤笑,“不然你觉得,乐家怎么能栓我这么多年。” 乐知年沉默着扣下风镜。 “又怎么了?”庾穗不耐烦道。 “不是,你这样两套貘格来回切换,我很难适应啊,穗……庾女士。” 庾穗:“……” 庾穗一言不发,待人跨上后座,压着限速一路飙回乐知年小区楼下,反手把病弱无害的某人拎下车,又丢过去一块牌子。 “平安牌?”后者翻来覆去地看,咕哝,“这牌子没多大用处吧。” “乐先生,我知道你心里膈应,认为我比较晦气。”庾穗淡声说,“但我保证会护好你的,除却天命,或者我死在你前面。” 乐知年被这番过于直接的惊天言论打得措手不及,讪讪笑着目送她离开,越发觉得自己调来彤铭就是个错误。 他回身跨进门栋,抛着牌子等电梯时,才想起给方恕生打个电话提醒。 倒不是觉得那所谓爬出罅隙的异端会找对方麻烦——毕竟那一处已经被烧了——只是为拉拢对方来行动组而刷个好感。 方恕生为人敏感,对这种表面好心,变相敲打的隐性威胁行径很是厌恶。 可等他表面礼貌地挂断电话,趿拉拖鞋去厨房添水时,思前想去,为防意外还是给有鱼发了个消息。 遂引发后续一系列应激行为。 “没事了,去休息吧。”有鱼安抚性地冲他比v。 两人互道晚安,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七点。 有鱼起床时,发现方恕生破天荒地热好了早餐,叼着面包片正准备出门。 “唔!中午不用管我饭,我去面试。”他说。 “面试?”有鱼表示有些离谱,“你昨晚刚提过简历,今天就面试?” “大概hr让我过去刷人头吧,”方恕生没抱什么希望,照例勾过口罩,再扣上鸭舌帽,“回来再给你细说啊……” 有鱼嗯声应过,盘算着等会去买几个灯泡,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去医院续点中药喝。 2区西和医院中医科平时只有两位医生坐诊,其中一位姓吴,面相很是和蔼,笑眯眯的,自打有鱼来彤铭读书后,总是挂他的号。 “又做噩梦了?” “嗯,这次比之前更连贯清晰些。” 有鱼拿着处方笺回一楼缴费时,远远看见门前广场围着一小圈人,中间时不时会支出一对兔耳朵。 有些小姑娘举着手机,互相嘀咕,问是不是cosplay。 人群分分合合,有鱼移步间同那顶着兔耳的警察对上了视线。 他认出来,那是联会里的女猎,醒后录口供时见过一面,对方当时的眼神有些探究和好奇。 他想得太入神,没注意和对面人狠狠撞过肩膀。 两人同时撂下一句抱歉,有鱼下意识跟着对方脚步转头时,只看见对方右手小指戴着造型低调的黑铁护指。 看制服也是个警察,那女猎还踮脚冲他招了招手。 有鱼对那人没什么印象,遂没在意这件事,回楼上等着取药时,听见周围几个病人在小声蛐蛐,说是医院有尸体失踪了—— “什么失踪哇,就是被偷了!都来警察了!” “还有人敢在医院偷呢,明明火葬场更方便偷嘛。” “就是哩,焚化炉一推一关,谁知道出来的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和粉末。” “会不会是被脏东西给搬走了……要不就是没死透……” “下个月才到鬼月呢。” “最近好邪门,5区滨江一连跳了好多个呢,据说尸体都没捞完……” “跳了才好呢,这破班,上了好几年,一查剩余工时,不减反增!” “哎呦,年轻人不要这么悲观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家小医院看诊还挺多,出药又慢,等有鱼提着两大包中药出门时,都快两点了。 他随便找了家面馆对付过午饭,又去五金店挑过灯泡,坐上公交慢慢摇回家时,方恕生还没回来。 他换好卧室顶灯,又将泡好的中药开火熬上,回客厅沙发心绪欠佳地坐过一阵,摸过平板,开始画画。 诚然,目前的最优解是带上锞子求助联会,并把昨晚那事告诉江诵——那个叫秋旻的非人没被烧死,或许桥还存在,还有他们一直在意的什么罅隙。 可一来,有鱼不太想和联会打交道,特别是在罅隙走过一圈后,这种排斥感越发强烈,甚至引发了躯体症状,造成了胃部不适。 二来,那非人的态度及做派太过暧昧,相比之下他俩的关系着实很是模糊,有鱼摸不准自己在整件事里的定位,居然还产生了自投罗网的可笑猜想。 他边想边随心画着,回神时惊讶于某些细节居然见了鬼的清晰,近乎到了了然于心的地步,明明他在所谓梦里都没有看得这般真切过—— 那是一尾生着羽翅的大鱼,肃穆而俊逸。 银灰底色,青蓝花纹,自头向尾呈渐变态,只眼环上带一抹红。 鱼鳍及双翅都硕大又飘逸,色泽似缎,细褶如瓣,勾线似的带着一点金。 特别是尾巴,能抵上鱼身的长度。 但尾部约莫一半是残破的,骨架清晰,以海菜花茎条编织填充,结成完整的鱼尾状,半垂入湖里。 那植物根茎潜在水下,经光线折射后居然显得娇贵而柔韧,那形态让他联想到藤蔓,以及卷曲柔嫩的藤梢。 它们吸食着细微体液,攀爬缠绕,碾过皮肤层,应和着精神集中下过于敏锐的神经末梢,带来细小而流畅的战栗,动情时或许会开出…… 花? 笔顿住了,有鱼愣愣看着这幅画,思绪开始不受控地延展—— 蕊心嫩黄,叶形多变,有指根卡住花柄,就这么轻慢地将它勾出了水面,余水顺着指节沥下,沿着花梗融回湖里,荡出细密涟漪。 第26章 到处都是湿淋淋的。 那些编织过的茎条像是无数雨链,他几乎快闻到翻腾而至的潮湿水汽,泥土腐殖经雨鞭笞,居然会漫出如此清新的味道…… 有鱼瞬间像被交流电打了一下似的,甩着手猛地站起来。 平板竖着落地打过两个转,触屏笔扬出一道弧线,正好滚进玄关深处,被刚推门进来的方恕生俯身捡起。 “咋啦?”他一脸懵,伸长脖子去看平板上的图,“画的是……鲲鹏?” 有鱼张张嘴。 “等等,你在熬中药吗?”方恕生鼻翼翕动,伸手指指厨房,“不过那锅是不是快熬干了……” 第20章 烂败 闻味道那副药大抵是废了,有鱼翻出另一袋子,低头快步提进厨房,看背影莫名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方恕生不知所以,径自挂好背包和鸭舌帽,上前几步,把地板上的平板捡起来。 屏幕没摔裂,他不确定画布有没有设置过自动保存,以自由撰稿人的素养和尊严先行覆盖过存储状态,才认真打量起这幅画来。 方恕生知道有鱼画画很厉害,毕竟他在各平台成套的露露手绘头像还是当初找对方约的。 说起来,他俩能聊成朋友,部分原因或许是互为粉丝,馋彼此做的饭。 那大鱼栩栩如生,色彩与笔触极富冲击力,鳞片纹理带着股图腾特有的慑人感,古老神秘,乍一看居然有种英武凛凛的锐气。 虽然看久了,这鱼整体气场会奇异地变得敦厚而温和。 除此之外,画布右下角题着列草稿似的小字—— 【乙酉年四月廿七,大捷,外寇溃逃。】 方恕生历史不算好,但对近代史上几个重要转折点还是有些印象。 他换算过阴阳历,没搞明白那场战役和这鱼有什么关系,转头就见换完药渣的某人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眼神发虚,颧弓有些显红。 他顿了顿,问:“你发烧了?” 有鱼仰头闷过一口冰水,边以手背拭过额头,不怎么在意地说:“可能太热了。” “该不会中暑了吧,”方恕生放好平板,“虽然该季度限电,外加额度自主分配,但也不用这么省啊。” 他说着启动空调,又把有鱼按进沙发,二话不说,无视抗议,给人灌过两瓶藿香正气水,趁人躺在沙发上缓神的空档,还效率颇高地点好了外卖。 热德卤送得很快,毕竟方恕生是连锁店常客,一吃十几年,民间野生代言人,拥有高级vvvvip待遇。 有鱼吃过几筷子,舌尖发麻,心不在焉地问:“上次分享会的录音你还留着么?” 方恕生摇摇头,有些贪凉地脱下半只拖鞋,单手开了一听啤酒,嘬过口泡沫,含糊说:“被没收了。联会对外说是非法宗教活动,具有教唆及蛊惑意味,录音及笔记全数收毁。” 有鱼用筷子头戳烂一块午餐肉,想过一阵,又问:“那你知道li chun么?” 方恕生随意回着:“是哪两个字啊?” “我不清楚。”有鱼唤醒手机,翻出一则备忘录递过去,“这些东西呢,有印象么?” 那是他自图书馆醒来后,随江诵去往联会的路上,在车里凭记忆写的,很乱—— 【……之畔……怪物……】 【……不老不死……不朽……能与山……水……沟通……】 【……怪异……背上……伴侣的尸体……】 【……被诅咒……古老的预言……白昼……死去的爱人……重逢……】 方恕生充分发挥想象力看词填空成句形段,片刻挠挠脑袋,不确定地说:“这个设定……有些矛盾吧,既是不老、不死、不朽,伴侣为何会变成尸体?” 有鱼边挑菜边随口说:“跨物种恋爱、悬殊寿命论、被不可解的规则拆散……” “总不至于全体跨物种吧,咋的,族内不能通婚啊。” “或者,是以爱情故事包装的志怪传奇,那些生灵其实是各种伥。” “等等等等,你貌似过于熟练了。”方恕生表示孤疑,根本没想过自己头像早就暴露了,“上次我就想问了,你是不是扒我花市马甲了?” 有鱼镜片起雾,索性取下眼镜,面无表情地说:“读书是一个预备演员的基本素养。” 方恕生:“……” 好好好,他硬是从那张冷酷帅气的死鱼脸上看出了浅淡的骄傲。 虽然一闪即逝,片刻又恢复成那副隐有思虑的样子,还带着点愁。 “你到底怎么了?昨晚就感觉怪怪的,”有鱼被辣得解了领扣,方恕生瞥过对方脖颈极浅但走势奇怪的勒痕,“你该不会又梦到那条街了吧。” 有鱼欲言又止,捻着喉结,视线往旁边一滑。 方恕生歪歪脑袋挡住他,玩笑道:“你到底在看什么?你别告诉我这个屋子里有脏东西啊。” 有鱼叹气:“你还记得秋旻么?” “谁?那场梦里的事情我不太记得。”方恕生不作伪地眨眨眼,“事实上,拜大脑神奇的保护机制所赐,从小到大,任何怪事隔久了我都会模糊……细节。” 有鱼简单叙述过感到违和的地方:“梦里有很清晰的时间线,但我做梦的顺序是跳跃的。” 方恕生没明白,半懂不懂地问:“你能看清他的脸吗?” 有鱼迟疑点头,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那伤口还没好,希望不要发展成溃疡。 “你这种症状有点子像阴桃花诶,”方恕生提出一种从未预想过的道路,“上次你不是说,那大师算出来是什么……嘶,什么小鬼聘金嘛?” 有鱼想起来,对方似乎依旧不知道罅隙一事:“……” 方恕生已经就阴桃花一事开始出谋划策:“附近九遐山道观挺灵的,在玄门很有威望,你有空可以去请个牌子。或者走正规组织去找江诵,他虽然不主理此类事件,但为人有种死心眼的负责,又是从酆都调上来的,在见鬼这类事上门路挺多,不会随意打发你。” 有鱼“唔”了一声。 方恕生抬眼见他眼神有异,心思一转,了然道:“你不想找联会是吧?所以今天才会先来问我。” 他感同身受地撇撇嘴,露出个安抚性的笑来:“可以理解,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联会,虽然我也不太喜欢人,但相比起人类,联会更让我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恐惧。” 有鱼看向他。 方恕生喝完手上这听啤酒,又开了一听,神色有些厌倦,藏着点烦:“怎么说呢,尽管多数猎人性格很好,办事可靠,但他们的同理心……相当古怪。” 他们厌烦过分充沛的情绪和感情,认为那样会吸引某种灾厄,偶尔对人类展露出的共情更像是一种吝啬的模拟。 毕竟绝大多数人类不会有二次接触联会的机会,极大可能避免了投诉行为的发生。 而其他生灵的警民关系更为纯粹直接些——打服就行,偶尔有一两位头铁差评者,全成了酆都新鬼。 “联会的首要宗旨并非惩恶扬善,也不是捍卫正义,而是维系各种族势力平衡及关系稳定,说得难听点就是粉饰太平。” 各族没有太强的社会性,没有人类本位思想,没有统一善恶观。 一般来讲,小打小闹——例如不小心弄死了某个人,在绝大多数猎人看来,这是正常的丛林狩猎行为,或者因果循环天命使然。 除非造成重大社会影响,或有非人界暴露隐患,而不得不立案出警。 方恕生体质特殊,从小都在撞邪和摇人的路上反复横跳,既无法完全干预,又不能回归正常。 家人没法理解体谅,联会难以换位相待。 无形的高墙横亘在人与非人之间,而他左右俱无归属,是生活在墙壁里的怪物,是惯常一惊一乍的神经病,是一种区别于异端的“异端”。 “有段时间我很混乱,甚至受不了,想过干脆一了百了,如果不是总有一只大白狗救我……嗳说远了这不重要……” “虽然作为一名普通人,应该很感激这种太平。” “毕竟社会问题越发令人焦头烂额,如果告诉他们律法之外还有规则,不算健康的生存环境居然当得上一声象牙塔,那真是半点盼头都没有了,不说死亡率和犯罪率,连非法宗教组织数量都会飙升。” “但我作为一名不算正常的普通人,的确不是很能适应。” 方恕生捏瘪了易拉罐,隔空往垃圾桶一投:“前段时间不是报道过明枫大厦有职工跳楼未遂吗?” 有鱼在车载收音机里听过一耳朵,有点印象,随口附和:“有隐情么?” 方恕生看他一眼,有些醺醺然地说:“噢……你是比我还新的外地人……可能不知道,这地方十多年来出了好几起命案,查出来全是自杀。” 有鱼觉着他情绪不太对,按住了他拿酒的手:“工作压力过大吧。” 方恕生沉默少顷,冷不丁说:“我今天面试的就是这家药械公司,他们急招。” 第27章 “什么?!” “别担心,如果情况正常,我就顺势辞掉联会的外线工作,那事真的忒烦。如果不正常,也算绩效一件……当然,前提是后天的三面我能顺利通过。”方恕生搓了搓脸,眼神迷蒙间有些发灰,喃喃,“没办法,人总要屈服于现实,我没有我笔下的角色那般无所不能,正常社会和联会总要选一个,虽然到头来可能……” 露易丝正好竖着尾巴蹭过来,打断了他的丧话。 “乖噢我们露露。”他抱起猫咪rua了一阵,歪头,“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世界发展至今,人类是怎么在明面上混成食物链顶端的,明明早期那么容易被灭种。那些妖啊魔啊,如果不是和酆都一样存在单独位面的话,很难理解它们居然能耐着性子和人类谈条件,还没有联合抢地盘。” 有鱼捏了捏猫爪,说:“可能不屑抢吧。” 方恕生煞有介事地点头:“说不定我们正在被什么规则圈养着,还没到出栏时间而已。” 有鱼惊讶于文字工作者的悲观程度及脑洞范畴,直接拿筷子给人怼了段玉米。 当晚方恕生意外地有些颓然,闷头灌了好几罐啤酒。 有鱼不敢给醉鬼洗澡,只简单给人擦了个背,搬回床上,盖好肚皮,顺手轻轻拍了拍。 方醉鬼眯眼看过空调温度,呢喃着:“今天制冷效果挺好……”边翻身卷了薄被,滚进里侧。 有鱼替人关门时,正好瞧见露露跳上床,于床尾蜷出个猫猫圈。 他熬完中药,收拾过药渣和垃圾,洗漱完毕,推门而入时嗅到卧室里有股很淡的水腥气。 可能不止卧室,只不过其他房间味道太杂,被盖住了。 有鱼不动声色,权当没有察觉,上床、抖被子、关灯、躺平、闭眼睡觉……一气呵成。 半小时后,靠近大床那侧的窗帘末端动了一下——有黑须似的物质虬结着,从床底慢慢探出来,不小心挨上了布料。 佯装熟睡的有鱼呼吸频率未变,扬手甩出螺帽将顶灯打开,正好瞧见那团边缘毛躁的泥影嗖地缩回床底。 有鱼对此感到一丝好笑,并指敲敲席面,说:“都看见了,藏什么藏。” 方恕生的醉话点醒了他,他和这只异端并不算不死不休的关系,大抵只是思维方式有异,造成了现在这副局面。 “原来你躲在床底下啊,堂堂什么罅隙区域官,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么?”有鱼发现自己在挤兑秋旻方面居然有一种无师自通的逗弄和刻薄,“还大半夜翻窗户,你是爬山虎成的精么?” 灯光开始闪烁。 “我今天才换的灯泡。”有鱼企图以一张扑克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边抛着螺帽边说,“我对你没兴趣,俗话说人死债消,上辈子的事和我没关系,你找错对象了。” 虽然他也不记得上辈子有什么事,以梦推理总归不算好事,毕竟他看见秋旻总是心口难受。 “对你怎么出来的,出来要干什么,也不感兴趣。听穗穗的意思,你应该死了很多年,我当你闷得太久变成了神经病,行为不大正常,不跟你计较。” 有鱼吹了吹螺帽,以圆孔对望顶灯光线,轻声说:“你也不想被联会盯上吧,他们不太讲道理呢。毕竟好不容易才出来,世界之大,发展之快,你不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样子么?” 那影子闻言又往里缩了缩,连边缘都看不见了。 有异样感一闪而过,但有鱼喝过药,精力不济,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表面大度内里敷衍地总结道:“总之,我就当没见过你。” 螺帽再次击中开关,咚咚咚满地乱弹,他捞过被子盖住肚脐,留下一句:“晚安。” 又二十分钟,月光出云入户,地板颜色渐深。 有东西蛇一般自床底游出,湿漉漉盘绕成圈,蛇头抻高显出个瘦长人影—— 白衣青裙,鬈发赤脚。 蓬发后有瞳孔略微竖起,死死钉在有鱼右脚上,虹膜窜过一线绿光。 那脚后跟的伤口已然结痂,有鱼嫌麻烦,没有贴创可贴。 它就这么盯着,半晌,怯生生又难耐贪婪地往前迈过一步。 粘腻水痕浸过螺帽,指骨森白,探向了脚踝矿脉般的青筋。 与此同时,客厅里,海苔停止舔毛,尾巴一甩,轻轻跳出了太空舱。 第21章 端倪 乐知年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毕竟对上江诵照顾文员,单独出外勤;对下庾穗无视监护人,还不爱睡觉。 他得以准时上下班,不开大小会,没有远近考核总结,可谓新时代三大幸事之一。 总的来说,他们这个组自由度颇高,纪律性为零,案子全靠自觉,从队长到组员,有一个算一个,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其他人在干嘛。 迄今为止,他甚至都没见上郑钱一面。 相对美中不足的是,同事关系依旧……比较抽象。 庾穗总是神神叨叨的,眼神不清澈时鲜少有人敢与之对视。 乐知年不止一次下班路上撞见她立于荒坝自言自语,头发忽长忽短。 不过碍于乐家契兽凶名在外,别说同事,连本家都没人找他麻烦。 至于江诵,凭借半血之身在联会混得顺风顺水,深得酆都阎罗之一的梁筠青睐。 如果不是最近脑子抽了自请来617行动组,怕是就高速晋升一事,能再被同辈羡慕咒骂一波。 明着没人敢惹他,但暗地总有人蛐蛐,特别是在图书馆狌狌事件与影视城樱桃肉事件并案后。 那份结案报告由两组人员共同过目,甚至开了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别扭总结会。 其记叙太过荒唐,和不入流的志怪轶闻有得一拼,乐知年不止一次在茶水间内室听见有人笑话。 他没有捍卫本组荣耀的觉悟和战力,权当狗吠,结果今天刚抿过一口果汁,转头就尴尬地发现宋皎也在这里。 对方垂着头等咖啡,不知怎么气得连耳朵毛都炸了。 他俩本相威压近乎于无,灵气修为弱到无法外露,外头没有人察觉,仍在大肆说笑—— “那案子办的这就水平,怕不是瞎编吧,酆都总归是擅长养鬼而已,名头好听,可见本事什么的,实在拿不出手。” “别这样,人家江哥提出的假设还有几分道理,宋姐还说是以鬼神做幌子的尸体产业链呢,这不是明摆着叫嚣不关联会的事嘛。” “都是半血,自然要感情深厚些,连想法都一样难以苟同。” “诶诶,听说他俩是同校?” “是啊,当年江队长处处压宋组一头,两方就联会转正名额斗得死去活来,结果现如今还不是,”那人合掌响亮一拍,“合作愉快!” 几人嘲弄大笑,片刻又收敛表情,散过烟味,优哉游哉晃出去了。 这隅安静下来,衬得某只兔子极力压制的怒意十分明显。 乐知年默念自己是透明人,眼珠骨碌碌转,悄默声品鉴六块钱还不分袋的劣质冲饮,等好不容易盼走兔子,才松口气喃喃:“我一定要申请多隔一间房。” 身后团型白光一闪,旋即有声音问:“你怎么惹到她了?” “我可不敢惹她,”乐知年跟随宋皎出过一次外勤,见其所修术法刁钻诡诈,连带着对讹兽本兽也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狌狌恐怕无意间放大了周围人的负面情绪……” 那只狌狌无力缴纳巨额罚款,遂被留在联会当清洁工,每天于各楼层晃悠,像个低耗能的高交互机器人。 “你的意思是,”不料面前嘭地炸开一团雾——宋皎去而复返,左兔耳伸展下折,耳尖绒毛褪去两厘,化作锋利锯齿,倏而抵上他颈间,“我居然没法自主克服一只狌狌的影响?” 乐知年高举双手,讪笑道:“宋……宋组长……” 微型保护膜撞出锵的一声,有手伸将过来,把两人隔开,边敷衍劝导:“别把毛气掉了,他在说他自己呢。” 乐知年转头一惊,顺杆爬得贼快:“老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缩地术真好使,能不能教教我!” 乐某说着,本想往江某背后挪一脚,避开宋某过于尖锐的视线,却在移步瞬间,撞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庾某,连果汁都撒了。 他捂着鼻子,瓮声瓮气指责道:“你们怎么总爱闪现茶水间!” 庾穗已经就行动告诉了他答案——她无视气氛,挤上前拆了根巧克力坚果碎,咯吱咯吱开啃。 “新案子怎么样,”江诵岔开话题,“那尸体找到了吗?” 宋皎抬手给恢复正常的耳朵捋毛,边有些恹恹地说:“还没有。” “她是怎么死的?”江诵问。 “精神病史,情伤投河,送医抢救无效。” “情伤?又是情伤,”乐知年蹲身擦地面的果汁,闻言半仰着头说,“上次那个什么枫跳楼那位,是不是也是情伤?” 宋皎眼中讥讽情绪一闪而过:“这年头情伤自杀好结案,牵扯范围最低,如果是已婚人士,那就更好办了。” 第28章 “老大!”乐知年突然伸手扒住了江诵的胳膊,“如果有一天我死了!” 开始啃能量条的庾穗目光略略一转,看白痴似的上下扫过两人。 乐知年犹未察觉,声情并茂地说:“肯定不是自杀,也必然没有为情所困,绝对绝对是他杀,你们一定要为我报仇啊!” 江诵嫌他丢脸,一手往下,一手往上,叹着气分别挡住了对方和自己的脸盘子。 宋皎有些无语:“你们组能不能来个稍微正常些的……” 庾穗正介于短发和长发之间,性格不是很稳定,闻言吊着眉梢,不怎么温柔地给她嘴里怼了块可爆浆软曲奇。 两秒后,刚捋顺的兔耳朵又炸毛了。 有鱼就是在这时被其他猎人带回联会的。 他撑着墙壁,闭眼缓解缩地术造成的轻微晕眩感,正巧听见茶水间的后续谈话—— “不过,尸体不见了这种事,不是该找隔壁派出所吗?”乐知年在问。 “不见得有些玄乎。”宋皎说,“所有监控都是正常的,但没有拍到过程,尸体是凭空不见的。” “明明殡仪馆更方便些,成年人可生成三四斤骨灰,但骨灰盒只装那么一点,稍微动点手脚,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尸体。”江诵摩挲着自己下巴,“却在医院偷……不太合理……” “尸体有什么用?”乐知年好奇。 “换钱。” 庾穗本意是指献尸得财,毕竟自前几日感受到异能量波动后,她一直没找到所谓的新异端,至今思维和心思都挂在上面,没怎么顺回来。 但其他几人明显想歪了,且讨论起来完全没有顾忌,连乐知年这个人类都没有—— “器官不行,死太久了。”江诵说。 “头发可以,但年龄不一定合适。”宋皎说。 “至于骨头和皮肉,”乐知年语出惊人,“日的一声打成糊糊?” 庾穗:“……” “这年头什么生灵热衷吃尸体?”乐知年打了个响指,“屎壳郎?” 宋皎:“那是吃粪便的!” 而后他们一出茶水间,就看见衣裤发潮、脸色欠佳的有鱼。 “鱼哥?”庾穗的眼神顿时清澈,折返回去,较为懂事地挑了两块长毛巾。 乐知年腹诽你个活化石怎么敢叫别人哥唷,不怕让他折寿吗,脑子里却闪过文鳐两字——象征五谷丰登,但灵力低微,不过既是被收养、社会化程度又颇高的异兽,那么年龄或许…… “回神,”江诵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他皮囊尚可,但你快把人盯穿了。” “别涮我了。”乐知年嘀咕,“我发现你挺记仇啊,老大。” 记仇的老大截获了庾穗找来的毛巾,跨步过去,笑容阳光而官方,对尚未松口的拟收编组员关切道:“出什么事了,搞得怎么狼狈?” 有鱼一言不发,接过毛巾擦头。 隔壁队长陈延年大步而来,虚揽过他肩膀往质询室方向走,侧首皮笑肉不笑道:“江队,离我的重要目击证人远一点。” 宋皎顿过稍许,才提步跟上去。 五个小时前。 有鱼趁着阴天打算去医院续药,临出门时,挠了挠团在鞋柜上的猫猫下巴。 “你最近怎么这么乖啊,天天晚上守在我枕头边?” 海苔抖抖胡须,打了个超级大的哈欠。 “我出门啦。” 结果天公不作美,他刚上公交就开始下雨,等到站时,天已经漏了。 医院门前广场冷冷清清凄凄,雨势大得连卖伞嬢嬢都不敢与之一战。 而从车站到这里一小段路,有鱼的鞋已经湿了。 “你好,请问有多余的外套吗?”有女声细弱道。 有鱼收伞甩过水,正套收纳袋,闻言抬了抬眼皮,将将触及到湿透粘腿的青色裙摆便重新垂下,表示爱莫能助:“你问问导医台。” 那女孩对此表示,自己不太方便。 “啊……抱歉。”有鱼目不斜视,挑开透明门帘,“我帮你问问,你先拿伞挡一下吧。” 他穿过冷气萦绕的大厅,近导医台时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 帘外暴雨倾盆,一个人都没有。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劲的。 有鱼这次选了代熬,借此想等雨势小点再走。 他坐在侯药区排椅上,正对楼层叫号大屏。 那玩意儿原本是蓝底白字,经某道雷声所扰哐嚓跳成了黑白,序号与文字出现错位,进而乱频闪烁。 与此同时,有重叠着的多余汉字开始不断闪现,字体加粗加大。 有鱼以为是程序bug,无意看了几眼,辨认出那该是某精神科患者的病历文书,极不连贯,或许不止一位。 他站起来,假作口渴要买瓶装水,往电梯方向走。 结果沿路所有电子频都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便民功能一体机甚至快得能蹦迪。 但周围人很正常,没有多余的反应,该取号取号,该拿药拿药,该操作操作,相比之下,反倒衬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两台电梯迟迟不来,有鱼转去楼梯间,快步下至一楼,拉开笨重的防火门,侧身挤出去。 冷气逼人,窄边显示屏正对楼道口,其上霍然飞速滚动着—— 【中医科祝愿您您您您您下午救注射早日脏器好疼救不想溺冷无效我杀我康复非死亡……】 很遗憾,还是该死的六楼。 有安保人员注意到他,抓着对讲眼神紧惕,过来询问:“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事。”有鱼侧肩抵着半扇门,极力维持着正常,边垂头按亮手机屏幕—— 【您您您你您你……秦珍树死亡,请发现我,我不是救救救呃我救!救!为什么!】 他扬手把东西一扔,折身撞开门就跑。 第22章 所允 二三楼转角平台有扇窗,有鱼跳步攀上窗沿,以伞柄加手肘击碎玻璃,翻身跳下。 不是绿化带,医院廊道灯光晦暗,电子时钟凝然不动,各屏幕闪烁的汉符越来越大,几乎快要挤出来。 那保安正背对着他,弯腰捡起手机,边嗓音尖细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摔裂屏了。” 它脚边聚着一汪水,面积仍在不断扩大,整个人连衣服带皮迅速干瘪。 有鱼狠狠闭过眼,不敢惊动对方,轻手轻脚转身,攀住窗框,把身体撑上去,企图原路返回。 水腥气突如其来,黑漆漆的窗外突兀撞过来一张死人脸,面皮青白而肿胀,腐水淋漓。 有鱼手劲一松,站定后悚然转身。 那脸擦过他头顶,吧嗒贴吸住保安的后脑,以皮肤连接线向外,自上而下,咕叽咕叽,居然褪出个年轻女孩的清秀模样来。 它双臂环抱住自己,受冷般哆嗦着,轻声说:“您能帮帮我吗?” 有鱼慢慢往侧方退,路过应急箱时,明目张胆踢碎玻璃,捞了两把斧子:“没死上医院,死了上酆都,涉及多种族综合上联会,我可以推荐靠谱联系人。” 那东西依着他的方向转过身,往前蠕动过两步,可怜巴巴地说:“它们说水域的事可以直接找您,求您帮帮我。” 有鱼莫名其妙,余光探寻着两侧出口,边假作安抚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它说:“秦珍树。” “谁杀了你?” 它说:“秦珍树。” “……你找错了,我不是精神科医生。” 它还在说:“我,秦珍树,不是,杀我,请看见我,别抹杀我,救救我存在……” 有鱼叹气,选择跑路。 他转身时飞过去一把斧子,斧身呼呼旋转,带着金属冷光与巨大冲力,把那东西迎面带倒。 血雾嘭然爆开,穿透颅骨的一点刃剁进地砖,把它钉在原地。 脑浆混合脏污流下,洇进水里。 它嗬嗬怪叫,余下身躯上弹抽搐着,渐渐没了动静。 整层的灯和屏幕都在炸,原本看病等药的人都已经……嗯? 有鱼脚下一停,往回退了两步,转进护士台。 靠墙处歪坐着一名女性值班人员,看胸牌标志是个实习生,已然昏迷,气息微弱。 有鱼摘下她的口罩,发现这人有些眼熟,说过几次话,是个认真工作很有活力的小姑娘,总是对老幼照顾有佳。 他拍脸叫不醒人,见台上座机又打不通,咬咬牙,只好先把人背起来,再去找出口。 待脚步声转过拐角,台子上的绿萝开始疯长。 顶端抽生鲜嫩枝蔓,带着些微水汽,于护士台边编聚出个大致人形来。 它单肘倚着台面,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有鱼的运动鞋进水了,还没干,走起路来卟叽卟叽地响。 没有楼梯口和电梯间,这层楼的面积似乎被复制加长了。 他顺着绿幽幽的指示牌,以多出平常三倍的时间才走遍整层,转到之前保安所在的地方。 第29章 窗口被黏糊糊的胶状物质半封住了,手机仰面掉在地上,屏幕裂出细小蛛网,还在啪啪啪弹字,旁边躺着一副挂皮的骨架,血肉不翼而飞,而斧子只剩个被水沤烂的柄。 一探二步三回头,有鱼拿不准这算不算鬼打墙,毕竟医院廊道的确相通。 他原地站过一会,把脑子里贫瘠的民俗储备过过一遭,没得出更优质的解决方式,只好选择死马当活马医,折身往回走。 再不行的话,他就要选择砸墙了,沿途的门权当摆设,分毫撞不开,连多余的窗户都没有。 鞋子依旧在响,走起路来很重。 卟叽卟叽……卟叽卟叽…… 不对。 有鱼后颈汗毛蹿了一下,蓦地反应过来——这个声音一直没有停过,如影随形。 手上这把斧子有些打滑,他搓过手指,感受着指缝间腻乎乎的触感。 他的t恤也是湿的,他之前的确淋到了雨,伞面太小,雨势又大又急,雨丝被风吹斜,破烂卷帘似的直往他身上抽。 可是…… 很好,现在后脖颈也湿了,那东西会流口水么? 有鱼突然原地转过一圈,借势把背着的东西用力抡了出去。 那玩意软嗒嗒飞到一半,裙脚忽地蹿出一截细长黑影,蛇尾一般卷住了某扇挂屏。 它去势一滞,以不符合生物学原理的姿态,险伶伶地躲过了接连而至的斧子,自脚向头又开始褪皮,恢复成圆脸细眉的模样——倒挂着的。 有鱼在前面跑,它顺着天花板,姿势扭曲地在后头爬,鬈发湿乎乎地滴水,一绺一绺地前后甩着。 “我叫秦珍树,秦珍树,”它细声而飞快地说,“秦珍树杀了我,杀了我,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有鱼烦不胜烦,呵道:“我叫没啥用,没啥用,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它爬得极快,不一会就赶超了半个身位。 有鱼扯过那把湿腻腻的头发,猛地把它整个揪下来——尾巴太长了没揪掉——他顺着肩背游身而上,以那把头发死死缠包住它全脸,再借以腰肢力量狠心一搅,利落扭断了对方的脖颈。 “嘶……”五米之外,医护人员介绍板边,悄悄跟着的绿萝影摸过脖颈,感同身受地嘟囔过,“又是这招……” 有鱼逃得很烦。 这里没有出路不说,那东西还死不掉,正在卟叽卟叽地重组骨骼。 “啊——啊——”它眼镜蛇一样立起上身,歇斯底里,“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不杀秦珍树,您看不见我吗,您为什么看不见我!” 有鱼无法理解其言语及脑回路,生无可恋地回:“因为我的眼镜碎掉了,被你弄碎的。” 那东西怒意熄灭一瞬,很不好意思地嗫喏:“对不起。” 有鱼:“……” 他还没来得及腹诽这玩意儿挺有礼貌,就听见直逼后脑的破风声,心道糟糕,扭身要躲。 可惜对方很有行动力地掀了天花板,一股脑拆了十多根钢筋甩过来,密密麻麻封住了不算宽敞的廊道。 绿萝枝蔓好似肢腕,依着两侧墙面极速穿游而来,但召唤者似乎力有不逮,只在暗中截下了半数筋条。 有鱼勉力躲过几根,其中一根自前向后击穿他右胸廓,把人钉砸进拐角墙壁里。 安全出口指示牌震落在地,滑稽地照出他绿洼洼的脸。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想让您停下来听我说话……对不起!”那东西碎碎念着,原地癫了一会,又扭身爬远了,“止血绷带在哪里!绷带!给我绷带!” 有鱼后脑被磕,头晕目眩之际思维开始痛苦地发飘—— 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没人发现……一整层楼怎么会没有其他人……太奇怪了……可他之后又收到了锞子……这里或许不是现实…… 他这样想着,摸索过身边的瓷砖碎片,在汗湿的掌心转过几圈,下定决心般,阖眼往脖颈动脉处狠一比划! 被谁的手挡住了,指背用力绷起,侧抵上他喉结。 血液冰凉透骨,在他下意识抽拔时冷不丁溅上他面颊。 “不是梦。”手的主人在说,“是瞬时降临。” 与此同时,某种凉而温软的东西,强力剂一般,汩汩注入他心口。 有鱼长睫发颤,片刻脑中清明,唰地睁开了眼。 有人单膝点地半蹲于他面前,居高临下,扒过他死攥着的碎瓷片,边端详过他的脸色,轻飘飘地说:“真可怜。” 有鱼眯着眼,分辨过声音,不确定道:“秋旻?” 对方顿了顿,说:“我姓邰。” 有鱼莫名其妙:“什么?” “双耳旁的那个邰。”那人随手替他抹掉脸颊上的血渍,以一种颇为困惑的口吻说,“别只叫双字,感觉怪亲昵的。” 有鱼:“……” “这里是现实,死了就死了,但是入不了酆都。”邰秋旻话音一转,“我可以帮你。” 有鱼:“理由?” “你要是被别的东西杀了,”邰秋旻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下,似乎在判定有没有其他伤口,“我会很苦恼的。” 有鱼张张嘴。 邰秋旻见状立马补充道:“但也不算特别棘手,你别妄想空手套白狼。” “……”有鱼对此有些无语,“我半点条件都不能谈么?” “你有什么筹码和我谈?”邰秋旻倏而逼近他,竖瞳阴郁,但语气带笑,尾音多情又蛊惑,“威胁我,要把我交给异……联会么?” 有鱼腮骨一动。 无数枝蔓依势缓慢围将过来,其中有截无意间拨了一下他的耳垂。 “不管联会可不可靠,你现在得信我。”邰秋旻沉下声来,循循善诱,“怎么样?” “别靠这么近,感觉怪亲昵的。”有鱼攒出点力气推开他,在他脸颊到侧颈这一片,留下个不太雅观的扭曲血手印,“代价?” 邰秋旻直身睨着他,说:“正常死亡后,你这副壳子归我。” 有鱼把卡进胸腔的钢筋一点一点拔出来,咳着血说:“你现在还真是……半点都不装了啊……” 第23章 木须 不装的异端抬手随意一挥,稀稀拉拉的枝蔓收束于他身后,缓慢摆动着,乍看起来,像只蓬蓬尾巴被劈嗲毛的落魄狐狸精。 狐狸精耐心还不太好,边嫌弃擦脸,边用枝条缠过有鱼的腰,把人提站起来,半拖着尾音催道:“还不快点答应我。” 有鱼捂按着伤口,右脚往内挪了一下,背靠墙壁勉强站稳,吸着气断续说:“我还是……想问……为什么?” “不知道,”邰秋旻随口扯谎,以枝叶给人草草裹完伤,勾着他往前走,“家里棺材闹着要装你。” 有鱼:“……” 有鱼这一摔把左腿膝盖磕到了,走得不太稳当,刚提两步就嘶声蹙了眉。 那根枝条转而向上,游过他脊背,从肩膀绕来额头,轻轻把他眉心揉开。 邰秋旻头也不回地说:“眉压眼,面相不好。” “……神经病!”有鱼把那枝条扯开,索性问,“你是不是还想带我回劳什子桃花源?” 话音刚落,整个空间一改无害常态,开始嗡鸣呜咽。 天花板与墙体不断龟裂,填充材料纷然砸落,豁口深不可测,析出浅淡黑烟,片刻扑簌簌飞出好多蛾子。 邰秋旻回身护住有鱼,见他走得不太利索,干脆单手把人抱了起来:“忘了说,这是禁词。” 有鱼右手勾着他肩颈,略微侧首,视线越过肩膀。 廊道那头,那怪物拖着绷带缠结的蛇尾,壁虎似地碾过灯罩碎片,哼哧哼哧爬过来,尖声嘶嘶叫道:“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给别人吃!我先来的!明明是我先找到的!” 被枝蔓抽回墙里。 有鱼被它叫得直起鸡皮疙瘩,但失血过多,现下有些打蔫:“那到底是什么?” “是罅隙里积攒已久的妄念。”空间正往中间挤压,像是蠕动的肠道,邰秋旻的枝蔓被烟雾腐蚀,正艰难撑开通道供人行走,他还有心情说,“打个比方,每只生灵都是一颗完整的鸡蛋,生的那种。” “科普以后再说,”有鱼往他这边靠了一下,避开一块掉落的石膏板,“你能不能直接杀?” “我怕等会忘了。”邰秋旻偏头把他脑袋抵回去,不自在地添上一句,“别靠太近,你身上味道甜得我发晕。” 有鱼很想骂人,但转眼见着对方左眼尾正浮延出几条红纹,不由噤了声。 那像是蛛类细长的步足,跗节呈环绕态扒搭着眼周,甫一眨眼,又悉数缩回红痣里。 邰秋旻以为这是默许的意思,便自顾自地说—— “生者存阳世,死者入酆都,非生非死的东西有几率于罅隙徘徊。” “按照你能理解的说法,生灵的躯体即卵壳,心志即卵壳膜,神魂以善恶大类作分为卵白卵黄,个体意识即胚盘。” 第30章 “完全跌入罅隙的生灵,卵壳会被争抢分食,余下部分缓慢变质,蛋清与蛋白混合,待卵壳膜腐蚀殆尽后,蛋液不成形态,便会散落于罅隙各处,变为组成环境的伪物。” “受本能驱使下,伪物会找新的卵壳,以求让自己爬回阳世。” “以魂暂入罅隙者,即入梦这类情况,每被杀一次,卵壳膜将短暂出现裂缝,杀人伪物的蛋液会以缝隙挤进去一两滴,直至完全占领,夺得卵壳,实现还阳。” “当然,以上是正常流程。” 有鱼谨慎道:“夺舍?” 邰秋旻摇头。 “不怎么准确,记忆和经历是完全继承的,思维模式及行为习惯也是可以沿用的。” “不同生灵的崩溃时机不尽相同,而蛋液无法一次性替换,伪物也不能指着某颗蛋一直杀。” “所以,不同个体的蛋液会在卵壳膜里不断混合,久而久之,暂入者会生病,就是你们说的精神疾病,控梦易精分也是如此。” “躯体症状不过胚盘及卵壳膜的联合挣扎,病情严重下的伤人毁物是伪物本能作怪,自毁自杀是教唆、迷失或放弃,如果侥幸痊愈或得救,很遗憾,表面上可能会性情大变,实际是蛋液换完了。” “以上,即非正常流程。” “现代神经科学表明,”有鱼脑子发晕,并对此类说法存疑,他沉吟片刻,略显苍白地吐出一句百科解释,“精神病是脑功能或脑结构改变所导致的一种生理性疾病。” 邰秋旻未置一词,只是松手把人膝弯撂了。 有鱼猝不及防落地,左腿蹿起一波钻心似的疼,他用力揪过对方侧领,白着脸切齿道:“你做什么?” “你可以试一试,介于现下不在梦里,而是瞬时降临,即以身暂入罅隙,”邰秋旻掰开他的手指,在愈来愈近的嘶叫声里,抹掉他衣领浮灰,近乎残忍地弯起眼睛,“你可以始终清醒地体验到……神魂被一点一点打碎、溶解、侵蚀、腐朽、最终沉寂无声的感觉。” 有鱼蹙眉骂道:“疯子。” 姓邰的疯子显然阴晴不定,略略挑过眉,冷下脸于他眼前化烟消失。 成捆的绿萝落地散开,枝蔓缓慢抽离,支撑消失下,周围建筑材料越发咯吱咯吱地往内挤,像极了咀嚼音。 “那些恶心的蛋液会霸占你的躯壳,你的社会关系,你的名誉身份,你有迹可循的从前,你余额可怜的银行卡,你的床和沙发,唔……”邰秋旻的声音忽近忽远,戏谑补充,“还有你的猫。” 有鱼眉心一跳。 “在你的心志彻底崩盘,亦或个体意识完全湮灭之前,你只能徒劳无力地‘看’着。” 有鱼避着四周的黑烟与蛾,没注意脚下,被缝隙里忽然蹿出的蛇尾状黑雾仰面拽倒。 他撑臂一看,砖墙豁口里刚好挤出张中年男人的歪脸,咧嘴尖叫着救救我,几只蛾从它眼眶钻出,振翅飞上了摇摇欲坠的顶灯灯架,步行足踩掉几粒墙灰,落于他手背。 “又忘了说,介于非正常流程下躯壳难以长时保存,极易腐烂,蛋液们不得不经常更换壳子。” 有鱼拿过指示牌割断那条尾巴,又随手插它脑袋里,啧声抬脚踹回砖缝,捞过周围砖块用力堵住。 “可是它们思想和选择难以统一,极有可能直接出现分食状况。” 一时间,好多胳膊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带着黏哒哒的黑烟,抓破了有鱼的衣服和长裤。 他躲避动作过快,不小心牵扯到胸前伤口,喉间发甜,偏头呛出一口血来。 “喂,你就不会服个软么?”邰秋旻闪现于他身后将人扶稳,与此同时,无数枝蔓重新游爬回来,绕缠过大大小小的人类肢体,粗暴压回建筑里,“再不济,虚以委蛇总会吧?” 有鱼艰难喘息道:“看来你很享受别人求你。” 邰秋旻磨过牙齿,哼声道:“你又没有答应我,我才不要名不正言不顺地做事。” 有鱼莫名其妙,深觉此人在无理取闹:“我又没有拒绝你,都好好跟你走了,还听完了你的长篇大论。” 邰秋旻垂眼盯着他:“……” 后者以死鱼眼回视,身体慢慢往下滑:“……” 邰秋旻用力把人重新抱在身前,无语地翻过白眼:“你又不是人,为什么热衷于近身格斗和连冷兵器都算不上的零碎玩意儿。” 有鱼表情一空,迟疑道:“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哦,难怪对我这么排斥。”邰秋旻心情莫名变好了一点,“我教你,我早就看它们不爽了。” 有鱼还没消化完毕,有些发懵,任他摆弄。 “你们的现代医学表明,”邰秋旻带着人换步转身,同时托握起他左手,于半空开始画符,“人体七成左右皆为水。” 符文走向华丽而繁复,更别说发音,带着旁人完全听不懂的调子。 有鱼觉得耳朵麻,偏了偏脑袋,又觉得腕间有只钏子在晃啊晃的,可定睛一看,只有线条在两人勾缠的指尖亮啊亮的。 少顷,完整符文落成,环浮于他们周遭,偶尔蹿过一线光。 邰秋旻挥手把那道东西打出去,无形的气浪于空间震漾开,封进墙面。 两分钟后,除却枝蔓反倒噼里啪啦断开外,无事发生。 有鱼抽回手,忍不住问:“然后呢?” 邰秋旻维持着略微昂首的矜傲模样,高深莫测地说:“你不觉得纹样很好看么?” 盛怒之中,修整好的异端们已经从建筑材料里相继扑出来,涎水哒哒哒乱淌,七嘴八舌,七歪八扭,每个都在强调自己是秦珍树云云。 有鱼:“……” 有鱼:“!!!” “你是个花架子吧,”有鱼嘴角抽搐,手里的钢筋被迫抡出了残影,“我就知道,在罅隙里打架总划水的家伙怎么可能——” 空间内荡开并不存在的一道钟声,梵音作锁,诸般鬼相悉数静止。 不管是咒诀还是术法,总算于此刻迟缓生效—— 左侧墙体里,忽地攒出团拳头大小的绿芒,玉石质地,种芯般跳动数秒,继而抽生出万千根莹亮线条。 那些绿意丰沛而流畅,循着周遭体液迅速流窜生长,不过十数秒,所有异端现存经络鼓出皮肤,自行成画。 那是放大后完整呈现的古老符文,像是某种有翼生灵的巨幅图腾,有鱼没怎么看清,只下意识觉得熟悉。 下一秒,盎然绿脉里开出了密密匝匝的龙口花,明艳灿黄,中间团着抹胭脂似的亮橘,妖异却壮丽。 其中有串爆出来,正好悬在有鱼仰面相望的鼻尖,余血汇流而下。 邰秋旻替他挡住那滴血,嫌弃道:“好臭。” 与此同时,整个空间正在震颤着落回凡世。 门窗显现,楼道显现,日光显现,有鱼听见上下层尖叫和奔跑的动静,警报声震天响,有人哭喊,有人打电话,有人仓皇问是不是地震了…… 晚霞在这时爬至两人脚面,他侧头一看,那是医院六楼封死的落地窗。 邰秋旻挥手抽开玻璃墙,带着人疾走几步,直接迈出去。 雨已经小得快停了,那些枝蔓编结成伞棚和脚踏,他们正飞快远离闹腾腾的医院,远离混乱人群,穿过巨大彩虹,日暮下车流交汇,城市正稀稀拉拉亮起灯。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有鱼惊讶于身上伤口正飞速愈合,“我在联会眼里遵纪守法,为什么要跟着你一起跑。” 到时候一调监控,哦豁,人没死但消失了,可疑度反倒直线飙升。 “不好意思,”邰秋旻闭了闭眼,埋首于他颈侧,有些站不稳地抵着他颈窝,轻声说,“捞顺手了。” “不要蹭我。”有鱼挽过他成束的长发,于腕间绕过两圈,把人脑袋拽起来,见他面容发灰,连眼角红痣都黯淡不少,遂腾出一只手去拍他的脸,“喂……喂?邰秋旻?醒醒,这里是高空,我不会飞。” 枝蔓发蔫,绿萝叶子开始卷边。 谢天谢地,这里摔下去别说尸体,估计只剩摊泥,起码不会被指控高空抛物伤及无辜。 雨棚枯萎殆尽,细亮雨丝飘进来,有鱼生无可恋,而邰秋旻正在他臂间化掉。 脚踏面积减少,他不得不贴近对方,有些绝望道:“你别告诉我,你其实见不得光。” 无人回应,邰某已然没了小半拉身体——皮肉阴燃,没有内脏,骨头架子哗哗往下掉。 有鱼木然瞄过一眼,那上面居然还镌着花纹,银色的,光华流转。 “花里胡哨的皮架子,”他徒劳地抓着对方半边胳膊,单脚站立,转头和一只鸟雀对上了眼。 “咕?咕叽?!” 小家伙分外惊吓,绕着两人飞过几圈,豆豆眼难掩震撼,最终被一句咬牙切齿的国骂骇僵,跟着倒栽下去。 * 联会来人控制好医院时,整层的龙口花都已经败了,地面全是七零八落的种荚,踩上去咯吱作响不说,还会流浆。 第31章 天花板吊着风干的动物皮,墙角堆着点碎骨,砖石间落着黏液裹缠的人类肢体。 枝蔓发黄,而那些成串枯花落成的小骷髅头们,正冲他们无声尖叫。 宛如一处生机勃勃的祭祀死地。 陈延桥皱眉吸过一口烟,压住作呕的胃部反应,吩咐道:“先把这里处理了。” “陈队,医院人多眼杂,记者闻着味来了,怎么避开……”下属咔咔拍完照,说着说着转头,对上一双略显阴鸷的三白眼,赔笑道,“我马上联系技术部,把整层空间剥下来,送回会里。” “陈队,”队内通讯弹出立体投影,“我们在附近河里捞起个人,腿上缠着枯藤,另一头绑着半具枯骨,艾姐扫描过,怀疑那骸骨年份相当久远。” “送隔壁派出所,”陈延桥不在意地问过一句,“能有多远?” “这么说吧,”镜头移过去,那法医做派的艾姓女警一脸认知被颠覆的呆愣表情,眼瞳回落,浑身散发着垃圾工作终于使我产生幻觉的气息,“恐怕死于十六国时期。” “诶诶!”背景音有人在说,“怎么呛着啦!” 镜头角落,坐着个头发淌水的年轻男人,偏头呛咳时颈项拉出的弧线浸在暮光里,莹润生暖,几个瞬间似乎浮动着鱼鳞状的光斑。 陈延桥眯了下眼睛,捻灭烟头,改口道:“送去会里,让宋皎审过再说。” 第24章 遣骨 “我今天是去续中药的,断续吃过很多年,病案记录可查。当时我缴完费,等着取药,突然有个年轻女孩走过来,请求我帮帮她。” 有警员给有鱼倒了杯热茶。 后者道过谢,捧着一次性杯子权当暖手,没有要喝的意思,只稍作回忆状,继续说道。 “她说她叫qin zhēn shu,至于是哪几个字,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她看上去二十五岁上下,圆盘脸,细眉毛,面相挺和善的,但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说话说多了容易出现混乱,后面一直在重复什么……自己被自己杀掉了……” “当时她浑身湿透,发抖,还在不断滴水,我没有办法,又觉得难以沟通,打算帮她找找医护人员,结果等我一抬头,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我很慌,起身到处找出路,没有认真听她说话,把她惹生气了,她变得……很古怪……” 说到这里时,有鱼眉毛难以抑制地轻微耸动,语调略有发颤,连呼吸都在打战。 “她开始褪皮……她有好多皮,好多骨头,好多手脚……对,她还有条很长的尾巴,像蛇一样。” “其实我没敢仔细看,她的脸和身形都变了,还有声音,我又找不到路……我太害怕了,抱歉……” 有鱼深感失态,一手捂住自己的上半张脸,边抿过一口茶。 宋皎用兔耳朵推过去一颗糖,边宽慰道:“已经没事了有鱼先生,深呼吸,现在很安全。” 那茶水温度很是熨帖,有鱼抹了把脸,缓过少顷,才开口。 “有很多东西缠着我,很多很多,像鬼一样。当时灯都碎了,环境很暗,我的眼镜也掉了,我拼命跑了很久,快放弃的时候听见……听见一段很奇异的声音。” “紧接着,追着我的东西开始嘶叫,也不动了,我被一股力量抽出窗外,连带着腰上缠着的骨头,一起掉进河里。” 宋皎又安慰过他一通,起身转出侧门,以通道进入听控间内,对那叼着烟的高个男人说:“没有撒谎。” 借着单向玻璃,陈延桥目光沉沉地看了有鱼一阵——心有余悸,温顺过头——转而问身边下属:“姓乐的查过他?” 下属点点头:“是被人类夫妻收养的文鳐鱼,社会化程度很高,没有犯罪记录,看样子应该不知道自己非人。” “文鳐……最多御水……签字放人,再找机会试一下他。”陈延桥关掉单向可视,见玻璃反光映出宋皎没来得及整理的表情,笑了笑,“听说江诵打算招徕他,我只是试试未来同事的身手而已。”他按灭烟头,起身路过兔子时,顺手撸过单边耳朵毛,“没有质疑我们宋组能力的意思,别多心。” 下属偷偷看过宋皎脸色,尴尬哈腰点过头,悻悻然跟上去。 门锁一开一合,宋皎盯着烟灰缸,片刻狠声咕哝:“脏死了。” 江诵和乐知年过来打探情况时,正好撞见一身低气压的宋皎摔门出来。 讹兽走路带风,高跟鞋哒哒哒哒,兔耳朵又kuku掉毛。 乐知年偏头打了个喷嚏,满脸隐晦谴责,纳闷道:“谁又惹她了?” 江诵转身,扯过他后领往回走:“人已经放了。” 乐知年摊着手倒退,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的?你们非人已经发展到靠脑波交流了?” 他们绕出内部通道,于大门蹲守半天没等来有鱼,又一头雾水地转回办公室。 好巧不巧,406门前,刚好徘徊着那条鱼。 有鱼不打算找邰秋旻的骨头,他自认还没那个本事,要是正巧把那家伙抓了,他也不吃亏。 但他纠结要不要把什么生鸡蛋一说告诉江诵。 ——如果全盘托出,一定会被追问这类消息是如何得知的,自己脱不了干系。 有鱼侧身盯着办公室门把,往后退开一步。 ——如果编……那真是太麻烦了,除非方恕生附体。 又退一步。 ——如果消息有误…… 再退一步。 ——可是有眉目总比抓瞎好,要是所谓瞬时降临不止这一处…… 他在廊道里站过一会,往前进了一步。 ——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后……不救人即杀人,漠然即递刀,放任即推波助澜。 又进一步。 ——而且听那女生的意思,自己已经被盯上了,保不准后续有其他东西找上门。 再进一步。 刚从楼道转上来的江诵对此表示疑惑:“有鱼,你在干什么?” 有鱼无声骂过脏话,转身比出全手动微笑:“我来还毛巾,谢谢。” 江诵恪守职业道德,没有过问口供一事,确认过他没什么大碍后,才状似随意地问起:“方恕生……最近还好吗?” 有鱼满心天人交战,闻言撩起眼皮瞅他一眼,直白呛道:“你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么?” 距他上次听见这种问话,还是两天前影视城内,也不知道江诵怎么爱去那里晃悠。 江诵掩唇假咳,支吾两声,叹气说:“他把我全方位拉黑了。” 有鱼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悲悯下来:“人类寿命很短的,至多不过百年,倒霉下秒就走,别浪费时间闹别扭。” 江诵惊恐摆手,甚至扶着墙退了一步:“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有鱼满脸句号:“那你怎么惹到他了?他脾气这么软和。” 深受对方多年单方面殴打的江诵对“软和”一词持保留意见,只慎重道:“他说我以前联系他是催稿,现在联系是套线索,总的来说,全是为赶业绩。” “所以你是在赶业绩么?”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难不成换牙的时候就盘算着以后套业绩吗?!” 乐知年结束看戏,上前把自家气冒烟的领导怼回办公室,关门落锁,转头对有鱼微笑欠身道:“不好意思,拜某位小姑娘所赐,最近会里人的脾气可能不太稳定。” 有鱼顺着他视线往后看,有保洁打扮的女孩子正垫脚擦玻璃,胸前铭牌上写着——西寻。 小姑娘不过一米六,外表年龄似乎将将成年,脸颊落着些小雀斑,看向两人时神态有些怯,抱着手略略点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乐知年笑容不要钱,温声说:“没有,阿寻,你怎么还没下班?” 正巧时钟指向九点整,有鱼被这话一提醒,摸手机摸了个空,想起什么般同乐知年无声道过别,没有在意后续回应。 方恕生前些天顺利通过三面,进入明枫苟试用期。 他自由职业做惯了,现下对弯弯绕绕和条条框框都不太适应,入职即入坟,每天加班加得怨气冲天,已然打碎了四只瓷杯。 同一屋檐下,有鱼被大数据无差别推送的多则“打工人猝死or发癫报道”所慑,担心方某一怨之下撇弃露露开始流浪,要是影视城收工时间合适,就会顺路过去陪冤种吃个饭,顶着张八风不动的死鱼脸当树洞,再一起回家。 身上腥气太重,有鱼随意捯饬完自己,打车到拉面馆时,方恕生已经到了。 所幸方某念旧,总爱指着一家吃,否则不记得电话号码的有某可能扑空。 方恕生破天荒下了个早班,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撑头坐着,面前横放着手机。 有鱼敲敲玻璃,探身问:“你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江诵发过来的视频。”方恕生招呼他,“快吃,刚上的,我俩可真有默契,不过你电话怎么一直关机?” “坏了。”有鱼绕进店里,“你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第32章 “没有,他用乐知年的账号发的,措辞都带口癖,以为我认不出来呢。” 有鱼怼齐筷子,嗦过一口热面,才探头看过去。 镜头有些打晃,画面里花花绿绿,像是彩带乱飞,看装潢是在联会大楼内部。 有鱼饿得前胸贴后背,没仔细看,随口问着:“没钱租场地,直接行政楼搞团建是吧?” “不是,有行动组不知道从哪里费劲剥回来一层空间,里面有好多金鱼草的种荚。” 有鱼搅面的筷子一停:“种荚?” 方恕生没发现他的异样,点头说:“结果可能是磁场问题,要不就是灵气太足了,那些种荚迅速成熟变异,开出来的全是蝴蝶,幸亏没有毒属和食肉属。” 有鱼调慢视频倍速,才发现那些多及淹没楼层的彩带居然是蝴蝶,各式各样,每一只都艳丽至极,极具观赏性。 它们或聚或散,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在勤勤恳恳地往外搬运骨头。 黑夜下惊现数条曲折彩河,迤逦堕远空。 背景音里有人倒油看热闹,有人拍视频发朋友圈,有人焦头烂额—— “封窗啊!赶紧让昆虫科的化形过来!” “这么多也吃不完啊!” “卧槽谁敢吃啊!” “不准用火!除了建筑材料其他又不防火!烧了谁赔!” “电也不可以!那谁的闪电球给我熄了!” “谁撒的毒!快叫医疗部!有人被误伤了!” “这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这么多!谁招回来的!” “陈队摊上事咯!” “……” “花里胡哨的。”有鱼收回目光,轻声点评。 方恕生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等下陪我去买个手机,太太,旧的报废了。” “偷了还是掉了?”方恕生注意力被转移,顿时愤慨道,“最近治安这么差嘛!” 有鱼嘴包面条,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唔唔点头,片刻举手示意:“老板!再加盘饺子!” “好嘞!” 而后他俩买完新手机,补完旧电话号码,于消食回家路上,撞见了更差的治安。 方恕生两手抓着背包扣带,皱着眉凑近有鱼,略有紧张地小声说:“你觉不觉得……后面有老鼠?” 这座河滨公园最近在翻新绿化,晚间没多少跑步及遛狗人士,有鱼忙着调个性化设置、下各式app、上云端找回乱七八糟的备份……于间隙偶一抬头:“带回去给猫加……” 餐字还没说出口,断送在一道锐亮的刀弧里—— 那刀身刷过涂层,任何光线下都难以反光,但运刀的人显然灵力充足,拉出的弧光如有实质,森寒嗡鸣,猝然亮在两人视网膜里。 有鱼把新手机猛地塞进方恕生怀里,连人带机团吧团吧往后一推,生生半架住了这一招。 他擒住对方手腕,运着巧劲把力完卸,绊腿折身反关节加肘击,一套空手夺刃动作干净漂亮得不可思议。 不能杀,死掉很麻烦,他忖量着。 但那手哪怕折了也紧握着刀柄,加之三步之外,河道有东西唰啦蹿出来,带着水腥气分别勾向他脚踝和脖颈。 其中一只被方恕生抡过去的碎砖头砸回水里。 嘶叫声挠神伤耳,有鱼稍一分心,那刀趁势从他腋下抽出,差点削掉他一整只胳膊。 与此同时,脚踝处束缚收紧,将人重重带倒。 刀口生寒,蘸着月光朝他左下肢唰然斩下—— “鱼仔!!”肾上腺素狂飙间,方恕生将包反背于胸前,一手板砖,一手指甲刀,万分孤勇地冲了过来。 咔的一声,裤腿豁开,刀口劈了——没有血肉,那是一节枪色的机械义肢。 持刀人明显愣了一下,被大喊壮胆的方恕生撞开,脚底一滑,滑稽跌进水里。 “……” 有鱼盯着河面迅速蹿起远去的水泡,沉声说:“不用报警。” 刚哆嗦掏出手机的方恕生:“诶?” “来试我的,”有鱼在腰侧抹干净手上污血,冷冰冰地说,“他们身上有联会的味道。” 方恕生把人拉起来,瞥见他后领时惊呼:“你领子上有东西……” 那是一只不知具体细种的绡蝶,阴阳嵌合体,一侧翅膀呈金绿脉,一侧翅膀近乎透明。 有鱼反应过来,啧声:“那东西肯定又跟家里去了。” “谁?”方恕生糊里糊涂地跟上去,“你的腿没事吧?” 阅景9幢26-7,阳台。 两人自费封过窗,现下被群蝶暴力咬开,哗哗往里丢骨头架子。 露露被这动静所吓,一溜烟跑回卧室待着,海苔挤出阳台滑门,歪着脑袋扒拉过头骨。 其上枯污瞬间消失,色泽清透,花纹银亮,在月下如玉似珠。 海苔费力把骨头拢成人形,团成团,窝在心口的位置,尾巴上甩搭住眼窝,胡须轻抖,安详阖眼。 一秒,两秒…… 露露按耐不住好奇心,自卧室门探出个脑袋,半晌又被阳台突兀暴亮的光芒所慑,喵嗷一嗓子重新缩回去。 邰秋旻赤着身体,木然地躺过一会,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爬回客厅,费力扯过窗帘把自己囫囵裹住,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大门门锁一响。 有人赤脚踩进来,拖鞋还没换好,唤着猫咪名字,边习惯性地打开客厅壁灯。 邰秋旻眯过眼睛,下意识看过去,对上了有鱼惊恐颤抖的眼珠。 后者看看他嘴角分外眼熟的猫毛,又看看地面拖行状的血迹,海滨公园里被勾起的血气未消,想也没想,抄起鞋柜上的花瓶就扑了过来:“狗东西!我杀了你!” 邰秋旻试了一下,暂时召不了植物——甚至连肢体都没法完全适应,遂硬生生抬臂接过这一抡。 瓷瓶碎裂,有鱼顺势跪制住他上身,就着瓶口狠狠剁向他脖颈。 邰秋旻在勉力合掌截住碎瓷的这一刻福至心灵,哑声说:“我是海苔。” 有鱼把瓷片抽回来,甩开上面的血——血珠在力道下莫名化作细长血棱。 他将其中一根捻下,对光歪了歪脑袋,精神状态不怎么对地问:“你说什么?” “海苔,”邰秋旻谨慎盯着他动作,片刻接收完毕般,总算流畅但不怎么有底气地说,“两年前死过一次又被强制招魂——唔——” 有鱼丢开瓷片与血棱,捞过窗帘一角捂住他的嘴,倏而望向门边的人。 那目光陌生而冷肃,脆泠泠的,像块终于剥出一角糖壳的锋锐刀片。 叮当一声,客厅开缸养水的鱼缸炸了,飞溅的水花在半秒后缩形回水体,自动聚成长方形。 方恕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没转过弯来,只是本能而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他的手机吧嗒扣在地上,电流音间断续传出江诵的声音:“你舍得——黑名单——我——什么事——刺啦——喂——方——恕生——” 壁灯不负众望地炸了,一时间客厅只剩下两盏绿惨惨的光斑。 那是邰秋旻发亮的瞳孔。 第25章 憧憧 在那几秒之间,方恕生凭借多年经验,做出了当下最利于自己的选择—— 他捡起手机,关闭免提,表面冷静地把另只脚跨进门槛,关门落锁,贴着门板拙劣撒谎道:“没事,刚才手滑了。” 对面的江诵正在掐鼻梁:“……” 时值深夜,商业区各色霓虹被高架上飞驰而过的车轮匆匆碾过,细碎又摇曳,穿过并不算烟火气的、冰冷的繁华,铺进这里。 邰秋旻就仰面躺在这摊现代电子融化而成的水波里,长发柔顺铺散,外表昂贵迷乱,像是新组模块安装错误的异常仿生人。 但这骨头架子显然成精,已经恢复洞悉分辨过一切的从容,抬手轻轻点过有鱼手腕内侧—— 那食指还没完全成型,带着血肉粘连的骨头,以及跳动着的、缓慢蠕长的经络,就这么冷冰冰地撞上有鱼脉搏。 发出极轻微的“呲——”的两声,与脉率同频。 后者转脸瞧他,目光定定的,眉梢微微蹙着,表情分外复杂。 邰秋旻不需要呼吸。 应当是不需要的,但他把该拟的不该拟的都模了个透,以至于有鱼——习惯性捂人只捂口的情况下,被断续鼻息洇润了掌侧。 “做什么?”他略微不自在地稍稍抬手,顺便把那角布料捡开了,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捞的是窗帘,不由腹诽:难怪今晚客厅这么亮,看来无论猫形还是人形,都爱祸祸这些。 “外面有生灵,”邰秋旻瞳孔由竖变圆,轻轻一转,“是只白狼崽。” 那厢,方恕生半掩着听筒孔,打开落地灯壮胆,眼神在上下叠着的两人间不断切换,边说:“我真没事,就是……家里猫拆家了。” 怎么不算呢。 邰秋旻闻言偏头冲他笑,圆杏眼略弯,开扇收合,是副天真无害的笑相,看着脾性很乖。 第33章 方恕生反射性地回出个笑,又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身体却是本能地抖了一下,连带着尾音有些发飘。 江诵不知回了句什么,他尴尬又着急,快速说着:“真的没事,全须全尾,你就是总加班加得神经衰弱,疑神疑鬼,挂了。” “啊……”邰秋旻感到有些好奇,并实时播报着,“晃了一圈又走了,倒挺听话的,现在半血供人类差遣么?” 有鱼不由叹气,低声道:“你先管管自己吧,蝴蝶搬骨头的事联会已经传疯了,不用我告密,你估计要上新晋异常现象研究名单了。” “我也不想的,但是我似乎不太能控制……”邰秋旻很苦恼,瞳孔亮了一下,边冲他展示自己的右手,那食指指头没有皮肉,却是冒出一点绿,虬结着,像是一团幼蛇,还能动,“你看,这不太正常。” 有鱼:“……” 有鱼知道自己的猫不正常。 或许不是自己的猫,毕竟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养谁。 从他记事起这只猫就守在他身边了,可大可小,毛发冬暖夏凉,在他孤苦无依的幼年时代,它可谓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上能抓挠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贩子,下能大战下水道多霸之老鼠蟑螂。 但是……倒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变成其他物种的情况,还是个对自己略有图谋不轨的生物,不对,还是个疑似从什么罅隙爬出来的奇怪生物。 思来想去,这厮和海苔的唯二共同点,大抵是美貌和脾气。 有鱼从他身上翻下来,皱眉道:“你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你按着我头发了,有点疼。”邰秋旻顾左右而言他,“你确定不先跟那位姓方的先生解释一下吗?他快把自己的眼睛揉烂了。” 有鱼把他凉凉软软又滑滑溜溜的头发拨开些,边交代着:“那位姓方的先生可能不记得你了,你收敛一点。” 邰秋旻挑眉,眼珠略微一转,笑道:“我会很友好的。” 这位姓方的先生或许比有鱼更为接受良好,毕竟不是自家猫主子突然变人,又深谙各种故事套路,可以心安理得且创造性地问出那一句话—— “所以……你是有鱼家的猫猫?你是海苔?” 邰秋旻含笑点头,但搞不懂他语气里为什么暗藏着丁点兴奋。 旋即方恕生的眼神变了,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强装的,居然以一种家长式的慈爱口吻说:“我还抱过你呢,苔苔,虽然你比我家露露重,差点搞断我的手。” 总是违章停于闹市区的某邰姓半挂笑容半敛,皱眉对此表示不服:“……” 有鱼面无表情,决定死马当活马医,眼明手快,捞过一根猫条撕开,怼去他嘴里,边低声警告道:“友好,不要一言不合就开骂或者动手,他和联会关系很深。” “你还是有毛的时候好看些。”绒毛控星人方先生贴着沙发小心绕过来,往主卧看了一眼,发现撅着屁股的露露,遂放下心来,边说着,“现在看着……有点奇怪。” 虽然方恕生的三次元审美没有问题,但对长发美人形容粗犷裹猫作流苏窗帘布一事表示有碍观瞻。 况且在人类和有毛一族间,方某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其中,猫科动物是他的萌点绝杀。 邰秋旻:“……” “你不能自己变衣服么?”有鱼看过被拉折的窗帘杆。 邰秋旻沉默少顷,说:“暂时不能。” 有鱼把寒暄完后略显不知所措的社畜方某哄去睡觉,而后在一道分外清晰的锁门声里,抓过邰某的时尚前领,把人扯进卧室,推去懒人椅间半躺着。 “你能不能以对猫的方式对待我,”邰秋旻目前四肢尚不协调,不太会走路,差点被各种猫猫玩具绊一跟头,“稍微温柔一点。” 有鱼一言不发,径自打开平板,调取监控。 家里摄像头全炸了,所幸视频分段实时上传云端,清晰度未减,虽然受磁场影响,目前在闪帧。 邰秋旻略显好奇地探过脑袋,看懂画面后,显出一副“怎么还有这鬼玩意儿”的表情。 有鱼调出最近一小时监控画面,点击播放—— 海苔最开始在客厅端庄坐着,面朝玻璃推拉门,脑袋半仰,估计在看窗外,明显的等待姿势。 十分钟后,阳台封窗被群蝶效率极高地破坏了,骨头架子噼里啪啦往里面掉。 海苔抖抖胡须,从缝隙挤出去,围着一堆枯骨嗅半天,又费劲把架子摆好,踩着猫步,分外安详地团在了骨头左胸腔上。 十秒钟后,它整个化开了。 那些流动的光点缓慢而缤纷,像是流沙油里的闪片。 这副骨骼开始被填满,如同苏醒复喧的山川,数不清的细小银鱼自泉眼涌出,带着星点漫向四肢百骸。 色泽显新,内腑苏生,脂肪层码,苍白皮肤依附骨节寸寸包裹蔓延,有鱼甚至看见了翕动着的经脉。 “所以现在一刀捅进去,你会流肠子么?”他头也不回地问。 邰秋旻观察着他的反应,脑子里飞速思索,边拖着尾音道:“你变得好凶残哦。” 有鱼忽而转过转椅,面对他伸出两根指头,比出个“v” 最近偷摸恶补常识的邰秋旻道:“我知道,这是表示友好的剪刀手。” “樱桃肉这种信物并非替我,”有鱼说,“而是替海苔。” 邰秋旻神色微动,挑眼笑道:“别乱套公式,入罅隙的生灵明明是你。” 有鱼放下一根手指:“生鸡蛋一说如果成立,那么你能爬出来,借的是谁的壳子?”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邰秋旻略一皱眉,满脸晦气,又想起什么,瞄过眼监控画面,有些心虚地补充,“但是我现在没法解释,你爱信不信,谁稀罕当你的猫哦。” 有鱼放下平板,突然发难,提着窗帘布领子把他怼到窗玻璃上抵着:“如果你骗我……” 长发蜿蜒,邰秋旻眼睑微合,举着双手冲他笑:“那你试试,能不能抓着端倪,再弄死我。” 而后这骨头架子放完狠话,被丢回懒人椅上睡了一晚上,成功把自己睡散架了。 字面意义上的。 有鱼起床下地时,习惯性闭着眼试探过几脚,拖鞋没踩着,只有摊黏糊糊的胶状物。 他睁开眼,盯着那摊肉质混合物反应过几秒钟,对着门边的骷髅头厉声高喝:“邰秋旻!不要把自己弄散!猫咪可以是液体,但你装什么非牛顿液体!” 倒着的骷髅头不说话,反倒是床尾薄毯里骨碌碌滚出两颗眼珠,蹦哒着说:“我正在适应。” 面对此情此景,有鱼不忍直视,闭着眼摔门而出。 他在厨房晃了一圈,叼着吐司出来时,随意往玄关处一扫——拖鞋不在,意味着方恕生还没出门上班。 他敲过几分钟门没听到回应,拿着备用钥匙进去后,发现对方仍睡着,脸颊红扑扑的,有些发烧,遂取了杯温水兑退烧冲剂,把人硬生生摇起来,掐腮灌下去。 “所以……”邰秋旻已然组装好自己,挑剔地把房子转过一圈,穿着有鱼找出来的旧衣旧裤,倚着门框,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你是他家……长工么?” 有鱼腮骨一动,差点把余下半杯温水泼到方恕生脸上。 “你说什么?”他讶然转过头来。 “你护着他安危,还总叫他太太,他……”邰秋旻一脸死太久了竟不知现今如此开放的震撼表情,“他丈夫,我是说你们家老爷呢?”他撇撇嘴,“不过以这个视角来看,这住宅面积也太寒碜了,你没多少工钱吧,是从小被卖进来的?” 有鱼满头黑线,捻过方恕生指头解锁手机,替他向置顶小领导请过假,又给人掖好被子,快步过来按着邰秋旻肩膀搡出卧室,边压着嗓音骂道:“你到底是几几年死的老古董,现在是自由平等的新时代,我俩是合租关系!你知道什么叫合租么?!” 邰秋旻边退边歪头:“那太太呢?” “新时代文手敬称,”有鱼木然道,“同理,还有大大。” “新时代……啊……又是新时代……”邰秋旻咂摸过这个词,耸耸肩,折身玩味喟叹着,“宁为太平鬼,不做乱世人*。” 可惜他现在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走路走得摇曳生姿,毫无气势。 有鱼甚感伤眼,余光瞄见五彩缤纷的漂亮猫猫衣服,顿了一下叫住他,说:“那只太平的邰姓鬼,收拾一下,跟我出趟门。” “干什么?”邰秋旻正用窗帘绑带把长发束起来,闻言挽着发侧身冲他笑,“热心市民有鱼先生准备大义灭亲,把我扭送联会?” “对,”有鱼下意识盯着他眼角鲜艳的红痣,故意呛道,“你这个级别,奖励金绝对是最高档的。” 邰秋旻对此嗤笑出声:“我还能自己返回来呢,你可是能一直送哦。” 很好,另辟蹊径,发财致富,指日可待。 第34章 有鱼:“……” 第26章 软红 邰秋旻对当下金钱没什么观念,但分得清档次和好赖,在数次暗示商场橱柜展示用男装后,被有鱼扯进了地下商场,置办行头。 “买不起,”后者指着——注意!重磅骨折清仓!99元三件t恤!——一脸麻木地说,“凑合用吧。” “既然养不起,为什么不能继续穿你的衣服?”邰秋旻伸出两根指头,有些嫌弃地挑选着,“反正我俩身形差不多,混着穿岂不是更省钱?” 顿时店里有几道目光延过来,冲他俩来回打量。 其中,落在邰秋旻身上的视线稍显暧昧,落在有鱼身上的却略有鄙夷。 “……” 后者尴尬间扶眼镜扶了个空,又觉得今天戴隐形就是个错误,能看清每位吃瓜群众表情的体验真是太酸爽了。 他借着捏鼻梁的动作低下头,额发半遮住眼睛,另只手自后捂过邰秋旻的嘴巴,匆匆把人扯去了另一家店。 一小时后,邰秋旻炮换鸟枪,在几位嬢嬢喊着:“卖不卖头发诶,高价收购唷小姑娘!不对是小伙子!唉呀小靓仔!”的热情追赶里,花容失色,落荒而逃,充气扭扭人一般,姿势稀奇古怪地跑回了地面。 有鱼咬着雪糕抱臂看戏,扫过他那身普普通通,打皱到近似二手的t恤休闲裤加板鞋,表示自己的心脏终于恢复了正常频率。 “需不需要给你买个手机,方便联系?”有鱼随口问道,目光飘向街角手机维修店,打算淘个二手继续凑合,旋即小声改口,“虽然我俩不需要联系。” “怎么,你想在工作之余听我说话么,就像你之前偷偷用摄像头看猫一样?”分外善学的邰秋旻一甩低马尾,整理过仪容,边揶揄道。 有鱼额角青筋跳起,攥过拳头,在他面前警告性地挥了一下,快步走远了。 “不用这么麻烦。”邰秋旻说着单手捂上自己心口,嘴唇未动,蝇头大小的符文从他指间萦绕而生,微微亮着,穿透布料,没进心脏。 与此同时,有鱼似有所感,捂着突然发热的心口回过头去。 今日天气很好,大都市里罕有的蓝天,一丝云都没有。 工作日的步行街也挺清净,邰秋旻隔着三两人群冲他笑,那声线如此华丽,盈盈的,直接撞响在他颅内—— 【有鱼?有——鱼——摆——摆——听得见吗?】 很好,频率又不正常了,有鱼手指一蜷,略显烦躁地想着。 不料邰秋旻下一秒就问道:【什么频率?】 吓得有鱼一把拿开了自己的手。 字符从他砰砰跳动的心脏轻悄游过,钻出布料,泡沫般消散在空气里。 邰秋旻不明就里,冲他歪了歪脑袋,背后几步远的小型喷泉正好开始放歌喷水。 有鱼倒退着喊道:“我说,带你体验一下我们的生活频率。” 大概是出于伪物/异端的自我修养,邰秋旻欣然应允,并对当代人的生活及消遣方式表示出前所未有的好奇。 毕竟他现在看上去有些兴奋,当然,不排除是因为捉弄到了某个人。 为了让姓邰的看起来更像个人,有鱼不得不冷着脸拉着他走了一波流程,内容无外乎是无聊且常规的—— 其一,逛老街买东西—— 除却廉价行头,就是天天以大喇叭喊着——倒闭啦倒闭啦,清仓清仓,全场十元,通通十元——但始终苟延残喘着的垃圾百货店。 邰秋旻千挑万选,看中了一款绿色的灵魂提取器。 虽然他手欠的时候,拿着一对银饰在有鱼耳垂边比划。 “你干什么?”当事鱼再次皱眉,但念及海苔,忍住了没直接揍。 “耳坠子又不分男女,”邰秋旻换了只耳骨夹给他戴上,欣赏之余,好笑地去揉他的眉心,虽然被躲开了,“你慌什么?” 其二,逛超市补货—— 纯逛加灌输一系列常识,但引发了一小波骚乱。 倒不是长发美貌鲨人事件,毕竟两人总碰见加联系方式的各色男女,有鱼忍无可忍,直接给彼此戴了个丑得不行的异形口罩。 但总有东西不看脸,譬如生鲜区尚未嗝屁的食材们。 也不知道是单纯害怕邰秋旻气场,还是怎么,只要他走近那片区域,活鱼活虾活螃蟹,全都开始发癫似地拼命蹦哒,跟迎接海龙王回宫似的阵仗。 搞得买菜的广大居民朋友纷纷掏手机拍视频,转发各个平台奔走相告,中心话题无不是——别吃海鲜啦!河鲜也慎重!内陆地区惊现怪相!核废水终于导致物种变异了!云云。 其三,令电子钱包空瘪的吃吃喝喝—— 事实证明,连异端都无法拒绝当今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奶茶。 邰秋旻kuku炫了两杯全糖,在碰见第三家店时,被有鱼拼命扯离此等消磨意志的新型温香之地:“你今晚还想不想睡觉了!” 邰秋旻表示:“有什么关系,眼珠子抠掉不就能睡了么?” 被有鱼再次捂住嘴。 其四,彰显自己美好品格的喂食行为—— 2、3区相接的地方有个湖,名叫游翠湖,不大,但水质很好,清凌凌跟个玉盘子似的,秋冬还能变得更绿,偶尔深冬会结一层比纸厚不了多少的薄冰。 湖边有所半废弃的大教堂,彩窗半脱,原本的白墙被年岁侵蚀成了米铜色,有一处尖顶甚至被大火完全烧毁了。 杂草丛生,地被各异,青苔与绿藤肆意生长,美丽但破败,沉静而神秘,不管晴雨,都极富故事感。 这里经常有鸽子盘踞,灰白皆有,也不知道是谁养的,总爱绕着教堂拱顶、湖面以及新建行道飞。 不少人喜欢在这里喂鸽子及拍片,久而久之,不出意外地被开发成了新式地标,打卡圣地。 有鱼企图货比三家,但架不住小贩们一致对外,价格统一。 他买了小袋死贵死贵的鸽食,塞进邰秋旻手里,言简意赅:“修身养性,喂吧。” 事实再次证明,那些小动物或许不是害怕姓邰的,反倒很喜欢他。 素有街霸之称的鸽群在他面前居然很乖顺,不抢食不叼人,反倒会排着队停在他肩膀上,转着脑袋求摸摸。 有鱼硬是从这群鸽子的行为里看出了“谄媚”二字,不由怀疑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他正想开口说什么,迎面有个男人撞着他肩膀匆匆走过,有气无力地撂下一声:“抱歉。” 有鱼觉得对方有些熟悉,不是面相和身形,而是味道。 他嗅着空气里残留的水腥气,转身见对方正好掩进找角度拍照的人群里,不由想到在联会看见的医院事故简述—— 二十余人轻伤昏迷,三人重伤未醒,无人死亡……竟是无人死亡……那他杀的是什么东西…… “你在想什么?”邰秋旻顶着几只鸽子踱步过来,顺手把掌心托着的那只放在了他肩膀上。 有鱼顶着隔壁女孩子羡慕的眼神,干巴巴地说:“没想什么。” 邰秋旻学隔壁男生哄伴侣的小手段,以四根手指比出个相框,半眯起眼转到他面前,拆穿道:“你的表情分明就是在想。” 有鱼看他一眼,拉着人在湖边坐下,捂着心口问:【你之前说的什么蛋液,混合之后能完全剥离么,我的意思是,人能被治好么?】 【治?药物和手段到底压制的是什么,你想过么?】邰秋旻看了他一阵,边把食物喂给他肩上的鸽子,说,【你似乎和人类待太久了,所以变得有些拧巴,格外追求自我。】 有鱼有些不解:【什么?】 【蛋液这种东西只是比喻,善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甚至定义都难以统一,它们和所谓道德一样,不过是特定环境内的约定俗成,以及少数服从多数。】 【其实‘污染’一词是专门放在人类身上的,自上古伊始,哪种生灵不是在吞来吞去?】 【也就只有人,虚伪,假惺惺,冠冕堂皇,做任何事都求一个师出有名,都要把自己所得掩盖干净。】 【但人类又总是在纠结,何以为人,是外貌性格,是经历记忆,还是意识?】 【每每有东西打破这种平衡,而他们无法接受自己吞掉这种东西却难以自净时,‘污染’就出现了。】 他俩越挨越近,鸽子从邰秋旻脑袋跳到有鱼脑袋,转过一圈,又踩着肩膀跳回去。 有鱼说:【你的意思是,所谓被污染只是借口?】 【不,我的意思是,罅隙,】邰秋旻伸手,隔着衣服在有鱼心口划了一条线,【无所谓无辜与罪恶,有所求才能入罅隙,有所愿才能看见桥,有所守才能进桃源。】 有鱼皱眉:【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邰秋旻点点脑袋:【不好意思,暂时只能想起来这么一点。】 有鱼还想问什么。 邰秋旻却是不愿再谈,松手环顾过周围,突然问:“有鱼,你喜欢这里么?” 第35章 “不太喜欢。”有鱼回答得很快,半点犹豫也无,他偏头逗肩上的鸽子,半晌说,“但我想把这件事告诉联会。” “哈,你居然是个心软的。你就不怕沾上麻烦?或者说,不怕我在哄骗你,掺了假消息么?”邰秋旻托着下巴对他眨眼笑,“你不是不爱管这些闲事么,怎么,原来猫猫滤镜这么大哦。” “不知道而不救和知道却不尝试救是两码事。”有鱼说,“在不搭上自己性命的情况下……我见不得有人死在我面前。” 邰秋旻不说话,目光带着点探究。 “再说了,谢天谢地,我们已经惹上麻烦了。”有鱼冲他使眼色,示意他们周围带了条尾巴,“在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你不是海苔前,我决定暂时信任你。请多指教,一条绳上的秋蚂蚱。” 邰秋旻对此有些不爽,但贪恋这种被选择的感觉。 他起身负手站于栏杆前,湖风略微吹起白t下摆,垂眼微笑时鸽群自他周围肩头呼啦飞起,而身后,是各个年龄段皆可见的百态温情戏。 世间其乐融融,不过如此,以至有鱼恍惚了一瞬。 邰秋旻在这时拿腔拿调地说:“好吧,摆摆蚂蚱。” “你叫我什么?”有鱼喂鸽子的手一顿,“你从哪里学的词?” “摆摆,”邰秋旻字正腔圆,“你们方言里不是把鱼叫摆摆么?我之前在医院听见的——今晚吃摆摆哦。” 有鱼作势要揍他,手里的鸽食一把扔过去,邰秋旻立马折身跑。 他们从人群间穿过去,从每一张笑脸间穿过去。 鸽群盘旋,灰白所过之处,皆是欢声笑语,还有七彩的泡泡雨。 第27章 眼志 游翠湖附近,僻静街巷一隅。 有鱼以手刀放倒第二个人,招呼邰秋旻过来捆人。 后者仍然召不了藤蔓,索性捞了把教堂背后的藤条过来,不愿干活,只递过去说:“送去联会,当见面礼?” “我只是讨厌有尾巴,又不是要砸场子。”有鱼摇头,边动作利索地把人绑好,“他们身上有联会的味道,但是……还有一股水腥气……” “应该是水路过来的,这湖还挺深。”邰秋旻探头看完湖褶,转脸发现有鱼在隐晦地嗅自己,索性微微笑着探过上身,凑近些说,“怎么,我身上也有水腥气?” “不太一样,”有鱼退开几步,不自在地撇开脸,耳骨夹附近的皮肤有些泛红,大抵是过敏,“类似雨后新山的味道。” 邰秋旻一哂:“我就当你说的是好闻了。” 有鱼抓过他手腕,垂眼说:“去联会吧。” “这么急哦,”邰秋旻转腕轻轻挣开他,翻掌往上,轻拍过他垂拢的手心,“给我一样东西,定位。” 有鱼表示没有,并对这种有限制的瞬移能力抱以无语凝视。 “其实如果你觉醒了的话,我们可以体验不湿身走水路。”邰秋旻朝碧波微澜的游翠湖抬了抬下巴,三连质问,“有鱼类的本能么?有渴水的冲动么?有对天空或者水域的向往么?” 有鱼直到现在都没什么身为非人的觉悟和实感,纵使他在很小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自己和同龄人相比,似乎有些不正常,譬如相当经饿和耐疼,可是这种隐晦的“不正常”在年岁里慢慢被消磨,逐渐变得寡淡或平常。 他腹诽鱼类为什么要向往天空,水陆空三栖也太贪心了,学着对方口吻,边歪头说:“有把你扔下去的想法呢。” 邰秋旻表示有些受伤,迁怒旁人,动作粗暴地扯下了某位昏迷大哥的项链,合掌于胸口:“希望他俩没什么二身份或者组织,我可不想知道些政治秘辛,又被暗杀。” 有鱼盯着他没说话。 “摆摆,那位发呆的鱼摆摆,”邰秋旻拖着尾音说,“你现在可以抓着我了。” 有鱼嫌他麻烦,一会让抓一会不让抓,索性略略握住了那根粗辫马尾。 那手感是真好,凉滑得跟丝绒缎子似的,有鱼顿时很想在手腕绕一圈,再下扯。 每每这时,对方头颅必然会顺势缓慢扬起,温玉雕似的脸上,一双眼睑半落,上下睫微微错在一处,正好半勾住那颗红痣,而寻人抬眼时—— 邰秋旻突然想起来般,凉凉道:“你上次抓我头发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有鱼思绪骤断,喉结一滑,不动声色地放开辫子,转而抓住了他的衣摆。 有只鸽子收翅落于湖畔围栏,脑袋微歪,盯着两人好奇观察。 邰秋旻的掌心正迸出青金色的光芒,周遭景色与远处人群同时开始发白。 有鱼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只鸽子的眼珠。 那是鲜红色的眼珠,边缘纠缠着白色网纹,在一片白茫里分外鲜亮及抓眼。 鸽眼很是特别,在所有鸟类里,独有它们的虹膜色彩与眼房水不固定,有鱼有段时间对鸽子眼志较感兴趣,并做过粗略了解。 肉眼可见的,肉眼难见的,当中形状与色彩组合丰富到难记其数,其景可谓千差万别,但无一例外,都极度漂亮,富含神秘。 这令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罅隙这种东西是否如其名一般无处不在,甚至于随处可见? 究竟该作何解?又作何阻? 是否如鸽子眼志深处一样,景致层叠,难以洞悉,那么,何种生灵眼里的世界才是所谓真实的世界? …… 还有…… 邰秋旻。 有鱼纠结一晚,至今无法把这副疑似死于十六国时期的骨头架子和海苔划上等号…… 苍了个天,对方既然能活这么长,自己怎么可能才25岁,难不成和庾穗似的,在乐家一代传一代…… 那自己上一代真是太没用的,留下个觊觎壳子的家伙…… 不对,他还有疑似二十世纪的债…… “你这样会半途掉到乱七八糟的地方去的。”邰秋旻突然反手扣住他手腕,把人往前拽。 有鱼猝不及防,擦着肩膀撞进了他怀里,鼻尖差点碰到他鬓角:“你!” “嘘——”邰秋旻轻声阻道。 小幅推搡间,愈亮的青金色转换光芒里,两人脚对着脚,腿并着腿,不那么文雅地落在了联会大楼外窗台,正好听见有小警员在冲陈延桥汇报工作—— “……秦珍树,女,28年生人,两年精神病史。24岁前一路绿灯,品学兼优,家庭幸福,工作稳定,人际关系和谐,和男友八年爱情长跑已订婚。但两年前经某意外事故一蹶不振,境遇陡转直下。去年炒股大亏抵掉了房车,同年四月出现重大纰漏被明枫裁员,今年四月被未婚夫丁峰元提出分手……” “什么事故?”陈延桥咬着烟问。 “邻省四方山,骨语水寨,地震预警,紧急返程途中遭遇特大暴雨,山体滑坡加上泥石流,被困十多天,同行父母及好友罹难,本人截肢……” 有鱼眉头一跳,手指用力间掐进了邰秋旻肩膀里。 后者捏着他后颈瞬间交换过位置,把人错身压上外墙面,另只手成拳作桥,将好抵着双方心口说:【你又弄疼我了。】 有鱼倏而松劲,心思一动,问道:【你在水寨怎么死的?】 【在联会办案人员眼里,是为救你养父母,常家夫妻死的。】邰秋旻平稳答道,【实际上,是为……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当时没有意识。】 有鱼神色微动:【秦珍树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污染的,是因为两年前的水寨事件么?遇舛而有所大求?所以罅隙不是以今年影视城为始,而是在那个时候就出现了?】 【我不清楚,】邰秋旻眼瞳又开始圆竖变幻,他犹豫片刻,不怎么确定地补充,【但我的意识……的确是从那个时候渐次苏醒的。】 有鱼抓住这点漏洞快速追问:【你的意思是,之前的海苔并没有所谓的类人意识,只剩下本能?或者说,你俩就像主次人格一般,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邰秋旻深觉这话题再发展下去,自己得被自己之前的话套成死局:【别这样摆摆,怎么又绕回我身上了,你都没有相信我超过一天。】 有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邰秋旻转移话题道:【而且,可能以联会内部资料来看,罅隙的出现与消失有明确的时间节点,但是据我所知……】 【据你所知?你怎么知?】有鱼嘲道,【难不成从十六国时期而知?】 【十六国?】邰秋旻神色不似作伪,惊诧间眼睛微微睁大,笑容微绽,【唔哇,我死这么早么,可我怎么至多能想起民国年间的事儿?】 有鱼:【……】 “她前未婚夫呢?”陈延桥抖着烟灰说。 小警员回答:“隔壁,宋组审过一轮了,看着没什么不对劲。” 邰秋旻示意噤声,护着人慢慢挪过去。 有鱼走动间往下看了一眼——看不清楼层和地面,这里居然全是雾。 他思忖片刻,拉住邰秋旻,敲敲彼此心口:【算了,我们先找江诵,其他事别管。犯蠢了,应该直接找方恕生的。】 第36章 邰秋旻不怎么高兴,吊着眼梢眄他一眼,哼道:【你都把人家吓生病了,还指着哄骗他好好帮你呢。】 【吓生病倒不至于,你知道他床底下放着只杂牌电锯么?他该勇的时候很勇的,】有鱼只说,【而且,太太是拎得清事的人。】 【啧,啧啧,奇怪,】邰秋旻甩着项链,【这里空间不互通,没法移了。】 【是你能力不足吧。】有鱼移开手。 邰秋旻不怎么用力地点过他心口,项链坠子隔着布料刮过那片肌肤,像是钢珠模糊滚过,带着湖边阳光的温度。 有鱼作势要绊他下盘,被邰秋旻含笑按住,偏头示意认真听声。 他们正好挪到使用着的质询室外,防窥窗化开一小块,那头有个男人颓唐坐着,该是和秦珍树差不多年纪,但分外萎靡,鬓边夹着点白发。 他双眼血丝遍布,用力抹过脸,垂首抓着自己后脑头发,道:“……我没有办法,我能救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我能拼了命把她从顶楼拉回来,我能保证她在精神病院的安稳生活,但是我……我……我也要工作也要生活也要赚钱,我不能一直关注她的情绪,满足她的诉求,整天24小时都围着她打转!” “所以你提了分手?”宋皎说。 “那不然呢?我能怎么办?!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丁峰元歇斯底里,“她怎么能这样,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乱!她就是个疯子!我已经无法和她正常交流了!” 宋皎语气平淡地说:“她失去了父母和最好的朋友,而你,是现下最爱她的人,也是她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一根稻草……哈哈,最后一根稻草?”丁峰元苦笑,片刻抬起胡子拉碴的脸,面无表情地说,“在水寨里死掉的又不止她的家人。” 有鱼一愣,嘀咕过一句:“当年水寨死过这么多人么?” 他没等来回应,又觉得身侧有些发凉,反应过来挡风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转头就发现脚边落下一堆衣服,而海苔——姑且算是海苔吧——正从里面拱出来。 尾巴毛很短,全身毛凌乱,同时脸挺臭。 按照以往,他已经把猫抱起来亲亲哄哄再吸吸了,可是现在…… 他盯着那双某些角度有些发绿的蓝眼睛,莫名觉得这蛊天惑地的挖煤工有点子烫手,僵过半晌,憋出一句:“这一身一百多块钱呢,别拱下面去了。” 海苔很拽地乜过他一眼,甩尾从一边裤管爬上来。 有鱼身体发僵,偏头任它动作,衣领歪斜,锁骨露出半拉,被踩了个浅红梅花印,皱眉下第一反应是——该剪指甲了。 他这般想着,下意识抿了抿嘴唇,舌尖抵过下唇内侧。 第28章 邻居 海苔找了个位子窝着,虽然它大逆不道地踹着前爪,以半流体的猫猫挂瘫姿态,直接趴在了有鱼脑袋顶,尾巴正好充当围脖。 后者掀也不是,不掀也不是,发型全乱了,脖子被扎得麻痒,姿态僵硬地蹲身把衣裤鞋袜扒拉起,团吧团吧塞进纸袋子里,生着点闷气回头继续蹭质询。 遂更加郁闷地发现,话题已然岔出去好大一截,中间完全没听到。 宋皎边记边问:“她一直都有自杀倾向吗?” 丁峰元现下情绪稳定不少,半撑着脸,略显消沉地说:“是的,她有些抑郁,医生建议她少跟人群接触,多看看自然山水,多去些清净的地方待着。平时阿姨不敢单独带她出去,只有周末或者放假我会带她去附近转悠。一直吃着药呢,本来在慢慢变好,结果有次从九遐山回来后,就有点不对劲了。” 可是九遐山在联会报备过,并赋有相关资质,一众道观里甚至还有联会的人,定期汇报工作。 宋皎眉头一皱,伪装好的兔耳朵差点蹦出来,她按着帽子,一脑门官司地问:“哪种不对劲?” “就是……变得对未来重新抱有期待和目标,但不是真正转好的那种憧憬,她开始畅享……”丁峰元闭了闭眼睛,语气艰难,看样子至今难以接受,“和双方家人一起生活的未来。” 宋皎:“……” “但后面她没有转成双相,或是某种妄想症,反倒是有点……精分症状,”丁峰元捻着手指,叹口气说,“医生说这不太符合常理。”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宋皎拿笔头戳过头发,暗中固定住耳朵,“我是说生前。” “今年五月多,刚分手那一个月吧,但她后面一直在给我发消息,我怕刺激她,想着循序渐进地断掉这段关系,就没有全面断联。”丁峰元脸颊肌肉抽搐,隐隐有些悲痛与后悔,“最后一次是六天前,下午两点多,她很开心地跟我说,她要去见她的父母了,要迎接崭新的生活了。” 那天是丁峰元跨区报的警,也是他那一通电话,才让警员在相对偏僻的河段找到了将将落水的秦珍树。 尽管后面,小姑娘还是抢救无效溺亡了,次日一早,尸体还莫名其妙失踪了。 “我虽然……不愿继续和她组成家庭……”丁峰元分外伤怀,呜呜咽咽的,“但我还是想她好好活着,我给她留了钱的,我留了的……都是我的错……” 宋皎一脸看惯的平淡,甚至有点烦男人哭,压着脾气说:“你先平复一下心情。” 有鱼捏过一只猫爪,在断续抽抽搭搭的背景音里,学着当时邰秋旻教授的方法试图运转自身灵力,结果没把自己的能力勾出来,反倒把姓邰的能力给勾了出来—— 桌案上的绿植悄悄伸出一截须蔓,刚好卡在宋皎和警员的视线盲区,卷住了丁峰元悲痛之余薅下来的半缕头发,眨眼送到有鱼掌心。 后者敲敲猫咪脑袋,以气声问:“你能换到同那男人有关的地方去么?” 再这么偷听下去,他们要么失足掉进雾里,要么被宋皎那组人发现。 不过话说回来,联会安保系统也太次了,这样明目张胆偷听,居然没被当场抓获。 海苔打过个大大的哈欠,像人身一般,略显嫌弃地捞过那截发丝,做出个合掌的动作。 这次没有青金色的光芒,有鱼等过一会,听见阵渺远的摇铃声,寻着动静转头时,见雾里忽地涌出好多鳞翅目来。 翅膀透明,轮廓像颜料随意勾画出来的,正折出流溢的灿金,不出半秒,把一人一猫严严实实地围将起来。 “蝴蝶,不是蛾子。”邰秋旻将尾一扫,示意有鱼放轻松。 强烈的失重感里,有鱼轻拽住那根作怪的尾巴,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能驱使这么多蝴蝶?” “蝴蝶食腐,”邰秋旻索性跳进他怀里,温温热热,团在他胸口,“说不定它们当年分食过我的肉呢,现在替我做做事怎么了。” 有鱼一脸无奈:“蝴蝶寿命一周到几个月不等,你就瞎编排它们吧。” 邰秋旻哼笑:“你真以为身死债可消哦。” 话音刚落,有鱼双脚踩上实地,群蝶呼啦消散在空气里,一人一猫已然出现在某楼层间。 有鱼顿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去看摄像头。 他仰头寻过一圈,没见着亮红光的监控,反倒觉得这里的构造很是熟悉—— 没有电梯,是有点破的楼梯房,一层四家住户,楼道不算敞亮,堆着些杂物。 特别是出楼梯间左手边最里面那家,路都不算通,难以下脚,新岁里贴的廉价对联还没撕下来。 那副对联加福字并没有好好贴在门上,而是门右侧的白墙上,规规整整的,显出个门的轮廓。 虽然那墙的颜色已然称不上“白”了,有些泛黄。 那些大红玩意儿略显歪曲地爬在黄渍里,昏昧光线下显得有些褪色,上面的黑字带给人眼一种流动的错觉——油墨晕染开,盯得久了,近乎显出一种毛发细细生长的质感。 有鱼又皱着眉转过一圈,讶然确认出,这分明是自己在影视城附近租的旧房子。 “你确定没有定错位么?”他些许凌乱道,顺着细钢条粗略封过的小窗口往外望,正逢晚间饭点,小区里没多少人在晃,“丁峰元怎么会和这里有关系?” 对方那身衣服,单看质感和剪裁,高低是个都市白领,能住这么磕碜的旧楼? 12区也没什么好单位,难不成……这是他父母的老房子? 邰秋旻舔舔爪子,以一种你怎么敢质疑我的口吻道:“真巧,摆摆,说不定你早就被盯上了。” “为什么?”有鱼自暴自弃,“撇开尚算失败的社会身份,我至多不过一条鱼而已。” 楼道灯光暗下,除却安全指示牌,一时只剩两颗忽闪忽闪的猫眼睛。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有鱼推开突然凑近的猫猫脸,“怪吓人的。” “因为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呢,”邰秋旻眼瞳一亮一亮的,亢奋间略微竖起,显出两条翠色的窄缝,深不可测,他咕哝着,“为什么哪儿哪儿都跟你有关系,你到底有什么可让人稀罕的?” 第37章 “我……”有鱼耳朵尖,听见身后有门开的动静,一把捉住了对方一抖一抖的胡须,连嘴带脑袋,按进怀里。 “诶!你干嘛呢,杵好一……哎呦!这不是海苔嘛!” ——当代新型邻里关系,认宠物不认宠物它爹妈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那中年女人认出猫猫,态度一变,屈膝放下了不知道是正准备出门扔掉,还是趁手充当生化武器的鼓囊垃圾袋。 总之她放软嗓音,在裤缝擦净手心,于有鱼转过身时仔细辨认过一遭,尴尬笑了笑,不确定道:“你是小鱼吧,你不是搬走了吗?” “是我,覃姨,”有鱼抱着猫乖乖点过头,“我落东西了,今天问过房东,过来取。” “哦哦,搬走好,搬走好啊,”覃姨招过手示意他靠近些,掩着嘴巴,啧声晦气道,“我们也准备搬啦,哎呦造孽啊,你隔壁的隔壁那家是骨灰房哦!” 这房子租了不到一年,有鱼和邻里不算熟,但小区内很多人都认得海苔。 无他,这猫喜欢往外跑,其铲屎官有某还因为散养猫猫被人挂网上嘴过,但架不住海苔就是这么个性子,好人坏人都逮不住它。 有鱼同余下两家几乎没碰过面,和这位覃姨倒是能聊上几句,不过是因为最初这姨冲着他那张脸想要牵牵红线赚一份红娘钱,尽管后来都被他的性子冻没了。 “骨灰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有鱼搭话道,“他家窗户阳台什么的挺正常,也没有全封。” 这房子不算隔音,白天还好,显得人气儿足,一到晚上各路声音都有,不讲科学的说是风水差东西杂,讲科学的也有点烦。 他们这层还算安静,就是贴春联那户睡得晚,夜里电视声夹杂着唠嗑,有时嘀嘀咕咕能到半宿。 “误会什么呀误会,好几个人都看见了!” 拒覃姨称,那是六天前发现的,当晚电路老化,该小区大面积停电。 但人嘛,总有闲不住的,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喜欢拿把蒲扇在楼底聊闲篇。 当时天刚擦黑,一众老头老太太拉家常拉到一半,笑呵呵一抬头,无意间见楼上有户人家窗内有光。 很飘摇的光线,灰蒙蒙的。 他们以为是蜡烛或者电池灯,结果那光一路亮到凌晨,突然传出好大一声尖叫,啪,给灭了。 邻居以为是老人家不小心给摔啦,群里火急火燎找物业,边去嘭嘭敲门。 结果物业查过半天,哼哧哼哧说这家住的是个单身青年。 “怎么可能是单身人哟,你也听见过吧,那动静,肯定是一大家子人!” 有鱼点头,当时覃姨还和他说过,这房子室内面积小,怎么会挤下那么多人。 后来物业架不住一众人游说,找了个开锁师傅把门打开了,却发现里面啥人都没有,门窗关得好好的,水电断完,只床上摆着个骨灰盒子。 最离谱的是,那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关门就有,开门就无,把物业和看热闹的吓得够呛。 “哎哟,你是当时没在现场,可瘆人了,那说话声像是从缝儿里渗出来的!特别是门要关不关的时候,四面八方的!” 有鱼又和那覃姨唠过几分钟,结束在正好帮她把垃圾带下楼的客套话里。 覃姨应得好听,临关门时见他身影没进楼道,盯着那红对联嘀咕:“这一个个的,都是怪人!” 有鱼长得冷,又不爱笑,某些角度微微有一点下三白,无神,忌讳的人说是有死气。 虽然他的确有一种要死不死的、淡淡的气质,大抵是尸体演多了,腌入味了。 一人一猫走得远了,邰秋旻扭头问:“来都来了,不查么?” “先回去,”有鱼扬手把垃圾袋一扔,站入某棵树阴影下,避开监控,说:“找江诵,晚上来。” 邰秋旻玩笑道:“这算投名状么?” 有鱼瞥他一眼,说:“这算良好市民寻求庇护。” 邰秋旻伸爪拨弄他的头发,片刻将就着合在短肥的猫掌里,咕哝:“你还挺信官方部门,也不怕被卖了还帮着数钱,不过他们应该看不上鱼类,拆骨剃肉都换不了几个钱。” 有鱼无奈:“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总是阴阳怪气的。” 而后他俩落地一开门,就见方恕生那新晋病号围着薄毯子蜷在沙发上,江诵正给他递药。 后者转眼瞧见有鱼,抬了下手,笑得很阳光:“哟,有鱼先生。” 很奇怪,有鱼发现江诵在提到方恕生或是在方恕生身边时,似乎会不自觉地散发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那种热烈与开朗如有实质,近乎改变面相,和工作时的神态截然不同,完全区别于在联会的状态,衬得身边的方病号都温暖不少。 江诵舔过单边虎牙,抬了抬下巴,友好寒暄着:“你这是……遛猫呢?” 方恕生正仰头咽水,闻言胶囊意外卡嗓子眼了,顿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鱼把纸袋子搁上鞋柜,还没想好要怎么编,又不确定对方听见那通话没有:“……” 邰秋旻不怎么流畅地跳下地,矜傲迈步时莫名泄出点敌意,大概是出于猫狗互咬的本能:“……” 江诵一手拿着药盒,一手给方恕生顺背,不明白怎么自己一句话,反倒把气氛干到了冰点:“……” 第29章 夜探 方恕生退烧了,但生着病,被江诵压着不能吃辣,与心爱的热德卤短暂分离。 几人开着电视,看剧情正经但观众脑子不怎么正经的<a href=https:///tags_nan/xingzhen.html target=_blank >刑侦缉毒剧,边对付连煎蛋都没有的清汤素面。 期间,有鱼拿出三分真话编着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夜探骨灰房”这事提了提。 没完全吐露自己疑似被盯上及鸡蛋液一说,遑论海苔变了物种,只道自己被秦珍树这名字一提醒,正巧赶上今天回旧房拿点东西,两相这么一撞,突然就想起来,那姑娘似乎和隔壁邻居有关系。 “她男朋友……应该是前男友了,我说怎么之前听见过女人哭,”有鱼挑着菜,状似回忆,“她前男朋是不是叫小丁……丁什么……” “丁峰元。”江诵说。 有鱼把之前的业主群翻出来,谢天谢地他还在里面,那房子位置偏,似乎还没租出去,房东也懒得拜托管理把他这前租客给踢出来。 他倒转手机,把聊天记录直接亮在江诵面前,边说:“都闹开了,周围邻居让物管找户主解决,闹到丁峰元身上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你们专业人士应该更明白,万一有些东西……有时效性呢。” “那是别组的案子,我不太好插手,”江诵眼神瞄在手机屏上,有些意外有鱼对这案子的关注度,边客气推脱着,“要不然,我把他们副组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你应该见过,就是那位长着兔耳朵的女士,姓宋……” 有鱼受不了这清淡味,拌过几勺豆豉辣酱,顶着邰秋旻那竟敢拿猫粮打发我的怨念眼神,嗦过一筷子面,说:“怎么不直接报给那位陈队长?” “那家伙脾气差心眼小,万一你提供的是假消息……”江诵被方恕生捣过一肘子,咳着改口,“我是说万一,万一和这事儿没有关系,或者没多大关系,害他白跑一趟的话,你会被记恨上的。” 有鱼思忖片刻,在他探指扒拉手机屏幕时,冷不丁说:“如果和罅隙有关呢?” 江诵筷子一停,偏头瞟一眼方恕生,回身压低声音道:“你说什么?” 方恕生见状,默默捧起碗,自觉叼着没嗦完的面慢腾腾挪去沙发上,并调大了电视声音。 有鱼重复道:“罅隙。实际上,我在医院杀过……姑且算是人吧,但是这起事件里并没有人死亡,所以我怀疑,这和影视城的状况差不多。” “重症监护室那几个还没醒,但是其他人……没什么异常,我组里人偷偷查过,他们身上或者家里连信物都没有。”江诵表示孤疑,“而且,当时你并没有睡着。” 有鱼摇头:“江队,你应该比我更加了解,梦只是渠道之一。” “不可能,”江诵闻言否认得飞快,斩钉截铁,“就算影视城出现的是初级阶段的罅隙,但满打满算到今天不过一个月而已,不可能会蔓延出……实体。”他掐过鼻梁,又灌过半杯凉水,“按照往常推断,实体的出现起码得有引线。况且医院距离那边太远了,不可能隔空跑出来一个,还只是嵌在医院的某一层上。” “实体……”有鱼对这个新名词完全不了解,可转眼见邰秋旻正在装模作样扒猫粮,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只好追问道,“引线是指什么?” “战争、烈性传染病、或者重大自然灾害……总之,得造成长时间大面积人员死亡或失踪的才算。”江诵说,“实体的范围会扩大或者固定在某个地界内,直至局势稳定,这片罅隙会连带着原有物质完全消失。” “那的确……”有鱼敷衍应和着,“和这次医院的情况不太一样……” 第38章 江诵把手机推回给他:“你把位置转我,我摇个庾穗先。” 有鱼闻言有些犹豫,毕竟庾穗跟邰秋旻打过照面,纵然当时没有透露过后者名字,但脸总归记得,又不是人人都像方恕生,不太记得梦里事。 正巧电视里在放空境转场,无台词无bgm,方恕生听到这一句,随意搭话道:“外面不留个成员照应吗?以乐知年的武力,会不会不太靠谱。” “他……应该也能凑合,好歹每年考核呢。”江诵想了想,拍板道,“算了,就我俩吧,骨灰房而已嘛。”他冲有鱼眨过眼睛,笑了笑,脸却是朝向方恕生的,隐有暗示,“正好磨合一下,就当第一次出外勤了,欢迎我们组第……五位成员。” 方恕生见状举了举面碗,权当捧场,没有半点听出未竟之言的意思,眼睛都没从剧情画面上挪开。 看得江诵失笑。 有鱼正给邰秋旻递眼色,指望他晚点找机会偷摸过来,充当不怎么靠谱的异现象讲解,必要时搭把手。 结果那厮经过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决定品尝猫粮,根本没功夫搭理他。 那猫凑首颇为嫌弃地咬过一颗,发现那玩意儿脆脆的,还挺适口,遂眯眼抖了抖胡须。 有鱼:“……” 十多分钟后,江诵给组里人知会完,临出门时瞟过两只猫咪的饭盆,随口道:“今天猫猫胃口都不怎么好呀,还有海苔,怎么感觉和上次见着有些不同呢,散养猫咪都这脾性吗?” 深知不同之道的方恕生给露露开完罐头,摆手催他:“快走吧,尾巴毛都被绞了,再说它要挠你了。” 江诵:“……” 两分钟后,缩地术白光消失,方恕生转头见着海苔,兴奋劲和昏沉劲一没,捧着正涮水的铝盒诚惶诚恐:“那个……我还是叫你海苔吗?或者苔苔,苔大人,还是苔……哥?” 邰秋旻呸掉嘴里的猫粮,闻着罐头香气,陷入短暂沉思—— 藤蔓化形他会,猫化人形怎么变来着,要先拖着一袋子衣服去卫生间么? 另一边,江诵已然带着有鱼跨出了法阵。 楼道灯是歪的,那光昏昏沉沉,正好打在墙面对联上方,烘出团远不算喜庆的氛围来。 “这对联,”江诵在门口的地毯上碾过鞋底,单手叉腰,抬指点过其余三户人家,有些意外,“他当时这么贴,你们都没反应吗?没有抗议啊闹过啥的?” 有鱼淡声道:“风水上的事又不好说,可能想的都是——他这么贴总有他的道理吧。” “……”江诵表示不敢苟同,结合跳槽前的老本行,叹口气说,“这贴法是送鬼魂的,它们往往五感缺失,不怎么认路。这么贴,是想让它们找不到正门进屋。嘶,看样子,这家人撞邪严重,或者于心有愧啊。” 有鱼对隔壁那户抬过下巴:“那家人好像一直没见过,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住,要不顺带也查一下?” 江诵略略点过头,边弯腰撬锁边问着:“按理来说,带着宠物的人很少在住处遇见这些东西,开头根本就住不下来,猫狗会闹的。至于你家海苔,嘶,原先住这儿的时候,它有什么比较反常的举动吗?” “没有,而且这附近很太平,没有听说出过命案,或者哪家死过人什么的。”有鱼腹诽——那厮就是从罅隙爬出来的不明异端,指不定当猫的蒙昧期就对这里气场很亲切呢。 “这里磁场不太对,你小心点。”江诵分给他手套鞋套,边提醒道。 那门框装得有些矮,有鱼套完手脚后扶着框架,低头进门时咂摸出什么不对来,遂问:“这世间,只有一处罅隙么?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 江诵拧亮随身手电,往屋里一照—— 这构造跟有鱼家差不多,是镜面的,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加卧室,右手边是厨房。 屋子里浮着层细尘,蒙着家具的薄布都还好好盖着,看起来久未住人,散着股很淡的霉味。 江诵抬指横挡着鼻孔,瓮声瓮气地说:“不是,罅隙一词是个概称,准确来说……唉,其实没法准确来说,它就没有个完整的定义。” 有鱼冷着张脸,喉咙里滚出声哦。 “真的,这次没框你。”江诵先去厨房转了一圈,灶具很新,但有开火的痕迹,碗筷不多,只有凑出三副,“那东西也不清楚是位面,还是下过结界的空间,发展期几年到几十年不等。” “那东西能完全封掉么?”有鱼在客厅茶几柜里发现一张合照。 该是秦珍树和丁峰元订婚时的照片,双方父母都在,小情侣很是登对,眼睛亮晶晶的,对着镜头笑得很幸福。 “不能。”江诵回答,“所以上面不怎么重视,认为这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天灾,没办法以外力防范或控制,否则要遭天谴。” 有鱼刚想回什么,瞥见窗外有树叶在动,遂走过去把窗推开条缝。 叶面上停着的蝴蝶适时飞进来,停在他耳廓,步行足踩着那枚耳骨夹。 “邰秋旻?”有鱼以气声问。 蝴蝶没动静,正试图充当挂耳标本。 “对了,你是怎么突然想通,又打算加入联会了?” 有鱼关好窗户,走回茶几边,弯腰把那合照放回抽屉里扣好,边随口道:“不加入也会被监视,加上最近几年工作实在不好找,我院就业率跌至新低,我可不想一直演尸体。” “谁在监视你?”江诵自厨房探出个脑袋,“噢——你说陈延桥啊,他那家伙疑心病重,估计把你当潜在嫌疑人了。”他想了一阵,目光暂变,不怎么友好地打量过有鱼,提笑补充着,“不过你的确挺可疑的,要不是庾穗做过担保说你没问题,我都打算深查你了。” “穗穗?”有鱼有些惊讶,“她给我做了担保?” “是啊,就在你记忆消不掉,又因为医院再次被牵扯进来后。她似乎挺信任你的,”江诵不知想到什么,居然在俯身扇闻水槽,“你俩以前认识?” 有鱼回想着和庾穗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谨慎说:“认识不久,勉强算是同事,不熟。” “可能她有其他观气方式,”江诵耸耸肩,“总之她很厉害的,联会里的家伙要不是怕被揍,该是得尊她一声姑奶奶。” 有鱼:“……” 一时不知道以后该以什么姿态面对她。 “不过说真的,到底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江诵开了个玩笑,“不过我们真能治面瘫,比喝中药有效果。” 有鱼没接茬,只说:“人不都是这样么,往往睡上一觉,就莫名其妙想开了。想法突然改变,像是卸下什么,又像是多出什么。” 他检查着每只花瓶,试图找到邰秋旻的枝蔓,偶一回头,发现窗台上居然养着几棵微型碗莲。 品种各异,都生得挺好,花居然还没败完,水位也很健康,该是有人常常来照顾。 有些奇怪。 “有时候睡醒一睁眼,甚至要反应一会,才能想起来自己是谁,现下在哪儿,睡前在干什么。” 江诵唔过一声。 “江队长,你觉得,怎样分辨自我意识和非自我意识?”有鱼弯腰拨过花梗,压低声音唤,“邰秋旻?” 花梗也没动静,他一松手,那梗就开始摇来摇去荡涟漪。 “你这个问题蛮哲学啊。”江诵查完厨房又转去厕所,试图暴力拆花洒,“不过干我们这行的不兴研究哲学,那玩意儿研究多了容易疯。” 有鱼盯着涟漪,看水中倒影碎成块,说:“人们喜欢把正向的看作进取,把负向的看作堕落,可正负全凭嘴辩,这世间根本没有定数,或许,虬结的枝桠才是正常的。” 江诵不敢苟同,顿过几秒,恍然道:“你是不是和方恕生待久了,被他传染了点愤青思想,年轻人,看待问题不能这么消极。” “也是,”有鱼说,“钝感力和消息封锁或许是一种保护,一些东西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容易抑郁,严重的可能想不开,这个烂透了的世界。” “不是,”江诵有些无语,“话也不能这么说,太极端了,你想啊——” 有鱼终于知道那隐约的违和感来自哪里了——今天的江某格外正能量,见缝插针地贩卖鸡汤。 他回身捂着额头说:“江队,你按联会里的态度待我就好,我不会在太太面前瞎嘀咕的。” 江诵:“……” 卧室被堵住了,门上又加了钢条,估计是物业新缠的。 有鱼弄了几下弄不开,只好等江诵查完厕所再过来。 他侧头观察墙面,突然肩背一凛,周身蹿过轻微的灼烧感,片刻抬手捂住心口,沉声说:“不过话说回来,左右封不了罅隙,又何苦费时费力查呢,万物自有定数,不过天命使然。” 江诵猛地转头,似乎是被他的荒唐之言震惊到了,半晌没动,也没说话。 有鱼借势背过身体,掩住眼神,在心里敲人,字词蹦得飞快:【是不是你?这又是什么?不要借我的嘴巴胡说八道,你是不是猫粮吃多了失了智,对人世失望和质疑政治机器是两码事,你想从预备组员搞成预备反人类反社会危险分子么?】 第39章 【别慌,】邰秋旻漫不经心地打断他,【我只是帮你试试未来领导的心志,虽说白狼一族多得是一根筋的赤诚傻瓜,可这小子血脉不纯,要是查着查着把我们卖了怎么办?】 【……】有鱼跟着他胡诌,【那我就再把你卖了,好歹算是弃暗投明,功过相抵。】 邰秋旻:【……】 江诵终于反应过来,起身大步过来撬锁,边说:“不说远的,就拿近的讲,黄赌毒禁了这么多年都没禁干净,难不成直接放任吗?” 有鱼退开一步,方便他动作,边木着脸听见自己的声音正信口开河:“可这世上善恶光暗、乃至于福祸旦夕,从来都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它们同气连枝,相辅相成,甚至难以分割。至纯至善不过永昼,照样会害死人的。” 江诵心里直犯嘀咕,面上打了个哈哈:“有鱼先生,您这政治觉悟怕是过不了思想考核。” 那声音莫名有些嘲讽:“过了又如何,上下几千年,背叛的人和事还少么?弃暗投明不过嘴上说得好听,性质不都一样么?” 江诵弄开卧室门,正对上床上造型规整的骨灰盒,皱眉道:“有鱼,你这话跟我说说得了,乐知年面前都不能说。那小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当面附和,小心背后把你匿名举报了。” “看来贵组的内部关系也不算团结。” “什么贵组,”江诵纠正道,“是咱们组。你等我明天回去就提报告,你放心,上次你有功,目前又缺人手,上面不会卡你的。” 有鱼突然就不是很想进了:“……” 那骨灰盒泛着冷棕色,面上没贴遗照,江诵不敢贸然召灵或者打开,但架不住推门而进时绊到什么,盒子自动弹开,里头猛然飞出两张带火的符纸来。 ——被有鱼捻过一旁的碗莲,转腕飞过去。 花瓣柔嫩,带着清香,倏而穿透两张符纸,钉上墙面,片刻就烧尽了。 江诵面露惊叹,第一句话却是:“你这手艺……在警局报备过吗?” 总算找回嘴巴控制权的有鱼:“……回去立马就报。” 江诵也只是随口一提,进前捻出点粉末,放在鼻端闻了闻,道:“不是骨灰。” 有鱼生怕他下一秒直接放进嘴里,忍不住说:“江队业务挺全面。” 冷不防对方拍掉粉末,嗨了一声,摆手说:“以前吃得多了,后来梁哥不让尝了,说是副作用挺大。” 有鱼突然觉得未来队长或许有些不靠谱:“……” 加上邰秋旻正以心声撺掇他:【算了吧,这队目前就没一个正经的。】 ——能打的那位辈分奇高,但精神状态不太好,指不定哪天就疯了,身上死亡名额友情直出,开始屠队里人。 ——主事的这位是个半血,除却缩地成寸和分辨骨灰玩得挺溜,其余能力概不清楚,加之有点工作狂属性,热爱加班,指不定以后带领全队走向斑秃。 ——副队是个品种未知,性别未知,高矮胖瘦也未知的纯正三无产品,神秘到连张照片都没捕捉到,估计以后也不太能扛事。 ——文员是个病弱嘴辣的眼镜仔,可能连方恕生都打不过,还带点胳膊肘往外拐的花花肠子属性。 邰秋旻还在说:【你干脆换个城市生活演尸体得了,反正那东西一般不给正脸。我就吃吃亏,等着给你送终,不过鱼精能活几年来着?】 有鱼道:【闭嘴。】 “不过,”江诵把那骨灰盒拿开,围着床转过一圈,又敲敲床边,听声音是空的,“这床太高了。” 有鱼盯着床头雕花木板,应和道:“这床有起伏,斜面的,头部要高一些。” “床榻过高不利于气场平衡,且,不宜正对门窗。全是找死的招,”江诵思考片刻,把手电筒塞进怀里,卷过衬衫袖子,“你站远点。” 有鱼依言退开,余光扫到墙面——那里留着钉头,该是以前挂着什么东西,高度小两米,宽度…… 他想着,那边江诵已经把床板掀开了,顺势见着里头光景,脱口而出一声“我靠!” 那床分明就是副矮制的棺材,底腔里躺着一具尸体。 说一具似乎不太准确,它是被拼凑的,周围散落着没有捡干净的稻草,已然枯了。 那头颅是拿白萝卜雕的,被墨水染成红色,外头裹着点布,像是戴着头巾和面罩。 四肢和躯干连接处断开,切面不算平整,当是分属不同人类。 其中腿部肌肤较为紧致白皙,应当是年轻女孩的腿。 不知道用了什么保存方法,那些肢体没有丝毫腐坏,半点怪味也无,只是凑近后有股淡淡的水腥气,又像沾着雨水。 有鱼嫌弃气味洗不干净,退开好几步,直接站在了卧室门外。 江诵嘶声拨出一通电话,面色凝重,问道:“丁峰元是残疾吗?” 那头乐知年查过资料,说:“没有,但她女朋友是,两年前截过左下肢。” 江诵直接转成视频,把这边情况照过去,边交代着:“跟宋皎借人,说来活了。” 乐知年不客气道:“您还真是嫌自己组清闲,到处揽活呢……唉,那不是有鱼吗?” 长发庾穗闻言凑到画面里,笑着问:“鱼哥怎么也在?” “不重要,”江诵道,“等会儿回去他自己跟你们解释。” 那头队内寒暄,三个人吵出了一个团的结果,这边有鱼独自注意到,那尸体身下垫着块皮。 不止一张,暗色,不是很能看清轮廓,和底板模糊在一处。 【你还记得罅隙里记载的凑尸献棺么?】邰秋旻冷不丁问。 有鱼说:【求财。】 邰秋旻哼笑:【若单单只是求财,心心念念的桃花源,岂不是很跌份?】 有鱼想起早前从丁峰元那里听到的短信内容,猜测:【难不成……类似应许之地?】 邰秋旻不置可否,只说:【那躯干是新加的,比其他部位新鲜。】 【你的意思是,那是秦珍树的躯干?】 【嗯哼,可能。】 有鱼有些想不明白:【可他分明可以献一具拼凑的尸体,为什么要把秦珍树的尸首偷回来,引起联会注意?既然偷了回来,当是可以献一具完整的尸体,为什么要拆开,再拼上?】 【人不比其他生灵,他们底色太纯粹,又太脆弱。所谓的自我意识和非自我意识会打架,】蝴蝶飞起来,邰秋旻看着那具拼凑的怪异尸体,又看看床板下的刻字,笑了笑,【慢慢地,说不定会从一个人,变成一只伥的。】 第30章 丝戏 那副床型棺材着实不太好搬,四个脚是固定的,漆样颜色浮着层红,也不知道是沉血还是朱砂。 加上这房子古怪之处颇多,以至联会外勤来后如法炮制,把这方空间直接剥了回去。 出门时,邰秋旻驱使的蝴蝶被对联所吸引,悬停于门口侧方,有鱼还没习惯捂着心口说话,一时不查,没赶上江诵随手扔下的缩地阵,被落在了走廊里。 这方空间被带走时,产生了轻微的震颤撕裂感,墙面逐步恢复正常,对联消失,防盗门被警方豢养的灵物们七手八脚地贴上封条。 邰秋旻受空间剥离影响,颤动下听觉失灵,视野模糊不清,片刻眼前一花,回到了家里。 “苔哥,”方恕生捧着罐头,抬臂推过眼镜,提起颧骨假笑,“你喜欢入定啊,半天不动,也不讲话。” 邰秋旻的五感还没完全回来,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水膜,朦朦胧胧的,除却视觉残像里昏暗的甬道和尽头挂红的旧墙,只有嘴巴里的猫粮分外有存在感。 方恕生瞥过时间,见它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木木的,像只玉雕的狸奴,遂把罐头放在它爪边,说:“我睡了哈,你要吃就化手自己开,虽然管够,但要适量。” 他碎碎念着,起身活动过肩颈,趿拉着拖鞋,慢吞慢吞地回卧室了。 主卧门开合,露露从客厅跑过,邰秋旻扭过脑袋,透过三角梅的枝桠和窗架,感受过有鱼的位置,片刻踮着脚轻轻踱进阳台,正对月亮坐着,开始发呆—— 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以前出现过很多次。 但他忘记了…… 邰秋旻思索少顷,抬起爪子在瓷砖面扒拉过一下。 他忘记了什么呢…… 与此同时,江诵把阵法出口直接定在了办公室。 有鱼心道联会的人看不见那只蝴蝶还是怎么,提步迈出来时,猝不及防,和乐庾二人打了个照面。 办公室里开着暖光,当是没人伏案工作,起码乐知年长手长脚窝在沙发上看综艺,见人来了才挪过位置给他。 “鱼哥,”束着长卷发的庾穗温甜一笑,递来一杯加过葡萄糖的热水,又端过小蛋糕权当宵夜,“你没事吧?” 有鱼心说这看着不像姑奶奶级别的人物,嘴上说着没事,凑首抿过一口温水,齁甜,遂一把抄过桌上的瓶装矿泉水,拧开灌了个半饱。 第40章 乐知年等了一阵,见着有鱼,没见着方恕生,起身戴好他的骚包眼镜——他最近又加了条链子,晃啊晃的,不说话时,很是斯文败类——面露鄙夷,形容夸张道:“老大!作为一名连续工作半年的勇敢狗狗,你今天可是专程请了假去照顾好不容易把你从黑名单放出来的竹马诶!结果呢?白忙活一趟,只拐回来鱼,没拐回来人哦!” 有鱼眼神有些尴尬,举着杯子掩住半张脸,垂眼咳了一声。 庾穗一脸见怪不怪,见他不吃小蛋糕,又拿了一碟酥饼来。 有鱼在唇边比v:“我不饿的,谢谢你,穗穗。” 庾穗顿时有些失望,细看还有点苦恼,似乎在疑惑这人怎么口味变了。 有鱼心下微动,联想到所谓担保,第一直觉是她认错人了。 江诵把桌上那块“严禁狗塑白狼”的牌子摆正,抬手敲过乐知年脑袋:“你瞎说什么!” “你别告诉我这是另一位热心市民,我们这破地方群众素质还挺高,一来来俩。”乐知年对着有鱼礼貌微笑,“鱼仔,可以跟着生生叫你鱼仔吧,你同意加入我们了?” 这人有些自来熟,但分寸挺好,有鱼点头说:“请多指教,乐哥。” “好说,以后上下班跟着我的节奏,别听他俩的,”乐知年转头问,“那生生呢?” “别叫生生。”江诵忍不住皱起眉。 乐知年见状说:“你放心,我能把他和那位叫西寻的小姑娘称呼分开,你不用瞎操心。” “不是分不分得开的问题,”江诵没有详说,只提过一点,“方恕生小时候见过狌狌,当然不是这只,是另一只,已经被击毙了,总之过程不太愉快,后来家里人就不叫这个小名了。” 乐知年拖长声音哦过一声,问:“那现在小名叫什么?总不能一直方恕生方恕生地叫吧,显得不太亲切。” 一直叫大名的江诵:“……” “阿生?阿恕?还是恕生?”乐知年打自己嘴巴,“错了错了,可不敢这么叫,不过他……该说不说,这名取得真大啊。” “小方。”江诵麻木道。 “这也太社畜了。”乐知年吐槽,“干脆连个姓,叫方生生吧!” “你要开珠宝店吗!“江诵嫌他贫,赶他和庾穗下班回去,招呼有鱼说,“来,我带你转转,资料什么的,也要你先准备一下,明后天我提上去。” 蝴蝶不在,有鱼心里和耳边都清净不少,他跟乐庾两人道过别,跟着江诵走过僻静处时,对方说:“对了,你那只猫到时候也要做个登记。” “家里养的宠物都要报备么?”有鱼不想暴露邰秋旻,对自己很麻烦,遂没提这茬,只以轻松的口吻道,“那以后养鱼也要挨个登记么?” “你打算养鱼啊?”江诵随意和路过的猎警打完招呼,眼神扫过他,略显锐利,“你知道自己不是人吧?” 有鱼指着胸口,半真半假道:“前不久刚知道,就是在医院那天,伤口恢复得挺快。” “知道具体种族吗?”江诵问。 有鱼摇头。 “我最开始查过你。” 正好下班的短发庾穗游魂似地从窗口飘过,眼神在江诵身上一触即走,手里抓着吱哇乱叫的乐知年——“你放我下去!我不搭便车了!我打出租就好!阿穗!祖宗!太高了!” “我是指图书馆找到你之后,”江诵笑笑,“你被常家夫妻收养前不在收容所也不在孤儿院,称得上流浪状态,但9岁还带着一只猫,如此可口,根本不可能安稳活到常家。” 有鱼顺口说:“其实以前的事我不太记得……” 江诵打断他:“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庾穗的信誉还是有保障的。” 有鱼瞟他一眼,腹诽这信誉恐怕担错了对象。 “总之你那种族算是瑞兽,哪怕没有觉醒,保命手段还是有的。但猎警家里的生灵,特别是动物,都需要由联会甄别,这是基本考核项。”江诵还在说,“到时候你把猫咪带来做个登记,能化形就化形,不能化形也没事,当吉祥物。你俩一起拍个照,录个信息,说个原种族,它的监护人填你,就完事了。如果能化形,平时它可以跟着出任务,我给它申请补贴,但没有底薪。” 有鱼嗯声点头,盘算着回去和姓邰的通个气,干脆当挖煤猫精算了,枝蔓和蝴蝶偷摸用。 话说回来,到底什么生灵的驱使物能这么花里胡哨…… “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江诵结着阵法,“五楼以上要有权限才能进,我先送你回去吧。” 有鱼以要给猫猫补货为由,婉拒了这份好心。 与此同时,楼上一隅。 有警员两三步跳下楼梯,拐出楼梯间,快步靠近窗边的男人:“陈队,那些皮子的化验结果出来了。” “是什么?”陈延桥按灭烟头。 “是……”小警员硬着头皮汇报,“是人皮。” “人皮,谁的皮?” 他们这组人在排查九遐山商户,以及秦珍树住过的疗养院,没有深查丁峰元,毕竟他的确是个人,各种轨迹与所说吻合。 陈延桥本就为江诵先一步发现骨灰房这事感到不爽,现下又嫌弃这猎警说话磨磨唧唧的,一把抢过检验单,不耐烦道:“秦珍树的?所以尸体找到了?皮被扒下来剪碎了?” “不是,是缝合的,保守估计,来自五十多个人。”小警员揩了揩额头的汗水,“男女老少都有,时间从两年前三月到现在不等。” “他上哪儿找这么多皮……那尸块呢?都是谁的?”陈延桥啧声问,把检验单甩得哗哗响,“还有那盒粉末,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警员觑过他脸色,小心地说:“还在查。” “丁峰元人呢?”陈延桥皱眉问道。 小警员回他:“宋组假意把人放了,正派人跟着他呢。” 三公里之外,某高档居民区内。 丁峰元去超市买了两听啤酒,边喝边往家里走。 这房子是他向秦珍树提出分手后新租的,他工作忙,不常回来,家里家具都没添置完。 一些是房东的,搭着薄布蒙尘,一些是上个租客留下的旧货,还没来得及扔。 丁峰元开门时不小心把兜里手机摔了下来,那玩意儿落地亮屏,显出张屏保。 还是秦珍树的单人照,没换,不过是水寨事件前明媚无匹的秦珍树,那之后她就很少照相了。 他扶着半开的门,垂头盯住照片—— 远处是雪峰,近处是草甸,那画面上的女孩穿着一袭青色裙子,扶着溪水围栏回头冲他笑,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丁峰元看了一阵,吸吸鼻子,单手扶着门框,弯腰去捡手机。 就在他手指碰到机身的那一刻,屏幕亮光熄灭,月光穿过洞开的阳台滑门,切到他手边。 如有实质,光线里腾起错落的银白浮灰。 而楼道安全指示牌的绿光自后向前打出他的影子,伏在身前,堆叠着,像只受惊弓背的猫,上面踩着单只浮肿的脚丫。 就在门槛里,鞋凳边,裙摆还在滴水。 那水痕凝出实体,洇湿皮肤,顺着肌理滑下来,滴在地毯上。 像滚油,又像是硫酸,发出滋的一声。 丁峰元眼珠一动,反应过几秒,抓起手机往后退,面颊肌肉抽搐,嘴巴骇得大张。 ——没有出声。 有什么东西从他食道倏而灌上来,密密麻麻,如同丛生的马陆,塞满喉管与口腔,堵住了那声尚未出口的尖叫。 第31章 茶话 凌晨一点二十分,联会办公大楼,四楼会议室。 在座没外人,宋皎摘掉帽子,又把头发拆了,边用笔杆挠头,边将一沓照片甩上桌子:“丁峰元死了,我的人听见动静上去,只发现一具木质化的尸体,旁边有张皮。” 长桌那头,距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乐知年搓了搓脸,打着哈欠戴好眼镜,恹不拉几地接话:“什么叫木质化的尸体?” 宋皎嫌他缺乏自主能动性,不说话,伸出刚做的指甲,点点照片。 乐知年夹起最上面那张—— 那是一具木刻的人形物,技法很粗糙,但材质并不干爽,有些像被各种菌类和虫蚁中度腐蚀过的湿树干,能掉渣那种。 眼耳口鼻等部位填满了水苔状的物质,并有往外蔓延的趋势。 该具人形物周身遍布花纹,不是木头自带的纹路,而是连成片的,像是枯死的菌群,亦或干涸的河网。 尸体旁边挂着一张皮,成年男人上衣大小,看不出具体形状,留有破洞。 现场没有凶器、血迹和其他脚印,排除人类杀害,但各种测灵测修残留波动仪器也没反应,排除非人杀害。 面对此情此景,除却开败的龙口花,同医院那层被带回来的异状空间生态极其相似。 再结合有鱼口供,这现场就像是秦珍树因爱生恨,诈尸归来,亲手杀了自己前男友。 第41章 外勤不会了,外勤凌乱了,外勤说这是灵异中的灵异,异端中的异端,秦某异化的生灵是不存于当世的任何一种已知生灵,大呼外星种族入侵,远古大魔归来,西方神秘种眷属云云。 被宋皎跳起来一巴掌呼开,差人紧急送往精神修复办。 “别这样,我都已经下班了,怎么敢和你们比熬夜。”被抓回来加班的乐知年抖抖照片,倦意沉沉且哀怨地说,“不对啊,你们组的案子叫我们来干嘛?” 宋皎说:“并案。” “并案?又并什么案?”乐知年万分无语地扯过嘴角,白炽灯下脸色有些蜡黄,“奇了怪了,看不上罅隙又要并着案查。”他冷笑两声,仗着两位队长不在,开始口无遮拦,“上头是不是藏着掖着惯了,天天给各种泄露事件编报道p照片修正视频,力求科学化糊弄人民群众,现在风气内化,开始糊弄我们了是吧?” 宋皎脸色很难看,低声反驳道:“你以为我想跟你们查的东西扯上关系啊!这次不说记者,各种短视频和民间分析满天飞,禁都禁不过来!” 乐知年摆手打断她,继续吐槽:“还有你们那仪器,我都不想说!上次图书馆说是只抓个新化形的狌狌,结果捅了伥蛾的窝,半夜拉我过去当外援,现场堪比盘丝洞,真假难分!这次,你们信誓旦旦地说丁峰元是人类,结果呢,疑似烂木头成的精,还穿了张皮!这根本就是床底下那沓人皮的用途吧!什么献尸啊!这两年也没见升官发财啊!它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容身之所,因为木头容易坏,这不就自己炸了!” “你那额头上的包,分明就是出缩地阵的时候自己撞柜子撞的!”宋皎跟着他哐哐拍桌子,“至于那肢干和皮,除了肉身已坏的鬼魂,还有什么东西费劲要这些壳子容身,不就是你们查的那什么罅隙里的玩意儿吗?!” “您是不是缺乏常识啊宋女士,一具可心的肉身多难修啊,各种草木灵野灵动了歪心思,也会找吧!” “换壳子如换衣服?你以为是自己不会捏脸的低修狐狸精啊!” 庾穗给几人泡了茶提神,还端来几份茶点,看样子是准备通宵。 她路过两人时,顺手给他们分别喂了一枚糕点,短暂平息了打工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乐知年那份有些大,被噎得灌水加捶胸。 宋皎鼓着腮帮,抬掌掩着唇,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一言不合,就怼,食物的习惯,到底,跟谁学的?” 庾穗笑笑,搁下茶盘,在长桌下方寻过位置坐好。 就在宋皎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后者梨涡一绽,说:“家里人,应该是我阿爹。” 梦貘没有繁殖体系和血缘关系,但有严格的等级划分。 它们伴生于神祇数次动情间的梦境里,后吞食生灵的噩梦美梦和欲望生存。 但神明多年无踪,疑似全数陨落,再加上旧年无名灾祸,属地一夜失陷,全族殉难。 庾穗随原主流落在外,幸免于此,以至于现世只剩这么一头孤零零的纯血。 “我没有阿娘,”庾穗目露怀念,嗓音里流淌着某种柔软的情绪,“我阿爹是入赘的,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外面世道就乱了,连带着我几位叔伯兄长,全数战死。” “你是什么时候化的形?”宋皎怕她想起旧事难过,遂岔过话题问道。 庾穗歪头想过一阵,说:“莫约……东晋年间。” 宋皎的关注点歪了,感慨过一句:“那个时候居然还有神祇。” 一旁乐知年捋半天没捋明白既然没有阿娘入的是哪门子赘,又沉着点从被窝里揪起来的怨气,在心里不礼貌地偷偷归结为梦貘版老年痴呆。 那两位女士话题换得很快,已经就毛发柔顺剂一事聊起来了。 没过几分钟,会议室大门被推开,陈延桥裹着身戾气大步进来,把新照片和检验报告扔在桌子上:“性质变了诸位,这玩意儿涉及医疗行业。” 跟在他身后的江诵补充说:“那些皮子虽然是人皮,但属于多人,而且是活着的时候被取下来的,排除死尸和人牲黑产,检验老师怀疑这是各种植皮供区的边角料。” 照片上的皮制品们都是缝合的小衣服,很难想象这些东西能给活人或者死人穿上,毕竟尺寸太小了,比婴儿的制式还小些。 “她哪里来的这么多边角料?”乐知年咋舌。 庾穗回道:“你忘了,她之前在明枫上班呢,药械领域龙头,很容易做些小手脚的。” 乐知年惊道:“所以她被裁员,不是所谓重大纰漏,很有可能是因为利用职务之便,做了些暗地交易!” 江诵揉揉额角,问:“你们有查过明枫吗?” 宋皎摇头:“裁员是去年的事了,面上没有问题,这次和明枫又没有直接关系,我们拿不到搜查令,不好查。” “明面走不通,暗地在接触,还没有消息。”陈延桥说,“上次有职员跳楼未遂那事,人类警方查过,这企业很干净。” “所以这些是用过的还是没用过的?”乐知年找到了新的关注点,一手举着小衣服照片,一手举着丁峰元木质化的尸体照片,“很像,这玩意儿会变大变小?” “人体组织的延展性能拉伸到60cm。”宋皎说。 乐知年一副我知道的表情,反驳道:“那是活着的情况下。” 江诵搭话:“可这些也不一定死了。” 乐知年闻言一个激灵,脱手扔掉了照片。 “皮影……”庾穗翻看过照片,垂着眼睫喃喃,“牵丝戏……” “你又在说什么,”乐知年吃过药,缺觉下脑子隐隐发痛,不怎么能跟上节奏,小声回她,“怎么和牵丝扯上联系……” “查水寨死亡名单,”陈延桥突然指着他,吩咐道,“丁峰元可能早就没了。” 乐知年注意力被转移,没应这道命令,压着脾气说:“当年做过三轮核实,联会总部派同事下来审查,名单不可能出错,放走的都是正经群众。” “正经群众?”陈延桥嗤笑,“你是指一条文鳐鱼,一具烂木头吗?” 乐知年假笑:“现在看来,联会现有的检测技术的确有漏洞,陈队打算写个报告吗?” 江诵示意他俩先不要吵,按着耳麦给陈组那边待命下属说:“麻烦查一下丁峰元和秦珍树最近五年的就诊记录和行动轨迹。” 陈延桥还想说什么,被忍无可忍的宋皎敲着桌子有意无意打断道:“合作,两位,我们在合作。” “每份人皮衣服的背面有印花,像是某种徽记。”江诵适时开口,边把底下照片翻出来,“你们看看像什么。” 乐知年瞟过一眼,随口说:“扭曲变形的骷髅头,尖叫版。” “和医院的异常空间生态对上了,”陈延桥点了一根烟冷静,“我就说那玩意儿是祭祀场,也能解释现场存在的动物皮和有鱼的口供。” 他狠狠吸过一口烟,皮笑肉不笑补充:“当然,前提是——文鳐鱼不像烂木头,说的全是真话。” 被庾穗瞪了一眼。 乐知年转着圆珠笔捋线:“所以……是秦珍树,或者是她和丁峰元一道,不知道从哪里求了份邪术,要找回水寨里死去的亲友。” 宋皎顺着这条线补充道:“结果被那邪术反噬,或者两人之间出现了分歧,相继死亡。” “等等,”乐知年抬手打断她,“上次并案是相同信物和大面积入梦,这次是什么?你们怀疑那所谓邪术和水晶棺有关?” 陈延桥呛道:“献尸不光能求财,还能起死回生,‘水晶棺材可应世间万愿’,这是你们队长提出来的,装什么大尾巴狼。” “冤枉,我才知道呢。”乐知年转头看向江诵,“可是棺呢?棺材在哪里?” 后者犹豫片刻,摇头示意尚未找到。 “他俩什么癖好啊,每每献尸都存一块留着,”乐知年看着那具拼凑的尸体照片,片刻恍然,“噢——拼一具,可以再多献一次,真鸡贼呀。” “尸体来源还没有查到。”宋皎说,“dna库里没有出现比对项。” “新规,正常死亡人员,30天后dna库消样。”乐知年长叹一声,仰身把自己砸进背靠,抱住脑袋嚎,“难呐,殡仪馆偷摸卖一具尸体太简单了,加上现在偏远山区还有土葬,有门路的偷挖一具卖也不难。查个屁啊查,这能怎么查,杀了我吧。” “可惜,她找回来的亲人不是亲人,是披着人皮的伥。”庾穗摸着照片说,“那些魂魄当是没有入罅隙的。” “什么伥?”宋皎抬眼。 “只是比喻意,泛指罅隙里的伪物,不知道内里具体是些什么东西。”庾穗想到什么,拍拍乐知年,“上次在车站感受到的波动,难不成是它们?” 对面江诵眼睛一眯:“什么波动,你俩背着我查到些啥?” 乐知年说:“我俩从汤泉回来那晚,庾穗感觉有东西从罅隙爬出来了。” 第42章 江诵霍然起身:“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 “我的能力不稳定,之前出现过几次,揪出来都和罅隙无关,”庾穗示意他坐下,好脾气地解释,“后来查不到踪迹,我以为还是感觉有误。” “诸位,静静,检验科说,那具木质化的尸体化开了。”陈延桥接了通电话,面色凝重,抬手把画面同步投影布。 那是字面意思上的化开,乐知年只看了一眼,默默闭眼取下了眼镜。 那些游走的物质很难说清具体成分,粘稠,像脏絮肉质,又像纤维,具有一定腐蚀性,具科室人员同步播报,还有股媲美重度腐烂尸体的恶臭。 乐知年已经麻木了:“这里面明明没有非人什么事,可感觉处处都是非人。” “术业有专攻,这个情况是不是得请教一下郑组啊,”对面技术人员说,“看看招的是伪神还是伪佛的分块?” “你说郑钱?”江诵回他,“他要月底才回来呢。” “他最近在忙什么?”宋皎问。 江诵表情也很麻木:“不知道。” “算了,先请民宗办的过来吧。”宋皎按着耳麦吩咐,“给他们看看徽记照片,请研究方向小众点的。” “完了啊,涉及宗教事情就更大条了。”乐知年继续嚎,“要乱呐!” “胡说什么呢!”江诵拿笔帽砸他脑袋,“庾穗,抽空管管你家监护人那张嘴吧,别见缝插针地倒油,也别乱说话,我求求你了。” 庾穗眼观鼻口观心,对此等倒反天罡的言论不敢苟同。 门口的有鱼正好听到这一段,越发觉得这就是个草台班子。 草台班子又七嘴八舌唠过五分多钟,陈延桥才以角度便利,发现了门口站着的不明人员,遂问:“有鱼?你来做什么?” 乐知年前脚刚答应好好说话,后脚就嗨呀一声,接道:“陈队怀疑这怀疑那的,怎么半点线索都找不到呢。”他把手拍得啪啪响,“全断啦,又全断啦啊,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比我当年编的论文参考文献还杂呢!” 所有人:“……” 有鱼清清嗓子,说:“江队,你们打算进一进那副对联框出来的门么?” “什么?”江诵一愣。 这个可能性是邰秋旻提出来的。 彼时有鱼刚进门,见那厮在月亮下对着罐头摆成的城堡沉思半天,沉出了这么一个结果—— “江诵说,这是让小鬼找不到正门进屋的法子,那么我们可以假设,这里有扇门,”邰秋旻立起上半身,抬过猫爪比划,“可以通向其他地方,比如罅隙,或者另外的区域。” 有鱼反驳:“江诵还说,实体不可能这么早就出现。” 邰秋旻无所谓道:“试一试嘛,试试又不费钱。” 但是可能费命。 “好吧,”那空间在联会,有鱼抱起猫猫,打算偷偷溜进去,“到时候请好好保护我,尊敬的区域官大人,我相信你不会为了提前拿到壳子就置我于不顾的,那么你为什么要我的壳子?” 谁料邰秋旻没接茬,只端着副漂亮猫猫脸说:“我打不开。” 有鱼没说话,垂头以一种“我以为你什么都会”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后者有些炸毛:“溜门撬锁这种事我才不屑做呢!” 于是有鱼放下猫猫,斥巨资打车来找擅长溜门撬锁的江某。 “你是说,”二十分钟后,拿过装备穿戴整齐的江诵站在对联前,“这里有扇门,通向新空间?” 有鱼拿了套备用的,瓮声瓮气道:“试试?” “试试就逝世,”乐知年已然调试好通讯设备,死马当活马医,豪情万丈道,“两位,请吧,组织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被庾穗投以谴责的目光。 江诵双手结印,浅淡的光芒从他掌心蔓开,呈环状推至墙面。 片刻,对联消失,原本的轮廓下逐渐显出一扇藤蔓缠结的朱漆木门来。 制式很窄,江诵看过有鱼一眼,见后者点过头,沉出一口气,近前一步,握住门环,推开了它。 锵的一声。 第32章 食色 有鱼做过许多准备和设想,什么民国长街啦,什么水寨旧景啦,什么古都残垣啦,甚至人间炼狱啦…… 独独没想过,还是那间窄窄小小的旧房子,与大门制式格格不入。 不同的是,这次打理得很干净,还充满了烟火气—— 窗明几净,隔断半开,窗台边那几朵碗莲含苞未放,在微风里细细摇曳着。 啁啾鸟鸣顺着窗缝断续传进来,电视机里正在放时下最火的古装偶像剧,电视柜上摆着全家福。 不是有鱼见过的那张照片,上面没有丁峰元及其父母,只有秦珍树和她爸妈,一家三口笑得很是温柔。 有鱼近前听过一耳朵,有些奇怪——这剧该是晚间黄金档准时播放,可现在明明是白天,看光线入户角度,还是中午这段时间。 他回头,大门缓缓合上,门外是一条春光绰约的花径,有只圆滚滚的蜜蜂顺着不断变窄的门隙飞进来,绕进厨房。 砂锅里炖着汤,咕噜咕噜沸着,间或顶起盖子。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并三副碗筷,都盛好了饭,不过其中两碗中间竖插着筷子,旁边那碗吃了一半。 通讯断断续续的,但很难沟通,杂音又重,江诵喂过几声,干脆关了它。 他知会过有鱼一声,端着枪转去厕所。 摆出来的洗漱用品都只有一套,柜子里放着些女性常用品,看着似乎是独居。 两人对视一眼,有鱼略略点过头,拧开了卧室门。 很明显的女生卧室,干净而柔软,带着股柑橘的清香。 床的规格制式以及摆放和现实中相异,床底做成了抽拉式柜子,是很常规的位置,侧对着窗户和房门,正对着书桌。 桌架上摆着些专业性颇强的书籍,内容很是晦涩。 桌面角落放着颗白毛仙人球,正在开粉色小花,花旁有个摊开的日记本,页缝里夹着一只笔。 笔尖还没按回去,就像是日记主人写到一半,因为一些不用出门或者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小事暂时离开了。 这是目前看来,最有价值的东西。 江诵上前翻过本子。 有鱼提醒道:“不一定是秦珍树写的。” 江诵在拍照留证间隙点头:“我知道,到时候会进行笔迹比对。” 有鱼说:“我的意思是,就算笔迹相同,写作习惯相同,记叙癖好相同,也不一定是她写的。” 江诵动作一停。 那日记本是从两年前的三月份开始的,扉页写满了“秦珍树”三个字。 最先只有画,两人看不出所以个然来,只知道那画从最开始的杂乱线条变成了简单速写。 第一份有内容的记叙起于五月初,立夏—— 【我养的猫说话了,我知道,这是精分前兆,可它说的话我很爱听】 有鱼眼皮一跳。 日记里有很多无效内容,一页里能拼凑出的句子很少,而秦珍树好像不喜欢写句号,后面的句式都是如此—— 【它说我爸妈能回来,我当它哄我,我已经很久没开心过了,可有一天我回家后,看见了他们,在给我做晚饭】 【短暂的,我很高兴,我太高兴了,我差点把家烧了】 【可他们只出现了半天,消失了,我又找不到他们了】 …… 【他带我去医院看病,我知道自己不正常,可我害怕正常后他们会彻底消失】 【太好了,不是幻想,也不是其他的,只是抑郁,怎么是抑郁呢,我明明那样开心,我的猫又说话了,我又看见他们了】 【我们吃了饭,看了电视,和以前一样,和平常一样,他们问我最近怎么瘦了,但是散不了步,他们无法从这里出去】 …… 【我知道了,这里不是外面,是里面,是我睡着后的世界】 【没关系,我可以常常过来,只要能见到他们,我爱他们】 …… 【他们想出去,他们想见我,我带不走他们】 【他们的身体被烧了,需要一副育腔重新出生】 【我不知道什么是育腔,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对不对,我想让他们回来,我只是想让他们回来,我爱他们】 【可是我找不到新鲜的尸体,这里没有尸体】 …… 【我决定把自己当作育腔,只要我快死了,他们就能从我的身体里爬出来,我就能让我的爸爸妈妈回来了,我太高兴了,我爱他们】 …… 【我失败了,我听见我妈妈在哭,她求我别动手,好疼,我真的好疼】 【我好累啊妈妈,我想见你】 …… 【他们好生气,我第一次见他们这么生气,我好害怕】 【我很难过,怎么选都很难过,可是……可是,他们怪我为什么要停下来,我的父母为什么想让我死呢,他们爱我】 第43章 【他们爱我】 【他们爱我】 【他们……爱我吗】 【他们,我爱他们,我想让他们回来】 …… 【太好了,不会死,育腔不会死,他们说,濒死时走过那座桥就好了,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天上】 【一半,一半,水里,天上,好奇怪的桥,我找不到那座桥,我走遍了这里,找不到】 …… 【他们害怕我疼,让我把他当成育腔】 【可是,可是,不会死,不会死,我父母从你身体里爬出来,你不在了就从我身体里爬出来,我们永远在一起,我爱他们】 …… 【失败的育腔,怎么办,没有人,这个家里没有人,我只有猫了,可它最近不说话】 【有办法了,他们能出门了,但是时间很短,皮会烂的,我要找新鲜的皮,我爱他们】 …… 【皮又烂了】 【为什么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可以陪着你们,为什么非要出去,留在这里不好吗】 …… 【不好,不好,这里晚上,全是血,他们得回来,不要哭,我带你们回去】 【我找不到新的方法,可我不想杀人,人人为刀俎,人人为鱼肉】 【我走在别人的尸骨上,我走在自己的尸骨上,我走不动了】 【他们叽叽喳喳地问我,我是谁,他们是谁,秦珍树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我要找到祂,我要找到那座桥】 …… 后面多是【我只是想让他们回来】和【我爱他们】,洗脑似的,从工整到混乱,最后只能从线条里勉强辨认出这几个字。 江诵合上本子,沉默少顷,说:“先出去吧。” 这里没有其他古怪的东西,布置得很温馨,但有鱼始终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窥探感。 从四面八方,从人眼视域之外,穿插而来,密密麻麻,扎在他的身上。 有鱼搓了搓手臂,觉得骨头有些蹿冷。 他们出来时,分针只往前走了五个小格。 江诵尝试把日记本带出来,不出所料化成了白沙。 乐知年戏言说阵仗挺大,就是前一秒刚说完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后一秒就真的回来了。 “你们也太早了,”他说,“按照常规理论,我要怀疑你俩换芯子没有了。” 被庾穗塞了团布料。 江诵要把拍到的东西送去技术科分析整合,急忙摆手让下边这几人回去睡觉。 乐知年扯下布团直呼皇恩浩荡,被庾穗单手拖走。 有鱼回家时接近凌晨三点,他飞快搞完洗漱,眯着眼把自己砸上床时,听见“嘶——”的一声轻呼,遂跳起来掀开被子。 变回人形的邰秋旻蒙在里头睡得正香,身体霸占了原本抱枕的位置,即半边床,头发霸占了有鱼常睡的位置,即另外半边床。 还因为被他所扰,现下正在揉眼睛,罕见迷迷瞪瞪的。 “邰秋旻!”有鱼压着火气,心里催眠着这是海苔不能杀这是海苔不能杀,喝道,“你干嘛呢?!” “如你所见,就寝。”邰秋旻嫌他小题大做,扯着嘴角一嗤,“以前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怎么,变个形儿就受不了了?” 有鱼:“……” 有鱼避开头发,企图把他拽起来:“不行,你去别的地方寝。” 邰秋旻充分发挥猫猫的液体属性,瘫在床上,任尔东西南北风,闭着眼以一种别闹的口吻说:“大少爷,你行行好,这屋子里还有第三张床么,那猫窝连我腿都盘不下。” 有鱼看了他一阵,拉过被子蒙住了他的脸,作势要下床另寻睡处。 那混账在被子里轻声闷笑,边伸出一只手,凉凉的,一把抓住他胳膊:“你去哪儿呢,我们好歹都坦诚相见过了。” 有鱼甩开他,咬牙切齿地说:“什么时候你见过我的骨头架子再说吧。” 邰秋旻继续闷闷地笑。 有鱼想起什么般,下床绕过一圈,走到这边来,又把被子一角掀开了,居高临下,木着脸报出一个日期。 邰秋旻撑开眼缝,正对上对方留着印子的锁骨,月色里明暗都恰到好处,弧度流畅而美好,让人轻易联想到生灵独有的温热触感。 他顿了顿,才抬眼说:“什么?” “你忘了,”有鱼凉丝丝地说,“这是海苔绝育的日期。” 邰秋旻反应了一阵:“……” 有鱼眼神往旁边扫,拖着尾音说:“你?” 邰秋旻顿时气笑了,抢回被子角,恶声恶气道:“你把它尾巴毛都剃了呢,你看我斑秃么?!” 有鱼未及应声,被一阵外力拽过腰腹拉出门外,卧室门后脚就在他眼前大力甩上了。 “喂,”他敲敲门,嘁了一声,“只许你捉弄别人,不许别人捉弄你,说不过还关门,脾气这么差,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不知道被谁惯坏的猫正以脑袋抢枕头,企图窒息忘记这件事。 结果模拟缺氧把自己缺晕了,迷迷糊糊睡过半宿,又被热醒。 空调制冷制热不清楚,但估计自行进化成了新物种,开始制水。 湿度超标,这里像是刚制成的冰屋,稍微被体温和吐息一碰就会水汽横结,凝出水珠,嘀嗒嘀嗒往下落。 可邰秋旻好热,一把掀开被子,咒骂着睁开眼。 霓虹的光都浸在这片水雾里,散出的光线朦朦胧胧,像是无数爬藤植物卷曲摇晃的细茎,目眩神迷。 邰秋旻拧眉看清什么,胸膛剧烈起伏,脖颈青筋绷起,片刻不可置信地半撑起身。 对方正巧半跪下来—— 没有坐到最实处,机械义肢清冷锋锐,泛出的光芒擦过皮肉,正好落进他眼瞳里,揉成一汪细碎的浅盈盈的水。 屋子里的一切都泡在这滩水里,那人眼皮半耷,眸光顺着那些色彩晃荡出来,睨着他,以气音唤他的名字。 “你怎么……” 那人笑了一下,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笑容,像是刀锋挂血的纹路,跳跃着,明锐而灵动,但眼角眉梢居然团着点淬光般的、似有若无的媚态。 “还不……我?” 那动静黏哑而轻微,丝丝缕缕,洇进彼此纹理里,倏忽沉下去。 沉进血肉和骨架,蔓芽萌生于骨缝间,绕啊绕的,颤巍巍攀出眼眶,咕咚,迸出一串花来。 邰秋旻猛一眨眼,咬着舌尖翻身坐起。 正好门被推开,空间大亮,有鱼撑着门框唤他的名字。 “你……”邰秋旻一手捂住发烫的左眼,一手抓着薄被,气息不稳,嗓音喑哑,细听下甚至有些惊惧地说,“做什么?!” “占着别人的窝还这么理直气壮,独一份儿呐,”有鱼有点起床气,闻言快被他气笑了,可一看那头乱得还挺有美感的长发又有些哑火,“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去联会登记,屈纡降贵下个床吧,区域官大人。” 第33章 入轨 乐知年精力不济,实在熬不过单位那群试图进化掉睡眠的非人同事们,猝死般的猝睡前,撑着眼皮抖着手指给江诵请过小半天假,而后仰面砸进松软床铺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次日下午,等他溜溜哒哒抵达联会时,都快赶上单位的正常下班时间了。 “知年!”有声音轻快唤他,带着一股子昂扬的劲头。 乐知年应声转头,见某个外表27岁出头的卷毛小年轻正颠颠跑过来,一身多巴胺穿搭,比照明还要亮些。 李意扬,假小子,陈延年那组最能打的外勤之一,能力出众,且日常洋溢着一种不顾旁人死活的开朗与热情。 会里有个外号和她挺配,叫顿挫。 不过这姑娘本体是棵树,具体品种和年龄不详,资历比她浅的都不敢当面叫这外号,怕被护短的宋皎揍。 当然,其中不包括乐知年。 这人常年嘴上没个把门,口无遮拦的,上至最高领导,下至新来实习,脾气上来时都能嘚啵嘚个遍。 这几年还好,只在嘴上下点功夫,最早进联会时还要虎些,又脆又刚,俗称死了也要拉个垫背。 身为乐家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乐知年没什么背景,拖着个破烂身体被安排到了最差外勤岗入职,名曰锻炼。 某次任务间,这厮咳着血大喊“烂命一条就是干”,破罐子破摔冲最前头去了,吓得事后领导排着队慰问,又忙不迭把人转成了后勤文员。 “挫啊,怎么了,约饭呐,”乐知年玩笑道,“你等我打个卡就偷偷润啊。” “不是不是,队长让我来给你们说一声,”李意扬攥拳锤过他肩膀,权当招呼,“你们查明枫,我们查九遐,两线并行,提高效率。” 乐知年保持微笑,一边腹诽陈延桥这厮真鸡贼—— 九遐当然好查啦,明面上也算辖区,一个通知打下去,无数报告交上来,明察暗访都轻松,哪里像明枫,里头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第44章 一边说着:“行,好,没问题,我这就让我们家阿穗半夜加个班,搜搜那些高层的梦,争取挖出点不为人知的黑料来。” 李意扬一脸你真会开玩笑的豪爽笑容,睁着双无比清澈的大眼睛说:“别闹,阿生都去明枫上班啦,他和江队关系这么近,你还不知道喽?” 乐知年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那俩近不近,近到什么程度他着实不太晓得,反正他和当中任何一位都没近到突破同事成为朋友的程度,只能打着哈哈转移话题:“话说回来,生生是联会妇女之友吗?我看你们都挺喜欢他的,连宋组都对他轻言细语。” 李意扬笑道:“正儿八经的人类啦,联会好多生灵看着他长大的,小的时候遇着点事就到处摇人,粉面团子又经常被吓哭,总是皱巴巴的,大家都把他当族弟养。” 虽然各族生灵对待族弟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对方恕生来说过于抽象并超前,后者无法理解且难以承受,在他的角度里,或许没有想象中同他们关系亲近。 “那……”乐知年哦过一长声,“江哥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不是不是,他俩一起长大的,”李意扬转眼见他满脸不可置信,“我是指江哥化形成人后啦。” 乐知年说:“那他俩最近闹什么别扭呢,奇奇怪怪的。” “他们关系比较复杂啦,”快到江诵办公室了,李意扬不欲多谈,拍拍他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要打听,问你江哥去。” 她走起路来也有点一跳一跳的,很有活力,乐知年怀疑这是被宋皎带的。 “我担心他揍我,唉,不能八卦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他半真不假地回过一句,而后转身拧开门,见新搬来的长白板前站着话题人之一,单只袖口卷起,露出一截麦色的小臂。 江诵身前的板子已然写了大半,水域、植物、信物、水晶棺材、献祭、肉身、育腔等等关键词,旁边还有锞子拓下来的花样和字样。 乱七八糟的,可谓一团乱麻。 乐知年形容夸张:“天呐!您该不会没睡吧!江队!” 江诵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抽风,只摆手说:“眯了一会。” 乐知年反手关好门,近前几步,随手捡起桌上最近的一份资料翻开,点头随口说:“瑞思拜,瑞思拜。” 江诵放下记号笔,瞬间进入工作模式,退开几步,抱臂问:“你觉得,这是某种文明吗?” “或许是某种信仰,”乐知年侧身倚靠在长桌边沿,“很像那种没有成神的野仙,路子比较邪,应愿的方式也很歪,钱财什么的不知来路,所以许愿者还愿时很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江诵摸着下巴说:“这两起事件里,唯一出现的、勉强算是仙的东西,就是那个坡水娘娘。” “可是……”乐知年耸耸肩,“不排除这两起事件没有关系。” 他说着扶过眼镜,绕过江诵,走进白板,见最底下写着三行完整的句子。 【进程一旦开始,无法阻断,不可强求。】 【每场梦境,每个愿望,每次祷告与祈求,都是罅隙蚕食的途径。】 【人人皆刀俎,减少欲念,保持平和,避免过多幻想与索求。】 “很难。”他点评道,“这是哪里来的……箴言吗?” 江诵朝他手里和桌上的资料扬过下巴:“最近一次的罅隙记载,没有初期,只有实体发展年份,是联会已故创始人之一留下来的。” 内容起于十九世纪中期,始于二十世纪70年代末。 遗憾的是,里面和罅隙有关的记录很少,特别是深层次的东西,说得模棱两可的。 记叙者似乎在避免把一些东西完整留下来,记载的大多是那个时代的见闻与经历。 导致那玩意儿更像是某种日记,或者是大事件簿,参考价值不算大。 “但是在影视城事件中,他们发现的本子里,柴桑的记叙是能对上的。”江诵说。 “鱼仔和阿穗看不懂那上面的文字,唯一能看懂的生生只记得一点,”乐知年一手叉腰,一手拿着资料扇风,“要是那玩意儿能带出来就好了。” 而后他话音刚落,门就被敲响了,笃笃笃,很端正的三声。 “进。”江诵扬声说。 有人自外拧开门把,推开条缝,探进个毛绒绒的脑袋, “生生?”乐知年转身之际顺手拉下挡片,遮住了白板上的内容,他扬出个笑,招呼,“约饭吗?” “我来送个东西,”方恕生看着精神状态不太好,大抵是病了还没痊愈,有点蔫巴,正探手把一个黑乎乎的本子举进来,“这本册子,是今天早上突然出现的。” 当时他挤完早高峰,将将抵达工位,叼着面包片打开背包准备工作,就见这玩意儿躺在最上面。 安安静静的,封皮花纹凸起,折射出冰冷的弧光。 方恕生浑身汗毛一炸,心不在焉熬到下午,思来想去,第一次翘班赶来联会。 “真是,”乐知年缓慢笑起来,拊掌道,“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江诵已经上前把那本子接过来了,却发现那东西翻不开。 “我试过了,书页像黏住似的,打不开。”方恕生见状说。 江诵说:“我等会拿去技术组,谢了。” 方恕生摇摇头,拉过背包带子,偏头要走:“那我先回……” 乐知年眼珠一转,一把拽住他胳膊,把人拉进门,笑意盈盈地说:“生啊,听说你进明枫了?” 江诵眉头一皱:“你进明枫了?什么时候的事?” “那公司不是很难进吗?”乐知年附和。 方恕生却说:“我不知道啊,那天我看他们急招,我就投了,后来就面了,稀里糊涂就过了。” 江诵&乐知年:“……” 江诵要说什么,被乐知年开口打断:“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方恕生一脸郁闷,“我现在发现通宵赶稿挺好的,贫穷和自由不可兼得,但是牛马和猫咪可以。” “你是不是养不起露露了?”江诵戳穿说。 方恕生抬过眼镜,冲他咬牙微笑:“不,我只是去找找灵感。” “你新书准备开职场文学啊?”乐知年半捧场半不捧场地说,“相信我,上过班的牛马是写不出甜蜜职场文学的,和同事或者上司谈恋爱是什么恐怖故事。 方恕生:“……” 江诵说:“没关系,但可以在发泄状态下输出草字头职场文学,现在市场风向挺好的。” 方恕生:“……” 他眼神在两人间来回走过一遍,叹了口气,说:“你们到底想干嘛,直说好不好。” 乐知年立马顺杆爬:“是这样的,生,打个商量呗,我们有个案子……” “乐知年!”江诵反应过来,沉声喝道。 后者噤声。 方恕生看过他们一眼,想了想,居然松口道:“可以,不过这次立功的话,直接把我收进来成吧?” “当然没问题,”乐知年一副会里福利颇好的表情,甩出重磅炸弹,“外面七十五岁退休,联会四十五就退啦!” 方恕生闻言双眼突然放光,以一种死人微活的声音,颤抖道:“真的吗?!” “真的啊!”乐知年掷地有声,“因为不一定能安稳活到下一年生日啦!抚恤金也超高的哦!” 方恕生愤然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走:“回见,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的。” “真的不约饭吗?”乐知年扒着门框遥声问。 方恕生摆手说:“下次吧,请的小时假,还要回去加班呢。” “我问过我家老爷子,乐家人为什么这么短命,”乐知年关好门,啧声回头,“他支支吾吾好久,才憋出来一句,这是天罚。” 江诵一脸你给我说这个干什么的表情,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话题转这么快,感同身受了,要我安慰安慰你?你放心,你会让你们平安活到退休的。” “我谢谢你。”乐知年梗了一下,嘴角抽搐,片刻正经下来,“老大,我只是想再次提醒你,有的事非外力可为,亦不得解。” 江诵没说话。 “这东西存在这么多年,最早的记载能追溯到东晋十六国,正史上只一句‘人相食,白骨遍野’带过,什么都不敢细说,留下一些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也可以理解。”乐知年说,“说不定罅隙就和日月食一样,是有一个固定周期的,生灵无法抗衡,只能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几千年,人类文明也没有断带嘛。” 江诵摇头:“我知道,但有些事,我暂时不能和你们细说。” “预知梦是吧,我明白了,有些东西说出来就变了。”乐知年扬扬手里的资料,翻到一页,反手亮给他看,“不过你发现没有,有趣的是,这个传说中的创始人之一,其署名姓常,名字旁边的徽记很像一只猫爪。” “有趣的是,你们乐家的传家宝,庾穗庾女士,活了这么久,”江诵只看了一眼,没接茬,“对罅隙没有任何见解吗?” 第45章 “我问过她,于是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乐知年拉开椅子坐下。 “什么?” “她的记忆很不对劲,当然,你不能奢求一头活了上千年的梦貘十分对劲,她没精神错乱或者反社会已经很好了,但她的记忆是断层的。”乐知年想了想,改口,“或者说,是需要引子触发的,毕竟我只要换着关键词问,她就像突然检索到什么似的,回答也有所不同。但是很遗憾,我们不知道准确的关键词,而且不能切片分析她的脑子,所以有些事不得而知。” 江诵盯着他,缓缓皱起眉:“你说这话,不怕和她离心吗?” “我前几天又不死心地翻过电子族谱,乐家历代监护人就没活过35岁的,”乐知年摊手,话语里含着一点不可控的怨气,“我最多再陪她7年,区区7年,对你们而言,不过眨眼之间。我觉得,这点小事,她是不会记得的,就像她已经忘记了,我前面的前面那位监护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江诵说:“我也不能活上千年,别扫射,也别拉上我举例子。” “可是老大,”乐知年笑,“相比起人类,除却我,就算是在生生面前,你也是能活很久的。” 他在江诵黑脸前转移话题:“除此之外,我认为我们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有鱼身上,这些事太过巧合了不是吗?” “天底下不止一家姓常,又不止一个常家人养猫。”江诵持保留意见,“再说了,他是被收养的,而收养他的这一支常家人,很干净。” 背景很干净的常家养子,正带着背景不怎么干净的骨头猫猫,来联会登记的路上。 这一路,邰秋旻的状态都很奇怪,看上去若有所思就罢了,还时不时看着有鱼若有所思,搞得后者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到底在想什么?”离联会三百来米的地方,有鱼忍无可忍,说,“你别告诉我,你后知后觉开始慌了,变吧,现在变回猫说自己不会化形还来得及。” 邰秋旻拖着尾音反驳:“那我岂不是要一直偷偷摸摸做事,见不得光?麻烦,不行。” 有鱼停下脚步,有些烦躁地说:“那你在想什么?不服气让我当你的监护人?” “不是,”邰秋旻回答得很快,“反正你又管不了我。” 有鱼无语:“这种话,以后不用说出来。” “有鱼,”邰秋旻突然很正式地说,“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邰先生,”有鱼一哂,“这种搭讪方式已经过时了。” 邰秋旻看着他不说话。 有鱼被他盯得受不了,有些不安地问:“你觉得在哪里见过?” 邰秋旻意料之外地没说民国,却是直言不讳:“床上。” 有鱼堪称惊悚地瞪着他,撂下一句“我看你是脑子有病”,折身就走。 他走得很快,跟有鬼在后面撵着似的。 关键姓邰的长发艳鬼还在后面叭叭:“床上又不代表床上,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和方恕生待久了,脑子不干净了。” 有鱼心里大骂那厮是神经病,跨进联会大门时蓦然想起来——庾穗见过邰秋旻。 遂转身把人死命拉住,往外拖,边偏头低声说:“你快换个样子。” 邰秋旻皱皱眉,断然拒绝:“不要。” 推搡间,有人踩着小方跟从外面回来,靠近时招呼过一句:“鱼哥?” 邰秋旻比他更快地转过了头。 有鱼直呼完蛋,第一反应不是放开姓邰的,同他拉开距离,而是脑子抽掉似的,把人往身后侧拉,同时探指抵住袖口内侧,夹住了早前裁好的锋利塑料片。 谁知庾穗目光只是扫了邰秋旻一眼,没有过多的反应,道:“你家猫猫?” 有鱼木木点头。 “很漂亮,”庾穗随口夸完,路过他们时提醒,“登记在三楼,走廊最里面。” 有鱼机械应过,直到小方跟踩地的声音远去,都没有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方恕生不认得邰秋旻是因为不太记得他的长相,那么……庾穗为什么不认得? 他们当时的确没有在庾穗面前说过邰秋旻的名字,但是……莫非…… “我开始有些好奇,”有鱼抓着人往楼上走,“你在别人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邰秋旻没说话,注意力落在其他地方——他似乎嫌弃这里很破,一路都在蹙眉,那种嫌弃直到抵达登记点时,才稍微消散那么一点。 “姓名?” “邰秋旻。”有鱼以手机打下这几个字,亮出来,“也叫海苔。” “年龄,”登记员顿了顿,“我是说外表年龄,本体年龄作为隐私可以不告知。” 有鱼侧身看了邰秋旻一阵,回头说:“您给他记26岁吧,谢谢。” 邰秋旻略一挑眉。 “原种族?” “朏朏。”有鱼脱口而出——他想了一晚上,觉得朏朏无害又是瑞兽,还和长毛猫咪外型相似,除却毛色,简直太符合了。 “好了,”登记员分别递给两人一块刻着名字的方形手牌,又把他们引到身高板前,“牌子放在胸前,再照张相就行。” 邰秋旻瞥一眼那黑白身高标尺墙,讽笑一声,不怎么情愿地说:“这是在监狱登记么,就差身衣服了。” “你闭嘴吧。”有鱼抓过他肩膀令人站好,后退开一步,示意他先照。 在邰秋旻盯着摄像机,展露的笑容不算友好且过于张狂时,轻轻“呲”了一声,权当警告。 登记员咔嚓拍完两人,笑着说:“还要拍张合照呢,到时候放在工作牌背面。” 有鱼往旁边走了一步,给邰秋旻让出位置,后者顿了几秒,靠过来,举起手牌。 “这个不用牌子。”登记员提醒说。 但邰秋旻没有放下的意思。 有鱼只好把放下的手又抬起来,手牌怼过去,正好碰到对方的,说:“不好意思,他有点病。就这样拍可以吗?” 咔嚓—— 随后有鱼在两张登记单上签好自己的姓名,两个字龙飞凤舞,像是向光生长的枝桠。 邰秋旻懒得写字,只在枝桠旁分别按了一只猫爪。 “没问题了,”登记员怼齐登记单和乱七八糟的资料,笑着伸出手,“欢迎两位,我们的生日礼很丰厚的。” 有鱼机械握手时,没明白这茬,但直觉不是什么馅饼。 第34章 道观 有鱼发现了,邰秋旻连头发丝都在厌恶联会。 “才几天没见,这里变得这么寒碜了。”他以手牌虚虚掩着口鼻,眼瞳从左移到右,挑剔地嗤了一声,“好旧,异控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种厌恶不单局限于此地太破——楼道粉尘过多,两人并肩下楼时,邰秋旻偏头打了好几个喷嚏,成功把自己打回了挖煤工形态——而是一种出于本能的留意和紧惕,近乎于动物在潜在危险环境下的轻微应激。 有鱼垂眼瞄过一眼,觉得猫咪有些紧绷。 他没告诉过邰秋旻这里用着效果华丽的障眼法和空间术,怕对方一气之下把人家地盘给掀了——虽然掀不掀得动犹未可知——主要是他暂时也没有权限,说了当白说。 他弯腰把猫咪抱起来,顺手整理过毛发,放在脑袋顶瘫着,又准备充分地从兜里掏出个布袋子抻开,看也没看,把衣服裤子一股脑塞进去,边揶揄道:“你以后就准备这么时不时地变来变去?” 人变猫还好,从衣服里滚出来就行,毛绒绒拥有特权,大多数情况下都能被原谅。 猫变人就不太行了,裸奔可是会被治安拘留的。 “我记得……”有鱼含糊带过医院两个字,只说,“当时你能自己直接变衣服。” 不过变的好像不是现代服饰,是什么制式来着…… 猫咪拿尾巴勾过他脖颈,打了个哈欠,牙尖嘴利,血盆大张,差点带着点私人恩怨把他脑袋直接嚼了:“这里磁场不舒服,我有些困。” 有鱼不确定“这里”指的是办公大楼还是整个人世间。 他顶着巨型猫猫流饼稳步下楼,边拿以前的话涮对方:“你是睡美猫么,一天要睡十几个小时哦?” 【你知道神降么?】邰秋旻盯着某根翘起来的头发,眼瞳竖起,突然换成了心音联系。 有鱼随口怼道:【怎么,你又想改口了——睡了一晚想起点别的,你恐怕是神之类的?】 【不同空间的生灵难以无限制来回穿梭,不管是能力还是原型,都会靠近原有物种或者出现形态压缩。】邰秋旻嘲讽道,【我认为这是常识,有鱼,哈,你在联会老人眼里肯定是只生脆的大白瓜。】 大白瓜嘴角一抽,冷淡道:【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你扔出去?】 邰秋旻拿尾巴尖骚他的下巴,胡须轻抖,傲慢道:【什么哦,你居然敢跟我比快?】 有鱼一时语塞:【……】 【邰秋旻,】半晌,他以手覆脸,没忍住岔出声来,【你有时候真的是……语出惊人……】 第46章 邰秋旻还没反应过来,钝钝的,又被出楼时的阳光晃花了眼睛,瞳孔一缩,歪过脑袋,溜出一句:【你有时候也挺莫名其妙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心照不宣决定翻过这一页。 过了一会,邰秋旻伸爪扒拉过他的头发,说:【我劝你不要完全相信联会,政治爪牙而已。】 【我也没怎么相信联会,你看,】有鱼不想顶着宠物挤大交通,随手招了辆出租,直接打道回府,【我现在明明可以发挥物种劣性,出尔反尔,过河拆桥,大义灭亲,干脆把你供出去。】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能全身而退,】邰秋旻从他肩背跳下,团在座椅间,揣好爪子,枕着尾巴阖眼,【我保证,只要你稍微透露一点你的猫疑似和罅隙有关系,就会被密不透风地监控起来,说不定还能体验被直接切片的感觉。】 有鱼啧声:【……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干脆换个城市生活,我脑子进水了,才会想到灯下黑。】 邰秋旻睁开一只眼睛,蕴着点幽光,嘴角半勾,蛊惑般道:【其实现在也能跑,要不然,你干脆跟我回——】 有鱼没来得及搭腔或拒绝。 “哎呦,”司机大哥借着后视镜一瞅再瞅,不由自主把声音夹了起来,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你这猫又酷又乖哦,还会wink诶,什么品种啊,哪家猫舍啊,我给我媳妇儿也弄一个去。” 有鱼&邰秋旻:“……” 有鱼糊弄完过分热情的司机大哥,顶着人送外号“乖乖猫”回家时,见方恕生正在收拾行李。 又多又杂,乱七八糟,当中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法器,从卧室一路摆到了客厅边缘,有鱼怀疑它们并不能过安检。 当然,专业人士应该有自己的特殊方法。 他扶着鞋柜看了一阵,想起早先对方半醉状态下说出厌恶异端的短暂交心,开口道:“如果你不能适应的话,我可以马上搬出去,这半年的房租我会全额补给你,就当赔罪了,抱歉。” 邰秋旻困顿之下插话道:【他招鬼又招灵,跟你待在一起,说不定安全些。】 方恕生反应过一阵,又把露露从摊开的行李箱里抱出来,放去一旁:“不是啦,我要去公司住一段时间,跟个项目,顺利的话两周吧,这几天还要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露露诶。” “紧急项目?”有鱼低头换鞋。 邰秋旻现在做猫大有长进,起码不会自己绊倒自己。 他抖抖脑袋,顺势滑到有鱼背上,竖着尾巴落地,轻车熟路,眯着眼寻回了大床。 “本来没叫我的,后面缺人,我自请过去的。”方恕生仰着头说,“正好江诵他们要查明枫,住进职工宿舍机会多些。” 有鱼问:“那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新人保护期吧。”方恕生见他要往厨房转,“我买了点饭菜,就在灶台上,不开火,累死了。” 有鱼嗯过一声,取了碗碟。 方恕生正按照收纳视频叠衣服,叠了半天没叠明白,绕口令似地说:“其实也不是不能适应,但也不是完全能适应,就是……睡了两觉之后吧,感觉有什么地方,它不对劲。” 那可太多地方不对劲了。 有鱼有时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鬼迷心窍,被一只猫绊住了手脚。 “鱼仔,你明天有空吗?陪我去山里请块平安牌吧,”方恕生随口说,“还有你那个阴桃花解决了没,这几天还有梦见吗?” 点头点到一半的有鱼,经此提醒想起来什么,差点把盘子摔了:“……” 九遐山占地及广,分前后山。 前山是道观聚集地,从山脚到山顶,极盛时期有百八十家。 不过近百年世家萧索,后代凋零,再加上联会政策年年收紧,今年只剩下二十来家符合资质的。 后山是未曾商业化的自然景点,自然到石阶都没坎,全靠驴友自己爬。 这里比之前山可谓清净非凡,连卖小吃和矿泉水的三无铺子都没有,只半山腰有条野径通往长生巷,巷尾开着间平安堂。 这堂子在业内很灵,经常出入险地的猎警基本都会随身挂他家的牌子,但在业外却口碑参半。 无他,此堂规矩甚怪。 单说平安牌,不施钱便能请,单次请得走多少算多少,各凭本事。 但尴尬的是,十有八九都是请不走,遑论没什么玄学基础的普通人。 再加上半山多雾,平安堂难找不说,门口还挂着一黑一白两串绢花灯笼,旧哒哒的,从旁路过都能沾上不少灰。 一来二去,这堂子和神仙啊菩萨啊灵啊没扯上半毛关系,倒和鬼搭上了边。 又因为阴差阳错吓走了几波博眼球的户外主播,隐形劝住了不少想来爬山和探险的人员。 当地管理局执勤人员热切表示:替我们排除了多少潜在事故呐!好堂!大好堂! “你之前来过这里么?”有鱼默默拉上冲锋衣拉链,并对早上试图拒绝带上外套的自己表示已老实。 方恕生拿着个据说可以照亮黑夜的巨无霸手电筒,挽着他胳膊,半躲在人后面,强自镇定地说:“没,没有,灵气充足的地方多见鬼,我以前又不敢一个人来。” 早前方恕生不知道江诵的身份,又念及对方安危,不愿意把他牵扯进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来,什么事都没主动对他讲过,更别提央求他陪自己来这种邪乎的地方。 “啊……”有鱼抬手拂开垂委的杂乱枝条,“联会也没人陪你么?这牌子能送吧?” 那光像是被什么物质糊住似的,难以得窥全貌,只照得清身前两步远的位置。 周遭树木花草掩在浓白的雾里,如同丛生的稻草人,奇形怪状的。 “能送,但是一般不会送。”方恕生缩在衣服里,跟着他亦步亦趋,“送出去的牌子要是应了祸,会分出一些罪业应在请牌人头上。” 有鱼想起庾穗曾经试图递给他的平安牌,唔了一声。 “而且,相信我,有的时候,猎警比邪祟更恐怖。”方恕生心有余悸,“特别是实习猎警,连枪都能走火,法器都能照错人,太不靠谱了。” 话音刚落,头顶白雾里突然坠过来一捧黑白的影子,翅膀划出的风弧勾过两人的头发,“呀——呀——”叫着,又飞远了。 方恕生抱头惊呼,单手抡出手电筒,除了晃花有鱼的眼睛外,什么也没打到:“老鸹?” 有鱼凝神听过一阵,安抚道:“只是喜鹊,群聚的喜鹊。” 这里的喜鹊被道观养刁了,喜欢伪声吓唬人。 方恕生小声骂了句脏话,又不敢拿石头砸:“这是新晋保护动物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他们足足在巷内走了两个小时,经历多次鬼打墙,挡过喜鹊扔石头,才找着门口有灯笼的平安堂。 一黑一白,一亮一暗。 可那门就是个平平无奇的石头牌坊,还缠着藤。 后头没见着房屋道观,只牌坊正下头支了个破摊,外加一把破伞。 摊后侧坐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男人,高马尾里竖着几根小辫,还编掺着彩绳。 那一块坏境很是清爽亮堂,别说雾气,连杂草灰尘都没有。 方恕生怂得有滋有味,为表诚意,心里建设数分钟才哆哆嗦嗦关掉手电筒,一步一挪,边打腹稿——道长好,我们来请平安牌,请问这里是…… 而后他“移步换景”,瞥见对方正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机。 方恕生:“。” 开横屏也就罢了,可那道士玩的是乙游。 开乙游也就罢了,可那道士还截图结算页面,切屏发给一位顶着可爱qq人头像的姑娘。 方恕生心里对这位道士的靠谱评分直线下降,睁着一双看透太多的眼睛,幽幽地说:“那位单主,知道对面代练姐妹是个道长吗?” 那道士一惊,“嚯”了一声,反扣手机,抬头扭身时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这人全副武装,乍一看比社恐的方某还方。 有鱼近前一步,说:“道长,我们来请平安牌。” 那道士清清嗓子,按灭不小心戳进好感约会界面的手机屏幕,企图恢复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但显而易见失败了。 笑话,谁裹得只剩双眼睛还能端出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啊! 没有胡须可捻,那道士只好捻自己兜帽里不小心滑出来的两根蟑螂须刘海,拖着尾音,断气儿似地道:“施主啊……” “呔!施主不是佛家人才说嘛!”方恕生高度紧张加高度嫌弃,充分发扬质疑精神,劈手一指,高声打断道,“你是个假道士吧!” “现在讲究老祖宗的东西传下去就好,你管它怎么传的!”那道士眼珠一转,落在有鱼身上,大概觉着他比较好忽悠,继续拿着那调子说,“施主啊,我观你面色不佳,精气不足,招至旧骨缠身,恐要大祸临头啊,光请牌子怕是不行哩。” 第47章 “我呸!”方恕生叉腰,气得连帽子都掉了,“你才大祸临头,你个封建迷信!” 道士摇头道:“施主,这样不好……不能说得不好听就开始歪到科学那条邪路上去了。” 有鱼把企图跳起来骂战的方恕生轻轻扒拉到后面去,说:“那依道长看,要怎么解呢?” “是这样的,现在旺季,但我们主打一个实惠。”那道士没忍住嘿嘿两声,从摊子下掏出一份写着“重磅!白菜套餐!”的木牌子,夸嚓立在两人面前,“你这种情况比较棘手,1699就行。” 方恕生撇撇嘴,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拉拉有鱼的袖子,示意跑路。 谁知后者低头看了一阵那鬼画符似的字,确认道:“1699,什么都可解?” “包的。”道士说。 有鱼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扫码支付。 “鱼仔?”方恕生难以置信,声音颤抖,“你这个样子,等老了我是要专门卖你保健品的!” 有鱼爽快付完钱,在兴高采烈的“xxx到账”电子音中,淡声说:“我想知道缠着我的那只异端……的全部过往。” “你被!”方恕生看过道士一眼,把有鱼拉开几步,压低声音说,“你被迷了心窍吗,为什么要探究它的过往?这种东西能送走就送走,送不走就超度啊。管它有苦衷还是情衷,跨物种大概率不得善终!1699诶!白事一条龙绰绰有余!” 有鱼:“……” 那道士招招手,示意有鱼探过身来,后并起两指,隔空点上他眉间,闭着眼斟酌半晌,哼哼唧唧地说:“这只异端嘛……” “这就是个骗子吧。”方恕生木着脸道,“平安堂没收你租吗?” “施主,你这样拆台,遇见个脾气不好的,很容易被打的。”道士睁开一只眼睛,“当然,我并没有承认我是骗子,但是……”他眼珠又开始骨碌碌地转,抻在有鱼面前的手指略弯,对着拇指搓了两下,“要不这位施主你换一个问题,这个,比想象中的棘手。” “好吧,”有鱼很好说话似地点点头,“那么请问道长,‘澧春’二字,何解?” 道士弯起眼睛:“哪两个字?” 有鱼从牌坊上抹下点灰,直接写在了套餐木板上。 那道士深吸一口气,又开始斟酌性地“唔……” “别人当骗子的都能言善辩,”方恕生抱臂看他耍什么花样,“你怎么只会唔啊嘛啊的。” 道士艰难道:“是这样的,施主,不管是他的过往,还是你的澧春,都比想象中的……” 有鱼一嗤:“包的?” “包的!实不相瞒,贫道有一祖传法宝,名叫‘溯游’,顾名思义,你应该能猜到它的作用。我本来是不想给你的,它太伤身体,可我看你是个虔诚人儿,又爽快。”那道士掏出一颗药丸,不由分说,拉过有鱼左手,万分诚心诚意地塞给他,同时语速飞快,“嗨呀,但是我们这儿天黑不好下山,那小路崎岖不平,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通哪儿去了。” 手上动作也飞快—— 他起身把过一旁的破伞伞柄,一拧一拽再一收。 符文亮起,那摊破桌子变成了一包束口袋,桌子上有的没的瞬间完全囊括,化成小小的一个。 那道士把包一把甩去背上,四个木腿变成了四根绒棒,像是玩偶包的手脚,随其动作一甩一甩的。 “两位施主!”说话间,他甚至跑出了残影,“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无期哈!” 方恕生大骂着追过去,只撞上一堵雾气重重的喜鹊墙,又尖叫着退回来。 有鱼垂眼看着掌心里的药丸——透明玻璃壳,鎏金般的内芯——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35章 溯游 沾染过几天社畜气息的方恕生一改包子常态,居然忿忿骂了那道士一路,外加抱怨爬这么久的山没摸到平安牌的边,真是岂有此理。 其形容及其抽象,词汇及其丰富,都不带半字重复的。 他像只精神抖擞的彩羽斗鸡——拜撞色冲锋衣所赐——时不时结合一下挥舞的但没什么威慑力的拳头,并再三叮嘱有鱼不要吃那劳什子溯游溯洄溯水行舟,还扬言要告到联会。 有鱼好声好气把人给劝住了,才避免了自己连带邰秋旻提前暴露的乌龙事件。 灯下黑有个屁用,架不住大功率手电筒冷不丁那么一照,轻轻松松整出个无影世界来。 那颗珠子足有硬币直径大小,触手生温,内芯的鎏金缓慢流转的,拿近眼瞳仔细看时,像是能从中窥见万千星河的雏形。 甚至能窥见……命途的起源…… “口服,别担心,虽然它看着挺大,但绝对不会把人噎死。”那道士当时是这么狡辩的,“你把它放在胸前,它会自己寻路钻进去,这是改良后的无痛版本,超级人性化的!” 有鱼枕臂躺在沙发床上,盯着微微飘动的窗帘看了一阵,秉承着“不用白不用,好歹花了1699呢”的心理,把那颗珠子摩挲过几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下一秒,他的眼前蓦地迸开一线白光。 或许是窗外蠢蠢欲动、找准时机由缝刺入的青灰月色。 那些亘古未变的物质那么轻又那么重,有鱼被无形的气浪撞击,胸口一悸,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耳边开始充斥着细杂的环境音,经水而来,汩汩的。 它们像是开春后苏醒萌芽的种子,枝叶向阳生长,穿过莫须有的时间和空间,只消一个瞬息,便如此生动而葱郁。 他听见车夫拉着黄包车喘喘跑过的动静,有轨电车铛铛铛铛,带起的风穿过疲于奔命的各色男女,吹歪了叫卖报童的补丁帽子,以及归家歌伶沾染雪茄烟气味的丝绢裙摆…… 早点铺子支起来了,油锅里的生煎包呲呲作响,有小乞丐裹着破布走过,眼神闪躲,趁摊主不备,随手抓起两个就跑。 那家伙拼了命的把吃食往嘴里塞,半熟的东西也烫得要命,小乞丐呲牙咧嘴,哪管棍棒落在身上,哪管喉舌都生出了泡,就是不肯松嘴。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扬声唤自己的名字—— 对方从人来人往的街口走过来,身后是不曾暗下去的华都与开阔沉静的河道,身前是听不见乞丐痛呼依旧融融的三两人们。 将将及春,草坪还没有全绿,吃食的鸽群聚在他周围,在他收好报纸,闻声抬眼的那一刻,全部扑凌凌地飞了起来。 灰白色的天空,灰白色的钟楼,还有灰白色的鸽子,唯独那人一抹亮色,鸡零狗碎挂了满身:“吃早饭咯,去不去?” 他笑着应过句什么,随手卷起报纸,起身往前迈了一步。 眼前的一切瞬间定格,又像琉璃般崩出蜿蜒的金线。 鸽群惊散开来,远处钟楼顶端,彩绘玻璃乍然碎裂,有人怀揣信仰高歌自由惨烈坠亡,尸骨被华都灯光眨眼泛滥的烈火吞入腹中。 子弹打破灰霭的幕布,钻进那人眼睛里,自后脑炸出一捧血花。 到处都是仓惶奔逃的人们。 手提包、报纸、高跟鞋……一切的一切,跟随沾血的鸽羽一齐落在他的脚边。 他迎上去,不知所措地迎上去,相继踢到了故人、同伴以及背叛者的头颅。 这里鲜红而苍凉,河道填满了敌友的尸体,衬得如此烈艳的颜色却如此沉寂。 他往前走,顺着血水淙淙,路过一尊又一尊扭曲的死相,只身一人往前走。 手里的卷报变成枪械,变成冷兵器,变成草木的枯骸,再变成一只蓄满水的桶。 “阿常又来放鱼呢。”河边的垂钓客扭头招呼他。 应该是在笑的,可他看不清面容。 “是啊,”他脚步不停,听见自己回道,“叔。” 走得远了,那些人七嘴八舌在问—— “放鱼?放什么鱼?” “他那桶里就没鱼啊,全是血呢。” 招呼他的钓鱼佬嘘声道:“唉呀,小点声,他这儿有问题,打仗打傻了,时不时就拿桶装血往河里倒,当鱼虾放生洗罪呢。” “他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村镇被屠了,全家就剩他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那是什么血哟?” “什么血都有吧,鸡鸭猪鹅,说不定还有猫狗呢,哎呦,走走走,我们换块地儿去。” 他充耳不闻,寻着一处顺眼的水域,扬手把桶里的东西呼啦泼进去。 就在赤红入水的那一刻,时间开始往回倒。 是的,往回,连河流都在往回。 百川东入海,那么源头呢?源头在哪里? 善业和恶业的因又在哪里? 他眼前一帧一帧的,开始闪过一些他暂时无法理解的东西—— 易衣、俸尸、入棺、叠元宝、下葬、落阵、祭血、在鱼鳞间敲上字刻、探身放进溪流里…… “祥瑞啊!”有人钓起了银鱼,身上刻着古老文字、胸鳍如同退化翅膀般的银鱼,满脸堆笑,心怀感激,“这是……鱼身传神谕!天下初定,国泰民安,明年铁定是个丰收年哟!” 第48章 “灾厄啊!”有人钓起了银鱼,没有脏腑却依然活蹦乱跳的银鱼,抖着手指抠出鱼眼珠,惶恐归家,“邪祟自水入百体,生千害,正如杂史所记,我们要有大灾大祸了!” 他呆呆的,只是坐在河边,撂起一捧水,在水珠飞溅不断落成的鱼群里,自言自语—— “你的……说得没错,救一城人便是杀一城人,我们有什么立场做选择,赌天命所归么?” “你看见了么?你听见了么?所有的所有,崭新的崭新,又一个迎来新生且即将走向死亡的国度。” “我好累,你什么时候再次醒过来带我走,这次我一定从最开始就跟你走。” 这处水域鲜红得如同不明巨物的心脏,尸骨蛰伏在死寂山川里,四肢百骸却从此而生。 河道聚就的血管里,新鲜的血管里,挤满了透明的小银鱼。 它们逆着河水冲过来了—— 有鱼睁开了眼睛。 沙发靠背上蹲坐着一个影子,猫一样的坐姿,脊背弯着,睡衣被一截凸出的脊椎骨顶起个令人呼吸不太顺畅的轮廓——对方抻着脑袋,正在无声无息地观察自己。 有鱼惊骇地踢床弹起来,慌张间后脑磕到了木制扶手上,咚地一声闷响。 他右手捂着脑袋,左手飞快摸过胸口和身侧,没摸到那颗珠子,在终于半亮起来的视线里,看清什么,咬牙喝道:“你在干什么!” 那影子略一歪头,吐出熟悉的声音:“看你啊。” “邰秋旻,你是不是有病,”有鱼伸手揪过他领子,把姓邰的异端直接从背靠间扯了下来,翻身抵着喉咙压在床上,“大半夜不睡觉,蹲在沙发上看别人睡觉!” 邰秋旻定定盯着他的脸,说:“你那床不舒服,床底被污染了,睡着总做奇怪的梦。” “污染?”有鱼一愣,手上松了点力气,回头看了一眼——方恕生的卧室门是关着的——依旧放低了声音,“什么污染?” “我下了结界,他听不见。秦珍树跟着你来过这里,你不知道么……”邰秋旻开始述说那段时间里外来异端潜藏在家的事情,但他发觉自己的注意力会不由自主落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譬如脖颈、手腕、脚踝…… 这些适合藤蔓慢慢缠缚的地方,若是勒出了血,艳色入绿,交驳一片…… 有鱼没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和眼神都不太对劲,只是听着那些叙述,边立起上半身,发散想象,开始环顾客厅。 那些轨迹如有实质,仿佛蛞蝓一般,曾经细细爬过这里—— 鞋柜边的阴影、餐桌下、窗帘褶皱间、沙发底、茶几旁、正在养水的鱼缸里、新买的花植…… 秦珍树或蹲或蜷,或站或坐,她没有实体,但是似乎能借助阴影移动,再幻化出不怎么像人的实体。 “她那天在你床下蜷了好久,”邰秋旻还在继续说,“可你似乎以为那是我,没有在意。有鱼,她和你只有床板之隔,你没有听见她在叫你么?” 小声的,断续的,虔诚的,怨恨的……一直在呼唤,没有停歇。 “大半夜不要形容这些。”有鱼探身打开了一旁的落地灯。 “要是被罅隙里的东西盯上了,会很麻烦的。”邰秋旻手腕动了一下,似乎向往上抬。 有鱼以为自己压到他的,睨过他一眼,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扯,边起身边回道:“你在说你自己么?” “她会来找你的,”邰秋旻却是止住他的动作,说,“就像在医院一样,下一次,或许是……” 有鱼被他带了一把,单手撑过沙发垫,稳住身形,不耐地打断道:“你大半夜蹲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科普这些有的没的?” 邰秋旻目光在他脸上滑动,很微妙的如同嫩芽搜寻支撑木般地滑动,半晌饶有致趣地说:“因为你在唤我啊。” 有鱼不信,当他又在捉弄自己,呵了一声,道:“鬼才叫你。” “你怎么就不相信呢,”邰秋旻抬起了手指,“你唤得好难过啊。” “不可能,我梦里压根就没有你。”有鱼皱着眉,再次往旁边撤,起身时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对方脸上。 透明的,已然风冷的,正好坠在那颗红痣上,润出一圈惊心动魄的赤色。 “哦……”邰秋旻眯了一下左眼,眼睫洇湿,抬起的手指已经碰到了有鱼的面颊。 他声音轻下来,怕惊扰什么似的,又带着点疑惑,却近乎温柔地问:“那你怎么哭得这般伤心呢?” 有鱼一愣,偏了偏脑袋,抬手抹过自己的脸,才发现上面全是纵横的泪痕。 可他最后不过看见漫山遍野的草植花树,不分时序不分地段地盛放着。 像在肃穆祭奠什么,又像在贪婪汲取着什么。 第36章 水寨 翌日一早,联会的仿生信差鸟战战兢兢地来啄卧室窗玻璃,闹醒了夜半好不容易才重新睡着的有鱼。 整夜没睡的邰秋旻把自己的骨头从卧室各个角落唤出来,拼好,吱嘎吱嘎活动过手脚肩颈,起身上前,一把拉开帘布和窗户,接过小信差送来的零碎东西。 那半开智的灵物临走前还用喙蹭他的手指,好一副亲昵的模样,可惜有鱼没看见。 邰秋旻大致翻了翻,说:“是金属铭牌、工作牌、制服以及一些随身武器。” 当然,契兽是没有武器的。 他挑出自己那套,话落就转去浴室了,堪称自觉过头。 有鱼迷迷瞪瞪的,想骂人又没有输出对象,想揍人又可能两败俱伤,只好坐在床上边撒癔症,边抓头发,试图清醒。 撒到一半,盥洗室外门一响,他转过头去,更加迷瞪地说:“太太说得没错,制服真抬人。” 虽然他只大致见着个轮廓,应该抽空去医院换副新框架的,他这样想着,下床时没留意脚下,义肢踩到什么,差点滑出个劈叉—— “邰秋旻!你个混蛋!你少装了一根肋骨!” 可惜制服再抬人也架不住要挤早高峰,等到联会时,两人已经从水灵灵的黄花变成了半熟的菜。 有鱼别好铭牌,又把可隐形材质的工作牌挂脖子上,松手时随意瞄过一眼。 邰秋旻说得没错,正面的确十分纯狱风,特别是他还没什么表情,看着像是对最终判决不太服气的刺头。 反面是他俩的半身合照,姓邰的站直时居然比他高一点,目测两厘米不到。 有鱼怀疑是鞋子的问题,要不然就是那厮独有的断骨增高技术起效了。 很奇异,他现在看不得邰秋旻那张脸,见着就会想起昨晚的事,太尴尬了,又不好解释。 可他不过瞟了这一眼,半秒不到,移开目光时,所有细节居然在脑子里自动搭建强化—— 邰秋旻没有笑,但他原生表情是副讨巧的笑相,配上那身打折区的卡通印花短袖,不显艳丽,在灯光下反倒有种不合时宜的柔软感,似乎很容易惹人亲近。 可他的眼神和姿态无一不矜傲冷漠,那是一种和有鱼截然不同的难近人情,盯久了,甚至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有鱼闷头往前走,也不管嫌弃联会的某邰姓异端跟上来没有,只拧开406办公室大门时,想到什么,顿在了原地。 新旧界限以门把为中心正往外扩散,那些隐形的分割线如同玻璃纸折出的辉光,所过之处,焕然一新。 邰秋旻欣赏完旧景换新颜的粗劣表演,放下虚掩口鼻的右手,又以假笑回过便宜同事的早安问好,回头见有鱼依旧杵在原地,不让开也不开门,遂学着日前对方的口吻与句势,藏不住笑地问:“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后知后觉开始慌了,走吧,现在买票跑路也来得及。” “我知道了,”有鱼突然回头冲他说,“那扇对联贴出来的门。” 邰秋旻闻言意外地挑挑眉,抿嘴点头时一副“原来这样啊”的神态,兴致不太高。 半个小时后,会议室里,江陈两组目前在联会的成员紧急聚合,开了个临时会议。 “你的意思是,那处空间就和联会一样被挂了空间术,又施了障眼法,”江诵高效总结,“没有权限的生灵设法打开,只能看见比较正常的房间?” 乐知年又在转笔,边打了个哈欠,提出一个不太建设性的讨打建议:“那我们要叫会里所有成员排着队去开门吗?这算不算外勤,有没有补贴?” 同步开着视频通话的陈延桥,从外头发来一声嗤笑。 宋皎一时没分清冰美式和憨批同事哪个更加提神醒脑,没忍住翻着白眼怼他:“那肯定都没有权限啊,要么是丁峰元,要么是秦珍树。丁峰元只剩下木头和皮了,很可惜没法凑合,得抓到姓秦的才行。”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秦女士去医院的原因,”乐知年耸耸肩,“否则就能依此设局了。” 刚被领着跳完楼的有鱼,还在腹诽这上楼方式格外长见识:“……” 他旁边,听戏的邰秋旻没有半点紧迫感,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充分发挥花瓶本质,正在研究茶包。 第49章 江诵想了想,问:“入重症监护室那几个人呢?” “都醒了,有一个转进了轻症病房,都能下地活动了。”李意扬翻了翻患者资料,找出一例,划到几人中间,“喏,一个小护士,叫余佑宁。” 有鱼认识这名护士,就是他从护士台间背出来的值班人员——当然,他背的时候是拟态还是什么,目前存疑。 说来巧合,这小姑娘和秦珍树的家庭构成以及感情经历有些相似,到如今都是孑然一身。 她母亲抗癌没有成功,病逝后不到两个月,其父郁郁而终,男友不愿共同承担巨额医疗债务,提出了分手。 她作为找了个枣劳务公司派遣人员来到这所医院,又因为还在读书,被公司钻了政策空子,以实习生的档位派发工资。 李意扬受命重点盯着她,认为这是秦珍树新物色的身体,但至今没有察觉一次异常。 “让当时在那层楼的所有人过来开门。”江诵拍板,“特别是这个姓余的护士。” 庾穗不在,没人心细地准备小吃茶点,挤时间赖床卡点上班的乐知年这会儿饥肠辘辘,左翻右翻,好不容易从桌肚里掏出块饼干,将就开啃,边含糊说:“能开就不能走,是这个意思吧?” “能开的……”宋皎一口咬碎了冰块,“估计就要被杀了。” 有鱼抬了抬眼皮。 “她开玩笑的。”江诵立马接话,笑容灿烂,“我们可是按章程办事。” 这法子死马当活马医,倒真叫他们碰见了这只死耗子—— 剥漆木门后不再是看似正常的楼梯房破落屋,而是个寨子,环境与建筑不怎么连贯,细看还挺眼熟。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含腥味的咸湿气,高脚木屋、环湖栈桥、观景台、陈旧的赭红色祈福带…… 它们像是沤在了这种气味里,显得很沉。 那是同门制如出一辙的阴冷萧索感,扑面而来。 蒙着眼睛的余佑宁被这若隐若现的味道熏了个仰倒,哆哆嗦嗦,还没问明白开的到底是什么门,就被李意扬以手刀放倒了。 “我看着她,顺带等会通知其他人成员,”她抱着小护士,说,“你们先进吧,注意安全。” 似乎起风了,檐角的风铃偶尔会动一下,但是没有声音。 只听得水植丛间的水轮车还在工作,吱嘎声像个快死的人在拼命喘气。 “那场地震里,它的确塌陷了一部分,45%吧。”乐知年的头发被吹得向后扬起,他本人抓着门框,也在向后躲,看上去有些打退堂鼓,“但这里看着太大了,某些建筑虽然相同,可是……有的完全没有见过,我觉得……” “你觉得个屁,”江诵给他戴好头盔,面罩和护目镜,推过后背,言简意赅,“进。” 单脚跨过门槛,踩至地面,乐知年立刻被那种脚感惹了个激灵—— 脚下的泥土或者说滩涂,是软的,踩上去微微下陷,把靴底吞进去一点,还带着断续的挤压感,像有物质在吮吸他的鞋,走起路来不太好受。 “希望……”他抱着枪,费劲往前挪,“我的鞋,不会被吞掉。” “有意思,”宋皎站在距门三米远的地方,抱臂说,“当世所存的空间术其实是从芥子演化而来的,这玩意儿认主,你们研究的罅隙,该不会是一枚大型但不怎么认主的芥子吧。” 乐知年遥遥回她:“很有创造性的解读,老大,记下来,以后用。” 江诵只说:“你能不能看着点脚下,那块地儿明明陷得更深!” 于是乐知年又把没落地的脚抬起来,左晃右晃,不知道哪里下脚。 宋皎那组的万锐嫌他挡道,索性上前拽着他走:“你怎么走得这么费劲儿,这不都能踩吗,看一眼就得了。” “大概因为,我是个人吧。”乐知年咬牙说。 万锐看过四周,爆了句粗口,目瞪口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水寨。 曾经在暴雨和地震中失去部分面积并就此改变地貌的骨语水寨。 那些失落至此的河道半涸,水质显得有些混浊,河床露出一半,嵌着黄黄白白的石头。 低落差瀑布半死不活,连带湖泊也缩小了一圈。 水中和岸边都生着乱七八糟的植物,时值花期,开得十分热烈。 有鱼一眼就看见了睡莲,大过头,像是变异了,颜色分外鲜艳,浓郁得快要爆开。 但是这里又不完整,很多地方像是被拼接的,细看之下,不太和谐。 例如栈桥其中一段是廊道,没有天花板,但铺满瓷砖,而高脚楼背后靠着一部分写字楼——当然,也可以认为这里是后来修建的景区行政楼——齿痕延伸出来,像道巨大而丑陋的缝合刀口。 有鱼不合时宜地想到那具旧房子床板间的尸体,也是拼凑的,半和谐半不和谐的。 不过这里没有民国遗迹,他暗自松了口气。 “罅隙是能够自我生长的,它们不会停止进食,足够成熟时,甚至会演化出空间意识,”江诵状态还行,大概是有心理准备,紧随其后,“这点有些像西方的深渊生态,厮杀与吞噬间会产生王。虽然意识体的形态,或者说投影,是没有界定的,管不管事,管多少事就不知道了。” 但是在当时所存记录里,很少出现过对人类友好的空间意识体,它们视阳世生灵为不共戴天的仇人。 也不知道这仇从何而来。 有鱼递了个眼神给身后的邰秋旻,那意思似乎是在问——区域官?意识体?空间的王? 邰秋旻没应,只是打量着周围,神色有些紧惕,入门时靠近他耳边——虽然用心音根本不用凑近——问:【真要进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外勤,】有鱼回他,【别一言不合就动手,要动手也不能用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邰秋旻失语地啧了一声。 没有阳光,这里呈现出一种阴惨惨的视觉感,像是有层薄纱盖在照明上,晕出霞色的光。 很快他们就知道原因了。 天上——不知道该不该称作天上——没有云朵或者星体,那里被数以万计的水葫芦覆盖,叶片厚实繁茂。 众人并不想猜测它们到底扎根在什么上,反正那下头的介质看着不像土壤或者湖水。 话说回来,天上怎么可能存在土地或是水域…… 总之那些泛滥成灾的凤眼莲正在不要命地开花,微风之下,层层叠叠,招摇艳丽得不可思议。 那一只只眼斑呈烟质状向下扩散流动,如同实体化的色彩颗粒。 颗粒接触到什么就会小范围地炸开,腾起一簇一簇的烟。 芦苇接天,烟霭里,有什么东西一窜而过,速度很快,只留下灰白的残影。 万锐立马开了一枪,反应快到乐知年来不及阻止。 命中了,但不多。 子弹破开芦苇,撕下一点灰白的影块射入水中,穿透了某棵睡莲的浮水叶。 咕噜,冒出一汪红来,很腥,一只惨白手爪接着伸将出来,几秒后又被看不见的东西扯下去。 睡莲尖叫起来,同时叶片扭动,发出咯叽咯叽类似嚼生肉的声音,其创面顿时生出繁多微小飘摇的须状物,缝缝补补,片刻又恢复原状。 一声轻滑的、惹人发毛的喟叹过后,只剩那圈红在水里继续漾开,慢慢与湖水同色。 众人停下脚步,一时表情都很精彩,特别是宋皎这队,有一种认知摇摇欲坠的荒谬感。 有鱼听见此起彼伏的“卧槽!”“什么玩意儿?”和吸气声——为了合群,或者显得不那么镇定,邰秋旻也在学。 但他太夸张了,引人侧目。 有鱼听见有人嫌弃地抱怨:“那是谁?那只新来的朏朏吗?这种东西带进来做什么,当吉祥物?真碍事!” 江诵与宋皎同时喝道:“安静!” 片刻,这片芦苇丛又开始荡,他们持械警戒,把各自照看的队友护去身后。 那些灰白的影子比之幽灵更为敏捷,也更为无序。 有成员看见一闪而过的人脸,是一张很稚的面孔,应当是个孩子,但手脚奇长。 江诵和乐知年对视一眼,不由想到——按照罅隙成因及属性,不难猜测,生灵集体枉死时,会产生种种负面情绪,进而结成巨大的妄愿。 而这个时候的愿是最沉重又最虔诚的。 可惜神明已然陨落,无法侧耳。 尸山血海之间,是阴差阳错酿就的大规模血肉献祭,招至的也很难说是个什么东西。 那些神魂因寿命已绝不被阳世所接纳,又不愿意沉入酆都忘却前尘,怀揣着的妄愿一点一点聚集,如同白蚁蛀木,最终发酵爆发,惊动或者开辟出了这样一道狭口。 这道不明空间伪装探伸出的狭口温暖无比,又安稳无比,如同生命最初的所有期待,如同隔绝一切的羊水,如同温言的母亲,接纳罪业,满足愿求。 第50章 把他们引诱进去,再就此封存。 有人曾形容,罅隙就像是一口异化后的缥缈无踪的坟。 里头菌菇丛生,虫蚁结巢,尸首骨肉作亭房,自成一套生态。 非生非死,难生难死,不生不死。 但是从此只能活在狭小的缝里,以不明的形态。 可怕吗? 应当是可怕的。 那为什么要进去呢? 或许有恨有怨,有奢求有妄谵,有被逼放下但难以放下的东西,或许当时无路可走。 绝望之下的一点糖水,哪怕是烧沸的糖水,也是甜的,也能引得饥肠辘辘的蚂蚁趋之若鹜。 有鱼环顾四周,抓着邰秋旻的手腕,以防他抽风放招,突然意识到—— 那场事故里被判定失踪或者死亡的人,或许……全在这里。 第37章 装乖 几人没敢走远,甚至没有放枪,鬼知道会招来什么。 乐知年现在看着身边的宽叶昌蒲都觉得瘆人,指不定会跳起来挠他一爪。 江诵同宋皎商量过——期间方锐提议,干脆把这里全炸了,被驳回——差两人去探路,余下的又退回去,在靠门的地方打了个临时营地。 虽然那门一进来就消失了。 但李意扬一再保证没有,并在通讯里回复:“我盯着呢,门是开着的,我还能看见你们呢。” 乐知年保持怀疑:“你确定不是拟像吗?” “真的,你不要东张西望啦。”李意扬顿了顿,切成私人频道安抚说,“你家穗穗正在赶过来呢,放宽心。” 乐知年哽了一下,无力反驳或作出解释,类似她和她监护人关系并没有这么充满战友情云云,索性掏出了怀里的册子。 这是他这次的主要任务之一,记录沿途可能出现的文字或徽记,并把它们拓下来。 另一个是带路,毕竟当年他在骨语水寨事件一线待过两星期,哪里都摸透了。 虽然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哪里都不能摸,全是伪物,指不定一个探手就被嚼碎了骨头。 何况这里漫天都是凤眼莲,可能没有昼夜概念,影视城的生态放在这里或许不适用。 只是可能,毕竟他们目前和抓瞎没什么两样。 “真的不能直接炸吗?”不远处,方锐还在坚持。 宋皎烦躁得兔耳朵充血,叉腰站在一块高石头上,终于能直视这棒槌——他们这些非人没有全套装备,起码不像乐知年这般戴着护目镜面罩和头盔,毕竟自保不取决于装备——再次解释道:“我们的目的不是销毁,是尽可能收集信息,分析问题,以防后续事件!” “能翻开,”乐知年在吵来吵去的背景音里把那本子扔进江诵怀里,“但这字我实在看不懂,好难背啊老大。” 他老大垂首瞄过几眼,表示无能为力,扔还给他,想过几秒,只能以俗物安抚:“回去给你加钱。” “加钱不合纪律。”宋皎遥声说。 “我自己掏腰包!”江诵吼回去。 乐知年热泪盈眶,直呼这是天下第一好老大,但转头看见那些字又垮了脸,活像毕业多年后被抽检论文的倒霉蛋。 有鱼看着那封皮想起来,这玩意儿叫什么……记事簿…… “哪里来的?”他问。 乐知年还是改不了叫昵称的毛病,说:“生生拿过来的。” 有鱼略一点头,偷偷敲了敲邰秋旻的手臂,没说话。 后者答复不知道,想了想,加上一句:【你那位太太的体质,真的很奇妙。】 方恕生实在是太招灵啊鬼啊的,有鱼有时都很怀疑,他是这么安稳活到这个年纪的,光靠摇人和时不时爆发的自杀式战斗能力么? 那可真是运气好。 【记事簿是什么?】他捂着心口问,【你想得起来么?】 邰秋旻安静过一阵,垂首继续编鱼——他手边已经有一条了,活灵活现,没人敢碰那些水边植物,他倒好,上手就扯——不知道是在编谎,还是单纯地纠结告知与否,半晌才说:【就是记事簿,罅隙的记事簿,自主生成的。】 有鱼一怔:【你的意思是,那玩意儿有自我意识?】 【没有,它只是单纯地能够窥取思想,记载行为。】邰秋旻把一只鱼放到他腿上,说,【也可以看作是罅隙出现的标志,这玩意儿比生灵还要敏感。】 有鱼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闪而过,但他没有抓住。 正好乐知年注意到他的动作,关切道:“嗯哼,鱼仔,你心脏不舒服吗?” 有鱼放下手,只能说自己昨晚熬过夜,现在心跳有些乱——某种意义上,也不算谎话。 谁知乐知年来劲了,合书坐过来,跟终于找到同类似的,开始热情地给他分享各种养生知识。 有鱼被银耳红枣金银花砸得一片空白,于邰秋旻的轻笑声里,看向江诵:“……” 后者无奈笑笑,回以一个“他就这样,爱莫能助”的表情。 乐知年说着说着反应过来,不由失笑:“不对啊,我跟你一条鱼说这些干什么,那什么,我总是会忘记你不是人,不好意思哈。话说你能御水吗?这里可是水寨,能力……岂不是正好对口?” 顿时,半数人的目光都落在有鱼身上,正大光明地打量起来。 他今天没穿乐知年那款装备,跟江诵一样,打扮十分简洁。 那身作战服是可自动塑形的,保证完美适配每位猎警各个形态下的身体特征——兽形还贴心地搞成了透明版,坚决不遮盖每一寸引以为傲的皮毛——黑底偏蓝,舒适与美观并存,细节间有种低调的华丽感,如今衬得他身高腿长,腰线收得凌厉,配上那张脸酷得没边儿。 这只看上去就很能打的帅气文鳐想了一阵,半点不惭愧地说:“还不会。” 方锐嗤笑:“江队,你们新来的这两位,也没什么作用嘛!” 乐知年是个只准自己倒油,不准他人哔哔的州官,闻言啧声,以有鱼听不懂的方言怼过他一句。 江诵掩唇咳了一下,很难不怀疑是在笑。 方锐面红耳赤,正想跳起来辩驳,被站着的宋皎顺手按下去,头痛道:“你给我老实点!” 他有些不服气,待人面兔走远,又无声骂了句半血什么的。 有鱼思忖着要怎么把目前手头已知的情报递给江诵,要递得顺滑而条理清晰,要结合这次外勤行动,要滴水不漏,要不暴露邰秋旻的身份——虽然他也没搞明白那厮到底什么身份。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举目又望了一圈。 异化后的水寨静悄悄的,透露出一股苍凉的腐衰感,像是自然留存的灾难遗址。 他收回视线时,见邰秋旻没编东西了,又在盯着自己,遂低声问:“怎么?” 邰秋旻右腿半曲,支肘抵在膝盖上,长发顺着半歪的肩膀滑下来,发尾还沾着点草梗。 他就这么盯着有鱼,似笑非笑,托腮说:“如你所见,发——呆——” 后者很不理解这种眼神,像是透过他的皮囊,在观察另外的东西:“发呆需要这么看着我么?” 邰秋旻其实有些无聊,暗自怀念家里的游戏机,随口说:“这里还有其他可以入眼的东西么?” 有鱼:“……” “哈,你们感情真好。”江诵笑着说。 那眼神里有一种有鱼无法理解的羡慕,他怀疑对方误会了什么。 “白狼……半血白狼……”邰秋旻姿势没变,眼神落去江诵身上,“好久以前,我也见过一只半血白狼。” 江诵还没来得及从一系列事件里扒拉出半分旁的心思,给新晋队员他家属搭话,就听对方自顾自地说道:“死掉了,死得很惨。” 江诵笑容一僵。 白狼一族拥有预知能力,相传那是神的赐福。 但它们很少运用这种力量,除却缘分,这还是和寿命挂钩的东西。 该族是从上古繁衍至今的瑞兽,在封建王朝被视为皇权所归的象征之一。 但这类生灵脾性很倔,又死心眼,不认局势只认自己的判断,哪怕和旁人推演出来的天命相反,只要认定了,就会一条路走到黑。 于是人类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驯化半血,还是大量驯化,不择手段。 那是一段丧尽天良的折辱史,无所不用其极。 但因为不利于种族团结,没有过多记载,甚至从很早之前开始,就不再于族内新生代面前传述了。 乐知年看看江诵,又看看有鱼,连忙出来打圆场。 谁知姓邰的目光一转,辨认过他的铭牌,又说:“啊,乐……家人,我也见过的。” 乐知年以一种“这玩意儿比我还能拆台”的表情,先他一步道:“我知道,肯定也死掉了,死得很惨。” “不止呢。”邰秋旻慢条斯理地说,“还被——” 被有鱼一把捂住了嘴:【你能不能安分点?】 第51章 【我在融入,摆摆,】邰秋旻又开始这么叫他了,【不是说谈论双方相熟的东西能够拉近彼此距离么?】 有鱼被唤得很不自在,撂下一句:【你还是闭嘴吧。】 乐知年很清亮地哈哈两声,虽然不排除他在心里骂街,阴阳怪气道:“你这契兽可真会讲话,突然发现,我家阿穗还挺好的。” 这话刚落,有什么瘦长的东西被砸下来,正好落在他脚边,泥点子溅到了护目镜上。 或许是血点子。 所有人定睛一看,那是一具……很难形容的……勉强算是生灵的生物…… 它有两米来长,很细瘦,显出嶙峋扭曲的骨骼,通体灰白,但顶出来的骨头有些发黑。 头发又密又长,湿透了,正常来说应该盖住面容,抵达腰部,但现在被庾穗拿芦苇缠过,扎了个冲天马尾,怪滑稽的。 它的脸还勉强保留着人类的样子,皮肤有些发皱,双颊生着鱼鳃似的裂口,眼珠漆黑,正怨毒地落在正前方——有鱼的身上。 其嘴巴被封住了,防止咬人,涎水嗒嗒外淌。 手爪和脚爪绑得严严实实,裹成了四个球,其中一个差点挥到乐知年脸上。 他向后仰,咳得快撅过去了:“明天……明天我指定……不来了……” 而后被江诵拽过领子,往旁边拖了一段距离,远离那嘤嘤哭着的玩意儿。 “呃……”宋皎的兔耳朵往两边撇,快要耷拉下去,她不适道,“这是什么?水猴?” 然后一个身影跳下来——是庾穗,短发的庾穗,整个人杀伐气很重,衬得双眼精亮——边答话道:“这里的住民,你也可以这么叫。” 毕竟当年,很多人是被淹死的,勉强能算是污染变异过的水鬼。 “原住民?”江诵确认道。 庾穗摇头说:“这里应该没有原新之分,存在时间过短,还没有分化出这些。” “真是罅隙啊?”乐知年缓过来了,决定收回“庾穗挺好的”论调,“实体罅隙?” 庾穗点头,边习惯性地把每张面孔都过了一遍,仿佛经常这样做,在筛什么。 而后她的视线越过有鱼,定在了邰秋旻身上,眉心缓缓皱起,带着一种前者无法理解且不愿意深想的探究。 长发与短发之间,除却脾性有差异,难不成……记忆也有么…… 有鱼这般想到,有一股冲动想把邰秋旻挡起来——但那行为太蠢了,简直欲盖弥彰。 就听庾穗向他确认道:“这是……你的猫……那只朏朏?” 有鱼绷着脸,尽量放松地说:“嗯。” 庾穗走过来,手里唐横淌着不明汁液,像条液化的肠。 她对着邰秋旻说:“你起来,我们打一架。” 后者异常虚弱又异常熟练地倒在了有鱼身上,靠着对方明显发僵的肩臂,摇头摊手,以一种被娇惯坏了、且理直气壮地口吻说:“你开什么玩笑,我连罐头都打不开。” 顿时,所有人向有鱼投来复杂幽深的目光。 庾穗止又欲言,欲言又止,只好烦躁地挽了个刀花:“……” 有鱼咬牙切齿,悄悄拽过一截长发:【你又想干什么?】 邰秋旻口吻很无辜:【不是你让我装乖么?】 有鱼无言扶额。 第38章 失常 最后当然没打起来。 笑话,谁敢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罐头废打起来,简直有损名誉。 庾穗看着有鱼叹了口气,看上去有些恨铁不成钢——尽管后者认为这种情态不对劲——但束手无策,于是决定眼不见为净。 她转身回到那生物身边,蹲下,以刀刃切开嘴巴——直接切断了下颌,那玩意儿痛得抽搐——挑出一块,摆在众人面前,说:“嘴里有两排牙齿,倒勾,咬合力很强。” 又戳戳手爪包成的球,说:“水陆两栖,爪间有蹼,但水生植物会攻击它们。我认为它们根本不需要入水,或者靠近水域,在这里出于饱腹进食是非必要行为。所以我怀疑这地方昼夜的规矩是,到某个时刻会涨水,直至完全淹没。” 接着又一刀破开肚皮,把什么东西挑出来——那胃袋异常硕大,挤压了其他器官的位置——是尚未消化的茎叶和花瓣,说:“它们和植物会互相吃,偶尔也协作,比如一致对外的时候,会分工,甚至做陷阱。” 哭,就像水鬼一样,蹲在湖畔,背对着——可能也是正对,毕竟头发散下来,谁分得清正面背面——来人,呜呜咽咽地哭,把人诱骗过去。 庾穗站起来,灵力运入刀身,带着焰火的光芒,立刀刺入了它的心脏。 那东西凄叫一声,很尖锐,连带着百米外的风铃都在颤,听得人头皮发麻。 那些物质——皮肤、肉、骨架,甚至还有模拟的血管,极其痛苦又像各自为政般蠕动颤抖过几秒,忽而完全崩散开,开始消失。 有鱼盯着那些滚动的骨头和碎肉,眉心缓缓皱起,松开了邰秋旻的头发。 庾穗说:“这点和其他罅隙生物一样,死掉,我是指这具形态被毁后,会整个散架,虽然意识肯定跑到其他东西上去了。” “慢一点慢一点,”乐知年说,“记不下来了。” 庾穗把头发挽去耳后,随口说:“我等会再给你说一遍。” “我有些不明白。”宋皎盯着那些慢慢骨化消散的器官,“你们说罅隙里有伪物,是指植物,或者建筑?那么住民又是什么?” “我们统称伪物,包括但不限于住民,细分也可以,但很麻烦。”庾穗嫌它们化得慢,直接挥刀烧了,在火焰旁坐下来,解释道,“人形会更智慧一些,但其他伪物有时候更棘手。” 宋皎瞪着她,或者是瞪着她身边那团火,显然依旧不是很明白:“这里没有天敌,没有进食的必要,没有生死概念,没有资源冲突,自成一方天地,为什么非得找壳子爬出去?” 乐知年盯着那些不时咕动一下的碎肉想:它们或许想重新当人,不想当其他别的,它们无法接受困在这小小一隅,却是以古怪的永生姿态。 要么回到熟悉的人世,要么渡去传说中的桃源。 他想着支起脑袋看了一圈—— 这里有好多栈桥,有些塌陷了,破破烂烂地泡进水里;有的支架很高,莫约两层楼的位置。 “我们能走这些桥吗?”他问。 “这些桥不是。”庾穗肯定道。 有鱼看了她一眼。 “环境会催化心志,这是污染表现之一。”江诵说,“在这里,你会渐渐忘记构成自我的一切东西。” “类似鬼魂的性情大变?”宋皎说,“可是催使源是什么呢?” “罅隙内的壳子数量也是有限的,按记载来看,它们很难自主化形,只能抢,但是这些壳子没法出去,基同摆设。”江诵说,“而且有些罅隙会不断循环灾难时刻,它们受不了的。” 宋皎还想再问什么。 乐知年摆手道:“遇见的话,杀就完事了,你管这么多干嘛,还想分情况超度啊?” 宋皎不赞同地看着他:“我以为我们这次来,是疏,而不是堵的。” “那你设法带一只回去审问吧。”乐知年道。 这话就纯属讨打了。 庾穗闻言向江诵确认道:“你们想溯源?” 江诵点头。 “我建议不要。”庾穗开始擦刀,“把这里封锁,然后镇压进联会最底层。” 江诵说:“你知道的,罅隙没有办法完全封掉,我们切不断梦的通路,它总有机会长大的。” 而后在某个阶段,吞掉外面的新空间。 庾穗道:“我会加强梦间巡逻。” “得了吧,”万锐咧咧,“一头梦貘能监管多少生灵的梦态?要我说,我们还是直接炸……” 正在这时,出去探路的成员回来了,告知他们水里暂时不能走,情况有些邪门,似乎连湖底淤泥都有生命,而他们缺乏术法和装备。 这片泥地的尽头有条栈道,很窄,只容一人通行。 那栈道很有古韵,但踏板有些破,有的缠着植物,仔细不要掉下去或者被拽进湖。 栈道一直延伸到湖中央才出现分岔,一面通向高脚屋,一面通向一个山洞。 高脚屋外表来看就是很普通的高脚屋,带着民族和地域特色,但是后半截和一幢写字楼连着,有雾,侦查鸟飞不过去。 至于山洞,听回音很深,有条路向下,应该是自然形成的。 乐知年收好本子,越听越没谱,提议:“要不我们……换个通路,再进来?” “这次我们没有信物。”江诵说。 乐知年对信物没什么概念——应该是所有人对信物都没什么概念,罅隙的通行证千差万别,记载里甚至提过孩子的乳牙、胎毛、脐带……更为变态的,还有体液…… 他沉吟:“穿着那些皮制小衣服睡觉行不行?” 第52章 宋皎一阵恶寒,霍然起身:“我们组去高脚屋会会那些妖魔鬼怪,我还就不信了。” 万锐跟着跳起来,一副摩拳擦掌的派头。 于是乐知年一行自动选择了山洞——江诵提议他跟去高脚屋,被那队断然拒绝。 “没事,我们队长要进来了。”耳机里,李意扬在说,声音很轻快。 分开时,庾穗递给宋皎一枚平安牌,并嘱咐道:“实在没出路了就捏碎,不要在这里死掉,很麻烦。” 两组人就此分开,相比之下,江诵这边成员少得可怜,只有五个,还包括俩绣花枕头,和一个看着挺能打的疑似绣花枕头。 越靠近洞口,温度变得越低。 进去时,有鱼有一种错觉,那些凤眼莲快要压到他们头顶了。 可他一抬头,那片花海就缀在远空,挤挤挨挨的,很是美丽。 乐知年调整过装备,边嘟囔:“其实想想,干脆炸了也挺好的。” “你真是棵墙头草。”江诵嘲道。 一行进洞,地势缓慢向下。 庾穗打头,邰秋旻断尾,中间是江诵、乐知年和有鱼。 原本计划江队长断后,但姓邰的说他不习惯有生灵近距离站在后边,这洞道太窄了,感觉像贴着只背后灵。 再加上姓乐的被形容得思维发散,抱怨难道要他害怕的时候一把抱住庾穗吗? 遂作罢。 当事穗嫌他们事儿真多,磨磨唧唧的,已经提步走远了,天赋异禀,连战术手电都没开。 这洞道水汽很足,带着点难言的腥味,如同回南天盥洗室返潮。 越往里,四壁就越是湿滑,后来甚至出现了凝结的小水珠。 乐知年抹掉护目镜上的痕迹,玩笑说到时候会不会撤离不及,直接淹死在这儿,被一前一后同时伸手捂嘴。 一路有很多植物,苔藓、堇兰、肖鸢尾、谷鸢尾、拉培疏鸢尾、阳光百合、翠鸟雏菊……简直就是个无视时序的小型异植园,有的品种也不知道没光是怎么长出来的,花期持久。 几人吃不准状况,一直在避免触碰。 有鱼觉得他们现在就是在作死,跟影视剧里“某支装备精良的小队为某个听上去大义凛然或意义非凡的决定甘愿赴死”一个套路。 戏剧性一点,还应该死于背叛、猜忌,以及穷途末路间的自相残杀。 但有些情况无可避免,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江诵如是说。 “是的,总有人,”彼时乐知年刚拿茶水漱完口,以一口译制腔捧读某部热血番里的经典台词,“蠢货说要有未来,要有胜利,于是便有了旗帜与血肉凡胎浇铸的神明。” 当然,蠢货两个字是邰秋旻低声冷笑复读时替换的。 有鱼觉得,江诵要是生在特殊年代,肯定是首批死于信仰的无畏志士,是殉道者,是引路塔。 至于乐知年,或许会因为贪生怕死选择当个翻译官苟着,然后在某个想不开的、被鲜血烫坏脑子的瞬间,死于一场没有计划的激情反水。 “那我呢?”有声音在问。 邰秋旻啊……你应该会……有鱼想到一半,突然停下了。 “嘶……“身后有声音在抱怨,“你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后面还有人,差点撞上。” 有鱼侧首问:“你刚才说什么?” “嗯?”邰秋旻歪头。 “他刚才冷不丁背了句古文。”乐知年在前头搭话,有些乐,“我发现你这朏朏性子真诙谐诶。 乐知年说这条道好长又好窄,一直没出声的邰秋旻回他一句——初极狭,才通人*。 结果他们复行数十步,还真豁然开朗了—— 那是个石室,顶部极高,战术手电的光打不见头。 沿壁有一些花纹,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应该是流水作用形成的。 但纹样奇异,有点像是缠绕着的简易人体形态。 “像幅记事壁画。”乐知年以护目镜拍照留存。 但具体形成的是什么,看不太出来。 石室中央有个坐台,祭台模样,颜色有种不祥的邪恶质感。 上面立着蹲塑像,青铜制—— 数不尽的仿骨头制品铺满了坐台,珠宝似的层层往上堆叠,足足有三米来高,分外壮观。 当中簇拥着长发仙人,五官清晰可辨,大袖深衣,委地的部分头发化作了蛇群,个个衔着宝石——但有鱼怀疑那是眼珠。 那些交错着的扭曲手爪从制品间探出来,拼命往上抻,没有半分沾上他的裙裾,显得如此高不可攀。 有鱼笑不出来—— 那是邰秋旻。 祭台上的是邰秋旻。 不是献祭,而是被供奉着的邰秋旻。 有鱼有些混乱,但几乎是在看清画面的一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尽管连他本人都不清楚这反应缘何而来—— 他再一次停下了,本能在错身的瞬间拽住了身后人的手腕,想也没想,把对方重新拉回身后,如临大敌地扫视过其他人。 邰秋旻顿了一下,片刻勾住他的手指,凑首在他耳边,带着点新奇轻声问:“怎么了?你害怕?” 有鱼诧异看向他。 动作太快,差点亲上,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他盯住邰秋旻,眼珠颤动,片刻艰涩确认道:“什么?” 邰秋旻又开始无辜地眨眼睛:“什么什么?从进洞你就怪怪的。” 出现了。 再一次出现了这种情况。 有鱼表情疑惑,换成心音又问了一遍:【你没有看见么?】 “嗯?”邰秋旻视线绕过一圈,居然就这般回答他,“到底怎么了?这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有鱼说不出话,目光滑向脚边花朵蕊心的光圈,觉得自己可能因为缺氧出现了幻觉。 “你要是害怕的话,”邰秋旻开了个玩笑,歪头截断他的视线,“干脆一直看着我好了。可是不好走路,你想要倒退么?” “那边那两位,”乐知年已经拍完照了,在招呼他们,“知道你们感情好,别秀,走了。” 有鱼还抓着邰秋旻的手腕,但完全是对方在带着他走。 他浑身紧绷,路过祭台时,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他总觉得那雕塑在…… 但邰秋旻扭头冲他笑,笑容破天荒的有点安抚的味道。 落在战术手电的光线里,被切割出阴影,有鱼只能看见对方笑起来的这小半张脸。 很流畅的轮廓,那轮廓放在任何一项艺术展里都是完美的作品。 他又毫无缘由地想起对方在他梦里穿的那身喜服,白日华美,晚间阴郁。 他蒙着眼睛,背着那人走过纸钱洒落的长街时,不晓得天光下的魑魅有没有就此显形。 就像现在。 是…… 有鱼抬抬眼皮,目光缓而慢地扫过身侧和前头那三位——庾穗同他们离得有些远,只能听见脚步声。 人的模样…… 他不能问及那台子上是什么,有什么,他甚至不能提到台子,鬼知道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个台子。 有鱼一直没搞懂罅隙为什么会无序,或者逼得神魂发疯。 这里无生无死,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变相的永生,只要安稳渡桥,便能进入传说中的桃源。 渡不了桥也无所谓,人家江诵老东家——酆都都制度化了,何处不能扎根? 为什么非得杀来杀去,只是抢夺壳子? 退一万步讲,人世那破地方有什么好,有什么可值得眷恋的,陷入这里的人既然无路可走,为什么又要费劲爬出去,换个壳子重来一遍? 因为所谓的立场相对,难以安稳么? 一只变异后的硕大杨桃掉在地上,巨人说是五角星,矮人说是旋转门。 于是各执一词的双方吵起来,过程中稍微有点偏差,从口角升级成大打出手。 两败俱伤时,被某只路过的生灵推翻根本——不对!这从来就不是杨桃! 杨桃?是谁从最初设定的杨桃? 怀疑、真假和分歧…… 无从界定,没有权威,谁的话都不可信,目之所及皆可作假。 每双眼看尽的或许是不同的世界,那么怎么保证,有些东西是原本就在那里,还是当你看过去时,才出现在那里? 这种影响因人而异,毫无规律可言,按邰秋旻的话来讲,或许可以叫它“狐狸精综合效应”。 这是精神层面的渗透,潜移默化。 试想一下,你眼中所珍视的正是别人眼里所扭曲害怕的,威胁彼此生命及存在,根本无法求同。 一场厮杀暗无天日,你没有保住想要照看的人,短暂崩溃后依制埋葬,可是这里没有土地,只有水域。 你造了花船,费劲放入湖中。 倒影是正常的,他们双手交叠,躺在繁花间,安详而恬静,如同熟睡。 你伸手把船推往湖心,水面映出你的双臂——灰白,枯瘦,生鳞……总之那不是人类该有的手臂。 第53章 你小心探过去,和一只在镜面姿势下同样紧惕看着你的怪物四目相对。 而你死去的家人,正从旁边淤泥里重新爬出来。 它们对你笑着,依旧以正常的模样,温声说:“别哭了,欢迎回家。” 有鱼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恶意。 空间意志——如果存在的话,很难不说这是一场饱含报复性质的玩弄。 也不准确,或许只是单纯地找乐子。 ——你能确定身边人的真实模样吗?比如现在你牵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鱼摩挲过掌下的袖扣,细小暗纹微微凸起,和自己的规格一致。 ——无法确定。 ——你能确定周遭世界的真伪吗,比如自己到底走在什么上面?头顶又覆盖着什么? 地面开始出现较大面积的水洼,有鱼听见水流飞溅的声音,轰轰的,如同闷雷滚地,不远处应该有条暗瀑。 ——无法确定。 ——你能确定同行者真正的意图吗?尽职尽责?所以愿意把命搭上? 五道脚步声,没有变更过。 ——无法确定。 ——你能确定自我存在和所谓想法吗?或者,你能相信你是你吗? 有鱼想起自己曾在罅隙里被杀死过,一次是兜帽客,一次未知。 可能不止,之前的梦境不可考。 ——无法确定。 感官崩塌、信任崩塌、认知崩塌……这是个没有办法回头的概念…… 一旦萌发,这种思维模式甚至会跟随至罅隙之外,并被无限放大。 ——你能确定到底有没有在做梦吗?能分清真正的人世和你眼中的“正常”吗? 邰秋旻还在笑。 可有鱼只是稍微一错眼,那笑又消失了,仿佛那个极小的弧度只是他高度紧张下的错觉。 他一时有些迈不开腿,觉得口鼻被冰碴塞满了。 好冷,为什么会彻骨的冷。 “你不会真的在害怕吧?”邰秋旻眼珠一转,侧首轻飘飘地点了他一眼,用了点力气挣出手腕,再反手抓过他的,“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先牵着你咯。” 有鱼被暖得一激灵——毕竟对方体温之前一直分外冻人。 当然,骨头热起来容易自燃,这的确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也不知道生生回来没有,那册子只有他能看懂。”他闲聊般地说。 不想乐知年在前头回道:“应该快了吧,诶,是瀑布。” 现在,到处都是很麻烦的事情,他就不该加入联会。 自扫门前雪挺好的,管他明天会不会世界末日。 他用余下那只手抚过心口,同时捻出了袖口内侧藏夹的刀片。 【邰秋旻。】 他唤着这个名字,指间的雪亮毫不犹豫地送出去。 第39章 蛛网 “怎么了?”邰秋旻并指架住刀片,语含关切,温声唤他名字,一副他入幻入障神志不清但自己依旧不离不弃的口吻,往前凑,红痣腻得像血泥,“你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了?”有鱼盯着它,忽而笑起来,畅想这东西脸颊切开的手感,以及横截面会不会同人类一模一样,同时左手用力一翻,利落地挑断了对方的制服袖子和手筋,“你们装同伴,只会读取在这里的相处模式么?” 袖扣崩落触地,哒哒哒于洞道回响着,极清晰响亮的几声,如同裂帛,一时之间,衬得脚步与呼吸声全停了。 “邰秋旻”捂住鲜血直流的手腕往后退,表情扭曲了一下,阴毒但略显兴奋地看向他。 “读不了所有记忆么?不能直接查看脑子么?”有鱼缓步逼近,抬指闻过刀片上的血。 ——很正宗的味道,带着混杂过的腥气,泥土、沉水、腐败草植,以及骨头。 他厌倦地抬眼,随手甩开余血,对准空门迎上去,一对刀片在他指间耍得精巧而流畅,刀刀见血。 “上次也是,这次也是,总喜欢搞沉浸式剧目,”他厌烦地说,“怎么,死后统一进修的导演系?” 那东西暂时没有攻击意图,边躲边笑,脸颊和脖颈被刺啦划破也不在意。 它保留着泰半人类姿态,伤口淌出逐渐混浊的脓液,里头额外爆出的眼睛疯狂转动着,口吻轻快而迷恋:“我本来给你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谢幕,特别美好,你会因所爱死在繁花里,被享用尸体,永不分离。” 有鱼觉得它液化下的半张脸太丑了,不耐烦道:“我讨厌这个剧本。” 那东西歪了歪脑袋,所有眼睛掉下来,垂在半空,不解道:“你不是很在乎他吗?你的防御和保护姿态,我看见了。” “这算套话么?你还想找机会再来一遍?”有鱼敛了笑,抓住机会,快速捅过它的喉管和心口,“那还真是,恶心。” 那东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动静,嘴角笑弧越扩越大,笑容变得十分神经质。 有鱼感到锐器在他指节间化掉,与此同时,那些血肉像河蚌一样,向内挤压吮吸过他的手指。 他一把将手抽出来,甩开那些湿答答的黏液。 那东西不知所谓地大叫几声,轰然在他面前散开了,“碎片”于窄洞里扑腾冲撞着。 一瞬间,有鱼身上所有的枪械及防护物品开始沙化,连随手掰下来的石块都成了摆设,只能抬起胳膊挡脸。 纷杂振翅声在洞道里不断回荡,产生的动静令他不由蹙眉捂住耳朵:“真是……玩不起……” 他不确定冲过来的是什么,翠绿的,像是飞鸟,给他手背和肩头留下几道抓痕,但他没有捕捉到羽毛的质感。 那些“鸟类”过路似地飞过他,冲向洞道那头,几个眨眼就完全消失了。 但所过之处,其他东西开始动起来。 “乐知年”冲过来了,这只伪物显然没有刚才那只行为良善。 洞道狭窄,所幸它姿态僵硬,手脚尚且同边。 有鱼助跑借力,蹬着石壁跃至半空,扭身踹飞了紧随而来的“江诵”,而后落在“乐知年”背上,自后卡住它的脖子,一拧—— 正常来说,这力道是能顷刻搅碎颈骨的。 但这玩意儿显然不正常——它头颈顺势转过180度,咸口大张,涎水直淌,脱出上下两排尖牙咬过来,有鱼仰身间甚至能看清它齿列间的不明碎屑。 可喜可贺,当代文明社会的管控致使这里没有可拟用的热兵器,哪怕它们借着小队装备幻化出枪械也不会用。 不像在影视城,邰秋旻之前提过,如果拖到中后期,他们甚至会遭遇外寇和枪炮。 有鱼紧急闪避时将它腰间的枪踢进手里,瞄准脑袋。 “砰——” 就是后冲力过大,落地后翻太仓促,卸力时差点闪了腰。 他开枪补过那只伪物的心脏,又爆了“江诵”的脑袋,瞄住“庾穗”时,手枪化得只剩枪托,子弹飞到一半变成一捧沙,反倒全飞了回来。 “啧!” 与此同时,“庾穗”趁着他视觉受限,劈来一刀。 但那劲力比穗穗差远了,甚至没在有鱼手下完整过过两招。 “长得磕碜就罢了,”他劈手夺过那把假唐横,趁它在手上还没完全消失时,一刀切断它的右手和喉管,嫌恶不已,“打架也这么磕碜,真伤眼。” 那东西费劲抓着他,还在说:“你……身边的……不是……好……东西……” “那能怎么办?”有鱼敲碎了它的头骨,扔去一旁,“丢了他,养你?” 那脑壳里没有脑花,迸出一团黏菌状的物质,扭扭曲曲地往外爬。 他皱眉把残刀扔过去,刀柄正中黏菌,那东西怪叫一声,开始枯萎。 有鱼不知道怎么脱离当下这种状态,应该是障,或者幻觉。 所幸舞台全废了,丝线皮影皆不全,再好的戏也开不了场。 他等了一阵,周遭环境如同水面晃荡过好几秒,而后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沸腾、扭曲、融化…… 他闭上眼,再睁开—— “醒了,第二位。”有声音不远不近,含着点笑意,“睡美鱼?” 很熟悉的嗓音,溪谷化雪般泠泠的。 是邰秋旻。 有鱼想起疑似第一次听见对方声音时的感觉,他像是在瞬息里,恍惚看见惊蛰过后万物复苏。 但现在没那种神秘而曼妙的感觉了,可能因为对方说的是普通话,也可能是他听多了脱敏。 顶端依旧高不可测,他盯着那些模糊的墙壁痕迹看过十几秒,才从音质里回神,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是那个石室,但他不确定什么时候中招的,太丝滑了。 现在他躺着地上,冷湿气浸透了衣服,顺着脊骨往上窜,冻得牙齿痛。 而他本人被摆成了右手抚心的姿势,也不晓得邰秋旻借此听到了多少。 好吧,看来罅隙出生的玩意儿都很喜欢找乐子。 有鱼缓了一阵才坐起来。 第54章 正中央的确有个祭台,邰秋旻没什么忌讳地坐在那儿,身下是青铜仿制的骨头堆,也不嫌硌。 那塑像的头脸被打碎了,束带长发,残存的下巴很是精巧秀美,像个女相。 这也能解释发尾繁密的蛇属意象——或许企图比肩女娲,象征繁衍。 就是这造型有点幻视隔壁美杜莎中化穿古装,不伦不类的,还好这些玩意儿没有石化能力。 有鱼内心好一阵吐槽,忍不住扬了扬下巴,问:“那东西是什么?” “空间意识的塑像,有的罅隙也搞神魔崇拜那一套。”邰秋旻无所谓地说,“任何时候祈愿都是有力量的,向好向坏得看造化。” 有鱼打量过他几秒——这厮看上去比他体面多了,肯定不是打打杀杀清醒过来的——又看看身侧躺着的几位,问:“第一是……乐知年?” 邰秋旻嗯声:“他甚至刚被魇住就醒了。” 显而易见,姓乐的颇有木石无心的潜质,外热内冷,没什么心甘情愿赴死的决心和对象。 要他易命,或许比登天还难。 江诵不必说,那性子一看就是被爱着长大的,有劲头有退路,骨子里有某种温暖坚定的东西。 家人、朋友、同事……稍不注意,总有一个能顷刻化刀,要了他的命。 至于庾穗…… 有鱼没想到身为梦貘居然能陷这么久,梦魇、幻觉、障……这些明明是种族优势,她应当很擅长。 “这只梦貘……”邰秋旻含糊说,“难怪她清扫梦态的速度和质量都这么低。” “所以,“有鱼活动过双手,撑地站起来时肩背有些痛,才发现那些伤依旧存在,降低声音问,“什么情况?” “不关我的事哦。”邰秋旻扫过他手背和肩膀的伤口,下意识舔过嘴唇,“你最好处理一下,血味会招来很多东西。” 有鱼慢吞吞地坐到他旁边,翻出止血贴。 “如你所见,大部分伪物喜欢看猎物真心实意为自己赴死,特别是以一种献祭的虔诚姿态。” 有鱼想到了秦珍树的日记,虽然这玩意儿所属人和真实度存疑。 “有的会化用罅隙本身事件,有的自己编造情景,这就是它们结的网,至于猎物会碰到哪条线,很难察觉。” “它们认为这样抢过来的壳子很有温度,不管是血还是什么的,或许还会更加美味。别这样看着我,我没有吃过。” “它们极度崇尚仪式感,一种奇怪的交接仪式,这样一来甚至都不能称作抢了,明明是自愿给予的,类似‘在你的血肉里重获新生’,美妙么?” “我不是变态。”有鱼道,他想到“育腔”,但又不太符合。 “意识融合过头,极度恶趣味,又因长期处于痛苦而疯狂追求愉悦感,但又保留本能。” 有鱼重复过“本能”两字,直觉接下来的内容很恶心。 果不其然,就见邰秋旻挪了挪位置,继续说—— “相传神明造就人族时不小心藏了污垢:生存,繁衍,食欲和族群,这里的东西又把这些本能自行杂糅进化了一番。” “它们愿意共享一具身体,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鸡蛋液实在分不开,当然了,身体原主人没有操控权。” “自言自语、自我攻击、行为刻板或怪异、转化不当还认为自己有时是其他生物,异食癖等等都是比较常规的,更有甚者,喜欢片下肉质及器官烹炸,再对镜自……” “它们认为这是一种表达和回馈爱的方式,况且只要能获取愉悦感的它们都喜欢,特别是在原身残存意识翻腾的种种情绪下……” “也不用形容得这么详细。”有鱼抬手制止,“还是找机会把这里炸了吧。” 邰秋旻蓦地笑出声,偏头看他处理伤口,略显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有鱼不确定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在网里的所有经历,或许只是随口问一个突破点。 是哪里呢? 因为邰秋旻绝对不会对他露出那种笑容么? 那种“没事了,我就在这里,在你身边,不要担心任何情况”的笑容么? 这异端觊觎他的壳子,自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否则自己醒的时候那厮怎么带着点遗憾,又有点不爽。 对方当是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就算不会落井下石,也难保不会在致命时刻袖手旁观。 等人一噶,就拿藤蔓拖过尸体,八爪鱼一般兴高采烈地回桃源去,再也不管这摊子破烂事儿。 “因为你好看,那东西没有幻化到你的精髓。”有鱼木着脸胡说八道。 也不晓得空间意识怎么推测出来行为路径,他会为了姓邰的壮烈赴死,还是以对抗同伴的姿态。 笑话,这根本不可能。 邰秋旻一哂:“可你肯定没有第一眼就认出我。” “差不多得了。”有鱼迫切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四处张望,“乐知年人呢?” “前面有个暗瀑。” “你就放心他一个人过去?他是文职,还是个人类。”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替人着想了?”邰秋旻不知怎么态度又有些呛,“少操点心吧,联会的人类,再怎么次,都不会是普通人的。” 第40章 破冰 有鱼暂时不想跟邰秋旻待在一处,借口去帮乐知年。 那暗瀑二百来米远,跨过某个界限时才能听见动静,水流声轰轰的,脚底传来震颤感,说话得靠吼。 “乐知年!”有鱼按着枪唤,“还活着么!” 几秒后,湿腻的石壁边缘探出个脑袋,笑着说:“这儿呢鱼,感谢我们喘着气再次相遇。” 有鱼:“……” 乐知年正记录地质和植物情况,虽然大概率没什么参考价值,但他很认真,如果不是担心惹祸,恐怕还想带样品回去。 有鱼瞄了一眼,太学术了看不懂。 乐某工作时挺正经的,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眼镜链没有晃荡的余地,衬得这人总算斯文谦和不败类了。 当然,这种正经在开口时荡然无存—— “你家朏朏挺无情,清醒得比你早多了。” 有鱼略微一怔:“你比他还先醒?” “嗯呢。” 有鱼打量过他两眼,暗忖这厮比罅隙异端还铁石心肠,当同伴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我俩前后脚吧,刚脱离那种状态就看见对方,差点直接动手。”乐知年瞥见什么,凑去水边,“你来看,这个石头纹路好怪。” 有鱼担心他掉下去,拽住了他的腰带,边探身往那方向睇了一眼。 正好处在瀑布下方的河床里,水珠飞溅间有些看不清,像水底石头的反光,又像是鳞片,巴掌大小,黑色,某些角度反着其他颜色。 有鱼直觉不好,把人拖回来一点,打量起周围,片刻感觉对方往后退,同时反手拍过他的胳膊,以气音说:“那边。” 有鱼顺着指向看过去。 瀑布那头是个小水潭,水绿得发黑,正对着石室的甬道方向。 他过来时瞄了一眼,除了苔藓和碎石什么都没有。 现下边缘立着道半人高的影子,微微佝着,静悄悄的,不时扭动一下,如同临水自照。 有鱼调整过护目镜夜视参数—— 那是条埋头喝水的蛇,腮帮子一鼓一鼓,水面涟漪阴森地散开。 很大只,按比例分析,那脑袋比得上五位成年人的头骨。 颜色和总长不清,但头顶有两只鼓囊,像是没长好的角。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贴着石壁,往石室方向退。 快听不见水流声时,乐知年绊到什么,脚崴了一下,被有鱼用力提溜住。 他嘶过一声,错眼时发现那蛇不见了,岸边静静的,夜视屏里烘出一团团黑绿的斑影。 “你说,”退出瀑布动静范围后,乐知年立马折身往回赶,敲过石壁,“它该不会突然蹿我们前头去吧,这里应该有条暗河。” 而后他们听见石室方向传来轰隆一声,整个空间颤过几秒,甬道里的植物枯萎过半。 有鱼持枪冲过去:“你上辈子有只乌鸦吧!” “乌鸦,益鸟,前神兽,一生一世一双鸟,拒绝污名化。”乐知年说。 “好的,”有鱼啧声说,“乌鸦教教主。” 石室里的确打起来了,但没有巨蟒破壁而出的限制级场景,也没有伪物的新花样,只是庾穗得偿所愿,终于找着机会和邰秋旻“切磋”。 这里这么窄,兵刃锐气大多绕着他走,不出片刻,就扰花了据说价值不菲的壁画。 塑像成了被殃及的池鱼,拦腰摔下来,仅剩的半拉嘴弧散发着怨气,头发也碎了,蛇状发尾没了影。 有鱼看了一眼,其身体半实心,塞着骨头,应该是人骨。 乐知年把枪插回侧腰,蹲身举手,慢慢移去尚未醒来的江诵旁边,说:“尽量别破坏壁画。” 第55章 “你不是拍完了吗?”庾穗于打斗间隙横他一眼,气势骇得后者无奈噤声。 邰秋旻拿骨头——坐台掰下来的青铜制品——架住了那把刀,轻松过头,甚至还有心情点评:“我觉得你更适合枪戟之类的,而不是刀,”他说着并指弹过刀身,“这看上去不像你的东西,太粗犷了。” 那一指看着轻飘飘的,但指间迸出的青芒却像闪电一样掠跳上去,金属轰鸣,瞬间麻痹了庾穗的整条手臂。 她被那重逾千金的力道一带,费劲抓稳刀柄,晃过两圈才站稳,立刀于地,呼出口血气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朏朏,就是朏朏。”有鱼趁机一个跨步,插去两人中间,正对着庾穗,拇指勾着手枪,双手下压做安抚状,“我们该走了。” 庾穗秀眉一竖,还想说什么。 有鱼脱口补充:“我给他做担保。” 邰秋旻舔过刀气划伤的手背,闻言瞟了他一眼。 “好好好,你保他,他保他,我们队都有光明的未来。”乐知年大致检查过江诵的状况,把他背起来,“走了朋友们,这里有个大家伙。” 下一秒,仿佛为应和这句话来个闪亮登场,整个空间开始摇晃,暗瀑那边传来坍塌的动静。 河流改向,从石壁渗进来,缓慢漫出的水纹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小蛇。 几人当即往回走。 邰秋旻打头,庾穗断后,有鱼走在乐知年侧后方,伸手护着点江诵,时不时回头放几枪。 谢天谢地,枪械还能用,但路径不太对,他们甚至半路遭遇了分岔。 “我保证来的时候只有一条路。”乐知年干巴巴地说,腾出手要去翻装备。 邰秋旻见状阖眼抚过心口,嘴唇无声嚅动,片刻摆手往身前一撒。 几只发着光的生灵从他指尖显化出来,凭空游进几条甬道里。 “这是……”乐知年震惊,把滑下去的江诵往上耸,“鱼吗?” 那是半指长的小银鱼,鳞肉大部分呈透明态,骨头发光,轮廓浅晕,鱼鳍飘逸而流光溢彩。 “鱼骨头,”有鱼瞎打补丁,“猫都爱吃鱼,这是他攒下来的。” 乐知年也不知信没信,尾字音调上扬:“那还真是物尽其用哈!” 邰秋旻睁开眼睛,虹膜外围的金圈还没褪干净,招手说:“这边。” 几个人跟着他钻进某条洞道里,很长,走过好一阵,乐知年又开始说这鱼到底靠不靠谱,七秒记忆,他们被带到哪里去了。 邰秋旻戏说这可能是不明生物的肠道。 乐知年翻着白眼点评,这玩笑真是太地狱了。 庾穗就是在这时出现意外的。 有鱼听见动静,转身时正好接住飞过来的梦貘,唐横脱手化作金烟,自动收回她背脊里。 这姑娘面容煞白,偏头呕出一口血。 有鱼不怎么熟练地翻出恢复针剂,给她脖颈动脉注射,收针时问询地看向邰秋旻。 后者念过异语,一个响指。 蝇头大小的符文从他掌心溢出,带着金绿光芒散去后方,甬道两边的植物瞬间疯长结墙,暂时阻隔了水流和蛇群。 他抱臂不高兴道:“我没有打伤她,我有分寸。” 乐知年站得远远的,神情不对地打量过一站一蹲的两人,探个头插话:“像是平安牌反噬。” “宋皎那边出事了?”有鱼擦干净污血,见她还有点意识,把人扶起来架着走。 “不一定,这妮子把自己当不死鸟霍霍,到处发牌子。”乐知年提步跟上去,“千万别是宋皎出事了,否则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邰秋旻懒散接话:“她背景很不好惹么?” “差不多吧,他父亲在联会总部当差,是个多情种,一窝一窝生兔子。” “她为了她妈单方面断绝了关系,但是讹兽记仇,护短,还死要面子。他爸可能不记得彤铭市还有这么个女儿,但总有东西记得。” “政敌、盟友、第三方……加上江诵和酆都走得近,两只前途大好的半血,可做文章的地方多着呢。” “总之她要是噗呲灭了,我们也差不多该灭——我靠!” 植物墙没破,但那些伪物做出撞墙的假象,实际从石壁赶超,钻了出来。 近距离下,他们才看清那些蛇头是异化后的各色人脑袋,比指甲壳大不了多少,但清晰到五官可辨。 有鱼把庾穗推去乐知年身上,持枪断后:“照看一下!” 乐知年伸手去接,背上的江诵滑下来半拉,他焦头烂额,还要跟上加快开路速度的邰秋旻:“我只有两只手!!” 二十分钟后,乐知年被迫“进化”,邰秋旻被迫半放开地打。 几人晕的晕,伤的伤,精力不济的精力不济,只好在又一次击退蛇群后,辟出块地界暂时修整。 “怎么还不醒。”乐知年把江诵摆去一旁,又给庾穗灌了点能量饮料。 “网的种类多种多样,他可能正好遇见了很特别的。”邰秋旻说。 庾穗看他一眼,又看有鱼一眼,抽出唐横,开始擦刀。 “比如,为救亲眷杀掉怪物,但怪物才是亲眷。”邰秋旻的青铜骨头磨损了,他有些遗憾,那上面的花纹都花了,“再比如,两方视觉有异,把彼此认作怪物,直到看见尸体才发现——” 江诵突然倒吸一口气,骇然弹起,喃喃有词:“方……方恕生……” “我天老大!你还好吗?生生不在这里,他很安全,这个点……”乐知年抬腕想看时间,但表盘碎了,三根针不翼而飞,“呃……” “在公司宿舍。”有鱼说。 “我害了他……”江诵声音几不可闻。 “谁?”乐知年没转过弯来,“你说你害了谁?” “方……”江诵双手神经质地抖动着,青筋可怕地凸起,他巩膜充血,痛苦道,“方……” 庾穗二话不说,以手刀放晕了他。 乐知年接过这人,以免他磕到脑子:“这么粗暴吗?” “我没有辅修心理及精神疏导课程。”有鱼发现庾穗擦刀的时候情绪会相对稳定些,当然,不排除这是对监护人的特殊待遇,“你还怪体贴的。” “那不然呢,他晕了不还是我背吗?”乐知年挨个指过他们仨,“这一路你们有谁搭过手吗?” 其他人:“啧。” 邰秋旻抛着骨头笑:“工种差不多嘛,战地后勤也是后勤,要不你来开路?” 乐知年转向有鱼:“他有时候真的蛮欠的。” 有鱼破罐子破摔,笑容藏着“干完这单就不干了”的松快感,说:“那你随意吧。” 乐知年无语片刻,转头见庾穗虚弱但赞同地看着自己:“……” 怎么个意思,他还能凭本事揍那厮一顿不成? 第41章 嵌合 乐知年最终还是没能a上去揍朏朏一顿,非但如此,几人还走散了。 不是影视作品里常见的走着走着回头空无一人的桥段,就是突然崩散的。 上一秒乐知年还在说,这趟回去要好好敲江诵一笔,晕全程真是太犯规了。 下一秒这里就像被首次浸盆的大片新泥炭,瞬间陷下去无数大大小小的坑洞。 有鱼匆忙去攀岩壁,袖珍手爪没有合适的落点,下坠趋势间,蹭花了他的臂肘,挂出一串血,被介质瞬间吸收。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腰腹,他绝对会和其他三人一样,眨眼消失在这些冒着腥膻气的坑洞里。 有鱼看了一眼,那些藤条的色泽不怎么健康,大抵是阳光不够,现下有些发灰。 他被吊上去,落脚踩上实地,垂眼解着藤蔓,边说:“谢谢。” 邰秋旻借助藤条吊在半空,长发晃荡,像只异形炸毛大蜘蛛,摊手懒叽叽地说:“我只是不想到时候把你的尸体从各种伪物的肠道里挖出来,或者把你的壳子在无数鸡蛋液里掏洗干净。” 有鱼被他形容得直皱眉,再次道:“不用说得这么具体。” 他拍拍身上的灰,折身往黑暗笼罩的坑洞边缘迈了一步,碎石被碰下去几块,迟迟没有回音。 垂地的蔓条很人性化地滞了半秒,蹿上去一把勾住他的小腿。 邰秋旻问:“你要干嘛?” “找人,”有鱼看向那些坑洞,很深,内壁黏黏糊糊的,还在断续冒着气泡,“如果不是我提出假设,他们现在不会在这里。” “是啊,如果不是你提出假设,他们还在开茶话会呢。”邰秋旻一哂,兀自往前“走”,一小群银鱼为他照明开路,星屑般飘飘忽忽的,“有鱼,你这样迟早有一天能把自己耗死。” 有鱼轻声说:“网里的事我不想再来一遍了。” 杀死认识之人的面皮也很难以接受。 虽然当时他的击杀动作很利落,也知道所杀并非真实,但记忆并不会就此轻易翻篇。 它们会不由自主地复盘,再看见那些脸的时候,再对话的时候,再松懈的时候…… 第56章 某些压抑而不祥的东西会生长出来,占据他的思维,放大他的情绪,覆盖他的视线以及他们的面颊,侵蚀掉那些生动的表情,消弭掉本就不分明的界限。 迟早会分不清的。 没有谁能一直分清。 “这里待久了让人透不过气。”他说。 “你要选他们?我没有救其他人的义务,”邰秋旻态度骤然疏离,声音冰冷,“你在逼着我暴露么?” “这不是选择,也没指望你动手,必要时替我收下尸就行。”有鱼收好手爪,检查过其他装备,“一想到死后,我的壳子会被奇怪的东西霸占,再干些奇怪的事,就犯恶心。” “你把它当成一件衣服。” “看来你很接受这种事。” “只是没有你们这么看重,这又不是生灵的核心。”邰秋旻说,“而且,我记得历史上有个很有趣的观点,‘所见之人皆为自己’。” “我现在不想讨论哲学问题,心学也不想。”几个深呼吸后,有鱼一跳而下,稍稍提高声音,“我有分寸,帮我照顾好我的猫。” 他喊完才在呼呼下坠间想起来:哦,现在海苔不需要铲屎官了。 “你有个鬼哦。这里很不稳定,是嵌合空间,”邰秋旻头也不回,连着有鱼小腿的藤蔓飞速往坑洞里蹿落,到某一长度时,忽然绷直,“正在吞噬或被其他罅隙吞噬,错个道很危险。” “那就更应该找了,”有鱼顿时被迫倒挂在半空,受惯性晃向坑壁,他并臂作挡,撞上去时无意蹭到了耳麦,滴的一声,“你说过,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但是灵魂入不了酆都。” “只是存在形式变更而已。”邰秋旻稍稍抬过手指,藤蔓疯了似地往回蹿,不一会儿把人高高提起,鞭尾般掼进一块地面相对完好的角落,“退一万步讲,凭他们的本事,也用不着你发扬互助精神。” 有鱼差点磕到脑袋,他蹙眉撑起身来,不顾擦痛的手肘和后腰,压着火气道:“你又在犯什么病?” 邰秋旻眼睑半垂,于上方睨着他。 发绳被高涨的煞气冲断,乌发扬起,瞬间张牙舞爪的。 有鱼不知道他在气恼什么,明明自己把他给摘出去了,这厮又不是真有把柄或者致命弱点在联会手上。 邰秋旻冷着脸俯过身,罩下来一片阴影,像只清艳非常但羽化失败的珍灰蝶,拖着半打虫体和长长卷俏的尾突,怪异而颓靡。 他逼视着有鱼,慢声说:“你真以为——” 下一秒,两只耳麦同时呲了一下,激得对峙双方齐刷刷偏过头,不适地皱眉,眯了眯眼睛。 “两位,很感动你们还对同伴抱有伟大的拯救精神,不像某些小组,连队友失踪了都不带找的!”乐知年的播音腔轻快地跳出来,有些失真,他见缝插针地把宋皎那组又涮了一遭,笑说,“但是外勤守则第七条,不明状况下需以自身安危为主,我们不提倡葫芦娃救爷爷行为哈。” 有鱼腹诽庾穗和江诵是怎么受得了他整天嘚啵嘚嘚啵嘚的,打断道:“在哪儿?” 邰秋旻闻言嗤了一声,又把自己吊上去了,像个全自动升降机。 他想了想,一挥手又把有鱼捞走了,跟着鱼群继续向前。 “在一个呃……蚁巢育儿室,好吧也有点像蜂窝。算了我把视觉同步进队内频……能看见吗?我密恐都要犯了。” 有鱼的护目镜样式只是枚单边镜片,半隐形,主要作用是分析各项环境及浅层身体参数,成像功能不是很好。 传送过来的画面有些低质,泛灰,时不时闪斑一下,还带着些像素盲点—— 半空视线,偷窥视角,有些摇晃,不知道乐知年在哪儿猫着。 举目望去是一片充满科技感的茧巢结构建筑群,密密麻麻的,规格一致,分外壮观。 酷似上世纪提出的胶囊房假设,也有不少人诟病那是活体棺材或者热停尸柜,总之乍一看很不舒服。 邰秋旻闲话说:“你看,它们甚至发展出了聚居地,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罅隙。” 有鱼落后几步,借助藤蔓行走,像只步足长反了的人体蛛,失重感令之很不习惯。 他们下面,暗处而来的水潮正把那些坑洞蓄满,再灌上来缓慢连成一片,而周围是正在疯长的苔藓和捕虫堇。 “天黑了。”邰秋旻回头做口型。 有鱼暂时不想看见他,艰难转了个身,借口警戒后方。 “这形容真瘆人,还聚居地,虽然现在里面一个东西都没有。” 那厢,乐知年拿手爪小心怼开最近一扇门。 那布局就和老出租房一样,但规制很小,像给手拿玩偶住的。 “这里好像叠加了空间术,看来上次也不算开错。” 这厢,有鱼路过某个坑洞上方时,里头突然窜上来一条……长着婴儿般藕节手脚的鱼——或者是蛇。 他还没动手,有藤蔓倏而洞穿了它,把它钉在石壁上。 那玩意儿两腮鼓动,唧唧怪叫,嚎得人直犯鸡皮疙瘩。 其体液在石壁间呈网状漫延开,滋养下的捕虫堇开始发亮。 “你们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吗?”乐知年说着,放了只探索机器人进去。 邰秋旻扫过有鱼一眼,从鼻腔漫出一句:“嗯?” 乐知年说:“每天从这里醒来,开门,上工,进食,短时间休息,往复循环。” “人家就不能……”邰秋旻搭话说,“玩乐么?” “这里能有什么可娱乐的?除却不需要器材和场地的低级趣味,我还不信这儿有个地下城。” “就你一个?”有鱼问,“他俩呢?” “我们掉下来的时候分开了,”庾穗的声音适时插进来,“江诵和我在一起。” “你确定是真老大?”探索机器人失联,乐知年察觉到什么,关闭共享,试图换个地方,“他是怎么从我背上到你手里的?” 当时以唐横插入洞壁止住下坠,条件反射想捞人后背武器带,结果只抓到江诵但弄丢了乐知年的庾穗:“……” “我在车库里。”她说。 “什么玩意儿?”乐知年怀疑自己听错了,旋即又觉得人家5a级景区配个车库也很正常。 “我看见了其他……人,正常模样的人。”庾穗声音紧绷,“这里不太对劲。” 乐知年被戳中奇怪的笑点,笑得闷咳:“阿穗,这里就没有正常过,现在又像是从蛮荒纪掉进了未来纪。” “他们只有神魂,是通过梦进来的。”庾穗不确定地说,“这里好像有……两个罅隙。” “据我所知,这玩意儿就不是相通的,一个失落地界即一座陵墓,自成机关和生态,除非有超大外力把它们……”乐知年双手交握,飙了个拟声词,“怼在一起。” “这些是官方信息?”有鱼那头断断续续的,终于又出声了。 “是前辈们留下来的资料,但是不保证和当下事实相符。”乐知年按按耳屏,“谁那边,好吵。” “打架。”有简意赅。 “挂了。”邰秋旻不耐烦道。 “好吧,电话粥只剩我俩了,女士。”周围太静,乐知年压着嗓音说,“不过队内频道还能用我是没想到的,换作我,应该搞掉武器和通讯,再挨个击破。” 庾穗对他偶尔的反派思维充耳不闻,只说:“我试着把江诵送出去,你先撑一下。” 如果这里真的存在梦境通路,那么食梦貘有一定概率可以运用能力把个体送回现实,如若梦里还存在着和个体有关的入梦者,这种几率还会上升。 “没问题,你要相信金牌后勤的实力。”乐知年不要脸地自封,“再说了,我身边还有条银鱼,虽然它现在,唔……晕头转向的,可能主机太远连接不上。” 庾穗顿了顿,肃声提醒说:“邰秋旻不可信。” 乐知年玩笑道:“虽然我也很惊讶,他们城里人养的朏朏能达到这种脾性和能力——” “不,是他的皮脂里有一种味道,尊……我爹爹说过,有这味道的东西,见之立斩。” 乐知年不置可否,只道:“那有鱼呢?” “可信,他说文鳐一族受灵祷而生,具有自净力,堕不了魔,也入不得鬼,无业障无挂碍,都可信。” 乐知年到岔口了,随手把银鱼捞过来当司南,转过几圈,随意选择了鱼头停下的那条路,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可现在有文鳐担保着邰朏朏。” 庾穗郁闷起来。 “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时代所限,我还挺想请教下你爹爹,对乐家人总早亡这件事儿怎么看。”乐知年随口恭维,心里想的却是——敢收养梦貘的都是勇士。 “这算……愿望吗?”庾穗怔了一下,语气古怪地问。 “不不,绝对不是,”那边没出声,乐知年赶忙又说,嘴皮子和脚一样快,“我知道梦貘作为神族眷属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能力,但这绝对不是祈愿,你千万别瞎琢磨,知道不?喂……喂?喂!阿穗?” 第57章 他站在漆黑的走廊里,后知后觉地发现,从他跨过某块瓷砖开始,内线就失效了。 银鱼摆尾向前游去,几朵鱼鳍飘逸如云,洒下淡蓝的荧点。 乐知年收收心,谨慎往前,拐过一个转角,待夜视显像后,愣在了原地。 眼前是一条长走廊,墙边堆着成摞的金银锞子,蜿蜿蜒蜒,高高低低,像是沿墙生长的山脉。 半成品,没有刻字,有的甚至没有封好,在黑暗里散着阴幽的诡光。 江诵给他恶补过,这玩意儿叫樱桃肉,里头混着死人的脏腑。 五脏藏神,心主神明,金箔银箔作殓衣。 这是信物之一,非常适合流通,收藏,甚至入药。 19世纪至20世纪间,西药大规模进入后,这种信物摇身一变,被包装成药物在境内泛滥成灾,被称作媲美医死人肉白骨的“特效药”,也被神化为“延年”。 而且还很人性化地分了高低端线,虽然都是一样的,力求一视同仁地戕害各阶级民众。 那些倾家荡产求药的人都不知道,这是罅隙伪物借由阳世肉身的苏醒,继承经历和记忆的苏醒,当时暗自流传的广告语讽刺地称作“重获新生”。 乐知年神情不明,鬼使神差靠近了些,安全通道指示牌的绿光扫过他的战术靴。 他没在意,也没有注意到牌子一角有着该公司的枫叶标志,只捻了两枚锞子揣进兜里,思绪飘忽之际,感觉后脖颈有些发凉。 他提气回头——什么都没有,手电光里飞舞着尘埃。 他定定神,转眼回头时却发现墙壁至天花板有什么东西正在成对亮起。 一盏,两盏…… 那是魇貘狭长猩红的眼缝。 它们涎水嘀嗒,断续落在他脚边和发顶,惹得人一个激灵。 “不就是取点货回去化验吗!这叫工作存证!没有摸鱼!”乐知年跳起来就跑,手电筒光抡出残影,“干什么啊这是!江湖规矩!两方交涉!不为难后勤文员!” 其求生欲和逃跑技能相当离谱,不靠武力,没动枪械,硬生生把这群家伙甩掉了。 虽然整个过程比较狼狈,结束时,他瘫在地面重重喘气,还没把过分发热的胸腔晾凉,就见拐角蹿过来个人影,面皮掉了半拉。 像个熟人。 字面意思。 乐知年跳起来就……很遗憾,这次没跳得起来。 他想过半秒,一手探枪,一手摸到护目镜,做了个上抬的动作。 “别开枪!”那东西说,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间,沙沙的,又很中性,“自己人!” 乐知年头皮发麻,举枪就射,同时在心里咆哮:骗骗自己也就罢了!别妄想把别人也骗了!这要是自己人还得了咯!掰着指头数也对不上你啊! 第42章 惊变 另外一边。 怪鱼源源不断,捕虫堇愈盛的荧光又晃得眼睛难受,邰秋旻嫌杀着麻烦,直接扬手炸了溶洞。 联会特质的微型爆破弹十分好用,他发丝卷舞,面孔张扬而邪气,道:“我喜欢这个。” 有鱼在碎石雨下里不顾形象地吼:“情况不明,先别炸了!” 邰秋旻撂起眼皮看他一眼,敛过情绪,藤蔓一卷,掳着人从透着微光的豁口掠了出去。 说是天黑,但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只是那种橙红更浓郁些,像刷了层血。 天地没有陆地,全是水泽,互为倒影。 有鱼没有攀附的东西,又不会飞,出洞的瞬间差点直接栽进水里。 邰秋旻把人粗暴地提起来,晃了一会,又轻轻放在藤蔓编织的落脚盘——那是银鱼变扁后群聚而成的不规则踏板,上面还讲究地铺了一层藤蔓——上,远离不断吞卷的水波。 这会儿正在下雨。 天空凤眼莲摇曳成片,像是倒置的海浪,几个瞬间几乎要打到他们头顶。 整个世界水线上涨,如同混沌初开时的大泽。 有鱼蹲在边缘小心往下探,表情严肃,像在搜寻可能的同伴。 “你还不会水么?”邰秋旻自顾自在一旁坐下了,“上次不是连血棱都能化?” 有鱼觉得这厮阴晴不定的,敷衍乱回:“这里下去游一圈,怕是只剩骨头。” 那些睡莲比单舟还大些,锯齿状的边缘偶尔会冒出个水鬼脑袋,青白的一坨,直勾勾望着他们,打一个哈欠都牙尖嘴利的。 邰秋旻无聊加手痒,并指往下一点。 当空次擦落下一道青光,如同急鞭,带着千钧抽在某只住民脑袋顶。 它连叫都没来得及叫,顷刻就炸了个干净。 水花四溅,睡莲也四分五裂,碎片折出五彩斑斓的光芒,粼粼之上,居然有种妖异的美丽。 这片水域沸腾过好一阵,四处冒出咕噜咕噜的窸窣动静,不一会各种伪物包括有生命的植物都藏进了水底深处,一动也不敢动。 这里干干净净的,只剩一片凌凌水泊,倒映着仿佛永久封印在日暮时分的世界,破天荒有种沉宁温柔的味道。 “你兴奋过头了。”有鱼说。 “只是例行清理。”邰秋旻活动着手指,片刻迎风嗅见什么,皱了下眉,“你又受伤了?” “哦,”有鱼不以为意,“出来的时候髋骨这里被蹭了下,没来得及裹伤。” “止血凝胶呢?” “不知道丢哪儿了。”有鱼反手摸了一把,衣服都没湿,当是不严重,“怎么,血的味道又惹到你了?” 邰秋旻眼神不肯落在他身上,偏头没有定点,喉咙可疑地滑动了一下,说:“离我远点,你现在……有些甜了。” 有鱼无言片刻,说:“我觉得你有必要去做一个灵检。” 邰秋旻闻言望向他,眼神幽幽的。 “看看是白骨精还是狐——” “嘿!”有声音打断这调侃,“救命!help!sos!蛇蛋蛇!平等友爱和谐互助!” 有鱼应声向下看。 那是大量符纸结成的单人舟,一侧被打湿了,吃水多些,险伶伶地维持着平衡。 现下船头跪着个人,极力在降低重心的前提下疯狂招手,试图引起注意—— “朋友!兄弟!大哥们!江湖救急!搭把手呗!我真的不想喂鱼!” 对方笑容十分友好,但笑相有些僵,像是术后还没恢复好。 而且那嘴角在距离拉近看清有鱼后莫名抽动了一下,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后者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邰秋旻敏锐道:“这人是不是得罪过你?” 但有鱼确定自己没见过对方,虽然细看之下,似乎有些面善。 呼救仍在继续,邰秋旻无动于衷。 对方保持着望天招手的姿势,在落脚盘阴影罩住她但没有片刻停留并开始远离时,笑容越发僵硬。 有鱼无法分辨,征询道:“能救么?” “你想救就救咯,”邰秋旻无所谓道,“出问题了自己杀。” 有鱼抛了截藤蔓下去。 那人笑容焕发,捞过背包就往上爬,动作迅速,半途挥手散了那只舟。 尚且干着的符纸纷纷往上飞,纸鹤一般绕着她盘桓过几圈,排着队自动收回背包里。 有鱼不由注意到那只包,束口布艺,带着四根一分米左右的绒棒,在对方终于翻上落脚盘时,瞬间被甩得老高。 “谢谢谢谢。”来人说。 那是位现代苗师打扮的年轻妹子,靓丽高挑,二十出头,声音脆脆的,和周身乱七八糟的银饰一个动静。 有鱼看见那些东西就想起邰秋旻硬塞给自己的银钏。 他反射性地去摸腕口,细细凉凉的一只,在他想象并摸索的时候,一点一点,在他指下生成纹路和样式。 可等他垂眼抬腕,那玩意儿又没有了。 “两位是联会的人吧,哎呀真走运,刚落难就被救啦!”那苗女热情地说,指指高脚楼后头拼着的写字楼,“我是被那里的大领导请来看办公室风水的,说是月前有人从他那窗户跳下去了。结果看着看着就……又有风又有水了,这倒霉催的!” “我们姓常,”有鱼不确定这是不是和影视城类似的情景模拟,看了邰秋旻一眼,没得到回应,问道,“怎么称呼?” “俗姓郝,”那苗女似乎是想抬手行礼——有鱼不懂少数民族的礼节,孤疑地看着她——有些习惯性或者说改不过来,双手打架,最后居然凹出个不伦不类的佛礼,正正经经地说,“叫郝挣钱。” 有鱼重复道:“郝,挣……钱?” 邰秋旻啧声:“这也太俗了。” 有鱼隐晦地给了他一侧肘——本意是警告这位异端对待女士哪怕装出点绅士风度呢,再不济,不当面蛐蛐也是基本礼貌——没有打到实处,被握住了。 “摆摆,”邰秋旻盯着郝挣钱,却微笑着对他说,“你最近是不是太放肆了点,真把自己当……了?” 第58章 隐去的是“监护人”三个字,但外人显然误会了。 郝挣钱目光在他俩之间流转过两遭,不知想到什么,片刻流露出一种“罪过罪过”的神情。 有鱼:“……” “你什么时候被困的?” “就今儿上午啊。” 有鱼说:“具体点,几几年几月几号。” 郝挣钱忍下看傻子的眼神,报出个日期。 好消息,是今年,不是死在水寨的僵尸。 坏消息,对有鱼一行来说,不是今天,而是进入罅隙后的第四天。 “内外时间流速不一致,很正常。”邰秋旻轻声说,“只是联会那边看猎警失联这么多天,大概会乱成一锅粥。” 有鱼按了按耳机,对外通讯全是杂音。 郝挣钱还在说:“……他请了好多同行,各领域的都有,群面似的轮流霍霍。磨磨唧唧的,我半道忍不住上了个厕所,出门楼道就被淹了,我还以为是水管爆了!” 有鱼抬肘怼了怼邰秋旻,以抱臂姿势捂着心口问:【那也是瞬时降临?】 后者道:【不清楚,但的确是两所罅隙。】 宋皎那队该是在高脚楼活动,但现下那楼被淹得只剩个顶,也不知道里头成员怎么样。 但它旁边那半栋办公楼好好的,像被竖起了看不见的结界,周遭水挺少,大门洞开,安检机器半亮着,雾蒙蒙的,有种请君入瓮的架势。 “就你出来了?其他人呢?”有鱼问。 “不知道诶,我只是个看风水的,救人什么的我不在行,”郝挣钱诡异地沉默了一阵,摆手说,“我能自救就不错了。” 她说着看看他俩,又看看越来越近的楼栋,呃声道:“你们要进去啊?” 有鱼点头。 “搜救嘛!我懂的!但是要不先把我送出去呗?”郝挣钱继续争取。 说实话,有鱼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出去,秉承着“来都来了”心理,索性继续探探情况,反正有邰秋旻在,该是不会出大问题。 “你先跟着我们吧。”他试图回忆江诵的处理方法,无果,随口嘱咐了些有的没的。 落脚盘悬停在门口,一米来高,邰秋旻率先跳下。 郝挣钱见状无力道:“给个保命法宝也行啊!哪有你们这样出外勤的!我要投诉了!” 有鱼刚跳离落脚盘,邰秋旻就打了个响指。 藤蔓迅速分散撤离,和着鱼群游回他衣服间脊背里。 郝挣钱猝不及防直接摔下来,银饰都掉了几个,滚得老远。 有一个将好停在水边,半没进水里,有什么东西嗖地窜出来,裹了饰品回去,咯吱咯吱嚼一阵,呸了个大的。 郝挣钱被吓得嗖地一声爬起来,边跟上边怨念道:“联会招进来的家伙脾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有鱼快走几步,靠近下手没轻没重的邰秋旻,提醒道:“她是个女生,你能不能稍微善待一下女孩子。” 后者睨过还在碎碎念的郝挣钱一眼,转头对有鱼笑,一语双关,低声道:“谁知道呢。” 他们一前一后进去。 很常见的写字楼规格,但阴森森的,枫叶徽记一改明亮态,变得有些不祥, 每一层都浮着点水,不深,刚好到脚踝,但颜色不太对劲。 郝挣钱走得很吃力,深一脚浅一脚的,抱怨:“这水好凉,你们连救援物资都不发吗?” 有鱼一脸“原来还有这种东西”的微讶表情。 邰秋旻嫌人聒噪,压眉沉声说:“你可以在门口等。” “谁知道等来的是什么,”郝挣钱叹口气,“算了,就当我舍命陪实习生吧。” 而后塞了他俩一人一打符纸,姓邰的没接,甚至没让她碰到衣角。 有鱼腹诽正经苗师为什么要用这玩意儿防身,这路数也太杂了,再说实习生是什么鬼,嘴上谢过并请教道:“有讲究么?” “没有,瞎扔就行。”郝挣钱说,“送的,不收你们钱。” 有鱼:“……” 懂了,这是个半吊子,还是个歪门邪道学岔了的半吊子。 几人一层一层地看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常,邰秋旻问:“那大领导办公室在哪儿?” “顶层602。”郝挣钱摸不准他们到底要查什么,没人取证没人拍照没人记录,孤疑道:“你们到底要干啥?” “找人。”有鱼随口说。 “找谁?我跑出来前转了好多层,这地方连只鬼都莫得!”郝挣钱肯定道。 事实证明,在有鱼这种仅次于方恕生的非酋面前,是不能瞎说的,毕竟什么嘴都能发展成乌鸦嘴。 所以当电梯打开,迎面看见那只穿青色裙子的疑似阿飘形态的异端时,三人都很淡定。 邰秋旻纯属不害怕,酆都阎罗杵他面前,他估计都能直接上去撕。 有鱼纯属没看清,自从知道日期后,他就摘了隐形,十米之外人畜不分。 郝挣钱纯属杀多了,一副业务砸脑袋的娴熟姿态,抢出轿厢,扬手丢过符纸,并指立诀,大喝道:“斩!” 那异端瞬间透明消失,青色火焰砰然而起,除了把自己烧成灰,啥也没烧着。 “什么鬼东西,”郝挣钱近前蹲身,捻了捻灰烬,又放进嘴里咂摸过滋味,嘀咕,“总不至于是打工人的怨气残像吧。” 虽然那东西的确挂着个工牌。 两人没理,从她身边走过,直奔602。 “那背影有点像秦珍树。”有鱼低声说。 邰秋旻哼声道:“你才见过她一次,就记住了?” 有鱼觉得他有毛病:“这是演员的基本素养,认人。” 邰秋旻嗤笑一声,敷衍点头,推开了门。 皮艺沙发、玻璃茶几、铁制资料柜、办公桌……中年领导的品味。 没什么特别的装潢,非要说的话,就是挂式空调下,窗台边的地上放着一盆青鸟花,长势挺好。 这是一种奇异的豆科植物,耐热耐雨,的确很适合彤铭的天气,但很少有人会种在室内,说是寓意不太好。 这种植物花朵呈翠青色,轮廓偶尔带着点金,乱状花瓣但形如飞鸟,单看十分优雅。 但它们成串绽放,像是把一打蜂鸟的喙部串了起来,插在草植上,看久了有些不适。 “这鸟,不是,这东西长得鸟模鸟样的,瘆得慌。”郝挣钱从两人中间挤过去,指着这房间说,“他这办公室没问题,可能是跳楼那位被救回来的缘故,但他自述每晚都做噩梦——被不明生物追杀啦,上床上到一半发现是鬼啦、自己被分块做成药啦……有同行说,他就是受创后神经衰弱,建议去医院吃点麦丽素治治。” 她说着去捻青鸟花的花朵,不知摸到什么,嗷了一声:“这玩意儿怎么刺挠刺挠的,扎手。” 有鱼盯着那朵“鸟”的边缘,带着点暗红的渍印,说:“出血了?” “没有啊,”郝挣钱嗅嗅手指,皱眉,“不是我的血。” 旋即她离那植物老远,招呼:“你们谁来看看,这东西好像挺邪乎。” 虽然很不礼貌,但有鱼觉得这人有些咋呼,这种咋呼又没有憨劲,是一种隐性的狡猾,的确像是久跑江湖的生意人,还是奸商那种。 有鱼一顿。 奸商? 仔细看看,这苗女头发里有着编掺彩绳的小辫,这是民族发饰么? 他眯起眼睛,这背包这头发这不靠谱的路子…… “你怎么总在看她?”邰秋旻去查看那株植物,有意无意撞过他的肩膀,“因为她身上银饰多,亮晶晶的么?” 有鱼失笑:“什么乱七八糟的。” 邰秋旻弯腰扇闻了一下花瓣,分辨数秒后居然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随即探指过去—— 那株植物亮了一下。 准确的说,是在他手指将碰未碰时突然亮起。 有鱼当即伸手拽了他一把。 不过半秒,窗帘翻飞,三道遮挡着的交错视线里,满株青鸟于烟霭里抖翅化形,啼叫着轰然散开。 它们乌泱泱地从帘布间钻出来,像一张稀疏的黑网,张牙舞爪,直往他们身边扑。 “什么鬼!”毫无心理准备,郝挣钱乱投医,掏出一沓符纸,看也没看,甩将过去,抢出门外,“古有点石成金,今有点草成雀吗!” 轰的一声,橙亮明火猝然爆开,热浪腾起,眨眼烧了半拉窗帘。 鸟雀惊慌啼叫着,裹挟着卷向门外,扑腾的火星子不分敌我,瞬间点燃了整间办公室。 “扑着人放什么业火符!”邰秋旻估计有些怕烧,不敢放藤蔓,完全是被有鱼拖出了房间。 郝挣钱已经大叫着跑没影了。 那一笼鸟雀在廊道里横冲直撞,带着火尾群飞而来,试图继续攻击。 有鱼只好开了一枪。 鸟群散开,子弹穿过的刹那,他隐约在青翅堆里看见一张脸,那似乎是—— 丁峰元的脸! 第59章 有鱼由此愣了半秒,重新集结的鸟群已经嘶叫着冲过来了。 有藤蔓自后破风而来,卷过他腰腹,粗鲁将人挥开。 藤梢匆忙结成的屏障在撞上鸟雀的刹那开始燃烧,回蹿。 子弹飙飞,鸟群开始后撤,有只爪子带血的青鸟误打误撞,穿过了两人的防御范围,爪尖飞快划过邰秋旻的脖颈。 有鱼余光瞥见对方有个捂颈跪地的动作,但想到其奇怪体质和恢复速度没多在意,径自追了上去。 他持枪转过拐角,廊道一片干净,半点羽毛都没有。 “跑掉了,你看见没有,那张脸好像——”有鱼边说边往回走,看清什么时顿住了话音。 办公室门口被藤蔓封住了,不断烧卷又不断生长,火焰与烟雾被罩在里面,而有团黑影趴在不远处,身边落着几团零星的火苗。 “邰秋旻?”有鱼面色一诧,扫看过周围,往影团旁边的地面开了一枪,那东西没有反应,“喂!” 他持枪瞄着影团缓步靠近,看清地面正在扩大的血洼后,收枪跑过去,迅速脱掉上衣,把人整个翻过来,帮对方死死捂着脖颈的豁口,愕然道:“邰秋旻?” 那创口极深,阴火一般,居然还在慢慢往外扩。 有鱼单手把身上仅有的恢复针剂翻出来,飞快注射。 没有用,反倒加剧了腐蚀效果。 他啧声甩开那半截药剂,抽刀把周围的肉剜下来,隔断腐蚀,可底下的骨面居然有些发灰,像是霉点,一簇一簇的。 血液冰冷透骨,不断漫出来,顷刻浇湿了他的上衣。 他耳中嗡了一下,一时有些微妙的无措,这个位置又难打止血结,心里乱糟糟的,按着耳麦不抱希望地唤:“乐知年?江诵!” “滋——滋——” “庾穗?穗穗?” “滋——滋——” 有鱼惊疑不定,有些焦虑地扫看过四周,试图找点别的东西止血。 有只血手突然探过来,锢住他下颌,把他的脸掰正—— 邰秋旻手上虚弱,嘴上恶狠狠道:“不……准……走……” “我没……” 手已经脱力摔地上了。 有鱼条件反射性地皱了眉,盯着血流,对这突发情况有些状态外的发木—— 这家伙明明近乎不死之身,之前被火烧被刀砍被打散都没事,还每晚把自己拆成骨是骨肉是肉地睡,现在怎么会…… “邰秋旻?”他把对方的头扶高,带着那人的手指试图催动能力,“你到底……怎么回事……” 但那些血液没有反应,反倒隔壁办公室里的植物开始生长,窸窸窣窣,争先从门缝爬出来。 “我在御水,你们别来捣乱……”他焦躁地抱怨了一句,就跟那些玩意儿真能听懂似的。 结果那些植物挤挤挨挨,真的又垂着叶子回去了,看上去居然莫名有些委屈。 疯了,有鱼不由腹诽,真是全疯了。 他把邰秋旻的衣服撕下一块,和自己的拧在一起,重新绕上去,死马当活马医地打了个死结,而后背起对方,往电梯方向跑。 “说好的给我收尸呢,”他小声说着,“现在算什么?” 快靠近候梯厅时,斜刺里突然跑出来一个人,形容慌张,眼镜碎了一片。 “太太……”有鱼刹住脚步,心脏狂跳,某种可怕的猜想迅速成型,“你怎么在这里?!” 方恕生双眼闪躲,巩膜渗着红血丝,半张脸连带着大半衣襟全是血——那出血量足以致命——胸前祈喜绳黯淡,十二股纤维断了一半,手里还攥着把沾血的短刀。 他惊叫一声,瞳孔颤动,没有迎上来,反倒转身就跑。 有鱼背着人追了两步:“方恕生!” “咚咚咚——咚咚——” 脚步声并没有远去,在周围回荡着。 第43章 交错 地下车库,一隅。 这里的顶棚颜色被统一漆成了银白,灯箱式的导视牌黑底白字像个灵堂“奠”的变形,连带着智能灯管都随走随亮,堪比鬼火。 但庾穗脚步轻悄,哪怕背着人点地而过,也没有唤醒任何一处灯光。 每路过一面凸镜,她都会飞快确认一下背上人的情况,确保没有出现异变。 黑暗中,远处一点响动借着管道呲溜传过来——那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撞上去的动静,隐约有拍翅声。 与此同时,江诵动了动手臂,哑声唤:“穗穗……” 庾穗脚步一停,把他抡下来,以刀柄抵在墙面观察过一阵,才收刀退开几步,问:“你感觉怎么样?” 江诵捂着额头,形容颓唐,有种宿醉后头疼欲裂的感觉:“其他人呢?” “走散了,”庾穗边说边把刀刃甩出来,“我本来打算把你送出去……” “小心!”空间温度攀升,江诵在猝然蹿至的火舌里一把将她扯到身后,掌心平举,竖起一块约90英寸的透明隔离屏来。 火焰橙红明亮,水浪一般,顺着屏障在半空轰隆铺开,而后沿着几根结构柱烧下,映红了无数车位吊眉及设备管道。 在地坪漆的反衬下,这里瞬间如堕炮烙地狱。 与此同时,屏障开始出现网状裂痕,江诵手掌被压得矮了半寸。 但持续时间很短,至多十秒。 江诵拉着庾穗疾退,待亮度降低后,收屏抖袖,甩开余下的火星子,皱眉问:“怎么会有业火?” 庾穗说:“这里空间不稳定,经常突然置换,可能是从别的地方烧过来的,有人遇袭了。” 仿佛为印证这句话,有笼鸟雀突然从烧熔的管道豁口里扑出来,被梦貘挥刀间带出的气浪斩散。 “气息有点熟悉……”她折身抵住白狼后背,不确定地说。 “进来的成员里没有会使这玩意儿的,这种纯度的业火……只有可能……”江诵盯着那些仍在燃烧的标志牌和鸟类尸体,听着管道间时不时的拍翅声,有些头痛地皱眉,“那货提前回来了?” * 青鸟繁殖得不算快,但那些掉落的叶片仍然具有幻化形变的能力。 这里管道交错,它们横冲直撞,逐渐散入整栋写字楼内,偶尔于通风口探出个脑袋,僵硬地转动眼珠。 某层某处廊道内,安全通道指示牌经不明振动震落在地,绿汪汪的半亮着。 片刻,被一只穿着麻凉鞋的脚匆匆踩过,咔哒裂了。 “我都说是自己人了!你还开枪!”来人顶着摇摇欲坠的面皮吼道。 子弹没有打中对方脑袋,在离眉心半寸远的地方荡开一片透明的六角光点—— 那是联会特供的微型保护膜,但技术有限,目前来看比较鸡肋,只能挡挡联会特供的小型枪械,以及一些比较低质的术法攻击。 那条落单的小银鱼是个怂货,已经钻进袖口装死了,还一亮一亮的,试图伪装成大号萤火虫。 乐知年孤疑站起,扶着墙不住后退,另一只手在护目镜边缘摩挲,试探道:“平等友爱和谐互助?” “爱死不死莫要添堵!”对方一拍大腿,腾出一捧灰,“嗳,总算遇着对的人了!你是不知道,我刚碰见俩冒牌实习,形迹可疑得哟!” 乐知年嘴角抽搐,不由确认道:“你确定是俩实习?还形迹可疑?” “我就说哪有人和异端混迹……”来人嘀咕。 乐知年没听清,拿开耳麦:“啊?你说什么?” “我说——”对方在擦身的瞬间一把拽过他胳膊,带着人调了个个,往前冲,“跑!” 下一秒,一波穷追不舍的青鸟像风卷一样从隔壁廊道冲了出来,形容癫狂,爪喙带血,后头还跟着听见动静重新寻过来的魇貘。 乐知年往旁往后各瞟过一眼,分不清到底是被什么惊到了,反正瞬间两只脚倒腾得比谁都快。 “别紧张别紧张,这面皮不禁烧,”对方顶着半面男相半面女妆,半哭半笑地追上他,说,“别误会,兄弟,这真的不是真皮,我真的是好人。” 不说还好,一说乐知年就想起那些皮质的小衣服,握着枪把,浑身不自在地问:“您……哪位?出什么任务呢?” “我就是早前一时财迷心窍,接了个风水外活儿。”来人嘴皮子相当利索,又快又清楚,边扼腕,“我刚调来这边你可能不晓得,但我队长你绝对认识,那可是十里八乡丰神俊朗的一条狗,啊不是,一匹狼。”他嘶了一声,此情此景,话题都能跳跃得这么快,“你说这都是犬科,为啥量词不一致呢。” 乐知年瞬间猜道:“江诵?” “诶嘿!没错!”来人要来勾他肩膀套近乎,被不动声色地让开,“兄弟,这破地方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又出啥任务呢,要不先把我捎出去呗。” 乐知年上下打量过他,心念电转:“郑钱?” “诶嘿?你认识我?” “哎呦,”乐知年瞬间笑开,斯斯文文地抬手奉承,“谁不认识郑组啊。” 第60章 但郑钱觉得这语气不太对劲,像是咬着后槽牙笑的,就听对方字正腔圆,难说没带着点幸灾乐祸地补充道:“那俩形迹可疑的实习,大概率是江队新招的手下,文鳐和他的契兽朏朏。可记仇了,你得小心点。” 郑钱重点偏了:“什么东西鱼养猫?!简直倒反天罡!” 下一秒,前头天花板塌掉一块,鸟雀飞散里,一头丑兮兮的魇貘吊下来,冲两人瞎叫唤。 乐知年反手拉过身边人,仰身从四根不住扑腾的兽足下铲了过去。 “哎呦喂,”郑钱一拉背包肩带,一顶破烂伞面在他们头顶哗啦撑开,隔开了几只俯冲的青鸟,边点评道,“你长得可比梦貘难看多了,好歹同宗呢。” 他在符纂一事上吃了亏,又心疼钱,索性卡住时机,往它嘴巴里甩了把劣质蛊虫。 那头魇貘宕机了一会,笨拙落地,甩甩脑袋,原地转过两三圈,眼缝里的红光跟故障交通灯似的明明灭灭,半晌喷出口浊气,四肢不协调地朝同类和鸟群冲了过去。 乐知年没见过这种简单粗暴的策反招数,第一反应是想看会热闹。 郑钱收伞间死命拽他:“诶诶,走走走!” “不是,”乐知年瞅见那头魇貘开始落下风,不由可惜,“你倒是指挥它啊,先打这些,再打那些,一个传染一个,回头横着走!” 郑钱不晓得“一个传染一个”这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秉承着好言难劝想死的鬼,干脆松手自己先溜了,边喊话:“我要能指挥还跑吗?!这东西敌我不分,无差别攻击!” “是你没学到位吧!”乐知年啧声嫌弃,“诓人者人恒诓之。” 郑钱觉得这厮可能对自己有什么误会,回头看他一眼,想要解释什么。 不看不得了,一看眼睛瞪得快掉出来,扭头跑得更快了。 “喂!你等一下新同事啊!”乐知年在心里骂他,屁用没有带一屁股怪,还不如一枪崩了呢,“跑这么快干什么!都被你那敌我不分的玩意儿给拦住了!” “不是见着你跑啊,是见着追你的东西跑啊!”郑钱吼道。 “追我?”乐知年脊背一紧,“我后面也没其他……” 郑钱严肃道:“别回头,跟紧我,凝神,别瞎想,前面岔路口,你左我右,甩掉后汇合。” 这番话槽多无口,乐知年心想这地界跑散了还能汇合,嘴上敷衍答应:“行吧。” 遂哼哧哼哧跑出快一里地,结果周遭除却自己粗重的换气声,就没其他动静。 乐知年叉腰停下来,断断续续地骂:“个孙子……有个鬼……的东西啊……” 而后他呼哧呼哧,不信邪地一转头,就见天花板上趴着个人身蛇尾的怪物,颈部又细又长,倒垂下来,与他幽幽对视着。 其身下拖着条长长的烟雾状黑尾巴,与远处灯管融为一体。 那倒霉玩意儿就这么静悄悄地盯着他,少顷吐了吐信子。 “呵,打扰了,您老继续,继续哈。”他退了两步,抬枪没开出来,像是卡住了,折身想跑时双腿麻软又差点摔了,手抬护目镜还因为汗湿给滑了,不怎么急切的叫唤就这么转了个滑稽的弯,“啊啊啊啊啊啊阿穗救我——!!” 那怪物莫名兴奋起来,下颌脱落,骤露凶相,伸颈间蛇信怼到了人类发顶,张口就要咬下。 电光火石之间,电梯门一开一合,斜刺里有道术法攻击甩将过来,嘭咚一亮—— 那是封印在啵啵球里的护身诀,威力不大,给普通人应急用的款式,毕竟他们也使不出多么精妙高超的法术和咒诀。 乐知年抱头蹲身,手里的枪走火,把灯罩打碎了。 那东西脸颊接连被炸了几下,皮肉脱落。 它嘶叫一声,耸颈间呕出块碎肉,而后扭身飞快逃走,几秒就没了影子。 光束淡去,乐知年仰脸认出,那是江诵的施法徽记,心里意外,张开手臂,转身夸张喊道:“我爱你领导——” 阴影里站着个人,一手灭火器,一手短刀,光看身高就能排除进来的一众男同事,比自己还矮些,但轮廓又不像是女性。 “诶?”喜悦与松快戛然而止,乐知年舌头打结,怀疑自己度数加深了,要不就是遭了什么道,否则为什么身边来来去去不同人跟走马灯似的,同时很难不把枪口对着刚救下自己的人,“方……你……生……你搁这儿干什么呢?梦游蹿错道儿啦?!苍天呐!真是乱成一锅粥了!” * 与此同时,江诵和庾穗在停车场某辆融得像粥的车子内部,挖出了被吞一半的宋皎。 那些静悄悄的车辆见状暴露,干脆全活了过来。 三人且打且退,躲进了废弃电控室。 “这里的梦境通路是单向的,我没法把你们送出去。”庾穗抱着宋皎,有些抱歉地说。 后者摇摇脑袋,气若游丝:“那高脚楼里供着人身蛇尾的东西……蛊惑人心……莲座底下埋着不明生物的尸体……肚子里全是组织碎块……太大了……我们没有挖完……水就突然淹进来了……” 江诵颔首表示知晓,把身上仅存的恢复针剂和枪械翻出来,堆到她们身边,问庾穗:“你能定位其他人吗?” “只能定到监护人,”她说着唤出寻踪觅迹,空间缩影里显示出乐知年所在方位,但时亮时不亮的,“很不稳定。” “我去找乐年年和……阿生,”江诵蹲身往她俩眉心分别点了一滴血,飞快交待,“到时候汇合。” 宋皎费劲抓住他手臂,提醒道:“还有那神像……有些眼熟……虽说是人身……但我觉得……像条变异的鱼……” “知道了,”江诵起身的动作一顿,“你俩保重。” 唐横抵在门后,半化成锁,暂时封住了这处空间,庾穗抱着快要半昏厥的宋皎,点头应好。 她怀里,讹兽的一只兔耳朵悄悄猎开弯月状的伤口,正在安静地流血。 第44章 杨桃 方恕生僵立于阴影里,定定看了乐知年好一会儿,才有些迟钝地抬头扫过对方身后——虽然被对方的身高挡住了,加上他镜片碎了半拉,目前和半瞎没什么区别——才轻轻地、带着点恍然和压不住的隐晦惶恐问:“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乐知年持枪反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你不是在公司宿舍吗?” 方恕生摆着头往后退了一步,眼睫一眨,表情依旧呆呆的,眼泪混着污血滚下来,整个人显得有点空洞而茫然,自顾自问着:“都还……活着吗?” 乐知年思索过几秒,想到什么,闷闷叹过口气,掩住手枪,小心道:“你是不是遇见……江诵了?” 这名字像个恶毒的咒,一下打破了方恕生勉力压抑的情绪。 他握刀的手腕打颤,惊梦般急喘过两下,带着点祈求意味地蹙眉看着他,半晌迟缓地点了点头。 “你们是不是没有认出彼此,直到重伤对方?”乐知年慢慢靠过去,企图如法炮制,来个手刀稳稳对方情绪,边瞎编,“别害怕,真没事,老大好好的,这只是一种……障眼法同幻术结合的……操控秘术而已。” 方恕生没有说话,在他走近时本能后退,撞到了墙边的落地花瓶,怀里的灭火器往下出溜一大截。 乐知年不打算来硬的,他俩同为战五渣,不一定谁能把谁平安放倒,下手没轻重更容易出事,遂脚跟一转,在人旁边五步远的位置靠墙坐下了,但枪口依旧隐晦地对着对方。 他捶着双腿抱怨:“哎呦喂,差点给我跑断气儿,这半年的运动量都没今天大。” 方恕生立在原地,费劲思考着什么,半晌胡乱抹过脸,深深换了一口气,慢吞吞挪到他对角线,靠墙倚着,平着点尾音问:“所以你们在查什么,能说吗?” “能啊,”乐知年无所谓道,“水寨,就几年前毁掉一部分的四方山骨语水寨。” 方恕生不由想过那起影响颇大但官媒没有详细跟踪的重大自然灾害,眉头更深地拧了起来:“那地方不是在邻省吗?” “不好解释。”乐知年耸耸肩,又念及庾穗的猜测,再次问道,“你不是在宿舍吗?鱼仔说的。” “嗯,”方恕生低头抠了抠指甲缝里的血,声音很轻,“现在应该睡着呢。” “那你……”乐知年倒吸一口气,重新打量过走廊装潢,“这里难道是……可是讲不通啊……” 方恕生放下灭火器,正好遮住了安全通道指示牌上的枫叶标志,轻声说:“是明枫大厦副楼,生活区,包含宿舍健身馆之类的。” 乐知年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暗道瞎猫又碰上死耗子——也不知道算幸还是不幸,这公司生意极广,又涉及高层甚至核心层,真出问题可就麻烦了,关键抖搂这问题的人怕是得被扒得只剩一层皮——边朝他的方向微微躬身,做洗耳恭听状。 “你们想得没错,这公司有古怪,”方恕生揉着眉心,有些艰难道,“他们能让员工在睡梦中继续工作。” 第61章 “昼夜都都都……都要上班?!这是什么新时代杨白劳!”乐知年一拍大腿,打着哈哈直呼黑心资本家,“可是对不上进程啊,你们又不是制造业,流水线一开就能……” 方恕生放下手,冲他歪歪脑袋,示意他能不能先听完再叭叭。 乐知年笑容尴尬,讪讪闭嘴,心说千万别太棘手了,别和罅隙有直接关系,就听对方说:“白天和晚上的工作以及记忆是不一样的,晚上偏向于处理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但我现在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尸体,或者只有尸体。” 乐知年脸颊肌肉一抽,见鬼似的瞪着他,张嘴失声。 “多以人类为主,男女老少皆有,不清楚是否为自然死亡,有的人签署过遗体自愿捐赠书。” “评级、清洗、剥皮、剔肉、拆骨,还有器官分离什么的,分门别类,明码标价,各有工序和上下线。” 方恕生说得很慢,把能记起的都形容了一遍,时不时难以克服生理反应,会狠狠干呕一下。 “可见,人这种东西,抛开阶级和地位,疾病和死亡总能成就价值最大化,药械生意,呵,的确是以形补形。” 乐知年堪称惊悚地看着他,慢慢直起身体,贴住墙壁。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但有声音在脑子里疯狂警告着——够了停下,不能再说了——打晕他,记忆干预——无法干预——总之得编个理由,这件事不是他们能处理得了的,会被灭口的…… “我没有失心疯,也不是单纯的噩梦,我能确定这些是真实的。” 方恕生说着看向自己的双手—— 掌心纹路里还留着洗不干净的血泥和味道,他实在不敢回想,平时敲敲键盘和拿笔的手每天晚上会干些什么。 他狠狠打过个冷颤,手里的短刀锵喨摔在地上,极亮的一声,惊动了两个瑟瑟发抖的灵魂。 “最重要的是,当你醒过来……我是说,在梦里完全清醒之前,这里的一切居然都是正常的,不管是思维认知还是生活环境。” 他说着望向四周,语气充满痛苦和无力,尾音苍白,像是风干的纸,陈而脆。 “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是谁敲定了,梦境一定是虚假的……” 他说着想起那些工作内容和画面,感觉自己轻飘飘的,无处着依,但同时又沉甸甸的,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拽着他双腿往下方坠去。 下面有什么呢? 很正常啊,一望无际的草坪,散落着无数星星,黄色的,绿色的,金色的星星们。 他俯身捡起一枚,尾巴好长,圆滚滚的。 原来是颗杨桃。 ——给谁吃呢?他不由在心里问。 ——贵人,嘿嘿,给贵人们用的。 脚下的草植豁开巨隙,齐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挖走我们的眼睛?” “正常的装潢,正常的同事,正常的工作交接……” 方恕生忍不住把自己蜷起来,捂住脸。 “我们在各自宿舍床上睡着,结束身为人的白天。” “在熟悉的房间里醒来,开始身为……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另一个白天。” “出门排队,打卡,领取工具、材料和工服,然后开始……工作。” “不,应该不是白天,这是只有灯和光线,没有太阳。” 乐知年抓抓头发,干巴巴地问:“那你们的身体……” “宿舍。不是在睡梦中被操控到达另一个地方,是被引渡到另一层空间,我的意识在这里,有限制的心随意动。”方恕生哑声无力地说,“直到今天我才发觉不对劲,我就说我怎么睡多久都觉着累,每次醒来都像自杀后被强行拉回阳世那样难受。” “因为……江诵吗?”乐知年受不了了,给自己来了针强效精神疏解剂,并招呼对方,“你要不要来点?” 方恕生迟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可能是因为你们进来了。” 乐知年扔给他一只针剂,后并起两根手指,举于耳边,连插科打诨都有气无力:“天地良心,我们绝对没有暴力执法。” 方恕生被他逗笑了一下,转瞬即逝,垂眼给自己注射,有些面色发灰地说:“这处空间今天发生了崩坏。” 不一定,或许它只是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建筑材料出现各种渗液,尸体异化,内脏各自复生,寻找宿体。 而这些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地清醒过来,毫无预兆的记忆回流,融合,疯掉或者同化,开始吞吃彼此。 “我觉得他们分不清人和尸体,或者人和异端,甚至分不清人和食物,其实我也不太能分清……” “我见到江诵的时候,他不是原本的样子,他就不是个人,而是个皮肤青白,很像志怪小说里水鬼形容的怪物,身边还跟着另一个正常形貌的……‘我’。” 方恕生又干呕了一下,指指心脏,再指指左眼,神情悲恸而低迷。 那时的他像在照镜子,但镜中人鲜活无匹,而他暮气沉沉。 “直到他杀我的时候,我很确定,那就是江诵,就是这个眼神,斩杀邪祟时的眼神。” 为防异端化鬼寻仇,亦是祸及身边亲近的普通人,酆都出身的干事都习惯在剿杀时毁掉所斩之物的双眼。 方恕生当时很混乱。 一脚踏入成真噩梦的漂浮感还没有褪去,他拿着好不容易找到、但已成摆设的智能机,东躲西藏,企图自保,甚至在狭路相逢时,在那个“水鬼”应着另一个自己的尖叫声里迅捷冲过来时,还在犹豫该不该反抗——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武力压制面前,连恻隐都变得十分可笑。 拢共两秒,他被利落缴械,利器接连插入心脏和眼睛,于玻璃门反光间,他看清了自己及身后人的模样。 那不是总也睡不醒的文瘦四眼仔和“水鬼”,而是身体覆满伥蛾的不明异端和高大帅气的猎警。 血线飙高飞溅,模糊了江诵玻璃映像出的脸庞。 靠后的位置,另一个“方恕生”惊恐地捂住嘴巴,手掌之上,露出来的双眼却在轻轻笑着。 某个瞬间,他恍惚分不清玻璃内外到底哪方才算真实。 这情景如此熟悉,就像曾经被这样斩杀过无数次。 但痛楚如此遥远,锢住喉咙时所唤之字轻如蚊呐。 他感到自己的体温在迅速流失,自后背流泻开去,袭入对方的胸腔,逼出几滴当事双方都不明白的眼泪来。 在他意识涣散的最后一秒,他看见镜中“水鬼”的眼神倏然变化,自持重狠绝里褪出一片浓郁的怔愕来,旋即是翻天覆地的无措和恐慌。 第45章 言说 郑钱越跑心里越没底,心说不应该啊,那四眼仔看着也不蠢呐,难不成真看热闹去了,没跟上来,真是罪过啊罪过。 他心绪一岔,没注意脚下,被突然蹿出的藤蔓鬼魅般缠住双腿,粽子似的,迅速裹覆,往天花板一提溜。 他暗道糟糕,掐诀拧过腰腿——火焰自他小腿银饰里炸出来,往上蓬起,迅速烧掉了那些植物。 但他旋身落地时,又被因火乱舞的藤蔓抽了一鞭子——很难不说没带点私人恩怨——没稳住身形,哐叽摔下来,另外半拉面皮也掉了。 还没等郑钱完全缓过劲爬起来,有人挑走他的背包,就着这个姿势一脚踹翻他,锃亮军刀卡着他侧颈,穿透发辫和银饰,深深扎进了地板。 他的第一反应是庾穗,心道这妮子又发什么癫呢,惯常以味道认人,该不会又把自己忘了吧。 但来人踩上他后背肩胛骨,用力碾了一下,枪口对准他后脑勺,俯身沉声道:“道长,山水有相逢啊,你跑什么呢?” 跟个上了发条的智障机器人似的,一直咚咚咚,咚咚咚。 “痛痛痛痛!”没有灵力波动,微型保护膜很贴心地开始装死,郑钱心说这倒霉催的,怎么又给他干回来了,同时反手握着对方靴帮往上抬,无果,呲牙咧嘴地说,“那有东西追我,我能不跑吗?!” 有鱼对着他侧脸啪嗒打开战术手电,看清什么,眼疼似的飘了下视线,嘴上肯定道:“你故意的。” “哎呦!误会!都是误会!”郑钱高举双手喊冤,“我以为你俩是撞上门来的绩效点呢!那也不能全怪我啊,你们这不详的,连口号都对不上,而且那那那,那处事风格一点儿都不像联会出身的人呐!” “说得跟你多像似的。”有鱼打量了他一会,对这身男相女身表示有碍观瞻,索性关掉手电,毫不客气地问,“有治伤的东西么?符纸,药水,都行,高效点的。” “有有有有,”郑钱忙说,“但你得先松开我啊!老板!” 一截藤蔓遛过来,把包半递给他,意思是就这样翻。 郑钱撇撇嘴,活似半身不遂地探手找了一阵,摸出来一沓符纸,往后一递:“喏!” 有鱼嫌弃地皱眉。 第62章 “疗愈符,瞬发,不念诀,无限制,没危害。”郑钱又把符往后送送,“真的,不收你钱,快拿着吧,反关节痛死了!” “1699还没找道长算账呢。”有鱼温声说,同时收枪起身,拔刀时锵的一声,给人刮下来一点油皮,管也没管,抽过符纸就走。 郑钱边抱怨边把他的破烂束口袋绑好,心疼地碎碎念:“你这人怎么这般粗鲁啊,第一次见的时候明明挺好说话的啊,我就说不能和异端待久了吧,脾性都变——” 有鱼一言不发,趁他起身时突然发难,回身又一脚踹上去,挥刀削开了他的半边衣领带肩肘皮肤。 血珠成串沁出来,郑钱掐诀的手被神出鬼没的藤蔓缠缚,再次呈鸡爪状拉离背包。 有鱼随意捻过一张疗愈符,俯身拍在新伤口处。 那口子在浅淡光晕下缓慢愈合,形容正常。 他观察过伤口和对方表情,笑着说:“试一试,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妨事吧?” 郑钱喷气儿假笑,一字一顿没好气道:“当!然!” 待确定真的没什么异常后,有鱼又虚情假意地谢过他一番,揣着符纸真走了。 郑钱费劲扯断藤蔓,心道我谢你大爷的!但念及情况不详,同为队友,跺跺脚又灰溜溜地跟上去。 “你有看见其他人么?”有鱼说,“比如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看着文文弱弱的,刚刚跑过去。” 如果不是脚步声来来回回,实在诡异,他也不会借着邰秋旻的能力在这里设陷。 “哦——”郑钱拍拍自己的包,甩去背上背好,“那四眼仔在凑热闹呢。” “还有心情看热闹呢,”有鱼觉得这人出口成谎,“他那样子明明魂不守舍的。” “魂不守舍个屁啊!”郑钱愤愤反驳,“那厮不看热闹的时候明明跑得比我还快!” 有鱼这才发觉信息不对劲:“他是不是半身是血,拿着把刀?” “啊?” “就是那天跟我一起上山求牌子的年轻人。”有鱼啧啧两声,不由挖苦,“看来道长多忘事,总是记不得苦主。” “嗳你这人今天怎么说话夹枪带棒的,不是,我遇见的就是个……”郑钱三两步跟上他,并排走,边在自己脑袋顶上半个巴掌高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这么高的联会版四眼仔,装备还挺齐全。” 有鱼:“……” “他说你俩是江诵手下新进的,这不巧了嘛,大水冲了龙王庙啊这是!”生意人多是几副嘴脸,郑钱已然摒弃前嫌,换了亲亲热热的口吻,“我们可是一组的啊,朋友!” 有鱼左拐右拐,推开小会议室的手顿时一滞:“你……郑组?” “嗳兄弟!”郑钱一拍大腿,又腾起一捧灰,他边咳嗽边说,“称什么组啊!怪见外的,叫钱儿就行!” 有鱼只说:“你这化名取得……挺别致。” 郑钱嗨了一声,一摆手,浑然一副我们就此两清的表情:“你别误会,我呢,现在不是要清算啥——” 他跟着有鱼绕过桌椅,看清什么情景后,卡了下壳。 邰秋旻被安置在小会议室最里间的单人床铺上。 这里被装饰墙隔断了,看着像是给值班人员临时休息用的,旁边还堆着些办公杂货。 那异端就这么安静又无害地躺着,乍一看,其脸色比漂色后的a4纸还要苍白,但又跟瓷器似的,边缘带着点透,令人见之即怜。 偏偏那头黑亮长发肆意铺开,被人抱上去时,发间的血迹该是不小心沾上了纸张和床榻,现下蜿蜒得像是一地带刺的爬藤月季,自暗夜里开得浓烈而诡艳。 当时有鱼左想右想,不敢就地取材,只得遵循以身补身原则——把他的银鱼碾碎了封入伤口,又把他的藤蔓烧出点草木灰止血。 一番操作下来,姓邰的差点被折腾得直接散架。 郑钱话音一转,被这一副祸国殃民的皮囊惊到了,抖着手,指过去:“他该不会就是那个……那个那个,缠着你的异端吧?!业火这种东西只克穷凶极恶,业孽越重烧得越痛。听我的,趁他病要他命,现在他重伤昏迷不醒,更好动手!” 他说着抄过袖子,就要上前。 有鱼腹诽,来了,这灯下黑计划终于断送在信息整合上头了,出手拉住他,嘴上不带磕巴地说着:“谢谢郑组好意,可我是个肤浅的人。” 郑钱一时没懂这话题转换:“啊……啥?” 事实证明,能走演艺圈——尸体也算——这条路的,多多少少都有点戏精属性,起码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有鱼心道学校里教的那点东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边坐去床边,在郑某惊诧的眼神里,不慌不忙给邰秋旻拆开绷带,清理完草木灰,仔仔细细贴好符,边调动总算能用的微表情,垂眼慢声道:“可我离不开他,想方设法,把他变成了我的契兽。” 郑钱顿时一脑门问号:“啥?你确定是你离不开他,而不是他离不开你?” 有鱼微微一笑,以一种欣喜与甜蜜难以自持的微讶口吻道:“他性子古怪别扭,你居然能看出来这点,我很开心。” “……”郑钱噔噔后退两步,撞倒了成摞会议资料,心绪同这玩意一起轰隆坠地,不由抬手制止道,“等等,你让我捋一捋。” 但有鱼还在讲话,絮絮的,像是痴恋下被蒙双眼执迷不悟且心甘情愿的可怜人:“他虽然脾气不太好,挑剔成性,又难养,但长得好看呀。道长啊,好看的东西在我这里拥有特权。” 道长顶着烧黑的脸庞艰难道:“老祖宗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那也是我俩对着砍,”有鱼冲他不好意思地笑,“毕竟,他也觊觎我的身体呢。” 这人这般抬眼时,上目线柔化了面部的凌厉和冷漠,显得悄然流露的情意如静水淌过山石,脉脉温柔,有种甘之如饴的味道。 郑钱傻了:“…………” “所以,郑组啊,”有鱼目光转回去,轻轻去捋邰秋旻的头发,帮他整理上面的血污,边郑重恳求道,“九遐山上的那件事,你能不能先别告诉江队,我担心……” 他轮廓冷,疗愈符起效时发散的晕光间,居然衬出了一种传说中该死的破碎感,一下击中了郑钱忽高忽低的道德线。 “哎呀哎呀,”姓郑的继续慌张后退,全然忘记了自己忽悠人的看家本事,只顾翻兜想要拿点纸,边结巴,“你,你,你别在我面前哭啊!” 有鱼心道这剧本要求还挺高,怎么就跳到哭那步了!边撇过脸,屈指抹了抹脸颊上之前不小心溅到的血珠。 房间光线暗,倒还真像是强忍着抹走了一滴泪。 “哎呀哎呀!”郑钱跳起来,身上的银饰跟动作一起丁里哐啷地响,他边撤边飞快说,“我答应你!我先去探路哈!啊不是!找人哈!那谁!就你朋友!那个四眼仔!回见哈!” 他遛得太快,连门都忘记带上。 有鱼侧头盯着那道门缝,待脚步声远去后,撤手恢复面无表情。 那截发丝落下来,带起的尘埃在半秒后闪出一小片光点——一条银鱼从发丝里钻出来,又飞快消失了。 变淡的尾鳍旁边,疗愈符的光晕开始减弱,邰秋旻呼吸平稳,但眼睫似乎颤了一下。 第46章 幽幽 那两只阴差阳错凑在一起的四眼仔日子过得也很精彩,误打误撞给自己搞了波遭遇战,再一次被动突破了自身极限。 起因是乐知年破罐破摔,把兜里锞子拿出来,问:“这个有印象吗,也是你们……晚上量产的?” 方恕生不确定地说:“我只记得,大部分被包装成了药械。那种阳世流通进医疗领域,有相关资质,符合检查标准的药械。” 乐知年心道完了,这事拱出去可不止伤筋动骨。 他还没想明白,那密封袋一敞开,就有东西闻着味儿过来了。 他俩发挥不相上下的潜行及逃跑能力,艰难甩掉异端,找了个杂货间继续苟着。 乐知年咬着指甲,头脑风暴半晌,察觉出哪里不对:“你怎么没醒过来……” 方恕生暗忖这情况当是和影视城相似——重伤或死亡状态下能够脱离,但他比较特殊,疼是疼不醒的——边从兜里掏出一把碎牌子:“穗穗给我的。” 当时他从九遐山回来,气不过,大半夜在朋友圈以优美得体的语言发了条避雷帖,广而告之,试图找回有鱼的保健品钱。 结果次日一早,就见庾穗飘在半空,冷着张脸拿刀柄敲他窗户,迷瞪间好悬没吓出病来。 “所以……”方恕生犹犹豫豫地打听,“江诵和穗穗……” “他俩都好好的,你出去就能见到。”乐知年心想凭他俩现在除了苟着也只能苟着,照片研究过一半,按耐不住八卦心思,凑过去问,“你和老大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呢?” 方恕生被他问得一愣,这分寸感,按平时早就借口远离了,这会儿不知道是针剂效果太好,还是环境驱使,居然钝钝地反驳:“没闹别扭啊。” 第63章 “那还不叫闹别扭啊!” 大概是少了骚气眼镜框加持,乐知年战损状态下自带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和力。 这厮身上还有股轻微的草药味道,待在一处久了,比较容易放松下来。 方恕生低头玩了会短刀,跟千年蚌终于舍得开口似的,小声说:“只是……感觉怪怪的……找不到平衡点……” 这人从小多见诡事,在常人包括家人眼里都是个怪胎,只有江诵心大,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还怎么撵都撵不走,久而久之养成了对外寡言社恐,对内偶尔骄纵的奇怪性子。 他小时候觉得这邻家男孩真命硬,又傻了吧唧的,天不怕地不怕,对恐吓充耳不闻,怪相熟视无睹。 后来,他稍微明白点什么,开始避免把对方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 他想以这种形式保护对方,也只能以这种形式保护对方,虽然看起来很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那么厌恶和排斥非人,到头来却发现,意图保护的这人也是个非人,还是挺厉害那种。 “讽刺无力的感觉,你能明白吗?”方恕生自嘲笑笑,“兜兜转转,极尽人事,到头来不过是被所谓命数愚弄而已。” “我可以明白,但是,”乐知年抓过他肩膀一顿摇晃,“换一种方式想,这不都是缘分吗?多硬的缘分呐!” 方恕生垂着脑袋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生啊,”乐知年拿走那把短刀,转而牵袖给他擦手心的污痕,带着点感同身受地劝,“在他们这一生里,人类寿命很短的,呲溜一下就过去了。” 方恕生挣了一下,没挣脱,叹气说:“我只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他不会嫌你麻烦的,他都没嫌我和穗穗麻烦,”乐知年活像没心没肺地说,“天知道这个月,我俩在各自领域给他添了多少麻烦。” 方恕生心道那不一样,边慢吞吞地说:“那他肯定私底下蛐蛐你了。” 乐知年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他私底下还蛐蛐人呢?” 方恕生一下子笑开了,镜框后的眼睛弯弯的,红血丝淡了不少:“当然啦,你以为他有多正经,私底下可爱蛐蛐人了。我上大学他刚工作那阵子,我们还住一起的时候,他很喜欢埋头在露露肚子上诉苦,从委托人骂到大领导,话密得连猫都嫌。” “他还总让我谨言慎行,”乐知年玩笑道,“可算让我找着一次把柄了。” “后来……有段时间他身体突然变得很差,还查不出病因,我以为是我的体质把他影响了,商量后,就带着露露搬家了。”方恕生的笑容淡了点,“再后来,有次意外里知道了他的身份,从那之后就……更加不习惯,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你现在应该习惯了吧,有鱼不也不是人嘛,”乐知年顺口说,“你总不能只接受飞鱼科,不能接受犬科吧?” “……”方恕生反应迟钝,把这话来来去去咂摸过几遍,猝然转头,声音都提高了两度,“你说什么?有鱼也是非人?!” 乐知年动作一停,张了张嘴:“……” 他现在找补说,这是骂人的形容还来得及吗? * 有好门,偏头打了两个喷嚏,腹诽总不至于前脚刚骗完人,后脚就被反应过来讨了骂吧。 就听单床那头窸窸窣窣,邰秋旻以虚弱中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笑意问:“我……觊觎你的身体?” 有鱼折身走近床边,没什么异状地说:“这是唯一不用反驳的地方。” 邰秋旻把自己撑起来,先注意到身上的破烂制服,而后飞快扫了他一眼,随手把身边变硬的不明布条甩过去:“把衣服穿上。” “全是血,脏死了。”有鱼没接,那东西砸到他胸口又掉回床间。 邰秋旻躬身靠近,拽过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又抓起那捆不成型的布条,闭眼施法。 片刻污血沥下,逐渐变回干爽的上衣样式,还混着一股子清新青草味,而后被重新拍回有鱼怀里。 “你这是掩耳盗铃。”当事鱼说。 当事骨头挑眉:“你怎么这么娇气。” “到底是谁娇气,鸟爪子挠一下就要死要活的。”有鱼穿好衣服,撂起袖子,伸臂给他看,“我被挠这么多道都没事。” 邰秋旻神情微动,在他准备放下袖口撤手时一把握过他手腕,干脆把人拉近,低头盯着那些爪痕,若有所思。 因这姿势,有鱼不得不单膝跪上床,另一只手撑在了两人身侧稳住身形。 “怎么了?”他问。 邰秋旻随意道:“你按到我头发了,疼。” 有鱼:“……” 邰秋旻盯了几秒,拇指碰过靠近腕桡的那道伤口——已然结痂了,看样子当时是见了血的,还挺深。 有鱼有些痒,不自在地要抽手:“到底怎么了,你又中邪了?” 邰秋旻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刚才……看见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有鱼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是啊,毕竟你梦里没我,”邰秋旻仰脸瞧他,假惺惺地皱了皱鼻子,好像真对这种情况很苦恼似的,“可我的梦里有你呢。怎么办呐,有鱼,我们好像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有鱼:“……” 所以呢,改主意不收尸了? 邰秋旻轻轻按住那道血痂,作恍然状:“对了,你还在梦里哭,我都没有哭呢。” 有鱼心绪一收,道:“我没哭。” 邰秋旻探指去碰对方眼尾,被后者躲开,他也不在意,歪着脑袋轻快地说:“我知道了,你在冒牌道士那儿求了点东西,那晚才会变得不对劲。” 有鱼断然否认,又压低声音提醒道:“那是行动组副组长,你不要乱说话。” 邰秋旻只是弯弯眼睛,浑不在意地追问:“为什么要撒谎呢,你到底求了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说了,”有鱼逼近他,呼吸相闻,压声一字一顿警告道,“没——有——” “行吧,现在我比较虚弱,”邰秋旻捂着脖颈往后仰,重新倒回床上,装模作样地闷闷咳过几声,叹气说,“你说什么都对。” 有鱼:“……” 但手慢半拍才放开,带得他往前一扑,被拽着的那只手擦过胸廓,压着对方头发,按进了床榻。 几只银鱼探头出来,在那处乱窜着,胸鳍偶尔会蹭过他的手指,冰凉,柔软,带着光点,如同星屑。 “这次是真的很疼。”姓邰的混蛋还在嘟囔。 有鱼很想问这到底是什么。 正巧那门又被突然推开,郑钱去而复返,风风火火闯进来,嘴里喊着:“我想起一件呃……你们继续……不好意思……” 有鱼起身时瞪了邰秋旻一眼,顶着对方狡黠而无辜的眼神,若无其事理过袖口和衣摆,回头道:“郑组,怎么了?” 邰秋旻敛了笑,半撑起身,透过隔断缝隙,偏头重新打量起那冒牌货来—— 这厮为了符合那张面皮,又变成了男体,但装束还是苗师的样子,银饰不要钱似的戴着,很容易反光,不知怎么看着就有些碍眼。 郑钱打了个哈哈,顶着这只异端好奇却不善的目光,从门缝重新挤进来,贴墙站着,说:“这公司有个怪谈,你们要听一耳朵吗?” 第47章 鱼籽 方恕生团在黑暗里,抱着膝盖兀自消化过一阵,憋出一句:“算了,看来命数如此。” “你年纪还没我大呢,”乐知年恨铁不成钢,歪着脑袋戳他脸,“怎么张口闭口就是命啊命的,丧不拉几的。” 方恕生把他手打下去,困倦道:“等能出去再说吧,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实在不行死半路是吧。”乐知年的第一反应是死宅写文佬真的很拧巴,借着这么好的机会不说开还等啥呢! 但他现在不敢倒油,他怕这人一个想不开,干脆回馈一份摆烂死亡大礼,那他到时候还要因外线人员死亡被联会搜魂调查,想想都骨头泛冷。 “那什么……”所以姓乐的只好把怀里的记事簿拿出来救场,“生生啊,帮个忙,这玩意儿好像真的只有你能看懂。” 方恕生轻易翻开了本子,顿过几秒,迅速浏览。 乐知年看看他八风不动的表情,再看看这翻阅速度,感慨:“你们文字工作者就是厉害哈,真能一目十行啊……” 半晌方恕生将书一合,平淡道:“没有实质内容。” 乐知年傻眼了:“什么玩意儿?!” 方恕生看向他,重复道:“没有,实质,内容。” “那我之前……”乐知年听不见心碎的声音,但幻视自己的钱包在迅速干瘪,数字金额正不断缩水,边咳边伤感道,“背的那些东西……” “你是说这个吗?”方恕生翻出那些扭扭曲曲的字符,于他重燃期待的眼神中下了最后通牒,“这个和乱码一个性质。” 乐知年捂着胸口长叹,眼神都失去了神采:“我的奖金飞走了。” 第64章 方恕生无所谓道:“反正江诵他们也看不懂,你拓下来,让联会自个儿当成密文研究吧。” “……”乐知年顿时乐了,“你在情报科经常这么干吧。” 方恕生假笑:“谁让他们动不动就以‘不符纪律规范’为由扣我绩效,突发情况这么多,谁能一直活在条条框里。” 乐知年一副“学到了”的表情。 方恕生把记事簿还回去,提过一嘴:“它在影视城要厚一些。” “奇了怪了,难不成这玩意儿还分地域,地点不符即解码失败。”乐知年把那本子翻得哗哗响,“说不通啊,那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包里?” 方恕生摇头表示不清楚。 乐知年想过一阵,干脆又把在洞里拍摄的素材递给他:“这些能看懂吗?” 那像素大概受到了不明影响,活像摄影和成像技术于上世纪初止步不前,方恕生一时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 廊道十分安静,内置管道偶尔会传出咯咯咯的动静。 郑钱持符在前带路,边说:“我不清楚这里头有幻术还是什么玩意儿,反正肯定不是魇,但受害者的口供都提到了一点,梦中孕籽。” “鬼胎?”有鱼本身看不太清,但不晓得是不是在这里待久了,居然也能在没有照明的情况下勉强视物,甚至能看清通风口粘黏的羽毛,正颤巍晃动着,“酆都的祸事?” “不不不,你们看过鲟鱼取卵没?养殖,开膛,剖开一腔里全是籽,就差不多那种。” 有鱼厌恶地皱起眉。 一行人停于607门前,邰秋旻冷笑一声,闲闲地拆台:“不是602么?” “哎呦,不是说了误会嘛,翻篇吧朋友们。”郑钱指着那房间,“这事儿是那位大领导实在受不了才透露的。” 邰秋旻没动,他衣服破了,正用藤蔓细细地编,看上去很有混搭效果:“那青鸟也是随手放的?” “那可不关我的事啊,”郑钱忙说,“谁知道你一上手它们全活了。” 有鱼也没动,他又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窥探感了,从墙壁里,天花板上,地砖下…… 郑钱左看右看,没人搭理,只好自己上前推开了门。 这里的装潢要显得大气华贵许多,所属领导级别一看就比602的高。 有鱼一眼就注意到,小沙发后挂着一排装饰画。 那些抽象风格的线条和当时在石洞里水流形成的图案极其相似,看似无状,但看久了似乎在叙事—— 身体残缺的小幽灵们选中了某位健全的个体,齐力将之架于高台,并奉上源源不断的贡品。 日落月升,年复一年,它们围着祭台跪拜、转圈、诵经、跳舞……形容热烈,举止癫狂。 那个体在长久的供奉下失去情绪表达,变得高大而怪异,甚至慢慢长出了蛇尾和鳞片,与此同时,围着它的小幽灵越来越少。 待到一定阶段后,余下的幽灵们将它放倒,爬上山脊般巨大绵延的肥腻身躯,费劲咬开胸腔和肚子。 那里面没有内腑或者骨头,而是细小柔软的透明卵泡,密密匝匝,层层垒垒,数以万计。 每一只内里都含着淡黄色的黏液,并蜷着个微型人类,形如七周大的胚胎,触及光亮之后自行撕开卵壁,争先恐后爬出育体,并在这个过程中迅速长大。 “这是什么?”有鱼极为不适道。 “哦,这大领导主管妇产科还是婴幼科来着,”郑钱说,“他说这是重金求回来的祭图,人身蛇尾致敬创世神明,象征繁衍,挂着招福又招财。” 有鱼异常嫌恶,手指抽动,想要直接毁掉:“这种东西,居然敢堂而皇之地挂出来?” “人类惯会拿艺术堵嘴。”邰秋旻抱臂倚着靠门的玻璃柜,朝窗台下的青鸟花抬过下巴,“这里也有这种植物呢,摆摆。” * “像是……某种信仰。”像素太低,那些胚胎糊得像黏菌,放大后的样子让人反胃,方恕生皱眉说,“借活人躯体让魂魄复生之类的……” “夺舍还是……” 方恕生摇头,把这瘆人东西还回去:“像逃过酆都轮回的新生。” 乐知年企图让他再发挥点作家的想象力:“你觉得,能和影视城水晶棺事件结合起来吗?” 方恕生表示结合不起来,他对那件事依旧很模糊,但这些壁画让他想起一些在这里听到的传闻。 乐知年说:“什么?” “有东西说,这地方以前,大概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吧,是一栋楼凤楼,还因为玩得太花,死了好些人。” “后来,有位大老板旅行途中见奇遇,说是梦中得窥天机,回来盘下这栋楼开始做药械生意。” “倒还真像有神佑一般,一路顺风顺水,迅速发展成上市集团,在医药领域扎稳脚跟,也就是现在的明枫。” “本来好好的,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里的职员——多是不在宿舍区的职员——开始做一些怪梦,呃……就是一些……极为不雅无状的梦,充斥性和暴力。” “据说,之前跳楼的人员里,都是因为被这些东西逼疯了,才会……” “等等,”乐知年抬手叫停,“我记得,那些跳楼的人里有男有女。” “这梦就是不分性别的,虽然皮相好的更容易些,他们……我是说跳楼的人,基本都被确诊为妄想类的精神疾病,说是分不清真实和虚妄,把每晚梦里的绮想对象和现实同事及领导混淆了,才会闹得不可开交。” 乐知年揉了揉额头:“……” 方恕生脸色难看地说:“蛇也象征欲,我觉得按现在这情况……可能……不一定……是假的……或者是病……” * 郑钱指着那植物说:“我估摸着这东西就是我说那事的术法载体。” “你们看啊,很常见的鸟类,足够小,不起眼,还是翠色的,随便往哪个树冠啊灌木啊阳台什么地一停,完全神不知鬼不觉嘛,很容易中招的。” “最开始是很普通的绮梦,遐想对象多是自己伴侣或者憧憬对象,要不然就是身边熟悉的人。” 听到这时,有鱼和邰秋旻的表情有几秒的不自然,但彼此没有发现。 郑钱还在自顾自地说:“后来会慢慢变质,受害者都表示这是一个由假入真的过程,像是一种拙劣的催眠,他们觉得自己在所谓梦里真实地被侵犯,然后被迫孕育,变得硕大带尾,最后剖腹生产。” 正在这时,远处廊道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像是……通风口被冲破,那群青鸟又回来了。 邰秋旻一脚踹上门,以藤蔓固锁。 “别用火,抓活的。”有鱼第一时间说,他蹲郑钱期间试过,枪械都被禁用了,他不会术法,只好随手抓了一把回形针。 “空间意识可强可弱,它们还自诩是罅隙的主宰神明。”邰秋旻没什么紧迫感,依旧倚着柜子说,“还是那句话,此间事此间了,但按照时代局限性,这里不该禁用……” “你能不能一股脑说完,或者直接说结论。”郑钱贴着窗面往外看,如临大敌,“这些鸟怎么这么难缠!” “他的意思是,”有鱼接话说,“这个空间意识熟悉现代枪械,还是联会的枪械,不,可能不止枪械。” 郑钱满脸空白。 * 乐知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这是……听谁说的?” “一个姓秦的女人,”方恕生回忆道,“她总是这么念叨,其他人都听烦了。” “秦?”乐知年心下一惊,“全名呢,叫什么?” “我不知道,她只有一条腿,穿着义肢,我没敢看得太清楚,她是……这里工作时带我的老手。”方恕生说着说着目光有些发飘,“她教会了我分割尸体的技巧和顺序,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在骟猪……” “秦珍树?”乐知年难以置信,“不是吧……真是当鬼了都要工作……” 方恕生重点偏了,很难说不是在苦中作乐:“你是不是没去过酆都,那里有些鬼的确需要工作。” “我一个大活人有事没事干什么要去酆都啊!”乐知年满脸晦气,摆手,“不对这不是重点,那姓秦的在哪儿,正巧要抓她呢。” “我找不到她。”方恕生说。 上司这种生物,不论官大官小,要找的时候总能有一大堆破理由找不到影,他们又不是下属牛马,总能随叫随到。 “而且,”方恕生不得不看似冷静实则手抖地泼冷水,“你觉得凭我们两个打得过她吗?” “身手不行,装备还不行吗?”乐知年把枪械拿出来试了试,激光子弹都毫无动静,不由喃喃,“好像真不行了,苍天。” “我就说联会惯常粗制滥造,”方恕生一副深受其害的样子,“你们就没有靠谱过。” 小窗外,廊道安全通道指示牌的绿光闪断了一下。 玻璃墙镜里,青色裙摆扫过,来者没有用跳或者飘,而是正常走过来的,单只小细跟踩在地砖上,没有声音。 第65章 “她……”乐知年探头间估计看清了什么,尾音开始发飘,拽住了身边人的胳膊,“是正常模样吗?” 方恕生一推破烂眼镜,捡起那把短刀,麻木道:“我们装成职工吧,或许还能逃过一劫,你觉得呢?” * 与此同时,地下车库,控电室内。 恢复针剂和止血凝剂不怎么管用,庾穗索性以自身灵力给人治伤,她没问进来的其他成员怎么样了,只说:“陈延桥呢?” 宋皎眼睫动了一下,说:“没联系上,我希望他没有进来,靠谱点把所有人捞出去。情况如果更糟一点,很可能当时回答乐知年的声音根本不属于李意扬,那扇门也的确是在我们进来后就关上了。” 庾穗拧眉。 “我的感觉很不好,庾穗,我怀疑……联会不是很干净。武器失灵了,袭击我们队的东西熟悉每名成员的术法流派和自身弱点。”讹兽对所有阴谋和谎言敏感,但半血的准确性会下降,宋皎缓慢且不确定地说,“如果这些都不是巧合,那么我想,这或许是……一场围猎。” 第48章 异同 那么,围猎的目标呢? 庾穗心念电转—— 这一趟,主动进来的,被动进来的,碰巧进来的…… 乐知年和方恕生是人类,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宋皎和江诵是半血,死在任何高危外勤里都不会引起比现在更高调的调查;郑钱没有着调,纯属见钱眼开,无妄之灾。 邰秋旻勉强只算来路不明,那就只剩……有鱼? 不可能,庾穗立即在心里反驳,单说文鳐这个原形,除却啖肉可治癫狂,本身象征丰收,还能有什么作用? “它过来了……”宋皎在这时说,尾音里强掩着恐惧的情绪。 庾穗一愣:“什么?” “尸体,那具埋在高脚楼下的不明生物的尸体。”仍在流血的兔耳下耷,盖住了耳孔,宋皎闭上眼睛,抓着她衣摆说,“庾穗,别看它的眼睛,没有把握的时候,也不要攻击。” 她们像是铝盒里香气四溢的速食品,外面的伪物垂涎欲滴,还在不停地撞击门板,四面八方都是抓挠和挤压的动静。 她俩头顶斜上方,空间扭曲波动,突然蹿出几枚带着亮光的锐器来。 庾穗转身挥手间那几朵光亮落地熄灭——那不过是数枚形变的回形针。 但她忘了要闭上眼睛。 控电室深处,被黑暗笼罩着的地方,一层更加浓郁极致的墨蓝色轰然铺开,眨眼席卷而至。 恍惚间,庾穗只觉得被看不见的大浪兜头砸进了水底。 周围器械与声音全然消失,无边无际的空旷里,突兀陷下去一段更为粘稠的空间,如同乍然显现于脚边的断崖式海壑。 庾穗呼吸急促,眼珠迟缓一转—— 那东西太大了,大到难以在第一眼就看清全貌,但会在脑子拼命构建出所谓全貌时,每个毛孔无助翕张,瞬间溺毙于无上悚然和压迫感里。 那像是无尽深海里悄无声息,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探过来的一头鲸。 怪异,庞然,未曾记载,无法与当世任何一种已知生灵对照。 没有攻击意图,皮肉半腐,透过那些发黑的骨头缝隙,隐约可见腹腔里滚动着无数肢体,那是还没有消化完的…… 宋皎或许拽了她一把,但庾穗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了,她的身体可能早就被嚼碎了,早在时间这个概念出现以前。 须臾,那东西睁开了眼睛,暗红的一对眼睛,遥遥相对,如同当空照水的巨型月亮。 她横浮在地水界限的中央,分不清哪侧为泽,哪侧为天,只一下,就被摄住了心魂。 “咚——” 门上的唐横落地,锁开了。 * “咚咚咚——” 杂货间的门被敲响,很平常的力道和频率。 透过门缝,可以看见门外那玩意儿还很人性化地退开半步等过几秒,见没人应门,再次上前。 “咚咚咚——” “她还挺有礼貌。”乐知年一手举着哑火枪械,一手拿着拖把,干巴巴地点评。 方恕生半缩在他身后,神经兮兮地到处乱瞟,片刻看见什么,疯狂扯他衣袖,示意人往后上方看—— 风管机里漫出来一段水墨状的蛇尾巴,还在延伸,像一路藻荇,片刻缠满了中央吊扇。 门外那东西不满足于敲门,终于开口唤道:“小方……” 方恕生头皮发麻,以气音说:“她怎么绕进来的,好长……” 乐知年的重点很奇怪:“我就说这样叫很社畜吧。” 门外还在唤:“小方……” “我有一个笨办法,”乐知年比划说,“等下我拽她尾巴,把她弄进管道里卡住,你立刻开门跑。” 方恕生说:“那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窗户?” 话音刚落,小窗上吧嗒贴上来一张脸,跟个破烂吸盘似的,有气无力地喊:“小方……” 小方要晕过去了。 乐知年很不理解:“她是怎么脑袋在这里,尾巴在那里,还能空出手来敲门的?” 方恕生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东西自行进来了,很不讲道理。 从门缝进的,跟一滩水似的,咕噜咕噜拱进来,又咕噜咕噜聚成个人形。 它打开窗,让脑袋飞过来,又破坏风管机,让尾巴滑下来,开始旁若无人地组装自己。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一愣,先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嚎了半分多钟,而后一人胡乱攻击,一人冲过去开门。 乐知年对此类情况有点半佛了,主打一个手边有什么扔什么。 但是很遗憾,他没来得及同有鱼请教一些技巧性的东西,导致那些扔过去的零碎要么不见了,要么就跟挠痒痒似的。 方恕生一脑门冷汗,拼命拧门把,急道:“怎么打不开!” 而后他听见噗噗噗的几声,像是什么锐器接连射进皮肉的动静。 他还以为姓乐的那厮终于支棱起来找到法子了,略显惊喜地回过头去,就见那玩意儿因后背疼痛半卷起来。 它身形下移,没被挡住的一道亮光就这样直奔搞不清状况的乐知年而去。 “小心!”方恕生肾上腺素狂飙,一个箭步冲过去扑开对方,没注意自己侧方来物,被伤了左大臂,瞬间疼得眼前一白,捂着伤口跪地。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你们听我说些话。”秦珍树蜷在地上,拿尾巴半裹着自己,尾尖不住拍打着地面,边可怜巴巴地说,“作为交换,我能把你们送出去。” 两人对此充耳不闻。 大概是看跑不了了,乐知年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还有心情调侃:“你不要用命救我啊。” “谁用命救你了,就顺手的事,被你形容得这么恶心!”那臂膀直接被撕开一道口子,深度近一厘米,伤口很不规则,方恕生疼得直抽气,不重复地骂了能有两分钟,末了抹脸来一句,“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人能不能有点边界感!” “好,你们写书的脑子就是转得快。”乐知年给他裹完伤,按照轨迹找到了那枚半嵌进墙里的所谓暗器,他拔出来,有些乐,“这是……这武器挺社畜哈……” 那是一枚回形针。 * “你别扔我的啊!这玩意儿又不是批发货!”郑钱万分心痛道,“很贵的!” 鸟群集结的小型风卷冲进了门,又赶上空调管道里爬出来源源不断的青鸟,整个办公室没多久就变得乱糟糟的。 有鱼如愿以偿趁乱毁了那几幅画,但回形针甩完了,正巧那姓郑的在他面前唰啦开了伞——为挡青鸟飞扑冲撞。 那破伞就跟个可移动悬挂杂货摊似的,下头缀着好多红白棉线、符纂、石头和铜钱,他看也没看,顺手扯下一溜物什,甩过去。 结果那几枚铜钱连毛都没伤到,鸟群里炸开一团无伤白烟,而后扑通扑通落下几只傻兮兮的灰兔子,滑稽地蹦哒过几下,被这情景吓得一一蹬腿,相继化成了灰。 邰秋旻歪歪脑袋,好奇间睁大的眼睛一 略弯,对此发出无情嘲笑。 有鱼:“……” “你家契兽怎么一直看戏啊!”郑钱手忙脚乱地去关伞,“开错了开错了,哎呀这是平时耍杂技用的!” 有鱼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你们工资到底有多低,怎么各个都在赚外快?” 郑钱顿时螃蟹步离他八米远,企图重新开伞的当口,被一只突然出现的拖把头砸了个正着,还好是新的。 邰秋旻就着倚柜抱臂的姿势,稍一抬手,藤蔓编结的盾网竖于身前,于半空拦下一箱抽纸巾,那写着“爆!啥地方都好用!”的随箱广告牌添乱似的弹出去,飞插到了郑钱发辫里。 “你能不能让他直接编个网兜子!又不让烧又不让炸!”郑某的伞也卡住了,拖把头又挂在银饰上,一时间扯也扯不下来,他咆哮道,“它们怎么繁殖得这么快啊!那谁!你是不是又碰那株植物了!” 第66章 有鱼偏头躲开一篮子办公零碎,顺手截过篮子里那把断了半只腿的剪刀,旋身扔回鸟群里。 被击中的青鸟啾啾叫着,嘭得爆作青烟,但扑散的叶片迅速生长化形,一一落为更为小巧的鸟雀,尾带雾气,散进了鸟群里。 那几捧雾还在扩,像是寿带鸟飘逸于蒙蒙烟霭中的尾羽。 有鱼眉头一皱,往邰秋旻的方向睇去一眼——对方见状冲他摊开掌心以示清白,微笑时,身前掠过几只带雾的青鸟,身形被骤然聚拢的雾气瞬间掩盖,只声音迟缓地传来:“我很听话的,这次没有乱碰哦。” 但他们被分开挡住了。 那一瞬间的体感反应十分奇异,有鱼像是踩在滩涂上,双脚发软使不上力气,反倒有什么东西咬住他靴帮,往下拽。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古老悲恸的鲸鸣,如同一把生锈的长戟,自颅顶到脚底,轰然扎穿了他,把他串在原地。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这声音像海水不断漫过耳道,又像是血液逆流的动静。 有鱼感觉到什么,咬破舌尖,勉强攒出一点力气,费劲侧身一躲——唐横的刀面将好贴着他鼻尖削下来,呼啦,凭空斩出一捧血。 他花了半秒才确认,那不是他的血。 “庾穗?”他惊然喝道,“穗穗!” 没有梦貘的身影,那刀刀身残缺,只有刃,没有把,频频闪现于周遭,走势太快了,纷飞刀影如同各式月相,凛冽而漂亮。 毫无章法,又全是杀招,有鱼完全徒手,又被地面死死“咬着”,渐渐挡得有些吃力,手臂上的微型保护膜全碎了。 直到无数藤蔓自暗处集结而来,挡住了混乱刀影,同时,有力道自后稳住了他的身形。 他往后看,是几只小银鱼。 【摆摆,】邰秋旻袖里的银鱼散了出来,亮晶晶的,如同滩涂里游动的星星,他的心音也忽远忽近的,近似柔情地蛊惑着,【你担心他暴露我们对不对,你看,这里杀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你别乱来。】有鱼视野里还是乱飞无序的刀光,他甩甩脑袋,捂着眼睛不住急喘道,【喂?邰秋旻!】 没有回音,不远处,重重雾霭里,只有若隐若现的一道背影,高马尾,缀着银饰,还是萤石…… 他往前赶了几步,反手捞过一尾银鱼,夹在两指间当刀片——胖鼓鼓那种——kuakua切散了冲过来的青鸟尾羽,于迷蒙雾气揪住那截头发,用力把他拽过来。 “你别……”他说到一半卡住了。 郑钱哎呦一声,摔在他脚边,仰头看清他表情,可能误会了什么,抱着伞和背包尴尬笑道:“谢谢哈,但我不是你家异端。” 与此同时,这姓郑的半桶水终于搞完了咒阵前摇。 廊道里的风雾凝滞了半秒,无数红白棉线穿插编织,串着铜钱结成大网,把青鸟们赶了进去。 雾气相应散开,细小藤蔓在每个铜钱节点打结缠绕,莹莹一亮。 邰秋旻还是站在原先那个位置,但倚身的柜子玻璃不知怎么碎了,他的长发挂在碎玻璃碴上,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沉。 他盯着有鱼,意味不明道:“你认错了,因为他戴着银饰,视野里会亮些么?” 后者见郑钱没事,思绪已经偏到那声鲸鸣和唐横招式残像上面去了,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 邰秋旻顿时气压更低了。 没人扶郑钱,他自个儿爬起来,拍拍屁股,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抬眼晃见姓邰那厮的眼神,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那个啥,我嘴巴真的很严的。” 邰秋旻正把头发绑起来,闻言凉飕飕道:“尸体都能说话,你觉得呢?” “来真的啊,喂,你真的不打算管管他吗?”郑钱盘算着干脆再跑一次算了,和那四眼仔待在一起起码不用担心腹背受敌这种可能性,“而且,重要成员死亡后,死前同行的幸存人员是会被搜魂的,那玩意儿可是堪比新时代酆都酷刑。” 有鱼张张嘴:“……” 三人中间偏上的位置,流窜着印法的网兜已然成型,百十只青鸟在里头不断冲撞着,间或嘶鸣。 “好吵,”邰秋旻把玩着藤蔓,“干脆全烧了吧。” 忽地,网格上撞过来一张脸。 有鱼往后一退,郑钱的破伞伞尖已经怼了上去。 “我没有……恶意……”那脸挤压着棉线,张嘴时一枚铜钱抵在它眼窝里,上头的藤蔓正亮起,它忍痛说,“我只是……想领你们……出去……” “丁峰元?”有鱼半扒拉开郑钱的伞面,疑道。 那脸踟蹰半晌,哑声承认:“是我。” * “你想谈什么?”乐知年盘腿问。 杂货间一片狼藉,秦珍树尽量把自己组装成个人样。 她身材原本娇小,但异化后尾巴长长的,现在她正费力把它团给起来,再藏在身后,以免吓到其他人。 方恕生坐在乐知年身后侧,止血凝胶是按非人体质而造的,对人类有点不友好,他现下因副作用有些泛困,头一点一点的,时不时磕在乐知年背上。 秦珍树费劲组织着语言,似乎是想让他们放下心防,相信自己:“我不想害人,真的,我也没有害过人,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纯粹是因为当初他们带我去骨语水寨散心,是丁峰元,是他,他厌弃我了,在地裂的时候,顺手把我推了进来。” * “带我们出去?”郑钱拿伞戳他脸,很难不说这是在暗戳戳地指桑骂槐,“你能有这么好心?异端的嘴堪比骗人的鬼,谁信谁上老年保健品高质量维护客户名单。” 可丁峰元的视线和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始终落在有鱼那里。 它往旁边挤,直到能重新看见对方,进而嘴唇一抖,带着某种克制不下的激动和崇敬说:“您救了我,就在水寨,还有其他人,您不记得了吗?” 有鱼一言不发,蹙眉但同邰秋旻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一直盯着他,这会不怎么耐烦地摇过头,表示想不起来。 丁峰元见他不理自己,撞着网兜有些急切地剖白道:“而且我没有害过人,从来就没有害过人,我才是被人害进这里来的。” 有鱼面无表情地说:“四方山骨语水寨是天灾地祸。” “不……”丁峰元语气颤抖,眼睛里浮现起恨意,“是秦珍树……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设计让我来到这里,也是她,害我变成这样的……” 两处空间里,这对曾经郎才女貌的小情侣,如今互相指控的怨偶——秦珍树和丁峰元,同时向面前联会成员恨声说道:“他/她害我,骗我,欺我,负我。招惹异端,嫁祸于身,令我沦落至此,昼夜难捱,永世不得超生。我只求诸位出去后,能洗刷我的冤屈,揭露他及身后组织的罪行,还浮世一片清明。” 大部分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为什么这段话古不古,白不白的,这地方还能蚕食语言系统吗? 第49章 相负 乐知年心道要不然故事会等下再讲,先把他们给送出去吧,他有些饿了,还没有吃药。 方恕生在后拉他衣服下摆,拖着气音,低声提醒:“让她说,不然她会生气的,相信我,你不希望看见她生气的。” 乐知年不由心中悲愤,暗道我们阿穗怎么还不来,再晚点恐怕他连今年的生日福利都拿不到,面上职业假笑,做出个请便的手势。 于是秦珍树敛尽凶相,垂头酝酿过情绪,说出了一段迥异于早先联会所查的个人经历。 前面大致能对上,区别点是从入职明枫开始的,那是噩运的起源—— “我从实习起就开始做梦,那种梦,小方知道的,我说过。” 最开始的对象是丁峰元。 秦珍树没多大在意,这种绮梦对蜜恋中的伴侣来说很正常,有时甚至算得上枯燥生活的调剂品。 他们爱情长跑多年,勉强也当得上一句青梅竹马,本来打算毕业就结婚,但因为男方家里出事给耽搁了。 乐知年很想出声打断,问问男方当时是出了什么事。 以他多年探听八卦的经验来看,这事儿大抵高低算是个感情转折点。 但他一瞅秦珍树的表情,和那摆来摆去略显焦躁的尾巴,张口炒过盘空气,又把嘴闭上了。 “后来……”秦珍树抱住自己,开始发抖,眼眶红红的,“后来变成了其他人,其他东西……” 认识的领导,不认识的领导,讨厌的男同事,不记得脸的路人职工,直到杂糅面孔的怪物…… “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我就在自己家里,身边有时候还躺着丁峰元,但我很肯定自己被侵犯了。” 她想以“压力大不适应”为由辞职,但家里人劝她,现在经济下行工作难找云云。 加上丁峰元所在单位和明枫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她在这里能探听些不怎么内部的内部风声,有利签单。 第67章 她没有办法,先是偷偷去看了所谓的能人异士,那是她在网上各种求助贴里探听筛选出来的,被忽悠着买了各种有的没的——有段时间甚至被家里人误以为信了什么邪教——但都没有用。 梦依旧存在,那种感觉越发真实,体感时间越发漫长,她开始记得细节、过程、和一些听不懂的话语。 有时她突然醒来,会觉得这样三餐不规律,总在加班的生活才是虚假的。 那是一种长持的、无法摆脱的折磨,迷乱而恶心,只要入睡,只要闭上眼,哪怕有时累极在公车上小憩,都会进入那种状态。 如蛆附骨。 “他跳下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还在谈论今天的咖啡味道有点怪。” 那名男性员工是在走动间突然跑起来,随便找了块落地窗撞下去的。 甚至前一秒还在和她打招呼,后一秒这道人影决绝地掠过她,那句话也轻飘飘地掠过她——回去吧,我们都要回去的,时间到了。 她吓坏了,去找丁峰元,忍不住把所有梦都告诉了他。 那时他们处于冷战。 起因是丁峰元渐渐得不到回应,甚至会在寻求亲昵时突然被尖叫着的女友抓挠着推开,还以为他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结果当然是……无法被理解。 “他不相信我,”秦珍树怔怔流着泪,“虽然他安慰我陪了我好久,但我能肯定,他一点都不相信我。” 甚至委婉地建议她去医院看看。 “很抱歉我打个岔,你是怎么分辨从假到真的节点呢?”方恕生有一种略轴的求真精神插话,或者是想到了自己和江诵的事,“毕竟有一种东西叫,错觉。” 乐知年急忙安抚,边小声接话:“有一种东西叫 ,你是不是嫌我们死得不够快?” 秦珍树顿了好久,抬脸瞪着他们,阴气森森地说:“我就是知道。” 乐知年直面那副表情,打过寒颤,忍不住开始啃指甲。 方恕生有些冷,在他身后抖腿,还有脸说别人:“我怎么感觉你有点焦虑。” 乐知年捧读:“我在想我要朝哪边磕头,才能更快地见到我那活着的传家宝,不,活着的姑奶奶!” 方恕生:“……” “躯体化症状严重后,家里人带我去看医生。” 没有意外地被确诊为幻想类的精神疾病,但奇怪的是,她的各项身体指标在健康范围。 医生说她最近太累了,建议她休息一段时间,但这种病假理由难以启齿。 从那以后,丁峰元对她的态度很复杂,难以捉摸,甚至开始隐晦地疏远。 虽然他的言行较之以前没有多大变化,但她就是能敏感地听到那些偶尔极小声的自言自语,或是抱怨,或是同他母亲打电话时的交谈……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令她不适。 但渐渐的,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猜测或者伤心了,药物让她的反应更加迟钝,在工作上频繁出错。 有次她搞砸了一笔大额订单,领导气疯了,把她叫到办公室清算,让她好好想想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件事,这件天大的事。 她看着那张脸,那张慢慢靠近后变得面目可憎的脸,突然分不清当下到底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她开始干呕,开始歇斯底里地辱骂和惊叫,开始砸东西,把领导都听见动静进来拉架的都揍进了医院,还打伤了几名保安,闹得很大。 “我去警察局做笔录,我受不了了,我说了这些,全都说了。” 显而易见没有结果,只能保证后续她不被起诉。 那些眼神,那些和丁峰元类似的眼神,全是精神健全者看待疯子的眼神。 怜悯,可惜,带着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高高在上,都是不相信她的看客。 她被休长假,在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 很私密的疗养院,连亲戚都没几个知道,知道的也不晓得准确病因,她家里人觉得这事儿简直荒谬到难以启齿。 当然,期间也有人出于人文关怀来看望她,走个形式,无关痛痒地安慰关心几句那种。 或许是警察,或许是医生,或许是前同事,或许是家里人,或许是一个人,或者许多人…… 他们眼神里都在说—— “法律只保护实体,不管思维,不管灵魂。内核被摧毁了吗?灵魂破烂不堪吗?谁在意呢?谁又能证明呢?心理检测报告和病历单吗?这些都不是证据呢。 而且讽刺的是,直到现在,所有检查里她的身体指标都是正常的,连脑部病变都没有。 乐知年听得直皱眉,不得不抬手喊停:“没有其他什么人联系你吗?比如……”他指指联会徽章,又指指自己和方恕生,“我们?总之就是看着比较奇怪比较抽象的家伙,没有接触过你吗?” 秦珍树抬起哭成一片的脸,惨淡笑了一下,细声说:“没有……从来都没有……” 完蛋了,乐知年在心里疯狂弹幕,看这样子都被伤透了,怎么可能还会主动求助陌生人,还是撕开伤口血淋淋的求助,还说把他们送出去呢,讲完不知真假的故事再送进十八层地狱还差不多。 “然后呢?”方恕生温声问。 “然后……”秦珍树眼神渺远,“情况向好,他们带我去水寨散心。” 遭难之时,人人自顾不暇,丁峰元在本可以救她上来时,错手把人推了下去。 “可你之后依旧活着。”乐知年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别多话了,一边犯职业病地问,“以正常人类形态活着……对吗?” 秦珍树直勾勾地看了他一阵,像是不太理解“正常人类形态”是什么意思,而后她跳过这个问题,只说:“当时我快死了,想着这世上多的是不了了之的案件,但凭什么是我受难?既然它们要钻漏洞,我就钻漏洞,既然没有证据,那就都不要证据好了。我就这样想着,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就在医院了。” “他们?很抱歉,所以你回来之后,”方恕生处理过措辞,“是设计报复了那些……欺负过你的人吗?” 秦珍树连忙摆手,蛇尾拍打的频率变大,连声音都嘶哑起来:“没有,我没有。” 方恕生觉得她有点前后矛盾:“可你说……” 乐知年咳嗽两声,示意先别刺激她这件事了,换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珍树歪头想了一阵,幽幽地说:“我不知道。我吃了丁峰元买给我的药,每晚,我就在这里了。” 乐知年侧头和方恕生对视一眼。 “我天天给人说故事,让他们别再进这公司工作了,小方,你知道的吧,我没有撒谎,我每天都说,可是没有人信我。” 乐知年捏捏指节,慎重道:“那你,在这儿能见到你的父母吗?” 秦珍树浑身的鳞片炸了一下,说:“能,只要完成工作,完成指标,我就能带他们搬出去。”她笑了一下,“不是出这栋楼,是去外面,回去,一家人都回去。虽然他们的样子变了,会吓到人,不过没关系,我能把他们画好。” 乐知年被她的话折磨得直犯鸡皮疙瘩,半晌语气小心地说:“你能确定,那是你真正的父母吗?” 秦珍树顿时眼神怨毒地看着他,再张嘴时人舌变成了蛇信子:“你想说什么?” “好,”乐知年秉承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理念,迅速换过话题,“那么丁峰元呢?是你为了报复他在水寨害你的事,才返回杀了他吗?” “我杀了他?”秦珍树缓慢地把这句话重复过两遍,才说,“我没有,没有杀他。” 乐知年报出个日期:“你那晚……没有去他新租的公寓吗?” 秦珍树摇头:“我在工作,我要好好工作,才能把我的父母接出去,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找他?” 乐知年觉得她的思维怪怪的,只好又报出个日期:“那天你去医院干什么?” “那天……”秦珍树这次想得有点久,甚至开始拿尾巴抽自己脑袋,“哦!我知道了,那天是我去医院拿药的日子,我只是忘记我死掉了,对,就是这样。” “你在医院攻击了一些人。” “不可能!我没有杀人!”秦珍树情绪突然激动,“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失控,我就是分不清,里面和外面……不对,是家里和外面……” “好吧,”乐知年说,“那你认识有鱼吗?” 秦珍树不作伪地歪头:“谁?” 乐知年开始形容有鱼的长相,说到配戴眼镜这个特征时,秦珍树尾巴尖指向方恕生,说:“不是小方吗?” 乐知年一愣。 方恕生硬着头皮接话:“不是我,是另一个人,比我高一个头,身体素质也比我好多了……” “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想请他帮个忙。”秦珍树打断他的话,用尾巴把自己撑起来,游去门边拧开把手,“走吧,我该送你们出去了。” 外面的廊道是亮的,柔和的白炽灯,还有脚步声,方恕生甚至闻到了久违的咖啡味道。 第68章 这里似乎恢复了正常。 第50章 相欺 “我现在是不是该礼貌性回避?”郑钱坐在一堆干性办公垃圾里说,“否则噢,别到时候又听了什么不该听的。” 唯一完好的半拉沙发被邰秋旻霸占,有鱼斜倚在靠背侧边,抱臂说:“你就当那1699包含封口费吧。” 郑钱搓着手指扭头,暗示:“那也太……”被一记眼风扫回去,半晌心道,不对啊,他为啥要怕这俩啊! 那一兜子青鸟占据了大半个办公室上空,像团不规则的泡泡糖,被看不见的口腔嚼来嚼去,偶尔唧唧叫着。 丁峰元的脸就在里面缩着,忽隐忽现,忽大忽小,看久了很有晕眩感。 大抵是脑子不太好,罅隙里的东西说话总是藏一半,或者经常跑偏,有鱼不想兜圈子,抬了抬下巴,直白问,“她有什么秘密?” “明枫,她就职的这所公司有问题,那些职工全在助纣为虐,”丁峰元的脸扑上网兜,分勒下的肉块无不幽幽地说,“他们在吃人啊。” 谁知在场三人都没什么额外的反应。 邰秋旻甚至嗤了一声,像是听见一件极为好笑的事情:“吃人?多新鲜呐,我猜你肯定不是指象征意。” 丁峰元青白着一张脸,瞪向他。 郑钱不由侧目,多看了他几眼。 有鱼警告性地咳嗽一声,没什么动容表情,只问:“继续,你怎么发现的?” “我拿到心仪offer那天,和我父母出去吃饭庆祝,回程出了车祸,我爸没救回来,我妈截肢了,且烧伤严重。”丁峰元说,“她接受了植皮手术,后来用的是明枫制造的假肢,秦珍树推荐的,那之后,她就有点不对劲了。” 邰秋旻闻言往有鱼腿间扫了两眼。 后者啧声:“我没用他家的。” 邰秋旻大失所望,又把视线转回去。 有鱼没搞懂这是什么毛病。 丁峰元脸颊肌肉抽动,语气晦涩:“她开始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病人的思维很容易被扭曲,生理性的疾病影响心因性的精神状态,会让他们变得相对不理智、有失公允、敏感、刻薄、爱钻牛角尖…… 复健期间,她开始不平衡自身与他人的区别遭遇,为何同副棋盘之上命运有好有坏,为何有人顺风顺水而苦难降临于己,为何命运总爱让人觉得幸福触手可及时再当头一棒。 她自认勤恳良善多年,外不与人结怨,内不与亲有龉,为什么现在落得这样一副田地。 尽管很多人安慰她,这已经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啦,这完全是不幸中万幸。 但为什么,偏偏是自身不幸。 她在秦珍树的陪伴下参加了一些病友交流会,关于循序渐进的运动方案,关于情绪调理,关于忌口和营养食单,关于特殊家庭医疗补助申请……都是一些很常规的主题。 但那之后,丁峰元不止一次撞见她抱着假肢,以对待老伴的闲话口吻,絮絮说一些有关美丽新世界的话。 关乎某个遥远的彼方,关乎永恒的春天或者丰硕金秋,关乎化外之境…… 那是只存于文学作品中的、任何语言都难以企及的乌托邦,是神的自留地…… 那地方由棺介入,彻底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经历千难万险重重考验,摒弃六亲孑然一身,但归处平安喜乐,百病全消…… 那地方丰饶、壮丽,没有灾厄、没有苦难、没有泪水、没有分离……所有生灵都会回到最初的祈愿中,变得纯粹、善良、幸福而安详…… 听到这时,郑钱的脊背莫名绷直了,摩挲背包肩带的手指缓了下来,他大抵没转过弯来,但职业病下顺口道:“人类宗教问题不归我们管。” 有鱼克制着自己没有看向邰秋旻,但余光注意着对方状态—— 没有多大变化,甚至在事不关已地玩手指,但估计察觉到什么,抬手抚过心口,说:【摆摆,认真一点,他看向你的目光如此崇敬,都快哭了。】 有鱼:“……” “是的,就像误入某种有害组织,她甚至开始有自毁倾向,后面不得不辅以神经药物治疗。”丁峰元说。 依旧是,秦珍树带来的明枫内部药,据说刚过临床试验,效果相当好,副作用较低。 他那时是另一所公司的医药代表助理,暗里接触后,疑神疑鬼地觉得明枫有些问题。 不,应该是明枫投入的所有药械实验都很有问题。 但他当时没有任何证据,连偷摸的药剂检测都显示正常,只有一种虚无缥缈的可笑直觉。 他开始旁敲侧击询问并跟踪秦珍树,但一无所获,反倒觉得自己的未婚妻也变得奇奇怪怪的,眼神闪躲,心事重重,有意无意疏远自己。 他只好抽时间陪自己的母亲参加各种线上线下病友会,话题和言论都没有错处,完全符合律法和道德准则,只是那些被选中并逐渐向好的自愿者们,某种时刻,眼神里会流露出和他母亲如出一辙的狂热感。 他们不详,思维跳脱,但无一例外对未来充满了不真实且毫无缘由的憧憬。 但那未来肯定不在此地。 与此同时,秦珍树因为精神状态有异和他母亲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 虽然她们以前也很亲近,但现在似乎背着他有了什么小秘密,或者说,疯子们的脑电波奇异地对上了。 有时他半梦半醒,或是早上刚醒撒癔症时,会隐约听见她们在客厅里交谈着什么。 那语速又轻又快,兴奋处夹杂着几声笑语,但始终听不清具体词句。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梦中,不确定听感的真伪,那些词汇和情绪难以贯通,无法理解,可当他完全清醒后,或者有意偷听时,外面始终一片安静。 他有时借着喝水或是起夜,会踮着脚去她们卧室外转一圈,或是停一阵子,依旧什么都没有。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那或许只是一次变相包装的线下大型病友联谊会。 有鱼说:“目的地在水寨?” “是的,对象多为各项药械实验中的志愿病人,可以带家属,当然要交钱。”丁峰元回忆说,“那几天的天气其实还不错,风景和氛围都很好,其乐融融的团建。” 骨语水寨并不是近几年才火起来的旅游景点,也并非全靠宣传包装,这地方自然开发度较低,但风物绮丽如堕仙境,被誉为钢铁森林里最后一块童话碎片。 有鱼试图回忆当年学校组织采风的原因和细节,可他甚至不记得为什么自己的养父母也会刚巧出现在那里。 “我发现,明枫有几位随行职员的神色不太对劲,像是有意遮掩什么。而且我沿路看见了一些很古怪的东西,类似于什么阵法纹路,刻在石头上,或者废弃的不起眼的广告牌间,我也不是很了解,就像这样……抱歉,我不是很记得细节……” 说着,那些青鸟在网兜有限的空间内排列组合,头尾相连,勉强组成了半幅残缺的算是阵法图的东西。 郑钱仰头观察片刻,若有所思,手指跟着比划了几下,更深地拧紧了眉。 “有个晚上,我偷偷跟着秦珍树,只听到什么椁柩消失了,时间不够了,必须要‘骨骸叩山,血肉养泽’,方可达成‘天地为棺’。他们说只有这样,才能打开什么什么通路。”丁峰元语气苦涩,“地裂的时候,秦珍树带着我妈率先跳进去,并笑着说这是恩赐,是钥匙,是通道。生灵出生不是为了走向死亡,该环节也并非起点或终点,更不是必然。由生到死,这条路并非没有岔道可言,他们正跳出自然流通链的一贯循环形式,去往一个崭新的、春晖融融的世界。” 值得玩味的是,当年这起事故是由联会总部经手的,最后定性为自然灾害。 郑钱感到些许头大,不由掐着眉心说:“你你你,你说……当时是这位,救了你?” “是的,他驱使了一条大鱼。”丁峰元说,“虽然我们并没有完全出来,这条路不能回头。” “文鳐?”郑钱摸着下巴呢喃,余光孤疑地打量过二人,“文鳐……” 邰秋旻饶有兴致地看看对方,又转脸盯着有鱼,似乎是想看他如何收场——又扯上关系了呢,越挖越麻烦,真的不打算灭口么? 后者脸色没变,继续问:“什么叫……没有完全出来?” “就是……”丁峰元沉默少顷,眼神飘忽,像是很难解释,又像是陷入了某种难解其窍的境地,整张脸开始模糊地闪动,“一部分困在这里,一部分会在外面,以前的外面。” 郑钱似懂非懂地想过一阵,脸色猛地一变,转头以口型说——你们跟着江诵那小子在查罅隙?! 邰秋旻朝他歪头微笑。 丁峰元还在说,形容和语序开始混乱—— “我们只能分批出去,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是别人,不能够待太久,否则会被处理掉……” “这里没有食物,后来饿得受不了,我们开始吃那条鱼,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那鱼肉可以让人保持清醒,出去的部分也会多一点,可是后面没有了,只能吃彼此的肢体……” 第69章 “我们一直渴望找到回家的路……但是经常会忘记在找什么……这里有时很正常,有时又很可怕,有人想出去,有人想去……那个地方……” “其实,我时常觉得自己闭着眼睛才能感知到真实的世界……我……” 邰秋旻动动身体,突然开口打断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把我们给送出去?” 丁峰元看向他,眼神聚焦,缓过一阵才说:“这栋楼不是我能控制的空间,要从外面那个寨子走,有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青鸟开始涌向窗户,网兜外移,撞得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框外弹,碎玻璃掉落入水,发出迟缓的咚咚几声——这里正对着那片诡谲的大泽。 “有人试过,从栈桥向天尽头的方向走,一人作尸,一人作轿。”那张脸扭曲蠕动,消失间分外恳切,“要快,要小心,要骗过那些东西,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能回头,也不要犹豫……” 而后青鸟光泽不再,纷纷变回普通的叶子,偃旗息鼓,从网兜间隙里掉出来。 藤蔓枯萎脱落,化成绿影飘回邰秋旻指间。 郑钱收好棉线和铜钱,又从背包里翻出一只等身木偶并屏息符,移到窗边,半晌憋出一句:“两位,虽然很像在泼冷水,但是……” “知道。江队说过,它们对外在找可用的壳子,对内在找桥。”有鱼一副终于挨到正题的样子,抬腿跨过扶手,挤进沙发,占据过一角,以心音说,【又来了,你们……都喜欢编些花样骗人过桥么?】 【起码我当时比他诚恳多了,引导性也很低。】邰秋旻没让开,就这么和他挤在一处,姿势放松,完全没有上次坑人的亏欠感,【要不这次换你来背我?】 有鱼拒绝:【我怕自己跟不上伪物们的脑回路。】 【好吧,】邰秋旻耸耸肩,怪腔怪调,【但愿这次能无愧您的信任。】 “这东西之前就攻击过我们。”有鱼索性把进来后的事对郑钱粗略串了串。 后者一脸“我只是接个外快,怎么莫名其妙给我整实体罅隙来了”的呆鹅表情,好半天才扶额叹出口气:“哎呀哎呀,我就说当初卦象不好吧,江诵那小子还给我画饼呢!” “它当时织网搭了戏台,无法得手就把我们分批赶了过来,”有鱼整理过袖口,“原来是为了诱人过桥么……” 邰秋旻被他一提,想起另一件事,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波澜,托腮问:【你就不好奇,我受伤那阵看见了什么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有鱼回视他,对这种“总在遮遮掩掩但真没人探究又忍不住挠一爪子”的奇怪心理感到些许好笑,【反正,如果我仍然不愿意跟你走,你还是打算守着我死掉,然后把这副壳子偷偷拖进自己的巢穴,对么?】 邰秋旻被他形容得直皱脸,垮了微笑,眼神游离片刻,不知想到什么,霍然起身,脖颈有些泛红,不确定是伤口还是别的:【可笑,你爱死不死。】 有鱼就知道他要炸一下毛:“。” 正巧郑钱敲着窗框提醒:“两位,有桥出水了。” 半破的窗户外,凤眼莲依旧摇曳如浪,花粉似辉光细碎洒下,晃眼一看,天地圣洁一片。 广阔又静谧的大泽间,涟漪频起,水波涌动,忽地升起一截又一截的断桥来,看不清材质,姑且算作木料。 那些桥块组合蜿蜒,缓慢连接,有的半陷进水里,有的高耸如山丘,像是巨蟒化龙失败后的异形骨骼。 姓郑的只招呼过这一声,便取过某只绒棒固定在外墙,翻身而出,把过自动伸缩的肩带,自带滑索一样,丝滑下楼。 他落地后跺跺脚,收好带子并绒棒,又抬头冲靠近窗台的两人不伦不类地并指致过礼,就扭身先走了,看上去不是很想和他们一起行动。 “在这里,半生不熟的同伴的确比伪物更令人难以招架。”邰秋旻正拿藤蔓编云梯,甚至有心思考虑藤制扶手的花样,见状掌心向上,作等待状,“需要搭你一程么?” 有鱼盯着最下面那处桥面,随意把手搭上去,心说这家伙居然没开口让自己求他。 结果谢字还没出口,就被盎然绿意裹了一脑袋,活像被巨型捕虫笼一口吞掉,极速落入消化液中。 有鱼:“……” 第51章 视玉 秦珍树引着两人出门,蛇尾在见光的瞬间化成青色长裙,裙摆遮住了残缺的肢体。 乐知年跟身侧的方恕生使眼色——见机行事,能跑就跑。 目的呢,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难不成还真是千磋万磨,心性不改,意志长存,企图讨要一个公道,或是挣扎出善心要帮帮别人? 按照这地方的邪性,他很难不恶意揣测,既然杂糅着情欲、食欲以及求生本能,那么那些可供发泄的客体之一——睡梦里分切的尸体究竟从何而来? 想得阴间一点,死亡方式及情绪状态甚至会影响肉质口感…… 方恕生不知懂没懂,抓着他袖子点头,“唔”过一声,待有意同姓秦的拉出点距离后,片刻仰头快声说:“我想起来了,之前也不是突然就醒的,要下班打卡,好像这边刚出门,那边就睁眼了。” 乐知年左右扫视过,没见着其他东西,闻言有些牙酸,凑首轻声说:“你们还真是无缝衔接,一份钱抗两份工,好惨。” 方恕生去摸自己的工牌:“好像是这个玩意儿……” 谁知秦珍树在前听得很清楚,这会儿笑盈盈地搭话:“是的,我们讲究弹性工作制。” 方恕生一抖,抓紧短刀,声音虚得不能再虚,讪笑道:“所以我们现在是去……下班吗?” “不,人怎么可以有下班的概念呢,一般领导说大家今天辛苦了,就是能换个地方工作而已。”秦珍树说。 方恕生觉得十分违和,以及一阵突如其来的怨气。 乐知年感到些许荒诞,心道可我不是你家员工啊,你还要搞我? 秦珍树在候梯间停下,回身笑出一截蛇信,官方又甜美地说:“现在,两位要分开走呢,请小方先跟我来。” 乐知年把姓方的往后排,挤出微笑:“为什么呢?” 秦珍树指指他:“这位先生不是我们的员工,不能走职工电梯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方恕生边后退边嘀咕,“她怎么突然像是换了一套系统……” “通融一下嘛,秦姐。”乐知年绷着尾音说,“我们回去就上报联会,把狗公司高层和前男友都抓起来,您不是……” “那些东西也不能拿走哦。”秦珍树笑容淡了,目光落在他装锞子的兜上,“或者,你们可以选择现在吃掉它。” 电梯门上浮雕一亮,两头魇貘从中跳下,乐知年脸色一变,转身推了方恕生一把,喝道:“跑!” “分开他们!”秦珍树嘶声叫道,“那是神授!” 话音刚落,这片廊道又很有艺术感地黑了个彻底。 “神兽?什么玩意儿就从人打成兽了!”天花板间传来粘腻的爬行动静,乐知年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咆哮,“之前跟我后头的就是她吧!你当时拿什么炸的!还有吗!” “它好像一直跟着我……”方恕生手忙脚乱去翻身上的兜,一股脑往后头扔,脖子上的祈喜绳和工牌缠在一起,半亮不亮,“要不我们分头……” 他们一前一后刚过某处茶水间,就见工区内窗台上飘着几个黑影,张牙舞爪的。 “我去!”乐知年脚下一个急刹,“前面真分头了!” “那是松果菊!”方恕生一手护着快报废的眼镜框,吼回去,“你怎么比我还一惊一乍的!” “你确实不是长发人头吗?”乐知年开始不死心地翻装备,“不行,再跑人要废了,这和年度山地拉练有什么区别……” “除非是小孩头骨。”那些松果菊居然在逼近,方恕生边说边贴着墙后退,迅速在脑海里勾勒大厦内部构造图,拉了身边人一把,“这边,我记得这里有快速通道……” “我之前在山洞里还看见了指甲壳大小的人脸。”乐知年说着转身,要去捞人手腕,捞了个空,抬眼见对方已经跑远了,“喂!你不是说要冷静吗!” “遇见不明状况当然要跑了!哪个傻子第一反应是看热闹啊!”方恕生头也不回。 “你确定认识路吗?”乐傻子本傻深感膝盖中了一枪,提步跟上去,不出十秒,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影在廊道间一晃,如同电子设备呲啦闪雪花屏,眨眼就没了,“方恕生?” 怎么又不见了!这年头跑路还得手牵手一刻也不松开吗?! 没办法,他只能凭感觉追,按照以往情况来看,他运气还是挺好的。 但架不住方某运气差。 “呼……呼……” 脚步声像蘑菇似的,接连顶出地面。 “你要相信一名资深社恐的基本技能,躲人和记路,我称第二,没人敢嗷——” 第70章 方恕生迅速撬开隐形门锁,扶着墙,急喘下楼时和踏跺上潜伏的蛇状物小小贴了个脸。 他惊声后退,差点崴脚,脱口蹦出句蠢话:“你不是在后面吗?!” “您不该垂怜我吗,不该搭救我吗,不该赐我血肉,以告清晏吗?”秦珍树直起上身,嘶声靠近,蛇尾轻轻抚上他的镜片,獠牙张合,“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求求您,让我出去吧,我会好好忏悔的,我选错了,求求您,让我吃一口吧……” “我很抱歉,秦、秦女士,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方恕生结巴着,一脑门冷汗,双手握刀对着她,指节碰到了祈喜绳的纤维。 ——“这是什么?护身符?” ——“你要这么叫也行,这东西每股纤维辅以金银,基可重创任何一只异端。” ——“金银?造价还挺高。” ——“只是大体概念,一般锐器都行。” ——“那它能伤害本宗吗?” ——“你是指白狼一族吗?当然,对待我这种半血,四股就够了。” 方恕生强压住恐惧,回想着人体脏器的位置——比如心脏,话说异端的心脏和人类心脏位置一致吗? 他抓紧短刀,在对方张口咬来时,用尽全力朝她左胸四五根肋骨间扎了进去,感到手指稍稍濡湿后才想起来高声问:“乐知年!我!我!能这么杀吗?!” 颤声之外,无人回答。 楼道在旋转,空气里有什么介质在波动。 方恕生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眩晕,他惊疑不定,在松懈的挟制下,没忍住后退了半步。 短刀拔不出来,卡在豁口碎骨里。 刀口带出一点翻卷的肉,不,似乎不是肉——青白的,很细腻的纹路,均匀成片,如同云絮。 方恕生鬼使神差盯着它,手指打颤,心里的不安越扩越大,而后眼睁睁看着那片青白转出一轮极小但诡异的涡旋来。 接着他才听见锐器插进搅动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锵的一声,但不是在他刀下。 秦珍树这时才朝他诡异一笑,木偶似的,眼光一黯,脑袋无支撑般垂坠,片刻呼啦一声,落成一件细细窄窄的皮制小衣服,堆搭在踏跺上。 角力消失,方恕生被迫后退几步,腿软跌坐在地,后脑重重撞上墙。 他的刀似乎不见了,从掌间滑开,但他根本没有听见那东西落地的动静。 他眼前黑过一阵,片刻咬紧牙关哆哆嗦嗦爬回去,在楼梯和那块小衣服里摸索着,心里越发没底,狠狠咽了口唾沫。 正在这时,那道安静许久的隐形门被什么从外撞开。 方恕生听见动静,惊然回头—— 有人被看不见的力量死死压在门板上,那柄眼熟的短刀赫然插在他心脏的位置,刀柄卷着一截蛇尾,鳞片正发出腥然流光。 没有灵力波动,微型保护膜无法自主启动,现下他一手抓着刀刃阻止它再进,偏头喷出的血登时弄脏了面罩,完全覆盖面容。 “乐……知年?”方恕生愣过半秒,手脚发软地爬过去,近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带,“我,我明明……” 可他们之间这处空间带在迅速模糊、断裂…… 只消几秒,他就要看不清那边的情景,如同水中倒影,连声音都被完全糊住。 ——“你再一次伤害了同行之人。” ——“生生,不要听那些声音。” “不……”那死相太过真实,方恕生理智殆尽,不要命地往上扑,又被空间形成的锯齿波不断弹回来,手掌在墙砖间蹭出一路血。 他心骇得不行,头晕目眩翻找身上能用的东西,除却庾穗那块破掉的平安牌,就只有…… 就在他心灰至此,攥住祈喜绳,彻底扯断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背对着他,从下层楼道窜上来,瞬间卷住他腰腹,于尖叫声里把他给拖了下去。 声控灯炸了,这里顷刻填满了阴惨惨的绿——那是被血味吸引过来的植物们。 如果乐知年能看见,就会发现那些植物种类与石洞里的大致相同。 但很遗憾,他现在自顾不暇——至少看上去是的。 “……说得没错,这招真好用。”秦珍树的面容自黑暗里探下来,嘶声笑着,嗅着男人渐弱的呼吸,握刀送力,直至没入刀柄,“先生,我不想动粗,我们遵循自愿原则,但你太碍事了,必须……” 乐知年无力地垂着头,状似濒死,胸膛看不出起伏,却在她抽刀转身之际忽然抬手,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 湿腻的,带着滑溜的鳞片,手感令人发毛,他不由心道,真是唐突了。 “嗯?”秦珍树有些惊讶——对方分明是人类,她反复确认过很多次,计算时机,力求一击即中。 乐知年慢吞扯下面罩,缓缓抬起头来,污血浇湿了他的前襟,有几捧溅上了刀柄。 秦珍树抽不出手,动动鼻翼,发觉那血液味道似乎不太对。 “下次,杀乐家人的时候,”乐知年就着这姿势逼近她,其护目镜呈蛛网般迸裂,他眨掉隐形,露出巩膜间近乎玉石的色泽,咳血间笑容扩大,完全褪下了那副时常神叨愤青的斯文病弱气质,以气音说,“记得,别扎这边。” 秦珍树鳞片一炸,心里打鼓,预攻击时猝不及防撞进那只眼睛里—— 完全没有镜片遮挡的左瞳,絮玉般的青白色,纹路绵延细腻,充满油脂光泽,在暗处居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燃烧感。 她凝滞半秒,不知从中窥见什么,神魂里轰地一声烧出个满堂彩,躯体却蓦地半僵住了,蓄力的蛇信反弹,反倒击中了自己的左眼球,爆出一团浓浆:“嗬……嗬……” “记不住也没关系。”乐知年缓声说,“愿你,自由自在。” 比起祝颂,这更像是一道怪异的判词。 秦珍树口唇微张,剩下那只瞳孔完全失光散大,眼缝与皮肤间开始析出晶粒状的物质,排列堆积,如同蚁卵。 与此同时,那些鳞片自卷着刀柄的蛇尾端开始,一寸一寸向上褪去光泽,变成岩石般的质地。 “你应该感到荣幸女士,你是近年来第一个使用它的人。”乐知年托住对方歪斜的身体,顺势屈膝蹲身,把异端半揽进怀里。 他旋即想到,这话说得跟反派似的,不由撇撇嘴。 “我很抱歉,那些遭遇,不管真假,都很抱歉。”乐知年毫无情绪起伏地说,垂眼看了她一阵,整理仪容般替她抹掉污秽,盖住眼睛,捋齐碎发,又把裙摆放好。 虽然没什么用,这具身体正在从尾部沙化。 那些散着微光的尘埃拧成细股,缓慢洞穿刀口,而后于空中打了个卷,完全消失。 乐知年咬牙蜷腹,拔出那柄短刀。 他痉挛过一下,又闷闷咳过几声,捂着豁口费劲抬头,见两头魇貘就在不远处口水嘀嗒地盯着他。 非但如此,前方廊道地板、墙面及天花板慢悠探出无数双发光的眼睛来。 有畸变肢体从砖墙缝隙里挤出,通风管里长满了蠕动的脏器,沿廊挂画和员工照片发出撕裂的声音,积水里涌出水母状的眼球,目之所及的门后,有东西不断敲着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 不知怎么回事,它们全都过来了。 乐知年:“……” 乐知年嗨了一声:“我天呐,你们能不能让人匀口气儿。” 它们窃窃私语,重重话音自带混响,闹得人脑仁疼—— “是他吗?是他吗?是他吗……” “是那位吗?是吗是吗?那位回来了吗……” “是来带我们走的吗?是来应诺的吗?终于该我们了吗……” “能吃吗?可以吃掉吗?我受不了了,请让我再吃一口吧……” “你们在嗡嗡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话……”乐知年掏掏耳朵,扒拉出一坨血痂,“啊,那威胁怎么说来着,快把我的同伴还给我,趁我现在还没有生气。” 那些东西被他这么一激,疯癫笑着,全都争相冲了过来。 一时间,单论眼珠,居然都有遮头盖脚的效果。 乐知年重重喘过两声,攒足力气跳起来,气势冲天地比出个中指:“呵,你们的脾气真是比短穗还差!” 然后十分识时务地,转身就跑。 “这也太多了!!”他喊,左瞳里的流光几乎转成了滚动洗衣机——暴走模式。 第52章 世求 结果郑钱还是没能成功和那两位可疑人士拉开距离。 大抵受空间意识所限,他没法走远,就这么保持着彼此能看清的视距,较为尴尬地走了半个多小时。 三人两组,一前一后,水天共色,独桥起伏蜿蜒没有尽头。 霞光像盅加足蜂蜜的玫瑰茶,在这里不怎么均匀地洒开。 他们的影子斜斜抹上桥面,又歪折着映进水里,偶尔,被悄声探出的手爪拨散。 第71章 远岸水生植物成片轻荡,一时很有岁月静好的错觉。 当然,还要忽略郑钱过于抽象的坐姿。 这厮真把偶人当撵坐,倒身半躺着,二郎腿翘得老高,通身很有上世纪高门大户封建余孽的做派。 有鱼觉得,现下给他一盘瓜子,他能和人唠到明年开春。 “两位,刚才我并非想要跑路,也不是对你们有所怀疑,我是想探路来着,”郑钱有些无聊,正拿棉线翻花样玩。 那双手很巧,有鱼注意到对方手部皮肤相当细润,连茧都没有——当然,不排除这身皮也不是原装。 他看了一阵,发现那些“棉线”并非全在指间,有一部分是透明的,类似蛛丝或者鱼线,尾端均数末入偶人的各个关窍里—— 这是一具牵丝傀儡,虽然走得活似关节缺油。 邰秋旻多看了那偶人几眼,说:“那你探出什么来了?” 郑钱叹气:“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要困死在这桥上。” 邰秋旻哼笑道:“你怎么确定现在不是在走马灯呢?” 郑钱:“……” 郑钱被他的不友好直白糊了一脸,盘腿坐起来,给有鱼递去个极为复杂的眼神,而后问:“两位认识很久了吗?看着交情挺深。” “不深,”有鱼把邰秋旻的长发整理过,随意扎过鱼骨辫,甩去他胸前搭着,“小二十年而已。” “哦,陪伴型。”郑钱哽了一下,意有所指,“那还真是色入膏肓,没得救了。” 邰秋旻扑哧笑出了声。 桥面变得陡斜,他们开始往上走,视觉上像在行山道。 这里没有云,但凤眼莲的花粉在半空浮散着,偶有团簇堆积的,像是半山腰缥缈的丝状云岚。 穿过这些时,郑钱被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惊起一堆鸟雀。 有鱼抬头看,那些青鸟长着三分之一的人脸,其中人眼珠是僵着的,偶尔滞涩一动。 “两位是今年入职的吗?”郑钱揉过鼻头,继续搭话,手里棉线成塔,透过缝隙看向他们,“之前好像没见过呢。” 有鱼中规中矩地说:“之前意外同一起梦中罅隙有关,后面有幸被江队邀进来的。” 邰秋旻却道:“你连1699的老板都记不住,怎么确定赔钱同事真没见过哦?” 郑钱:“……”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两位的名字。”郑钱咳了一声,脸皮超厚地重开话题,“这趟出去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急什么,殉职了也能知道名字。”邰秋旻说,“哇,摆摆,我们落了个准备,我们忘写遗书了哦!” 有鱼无奈,拿手臂轻轻锁他喉,权当警告:【你怎么回事,友善一点好不好。】 【对一只穷凶极恶的异端来说,】邰秋旻小小地呲了下牙,【这已经算是‘友善’的范畴了哦。】 有鱼:“……” 可惜罅隙开始变得不友善。 毕竟没有“尸体”能在棺道上嘚啵嘚这么久,他们完全是在公开侮辱伪物们的智商。 加上真正的桥始终没有出现,那些家伙忍不住了—— 新鲜的、属于阳世的躯壳,杀掉,趁机钻进去,便能重回人间,到去真正的阳光下。 他们又聊了会,话题从祖籍跳跃到副业,郑钱被邰秋旻怼得怀疑人生,险些自闭,连银饰都黯淡不少。 他抻长脖子,扫过他俩身后,突然很严肃地说:“两位,现在有个很坏的消息。” “什么?”有鱼隐有所感。 邰秋旻走过的桥面开始出现脚印,湿答答,粘腻,掺杂颜色堪忧的藻类,像是肉眼可见的细胞增生。 郑钱盯着那些缓慢延伸而来的黏湿痕迹,以及从桥墩下快速爬上来的怪异蕨类植物,肃声说:“你们后面有一些东西。” “可巧呢,”邰秋旻语气轻松,“你后面也有一些哦。” 郑钱:“?” 大抵拜他倒坐所赐,这里的伪物分不清尸道“前后”,索性来了个包圆。 植物,又是植物,一眼望去不下百种。 不远处盘桓着观望的青鸟。 附近水域间,水鬼纷纷冒头,长发漂散于水面下,同睡莲根茎缠在一处,像一大片正在泡发的香菇。 “这算罅隙文化么?”有鱼隐去了区域官三个字,心情复杂,“都喜欢植物和会飞的动物。” 邰秋旻脸色古怪,估计在这瞬间感受到了某种诡异的冒犯。 他皱皱鼻子,怪声怪气地嘟囔:“学人精,好讨厌。” 那些东西正在包围他们,明目张胆,四面八方。 光线变得更加昏昧,像是黑暗环境里,独独用血把安全通道指示牌的壳子抹成了红色。 有鱼再次确认道:【你当真不能把人直接送出去么?】 邰秋旻双肘离开他腿弯,摊手拖着声音道:【我说过哦,这里不关我的事。】 有鱼以腿部力量夹紧他的腰,身形半点没晃,抬手不怎么熟练但略显敷衍地抚抚他的肩膀,像是在顺毛,而后在对方微妙宕机之际,高声问:“郑组,罅隙互通么?” “按照内部资料来看,否。但相传,特定情况下,它们能和一处地方相接。”郑钱翻身跳下偶人,抬手在身侧做了个握拧的动作—— 那把破伞显形打开,悬浮于他身边,成串铜钱在风中摇晃碰撞,叮叮当当的。 有鱼瞬间猜道那是什么地方。 “哎呀哎呀,都这样了,索性干脆点,”郑钱揭开自己脑门上贴着的屏息符,“两位,是死是活就各凭本事了。” “既然如此,”邰秋旻侧首仰脸,说,“摆摆,不如来场大的?” 有鱼低头瞧他,明知故问:“有多大?” “反正比在溶洞里的动静大。”邰秋旻一字一顿,笑着说出了那个禁词。 下一秒,水泽瞬息沸腾,巨浪拍出的狂风夹杂枯叶与草梗,顷刻席卷域内。 凤眼莲唰啦同侧倒伏,又在剧烈的呼号声里交结着缓慢压向水面。 郑钱点地跃起,高高抛起破伞,十指结印,银饰在风中几近崩碎。 伞骨自动拆卸,化作地柱,数万棉线延展编织落成巨网,数不清的铜钱卡接节点,兜住了坠落的“天空”。 他落地时屈了下膝盖,站稳后直呼好家伙:“你们真的说干就干啊!给个前摇啊!” 有鱼拧身落地,踩上桥面时觉得这脚感有些发软,低头一看,又发现那纹路细腻过头,不像木纹:“我有个不好的猜想。” “先退后吧,”邰秋旻随意整理过衣服下摆,伸手虚虚拦着他,往前迈了一步,带着点潜藏的兴奋,“我来。” 有鱼扫看过那些加速逼近的东西,面上绷着,保持怀疑:“就你?” “之前是意外,我只是不太适应这具……”邰秋旻抓握过左手,数不清的青色光点自远空而来,玉带一般,穿过群魔乱舞,在他身边环绕集结,断续转成奇异的植物向图腾,映亮他轻勾的嘴角,“和猫有关的身体。” 有鱼清空安全距离内的威胁,转身正对来路,同时半真半假地扭头道:“再来一次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有水鬼借助蕨类植物,已然攀了上来,吧嗒,吧嗒吧嗒……桥面边缘瞬间探按出数十只手爪,青白带血。 “你爱管不管,”一大群青鸟俯冲而至,像是攻击的讯号,邰秋旻持绿迎上去,抽空于撕出的纷飞萤点里,抛了个笑给他,“反正,我想缠就缠咯。” 郑钱感到牙酸,不但是因为这对话—— 这里存在着某种限制,显得和伪物过招时有些憋屈,特别是对于联会老手而言。 “不对劲!”他在风里喊,牵丝傀儡干不过灵动性贼强的飞鸟和植物,只能和水鬼缠斗一二,“我的攻击很少落在它们身上!至少削减了八成!” 邰秋旻的藤蔓跟外置骨骼似的,伪物难以近身,半点汁液都没沾上。 他掌心隔空控着一截青色光刃,裁纸刀般指哪儿划哪儿。 有鱼身上的东西飞完了,水鬼的骨骼和肢体又会咕嘎咕嘎自己动,难以物尽其用,加上那东西手感相当逆天,他只好偷偷揪藤蔓叶子和铜钱飞。 “又是庾穗……”换步间,他感受到什么,回身喝道,“别放杀招!” “真麻烦。”邰秋旻啧声,手指一抬,原本冲向鸟群的攻击半路折弯,在空当位置炸出一捧耀眼青光。 “为什么还有白狼的攻击徽记!和石头!”郑钱后翻躲开一波熟悉的进攻,抹过脸颊伤口说,“该不会是复制,或者能转移到彼此身边吧……” 跟永动机似的,导致他们一番狠话自打脸,现下束手束脚——当然,姓邰的是被有鱼以心音再三警告过——完全不敢放开。 只守不攻,一来二去,逐渐落入下风。 “几位都是非人,”乌压压的鸟群里传出声响,高而阔,如同天音,神圣如斯,“何必为了替人类调查明枫,把命搭在这里呢。” 第72章 “那你倒是开门送我们出去啊!”郑钱跳脚,劣质银饰被偶尔爆开的青焰烧得黢黑,“贿赂这种事还用我教你吗?!” 所有东西停止攻击三秒:“……” 邰秋旻讥嘲道:“多年不见,联会内部生态还是这么别致。” 连那声音都愣了好一阵,才继续端着架子,忽远忽近地叨叨:“诸位,我们谈场合作吧。” “边打边谈,”郑钱讽刺说,“您可真会尽地主之谊。” “合作得有诚意,你能给予什么?”藤蔓拧断了一只水鬼的手脚爪,有鱼单手拧起它,远远甩开,片刻坠入湖泽,溅起一束高高的水花,“我可不想变成这种东西。” 那声音阴阴笑过,只说:“其实它们受不住非人的壳子,不过这些蠢货分不太清楚人和其他,总是爱做些无用功。” “人类壳子……”有鱼重复过这个词,思虑片刻,说,“所以梦中孕籽不过复生渠道,这便是某人口中提及的育腔?” 对方唔声说:“您可以这么理解。” 有鱼对它的敬语分外不适,但不得不借此态度套话:“明枫在前,还是此处罅隙在前?” “两者相伴相生,我不过略施引导。”那东西——主要是团青鸟——齐齐转向他,“端详”过一阵,说,“你们可知,从古至今,世人汲汲营营,所求为何?” 前后桥面咔咔断裂,露出肉色的肌体切面。 他们困于半空,上有变形巨网和愈近的凤眼莲,下有惊涛骇浪和源源不断的水鬼,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实,再加上时不时的“自家”攻击,很是有“走投无路”的情状。 大抵是看这形势完全占据上风,它没等来回答,便自顾自说开了,很有非法组织上课的劲头—— “首求温饱。可笑的是,历史上的牲畜名录不单鸡鸭牛羊,人牲售卖体系几近完善。” “这世上也就只有人这种生灵命分贵贱,可比云泥,明枫所做,不过是在平衡罪孽。” 鸟群两侧突然散开,数百只羽翅匕首一般刷啦飞来,好似演讲者说至兴起时,呼啦张开双臂。 那些羽毛扎地化成叶子,有鱼后跳躲开,注意到它的说辞,料想这里面肯定不止“育腔”一种东西。 药械……医疗……精神疾病……蛋液…… 这或许是人心鬼蜮催化的产业链,他感到一阵恶寒。 它的声音细细哑哑,混在风里,像是海难时分突如其来的一根丝,从任一毛孔辗转钻进耳道深处—— “再求财富。药械,那可是众所周知的暴利行业,我不过放出那么一点饵,鱼虾就全咬上来了。” “对了,你们当中有谁是从影视城那处罅隙而来吧。我能闻到那种味道,特定钱币的味道,虽然我和它们的……区域官……哈,那位总是这样自称,并不相熟。” 它隐约转向邰秋旻,意有所指。 “但是神魂碎裂后是可流动的,我有幸知晓那座城池始于何毁于何,最终又困于何,很遗憾。” 邰秋旻没有任何反应,神情淡淡的。 但有鱼注意到,他左手紧绷,微拢着的指间打着一小团劈哩啪啦的青光,不由走了下神——他到底算是什么? 郑钱孤疑地看向他们。 “三求欣忭。可惜欲望无度,阈值愈高,不得不辅以极端外物。” 鸟群围着他们绕了个大圈,它缩在当中桀桀嘲笑。 “最终归于康健及长寿。这是医学领域永恒不变的话题,不,该说这是人永远追求的东西。” “古今各国,不管民间还是高层,总在搜罗各种偏方、秘术,痴迷基因改造,寻找某种长生之道,明枫不过是顺势而为……” “活这么长干什么,”突然有道声音插进来,字正腔圆,打断了它的宣扬,“现在退休金都够呛咯。” 所有东西再次停止攻击三秒:“……” “乐知年?”有鱼的内置耳机早掉了,一时分不清声音来源,“你见过方恕生么?” “我忙着逃亡,顺带在找他的路上。”对方回应。 “乐家本家?”郑钱的态度一瞬间变得很古怪,甚至忘记躲开某只异端的攻击,还是有鱼替他挡掉的。 “……谢了。”姓郑的终于发现,为什么附近网兜孔隙越来越大了,不由心痛道,“但你别扔我的铜板啊!这些全是古董!” 有鱼:“……” “你别理他,都是赝品。”邰秋旻说着,扬手将掌心青光泄愤似的打出去,百十枚铜钱排着队落入有鱼怀里。 郑钱&有鱼:“……” 与此同时,那处网兜间隙扩大,凤眼莲根茎伸长,居然下探捆住了好几只水鬼,张牙舞爪地往上提。 有鱼靠近他,低声问:“你能控制?” “偶尔,”邰秋旻若有所思,“一点点。” “你们倒是和对面聊得挺好,就我一个在这儿上演生死时速是吧。”乐知年呼哧呼哧换着气,但不排除信号不好,刺啦刺啦的,他还很谨慎地换成了方言,“我现在说话那东西听得见吗,它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反派死于话多。” 邰秋旻凉丝丝地说,“放宽心,话少的也不见得能寿终正寝。” 乐知年哈哈两声,以一种做作的怀念口吻,对着有鱼捧读道:“几小时不见,他还是那么喜欢拆台。” 有鱼:“……” “有人在缝空间,”“自家”攻击减弱,郑钱的棉线开始振动,有几根甚至出现了崩断或弹回,“看来江家小子还没忘家学。” 可惜被忽视的空间意识出离愤怒了。 可见罅隙出身的鬼玩意儿都较为阴晴不定,喜欢被时刻关注着。 浓雾四起,郑钱首当其冲,脚下桥面突发碎裂,阴影里蛰伏的植株狠狠咬住了他的四肢。 有鱼试图营救,但距离过远,又被高可参天的木突挡住去路,除了甩铜板别无他法。 郑钱大骂着掉下去的瞬间,只来得及撒出几张业火符,想要死马当活马医。 捏诀并指,衣袍鼓掀,术诀起效的辉光滑过他飞扬的马尾和仅剩的银饰,瞬间湮灭在锈红雾气里。 那些符纸叶子似的飘然坠往大泽,在碰出涟漪的刹那,整个水面像是提前铺过层浮油,无声烧开了一片橙亮至极的火海。 焰光穿透雾气,直冲天际,巨型青鸟群惊散又在远空隐隐聚拢。 所有铜板嗡鸣,棉线巨网松动,凤眼莲烧焦萎缩,尖叫声里露出其下累累骸骨,又被浓烟覆盖。 【他还真的……】有鱼躲开火舌,迅速后退,撞到了邰秋旻的后背,【攻击完全不分敌我……】 藤蔓快速结墙环绕,将两人拢在小小的安全区域内。 邰秋旻于不间断的哔剥声里,闷哼戳穿道:【联会惯用手段罢了,摆摆,我们不灭口,可架不住人家宁可错杀嘛。】 有鱼转身扶住他:【你怎么样?】 【你这么关心我啊……】叶子卷拭走邰秋旻额角的冷汗,周围火焰跳动,鬼影凄啸,他偏头瞧着有鱼光影斑驳的脸庞,意味不明,【哦,忘了,你只是关心你的猫。】 后者莫名其妙。 第53章 破釜 “喂?喂!怎么又没声了,缝什么空间呐,我还找不找生生了……”乐知年念叨过一分半,遗憾地发现无人回答。 他跑不动了,仰面躺着喘大气。 身边是伪物异化形变后堆积的石块,堡垒似的,把水和异端都挡在外面。 可抓挠声持续不断,他眼瞳发烫,回馈着负荷过量。 江诵之前说过,要是这次全员平安出去,后续就接个外省单,带他们变相旅游,正好避暑。 乐知年当时反驳说这完全就是在插旗,千万别落他身上,他暂时不是这队的。 结果他眼皮发沉之际,旗没等到,有人先砸身上了。 很扎实的一击,毫无征兆,差点给他搞背气儿。 “我呃……”乐知年右眼半睁,抬手把左眼遮起来,边咳嗽边骂了句脏话,气若游丝地埋怨,“哦,愚蠢的道长,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这么惊喜地出现在我身边,我真是受够了。” “我才是受够了,收起你的译制腔吧后勤。”郑钱拿不准状况,撑身而起时碰到一手粘腻,想也没想,疗愈符拼命往对方胸前豁口和肉眼能见的伤口处拍,边拍边记数,可惜嘴巴一瓢说惯了,张嘴就是亲切忽悠,“知年施主,我看你分外有缘,给你算个内部折扣价怎么样?” “那可太有缘了,缘到我想给你打成骨折。”知年施主被他的不要脸恶心得够呛,攒出点力气,摸了摸胸口,意外发觉还挺有效。 “我就说刚怎么时不时僵化一下,脚趾还碎掉了,敢情你们真下死手啊,”郑钱啧啧控诉,“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那咱们可真是大户人家,龙王庙一茬接着一茬。”乐知年闻言翻了个白眼,差点把左眼珠翻出眼眶,“你有办法联系到江队吗?别缝空间了,方恕生,他竹马丢了!” 第73章 * 直线距离60米外的下层空间内。 漆黑一片,地衣爬满地板和墙壁,砖石间覆着层黑红色的肉质薄膜,按频率轻微张缩着,如同脏器的腹膜。 这里挤满了各种较为少见的植物,正打着叶芽和花苞,争先恐后去探天花板上挂着的人类。 那些茎须极为细小,从他身体各处钻进血肉,按寸搜索着什么。 方恕生痛到麻木,感觉神魂被放在炖锅内熬煮,跟着鼓泡声一缩一缩地跳。 模糊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听得懂的,听不懂的—— “没有标记……出错了……出错了……” “没出错……对的……这才是对的……” “他身上有……他是……” “……”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方恕生耳中嗡嗡,勉力睁开眼。 眼镜丢失,脓血糊住了他的视线,一片跃动的重影里,那些植被如同聚生的胶原纤维,正在呈次方增加。 “谁伤了他们?”有声音近在咫尺,如同在他脑子里发问。 “生生,”角落里的松果菊顶出砖块,高声呐喊,“是生生啊!” 我没有,他虚弱地想,当年是狌狌,一只白耳狨猴,已经伏诛了…… 绕身的藤条在缓慢收缩,像是一条骨化覆苔的蛇尾巴,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可怕的挤压声,张嘴咳出一点血沫,又被探过来的茎叶迅速吸收。 “你再一次伤害了同行之人。”那声音冷漠审判道。 我没有,他脑子发岔,继续反驳,我们从未背叛过彼此…… “吃掉就好了,”它们在周围不断重复着,“吃掉就解脱了……” 解脱?什么解脱?他乱糟糟地想着,生灵在世,均不得解脱。 ——“污染严重,需要剥离。” ——“已经够薄了,再剥就没了。” ——“这就叫话本里的蓝颜薄命?” ——“吃你的饭吧,就你长嘴了。” 到底是什么声音,到底是谁在说话,他垂着头无力地想,别叨叨了,要吃能不能快点吃,虐杀缺德又犯法。 下一秒,眼前唰然破开一道白光,浮散的碎光抹掉了他的污血。 很柔和,没有攻击性,但周遭植物包括绕身的藤条都在松劲逃窜。 那道光口张开狭缝,如同一道自带吸力的异形门,将它们迅速收拢进去,逆时针扭转出一片耀眼的光点,像计算演绎出的超新星爆炸科普视频,再眨眼消弭。 他摔在地上,居然没摔出动静,还弹了几下,也感觉不到疼。 “方恕生?”有双手把他发软的肢体小心抱起来,找着莫约是嘴的部位掰开,喂了点东西,“生生?”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爆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逐渐找回身体的控制权,撑开眼缝,艰难辨认:“江……诵……” 对方把他从头到尾检查过一遍,重点看那只被伤过的眼睛。 “你给我吃的,什么?”疼痛出现又消失,方恕生缓慢换着气,虚起一只眼,木木地说,“我没事。” 江诵不答,只是再次抱紧他,耳廓贴着他颈侧,脉搏声一下一下,规律而有力,如同软性强心剂。 “赶上了,”这白狼后怕地喃喃,“真是……太好了……” 方恕生反应过一阵,试图抬手回抱住他以示安慰,动作时却碰到一个硬角,摩挲几下后略显纳闷道:“你有东西,掉了。” “什么?”江诵松开他,确定他能自己坐稳后,拢手打起白光,让开些。 他们身侧地面,静静躺着一本书,制式很眼熟,书壳角落有着医疗行业经典元素,蛇与手杖。 “记事簿?这东西不是在……乐知年身上……”方恕生虚起眼睛,断线的思维终于在想到这个名字时堪堪连上了,他一把抓紧江诵手腕,语气急促,血压飙升,眼前一阵花白,声音根本就没有喊出来——乐知年!他出事了!我,我的刀! “没出事,穗穗给了他的坐标,空间通路稳定时,应该把最近的联会成员给召过去了。”江诵给他抚背,引导他换气,“你别急。” 方恕生呢喃要看那本书。 江诵将它拿过来,确定没有危险后放进他怀里:“写的什么?” 方恕生匆匆凑近扫过,脸色惨白一片,抖着嘴唇说:“发家史,明枫的发家史。江诵,医疗行业出大问题了,这里在烹制新型两脚羊,我入睡后甚至参与了过程。” “什,你说什么……”江诵怀疑自己听错了,如果涉及人牲黑产,这已经不是棘手与否的性质了。 * “我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庾穗的左侧短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搭在胸前,挽出个俏丽的卷,强行压住了那股子过头的暴戾气。 她们正在术法爆炸坍塌形成的三角区域内,外围境况有些惨烈。 两位女士的路数都比较极端,遵循赶尽杀绝原则,凭本事炸掉了大半个停车场连带着小半栋行政楼,死掉的异端摞起来大概能绕联会办公大楼四圈。 那头巨型怪鱼逡巡在这片废墟内,有时会以头骨顶开建筑材料,挑着尚且完好的肢体吞进腹中,再缓慢游远,受伤的尾骨扫过一只生有重瞳的眼球。 庾穗拿唐横在地面划出道印子,压低声音说:“假设,梦与现实间存在一扇门,睡觉即钥匙。进出权利原本掌握在入梦者手里。但这里有东西颠倒了这种认知,进而,所有可入梦个体形成的群体意识扭转了门锁。他们说不定还把这里当成了所谓现实,没法自主醒来,锐痛或死亡都不行,只能按……罅隙生态规则临时出去,所以我们总遇见‘职工’。” 宋皎其实有些想问那头怪鱼是什么,她又是怎么恢复清醒的,但她们好不容易才甩掉那家伙,万一有什么“不可言其名”的禁忌再召回来,就麻烦了。 她想了想,对此持另一种意见:“这种职工……有可能也是什么原住民吗?你们也说过,这里有两处罅隙。” 庾穗否认道:“哪有人上班上到堕进罅隙的,单纯工作的绝望度不会这么高……” “哪怕涉及职场霸凌?”宋皎沉吟片刻,提出另一种可能。 “个体完全陷落需要达到三点条件,现世走投无路、濒死、怀揣大愿祈求神降并渴望抵达桃……”空间嗡鸣,庾穗不得不换了个词,“乐园之类的地方。哪怕职场霸凌,毕竟受害者可以自主选择是否逃离那个环境。” “那如果……”宋皎脑子里闪过遇见的职工们,不由感到一丝违和,“无法逃离呢?” 庾穗奇怪地看她一眼,说:“又不是公然贩卖肢体或器官的国外,怎么会无法逃离。” “……”宋皎仍不敢睁眼,摸索着给自己裹伤,边不理解地说,“好吧,可我们没在做梦。” “这法子是要骗过空间意识,让它以为我们也是‘职工’,”庾穗那几缕长发被看不见的物质烧毁又复原,艰难维持着脾气解释,“现在不过是要醒了而已。” 宋皎迟疑地说:“另一种认知改造吗?” “差不多,这地方遵循唯心。空间意识脱生于群体意识和欲望,凌驾于个体意识之上,自比主宰神明,但是,”庾穗站起身来,细细抚过刀身花纹,幽亮的光芒于她指间连通,她唇畔梨涡一绽,嗤笑道,“认真算起来,它们中的大多数连伪神都排不上号,现在居然敢搞分头绞杀,对象之一还是神明伴生灵。” 宋皎应声仰面:“你想怎么做?” “罅隙本就以梦境作通路之一诱人失陷,那我就以梦貘神魂作引,”庾穗说,“将群体认知复位。” “谁构造空间?” “江诵。” “谁排阵护稳?” “郑钱。” “几成把握?” 庾穗拿对方手指比了个“3”。 “你根本就是在赌。连纯血都不敢保证空间不坍缩,何况半血。”宋皎反手拽住她,“而且姓郑的只是疑似在这里,他还是个时灵时不灵的半吊子。” 庾穗把方才意外捡到的铜钱放进她另一只手心。 “太铤而走险了。”宋皎沉默少顷,说,“这样,你会消散吗?” “总比所有人困死在这里强,说一句乐家人不待见的话,我已经活得够久了。”庾穗目光微动,片刻报出个地址,“如果半月之后,我的凝核没有任何动静,劳烦你让乐知年把它放进墓盒里。如果他不想造访本家,也可以直接捏碎,再随便撒进什么能入海的水域里。” 宋皎不由低声骂道:“你们行动组根本就是些说干就干随心所欲的疯子,进来没有任何方案,撤离也没有任何方案。” 卷发不再恢复,短发的庾穗眉毛轻压,等过几秒,抽出手,就当她答应了,无所谓道:“交待完了吧,我开始了。” 这妮子真的自嘎得很干脆,看着不像第一次这么搞—— 唐横挥就的术法图腾古老而肃穆,一笔一笔,星矢似的逐渐穿透她转为透明化的身体。 第74章 长发形象的虚影在身后显现过一瞬——头戴缠花骨冠,身着旧时深衣,合掌于胸前,眉眼低垂而悲悯。 不知名的吟唱字符自她心口涌出,带着抚人心神的微光粒子,无视建筑屏障,流向四面八方。 待那些细碎的能量波接近消失,梦貘化成了一颗珠子,樱桃大小,外壳透亮内里雪青。 它在半空起伏过几秒,叮的一声落在那枚铜钱上,余音绵长,极为空灵。 凝核烫得吓人,宋皎的手小幅度地抖了一下才握紧。 与此同时,她兔耳上那道弯月状的伤口终于撕开了。 里头嵌着颗血红的圆瞳,尘埃状的同色光点溢散而出,纠缠着梦貘神魂形成的无数光带尾巴,散入整个空间。 她收好东西,定过神,不确定是否能以这种方式把话和能力送至同伴身边,孤注一掷道:“高视同享,攻击茜红,那是没有空间重叠或者扭曲异化的地方。诸位,麻烦看清楚点,我可不想打着打着,被自己人杀了。” 第54章 鲸落 那些光点纠缠成绸带状时显得分外璀璨,但溢出地下车库,散进整个空间时,却像是绵绵春雨,轻柔得难以察觉。 接触到的生灵动作不过迟滞半秒,很难引起注意。 江诵若有所感,转头盯着那扇新开的窗口—— 植物消失后,那里一直能照进来半拉弧光,干净而冰冷,像是高纯度的液体胶,半丝杂色都没有。 但现在,光里飞舞着几粒尘埃。 “怎么了?”方恕生舔过开裂的嘴唇,紧张地问,“又来了?” “不,”那对毛尖略微泛灰的狼耳顶出头发,在深栗色的发丝间有些扎眼,江诵略感奇怪但下意识说,“我们或许……能出去了。” * “我怎么感觉有家伙在编排我,”郑钱连打了五个喷嚏,打得脑瓜子嗡嗡的,“还不止一个。” 乐知年拿绷带给自己绑了个独眼造型,以伤员自持,边划水边微笑道:“您这是诈骗后遗症,间歇性良心不安吧。” 郑钱煞有介事道:“中玄的事怎么能叫诈骗呢,别上升啊金牌后勤。” 乐知年不由嘘他:“你的事怎么敢叫中玄呢,别扯旗啊郑副组长。” 抓挠与叫声减弱,那些石墙后的异端停了一会,居然在纷纷退开。 “它们不会还能重新进化出智慧吧,”乐知年说,“刚才只是搜集个体数据,现在要按薄弱点调整战术了。” “你的想象力真是和某位写书的有得一拼。”郑钱独有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枚微弱的雪青色光点,他脸色一变,旋即有些情绪复杂地嘀咕,“她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谁?”乐知年不明所以,“什么?” 郑钱回头说:“乐家传家宝新的监护人,恭喜你,即将解锁某样成就。” 在乐知年没注意到的地方——庾穗给他的平安牌正在失去光泽,出现几道裂纹,显得陈旧许多。 * 风浪止歇,燃烧着的水面上,光线正褪去隐约的沉霾感。 天际凤眼莲花苞轻抖,花粉之间,那几根地柱开始涌现鎏金色的光纹。 空间产生轻微共鸣,风里浸泡着甘甜的果蔬味道,居然可以令人联想到冬雪静夜、温暖的被窝与热可可…… 【梦貘神魂的气息,】邰秋旻如是说,【大安神曲,真是自损八百的手笔。】 大抵是燃烧物快焚完了,业火在变小,逐渐亮堂起来的空间里,盘桓于天际的鸟群正在往这里重新集结。 “闲杂人等消失,”那声音由远及近,暗含着不知名的兴奋,“我们总算可以好好谈谈了。” 鸟群忽聚忽散,有鱼盯着当中那张稍纵即逝的脸,皱眉道:“你不是丁峰元。” 对方面皮一抖,索性自嘴角向周围咧开翻卷,换了个样子。 “我当然不是丁峰元,那小子早就不知道碎成什么样了,”它得意洋洋地说,“但我喜欢他这张脸,容易令人亲近,天知道我废了好大劲才完整扒下来,用太久都快僵了。” 有鱼动动手指,莫名想撕了它。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但剩余桥面过短,叶片射程不够。 第七次擦过青鸟翅膀时,他啧了一声,随手朝身后一摊掌心:“借你的银鱼用用。” 邰秋旻顿了顿,凭空抓出一把鳞片,放进他手心里:“这种还不了的情况,就别说借了。” 有鱼:“……” 那你应该训练一下自动寻回,他腹诽。 那玩意儿还在说:“还有他未婚妻,这两人真的很有趣。往常狩猎不过两三月,他俩撑了将近一年才接近崩溃。水寨地裂时,甚至挣扎着企图保护对方,真是感天动地的情谊……” 它激动过头,像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冲旁人炫耀它灵感爆棚时精雕细琢的完美作品。 “你们见过他未婚妻吧,那是我们选定的育腔之一,就是性格太韧了,客户投诉率有些高。” “客户……”有鱼冷笑,“先前那些跳楼的人也是因为这个?” “当然,但一些人很无趣,难有绮想对象,切入困难,比如……”它嗯哼一声,残破的眼球转过来,粘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后狎昵地眨眼,“除了上次画画的时候,真不知道您想到了谁,那句令人牙酸的话怎么说来着,艺术家独有的缪斯。” 邰秋旻睇来一眼,边捏碎了某只靠近他的水鬼的颈骨。 有鱼想骂脏话,但对方把自己挂得高高的,跟个人造太阳似的,他空有格斗技完全无法施展,只能拿小银鱼当飞刀用。 那些鱼不知道被怎么养的,看着仙仙的,拿到手里才晓得是实心,胖墩墩一个,重心不一影响手感,飞着总失准头。 还性格迥异,能动性颇强,有的怂得会半路坠机,有的分外凶狠,可以连羽带肉撕坏一只青鸟。 业火完全熄灭,水浪发出此起彼伏的清晰咕咚声,如同吞咽。 浪花不断打上来,隐隐又有变大的趋势。 桥面腐蚀生脆,有鱼移步时右腿不小心卡进某个豁隙里,被蛰伏已久的藤萝缠住,往下拖。 邰秋旻伸手拽住他,挥光斩断了那截瞬间爬至对方膝盖的植物。 “它们真不挑,什么都吃,”有鱼拔出腿后活动过一下,发现义肢元件连接处居然有些损坏,“该死。” 动作间裤脚上移,露出泛灰的金属支撑杆,它目光逡巡过那里,以一种色情过头的粘稠语气,唱歌似的说:“至于义肢,啊,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方便找到他们,就像给牲畜耳朵打上标签。” 邰秋旻抬眼看它,动了动手指。 空气中的花粉浓郁起来,于半空结出朦胧而残忍的巨幅过往映像,格外身临其境,兀自播放着。 它置于其间,如同高高在上的观测者,无不得意道:“你们不知道吧,这里起过一场大火,源自‘失足之人涅槃新生’的信仰,可惜失败了,他们没能去往渴望之地。” “我不过是稍微参考了一下当年的背景,毕竟‘治病’之外需要找点新的乐子,不然太过干巴,有害患者身心。” “当然了,有的客户不喜欢这种方式,我们一直在改进服务,前几年太过偏激,自杀率有些高,不过拜人类法律和联会检测技术所赐,从未立案成功,特别是男性。” 这些话和画面足以串联起所有事。 除却育腔挑选及投入,明枫肯定还涉嫌器官交易,盗窃、贩卖、回收肢解及加工再贩,甚至为保合适供体还会涉及蓄意谋杀。 敛财又敛乐,有鱼不由想到,高层是否知情尚未可知,但健康长寿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对掌权者有着更大的吸引力。 它观察着有鱼不断变幻的脸色,高声笑道:“您别乱想,那些新药实验可是患者自愿参与的,我们为此减免了高额费用,有的甚至全程报销。” “明枫药械参与的临床医药实验在各疾病领域的成功率均排前列,我们拯救了千千万万个家庭。你们走过廊道,进入房间时,没看见那些挂着的患者合影吗,那都是他们灿烂的笑脸。” “我们还合力创造出了更为有效的新型转换方式,这是在造福人类,这是另一种大同,和谐,共居,水乳相融,不分彼此,不再为利益互相算计。” 它放肆而笑,说至兴起处在半空转了个圈。 “生灵活着不过是在抢夺给养,彼此倾轧,明枫分明在替他们赎罪啊。” “人类本就是食物链中的一环,死后尸体供养所需之人,甚至其他生灵,达到反构生态这一目的,你们不觉得美妙又伟大吗?” 鸟群散开,它的脸庞不断变化,但无一不在张嘴大笑,神情癫狂而五官扭曲。 “这和鲸落有什么两样,换成人反倒不值得歌颂了?真是虚伪透顶。” “看来,都落你口袋去了。”邰秋旻淡声说。 “别这样,我们捐了钱的,捐了好多呢,明枫可是不止一年被评为‘勇于承担社会责任的良心企业’。”它说。 第75章 “宣讲完毕?”有鱼不想再废口舌,但踹开一只伪物后感到些许不妙,他的腿开始发麻了,“这就是你谈话的诚意?” “我只是想劝告两位,收起你们的怜悯和恩赐吧,人类本位下各族都被打成异端,活得缩手缩脚,生存空间被压缩,种种资源被盘剥,放弃或毁灭有何不好?而我们,应该共同去往极乐。” 空间再次震颤,那些伪物杀不死,除不尽,正在重新集结过来,高空间的桥面抖动不堪。 它缓缓探下来,企图靠近有鱼,眼球闪烁,如同柏油路上化开的糖块,粘在每只鞋底,发黑发腻地从骨缝里蹿上来,说:“作为回报,我将无不遵从您的需求,比如……”它目光往旁边一滑,了然接上,“您喜欢什么样子,我都可以变。” 有鱼费劲退开半步,嫌恶道:“什么……” 邰秋旻上前一步的同时把他往后边排,响指打出团青光,狠狠甩将出去,不爽打断:“滚。” “我知道你是什么,”它瞬间拉远距离,指使鸟群聚拢硬接过这一招,而后在纷扬羽毛和惨叫里,泰然自若地说,“也知道该怎么杀你。” 邰秋旻不屑道:“所以呢?” “但我不会杀你,交易依旧成立,毕竟我那么重诺,”它声音幽幽的,仿佛胜券在握,“我只是想去那个地方,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 后面的话有鱼没来得及听清。 他无法控制双腿了,恰巧桥面裂痕被伪物抠挖扩大,从边缘自后而来。 他身形骤歪,下意识去抓邰秋旻时反倒被骨头绊跌了出去。 那些坠落的木料摇身变成扭曲的手脚,接二连三,软搭搭地扒在他身上。 那东西似乎又说了句什么,邰秋旻眼神一动,紧追而来企图绕他腰身的藤蔓居然就此滞住了。 【邰秋旻?】有鱼意外道。 那一瞬极短又极长。 断裂豁口那头,衰败的凤眼莲下,早年的大火映像里,那异端无悲无喜,侧首垂目,轻轻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重新动起来的藤蔓没有把他带上去,反倒点在他胸口,施加了微小的推力,再决绝回缩。 风刀刮脸,有鱼对此情况有些说不清的翻腾情绪,确认般再次喊道:“邰秋旻!” 他挥臂用力甩上去两尾银鱼,像是胸口高溅而出的血花,但受压之下,连对方衣角都没打湿。 角度变化,对视不再,而后仿佛世界都在他眼里颠倒着极速坠海。 花粉形成的云岚在他身边卷散,一些攀爬的伪物见状,犹豫片刻,又饺子似的跳下,争先恐后,往他的落点游来。 有鱼咬牙敛过那些不知名的复杂情绪,扭头费劲往下看。 锈红色的水泽里,正探出无数水鬼的手爪,连睡莲都被烧得支离破碎,露出其下虬结扭曲的肢体。 一秒,或许两秒,他就被亢奋高鸣的浪头轰然埋住了。 第55章 走马 有鱼确定自己入水前紧急闭了口气,不说憋多长,一分钟总能有的,但现下他感到胸腔烧灼,口鼻填满东西,不单是流质,更多像沙土,以及碎屑。 那些颗粒扎实而细碎,他嗅见带血肉质烧焦的味道,还有内脏、脑髓、骨骼……腥甜作呕,浓郁得像是把他打碎了混在里面。 地面颤动,埋脑袋的沙石被抖下来一点——那些都是被炸开的碎土,余温尚存,还没来得及和血凝成块。 耳朵能听见声音了,在很远的地方,炮火声断续未歇。 他呼吸粗重,双睫颤动,片刻睁开了眼。 黄昏时分,天空排列着铅灰色的鱼鳞云,厚重,压得极低,如同陈旧的巨幅面衣,底下摞着百家尸体。 那些遗物烧成的灰烬带着火星子,兀自打着卷儿飘着,不远处的山丘上,静静垂着面旗帜,残破不堪,偶尔抽卷一下。 他咳掉胸腔里的泥土,用了一点时间才抬起右手,习惯性摸索着抓了把枪。 衣服破了,受伤的关节处泛着点青光,很轻微,被夕阳一照就消失了。 吱嘎吱嘎吱嘎—— 那是皮靴踩在焦土上的动静,由远及近。 他停止动作,端枪仰头,手指搭上扳机,半眯起眼睛。 准星那头,那些人服饰迥异,看着挺像本土的奇人异士,但面容背光,自地平线走来时,身形轮廓都融化在暮色里,像是勾魂的鬼影。 他叹口气,继续用枪托把自己的下半身挖出来,往外爬。 吱嘎吱嘎吱嘎—— 他们走到他身边站定,围作半圈,连头都没有低,只垂着眼衣冠楚楚地说:“我们想向先生讨要一些东西。” 他一瞬间感到很无力,又想直接用枪托把这些家伙的脑袋一一砸开,掏空,塞满火药,还可以填补军备物资短缺。 他咳出点血块,又抹了把脸,总算从废弃的战壕里爬出来,折身一瘸一拐地往炮火声处走,边漠然道:“你们找错人了。” “先生,异端现世,自比神明,在东南方降下鬼蜮结界,蚕人心魄,毁人神志,诱人歧途。”那些人亦步亦趋,声音蛞蝓般粘腻,从地面爬进他耳道里,难以抹去,“此举天佑民遂,乃济世之求。” “济世?”战地的风咸重腥臭,起于山巅那头无数的弹坑,拂过沿路山岗旗帜褪色的一角,扑上众人面颊,渗进骨髓,他费劲地走,不断推开那些被炮火肆虐的残躯,无不温热,但他感到彻骨的冷,“此间满目疮痍,生灵仓皇奔走,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人已不人,国将不国,你们到底在济哪门子世?” “先生,这些事我们不能插手,非异端不入行事之列,这是自古的规矩。”那些人语气不变,表情自若,“东南方那名伪神,才是——” “伪神?你们到底是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冷笑一声,嘲弄打断道,“还是揣着点见不得光的私心?” 那些人面颊抽动,靠过来说:“先生,我辈之心天地可鉴,现在只需要——” “我说了,”子弹打不穿他们,他挥手间腕间银钏乍然显现,滚雷般的血色弧光似鞭抽出,荡平了所有喋喋不休,“滚开!” 那是战场上,尸骸间,军人们尚未流尽的热血。 英灵千古,一鞭,足以劈山断海。 * 浪头怒号着拍上桥面,打出森白的水沫,那些新生裂纹如烧伤瘢痕般扭曲延展,片刻爬行至邰秋旻脚下。 空间意识——姑且算是吧——见状唔了一声,说不好是惧怕还是幸灾乐祸,尾音发抖地说:“他好像生气了。” 邰秋旻感受着腕间银钏的共鸣,抬眼道:“东西呢?” “你真狠心,他很难活下来。”它在半空蹦哒,颠颠倒倒自顾自地说,“两年前是这样,两年后也是这样,他会被吃掉的。” “碎片,”邰秋旻不为所动,“你该不会还是想拿‘不杀我’之类的条件做威胁吧。” “筹码是给他准备的,”它撇撇嘴,做了个耸肩的动作,虽然视觉上就像是青鸟在成片抖动,“这原本就是从他身体里剖出来的东西。” 邰秋旻咬过臼齿,扯了下嘴角:“我以为比起立场摇摆的文鳐,你更愿意和我做交易。” 它闻言垮了脸,字面意义上的,脸皮像是半凝的腊一样淌落:“不,我其实不想单独和你待一块儿,你让我很不舒服。” “所以你要反悔么?”邰秋旻眯了一下眼,“那真是……太可惜了。” 再一个浪头过后,其身影在桥面彻底消失,原本站立的地方只飞舞着几粒萤虫状的光点。 它有些没反应过来,盯着碎玉般的水沫歪歪脑袋,思考间,就见光点里抽出一缕金绿色新枝,凭空攀缘向上,眨眼探至鸟爪下。 它往上飞的同时,听见身后有声音冷冰冰地说:“我也是第一次见,拿别人遗物当交换筹码的蠢货。” 它骇了一跳,驱动鸟群迅速远离,结果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后脑撞到什么,酥麻之下,又把自己弹回来一点。 邰秋旻浮在半空,双膝以下变成了藤蔓。 十分清透的冰绿色,往两侧伸展,再下上合围,巨型鸟笼轮廓成型,笼条间游走着细小的闪电。 这厮不知道是有闲心还是强迫症,框架搞完,居然还皱着眉企图完善细节——虽然弄到半截就强行止住了,一面格外华美,一面像个二手毛胚。 藤蔓生长间挽出更小的笼子,把青鸟分只罩进去。 他信手从某只鸟的羽翼里捉出一颗脑袋,眼珠大小,骨碌碌转着。 “诶嘿,”那家伙愣了一下,转而笑得十分放肆,头颅消失,声音在笼间回荡,混着水浪持续不断的拍击声,“讹兽的茜红狙击,无视一切伪装,有趣,但我不止这两颗头诶。” 邰秋旻冷脸捏爆掌心那颗,随手抹在枝蔓上,感到有些厌烦。 这里笼高十米,直径六米,数不尽的微型束缚笼盘旋而挂。 第76章 其间青鸟形态各异,无不应和着笑声张喙高歌,如同万神殿座上神明投下判词呓语,幻成音色迥异的人言—— “你没有所愿吗?没有遗憾吗?没有怨恨与渴求吗?” “你们洗脑的方式,真是数千年如一日。”同一时间,无数藤梢穿透了群鸟的心脏,避开爪喙,裹缠翅膀倒吊而起,邰秋旻身形一动,于空间深处揪出最初那颗脑袋,呼啸落地,巨浪腾起,水鬼被震落,整个鸟笼顺势半嵌进桥面,砸出龟裂一片,“半点新意都没有。” “新意,”它的眼珠索性穿过脑壳,自头皮钻出,那张嘴咔擦咔擦转过来,说话间舌头几乎舔到对方手掌,“那我再加一点东西怎么样?” 邰秋旻正拧眉寻找它藏起来的碎片,没有搭腔。 “是异控局留下来的好货呢,”它盯着对方微变的脸色,笑得很愉悦,“我说过,我不想杀你,但我听说,嘿嘿,你每每身亡一次,那桥总会来迎你。” 邰秋旻从喉舌黏膜里找到那枚碎片,把脑袋掷出去,迅速点地撤身。 鸟笼自顶部瓦解,但到第一只微型束缚笼时,却自行停住了,电弧的光开始减弱。 每只青鸟的心头血都在缓慢渗进藤梢,再逆着茎须向上流窜,打破那微妙的平衡点,穿透血肉,于经脉里长出了嫩芽。 细细小小,密密麻麻,一枚接着一枚,像是寄生虫可视化的吸嘴。 邰秋旻身形晃了一下,后背撞上笼条,轻轻嘶了一声。 他小腿的藤化没有恢复正常,反倒在几秒之后,蔓延到了腰部。 那颗脑袋面目全非,在桥面滚过两遭,于此起彼伏的吮食声里,难掩激动道:“我从一开始就用那药喂养它们,多少年呐,才等来这个机会。” 鸟笼上华贵的金绿光芒闪烁过几秒,转为沼泽般的死绿。 那些枝叶黄化枯萎,死去多时的青鸟又开始吟唱,边纷纷动起来,把爪喙僵硬地戳进心口。 其上残留着的血液顺势洇入,像是突如其来的水脉,被藤蔓争抢着吸收殆尽。 鸟笼吱嘎歪斜,每一根藤蔓都在兀自扭动着,水泽如此温暖,澎湃浪头间如同唤醒了巢里冬眠的蛇群。 邰秋旻凑首抵上笼条,难耐地换着气,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把谁困在了里面。 那些藤蔓失控疯长,反噬血肉,啃食骨骼,有的甚至噗呲探出了胸口。 梢尖卷张了一下,冰凉的血液坠下去,顷刻被浪头舔卷,再溅出一点莹光。 邰秋旻隐忍地吐出一口气,额头青筋绷起,爆出一小团绿,他颈侧和额角断续浮现起叶脉纹络,眼眶里正攀出藤梢和不知名的小型苔藓。 那些细须打卷扭动,片刻搭在了那颗黯淡红痣上。 “对对,就是这样,”它还在狂妄地说,“你似乎忘了,这个地方由我主宰,这药放的时间是有点长,但在这里,我也是有能力让它发挥最大功效的。” 邰秋旻抓着笼条发出闷哼,痛得不自知地蜷身,视角却在往上飘。 像一只飞鸟,轻盈穿过标本架一样的鸟笼,穿过花粉结成的云霭,穿过蠢蠢欲动的凤眼莲,穿过岁月漫漫,一晃,落在了某个破落庭院的枝头。 时值仲秋,这株海棠的果子还没有熟透,橙红相杂,水灵灵的颜色,瞧着令人口舌生津。 但攀树那人显然对果子无甚兴趣,只小声唤着“苔苔”。 当然,不排除是其眼镜掉了,对触手可及的美味暂时没有垂涎。 这人找了一阵,没把猫唤出来,反倒把人唤出来了。 他脖子上挂着围裙,没系带,手里还拿着把锅铲,一句“光天化日之下,怎么敢私闯民宅哦。”把对方喊落了树。 连带着坠下几串果子,他眼明手快,拿围裙兜住。 “抱歉,我看这里破破烂烂的,还以为没有人住。我只是来找我的……”那人想要起身,正巧把眼镜撑碎了一只,只好先就着这个滑稽的姿势仰头,“我的……” “你的你的,”他抱着果子蹲身歪头,锅铲上的油光直直对着对方,“你的什么?” “我的……”那人戴好眼镜,抬眼看清他时有一瞬间的失神,声音都轻了,“猫……” “你要先起来么?”他笑了笑,起身朝对方伸出手,“我暂时不报巡捕房。” 第56章 观花 那人捧着茶慢慢地喝,肢体动作有些拘谨,边用余光打量起这个院子。 很旧,不是故意做旧或者追求某种清幽风格,而是单纯的……很破,连窗纸都不算平整,看着不像是能好好居住的样子。 这里各种植物葱茏过头,肆意生长,久未打理,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但微风里有种清甜的气息,闻着令人心情安定。 石桌左手边,那口小池塘水质尚可,飘着些落叶和浮萍,偶尔蹦哒出一条小银鱼。 尾鳍一甩,水花溅落,惊扰了岸边石台正列队爬行的蚂蚁。 “喝得惯么?”他换下围裙,提着猫后脖颈从后厨转出来,“安神茶,叫什么冬来着,忘了。” 那人嗯声点头,起身放下茶盏,没什么语调起伏地道过谢,伸手把猫咪接进怀里安抚,略略俯过身,告辞:“打扰了。” 那扇角门掩在牵牛花藤后,影影绰绰的。 他盯着对方渐远的背影,捻过头顶落叶,抱臂咕囔过一句:“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那人步子一停,踯躅几秒,拖着猫屁股转身,再次诚恳欠身:“抱歉,我……我没法做表情,今日叨扰,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就住在……” 他有些唐突地打断道:“天生的,治不了么?” 那人迟疑片刻,不怎么确定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住在巷子口,我见过你的。”他表情软化,扬起个笑,“管好你的猫哦。” 事实证明,猫这种生灵是管不好的。 大抵是嫌弃家贫,仅仅月余,这猫离家出走了16次。 其中大半次数是从巷口跑到巷尾,也不晓得他家什么东西招猫,或许是池塘里的银鱼。 那人从一开始的拘谨、为难、不好意思,发展到后来甚至会带点吃食直接登门赔礼。 不过他俩口味差距颇大,他爱吃温甜的,而对方偏好咸口加辣。 这段时间降温,果子熟了些,又亮又红,沉甸甸地缀在枝头。 那人裹着风衣,戴着新配的眼镜,站在门外枝桠下喊:“邰先生,你在家么?不好意思,它又跑进去了。” 包铁木门被吱嘎拉开,他倚着门框端详对方一阵,笑得分外揶揄:“干脆我给你配把钥匙吧,反正我家也没什么可惦记的。” “……”那人叹气,伸手抬过枝桠,上前,“你别捉弄我了。” 他耸耸肩,折身往回走,边随口道:“进来吧,这次别爬树或者钻狗洞了。” “那明明是猫咪刨出来的洞口。”那人反手关好门,才反应过来自己反驳了些什么,有些无奈地补充,“我根本没有钻过。” “谁知道呢,”他在前头揪叶子玩,“毕竟我刚回来不久。” 那人:“……” 路过某棵海棠树时,他信手摘下几颗果子扔进对方怀里,说:“尝尝。” “这个……”鸡蛋大小,色泽鲜亮,那人略显无措地接住,迟疑道,“可以吃?” “当然了,”他停步回头,作势要往回拿,“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那人让了一下,从他身边走过,就着外套擦过果子,谨慎咬下一口,居然很轻微地皱了皱脸。 他跟上去,挑眉问:“不甜么?” 那人着实没敢嚼第二下,只费力咽下这一口,诚实地说:“有些倒牙。” “看来还要过段日子,”他嘟囔过,片刻笑起来,“到时候做成蜜饯,就全是甜的了。” 那人失语片刻,怀里抱着一打,手里举着半个,轻磨过发酸的牙齿,第一次想要揍他。 为作赔礼,这天他自个儿鼓捣一下午,做了一桌风味独特的辣菜。 他们简约聊起过去,关于那人上的新式学堂,关于他跑江湖时的轶闻。 深秋夜凉似水,但泛善可陈与浓墨重彩,呼啦撞出了一点别样的东西。 聊至兴起时,那人问他家乡在哪儿。 他借着微妙的酒劲,拉过对方掌心,歪歪扭扭写了个水部旁,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得出海,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那人问:“那这个院子?” “我早前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想着总得有处落脚的地方。”他说,“这可是凶宅哦,超级便宜。” 那人眼神清明,也不知吓没吓到,借着拢衣领的动作,把他挂缠的长发捋下去,少有地表现出了点好奇心:“你是……做什么的?” “你今天怎么问得这么细,”他挑眼笑,卖了个关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个“以后”也不算太久,该是这场闲聊后的小半个月,那人已然预订了他第二罐蜜饯。 第77章 他也的确给了对方一把钥匙,只能进院子和门厅。 但那人很有分寸,多是在池塘围石边坐着,等猫玩够了自己跳上膝盖,再落锁回家。 这人白日读书看报,晚间……晚间也只有那么一次—— 这院子只有地灯,不怎么亮,黄昏时分草植簌簌,显得荒废又萧索。 偏生那天剧院有人闹事,他脾气一上来,直接就着那身行头回了家。 那戏服艳红如血,又将好触地,他走得快,晃眼看着跟飘无甚区别。 猫咪玩疯了,扑着蝴蝶不愿意回去。 那人坐着陪它,身下垫着看完的报纸,膝头摊着时新的话本,前一秒还在惊奇这时节怎么还有阴阳绡蝶,下一秒就听角门一响,开败的牵牛花藤间,飘了个俏生生的艳鬼进来,好悬没把学院所教格斗技全套招呼上去。 “是我,”他捂着后肩直喊疼,“你下手真狠。” “这戏服……”那人欲言又止,拿手指顶了顶镜框,“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他乜来一眼。 “有一点……”那人艰难挪开眼,瞎话道,“喜庆。” 他哼过一声,气不过,和对方抱怨今日包场的客人们有多难缠。 位高权重,尖酸刻薄,对剧情指手画脚,动不动就要叫停重演。 他真想把全场蠢货打包揍出二里地,再倒插着埋乱葬岗里。 难为班主一手拉他,一手拉话本先生,还要腾出张笑脸,哄着那些贵太老爷们。 那人抱着猫咪安静地听,偶尔附和一两句,等和猫一起打过第三个哈欠,被他催去卧房将就了一个晚上。 事后表示,凶宅,睡着挺香。 那人第一次去他口中剧院看戏时,以为找错了地方。 这里富丽过头,与其冷硬气质和略显穷酸的工装套格格不入。 这人坐在角落,硬着头皮看完,在来往看客或隐晦或露骨的打量里,快步下楼时,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拽起手腕, “是我,”他扶着栏杆说,“这边。” 那人愣了一下,被他带着往楼上走,渐渐越来越快,不由好笑道:“跑什么?” “我可是台柱子,”他出来得匆忙,卸面卸了一半,衣饰松垮,边走边掉,半真半假地说,“被人抓住可不行。” 那人眼疾手快,捞过一根绶带:“你要带我去哪儿?” 侍应生抬高托盘,女眷们避让间抖开小折扇,纷纷掩住不算优雅的惊态,又忍不住把视线从扇沿探出去,追着那两人走。 他们前后踩过最末阶踏跺,脚底鎏金地砖延展,头顶水晶吊灯璀璨,无视此起彼伏的惊呼,说着“借过借过”,拉着彼此跑过廊道,七拐八拐,转进闹哄哄的后台,挤进更衣室深处。 “你的猫又跑了?”他把那人按在自己那堆戏服里,压低声音逗弄,“这里可难找哦,一爪子下去,能挠出四位军官,四位姨太太,还有两少爷千金。” “不,”那人胸口起伏,探指夹出衣袋里的票根,有些尴尬地说,“我来听你新排的折子戏。” 他放开对方,拖长声音:“哦——” 这厮坏死了,肯定早就在台上盯见了人,才会下戏后匆匆找来。 “我们为什么要躲着?”那人被他盯得有些受不了,偏开目光,依着他音量问,“这里……这个风格……” “我们班主钱少又抠门,”他笑得抖肩,递手过去,把对方从衣服堆里拉出来,“这是租的位置,每月只有三四场,再多就得去外面搭台唱了。” “那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的搭台么?” “是啊,”他煞有介事一点头,坐去妆台前,“好可怜哦。” 那人不理他卖惨,视线兀自转过一圈,一一滑过那些道具和精致行头,在看见一沓手稿时忍不住问:“这故事结局是好的么?” “不是。”他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方大才子不爱写大团圆结局。” 那人收好票根,理过被压皱的衣领和袖口,一本正经地宣布:“那我下次不来了。” 他借着镜子看向对方,似笑非笑:“给你留座也不来么?” 那人微微愣住,一时有些答不上来,就听身侧杂物哐当倒地,重重衣架那头,两道声音半真不假地争执—— “你怎么能这么写,太惨了,居然全死啦!”其中一个哇哇假哭,“我诅咒你,下辈子卖不掉书!” “你懂个屁!个瓜娃子!”另一个开始拍桌子,“把话给老子吞回去!” 那人只见着两个模糊的剪影,问:“那是……” “我们班主和他的倒霉话本先生。” “真年轻,”那人指着其中一个说,“像个小孩子。” 他嗤了一声,飞快换回常服:“都老得没法刷漆了,还年轻呢。” 那头诡异地沉默过一阵,爆发出一声大笑并怒吼:“我能听见!” “快走快走。”他掩不住笑,拉着那人随便挑了扇窗户翻出去,顺着管道落地侧巷,转进主街。 这是座不夜城,幽幽河道隔开的是两个世界,一边繁华靡靡,一边是悄然滋生的寒冷和绝望。 所以好景不长,尽管某位一直留座,那位姓常的先生也没能成为剧院的常客,当然,更不知晓那部折子戏的结局。 “你最近怎么没来剧院?”他状似不在意地问。 “苔苔最近精神不太好,”那人抱着猫顺毛,“也检查不出什么毛病。” 他唔了一声,盯着圆滚滚的猫屁股看了一阵,突然说:“江家小少爷闹着要参军,你们关系这么好,你也会跟着去吧?” 抚猫的手停下了,那人沉默少顷,没有抬头看他,只这么承认道:“嗯,你能帮忙照顾它一阵么?” 他说:“白吃白住可不行哦。” 于是又隔好多天,那人带了包点心过来,说是某家招牌。 他尝了一个,故意道:“这家不好——” “不好吃么?”那人略有失望道。 “不好买,”他笑笑,随手拿起一块喂进对方嘴里,“排了很久吧,不尝尝也太亏了。” “没多久。”那人对甜食没过多青睐,只不依不饶地问,“好吃么?” “好吃。”他皱皱鼻子,“就是我和这家老板有些过节。” 那老板公认的脾气差,但长相酷似某位国民度颇高的温柔明艳大明星,导致店铺生意越发好,她也越发不耐烦。 “她们明明就是一个人,被我戳穿后还扬言不卖我了,”他重重哼过一声,消灭掉最后一块糕点,含糊不清地落下结论,“我还不稀罕呢。” 那人也不知道这事是真的还是编的,但猫在屋檐下,连带着人偶尔也在屋檐下过夜,时不时会买些招牌带给他。 “你怎么今天也没出门?”那人纳闷道。 “最近不演了,”他蹲在池塘前,拿枝桠戳着蚂蚁,说,“闹心。” 那人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 “你想看?”不等对方回答,他将长发一甩,转去里屋抱了两套戏服出来,分出一套塞进对方怀里,“但你得陪我演。” 那人抱着沉甸甸的衣服呆了一下:“我不会。” “你站那儿就行,”他轻车熟路地卖惨,“总不能只我一个转来转去吧,好可怜哦。” 说是搭戏,可那人也没听得多认真,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思绪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一折终了,他在对方面前打了个响指,笑道:“看得这么入神,想学?” 那人脱下死沉死沉的行头,说:“这辈子算了,下辈子有机会再说吧。” “知识分子怎么能说下辈子哦。”他好笑道。 那人看向他,鬓角与额发微微濡湿,衬得眼眸亮晶晶的,意外的像是在笑,盈盈温柔:“那就……这辈子的以后再说吧。” 临近年末,这条巷子里却没什么年味。 他们用过晚饭,并排坐在屋檐上看夕阳,面朝城中心,能远远瞧见那座歌舞厅,装潢奢靡,正在亮起。 “商人逐利,班主打算暂时解散戏团,”他吃着蜜饯,说,“不过,我盘了间铺子。” “做什么生意?”那人手里抱着颗白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远距离喂鱼。 “还没想好。”他双手撑在身后,咽下那句“听说最近丧葬生意挺好的”,侧首问,“你是在这里长大么?” 那人闻言犹豫了一下,才摇头说:“我小时候跟养父母搬过来的,再之前的事……我不太记得。” “唔……”他思索道,“那你喜欢这里么?” 那人看向他,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迷茫,很久才说:“谈不上喜欢。” “人类……”他像被风呛着似的,咳了几声,改口,“人不都是普遍热爱自己的故土么?” 那人答不上来,揪白菜的手停下了,徒留底下银鱼巴巴望着。 “那为什么要参军呢?”他又问。 第78章 那人依旧答不上来,把白菜搁到了一边,银鱼开始失望地吐泡泡。 远处有人在放烟花,他轻轻地说:“我会照看好这里的,在你回来之前。” 那人或许以为他仅仅在指这座破宅子,反过来宽慰道:“租界应该……” “在此之前,”他拉过对方手腕,无视梯子,就这么跳下去,跑向角门,“我们去拍张照吧。” 那人愣了一下,在风里喊:“什么?” 等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然无视诸多异样眼神,跑过大半个城区,站在了那家安神茶卖得比相纸还俏的照相馆前。 很普通的并肩合照,还因为那人不会笑显得有点生硬。 “洗两张,小一点,”他扯出项链,打开相片框吊坠,“放在这里面。” 老板一副了然表情。 “我没有这个。”那人小声说,罕见懵懵的。 “去挑一个。” 那人以为是去店里挑:“太贵了。” “那你考虑一下……”他还没说完,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打断,连带着房子都震了五六秒。 不是烟花,是河对岸的枪炮声。 “越来越乱了。”老板摇头叹气,“七天后来拿。” 他们道过谢,推门而出。 天空阴沉沉的,飘着碎雪,落在门框铃铛上,片刻就化了。 那人没能等到取照片。 走那天也在下雪,他给对方系围巾,边嘟囔:“该去求块平安牌。” 那人呵出一口白气,模糊了镜片,说:“知识分子不信这些。” 他笑了笑,把一包蜜饯放进对方口袋里,很轻地说:“那我等你回来看海棠,群开的时候很漂亮。”他想了想,加上时限,“春天哦。” “好,”那人轻轻地应,“春天。” 而后某个春天。 某个鲜血代替繁花的春天。 海棠依旧如云似霞,但很可惜,它们是倒着开的—— 蜜饯罐子全倒了,那些甜腻的果脯被来回踩踏,变得黑糊糊的。 池塘干涸,池底和周遭堆放着银鱼们的尸骨。 窗纸已经没有完整的了,房梁垮塌,被迅速生长的地衣占领。 可那些枝桠无不光秃秃的,像根,向上扎进看不见的泥植里。 海棠树边,靠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脖颈断掉似的垂着头,眼睑轻轻搭着,呼吸几不可闻。 那身常服不再妥帖柔软,被数不清的藤蔓扎穿,展示架一般,把关节打碎,四肢拉开。 他像枚蕴含无尽生命力的种荚,性征各异的藤条自身体各处不断抽生出来,宛若气根,倒着指向昏黄苍穹。 成片血迹在他身下洇开,又向四面八方汩汩铺远。 远处是屠夫,刽子手,走投无路的牧羊人,以及哭喊震天的羔羊。 这里是囚笼院落,和不再安顺的草植。 那些人,那些有能力为之一战的人,无视城内奔逃呼救的百姓,只顾着把他逼回这里,耗时一天半,妄图献上自己最为虔诚的祭奠。 炮弹仍在落下,大地震颤,微风裹着火药吹遍每个角落,灰烬飘往血泊,涟漪绽放间像是开满了花朵。 “杀了他!快杀了他啊!没有那位的恩赐了!” “钉住他了!然后呢!怎么还能动!” “动手!动手!快落阵啊!” “可是没有找到那副棺材!” “不能再等了!他要醒了!” 符纸花瓣似的坠入血泊,噗隆一长声,冲天火光终于烧起来了。 第57章 见木 他敛好银钏——虽然那东西别人看不见——心道,终于清净了。 他重新寻着炮火声走,那音断断续续的,暂歇时,就朝着密集的黑烟走,他似乎总能找到尚存的战地。 他的腿好像断了,说断也不准确,总之钻心的疼,但身边没有人可扶一把,全是尸体。 荒天苦地,只身一人。 他从很早之前就孤零零的了。 原本身边是有很多人的,他模糊记得,总是吵吵闹闹的,还有位江家的小少爷。 这一代江家小辈有底气和资本不识人间疾苦,哪怕身处乱世都能过得自在无虞,但江小少爷非要参军。 “你觉得能赢吗?”他当时这样问。 对方笃定道:“当然。” “可是当局无能。”他说。 “那便以人力举之。”对方无畏赤忱到近乎口无遮拦,“反正小爷我护的是国,又不是劳什子政府。” 这是看戏听曲搞多了,被下了降头,他们全宿舍都在蛐蛐,结果临了个个都瞒着家里提枪上了前线。 可见降头这玩意儿是会传染的,性状还挺烈。 可惜在劳什子政府拉垮的情况下,前线打得很吃力,近乎到了腹背受敌的地步。 后来,再没有人能完整叫出他的名字,也没人和他谈论相熟的故土和过去。 他立于数万战友之中,无论活着已故,一眼望去都无旧可诉,这便是……战争带给尚存之士的第一次死亡。 再次找到营地的时候,没有人对他的出现感到奇怪。 他们照常和他打招呼、聊天、分享食物、关心伤情……虽然他很肯定,自己之前不在这个营里。 这是第几次了? 他算不清,这种情况持续很久了,似乎是从最后一位同乡战死开始的。 后来的这些人都不知晓他的名字,总是自然而然地叫他“阿常”。 虽然他说过自己的情况,包括真实姓名、年龄、来自何方、目前家人在哪里,甚至还有某个地方有人在等他回去之类的酸话…… 但没人记得。 虽然这种事也不指望其他人抽出心思记得,这里总有人在死去,可能前一秒还在好好说话,后一秒就被流弹削掉半颗脑袋什么的。 这是常有的事,他已经习惯了。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 █”这座城市,那分明是有着通商口岸的沿海城市,繁华奢靡,怎么可能毫无印象,它以前就叫—— 叫什么来着…… 他面无表情抹掉额头淌下的血,给自己裹伤。 只有一些奇怪的家伙知道这个地方。 他们自称来自异生灵管控与防护局,说要肃清什么什么罪孽,还世间清明…… 他觉得这些人有癫病,遗憾手边没有砖头书,否则高低得抡晕了拉去疯人院。 但当他第一次——大概是第一次——死而复生并从填满尸体的战壕里爬出来后,闻着空气里呛人的火药味,意识到某些发展超出了他的认知。 “你们为什么不抗敌?”这是他再次见到那些人时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也在抗敌,常先生,在另外的地方。”他们诚恳又颇为苦楚地说,“就像您的能力只能用于我们身上,而不能用在敌寇身上一样,这是规矩,我们真要出战的话,就不是对凡人了。” 所以他们在找似是而非的灾难,而对当下的滔天祸事无动于衷。 他表示无法理解。 不过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挺多,就像他不知道这只银钏从何而来,明明死之前还不在他手上, 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在他们口中,从一个偶尔乖张时常懒散的嗜甜家伙,变成了茹毛饮血十恶不赦的异端。 那厮做得最坏的事,大抵就是把做坏的蜜饯塞进班主嘴里还不让人家吐掉。 “你们是不是找错了,他脾气挺好的,”他说,“而且他连我都打不过。” 这辩解很是苍白,他看见对方无语又鄙夷的眼神,犹带再说时被烟雾呛了一下,一瞬间感到很割裂—— 他为什么要在战场上和一群癫子讨论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 于是发展成死一次见一次,见一次抽一次。 他裹完伤,慢吞吞摸去岸边洗手。 近来开春,但湖水依旧冰冷,勾刮着骨头。 那枚夕阳就缀在地平线上,又圆又大,鲜亮至极的琥铂色,充斥着所谓希望。 下半部分被烧焦的枝桠戳破,内里颜色化开,由着水波慢慢淌过来。 粼粼的,像是一大片橙红的鱼鳞。 这里为什么没有巨鱼,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古有鲲鹏,也有方舟,随便什么吧,载着大家逃离人间炼狱。 那些“鱼鳞”先是倒映出硝烟弥漫的天空,成片枯树,像是肋骨外翻的焦尸,再是霉点似的浮萍,最后才半吞进他的手指。 污血稀释晕散,融进这片倒影里,经风一吹,湖下水波潋滟,似有火光摇曳。 当中以悬丝绑着一个人。 半面完好,半面枯骨,缎子似的长发已然散了。 他看得发怔,动作不由自主慢下来,渐渐整个人僵在原地,像吞了块沉重的铅,头晕目眩之际,差点一头栽进湖里。 “怎么了,发烧了?”身边有人拽了他一把,背好肩头滑下的枪,“唉,怎么又下雨了……” 他被强硬地拽起来,往营地走,两步后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回头看了一眼。 第79章 那是真的火,无声地烧在湖里,雨滴不断砸出的涟漪间,火舌如同花瓣一样打卷飘摇,片刻铺满了这片水域。 当中似有声音在轻轻唤他,不是常先生,而是真正的名字。 惊雷之下,身边人突然把他的脑袋往下一压,喝道:“有敌袭!” 慌乱间,他怀里最后那颗蜜饯落地,几遭被踢入湖里,溅起了水花。 嘀嗒—— 嘀嗒—— 海棠树在火舌里蜷缩,汁液落在树下异端的鼻梁上。 滚烫的,那对睫毛颤了颤。 这场大火烧了两天,城池屠杀接近尾声,外围清点声闹嚷,结界里安静过头,一时只有草植噼剥声。 那些人从最开始的亢奋期待,到后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没反应,怎么会没反应?” “东西呢?什么都没出现!” “没有棺材,也没有桥,情报是错的,我们被摆了一道!” “棺材是在水后出现的,我就说不能用业火烧吧!” “诸位,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或许把他们弄反了。” “……” 议论声越来越大,他们小心往里靠。 愈小的包围圈里,那只异端被藤蔓挂缠着,如此无害。 仅剩的半张面颊瓷白秀美,几缕长发勾缠在身后半焦的树干上,像一幅静态的画。 那具挂肉缠藤的骨骼抽动,片刻抬起了头。 所有人脚步一停,齐齐亮出法器,惊骇无比地瞪着他。 他无声笑起来,眼眸眯起,绿意如有实质,从微竖的瞳孔呈颗粒态洇出,冲散了蒙蒙的灰霭。 天亮了,微风拂过旧城,扫至院落,这副天然的牢笼重新动起来,不是向内,而是向外。 植物如何杀人呢。 精巧而繁复,叶片作刀,根茎当鞭,果壳为弹,香料添味。 它们多柔韧细软,专程控制下很难一击毙命,在某种领域可称艺术。 这样看来,他倒真像是个虐杀取乐的伪神了。 “你们真是,”他在说话,嘴唇却没有动,声音动听,带着盈盈的笑,温柔至极,“没有长进。” 攻守置换,这座破落院子正在活过来,变回意随心动的屠宰场。 可这里一点都不血腥,甚至散发着青草淡香,他脸颊溅上的丁点血沫都会被草叶贪婪又小心地拭走。 渐渐的,惊恐又绝望的呼救声里,飞溅的血肉正在迅速填补这具被业火和草植蚕食大半的躯体。 打斗中被割断的长发自然续生,捋顺,束成低尾鱼骨辫,乖顺搭在身前。 飞烟混着尚未烧完的纸钱一荡,周遭场景如同陈旧相纸一般定格、泛黄、阴燃,而后在悠长岁月间,重新搭建上色,落回此地此刻—— 邰秋旻抬起头,瞳孔青绿,外圈泛金,像是映着百多年前的憧憧鬼影与火光。 “我最讨厌不经允许擅动我记忆的家伙。”他轻声说,粗暴扯断了手指间粘连的毛细根茎,血涌出来,被他放进嘴里吮掉。 那些带着倒刺的藤蔓从他半露的脊骨髓核里探出,接着两根,三根…… 它们盘绕,缓慢伸展,重新接管了这只鸟笼,笼身褪下灰败,变得鲜亮起来。 于此同时,天际仅存的凤眼莲像是感知到危险般,开始收拢花瓣和叶片,企图缩回尸骨里藏起来。 花粉减少后,这里显得清朗许多,能够清楚看见所有地柱间的咒术符文。 它们已然覆盖了八成左右的表面积,浅淡金光里,数不清透明丝线正在飞快连接和缝补这处空间。 但空间意识此刻显然没有多余的心思。 “你……你不是……”那凑过来潜心观察的脑袋被吓了一跳,扑咚掉回桥面,愕然往后弹。 “我什么?既然你想试试,我就陪你试试,”邰秋旻嗤笑一声,其形态没有完全恢复,但眉眼依旧漂亮冷傲,散着青色的柔华光晕,说话间,眼眶探出的植物甚至打出了微小明媚的花苞,“不自量力的东西。” 下一秒,他通身绿意明亮暴涨,藤蔓虬结着蹿出,咬住了它乱蹦的脑袋。 那些草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无数细微动静重重叠叠,聚结成曼妙的曲子,回荡于渐渐被安抚的水泽间。 数百只微型束缚笼在乐声里旋转着,当中青鸟变回叶子,被笼身吸收。 桥面碎裂,藻类败去,睡莲合拢,水鬼惊恐退回水下,藏无可藏,掰过莲叶挡住自己,正轻微地发抖。 “怎么可能……”那颗脑袋在收紧的藤条间语无伦次,“他骗了我……你……你……” “一看你就没学到家,这点量还不够融我一根骨头。”有朵花从笼顶探下来,花型很不标准,略显怪异,绕过脑后,停在它出血的耳边,如嘴般一张一合,“再说了,没了肉和骨头,我还有其他的呀。” “不,等等,我们谈谈,好好谈谈,刚才只是打招呼罢了,”它伸出蛇信,舔过干裂的嘴唇,暗自拼命唤醒更多的伪物,但发现任何家伙都无法驱使,“你当真置他的生死于不顾吗?” “我也不喜欢有东西威胁我。”邰秋旻托腮笑得灿烂,“作为回报,我会送你去那个地方,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看看……” “不,你不能这么做,他们会发现你的。”它终于感到不可控了,企图讨价还价,“你想了解什么都可以,我知道,你才刚刚醒过来,不清楚状况。” “不用这么麻烦,”邰秋旻眼周花苞微绽,蕊色轻吐,虹膜苍绿剔透,底层花纹如同山脉,热烈明艳得仿佛能窥见浓春里圣山深处的草茵,面上却缓慢扬起一个堪称残忍的笑弧,“拜异控局所赐,我发现搜魂挺好用的。” “不……不……”它惊惧地瞪大双眼。 空间在扭曲的尖叫里凝滞了,但只有十秒的混乱期。 以笼轴为圆心,那种总是暗不下去也亮不起来的光线消失了,有温度的曙色自笼身炸开,细毯一样向四周缓缓铺去,沿路爆出了零星的花蕾。 乐知年皱眉望向辉光大盛的方向,心口抽动,绷带下的左眼受到感召一般,流光正自行倒转。 郑钱还没完符落阵,一脑门汗,恰逢有丝线被藤蔓搅断,弹回来给脸颊拉出条口子,不由抱怨:“哪个混蛋的招数这么霸道。” 他们之下。 方恕生胃部痉挛,偏头呕出团草籽并虫卵,擦嘴时不忘把掉出去的记事簿重新塞回怀里,企图充作证据。 江诵护着他,一手枪托一手钢筋清路,忍不住想:热武器不靠谱,临时家伙不趁手,还是该学穗穗带把刀。 他们之下。 庾穗的凝核表面,有线条寸寸亮起,片刻微弱地显映出一幅山水纹路,与铜钱嗡鸣呼应着。 宋皎力竭跪地时被看不见的力量托了一把,等骨头擦过肩膀才反应过来,那头巨鱼不知被什么吸引,正向外游去。 她耳朵上那只眼睛转了转,片刻缀在其身后。 外头长风呼号,如同诵祷。 那是万顷草植伏拜的声音,可能不止。 像是虚空间某个珍藏已久的春天呼啸砸下,顷刻虚影烂漫,盎然无匹。 尸骨正在消亡,重新规矩盛开的凤眼莲下,有鱼挥开近身的水鬼,从记忆深处挣脱出来,银钏回叩轻响,鱼尾只闪现了一瞬。 他摆动双腿,面颌顶出水面,换了一口气,抬眼见天地浩然,万物近乎臣服。 是的,近乎。 那是各怀鬼胎,伺机而动的臣服。 在诸多胆怯又谨慎的窥探中,一只眼熟的阴阳绡蝶逆着风向自高空而来。 触角沾着新鲜水露,翅脉挂着冰冷的血,颤巍停在了他凫水的指间。 第58章 水生 这里离落水的地方有些远,有鱼不确定自己被浪或者暗流带到了哪里,起码在他的视野里,根本没什么断桥。 当然,也不排除那玩意儿塌了。 姓邰的现下应该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大抵是泡太久脑子进水了,要不就是那些有的没的记忆的关系,有鱼感到说不出的苦楚和难过。 他一方面理智地分析着,那或许并不属于他的曾经,不过是另一张更大更完美的捕猎网而已。 他已经不怎么相信在罅隙里的认知了,这里难以辨别任何事物的真伪。 他想起方恕生说过的话,这里的确无法确认自身的存在,甚至无法确认是否为当下。 但一方面骨头发冷,止不住地恐慌。 那场水中大火瑰丽无比,悬丝戏台犹如盛景,在他脑子里不断回闪着,“再也不会有邰秋旻了”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这个认知堪比一把烧红的长枪,利落洞穿了他的脏腑,但豁口如此阴冷。 【邰秋旻?】 心音依旧没有反应,对方拒绝沟通。 他转而略有生气地想,等会见着那厮先给三分钟解释时间——虽然依对方脾性大概率不屑于开口。 第80章 然后揍一顿——虽然很大可能会发展成互殴。 他这么善解人意,可以保证不打脸,也不扯坏头发,那厮手还挺好看的,好吧,也不对拳或者卸胳膊…… 那只绡蝶赶不走,有鱼把它端到脑袋顶搁着,拂水转身,心脏停了半秒—— 五米远的岸上蹲着一排水鬼,勾腰驼背,长发湿答答黏在背后,露出完整的奇形怪状的脸,正齐刷刷盯着他……的后方。 很认真,有鱼怀疑它们的视力或者视野和他有着质的区别,起码他再次回头时什么都没见着。 他单方面维持紧绷状态超一分钟,才确定那些东西没有攻击意图,甚至眼神都没撂他身上过。 他动动腿,义肢连接处不滞涩了,就是……他往下摸了一把,从元件里拽出来一点东西。 枯黄的,是湿透的稻草。 有鱼顿了顿,抓着草梗小心游去岸边,迅速爬了上去。 水珠自行沥下,几乎是在他站定的那一刻,身上就变得干爽了。 他揣好稻草,观察过那些水鬼的神态动作——有三只还在打真·叶子牌——学着那副姿势,双腿大咧咧敞开,胳膊收拢垂下,蹲在了它们旁边。 不得不说,他这个专业选得是真好,前能当尸体赚钱,后能扮伪物套话,简直毫无破绽。 说起套话,它们所说不属当世语言,但他能听懂—— “又开始了,我感受到了新的连接。” “哪个倒霉鬼被吸收了。” “这次明显不一样,我赌明枫要完蛋了。” “实际明枫每年赚得盆满钵满,只有你我一直穷困潦倒,放弃吧,没有谁能抗衡集体意识,除非是滴墨水。” “你个白痴,肯定没学过化学。” “你完了,你得罪了在座所有文科生。” 而后那只水鬼被头朝下埋进滩涂,剩下的继续长吁短叹。 “小丁也不能。” “当初就不该答应他去偷碎片,现在连三桌麻将都凑不齐。” “没办法,他想救他未婚妻。麻友能比得上老婆吗!为老婆献上心脏!” “他老婆都不记得他了,还杀过他。” “他老婆谁都杀,还一尾巴抽死过我呢。” “那是你太虚了,我受了两尾巴才死。” “……”有鱼捕捉到首次出现的词汇,犹豫片刻,捏着小银鱼,压声岔了一句,“找什么碎片?” 有水鬼顺口回道:“就是碎片,天呐,你傻得连碎片都不知道是啥了吗?” 有鱼:“……” “友好一点,朋友,那家伙宝贝得不得了,据说是钥匙,也有人说是神的骨头。” “神明没有骨头。” “钥匙?”有鱼问,“有了它就能出去?” 它们甩甩脑袋,七嘴八舌地说—— “不不不,出去是个伪命题。” “我怀疑那根本谈不上出去,你得遍历死前所有经历,就跟失忆人士穿进大型vr游戏似的。从小时候开始,整个过程十分漫长,漫长到你当然会在某个瞬间就此相信,那就是自己的前半生。” “那只是正常流速的走马灯,直至死亡节点,突降奇迹什么的,把‘没死’合理化。” “不,体感时间会欺骗脑子,说不定只是一眨眼。” “所以我认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人生!” “没人想要那么糟糕的人生,所以你只是无法接受现实。” 它俩拌过几句嘴,打起来了,噗通噗通掉进水里。 “期间受不了了就吃一口鱼肉,当然,有的人会忘记这里,还忘记了可以吃肉。” “我觉得那玩意儿的口感不像鱼。” “闭嘴,我不想讨论别的。” “鱼肉会让我们感到快乐,轻松,缓解痛苦,获得满足。” “但是吃多了就没效果了,该死,这年头真是啥都有边际效益递减。” “失效之后,就只能以这副形态待在这个鬼地方。” “这没什么不好的,轮回又不是福报。” “但是每隔几天都地动山摇加海啸,你受得了?” “我觉得这样子挺帅的,多拉风啊,看我的指甲,芜湖,我打赌它们能划开铁皮。” “你开心就好,虽然这里没有铁皮。” “那条鱼是可以自我生长的,但是后来它恢复的速度明显比不上大家吃它的速度。” 有鱼语气不明:“鱼肉可真是包治百病。” “是这样,所以它快散架了。” “不过……你是哪里来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它们身子没动,只把头扭过来,盯着他齐声说,“稻草人。” 有鱼愣了一下,就着这个姿势半探出身。 水波正常,倒影正常,他脑袋顶还停着偶尔扇翅膀的绡蝶。 见他一直没表情——笑话,真正的稻草人连脸都没有——水鬼们纷纷安慰说:“最开始大家都不习惯,后面审美就变了。” 有鱼盯着水面上的自己,慢声道:“我听说,有其他方法能够出去。” 它们安静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始叭叭—— “是的有其他办法,但是很恶心。” “不排除是某种致敬,但冒牌货就是冒牌货。” “天呐,我可不想像蛆一样,从别人的身体里爬出去。” “也不想和乱七八糟的思维共享一具身体。” “那方法是有条件的,代价昂贵,小丁他老婆就被蛊惑着走远了。” “你看见那栋楼了吗?实际上我们是被赶过来的。” “因为我们不算好员工,无法压榨,没有利用价值。” “准确来说,是没法被pua,无所谓,总要有人死在自由和广袤里。” “我喜欢这句话!” “把你的爪子收收!” 有鱼问利用价值是什么。 有水鬼回:“就是一些放不下的东西。” “那我们算是……没心没肺?” “这叫看开了,叫豁达,你懂个屁!算了滚去打牌!” “你有放不下的东西吗?”有水鬼问,“你有愿望吗?” 有鱼的面容在水波里变皱,犹如跳动的火纹,他没有顺着这句话深想,只是偏开视线,问:“员工为什么会深信不疑?” “那位说过,生灵只能看见自己所相信的东西。” 有鱼皱眉。 天际的凤眼莲在此刻张开了口子,空间丝线显现,地柱花纹大亮,堪比游龙。 是郑钱落阵了。 地动海摇,水鬼们嚷嚷着节点怎么会提前。 有鱼站起来,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句话:“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还愿意出去吗?” 那些家伙又沉默过一阵,才纷纷说—— “无所谓出不出去,户口本上就剩我一个了,哦,死太久,已经自动销户了。” “我还欠着钱呢,还是这里自在。” “外面是牛马,这里是水怪,没差。” “外面杀人要吃花生米。” “其实我想回去再看一眼,有人在等我,太久了,或许没在等了。” “……” 它们的面容开始扭曲,模糊,眼神不再清澈,布满向往与期翼,充斥着“愿”。 但又是释然的,无所谓强求。 那种类似的神情,让有鱼联想到漫山遍野死不瞑目的战士尸首。 无论是两年前的骨语水寨献祭,还是明枫制药的黑心勾当,对一些人而言,本就是无妄之灾。 他们应当好好活着,哪怕死亡可以选择。 难以言表的情绪攥紧了他,他心脏鼓跳,本能半抬起手。 虚空里,有声音在问:“你有心愿吗……” 有道是水生木,到有鱼这里却是反过来的—— 曙色终于漫至他身旁,鲜绿的芽点在他脚边生发。 衣褶下,他的肘关节泛起不太明显的青光,有茅草自内探出,游蛇似的,碾过青筋,颤巍环绕过小臂。 就像当初在医院被邰秋旻自后引导着一般,它们温和而有力,托握起他左手,微张五指。 莹光飞舞,枯黄变回嫩绿。 细小的幽蓝符文自银钏纹样里不断脱出,流转过手指,于指尖结出不知名的法印,倏而散进风里。 那像是某种感召,少顷,空间里响起一声幽长的鲸啸。 不远处的海平面,翻滚着的浪花间,无数水生植物集结扭转,片刻生成了一轮巨大的漩涡。 一头骨鱼一点一点从中沥出,逐渐显化,银灰底色,青蓝花纹,通身肃穆俊逸,展翅时近乎遮天蔽日。 水鬼们吱哇乱叫,有的腿软直接跪了下去。 大鱼扇动翅膀飞向高空,短暂形成的飓风里,可比身长的尾鳍自海中扬起,呼啦甩出两道水线,于曙色里化作了一弯巨型彩虹。 横跨大半个罅隙,引得无数伪物伸颈相望,落点恰巧在……邰秋旻藤化异变的躯体间。 第81章 咕咚咕咚…… 闭目养神的异端睁开了眼,他身边,鸟笼倒垂形成的小型瀑布下,虹脚里,无数小银鱼正争相越出水面。 第59章 失界 地下车库。 宋皎望着那道格外清晰的超大号彩虹,被震撼得有些失语。 ——“我们在找一座桥,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天上。” “彩虹……”她弯下一只耳朵,喃喃,“乐园……” 思索间,她情不自禁靠近了些,捂着耳朵红瞳睁开双眼时,却听见身后有动静。 明明杀完了。 “谁?!”她惊然回头。 “宋组,总算找到你了。”一群人从废墟各处钻出来,或多或少有些挂彩,所幸手脚完好,打头的赫然是万锐,“江队在催我们了。” 宋皎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居然一个都没少,毫无端倪,不由失声道:“什么?” 万锐憨然而笑,指指耳朵:“内外通讯都恢复了,我们快出去吧。” 那些人附和着。 不可能,这些人分明挨个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心脏狂跳,悄悄握紧了庾穗的凝核。 直觉告诉她这些家伙有问题,但是小肩内置的记录仪开始工作,她不能直接杀掉他们,她完全没有证据。 “皎皎?”内置耳麦里传来李意扬的声音。 宋皎绷着嗓音应过:“就出来了。” 她转身时心绪不宁,没有注意到万锐踩过的地方,静静躺着一枚黑铁护指。 * 其上大楼。 一名金牌后勤从不吝啬对外勤的夸奖,哪怕双方有过节,于是在大阵落成时,乐知年合掌惊叹:“好漂亮的咒阵!” 结果郑钱没接住这份略显浮夸的称赞,歇菜倒地了。 乐知年搓手有些无语:“你这,帅不到三秒啊……” 非但如此,姓郑的灵力殆尽,还把那身皮彻底摔掉了,整个小了好几圈。 乐知年拿鞋碾过,确定是人造皮革,遂放下心,蹲身去捏对方的脸:“哦哟,什么情况,超绝逆生长,容颜永驻术,长生不老练崩了是吧,我十几年前见你时这么小,现在怎么还这么小。” 郑钱撂起眼皮看他一眼,视线被什么所吸引,强撑着往窗边挪了半尺:“那是……鲲鹏吗?” 乐知年回头看过,笃定道:“相传世间最后一只鲲鹏死于神陨之时,所以那是我们的战友,文鳐同志。” “……”郑钱眯起眼睛。 乐知年袖口里的小怂银鱼游出来,围着两人绕过两圈,评估完毕,开始变大。 就是变的方向和其中一只眼睛一样,有点跑偏。 “你为什么不变成蝠鲼那种扁扁的,而是比目鱼这种侧侧的?”乐知年点评,“因为魔鬼鱼是海洋硬通货,容易被嘎是吧?” 小银鱼拿尾巴抽他:“……” 郑钱不想听他贫,虚弱道:“快走吧,我和江诵撑不了多久。” 乐知年弯腰去拽他,第一下没拽起来:“好重,你一个小孩身量,为什么比牛还重……” 他使劲把人拔起来的一瞬间,对方身上哗啦啦掉出好多道具法宝,也不知道先前藏在哪里。 他把人丢去鱼盘上,叉腰叹为观止:“要命还是要宝贝?” 郑钱气若游丝,冲底下伸出手,艰难道:“要……要……” 乐知年把他的手好好按回去,跳上鱼盘,坐稳后一拍尾巴游远,边欢快地宣布:“好的我明白,要命。” 郑钱终于气晕了。 * 其外水泽。 有鱼把那些双脚打闪的水鬼一一送上鱼背,又把闻着味儿赶过来的其余伪物弄散架沉海。 临走时,其中一只懵懵地问:“那我们还能吃吗?” 旁边有水鬼怼道:“吃个屁吃,我们这次要直面风暴与惨淡!” “……”有鱼情绪回落,攥着拳头,深感自己不太对劲,又觉得它们太过吵闹,有点不耐烦,“怎么选都可以,这是最后一次。” 水鬼们噤了声,无不畏惧地悄悄拿眼瞅他。 有鱼把那副叶子牌扔进它们怀里,挥手把大鱼赶走了。 他站了一阵,怀里的小银鱼钻出来化作大鱼盘,摆动圆鼓鼓的身子,邀请他坐上去。 “你能找到他么?”他问。 鱼盘摇啊摇。 “你到底是谁的鱼,”他毫不客气地骂道,“没用。” 鱼盘开始掉透明豆子。 心音依旧没动静,他翻上鱼盘,盯着彩虹看了几秒,福至心灵,敲定了方向。 天幕的尸骨在消失,凤眼莲不断掉落,这处空间静默着,缓慢坍塌。 有鱼寻了许久,沿途斩杀过好几波没有理智的伪物,才在彩虹尽头找着邰秋旻。 那厮静静倚靠着成堆骨头,背后是旋转着微型鸟笼的花墙,身下是葱茏藤蔓,腰边是翡翠瀑布。 他骨辫半散,正垂首看着手里的东西,面无表情。 那是一枚碎片,龟甲大小,半透明,里面变幻着留影似的虚像。 但有鱼注意力完全放在邰秋旻身上,这架势根本就是火中悬丝的翻版,他那点气瞬间就消了。 从这个角度,他能清楚看见对方面颊和侧颈的血管。 被细小叶脉填充,但纹路晶莹剔透,嵌在皮肤上,微微凸起,延进领口,像霜雕出来似的,有种凄厉的美感。 “邰秋旻!”他喊了一声。 没反应,大抵是流瀑声太大。 “邰秋旻!”他把剩下的银鱼砸过去。 那厮讶然抬头,见着他时眼神古怪,隐隐有些脱线,像是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伸手啊,还看戏呢!”有鱼伏在鱼盘间,向他探出手,想起方恕生宅家打游戏时经常小声念叨的词,“你个瓜皮!” “抬不起来。”邰秋旻蜷了蜷手指,把碎片一藏,声音低下来,“你个瓜皮。” 有鱼撑身跳下,踩着的藤条扭动着想要移开,他也没发现,只问:“还能走么?” 邰秋旻垂眼说:“你觉得呢?” “那你能变回猫么?”有鱼围着他绕了半圈。 邰秋旻愣过半秒,眉心抽动,生硬道:“不行。” “背还是抱,选一个吧。”有鱼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邰秋旻没选,只是皱眉说:“你是不是被影响了。” 有鱼觉得这里藤蔓好多,没有好好落脚的地方,还一直动,又一心想找对方被压着的双腿,随口回道:“什么?”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因为猫?”邰秋旻情绪不太对,说不上是烦躁还是恼羞成怒,“我推了你,有鱼,你是不是蠢,我憎恶联会,还盼着你死,毕竟收尸比护着人简单多了。” 有鱼没说话,目光在他眼周扫过,不知在想什么,一下子笑开了。 邰秋旻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你怎么现在不敢看我了?”有鱼转着战术匕首,紧盯着他,“你不是说,这里除我之外,没有其他可以入眼的东西么?” 邰秋旻:“……” “我知道,某个家伙怕我难以接受这副形态,才故意支开我。”有鱼观察半晌,隐有猜测,突然伸手,握住了他腰侧最粗的那根藤蔓。 邰秋旻的嗤笑没嗤出来,反倒嘶声抖了一下,脖颈瞬间蹿红,红痣旁边的花蕾炸了一下,不确定是因为这话还是因为他的动作,咬牙闷哼道:“你……” 有鱼松手问:“这个怎么办?” 那像是古树的肉质根,扎进水下,依着河床走势绵延数千里。 邰秋旻绷着脸不说话,甚至打算闭眼睛。 有鱼拿刀面轻点他的眼皮,一字一顿,又问了一遍:“怎么办?” “砍掉。”邰秋旻说。 有鱼比划了很久,犹带动手时看见自己血迹斑斑的手,又立刻缩了回来。 邰秋旻见状拧眉道:“我都没有……你嫌我脏?” “你能不能稍微收收脾气,”有鱼擦干净手,隔了些距离迅速斩断那些藤条,拿郑钱的符纸封好断面,再把他挖出来,“既不坦诚嘴巴又坏,要不是长……” 邰秋旻低声说:“我要晕了。” “什……喂!” * 罅隙之外。 江诵出来时看也没看自己在那儿,直接一个缩地成寸,去了方恕生所在宿舍。 那人刚转醒,看见他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各种反应上涌,冲去洗手间就开始吐。 江诵边给他顺背,边给分管领导——某孙姓扬子鳄去了通电话例行报备,说要抓捕明枫集团上下人员云云。 对面觉得手机信号出岔子了,抖着声音确认道:“你要……抓啥?” “明枫,上上下下,包括保安及其家属。” 对面深觉一腔担心喂了狗,哆嗦下都有点破音:“你们失联了整十天呐,好不容易全须全尾来点信,结果要搞个更大的?!” 江诵说:“这件事很严重……” 第82章 “简直昏了头了!”对面打断道,“你快给老子滚回来!你知道那公司多少号人吗!还敢上上下下!” 江诵叹了口气。 “江诵!你别乱来!”对面察觉到什么,勉力压稳声音警告道,“你已经不是代理阎罗——” 江诵径自挂断通讯。 方恕生漱完口,面色苍白,略显担忧地望向他:“你……” 江诵笑了笑,伸手把人拉起来:“没事,闭眼吧,我们回家。” 结界隔绝了所有声响,缩地阵外嵌套着更为庞大精妙的召唤阵法。 江诵捂着方恕生的双眼,另一只手拉出光刃划破指腹。 血液滴落,呲的一声,纹路自中心向外按寸大亮,聚出罡风的雏形。 他们发丝并衣摆卷舞,他沉声锈然道:“八千鬼将听令,明枫上下及其直系亲属,全数缉魂。” 话落,风弹扭卷着冲出宿舍,顷刻锁住了主副大楼所有的门窗及通风管口。 乌云瞬间集结,挡住日辉,只露出一弯窄窄的恰似银月的亮边。 当中显出白狼的家族徽记,尾巴尖还有代表书简的微型图案,但没人在意。 大暑,彤铭,正午,鬼门大开,夜降此间。 第60章 应许 这场声势浩大的百鬼夜行只持续了半个小时。 线下联会全体在家成员出动,维持秩序,线上官方紧急发文,称日环蚀。 虽然记忆干预成效有限,且没有多少人买账。 笑话,你家日蚀只在一个城市出现啊! 与此同时,那起被津津乐道的医院尸体失踪案又被翻到了明面上。 犹如蝗虫过境,秦珍树和丁峰元的事——不涉及明枫及罅隙的爱恨情仇,被扒了出来。 在此平平无奇但怨气颇大的工作日里,被当作办公室谈资或者满足猎奇。 类似同学同事邻居等相关人士纷纷站出来爆料所谓隐情,评论区骂谁的都有,各路玄学大师出动添乱,编得有鼻子有眼。 “她只是精神分裂了,我刚学到这一卷。” “那要怎么解释尸体自己跑了?” “你看着它跑的?图片视频什么都没有,就硬编!” “诸君,按塔罗卦象来看,我们要升维了。” “楼上学得太杂了。” “讲讲科学吧,评论区像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蠢货。” “科学都是跟着政策跑的!” “……” 总之网上乱成了一锅粥,相关部门打算冷处理,反正墙就在那里,打破并不容易。 相比之下,彤铭分会高层更为头大,专道去酆都请来了阎罗之一,赖雪狸。 “梁筠走前拜托我看着点你,”那位任性的阎罗不愿出门,称阳世风霜摧残皮肤,只遣了半截法相来,飘过江诵时,俯身rua其头毛,“我当时还想,这孩子稳重自持,不像是能捅出大篓子的。” 结果直接捅破了阴阳结界,哗哗往里拉魂魄,堪比天灾人祸赶业绩。 酆都的路本就不好走,现在完全堵严实了,尚未转生的鬼魂瑟瑟发抖到处打听,是不是启动了什么新型人类清除计划—— “地震还是洪灾?” “地区冲突还是s3?” “我们也有恐怖袭击了?!” 事实证明,赖雪狸来这片区域的时间过短,尚不清楚江诵刚入职那会的光辉事迹。 至于为什么没谁告诉她,毕竟没有生灵敢和新任上司津津乐道前老大的种种“战绩”,鬼也是。 总之,那可是凭本事把半数地狱搅混加打服的狼崽子,能指望他守规矩到哪里去。 “怎么就你一个,你那些组员呢?”赖雪狸打过哈欠,慵懒问道。 江诵低着头,规矩回她:“还没回来。” 拜这场突如其来的异象所赐,彤铭紧急封锁了所有出入口,并对各路人员进行盘查。 结果好死不死,那群家伙的随身定位器在邻省亮了。 联会也很急,但得走流程,否则被隔壁落井下石告一状,年底少不了一顿反思总结,明年的各种资金还容易被卡。 相比之下,尚不清楚自己要收拾什么摊子的那几位,还有心情点评骨语水寨的真实景色。 宋皎挤开叽叽喳喳的组员,心烦意乱,把东西塞进乐知年怀里:“给。” 后者正好奇观察郑钱的状态,没反应过来:“什么?” “庾穗的凝核。” “什么玩意儿?” 宋皎深呼吸,换了个说法:“梦貘的骨灰。” 那东西亮了一下,像是气泡里游过一群发光水母,乐知年垂眼盯着,似乎没有理解。 宋皎举目扫过他们组,发现反应最大的居然是……都不大—— 有鱼回归面瘫,听见这话转头看她一眼,目光若有所思,勉强谈得上伤感。 邰秋旻……天呐,哪怕长得再好看,只剩半截被人端着也很令人不适。 郑钱连眼都没有睁。 而江诵不在这里。 沉默蔓延少顷,乐知年举起凝核,迟疑道:“我有个问题。” “死了。”宋皎不耐烦地重复,弯下一只兔耳戳对方胸口,“庾穗,死掉了。你听不懂通用语?” “啊……”乐知年的心口滞涩地抽动过一下,像是开春敲冰后艰难泵出了第一管水,虽然马上就因温度过低重新结冰了,他退开一步,按着有些不适的胸口,拧眉有些怔愣,“梦貘……原来也会死吗……” 郑钱闻言睁开眼睛,抱臂盯着他——拜罅隙所赐,这厮目前对所有人抱有怀疑,虽然其本身就挺疑神疑鬼的:“你真的是乐家人吗?” 乐知年耸肩说:“偏到没有族谱的旁支。” 大抵是顾虑到很多外族在,郑钱最后只说:“养土豆的方法,运气好能养回来。” 乐知年点点头,又迟缓地“啊”了一声。 正巧林间引擎轰鸣,飞扬尘土由远及近——李意扬千里迢迢控了两辆越野过来。 “只有你一个?”宋皎对此大为光火。 李意扬随意打过招呼,跳下车顶,说:“抽不开人啦。” 宋皎有些不好的预感,率先挑了左手边那辆,坐进驾驶位,拿耳朵biubiu调面板。 她手下组员你看我我看你,大抵被上司的臭脸吓到了,纷纷挤去另一辆,有的甚至变回原型蜷在了后备箱里,而后在咋呼声里留下新鲜的尾气,扬长而去。 面对此情此景,有鱼实在无法对前辈抱以谦卑姿态:“你只带了……这些?” “你刚来,可能还不了解情况,我们的外勤保障只在考核名词解释和年尾总结汇报的时候显得细致又漂亮。”李意扬从后备箱拖出辆摩托车,“不过我把穗穗的备用坐骑带来了,她改造过,贼拉风。” “你怎么不把江队的老头乐带来,更拉风。”乐知年不会骑这玩意儿,而且上次差点搞得他喘症复发。 万锐没挤上那辆,只好默默占据了这辆后排一角,把自己缩成一团,开始啃肉干。 郑钱见怪不怪,仗着个子矮,抢进副驾。 乐知年收好凝核,转身对着李意扬揉眼睛:“挫啊,中间位不好补眠,你不会为难一名柔弱后勤吧。” 万锐已经昏睡过去了,嘴里还咬着半拉牛肉干。 李意扬只好默默往旁边移位:“……” 乐知年蹿进去坐好,摇下车窗:“有鱼同志,你有摩托车驾照,组织知道。” 当事鱼:“……” 联会,薛定谔的调查能力。 有鱼把邰秋旻端去后座固定,替他戴头盔时这厮眼皮半掀,含糊说:“我喜欢……这个……”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鱼跨上座位,扣下风镜,反手比出个v,声音有点闷,“等下你会更喜欢的。” 他拧动手把,走之前在越野跟前炫了个技,甩尾给前车窗铲了一堆落叶加碎土,而后像是劈开绿浪的刀,迎着日光,潇洒冲进林道。 其他人:“……” 乐知年啧声说:“我就说他俩报复心有点重吧。” 宋皎忍无可忍:“你能不能闭嘴睡觉!聒噪!” 乐知年心道之前陈延桥失踪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还想反驳什么,被李意扬伸手捏晕。 郑钱昏昏欲睡,但忍不住唉声叹气:“宝贝,我的宝贝哟……” “可怜的郑组,您丢了什么?” “坑蒙拐骗的家当吧。”宋皎抬起手刹。 李意扬抓住扶手,谨慎道:“皎皎,你确定不会疲劳驾驶吗?” “所以,”引擎轰鸣,惊飞了林间最后一波鸟雀,“我们得快一点。” 他们再快也没见着摩托车的尾气。 沿途绿意如有实质,正往后座聚集,纷繁光点下,邰秋旻的身体在缓慢恢复。 【有鱼。】他以心声唤道。 有鱼觉得这厮简直是在作弄自己,现下他哪里能空出手,只好喊着:“什么?” 第83章 邰秋旻不说话。 有鱼疑心自己听岔了,又问了一遍:“干嘛?” 一截藤蔓穿过他腋下,探上心口。 对方依旧虚弱,尾音轻飘飘的,又带着点沙哑:【别喊。】 有鱼:“……” 【不走么?】邰秋旻问。 有鱼试探地回:【不是正赶路么,而且,为什么这样也能听见我回话?】 邰秋旻长叹口气,换了个问法:【还要回彤铭么?】 有鱼看着头顶连绵的绿叶,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粼粼起伏的光斑里,他恍惚想起波浪间的巨鱼:【难不成,当年……】 【不,我还没想起来。】隔了很久,邰秋旻才说,【呐,有鱼,如果,我是指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联会处在对立面,你会选我的,对吧?】 有鱼不清楚对方为何总在设定这样的处境,只是平淡道:【邰秋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虽然我俩明面上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猫猫滤镜再大,也不至于……】 另两截藤蔓毒蛇一般攀上他的脖颈,缠绕,收紧…… 有鱼适时改口:【好,选你,选你行了吧,小气鬼。】 邰秋旻淡声道:【你说什么?】 藤梢挤进头盔,拨了拨有鱼的耳骨,他反射性偏头却躲不开,咬牙道:【大度,我说区域官大人真大度。】 【你没学到那谁的语气精髓。】邰秋旻恹恹道。 【谄媚虽然是社畜的被动技能,但容易触发保底连招,】有鱼抽空松开手把,反手敲了敲他的头盔,【你给我适可而止。】 邰秋旻无声笑笑,目光从他脖颈缓慢滑到后心,片刻又温声确认道:【真的,选我么?】 有鱼答:【嗯。】 邰秋旻沉默少顷,从鼻腔里漫出一声哼。 有鱼顶着个冷酷的面瘫脸,不禁在心里笑话对方——邰先生真的很拧巴呢,回答不符合预期要生气呢,符合又不相信呢,这话还不能说呢,说了要炸毛呢。 但他显然忘记了什么,直到藤蔓在他风镜前晃悠,邰先生冷飕飕地说:【我听得见呢。】 【那真是抱歉呢。】有鱼没好气道,【现在可以把路换回来了吧。】 邰秋旻顿了一下,啧声驱使藤蔓从对方周身撤下,散进风里。 那些青绿的光点相继跳上叶子,如同精灵,树林抖动间恍若私语,少顷移动分开,显露出另一条林道。 那才是正确的、通往彤铭高速的通道,风里咸湿,远方正在下雨。 第61章 觉醒 宋皎一行回去时,方恕生见人不齐,遂问:“鱼仔和苔呃……苔哥呢?” 乐知年愣了一下,笑说:“你别这样叫那家伙。” 郑钱从他身后踱步出来,接话道:“听着像是有口音的老虎。” “走失儿童?”方恕生疑惑蹲身,掏了颗糖出来,往外递时才想起这是成像视频,又讪讪收回,仰头问,“你们怎么不直接送去隔壁派出所?” 郑钱张嘴想要解释,又猛地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好像是1699老板他朋友:“……” 乐知年握拳抵唇咳嗽了半晌,岔开话题问:“老大呢?” 方恕生知道自己搞乌龙了,起身把镜头一转,指指单向玻璃那头:“还在汇报。” 这次的报告是他赶出来的。 虽然拿到手的,要不觉得他在危言耸听,要不觉得他睡懵了,更有甚者挖苦说这是老毛病犯了,拿报告当小说写。 他们现下正围着江诵,高高在上,冷嘲热讽。 “恕我直言江队长,你们的精神状态看上去更为危险呢,居然在质疑现代医疗系统和医学领域吗?” “你当这里是喊着要烧死异端的中世纪吗?” “那能怎么办,安排精神病院所有人员安乐死吗?” “心理非健全者剥夺生存权?” “居然扬言宗教信仰是人心最后的遮羞布,这话你们敢拿到宗教工作会议上叫嚣吗?”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们觉得仪器有问题,检测有限,那我们来点直接的怎么样?” “对对,文鳐和朏朏的身份落实了吗?古书记载,这两类生灵一能治疗癫狂,二能使人忘忧。哈,异兽割点肉放点血没关系吧?” “这事不宜大肆宣扬,你以为群众都是明事理的吗?煽动起来可容易了。” “单说酆都的存在,你现在告诉他们死亡并非终点,文明能立马瘫痪。” “证据呢,所有的医疗检测都没有问题,那两栋楼也是你搜的吧,有异常物品吗?” “你们拿不出解决方法对吧,那就不用再说了。” “……” 乐知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郑钱脸色不太好看。 方恕生额头抵上玻璃,疲惫地说:“屋子里有头粉色大象。” 有人视而不见,有人激情反驳,但反驳的点不在于屋子容纳不了如此庞然大物,而是大象怎么会有粉色的呢。 江诵被领导层轰出门外,要求把报告改改再说,旋即,那扇门被更大力地推开。 有猎警扶着门,急喘道:“回、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有领导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对方骂,“慌慌张张的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呢!” 猎警咽了咽唾沫,目光游离,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唯恐惊扰什么般说:“水寨失踪的人,回来了。” “你说什么?” “当年失踪336人,就是刚才,寻林员报案说回来了11人,年龄没有变化。” 大概是历史上多得是失踪多年又莫名其妙回来且当事人依旧年轻却没有相关记忆的案例,显得这区区两年很不够看。 “两年能有多大变化,冷静点,骨语未开发区挺大的,他们可能走进了原始森林……”这领导越说越没底。 猎警颤着声音道:“服饰,随身物品……连电子产品时间都定格在灾难时分……” 什么都没有变,仿若神赐,时间在他们身上短暂停滞过两年。 现下,重新拨动。 江诵心里一动。 世人常说时间是良药,能够抚平一切,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何况区区百年的人类。 但要怎么确定这种变化是出于本心呢? 亦或者,存在本心那种东西吗? 观念、心态、思维……到底由何支配,又由何影响…… 他不经想起自己的某位邻居,晨跑时经常遇见,算是聊得来。 对方是个阳光明媚的单身主义者,但从今年年初开始,疯狂想要结婚生子。 这本不是最主要的,但那人变得面目可憎的点在于—— 他们曾经聊过某起拐卖案件,对方义愤填膺说要实施物理阉割,但今年想法却变了。 “这和上次不一样吧,这怎么能算是拐卖呢,”那人端着一如既往的笑容,“放在小说里算是报恩诶,一段佳话呢。” 江诵感到荒谬又心凉,可这样的改变在生活中比比皆是,不限于两性议题—— “他们终于看开了,终于懂事了。” “你还年轻,等过几年想法就会变的。” “只是还没吃过亏,那些人也是你能开罪得起的?” “没必要这么正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活得松快。” “你所信仰的、坚定的、守护的、追寻的……到头来发现也就那样而已,感情不过维系现世稳定的工具,爱与真正的奇迹一样,并不存在。” “……” 那些声音环绕着江诵,嗡嗡的。 他垂头走向会议室,过拐角时冷不防撞到个人,晃了一下:“抱歉。” “你需要休息。”对方扶稳他,说。 江诵目光一定,看清来人,扬了扬手里的报告,勉强笑道:“宋组,看来下次你得和我一起进去。” 宋皎却捋着兔耳,迟疑道:“实际上,我所知十分片面,连明枫的事,都是回程路上郑组和乐知年告诉我的。” 江诵眯起眼睛:“所以?” 宋皎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庾穗也跟我讲了一些事,但是江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蚕食一旦开始,就要等它吃够了才能停下来。至于如何吃够……生灵就是汲汲不断的养分,欲望就是取之不竭的砖瓦,世间魑魅开路,魍魉当道,暗处蛇虫横生,败絮累累,此间……早就没有——” 轰隆—— 尾音被震天雷声彻底盖掉,数千米的闪电光弧骤然撕裂黄昏。 有鱼和邰秋旻前脚踏进联会,后脚雨就大了。 上头要求重写报告,当然,朏朏是例外,吉祥物拥有回办公室休息的权利。 还有声称工伤的郑钱。 两行动组余下成员在会议室左等右等,没等来老大,反倒等来两老大吵起来的消息。 “生生在劝架,”乐知年笑着去搭有鱼肩膀,揽着刚进会议室的对方往外走,“暂且散会,各回各家,休息半天世界不会完蛋的!” 第84章 可惜话刚落,房门就被笃笃敲响。 “打扰,”来人提伞礼貌说,“我找乐知年先生。” 乐知年纳闷道:“我就……是?” 来人亮出族徽,微笑道:“乐先生,家主想要见你,谈谈有关庾穗小姐的事……” 姓乐的恐怕摊上事了,有鱼挥开他的手,掩门同其他人离开时,听见里头传出一声极复情感的:“oh no!马萨卡!” 长廊窗台上的草植仍在开花,李意扬瞥过一眼,随意道:“它们今年活得还挺长。” 前头有人搭话:“可能还不太热。” “你们不能控制温度之类的吗?”有鱼随口问。 “偶尔可以,但长时间不能,除非安装环境控制系统。”李意扬说,“但那系统好费钱的,这里不管活物死物都不金贵,只有……”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遥遥打断了这场闲聊,乍听上去比外头雨声还响。 “朏朏!新来的朏朏呢?!”脚步声咚咚咚咚,“我受不了了,我需要忘点忧,不然我要奔溃了!” 似乎是郑钱拦着他,好笑道:“那叫崩溃,谷哥。” 谷哥肯定轻而易举把豆丁版阿郑抱了起来,而后随手放到一边,总之他继续咋咋呼呼地嚷:“闻一下也行!亲一口也行!朏啊!我需要点快乐!或者或者!吃一口也行啊!” 某个字令有鱼激灵了一下,像被烧红的铁棍粗暴拉断神经,抬眼时,其瞳孔倏而转成青蓝,沉不见底。 当空劈下一道闪电,李意扬惊讶地发现身边那位不在了。 脚边留着点水渍,最近那扇窗户呼啦洞开,疾风把她怀里的资料卷散。 虽然听上去很离谱,但她的确听见了乐声。 如此缥缈,像是雪峰之巅信手撒下来的。 那些跳动的水珠好似音符,轻悄卷进雨丝,再借势荡远。 这里离办公室还有五十多米,但不过半秒,室内有窗豁开,风灌进去时,同步响起银钏入水的声音。 叮铃,叮铃…… 雨丝滑进来,地面荡开浅色的光晕,一圈接着一圈,如同蜻蜓点水的波痕—— 有生灵自窗踏入,轻盈,矫健,落处带着荧蓝的光点,几步于房中站定显形,制服下摆些微扬起,晃出一截劲瘦腰线,抬脚把不速之客踹出去八米远。 “滚。”他淡声道。 顶灯闪烁,直到这时,扬起的窗帘才落回原处。 “你这么咳咳……激动咳咳……干什么……”那家伙躺在地上直哎呦,一时爬不起来。 郑钱反应两秒,螃蟹步过去,简单检查一番,严肃道:“依贫道浅薄的医护知识,他至少断了五根肋骨。” 在场所有猎警齐刷刷往后退了十步。 脸颊水纹及眼尾鱼鳞都还没有褪干净的有鱼:“……” 他卷好衣袖,四平八稳地狡辩:“抱歉,脚滑。” 邰秋旻窝在沙发里,手边摆着一碟点心,从刚才开始半点没动,只定睛看他,片刻歪过脑袋,视线落在仍在呼痛呻吟的猎警身上。 他挑挑眉,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愉悦,扬起个笑。 虽然那笑容在有鱼透过玻璃反光看向他时,就消隐在了低头咬糕点的动作里。 不知是谁没给手机静音,叮铃叮铃正弹出暴雨黄色预警。 第62章 蘑菇 两行动组的报告修改进程暂时停滞,当然不是因为宋皎和江诵一言不合差点打起来。 毕竟方恕生劝架的时候忘记自己的身体状况,连轴转终于转晕了,被姓江的一个缩地术捞去了医院。 只是四小时后,暴雨预警升级。 仲夏,雷暴,预发性洪灾。 这三个词排在一起实在过于诡异,就冲着这反常的天气,可能还加上那份有关明枫的神神叨叨的报告,总之有关部门紧急做了联动版应急预案。 于是联会全体在家成员前脚刚回大楼,后脚又被指出去了。 有鱼这只没用的文鳐也赫然在列——还因“误伤”同事扣掉了外勤补贴——尽管他连控水都控不好。 但可喜可贺,能给每位同事筑个可移动水伞,起码省下了雨披的钱。 后勤保障组抽空给他送了面锦旗,自制的,且以迷路的形式“逛”遍了整栋大楼。 “你们这也太刻意了。”乐知年如是倒油,“这都是虚的,这边建议直接送钱。” 保障组全员:“……” 这场雨持续了十天,但很奇异地没有造成直接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 期间,酆都加班加点把鬼将们揪回来的魂魄审过一遍,意料之中找不出任何错处。 加上知晓内情的医院不断递话过来,说实在瞒不住这么多人无故昏迷。 酆都只好打上记号,做好固魂,又给放了回去。 那11位失踪又莫名出现的人被秘密逮进了联会做笔录,护林员及接线员做了相关记忆消除,没有风声流入大众视野。 “问不出,”雨中,乐知年排路障排累了,蹲在马路牙子上,“不管是仪器,药物,还是宋皎,轮番安排,什么都问不出。” 有鱼奇怪道:“宋皎能测谎么?” 乐知年点头:“半血虽然不能保证百分百,但一般不会出错。” 曾经在对方面前大编特编的漏网之鱼面不改色,问:“之后呢?” “被送往某所疗养院了,”乐知年意有所指,弯唇笑笑,“观察嘛。” “观察期多久呀?”方恕生蹭过来问。 乐知年说不好。 他感觉虽然高层明面上否定了这些,但暗地里总在提防什么,或者说在追寻什么。 方恕生抹花了脸,蹲在他旁边,叹气:“上面要我们交证据。” 口供单薄且有出入,跳楼者有三甲医院病案记录,记忆不保真实,最为致命的是,“梦”这种东西,哪怕在玄学范畴也一律被打为“虚假”。 拍摄信息全面失效,行动记录仪只在进出阶段短暂工作过,当下最为有用的记事簿还消失了。 乐知年笑话他记错了:“生啊,那东西真的一直在我这里,还替我挡过一刀呢。” 封壳花纹杂乱无章,且依旧无法翻阅。 姓乐的试图把背过的东西拓下来,姓方的看过,仍是乱码,不能解读。 至于那位帮他们开门的余佑宁—— “你们进去那段时间,我审过她。”李意扬扛着路障过来搭话,“其母亲和同病房病友都被邀请参加明枫的新药临床试验,不过她妈妈拒绝签署。” 余佑宁声称,她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天天消减下去,而同期用过药的人却在一天天好起来,虽然性情大变,举止有些奇怪…… “她否认熟识秦珍树,但怀疑明枫的药物有问题,”李意扬说,“所以答应找了个枣劳务公司的工作派遣,想从医院内部找线索。” “她妈妈和丁峰元母亲像是对照组,”有鱼端肘摸着下巴,“一茬一茬的。” 方恕生扯扯他裤腿,仰脸说:“类似集体潜意识的显化?” 后者谨慎道:“大概,那些东西鬼得很。” “鬼也是有鬼权的,别什么东西都拿鬼家形容,小心赖上你。”乐知年摊手道,“不过现在真没办法了,线索全断,要不等乱,要不等死咯。” “那又怎样,生灵活着,不就是在等死吗?”郑钱坐在高处悠哉晃着脚,“难不成乐施主还想求长生啊……” 乐施主笑笑,没有接茬。 几天前,官网出了一则告居民朋友书,大抵就是让广大群众暴雨期间注意安全云云,不过电子信纸上多了一句彩字排头—— 【所爱之人无需你以命相换,爱你之人更不会教唆你走向灭亡。】 虽然多数人把它当作城建新标语,或是人生毒鸡汤,甚至觉得有些咯噔。 总之没什么人过多在意,特别是联会内部,他们更热衷吃瓜。 说幸灾乐祸点,他们巴不得生灵地位重新洗牌呢,毕竟这事儿目前看来只捕猎人类。 李意扬蹲去乐知年右手边,撞了撞对方肩膀,压低声音,乐呵呵地问:“你们新来那两位有什么喜好啊,完事儿联络联络感情呗?” 后者挑眉,扫过有鱼,饶有兴致地看向她:“我刚来那阵怎么没见你主动联络感情?” “那不一样,”李意扬以一种梦幻过头的向往口吻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想亲近邰先生。” 有鱼脱离思索,不由看过去。 整个区域场的雨滴落速慢了七秒,雨脚化得更为尖细,同时变硬,在水伞表面划出痕迹。 但没谁注意。 在场四团脑子里同时出现的是那惊天一脚,以及,“朏朏和他监护人恐有不正当关系”这行字加大加粗,来回闪现。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只是只是!”李意扬噌地站起来,差点撞破头顶水伞,边急得冒叶子,“就像……就像……”她眼珠乱转,瞄到自己泛绿的手指,像终于抓着救命稻草,“就像植物的趋光性……对!没错!就是那种感觉!” 第85章 乐知年挑乐子不成,大失所望,摆手说:“我还根系的向水性呢。” 有鱼安抚性地冲她比了个v,岔开话题道:“联会不能让控水的生灵直接终止这场雨么?” 除却方恕生,在场其余三只异口同声道:“当然不能。” 生灵可以耕种庄稼,圈养及捕猎下级牲畜,利用及改造环境,但无法创造阳光和水露。 诚然,现在有什么模拟全光谱和净化污水的技术,但是…… “我们并不能左右自然,”李意扬语含敬畏,“更无法改变时序及规则。” 有鱼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宋皎来领下属,冷冰冰地同有鱼道过谢,走前又白了乐知年一眼,兔耳朵微动,看上去很想扇他。 这只人面兔最近很不待见他,大抵是因为后者作为庾穗监护人,却对其死讯无动于衷。 对此,乐知年表示很奇怪:“这不是没死透,还有机会养回来吗,为什么要摆出一副难过的样子?” 连没什么人情味的郑钱都看了他好几眼,说:“这点,你倒很有本家的影子。” 方恕生得去吊水,找过招呼蹭宋皎的车先走了。 不晓得江诵给他安排了什么营养理疗项目,搞得他这几天总在抱怨扎针成瘾。 至于郑钱,他为了补贴主动领了晚间排班。 有鱼拒绝了乐知年的汤泉邀请,独自回家时,没见着邰秋旻。 这厮没有执勤安排,但最近热衷于……观察。 也不知道在抽什么风。 期间他俩再没说过一句长话,对视不超三秒。 其刷新地十分随机,沙发背靠,窗帘间,立柜上,卧室门外,窗台,更有甚是盥洗室磨砂门后…… 就跟朵蘑菇似的,悄无声息,于某个潮湿阴翳处突然冒头,再突然消失,只留下肉眼不可见的孢子,令有鱼心绪也潮潮的。 当然,说潮湿也不单因为这反常天气。 最近有鱼身体状况有些不对劲,似乎是能力觉醒的缘故,总把家里弄得水汽氤氲的。 特别是家具,表面总在凝出细小水珠。 方恕生嗷嗷叫着抢救自己散落各处的原稿,同时恳请他悠着点,再这样下去,怕是得提前给房东先生打钱。 除却能控制一点水外,他还出现了某种形态变化—— 有时候是冒鳞片,眼尾、锁骨边沿、手背、肩胛骨、腰窝附近…… 有时候是拉长的半透明耳鳍,敏感过头,被蝴蝶步足踩一下,整个人都会过电似的打颤。 至于那该死的蝴蝶从何而来—— 江诵办公室原本放着一盆要死不活的蓝蝴蝶花,经过明枫一役,他们纷纷表示被这种类生灵植物搞出了一点ptsd。 遂每人路过都要挪一手,最后将之彻底挪到了外窗台,任其自生自灭,眼不见为净。 奇怪的是,大抵是外围少了社畜的怨气,那植物反倒打出了花苞,绽放后又脱离枝头化成真蝶,整层晃悠,有几只还跟着招灵的方恕生回了家。 乐知年能屈能伸,捏着鼻子去请教郑道长这鬼状况该怎么办。 可惜郑钱满心满眼都是生钱有道,见缝插针地在有鱼附近问,要不要定制超白金龙鱼缸,以备不时之需,他能给打八折。 后者忍了两天,第三天一早提着他后领,毫不客气地从窗台丢了出去。 ——反正郑道长有的是办法安全落地。 有鱼有意无意在屋子里晃过一圈,没见着邰秋旻,遂搞完洗漱,随意挑了本书,赤脚窝进懒人椅里,半真半假地看。 外面仍在下雨,闷湿不堪。 内里窗帘拉得严实,温度调低,壁间阅读灯光线柔和,水似的罩下来,把这块区域烘得像老照片里的旧影。 他整个人也显得异常柔软,毫无棱角,头顶秒针嘀嗒嘀嗒地走着,那道轻唤就在模糊的雨声里响起—— “有鱼。” 被叫着的人手指一动,故作迟缓地偏偏头,视线没从书页上离开,飘在某行字上,回:“怎么?” 没有脚步声,但他感受到了某种轻微的靠近,像是藤植蔓过地面,致使他侧颈鱼鳞浮现,略微炸起。 “我要确认一些事情。”对方说着,直接连人带椅把他转了个面,手指下滑,碰到了他濡湿的发尾。 “嗯?”有鱼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单音,旋即僵住了。 这件事发生得有点快—— 对方迎面俯过身来,不容置喙地拽起他的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拢着他手指做了个握紧的动作。 下一秒,一把普通的水果刀刀柄出现在他的手里,又在往前带的瞬间,凝出刀身,折出的光芒划过他眼睫,噗呲捅进了眼前人右下腹。 嘀嗒嘀嗒嘀嗒—— 时钟兀自走着,这本是个平常闲适的夜晚。 窗台上的手机不断亮起,工作群里有人在抱怨:雨突然变大就算了,怎么还夹着冰雹,气象组那帮聪明同事能不能测准一点! 嘀嗒嘀嗒嘀嗒…… 没有血槽,但刺入时走势偏了,有液体淌下来,冰冰凉凉,落在有鱼脚面。 他状态外地眨眨眼,乱糟糟地想:这分明是在罅隙之外,为什么还要捅来捅去…… 邰秋旻呼吸频率未变,带着他把水果刀拔出来,歪头思索两秒,再捅——被猛地制止了。 血花飙出的瞬间,有鱼闭了下眼,同他角着力,咬牙道:“你发什么疯?!” 邰秋旻不答。 刀柄化掉了,刀身双向延长,一头刺破有鱼掌心,一头带着双方的血再次扎进伤口。 有鱼听见血肉炙烤的细微动静,滋滋的,像是带沙的鞋底不断踩在雨地里。 吵得他心脏生疼。 他垂眼盯着刀怔忪两秒,抬头见邰秋旻眉心抽动,片刻松手卸力跪去地面,上半身往前倒,压在了他身上,长发挂过耳鳍。 刀具消失,有鱼本能环住对方,失声道:“邰秋旻?” 冰雹变多了,哔哩啪啦往下砸,书掉在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血液冰冷,像是泉眼咕咚咕咚冒水,顷刻打湿了有鱼柔软温暖的居家服。 邰秋旻似乎没有体温这种东西,但那种冷如有实质地渡过来,令他开始发抖。 “邰秋旻,”有鱼把对方换进懒人椅里躺着,捞过手边烘好的衣服,按着伤口骂道,“你睡几天睡昏头了么?!” 邰秋旻盯着他不说话。 掌心下的创面正在熟悉地阴燃,扩向四周。 有鱼眉心一跳,只好跑去找郑钱给的符,脚底打滑,还磕青了膝盖。 外勤包里躺着最后三张符,他擦干净手,确定不会二次影响符文花纹后,才拿回来拍在伤口上。 “确认了……”邰秋旻尾音跳跃着,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愉悦,片刻半阖住略竖的眼瞳,偏头歪在椅子里。 “你到底在确认些什么?”有鱼给对方裹完伤,无语地扫过这处“案发现场”,撩开他汗湿的长发,情不自禁按了按他眼角的痣,印上个湿腻腻的指纹,低骂道,“真是……神经病。” 第63章 娃娃 晚十点多,家里大门被规规矩矩敲了三下。 有鱼刚把自己又涮了一遍,擦着头发来应:“今天怎么好好走门,江诵没送你?” “他说今天有事,”方恕生换鞋进来,瞧着他手掌的创口贴,又闻见似有若无的血味,“鱼仔,家暴是不可取的。” “……”有鱼无奈,“我说这是那谁抽风,你信么?” “我信,邰……旻哥脑回路确实不大正常。”方恕生深有同感。 前两天他起夜,看见对方挂在窗帘后面,边吃罐头边看月亮。 “猫的身体,人的头,藤条状的手臂,你能明白那种没戴眼镜又迷迷糊糊情况下的惊悚度吗?” 那厮还只转过脑袋对他打招呼,皮笑肉不笑的,语气活像上辈子被他砍过一刀似的,森森地说:“晚上好,方大才子。” 方恕生对这个称呼感到些许扎心。 有鱼深表同情,拍拍他肩膀,转回卧室。 窗户隙开条缝,重新变小的雨丝间或飘进来。 邰秋旻已然醒了,裹着毯子窝在椅子里,脸色苍白,形容虚靡。 那头长发拢于单侧搭在胸前,因为总是编鱼骨辫而些微打卷,发尾在某些角度下有些泛银,或者泛灰。 那颜色勾得有鱼看了好几眼。 一只蓝翅蝴蝶从窗缝飞进来,停在他抬起的指背。 他侧耳片刻,笑盈盈地转头说:“它说江诵在明枫高级公寓,想去看热闹么?” “有什么好看的,”有鱼坐去床上,“他肯定是觉得,既然法律无法保护思想,那就以非人的规矩来。” 邰秋旻“唔”了一声,恹恹抬过手指。 那只蝴蝶飞去台灯罩上,落成了一枚蓝蝴蝶花。 有鱼盯着他看了一阵,背过身去,换下睡衣,妥协般问道:“怎么过去?” 第86章 邰秋旻目光从他腰窝扫过,托腮说:“你当时怎么从走廊瞬移到办公室的,现在我们就怎么过去。” 有鱼刚套上棉t,袖子伸了一半,闻言扭头看他三秒,作势要换回来。 “不经逗。”邰秋旻嘟囔,挥手洒出一堆小银鱼,同时有藤蔓从天花板垂下来,替他把衣服拉好。 有鱼没好气道:“比不上区域官大人情绪稳定。” 邰秋旻:“。” 那些小鱼自带柔光,挨个啄过两人手背,慢吞吞集合成一只大鱼盘,停在窗边等着。 “这些小家伙是哪里来的?”有鱼问。 邰秋旻不答,起身把他拉上盘子,推窗向外。 暴雨加上限电,城市一片静谧,如同沉在溶胶样的水汽里,偶尔滑过一道光弧,像是游鱼逡巡时,鳞片和鱼鳍折射出的波点。 大气是另一种形态的水体,有鱼撑出水伞,鱼盘滑向高空,洒下荧蓝光芒。 他缩缩脚,希望明天不要有人上传拍到什么不明飞行物云云,转头见邰秋旻安静坐着,垂眼盯着下方,长发向后略微扬起,不由问:“在看什么?” “夜景,”邰秋旻随口说,“这样看起来,倒有几分旧时影。” 有鱼想起影视城那处罅隙里的地理特征,和彤铭并不相似,奇怪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邰秋旻想了半晌,撂他一眼,答:“不知道呢。” 有鱼:“……” 一路无话,他们到达明枫某高层楼外时,目标吃了酒,在卧室鼾声震天,而客厅意外碰头的三位正在争执—— 江诵压下帽檐,说:“直接杀有些麻烦。” 物业打扮的乐知年在旁附和:“是的两位,我并不想搞成连环杀人案。” 郑钱裹得一身深蓝,像个尖帽小巫师,正坐在酒柜上,翘着二郎腿说:“不是我吹哈,我的傀儡术绝对能瞒过所有人,让尸体‘寿终正寝’。” 江诵摇头驳回:“太离经叛道了点。” “老大,我们现在是私了,私了就没法走正常路子。”乐知年说。 “谁跟你‘我们’了,要不是撞见你俩,我现在早收工了,”郑钱跳下来,“搞快点咯,我还得回执勤点打卡哈。” 江诵写下空间法阵:“先把他魂魄锁起来。” “那我给他挂把锁,以后不能人事。”郑钱说。 他俩同时看向乐知年,异口同声:“所以你来能干嘛?” 后者笑笑,指指被冰雹砸出来的淤青,又拿出凝核:“这小姑奶奶暂时嘎了都不消停,一闪一闪的,我想她可能要闹着为民除害。” “……” 江诵折身去开门,戴着手套的手指将将触及门把,比出安静手势,沉声道:“这里有五道心跳声。” 窗外的有鱼并不想暴露,打算后撤时被邰秋旻握了下手腕:“不是我们。” 那头乐知年挨个数完人,瞅着黑黢黢的客厅,干笑道:“总不可能是……生生也杀过来了吧。” 江诵与郑钱对视一眼,摆出架势踢开门板。 房子主人依旧仰面瘫在床上,胸口起伏,睡得正香,像团会呼吸的肉。 而肥大肉堆旁边,有个长耳朵的影子逐渐从月光里显出来,正慢条斯理地擦手,听见动静转过头来,问了声好。 那居然是…… “宋皎,”江诵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窗外有鱼同时问道:“她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邰秋旻说:“讹兽的潜行术,能够以月光为载体移动。” 那头宋皎说:“我回去想了几天,想不通什么叫以人体为育腔,所以过来涨涨见识。” “所以你把他……剖了?”乐知年惊道,“你搞错口供了吧宋组诶,育腔不是指他们这类……” “谁知道那种东西会不会转换。”宋皎说,“你吃肉的同时也是盘菜。” 乐知年表示:“我将从今天开始戒荤腥。” 江诵不理插科打诨,率先迈步进去。 “本来准备剖肚子,”宋皎绕好丝线,“结果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郑钱接受良好,跟进去问,可惜他现在是个小矮子,看不着全景。 江诵看他一眼,随意把他拎起来,放上床。 那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衬衫大敞,上至头颈,下至胯骨,左右肩肘各有一条线,比发丝还细,认真看才能在某个角度发现痕迹,像是嵌在肉里的纹。 宋皎垂眼说:“这本就是一具尸体。” “你在……”乐知年在鼾声里退了两步,“开什么玩笑?” “类似秦珍树老房子里,床板间,那具拼凑的尸体。”江诵说,“不过它看上去相当新鲜。” 那可太新鲜了,肠胃都还在正常工作呢。 乐知年被这种形容噎了一下,闷声咳起来。 “魂魄离体,心虚跑了?”郑钱持符检查过,“不对啊,这样反倒暴露了。” “也可能是……”江诵沉吟,“保质期到了,用不了,还记得那些皮吗?” 乐知年扒着门框:“可它还在打呼,诸位。” “你们养过娃吗?”宋皎突然问。 “我是单身主义者。”乐知年立马说。 江诵愣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怎么岔过来的,但很认真地回答:“我不喜欢小崽子。” 郑钱幽幽看向他,鼓鼓脸颊,以童声说:“怪不得我俩共事不算愉快哟。” 乐知年握拳抵唇,忍了两秒没忍住,开始笑。 “……”江诵无言片刻,警告,“乐年年,闭嘴,你笑得像只被掐脖的鸡。” 乐年年索性开始鹅叫,被郑钱甩出的符纸推了个仰倒。 “我是指bjd之类的东西!”宋皎觉得他们组是真烦,待在一起的时候脾气暴涨,“这种玩意儿就是可拆卸素体,皮囊当是衣服或者妆面,如此可以‘养’成任何人。至于会动会跳会说话……” “可能是傀儡术,需要进一步解剖。”郑钱说完,发现三道目光都看向自己,辩白道,“我也不是什么钱都赚哈,而且这术法又不是我专利。” “现成的证据,”江诵在电视立柜边缘坐下,抱臂说,“等到天亮,看情况送去会里。” “可是老大,我们要怎么上报?”乐知年扯扯自己的冒牌制服,“这不符合章程,要吃罚的。” “我只是今晚送他回来发现不对的热心网约车司机。”江诵笑出一颗尖牙,摊手,“停职之后,总得让人搞搞副业吧。” 所有人:“……” “那我先走了。”宋皎跳进月光,兔耳一晃,消失不见。 郑钱蹦下床,持符立于窗边:“那敢情好,我还赶得及回去打卡。” 乐知年探出手:“那什么,郑组,捎我一程呗。” 郑钱缓缓回头,冲他咧嘴一笑,玩花牌似的,眨眼切了张新的符纸,挥手甩贴上他额头。 乐知年感觉自己僵成了一块只有手脚能动的板子,片刻飘飞起来,还从立着变成了横着,而后在错身的瞬间被郑钱借着皮带跳上背,滑板似的冲出了窗外。 江诵已然很有先见之明地,给他俩框了个隔音罩子。 “你个无良道士!”乐姓滑板边吼边在空中扑腾,“这是公报私仇!” 无良道士负手挺胸,不予理睬。 邰秋旻瞳孔竖起,盯着那两只飞走的方向,说:“姓乐的身上有罅隙里的某种东西,但气息很摇摆,不过有一点很奇怪,他的心率一直很慢。” “他长年吃药,还有什么基础病,还是基因病。”有鱼不确定道。 “就算他表现得害怕,或者激动,”邰秋旻歪歪头,“好比刚才和现在,心跳始终趋于平稳。” 有鱼唔声点头:“是,每一位都很奇怪,都动机不纯,都别有用心。那么你呢邰秋旻,你搅和进来,又有什么目的?” 邰秋旻冲他笑得灿烂又无辜:“是你搅和进来,有鱼,我只是要你的壳子,你要现在给我么?” 有鱼盯着他:“一直没找机会问,你支开我,杀青鸟头目那时候,是不是拿到了什么东西?” 虽然这厮主张自己不甚柔弱,被那玩意儿逮着机会跑掉了。 邰秋旻哎呦一声倒在鱼盘上。 有鱼以为他刀口或者符纸出了什么问题,连忙探过身去,要掀他衣服检查。 结果手腕被扣住,藤蔓窸窸窣窣,从鱼盘下方探上来,瞬间织了条毯子,盖在他俩身上。 邰秋旻闭着眼睛,哼哼唧唧,瓮声瓮气地说:“我困了,探秘结束,晚安摆摆。” 有鱼:“……” 第64章 合宿 翌日终于放晴。 江诵把重新“活”过来的男人抓去联会,灌醉,众目睽睽之下上演大变“可拆卸娃娃”。 李意扬吓得叶花子乱蹿,扒着郑钱的脑袋,踩过了乐知年的肩膀,再掠过有鱼,最后以大鸟依人的姿态,努力把自己团在宋皎怀里。 第87章 证据有了,虽然有些跑偏,但案子不符合封档条件,能继续查下去。 可江诵依旧被停职,作为秦珍树那案的延续,这堆肉交给了陈延桥那组。 恰逢乐知年要出趟长差,回本家谈谈有关庾穗的事,遂怀着愉悦的心情邀请全组去泡汤泉,变相团建。 有鱼对他拉人泡汤的执念表示:“你还真是……慷慨呢。” 乐知年摆手说:“不是我的钱,老大的,不用白不用。” 有鱼:“……” 那张卡是从罅隙回来次日江诵给他的。 当时江队长以一副托孤的口吻郑重道:“庾穗就先交给你了。” 乐知年一脑门问号:“这不合适吧,要不然让宋皎……” 哪有把自家传家宝送到别家的道理,江诵打断道:“梦貘化形就能自理,况且她只是外表年龄变了,心智和记忆又没变,给点梦就能活,很好养的。” “好养个屁!”乐知年说,“她爱吃甜食!那是什么!那可是都市新型软黄金!” “……”江诵秉承着一只两只都是养的理念,只说,“郑钱也先交给你了,他消耗太过,暂时停在孩童模样。” “不行,这个真不行,我听说他爱吃钱!”乐知年毫无骨气地噗通跪下,抱住了他的腿,声泪俱下,“老大,救命,我干的事来钱不快的!” 江诵额角青筋跳动,按耐住想揍他的冲动,片刻扔过去一张黑卡:“从这里面走账。” 乐知年立马不嚎了:“我天老大,我将永远追随你老大!那我能不能也从这里面走账啊?” 江诵假笑,“可以,住院吃药之类的,医保之外,全额报销。” 乐知年放开他的腿,作降状:“我开玩笑的。” 不过汤泉泡久了,有点子上头。 他们点的是仿自然制的池子,掩在山林深处,四周围着些翠竹和花树。 这里白气氤氲,流淌着音乐,纵横石子路间跑动着外来打工仔——干脆面,正在给客人们添茶添酒添水果,虽然很喜欢偷吃。 乐知年和郑钱碰杯,叽叽咕咕半晌,天马行空,不知道聊些什么,颇有摒弃前嫌的意思。 虽然郑钱至今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厮,但在心里默默把对方欠自己的宝贝总值减了……一百块。 方恕生从最开始的扭捏拒绝,到后来顶着毛巾靠着池壁,堂而皇之欣赏来往腹肌——虽然也没多少——美其名曰收集素材。 “你到底在写什么?”乐知年很是好奇,探过来问——虽然他戴着个搞怪眼罩。 “什么都写,”方恕生欣然道,“杂食党无所畏惧。” “我劝你别问,”郑钱有幸见过那些散落的手稿,“他的xp已经发展到蛋糕叉子了。” “那是什么?” “某种甜品外交。” “真的假的?” 江诵变回了原型,就窝在他们旁边石头上吃浆果,嚼嚼嚼,嚼嚼嚼,狼吻那圈毛被染成了绀紫色。 方恕生注意到他的耳朵,白色的,有伤痕,偶尔动一下,突然问:“你耳朵一直是立着的吗,小时候也是?” “……”江诵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对。哪有狼的耳朵是折的。” “狼不会有立耳阶段吗?” “当然没有。”江诵把果盘扒拉过来,“这个好吃,你尝尝。” 他们隔壁,有鱼双肘搭着壁沿,下巴点着手背,正在梳理罅隙的事情。 冷不防身后水波荡漾,有长发蹭上他肩膀——有后背靠过来了,肩胛碰着他肩胛,温度令他嘶声抖了一下。 “邰秋旻?” 水声哗啦哗啦,对方轻悄转了个身,端着琉璃杯的左手搭过来,杯口轻碾上他唇珠,另一只手揽住他,面颊自后探来贴着他的耳侧,于经络鼓动声眯眼嘟囔:“摆摆,好甜……” “我时常对你的突然亲近感到惶恐。”有鱼被他抱得一激灵,伸出一根手指推开杯口,偏头面无表情地说。 邰秋旻埋首于他颈间,发出无意义的单音。 有鱼拿开腰间的手,回头见对方双颊蒸出点绯,冲他浅盈盈地笑。 整个人像是水墨描出来的,轻盈朦胧,眼尾红痣是锢入此地的印,那对眼瞳如同宝石切面,华彩迷离。 他定定看了好几秒,退开一点,才问:“你喝了多少?” “甜的。”邰秋旻举高琉璃杯,宣布重大发现,“但没有蜜饯甜哦。” “那也不能按壶喝。”有鱼担心他喝醉后当场散架,那场面实在是太美了。 有藤蔓把他拉近了些,杯口再次抵上来,温温凉凉,邰秋旻状若无辜,道:“你不尝尝么?” “不唔……”吞咽不及,一些酒液顺着下颌淌进混白色的池水里,溅出果香。 邰秋旻不算疯得太厉害,只给他喂了杯底的量,但度数挺高,几乎是在滑进喉管的下一秒,他整个热了两度,耳鳍都快出来了。 有鱼咳了几声,抬眼见那厮醺醺然地倒酒,长发缠着细藤,铺散在水面上,心里一动,试探着问:“你听过带春字的地名或者景点么?” 邰秋旻拉长声音说:“我又不是百事通。” “那你为什么执着于我的壳子?” 邰秋旻放下酒壶认真思考,在有鱼被这架势勾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紧张后突然投来一眼,沉声笑起来:“趁人之危不是好习惯哦。” 有鱼恼羞成怒,索性抢过杯子一口干掉,再把那厮按进池水里:“你到底醉没醉,耍我呢。” 水面咕噜咕噜冒泡泡,少顷一片安静,连藤蔓都消失了。 有鱼等了一阵没见他浮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唤:“邰秋旻?” 不远处江郑乐三只正在玩牌,被贴条最多的居然是江诵。 白狼小心翼翼,不让鼻息把牌摞喷倒,而方恕生正靠着它的身体闭目养神。 这些汤池能见度近乎于零,有鱼往深水区趟了一步,冷不防被什么东西握住脚踝,往下一拽。 酒杯脱手,他惊异间吐出的气泡把杯子顶远。 始作俑者虚虚贴着他,挑衅似的绕游一圈,冲他狡黠眨过眼,扭身上浮。 在出水的一刻化作猫猫,挖煤色,尾巴毛长出来半拉。 “有鱼有鱼,只有七秒记忆的傻鱼。”它仰面躺着,双爪怼在身前,尾巴一摆一摆地凫水,“傻鱼傻鱼,分不清是秋地还是秋旻。” 有鱼探出水面,抹了把脸,捡过酒杯砸它:“……” 总之,这场勉强算得上其乐融融的团建持续到凌晨一点。 结果乐某前脚送完临别礼,后脚就和倒霉同事们在高铁站下客点面面相觑,为此很是懵逼:“你们也要去?” “停职没事做,”江诵从主驾驶探出个脑袋,“正好,你们家主请了我做客。” 他又开了那辆不知道有几层空间的蛋壳车来,据说层板还能透明化。 但这功能很鸡肋,旁人想不通除了吵架方便外还有什么用处,这个视线角度真的太讨打了。 “采风找灵感,”方恕生从副驾驶探出个脑袋,“正好当磨合旅行,以后请多多指教。” 是的,他辞职外加转部门了。 联会觉得他有病,好端端的只肯转到617,但一想到行动组队长和他是同睡一张婴儿床的幼驯染——夸张说法——就都释然了。 “生生仔!”他们纷纷嘱托,“你好好管一下江队啦!做决定前要考虑下后果啦!” 生生仔腼腆应好,转头就和对方狼狈为奸。 “如你所见,我不是热带鱼,”有鱼摇下后座车窗,“就当是避暑了。” 乐知年越过他,看见座位上的猫咪,张张嘴又闭上了。 好吧,姓邰的随心所欲,不会好好回答。 但是…… 尽管乐知年知道那家伙是海苔,但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把两者联系起来。 他想起自己曾经夹着声音叫过“苔苔”,嘴角抽搐,恶寒上身,扶着车身就开始干呕。 “他什么毛病。”邰秋旻很嫌弃。 “可能需要一点化毛膏。”有鱼淡定摇上窗。 郑钱盘腿坐在车顶,说:“最近搞活动,彤铭过去不到五十块。” “是,硬座33小时,谁的骨头行?!”乐知年仰头说,”而且我们后勤资金也没短缺到这种程度吧。” 郑钱点头:“所以,到时候按机票报销。” “老大,”乐知年抖着声音说,“这你都不抓?” 江诵示意他俩先进来,说:“别闹了,住行都在车上。” “我知道这是个房车,但是……”乐知年说着钻进车厢,在关门的那一刻有些傻眼。 空间瞬间扩宽扩高,化成四层小别墅,二层环向排列着七个房间,立体缩略图浮现在他们面前,任意挑选。 “白狼真好。”方恕生由衷赞叹道。 “白狼真好。”郑钱眼冒金光,喃喃。 第88章 “白狼真好。”有鱼礼貌性附和。 邰秋旻哼哼。 “嘁,谁想和同事住一块儿啊,天天睁眼见闭眼也见的,时间全瑕休息全误,搞得感情多好似的。”乐知年一副“恕不奉陪”的态度,作势要往外走,路过楼梯时,零帧起步往上冲。 有鱼八风不动,只稍一抬手指。 落脚点凭空化出一滩水,乐某脚滑之际扒住扶杆控诉道:“没有公德心!” 邰秋旻的藤蔓已然缠住了他的脚踝,往后一拖,kuakua又拉回了一楼。 适逢郑钱赶上来,手里放出几只小傀儡木头人,哼哧哼哧爬他裤腿和胳膊,意图捣乱。 “我真的是!”乐知年一手护裤头,一手护眼镜,“我是个人!你们能不能把我当个人!” “按照人类规矩,尊老爱幼乃基本美德。”郑钱准备放火烧藤墙,被有鱼甩出的扑克牌打熄。 “不仗义吧兄弟,”他不满道,“你可是昨儿才在我这里讨了一沓疗愈符。” 为此方恕生还怀疑这些符纸别有用处,隐晦地询问自己需不需要搬家。 “各论各的。”有鱼说,凭空做了个抓握的动作。 适逢猫猫从他肩膀跳下,以尾巴扫过身体,化作人形——邰秋旻插兜抬眼,微笑打过响指。 数平米的藤墙绽出花蕾,蕊间飙出水柱。 郑钱后撤开伞,但没挡完,有一些浇到了乐知年脑袋上。 “你个刷漆的老黄瓜!”乐知年嚷嚷,“能不能别在我跟前打!” 郑钱当即以童声喊:“哥哥,我害怕。” 乐知年:“呕——” 庾穗的凝核从他怀里掉出来,一亮一亮地往上跳,顺利避开水洼,穿过藤隙。 “你真的不打算稍微关照一下你的监护人吗?阿穗!方恕生都跑二楼了怎么没人拦!人和人之间怎么能被区别对待!” “我打不过江诵。”郑钱说。 “老大!你说句话啊!我当初可是第一个选择你的人!” “可能只是因为其他领导多了个心眼,不想要你诶。”邰秋旻一开口戳了两截肺管子,“听说你们是双向盲选。” “不!”乐知年伸手探向二楼,潸然泪下,“我的5号梦情房!” 但方恕生略过了5号,推开的是4号房。 郑钱有些尴尬地召回了傀儡,说:“我想选6号来着,正中央,适合布阵作法什么的。” 庾穗……的凝核终于跳到了3号,大概因为这里有烟囱,适合晚上进出,虽然她现在用不上。 江诵一直住在2号房,搬是不可能搬的,地主之谊不存在。 有鱼喜欢7号,而邰秋旻看中了1号。 很好,原来每个人的喜好倾向都不同,某种程度上来说,达到了一种别样的圆满与和谐。 此情此景,乐知年不由气笑了,趴在楼梯上,竖起了中指。 总之,他们一行七位,开启了十(鸡)分(飞)愉(狗)快(跳)的乐家本家之旅。 第65章 撞煞 厨房传来没有规律的切菜声。 电视台在报道明枫某顾姓老总突发恶疾,正在医院抢救,或可影响股东构成及后产业链成分。 地毯上摊着两块平板。 右边是大眼仔转发评论区,看戏的阴谋论的编鬼故事的,什么都有。 左边是疗养院监控画面平铺,也不晓得乐知年是怎么黑进去的。 “我说了,我可是技术人才,”那厮当时以中指推过新眼镜,于镜片反光中微微笑着,如是说,“请叫我金牌后勤。” 而后被嘚啵嘚闹醒的邰秋旻驱使藤蔓提起后领,再被扶额的江诵一脚踹出车窗。 窗外啾啾啾,银杏还是绿的,阳光透过层叠树叶打上屏幕,如同格笼的倒影。 上面搭着几缕打卷的长发,发尾及中段有些泛银。 邰秋旻翘脚躺在地毯上,借着光线欣赏新开的刀刃,边耍了几个花式。 那是他刚淘回来的蝴蝶刀,银黑渐变,嵌着宝石,很符合有鱼对他花里胡哨的刻板印象。 “你看,他们还不如待在里面呢,出来后既没有身份,也没有自由,还容易饿肚子。”邰秋旻懒懒散散地说,“人类总是喜欢研究来研究去,他们觉得死亡是有意义的,借此为道德品格训诫赋词,但可笑的是,又在拼命延伸个体长度。” 有鱼无视他过于偏激的思想,俯身切换着监控画面,搜寻那几个人的身影:“这种出来的家伙,也会像那只高层一样需要定期维护么?” “鬼知道他们体内的蛋液如何构成,”邰秋旻耸耸左肩说,“目前看起来挺一体的,个人意识十分强烈。” 不过据宋皎私下传过来的调查进度看,最近明枫很安静,职工入睡后没有开启二度工作,那条通道似乎暂时关闭了。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醒后不记得,毕竟之前也不记得,连方恕生都没有察觉,除却那几个精神失常跳楼的。 李意扬表示:“我们又不能逮着人就问,‘你觉得自己心理健康吗?有精神病潜质吗?晚间也在工作吗?有做过变异春梦吗?有被人侵犯或者侵犯过别人吗?’” 万锐对此发过好多牢骚,又说精神病院疗养院连医院科室都要排查,索性全炸了吧,反正人口太多,为世界减负。 有鱼觉得这家伙比邰秋旻更有反社会反人类的潜质,也不晓得当然是怎么通过思想考核的。 但其实根本查不了,一切都是表面工夫,最后抓几个喽啰安点其他罪名遮掩过去。 有时候就是这样,伤筋动骨,根都连在一起了。 面上欣欣向荣,姹紫嫣红,但并没有变得多么美好,挖开土壤一看,依旧有着腐烂的尸体,蠕虫正大快朵颐。 有鱼终于找全了那11个人。 三位被做项目,三位被例行聊天,剩下的,那个人意愿可太强烈了,全聚在花园……打叶子牌。 这大概是某种罅隙文化,待得久了,哪怕没有记忆,出来也好这玩意儿。 好比邰秋旻。 刚上路那一宿,为了短时间拉近彼此距离,他们搞了个车旅聚会,香槟彩带千层塔家庭联机游戏……以及作为收留心碎游戏人的叶子牌。 除却有鱼,每一个脸上都快贴成留言板了。 “他是不是有什么内置算法,”乐知年在有鱼左耳蛐蛐,“他知道所有牌的位置,我怀疑他作弊。” “猫的反应速度是人类的7倍,”郑钱在有鱼右耳蛐蛐,“他是不是嗖嗖嗖看过所有人的牌面,又好端端坐回去了。” 庾穗的凝核一到晚上就一亮一亮的,被哥几个用精致毛织兜着,吊在中间充当灯球。 对面方恕生指着牌面问江诵该出哪张,后者表示还没搞懂玩法。 邰秋旻盘腿托腮,微微笑地盯着有鱼。 如果能看见那厮尾巴,这时一定翘上了天。 不提也罢,被异端压着打,传回去简直是联会的耻辱。 耻辱场面缔造者——邰秋旻拿刀去挑有鱼的耳鳍和发梢:“考虑蓄长发么?” “起来,”有鱼木着脸,“腿都被你压麻了。” 邰秋旻最近有点摸清他的性子了,没有明确拒绝即有待考虑。 正巧门被推开,一只漏棉花的手偶挤进来,见着他俩腻在一起后,很人性化地皱了皱嘴缝。 邰秋旻挑挑眉,化作一辆猫猫,高贵优雅地踩过手偶一脚,迤迤然离开了房间,走时还很贴心地用藤蔓关上了门。 “郑组。”有鱼一直觉得郑钱有话想跟自己聊聊,毕竟在对方视角里,他和姓邰的很可疑。 “我看见了那条鱼,”郑钱驱使的手偶在他面前坐下,开门见山,“不止我,乐知年也看见了,但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没有告知联会。” 最开始他以为这是庾穗的缘故,毕竟江诵说穗穗替有鱼做了担保。 但他后来发现,这位乐家新任监护人和庾穗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厚,他们甚至相识不到两个月,连鳄鱼的眼泪都没有。 “我起了一卦,探当年水寨和你的关系,”手偶说,“卦象显示意外牵连。” “谢谢信任,”有鱼学着邰秋旻的“渣男”口吻,说,“但对于那种状况,我现在没法解释。” 手偶用没有高光的眼珠瞧了他一阵,在后者摩挲刀片时,居然妥协了:“好的哈,只要你能管好那谁。” 有鱼只是问:“为什么你们对我的信任,多于对邰秋旻的信任?” “可能眼缘问题,你看上去再疯也会符合世俗底线。至于那谁……”手偶摊摊手,棉絮飞出来,“事实证明看着乖巧的漂亮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譬如乐知年没有心肝,而你家这位大概属于‘今儿高兴杀几个人,明儿不高兴也杀几个人’。” 有鱼:“……” 倒也没有这么疯。 切菜声停了,手偶站起来,歪歪扭扭要走。 有鱼叫住他,问:“上次的溯游,郑组还卖么?” 第89章 手偶扭过脑袋。 有鱼亮出付款码:“批发价?” 手偶不动了,慢慢倒在地毯上,片刻,一头乱毛的郑钱本钱冲进了屋,脖子上还挂着头戴耳机,手机上的游戏界面显示死亡:“你真的用了?有效果?” 有鱼点头。 郑钱阿巴阿巴一阵,掏出一颗溯游问:“你觉不觉得它有些眼熟?” 有鱼盯着那透明外壳和流沙内芯:“另一种生灵的凝核么?” “不算另一种,这其实是魇貘的骨灰。”郑钱抱着手偶盘腿坐下,“梦是记忆的噪点,食梦貘的骨灰能让这些噪点重新明晰,焕发光彩,但却是跳跃的,不以线性存在,而且会自我演化。” 有鱼淡声说:“我明白,你是指售出概不负责,这次也不要你包的。” 郑钱:“……”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会看见着古装的自己,但经历的却是昨天的场景及事件,还会加入幻想。”郑钱说,“这个用多了容易分不清当下,毕竟部分生灵认为身死债消,情仇爱恨归零。” 有鱼油盐不进,无所谓道:“听上去没什么稳定客源,你全给我吧。” “有鱼,”郑钱严肃道,“梦不一定是假的,但记忆也不一定是真的,都是定义罢了,这些东西无法证实。” “庄周梦蝶,”有鱼说,“那郑组觉得,该怎么定义现实与自我呢?” 郑钱说:“既是庄周梦蝶,庄子醒来后,就不要再考虑蝴蝶会怎么样了。” “既是庄周梦蝶,”有鱼说,“庄子醒来后所做所想,到底是出于本心,还是出于蝶梦庄周?” 郑钱张嘴想要反驳,门缝又挤进来个乱糟糟的脑袋。 “你俩整文学鉴赏还是成语解析啊,”乐知年眼镜上溅着油点子,发梢有些糊,“鱼仔!快来搭把手吧!锅在乱叫!” “你怎么进厨房了?”郑钱看上去比他还慌,“其他人呢?” 乐知年掰着指头数:“我们七个,穗穗和你就是个蛋没指望。要过省界了,老大去沟通当地联会放行。生生听说附近有个什么展来着,总之一早就背上他的小书包,跟个资深覆面系似的,乐颠颠地走了。” 目前还没灶台高的郑钱:“……” “乐大哥,”有鱼摇摇头站起来,“我时常觉得你不是个后勤。” “后勤不代表后厨。”乐知年想怼他,但一声大哥把他叫舒坦了,“鱼啊,厨房很吓人的。” 郑钱跟在他们后面:“可是哈,论写材料你比不过方恕生,论口才和谈判那得是我哈,至于论打架和吉祥物,你能占哪头?知年施主,精进一下厨艺吧。” 知年施主:“……” 几人斗着嘴返回一楼,结果生态好好的,没有炸掉也没有冒黑烟。 厨房传来规律的切菜声,同时呲啦一声,是豆瓣酱混着葱姜蒜下锅了,在滚油里榨出了浓香。 他们小心翼翼靠近,见磨砂门后有个高挑背影,长发束起,脖子上挂着围裙,没系,t恤下摆伸出几根藤蔓,一根卷着菜刀,一根掌勺,还有一根在倒肉。 是邰秋旻,看着还挺开心,居然在哼歌。 “他什么时候进去的,”乐知年颤抖着声音问,“我们真的要吃他做的饭吗?” “你可以打打下手,”郑钱皱脸说,“但我觉得不需要。” 还可能被当成捣乱生物,由藤蔓卷着扔出来。 乐知年问:“你们在家也是他做饭?这么生活化?天哪,我开始不安了。” 有鱼也是第一次见,高深莫测地比出个v。 “他不会偷偷下毒吧。”乐知年掩嘴猜测。 “不用这么麻烦,杀人灭口这种事,他一般会放到台面上。”有鱼道。 “你语气莫名自豪是什么鬼啊!”乐知年怪叫,“我说,现在连装都不装啦!哪有朏朏这么像暴力点满的触手怪的!” 郑钱担心再倒油下去,色令智昏的有某会直接把他俩就地掩埋,遂召出傀儡,把不知深浅的乐某拖走了。 有鱼看了一阵,踱步过去,拉开滑门,歪头问:“你吃过期罐头了?” “今天立秋哦。”邰秋旻正给回锅肉放糖,致死量。 有鱼不知道立秋有什么值得讲究的,但瞧着他实在心情好,遂走过去,帮他把围裙带子系好了,又被指使着点了全糖奶茶。 总之,等江诵和方恕生前后脚回来时,除却凝核前上供似的摆了些茶点外,其他人好端端地坐在餐桌前,瞪着那桌卖相不佳的菜。 真的太不佳了,堪比仰望星空。 有鱼把乘着不明颜色的砂锅端上桌,揭开盖子,脱着手套招呼:“动筷子啊,还等什么呢。” 其死鱼眼透出的警告视线过于死亡,乐知年怀着忐忑的心情,夹了一筷子不出错的南瓜,嚼嚼嚼。 而后在郑钱的注视下,一推眼镜,又夹了一片炸藕,嚼嚼嚼。 而后在所有人的围观下,唔声挑挑眉,再夹了一块鸭肉,嚼嚼嚼。 “好吃,真的好吃!”他对刚出厨房的邰秋旻赞叹道,“旻哥!我决定了,将拥护你成为新的厨神!” 旧厨神江某笑着叹气:“……” 新厨神邰某:“敬谢不敏。” 有鱼凑在他耳边悄声问:“你是不是弄了什么感官调整之类的。” 邰秋旻扭头喂他一块回锅肉堵嘴:“在座堂堂联会精英,能着我的道?” 联会精英们已然拜倒在异端的餐食炮弹之下,虽然依后者的性子,肯定不会顿顿做。 甜辣适中,口齿留香,有鱼眼睛慢慢放亮,嘴角上升了一个像素点。 邰秋旻笑:“按照话本套路,吃了异端做的饭,就要听异端的话哦。” 有鱼默默端起奶茶:“……” 通行密匙通过,蛋壳车设好自动驾驶,重新晃悠起来。 已近黄昏,茶梗色的光芒透过前窗折进车厢,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牌轻轻摇着。 他们正在通向h省的单行道上,这路不对外开放,算是玄学众家的内部路。 十分钟后,蛋壳车却是检测到可能触发会车而自动避让。 “乐年年,”江诵对离操作面板最近的人说,“看一眼。” “得咧,”乐知年捞起隔板,往外瞅了一眼,面色变得有些不对,“婚车?” 郑钱随口说:“西婚无所谓,跨境法则不生效,中婚可能会撞煞。” “中西合并怎么算?” “两家?自然是各算各的哈。” “不不不,就是一家,但是……算了,你们自己看吧。”乐知年纠结一阵,“鱼仔,帮个忙!” “这都要自己看,”郑钱站在椅子上捞桂圆,“你干什么吃的……” 有鱼已然甩出硬币,打上面板。 叮当一声,落地之际,整个车壳转为单向玻璃。 高透之外,不宽的行道上,是一行不足二十人的送婚队,混搭风格,怪异却华丽。 打头的是位骑黑马的女性,三十岁上下,黑婚纱的拖尾垂处将好盖住马镫,走动时微微漾动。 路过他们时未曾侧目,但戴着半指手套的左手松开缰绳,放在了侧挂的马刀上,拇指抵着刀鞘。 后头几丈远的位置跟着一顶抬轿,轿夫们戴着彩绘的獠牙面具,形若恶鬼,仔细看,脚步如同悬在地面的,将落不落。 花轿里,新娘身着仿唐制的嫁衣,描金团扇遮面。 错过蛋壳车时,她略微侧了侧头,眉尾斜飞入鬓,凤冠坠链叮当作响。 嘴角平直,未赠一笑。 这似乎是……两位女士的婚礼。 第66章 猫祟 这道太窄,蛋壳车往山壁那面靠,冷不防轮胎碾过碎石,车体晃荡一阵,停下了。 “完了,”惯性之下,方恕生的丸子掉地,他见怪不怪,一副安生日子总算又到头了的淡然,蹲身捡起来吹吹,以三秒不到为由扔进嘴里,边嚼边说,“又赶上了。” “停下了。”郑钱趴在玻璃上,实时汇报。 “我们知道停下了。”乐知年还在啃鸭脚,以手肘稳住了凝核。 “有鱼,你的力道太大了,”江诵以手掌撑上车厢内壁,闭眼检查,整个车体闪了一下,单向玻璃消失,“出了些小故障。” 邰秋旻嚼着珍珠说:“是你的屏幕太脆了,不经打。” 有鱼:“……” “好吧,”江诵忍了,“看来下次得换成防弹材料。” “哎呀哎呀,”郑钱在椅子上跳脚,“我是说送婚队伍停下了!” “我赌他们肯定不是为送喜钱。”乐知年擦手,“诸位,请战吧。” “不用这么麻烦,”有鱼伸脚把郑钱送下椅子,“拜托你的口才了,郑组。” 郑钱:“……”早知道打折上折了。 他考虑了一下,把自己变成了女孩,还伪了个最为甜美无害的声线,可惜还没来得及钻出车门,车顶就被掀飞了半拉。 第90章 那马背上的姑娘反手开刀,喝道:“什么鬼东西,给我滚下来!” “老大,你的仿制空间也太不结实了!”乐知年叫道。 “她有白狼血统,打破很容易。”江诵面不改色,“你这样想,自己人,好谈。” “哎呀哎呀!误会!都是误会!”几只手偶哼哧哼哧爬到车顶,招着手搬出经典台词,“我们只是路过!” 婚纱正缓慢变成骑装,女人拧眉道:“联会?” “是的女士!”乐知年探出个脑袋,“新婚快乐两位!” 剩余婚纱唰地一声全变了,女人再次喝道:“住口!” “好吧,”乐知年缩回脑袋,小声说,“看来她们并非自愿结婚。” 他悻悻说完,一抬头,发现邰秋旻和有鱼那两家伙竟然还在气定神闲地吃! “两位,无意冲撞,”江诵把方恕生护在身后,亮出通行密匙的授权页。 对方扫过他的狼耳:“小狼崽?” 江诵点头换口:“是的,前辈。” 女人驱马原地转了一圈,焦躁道:“你们怎么会走这条路?” “前辈,我们要去乐家本家,这是加筑过空间缩制的捷径。”江诵说。 “你们走错了,”女人啧声,“这是阴阳道。” “不是的前辈,”手偶七嘴八舌地说,“我们严格按照内部地图标识走的。” 女人缓声说:“你们肯定带着旧骨。” 有鱼眼皮一跳,瞄向邰秋旻。 后者嚼完了最后一粒珍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轻声说:“我困了。” 有鱼:“……” 这厮最近的确很嗜睡,也不知道晚上在摸什么鱼。 “或者是……上了年头的旧物,”女人摩挲着刀柄,“总之你们毁了我的婚礼。” 风静树止,轿夫们放下喜轿,扶刀转身。 “很抱歉前辈。”手偶面前,符纸一字排开,“我们可以给予补偿,但是不能太过分。” 乐知年捞过凝核,抱头钻去桌子底下,方恕生很乖觉地跟着他,江诵摸上了后腰的枪。 有鱼放下筷子,腹诽道上的家伙真是规矩又多又难缠,就听有声音唤:“阿肃。” 马背上的女人侧头。 轿窗间探出一只手,柔美白皙,团扇在指间绕了一圈,反指向蛋壳车:“你们当中,有乐家人吗?” 乐知年啃指甲,嘀咕:“这架势我是该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呢,她瞧着像是要寻仇的。” 对方莞尔,声音比头上珠翠还要动听些:“我姓乐正,你们走吧。” 乐知年轻轻“咦”了一声——乐家本家保留祖姓,复姓乐正。 马蹄往前踏出一步。 “阿肃,”那只手收回去,珠帘轻撞,“认真算起来,是我们冲撞了他们,走吧。” 那女人定定看了他们一阵,哼声打转马头。 轿夫颔首转身,齐声一喝,抬起喜轿。 迎亲队伍走远,像是同时带走了仅剩的暮光。 天色如同胶片成像般蓦然黑下,路灯亮起,光团里群聚着细小的飞虫。 郑钱爬上车顶和手偶并排坐着,望向四周,若有所思。 蛋壳车停在某处盘山公路正中间,正好在第二个弯道内,周围还有蟋蟀在叫。 哔哔—— “你们还走不走?”被他们别停的轿车司机探出个脑袋,边按喇叭,“哪里来的小辈,哪有从半截插进来的,真不懂事!” “抱歉。”江诵撑身翻去驾驶位,连忙换了手动驾驶。 “什么情况,”乐知年爬出桌子,瞧着外围完全不同的道路布局,“我们真走错了?” 有鱼盯着后视镜。 左边是对当下来说正常的路景,那辆小轿车骂骂咧咧,正在加速远去。 右边是仍然处于黄昏时分的破落山路,轿夫们踩着奇怪的步子,但肩上抬着的分明是一口乌木棺材,扬手间,袖口撒出红白纸钱。 有鱼有股回头的冲动,但邰秋旻在他耳边吹气,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他闭闭眼睛,让开一点,说:“没什么。” 这天除却需要换班驾驶的江诵和乐知年,其他人早早就睡了,为防意外,郑钱还给每小只包了符纸放枕头下。 有鱼不打算用溯游,但或许是遇见了颇有渊源的本家人士,它们变得很不稳定,有一颗将将碰到他的手就化开了。 那些流彩逆着手部经脉往上,他像是失血过多造成的突发性晕眩,直接跪伏在了地毯上。 但思维却是轻盈的,如同山岚,被车顶细小豁口造成的压强卷飞而出,投进苍莽林间,片刻又化作飞鸟落羽,自半空坠穿过无数树杈,靠近地面。 有警棍迎着日头敲下来,他抓过黄泥,偏头预躲间被人自后拽了一把。 锵—— 蝴蝶刀架住警棍,轻松挑开。 那人挡在他身前,负手收刀动作太快,滑入袖口时,就像是他打眼看错了的一串蝴蝶,扑棱扑棱飞入光里,消失不见。 “这位小警长,”那人笑着说,“我们就是偷摸出来踏青的。” “那可太巧了,踏青踏到人家坟头上,”那警员捡起帽子,拍灰戴好,“还是前天刚被掘了的新坟。” “照你这么讲,”对方手掌下滑,扣住了他的手腕,食指暗示般点了两下,“这世间任何山林,指不定都埋着古战场的百家坟呢。” “老实点!”对方亮出警官证,字迹又小又模糊,光斑下,他只看清一个“乐”字,“你们叫什么?住哪儿?” 那人说:“他住葱花巷巷口,我住葱花巷巷尾,巷子旁有条河,他经常在洗衣盆里放好糕点,经水流顺给我。” “葱花……”那警员掏出随身小本记了两句,反应过来,“不对啊,哪里有叫……喂!站住!” 那人已经拉着他跑远了。 林间不好走,又没有猎人踩出来的土道,碎石碎骨加上落叶,他扶着沿途树木频频回头。 “你看他做什么,”那人拖着声音说,“你喜欢那身衣服哦?” “我只是看他追上来没有!”他无言片刻,啧声,“明明说清楚就行了,跑了更可疑。” “那家伙就是个混子,做做样子而已,你看他嚷得大声脚上没挪几步。”那人揪着叶子侧头,“而且我帮你脱身,你还要怪我?到底谁可疑哦,鬼鬼祟祟跑人家坟头。” 他解释道:“我在找我的猫……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只是说:“你的猫怎么总爱往奇奇怪怪的地方钻?” 他被带偏了:“你的意思是,你家也是奇怪的地方?” 那人放开他手腕,抱臂说:“是哦,烦请这位先生以后不要去我家。” 他:“……” 近来城中多买卖尸体,不管新坟旧坟,说是运去城外配骨。 当然了,也有人说是新传进来的西药成分有猫腻,要这味所谓骨头磨成的粉。 他就读的警察学院采取毕业派案考核制,这种似是而非特别是涉及迷信的案子多会给有点背景的世家少爷及陪读们做样子——反正什么也查不出来,权当走过场。 他沾了江家的光,领了这案查过几天,觉得那见头不见尾的新邻分外可疑,遂私下打听过对方。 附近只道最近来了个戏班,台柱子扮相漂亮,性格恶劣,前尘往事一概不知。 他最初时刻提醒自己别同那人走近了,却是不知怎么慢慢演变成厮混。 又一日,戏院后台,他被逼至角落,抵开那人的手,低声警告道:“我不画。” 那人理直气壮:“我要画。” “爱画画你自个儿。” “画自个儿没意思,”那人将他两只手腕一捉,缚在身后,“别动,让我瞧瞧你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完全就是胡闹,笑相怎么能被画出来! 他挣扎间踩着衣摆,脚下一滑,仰面摔进柔软的衣堆里。 那人顺势压下,上身半伏,眼睑微垂,就这么认真地描,从眉到眼再到唇,其身上戏服不断变化,最终襻膊一挂,落成个玉匠模样。 “你怎么就……”半晌,那人笑容落寞,脑袋垂下,抵着他胸口喃喃,“还不醒呢……” 他开不了口。 …… 有鱼就是在这样的闷压下醒来的。 他放下反举过头顶的手,活动过酸麻的关节,又觉得身上有些重,垂眼就见邰秋旻在他怀里,一时有些愣神。 这么说也不准确。 对方只是把他当等身抱枕揽着,脑袋落在他胸口,长发铺下来,同他右手手指缠在一起。 “邰秋旻,”有鱼推他,第一声差点没唤出来,“你的房间在隔壁。” 邰秋旻唔声说:“我发现,没你在房里的话,我睡不着。” “你根本就不需要睡眠。” “这种事,”邰秋旻嘟囔着,慢慢上移,最终呼吸喷在他颈窝,“睡醒再吵。” 第91章 “谁要和你吵……”有鱼掀不开对方,这厮力气还挺大。 他脑袋有些痛,再次昏睡过去前晕乎乎地想着:或许他们应该好好谈一谈,这关系有些莫名其妙,反正不能再像猫一样抱着睡了…… 没多久,黑暗里,邰秋旻呼吸频率未变,眼睛半睁,竖瞳里清明一片。 第67章 乐正 甬道,暗色的甬道。 或许是地牢,又窄又高。 这里如此潮湿,呼吸时,鼻腔都充斥着细小的水珠。 沿路煤油灯灯芯飘摇,如同地狱深处酷刑架间扭曲的鬼影。 砖缝间青苔密匝,令军靴打滑,这些粘腻的换步声交叠着,回荡着,让他感到不安。 “我们采取了很多方法,先生,但都无济于事。” 有声音在他侧后方响起,不,或许是正上方,这里对声响的判断似乎有误差。 可他没有脚,在如何行走? 腥味浓重,他听见水波搅动的动静,如影随形,锁链不时敲打过石壁。 叮铃叮铃…… 很轻微,但混着水流传过来时,却比冰雪凝成的刀斧还要摧人心肝。 叮铃叮铃…… 又一个转角,他模糊看见远处墙壁间挂着什么——他最近眼睛不太好了,越来越看不清。 那像是一副画,平摊着的解剖画,也像是没有成形的拼图,东一块西一块的。 他想要往前探,挥臂间银钏磕在了石阶上。 声响惊动了“那副画”,对方似乎抬起了头……的位置,水荡过来,弄湿了他的前襟。 前襟? 奇怪,他不是一直在水里么? “让你清碗,你在玩水。” 有人从身后靠近,是真切的靠近,他感受到了。 冰冷的,没有体温的。 一只手擦过他腰身,贴着他的手臂滑上来,抵开他的手指,吧嗒关掉水龙头。 对方笑着说,呼吸喷上他耳骨:“可喜可贺,你终于对水域有向往了?” 没有水声了。 煤油灯从高处坠落,圆圆滚滚的一枚,吧嗒摔破。 油淌出来,中心处的视野亮起来了,火焰一样往四周延展。 如同色彩被抹开,大开大合,血迹似的,狂放但难以擦拭地抹开——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逐渐反应过来。 他正站在蛋壳车不算宽敞的厨房里,面前是水槽,手边是洗到一半的碗碟。 有鱼像突然从迷魇中挣出来似的,撑住水槽边沿缓过几秒,带着尚且急促的呼吸略微折身,一把扣住了那条手臂,喊道:“邰秋旻!” 被他抓着的家伙莫名其妙,眨巴过好几下眼睛,语气不确定道:“我……在?” 对方挂着围裙,半边身体正对着阳光,清晰的,完整的,尽管没有被烘热。 他们离得这般近,能看见彼此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以及某种深深缝在皮囊里的不安。 “怎么了,”邰秋旻温声问,“你在想什么?” 有鱼眼珠颤动,抿唇不答,只让开一点。 “有鱼,”厨房外,客厅里,郑钱站在沙发上唤道,声音有些严肃,“你是不是过量使用了?” 邰秋旻挑挑眉。 有鱼定定神,情绪一敛,抬手排开他,说:“我只用了一枚。” 但他怀疑那枚溯源变质了。 那天晚上梦境的存续时间很短,体感上像是刚入梦就被……好吧,姑且算是被外面的车流声闹醒的。 那之后一夜无梦,早上醒来还发现被邰秋旻裹走了半拉空调被。 真是的要抱也不好生抱,害他现在有点打喷嚏。 郑钱抱臂,不怎么信任地看着他们:“你俩到底……” 邰秋旻解下围裙,推着有鱼肩膀出去。 藤蔓开始工作,涮碗过水,再放进消毒柜。 “几位,”江诵在这时拉开驾驶位的隔板,探头说,“我们到了。” 蛋壳车急停,邰秋旻顺势挂在了有鱼背上。 楼上,乐知年面无表情推开房门,酝酿半晌叹了一口气。 他隔壁,方恕生的笔在纸上划拉出一道痕。 乐家本家保留了祖姓,复姓乐正,大多数也依其姓,在艺术领域有些别样的天赋和成绩。 当然,也有着艺术家们独有的怪癖和通病,譬如多情又无情,平辈之间还多不对付。 本家大宅采取标准的对称古制,朱漆大门高筑,站在踏跺前往上一望,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孩子她爸,”乐知年仰着头,把毛织包着的凝核塞江诵怀里,“靠你了。” “你不进去?”江诵皱眉,“乐年年,我姓江。” “老大,”乐知年垮了脸,“我说了,老爷子不待见我,而且他不是专程请了你吗?求你了老大,你是最好的老大。” 江诵:“……” “我有一个问题,可能比较唐突,”方恕生分别抓着他俩一只胳膊往两边拉,从中间挤出个翘毛脑袋,“乐家人不算高寿……不好意思,这不是在咒人。所以那位家主能年长到哪里去,现在不算是同辈吗?”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但这问题涉及到核心隐私,我以后偷偷告诉你。”乐知年转头看向……没看见,遂微笑低头,唤,“孩子她妈。” 郑钱脆声说:“滚蛋。” “好吧,孩子她舅她姨她哥她姐,随便什么都好,”乐知年弯腰把他抱起来,再次塞进江诵怀里,“你同老大做个伴,撑撑场子吧,这可是正副组长的排面!” 郑钱扑腾了两下腿:“?” 江诵左臂圈着小豆丁,右手捧着圆珠子,风中凌乱半秒,咬牙笑道:“你安排得真好啊。” 这排面都落灰了。 “生啊,来,”乐知年顺势揽过方恕生,转身就走,“大哥带你去放松一下。” 大抵是同为人类的缘故,方恕生近来的确和他在快速亲近,遂单手拉着背包带子,边走边说:“这才几点就要泡汤泉。” 乐知年一副你真懂我的表情,路过有鱼时又抬抬另一只手,要去揽他的肩膀,饱含感情地喊道:“鱼啊。” 藤蔓啪啪抽他手,邰秋旻眯眼说:“我们有点事。” “好好好,不跟猫抢鱼。”乐知年嘀咕,“这北方不愧是北方,立秋后还怪冷的。” 方恕生咳了一声。 与此同时,当地某组织大楼内,某间毛胚办公室。 黄毛小喽啰把电子资料巴巴地呈上来,谄媚道:“老大,他们到了,我们要绑谁?” 那老大随意翻了翻图采,虚起眼睛,叼着烟说:“四眼仔咯,看着就很弱。” 小喽啰拿不准,说:“可是四眼仔有三只诶。” 那老大一摆手,豪气万丈地说:“那就绑黑框威胁那只狗,绑银框威胁那只貘。” 小喽啰不敢反驳那是白狼,又指指有鱼:“这只不管吗?” 那应该是大学录取照片,大概高中时期熬夜熬得太狠了,那人眼下略微乌青,抬眼看向镜头时,眉心不耐烦地微微敛着。 眉压眼,下三白,半框眼镜自带的斯文气都没能中和那股子冰冷阴沉感,校服领又衬得他像个不良少年。 “半死不活的学生仔,”那老大又去看邰秋旻的照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抓拍的,角度像是从高速路旁地下井盖里偷摸探出来的,脸上都虚焦了,长发糊成黑色的幡纱,只修长指间蝴蝶刀刀刃发亮,“花里胡哨的长发妹,一看就不行,这两个略过!” “好嘞!”小喽啰屁颠屁颠地走了。 于是在这般风和日丽的下午,花台边叼着蛋筒安静观察来往行人的方恕生,和四处打听哪里汤泉在打骨折价的乐知年被绑走了。 两辆低调的黑车驶离闹市,前后路过了在近郊大路练习摩托车被交警抓包的邰秋旻,以及坐后座承受“颠炒烹炸”后正蹲马路牙子上干呕的有鱼。 气流带起的风扬高发丝,交警眼前一花,正准备说“我们不歧视长发小伙,但不管长发短发也得遵守交通规则嘛”,转眼就见那小伙卷过马路牙子上的不明同伙,跳上那辆极其拉风的摩托车,飙成了一道靓丽但不礼貌的风景线。 “诶诶!”那警员吹着哨子急跑两步,跨上警用摩托车。 “有一点情况,”邰秋旻拧着手把说,“去看看么?” 有鱼下意识抱紧他的腰,一手把糊脸的长发卷吧卷吧整理好,随口说:“你有这么好心?” “顺带可以不听人类唠叨,”邰秋旻笑,“何乐而不为呢。” 晴空万里,白桦林边,摩托车压弯,路架下海浪绵延,于礁石间拍出水沫。 轰鸣声里,有鱼福至心灵,高声报出了江诵的名字以及警号。 追着他们的警笛飙了半个音,又被误会这是神秘警种在执行什么特殊行动的警员紧急掐停。 彼时江诵和郑钱被晾在乐家主堂,喝了第三盅茶。 这么说也不准确,家主差人递话来说,家里出了万分紧急之事,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第92章 江诵抿过一口茶水,盯着周围那些煞红的喜字,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要不你把这话吞回去吧,江队,”郑钱两只脚够不着地面,晃啊晃的,“你和方恕生待得久了,似乎有点好的不灵坏的灵。” 前夜立秋大抵是下过一场雨,青石板上的水洼还没退干净。 起风了,檐下的喜团晃悠半晌,啪嗒落地,经积水一沾,蔫了大半。 “这些东西,”江诵扫看过一圈,皱眉说,“一般什么时候收?” 他对送婚没什么意见,这么问完全是出于职业习惯,这玩意儿配上深宅,容易招灵。 “按照乐正家的规矩是一周,不论嫁娶。不过哈,”郑钱压低声音蛐蛐,“他们家很容易红绸变白幡,风水不好,人品也不好。” 话还没落地,有人气势汹汹从影壁那头转进来。 身姿挺拔,骑装飒然,是前夜一行在路上撞见的江家阿肃。 她拎着刀,盘发有些乱,妆已经花了,悲戚神色在看清他俩的那一刻,转为明亮的愤怒。 郑钱跳下椅子。 江诵已经站了起来,谨慎招呼道:“前辈。” 回应他的是一截刀锋,窗格间的喜纸簌簌抖动,气浪瞬间扫裂了所有的茶具。 郑钱甩伞跳开,捞起他的小布包,几步跳去了房梁上蹲着。 他左看右看,清清嗓子,劝说:“遇水生财哈,两位,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嘛,这多浪费啊,还在别人家呢,打坏了也是要赔的——” 刀气挥上他左脚边,锲出一大截刀痕。 子弹打中他右脚边,留下一长串弹坑。 “这玩意儿还挺结实。”郑钱嘀嘀咕咕,边螃蟹步往旁边挪。 刚过两步,这截房梁就断了。 第68章 争执 邰秋旻没有跟得太紧,虽然依他的本事,应该可以带着有鱼直接潜去车里。 不,依他俩的本事,当是可以直接截道。 但谁都没有提及这件事,有鱼甚至没有过问车里是谁。 北方大路宽敞平坦,又没什么车,他们毫无紧迫感,速度降下来后,闲适得像在兜风。 “你不担心我直接拐走你么?”邰秋旻不经问。 有鱼无意识地盯着脚下。 那些地面纹路在行驶当中被拉成线条,排列着的线条,如同云端俯瞰时,收割后的无尽麦田。 他莫名感到有些难受,没有搭腔,单手攀上邰秋旻的肩膀,将头抵在了手背上。 大雁遥遥指着路,摩托车就这么掩着声息,不近不远地缀着,直到一座半废弃的工厂大院外。 内里烟囱高耸,外围杂草丛生。 墙面剥落,其上还贴着上上世纪的红字标语,看一眼就令人头晕目眩。 铁门吱嘎吱嘎打开,那两辆黑轿车轻悄滑进去。 门口放哨的人探头随意望过一眼,又给套上了锁,铁链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以及,发呆的有鱼。 他等邰秋旻拿草植伪装好摩托车,观察过地形,矮身绕去后侧,准备翻墙。 那墙有点粉了,没什么可供借力的地方,上头还扎着碎玻璃块,往上拉了一米半的电网。 天还没黑,鱼盘不顶用,植物又导电,邰秋旻啧了一声:“麻烦。” 有鱼前脚还在庆幸这里没有看门狗,后脚就听有声音打过酒嗝,粗声粗气喝道:“什么人!” 他捏着刀片转身,正巧海苔甩着尾巴落进他怀里,呜咪了一声。 于是有鱼一推眼镜,半耸着肩膀,举起猫猫遮住大半张脸,活脱脱一副窝囊学生样,有些被吓到似的说:“我,我找猫,猫走丢了,不好意思,马上就走。” 那人估计酒还没醒,也没看清,要不就是这附近有个洗车房或者农家乐,偶尔会碰见旅游歇脚的路人。 他扯着皮带扣骂骂咧咧转身,被有鱼一石子打中后颈,放倒了。 藤蔓窸窸窣窣围将过去,高高兴兴挑出刀具和金属物,堵嘴蒙眼,绑手绑脚,再丢去草植里藏好。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配合相当默契,借口十分熟悉,有鱼不由发愣。 海苔跳上墙,以胡须量过尺寸,摊成饼从缝里梭过去。 它的尾巴还没长好,虽然告别了大耗子尾模样,但也没变回松鼠尾,刚好。 它左等右等不见鱼,烦躁扫扫尾巴,遂无视“偷偷进村”的前言,充分发挥破坏本质,把电网直接搅了个洞,探出脑袋,抖着胡须唤:“有鱼先生?” 有鱼把刚才那人被撕掉的衣服布料捡起来,缠住手掌,两步攀上墙。 准备跳下去时,却像双腿被看不见的绳索绑住似的,眼前一花,没有稳住身形。 “诶?”猫猫化形接住他,邰秋旻视线往下一扫,“你对新义肢还不习惯么?” 有鱼的身体出了些问题—— 其实也没多严重,不过冒鳞片冒水珠,家里偶尔会出现像针一样的冰凌。 郑钱有幸滑倒过,从三楼到一楼,摸着脊椎骨嚎,点了口水当眼泪,正想讹人时被藤蔓填了一嘴巴。 乐知年戏言这加湿器挺省电,还能刷新防身武器,真可谓勤俭持家好鱼鱼,被突然起飞的凝核撞红了脑门。 但方恕生写文写多了总会想些有的没的,遂列举过所有负面情况,包括突然变鱼外加失语失智。 所以蛋壳车顶层的确放了一只超白金龙鱼缸,正养缸呢。 乐知年下的单,拿江诵的卡买的,郑钱提供的货源,于某个傍晚,被邰秋旻的藤蔓一路抗回来。 以防万一,江诵收集了有鱼所有义肢进行研究,包括已报废的,和存起来当纪念的——也不知道纪念个什么玩意儿。 虽然乐知年断言以联会仅有的检测技术恐怕全是白忙活,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分一杯羹,死前捞一笔得了。 江诵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抬手想呼他:“你庆幸是现在吧,就你那张嘴啊,前些年是要被抓起来踩缝纫机的!” 方恕生给有鱼置办了拐杖,那东西还能发射暗器,就是准头不太好,偶尔呈天女散花状态,有一次差点刺中邰秋旻眼角小痣,遂沦为磨爪工具。 而乐知年直接送了个全自动轮椅给他,来源及购买方式同上。 邰秋旻表示能躺着为什么要站着,遂霸占了这个轮椅充当猫猫坐骑,从顶楼到底楼,偶尔去外面转一圈,团成发霉的白团子,阳光下胡须发光,神气得有些讨打。 乐知年见状倒油:“站起来吧哥,搞得像你俩加一块凑不出一双腿似的。” 遂被神出鬼没的藤蔓捆住丢出车窗,大喊着“我又不能好好落地!”再被抓住时机的郑钱心满意足地讹上一笔——当然,也是拿卡刷的。 最后还是江队长靠谱,找知根知底的鬼差拿了副全新义肢过来。 就是酆都品控依旧不怎么好,有鱼时不时会卡步子,跟机器人缺油似的。 他们避开摄像头,摸到总监控室,花费半分钟占领了这间空气质量堪忧的房间。 邰秋旻单脚踩在椅子上——嫌脏不愿坐——玩着刀问:“诸位干的什么买卖?” 地上被捆结实的几人鼻青脸肿,七嘴八舌开了口。 邰秋旻嫌吵,蒙了他们的耳朵眼睛和嘴巴,只留下一人,抬抬下巴。 那小喽啰哆哆嗦嗦地说:“我们就是跑跑出租啦,倒卖些合法合规的小玩意儿啦,按时交税啦,没有乱搞男女关系啦……” 有鱼嫌烦,头也不回,甩出一只笔帽敲晕了他,点点桌子,说:“找到了,方恕生和乐知年。” 他俩被分开关着,前者在五楼,后者在三楼。 待遇不算差,眼镜好好戴着。 大抵是看这俩货太弱,连胶条和眼布都没有,只跟前分别守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手边摆着撬棍。 邰秋旻退步过来,靠着台面,偏头盯住有鱼,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现在会紧迫一些。” “你不是说这里除人之外,只有些低灵修的非人么?”有鱼睇他一眼,“我现在很信任你呢。” 邰秋旻耸肩:“受宠若惊,可我不是时常准确的。” 有鱼意有所指:“这里有很多植物。” 邰秋旻收刀抱臂,挑眉瞧他,似笑非笑。 有鱼知道他的意思,但对此感到些许好笑:“这里的东西对你而言该是没有意义的,那我就没什么可供交换的了,说来说去,邰秋旻,除了壳子,你还能从我这儿讨要些什么呢?” 邰秋旻闻言怔了一下,视线滑开,低头为这句话真切地思考起来。 有鱼借着屏幕反光——那一块是黑的,不晓得是摄像头坏了还是怎么——看了他一阵,岔开话题说:“我们抵达这里不到三个小时。” “彤铭及邻省分会都有部分家伙知道我们是从罅隙出来的,”邰秋旻玩着自己的手指,“一个危险重重的应许之地,诱惑总是大于一切。” 第93章 “郑钱形态不一,你我是新面孔,抓这两个是想威胁江诵和庾穗么,”有鱼说,“看来他们不知道……” “摆摆,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否则范围就真的很小了。”邰秋旻垂手,随意在台面磨着指甲,边看向监视器。 最先出状况的是方恕生。 当然不是身体方面的状况,虽然他脸色苍白,明显被吓到了。 但写文佬尽管弱鸡,却有着某种神经特质,总会有些不合时宜地孤勇和热血。 譬如现在。 绑架他们的人显然没有搜身,或者金属纽扣不在搜身范围内。 总之方恕生一边偷偷磨绳子,一边结结巴巴开口,企图激怒守着他的家伙。 文本及词汇量相当充足,扫射范围涉及广泛,越说越顺嘴,越说越激昂。 而后在对方放下手机,拿起撬棍,跨步过来打算给他点颜色瞧瞧时,蓄力侧身,猛地从其肋下撞上去。 监视器屏幕闪了五秒,雪花态过后,撬棍已经换到了方恕生手上。 这人伏在地上干呕,身边是一具瞠目的尸体。 血漫出来,腻乎乎的,爬上了他的裤腿。 ——“记住了吗?这套连招。” ——“我没权没势,不会有被人利用绑架的可能性。” ——“以防万一。” 方恕生抖着手指拽断祈喜绳,缠在手腕上。 那处被磨破皮了,血液浸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纤维。 那绳子是江诵用自己的毛发新编的,粗糙不说,效果也没有以前的好,但对付人类肯定是够的。 方恕生搜过手机解锁报警,杵着撬棍艰难站起来,腿闪了一下,勉强稳住了,一点一点往门口挪。 他仍然忍不住干呕,感觉胃袋搅作一团,喃喃着:“江诵,来快一点,拜托了。” 窗台边的爬山虎探头探脑,邰秋旻歪头沉吟。 “太太一直很勇的,”有鱼见状说,“车里有三只杂牌电锯,全是他藏的。” “他以前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人么?”邰秋旻说。 有鱼放大监控画面,那尸体……好吧,胸膛还有微末的起伏。 大抵绳子上有某种术法,只能近距离瞬发,造成某种不言不语的拟死状态。 与此同时,楼下的乐知年在和看守他的家伙聊天,都快聊成拜把兄弟了。 这厮充分发挥乐子人和话唠本质,和对方从老大太龟毛要求比春天的柳絮还多,一路谈到同事太傻逼智商比傍晚的沙丁鱼还感人。 “说真的,你们怎么会想到用同事安危威胁勒索这种操蛋事的!”乐知年摇头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没处成仇人都算不错了,稍微有些龃龉的,这不得一拿到消息,递话随便杀啊!” 对面一副此人真乃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是也,此话真他喵的对,遂一拍大腿哈哈道:“就是啊!好端端地叫我们去绑人,哎呦卧槽,哥们以前哪干过这种事儿啊,手心里头全是汗!” 可惜这喽啰是真不知道上面到底要威胁个啥,否则能把底裤抖落干净。 乐知年又附和过一两句,觑着眼道:“诶诶,兄弟,劳驾帮我扶下眼镜,这玩意儿碎了可是半个月工资。” 那男人诶诶应好,就在伸手触碰镜框的那一刻,看见乐知年抬了抬眼皮,当即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惊恐。 像是有只手猝不及防从后心探入,拨弦似的排开肋骨,曲指敲了一下心脏。 下一秒,这家伙直挺挺倒下去,半石化的躯干碰落眼镜,压碎了镜片,被乐知年一脚踢开。 “他的眼睛不可直视。”邰秋旻说,“有点意思,这是后天能力还是……” “什么本土版美杜莎,”有鱼不由扶额长吐出一口气,“总不会到头来他俩也不是人吧。” “可见有些东西,的确得跳出来才能看。”邰秋旻说。 “跳出来也看不明白。”有鱼说着折身,要去把那两人领回去,被邰秋旻拽住手臂,遂投去一个“干嘛”的眼神。 “你猜猜他们会管彼此么?”邰秋旻问。 “我猜他们并不知道对方也被绑了。”有鱼把他的手用力拂下去。 “万一知道呢?”邰秋旻再次抓住他,不依不饶地问。 有鱼盯着他的脸啧声,耐着脾气,顺着这话想过半秒,说:“太太肯定会管。” 方恕生因为个人体质原因,对致使身边人遭难这种事有着极其深重的愧疚和负罪感,为此,还曾陷入一段相当混乱的自残时光。 在他的世界里,自我一换一是应该,共死是赔罪,唯独牵连无辜是不可饶恕的存在,是缚之昼夜的阴影。 所以,一旦他认为这些事是因他而起冲他而来的,他肯定会管。 何况在他的认知里,乐知年已经在他面前濒死过一次了。 “至于乐知年,”有鱼沉吟,“难说。” 现在没有记录仪,没有其他成员,没有内部手册规矩加持,没有任何套锁。 只要他咬死了不知道方恕生也在这里,那么后者的生死就与之无关,后续无法苛责。 这是个没多少真心的家伙。 监控画面里,方恕生躲着监控,正往楼下走。 这里的摄像头并不是交叉式无死角的,这场绑架的确处处透着粗制滥造。 房间里,乐知年解开绳子,揉着手腕抬眼往摄像头看了一眼。 其神情冷漠过一瞬,又捂着心口的位置弯腰开始咳嗽,边向窗外挪。 “你看见了么?”邰秋旻在这时说,“他后面有个影子,只持续了半秒。” 光影变幻,有鱼只当他瞎话:“没看见,走了,再不走就和警察撞上了。” 邰秋旻饶有兴致地盯住画面:“不急,也可以看看别的。” 乐知年刚用撬棍把窗户弄开,听见门轴响动,不由半捂着眼,微微侧头,身体异常紧绷,扣着窗框的指节泛白。 来人小心打开门,看清他时吸了一口气,小声喊道:“乐年年!太好了,你没事!” 乐知年诧异转身,视线向下,盯着那双熟悉的板鞋,语气复杂:“你……” 方恕生反手关上门,举着撬棍欣然道:“这蝴蝶还是有点用的!” 一只蝴蝶从他背后飞出来,在乐知年面前转了两圈。 ——那是江诵办公室的蓝蝴蝶花所化,居然跟到了这里。 有鱼猝然看向邰秋旻。 “按照之前判断,江诵肯定不知道这事,那么,假设他并没有向联会报备过这项能力,”邰秋旻说,“你猜一猜原因?不,你猜一猜,他会不会为了继续隐瞒而借刀灭口。” 有鱼不想赌,折身快步走向门外。 邰秋旻不疾不徐地跟着他,说:“一眼的时间这么快,现在可没有下雨哦。” “邰秋旻!”有鱼终于有些生气了,回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用力把他抵在墙上。 邰秋旻弯起嘴角,眼睛却没有笑,瞳孔竖起,散着阴绿,倒有几分影视城别后再见时的样子,略显恶意道:“有鱼,真希望姓方的能像你在乎他的生死一样,在乎你的生死。” “你什么意思,”有鱼搡了他一下,拧起眉,“方恕生又有什么问题?” 邰秋旻慢声说:“你当真从未想过,缘何只有他能看懂记事簿上的内容?” 有鱼盯着他:“你想起了什么?” 邰秋旻回视他,说:“缘何江诵一改原态,从最初不让他知晓罅隙一事,到如今同意他加入行动组?” 有鱼咬过臼齿,眯了一下眼睛。 “我很早就想说了,你似乎……对他们过于信任了。”邰秋旻说。 “好,就算组里谁都有问题,就算这些事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邰秋旻,”有鱼逼近他,“既然你只是想要壳子,谁杀的,怎么杀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邰秋旻敛了笑:“说到底,如果不是有海苔这层身份在,你根本不会信我半个字,对么?” “你不要转移话题,回答我。” “是你在转移话题。” 有鱼定定看他一阵,丢开领子,错身而出,甩上了门时撂下一句:“有时候你真是让人火大。” 脚步声在远去,邰秋旻垂头站着,发丝滑下来,掩住了神情。 轻薄的湖绿雾气从他脚边蔓开,逼向角落。 那些喽啰身上的藤蔓在缓慢收紧,昏迷中的人逐渐显出痛苦神色,脸颊和脖颈开始涨色。 不多时,门锁咔哒一开,有鱼去而复返,没好气道:“你到底走不走?” 邰秋旻眨眨眼睛,手指一颤,那些藤蔓噼里啪啦全断了。 有鱼探手进来,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扯着对方往那两人所在楼层走,边低声抱怨:“你这家伙烦死了,我真是欠你的……” “你看,你现在回来,不过是因为海——” “闭嘴,再说真揍你了!” 第69章 新棺 第94章 乐知年有一点微妙的恼羞成怒,只有一点。 毕竟他听出了方恕生的脚步声,在门还没开的时候。 那种轻微的动摇,在听见对方开口关切时,顷刻变成了压向自我的沙砾。 于是他第一次没有善解人意,没有扬起笑容,没有理会写文佬偶尔矫情又别扭的心理,只不解骂道:“方恕生,你是白痴吗,写文写傻了,分过几天尸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是吧,这种时候抓紧机会跑啊,瞎晃悠什么,真拿自己当屠夫啊……” 方恕生小心绕过地上的人,不理连珠炮似的屁话,只问:“你眼睛受伤了?” “啊?啊……”其实那只是撬窗时伤到了手指,流的血还没对方衣服上所染夸张,乐知年让开一步,合拢指缝,把左眼完全捂住,“对,对……” 方恕生想要看看他的伤,边翻周身:“郑组给了一些疗愈符,我藏起来了,还好他们没搜完……” 乐知年没注意听,这些话根本不过耳,却像是没有明火的草梗,一点一点,填在了他的肋骨间。 微妙的温度嘭涨着,气流顺着骨腔蔓至全身,令他在极其轻微地发抖。 不知缘由,但他现在挺想从窗户跳下去的,或者把眼前这厮扔下去。 随便吧,他迫切地想要安静一会,这破眼珠每每使用后总会爆发莫名其妙的情绪漩涡。 方恕生已然找到了疗愈符,很高兴地探手过来。 “不用。”乐知年拂开他,略显生硬地拒绝道。 不妨两人身侧有法阵亮起,有身影跨步而出,伸手将方恕生拽到身后,毫不犹豫地抬枪,瞄准了乐知年。 后者按捺住想要放下左手的本能,单眼盯着枪口,尽量自然地说:“老大,你这东西怎么还是热的。” 江诵看清他后,视线往周遭一滑,飞快判断过情况,缓缓收枪道:“抱歉。都没事吧?” 乐知年嗯声。 方恕生摸过江诵衣服上的刀口,问:“你怎么也受伤了,本家老头还打人呢?” 江诵摇头:“回去再说,我已经申请支援了。你们怎么回事?” “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抓了,也没要赎金什么的。”方恕生感到奇怪,嘀咕,“我们身上也没什么值得惦记的东西嘛……” 与此同时,楼下长廊里。 邰秋旻突然停步,偏头看向一侧。 有鱼被他带得一停,不由问:“怎么?” 那是扇很普通的木质门,花纹粗糙,把手坏掉了,打着锁链,贴着“已报修,暂不使用”的字样。 邰秋旻抬掌贴住门扉,神情有些恍惚地说:“这是那间……没有摄像头的房间。” 有鱼却是察觉到气息,当即拽着他往反方向走:“白狼来了。” 他实在不想同江诵解释,他们是怎么跟过来又怎么拖到现在才打算施救的。 邰秋旻视线在门扉上黏了一阵才收回来,说:“你鼻子真灵,鱼类都这样么?” “谢谢你没有挖苦我是狗。” 他们清理过所有痕迹,抄近道返回了乐正家大宅。 时值黄昏,郑钱独自坐在门前踏跺上,百无聊赖,正用龟壳摇卦。 矮矮小小的一团,脸颊肿了半拉,可怜见的,面前放张纸,绝对能哄骗来往无辜行人扫码施钱。 有鱼同邰秋旻对视一眼,上前俯身,撑着膝盖问:“郑组,怎么就你一个,顺利么?” 邰秋旻笑着补刀:“江队呢?” 郑钱叹气道:“我们来得不巧,乐正家准备办丧事,就在明天。” 藤蔓抢了铜钱,邰秋旻抛着玩,道:“乞巧节办丧事,他们挺邪哦。” 大门半开,有鱼往里看了一眼,那些人忙忙碌碌,正把红绸喜缎换成白布,问:“那你被谁揍了?” 郑钱又叹了口气,把宅内被莫名寻仇一事简单说了说。 那位江家前辈唤肃华,另一位单字瑛,原是十分要好的手帕交。 众所周知,乐家人的三十岁是个坎,过了三十年年都是坎,指不定哪天就莫名其妙嘎了。 从今年入春开始,乐正瑛的身体就不太好了,下过好几次病危。 但本家有个偏方可供延年,或者说,有个比较邪门的路子可以偷岁。 很多小辈都不太喜欢这种,类似冲喜又折对方寿命的法子—— 不论嫁娶,乐家人以新娘喜服入轿,从本家始,过阴阳道,渡无水桥,一路行至结发之人家中,便有几率得五年安稳。 当然,相应的,另一人会有不伤及旁人的大灾大祸。 瑛华二人本就没有超越友谊的感情,这是乐正家主在劝乐正瑛花重金寻人试试时,江肃华在病房外无意听见,不顾乐正瑛反对,强硬担下来的。 她准备过一段时间,选了空间缩制稳定又少用的捷径。 乐正瑛撑过礼成,却扇后不见丝毫病气,笑比珠玉华彩,盈盈动人。 就在江肃华以为此法或可成,犹为欣忭地握住对方递来的手,慢慢回出个笑时,那人靠过来,在她怀里断了气。 江肃华扶棺回乐正家,悲恸难捱时,正好撞上主堂的江郑二人,二话没说亮了刀。 江家尤为擅刀,但江诵大抵是个半血,没有遗传到这门家学。 又念及在对方伴侣地盘上,当事人刚刚丧妻,悲伤过度,不能真让她挨枪子,遂多挂了一些彩。 “那你这伤是劝架,还是……”姓郑的虽然讨打,但现在这样子实在很萌,有鱼忍不住掐他的脸。 郑钱跳起来:“非要怪我们头上,怎么不讲道理呢!” 他不敢说,这完全是自己没忍住推销过一波丧葬一条龙才被揍的。 还好目前是女孩模样,否则就不止肿这半张脸了。 江诵不在,蛋壳车的空间无法唤醒,郑钱把他们往里领,边说:“那家主也是个癫的,居然把我们的房间安排在她们对面。” 其实是因为,塌得只剩下这处待客区了。 “那正事呢?”有鱼说。 “半点没谈,明儿还要吃席呢。”郑钱摊手道,“哎呦喂,你们可算回来了,就我一个,都不敢进那院子。” 那院子草木错落,修剪得宜。 虽说他们的房间是对着的,但其实彼此之间掩着绿意,不怎么能互相看见。 郑钱一头扎回房间,嚷嚷着要好好养伤。 有鱼想过几秒,拉着邰秋旻去水亭里待着。 池塘里养着群锦鲤,胖乎乎的,听见动静围了过来,开始啄水讨食。 他们并肩搭着木栏杆,借着喂鱼的假动作,正对着江肃华的房间。 邰秋旻拿乔过一阵,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化作枯叶蝶送过去,停在窗框上—— 床榻上安静躺着那位已故的新娘子,乐正瑛。 她看上去真的很年轻,面相柔和,标准的鹅蛋脸,不像生于北方的姑娘,倒像是江南一带的。 其身上喜服被换成了新制常服,双手交叠放于腹前,指节仍是自然弯曲的,莹润透红,好似熟睡。 看来乐正家没打算请入殓师。 那位江肃华依旧穿着黑婚纱,繁复的拖尾取掉了,换成了很简约的缎面长裙。 她半跪在地,低头垂目,正探手给对方修容。 动作细致轻柔,一笔一划,从眉到眼再到唇,描得很慢。 有鱼心里一动。 邰秋旻拿草梗点他眉心,探头挡住他视线,以口型问:“怎么?” 有鱼迟疑看他一眼,摇摇头,伸手把他脑袋推正。 那厢,江肃华拿出了一枚红封,包过钱币,再轻轻放进对方掌下。 四下无人,有鱼见状碰碰身边人肩膀,轻声问:“这是什么规矩?” 邰秋旻没来得及回答。 “这是乐正家的规矩。”有道清朗声音回他,“两位不愧是联会中人,这视力当真天赋异禀。” 有鱼扣住邰秋旻的手臂,轻轻啧了一声。 后者道:【我的确没有感受到多余生灵在靠近,这绝不是报复。】 他们对视转身。 来人十分儒雅,刚过栈桥,身量和乐知年差不多,月白长衫,戴着单边金丝眼镜,细看还掐着花纹,耳架尾挂着根链子。 好吧,看来这是乐家人喜欢的时尚单品。 大抵是听见这话,那头江肃华已然起身,用力甩上了窗户。 枯叶蝶被震下去,落地变成普通的叶子。 有鱼点头道:“抱歉。” 来人微微笑着摇头,说:“你们也是阿穗的同事吧,不好意思,本来请你们过来是想谈谈阿穗的事,不曾想……” 有鱼实在不喜欢客套或者打机锋,正巧有电话进来,特质铃声惊跑了锦鲤们。 来人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是江诵。 有鱼腹诽是不是哪里又出了问题,迟疑接起:“江队。” 对面开着免提,有些吵闹,少顷方恕生的声音传过来:“鱼仔,我们发现了一口棺材。” 第95章 有鱼问:“你们?哪里的棺材?” “发群里了。”乐知年说。 有鱼看向邰秋旻,后者不怎么耐烦地掏出手机,点进群聊,打开新发的照片。 那是一间暗室,当中放着一口乌木棺材,留着被水泡过的痕迹,手电筒光线下,棺椁刻着一行小字—— 乐家子濒死之际,阴阳道重启之时。 “这个字……”江诵说,“和当初招我去查影视城的字迹一模一样。” 第70章 祂牠 屋子里没点灯,竖着隔音屏障,只桌子上方吊着一枚凝核,随呼吸一闪一闪的。 这东西比最初亮上许多,起码不伤眼了。 六个脑袋围着木桌绕了一圈,齐刷刷盯着桌面。 上面摆着两块平板,左边是刚刚看过的照片,右边是江诵新拿出来的。 像是某位剧组人员发的杀青剧照,从背景里裁出,经过放大修复。 像素有些低,勉强可以辨认出那是道具棺材的一截,棺椁上刻着一行花掉的字—— 入**,即**源。 “你们当初拍的什么戏?”江诵问。 “江队没有查过么?”有鱼说,“只是很普通的无cp大女主灵异系列片,加了点热血群像卫国元素,方便过审和卖座。” 主人公是位驭灵师,很穷那种,为了一件斩杀邪祟的天价单子入城。 那目标多疑、敏感、不好相处又贼能打,主人公不得已盘了个店窝着,打算走迂回温情路线。 结果半途搅和进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里面,大到尸体失踪,小到邻家猫咪走失,无厘头到假道士卖艺,没天理到小警员卖假药,还时不时解决下常客的恋爱问题,越相处越觉得此邪祟还挺像只好祟。 秋去春来,主人公非但没履行掉单子,苦哈哈地攒违约金,还得给那帮不怎么志同道合的家伙处理琐事,最后一群人同战敌寇,殉城而死。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超级大团圆结局,别说坟了,连尸体都是挨着的——炸碎又烧融了,分不开。 “他们找的你吗?”郑钱问。 有鱼答:“我找的他们,为拿角色还主动降了日薪。” 乐知年指指点点,吐槽道:“就是因为有你这种卷卷,居民幸福感才连年降低。” 有鱼作降状:“所以为了我等幸福感的提高,这个月工资什么时候发?我还要补罐头。” 邰秋旻眼瞳形态变幻,悄悄竖起了耳朵。 顿时,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乐知年身上。 “……”姓乐的连忙表忠心,“我早交表了,是上面还没批,流程卡住了,最近财政吃紧。” 郑钱哎呀哎呀地说:“财政天天吃紧,一问就是拨款搞绿化修城建了。” 江诵抬起左右手,双双给了他俩一个爆栗:“谈正事。” 于是方恕生把正事拉了回来:“这东西很像广告标语,就跟某种出厂标志似的。” “影视城的棺材呢?”有鱼问。 江诵说:“找不到了,我找了很久。” “这次的棺材又是哪里来的?”有鱼问。 “还在审。”江诵说,“他们老大得到消息,生了心思,但不知其法,绑了人请教请教。” “所以你们要查阴阳道?”郑钱揉着脑袋说,“这的确很像罅隙的规程,献尸——快死的乐家人,求愿——再活五年,哎呦喂,这是什么究极卡bug。” “你们是真虎啊,”乐知年指指上头,“穗穗都成核了,要真是另一处罅隙,进了怎么出来?” 江诵说:“如果真是另一处,也是个有原则的,起码空间意识情绪稳定又比较友好,可以谈谈。这法子存世这么久,乐正家又没有搬过家,说明这个罅隙没有扩张。” 有鱼问:“这法子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 郑钱耸耸肩表示不清楚。 乐知年压低声音:“这算私藏私联吧,我们要是举报一波……” 郑钱摸着下巴嘿嘿奸笑:“岂不是可以得到很多很多赏金。” 江诵再次抬手,给了他们一人一个爆栗。 “联会存世多久?”有鱼问,“庾穗又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这需要权限,”乐知年说,“当然,我可以黑进去,给我一点时间。” “那么……”方恕生说,“我们要怎么进阴阳道?” “想进还不容易么?”邰秋旻说,“乐家人结亲就行。” 方恕生纠正:“是快死的乐家人。” 众人沉默半分钟。 “你们看我干什么?”乐知年感受到了世界的恶意,抱紧自己,“我又没有死过。” 邰秋旻抬指,把五把蝴蝶刀刀刃在桌面依次排开,笑得春风拂面,温温柔柔地说:“这种事又不难。” 乐知年震惊又委屈,抖着手指扯旁边人衣服:“鱼啊,你管管他。” 有鱼抱臂不语,表示他们正在冷战——虽然晚上大概率还是可能或许应该会抱着睡,虽然方才也在说话,总之可怕得很——但他现在想要生会气,天黑了,可以情绪化一点。 江诵补刀:“那也只能带一个进去。” 邰秋旻耍着蝴蝶刀笑了一下,意有所指:“这里又不止一位乐家人。” 加上手里的,共计六把刀刃,六具尸体,可引六人入阴阳道。 有鱼率先反应过来,拿手肘怼了他一下,低声道:“你可真贴心,下半辈子住的地方都替我们想好了。” 邰秋旻哼声不语。 “可是……如果真有这么简单的话,”方恕生语出惊人,“乐家人怎么还没死绝……抱歉这不是在诅咒。” 乐知年嘴角抽搐,张口欲言。 “要么这消息没外传。”有鱼说,“不过也快了,棺材外现了。” “要么这法子只对他们有用。”江诵说,“这是独属于乐家的交易罅隙。” “要么另有隐情,”郑钱说,“我们干脆夜探家主,敲晕了拿符审吧。” “说来说去烦不烦,”邰秋旻突然发难,手里蝴蝶刀挽过花样,直逼乐知年脖颈,“试试不就知道了。” 极快。 乐知年哇哇叫着后仰,有鱼抬手挡住了刀尖。 叮的一声,是枚硬币。 正逢屋外有人敲门,借着这点微光问:“江队长,歇下了吗?” 江诵看了两眼邰秋旻,高声回:“哪位?” 外面的人温声答:“乐正熙,我想来想去,有些事还是得尽早谈谈。” 那位家主。 乐知年哗啦抖出一副叶子牌,郑钱立马翻上桌子,在几人脸上贴纸条子,有鱼取下了凝核,好好放在江诵新打的毛织小窝里。 至于江队长为什么如此贤惠,早些年他脾气差总惹事,其上司梁筠压着他织毛衣练练心性,结果织着织着成了副业之一。 那家主等了一会,见门开出条小缝,方恕生顶着一脸白纸条挤出个脑袋,细声说:“你好哇。” 乐正熙的问候顿时被这架势堵了回去,掩嘴咳了好一阵,才退了半步,微微后仰着,说:“你,你们也好,几位……感情不错。” 外头风大,方恕生让开一点,示意他进来说话。 乐正熙自言叨扰。 有鱼不由点评:“他们乐家人肺不好么?总是在咳嗽。” “他看着和乐知年差不多岁数。”郑钱说。 “但看着比乐知年靠谱。”有鱼回。 郑钱点头沉思:“你说他俩要是扯头花的话,谁能赢?” 邰秋旻插话:“那不就省下两把刀刃钱么,双赢。” “他好败家,”郑钱悄咪咪给有鱼说,“沾过血明明洗洗也能用嘛,何必要换新的。” 有鱼无所谓道:“两具尸体顺带还能求点财,不亏。” 乐知年表示:“你们蛐蛐人能不能避着点当事人。” 郑钱表示:“你俩能聚在一起不是没有原因的,在律法边缘疯狂试探。” 搞得像他多遵纪守法充满美德似的。 乐正熙有些尴尬,他专门挑了晚十点多来,就是想着只得江诵一位,方便谈事。 结果灯一开,屋里一堆白条怪围着毛织凝核蹦迪,白日见过的没见的,全齐活了。 “家主想谈什么?”江诵明知故问。 “是阿穗,关于她如何醒来一事。”乐正熙笑笑,“知年也在,随我来吧,先去看看一些东西。” 江诵同其他人对过眼,提议:“不如一起吧。” “是啊是啊,”郑钱跳下桌子,说,“都不是外人。” “原来是郑老。”乐正熙的身体僵了一下,思忖两秒答应了,“罢了,总归这一代要靠你们的。” 本家人大抵没什么夜生活,睡得挺早,外面贼拉安静,只间或有一两声虫鸣。 乐正熙提着灯在前引路,半个人影没遇着,他也不拉家常,搞得方恕生心里毛毛的,左手抓着江诵,右手逮着有鱼。 江诵挑了话头道:“我还以为,家主会等丧礼过后再谈。” 第96章 乐正熙幽幽地叹了口气,尾音轻飘飘的,有气无力,也不避讳地说:“因为阴阳道失控了,往常这法子哪怕不成功,也不会在新婚之夜突然暴毙,阿穗的存在镇着那些东西,它们有所顾忌不会太过分,现在她……” 有鱼伸手拍过乐知年的肩膀,后者激灵了一下,问:“所以,要怎么把她养回来呢?” 乐正熙大抵不太喜欢乐知年,只说:“不急,到地方再好好说吧。” 他们走过好几个院子才到。 那地方瞧着像是藏书阁,不过晚上看不太清,乐正家又不爱点灯,乌漆麻黑的,加上时不时飘出块白布,很有阴宅的潜质。 那里面倒是挺宽敞,七层楼高,浮着层纸张的清香气,装潢分外雅致。 但乐正熙没带他们上楼,反倒略过电梯厅,推开三层防火门,转而步行下楼。 那楼梯有些旧了,全封闭式,木制,窄面,踩着吱嘎吱嘎地响,又比较直陡,新来的这几位走得不太利索。 譬如方恕生——单纯高度近视需要微微弯着腰,又被自己丰沛的想象力所慑,每每过一个转角都心惊胆战的,手里扯着江诵短t下摆,都快扯出拖尾了。 譬如郑钱——单纯腿短,索性跳到了乐知年背上。 再譬如有鱼——单纯腿脚不便,被邰秋旻偷偷用藤蔓捞着,直挺挺往下移。 幸好他们殿尾,否则可比闹鬼。 总之,体感时间走了将近半小时。 把邰秋旻走得鬼火冒,好几次拿藤蔓悄悄在乐正熙后心和后脖颈比划,又被江诵挡开。 而后在一行能看见所谓地面的那一刻,有鱼瞬间皱了眉头。 他脚下踩空,被身后的邰秋旻抬手搀了一把才站稳。 眼前是甬道。 暗色的通道,弥漫着潮湿又腐朽的古怪气息。 沿路两边稍高的位置砌着一排石头置架,该是放蜡烛或者小型灯具的地方。 空气里泛着很淡的花香,也有点像劣质的过度添加香精的清洁剂。 有鱼隐隐嗅到了腥味,那种洗不掉的、又很轻微的甜腥味,令人不太舒服。 方恕生嘶了一声,搓了搓手臂间冒出的鸡皮疙瘩,道:“好冷。” “抱歉,这是以前留下来的防空洞,”乐正熙说,“要穿过这里,很快了。” 他也不点灯,提灯的光圈像水波一样不断晃开,撞到两侧石壁又晃回来,弄得有鱼眼睛有些难受。 邰秋旻落后半步,暗中打量他的反应,见状问:【要不你闭着眼,让藤蔓牵着你走?】 有鱼摇摇头。 乱糟糟的脚步声里,乐正熙缓缓开口—— “诸位应当知道,梦貘是神明的伴生灵。祂们的每一种情感,不论负向正向,基础复杂,贪嗔痴慢疑,怨恨恼怒烦,诸如种种,都会幻出一只对应的食梦貘。” “1800多年前,世间首例罅隙出现,蚕食过快,秩序全然坍塌,食梦貘一族为护天下苍生,全族殉难,独独留下这么一位幼崽。” “阿穗活得太久了,久到联会中不少同道反推说,这是因为世间尚存一位神祇,其实不然。” 郑钱不由翻了个白眼。 江诵礼貌答:“愿闻其详。” 他们已然穿过七曲八折的甬道,来到一扇足有十米高的合金巨门前。 乐正熙低语片刻,探手唤醒其上法阵。 光点从其掌心游向四周,形成通路,而后锵地豁开条缝,被推开时发出沉重地一叹。 他提步进去,感应地灯跟随步伐落点徐徐亮起,纷纷繁繁,如同水上银河。 入目皆是银白色,哑光质,像是不曾开放的高档博物馆,阴影里摆着各种规格的展柜。 这里有些空旷,乐正熙在某具展柜前停下来,声音带着点回音,道:“庾穗……她其实,并非幻自正统的神明,她为第一方罅隙的意识情感所幻,是伪神的伴生灵。世间灯火煌煌,所求不息,所愿不绝,罅隙犹如劲草遇春风,百害皆生,她亦不灭。” 他说着打开了展柜的灯光,让开些许。 郑钱直起上身,惊愕下拽疼了乐知年的头发。 方恕生当场就曲了下膝盖,弯腰有些干呕。 江诵扶住他,缓缓拧起眉。 那是一具内脏残缺的人体切片标本,处理得十分专业利落,颜色干净透亮。 虽然这么形容有些失礼,但它看上去的确妖异又美丽。 参照ct片原理,共计1208片,薄而透明,灯光下血管走向和肌肉结构清晰可见。 乐正熙带着得体的微笑,像是提供详细展品内容的解说人员。 但有鱼已经听不见声音了,他的视野范围缩得又小又窄。 外围灰蒙蒙的,只中心处清冷冷地亮着,像是烽火夕阳里乌鸦的巢,离他很近又很远。 脑袋是竖切的,那些切口如同细镌的装饰银线,分外齐整。 从他这个角度能够清楚地辨认出侧脸,眼角那颗红痣将好保存下来,是巢穴里忽而明亮的珠宝切面。 有鱼死死咬着牙关,鼻翼翕动,眼珠发颤,慎之又慎地一一扫视过在场其他人,手指捏着刀片,用力到骨节发痛。 ——没有多余的反应。 他突然有种很荒谬的恍惚感,他可能从未自那处水寨甬道里离开,否则,怎么会先是青铜塑像,再是…… 乐正熙已然打开了另一只展柜的顶灯。 有鱼跟着他的动作机械转头。 于是乌鸦整理过巢穴,草梗深处露出一具艺术性颇强的解剖腊塑,栩栩如生,甚至还原了缎子似的长发。 它保留着大半张脸,安详平和,阖眼微微侧向一旁,唇角带笑,笑意滑过唇峰,消融在摊开的蜡塑伪造组织里。 “这是些……”这些东西太容易令人联想到明枫的晚间工作了,方恕生深切不适道,“什么?” “每一代被斩获的伪神,牠们拥有控制罅隙的能力。”乐正熙咳声说,索性挥手打开了所有的灯具。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生灵打扰了,穹顶又如此之高,灯光一圈一圈亮上去,很久都亮不到头。 它们被一点一点静默地唤醒,如同浮雕的众神,姿态各异,袒露骨骼与血肉,独独残缺的面上微微笑着,簇拥着这些不速之客。 就像是一处不以科普和医学为主题的生灵博览,近处犹为类人,再远些就不太能看清了,非人特征明显,皮肉组织细腻,与骨骼虬结着,偶尔呈现出融化和滴落态。 有鱼仰着头,渺小又孤零地站着,细致地逐一看过去。 太多了,满腔烧心的晕眩感包围着他,令他脸颊肌肉出现细微抽动,眉尾痛苦地下耷。 乐正熙仍在说着—— “这些是从首代至末代的伪神尸体,以琥珀或者各家术法保存,直至近代技术成熟才得以一一解剖研究。” “你们看这些骨骼的排列和形态,有很多是错误的,甚至不符合人体对吧,早期的更为明显些,到末代已经完全准确了。” “牠们原本没有实体,就像罅隙里的东西需要壳子才能出来一样,但牠们高于空间意识,其能力尤为诡吊,接近于造物,先是骨骼,再是血肉。” “我们在这些尸体组织里检测出了不同的肉质成分,包括人类、牲畜、禽鸟……百物百态,应有尽有。或许牠们自称的所谓不老不死,不朽不灭,是因为能够吸收血肉,凝塑己身。” “目前最为完美的一例斩获于20世纪30年代,那也是距今最近一次罅隙现世时间,其肉质成分接近人类80%,但依旧没有人类的脏腑。” 不知为何,方恕生由衷地感到荒唐,以及没有缘由的愤怒:“为什么要研究这些……” 乐正熙说:“我们一直在找彻底杀死牠们和阻止罅隙出现的方法。” 江诵眯了一下眼。 方恕生失声道:“可你刚才说,牠们不老不死,不伤不灭,你们……你们是怎么……” 乐正熙微笑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们自古籍及前人资料中得知,牠们害怕共生生灵的血液。所幸当时正值战乱,找到相同的血液较为方便,而只要获取足够的量,就能……” “共生?” “是,静水深流,一镜两面,祈愿也是如此,一生祥瑞,一生灾厄。”乐正熙说,“我相信,正常人都不会站在灾厄那边。” 江诵质疑道:“古籍和前人资料?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乐正家存有联会之外的线索吗?” 乐知年抬了抬眼皮。 乐正熙说:“这是各宗各族保留的密辛之一,最近的那次围剿江家也是出了力的,江队可以回去问问。” 方恕生难以置信:“既是共生,肯定不是少量的血液,你们该不会放了所有……” “血液是能再造的,小友。”乐正熙说,“江队和郑老应该清楚,那位先生活到了60年代末,还是联会改组的牵头成员之一。” 第97章 郑钱抿唇不语。 “你们……是怎么,在万千生灵里确定所谓伪神呢?”江诵问。 乐正熙说:“我们本就隐约有些猜测,毕竟牠们对阿穗有着微妙的吸引力,好比沙漠中的生灵擅长寻找水源,尽管她不知道。至于确定嘛……我们的人无意间得到了一封寄给那位先生的家书,里面随着一条项链,吊坠里有张合照。” 有鱼的血液冻住了三秒,而后开始顺着末梢往回融化。 化得太快了,简直像是把隆冬北国倏而沉进熔岩里,烧得他整个人不太清醒,心脏和颅顶快要爆开,快要蒸腾成无边水汽,淹没这里。 一只手臂探过来,冰冰凉凉的,搂住他的腰,隐晦但用力地把他撑住了。 邰秋旻在他身侧,以一贯的口吻,和事不关已的态度,说:【站稳一点,摆摆,又不是你躺在那儿,慌什么。】 第71章 入道 “阴阳道的确连着一处罅隙,净化过的,阿穗就是从那儿被先祖带回来的,”乐正熙说,“当中说不定能找到方法让她提前醒来。当然,如果罅隙继续扩大,招至新任伪神现世,她也是能醒的,不过……我想你们并不希望事情这般发展。” 方恕生有些不理解,道:“既然能够净化,为什么——” 江诵轻轻拍过他后背安抚,边道:“家主有心了。” 乐正熙摇摇头,眉眼含着点忧倦,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百家也不希望再看一次生灵涂炭。但罅隙一事,放至联会明面上总会招惹不必要的惶恐和异心,好比这次,方小友和知年前后被绑架。” 乐知年摸摸鼻子。 “此番邀江队前来,本就是想请诸位暗中探查,阻断发展。”乐正熙说,“为保证内部成员纯净,联会分发的药物里,掺着那位先生微量的血液,你们可以据此为评判。” 方恕生不由嘀咕:“你们再造的血液真够多的。” 江诵颔首:“彤铭还在初期,目前没有可疑目标出现。” 灯光关闭,这里重回静谧。 乐正熙的呼吸轻轻的,像恼人的絮,乍听起来,如同周遭标本在吐息私语。 “但愿吧。不过我现在的确有一点私心,”他微微致过一礼,说,“诸位若是打算过阴阳道,不知能否帮忙将阿瑛带回来?” “这种情况……还能带回来吗?”方恕生问。 乐正熙点头:“是有前例的,那处罅隙比较友好,往常又很稳定,这次怕是探查到庾穗身故,所以才……总之,七日内说不定能行。” 郑钱实在不喜欢他文邹邹又慢吞吞地讲话,忍不住接话说:“小熙啊,接你们阿瑛回家就是额外委托了哈。” 小熙也不生气,依旧温温和和地说:“好的,郑老,我会把宅院修缮费用折掉的。” 郑钱:“……” 有鱼拿开腰侧的手,勉力压稳尾音,上前出声道:“那处罅隙,只能以新娘喜服入轿,结亲而进么?” 邰秋旻捻着手指,目光跟着他。 乐正熙说:“是,不过你们误入过一次,想必可以……” 江诵直白:“没有更加稳妥的方式吗?” 乐正熙摇头:“自古如此。” 有鱼追问:“它是何时陷落的?” 乐正熙一副“这真是为难我了”的抱歉笑容,想过几秒,迟疑道:“大概是……唐末,阿穗是藩镇割据年间才到乐家的。” 几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打道回房,养精蓄锐。 乐正熙送了半截,客套一番,又咳嗽着先走一步。 临了还带走了唯一的手提灯,他们只好打开手机电筒原路返回。 刚进院子,有鱼道过晚安,一把揪住邰秋旻领子,把人抡进屋,边抬脚踢上门。 乐知年见状道:“他俩真是三天两头就打一架,鱼和猫果真不合。” 可惜余下几位各怀心事,没有接他的话茬。 屋子里没点灯,尚可视物。 邰秋旻被抵在门板上,抬手去掰领口的指节,碰到对方手指时,不由好笑道:“你摆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势,倒是在抖什么?” 有鱼瞪着他,目光闪动,也不说话。 邰秋旻的笑淡了一些,挑明说:“你觉得是我‘吸收’了海苔,还继承了它的记忆么?” 有鱼退开半步,撇开脸,阖眼开始深呼吸。 邰秋旻的笑容没了:“你想这么听也行,但是很遗憾,摆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哪怕你现在抽干自己的血,也——” 不妨有鱼拽着领子将他拉近,手臂一错,重重抱住了他。 “……”邰秋旻话音一滞,下意识抬了手,又落回去,微微不解道,“有鱼?” 月光清亮,有鱼的脸掩在窗格阴影里,晦暗不明。 半晌,他说:“现在就走。” 邰秋旻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有鱼松开怀抱,逼视他的眼睛:“我让你立刻,马上,当即离开这里。” 邰秋旻心绪微动,审视他片刻,说:“你不信那老头的话?还是说,你不太正常?” 有鱼道:“那他说的是事实么?” 邰秋旻说:“是啊,当然是,我就是灾厄的象征咯,人间又要大乱啦。” “邰秋旻,我想你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 “我很开心你认为我身上有‘璧’这种东西。”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不管你的出现是福是祸,你现在从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去,账不算了,六十年后壳子给你就是。” “真贪心呐摆摆,你还想活到八十多岁呢。我也没跟你开玩笑,我暂时回不去了。” “什么?” “我沾了海苔的血肉,姑且这么认为吧,现在没法回去。或许这算是某种反向污染。” 有鱼呆了片刻,缓缓皱眉。 “在水寨的时候我就想带你走了,我试过三次,最后还被你抓包。”邰秋旻错身靠近床榻,仰面把自己摔进去,翘了下脚,“有道是事不过三,所以我改主意了,这里挺有趣的,我还没把郑钱推荐的游戏打通关呢。” “……”有鱼咬了下后槽牙,对此等随心所欲且毫无忧患意识的心态表示爱谁谁吧。 他脚跟一转,沉默着上前,用被子把那厮卷巴卷巴,扔下床。 “喂,”藤蔓缓冲,邰秋旻拖着声音道,“现在连枕头都不给了哦。” 而后被迎面飞来的枕头打中鼻梁。 有鱼合衣上床,翻身把头朝里,没好气道:“懒得管你。” 次日一早,几人围着圆桌,开始发愁要派谁进去。 “俗话说得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方恕生说,“外面肯定得有一位能抗事儿又说得上话的。” 江队长表示:“我们又不是鸡蛋。” 方恕生:“……” “暂时先进一组吧。”乐知年说,“谁晓得那老爷子靠不靠谱,万一痴呆记岔了呢。” 最佳人选郑钱因暂时无法变幻外表年龄,被率先淘汰。 乐知年很是惆怅:“郑组怎么就关键时刻不顶事儿呢。” “哎呀哎呀,我早就说把傀儡当工具人嘛。”郑钱叉着腰,气鼓鼓地瞪他——可惜太矮了,毫无威慑力,江诵又不许他动不动就上桌。 “你现在是可爱的女孩子,”江队长如是说,“能不能别像个油混子,总是上蹿下跳的。” 郑钱表示自己天生地养,从不拘泥于性别。 乐知年摆手道:“你那傀儡顶屁用啊,热场的时候排一溜转手绢呐?还是说,你让我单独进去顶屁用啊,给伪物加菜呐?” 很好,一通反驳把自个儿也给摘干净了。 “生生不行,他也是送菜的。”后勤乐某撇撇嘴,看向下一位。 “老大嘛,勉强,马马虎虎,就是扮姑娘不太像,气质太硬。”又下一位。 “旻……”邰秋旻可能没睡好,现在托腮盯着有鱼,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气场冷冷的——他不敢编排,再下一位。 挑无可挑的“后勤保障处处长”被迫眼睛一亮,一把执起对方双手,恳切道:“鱼啊,靠你了,你一看就很合适。” 有鱼不知道自己哪里合适,满头珠翠充盈随身军火库,方便展示飞刀技艺么? 正巧窗棂被笃笃敲了两下,江诵应声后,来人抬起半开的竹窗,生硬道:“我听熙家主说了,我跟你们去。” 是江肃华,束着马尾,脸色有些差。 于是这天下午,丧事暂停,乐正瑛的尸体被放进冰棺。 江诵例行嘱咐,郑钱给了乱七八糟的符纸,庾穗的凝核被塞进假发当明珠,乐知年挽着方恕生的胳膊招手送别,挥着手绢假哭。 有鱼打马在前,傀儡七歪八扭地抬起轿子,吱吱嘎嘎走了半个多小时,雾气渐渐弥漫过马蹄。 周遭景色在浓雾后化开,重组,影影绰绰的,如同夹道欢迎的群尸。 没一会儿,那马就自行停住了,喷着响鼻,焦躁地刨蹄子。 第98章 有鱼吁了两声没吁住,翻身落地,回头一看。 傀儡已然放下了轿子,瑟瑟发抖地抱头缩成团。 他摇摇头,上前几步,弯腰打起帘子,道:“进来了。” 江素华端端正正坐着,没举扇子,盖头流苏垂在胸前,听见这话没作声,只稍稍抬起了手。 手指微拢,自然下搭——这是要人搀扶出轿的意思。 有鱼皱了下眉,心道这姐姐怎么还挺会拿乔,旋即又想起方恕生给他上妆时嘱咐过做戏当做全套,遂抬了手臂。 结果递出去一半才觉着这动作不算女性化,又硬生生送过手指,牵住了对方的指尖。 温凉的,像是捂了很久的玉。 “失礼了。”他说。 雾气沉聚变幻,在路边化为黑水长河。 风吹开梆子音,当中夹着唱词,缥缥缈缈的,在起皱的水面铺开。 调子很古怪,半好听半难听的,有鱼只莫约辨认出什么断骨,什么远远山。 少顷,白雾里撑出一叶小舟,那唱歌的渔家女古人打扮,绑着臂缚,瞅见他们,爽朗一笑,撑杆停船,问:“两位,要过河吗?” 第72章 旧城 郑钱给有鱼弄了些符——虽然后者也在腹诽,姓郑的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符——总之他现今在旁的生灵眼里,的确是偏向女性的骨架、相貌、声音以及装扮,遂道:“有劳了。” 江肃华已然出了轿子,环珮叮当,嫁衣上的绿色丝线折出青光。 有鱼引着她顺势往前,不由觉得这凤冠有些高。 那渔家女却是惊呼道:“哎哟,新娘子的脚不能落地啦!” 有鱼心道这又不是尸体,为什么要避讳这些,麻烦,皱眉时已然有傀儡哆哆嗦嗦过来,背起了新妇。 那船不大,踩上去时晃悠了两下,却没有水珠溅起。 傀儡不敢多待,放下人便跑了。 他们面对面小心坐下,有鱼偏偏腿,仔细没有挨着对方。 那渔家女深吸一口气,撑杆使力,破音喊道:“吉时已到,新娘上轿喽!” 尖声尖气,唱得跟要上吊似的。 傀儡们在岸边砸吧着嘴巴子,咔咔咔地告别。 周遭依旧有雾,两岸景致看不太真切,任何事物的边缘都毛毛躁躁的,盯久了眼睛还挺疼。 有鱼收回视线,正巧船转过个弯,有东西探手扶了他一把,才将将稳住身形。 “……”他低声向对面那位说,“谢谢。” 盖头流苏轻晃。 这船看着挺平稳,实际上却有些颠簸。 是的,颠簸。 不是在水行浪的感觉,倒像是船底源源不断地碾过些什么东西。 不过他们正通过百十来长的狭口,两侧石壁泛白高耸,往上收束成一线天,不怎么能见着身侧河面。 “不能看河里哟,小姑娘。”那渔家女见状提醒道,“河里有吃人的家伙呢。” 有鱼心道敢情你不吃人似的,只好致笑略过她,借着望向远处,余光落在水面上。 他的目力变好了些——那片水面略有泛黑,油亮亮的,成堆耸动着,让人联想到塘里成吨的芝麻粒鱼苗。 未几,小舟穿过狭口,河道变得更为开阔,偏凉白雾里遥遥显出一座城池的影子来。 那渔家女闲聊似的说:“我们这里好久没来新人了诶。” 有鱼腹诽昨天不是刚进一位么,面上略显紧张地道:“我们大抵走错了路,不知……这是哪里?” 那渔家女咯咯笑道:“既入此间,便别想这么多啦,这里很好呢。” 如果不是渡水,有鱼真觉得这话术是在诱拐他们行桥。 小舟又走过两刻种,那渔家女撑杆靠岸道:“上去吧,小姑娘,记得入城的路还得背着新妇走咧。” 有鱼应好,错身时向新娘子低声道过失礼,率先上岸,背对着船沿半蹲下来。 不多时,衣料窸窸窣窣——那人探过手来,盖头流苏堆在他颈后,有些冰。 一对手臂搭过他肩膀,在前虚虚拢着,在他握拳以手腕捞过对方双腿起身时,眼前袖口里却滑出来一只银钏,叮铃。 有鱼心念微动,二话没说撂了膝弯,单手拉开这对手臂,回身半掀起盖头,果不其然,道:“怎么……是你?” 邰秋旻打着胭脂——也不知道是谁打的,细细亮亮两团酡红,跟打纸人的手法似的,很是扎眼——闻言半撩起眼皮,恹恹地问:“是我,你不高兴么?” 那不明真相的渔家女在后头拊掌笑道:“这是替嫁哟,还是私奔哟。” 有鱼实在不想被伪物调侃,太诡异了,赶忙把那厮打横抱起来,先跑再说。 “这种路需得背着走,”邰秋旻单手扶着凤冠,说,“不然走不出去,会一直打转。” 有鱼第二次绕到下船点那棵大榕树时,见渔家女已走,遂把他放下来,问:“江肃华呢?” “我对你开口关心他人这点很是难过。”离之最近的榕树气根慢腾腾移过来,半支起盖头,邰秋旻说,“你要我在这儿讲么?” 有鱼微微偏头,示意他废话少说。 邰秋旻道:“被我顺手扔进来了,她想找人,那就自己慢慢找好咯。” “你扔哪儿了?”有鱼低声骂他,“真行,半点不安生,让你走到射程以外,偏要闯到瞄准镜里来。” 邰秋旻轻轻笑了一下,半认真半探究地问:“你是在担心我么?” 有鱼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邰秋旻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那就是在担心海苔。” 有鱼静静看了他一阵——不清楚这里有没有太阳,总之目前没有日光,天幕青黑,大抵傍晚时分,但城门挂着灯笼,对方半张脸都掩在盖头下,被扫了层红光,跟脂粉一搭,艳生生的。 他说:“你很介意我把你和海苔相同看待么?” 榕树气根呲溜缩回去了,盖头落下来,流苏轻晃,邰秋旻道:“怎么会呢,只有多愁善感的人类才会纠结是否为移情。” 有鱼掀起盖头一角,偏头去寻他的眼睛:“那你在闹什么别扭,从水寨开始。” 软滑绢料从手指溜走——邰秋旻退开半步,端端正正立着,正经道:“宵禁后入不了城哦。” 有鱼背过身去,弯腰屈膝,双手撑着膝盖,没好气道:“你又知道了。” “嗯哼,一般这种整城陷落的罅隙,属于瘟疫或是战事屠戮,城门外大多是送骨道,晚间易起尸。”邰秋旻歪过脑袋,偷偷挑起盖头一角,笑说,“不过,你当真要背我?” “你有什么意见?”有鱼微微转脸。 邰秋旻提起裙摆,两步跳上他的背,说:“岂敢岂敢,不过担心你要半路趴地上哦。” 这些白雾帷幕似的,从中分散开来,城楼雄伟,距此不过三百来米。 有鱼不以为意,把过他腿弯,稳稳当当地走出第一步,神色微变,顿过半秒,不信邪地迈了第二步,膝盖曲了一下,不由咬牙道:“邰秋旻……你吃了多少罐头……” 邰秋旻在他背上闷声笑,片刻撩起盖头,牵袖擦他额头细汗:“都说了,得我来。” 而后这厮一撑肩膀,旋身从他背上跳下,落地时盖头正好换在他头上。 “新娘子的脚早就落地了,”有鱼抬臂挑开红缎,作势要走,“算了。” 就在他换步的瞬间,雾气从鞋掌踏起的细小灰尘里生出,迅速弥漫,显出扭曲的影子,城墙上的灯笼光开始变艳。 “讲讲规矩嘛,我没睡好,不想刚来就打架。”邰秋旻跟了两步,把他的手按下去,顺势一扯一带,在错身时将人熟练掳上了背。 有鱼皱眉嘶了一声。 “怎么?”邰秋旻问。 “你最近指甲长得好快。”有鱼说。 大抵还有一个原因,自从海苔和邰秋旻搭上关系后,有鱼就再没给猫咪梳毛收拾剪指甲了,遑论吸一吸。 想到这里,他略显怅然地无声叹出口气,旋即有些不服气地问:“你怎么没反应?” “生灵死亡后会变重。”邰秋旻步子相当慢悠,“承蒙所信,我背过不少尸体,习惯了。” 有鱼顿了一下,说:“某项科学实验表明,人类死亡后体重会瞬间下降21克。” “很遗憾这里不讲科学,而且我没记错的话,那实验也有比较玄学的解释。”邰秋旻说。 有鱼知道那个解释,是种较为悲观的人世赎罪论,带有一点宗教色彩—— 相传,真正的地狱不止酆都,还纳入了人世。 地下十八层,而地上一生的遭遇又何止十八层。 文学作品里神仙常以此间历劫,妖魔常以此间修炼,凡人常以此间悟道,便道世间种种境遇不过规训好的矩程,诸般痛苦当如离火加身,自内向外。 而女娲以粘土造人,当如窑变,什么时候被这无数情绪轰轰烈烈地烧干,什么时候便会迎来死亡。 第99章 由此,世间生灵只有在真正死去的那一刻,魂灵才会脱离窑炉,去往乐土。 乐土,又是乐土…… 邰秋旻等了一阵没等来反驳,颠了颠他,问:“怎么不说话?” 有鱼打量着周围,很常规的荒城外古道,杂草长得比人高,说:“我只是在想,狐狸精综合效应到底跟随主体视角,还是客体视角。彤铭联会没人对你的样子表现出多余反应,还可以解释为那里头都是些没阅历的小年轻,可是乐正熙,明明有那张照片……” 说到这时,两人都微妙地沉默了几秒钟。 那些偶尔闪回的记忆里,那种略显亲密的关系实在太过遥远,梦境褪去后,又显得很是模糊,让现今的他们都有些无所适从。 有鱼干巴巴地接上:“为什么……为什么对你也没……” 邰秋旻说得比他顺畅多了,可见罅隙出身的家伙的确没脸没皮:“江诵和郑钱还知道所谓常先生呢,为什么对你没反应?” 有鱼一阵干咳:“……” 说得他俩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似的。 他们正好来到城门外。 这木门古老厚重,刷着桐油,表面残存的铁皮留有风霜销蚀的痕迹,正一寸一寸,沉重地在他们面前打开。 于是灯火和各式声音像是双重潮水一般,混转着涌来—— 城内建筑特征多为唐制,没有太多岁月痕迹,瞧着挺新,大抵是总有新人进来,融合过不少后世年代的特点。 现下十分热闹,沿街灯笼如同长龙,鳞片色彩各异,从大门蜿蜒烧到了城中心的最高建筑。 那楼阁白玉质地,高可摘星,很是华美。 离之最近的茶馆里,说书人刚拍下惊堂木,抑扬顿挫的声音隐在此起彼伏的叫卖里,不远处,拱桥间还有人放灯…… 这里清香与花烛缭绕,笑语喧嚷,不知哪里断续荡出乐声,但目之所及大多是……年轻女子。 邰秋旻无视那些隐晦的打量,迈步而进,大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合上,再掩去踪影。 “在那儿。”有鱼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抬头。 茶馆二楼靠街,侧坐着位姑娘,醺醺然,见着他们,挑眉举举酒壶,捏着壶把的指节比之玉壶还要莹润。 “还挺好找。”邰秋旻哼声道。 有鱼打算下来,但二楼植物垂落,直接把他俩接了上去。 乐正瑛褪去了那副柔美姿态,一颦一笑显得有些狡黠,甚至邪气。 “啊,两位是和乐……”她撑着额头,思考三秒,“乐年年对吧,是和乐年年一道来访的小友吗?” 有鱼:“……” 乐正瑛笑笑,目光落在邰秋旻身上,不住流转:“怪不得能入阴阳道,这位……的骨头……” “叨扰,”有鱼跨步上前,把姓邰的半挡住,拱手道,“江队让我们进来找找,有没有让阿穗醒来的法子。” “阿穗?”乐正瑛表情古怪,片刻摆首道,“你们找错了,这里是庾穗真正的埋骨地,哪有人上坟头找怎么让人复活的法子的。” “你的意思是,”邰秋旻玩着藤条道,“你们乐正家在撒谎咯?” “不,乐正家的认知是这样的。”乐正瑛说,“起码在外面的乐正是,庾穗的第一次死亡,便是唐末年间护此城陷落,连带着从任何史料记载及生灵记忆里被抹去。” “你……”有鱼眯眼。 乐正瑛举壶缓缓挡住半张脸,无声微笑:“两位都是江队的朋友,爱屋及乌,告诉你们也无妨。” 有鱼稍觉奇怪,不晓得这个爱屋及乌拐了几个弯才落到他们身上,但暂时不想深究,只道:“江肃华在找你,你要回去么?” “回去?”乐正瑛眼神迷蒙片刻,扭头眺望远处,街巷灯火成片,熙熙攘攘,她轻轻摇头,说,“我本就属于这里,谈何回去呢。” 她斟满酒杯,遥遥指过那幢白玉楼,对他们笑道:“今儿个是乞巧,两位不急的话,逛逛灯会,晚些再谈吧。” 第73章 化尾 茶馆一楼,靠近角落的位置。 木桌上摆着两碟茶点瓜子,但罅隙里其实不用吃喝,指不定这些食水是什么做的。 邰秋旻取了凤冠,散开长发,随意拿藤蔓挽起来。 他百无禁忌,挑挑拣拣,捻了枚最为顺眼的咬过一口,皱眉呸掉,拍拍手渣嫌弃道:“真难吃。” 有鱼坐在他对面,还在想乐正瑛的话,低头喃喃着:“她什么意思?” 邰秋旻随口回:“什么什么意思?” “伴生灵……埋骨地……旧骨新人……棺材易物……”有鱼抬眼盯着他,“阿穗为什么总想杀你?” “你是怎么拐到这上面的?”邰秋旻只说,“摆摆,在这里还需少思虑。” 有鱼莫名有些烦躁,又问了一遍:“庾穗为什么总想杀你?” “乐正熙的话不可尽信,他还道你我共生呢,试问哪有共生像捏着对方命门的道理。”邰秋旻指指他盘发里的凝核,“或者,你可以把威胁扼杀在摇篮里,捏碎它,一了百了。” 有鱼:“……” 说书人在讲时新的话本子。 什么将军征战未归,百姓惶惶,暗地里都在传那身死战败国将不国的消息…… 什么教书先生寄出去的百十封家书毫无回音,阴差阳错,又从钓起来的鱼肚里意外剖出了送掉的信物,误以为对方已故,熬过几月,郁郁而终…… 什么将军死里逃生,艰难万险,风尘仆仆回城之际正好撞见对方出殡…… 什么棺材冲撞马匹,受惊的青马一头撞死在了棺材盖上…… 也不知道走得是那门戏路子,说着说着竟然还会猝不及防唱起来——道是锦雀掠不过山峦,绕路经洛水之畔,家书终到时鏖战正酣…… 情绪格外饱满,唱词格外戚戚,听得堂下女眷纷纷掏帕抹泪。 邰秋旻啧声道:“这都什么酸词烂调,挺好的日子唱丧曲,晦气。” 有鱼捡了瓜子来吃:“稀奇,你还信晦气不晦气呢。” 邰秋旻起身来拽他:“吵死了,别处待会儿。” 两人拉拉扯扯下楼出门,里头那说书人正拖长调子,断气似的唱到:“谁还在轻唱叹,我有所念相隔远远山,谁濒死仍呢喃,我有断骨落在远远山……” 有鱼略略回了下头,还没看清那说书人的样子,就被拉远了。 可惜这里就没有清净的地方。 太热闹了,简直像是过完今天没明天的架势,闹得人脑瓜子疼。 “邰秋旻,”有鱼抓着对方腕子,防止走散,低声说,“这里有些奇怪……” 对比起影视城,水寨或明枫,这里看起来如此正常,景致和建筑符合常理,没有超出认知之外或是颠三倒四的东西。 轶闻道盛唐仙妖人鬼共处,末代才至秩序崩盘,但这里如此繁盛,伪物之间又这般和乐,半点不像大厦将倾的样子。 那些循环灾难时刻,或者彼此吞噬的论调,在此地似乎都不适用。 空间意识或许是个好相与的,至少明面如此,怪不得能吃公家饭呢。 人潮如织,邰秋旻路过无主的货郎车,随手摘了两串糖葫芦。 有鱼拒绝无果,一口下去幸好没有类似蹦出眼珠子的限制级画面。 他嚼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纳闷道:“还有一件事很奇怪。” 邰秋旻有些困,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 有鱼的目光在对方隐去喉结的脖颈间滑了一下,带着点笑说:“你又没有内脏,吃的都到哪里去了?” 邰秋旻闻言乜他一眼,挑衅似的龇了下牙,垮脸把棍儿都嚼了。 “诶,”有鱼被叫好声吸引,扯扯他,指着前方侧边,探头探脑,“那边是不是有杂耍班子?” 隔得太远了,又围着人,只闹哄哄的。 “管他什么班子。”邰秋旻说。 有鱼轻声说:“所以拜托你看看嘛,区域官大人。” 邰秋旻一顿,目光滑到他侧脸上:“……” “是,正演到吹火,可惜火候不到家耍砸了,燎了某位看客的丝带,现在打起来了。”他抓过对方手指,往左边慢慢移,边说,“那边在猜灯谜,有人连对五个,老板抢回纸条开始借口赶人。那边在画糖人,笨手笨脚的,画着画着把桌板掀了,弄脏了谁的绣鞋。那边在投壶……” 邰秋旻的声音其实很温柔,总是淡淡的,情绪起伏不是很大,但尾音有点懒,总会不自觉地拖长,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气声。 可他好好说话的时候实在不多,有鱼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真会耐下心形容,一时有些出神,耳鳍幻化出半秒,柔软轻薄,被灯火衬得微微生红。 于是那些话语落在耳里,化在眼中,渐渐覆盖了原本所视。 有鱼听着听着,不由脱口而出:“这就是你眼中的世界,总是……不太安生?” 第100章 邰秋旻话音一停,再次看向他,有些状态外地眨了眨眼睛。 怪相水波似的消失,争吵和磕碰不再,圆月恰明盘当空,错落飞檐间,明黄或金红的灿烂灯海之下,这里依旧其乐融融。 市集嚷嚷,邰秋旻松开他的手,让过迎面而来的人群,加快脚步,迁怒似的,抬手拍过头顶花灯,道:“乞巧又不是上元,办什么灯会。” 纸面裂了,店家怒目而视。 有鱼抱歉笑笑,取下发簪换了这灯,追上他说:“现代乞巧还送花呢。” “送花,为什么要送花?”邰秋旻说,“不该比穿针引线么?” 有鱼把花灯塞他怀里,随口说:“比,还比蜘蛛吃瓜果呢。” 邰秋旻:“……” 他们正好走到石拱桥的位置。 这河该是和外面相通的,但黑漆漆的,沿途灯笼和焰火都没有把河道照亮,瞧着就像没有水波。 “你说,”有鱼说,“河里到底有什么吃人的家伙。” “或许只是空间意识定下的规矩。”邰秋旻低声说。 有鱼说:“禁忌意味着秘密。” “秘密意味着软肋。”邰秋旻说,“不过酆都有一种说法,桥下是给死人走的,说不定只是沿用。” 有鱼同他对视一眼,试图挤去桥边。 可他忘记了自己现下有些腿脚不便,那护栏又不高,权当摆设,脚踩脚,人挤人,有几只幼崽举着风车乱拱乱撞,害得他一时不察,直接掉了下去。 【喂。】邰秋旻的藤蔓叶子炸了一下,探出袖口。 有鱼稳声说:【没事。】 没谁注意到这里有人落水,没谁停下手里的事,他们依旧说说笑笑。 河道里或许算不上液体,有些稠,瞧着是墨黑的,但抬手时皮肤并未沾染。 有鱼游得有些费劲,好不容易拱到岸边,扒拉住岸壁石头。 邰秋旻已然挤下桥来,绕到这里,递下来一截藤蔓,却见他迟迟不上来,不由蹲身说:“你喜欢泡在这些东西里?你的癖好真是令人却步。” “不,我的……”有鱼神色古怪,探出湿淋淋的指节,抓过他前襟,把他拽下来一点,耳语道,“软肋意味着作死,出问题了。” 邰秋旻让开一点,视线在他忽隐忽现的透明耳鳍上停留片刻,举高花灯,眯眼望向他身后的河道。 依旧是黢黑的,但有什么东西搅动出了轻微的流光。 哗啦,哗啦,光褶里漫生出了水波,细腻肥润,堪比丝绸。 那当然不是焰火或者灯烛的倒影,而是…… 邰秋旻的瞳孔瞬间转绿,缩成针尖大小,半秒后又恢复原样。 他握住对方滑溜溜的指节,歪了歪头,意味不明地开口:“是……” “尾巴!”那桥上的看客却是抛开灯笼,指着这里,比他更快更激动地喊出了声,“是尾巴!是鱼尾巴啊!” 一时间,整座城池的灯火都黯淡不少,像被整个沉进透明凝胶里,倏而幽静下来。 乐声和叫卖消失,欢声笑语停歇,人潮停滞,连半空的焰火都定住了。 就在这令人发麻的静谧之境里,天幕星斗,窗间门边,砖瓦石缝,桥面桥墩,甚至河道里,接二连三,亮起了一对对血红的眼珠。 老妪不再和蔼,孩童撕下天真,年轻女子友善的笑容消失了。 伪物们一改原态,纷纷转头,盯着他们齐声喃喃:“尾巴……是鱼尾巴……有鱼……有鱼啊……” “别看戏了,”有鱼狠狠拧起眉,探出另一只手去攀岸上人的肩膀,急声唤道,“邰秋旻!” 那些眼珠挤挨着,迅速朝他们围拢。 “南海鲛人善纺织,鲛绡入水不濡,”邰秋旻以藤蔓捞起有鱼,脱下外衫裹住新生的尾巴,点地几下掠去高处,奔过琉璃瓦和屋脊,于血化的月色里,飞速靠近那幢唯一没有异变的白玉楼,不忘逗他说,“今儿个乞巧,说不定她们要向你讨巧呢。” 却不想那些东西齐声嘶叫道:“砍下来!把所有鱼尾巴砍下来!” 邰秋旻的脸色终于变了。 第74章 诡观 这次的准备不算充分。 当然,上一次也很草率,他们一行七个大多属于想到什么就干什么的家伙。 再加上,此番乐正熙再三担保,不会出现什么生死选项。 尽管后来,乐知年弱声表示:“冷静下来,莫名觉得这话术好像诱骗进园区旅游啊。” 被江诵和郑钱分别敲头。 但那时有鱼和江肃华已然进去了,拿着乐正熙提供的寥寥无几的情报资料。 虽然熙家主对阴阳道的了解也止于家族记载。 那些玩意儿模棱两可的,甚至在某些地方有点矛盾。 江诵猜测,这可能是旧时联会同乐正先祖达成的某项交易——罅隙不可填,便请乐家后人镇守在此——或者说,请庾穗镇守在此,顺带充当伪神雷达。 乐家寿命既是天罚,那这睁一眼闭一眼的所谓交易,便在联会准许范围内,且被当作额外提供的报酬。 “哦,所以那雷达跑彤铭来了,”乐知年握拳敲过掌心,“这妮子找上我,完全就是巧合!” “是的乐年年,”江诵揉揉太阳穴,“这并不代表你会在近年死于非命,所以别想有的没的。” 乐知年:“……” “当世所存罅隙到底有多少?”方恕生问。 “如果放在以前,别问,问就是肯定没有哈。”郑钱转着茶杯说,“现在嘛,按乐家这个标准算,怕是不少。” 这种交易绝不是特例。 被包装过,被藏起来,在民俗里,在家族奇怪的规矩里,或者在当地忌讳里。 共通点或许是尸体、棺材和祈愿,外加一个,在此间所求都不足以获得丰满幸福和愉悦感后,所越发向往的……桃源。 否则,按乐正熙所言,有幸成功续命的本家人缄口不言,未亡人又避讳莫深,那这类似的消息是如何传出的呢? 远的不说,光论明枫发家和水寨献祭一事,讯息究竟从何而来? 宗教路径,亦或是,内部泄露? 想来熙家主有句话确实没说错,罅隙一事放在明面上,恐会招至不必要的祸端和异心。 那么,暗处发酵的到底是什么呢? 明枫能一路绿灯直至上市,并成为医药行业龙头必不是偶然,这里面绝对牵筋带骨,据宋皎所传简讯看,彤铭方面的调查已然停滞了。 “最近……风平浪静,没有异端邪祟作怪。”讹兽这样说,“不过隔壁派出所依旧很忙,全城的自杀率都在增加,人类总是不消停。” 李意扬在旁插话:“对了对了,还出现了新型流感,你们回来的时候可得注意点。” 乐知年表示:“老大,要不你抽空回自己家看看,说不定也有呢。” 江诵摇头:“如果江家也有所谓路径的话,江肃华不会把希望放在我们身上,她在江家的话语权和地位比我高。” “你们觉不觉得,这形式有点类似于……”方恕生思索一阵,说,“清明或者忌日祭拜死者时,求他们保佑云云的变种?” “照你这么说,这还是请求神明保佑的变种呢,只不过上供的是尸体,还愿的是自己的命。”乐知年摊手道。 “尸体吗……想来死人总比活人好用,”前酆都干事江诵说,“说不定这些家伙更喜欢以尸塑身,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丁峰元和明枫高层的身体是拼凑的。” 乐知年说:“何必拼凑这么麻烦。什么地震洪水天火泥石流,表面上加紧救援,并沉痛地出具失踪名单,实际上把这些新鲜尸体运往罅隙,完成置换后再以幸存者之名放回医院,反正记忆能够继承,检测技术无法分辨,神不知鬼不觉。要是尸首分配不匀,那就多年后搞个什么失踪人口奇迹回归。自然灾害如若不够,还有什么飞机坠海驴友奇遇……” “你闭嘴吧乐年年,这种程度,”江诵一手把他按进桌底,不由扶额,“得有多大的手才遮得住!” 郑钱道:“那就从天灾无情人有情的途径出发,捐款得名,捐物得利,还能无成本进原料,岂不美哉。” “明枫策划部没招你真是莫大的损失。”江诵叹气道,“可是生灵死亡在酆都会自动呈现记录……好吧,我指的是,‘肉身’死亡。” “那就半死不活的时候送进去,”乐知年说。 郑钱说:“那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 江诵皱皱眉,不由想起笔录上那句——骨骸叩山,血肉养泽,方可达天地为棺。 方恕生慢半拍地反驳道:“不是这样的。” 桌子上一静,其他人奇怪地看向他。 方恕生被几道视线一扎,脸颊爆红,嗫喏着:“我,我的意思是……这样也太防不胜防了……” “所以啊,生生,”乐知年去揽他的肩,“你也别太信任我们,该跑的时候自己跑。” 第101章 江诵拍开那只爪子:“你别吓唬他。” 说实话,江诵一直有些担心方恕生的心理及精神状态。 乐知年也调侃过,住车里那阵,偶尔起夜时,他总能见着有房间门缝隐隐透光。 一是郑钱那间,想来在熬夜打游戏,这厮还知道开灯不伤眼;二是方恕生那间,大抵在熬夜码字,晚间灵感爆发,可以理解。 但江诵知道,方恕生现在应该很害怕入睡,不管白天黑夜,只人多时反而会小憩,偶尔睡熟一点,再抽筋惊醒。 江诵曾带人去联会专供的心理咨询室,且安静旁听过几次,但成效不大。 一来罅隙一事不能完全透露,二来这些东西哪怕完全透露也会被归于“幻想”和“梦境”,再被十分专业地分析意象,归结病因,开具药物。 “我现在很理解明枫跳楼的人,”方恕生曾在某次结束咨询后这样说,“我不想再来了,也不想吃药,江诵。” 郑钱突然一拍桌子,一叠声道:“不对!不对不对!” “怎么又不对了?”乐知年被他吓一跳,接住了被不幸拍飞的茶杯。 江诵与之对视一眼,反应过来:“罅隙伪物主观上是要尸体,而不是神魂。” “哦!”乐知年道,“乐正瑛的情况是反着的!” 郑钱跳下桌子:“不如我们去探……” 说干就干,江诵已然抓着枪套走了。 乐知年起身理理衣服,摇头表示:“我时常对有这样说风就是雨的上司而感到前途一片黯淡。” 乐正熙忙着监工修房子,于是这无人招待的四大只,决定—— 临出门时,方恕生疑惑回头,在屋子里扫看过一圈,奇怪道:“旻哥呢?” 乐知年揽他肩膀:“乖,咱家养不起那么拽的挖煤工,既然鱼不在,那就别管猫了。” ——夜探停尸房。 那冰棺就放在藏书楼的一个小隔间里,江诵撬完锁,退到角落,等傀儡把棺材盖抬开。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方恕生远远立在一旁,有些纠结地说,“太作死了。” 乐知年指指他和江诵,“负负得正,”又指指自己和郑钱,“正正得正。” “我不是担心起尸什么的,我的意思是,”方恕生压低声音,“她终归是一位女士。” 乐知年把郑钱提溜上冰棺坐着,退到他身边,说:“我们也有一位小淑女。” “姓乐的,你不要润我。”郑钱并指夹起符纸 ,俯身开始检查。 “所以郑组到底是男是女?”方恕生问。 郑钱抽空回话:“打听私事一条一万哈。” 方恕生被这价目表震惊得捂住了嘴巴。 郑钱鼓捣一阵,嘀咕:“奇怪。” “哪里奇怪,这里没有目标客户,收起你那套忽悠话术。”乐知年说。 “符文结果显示,这具……这具……”郑钱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总之,这东西应该是死于两年前。” 乐知年说:“尸体就尸体,什么叫‘这东西’。” “她有些石化……也不……”郑钱说,“算了,你们来看她的手。” “啊?”乐知年磕巴了一下,“是、是吗……” 江诵道过得罪,近前捞起乐正瑛右手,轻轻撂开一截袖子。 “罪过罪过,”方恕生小心上前,见那腕子有一小块皮肤质地有些古怪,不同于尸僵的发硬,呈现出很润的青白色,当中纹路细腻,充满油脂光泽,“这是……玉吗?” 乐知年沉默了,往后退了三步。 乐知年再次抱住自己,幽幽开口:“你们又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乐家人死后都会这样吗?”江诵直白问。 “我不清楚,据说乐家人跟大象差不多,可以感知到自己的死期,只身掐着点回冢。不过这消息不保真咯,等我什么时候能感知了,再告诉你们咯。”乐知年说,“反正我之前,从没见过家里人的遗体。” “抱歉,”方恕生说,“那你父母……” 乐知年耸肩说:“我也没见过我父母,乐家小孩大多都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江诵传消息回酆都,拜托那边查查乐正瑛的死亡日期。 总归不能解剖,郑钱跳下来,招呼傀儡哼哧哼哧把棺盖搬回去,说:“来都来了,要不我们再去搜搜地下那间屋。” “一屋子标本有什么好看的,”乐知年说,“凉飕飕,瘆得慌。” 方恕生有点犹豫:“没有钥匙,而且那里这么重要,强进会被发现的。” 郑钱已然给每个人拍了一张隐息符。 乐知年猝不及防被拍得后仰,抽着嘴角道:“你能不能别总拍额头上,跟制僵尸似的。” 江诵已然掐了缩地成寸。 方恕生被他揽着,小声道:“你什么时候在那儿放了信标?” 江诵高深莫测地一笑。 眼前一花再一明,四大只已然再次站在了标本馆正中央。 层层码码的伪神尸体掩于黑暗中,静静瞧着他们。 方恕生后颈毛炸起,不由合掌鞠躬,小声嘀咕:“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乐知年有些晕乎,按着脑门说:“你俩这手艺,哪怕以后被开除了都不愁。” “这里应该还有些空间,”江诵不理打趣,以脚步丈量过,“尺寸不太对。” 郑钱仗着自己个子矮,开始在近地面寻找有无端倪。 几分钟后,这厮指着某个展柜角落唤:“这里有术法痕迹,乐知年!” “别叫我,我搞不明白本家的玩意儿。” “嗳,原来这姓乐的也不顶事儿。” 郑钱只好和江诵头碰头鼓捣起来。 乐知年帮不上忙,回头见方恕生安安静静的,遥遥站在那具最为完整的切片标本前,目光认真,神色有些复杂。 “你那是什么表情?”他开了个玩笑,“这可是自古以来的头号大异端,不适用神奇生物保护法,也不适用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那一套。” 方恕生愣了一下,才说:“不,我就是感觉,感觉有些奇怪……就像小时候学了一首诗,长大后却发现其他人所学版本和自己的不太一样,但我又记不起来那版到底是怎么样的,就是那种……不上不下又莫名不舒服的感觉……” 乐知年因为他颠三倒四的形容笑了一下。 方恕生视线滑开半秒,想找找其他线索,余光却瞥见那标本手指最外层切面鼓动了一下。 “乐,乐年年……”他僵了两秒,心跳开始加速,声音干涩,咽过唾沫,声音几不可闻,“在,在,在动……” “我当然在动。”乐知年瞬间明白他在指什么,虽然不怎么相信,但还是把他往后排,边嘀咕,“你近视度数又高了还是怎么,这玩笑可不经开。” 方恕生盯着那枚切片慢慢往后退,撞到了另一只展柜。 他有些草木皆兵,捂着嘴巴,又有些慌张地往旁边撤,踩到了江诵的后脚跟。 后者回身,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问:“怎么了?” “牠们,”方恕生反手抓过对方衣服,神经质地扫看过周围,黑暗里的伪神标本十分安静,或卧或立,如同河底覆沙的千年铜像,难以长久直视,而他又听见了那种絮一般的呼吸声,“牠们刚才在……” “打开了!”身后,郑钱兴奋地蹦哒了一下,往上撑开那块石板,“嗳,我就说,没有我俩打不开的锁咒。” 方恕生寻声回头,望见当中光景,不由睁大了眼睛:“这是……” 那是一间更为小型的标本室,圆圆高高的,点着鲛油,很温暖的光亮,地面及墙壁错落放着许多展示架。 单骨骼的,覆着皮肉的,平面的,立体的,浸制的,透明的,染色的…… 无一例外,那都是—— “鱼……”方恕生难以置信,声音越发颤抖,“鱼尾巴?!” 第75章 风琴 “鱼尾巴?”乐知年只是控制不住好奇心,稍微错了一下眼睛。 毕竟组里就有一条鱼,还被他撺掇进了阴阳道。 那厢郑钱已然摸了进去,坐在傀儡手臂间,眼睛放光,啧啧称奇:“乐正家,真不愧为艺术之家,瞧瞧这家学,这手艺,如此完美,这得值多少钱呐!” 很难说清那到底是些什么鱼类的标本,尾巴幅长在几米到几厘不等,形态与色彩各异,大抵涵盖俗物凡物灵物。 有的华丽过头,呈现出五彩斑斓的白色,有的破破烂烂,烙有密匝的眼斑。 “这不是重点,”方恕生发抖的幅度变大了,挫着牙花嘀咕,“我想我们需要先离开这里……” 江诵跨步半挡在他面前,正对着乐知年,表情严肃,单手掏枪拉开保险,抬臂瞄准。 乐知年盯着黑洞洞的枪口,脸颊肌肉抽动,半晌说:“老大,第二次了,这家伙怎么能对着自己人呢。” 方恕生盯着他……脖颈后接近耳朵的位置,神情有些惊恐,慢慢把自己整个缩在了江诵背后,边小声唤道:“郑组郑组!” 第102章 可惜郑钱充耳不闻,依旧沉浸在满屋子琦宝里,搓着手不住感慨。 江诵食指指肚压在扳机上,皱眉咬了下后槽牙。 就在这堪称古怪的氛围里,乐知年感知到了某种接近。 不像是某种单一的实体物质,很难形容。 视野内正常,他的感官不自觉地往视域之外集中,前额发凉,灵台清明,后背毛燥一片,像是被无数带着倒刺的橡胶园艺手套似有若无地糊过。 螺丝落地,展柜的盖子似乎被顶开了,轻微磕碰声里,挤出了某种磅礴深厚的气息,带着股腥味儿。 不是腐朽的甜腥气,很淡,像是清晨山林间微雨蒸出来的土腥,闻着让人心情舒畅平和。 尽管在场四大只没谁感到平和。 絮似的呼吸声清晰起来,整个空间像在巨物体腔间持续共鸣,混浊而恼人思绪。 乐知年有一种错觉,周遭,包括极高穹顶看不见的位置,螺旋式的标本架上,数不清的“目”渐次出现,视线逐一落在他们身上。 与此同时,照明符的微光里,有什么东西缓缓从他肩膀边缘探了过来。 字面意思上的,探,就像是从锯齿状的黑暗边缘无声生长出来的—— 展柜里的家伙本该是被切碎了,但现下切片间仿佛有着看不见的连接物质,导致这玩意儿是一体的。 很滑稽,这种可伸缩性让乐知年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了刀工完美的风琴土豆,拿竹签一串,可以串出去老长。 郑钱终于感到不对劲了,回头眼珠一瞪,小声哦豁了一句。 方恕生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就此拍晕自己。 江诵连开两枪,子弹在这些高透切片间穿射出清晰的弹道,打进地面,迸出一线火花。 而后这坨……变异版风琴土豆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兀自伸长脖颈——疑似——把有着豁口的脑袋半转过来,近距离“端详”过乐知年一阵,慢慢开始捏自己的脸。 “这……这玩意儿……居然……”当事乐稍显失语,也不管暴露不暴露了,飞快取下眼镜,去寻对方眼睛的位置。 那玩意儿已然幻出了小半张脸,冷不防出现石化状态,小声又呆板地“哦……”了一声。 子弹适时过来,终于打碎了变硬的部分,迸裂的石块被微型保护膜挡开。 “会拟态!”乐知年终于喘过这口气,喊出剩下的话,展柜居然是防弹的,但他依旧忧心忡忡地表示,“不能在这儿打!” “我们赔不起钱了!”傀儡端着郑钱蹿出小房间,错过方恕生时,抄手将之捞起,夹在胳膊底下就跑,还被眼疾手快的江诵塞了把枪。 “按这些东西的贵重程度,坏了就不止赔钱这么简单了!”石化不知怎么停住了,卡在对方颧骨的位置,乐知年额头淌出了汗,眼周经脉直抽,哽着一股气说,“牠……” 江诵已然冲了过来,身躯顷刻白狼化,一嘴筒铲起他甩到背上,在后者的嗷呜乱叫里撒足追上傀儡,甩尾零帧开阵。 “轰——” 有烟无伤,熟悉的晕眩过后,眼前却不是素雅的乐正客房,而是……较为眼熟的山道,破破的。 “老大,你给大家伙开哪儿来了,”乐知年的眼镜丢了,捂着左眼,晕阵又晕狼,“这该不会是阴阳道吧!” 白狼脚步不停,表情空白了半秒,动着耳朵说:“我定的分明是车的位置。” 拜前酆都阎罗梁筠所赐,其手下干事信奉“遇事不决先下手,动手失利再跑路”原则。 江诵刚开始不以为意,后来在委托方那儿吃过几次闷亏,干脆发挥自身特长,把蛋壳车当做信标停在了近交通枢纽或是远离甲方的地界。 白狼东嗅嗅西嗅嗅,很疑惑,很不解,很暴躁,不住嘀咕:“我车呢?!哪个偷车贼!给爷滚出来!” “同志们,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乐知年坐在狼背上,不敢抓毛发稳住身形,导致自己一直颠来颠来的,“这阴阳道不是说女性才能进吗?” “熙家主的意思,好像只是某一种方法,”方恕生说,“我们可能又是误入。” “我们遇见江肃华那天,”郑钱说,“她道……我们该是带着旧骨或是旧物……今天嘛……” “在座几位谁是老不死或者老古董啊,”乐知年表示,“怎么可能是我们的问题!” 白狼开路,傀儡在后,方恕生被它倒夹着,头朝后路,导致他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够注意到后方情况的人。 他看见什么,又开始抖,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往那头指:“是不是因为……牠……牠跟过来了。” 其余三只齐刷刷愣了半秒,扭头一看。 风琴土豆煮粘锅了——那玩意儿半趴在地上,被路灯灯光一照黄澄澄的,血管和肌肉纹路晶莹剔透。 大抵是阵法缘故,目前全部散架。 牠正挑着切片,把自己慢慢拼起来,听见动静抬起半残破半石化的脑袋,略一歪头,道:“哦……” “牠到底在哦个什么啊!天爷!”乐知年看着那半张石化后酷似自己的脸,出离愤怒了,“这到底是诈尸还是实验体!话说切这么碎也能诈尸吗?!我就说神的尸体怎么可能不消散!还能几百年地存下来!乐正家根本就是在搞生物合成实验吧!” “你个马后炮,”江诵被他嚷得耳鸣,抖着耳朵吼回去,“之前怎么不说!” 傀儡本就行动不便,撑着跑了这段时间终于不堪重负,轰地散成了白烟。 白狼在方恕生的尖叫里,一嘴筒铲过去,叼过他衣领抛起来,再次甩到背上。 后者抓过毛发,抵着乐知年的肩背倒坐着,害怕地举起枪,试图恐吓:“牠的眼睛是绿的,不对,牠又开始变了,剩下半张脸变成我了!” 郑钱行动灵活,自行在半空翻腾过一圈,双脚稳稳落地。 但他口袋里的东西不慎滑了出来,落地滚远。 白狼随意打眼一看。 那是一管透明双染骨骼标本,呈遨游态,手艺相当细致,连鳍纹都根根分明,来自哪里不言而喻。 “郝挣钱!”江诵喝道,颈毛竖起。 “我错了,”郑钱把标本捡起来揣好,认错飞快,死不悔改,“我就是看里面的鱼从没见过,带过去研究研究。” “鬼扯!你就是看它猎奇又好看,顺出来卖的!”乐知年大声拆台。 “哎呀哎呀!我才不是那种人咯!”郑钱跑得跟鬼撵似的,两条小短腿倒腾出了无影脚的架势。 那东西还没把自己拼好,但现下不知怎么有些生气,大抵是觉得他们跑太快了,正盯着这边嘶声。 白狼毛发温暖,自带安全感,方恕生的注意力被短暂转移,重点岔了:“你真姓郝啊?” 郑钱摆手表示,模样莫名娇羞:“俗名,俗名哈。” 方恕生又说:“可是你这跑步姿势好眼熟。” 郑钱突然想起来,他俩还没就九遐山一事互通有无,毕竟再见后,他一直是只豆丁:“……” 方恕生也只是随口一说,再定睛时冷汗唰地下来了,提醒道:“牠不见了!” 白狼紧急刹爪子,尾巴一卷,把郑钱也捞到了背上。 这是条直道,起码视觉传达上是这样的。 现在他们站在山路中央,有雾漫过来,砍刀似的斩断了这道,在前沉聚成一大片黑糊糊的介质。 “咔咔咔——” 路边杂草里突然传出什么动静。 “牠过来了!”方恕生开了两枪,估计是想警告一番,没有往草丛里打,而是从草面飞过去的——虽然依他的枪法,目标好端端站着,也不一定能瞄准——后坐力下,撞到了乐知年的脑袋。 后者表示:“我时常被我的队友痛击。” “哎呀哎呀,”郑钱说,“是我的宝贝傀儡!” 杂草被一双木制手分开,长相十分抽象的傀儡们跟蘑菇似的挨个冒出来,咔咔咔,莫名委屈地砸嘴巴子。 郑钱侧耳听过,将它们一收,道:“有鱼和江肃华过了河,被伪物接走的。” “那我们也过好了。”乐知年提议。 “真的要过吗?”方恕生说。 “来都来了。”郑钱开始揪白狼的浮毛,“江队,借你的毛一用。” 说着,他从他的万能小布包里掏出来一打符,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白毛浮绿水。 方恕生歪头去看,见那背面有行极小的注意事项:内行专用版,淹死概不负责。 郑钱执符掐诀的时候是最靠谱的,不管男相女相,都有一种潇洒利落的感觉。 但江诵对此持保留意见,嘴筒子直抽抽:“你好歹变只筏。” 那符纸集结成一只小小的浮盘,外围有着一圈白毛,看着挺精致,正好落在了……白狼的腹部。 于是,英明神武的江队长,不情不愿地踱步过去,不情不愿地伏上河道,不情不愿地伸出前爪,刨几下水,收回来,再伸出后爪,刨几下水,收回来,循环往复。 第103章 “这液体黏糊糊的。”他说。 但是不沾毛,江队长忍了。 河面泛冷,乐知年探头去看河道,看了一阵没看出什么名堂,不由说:“这不是水吧,黑掌拨黑波?” 方恕生扶着眼镜望了好几圈,没见着那只可塑风琴土豆,终于松懈下来,抱着郑钱,靠着乐知年后背喃喃:“也不知道鱼仔他们怎么样了。” 鱼仔现在在逃命。 繁华无两的城内化出诸鬼恶相,焰火和灯烛的光芒是冰冷而静止的,无数血红眼珠从各处缝隙里挤出来,窥探着屋脊间奔跑的生灵。 长风吹卷着他们的头发,彼此喜服袖摆纠缠着,如同天外仙人于画镜中随意一瞥,信手抹下的口脂。 邰秋旻有些心绪不宁,眉头狠狠压着,招数比往常狠绝多了。 从有鱼这个视角看过去,来路全是疯长的藤蔓,以及虬结的尸体。 那些尸首在不断收紧的藤条间迅速枯萎,石化,滚下屋檐,坠入河道。 咚——咚咚—— 他们踏过月色,那幢美轮美奂的白玉楼静静矗立在杀戮之外,玉瓦呈着那轮大过头的明月,随靠近越发下压。 有鱼甩完了头上和衣服间的配饰,长发散下来,被探过来的藤蔓随意一扎。 他揉着发酸的手腕,心道之前把凤冠留在茶楼真是太不明智了,抬眼见邰秋旻戾气横生的俏脸,心绪有些停摆。 大抵是耗力太过,其左眼尾红痣边缘正扩开鲜红的网状裂隙,形如蛛脚,肌肤纹路的缝隙里缓慢打出了芽点。 骨肉生花,这本是经年之下,尸体被草木腐蚀的样子。 这种联想令有鱼有些不大舒服,开口道:“怎么,又不是扬言要砍你的尾巴,激一激就受不了了,怎么当区域官呀,大人?” 一个称呼被人唠一辈子的区域官大人垂眼瞧他,眉尖一蹙,意味不明地说:“我受不了的是,你总在乱动。” 鳞片生水,濡湿了外衫,这鱼又不消停,帮忙打架要动,累了歇一歇要动,邰秋旻怎么抱都有点打滑。 有鱼:“……” 有鱼僵了半秒,犹豫片刻,木着脸道:“因为有些痛。” “痛?”邰秋旻不解,伸出一截藤蔓,撩起外衫。 腰腹以下全变了,边缘正好嵌在人鱼线的位置。 那些鳞片流动着略显黯淡的银蓝光泽,水珠不断滤出,很清澈,但有的地方有些炸鳞或者瘤变,暴露出鲜红的肉质。 鳞片间有花纹仍在生长,如同航拍下的纵横水脉。 那些鳍也是,纤薄透明,浮动着珠贝的光泽,边缘折出朦胧的金蓝波痕,令人目眩,但边长边毁,有点像是烧尾。 “这布料,”有鱼忍不住又动了动,没控制好力度,差点一尾鳍扇在邰秋旻脸上,略显尬尴地补充道,“不大舒服。” “……”邰秋旻沉着脸,把外衫抽出来扔掉,又在周遭伪物陡然加剧的躁动里,用藤蔓把尾部细细捆裹起来,“你好娇气哦。” 有鱼握住他的发辫,打闹似的拽了一下。 他们终于来到白玉楼附近,头顶圆月边,有窗啪嗒打开。 “两位小友,”乐正瑛探出个脑袋,涂着寇丹的指甲点着窗框,眼波流转间笑盈盈地问,“需要帮——” 一截藤蔓鞭子似的窜上去,将她的脖颈粗暴一绕。 邰秋旻借力上跳,裙裾从窗框滑入,路过小案,坠于地面。 旋即藤蔓回撤扶窗,将喧哗和嘶叫尽数关在外面。 乐正瑛退至角落,不善地盯着他,边捂着脖颈咳嗽:“你这妮子真是……” 邰秋旻本就生得雌雄莫辨,正经女儿打扮下分外昳丽,如今喜服一罩,有种不可逼视的美艳感。 但却是负向的,看着就像来索命的妖精。 这妖精还不讲礼数,做派带煞,皮笑肉不笑地说:“瑛……前辈,贵宗是见不得鱼么?” 第76章 尺素 瑛前辈瞪了他两眼,回身倒过两杯茶,挥袖送至他们面前,虽然半道就被藤蔓卷走了:“两位不过无妄之灾。” “很遗憾我没有这个耐心,要是姓江的在这儿,说不定愿意跟你唠一唠。”藤蔓将茶水泼掉,甩回茶盘里,邰秋旻说,“现在,劳烦打开通路。” 乐正瑛也不恼,自顾自在桌子边坐下了,下唇挨着杯沿,带笑说:“这事也和庾穗有关,你们进来,不正是为此吗?” 房间里古色古香,点着暖香,有鱼拒绝了她递来的药物,给自己拍完符,眼皮有些打架,脑袋搭在邰秋旻肩膀上,以气声道:“听一听,也无妨。” 邰秋旻啧声挖苦:“自个儿都快痛死了,还管这些呢,不愧高义哦。” 最后一个字讽刺地上扬,有鱼警告性地拽他发辫,有气无力地耳语:“你又发什么疯,阴阳怪气的。” 乐正瑛探究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流连,片刻扑哧笑开了,肯定道:“两位不是单纯的同事关系吧。” 邰秋旻挑眼堵她:“自然比不上前辈同江家阿肃姐妹情深。” 乐正瑛的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 藤蔓窸窸窣窣爬上两只圆凳,分别编了个有背靠的垫子。 邰秋旻近前,把有鱼团吧团吧,俯身放进去。 可是这条鱼坐不稳,大概是尾巴不好控制,总歪,跟没骨头似的,又不能拿藤蔓完全绑在凳子上。 邰秋旻思索一阵,在对方逐渐麻木的目光里,把圆凳拉过来一点,揽住了他,飞去一眼,说:“热闹看够没有,还不讲?” “……”乐正瑛心道这厮好歪,到底在谁地盘上,探指从灯盘里沾过灯油,说,“这件事得从盛唐年间讲起,这里原本是座水乡,两位能看出来吗?” “殁于水患么?”有鱼问。 乐正瑛摇摇头,信手在半空一划。 淡红雾气自指甲划痕中洇出,幻化成一派和气热闹的旧时景象,小贩穿街走巷,其中不乏男子。 “这座城池很大,人口可比一小型藩属国,初代城主是古国大晏后人之一,所以沿用了旧时年号。”乐正瑛说,“鱼米之地,自给自足,少与外界接触,自成一方天地。” 邰秋旻抬了一下眼皮。 “大晏,”有鱼皱眉喃喃,“朝代里不曾有……莫非……” “早已失落,成为罅隙之一,相关记载寥寥。”乐正瑛笑了一下,说,“太过久远,不提也罢。单说这座城,安稳百年,唐末皇室衰微,藩镇割据,此地受到牵连,先是战乱,再是侵扰围困,最后殁于瘟疫。” 雾气中的画面跟随她的叙述飞速变化,前一秒还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后一秒瞬间沦为焦土,屋脊之上稚童戚然大哭。 “此地灵气充足,庾穗本是外来的驭灵师,例行前来探查,阴差阳错定居于此,”乐正瑛说,“直至城池陷落,不曾离去。” “驭灵师?”有鱼问,“真有这个称呼?” “联会几经改组,名称变动很大,建国以前,旧时门人私底下皆称,驭灵师。”乐正瑛说。 有鱼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太快了,他没抓住。 “这和鱼有什么关系?”邰秋旻恹恹地问。 “历代城主和鱼有些渊源。”乐正瑛答。 “它们在食物链里的渊源的确很广。”邰秋旻哼声说。 有鱼:“……” “此地靠水吃水,便以水纹为祥瑞,奉鱼为吉祥神。”乐正瑛说,“后来世道乱了,总有人觊觎这等富庶祥和之地。前线节节溃败,为护此方安宁,城中男丁悉数参军,此后山高水远,音讯无几。” 画面一变,有渔家子自河中钓起了一尾银鱼,尾部很像鲤。 有鱼看向邰秋旻,后者神情却没有变化,只问:“不舒服?” “没,”有鱼说,“有些困。” 邰秋旻一哂。 “那鱼腹里没有内脏,塞着家书,自前线传回来的家书。”乐正瑛说。 那渔家子剖开鱼肚,满手是血,愣了一下,小心拆出油布裹着的书信,看过片刻,异常欢喜地挥舞着信纸,跑回家中。 叽哩哇啦的古语,有鱼听不懂。 沿路的妇孺受此吸引,渐渐围将过来,击鼓传花似的,在她屋前,把那封书信翻来覆去地看。 没有落款,没有署名,连称呼都只是毫无特点的卿卿,笔迹难以辨认,分不出到底是哪家儿郎所写,亦或,是为代笔。 “不是特例,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后来银鱼越来越多,城中女子如法炮制,开始回信。” 那些鱼被剖开了也没事,放进水里,不一会就能自己游走。 这玩意儿的确比鸟雀更容易传信,还便于伪装。 但战事之所以是战事,毫无幸运可言,何况是大分裂时期。 “后来就不只是报平安,或者报胜利了。”乐正瑛说,“变成了报死讯,和遗言。” 她们渐渐不敢剖开鱼肚,但那时外线被封,意图吞并,城中存粮告急,只能以鱼肉充饥。 第104章 “有人求鱼带一点遗物或者骨头回来,睹物思人,或者好生安葬。” 可是一条小银鱼能运多少人骨呢? 分批分批艰难拆运回来,分不清谁是谁的,只好挖坑群葬,立百家碑。 她们不再生动,不再绽放笑容,不再翘首以待家门前河道里会不会出现美丽的银鱼。 “再后来,城中出现了疫病,”乐正瑛说,“人们很少关心银鱼传回来的东西,甚至有些害怕见到鱼。” 于是河道里渐渐堆起无人认领的尸骨,层层累累。 而岸上每天都在死人,拉起隔离区,深葬遗体,加热水源,挂黑旗的区域越来越多,绝望在汤药的清苦气里,渐渐笼罩了整座城。 “为防止瘟疫蔓延,也不愿担上屠城之名,围困她们的驻军心照不宣地阻断了水脉。”乐正瑛说,“她们别无他法,只能开始吃传信的银鱼,却不想,肉质却是自带微毒。” 想来由此,沦为罅隙。 有鱼很意外这里面居然没有出现棺材。 “自殷商过后,此间再无……过问战事的神明。”邰秋旻冷笑一声,“而一条鱼,不过因私心加诸,便被你们奉此为尊,又因送信送骨迁怒于身,不觉得可笑么?” “可此地众人与世无争,何苦招来如此滔天大祸?”乐正瑛有些激动,开始咳嗽。 “象齿焚身罢了,”邰秋旻抬起被抓烂的袖口,淡声说,“诸位何不看开一点,要怨也不该怨及旁的,如此做派,真不是待客之道。” “你说得倒是很轻巧,”乐正瑛摇头,“明明是银鱼带来了灾厄。我们自后世口中得知,这种鱼是伪神的使者,假装成祥瑞的模样,实际是扩路探道的鱼伥。每一处有银鱼出现的地方,都免不了沦为罅隙的延展地,轻则短时混乱,重则阖城献祭,只为开启去往……真正的应许之地。” 藤蔓崩断了,珠光迸射,有鱼不想再听,面沉似水,尾巴在空气里甩出了鸣音。 “嘭——” 筏……不,白狼被顶翻了。 符纸和白毛散开,四大只被突如其来的浪头猛地拍进水下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清楚袭击他们的是个什么东西,从河道深处悄无声息地浮上来,突然甩尾,或者翻身。 但所有人都没发现,太大了,还以为河水原本就是这种黑沉沉但偶尔折光的色泽。 方恕生被拍得有些晕,又灌了几口水,被人揪着后领,大力拖上岸时,边呛咳边艰难道谢。 “你怎么抱着石头,”对方纳闷,“嫌死得不够快?” “啊?”方恕生抹脸奇怪道,“我抱的是郑组啊,我怕他丢了。” 而后他低头一看,怀里紧紧锢着的是块发绿的石头,被水流腐蚀,轮廓瞧着挺像人头,吓得一把推开。 他回头见乐知年顶着个独眼海盗造型,边拧衣摆,边说:“不知道他俩被冲到哪里去了……” 方恕生一骨碌爬起来,起得太快,差点又晕一跟头。 乐知年探手扶了他一把,说:“你慢点,他俩本事大,不会出事的。” 方恕生捂着脑袋唔声,缓了一阵,歪头瞧他,指指眼睛,说:“秘密武器?” “差不多吧。”乐知年不欲多谈,朝不远处一抬下巴,“那里有城门,能看见吗?” 方恕生点头。 “走吧,”乐知年抬步,“希望那位前辈是个好说话的,托点关系,让我们好好回去。” 方恕生却是在原地四处张望过。 “你找那只……切片怪?”乐知年说,“我们在河上漂了两刻钟,牠跟上来的可能性不大。” 方恕生点点头,小跑跟上他,嗫喏一阵,开口:“万一又撞见牠了,你可以控制不石化要害吗?先留一留,别一枪打碎了。” “那玩意儿没有要害吧,”乐知年奇怪地看向他,“而且留着干什么,你想学郑钱拿出去卖呐?” 说着他一把掏出黑卡,用精妙术法护着,防水防油还防火,慷他人之慨道:“你想刷多少?” 方恕生把他的手按回去,说:“我只是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隐情,你也说了,神的尸体保存不了这么久……” “现今玄门众家式微,指不定老祖宗的法子多着呢,他们还见过真正的神明。”乐知年语重心长,“生生呐,对待异端不能心慈手软,哪怕异端疑似有鱼和他家猫咪。这波明狼,相信我,年终考核稳了。” 方恕生尚不清醒的脑子把这通话捋了三遍,惊恐道:“怎么扯到鱼仔身上去了?!” “你看啊,那位先生姓常,有鱼养父母也姓常,这是其一;”乐知年开始掰着指头跟他分析,“常先生有猫爪徽记,有鱼养着一只古怪的挖煤工,这是其二;有鱼原型是文鳐,乐正家藏着稀奇古怪的鱼尾标本,说明鱼和伪神关系匪浅,这是其三;常先生和伪神互为共生,庾穗作为伴生灵亲近有鱼厌恶那谁,这是其四……” “等等等等,不能这么推,这世上又不止一条修成人身还养猫咪的常姓鱼。而且,长发穗穗多温婉呐,人缘这么好,联会里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家伙。至于短发穗穗,人之常情,连我都不敢和她多说话……”乐知年腿长又走得快,方恕生费劲跟着,边比划说,“何况,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乐正熙所说全是真的?” 乐知年无所谓道:“组织已然证明。” “你的质疑精神呢乐年年,你可是连联会高层都敢叭叭的人,”方恕生想要伸手摇他领子,“怎么落个水,就心向家族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指我脑子进水了。”乐知年幽幽道。 方恕生道:“我认为经过丁峰元和秦珍树的事,大家都应该想得明白,某些对于个体认知而言的真实,在宏观层面是虚假的。” “可现在不是个体,而是群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认知,”乐知年说,“没有褒贬不一。” 方恕生反驳道:“连正史都不可能完全真实,何况一家之言?” 乐知年辩斥道:“那你能找出半点野史或者杂史吗,有谁能从古至今毫无立场不带情绪地全然记录?” “我为什么不能?!”方恕生脱口而出。 “生生?”乐知年愣了一下,停步回头,“你……你刚才说什么?” 到底是谁脑子进水了。 第77章 迎鸯 方恕生垂头立于五步之外,片刻眨眨眼睛,啊了一声,一推眼镜,有些结巴道:“我的意思是……是为什么……为什么找不出来,之前也说陷落之地会被完全抹去,但现在不还是暗中有所流传吗?” “你真是吓死我了,”乐知年孤疑地打量他,恍然以为对方方才略显犀利的眼神和语气是自己独眼眼花,“流转这种事……最多算轶闻,毕竟这年头连神话故事都有n个版本。” “而且郑组也说了,那位瑛前辈……的尸体该是故于两年前,我就觉得乐正家或许不太可信……”方恕生边说边抬步过来,不妨靠近他时绊到什么,往前一扑。 乐知年见怪不怪,熟练地扶了他一把,说:“你低血糖又犯了?” 说着动脚踢过那处凸起,碎土崩落,露出一角封皮,刻着桐花。 那是一本记事簿。 乐知年皱了皱眉,下意识说:“我没把那本带进来,锁老大车里了。” 方恕生已然蹲身把它刨了出来,轻而易举翻开。 “奇了怪了,这东西挺喜欢你。”乐知年摸着下巴嘀咕。 方恕生冷不防说:“迎鸯道。” 乐知年哽了一下:“你怎么突然有口音了……” “不是,”方恕生反手把书页展给他看,展到一半想起对方看不懂,遂捡了石块在地面划下两个字,“轶事记载,阴阳道落于大晏王都之外,本名迎鸯。” 乐知年盯着那两字,缓缓皱起眉头,却是一字一顿道:“大晏?” 方恕生缓慢读道:“大晏人可通鬼神,但不喜征伐,厌恶战事,是以将相嫁娶要过此道,渡国水,以佑余生宁安。” “所以,这里是大晏都城旧址?”乐知年转头望向城门,“晏……没听过有这么个朝代……不过这城门作为都城门面有点寒碜了吧……” 方恕生摇摇头:“大晏没了,这上面说,这里是后人聚居而成的城池,世代隐居,安乐富足,不问外事。” “既是隐居,又无所求,”乐知年说,“为何陷落?” “因为棺材,”方恕生一目十行,终于扫见关键词,兴奋之际抓住了他的袖子,“因为有人想讨旧时骨好生安葬,乐年年,串上了!” 迎鸯道原先只管红事,因其福兆寓意渐渐从王庭延至民间。 可惜乱世之下,焉有宁安。 马革裹尸还亲友,不知君身是故人。 后来,战死之人越来越多,连尚未及笄的帝姬都披甲上了战场,这条迎亲道也就慢慢变成了迎骨道。 大晏末年春,国破那一晚,王都凭空消失,只留下这条掩于山水间的迎鸯道。 第105章 坊间传言,此道不止会移动,还忽隐忽现。 行此路不可身带亡故之物,否则,灵体极易入……不可回之境。 “不可回之境?”乐知年说,“是指失落后的王都?” “哪个瓜皮记的,这簿子总是模棱两可的,信息又没有整合过。”方恕生不由有些抱怨,“而且最近也没听说有什么棺……” “你忘了,城郊废弃工厂里就有一口棺材,还没来得及用。”乐知年说,“乐家子濒死,阴阳道重启,我明白了,相当于这道平时是‘锁’着的,大概乐正家每嘎掉一个,‘锁’就短暂没了,这道可供他人使用。” 方恕生看他两眼,心道这人说得像自己不姓乐似的,边读道:“晏城人为讨旧骨,添诸鬼神色彩,借说书人之口散播消息:以玉封尸七窍,放入水晶棺中,不日会得到一笔报酬。” 他们讨骨讨得十分小心,借水神出棺,多为雨天或水岸,水晶棺出现得也不算频繁,但还是在唐末大厦已倾时,引来了祸事。 “所以这里就是‘棺材求愿’形制的起源地?”乐知年玩笑说,“可是这棺从何而来,莫不是死一个乐家人,就会出现一口棺材……棺材摧恶人心,人心招至伪物,伪物再生罅隙……你别说,还真是老祖宗玩剩下的,这形制可真像变相传销代理啊。” “好生奇怪,既然可通神鬼,为什么不直接向酆都下达委托,常言有钱能使鬼推磨。”方恕生说,“再说尸骨有什么好执念的,一把火烧了不都一样吗?” “影视城坡水娘娘求尸求骨,致使城中人求财至求生,明枫制药背景不明,致使内外人求财求乐求康健,直至造成水寨祸事。”乐知年嘚啵嘚,“难不成正统阴阳道有来有往,以自身尸体作抵押,就跟合法贷款一样,只延五年寿命。而盗版阴阳道是个抄了程序的高利贷,所以……不对啊,那这晏城是合法的让无症的给干没了?真逊啊!” 方恕生拧眉翻书,一时没有答话。 乐知年虚虚握着他一侧手肘,以防他走丢或者绊跟头,这会儿终于有心情感慨:“这路看着也不长,怎么就走不到门呢……跟海市辰楼似的。” “乐年年,”方恕生猛地将书一合,严肃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风沙声,草植抽动的声音,已然停下的脚步声,还有…… 乐知年随意道:“你牙齿打颤的声音?” “不,我没有。”方恕生反驳。 “那是什么倒霉玩意儿咔咔咔的?” “郑组的傀儡吗?” 他俩说着分别转头,寻着声响看过去。 薄雾里,身后地面不再平坦,跟沙蛇拱行似的,已然蜿蜒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 长痕到头,顶出个西瓜大的土包,片刻一对尖爪冲破土层,下弯撑住地面,慢慢爬出来一具……勉强算是骷髅的东西。 “咔咔咔——”它上下颌砸吧着,又拔萝卜似的,从地底抽出来一把刀,动作间刀光划过了两人的眼睛。 此情此景,乐方二人不由沉着冷静地对视了一眼,忽地嗷过一长声,扭头朝城门处狂奔。 “前辈!我是您家不成器的知年啊!”乐知年谄媚大喊,中气十足,“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我提了袋呃……鱼苗!对!提了袋鱼苗来看您!您看看这河!多长多宽多澎湃呐!这可是自然优势啊!” “前辈!”方恕生抱着记事簿,跑得歪歪扭扭的,只跟着喊了这一声,便听得一线极细的鸣音由远及近,针似的,瞬间穿至眼前。 乐知年眼明手快拉了他一把,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那是一支箭,破空而来,呼啸着钉入地面,簇尾犹在打颤。 “完了,看来里面正在上演限时重现。”乐知年说着,扯掉了劣质眼罩,“生生跟紧我!” 话音刚落,百来支钢箭如雨而至,疏网一般,穿破薄雾,当空罩下。 乐知年左瞳里的絮状物如同融水散开,青白色瞬间掠过虹膜边缘,覆盖整只眼睛。 当中纹路微颤,透出油脂光泽,同色焰火一般,顺着空气向前方荡开。 犹如区域时停。 以他们为中心,前方半径一尺内的箭群止于半空,自箭簇往上爆出盐粒状的晶体,眨眼蹿过尾部,顺着箭矢而来的痕迹,凭空拉出数根百米长的石条,反投入城楼之上,轰地爆出一面一人高三丈来宽的嶙峋石扇。 方恕生叹为观止,终于对此乐充电十小时,通话两分钟的能力有了直观认识,赞道:“你真的是人吗?抱歉这不是谩骂。” “请叫我金牌后勤,”乐知年打完一发就撤,抓着他绕路,企图找个……洞钻进去,边飞快说,“乐家旁支不比本家命里有编,想当年我可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笔面加上乱七八糟的体测整整六轮呢!” “你的播音腔也是那时候学的?”方恕生的重点又岔了。 乐知年耸肩:“没办法,培训班老师说这样考官印象会比较深刻,加分呢。” 方恕生:“……” 雾散了一些,显出城墙间炮火的痕迹,以及—— “咔咔咔——” 乐知年脚步一停,犹疑道:“那玩意儿不是在后面吗?!” 那些东西行动不便,摇摇晃晃的,拖着长刀,跟疯狂电锯人似的。 “左边也有!不止一只!”方恕生手脚都出了汗,喊道,“用不了了?只有单次?!” “不是,”乐知年眼皮有些抽筋,“没有效果!该死!” 骨头或许可以石化,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乱七八糟的关节无效。 其中一具已然咔咔叫着扑至眼前。 他把方恕生往身后一拽,但手汗打滑,对方被抡出去小半截,貌似还扭到了脚。 “我没事!”方恕生立马咬牙报平安,“别分心!” 谢天谢地,因为某种奇怪的忧患精神,乐知年在得知庾穗善刀后,练了几天空手接白刃的技巧——虽然在穗穗面前肯定不顶事。 更谢天谢地,这些倒霉玩意儿刀法和身形都很垃圾,比复健的方恕生还不经打。 他顺利地夺过了刀——虽然那东西在完全落在他手里的下一秒,就沙似的化掉了。 顺利地踹散架了骷髅——虽然那玩意儿各部分都能蹦哒,正把自己组装好,还贼硬。 “我的脚废了!”他哀嚎。 正当时,不远处草丛里,猛地蹿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又是什么!”方恕生惊叫道,抄起蹦哒到身边的腿骨丢了过去,显而易见没中,“说好的这里对人很友好呢?!” 而后草丛里飒然跳出一头白狼,一口咬碎了某具顶到面前的骷髅胸腔。 乐知年定睛一看,热泪盈眶,高声喊道:“老大!” 方恕生去看手腕的绳子——在轻微发亮,遂跟着喊道:“江诵!” 那白狼威风凛凛,颈毛竖起,落地后前爪扒拉过地面,呲牙冲了过来—— 乐知年一手去拉方恕生,一手半张开怀抱:“我就知道你最靠谱——呃?!” 而后被猝不及防一狼头顶住肋下,用力掀上了半空。 他砸地晕过去前,除却听见方恕生呜呜的叫声,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 那卡里的钱还真叫他交上医疗费了,江诵那个近墨者黑的乌鸦嘴! 第78章 牧粟 烛火摇曳,两枚鱼鳞削断了鬓发,锲入身后的承重柱里。 乐正瑛抹掉脸颊沁出的血珠,笑意不达眼底地说:“两位,非要打上一架才肯罢休吗?” 有鱼蹙眉垂头,顺势把脸藏进邰秋旻肩侧,颇为烦躁地甩着尾巴,嘴上“柔弱”道:“不好意思,只是有些不舒服,外加无法控制,您应该明白,有时候身体上的痛苦更加摧人心肝。” 乐正瑛:“……” 实际上他因符效昏昏欲睡,又被那番言论惹得鬼冒火,不知缘由。 藤蔓爬过来,罕见轻柔地绕上尾巴。 只是太轻柔了,至极至反,那似有若无的梭动对当事鱼有些折磨。 邰秋旻甚至在这时低声问:“你想要水么?” 有鱼的确有些渴,不是生理上的,更近乎心理。 暖香氤氲,他被迫嗅见对方颈动脉奔腾的血液声——不,那应当不是血液——甘甜的,持续不断,如同晨雾弥漫的涓流,竟然会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向往,或者说渴望。 这不对劲。 他勉力定过神,让开一些,睇了对方一眼,那意思是你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这就很难为一只疑似藤蔓成精的骨头猫了。 但邰秋旻微微一笑,阖眼歪头间裹尾的藤条如肌肤皲裂。 鲜绿汁液漫出来,无声润进鳞片间,把这块染得莹然发亮。 太过猝不及防。 有鱼咬着牙关,勉强忍下一声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舒服过头的喟叹,细碎地长呼出一口气。 转眼又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了,极力木着脸,隐晦地瞪过对方两眼,拽着对方发辫小声警告:“别闹我。” 第106章 邰秋旻揽他肩的手指愉悦地点了两下。 乐正瑛不想看小情侣——疑似——暗戳戳地打情骂俏,实在伤心又伤眼,遂懒懒地开口:“刚才是我失态,其实我说这些并非要两位站个对错。毕竟年岁长远,恩仇已逝,对错已然没有意义。只是这位姑娘自此地化出鱼尾,想来也是缘分,不管孽缘良缘,我自言尽于此。说起来,我已然没有机会出去了,也不比鬼魂还有渠道能给家里人托个梦什么的,庾穗无故身死,江诵率队来此,想来彤铭怕是有些不太平……” 邰秋旻笑了一下,避重就轻道:“前辈高义,不妨直说庾穗的事情。” “庾姑娘嘛,”乐正瑛一抚鬓发,眼波流转,“阿穗同乐正实在不太亲近,我小时意外见过她短发的样子,恰好从墓地爬出来,杀气腾腾,长大后她又次次不选我当监护,实在是……” “瑛前辈。”这位死人性子有些跳脱,总是说着说着就岔了,有鱼不得不出声提醒。 邰秋旻盯着她,吹了吹指甲。 “好吧好吧,阿穗当年是为查故人踪迹才寻到这里来的。”乐正瑛为他们添过茶。 “故人?”有鱼有些奇怪。 “居然能让梦貘称一句故人,”邰秋旻端杯嗅过茶水,拿远有些嫌弃地说,“有意思。” 乐正瑛沉默少顷,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先辈们对她的事甚少提及,留下来的资料里只说当时有水晶棺现世。” 有鱼骤然抬眼。 邰秋旻笑说:“我就道这故事里差了一味东西。” “别紧张,”乐正瑛见状说,“那个时候的水晶棺还很温和,做得都是小本买卖,也不会吞无辜之人的性命。” 邰秋旻哼笑一声,说:“无辜就不会把庾穗那尊杀神招来了。” 有鱼借着桌子遮挡扯他衣袖,示意他先别忙着拆台。 邰秋旻明知故问:“摆摆,你的尾巴能不能别总扇我哦?” 有鱼:“……” 哦,哦个鬼哦。 乐正瑛又沾过一滴灯油,合指一弹,于空气烟状波动里说:“当年坊间一直有个传言,将尸骨放于暴雨后短暂出现的水晶棺中,将得到一笔横财。” 有鱼点头表示听过类似的。 “乐家人其实是随母姓的,以前有个规矩,入世者当舍弃乐正,改随父姓。大晏没了之后,这个规矩就没有那么苛刻了。不过乐正就此彻底分支,其中一脉传至家末小辈已然姓程,单字牧,是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起于隋末民怨沸腾之际,创不世之功,后因庙堂党争,被奸人所害,长眠于边陲苦寒之地。 那时天下初定,各地其实不算太过规矩,有人生了歪心思,专门盗将士遗体放进这水晶棺中。 不久后,道上出了位姓唐的怪人,四处打听水晶棺材下落,却是反着的,以金银字画入各地棺椁,散尽家财,只为接回……自己心上人的尸骨。 “啊……”乐正瑛算了算时间,说,“那个时候的晏城还是个小渔村。” 又是渔村。 有鱼眼皮一跳,抬头见灯油散出的新画面很不真切,朦朦胧胧的,像是泡过头的海菜水。 当中却是有三个人结伴而行。 “那位将军总说自己的家乡在海滨大晏,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唐先生阴差阳错找到了这里。”乐正瑛说,“那时他万念俱灰,又被假道士忽悠,听闻乐正家有续命的法子,便想以嫁衣作殓衣,以稻草作旧人,想要偷天换柱。” “就此惊动了驭灵师?”有鱼问。 “驭灵师可不比现在,没有济世救民的要责。那时程牧在军中有一好友,是江家人,”乐正瑛见他看过来,莞尔,“确是白狼一族。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天命所归,是以历史上很多王将军中都有白狼的影子,不过后来……” 邰秋旻曲指叩叩桌面。 “又说偏了,不好意思。”乐正瑛笑笑,“唐先生被罅隙所吞,白狼应程牧死前所托,为救他强撕空间……” “你的意思是,这里本来就有一处罅隙?”有鱼有些不解,不由打断道。 乐正瑛打量他一阵,恍然道:“看来这一代江家家主也不想管这些事了,居然没有告知江诵吗?有水晶棺的地方便有一处罅隙,我们千年同在,如同白蚁筑巢,多时相安无事,极少数才会导致陷落。” 由于当时天子对鬼神之说讳莫如深,驭灵师的业务不得已从地上转到了地下。 庾穗表面上是个旧破小医馆的医师,门口赶客似的立了块“生人勿近”的牌子。 某日黄昏,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执伞前来问诊。 馆里伙计见他眼生,将人拦于店外,指着牌子婉拒:“公子看清楚嘿。” “我看清了啊,”天黑得极快,最后一丝光褪隐下去时,那具书生皮囊和他手中的纸伞一齐摔在地上,露出其下蠕蝇横生的将士尸首,嘴巴的位置一开一合,“可我是死人诶。” 伙计眼一翻,当场吓回了原型。 下一秒,黄鼠狼软趴趴的身体被刀柄一挑,挂去房檐,充当雨霖铃—— 一高挑女子破门而出,刀尖劈开虫蝇,直指那尸首乱颤的眼珠,厉声道:“何人闹事?” “不是不是,”尸首后退间恢复原状,怂兮兮地摆手说,“这不是要引你出来嘛。” “这便是那位江家人的朋友,姓……似乎是,”乐正瑛一时卡住了,双瞳青白,少顷落回原状,“查到了,姓方。” 邰秋旻和有鱼同时眯了一下眼睛。 庾穗当时看着有些稚气,梳着个髻,脸颊还有婴儿肥,但不妨碍她依旧很暴躁,可见三岁看老:“不接!滚!” 那方姓书生跳脚,赶忙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听闻姑娘在找这种石头?” 青白色的,当中有絮。 庾穗为三颗石头折腰,一路查到渔村,以梦貘之力把江唐二人捞了出来,后便定居于此了。 “她到底在找什么?”有鱼问。 “我不清楚。”乐正瑛想了想,说,“不过我想阿穗也不是很清楚,她血统似纯非纯,不知主神为谁,才能逃过族陨,其形态性格差异颇大,家里有人猜测,她的主神或许并非一位。” 所以出bug了,当年没被天收。 有鱼心道这人可能不知道熙家主已经领过他们去藏书阁地下室了,如果既是伪神伴生灵,又杂糅多位,那么,就代表…… “你又瞧着我发呆。”邰秋旻挑眉。 有鱼收回乱跑的视线,又问:“那位呢?” “那位?”乐正瑛端杯抿过茶水,嫣然道,“哦,那是个美谈,不过今日你们来得不巧,茶馆说书人说的是悲的那一幕,唱的也是丧曲。 邰秋旻来了点兴致:“又写悲又写喜,那供稿的文人没有扯头花?” “都是这位以笔为营生的书生写的,”乐正瑛说,“可喜可贺,他当时的话本还挺畅销。” 那位唐先生受惊过度,修养几月才能下榻,却不想落了病根,总爱自言自语。 有鱼看着他有时对着树草花木痴痴发笑,有时自言自语,有时背身蹲在河边,佝腰探手在水里鼓捣,不由皱眉问:“他在放什么?” “信。”乐正瑛说,“那个时候还没有出现银鱼,大家都说他思念成疾,脑子出了问题,又是从酸诗人成的幕僚,老毛病犯了,拿鱼传尺素的事当真,总是把日记放进鱼腹里。哦对了,这个怪人还不吃鱼。” 旁人道他身边许是跟着那位鬼将军,要不就是自这阴阳道捡回条命,却弄丢了魂,变得有些呆傻,好不可怜。 但乐家人心善,又看得见他周身气运,没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便留他在这小渔村当了个教书先生,说是寿终正寝,喜丧呢。 “不过,也有件很奇怪的事。”乐正瑛说,“当初他走后,邻家原本打算将他好生安葬,置办棺材时却发现院内摇椅上的尸体凭空消失了。” 更为蹊跷的是,庾穗还去酆都寻过,没有这位唐先生的踪迹。 后世便传,是那位程将军把他给接走了。 第79章 遗址 有鱼对这个略显凄美的爱情故事没有多少动容,思索一阵,直白道:“前辈可知,你身故后城郊出现了一口棺材?” 乐正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摇摇头道:“小友说笑了,我既是身故,又怎会知晓身后事呢,乐正家的特权总不至于这么大吧。” “我还以为前辈又要恍然,”邰秋旻的语调有些讥讽,明目张胆地诈她,“江队没告知我们水晶棺和乐家有关系呢。” “乐正家哪有这般大的本事。”乐正瑛动了点气,起身挥袖将另一侧窗户隔空打开,在邰秋旻骤起的防御架势里说,“这便是回去的路了,请吧。” 那外头是荒草小径,地面距窗甚至不到半米。 “如此简单,”邰秋旻把茶水泼了,以祭拜死者的方式,虽然放在这里更像挑衅,而后抱起有鱼,“听几个故事,喝几杯茶,便放我们走了?” 第107章 “这地方只管寿数,不涉钱权,你们既无所求,自然不会被拿取东西,规则如此,不必疑虑。而且我们也不会死缠烂打,把见到的鱼尾巴都砍……”乐正瑛瞥见他变化的脸色,改口,“留下来的。” “真是这样么?”邰秋旻行至窗前时再次问道。 鱼尾和裙裾繁叠着下垂,折出的光波滑过他的长发。 乐正瑛盯着他俩被迫难以分舍的身影,说:“绝无虚言。这里的水是生灵尸骨沤出来的,两位还是快点离开为好。” “我第一次见免费的茶馆,稀奇,”邰秋旻跳了出去,踩上实地,遥声说,“多谢款待。” 很平常的山道,他们瞬间被土腥气包围。 有鱼的视线掠过邰秋旻肩线,在逐步淡去的窗内景色里,扬声问:“前辈,我还有一个问题,乐正既是已然分支,为何又兜兜转转于此地聚居?” 乐正瑛面容更盛,在烛焰下显得异常光彩照人。 太照人了,简直就像宝石切面在反光。 水波般不断荡开的莹莹烛火里,她微微笑着,温声回答:“莫约觉得这世间种种闯荡,万般所寻,不如至亲在侧,偏安一隅。” 话间白玉楼如水汽消失,显出来的山路破落却安静,和有鱼打马来时没什么两样。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这地方怪模怪样的,见着人有问题,没见着人也有问题。 虽然他现在没什么可飞的了,除却鳞片。 他警惕张望时,无意瞥见邰秋旻的脸,顿了半秒,不由问:“你在想什么?” 对方目光滑动,片刻扬笑搪塞:“没想什么。” 有鱼跟着他笑了一下,攀肩的手指上滑,抵住对方下颌,微微使力,掰过他的脸:“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撒谎的样子这么明显呢。” 邰秋旻就着这个姿势承认道:“那是因为我没用心骗你。” “……”有鱼冷哼一声,撤了手。 邰秋旻见缝插针逗完人,随口安抚:“不用这么紧张。还记得我说过么,有所求才能入罅隙,有所愿才能看见桥,有所守才能进入所谓的乐土。现阶段的我肯定无愿无求,我想你也是。” “无愿无求?”有鱼定睛看他,“你不是要……” “我改主意了。”邰秋旻打断道。 有鱼一愣:“什么?” “你上次问我,除却……”邰秋旻的目光往下,从他的脸颊一路描至鱼尾,“我还能从你这儿讨要些什么?” 他说得极其缓慢,一字一词,不似刀砧,反倒像珠玉,冰凉凉从鱼鳞间弹跳滚落。 “你……”有鱼面上皱眉,尾巴不自在地摆动着,经络乱跳,一截鳍滑出来,如同鲛纱,折出贝类的珠光,覆在对方秾艳的脸上。 邰秋旻静思稍许,视线又延回来,笑着接上话:“我还没想好。” 有鱼心绪起伏,扯他发辫:“你又耍我。” “摆摆,你的脾气真是越发不好了。”邰秋旻受力仰了仰头,“还是说,你正在期待些什么?青鸟花后遗症要不得哦。” 有鱼被他笑得有些恼,啧了一声。 “梦是记忆的噪点,食梦貘的骨灰能让这些噪点重新明晰。”邰秋旻捧读。 有鱼松手蹙眉:“你都听见了?” “我耳目众多,”邰秋旻冲他眨眨左眼,“这是作为……的基本素养。” “所以呢?”有鱼木着脸问。 “你这么在意以前的事哦?”邰秋旻说,“想来梦貘凝核比之魇貘,不仅有相同功效,或许还没有副作用。” 有鱼本来想怼他,突然脸色一变,略显急切地去摸盘发。 当然不是为了吃,他只是想起来,方才打斗那一路,好像…… 这短暂的复盘模样被邰秋旻瞧在眼里,他噗嗤一笑,偏头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庾穗被你扔出去了。” 肯定的语气。 “快让你的耳目找找,扔哪儿了。”有鱼一时忘了自己没腿,撑过他肩膀,就要直接跳下来。 “那小妮子就没待见过我,”邰秋旻把他捞回怀里,说,“我才不管呢。” “求你。”有鱼果断说,“好,现在名正言顺了,快。” “……”邰秋旻愣了半秒,无语地眄过他一眼,叹气小声念咒,不情不愿召出银鱼,召到一半又想起来,此地伪神与鱼不得入内,遂吹散了快显色的字符,意思意思,放了几只蝴蝶投入林中。 正在这时,他们身侧草丛间荡出嗖的一声,草植如同波浪,瞬间绵延至前路极远的位置。 有鱼精神一紧:“什么?” “没看清,”邰秋旻瞳孔短暂地竖起,“像猫,但体型有些大,耳朵有猞猁毛。” 有鱼有些遗憾地说:“郑组的傀儡跟不过河,否则就……” “没有傀儡,可以有其他的,”邰秋旻说,“探路而已。” “藤蔓编的假人么?”有鱼只是随口一说,确见几股藤蔓从邰秋旻袖间窜出来,于前路三米的位置集结编织,形成人样,再缓慢褪去植皮,显出人类的肌肤样貌。 黑色骑装,马尾单刀,那是……江肃华。 她看着没有自我意识,只单手扶着刀柄,往前迈步。 “你没扔她?”有鱼讶然,“还是假的?” “送到手上的软肋,”邰秋旻慢悠悠跟上她,说,“怎么能不加以利用呢。” “不行。”有鱼断然拒绝。 邰秋旻说:“如果乐正有异心,她就是痴心错付,自讨苦吃,怪不到你我头上。” 有鱼说:“她否认过,她们不是那种关系。” “她们已然超过了所谓界限,而且,”邰秋旻说,“楼里那位想要那种关系哦。” “什么……”有鱼短暂一呆。 邰秋旻看他两眼,无声笑开:“你有时过于迟钝了,摆摆。” “不可能,”有鱼说,“哪有人愿意拿所爱之人后半生福寿换取自己五年寿命的。” 邰秋旻说:“那就拿别人的,这很简单,她或许已经换过一次了,罅隙法则又不看结婚证。” “……”有鱼揉着额心,“那为什么又要设局让江肃华知晓并安排这一次?” “或许江家阿肃和你一样不开窍,”邰秋旻随口说,“所以乐正只好在死前骗骗自己,好歹是成过婚了。” 于是珠玉碎掉了,顺着鳞隙扎进肉里—— 有鱼难以苟同,胸口有情绪莫名搅动,话音到最后甚至带着点不自知的细小颤抖。 他反驳道:“她怎么舍得,让所爱之人于自以为发酵好的无上欢喜里被当头棒喝,再亲身感受自己一点一点死在怀里。” 邰秋旻一震。 不,是周遭震了一下。 “怎么?”有鱼揽紧他肩膀,借力支起上身,好让对方空出一只手。 虽然后者明明能用藤蔓把他直接捆在身上,但当事双方表示,那实在太不雅了。 而后是第二下。 天空轰隆一声,被撕裂着往上砰砰抬起,微弱的光线忽而变得遥远。 再是第三第四下…… 直至草木分路,地面龟裂,留给他们下脚之地不过两尺——只见道路两侧齐整地向下崩落,压至看不见的千丈地底。 “这是……”有鱼小心往下张望,“桥?” 这更像是旧时残存的军防工事,但切面太过平整,让他联想到全息游戏里没有加载好的地界边缘。 太深了,有鱼往外抻颈,而后脑袋磕到了看不见的东西,嘶了一声。 “屏障,”藤蔓探向两侧,被磨砂玻璃质地的东西挡回来,挤向上方,邰秋旻顺势抬起头,“我们像在博物馆的观赏甬道里。” 展柜巨大,将三人困在这窄窄的尚未修好的游客通道里,前后不知通向何处。 “这上面好像有字,好小,”如同文物介绍词,半透明态,只在一定的光线角度才能看见笔画,有鱼探掌覆上去,“要是太太在就好了,他或许看得懂。” 下一秒,微渺的波光从他手心荡开,如同高纯度蓝色焰火抛光,这面屏障从这处开始,变得更为清透。 以至于让有鱼发现,外面是水。 他们居然在水下,很深的水下,近乎没有波动,所有事物被静悄封在水体里,覆着层绿锈,尘沙如同雾气,在深处盘踞。 这的确很奇怪,毕竟白玉楼这般高,或可摘星,怎么会…… 光线在这时逐秒消隐,城池旧景淡去,黑暗中,有什么在靠近,哒——哒哒—— 邰秋旻抱着有鱼退开半步,藤蔓竖在周围。 琉璃质地的屏障外,浓稠不化的暗色里,片刻亮起了数以万计的血红斑点。 核桃大小,结对浮动,犹如变异怪鱼的眼珠。 他们正被安静观览着。 第80章 交锋 寻着热源,那些眼珠在靠近,有鱼听见了挤压碎裂的声音,很轻微。 “反过来了,”邰秋旻把尾巴遮好,还有心情说笑,“你说要是一个人被困水族馆,会被食肉鱼类分食么?” 第108章 这里的一切都太大了,无形的压迫感里,有鱼的鳞片有些炸:“她居然走出了桥?乐正难道是因为这一点,才同意她行嫁娶之礼的么?” 江家阿肃的确有愿,加之白狼一族心性坚韧,撞南墙也不回——说白了就是一根筋,他们所求所愿所守,从认定的那一刻起,便难以更改了。 “你为什么看上去有些生气。”邰秋旻闲心很多,破天荒情绪稳定地给他解释,虽然本质是看戏,“自古祭礼都由大量血肉和浓烈情感开启,罅隙血肉时刻充足,但情感很杂,目标无法统一。” 毕竟世人皆寻桃花源,但桃花源不尽相同。 对他人而言,自身乐土或许堪比地狱。 “说起来,秦珍树和丁峰元或许也能踏出一座桥来。”邰秋旻想了想,说。 但大抵是明枫和水寨的空间意识有些打架,各自情感发酵和目标重点不太一样,导致那对小情侣虽然深爱对方,却不信任彼此。 加之只身难抗洪流,邰秋旻一直觉得,相比起飘摇时岁血淋淋的纠葛,和平年代的人心要脆弱许多,也要矛盾许多。 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得不到。 话间,有手爪探出了屏障——这玩意儿实在太脆了。 那一小块破了,水状流质淌下来,盖到路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桥面震颤,有东西挤出屏障豁口,如同雏鸟啄壳,摔了出来。 那是一具不成人形的骷髅,周身偏向石化,关节处绿莹莹的,长着藓。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它们争先恐后爬起来,歪歪扭扭跟上江肃华。 邰秋旻解开了对方身上的咒术,抱着有鱼转身,果断往回。 后者奇道:“我们?” “在真正的桥上,回头便是出路。”邰秋旻眼瞳一竖,略显不善地说,“怎么,你又想进那个地方了?以前叫你跟我走,你又不愿意,要死要活的哦,现在想进也不能跟着她进。” 有鱼无奈顺毛:“我是指,我们不管她了?” “你总爱操心些无关的人和事,乐正瑛如果还有点良知的话会管她的。”邰秋旻语调冷冰冰的,“你道为何所有伪物见到尾巴就跟失了智似的,只她一个还能好生同我们讲故事?” 有鱼道:“她是此地的空间意识?” “是,也不全是。”邰秋旻垂目说,“但愿她还保留着……乐正瑛的人格。” 有鱼闻言端详对方。 他记得很清楚,水寨,或者说明枫那只空间意识消失了。 他更偏向于是被邰秋旻以某种方式接替了,但这种……勉强算是生灵的东西性质成谜,加上姓邰的一张画皮光鲜亮丽,常常晃得他失了智……不是,偶尔晃得他找不到重点,谈话总被岔开。 那头,江肃华只是顿过几秒,迅速厘清当下状况,头也没回,甚至遥声道了句多谢,就继续往前走了。 周遭皆是魑魅,那些东西下饺子似的,有的从千尺高的空中坠下来,嗷嗷叫着,触地就摔散了,滚落的尸骨变作其他伪物踏脚的乱石,或在争抢中被挤下桥面。 她一个人,一把刀,身姿英挺而决绝,步伐未带片刻犹豫。 但伪物终究是太多了,不消一会,这姑娘已然负伤。 笑话,这年头连公共交通都有人插队抢位,何况是苦寻不得的桃源。 “它们进不去,白费力气,这桥是江肃华踏出来的,便只有她和她心念之人才能进去。”邰秋旻说,“但它们不会相信就是了,是人的时候都说不通,何况现在。” 有鱼有些动摇。 那边已然尸骨成累了。 那些伪物见打不过,有的开始怀柔政策,化作人类模样,伤腿伤手,伏在道路两侧嘤嘤哭泣,大诉自身忧苦云云。 一时之间吵得邰秋旻脑仁疼,加快了步伐。 “那如果她踏不出去呢?”有鱼已经看不见江肃华的背影了,忍不住问。 “死在这里,很简单,”邰秋旻说着,瞥他一眼,“成为此地罅隙的一部分,丛林法则,自然规矩,你不用揽在自己身上,看来就算没有我们,乐正瑛也是要她死的。”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桥面大幅震颤,前方出现裂痕——有外力猛地将它敲断了。 与此同时,无数裂纹自他们脚下往四周爆裂绽开,如同莲花,瞬间爬至屏障至高位置。 恍如悬河决堤,轰隆一声,密匝的伪物泥沙一般从两侧砸下。 邰秋旻灵巧地跳步躲开,藤蔓撑出带伞的圆盘,将他俩纳入其间。 他单手抱着有鱼,掐指立于半空,盯着烟尘中显形的不速之客,嗤笑道:“我还想着,你真沉得住气。” 乐正瑛面无表情盯着他们,说:“回去,跟着她走。” “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邰秋旻说。 “不巧,在这里我便是道理。”乐正瑛飞身直探鱼尾,手爪切碎了一路藤蔓。 他们过了几招。 期间尾巴只露出不到半秒,但伪物们被魇住似的,不管瞧没瞧见,全都咔咔咔转动脖子,自四面八方盯住了有鱼。 但盯得不全,像是思维打架,其瞳孔乱颤着,少顷脑袋不动,半数眼珠重新转向江肃华。 与此同时,青色的光弧从邰秋旻指尖弹出,曲折穿过层层障碍,寻捆住江肃华的脖颈,抽筋似的,猛地将她从伪物堆里拔了出来,高高捆置于半空。 乐正瑛有一瞬间的慌乱和迟疑,但被疯长的植物挡着,无法近前。 藤蔓扶上有鱼后脑,轻轻下压。 邰秋旻仰面阖眼,将额头与他的轻轻一碰,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时,借过其能力—— 灰蓝光芒流窜过鱼鳞,过电般顺着藤蔓注入这厮经络间,再跳去每一根外露的藤条上。 其红痣又鲜艳了,如瓷纹开裂,眼周挤出微小的叶芽和花序。 有鱼思绪偶尔恍惚,再一次听见了那种钟声。 接着,不止江肃华周身,连同方圆三丈捆扎伪物的藤条都吸食过血肉,纷纷打出花苞。 字符自邰秋旻指尖散进空气,那些花蕾迅速膨大绽放,少顷无数蝴蝶破茧而出,微湿的翅面迎风开合,隐约可以拼成一副图腾。 那是搜魂的起手式,而且是旧时的。 乐正瑛挥手示停嘶叫的伪物,眯起眼睛:“你到底是谁?” 邰秋旻一哂:“哪怕是个实习生现在也该炸毛了,还是你觉得,我脾气很好么?” “以重要之人作威胁,绝非……”可惜桃源的诱惑太大,伪物行为开始出现松动,乐正瑛往下坠了半尺,咬牙说,“君子所为。” 邰秋旻忍了两秒没忍住,仰天以本声放肆而笑,片刻揩过眼角泪花,说:“可我就是没脸没皮啊。” 有鱼想起来,某种程度上他算是具骨架,这话没毛病。 “……”乐正瑛脸颊抽动,片刻警告道,“别动她。” “你要算计便算计,要停手便停手,乐正家真是土皇帝做得久了,越发没有道理。”邰秋旻说。 蝴蝶扇动翅膀,数量之多,拍翅声杂如重鼓。 “婚期……是两月前定下的,同庾穗和你们都没有关系,”江肃华在流转的符文里艰难捋清因果,道,“阿瑛,放无辜之人出去吧。” “我最先只是猜测,现在……他们必须同路,否则你过不去,”乐正瑛摇摇头,态度有些躲闪,最终还是说,“我才接任此地不久,不能完全左右它们的思维,你会在半路被分食殆尽的。” 江肃华朝她挤出一个笑:“没关系的。” “啊呀,你们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邰秋旻哼笑一声,慢悠悠打断说,“你既是设局诱她进来,何必现在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 “住口!我没有对她设局!”乐正瑛凶狠地瞪过他,片刻转向有鱼,以牙还牙挑拨道,“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身为联会中人,你怎么能心安理得缩在此等异端怀里寻求护佑?!” 平白被骂的有鱼皱皱眉,甩了甩尾巴想飞鳞片,被藤蔓不动声色地按回去:“……” 他当然知道,这是联会头号通缉异端,交上去不说平步青云,下半辈子应该可以衣食无……不对,他或许会被抓去放血,还是不能交。 “你们为何总爱问他这个问题,我都听倦了。”邰秋旻的脸色沉下来,身后舞动的藤条蓄出青光,“不过乐正行事从不磊落,正好我想看看,你们到底在打什么惊天算盘。” 话落,那些蝴蝶丢开骨架,纷纷扑去江肃华身上,步足争抢着挤进肌肤纹理间。 有鱼听见压抑的闷哼和抽搐声,抬眼之际被藤蔓挡住了视线。 “我说了别动她!”乐正瑛被暴起的藤墙挡着,见状怒喝,“我真该把你的脊骨敲碎拖着走!” 邰秋旻淡声道:“死人就是口气大哦。” 说着,一根藤蔓很人性化地往下“看”了一眼。 第109章 最底下是奔腾的河水,不知源头。 有鱼见状脸色一变,反手拽紧他领口,低声道:“你又要扔我?!” “摆摆,我们真是越发默契了。”邰秋旻说。 有鱼不熟练地拿尾巴去缠他:“你休……” 邰秋旻朝他莞尔。 下一秒,其血肉整个化叶崩散,扑啦变作一大团蠕动着的藤植。 藤条抽编缠结,两秒成球将他裹在里面,自行往桥外一弹。 邰秋旻的声音遥遥传来:“你自己待会儿,我会去找你的。” 有鱼厉声喝道,被鸣雷似的水瀑声盖了过去。 呼—— 笼球笔直地往下坠,他得以窥见这座桥的全貌。 如同笔锋横亘的一字桥,太长了,像是把天地从当中锯开。 桥身由数不清的骨头和石块集结而成,但并不稳固,他听见了可怕的吱嘎声。 这座桥是活的,连碎掉的骨头都在往左侧涌去,如同嗅食甜浆的蚁群。 尽头影影绰绰,似乎有座城。 第81章 瑛华 与此同时,方恕生在颠簸的狼背上醒来。 “还有一个呢?”他捂着脑袋张望,“你把乐年年丢了?” “乐正家不可信。”白狼声音低沉,但身躯温暖,心脏有力跳动着,令他感到安心。 “虽然我也是这样想的没错,但年年是旁支。”方恕生说着去翻它脑袋毛,“你该不会也进水了吧?” 白狼沉声喝道:“放肆!” “你吃错药啦!”方恕生被它吓到了,反射性地一拍狼头,duang的一下。 白狼抖脑袋:“……” “我们……”方恕生清醒一些了,“要去哪儿?” 他们从小门绕进城中,专挑僻静处走,但伪物们正朝一处极高的白玉楼聚集,没多少注意这里。 白狼只问:“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方恕生莫名其妙:“罅隙啊。” “罅隙是什么?” “这种时候考校名词解释,”方恕生气笑了,“再说了,你给我的资料里有这茬内容吗?” 白狼换了种说法:“你觉得它像什么?” 方恕生撇撇嘴,但上学时被江诵考习惯了,怂包地郁闷一阵,揪着狼毛说:“另一个唯心生态……社会化昆虫的巢穴,掩于地底?” “特性呢?” “还有特性?”方恕生想起自己夜半工作的那段日子,起码做梦时当事人是不知道的,醒来才会觉得……哦,那是另一个世界,“左右工兵的认知?” “所以,个体意识是无法抗衡社会意识的。” “所以?”方恕生继续莫名其妙,“这个结论有什么意义吗?” “千百年来,世道更迭,世间生灵无不如此。方恕生,你上学那会儿的丁点热血或者纯粹善意已经消磨殆尽了吧。” “……”方恕生有些羞恼,“这只是小事。” “这是潜移默化渗透的,算了,那我们来说说大事。”白狼说,“伪物看起来各有思维和所求,但越为平和的罅隙,思想越为高度集中,只看至高位动念与否。” “你是指思想钢印*,你最近在看科幻作品?” “……”白狼疑似翻了个白眼,“入梦者往往不知自己在做梦,知晓便容易醒来。同理,被渗透的生灵往往不知道自己被影响了,清醒者难以存活,你能明白吗?” 方恕生估计没明白,掩着嘴巴双肩耸动。 白狼气恼道:“你笑什么?” “你和郑组加上乐知年,开班肯定很能赚,叭叭的。” “我在说正事!” “这和乐家人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乐正是爬出来的伪物咯?” “……”白狼叹气,“你怎么越来越傻了。” “我怎么就傻了!你能不能别打哑迷!” “有些事情点到为止,思维和认知是不可逆的。好比人小时候,如鱼苗缩于卵中,世界也是窄窄的,烦恼如尘埃微渺,快乐触顶可及。破卵后逡巡山间池塘,以为这塘便是整个世界,烦恼变作鹅卵石,灾祸不过叶隙砸下来的雨滴,快乐虽如天空遥远,但此地落于幽山深处,水质干净。可池塘之外还有江河,江河之外还有湖海,百川入海,泥沙俱下,浪击拍岸,天空越发遥远,沿路鹅卵石却会变作碎岩、暗礁、甚至断崖……” 他们在奔跑,在枯骨和残藤间奔跑,白狼的声音沉如编钟。 “所以,若有总览之力,便会发现,这鱼停在任何阶段都能存活,自此往后看,还都是最好的阶段。生灵根本无法逆游,及时止损不好吗?” 方恕生本来就晕,索性揪着狼耳,低头吼道:“你到底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神神叨叨没个重点!编辑老毛病又犯了是不!都什么时候了不要给我磨设定!” 白狼疯狂抖耳朵:“说了不要动手动脚的!你越发没有规矩了!” “你就是脑子进水了吧!””放肆!” 遂又被拍过狼头,蓬飞出几根浮毛,白狼甩着头疯狂打喷嚏。 * 与此同时,乐知年变相实现了从……洞进城的计划。 虽然醒来的时机十分欠妥。 他正被一只疑似伪物的家伙拽脚拖着走,脑袋噼里啪啦碾过碎石头。 “诶?”他晕晕乎乎的,满嘴跑火车,“还有这么小的伪物呢,你要把我拖进巢穴吃掉吗?” 那小东西闻言丢了他的脚,兴癫癫转过身来。 是个小姑娘,外表年龄至多三岁,长相挺乖巧,嘴里叽里咕噜的,听着像喵喵叫。 “怎么学猫叫啊。”乐知年艰难撑坐起来,“这年头没有狗子党吗,老大真惨。” 那小崽子歪着脑袋认真打量他一阵,鼻翼翕动,反倒探出两节短短胖胖的手臂索抱,边高兴地继续喊喵喵。 不过稚童口齿不清,乐知年听多了,似乎总是……上声。 * 与此同时,断桥上的对峙气氛居然松快许多。 大抵因为藤球片刻就没了踪影,江肃华又被埋在蝴蝶堆里,余下两方不再伪装,招式大开大合,极尽凶残。 “你就不怕我随便差谁砍断他的尾巴,”乐正瑛恶意满满地说,“拴着尾根倒挂起,沥干余血,拆掉骨头,饰以贝壳珍珠,封在画框里供人猎奇吗?” “你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就这么怕我动她……的记忆么?”邰秋旻笑说着,但眼底没有笑意。 有鱼不在,他无所顾忌,半边身体已然裂开,由细细的纤维丝勾连着,窥过缝隙,隐约可见里头涌动着暴虐的绿絮。 乐正瑛啐他。 他们两侧,无数骨头混合泥沙一轮一轮地落下,像是千万架巨型水风车拼在一起,自滔滔大河里分出了这么一条通天长路。 邰秋旻打了一阵,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掠去高空,以脚尖立于鱼盘上,说:“我对你的冒犯表示宽宏,只要你把碎片给我。” 乐正瑛眉毛一竖,不作伪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忘了以前叫什么了……”邰秋旻嘟囔完,微笑扬声,“不过这里有很多乐家人,我无意翻看,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话间,江肃华身上的藤蔓窸窣打开,群蝶抓着她头发和衣服,慢慢将人平稳放去桥面。 同时,骨瀑里,有绿植飞刀般抽转而出,切断了乐正瑛的左腿。 切得很快。 她甚至在踉跄跪地、抬眼见着面前摆着的断肢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那处断面外围仍是肌肤,但越往里成色越为古怪,内芯是完全的青白质,发硬,像品相欠佳的玉。 邰秋旻笑着俯视她们,语速缓慢地问:“她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 乐正瑛眼皮一跳,下意识阻止道:“不……” 她身前十米左右的位置,群蝶散开,江肃华面色苍白,勉强抓过掉在一旁的马刀,有些懵然地把自己撑站起,视线略微一扫,第一眼没能认出乐正瑛—— 后者已然变样了,在不自知的情况下。 邰秋旻杏眼略弯,曼声道:“江肃华,你可是亲手杀了她……” 乐正瑛脸色骤变,眉目抽动数下,转瞬凶相毕露,挣扎向前的同时凄声吼道:“我叫你住口!” 邰秋旻呵笑一声,不为所动,接上话音:“两次。” “你说……”如同落闸,江肃华身形晃了晃,连拄刀都很难站稳了,“什么……” 乐正瑛急切喊道:“阿肃,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她抬头看向鱼盘上逆光的影子,咬牙切齿,恨声道:“我真该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邰秋旻讥笑着阖眼。 群蝶绸带般蹁然回到他身边,绕飞至第三圈后,余下血肉化作莹绿丝线轰然散开。 旋即,两侧骨瀑里接连亮起无数心脏大小的绿芒,微弱跳动数秒,纷纷怦咚一声,抽生出细小的清透绿脉。 它们延展相接,锁链一般,顷刻扣住了这方天地所有的生灵。 第110章 如果自高空俯瞰,可以发现,那似乎是某种有翼有尾生灵的立体巨幅图腾。 邰秋旻的声音藏在触目可见的疯长草植里,淡声宣布:“寒暄结束,你不给,我就只好自己找了。” * 与此同时,方恕生单方面决定和白狼冷战。 虽然没持续过五分钟。 他忍不住想要探究那个耿耿于怀的问题:“乐正家为什么要研究伪神的尸体?” 他不信那副说辞。 只有作为炫耀或是震慑的战利品才值得被精心打磨,狩猎时代猛兽的牙齿及骨头,用于求偶的漂亮鸟类尾羽,象征财富的五谷和果实…… 但乐正似乎只是单纯的研究,毕竟那地方不像是会对外开放的。 当然,也不排除可供特定人士内部参展。 归根究底,那些勉强可以称作尸体的东西,有什么值得深入探究的? 总不至于殷商时代的血腥祭祀文化传承至此吧。 关键还诈尸了,也不晓得乐正熙现在发现没有,他们或许要挨处分。 “乐正家至多活不过35岁。”白狼提醒道。 方恕生说:“难不成,他们想从中研究长生的法子?” 为何生生不息,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 “你拿着记事簿。” “太厚了。” “这里的每句话便可作为人的一生,当然要记得多一点。”白狼叹气说,“虽然生命无甚意义。” 方恕生对它突然的丧气表示不解,拍拍脑袋试图安慰——被甩开了——翻过几页,问:“这里殁于食疫?” “不全是。这座城半数都是乐家人,哪怕刨除参战离开的,数量也很可观。” 那簿子里写到—— 城中先是大面积无故暴毙,查不出原因,只道存粮稀缺,活水被断,死者生前都吃过一种银鱼的肉,便归于食疫。 “银鱼?”方恕生感到奇怪,“怎么又是鱼……” 白狼没搭腔。 再后来,钝刀子般的围困和源源不断的亲者死讯磨疯了城中人,绝望下,有人抱石投河,有人挥刀自刎…… “因为医学和药品落后,导致基因病大爆发吗?”方恕生只能想到这一点。 乐知年提过“天罚”,但作为拥有预知能力的白狼都没有如此苛刻的天罚,乐家人何罪至此呢? 白狼沉默了一阵,才说:“因为见囍逢难皆生情。” 方恕生疑惑歪头。 “其中,战争爆发所催生的情感最为浓烈复杂。百端交集,不管护国护城亦或护家,不管死去之人同自己亲疏远近,山河飘摇下,再过微末的幸福和再过渺小的惨象都会把情绪渲染至顶峰,催化他们的死亡。” 方恕生没听明白。 “而在和平年代,这种过程显得不那么壮烈,藏在滴水蓄缸似的爱意里,于是演变成所谓的家族疾病,或慢性,从某一节点开始,身体每况愈下,或烈性……” “等等等等,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白狼停顿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如此遥远,含着听不透的情绪,似悲似憾:“山水育灵,乐正家其实是这方国土玉脉所化之物,除却那双点物成石的眼睛,只有一样东西,和人有异。” 方恕生瞠目失语,消化良久,抖着手指低下头,数分钟后才翻到那段箴言似的速记,夹杂在已故将士重重名字里,很不起眼—— 玉石本无心。 在丰沛爱意彻底填化成心脏,迸出真正血液的那一刻,便是……他们的死期。 第82章 贯串 方恕生被那几行字击得目眩,咬牙间额角神经跳动,总算从纷乱信息里察觉出一丝不对,闭了闭眼,再次问:“我们要去哪儿?” “送你出去。” 方恕生不由孤疑:“你知道怎么出去?” “嗯。” 伪物们蚂蚁似的疯狂往白玉楼聚集,现在这里近乎是座空城了,所有灯笼静置着,散发出霾一般的红光。 白狼就在这红光里奔跑,毛发抖动,前额被沿路窗格打出阴影。 它矫健踩过石板,跨越水坑,跃上屋檐,逼近那栋楼。 头顶月亮如此之大,像只快要扣到脸上的盘子。 方恕生缩着肩膀,心里打鼓,咽了口唾沫,垂眼见手腕间的绳子微微亮着,片刻干涩道:“你真的……是江诵吗?” 白狼嘴筒子抽了抽,憋了几秒没憋住,喉咙里滚出声笑:“你现在这样问,显得有点蠢了。” 顿时方恕生身上有的没的全炸了,眼前蓦然闪过当初在明枫大楼里的情状,想也没想,抱紧记事簿将身侧仰,一头摔下狼背,滚过屋檐,扑通一声,闭气坠进了底下的黑河里。 白狼紧急刹步,微愣过后,扭身冲底下急切喊道:“恕生!” 那河深不见底,顷刻就把人卷没了影。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轻盈踩过砖瓦,正向这边靠近。 白狼啧声,焦躁地原地转过两圈,撒足跃下房檐,躲去了任意一扇窗棂里。 咔哒咔哒——下一秒,月光铺洒的屋脊边缘,蓦地蹦上来一只矮墩墩的小崽子,背后布包一颠一颠的,四根绒棒随步子一起,飞得乱七八糟的。 郑钱攒袖擦去脑门冷汗,把布鞋都跑掉了一只。 他崩溃喊道:“哎呀哎呀!你为什么一直追我!又不是我把你搞进去的!” 不多时,他身后那处屋脊又蹦上来一只……七零八落的怪物,赫然是先前的风琴土豆。 “虽然……”郑钱皱脸纠结半秒,破罐子破摔地吼,“哎呀建国前不关我的事哈!” 切片怪不语,只是一味地追赶。 但牠浑身骨头和肌腱都被切碎了,跑起来狰狞又怪异。 郑钱语速飞快:“我说真的!天地可鉴!那会儿除了银元还有法币!后期割据政权都有自己的货币!不能全算我头上哇!你听得明白不祖宗!大哥!兄弟!当年围猎落阵的肯定不是我哇!” 切片怪听着关键词,怒吼一声。 郑钱被吓得一哆嗦,怀里那管鱼尾标本又掉了出来,顺着屋檐骨碌碌往下滚,片刻落去河里。 他见状跺脚,扼腕道:“诶诶诶!哎呀哎呀!” 切片怪眼神一直,也不管他了,转向直奔水花处而去。 “诶?”郑钱见它毫不犹豫地投河,愣了半秒,一拍脑门,索性朝标志性建筑白玉楼奔去,“亲人哇!你们在哪儿呢!” 屋檐下河道静默,流水冰冷刺骨。 切片怪睁眼潜去水底,本来黯淡的头发在水泽里滚出了浅淡的弧光,并开始逐渐变长。 牠费了点时间才找着那管微微发亮的标本,隔着壁身抚过小鱼,分外珍惜地收进怀里,暴戾模样一扫而空,周身情绪平和下来。 试管间的鱼动了动,摆尾啄过管壁,少顷,居然就这么游了出来,带着星磷状光芒,钻进了牠的胸口。 牠探出水面,游去岸边,长发飘浮散开,骨缝愈合,面颊间的切口在缓慢消失。 临上岸后,牠面无表情按碎空掉的试管,蹲身梳理过长发,一双眼睛无悲无喜,微微亮着,瞳孔扩得很大。 正在这时,有声音自后传来,不确定地唤道:“邰……” 牠身体未动,半露凶相地转过头去,见着来人又将脑袋一低,瞳孔收缩成细小线状,企图用头发把自己遮起来。 遮了半秒,不知想到什么,影妖一般,手脚并用,跑进了最近的阴翳里,消失不见。 “喂!”河道上,藤笼间,有鱼透过笼隙,不确定方才是不是自己眼花。 他砸下桥后,先是被湍急的暗流卷走,免费体验过几轮滚筒洗衣机清洁模式,刚被抛出水面,就遥遥瞧见岸边蹲着的怪物。 那模样很像收翅站立的雕鸮,偏耳朵的位置支出如同猞猁的聪明毛,通体漆黑,点缀着银斑。 它闻声扭过头,但巩膜不是橙红的,而是一片澄澈的灰蓝,偏绿。 这让他联想到自家海苔的眼珠,某些光线下就是这样,但体型是放大版。 而当它动起来的时候,那种既视感达到了顶峰——好比一只乖巧蹲坐着的猫,突然受惊炸毛,扭身蹿去了狭隙里。 邰秋旻编织的藤球很结实,甚至防水。 有鱼朝它消失的方向看了一阵选择放弃,并不打算挣出来,他还不能很好的使用尾巴,跟半身不遂也没差。 仔细想来,之前在水寨罅隙时,尽管他也被对方推开落水了,但也没受到过伤害或袭击,甚至还和唯一保留理智的不良职工们唠了一把。 姓邰的似乎知道哪里是安全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暗骂那厮总是不听商量,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又不肯好好说话,忒烦。 有鱼靠壁坐着,笼球兀自顺水往下漂,没过一会儿,天光居然隐隐亮了起来。 而后笼身撞到了一条鱼,还让对方翻了肚皮。 有鱼低下头,有些意外地和那条死鱼大眼瞪小眼。 第111章 “啊,”有声音在说,“是你。” 有鱼抬头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漂到了城外,周遭景致朴素过头,有着自然界粗犷的美感。 那岸边有人在放鱼——和放生毫不沾边,毕竟那些鱼腹部都被掏空了,塞着油布,里面当是书信。 那是位分外俊秀的读书人,三十岁上下,但肩背挺拔,该是身手不错。 有鱼想起来,对方似乎叫——唐粟。 他谨慎道:“你能看见我?” 唐粟眼睛一弯:“先生又不是鬼,为何我看不见呢?” “……”有鱼把死鱼腹里的油布包取出来,伸手还给他,不由问,“收信之人在下游么?” “我不知他在哪里,说来讽刺,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全凭说书人之口。”对方道过谢,又从一旁框里捞出一条鱼,手上重复动作,嘴上边说:“我早前瞎过几年,四处寻医,有幸寻得一座仙山,那山上药庐边有只稻草人,告诉我,这世间的水在天是云雾,落地成江海,平日化雨化冰又化雪,随风飘摇,可谓无所不可达之地,用来传信再好不过了。” 有鱼一愣,转而讶然道:“稻草人?” 唐粟了然而笑:“先生一定奇怪稻草人如何说话,可万一它白天是稻草人,晚上便不是了呢。好比先头乱世,有的家伙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呢。” 有鱼无言以对:“……先生真是妙见。” “不过我能找到的都是些普通的鱼,要上天入地的那种鱼才行,”唐粟眼睛一亮,惊叹,“啊,你袖子里的便是。” 话落,有银鱼拱着有鱼掌心游出来,吻部怼了怼他的手指。 也不知道邰秋旻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有鱼心绪有些乱,不单是因为那些话,他一会儿怀疑这是伪物的圈套,一会儿又觉得是魇貘的劣质骨灰又发力了。 说不定他掉下来的时候已经晕了,蜷躺在藤笼里,现在都是溯游在搞鬼。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银鱼,迟疑道:“你是……真正的唐粟么?” “先生为何要否认我的真实?”唐粟说,“虽说人在睁眼前闭眼后,世界就不复存在。” 有鱼失笑:“这是个谬论,如若你现在死去,世界也依旧存在着。” 唐粟说:“不,先生,这个结论的前提在于,主体是‘你’而非‘我’。因此在‘你’的世界里,不能以‘旁人死去但世界依旧存在’,来辩证这个世界原本便存在着。” 有鱼手指抽动,想拿银鱼敲他脑袋:“……” 他现在相信对方是幕僚了,说话的确神叨得充满迷惑性。 “可我们本不该相见。”他试探说,“现在是……” 唐粟报出年号,那居然是初唐年间,他说:“我想起一个很有趣的说法,人之当下,到底是真切地活着,还是在走马灯呢?” 有鱼道:“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在走马灯?” “说不定是我呢。”唐粟垂着眼睫,有些郝然地笑笑,“说实话,我和他相依为命多年,自他走后,我真的很不习惯。如果真是我,我会很开心的。” 有鱼硬生生咽下那句节哀,问:“先生试遍了所有水晶棺,才定居在此么?” 唐粟摇头:“易代之际总有人寄情桃源,那地方似乎就在近海。” 有鱼捏着叶子,瞬间望向四周——没有崩塌或狂乱迹象。 唐粟还在说:“当年治眼睛时,我还于山间听过呢,却是不信。” 有鱼追问:“那座山叫什么?” 唐粟答:“叫……” 有鱼不确定这是不是某种限制,但他的确没听见任何发声,只看见口型。 远方传来飘渺的钟声,两三只黄鹤鸣叫着,飞向地平线。 唐粟侧耳听过,拱手告别:“我该走了。” 水流带着藤笼继续往前,有鱼动动尾巴,心绪不宁地看着对方渐行渐远。 “少时闻滨海之东一翠峦,漫山蜂蝶跹跹妍花纷繁……” 那教书先生慢声诵着,有种解脱的味道,越走身形越为清瘦,微微佝着腰,鬓角已至霜白。 “幼鹿静饮于溪畔,独角莹润生暖,此灵兮樊笼难窥探……” 他欣然而笑。 “程牧,我好好活到老了,你该应诺来接我了。” 有鱼脸色一变,探手伸出笼条:“等——” 话还没说完,只见对方抱起石头,安详投入急流之中。 巨大的水花在有鱼眼前炸开。 咕咚——咕咚咕咚—— 模糊视线里,乐正瑛的声音逐渐清晰,正冲谁咳声呛道:“你似乎忘了这里的地势依我心念,我若要他顺水而来,他怎会……看不清你现在的样子呢?” 邰秋旻的声音忽远忽近,藏着点厌:“啊……乐正家,果然都很讨厌。” 而后纷乱水珠回落,天地清晰一片。 有鱼懵懵的,便看见了…… 很遗憾,什么恐怖的都没看见,光觉得这遮天蔽日的草植泛滥得挺有艺术性,脑子里还闪回过一句句话。 ——“生灵只能看见自己所相信的东西。” ——“鱼仔,你知不知道身边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同空间的生灵难以无限制来回穿梭,不管是能力还是原型,都会靠近原有物种或者出现形态压缩。” …… 所以他们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曾在影视城罅隙见过邰秋旻的人,于现实再见又没有反应? 为什么乐正家明明有合照,却在见到他俩时无动于衷? 为什么他们的入职证件照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或者麻烦…… 这里狼藉一片,堪比废墟,四处都是散落的破碎骸骨,无从下脚。 江肃华已然力竭晕了过去。 乐正瑛紧紧揽着她,表情变幻,片刻再三确认过什么,莫名惊恐地转向有鱼,失声道:“你为什么能左右我的认知?!” 笼球自上方化开半截,有鱼端坐在内,微妙地愣了半秒,心里发乱,极力控制住面部表情,冲她无辜地眨眼睛,边微笑道:“前辈说笑了,我家朏朏,一直就是这么一副漂亮又无害的样子。” 话间,有什么物质靠近了他,磅礴又杂乱的气息里,静静蹿出两颗竖瞳似的焰苗,闪烁着,略显阴郁地盯住他。 “你刚才,遇见谁了?”邰秋旻的声音在他耳边问。 第83章 汇合 “常言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乐知年坐在栏杆上,对着刚爬上岸的某人道,“我发现这河跟个刷新点似的,你是第9位爬上来的生生。” 方恕生第二只脚还没完全从河水里抬起来,闻言又默默踩了回去,谨慎地盯着他。 “骗你的。”乐知年转眼乐了,“你怎么又抱着石头?” 方恕生低头一瞧,和绿惨惨的人面石干瞪眼三秒,往后一抛,略显抓狂道:“我书呢!” “白狼呢?”乐知年摇头晃脑,“伤人逃逸,哼哼,我真要好好敲他一笔了。” 方恕生甩甩脑袋,莫名低落道:“我感觉他不是江诵。” “你先别感觉了,给你看个好玩儿的。”乐知年俯身把某只一直扒腿的团子捞起来,跟展示年画娃娃似的,怼到他面前,“当当!” 那团子粉雕玉砌的,晃悠着脚丫,口齿不清地喊:“书……生生!” 方恕生受宠若惊,原地做了套广播体操,总算翻出符纸把自己烘干了,片刻小心辨认道:“她是……穗穗吗?怎么这么小,不是说心智和记忆不会变化吗?” “生生抱!”穗穗朝他探手。 “……”方恕生诚惶诚恐,“诶?诶……好。” “就是这么热情。”乐知年总算把这黏手玩意儿转让出去了,跳下栏杆,心情舒爽地伸了个懒腰,“走,去那楼看看。” 方恕生抱着梦貘崽子跟上他:“地标物存在空间意识吧。” “可我直觉,”乐知年并指点于太阳穴,往前一划,豪情万丈道,“那是出口。” 而后他们凭着这份直觉,顺路捡到了独自望江长叹的江诵。 “老大?”乐知年躲在围墙后,捞块石头扔他,“你望什么呢,单身狗企图cos望妻石?” 白狼满脑袋黑线,呲着牙一个闪现将人扑翻,化作人形,卷过袖子,把他脑袋往那方向一抬:“是郑组!” 小小的郑钱在屋脊上奔跑,冷不妨此方天地突然振颤。 他脚下一滑,嗷嗷叫着混和瓦片从屋檐上滑下来,落水瞬间甩开破伞,倒置当船,而后缩着脚,弱小无助地蹲在了伞把上。 他吸吸鼻子,抬眼遥遥寻着他们,激动之下挥手幅度过大,差点又一头栽下去。 乐知年抖掉头发间的墙灰,眯起独眼,却是说:“猫?” “哪里有猫。”江诵爬起身,回头见方恕生正以地震应急法躲在墙角,见他提步过去居然往后退了半步,抵在墙上。 第112章 江诵愣了一下,停在原地,不怎么对味儿地说:“你……在怕我?这么久了才开始怕我,方恕生,你反射弧还是一如既往的长。” “不是,老大,”郑钱抛了绳子,乐知年短暂充当纤夫,起身把人拖过来,边说,“我们刚才被另一头白狼袭击了。” “另一头?”江诵闭眼感受过区域内血缘波动,少顷说,“这里只有两头白狼,我,以及江肃华。” 方恕生不由抿嘴。 江诵见状问:“它说什么了?” “它警告我们别再查这些事,”方恕生摩挲着手腕间的祈喜绳,慢声说,“否则会被自我认知吞噬。” “还有呢?” 方恕生眼神往旁边飘了一下。 乐知年余光注意着这里,顿时说:“啊,我是多余的,我懂。” 郑钱遥声喊:“你使劲儿啊!你现在多余我怎么办?!” 江诵:“……” 方恕生忙道:“不是,他还说……” “说乐家人不可信?”乐知年挑明道。 方恕生支吾两声,低头道:“差不多吧。” “罅隙伪物离间罢了,”江诵上前揉过他脑袋,转头见郑钱已然颤颤巍巍爬上岸,招呼那俩,“走了。” 没走成,转眼被什么东西被抱住了腿。 江诵后背一紧,心道自己居然懈怠到这种程度了,低头对上一双眨巴着的大眼睛。 “诶?”方恕生这才反应过来,身边的团子没了。 “我们怀疑她是阿穗。”乐知年在后耸肩,“但没有证据。” 小丫头仰着脸费劲瞧他,片刻手臂往上举,蹦哒:“狼!狼!江哥!抱!” 江哥有些呆滞地急退两步。 穗穗不蹦了,瘪嘴要哭。 “没有凤凰的命,还得了凤凰的病。”乐知年见状走过来,俯身把梦貘崽子抱起来,哄人似的掂了两下,“来来来,不白来嗷都不白来,等她神志清醒了就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朋友们,能不能翻资历就看这一仗了!” 而后被怼到猝不及防的郑钱怀里。 可怜郑组也是个稍大一些的豆丁,没站稳,哎呦一声成了摔地垫背。 穗穗咯咯笑,忘事忘得也快,转头又喊上江哥了。 江诵一脸空白,被方恕生自后戳了一下,才僵硬地弯下腰去,把那妮子小心抱起来。 月色下,那座华美的白玉楼轰隆隆塌了一半。 大地再次震颤,所有草植里,各种蝴蝶像萤虫一般,带着莹光鳞粉轻盈而出,瞬息扭转了惨红的氛围色。 穗穗一手轻轻扯着狼耳朵,一手指着它们唤:“唔?唔!爹!爹!” 乐知年纠正道:“是蝶不是爹,怎么还染上口拙的毛病了。” 河道发出沉朽的喟叹声,缓慢更改走向,黑乎乎的浪花里,银鱼自石头和骨块里游出,摆尾而来,组成了指向白玉楼的阶梯。 大地正在崩坏,几人对视一眼,借着银鱼铺出来的踏跺,极速奔向那栋楼。 不同于之前邰秋旻和有鱼来时,里面已然大变样了,一改素雅清幽态,寒凉又空洞,脚下地砖连缝都没有,踩上去回音脆泠泠的。 这里的墙面和置物似乎都是玉做的,触之生冷,手感绵润。 方恕生始终在避免碰到,那段话在他脑子里萦绕不去,他开始幻视这些石料都是乐家人积年累月的尸体,甚至疑神疑鬼里头有东西,一直注视着他们。 偏生乐知年覆掌于墙,在这时说:“有点像……冢,我感受到了呼唤,这边。” 他们穿过七曲八拐的走廊,时上时下,终于来到某间房外。 大门感受到乐正旁支微弱的联系,自行向内打开。 江肃华躺在石榻上,被细心整理过衣发,面容安详。 情况似乎在这里倒置了。 未亡人疑似熟睡,而已故之人——乐正瑛靠着榻尾坐在地上,保养假肢似的正在擦拭那截断腿,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乐知年唤过前辈。 “这么紧张做什么,已然打过了,正休战呢。”乐正瑛娇媚笑笑,又朝左边抬抬下巴。 几人鱼贯而入,见垂纱那头的另一张榻上,柔软被褥间,邰秋旻信手压着一截泛红乱动的鱼尾,垂委落地的长发遮挡了身下人的面容,只听他不依不饶地问:“还有呢?” “没有了,”有鱼的声音压着,分外紧绷,“我只遇见了唐粟!” 邰秋旻的目光在对方脸上逡巡,片刻滑到脖颈,喉结被障眼法抹去了,他把那位置搓出一点红,慢慢俯过身,喃喃:“那我感受到的是什么……好奇怪,我为什么好想咬你……” 有鱼瞪着珠宝增光的房梁,有些庆幸自己现在拥有鱼类的变温特性,居然感觉不到对方的冰,就是有点热:“……” 这里没有灯具了,地面散落着发光的石头,邰秋旻的面容被衬得柔和而朦胧,那双漂亮的眼睛大睁着,越发靠近他。 有鱼有些失神,忽然听得外面一声咳嗽。 他后颈毛一炸,用力甩过尾巴,把身上这厮掀开,而后藤叶裹着鳞片,凛然撕出垂纱。 江诵停下了步子,垂眼看着靴头前的一排鱼鳞,叹了口气。 乐知年从他身后左边探出个脑袋,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哇哦!” 郑钱从他身后右边探出个脑袋,贼兮兮地附和:“哎呦喂好家伙!” 那尾巴在宝石增色下流光溢彩的,那人在异端蹂躏后乱七八糟的。 方恕生一推眼镜,总结道:“人身鱼尾好文明,不过旻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邰秋旻啧声。 有鱼不答,只和善微笑道:“要不要站近点儿欣赏?” 顿时三大只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只江诵抱着的穗穗仗着自己傻,在这时扭过脑袋,朝他伸手:“抱!抱!” 有鱼愣了一下,扶额:“……” 十分钟后。 “瑛前辈,您死于两年前吗?”江诵开门见山。 乐正瑛权衡过局势,承认道:“是,两年前乐正家组织了一场集体续命。” 除却邰秋旻和穗穗,每个人面色一变。 “我们当时……主要是我,在暗中追查人体零件库一事,也就是,明枫。” 如何让灯塔熄灭? 很简单,让标榜正义的守护者沾染上罪行即可。 不管是逼迫还是诱导,有些东西比之毒品更摧折心志。 “在那里实施婚嫁流程很容易,毕竟是旅游胜地,编造故事,设置活动,再贴上偏于祝福的噱头,很多伴侣都会愿意尝试。” “我劝你们不要再查下去了,四方山骨语水寨这么大手笔,不单单是一家之力。” “零件库供给的是罅隙内外,同一份产品卖两次都嫌少。” “而有些东西,是头破血流都无法撼动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下来,连一旁玩石头的穗穗都感受到什么,乖乖坐好了。 江诵在这压抑气氛里忽而笑道:“左右赔进去一条命,试一试也不算太亏。” 第84章 恶愿 那之后,乐正瑛单独向江诵告知了曾经查获的蛛丝马迹,以及证据藏在何处云云——虽然很大概率用不上。 “我无心对任何人设局,和阿肃穿一次喜服只是私欲作祟,至于同你手下人打起来嘛,”她顶着邰秋旻阴晦又隐蔽的视线,咬牙笑了笑,“空间意识本就凌驾于个体认知之上,而我现在还没有能力与之抗衡。” 她身后的藤蔓闻言晃晃,又贴着床榻,从江肃华太阳穴边悄悄溜走了。 江诵心照不宣,顺水推舟代手下惹祸精们不痛不痒地赔罪:“很抱歉砍了您的腿。” 语气轻松得像是这天中午的菜过于下饭而已。 乐正瑛摇摇头:“反正我如今不受隙外规则挟制,装回去就好。倒是你们得小心些,我并不清楚熙家主有何目的。” 江诵落了隔音场,理论上场外几人是听不见的。 但有鱼仗着有藤蔓当传音电线,堂而皇之地偷听,并吧嗒吧嗒拍着尾巴吐槽:“原来是这么个爱屋及乌法。” 乐知年随口接话:“啥啥爱屋——” 而后被江诵一敲肩膀,说:“她唤你。” 他一头雾水,刚进去就听乐正瑛笑盈盈地说:“你就是乐年年?” “……”乐知年无言片刻,“前辈,您别跟着他们乱叫。” 乐正瑛有些伤感地笑笑,垂眼整理过江肃华的额发,意味不明地说:“长岁知年,有时候并不算是一种祝福。” 乐知年顿时大惊失色:“我还没到归冢的年纪吧!” 乐正瑛愣了一下,掩唇笑道:“我的意思是,你还要跟他们走吗?你应该知道,情感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乐知年沉默少顷,放低声音道:“我并没有喜欢的人,或者非人,也并不觉得自己会……” 第113章 “知年,”乐正瑛打断他,带着一点微妙的傲慢,以一种对待不省心后辈的口吻说,“心脏并不承载单一的爱情。” 乐家人会死在最为热爱某样东西的一瞬间。 或许是某个人,或许是某件事物,甚至是某种意象或表征符号。 以情感炼化心脏的过程最长不超过35年,更有甚者,捱不到世俗定义上的成年。 “如今局势良好,无国可殉,很少有人会坦然步入自己的死亡。”乐正瑛说。 这是求生本能和疯长爱意之间的博弈。 细致的死去比之热血上头间的前仆后继,犹如文火熬煮,当要残忍许多。 乐正瑛自嘲道:“所以发展至今,沦为同伪物苟合,居然有着续命产业链和价目表。” 乐知年思虑片刻,沉吟:“我也并没有热爱以及想要守护的东西。” 乐正瑛看看场外嘀咕的几人,又看着他,像看一只没开窍的窝瓜:“你知晓梦貘的由来吗?” 乐知年点头。 “这类眷属很是奇特,哪怕主神不小心踩着只蚂蚁,倘若心生怜悯,也会生出一只对应的食梦貘。” 食梦貘的性格同情感来源无甚关系,但寿命长短和战力强弱与之深浅有关。 “如果把神明比做参天古树,那么梦貘就是蘑菇或者地衣。下一场雨,冒出来一朵,再下一场,冒出来一片……可古树只有在断裂倒地之时,才会发现自己的根足已然被这些家伙蛀空了。 故此,食梦貘又被称为神祇特有的勾魂使。 “……”乐知年谨慎反驳,“我自认不会做出‘热爱而不自知’这种棒槌事。” “好吧,原是我多话了。”乐正瑛放弃了这个话题,改问道,“穗穗近来有亲近的人吗?” 乐知年心道在这儿等着呢,寒暄关切个屁啊,搞得多亲近似的,嘴上玩笑说:“前辈,打听隐私就不礼貌了。” 乐正瑛唔声说:“看来那位是你的朋友。” 乐知年哽了一下,对这种不论反驳与否都能进套的问题表示有些憋屈。 乐正瑛牵着江肃华的手,却只是温和告诫道:“知年,如果有一天,你的行为认知和你的情感所向产生了分歧,我建议你选择后者。” “您这话就很矛盾了,又要我警惕情感,又要我听从它,这不就是自己乐意把自己搞死吗?” 乐正瑛笑起来,没有回答。 乐知年看一眼无知无觉的江肃华,说:“所以您是抱以这样的心态与伴侣重逢的吗?” “我们只是多年朋友,”乐正瑛的表情淡了,少顷小女儿情态似的嘟囔,“而且她不喜欢女孩子。” “原来是弯恋直。” “打趣长辈也不礼貌。” 乐知年作投降状。 乐正瑛眷恋地凝视着榻上的人,长睫半垂,掩住了眼底略显贪婪的目光:“我的确没想过她会进来,我一想到她正哭着处理我的身后事就已经很开心了,结果她……” 结果不仅进来了,还踏出了一座桥。有鱼在心里替她补充道。 事实证明,乐正家能苟活至今相当识时务,有苗头就打,打不赢就降。 他不由思忖着,生前的乐正或许是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的乐正不一定。 她分明是这里的主宰,当真不知道江肃华早就进来了吗? 她会不会只是顺水推舟演了这么一出戏,进可让对方带自己去桃源,退可让对方考虑是否留下来。 亏欠、怜惜、后悔…… 当死亡被赋予意义,“失而复得”会让这些意义发酵成更为致命的东西,在触及故人音容时一击即中。 爱本就萌发于千万种情感,而罅隙里的生灵根本不在乎这些情感是否纯粹,它们只要达到目的就行。 至于目的会不会因为思维打架而偶尔扭曲…… 有鱼听着他们的对话,思绪飘远,视线穿过众人,直直落在邰秋旻身上。 那厢梦貘玩累了,有些犯迷糊,开始挨个叫兄长。 “天底下全是你兄长哈?”郑钱捏住她的脸,往两边扯,“你能分清性别不,现在该叫我阿姐!” 脑子进水的梦貘有的是力气,挥开他的手,撅着嘴不高兴地往后退,一不小心退到了邰秋旻腿边。 那厮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被踩了一脚也没太大反应,只是驱使藤蔓把她轻轻拨开了。 梦貘崽子转过身,仰脸打量他,兄了半天,皱皱鼻子,不晓得闻见什么,改口掷地有声道:“这是坏蛋!大坏蛋!” 江诵侧目。 “……”邰秋旻打到半截被迫停战,东西没找全,还疑似被有鱼看了怪相,本就既不痛快,也不舒爽。 他打过响指,捏着电弧,噼啪作响,盯住撞枪口的梦貘,勾唇一笑说:“你们这里的规矩,大小到底是按寿命算,还是按心智算?” “旻哥!她现在算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方恕生和郑钱相继伸手去拦,齐声喊道,“不能揍哇!” 而后隔音场落下,乐正瑛起身告别,挥手送他们出去时,当着众人,独独给了有鱼一样东西,道:“算是赔罪,小友。” 那是一枚菱状鳞片,琉璃质地,光泽绚烂,边缘锋利。 “据说这是末代神祇的神格碎片,是每一处罅隙的精窍所在,很多异端抢呢。”她的目光往邰秋旻方向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说,“但我觉得它和珊瑚差不多,装饰品罢了。” 有鱼接过来,很冰,像攥了一把水。 一行人顺着羊肠小道往外,离得远了,方恕生扯着江诵悄眯眯问:“不带江肃华走吗?” 后者道:“白狼总把伴侣放在第一位,从她选择踏进来的那一刻起,就不会离开了。” “那外面怎么办?”乐知年已然设想到行动报告的棘手程度了。 “各位,最重要的是,地下室怎么办?”郑钱说,“哦对了,那具价值昂贵的切片标本也丢了。” “还有鱼尾标本。”方恕生说,“我们会被灭口吗?” 乐知年道:“有可能诶!” 穗穗不明所以地嗷嗷叫。 江诵不住掐眉心——他们慌乱之中留下了弹壳。 邰秋旻抱着有鱼走在最后,快出去时怀里鱼低声说:“有东西落下了。” 他挑挑眉,正准备转步子,就听对方说:“我单独回去。” 邰秋旻面色发沉盯他半晌,遂用藤蔓给他编了架全自动轮椅,往后一送。 有鱼回去时乐正瑛就在门口倚着,见着他不算恭敬地唤:“常先生。” 有鱼没有承认,只是问:“你们总是常先生常先生地叫,他没有名字么?” “圣人名讳不可直呼。” 有鱼不吃这一套:“实际呢?” 乐正瑛勾着一缕头发绕,慢慢笑起来:“不知名姓,也不知相貌,每个人眼里的‘常先生’是不一样的,好比杨桃。” 有鱼心道,这一点很像狐狸精综合效应,就听对方继续说—— “但是,如果有人出声形容这位先生是何模样,是何年龄……那么,‘常先生’就会短暂泯然于众生间。” 有鱼:“……”他似乎找到了一种比灯下黑更好的方式。 乐正瑛了然地看着他,笑容越扩越大:“可那位的存在感会越来越强烈,好比曝尸于野,历久弥烂,那腐气,可是要冲天呀。” 有鱼皱眉:“……” “玉石尚可生出心脏,可有的家伙不说皮肉和脏腑,连骨头都没有,存本虚无,如此赖着您,何尝不是因为您身上肯定有牠需要的东西呢?” 有鱼不理这番情真意切的拉踩,只是问:“这是乐家研究出来的?” 乐正瑛道:“这是众家得出的结论。” “那便更不值得全然相信了。” “历史已然说明一切。” 有鱼沉默半晌,忽地嗤笑道:“可他既非玉石,又非草木,你们如此编排,是觉得罅隙自现世抹去后,此间再无所记么?” 刚出罅隙的方恕生被真切的阳光一照,经风打了个惊天大喷嚏。 “感冒了?”江诵顺手给他招拢衣领。 “他这身子骨落两次水,现在还能走已经很好了吧。”乐知年一手抱着睡着的穗崽子,一手拽着郑豆丁的后领,回头没见着有鱼,“要死啦,怎么千防万防,还是走丢一个!” 江诵跟着回头:“邰……先生,有鱼他……” 邰秋旻抬眼说:“有点事,你们随意,我等他出来。” 江诵点过头,领着其他人去找蛋壳车。 邰秋旻抱臂回身,站在出口处,手指不耐烦地点着胳膊。 那条山间小道还没有消失,连带着里面窄窄的环境和天空,像一方拼接书立,突兀地嵌在天光下。 有绡蝶从他长发里踩出来,扇扇翅膀,轻悄地飞回去。 这路曲折晦暗,盖着重重白雾。 尽头处,精巧但阴气森森的白玉楼间,乐正瑛银钗袄裙,像一尊玉石娃娃。 第114章 她笑意款款,拱手作礼:“那我便祝先生,所托所信皆良人,得偿所愿,莫步后尘。” 嘀嗒—— 那只蝴蝶穿雾而来,带着少许露水,停在了有鱼的肩头。 第85章 出道 有鱼出来时没见着人,下意识唤道:“邰秋旻?” 无人应声。 肩头绡蝶安静开合着翅膀,身后山道如颜料融水闭合,零星鸟雀从他头顶飞过。 绿化带那头偶尔滑过一辆车,他扶着轮椅把手,静静听过轮胎碾过石子的动静,等了一阵,捂着心口,鬼使神差又唤了一声:【邰秋旻?】 依旧无人应声,树叶在风里摇出细碎的声响,知了吵得人心烦。 他垂头掏出手机,踩着脚踏慢慢往前滑,心道这厮居然走了,还真是…… 手边灌木丛里,突然冒出来一颗猫猫头,歪过脑袋,抖着胡须,凉飕飕道:“真是什么?” 有鱼被它吓了一跳:“你没走呢。” 海苔在跳出灌木丛的瞬间烟化。 邰秋旻伴着一身草木气,骤然凝现在他身后,双手扶上椅背,凑在他耳边问:“你怕我走么?” “怕得很呢,大人,”那一小块皮肤神经炸开,但有鱼较劲似的没有躲开,只面上低眉顺眼地说,“毕竟我现在得仰仗您。” “……”邰秋旻错身给他盖了条藤毯挡住尾巴,起身时顺手掐了一下他的耳鳍,“别在我跟前演。” 有鱼拂掉他的爪子:“其他人呢?” “管他呢。”邰秋旻推着他慢慢往前走,阳光洒下,这厮仗着人少,又开始编遮阳伞——镂空版。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有鱼把那枚碎片拿出来,“之前在明枫也是?” 邰秋旻目不斜视:“我没有。” “那你怎么把那些伪物都拆得七零八落的?” “我乐意。” 有鱼本想把东西捧高给他,但那碎片在触及阳光后的第七秒流水似化开,洇进掌心纹路里,消失了。 邰秋旻见状说:“反正这世上遍地都是鬼,没人见过神,到时候水产区随便找块鱼鳞,糊弄糊弄就得了。” “……”有鱼盯着手掌,感受到了某种恶意——如果这一切在乐正瑛预料之中,那么她或许是觉得,邰秋旻会像剖开那些伪物一样,在某场熟睡时将他也剖开,仔细翻找。 他将手一握,垂眼抿了抿唇说:“其实不用考虑怎么向联会交差。” 邰秋旻眨眼:“什么?” “我们暴露了。”有鱼说。 邰秋旻却是嘴角一弯,唱歌似的重复:“我们?” 有鱼对他的重点表示深呼吸,改口:“你,就你暴露了,明知道乐正家熟悉招式特点,还半点不藏,你这厮忒烦。” “哇,”邰秋旻啧声摇头,作委屈状,“你方才还说仰仗我呢,转眼就这般舍弃,你这鱼忒无情。” 而后藤伞散架下弯,裹了有鱼就往天上跑。 “去哪儿?!”他在风里喊。 * “哪里也不去。”白玉楼内,江肃华坐在榻上,面色苍白,眼下乌青,捧着茶盏细细地啜,叹气,“你还要问几遍?” 乐正瑛在她跟前转来转去,小动作异常焦躁,片刻再次确认道:“你当真要留在这里?” “嗯。” “不管江家了?” “嗯。” 乐正瑛叭叭叭:“也不管是不是要大乱,亦或者……” 江肃华一脸无奈,唤她全名打断施法,而后肃声说:“我要在这里看着你。” 乐正瑛干笑一声,面上无辜道:“我没干坏事呀。” “那位邰先生没有封闭我的感知,从入道到现在所有事,我都能听见,也能看见。”江肃华牵过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坐着,片刻伸手抚上她侧脸,“我们阿瑛,怎么能变成那副杀伐深重,六亲不认,又善恶不明的样子呢。” 乐正瑛轻轻磨牙,心里把那家伙翻来覆去地骂,边抬手覆上对方手背,垂下眼睫蹭了一下,闭眼说:“那你可得好好看着,寸步不离。” “嗯。” * 与此同时,乐正家乱成了一锅粥。 不单是因为地下室世代心血付之一炬——乐正瑛的遗体不见了,而江肃华丢魂似的突然回来,别人叫她也没反应,只身外出,一个错眼就投了河。 救上来时已经没气了,怀里抱着石头,分都分不开。 本家大宅上空,有鱼坐在藤蔓当垫子的鱼盘上,说:“这世间总有痴情者抱石而死。” “也总有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疯了呢,”邰秋旻靠在他身边说,“对外道突逢大变精神有异,对内怪伪物作祟蛊惑自身。” 有鱼转头看他一眼。 江家话事人将将得到消息,起手一个缩地成寸横跨大半个华夏,气势汹汹落在门前,指着乐正熙的鼻子骂:“我就道你们乐正全都心术不正!那瑛丫头就是个妖精!从小哄得我们肃华找不着北!几年前跟着她查……差点没了那事还没找你们家算账呢!现在怎么死了都不安生!” 乐正熙太阳穴突突地跳,咬牙切齿道:“江老!慎言!” 江老转头瞥见刚回来的白狼,吼道:“江诵!你一天天查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罢了!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家里人出事呢!” 江诵眼观鼻口观心,只说:“还请叔父节哀。” 江老被他这事不关已的态度气得直哆嗦,往旁边一指,迁怒道:“还有你!” 方恕生平白承受无妄之灾,被吓一跳,打喷嚏咬着了舌头,含混道:“叔,叔父好。” “嗳,”江老一推老花眼镜,“是小方啊,最近怎么样,身子骨还好吧,绳子损了记得来换啊。” 方恕生说:“诶,好,劳您挂念。” “你乖,等有空了就到家里来,你婶给你烧菜吃。” 满面和睦的江老温声嘱咐完,转头瞥见乐知年的那一刻又拉长了脸盘子,挑剔打量过,竖着眉毛重重哼了一声。 害得乐某悄悄向方某讨教——我招他惹他了? 后者礼貌微笑,并觉得,大抵是他那身斯文败类气质太过明显,颇具家族风范。 “郑老啊,”那厢江老抹泪,“你怎么不看着点呢!” “我也要有法子看呐!”郑钱蹦哒。 江老连声叹气,道着真是作孽,往旁边一瞅,大跌眼镜,“这……这是……” “姑奶奶。”郑钱提醒。 江老哽了半晌,叉腰骂道:“真是没一个省心的!说是还有条鱼呢?!那什么……文鳐呢!” 乐知年搭腔说:“他和他家猫——” “成何体统!”江老吹胡子瞪眼,“居然和异端厮混!简直有辱门风!” 穗穗气鼓鼓的,突然冲过来以头槌把他顶飞了出去。 一时间,这锅粥浓得愈加没边了。 邰秋旻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起身端起鱼摆摆,迤迤然转身。 银鱼散开,群游在他们身边,忽隐忽现,像是云朵。 “其实乐正瑛递不出消息,”有鱼提醒,“所以我们一声不吭跑了才可疑。” 邰秋旻作势要放手。 有鱼想用尾巴缠他,但鳞片打滑,只好伸手用力揽住对方肩颈,没好气道:“说了好多遍选你了!怎么还是这么小气!” 邰秋旻哼哼唧唧:“你想去哪儿哦?” 有鱼报了个地名:“去看看我养父母。” 半晌,邰秋旻停于当空,四处张望,和一只肥啾对上眼,疑惑:“往哪边?” 有鱼腾出一只手打开缺德地图,切换悬浮车模式,边想起唐粟说过的那座山。 “哪两个字?”邰秋旻问。 有鱼这才发现自己嘀咕出声了,只好说:“我没听清,只记得口型……” 说完,他放缓动作演示了两遍。 邰秋旻被他逗笑,伸手捏他脸腮:“单说第一个字,这不就是‘you’的口型么?” 有鱼一愣。 第86章 怦怦 相对遗憾的是,自诩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区域官大人居然是个路痴。 虽然当事邰并不承认,且推锅这是地图有问题。 总之,他们兜兜转转飞到太阳落山,碰巧赏过日落,成功地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临了只好找个便宜宾馆暂时歇脚——邰秋旻是个黑户,还被打成拒绝宠物入住。 因为种种原因,有鱼拒绝洗澡。 这里没有电视机,邰秋旻只好把他放在窗户边,让他看看楼下广场舞打发时间。 “我很奇怪,你当初是怎么找到我的?”有鱼抄着手坐在摇椅里,尾巴不耐烦地拍打地板,“影视城到新家差不多横跨了一个市,你真的能分清各种路标么,先生?” 隔壁有男人锤墙大喊:“动静能不能小点!” 邰秋旻不爽:“他在鬼叫什么?” 有鱼捏停自己的尾巴,像个歇菜的破折号,戛然而止:“……” 第115章 邰秋旻用藤蔓变衣服,换了好几件终于换出个合心意的,遂拿去淋浴间——外面的椅子上放着。 “邰秋旻,”有鱼叫住他,没有转头,借着玻璃反光观察着,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我的壳子?” “上次不算骗你,我当真不知道。”邰秋旻思索不过两秒钟,转眼笑了,甜腻地说,“生灵具有筑巢本能,搞不好我相当喜欢你哦,摆摆。” 而后他愉悦地缩进了淋浴间,拉好滑门,哼着歌打开热水器冷水模式,呲啦爆成了一瘫限制级分尸现场,独留一条鱼在岸上凌乱。 淋浴间逼仄又不隔音,草木香顺着门隙漫出来。 很好闻。 有鱼没有承认过,其实和对方待在一起时,他更容易入睡,那厮身上的气息似乎有助眠效果。 好吧,只有一点。 淋浴声犹如落雨,他安静听着,有些溜神地看着外面。 广场舞还没有开始,有位打扮时髦的年长女士在调试设备,小孩子们背着书包从她身后跑过,叽叽喳喳围去刚支起来的小吃摊前。 这里蔓延着烟火气般的吵闹,但他隔着玻璃,感到有些冷。 霓虹在这时成片亮起,光线差下,有鱼对着窗户看见自己模糊的脸。 细碎的,像是切掉后又拼起来。 片刻如水晃荡,灯光好似发霉,六角像素点排列般的光晕里,乐正瑛的半张脸逐渐浮现于他旁边,阴恶地笑着。 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他被淹没了,无数伪物的话语爬上骨髓,刺进脑子里。 ——“您有愿望吗?有所求吗?有放不下的东西吗?” 没有。 他在心里回答。 他是个没有追求的冷情怪,是崇尚人人自扫门前雪的自私鬼,唯一的目标勉强算是大荧幕。 ——“那您缘何要淌进这滩浑水里呢?” 倒打一耙。 分明是自己被盯上了,自他莫名其妙陷入影视城罅隙开始…… 不,或许在更早之前,他就泡在这浑水中了。 ——“先生,那桥真是阿肃‘踏’出来的吗?” 不然呢? 他闭上眼,咂摸出一点悠远的触动来。 最开始,他似乎只是不愿看见有人死在他面前。 ——“您真的没有想过,千百年来,多少次朝代更迭,社会变迁,那位每每找上您所求为何吗?从无形到有形,从怪异到正常,牠要不腐的壳子容身呐!” 不是的,那家伙明明不喜这个世界,并非个个异端都想当人的。 说到底,人有什么好呢,社会兀自进步,可两脚羊不也始终以某种形态存在吗? ——“先生,牠会带来灾厄、战争、疯狂与混乱……” 够了,闭嘴。 他有些烦躁地咬牙,既是丛林法则演化而来的人类社会,何以见得人人生而纯善。 有什么自后靠近,轻柔地包裹住他,温凉而丝滑,很舒适,他拍拍尾巴,感到一丝发自心底的喜悦。 是藤蔓吗? 不,这个触感有些像…… “嘿呀!”有家伙突然凑在耳边说。 他一惊之下高高跳了起来。 嗯?他不是没有腿吗? 他睁开眼,看见惯性之下甩蜷起来的巨大尾巴,水花四溅,透过薄薄的鱼鳍,那是一片剔透纯粹的世界。 像水晶,大块大块未经修饰的水晶,没有色彩,没有折射,没有形态,什么都没有,而后…… 噗通—— 天旋地转,他重新落进水里,视线一花,气泡成串成串地往上蹿,凝成雪花状的东西,堆出小小一叠,铺在水面上。 “鱼也会溺水么?”那家伙奇怪道。 他拼命摆尾探出水面,嘴巴开合,可惊恐地发现自己依旧无法呼吸。 “你好傻哦。”那家伙说着飘过来,盘坐在他脑袋顶,咕叽,使力把他压回了水里。 水流如此细腻,如此舒畅,轻轻滤过他的腮,温凉的,他一张嘴,又吐出一串泡泡。 那家伙在泡泡里,又像在泡泡外,一会儿硕大难视,一会儿又小如尘埃。 他眼珠子往外鼓,害怕得微微炸开胸鳍,企图让自己看起来“难对付”些。 对方似乎没有实体,“盯”着他,退开一点,说:“你胆子好小,好容易被吓到哦。” 那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消失了,他扭摆着尾巴,四处张望:“……” “你怎么进来的?”那家伙问。 他奇怪对方问了个蠢问题,嘴上正儿八经地回答:“游进来的呗。” 那家伙:“……” “我是问你怎么能游……算了,”对方估计懒得跟鱼一般见识,嫌吵架都怕几秒后忘了原因,遂改口,“你在这里转什么呢?绕来绕去的,好几圈了。” 他扭着身体,犹豫一阵,不自在地说:“我在找一方无主的土地,驮在背上。” 声音小小的,又轻又低,怕被其他生灵笑话似的。 那家伙却没发出嘲笑,只问:“驮在背上做什么?” 他自以为受到鼓舞,声音大了点,说:“人间饱受战乱,要是我能效仿鲲鹏,载一方大同就好了。” 他感受到风—— 那家伙像是在绕着他转,忽而奇怪道:“正邪善恶这类东西都是在特定环境下被比较出来的,他们打他们的,任何一方的死活与你何干?” 他使劲想了想,反驳道:“这是我的使命。” “谁给你定的使命?”那家伙不屑,“你爹娘?” “我没有爹娘,文鳐鱼是受福祷而生的灵物,应……应承诸愿,回所求,济世人。”他照本宣科地说完。 那家伙大笑起来,笑得此方天地都在吟哦震颤,缓了缓说:“那是世人诓你的,你就是个鱼摆摆,转个身就忘了来处,何苦要担这么重的担子?” 他在晃起来的水里转了两圈,啄过飘下来的雪花,晕乎乎的,抓着这点反驳:“我记性很好的,哪家哪户奉了几多供果都记得清。” “唔,是么,”那家伙便笑盈盈地考他:“那你可记得我叫什么?” 这就很坏了,这厮根本就没告诉过他名字。 但鱼记性不好,嗫喏大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还真以为自己忘了,羞赧地红了尾鳍,背过身去,想找水草把自己遮起来。 但这里空空的,没有植物。 “躲什么哦,罢了,想是萍水相逢,不值得你记得。”那家伙凭着一副被抛弃的口吻,装模作样地伤怀一阵,在他越来越羞愧时,换了个问题,“那你可记得你叫什么?” “我……”他转身看见条尾巴,眼睛一亮,很开心地说,“我是鱼!” 那家伙:“……” “我是问你的名字。”那家伙有些无奈地说。 它思考七秒,回答不上来,失落地沉去水底,企图拱沙。 但这里也没有沙砾,干净过头。 所有的一切都是莹润无色的,又异常简单,它甚至看到了菱形的石头。 于是它终于想起来问:“这是哪儿?” 那家伙好笑地围着它,一会儿捋展开它的鳍,一会儿去翻它的尾巴,边说:“这个地方叫有邰*,司农,人间的小灶神之类的都是从这里下去的。” “哦……”鱼没法理解,也记不下这么多,那些触碰似有若无,又没有实体,它躲不开,只懵懵懂懂抓着末尾问,“那你是灶稷神吗?” “我?”那家伙沉默少顷,“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它问。 那家伙思索片刻,笑起来:“你想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它开始转圈圈:“可我看不见你。” 这方天地纯澈而悠广,远空传荡着计时一般的钟声。 它听见鹿鸣扬蹄,鸟雀扑翅,树叶簌簌作响,山花渐次开放,可没见着任何真切的东西,迷惑之际,见身前聚起小圈涡旋,片刻从中游出了一尾漂亮的生灵来。 “你也是鱼!”它高兴地上前,拿吻部去怼对方的身体,却穿过去了。 ——没有实体。 那条鱼忽而透明,经水流漫过它的每一根腮丝,抚过它身上每一枚鳞片,每一扇鳍,融进水里,化作气泡。 它感到一阵战栗,忍不住想蜷起来,但又被看不见的力量强制打开,不由难耐出声。 那家伙轻声呵笑,大发慈悲放开了它。 “我、我要走了!”它以为是自己好不容易才逮着机会溜开,边说边扭尾游远,好一会儿没听见回应又渐渐慢下来,迟疑着扭转身体,透过胸鳍,恍惚瞥见对方半透明的轮廓,误会了什么,生涩地安慰,“你,你别难过,我会回来找你的。” “哦?”那家伙半信半疑,飘去雪花上躺着,懒懒散散地说,“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有邰有邰……”它学着见过的穷酸书生的口吻,费劲思考起来,说,“相逢即是缘,我取个‘有’当姓,单字鱼好不好?” 第116章 “……”那家伙震惊片刻,没好气道,“你还真不客气。” “你呢,”它说着又想凑过去了,“你叫什么?” “外面是什么时节了?” “秋天,该收庄稼呢,可惜今岁多歧,未得五谷丰登。” 那家伙随口道:“那就叫秋旻吧,应来年景。” 它怼对方:“你怎么不叫秋地?” “因为你在天上的河里呢,”那家伙轻轻笑起来,声音混在水里,又钻进它的腮,“摆摆。” “什——?” 下一秒,鱼的认知因为这句话彻底颠覆。 天地顷刻倒置,它再也没法稳稳待在这条“河”里了,而是随着丰沛雨水,如同恩赐一般,呼啦砸向干旱多时的大地。 它惊骇得僵住,转瞬已至地面,那里伏拜着一大群面黄肌瘦的难民—— “啊……”他抽着筋惊醒,蜷腿时差点从榻上掉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有妇人闻声赶来,将他揽在怀里细声安慰。 他张开手索抱,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小小的,声线又很糯,奇怪之余慌慌张张地说:“我梦见,梦见自己从天上的河里摔下来了!” “那是要长高呢,我们鱼仔。”那妇人摸他额发安抚,低头微笑时,眼角细纹如同水波,在他大睁着的双眼里慢慢漾开。 他感到晕眩,往后缩了缩,又闭过眼,再次睁开。 哪里有什么妇人,连同床榻都一并消失了。 他分明枯坐于窗前,任数千年的时光在窗框框起来的狭窄平面里呼啸而过。 磨制骨器,火堆熄灭,鹿角被割下,生灵特征拼凑的图腾旗帜插满箭矢,烧毁于烈焰中——华美宫殿建起,檐角脊兽威风凛凛,侍女们的裙裾娇艳似花朵,行行迤迤摇过白玉长廊,又在炮火中黑焦卷曲——车水马龙,百乐门的旋转门于弹雨间爆开,飞溅的玻璃好似细碎火种,穿过无数先辈踽踽独行的暗夜,终于化为广场舞阿姨鲜亮的裙摆——有小孩子拿着荧光棒从她们之间跑过,那些流动的色彩与窗玻璃上的霓虹光斑遥遥呼应,汇作一条河,随着高架桥上的车流,于晚高峰里,慢慢散进每户人家。 而后被一点一点遮起—— “怎么不去床上睡?”有猫咪扬着藤蔓尾巴,卷过窗帘下摆从跟前走过,却以人声在说。 有鱼稍稍抬眼,还没从癔症里完全挣出来,只轻声唤道:“秋旻?” 窗户被严严实实遮起来了,连同听久了心烦的音乐。 海苔扫了扫新长好的松鼠尾巴,走动间化作人形,猫似的蹲在摇椅前,冲他歪过脑袋,以一种此鱼要作妖的目光细细观察着,说:“干什么哦?这才几个小时你就后悔了,打算出卖我以换平步青云?” 有鱼探身靠近,无视对方谨慎后仰的微动作和慌乱下慢慢变竖的瞳孔,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重复呢喃着:“秋旻……邰秋旻……” 第87章 非生 江诵一行对猫鱼无故远走没发表任何看法。 乐知年甚至在组群里库库发了几百张图片,末了艾特他俩,若无其事地问:“还回来吃饭吗?” 邰秋旻对此若有所思,对新时代的科技抱以不怎么重视的敬意:“所以我们要把手机砸了么,避免追踪?” 有鱼:“……” 群里方恕生在问,“这是什么?” 乐知年答:“白玉楼里拍的,建筑材料内层都有字,我一个人看不完,大家分一下。” 但所有人都表示——看不见。 【士农工商今天吵架了吗】 乐:“?各位,推脱工作不是这样推的。” 诵:“真看不见,可能和记事簿一个性质,辛苦。” 乐:“我并不想体验生生的特例。” 钱:“哦不我的流量!你到底发了些什么!愚蠢的土拨鼠!” 乐:“迟早有天把你游戏卸了。” 书:“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确认一下,这些建筑材料真的只是石头吗?” 乐:“……你在暗示什么?” 诵:“不过,是谁改的群名?截图出去会被批引战的。” 乐:“老大,我们组怎么会出截图乱传的叛徒呢!” 穗:一大串乱码 乐:“郝挣钱!你能不能好好带孩子!” 钱:“可是现在我也是孩子!怎么能区别对待!而且我还打不过她!” 总之群里乱成了一锅粥。 方恕生弹了视讯过来,在外窥屏的有鱼等了十几秒才接起。 “我们要去一趟江家。”对方说。 “因为江肃华的葬礼么?” “表面上是这样,”方恕生说,“实际乐正瑛给出的证据藏在那里。” “她还真是……比信自己更信江家。”有鱼低声说完,见对面又发了一个视频。 邰秋旻察觉到什么,偏过脑袋,凑近。 镜头十分晃动,像素如同上世纪,色调晦暗,整体没有声音,背景里有一些人在跑动,跪地,或是抱头尖叫,形态癫狂,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我们回去得晚了,没有看见实景,这是乐正熙给的留影。”方恕生说着说着才想起来,“哦,你们可能还不知道,藏书阁地下室被毁了,那些……标本全醒了。没有主动伤人,都跑掉了。” 邰秋旻让出画面,意味不明道:“有意思,乐家好好传了几十代,这个节骨眼居然诈尸了。” 于是方恕生又简单说过他们一行偷进地下室,后被其中一只追赶进道的事情。 邰秋旻表情微微一变。 有鱼疑心可能是感受到了他的气息,面上随口说:“说不定只是和部分两栖动物一样,死后受到刺激,仍能活动而已。” 方恕生:“……” 正巧有团烟影一晃而过,没有五官,黑不溜秋的,但似乎躯体落着些白点。 几个瞬间,有鱼觉得这些东西很像在旧城罅隙里见着的那只,似猫又似鸮的生灵。 方恕生说:“江诵闲不住,跟着当地联会盘问过所有目击者,每个人看见的东西不一样。” “所以……”有鱼盯着那些如同劣质特效搞出来的飘忽鬼影,沉吟,“牠们其实是独立个体么?” 方恕生奇怪道:“嗯?一直都是按照个体看待的呀,难不成每代伪神是同一只吗?” 有鱼微微一愣,上一秒还在庆幸自己得亏是个面瘫,下一秒就听对方道:“乐年年纠结了一晚上,放弃告发旻哥。” 有鱼拍着尾巴眨眼睛:“你刚才,说什么?” “乐知年推测,”方恕生一推眼镜,重复,“你和旻哥疑似是这一代的常先生和伪神。” 有鱼:“……” 方恕生说:“江诵问他有什么证据,他说直觉这种东西很难解释,还说自然界越漂亮的东西越危险,而旻哥漂亮过头了,除却雄性求偶需要,不可能没问题。” 有鱼:“……” “然后他就莫名其妙被穗穗揍了。”方恕生摊手,叹气制止道,“你不要再用脸打省略号了。” 有鱼咳嗽一声,借着扶额的动作向邰秋旻求助。 可惜后者只盯着他托腮微笑。 “我和郑组商量了一下,”那头方恕生还在说,“决定找机会悄悄照照他的胸腔。” 毕竟认真算起来,乐知年和有鱼相处不到一月,光谈交情,应当不会深厚到能平白放弃这么个机会。 反正告发有误又没有什么大碍。 有鱼表示祝他们成功,不要被惊吓后敌我不分的乐某变成石头。 “说不定他只是借机潜伏呢,”邰秋旻出声道,“生灵容易被信任的家伙害死。” “您这想法太阴暗了。”方恕生撇嘴。 邰秋旻挑挑眉,起身离开了这个过于阳光照耀的房间。 镜头之外,方恕生摩挲着膝头放置的记事簿,纠结一阵,迟疑道:“鱼仔,你还记得影视城罅隙里记事簿的封皮吗?” 有鱼奇怪这个过于跳跃的话题,思索几秒,摇头。 “我记得明枫里是蛇与手杖,旧城是桐花,”方恕生神经质地用手指擦过每一页侧边,都封死了,无法打开,“也就是说,每处罅隙都有对应的记事簿。” “理论上是这样的。”有鱼说。 “那为什么这本……”方恕生把本子举到镜头前,“会被我带出来?” 有鱼心道,可能是因为邰秋旻出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厮到底是借助什么爬出来的? 他既然不受规则挟制,为什么要自己的壳子? “算了,也可能是我最近没睡好,”方恕生放下簿子,掐了掐鼻梁,“总是有点不安,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有鱼道:“你怎么不找江诵谈谈?” 他记得,之前江诵原型会给对方安全感,这人总是枕着白狼身躯小憩,把狼尾当毯子盖着。 方恕生闻言沉默了半晌,才问:“鱼仔,你是怎么确认旻哥就是旻哥呢?” 第117章 有鱼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回想片刻才说:“我只撞见过一次假的,是体温不对,不过当时……” “明枫里我见过真的江诵,因为认知原因,我们并没有相认。”方恕生垂眼说,“旧城里我遇见了假的白狼,因为绳子亮了,我没有怀疑。” 有鱼看着他萎靡的模样,讲述了自己在罅隙里遇见唐粟一事。 方恕生不愧是写书的,接受很迅速:“你的意思是,我遇见的是长河上游的江诵?但这说不通,白狼是不会转世的。” 有鱼没想到居然还有这茬家族密辛:“……”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挂断视讯。 正巧外卖到了,邰秋旻来抱他过去吃饭。 他们仍在路上,仍旧因为走错路而耽误时间——关键姓邰的还很自信,总是在他出声指路时无视——仍是在便宜宾馆歇脚。 有鱼随口一提:“听太太的意思,我们现在是安全的,要——” 邰秋旻朝他微微一笑,口齿清晰地打断:“不要。” 有鱼干巴巴接上后面的话:“回去一起行动么……” “不——要——”邰秋旻拖长声音,再次拒绝,“就我们两个。” 有鱼被他放去小方桌前,掰开筷子,没好气道:“你就想着磋磨我。” 鱼尾幅长近两米,但没有蛇的直立性,无法游走,出行及移动全靠抱着。 宾馆没有浴缸,又不可能去搓澡,有鱼感觉自己快馊了。 邰秋旻笑:“我就说让——” 有鱼一字一顿道:“不要。” “你在害羞么,”邰秋旻垂眼伤心,“我们都坦诚相见过了。” 有鱼飞快道:“如果你是指以海苔形态隔着磨砂玻璃门观察我,或者我看过你的骨头的话,我无话可说。” “唔,”邰秋旻提醒,“你能御水。” 有鱼麻木地想,如果没有致命危险激发能力,他可能会成为第一条因为自净原因而彻底觉醒的文鳐。 太离谱了。 外卖味道一般,邰秋旻并没有动筷,只在旁陪着。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鱼随口说起记事簿的古怪性。 邰秋旻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身后,突然说:“啊,今天天气有些不好呢。” 有鱼一怔,停筷回头。 很奇怪,方才视讯的时候明明还是艳阳天,这会儿却是乌云压顶,一副要下暴雨的架势。 有鱼开始感到有些闷,奇怪北方也是这样的气候,黏糊糊的,覆在毛孔和鳞片上,透不过气。 “说不定,”邰秋旻笑了一下,声音在他身边极近的地方,轻飘飘的,像是潮湿暗洞里倏而探出的蛇信,钻进他的脑脊里,“我们从未出去过呢。” 远空拉出一道极长的闪电,有鱼就在这足以劈开房间的白光里皱眉回头:“什——” 噗呲—— 有什么同时扎进了他的喉道、心脏、腹腔以及手臂关节。 很轻微的动静,被惊天雷声盖住了。 少顷,他耳边响起雨声,淅淅沥沥的。 不,那或许并不是雨。 鱼尾无力地摆动着,他感到躯体粘腻。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邰秋旻笑容未变,捞起他的一扇尾鳍,低头阖眼,将吻未吻:“摆摆,我想好了,如果我们待在一个壳子里,你就不会总是想着,要回去了。” …… ………… 轰隆—— 有鱼惊喘着睁开眼。 天花板陈旧掉渣,有一大块污渍,视线向下,电子时钟在对面墙上亮起,凌晨四点整。 窗户拉得很严,没有光透进来,外面在下雨。 他胸膛起伏,心跳像是内置的雷鸣。 逐渐回归的躯干知觉里,有手臂横在他腰间,有脑袋埋在他肩颈处,长发顺下来,盖着他小半边身体。 他动动尾巴,碰到了一双脚。 今天是离队的第三天晚上。 他和方恕生通过视讯,远距离围观过乐知年带穗穗反被揍、江诵以白狼形态被穗穗扎了毛揪而成变异刺猬、以及郑钱卜卦被反噬外表年龄又变小后,好好用过晚饭,撑不住借着藤椅坐着匆匆擦完身,和平常一般入睡。 现在他被好生抱着。 被没有呼吸的异端当抱枕抱着。 因为变温特性,他现在不觉得对方总是冷冰冰的了,更不会在对方突然触碰时打颤。 那么,要如何确认,邰秋旻就是邰秋旻呢? 第88章 非死 外面开始打雷,闪电光撕开窗帘纤维间或透进来。 天花板盘结着藤蔓,甚至覆盖了顶灯,这里简直像个简陋的巢。 似乎还有猫叫,哀哀的,听着有些可怜。 有鱼往窗户的位置偏了下头,下巴擦过对方的头发,像触到了一缎温凉的水。 他突然感觉有些渴,忍不住动动尾巴,又怕把对方弄醒了,吞咽过后,复盯着重新暗下来的天花板,平复着呼吸。 冷不丁听得那厮问:“在想什么?” “……”有鱼沉默少顷,说,“你现在连呼吸都不模拟了。” 邰秋旻唔声说:“我能保持人形已经很乖了。” “你不喜欢这样子么?”有鱼问,“就像动物不喜欢穿衣服?” “你在岔开话题,”邰秋旻抬手往上,略显亲昵地搓了一下他的耳鳍,“你梦见被我虐杀么?” 有鱼把着他胳膊,没说话。 “我听见你在唤我。”邰秋旻说。 有鱼回想了一阵,很确定地说:“我在梦里没有叫过你的名字。” “摆摆,你又不坦诚了。”邰秋旻假惺惺地指责。 有鱼无声叹气:“……” 邰秋旻就闷声笑,笑容在雨声里逐渐扩大,变得放肆而快活,重新化出来的呼吸喷上他颈项,洇润了喉结。 半晌,这厮亮着阴绿的竖瞳,半支起身,说:“你表情真有趣。” 长发滑下来,有鱼偏了下脸,有些自暴自弃地道:“我没有表情。” 雨声淅淅沥沥的,邰秋旻就这么托着腮,以微小的高度差凝视着他,轻声说:“我不会杀你的,如果……我早就这么干了。” 有鱼无视悬到面前的藤蔓,艰难侧过身,捞起他一缕头发,垂眼问:“原因呢?” “唔,”邰秋旻的指甲缓慢滑过他的耳骨,“因为我们如此亲密。” 有鱼说:“如果你是指躺在一张床上的话。” “我是指在一个锅里被熬煮分吃。”邰秋旻很平常地说,“怎么,那不算是亲密么?” “……”有鱼顿了几秒,感到他情绪有些不太对劲,抬眼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拜你的溯游所赐,”邰秋旻扯了下嘴角,不怎么高兴地嘁声,“那东西居然会自发游走,像翻书一样翻我的记忆。” “不好意思,”有鱼学着他假惺惺地抱歉,“明天你可以不抱着我睡。” “那怎么行呢,要是你被偷走怎么办?”邰秋旻说,“毕竟你总是不能第一眼就认出我,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有鱼警告性地、轻轻拽他的头发:“……” “很好确认的,摆摆。”邰秋旻笑了笑,抓过他那只手,把玩几秒,就像水寨罅隙后突然抽风那天一样,拢着他的手指做了个握紧的动作。 “我听江诵说,乐正熙打报告交了联会总部,这会儿内部应该下发特令了。” ——只要碰见疑似伪神的生灵,以特制武器确认即可,不论死伤。 也不晓得他们哪来这么多血。 话间,有只蝴蝶从窗缝进来,收翅停在床头,变回了蓝蝴蝶花。 有鱼盯着那植物,带着水汽,娇艳欲滴,感受到有没开刃的蝴蝶刀刀片出现在他掌心,旋即被带着抵在了对方腹部。 “你想刺这里?还是这里?”刀尖缓慢上滑至胸膛,再到喉咙,“亦或,这里?” 有鱼感到一丝焦灼和隐约的不安,皱眉想要抽手。 “我不会疼的,”但邰秋旻用力钳着他的,天真烂漫地说,“这是最有效率的确认方式,只要你控制好深浅和血量。” 有鱼低声呵斥:“邰秋旻!” “在呢。不要皱眉嘛,”藤蔓探过来,揉开了他的眉心,那厮恍然,“啊……还是说,你担心地下室的那些……” 有鱼总算把手抽出来了,想把那刀远远扔开,脱手的瞬间,那东西却化作藤条缠过他腕子,拉至头顶。 他挣了两下没挣开,就着这个姿势说:“我以为,不,应该是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牠们自由后的第一件事是毁灭世界,至少应该先屠了乐正满门。你没有感觉么?” “我的确厌恶联会,和部分……生灵。”邰秋旻歪头,带着真切的不解,“但是摆摆,长久的恨比爱更摧心剖肝,并不值得加诸在那些家伙身上。” “更何况,”他想到什么,笑起来,“乐家人不论活时还是死去,都在求而不得,都在被微渺的希望吊着,都在重复噩梦,这不算是身处地狱么?” 第118章 “所以此间酆都、人世、罅隙……无一不是地狱,”有鱼盯着他,“我们也在么?” “嗯,从相遇之时就在了。”邰秋旻低声说。 “那你怎么确认我呢?”有鱼问,“也要刺一刀么?” 邰秋旻这次定定看了他很久,表情回落,说:“不用。” 对方似乎是想捋他的头发,但摸到耳垂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是短发,停了半秒,曲指碰碰他侧颊。 “我说过了,除却……”邰秋旻触及到他过分探究的目光,不知为何吞下了后半截话,重新俯身抱住他,“危机解除,现在,睡觉。” 有鱼还想说什么,藤蔓绕过来,像口球一般团起,塞住了他的嘴巴。 “?!”他一只手被抓着,一只手被绑着,只好在心里骂那厮完全不讲武德。 事实证明,手臂举过头顶的确容易影响睡眠质量。 有鱼睁眼时觉得身体怪怪的,每一块肌肉走向都难以控制。 他左摆右摆,半身不遂地行了一会儿,除却两侧千篇一律的无色晶石,只听见有声音从某石块后冒出来—— “很少有生灵能再次踏足这里。” “哦,所以我是在瀑布里倒着睡的!”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你别说那个字,我会掉下去的,我试了好久才找回来呢。” “……”那家伙愣了好一会儿,略显扭捏地嘟囔着,“回来做什么哦?” “我说过要来找你呀,你不希望我来么?” 那家伙慢腾腾飘来它身边,半晌开口:“我不说那个字,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不行不行,”它立马拒绝,“我还没找到无主的土地。” “外面很乱吧,”有风带水抚过它的鳞片,那家伙柔声细语,“你都受伤了。” 它想到什么,兴冲冲道:“现在没有打仗了。” 那家伙随口附和:“哦,第二年秋了么?” 它似乎有些不记年岁,只围着对方绕圈圈:“反正……总之,你要去看看么?我讲不太明白。” 那家伙没什么兴趣:“不要。” “不是你说愿应来年景么,”它说,“今岁粮仓都装满啦……” 它开始以贫瘠的话语描述那些景色,那些重获新生的、一切的一切。 那家伙被它搅出来的水花闹得烦了,松口道:“我暂时不能出去。” “为什么,此山有生灵驻守么?你可以变作我的样子骗过牠们。” “我并不想成为鱼,傻兮兮的。” “去嘛去嘛,今日天气很好哦,”它自告奋勇,“我帮你看着这里。” “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那家伙最终犟不过它,被催着走了。 一去就是好半天,留它一条鱼,围着这座山兴致勃勃地看。 一会儿想着那里应该种排树,一会儿念着这里应该坎方池塘,转眼见着熟悉的涡旋便开心迎上去,问着:“怎么样怎么样!” “和此地一般,”那家伙兴致缺缺,“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呢?!”它大惊失色,“你是不是走错地了,那里很热闹的,是个新镇子呢,今日还要嫁新娘。” 鱼说着扭头啄下一枚鳞片,拿吻推过去:“喏,你要去上面这个地方……” 又是小半天。 它再次巡完山,有些累了,吐了堆泡泡躺上去。 不知多久,天边显出橘色的云霞,涡旋再次出现,一尾鱼钻出来,噗通掉在它身边。 它再次问:“怎么样怎么样?” “外面空无一物,”那家伙依旧这么说,“摆摆。” 它有些苦恼,满腔期待落了空,忧愁让对方失望,又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 “啊……我知道了,”那家伙冷不防说,“要成为真正的鱼才能看见,让我吃了你吧。” 它又被吓到了,分不清对方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来真的。 它哇哇叫着,胡乱摆动尾巴摔下泡泡堆,又在对方狞笑着携风扑过来时,闭眼甩尾,狠狠抽了上去。 “啪——” 似乎扇到了什么东西。 有鱼睁开眼,有些懵然地半撑起身,正巧看见邰秋旻从地板间把自己半支起来。 这厮长发有些乱,领口偏了,捂着脸颊呆了好几秒,慢慢转头望向他,瞳孔由圆变竖,再由竖变圆,第一次露出那么怔愕的表情。 “不好意思,有些呃……抽筋?不过,如果你没干坏事的话,”有鱼缩了缩尾巴,企图逃离事故现场,边故作镇定道,“以你的敏捷度,怎么会躲不开呢,区域官大人。” 邰秋旻气笑了,当即绿着眼睛扑上来,按过他肩膀把人压回床面:“如果我要干坏事的话,不知道把你捆起来再干么?!” 窗户被笃笃敲了两下,有声音在外说:“两位还真是……精力旺盛哈……” 有鱼看也没看,抄过床头开瓶器就掷了过去。 第89章 不生 “我就过来送个符,我容易么我,”十分钟后,再次哼哧哼哧爬回宾馆房间的郑钱,拿着不晓得从哪里顺来的生鸡蛋,滚额头上新出的大青包,边坐在地上嘀嘀咕咕地抱怨,“我又没听床脚,你俩真是零帧起手哇……” 有鱼在亮起来的天色里,再次道:“抱歉,你怎么不派傀儡来?” “傀儡比我费钱。”郑钱说。 有鱼:“……” 邰秋旻抱臂倚着窗,手指敲着自己胳膊,片刻道:“账款已结清,可以走了。” “哎呀哎呀,你俩真是无情无义,凑一块真好。”郑钱跳起来,又背起他的小布包,哼哧哼哧往外爬,“江诵家地址也给你们了哈,穗穗挺想你的,等办完了事儿,有空的话……” “不会有空的。”邰秋旻拍窗把他关外头,直接打断施法。 郑钱送来的符只是障眼法,能让普通人看不见鱼尾,不能让尾巴直接变回长腿。 说实话,有鱼对此感到些许苦恼。 虽然脱离乐正旧城罅隙后,这尾巴被外界风水养好了些,但不良于行总是很不方便。 他垂头盯着那废物玩意儿——青蓝色渐变的底纹,偏灰的鳞片,花瓣褶皱般的鳍,和接近两米的幅长。 越发华丽了。 那些又薄又透的鳍令人联想到鲛纱——方恕生为此开着视频研究过,写文佬总有奇奇怪怪的癖好,远距离都无法阻挡——有鱼对此感到轻微的不适,深觉一个面瘫丧哥不应该配有这样的尾巴。 为此,乐知年在穗穗无意义的哇啦哇啦背景音里表示:“有小鱼,你可是文鳐,灵祷而出的生灵,庆祝丰收的祥瑞,怎么能冷酷或是凶残。” 有鱼无言。 郑钱却是打起了歪主意:“这造型如果去表演的话,岂不是……” 而后被江诵提起后领,一脚踢出了车窗。 “在想什么?”邰秋旻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还在纠结你的……过去?” 有鱼抬头看他——那厮面容背光,但被他在心里清晰又容易地补全,完全和梦里没有形态的家伙不沾边——道:“不是。” “你知道你睁眼那瞬间,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么?”邰秋旻略略弯腰说,“活像我要吃了你。” “……”有鱼狡辩,拍着尾巴说,“它开始疼了。” 邰秋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阵,没拆穿这么明显的转移话题,点点头,转而去床头翻药。 不过这话也不算撒谎。 头两天有鱼经常会被疼醒,这类现象被邰秋旻戏称为较为离谱的生长痛。 干涩,红肿,带着刀刮般的痛楚…… 没人知道期限是多长,文鳐已然消失了几个世纪,至少明面资料上是这样的。 方恕生曾经很有探究精神地提出过这样一个怪问题:“鱼类为什么要舍弃尾巴走上岸呢?” 乐知年随口说:“你看你是想从西方的角度,还是东方哲学的角度来解析这个问题?” 郑钱道:“或者生物学,海洋,生命的起源。” “你一个神棍为什么要提科学。”乐知年拆他台。 “或者,”很少参与他们插科打诨的江诵插话说,“从罅隙的角度。” “对哦,伪神和鱼类关系匪浅,”方恕生不解,“可这也算是愿吗?” “它们献出了尾巴,换取了双腿。”郑钱道。 “不不不,联会的鱼精都有自由转换尾巴和双腿能力,”乐知年煞有介事地反驳,“它们肯定献出了别的东西。” “然后被伪神当作开疆拓土的差使。”郑钱补充。 “这只是乐正的一面之词,而且仅限于银鱼,谣言就是这么传飞的。”方恕生转脸问,“说起来,你家白玉楼里的字解析完了没?” 乐知年撇嘴:“……你现在越来越不客气了,我怀念我们初见的模样。” 郑钱说:“彼此都是那么的礼貌。” “和靠谱。”江诵把咬狼耳的梦貘崽子扒拉下来,扔去乐知年怀里。 第119章 有鱼不由按了按额角,发觉自己最近总会想这些有的没的,等回过神来时,邰秋旻已经把他的尾巴抱起来搭在膝盖上,准备上药了。 但这厮上药的工序很磨人。 先用藤蔓叶子擦拭浸液,再用指甲挑去腐肉和烂掉的鳞片…… “我们家是买不起镊子么?”有鱼木着脸说。 邰秋旻头也没抬,道:“我乐意。” 例行清理漫长而酸爽,而后邰秋旻退完房,在隐晦的注目礼中把有鱼抱下楼,放在摩托车上,侧绑在后座,被扣上头盔。 是的,摩托。 这玩意儿是前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由蝴蝶从江诵蛋壳车里搬过来的,美其名曰暂借,反正穗穗现在又用不上。 邰秋旻开车很野,有鱼不得不伸出一只胳膊抱紧他的腰。 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个黑长直的酷妹,载着个生无可恋的半残,后者还要时常扒拉糊到风镜上的头发。 谢天谢地,因为联会在职证明,他们没被交警扣下。 之后他俩停停走走用了近一周的时间才到z省,刚巧中元。 有鱼最开始还会不痛不痒地催催,后来被磨得没了脾气,又念及姓邰的这百年来头回出罅隙,或许没能好好看过这个世界,虽然季节不太对。 不过话说回来—— “他们很奇怪。”z省禁摩,代步工具换成了自行车,有鱼侧坐着,双手按着后座架子,戴着个鸭舌帽,“居然在打掩护。” “他们是挺奇怪。”邰秋旻握着手把,慢悠悠蹬着脚踏,在徐徐的风里附和,“但我们目前没干过坏事。” 因为体质原因,方恕生该是最清醒那个,有鱼想不明白,满打满算,谁会为了一个多年网友一朝面基,而后置自己于长时的危险当中呢? 江诵这狼在管理层混久了,有鱼有些看不透。 郑钱无利不起早,只要不威胁自身安危,就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庾穗暂时失了智。 至于乐知年,勉强把他归作本家尚未归拢的卧底。 他们正路过一截长长的天桥,那底下有个很大的公园,聚着好些赏桂的人群,叽叽喳喳的,拿着手机咔擦咔嚓。 这会日头渐西,阳光黄澄澄的但不晒人。 “你喜欢这里么?”绿树低垂,邰秋旻随手揪了些叶子,攥在手里,冷不丁问。 有鱼随口说:“我高中也在外地读书,跟这里不太熟,就像这个公园,我没有来过。” 邰秋旻把那些叶子捻碎,扬手散下去。 它们变成旋转的金桂花瓣,经风一过,如同具现化的光斑,游客们惊叹不已。 叮铃叮铃,邰秋旻按着车铃铛,避过迎面的行人,车轮碾过了好几颗小石子,有鱼被颠着,又去捞对方的腰。 “摆摆,生活不需要逻辑,现实从不讲道理,生命总是莫名其妙,苦难与奇迹的降临毫无预兆,命运玄之又玄,善恶不能一一相报……”邰秋旻踩快单车,在风里轻快地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枚白蚁的卵,你不该去探究它。” 而后他们就在这样温柔的黄昏中,回到了有鱼养父母的家。 “你和他们亲近么?”进楼栋时,邰秋旻这样问。 “你不清楚么?”以防万一,有鱼还是用毯子把尾巴仔细遮起来,“当猫的时候没有留影功能?” 电梯到层,邰秋旻推着轮椅出去:“你这样问,显得海苔和我并非一体。” “所以海苔是什么?”有鱼甩出硬币敲了两下门,“和你驱使的鱼,蝴蝶之类的相似么?还是说,单纯是某种分//身?” 藤蔓悄咪咪把硬币卷回来,邰秋旻垂眼沉默了。 正巧有妇人来应门,见着有鱼时一声低呼。 邰秋旻放开轮椅扶手,自觉后退两步。 “这是怎么了?”常母急得直接以拖鞋踩了出来,围着有鱼打转,“怎么又坐上轮椅了!” “义肢更换保养而已,”后者宽慰说,“没事的。” 常母讷讷应过,转眼看见楼道里还杵着另一个时很轻微地僵了一下,整个人突然变得局促起来:“这,这是……” 有鱼说:“我合租室友。” 邰秋旻拉下口罩,笑盈盈地问了声好。 第90章 不死 “谁呀?”他们在外面呆太久了,厨房里有人遥声问。 常母回:“是鱼仔,鱼仔带朋友回来了。” 后又提笑招呼两人进去,道是正好赶上晚饭,做了水晶肘子云云。 但笑容很不自然,极力掩饰着什么。 邰秋旻十分乖觉地上前搬轮椅,边凑首悄悄说:【看来你们不是很亲近,他们有孩子么?】 【没有,他们……几乎没有生育能力,】有鱼在那一瞬间快要抓住什么,但转瞬即逝,【但很喜欢小孩子,从小到大加诸在我身上的感情挺多。】 很迁就他,否则也不会助力面瘫追逐演艺梦想。 【那你为什么不亲近他们呢?】邰秋旻一针见血。 很生疏,甚至平常都没有主动打过电话或者发消息之类的。 有鱼一愣,心脏警戒般地急跳两下,旋即有些后背发冷地想到,这或许是某种本能。 话间,门被廊道的风嘭地带上。 常父拿着锅铲探出头,满脸笑意在看见邰秋旻时冻住了,下意识皱了皱眉。 后者又在装乖,说着转进厨房:“好香的味道。叨扰了,还有什么需要打下手的么?” 常母忙说:“哪有让客人帮忙的!” 有鱼想和她套些话,边拦着她随口道:“没事,他不是客人。” 两位长辈:“……” 不是客人是什么?哦,搞艺术的的确容易走上这么一条弯路。 常父同爱人对过眼色,有些沉痛地转身回了厨房。 “鱼仔啊,那位……”室内有些闷,常母把轮椅推去滑窗边,又给他掖了掖毯子边角,碰到什么时手蜷了一下,磕巴说,“是,是你……” 有鱼观察着对方表情,缩了缩尾巴:“您别误会,真的只是关系比较好的合租室友。” “啊……是看着很面善呢……”常母笑笑,拉过他的手,在旁边沙发椅里坐下,慈爱又怀念地说,“你都好久没回来了。” 厨房传来轻微的磕碰声,有鱼淡声附和:“是么?” “是啊,自从你……腿伤过后,就爱一个人待着,放假也不回来。”常母柔声说。 有鱼顺势问:“您还记得当年水寨的事么?” 常母一怔,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这几天坐上轮椅又开始做噩梦了,就想问一问,我总是记不清。”有鱼说。 “啊……你这孩子就是有些倔,当年也是……”常母依着他话回想了好一阵,突然脸色一白,攥紧了他的手,“我想起来了!他!是他!” 分外精致的指甲嵌进了肉里,有鱼不由皱眉:“什么?” “他!那个人!是他!”情绪急转直下,常母有些语无伦次,尾音跳跃着,像是暴风雨前兆,狂风里不停拍窗的石子,“就是他!” “轰隆——” 窗外当空猛地闪过一道雷声。 常母腾地站起来,手在裙子上搓了两下,莫名焦躁地走来走去,声音有些尖锐地说:“不对不对!那个塑像!是那个塑像!” “母亲?”有鱼探身去抓她胳膊,“你怎么……” 常母反应颇大地甩开他的手,脸色惨白,在轰然落下的疾雨里,转头厉声道:“当年是他砍了你的腿啊!” 有鱼眉头一跳,尾巴僵了一瞬,那种痛楚顺着骨肉往上蔓延,而后如同抽筋似的拍打地板。 与此同时,厨房传来极大一连串响动。 有什么砸地上了。 或许是锅铲,或许是碗,不对,声音很沉闷,像是肉块掉了,腥味漫出来…… 嘭嘭——嘭嘭嘭—— 常母身体晃了晃,攥拳细细抖起来,片刻面容扭曲地转过身。 玻璃滑门里侧在这时唰地浇上一捧血。 有鱼几乎是下意识甩出硬币,在对方破声尖叫前打晕了她。 他用尾巴接了一下,把人安稳放到地毯上,而后操控轮椅,缓慢靠近厨房。 很安静。 灯光暖黄,不算明亮,这种安静放在雨声里有种让人寒毛直竖的怪异感。 轮椅碾过地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有鱼在滑门边缘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拉开。 尸块,全是尸块…… 他养父的头颅甚至掉到了煮得浓白的骨汤里,正对着他。 灶台前,邰秋旻呆立着,歪着脑袋垂眼盯着自己的手,像是在看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 有鱼等了几秒,敲敲尚且干净的瓷砖一角,轻声唤他名字。 那厮应声抬头,识别过声线后猛地扭身,瞧见他在血洼边缘时瞳孔缩成了细细的针状。 第一反应是张嘴解释,但说了两个字又分外别扭地停下来,抿嘴盯着他,头发里炸出了乱糟糟的藤条叶子。 第120章 有鱼很平静地看着对方身边那堆东西。 或许是几秒,或许是几分钟。 雨声淹没了他们,像往烧干的杂烩大锅里添水。 咕噜咕噜咕噜,到线了,开灶点火,温度缓缓升高,邰秋旻不适地抓握了一下左手。 而后就见对方抬眼说:“虽然我爱看18禁电视剧,但是很显然,我并没有处理尸体的实操经验,更何况是这种碎的。” 邰秋旻:“……” 他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在说什么?” “我在征询处理意见,邰秋旻,”有鱼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冷静到近乎冷漠,“他们有良好的人际关系,不管是邻里,还是小区内,亦或在附近社交圈。” “……”邰秋旻又静静看了他好几分钟,分外古怪地确认道,“他们?” 有鱼往客厅偏了下头:“你要试试那个女人么?” “她是你养母,”邰秋旻一时分不清这个屋子里到底谁才是异端,“而你的养父被我弄碎了,就在刚才。” “我知道,”有鱼说,“我只是不能走,不是瞎也不是傻。” 邰秋旻涩声问:“你为什么……” “自从猫不是猫,人不是人,邻居不是邻居之后,现在发生什么事我都能很快接受,包括但不限于一切早有预谋,我的养父母其实也不是人之类的。”有鱼说,“所以,趁她还没醒,你怎么弄碎这东西的,就试试能不能同样弄碎她。” 邰秋旻低声问:“你不需要问她什么东西么?” 有鱼摇头:“有些话混淆视听,问了添堵。” 邰秋旻还是没动,半晌道:“你……” “你不是希望我始终选择你么?”有鱼挑明道,“为什么现在不开心?” “不,等等,”邰秋旻捂着脸,往后靠在了灶台边缘,“我脑子很乱,我是怀疑过他们有问题……但是,我刚才只是……碰……” 有鱼轻轻打断他:“我的尾巴开始疼了。” 邰秋旻只好沉默着把他推回客厅,先用藤蔓把可疑对象绑起来,再拿药清理,碰尾巴前甚至有些隐晦的不安,直到对方一把攥住他的手,强硬放上去。 但手是不稳的,指甲挑了好几次,都从鳞片上滑了过去。 有鱼忍不住动动尾巴:“邰秋旻。” 邰秋旻故作轻松地说:“你再拿尾巴扇我一次,我就……” 有鱼无畏道:“你就什么?” “……没什么,”邰秋旻说,“有事说事,别光叫名字。” 有鱼凝视着他的脸,学着他说:“没什么。” 邰秋旻一哂。 滴答滴答滴答,有鱼再次唤道:“邰秋旻。” 邰秋旻头也不抬:“你再乱叫一次,我就……” 这次没被打断,但自行卡住了。 有鱼被他惹得不合时宜地想笑,但嘴角提不起来,只好又唤:“邰秋旻。” 邰秋旻无奈地抬起头:“你到底要干嘛哦。” 有鱼伸手,在他嘴角比了个v:“你在担心什么?” 邰秋旻说:“我没有。” “那就是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么?” “我不记得了!我只是碰到了他,就在递菜的时候!” 有鱼把他的脸捧起来,俯身凑首,抵上对方额头,轻声说:“没事的。” 世界开始乱套了。 他在纷乱的雨声里心想。 但很奇怪,他居然有种无比混乱但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由痛快又清晰地肯定—— 不管是铡刀还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总算落下,这操蛋世界终于,又开始乱套了。 而他们处在尚未完全形成的漩涡中心,还没吃晚饭,仅此而已。 “我有些饿了。”有鱼说。 第91章 要死 他们平淡而正常地解决了晚饭,如同每一个独处的夜晚。 没有反胃或者不适。 可见在罅隙里把血乎刺啦看习惯后,现下对限制级画面接受十分良好。 顶灯暖黄,电视机音量适中,雨仍在下,白噪音里显得这里很满,如果忽略已然漫出厨房的血洼,甚至称得上温馨。 “你能让他们无痕消失么?”半晌,有鱼停筷问。 “可以,”邰秋旻已然恢复了异端该有的素养,冷静表示,“但你没有办法直接干预相关人员的记忆,所以这是下下策。” 让一个社会关系单薄的人无声无息消失很容易,反之很棘手。 如若没有精神干预能力,那么,他们或许需要一位异端充当替罪羊。 当然,出于安全考虑,最好是虚构的异端。 有鱼有些心烦,捋尾巴时接到了方恕生的语音—— “鱼仔,我和郑组昨晚实施了照胸计划,发现乐年年心里有个人!” 有鱼:“……” “我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他捏着鼻梁,干巴巴地说,“所以我们要提前准备便宜同事的丧葬礼么?” 邰秋旻随口附和:“金纸白烛,车马花房,加上元宝。” “你怎么这么熟练?”有鱼说。 邰秋旻微微一笑:“我以前开过丧葬店哦。” 眼见着话题越来越离谱,郑钱插嘴说:“哎呀哎呀,是一个人身蛇尾的剪影!小小的!轮廓有些模糊!” “你的意思是,他尚未凝化的心脏像是树脂,包裹着一只……”有鱼吞下了蛇精两个字,“一位疑似女娲后人?” 太可怕了,乐家人都是大型有机宝石吗? 方恕生低声说:“我们打算今晚避开江诵,再照一次。” 有鱼说:“为什么要避开江诵?你们又有谁打架把江家拆了,导致客房不够么?” “因为他俩现在在江家墓园,挖坟。”郑钱说,“乐正瑛把所有证据分散藏在骨灰盒和墓碑里,你们听听,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邰秋旻蹲在常母身边,手里蝴蝶刀耍出亮光:“他们业余生活真丰富,中元都不避讳。” “注意安全,我们这边正下雨呢。”有鱼点点头表示认同,说着看向窗外,寒暄过后,挂断语音。 黑漆漆的,那处玻璃映出他的影子,以及旁边花花绿绿的电视机屏幕。 里头正在放晚间新闻。 彤铭的流感似乎有些严重,目前呈现半封城状态,许进不许出,上头已经打算派医疗队支援了。 或许暗中还有联会总部。 封闭影响心情,心情诱发疾病,疾病造就乱象。 最近宋皎的确在抱怨值班量突增,某个深夜,李意扬还和隔壁小女警抱头痛哭。 于是后头见缝插针地怼了个心理健康小贴士,有白胡子专家在说—— “……注意,类似患者眼中的一切都需要存疑,真实度或许不足1%。他们认知中的很多事情,哪怕自述是在上一秒真切经历的,哪怕能够分辨能够触摸。但是在家属眼里,患者或许只是呆在某个地方,一直没有动过……” “你在这里生活过么?”邰秋旻冷不丁问。 有鱼现在不敢肯定,虽然他拥有相关记忆,只说:“我们可能需要给联会报备一下。” “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邰秋旻了然,“但是异端已经逃走了,只留下个壳子。” 有鱼点头:“就像当初自行解体的明枫高层一样。” 邰秋旻唔声。 “在此之前,容我先找找……曾经生活的痕迹。”有鱼说着,操控轮椅,进了自己的卧房。 “需要帮忙么?”邰秋旻遥声问。 “你顾好你自己吧。” 房间打理得很干净,居然有股柑橘的味道,书桌上还放着盆仙人掌球。 有鱼反手掩住门,把耍弄蝴蝶刀的咔咔声以及新闻播报关在身后。 他盯着那颗植物,莫名觉得有些既视感,眼也不垂地摁亮手机,翻出工作通讯录,手比脑子快地拨通了置顶电话。 所以当对面清晰地传出沙哑男声时,他微妙地愣了一下,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一闪而过。 “喂?你好?”对面开始不耐烦,啧了两声,索性换成了视频,见到他后叹气,“有鱼先生,你又怎么了?” 有鱼垂头一看,有些疑惑这白狼怎么挖坟也穿着警服,就是取了肩章,边措辞说:“江队,这边有些情况……” 数分钟后。 江诵平静地听完,以一种令人发毛的目光穿透屏幕,沉沉盯着他,说:“有鱼,我很抱歉要再说一遍这句话,但是,你没有父母。” 有鱼莫名奇怪道:“我是指养父母。” “不,你的养父母在两年前就去世了,骨语水寨遇难者名单……需要我发一份内部资料给你吗?”江诵口吻怜悯地说。 “……”有鱼瞬间觉得雨声充当的白噪音有些刺耳了,针似的包围着他,不由眨着眼睛问,“你说什么?” 江诵看了他一阵,有些无奈地掐了掐鼻梁,改口说:“你现在在哪里?又和他跑出来了吗?” 第121章 有鱼觉得当下越发荒谬了,再次确认道:“你说什么?” “你等一会,我让庾穗去接你,待在原地,也别和他说话,别听他的花言巧语。”江诵嘱咐道。 话间,这狼拿手机的手腕一歪,角度偏移。 不是坟地,有鱼看见了不太明亮的房顶——偏黄,白炽灯灯管尾巴有些发黑——当即把手机一扔。 那玩意儿砸到墙上,又弹回来。 还在响,可那些话突然进不了脑子,嗡嗡的。 他犹觉不够,用尾巴把手机远远扇开,折身打开卧室的门,急切唤道:“邰……” 门后不是客厅,没有邰秋旻和他昏迷不醒的养母。 而是类似咨询室的房间。 昏暗,没开灯,有些逼仄,分不清是黄昏还是凌晨,亦或是阴天的午后。 除却那点浓重的企图压过消毒水味的熏香,没有任何让人感到舒适的东西。 墙上的走表声咔咔咔地响,有些烦。 外面还在下雨。 他觉得有些闷,还有一点微妙地恍惚,不由自主盯着那些蜿蜒的水渍。 分针与时针重合又分开,他缓慢对上自己映在窗户上的眼睛,半晌,妥协似的开口了。 ——我养的猫说话了,最开始我听不懂那种语言,像是唱歌,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能听懂了…… ——窗台上的植物也经常打架,它们还知道我会劝架,虽然它们从不照做…… ——某天夜里,我起来烧水,看见窗外长着人脸的兔子和狼在比赛,明明我住在高层…… 他转过身。 那沙发椅上的医生半张脸都在阴影里,除却挂着眼镜链的单边眼镜反着点光,完全看不清面容。 ——你最近还在频繁地做噩梦吗? 他似乎回答了是的。 ——你需要吃药,有鱼先生,而不是糖果,你近来有些嗜甜了,这对胃的负担很重。 不,他腹诽,包里的甜品不是替自己准备的,那口味明明是…… ——你可以和朋友去自然气息浓郁的地方走走,注意是朋友,不是家人,你是不是还在为他们不支持你的演艺梦想而苦恼。 他又回答了是的,并告知对方自己在考虑转专业。 …… 例行心理疏导结束,他道过谢,打开门,弯腰拿过门口沥水的伞,准备回家。 他穿过走廊,电梯故障了,于是转去楼梯间,下面一层大厅正好在放新闻。 画面里,那名女记者穿着雨披,难掩激动地说:“骨语水寨部分失踪者回来了,年龄、服饰、随身物品……连电子产品时间都定格在了灾难时分……什么都没有变,仿若神赐,时间在他们身上短暂停滞过两年,现下,重新拨动……” 大厅有些吵闹,他没有听清那些人的名字,只看见背景里好多人跑动,那些幸存者被贴心挡住脑袋,小心送进救护车里。 他提着伞,余水从伞骨沥出,顺着伞帽滴下,聚成小小的一洼,慢慢蔓延到他的鞋头。 他低下脑袋。 这鞋太脏了,满是泥土和碎草屑,该是从那条山路里踩过来的。 可是从出租屋到医院怎么会有山路呢…… 那水洼像是铁锈,暗红的,带着腥。 地面被开膛破肚,透过骨骼似的钢筋,他从中隐约窥见好多人在哭,在骂,在呼救。 他挪挪脚跟,企图往后退,但左腿没有知觉了。 不,他拿雨伞敲了两下,裤管空荡荡的。 他根本没有左腿。 手里的伞也不够长,撑不住地面,那他该如何直立呢…… 他这下彻底站不稳了,天旋地转,似乎有小护士注意到他,大喊着跑过来。 意识模糊间,他被合力搬上担架车,车轮碾过地板砖,咔咔,咔咔咔…… 天花板有些泛黄,灯管两侧黑黑的,他被束缚带绑在床上,身边有人和声细语。 ——是的,先生,包括您在内的11位人员,都送来这所疗养院了。 ——你们彼此熟悉吗?这几个月应该是一起度过的吧?真是奇迹。 ——有空的时候可以和他们打打牌,聊聊天,不要整天闷在房间里。 ——您说什么丧气话呢,您可以重新站起来的,只要好好复健,相信自己,不要放弃。 而后对方推着便携医疗小车出去了,咔咔咔,门被关上。 ——他今天也在和植物说话吗? ——不,他开始找猫咪了,还有蝴蝶。 ——他和3313号好像有很多共同话题,他们昨天还同蝴蝶触角和猫咪胡须的异同,隔墙讨论了一个下午。 ——不要放他一个人洗澡,他没了一条腿,所以开始幻想自己是条有翅膀的鱼,上天入地,差点溺死。 光线没有变化,他干瞪着眼,等着那车定点咔咔咔地回来。 ——我们在治疗,有鱼先生,这只是例行抽血,请放松。 ——先生!请相信我们!该死,拿镇定剂! ——他又打伤了护士吗?太糟糕了,把宁宁送去包扎一下。 咔咔咔,门开了,这次是个男人。 ——你好,我是你新的主治医师,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有鱼先生。 对方戴着单边眼镜,文质彬彬,笑容和煦。 ——我希望你能再次信任我,同时离3313号那位远一点。 他似乎回答了好的。 他表现很乖,可是…… 他往外看,今天在下雨,他不能出去放风。 第92章 要活 今天没有下雨,但天色阴沉沉的,像是厚重的铅。 他坐着轮椅,安静待在草地边缘,但被气压搞得有些胸闷。 旁边栅栏里忽地怼进来一只手,握着的话筒是用衣服裹成的卷。 ——你好,我是找了个枣栏目记者,乐知年。 对方压低声音,花框眼镜片破了一块,左看右看,凑近栅栏,脸颊在栏格间挤出长痕,神秘兮兮地问。 ——先生,听说这所疗养院有问题,是真的吗? 他今天好不容易被批放风,并不想摊上麻烦,冷漠地回。 ——我不清楚…… ——你偷偷说,我刻在话筒里,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未及开口,有护士高高壮壮的,突然从楼道口窜出来,不顾这人吱哇乱叫,拎鸡仔一样,把对方拎走了。 ——先生,别以为你是医生家属就可以随意乱跑! 他受了惊吓,滚着轮椅往旁边去,前方地面冒出来一颗蘑菇。 ——你好!我是找了个枣栏目编辑,方恕生。 对方抹掉黑框眼镜片上的泥,拿掉头上的草,把自己从地里拔出来,掏出怀里小本,咬开炭笔,依着他的视线水平蹲着问。 ——先生,听说这所疗养院在搞非法人体实验,是这样吗? 他闭口不答,左等右等没等来其他的护士,只好去按扶手下的便携呼唤铃。 ——你偷偷说嘛,这本子我随身带着,本在人在,不会有人知道的! 对方随手丢掉的草叶在几秒之内扎根抽条,长作参天大树。 枝桠间结出的果子硕大无比,皮瓣自行打开,里头却是铜钱团成的果肉,叮哩当啷。 ——你好,我是找了个枣荣誉会计,郑钱。 ——先生,听说这所疗养院有黑幕,是屠宰场,医生护士都不是人,是这样吗? ——哎呀哎呀,你别跑嘛,偷偷说嘛,这些钱会记住言语的韵律,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终于把轮缝轮轴里的枝叶清理干净了,迅速往住院部冲去。 嗖嗖两声,树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跟了过来。 他飞快扭头一看。 那是一柄巨大的唐刀,一头坐着只梦貘崽子,一头挂着只白狼崽子。 ——你好,我们是找了个枣水管工,江诵/庾穗。 他们一左一右,哔哔的。 ——先生,需要搭便车吗?需要雇佣打手吗?需要尝试新式甜点吗? 轮椅都快被他搓出火星子了,呼叫铃里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他如蒙大赦。 ——医生,我遇见了没吃药的病人!快叫护士过来! 医生在那头笑盈盈的,用他那副格外好听的嗓子,不疾不徐地说。 ——那不是没吃药的病人。 ——有鱼先生,您忘记了吗?你们前不久一起从水寨回来,这之前肯定还一起去过罅隙深处,你们是朋友。 不,他麻木地想,他们开始杀人了,他听见了血肉横飞的动静。 那头医生还在说。 ——罅隙,啊,您是不是仍不理解罅隙是什么? ——没关系,不论是单纯看作时间的缝隙,还是空间的缝隙都可以。 ——总之,那个地方富饶美丽,庇佑一切,才能让你们好好活下来,并送回这温暖美妙的人间。 ——所以,有鱼先生,您还记得路么? 第122章 他把呼吸铃抠下来,用力扔出去。 那玩意儿砸到墙,摔得粉碎。 碎片像霰弹一样飞散开,把沿路外墙上无数块显示屏拉出彩色的斑痕。 那些报道画面重重叠叠的,人语故障,底下的评论数却仍在以几何增长。 骨语水寨,时隔十数月后有11个宣告失踪的人又莫名其妙出现了。 这是满天飞的奇迹,是新闻人和猎奇者的狂欢。 曾经的苦难被粉饰,被埋葬,被一句时也命也盖过去,所有的焦点聚集到此—— 他们到底去过哪里?经历过什么?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为什么将近两年毫无变化?虽然献出了不菲的代价,但获得了巨大的社会成就? 与此同时,那些成就跟随他们的再次出现亦或“死而复生”,被添诸无数神秘色彩,变得更加华彩四射。 而那11个人,似乎是…… 除却他自己,复健并不理想仍在治疗中。 当初参与搜救却在余震中下落不明的乐正瑛和江肃华,因为身体素质高于众人,据说早早就出院了。 因为新文成绩失利来此采风加散心的方恕生。 放假偷摸干副业,以自媒体博主拍vlog把自己搭进去的乐知年。 在景区内摆摊算命惨遭驱赶的郑钱,驱赶他的两名执勤人员江诵和庾穗。 以及,结婚旅行到此的秦珍树和丁峰元,他好像还为两人画了一副合像。 还有…… 显示屏的报道画面仍在轮播着,但声音被掐断了,换成了无数陌生的人声,无不在问着。 ——有鱼先生,您还记得通往桃花源的路吗? ——偷偷告诉我们方法吧,我们不会外传的,我们只有一点微末的小小的心愿。 鬼声呼啸里,他想找门,想找出口,路过转角灌木丛时,手腕突然被一把抓住。 他反射性扭头,不合时宜地注意到那只手很漂亮。 而后手的主人钻出来,眼睛又圆又大,眼角钝钝的,很无害,眼尾有一颗泪痣,灰色的。 人更漂亮,他在心里补充。 那家伙对他的惨状表示出一点介于心疼和好笑之间的情绪,而后说。 ——振作点,我们得逃出去。 视线下滑,他看见对方的病号服铭牌,3313。 逃去哪里呢? 这座疗养院远离人烟,在荒僻的海岛上。 那家伙拉着他,避开疯狂的患者,避开凶神恶煞的护士,避开神经质的医生,踩过无数断肢和血洼,边说。 ——你会走的,摆摆,你是鱼,文鳐可以上天入地,少一条腿如何,少半扇鳍又如何,你不该拘于此的,你还没找到完整的我呢,怎么能困在这里? 暴雨就在此时噼啪砸下,血水稀释,天地都是倒置的河。 他们顺着这片混浊的水域,冲破栅栏,跳进了更低的海里。 河水亘古而来,汤汤而去,足以通天彻地。 他们游过彩色的鱼群,游过亿万朵泡泡,游过不知多久的时间。 那家伙无礼地亲他一口,渡完气,把他往天光明亮处一推—— 面颌顶出水面,他下意识换过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铝扣板,因为灯光原因变得暖黄的铝扣板。 四周潮潮的,再深呼吸一次,有鱼想起来……他在洗澡。 养父母家里有个很大的浴缸,毕竟他从小就喜欢泡澡。 谢天谢地,他终于能好生洗一次澡了,邰秋旻还问过需不需要帮忙。 哗啦——尾巴扬出水面。 他抹了一把脸,嗯……等等,邰秋旻?是谁? “有鱼!”有东西破门而入,有些急躁地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有鱼盯着对方,尾巴搭在浴缸边缘,鳞片微微炸起。 那家伙黑糊糊的,像一团没有主体的影子,又像变质果冻,嵌在浴室门边,锯齿状的边缘微微跳动着,似乎能把接触到的一切吞进去。 “摆摆?”对方隐约对他的目光表示不解。 有鱼湿漉漉的,慢慢把尾巴缩回来,蜷起,抱膝似的抱住,下巴搁上去,水面正好盖过人中穴。 咕—— 他用鼻腔出气,弄出一串泡泡。 那些话在他脑子里回旋着,像是混在暴风雪里不断飞舞的细碎纸片。 ——“生灵只能看见自己所相信的东西。” ——“可我看不见你。” ——“包括整个世界,出于某种大脑保护机制,认知会欺骗性自洽。” ——“你想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所以,如若你相信什么,请一直坚定着。” ——“我姓邰,双耳旁的那个邰。” “邰……秋旻?”有鱼朝门口的不明生物探出双手,手臂皮肤间的鱼鳞规整而美丽。 那家伙有些孤疑地靠近,蹲身问:“怎么了?” 有鱼看了对方一阵,没能辨认出鼻子眼睛,只好摸索着抱住那厮,叹出一口气:“我觉得自己有点精神病潜质,我的主治医师还很眼熟,但我想不起来是谁,是记得对方戴着单边眼镜。” “单边眼镜?我们见过的家伙里,只有乐正熙戴着这东西,”对方顺着这份天马行空眯起眼,略有不爽地哼声说,“你果然只能注意到花里胡哨的东西。” “……”有鱼无法反驳,只好转移话题,“有点闷。” “你再泡久一点,估计就要成为第一条晕水的鱼了。”那家伙没好气道,边以藤条拉开窗缝,又打开换气扇, 浴室镜子上的水雾在消失,在有鱼没注意到的地方,也就是镜子照出来的他们—— 他怀里那团黑影的毛躁轮廓跟随水珠的消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个高挑的男人,虽然他现在半蹲着,侧脸漂亮,红痣妍丽。 长发依旧挽作低马尾搭在身后,发尾正从藤蔓变回来。 有鱼的手下意识摸摸他的耳朵:“她呢?” 邰秋旻顿了几秒,才说:“我碰了她的手指,就像厨房那位一样,炸开了。” 有鱼说:“……可能因为今天是中元,格外邪门。” “中元,七月半么……” “怎么?” 邰秋旻想说什么,浴室的灯突然闪了两下,熄灭。 与此同时,厨房和客厅传来粘腻的爬行声。 黑暗里,邰秋旻瞳孔微微亮着,用藤蔓甩上门,边把有鱼捞起来,抱着退到窗边,毫不犹豫,翻身而下。 几乎是在他们坠下的一瞬间,有肉块嗬嗬叫着,撞破了磨砂玻璃门板,像半死的水母群,纷纷啪叽贴上墙面。 有的比较聪明,会转弯,直接扑出来了。 “我想我们赶上了中元保留节目。”有鱼说。 鱼盘在靠近地面十五米的地方集结而成,邰秋旻屈膝踩上去,半点不恋战,直接控着鱼群走。 他衣兜里手机在振动。 有鱼顺手掏出来,接通。 “很抱歉打扰你,邰先生,”江诵的声音有些喘,“但另一位一直联系不上,请问是被你吃掉了吗?” 有鱼在雨丝里随口说:“被追杀,手机掉了。” “那真是太棒了!这怎么不算是朋友一生一起走呢!”乐知年在那头搭腔,“我们也在被追杀呢!” “哎呀哎呀!我就说这个日子不能挖坟吧!太缺德了!”郑钱在背景音里怒吼,“你们这些没轻没重的小辈!” “可是它们并没有攻击我。”方恕生小声说。 “你把祈喜绳扔了再说话!”乐知年抗议。 庾穗又在哇啦哇啦。 第93章 半死 “你问乐家有没有致幻的能力?”乐知年说,“我们是石头,不是蘑菇,怎么可能致幻。” “精神暗示之类的呢?”有鱼说,“或者直接改变认知,比如这个世界上没有神鬼联会你只是精神病之类的。” “不可能。”乐知年斩钉截铁道。 “他一个旁支知道个啥。”郑钱在旁叨叨,“不过,从科学的角度来讲,矿石是存在辐射的,辐射是能导致……” “精神暗示?”方恕生抱着书包挤过来,“所以反推一下,或许明枫的青鸟花也是载体之一?这不就串上了!” 江诵嗯声:“所以乐正……” 乐知年莫名兴奋,抢话道:“哇哦,所以我有可能是反派之一吗?” 所有人:“……” 那些肉块在楼群的阴影里飞窜,撞墙把自己搞得更碎。 它们像是螨虫,无处不在。 见缝插针钻进宠物躯干里,钻进倒垃圾或者拎着纸币出门的人群里,而后操控这些躯体七歪八扭地奔过楼道,跳出窗户,抻臂去抓鱼盘。 邰秋旻眉眼耷拉着,恹恹的。 【别用鞭子,或者其他的,】有鱼适时阻止,【你现在暂时不能碰任何人。】 邰秋旻目光微动:【我会弄干净的。】 第123章 【区域官大人,请别任性,这些东西不能再死在你手里了。】有鱼掰正他脸,对视强调。 于是这厮不耐烦地撇嘴,将将蓄好的招式又散了,左躲右躲,一时不查,怀里的鱼直接滑了出去。 “这并不是报复,摆摆。”他挑眉说,“我怀疑你身上的泡泡没有清理干净。” 有鱼百忙之中对他比了个中指。 卟叽卟叽,嘭嘭嘭嘭—— “你们那边在放烟花吗?”乐知年说,“这习俗真别致。” 邰秋旻闲闲道:“比不上诸位在听戏。” 那边:“……” 幸好这楼下有条河。 雨丝横飞,有鱼的尾巴蹿过流光。 那河水翻腾,鼓出一个又一个巨型水包,把掉下来的东西悉数一裹,再哇啦吐回岸上。 【西北边有东西过来了,】邰秋旻抬抬眼皮,抱臂说,【或许是当地联会。】 “江队,z省或许需要清剿,这里有类似明枫高层的东西,或者……你还记得化开的丁峰元尸体么?”那些玩意儿在岸上拼命追,有鱼挂断电话,在河里拼命游,半晌不得不向半空探出手臂,“邰秋旻!” “你不是不让我用能力么?”邰秋旻懒洋洋地回。 “你可以只碰我!”有鱼扇尾,水珠像玻璃球似的上抛,噼里啪啦落在鱼盘上。 邰秋旻嘶了一声,触电似的跺跺脚,长发垂落,发端将他手臂一缚,在异端快要碰到某扇鱼鳍时,突然把他往上一提。 有鱼惊呼着落进这厮怀里,始作俑者还冲他歪头wink。 “三分钟,体验故乡的热情。”他笑着说。 有鱼咬牙扯他头发,一字一顿:“那还真是我的荣幸。” “你单独回去的时候,乐正瑛给过你东西了?”邰秋旻正经起来,问。 “她没……”有鱼否认了一半才想起来,“是那枚消失的碎片。” “那没办法了。”邰秋旻叹过气,半真半假地说,“我真的不能把你仔仔细细地剖开。” 有鱼:“……” “所以下次,还是需要我帮你的,”邰秋旻说,“别离开我的视线,十分乐意为您效劳,先生。” 鱼盘总算远离了小区,正路过上面专门划出来祭祖烧纸的坝子上空。 这坝子占地颇广,刚好在河边,又没有过于茂盛的植物。 这里的中元不禁明火,火堆在微弱雨丝里明明灭灭的,一簇挨着一簇,经风摇曳,俯瞰时分为壮观。 银鱼们摆动的尾部在火光上方拖出逶迤的痕迹,映衬出缥缈的珠光,五彩斑斓的。 “银河!”有小孩子指着高空叫道。 “是银河!”越来越多的小孩子仰头喊起来。 于是或祈福或烧纸或诉愿的大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抬起了头。 “那是新修的高架桥吗?” “是过路的鸟群吧。” “悬浮车现在还能飞?我要投诉!” “好像是飞机,一闪一闪的,不过我们这里从来没看见过飞机啊。” “你们说,它像不像是一座桥?” “晚上没有彩虹吧。” 有鱼一愣。 “现在去哪儿?”邰秋旻坐在鱼盘边缘问。 有鱼动动尾巴,扇出的风搅动雨幕,暂时消除了银鱼的折光痕迹,他们隐匿进茫茫夜色里。 他想了想,说:“回彤铭。” 与此同时。 江诵表示自己跑不动了,背上的家伙们要么立刻马上滚下去一只,要么以后减减肥。 “老大,”乐知年说,“跟别人说减肥这个议题是不礼貌的。” 白狼吐着舌头哈气:“不管排尊老爱幼,还是按老弱病残,都该你下去。” “你再这样我叛变了,”乐知年举起手里的罐子,“我可是拿着重要证据呢。” 方恕生不由笑出声。 是的,白狼背上坐着四个瓜皮以及六罐骨灰盒并两块墓碑。 郑钱锐评,江家是什么高档保险柜吗,什么东西都往他家坟里塞,遂念叨着闲着也是闲着,打开其中一罐骨灰盒的盖子,挑开外层布包,伸手进去鼓捣一阵,掏出一样物什。 白狼抖脑袋:“什么?” 方恕生捂着口鼻凑近,奇怪道:“硬币?” “这个是私房钱?”乐知年摆头,“老大,你们家学挺……” 郑钱不信邪,把那烫手山芋扔给穗穗玩,又伸手进去掏。 十分钟后…… 他们匆忙中捞走的骨灰盒被全部打开,江诵嘴上说着“有怪莫怪有怪莫怪”,行为上表示白狼又没有转世,骨灰撒就撒了,不要有心理负担。 于是乎,盒子和灰全数阵亡,徒留十几枚硬币在布袋子里寒酸地响着,同几人大眼瞪小眼。 “证据是……”方恕生终于察觉不对劲了,“钱?” 郑钱眼睛一缩。 乐知年拿起一枚,对着手机电筒灯光看,不明觉厉:“这个……有什么说法吗?又是那句话,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郑钱搓了搓袋子,沉吟:“那个,要不我们再回去看看?” 白狼沉默了。 荒郊野岭,白狼的毛发失去了应有的色泽,趴地道:“你等我歇会。” 几人从它背上滑下去。 乐知年费力把那两块墓碑挪到地上。 郑钱摸着下巴围着那俩石头转,刚企图招傀儡出来砸了,余光就见身边蹿起一道炽亮的光芒,吓得他哎呀一声蹦去方恕生怀里。 穗穗正把背脊里的刀拔出……拔不出来,她的手臂太短了,卡在半路,撇着嘴巴学猫叫。 乐知年捧腹笑了一阵,走过来帮她把唐横抽出来, “我一直想问,你的昵称什么时候变成喵喵了?”方恕生奇道。 “我也很奇怪。”乐知年摊手。 穗穗拿着比她高的唐横比划了一阵,沉声一喝,扬臂把石头劈开。 乐知年奉行鼓励式养崽子原则,当即鼓掌:“棒!很棒!我们阿穗真厉害!” 郑钱又在打歪主意:“这要是表演胸口碎大石。” 被方恕生手动闭麦。 白狼走过来,拿脑袋把碎石块拱开,里头卡着张泛黄的羊皮卷。 上面似乎写着,不知道是歌谣还是打油诗之类的东西,是残缺的—— 少时*一翠峦 漫山蜂蝶*纷繁 *静饮于溪畔 *莹润* 此灵兮*难窥探 …… 老来*一荒蛮 漫山草树纷披坟茔* 尸骸静矗于海岸 残尾* *碎琼乱玉而还 后叹* 终是陨于暮春廿三 …… 背后是一张鬼画桃符的阵法图,断手断脚的。 穗穗已然劈开了第二块碑,把另一张羊皮卷用刀尖挑起来,递给他们。 那更像是,某种行动组日志。 江诵扫了一眼,立刻说:“马上回去!” 他们赶回去时,没遇上先前追杀他们的东西,但墓地已经烧起来了。 “哎呀哎呀!”郑钱招傀儡挖坟,“失策啊!江诵!你们家也不干净嘛!” 但这里的坟太多了,一行人着急忙慌只砸出一小部分,装了半袋子硬币并小沓羊皮卷。 江诵拨出一个电话,沉声道:“开通路权限。” “现在回来?”宋皎打了个哈欠,“你们在哪儿呢?” “江家。” 宋皎有些犹豫:“这么远,你会……” “开通路权限。”江诵肯定道。 宋皎叹气:“你们做好思想准备,进来就出不去了,彤铭不是因为新型流感半封城了嘛,而明枫在牵头研制新药物。” “什么?!”乐知年气笑了,“全国只有它一家医药公司吗?!” 郑钱说:“别激动哈,按这个势头,明枫之前肯定还有暗枫,之后也还有黑枫,熟悉的敌人总比暗处的敌人好嘛。” “是是,毕竟花树底下要埋着尸体才开得艳呢。” “对哈,说不定,世界正在某物的尸体上蓬勃发展。” 江诵就在这俩嘴上不把门的家伙里起阵了。 罡风骤起,焰火如同盘踞的长龙,吟啸声中把他们卷上了半空。 方恕生惊呼。 他的书包拉链崩开了,里头的记事簿掉出来半拉。 周遭景色闪动,他们正渡在空间场的边缘,磁场和能量波最为混乱的地方。 不知道是风还是他眼花,他总觉得其中一页似乎是翻动了一下。 所以在几人好不容易安全落地后,他匆忙把书捞回怀里,隐晦但用力地仔细搓过书口。 谢天谢地,还是打不开。 第94章 不活 高速路口已然关闭,空间场附近搭着些简易高脚棚房,供值班人员休息。 周遭警报器交替闪烁,红蓝光无声闪得人眼瞎。 半空执勤器械群魔乱舞地蹿着,甚至看得见全骨鸡爪——也不晓得是哪个不靠谱猎警甩出来充数的法器。 第124章 宋皎拉好窗帘,回头打量他们一阵,颇有些焦头烂额地搓过耳朵,压低声音道:“你们回来做什么?” 这队人很没形象地瘫在地毯上,姿态各异,纷纷拿冻好的矿泉水瓶滚脸上的擦伤。 穗穗已然睡着,大抵是劈石头劈累了。 乐知年抬抬手,无所谓道:“我们不能回来吗?宋组,这一趟是需要报销的。” 宋皎没心思跟他插科打诨,只觉得他们全组都很虎,叹气道:“你们应该直接去总部。” 她顿了三秒,谨慎地补充:“试一试。” 江诵不得不支身看她,交换几个眼神后,问:“彤铭联会完全不可信吗?” “这显而易见,江队,我们真是一点默契都没有。”宋皎嗤笑一声,格外烦躁地原地转过一圈,把耳朵搓得炸毛,片刻绕过他们,拧开厨房的门,“算了,跟我来吧。” “屁股都没坐热呢。”乐知年不满。 没人理他。 方恕生跟着江诵,郑钱被傀儡端起跟在后头,乐某叹口气,一骨碌爬起来,想了想又把穗穗背上了。 那门被加诸了缩地术,短暂的廊道后直接连通着新指挥部。 灯火通明,但没什么人。 宋皎把一份电子名单拍进江诵怀里,快速道:“这是近段时间彤铭全市的死亡名单,128例非正常死亡,不包括自杀及他杀。” 郑钱发出一个分外不解的单音。 感谢天眼覆盖率,每个姓名都跟超链接似的可以点开,里面详细记录着每名死者的死亡过程或者死相。 江诵越看越表情凝重。 “古有女娲黏土造人,我们开玩笑说,现在是黏土的保质期到了。”宋皎假笑着比划,“明白了吗?就像明枫高层和丁峰元一样,大多先解体散架,静置一段时间后,再慢慢融化成不明液体。而后,警方伪造了报道,联会伪造了现场。” 所有人沉默下来。 他们正好来到临时隔离区。 “这些都是死者家属,”宋皎指着那排玻璃房,一格一格的,像是活体标本展览馆,“检测手段趋近于无,只好全部带回来,免得突然散架影响民心。” 你能接受身边人疑似被换过芯子吗? 半换不换也就罢了,还聊着天呢,还工作呢,还吃饭呢,指不定一个错眼,咔吧——哗啦啦—— 散成肉块了,开始蠕动了,骨头都能热舞了,换谁谁不疯。 “虽然已经影响了,对外网都清了,现在真是禁网又禁娱,派出所天天带头干架。”李意扬从拐角转过来,看样子刚巡逻完,她同上司打过招呼,偏头看向队伍末尾,在乐知年的摆手动作里问,“还有两位呢?” 江诵没有回答。 一行人站了一会儿,又沉默着返回房间。 “你们猜到高层的想法了吧?他们最近开了好多会,”宋皎盘腿坐下来,说,“我听得头都大了。” 如果某一环的缺失导致整个程序逐步崩盘怎么办? 很简单,那就重启这一环。 既然这一切都是在水寨罅隙崩塌、明枫暗中整顿开始,那么,就让这一切“重回正轨”。 方恕生深呼吸数次,被白炽灯照得眯眼,抠着记事簿封面,忍不住控诉道:“可这不算变相证实明枫有问题吗?” 宋皎揉过额头,仰脸有些疲惫地说:“那又能怎样呢?生生。” 现在已然不是单一因素的问题了,这分明是生态圈出了差错。 讽刺地说,不是土层,不是水源,也不是棚控温度,而是这片土壤长出的庄稼性状已然异变,转回“正确”的耕种方式反而不适合了。 不是不能壮士断腕,但现下或许断着断着只剩下腕了。 “他们需要明枫,”宋皎说,“这个烂透的世界需要明枫。” 那些药物,那些药械,那些作为引子,作为媒介,随便作为什么的东西,搭建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圈层。 “这不是伤筋动骨,”李意扬说,“社会需要维稳。” 毕竟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散架。 “所以,”郑钱抛着铜板道,“根本没有新型流感对吧,所谓疫情封城也是?” 宋皎苦笑着点头:“其他城市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再拖下去,‘疫情’就该扩散了。” 所以要明枫牵头制药,所谓疫苗大抵是新的锞子。 直接注射,效果显著。 “这……”方恕生眼皮跳了跳,把火气压了又压,没找到合心意的骂人词汇,最后只是强制冷静地说,“可是明枫那处罅隙关闭了,他们要怎么做‘疫苗’?” 乐知年说:“暂时,这玩意儿没法关闭。” 郑钱说:“有个猜测我一直没说,诸位,水寨和明枫是嵌合在一起的,可是空间意识呢,不见得只有一位吧,说不定……” 江诵沉默少顷,道:“他们或许还想把这里变成另一个水寨。” 宋皎皱眉:“你在说什么?” 江诵把怀里的羊皮卷抛给她。 宋皎的第一反应不是接,她甚至耷拉着耳朵往后仰了仰身,盯着掉在怀里的东西,孤疑道:“感谢你们如此信任我,但是各位同僚,你们有没有想过,讹兽分辨谎言的同时,十分擅长撒谎。” 郑钱拆台:“你是个半血,按理测不出比你厉害的家伙是否说谎。” 宋皎:“……” 乐知年附和:“你是个半血,组织相信你保留着半打人类的美好品德。” 宋皎:“……” 穗穗睡得砸吧嘴,滚进了李意扬怀里。 宋皎再次叹气,看过羊皮卷,面色古怪:“祭祀?” “‘骨骸叩山,血肉养泽’,方可达‘天地为棺’”江诵说,“这难道不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吗?” 宋皎向李意扬递过眼色。 后者点开另一份死亡名单,进行投影:“那就可以解释了。这是这段时间的自杀人数和伤人记录,共计137例,这座城像是突然间爆发精神疾病,证词无不表示‘这世上不是所有苦难都震耳发聩,轰轰烈烈,山崩地裂的,有多少灵魂是在悄无声息里湮灭的’,还念叨着要去什么美丽新世界。” “总之,我们说说计划吧,”宋皎搓过脸盘子,“你们不会丁点想法都没有吧?” 郑钱同江诵对视一眼,刚出声开了个头,就被突然的踹门声打断。 一队猎警半涌进来,全副武装,为首那家伙公事公办道:“宋组长,他们需要隔离。” 方恕生瞪着来人。 宋皎垂耳烟化,穿行过表情各异的众人,复化回人形挡在他们面前,肃声道:“我想他们并不需要。” “是伪神的检测加隔离。”陈延桥分开外勤近前,盯着她微笑,“我倒是今天才知道,你们关系挺好。” 宋皎不由咬牙。 江诵拍拍她肩膀,上前半步说:“拿特制器具划上一刀?” “不不不,几位可能没搞清楚状况。”陈延桥笑容扩大。 乐正熙从他身后转出来,和气道:“诸位疑似被伪神哄骗,误入歧途,是吧知年?” 乐知年顶着数道复杂万分的视线,说:“这玩笑并不好笑,两位。” 熙家主冲他笑得温润。 江诵一行并不想现在就起冲突,等那队猎警押着人浩浩荡荡离开后,乐知年干巴巴地说:“我并没有写举报信。” 宋皎一个头两个大,猜到什么但不想说话,摆手让李意扬把这家伙给扔出去。 乐知年抱起睡熟的穗穗,被赶到楼顶房间。 这里离城中心有些远,但地势较高,可以看见完整的夜景。 他把梦貘安置好,踩着拖鞋出门,随意找着阶踏跺坐下,片刻抬手从心脏的位置捻出一缕烟来。 “您要放走我吗?”那团烟化的影子问。 “我本来也没打算拘着你,就是最近事太多给忘了。”乐知年掐着鼻梁说,“快走吧,免得我解析白玉楼资料的时候心里总是一抽一抽的。” “那并不是我的情绪。”那影子拆台。 乐知年没有回答。 这座城市终于不限电了,跨江大桥的灯光比过年秀时还要夸张美丽,但冷冷清清的,半点人味儿都没有。 “你还要找桃花源吗?”乐知年轻声问,“这里或许会陷落。” 那影子围着他飘了一阵,说:“不找了。” “丁峰元呢?你家人呢?没有遗憾吗?” 那影子很小,也很难成型,下半截细细长长的,像条蛇尾巴。 它学着他盘“坐”着,想了想说:“桃花源就是最后的胡萝卜。” 乐知年笑笑,眼底有些迷惘:“所以生灵一直在造胡萝卜吗?” “乐先生,我一直在想,或许这才是世界原本的样子。”那影子说,“人类创造过且正在创造着无比辉煌的文明,但底色终究劣性到被创世神抛弃,否则并非动荡,没有灾病,何至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隐隐会重蹈覆辙呢?” 第125章 “不知名专家说过苦难不分大小,但我并不想探讨哲学历史学或者社会学。”乐知年说,“况且女士,这话在我面前唠唠得了,否则容易以反社会反人类罪逮捕。” 那影子扭头看看房间。 窗户那边,穗穗的脸侧埋在枕头里。 它说:“那为何神明的伴生灵偏偏是梦貘呢,你不觉得这种联系很奇怪吗?” “也不想探讨神学或者故事。”乐知年拍拍手,“好了,你该走了。” 他嘴唇翕张,吐露的字符如有实质,绕着浅淡的红光,像是超度又像封印,缓慢绕过了那团影子。 那种发声方式完全有别于当世任何一种记录在册的语言,但如果有鱼在这里,或许会觉得这调子有些熟悉。 ——“恩禄共业孽尽除,福泽与灾厄同消,万事诸情皆归尘骸,愿尔自由自在,再无牵绊挂碍。” 而后风带过他们,那团影子就这样在暑气里散掉了。 霓虹冰冷而静谧,那些光团像是水母,浮在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 乐知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回屋睡觉,被一声长音穿透了身体。 那动静无比刺耳,足以拉断人的神经,穗穗几乎是瞬间捂着耳朵睁开了眼睛。 接着这里被滚水般的嘈杂淹没了,水母群开始扭曲,当中有声音不断吼着:“快切掉!!切掉!!” 但乐知年没有挪步,毕竟下一秒,目之所及所有大屏,不,所有足以显像的物质跳出了同一个画面—— 那是一名十分中性的人类,不管是打扮还是面貌。 乐知年不合时宜地感慨部门同事挺努力,可画面虽然断续,但始终没有停止。 那人表情笼着一层麻木的疲惫感,眼神没有聚焦,吃力举着一摞白板,上面以喷漆写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哪里的变音器同步发出机械声,而后这层板子被面无表情地抽掉—— 【我感到醒来这件事本身令我难以松快】 呲啦——嘭嘭嘭—— 屏幕被接二连三地打碎,但那些声音被水母群托举着,从各个地方冒出来,没有起伏。 【这个社会无时无刻不在让我感到心寒】 【那些东西霸凌着我的想法】 【侵犯着我的思维】 有猎警找到了这家伙,半秒控制。 机械声拉长成鸣音,但板子在混乱中被摔了出去,被无声切入无数画面里,甚至有其他人冲出来,大吼着举起板子—— 【阉割掉我的情绪】 【规训着我的天性】 【直至把我变得面目全非】 雪花屏闪烁,灭掉,又亮起,总有新的画面不断跳出来填补空缺。 【而所有人轻飘飘地俯视着我的痛苦】 【并把它们归结于无病呻吟】 【或者寄托于一瓶药物】 整座城市的灯光轰然灭了一半,跨江大桥翻屏上留着半边带着讽刺微笑的脸庞,片刻趋于麻木。 人们拿出喷漆,朝外墙,朝衣服上,朝水面,朝半空,朝执勤者的脸上,混乱地写着—— 【我很累了】 【不想探究药物到底压制了什么】 【这个世界令我反复失望】 【某个瞬间我觉得身边人面目可憎】 【甚至产生恐怖谷效应】 【为什么要醒来呢】 【我……】 轰隆—— 剩下半城灯光也没有了,联会不管暴露与否,全员出动,开始采取强制镇静措施。 乐知年嘶了一声,扭头往楼下跑。 但黑暗只持续了两秒,枪鸣声里水母又出现了。 无数画面接替跳出来,一格一格的众生相,对准着学生,成人,各行各业,甚至出现了执勤人员。 这些不知名的镜头在拉远,而后画面里的他们就像旅鼠一般,一个接一个跳出去,顺着水母细长的触手,坠于镜头捕捉不到的、更黑的地面。 各地执勤猎警无不希望这和当年被打假的纪录片一样是合成画面。 但很遗憾,这场自裁开始了。 第95章 有头 临时隔离点某处。 嘭—— 方恕生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他缩了缩肩膀,但没抱到任何东西——随身物品上交了,美其名曰接受调查。 他心脏失控地怦怦跳着,片刻皱眉站起来,小心挪到墙边。 这里没有窗户,无法外窥,但他对这种声音有些熟悉。 嘭—— 再一声。 那动静像是一根线,铁制的细丝,首端微曲,从耳道捅进去,在记忆区翻搅着。 他想起来了。 他精神状况堪忧那阵住过院,医院设施完善但架不住总有患者寻死。 他永远记得那种声音,躯体呲呲穿过空气,穿过树叶,穿过微微亮的天光,明明沉闷,却比鸟鸣更尖锐地嘭隆砸进水泥地时的动静。 生命,热烈昂扬的生命。 火灼之下,他们就像巨杉果实一般爆开了,外壳炸裂,露出或柔软或坚硬的内里。 生灵本能战栗和反胃的同时,却对他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吱嘎—— 有人推开了房间的门。 他心里一惊,屏息回过头去。 * 皮靴吱嘎吱嘎踩过地板。 邰秋旻走进这间屋子,随意扫过陈设——老旧的住院部装潢,连顶灯都是铁皮挂灯泡——并指抹了下桌子边缘。 灰尘积得很重,看上去不像近期投入使用的样子。 “那石头仔发错地方了吧,”他捻着手指,吹了吹灰,“这种程度,该是闲置几十年了。” 有鱼操控新轮椅跟在他身后,唔声说:“可能和彤铭联会一样,没有权限的人进入后,只能看见这副样子。” 藤蔓随意翻找着,虽然除却腾灰也没什么用。 邰秋旻抱臂说:“来这里做什么?问问那些家伙怎么近来可好?” 他们在疗养院里,就是当初那个,收容并研究11个失踪两年后又出现的人的地方。 有鱼没有回答,只是转回走廊。 这里似乎起过一场大火,墙壁有灼烧的痕迹,沿途还留有画框的位置。 他一一看过那些东西,片刻问:“记忆可以植入或者篡改么?” 邰秋旻转身跟上他,绕去轮椅前面倒退着走:“当然,很多生灵都能做到这一点。” “那可以凭空捏造么?”有鱼又问。 邰秋旻笑:“那样会很容易失败,或者被挣脱。” 有鱼点点头:“你之前说的都是真话么?” “你是指那些?” “和秦珍树躲猫猫的那个医院。” 邰秋旻点着下巴思索一阵:“是,但我并不保证完全正确。” “真实,”有鱼若有所思,“但同样虚假么……” 邰秋旻站定,俯身撑住两侧扶手,按停轮椅:“到底怎么了?” 有鱼随口说:“我在想自身蛋液构成是否纯粹。” 邰秋旻盯着他看,片刻笑话道:“梦貘和你这么好,难道没告诉过你,文鳐具有自净力么?” 有鱼一愣,刚想说什么,正前方传来老鼠爬过的死动静。 邰秋旻眼瞳微竖,飞快握过他手腕,折身甩出一捧叶片。 那些叶子瞬间化作藤蔓窜出去,片刻从黑暗深处拖出几个人状物来。 “哎呀哎呀!”其中一个边扭边嚷,“大水冲了龙王庙嘛这是!” 有鱼被挡着,闻声偏头,分辨几秒后皱眉道:“郑组,你怎么在这儿?” 邰秋旻站直了,负手盯着出声者,让开一点,略微歪过脑袋。 郑钱身量恢复了,边解身上的藤条,边抱怨着:“还不是江诵那小子怕你们有危险,让我过来看看,副组都是砖,要哪儿搬哪儿。” 有鱼:“……辛苦?” 邰秋旻微笑:“那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郑钱指指那些不动的家伙:“我从另一个门进来的,刚撞上这些玩意儿,正检查呢。” 有鱼拍过邰秋旻手臂,控着轮椅靠近些许。 藤蔓适时打开,那是一具缺失左腿的尸体,被烧过。 其实他一直没想通,人世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才会让伪物们争先恐后,不分壳子,只求回来呢? 如果邰秋旻当时的说法客观存疑,如果伪物拥有自由意志,那么,那些爬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他弯腰凑近,被藤蔓拦了一下,索性以枝条拂开那尸体仅剩的头发,露出一张脸来。 那是…… 有鱼掐断了藤条,让开一点,回头问:“你看见了什么?” 邰秋旻的目光往地面一扫。 有鱼紧紧盯着他,不确定对方在看哪里,但视线落点一定不在尸体脸颊的位置。 他就这么不怎么靠谱地扫了两眼,以那种有鱼熟悉的、带着点轻佻的腔调说:“摆摆,除你之外,我的眼前空无一物。” 第126章 有鱼:“……” “你脸色好差哦。”那厮笑着加上一句。 有鱼啧了一声,转头喊:“郑钱!” 郑钱掏耳朵:“哎呦我又不聋,这么大声干嘛。” “你看见了什么?”有鱼盯着他的面部表情。 郑钱说:“一具尸体。” 有鱼追问:“谁的尸体?” 郑钱有些苦恼地皱起眉,挠头。 “我说,”有鱼越发不耐烦,“谁的尸——” 但他的话没来得及讲完,再一次断送在突如其来的死动静里—— 这次不是老鼠。 那些藤蔓在郑钱身后的阴影里聚集成形,片刻打开叶子。 邰秋旻悄默声换了位置,其植物化还没褪干净,两片叶子跟猫耳似的顶在脑袋上。 那厮微微扬着下巴,与他对视半秒,而后毫不犹豫抬手,自后洞穿了郑钱的心脏。 对方表情凝固,哗啦散成了一堆硬币。 “邰秋旻?”有鱼看着蹦到尾巴边的那枚银元,失声道。 “我有些难过你在这种情况下率先喊我的名字。”邰秋旻走近他,短短几步,沾血的胳膊化作藤蔓翻搅,片刻又落回干净的样子,他弯腰抱起有鱼,“不过这账等会儿再算,现在我们需要赶路。” “赶什么路?”有鱼顺手勾过对方发辫,莫名其妙。 大抵是化形反复的原因,他现在的警觉性时有时无,直到对方带着他冲出疗养院大门,他才惊觉他们被包围了。 从空中到地面,不下四排作战车列,完全封锁。 射灯一开,照得这片空间亮如白昼,为首那位还很是眼熟。 “好久不见。”乐正熙笑盈盈地致礼,眼镜链在灯光里亮闪闪的,“具体寒暄容后再表,现在需要两位配合一下。” “我可以杀他们么?”邰秋旻问。 有鱼道:“如果你想坐实的话。” 邰秋旻啧声:“麻烦。” 那位家主肯定深谙不管正派反派总是意外灭于话多的道理,几乎是在收声的瞬间后退着做出了攻击手势。 好消息,是想活捉。 坏消息,混合武器加子弹太多,那上面还沾着有鱼的血,也不晓得哪里搞来这么多。 邰秋旻撑了将近四十分钟,前半场招式华丽,后半场被迫回归朴实。 可惜哪怕突围都甩不干净这些尾巴,非但如此,沿途植物还开始出现反噬。 “这里没有河,”他有些烦躁,“我真的要杀人了,摆摆。” 按理来说,这厮不会流血,“死亡”也是个伪命题。 但有鱼被好生护着,在对方怀里闻见了腐朽的味道,他甚至透过衣服,摸到了对方烂肉下的骨骼。 他望向天空,动动尾巴,心焦之下鱼鳍焕出流光,喃喃:“等等,别杀,我带你走。” “你带我走?”邰秋旻笑了一下,眼里没多少情绪,“你要怎么带我走呢,摆摆。” 有藤蔓钻进了有鱼的身体。 他无视痛楚,抬手扣住对方后脑,抵过对方额头,福至心灵般,闭眼轻声说:“那就……下一场雨。” 暑气难消,闷热多时的城市在话落的瞬间滚出一阵雷鸣。 云层尚未聚集,但水汽凭空凝结。 那些雨丝滑动着,又细又轻,在明亮的射灯里,如同天际倾泻而下的丝绸。 冰凌般短暂穿透所有追捕者的四肢钉入地面,又那么轻柔地盖在了邰秋旻不断阴燃又不断恢复的身体上。 他们顷刻缩成两粒带光的尘埃,轻轻一撞,消失在原地。 * 轰隆—— 当空劈过一道闪电,雨势变大,狼爪有些打滑。 “郑组呢!”方恕生顶着书包吼道。 “不用管他,他保命妙招多。”白狼的毛发有些打蔫,“先找梦貘,再死下去,真的要陷落了。” 周遭时不时仍有跳楼的动静,方恕生越发心慌,不由道:“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 “什么?” “梦貘具有穿梭能力,罅隙和现世又以梦为通路之一,梦,梦,但为什么偏偏是梦呢?”方恕生飞快说着,“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通常会很快醒来,且难以再次进入同一个梦境。” 可这点放在罅隙身上却不完全适用。 为什么呢? 他不断问着自己,因为梦境是真实的吗? 为什么呢? 白狼奔跑着,方恕生把记事簿翻出来,抱进怀里。 在他俩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在源源不断的雨水里濡湿,不停抠着书口的指尖有些模糊,片刻如墨般轻悄融了进去。 “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通常会很快醒来,且难以再次进入同一个梦境。”他喃喃重复着,在暴雨狂风中,手指终于戳进了扉页。 雨声掩盖了枪声和歇斯底里的尖叫。 但温度并没有降低,这里像个蒸笼。 * 有鱼抱着邰秋旻,砸在某处天台上。 他们应该立即离开这里,但有鱼有些脱力,加之各地联会同气连枝,他并没有把握出省后能够找到安全的地方。 这里或许没有安全的地方。 落地时邰秋旻抬手垫了一下他的后脑,虽然只剩骨头的手掌反倒有些硌。 而后这厮罕见虚弱地说:“我可能需要睡一会儿。” 有鱼费力把他拖进雨棚下,翻出仅剩的疗愈符,想了想,死马当活马医地拍在对方近乎烂完的脸上。 接着他气喘吁吁一抬眼,见对面阳台冒出来一只……似猫又像鸮的生灵。 牠歪头与他对视,耳尖上的聪明毛如同鬼火,在雨里翻腾地燃烧着。 眼睛很大,又圆又钝,呈现出偏绿的蓝色,微微发亮。 咕噜咕噜—— 眨眼间,这种生灵的数量居然在增加。 太多了,在这夜里像是星子,又像海床间的明珠。 有鱼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出现的,但他迟钝地嗅到了血腥气。 这里似乎有很多尸体,新鲜的尸体。 街道、窗台、枝桠、垃圾桶盖……总之在那些尸块附近,它们如蘑菇般,倏而顶出黑暗,圆敦敦的,堪称温良地望向他。 ——“或许牠们自称的所谓不老不死,不朽不灭,是因为能够吸收血肉,凝塑己身。” 乐正熙的话如同一柄刀子,混着雷鸣,当空插进了有鱼脑子里。 ——“我只是碰到了他!” 他心底发寒,有些不可控地抖起来,齿间挤出含糊的:“不……”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家伙动身朝这边奔来。 雨丝凝化的阻挡招式对它们无效。 鱼尾在砖面不停地滑动,有鱼抱着邰秋旻往后缩,恍惚能在它们逼近扩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抽动的脸颊:“……” 那些生灵奔跑着,间或跃起,毛发疏水,在雨幕里也显得十分轻盈。 它们踏过房顶,跳过窗台,在有鱼甩尾扇飞打头那几只,因数量过多毫无办法只好俯身挡住邰秋旻的下一秒,接连穿透他的身体,投进对方体内。 那一刹那,有鱼几乎能听见神魂被寸寸撬开的动静。 牠们像水一样,从每一片鳞的缝隙间滤进肌理,他痛得快要蜷起来,闭眼间喉口挤出细碎的颤音。 纷乱雨脚下,邰秋旻散落在侧的藤蔓微微一动,片刻,转而覆上了他的脊背。 归根结底,生灵到底缘何非要醒来呢?他不由想到。 咚——咚咚—— 雨声在缓慢消失,心跳反而清晰起来。 越跳越快,直至像一把重鼓,敲得有鱼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毫无色彩,只有晶石,莫名其妙的线条,以及粗制滥造的……树? 这里没有雨,或是太多雨,总之他……它在水里。 “我该走了,”它缩回水面下,吐出一串泡泡,习惯性说,“下次再来找你。” “待在这里不好么?”那家伙拖着声音,“我已经能造出你说的‘树’了哦,还挖了什么‘池塘’。” 它张张嘴。 那家伙躺在雪花上,抢话道:“知道啦知道啦,你要找一方无主的土地,都听烦了。真不晓得外面有什么好,消停没多久又开始打来打去,这里没有饥饿没有战乱,你留下来不好么?” “可能只是因为我描述得差劲,”它扭着身体在对方身边绕,“如果你能真切看见的话,一定也会喜欢上的。” “真可惜我还是看不见哦。”那家伙以一种毫不可惜的口吻说。 “我真要走了。”它再次道别,离开前又担心对方无聊或是难过,照常啄下一枚鱼鳞,拱到了雪花边,“新去的地方,送给你。” 第96章 有尾 文鳐摆摆尾巴,一如来时,消失在原地。 那枚鱼鳞飘在雪花附近,撞了撞冰雪边缘,片刻被看不见的力量轻轻托起来,举到半空。 第127章 是泛珠光的,散覆着些金色的斑点,根部带着点灰蓝。 其上被文鳐施过术法,能短暂留下所经之处的某段……景色。 勉强算是景色。 倒不是质疑那景有多么普通亦或无聊,反正对这家伙而言都差不多。 只是这鱼术法修得有点岔了,留影时总会不自知地把自儿的模样也留进去。 被赠者每每扭扭捏捏地凑近一看,第一眼总会注意到文鳐的大脸盘子。 对方太过激动时,还能瞅见一截翘起的、甩出水珠的尾巴。 “又给我这个做什么?”这是再次见面时,那家伙收到类似鱼鳞时所说的话,“又是引路?我才不要去外面哦。” “反正你出去了也看不着,就当留着解闷嘛。”文鳐放弃了,只说,“这原本就是要换掉的鳞片,不疼的。” “第三次了。”鱼鳞在半空倒来倒去,那家伙嘟囔。 文鳐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厮把鱼鳞一藏,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下次还来么?” “来呀。”文鳐吐出一个水圈,待它变大时扭身游过去,冲对方翻肚皮,“下次我给你带花。” “唔。” 可惜鲜花难以保存,经不住山迢水远,等鱼赶到这儿时,只剩身上绑着的几圈草植和藤蔓,勒得鱼鳍发红。 那家伙嫌弃一阵,把它们解下来,揉吧揉吧插在岸上,突兀地支楞着。 而后,这几乎成为两者心照不宣的约定—— 来时带乱七八糟的特产,去时留乱七八糟的鳞片,文鳐会在术法失效前回到这里,陪自认“孤独寂寞”的不明生灵聊会天。 虽然不明生灵总是懒叽叽地回应着,活像对什么都没啥兴趣,但如若文鳐偶尔爽约,这厮又很是不满。 “不要生气嘛,就很奇怪,我明明记着时间的,”有一次,差点失约的文鳐围着对方,边转边说,“但是我总找不到路,要不就是会走错哩。” “……”那家伙沉默少许,忽然化作风顺水穿透它的躯体,思索一阵说,“是时序混乱。” 文鳐不明白,文鳐有些受惊,文鳐在水里蹦哒,眼睛圆溜溜地左转右转,毫无威慑力地控诉:“下次不要这样!” “有邰山落在因果之外,”那家伙笑了笑,自顾自说,“而水是没有时序之分的。” 树木尚有年轮,花草也会荣枯,生灵来来去去,连山体都留着时岁的痕迹。 唯独水这类物质,可以冻一百年,也可以化一百年,或柔或刚,或载或覆,或安静或澎湃,毫无“主见”。 文鳐尚未修出翅膀,走哪儿都需要水体作引。 江河湖海,不管是人迹罕至之地,还是热闹非凡的城镇。 总之在沾染有邰山的气息后,世间的水就对文鳐而言缺乏归属了,甚至偶尔会出现观棋烂柯的状况。 文鳐还是不明白,啵地冲对方吐泡泡。 那家伙无气可叹,装作长唉了一声,问:“你还承着愿么?” 这显而易见,毕竟这鱼相比初见之时变得“聪明”许多,当是找地途中也不忘广结善缘。 那家伙只好说:“你自己掂量着哦,别什么愿望都傻呵呵地去实现。” 文鳐似懂非懂,哗啦冲对方甩尾巴。 那家伙倏而欺近,点它脑壳,恐吓:“还呆,待久了你就走不了了!” 于是文鳐一头雾水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身子扭得飞快,咕噜咕噜,带走了此间唯一的色彩。 那处水面重归平静,少顷恢复到无边无际的原本样子。 大抵是为了规避妄念,有邰山毫无颜色,这里的一切都纯净无垢。 真正但死板的水天一色,宛若镜面,连光线都没有丝毫变化。 所以当文鳐带着满腔赤忱,无意闯入此地时,这座山惊然所感,顷刻“醒”了过来。 “那鱼走了?”有天音在这时问。 那家伙……祂收好鳞片,略显迟钝地回答:“唔。” 天音感受着祂的情绪,片刻说:“你有愿了?” 对方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从文鳐误入此间开始。 祂最初略过了,只问:“何为心愿?” 天音所属当是比祂年长许多,轻柔地解释:“有所求便生愿,求不得偏生执。” “我连形都没有,”祂顿时笑说,“不会有所念的。” 天音大抵觉得祂同鱼待久了,被传染了某种傻气,没多讲便离开了。 而后,每每鱼前脚刚走,天音后脚就来,不厌其烦地问:“你有愿吗?” “没有。”祂说。 天音:“你不想到外面去吗?” “这里和外面,”雪花轻轻一动,祂飘上半空,莫名其妙,“有何区别?” 天音直道怪哉怪哉,片刻察觉问题所在:“你把那鳞片给我瞧瞧。” 祂不肯:“自儿捡去。” 天音笑,片刻循循善诱:“到了外面,你就能日日同那文鳐待在一处了。” 祂奇怪道:“我为什么要日日同它待在一处?” “……”天音说,“我以为你在这须弥境待得寂寥,盼着它来呢。” 雪花炸了,祂平地起了风卷,张牙舞爪地去赶客:“我才没有盼着它来,你该走了,平白搅我安眠!” 结果这次,这厮沉默了许久,问:“我可以……替旁的生灵讨一个心愿么?” “是那条鱼么?”天音大笑起来,一副总算如此的口吻,“这便是愿,这便是有所求,神祇……怎么能有所求呢?” 祂道:“我还不算神祇呢。帮不帮?不帮滚回自己属地!” 天音说:“可是救一城人便是杀一城人,此地没有神明存立场做选择,难不成,你想被食梦貘分食殆尽吗?” “所以它在找无主之地。”祂觉得听长篇大论也挺烦的,便又起风将对方赶了出去,想了想,哗啦倒出一堆鳞片来,开始沉思。 这世间没有无主的土地,都被人人鬼鬼魔魔祟祟瓜分完了,但祂可以偷偷再捏一处。 可惜创世神明已然陨落,不论新神旧神,凭空创造的能力都不太好。 祂依着那些留影,依着文鳐口中所述,依着对方乱七八糟的祈望憧憬,东拼西凑,捏了碎,碎了捏,搞得烦了,听得那天音又在哔哔:“你要承它的愿?” 祂说:“世人常道什么木桃琼瑶,我平了这因果不行?” “行行,当然行。”天音说,“可是就算你做好了,也没法带出去。” 祂随口问:“为何?” “因为人世容不下……”天音没有说完,尾音有些伤怀。 祂以为这是气息的缘故,便用那些鳞片把这东西好生遮起来,一层一层叠着,像个花苞。 天音不置可否地轻笑,看完热闹晃悠走了。 祂也没在意,就这样瞒着文鳐,有一日没一日地做着,反正那鱼也不常来。 直到有一天,被天音突然告知:“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彼时这厮正在专心雕山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天音叹了口气,肃声道:“离开。” 祂沉默一阵:“为什么?” “因为不值得。不止一位神祇推演过上万次,哪怕生灵终会趋于灭亡,但只有人族会毁在自身文明里,且无法破解。”天音说,“在我们被完全污染前,得去一个新的地方,创造一个新的种族。” 祂一时没有说话。 天音道:“你可以带它一起走,文鳐本就能够……” “它不会走的。”祂看似情绪稳定地打断,“什么时候离开呢?” 天音悲悯而沉重:“凡世……再次大乱前。” 自商周过后,神权被削,这种转移令泰半旧神的信仰力减弱,导致凡世同须弥境的多处连接出现脱离。 东汉末年,多数神明放弃此间,奔向未知但崭新的世界。 凡世文明换过一茬又一茬,终于在和平年代,魑魅大摇大摆行于阳光下,发展成长期精神屠杀而造成的人口消亡—— 暴雨倾盆,在黑夜里发出巨物濒死般的断续轰鸣。 霓虹偶尔闪烁,那些斑点蛰藏在角落里,偶尔投出怨毒的光。 跨江大桥上,白狼搞晕了几位企图拥抱江河的不明人士,喊:“那上面写了什么?” 方恕生低着头,雨水从额发不断滑落,滴在扉页上,一时没有回答。 “恕生?”白狼颠他,“方恕生?你受伤了吗?” 方恕生打着颤,迟缓道:“没……” “害怕了?”白狼放柔了声音,“再不济,我也会陪着你到酆都的。” 方恕生锤它脑袋:“呸呸!” 那记事簿材质不详,纸张未皱,字墨遇水不晕。 他甩了甩眼镜,又抹过一把脸,说:“字在跳。” “什么?”白狼不解。 扉页首句,有时间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似乎是无法确认这场灾难的起始点。 第128章 那些线条像是一堆尺蠖,古怪而混乱地爬行着,少顷总算组合成一行字。 字符缓慢显现,方恕生皱眉念出来:“乙酉年四月廿七,大捷,外寇溃逃。” “怎么干到协定前了!”白狼咆哮。 方恕生以半白话道:“后两日,有人见一大鱼游于战场上方,附近河流出现了银色的可疑生灵。” 那之后又出现了一些时间和战役,方恕生一目十行,总结道:“全国解放后,异控局趁灵之危捕获了一只快死的文鳐,豢养至六十年代末期,因敏感问题秘密搬迁疗养院时,被鱼抓着机会逃走了。” 白狼敏锐道:“那位常先生,也是六十年代末,联会改组期间病故的。道是旧友皆去,郁郁而终。” “所以联会早就知道……”方恕生却是迟迟没有往后翻,抠着边缘犹豫,“江诵,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一直搞错了……” 那句话在脑子里回闪着,令他住了口——“思维和认知是不可逆的。” 白狼驮着他,飞快奔过跨江大桥中心,数百刀光在此刻破风而至。 那气息太过熟悉,白狼堪堪躲过,愕然扭身:“叔父?!” 光刃刷啦啦挡住前路,长持的奔跑骤停之后,每一只狼爪都在微微打颤。 方恕生揪着白狼后颈毛发,伏低身体,瞥见地面雨水冲开红色的痕迹,一时分不清那是路面血泥,还是对方受伤了。 “江诵,”那老者依旧带着长辈的慈善口吻,“你们要去哪儿?要阻止这一切吗?来不及了。” 话毕,其真身显于雨幕中,纯血威压瞬间扑散开来。 白狼往后退,遥遥见大桥那头,有携刀断后的族人封住去路,不由躬身低吼。 “别这么难过,瞧着可怜。”老者叹气,慈爱道,“更何况,你们都理解错了。” 方恕生借胆喊道:“什么理解错了?!” 老者道:“很多家伙都以为,罅隙和灾难的关系是前果后因,但是回顾所有史料,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它们大多处在朝代更迭节点,还能平息所有苦厄吗?” 方恕生顿觉荒唐,不由骂道:“你们当给山神水神献祭求平安呢?!” “舍一保万,事实就是这样。每一次罅隙的出现,最多只会带来一城的陷落,在那之后,此间便会迎来长久的安宁与太平,甚至出现盛世。”那老者说,“近年经济下行,社会不稳定因素增多,连宠物死亡都能掀起不小的舆情风波。两年前骨语水寨事件不过是想要人为提一提进程而已,谁曾想失败了。不过在场除却一些难以治愈的病患,就是重刑死刑犯——” “那牵扯进去的游客和工作人员呢?!”方恕生吼道,“你们半点不提!” “舆论瞬息万变,生灵最擅长的便是遗忘和规训。”老者说,“天地为棺,葬厄生喜,向死而生。” “天地为棺?”白狼戚然大笑,看上去如此狼狈又如此不屈,它声调嘶哑不堪,尾音藏着挥之不去的悲愤和苍凉,连雷鸣都难以掩盖,“去你大爷的天地为棺!收起你们冠冕堂皇的嘴脸!那根本就是群葬之礼!” 每一寸山河或许都是古战场百家坟的一部分。 方恕生有时会对这个世界感到无比的痛恨与恶心—— 战争、瘟疫、天灾、恶性社会事件…… 从古至今,不论明暗,似乎任何境况下,率先死掉的,总是当前最为纯粹最为赤忱的那批人。 不晓得他们心目中的理想乡是何模样,或许与今相去甚远。 众景在这一刻定格淡去,数千建筑恍若蜃影,随光线角落顷刻坍塌,化为齑粉。 零星霓虹下,这数亿光点如同蝴蝶碎散的翅膀,逆向穿行过数千年,铮然落回森严苍莽的铁器时代。 只消一个呼吸,便是满腔难以忽视的甜腥气。 神灵不该介入凡世因果,徒增妄念,但这场动乱太过凄凄,文鳐不得已幻出了真身。 遮天蔽日,半米宽的鳞片折出霞光,一团一团的,绚丽如斯,化作通天的梯。 它能化人形,也总算在日复一复的战事里被血催出了翅膀,不再拘于一方水域,身姿俊逸,是乱世飘摇里仅剩的舟。 “到……到这家伙背上!” 人群惊叫,惶恐下有家伙甚至捅伤了它。 “将军!走吧!” “我们要去哪里?”那持刀的将士仰面问。 文鳐不知道,面上稳声安抚着:“去安全的地方。” “这里没有安全之地。”他们纷纷认出它是曾经伪装到此的小兵,是邻家,是故友,勉力冲它微笑,“你带他们走吧,卫国者不该后退。” 文鳐拗不过他们,载着平民游走了。 对方说得没错,这里没有安全的地方。 还没有粮食,没有干净水源,没有抗寒衣物。 文鳐所修术法难以无中生有,而沿途又有源源不断的人哭喊着,要抢要夺,要诛杀邪佞,要分羹神迹,要割肉充饥饮血解渴,要爬上它的背,要从山崖跳起去攀挂它的鳍…… 凡世如此之大,但他们叩天无门,无处可去。 文鳐伤痕累累,撞不开有邰山的通路。 它山脊般的背上站满了人,通身鱼鳍破碎而丑陋,腹腔里叠着抛不下的尸首,气息杂乱无章,似乎再没办法得到须弥境的认可。 这舟孤零零搁浅在天际,尾鳍下垂,像是沙漠里岌岌可危的绿洲,如此轻易,便能被消磨干净。 喊杀声震天,安稳难过半日,绝境之下,无数人至死都在祈求真正的神降。 十天,亦或百天…… 血海尸山,成群的报丧鸟在此盘桓,啼叫犹比稚童哭喊,尖利回荡于连座空城上方。 时值黄昏,巨大断尾落于海岸,浪涛冲刷下,鳞片安静折出波光。 数万倒映着天空的血泊经风一过,那缕沾染着有邰山的气息便悄然漫出来,缓慢攀上霞脚,片刻晕开极为浅淡的绮光。 邪恨丛生,无声怨愤里,这点气息被混淆扩大,将须弥境内,那位犹疑离去,但尚未修出真身的山川之灵拽了下来。 空间法则被动生效,可遍地未存全尸一具,凝缩而出的大致轮廓混乱而疯狂地变动着。 落地前,巨鱼背鳍支出的碎骨正好穿透其心口的位置。 其上碎肉如菌丝触角,成团嗡然一亮,鲜亮经脉由此抽生。 彼时人间满目疮痍,长风自天穹而下,打着旋奔过空荡荡的入海平原。 无数混浊眼珠聚焦的中央,这位年轻的神祇还抱着那份尚未完成且再难送出的,太过贵重的回礼。 祂手下粘腻,仰头便看见文鳐巨大化的骸骨,余晖在骨弧边缘凝出冰冷的光点。 群尸耸动,遍地血肉受纯净气息所惑,企图争占这具躯壳。 就在祂阴差阳错凝出实体,完全触及世间色彩的第一眼,回身看见的,是有鱼立枪跪地、死不瞑目的尸体。 第97章 善始 暴雨冲刷着这片空间,窄破雨棚下,邰秋旻试图把自己蜷起来。 但他显然暂时无法控制这副躯体。 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皱着脸,喉骨里挤出细碎的呜咽。 有鱼第一次看见对方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藤蔓委顿着,滑过他的脊背,落地溅起水花。 “你们到底是什么?”有鱼试图触碰这些生灵。 太多了,但没有恶意,没有实体,无法触碰,轻柔得像正在化掉的雪花,近身时甚至是清甜的。 这会儿会像猫一般,冲他眨眼,隔空蹭他的手指,再排着队,团在邰秋旻胸口化开。 有鱼眼睛一眯—— 这套动作令他联想到摄像头里的猫咪。 “你们也是……海苔么?”他不由低声问出了这个奇怪的问题,“所以,海苔到底是什么呢?” 牠们不说话,像无数蓝盈盈的沙子,轻薄铺开,缓慢填充起这副骨骼。 这次离得太近,有鱼甚至能听见脂肪挤压生长,血液再次拟化的细腻动静。 像是雷火肆虐后表面死寂的群山,隆冬一过,初春时分,居然会一夜间从雪层下顶出草植幼苗来—— 下一秒,数不清的银色光点从这副躯干里升起。 拳头大的绒球,又像是蒲公英,经风一吹,每一只绒棒都演化成一条小银鱼,头连尾,尾连头,轻灵地围着有鱼转。 “刚才半点动静也无,怎么薅都薅不出来,”他气笑了,“我连扔的东西都没有。” 这些家伙似乎在邰秋旻手下好吃懒做,从不干架。 它们去蹭他的脸,温凉的,而后顺着他脖颈钻进衣领,游进心口。 是同频的。 有鱼瞬间意识到了这一点。 银鱼化作亿万细小字符涌进脉络,与此同时,无数声音裹挟着情绪,在他血管里奔腾炸开。 欢喜、悲恸、思念、怅惘…… 嗡嗡的,混在心跳鼓点里,不是同种语言,但叙述者似乎是同一位,起码是同一种音色。 第129章 他眼前模糊,忍不住躬身去抓胸口的布料,骤然感到尾巴搭盖的地方一空。 ——邰秋旻消失了。 这厮跟烟似的,在古怪生灵堆中化成沙子,再缓慢显聚成相同的模样。 咕叽,从某只背后探出个脑袋,塌陷,再咕叽,从另一只的脑袋顶冒出来,就这样叠着,盯着有鱼。 瞳孔浑圆,巩膜呈现出无机质的冰蓝,虹膜外圈带着极浅的金边。 与此同时,对方左眼眼尾的红痣呈花蔓抽生,妖娆艳丽,逐渐蔓延至半边身体。 有鱼不合时宜地想到,这种形态几乎没有脖颈:“邰……” 而后在他闪着花点的视野里,对方忽而扭身,带头投入夜色。 牠们爪垫踩着虚空,同来时一般,轻盈跳去对面窗台,沿途留下一串光点。 “邰秋旻?”有鱼僵住了。 那些光点当空浮了几秒钟,化作银鱼游回他身边。 “你要去哪儿?”有鱼遥声问,尾音藏着不自知的惶恐。 是找到路了要回去?还是—— 他环顾四周,终于发现今夜的彤铭有些不对劲。 远处跨江大桥灯光频闪,有爆炸动静隐隐传来。 是因为疫情吗?还是什么? 血腥气浓重,宛若噩梦初期,总之这里似乎正在陷落。 ——还是因为某种法则在被同化,是被新的空间意识所唤吗? 有鱼心脏越跳越快,尽可能表现出自己的无害,就像对待应激的猫咪一般。 他借着雨幕往前游,放低上身,向对方展示空无一物的掌心。 有温度的,带着薄茧的。 “邰秋旻,”有鱼冲那堆生灵温声说,“是我,我是摆摆。” 牠们摇头晃脑,最显眼那只跟不认识他似的,圆瞳略竖,流露出真切的陌生和疑惑。 但好奇转瞬即逝,半晌蹲坐在原地,开始用爪子洗脸。 还剩十五米。 有鱼慢慢靠近,雨滴在牠背后无声凝成长鞭,悄悄探近。 还差一点,他就有望抓住对方,哪怕在被攻击的情况下。 他会击晕对方,把那家伙灌十瓶八瓶修正药剂——如果有用的话——哦,还有拌进对方不爱吃的折耳根。 可是周围突然发出一声响。 有鱼心道完了,果然见那厮警觉非常地抬起了脑袋,眼珠转了一会,倏而竖成一根针,炸着毛扭身,冲散雨鞭消失在雨幕里。 很轻快的动作,像是岩羊,唰啦,撞进虚空深处。 “邰秋旻!”有鱼摆尾追上去,但很快因为力虚难以维持前行方式,自半空摔在地上。 他无声地骂了句脏话,脸色阴沉,原地待着没几秒,同陈延桥打了个照面。 “就你一个?”对方似乎很意外,扫过他受伤的尾巴和格外狼狈的模样,“先生,你是来投诚的吗?” 有鱼盯着他面无表情骂道:“投你爷爷个腿儿。” 陈延桥嘴角抽了抽:“我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猖狂的……” 而后雨滴静置凝结,变化轨道,如网罩下,有几根穿透了他的踝骨。 有鱼原地缩成一粒尘,音符般拖着尾迹在雨滴间跳跃,片刻显形于百米开外。 “你为什么不下死手呢?”陈延桥斩断冰凌,轻而易举追上他,“你到底是哪方的?” 有鱼呸出一点血沫:“哪方的?陈队长自诩聪明绝顶,不知道熙家主和你站在一方?” 陈延桥莫名其妙:“那不然呢?” 尾巴在地面拖出血痕,有鱼捂着胸口费力喘气。 身前墙角,他没看见的地方,有一截爬藤被气息吸引,遥遥冲陈延桥后心探出了茎须。 “你最多算从犯,这么拼命干什么。难不成联会八卦是真的,你和你家契兽有非正当关系?不过你家真契兽被吃了吧,现在这个是伪神,头号异端,悬赏金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陈延桥毫无察觉,拿出特制手铐,嘀嘀咕咕要来抓他。 双手手腕却在下一秒开始石化。 与此同时,有人破窗自上方跳下,侧边飞起一脚,狠狠把他踹了出去。 “……”有鱼默默收好了银鱼。 藤梢不动了。 陈延桥咳出一口血,抬眼看清来人,暴怒道:“乐知年!” 顶着锅挡雨的乐知年三下五除二搜刮过他身上有的没的,嘘声说:“你们刚才给我叩锅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如沐春风,对对,要冲我笑啊陈队长。” 陈延桥偏脸躲开他的手,怒骂:“什么叩锅不叩锅,分明就是你小子报的信!” 他说出一串时间,那是有鱼和邰秋旻离队的第三天晚上。 “你说你们……” 乐知年面无表情,飞快把对方下巴卸了,一掌切上对方后颈。 而后他拍着手嘻嘻一转身,对上一截冰凌,距眼球不到半厘米。 他闭起一只眼睛,高举双手:“我真没报信!” “庾穗呢?”有鱼问。 乐知年把镜片装上了,才说:“我不知道,那妮子跟突然失了智似的,自己跳窗跑了!我到处找她!我真不是要抓你!单纯碰上了!我都不知道你到这儿了!” “郑钱呢?” “被抓了,老大和生生也是。” 有鱼定定看他。 乐知年干笑:“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劫狱’吧。” “……”有鱼想起疗养院里那捧银元,“郑钱不太对劲,要不然,恐怕不止一个郑钱。” “啥玩意儿就一止一个了?算了先不管这些,”乐知年比划着想要抱他,“你重吗?” 有鱼没说话,用水鞭从隔壁麻将馆里拖出来一只万向轮椅。 乐知年:“……” 片刻,他终于想起来问:“就你一个孤苦伶仃,你家朏朏呢?” 有鱼把自己撑进椅子里,啪嗒啪嗒拍着尾巴,随口道:“家贫,逃婚了。” 乐知年:什么东西就谈婚论嫁了? 他推着椅背飞快远离事发地,跟贼似的,七拐八拐以避开偶尔冒出来的猎警。 期间,还将这段时间的情况大致交待过,完毕他清清嗓子,讨教道:“现在有什么计划吗?” 鱼鳍迎风飘摇,有鱼还没回过劲来,木着脸说:“没有,等死吧。” 一句话给乐知年整不会了:“文鳐这个种族这么消极吗?!不是说好的象征福祉吗?” 福祉本祉摆烂说:“旧神已死,新神无门,本吉祥物连彩票都没中过,能指望什么?” 乐知年:“……” “或许,还有一个方法。”有鱼捂着心口,突然改口。 乐知年展开微笑,虚心接受:“什么?” “如果伪神凌驾于空间意识此类说法成立,那么,我们可以等姓邰的把这儿收服了,再走后门把人送出去,就像影视城那会儿一样。” 乐知年对此自爆卡了五秒,抖着声音说:“不需要这么大的牺牲吧……” 天穹在这一刻爆发出耀眼的红光。 整个彤铭像是倒悬于熊熊烈火上方,一时间,连雨势都小了不少—— 左手边跨江大桥。 白狼四爪落地,刚躲过一波攻击,毛发卷曲,形容萎靡。 肉垫抹开最后一笔血痕,大阵堪堪催动,鲜红符光自桥中心一寸一寸往来时河岸亮起,数息之间,犹如长龙,蜿蜒笼罩起彤铭半数区域。 乐知年在突如其来的罡风中勉强辨认,虚起眼喊:“那是什么?缩地成寸?老大要一次性转移半城人,他疯了吗?!” 有鱼望向那边,不知想到什么,有些伤怀地轻声说:“没有用的。” 乐知年却是推着他往那边冲。 “你要应战?”有鱼表示对他刮目相看。 乐知年喊:“我要搭阵法跑路!我亲爱的敬爱的可爱的老大!等我!” “没有用的。”老者并族人立于大桥最上方,一众真身恶鬼似的,交叉伏于斜拉索间,数百对碗口大的绿眼直勾勾盯着两人,“罅隙的出现在人,不在区域。” 方恕生抱着记事簿,狂风吹开第二页第三页…… 他喉头腥甜,不住发抖:“你们会有报应的……” 老者笑了,像对待不知好歹的晚辈般:“小方啊,这种幼稚的话,除却招笑,别无他用。” 白狼前爪打颤,曲了一下腿,半跪下去。 大桥承受不住这么重的轮番攻击,开始出现裂纹。 与此同时,右手边联会大楼与明枫之间。 硕大的圆月定于中线高挂,恢复身量的郑钱单脚踩着伞尖,掐诀立于半空,衣摆不住翻卷。 他表情肃穆,并指夹起数张符纸,默念间火星明灭,扬手一丢。 圆月逐寸转红,食梦貘的身形横躺着于月中。 双膝微曲,状似熟睡,片刻像是花瓣碎去,随风散入千家万户。 乐知年皱起眉,不由捏紧了椅背:“那又是什么?!强制入睡?睡觉就能避开自裁?” 第130章 “不见得,”有鱼说,“也可以梦游。” 乐知年刚想说“你什么时候嘴巴变得这么毒”,就听一声呼唤自远空袭来,利箭般穿透了他的灵台。 他周身一震,表情严肃起来,生生拐了个弯,推着椅子往江边奔去,边掏出一颗留影石扔鱼怀里。 有鱼拿起那个东西端详:“开始互换遗物了?” “白玉楼解析的文字,太多了,我跳着誊抄的,刚被搜身差不多搜完了,只剩这一个,你凑合看看吧。”乐知年飞快地说,“知名科教片旁白曾经说过,化石是不会说谎的。” 有鱼静静看向他。 “好吧,我们算不上化石,但是很讽刺,”乐知年耸肩,“乐家人生前不管是锯嘴葫芦还是巧舌如簧,死后躯壳都会变回石头,记录下这辈子的……一切。” 有鱼奇怪道:“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和你有关,”乐知年表情复杂,“也和邰先生有关。” “前尘往事而已。”往事对象跑了,有鱼现在对此没什么兴趣,反倒听见他越发混乱的呼吸,敏锐道,“你怎么了?” “我终于知道乐正瑛先前忠告是什么意思了,”那些呼唤在加快,一声重过一声,乐知年脑子混乱,在自我意识被彻底覆盖前重重推了他一把,“鱼仔!靠你了!” “什么?!”万向轮椅被碎石绊倒,有鱼捏着留影石,坠入冰冷的江水中。 第98章 善终 那一瞬间,有鱼听见了许多声音,又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眼前模糊,江水冲击着他的耳膜,似乎能将天地间一切声浪盖过去。 两岸高如山涧,跨江大桥在他身后近千米的地方,从中铮然断裂,轰隆下坠,掀起的巨浪将他推得更远。 尖叫声冲过来——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是乐正熙的声音,娓娓道来时藏着令人恶心的动听,“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丁点印象。” 有鱼心想:你现在倒是不急了,那股下令动手的干脆劲儿呢? 他动了动身体——动不了——哦,他已经被捆着了么…… 他勉强撑开条眼缝。 像是在手术台上,和以前断腿时的抢救不同,这里装潢陈旧许多,还不隔音,能听见隔壁断续的嘶叫。 乐正熙彬彬有礼道:“这也是部分学者的研究方向,还望先生解惑。” 不想解,滚蛋。 而后对方边下刀边说:“那则里说,有群落居于远海孤岛之上。那地方不大,但物产丰盈,景色壮美,自比瀛洲。只是进出需要乘船,来往耗费数月,不算方便。于是岛民只在特定时期出入孤岛,采购一些岛上没有的必需品。” “他们出手阔绰,举止纯善,久而久之,有商客出于好奇,花费大心思求得一个上岛的机会。而后意料之中地被仙洲宝地所惑,起了歹心,毒害了所有岛民。”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官家也盯上了这处地方,所以那队可怜的商客还没来得及运回第一船珍宝,就葬身鱼腹。” “但奇怪的是,官家派出的士兵里,要么找不到标记点,要么亡于海难,后来便有文人说,那岛怕是在巨鱼背上,所以飘忽不定,遇难呈祥。也有人说,是那鱼翻了个身,所以全都没了。” “那便是最初的桃源吗,先生?”乐正熙面无表情收刀,“不在背上,不在腹中,你把它藏在哪里呢?” 有鱼终于感受到疼了。 取下的样本被端走,片刻有助手进来说:“是他。” “那真是太好了,其他的埋了吧。” 没有麻醉,在这迟来的绵长痛苦里,有鱼的意识浮浮沉沉,片刻似乎撞到了什么。 浪头又来了,把他短暂推出江面—— 乐正熙早已脱下白大褂,恢复那副谦谦君子样貌,眼镜链晃啊晃的。 不是说乐家人至多活不过35么,为何这人这么面熟? 乐正熙已然抓着岸边那人的头发,把那颗脑袋提起来,打量一阵,啧声很是遗憾地说:“来晚了啊。” 言罢他丢开对方。 花框眼镜摔出去,掉在万向轮椅附近。 他走过去,踩碎镜片,把那椅子摆正,提过裤腿坐下,说:“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对先生的躯体格外钟爱,所以我们在每一代文鳐的鱼尾里加了点东西,希望两位会喜欢。” “现在嘛……”他的脸在岸上半明半昧,“就祝诸位……好梦……不复醒吧……” 旋即有鱼听见了狌狌的歌声,应和在江涛里,送入整个彤铭。 好奇怪,他明明从未听过,怎么会分辨出—— 那歌声缥缥缈缈的,回荡在橙红色的天穹下。 暴雨冲刷着这个世界,藤蔓编织的窄窄雨棚下,勉强算是“人”的生灵拿“脚”踩实土面,忍无可忍,冲旁边吼道:“好难听,闭嘴!” 歌声戛然而止,片刻那处土包后晃出来一只白耳狨猴,半成精的嘴脸谄媚地一咧。 “不要再下了,”祂随口抱怨,“我好不容易全埋好的。” 那鱼说过,世人讲究入土为安。 虽然祂很想引个雷下来,把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尸体烧掉。 而后就下雨了,生怕祂改主意似的。 大抵是受法则限制,祂埋了五天五夜才把这漫山遍野的尸体葬完,文鳐的坑堪比有邰山挖的十数口池塘。 “文鳐不用土葬。”那只狌狌怯怯地说。 祂原地愣了一会,啧声问:“那要怎么葬?” 狌狌摇头:“文鳐不会死的。” 祂眯起眼。 祂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文鳐,按理说,这种生灵应该是群居,所以当时次日一早,祂借着崭新天光仔细辨认过,露出骨头那只,的确是祂的摆摆。 祂丢开那些破烂工具,就地蹲坐下来,没好气道:“我就土葬了怎么着吧,有本事它拱出来咬我。” 狌狌很是害怕祂,缩缩脑袋,偷摸溜掉了。 祂坐了一会儿,感到气不顺,又没想通哪里不顺,一骨碌爬起来把坟掘开,把那莲花状的回礼从鱼腹里拿出来,好生收好,又招呼藤蔓填土。 填到一半,周围又有动静。 “什么东西,”祂喝道,“滚出来!” 片刻,土包后又冒出来一只生灵。 不是白耳狨猴,这次是狮子脸上长着个象鼻。 那是一头食梦貘,神明类人化过程中出现的伴生灵。 有道神不能有立场、私欲和恻隐之心,应当一视同仁,不入尘寰,不沾因果,不留善缘业孽。 创世神曾留下箴言,食梦貘相当是神祇独有的勾魂鬼差,祂也的确是被自己的伴生灵们活活分食消散的。 神祇都不喜欢这类生灵,这对祂们来说和跗骨之蛆差不多。 祂对此新鲜又苦恼:“嘶……” 而后嘶了半截没嘶完,呼啦呼啦,眨眼冒出来一堆。 大的小的,矮的高的,瘦的胖的,应有尽有,不下百只。 祂蓄在手上的杀招散了,好笑道:“我不过埋个尸体,能生这么多貘?” 那些食梦貘看看彼此,七嘴八舌感情充沛:“不是的尊上!我们不是你的貘貘!”“我们进不去须弥境!所以被留下了!”“我们的尊上都走了!呜尊上!”“尊上我们很乖的尊上!什么都能干!”“……” 祂幽幽地说:“我挖坟的时候怎么不出来?” 一众食梦貘:“……” 祂摆摆手,让它们滚蛋,等重新埋好文鳐的坟,回头貘们还在。 祂想了想,索性把莲花交给它们:“去这片海上找个地儿,把这东西打开,守着。” “然后呢?”有貘问。 “然后?”祂感到麻烦,“还有然后?” 不是自然而然的么? 无主的食梦貘们乖乖望着祂。 片刻,祂没有感情地说:“然后等有缘人落海,被鱼还是什么追到附近,打捞起来,问他愿不愿意舍弃前尘,放下恩仇,就此定居,自生自灭。” 一众食梦貘:“……” “明白了吗?!”祂呲牙。 “明白!” 梦貘们作鸟兽散。 凡世打来打去,又恢复安稳。 祂在没有名字的海上仙洲待了一百年,没等来文鳐,以为对方又傻了,放出模糊的消息。 凡世又打来打去,再恢复安稳。 祂在重新热闹起来的海岸等了一百年,没等来文鳐,以为对方找不到路,索性开始寻找。 凡世再次打来打去,尚未安稳。 祂在乱七八糟的地界寻了一阵,发现自己居然有个梦貘尾巴。 一般机灵点的貘都偷偷跟着,不会碍眼。 但这只大抵比较傻,藏都藏不明白,被藤蔓提溜出来,摔作人形。 那头食梦貘幼崽腿一软,五体投地,抖着声音,细声细气唤:“尊、尊上?” “你这样叫,怕是明日我俩就被双双绑那柱子上祭天了。”祂闲闲地说。 第131章 “主……主……” “不行,谁家主子逃难,明目张胆带仆从的,财不外露懂不懂?” 那颗脑瓜子飞速旋转:“兄长?” “放肆!” 呵斥声吓醒了一旁的人类幼崽,呜呜唤娘。 于是梦貘幼崽有样学样,开始跟着对方哭,并唤道:“阿……阿娘呜呜呜……” 祂:“……” 哄孩子的妇人顺带把梦貘也哄了,边给她擦脸边说:“可怜见的,你阿娘呢?” 梦貘怯生生地看向祂。 后者顶着如炬视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家贫,跑了。” 边招手让她过来,别再引起注意。 梦貘刚化形,还不怎么习惯直立行走,摔了个大马趴,真真切切地开始哭。 算了,辈分不能老,但也不能输。 祂过了自己那一坎,近前俯身,把梦貘抱起来:“人后叫尊上。” 幼崽如过大劫,顿时点头如捣蒜,边晕晕乎乎地问:“阿娘什么时候回来?” 祂说:“不知。” 于是凡世依旧打来打去,政权更迭频繁,安稳不过几年。 那仙洲隐了现,现了隐,海岸边的梦貘幼崽长大了,也没见着便宜阿娘。 …… 硌哒硌哒,板车轮轴碾过路面。 有鱼在颠簸中转醒,耳边不再是杂乱水浪,模糊人声逐渐清晰。 睁眼是层层纱幔,白得流光溢彩。 他皱眉揉过额头,瞥见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袖,怔了怔,去掀身侧的纱幔:“这是……什么地方?” 【少时闻滨海之东一翠峦】 他旁边的人都和和蔼蔼的,劫后逢生,脸上的喜悦快要溢出来,纷纷朝他搭话—— “是晏洲,传说中的大晏啊!” “说是海上仙洲,专救海难里的人呢!” “可大可好看了,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有好多人寻都寻不着。” “……” 【漫山蜂蝶跹跹妍花纷繁】 【幼鹿静饮于溪畔,独角莹润生暖,此灵兮樊笼难窥探】 沿途青山绵亘,流水潺潺,灵鹤从苍穹飞过,片羽带着柔华的明光。 “晏洲?”他心弦一动,任何话如隔云端,再不真切。 板车在这时停下来。 他让过两个人,终于没忍住挤上前,跳着踩去地面。 银钏叮铃一声。 溪河里有几尾小鱼跃出水面,尾鳍甩开的水滴落成珍珠,卧停在路面。 那是细腻的白沙,温凉柔软。 【坊间有心之人口口相传,故事经转悄然佚失开端】 【只道神祇动红鸾,聘以秀水明山,才这般不似在人寰】 整块白玉雕修的城门高入云迹。 有灵鹿通身莹白,上前迎客,垂首以角作点,其上图腾环绕明亮,天门洞开。 琉璃阶那头,欢声笑语间,巨鱼骨架自护城河里甩尾跃起,高高游过众人,鳍骨带出绚丽的虹彩。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可说的隐秘期待,情怯般往后退了半步。 【花般般,风缓缓,山迢水暖,寻一魂赠手拟河山】 “这是去晦呢,别怕。”那鹿说着,拿角轻轻拱他后背。 身边人也把他往前带。 那些从骨弧落下的水滴遇物不湿,似乎只拂去尘埃和伤愁,带来通心的舒爽感。 但这不是最首要的—— 【不可勘】 他分开人群,分开无数灵性温顺的异兽。 那股期待沸腾成冲动,驱使着他,不再纠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存在何种未知的危险。 仙雾缭绕,极目处居然有龙骨般蜿蜒静卧的雪峰。 那处壮美的颂塔般的建筑下,隐约有个小小的影子。 【不可慢】 群蝶在前引路,青鸟高歌。 他跑起来,双足踏过的地方留下银鱼的虚影。 手腕上的银钏,一响一响的。 惊得虚影藏入沿路花苞,引得数不尽的奇花渐次盛开。 【不可而来姗姗】 绮色千里。 乱七八糟的鼓噪声从耳边钻进心脉,再从每寸经脉里跳出来。 靠近了,越发近了,他得以看见—— 那背影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双手置于唇边,正吹着叶子。 他满心欢喜,扬笑唤:“邰秋旻!” 【叫他】 万籁俱寂。 那家伙调子一歪,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长发同裙裾被风吹开。 而后,在其怔然回身的瞬间,被远道而来的归人扑了个满怀。 【只影盘桓】 叶子飘走了。 单脚乌鸦从颂塔飞起,漫山遍野的花安静摇曳着。 瓣蕊间露水淌落,晶钻一般,盈盈闪烁,滚落在他们交错相挨的脚边。 第99章 澧春 此处天广地阔,草甸丰茂,藏着零星黄蕊白花,呼吸间尽是水露和植物的鲜甜气。 有鱼抱着对方,那份过于亢奋的情绪回落,得以确定那厮一贯的体征—— 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至于心跳…… 同频么? 不,那似乎是骨传导下自己太过吵闹的心率,透过怀中异端异常单薄的血肉,隆隆敲在他耳道里。 他平复着呼吸,感受到对方迟疑半晌,终于抬起了双手。 而后一点一点往上,得以回抱——个鬼哦。 那厮抓着他后背衣裳,半点没有犹豫地,把他给撕开了。 有鱼不得已退了一步,微愕抬头。 邰秋旻正微微探长脖颈,歪着脑袋打量他,竖瞳闪烁,慢慢变圆。 有鱼试图解析当中情绪,边捻出刀片道:“怎么,你不认识我,还是又想干架?” 邰秋旻不说话,听见此等选择,发间支出来的叶子动了动。 有鱼不由想起那些圆眼睛的不明生灵,生怕他又要跑,伸手去拽对方领子。 “这位先生,”有道声音在这时插进来,“你还没有入净呢。” 话间,当空落下一道气墙。 有银鱼从他袖口游出,比他手指更快地撞了进去,卡在中央。 石化自吻部瞬间蔓至胸鳍,停滞半息,再于鱼尾摆动幻化的水波里层叠漾开,眨眼把那面墙敲作了水雾。 修长手指紧随而出,带着水汽擦过邰秋旻衣领,并指转过刀片,以刀背假意抵在了对方喉结上。 试图“挟异端以令伪物”的有鱼顺势换到那厮身后,谨慎偏过脑袋,见草径那头,徐徐而来的青年很是面善,不由一愣:“乐……知年?” 来人以白缎覆眼,通身气度很是温润,闻言微微莞尔,拱手道:“先生怕是认错了,在下单字杪,是这晏洲之主。” “你是主,”有鱼手指上滑,抬起了新晋哑巴的下巴,“那他就是……区域官?” 青年奇道:“什么区……” 邰秋旻眨眨眼睛,打了个响指。 右侧山壁,顷刻有无数花瓣随风而下,拢成细卷穿过山径,带过白缎,在他俩交叠的裙裾边化出一只蹄来。 十分晶莹,但巨大。 而后那些花卷旋转聚散,在邰秋旻忽然抬手扣住有鱼手腕,使过巧劲将人掳至花影上环腰坐好时,才堪堪成型,甩甩脑袋。 ——那是一头巨型白鹿,大概,毕竟是独角,跟冰雕似的,身躯里还嵌着些雪花。 “坐稳。”邰秋旻轻声提醒,在余下二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以指背打了个呼哨。 那生灵引颈呦呦,撒蹄跑起来。 “诶诶!”青年不紧不慢追了两步。 邰秋旻摆手说:“我被挟持了。” 青年拢手站定,笑得有些无奈:“……” “那是谁?”这鹿跑得有些奔放,有鱼不得不握着那角,边回头打望。 “你管他呢。”邰秋旻把他脑袋转回去。 有鱼说:“好吧,那你之前跑……” “嘘,”邰秋旻说,“来都来了,我先带你转转?” 有鱼斜眼瞧他,假笑:“那真是麻烦大人了呢。” “好说,”邰秋旻把方才顺走的刀片又塞回他腰间,手指上滑,有意无意,在他喉结下抹了一把,“在下惯会以德报怨。” 有鱼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这鹿不走寻常路,哪怕在半空,落脚的地方都能生出些晶簇。 他们绕过颂塔,越过栈道,片刻行经一潭。 这里水草丰美,上下都有瀑布,仰面只见云丝不见顶。 周遭绑着些彩幡,但没有庄稼,也不是田地,有鱼奇怪道:“为什么要摆稻草人?” 水流声隆隆的,邰秋旻没听清,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有鱼只好以心音又问了一遍。 那厮拖着点尾音喊:“你在说话么?我现在半点心窍都没有,这样听不见哦。” 有鱼:“……” 银鱼们去啄鹿蹄,试图把这灵物赶去清净些的地方。 第132章 虽说这海上大晏依水依山而建,但他俩又不是喜凑热闹的,倒也没去集市,只停在聚居地某边缘。 “这些是什么?”有鱼探身拂开垂藤,去碰嵌在石壁里反光的物质,“水晶?” 那些东西随处可见,奇形怪状的,像是某种部落装饰。 话落,他碰过的地方微微亮起,浮现出巴掌大的半身相。 很稚嫩的样貌,但同样双眼覆着白缎,这会儿正从他指尖嗅出一缕暗色烟状物。 有鱼一惊,缩手转头,看向邰秋旻。 后者见怪不怪,一藤蔓把那相给抽散了:“这便是入净。” 有鱼抬眉。 “人类存在诸多负面情绪,”邰秋旻说,“最开始没有剔,闹了许多事情。” “剔掉的情绪呢,存在石头里?”有鱼电光火石间猜到点别的联系,“难不成那乐正……” “嗯哼。”邰秋旻驱鹿往前,“不管开窍还是化形,顽石都比旁的生灵晚些。所以最初,把他们用来当净化器。” 有鱼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十分极端:“他们没受影响么?” 邰秋旻沉默片刻,才道:“这些石料其实是从须弥境带下来的,能够自净,哪怕产生意识,必要时也能由家主控制。” 有鱼深觉脑子进水没听明白,又感到有些耳熟,犹待再问时,拐角转来位妇人,见着他双眼一亮,呀了一声,隐隐惊喜道:“您是那位大人吗?” 有鱼疑道,不单是称呼,还有这口音:“什么?” “哎呦!”那妇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探身放好扎了一半的稻草人,忙冲一旁招呼,“真是那位大人来了!” 有鱼回头,鹿背上只他一个,但腰间触感真实,不由磨牙。 这一嗓子唤来许多人,喜笑颜开地将鹿虚虚围住。 倒也没挡路,只是唠家常似的叽叽喳喳说些什么,边克制地给他送花环,连独角都挂满了。 邰秋旻埋首在他耳边笑,闷闷的。 有鱼对此热情和虔诚无所适从,给了他一肘子。 当然没打到实处,那厮笑得越发猖狂,少顷扒拉出仅存的良心,驱使藤蔓打了个响。 巨鹿摆首,在众人惊呼着往后退时,于虚空间腾跃无踪。 而后他们落在梯田里。 阳光下满眼都是彩色的,像是拼接的彩虹。 邰秋旻笑得捧腹:“你刚才的表情真有趣。” 有鱼费劲拿掉快堆到额头的花环:“我没有表情。” 他拿不了这么多,又不想直接扔,发愁之际被几只单脚乌鸦嘎嘎衔走了。 田埂长长的,有一小撮人迎面而来,脸颊涂着颜料正对歌,一时没有发现他俩。 有鱼伏身凑去白鹿耳边,想让它赶紧跳走。 但显然对方不懂人话,还来讨乖地蹭他。 邰秋旻笑,竖指于他唇间,变作藤蔓裹着他,又铺成一块毯子,短暂隐去。 错身时,他们纷纷合掌朝巨鹿作拜,还把寻得的野果放到它毛发间,叽里咕噜说过什么,状态很是欢愉。 “这里奉行走婚,但也有流程。”邰秋旻悄声说,“他们这会儿要去交换信物。” 有鱼被他带偏了:“去哪儿?” 邰秋旻冲他眨眼。 于是这鹿又鹿鹿祟祟跟上去。 走出梯田,瀑布悬在远处,沿途水流叮叮当当,有一侧居然是草原,卧着云朵似的白狼。 这里的景色总有一种出其不意的拼接感,过渡不是很自然,还没有逻辑性,但奇异的不算违和。 起码有鱼见着单脚乌鸦给白狼砸花环时的第一反应是:“和谐大自然。” “它们是捡骨头的。”邰秋旻幽幽说。 有鱼没回过味来:“什么骨头?” 邰秋旻微微一笑:“战士们的左胸骨,最靠近心脏那根,放进那座塔里,久而久之能聚化成白狼。” 有鱼讶然:“所以……” “嘘。”邰秋旻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那鹿拱进林间,阳光顿然暗了几度。 有鱼抬头一看,这里巨树参天,凿建着成片的树屋。 当中有白狼,有正化人形的白狼,以及……某位拿着竹简挠头的家伙:“今日有喜事,就不做审判了。” 他越说声音越虚,最后还是白狼武力撑场子,才把那群压着罪者的人劝回去。 “这里也会有人作恶么?”有鱼看见那名接受审判的人,上身赤着,留有鞭痕。 “摆摆,特定情况下,稍微有点血性的家伙都能当一把英雄,反之亦然。”邰秋旻抬抬下巴,“你看那是谁。” 对方松了口气,展开竹简,开始念类似誓词的内容,而后新人交换信物,再放进自己选好的树洞里。 白狼在嚎叫,那人为他们撒下浆果,有鱼仔细辨认过那张脸,荒谬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方恕生,他是……” “你知道狌狌怎么来的么?”邰秋旻却问。 有鱼摇头。 “祭祀,战争,苦役,亦或罪诛,那些死亡瞬间爆发的情绪化为它们。”邰秋旻说,“而不得入土为安的尸骨经海卷入此地,文字具有迷惑性,但蘸满血的骨头没有。他本身即是墨,也是写不完的纸。” 有鱼有些走神。 尽管后来那鹿又带着两人去了其他地方,但他兴致缺缺,直至黄昏时分,驮着他俩来到地势较高的山顶, 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池,多处淡水泉眼聚成湖泊,依寻月份,向下断成十二段景色各异的水潭和瀑布,在集市最中央汇作巨鱼眼睛状的深湖,再流入大海。 那鹿卧在草地上,好让他们下来。 有鱼落地时盯着那面水底,微微起波澜,倒映着远处雪峰,未至隆冬,那山只有个雪帽子,喃喃:“这里有棺材。” “嗯哼。”邰秋旻没有多余的反应。 有鱼回想起来,似乎这一路都没有…… “这里没有墓地,没有衣冠冢,对死亡讳莫如深……”邰秋旻说,“远行难回之人会做一只对应的稻草人。” 他们离得太远,有鱼听不见那些声音,每一张笑脸同和睦摆在城镇各个角落,像千万出同时发生的默剧。 “那故去之人怎么办?”他不由问。 邰秋旻平静道:“用水晶棺沉湖。这湖连通大海,可以再次送出去,葬身鱼腹,骨头有时能飘回岸边,那上面绑着点钱财,权当答谢安葬。” 有鱼迟缓地哦了一声,隔了一阵才问:“这湖有名字么?” “当初凡世一方久旱,一方白灾,”邰秋旻很浅地笑了一下,“讨个彩头,就叫澧春。” 有鱼呆了几秒,手指有些发凉:“这里是……” “人类真的很不好养,放出去要死,关久了要死,吃多吃少要死,难过高兴要死,”邰秋旻已然在悬崖边坐下了,有风吹开他的长发,“我最开始造的东西还不适用,莫名其妙被吓到了也是个死。你知道么,这里最初在水下。” 与鲸共舞的水下,珊瑚随处可见。 有鱼踩着草毯慢慢靠过去,不确定道:“你都想起来了?所以……” 邰秋旻把他拉过来,并肩坐着,一指远方海岸:“嘘,有船回来了。” 时值黄昏,百顷梯田就铺在他们脚下稍远的地方,往上是草原和成群的牛羊,往下是集市和准备收摊的小贩。 牧童骑着水牛从田埂间走过,慢慢悠悠,打着拍子唱没有调的歌。 有妇人唤回吃饭,那牛憨叫一声,载着人四蹄快起来,小跑向聚居地,那里正升起缕缕炊烟。 接着有鱼听见了汽笛声,渺远的,天光下腾起一截彩虹,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护航的鲸。 高高的船桅上停着排单脚乌鸦,喙里的骨头用布包着。 它们扑翅飞向颂塔时,爪子按着的贝壳和铜钱掉下成形——有身影顺着绳索滑下,刚翻身落脚就被热情的人们围住了,央着要卜卦。 “先卸货!”那声音喝道。 人群散开些,当中是位商客打扮的姑娘,装束分外干练,这和之前见过的男相女相都不同,有鱼差点没认出来。 “这世间有多少种钱币形态,就有多少个郑钱。”邰秋旻转而嘀咕,“最开始只是念着这东西流通性尚佳,过手时可以打听乱七八糟的消息,谁知道稀里糊涂化形了。” 有鱼点点头,刚想问要打听什么消息,就见有身影从船舱翻出来,银枪在白沙滩拉出点火花,转眼落在城门口,豪气万丈道:“姑奶奶我回来啦!” “还姑奶奶?”郑钱跳起来,把她脑袋一按,“你个没及笄的小妮子!给我好好说话!” 那妮子瘪嘴。 “那是……”有鱼有些恍惚,上半身往前探。 “庾穗。”藤蔓虚虚挡在身前,以免他直接翻出去,邰秋旻说,“再过几个月,她就成年了。” “是按梦貘的成年么?”有鱼下意识问。 “嗯。” 第133章 石墙院外,云下柳边。 有姑娘稚子心性未染家国悲欢,着一身翩翩俏俏明黄衣衫。 凤眸滟滟,双颊若萏,笑得长眉弯弯,唇也弯弯。 而时岁漫漫,看似平乐而长安。 她把长枪一收,拢手在嘴边喊:“兄长!” 鱼骨游去她头顶,水珠如同星光,狼嚎此起彼伏,梦貘们从各处探出脑袋,发现天没黑透,有的又缩回去补眠。 那位自称杪的青年近前揉她脑袋,笑着警告:“安分点。” 有单脚乌鸦飞回来,嘎嘎砸她浆果,最后丢了片写着字的竹块。 人群闹作一团。 有鱼仰脸看天,霞光正在变化。 但这座城池并没有就此没入黑暗,每隔几尺,就有嫩芽顶出地面,几息内抽生成一人来高,啪嗒啪嗒打开叶子。 不是灯泡,也没有烛火,那上面跳跃着火彩。 “那些是鱼鳞么?”有鱼感到很熟悉。 “嗯。”邰秋旻放低了声音。 宝石一般的鱼鳞,缀在蔓条间,那些光亮折进有鱼眼瞳里。 邰秋旻侧首定定看他,音色分外动听,浸在柔光里,像个经年不醒的梦:“你喜欢这里么?” 海鸟倏而越过他们,羽翅带出咸湿气,啼叫清亮悠扬,应和着极目处的海浪。 灵鹿蜷卧在旁,有几只蝴蝶从它角尖蹁然飞去泉边。 那水流汩汩的,像是由呼吸沁入了四肢百骸,有鱼胸口热胀,不由张了张嘴:“我……” 第100章 不得 这里足够美丽,是神祇一点一点捏出来的赠礼。 没有强制婚配制度,伴侣不是人也行,整体偏向母系社会,自给自足,没有完全的标准,不用在套子里活着,不会被世俗价值所禁锢,美满富饶…… 有鱼想说喜欢。 这里足够离奇,摒弃了部分常识,逆转了某些生灵规律,连蘑菇都能当房子,雷暴天时沉入深海,结界外会逡巡过温顺的发光鱼群。 虽然理想化过头,虽然比之大同肯定存在着一定弊端,虽然绕不开时代缺点,虽然…… 可他喉咙跟锈掉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瞪着眼,片刻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 暮色四合,邰秋旻托腮仔仔细细地看他,眼神里不全是期翼,反倒有种难言的伤怀。 少顷笑着去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手指下滑去捉他略显无措的手腕。 银钏撞在一处,透明波痕在空气里漾开。 对方攥着他的手拉近自己,压低声音追问:“你愿意留在这里么?” 那头骨鱼在此刻发出沉鸣,缓慢游过城镇和聚居地上方,残缺的尾巴洒下流萤,抚过颂塔的铃铛和彩幡。 海洋隔断了大部分气味,但有风行经万里,穿过骨架和幡铃,奏响繁杂的世俗声浪。 “我……”有鱼再次卡住了,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愿意,在撺掇他答应,在不住劝道—— 你看,这里每个人都这般平和,格外幸福。 没有剥夺他人权益的私欲,没有见血的冲突,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没有思想争议。 这不是文鳐的愿么? 这便是文鳐的愿么…… 有鱼微微侧耳,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头,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不……” 邰秋旻的笑容像花朵一样蔫耷下去。 有鱼感到哪里不对,把他的脸遮着推远些:“至少不是现在,我知道你一直想带我去什么地方,但……” “为何不是现在?”邰秋旻打断他,不依不饶。 “外面……对,外面有家伙在等着,”有鱼咬过舌尖,总算找回点理智,飞快道,“虽然我自认为并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东西,但失约总不太好。” “哦,”邰秋旻往后仰,拖长声音说,“那你总选择失我的约么?” 有鱼肩膀一震,索性倾身抱住他:“不是的,我……” 发带和长发压在他颊边,蝴蝶排着队踩过他们,片刻怀里异端轻微地抖起来,发出点声响。 有鱼找着合适的措辞,边惶恐腹诽:这厮居然会哭么?! 下一秒就听对方泄出点音,抖动幅度渐大,旋即藏不住似的放声大笑。 以防万一,有鱼又默默捻出了刀片,另只手在对方颈后比划,也不晓得贵异端适不适用手刀:“……” 他怀里的家伙咕唧变作一团藤蔓,从他臂下钻出,绕过腰侧,自身后虚虚缚着他。 而后双臂显化——邰秋旻托着他腋下把他扶站起,复贴着他,意味不明地说:“要是你这个当口说愿意的话,搞不好我会更生气。” 有鱼:“?” 邰秋旻把他脸往中间挤:“傻鱼傻鱼,分不清此间是哪里。” 有鱼作势要踹他:“是你原本想带我来的地方?” “是也不是,”邰秋旻懒懒地说,“这里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桃花源。” 禁词在这一刻落下。 天地间所有事物像是骤然被刷上了一层霾,色调暗去。 虫鸣与隐约笑语消失,巨型骨鱼停在半空,但骨缝诡异地开始显色。 星子隐去的天穹之下,白狼低吼着,各自奔于高处,身化为锁,投于最中心高空,结界线迟缓地往下覆盖。 无数禽鸟鸣叫着从峡湾沿侧飞起,顺着河道冲向船桅方向。 正准备去蹭饭的方恕生不明所以,安抚地拍拍身边狼的脑袋,竹简在他怀里开裂。 他察觉到什么,皱眉回头。 那目光穿过山林,投向逐渐澎湃的海面。 有鱼感知到了某种震颤,隆隆的,像有万马正朝这边奔来。 不单是外围,还有内部。 聚居地各处发出不明巨响,气浪扫开,沿路砖瓦与宝石迸出裂痕。 树木拦腰而断,有“灯芯”烧起来,火彩飞溅,犹比长龙,混着尖叫声骤然搅裂了这片宁和。 梦貘哀哀叫着散开求援。 无数钱币从每家每户窜出,万千虚影立于半空,同郑钱本体一齐并指掐诀,棉线如同链条,勉强稳住了此方空间:“敌袭!开结界沉海!白狼呢!” 庾穗面色一肃,提着枪就要往外冲。 乐正杪不知为何满面痛楚,按着心口的位置把她往后面排,咬牙吩咐道:“去喊顶湖那位……石灵全体……失控了……” 有鱼应声看向身侧异端。 “百魂百心,百心百窍,”邰秋旻的目光越过种种,落在那扇高耸入云的门上,讥讽地勾过嘴角,“可惜这世间容不下万全。” 话毕,千万绿意顺着水势泻下去,攀缚住沿途所有东西。 邰秋旻的身影刹那落于镇中央,有鱼紧随而至。 藤蔓疯长,当中活物稍有反抗,便立即斩杀,毫不容情。 血雾唰啦蒙住鳞片的光泽,天地晦暗一片,有碎肉摔在他们脚边。 有鱼明确地知道此处是罅隙,现下是灾难循环,这些伪物可以斩杀,但浓烈的不安感驱使着他,片刻去握邰秋旻的手,企图把对方往身边牵:“等等!” 但他并没有碰到实体。 准确地说,他的手攥住了某种东西,冰凉的,但用力回撤时却穿过了对方的手腕 ——有层虚影从邰秋旻身上撕了下来,如同魂体。 没有力抵消,有鱼往后退了两步,踩到什么,跌去地面。 藤蔓杀东西毫无章法,有眼珠滚过来,被奔逃的幼童踩了一脚,爆出红珠似的果实。 有鱼不由眯了一下眼。 果肉没有溅上他面颊,汁水穿透他,泼在地上。 他往另一边看,那层被他牵着的虚影依旧是邰秋旻的模样,眼瞳阴毒又诡郁地亮着,说:“他们抢我的东西,我怎么不能杀呢?好没有道理哦,摆摆。” 可这世间之事就是这般没有道理。 鬼拿起刀,是本能使然。 神拿起刀,便是十恶不赦。 至于人么…… “你看,在所谓理想乡面前,别说氏族之争,连种族相异都没有关系。”那虚影仰面说。 尚未落成的结界之外,闪烁着各路玄门阵法,及精怪招式,其中不乏妖魔气息。 但不管是天火似的结界坠液,还是自相残杀的各方生灵,都无视着他们的存在。 那些剑影刀光你来我往,飒飒掠过这两位不知来处的看客。 有鱼看看他,又撑身去望被癫狂攻势淹没的异端,怔愕道:“你?” “哦,你问这个?”那虚影笑笑,反手拢住他的,“文鳐是受福祷而生的灵物,当初乱了几百年,他们并没有机会在此相见。” 轰隆—— 有鱼猛地抬眼。 将将断裂的城门之下,那异端身边带着一只稻草人。 扎得稀奇古怪,还烧起来的稻草人。 …… 第一日 晏洲内乱。 玉石无心却生恨,无数负面情绪和生灵劣性影响下,这些石灵的阈值完全崩坏,透露了此地在海中的具体位置,以及所有防护术法弱点。 第134章 久不管事又没有信仰供奉的神祇自澧春湖畔醒来,没等来文鳐,等来了回礼残缺的消息,一气之下把首批觊觎此地的生灵全剐了扔海里喂鱼。 第二日 玉脉里积攒的仇怨没化干净,尽数回馈在洲内生灵身上。 海面有数百狌狌浮石,以歌声煽动发酵,持续半日。 此地众人完全离心,各怀鬼胎,伙同外族偷运了部分财物,其中包括文鳐鳞片及少数鱼骨。 而后被气昏头的神祇追上并斩杀,鲜血染至近海,轶闻彻底传开—— 海中有仙洲大晏,灵气充沛,和谐富足。 大晏人可通神鬼,无病无灾,多长寿者,甚可长生,可谓乱世宝地。 但无故招致祸端降世,危在旦夕,请求驰援。 第三日 位面法则起效。 须弥境残存的气息认定有神祇屠戮无辜,降下天罚。 晏洲就此半毁,且身被诅咒,碎片随海散于各处。 剩下那小部分被这位山川之灵化真身修补存护,试图随文鳐旧骨沉于海底,失败。 食梦貘们拒绝吞噬这位非尊上的“尊上”,赶在自我意识被本能完全覆盖前全族投海自裁。 只留庾穗一个,因未被记名而免于一难,但被灼瞎了双眼。 第四日 惠及多方的讨伐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 白狼近半战死,郑钱和方恕生随无数珍宝书简的瓜分而不知所踪,甚至有四分五裂之祸。 将将修出双腿的文鳐,从说书人口中得知这场落于战乱之外的战役,赶到晏洲时,乐正杪力竭而散,只撞见奄奄一息的庾穗和不成人形的神祇。 这场迟来多年的重逢并不顺利,至少刚被扣上大魔称号的神祇感受到气息刚好出声,文鳐就把鳞片飞了过来。 彼时大火肆虐,草植残败。 散落于地的“灯芯”发出微弱共鸣,无数法器、修术、白骨尸首搭建的古怪刑架上,他遥遥对上对方泛混的眼睛,迟疑几息,冲上前时抬手令海浪如山高拔,顷刻遮天蔽日。 “什么情况?还有帮手?!” “现在可不是内讧的时候啊诸位!” “不是说好到时再谈吗?!” “是海溢!!” 这轮重如山岳的浪头未至杀戮,只将围剿者悉数打散。 文鳐于混乱中抢过对方,甩尾没入海中,消失不见。 第五日 被血染红的小片海滩上,神祇与瞎眼梦貘告别。 庾穗当时还很小,身量不高,脾性也比较软,凭着一股劲撑至现在几乎崩溃,没搞明白这么就突然家破人亡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皱巴巴地说:“你们……你们都不要我了吗……人间是有成年后要……要自己立家的道理……但我还没及笄呀……你们还没有给我完礼呢……” 文鳐立于一旁,心绪复杂,半明白半不明白地安慰:“貘貘乖,好姑娘,别哭,听他说。” 天罚在无声加重,祂恍惚窥见了千万种相似的未来,片刻讥诮笑过,把早已溃烂的手指放在对方鼻端:“远离这种味道,愿你自由自在。” 梦貘哭了一阵,就这样带着不清不楚的叮嘱,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岸。 从此山高路远,亲朋尽失,踽踽千年。 期间她受惑赶往晏城,以为故人得归,不过祸事重演,被数族围杀,由乐正落契。 第101章 其死 第六日 文鳐架着神祇,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深一脚浅一脚,赴往不知名的地界。 可对方的腿脚在退化,渐渐难以行走了。 “你真是大魔么?”文鳐不由挖苦,“怎么和鲛人一个德行?” 祂扫过对方下盘,扯扯嘴角:“你这算是远亲倾轧么?” 文鳐毫无诚意:“我感到万分失礼。” “缘何要救我?”祂侧首盯着对方,“你不是跟来讨伐的么?还来得这般晚。” 文鳐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迷惘,片刻只问:“我们以前认识么?” 海浪打上脚丫,祂踢开贝类,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撇嘴:“现下算来,莫约只有收尸的交情。” 文鳐无法疗愈,这厮的伤势又很古怪,没一块好肉,几处可见……勉强算是骨头的东西。 但祂在缓慢恢复,诡异地“自主修复”。 那些新生肉脂像是无数虫子,团聚着,从伤处蠕动编结,向外落成新的肌理。 祂感到厌恶,好几次拿指爪粗暴挖掉,远远扔开。 它们砸进海里,打窝似的,吸引了好些鱼群,争抢间跃出水面,鳞片在暮色里泛出不适的红。 最后一次,那血不小心溅上文鳐面颊。 “这算自愈么?”对方蹙了下眉,随意抹过脸颊。 “显然不是。”祂却在这时停下脚步,“好了,我不能再陪你赶路了。” 文鳐顿过半息,古怪重复:“陪我,赶路?” 祂把勉强算作胳膊的部分从对方肩头撤回来,往后跳开两步,微微笑着说:“嗯哼。” 文鳐莫名感到焦躁:“前面就是聚居地,你伪装一下,我们只是出海打渔突遭风浪……” “我以前也出来过。”祂望向赤红一片的海平线,答非所问,自顾自打断说,“最开始看不见,后来能看见,但隔了一阵又不是很能看见了。” 文鳐觉得这厮脑子进水了,说的话莫名其妙的。 “再后来……”祂回头注视着他,瞳孔有些散,抬手遮住一只眼睛,又慢慢移开,“我该回去了。” 文鳐对此等说一半藏一半的态度很是牙痒,忍了又忍没忍住,近前提祂领子:“我游得尾巴都快断了,你……要回去?” 祂歪头笑:“世人常说的落叶归根?” 文鳐面无表情抽出骨刀。 “好吧好吧,你的脾性变坏了,”祂转了转眼,挑了个对方肯定会准允的说法,“我的真身在那洲岛上,部分真身。你救我的同时也是救他们,但如果那些家伙死性不改的话,就不止自相残杀这么简单了。” 文鳐脸色一变。 第七日 他们再度踏上晏洲,但显而易见来晚了。 此地哪怕半毁也宏伟得可怕,静然矗立时极具压迫感。 白沙滩完全被血染红,泡在半指深的水里。 被血污染的河流和海洋在此交汇,溶出一片古怪的色泽。 整圈城墙被敲空了,这座洲岛失重似的一端高高翘起,如同一艘缓慢沉没的方舟。 颂塔歪斜,乌鸦倒挂,空中瀑布多数断流,剩下的山川秾秀不再,像是数截支出后又被烧过的断骨。 但那上面还有生灵。 文鳐以绝妙的目力看见了,他们伏在山壁间,看动作走势当是要挖什么东西,周边还有各种被剐了皮的家伙。 但无一例外,都是死物。 这里连鸟类的振翅声都没有,但他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吸吮音。 那些尸体胶质似的铺开,有生命般试图吞食周围的东西,碎肉组织短暂覆盖,几息后又反被吸收。 与此同时,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正朝这边涌来。 “原来这便是第三道锁。”祂垂下眼喃喃。 文鳐愕然往后退,略显惊惧地转向对方:“这些是什么?” 祂抬起恢复原状的手掌:“我只能告知,这应该是某种不可控的向性。” 生灵试图瓜分虚弱之时的神祇,反倒成为数种相侵的养料。 就像最初,祂坠入此间那样。 草植蛇群一般往这边聚集,文鳐一退再退,错身时背起对方就朝来路跑。 祂无奈:“我说了我要埋在这里。” 文鳐道:“鬼知道会恢复成什么样子!” 祂看看那只手掌,营养过头,开始异变了,现下多了根手指:“好吧,但是距离并不影响这种‘恢复’,或许你现在应该杀了我。” 文鳐沉默不语。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这身皮肉都是这样被填出来的,”祂轻快地说,“其实捅着不疼。” “闭嘴。”文鳐冷冷道。 “停不下来,你看,第八根手指。或许我会变得越来越离奇,再次被围杀,再次被迫恢复,最后充盈此间。” “多一根就砍一根,我带你出去,此地沉海。” 祂顿了一下:“海里也有生灵。” 文鳐忙着对付那些源源不断追上来的家伙,情绪颇坏地道:“那就造一片结界,你能不能先闭嘴,聒噪!” 祂探头,手欠去刮对方的唇腮,新奇道:“我们认识不过两日,你哭得好惨哦。” “……这只是汗水。” “是么,反正都咸咸的,我不是很能分清。” 文鳐皱着眉又问了一次:“我们以前认识么?” 祂掰断手指说:“不认识的,摆摆。” 而后被对方狠狠抡了出去,鳞片紧随而至,唰啦钉出一片安全区域。 第135章 祂长嘶一声,捂着发昏的脑袋半撑起身。 文鳐已然欺近,反手持刀,抵在祂脖颈上,气息不稳道:“我杀了你,也会变成你躯体的一部分,你是在打这个主意么?” “我喜欢这类说法。你看你是要我同旁人有联系,还是独独同你有联系?”祂抬手攥住他的,开了个略显过头的玩笑,见对方偏头,又忍不住逗道,“这便是害羞么?” 文鳐气恼:“因为你现在很伤眼!” “……”祂笑容半敛,微微正色,“我允许你斩杀我,有鱼。” 晴空滚出闷雷,洲岛的残骸在此刻发出微光。 文鳐没有发现,只是在愣怔之后,手腕不可抑地抖起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骨刀割破了双方手掌,祂带着对方一点一点划拉开了自己的脖颈。 那刀很寸,他俩又角着劲,半晌才豁出个血淋淋的洞,既而阴燃,并逐渐外扩。 洲岛迸出阴绿的火光,漫山遍野的尸体开始蠕动,在燃舌吞卷至最高处时,第一滴雨触及大地,万般鬼相于雨雾里尖啸着腾为青烟。 牵制住身体的藤蔓总算枯萎,文鳐惊骇地甩开骨刀,脱下外衫去捂对方的伤口。 雨幕里火光仍在烧着,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打了个死结,把对方重新甩上背,拔足逃离这里。 祂的声音颠簸着散进风里,可文鳐只听见火焰里的噼剥声—— 「我一直都很好奇,你诞生的村落究竟是何模样,才会让你对这种反复无常的生灵如此爱护。」 「起码我最初觉得相当麻烦,当然现在也依旧相当麻烦。」 「可你一直没有出现,你的脚程这般慢,找了好久都没找到这片无主的土地,我明明已然从更远的海域挪到了这里。」 「……」 「…………」 「啊,你又听不见了……」 洲岛于水下的部分也在燃烧,火舌顺着外扩的植物蔓延百里。 文鳐拼命游,还得腾出精力救一救被殃及的鱼——尽管他后来发现,那火只烧和岛上有关的东西——侧脸到脖颈炸出一串鳞片。 祂不算清明的眼瞳迟缓一转,落在上面。 不管是鳞片,还是尾鳍搅动出的水花,哪怕是那具在夕阳下依旧生动的骸骨。 祂无力地垂下头颅,但唇舌早已化开,落在文鳐侧颊上的吻轻飘飘的,力度比花瓣重不了多少。 暴雨急浪,水浇透他们,万千色彩在祂眼睑内侧短暂洇开,又重归空无。 祂只是有点遗憾地想,还没见过对方笑起来的样子。 文鳐化尾背着对方,越游越轻。 成年男子的骨头能有多重? 如此嶙峋,为何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尾巴有些抽筋,片刻燃火的藤蔓于身下生长虬结,化成灰烬前落成一座桥,缓缓上浮。 那道又窄又滑,直能供文鳐独行,一路蔓至近海,又在他走过时蜷缩,散作光点。 但绿意没有退却,火焰烧上岸,轰然推开,荡出一片斑斓的色彩。 这居然是个提前降临的春天。 花蕾在绽放,暴雨之下,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死亡。 文鳐佝背跪在岸边,那些奇形怪状的骨头被浪头打下来,咚咚咚掉在他手边,骨缝迸出花朵,又被一笼一笼的蝴蝶衔远。 与此同时,那声箴言落在他灵台深处—— 【请超度我,于降生前或枉死后。 请埋葬我,在昼夜交替之时。 请遗忘我,适逢旅途的最后一场春日里。】 他静然片刻,缓缓抬手捂住面颊。 长久,痉挛似的颤过肩膀,呕出一声哭似的叹息。 第不知多少日 战乱止歇,秩序重归井然。 记忆缓慢苏醒,文鳐终于在不算漫长的岁月里,逆向想起了对方的名字。 彼时城外圆月荒山,有白狼蜷在衣冠冢下,书生背着箧笥提灯走过,意外被吓,尖叫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 城内灯会渐起,文鳐留下银钱,离开茶馆。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亮了半条街的灯笼,他停停走走,孑然一身,坐在河边,垂首放了一盏花灯。 “邰秋旻,战争结束了,你在哪座山,看得见吗?” 眼泪入水化成小银鱼,将那声问候披在身上,游入五湖四海。 第不知多少日 争端复起,有枚晏洲碎片被奔溃流民发现,位面法则被动起效,诸怨加持之下,第一例罅隙诞生。 文鳐收到消息赶赴此地,见到了浑浑噩噩意外聚集的神祇。 欣喜过后,不得已和对方打了好几天,找着机会把那句话还给祂:“你要同旁人有联系,还是独独同我有联系?” 那厮暂时没有神志,背着稻草人,呲牙咬他手腕。 “你得赔我一对镯子,这伤好丑。”文鳐探进自己胸腔,掰出一截骨头,“如果这种向性是因为你没有躯壳的话,那我造一副如何?” 第不知多少日 须弥境崩坏,鲲鹏气息完全消散,留下的旧骨无力支撑陆地,分崩离析。 诸端自然灾害下,文鳐再次化形,以身作舟,载着幸存者逃往天空。 雨脚丧钟似的响彻此间,大洪水时代终于再次降临。 第102章 行行 深夜,幽远海面,数十海鸟飞过,云层触手可及。 无数画面被它们争相衔走,遥遥飞向月亮。 周遭黑黢黢的,海浪声遥远到趋近平和,两个身影并肩坐在礁石上。 其中一位静默片刻,抹了把脸,不小心吃进什么,呸出几根茅草:“我……不是很明白。” 它比划,心绪复杂地扯过嘴角,没有笑出来:“照你这么说,第六次生物大灭绝早就发生了,世界已然完蛋,海平面上升,氧气减少,极夜……” 旁边那位握住它微微发抖的手,还是那副闲闲的口吻,打断了它的焦躁:“神祇的伴生灵为什么是梦貘呢?摆摆。” 那轮大过头的圆月就浮在海平面上,安静,寂寥,在浪里近乎起伏着。 云层散开,光晖一路照过来,数万海里毫无遗迹,只有银斑状的跳跃光点,直至探上礁石,把有鱼的轮廓一点一点勘亮。 他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唾沫,有些艰涩地接话:“我不知道。” 他们叠在一起的手像是引线,把月色慢慢渡到对方的身体。 邰秋旻的面容半明半昧,垂眼说:“因为此间诞生于古神的思想里。” 所有,一切,穷极想象,包括一粒沙石的形状和颜色。 尽管如今重归荒芜。 祂们各司其职,但各有喜恶,于是食物链在昼夜争斗间生成,又在争斗间崩坏。 为了隔断那种时不时的主脑一般的绝对控制,位面法则落下了三道锁—— 食梦貘维护着神祇个体的情感和偏好性。 如若不慎降临,能力大幅削减以及干预后的无差别惩戒,以免意外造成物种消亡。 但神祇气息对生灵有着各种极致的吸引力,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更加接近于食欲,如若这种掠夺超过半数,未妨破坏此间平衡,该掠夺会被加倍返还。 尽管这三道锁的后续发展都不尽人意,甚至个别有些弄巧成拙。 震慑对贪婪者无用,总有家伙心怀侥幸,并将之润色成馈赠或正义。 但是邰秋旻不清楚这些原则究竟由谁制定,就像他不清楚自己隶属哪一批“神祇”。 由于心内无物,他根本没见过除他以外的任何生灵。 直至文鳐入梦。 有鱼来时连风都有色彩,有鱼去时万物岑寂。 须弥境崩坏后和此间发生重合,他困在重重罅隙时或许想过,或许没想过,他并不时常清醒,从万年前到现世的时间不过一瞬,也太过漫长,记忆被分割得失去了应有的线性,混沌无序,所幸每每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虽然有时候会被直接拧脖子。 有鱼有些哑然。 他看着那些随浪沉浮的光斑,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太太……江诵他们所在的……” 邰秋旻轻声说:“嘘,月亮要落下去了。” 那月光应声往下沉,灯笼似的往下沉,照亮了其中山崖般的骨架。 累摞,层叠,覆满巨藻和水草,难以窥量。 与此同时,晨辉自后越过他们,海面粼粼的,铺开橙红的光点。 有鱼缩缩脚,缓缓瞪大了眼睛。 “天空和海洋并不适合大多生灵生存。”邰秋旻说,“文鳐不能长久飞行,脊背上的人是最先死去的,然后幸存者自腮钻进鱼腹,掏空了它,就像最初那样,区别在于,这里没有陆地可供搁浅了。” 如果足够高,从云端俯瞰,就会发现,他们并非坐在礁石上。 那是某种古老生灵的骨骼,长满藤壶和藻类,头部顶出海面。 第136章 他们面前也不是完整的大海,仅仅是眼睛凹陷下去的地方,月亮正从吻部落进腹腔。 是的,这生灵被折断了。 而那些东西,目之所及,蜷在水面下,层层累累,随着海浪缓慢起伏着,像是……某种透明的卵。 透过卵壁的缝隙,有鱼恍惚能看见现代文明的缩影。 “那是什么?”他失声道。 “是火种,至少当初被称作火种。”邰秋旻扯扯嘴角,“神祇造物时,对此间设下的禁锢之一是——造物不再拥有以思想造物的能力。但他们吞了你,不巧当时你我有那么一点联系,相当于也吞了我。” 神明创造了此间,神明抛弃了此间,幸存者接手此间,幸存者创造此间。 于是众多梦境膨胀外延,矛盾自洽,直至集体显化,以文鳐尸骨为根基,覆盖了小片海域。 在冰冷的水下,在早已失落的此间,重塑了一个不算全新的旧世界,那些尚未被鱼群啃食的尸体重返人间。 “没有酆都,没有轮回,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存在着。” “讹兽编纂了群体记忆,包括种族记忆,消除了灭亡节点。” “为维护这个庞大实体的稳定,将‘物质’作为生灵,特别是人类的思想烙印。” 尽管有时候这种烙印会失效,比如各种心理暗示下的离奇死亡,类似被冷水烫死之类的。 “文明重启,历史延续,百废待兴,诸族融洽,造就盛唐。” 但灾厄从不会结束。 血缘传承不了思想,个体意识甚至会早于躯壳被侵蚀、愤怒燃烧、渐至失望、麻木、死亡、腐败… 于是一代又一代的王朝在坟墓里拔地而起。 种群思考下的文明兀自往前推,那些成就与历史盛大而璀璨,在幽深的海底燎燎生辉。 可剥开文明一看,本体依旧是水镜上互相吞噬的“卵”。 在这无数的只为复刻过去的未来里,多骇人听闻的罪恶都不过老生常谈。 蛮荒时代的本能,刻在灵魄里,哪怕骨血皆融,由思想重塑,依旧如此,令之生厌又无解。 所以钱币过手,汇聚而成的禄灵时好时坏,分裂时甚至能自己杀死自己。 所以白狼锐减,死去的英雄在苏醒后信仰崩塌,活着的英雄在安逸里腐烂着或被辜负。 所以乐正身负神诅,白玉楼罪状环伺,依旧带不出一句真相。 所以梦貘生出两幅面孔,慈悲与乖戾。 所以书写者字字珠玑,无人一读。 于是旧神箴言成真。 于是新神从未归位。 邰秋旻有时想毁灭世界,但新世界建于文鳐一次又一次的骸骨之上。 “有鱼,”他只能说,“这一切并不值得,我们离开这里吧。 ” 有鱼沉默许久,弯下腰,捂着额头问:“那罅隙和那些东西呢?” “那只是当初碎掉的……啧,”对方目光如炬,邰秋旻不太情愿地把怀里那样东西交给他,残缺的莲花状,“喏,差不多快找全了。” 没有谁知道那座洲岛碎了多少块,又散落在海中哪处涡旋里。 也不晓得此类消息是怎么透出去的,明明都死过一遭掩盖清洗了,但总有生灵模糊记得。 由于残留的初代理念的影响,这些玩意儿会和各种灾难地或者说会和各种极端情绪接轨。 但生灵只能看见自己所相信的世界。 当它们通过缺口,完全踏入这些区域后,烙印消失,思维不可控下将难以返回曾经的“梦”里,哪怕那些梦绝望透顶,除非再食用文鳐的肉或者入侵其他躯壳。 “感谢这千余年的折腾,”邰秋旻讽刺地捧读,“现在三千小世界,都在你手里了。” 有鱼:“……” 太阳依旧灿烂。 邰秋旻起身伸了个懒腰,向对方伸出手。 有鱼将手递给他,在对方握住起身时假意脚滑摔倒,把那厮扑通带进了水里,微微笑说:“一般死前是需要安排身后事的。” 邰秋旻站在水里,抹脸翻了个白眼,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 “最后一次。”有鱼并指,胡乱立了个誓。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上上次,”邰秋旻点点脑袋,假笑,“我全都记起来了。” 有鱼捧脸亲他眼尾,在对方眼裂迸出花时,探头看向水面。 他拨开那些“卵”,里头的物质密密麻麻,像是团在一起的螃蟹苗。 邰秋旻在揪身上疯长的花草,猝不及防被身边鱼一按脑袋。 ——文鳐和异端并肩站在这里,倒影里是稻草人和微愣的类猫生灵。 稻草人嘴巴开合:“怎么回去?还是该用‘出去’?” 类猫生灵动动耳朵:“这只是意识,彤铭正在和碎片接轨,沦为新的罅隙,放轻松,海水会把我们带进去。” “看来我们从未分离。”有鱼闭眼沉进水里,感到水流正滤过自己的腮,他吐出泡泡,愉快地宣布。 “最好这真是最后一次。”邰秋旻顶着一脑袋怒放的花,跟着沉进去,碎碎念,“否则下次,我一定会清醒过后就把你捆了拖走。” 有鱼不以为意,索性游过去,让凫水的长毛猫坐在自己背脊上:“为什么你是这种形态?” “最开始不是。后来发现,猫咪是被多数人接纳且较难被食用的生灵,不论是文化上还是口味上。” “唔,那锞子呢?” “那只是某个时代流行的聘猫礼……” “我们是不是不能杀人?” “总有其他家伙脑子也进水的,他们能杀不就行喽。” 他们寻着月光下沉,水流把交谈声带远,似乎有枚“卵”动了一下。 第103章 至此 “为什么还没有出现,”月上中天,乐正熙开始显得焦躁,“两年前的水寨好歹有一座断桥。” 助手在旁道:“先生,或许我们不该把地下室里的东西全放出去。” 乐正熙看向他:“其他方法都试过了。” 助手垂下头:“万一那位并没有屠杀,又或者,文鳐失去了心怀天下的愿呢。” 乐正熙踱步,回身把躺地上那家伙提起来,眼瞳一亮:“你们还有什么计划吗?” 乐知年耳朵里嗡嗡的,迷迷糊糊地说:“sir,我和那猫猫鱼鱼拢共就认识三个月不到……” 乐正熙在他脑子里絮语。 “好吧,我并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想知道!”乐知年睁眼全是重影,也不管身边有没有其他人了,找着机会,攒力把对方搡出去,“我的脑子,别在我脑子里说话!给我滚出去!” 咔叭—— 乐正熙瞪着眼,直挺挺往侧面倒。 “哇哦,”乐知年把石化的助理踢开,“我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这只是短暂顶号。”半石化的熙家主以乐正瑛的音色说,“原理的话……” “随便吧,”乐知年打断她,以手搭棚,看看黑黢黢的江水,又看向那座断掉的跨江大桥,传送阵光芒十分黯淡,“劳您问问江肃华女士能否顶下她家老爷子的号,我觉得老大可能有些死了。” 乐正瑛:“……” * 江诵单手勾着钢筋,另只手抱着方恕生。 疾风骤雨,他们吃力挂在这里,像两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记事簿上的字在消失,”方恕生索性把那玩意儿扔了,骂道,“白狼都被猪油蒙了心……” 话音刚落,流星似的光亮纷纷从江水反投向桥面和城岸,此起彼伏的狼嚎响彻在重重雨夜里。 江诵怀里一空。 方恕生的惊呼同下坠戛然而止,身形一花,稳稳落于后方桥面上。 他身下那只白狼喷出口气,哼声说:“你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愚蠢地重蹈覆辙。” “你为什么也是江诵的声音?”方恕生忙不迭从它背上滚下来。 白狼轻而易举探爪扒拉住他,它投于桥面的阴影巨大而扭曲,嘴上逗道:“因为我是伪物。” 方恕生看着依旧发亮的祈喜绳,有些发懵:“……” “你们就是这样一次一次,”江诵借力翻上那头桥面,隔着断面同它遥遥对望,片刻看过四周,猜到点什么,“顶着号干事?” 白狼在方恕生颊边落爪,法阵最后一笔由此圆上,焰龙似的火光直冲天际,半个城区嗡鸣大亮。 “这阵落处安全吗?”它问。 “已经知会过宋皎了。”江诵说, 白狼不屑道:“讹兽总算干了件好事。” 它别过头,冷不丁问:“你之前说,你们可能一直搞错了什么?” 方恕生张张嘴。 “算了,别想那个。”它往后退,身形半融于夜色里,“你要随我离开吗?” 方恕生皱眉,正巧江诵在对面唤他,他应了一声,迟疑道:“不……” 白狼深深看他一眼,领着狼群转身散入城区中:“希望我们不再相见。” 第137章 * 另一半边城区,乐正瑛实时播报着:“魇貘在把那些人撞出来。” “好吧,所以貘貘是好的?”乐知年捂着发晕的脑袋,“那我们家那只貘貘呢?” “你以为是谁在领头,庾穗都杀疯了。” 乐知年坐在江边:“可我并不觉得……他们明明已经选过一次了,何必再救回来呢。” 乐正瑛说:“你不是想多活一阵子么?” 乐知年点点脑袋:“那或许并不是我的想法,而且,某种程度上,你真的觉得这里和罅隙有区别吗?” 乐正瑛不想谈论这个问题,岔开话题道:“总部来了,还有军队。” 乐知年笑笑:“纸终于包不住火了?” “差不多,郑钱在各军区上空撒钱,对,就是你们从江家坟地里刨出来的那些钱,”乐正瑛形容着,那家伙本身就是钱化的,被狙下来也无所谓,反倒炸得到处都是硬币,“并派傀儡朝各指挥部喊,‘再不作为就直接撒去民众怀里了’,他真的很虎。” 邰秋旻和有鱼就混在这批军方里,并在内部隐有混乱时接走了部分民众。 绿化带植物疯长控制军武和法器,文鳐真身飘逸而神秘,穿云而出时化为数架飞机,落入远省机场。 感谢当代科技,造就无人驾驶民用飞机,掩护他俩成功浑水摸鱼。 五分钟不到,网上有人纷纷发帖询问:“彤铭怎么了,轰隆隆的,上头准备核理清除疫病人员吗?还有那片像鲸鱼的光是什么?” 网友们各执一词,有z省人将有鱼养父母小区发生的怪相传到了网上,莫名雀跃地表示我们是不是终于迎来了生化危机时代,好强势的基因病毒,一碎就碎成六块。 虽然画质糊得像上世纪,并被多位专业人士出面打假。 官方紧急称,鲸鱼光是无人机表演。 网友按截图里附近大楼为比例尺计算了那片光点的面积,并表示这种程度的无人机群简直壕无人性,甚至还发展出了如此梦幻的拖尾效果! 于是官方又紧急改口了,称是火箭云。 网友们又开始争论,那轰隆隆的到底是地震还是火箭发射,但很快就被其他事压了下去。 无他,郑钱不讲武德——虽然当事钱表示和高层谈条件的是另一套钱——终究把钱撒去了部分民众怀里。 毕竟真相大多在不会说话的物什上面。 当然,为了不让人类认知崩塌,他贴心地剔除了某方面的东西,比如这世上不止人、精神病或许不是病什么的,以及相对私人的事情,并把时间范围控制在近百年内。 舆论全面爆炸。 与此同时,所有人睡着后开始出现一套题。 尽管遵循着“梦醒不记梦里事”的法则,但总有人记得,并传到网上,还被戏剧性地称为新型红蓝药丸选择题。 题目涵盖十分广泛,聚焦各种社会问题并随机挑选,且被告知选择后无法更改,是有相应后果的。 彼时距离官方发布彤铭“新型疫情扩散”的消息不到一周。 有鱼盘飘在军队接管的彤铭上空,有鱼道:“这样不算是杀人么?” 邰秋旻耸肩:“这只是在剔除受蛋液影响严重失活的家伙,至于尸体嘛,混在新型疫病没救回来那批人里。” “……”有鱼说,“好吧,好歹不久之后就会满足许多人‘莫名其妙死一半人’的愿景。” 邰秋旻捂他的嘴巴:“说这话是要遭该死的天谴的。” 有鱼:“唔唔!” 闪电示警似的落在他们周围。 邰秋旻粲然而笑,抱着对方后仰自鱼盘坠落,他瞳孔亮亮的,像是在说——我知道你迫不及待要跟我逃离这世界! 有鱼被那头长发糊脸,胡乱冲他比中指,新生的翅膀在无数雷电里折出纱光,片刻随雨滴遁向远方。 太阳正在亘古如常地升起。 联会内外都乱成了一锅粥。 方恕生没打算喝,交了辞职信要去旅居。 有高层恐吓他既然如此以前写的某些文就要踩缝纫机了。 前者表示这么一堆烂摊子都没搞完还有余力抓我呐?!转头就开马甲奔赴线上各大战场。 江诵后脚也辞了职。 酆都来要人,劝他回来吧终于知道鬼比人好多了吧。 白狼表示自己还是个活物,整日待在地府不太好,容易丧失活性,罹患精神疾病,加剧罅隙与此间的吸引力。 石头仔不用吃喝,乐知年紧跟着也辞了,表示自己要长点心,大概只有几年可活,遂兴颠颠捡起了自媒体,如果有人不信他的爆料揭露,就赠送罅隙一日游,乐正瑛让他滚蛋。 至于庾穗,辞不辞也不影响,乐正本家被调查后,也没谁敢使唤她。 其外表年龄依旧停留在六岁左右,心智偶尔会回到正常成年生物水平,但热衷接私活,还不喜欢走门。 江诵不放心,把她房里的烟囱封了,这妮子开始正大光明地走客厅落地窗。 今天扔一颗头,明天拖半具尸体,方恕生已然脱敏了。 但乐知年没有,做梦都是藤蔓缠结,水汽氤氲,环境仙仙渺渺,内容恐恐怖怖—— 两只鱼盘上坐着两漂亮娃娃,那长得十分英俊的河神木着脸问他:“你掉的是这只长发穗,还是这只短发穗?” 河神旁边杵着个长头发的漂亮荷妖,似乎只要他贪心选错,就能狞笑着给他怼一莲蓬。 乐知年抱着揪他头发的郑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不要带孩子了,我回去加班行吧,加班!老大!我亲爱的挚爱的可爱的老大!鞭策我吧!” 而后他一睁眼,瞅见他老大举着平板,工作交接模块还悬浮着,从二楼探出个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江诵鸡皮疙瘩掉一地,“伪物上身了?彤铭果然没有清理干净,真是造孽。” 乐知年抹了把脸,心力交瘁:“你不是说经此一役,外在年龄变化不会再影响个体心智了吗?我上网请幼儿嫂,他们一听是那种碰不得面的双胞胎,跑得比骗完人的郑钱还快!” 江诵心虚地摸摸鼻子:“这只是个别情况。” 乐知年撂挑子:“我不干了!我要放假!我辞职是为了这个吗?!” 而后他喊着自由啊生活啊纯净的灵魂啊,翻下沙发,动作敏捷,吱哇乱叫地就从窗户跳了下去,差点砸到露露的尾巴。 酝酿情绪的方恕生掰断了电容笔,惊呼:“你们怎么都不走门啊!” 江诵扶额。 而郑钱致力于给所有不义之财一个家。 譬如前脚官方刚为某人发了声明,什么君子论迹不论心云云。 后脚家里嗖嗖往外飞钱,能直接蹿进当时被捐赠者的手里。 民众开始还会尖叫,后来表示这可能是新型疫病的症状之一,和菌子中毒见小人差不多,还有人玩笑着问,器官什么的能不能也这样搞?还有工资。 相关负责人表示这根本就是在扩大恐慌,需要立刻停止,还发布了通缉令。 所幸此间各行各业都还有脑子进水的家伙,重重掩护之下,没有搅掉郑钱的据点——江诵的蛋壳车。 宋皎和李意扬玩笑说要找机会加入这个家,江诵表示头房尾房不对外出租。 “所以你们准备一直空着?”宋皎问,“不过当初也挺有默契,正好留这两房间。” “谁知道呢,”方恕生说,“说不定缘分到了就有人敲门了。” 假性解封这天,【士农工商今天吵架了吗】这个群里闹哄哄的。 方恕生翻到了好多露露不常吃的罐头,怀疑家里是不是有另一只猫,又问楼顶的超白金龙鱼缸是什么回事。 没人做饭,热德卤又没到,庾穗用刀开了罐吃,郑钱在嫌弃之余加入了诡异罐头消灭计划。 只有乐知年还在组织出发前的泡汤,并催促他们老大,最后一单能不能开快点。 江诵语音回话:“你们动静小点好不好,上一位乘客还以为气候异常到下冰雹了。” 五百米开外,路边,戴鸭舌帽的家伙嘶声道:“好像接单的是熟人。” “那就取消。”有人自后挂在他肩膀上,恹恹地回,“我们为什么不飞过去?” “最近乱糟糟的,低调点。”他手指悬在取消键上,冷不防有车滑到面前,贴心地滴了两声。 司机降下副驾车窗,招呼道:“新年好啊。” 他硬着头皮坐上去:“新年好,尾号3313。” 巧的是,这单的目的地就在汤泉。 江诵随手点开音乐,职业病多看了两眼。 左后视镜映出的是一辆猫猫和面无表情的少年,右后视镜里是一位长发艺术家和……稻草人? 但他没有感知到有的没的,深觉自己被家里作息混乱的几个带出了毛病,又朝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 “怎么了?”其中一位乘客问。 第138章 “你看着很面善,”江诵闲聊,“还在上学吗?” 于是那学生仔说:“我之前上过本地新闻。” “是吗?”江诵随口问,“家庭调解,还是学校……” 另一位答:“在剧组拾金不味。” “……” 沿路有人在放烟花,有人在放电子烟花,还有人拿着棒球棒砸灯牌。 嘭——嘭嘭—— 邰秋旻趴着车窗问:【泡完汤后去哪儿?】 有鱼说:【找找其他碎片,再收集些花花草草山山水水什么的。】 邰秋旻打了个哈欠:【你需要支付报酬哦。】 有鱼跟着他打哈欠,随手编他的头发:【好,立春前,我们就离开这里。】 此间会存续多久尚未可知,但他俩推测过,如果思维长持崩溃,诸多事件得不到有效解决,那些骸骨搭就的根基最差只能撑七年。 到时没有鲲鹏,也没有文鳐,看各组织能不能踩着死线研究出什么新型诺亚方舟。 看不见的水层之上,晨曦闪耀,那几句交谈恍若天音,又似风拂,其中某颗“卵”又动了动。 看不见的水层之下,高智慧种在修复岌岌可危的文明。 车辆驶入修好的跨江大桥,灯光缤纷。 网络上覆天盖地声讨着,现实里有人跨年,有人在暗处奔走,有人拉着横幅游行,比之行尸走肉多了那么点活气。 新缠的新年灯带也有残破,但依旧定时渐次亮起。 那些霓虹如此迷幻,像是千疮百孔的未来和过去。 鱼群被声响所惊,探出脑袋,又跟着灯亮的轨迹跃游着,追向远方。 车辆穿过大桥中央。 中控屏上方,烟花爆开,日期和时间数字一起往前跳,电子大屏和车载精灵甜脆的声音同时响起—— “现在是1月1日零点整,彤铭市祝愿您,美好的一年又开始了。”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