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在你我眼里长存》 第1章 《会在你我眼里长存》作者:老衲法号三癫【cp完结】 简介: 看着我的眼睛,也就能从你的眼眸里找到我 白桦林乡野的盛夏里走出,看着他,寻找他,最后找到我。而在此间连年夜里的梦,关于遗憾,关于我一场永远也不愿清醒的年少心事。奔走行路了这么多年我也时常在思索着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到了最后我才明白了过来,我一直在追逐寻断的,不过是那道带我脱离泥泞的目光。 青山不言。总会有这样一个人,守望在你人生的哪一处,温柔地把你推向远方。 这是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希望你在最彷徨迷惘的时候也别停下来,可以勇敢地奔向你想去的地方。 第1章 按照我自己的感觉,这天气是一年比一年更来得闷热。仔细去听一听世界的声音,树上挂着的那几只虫子最先受着热气儿有了反应,耷拉着翅膀,拖着尾音,“斯压斯压”地这么拼尽气力地叫唤着,日子都在它们日渐衰颓的声音里,被拉得越来越长。 随着人生过,那之前的,舍不得的,如梦似幻的一段时候,就会显得越来越短促,每每回忆,也耗不了多久的功夫,就和小憩的时候微微垂下头来做了一个短梦一样。 而就像之前每一个夏日的午后,我都爱躺在自己的悬空藤篮里,微微空出一个位置来,摇啊,摇啊,打发着好时光。天永远是那样的一望无际,湛蓝的调料搅动着白乳厚厚地抹在一起。头顶上有烈阳晒着,却被层层的树荫剪断炙热,打碎一地的情绪又顺手揉了一把暖风轻轻烘在脸侧。光影于眼前浮动,睫毛量体裁下一角刚刚好盖在眼皮上,铺开了朦胧的被网。时间便慢慢从这里在前后穿梭。身体越来越轻热,耳边总有夏虫在叫,一声又一声,入了耳也像隔了一层障子,被捂着,越来越闷沉。 越来越声希。 可能没一会儿功夫,也可能有几十年那么长,做了一个悠悠远远的梦,阖目垂首,万籁俱寂里又走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声音越来越清亮,活泼,努力分辨了好久才听得真切,大概是有谁在轻轻喊着我的名字。慰了一身的温光,慢慢抖掉满目的积沉,能看见的,却又是他的眼。 “看着我的眼睛,也就能从你的眼眸里找到我。” 就两个月的时间,关于前途未来的不可知,褪去青涩迈向成熟的当口,那种迷惘与不安的感觉一直萦萦若丝缠在心头。按照国外的说法是叫得洒脱,gap year两个单词便轻轻松松把一个少年往青年推,命运就在原地驻留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奔向属于各自的未来,而真到了过后,会否有人仍然追忆此时此刻?但无论如何,明日的大门都在朝大多数人敞开着,昭昭前路熹光灿烂可追,任谁当着这群年轻人的面儿,都会说你们还有着大把的好日子。 正往那些好日子奔着的铁皮箱子闷了一车男人的臭汗,泞了一股的酸味儿散在空气里。初夏刚过三点的时候最是无风,哪怕是大敞着窗户,也丝毫不能淡散开一点点其中的气味。可以想到的是那上头有多难捱。路修得也不平,尤其是这乡村的土路没穿一件儿衣服,不得不赤裸裸地遭受着哗哗的年雨噼里啪啦地崩砸——它身子上被砸出的许多深陷的坑,仿佛是它正张着嘴在唲笑着,又朝着来来往往经过的人,讥讽道,瞧,它已经尽力抵抗过了。随后猛力颠着车上人的屁股。 当然窗户打开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至少风可以抓起地上的粉末塞了人一鼻子被扬起的干土,久了久了便也闻不到那些臭味儿了。而人被蒸在这个摇摇晃晃的桑拿房里好几个小时,更是昏昏欲睡,男人们正热火朝天地交谈着,可能在说哪个地儿的工地给的工钱多,三两吹牛,咳了老痰呸的一声就朝着窗外吐。女人们带着孩子挤在一起数着数玩儿,要是带了个更小的,得微微遮一遮旁人的目光,掀起衣服把孩子埋进来,让他咬着奶头吸一吸咸腻的奶水。售票的老妈子在前面点着车票,撕着嗓子喊着内谁谁谁快交你的票,不时她还要帮着前车的司机喊站。我当然得留点儿神给她,不然过了站又是得被一顿臭骂,骂着你小子就知道贪便宜,然后逼着你补票,真到了那会儿她哪知道我心里的委屈。 所有的委屈都得砸碎了往肚子里吞,带着几天的心情不都不会愉悦。 “白桦林的还有没有人!” “哎!有,有!您等等!”还是睡过了点儿,我惊地起身赶忙招了招手,从隔壁男人的腿间把自己深陷泥潭的行李箱拔了出来。 “嘿!你快点儿,喊了几遍了都!” “对不住对不住。”摆了摆手,也算让她饶过了我,从人挤人的铁皮车厢挣脱出来,总算逃离了牢笼。眼瞧着日迫西山,白桦林立在路旁断断续续拦下了夕光,还算新鲜的空气总算让我透了一口气儿。衣服黏在肚腹胸前十分不好受,再算算到能脱下来洗澡的时候还得等好几个小时——好大的一段路要走。 其实每年暑假都会回来一趟,是老家。以前还会跟其他人,路上也不算无聊,到了这会儿呢,就只有我自己了,不过我仍在等一个人——之前天涯论坛上有人发了张帖子,说是寻一个暑期的暂住地。 他当然算个外人,对于这个不大不小的庄子来说不算是常事。已经是城际的农村地界,铜锈的铁轨拥着块块青黄相接的农田四散零落地排布在蜷曲绵延的土路间。说句难听的,鸟不拉屎的地儿,谁又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呢?不过人活在世上嘛,总会遇见些难事儿,能帮也就帮一把,更何况那个时候我自己还未从一片郁郁悲寂中走出来,竟然随心顺手地回了帖子,“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家小住。” 对面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我一概不知。以至于拖着小行李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仍然踌躇,一颗小石子也是被踢了又踢。 总有自己的幻想在。 勉强能用个2g的小灵通早就没电了,最后的短信提示当月的消费已经超了预算,拖欠了一大笔的话费。想来也就是每晚是在寂寞难耐的时候,找到了论坛另一边儿的人闲聊,偏偏特意不问及彼此个人的信息,只是交谈着近况,身边发生的趣事儿。如果按照外人来看,活像一对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谁又能猜到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呢? 他说,几年前在宿舍偷偷养了只老猫,学校里捡的,成天被人喂着养得肥嘟嘟的,懒得很,不愿意挪窝,而在准备课业的时候,总爱趴在他腿上窝着,跟个火炉一样,大冬天里暖和得很。又说他要毕业了,前途未定,不知道何处安放这只老猫,不舍得它跟着自己四处飘摇,而老猫呢?通人性,哪天黄昏在他裤腿上蹭了蹭,晃着尾巴慢慢悠悠地走脱了他的视线。 走到视野尽头,老猫回头望了一眼,他们互相看着,走进了彼此的眼眸里。 “是场告别。”他当时这么跟我说的,我记得很清楚。 猫大概十二三岁了,没仔细考究过只能算个大概,大寿将至,离不开故地,又不舍得把狼狈的样子败给最爱的人。 我就想,无论怎样,他至少是个好人。 如何找到对方我们也早有约定,方圆几里就只通这样一辆车,就只有这样一个站点,谁先到了等着就是。等多久?没个定数,反正一分一秒都分外得难捱,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加紧张。天晓得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远天都成了一片绛紫,路的尽头才又缓缓驶来一辆铁皮箱子。 “噗嗤,咔。”一样的铁锈摩擦的声音,他就从车上走下来。 对于一个人的第一印象都是由落入眼里的外貌决定的,接着就是言语,谈吐,气质。而第一印象又尤为重要,成了对其的烙印是怎么也忘不掉的,于是之后愈加熟络的日子里我总爱喊他老家伙。 当然不是真的老,比我大了三四岁正值盛年。我只是觉得,他是那种古朴的做派,一言一行都有着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老气横秋。若用两个字概括,应该是长辈们都爱的成熟。 跟他的名字一样,裴青山。 “你的眼睛真的很好看。”这是他冲我说的第一句话,消了那日我受了一下午的暑热,平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儿不爽快。夜幕缓缓拉开,我也借着越来越明亮的月光,一点一点把他的眉眼刻画在心里。 “裴青山。”他笑着冲我轻点了下头算是致歉。 当着这样一个人,大概任谁来了都不会和他置气,会不自觉地亲近。但很奇怪,我的第一反应却是朝后退了半步,脚上心上都是,乃至气急败坏地生出一股子想要漠视他的态度,他下巴上未剃净的青冗胡渣最是扎眼,后来再想想才明白过来,是一个刚刚长成的青年,面对着更加成熟从容的男人,不由自主产生的艳羡。 这种感觉大概就像小男孩儿看着父亲的模样总在心底暗暗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可殊不知真到了迈向成熟的时刻,才会回过头来怀念当初的天真无邪。 第2章 收拾情绪功夫我还没机会去磨练,他大概也听出了我暗自汹涌的心绪,一路有的没的聊着天南地北,全是他所见所闻。聊起哪一年他在长白山组织了一场探险,行至一处险境突然生云起雨,狂风怒号席卷地表逼仄得人不得不就范。 那然后呢?我刚想问,他却噤声。 “留到睡前故事的时间再和你讲吧。”他只一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陡然升起的气急败坏。 裴青山有一对漂亮的眼睛这不假,慢慢慢慢,这点细微不可寻其踪迹的气就败给了他的瞳色,我想一定是夜色撩人,乱了心弦。 前头也提到过,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每年夏天我都会回到这里。上学的年纪,那时候算是居无定所,最后家的住址都跟着我的学校迁,每半年散学还来的落脚点唯有这样一个承载着童年的故地。至于跟着我的亲人,有一位早就抹了灰青蹭在石碑上,还有一位被我背在背后。 那么大老远的路赶回来就是因为她的一句想回来看看。 不远的国道上,乡村路边全都种着白桦,株株笔直高耸仿佛要戳破天,与之相对,一路的低坡,田水弯弯绕绕又流向了和我一样的,每一名孩子的脚边。路上是间或车行奔涌向远方,载着我的目光,和更多人的。 后来大概是零五年左右?反正隔得太久也记不清了,出了一个希望工程。希望,多好的词儿,紧接着又给这些孩子安了一个听起来就有老派文学孤凄氛围的词儿,留守。安在屁大点儿的孩子身上,两相对比,只觉凄凉。 可真正深陷其中的时候,虽然悲伤的汪洋挤压着胸廓,海上云迫乌压压地又叠在天际,一重又一重不肯让一丝阳光倾泻吐露。但人下意识的本能就不会去看,去想,关于前方的路还是别的什么有的没的,只会拼命挥着双手,拍打着浪,要生生搏一条出路来。 没工夫去怪,去想应该如何悲伤。但时间久了,人都要憋坏了,所以这里每一树白桦的脆皮,它每一叶脉络的沟隙,都舀了一汪苦水。于是这白桦树就算是入了夏了,还是会有很多的叶子泛着酸涩的黄。 裴青山问,这个地方真的就叫白桦林吗? 车牌上的确是这么写着的。 是,他们也想不出别的名字来。 离你家有多远呢? 不算太远。 第2章 后来再去想想,关于无数次做下的人生的决定,导致的不同的结果,庆幸也好,后悔也罢,真到了过后也只能接受下来,看看明天。而只此一个决定,我既是后悔,又庆幸自己的冲动,翻来覆去地想却觉得怎么样都是矛盾。至于永远也走不脱的,经年累积的悲与喜,连年夜里做的一个又一个拼接起来的酣畅淋漓未到结局的大梦,凡此种种,或许一切都开始于那个像猫踮起脚尖踩在羽毛上,跳到瓦砾上,轻轻,慢慢,溜走的午后,我点开了那个帖子,回了一句期待见面。又或许,是那个在夜幕推开云霭的时候,我撞见青山,跌进了他的眼眸。 像那样的午后,我看过很多很多,却再未遇见如此般的夜晚。 老家是自盖的小二层,你可别觉着多么昂贵或气派,只要肯卖力气肯花心思构建,很轻易地就能给自己弄一个安逸的小窝,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肯定是个违章建筑,可在世纪之初的农村,只要是稍微脱离开了苦日子,基本家家户户都会这么建一个。甚至还带了一个小院儿,也没设置围墙,和隔壁李爷爷家连在一起。我不常打扫,也没太多的生活意趣,被李爷爷在门口种了两株樱树,年头很足,不是什么高木却生得参天,枝干都纠缠在一起,春天里会有碎樱一地,一株结粉另一株纯白,能铺了满地,而值他来,竟然夏花一路,酿了一辈子的沉香怎么也不能散去。 树后又被石坛子拢着种了油叶矮树,更是深绿,花圃拥着一众花花草草,喂了月色,倚着瓦色墙牵起蔓的手互诉着怎么都说不尽的情话。 “这家住着的一定是个很爱生活的人。”他看了出来。 反正迟早也能见到,我也没多再介绍。 从前每月末回来的时候我都会打扫一次,可这回隔得太久,因此物件上都积了一层薄灰,可怜了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未先歇脚就得拿起工具帮着我一起打扫了起来。 “可能你得和我一起睡了。” 其实并不是没有接待客人的地方,一楼就是个客厅加个小厨房,二楼一共三间小屋,一间是从前至亲人住的地方,不想再动,另一间早就堆了杂物和我习惯性不丢的用以回忆的老物件儿,再去收拾出来太麻烦。他也不在意,道了声好。 赶了一天的路,一身的臭汗,他问着哪里能洗澡。没来得及烧热水,好在这个季节凉水浇在身上也只有舒爽。他出来的时候只穿着紧身的灰色平角内裤,更是勾勒着山丘的样子。你也知道,男人嘛,尤其是正当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对着这样一个更成熟一些的男人,总是不自己觉得想拿着他的比着自己的,偷偷望着又怕被发现了,视线都像是在做贼。他也是这个年纪过来,不可能没发现,一声轻笑罢了。 “小鬼。” 他就爱这么喊着我,起先我当然愤愤,毛头小伙子听不得别人喊自己小鬼,总是想证明,我是个成年人,别老是看我跟看小孩子似地。我争辩过,却无济于事,久了久了竟也习惯他笑音淡淡,缠留齿间轻轻吐出的气声。 他一开始想要付自己的住宿费,我又生气,不知道哪来的气。总之推诿了两三遍,他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坚持,又问着,喂,小鬼,有没有什么吃的?我陡然生出不安,习惯性地把手背过去搓了搓。这点子动作当然逃不开他的眼睛。 饿肚子咯,开着玩笑。这句玩笑话被他拆了两半都作了咸菜拌在仅剩的一个都快要硬成石头一样的白馍馍里。从前吃的时候只觉得胃袋子都要被划烂了,肚腹的痛要让人呕出来,可这会儿却是被他的声音泡得软烂。 算是半饱,人早就疲累得不行,他裸着背卧倒在床上立马就沉沉睡去,四肢随性舒展把本就不大的床更是占了个多半,一点儿没有客气。我也没生气,静静卧在另一边,耳边是他细碎却不扰人的鼾声,我甚至还能闻见他踩过的那一地樱花香味,我这才反映了过来,哦,可能以后的夜里,我身边都要多躺这么一个人,那感觉并不赖。 关于这晚的梦呢?是他微微凹陷盛了我视线的线条,腰窝,向下被贴身的内裤紧紧包裹着的,成年男人的臀部。往前看小腹还微微探了几根毛发,再往下不可知只有无尽的遐想,第二天大早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内裤都已经湿了一片,口干舌燥。 而对于和他的相处,我原以为会是有隔阂的,说老实话刚开始确实有点尴尬,但真正住在一起没对久才发现原来对他卸下防备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邀请别人来自己家里住,我想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一定是疯掉了。我本身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善言辞不善交际,又对着比自己成熟的,更是不知道从何处把话头挑起。如裴青山一般年纪的男人,我一向觉得他们会带着一种高傲的,敌视的眼神注视着比自己稍年轻些的,在动物世界的法则里,可能几年之后这些就是自己有力的竞争者,说不定就要丧命他手。可就这么一个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把你轻轻地托住,渐渐,青年的刺就泡软在他的视线里。我能看出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而裴青山问的每一句,一开始我只不咸不淡地回,后来出于说不出口的歉疚,总算是把每一个回答都尽善尽美。 他却笑,整这么刻意严肃干嘛? 毕竟比我年长了那么好几岁,生活的巧技也多,可我清楚,就算是我到了他这个岁数也一定不会比他更会过生活。天热,气温和我黏在他身上的眼神一样,从三十度一路往四十度逼,破了顶,已经要把他从集市上在他的坚持下买回来的几颗像糖一样的圆晶体烫化了,绿绿橙橙的是不多见的好颜色。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不好甜,甚至小时候糖吃得多害了牙疼一度变得厌烦,问他为什么会买,他才注视着我说,因为有个人直勾勾地盯着冰柜子里的汽水都走不动道了,他自己直接买下来又怕这个人根本不会喝,索性按着以前的方法一齐做几瓶出来,味道也不会难喝。 岂止,我再未喝过如此让我怀念的汽水了。 真说贫困的揭不开锅倒也不至于,但从小寄住在乡下当然不算富裕,养成的习惯就是一毛两毛的都要计较花得值不值当,尤其是那个当口,不知道会不会有的未来的学费,住宿费,我情愿逃避也不愿多想,一瓣儿硬币都尽量掰成两瓣用,却也不愿意伏低让别人觉得我可怜了,行个方便。 他看出来了,也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那可怜的自尊,我后知后觉。 “有没有玻璃杯?”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还是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哪一年被我偷偷珍藏起来没舍得卖出去的玻璃瓶,正好有两个,有一个的瓶口还被磕碰掉了一小块。 第3章 气泡糖放里面,冷水灌了进去,切了两块木楔子封了瓶口,双臂用力上下晃着,很快里面就有气泡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簌簌地响个没完。而我的注意力却不在玻璃瓶上面了,我在看他裸露的臂膀,有着我没有的,迈向成熟的男人该有的肌肉线条,氤出的汗水慢慢从肩胛骨往下坠,拖着我的视线入了布好的网。 “成了。”他露齿一笑,长臂一展就把自制的汽水给我。楔子被拿开,咕噜咕噜的气儿争先恐后地从窄窄的瓶口里冒出来,满屋子的青苹果味,喝着,便觉得这个夏天都是苹果味的了,以至于之后,我都按着这个模板去比较。 你老盯着我看干嘛?他是这么问,笑得我无所适从,后知后觉才顿感尴尬,施施然移开视线,若飞虫萦萦,不多时又得飘回去。 “再看我都要点着了。”仗着自己个儿高条顺,他很轻易地就把我眼前的一大片阳光给挡了去。如今我每每落笔写日色,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时候他的样子,于是一笔一划,勾勒出的全是他的名字。 再说回住宿费的问题,我没要,但他却把其他琐碎的费用全承担了下来,他也没问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总之我领着他赶了好一段的路才走到几里之外的联合信用社,取了钱回来天都擦黑了。 有狗在吠,起先只零星的一两声,后来一呼百应,老猫藏在高高的苇地里也喵喵个没完。 我俩爬上房顶并肩坐着,随意地看着远处隐于夜幕下的青山隐隐,能看见的只有灰黑的轮廓。我就说,瞧见了没,你在那儿呢。 我要是像那座青山一样一直守着你其实也不赖,他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夜风微微吹着,我也不自觉地朝他那里靠了靠,整个身心全然放空沉浸于当下,除了静谧再无其他感受。 慢慢地,慢慢地,心里就住了一个人,并肩在那样一个夏夜里,漫看四海天际。 第3章 “裴青山。” “嗯?” “裴青山。” “怎么了?” “裴青山!” 有什么话想说,到了嘴边却被卡住,张了张嘴徒劳无功地把空气吸入,喉头卷动发出似是喘息的气音。他也没再说话。他就像是燃在我凛凛寒冬的一抔焰火,借着风势长燃,又被飞雪暗灭,不自觉地想要贴近,真得走近了又被爆燃的焰灼烧。 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心绪就是只断了线的小鸟,跟着起伏、飘摇、挣扎。 当天夜晚的薄被再也不能成为了阻隔,我认定他是睡着了的,手已经不受控制一点一点地腾挪,尾指指侧好似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腰侧,他的体温就随着这相接的一点遍布了我的全身,再贴近一点吧,再贴近一点吧,老是有这样的声音指引着我,手指微微用力抠着床单,又轻轻地向下挪,到胯骨,到连延的臀线…… 想再往前,再往下,我料定呼吸都已经错乱,再也没办法装作已经睡着了。兀地,他翻了个身,断了念想,我如坠谷底,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内心不断涌出,整个身子都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很久之后,听他呼吸声沉缓,我才悄悄松了口气,背后已经湿了一片。 也再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第二日我暗自打量了他太久,没收敛住目光被他察觉,瞧他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侧,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问我怎么了。 一切如常,我的那些不可言说又惹人羞耻的情绪也只能被眼前的太阳炙烤成了一缕青烟,被我吸了进去。只是日后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夜晚,有关我人生第一次,“性”的冲动。 不太记得什么时候了,反正是在某个中午,李爷爷烧了一锅的豆菜喊我们过去吃,底下特意用肉块煨着的,上面的绿菜熏了肉香,底下的肉汤又解了咸腻。一碗两碗,两个正值人生最好时候的青年饭量可不知道收敛,李爷爷却丝毫不介意,笑眯眯地看着我俩。 李爷爷的孩子呢?回去路上裴青山才悄悄向我问起。 吃完一顿饭,我们当然顺手帮老人把家里好好拾掇了一番。裴青山聪明,肯定发现了不少奇怪的地方,譬如腿脚不便的老人所不能及之处落了厚厚的积灰,吊灯外套的塑料壳子垂了半面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没有换过,都有些油腻腻的。 太多不方便的地方,总算值我俩来,才一一得到解决。裴青山还跟说我,哪天有空要带着我去集市上买个新的灯罩回来,再给爷爷买个方便点的小拐子。 太细心。 而对于他的问题,我愣了片刻,想了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怕说得太重,折垮了身在其中的人。又怕说得太过轻描淡写,完全不能窥探心底苦涩的一角。 恰逢村里孩童散学,一个两个牵手撒丫子奔向原野,和岭上安着的他们一个又一个空落落的家。 “不言哥哥!”村头的娇娇正叫着我,小女孩太过可爱,怎么能忍心不冲着她笑脸相迎呢? 一张彩纸折的千纸鹤,肯定是她很珍重的东西,四边儿上都被掌心的汗水浸湿,一瞧就是久久被握在手里的。裴青山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摸了摸她头上的小啾啾,小女孩害羞,立马就红了脸颊。我俩就笑着看着她,看她趟过那条小溪,追着自己散学的玩伴去了。 不知不觉,我竟注视着裴青山的眼睛,他也这么看着我。他的瞳色渐深,我仿佛看见了背后的青山连绵,又仿佛看见了置身于其中的我自己。 一直在我心中的遗憾之一,便是没有回答尽他的问。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有了一个确切的,力度又恰到好处的答案。我会跟他说,你要知道的是,留守这个词,可不只是用在孩子们的身上。 不过我也再没说出口,想想便罢了。 我俩就随性地坐在地上,沾了一屁股地土灰,但同时也塞了一鼻子的泥香。他哼着我没听过的曲调,谱着我的百转千回,对着青山入幕,枕着白月纱幔。 “嘿,我们聊聊吧。”曲调骤地一停,万物一寂,待放的花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鞠着身子搂着瓣蕊窃耳听着。 “聊什么?”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裴青山双臂环在自己的后脑勺处,喉结颠下来了几片碎月,很轻易地就在我贴着他的手臂上激起了一小片的鸡皮疙瘩。 那算挺久之前的事了,和他刚认识的时候。关于自己的事情都要事无巨细地往外掏着,压抑的情绪和这些话语就像是有个等量代换,往外掏得越多,心里就越能松快几分。也难为了他,耐着性子听完我倒完苦水,了后安慰着,没关系,没关系。现在我在回头想,总能透过那短短的几个字听见他的声音,一定是温柔的,又坚定的,会让人相信一切都会过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关于这句话的上下语境,好像是我迷惘在上学和出去打工的两条道路。 “去念书吧。”彼时成绩还未出,而他却言语肯定,仿佛那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我轻而易举就能得来的一样。 “只有读的书多了,墨水装进肚子里,才有往下走的底气。而且你现在困顿着的问题,总会有一天迎刃而解。”他云淡风轻地说着。 “你怎么那么确定?”我问他,而后他却没说话。 他为什么会那么确定,是因为他也经历过,是这么做的,那会儿啊就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帮我指着一条未来的明路。当下是很疑惑,可偏偏因为是他说出来的话,我不自觉选择深信。着实是过了一段苦日子,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走吧,回去吧,春末夏初的天最是无常,我白天还瞅着南天起了云,估摸着是要下雨了。”风声渐大,这世界突然有了声音。 “别冻感冒了,说不定明后几天就要降温,白天里你看着得多穿点儿,夜里把被子盖好了,你就好踢被子每天我都得盯着点儿。” 裴青山站起身来,拉了我一把。瞧瞧,全因为他,每夜的被子都变得安分,白日醒来安安稳稳地躺在身上。 不言:哥,我想问问你我该怎么办呢? 青山:说来听听? 不言:刚考完,考得也不是太好。到底是该等着成绩接着念书呢,还是快些出去打工。村里的好多朋友老早就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念着白书,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青山:你很羡慕他们? 不言:一点点吧,我就像个吃白饭的,回去除了帮隔壁爷爷家种田哪有别的出路。念的书里也写,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青山: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你们村子里唯一一个走出来的孩子。 不言:是。 所以会有更多的期望,是载着我的,我父母的。最沉重的,是载着每一个无力挣脱只得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着,消磨青春的我的伙伴们的。 后来青山跟我说,他知道我的压力特大,却没有说我应该知道,我才是那个最被羡慕的人,没有告诉我,我不应该辜负了父母穷尽一辈子的努力,供我出来,让我去念书去博一个未来的出路。 第4章 他说,他要来了,走进我的生活,跟我一起看看我成长的地方。他还告诉我,要读书,只是因为我应该透过每一个文字,每一处算式,来找到前进的方向。 后来挑了个时间,我给他写了我人生里的第一个遗憾。他接过去看了后只把我轻轻地搂住。 “你比我要更坚强。”他胸膛里的一颗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伴着他的声音,一声一声催我入眠。太安稳。 “有这么多遗憾怎么办呢?好好珍惜眼前吧。至于现在,有我陪着你。” 那张纸上写的不过就是这句话,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亲不待。 第4章 在天涯上的交谈当然也有一笔带过他个人的背景,而有一天吧,我正望着远处的虚空发呆,其实没想什么,手下在沙土上一撇一捺地划拉着“裴”这个字,他却走了过来问我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答,他轻轻摇了摇头,又在我身边坐下来,继续当时因为夜半入眠而未完成的对话。 从尧城的大学来,继续攻读博士,或者就这么草草毕业找份工作。我能听出来对于现状他好像并不是那么的满意与开心,仿佛巨神峰上背石而上的力士,永不妥协。 “家里的意思是想让我老老实实地面试找份工作,但我总觉得没意思。”他侧目看向我,我点点头是在告诉他,嘿,这确实没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的,父母嘛,当然是爱自己的孩子,总想着让孩子沿着自己预想的路平平安安的长大,得到他们以为的幸福,但有时候呢,他们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遗憾施加在我们身上,觉得我们的幸福一定就是他们认为的幸福,这并不正确。”裴青山茶褐色的眸色太深,他就是有这种魔力,让身边的一切都慢慢寂静,让人沉浸在他的讲述中予以共情。 “不是吗?”他一问。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一时间竟然也没接上话来,我只看见他愣了一下,突然极其温煦地笑了笑,又用手臂勾在我的肩上轻轻一用力,两个人就这么贴在一起。我的头可以靠在他的肩上,还能感受到他灼热的鼻息,他衣服上干爽的皂角香气占据了我的头脑,以至于还没来得及悲伤就已经开始忘乎所以的沉醉。 “当然啦,他们都爱着你,会希望你过得好一点,你当然也要过好给他们看看。快想想我们晚上吃什么,我倒是会一手家乡的小炒,至于别的你可别指望了啊。” “所以怪我,人就是这么贪心,现状挺好的了,就想着可不可以更好一点。”他只笑笑,又跟我说他其实和我一样迷茫,也会踌躇选择不定,而他自己回望在我这个年纪做出的选择时才发现其实怎样都好,还年轻,有着大把试错的机会,更能看到人生不同面上的精彩。所以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不可知的前路,有时候确实需要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豁达才可解生活的烦忧。 “没听明白。”我老老实实跟他讲。 “小鬼。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眉眼弯弯,他探手在我头上一摸,又说着我讨厌的那个词。 我也不知道怎么应对突然升起来的情绪,手下多生了几分力气一把推开他,推开门撞破了一树的夏花繁盛,流穿而过的风似乎都因为心底慢慢安放了一个人而变得温柔和煦,于是洁白与樱粉纷纷扬扬,全都落在了从生机点染的极绿里走出的他的发端。 “你不爱听,可你要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这个时候。”长臂一勾搭在我肩上,似是赔歉。” 但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在他面前站得更高一点,让他不要老是用那种有点像长辈看着孩子有些慈爱的,宠爱的,甚至是略带指引的目光和一点点教导的语气对着我。明明我也是个成年人。 而我也无权干涉他的行动,事实上,除了暂时的同住,我俩白日里基本没什么太多的交集。他总爱穿着个拖鞋就外出闲逛,或许穿过街巷听一听老人们的闲聊,参与参与他们的棋局,或许走过金黄灿烈的农田拨弄一手的粮香,又或许会往远处走,去了他的名字,进了山里。老实讲一个人的初夏午后真的太过无聊,空旷的美景更是让人害怕,我时常会往山上望,每次都能望见小成一点的他踩着云雾,飞在天上。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会幻想他在做什么,说了什么话,甚至于构思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和他按照我心中的的戏码交谈对话。 有时是热过头了,昏昏欲睡,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轻轻枕在他睡的那一侧,还能闻到残留的体味,发香,甚至于体温都会在身下浮现,像是被拢着。会来回磨蹭,仿佛这样就可以多沾染上一点他的气息。趴在窗台上的蔓叶悄悄抖动掉前夜凝聚的水珠子,滴到身下的土很快就被蒸腾的看不出一点痕迹。年少的心事,不能宣之于口的话语,都像这样,埋在心土,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消磨,哪能看到什么踪迹呢? 我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变了,至于什么变了,为什么会变,那时我也不知道。 “嘿,小鬼,好久不见。”才隔不到半日,他晚归,笑着把手里的冰糕扔给我,说着好久不见。我一想确实,就像他离开了很多年了一样,好久不见。 “给你看个好东西。”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大堆不知道从哪折来的藤条,要做什么我摸不着头脑。“过来帮个忙。” 于是小院里,寻着生得比较粗壮的那一棵树,他带着我编了一个不算太大的藤篮,吊了四根旋扭在一起的尼龙绳,搭了一个藤篮椅。 来试试?他鼓励着,我坐上去,他轻轻推了推我才发现这原来也可以当一个秋千。 “要不要大点儿力?” “要!大点,再大点!”前所未有的愉悦,从前没太有机会荡秋千,慢慢长大了又怕被人说幼稚,而我相信,裴青山不会这么想。 藤篮带着我,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从此我俩就多了个去处,我的这一辈子也多了个去处。午后饱腹常会犯困,我俩也不嫌热就爱窝在一起。其实也还好吧,没入酷暑,树荫遮蔽着,从他耳侧的和风轻轻地吹送着凉意,呆在一起摇啊,晃啊,盖着阳光做的被子,一合目,有时候一个下午就这么荒废了过去。 有个可以一起漫无目的荒废时间的人,真好。 一个周末,他问有没有哪里能寄信或者取件的地方。 那可能要走很久的路,得坐我们来时的那辆公交车去小镇上的邮局,而且只有中国邮政,慢得很。我答。 不丢件就行了,他总是笑。 于是第二天他就说,嘿小鬼,晚上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了,我去镇上寄个东西过两天就回来。 我只能点头,数一数可能又要自己过几个秋。只是当晚,是难捱的一夜,太闷热,一点儿风都没有。明明自己独占了一张大床,可以随意地舒展着身体,偏偏心上空空荡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早蝉终于从土里爬了出来,一声两声嚣张地要叫断夏天,恶狠狠地瞪着窗户,恨不得手里有一根老长老长的粘竿把它们全收拾了才好,炸得外焦里嫩。 裴青山到哪里了呢? 裴青山会做什么? 裴青山要寄什么东西呢?寄给谁呢? 裴青山这路上又会遇见什么人呢? 裴青山,裴青山。脑子里全是裴青山三个字,根本就控制不了我自己。朦朦胧胧地,念着这三个字困意席卷也就睡了过去,又在做梦,但不是个好梦。 从这个时候我就能隐隐听见有谁在我耳边说,瞧,你完蛋了。 对一个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在朝夕相处之间,所有的感官慢慢朝他偏移,比如眼里总是落入他的画面,鼻尖经久不散的他的气息,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慢慢积累,大脑被慢慢占据,跬步向前,终于到了哪一个瞬间,心弦再也承担不住那份湿漉漉的重量,啪的一声,绷断了,沦陷了, 你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沉沦在他的视线里无处可逃。 也许那一年的夏天,伴以重重蝉鸣,散乱了错闻的迷迭,给往后每一年的夏,这一生,晕染了迷人的颜色与气息。 “好久不见!小鬼!” 好久不见。 第5章 忽有一日灰鸟啁啾掠过天际,风止而云低,天地间都寂静得可怕,吹断了的树枝刮蹭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田间猫狗在不安地叫吠,才一两声,风从野间起,掀翻了还未来得及入泥的几只野虫,呜——呜——地这么叫,仿佛一个老妪掩面,而后豆大的几颗就从天上落了下来,那是她的泪珠子,在抽泣,最后恸哭,整片儿地上都润了水深色,几处雷声作祟,轰隆,轰隆,划破了云袋,止不住的银线连结而落,转瞬间就积高了小半门槛,没了小半脚踝,人吸了水,心也湿了。 他正在我身侧,突然道, 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第5章 这是什么? 泰戈尔的诗,《飞鸟集》。 我没什么兴趣,只是反复在心里复述着,他说的那句。面前是世界,云层破开,面具揭下,慢慢慢慢,我的眼界狭窄,窄到只能装下这么一个人。永恒的接吻呢?是水吻着他。 好不容易加固好了顶棚,无事可做,他又跟我说来白桦林就是因为在网上看到了有人拍的景,写的诗,所以一定要来看看。 我说,那你来错了时候,秋天才是白桦林最美的时候,我敢打赌,那人拍下的一定是秋天。 他点头,又摇头,笑着道:“确实是秋天的景,白桦叶纷纷扬扬地撒落,好看得不得了。我一开始也想着秋天再来,但真当我抵临的时候才发现,落秋前的夏更是美。” 美在哪里?热,闷,夏里农田都半半荒废,任由它们长,而漫野的桦树是叶绿,但和其他的阔木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下次我再跟你细讲,也许在离开之前,我们可以一起等秋来。” 等秋来,原来我一直在等秋来。 而从他到邮局回来以后气氛就开始变得有些诡异。 彼此之间的话突然少了很多,每日例行公事的早安晚安都显得刻意。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不知道,反思一下哪里说错了或者做错了其实也没有,只是爱啊,对一个人的在意,就会把感官放大,会让思绪长出翅膀,于是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即使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个动作从此都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该吃吃该玩玩该睡睡,聊聊天坐在一起看看景,只是心境变了。当陷入一段情感的时候,会盲目的自信,狂妄的自大,又会在这一次的心潮褪去之后,将石砾剜出的大口盛满自卑,又想靠近,又怕靠得太近,刚要远离,就会被用视线拴着的弹绳拽回来,弹在自己身上反而太疼。 可悲也就可悲在这里,只要是有关于他,最平凡最普通的东西都别有意义,不自觉地就会珍藏写下,这一读,就是一本一辈子也读不透的书。而我写下的这本心上的书呢,也只关于这一两点的片刻,关于性的冲动,不自控的情迷欲乱,和放任沉沦的迷失一夏。 我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隔壁的李爷爷正侍弄花草浇着水,撞见我便问,不言,青山那小子还在吗? “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我语气不好,答得也像是在责备裴青山这个人,“找他有啥事儿吗,爷,回头我跟他说一声。” 嘿哟,没啥事儿,就问问昨儿给他摆的一道棋局他想明白没。 怔然,我清醒了三分。回来的每一天里,连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去,几位熟悉的老人都说我性情大变了,成天在家里呆着也不怕闷坏了,他们哪知,我早就没了时间的概念,心里惦记着,时间哗哗地往后过,推演着我内心关于他的想法也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值一回神,才发现已经过了这么久,而裴青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村里的老人打成了一片。 我的世界都变得狭窄,连时间都能很轻易地滑过去。 这是好事,我也不是不高兴,我只是有点高兴的悲伤。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裴青山,问他高兴的悲伤这种感觉是什么,他说,这叫遗憾。 遗憾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个人,喜好、个性,甚至于连我自己这点儿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为什么生起来都不知道。更重要的是,就当下的关系来看,大概率我们也只不过会是彼此生命里的一过客,因为缘分相结识,他日缘尽就两散,甚至被时间的海消磨得连这段记忆也会慢慢褪了色。我突然感到一种极度的惊恐,一是他说的,再见。二是,我要上哪里再找这样一段日子呢?我不会忘记,这更成了一种提醒。 那天晚上我问他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你会不会记得在这里的日子,会不会忘掉我。 如今看来,太赤裸裸。 也许还不算成熟,都会循着自己的内心过于任性地去追逐着一个答案,当然了,随着生活过,我也慢慢地不再这么执着,我又多想让他再见一见这个已经成熟,深谙世事的男人。而不打破砂锅地问,应该也是一个人迈向成熟的标志之一,正像他跟我说的,不必事事都要求一个明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日子会快乐不少。 这样的成长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些经历,在对于此的第一堂课上,裴青山亲自教授给我。 给我了提醒,看清了日子,爆谷的时候,得帮着李爷爷打理农田。我家的那一块儿早就送给了李爷爷,说是让他帮忙照看,其实就是送了。因为就我一个人无心也无力去打理,反而荒废了地。一跟裴青山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就说,咱俩得一起去。 下午三点暑热未消,甚至连风都不肯施舍一点,除了要来灌水松土的农民,哪有东西愿意出来受热呢?令我没想到的是,这种田间的农活他居然也十分熟稔。 “爷爷送来的,喝了能解暑。” 是自酿的梅子酒。 “先等一等,等到晚上再喝吧,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不过短短半月,他比我更像长在这里的人。 晚星点缀着情人的瞳孔,弯月勾走了最后的余温,暮下四合,万物在消受了一天的酷热之后终于能出来喘口气。桦树生在两旁,挽住了风的发尾,从我俩的肩侧慢慢绕了过去。 “你是在生气。” “没有。” “怎么了?” “没怎么啊。” 他不言,青山不言。 “我们要去哪?” “我们要做什么?” 我一直没有得到回答,脚下走的路也越来越陌生。 “带你做点成年人做的事情。”他转过身举着酒对着我,“来一瓶?” 这是第一次,我和他谈起,关于性,关于爱。 身边是溪流潺潺,而在夜里看得并不清晰,唯有月光打碎在上面泛了粼粼的光,又全跃进他的眼睛里。 你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孩子?他问。 多么令人羞愤的问题,如果换了往常,换了别人,我肯定冷冷地搪塞过去,没有!果断又干脆却像是在掩饰什么。然而此时此刻,我认真地想了想到底有没有呢?小学同桌递给我一块糖的时候?高中男生们起着哄,把我推向一个马尾女生的时候?还是会在大学,在未来真地遇见了哪一个心动不止的人。而一想到心动,我却微微看了看身边的裴青山,幸好他没有施舍一点目光给我,我内心又是一股快乐的悲伤,就是这种感觉。 “或许有吧。” “那你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感觉吗?” 我记得,当然是因为我正在经受。 “在未来呢,你会对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如果真按照生物学来说,什么荷尔蒙多巴胺的就足够解释了,但如果用这几个字眼来诠释爱,我觉得还是太单薄。” 裴青山说,我以为的喜欢不一定是真的喜欢,某一时刻内心的躁动也只是冲动,多看看这个世界,见一见更多的人,我就会明白自己想要的想找的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躁动不是喜欢,我的喜欢又不是你说的爱呢?”不服他,我呛声,而他竟然嗤笑一声,“小鬼。” “爱可是太复杂的东西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又该怎么解释给你呢?至于我为什么那么确定,是因为爱至少是要对彼此负责,不能像孩子一样那么单纯地只是因为心动就说我喜欢,这两者并不是一样的东西。我爱你,就是我要对你负责, 对我们的人生负责。” 我爱你,我们。 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内心的洪涛因为这三个字而断流,快乐的悲伤。 “最简单的,在社会上生存,能不能挣得更好的物质条件,在漫漫人生里成为彼此精神的慰藉,生、老、病、死,全都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因为你爱他,而变得不再可怕,甚至是浪漫的途径。” 从来没有人跟说我喜欢和爱是什么,有什么区别,从小到大凡是提及都要悄声,带着一种秘密的羞耻感,爱是一种潘多拉魔盒一样的东西,越是被告诉不要碰,就越是想打开它。只有裴青山,牵着我的手摸上去,说,瞧,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触碰的东西,这是你必经的过程。 第6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的时候,我的悲伤已经不快乐了。就像那些白桦树的叶子,我曾经绕着那些树,仔细抚摸过薄脆的树皮,轻轻摘下挣扎在枝头的老叶,围着树土,一圈又一圈,倾诉,许愿。 叶子一年比一年更加薄瘦,更加早枯。我张了张嘴,那空气呼呼地这么灌进来,堵着肺管,像是刀片一样又在胸膛里来回地割,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不是裴青山说的爱,还是我自以为是的喜欢?我不知道,我也没敢问他。 “像你这个年纪,见的人还少,当然也分不清楚爱和喜欢,当然了,年轻也好,还有大把的好时候可以和不同的人不同的灵魂相触碰,总能找到那位soul mate.”说了个洋词儿,我第一次听,但好歹是简单的单词组合,大差不差也能猜到意思。但是,他总是这样。 第6章 “凭什么我分不清楚!” 争辩。 他应该是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吧,我刚说出口就开始后悔,一是后悔自己情绪的不受控,二是后悔当时在天涯论坛上,我口无遮拦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曾经的友人教我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一定要保持神秘感,这样人家才有探索你的欲望,我曾不以为然现在才后悔,是他没了探索的欲望,原来是因为这样,他才总是用一种年长者教导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不管怎样闹腾,到他那儿也没有多余的反应,甚至是生气,只有无奈。 “好,我的错,我的错。”他微微摇头笑着,就这么把过错揽了过去,我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溪水都已经涌入了我的眼睛里,都要往外跑,我仰着头连天上的月也看不清楚,不能让水往下流,尤其是在他面前。 “别忘了要来干什么,允许你今晚稍微喝一点儿。”他用自己的酒瓶轻轻碰了碰我手里的,“干杯。喝点酒,情绪就无所谓了。” 醉酒,醉也好,是不是一些事情昏了头脑说出的话就不算数了,世界上一定没有后悔药卖的吧,如果有,那当然得卖出天价来。 “那你呢?”我问他,我可真是太想知道了。裴青山骨节分明的手握着那只上了年纪的老钢笔,用它肚子里的墨水反复在纸上写下的字句,他临窗远望,思念的?谁呢?寄给的又是谁呢?他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去描写爱会怎么写?我多么想啊一觉醒来,哇塞有人给我寄信,署名裴青山。 直白的,我爱你。 隐晦的,将爱散落在各种各样的隐喻或寄托上,但我相信我的智商一定爆表了,蛛丝马迹我都能搜集起来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告情的场面。 “你写信的那个人是谁呢?” “笔友。”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裴青山大口大口地吞了不少酒进去,仿佛他以为,这样就能骗过他自己,也能骗过我。 “你自己都分不清喜欢还是爱。”我呛他,难得地,裴青山用一种讶异,甚至是几分冰冷的审度的眼光看着我。 “你总喊我‘小鬼’,总说我还小,分不清喜欢和爱。但我只知道不管是我的喜欢还是你说的爱,又怎么可能面对着,不说出来不表现出来呢?说——我爱你,我喜欢你。” 这并不冲突,然而当我真真正正直视着裴青山的眼睛说出一些字的时候,那种触及灵魂的波动是我这辈子都无论如何无法忘却的。瞧见没,这个即将迈向自己光明未来人生的小伙子完蛋了!就这个时候,他的心里住满了一个人。爱是一场回归,自以为到了终点却是站在了原点。 “你会笑的。”我用手指轻轻贴在裴青山的唇角。“你的嘴角会微微地弯起来,有时候眉头也会轻轻蹙着,在你望着窗外思考着什么的时候。你会在一分钟里连续深深地叹两三次气,会在某一个瞬间望着什么空白的地方发呆这么一小会儿。” 我明白的,这就是爱。你要问我为什么明白,因为我对着裴青山,也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在做着一张永远也没有答案的试卷,在走着一段永远也没有终点的旅程。所以我的爱,关于裴青山,永远也不会回归,又怎么能谈起从何开始,从何结束?根本找不到个起落的地方。 裴青山与我的大遗憾,是我出现得太晚,明白得又太早,这个世界又在我们的时代封闭了通向未来的路。 他一把抓住我越距的手,我的指尖还残存着他嘴角的温度,“或许是吧。”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苦笑。 或许是吧,这是什么说法? “你不喜欢我喊你‘小鬼’,但你要知道,你正是在最勇敢最无定数的年纪,我有多羡慕。”裴青山伸出手指在我的掌心挠了挠。“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试错的余地了,有些遗憾就只能是遗憾。看着你,又像在看着当时的我一样,我总想带着你避开我走过的坑,想让你快快成长,又不想让你长大得那么快。” 心情并不算好,可以说,是越来越糟糕,糟糕透了! 裴青山指着面前儿的小溪说,嘿,小伙子,跟我一起去做点男人的探险吧。去哪里探险呢?向山里,在田野间,也可以是他和我淌过的,水流过的每一寸土地。有月光层层叠叠飘绕在肩侧,我晓得,我正走在裴青山的身上,当然他也在走近我的。 “你还有什么烦恼呢?”裴青山朝最远的地方扔了一块小石子,夜幕太深邃了,只一瞬间那个小石头就载着我的目光消失于黝夜尽头。 “未来。” 我并不确定他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而我也隐隐有一些担心,担心他会嘲笑这样一个“小朋友”居然大言不惭地跟他说着未来。 担心总是多虑,裴青山颔首,进出的空气擦过齿间带出细微的呼吸声,沉,能听得出来他的确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并不是你一个人的烦恼。”他一笑。“我也是。” 我瞪大着眼睛,裴青山站在我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推着我向前跑去。“探险探险!” 我俩心有灵犀,刚才的话都当做了酒后的失言,其间各自掺了几分真情流露在?各自知晓吧。 什么事情都能被裴青山找到不一样的趣味出来。明明每一寸土地都是我曾熟悉的,偏偏在裴青山的引领下,都有着新的发现。他教我认着或我教他认着不知晓的山虫,怪植层重,一小块铁皮子不知为何卡在石头之间,捡起来,用力一弯,一折,成了空心的棍子,左敲敲右敲敲,或清脆或沉闷地叫着。 越跟着他走,我见的东西越多,而我的世界,越来越窄,越来越窄,围绕在他的身边,有哪片大大的阔叶落在了我面前,我下意识地用手接住,透过那个小小的洞,借着微薄的月光看着裴青山的背影,和裴青山身后的,青山不言。 “不言。”裴青山正喊着我,我手里的叶子也落了,被揭下了。又变小了,又变小了,而风起天澜处,水流潺潺敲石击鼓,风乱柳拨琴,弯月协奏,虫鸣兽和,这样的世界的歌。 永恒在哪?永远又在哪?人影是一个。 裴青山说过,他是因为有人写的一段诗才来到白桦林,我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叶在和我交谈,听我说着,看我笑着,把我写在白桦的每一寸树肤上,于是我们便在一起,等秋来。 第7章 临近放榜的日子里,整个人也愈加得坐立不安,双手放在膝盖之间来回地搓,来来回回晃着椅子也没个定型。几次裴青山从背后喊着我,我都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啊。”他用手按在我肩膀上,微微用力,一下子,在地上的影整个合成一体。很奇怪的是,先前说不上来的焦躁都被天外渡鸟衔走,最后成一个越来越淡的黑色的“人”字,消失在了视野。 “看你整个人,都跟失了魂一样。小鬼啊,我有时候真觉得你该放轻松一些,再等一些时候吧,我得给你讲一讲我自己那个时候的事情。” 我一直在发呆,那股子焦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窃窃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用欣喜来描述的心情从两肩不属于我的体温那儿源源不断地灌输进来,这很奇怪,也无法表述。脑子里对于未来的猜想不见了,我会想是不是即将要更贴近他,能听到他亲口告诉我的他的过去,不管他本意是想安慰或是什么。 看我太久没有反应,裴青山踩用手在我眼前来回晃了晃,热度断绝,微风又扰过鼻端,我在感受着隐隐于其中的那些细微的属于他的气息。 我得向他讲述,有这么一个人,他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这样一个人的忐忑和不安。有了这样一个壳子,我也能放心大胆地向他袒露心声,显然我还没有具备真正赤裸裸面对他的能力。 他笑着抽气,说,好,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可能在我面前,在我看得见的或是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一个人他现在应该笑一笑,去到外面的溪里淌水,去旷野中伏身感受大地的呼吸,再远一点的话去那青山里,听听他心里的声音。 “不要少年老成,这般愁滋味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体味。” 我能听见么?他心里的声音。 裴青山说的话一向有道理,他也领着我去捉一捉落在地上的,春夏的残影。大概傍晚的时候,落日余晖从山谷之中展纱落缦,就站在我身边的人正迎着那轮夕阳。我能清楚地看见他面庞上那些细小的绒毛,我能循着这一天里最后最温柔的日色,觉察出他的眼睛里敛起的悲喜。 这一刻好像自己的那些破朽酸长的情绪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在他的眼睛里又装着什么呢? “不言,你快看水里!”裴青山兴奋地大喊起来。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鱼儿成群地游。他挽起裤腿,弓着腰,双掌并在一起,瞄准,破水。可那鱼儿太狡猾,还是从指缝里溜了出去。 “看我的!”我得教会他,这些村子里长大的孩子们都会的技能。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一模一样的动作,看着一条鱼被我高高地捧起,递到他面前。面上的邀功是装也装不出来,他也不吝啬他的夸奖。至于那条鱼呢?尽到了它的作用,也不用它受着周遭密度极高的空气的折磨,被我俩放了回去。 第7章 鱼尾一甩,紧追着同伴远行。 “会游泳吧。” “临水村子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会。” “那就下来。”裴青山把衣裤一脱,随手扔在地上,就这么一刻,仿佛时间都变慢了,那些温暖的色料将我的视线慢慢铺在他的皮肤上面,我必须得承认,我太渴望去触碰他的手臂,太渴望轻轻踩在他微微弓起的脚背上,以我的胸膛贴紧他的胸膛,两颗心脏肋骨相隔,用我如擂鼓般的跳动去奏响他的,碎剪在耳边的发交错,鼻息相互纠缠,我们追逐着彼此的眼波,耳鬓厮磨。 而此时此刻,在他上一刻仍然停留的空地,还残存着他身上未蒸干净的汗水,还存有着裴青山的,青涩的成熟的男人的味道,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是不是这温度也太高,整个人都不受控的微微颤抖。 “快下来啊!”扬起来的水,终于替我降了温。 “这就来,这就来。”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好像他的身体对我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我却本能地知晓这是禁忌。 溪里的水当然不冷,它不被我烫干净就算是好的了!裴青山掌推,一波又一波的水澜把我围困,我双腿打着挺,就跟在他身边妄想着圈水成牢。他指了指岸边伸出来的一根树枝,虚虚划了一线,说,就从这里开始,比比谁游得快吧! 没有起始的发令,他直接双脚打着水面,双手前后揽着,抢线游了出去。 犯规了吧! 不怪他,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是我犯了规。不知道终点在哪儿,究竟要从哪里游向哪里呢?我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便是透过抬头换气的空隙,辨明着他在的地方,奋力地向前游着。我时常想着,是不是因为这样一场赛水,我俩都要喝干净这后半辈子的酸甜苦辣。我在岸上望着水里的人,想要说的也不过短短一句话,拜托了,拜托了,一直向前游吧,别停下来。 天色已晚,我和他浑身都湿透,手里提着鞋子,打着赤脚踩在粗凹不平的田路上。有时候脚心被搁得都作痛,却更是刺激了感官,掬了水月成歌,路长而歌远。 “如果你爱我,你就绝不会像攀援的凌霄花,借我的高枝炫耀你自己。”是我突然吟起。 “错了吧。”他还含着随手折下来的苇草,顺手又给了我一根。我接过来,咬紧嘴里,是夏草的汁水,清甜,沁人心脾。 “错了也没错。刚学的时候大家觉得好玩,就这么改了。”那都是我的友人,我的青春,一张张终要在记忆里模糊的脸。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愈发的感叹时间的溃败,又老爱翻来覆去地去翻一本《朝花夕拾》。 “又开始了。”裴青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晓得他是在指那些没有必要的少年愁滋味,可这也由不得我,尤其是,一想到短短的这个夏期,和之后茫然的四季轮回。 “我是真觉得这个夏天太短了。”我着实是有点委屈,为什么往往人想要的都是那些最短暂易逝的,最后又都会以一种怀想的姿态存在于记忆的深处,就不可以延续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脚下的路我都嫌它变得越来越短了。 这样的疑惑,又该怎么解开呢?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裴青山没有答话,他以一种深沉的,蛊人心魄的声音低吟着。这是正解,尽管我知道这并不是完全地描写爱,可在这个时候我还是想这么误解。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在他的吟诵声中,有日光,有春雨。在地底,在云端。每一场风都是我们的致意,没人能听懂我的语言,和他的。我们好像分离,我们又永远相依。 此刻的怀念必将成为永远的怀念,在万事万物连带着视线里的我们都褪色之前要珍惜好时候,多么值得珍惜的时光啊,我又怎么可以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愁绪身上呢。好似我们的尾指都勾在了一起,自发的,没有谁是刻意的。途中要经过那片白桦树,而我的倾诉,都被它们以一片片纷纷扬扬落下来的叶告诉了他吧。 藤篮里,我们的老地方,一摇一晃,朝前朝后。 “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样的一句话。”裴青山出声问我。 “哪一句话?” “你爱的且爱你的人,都会成了天上的星星看着你。”在每一个孤独的夜里,在每一个辗转反侧,清枕难眠的时刻。 我突然懂了他的意思,而心中的感觉呢,不是悲伤,沾满星星的水却犹如泉涌。这应该怪他了吧,怪他引着我下水,怪他如此合乎时宜的出现。长风旷野起,自在我和他之间穿梭吹彻,也许是哪一天他温柔的手要擦干我的眼角,赶跑了那些愁滋味。永恒的人,永远的人,我想我应该找到了啊。 “看看天上的星星吧。”裴青山随手一指,他要带我一颗一颗地数着星星。 也不知道数到第几颗的时候我就已经分不清数字了,只想这么安静地听着他告诉我,他数到了哪里,他在哪里,哪片的夜空最是漂亮。而繁星密布,多么好看,直教人迷了心思。我就想大概这辈子看见过的没看见过的星星应该都在这里了吧!突然就在这黑夜的幕布里,我能望见最深处那最明亮的两颗,好像是他的眼睛。 “你会一直看着我吗?”我没来由地问,断了他的音,却换来了他肯定的答案。 “当然。”他转过身来,突然以手轻轻拖住我的后枕,我甘愿受着他的钳固,我们的视线被星光作线连结在了一起。 “看着我的眼睛,也就能从你的眼眸里找到我。”他这么告诉我。 远天那两颗晨星闪烁,还有更多的,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他们都在看着我。而我要在那双眼睛里,找到自己。 第8章 那会儿的电子设备还不像现在一样这么普及,特别是这样一座小城,放榜、志愿申请填报的活计都由学校统一组了个小册子发到每名学生的手中,比对着自己的成绩,选中一个心仪的学校和专业。老师就在上面一个一个的人名念着,仿佛一场审判仪式,所有在这样小小教室里的人儿,他们的未来就在被点到名字的时刻拨云去雾,通往了各自的方向。 隔得太久太久了,许多细节早就被那一天斜斜撒落的一场雨给冲刷淡了过去,我就记得成绩并不算太好,对此结果,我并不算多意外,也没心思分神给那些败坏的情绪,我得照着往年的线,一分一分地计较着上尧大的可能性。 裴青山就站在窗户外面等着我,前些天不断垒叠的酸涩竟随着窗外裴青山看向我时那一搞怪的动作烟消云散。 “这不挺好得嘛?”他脸上的欣喜不作装,眉眼弯弯的,叫旁人看了去一定以为我能上了清北。 我悄悄望了他一眼。 “还好吗?”过了一会儿我才嚼出味儿来,打心底的,我不想让他失望。 “当然咯,都过了一本线了,我们不言真是要出息了。”裴青山突然站在我身后,拇指和食指微微发力,轻轻捏着我的脖颈,“你也要成为一名大学生啦~” 裴青山才来这里没多久,他的语调就已经被我们这里的乡音泡开,尾音轻扬,我听见了长辈们的期许,听见了那些从窗棂前溜走,不着痕迹的话语。 “大学生啊……”这是被常念叨着的几个字,有时候我听得烦了,索性把书盖在头上埋起耳朵,也看不见卷上写着的那阙纳兰词,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攥我攥得太紧啦。”裴青山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我着才反应过来,又听见他问:“有没有目标的院校和专业呢?” “你觉得呢?” “这我怎么能替你做得了主?”他着实是意外地愣了一下,可他哪里知道,他早就成了我命定的方向,这一点就算是我自己也没有察觉。 又几日,裴青山无意中看到了我偷偷藏起来的志愿列表,又瞅了瞅我正烧香拜佛请大神虔诚的姿势,怔了好一会儿盯着我看。直等我察觉到了背上两道滚烫的目印转身向他,问道怎地这样盯着我看的时候,他才放下手里的被我圈圈点点落墨几遍的志愿表,摇了摇头,又不做解释。 怪得很。 而我并不算是个虔诚的信徒,拜了佛心底也存有几分惴惴,没个安定。值夜来晚归,我俩又这么并肩靠着,一人捧一半刚从田间摘的青熟的西瓜,我听两人呼吸交错纠缠,心这才安定下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裴青山突然浅浅出声。 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枕着他的心跳,循着挠在耳廓上的节奏探寻那些零碎的线索。那节奏很和缓,深沉,却有力。 很久很久,都是这样,我就失望了。 “我倒真得很想知道。” “我在想,这世界总有人正青春年少。我看着现在的你,就好像看到了那时候的我一样。” 我的心跳也变成了他的节奏,裴青山头枕着他的小臂,微微侧过身子看向我,太坦荡,是我不敢相望而溃逃。 第8章 “我当时也没考得多好吧,一心想往南方去,要到大城市去。”裴青山轻轻笑了一下,可我听他笑得苦涩,又听他接着道:“北京或者上海?十八岁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觉得天公萎靡,我必定得是那旷世奇才。” “认定自己是不一样的,是有天赋的,黑土地容不下我的抱负,只有那些大都市才是我施展拳脚的舞台。你也别笑话我,都说男子汉大丈夫,不闯荡出一个名堂回来何颜面对高堂呢?然而第一次来自现实赤裸裸的打击,就是几分之差与那两所失之交臂。” 他慢慢站起身,高高地举起自己的胳膊抻了抻腰,对着夜里的一轮明镜微微叹了口气,才缓缓吟着那句我早就背了千八百遍的诗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暮成雪。 “太白后面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是信的,然而直到真正浸进了社会和生活的大染缸,那些可怜的傲气、可悲的抱负,早就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 我站在青涩迈向成熟的当口,而裴青山却要褪去最后一丝天真幼稚,要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成熟的男人。可这一面都是他对着旷野的,他的背影,落满了失意。 “从前的时候,老师们都会说熬一熬吧孩子们,等你们上了大学,去了一所好的学校就解脱了,就不用和大省里几十万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们挤那独木桥啦。这就是个笑话,各种意义上的。不过不言,我想让你提前知道的是,大学这一本书是念不完的。” “你要学的不仅仅是书上的墨点,还得学会人情世故,得学会在走脱象牙塔之前,如何精明地操盘庸俗的生活一场,最简单的四个字,要活下去。” 裴青山用他的眼睛注视着我,月色挽住了睫帘,更多意味不明的碎色隐隐约约地闪现。那个时候的他当然是在跟我说这些,不过我也觉得他是在向更年轻时候,更意气风发的自己这么低语着。 “我也不怕你听了难过,我总说你要快快长大,这虽然不好,长大了的代价是要拿最亲近的那些人,他们的年华去支付的,没办法啊,可没有人能够永远地陪你走下去,除了你自己。成长的意义也就于此了吧,你可以足够坚强地独自面对生活,虽然也太让人心疼。” 关于这些,其实我早就或多或少地触摸到了,只不过一直装聋作哑,又是裴青山,牵起我的手,慢慢带着我触碰上去,仿佛是他要在离开之前先带我提前感知。 沉默良久,在我与他之间无形中有一条水幕在隔开两个人。夜墨黏稠,封了胶糊在嘴上,连他那点呼吸的声音都慢慢听不见了。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此后的几天一切仿佛回到了刚认识的时候,每日的早安晚安都成了例行公事,裴青山也从来不会说我一定能考上还是考不上,他总是这样,以一种温柔却又决绝的姿态领着我睁眼看看现实。 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多了个习惯,就是用眼神悄悄地黏在他后面,看他迈出小门,看那道背影越来越浅淡,而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把背影拓印下来。 这可真是个坏习惯啊,我想。一直到要接录取结果的前一天傍晚,我还半躺在藤椅里惴惴,身子用力向后仰,更是和这些藤条贴合一点,仿佛这便做了一个人的拥抱,我闻着叶蔓挽留住的气息,不安又焦虑的心绪才能有片刻的平息。 “不言小子嘞!快下来咯!”李爷爷扇着蒲扇,正站在门外遥遥地朝我招手,笑眯眯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来了!来了!”我不敢怠慢,赶紧把所有沉重的心思抛开,换了鞋子跑下去。 “你花奶奶地里的黑水西瓜长熟了,今早遛弯碰上的时候就招呼你俩了。快喊上青山那小子,咱爷仨去挑俩又香又甜的水西瓜回来。” “裴青山啊……我不晓得他去哪了。”又是那种幸福的悲伤,只不过这回那些隐约的甜蜜更加稀少,酿了一肚子酸水在翻来覆去地翻滚。 “在这儿!我回来了。”就这样一声,他适时地出现在门外,我那些翻涌着的就趋于平静,原本那些平静着的,就开始喧闹起来。 “好久不见啊。”裴青山笑眯眯地抬手,一把就把我刚洗完未干的头发拨乱。随他去吧,这个随意拨弄别人心弦的家伙,太讨厌。 “明明你上午才说要去镇上,脚程倒是赶得快,这么早就回来了,哪里来的好久不见。”我本以为裴青山要在镇子上过夜,也无端猜想他会做些什么,更甚,和哪里的女郎调情,再进一步,那些成年人不能说的事情,我在一点一点幻想。 “一日不见就是三秋,那半天呢?”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就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看他熟稔地和李爷爷说笑,内心深处的波涛才敢在他的背影里暗自翻涌。 “不言小子!明儿是不是就该拿录取通知书啦!” 还没等我作答,裴青山就已经抢先回答了:“是!不言要去上尧大呢,咱村也要出一个大学生啦!” “嘿,大学生!听听,多神气。哎呀,不言要去念大学咯。“他俩好似我已经被录取了似的,那般语气,竟让我不再忐忑。 “不用担心,我们都相信你。”裴青山好像听见了我心里说的话了一样,牵着线头的一段,要把这团线球解开。 “是啊是啊,能是个大学生就了不得咯!爷爷高兴!大家都高兴。” 这些日子的压力,终究在他们没看见的一个时刻,成了眼角扬起的水痕,入我嘴角甜甜苦苦地摊开。 那是墨水味的苦,是每一日每一日,我们早晚对月读,老吊灯模糊着的时光里酿就得。我同村中,镇上,市里,省内外,整个国度,或伙伴们,或每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十七八,一同笔酣墨饮垒着我们通向未来的路。 终于终于,乡野里的小人儿能到绿水青山外更广阔的世界中去,他期盼着的,而悲喜自知。 “俩小子坐好咯!”李爷爷骑了他的小三轮过来,裴青山一开始还不愿意让他一个老人这么受累,偏偏李爷爷佯怒,把我俩赶也赶到后面的车座子上。“就这么一段路,你俩都是小孩儿,累不着我的。以前不言更小一点的时候,还没去县城里边儿,也都是我骑着这辆小三轮送他上学去。” 是的,寒来暑往,都是如此。 不过这会儿在李爷爷面前,连裴青山也成了他口中所谓的小鬼。我戏谑地看向他,他立马就晓得了我是什么意思,微微摸了摸后枕。 “哟,小子,还记着嘛,就这儿,你和班里的同学打架,一胳膊的淤青,腿也有个小口子,半小片儿膝盖上都是血,一问你怎么了你也不说,倔着个小脸儿我在后面断都断不上。” 都是些陈年老黄历的事情,和谁打的又为了什么我都记不太清了,然而裴青山却来了兴趣,跟着李爷爷你一句我一句地要把我的老底儿都给揭干净。 “不言是个小娃娃,还没长大。你也是。”一拉刹,一蹬腿,小三轮稳稳地停了下来,我俩相对面向彼此,身后各自延伸了两片旷野。 我在想如果有一个长镜头,该怎么样把这个时候这片地方,合该永远存在于一张构图里的三个人拍下来,从我眼前起,越过颅顶,飞身向外,远远地摄了我们挤在一起向前行的背影。 这个画面常常在日后某些我发呆的时刻,浮现出来,我也一直在找寻着这样一个拍摄角度。 后来呢,两个老人家话着家长里短,农家琐事。我和裴青山打着赤脚把一个个生得又胖又圆的西瓜摘下来装进袋里。切了一个作为奖赏,一人一个勺子挖着瓜瓤,吃进肚里。 “甜么?”他问。 “甜。”我答。 连那张通知书随着中国邮政绿油油的小车来到这里,被我拿着的时候,都比不过我俩舀着西瓜,你一口我一口,爷爷奶奶就在身后,溪水绕过,滢滢夜话来得更甜一些。 第9章 “以前的夜里我们静静地坐着 我们双膝如木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这是我们自己的平原,夜晚和诗歌。” ——海子《小夜曲》 七月初总有一阵要农忙的时候,劳累,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好事情,人只要不闲下来就不会太过于放飞自己的思维,更好的一件事是裴青山终于不用固定每天跑个老远去寄一封信给那位笔友,那位遭我嫉妒的人,可以一直霸占裴青山整个上午,甚至有时候会连带到傍晚的时间。大概只有夜晚,在平原上轻拢着的夜晚,我才可以隔着两人之间的幕布悄悄地接近一点。 这样的暗色下,目光再不能触及到彼此的眼底。 某天下午,有位曾经我班里的女同学,小雨,找了过来。午后两三点的样子,日光暖软晒得人也懒散,我正和裴青山在矮矮的木板凳上相对而坐,他看着报,头不抬起来,时不时指着哪处他觉得有趣的时闻念出来给我听。我就剥着一袋子花生,两颗米粒儿一个进了我嘴里,另个丢给他,壳子呢?或是随意地抛弃在地上,或是一并丢给裴青山伸过来的手里。不久的功夫他手心里已经堆了小半掌缘高的壳子,而直到门口传过来的两下敲门声响起才把这些动作打断。说来惭愧,她的样貌、声音我都已经快记不得了,就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也愣了有一会儿的功夫。身型的干瘦似乎于残存的印象无二,但唯独胸前一对涨奶的厚乳却显得突兀。她的年纪似乎比我稍微大一点儿,但再大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却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那孩子月初的时候刚刚降生,两方家里自然十分欢喜,出手也不再吝惜,用红纸金线串着,给村子里的每家每户都封了几包花生和喜糖。 第9章 孩子的父亲呢,我也认识,亦是我曾经的同学。 她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看我俩有没有空辅导一下她弟弟的功课,毕竟,我是这个小村子里唯一要走出去的大学生,而裴青山早就被长辈们所熟知,大学来的研究生呢。 裴青山自然愿意,我也是。 感谢的话不多提便罢,唯独临了她的一句话却是真真正正刺痛了我,她说,不言,你要代我们走出去多看看。就在这个傍晚,最后的夕阳将要坠毙在她的眼里,我不敢再多看。转身却又看见裴青山正轻轻推开门,伸出脚脖子踏出门槛,欲要出来。这扇门里门外,土路延伸的两方天地,她转身进了土色里,而我倚着青山隐隐,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加油啊,小鬼。”裴青山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不明所以,他却指了指土色绵延尽头的一抹幽碧,“如果以后你觉得累了,遇见挫折了,就在你在的地方望一望有的青山吧。” 就好像我还在你身边那样。 登门拜访的人愈加多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直到裴青山到底有多么的受欢迎。我曾半是酸他半是取笑地跟他说过,如果他成了一本书的话,一定是镇口小书店里最畅销的那一本。那些形形色色的,我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人为何而来,不过是看看是不是有机会寻一段姻亲。 一股子气急败坏的情绪充斥着我的眼,高贵地审视着每一个领着女儿来远远望一眼的,或者只是自己前来打探打探的父亲母亲,又用不该有的高傲的姿态,鄙夷地送走每一位我或多或少都有些熟悉的人。 瞧瞧这些人,多么的乡土,多么的势利! 直到回身望见裴青山正注视着我的眼神的时候我才猛然一怔,我不也是这片土地上养出来的人,这样土色的人吗? 就这么一眼,是他要教给我一辈子的谦逊。 “得去谢谢人家。”裴青山指了指还没来得及扫干净的花生壳子,它们一片儿两片儿歪七竖八地零落在地上,张着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俩。我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全捡起来,土灰顺势从心嵌抖落,从地上爬起,沾染到我手上,却全然是山的味道。 “那不如我去喊他们来我们家做客,你可得好好想想怎么招待他们。”我说。 他们是谁?小谷和小雨,最早生了孩子的小夫妻。我的记忆愈加清晰,童年里,最年长的孩子就会做了孩子王,带着一串儿调皮蛋上山爬树下河摸鱼这样四野地去玩。我总会跟在后面,小谷哥和小雨姐地喊个不停。 裴青山小露两手,摆了一桌不算珍馐,却仍然丰盛的饭菜用以招待。而他俩略显局促地赴约,明明脸上稚气未脱尽,语气却背上了枷锁,话里话外躲不开家长里短。我难受得紧,悄悄在桌子下面扯了扯裴青山的一角。我在祈求他,快点做些什么改变这种场面,这当然不带有任何的不耐烦,或者看不起,我相信裴青山一定感受得到。我只是太过悲哀,我替他们记得,就在哪个山头,对着一汪清潭,小雨姐说自己要当老师,小谷哥说自己要开小汽车。 至于今,大概只剩下一分钱两分钱的计较。这当然没错,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他们早在我之前学会了裴青山所说的,“如何精明地操盘庸俗的生活一场。”,可以养活自己,养活孩子,养活家里人。只是有些话,有些深深藏在心底的关于理想的东西,都随着那一汪清潭干涸,落叶成积。 “你俩的名字很好听。”裴青山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又提起村口买的一瓶饮料,给大家倒满。 谷雨二人相视,终于换了种略微轻松的语气,说,就是节气。 裴青山又道,你们的孩子叫什么呢? “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字。想了几个,闺女他娘总是不满意,说太没文化。”小谷哥大手拍了拍头,憨笑了一下。 “终霜呢?”谷雨落而寒霜尽,土膏动而万物生,对农民来说,这当然是好天气,对于这对父母的孩子来说,这有裴青山另一层的祝福。 我就在一旁听着突然怔住,谷雨终霜,青山不言。 晚来谈及他们,裴青山的语气里总是充满着唏嘘。而我总是觉得,像他们那样的孩子,这里的孩子,是不是可以走出这片林野,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我越想越是愤愤,当着裴青山的面儿更是口无遮拦,开始劝天公,开始罪森罗,开始亟怨那些我早就看不惯又无力更改的东西,又惋惜各自将迈向的迥途。 “我们付出的更多的努力,吃了那么多的苦,为的只不过是能和外面的人站在同一个世界里。” 他只轻轻一笑,不掺杂任何轻蔑的意味,也没在意我言语里的尖酸刻薄,一些没来得及遮掩的嫉妒。 “你说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我们头顶着的难道不是同一片天空?那我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那些,外面的人?” 我急得刚要解释,又被他按住。 “当然要出去看看,但外面的世界也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好。” 他又问我是不是很难过,在这个当口,能够预见的将要和从前同行的伙伴渐行渐远。 他把幼稚夸得好听称我为纯良,又点蘸着星点说教的口吻跟我说着:“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命运,或许你们相携走过那么一段路,可终究要在某天分别,迎接着属于自己的命数,行至最后,唯孤独常伴于身。” 老实讲裴青山说得很多东西我都听不太懂,亦不知如何发问常常嘟囔几声就这么糊弄过去,他也随我。可这次,我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力气用得大,他被握着的地方顷刻就红了一片。 “怎么了?”裴青山还是乐乐呵呵地,而我又没来由的悲伤,这已经不是快乐的悲伤了。 “呸呸呸,你说错了,呸呸呸,你说错了。”我就这么固执地重复,裴青山不甚理解,我看他未有动作越来越急,拽着他道:“你快摸一摸木头,说你说错了!” “好好好。”他当然无奈,扶额,却依旧照做:“呸呸呸,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裴青山当然也没问我为何突然会变得这么固执,一种预告?我也不愿再去细想。只不过那时说我是幼稚天真的,的确是这样,我不能理解有些事情是连摸木头也没有办法消弭的。这还不算完,我要带他去白桦林的里面,去摸一摸生得最粗壮的一株,它的腰身。 那树皮子都已经被另一个人摩挲得光滑,经年累月里,一遍又一遍。时光的脚步就这样乘着叶落的声音来回穿梭,一个人成了两个人先先后后抚过茎木。我问裴青山知不知道为何只有此处的桦树成群又生得高大? 他分析以气候,土壤,地理位置,不外乎眼里能看见的,触手能摸及的。然而最后也只能以几分疑惑的口吻作结,他解释不了树为什么偏偏聚拢一处的早黄。 裴青山说,那你肯定知道,你总能给我个答案了吧。 “还记得你当时看到的诗吗?” “当然咯,怎么会忘记。” “我不想再等秋来了,现在我想要这个夏天,永远也不要结束。”我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看着裴青山,他好像也被这种力量震慑到,我相信他能读懂一些,我眼里故意没藏起的情绪。 “快!李爷爷说今晚村里搭了戏班子,我们得脚步快些才能赶回去呢!”趁他还没有反应,我一把拉住他,匆匆朝着还家的方向跑去。 “哎,你慢点,慢点,小心别摔着了,来得及。着急忙慌地带我过来,又这么着急地往回赶,你啊你。” 我俩踩着晚秋的叶,奔向盛夏的夜。 那晚的戏班子唱了什么戏我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一个角儿哭了红妆,对着水镜诉着君郎,君郎,问着归期。她大概是再也问不到,等不到了。戏词唱着几多百转千回,血滴子染活了泪珠子,她吞着吐着,泣着孤魂落凄凉,葬他乡。 夜里的我俩静静地坐着,我们双膝如木,我们支起了耳朵,我们听得见戏里的离愁,我们看得见彼此的眼。 至于没告诉他的为什么我一定要拉他到那些树下,是因为我知晓那些树,这片林,啜饮了小人儿的苦水,咽了他们的泪珠子,用叶子温柔地推他们回去,催他们长大,守护于此以至叶叶不再青绿。我就贪心地希望那些树的根尖可以延申得长一些,再长一些。一直长到山上,能在我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伴他一路。 第10章 “乡里人都睡得早,你去听听,连夜都要沉寂得多。” 一盏一盏的晚灯熄灭,屋子里的人儿枕着月光就要睡去,静谧的夜里,裴青山与我仍不紧不慢地走着,还家去。 “城里的夜呢?热闹得很吗?” 裴青山略略思索,才道:“大都如这里安静无二,但有些地方也确实‘吵闹’。” “吵闹?有多吵闹?” “这得等你自己去听一听城市的声音才行,小鬼。”他只轻轻一笑,很多时刻都如此一样,对关于一些事情的感悟,他只淡淡地拿灰青抹个轮廓出来,然后用那双手温柔地在我背后推着,也不管我抗议与否,总会说:“小鬼,你得自己去看看。” 第10章 但这个时候也不要再过多地考虑应该如何让他更改口吻,因为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得赶紧把话题进行下去。 “听起来你并不喜欢。” “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安静的时候,连呼吸都是一种罪过。而人声鼎沸的时候呢?你会觉得,自己就只剩个空壳子架在那里,从里到外的,哪里都疲累。” 他暂顿了脚步、话语、这里的时空和我,又突然迈开步伐,跳到路牙子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踮着脚,环张开双臂,让风自由地穿梭,让我的目光得以沉眠,他只是略略提高了声量,就已经让另一个人的心海波涛翻涌。 “在这里,如果是白天的话,我可以对着旷野大声地去喊,无所谓喊些什么。而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不顾及其他,张着胳膊跟个疯子一样。”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笑着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也挺可笑。”他在寻求我的意见。仿佛这一刻,我俩的角色互换了。他向我交了底。 坦白地来说,我并不能很好地设身处地地感受着他的感受。我是该高兴,月色如水下,有这么一个机会,能够多窃读一些青山之下,那些尚未消失的青葱底色,再发动自己所有的智慧,和他畅谈,应该告诉他,我同你一样,我能清楚地知晓你在说什么。更进一步,我可以成为你生命里的一个倾听者。然而,当我望着那条月光顺着他的鼻梁在脸上画出的明暗线,竟然无语凝噎。 一半的亮色是敷着的水面,另一半沉在水底,我怎么也看不清。 突然之间,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大悲痛,这种感觉从何而生,为何而来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分明已经竭尽全力地去克制,但仍旧无力阻挡发自骨髓带动全身的微微的颤动,连呼吸都错乱。幸而,有时候悲痛并不算是一件太坏的事情,它能够劈开一个人所有的伪装,让彼此的距离更加贴近。譬如现在,这种悲痛就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子,把灵魂的外壳都给切掉,使我终于能够伸出手去感受,去理解,关于裴青山他矛盾着的现实与自由,就如同论坛里他的喻己——笼中鸟。 “从前我也不太爱看戏,角儿在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常跟着李爷爷他们去听,却怎么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甚至在更小一些的时候,那些诉泣的腔调都让我害怕得很。可老人家们却都很痴迷。”我没告诉他的是,我好像终于堪破了那些唱词,那些用岁月烹煮,痴心熬炼凝成的一泪。 “这个小村子里吧,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大都趁着日色还好的时候,忙碌着农活,到了晚上,燃柴烧一顿简单的白饭糊弄完肚子就可以睡觉了,一天又一天就这么过去。你也知道,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是比能有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是更开心的事情,但其实只要没有大的天灾,日子也总能简简单单地过下去。” 裴青山跳了下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示意我接着说,轻轻带着我继续走着。 “我被爷爷奶奶们看着长大,其实他们每一个人,都把孩子当作自己的孙辈来照顾。我们总能想出来很多花样漫山遍野地去玩儿,而他们呢,乐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玩儿。有时候晚睡一点儿,会聚在花奶奶家门口,听她讲牛郎织女,听她唱柳荫记。我得跟你说,那个时候的花奶奶眼睛里住着天上的月亮呢,亮堂堂,两根辫子梳得跟照片里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哦,对了,那张照片里她正笑着倚着另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爷爷,我从来没见过。” 越是说着,我越是会想起那阙纳兰词,当时只道是寻常。 “伤春悲秋这种事儿我也一向擅长。关于那个爷爷,或者其他的我想询问的人,有时候问花奶奶问得紧了,她会笑着抱着我,跟我说:‘不言,农田里长大的孩子有一个好,他们可以想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一直记到现在。我也挺久没听戏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都不太记得了。只是随着时间过,我渐渐懂了从前没听懂的,言语。我可能也终将要成为下一个的我,所询问的人。” 一声微弱的叹息,不知道是发自谁的口中。天上的月也未变,今月古照,还是回乡偶书,大概都会成了一些人用自己一辈子折上的一个结。 而就在这声叹息要淹没在月光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路边垂下的树影都开始唱着那角儿的戏词,不管我走了多远还是不会散去。仿佛我踩断了那角儿的红妆,斑驳在纸卷上的墨点子偏偏飞溅起来到脸上,一半是我,一半是他。 “欢迎你来,真的。不管是那个时候论坛上你发帖,还是以后的任何时候,我的答复也只有欢迎你回来。”我是如此得坚定,头一次的,是裴青山不敢看着我。 在这样一条路上,我俩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我又带着裴青山兜了好大的一个圈儿,风缠在我们脚边转也转不动,而当着远处三两人家的灯火,裴青山笑言若是他作了戏文里的水郎,一定也要溺毙在红颜泪里。 “红颜吗?”我瞪了瞪眼,染在我俩跟前的那些水墨分明是蓝蓝黑黑的,冷得很。 我一直在盯着裴青山看,或许是注视了太久,他再也作不出没在意的样子,潦草地笑笑就想一笔带过这有些尴尬的气氛或者话题什么的。 “不要再这么盯着我看咯,不言。”他略略叹了口气,转过来正身看着我:“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说当他随着车子颠簸,第一次踏足白桦林的时候,他悄悄用手指在铁制扶栏上写了俩字,异乡。大概心里太不是滋味,用的力气可能有点太大了,都扣下了一小点铁锈藏在了指缝里。最后一撇点完,车子到站,锈了半角的门嗤啦嗤啦地拽着他的耳朵打开,伏山晚下的夕阳终于瞅准了时机,把自己最后,最热烈的一抔光束,在他面前舞了个尽兴。而双目短暂刺痛过后,他一眼就看见身子歪歪扭扭倚着车牌,装着漫不经心脚下踢着石子,却不断朝车里张望的我。 他说,他只一眼就确定了要找的人就是这个“小鬼“。这个小鬼啊,嘴角一直是微微向下撇着的,青熟之交未磨灭的冲气儿,做作出来的酷劲儿,他都太熟悉,又想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让眼前这个年轻的小伙子高兴地笑一下呢? “后来更晚一些的时候,那点子夕光终于败给了夜幕,你肯定比我更熟悉那个时刻的这里是该有多么的诗意与美丽。你和我有一茬没一茬的搭话,几次我不吭声的时候,大概都是在盯着你的眼睛看,一时忘了回答。” 世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他蘸了夜墨的声音和我如擂鼓的心跳。 “我向你讲述着我的故事,我也在看着我自己。” 裴青山轻轻一笑,便为这晚的一幕戏,轻易做了个结局。 久久无言,我俩就这么向前走着,万般情绪纠结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每一个欲要往外蹦出的字都被我及时拦下,咽进肚子里反复地排列斟酌,怕它太过轻率,又怕它过于直白地宣泄出我的心绪。 再想追问关于昨日,关于那座城里,关于明天的一切都被他一笑了之,半推着我往前赶说着再不回去天儿就太晚了,要早点睡觉,明天还得帮李爷爷干农活。 我就这么被他推就着往回家的路上赶,真正要到那谢幕的戏台子将看不见的时候,我才瞥了瞥。我惊愕,不知何时那水郎正端立在那台子上。水声入耳,再想听戏词也听不真切,只后来再想起这一天的时候,我才晓得他唱着的,是早就入了戏的人。那向前走着的一半,是支离破碎的我。 第11章 日子总在人不经意的时候悄悄溜走,而灰墙上的日历我也无暇再顾及,它停留在七月初的某一天就许久再未动过。至于现在,重新仔细算了算日子,大概离八月都不算太远。具体是哪一天,这当然得问问裴青山去。至少在零三年的这个七月,裴青山会坐在书桌前,听到我的话后转转笔,给这一天安插一个日期。 越往夏的深处走,就越能清晰地感受着他心脏的炙热。有时过于闷热了,我俩都裸着上身,随便穿着条短裤就对付着天气。裴青山那开了线的短裤上印着的黑底色的榈树早就被洗出了水白,他腰间垂挂着的绳子往往纠缠在我的手指间。或许不经意间我的力气用得太大,他后腰上都被勒出了浅浅的印子,微微泛了红晕,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把那颜色都丢在了我的脸上。 天气也是无常,前一日收音机里听到的预报都常常不准。庆幸的是,他总会教我抬头望望天色,同时也活成我眼前世界里的一个预言家,说,傍晚肯定要下雨,或者什么时候就要天晴。“你喜欢下雨,还是晴天呢?”他问。 “我当然爱那些下雨的日子。” 泞雨的时候天地都恨不得把一切鲜亮的颜色藏起来,连风都是。纱窗半半敞开,让它似有似无地透进来,却仍感觉不到多少凉意。它吹着,卧于我怀中追着,书中的每一个字读着念着,眼神又若有若无地飘着。 第11章 这会儿呢,我正把脚搭在墙上,臀部抵着木制的床头,用下巴把裴青山枕过的枕头压在胸上,读着一本从入夏都没翻几页的书。 “你在看什么书呢?” “《荷马史诗》——《奥德赛》” “奥德赛?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了。”裴青山终于舍得放下笔,双腿叉开,微微转过头来问着我。 “为什么会看?我也不知道。”我挠了挠了头。“大概是为了追着一种感觉。” “感觉?”他的下颌微微往前探了探,手在新生的胡荏上摸了一把,居然在认真地思考着我所说的感觉。 “难道做什么都要有一个目的么?” 抻手叫了叫我因为一直被压着而有些困倦到发麻的屁股,喊它快醒醒,快坐起来,我得看着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跟你形容,感觉。打个比方,我会一直一直记住现在这个时刻,它是灰色的,阴霭的。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抬手指了指窗外,那连绵散布都快要蔓延进我的眼眶里的阴云。 “就像这样三四点的时候,夏季,欲雨。光线都会被藏起的水珠子折断,可能是我看书看得太入迷了,有时候抬起头,连你都看不太清。” 闻言,裴青山只一笑,起身又在我旁边坐下,连床带人都震了震,这一下,云袋子终于兜不住了水珠子,一颗一颗如水银的珠子就这么滚落,掉在地上弹出一小片儿土波。 “那现在你能看得清了?” 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手一指就点在了因风错乱的一页——“死亡对凡人一视同仁,当带来悲痛的死亡降临,即使神明也无法使他们所宠爱的免遭殒命。” 我合上书,没让他继续看下去。 “我看不清。” 他愣住。 书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看清,可偏偏,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横竖撇捺叠错,它们相互交织出的情节,命运,我都看不清。对,就是命运。我太过惊喜,手用力握住裴青山按于我腿侧的小臂,就那一刻的感觉,我知道就叫命运。 “就半年多前,你点开那条帖子。”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们相遇了。” “在那么多人中?又横跨着几十万里的土地?”我乐不可支,伴随而来的,是那种快乐的悲伤。 “命运使然。”他答。 盛极必衰,乐极必哀而已。心中的情绪就是深海的波涛,逼得我重新翻开书的前几页,指着众神降下的谕言,想问他这一切是否都是凝视下的人间一戏?难道我们除了无力地迎接着命定的前途就再无他法?而你又会不会和我一样,预言着彼此的前途,做着无谓的抵抗?还是在分别来临,或者每一个不愿意接受的时刻,你仍旧会像现在这样,以一种平静且麻木的情绪,说是命运使然? 我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彼此。 我告诉自己,我要把现在的画面,书里的字,无论是看得懂还是看不懂的,都牢牢记下来。我设想能找到一种解答,关于漂泊者的找寻,此岸人的呼唤。或许就在那些与此刻横亘着几十年时间跨度的节点,每一处我与他的相遇,我都要问,也都要答。 我不能告诉他,我有一种预感,这是我对自己降下的谕言,或许在多年之后,我必定有一日会想到现在的时刻,今时雨会泼了那时的我满身潮湿。 直至一声惊雷乍响,我随着那雷神一怒而抖了抖,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才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喂,你还好么,会不会觉得有一些冷。” 他立马起身,径直把窗户关上,一边关又抬头看了看天,带着侥幸的语气说道,还好外面的庄稼收得快, 不然这一场雨下来全得发霉咯。一边又问我,这也是你的感觉吗? 我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太心急,一个劲儿地往外掏全堵在喉咙那里,最后只能化作窗外的雨声一直淋着。他又哪能知道,听见呢?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总是觉得时间跑得太快了。”再说出口的,也就这样短短的一句话。 “你说过。人们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我也这么觉得。” 先是一滴雨轻飘飘地拍在窗户上,向我们问好。而后它带来了它的伙伴们,手牵着手,连结而落,哗啦哗啦,却渐渐止住了那些翻涌在心中的东西。 “多喜欢这样的时候。” “哪样的时候?”裴青山单膝跪在木椅上,温柔地拂去零星溅进来的雨滴,把所有的书信收起,眼神坚定,仿佛刚刚进行完一场宣誓。我见证着,我参与着,我和他的距离太近,所有的呼吸声都萦绕在耳畔。 “这样的时候,我们哪都去不了。”我渐渐把呼吸并入他的,慢慢地循着他的节奏,找着说话的气儿口。“就这样躺在屋子里,时间都懒散。好像读了很久很久的书,可一抬头看看时间,原来还有很久很久才到晚上。特别是夏天,尤其是酿着雨的阴天,那更是分辨不清,从午后就都是这样,灰灰沉沉。甚至是到了傍晚,天边儿的一线竟开始反亮。” 此间暮色,昏沉,无一例外,是我常爱写在日记里的桥段。 “这是你最爱写的一段。”他望着我笑,我也跟着他笑出声,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我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所有的快乐皆来源于我心底的悲伤,没有终日郁郁乱七八糟地思索,就没有我这样一个人。我所修得另一门功课,无外乎如何在这之中找到一个平衡,可他呢,常常给我另一个答案——嘿,小伙子,我当然知道你的感觉,但在你要溺进去的时候,我得拉你一把。 快乐的悲伤。 “青山,裴青山。”窗外卧在云幕里的青山被我指着,我冲他笑着,说着:“我猜你肯定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另一句话。” “另一句话?这可有点难为我啊,拜托你给那么笨的我一些提示吧。”他耸了耸肩,闭上眼睛,头微微斜扬起来慢慢地摇着,嘴角笑得无奈。 “一个愿望。”我总是能很轻易地被他逗乐,裴青山还笨? “愿望啊……不言小子有很多很多的愿望,小鬼。就譬如,你不想让我这么喊你。”他发出“回“的声音,怪叫了一下,就好像大侠出招前都要气沉丹田酝酿着一样,手臂揽月,手掌轻轻覆在我的头上,说道:“信不信我会读心术?” 我只咯咯地笑着,并不回答,可那表情早就出卖了我自己。 “不言的愿望,是在这么热的天里吃一块冰凉凉的大西瓜,这是一。”他撇着嘴,紧紧闭着眼皮,锁紧了眉头,装作费力的样子,就接着读着写在我心里的那纸愿望。 “让我再来看一看。或许是快快长大,或许是更快乐一些,或许是你哪一次的梦话成真……”这个大预言家终于要睁开眼睛。 “继续呢?” “又或许,是想让那些回不来的人回来……” 窗外的雨什么时候就要悄悄漫上我的眼梢,我竟没有发觉。 “但这不太准确,不够尽善尽美,如果要追寻着你的感觉。”我能感受到裴青山在揉搓着我的发端,那儿正沙沙作响,是雨声。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一个逗号,后面不要再多写任何东西。大概是你让我看到的,你日记上写的第一句话。” 震耳欲聋。那是时间的镜都随着裴青山的言语折叠破碎,被命运的海风裹挟着刮过我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每一个碎片里,我都能看见,有他有我。 “那株听了你太多诉说的白桦树应该也要告诉你,不要那么害怕孤独和分离。就在你一直让我摸着它的时候,它让我告诉你。” 那碎片正映着的,我冲着他大声喊着的,都和此时此刻的他,画面,声音,折叠起来。 “现在我也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也不要结束。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他又念着:“ 我怎么能够把你比作夏天,你不独比他可爱又更温婉。 冽风妒杀掉此季宠爱的花,夏施舍给我的日子也太短。 你的眼眸以烈阳灼热相逼,却都将成为余晖落笔这里。 早该知命运将一切都排编,怎又对落红满地兀自息叹。 但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零,白桦早受托把你勾留此地。 死神无缘让你在阴影漂泊,因为我将注视写下的诗句。 凡人终将消逝在岁月史书,唯爱人的眼波与永恒凝望。 如我目光所至你目光所及,当然会长存在你我眼眸里。” 不言,你又该怎么去注解呢? 我差点失声,只一度哽咽。 “你常常念叨着,写着,大概那晚的梦话里都是这些。这应该是你要写的诗句。”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 shall, 爱着,也卑微着,朱湘写‘我来比你作夏天,好不好。’或许太过轻松,俏皮,不是我感觉到的那种沉甸甸的重量。孙梁用夏日璀璨作结。”我一边摇着头,一边撑着眉毛,努力装出一个表情:“爱会始于一切藏匿的痕迹,而不是我要宣之于口的确信。一切的开始,要简单,要隐晦,要融成一团不着痕迹。” 第12章 “所以是梁宗岱。”裴青山点了点头,从书架上轻轻抽出我的日记本,他早就被我默许涉足一切的禁地。 裴青山又坐在我身边,翻开第一页,那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的被他指着,我的目光也跟随着他指尖的步伐落在那些字迹上。他也缓缓低吟着,莎士比亚的原文。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他停下来,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我,问我:“不言,rough winds,你为什么会翻译成冽风呢?” “你觉得呢?”我反问他。 裴青山显然没想到我如此反问,顿了顿,良久才给出回答。 “因为时间。”他确信。 我快乐的悲伤肯定着他的肯定。 “两点水作偏旁的字,往往和秋冬绑定。或凛,或冽。而如果是不言小子去简单的感受,就是冰冷,冰凉。如果用我的眼睛看看满山遍野,是万物凋零。”裴青山闭上眼睛,仿佛有山风自他怀中吹过。而他就一个一个字地复述着,我每一处用笔的心绪。“秋天哪能眼看着夏天卧据着这么多日子呢,它会妒忌,所以你会觉得,是冽风,肃杀了五月,提前休止了整个夏季。”裴青山睁开眼,看着我。 这次换我哑口无言,久久不作声后开嗓都沙哑。 “黄杲昕这样写,他说‘狂风会让五月的娇蕾抖又摇’,梁宗岱写‘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娇蕊作践’,朱湘写‘暮春的娇花有暴风侵扰’。他们都是一样的男人,当然眼里的都是娇花,可我眼里的却不是——它更应该深深植扎在山土上。他们写的我都不喜欢!我都不满意!没有时空交叠,没有赶跑我的夏天!天上的太阳又是谁的太阳呢?”我突然发了疯似地喊着,又发了疯似地安静下来。裴青山呢?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既没有责骂我的狂妄,也没有唾弃我的疯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又在我喝下太多的空气而愈发呼吸急促的时候,沉沉地拍着我的背。 “哪来的短促?哪来的太匆匆?这不都是我求着他施舍给我的日子么?” 我想埋头进他的怀里恸哭一场,偏偏裴青山轻轻钳住我的头,逼得我们双目对视。他说,:“不言,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我想我大概找到了最好的译文。 就这样,他的眼波透过窗户,眼前的世界都雨过天晴。我看见了最后的夕阳强撑着力气,慢慢把嵌在山间的浓云拨开,让那落日余晖降临这里。而那些白桦树,吸了太多太多的雨水,所有的枝叶齐齐被水褪成一片黄林,除了那株——听过我和裴青山吐诉的那株白桦树。 青黄参半,如开始,也在结束,一直如此,还留着绿色的夏叶。 “我悄悄告诉你,只跟你一个人说,他们都没写我的白桦林,写的都不是我的世界。有的我嫌太过柔软,有的我又嫌太过工笔匠气。就连我自己的,都没有被尽善尽美,就如同我的感觉,现在,一切, 都没有。我读着莎士比亚的原文,也只是我在借着他的眼睛去看他所看到的人,终究都不是我的。” “生活就是你的艺术,你把自己谱成曲,你的光阴就是十四行诗。”裴青山笑着说。 “对,对。”我都不太能看清裴青山的脸了,那强蕴在土里的水哪能那么快就干涸呢?“所以只有某些部分相似的人,才会在不同的时刻产生相似的共鸣。” “我喜欢,你,也喜欢,对吗?” 不然我怎么会老爱盯着书上的字看,半天也没有翻页。不然你怎么会写了一下午信的扉页,连一个句号都迟迟不能落下。 “当然。”他终于收敛了神色,远远地望着窗外连绵的山线。“会把自己的光阴写成十四行诗的结尾,而另一个人的光阴,就是最合乎韵脚的第十五行。” 裴青山突然怔住,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远处,我就在一旁偷窃着这样的好日子。良久良久,他才有了反应。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 “不言,你有没有想过,去做翻译呢?” “翻译?” “不是语言的转述,是真真正正坐下来,用你的生命力勾连着另一个人的,可能这个人不处于这个时空,这片土地,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演绎你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我常常相信,思想往往共通,语言文字只是这些共通的情绪的载体,能够载着他们的,你的,我的,冲破时间地域的阻拦。” 这当然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我不知道。”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触动,可我的头脑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再存放着这些思考。 “不急,不急。”裴青山抽出一张纸,缓缓擦在我的眼角。山把那水都转移走了,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呢? “缓一缓,先缓一缓。应该思考最迫切的,最简单的事情。” “什么事?” “不言,今晚你想吃些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今天的菜谱。你觉得呢?” “大概和昨天差不多。我们都太懒啦!翻了翻壁橱,啥吃的都没有了。应该挑个好时候出去赶集,或者做一些村里老人家们都爱干的事,别看现在雨停了,但趁我们睡觉的时候肯定又要下。不过不用担心,明天一定要放晴!有没有胶水?那雨靴开胶了,我得把鞋底粘一粘。不然前几天刚给你做的新鞋子踩着泥地铁定得脏。”他翻身跃过我下床,走向杂物间探手摸寻着。 那是一双白色的布鞋,裴青山生活的又一项巧技。 “会去到那座城里吗?”我满怀期待。 “当然会去,但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等你大一些,再长大一些。” “我已经够大了,难不成,再花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变得比你更大了吗?” “如果我的时间停滞了,当然可以。” “裴青山你在说什么蠢话?”我特意提高了音量,我生怕他听不见我此刻的愤懑。 “我是说,人总是要向前的,这么着急做什么。你的一天已经赶得上我的十天,一百天。”他这才从门框那儿探出个脑袋,笑呵呵地说着。 “你已经长大太多啦,不着急。总之会带你去看一看,或许还得你带我回来,我可认不清来这里的路。” “那就不能给个准信儿?”我早就迫不及待,我笃定裴青山早就埋藏好了关于他的生活的线索,我要把它们一一拾起,留待之后慢慢地拼凑。 “那就等你把那本书看完吧。也等我慢慢把那一封信给写完。” “你都写了这么久了还没写完?” 裴青山终于找出了胶水,把鞋子提过来,对着透过窗子进来的,越来越式微的光,仔仔细细地粘着我俩的鞋底。 “这么快就要到晚上了。”他感叹一句,才接着说:“想说的太多,落到笔下却叠成了短短的一句,慢慢来吧。” “没给你的信取一个名字?或者标题?”我抱着枕头,转过身。 “这是一个秘密。” 我撅着嘴,嘟囔着,又是你对我的秘密。 “不着急,总会知道的。” 慢慢来,不着急,我想。反正这本书还要看那么久,反正还要那么久才到明日,反正这个夏天,还有很久,很久。 第12章 我和裴青山有一个约定,隔一段时间我们总会在夜里相见。或许这个我翘首以待的相见的时刻,用重逢来形容应该更加准确,因为在每一个重逢之前,必得有一个人会把全部的心思挖空了放进锅子里,岁月熬汤。而这个老友重逢的间隔并不明确,几天?几周?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从来没有定数———就这样干巴巴地等着吧,等到那汤,连带着人儿的汁水都被熬干掉也无妨,世界总在运转,一切都在向前,我总能等到下一次的赴约。 我们会在绮丽的梦里重逢,或许那儿铺满了花瓣,有六月风,七月雨,八月的太阳,和漫天飘飘红叶。若你一定要问一切梦境的开始,或许它就发端于那一场永续夏天的沉沦。 就从那个亟待填写的逗号后面,从人生谱出的第十五行之后。 在一开始,梦的大背景是八九十年代老电影里会出现的香港。为什么会是香港?做梦的人怎么会知道,而且,就在那个夜晚,我隐隐约约地知道我正在做梦,但却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这里才是现实,耳边老糖水贩子的吆喝声还能作假?眼前应接不暇闪烁在夜里的霓虹还不是真? 不愿,再不愿,都会在一瞬间,被脑子里的神经狠狠抽了一巴掌,全然清醒,半点再欺骗不了自己。响在耳朵里的,只有老风扇转向吹动的时候,发出的“呜呜”噪响。眼前的霓虹像是水印,一点点在眼前退散,还原了真实之境的夜的黑暗。被迫破梦的人只得溺在这黑暗的逼迫里,徒劳无功地喘息着,妄想从四周挤压的空气中抽离出一点点可供呼吸的东西。再一探手,身下早就被汗液浸湿了一小片儿。 第13章 心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抽空,取而代之被硬塞进来的,如今细想,就是裴青山所说的遗憾,那遗憾塞得越多,我就越是空虚。猛一转头,才看见裴青山正安然无恙地熟睡在旁边,一吸,一呼,一点儿一点儿把压迫着我的气流松活开。 真正叹息着,喝水的功夫,我才在回味那个梦境。 我,裴青山,一家日式卧榻的小旅馆,老胶片里描绘的香港。具体到人物,我,他。动作呢?他牵着我。地点?就一个小旅馆的房间里。他盖着被子,微微阖目,可能憋了一点儿气,大概就如同刚才那样,我被埋在里面,可供呼吸的空气就要用完,我也要晕厥的时候,这个世界撤掉了所有的乔装,把最真实的寂静和夜的声音都还给我。 咚咚,咚咚。一声两声,是心脏锤动如擂鼓。 我突然开始怨恨,一日更复一日的怨恨,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让我醒过来?既然人终将在大梦一场之后清醒,又为何不能自主地选择永远浸没在这样的梦池?生理总与心志相悖,一个人就是矛盾的两端,也是我一再追问自己,我究竟是能活在那个当下,还是死在之后每一个空泛的夜里? 关于这一切怨恨开端的夜,我仍能选择在慢慢喝了一口水之后,乖乖回到床上,跪伏着又钻进被窝,或许还能在闭眼装睡之余,偷偷瞥了身旁的人好几眼。 于是那首诗的下一行,我又写上爱与恨。 想那个夏天,它整个七月的末尾,都在我的视线里被拉得越来越长。抛开那些书信、纸、笔,我常常坐在门口的石凳子上,盯着一片空的地方就开始发呆,这是我放空自己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时间再一次从我的世界悄悄滑走,已是午后一两点,旁边的两株矮木都快挡不住愈加毒辣的日头。李爷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他手里的蒲扇轻轻遮在我头顶上,笑着出声:“不言小子嘞,呆咯?” “嘿,爷爷,哪能呢?”我刚想起身,却又被爷爷一把按下。 “你啷个坐这头,不怕晒?” 他在我对面坐下,拿扇子指着石桌子上散乱的棋局问道:“还会下吗?”。飞车临将,只差一步就要将军。 “您和张伯下的棋叫我来看做什么。”我挠了挠头,仔细盯着苦苦撑在将前的一仕愈发头疼,又接着道:“象棋还是小时候您教我下的,更何况连张伯这局都要输了我又怎么盘活?” “这可不是我和老张头下的。”李爷爷倒是继续在鼓励,“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走马。”心思也乱得很,看这棋局都觉得眼花缭乱,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生路走马顶上日字格,刚抬起的手却又因为爷爷的一步僵住。 “炮!”李爷爷把巡河的炮一横,打了过来。我能看穿,就算我拿马应将也是徒劳。 两手一摊,看着李爷爷似笑非笑的样子更是气恼。“这可不怪我说您欺负我了吧。”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下棋最要心静。” “当然记得咯。” “这局明明有解,拿过河的卒一逼不就盘活求咯?问题是你们都不看,你是,裴青山那小子也是。” 我一愣。 “青山那小子刚来的时候,我和老张头他们跟他下都得打起精神来,怕哪一步不小心就入了那小子的局。现在你瞅瞅,越来越毛躁,心不静。你也是,越下越回去,还不如小时候。“说着说着,李爷爷还叹了口气,“也是,我们这些老头子下棋只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一下,几个白天都能下过去,你们这些大小伙子可不能这样。” 你们这些大小伙子可不能这样。 细细想来,爷爷说完这句话大约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气叹得也太沉重,如今我望着楼下那块被叹碎了一角的石桌,才愈加心痛。梦里偶尔重逢的时候我也常问他们,爷爷或奶奶,你们每一天都在做着前一天做过的事情,不会无聊吗?就像那一摆就能摆好几天的棋局,每一步都绕在枯槁的指尖又磋磨着分秒,或是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明日复昨日地上演着同样的悲欢离合。 他们会笑着摸摸我的头,不言不语。 又或者裴青山说出了他们该说的话,时间在他们身上,早就停滞了。 大家都在奔向一个命定的结局。 “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可舍不得你们也这样。”李爷爷笑着扇了扇蒲扇,指着院口的方向,道:“小伙子们快去动动筋骨,再懒下去都要发霉了!” 再度追逐着当时的视线往那儿奔,或许一切的砖瓦红墙又历历浮现,跟着同心脏跳动的目光朝前看,犹能看见裴青山那老家伙兀自坐在垒起来的石头上,眺望着远方。不过他在想些什么,或者在等着谁,我一概不清楚。等我跑到他身后,借着惯性用力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他才猛地一晃身,回过神儿来笑骂着:“不出一声儿,想吓死我啊你。” “爷爷说你下得棋太糟糕啦!要我来教训你!” “可饶了我吧。”他举手投降,“已经被老将军们打得落花流水了。”他又指了指身旁的空地,示意我坐下。 “我们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吗?”他问。 “我想想,农里的夏事差不多都做完了吧,就等谷子们多喝点儿水,多长高一点儿,爷爷他们也能更开心一点儿。哦,要是那些来收作物的大商户们可以把价给的高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还有吗?” 还有么?这可难为我了,哪有这么多的事情呀!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法子去打发这漫长的时间,我又怎么可能拉着裴青山一起去熬呢? “爷爷跟我说,让我来听听你的话。”裴青山把嘴勾成一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现在我成了小鬼,得问问你这个大人的意见。” “嘿,你总算知道这件事了~要,听话!”我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我向他打着包票,我铁定会罩着他。“让你听我什么话?” “棋是要下不过啦!李老将军就使劲儿拿着他那扇子扇我的屁股。”裴青山伸出手在我眼前儿用力地扇了扇,扇出了呼呼的风声,“听见了么,就这么使劲儿!赶着我跑!” 我都已经能看见了,裴青山抱着屁股,被李爷爷追着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说好了不会笑的。” “谁给你说好了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我怎么没在现场呢,多么的遗憾啊。” “爷爷啊!他说你不会笑话我。” 你竟然在那个时候才知道么?裴青山。 “笑话你什么?” “难道你不想知道之前他怎么骂我的?” “那他怎么骂你的?”我听他话,立马换了个问题。 “边揍边骂我,嘿!就我屁大点儿的小子,吞进肚子里的米还没他吃过的盐巴多,就知道成天垂着个脑袋,我寻思着我什么时候成天垂着脑袋了?” “不,你垂了。” “我没有。” “不,你有。” “好吧,我有。”他摊手又一次投降,今天他缴械投降的时候格外得多。 “我不服啊,立马就要反驳他啊,他这才停了手,叫着对咯,对咯,赶快给他滚一边儿去,哦,拉上你,一块儿滚一边儿去。” “好家伙,这纯属误伤啊,要滚你自己滚就罢了,拉上我做什么?” “说咱俩搅了他的安生,坏了他的好棋,赶紧哪凉快哪呆着自己玩儿去。” “嘿!这老头子嘴也忒毒,你别急,回头我找他算账!” “算什么帐?我好像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又知道啦?”我欣慰地看着他,带着一点点的报复性,用那种更加成熟的,早就参透了答案的眼神看着他,表明:“孺子可教也。” “孺子可教也?你个小鬼,这是你跟我说的话。”裴青山装着被气笑,手指一点就点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他说,他觉得,我们俩很像。” 所以你看看,这是连他们都能轻易看出来的事情,裴青山。 “像吗?我觉得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像。”我故意说着反话,食指和拇指捏在他眼前,空出一点儿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缝:“最多,只有那么一点点儿相似,因为我们都是男人。”这又是个咒誓。 “谁知道呢?”他一摆手,一叹气:“我是不知道怎么办了,怎么办了……” 我不要让他再叹气! 当下的瞬间,我以我的人生赌誓。瞧瞧,这样还有着大好未来的小伙子,怎么就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整个人生都放上筹码?除非,他本身的快乐或悲伤,所有的情绪都跟另一个人绑定。这样的绑定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悄悄影响着他不自觉地在心里做着这些的决定。 “你给我起来。”我双手一撑地,使劲拽也要把裴青山这个老家伙给拽起来。 “好好好,我的小祖宗,你又要做什么,你轻点儿!胳膊都要被你拽掉了。” 第14章 “不只是你我,我要把他们都喊出来!” “他们?谁啊?”裴青山问。 “小谷哥,小雨姐他们啊。如果娇娇也愿意出来的话。皮皮,童童,飞飞,你说他们都会出来吗?” “村里的其他小孩儿?” “请注意你的用词,我们不小!” “哦,你的好朋友们?” “没错!” “那他们肯定愿意出来。为什么又非得拉我去?”裴青山还装模做样地在拿手摩挲着后脑勺。 “怎么?你还能害羞了?在这儿混了这么多天还没混熟?” “哪能呢。”裴青山脚下这才卸了力,任我拉着他。 我一直拉着他跑,跑到我们的小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我又拉着他上了小二楼,大喊着:“皮皮!皮皮!” 大概院儿里的老人们都听见了我的叫喊声,花奶奶笑眯眯地在望,村头的大爷咧嘴在笑,李爷爷摘帽又一起大叫:“哎,对咯!对咯!” 对面的窗子并不像从前,会立马被打开,皮皮的脑袋探出来,朝我兴奋地挥手。 窗子始终紧紧闭着,只剩天上的流云轻飘飘地跑到上面,又轻飘飘地跑走。无所谓的事情,这和从前的很多次一样,我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失落。 “哦,看起来他不在家。想起来了,他老早就跟着爸妈出去了吧。没事,我们去找下一个人。” 一扇一扇的门敲着,一个一个的人喊着,有些门闭着,有些门开了,但要喊的人都有着同一个去处。 “哦,不言来啦!你说他呀,他年前儿就出去打工去啦!” “怎么走的?”裴青山突然问留在家里的老人们。 “就坐白桦林通着的那个铁疙瘩走得呗!要奔向好日子呢。” 裴青山稍稍往我这边靠了靠,拿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或许在安慰,或许在鼓励,我都感觉得到。他以为我现在正难受着呢!但他想错啦,我并没有再延续那些伤感。我拽着他跑到大路上,那些白桦树扬立的地方,此时此刻,我的心思化作了灰鸟,飞掠过这片土地。我好像能看见他们每一个人提着包登上那个铁疙瘩的场景,有的人回头望,有的人没有。但无一例外,他们最后都毫不犹豫地迈开脚,买了票,被车载着向远方行。 我清晰地知道,他们是要追寻那些仿佛近在咫尺的好日子,我对此感到快乐。 “裴青山!” “怎么?”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我问。 “随时,只要你想。” 一个大大的拥抱,正当着那些白桦树,我们长相拥,若说这片刻成就永恒,我们便能在白桦林中长相守。风儿也吹,叶子也落。或许吧!无数的叶书终于被我的倾诉写满,零落成泥,待来年又新生在枝头。或许吧!恰如每一次我环绕臂膀,自己去拥抱自己,都会与落叶下的另一个影重逢。或许吧!后来的我也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跳动,能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呼吸,能如我拉着他一样被他拉着,往前奔。 “好了好了!下一位下一位!”我又要拉着他朝前跑。 谢谢你。 “你问张波啊。”花奶奶摇了摇头。“他呀,去上海啦!就你上回回来之后,他跟我讲,说,奶奶,不言要去高考啦!他也想出去看一看打拼打拼。” “上海啊!那么大的城市啊!他可真有本事!” “是啊,都有本事啦!我们不言最有本事,奶奶可喜欢看见不言了!”花奶奶紧紧拉住我的手,又抬头看了看裴青山,把他的手也仅仅拉住,我们三个人的手就这么叠在一起。“奶奶也可喜欢青山了,真好,真好。” “我也喜欢花奶奶啊!”我朝她摆了摆手,“奶奶再见!照顾好自己哦!我们还要去找下一个人!” “哎,奶奶会的,快去吧快去吧!” 走脱了花奶奶的视线,我又主动要抱裴青山一下,再一次。 后来裴青山给我说,就在第二次拥抱,他鼻头都酸得很,可能悄悄红了眼眶。不是我没发觉,我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我现在在这儿写,我当然已经可以带着答案逆回去看这些故事,用我俩之间最成熟的眼光,看透从前我和裴青山都没来得及看透的事情。而我也感叹老人的眼光毒辣,我俩本就是同一人格披上了不同的外衣,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彼此的接触,所有的感官都会相通,那同时存在着的快乐与悲伤终于有机会被拆解成两个明确的部分,让我们同时承担。 “还有谁呢?” “小谷哥和小雨姐啊,他们总不至于躲着我们跑吧!” 那就勇敢一点走吧,亲爱的青山,亲爱的不言。 “小谷哥!小雨姐!”我扣着门环喊着两个小大人。 “在!在!”小谷哥光着脚就跑出来开门,而屋子里的小雨姐呢?正拿衣服擦着眼角,背对着我们,显然是不想让我们看见。 “怎么了?”小谷哥问。 “快出来玩啊,别老闷在家里了,在闷下去人都要发霉了!”裴青山用一样的话术送给他们。 “可我们还要照看终霜……” “你们就出去!我又不是不能看!”小谷哥的娘一直在把两个人往外推。“不言,今晚就在阿姨家吃饭吧,正好我捎了挺多油炸鸡腿回来,就集上你最爱吃的那家王记。”她同花奶奶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 “好!好!”我就要上去给谷姨一个熊抱,抱得她连连后退。 “好孩子这么用力做什么?差点儿没把阿姨绊倒啦!” “您怎么知道我想吃王记鸡腿了呢?我在做梦吗?” 谷姨只笑着把我们往外推:“快走吧!快出去玩一玩,快出去看一看。”她倚着门框在招手目送,小谷哥一步三回头,每一步踏得都比前一步更加用力,也迈得更远些。 我问谷子哥,小雨姐在哭什么? 他跟我说,他老呆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得出去多赚点小娃娃的奶粉钱,他在外的老舅给他寻了个门路,可以让他进电子厂打工去,还有人能照顾他。 “一个月能赚个一千多呢!”小谷哥掰着指头数了数,这可真是个大数目。 “在哪个地方?”裴青山总能问到点子上。 “在广东那边儿,东莞或者深圳,没说准到底在哪儿,得到了地方再看。” “一定得去嘛?”小雨姐又开始哽咽起来,我也知晓,对这样一对最幸运又最不幸的小夫妻来说,做出这样的抉择并不容易。 一南一北,一上一下。 最幸运的是尽管早婚早育,他俩仍是被那些以土地厚养起来的白桦牵起了彼此的双手——那女孩儿的手被放在了男孩儿的手上,就在小村子里的红席上,哦,对了,我得跟你说,我现在都能听见那些锣声炮声,看见男孩儿单膝下跪,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了一句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女孩儿自然而然流下的最真挚的泪水成了他们最好的钻石。 最不幸的是,就因为是真正的爱着,面对这种不知何日才能重逢的分离,才更心如刀绞。何尝不是呢?他们,我们。多么幸运,又多么不幸。 第13章 “小雨姐为什么不跟着小谷哥一起去呢?”我问。 小雨姐反而抢着要回答这个问题:“我早说了我要跟他一起去,他去哪我就就去哪,甭想就这么轻松地丢掉我跟娃,可他死活都不愿意。” “我又不是到那边儿享福去的,那么大个城市,到时候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最怕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况且只有我一个就算出了什么事儿……” “你给我闭嘴!”小雨姐直接打断了谷子哥的话,眼泪又要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就为着这事儿我俩吵了不知道多少次架了。要是只有我媳妇儿一个去了也就去了,可是还有那么小个娃娃呢?” 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褪去那层土色的外皮,小谷哥已经比我成熟得太多——他已经渐渐要成长为一个可以立在家人面前,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甚至,他比裴青山都要成熟得多。 我相信裴青山也是这么想,不然他不会如此沉默地看着小谷哥,又在空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之后,深深吐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青山哥,你知道么?我和她早就商量过无论怎么样是一定至少要留一个在终霜身边的……为什么,不言应该很清楚。” “因为不想让她成为下一个的,我们。”所以你瞧瞧吧,比这些乡里人多读些书的好处不就是能更准确一点,更多一点,描述或传达想诉说的东西吗?也仅此而已。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第一次对文字的无力感,就出现在这里。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是整个时代对我们每一个最在平民百姓家的人,冲头的暴击。后来人当然可以简简单单地用“阵痛”二字就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我们所有锥心的痛苦。但谁不是只在这世上活这唯此一次呢?谁又想被夹在后来人的功勋页里,成为了那些必要的牺牲呢?我又问裴青山我们可以做什么呢?这一次,就连他都紧锁着眉头,给不出我回答。当然可以选择不出去,固步自封地赖在白桦林的怀抱中,不去和生活腥风血雨地厮杀一场,但也注定着,就在整片白桦都凋零的时候,胆怯的懦夫会被逼死所有的活路。 第15章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结局。而另一个注定的结局,那些敢于走出白桦庇护的勇士,又哪来的机会和力气去捅破牢牢封锁在头顶的桎梏,撬开一条缝,偷得一点儿漏下来的原始积累呢?殊途同归,到头来不过都成了精密机器上的又一颗无人问津的螺丝而已。勤奋会使不劳而获的人过上好日子,财富永远会流向最不缺财富的人。 百无一用是书生而已。我这么想,也这么写。 所以无论那些《意林》和高晓松们再如何落笔讥讽那横亘在两座悬崖之间,千军万马面前的独木桥,我都不曾有过一点儿愤愤。那些生在悬台,笔杆子落不到泥点子的人不知道,或者是他们知道了也要让别人不知道,这是唯一相对公平的机会,尽管是我们在厮杀我们。 想得越多,只会越重蹈覆辙那些快乐。 “裴青山。” 我的视线也随着他的名字和铺满白桦落叶的小谷哥家门前的那条路,一直延申到远方山与天,过去与现在交叠的一线。我看见了那些踩着红霞,离家将要远去的人。看见了离人一步三停,频频回望,望着门框那儿的眷恋。看见了太阳东升西落,四季轮转磨白了树下人的鬓角,和他们空空眺望远方的眼神。 好像自天净沙之后,这漫天云霞的红殷都是因着不着痕迹的远愁。再回头,是我红了眼。 倘若学着裴青山的口吻,他肯定会说:“小鬼,你怎么红了眼睛。”这一问词提前,给了他句尾落下叹息的余地。而今昏鸦叼走了残阳,枯藤老树拖着墨色的黑铺满眼前的世界,那藏在裴青山、我、谷子哥小雨姐,或是每一个人身后的晚霞都在我眼底拓印成了一个个的模样。世间安得双全法?彼时他们做着的选择,无非是孩子与父母之间的二选一,到头来总有人会被自愿,被抛弃,被遗忘在时间的河畔。而留岸的人看过再多的时水,也只能徒劳地,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我就在那河岸边,和留岸的人打着招呼,告诉他们有人在和我玩着捉迷藏,问问他们知不知道我想找的人在哪里。我又循着我们的脚步,听我说,我们去玩四个大字吧。 “那是什么游戏?”被发现的时候,裴青山问。 “一个很幼稚的游戏。小时候大家经常在一起玩。”我向他解释。“我自告奋勇吧,我来抓你们。游戏规则也很简单,不要被我抓住。当我快要抓到你的时候,你得赶紧想一个成语,然后你就被定住在这里,不能动,得要旁边活着的人来触摸你,你才算被解,活过来。” 如果所有人都被定住,所有人的时间都静止,这场游戏就是我赢了。 “裴青山。” “欲说还休。”就在第一次我要抓到他的时候,他自己定住自己。 “如泣如诉。”最后他快要抓到我的时候,我定住了自己。 “瞧你们一个个摸的啥子。”谷姨把我们串成了一队,看着我们一个个仔仔细细地把手洗干净。连指缝都不能放过,得一一把手指放在她眼前让她过完目才行。 “我又不是不会洗,多大了还看着呢。”谷子哥嘟囔着,三两下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可能溅起了一点儿都沾到了谷姨的脸上。 “嘿!你这臭小子。你再大了能不是我儿了不成?管不了你了还。”谷姨佯怒,手轻轻拍在谷子哥的后脑勺上就让他小小吃了个暴栗。 “哎哟哎哟,我错了还不行嘛。”只剩下谷子哥一个人在讨饶。 老式的瓦斯灯泡总悬在房梁上饿着,但它仍旧尽心尽力地散播出一点点的温光。我、裴青山还有小雨姐就在暖黄色的光里,一起忙着把剩下的柴饭烧完。真等饭菜全都端上桌的时候,新闻联播几十年不变的旋律才从那个铁皮壳子传了过来。 画面都被电视屏幕上的一条暗线截断,声音也跟着挣扎了两下又卡在那里。直到谷子哥上去轻轻踢了两脚它的屁股,那老电视才肯继续工作。 “这小电视得换一个,妈。”小谷哥急匆匆坐下,往嘴里扒拉了两口饭。 “又不是不能看,换什么换,浪费钱不是。” “嘿!”小谷哥不乐意了,“回头我给你把钱存到折子上,你可不要省。该花就花听见没。” “你还管起老子咯!” 裴青山在给我们盛汤,我和小雨姐正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母子两个人拌嘴。 “我也不盼着你能赚什么大钱,都平平安安的就好。”谷姨拿着汤勺的柄往她儿子头上敲了敲,对着就许了个最朴素的愿望。 “哎呀哎呀,我当然知道!你都说过多少遍了!”谷子哥当然还在学习如何变得成熟,而在这个当口的男人又怎么会有耐心听别人在耳边唠叨这些呢?应付一声也就罢了。 “嘿!这么跟你说你又嫌不耐烦。” 电视机里张宏民在说着三农,电视机外的人也这么聊着。裴青山又从村口小卖铺那儿提了一箱啤酒回来,酒启子一掰,“砰”地一下瓶盖儿应声落地,他和谷子哥俩人的酒瓶子一碰,咕嘟咕嘟灌进去。喝了酒的男人各个都牛逼哄哄,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话里话外,国际情势,国内民生,聊了个一干二净。 “哎对了?奥运是哪一年来着?”谷子哥突然想起来之前申奥成功,扭过头来问着自己的爱人。 “酒喝多就傻了?08年啊,这都不记得。说下个月就要在北京公布那个会徽了呢!”小雨姐拿筷子在谷子哥重开的一瓶酒那儿敲了敲,“注意点儿量!” “哎,没事儿。今儿开心。” 小雨姐也没真要拦他。 “北京,北京。那可真是个大城市。”谷子哥眼神一暗,直到转头看着自己的闺女才慢慢出声:“08年啊,还要这么久啊!五年呢!到时候咱闺女都能跟着看了。” “不准备让她参个赛?”裴青山轻飘飘来了一句,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嘿哟!我倒还真想!”谷子哥一摸脑袋,兴冲冲地叫唤着:“让她成个赛车手,我肯定能教她!等她长大了一定会成冠军!” “一个姑娘家家你让他跟你开车?”谷姨白了他一眼,转头“啧啧”地出声逗着趴在小车里的终霜。而终霜呢,眼睛亮堂堂,瞧见大伙都在看着自己就拍个小手直乐。 “这还是没生个小子呢!阿谷成天念叨着要教自己的小子去开大车。得亏是个闺女。”小雨姐虽然这么说着,到底还是理解自己的丈夫,“还是他从小就喜欢开车,一直没这个机会而已。” “只是从前总爱蹲在白桦林的路口那儿,一蹲就是一上午。远远地望着那些车子来了走了,我当时羡慕得要死。”谷子哥吸了吸鼻子,又找裴青山喝起酒来。 吞酒的空当,裴青山望了我一眼。 “总得允许我们找点事儿做吧。”我摊了摊手。“每个人爱干的事儿都不一样,也都奇奇怪怪。” “是,是。”谷子哥笑着说:“我爱蹲那儿看从林外经过的车子。总会数着,一,二,三,四……,一秒一秒地数。我老好自己跟自己犟,比如我一定得数到多少多少才能回家。记得最久的一次,我数到了一万秒。” 这还没有算被不自觉拉长的时隙。 “怎么不继续数下去了?”裴青山适时搭了个话桥,他知道谷子想继续说下去,男人的生命中鲜少有这样能够吐露心声的时候,而谷姨也只能略带歉疚地往儿子的碗里多夹了几口菜。 “天儿都擦黑了,再不回家我妈该打我了。”谷子哥朝着谷姨的方向努了努鼻子,换来一句:“臭小子你回来想挨打都没得机会了。” “主要是我也知道,我再怎么跟自己犟,再数到十万,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也没啥用。后来我就想,如果我能自己开车出去就好了。哪里我不能去呢?谁我不能找呢?” 又是一口酒闷了该说没说的话,是裴青山替他喝了。 “你没见过的那些人,像童童,爱拾各种各样的石子儿带回家,他被他爷爷打了多少次都不改。等到我们聚一起的时候他就把那些藏了好久的石子儿拿出来分给大家,做了石炮摔着玩儿,各种各样的,漂亮得很。像菲菲,爱捣鼓小卡片儿,我们都趴地上,看谁能把谁的卡先打翻回来。每次他都能赢!赢走了我们好多珍藏了好久的卡。我到现在都记得我那印着红色跑车的卡被他赢走了,我哭了好久。” “是啊,还趴在我怀里哭。”谷姨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那么大的大小伙子,不嫌丢人。” “那可是印着红色跑车的一张!”谷子哥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本来说要还给我的,但他前年儿走得太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到现在都不知道把它给我,真是个坏东西!”谷子哥朝着地上呸了一口,仿佛他真的厌弃极了这个人。 “连声招呼也不打。”谷子哥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我想想,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 “菲菲的话,应该是我初一那年吧,暑假,八月二、三号的样子。天儿挺热,我一个个把你们喊出来,哦,张波他不在,好多人都不在,就我们几个出来了。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大家都没有兴致,也没多久就都回去了,然后就再没见过了。”我肯定地告诉他。 第16章 “对!对!就是那天,还得是你记得清楚。”谷子哥笑了,朝我又弹了个舌。 “那他呢?他喜欢干什么?”裴青山指了指我。 “喏,你瞧见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奇怪的事情做,不言呢?他最奇怪,爱绕着那些白桦树,爱拾那些落下来的叶子,爱看我们每一个人在干什么。要不然他怎么记得我和菲菲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呢?我总觉得,他跟个记录员似的,把所有的东西都写在了那叶子里记到树上。” 我一听就乐了:“嘿,你要是上学的时候来这么两句写进作文里,语文老师至于天天逮着你骂么?” “那能一样么?对着你这叫有感而发!”语文老师要是能听见谷子哥又蹦出来的成语运用肯定得给他贴一朵大大的红花。 只是裴青山在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自在起来。 “打发打发时间而已。”我学着谷子哥的动作也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你得记住爷爷说的话,我也一样。”裴青山用他的手代替了我的手。 我举手投降,说:“好吧,好吧。饶了我吧。” “喂!幺儿,给你装点辣酱进去要不要得?”谷姨突然出声问自己的儿子。 她把那个蛇皮袋子反反复复地打开又合上,所有的物品只一件一件地装着,又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确认。 “不装了不装了!太重啦!腌萝卜,酸豇豆,被你装了这么多东西怎么还装得下。”谷子哥想也不想地回答。 “那怎么得行,到了那边儿你想吃都吃不到……”谷姨只絮絮叨叨地说完全不理会谷子哥的话,而妈妈又总能找条缝把自己想给儿子带的东西塞进去。 “妈,你装得够多的啦。”谷子放下碗筷,三两步小跑过去蹲着,把已经合上的拉链儿拉开,掏了几样重复的东西出来。 “你再这么掏可把妈妈的心都给掏出来啦!”谷姨笑骂了一句,谷子听完只一愣,又默不作声地把东西放了回去。 “知道你俩要带终霜过去,你提着这些行李就行,大小伙子怕什么累。让雨儿抱着小霜,一路上还好照顾她。”谷姨转头又盯着小雨姐嘱咐着:“抱着哄她睡觉的时候记得拿手轻轻拖在她后脑勺上,摇一摇,谷子小时候我就这么哄他睡,小霜我也这么哄,睡得快。喂奶的时候你自己感觉着她吸奶的力气和时间,一次喂个六七分饱她不闹了就行,吃得太饱就容易吐奶。你俩要是带孩子没经验呢,就打给村口小卖铺,人家喊了我来我就给你们打过去,带孩子这一毛两毛的话费可不要省。” 谷姨一顿,眉关微锁好像在思考着漏掉的话,我们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就连挂在墙上的时钟都把自己的针脚放慢,等着一位母亲想起自己的叮嘱。 “嘿,你们瞧我这脑子,老了老了,就是想不起来还想说什么。”谷姨最后还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自嘲地一笑,只是裴青山突然起身走过去替谷子哥抱住了她。 谷子背过身去,任谁都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买张卧铺票,别省钱,那么远的路你俩受得住小娃娃可遭不起。”谷姨在裴青山的衣领那儿收拾好情绪,又笑着抬起头,冲着儿子的背身说着。 “我知道,我知道。您别操心了。”谷子哥狠狠攥着拳,终于卸了力气,有勇气到裴青山暂代他的位置上。 裴青山拍了拍谷姨的背,等他回来我往那儿领口一摸的时候,才发现早就湿了一小片儿。 之后小雨姐被谷姨拉着走进卧室里,大概是一位母亲要对另一个母亲传教箴言,或许也是一种传承。这当然是母亲们自带的天赋。 就剩我们三个无关紧要的男人走到小院儿里。 “雷谷,我得跟你说件事。”裴青山拍了拍谷子的肩膀,连声音都沉,稍显严肃。 “你说,青山哥。” 我无端觉得,屋子里是女人们的,而屋子外则是属于男人们的。裴青山好像又一次在填充着另一个缺失的位置。说长兄如父,大概就是这样。再探究我对他莫名的依恋,可能都源于我对另一份爱的渴望。 “走之前多抱抱她吧。”裴青山鼓励着。“你也想对不对?不要羞于掩藏情绪,爱就要说爱。”或许这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 “我们也在这儿搭一个吧。”我看向两个人。 “什么?”谷子哥问。 裴青山已经先我一步动了起来,寻来了一模一样的藤条,让谷子哥自己把它编成一个模样。同样的小藤篮,就这么被结结实实地扎在院儿里。 时间也太晚,我和裴青山当然知道这夜得属于他们一家人,可能有很多的悄悄话得并肩坐在一起,这么摇着晃着才能说出来。我俩互相使了个眼色,轻轻走出去把院门带上,让身后的皎洁月光铺满我们离开的位置。 “我想再跟你聊点儿别的。”裴青山说。 “什么?” “或许关于爱,或者别的什么。” 在那样一场幼时的游戏过后,所有人终将告别幼稚的自己。第二天,小谷哥到底还是和小雨姐一起走了,还有那个小娃娃——终霜。一家三口提着大袋子,要奔向他们的好日子。我和裴青山在车站送了他们最后一程。 “不言!青山!再见了啊!以后你们到广东记得来找我们玩!”谷子哥笑咧咧地朝我们挥手。 “去吧,一路顺风。那时候你肯定开上你的小汽车了。”我也同他挥手。 谷姨没来,而谷子哥一步三回头,最后才在售票员的催促声中上了车。 我眼瞅着那辆小小的铁皮车子滚断了晚下的夕阳慢慢消失在远处被山揽下的一荫红霞里。 “裴青山,我真的很希望,我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了。”想起娇娇,想起那些散学在和河畔互相追逐着脚步的小人儿,我只是想知道那条宽敞的柏油路什么时候能修到每一户的家门前。 他也没作声,只默默领着我往回走,还家去。 回去的时候花奶奶正坐在院儿口,给路边的野花喂水。她对我俩说:“常去看看你谷姨吧,她一个人还不习惯。” 而谷姨和我一样的姿势,倚在那个藤篮里,摇啊,摇啊,看着好天气,又笑着对我俩说:“哪有什么不习惯的,等着等着,不也就习惯了?” 等什么呢? 在夏天里,等一场漫天大雪,等一阵爆竹声声,等下一次的轮回,等一个远方的归人。 # 当我们谈论爱与死亡 第14章 嘿,你终于来了,我也等你很久了。当你终于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真地很想放下脚步,像老友重逢那样抽个时间坐下来,慢慢和你再聊聊那些我们曾谈论过的话题。 而为了偷偷藏起我所谓的“感觉”,不让它过于直白地宣泄出来,我拿四首歌当了被子盖在这本书上面。在这里,重逢的一刻,重逢的每一个瞬间,可能一切的感觉就像陈奕迅在《好久不见》里唱的那样。如果此刻你有时间,也愿意,不妨听一听它。这也是第一首我想让你听的歌,放在这里。 这本书本来定下的只有三卷,可我又私心多加了一卷,这新添的一卷我一直没能想出来一个让我满意的名字。而在开口讲述那些故事之前,我总得把它想出来吧!该是什么?我想了很久,直到在我看了梁静茹的演唱会之后,我才有了主意。 “当我们谈论爱情。” 在这两年,我总循环播放着两位女歌手的歌。一位是梁静茹,另一位是王心凌。别的评论我也不太管,除了词曲本身之外,我只是欣赏着她们历经那些爱给与的磨练之后,仍然能温柔地对抗岁月的姿态。尽管她们都因这种磨练,曾在人生的不同时刻泪流满面。 可流泪过后的笑容,恰如此刻正午十二点落满我窗外的阳光,多么生机! 那些经久不衰的,永垂不朽的,我们谈及,他却否定,我只能拼了命地想找一些例子出来。可惜当时经历的太少,又或者说,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喜悦、幸福之中,实在是无从辩驳他说的话。或许幸福太满,免不了外溢些悲伤出来———哦,原来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经久不衰的。 一个好玩的话题是,我们之外的是宇宙,那么宇宙之外又是什么?现有的科学理论大都把宇宙的诞生归因于千万亿年前的一场从奇点产生的大爆炸,所有的物质从那刻起都在“永恒”运动,也不断加速脱离着原本的坐标系。于是我幻想出了一个满是黑洞的宇宙,我牵着他,与他共享这连时间概念都消失的恐惧。 你会看见我给永恒两个字加了引号,为什么呢?因为这些运动以人的时间丈量当然没有终结。可终有一日,连宇宙都因绝对零度而停滞,如果另一个人在场,会不会面对的就是永恒的孤寂? 这样的疑问我当然问过他。我们是什么?我们从何而来?宇宙之外是什么?如果那场爆炸诞生了我们,那被定义为奇点的初始又从何而来?如果真像牛顿那样在理性的信仰崩塌之后,选择追逐神的脚步,那么我问裴青山,神,又从何而来? 第17章 姑且把这个想法糊弄过去。大约公元前1250年,摩西受到了上帝的指引,与子民被埃及人追赶到红海前。上帝以神力帮助摩西劈开海面,海墙倒下,埃及人被淹没。而西奈山上,上帝与其定下的十诫和律法,就成了后来犹太教的根基所在。 像罗马人入侵后第二圣殿被毁于一旦,那些与神缔结的契约,所引申的律法托拉被引入《希伯来圣经》的正典,代替圣殿来规约族人,时时刻刻让他们记住自己的信仰,完成一个民族的同化。基督教的圣经旧约,最开始就是用希腊语翻译《希伯来圣经》的七十士译本,是上帝耶和华(古希伯来人的真神,出于敬畏不能直呼其名常把他的名字写作“jhwh”。后来的基督学者把“adhonay”即“吾主”嵌入“jhwh”,称为“jehovah”,译作“耶和华”)与摩西和以色列人缔结的约定。 捧书的传教士总会向教徒说,人生来就是有罪的,你所遭受的一切灾难都因为违背了与神签订的契约,所以每一个来到世间的人都得真诚的向上帝忏悔。 真要这么想可太委屈啦!我何罪之有?真要追溯这种说法,是巴比伦之囚后,犹太的先知们为了整合思想已经松懈的族民,重回圣地耶路撒冷才声称第一圣殿被毁、巴比伦王朝的入侵等等皆是上帝降下的惩罚。要忏悔,才能被拯救。 拯救他们的是上帝么?如果他们会认居鲁士大帝为上帝的话。个人期待被一个虚妄的概念拯救总是无用,不如多去考虑考虑要如何做才能让明天的自己吃一顿饱饭。先知口中的神,也不过是一件实现自己目的的政治工具。 总之,这些都成了历史的尘埃,无论曾经的圣殿多么的金碧辉煌,如今都只剩一堵引得无数教徒祷告沉缅的哭墙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聆听他们心底所谓赎罪的声音。 可我得跟你说实话,我当着这堵叹息之壁,却依旧悲伤着。若要问我在悲伤些什么?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时间过得太快,弹指一挥间就是几千年的过。或许是信徒们一棒又一棒,传递着不灭的信仰焰火。或许是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些波涛汹涌的情绪,面对这堵总是沉默着的心墙。我又想会不会很多年以前也有一个同我一样的人,独自站在耶路撒冷这座圣城里,听听墙壁的叹息,看看那上面流下的泪水,诉说着自己的流亡之苦。 甚至,我可能在悲伤着,那些被人为用哭声抹去的哭声。 可能这就是我狭隘理解之下,宗教的作用之一吧! 我也曾和他略微探讨过宗教是什么?他跟我说,要看宗教,就要看历史,就要了解信仰这些宗教的民族的过去,就要看当下统治者的政治诉求和利益所在。若如此,可能也就知道他们所信仰的神究竟意义何在了。 在《犹太人千年史》中,作者把世界宗教简单地概括为三大体系:亚伯拉罕体系、儒释道体系和婆罗门体系。如果你对此感兴趣,再了解一下,就会知道,犹太教和基督教都被划分归属于亚伯拉罕体系,甚至基督教就继承于犹太教。 然而有趣的一点是,尽管信仰的是同一个神——那位全知全能的上帝耶和华,但是犹太教并不承认基督教,甚至在历史上,犹太教徒往往极力迫害信仰基督教的人。信犹太教的犹太人认为,只有犹太人才是上帝的选民。而基督徒们,则把普世的概念加在自己的信仰之上。前者强调本民族的绝对优越性。而后者则是人人平等,人能够基于爱选择以个人的受难来实现全人类的救赎,这就是二者最本质的区别。 除此之外,犹太教是这么描述人类的诞生与罪责,定义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上帝创造了男人亚当,亚当的肋骨成为了女人夏娃。人类被逐出伊甸园的原因就是夏娃受到了蛇的蛊惑,偷吃了善恶知识树的果实。在这里,女人犯了罪,女人从属于男人,也借此定义了夫妻的关系。 而保罗在《圣经新约》里把耶稣定义为第二位亚当,圣母玛丽亚就是夏娃,男女关系被定义为母子。而圣母和圣子出于对全人类的爱,他们共同选择受难,想使得人类重返伊甸园。 更多的区别我也没再考究过,当我们聊到这里的时候,我问裴青山他是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他回答道他并不否认耶稣是一个伟大的人用自己受难想实现全人类的救赎,他也并不否认曾作为迫害基督徒一员的保罗受到了基督教义感召的历史真实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十分认同基督教义里所传递的普世思想。 但。他留了个转折给我。 “耶稣从来没有创立过什么宗教。我也不认为他的诞生具有神话色彩。我更愿意去相信他是罗马史里记载的那样,出生于贫困家庭,建立了自己的神学世界观,这样一个伟大的人出于对人类的爱传播自己的普世思想,最后因为这些信仰对犹太教产生了威胁而被犹太长老们钉死在十字架上。” 他又说:“我也很敬畏圣徒保罗,敢用自己的生命去证道。若是换了我,我未必有这样的勇气。”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一些人还有力气扭曲黑白,犹太人又总是善于在全世界的营造着被迫害的印象。于是我总会觉得,怎么能够对这个民族这么残忍!但是归根结底呢?政治、经济、宗教,三者彼此交融着被当作整合国民肉体与精神的工具,被用来维护某一阶层的人特定的利益。 当这些利益产生冲突,民族对民族的仇视,战争、迫害,当然也就发生了。再到现在发生的巴以,又一次论证着我的猜想。 他们总以跨越了几十个世纪的大流散来形容自己遭受到的苦难,难道他们就没有把暴力的手段施加于别人的身上吗?犹太教就是一种战争宗教,本身就发源于对应许之地占领的渴望,这种暴力崇拜,能够很好地使得每一任统治者自我宣称为“弥赛亚”,煽动情绪与对立。 耶稣从来没有创立过宗教,圣经新约也只不过是后来的使徒以自己的理解去传递他的思想。是人,就总有自己的偏颇。而基督教,早在君士坦丁大帝把其立为国教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是当初耶稣十二使徒外加圣徒保罗所期待的那样了。宗教会与权力融合催生暴力,它是规训信徒的长鞭,譬如十字军东征和那些血洗惨案,都是统治者以暴力实现欲望的手段。 本就是同一种用以规约的手段,又何必为此癫狂,为此献上只有以生命才可被证明的虔诚? 裴青山说过,如果神存在的目的是让你不能好好吃饭,睡觉,生活,那神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就好似我曾穷尽幻想的那些磕长头的信徒,在西藏,在拉萨,一步一跪也要论证着心中的信仰。文青也总会流浪,让流浪炳耀。然而在最文青梦的地方,本该是最被神性笼罩的地方,布达拉的山脚下却还是有怀揣着信仰的人会道,嘿,给我些钱,我要吃饭。 吓得我赶忙再去翻了翻我曾极其痴恋的诗句————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的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怎样才算是被夸赞的自我放逐,而这又是你们口中所谓的“流浪”吗?难道你们的神,你们的信仰,连让你们不要饿肚子都做不到吗?我没说出口,我按照他所说的,还是选择尊重他们的信仰。可我也选择做他们眼里精神世界贫瘠如困土的人,选择不给这些钱。可对于我来说,即使是城市里的老人走过来简单地说自己肚子饿了,想要些钱吃饭我也甘愿被欺骗,也总是被骗。万一他就是呢?然而当着这些大好青年的面儿,我再也无法直视他们狂热着也饥饿着的眼神。 再去看看那座宏伟瑰丽的宫殿,一世一世转世传说的背后,每一寸彩布金缕,无不是民脂民膏。 神立于人心中,皆因我们的信仰而存在。他可以是你的一个寄托,一份慰藉,一种暂避的选择,但一定不能成为你生命的全部。 我也曾为了满足某个人的心愿而踏足教堂,听唱诗班歌颂着那些神音,听他们对神虔诚的祈愿,并诉说着自己的信仰。 我尊重,我理解。可当后来虔诚的信徒想点化冥顽不灵的我,拉我一起被拥入全知全能的上帝的怀抱,当着无数道炙热到近乎疯狂的眼神,原谅那会儿我神游天外,原谅那会儿我叛逆地想问裴青山,你说,神会不会也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我觉得这也是所有宗教都需要首先解决的一个问题——神从何而来,神之外又会是什么。这下可不能再回避了。 当然对于这个问题,早就在所有的教典中给出了大同小异的答案,不管是什么神——他们说,神与时间同在,神就是一切的开始。 很聪明也很有技巧性地回避了这一问题。 再换句话说,a用自己的宗教去进行渗透,去进行管控,而他总得给自己的神寻个诞生的由头吧!于是说,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是他创造了宇宙。宇宙之外,宇宙之外的之外,一概不知,一旦问及就是上帝创造了一切。你会发现神总有自己的格调,他们不会亲自踏足我们的尘世,免得弄脏了他们自己的鞋底。 第18章 于是这世间总会存在着一个神的化身,一个代言人。比如《圣经·创世纪》记载,亚伯拉罕在汉谟拉比统治时期就受到了神的指引,前往迦南,希伯来人,也可以说古犹太人,就在这片应许之地上开始书写自己的历史。但历史真的是历史吗? 《甄嬛传》大结局的时候,甄嬛对皇后说出的台词我一直记得深刻——他日史书工笔,前朝、后宫,都不会有您的只字片语……同一个时期,不同的人所记录的事往往都有冲突,我们所看到的历史,也只不过是写史书的人想让我看到的故事。而只要是写书,就一定不可避免地会因为作者自身的角度而对某一非特定的人事物产生偏颇。放在别的地方无伤大雅,不认同不看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但放在历史上,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历史的偏颇性会让当时代掌握话事权的人名正言顺地对其进行篡改。千百年或者更久远的时间之后,我们留存的一切印记都随着风沙消磨,后来人再想追寻自己的诞生,本民族的起源,都只能读着早就被人为设定好的史书,了解到,哦,原来他们生下来就是有罪的。 再说回古犹太人,你会发现他们所描述的历史有一部分会和古埃及的历史重叠。两相对比,你会发现,犹太的版本是上帝又一次显灵降下了神罚,而可怜的犹太终于被他们信奉的上帝所拯救。另一个埃及的版本则更多落笔于现实的政治、军事的冲突,去描写这些驱逐。 这就是历史的偏颇,一些说不通的地方,当然得委托宗教里的神来扶正。是人写的总会这样,而历史事物却只会躺在那里静静地诉说——考古学。这当然是另一门能真正直接触摸历史的学问,原谅我没有涉猎,也懒得再考究。只有一次当着电视上考古出来的金缕玉衣,我才在脑子里拿出笔浅浅蹭了个感觉上去。 这又扯得太远,我也总是这样,想着想着,就放任自己的思绪裸奔到另一条路上,不过这所有的路,在那日之前,倒总有两山相守不至于出什么大的岔子。 还记得代替神出现在我们世界里的代言人嘛?a总是发现这个代言人诞生的日子总是要晚于另一个国度,甚至比商的出现都要再晚个几百上千年。于是一些宗教的历史总是一延再延,a得意地想,这会儿我们世界的开始,总比c要早了吧!可是后来a又突然发现,原来商之前还有周,周之前还有夏,夏之前还有更久远的远古氏族。 包括希腊神话的众神,那些眼看着我和裴青山一字一字读者念着《荷马史诗》的众神,他们的历史也总是倒着往回深拓。 我只是觉得,从前还会对艺术文学作品里出现的神秘学而痴迷,可随着我走了更多的路,读了更多的书,也面对了自己人生的不同侧写,曾经只敢远望的东西都对我祛了魅。除了我对裴青山说过的,感觉。 我仍然沉醉在神秘的感觉,譬如粉红云端的教堂,昏鸦叫断的彩绘玻璃窗,磕长头拥抱山川绰约等等。但这一切一定关乎于爱,因为所有的场景都会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成为一切感觉的来源与载体,让我热泪盈眶。 我不是严格的无神论者,甚至现在的理性,科学,都可以看成是一种信仰。而随着时间过,现有的科学或许都会变成愚昧。我也仅仅是在我有限的认知下,在时代的框架里,选择让理性和感性共存。可——我近乎疯狂地毫无理性地信仰我的爱,我为他付出我的虔诚,从哪一刻起,这便是降临在我心中的神祗。 他是我的信仰。 就像每一个虔诚的教徒总会向自己的神发问一样,我也是。我问他,这一辈子这么长,我该如何苟延残喘下去? 他告诉我,人这一辈子总太短,活着的方式又有无数种,但有一句话我是很认的——你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以自己最舒服的方式过完这一辈子。 再进一步,你会快乐地过完这一辈子,让别人因你的快乐而快乐。这是我和裴青山都没做到的事情。 我想告诉你,一个人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神秘学常常会心生恐惧,也总是裴青山会在我身侧,显灵,把那些恐惧全部挥散。他又说,对待别人的信仰你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尊重,也心存敬畏。 后来我枕在他的腿上,翻着看着书里写的那些被火烧死的异教徒,我跟裴青山说,即便是现在这个时代,我都算是个异端。如果真让我活在过去那些信仰狂热的年代,我必定会被架在断头台或是十字架上。 裴青山说,很简单,如若害怕,继续掩藏自己就好,又何必面对死亡的恐惧与痛苦。 我回答他,我甘愿赴死。 又一次,他躲过了我的眼神。 好了,短短几页也没法再向你展示更多关于从我记事起就重压在我脑海里纷繁复杂的思维碎片。但我想说,你看我提过那么多次的恐惧,这是真的。也可以想象当时还不算成熟的我又怎么去独自面对这些思想呢?思维的碎片总是会把我割得遍体鳞伤。所以在他来之前,难为了那些白桦树,一年又一年倾听着我的诉说。而就在那一日,白桦树用它的叶子牵起了我同他的手,告知我,我已经找到了生命的承接。 所以你就知晓,每时每刻都固守在我窗外的青山,我的信仰对我的意义。 如果我足够幸运,你也还有耐心,仍然愿意,那就请接着听我絮絮叨叨那些未讲完的夏天吧。 第15章 “哎……”和谷子哥告别的前一天夜里,裴青山与我走在还家的路上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离别的场景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可能好受,我很抱歉,他来到这里,我也把他拽进这些情绪的漩涡。 一些东西,本来只该我自己承受,偏偏让他领教了我的自私。到了现在,无论他愿意与否,我都已经让那刀子划下,赤裸裸地把自己剖开,聪明如我当然知道以他的个性必定会用他自己的心来与我共情。而只有把他一齐拖入这永无休止的泛海浮沉,我才能一次次地上岸,逃脱溺毙的命运。 当然,这世上的一切都存在着一个等量代换,也就是说,做的任何事情都有代价。这份代价我究竟是否能够承担?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思考过。 “你有后悔过吗?”但我还是假模假样地要给他选择的余地,仿佛这样才能显得我并非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 “后悔什么?” 我垂着头,就是被那枚“炮”直逼着的将棋。“来这里。”声音也跟个细蚊似的,不经意间就要飞走。 他突然一愣,旋即爽朗地笑出声来。 “怎么会这么想。”他拍着我的肩膀大概要安慰着我别再胡思乱想,接着出声问我:“还记得我来这里的原因吗?” “你之前跟我说过,是因为一个人写的诗。” 我这么回答他,他却是笑着,又摇了摇头。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看到那儿的花了么?” 叫得上名字或叫不出来的花,正互相紧紧地贴在一起睡着,其中被染了月白的一朵大概还没睡熟,听见裴青山轻轻喊着她,她索性睁开眼皮,朝我们招了招手。 “当然咯,那是花奶奶种的,她总能在村子里不同的角落找到各种各样安置它们的好地方。” “这些家伙可不像树那么容易存活,花是很娇贵的东西。”裴青山突然走到路口那儿蹲下来,轻轻地捻起地上的一小片儿碎蕊,举起来给我看着。 “瞧瞧看,这么娇贵的东西,如果不是被种花的人悉心照顾着,又怎么能开得这么好呢?” 可能就在我曾拍下的照片一角,裴青山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些叫得上名字或者叫不上名字的花早已开了个烂漫,一路随着他的视线,唐突地冒犯进他的眼睛里。 “种花的人总有许多话对着这些花说,也因为是这样,不同的花也就有了自己的语言。那时候我就想,这些花到底用它们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呢?。”他又指了指那些白桦树,道:“当然,树也有。在我家不远的一条景观大道上,铺了整整一路的银杏。秋天到的时候,那些银杏叶子飘落,好看得不得了。” 裴青山突然停下脚步,视线落在哪一片的虚空停住:“可能我也在借着你感受,那些语言,或者将要落下来的秋天。如同我来到这里一样,若你愿意,某一天你也可以去一趟我的家乡,然后用我去感受着那里的秋。” “我当然愿意,也一定会有这么一天。”我十分笃定。“你说树的语言?那么,那些银杏树告诉了你什么呢?”我问他,就如同我也曾被告知过一样。 “它会说着坚韧与永恒的爱。”裴青山只淡淡地微笑着,看着我,目光扰乱了那些吹过我身侧的风,让我的呼吸都停滞。 “那这些树呢?”我悄悄用手指了指远处的那片林,“它们又在对人们说着什么?” “生与死的考验。这是俄罗斯的国树,在斯拉夫的故事里也总会有着跨越生死的爱恋。”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第19章 那些白桦也总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年又一年,看树下的人抚摸着自己的皮肤,听他或她哼着小调,那些杜鹃啼血也不比其更凄婉的恋歌。 “如果打个比喻,这大概就像鹦鹉学舌一样。树也只会把自己一边又一遍听到的,记录下来,再告诉我们。”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裴青山就这么一路唱着,走着。 这一刻我当然是追着他脚步的听众,但是除了我之外,或许在不远的地方还有另一个人,悄悄地打开了自己的家门,轻轻地用自己的声音附和。 “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那姑娘已经是白发苍苍,她时常听他在枕边呼唤……” 她也时常呼唤着他。 他也时常呼唤着他。 “裴青山。” 这可真是个难眠的夜!夜里,我总是辗转反侧,裴青山依然在我身边呼吸沉稳地平躺着。 “怎么,睡不着觉?”他突然出声,用手侧碰了碰我的胳膊。原来,他也没有睡着。 “吵着你了?” “也没。今夜里我也失眠。”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刚才我抱着谷姨的时候,那些画面在我脑子里一直散不去。” “是吗?老实讲,我也一直再回想那个场景。” 裴青山转了个身,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就这个角度,谷姨家门口的月光刚好能透过窗子探进来,轻轻地敷在他的脸上。 “你能明白么?”他问,我静静等着他往下说。 “有所触动。”他这么说着。 我也终于敢偏过头来,直视着他:“我懂。我还想问你,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好听吗?” “唱得难听,你跑调了。”我说着违心话去戏弄他。“但我喜欢。” “你想让我听的第二首歌,朴树的《白桦林》。” “我想让你听的第二首歌?那第一首呢?”我满是疑惑。 “你之前已经让我听过了。” “好吧,好吧。”再怎么仔细地去想也找不到个答案,可能我告诉过别人,至于现在就算是我忘记了吧!但我还是得求他:“裴青山,陪我去镇子上一趟吧。” 我知道善良如他,当然会应允。 “你说什么都可以。你有什么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吗?”他问我。 “在你来之前我答应过一个人一件事情,再不做就要真的来不及。我想如果多加一个人,她也一定会高兴。” “谁啊?” “娇娇。有一天晚上我带着他们玩完之后,大家都跑到花奶奶家去吃饭看电视去啦。当时放着的动画到底是什么,隔了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得,只知道是在电影频道放着的,有公主与王子在一个梦幻的国度相爱。都快十二点,其他去花奶奶家看电视的小孩早就跑回家了,就她一个人,躺我怀里眼皮子都在打架可还是不愿意乖乖回家睡觉。我那时候就想啊,她肯定很羡慕。” “王子与公主的爱情,谁又不羡慕呢?” “也是。”我再想想那个蓝紫色的梦幻国度,不得不承认在王子公主拥吻的时候,我也是羡慕的。“我可不想让她太早地知道‘遗憾’,究竟是什么感觉。” 人总是被年少时期待着却不可及的事情所困顿一生,我是真这么觉得,让这些小朋友太早地触摸一些情绪,实在是一件太残忍的事情。 “她可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裴青山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音:“你想做什么?” 我望了望那堵生在我心里的叹息之壁和漫生其上的叶子,大概还能听到看到一些曾被倾吐的话语:“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过两天她就要过生日了。哦对了,裴青山,我得向你忏悔。” “忏悔什么?”裴青山反倒是乐了,“有一个成语叫面壁思过,人们往往对着一堵墙去忏悔。” “我把你当成了墙。” “好吧好吧,那就让我听听你想告诉我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曾经翻看过她的秘密,她的许愿纸。”我知道这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但请原谅我。” “没关系,没关系……”他安慰着。 “那上面写着,她三岁的时候过过唯一的一次生日,爸爸妈妈和奶奶都在,给她带了一块大大的蛋糕。她许了一个愿望。” “我能知道是什么愿望吗?”裴青山询问着我的意见。 “那愿望是什么可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她在纸上并没有写出来,后面我揣测,她大概是哭了吧,不然后面的笔迹又怎么会被水晕开。” “她又写了什么?” “她写着,‘是不是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最后许愿的一栏,她什么也没写。”我心里实在是酸得厉害,裴青山只把我搂进他的怀里。“可能已经来不及,或许再做什么都只能算是亡羊补牢。”声音在山怀中回荡,我也向山许了愿。 “她会高兴的。如果你们都会高兴,我当然也乐意和你一起去做。”裴青山用手一直在抚着我后枕上的发,神经的末梢不间断地传递来令人心安的酥痒,他缓缓合上眼,声音也放缓:“现在,快睡吧,睡吧……” 一首安眠曲,挠着我的耳廓,他哼着,我听着。我拼尽力气抵抗着那缓缓升腾起来的困意,费尽心力地想要把这夜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可从来没有什么不落幕的夜,也没有什么不能清醒的梦。纵然一些夜晚再漫长,但总会过去。 真要到出发的时候,天边又落满了晚霞。裴青山还在楼上收拾着纸笔,那是他写的第二封信——之前已经寄出去过一封,现在他告诉我他趁着那晚的夜色写尽了所有的情绪,终于在信纸上落下了最后一个句号,他得趁这个机会把它寄出去。 寄给谁? 他还是不告诉我。我也依例在脑海里预设一个遭我嫉恨的人。 院儿里的老人正围在一起坐着交谈,打发着时间。看到我走过来他们才停止了无所谓的事情,问我要去哪里。 “去镇上,之前和你们说过的,过两天就回来了。” “跟爷爷握握手!”李爷爷乐呵呵地望着我,还是要重复我俩之间每次告别都要进行的仪式。 “你可别忘了啊。”我得提醒着李爷爷点儿,人上了年纪,或许是空待的时间太久,总会忘记一些事情。 “放心吧。”李爷爷拍了拍胸脯,向我打着包票。“你们的事儿爷爷可从来不会忘记。” 裴青山终于收拾好了他的信,舍得迈开脚走出来。 “嘿哟!青山小子!” “爷爷。” “跟爷爷 握握手!”李爷爷当然也要对他做这种仪式。 “爷爷!我再抱抱你!”我跑过去,又把李爷爷抱了个满怀。 “好!好!是重了点儿夯,你小子差点儿把爷爷都给抱散架咯!” “哎!不言!青山!等等再走!”花奶奶一路小跑过来,让我们等着她。我们又看着她急急忙忙地跺着步子往家里赶。 肩膀也跟着步伐一上一下,只是突然,我察觉到那晃动的幅度并不统一,右肩明显比左肩起来得更高一些,并且,落下来得也要更缓一些。她像是在用力,用左边的身子拖着右边走。 这种变化很细微,但我却很确定,心盒子的底被拆卸掉,所有被输送进来的血液全都漏完,从脚底麻到发梢,人也如坠冰窖。 “裴青山,裴青山。”我没有意识地喊着他,可他却好像听不见似的,仍然在和李爷爷有说有笑,就连爷爷也没有注意到我。他们的声音都在远去,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被隔在一边。 “带着两块西瓜走,走路上免得渴。”直到花奶奶回来,小喘着气儿把手里的西瓜递给我,才把我拯救回来。 “谢谢奶奶!”我接过来,另一块自然扔到裴青山手里。“你的腿怎么回事。” “腿?”花奶奶低头看了看,用力在地上跺了两脚像是在证明什么“没啥,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也正常。” “奶奶,你有什么想让我们带回来的吗?”裴青山问她。 花奶奶一怔。 “让奶奶想一想哦。” 我和裴青山都在等她慢慢地想起她所等待着的。 “奶奶哪有什么想让你们带回来的呢?”花奶奶笑了,“但如果你们看见了好看的花儿,就帮奶奶带一朵回来吧,奶奶会很高兴的。” “你俩快走吧!再晚了车都赶不及。”李爷爷用扇子轻轻拍了拍我的屁股。花奶奶则一定要再送我们一段路。 就像每一个爱情故事里,总有一个美丽的女子静静地攀住身侧的白桦,凝视着将要远去的人。我回头和花奶奶互相送别,而裴青山没有回头,他就做了那道留给女人的背影,一直到我们都再也看不见对方。 第20章 现实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很凑巧,但很巧的是刚到车站一辆铁皮箱子就这么慢慢地停靠了过来。 “到哪去?”司机大叔掌着方向盘问着我俩,我仔细点着车里的人数,和上次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少了一半。而每辆车都应该有的售票员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计票的案板,还有一些没卖完的车票,散在铁桌子上。 “镇上。” “俩人十块。”司机用头点了点放在前面的收钱筐。 车上的人并不多,我俩很轻易地就能走到最后一排,这个位置,我们能肩并肩紧紧贴在一起。 走出这座小村子的车开得缓,算算时间,到了镇上都得入夜,该怎么去打发这些时间呢?我同裴青山讲起一些故事。 “花奶奶姓唐,可大家都是花奶奶,花奶奶的这么喊着她。她有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二是两个不中用的儿子,最小的是一个最争气的女儿。老大的孩子是她的孙女,老二的则是她最不孝顺的孙子。至于小女儿,很可惜的是,并不能生育。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你怎么知道的呢?” 哎?对呀,我为什么会知道呢?仔细想来可能是一天晚上,她说她太想我啦!一个人偷偷跑回来,轻轻地敲着我的窗棂,同我谈起了从前的事情。 不过暂时把这些矛盾的东西都翻过去,离我们的终点还有那么远的距离,足够我慢慢向他讲完一些故事。 我跟他说起我的窗户常常留了一道缝,想来的人自然能很轻易地进来找到我。 那一天花奶奶手拿着把老式的小梳子,仔仔细细地把被风吹乱了的几根银发藏好。看见我醒了,她才不紧不慢地把小梳子收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我却不出声。 夏天的夜晚总来得太慢,我等了很久很久,一天里最后的日色才退散,连风和温度都收敛——这样静谧的夜里,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话语才能被倾听见。 “孩子们都争气,老大呢,也就是你大伯,做了工头,带别人家的孩子出去接工程去啦!”花奶奶终于能开口,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我终于能听见她的言语。 “那岂不是赚了不少钱?” 花奶奶眼神一暗,说:“是挣了不少钱。他说他不想在这儿呆啦!他能带我过上好日子,要把我接出去。” “可你还是留下来了。” “我不乐意离开。”花奶奶摇了摇头,“我在这,总有个根在这儿。如果我走了,这家里就一个人都没有了。你说万一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岂不是没人给他开门?” “谁啊” “想回来的任何人。走吧,不言,跟奶奶回去,奶奶有话想跟你说。”她牵着我往家走。 “奶奶!为什么大家总叫你花奶奶呢?” 我问她。 她跟我说自己第一次和爱人面对面的时候,她就坐在田间垄上的一小片儿野花里。 “是那个照片上的爷爷吗?” “是啊,就是他。”花奶奶牵着我的手慢慢踱进屋子里。“从前你老好蹲在我面前,指着他问:‘奶奶,这个爷爷是谁呀?’。我总觉得你还小,就该这么快快乐乐地快点长大,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 “小孩子是最不该过早地知晓一些事情的。” “那奶奶,你现在愿意告诉我啦!” “奶奶是心疼你。” “哎呀,有这个时间,你还不如多心疼心疼你自己。” “哈哈,奶奶知道,不言爱我,也心疼我。” 屋子也空,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这么相互依偎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个木柜子被锁着搁置在房屋一角。墙上挂着的老钟早就停摆,甚至客厅里的灯泡都已沉沉睡去,再不能被唤醒。 屋子里的陈设几十年如一日,就算要等的人离家再久,只要他肯回来,踏进来,仍然会被熟悉的安全感笼罩,会说一切如昨,从未变过。 “如果你觉得他一定会回来,屋子里的摆件儿就不需要再动了。”花奶奶拍了拍我的手背,这么告诉我。又和很多次一样,她在客厅把凉席铺开,施了魔法让那风扇转起来,抱我在怀里把那扇子扇啊,扇啊,跟我讲着许许多多的故事。 “和现在的天儿也差不多吧。”花奶奶抬手指了指窗外,浓稠的夜墨在她的视线里化散,那云白天蓝映着碧绿的山树一齐跌碎进人的眸子里,实在是美得不像话。 “他悄悄跑到我背后不远的地方,还以为我没发现他。”花奶奶说完这一句后只翠生生地笑,眉眼弯弯,和照片里的女孩分明重叠了起来。 “喂,小花!”花奶奶在学着那个小伙子害羞的语气,好像是在对我说,可却一直温柔地注视着照片里穿着军装,头微微歪向右边,灿烂笑着的男人。 “我要走啦!”男人紧紧地抿着嘴,攥着拳,仔细看着额头上还蒙着一层细密的汗,被光线衬得一闪一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热出来的。 “哦。你走就走是了!跟我说做什么!”唐素葵心里不痛快,左手紧紧抠着身旁的泥土,右手又反复搓着自己衣服的一角。 可两个人都没觉得,这分明才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第一次能够以语言交谈,第一次可以隐隐约约听到彼此藏在呼吸里的情绪,又怎会在这儿去道别呢! “是眼神。”花奶奶这么告诉我。“我们早就确认过无数遍,我们都知晓,我爱他,他爱我,我们没真正认识过对方,却早就在心里重逢了无数遍。” 彼此的眼神早就纠缠了一次又一次。可以是哪次文艺汇演,唐素葵一袭红裙舞出个冬里的一片艳,活脱脱在台下东曦的视线里开了一片永远不败的夏花。可以是哪次动员宣讲,东曦声音洪亮地说要带着大家走向那些好日子,男人穿着绿油油的军衣,戴着绿油油的军帽,眼里正装着未来的太阳,硬是叫唐素葵这辈子都要向阳而生。 “你说我又怎么能够不爱上他?”花奶奶微笑着闭上眼,把照片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脯上,那些温煦的日光正轻轻吻在她的脸侧。 所爱的人用温柔画地成牢,被爱着的人甘愿受这漫长岁月的围困。 那吻每落一处,都是他在逼着岁月还给爱人颜色,让每一道皱纹都化作吻痕,让最后一根白了的发断在满头乌黑之中,唐素葵拾起它,笑着对东曦说这是断了她的相思苦。 第16章 ————天堂窃情。 “上次汇演下台,我明明让樱红告诉你叫你别走我有话想跟你说,你为什么跑了?是不是在躲着我!”唐素葵嘴里运着心里的气,紧紧锁着眉关微微咬着嘴盯着东曦看。这样一个能撑半边天的妇女标兵,总是风风火火抡起锄头气势一点儿也不输男子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才流露出小女儿的姿态。 “我没想躲着你!”东曦急忙出声。 “那你说为什么啊!” “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东曦反而越急越说不出话来,麦色的脸都快要被自己憋红。 唐素葵瞧见他那样也明白过来,不再着急,反倒是笑了。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她站起身来,甩了甩手上的泪珠子,把手里的花一把扔向男人。“东曦!我喜欢你,我要和你领红本本,我要做你的新娘子!” 东曦怔住,就在这个夏天,天上的太阳也不如眼前的人更加炳耀。花瓣纷纷扬扬地洒落,东曦看着自己的妻子笑着往远处跑。风轻柔地带起她裤腿的一角,扬起来,分明作了红裙,人也上了红妆。 “奶奶,没想到还是你追的他呢!” “那当然啊!”花奶奶一脸骄傲地看向我,说:“别的姑娘可害羞啦!我可不会,万一多犹豫一秒,彼此相爱的人就要错过,之后说再多次的后悔也没有用啦!” “之后呢之后呢?你们的故事是怎样的呢?” 在这之后,或许你会觉得,这个男人会跟所有爱情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战死在远方。 但花奶奶摇了摇头告诉我并不是这样。 “没轮到他呢!但总有别人家的孩子去了。后来裁军,他也回来啦。” 再然后? 可是天就快要亮了。 “不言,奶奶该走啦。”花奶奶看了看窗外从云端懒出的朝阳,笑眯眯地望着我,又挥手。“等你长大一些,再大一些,奶奶就把这些故事都讲给你听。” “那就暂时先讲到这里吧。”我做了个中止。 “居然是花奶奶先追的爷爷,她可真是个勇敢的人。” “是啊。因为再多犹豫一秒,彼此相爱的人就会错过。” “我本来以为男人会战死在沙场,听你这么说好像又不是。” “爱情故事里肯定会这么写,但现实呢,没那么多遗憾也没那么多曲折。” “这可未必。”裴青山适时地提醒我。“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大家都会喊她花奶奶。” “留到睡前故事地时间再跟你讲吧。”我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坏笑着又看向他。而裴青山呢,耸耸肩,“哎”了一声气,说我可算是学会了。 第21章 “也不是无师自通。得承认在一些方面,你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裴青山挑了挑眉,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那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你?”他偏过头去,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可是呢,他得怪那面窗镜把自己擦得太干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是没能逃开我的视线。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求知若渴。 “这位同学请讲。” “他们是如何‘决定爱上’。” “决定爱上?” 我点头应着他:“是啊,关于男男女女,怎么排列组合,怎么去爱上。连你也觉得,花奶奶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对不对?相爱抵万难,那是因为相爱之前早就能够透过牵手或亲吻的这个人看破这些难,他或她就成为一种确信——与他/她在一起,生活的波折都将成为老来闲暇时光里的一份谈资,彼此相视聊着笑着,或许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 “爱人,这是难能可贵的能力,也是一次勇敢的下注,赌赢的概率不高,赌输的代价谁也承担不起。如果是你的话,裴青山,你会做什么决定呢?” “或许会跟着自己的心走。” “都可以。当然咯,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每一对相爱的人都很勇敢。我想了想,在我决定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定早就经过了我无数的考量。见色起意也好,日久生情也罢,到最后的标准无一例外都是是否和我的精神嵌合,我知道,哦,躺在他的身边,我的内心会有一种宁静的感觉,一种安全感。不再内省,只这样荒废时间。” “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句话。” “哪一句话?”我问他。 “你有没有听过罗素说的那句:‘如果你能在浪费时间中取得乐趣,就不是浪费时间’?”他不假思索地接着。 “是。”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那面垫着黑布的玻璃能让我们看清彼此,就在这一刻我已经确定了,如果我为“决定爱上”而设置了重重考验,那么有一个人已经闯完了所有的关卡。 “‘决定爱上’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在决定爱上之后,我决定沉沦。”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左手轻轻碰在了他的腿侧。力气已经被我收全,小心翼翼,这样他就不会感受到我私底下的动作,我也能慢慢感受着从手侧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 “更重要的是,即便不言不语,我们都能听见彼此心里的声音。” 他听见了,托着下颌的手指渐渐松开,怔在那里。我也静静地等着他回神。 “或许吧!”被数过的很多很多秒之后,他开口,“以爱为信仰的信徒大都会做着同样的事情。” “那么你呢?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么?” 他不吭声,以沉默应答,而我得继续追击。 “裴青山,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对于什么的看法?”他避无可避。 我必须得承认,就这一刻,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压在我的下唇让它抬不起来,胸膛里的那颗愈来愈狂躁的心脏顺势就要飞出来,我鼓足勇气,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尽管在这场回归的最开始,我已经隐隐约约能预知到结局,而我必将点燃自己,而我甘愿赴死。 “你一定知道我想说什么。”我笃定,这就像之前的每一次,我的心思对他而言早已摊开。 “花奶奶?还是东曦?一对男女如何爱上?如何爱着?又如何……” “你分明知道的!”我打断了他,微微恼怒,沉吸了一口气后才缓缓说着:“你会怎么看待禁忌?” 裴青山的眼睛在窗户上动了动,沉默不语。他的嘴角收敛,面上的表情就像一些话语丢尽了深潭一般,潭面被激起片刻的涟漪之后又了无痕迹,谁也不知道被山握住的潭水到底在想些什么,仿佛我从未来过。他把我拒之门外,一次又一次,可我就是要不断冲破他的底线,我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他会无条件地纵容着我的放肆,我不以为意地以为这一切都在他的默许当中,我不自量力地以为我能够把他的心撬开一条缝。 都太天真。 “那首夏天的诗作为结尾,后面我会写新的一卷,现在我跟你讲花奶奶的故事,当我们谈论爱情之时,天堂窃情。” 尽管已经足够勇敢,可我依旧没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甘心总是全然遮掩,我又太害怕那些直白的宣泄。我把自己打碎,在语言里拼凑,我会在心底悄悄加上个主语:“当我们在天堂窃情。” 我分明能看见你的下颌都在微微地颤着,怎么?你还是不愿意回过头来么? 他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口唾沫,我就在旁边继续做我的记录员,我把他的动作一一记下,印在胶卷,翻来覆去地重映。鲜少,在他身边,每一秒都以年记,一下两下,一声两声,我空数着自己的心跳——它已经整个都跳出来了,空数了太久到最后都要归零。 “你觉得哪里是天堂?来时的那片林子?!”良久,他才哑着声音问我。我能听出来,那里面藏着一点点被我冒犯的恼怒,一点点我不愿感受到的悲悯,或许还有更多的掩埋掉的情绪,那明明和平时一样的声音在此刻却被折进了些火星子。 “呵。” 我说过,只此一个决定,我既是后悔,又庆幸着自己的冲动。就一层我俩相隔的玻璃作纸抵在我的鼻尖,那般距离,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说话的时候吐出的热气。后悔什么?会否一些话说出嘴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会否一旦迈开脚下的一步,我们之间就再回不到过去? 可我又如何将自己拯救?以痛治痛?在我们的胸膛之间抵住了一把双向的刀子,我每用力一分,靠近一分,它就会朝我们的心脏扎进一分。是的,裴青山,我甘愿赴死。可我毕竟是人,我会害怕,我会极端恐惧,恐惧冒犯的话语将会带给你打扰,恐惧在步入到预设的结局之后,我要面临着的漫长岁月里回忆的折磨。这种恐惧之下藏着庆幸,我不后悔,我知道我要来,但只有我做了,我才真的来到这种境况,我痛苦,我悲伤,我庆幸,我快乐。 “在这里我要跟你说对不起,过去,未来,我或许都冒犯过你。可那是因为我害怕一些话不说就再也来不及。” “我想问你你会如何看待禁忌。去查那些词,为何某一些爱会被区别出来,总要冠以特殊的名词才能有一席立命之地?好,就是这样一个词语,初译无法到达的终点,后译沉溺于美好的事物。既然美好,何必再去用个体的差异去框死它?又何必要用批判的眼光去审度?又何必将此与低俗对等?分明,我爱得坦荡,我光明磊落,我问心无愧。如果真要以不良去形容,那我反而想问,整个父权成猖的体系下,他与她发生的腌臜龌龊事还要来得更少吗? ” “我不知道是我是个精神病,还是他们是精神病。一群疯子指着我说我是个疯子,就当我真疯了吧!今日她上了他的床成了头条新闻,他让她怀了孩子又为人津津乐道,他们把爱拿来消费,收割着目光撒着钞票过上他们的好日子。他包养了多少情妇,她又拥着多少男宠。一步步上位,一步步勾结,面儿上玩着为大家服务的好把戏,底子里要把金条藏起跑步机里嵌在墙里!话事的媒体最是聒噪,轻易地就说你瞧,他与他,她与她,都是背德,都是无良。再一举例,他和他要烂完啦!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难道你写这些的时候,你能保证你的领导不去喂了他的情妇?你又能保证你自己绑着自己的老二守身如玉?” “而真正对爱虔诚的人,其中的一小部分,偏偏得被禁忌的词背上枷锁,以极高的道德标准将自己捆束,才能换来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权力,或抵死证明,爱的纯洁。我见过太多太多,明明前脚刚和他的某某战完炮火,后脚又要当着我的面漫不经心地施舍着他们的嘲讽。当我拿出票子,他又变了副嘴脸。旁的人起着哄,他又假惺惺地说‘你之前的票子都打水漂啦!’明里暗里地透露着,把票子给他,好让他找妹子。” “人们怎么去看待纯洁的爱?这些禁忌的爱往往都得被冠上一个纯洁的外壳才能有机会存在下去。天堂和地狱总在一念之间,在天堂的神龛前zuo//ai//,却屈从于内心软弱的魔鬼。我们又总不能贪心地觉得可以共赴天堂——势必一个人上去,另一个就得下来。” “你今天已经说的够多了。”他终于不再纵容我越来越逾距的话语。 “好的。” 好的。我想,就是这样,之前我足够小心翼翼,现在我已足够冒犯,他会恼怒吧!他终于不能再维持表面的平静了吧!如果他面上都不再平静,他的心湖必定早已泛起涟漪。这是一个好的信号,没错,就这样下去。 “我告诉你,裴青山,说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就是在放屁。而于我,我只认自己的心到底归属在哪里。如果今时今日是你要把我捆送进修道院,我心甘情愿。” 第22章 在奔向天堂的一路上,我着实太过放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能被拉近?” 裴青山终于愿意回过头来,只是那般严肃的神情,在此之前我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我从来不会去过多地思考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不言,还是我跟你说过很多次的,责任。如果你真的要歌颂禁忌,那我反而想问你,在你想跟我讲述的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好为人师的他究竟担起自己的责任了吗?” “能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我承认,必是你所说的精神上会彼此嵌合。但在我看来,免不了是一个阅历更丰者颇有心计的诱骗——他让她自领了情人的身份,被歌颂着纯洁乃至圣洁的禁忌之爱,都是因另一个人‘爱使我不能拖累他’的自我贬斥。我还想问你,难道身为大哲学家的他,当时代最具思考力之一的一个人,难道真地很难估量自己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吗?” 我被他震住,我无从反驳他的话。我渐渐悲伤,我在心底附和着他,没错,就是这样,他屈服于自己内心的魔鬼,这难道不更证明我们吗?我们明明能够清醒着去沉沦。 “他当然知晓。如果换我是迦农富勒,我只会做得更加过分,临了还会甩给他一句:‘这都是你欠她的。’尽管当事人未必会这么想。我只想告诉你,你的心永远都要归属于你自己。”他循循善诱。“后来的人,再怎么去美化,讴歌,我都只觉得他是一个懦夫。你告诉告诉我,身为一个男人,连责任都惧于扛起,他又哪来的脸面去引导别人觉醒思想?我不会把你绑进修道院,我并没有这样的权力。你也不该在那里继续写你的诗篇。” “这是你不能理解的,裴青山。”我垂着头,感受着那份交织的悲伤与快乐,我呓语:“你并不能理解……” 我总是暗自期待着,他亲手将我的翅膀折断,把我的人格打碎,用力把我捆在一处秘密的牢笼——只有他知道秘址所在。 “是的,我并不能理解。”裴青山并不善于说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能看到他脸上写着违心,他只不过是清醒地选择不去放纵沉沦,这更让我心痛。 天神在创造人的时候,一定会把一颗完整的灵魂分成两个部分。我来到这世界上,必定得寻找到同一的另一半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这是一个永恒的使命。 “其实在这里,这片土地,对待你所说的纯洁的爱的态度已经足够宽容。不言,你得学会自己保护好自己。” “我有什么好保护自己的?” “那些你眼睁睁看着的却又无力改变的事情。就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可能让世界的剧本按照他心里的设想发展下去。这个星球上的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如果你随心所欲,如果你口无遮拦,他们三人成众,你终将被削骨成泥。” “如果我不随着自己的本心,如果我放弃了,那就是我决定不再完整。你会选择作为一个不再完整的人苟延残喘地活着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会完整?”他盯着我看,我也紧紧盯着他。 “这是我们之间的冲突。”我说。 裴青山轻轻摇了摇头,他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们的冲突止步于今晚。” “你还想接着听那些没讲完的故事吗?” “对你,我的耐心是用不完的。我总是说如果你愿意,那么我也愿意。” 我跟你讲着那些故事,殊不知每一个例子都将是我们的延续。 “裴青山。”我这么喊着他,着实是也委屈。“你不觉得,我们的故事也太少了吗?” 一声两声,我都在等着他回答。 裴青山装聋作哑,他到底听没听见,或者我到底说没说出口,我都不知道。只是他手指着外面跟我说:“不言,你快看窗外。” 他所指的的地方正繁星密布,多么好看。而路旁一排又一排的路灯向后飞掠,燃了橘黄色的光窗户上正反映着我们的双眼。可能是盯得太久,眼睛都发酸,究竟何时被这眼前的光湿了整个世界都不知道。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他看他的,我看我的,或许视线所及的地方都被玻璃画布上的颜料揉在一起。林山皆向后,唯我们往前奔。世界亦越来越安静、声希,随着我们的步伐,它也渐渐揭下了自己的面纱,换了个面庞。 可能用了很久很久,可我现在想着,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天彻底黑沉下来,天上的云都往地上跑,车子轻飘飘地停住靠了站。 “你们已经快要到天堂了。”司机大叔正透着上面的倒车镜,看着我俩。我这才后知后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车上的乘客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谢谢提醒。”裴青山朝司机道谢,越过我先下了车,我立马起身跟着他,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司机叫住。 司机扶了扶那面镜子,透过后视镜反看着我。一瞬间,我只觉得他的眸子装着千万个人。 “我们还会再见最后一面。” 我没理他,转身要下车。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往往也离得最远。而你又迟早会做出你的选择。” 我终于走下车子,霎时风起,一瞬间的梧桐秋叶都被点燃在这座人间与天堂相接的小镇里。他就站在那路的尽头,告诉我,他仍然在等着我。而远山柔和的轮廓已经由黑青变得淡蓝,我方知,原来已经要破晓。 仿佛总有一个人,会在世界破晓的尽头等着我。 那时候的我,迎着他就要跑过去,还能紧紧抓着他的手往前奔,身后燃烧着的一切都追不上我。 多年之后,我只身走在永夜的路上,笑着感叹着,没有你陪伴的日子着实漫长。笑着感叹着,与你重逢之时我才会倾诉所有。笑着凝望着,我们一开始的旅程。 总在笑着,总在快乐着。 第17章 “如果有一个地方,是现实与两种梦境的交界,那里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就如同现在我们脚下的路?在这里,连时间和四季都没了意义。” “时间不会没有意义,它只会说谎。” “它欺骗了谁?” “自欺欺人。” “我得和你说……” “好了,好了。现在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了,总不可能一直这么一起走下去。可是事到如今呢,我还是想借这个机会问问你,你曾回头看过吗?” “我从来都只看我要去的地方会是什么样。” “你就不怕走得太远?” “回忆总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情。” “十年里,我仍然回忆往昔。今天回顾着昨天,又会想明天的我该怎么缅怀今天。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总是这样。每一个我爱着的人,我都记录着与他们的每一次相遇、分别,这些画面都历历在目。” “可有时候呢,想得越多,就越迈不开脚。” “我只是怕当我自己想回来的时候都找不到路。我只是怕终到那一刻连你们的模样我都记不起。我只是怕时间不再骗我,回忆真的没了意义。” 这天夜晚我误入歧途,而你走向另一路,或许应该就此告别。十年间我仍然回忆往昔,虽然常常痛苦,却也并非总是绝望。心被打成无数碎块,再无法将未来的蓝图承载,我们的脚印又被记忆里的场场冬雪覆盖。拔雪寻春?烧灯续昼?只是之后我仍然在每一个陌生人的眼睛里注视我,寻找你。 直到我死的那一天,直到我们都离开人世之后,till the day i die. “阿,阿嚏!”我缩了缩脖子,刚踏脚触地,就感觉一阵凉风钻进了我的领口。 裴青山又摸了摸我发前被闷出来的几滴汗,道:“着凉了?不该啊。” 这明明是最热的时候。 “可能是快入秋了吧。”我也没在意。 “我们该住在哪里?”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 “这还真是奇怪了,你怎么跟第一次来这里似的,连哪里能找个地方住都不知道。”裴青山摊摊手。“接下来你想怎么走?” “我随便,我都听你的。” “随便?都听我的?那我把你卖了你还帮我数钱?” 我略一思索,冲他点了点头,道:“我大概真的会这么做。” “你啊你。”他笑着摇了摇头,推着我往前走。“那我们一起去找一找呗。” 火星子从身后某片梧桐落叶的一角点起,实在是不引人注意。只是越被他推着往前走,向南行,我就越觉得四周的空气都一点点变得灼热黏腻。被海水淹过的鱼味儿混杂着盐咸被风蹭了一把抹在鼻头,我皱皱眉,实在是忍不住,擤了擤鼻子。 也没走多久,两条路摆在我们面前,一条向左,一条向右。往左看此时会灰雨蒙蒙,落下来的雨却全不似夏季该有的那般猛烈——只这么轻轻地,斜斜地,抚过人的脸侧。一株又一株的梧桐踏着灰石青土沿着两条路向远方延申过去,雨也轻柔地被他们的叶子搂住,“沙——沙——”地这么发出白噪声。而远处隐约小桥流水,绕过人家,或许还能看见哪家早起的女娇儿撑着窗子,能听见她垫着风声雨声哼起的小调。明明应该是北方小镇,一砖一瓦,却躲着江南水乡的影子。 第23章 “我先去买点儿吃的。喔,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鸭血粉丝汤。”裴青山指着左边隐约探出招牌的金陵小店,拍了拍我的肩膀。 “再见。”我朝他摆了摆手。“如果有那家鸡腿汤饭的话,也一起买了吧。” “又是那家鸡腿汤饭,你都吃了四年了还没吃够吗?” “总是会和另一个食堂的鸭血粉丝汤换着来嘛。今天我吃这家,明天我换另一家,总不会腻。” “老主顾。” “这当然咯。打饭的阿姨都记得我了,这些事情等之后再跟你讲,如果我还有机会的话。” “好吧,好吧,我只记得那家馄饨店都倒闭了,黯然销魂呐,那天咱俩一块儿去吃,你流鼻血我拉肚子。好吧,其实那家店也不是不干净,就是很神奇。当然味道也不错。” “你该走了!不然我们得饿肚子了!” “那,第二次,不是真的再见。” 没说怎么再见,我目送着他的身影隐去在每一幅泼墨山水画里。 只是自他走之后,那落叶让我听见秋天降临的声音。 从北起,向南行。向南啊,向南。我老是听着这样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念叨,坐在那个明晃晃的小教室里也这么敲着,我也跟着这个声音一路向南行。 我知道这里就是香港,可老实讲我只在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对于那时候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清。我只记得我新奇地看着手里的港币,好似那纸张还有一块算是半透明,好玩得很,我摆弄了很久。去了哪,住在哪,玩了什么,我统统忘记。至于现在,当我步入这条拥挤绵长的街巷,热气铺面涌来,而远处烟花朵朵淹没于天海,让我看见每一个擦肩而过之人的眼里都泛起涟漪。 霓虹招牌在夜里闪烁,天上黑夜,地上白天,人群熙攘,耳边叫卖的声音不绝,卖糖水的老头子拉着推车越过我,还扫了我一眼,又大声地吆喝着自己的糖水。 裴青山问我:“来到这里你想做什么?” “想做的事情那可多了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就没走。” “现在是什么季节?” “冬天啊。” “那怎么突然这么热?” “看到那儿了吗?”裴青山手指着远处的又一个招牌,并不接着话往下说。 一家日式的小旅馆,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门口摆着两坛子矮树,一块白色的布帘子就遮住门框,那上面写了什么字我怎么都看不清。 “跟我来。”他微微弯下腰,掀开布帘,拉着我往前走。 ————“楼梯也是木质的,几处暗色着下来的地方还能隐隐闻到陈木潮湿的味道,上了年纪了,人轻轻走在上面都会让它腰疼哀嚎出来,更别提是我们两个大男人踩在上面。” ————“灯光重重幕幕在夜色轻挽中,于他和我之间缓缓叠了一层又一层,我俩的脚步都轻,上得都慢,因此他每一个撩开幕帘得动作都能入了我的眼里。我们一前一后,我们一上一下,阶梯垒叠出的高度更是让本就高大的他霸占了此时此刻我全部的视界,甚至心里都被吸入纠缠在那个背影里。” 当然,我没说,那是通向天堂的阶梯。 香港寸土寸金的地儿,一个小旅馆给的客房当然也不会多宽敞。两盆绿植倒是生得茂盛,很轻易地就能把逼仄的空间占了个大半,蛮横地拦在窗前,煞费苦心地遮住外来的光线,提醒里面的人——是时候了。 “这会是个错误。”他双手撑床,任我摆布。 “你凭什么自私地认定,这会是个错误呢?”我看着他,“你并不能决定我的想法、行为,我并没有给你这样的权力。” 我们吻遍对方的全身,我们zuo//ai,我们额头相抵,我们视线纠缠,我们都把自己交给对方。 时间成了我们的秘密,而我们都成了闷热夜里,我被子上滚下的一颗汗珠,还没来得及触地就已经蒸了个干净。 那最后一片落叶,正落在我的胸前,也在我心里谱出一首诗。 明明。 “我们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第18章 “他走的那天呢,夏里树上的第一片黄叶正好开始落了。”花奶奶紧紧攥着我的手,把那个画面替我勾勒了出来。 一棵树,两个人。一人正欲走到大山的外面,另一人扶着旁边的木,轻轻地望着。第一片衔接着夏秋的叶缓缓飘落——它太大了,足够遮住爱人远去的背影。它又太薄了,青黄的叶身被她的眼神很轻易地穿透出两条缝。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前一日的唐素葵正问着东曦。 东曦深深屏住呼吸,他总不想对眼前的人说出谎言,可还是缓缓道着善意却也了无作用的安慰: “或许很快吧……”许是心里的底气也不足,话的末尾才用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我也不知道。” “或许很快?那你爱我吗?还是也用或许爱着?”唐素葵认真地看着东曦,问着这个自语言诞生的时候就被无数男男女女反复提起老生常谈的问题。 东曦一下子就被“爱”这个字震住,想也不想地就脱口而出:“爱。” “如果你爱我,那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唐素葵噙着眼泪,红着眼眶:“你知不知道永远也不要对爱你的人说谎,哪怕你是善意的,哪怕你以为在保护着什么。你真的觉得我感觉不出来吗?你真的觉得被欺骗的人听不出来爱人话里的敷衍,不知道自己在被哄骗吗?” 东曦欲要上前抱着唐素葵,却被她一把挣脱开来。 “我一点儿也不想做那些心甘情愿自欺欺人的人,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你会快点儿回来,好好地回来!” 东曦的心早就被揪成了一块抹布,已经被自己和唐素葵的泪水浸湿了。男人的眼泪只能向内流,他面儿上当然不显,只能听爱人伏在自己的胸口那儿呜咽,自己又无能为力地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不言,奶奶给你看一样东西。”花奶奶拉着我朝里屋走去,走到最里面那个被悉心照顾着的木箱子前想要打开它。可是任凭花奶奶怎么用力,那箱盖子都纹丝不动。 “奶奶是老了,打不开咯。” “我来吧奶奶。”根本就不沉,不需要用力,一下子就被我打开了。 “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我问她。 “也没什么特别的,一些不值钱的老玩意儿而已。”花奶奶把身子探进去,一边碎念着,一边仔仔细细地摸索着。 没多久,她掏出一本黄纸封面的笔记本出来,看着这笔记的年纪比我都要大。 “这是那老东西的日记本。”花奶奶缩了缩鼻尖,坐在床上颤巍巍地用手小心翼翼地翻阅,又喊我坐她身边儿。 ———— “我不想骗她,我又该怎么告诉她?我会多久回来?能不能回来?这些问题的答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花奶奶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我又想起来参军那天,临行前我娘突然拉起我的手,大大的眼睛和素葵一样含着泪。可娘却没像她一样问我那些问题,只告诉我,要好好训练,更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不要辜负部队里,也不要太挂念家里。只是后来的每一封家书上她也都写,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也问我怎么样。” “离开那天,我向娘说,我会很快回来。可是一去一回,就是春秋五载。再见面,坟里坟外,一抔黄土便埋在那她一辈子也没走出去的山沟沟里。直到今天,听了素葵的话我才想着,会不会早在告别的那日我娘就知道了我在对她说谎,会不会亦是她自己在心甘情愿地骗自己,想着,哦,她的儿子告诉她了,会很快回来。可是后面的每一封寒雪家书,她也都不曾问我归期几何。” “够让我心痛的了。这也只是我。那我的朋友们呢?战友们呢?还有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此后连尸骨都不得再见的那些人呢?” “瞧瞧这老东西。”花奶奶笑着合上日记,轻轻把它贴在自己的胸脯上。 “老东西,老东曦。” “是啊,他那名儿倒起得好,吵架的时候要骂他老东西真也舍不得,稍微变变调子就当作在喊他的名字。” “奶奶……”我呼唤着她。可是她闭着眼睛并不应我,只笑着自言自语:“咱家窗台上的那两盆大吊兰就是你爷爷留下来的。” “差点儿被我养死咯。”我对此万分愧疚。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那本日记分明已经作了那片秋叶,花奶奶拾着它的叶根,贴它在胸口上。 “不言,你听见了吗?秋天落下来的声音。” 我把那片叶子高高地扔起来,又看它轻飘飘地落在我和裴青山的中间。 “我害怕长大。”我又向裴青山说起这些难以形容的恐惧。 “每一年的生日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时间节点,我抵达那一刻我总一遍遍告诫自己是新的一岁啦,要抛下过去抛不下的,要勇敢的迈向新的一岁。” 第24章 “这不是很好吗?” “可我真的没有迈出去过。” “其实我认为你可以不用这样总提醒自己。” “还是我向你说过很多次的,我害怕忘记。” “那我得告诉你你得坦然接受着‘遗忘’。老实说我一向觉得忘记一些事情不总是一件坏事,有时候它更像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可对于那些事情的记忆,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消除呢?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我不再记得相关的人物。也就意味着,他们在我的世界里彻彻底底的死亡了。可这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我要下定决心忘记的那个人来说,不都太过残忍了吗?” 站在我眼前的裴青山已经要入景了,人物的边线都被不着痕迹地晕开。 “裴青山。” “嗯?” “如果不是在这里,你从来不会回应我。” 我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就像我时常呼唤着你的名字,这就是一种反反复复地提醒。” “现实世界里人总逃不过一死,你我都无力抵抗这自然的天命。真的,不言,我一直希望在我们彼此互相离开之前,都能够成长。” “原来连你也需要成长。我一直以为你会是那种永远比我成熟的男人。” “不会。没有什么是永恒,亦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 “没有吗?那么这永恒残忍的现实世界呢?不要再假大空的拿宇宙的时间来衡量啦,就以我们这短短数万天的年岁来比较,它一定是永远狠戾着的。” “……” “你不说话,因为你无法反驳,但我能给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笑了笑看向这个已经不再那么成熟的男人。 “答案就是,‘我的世界’。只有在我的世界里的人们被忘记,那才算是他们生命的终结。这外面的世界太残忍啦!总是随随便便地就定义了一个人的生死。我又实在是不忍心看这些人在永恒孤寂的黑暗里舞蹈。你说得对,我确实抵抗不了自然的法则,如果有神明的话,那些早就被神明划定的天命。可是呢,面对神明多么渺小的我却有一种雄心壮志,我要在神也看不见的地方构建出一个自己的世界,让所有被流放进黑暗的人全都躲进来,当我的思想存在的时候,时间都是永恒的。” “这当然是你的温柔。” “我常常为此感到悲伤。” “你也常常为此感到快乐,不是吗?” 我们都懂得那些感觉。 “所以娇娇也要来到属于她的时间节点了啊。这才是我们相聚在这里的目的。” “关于娇娇的生日,你是什么打算?”裴青山问我。 “我肯定得给她带个芭比娃娃回去吧。”我摊了摊手,“要说为什么一定要带一个回去呢,是因为我记得在一年市里的大商超,金鹰,她的妈妈带着她去那里开的儿童乐园玩。本来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情啊,直到……” “直到什么?” “她们路过了摆玩具的货架。娇娇知道这样也不好,会让人难为情,但还是跟妈妈说:‘妈妈,我想要一个芭比娃娃。’那个娃娃金发被盘起来梳了一个好看的发型,大大的婚纱和她梦里穿在身上的别无两样。” “她妈妈没同意吗?” “没有。” “为什么呢?觉得太奢侈了吗?” “也不是。虽然价格不便宜,但尚在承受范围之内。她妈妈对她也很好,只是不该而已。” “不该?不该什么?” “她的妈妈说:‘这不该是你玩的东西。如果你想买,我可以给你买旁边那个王子的娃娃。’周围的售货员都看了过来,这更让娇娇难为情。 “这还真是奇怪,小女孩想要一个芭比娃娃不是很正常的吗?” 裴青山说完侧了侧身子,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示意我继续说,他在听。 “娇娇不愿意啊。她又想到那部动画,那个美丽而又梦幻的蓝紫色国度,或许外面有邪恶的公主,或女巫,但是城堡里的大家都笑容洋溢,爱侣们伴随灯光和音乐翩翩起舞。那个时候,花奶奶在旁边已经睡去,她也一个劲儿的犯困。大冬天的那么冷,她还是裹紧了被子一直努力地撑着眼皮,直到再也抵不住困意为止。可在沉沉睡去之前,她还是看见了也记住了王子深深落下的那一吻。” “她一定很羡慕。” 裴青山说完这句话,我只自顾自盯着他看,好像我也并没有着太多的笔墨去描述这样一个人究竟是长什么样子。深眼眶,大眼睛,长睫毛,鼻梁和面部的骨架像极了我曾画过很多次的大卫雕像。 “老实说我刚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么是新疆来的,要么是混血儿。” “最后让你失望了?”他轻笑。 “那倒不至于。”我捶了他一拳。“我只是觉得,你会是扮演王子很好的人选。” 他理解我要干什么了。 “你知道吗?不言。”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眼睛里也一闪一闪的。 “我当然知道,我是一个大梦想家。”我也能造出无穷无尽的梦境撒满每一个落下帷幕的夜里。 我也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 第19章 远方来信-(三) 嘿,亲爱的: 好久不见。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该如何把这封信寄给你呢? 在那些夏天里,我总想着等等,再等等吧。反正故事也还没有结束,反正那些歌还没有听你唱完,我想写的和我能写的东西,还有机会延续的再长一些。可惜,世事难料,真要到了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不过幸运的是,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机会。 如果你还要问我,此时此刻的我孤独吗? 我可能会告诉你,会有吧,但不多,就一点点,因为我总在有目的地陪伴着每一个我爱的人。 譬如现在,我就站在你的身后,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破朽教堂的长椅上,我感受着你的孤独。 我很抱歉。尽管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听我这么说。原本想问的一些话,也再不能说出口。譬如是否有人能和我一样,同你交换情绪,同你继续下一段旅程。 我们谈论过爱。 还记得吗?我们应邀参加婚礼的那一天。 那天正午的日光都化成了圣若望的洗礼,缓缓笼罩在新娘洁白的头纱上。就在彼此的誓言里,人们立起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钟声敲响,你正坐在我身侧告诉我,这就是幸福降临的声音。 应该会有白鸽舒展翅膀留下的一片羽落在这里。我追随着你的语言,与你所构建出来的世界近在咫尺,你跟我讲述的那些感觉,都被这片羽在心里刻了痕。后来我看你写下小镇上的婚礼,我也听见了,你一遍一遍,默念着我的名字。 可是亲爱的,我并不忍心把你叫醒。 想那一刻,新娘的花球高高抛起,众人纷纷上前伸手想要做下一个幸福的人。而最后我们的朋友举起它,牵着她男朋友的手向大家致意。 我记得很清楚,你对我说:“瞧,他们把爱延续了下去。” 你举了很多的例子。你说你看见了他们不久之后将拥吻在一起。看见了他们在大大的城市里互相支撑起了一个小小的家。 一个可爱的小婴孩会被他们孕育。 你补充了一句,这是生命与爱的延续。 爸爸和妈妈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在这趟人生的旅途中,他们可能会因为生活的琐事或争吵或流泪,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也会共同经历无数个感动的时刻。在某一天,小小的人或许会在日记本里写下第一句,成长的烦恼。 这些感觉都被拓印。 只是最后你顿住,垂头不语。我感受到了你的无所适从,和深深埋藏起的恐惧。 亲爱的,可别忘了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就请允许我在这里,用故作轻松的口吻对你说:“嘿,小鬼。别害怕,别难过。让我们来聊聊每一处生命的终点,死亡。” 当我们谈论死亡。 还记得吗?是你在安慰着我。那一刻我就已经预感到了,总有一天你会长成一个比我还要成熟的男人。所以请坚强一些。 我埋头痛哭了很久,很久,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他选择离开的原因呢?是因为我。 他走的前一天夜里,我陪他吃了最后一顿饭。我本来不是很想去,奈何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那太残忍。我静静聆听着他宣泄着自己的情感,本想安慰却不知以何立场。 到了最后,他把本该给宠物安乐的药品打进自己的血管,我看着微信里他给我留下的长长的一段话,泣不成声。 只有你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问着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哭了?我所有的恐惧,惴惴不安的情绪,仿佛都找到了一个豁口。 我告诉你这件事,你第一反应是问我真的假的。 第25章 “是真的。” 我们互相望着,沉默了很久很久。那些悲伤的情绪和我一样,都溺毙在你的眼眸里。我没能清醒,直到你说:“听着,这并不关你的事。” “因为爱就选择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才是最愚蠢最懦夫的。” 事后我总和你说,当时的你出我意料的理性,说得难听点,冷血得不像是同一个人。你反问我:“难道我有说错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没有谁有义务为别人的情绪买单。因为不能妥善处理好自己的情绪而对其他人造成困扰,这才是最自私的行为。”你这么跟我说。 这算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的矛盾吧,一次小小的冲突。我找不到理由反驳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口总是堵得慌。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直面死亡?不,现在我仔细地想想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应该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你比我往前迈了一步,我触摸到了你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一面。 我跟你说我只是遗憾着他这个人再也没有了明天,他整个人都从亲人与朋友的世界里被剥离,这种“失去”的悲伤,就像他们已经被提前告知了再也不会遇见那样。 你说了一句让我记忆犹新的话, “死亡不就是一场没有重逢的告别吗?” 的确是这样。而关于你为什么一直那么执着于定义每一次的重逢与分别,我想我也找到了答案。正是因为曾一起走过太多美好的时刻,亲人与朋友这些所爱之人的离开,总会把心的一角也给挖走,让人痛苦不堪。 那晚睡前,我们抵着两层薄薄的蚊帐相视,旁的人早已睡熟,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刻,你说别害怕,当我抵挡不住那些情绪的时候,你总会陪着我。 所以请别害怕。当你抵挡不住那些情绪的时候,我也总陪伴着你。 你要记住,尽管告别总无可避免,但比告别本身更值得被反复提起纪念的,是我们对幸福不懈追求的每一个瞬间。要想到在这个终点来临之前,我们还能够一同走过很远很远的旅程,而我们遇见的人,我们走过的路,我们之间的故事,我都会终身铭记。 所以现在,亲爱的,当你颓在长椅上,愣愣地望着年久失修破了一角的窗子,当年那些彩绘的颜色是否又重新在你眼睛里活过来了呢? 应该吧! 我们有幸拥有过一些热辣滚烫的夜晚。 夜幕降临,我们走在佛罗伦萨的街巷上,你当然也可以说,我正与你共舞。和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儿。钟楼正敲响,仿佛我正听你诉说着,那些关于爱与信仰,生存与死亡的故事。我突然想起那一晚你写着那扇彩绘玻璃窗,转而望着我,泪眼婆娑。 我只想再次触摸你。 然后我看你写下:“面前的窗户正倒映着我的眼睛,我透过泪水构建的朦胧的世界,终于能和他对视。” 又删掉。我听你自言自语唯恐让故事又一次崩坏。我看你按着键盘紧紧抓着头发,我却又一次无能为力。 是什么让我们都泪眼朦胧却无法拥抱彼此? 如果你仍旧悲伤,不妨细数我们曾一起走过的岁月吧!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对你说:“嘿,陪我去看场电影吧。”我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这或许是我们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机会,可以躲在僻静的角落,心与心紧紧贴在一起。 我并不想错过。影院里的你追我赶,是否是一切心迹的显现?我并不知道。我只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在这样一个荣登天堂的夜晚就让我们抛掉一切,破除一切世俗阻碍,让我告诉你听你告诉我,爱。 所以亲爱的,请别害怕。 接下来我也将陪着你,渡过这漫长岁月。 ——青山 再度回想起那一夜,仿佛也只能写下“与我灵魂共舞”。 把魂拆成引线从笔尖勾连住那轮弯弯的月、风吹林海的序曲、山谷合抱中荡起的回响、与我们总听起的那支咏叹调,无论何时何地,总能向爱神祈求予我以安慰——请抚慰我的悲伤,请抚慰我的叹息…… 尽管我的爱神,时常听不见我的呼唤,时常不予我回应——他只存在于那些逐渐远去的夏天里。 “嘿!这儿!”就在后一夜,裴青山挤过人潮,高高举着手中的两张票子朝我挥舞着,呼唤着我。 看场电影。 就半个钟头之前,我问他在最后只有我们的这个夜晚,在天还未亮以前,你还想让我跟你做什么呢?他答:“拜托,陪我去看场电影吧。” 就十分钟之前,我随着自己心跳的节奏,舞蹈,就学着前一夜他牵起女孩儿的手跳出的舞步,没有人能让我停下来,我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了!谁去管他们怎么看呢?怎么评价呢?疯狂的游戏,我应该获得他们的允许吗?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误以为我要把自己煮沸了!请最后一次原谅我的任性吧!在这个重逢天堂的夜晚,我选择不再接起那一通让我坠入地狱的电话,谁都无法将我的火焰熄灭。 我幸福得近乎疯狂,我恨不得抓着每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要告诉他,嘿,你听着,此刻的我荣登天堂,请祝福我吧,祝福我们,祝福每一对要同我一道抵临天堂之门的男男女女。可是每一对爱侣都能携手奔赴永恒的爱池,独独门前的我被拦下脚步,只能死死地盯着攀附在树上的那条蛇。 我幸福得近乎疯狂,可若对于幸福的呼唤久久得不到回应,我就会被这些情绪反复的刀子凌迟处死。就在一分钟之前,我看见他越过人潮向我走来,心里的温度冷却,幸福退潮,悲伤的海折返涌来。 就我们两个人。或许是时间太晚,小小的电影放映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并肩坐在最正中的位置。大概是一部爱情喜剧片,具体的内容我早已忘记,又或者说我的心思并不在电影画面上——我只偷摸地瞄着他,感觉他将要察觉到我的视线又紧急撤退,正身危坐,终于盯着幕布摆出一副研究的姿态来。 而我的发尾,脸侧的绒毛呢?它们构成的探测网又时不时误报或向我确认,已经检测到目标投来的视线。 于是这电影看得断断续续,只自适应地随旁白的氛围声哄笑几句,向他证明:瞧!我的心思全部都在电影上,根本不会分给你一点儿! 根本不会。 还有些时间,一定还有些时间。 夏天的夜晚太热,我们的薄衫都被汗湿了一小片儿,可我们依然紧紧相贴着穿梭在或宽或窄的街巷。我们都太珍惜眼下的时刻,我们又路过圣若望洗礼堂,正好他可以听我讲着布鲁内莱斯基和吉贝尔蒂的趣事。 “你是说,就因为不愿意和吉贝尔蒂合作建造天堂之门,布鲁内莱斯基就退出了竞标,一个人跑去罗马了?” “两个版本之一,还有一个更切实际一点的版本——按照当事人的说法,由于大量参考了生活在此地的人们的意见,并将铸铜量降到最低,吉贝尔蒂赢得了这场竞标。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布鲁内莱斯基小气,艺术家们总以为只有自己的作品才配沾染最伟大的神性,文人相轻,也是这样。这群疯子总在追逐着自己认定的真正的艺术。” “再说回这些教堂。你也看见了,主教座堂一般都由三部分组成,对应在那个年代就是乔托钟楼,圣若望洗礼堂和一个未封顶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后来布鲁内莱斯基又为圣母百花盖上了穹顶,并在建造过程中同样拒绝与吉贝尔蒂合作。” 我定定地看着他,告知他此时此刻的我是有多么的兴奋。 “吉贝尔蒂的天堂之门,布鲁内莱斯基的大教堂穹顶。这座城市里的一砖一瓦都酝酿着这些天才们的智慧。就譬如那座穹顶,有时候我总惊叹于他究竟是怎么想到用力的相互作用去实现不用飞扶臂的圆顶。天才就该被仰望,无数颗璀璨的星竟同时闪耀在一起,这多让人激动,怎能不叫我心驰神往。” “我怎么觉得,现在是你在带我见识着外面的世界呢?”突然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 “是吗?”我从不怀疑这一点,很多个瞬间我都确信,我已经足够成熟,可以平视着眼前的男人了。 “我想我们应该找个好时候促膝长谈一次。”我笑着对他讲。 “嘿!小伙子们!”拐角处不知何时出现的老人正倚着墙叫着我们,我只觉得他眼熟。 “这或许有个传说——与爱人推开这扇门,你们会以一颗年轻的心凝望着彼此老去的模样。”那老人只盯着裴青山看,间或眼神跳跃,我竟能看见里面藏起的水珠。 “哪里来的传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急切地想要撕下那老人的伪装。 裴青山却一把按住我,笑着把视线迎上去,仿佛老友重逢。 “我知道你的意思。”裴青山走过来抱着我。“你看这座城市,仅仅从文艺复兴开始算起,就有无数伟大的艺术家被当作明珠雕刻在教堂之上。每走一步都有他们的传说,而现在的传说也只不过是活在旧时光里人们的故事。现在的我们,或许也会成为后来人的传说和其所吟咏的长诗。” 第26章 “好久不见。你都知道,这才是我一开始写书的目的,这才是我写在这里的情绪。” 当我们推开这扇门,走过长廊,走进教堂的里端,他目光垂垂,我问他,你看见了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他告诉我。 “那老头可真是个老骗子。” 裴青山摇了摇头,对我说走吧,不再看了,就拉我往外走。 “你先出去吧!我马上来找你。” “你还记得你们的旅途从哪里开始的吗?”他走之后,那老人出现在我身后问着我。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你能向我复现一下你印象最深刻的情景吗?” “紫金山下万家灯火,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看着漫天繁星,看着藏在黑夜后的远方,就是少看了彼此一眼。他跟我说,新开了一家鸿姐火锅叫我等会儿陪他去尝一尝。还有……” “还有什么?” “未来。我们一定要一起去更远的地方。” “还去吗?那些连绵的山脉,怀俄明里静卧的黄石万物。” “我们还有机会吗?或者,我们还能去吗?”我转头盯着那老人看,非得看出个答案,可是我们相互泪眼婆娑,我就已经明白了。 “至少,我真正地因他感受过幸福,曾互相拥抱过,曾彼此依赖着。” 亲爱的,终于要夜尽天明。 珍惜长夜破晓前的最后时刻,我们会漫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一步一景,每处都有时间藏起的故事。我们仿若游荡人间的两片魂,圣若望的钟声在我们的心中响彻,或许几百年前我就听过,现在仍然在听。我指着几处濒临破碎的墙角,说,这座古老的城市现在是这个样子,几十年前是这个样子,几百年前还是这个样。 “你猜猜很多年之后,这里还会保持着这个样子吗?”我笑着,领着他转过一处巷角,寻到了一座喧闹城市中的僻静之地。黑木举起的路灯为我们撑起一片温黄的光,我又走神,想起哪篇火辣辣的情诗,融化在他的眼睛里,又红了我的脸。 “那得发挥一下想象力了。”他斜着垂首,只把头顶的发旋儿露给我看。“什么都不会变,如果你想说,在这样一个每一步都是故事的城市里,我们也将被续写在这里的一块砖上面。” “如果是一对相爱的男女呢?此时此刻,他们在这里,听着教堂的钟声,望着即将到来的破晓,却不想就这么道着分别。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笃定道:“亲吻。然后,告别。” 我感觉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他感觉着我的目光不敢看我。 “这世界太大了,总引得我想去外面看一看。可是裴青山你知道么,在无数个浪漫的地方,那些我们说好要一起去的地方,如果你不在我的身边,我该有多难过。明明,你才是我最浪漫的所在。” 多情自古伤离别。 “当我们告别的时候,当我们告别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 “想象一下吧。”我向他说。 “想象一下多年之后的某天傍晚,我们,彼此释怀的两个人走在海岸边的落日大桥上,都眼看着前方,就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谈天说地,却也默契地不问及近况。或许走累了,我们会倚着栏杆,指着晚霞铺就的那条海岸线,细数着我们曾一起看过的破晓,说,‘在这个几十年后的瞬间,或许我们又复那时候的一些激情,一些冲动。’而再回头看看我们曾一起走过的路,还能再度重温流淌在彼此心与心之间热流的温度,也会感叹着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之后各自走过的漫长岁月,到了重逢的这一瞬间,也都叠成了薄薄的一张纸罢了。” 或许还会有很多的猜想,假设。 如果当初我,如果当初你,那么现在的我们。 句式大都如此,总会填上数千天反反复复汇总的是非词。 大概都是一些永远无法说出口的话,而成熟的两个人,终于也会急急忙忙地抽出“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来填补短暂的空白。 当然,我们的眼睛都会在假装不经意之余偷偷瞥向对方——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没有我的日子里,你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我参与的人生里,你是否已经足够坚强可以面对风风雨雨?在我的大脑里已经设想了无数次你因为一些挫折而泪流满面的场景。我的心痛在于,你难过的时候我却不在你的身边。你孤独无助的时刻我却不能给你安慰。我多么想成为你的依靠,我多么想你成为我的依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又该如何撑过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 明知你不会说,明知我不会问。 于是这样的暮色黄昏,海面上的落日余晖,总会成为我日复一日梦的倒影。 “我们会否为了今天的告别而陷入无休止的遗憾与自责当中去呢?”我问。 他的影子和我抱在一起。 “你说此时此刻的我们,是否在谈论爱情呢?”我问。 他的影子和我吻在一起。 爱情又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当我看向你,当你看向我。 他说:“就是现在。” 我们相互依靠着,坐在百花大教堂门前的长椅上,看着朝阳一点一点从教堂穹顶的边线处探出光辉。我感受着这即将被唤醒的时刻。尽管我并不愿意,可它终究还是要降临在我身侧。 “不言。”在此地,他呼唤着我。“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的那些信究竟是寄给谁的吗?” 我一愣。 “最后一封信我终于写完啦,却也没有办法再寄出去。那就趁这个机会吧,请你收下我的最后这一封远方来信。” 第20章 远方来信(二) 最后的日子里,午后的日光竟然也肯温柔下来,晒得人暖软。很多时候楼下的水管被随意地拖在地上,笼头放开,让它自己摆动着喂一众花草水吃。“哗哗”作响的水声、裴青山落笔的“沙沙”声与轻轻拂过的微风都在哄着我打个盹儿。 “你又梦到了什么?”难得清醒的时候,我的爱神向我发问。 “什么也没有,我只在专心睡觉。” 他点点头,不再出声,继续写他的最后一封信。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才肯将自己从预先自设的幻想中抽离出来。在他写信的时候,我不能打扰,不便打扰。我从他顿笔微蹙的眉头中一再探寻那位笔友的蛛丝马迹。 最后的日子里,当然可以什么也不用做。换种说法,我正做着这世界上最奢侈的事情——漫无目的地浪费时间。 我倚靠在那个柔软的藤篮上,感叹着这着实是个好天气,也许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离开的日子,但这种时候我也不愿意去对日历上的划痕锱铢必较。 很久很久,等得我都困意深沉,他才推开院门进来。我埋了三分怨气向他道:“你可算知道回来了。” “原谅我吧!”他讨饶。 “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能跳得像模像样的,你已经掌握到这些舞步真正的精髓了。”我不住地赞叹着为他鼓掌,想着就在前夜的月影如纱中,裴青山牵着女孩儿的手翩翩一舞,那般眼神,若非全然不夹杂着一丝丝最真挚的情感,又怎么会连那时候的月色都要稍逊其三分温柔呢? “你不要觉得奇怪。”裴青山说:“爱总使我有能力去做到每一件本不能做到的事。” “你还真是有一种神奇的能力。”我着实羡慕,又跟他讲:“马上我们就该出发啦!你多等我一会儿,花奶奶让我带的种子我还没给她呢,还有爷爷,我得好好跟他们道个别。” “快去吧,早点回来,我等着你。”他挥了挥手,代替我在那个藤篮中坐下,微笑着目送我远去。 “爷爷!” 根本不需要多费力地找他,那老头子总是坐在斑驳的石桌子边仔细地端详着剩下的棋局。另外下棋的人呢?那些大爷们都去哪了?我没看见,只是李爷爷听到我喊他,终于举旗落下,完成了对我的围心封杀。 “我的乖乖,莫跑那么急噻!”他张开双臂迎接着我,抱个满怀。 “我们回来了,你难道不想我们吗?” “嘿哟,瞧你这话说的,爷爷怎么能不想你们呢?娇娇他人呢?昨儿吃完蛋糕就吵着要让你们带他出去玩。也是,这个年纪是好动,活泼点好啊。” “找不到他了。”我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和李爷爷说,过了一会儿才接着开口:“说不定到时候他就回来了。” 说不定?到什么时候?我和爷爷都心知肚明。 “瞧瞧他,连最后和爷爷好好告个别都不肯。” “怎么会呢?” “算咯,长大了,留不住你了。不过你们的确该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去闯一闯。我老说千万别跟我们似地烂在这里,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婆都是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就等着哪个时候死了算求咯。” 第27章 “您瞧瞧,又要这么说自己。”我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可内心的酸楚却一点儿也不做假。 “哎,总不能成为你们的拖累。” “为什么你们总觉得会拖累我呢?明明最盼着我快点长大的是你们,可现在我长大了,你们却要说出这些丧气的话让我难过。” “我的好乖乖,我不说了,快别难过,爷爷可看不得你伤心。” 长风吹过一直不停息,那些白桦树不管怎么样都静不下来。 “只是乖乖,爷爷盼着你长大, 可又不希望你长大得太快。这很矛盾吧对不对?”李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 “你小时候呀,每个周六都会被你妈妈带回来,好家伙,那家里可就真热闹了!一会儿你要吵着吃麻花,我就得去给你炸。一会儿又缠着我带你去下象棋。等到了中午吃完饭,必得把那三国演义水浒传给你讲个好几回你才肯乖乖闭眼睡觉。我就拿着扇子在你边儿上扇啊扇,想着哪只调皮的虫子都不能咬到我乖孙一口。” “就热闹那么一天。等你走了吧,除了和那些老家伙们聚在一起磨一磨时间,回了家就巴巴地一页一页地翻着日历。” “后来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一个月又变成大半年。 爷爷知道,小伙子出息啦,要出去读书,能找个好的工作。嘿,一想想我就高兴得很呢!跟那些老家伙们一说起来也倍有面儿!” “可是呢,爷爷也真地等得太久太久啦,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吧,精力实在是一天不如一天,太累。而和我一起的那些老家伙们呢?腿脚也大都不便,互相见一面就少一面吧!再从其他人嘴里知道彼此的近况,也就是谁谁谁在什么时候说拜拜了,我也就责备他一句:‘嘿,这个老东西!真不顶用了!’” “老朋友们,爱人,一个个都见不着面儿咯,不言小子,原谅爷爷吧!真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得不去期待着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离开呢?” 周遭都静,李爷爷早就足够老态,都没有力气收敛起眼里的衰老与沧桑,他仍然尽力地以用足够慈爱的温度烘在我的脸侧。 “你得知道,人越老呀他的时间也就越值钱。” “我陪你坐会儿吧。”我实在受不住,别过头去,差一点儿就让人发现了端倪。 “坐着等呗,今天天儿是不错,风吹得我都直犯困。”李爷爷拍拍我的手,又问:“你们昨天上哪野去了?” “去山里了呗。”我要施展我的天赋,在爷爷面前逆流这片时空。 再度回想那一夜,会想起那条向山蜿蜒着的短短的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或许垒起的篝火也将整个夏夜点燃,浓稠地夜墨终于被化开糊在我们的唇边。 “你爱他吗?”我问娇娇。可爱的他正被裴青山驼在肩膀上,与我在身后叠成一影。 “我爱他啊。”娇娇不假思索地回答着。 “你才多大啊就说爱我。”裴青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眉眼弯弯又是含情三分。 “难道只有你们这些大人们才知道如何去爱吗?”娇娇轻轻地揪住裴青山的头发,想了想又问他:“为什么我不能说爱你呢?” 裴青山顿了顿,看着我。 “我爱着爷爷、奶奶,当然咯。”或许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吧,我想,是非对错,情绪反复,说与不说,舍不舍得,最后还是任凭我拉回理智,仓促地给这个句子结了尾:“你也是。” “就是这样!我爱着爷爷,爱着奶奶,我也爱你。”娇娇拍了拍裴青山的肩膀终于开心地笑了。“今天的娇娇很开心哦。” 裴青山跟着他笑着,带他往前走,要走进山里,走进彼此的心里。 “今天的我开心也不开心哦。” “我真得很感慨,为什么你这么小小的一个人会有这么多矛盾的情绪呢?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这么跟你说,我觉得你的眼睛和很多小朋友的都不一样。” “是吗?你没有见过像我一样的人吗?” “你是这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都是你的解构,而我也全然接受。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睛里总是藏着很多的情绪,现在我想试着解读那些被你偷偷藏起来的情绪,比如你为什么开心,又为什么不开心呢?” “我开心当然是因为你来了呀!哦对了,我常常被教育要懂得感恩,所以裴青山,我要谢谢你。” “谢谢我什么?” “感谢你曾盛装出席,来过我生命里。” “你可能看见了,可能没看见,我过去的一切。不过对于现在的你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不开心,是因为我终究知道白桦林里的日子都是最短暂易逝的,而我总要清醒,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你要坚强一些。” “我知道,你一直在试图催着我变得成熟一些,坚强一些。尽管我并不愿意这样。可是裴青山,你也没有很成熟吧,你也没有如你口中的那般坚强吧。” “关于这一点我得反思一下?难道我有哪一刻在你面前表现得很幼稚吗?” “很多时候。我只是不想点破你。” “你个小鬼。” “别喊我小鬼啦!大人们总觉得爱对于小朋友来说是避之不能谈的事情,尤其是爱情,男女之情,非得把一对对的小人都当成鸳鸯棒打了才好。是不是连带着我们也不敢说出口了呢?上学的时候座位都被分开,只教人男女有别。一旦接近一些,就会被指着鼻子骂你们在谈恋爱。但我总好奇,爱真的是那么不堪也不能被早早谈及的东西吗?难道只有学习,考出一个高高的分数来才是当下的我唯一的使命吗? ” “应该不是。” “不,其实我觉得是这样的。” “你能这么想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都是大多数的一份子,执行这样的规则无可厚非。只是,被当作一件工具太久,我真的会很难过。” “后来只有裴青山一个人回来了,跟我一起去买了种子。”我把那一大袋花的种子举起来给爷爷看,猛然惊醒,问着:“爷爷!花奶奶呢?!” “那是谁?” “之前我们还到她地里去摘西瓜吃呢!之前我们还一起去听戏呢!您都忘啦!” “你知道的呀,爷爷已经足够老啦!” “我得去找她,我得去找她……”我太过着急,一个没站稳踉跄着把那些棋子都打翻了一地,爷爷依旧坐着,看向我的眼神却格外得悲伤。 “瞧瞧,都不知道跟爷爷好好地道个别。” “奶奶!奶奶!”我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可这一路上,只要我跑过的地方,那些原本开盛的花竟然纷纷凋零入泥,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家呢?在哪里?老房子,老物件儿,全被我摆好了没动过呀! “裴青山!裴青山!” 我呼唤着他,好在,他还能回应我。 “别难过,不言。”他的眼神竟然和爷爷的合二为一,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么悲伤呢? 那是一种无法转变的悲伤,我知道它将随我的生命永恒着。 “人呢?人呢?!”我看着他我质问他,我只能抓紧他的衣服狠狠地垂下去。 “没关系的,亲爱的不言。”他要承载起我的悲痛。“请收下吧,我的第二封远方来信。” 嘿,亲爱的: 我知道你等了太久太久。我知道你已经精疲力竭。在漫长的等待中,记忆总是会衰退。我知道你总是会把很多东西弄丢,朋友们总担心你别把自己弄丢了。你那天晚上跟我讲,其实你只是随手一放然后留个印象才会忘了它们在哪里。你会很不耐烦,跟自己怄气。 我对你说,别太担心了,你只不过是在跟自己玩着一个小游戏——你可以浪费很多很多时间在找这些东西上面,这样你也没空想起一些人,一些事。 学会遗忘吧,这样你一定会轻松许多。不用顾虑突然想起的时候找不到我们,看见这些我为你留下的字,你肯定能回到你想去的时间节点,来一次时空旅程。 关于你什么时候会收到我的来信,我猜测了许多。或许在以后,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或者更大一点,我们一起设想过期盼着的三四十岁,早就成为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时候,你会收到这些来自某一个下午,一位老朋友的远方来信。 你不爱听我喊你“小鬼”,当你收到这些信的时候,我猜测你当然已经比现在的我还要大了。你又会怎样看待这个时候的我呢?嘿,小伙子,你当然也可以尽情地说,裴青山这个小鬼,怎么那么幼稚和啰嗦,一封一封地写还有完没完啦!但,这个时候不成熟的我面对那个时候成熟的你总会感叹时间的魔法。说来惭愧,虽然我一直想能以一个沉稳的姿态带你走出那些破朽酸长的情绪。可你不知道的是,随着一天天的过,我愈发害怕起即将到来的离别和那些我也没去过的明日。 第28章 我又怎么有能力去教你面对呢? 还好,我们的长辈总不愿意看见我们这样。我跟花奶奶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又来安慰着我,我提起你跟我留的那个悬念,她笑骂了你一句臭小子,然后把故事的结尾告诉我啦。 花奶奶说:“那时候的鲜花可并不常见,他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攒齐了种子,费尽心思地养着它们。终有一日,那花开了满山,他单膝跪下举起一捧问我可不可以嫁给他。我就想有什么不能的呢?我知道这辈子,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能带给我这种喜悦与哀愁缠绕着幸福的感觉。” “后来的日子平平淡淡,却也足以撑起温馨幸福这四个字。他好辣,我做饭的时候也多放,一道的,我们也把原本清贫的日子炒得红火。我们养育了三个孩子,他都带着下田里面去野,我就在家里烧水等他们回来,也得笑骂他们几句灰弄了一身,脏衣服洗都不好洗。” “孩子们都长得快,老大说要出去闯一闯。我一开始要拦,还是他劝我说男孩子出去见识见识大世面是好事儿。老二一听坐不住了,也吵着要出去。他直接骂道:‘就你个最皮的兔崽子别出去给老子惹事儿了!从小到大上房揭瓦的事儿你少干了吗?’。这个时候得换我劝他:‘哎,怎么跟孩子说话呢?是你说的男孩子出去见识见识大世面是好事。’我还不知道他么?刀子嘴豆腐心,最后他还是把老二扔部队里,说是让他留队的战友好好磨磨这小子的性子。可真到了老二踏上去云南的火车的时候,他偷摸地抹了好几把泪。我笑话他这时候哭了刚才也不知道多说点儿好话。可望着老二兴冲冲的背影,除了骂一句小没良心的东西我们感到更多的还是欣慰。” “‘老三可不能再让她走那么远了’。他一边儿挥锄头帮我犁着地,一边儿盘算着。正好那时候他工作需要调动到江苏,姑娘大了也得去念书,留在这里是没什么前途的。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奔着他说的好日子。我又有什么不愿意呢?根本就不需要思考。我们举家到了千里之外的另一个省,自此五六十载,鲜少再回故乡。而他也如说的那样,带着我在这陌生的地方过着我们自己的好日子。” “老大是有本事!说是给人家盖房子做工头赚了不少的钱,还讨到了媳妇儿。带回来见我们的时候那老家伙高兴的不得了,喝了不少酒。一个大老爷们哭得跟个姑娘一样,嘱咐着人小两口别的都不重要,好好过日子就行。 不久之后老大的孙女出生啦!那他更是,高兴得没边儿,把小娃娃跟个金疙瘩一样天天捧在怀里。” “老三也争气!念完了初中念高中,最后居然考上大专学知识去了!那录取通知书就被他放枕头边儿上,每晚都得指着姑娘的照片,把那上面的字一个个念给我听,怎么样都不嫌烦,都得我催他睡觉。” “‘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俩时常感叹,互相望着彼此的黑白相间的头发笑出声来。‘我们也要一起慢慢变老了。’没有对时间流逝的感伤,跟他在一起,竟然连衰老这个过程都足够幸福。” “‘小花!我去钓个鱼。’”那天他掌着鱼竿儿兴冲冲地就要跑出去。“‘外面雨那么大你出去钓什么鱼。’”我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听着哗哗的雨声心总是慌得很。“‘嘿!老二他要结婚了!姑娘也工作了我高兴呀!呆不住!’” “‘罢了。’我知道拦不住他,反正就钓个鱼能出什么事儿。就那个下午,我坐立不安地望着那钟一分一秒地跳过去,等啊,等啊,等来的是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我认识,是他手底下带着的一个小同志,我只听那小同志讲‘唐姨,您快来四院吧!叔他出事儿啦!’” “一下子,我没站稳。脑出血。97年的冬天,我永远地失去了他。” “我说:‘嘿,你说了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啊,我们的日子还没过完呢。’” “我又说:‘老头子,我们这才五十多岁,你准备让我活多久呢?’他曾经老是跟我说,等到我们老得都走不动路了,就这么懒在院子里,听着孙辈们绕膝吵闹,我俩这么牵着手一起走也挺好。他有这样的魔力,我能轻易跟着他的语言看到他向我描绘的画面。他从来没对我食言过,每个画面,他对我许下诺言的画面他都实现了,让我幸福,让我快乐。可就唯此一次,他没做到。” 信到了这里就突然戛然而止。当我读到这里怔住,刚想抬头竟听见奶奶在我身后呼唤着我。 “瓜娃子嘞,想奶奶啦?” 我一回头,可不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么? “如果你的魔法是总能带我触摸到你眼里的世界,那么亲爱的,我的魔法就是能带你去见每一个你想见到的人。”裴青山笑着温柔地推了我一把。 这当然是我欠奶奶的一个拥抱,在我把她往外推开的时候。 可现在我只听她说, 不言,别着急长大,慢慢地,这样奶奶就能照顾你很久很久。 不言也能陪伴着奶奶很久很久。 我总一味地顾着向上攀,向前走,却常常没能想起来回头看看身后的人一眼。就在我不知觉的某一刻,她实在是拼尽力气也追不上了,不甘心却也甘愿地停下脚步,放开手,看着我往前走,一直慢慢要走脱她的视线,她还恍惚笑着迎接着这个时刻。或许还会想着,她所爱的人,终究已经长大了,终究也不再需要她了。 当我终于肯回头看,也就迎来了生命里一场悄无声息却最盛大的告别。 “接着写吧。这封信,交给你,施展你的魔法。”裴青山带我起笔。 ———— 后来老二的孩子也出生了,是我们的孙子,长得是最像东曦那老家伙的了。可惜那个老头子也不能看他一眼咯。老头子是最爱孙辈的,一个孙女一个孙子,都是要被他放在心尖尖上捧着的。而我呢,也终于有了个陪伴。 都被我带在身边养。我也尽量护着,不管发生了什么。先是老大不知怎地那天忧心忡忡地回家喝了一瓶一瓶的酒,我骂着他打着他喊他起来,让他振作一点,一个大男人这像什么样子!老大红着眼眶喊娘,说工地上出了事儿,上面的人都跑了,一大笔被欠的钱他根本就还不完。 原先自以为最争气的老大,腰就被折断在这里。 催债的人拿着红色的油漆喷满了孙女家门口,母女躲在薄薄的铁门后面根本不敢出声。 “滚回去!”我依旧骂着他。说实话,我掰了七根手指头才算明白他到底欠了多少钱。东曦那老混蛋走了,现在轮到我撑在他们前面,我得骂醒老大,他是一个男人!躲在自己的妻女后面像什么样子!出去赚钱去!一笔一笔还!还不完也得还! 我把他轰走,又得和他媳妇一起求着人再给老大多宽限几年。我愣是没掉一滴眼泪,直到我们最疼爱的孙女说:“奶奶,我害怕。”晚上我才敢喊着那老家伙的名字,哭得稀里哗啦。我恨我这个农村主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孙女碗里多塞自己做的几块肉。 那边儿还没结束呢这边儿又开始吵。 老二和他媳妇儿也要闹离婚啦!他们都住在家里,当着孩子的面儿竟然也不知道收敛!什么难听的话都敢往外掏。我关了灯把小孙子护在另一个房间,看他呆呆地望着那门框上玻璃,我更是心绞得难受。 老三自己不能怀孕,说实在不行把孩子接过去她来养。我想了想那哪成呢?爸爸妈妈对于孩子来说是无可替代的。这也是我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粉饰太平吧!我还跟着老家伙念过些书。孙子的三岁生日,我们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坐在一起给他买了个大大的蛋糕,让他吹灭蜡烛去许愿,我也不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小小的年纪心思重得很。但我只能尽量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说:“奶奶,以后我要快快长大,让你花我赚的钱。”我听完当着他的面儿只敢笑,可是背着他又是抹了好几把眼泪。 奶奶不需要你懂事得那么早,也不需要你赚多少钱给我花。奶奶只希望你慢点长大,快快乐乐地就行了。 孙女不跟我住,孙子也在小学二年纪的时候被他妈带出去住了,说我看不了他,要让他好好学习。只有中午的时候老三和两个上学的小娃娃才来家里吃顿饭。你瞧,从上午我买菜等到中午,等他们走了我又等新的一天。可我早瞧见了,小娃娃越来越不开心了。 孩子长得多快啊。这都上初中了。 那天孙子突然问我,奶奶,爱是什么。我从他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他爷爷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那之后,他和他妈妈大吵了一架,又搬过来住了。 我只说,好,奶奶陪着你,你也陪着奶奶。 我那天跟老伴儿说,你要是在你就好了,我是真的老了,实在是没力气护住孩子们了。瞧瞧你个老骗子,说要带我过好日子却突然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我其实也没太怪你,我知道你在等着我。等得太久了是不是?但是你不能急呀!我要是现在就走了去找你,那整个家不就散了不是?我得活着呀!多等等我,好歹等咱们的孙子孙女都长大了。 第29章 对不起啊,奶奶是真的老了。那天老二又和孩子吵架,他们已经针锋相对了很多年了,孩子大了,也越来越有能力和他爹抗衡了。老二终于没收住自己的脾气,把孩子按死在床上拿着皮鞭抽!我骂他你疯了!可我没力气拉开他啊,又看着他把孩子拎进厨房抄起菜刀就朝孩子胳膊上挥了过去,还骂着:“还不认我这个爹!你还不认我这个爹了!” 还算他有点儿控制,只拿了刀背,到底没真伤着孩子。我指着门框冲他喊:“你给老子滚!”我也不知道,从前还粘在一起亲近的父子,怎么突然到了这个地步。 我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家都摇摇欲坠。怎么办呢?我向那老家伙问,可你说一个走了的人又怎么告诉我呢? 我时常梦到他。 日子过得太快啦!孙女上了大学,孙子也上了高中,都要住校。从前我一天等着一天,现在我得一月等着一月。我养着老家伙留下来的两盆花,和它们一起数着日子往后过。最后孙子也去上了大学,我半年,等着半年。 一天晚上我突然梦见那老家伙,只看见他对着我一个劲儿地落泪。我骂着他你当我面儿的时候都没这么样哭过怎么人走了还更矫情了? 他说:“对不起小花,是我没用,是我食了言。” 我想这不对啊,你个老东西已经带我过上了好日子呀!我爱我的孩子们,我当然也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啊!你怎么会没用呢?如果没有你,我又怎么能够撑到现在呢? 说完这些,我就醒了。醒得太早,天都没亮,我突然想去看看孙子,我怕我太老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就拄着拐杖坐到他的床前。他竟然还没睡着,只吓了一跳说:“奶奶,你怎么来了。我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他的情绪我早就看不透了,不过这一刻我已经知道了,嘿,老头子,我到时候了。 你看,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不能再去护着他们了。该是我的时候了,算一算也让你等了快三十年,这可真的太久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殊不是她也一个人等了三十年,现在的我得有多心疼她。 我知道奶奶正看着我写下这些字呢! 还差最后一句收尾,是我迟来的抱歉。 我追逐着我自以为是的爱,迎来了命中注定的失败。环顾四野,所有的人物竟然都已破败。 “裴青山!裴青山!”我呼唤着他。 “我求求你告诉我,爱它究竟是个什么啊!”我真的已经要崩溃在这里,可惜再没有人回应我。 天真的要亮了。我的长夜漫漫,我的长梦漫漫。 我沉醉在此刻的黎明破晓,我眼瞧着冬夜里的黑一点点在绛紫色的怀抱中弥散,远天边的晨阳才懒懒升起。 “早安。”我说,人生不过短短几万天,又有多少次机会与我的爱神们道着早安或者晚安呢?不要流泪吧,把眼泪全都拿来烹煮,直到岁月都干涸,尽管我们都欠了彼此一句道别没来得及说。我知道,也只有我把自己都熬干了熬净了,这些人物才能真正地活过来,这场无休止的大梦才能迎来一个句点。 我被推向我们来时的路,我竟然看到了娇娇的身影,他正在朝我告别。 “裴青山,你猜猜娇娇去哪里了?” 他一把火,把整片白桦林点燃,朝我挥手目送着我远去,奔赴向那些好日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迈向火海。 说让我回到那些日子,找到被我遗失的爱。 # 第七天堂 第21章 写在章前—— 一门两生天堂地狱。 天堂之门后,我的爱神们环绕在七重天的云端,又会坠入第七天堂下的海底。 一门两生天堂地狱。 天堂之门后,我的爱神们环绕在七重天的云端,又会坠入第七天堂下的海底。 一门两生天堂地狱。 天堂之门后,我的爱神们环绕在七重天的云端,又会坠入第七天堂下的海底。 第22章 就在今天。 我无限怀念的蓝色清晨中,我用力写下我对我们命运的窥探,落笔却只有寥寥几个字——会在你我眼里长存。 就这么开始吧,我想。 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我那急不可耐的性子已经被岁月磨练,我本想着我应该是以一个非常沉稳、老练的姿态面对着我自己,可是偏偏到了这个时候,掌心还是被汗水湿透,我仍然迫不及待,我仍然紧张得不知所措,我仍然有所期待。 不去管日渐西移,我再一次对着向朋友借过来的小圆镜确认——蓝色的校服已经穿好,头上发型被抓得够帅,下颌的胡荏浅铺一层,大概是我记忆里的少时模样。我深吸口气,右手覆在胸膛那儿感受着自己愈加躁动的心跳,我对自己说,嘿,小伙子,放轻松点儿,别那么紧张。直至此时此刻,我仍然在反复调整练习——眼神,表情。尽管再也做不出那些青春的姿态,但我要确保,待会儿再度重逢,再次见到一些人,不要表现得太欣喜,也不要太过于悲伤。 空气的味道依然怀旧,是我手侧沾染的笔墨,是重塑原型的教室,是闪烁飞扬在空气里的灰尘。旧式广播还在嘶哑嘶哑地断声叫嚷,老主任仍然如此可爱地在催促着同学们迈开腿,快一点,再快一点。都一样,和每一个寒冬酷暑早上五点的时候,他站在楼下催促着我们的画面,都一样。 那道视线终于没有藏住,我猛抬头。 “喂。”不知何时,我等的人早已经出现在那儿,也不知他到底注视了我多久,直到我终于抬头看见他,他才出声喊我。“憨儿!人都已经在排队了,再不快点儿真赶不及了!”他就倚在门框那儿,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颇是几分无奈地叫着我。 我的手一哆嗦,小镜子也被轻摔在案上叠摞的书卷中。 “傻屌,来了来了!” 咚的一声。 “呆子,这么急做什么。来得及呀,来得及呀!” 我没回答他为何这么急不可耐,我不能管撞到桌子而发痛的膝盖,我抓起校服外套就推着他的背一起往外奔。 春末夏初的五月鲜少阴天,尤其是在18年的这个下午,三四点的悬日拼了命地要把天上的云卷都给点燃,课桌角落语文书里的橘子洲头山红尽染,少年意气,互留的文字激昂,好不绚丽。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时下最火的曲子《起风了》,就有一阵风起来把所有的橘红竹绿送进我眼睛里,我仍然有时间来得及回头记下这个画面。 “帅不帅。”一路飞奔的路上,我还不忘朝他一挑眉,指着我刚刚捯饬出来的发型。 “嘁。”他只笑骂:“臭美。” “嘿。”我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嘶”吃痛叫一声,问我干嘛。 我指了指不断向我们身后延申远去的林荫大道,更远的地方,一轮夕阳下金箔不断跳耀的足球场。指着我们身后的近千个日子,清晨,夜晚。 “回来吃什么?” “秋实小食堂的臭鸡面?” “也行吧。” …… “喂!憨儿!洗澡的时候帮我占个位置!我送个作业马上过去!” “叫爸爸!” …… “挨她熊了吧。” “这我能怎么办,就dei我盯着。算啦算啦,不管她啦,胖子已经在机房等着了,好不容易咱的电脑课没被占赶紧过去抢台好机子,今天老子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光环的王。” …… “呆子,你这次还是没我考得高哦。” “艹了,老子数学就比你少个那么几十分,你不感到羞耻么?” “???你怎么能这么要脸的说出这种话。” “你,和我比,你就已经输了。” “好好好。” …… “别gu ning,烦着呢” “哈哈哈哈哈哈!让我看看是谁比我少了两分。哦,是你啊~哈哈哈哈哈我要把这张试卷裱起来。” “。。。” …… “喂,憨儿,你眼睛怎么红了?”他问。 …… “别哭了,我在呢。”我说。 …… “你快抬头看啊!今晚的星空咋这么漂亮!” “真的哎。” “总有一天,我要去到更远的地方,我要触摸到这片星穹。” ……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啊!只有毕业了,我才能……” 是啊,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呢? “时间过得可真的很快啊。想大半年前回宿舍走在操场那儿的时候,我还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啊,一晃眼,真到了这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再四年,等我们大学都毕业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他顿住脚步,侧过身来看着我。 “无所谓什么场景,这一次不要再留下遗憾就行了。”他说。 这一次?遗憾?我略略顿住却也没细问他。 第30章 “你俩快点儿!”朋友们已经为我们留好了位置,我们进去正好嵌进了高三某班这五十四等分的最后两块拼图。 “来了!” “老师们同学们准备好啊!看镜头!我数三个数,三!二!一!”拍摄大叔扬起手,指尖正好遮住远天夕阳最刺眼的一部分。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一张合照。 “啧,又四年咯。”五月初的时候我特意回家了一趟,把当年高中的毕业照取了过来,本来想做个回忆册之类的东西纪念一下,结果掏出来没一会儿,就被他拿在手里一直反复摩挲着。树荫之下,他安静地坐着,爱神的手指延申,仿佛要挽留住时光,我也就这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下巴的胡荏已经泛青,那是昨夜整个宿舍未眠对吹回忆留下的潦草,六月的金陵日绸已足够承载住青春最后的重量,林荫大道中有多少人泛起泪花?又有多少人没来得及问他或她一句是否愿意? 有那么些瞬间,我在想昨夜想得出神。 “还是你有实力!”坚不住地对我赞叹,泽也在旁边鼓掌。 “强强强。”他朝我竖着大拇指。 为什么呢? 新天地楼下我们吃完饭,有个挑战十秒的活动,我一按,正正好好,一点儿不差。 “迎接你们伟大的王!”我摊开双手,向他们三个致意,在他们的目光中登基。 今晚免单的王。 我实在是快乐,幸福,却仍旧隐隐感觉到藏在其下的悲伤。 后面打车回了宿舍,我们又提了几袋酸奶和几罐青啤回去。 “明天过后!”我举起啤酒对着那夜皎洁的明月,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说得难听点,这差不多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聚餐,再直白点,一顿散伙饭罢了。 四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这么围在一起,谁也没出声。 “哎?你还记不记得高中自习课上看的《远大前程》?”良久之后,他浅抿了一小口手里的啤酒,才转头挑眉问着我。 “远大前程?哦你说那个啊,great expectations。我只记得正好在回家的前一天晚上,那个女魔头说是看我们也没心思继续做卷子了终于大发慈悲。哦,对了对了,好像正好是课文里出现了great expectations她为了让我们记住用法才给我们放的。忘了讲的是什么,总之我只记得好看,又或者说,那个时候看什么都好看。” 我仔细想了想仿佛还停留在昨日的那些人,又转头看了看在我身边的他们仨,道:“胖子,杰,小马哥,还有龙,是我高中的舍友。高考回家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就坐在小阳台上喝着饮料聊着天。毕业那天我还问这个逼” 我朝他一挑眉,“四年之后大学毕业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的我总以为现在的自己应该功成名就了,不说学富五车,能如何如何成为一个栋梁之材,但至少应该已经在从事我所热爱的事业了,在慢慢努力实现我的梦想。嘿,说到《远大前程》,我又突然想起一次月假前,班长那些人捣鼓着在放关于特洛伊战争的电影。特洛伊木马的传说啊,那个时候我边看就边想,什么时候我真的可以到那些地方,拥抱我魂牵梦萦的,‘感觉’。” “结果还没等放完呢就去梦圆开了一把紧张刺激的守望先锋。” “哈哈哈哈哈,那个时候的暴雪还是业界良心。” 坚和泽在一旁一边笑,一边听我们聊着过往。 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聊着昨日,譬如,我们说起大一的中国近代史课,由于课程作业,我们组团去了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怪石之中,万人乱葬,好不凄惨。只一眼我就躲在他们仨的后面不敢再看,仿佛周遭血海滔滔,绝望的呜咽声阵阵。某个角落,我似乎又看着一对相爱的人,相拥着迎接那命定的死亡,都让我红了眼眶。我一路被他们拖着走,一路目睹,一路幻想。 我们又说起很多仿佛都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一些不起眼的日子。哪节课大家都睡过了头,结果一个宿舍的人全都迟到。哪次的课程作业太难,我们四个人熬了几个通宵才把程序跑通交上去。哪次假期我们一起绕整座城市漫无目的地游玩,我起抓了人生中第一个娃娃朝他们炫耀,一条黑狗隔着门朝我们乱叫,小公园里的器械都玩得不亦乐乎,走累了就顺势到新街口的渝大狮吃了顿火锅。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日子,我想,但不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子,才构成了平淡着且幸福着的一段同袍岁月么?手中握着的,正是岁月酿成的一杯酒,一些些的甜味,回着后劲丝丝的酸苦。 还有那些我们一同走过的路,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漫长的夜与愁。 但是对于明天,我们迟迟不能再开口,我们心照不宣地绝口不谈。 长久的缄默,我本来真的以为我足够成熟了,我可以足够有勇气率先开口,至少能勇敢地看着他们,把该说的话说完。 “嘿,想让你做件事儿。”可到最后,还是他转过头来先开口跟我说。 “你说。” “如果有机会,拜托你施展你的天赋吧,再让我在青春中活过来。”他站起身来,是要谈论明天。 “明天过后!我们四散人海,我们各奔东西,我们都将拥抱自己的远大前程。”天上的明月皎皎,醉在他的眉目间怎么样都醒不过来。 “哎!排队了!你得站我旁边,你往我这边来来。”他正招呼着我。 “喂!回神儿啦!”他喊了我一声,当下激起一小片儿笑声。“你怎么这个时候还能跑神儿?” “因为我在想我们的远大前程啊!”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突然发了疯一样的喊着。 到底是谁要流出一滴眼泪呢?总不可能是盛夏里最炙热的青年们吧! 当刻,我挤过已经排好队的同学,低声致歉,终于赶在最后时刻之前来到他身边。我们勾肩搭背,眼里满是最真挚的情感,笑容更比此时落下林隙的日色绚烂。 “准备啊大家!”班委在前面挥了挥手,调整好设备后“蹭”地一下拔腿跑进队伍里站定。 “三!二!一!” “茄子!” 学士帽一抛。 “我们!毕业啦!” 我们搂住对方,我们看向远方,我们目光灼灼,我们要奔赴未来与各自的远大前程。 2015年的夏末,午休时刻,我正转着笔头思索怎么给故事写一个开端。彼时阳光正好从窗缝里溜进来,同学们大都做完午测小卷已经睡熟,只剩我和他还支在桌子旁清醒着。 写了太久脖子都发酸,我刚想回头看看时间小睡一觉,却被他这个人抓住目光。 就一身灰蓝色的校服,写写算算,干干净净。 除了间或风吹过窗沿的些许声响,就只剩下自己慢慢的心跳声,恍然一回神,笔下早就勾勒出他的样子,和一个名字。 我想,这些故事,这些散落在我生命的夏天,应该可以有一个结尾了。 都在一个宿舍,臭味相投的一群少年,从陌生走到熟悉。青春已是满月,时时照我来时路,时时映我旧年身。坐在小阳台上,门外的老师们还打着手电在巡查,我们悄悄地,悄悄地,把几副牌拿来打。小马哥大杀四方,杰撑不住早想去睡,我常常意犹未尽,被常胖子拖着哄着拽到床上去睡,而他呢,笑着收拾起残局又把那副牌藏好,会在躲在月亮的影子下面一个人小坐一会儿。 有时我实在好奇大晚上他在外面想什么呢? 他只说什么也没想,坐着吹吹风就挺舒服。 “我多么珍惜现在的时候。” “我也多么珍惜这个的时候。”我重复着他的话,和这道影并坐着,望向我们的满月,笑眼泛泪,泪中含笑。 这样的夜晚中,我们聊起家乡,聊起旧时的朋友。 我说好像大家都太赶啦!急匆匆地往前看,几岁的小娃娃就要想着被写进诗文里青年别家的离愁,十几岁的青年就要赶着做另一个小娃娃的爸爸妈妈。而到了三四十岁呢?小娃娃会生出来更小的孩子,一声两声的啼哭,催着从前的少年少女们做了爷爷奶奶。仿佛人的一辈子都被折了半,不赶趟着过活就没有了明天一样。 我说我真是太遗憾了,就在去年的夏天,老朋友们心照不宣的失联,在每一个新城市,大家也都拥抱着各自的人生。可明明就在不久之前,我们还一起上山爬树,一起去露天的游泳场玩水。 他说,别太难过,现在你有了更多的朋友。 “如果有机会,我可以到你家里看一看,听你说你们之前过得那么快活。” “当然可以。我一定一定,会很珍惜你们。”我常觉孤独,早也预想可能就在未来,我们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各自交错,各自遗憾,却也要学会坦然地面对明日新晨。这是一种无法转化的,确定的悲伤,我们都知道有关人生的字典里被擦去了关于“重逢”的定义。 第31章 只是这个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参透重逢和离别,当然所有的情绪都能被他轻而易举地平息。 我还记得很清楚,不久之后月考的作文,有关成长。 芬芳大人(我最亲爱的语文老师)笑言:“小伙整挺好,但有点太过于矫情了。”我当然不介意她这么点评,她在课堂上浮夸地向全班表演我的文风,脑袋四十五度角斜看向门外,手指着门外的碧空,道:“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泪流小王子。” 全班哄堂大笑,我半是难为情半是被这场景的气氛感染,捂着脸笑倒在同桌铁蛋儿的怀里,铁蛋儿怪叫一声,只嫌弃地一个劲儿拿笔轻敲着我的头。 我侧眼看向他,他就握拳抱手朝我遥遥一拜。 “让我找条缝钻进去吧。”我那时的心声。 这晚的月亮多么迷人,树影摇晃,都成了故乡的影。 “月是故乡明,树是故乡的影。” “又想起什么了?我的大诗人。”他展臂勾在我的肩上,两个人慢慢地,悄悄地,向彼此靠了靠。 “说实话么?” “畅所欲言。” “如果是当时,我应该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借着这样的画面追着我想要的感觉。” 他并不去计较我话里的“如果当时”和犹豫揣测的“应该”,我也没在意,一味地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 “现在我会想起,同样的月亮应该会照亮家里的那一扇小窗户,月光会温柔地铺在被子上面,哄着奶奶安稳地入睡。应该在睡梦中的时候,她不用再等待着谁,她总能与他重逢,换作我也是一样。又会想起同样的月亮,现在正映着我们。” 我转头看向他,他恰好也在看我,月亮借机住进了我们的眼眸里。“现在这样,不就挺好?”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人群里,敞着一扇门。”第三首歌,也是最后一首我想让他听到的歌,就在这样的夜晚里,月亮下,我轻轻哼着,他静静听着。 若是真正问我,爱从何起?我反复思索,无限追怀,会说我生命里曾有幸拥有过一个蓝色清晨,我的神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托举起我的人生。 他温柔浅逼,拉起我藏在背后的胳膊,一定要探寻为何我如此绝望。 这一刻,长久的偏执终于破碎,被拦住的所有的惶恐和不安都在此刻呼啸地向他涌去。庆幸这个时候没什么人吧,我疯似地问他,是不是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他会说什么呢?我想。难道都一样吗?可别笑话我,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太委屈啦,明明逃课打架的没有我,违法乱纪的也没有我,我只不过是爱抱着手里的书无限幻想而已,我究竟错在哪里了呢?还是说我本身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呢? 班主任告诉我的同桌,让她不要学我,不要跟我玩,我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又告诉另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跟他俩学,他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无所谓的事情,不是么? 他仍然耐心地等待,眼神鼓励我,无论是选择把一切情绪和盘托出,还是继续深深掩藏,他都在鼓励我,坚强一点,再坚强一点。 我说,我得回家一段时间。 他说,好,那我等你回来。 仅此而已。 那个蓝色的清晨,所有的对话与情节,仅此而已,却足够让我开始去学会如何爱一个人。 后来我回家小休一段时间,再度回来他就在小天台上等着我,黄昏之下,少年两两相望并不言语,他酷酷的笑容,都被远处的一轮夕阳拓印。 “回来了?”他仿佛十分笃定。 “回来啊,怎么能不回来呢?”我低垂着头,向他隐藏起我控制不住的几滴泪水。 而当我再度回想这些不堪的往事,如此看向他竟已觉得风轻云淡。所以所以,我得有多么怀念那个清晨,我得有多么怀念这个人。 “后来的朋友们,甚至是我的硕导,都说我虽然人在国内,过着的却是美国时间。”我望向天边,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渐变色——深蓝的幕布拽着黑墨浸然的尾巴,告诉我将要夜尽天明。 “最搞笑的是,我的师兄那天想找我写毕业材料,他和我导师见面,老师半开玩笑似地阴阳我:‘嘿哟,大牌着呢,连我找他都得排到中午十二点之后了。’” “成天睡那么晚,小心不到三十就不行了。” “你丫的。那是我想睡就能睡着的嘛。”我锤了他一拳。“我恨不得每一天的黄昏,夜晚,都被拉得长一些。” “还真是奇奇怪怪的想法,这又是你所谓的感觉咯?” “哎?”我对此感到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有跟你谈论过我的那些感觉嘛?” 他但笑不语。 “那天清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看着这样一个我在你面前。”我颇为好奇。 “当时我只是觉得,你肯定还有事情没告诉我。单论她的那些话,我想应该无法对你造成太大的影响才对。毕竟我深知,你远比我了解的更坚强,可以无视这些轻蔑且枉为人师的言语。但再多的事情,我应不应该知道,何时知道,都是应该是你来决定。” “你就那么确定,我会回来的吗?” “那不然呢?我还在这儿等你呢。” “你可少来。救了个大命,哇靠,你这逼怎么这么自恋啊。” “拜托,某个人可是自己指着那本杂志跟我说什么,哎呀尼泊尔的山巅和那些彩旗多么多么浪漫,一定要一个人去看一看。哎哟,你瞧我这个记性,是谁说的来着我怎么都忘了。不过我想,高中肄业的话,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实现这些事情的吧。” “你赢了。”我向他竖起大拇指。“你就不感到奇怪吗?我现在还跟你说我的硕导如何如何吐槽我,就仿佛我已经提前知道了我以后的人生剧本,我会遇见什么样的人。”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那么你现在能替我解开我的疑惑么?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愿意用自己共享我的情绪,我一定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他。可是呢,我同时也深深地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大的负担。更何况,当时的两个人都不算成熟,徒增烦恼罢了。但是现在。”我笑着跟他说,“我肯定已经比你还要成熟了,所有的经历到这里都因为未来你的存在而风轻云淡。所以请你就只当故事一听吧。” “我得先用一个倒叙。时间可以设定在很多很多年后我极其绝望的某一段时间,我的姑姑告诉我,其实我妈妈那一脉应该都是带着一些精神问题的基因。我的舅舅,已经明确被确诊的,躁郁症,她说舅舅一直在吃药控制。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在我小时候,我和表姐就有点惧怕他。因为印象里他总是一口一口的酒灌着,突然朝我俩大吼一声:‘过来’,然后恶狠狠地盯着我俩。我们各自的妈妈就护犊子地挡在我们前面,半是埋怨着,道:‘你吼那么大干什么。’我躲在我妈身后,真的记住了我舅舅的眼神。其实现在我解读出来了,他并不是在凶我俩,他真的只是想让我们俩离他近一点,可以和两个孩子玩闹一下,并没有什么恶意,现在的我能理解他的情绪,甚至,我读懂了他眼里深深埋藏起的孤独。” “为什么要跟你先介绍这么一个人呢?就权当是一个引子吧,其实我跟你说到这里,都带了一点研究的心态,想跟你浅浅剖析一下每个人的行为逻辑以及所谓的,爱。对于老姑那‘你妈他们那儿都遗传着精神疾病基因’的这一论调,我并不意外,也不感到生气。小时候起,姥姥家悬挂着的日历就被基督福音勾了边儿,幼年带我四散流离的时候,我妈也常常捧着一本圣经反复地观看默念。我当然不是说这种信仰是精神问题,我也从不认为我妈妈他们,甚至是我的舅舅,即使是已经被诊断为躁郁症的一个人,就是精神病了。他只是有一点点的不同,仅此而已。我只是想说,我从小就感受到萦绕在我妈妈家那边的,奇怪的感觉。但是老姑却带着那种让我不自在的悲哀与怜悯,告诉我,其实她和我爸爸都很害怕我会遗传某些精神疾病。换言之,他们都怕我变成一个疯子。” “注意这个男人哦,这里有一个大的人物背景,即他很害怕自己的儿子会是一个疯子。说回那个时候,那段时间我在不断地对所谓的‘父权’进行违抗。一件很小的事情,爆发了两个人的冲突。那个时候我还小嘛,当然力气也没他大,被他用皮带捆住双手按在床上打,奶奶在一旁拦都拦不住。打不打的倒无所谓,我小时候也皮,奶奶都没少揍过我。我生气的点在于,奶奶,她那么大个人了就在一边儿看着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孙子两两对抗,如此狼狈。我真正初次品尝绝望是何种滋味的时候,是他一边怒喝:‘你还不认我这个爹了,你还不认我这个爹了!’一边从厨房抄起刀背砍向我。现在细细想来,那个时候到底谁更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呢?” 第32章 “后来,这个后来可能也是很多很多年,你当然也可以认为是我的一种幻想。已经要年迈的他当着已经要成熟的我怒骂:‘你这个疯子!这是变态!’所以多可笑,可怜,又可悲,明明最害怕我变成疯子的人是他,可是到头来责骂我是个疯子,要做个变态的人却也还是他。他愤而离去,把我卧室的门把手都给摔断了,留给我俩的都是一片狼藉,到现在我也没去修。我当然针锋相对,说:‘你说我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那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特么还是你生出来的养起来的嘛?’哦,其实不太准确,不是他生出来的。我时常后悔没再朝他更痛处戳下去:‘对你的说辞,我可愧不敢当。我对我的爱付出虔诚,我不像你,背叛了自己的妻子,留下所有人的悲哀,现在前来求和转而又无能狂怒。我再怎么疯都万万做不出你的行径。’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他儿子,我当然知道往哪戳才是他的最痛处,撕开他最虚伪的一面,同时也撕掉我的,可我到最后还是留给彼此最后的体面。后来我颓在椅子上,倒也认真地在思索,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呢?明明在仿佛不久之前,我的父亲还可以带着我去打羽毛球,去做一些父子应该做的事情,这个词语对我来说也还没有崩坏。” “可能是他凭借着好模样带我见了不少的后妈?可能是他最后嫁进有钱人家,还没带着身边人鸡犬升天就又炒股欠了几百万叫人家和我老姑去给他擦屁股?可能是他依旧带着父权的惯性,又不得不看我脸色,几经踌躇才底气不足地说着:‘来,儿子,去给你舅舅舅妈姨父姨妈敬个酒?’只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件用以社交的工具而已。我酒精过敏啊,我也很讨厌喝酒,但是说到底,我的后妈一家都是很好的人,对我也都很好,这个场面,他们开心,我当然也开心。如果论我单独坐在桌子上,我必然自己会和他们喝个尽兴。可这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当刻,我只是又一次忍着恶心,却还得维护着他可怜的面子,端起一酒器的白酒,敬一个圈儿。至于我最后抱着马桶吐了几回,骨头缝里甚至是他多么看重的延续子孙的老二痛了几回,包括他留给我的最沉重的自卑与哀痛,就都不需要他知道了。” “他眼神中多少苍老,悲凉,她眼神里多少绝望,凄切,说句糙点儿的话,我是他们的儿子,我又怎么能解读不出来这些情绪呢?” “造化弄人。命运躲懒,一个侧身打了个盹儿就把我们都扔在这里。” “多么绝望。我觉得自己最滑稽的一次,是在学校的电话亭,我破天荒地给亲人们打去电话,妈妈,奶奶,老姑……,我只是想听他们真的不用我提醒就对我说一句:‘嘿,生日快乐。’可是,没有人。请别觉得我幼稚,我就只是那么多年唯那么一次突发奇想,想过一次生日。” 此刻已是命运将远天的云端都上色,这个世界里的人也都快要清醒过来。 “结果,你跟我说了句生日快乐。” “所以之后很多个晨昏,日复一日,我都在望着天边,望着我们的命运出神。我反复地在心里回响:‘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 “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认定我完蛋了,我的未来已经是一片废墟,本应该最亲近的人却斥责我是个疯子,责骂我要做个变态。只有你,笑眼看向我,说在你眼里我其实是个天才。天晓得我十六七岁的眼泪因为谁才流断了。于是我不再执着地期待着下一年的生日,我不再觉得一切的时间都是虚度。我的心中已经立起了一座神祇,今生走遍的山水,都是向你朝圣的路途。” 我的神拍了拍我的肩侧,站起身来默不作声。我们都眼看着远方,眼看着我们好似交错着,令我沉迷的命运。 再度回想那一年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是守望先锋开赛,是我也为他遍遍上瘾,是杂志里金浩森与文子镜头下的远方,是我课桌角落摆着的一本《群山回唱》。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就坐在我身边,他正为了未来能有某一天而努力着,我正为了能够一辈子记住这样一个人而努力着。 “喂,哥几个,来不来!”小马哥兴冲冲地招呼着我们,好兄弟几个组着队扬言要干翻全世界。 老衲法号三癫。 这个id也一直陪着我走到现在。中二的少年们总幻想着自己变成了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而我却只爱听66号公路上老牛仔午时已到与风滚草在这个夏天卷出来的西部片。 “你被强化了,快送!” “你就说我杀没杀完吧!你就说我帅不帅吧!知不知道什么是国服源的实力。” “如果你没有一屁股滚到悬崖底下的话。” “这只是个意外!” “好好好,我信了我信了。” “嘿?!你就是不相信是不是。”他气急。“来单挑!谁输了谁是儿子!” “嘿?!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21 vs 30. 事实证明,老男人永远不可能和16、7岁的少年们比较枪法,各种意义上的。 我倒也不气,笑着看着这个幼稚的小鬼不断暗戳戳地向我炫耀,直到我买了一个冰淇淋才堵住了他不住打趣我的嘴。 原来原来,成熟的我看向幼稚的他竟然是这一种感觉。 亲爱的朋友们,可不要学我们没成年还进网吧。不过每个周日的梦圆外面,那道日落总变成了我的目光,放不下舍不得断不掉,拖着每个人的影子想要勾留。可是呢可是呢,想想吧,16、7岁的人哪顾得上回头,他们的眼睛里只有落满了光的前方,他们会互相拥着,吃一口甜甜的冰淇淋大步向前。 我站在他背后,总想着如果我有机会,我要怎么托举起他的人生呢? 同年,我多了个情郎的名头。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的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芬芳大人正把我考试的满分作文当范文在读,鼓励的眼神递过来,又让我羞得低下头。 “有才啊。”他竖着拇指瞧瞧探了探我的腰侧。 “拜托,我那些言情小说可不是白看的。” “西藏啊,仓央嘉措啊。”我摊开杂志,指着上面被摄下的那一抹宫殿远景,和尼泊尔游记里的重重山峦。 “我相信,我会见到它们。” 第23章 2017年的夏天,我短暂小休。除了一些聊天软件上往来的消息,我被拘在小小的窗台前数着日子过。其实如果我愿意,只一瞬间这些日子就是过眼云烟,但我舍不得啊,我已经足够快乐,他发来的每一字我都能闭眼复述,这是我十年的功课。每一个字,再度重逢,我悲伤,我快乐,我又怎么舍得呢? 药要按时吃,觉要按时睡,我就是他们眼里的乖宝宝。白褂子也只会让你花大几百做个无关紧要的测试,他换来几句无关紧要的安慰,又捧着开来的药如获至宝,仿佛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吃下去,他就不再是那个疯子那个变态啦~ 但根据我多年的经验,阿普唑仑或者帕罗西汀什么的也只会让人的情绪稳定地保持在一个低点,不至于太过高亢到让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又不至于沮丧到对把世界填满绝望的灰。让人昏昏地想睡,让人昏昏地醒来。可真看着他鬓间的白发和那道满是希冀又痛苦的眼神,我竟然怜悯起他的无知和他的悲伤来。我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想要去安慰他,嘿,老兄,别太难过。 “出来啊。” “啊,过段时间吧,我还有点事。” 我又有多么想赴约,我也能够违背自己本不能抵抗的命运。可我还是选择留下来,因为我想,我这一辈子真的再没机会能够与我的“父亲”,因为我现在足够成熟的心态而摒弃掉所有负累,纯粹地感受着他因自己的儿子而心忧。这当然是爱咯,我转而给他发消息:“拜托了,你一定要等我一小会儿。” “好。”他回复我。“我等着你。” “爸。”正如我十多年没有喊出这个字,连我猛地这么一喊都觉得别扭,我也看着这个男人一激灵。 “今晚我想吃你做的辣子鸡。” “好,好,好,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这天晚上,我让自己做了个梦,穿梭在两种境界里来去自由。我步入那家电影院,看着自己接完我妈打来的一通电话,又看着自己溃败地半蹲跪在他面前,对他说:“我得回去了,我突然有点事情。” “好。”我也看着他的逃避。 他只留给我一个侧脸,避开视线交错。我心中涌起的悲伤就想问问他,在我表露一切心迹之前,难道你就没有察觉出任何的端倪?如果你真的没有一丝丝的悸动,那为什么你刚刚会叹息?为什么你现在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我们相爱的原因,仅仅只是简单的因为你是个男人而我恰好也是? 我们真的都太懦弱。 第33章 “你一定不是个没长大的幼稚鬼吧。”我得叫醒自己,不能再沉溺下去了。 “怎么?”他突然转头,我愣了一瞬间,泪水竟然不听话地涌出来,说好了要做个更成熟的男人呢? “因为这样,你就是真的不爱我。只有你一点点都不爱我,我才不会太难过。” 醒来想想这些泪水,竟然也湿了我整个人生。 2018年的夏,我们的高考,我们的毕业。考场上我对着作文题愣了好一会儿,想起他,想起我妈前一夜对着她的主虔诚祈祷,想起我的奶奶,想起家门口的那些树,和我从前一遍遍倾诉的言语。 “花解语,鸟自鸣,生活中处处有语言。” 我还曾向我的芬芳大人吐槽,说:“老师,真让我上考场我肯定写不来那议论文,你是知道我的,高中两年死都没学会怎么揪住一个题目干巴巴地去辩论,还要引用别人说的话。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说过这些话。” 芬芳大人如是说:“高中学的就是议论文,阅卷老师看的就是你的思想,议论文好拿分,放着简单的路不用。不过我也知道你小子,说了你也不会听,放轻松就好。” “谁让我是您亲封的情郎呢~哎,你还记得吗,高二那节语文课你怎么评价我的文风的?” 芬芳大人翻了个白眼儿。 “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泪流小王子,俩字儿,矫情。” 这一刻的我胡思乱想,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但我仍然没动笔,老实讲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写些什么。 “喂!憨儿!生日快乐!” “乖孙嘞!你要快快地长大,奶奶可盼着那一天呐!” “爸爸爱你。” “妈妈爱你。” “我爱你。” “我真的是想死了,妈妈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你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我没有骗你说很难过,想死,我真的没有骗你,妈妈不是故意的,儿子,你信我。”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变态!” “早点回来喔。” “我等你回来。” 那些,语言。 我想到朱自清的《背影》,我想到了安在过去与未来的每一次重逢与分别,想起每一次风吹而我们额前的发飘扬,想起今后的你我,和各自面对的命运。 每一帧都被我的回忆定格,这道时间的长廊,我一路走,一路梦,一路向两边回望。我越来越能读懂,她带我流离时每一次对家的执念,甚至我能共情着她当时所有极端的情绪和控制欲。岁月轻易不败美人,我用年轻的眼睛看着她定格的模样,怎能不心痛她被折磨至此? 我最绝望的一夜,所有的世界,黑暗,光线,频临破碎。脑子里的画面一帧一帧的闪,呼吸一下比一下更沉重地压着我。我从黑暗中看到蔚蓝,我闻到海水的咸腥,无数道微弱的喘息,分不清是我在还是谁在。 一切都安静的要死,我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清醒得困极了,我盖上被子,就像是住进了坟墓里。 可我依然想知道,爱是什么。 凌晨四点,我拿起手机给我姑发了一条微信。 她立马打来电话,问我怎么了,我能听出她的困意,我她怎么还没睡?我真以为她睡熟了。 “你给我发消息我就醒了。” 我十分抱歉地说我没想到这也能把你吵醒。 她说没关系,正好也该起来给你妹妹做饭了。 我突然来了个转折,我问她,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的相遇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她陷入回忆,我得说明一件事情,回忆也是有声音的,她的声音告诉我她在认认真真地回忆,她给我说是一见钟情。 “你妈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的,当时正好在百货大楼,你爸和她一对眼就看上了。” 穿越人潮,互相注视着彼此。 我随着老姑的讲述,也看着他们两个人向彼此诉说着,爱。 “那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哎。”老姑只叹了口气。“不是我维护你爸爸,你也大了,有些事情确实也可以跟你说了。如果说不爱呢,是假的。你妈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饭洗衣都是你爸爸来的,甚至你妈的内裤也是你奶奶给洗的。” 听到这里,我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我又责备自己,可她不还是为了我,样样都学了个精通嘛? “但有些东西是受不起磋磨的。人说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再孝顺的孩子对着瘫倒满身粘着屎尿的父母也不会一直很好地照顾下去的,一个道理。孩子,我跟你说过你妈妈她们一家子的情况,我相信你也比我更了解你妈妈,她年轻的时候是多么神经质的一个人……当然你妈妈现在好很多了……” 我打断她:“可你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最孝顺的孩子。”岁月如何把一个人变得成熟?其间万般折磨,我都不愿再想。 她一叹气。 我再一转折。 我说:“我真的要顶不住了。” 我人生最绝望的一刻,就当它是过眼云烟吧。那么这道作文呢?我想了想,凝视着他一笑,永恒的爱,在我们眼里长存的爱。 “嘿,你看着我。”电影院里,尽管电话再度准时响起,但我违逆了自己的命运,我挂断它,我看向他,他也在看着我。时光飞驰而过,一瞬间里,我们都看见了各自年轻或年老的模样。周遭的景象早已虚幻,竟又回到我的爱神回眸的一刻。 “我爱你。”没有任何修辞,掩饰,很直接地,我告诉他,我爱你。 他一笑,又对我说:“嘿,小伙子,你已经是个比我还要成熟的人了。” 我一愣,我也了然,我感激他的等待,与他配合我的友情出演,再度为我复现每一个那些被他托举在天堂中的日子。 “你怎么还哭了?喂,老子不早就教你,要坦然地面对每一次离别吗?”我笑话他,但我多么难过。 “到我教会你的时候了。” 明明还有那么多话想说,可是真的,我知道来不及了,我知道我无数个梦将尽了,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拿我的时间去还原我所有爱神的模样了。泪水早在心里翻涌成海,我想我永远没办法忘记这个时刻,我们深深地看向彼此,我们紧紧地相拥, 我们穿过彼此的眼泪,落下了很长,很长的吻。 “三,二,一。”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到明天了。” “山高水长,一路顺风。” 2019年,2020年。每一个我们共同走过的日子,我都历历在目。 后疫情时代,封控与人人面上都戴着的口罩存续压抑。他在南安普敦的海岸边拍下远天一景色,说先我一步,代我看看世界另一端的山海,然后两个人又畅想着未来我们能去的地方。 2021年,我们各自为了前程而努力,又一同去了很多很多地方。 2022年,碎夏满落玉泽成。我只拿了最后一章给他看,说起那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着实哀痛。 我又想着我们开始的旅途,想起哪次夜半我俩蹲在旅店的屋檐下,当着面前的青山隐隐,各自沉默。 “你听见了吗?”我问他。 “什么?” “没什么。” 望着面前我点出的一个小小的浅坑,想了想便也作罢了。 2023年的夏天,我把所有的章节封存,想着本应该未完待续的故事自己还是硬去拼凑了一个结局,着实狼狈。我过于内疚地致歉,向每一个人。 2024,我一整年都在试图隔离一些情绪,也尝试预备着迎接又一场道别。 2025,匆匆十年。我站在这个当口问着自己,和十年前相比我改变了什么嘛?更成熟了?好像没有,我还是一样极端的情绪化。功成名就了?那更是没有,可以说日子被我过得一塌糊涂。看同龄人的人生进度,我懒懒地叹息自己的无能。 倒也不至于吧,我想,自己应该还是有点用处。在这最绝望的时刻,我的一个姐姐也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要撑不住了。我笑着问她,怎么了? 她向我诉说起,她快要受不了她母亲的折磨了。然后我故作轻松地说,关门,放我! 我说,让我来吧,亲爱的姐姐,就让这个他们眼里最离经叛道的孩子,代替你去吵一架。 我问我大姨,你爱我姐吗? 她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当然爱啊。 “那你为什么又让她如此绝望和难过呢?”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 “她哪里难过啦?我对她还不够好吗?” “您是大检察长,我本来以为您会是我所有长辈里最有文化和素质的人。可是,为什么您又要跟她说,她稍微化个妆,打扮一下自己,未来就会要被婆家打呢?” 您又为什么要骂她一句,小逼扬的呢? “我姐从小到大就是所有人的标杆,不负所望,考了好大学,保了研,在大城市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又为什么要说,她整个人,是要附属于另一个人,会被婆婆打呢?不过就是终于买了两件新衣服画了个淡妆而已。”我感受着我姐的窒息。 第34章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那个时代对所有中产阶级附加的魔咒。向下跌去又不甘心,向上探手又触摸不到,于是只能把自己的价值观和夙愿埋在了下一代的土壤里,指望着族谱就从这一刻开始改写。 可笑的是,我的大姨,一名刚正不阿的大检察长,竟然拿着她的本事,在和我辩论,她这么做就是在爱自己的女儿,甚至不惜以我的母亲举例,诡辩,说她当时就说我妈了,不要仗着自己的美貌就怎么怎么样了,天天打扮自己成什么样子,仿佛爱被磋磨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个而已。 多么不公平。 我又想起那些问题儿童,大姨从前在饭桌上跟我们说的案例,那种以自己的偏颇去怜悯他人的口气。再看看那些网站上被当作功勋展示出来的笑脸,我只觉得讽刺。分明,这些不触及人心底的温暖才最寒人心。 “现在我并不想跟你深究我爸妈的事情。你口口声声地说爱自己的女儿,可在我看来你也只不过是把她当一件工具而已,用来填补你价值观里自己的遗憾。” “我不跟你说了!跟你说也说不通!”她怒喝一声挂了电话。 旁边的妍姐还在等着指导我动作,至于此,她也只能冲我略带怜悯地笑笑。 我只是想,连最亲近的母女母子关系都尚且如此,又叫人如何学会去爱一个人呢?当所有锐利的情绪都成为了刺向爱人的刀柄,到底展现给世人温文尔雅的模样是你的面具,还是那些被用来羞辱自己孩子的最肮脏的言语,才是你心中的一面镜子呢? 究竟什么是爱呢? 那场电影院响起的电话意味着什么呢? 是我的父亲违背了我的意愿,把所有的事情和我的母亲和盘托出,还告诉我这只是担心着我。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事情的后果,或者说,即便他曾经爱着,却也不曾真正有耐心了解我母亲这个人。 当夜,她也再一次没有通知我闯进我的家,我的世界,搜索所有的她想要的证据,在那个荣登天堂的时刻,本来我和他袒露心迹的时刻,打来一通电话。 “我求求你,你快回来吧。” 我得有多么遗憾,即使是现在,风轻云淡的现在。 当她哭着在我面前跪下,求着自己的儿子变得正常一点,正常一点,原谅我又想起同他说过的那些话。我也想对她说,你看,你所信仰的神,你的主,尚且无法把我改造成你所认为的正常人,你又何必叫我去信仰你心中的神?我相信你也曾日夜虔诚地对着全知全能的主祈祷我能够被改变。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雪夜,我长久地站在小区楼下,望着万家灯火,想了想其中还是不能有一盏,是由我们亮起。 这些年来,我踏破无数宫殿,庙宇,还有那些因人们信仰而立起的墙壁。我下跪,我叩首,我用泪浇灌神明座下的一方土,我寻找着自己的方向。我不知道究竟哪一尊神佛才能渡我过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苦海。 一些长辈总在说着,我理解你,我们爱你。但是你要知道母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母亲是无可替代的,你要爱你的妈妈,对你妈妈好一点。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可我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呆着,一个人静一静。最痛苦的事情是当我每一次接触她,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天堂之下,我的爱神身后,她跪倒在我面前,哭着祷告,祈求自己的神让自己的孩子变得正常一点,然后我痛彻心扉。我当然爱她,所以我在接起电话后才跪在他面前选择同他告了别。正是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在她跪下的时刻同她一道跪着,她用自辱的形式一遍遍拿刀扎进我心口的时候还能安慰着,都不是你的错。正是因为我爱她,所以我才会一遍遍地回忆挣脱不掉,才会现在流着泪写下这些文字。 在这之后的每一天,我是说每一天,我都像是被泡在回忆里反复凌迟。岁月也着实无情,当真像钝刀子割肉,非得把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也不肯给你痛快的来一刀。所谓的地狱之境呢?最绝望的时刻,我明明已经安分守己,做好了这辈子都退居朋友的打算。可是命运却让这也成为了奢望。 就这样吧,我想,让我们活受罪,我也不会再成为谁的偏途。 所以亲爱的朋友们,这封远方回信当然也可以是一个预兆。当命定的终点来临之际,超越死亡的恐惧之后,我一定能看到一些希望,相信我,我能找到我想见的人,我一定会真正的,自由。 # 远方来信 第24章 “我们会再次相见,七月柳州,等我回来。” ————裴青山 “你很幸运噻,这是最后一班朝白桦林开的车子,过了今儿这条线就不再营运了。” 固定在后门边儿上的那小小的售票台早就落满铜锈,破了半角的铁盒子半半吞含着泛旧的纸页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透过窗子进来的夕光的怀抱里。很久很久之前,那红色布垫子上或许仍坐着一位妇女,会扯着嗓子喊,喂,内小子,快点儿补你的票!我当然得分点儿神给她,谁又想被教训一顿呢? “裴青山。” “嗯?说啥子?”那司机扭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以为我在叫他。 我都能看见。 再次踏上这条通向白桦林的路,十几年前的画面仍历历如昨,那槁黄的夏,用它枯瘦的手,慢慢把回忆里的一切都描摹。男人,女人,孩子们,人声嗡嗡,空气憋闷,人都昏昏欲睡,有时候扭头看向窗外想偷偷换口气儿,又被穿破白桦遮拦的光线刺痛双眼。 风一吹过,纵然仍会掀起一阵热浪,但说到底人也能清醒几分。 司机大叔也不必再忙着喊站,他头一回有时间和我这个乘客聊聊天,话家常。我们一路天南地北地聊着,丝毫不会嫌这车开得也太慢,三两吹牛,该把那些男人们没吹够的,到站临下车还没说完的,都说尽兴。会做彼此的老伙计,到了下车的时刻,挥手说一句回见,期待着下次出去打工的时候一定要再遇见。 一点点瞧着那载着人希望,载着那些好日子的铁皮箱子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临下车之际最后的交谈言犹在耳。 “嘿,都出去寻着好日子啦!哪还剩什么人呢?要我说,别瞅着这儿风景挺漂亮,其实呢,就是一块儿活死人的墓地。” “您怎么会这么说?”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 “你又为什么会回来呢?”临了,那司机大叔问我。 “等一个人。” 多讨厌这样的夏天,总让我想起那些画面。 可至于此,我心里仍然悸动,一颗石子被我踢了又踢,总是踌躇,总有期待。但来不及等那样一场夜幕降临,我就得启程———好大的一段路要走!又因为司机已经告知我了,那是最后一班通往白桦林的车子,而我想到此的一瞬间,我才发觉这些沿山而下的光线是不是到我这里到的太多了,仔细一看,哦,原来我可怜的白桦树,这片林,没人再照顾它们,也没有人向它们倾吐,终究还是挨不过那夏离去之后的一场秋。 再度回想那些时候,我和身旁的人挨得也太近,彼此错落的呼吸声一定也都清晰可闻。我会听他说起某一段他的经历,看看他眼里世界的样子。脚步不自觉地放慢,尽管所有人的影子都已经找不见。 小信箱里有一封信给我,肯定是某个家伙偷偷放进去的。我把那封信轻轻展开,眼睛追着他的笔记,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默念着。到了信的结尾,才自顾自嘲弄地笑了一声,瞧瞧这个家伙。 再度回想那些时候,尽管已经知晓,并自我告诫,有些日子终究遥不可及,一个人不可能一边贪恋勾留着过去,又将一只脚伸进未来的领域,但我仍然愿意偷偷躲进时间的夹缝,用我来扮演我,演一出早就落下帷幕的戏剧。就像这里的一草一木,我来了,它们便自己还了旧颜色,每一处细节都如昨,纵然是世界上最挑剔的眼光来审度这里,我也敢保证,他找不出什么分别。 会想到小楼上两个人互相笑望,我读我的雨书,他写他的雨信——那些我曾抓心抓肺地想要知道他究竟在写些什么,寄给的又是谁的信。当然,这些问题,正如他说的,随着时间过都会给我一个答案。我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念着,又或者说,我真的在做一个侦探,寻找着那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散布于字里行间的隐喻。一天一天过去,我的时间都被他凝滞,我颇具耐性,他也悉心教导。我也就又一次沿着我曾跟他讲述过的感觉,写着无数个瞬间拼凑出来的过去。 “裴青山。” 令人怀想的好时候,确实是听雨歌楼上。而今未聊星星鬓,却仍任大雁叫断西风,点滴天明,这大概又是一种感觉,我还能用快乐的悲伤去形容么?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也没人能给我解答。放眼望见似乎雨积门槛,我们似乎也当着这雨,聊过泰戈尔,聊过舒婷,聊过莎士比亚,当然,也聊过我们。 第35章 “我这又下雨了,你那儿呢?” “也在下,这里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出门都麻烦得很。” 我盯着微信上的简讯,才撇了撇嘴,那股悲伤终于有了快乐的意味。 “快回来吧……快回来吧……”这些话又怎么可能和他说,我又能向谁诉说呢? 想起谷姨,想起谷子哥小雨姐,想起爷爷,想起奶奶,想起他,想起我们,和这一场永无休止的等待。 想我回到故土,亲手把奶奶葬进土里,看着家门口前的树枯荣迭代,绿意仍在,油菜花遍野地开,应知道有人也为他把歌遍遍唱起,问着何时回来。 无数次梦醒,无数次寻找着我爱神的踪迹。时间它可真是一块最劣质的橡皮擦,关于那些爱的速写,怎么越擦越清晰? 我躺在床上的一边,空出一个位置来要装着他。我想,在人生尽头,我恹恹地这么躺在床上走马灯这如一粒沙一般的一生,是否仍有机会潦草地写下一句“it has been such a good time.”来呢?我想应该会吧。正如我一直追逐着问他的有关“永恒”的命题,多少隐喻多少情绪虽然现在看来对故事的发展与结局已毫无作用,但仍然足够我一再探寻当时我留给自己的由悲伤而生的幸福快乐。 我不能被明确地告知,可否有那么一瞬间,你对我的和我对你的,能被称之为永恒的爱呢?这是落满我整个人生的遗憾。如若我一再追寻这样的时刻,或许随着现世躯体生命的终结,灵魂能够永恒地飘荡在天堂之门后的那一汪爱池。门里门外我们相互凝望,就像我们曾经看向彼此的每一个瞬间,就像现在的我隔着近十年的悠悠岁月凝望着过去的你一样。 我仍然不知道,究竟什么才会是人因爱而感到幸福的原因? 我仍然不知道,究竟我怎么做,我们才会是彼此生命里确定的唯一? 我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爱神们一个个离我远去,就仿佛支撑我渡过漫长岁月的支柱一个个轰然倒塌。我还没来得及真正地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成熟大人,我还没来得及赚足够多的钱实现我的梦想,我还没来得及真正地抛下所有的负担,对他/她说一句,我爱你。 第25章 24.5.22. happy birthday. 去年的愿望是每天都能开心一些,到了今年呢,就简简单单地希望大家都平平安安,老朋友常相见就好。 也就是在哪年的今天,离校的前一夜,我俩从南师大旁边的一家龙虾馆吃完出来。一份他爱吃的蒜蓉,另一份我爱吃的十三香。说是十三香,可我老觉得有一股工业香油的味儿,我吐槽着那味道实在不好,白费了我们找了那么久的功夫。他附和地说着味道确实不太好,又说下次一定要让我跟他一起试试东北菜,就文苑路附近他吃过的一家,物美价廉,他笃定我一定会喜欢,向我极力推荐。 “当然好。” 不管怎样,夜幕降临,他扫着电动车的空当,我在一旁整理着拍下的南京城的云——那云端被落日的金辉绚烂地漂染着,甚是好看。等他来我拿给他看,他只不住地赞叹,你是有这个天赋。 什么样的天赋呢? 大概两月前,南京城的四月春光无限,午后两三点的片刻吧,我端着自己的电脑神神叨叨地一边念着什么,一边敲着键盘。他正午睡完下床,仍然睡眼惺忪,边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边走到我背后,跟着我指尖的动作念着:“碎夏,碎夏满落玉泽成?这是什么?” 我垂死病中惊坐起,不太恰当的比喻。 “没什么没什么!”我羞臊地要把整个屏幕都给挡起来,一直到后面下楼,要去听听老教授给这些即将步入社会的大好青年们上的最后一节课的路上,我才半是遮掩,半是炫耀地把前夜在手机上写好的故事的结局拿给他看。 “我们一齐看着这些树从瘦弱易折的苗子,肆无忌惮地生长,吸了满夏的夏光倾城都蕴在扎根的泥土里。我和泽成也随着这些树,一路从青乌走到白雪。”路上的阳光太大,把目光都挟持,他只得眯着眼睛才能从抖动的屏幕上准确地念出备忘录里的小字。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一定得补上灵魂的一句。 “哇哦,你确实是有这样的天赋。”他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又轻轻鼓掌。cy从我俩身后穿过来,整个人直插进我俩的中间,两条胳膊分别搭在我们的脖子后,问道:“你俩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俩相视一笑,瞒着他,说,没什么,没什么。他知道若非是他,我绝不会让旁人知晓我究竟在写些什么。 这些画面如过眼云烟转瞬就被眼前的墨色吞没,他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傻屌,呆了?上车! 他大声地外放着lady gaga的poker face, 骑上小电驴载着我,我就坐在后座上,张开手臂,特傻逼地大喊着:“今天是x月xx号,我和另一个傻屌就要毕业了!” “好丢脸!你快闭嘴!”口头上制止,笑得却比谁都大声。 “这里是南森。” “这里就是南森嘛?啊?那之前遇到的朋友还在里面呢。” “快把他叫出来,我们来一场痛痛快快的三人行。” “哈哈哈哈哈你个神经病。” “说起警院,为什么那么久了我们连南体都没去玩过!明明离得那么近!” “你放屁吧你!前俩月咱去了!” “拜托,又没进去。倒是转头去爬了那紫金山。” “喂喂喂,我得说你,你的拍照技术实在是不怎么样。” 都是疯癫的玩笑话。 “左边是师大,哦这里是南财,这里是南邮广场,哎,我高中那俩好哥们儿都在南邮呢,他俩人呢?不会提前回去了吧。”诸如此类,我向他念着我们早就熟稔地不能再熟稔的校名,这一路的景色我俩看过无数,我们继续向前,还有好一段距离。我突然会想到,我一定能记住这个时刻,我们俩一起往前赶,在这样一条走了无数次的路上。 俩神经病一路从南师大骑回学校,然后立马就躺在操场上,说以后一定会再过很多个生日,又侃侃而谈着各自的梦想。都是年轻人,明明还有那么多大好的时候,青年意气也跟着膨胀,他一言我一语之间,整个世界都被轻易看了个遍。 我说,真要读研又得穷好多好多年啊!好想赚钱。 他说,你之前不是找了一份挺好的工作了吗?怎么辞职? 我歪着头,跟他讲,招我进去的hr小姐姐人很好,带我的组长人很好,那个技术头头对我也很好。 那为什么呢?他问。 “那天我,组长,还有一个学长一起开了个会,接下来的项目我不喜欢,仅此而已。”我太任性。 “真的吗?”他又追问。 “还有,大家都很厉害,我真的害怕自己会露怯,到底能不能承担起,责任。在公司这么多天,其实我也只是一直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但他们也没有说什么。大概是还在考虑我这块板砖应该放在哪里。等我交了辞呈,他们问我是不是真地想好了,为什么会辞职,是因为哪里不合适吗?我反而对那个hr姐姐更歉疚,反复地说着大家都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真的这么觉得。她问了银行卡,把每一天的工钱足额算给我,还反过来安慰我说,这只是公司例行公事的流程,要问清楚想要离职的人的原因。或许我没告诉她,他们,我还不够成熟,走出象牙塔的临门一脚我又一次退缩。” “哎。”他叹了口气,道:“我也好想快点毕业。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一起出国?” 这句话他也问了很多次。 彼时我前途未定,他收了offer过了那个夏天就要远走他乡。 “算了。”我掰着手指头想想,要花费的金钱,还有自己的性格,每次他这么问最后都被我作罢。 “你瞧瞧你,又是这样,雅思都过了临门一脚又收回去。像个小老头子似地天天担心这担心那,你啊,得学着自信一点。”他又一次无奈,恨我不争。 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仍旧一如既往地预设着很多值得担忧的事情,跟他说着,在奥地利的姐姐住的街道附近发生了枪击案等等,诸如此类,都是要跟他说,出了国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也一如既往地一笑就算听过,说我的这些话他听得耳朵早就起老茧了。 “以后咱还得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看山,见水,遇人。” 关于之后的分别,我俩心照不宣地又拍了各自离开的背影,发了一句“再见!”。但我想,在校门口我俩彼此目送的时候,一定是我目送他走得更远些。他转身走进树荫,走回宿舍,我看不到就不再看了。拖着箱子默默招了招手,说,拜,我的老朋友。坚在校门口等我,泽基本那个学期都在实习没回来过,宿舍里也只剩他了。我晓得他外表是成熟,可内里和我一样tmd矫情,看着这个因他撺掇才聚在一起的宿舍,如今空无一人,他得多难受。 第36章 不出所料,各自的背影默契地出现在了彼此的动态,都道着再见,又期待着下一次说出的,好久不见。 而最让我难受的一件事情,大概就是在毕业前的前几个月,因为一些话题,自觉两个人的价值观不同而生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吵架,只得冷漠相待,浪费了那么多,好时候。现在常想起,常难过,常后悔。好像听r跟我说,他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才幡然醒悟,当晚主动破了冰。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 之后他跟我吐槽初来乍到跟不上国外教授的讲课,课业压力也太大,合租的湾湾疯婆娘诬陷他偷了她的钱。我一边听着,也跟他说着我如何与泰勒,高斯,勒让德等巨佬们进行缠斗,我的智商如何一次次被他们的神来一笔所碾压。 “你现在还在写么?” “有时候吧,写这些东西太累。” “没事,我要做你第一个粉丝。”直至现在,账号读者列表里静静躺着的,仍有他。 “《怀俄明的山也在说我爱你》?” “对。嘿嘿,才写了 第一章 。” “要一起去看?” “当然,你说的,看山,见水,遇人。” 在这之前我们当然也行动过,很多很多次,年轻人当然会理所当然地畅想着下一次,过去就在我的笔下,未来的想象仍在故事中,我的眼睛在看,它们看到哪里,当然就会落笔在哪里。 而枯叶落地,大雪纷飞,我们都过了又一年。 翌年,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踏上了自己一个人的旅途。我跟他说,我要去野一野,他必定能够理解我。置身陌生城市的那个夜晚,我跟他说着明天的计划,接了视频电话看到他第一次漂了全金的头发,憋着笑也得给满他情绪价值,一个劲儿地说,好看!太帅了! 当然,如今我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然后我垫着我那落枕的老脖子,看他兴致勃勃地跟我展示着,他脱离合租苦海后,第一个属于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小家。 他说让我等他回来,七月,他要拖着我去吃他日思夜想的螺狮粉。广西,柳州。 我说行,好,少爷,男明星,机票已经买好,我的时间都空出来给你。 于是一直空着空着,也都空到了现在。我好像也一直在等待着一位远方的来客,不愿意和时间妥协。 说一个人生命的终结是在被所有人都遗忘之后,那种孤独的意境,我想他必定遭受不住。 而后来呢,我一个人去到柳州,一个人点了两大碗螺狮粉,哭着吃啊,吃不完也要吃啊。老板娘吓了一跳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怎么回事,我学着另一个人的口吻说,太久没回来了,想念这里的味道。 我反复思索着,在某个以另外一个人的姓名做时间节点之前的,我的思索。我常常想,最大的两个悲剧无外乎于值得被缅怀的,活生生的遗憾以及处在真实之境的生死。我常常设想我所写的文字,要如何构成这凄美的结局。可我从来没有料想过,终有一天这两种报应会同时降临在自己身上。我开始后悔,想去偿还,想去置换,可是万书毁遍,也换不回了另一个人的时光,这更徒增了烦恼————那些盘桓在脑海中名为回忆的阴影,那些遥不可及的日子,并不会在时间的顿割下而消磨,反而这些文字就做了磨刀石,时间的刃会变得更加锐利,把那些我不愿看的精心雕琢,逼我看得越来越真切。 像余还来,玉泽成。像杜牧之,晏淮左。多少情节我还没来得及落笔,他明明还没有看见故事的结局。这是不是就是我所说的,向他讲述的,我的快乐的悲伤。万幸的是,在飞鸟掠过的第三十二极夜之前,在一切都破碎之前,我早就把一场怀俄明的美梦铺好,那场结局。就像哪次视频通话,他看着我屏幕里游戏人物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美西部的小调在耳边萦旋,我说,未来我们一定会再一起去,怀俄明,黄石。好像我们就坐在那些木椅上,戴着牛皮毡帽,头顶就是星穹,山谷被我们的眼神劈开,山风自怀中绕过,大大的世界下面,小小的两个人。 很多故事行笔到一半就要戛然而止,我笑着跟他说这太遗憾了。我有天赋,我也没天赋,我缺乏想象力,构思不出什么曲折的情节,我只会一遍遍把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听到的声音拓印下来。可就从那一刻开始,我变成了一个瞎子聋子,抬眼望,举首听,黑暗和死寂。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关于两个人的蛛丝马迹,所有的画面,声音,故事,都太模糊,与那结局的距离都太遥远,我已经勾连不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崩坏,我只能徒劳地拿别的东西使劲儿往里面塞,后来如鸡肋一般的旅行的过活,我实在是想象不出别的画面。狗血又老掉牙的剧情,晏母跪倒在他面前,哭着求自己的儿子正常一点,正常一点。牧之若行尸走肉,看着窗台前的花,仿佛无所期待。多么狗血啊,我着实是有他说的天赋。短短几年都如噩梦,那爱与孝的挟持,在每一个凌晨都把我枪毙。 那些说爱我的人,以爱的名义摧毁我的爱,又以爱的名义说,我爱你。这千万枷锁披身,我得感谢他们使我别无选择的选择。我终于也渐渐明白了南康白起在写下这句话时候的心情,我也曾简单地多改写了几个字,做着最后无力的抵抗——你瞧,你们嘴上说着爱我,却又要让我这么难过。 我曾无限地接近过,能踏足,真正爱人的境界,哪怕短暂也甘愿。可最终还是得任它远去。 最后我不得不跟着晏淮左逃回梦里的小镇,躲起来。 我就跟他说,我崩溃了无数次,我真的真的快要遭不住了,求求你 ,我求求你。 “都快忘了怎样恋一个爱,我被虚度了的青春也许还能活过来。”夜来反复地去听,听施人诚写的,听王心凌唱的。 他活不过来了。 可以说我的一场青春虚度,可以说我的一场大梦初醒,都可以。 很可惜,他再没有来过我的梦里。 当然,也并非都是令人痛苦的事情。 一只叫zhizhizh的小鸟(好像头像不是小鸟原谅我)留下了第一份足迹,后来是一个顶着黄柴头像的村东头的迈瑞,还端了她的一份鱼粮。那天我兴冲冲地跺着脚,举着电脑屏幕给他看,说,你快看,你快看!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一直在笑,那些声音犹在耳。 后来还有更多,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个人,其实我或多或少都记得,那一直陪着我的青花鱼mbat,冬热?等等,还有留言说一直会等着我的人。这大概就是我不值钱的天赋。再到越加忙碌,苟且偷生的现在,我实在是要顶不住,自觉无力收拾完曾经的烂摊子,想把钱或多或少一一退还的时候,半爻说,她一直一直很喜欢我的写的东西,开心之余,也自惭形秽。小昭说,随心创作,认真生活。 只一句,早就垒好的防线溃不成堤。 因为在我不敢点开的视频里,我们说着对未来自己的想要说的话,他也告诉着我,要认真生活。每一天,每一天,太多的时刻,没有任何意识地我总脱口默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当然能找到一种安全感,仿佛我们仍旧近在咫尺,在另一端的人能听见身在此岸的,我的呼喊。 我希望这样的感谢不要太过沉重,让人看了太有负担,都并非我的原意。 我恨我写的文字,我也爱着它们。我一路地这么写,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在清醒的时候,做做这样的美梦。现在这些故事要结束了,我的梦呢?也该结束了。 好了,我也就顺着这些情绪接着往下写,写我最后的一封,远方回信。 第26章 你永远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我睁开眼睛看啊,这是新的一天,可他呢,永远地留守在了昨天。我看楼下的花儿开得正好,料想他也应该看到了这些繁盛,而不该是眼前空洞孤寂的黑蓝。 此夏的闷热潮湿与当年又何异,我自顾自径走在凌晨四点多,天空灰蒙微亮的时候。前日的雨下得不小,足够把这一座座楼宇和那些植被片叶上浮着的一层薄灰洗净,它落到下面的泥土里,溅起一些泥腥子淡在路侧,我踩上去,染在鼻端的只剩下泥土搅和着那捧干瘪的艾草散发的淡淡腥甜。 一拐角就是早市的路口,青烟慢慢萦旋而上,抚了眼前的一片朦胧,就在这个路口,是一场送别。我仍然记得啊,白桦林前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跟我说和自己生活了很久的老猫,大限将至,老猫向外走,回头望,他就留在原地驻守。 于我又何异呢? 看他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背身向光,微微握拳,唯有食指略略扬起,裁了个剪影在我眼里。我也望着,如他是我,直到最后目光所及的最远端落了一地时间的尘埃,我才悻悻耸肩,逆回去走着再也没有归人的路。 只是之后的每一天里,我都不愿意让那黄昏遍临身上,要留一盏晚灯亮在心里,任它窗外风吹雨打,唯有此处彻亮,我能透过这风风雨雨寻到前路,我当然也借光等着,永远盛夏的人。 第37章 该吃麦记的洋早餐?还是去尝一尝小店里的一笼蒸包?这样简单的问题都成了我纠结的东西,可别笑话我,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鲜活的幸福呢? 黑色塑料袋裹着我的垃圾一并被丢尽垃圾箱里,奔向不知哪处的目的地,我一路哼着那几百里路,真等力气将要耗尽的时候,便偷偷把之前藏起来的一点儿用出来吧,即便归家的几里路,长,长,长。 他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经久不衰的东西,我那时候还呛声,这是错的。他便让我举个例子,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我,指了指那些我们曾一起走过的夏季。 他只一愣,默不作声后只有促然一笑。为什么笑我自然不懂的,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了过来,心底又对曾经的自己多添了一分羡慕。但我还是想告诉他,看,我没有说错吧。 而当我明白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秋天终究还是来了。 好像是我自己一直倔强地拽住夏天的尾巴,不舍得看他离去,又百般不愿正身看看,遍临我周身的,我曾期盼着的秋落。 我等的秋天来了,可和我一起等秋天的人却不在了。甚至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我的灵魂就这么跟着那夏离去,空空如也,只剩一场横亘在之后我漫漫人生路途上经久不散的,一场秋。 我所经历过最漫长的事情,不过就是这样的一场等待,人也慢慢在经年累月的盥洗下变得苍白,当中各自多少无奈,浓浓夜色里辗转反侧地把心思去猜,都成了最后一句话里没穷尽的折拆。最开始或许会有失望,但需要知道的是,一切的失望归根到底是还心存期望。原来啊我也真的可以让自己,在奔向苍苍迟暮的路途上,一点点把所有的心绪磨平,再回头看,一切都风轻云淡。 要会等。 而在那之后的每一年夏天,我都会像现在这样,眼波追逐着天上的流云将其捏成了一个模样,听见风吹过耳边似是情人在呢喃,又披着大好的阳光,落了一身的岁月镕金,远远地望着天际曾有飞机轰隆一声赴远乡的地方。我俩落座,看看老猫,互相追逐着彼此的眼。至于现在,那些画面都找不到了。 我走出了这片白桦林,也逐渐奔忙于日子的琐碎,疲了倦了终于回来,可于他于我,落在这个小小村镇里盛不住的一夏,终成了一个美丽而不可追寻的幻梦。 他最后跟我说,一直很想再回到这里,回到那个我们在一起下河摸鱼,野泳晚归的傍晚,我俩并肩坐在一起,折下苇草含在嘴里咬着丝丝甘甜的草香,一颗两颗地数着或明或暗的星星。 如今只剩下两颗悬挂在天上闪烁,我晓得那是他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也就能从你的眼眸里找到我。” 那好吧。我想。 你当然会在我的眼里长存,我的爱人。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