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后成了亡夫外室》 第1章 [古装迷情] 《守寡后成了亡夫外室》作者:临水照hua【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乡村爱情+京城追妻 大权在握摄政王*带娃村女小寡妇 当朝太子裴祜大败敌军,却在回京途中遭受埋伏,太子身死,太子部下尽数牺牲。皇帝骤闻噩耗,吐血驾崩,遗诏庶长子即位。 可本应该继承皇位却被敌军剁成肉泥的太子突然出现在了乡下村庄,成了他人口中的“山村野夫”,他不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也忘了自己是谁,就这样,在村里和救了他的乡下女子相识相恋,还成了婚。 一年后,他被寻到,重回京城成了乾王,监国摄政,大权在握。他记起了自己是谁,又为何受伤,可唯独忘了和那个乡下女的一切。他时常在想,消失的一年里自己去哪了?梦中的那个模糊身影又是谁? * 卢月照是个乡下貌美小寡妇,还带着一个小“拖油瓶”,村里的人说,她的丈夫死了,他们曾经很恩爱。她怀孕时受过伤,醒来后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自己有个丈夫。她不知道他们两个如何相恋,如何成婚,甚至还有了孩子。 后来,她阴差阳错救了一个人,别人告诉她,他是当今摄政王。她看不懂他的眼神,也不懂他为何一定要自己跟了他。 “寻一个寡妇做外室,王爷的名声是不要了吗?” 后来的后来,她才知道,她救了他两次。 小剧场1: 乾王下属一:“王爷之前不是还话里话外提醒张大人要注意官声前途,莫要和寡妇纠缠不清吗?怎么他自己……” 乾王下属二:“咳咳——不可说,不可说。” 小剧场2: 一场情事过后,裴祜将卢月照紧紧抱在怀中,他眼尾晕着红,吻着她的发顶,闷声说道:“你别爱他了,好不好?” 卢月照眼皮发沉,强打起精神问道:“嗯?王爷说什么,我方才没听清。” 裴祜:“……无事。” 阅读指南: 1.sc 2.主角非完美人设,会有缺点 3.本文选择的标签之一为“群像”,重要配角会有部分支线 4.狗血失忆梗,文案已经表达明晰 2025.1.8已截图于weibo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布衣生活天作之合 正剧群像 主角:卢月照 裴祜 一句话简介:再来一次,我依旧会爱上你 立意:自强不息,不屈不挠 第1章 清明时节,野山荒芜,春雨如烟落。 雨势渐急,打落一树碎玉。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本想继续赶路的卢月照打消了念头。 她依稀记得不远处有一座道观,虽荒废多年,进去避雨却也足够。 两只手紧紧护住胸前,里面放着用油布包裹得严实的书。这些书大部分是祖父要给私塾学童讲学用的,还有几本是她自己要读的。 雨声渐大,她加快了脚步。 一手拨开横斜的枝桠,眼前是一经年荒废的道观,名曰“清云观”,红墙黑瓦,杂草丛生,墙角几株淡黄色野花被雨水敲打得卧在地上。 卢月照快跑进清云观檐下,可她没注意到的是,刚刚踩过的地面隐隐晕出了一道淡红水迹,它顺着斜坡向下流去,渐渐地没了踪影。 好在有个落脚之处,要不然荒山野岭下这么大的雨,等了许久的书可不能淋湿。 卢月照家住东庄村,村落周围最近的一家书肆要赶四五日的路才到,这一来一回就是将近十日光景。 她今年十七,被祖父卢齐明养大,卢齐明在她记事起就告诉卢月照,她还在襁褓之中时父母就去世了,家中只剩他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卢齐明举人出身,今年八十有二,在村中开着一间私塾,教着不少学童,教书育人几十年,也有不少学生得了功名,新来的知县大人就是他的学生。 卢月照作为卢齐明的孙女,在祖父的精心教养下亦是知书达理,小有才学,人称“女诸生”。 卢齐明在十里八乡颇有贤名,威望也高,谁家遇见事了,只要他知道,就能帮则帮。 他教了多半辈子的书,也做了多半辈子的善人,不管谁家的孩子,只要想读书,就收做学童。 穷苦人家的孩子交不起束脩,便免去,若是外乡来的没地方住,那便住在家里。 卢月照自小就跟着祖父外出买书,近几年卢齐明身子不比从前硬朗,她便自己揽了这跑腿的活。 这一带众多村落聚集,一向安宁平和,民风最是淳朴,几年来她独自外出从未出过差错。 本来她算着路程能在清明前赶回家,清明当日和祖父一起上坟祭祖,可偏偏近日听说这一带来了伙强盗,已经杀了好几个年轻男子,都是家中壮劳力。 卢月照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在一处农家借住了几日,等没了那伙强盗的影子才敢上路归家。 于是,清明节这日她还在赶路。 卢月照担心走大路不太平,特地从小路回家,只是这小路实在崎岖,还要穿过这云歇山。 好在小路荒无人烟,强盗总不能跑到荒山野岭杀人越货。 穿过云歇山后,若是驾着车距离东庄村就还剩多半日的路程,可偏偏下了雨,被困在这山中。 卢月照看着毫无雨歇之意的灰蒙天空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已经迟了,那便不急了,好好在此处歇脚吧。 她一只手按着衣襟里的书,一只手拍了拍身上的雨珠,转身踏过门槛,进了道观内。 清云观殿内光线昏暗,映入眼前的是三清祖师泥塑真身。 原本鲜艳的彩绘在泥塑上脱落,三位祖师身上灰尘密布,殿顶雕刻之上挂满蜘蛛网。 转身再看,窗棂纸残破不堪,时不时有雨水落进,地上潮湿一片。 卢月照转身走到蒲苇跪垫前蹲下,抽出手帕擦拭上面的灰尘,将怀里的书拿出放在垫子上,打开油布。 幸好书没被淋湿。 她小心地将书本包起,又用手帕另一面清理一旁的垫子。 擦拭干净后,她轻身跪在垫子上,给三清祖师拜了三拜。 “三清祖师在上,小女归家途中遇雨,遂进道观躲雨,无意冒犯,等再路过此处一定带着香火谢过三位祖师。” 卢月照解开腰侧的布袋,露出里面的馍馍,把它放在案前。这桌案长约六尺,围着一大块红布,布料久未清洗,早已变了颜色。 “这是小女的干粮,买来还未吃过,祖师爷若是不嫌弃,请先行尝过。” 言罢,她又拜了三拜。 随后,她背对三清祖师坐在蒲苇垫子上,啃了一口干粮。 这馍馍放了小半天,有些发硬,她解开腰侧水袋,喝了一小口水。 还有不短的路程,还不知能不能碰上脚店吃一碗热乎汤面,干粮和水还是要省着用。 等雨停了,看看这山里有没有什么果子能吃,摘几个装着,万一干粮不够了至少有的吃。 收起干粮系紧布袋,把水和布袋放在案上,卢月照起身。 看着这满殿尘土,她目光寻找着有没有什么能够清理打扫的物件。 既然来到此处,便是因缘际会。 她走到殿内西南方向,角柱之后还真有一把残旧扫帚。 卢月照拿起扫帚,从西南角开始清扫。在清理到桌案附近时,她不经意瞥到地面上有尘土凝固,状似水珠,隐隐发红。 她没多想,直接扫去。 虽说雨天潮湿,可这殿内还是荡起了不小的尘土。 这座殿宇不大,卢月照很快便清理结束,将清理出的一个个小土堆聚到门槛前。 要找个什么东西把土运出去呢?刚才扫过整个殿内,也没什么木板之类的物什。 卢月照忽然想起桌案下还未看过,也未清理,或许里面有什么物件能把土堆运出去。 她向桌案走去。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嘤咛,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无人的道观中显得分外刺耳。 声音似乎是从桌案下传来。 是有什么小猫小狗藏在里面吗? 她掀起桌布一角。 暗红色的液体在地上蜿蜒爬行,那是......血迹! 卢月照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让自己不要叫出声,可还是抵不住害怕,几个字碎得听不出是什么,从指缝溢出。 可不知哪来的胆子,她将桌布一把掀开。 桌案之下,靠躺了一个男子。 裴祜双目紧闭,脸上都是血迹,卢月照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上身的棉布衣几乎被鲜血染尽,还有好几处不小的破洞,透过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肌肤上的大片伤口,有的伤口已经结痂,和上衣粘连在一起。 裴祜穿着黑色长裤,卢月照看不到他的腿上是否受伤。 卢月照眼泪都被吓了出来,腿也软了,她用力眨眼,把泪水挤了出去。 第2章 裴祜的身影重新在她眼中变得清晰。 卢月照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他还有呼吸。 卢月照摸向裴祜的额头,感受着手心下滚烫的温度,心中庆幸。 发了热,也就是说,他还活着。 也对,刚才是他发出的声响。卢月照被吓昏了头,一时竟忘了。 救人要紧! 她拿起桌案上的水袋拧开,捏着裴祜的下巴给他喂了些水。 似是感觉到了的水的滋润,裴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怕是伤得太重,烧得太厉害了。 卢月照放下水袋后去看裴祜身上还有没有伤口在流血。 没有触摸到湿润,血都结痂了。 卢月照松了口气。 她凑近去看裴祜暴露在外的伤口,上面残留有黄色粉末,她用手轻轻沾了一点,去嗅粉末的味道。 像是止血药,他自己处理过伤口,或者是有人替他处理过。 那接下来就想法子帮他退烧吧。 卢月照撕下自己的一截衣服布料,去殿外接檐下的雨水。 布料被雨水浸湿,她将多余水份拧出,从额头开始轻轻擦拭裴祜的脸庞。 血渍褪去,面前男子面容渐渐明了。 神仪明秀,朗目疏眉。[1] 尽管他双目紧闭,下巴上冒着胡茬,卢月照还是想到了这八个字。 哪怕此刻再狼狈,也依旧气度如华。就好比璋璜蒙尘,可依旧是美玉。 卢月照收回思绪,继续小心为裴祜擦拭。 她避开裴祜身上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地冲洗手帕,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直到裴祜身上的温度低了下去。 卢月照突然很庆幸今日下了这样一场雨,如果没有这些雨水,她该如何救他。 还有,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满身沐血地躺在这孤山荒观。 他如何来到这里,又在等着谁? 卢月照坐在裴祜的身旁,一次一次给他喂水,水袋慢慢空了一半。 山雨初歇,云销雨霁,日影慢慢向西山移去。 裴祜觉得自己被困在混沌之中仿佛过了半生,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明何去何从,上一刻油煎火燎,下一刻便坠入寒渊。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在这暗无天日之地过尽此生时,不知是谁经过此处,带来一阵微凉的风,风中夹杂梨霜阵阵。 他贪恋这风中的香气。 慢慢地,混沌散去,眼前不复黑暗,裴祜看清了那是谁。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2]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3] 眉目含情,宜喜宜嗔。 眼前女子头戴一支木簪,绾住三千青丝,几点灰尘遮不住面如舜华,容胜桃李。 这份颜色,是青山绿水浸出的灵秀。 她愣愣地看着裴祜,下一瞬展颜,似春水化冰,绿柳拂岸。 “你醒啦,”卢月照惊呼,“太好了,太好了!你渴吗,饿不饿,身上哪里疼?” 卢月照看着裴祜茫然的目光,觉得自己好像过于激动,怕是吓着他了,于是放低了声音,轻声问道: “你……是谁呀,为什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还一个人躺在这里?” 裴祜看着自己身侧努力镇定自若的陌生女子,又看向自己头顶的桌案,只向外挪动了一点便觉得体内无数个地方在撕裂,他咬了咬牙,忍着剧痛爬出了桌案。 仿佛用尽了力气,他支撑不住,躺在了地面上,许是挪动的缘故,此刻又添头痛欲裂。 他阖上双眼,想要回答卢月照的问题,尽力回想,却一片空白。 他是谁,这是哪儿?身边的女子又是谁…… 无数个疑问围绕着裴祜,可他抓不到一点思绪,也无力去想,又昏睡过去。 卢月照看着裴祜突然钻出桌案,又突然闭上眼睛,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没事。 雨已停,天边余霞成绮。 天色马上就暗了。 趁着余晖未尽,卢月照出了清云观,在霞光收于暗色,残月挂于云端之际,带着摘得的果子回到了清云观殿内。 裴祜依旧躺在那里,没有醒来。 卢月照没有喝水袋里的水,只给裴祜喝了一大口,她吃了两个果子,有些酸涩,好在水分尚多,垫垫肚子也可。 星隐清云观,月照云歇山。 明日等他醒了再说下一步如何吧。 卢月照靠在柱子上沉沉睡去。 第2章 日出东山,云歇山清雾弥漫,翠鸟鸣树梢,蝴蝶栖花尖。 裴祜睁开眼睛,日光洒进殿内有些刺眼,他双手撑着上身坐起,这才看到睡在柱旁的卢月照。 裴祜定了定神,努力回想着自己是谁,为何受伤在此? 和昨日一样的问题,与昨日一样没有答案。 他试着站起身来,腿却碰到了卢月照的裙摆。 因着有伤者在旁,卢月照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醒来看看身旁 的裴祜情况如何,现下听到动静立刻就睁开了双眼。 “你醒啦,怎么站起来了。”卢月照赶忙起身扶着裴祜的胳膊。 一瞬间,她感觉到裴祜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但也只是一瞬。 他在尽力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稳。 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他的脸色苍白,面色并不好,还在咬牙坚持着。 “这样,你先坐下来喝些水吃些东西,有了力气自然就能站稳了。你伤得太重,先缓一缓,好不好?” 裴祜低头,猝不及防坠入卢月照那蕴着湖光山色的眼眸,任凭她扶着自己慢慢坐了下来。 卢月照拿来水袋、馍馍和果子,递给裴祜,他接过水袋喝了两大口水,突然,他看了看卢月照,又停下不喝了。 “没事,你喝吧,我不渴。” 裴祜摇摇头,将水袋递给了卢月照。 卢月照接过水袋,在干粮上淋了些水。 “这馍馍放了一天,有些硬了,不过天气还凉,没有坏,你吃些,”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身边实在没有其他吃的了。” 裴祜依旧摇头。 卢月照以为他嫌这馍馍寒碜所以不肯吃,“你别嫌弃,等下山碰到人家我再给你买些吃食。你现在要是不垫些,我怕你走不下山。” 裴祜想告诉卢月照他没有嫌弃,他只是怕她没有东西可以吃,毕竟就这一点吃食,奈何他的喉咙仿佛被数千蛇虫撕咬,疼得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看着卢月照逐渐拧紧的秀眉,他还是尽力想告诉她,他...... “不嫌弃!”裴祜说出了口。 听着他嘶哑的声音,卢月照将干粮递给了裴祜。 原来他会说话,还以为是个哑巴,人已经伤成这样,若再说不了话,那也太可怜了些。 “你慢慢吃,嗓子哑了不舒服就不要讲话了,再喝些水,这里还有几个果子,一会儿吃些。” 裴祜没有喝水,他注意到了卢月照有些干涩的唇瓣,将馍馍下端掰给了卢月照。 卢月照也不扭捏,吃了剩下的馍馍,还吃了一个果子,喝了水。 吃了,才有力气带他上路。 “我是买书归家途中进来躲雨遇到的你,你身上的伤口情况不明,嗓子也哑得厉害,我先不问你发生了什么,我们先下山,看看能不能碰上什么人。只是山路崎岖,咱们两个一定小心,不要求多快,只要平安。” 裴祜点头。 可卢月照看着油布包着的书犯了难。 怎么带着书和他下去呢? 裴祜却上前将书拿起。 “你的伤......” “没事。”裴祜声音嘶哑。 卢月照给三清祖师磕了三个头,带着剩下的水和果子拜别此处。临走前,她看了看门口处昨日扫出的小土堆。 救人要紧,三清祖师想必不会怪罪。 于是,二人启程下山。 卢月照在山路旁捡了根木头做为手杖,一手拿着手杖,一手架着裴祜。 她知道裴祜在强忍着痛苦,她感觉到了他尽力不把身体重量压在她这边,透过二人相触不多的肌肤,卢月照知晓他在发抖。 庆幸的是,下山的小路还算好走。二人慢走慢行,不时坐在岩石上歇息一会儿,在晌午后到了山脚。 可裴祜还是有些双腿发软,不吃些东西肯定走不了。 好在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卢月照扶着裴祜,上前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留着泛白胡子的老伯,有些年岁,看着却很壮实,篱笆围起的小小一墙院落里挂着许多肉。 是一家猎户。 “老伯,冒昧打扰了,我是东庄村卢齐明卢举人的孙女卢月照......” “你是举人老爷的孙女!这是?”猎户看向裴祜。 卢月照没想好怎么回答他。 “他是举人老爷亲戚吧,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怕不是被那伙天杀的强盗碰上了!我跟你说啊卢姑娘,那伙强盗真不是人,专找年轻力壮的男人劫杀,你这亲戚能活着真是命大!” 第3章 卢月照看着老伯上下跳动的胡子,真的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了,一方面是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另一方面,老伯都替她说了。 她也曾猜过裴祜到底经历了什么被伤成这样,有想过是那伙强盗所为,毕竟找到他时他身无分文,很可能是被抢了银钱又差点被灭口,靠着上天庇佑祖宗积德才捡回一条命。 不过,还是要等他好些再问他究竟为何。 在一旁看着的裴祜也在回想,是不是这位老伯说的那样,自己是被强盗所伤,可是,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一回想便头痛欲裂。 只是......“月照梨花”,这是裴祜听到卢月照的名字后脑海中跳出来的四个字。 卢月照看着裴祜紧闭的双眼,额头也沁出了汗水,对猎户说:“老伯,我和......他路过你家想买碗粥喝,我怕他实在是没力气了。还有就是,你知晓这附近有无郎中?” “看我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快快快!进来,什么买不买的,举人老爷可是大善人,他的孙女和亲戚还能饿死在这方圆十里的路上?至于郎中嘛,你别说这附近还真没有,最近的郎中还是要往东乡去找,不过也不是太远了。” 卢月照就住在东乡的东庄村。 “卢姑娘,我来给你们下两碗面条吧!你想吃什么卤?是腌肉还是?” “老伯,不用这么麻烦,两碗粥就够了,他现在也吃不下面,我们吃了后要赶快上路回村找大夫了。” “行,那就粥,不过,等下次再路过我家卢姑娘可一定要进来吃碗面,就当我替乡亲们谢谢举人老爷。姑娘你可能还不知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猎户一边淘米熬粥一边说着,“我们这里闹了山洪,冲垮了房,还死了许多人,是举人老爷出钱给我们这些没了房子的猎户,我和儿子才有一条生路。否则,人活着,却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还是要活着,活着就还有可能,死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卢月照说道。 “姑娘这句话说得对,我现在就比之前过得好太多了,儿子和儿媳感情好,都孝顺,儿媳也快生了!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等你们吃完饭我驾着驴车去送你们回村,顺便去看看举人老爷。举人老爷今年八十多了吧,我上次见他还是三年前了,他现在身体怎么样啊?” “爷爷他身体还好,但毕竟年岁大了,不似从前硬朗,不过没事,有我看着。你也不用跟着我们两个回去,这一来一回要耽误一天的工,驴车我借来用,等明儿个天亮就赶着给送回来。老伯的谢意我一定带到,等改日顺路再去也没事,爷爷不会计较这些的。他时常说,只要大家伙儿日子过得舒心,他就开心,什么看不看望都是虚的,日子过得好,就是看望过了。”卢月照回道。 猎户将两碗粥端二人到桌前,卢月照起身去接。 “举人老爷好人有好报啊,有这么懂事的孙女,卢姑娘,听你的!” 裴祜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已经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卢举人心生好奇。 应该能见到他吧。 裴祜撑着喝完了粥,实在支撑不住,头脑忽然发昏,不省人事了。 二人惊呼。 裴祜被他俩抬到了驴车上。 卢月照与猎户告别。 直到实在看不见人了,猎户才回到家中,准备上山打猎。 儿媳快生了,他要多挣些银钱,为了不辜负卢齐明,也为了自己丧于山洪的爹娘和老伴儿,要把日子过得好好的。 那小伙子,上天保佑你,会平安的! “狗杀的强盗,赶紧死绝!” 猎户啐了一口。 卢月照驾着驴车一路向东,临近东庄村,她远远就看到祖父卢齐明坐在村口等着她,每次她外出,卢齐明都会在散学后在村口的那块大石头上坐着等她回家。 “小梨儿,你终于回来了!” “梨儿”是卢月照的小字,卢齐明有时会在前面加一个“小”字来唤她。 “梨儿,车上躺着的是谁啊?”卢齐明看到了裴祜。 “爷爷,救人要紧,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先带着他去找吕郎中,你别急,小心些,慢慢过去!” “好!梨儿,驾车小心些!” 卢月照驾着驴车赶到了吕郎中家,一路上引得 不少人驻足回看。驴车在吕郎中家门口停下,她跳下车,进门叫人。 尽管吕郎中行医三十余年,可看到裴祜的第一眼他还是被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查看裴祜的伤势。 “梨儿,病人伤得不轻啊,还是要把他挪到里面屋子,给他全身检查一番。” “好,郎中,听你的!” 卢月照跟着进了门,看着吕大夫的两个学徒把裴祜抬进了偏房,她想跟着进去,却又止步。 什么都不懂,不进去添麻烦了,有事吕郎中会喊自己。 吕郎中的夫人李氏端来茶水让卢月照坐下等。 看着卢月照一直盯着偏房,李氏是真好奇那年轻男人是谁。 可现下梨儿心绪不宁的,她还是先别问了。 “梨儿!”卢齐明来了,他年过八十,很是清瘦,有些驼背,却精神矍铄。 卢月照起身去迎,却被他一把拉到院子角落。李氏看这爷孙二人似有悄悄话讲,就退去正房忙活了。 “你回来晚了这几日,我听人说外面闹强盗了,可急死我了!”卢齐明一脸担忧。 卢齐明等了这几日真是急得厉害,托好几个村里外出的汉子打听有没有卢月照的消息。谁知,孙女的消息没打听到,倒是听说了闹强盗的事,村里人因此都不怎么外出了,他甚至想自己出去找卢月照,但是被邻居们拦住了,直到昨天老王家小子办事回来,他听说卢月照曾在一户农家借住,为了躲强盗停留了几日,从小路回家,卢齐明这才松了半口气。 “来,说说,怎么回事?”卢齐明问。 卢月照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卢齐明。 天知道卢齐明刚才看见孙女带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是什么心情。 担心那个人有事,又担心孙女,这一路上可有不少人议论纷纷。卢齐明从小疼爱卢月照,护着她跟护着眼珠子似的,听着他们议论,虽说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可心里总归不是滋味。 眼下知道了缘由,却并没有放心,依旧眉头紧皱。 来历不明,浑身是伤的男子,总要弄清来龙去脉。 先听听吕郎中怎么说吧,伤得不轻啊。 此时,学徒从偏房出来,“卢姑娘进来吧,呦,举人老爷也在,请一起进来吧,病人醒了。” 第3章 卢齐明和卢月照一前一后进门,裴祜靠坐在塌上,吕郎中已经给他上好了药。 裴祜的面容有些苍白,头上裹了一圈纱布,身上披着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纱布裹着他大半肌肤,露出的地方肌理分明。 “卢姑娘。”他开口唤卢月照,声音依旧沙哑,精神看着比之前好了些。 卢月照点头。 卢姑娘身旁这位老者想必就是她的祖父卢举人。 裴祜在卢齐明身上可见苍苍岁月如雪,雪压青松,能压弯他的身躯,却如何也压不断脊背。 “吕郎中,他如何?”卢齐明问道。 吕郎中叹了口气:“他身上有大大小小十多处刀伤,对方是冲着要人命去的,刀刀向着心口,还好这小子命大,并未伤及心脉。对了,他头顶也受了伤,出血不少。好在他的大多伤口都被上了些止血药,否则早就失血过多而死了。小伙子,你这是被谁伤成这样的啊,可是结了什么仇?对方就没想要你活啊!”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我是谁,不知道伤我的是谁,也不知道是我自己还是别人给我上的药,只记得……是卢姑娘救的我。”裴祜看向卢月照。 “这......举人老爷,估计是头上的伤让他失忆了,或许哪天就能想起来,或许就想不起来了。”吕郎中一脸难色。 卢齐明看向卢月照,动了动嘴唇,却并未开口。 “爷爷,清明那日我遇到他时他身上什么钱财也没有,最近强盗闹得厉害,孙女在想,他是不是被那伙强盗害的。” 卢齐明转头看向裴祜。 眼神清澈,神情坚定,不像是在撒谎,吕郎中也说他伤了头。 可是,孙女带了个受伤的陌生男子回来是真,与他共处一夜是真,流言纷扰,三人成虎啊。 卢齐明静默了一瞬,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凑近去看裴祜的脸。 裴祜看着在面前陡然放大的脸,下意识向后靠,却被卢齐明紧紧扣住肩膀。 “这不是……这不是我那去世老伴儿的远房表侄的儿子嘛!梨儿刚才和我说来着,我还没认出来,他俩小时候见过一面,要不是说还是年轻人记性好,我如今可真是老朽了!” 卢月照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什么时候见过祖母的什么来着,哦,祖母的远房表侄的儿子,她连祖母都未见过。 第4章 “啊,对,就是他!”卢月照回过神,看着祖父向自己眨了眨眼,赶忙说道。 还好身后没有人,看不见爷爷的示意,爷爷怕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扯了谎。 “对啊,这就是我那可怜的表侄孙,他家里没什么人了,来投奔我,梨儿这次去接他,顺便给私塾买些书,谁知这来的路上遇到了那帮天杀的强盗,唉,可怜的孩子。” 裴祜也听愣了,一时间分不清卢齐明说得是真是假。 不对,卢姑娘不认识他。 裴祜心下了然,卢举人是为了卢姑娘的名声着想。 吕郎中听着卢齐明的话,看看裴祜,又看看卢月照。 这郎才女貌的,看起来真是相配,这小子怕不止是来探亲这么简单,梨儿今年十七了,是该说夫婿了,估摸着是还没定下,举人老爷也只能这么说。 “举人老爷,你这表侄孙真是一表人才啊,”吕郎中喜笑颜开,“举人老爷不必担忧,只要让小伙子好好休养,不会碍事的!” “好,老夫在此谢过吕郎中。”卢齐明作揖,卢月照也跟着行了一礼。 “举人老爷,梨儿,不用这么客气,这都是医者本分。”吕郎中赶忙去扶卢齐明。 卢月照付过诊金,提着两大包草药跟着三人向外走,李氏也出来相送。 吕郎中扶着裴祜出门,交代些注意事项。 祖孙二人告别吕郎中夫妻后,卢月照驾着驴车,载着卢齐明和裴祜返回家中。 三人进门绕过影壁后,裴祜站定,而后对着卢家祖孙二人深深一揖,“在下深谢卢举人和卢姑娘,今后定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恩!”说罢,裴祜想要磕头,却被卢齐明拦住。 “起来吧,梨儿救你是出于善心,也不会要求你如何报答,你可以先住在此处养伤,等日后想起家住何处后再离去。只是有一点,记住我刚才对吕郎中所言,对外不可说漏嘴。” “举人放心,卢姑娘对我有大恩,我自不会误她。”裴祜回道。 “你也别唤我举人了,既假托是我亡妻的亲戚,就跟着梨儿一同叫我爷爷吧,你忘了自己是谁,可还是要有个名讳,你自己起一个吧。” 裴祜想了想说道:“还是请爷爷赐名,我一时还真想不起取什么好。” 卢齐明思忖几许,说道:“‘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既然梨儿是在清明那日遇见你,你又忘却前尘,便唤你‘清明’吧,愿你早日透彻,拂去遮蔽,进入清明之境。” “多谢爷爷的良苦用心,清明知晓了。”裴祜拜谢卢齐明。 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 此语出自《荀子解蔽篇》,祖父是希望他早日记起前尘,得归清明之境,之后,万物尽显,最后,各得其位。 他必定知晓这句话出自何处,又是何意,儒学经典这般烂熟于心,他……究竟是谁? 卢月照看着裴祜,陷入沉思。 * 裴祜被安排住在东厢房,和卢月照的西厢房相对。 清晨,卢月照在锅里煮着小米粥,锅上面放了一个篦子顺便热馒头,再配上一碟咸菜,早饭就有了。 一旁还有一个小火炉,上面的砂锅壶里正煎着药,等用完早饭,裴祜就可以喝了。 卢月照从厨房走出,东厢房的门已经开了。 卢月照轻轻敲了三下门,听到里面传来的“请进”后,走了进去。 裴祜上身没有穿衣物,他坐在床边正在换药。被子叠得齐整,放在床头。 看到是卢月照,裴祜系纱布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一不小心系了个死结。 他迅速从身后摸过里衣穿上,动作有些快,扯到了伤口,他微皱着眉去系里衣的带子,没成想又系了两个死结。 这下好,裴祜脸都红了。 卢月照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噗嗤”笑出声,“你别急,慢慢来。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这村中男子一到夏天坦着衣衫的多了去了,有时候做农活热了就直接脱去,现在还是春日还没怎么,等到了夏日你就能看到了。再说了,你这般身材有什么怕露的,他们一个个大腹便便都露得脸不红心不跳的,你更不必害羞了。” 裴祜抬头与卢月照的视线相对,又迅速低下了头。顿了顿,他抬起双臂准备给自己头顶的伤口换药。 卢月照上前,指尖轻挑,解开了他头上的纱布,再拿起药瓶,用药瓶中的小木条轻轻把药膏涂抹在他的伤口处,最后再用干净纱布把伤口包扎。 干净利落。 只是两个人靠得很近,裴祜能看到卢月照衣襟上的团花纹样。 “头上的伤口你看不到,你要是自己上的话又会扯到你上身的伤,所以,我来就好,等到它结痂,我就可以不用帮你了,”卢月照收起药瓶和纱布,“出来吃饭吧。” 小半月倏忽而过,裴祜的伤口好了很多,除了不能有什么大幅度动作,他基本行动自如。 此外,裴祜还跟着卢月照学着各种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先是洗碗煎药,再是做饭。 卢月照一开始讶于他竟什么都不会,后来想到他的头受了伤,自己的身份都不记得了,不会做这些也没什么稀奇的,教就是了。 虽然裴祜什么都不会,但是学得极快,他这个人悟性高,又勤快,学会后很快就能做好,就比如做饭,如今,家里的一日三餐都被裴祜包了。 卢月照坐在西厢房窗下读书,时不时抬头看向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不得不说,就说这做饭,他还真是做得又快又好。 卢宅的日子平静恬淡,可大魏却变了天。 大魏昌平四十年初,太子裴祜平北戎之乱大胜,歼敌三万,枭首北戎主将,生擒北戎三王子阿布纳。 之后,太子先行回京准备奏请皇帝乘势消灭北戎这个北疆大患。 可是,就在太子率部归京途中意外发生,太子被北戎残兵伏击,场面惨烈,在场的太子部下和北戎人全部身亡,太子被虐杀,只剩残尸,与此同时,阿布纳在军营大牢被劫走。 大魏皇帝裴承俨骤闻储君身亡急病倒下,三日后,太子残尸被运回皇宫,皇帝吐血驾崩,遗诏庶长子裴祷即位。 新帝灵前即位,追谥先帝为“孝章”,史称魏章帝。尊章帝早薨原配,嫡母章圣皇后孟氏为皇太后,尊章帝继后嫡母徐氏为皇太后,立原配郑氏为皇后,同意北戎和谈请求。 孝章帝裴承俨二十岁登基,在位三十年,平康王叛乱、北戎之乱,减民赋税,爱民如子,治内河清海晏,是为一代明君。 先太子裴祜年仅二十二岁,为章帝原配章圣皇后孟氏所出,天资粹美,神鉴昭远,三岁为储君,四岁能诗,恭仁孝诚,文武双全,是章帝最宠爱的儿子,孝章帝曾大赞“此子类父”。 人人都知晓太子一朝继位定会将大魏推向另一个繁盛高峰,如今却死状凄惨......可惜,实在可惜。 卢月照叹息。 饭后,裴祜说要去小菜园摘些菜。 卢宅有两个院子,上下两个院子挨得很近,上面的院子是平日常住的院子,下面的院子是个小菜园,种些常吃的小菜。 可是等了许久裴祜还没回来,卢月照起身去小菜园寻他。 谁知,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了下面邻居的声音。裴祜也没在自家菜园子,而是在隔壁陆家菜园中站着。 “你说说你,我让你帮我摘几把韭菜,你怎么就把这些个韭菜给拔了呢?你这拔了我以后还怎么吃?”陆家婶子扶着腰埋怨着裴祜。 裴祜低着头,被说得脸都涨红了,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婶子,这是怎么了?”卢月照上前问道。 听到卢月照的声音,裴祜抬头。 “梨儿啊你来看看,我刚才这腰突然扭了一下,想坐下来歇歇,就让清明帮我掐几把韭菜,可就是我这转身坐会儿一个没注意的功夫,他就把这些韭菜给我拔了,你说说这......唉。”陆家婶子摇了摇头。 “婶子,他这不是不知道这韭菜要掐嘛,你别生气,我家菜园子也有韭菜,我给你拿些,一会儿我再给你洒些韭菜籽儿,”卢月照扶着陆家婶子,“婶子,你这腰还疼不,我扶你回去歇会儿。” 裴祜听明白了二人的话,转身去卢家菜园掐了几把韭菜递给了陆家婶子。 陆家婶子接过:“不用洒籽儿了,也没拔多少,我这腰啊是老毛病了,干农活干的,我自己回去躺躺就行。不过,我今天也不是为着韭菜才说他,我只是纳闷这乡下还有不知道韭菜是一茬一茬长的,不能拔,怕不是傻了。” “婶子,清明他不是受伤了嘛,好多事儿都不记得了,再说,咱们也不是生下来就知道这些是吧,也是慢慢学的。”卢月照说道。 “哈哈哈好,你说得对,清明啊别怪婶子,我这人一向嘴快,你别往心里去。” “不不不,婶子,是我不对。”裴祜抱歉。 第5章 二人回到上院后,裴祜向卢月照开了口。 第4章 “刚才,多谢你。这些日子虽说也学了些东西,但也确实还远远不够,”裴祜有些沮丧懊恼,“我还是要尽快再多学。” “你不用自责,事多如牛毛,我哪怕做惯了这些事也有疏漏之时,你已经学得很快,做得很好了。我这话不是在宽慰你,是真心话。” 裴祜看着卢月照坚定的神情,脸上阴霾尽扫,咧开嘴笑了,有些憨,却也不失可爱。 裴祜挺直背脊重新进了厨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了从前记忆,他偶尔倒是有几分孩子心性。 卢月照回到西厢房,本想接着看书,却不禁想起了如今朝中发生的大事。 先太子薨,先帝随之驾崩,新帝灵前即位,虽说山中村落距离京城天高皇帝远,似乎影响不到平头百姓,可是,身为大魏子民,朝廷这般动荡频频总归会受波及,或多或少,或早或晚。 院中飘起了香味儿,裴祜把煮好的面条捞起来过了凉水,盛到两个瓷碗里浇上卤头。 卢齐明今日私塾有课,裴祜和卢月照先吃过后,裴祜会再下一碗面给卢齐明送去。 裴祜端着饭出来,一眼就看见卢月照在西厢房窗下托着下巴发呆。 “卢姑娘,吃饭啦!” 卢月照从思绪中被唤醒,起身去接裴祜手中的碗。 两人一人一碗把饭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再在一旁坐下。 “你都学会做腌肉面啦,我记得我没教过你呀!”卢月照看着碗中的喷香很是惊喜。 “举一反三,补偿那日在猎户家你没吃上的遗憾,”裴祜又继续说,“你方才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我在想,先皇和先太子就此亡故实在可惜,新帝裴祷是先太子的庶兄,先帝曾斥其‘无能’,大魏交到这样一个人身上……挺憋屈,同意和北戎和谈就很憋屈。” 卢月照吃了一口面后惊呼:“好吃,比我做的腌肉面好吃!这样下去厨艺上我真的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清明,你马上就出师啦!” 裴祜看着卢月照的笑颜,也跟着开怀:“再出师那也是师傅教得好。” 可下一瞬,他想到朝中大变却不禁严肃起来。 “刚才你说觉得憋屈,我也觉得特别憋屈。北戎三万精兵被先太子剿灭,其唯一可用的大将被先太子斩首,就算三王子被劫回又怎样,北戎早就不是大魏的对手,这次北戎挑起战乱也不过是在赌,如今我军大胜就应该趁机灭了北戎,除掉这一北疆重患,哪怕太子薨,可大魏大军还在,将领还在,新帝怎么能答应和谈?若是先太子还在,定不会如此。太子死讯令先帝痛绝而崩,三日之内我大魏君主和储君尽亡,不知今后我朝气运会如何。”裴祜眉头紧皱,惋惜不已。 “北戎杀我朝太子,又间接害死先帝之仇不报,哪个大魏子民 不气愤?不过我觉得,天佑大魏,如今只是一时踌躇,大魏的气运不是小小北戎能破得了的。“卢月照说道。 卢宅院内种着一棵梨树,眼下梨花开得正好,满树碎玉如雪,清风吹过,徐徐落下。 裴祜转回思绪,看着满树梨花问道:“‘月照梨花’,卢姑娘的名字和小字可是取自这个词牌名?” “是,”卢月照亦看向那一树梨花纷落,“爷爷说,我的父母为我取了‘梨儿’这个小字,他便由这个小字为我取了‘月照’这个名字,且爷爷从我父母身边把我接回之时也是晚上,十一月十五,满月映照。” “所以,你还记得你父母的样子吗?”裴祜小心翼翼地问。 “不记得了。爷爷说我的父母死在了康王叛军刀下,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刚刚满月。”卢月照眼眶有些红了。 裴祜也在想,他的父母在何处,是不是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盼着他回家。 午休后,卢月照拿着一本话本出了门,走了约莫半盏茶,敲开了一家门。 “来啦!” 开门的是一妙龄少女,与卢月照年岁相仿,身量比卢月照矮些,小家碧玉,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很爱笑。她叫周媛,是卢月照自小的玩伴。 “梨儿,就知道是你,”周媛笑弯了眼,“快进来!” 两个人进门就钻进了周媛的房间关上了门。 “马大娘出去了?”卢月照问。 “对,我娘去村东边看张婶子的新娘子鞋样了,她家不是一个月前刚嫁了女儿嘛。”周媛接过卢月照带来的新话本翻着。 “看来周大娘已经开始给你准备嫁妆了,我们媛媛要嫁人啦!”卢月照摸了摸周媛圆圆的头顶。 “你可别笑话我!”周媛拿胳膊肘顶了顶卢月照的手臂,眼睛却一瞬也不移地盯着话本。 “怎么样,选定哪家了?”卢月照问道。 周媛合上话本:“不是王家就是赵家,左不过就是这两家。王家的小儿子是个秀才,家中父母都在,他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赵家的儿子是独子,父母也在,没有功名,做些小生意,家境殷实些。” “你想选哪个?” “这两个人我都没见过,连他们是圆的是扁的都不清楚,全都是听媒婆说的。不过,我娘托人去打听过,说王家除了小儿子有个功名那是家徒四壁,他前面的哥哥娶媳妇要下聘礼,姐姐嫁人要带嫁妆,到他这里实在是没什么余钱了,可他读书倒是用功,年纪轻轻就成了秀才,只是,他娘仗着儿子功名在身待人刻薄得很,相反,赵家父母倒是憨厚人,很明事理。” “听大娘的意思她是偏向赵家了?” “我娘她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她一是希望公婆明事理,这样我会少受些委屈,二来希望家境殷实些,她穷怕了,希望我能好过些。她说,我要是嫁到王家名头上好听,是个秀才娘子,别人是会敬我三分,外头是好看了,可内里要受婆母的气,手上还没银子,要苦苦陪着夫君熬上小半辈子也不一定有赵家的家财,虽然那赵子路人是矮了些,但听说也是个憨厚老实的,长相也算周正。我觉得我娘说得有道理。”周媛笑着回答。 周媛的父亲早早过世了,是她娘亲马氏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马氏怕女儿受委屈也未改嫁。 周媛从小就很听母亲的话,凡是马氏说的话就没有不依的,她知道母亲一个人把她养大不容易,她从来不愿意伤母亲的心,包括她自己的婚事。 卢月照捏了捏周媛圆嘟嘟的脸蛋儿,“好好好,这个赵什么?哦,赵子路哪哪都好,媛媛迫不及待想嫁了对吧,可是,先皇驾崩,民间二十七日不可婚嫁,你就算再想嫁也要等着。” “什么呀,我才不想嫁人,嫁了人就要离开我娘,离开你,恐怕连话本都不能常常看了。”周媛摸了摸手里的话本,神情有些沮丧,卢月照心里也有些伤感。 嫁人后总归比不得闺中自在,从前,小姐妹能天天待在一处,哪怕不说话,就这样一起也是好的,等一方嫁了人,或是两方都嫁了人,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留给自己和对方的时间就少了许多,想见却见不了,若是隔得远些,往来不便,或许渐渐地也就不相见了。 “怎么会,等你成了赵家少夫人,想看多少话本没有,等过些日子再把你娘亲接去,至于我嘛,苟富贵。” “勿相忘!”周媛接上话。 两个闺中少女相视而笑。 好友之间闲谈往往一个话茬接着另一个,有时上一瞬抱头痛哭,下一瞬就捧腹大笑。 这不,两个人一起读起了卢月照带来的话本。 周媛是跟卢月照学的识字写字,只不过她自小就不爱看那些文绉绉的圣贤道理,但是爱看话本,一开始是缠着卢月照给她念,后来嫌念起来慢,就试着自己读,遇到不会的字就抄写下来,每日找卢月照问,渐渐地越读越快,如今虽然不一定能读懂儒学经典,但读读话本子却不在话下。 “这次的话本是讲什么的呀?”周媛问道。 “还是你喜欢的善恶有报的故事。” “那就好,我最看不得好人没好报,坏人却逍遥自在。” 卢月照知道周媛要开始看话本了,她只要一开始看旁边就不能有人,用她的话讲,会让她进不去故事。 “好,你慢慢看吧,我回去啦。”卢月照起身。 “等等我,我送你出去。”周媛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追到了门口。 她们两家之间有个大坡,卢月照家在坡上,周媛家在坡下,每次卢月照从周媛家出来回家,周媛都会把她送到坡上再返回。 两个人上着坡,周媛突然开口问:“你呢,我可听说卢爷爷要给你说亲了。” “给谁,给我说亲!我怎么不知道。”卢月照惊讶,爷爷什么时候要给她说亲了? “听说就是你家那个啊。” “你是说清明,”卢月照笑着摇头,“怎么可能是他,等他想起来一切,终归是要回去的。” 第6章 卢月照之前将她和裴祜相遇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周媛,二人无话不谈,她不想瞒着周媛。 “咦,你看那是谁?”周媛指着不远处。 裴祜向这边走来,卢月照朝着他招了招手。 裴祜走近二人,向周媛点头打了个招呼,转头对卢月照说:“我瞧着天色快暗了,想着你快回来了,我一个人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 三人一同向前走着,周媛慢慢停下准备和二人告别,突然,她瞪大了眼睛大喊:“梨儿小心!” 话音未落,半截成年男子手臂般粗的木棍直冲着卢月照的脸上砸去。 裴祜一把将卢月照拉向自己,又迅速转身,木棍砸到了他的后背,一声闷响,弹落在地。 “你没事吧?”裴祜和卢月照一同问出口。 裴祜看卢月照脸上没有被伤到,松了口气。 “我没事。”他回答。 两人因着方才的意外靠得很近,卢月照能闻到他身上皂角的清香。 她向后退了退。 裴祜松开了握着卢月照手腕的右手。 周媛看着两个人都没被伤到,也放了心。 “刘大柱,你给我滚出去,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反正不能回这个家!” 尖利刺耳的女声响起,三人一同向前看去。 第5章 不远处有一户人家,是刘大柱一家的住处。 此刻,刘大柱的妻子李梅花手中拿着断了一半的木棍指着刘大柱破口大骂,刚才显然是李梅花在拿着木棍打骂刘大柱,木棍被打断,险些误伤到卢月照。 周围村户和路过村民听着动静都围了上来。 卢月照和裴祜一脸疑惑,周媛上前解释给二人听:“听我娘说,这刘大柱把家里的钱偷偷拿出去赌,结果输了个精光,被人扒了外衣外裤回来的,把他妻子气得不轻,说是要和他断绝关系,昨天就把他打出了家门,连件衣裳也没给他,他身上这件旧衣裳还是邻居给他的。” “他们夫妻可是村里有名的恩爱夫妇,刘大柱之前不是挺顾家的吗,他鬼迷心窍去赌钱做甚,他是嫌日子过得太好了吗?”卢月照不明白。 “可不,梅花嫂昨晚说什么也不让刘大 柱进门,还说这村里谁要是收留他,她就上门把谁家砸了,大伙儿都知道她性子泼辣,平日里更是说到做到,再加上也不想掺和人家的家务事,刘大柱敲了几家门,也没人留他。今早他被人发现睡在他自家后墙外的草堆里,就这样将就了一宿。“周媛说道。 “人若是沾上了赌,再好的人也会变成鬼,只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算下定决心戒了赌,可给家人的造成伤口还在,哪是那么容易愈合的。”卢月照皱着眉头,唏嘘不已。 “可不是嘛,和赌鬼在一起,这日子还怎么过。”曾经的恩爱夫妻如今也成了怨偶,周媛叹息。 “刘大柱,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就当我这个娘死了,我不用你来看我!”刘大柱的母亲哭喊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家里出来。 “辉哥儿,芳姐儿,扶着奶奶回去!”李梅花喊着一双儿女。 两个孩子哭着跑出来把祖母扶回屋里。 “刘大柱我告诉你,你当我李梅花昨儿是在和你开玩笑吗?你偷走的是家里的所有银钱,有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给人抗石头的钱,有我的嫁妆,孩子们的上学钱,还有你娘的治病钱,刘大柱,那是你的亲娘!”李梅花手中的半截木棍滑落在地,她哭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从今往后,你想去哪去哪,我带着婆婆和孩子过活,你哪天死在外面了,我们孤儿寡母去给你收尸......我也不怕丢人现眼,今天这么多父老乡亲看着,我就把话撂在这儿!” 李梅花双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把脸上的眼泪抹掉,转身回家反锁了大门。 刘大柱跪在地上拍打着大门哭喊:“梅花,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去赌了......梅花,你开门啊......” “哎呦,我说大柱子,你这图啥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赌什么钱,家里有几个钱够你造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行了别哭了,快去想办法挣钱吧,这么大的男人在哪挣不到钱,把钱挣回来兴许你老娘和你媳妇就原谅你了。” …… 围观的村民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 渐渐地,刘大柱不再拍打家门,也不再哭喊,而是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只有眼泪一直在流。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卢月照和裴祜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告诉了卢齐明。 “梨儿,明儿个大早,你把这些钱给梅花送去,她婆婆年纪大了还病着,两个孩子还小,梅花一个人顾着一家子不容易,能帮些就帮。”卢齐明将荷包递给孙女,叹了口气,回了屋。 “明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裴祜对卢月照说道。 “好。” 翌日大早,两人来到了李梅花家,刘大柱早已不见了踪影,周围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李梅花接过荷包,感激不已:“梨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和举人老爷,这钱是我李梅花向举人老爷借的,我一定会还上,改天我带着孩子们去给举人老爷磕头。”说完,李梅花落了泪。 “梅花姐,真的不用,爷爷他是想你们能好过些,他刚才还嘱咐我呢,让两个孩子不用交束脩了,把日子过好,他就放心了。” “好,我一定会和婆婆还有孩子们把日子过好,让举人老爷放心。”李梅花擦掉了眼泪。 裴祜帮着把院中的柴劈完后,他和卢月照离开了李梅花家,二人在回家的路上慢慢走着。 “清明,我很佩服梅花姐,她说一不二地把刘大柱赶走,如今虽名义上是有个丈夫,实际上和没有一样,婆母年老重病在身,两个孩子年幼,里里外外都要靠自己了。”卢月照心下叹息。 “我也很佩服你。” 卢月照停下,裴祜跟着停在路旁。 “哦?为何?” 卢月照抬头看向裴祜的眼眸,那里清澈如水,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无论身处何境,都要‘把日子过好’,这是我第二次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仿佛再黑暗之处,你也能汲取光亮,然后,向着光亮而生。”裴祜看着卢月照的一双眼眸,那里总是有着春景无限,盎然生机。 卢月照笑得清浅,裴祜想起他第一眼看到她时,那一瞬也是如此,如春水化冰,绿柳拂岸。 忽而,一朵梨花吹落卢月照发间,裴祜低头看着那朵梨花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爷爷从小就告诉我,人呢,是这世上最脆弱,亦是最坚强之人。只要你不想被摧折,任凭何许风雪,也压不断。” 卢月照看着天空与田野相交处,那里有群燕飞过。 天边云闲风轻,人间随处可见傍花垂柳。 “清明,你想不想吃烤饼?”卢月照眼睛亮亮的。 “烤饼?好啊!要用火炉烤吗?” 卢月照摇头,“这你就不知晓了吧,不用火炉我们照样可以烤张大饼吃!” 卢宅,梨花树下石桌上,卢月照挽着袖子和好面,没一会儿就擀好了一张大饼。 裴祜也按照卢月照的要求烧好了厚厚的草木灰,并在上面刨了个浅坑。裴祜一头雾水,实在不知这不用火炉如何烤饼,所以也好奇极了,盯着卢月照的每一个动作看。 下一瞬,卢月照把那张擀好的生面大饼轻铺在了草木灰的浅坑之上,随后,用一旁的木棍把坑旁的草木灰拨到面饼上,面饼被完全埋进了草木灰之中。 “就这样烤。”卢月照看着裴祜瞪大的眼睛轻轻笑出了声。 就是这样,终于又看到了这个表情。 裴祜可能不知道,他刚在卢宅住下之时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学,清澈的眼神,有些憨憨的,可惜他实在是学得太快了,她如今已经不怎么能见到这个表情了,现如今又看到,自然开心。 过了一会儿,卢月照左手垫着块蒸布把草木灰中的烤饼拿出来,另一只手拿着另一块蒸布用力拍打烤饼上的灰烬。 灰烬被迅速拍下,露出泛着微微金黄的颜色。 “还真烤成了,”烤饼的香味儿直直钻进裴祜的鼻间,“好香!” 随后,裴祜把饼放在铺好干净桌布的石桌上,和卢月照一起去净手。他从水缸中舀出清水,把水倒入铜盆,让卢月照先洗。 “只吃烤饼会有些噎得慌,你等我去泡壶清茶。”卢月照擦了擦手,进屋泡茶。 裴祜净好手进屋去拿茶具出来。 两人对坐在石桌旁,用手掰着热乎的烤饼吃,两口饼一口茶,除了给卢齐明留好的,一会儿就吃完了,估计午饭是吃不下了。 * 暮春时节总是和风暖煦,姹紫嫣红。 千里莺啼啭,万里花又落,可见春山。 第7章 昨晚卢月照已经和卢齐明提前打好招呼,今日晨起要和裴祜上山摘槐花。 槐花花色乳白,香气清甜,开起来花团锦簇,像葡萄一样一串一串的,是暮春时常见的树花。 从槐树上摘来的槐花可以用来蒸炒,也可以做成槐花鸡蛋饼和槐花面团,还可以用来包饺子。 用槐花做出来的吃食自带清香,不止卢家爷孙喜欢,村中其他人也喜欢,因此每年到了摘槐花的时候,山上都有许多人,常常是一个上午,槐花就几乎被摘尽。 “你们两个小心些,太高的够不到就不够了,早些回来。”卢齐明在宅子门口嘱托二人。 “爷爷放心,我会照看好卢姑娘,自己也会小心。”裴祜让卢齐明放心。 “爷爷放心,我会照看好清明,我也会小心的!”卢月照学着裴祜的话向祖父打趣。 卢齐明无奈摇头,向二人挥了挥手:“快去吧。” 卢月照手中拿了一个大麻袋,裴祜拿着一根长长的木钩子,二人向后山走去。 他们两个人已经起了个大早,可架不住还有更早的,山脚的槐树有的已经被摘了干净,好在山很大,槐树也不少。 两个人继续往上爬,山腰处人少些。 卢月照和裴祜在一棵槐树旁停下脚步,先一起摘低处的。 摘槐花和摘其他的花不太一样,其他花大多是一朵一朵地开,摘的时候也要一朵一朵地摘,可是,因着槐花是一串一串地长在树上,所以直接顺着它的细枝,用手连嫩叶带槐花一起捋下来就好,摘起来快得很。 低处的槐花很快被二人摘完,裴 祜一手拿着木钩子把高处的花枝钩低,另一只手和卢月照一起捋花。 过了一会儿,除去树顶木钩也够不到的,其他的槐花都被摘尽,于是,两人去往下一棵树,很快,下一棵树也结束。 卢月照看着地上的麻袋,已经装了三分之二,再寻棵树少摘些就够了,也不能摘太多,天气渐热,虽说可以放到地窖存着,可放久了会不新鲜,也就失去了采摘鲜花入食的意义。 周围的树都有人占去,只能另寻。 卢月照要自己提着麻袋,可裴祜不肯让她提。 算了,拗不过他。 二人一同继续向山上走。 山上凉亭下有一主一仆二人,丫鬟侍立在侧,衣着华丽鲜艳的小姐在石凳上坐着,一旁石桌子上摆着一盘水果和一盘糕点,旁边放着一壶茶。 宋莺莺放下茶杯,朝着卢月照和裴祜这边看来,她的眼神平静地略过卢月照,仿佛没看见这个人一般,却在裴祜的脸上急急停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呦,这是谁呀!”宋莺莺问一旁的丫鬟,“咱这东庄村什么时候有这么俊俏的男人了我却不知!莲儿,你怎么回事?” 第6章 宋莺莺是东庄村的富户宋广浩的掌上明珠,因着宋莺莺上头都是一水儿的男娃,作为宋广浩的唯一女儿,宋莺莺是被她父亲宠大的,要什么有什么,只要是宋广浩能做到的。 只是,这位爱女心切的老父亲对女儿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其成为大家闺秀,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刺绣插花,都要求宋莺莺去学,奈何宋莺莺志不在此,她呢,志在美男子,比如,像裴祜这样的极品。 宋莺莺非常庆幸自己偷偷带着莲儿跑出来到山上放风,否则,错过这样的美男子岂不是要抱憾终生。 “小姐,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听说清明他是举人老爷给卢姑娘相看的。”莲儿解释道。 莲儿平日里除了照顾宋莺莺,最大的任务就是向人打听附近有无长相俊美的男子,回去报告给自家小姐。 为了打听消息,莲儿早就和村里的大娘婶子处成了忘年交。只是,之前的男子,宋莺莺都看不上。 莲儿也知晓裴祜的存在,可她觉得既是卢姑娘要相看的,自家小姐肯定没戏了,就没告诉宋莺莺。 “那他俩定了吗?”宋莺莺问莲儿。 “没听说清明和卢姑娘在一起。”莲儿看着不远处的裴祜和卢月照,怎么看怎么登对,两人现下虽没说什么话,可看那配合默契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能成。 小姐肯定没戏啊! “你这傻子,既还没定怎么不告诉我,你若提前告诉我,这会儿和他......他叫清明对吧,这会儿和他摘槐花的就不是她卢月照了,明年这时候我爹都能抱上外孙了!” 莲儿傻眼了。 此刻,在宋莺莺的脑中,裴祜和她相识相恋,成婚生子,二人携手白头到老,就差想好死后一起埋哪儿了。 而另一边裴祜对宋莺莺的想法一无所知,他和卢月照摘满了一个麻袋准备下山。 宋莺莺看着二人准备走了,暗道不好。 还没跟他说上话呢! 宋莺莺嗖的一声跑到卢月照和裴祜面前,二人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宋小姐,你这是?”卢月照看着宋莺莺,不知她要做甚。 “卢月照,你没手吗,什么都不拿,让清明一个人拿合适吗?”宋莺莺看着裴祜不让卢月照拿东西气不打一处来。 宋莺莺和卢月照是老熟人了,只不过宋莺莺自小就不喜欢卢月照,觉得她光芒太盛,衬得一众人黯然无光。 一开始,卢月照出于礼节见了宋莺莺便会打招呼,可是宋莺莺一次两次三次都不理,那卢月照也就知晓宋莺莺不喜欢她了,后来见了宋莺莺也就当作没看见。 “你们认识?”卢月照看着裴祜和宋莺莺问。 裴祜摇头。 既然不认识,宋莺莺这是?卢月照看着宋莺莺一瞬也不错地盯着裴祜,心下顿时了然。 原来是被宋莺莺一见钟情了,完喽,他完了。 “从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清明,我叫宋莺莺,是东乡第一富户宋家的女儿,你叫我莺莺就好。”宋莺莺笑得羞涩,脸颊渐渐泛红。 “宋姑娘好,”裴祜回答,“是我要把这些东西拿下去的,你不用这般说卢姑娘。” 宋莺莺瞬间收回了笑脸,心中翻了个白眼。 不对,这不正说明他待人有礼嘛。 下一瞬,宋莺莺又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啊,是我误会了,清明,我......我也想摘些槐花回去,你能不能帮帮我?” 裴祜看着卢月照背过身去,肩膀一抖一抖的,她在偷偷笑。 卢月照心想,谁来摘花什么都不带呀,怕不是来摘花的,是来摘人的。 裴祜有些无奈。 “宋姑娘,我恐怕帮不了了,家中还有事,我和卢姑娘先回去了。”裴祜开口拒绝。 宋莺莺还想说什么,可是被莲儿拉到了一旁。 莲儿看不下去了,人家根本对自家小姐没心思啊,小姐何必自讨没趣。 “小姐,算了吧。”莲儿劝道。 “什么算了,我这还没开始呢,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宋莺莺看着一同下山的两人暗暗发誓,一定要拿下裴祜。 清明他连背影都是好看的啊! 卢月照和裴祜下了山,走着走着周围终于没了人,卢月照笑出声来,她忍得实在辛苦。 “恭喜你,被宋小姐看上了,我们这位宋小姐可是出了名的喜欢美姿容的男子,眼光可高,一般人还真看不上,这是对你的认可呢。” “你可别打趣我。”裴祜是真的很无奈。 “放心吧,宋小姐是不会轻言放弃的,你会见识到的。”卢月照已经提前为裴祜捏把汗了。 确实,不久后裴祜就见识到了。 爱意,来势汹汹啊。 * 裴祜身上的伤渐渐好了,有些伤口的结痂已经开始掉落,肌肤上留下淡淡的疤痕。 近日他听说村中的老木匠曾榆准备收个关门弟子,可是却没什么人愿意跟着他学这门手艺了。他和卢齐明说了这件事,想去试试。 伤势快好了,裴祜想学门手艺,把赚来的钱用来补贴家用。 卢齐明同意了,他其实知晓裴祜才学不低,尽管裴祜从未刻意卖弄,所以卢齐明曾经想过要不要让裴祜去私塾讲学,但是转眼一想也不太合适,一则私塾有他和齐良业齐秀才二人,人手够,二则,裴祜毕竟身份不明,没有功名在身学童们的父母定不会认他的,因此,卢齐明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今裴祜肯主动提出要去学门手艺,卢齐明自然同意,有上进心,有责任心,肯吃苦,再有门手艺傍身,他这日子也不会过得差到哪去,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辈子恢复不了记忆,学一门手艺也能养活自己,卢齐明也就放心了。 村中的老木匠曾榆年纪大了,前两年得了手抖症,自从患上了这病后,他就做不得太精细的活,客人也比从前少了许多,儿子女儿早就成了家,都劝他休息,辛劳一辈子,是该安享晚年了。 他一开始听了孩子们的话,想着既然如此就不做了,可是人呐,忙活了一辈子,突然闲下来后,总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心里还是总想着那些木头的事,用曾榆自己的话说就是没那享清福的命,他还是想动手去干,既然做得不如从前,那就再收个关门弟子教他做,看着别人做他也是高兴的。 第8章 但是曾榆没想到的是,两日过去了,竟一个上门的也没有。他之前收弟子的时候那可是许多人家的孩子都排着队想学,他还要仔细挑选一番。 如今,自己得了这手抖病,门庭也跟着冷落啊。 所以,当裴祜带着厚厚一包茶饼上门想要拜师学艺的时候,曾木匠很高兴还有人愿意学这门手艺。 这茶饼是卢月照给裴祜准备的,她说,曾木匠爱喝茶,常常是茶不离手,哪怕是夏天在做木工,一旁也要放壶热茶,直接对着壶嘴喝,一壶下肚,手上都更有劲儿了。 “哎呦,小伙子快进来,你是......哦!举人老爷的远房亲戚 对吧,我远远地见过你,长得真是好,举人老爷的眼光就是好!“曾榆上下打量着裴祜,然后拉着他进了里屋。 裴祜听得有点儿迷糊。 “曾师傅好,我叫清明,今日冒昧上门,是想跟着您学手艺,还希望您不要嫌弃,我知道,这种手艺活儿都是自小学的,我一定不是最合适的,但如果您肯收我做徒弟,我一定会好好学,绝不辱您门楣,坏您一辈子的好名声。”裴祜面对曾榆深深作了一揖。 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眼子,挺实诚。 “这样,你这几天先跟着我学,我看看你能不能上手,毕竟这木作之事也有个天分的事儿,只有勤奋悟不透也不行,我先看看你行不行。”曾榆回答。 就这样,裴祜连着几日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去曾木匠家中试学,中午回卢宅吃饭,午休后再去曾木匠家,傍晚返回。 但是,卢月照和卢齐明每日晨起和傍晚依旧能看到裴祜准备好的吃食,除了中午裴祜回来晚些,卢月照会提前做好。 连着三日,裴祜每日去曾木匠家中跟着学,在第三日结束,裴祜准备回家之时,曾木匠笑眯眯地开口了:“清明啊,你留下吧,我收你做关门弟子,你这小子还真有天分。” 裴祜听到曾木匠同意,赶忙给他深深一揖:“师父请受徒弟一拜,承蒙师父不嫌弃,我今后一定跟着您好好学,多谢师父!” 曾木匠把裴祜扶了起来,裴祜去泡茶,给曾木匠敬茶,曾榆喝的就是裴祜带来的茶。他很慢满意这个关门弟子,话不多,悟性高,闷头就是干,很对他的胃口。 为了庆祝裴祜被曾木匠收为弟子,傍晚,卢齐明亲自下厨做了糖醋月牙骨、红烧肉,还煨了一道鸡汤,这三样儿可是他的拿手菜。 卢月照则炒了道青菜,拌了道豆腐丝,再小火煮了一锅玉米糊,三个人坐在院中石桌旁一起用晚饭。 “清明,今晚我和梨儿说什么也不让你下厨,我俩来做菜给你吃,怎么样还可以吧?”卢齐明问道。 “那是太可以了,之前还惊讶卢姑娘年纪轻轻做得一手好菜,原来是您的高徒。”裴祜一边说一边给卢齐明倒了一小杯清酒。 今日卢齐明高兴,说什么也要小酌一杯。 裴祜又给卢月照的小盅里倒了一半。卢月照向来不饮酒,今日为了这个气氛也拿了一个小盅。 最后,裴祜再给自己的杯子满上。 “今日趁着这一桌子好酒好菜,清明在此深谢二位,二人之恩,我此生不忘,这一杯,我敬二位!”裴祜说罢,饮尽杯中之酒。 卢齐明和卢月照亦将杯中之酒一干而尽。 卢月照虽喝得不多,仍觉得这酒有些辣。 “好了,意思到了就好,爷爷你不可以再喝了,”卢月照看卢齐明还想倒酒喝,趁他不注意从他面前拿过酒杯放到自己这边,“还有你,清明,你的伤还没好全呢,可以了。”卢月照也拿过裴祜的酒杯放到自己面前。 “好好好,听小梨儿的,不喝了,我们吃菜,来清明,动筷子,快尝尝!”卢齐明笑道。 三人说说笑笑,就着如银月色一同把桌子上的饭菜吃了干净。 饭后,卢齐明回正屋准备看会儿书,过一会儿再睡下。 裴祜将锅碗洗刷干净后,和卢月照在院中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下。 第7章 月华如水,暖风吹动梨树枝桠轻轻摇晃,吹来阵阵清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1],淡风此刻也有,就差柳絮和池塘了。”卢月照喃喃而语。 “柳絮白日有,池塘百步后。”裴祜看着卢月照的侧颜。 月光皎洁,不及她此刻半分。 “确实,看来倒是什么也不差了。” 卢月照转头,猝不及防落入裴祜眼中荧荧,那里似有星辰万点。 下一瞬,卢月照不再看他,她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可惜,这是晏殊回忆往昔之作,写下这首诗之时,当时之人已不在身旁,镜花水月,空余孤寂。” 裴祜将卢月照眼中那一瞬的哀伤收入眼底,复又开口:“若是相爱,怎会分离,只要相爱,哪怕分离,定会重逢再见。” “若是再也见不了呢,或是,再见之时已是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破镜重圆,分钗合钿’[2]终究是孤例。”卢月照微微叹息。 “那便不分离。” 卢月照看向裴祜,看到了他眼中的那一抹柔情。 卢齐明透过窗棂看到二人对视却不语,叹了一声气。 梨儿有自己的主见,她也知晓清明不会是普通乡野男子,如果一段感情注定困难重重,没有结果,不如在萌芽之时就斩断,等陷入太深之时再断,就太痛了。 卢齐明灭灯睡去。 “你瞧,天色晚了,你明日还要起早去曾木匠那里,累了一日了,早些休息。”卢月照起身进了西厢房,关好门。 裴祜坐在院中,直到西厢房灭了灯。 空余满院孤清。 天色已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第二日临近傍晚,卢月照在西厢房窗下理着私塾的账本,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她一出房门就看见宋莺莺的丫鬟莲儿带着两个家丁往院子里放了两个大箱子,石桌上则放着一个描得精致的食盒。 这是什么阵仗?卢月照哑然。 话说,那日宋莺莺从后山回去后,就没一日忘却裴祜,心心念念想再出门寻他。奈何那日后山初遇裴祜是宋莺莺偷跑出门的,父亲宋广浩发现了这事,宋莺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家中嚷嚷着要嫁给裴祜。 宋广浩本就气自己女儿不好好在家修习做个大家闺秀,还不经他同意偷偷溜出去,如今倒好还看上了一个穷小子,听莲儿说,那个穷小子最近还跟着曾木匠学起了木工。 宋家费心经营才有了如今光景,难道要女儿去嫁给一个木匠不成,那他们祖孙三代苦苦经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人看他宋广浩的笑话吗? 一怒之下,宋广浩禁了宋莺莺的足,也不让她学其他了,就好好学刺绣这一样,先把这个学好再说其他。 但宋莺莺可一刻也没闲着,父亲禁了她的足可没禁莲儿的足,她回去那日就拿出自己攒的私房钱让莲儿去替她给裴祜置办东西,今日终于办好,直接就抬到了卢家院里。 平日卢宅除了休息之时外,是不闭门的,有谁要来直接进来就行,这不,莲儿带着两个家丁已经把箱子放好了。 “卢姑娘,这两个大箱子是我家小姐给清明置办的行头,一箱新衣和一箱新鞋,都在这儿了。石桌上放着的食盒里是一些小菜和糕点,是我家刚刚小姐亲手做的。”莲儿说。 宋莺莺怎么会知道裴祜穿的衣裳和鞋子多大尺寸呢,自然是通过莲儿,那莲儿又是如何知晓的呢,自然是通过村中大娘婶子的慧眼,她们给家人做了多半辈子的衣物,打眼儿一看就知道。 “我知道了,等清明回来我一定告诉他。”卢月照回答。 “卢姑娘还有,我家小姐说,过会儿等清明回来后,她在大槐树下等他,让他一定来,我家小姐有话对他说。” “我一定转告他。” 好家伙,两大箱子的衣物,这从村口一路抬过来要被多少人看到,这下马上全村就都知晓宋莺莺看上清明了,茶余饭后可要好好谈论一番了。 卢月照抚额汗颜。 过了一盏茶,裴祜回来了,看着院中的东西神情不解。 “卢姑娘,这是?” “这是宋莺莺宋小姐让人给你送来的,两个箱子里是新衣裳和新鞋子,食盒里是她亲手做的吃食。她还要你去大槐树找她,她在那里等着你,有话对你说。”卢月照从屋里走出来。 “宋莺莺......是谁?” 在他印象里是真的没有这号人。 “就是那日你我上山摘槐花遇到的那位宋小姐,宋莺莺。”卢月照提醒他。 裴祜想起来了。 他刚才甚至以为是谁来家里给卢月照下聘礼了。 “卢姑娘,恐怕要你帮我一个忙了。”裴祜开口。 “你说。” 东庄村内有许多槐树,可若一说“大槐树”那便只有一棵,这棵树有三四百年的年头,树干和低处树枝上挂满了红布条,已经成了东庄村中的福树。自然,摘槐花是摘不到它身上的。 第9章 宋莺莺在大槐树下望 着卢宅的方向等了许久,她此刻忐忑不已。 也不知他喜不喜欢那些东西,不过东西再好也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对他的心思,这下清明肯定知道了。 宋莺莺心中想道。 此刻,宋莺莺目光里满是期冀,小女儿恋慕情郎的羞涩神态尽显。 忽然,远处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他,他来了! 宋莺莺忐忑不安了许久,她就怕裴祜不来见她。 今日宋莺莺的父亲宋广浩去寻友人吃酒,因此不在家中,宋莺莺趁机求着母亲放她出来一会儿,言辞恳切,只说自己要在家中憋闷疯了。宋莺莺的母亲心软放她出来,但是要宋莺莺必须在她父亲回家之前回来。 裴祜渐渐走近,宋莺莺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裴祜身姿挺拔修长,眉宇疏朗,一身素衣遮不住的气度风华。 “清明,你来啦!”宋莺莺等不及裴祜走到她身前,她提着裙子直直地跑向裴祜,在他面前停下。 “还好你来了,要不改日我还真不好再撒谎出来见你了。你......哦,对了,那两箱衣物你打开看了吗,我是按照你的身量找人定做的,那是这东乡最有名的裁缝了,要不是时间紧,想让你尽快穿上,我就让莲儿去县城定做了,不过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还有食盒里的吃食你尝了没,我亲手做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做吃的呢,也不知味道如何,不过我和莲儿尝着还行,你......” “宋小姐。”忽而,裴祜出声打断。 “哎,你说。”宋莺莺慢慢收起笑容,小心翼翼地看向裴祜。 裴祜拧着眉头继续说道:“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让宋小姐误会的事,以至于能让宋小姐......我今日来是想和宋小姐把话说明白,清明多谢宋小姐抬爱,只是感情一事强求不得,天下好男儿众多,宋小姐不必把心思放在一个绝无可能的人身上。两箱衣物和一个食盒,已经送回宋家,里面的东西我未曾打开,还是尽快退回吧,不要破费。” 裴祜让卢月照帮的忙就是和他一起去宋家,因为他不晓得宋家在哪。卢家有马,再套上车就把箱子和食盒一起送回了宋家。 “你拒绝得这么彻底,连慢慢相处了解的机会都不给我吗?我不在乎你什么都没有,不在乎你是个木匠,不在乎你眼里暂时没我,我只想你给我一个机会,一个慢慢和你相处的机会……一个能见你面和你说话的机会。”宋莺莺眼睛里含着泪水。 “你我之间没有可能,”裴祜字字坚定,宋莺莺甚至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冷淡”二字。 “宋小姐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宋小姐相见了,祝宋小姐得觅良人。” 裴祜转身离去。 “是因为卢月照吗?”宋莺莺哭着问道。 裴祜止步,并未回头。 “和她无关。” 说完这四个字,裴祜离开。 和她无关,好一句和她无关,真的和她无关吗。还是说,哪怕没有她,自己也没有可能呢。 无论是哪种原因,宋莺莺知道,她这段短暂的心动与爱意就这样被掐断了。 宋莺莺蹲在地上哭泣,过了一会儿眼泪依旧止不住。 突然,她被人一把拉起。 “宋莺莺,还嫌不够丢人!我一进村就有人告诉我你做的好事......呦,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我宋广浩的女儿!” 宋广浩听了旁人议论,直奔家中去找宋莺莺,结果她不在家中,他还看到了院中的物件,家丁说是清明送来的。宋广浩打开一看全是男人的衣物,差点儿气晕过去马上出门找宋莺莺,结果碰上了莲儿,还没等他问,莲儿就告诉了他宋莺莺在哪。 宋莺莺让莲儿在家附近看着,等她爹回来去给她报信,结果莲儿没给她报信倒是给她爹报了,原因嘛,自然是莲儿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家小姐和清明没可能,早结束早好。 宋广浩本来窝着一肚子的火,结果在看到自己的女儿哭成泪人后,什么火气都消了,只剩下心疼。 “爹,清明他......” “他怎么了,他欺负你了!混蛋小子,爹去找他!” 宋广浩转身就要去找裴祜算账,结果被宋莺莺拉住。 “爹,没有,他没欺负我,他......拒绝了我,他说跟我没可能......”宋莺莺抱住自己的父亲哭得更厉害。 宋广浩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安慰她:“好了,你也不看看那小子哪里能配得上你,浑身上下能有三个铜钱吗,除了样貌一无所有,你跟着他做什么,做木匠媳妇儿?爹爹前几天不是让你绣花吗,今日爹爹去你孙叔家喝酒,你孙叔之前就说想让你嫁给他大侄子,今日我也见到了他那大侄子,真是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家境好,比咱家还要好,嫁进他家,你这辈子就不愁了。不哭了,我们先回家。你呢,回家好好准备绣你的嫁衣,你的婚事有着落,我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宋家父女走远。 裴祜回到卢宅,看到卢月照坐在石桌旁摘菜。 院中无声,四处静谧,除了青菜的窸窣。 “回来啦。”卢月照抬头。 “是。” “如何?” “把说清楚,拒绝就是。” 裴祜洗手后和卢月照一同摘菜。 “真的不打算做宋家的姑爷啦?” “感情之事,强求不得。”裴祜摇头。 是啊,感情之事,如何能强求? 卢月照将手中的青菜梗轻轻折断。 第8章 曾木匠院中,裴祜正在做着一件木椅,木椅已具雏形。 一旁摆了两件茶壶,大小相同,只不过一新一旧。 旧的是曾榆用惯的茶壶,新的是曾榆给裴祜准备的。 这是曾木匠这个师父的要求,说他曾门师徒做工,一旁必须摆着茶壶,随时喝上一口。 其实,哪怕裴祜忘了也没事,曾木匠会拿着裴祜的茶壶放在他的嘴边提醒他喝。 比如此刻。 “清明,快喝!” 裴祜想接过茶壶,可曾榆直接把茶壶嘴戳进了他的嘴中,压根儿没给他接过来的时间。 喝了一大口,裴祜继续做着木椅,眼看就要做好了。 这几日,东庄村出了一件大事, 董老伯的儿子董三庭被人打了,被打得可狠,断了两根肋骨,鼻青脸肿的,左眼肿得睁不开了,卧床不起,正休养呢。 说来也是新奇,董老伯一直追问自己儿子是谁把他打成这样,董三庭支支吾吾地就是不说是谁,这可急坏了董老伯。 这下找谁说理,这伤成这样总得给个说法吧。 可就在董老伯追问董三庭却怎么也问不出时,打人的人上门了,叫李六,还带了四五个人。 董三庭一见李六进门就被吓得从床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就摔断了一条腿,伤得比之前更重了。 当然,腿是因为从床上掉下来断的说法是董三庭自己说的。李六来的时候,董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除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董三庭说,李六是来给他道歉的,还送来了五十两银子。 董老伯确实在家中桌子上看见了那五十两银子,可是,家里的床不高,怎么会摔断腿。况且,吕郎中说,董三庭的腿是被人生生打断的。 董老伯听了直抹眼泪,问董三庭原因,他还是不说。 直到董老伯拿着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流了血,董三庭才哭着说出了缘由。 那日,董三庭进县城办事,结束后正是晌午,肚子饿得厉害,就找了一家面摊吃面,谁知正碰上李家公子李康泰当街强抢民女。 那民女誓死不从,董三庭见周围人大多散去,留下的几个人也不制止,就出言为那个民女说了几句话,结果,就被李康泰手下的人打伤。 那个民女直接被李康泰扔上了马车。 董三庭被面摊老板扶起,老板让他赶紧走,别被李家的人盯上,还告诉他李康泰家是整个直隶数一数二的富豪,家财万贯,家中有不少亲戚在京中为官,根本惹不起。 董三庭不信邪,难道这天下就没有王法不成,他直接去了县衙报官。 董三庭知晓新来的知县大人曾在东庄村卢齐明的私塾中读书,上任前还来到家中拜访卢齐明。 那时知县家中穷苦读不起书,卢齐明免去了他的束脩,还让他住在家中。这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知县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岁。 董三庭告诉知县他是东庄村人,知县大人一听有人强抢民女还当街伤人准备让衙役去抓人,可一听是李康泰,就没让衙役出门了,只让衙役将董三庭送回家中,让他好生休养,不要掺和这事。 而此次李六来到董家,先给董三庭道歉,说自己和手下那日没轻没重的,还给了五十两银子让他看伤,可走之前突然变脸,把他从床上拖到地上打断了他的腿,嘴里还嚷嚷着“让你去报官”之类的话。 第10章 董三庭是真的被打疼打怕了。 卢月照收到了信差送来的一封信,她赶忙去私塾给卢齐明送去。 卢齐明知晓董三庭的事后写信一封给张知县询问缘由,如今回信到了。 卢齐明打开信纸读过后递给了卢月照去看。 祖孙二人对视,深深叹气。 知县在信中说,他之前不是没有让人抓过李康泰,他强抢民女,当街伤人也不是只有这一次,只是李康泰人在大牢待了还没到三日,上峰就来信放人,他也没办法,李康泰这个人还真是没法办。 信中还提到,李康泰出狱时对张知县说,他看在知县是新来的份上不和知县计较,还希望张知县从今往后不要让衙役辛辛苦苦白跑一趟去抓他了。 “知县大人也没说上峰是谁,爷爷,还要去信再问吗?”卢月照问道。 卢齐明皱着眉头沉思半晌,开口说道:“李家树大根深,族属众多,只在直隶就有近十人在要处为官,京中也有。这件事,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董三庭已经被打伤至此,只希望李康泰就此罢手。” 卢月照看着自己的祖父眉头紧皱苦恼不已,她知道,爷爷平生最是良善,他看不过去。董三庭之类何辜,被强抢的一众民女何辜?恶事做尽如李康泰,偏偏能安然无恙。 但是,这件事牵连太深,他也无能为力。 卢齐明又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助,这种无助压弯了他的脊梁,此刻疲态尽显。 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刻,上一次还是十七年前。 许是这十七年来他的日子太过安逸,让他忘却了那种感觉。 锥心刺骨,生不如死。 幸好,有梨儿陪在他身边。 卢月照觉得祖父这些年老得好快,她多么希望岁月能够善待爷爷,让她能够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边尽孝。 有人想要安安稳稳地活着,可有人偏偏要打破这份平静。 这日,卢月照听周媛说,李康泰亲自带着人来了。 董三庭家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围着的全是人,听到消息的东庄村村民全都来了,几乎人人手上都拿着家伙,有木棍锄头镰刀,身边有什么拿什么,还有正在家里做饭,听到消息抄上菜刀就跑过来的。 村民们怒气冲冲地在董家门前围了个圈,里面有五个人,为首的就是李康泰。 他的左下巴上长了一颗大大的痦子,人高马大,满身肥肉。相比较下,李康泰周围的四个手下到是一个比一个精瘦,尤其是李六。 这场面像是四只瘦猴护着一头被养得满脑肥肠的家猪,滑稽可笑。 李康泰带着人来时,董老伯正在给董三庭煎药,突然间,听到儿子痛叫着喊“爹,救我!”,董老伯冲进屋内,当时董三庭已经被拽到了地上,满脸都是血。 董老伯为了护着儿子,也被李康泰的手下打伤,邻居们听到动静赶来。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李康泰带着人想跑,结果被村民们堵在了董家门外。 李康泰这次是被父亲李垄安排了差事,李垄让他来东乡这边的庄子上住几日,再带些山货回去,其实是最近李康泰风头太盛,李垄想让他出去避几日。 李康泰在庄子上是一万个不如意,一千个不顺心,乡下没有城里繁华滋润,简直是无聊透顶。 李六见自家主子这般,提到了前几日那个在街上不长眼的董三庭就住在不远处的东庄村。 李康泰觉得,反正他也要带着山货回县城了,既然路过东庄村,那就进去“看望”一番董三庭,临走前也要找些趣儿,于是李康泰带着三四人打上了董家。 他平日在县城无法无天惯了,上到县官,下到百姓,没一个人敢管他,更别提这些个山村野民,谁知,就是这群山村野民竟敢带着家伙来收拾他,村民们人多势众,李康泰和他手下也挂了彩,想跑还被围了起来。 “李康泰,你欺人太甚,我儿子都已经被你打断了腿,你还来打他!”董老伯从屋内出来,村民给他让出了路。 “你是董三庭的爹是吧,我们家公子今日是来给董三庭送银钱的,你别误会啊!” 李康泰听到李六的话,忙扯下腰间的钱袋递给李六。 钱是小事,先走了再说,回去再和这帮刁民算账! 李六把钱袋交给董老伯,董老伯接过后直接将钱袋冲着李康泰脸上砸去。 “啊!” 一声惨叫,李康泰被砸中,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捂着左眼对着董老伯大喊,“你这刁民别他妈不识好歹,本公子......” 李康泰被李六打断:“老伯,你看,今日是我不对,公子是想来看望三庭兄弟的,我这人啊嘴贱,言语间和三庭兄弟吵了起来,没控制住脾气就动了手打了他一拳,我们公子还拉架来着,你有什么火气就冲我来,我们家公子实在无辜,包括之前在街上那也是我们动的手,公子可没让我们打三庭兄弟。今日也请诸位老乡做个见证,我们四个给您和三庭兄弟赔个不是。” 说罢,李六突然带着剩下的三个人跪下给董老伯磕了三个响头,又在几个村民的陪同下进了屋内,给董三庭磕了头。 李六带着人出来给李康泰使了个眼色,李康泰撇了撇嘴,无奈说道:“是啊,这都是误会,我今日是真心带着他们这帮狗奴才上门来看望董三庭的,谁知这贱奴管不住自己的手,”说着就甩了李六一巴掌,“你们放心,我李康泰向大家保证,今后绝对不会纵容手下再来找董三庭的麻烦!” 卢月照在外面看着这一切气得直哆嗦,明知道李康泰在撒谎,但是能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李康泰给了双方台阶,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只能跟着下,这个道理卢月照明白,董老伯明白,村民们也明白。 裴祜也赶来了,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卢月照,她和周媛站在一起。 裴祜是在曾木匠家听到的消息,他正准备把手上的两把木椅给定做的人家送去,一听说这件事他放下东西就回了卢宅,见家里没人又赶忙跑来董家。 见卢月照没事,他松了一口气。 裴祜挤到卢月照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你和周媛先回去吧。” 卢月照抬头看见是裴祜在提醒她,点了点头,拉着周媛跟在裴祜身后挤出人群。 “吕郎中来了,快让让!” 一个村民把吕郎中叫来给董三庭看伤。 村民们听言让出了路,吕郎中二人从卢月照三人身旁经过,众人看向此处。 李康泰也跟着看向这边,他眯了眯眼。 天色渐暗,李康泰的眼睛里却突然闪烁起了贪婪的光芒,像是暗夜里捕捉到猎物的野狼。 呵,本以为这次吃了个大亏,没想到啊,这穷山恶水里居然还有此等颜色,这来都来了,空手回去多不好啊,是吧。 李康泰给李六使了个眼神,李六是李康泰的一条好狗,最懂得主人的心思。 “大家伙儿,大夫来了,咱们就散了吧,”李六从李康泰手里拿过钱袋一把塞到董老伯手里,“天都黑了,我们也要赶路回去了,乡亲们都散了吧,散了吧。” 李康泰五人要走,可又被村民拦住。 “不行,我们要看着你们离开我们村!” “没错,看着你们!” “好好好,乡亲们没问题,你们看着我们离开总行了吧!”李六开口。 黑暗下,有几个村民先跑出去牵李康泰带来的栓在路边的车马,一众人围着李康泰等人,连人 带车马将他们带到村口。 村口另外还栓着一匹马,上面套了车,装着些山货。 “乡亲们,这下我们可以走了吧!”李六开口。 “赶紧走!” “别再来了!” 村民们看着李康泰上了马车。 李六从村民手中牵过一匹马,将这匹马套在了装着山货的马车上。 李六套好车之后上了李康泰的马车给他驾车,剩下的三人中两人骑着马,一人驾着装有山货的马车。 李康泰一行五人离开了东庄村。 村民们各自散去返回家中,其中有一个村民心里倒是有些纳闷。 那辆装着山货的马车也不重啊,有必要两匹马一起拉着吗,还怪挤的。 或许是有钱人家的排场吧。 第9章 “难道就没有人能管得了李康泰这个杀千刀的了吗,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要将三庭哥打伤,打伤后给了银钱,然后再打伤再给银钱,他这是在干什么!仗着朝中有人,家财万贯,便可目无刑律?” 卢月照窝着一肚子的火,被李康泰气得手直抖,天色已黑,气鼓鼓地往前走,一个没注意,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个大趔趄。 “小心!”裴祜扶住了卢月照的手臂,“慢些走,别摔了。” 卢月照更气了,冲着石头就是一脚,把这块不长眼的石头踢到了路边草丛里。 第11章 “让你再绊人!你就应该和那个李康泰一起被粉身碎骨,看你还怎么出来害人!”卢月照气呼呼地冲着石头喊道。 “我们回去吃饭吧,我来做,”裴祜被卢月照逗得满脸都是笑意,看着卢月照还不挪动,又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走吧?” 卢月照这才抬脚向前走去,大步流星地,走得快极了。 裴祜赶忙跟上。 回到卢宅后,裴祜去做饭,卢月照则进了西厢房点了灯,拿出毛笔,在白纸上画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卢月照拿着那张纸出来给裴祜看。 裴祜定睛一看,哈哈大笑。 上面水墨铺展,画着一块被雷劈得粉身碎骨的大石头,一旁注着“李康泰天打雷劈”七个大字。 “好,画得真好,形神兼备!”裴祜竖起了大拇指。 卢月照被夸奖,有些小得意,脸上挂着笑,借着烛火再端详一番后,把画放回了西厢房。 从今日起连着三日是私塾的假期,卢齐明一大早就出发去了隔壁北庄村寻旧友叙话,二人久未相见,趁着旧友归乡,如今终于得以见面。 卢月照问他旧友是谁,卢齐明未细说,只说对方姓章。 因此,家中只剩卢月照和裴祜。 二人用完饭少说了一会儿话后各自回房睡去。 裴祜今晚入睡极快。 梦中是万千花影,一个三岁稚童在一年轻女子怀中香甜地睡着。 女子衣着华美,他能感受到她怀抱的温暖如春,稚童贪恋此刻,不愿醒来。 这时,一年轻男子走来,看着母子二人勾唇浅笑:“该叫他起来了。” “嘘,让他再睡一会儿。” 女子朝着男子招手,男子在她身旁坐下,二人含笑对视。 男子轻轻抚摸女子鬓间牡丹,看得入迷:“‘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1],可我觉得这牡丹不及你半分,唯有你才能动这京城,再动我心。” 女子嫣然一笑,霎时间,春光失色。 “你可别贫嘴,”女子复又看向怀中稚童,满目爱怜,“你苦自己也就罢了,还要苦我们的孩子,他写字写得手抖得厉害,可任凭我怎么说就是不肯停下来,我没办法,只得把他抱在怀里,他一躺下就困得睡着了,嘴里却喃喃着‘不能让爹爹失望’。你不心疼他,我心疼。” 男子抬手抚摸稚童乌发,眼里尽是疼惜:“我怎么会不心疼他呢,上天赐予我如此端慧不凡的儿子,我此生没什么遗憾了,只希望能与你一起看着他长大成人,担天地之重。” “可我只希望他能健康平安长大,能够娶得自己心爱之人,与之相守白头,替我圆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女子眸中渐渐氤氲起了泪水。 男子将母子二人揽入怀中,心中愧疚。 他此生最无法做到的就是这一生一世一双人。 怀中稚童动了动身子,似要从梦中醒来。 他睁开了睡意朦胧的眼睛,可眼前的父母却渐渐模糊,直到随着花影一同消失不见。 裴祜贪恋温暖,不想稚童醒来,他用力闭上双眼,彷佛紧闭自己的眼睛,稚童也会跟着继续在美梦中沉睡,父母也会继续陪伴在他身边。 忽然,裴祜身上的温暖散去,他感觉到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他被狠狠压着,似被一双铁手扼住喉咙,任凭他如何挣扎都呼吸不了一丝空气。 他要窒息了! 他拼命地大口喘着气,终于能吸到了一些空气。 可是下一瞬,血腥味充满了他的肺腑。 裴祜用力睁开双眼。 那是一颗鲜血淋漓,被人毁去面容的人头,人头上的血滴滴答答流到了他的脸上,再淌进他的衣衫,脖间一凉,他伸手去摸,竟然摸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眼球! 裴祜拼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 血,都是血! 血液流成了一道河,他就站在这血河之中,身边漂浮着肉沫残肢。 突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群人拿着大刀向他追来,刀上全是血迹,其中一个人的刀刃上还卡着半块人的心脏。 裴祜想跑,可是血液粘稠,残肢阻挡,他的腿像是灌了血铅,根本跑不动。 他只能用双手将血河中漂浮着的残尸一块一块扒到一旁。 终于,他能跑了,他跑得极快,那群人被他甩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裴祜的耳边传来了马车的声音。 马的嘶鸣声和车轮的轰隆声在他的耳边越来越近,直到他看着马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 他松了一口气,但却一刻也不敢停下继续向前奔跑。 忽然,他的耳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 “清明,救我!” 裴祜猛地回头。 血河之中,卢月照被一只残断的胳膊拽住了腿,血水猛地上涨,她逐渐被淹没在血海里。 “梨儿!” 裴祜猛地从床榻上惊坐起,胸口的衣襟上下起伏,汗水浸透。 还好,只是一场梦…… 可为何他还流着眼泪? 裴祜想要擦去脸上的泪水,可是一动就觉得头痛欲裂,似有千万只蚁虫在啃食着他的脑髓。 眼前一片漆黑,他伸手去摸桌子上的火折子和烛灯。 烛灯被点燃,屋内有了光亮。 可是裴祜看着上下晃动的屋顶,仍觉得天旋地转。 不对,这很不对,自己这是怎么了? 裴祜扶着床榻下地面,松开手后没了床榻的支撑,双脚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好在下意识抓住了桌子腿。 他这是被,下了药? 裴祜猛地扭头看向床榻旁的窗户,借着微弱的烛光,似乎看到了窗纸上面有一个小洞。 他觉得后背发凉,像是有一条冰凉细滑的小蛇,此刻正顺着他的脖子滑进衣衫,爬到了背脊。 裴祜想到了刚才的那个梦,想到了最后被血河吞没的卢月照。 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拿着烛灯冲出了屋子跑向对面的西厢房。 西厢房的门开着! 裴祜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卢姑娘你在吗?卢姑娘?” 无人回答...... 他一脚跨进门,用烛台照着屋内。 卢月照画着李康泰的那张纸被人揉了一角掉落在地,再往里走,炕上空无一人。 画着李康泰的纸原本被放置在桌子上,难道这是梨儿故意所为?或者是和李康泰有关之人所揉?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与李康泰有关。 他并未走远! 裴祜再也无法冷静,他要去找她! 他脚步蹒跚着跑向了厨房,小腿上一阵阵闷痛,也不知撞到了些什么。 裴祜找到了一把刀,拉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左臂,毫不犹豫地划去,鲜血在暖黄色烛火照耀下淌到了地面,像一条曲折的小河。 他此刻仿佛失去了痛感,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手臂鲜血横流。 血液汩汩流出,他的头脑逐渐清醒。 只有这样才能清醒,才能去把她带回来。 裴祜将刀别在自己腰侧,拿着火把出了门。 火把靠近地面,马蹄印,车辙印赫然在上,蜿蜒进了前方的无尽黑暗。 整个东庄村有马车的也不过两家,卢家和宋家。 裴祜记得梦中也有马车声。 他把马牵出,上马奔向了村口的相反方向。 裴祜在周媛家停下,敲开了她家的门。 “大晚上的是谁啊?”周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清明,你怎么......” “周姑娘,来不及跟你细说了,我需要你现在去北庄村找到卢举人,他在一位章姓旧友家中,你务必告诉他,卢姑娘被李康泰掳走了,我现在去救她,若是卢姑娘天亮之前没回来,让卢举人一定想办法救出!” 话毕,裴祜翻身上马,向着村口奔去。 “媛媛,怎么了,谁啊?”周媛的母亲马大娘也醒了。 “娘,是清明,来不及跟你说了,我现在骑着咱家的驴去隔壁北庄村一趟,很快的,一会儿就回来!” 驴跑起来,也比人快多了。 周媛的手在发抖,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啥?大晚上的出去干啥!”马大娘鞋子也没穿就从屋里跑了出来,着急地喊着自己的女儿。 可是只看到了夜色中女儿逐渐模糊的背影。 行,这下今晚是睡不着了。 夜晚的北庄村现下只剩一家还亮着灯火,那就是章家。 章晋,太子太傅,从一品大员,刚刚致仕归乡,是先太子裴祜的老师,也是卢齐明的挚友。 村中的人睡下得都早,可卢齐明和章晋两个八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此刻还在促膝长谈。 “你这老学究,这么多年未见酒量还是这么好。几十年来,你在这乡野中传道授业,每日再与这美酒相伴,真是快活似神仙啊!不像我,如今喝不了几杯了,明明少时我比你身体健壮,如今我每日靠着汤药吊着,你却无病无灾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还是无事一身轻的好!”章晋没喝几杯,如今却有些醉了。 第12章 “老头,你别喝了!”章晋的夫人刘氏进来把他面前的酒瓶和酒杯收起,“喝之前跟我说好了只喝三杯,你喝了几杯了,还喝,心里没个数,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呢?” 卢齐明看着这对老夫老妻笑着说:“弟妹,将我的也收走吧,我也不喝了。” “行,老哥哥,都收走,你们继续聊,我先回去睡了,熬不动了。”刘氏离去。 “我说章大人,您老八十有一了还是和以前一样惧内啊,我这弟妹还是说一不二,把你拿捏得死死的。”卢齐明像年轻时一般调侃着挚友。 章家这对夫妻一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通过科举,一步步成为天子门生,进翰林,入内阁,最后官至太子太傅,若不是太子意外故去,那就是下一个帝师。 一个目不识丁,脾气还不好,就是年轻时实在貌美,章晋对她一见钟情。 刘氏拿捏了章晋一辈子,两个人也恩爱了一辈子。 “这叫敬妻,‘妻者,齐也。与夫齐体。’[2]我如今这把年岁了妻子还在身边,还就想让她一直管着我。说句实在话,她还能管我几日,说不定明日我就驾鹤西去喽!”章晋说道。 卢齐明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你啊,还是这么洒脱,我就没有你这份肆意畅快。” “老哥啊,你是心事太多,把自己困在了过去,以前的你才是真正的洒脱肆意!” 章晋看着眼前挚友,岁月无情,他早已不是那个无所拘束,落拓不羁的卢齐明,他已经老态龙钟,垂然老矣。 他老了,自己也早就老去。 章晋自嘲。 “老哥,说吧,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去那场会试。” 第10章 卢齐明微愣了一下,很快淡然:“这话你从前就问过我,我今日还是一样的回答,从不后悔,我只悔没有早日看清自己,或许早些回到映秀身边,她也就不会出事。” 卢齐明眼中含泪。 王映秀是他的结发妻子。 那年大旱,卢齐明的父亲把仅有的水和粮食留给了自己的妻子和年仅七岁的儿子,自己却被活活饿死。 卢齐明的母亲带着他逃荒至东庄村,是王映秀一家收留了他们。 “你说,那时的我怎么就这么固执,固执地以为自己天资聪颖,满腹经纶,定会一路进士及第,再为官一方,好施展我的一身抱负!我蠢呐!一次两次会试不中,三次再不中就该放弃,偏不甘心要再考......煜儿出生时我不在映秀身边,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卢齐明已经哽咽,早已形销骨立的他一直被困在过去,回忆太过伤痛,伤口从未结痂,一碰便是汩汩鲜血从中流出。 王映秀在卢煜出生几日后偶感风寒发了热,因着还要喂养儿子,就没吃药,想着抗一抗也就过去了,可没想到发病太快,五日后就突然过身了。 章晋扶着桌子起身,坐到了卢齐明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嫂子的发热引起了肺症,一切都太快了。” 王映秀去世后,卢齐明的母亲痛苦万分,托人告诉了奔赴京城参加会试的卢齐明。王家对他们母子二人恩情似海,她和卢齐明亏欠王家太多,如今儿媳过世,就算是天大的事,卢齐明也要回来送王映秀最后一程。 卢齐明最终没有参加那场会试。 回乡后,卢齐明送别妻子,心灰意冷,只觉得多年寒窗如今也没了意义,遂不再赴考,开了私塾。 几年后,他的母亲因病去世,卢齐明便一人抚养卢煜成人。 可这世间失意之人又何止卢齐明一个? “考中进士有何用,为官几十载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凄凉退场,与老哥你在此对饮!新帝登基,我这个先太子一党怎能立于朝堂之上?只要有我们存在一日,就时刻提醒着新帝,他的太子弟弟有多得人望,哪怕他登基成为天子,依然活在先太子的光芒之下,衬托他是如何的平庸无能!”章晋面露嘲讽,可苍老的眼哞里却是无尽悲伤。 他不是贪恋权位,他这把年岁了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只是心痛,心痛那个自小在自己身边读圣贤书,那个聪明俊秀,明德崇礼,二十多年来无一日松懈的孩子......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1] 世事流转,不过如水中月,似镜中花,转眼已成空。 卢齐明和章晋二人对坐于窗下,眼前一灯如豆。 突然,门外似有声响,刘氏睡得浅,去开了门。 还未等刘氏开口问,那人就冲进了堂屋。 “卢爷爷在吗?” 卢齐明看着焦急不已的周媛心中疑惑:“媛媛,你怎么来了?” “清明刚才来寻我,说梨儿被李康泰的人掳走了,他已经去救了,若是天亮之前梨儿还没回来,让你一定想法子救梨儿!” 卢齐明霎时面色苍白,身上似有千军万马踏过,又有一双无形之手穿破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从周围血肉中生生剥离。 章晋顿时没了醉意,赶紧扶着身边的卢齐明,他怕自己一松手,卢齐明下一刻就会摔倒在地。 “你别急,这个李康泰是谁?”章晋问道。 “李垄之子,李锡之侄,此人恶贯满盈,这大魏律法已经管不了他了......”卢齐明说道。 “大理寺卿李锡?”章晋眉头紧皱,“我现在修书两封,一封给李锡,一封给李垄。我倒要看看,李锡他给不给我这个老朽面子,他和李垄若是再不约束李康泰,我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问出一个说法!” “老弟,你我许久未见,本要与你多叙两日话,如今是不成了,我要回去等着梨儿回来,若是天亮之前她回不来,我就是死在李府,也要先把梨儿救出再死!” “放心,我还有口气在呢,有些人就算再按耐不住,也要等我死了不是?”章晋透过窗棂看向漆黑天空,彷佛看到了京城下的暗流涌动。 章晋和刘氏看着卢齐明和周媛驾着驴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阿智,去,把这两封信一封送至京城大 理寺卿李锡家,一封送去县城李垄家。” “老爷放心,小的这就去!”章家小厮回答。 夜色黑暗,几点星光也被藏匿于乌云之后。 车马飞驰而过,荡起尘土阵阵,树梢上原本沉睡的鸟儿也被惊起,飞散而去。 装有山货的马车从东庄村离开时还是由两匹马牵着,如今只剩下了一匹,被解下的马儿此刻被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骑着。 一行五人也变成了一行六人。 其实,李康泰一行本来就是六人,只不过李五本来在村口看着山货,见自家主子和弟兄迟迟不归,就跑去查看。 李五赶到时,李康泰五人已经被村民团团围在了董家门口。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如何与愤怒不已的村民相抗?加之自家主子暂时没事,他便在外围盯着,等着接应。 村民的目光都被李康泰等人吸引,天色昏暗,几乎没有人发现多了他这么一个陌生人,旁边的村民问起,他只说自己是来走亲戚的。 除了李五旁边的村民看到了他,李康泰和李六也看到了他。 李五一直等待着,直到李六给他使眼色让他跟住那三个人。 他一看就知道是主子又看上良家女子了。 之后便是潜入卢家,卢家当晚只有两个人,李五还以为那二人是夫妻,若是夫妻,睡在一处,他还真不好办了。 正在他犯难时,那两个人居然分开屋子去睡了,于是,李五用迷香迷晕二人。 他跟着李康泰做惯了这些事,驾轻就熟。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许是迷香药效还没完全起来,带走那女子时,她居然叫出了声,挣扎间还不知碰掉了什么东西。 李五不知道的是,卢月照认出了他身上的衣裳,这样一模一样的衣裳,今日李康泰带来的那四个手下也穿着。 于是,卢月照故意将桌案上放着的画着“李康泰天打雷劈”的画抓落在地。 可是卢月照挣扎得实在太厉害,李五没办法,下了重手打晕了她,将她抬上了马车。 李康泰一行人后又折返至东庄村口,根据李五留下的记号,李六驾车等在卢家门口。 马车奔驰于乡野路上,卢月照悠悠转醒。 看着眼前因着靠近自己而被放大数倍的脸,卢月照惊觉万分,瞪大了双眼,只觉脊背发凉,可是嘴中被塞了布,就连叫喊也不能够。 她试着挪动自己的身子,想要远离面前的李康泰,可是手脚被死死绑住,根本动弹不得。 李康泰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美人儿,看着她的无谓挣扎,看着她的一双美目因为恐惧而满含泪水,再看着那泪水顺着脸颊流入细白的脖颈,最后没入衣领,打湿衣襟。 夜色昏暗,他举着一只蜡烛。 第13章 “灯下看美人果真是越看越惹人怜爱,我李康泰一朝落入你们这东庄村,被一群野狗野猫欺辱,可没想到能带回你这般极品,那我也不算是太亏,你说对吧?” 李康泰将蜡烛凑近到了卢月照的脸庞,眯着一双眼睛细细打量。 卢月照看着烛火靠近,偏头向后躲去。 烛火照在这昏黑的马车之中,像是鬼火在不停闪烁,李康泰的影子随着晃动的烛火狰狞跳动,形如鬼魅。 突然,马车不知被路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滴蜡油“啪”的一声落在了卢月照的脖颈之上。 被灼烧的痛感突然而至,卢月照呜咽出声。 李康泰见状更加兴奋,伸手将上面凝固的蜡油捏起,原本细腻白皙的皮肤红了一片。 他没有把蜡烛移开,反而凑得更近,欣赏着卢月照此刻神态,还将手中捏着的蜡油放在鼻子下细细嗅着,沉醉其中。 卢月照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绑着,腰下不知膈着什么东西,她伸手去摸,被烫了一手。 那是一个被打翻的小香炉。 “小娘子,我劝你还是先省些气力,要不待会儿哪还有精力陪爷玩儿啊!”李康泰大笑出声。 刚才的蜡烛油不仅灼了卢月照,他似乎也被引灼,此刻李康泰只觉得衣内有一团热火,他有些忍耐不住了。 “李六,停车!”李康泰喊道。 车马缓缓停下。 “公子有何吩咐?”李六坐在马车上握着缰绳问。 李康泰撩开车帘,李六扶着他肥胖的身躯摇摇晃晃下了马车。 此时,他们行进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那条路通往县城,右边那条不知通往何处。 李康泰语气有些急躁,一手指向左边那条路:“李六,你们四个带着东西往县城赶,先回府,我原本答应父亲今日回去,我稍晚些再出发,李五,你留下!” 李六见状心中明了,自家主子这是等不及了,但他还是出言提醒: “可是公子,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这......去哪儿呢?” 李康泰摆了摆手,“这你别管,干这事哪儿不行,”他已经不耐烦了,“你快带着他们走,有李五护着我呢。” 李六不再言语,转身驾上了李五的马车。 “公子,你快些。”李六带着剩余四人向着县城奔去。 李康泰撩开马车帘子,一手抓住卢月照的脚踝,将她拖下了马车。 李康泰想架着她走,奈何卢月照用尽力气也不肯走。 “我告诉你,你别不识好歹!待会儿把爷伺候舒服了爷还能把你收房,从今往后跟着爷在李府吃香的喝辣的,不比你在这山野乡村种地的强?” 卢月照疯狂摇头,眼里尽是泪水,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滚,泛着恶心。 见卢月照还是不肯听话,李康泰没了耐心,直接把她抗起,向着右边的小路走去。 “李五,你把马车找个地方停好,隐蔽些,别让人看见。” 李五驾着马车走开。 李康泰顺着小路向前走着,不远处竟有一间破旧草屋。 他心中欣喜,觉得上天都在眷顾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第11章 草屋经年未有人住,早已破陋不堪,夜幕之下,平添了几分可怖。 见有人走近,几点黑鸦从屋檐下的茅草中钻出,尽数散去。 “哐当”一声,李康泰踹开了草屋门。 原本这门还能虚掩着,如今被踹掉了一半,“吱吱呀呀”地晃着。 “砰”的一声,卢月照被扔在了草堆上,她双手被反绑着,草里不知是不是有碎石,猛地被扎了一下,几滴鲜血顺着手背滴答到了干枯的草堆之上。 李康泰的身影在黑暗之中徐徐靠近,卢月照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丑陋可怖。 “公子,马车停好了。”李五在屋外说道。 “滚!你给老子站远些,这么没眼力见儿!”李康泰扭头吼道。 李五应声站远,再背过身去,不听不看。 黑暗之中,李康泰将手往前伸去。 卢月照突觉小腿处似有蟒蛇攀爬,一阵恶寒,嘴巴被布实实地堵住,她拼命叫喊,也只有呜咽,像是幼兽被天敌擒住而发出的悲鸣,凄厉而绝望。 “行了,别叫了,这荒山野岭的再把狼招来,你少些挣扎,也好受些。这腿上的绳子碍事,我给你解开。” 李康泰去摸绳子的结节,可卢月照拼命蹬踹,他还真的解不开了。 “臭婊子,你别不识好歹,爷说了会收房让你做妾,这贞洁烈女装一会儿也就罢了,你还装上瘾了是吧!”李康泰双腿用力压住卢月照的小腿,抬手上前就是一巴掌。 他不信这穷酸地方的乡下女不被他李府的泼天富贵诱惑,她这副样子别装过了火! 李康泰这一巴掌用了全力,卢月照瞬间耳鸣。 看着卢月照动弹不得,李康泰抬手去拽她的衣襟。 脖下一凉,卢月照的衣襟被扯松。 李康泰低头凑上前。 “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是李五的声音。 李康泰停下动作,转头看向身后,一阵火光晃上眼睛,下一瞬他就被踹到了一旁,四脚朝天仰着。 火把后是一张熟悉的脸庞。 泪水氤氲了卢月照的目光,也将眼前的人影冲得模糊。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火光下,卢月照满脸泪水,左侧脸颊红肿一片,裴祜心口处似有万千虫蚁啃食,细细密密地疼。 他上前将堵在卢月照口内 的布轻轻拿出。 “清明......你终于来了。”卢月照哭了许久,声音喑哑。 “别怕。”裴祜温声说道。 他拿出腰间的刀,三两下将卢月照手上和腿上的绳子割开。 裴祜一路循着马车印记而来,直到在一个岔口停下,尽管左侧路上依旧可见车辙痕迹,但是他没有去往那条路,而是向相对着的小路奔去。 因为他看到了右侧小路上的香炉灰烬,上面印着一个细秀的鞋印。 那是卢月照给他留下的记号。 卢月照在马车里摸到腰后的香炉,下一刻就将里面的炉灰抓在手中。 炉灰滚热,卢月照似感受不到一般,将之紧紧抓在手心。 之后,她在被李康泰拖下马车时悄悄将炉灰洒在身后,再踩上自己的鞋印。 卢月照双手被反绑在腰后,夜幕遮掩之下,李康泰和李五根本没有注意到。 “好啊,你这相好的来寻你了?差点给我感动了,”李康泰从地上爬起,阴笑着望着对面二人,“李五!你干什么呢?还不进来!” 可是,回答李康泰的只有门外的阵阵惨叫,李五的两只胳膊已经脱臼,胸口被踹了一脚,怕是断了肋骨,他如今躺在地上打滚,根本起不了身。 “废物!”李康泰冲着门外喊道,下一瞬他就向二人扑去。 裴祜将卢月照护在身后,将手中的火把抛向李康泰。 李康泰转身躲避,可是身体太过肥胖,根本躲避不及,脸上被火燎了一下,起了泡,惨叫出声。 火把掉落在地,光亮渐渐暗下。 李康泰恼羞成怒,他活了快三十年,还从来没有被这样羞辱过! 他大吼着冲向裴祜,想要找回自己的颜面,可就在他距离裴祜不到半臂距离时突然倒下。 “啊!你这个王八羔子......我的子孙根!”李康泰甚至没看清对面的人是何时抬腿踹向了自己的命根子,不过,他下一瞬就噤了声。 在火把熄灭,屋内明暗交替的那一刻,李康泰看到裴祜握着手中的刀扎向自己。 “噌——” 李康泰听到了匕首划过自己左耳的声音,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黑暗之中,裴祜双眼猩红,原本磁性温柔的嗓音干涩喑哑,“李康泰,我告诉你,你若是再敢动她,哪怕你身后权势比天大,我也要亲手杀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怕,杀了你,护她平安无事,我就算死,也值……” 草屋内重归黑暗,裴祜字字清晰。 卢月照抓着自己衣襟,此刻万籁俱寂,她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忽然,她的左手被轻轻握住,两只冰凉的手触碰在一起。 “我们走。”裴祜说道。 二人先后上马,裴祜夹紧马腹。 马儿奔跑于路上,荡起阵阵尘土,李康泰和李五的惨叫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卢月照坐在裴祜身前,她能感受到裴祜胸膛的温热。 以及那颗同样跳动的心脏。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身侧树影模糊。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有些泛白,卢月照看到了握在缰绳上的那双修长的手。 以及,他左侧手臂上的鲜血淋漓。 那原本洁白的半截衣袖早已被血液透浸。 第14章 裴祜拉了拉缰绳,马儿不再奔跑,缓步向前走着。 身边树影婆娑,不再模糊。 “我看到了炉灰上的印记。”裴祜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看到的。” 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的手臂怎么了?”卢月照的指尖轻轻触碰裴祜衣袖上的血迹,鼻子有些酸涩。 “我中了迷香,只有这样才能足够清醒......去救你。” 裴祜也看到了触碰自己的那只手上的伤痕,眉头紧蹙,“你手上的伤?” “不碍事,石头划的。” 二人之间又重归寂静。 只是一同坐在马背上,任凭马儿哒哒向前。 天色渐亮,身边的景色换了又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洒在二人身上。 远处白鸽飞起,在天边盘桓。 不远处,依稀可见炊烟袅袅。 快到东庄村了。 裴祜拉紧缰绳,马儿停下。 他翻身下马,将绳子递到卢月照手中。 “你骑马回去,我在后面走着。天亮了,被人看见不好。” 裴祜还在为卢月照的名声想着。 卢月照摇了摇头,眼睛有些泛红。 裴祜看在眼里,浅笑着开口:“听话。” 短短两个字无尽温柔,像是在哄着孩童。 “啊——” 卢月照惊叫出声。 马儿被裴祜猛地拍了一下,扬蹄就向前冲去。 卢月照抓紧缰绳,转头看着裴祜的身影越来越小。 她有些想哭。 前面就是东庄村,卢月照看到村口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爷爷!媛媛!” 卢月照下马抱住了二人。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卢齐明看着孙女安然无恙,心口的大石头总算落下,只是他布满褶皱的双眼此刻满是泪花。 “梨儿,你吓死我了!”周媛大哭出声。 “我没事,是清明救了我。”卢月照看着二人,眼泪也止不住流下。 “清明呢?”卢齐明向卢月照身后看去,却并没有看到裴祜。 “他刚刚下了马,让我先回来,自己在后面走。” 卢齐明点了点头。 难为清明这孩子的一片苦心了。 卢家祖孙二人先行回到家中,周媛也在卢月照的劝说之下回了家。 “爷爷,你快去歇息吧,你一宿没睡了,身体怎么能受得了?我在这儿等着清明回来。” 卢齐明接过卢月照递来的温水,一口饮尽。 他看着自己的孙女站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么乖巧懂事,玉立婷婷。 心下安慰的同时,也在担忧着卢月照的将来。 还是要尽快给孙女寻一门亲事,他老了,还能活几时?有夫家护着,他也能安心。 就算再舍不得,也要割舍...... 卢齐明红了眼眶。 只是,在这之前,他要去做一件事。 “我不困,没事,这不答应了你章爷爷要去给他送一本绝版之书,他的脾气你知道,不拿到手不会罢休。我呢,这就给他送去,你不必担心,我今日之内必定回来。小梨儿,你在家等着我,哪都不要去。” 卢月照秀眉微蹙,“一定要今日吗?爷爷你怎么说也要吃过早饭再去。” “一定要今日。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不能叫他白白等着。饭我就不用了,去到章家还能没我一碗饭吃?放心!”卢齐明起身向外走去。 卢月照将车套在马儿身上。 爷爷年纪大了,骑不得马了,只能驾着车慢慢走。 “回去吧!”卢齐明朝着卢月照摆了摆手,向着北庄村章家的方向驶去。 “爷爷这是要去哪?” 裴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卢月照猛地转身。 “他说要去给章爷爷送本书,今日会回来。” 卢月照拉着裴祜的右手袖口进了门,他这只手没有受伤。 二人一同进了东厢房,卢月照让裴祜在床边坐下,自己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她抱着一个匣子重新回来,里面是裴祜之前用剩的金创药。 卢月照轻手将裴祜左臂上的袖子卷起,看到伤口愣住。 伤口细长,刀口极深,有一块肉被狠狠剜掉。 卢月照深吸一口气,按下心中酸楚,为裴祜上药。 “你这伤口还是要请吕郎中来看过才好,我先给你处理一下,我一会儿去寻他来。” “不用,上了药就没事了。” “不行,要郎中看过才能放心。”卢月照看向裴祜。 二人目光相对,下一瞬又各自错开。 卢月照给裴祜上好了药,收好匣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处忽然停下。 “你傻不傻?”她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不要再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也不许再说什么死不死的。” 裴祜看着卢月照离去的背影。 约莫一刻钟后,吕郎中上了门。 “这......清明你这手臂是怎么回事?旧伤还未好全,又有新伤了?”吕郎中的声音从东厢房传出。 “是我做工不小 心,没留神割伤了自己。“裴祜回答。 卢月照进了厨房,一进门,就看到了地面上的一滩血迹。 她攥紧了双手,让自己定下心神,将地面清理干净。 很快,香气袅袅,从厨房飘出。 卢月照做了清汤鸡丝面。 “郎中,卢姑娘她......手上也有处伤痕,烦请你也看看。”裴祜说道。 “什么?梨儿也受伤了?你说说你们一个两个是怎么了,还是要多加小心些才是。” 正好卢月照从厨房走出来,“吕郎中,我这边刚做好面,辛苦你大早晨跑来一趟,也在这里吃过再回吧。” 吕郎中上前看了看卢月照手上的伤痕,“你将我留给清明的药在伤口处上些就好,这药是好药,你手上的伤口浅,不会留疤的。” “那清明的伤口是会留疤吗?” “肯定啊,他身上的新旧伤口过深,养得再好也会留下伤疤。”吕郎中回答,“不过梨儿,多谢你的好意,我在家已经用过饭啦!” 远处,卢齐明却驾着马车掉了个头,向县城方向驶去。 第12章 春夏之交,晌午的日头上来直直地晒着,路上行人脚步匆匆,赶着回家用饭。 一处繁华热闹的街市行人慢慢聚集,熙熙攘攘,像是在议论着什么,时不时指指点点。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喊:“李康泰你出来,你个畜生!” 卢齐明“哐”“哐”地砸着李府紧闭的大门,目眦欲裂,汗水一滴一滴从脸上滑落,沾湿了衣领。 “李康泰你空有一张人皮,做的事是猪狗不如!你不怕轮回报应,让你不得好死,坠入地狱,下辈子投生畜生道吗!” “人在做天在看,你如此罔顾礼法,肆意妄为,是要将你李祖宗颜面从棺木中拉出来任人唾骂!” “李垄!你身为人父却不管不教,任由李康泰伤天害理,你就不怕李家的数辈经营一朝毁于你们父子二人之手!” 卢齐明在李家门前叫喊了许久,引得路人纷纷围观,偏偏李府大门依旧紧闭,连个小厮也没有出来。 时间长了,卢齐明体力有些不支,他双手扶着李府大门,喘着粗气,更是口干舌燥。 “老伯,你先歇息会儿,喝杯水。” 街边摆摊的老板娘挤进人群,递来一杯清水,卢齐明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一杯水下肚,卢齐明觉得好了些,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他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精致华丽的李府牌匾,眼中没有丝毫退意。 “这老伯还真是胆子大,敢跑到李府门前叫骂。” “这李府的人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成了这乌龟王八蛋,躲在里面不出来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今早李家公子是自己驾着车回来的,下马车的时候唇色惨白,脸上起了一片火炮,一个没注意‘啪叽’摔在了地上,被李府的小厮搀回去的,李府叫了好几个郎中进门。哦,对了,马车上还有一个人,是那个打手叫李五的,当时已经昏迷了,被人抬进去的。” “你知道的还挺多。” “李康泰这不是活该嘛,现世报,也不知道是哪家壮士为民除害,真是快活!”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卢齐明默默听着,眉头依然紧皱。 “李康泰,你出来,有胆子做事,却没本事出来,欺软怕硬,相鼠尚且有皮,你李康泰却没脸没皮......” 卢齐明在李府门前叫骂,门后却是李垄带着一群凶态毕露的打手。 “老爷,快让我们出去把那个老不死的收拾一顿,保管他从此闭上嘴!” “住嘴!”李垄出声打断,“李六,你看着大门,也看着他们,只要老头不进这个门,你们谁也不能出去!” 第15章 李垄甩袖而去,脚步匆匆,向着李康泰的院落走去。 “老爷,京城刚刚送来的飞鸽传书。”李垄被管家拦下。 李垄拆开纸条,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将纸条撕成碎片后,大步走进一旁院子。 “爹,那个死老头还在外面骂我吗?快让他闭嘴!” “你给我闭嘴!”李垄怒目瞪向李康泰。 李康泰瞬间噤声,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大夫们,我儿子怎么样,这今后还能......我这还没抱上孙子呢。” 李康泰躺在床上,脸上的火泡已经涂好了药膏,耳朵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好,旁边围了四五个医者。 郎中们两两相看,一时没说话。 为首的郎中开口:“李老爷,令公子这......子孙根受了重击,”他有些犹豫,“除了用药施针之外,现今要以静养为主,还是要让公子清心静气,先不要近女色了,等过个三两月看看情况能不能恢复再说。” 李家父子二人脸色大变。 “爹......” “你闭嘴,别叫我爹!”李垄脸色铁青,忽然又挂上笑:“多谢大夫!管家,给大夫们包上厚厚的诊金,好生送出,记得从后门走。” “是,老爷。” 房内只剩父子二人。 李垄收回笑意,面上古井无波,眼中却尽是凶狠。 他坐在了李康泰身边,“我让你去庄子上养养心性,就是看你风头太过,想让你去避一避,你倒好,又给我惹事!” “爹,不就是个乡下小娘子,我看上了还不能收用了?”看着自己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康泰声音小了下去,“爹,我知道错了,今后一定收敛些,我这都......这样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给你惹事了。” “这些年我给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我李垄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早就把你逐出家门!” “爹,我知道你一片慈父之心,我真的知道错了。但是,爹,我被一个山沟沟里的野小子伤成这样,你就能咽下这口气?传出去我李家还怎么在这县城立足,今后谁都能踩我们家一脚了!” 李康泰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越说越激动:“那个野小子是个什么东西?门口的老不死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爹,咱们捏死他们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怎么今日偏偏要受这气!” “门口的那个卢齐明不过是个举子,那个打伤你的小子只是一个泥腿子,可是你知道那个举子背后的人是谁?是前太子太傅章晋!” “章晋?爹,你都说了是‘前’太子太傅了。” 李康泰不明白向来不可一世的父亲如今怎么还怕起了一个致仕回乡的老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太子一党在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新帝登基根基未稳,虽有心清理,可一时半会儿哪能拔得干净。你大伯深受新帝信任,如今已经升任正三品大理寺卿,但是面对先太子党依旧是头疼不已。昨晚章晋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信中让我约束你,还说也派人送信至京城你大伯家中,刚刚你大伯飞鸽传书,让你我不要妄动。” 李康泰疑惑:“这章晋不是在家乡养老吗?我昨夜才掳了那个女子,他昨夜就知晓了,还派人送信至京城?快马进京怎么也要三日路程......” 李康泰突然沉默了,这世上不止他大伯能飞鸽送信,哪怕章晋被新帝罢官赋闲在家,也一样有本事能让消息一夜之内送至京中。 李垄看着儿子皱眉低头,出言安慰:“儿啊,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你被一个山村野夫伤成这样我怎会不心痛不气愤?可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个章晋如今八十多岁了,还能活几日,能活得过你?你先听话,好好在家养伤,等你身上的伤好些,爹带你进京谋个官差,总在这县城窝着能有什么前途,爹定会为你步步谋划,好生铺路,我能靠银子让你大伯成为京官,也能使银子让你一步步比你大伯还体面!” “爹,你说真的?”李康泰一扫阴霾,面露喜色。 “自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凭我李垄的家财,能让磨推鬼!” “好,爹,我听你的,等我在京中谋了官位,再等那个章晋死了,我再慢慢报仇,这个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李康泰看向窗外,他眼中狠厉,隐隐能够听到卢齐明的辱骂声。 “里面的人,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李康泰若是再敢肆意妄为,动我卢家之人,我 卢齐明就算是死,也要到御前撞柱,为我家人讨回公道!哪怕是死,也要时时刻刻跟在李康泰身边,等到你们李家覆灭之日,带着李康泰一起下地狱!” “先生!卢先生!”张知县听闻消息赶来,“来,让开些,让本官进去。” 张知县挤进人群,上前搀扶住卢齐明。 卢齐明一夜未睡,晨起也没有用饭,耗在李府门前小半日,早已筋疲力尽,眼前隐隐发黑,全靠着一口气撑着。 “先生,我的好先生,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这里,快随我去府衙歇息一番,学生看你的脸色实在是不好啊!”张知县看着老师这般狼狈,心中焦急。 “李康泰,你记住我刚才所言,我卢齐明不怕死,今日之言说到做到!” 卢齐明说完这句话就体力不支,突然眼前发黑不省人事,还好张知县一直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 “先生,先生!”张知县看向身后,“你们快散开,让衙役进来!吴捕头,快去找郎中!” “是,大人!” 人群散开,几个衙役将卢齐明抬到了路边阴凉处,有人端来清水,张知县给卢齐明喝下。 不一会儿,郎中赶来,给卢齐明施了几针。 卢齐明慢慢睁开了眼睛。 “先生,你醒了!”张知县惊呼,心中松了一口气。 “县太爷,这位老伯是力尽晕厥,看着唇色发白,气血不足,还是先用些饭食,好有力气。”郎中说道。 张知县架着卢齐明到前方的摊位上坐好。 “辛苦你来一趟。”卢齐明说道。 “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来之前也不告诉学生一声,你这一把年岁了,可折腾不起了!” “我若不折腾,他们会觉得我卢家无人,可以任意欺凌。我哪怕是拼上性命,也要护住我的孙女。” “先生,先用些饭。” 卢齐明喝了一碗甜粥,张知县给他递来汤面,他摆了摆手。 “你啊,一定觉得我刚才之话是气话,是说出来充场面,装硬气。可若是今晨我的孙女没有安然无恙回来,我今日是一定会撞死在李家门口,我有功名在身,上面一定会过问。” 张知县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上面会过问,但也只是过问而已,哪怕我的孙女被侵害,我这个举子身死,他李家照样可以抹去一切,是吧?”卢齐明自嘲,“可我能有什么办法,若是真的发生,我也只有这条贱命......” 卢齐明眼中泛着泪花,长长叹息。 “不说这些了,我这老朽还真有一事要拜托你。” 看着张知县眉头皱紧,卢齐明无奈笑着:“你放心,不是让你去抓李康泰,我知道你有你的无奈,能谋得一个官位不容易......我是想让你打听打听有没有适合我们家梨儿的男子,要品行端正的,我要尽快为梨儿寻一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 张知县思忖半许,忽然眼神一亮:“先生,你别说,我这儿还真一个人选,绝对品行端正,而且才貌双全,他及冠已经两年,和卢姑娘很是相配!” “哦?是谁?” “是我那三弟的儿子,他幼时也在先生的私塾读书,唤作‘庄敬’!” 第13章 “庄敬,张庄敬?”卢齐明回想着,“我记得这个孩子,确实是好啊!克恭定懋,手不释卷,一路考一路过,我记得他被调入京城,如今他?” “如今在刑部为官,官至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张知县笑意满满,一脸自豪。 卢齐明抚着胡须点了点头:“这个孩子最是用功,我记得当时他是自己一个人来寻我的,冬日里大雪纷飞,只穿着一件单薄旧衣,怀里却抱着自己抄写的书卷,宝贝得很!平日上学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回房后还要温书到深夜,这孩子也真是争气,年轻有为啊!” “说起来让先生见笑,我那弟妹家中实在穷苦,我三弟又早早地在康王之乱中去世,弟妹为了敬儿也没改嫁,弟妹当时一心想让敬儿务农种地,也就求个饿不死。可是我那侄儿不甘于此,每日割猪草回家后就偷偷认字,被他娘发现了打了好多次,可就是要读书。后来又被发现,痛打之下抱着自己抄写的书卷就跑到了东庄村来寻先生,您知晓后不但免了他的束脩,还让他一直住在您家中,这小子一直感念先生恩情。” “我上次见庄敬是三年前,他基本年年来见我,为官后庶务忙,人来不了,这礼倒是年年给送来。庄敬倒是极好的人选,可是他如今大好前途会愿意娶梨儿吗?” 第16章 卢齐明觉得张庄敬完全可以寻一个更有权势的岳家,而不是一个区区举子的孙女。 如此年轻有为,再强上加强,为了自己的前途,卢齐明能够理解。 张知县摇了摇头:“您也知晓我三弟妹家的情形,连‘家徒四壁’的‘四壁’都不剩些,我那侄儿的亲事也确实是一桩头疼事。跟您说句实话,有权势的人家暂且看不上他,出身太低的我们家也不能够,”张知县叹息,“况且我那侄儿和弟妹一直念着先生之恩,弟妹常常说多亏您当年收留,要不哪有敬儿的如今光景。” “这样,”张知县继续说,“我先修书一封至京城,问问弟妹和侄儿,您也回去问问梨儿愿不愿意,若是两家都同意,咱们就尽快把亲事定下,您也好放心。” 卢齐明想着若是这门亲事真的能成梨儿也算有个好归宿,两个人彼此知根知底的,他很放心。 卢齐明点头。 大半日过去,他该启程回乡了。 张知县想要派衙役将卢齐明护送至家,被卢齐明婉拒。 他看着卢齐明驾着马车消失在官道上,速速回县衙写信。 * 东庄村的日子依旧闲淡。 但平静中也有波澜,因为今日是赵子路来周媛家下聘礼的日子。 “清明,走,我们去看热闹!”卢月照掀帘从西厢房走出。 清明随即跟上,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绿树荫浓,蛙声阵阵,池塘水面上可见行人挑着扁担,来往谈笑。 二人穿过池塘,走下坡,还未走到周媛家前,远远地就听到前方有不少人。 走近一看,十几个红封大箱从周媛家的小院开始,一直摆到了路边。 “这赵家还真是有些家财!” “这算啥,赵家祖上可是好生富贵过,到这一辈还算是败了不少呢。” “是吗,就这排场还败落啦?”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这箱子封着,你知道里面是真金白银还是破布烂头?” “你这人说话真不着调!谁家下聘礼箱子里装破布烂头?不会是你给你媳妇家下聘的时候装着的吧!” 围观众人忍俊不禁,继续看着刘王两家婶子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饶谁,这俩人一向不怎么对付。 “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人听不出来好赖话是吧,不知道我在打比方?” “刘家的,你骂谁呢?感情话都让你说了是吧!”王家婶子直接上手推了刘家婶子一个踉跄。 刘家婶子一个没站稳,手上啃了一半的黄瓜掉在了地上。 看着沾满泥土的黄瓜,刘家婶子气笑了:“你还推我!”她冲上去一把抓住王家婶子盘得齐整的头发,“我让你推我!” 众人见这两个人一言不合还开打了,赶紧上去把两个人拉开。 “行了,这大喜的日子你俩在人家门口打骂晦气不晦气?要打远些打!多大人了,一点眼力见儿没有!”吴大爷看不下去开口道。 眼看着两家婶子被身边人各自拉走,卢月照和裴祜对视,二人忍住笑意摇了摇头。 卢月照带着裴祜穿过人群,进了周媛家院中。 “哎呀,你们看看刚才子路和媛媛两个人站在一起多相配啊,这媛媛当时脸就红了,子路还止不住地偷偷瞥着媛媛,”张媒婆一脸喜气地对着赵周两家长辈说着。 今日是个大日子,赵家父母带着儿子一起上了门,两个长辈看起来很是面善。 赵父虽说年近五十,有了些年岁,一双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此刻他正坐在桌边喝茶,举手投足间儒雅温和,通身很有些文 人气度。 赵夫人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四五,发髻虽梳得简单,但却一丝不苟,一根碎发都没有露出,头上戴着一支点翠镶宝石福寿鎏金簪,估摸着应是祖传的物件,赵母此刻正捧着周媛平日做的绣活儿看,连连点头,很是满意自己即将过门的儿媳。 “你们二位这年岁也大了,还亲自跑一趟,要我说就让子路来就行,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的,真是辛苦了!”马大娘脸上满是笑容。 “嗐!我们老两口啊是年纪大了才有的这么一个儿子,张媒婆给我们家说了这么好的媳妇儿,如今婚事将近,怎么也要趁着机会来上门来,这心里高兴,哪里辛苦!”赵夫人笑着说。 媒婆看着两家都满意,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说,这都下聘礼了,怎么还这么客气生分?直接叫亲家公亲家母!” “好好好,张媒婆说得是!亲家公亲家母快喝茶!”马大娘开口。 赵家夫妇连连点头,举杯喝茶。 趁着这个空档,卢月照开口道:“赵伯伯,赵伯母好!马大娘,媛媛去哪儿啦?怎么没见她?” “梨儿你来啦,媛媛刚和子路出去了,说要带着子路在村子里逛逛。” “好,我知道啦,你们继续聊。” 卢月照和裴祜向对面长辈点了点头,离开了周家。 “他们两个人是?”赵父问。 “亲家公,是媛媛的好姐妹,旁边的是她家远房亲戚。” 赵家夫妇点头,心想这两人生得真是好,刚才往那一站跟画上的神仙似的。 离开周家,卢月照在前面走着,不一会儿拐进了一条小路,裴祜跟上。 小径幽深,周围树木繁茂,日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投于地上,影影绰绰,斑斑驳驳。 此处远隔人烟,寂静万分,此时,只能听到两个人踩过路上枝叶的窸窣声。 裴祜看着卢月照的背影,她今日头发上绑了一条淡烟色丝带,和发辫缠绕在一起。 随着她的脚步,发尾丝带轻轻晃动。 “我带你去个地方,说不定能见到媛媛和她的未来夫君呢!”卢月照语气轻快。 穿过这条小径,眼前豁然开朗。 河水细流,树荫照水,岸边满地娟黄。 粉蝶流连于花瓣,娇莺啼啭声声。 不远处有一棵海棠树静立,轻风袅袅,吹落一地乱红。 “你看那儿!”卢月照指着河水另一端。 那里有一男一女,隔着虽远,却也能看清是谁。 赵子路手中拿着一个编好的花环,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出。 忽然,周媛从他手中将花环拿过,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就是眼前这个毫不值钱的玩意儿让周媛生生红了脸。 周媛面带红晕,抬头大胆地看着对面涨红了脖子的缄默男子,眼中尽是笑。 卢月照看着两个人笑出了声,调侃道:“我们媛媛就是主动,看把赵子路逗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走吧,我们往前面走些,不去打扰他们两个了。”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说道。 二人并肩向右走去,停在那株海棠树下。 韶光妍媚,卢月照眉眼含笑,看着眼前一树胭脂色。 “看来他们两个相处得还可以,媛媛挺欢喜的,”卢月照轻轻抚摸枝叶上的海棠花瓣,“不久媛媛就要成亲了,高兴是高兴,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往后就不能和她常常见面了。” “你不喜别离,恐怕要伤心。”裴祜看着眼前之人,她眸中似有愁绪。 “是,我平生最不喜离别,”她语气悠悠,“经年累月熟悉的人骤然离去,总是会伤感。” 裴祜眉头微蹙,看着眼前乱花纷落中的人儿。 他想要上前。 但还是止步。 “所以,你也会离开我吗?”卢月照忽然转身,看向身边之人。 目光对视,这次,谁都没有移开。 空气凝固,裴祜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见他沉默不言,卢月照又问,“你什么时候......会离开我?” “应该......快了。”裴祜回答。 “你想起从前了?” “没有。” “那你去哪儿?” 是啊,他去哪儿呢,他能去哪里? “这里有山有水,有茶有饭,还有一屋遮蔽,风雨不侵......你可以不走的。”卢月照直直地看着裴祜,想要看进他的眼底。 裴祜心口微微酸楚。 这里有青山秀水,有温茶可饮,有暖饭可用,有卢宅的东厢房遮挡风雨...... 还有她,在身边。 可唯独,自己什么也没有。 护不住她。 他不过蝼蚁,撼不动大树,只有这条命还算有些份量,可以为了她扔去。 可他也只有这条命。 偏偏这条命,什么都不是。 裴祜偏开目光,看向湍湍河流,“我总归是要走的,已经住在这里太久......会碍着爷爷给你说亲,这样不成样子。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能因为我误了你,误了恩人。” “恩人?”卢月照长呼一口气,“你那日不顾性命救我,是为了所谓‘恩情’?” “是。” 怎么会是呢?明明不止是因为恩情,还因为,是她这个人…… 第17章 裴祜依旧看着河中水流,他不敢低头,怕被她看到自己眼中情绪。 枝头的海棠花瓣被风吹散,徐徐落地,模糊了卢月照的双眼。 是啊,满地残花,春将尽。 是自己一厢情愿。 卢月照转身离去。 裴祜回头,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离。 对不起。 河水两端,一处两生欢喜,一处孤影茕立。 第14章 临近傍晚,卢齐明从私塾返回卢宅。 绕过影壁,他看见裴祜舀着水缸里的水,紧接着,蹲在地上低头洗菜。 “爷爷,您回来了。” 裴祜听到动静,抬头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卢齐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嗯,今晚吃什么呀?”卢齐明笑着问道。 “今晚喝银耳粥,再配上馒头小菜。” 卢齐明点点头。 裴祜将盆里的水倒进了脏水桶,端着盆里的菜进了厨房。 很快,传来了“哒哒哒”切菜备菜的声音。 在他旁边的卢月照将锅放到灶眼上,锅里是银耳粥,再把篦子放到锅上热馒头,最后盖上锅盖。 她站在原地等待,看着热气慢慢从锅盖和锅身的缝隙之间冒出。 白气蒸腾,热气扑在她脸上,扑得她眼睛也有些泛红。 卢月照站远了些。 “嗞——” 葱末蒜末下锅,牛肉随即也被放了进去,然后是青菜,最后调味。 这些裴祜早已得心应手。 香味飘散,顺着空气钻进了卢月照的鼻子。 往日她若是和裴祜一同在厨房,这时候她早就看向一旁锅内的热菜,还要夸奖裴祜几句。 今日她却缄默,没说话,也没转头,只看着自己的面前。 很快,粥煮好了,卢月照双手垫着蒸布,掀开了盖子。 上面的馒头软腾腾的,正冒着热气。 一旁裴祜已经炒好了第二个菜,正在下锅第三道。 卢月照重新将锅盖盖回,保着温,等菜好了再一同端出去。 裴祜余光看着卢月照走出了厨房。 他捏了捏手中的锅铲,低头继续。 一盏茶后。 “爷爷,饭好了,来吃饭吧。”裴祜将菜端了出去。 卢月照闻声也出门进了厨房,馒头和粥都已被放好盛好。 她把饭端出。 卢齐明和他们二人一同坐下。 “嗯!清明的手艺真不错,菜炒得很入味!这牛肉滑嫩,村中葛家养的牛是散养的,这肉质就是比圈养的味道好!” 卢齐明看着卢月照和裴祜二人一同点了点头,又谁也不抬头地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不对。 今晚这气氛很是不对。 平日里三人坐在一起吃饭什么时候不是热热闹闹的,常常是他们二人聊着,卢齐明自己听着,偶尔搭几句话。 今日这两个人却谁都不言语了。 卢齐明前几日从县城返回后就想着和卢月照提起要给她说亲之事,但是 她那时余惊未了,就想着再缓几日。 今早他看着卢月照笑呵呵地出了门,想着等晚间告诉她,问一问她的态度。 可如今,看着这两个人缄默不语...... 卢齐明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口了。 扪心自问,卢齐明觉着眼前的裴祜是个能够托付终身的,尤其是那晚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带着刀就冲去救自己的孙女。 可是......卢齐明还是觉得裴祜不可以。 一则,他现如今还未恢复记忆,卢齐明总觉得他不是凡人,这小小东庄村困不住他,他迟早是要回到自己家中,万一家世高看不上自己孙女,又或者已经有了妻儿,这该如何是好。 二则,在经过了李康泰那件事后,卢齐明想尽快将孙女嫁出去,想要寻个家世清白,德行好,有官身能护着孙女的,哪怕是他的学生张庄敬不成,也可以再寻。 这样一来,不知底细的裴祜根本算不上佳选。 当然,这只是卢齐明自己的想法,还是要问过孙女。 若是她想...... 卢齐明看了看裴祜。 还是当着他们的面问吧,直接了当,看看二人的态度。 卢齐明放下手中的碗筷,开了口:“梨儿,你今年也十七了,之前,我一直舍不得你,想着让你在我身边多留几年,也就一直没有给你相看人家。但是,经过前几天的事......” 卢月照和裴祜停下了动作,卢月照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己的祖父,裴祜则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碗中的饭。 卢齐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年岁大了,不知还能活几日,趁我还能动,尽快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多一个人护着你,我也能放心......那样的事,不能再有 第二回了。” 卢月照看到了卢齐明眼中的担忧与不舍。 “你还记得曾经在咱们家住过的张庄敬吗?张知县的侄子,”卢齐明看着卢月照说道,“他年长你五岁,如今在京为官,官至从五品刑部员外郎,三年前他还来过我们家。” 卢月照脑中浮现出一张清俊的面容。 “爷爷,我记得。”卢月照轻声说道。 见孙女想起来了是谁,卢齐明没有继续助她回忆。 二十二岁的刑部员外郎,年轻有为,又和梨儿是青梅竹马,属实相配...... 裴祜看着碗中所剩无几的银耳粥心中想道。 他向来喜欢喝她熬的银耳粥,可此刻......食不知味了。 裴祜紧紧握着手中的瓷碗,将剩余的粥喝尽。 听到卢齐明中意的人选,裴祜觉得自己今日做得没错,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她值得更好的男子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无忧。 而不是跟着自己,穷苦一生,担惊受怕。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英雄落魄,只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一事无成。 做饭这样人人都会的事,他不会,韭菜要割不能拔这样人人都知的事,他不知。 要她一点一点教,自己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学。 挫败感,无力感,自从他来到东庄村就一直存在,哪怕如卢月照如卢齐明,一直鼓励他,说他学得快,做得好。 可是,这些人人烂熟于心,随手就能做的事情,他现如今才会,那他受伤失忆前是如何生活的呢? 裴祜不觉得失去记忆能够让一个人连生存的本领都能忘记。 他已经在东庄村过完了春,眼看着就要入夏,他的家里人也没有来寻他,怕不是不想找他。 少了他这样一个废物,少副担子。 他能明白。 “你还记得庄敬,他在咱们家时你还小,后来他基本年年来看我,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俩也说了话,”卢齐明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孙女,犹豫着继续开口:“所以......你觉得他如何?” “爷爷,我现在心思有些乱,你先别问我好不好。” 卢月照心中像是被裹上了厚厚的茧子,闷闷地透不过气。 “好,没事,你慢慢想。”卢齐明看着孙女怎么也不算是欣喜的面容,心中叹了口气。 裴祜起身去洗了碗。 卢月照返回了西厢房。 看着这两个别别扭扭的人,卢齐明心中无奈。 在经过裴祜身边时,卢齐明忽然听到裴祜向他说道: “爷爷,我觉得今日您提到的那位张大人与卢姑娘很是相配,我也希望卢姑娘能够早日觅得佳婿,能够真正护她周全一生。” 裴祜顿了顿,复道:“明日师父要带我去柳乡上门给一户做些木工,要四五日才回来,再过不久,我准备找个地方搬出去,叨扰太久,这样不成样子。” 看他的回答,是对梨儿没心思,卢齐明心想。 “你也不用急,梨儿的婚事现在还没有定下,你还是先住着,哪怕要搬也不用太远,就在这东庄村就可以,这样也好有个照应,等你恢复记忆再说。”卢齐明说道。 “等到卢姑娘的婚事定下再搬就来不及了,我不想耽误她......”裴祜看着灭了灯的西厢房说道。 卢宅的院子不大,卢齐明和裴祜说话的声音刚好能够传入卢月照的耳中。 西厢房今夜没有点灯,卢月照用过饭后就洗漱躺下,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起身靠坐在墙边。 思绪翻涌,卢月照听着房外两人的对话,想了很多。 卢月照想起她和裴祜的相遇,野山上经年荒废的道观,他满身浴血躺在那里。 她又想起,被李康泰掳走的那一晚,自己明明那么绝望,可她心里一直觉得他会来,他能够看到自己留下的记号。 果然,他来了。 那么不顾性命,伤及自身。 火光明灭之间,他说要用自己的命护她平安无事,可明明两个人触碰的双手是同样的冰冷。 她记得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温柔。 第18章 明明疲惫至极,还念着她的名声。 卢月照记得那日梨花院落中的溶溶月光,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柔情似水。 可白日里他说的话依旧清晰,那日他的不顾一切也仅仅是因为“恩情”而已。 她不明白,那夜说不会离开的人是他,今日说要离开的人也是他。 可是,那夜逃离的人是她,如今不想他离开的人也是她。 人,果然是善变。 卢月照从前觉得裴祜总有一天会走,一个注定不属于这里,注定会离开的人,她还是不要打开心扉。 她想要凭着理智,将萌芽之中的情愫斩断,可现实告诉她,理智不了。 非但无法理智,还会不知不觉被肆意生长的情愫拖入泥淖。 等发现之时,早已深陷其中。 ...... 明日他要离开几日,趁着不见面的时候,双方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或许就会明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裴祜就出了门去寻曾木匠。 二人一同离开了东庄村,驾着驴车向着柳乡行进。 “这次我是陪你去认认人,我可就不参与了,你自己上上手,若是成了,慢慢也就能自己接活了,也就能养活自己喽,说不定很快就能娶媳妇儿啦!” 曾木匠端着茶壶喝了一小口。 可不能多喝,还有段路程呢。 裴祜听着曾木匠的调侃笑着摇摇头,“师父手艺精湛,我才学了些皮毛,师父哪就能不管我了,我还要继续跟着您学,我这道行可浅得很!成亲之事不急,我这一穷二白的,也不能耽误人家。” “哈哈哈哈,好,等你攒下些钱再说成亲之事,我徒儿这般样貌,再有了银钱,可要好好挑选一番!”曾木匠拍了拍徒弟的肩膀。 裴祜无奈。 太阳慢慢升起,驴车渐渐远离东庄村。 此次,裴祜还要做另外一件事。 祝福她一生平安康健,夫妻美满。 第15章 “有人吗!” 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周媛放下手中的东西出门去迎。 可刚走到门槛视线就被挡住。 面前是一个大大的包袱。 “准新娘子,在家备嫁得如何啦?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呢?” 刚才没注意,现在仔细一听,尽管声音被刻意压低,周媛还是听出来是谁。 包袱侧面探出一颗脑袋。 看着眼前灿烂的笑颜,周媛一边接过包袱一边笑着说:“你啊,我还以为谁呢。” “怎么,你 以为是谁?” 二人带上了房门,一同在床头坐下。 “不会以为是......赵家的谁吧。”卢月照继续调侃道。 “什么呀,我的耳朵好着呢,自然能听出来不是他。”周媛顺着卢月照的话,挑了挑眉。 “说吧,这是什么?”周媛看向面前的包袱。 卢月照打开了包袱。 上面是一个精巧的雕花方形木盒,盒子下面是一摞书。 “送你的,愿你花开并蒂,幸福美满!”卢月照笑意盈盈。 周媛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支镶着红色玉石的并蒂海棠步摇。 “哇,真好看!”周媛细细抚摸端详着,步摇上的珠串轻轻摇晃。 “我好喜欢!”周媛将步摇捧在手心。 “你喜欢就好,证明我这礼啊没送错,别光看着它呀,下面还有呢!” 周媛将步摇小心翼翼地放入木盒中。 “是话本儿!”周媛眼睛放光,一本一本翻来看。 “可不,我可是托了好几个人顺路买来的,费了不少劲,”卢月照注意到周媛身侧正放着一本翻了多半的话本,拿到手上看。 “好家伙,这本可难买了,你居然有这本!我想给你买这个来着,但是一直买不上,没想到你已经有了,”卢月照看向周媛,她有些好奇,“谁买的?” 周媛咬了一下嘴唇。 行了,看着她脸颊上的红晕,卢月照知道是谁了。 “他还挺会投其所好,知道往你心坎儿上送。说吧,什么时候送来的?” 卢月照略略思忖,“不会是......下聘的时候吧,那十几个大箱子里?” 周媛点了点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行了,你别笑了,是有一箱里都是话本。” 她拿起一本书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卢月照语气悠悠,似是陷入回忆:“那是——五日前?我好像在河边看到两个人,哎呀,这两个人,这么说呢,郎情妾意,这情郎好像是编了一个花环?” “你——你看见啦!”周媛瞪大了眼睛。 卢月照但笑不语。 “你当时在哪儿呢?我们俩都没看见你!” “你俩在河那头,我俩在这头,中间隔了一大段儿呢,再说,你当时哪还顾得着看别处,那眼睛都在——”卢月照抬头看向上方,彷佛对面真有个人。 知道卢月照是在仿着她当时看向赵子路的神情,周媛脸上红晕更甚。 “你又来,”周媛轻轻拍了一下卢月照的胳膊,“你还真是无处不在,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 周媛忽然想到了什么,“你刚才说,你们那边是两个人,你和谁啊?难道是清明?对!肯定是他,除了他没别人了!” “说吧,你们两个去那里干什么了?”周媛放下手中的话本,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卢月照。 猝不及防听到那两个字,卢月照还是愣了一下,“我当时带着他去你们家看热闹去了,但你们两个不在,我就想着你们俩说不定会在河边,就去看看,结果还真在。” 东庄村的小河岸边常年有人,只有他们四个去的那处岸边人烟稀少,卢月照和周媛常常去那里玩耍。 看着卢月照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周媛也收起了笑容。 “怎么了?你这表情......一提到清明就变了,”周媛挪到卢月照身边坐下,“难道是清明他欺负你啦?” 卢月照摇摇头,“他怎么会欺负我。” “那,你们吵架了?” 卢月照静默了一瞬,“也不算是吵架,就是......他说他想要走了,还说......” “还说什么?” “说他不想耽误我。” “不想耽误你,”周媛品着这几个字,忽然抓住卢月照的手,“你,你是不是对他有心思,还告诉了他?” 卢月照点了点头。 周媛能够看出两个人之间气氛的不同,但是没想到卢月照今日算是承认了自己对裴祜的心意。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喜欢他的?”周媛开口问。 她自己这段时日忙于备嫁,竟疏忽了好友的心事。 “我也不知,或许,是那日他来救我之时......或许更早。我也是最近才看清了自己。”卢月照低下头。 “那他呢?他说不想耽误你,这是,拒了你?” “是这意思吧。” 周媛叹息,她不明白裴祜为何要拒绝。 “你是和他明说了,他才拒绝你的吗?”周媛问道。 “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他能明白。” 周媛沉默。 心里已经骂上了裴祜。 但是周媛很快冷静下来,裴祜平时对卢月照的在意她是看在眼里的,尽管她和裴祜照面不多,但是也能感受到,她相信卢月照的感受会更加清晰。 否则,她也不会这般。 这是周媛第一次见到卢月照为了一个男人神伤。 周媛继续对卢月照说道:“我在想,或许他是真的想要你找一个更好的人托付终身。你若是真的想好了想要和他在一起,你要不要试着和他摊开说,问问他的缘由,说出你的心思。这样总比一个人闷在心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好。若是他最后还是不肯,你也就没必要为了他再伤心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不信你寻不到一个真心待你,能够托付终身之人。” “轰隆——”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 二人一同转头透过窗看向外面的天空。 阴云渐起,怕是要下雨了。 “哎呀,院子里还晒着被子!” 周媛从炕上慌乱跳下,“赶紧收回来,要是被雨淋了,我娘能翻来覆去说我好几日!” 卢月照跟着周媛一同出了门,将院子里晒的两床被子收回屋内。 “媛媛,趁这雨还没下,我先回去了。” “好,我送你出去。” 二人走到了大坡下。 “快回去吧,”看着周媛欲言又止,向自己投来略带担忧的目光,卢月照继续说,“你放心,刚才你说的话我记在心上了,快回吧。” 卢月照与周媛挥手告别。 天边乌云聚集,卢月照加快了脚步。 她要带着雨伞去接卢齐明。 凡是将要散学之时碰上雨雪天气,私塾都会提前让父母把孩子接走,免得雨雪天湿滑,不好行动,学童们还小,若是摔了可就不好。 第19章 卢月照带着雨具来到了私塾门前,孩子们已经被父母接走,卢齐明和齐良业齐秀才二人正在收拾着私塾。 卢月照进门帮着他们关闭窗户,免得雨水灌进来。 “举人老爷,梨儿,收拾好了,我就先回去了。”齐秀才说道。 齐良业是个身材略微发胖的中年男子,面相憨厚。 卢齐明向着齐秀才点了点头。 “秀才慢走。”卢月照将齐秀才送到私塾门口。 “梨儿,不必客气,快带着举人老爷回吧,我看这天,恐怕雨势不会小,趁着还没下,赶快回去吧。” “秀才放心。” 卢齐明弓着背走到卢月照身边。 风起,吹动了他的衣衫,更显得卢齐明瘦削不已。 卢月照赶忙锁好门,伸出手搀扶住卢齐明。 祖孙二人向着家中走去。 卢齐明抬头望着天边涌聚的乌云,皱了眉头:“今日是清明走的第五日,他也该回来了。” 卢月照也数着日子,今日裴祜是该回来了。 “或许,他已经回来了,或者和曾木匠在赶回的路上。若是在路上,雨下下来可就不好走了,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回来。”卢月照说道。 卢齐明看着卢月照的眉头渐渐蹙起,知晓她心中担忧,他自己又何尝不担心。 “走吧,我们回去看看。” 卢齐明加快了脚步。 卢月照紧跟在他身边。 她扶着祖父的手臂,卢齐明衣袖下尽是一把瘦弱骨头。 一阵大风呼来,路边树枝噼啪作响,新绿的树叶哗啦哗啦互相拍打,有些经受不住的树叶被打落,再随着风势卷起落下。 卢月照有些被风迷了眼。 她揉了揉眼睛,远远地看着卢宅门前停着一辆驴车。 “那是曾木匠的驴车,是不是他俩回来了?”卢齐明说道。 祖孙二人走近。 “清明回来啦?唉?曾木匠,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曾木匠下了车,“你俩可算回来了,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一直等着你俩呢!” “曾师傅,清明他人呢?”卢月照看着空荡荡的车上,开口问道。 “我在这里等着你俩就是为了告诉你们一声,清明他本来是要随我一同回来的,但是吧......柳乡的于员外说要多留清明几日给他女儿做几个首饰盒。” 曾木匠略作停顿,“话虽是这么说,但我瞧着于大小姐像是看上了清明,于老爷家有五个女儿,他的意思是想招清明做大小姐的上门女婿。我看那于大小姐容貌尚佳,想着这对清明来说也算一个好门路,若是成了于家的上门女婿,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是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后半辈子我这徒儿也就不用愁了!所以,我就让他先留在那儿了。” 卢月照听了曾木匠的话有些愣住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哎呦,这可不好说,万一两个人看对眼儿就不回来直接成亲了,反正清明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再加上于员外还挺着急的。他说他之前给女儿相看的,他女儿都看不上,他都要愁死了。这不好不容易自己女儿看上了一个,正巧还是个穷苦的,正适合做上门女婿,于员外高兴坏了,想尽快办喜事,他好抱孙子。这家大业大的没个儿子孙子,于员外明里暗里被说了不少闲话。” “行了,告诉你们一声我就回去了,家里儿子儿媳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你们两个不用担心清明啊,他挺好的,这是好事!” “好,你慢走。”卢齐明说道。 曾木匠挥了挥手,笑呵呵地驾着驴车回去了。 五天前从村里走的时候还担心徒儿的婚事,结果怎么着,出去了一趟,徒儿的婚事眼看就有了眉目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年轻人还是应该多出去走走。 “嘚儿驾——” 曾木匠的身影渐渐消失。 第16章 天色骤暗,乌云似墨压在山头。 大雨随着风势倾泻而下。 卢月照看着烛火一摇一晃,吹灭了灯。 窗扉被风雨拍打得隆隆作响。 卢月照躺在床榻上,拉上薄被,闭上了眼。 闪电时不时划破黑夜,瞬间照亮村落轮廓,又迅速暗下。 许是一夜雷雨的缘故,卢月照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会被惊醒。 醒来,复睡去,再有些断断续续的梦。 一时在田间欢笑,一时在树下沉睡。 更多的,是被人追逐。 她拼命奔跑,可身后之人总是和她保持着忽远忽近的距离,就是甩不开。 她好累,可是她不敢停下。 “梨儿——” 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 是清明! 卢月照停下回头。 她看见裴祜站在不远处笑看着自己。 “别怕。”他说。 可下一瞬,他就转身离去。 “清明,你去哪儿?”她抬腿向他跑去,“你等等我!” 卢月照拼命地追,可是前方起了云雾,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清明,你在哪?” 忽然,一个模糊的身影从云雾中走来。 “清明,是你吗?”卢月照向着那个身影跑去。 那人背对着她,缓缓转身。 烟雾散去,卢月照看清了是谁。 是李康泰! 他笑得阴森,左手拿着绳索,右手...... 不! 他没有右手! “贱人,是我呀!我就是清明!” 卢月照想要逃离,可脚下像是被灌了铅,如何也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康泰向她扑来。 “啊——” 卢月照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起了一身冷汗。 定了定神,慢慢坐起。 雨声阵阵,丝毫未有停歇。 卢月照推开房门。 天色不似那般昏暗。 一夜过去了。 她看向对面紧闭的房门,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出了屋子。 “咚咚咚——” 卢月照轻叩东厢房门。 无人回应。 他还没有回来。 “梨儿,你醒了?”卢齐明推开正房,看到了撑伞站在院中的卢月照。 “爷爷,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今儿还下着雨,私塾不用上课,该好好歇息。” 卢月照走到正房门前,收起伞,进了屋内扶住卢齐明的手臂。 “人一上了年岁,这觉就少了,想睡也睡不着。我听着院中有动静,就起身看看,”卢齐明看向东厢房,“清明还是没回来?” 卢月照点了点头。 卢齐明看着屋外的雨帘,慢慢开了口:“梨儿,你和爷爷说实话,你是不是......中意清明?” 话音一毕,卢齐明感受到扶在他臂上的手一紧。 他在等着卢月照的回答。 “是。” 卢齐明微微叹气。 “我昨日收到了张知县的信,信上说,他弟妹和侄儿愿意与咱家结亲。” 卢月照惊诧地看向卢齐明。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知县说,只要你愿意,庄敬的母亲即刻便开始准备你们二人的婚事。” 卢月照转过头看向门外雨幕,梳理着心中乱绪。 天光较之方才又亮了些,可这雨丝毫没有弱下。 有几缕雨丝扑进屋内,沾上了二人的衣衫。 卢齐明带着卢月照往后退了一步。 “爷爷,我知晓你是不放心我,想要为我寻一个可以护着我的人,只是......不是张大人不好,而是,我已经遇见了他。” 卢月照伸出一只手,雨丝铺在手心,传来微凉。 “我现在思绪纷乱,不知该如何,我想等他回来,亲口问问他......” “若是他不愿意呢,他不想误你姻缘,或是,他想着入赘于家。”卢齐明问。 “若是后一种,那我就祝他夫妻恩爱,琴瑟相和,若是前一种......” 卢月照看向手中的雨水,水流顺着手心的纹路滴落在地。 “爷爷,你帮我写信回绝吧,无论是你说的哪一种,我都需要些时日。孙女微浅粗陋,不耽误张大人,愿他得觅良缘。” 卢齐明看向一旁的卢月照,“你确定要我写这封信?” “是。” 卢齐明顿了一瞬,说了句“好”。 感情之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实在是,强求不得。 也愿梨儿能想通。 雨幕之下,一抹倩影撑伞独行。 穿过树木遮蔽的小径,卢月照来到了小河边。 下了一夜的雨,水势涨了许多。 原本岸边有一块大石头,刚好够两个人坐在上面,现今也被河水淹没大半。 卢月照走到了那株海棠树下。 不知何时,花已尽落,早已被践踏进了泥泞之中。 她俯首看向脚边河水悠悠。 第20章 几条鲤鱼围成一圈,在水中欢快地跳跃。 忽然,其中的一条扑腾到了岸边。 鱼儿失了水,挣扎着想要回到河中。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着雨水滋润的缘故,它渐渐地安于此处,不再挣扎。 卢月照蹲下身,轻抚着鱼儿,将它送回了河水之中。 “岸上不是你的家,你还是要回去的,要不,等雨停了,你怎么活?”卢月照喃喃。 她站起身,河面因着雨水涌入翻涌不停。 又抬头,望向天空。 依旧是阴云笼罩。 一阵风携雨打来,卢月照的衣裙湿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卢月照回头看去。 裴祜越过小径向她奔来。 雨水拍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面容,依稀可见眼下乌青,像是没有睡好。 裴祜微微喘着气,在卢月照身边停下,“你果然在这里......我刚回来没见到你,爷爷说你出门了,我去周媛家寻你,你也不在,我想着,你应该在这里......” 卢月照将雨伞举起,遮住裴祜,自己的后背沾了雨水。 他没有打伞,也未穿蓑衣,一路跑来,身上尽湿,还染了泥水。 裴祜接过卢月照手中的雨伞,这把伞小,也就能遮住一个人。 雨伞尽数倾斜在卢月照身上,裴祜站在伞外,雨水落在他身上,伞上的水珠亦淅淅沥沥滴 落在身。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我......反正已经淋湿了。” 裴祜看着自己的衣衫,不甚在意。 “你来找我......作甚?”卢月照轻声问道。 “雨势这么大,你一个人在外面,爷爷不放心,我来寻你回去。” “只有爷爷担心是吗?”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 不期撞进了她的似水眼眸,裴祜愣了一瞬,很快移开。 见他沉默不语,卢月照扯了一下嘴角,带着些许苦涩,“我听说,你被于家留下要做上门女婿了,你昨日就该回来,但一夜未归......你今日回来,是要请我和爷爷去你和于家小姐的婚宴吗,是什么时候?” “没有。” 裴祜下意识说出口。 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裴祜顿了一瞬才继续开口:“于家说要再做几个首饰盒,师傅说他有事要先回来,让我留下,可是,于家没有首饰盒要做,我就走了。” 曾木匠走后,于员外拉着他,要他和他女儿相看,还说要招他做上门女婿,裴祜便知道根本不是要他做活儿。 他直接拒绝,可是于员外大有不同意就不让他走的架势,无奈之下,裴祜只得说自己有隐疾,怕是不能为于家留后。 于员外当时就变了脸,对着旁人说:“我说这么俊的小伙子没个媳妇儿是为什么,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当场就把裴祜打发出了门。 “那你昨晚在哪儿歇的?这么大的雨。”卢月照问。 “柳乡距云歇山不远,我去了清云观,今早下山搭了马车顺路回来。” 云歇山,清云观,檐下雨,殿中人。 卢月照想到了初见他时的样子。 “你婚事将近,我去求三清真人保佑你......保佑你们平安喜乐,夫妻美满。” 裴祜是带着笑意说出这话的,可这话却同时刺得两人心口微痛。 “你去求三清祖师保佑我和谁?”卢月照问出口。 “你和......张庄敬,张大人。” “若是我告诉你,我今早回绝了张大人呢?” “回绝?你是说张大人同意了这门亲事,但你......” “是。” 卢月照深吸一口气,水雾的湿濡弥漫。 “所以,你求错了,真人不会应允你。” 裴祜看向卢月照,伞下的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自己。 看着她眼中含泪,裴祜心口疼。 “你之后还要去求什么?去求我和王大人、陈大人、刘大人?就是不求......和你是吗?”卢月照声音发抖,带着哭腔。 “你愿我和他人白头相守,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可以,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贪权慕贵,毫无真心之人?清明,你未免太看不起我!” 卢月照泪水涟涟,裴祜渐渐红了眼,他深吐了口气,就是不敢看她。 “你看着我的眼睛,”卢月照忽然伸手握住了裴祜冰凉的手掌,继续问着,“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心中没有我,然后,再甩开我的手。” 裴祜低头看向卢月照,她紧紧抓着自己。 可他怎么能,怎么会,说出口。 雨依旧在下,裴祜早已被雨水淋透。 看着狼狈不堪的他,卢月照伸出另一只手,将伞从他手中抽出,狠狠扔在地上。 伞面瞬间泥泞,雨水浇在卢月照的身上,她同样变得无比狼狈。 “清明,我能够和你同淋雨,你为何不敢和我过一生?” 她不怕苦,只怕身边之人不是他。 裴祜分不清眼前的模糊是不是雨水。 她就是能够轻易牵动他的喜乐悲欢。 “你不要走好不好,就留在这里......”卢月照哭得伤心,语气近乎恳求。 裴祜的心口似被虫蚁啃食,细细密密地疼。 他回握她的手,看进她的眸中,轻轻将她带入怀中。 什么冷静克制,什么衷心祝愿,全都被他抛在脑后。 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在乎是自己让她伤心至此。 如果他的后退,他的犹豫,让她伤心,那他便不再后退,不再犹豫。 是他的错…… 雨幕倾斜,裴祜紧紧地抱着卢月照。 卢月照的脸颊贴在裴祜的胸口,她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 裴祜抬手抚摸着卢月照湿漉漉的发顶,极尽温柔。 “梨儿,我不走了,就这样陪着你好不好?” 他终于颤抖着唤出了那声“梨儿”。 卢月照环抱住裴祜的腰身,点了头。 “我今日答应你,无论今后何种境地,都会在你身旁,和你面对一切,是我自以为是,是我不懂你,是我的错,不哭了,好不好?” 天光渐明。 雨,快停了。 第17章 午后,天放了晴。 夏日的雨后,空气中仍残存着些许清新。 可是,日光照射,很快就蒸腾不见,只留下潮热,还有些闷。 卢齐明去了私塾,家中只剩下卢月照和裴祜两人。 曾木匠那边的活儿还是要等院子中的雨水没了之后才能继续。 雨后潮湿,不能坏了木料。 这样一来,裴祜要等明日午后再去。 趁着裴祜在,卢月照叫上他准备干活。 这场雨实在是大,卢宅厨房外的墙皮受潮掉了一角。 听着卢月照的安排,裴祜正在院中用铁锹和着黏土。 不一会儿,卢月照从外面抱了一捆干草进来。 裴祜去迎她,想要从她手中接过干草。 “不用,也不重。”卢月照说道。 她抓起干草放进黄泥之中,裴祜也跟着拿起干草放进去。 “接下来把它们搅拌在一起就好。”卢月照说。 裴祜应声拿起靠在树身上的铁锹搅和着。 “好了,”卢月照端来一个木盆,“再把草拌泥铲到盆里,我们就可以去糊墙了。” 黏土拌上干草,就叫“草拌泥”,乡下人家的墙面很多都是用这草拌泥涂抹上去的。 别看它现今还是湿哒哒黏糊糊的,等晒干风干之后,就会变得坚硬无比,用火烤,还可以用来防潮,简单好用,也不用什么银钱。 裴祜将木盆端到厨房,接过卢月照递来的抹子,将草拌泥细细抹上去。 卢家的厨房就是用这草拌泥糊上去的,等风干之后这处也看不出什么痕迹。 很快,裴祜就将墙壁补好,舀水清洗刚才用过的工具,二人再一同将院中和过泥的地面冲洗干净。 天气渐热,石板地用不了多久也就被晒干了。 将各种物件归回原位后,二人用胰子洗净手。 裴祜拿起巾帕包裹住卢月照的双手,轻轻擦拭。 她的双手白嫩细滑,随着裴祜的动作,泛红的指尖探出了乳白色的巾帕。 “擦好了。”裴祜嘴角噙着笑。 卢月照轻抿朱唇,“你下午没什么事是吧。” 裴祜点头,“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把我们两个的事告诉爷爷,同在一个屋檐之下,也不用瞒,想瞒也瞒不住。” 彼此心中都有对方,现如今挑明了关系,情真意切,恨不得将眼睛粘在对方身上,但凡是个人打眼一瞧就什么都懂了。 但卢月照还是想尽快告诉卢齐明。 “那就等爷爷傍晚回来说。”裴祜回答。 第21章 “那......怎么说?” 卢月照大大的眸子盯着裴祜。 “我来说。”裴祜回道。 “好,你来说,我呢,在一旁附和。” 卢月照眼中闪着俏皮,裴祜勾唇浅笑。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卢月照问道。 “嗯——听你的。” “让我想想这村中你哪儿还没去过......你是不是都去过了?” “好像是都去过了,但我还没去过田里,想去看看咱们地里的庄稼。” 卢家是有好几亩庄稼地,只不过家中只有一老一小祖孙二人,打理不过来,卢齐明就请隔壁陆当家的打理,两家的地紧挨着,也方便,每年卢家的收成会分给陆家五分之一。 刚来东庄村时裴祜不懂韭菜要割不能拔,被陆家婶子说了一番,她就是陆当家的媳妇儿。 “好呀,你若是想去我现在就带着你去。”卢月照笑着说道。 说走就走,二人一同出了门。 阖上大门,卢月照挂上门锁准备锁门。 “梨儿,等等!” 卢月照停下手中动作和裴祜一同转身。 卢齐明从不远处出现,身影 摇晃,似有些蹒跚,眼下双手扶着路边的树干,站不稳了。 卢月照和裴祜见状赶忙跑到卢齐明身边,两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卢齐明。 “爷爷,你没事吧?”卢月照满是担忧。 裴祜亦紧紧蹙着眉头。 卢齐明慢慢抬头,苍凉的眼中满是泪水,定定地看向远处。 “爷爷,这是怎么了?”裴祜问道。 卢齐明张了张嘴,想要说,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悲痛,过了一瞬,呜咽出声:“梨儿,章晋过世了。” “章......章爷爷?”卢月照惊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之前他们二人还一同叙话饮酒,怎么突然就...... “是什么时候的事?”卢月照问卢齐明。 她伸出手给卢齐明顺着气,“爷爷,我们进家门说。” 进了卢家,裴祜扶着卢齐明坐下,卢月照端来一杯温水让卢齐明喝下。 “刚才有人去私塾寻我,说他受章家老夫人刘氏所托来告知我,章晋两日前因病过世,昨日之雨一直下到了今晨,报信之人车马陷入泥中,山雨又淹了路,这才晚了一日。” 卢齐明目光呆愣地看向远处天际,不知在想什么。 “梨儿,你陪我去章家吧,上次分别之时,是他去信京中和县城李府,否则,李垄和李康泰没有那么容易罢休。” 卢齐明扶着桌子起身,继续说道:“本以为他回乡后我们二人能多些时日相聚,可没想到,那日匆匆离去,竟是最后一面......你章爷爷许久未见你,还说要来看你......你随我去看他吧,明日是他下葬之日。” 卢月照眼中闪烁着泪花,她记忆中的章晋衣衫落拓,见到她时总是很欢喜,会带糖糕给她吃,带珍藏书卷送她看,还满脸羡慕地对卢齐明说: “我这一生最大之憾事就是没有女儿,也无孙女,如今你却有了一个这般贴心,还玉雪可爱的孙女,我好生不平!我想问你借几日梨儿,让她做我的孙女,也孝敬我这个爷爷!” 听到此话,卢齐明笑哈哈地回道:“这是我的孙女,你想要孙女,不如催促你家儿子,让他争些气,好过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家的孙女羡慕不已!” 章晋看着卢齐明的笑容无奈摇头,心想着,他回去就催促他那儿子,太不争气! 只可惜,他那“不争气”的刑部尚书儿子章应,还就是没圆了章晋想要抱孙女的心愿。 裴祜和卢月照去将马儿牵出,套好车。 二人站在卢宅门外,裴祜抬手,指腹轻轻拭去卢月照眼下的泪水,“帮我给章大人上柱香,替我谢他救你之恩。” 卢月照点头。 “照顾好自己和爷爷,我在家等你们回来。” “好。” 卢齐明拄着拐杖出了门。 这条拐杖是卢月照早几年就给卢齐明备好的,之前一直没拿出来用,他没想到会在去往老友葬礼之时用上。 裴祜将卢齐明扶上了马车,卢月照坐在前面驾车。 “驾——” 马车向着北庄村行进。 卢月照扭头看见裴祜向他们挥着手。 裴祜站在原地,马车的身影消失许久,他才回了卢宅。 不知为何,今日听到“章晋”的名字和他去世的消息,裴祜心中也是说不出的伤感。 或许是听闻他曾帮了卢月照和自己的缘由吧,裴祜想。 若是没有他,李垄和李康泰父子哪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他会牢牢记住“章晋”这个名字,记住这位未曾谋面,却在他和卢月照危难之际伸出援手,抱有善意的老者。 * “唉,怎么说也是从一品前太子太傅的丧礼,结果就这么几个人来,冷冷清清,真叫人唏嘘。” “谁说不是,这朝廷里的官儿都是人精,眼看着新皇登基,咱们这位族叔没了依仗失了势,这人死了,也就当没听说。” “想当初先帝和先太子在位的时候我们族叔是何等风光,人人都想巴结,附近的新晋仕子都想寻族叔求个门路,连带着我们也跟着沾光,这十里八乡的,只要一说我们是太子太傅章晋章大人的族亲,谁敢欺负我们,有时候为了能够见族叔一面,这礼都能送到你我家中,虽说族叔从来不见吧,但没人敢欺负我们是真的!” “唉!可自从族叔致仕之后,我们也备受冷落,也要跟着看这些大大小小官老爷的脸色,说是致仕,但是谁不知晓族叔是被逼致仕,这和罢官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族叔过世,他的儿子孙子也要从京城官位中退下,回乡丁忧,守孝三年,尤其是族叔唯一的儿子刑部尚书章应,那可是正二品大员呐,这下更是人走茶凉,被人连根拔起,咱们章氏一族要彻底无望喽!” 卢齐明和卢月照一进章家大门,就听到几个章家族人在悄声议论。 二人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满堂冷清,吊唁之人寥寥无几,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卢月照扶着卢齐明进了灵堂。 卢齐明眼含热泪,心中一直不能接受好友骤然离世的噩耗,可是,看着堂中静放的棺椁,也只能让自己接受。 祖孙二人上前见礼,卢月照记得裴祜托付之事,也替他上了香。 之后,丧家回礼。 “卢伯,您来了。”礼毕,章应起身去扶卢齐明。 “伯伯,大娘。”卢月照向着章应夫妇二人行礼。 章家夫妇点头。 “这是,梨儿?”章应问道。 “是伯伯,小女名为月照,小字梨儿。” “好,真是好,我们夫妻二人常听父亲提起卢伯有一个天仙似的贴心孙女,今日一见,我算是明白父亲为何一脸羡慕,可是,我们夫妻临了也没让父亲抱上孙女......” 言及亡父,章应夫妇忍不住落泪。 “来,快来见过卢爷爷和你们的梨儿妹妹,时儿,你最小,要叫姐姐。”擦过眼泪,章应叫自己的儿子们过来见礼。 “卢爷爷。” “妹妹。” “姐姐。” 祖孙二人再回礼。 “这是,时儿?都这么大了。”卢齐明指着其中年岁最小的问道。 “没错,是我的小儿子,章时,他自小身子骨不好,一直被我养在乡下庄子上,不怎么出门,难怪卢伯眼生。小儿不才,正在准备科举,更是不出来见人了。” 章家一家子的知书循礼,十一二岁的少年亦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礼。 “看着个个钟秀的孙子,我那老弟也不甚遗憾了。”卢齐明喃喃道。 章应眼中泛起泪花。 “你母亲呢?”卢齐明问道。 “母亲伤心不已,哭晕了好几次,如今卧床不起,不能出来见人了。”章应回答。 “可有大碍?” “郎中说无碍,就是伤心过度。” 卢齐明叹气,“让你母亲保重,她还有你们这一大家子儿孙要牵挂呢。” 章应点头:“卢伯放心,我们一定照看好母亲。” 第18章 “起灵——” 停灵三日,今日是章晋下葬的日子。 送葬之人除了章氏族人,便是村中乡民,章晋一路顺风顺水荣耀半生,临了朝中竟无一人相送,也是唏嘘。 卢月照搀扶着卢齐明跟随在送葬的队伍之中,耳中尽是抽泣之声,她伸手擦着眼泪。 卢齐明一直注视着前方,那里是章晋的棺椁。 二人自幼于乡间私塾中相识,章晋开蒙比卢齐明早,卢齐明刚进私塾时根本跟不上先生的进度,都是章晋为他课后开小灶。 私塾距着二人村中有十几里地,两人每日天未亮就要出门,天黑才能回家。 第22章 夏日还好,一早一晚天还有些光亮,最苦的是冬日,天寒地冻不说,还两眼一抹黑,只能靠着火把照明。 两个人会在休憩之日上山捡拾树枝,再捆成一把一把的,前面再裹上草纸,火折子一点就成了“火把”。 无数个晨起傍晚,两个孩童奔走于山间田 野,也不觉着累。 那时候的岁月是那般无忧。 嘴中说着今日学了些什么,谁没背出书被先生责怪,谁惹先生生气受了罚,先生又不记得昨日讲到了哪里,还有,先生的胡子为何会劈叉,真的是他说的学问高的缘故吗...... 心中想着晚上回去的饭食,能不能吃到肉沫荤腥,昨日路上草丛中捉到的蚂蚱今日还活着没,等到休憩时一同上山捉野鸡野兔子带回家中添伙,家中要收秋了恐怕要忙好一阵子,不过可以在稻谷堆中捉迷藏...... 偶尔谈及今后志向,想着能够有一日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光耀祖宗门楣,连带着父母脸上也会有光。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仿佛一直是这慢慢悠悠的光景。 可是,日子呢,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过去了,人哪能一直在幼时活着。 如今,一同长大的两人,其中一个已经躺在棺木之中,剩下的一人浸泡在回忆里不愿出来。 转眼之间,这一辈子也快过尽了。 伴随着沉闷的一声,棺木被放置在备好的墓圹之中。 纸钱撒在半空,飘飘散散落在棺木上,在场之人无不放声痛哭。 有人在哭自己的父亲祖父,有人在哭自己的至亲好友,有人在哭曾经接受的帮助与善意,也有人在哭章家最大的依仗没了,哭今后的前程未卜,自身难测...... 章氏族人哭跪在地,神情伤痛。 “父亲,你一路走好,不孝子会照看好母亲家人,您放心!”章应哭道。 一旁的几位族亲和村民擦干眼泪,拿着铁锹站起,“时辰到了,该下葬了。” 章应痛哭流涕,点了头。 黄土一锹一锹地被扔进墓圹之中,黑色的棺漆被逐渐覆盖。 这时,原本虚弱不已的刘氏突然抓开儿媳搀扶的手,跌跌撞撞向着墓圹走去。 “母亲!” “祖母!” 章应脚下一软,连跑带爬地冲上前将刘氏拉住。 母子二人瘫坐在地。 章应妻子和孙辈跑上前围在二人身边。 “你别管我......我想和他说说话,他怎么就这么突然走了,留下我一个老太婆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刘氏哭得伤心。 “母亲,你还有我们呢,儿子孙子已经没了父亲祖父,不能再没有母亲和祖母了......您不要说这样的话,父亲听了会伤心。”章应将自己的母亲抱在怀中,眼泪直流。 卢月照擦了擦眼泪,看向一旁的祖父卢齐明。 苍老的眼睛历经风霜,饱含泪水,尽是不舍。 身边之人走走停停,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棺木最终还是被掩埋进了黄土之下。 人最终,都是这样的去处。 * 傍晚,太阳渐渐西去,天边余霞成绮。 用过饭后,卢齐明在院中树下乘凉。 他手中翻看着一本旧书,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 光色渐黯,看得有些伤眼。 “走吗?”裴祜问。 卢月照点头。 二人一同来到树下。 “爷爷,我们两个......有话对你说。” 听到孙女对自己说话,卢齐明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看向二人。 “爷爷,我......心悦梨儿。”裴祜说道。 卢齐明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二人,并无惊讶之色,更像是心中有块石头落了地。 “是,爷爷,我们心悦彼此,今日想正式告诉您,”卢月照看着裴祜,嗓音温柔,“孙女早在之前就看清了自己心意,眼里没有旁人了。” 裴祜亦看着卢月照的眼眸,两人眼中尽是彼此。 “爷爷,我知晓自己不是您心中佳婿,也说过让梨儿另觅他人的话,但是......我终究还是违背不了自己的心意,也不想让梨儿因我而情伤,我心中只有她一人,此生也唯她一人。” 语毕,裴祜跪在了地上,继续说着:“我这条命是梨儿救来的,属于她一人,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哪怕是要我这条命,我也会即刻双手奉上,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不会让她伤心委屈,求爷爷成全!” 裴祜额头触地,向卢齐明磕头。 卢月照也在裴祜身边跪下,“爷爷,你知晓孙女,认准了人就不会轻易改变,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苦,只要有他在身边,我就不怕,孙女需要爷爷的祝福,请爷爷成全!” 卢月照也磕了头。 卢齐明伸手扶起跪拜在地的两人。 “我卢齐明不是迂腐偏执的大家长,一心只想着让孙女攀附权势,丝毫不考虑孙女的心意。我给梨儿寻亲时不知晓她对你的心思,也不是为了强迫她,而是为着给她多一重选择,最终如何抉择,在她,不在我。既然梨儿已经选好,我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阻拦,路是自己选的,既然选定,不后悔就好。只是,有一点,就是不希望她伤心。我也曾年轻过,也有此生挚爱之人,今日你们二人向我开口,希望你们记得今日誓言,既然情深义重,那就不可轻易辜负。” 天边晚霞渐渐散去,卢齐明合上手中书本。 “那日清晨,大雨未停,梨儿让我去信张知县拒绝婚事,之后,她独自一人出门,本来,我以为清明你对梨儿并无爱恋之情,可你进门不见梨儿就想也不想地跑了出去,看着你的样子,我就知道,我猜错了。后来,雨势渐歇,你们两个狼狈回来,可脸上丝毫不见伤愁,我心中就有数了,等着你们向我开口。今日既然说清,你们二人就好好相处,等时机成熟之时,我为你们操办婚事。” 卢齐明看着卢月照,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那个我从小背着的小女娃,如今长成了大姑娘,有了心中所爱,我想亲眼看着你穿着凤冠霞帔,风风光光嫁给心爱之人。” 卢月照觉得祖父从章晋的葬礼上回来之后更添苍老。 曾经,卢齐明背着她上私塾讲学,背着她看青山绿水,背着她哄她睡觉...... 背着背着,她长大了,他却老了。 “爷爷,你不仅要送我出嫁,你还要做曾祖父呢,你忘啦?你曾说等我的孩子出生,要亲自取名,还要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你可不许食言。”卢月照眼中泛着泪花。 裴祜眼眶湿润,将卢月照的手轻轻握住,有些泛凉的手逐渐被他手心的温度所暖。 “乖孙放心,爷爷记得,你见爷爷什么时候说到没做到?放心,为了你,为了你们两人,我一定保重自己,活得长长久久!” * 五日后,周媛就要出嫁了。 这日,周媛空出来时间去寻卢月照,想同她说说话。 两人再一次来到了这处罕有人迹的河岸处,一起坐在了河边的那块大石头上。 上次大雨,卢月照来时这块石头被淹了大半,如今,河水早已褪去,这块石头又恢复成往日样子。 卢月照身量高,周媛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二人一同看向面前河水,日影摇晃,河面金光粼粼,煞是好看。 “马上就要成亲了,本来盼了好久,可眼看着就要嫁给他了,心中反而很不舍,舍不得我娘,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东庄村。”周媛叹息。 卢月照把头偏了偏,两个人的头碰在一起。 “我也舍不得你,只盼着你能时时记得这里,常常回来。你公婆都是厚道之人,想必能体谅,毕竟马大娘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走了剩她一人更是孤单。” 周媛点了点头,“二老确实厚道,子路同我说过,他们一家都觉得我娘一人孤单,也不放心我娘一个人,说等我们有了孩子就把我娘接去,我婆婆年纪大了,只她一人带着孩子怕精神不够,到时候我娘也去照看,这样住在赵家也名正言顺。” 卢月照笑着开口:“赵子路还蛮贴心,想得很是周全,我在家也会照看着马大娘,你尽管放心。” “有你在我当然放心,”周媛笑眼弯弯,忽然话锋一转,“你呢,你和清明如何了?我刚才去寻你,一进门就看到你们两个谈笑,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 “嗯——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什么!”周媛直直坐起,看向卢月照,“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四五日,那日雨中清晨,他来这里寻我,我们表明彼此心意, 之后,我和爷爷去了章爷爷的葬礼,就想着这两日去寻你告诉你,这不,你今日来了,正好。” “哼!还算清明这小子有点良心,要不我就要叫他缩头大乌龟!明明喜欢得不得了,就是不说,还说什么要走,真是!”周媛愤愤不平。 第23章 “哈哈哈哈,还得是我的媛媛,他也知道自己错了,你现在让他走,他还就不走了呢!”卢月照笑着说。 “算他识相,惹我梨儿伤心,他就该打,他要是再让你难过,你就告诉我,我一个大嘴巴抽上去,手疼了,我就脱了鞋,用鞋底儿抽他!” “咳,”周媛收回情绪,“这话你听听就行,别告诉他,要不显得我很粗鲁,希望不要有这一日,要不我天涯海角也要抽他去!” 卢月照笑着点头,“赵子路就不会惹你伤心,我呀,也就不会有这粗鲁的一日。” 周媛有些红了脸,“他是个木讷憨傻的,我不惹他伤心也就罢了,恐怕到时候他还要寻你来告我的状。” “行啊,我倒时候可要好好劝劝你,哎,我现在就可以劝你,你要好生对你的夫君,别欺负他,别到时他还要寻我来哭鼻子,我还要断你们的家务事。” 二人相视,再哈哈大笑。 “我呀,等着你和清明的好消息,你说,你们两个生得这般好看,这生出来的孩子该是什么模样,怕不是比那年画上的娃娃还要好看!” “哪有那么快,再说,要生也一定是你俩的孩子先出生,毕竟是你先嫁人。”卢月照说道。 周媛笑得羞涩,脸上是挡不住的甜蜜。 第19章 今日木活儿结束得快,裴祜早早就从曾木匠家返回卢宅。 进门绕过影壁,卢月照坐在石凳上,一旁的石桌上摆了本书,细长的手指捏着书页一角,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神情专注。 脚边放了一个大背篓,里面是两把镰刀。 她坐在成荫繁茂的梨树之下,树叶遮蔽了阳光,只有几缕穿过之间的缝隙,将枝叶投在卢月照的衣衫上,细细碎碎,树影横斜。 听到动静,卢月照抬头,看见来人是裴祜,展颜一笑。 “你回来啦,今日果然早!快去收拾换身衣裳,好了之后,我们就出发!”卢月照眼睛亮亮地看着对面之人。 “好,很快,你等我。” 裴祜看了看身上残留的木屑,收起心神,小跑着进了东厢房,很快,手里拿着一沓干净的衣衫进了正屋西侧的陪房。 那间小屋子是沐浴冲洗之处。 每日裴祜下了工都会冲洗一番,就用从下院担上来存好的井水,夏日炎炎,井水清凉,刚好可以冲尽炎热。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卢月照还是能够听到阵阵水声。 她忽然想起,裴祜刚来到东庄村时,纱布裹缠下的肌理曾在她眼中一晃而过。 卢月照抿了一下唇,重新将目光投向石桌上的书卷,尽力忽略掉那些声音。 可是,好像有些难。 裴祜冲洗结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再将今日穿过的衣物放入木盆中,很快清洗干净,晒到院中的晾衣绳上。 他结束了。 卢月照起身进了西厢房,将手中书本放上桌案。 “梨儿。” 她忽然听到裴祜在门外唤她。 掀开帘子,卢月照看到了裴祜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枚木制书签,尾部穿孔系着浅银色穗子,签身上是雕刻精致的月白梨花。 卢月照伸手接过,放在手中细细端详。 书签左下角还有三字楷书——“清明制”。 “你什么时候做的?”卢月照看向裴祜,脸颊泛着红。 几滴清水顺着裴祜的脸颊落到脖颈,再到锁骨,最后洇入干净的衣领。 夏日衣着轻薄,又是刚刚冲洗过,残余的水份贴着裴祜的躯体,襟下肌理若隐若现。 “在向师父拜师的七日后,不过左下角的字是昨日刻上去的,之前想送你,但一直没送出,今日给你。”裴祜看着卢月照的眼睛。 “我很喜欢。”食指轻抚着上面的字迹,卢月照回答。 她转身进入房门,将书签夹入刚刚看到的书中那页。 裴祜背上背篓,二人出了门。 趁着今日裴祜下工早,卢月照要带他去自家地里看看。 “呦!你们这是去哪儿?” 两人走了一段路,迎面碰上了邻居陆家婶子。 陆家婶子手肘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做了一半的针线活儿。 “婶子,我们去地里看看,你这是从哪儿回呀?”卢月照说道。 “我这不刚串门儿出来,回去歇会儿就准备晚饭了,你俩这傍晚去地里呀?” 村民夏天去田地一般是清晨,那时候凉快,做起农活会少受些烈日暴晒的罪。 “就是带清明去看看,他还没去过,这不趁他今日回来早,顺便再掰些嫩玉米,晚饭煮煮。”卢月照回道。 陆家婶子看着对面站在一起的两个小年轻,脸上挂着笑,心里什么都懂了。 看来最近的传言是真的,两个人好事将近啊。 “好,快去吧,趁着天明。”陆家婶子笑着说。 挥别陆家婶子,两人继续顺着路向前走。 越往前走遇到的人越少,临近傍晚,是真没什么人去地里。 日影将并行两人的身影照得长长,夏日暖风扑在身上,此时倒不觉得热。 卢月照往裴祜身边挪了挪,发丝飘动,轻轻擦过裴祜的肩头。 手心一热,裴祜挽住了她的手。 “还有多久?”裴祜问道。 “快了,再走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风景变换,路边农户渐少,视野慢慢开阔。 前方是有人头一般高的玉米地,阳光照耀下金灿灿一片。 “就是那片,是我们家的。” 顺着卢月照手指的方向,裴祜看向不远处。 随后,卢月照拉着裴祜的手走进那片玉米地,两个人一同钻了进去。 眼下玉米刚刚长成不久,正是嫩的时候。 裴祜将背篓放在地上,再拿出里面的两个镰刀,他看着卢月照伸出手将玉米掰下,再放进背篓,自己也上手去掰着。 “我们掰满这一篓就好,回去煮熟了吃,还可以烤,”卢月照一边掰一边问,“清明你喜欢吃煮的还是烤的?” 裴祜手很利索,“啪”又掰下一个,他想了想,“都好,其实我也不知,我没吃过嫩玉米,听你的。” “行,那就都尝尝。” “好。” 这附近的嫩玉米被掰完了,裴祜提起篓子,两个人又往里面走了走,在一处停下后,继续掰。 很快,背篓被装满。 “好了。” 裴祜将手中的最后一个玉米放进背篓,低头看向身旁的卢月照。 卢月照点头,心中想着什么,忽而眼睛一亮,“还有一个东西你也可以尝尝!” 她环顾着周围,看向前方。 “来,跟我进来。”卢月照拿起地上的两个镰刀,向着更深处走去。 裴祜跟上。 他看着卢月照蹲在一株玉米秆旁,拿起镰刀顺着根部割下。 卢月照将长长的玉米杆放在地上,再用镰刀将根部附近切下,一手拿着割下的小半截秆儿,一手用力扒着外面的硬皮。 很快,里面的鲜嫩处露出。 卢月照将剥好的玉米秆递到裴祜嘴边。 他张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好甜!” 裴祜很惊讶,没想到玉米秆底部这般水甜。 “就知道你没吃过,怎么样,甜吧,”看着裴祜点头,卢月照继续说着,“不过,只有还未完全成熟的玉米杆儿才会甜,等再过几日玉米熟了,这秆儿也就干瘪不甜了。” “记得把嚼好的吐出来,就和吃甘蔗一样。”卢月照提醒。 裴祜拿起另一把镰刀,将前方一株绿嫩的玉米杆割下,很快,给卢月照也剥好了一个。 卢月照接过也吃着,裴祜继续向前寻找着嫩玉米秆,很快,割了一小把。 卢月照则跟在他身后。 “啊——” 前方似乎有人轻呼,两人一同停下脚步。 裴祜一手将卢月照护在身后,一手轻轻拨开眼前的玉米秸秆,两人脚步轻轻向前走去。 突然,裴祜瞪大了双眼,停在原地。 两人靠近了声音源处,听得清清楚楚。 “嘶——你轻些......” 这是一个女声,声音娇媚,女人攥着拳头,轻轻锤着眼前的男人。 卢月照的视线被前面的裴祜挡得严实,她好奇地抓着裴祜的胳膊,偏出头,向前看去。 没了裴祜的遮挡,眼前还有密密分布的玉米杆,可卢月照还是透过缝隙看清了十数步前的两人。 嗬!白花花的一片。 两个身影紧紧交缠,难舍难分。 卢月照被眼前景象惊得同样瞪大双眼。 “好家伙,你家那个老头多久没弄你了!” 男人喘着粗气,幅度越发大。 女人呜呜咽咽,似有些受不住,又似得了满足。 “好哥哥,那个死老头早就不行了,每次刚开始就结束了,吊得我不上不下的,难受死了,唔——” 第24章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住。 男人松开女人,又埋进了女人身前。 “好哥哥,快,用力......” 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叫喊声,一时充斥在这片玉米地深处。 裴祜回过神,猛然转身,撞进了卢月照的眼睛里。 两人看着对方,唰得一下都红了脸。 耳边声响越来越大,卢月照拽着裴祜的袖子就往回走。 偏偏因着后面地上的两人,裴祜和卢月照还只能轻手轻脚地带着东西逃离此处。 终于,两人出了玉米地,这样还不算,又脚步匆匆地继续往回走了一大段才缓下步伐。 卢月照微微喘息,挺秀的鼻尖冒了薄汗。 裴祜背着满满的篓子,饶是再精健的体格,经过刚才的场面,又仓皇而逃,额间也出了微汗。 两个人一时沉默。 怎么偏偏是他在身边? 卢月照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尴尬,“呃——好一对野鸳鸯!幸好刚才没看清他俩是谁,要不这以后见了面可怎么办?都是这村子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说说这......” 裴祜默默点了点头,眼神直视前方,不敢看身旁的卢月照。 “你看清那两个人是谁了吗?”卢月照问。 “没,确实......没看清。”裴祜回答。 “哦。” 两人继续并肩向着卢宅的方向走去。 天边晚霞满天,绚烂夺目。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1] 很快,他低头看向身边女子。 点点霞光散落在她的娇靥,眸中似有千里溶溶。 “唔!” “小心——” 卢月照仰头看着天边霞光,一时没注意脚下,险些被路边石头绊倒。 手臂一紧,裴祜伸手拉住了她。 卢月照的头顶撞到了裴祜的下巴。 “哎呀,疼不疼?” 这一撞属实不轻,发出一声闷响。 裴祜却摇摇头,“没事,不疼。” 二人眼神在空中相撞。 许是夕阳照耀的缘故,两人竟觉得身上有些燥热,还没有出发去田地时清凉。 裴祜伸手,用干净的衣袖轻轻擦去卢月照额间的薄汗。 他的衣袖遮住了卢月照的眼睛,她敛下眸子。 忽然,额间微凉,是温柔的触感。 卢月照愣在原地,不自觉抓紧了手中切好的秸秆。 很快,微凉消失,卢月照睁开了双眼,可眼前依旧是裴祜洗得泛白的衣袖。 她的脸庞被袖口遮去大半,只有朱唇留在外面。 裴祜盯着看了一瞬,忽然,俯下身去将之轻轻覆盖。 她的鼻尖充斥着他的气息,微凉,清冽,还夹杂着皂角的清香。 那是他出门前换过的衣衫上的味道。 “哗啦——” 卢月照手中的秸秆尽数散落。 落日斜阳映照在溪边小桥之下,暖风忽来,吹皱了溪上倒映的身影。 第20章 今日是周媛出嫁之日,此刻周家屋内屋外都是人,尤其是屋内,狭小的空间挤着一堆人,都是来看新娘子的。 “媛媛今日真好看!”陆家婶子看着在镜前坐着的周媛说道。 “是啊,媛媛原本底子就好,顺眼可人儿的,再好好打扮打扮,这不得把赵家那小子迷死。” “谁说不是呢,我说马嫂子,你这亲家结得可真是不错,这媛媛进了门就享福去了,你也不用操心了,安心等着抱外孙吧!” “可不,周大伯早早就走了,家里全靠大娘一个人支撑着把媛媛带大,真是不容易,还好媛媛自小就听话懂事,可给大娘省了太多心,她爹在天上看着媛媛嫁得这么好,也能放心了。” “行了,新娘子也看到了,咱们都出去吧,让她们娘俩说会儿私房话。”陆家婶子招呼着屋内众人向外走。 很快,屋内只剩下周家母女。 马大娘站在周媛身后,正在给周媛盘头,手指虽粗,但极为麻利,神情专注,动作细致。 周媛的黑发顺直柔亮,在母亲的指尖下被挽成一个个形状,再被盘到头顶固定。 马大娘拿起桌上的桂花油,倒在手心轻轻揉搓,再涂抹在周媛的发丝上,将她的额间耳边的碎发理好。 “我出嫁时你外祖母就是给我梳的这个头,后来你出生后,我跟着她学会了,为的就是等你嫁人这天亲手为你梳。” 马大娘动作轻柔,周媛想起小时候的发辫都是母亲给梳的,后来她渐渐长大,自己也学会了梳头,母亲就再也没有给她梳过了。 时隔多年,她抚摸自己发丝的手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 马大娘拿起首饰盒里的头面,一件一件给周媛戴在发间。 这头面是赵家聘礼里的物件,用银子打的,外面镀了一层金,最精致的一件是银鎏金嵌着红蓝宝石的蝴蝶簪。 一旁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制首饰盒,看起来有些陈旧,但是马大娘没有打开。 “娘,你把梨儿送我的步摇也戴上去。” “好。” 周媛看着那个旧首饰盒,觉得有些眼熟,伸手打开了。 “欸,这个银镯子是娘亲的陪嫁对吧?”周媛问。 马大娘将卢月照送的并蒂海棠步摇插入周媛的发髻,然后点了点头。 “也是你外祖母的陪嫁,我嫁给你爹时身上总共两件首饰,一个素银簪子,另一个就是这个银镯子,本来是想给你戴着的,但还是算了吧,子路的聘礼里有金镯子。” 当初周媛的父亲去世,买不起棺材,马大娘就当掉了那支素银簪子,陪嫁的首饰就只剩下了这一件。 马大娘很宝贝这个银镯子,向来都是藏得好好的,连周媛都不知道放在哪儿,但是,马大娘每过段时日就会拿出来仔细清理,这么多年过去了,镯子也没有发黑,还是干干净净的。 周媛抚摸着手中的银镯子,心口有些发酸。 她掀开左手衣袖,将银镯子戴在了手腕上。 马大娘看到了女儿的动作,伸手想把银镯子摘下,“媛媛,摘下来吧,这镯子太旧了,也不值什么钱,这大喜的日子,别让别人看笑话,让亲家看见了会觉得寒碜。” 周媛按下马大娘的手,“娘,你说什么呢,你是我娘,这个镯子是你和外祖母留给我的,他们想笑话就笑话吧,若是公婆因为一件首饰不开心,那我今日也没必要嫁给他赵子路了。” 马大娘擦了擦眼泪。 周媛低头看着母亲的手。 从她记事起,娘亲的手就是粗糙的。 可她知道,自己母亲的双手也不是生来就粗糙的。 “娘,我给你买的擦手油你别舍不得用,现在还好,等天冷了更要好好擦,要不很容易就裂了,别和从前一样,一到冬天满手的冻疮。” “你放心,我会记得擦,”马大娘回握住周媛的手,“你去了婆家之后要孝敬公婆,记得做儿媳的本分,和子路好好过日子。” 这些话,马大娘反反复复对周媛说过好多次,到了出嫁这日,她还是不放心,生怕嘱咐少了,女儿在婆家过得不好。 周媛站了起来,擦去母亲的眼泪,“娘你放心,你叮嘱我的话我都记得,我不但会孝敬公婆,还会孝顺你,我以后一定把你接到身边给你养老,你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托人告诉我,遇着什么困难就去找梨儿,她能帮的一定会帮。” 马大娘不放心女儿,周媛也不放心自己的母亲。 母女二人看着彼此,都落了泪。 “好了,不哭了,大喜的日子咱们两个谁都不许再哭了,三天后回门,咱们再好好说话。”马大娘伸手擦去女儿的眼泪。 “咚咚咚——” 传来敲门声。” 进来吧。“马大娘说道。 卢月照推门进了屋。 她天没亮就和裴祜来了周家帮忙,坐在门口,写着上礼的人名和礼金,裴祜则张罗着后厨,准备周媛出嫁后的席面。 这会儿,周媛这边的人基本来全了,加上卢齐明刚刚从私塾赶到周家,卢月照就让祖父先盯着,若是有来晚的,也一并登上红纸,她这才有功夫进来看看周媛。 “媛媛,你好美!”卢月照看着周媛不禁赞叹。 听了夸奖,周媛眉眼弯弯,脸上尽是笑意。 卢月照走近拉住周媛的手,又和马大娘打了招呼,复开口:“赵子路真是好福气,能娶到我们媛媛,一会儿他见了你怕不是要看呆,这么一位美娇娘今日就要成了他的妻子,怕不是做梦都要笑出声!” 周媛噗嗤一笑,“你呀,又贫嘴。” 自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如今就要嫁为人妇,卢月照此刻思绪万千。 两个人手拉着手对视,周媛看见了卢月照眼中的泪花,“你可别哭,我刚刚才哭过一回,要是再哭一回我这妆就白上了,成了花猫脸,他今晚还怎么笑出声?” 第25章 卢月照被周媛逗笑,忍住了眼泪,“好好好,我不哭,也不惹你哭。” 她抬手抚摸着周媛发间的轻轻摇晃的并蒂海棠步摇,“愿你们夫妻二人如这海棠并蒂,琴瑟和鸣,携手到老。” 周媛点了头。 “哎呀,新郎官儿来了,新娘子该出门喽!”媒婆进了屋,向着周媛招手。 “去吧。”卢月照笑着说。 马大娘上前,扶着周媛的胳膊,走出门去。 “新娘子出门了!” 门外围着的人喊着,众人听闻都向周媛看来。 “新娘子真好看!” “这头面,这婚服,怕是费了不少银钱吧。” “谁说赵家不如以前的来着,都这排场了还不如以前,那赵家从前过得该是什么日子?” “咱们东庄村近十年了吧,怕是数周媛嫁得好了。” 围观村民你一嘴我一嘴地说着。 “大家伙儿都让让,别都堵在门口,不能误了迎亲的吉祥时辰,都往外走,让开些!”媒婆从屋内挤了出来,两只手向前推着,硬生生开出了条路。 赵子路候在院内,看着走向自己的周媛,果然如卢月照所说,愣在原地。 “哎呀我说赵公子,别发愣了,快牵着新娘子上轿吧,再等下去就误了时辰了。” 媒婆推了赵子路一把。 众人听着也开始起哄,赵子路的脸瞬间红得透透的。 他拱起手,向着马大娘行礼,“岳母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媛媛,此生绝不负她!” 说完,伸出右手,“媛媛,我们走吧。” 周媛将手递给了赵子路,被他牵着走出院门。 院内众人也跟着二位新人出去。 卢月照跟着人群出了周家,看着周媛被赵子路扶上了车。 赵子路上了马,“各位亲戚朋友,父老乡亲,你们吃好喝好,我们启程回去了!” 马大娘向着离开的迎亲队伍挥了挥手,手背擦着眼泪。 陆家婶子走到她身边安慰:“嫂子,媛媛也出嫁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累了一辈子,好好歇歇。” 马大娘点了点头,“走吧,我进去招呼客人开席。” 众人送走了周媛和赵子路,少部分人进了院里,剩下的人在路边等待。 周家院子小,里面摆不下太多桌椅,所以席面大多在路边。 裴祜带着几个年轻小伙子,迅速将里里外外的桌椅板凳放好,开始上菜了。 看着卢月照还在路边看着周媛夫妇离开的方向,他走到她身边,牵起卢月照的手,“我看赵子路对周媛情意真切,她姻缘美满,你也该放心,等三日后,你还来寻她,这里距离后官乡也不远,你们还是可以常常见面。我们回去吧,准备开席了。” 卢月照点头,被裴祜牵着进了院内,和卢齐明坐在一桌。 裴祜则又进了厨房盯着。 菜很快上齐,周家附近热闹非凡,东庄村村民几乎都来了。 普通村民不比有钱人家,一年到头其实吃不到太多荤腥,也只有节日才开荤,若是有红白事必定是携家带口地来吃席,也打打牙祭,给腹中添些油水。 只不过这席面上可也激烈,比的不是别的,是谁筷子用得好,夹得快,稍不留神,一盘子菜就没了,这其中又属肉菜没得最快。 马大娘这位新娘的母亲可闲不了,正一桌一桌敬酒。 知道周家如今就剩马大娘一个女眷,宾客也不灌她酒,就是让她意思意思也就罢了。 “没事,今天女儿出嫁我高兴,你们放心,我每桌只抿一小口,醉不了,这酒劲儿不大,等散了席我这还有一堆事儿呢,不会让自己喝醉!”马大娘说道。 菜上齐了,厨房也没了事,就等着结束后洗刷外面的盘碗。 裴祜带着厨房做饭的几个人出来,纷纷落座。 卢月照在自己身边给裴祜留了位置。 “累不累?”卢月照看着裴祜额间的汗珠问道。 天热,后厨最是辛苦,更别说还忙不过来,裴祜这个张罗指挥的人也下手炒着菜。 “不累。”裴祜回道。 卢月照用袖口给他擦了汗水。 “咳——” 卢齐明看着身边的两个年轻人轻咳了一声。 两个人同时埋下头用饭。 席间热闹,一直过了晌午,众人才慢慢离去。 卢齐明用完饭后早早回去午休,下午还要去私塾。 裴祜和卢月照两人一直等到所有宾客走完后,又留下帮忙收拾了好一阵子才结束。 为着今日周媛的婚事,裴祜向曾木匠告了一日假,也不用再去做工。 “好孩子,快回去吧,早早就来了,忙到现在,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躺会儿,大娘谢过你们。”马大娘将卢月照和裴祜送出了门。 “大娘不用客气,有事儿了再叫我俩,你也累了好几日了,回去歇息吧,不用送了。”卢月照说道。 “好,去吧,放心。” 要不说嫁娶之事当事人累,身边亲友也累。 卢月照和裴祜回去后轮流冲洗一番,就各自回屋歇下了。 第21章 虽说是傍晚,可这日头还是斜斜地在西边晒着,哪怕是站着不动,没一会儿也就出了汗。 曾木匠家门口立着一棵冬青树,这棵树有些年头了,眼下正是枝繁叶茂,有鸟儿在上面筑了窝,叽叽喳喳地叫着,时不时飞出来两三只,过一会儿又叼着吃食飞了回来。 卢月照在树下阴凉处已经站了一会儿,正抬头看着树上鸟儿。 她在等着裴祜下工。 不一会儿,裴祜出了曾家大门。 他一出门就看到了站在冬青树下的卢月照,树荫下光线有些暗,更衬得她的脖颈修长白皙。 裴祜站在原地盯着看了一瞬。 “梨儿。”他开口。 听到裴祜的声音,卢月照转过身看他。 二人相视而笑。 裴祜走到卢月照身边牵起她的手,两人一起回家。 卢月照低头看去,裴祜手上面有几处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轻轻皱了眉。 “平时要小心些,要不你这手迟早都是伤,怕是要留疤。” 裴祜低头看着紧握的两只手,唇角染了笑。 “好。”他回答。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就进了家门。 绕过影壁,裴祜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是一个鼓鼓的钱袋子。 “这是我这些日子做活儿的工钱,你收着。” “你自己拿着就好,不用给我。”卢月照回道。 “我平日用不到什么钱,拿着也没用,我去学手艺就是为了补贴家用,等以后......也都是要给你的,收着吧。” 裴祜将钱袋塞到了卢月照的手里。 卢月照明白裴祜的意思是说,等成了婚他挣下的钱也是要给她的。 也不差这些时日了。 “好,我收着。”她说。 卢月照进了西厢房,将钱袋子和家中其他银钱放在一处。 天色还早,卢齐明还要些时候才能从私塾回来,卢月照出了西厢房,树下已经摆好了两把躺椅。 正屋西陪房传来水声,裴祜正在冲洗身上。 卢月照拿来半条艾草绳,用 火折子点燃一头,将之放在两把躺椅中间。 被点燃的艾草起了烟,白烟袅袅,散入空中。 艾草绳,顾名思义,就是用艾草编织的绳子,每年春末夏初,是艾草成熟之时,要在这时候将之采摘回来,编成一条条粗绳,再把它们晒干。 将晒干的艾草绳点燃,夏天可以用来驱蚊。 只不过艾草绳晒干需要时间,所以每家用的都是至少一年前备好的。 卢月照又拿来两把蒲扇和一个小药盒,自己先坐在躺椅上等着裴祜。 很快,裴祜在她身旁坐下,带着一身水雾。 裴祜手上慢慢地打着蒲扇,扇出的风都吹到了卢月照身上,反倒是另一把蒲扇一时没了用处。 “在想什么?”裴祜看着卢月照问。 她正低着头给裴祜的右手上药。 “我在想,今晚我们吃什么?” 手指涂完了药,卢月照又在上面缠了两圈绷带。 把药瓶和绷带放回一旁石桌上的药盒后,卢月照躺在了躺椅之上。 “天热,一会儿我去做三碗凉面,再配上两道爽口小菜。”裴祜说道。 卢月照点头,眸子里闪着几点光亮,“前日做的酸梅汤现在还在井水中冰着,我也一同拿上来,一碗下肚,保管开胃。” 裴祜笑着点头。 他放下蒲扇,起身将艾草绳往两个人前面放了放,把自己的躺椅挪近了卢月照。 两把躺椅挨得紧紧地。 卢月照偏了偏头,靠在裴祜的肩上。 两只手在裴祜的大腿之上紧紧握着。 他们一同就着晚霞,在树下乘凉。 第26章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声音。 “举人老爷回来了吗?” 李梅花站在卢宅门前,看见卢月照和裴祜两人一同出来。 “梨儿,举人老爷还没回来?” “还没,不过应该快了,梅花姐,你进来等吧。” “行。” 三人一同进了门。 卢月照招呼李梅花坐下,裴祜端来了茶水。 “梅花姐,天热,先用杯凉茶去去汗。”裴祜说道。 自从那日卢月照和裴祜在李梅花家送完钱又劈过柴,他们就没在村里和李梅花打过照面,只是听说,她忙着家中田地,还和她婆婆一同做些绣品补贴家用。 李梅花接过凉茶喝下,一杯下肚,清凉了不少。 “小梨儿,我回来啦!” 卢齐明也回了家。 “举人老爷回来啦!”李梅花起身。 “呦,梅花也在,”卢齐明看到了站在院中的李梅花,“快坐,不用站起来。” “举人老爷,我是来还你之前让梨儿给我送来的钱的。”李梅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巾帕,里面裹着一个绣得精致的钱袋。 卢齐明摆了摆手,“不用还,你们孤儿寡母的自己留着用,孩子们还小,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举人老爷,这可不行,我儿子的束脩你也免了,你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攒下些不容易,我要是实在还不上也就算了,这不家中田地有些收成,我和我婆婆平时也绣些绣品,做些鞋拿到集上去卖,现在家里有钱花,你快收下吧,你要是不收,我这今后有事可就不敢再上门了。” 李梅花将钱袋塞到了卢齐明手中。 “行,那我就收着,以后再碰上事儿,直接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卢齐明说道。 “举人老爷放心,谁不知你是个心善的,真碰上事儿还得麻烦你。” “刘大柱有信儿了吗?”卢齐明问起不知所踪的李梅花男人。 忽然间听到那个名字,李梅花有些愣,她摇了摇头,深呼了口气,“我不管他,没了他我们娘儿四个也算得了清净,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对了,我还带了一样东西,梨儿你别嫌弃我做得粗糙。”李梅花说道。 她进门后将一个包裹放在了石桌上,现下打开,露出一双精致的红色绣鞋,上面绣着鸳鸯,栩栩如生。 “家里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也就我这绣工还勉强能过眼,我就提前给梨儿绣双鞋子,成婚的时候可以穿。” 李梅花将鞋子递到卢月照手中,她看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女,怎么看怎么般配。 卢月照端详着手中的绣鞋,止不住惊叹着:“梅花姐,你可别谦虚,这还粗糙?只是,我实在不好白拿你的鞋......”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梅花打断:“梨儿,你快收下吧,这东西不值几个钱,就当是我的一点子心意,你要是不收,我今后可就不上门了!” “行,梅花,梨儿就收下了,等她成婚之时你一定带着你婆母和两个孩子来吃席。”卢齐明说。 “多谢梅花姐。”卢月照笑着说道。 “行了,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我婆婆看着两个孩子,我回去做饭。” 三人将李梅花送到卢宅门口。 “举人老爷,梨儿,清明,你们快回去吧,别送了。” “常来啊。”卢齐明说道。 “行,快回去吧。”李梅花向三人挥了挥手,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梅花姐的绣工是真的好。”裴祜说道。 “是啊,还没到秋天,地里的庄稼大多都收不了,梅花姐愣是靠着这一手的好绣工养活着家,她婆婆年岁大了,眼睛也不好,说是和婆婆一起,实际上是梅花姐一个人扛着,也不知这刘大柱去哪了,只希望他先顾好自己,别再嚯嚯家人了。”卢月照说道。 “庄稼人靠天吃饭,攒下些银钱不容易,家底儿都被他赌博糟践光了,这般没担当没责任,全然不顾家中老小的死活,是什么男人。”卢齐明叹息。 “人一旦染了赌瘾,这辈子就算是废了,自己废了也就罢了,还要牵连家人,家人何其无辜。”卢月照说道。 “是啊,家人最是无辜,刘大柱这还算是轻的,只输光了家底,没赌上妻儿,可有那家财万贯的,一朝沾上赌,输光了家产不算,还将妻子儿女拿去抵债,为奴为婢,为人妾室,甚至有的连个名分都没有,可怜呐,可怜!”卢齐明叹道。 “行了,不说这些了,我这肚子开始叫了,梨儿,今晚吃什么饭呢?”卢齐明问。 “清明说他要做凉面,再配上几道小菜,我这就去下院把吊在井水中的酸梅汤拿上来,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喝。”卢月照回答。 “爷爷,你先坐着等,我这就去做面,很快就好。”裴祜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我去啦!”卢月照一溜烟儿跑出了门。 卢齐明坐在躺椅上摇着蒲扇,之前点的半截艾草绳燃完了,他又拿来一根点上。 这蚊子真是烦人,卢齐明心想。 不过,他还就喜欢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时光慢慢,云闲风轻,有梨儿和清明在身边陪着他这个老朽。 卢齐明坐在躺椅上看着天色逐渐变暗,厨房的饭香飘到了他的鼻中。 “爷爷,酸梅汤来啦!” 梨儿回来了。 卢齐明拿起一旁的拐杖站了起来,看着孙女进门,眼中满是慈爱,“慢些,别跑,小心摔了。” 这样的日子,真好。 * 又一日午后,卢月照午睡起身,洗了一把脸后,脑子清醒了不少。 她坐在西厢房窗下看着书,手中拿着裴祜送她的木制梨花书签,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梨儿,在家吗?” 听着,是邻居陆家婶子的声音。 “婶子,我在家,进来吧。”卢月照出了西厢房去迎。 “梨儿,我跟你说一件怪事。”陆家婶子一脸神秘。 “哦?什么?” 第22章 陆家婶子左手手心放了一小把炒黄豆,正往嘴里扔着。 “来,给你点儿,咱俩边吃边说。” 她从衣下口袋里抓出一把炒黄豆,递到了卢月照手里。 卢月照尝了尝,一口下去嘎嘣脆,还带着点微糊的香味。 “婶子,你别卖关子了,快跟我说说是什么怪事 儿?” 陆家婶子拉着她在树下石凳上坐下,又向着卢月照凑近了才开口。 “今儿早天刚亮,我和孩儿他爹还有你三个哥哥去地里收玉米,想着先从你们家收起,进去埋头就开始干,给我累得,眼前直黑,差点儿没中暑晕过去,得亏孩儿他爹扶了我一把,你还别说,孩儿他爹身子骨还是硬,他……” 玉米地。 卢月照想起了那日和裴祜在自家玉米地碰见的那对野鸳鸯。 陆家婶子要说的,不会是这件事吧。 “婶子,你挑重点说。”卢月照抚额。 “重点这不就来了,我大儿子个高,说前面有块空地,让我坐着歇歇,我就过去了。过去一看我就开骂了,不晓得是谁这么缺德,把好好的一片玉米秆子压在了地上。” 行吧,果然是那档子事,卢月照心想。 “我心想着既然都被推倒了,那我就就在那儿坐会儿吧,结果,你猜怎么着?” 陆家婶子停了话茬,一脸揶揄。 卢月照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轻轻摇了摇头。 “你个还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肯定想不到,那地上有几片被撕碎的布,我凑近看了看,是女人的小衣!” 撕碎的小衣? 这卢月照还真不知道。 “我跟你说,我把那几片碎布拼好了,看大小,肯定不是瘦人穿的,”陆家婶子啧了啧嘴,“也不晓得是谁的,你说说,跑到别人家玉米地里做那档子事儿,也不怕被人撞见,真不害臊!” “这种事儿,倒是撞见的人更害臊些。”卢月照说道。 不知道别人若是撞上这事如何,反正她和裴祜是真真儿红了脸。 “对了,前几日临傍晚,我不是碰上你和清明一起去地里掰嫩玉米了吗,你俩那天看见啥了没?” 卢月照一听这话,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看见,我俩什么也没看见。” 陆家婶子看卢月照反应这么大,咧嘴笑了笑,“你还是年轻,脸皮儿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村里也不是没有两口子为了找刺激去小树林里,去地里,还有人去过山上,只不过这次倒是让我给碰上了,之前都是听别人说的。” 不是两口子,卢月照心里想。 那女人说了她家的什么,哦,老头,不太行了。 卢月照想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好奇,开口问:“婶子,你知道咱们村里,有谁家是老夫少妻吗?” 陆家婶子想了想,“少说有四五家,刘家,钱家,王家,杨家,孙家,怎么了,问这干啥?” 第27章 “啊,没事,就是想到你和陆叔一直这么恩爱,我记得你们两个是年岁相当来着,就想问问老夫少妻的感情如何。” “他们呀,”陆家婶子仔细想着,“在我印象中都还可以,也没听说有什么打架的事儿,至于说吵嘴嘛,哪家两口子不吵几句,吵过了也就没事了,等你成了亲自己经历了就知道了,但是要记住一点,吵架不能戳对方心窝子,伤人心的话说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就真的伤感情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容易,不能轻易就散了。” 卢月照点了点头,笑着回答:“婶子说得是,我记住了。” * 今日是周媛的回门之日,周媛和赵子路回到周家后,马大娘拉着周媛进屋关上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赵子路这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人能跟他聊,只能坐在另一间屋嗑瓜子,等累了,还躺在炕上睡了一觉。 “吱——” 门开了,母女两个笑眯眯地从屋内走出来。 “去吧,陪子路说说话,我去准备午饭,都是你俩爱吃的。”马大娘拍了拍周媛的手。 周媛一脸羞涩进了屋。 午休过后,卢月照算着时间又晚了一阵子出了门,她怕自己去周家去得早了周媛夫妇两人还没起。 她怀中抱着一大罐酸梅汤,是刚刚从井里拿出来的。 周媛一到夏天就蔫蔫儿地没什么精神,只有这酸梅汤能让她开胃,还必须是卢月照亲手熬的才行,其他人做的,周媛总觉得差点味儿。 “咚咚咚——” 卢月照敲着周家的门。 “来啦!” 周媛小步跑出来开门。 “就知道是你!”周媛的语气有些兴奋,伸手就抱住了卢月照,连带着她怀里的酸梅汤罐子。 明明才三日不见,可她就是很想念自己的好友。 卢月照也是如此。 看着满眼喜悦,面色红润的周媛,卢月照猜测她这几日在赵家过得应该不错。 周媛接过酸梅汤,带着卢月照进了门。 马大娘和赵子路也站在门口迎接。 “梨儿来啦,快进来喝口水。”马大娘招呼着进来,伸手接过酸梅汤。 卢月照和赵子路互相点了点头。 “媛媛,你们两个进屋聊吧,不用管我,”赵子路笑着说道,“我和娘去准备今晚的饭。” 卢月照先进了屋。 周媛仰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圆圆的眼睛里尽是甜蜜。 “你又什么都不会,别给娘帮倒忙了。” 赵子路笑着撇了撇嘴,“你放心,正因为不会才要跟着娘学,我学上几道你爱吃的菜,回去给你做。” “好。” 周媛的嗓子甜甜的。 “快去吧。”赵子路将手覆在周媛的腰侧,轻轻一推。 屋内的卢月照看着新婚的小夫妻甜腻的样子,也跟着笑。 周媛带上了门。 “好啦,你别看着我笑了。” 周媛拉着卢月照坐在了炕头。 “行,我不笑了,你赶紧和我说说你这三日在赵家过得如何。”卢月照说道。 “说实话,还……挺好的。”周媛脸颊有些泛红。 “公公婆婆都是极厚道的人,之前我听说有的新妇进门是要在婆婆面前站规矩的,我婆婆就没有,成婚这几日见了我一直问我适不适应,让我有什么需要就只管和她说。我公公是个话少的,但对我也很和蔼,家里算上我就四个人,还有一个使唤婆子和两个小厮,人口简单,没什么糟心事。” 卢月照点头,“那赵子路呢?” “他,对我也是没话说,温柔体贴,又是个老实憨厚的,怕我刚进门,在婆家不适应,一直陪我说话,我俩在一块儿讲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家里的杂活有使唤婆子做,也不用我,过得挺舒心的。” 周媛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昨天有三个他的朋友上门要叫他出去玩儿,他说要陪我,也没跟着出去。那三个人穿得光鲜亮丽的,身后都跟着小厮,还挺有排场。” “赵家条件也不差,你夫君认识些富家子弟不奇怪。”卢月照说道。 “这不是刚成婚吗,等回去了,他要出去我肯定不会拦着,早些回来就是,反正不能在外头过夜。” “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趁着你来了我跟你说说,咱俩指不定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别说晚了。” 周媛凑近些,低下声在卢月照耳边说着,“就是......那档子事儿,初次的时候一定让清明轻些,慢些,最好是进去前多准备准备,要不你会很疼,受不住的。” 一听这话,卢月照的脸腾地就红了。 “知道你还没经过这事儿,听不得,但是这不是迟早的吗,你一定记着我的话,别让他急吼吼的。” “好,我知道了。”卢月照轻声回答。 “怎么样,你和清明准备什么时候成婚呀?”周媛笑着问。 “这事儿我俩还没说过,但爷爷前几日和我提了一嘴,他想让我俩尽快。” “行,卢爷爷都开口了,想必也快了,到时候我一定来!” 两个人坐在一起又说了好一会子的话,直到太阳西斜,卢月照该回家了。 “好了,不早了,你们一家该吃饭了,趁着今日多和你娘说说话,明早就该回赵家了,你记着给我写信,人回不来,但是信要来。”卢月照拉着周媛的手。 看着周媛 在赵家过得很好,卢月照也就放心了。 “好,我一定常常写信回来,我娘你还要时常照看些。” “你放心。” “等一下,我给你带了东西,你拿回去也给卢爷爷和清明尝尝。” 周媛起身去一旁桌子上拿了一个食盒。 “这里面是些不同口味儿的冰酪,是个稀罕玩意儿,爽口不甜腻,夏天吃最好,就是回去要赶紧吃了,放久了怕坏了。”周媛说着,将食盒递给了卢月照。 “我还没吃过这冰酪,还得是托我们媛媛的福。”卢月照接过食盒,笑眼弯弯地看着周媛。 周媛忍俊不禁,“也不是托我的福,这是子路起了个大早买来的,等的人多,可排了好久的队,你要谢就谢他。” “夫妻本是一体,谢你就相当于是谢他啦,你替我转达就是,”卢月照伸手轻轻捏了捏周媛脸颊上的软肉,“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一定记得写信给我,还要常回来住,真的舍不得你。” “好好好,你的话我都记得。” 送走了卢月照,赵子路在周家院门口等着周媛。 “你俩都聊了些啥?”赵子路伸手揽过周媛的腰肢。 “放心,都是夸你的,没说你坏话。”周媛去牵赵子路的手。 “我信,因为肯定说不出我的一点儿坏话,坏的地方你也说不出口。” 赵子路亲上了周媛的脸颊。 “干什么呢,路上有人。”周媛轻轻推了推赵子路。 “怕啥,咱俩是正经夫妻。” 是不是再老实憨厚的人成了婚也会没个正型? 周媛想着。 饭快好了,赵子路拉着周媛进了门。 晚饭后,卢月照将周媛送来的冰酪一并和卢齐明、清明分了吃。 这冰酪果真如周媛所说,入口微凉,还不黏腻,夏日吃很是爽口。 晚间的风带着些凉气,完全不似白日一般燥热,吹在身上很舒服。 卢月照和裴祜一同出门走着,消消食。 第23章 夜晚,庭阶寂寂。 月光皎洁,偶尔有微风吹过,映得疏影半墙婆娑。 卢月照和裴祜两人跨过卢家大门门槛,向外走去。 地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二人相依的影子。 “咱们去哪儿?”裴祜将卢月照的一只手握在手心。 晚间凉快些,街边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处扯着闲篇儿,拉着家常。 卢月照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和裴祜待着。 她抬头望向夜空,那里天河星转,风回云开。 “我们去下院房顶赏月观星吧,那里清净,而且不用梯子就能上去。”卢月照抬头看着裴祜说道。 他的眸中似有星河流转。 “好。” 两人向下院走去。 下坡时,卢月照拉着裴祜向左手边走着。 “夏日晚上走路,不要靠近墙壁,这时候上头不时会有蝎子爬着,靠近了容易被蜇伤。”卢月照说道。 “好,我记住了,”裴祜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记着蝎子可以入药,也是一味药材。” “是,每年这时候,村中都有不少人点着灯,拿筷子夹墙上的蝎子卖钱,也是一个进项。” 说话间,卢月照打开了下院的门。 两人进去后,裴祜将院门合上。 下院的房屋东边是一个大斜坡,不用梯子就能上去,这样建是为了方便秋收之时在屋顶晒粮。 第28章 裴祜在前面,右手拉着卢月照一同往上走。 站在房顶,视野开阔许多。 下面是万家灯火,上面是月照星河。 轻风吹起,带着一丝凉意,卢月照的衣裙拂过裴祜的手背。 微微酥痒。 “我们坐下来吧。”卢月照抱着膝盖在屋顶坐好。 随后,裴祜在她身旁盘腿坐下。 卢月照的发丝微微飘动,风一吹,就覆在了裴祜的衣衫上。 她靠在了裴祜的肩膀。 就着月色,裴祜一下就捉住了卢月照的手,把它握在手心轻轻摩挲。 两个人的手,都是暖的。 “午后我去见了媛媛,她在赵家过得很好,赵子路看着憨实,却是个会疼媳妇儿的,媛媛眼里都能腻出蜜来,新婚燕尔,感情和顺。”卢月照缓缓开口。 “这下你就可以放心周媛了,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就婚前见了一面,算是盲婚哑嫁,但是脾气性格相投,夫妻美满,是缘分。”裴祜说道。 “是啊,婚姻一事若是不顺,吃亏的总是女子多些,愿往后他们夫妻也能如此,携手将这余生度过。” 卢月照顿了顿,继续说着:“我们两个幼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春日花间扑蝶,夏日溪边捉鱼,秋日在谷堆捉迷藏,冬日在雪地里堆雪狮,打雪仗。明明一切和昨日发生的一样,怎么转眼间她就嫁为人妇了。” 时移世易,卢月照略微有些伤感。 裴祜伸手,轻轻将她揽住。 两个人贴得更近,裴祜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 “可惜我还没想起从前,人事虽变幻,可童年稚趣当是一样的,也应和你一样无忧无虑,总觉得日子很慢,怎么也过不到头。”裴祜说道。 “对了。” 卢月照想起了陆家婶子说的话,昨日裴祜回来后,她就告诉了他,裴祜当时也是一脸惊诧。 知道那二人干柴烈火,却也没想到能那般烈火。 “我跟你说,幸亏那件小衣的尺寸大,若是个瘦的,陆家婶子恐怕会怀疑上你我,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以讹传讹,咱俩在这村里就没脸了。” 裴祜轻轻笑着,“那两人既尝了甜头,就不可能没有下一次,说不定多少回了才被咱俩撞见。既然能被咱俩撞见,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别人撞见。我们两个没看见是谁,别人不一定看不到,这事儿毕竟不光彩,说不定还要好好闹上一场。” 卢月照笑着点头,“谁说不是,到时候人尽皆知的,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头,还能说上好几年,说不定外乡的也会知道,人传人的时候再添油加醋些,这两个人的境遇怕是不好了。” “情与欲,二者不可分,有情才有欲,有欲情也更深,有情无欲,日子久了定会索然,可若是无情只是为了欲,等遇上更能唤起欲望的人,只会将现在的人即刻丢弃,亦不能长久。就不知那两人是哪种了。”裴祜徐徐说道。 卢月照想着他方才的话。 情,她已经尝到,那欲呢? 想让他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算不算一种欲? 止不住地想要靠近他,是不是欲? 卢月照有些不解。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一旁的裴祜。 却猝不及防落入他的眼眸。 他也在看她。 有几缕发丝被吹着贴上了卢月照的脸颊。 裴祜抬手,从上至下,顺着发丝抚过她的脸侧。 最后,将飘乱的发丝别在她的耳后。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满心满眼都是彼此。 忽然,卢月照睁大了眼眸。 月光下,她看着裴祜渐渐靠近自己。 “闭上眼。”裴祜轻声说。 她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柔软的唇瓣被他覆盖。 不同于那日溪边桥侧的冰凉,此刻,他的唇是暖的。 卢月照本以为他会和那日一样,轻轻碰一下就会离开。 可裴祜却抬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他细细品尝着她的两片唇瓣。 卢月照甚至感觉到阵阵湿濡和柔软。 裴祜的呼吸乱了…… 他知道,他对她有了欲。 很早之前就有了。 只不过从前一直克制压抑着。 此刻夜空之下,只有繁星与明月在上,他觉得没必要那般克制了。 卢月照感觉到裴祜的身体越来越热,连带着自己也跟着体温升高。 知晓自己身体的变化,裴祜觉得不能再继续了。 他强迫自己离开卢月照的唇瓣,侧开了头。 他抱紧了她,贴着她的脸颊。 卢月照被他脸上的温度烫了一下。 她此刻的脑袋还是晕晕的,眼前都有些恍惚了。 “你怎么了,怎么身上这么热?”卢月照忍不住轻声问道。 一片静默,裴祜没有回答她。 “没事,让我抱一会儿就好了。” 他稳了稳呼吸,哑着嗓音开口。 卢月照伸出双手轻轻环住裴祜的腰身。 在触碰的瞬间,裴祜似乎僵了一下。 他嗅着卢月照的发间清香,阖上了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轻云忽然遮月,两人周遭暗了几分。 “明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卢月照耳边传来裴祜的声音。 温柔,坚定。 * 今日裴祜休息一日,不用去曾木匠家上工。 一大清早,裴祜和卢月照就驾着马车出了门。 卢月照一开始在马车里面坐着,可没一会儿就掀开帘子从里面钻了出来,和裴祜一左一右坐在车前。 东庄村很快被甩在了身后,马车上了大路。 身边风景变换,在路过一个岔路时,两人都扭头看向了另一条小路。 马车没有停下,继续向前。 裴祜想起了卢月照被李康泰掳走的那晚。 其实,他不知多少次回想过那晚的情景。 他甚至会后怕。 如果那晚他没有醒来会如何,如果他没有看到卢月照留下的记号会如何,如果他差了一步去晚了又会如何? 他不敢去想,也没办法再去想。 但是,裴祜知晓,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会拼上自己的性命,找到那个伤害她的人,让那个人付出性命代价。 曾经的自己满身是血,什么都不记得,也什么都没有,是她救了他,给了他如今的一切。 他不在乎自己失去这微薄的一切,无根无依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他怕的是,她受到伤害。 察觉到裴祜的情绪,卢月照伸出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而后,她的手被他紧紧反握。 马车速度快,两旁树木葱绿,郁郁菁菁,此刻只能看见个模糊影子。 越往前行进,眼前视线愈加开阔。 “我们要去哪儿呀?”卢月照问道。 “再过些时候就知道了。”裴祜温声回答。 “日头上来了,快进去吧,不用陪着我。”裴祜又道。 卢月照看着裴祜摇了摇头。 两个人额间都出了微汗。 马车又行了好长一段路,裴祜接过卢月照递来的水袋,喝了几口水。 一滴水珠从他的唇角滑下,略过喉结,划过脖颈,最后没入领口。 所经之处留下淡淡水痕,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天儿还是热的,明明刚刚饮过水,可卢月照忽然觉着还是有些渴。 眼前景色忽然变换,裴祜拐进了一条小路。 不再是方才的康庄大道,视线也跟着收窄。 过了快半日,此刻已经到了午间。 马车越向前行进速度越慢,最后在一处脚店停下来。 两人下了马车,进去用了一碗过了凉水的卤肉面。 肉卤得久,很是入味,还配着些青菜,分量还很大,一碗下去,即刻就饱了。 马车被暂存此处,付过饭钱后,两人步行继续向深处走去。 林深苍盖,繁密的透绿色枝叶将日光隔绝在外,此处本就鲜有人经过,也几乎隔绝了外界声音。 山脚下,一片微凉清幽。 只有隐隐水声入耳。 不远处是一条小溪。 卢月照和裴祜行在这林深树密处,脸上哪还见一丝汗珠,连着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越过溪上石桥,循着山路向上,树间还能看见几只猴子跳跃,它们都挺怕人,也不上前。 卢月照已经知晓裴祜要带她去往何处。 云歇如画山中。 是云歇山。 她遇见他的地方。 第24章 山中凉爽,枝叶繁茂,一路从山脚行至山腰处也不觉得热。 卢月照隐隐记得,那日她在一株梨花树下躲了一小阵子雨。 梨花早已尽落,不见纷白,此刻绿叶枝条,青青如盖。 前方枝桠横斜,裴祜伸手拨开,另一只手牵着卢月照。 第29章 红墙黑瓦依旧,此处还是鲜有人问津,可走近却不见之前的杂草丛生。 “清云观” 牌匾上三个大字崭新,不复陈旧。 立在门前,卢月照思绪纷飞,清明时节,雨落而下,二人初遇。 桌案下几乎被血浸透的里衣,卢月照被裴祜生生吓出了泪。 而彼时深陷暗渊,以为就此醒不过来的裴祜,一睁眼却看见了卢月照,几点尘埃遮不住的灼灼如华。 不过是因缘际会。 卢月照抬腿迈入大殿,却即刻愣在原地。 桌案上铺着崭新红布,三清祖师泥塑彩绘鲜艳分明,殿顶雕刻也没了尘埃旧网。 环顾四周,地面上没有杂物,只有微薄尘土。 有人费心修整清扫过这清云观,哪里还见从前荒废。 “隔的日子有些久了,地上积了些灰,过会儿我再扫一遍。” 卢月照听到身后裴祜的声音。 她转身看向他,眼中不可置信。 “是你做的,对吗?”卢月照问道。 “是。”看着她的眸子,裴祜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之前师父带我去柳乡于员外家做工那次。” 柳乡于员外。 卢月照记得。 那于员外说要他做上门女婿,只不过他没答应。 那日大雨倾下,他说过,从于家脱身后在清云观避雨住了一晚。 竟是那日吗。 只是。 “你是在哪寻的这些物件?” 荒山野岭,东西如何备全? “在去柳乡之前就备好了,一直放在驴车上。”裴祜回答。 “你那时已经提前打算好了来清云观中做这些吗?是为何?” 裴祜默了一瞬方才开口: “要在三清祖师面前许愿,自然要心诚,心诚才会灵。” “你还记得你许的什么愿吗?”卢月照唇角浅笑,她看着裴祜的眼眸,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那日大雨滂沱,就在东庄村小河岸边,他告诉了她所求之愿。 他去求三清真人保佑她和张庄敬夫妻美满,一生和顺。 他要她和旁人在一起。 卢月照那日是真的伤了心。 不过,好在裴祜及时回头是岸。 闻言,裴祜眼角染上了笑意,点了点头。 “自然,三清真人面前,字字诚恳。” 他停顿一瞬,又继续说道: “只是如今,那几句心愿,却说不出口了。” 那日,观外大雨,他被淋透了满身,唯一一把伞没有遮自己,只遮住了背篓里的物件。 他一个人上到这云歇山,来到清云观,在他们二人初遇之处,为她做功德,也为她许下和别人的姻缘。 做木匠还是有些用的,至少这些事情做起来容易多了。 可是啊,那日风雨汹汹,殿门如何也关不上,狂风携雨而来,他的心口也被吹开了一个口子,而后,银针似雨,密密地扎在心口。 但他修完殿内后,跪在地上,还是真心望她得觅良人,一生圆满。 虽然,一字一句,字字心痛。 可是如今,看着面前款款看着自己的卢月照,裴祜后悔了,他甚至会害怕。 怕许下的誓愿成真,心爱之人和他人白首。 怕护不了她周全,没法子让她过上更好的日子。 怕又有变故,生生分离…… 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大雨,心口密密地疼。 裴祜抬手,轻轻抚过卢月照的眉心。 她微微低下眼眸。 可是,尽管性命如草芥,身世若浮萍,裴祜还是想握紧她的手,与她一同面对今后未知的人生。 世事变幻,前途未卜,可是,有她在就好,和她在一起就好…… “那你今日带我重回此处,是为何?”卢月照缓缓抬眼,看着裴祜。 不知为何,此刻她的胸口,也有些透不过气,像是身处在夏日某个阴着天,却一直没下雨的闷热午后。 “我后悔了,想要向三清真人请罪,我不想让你和张大人在一起了……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裴祜上前,低头看 进卢月照的眼眸。 那里荡着一翦盈盈秋水。 “嫁给我,好吗?” “梨儿,嫁给我。” 这几个字猝不及防在空中飘了过来,卢月照愣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 “嫁给我,好吗?” 裴祜定定地看着卢月照,深邃的眼眸被水浸润。 周围时光仿佛凝滞,一片安静,这云歇山中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卢月照没有想到裴祜会在这清云观内求娶。 她此刻心绪复杂,有惊讶,有欣喜,有感动…… 眼中逐渐模糊,面前出现了一张被血痕覆满的脸庞。 泪水滑落,那张脸庞和眼前之人重叠。 救他之时,卢月照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他,他们会两情相悦,甚至谈婚论嫁,共赴余生。 “好,我答应你。” 她脸上还挂着泪,唇角却笑着。 下一刻,卢月照被带入了一个温暖怀抱。 她抬起双手,覆上裴祜的脊背。 二人紧紧相拥。 过了一会儿,裴祜牵着卢月照,和她一同在三清真人塑像前跪下。 “三清祖师在上,小民今日携心爱之人前来,求祖师爷护佑。” “小民自知有错,先前许下愿却又反悔,可是,我还是望得祖师庇佑。” 裴祜转头看向一旁的卢月照,而后继续说道: “我们相识与此,相恋于东乡的东庄村,她方才答应了要嫁给我,今后,我们二人愿意共同携手,不论前方如何艰难,都不会放开彼此的手,我此生,只她一人。” “我此生,也只他一人,”卢月照无比虔诚,“今日,就请三清祖师做个见证,今后无论福祸还是灾病,我们二人都不会违背今日誓言。” “长乐未央。” 裴祜说。 “长毋相忘。” 卢月照接着道。 言罢,二人一同向着三清真人彩塑磕头。 而后,裴祜牵着卢月照起身。 两个人捧着一颗真心,在神明面前许下诺言。 随后,两人又一同将这殿内清扫干净。 日头下去了些,卢月照和裴祜也启程下山,牵出马车,踏上了回东庄村的大路。 “可是,你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万一是官宦人家的儿子呢?” 卢月照侧坐在马车前,车行得不快,她轻轻晃动着双腿,笑得灿烂。 “我?官宦之子?我看不像,最多是个读过几本书的猎户家的儿子。” 裴祜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 “梨儿你放心,哪怕我是皇帝,你也是我唯一的妻子!” “哈哈哈哈,那你可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信我。” 裴祜开口。 “好,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封个皇后当当。” “不止皇后呢,以后还是皇太后!” 裴祜笑得胸口起伏。 玩笑而已,两人都没有当真。 夕阳下,一双人儿,一马车,回家去。 * 清晨,天蒙蒙亮,卢齐明带着卢月照和裴祜出了门。 昨日卢月照和裴祜回到家后天已经黑透了,往日这时候卢齐明已经睡下了,但他昨晚没有,而是一直在院中石凳上坐着,等他们二人回来。 出门前一晚,裴祜寻到了卢齐明,提前把自己要求娶卢月照之事告知。 卢齐明点了头,只说让他和卢月照路上小心,旁的什么也没说。 昨晚二人回来后,卢齐明这才放心睡下。 睡之前卢齐明拿出一包东西,里面是一些他亲手叠的金元宝。 “明日清早,你和清明随我出门,去上坟扫墓。”卢齐明说道。 微微摇晃的烛火映照在卢齐明的脸上,一半光亮,一半阴影。 卢家的坟地在东庄村南边一座山的半山腰。 三人正在循着小路向上走。 此处的山路不好走,陡得很,卢月照和裴祜年轻,脚步灵便,卢月照在前面打着头带路,卢齐明拄着拐杖行在中间,裴祜在最后看照着。 日头出来了些,这座小山的林木不似云歇山茂密,遮不住太多日光。 小路一旁长着些荆棘,走的时候还要避让,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到。 卢月照眺望前方,那里隐隐可见几座土坟。 “爷爷,清明,我们到了。”卢月照说道。 卢齐明停下了脚步。 还有几步就到了,他却忽然不敢上前。 裴祜扶住卢齐明的手臂,“爷爷,怎么了?” 卢齐明摇了摇头。 “我们走吧。”裴祜说道。 卢齐明抬腿随着裴祜走到了卢家坟前。 卢月照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在用火折子点燃一小把香。 第30章 点好后,她拿着香在空中轻轻晃了晃。 火苗灭,白烟起。 “清明,你用铁锹在这里刨一个小坑,我把香放进去。”卢月照指着坟前的土地说道。 “好。” 小坑刨好了,香也放了进去,一旁的散土被堆在香的底部固定。 白烟袅袅飘上空中,又随风而散,卢齐明拄着拐杖走上前。 他看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几座土坟,定定地立在那里。 时光溯回,卢齐明看见了四个人的身影。 他从前还记得早亡父亲的样子,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忘记了,脑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记得和妻子的最后一面,只是当时的他急着上京赶考,都没能和她好好道别,只说了一句“我走了”。 妻子大着肚子,一路跟着他走到村口,临别,她悄悄抹着眼泪,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可是他最后也没回头看看她。 听说儿子没的时候,母亲在地里,惊闻孙儿被叛军杀害,她眼前一黑不慎摔到沟里,磕到了后脑勺。 他匆匆赶到之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可嘴里还念着孙儿的名字,半夜,母亲就去了,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儿媳妇,没照顾好她的孩子。 他亲手带大的儿子,他去战场寻他,却连尸首都没有找到。 十七年前的那个初冬下了雪,河水冰冷刺骨,他所有的亲人都没了,茫茫世间只剩他一个,真没什么意思。 可是,那日,梨儿来到了他身边…… 没有孙女,就没有他的今日。 不知不觉,卢齐明泪流满面。 从回忆中抽离,卢齐明抬手擦了擦眼泪,手背上长满了皱纹。 “爷爷,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我的母亲,今日,你能跟我说说她是怎样一个人吗?” 卢月照看着面前的土坟开口问道。 第25章 曾祖父曾祖母,祖母,父亲,三座坟墓。 他们几人的事情卢齐明虽说的不多,但是卢月照也知晓一些。 只有她的母亲,卢齐明几乎没有提过她的事情。 卢月照从小到大不只一次问过卢齐明,她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可每次问到,卢齐明只有一个回答——“不清楚”。 卢齐明转身,抬头看向前方湛蓝天空,那里有群鸟飞向西北方。 他目光悠悠,仿佛随着鸟儿一同去到那里的望独河边,回到了那个冰冷刺骨的冬天。 昌平二十三年,腊月十五。 那夜月轮高挂,是个满月,本该团圆…… “爷爷?” 卢月照唤了卢齐明,也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卢齐明转身,再次面向土坟。 “我不知晓你的父亲和母亲是何时成的婚,也不知你母亲的姓名,家住何处。你父亲死在叛军刀下,我去寻他尸骨之时才听闻有你,我抱你回家之时,你刚刚满月。” 香燃烧着,很快,周围地面上积了一层香灰。 听完卢齐明的回答,卢月照眼中含了失落与悲伤。 “她还在这世上吗?”她问。 卢齐明叹了一息,摇了摇头。 “爷爷,你见过我母亲吗?” 听到孙女这 一疑问,卢齐明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的嘴唇微微歙动,想要开口说出什么。 可最终,他还是再次摇头。 梨儿,你的母亲很爱很爱你。 卢齐明很想说出这句话,可他还是没有开口。 他的眼中闪了泪花。 怕孙女看见,卢齐明赶忙抬手擦掉。 裴祜将祖孙二人的伤情尽收眼底,心里也酸酸涩涩,一阵阵发堵。 卢月照和他讲过卢家先人的事,他听后只觉得悲伤和不平。 上天何其不公,卢齐明这样的心善之人,竟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三大悲苦悉数尝过。 可那坏事做尽,恶贯满盈之人,却能富贵逍遥至今。 裴祜叹气。 “来,梨儿,清明,你俩过来。” 卢齐明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招呼着卢月照和裴祜来到他身边。 “今日来,是想让卢家先人看看清明,让他们知晓他的品性模样。他和我们卢家有缘,受伤失忆,是梨儿救他回来。” “他们两个相处至今,早已经两情相悦。昨日,清明已经求娶了梨儿,梨儿也已经答应。” “清明这孩子是个有节,有礼,品性正,能担当的,这几个月他的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上次梨儿被歹人所掳,他哪怕是拼了性命也要护着梨儿周全。” 言及此处,卢齐明声音有些发哽。 “如果不是他毫发无损地把梨儿救回来,我恐怕也要早些时日去下面寻你们了。” 听到这话,卢月照和裴祜都看向卢齐明。 “爷爷,不要胡说。”卢月照扶住了卢齐明的手臂。 卢齐明拍了拍孙女的手背,示意她不用担心。 “我此生仅剩梨儿一个亲人在世,我如今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她能够寻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人,有人照顾她,替我陪伴她,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时?我就想看着我的宝贝孙女成婚,如果可能,就让我看着曾孙出生,那我这辈子也就足够了。” 裴祜鼻头一酸,卢月照眸子里已经含了泪。 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都只能相伴一段路程,或长或短。 亲人之间,也是如此。 总会告别,甚至来不及告别。 卢齐明拉过裴祜的手,将之覆在卢月照手上。 三人的手紧紧相贴。 “清明。”卢齐明说道。 “在。” “今日,在卢家祖坟,我正式将卢氏月照,我的孙女许配给你,以天地先祖为证,望你们二人今后夫妻同心,琴瑟相和,白首偕老。” 裴祜和卢月照知晓卢齐明今日带他们来到此处的用意,可在听到这番话时,还是红了眼睛。 卢月照看着卢齐明眼中闪着的泪光,也跟着掉了眼泪。 小时候的爷爷是那么慈爱高大,可是她也不记得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爷爷弓了后背,也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 下一刻,裴祜撩起衣衫前摆跪在地上,面对卢家祖坟,神情坚定地开口说道: “今日,在卢家先祖面前,又有天地为证,我清明在此许下誓言,今后,无论何种境地,都会陪伴在卢家月照身旁,爱她一生,护她周全,与她一人白头相守,若违此誓,天地共诛之,人神共灭之!” 看着裴祜的背影,卢齐明点了头,“梨儿,去吧,和清明一起给先祖磕头,你们二人的婚事,就在今日定下了。” “好。” 卢月照走到裴祜身边,和裴祜一起磕头。 此刻,日光明亮,风停烟净,天空透蓝如洗,干净得没有一丝云。 插在地上的香燃得旺极了。 卢月照和裴祜要成婚了。 * 卢月照出了西厢房,提着裙子迈过了东厢房的门槛。 裴祜正在收拾自己屋里的东西,今日就要把其中常用的搬到西厢房。 因为明日就是卢月照和裴祜的成亲之日。 小半月倏忽而过,上次卢齐明带着他们从卢家祖坟回家后,就赶忙翻着黄历。 说来也赶巧,正好半月后就是一个宜嫁娶的良辰吉日,当日卢齐明就和他们商量定下了成婚的日子。 日子定下的有些紧,这半个月来卢家的三个人可忙到了现在。 卢齐明一边在私塾上课,一边张罗着成婚要请的人,写着请柬,还要安排大大小小的事宜,两个年轻人没经验,他要操心些。 裴祜一边照常在曾木匠家中做着木工,一边和卢月照采购婚宴要用的物件,披红挂彩,收拾着卢家。 卢月照此外还备着自己的嫁妆,时间紧,她来不及从头到尾做一套婚服,只能订了半成品,自己在上面绣上诸如鸳鸯戏水的吉祥纹样。 这婚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 好办在大部分东西家中都是现成的,缺什么买就好。 新人的婚服和新娘的头面要花些钱,为了卢月照的婚事,卢齐明早早就攒下了一大笔银子,如今到了用时。 难办就难办在事情纷杂,多如牛毛,一件接着一件都要张罗布置,卢月照和裴祜两个年轻人不用说,自是要顶上的,可就连卢齐明这半月以来晚上睡得也少了些。 卢月照和裴祜担心卢齐明的身体,怕他被耗着了,每次都让卢齐明先去休息,他们两个人忙就好。 可是因着自己孙女的婚事,卢齐明也不觉得累,每每张罗起来都神采奕奕。 明日卢月照和裴祜成婚,今日卢齐明就没去私塾了,眼下他正在下院和其他帮忙的人一起布置,准备在下院搭出几个简单的炉灶。 两人婚事来的人多,只有上院一个厨房一定忙不过来明日的席面。 第31章 家中基本已经布置好,哪哪都挂上了红,就西厢房这婚房还差点儿。 差新郎官的物件。 “收拾得如何了?” 卢月照进了屋内,裴祜正在忙着将紧要的一些装箱。 见到卢月照进来,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腰来看她。 “还差些,我想着既然收拾就趁着今日都收拾了吧,不挑着收了,先把常用的收好搬过去,剩下不常用的也装起来先放在这里,你就不用多腾西厢房的地儿了。” 裴祜笑着说道。 “行,你看着办就好,有什么我能搭把手的没?”卢月照问道。 裴祜摇头,“你坐下歇着,看着我就好。” 说着,他上前牵起卢月照的手将她带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裴祜的东西其实不太多,收拾起来不麻烦,他又是个有条理的,都码得齐整。 卢月照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裴祜忙碌。 他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了小麦色的手臂,上面绷着几根青筋。 裴祜原本的肤色是偏白的,如今晒黑了些,气质上也添了几分粗粝。 眼前的男子明日就要成为她的夫君了,她还有些不太适应两人身份的转变。 为人妻和为人夫的彼此会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呢? 卢月照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咔哒——” 裴祜扣上了最后一个木箱。 “收拾好了,我把这几个搬过去。” 裴祜摞起两个大箱子,搬着出了门进了对面东厢房。 卢月照起身,将床上放的两个小箱子抱起,也出了门。 刚跨出门槛,她就觉得手上一轻。 裴祜伸出一只手从她怀里将箱子拿过,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后背,轻轻将她推向阴凉处。 “歇着,不用管。” 裴祜转身进了西厢房又提了一个大箱子出来,和两个小箱子放到对面屋子。 卢月照在墙边站了一下,后进了厨房。 很快,捧出一大碗绿豆来舀水清洗。 裴祜搬完后还要在西厢房收拢自己的东西一阵子。 趁这个空档,卢月照想着熬一锅绿豆百合汤。 她将洗好的绿豆放在灶边,又拿着一个空着的小碗去了院中南墙处。 那里种着一大片百合花,此时正开得好。 她摘下了一些放进碗中,掰开后将其冲洗干净。 回到厨房后,卢月照将绿豆和百合一同放 进砂锅之中再添水,用大火煮着。 煮沸后,卢月照抽出了些灶中燃着的木棍,改用小火继续煲着。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了砂锅盖子,最后再放进去些冰糖,用勺子搅匀。 卢月照将其盛出,放在一旁晾着。 夏日里饮这绿豆百合汤最是清热解暑,若是放在井水里冰一冰,更是好喝。 “梨儿,我把我的东西归好了。” 裴祜从西厢房走出,来到水缸旁舀水洗手。 “你来尝尝我做的汤,”卢月照招呼裴祜进了厨房,“已经晾了一会儿,不过还是吹吹,别烫着了。” 卢月照盛了一小碗递给了裴祜。 裴祜接过,轻轻吹了一下,而后喝了一口。 “嗯!好喝!” 裴祜继续喝着,几口就喝完了一小碗。 “既有百合清香,又有绿豆香味,冰糖放得刚好,微甜,你快尝尝!” 裴祜拿了一个干净的小碗,给卢月照也盛了一碗。 卢月照一口气喝了小半碗。 暑热有些难耐,这一碗下去两个人都清凉了不少。 “走,我们去给爷爷他们送到下院。”卢月照说道。 “好。” 裴祜将一大盆绿豆百合汤放进食盒,提着食盒和卢月照出了门。 “欸,清明,梨儿,正好碰见你俩,快把这东西抬下去放到家里!” 两人一出门就碰上了曾木匠。 第26章 裴祜仔细看了看驴车上的物件。 是一座镜台,黄花梨木的,上面雕着生动细致的“喜上眉梢”。 “欸,这不是您前些日子让我打的镜台嘛,您怎么带过来了?”裴祜问道。 大概十日前,曾木匠拿出一块上好的黄花梨木料给了裴祜。 “这可是我的宝贝料子,不轻易拿出来的,这次交给你,你可要小心再小心,别浪费了这块料子。”曾木匠一脸爱惜地看着那块木料。 “师父放心,我一定仔细。不过,这块料子要用来做什么呢?” 曾木匠托着下巴想了一瞬,“就做个镜台吧,雕刻纹样你自己看着就行,定的那家是要嫁女儿,用这个来添妆。” 裴祜看着眼前这成色上等的黄花梨木说道:“这家想必是个富贵人家,这料子可是极好。” “还行吧,好了,快做,别问这么多。” 曾木匠摸着自己灰白的胡须。 再问下去,就编不出来了。 裴祜前两日做好了这个镜台,曾木匠看过连连点头。 本以为这件镜台已经交给了定下的人家,谁知,今日出现在了卢家门口。 “行了清明,快别磨蹭了,赶紧把镜台抬进去,这大热天儿的,还等着我这个老头子给你搬啊。”曾木匠把清明推到驴车前。 “师父,这镜台太贵重了,我……” “又不是给你的,是我要送给我的徒儿媳妇的嫁妆,只不过借你的手做出来而已,赶紧赶紧,你搬不搬,你不搬我搬!” 说着,曾木匠就要上手去搬镜台。 “师父,多谢,徒儿记在心里!” 裴祜按下了曾木匠的手。 做了一辈子的木匠,曾榆的手上长着厚厚的茧子。 卢月照看着曾木匠,心里暖暖的,满是感激。 曾木匠怕直接明送给卢月照他们不收,就谎称是有人定下的。 新郎官亲手做好这镜台送给新娘,这添妆的喜上眉梢镜台意义也不同了。 “师父,这不我刚刚煮了绿豆百合汤,已经晾凉了,你快喝些去去汗。” 卢月照打开食盒,盛了一瓷碗的汤双手递给了曾木匠。 曾木匠接过“咕咚咕咚”喝下。 “好喝,好喝!还是清明这小子有福气,能娶到梨儿这样的好媳妇儿!梨儿,既然你也叫我一声师父,以后啊,他要是哪不听你话让你生气了,你就来找我,我这个做师父的收拾他!” 曾木匠拍着胸脯。 卢月照笑着点头,“师父放心,有您在,他哪敢。他要是敢的话,您一定替我好好出气!” 曾木匠知晓自己徒弟家没什么人,他送这上等的黄花梨木镜台也好,说这番话也罢,都是为了自己的徒儿着想。 想着给裴祜撑着些。 爱徒心切。 这些,裴祜和卢月照都明白。 “师父,天热,回去吧,明日来婚宴,你可是要坐主桌的,今日好好休息!” 裴祜将镜台搬下来抱在怀里说道。 曾木匠将瓷碗递给了卢月照,“行了,我回去试试衣裳,看看明天穿哪身好,你俩好好的,明天可有的累。” 说罢,曾木匠上了驴车。 “师父慢些!”裴祜说道。 “回去吧!” 曾木匠摆摆手,驾着驴车回了。: 裴祜把镜台小心放到东厢房桌上后,和卢月照一起去了下院送汤。 走过之时,树上的鸟儿也跟着两两成对飞出觅食。 天色暗下后,又都回了巢。 只不过,这一晚它们可能睡得不太好。 因为卢家天还未亮就点了灯,院子里早早地就热闹了起来。 越靠近下午越热闹。 “巧英啊,这上院和下院的厨房就都靠你了,趁着这会儿外面人还不多,把菜洗了备好,等迎亲后就可以先做着了。” “行,有我在,就放心吧,保管今天的席面妥妥当当!”马大娘笑呵呵地说道。 她今日负责婚宴的整个席面,责任重大。 马大娘烧得一手好菜,还常常管红白事的饭菜,经验最是丰富。 叮嘱过马氏,卢齐明又看向了齐良业齐秀才,“良业啊,这桌椅板凳一定多点几遍,还有来帮忙的小伙子们一会儿挨个数数人头,看看都齐没齐。” “举人放心,不会出错的!” 卢齐明又在周围仔细看着,走到东厢房时,他停了下来。 房门上的囍字翘了一点角。 卢齐明把准备好的浆糊拿来,点了一点在翘边的囍字纸背面,将它重新粘好。 他一夜没睡,但是眼中不见一丝疲惫,如今啊,正兴奋着呢。 在院子里仔仔细细转过一圈后,卢齐明进了东厢房。 “爷爷,你快坐下歇歇,一宿没睡别累着了,外面的活儿早就安排过好几次了,你不用担心。” 卢月照坐在崭新的黄花梨镜台前,身后陆家婶子正在给她梳头。 第32章 婚嫁之时梳头可有讲究,通常是由女方母亲或者家中女性长辈来梳。 卢月照的母亲不在世了,邻居陆家婶子主动请缨要给她梳头,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看着卢月照长大的,自己又是夫妻和睦儿女双全的,想给卢月照添福。 卢齐明和卢月照一口应下。 别的不说,卢月照从小到大可没少受这位邻居婶子的照应。 陆家婶子这个人是个实心眼儿,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难免话会说得直些,但她这人没有什么坏心眼儿,心是善的。 “我说举人老爷,你快坐下歇着吧,你凑我跟前儿看着,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啥了。” 卢齐明进了东厢房也没停下,现在已经凑到了桌子旁看着陆家婶子给卢月照梳头了。 听到这话,卢齐明赶紧坐在了一旁的木凳上,生怕自己影响了孙女的妆容。 “我不看了,你快好好梳,别分心。”卢齐明说道。 陆家婶子笑着摇摇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手指灵巧,卢月照乌黑秀丽的发丝在她的手中被层层叠起。 “爷爷,媛媛还没回来吗?”卢月照问道。 半个月前卢齐明定下卢月照和裴祜的婚期当日,卢月照就写信给周媛告诉了她。 几日后,卢月照收到了周媛的回信,周媛说,她看到消息后高兴坏了,要提前两日回来帮着打点卢月照的婚事。 可是前日,卢月照没能等来周媛,却等来了她的道歉,她信中说家中 突然遭了贼,丢了不少值钱物件,正忙着抓贼呢,怕是要晚些。 事发突然,卢月照理解。 可谁知,直到成婚这日,周媛还没回来。 “她还没回来呢,你别急,媛媛回来肯定先来寻你,她娘亲正忙着席面的事,她回来后不会去别处的。”卢齐明说道。 卢月照点了点头。 盘好头发后,陆家婶子开始给卢月照上妆。 新娘在上院按部就班准备着,新郎裴祜在下院等着。 成亲前两个人还不能见面,昨晚裴祜就是在下院住了一晚,此刻他也在下院房中等着。 等时辰到后,裴祜就会上来接卢月照,而后两人会在村子里转一圈,最后回到卢家上院拜天地。 黄花梨木镜台中嵌着铜镜,镜中映出卢月照的如花容颜。 乌眉如水弯,唇似朱砂点。 本就天生丽质,如今更是锦上添花。 “举人老爷,你先出去一下,梨儿该换婚服了。”陆家婶子说道。 卢齐明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陆家婶子推门出来,“举人老爷,梨儿换好衣裳了。” “辛苦你了,”卢齐明向着陆家婶子点了点头,他又抬头看天,“时辰到了,可以迎亲了!” “快,时辰到了,放鞭炮!”齐秀才小跑到外面。 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新郎官儿来迎亲啦!”外面有人喊着。 卢家外面早已围满了人,附近的住户都围过来了。 “快,让一让,先让新郎官进去!”陆家的几个儿子在前面开路,裴祜跟在后面。 他脚穿云头鞋,身着明青布道袍,头戴罗帽,这身衣裳是为了婚事专门做的,料子华贵,衬得他气度非凡。 “欸,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你进去啊,想进去,拿红封来!” 人群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裴祜转身向声音来处看去。 周媛气喘吁吁,刚刚跑下马车。 她身量娇小,倏地就从人群中挤了进去,挡在了卢家大门前。 “还好赶上了,要不还没人拦门了!”周媛顺了顺气,继续说道: “我说新郎官,没红封就想进去啊,哪有这样的规矩。” 说着,周媛伸出了双手。 裴祜将红封递到了周媛手中,“你可算来了,你不来,我这红封还就真白准备了。” “我的错我的错,我一会儿就去给梨儿说,今日我来晚了,就不难为你们小夫妻,耽误你俩见面了,行了,进去吧!” 周媛侧过身,让出了路。 裴祜大步向内走去。 卢齐明已经候在院中。 见到裴祜丰秀俊逸,神采斐然,他也止不住地满意。 “爷爷,我来接梨儿。”裴祜向着卢齐明深深一揖。 卢齐明伸手扶起裴祜,将手中的红布斜披在裴祜身上系好,再在他的罗帽上簪了一对绒花。 “去吧,接梨儿去村中好好转一圈。”卢齐明拍着裴祜的肩膀说道。 裴祜再次向卢齐明行礼,“爷爷放心!” “新娘子出阁喽!”陆家婶子从东厢房内扶着卢月照出来。 凤冠霞帔,华丽非凡。 卢月照上身着彩绣瓜瓞绵绵大红通袖袍,下裳是绣着大吉葫芦纹的马面裙。 大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卢月照的容颜但遮不住裴祜的视线。 裴祜上前牵起卢月照的手,慢慢带着她走出门。 “梨儿,我来啦!等会儿你回来了我再和你细说,我跟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啊。”周媛在卢月照身边说道。 “好。”听到是周媛的声音,卢月照轻轻握了一下周媛的手。 之后,裴祜扶着卢月照上了马车,自己翻身上了一旁的高头大马,这匹马儿是为了婚事新买来的,此刻头顶上也挂了红花。 “新娘子出来啦!” “快来看新娘子!” “娶媳妇儿喽,娶媳妇儿喽!” 队伍行得不快,几个孩童唤着自己的同伴跟在马车边。 周围也有不少村民也一直跟着,家家户户都出来看了。 一路上,陆家的几个儿子给路边行人发着喜糖,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村里有人成婚,他们也跟着高兴,更何况是卢家。 这新郎新娘郎才女貌,煞是相配,画上仙人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第27章 卢月照坐在马车里,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 “早生贵子!” “夫妻和顺!” “儿啊,来吃颗喜糖沾沾喜气!” …… “清明,好好待梨儿啊!” 耳边传来路上行人的祝愿,卢月照听出最后一句是曾木匠说的。 “师父放心!师父,您今日穿上这身行头真是精神矍铄!”裴祜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你师母给我挑的!” “师母眼光真好!师父,我们先往前走了,一会儿席面上见!” 裴祜在马上朝着曾木匠拱了拱手。 吕郎中和妻子李氏站在家门口看着迎亲车队经过。 “我早就跟你说过,举人老爷是想撮合清明和梨儿来着,从清明刚来,我给他治伤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那时候还说不一定,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行行行,就你看得准!”李氏望着远去的车队说道。 “欸,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么敷衍。” 吕郎中撇了撇嘴。 “你吕大郎中是谁呀,不但脉切得好,病看得好,就连这人心都一猜一个准儿,什么都瞒不过你!” “那可不,我跟你说,这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就没我看不透的!” 李氏看着自己丈夫一脸自豪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我说吕大郎中,你人心看得这么准,能不能也看看我现在在想什么呀?” 闻言,吕郎中还真凑近仔仔细细看起了李氏。 眼看着自己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悻悻转过了头,轻咳了一声。 “夫人的心思我哪看得出,我这道行跟夫人比可差远了。” “哼!拿出来吧!”李氏伸出一只手。 “什,什么?”吕郎中这下更不敢看李氏了。 “装什么装,你的私房钱呢,拿出来!” 吕郎中心中一惊,难道是拿私房钱偷买的酒被她发现了? 李氏看着吕郎中飘忽的眼神,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 “吕忌,这大好的日子别逼我扇你啊,赶紧拿出来!你自己做郎中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能喝酒啊,还偷偷藏起来,赶紧把你的私房钱拿出来!” 李氏气不打一处来,推着吕郎中进了门。 “三庭啊,你出来看看吧,外面迎亲多热闹!” 董老伯在院子里叫着自己的儿子董三庭。 自从李康泰带人到村中将他又打了一顿后,他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有什么热闹也是能不凑就不凑。 他的断腿被吕郎中治好了,只是伤得太重,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有些跛脚。 他坐在屋里,手上正熟练地编着篮子。 “爹,我就不去看了,你快去吧,不用管我!” 董三庭手指灵活,篮子很快见了雏形。 董老伯进了屋内,在董三庭身旁坐下,也拿起竹条编起了篮子。 第33章 “没事,你不去我也不去了,爹在家陪着你。” 董三庭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自己年迈的父亲。 这段时日以来,因为自己的事,父亲操心了不少。 董三庭恨自己没本事,老大不小了,还得天天让老父亲照顾自己的情绪。 自己不想去,父亲也跟着不去凑热闹了。 唉! “爹,别啊,你不用管我,想去的话就去看看,也上份礼,跟着吃顿好的。” 董老伯摇了摇头,“不去了,不去了,我和你一块儿把这篮子编了。” 日光穿过敞开的屋门打在董三庭身上。 热乎乎的。 董三庭看向外头的天空。 除了干地里的活,他已经好久没有出门了。 “爹,一会儿咱们一起去举人老爷家上礼吃席吧,也沾沾喜气儿。” 家里阴沉了太久,是要见见喜了,董三庭想着。 董老伯看向自己的儿子。 此刻,董三庭的脸上挂了笑。 “嘿嘿,好,一会儿咱爷俩一块儿去给举人老爷贺喜去。” 看着儿子笑,董老伯也跟着笑了。 “他们回来啦!” 看到远方迎亲车队的影子,陆家婶子赶忙进了卢家告诉里面的人。 卢齐明从厨房出来,站在院中。 上下两个院子的厨房都已经开始了忙碌,一阵一阵的菜香飘出。 卢家院子里里外外几乎站满了人,都是等着观礼吃席的。 卢月照救下裴祜那日在山下遇到的猎户老伯今日也来了,还带着一驴车的新鲜肉做贺礼。 他和卢齐明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大多是感谢卢齐明多年前相助,还提起了自己几个月前曾见到卢月照和裴祜的事。 猎户老伯带来的肉现下已经进了两个厨房中下了锅。 卢齐明谢过他的一番心意。 “爷爷,我们回来了!”裴祜说道。 他走在前头,周媛扶着卢月照行在不远的后面。 盛装的两位新人进入,连带着卢宅都熠熠生辉。 “时辰到了,举人,可以开始婚仪了。”齐秀才说道。 卢齐明点头,“开始吧。” 新人在院中站定。 已近黄昏,卢家院内点上了许多红灯笼。 红晕的烛火和天边绮丽遥遥相映,恰逢人间烟火时。 裴祜偏着头看着身旁的卢月照,有些入神。 “时辰到!新郎新娘一拜天地!”齐秀才高声喊道。 透过红盖头,卢月照隐隐可见裴祜的身影。 他今日会是什么样子? “咳咳!” 齐秀才咳嗽了两声,提醒着面前不约而同没有下一步动作的新人。 “拜天地啦!”周媛小声提醒。 卢月照和裴祜回过神来,一同转身,在众人的见证下向天地叩拜。 院子里站满了人,李梅花被人群挤到了角落。 她身量不高,只能透过缝隙看向新人行礼。 天色暗了下来,视线也被阻挡,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卢月照穿的鞋是她之前送来的那双。 鸳鸯戏水的精美纹样里绣着她对这对新人的祝福。 李梅花看着两人拜天地,拜高堂,再对拜,不知怎的,她想起自己成婚的场景,想起了自己不知所踪的丈夫刘大柱。 刘大柱走后李梅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自己一个人坚强了这么久,现今却被眼前的美好牵动,不知不觉眼底潮湿。 “礼成——” 伴随着齐秀才的高喝,人群中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和阵阵喝彩。 大红的灯笼高高地挂着,卢齐明眼眶湿润。 他将卢月照抱回家时,她不过刚刚满月,怎么一转眼之间,那个粉雕玉砌的小小团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他无比庆幸自己能够活到现在,能够看着孙女与相爱之人成婚。 否则,总是遗憾。 “新娘子先进屋啦!媛媛,快把梨儿扶进去!”陆家婶子提醒道。 裴祜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那抹倩影,直到东厢房的门被阖上,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他今日还没见过她的样子。 不过,很快就能见到了。 裴祜眼角沾满了笑意。 “来,乡亲们大家先往外走走,我们马上开席!”齐秀才招呼着人群往外退去。 几个年轻小伙子很快在院内院外摆满了桌椅。 人群在齐秀才和陆家几个小子的安排下渐渐坐好。 院内是卢家的一些亲眷朋友。 卢齐明看向院内坐着的人,那里现在还空着两个位置。 一个是给张知县留的,另一个是给已故的前太子太傅章晋的家人留的。 张知县今早已经派人送上了贺礼,来的衙役说他有公务在身不能前来,向卢齐明表示歉意。 卢齐明理解。 只是,章家人到现在还没来,卢齐明怕出什么事情。 章家如今还在孝期,一家子都在丁忧,是不能来参加婚宴的。 但是章应的小儿子还没有功名在身,没有那么多束缚,是可以来的。 况且他不常出门,其实也没什么人认得他。 可天色暗下了,还没来。 卢齐明有些担忧。 “爷爷,我先敬您一杯!” 裴祜这个新郎官开始一桌桌敬酒。 卢齐明站起身,和裴祜的酒杯相碰,“清明,和梨儿好好的,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我就放心了。” “爷爷放心!清明深谢爷爷能够将梨儿许配给我,我会好好爱护她,珍惜她!” 裴祜神情动容。 卢齐明看着裴祜眼中闪烁,眼睛有些发酸。 卢齐明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裴祜的时候。 险些丢了性命的青年,如今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还成了自己的孙女婿。 因缘际会,缘份使然。 裴祜和卢齐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来,清明,我和你喝一杯!” 曾木匠已经迫不及待地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师父,应该是我向您敬。” “咱们师徒二人就话不多说,来,喝!” “好!” “章爷爷!” 一个略显成熟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众人闻声看去,一个清俊少年身着一身素衣走到了院中,在卢齐明面前停下。 章时向着卢齐明拱了拱手,“卢爷爷,实在抱歉,家中祖母今日忽然晕倒,这才晚了,实在是对不住!” 说罢,章时向着卢齐明深深一揖。 “时儿,快起来,你祖母身体如何了?”卢齐明将章时扶起,一脸担忧。 “家父已经请过大夫,祖母现今已经无碍了,卢爷爷不必太过担心。” “好,身体无碍就好,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祖母是有些体虚,才会忽然晕倒,”章时叹了口气,“自从祖父过世之后,祖母就一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平日里也没什么胃口,饭用的总是不多,这才会体虚。” “唉,还是要多劝你祖母保重身体,为了你们这些小辈也要爱惜自己。”卢齐明叹道。 “卢爷爷放心,我们会看顾好祖母,多多陪伴她,让她看开些。”章时说道。 “清明,这是我的好友之孙章时,时儿,他代表章家来贺你和梨儿的婚事。” 裴祜向着章时拱了拱手,“多谢!还望时儿兄弟替我向刘祖母带好,望她多多保重!” 章时还礼,“姐夫放心,我一定带到!” 章时暗暗打量着眼前的新郎。 面如冠玉,气度如华,在这人群之中显眼非常,甚至还有些格格不入。 章时的家中兄弟也称得上是一表人才,或在京中,或在地方,都为官多年,可这满身气度竟也比不上眼前男子。 不说别的,就这容貌气质和梨儿姐姐也甚是相配。 有些东西,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可他具体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 屋外热火朝天,东厢房内周媛拉着卢月照正在说话。 “梨儿,我跟你说,这可算是奇了怪了。” 第28章 周媛坐在喜炕上,向着卢月照身边挪了挪。 此时东厢房内只有她们二人,卢月照刚刚把红盖头放下。 “怎么了,是什么怪事?”看着周媛皱着眉头,卢月照开口问道。 “是我家的事,不是我娘家,是婆家。” 周媛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继续说着: “我之前不是在信里和你说好要早两天回来帮你的忙嘛,三天前一早,我都上了马车准备出发了,可是我婆婆突然喊我,说家里遭了贼。” “啊?遭了贼?” 周媛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家里遭了贼。一开始只是婆婆说她妆奁里的钗环不见了,我又去看我屋子里的东西,结果呢,子路放在我那儿的五十两银子也没了。后来,公公婆婆和我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清了一遍,发现不止这些,还有我公公的一支祖传的名贵湖笔也没了。偏偏子路那日早早地就去了朋友家小聚,那时候也不在家,怕家里的东西再被盗,我这就耽搁了没回来,也没帮上你什么忙。” 第34章 卢月照摇了摇头,“我这儿帮忙的人多,没事的,家里的事要紧,谁家也经不起这么被偷啊,所以找到偷东西的人了吗?” “赵家人口简单,除了公婆和我们夫妻,就只有在家帮忙的婆子能进正屋,赵婆子是用了四十年的旧人了,她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赵家做活。” “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没的吗?”卢月照问道。 “婆婆上了年岁,平日不怎么用那些钗环,公公的湖笔最是珍贵,轻易不示人,子路放在我这里的五十两银子也是好好藏起来的,这些东西不常拿出来,也就是那日晨起婆婆一时兴起想要看看自己的头面,才发现不见的,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被偷了。” “可是,既然好好放着,不摆在明面上,那不熟悉赵家的贼只能是大肆搜过才能找出来的,如果是里里外外搜过,这贼也不可能只拿这三种东西,其他值钱的东西不拿吧。”卢月照说道。 周媛点头,“对啊,所以才奇怪,况且,家里一直都是有人的,哪里都是齐齐整整的,根本没有被搜过的痕迹。” “难道是,内贼?你公婆还有赵子路是怎么想的?” “我们几个也合计了,十有八九就是内贼,可能就是那赵婆子了,子路说,赵婆子的小儿子身体不太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心脏不好,平日要买许多药材吊着,可能稍微吓一吓就没命了,她丈夫前两年也没了,也是这个病,赵婆子前面四个儿子家里也穷,又是一个比一个不孝顺的,自己还顾不住自己,更别说管娘和弟弟了,或许赵婆子就是为了救她的小儿子,这才走错了路,偷了家里的东西。” “这赵婆子你平日看着如何,是那手脚不干净的吗?” “赵婆子是看着子路长大的,平日里话说得不多,但是干活麻利,待赵家人,包括我这个刚进门不久的新媳妇也是极为亲厚的,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只觉得她是个老实巴交的可怜妇人,真不觉得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周媛叹气,继续说着,“或许就是为了救她的小儿子吧,做母亲的想要救儿子的命,这才会……” “你们问过赵婆子了吗?她承认是她做的了?” “昨儿个傍晚问的,她当时一脸震惊,一直说不是自己做的,可是,这家中除了她还能是谁呢?她后来还给我们跪下了,怎么也不承认是她偷的,唉!” “主要是,也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是赵婆子做的。”卢月照说道。 “是啊,就是没证据这事儿才难办了,子路说,赵婆子也不容易,一个人管着小儿子,还在赵家辛辛苦苦四十年,就不报官了。只是,就不能留她继续在家里做活了。”周媛说道。 “公婆还有子路看在赵婆子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和祖辈情谊份上,除去结了工钱之外,又多给了二十两银子,加上家里丢的那些东西,也确实够他们母子两个活好久了。” 卢月照有些唏嘘,穷苦人家是不能生什么病的,尤其是大病,一旦得了什么稀罕病症,花钱如流水,这一家子过得更艰难了。 以至于,还要为了家人的性命去做那不该做的事。 “我今儿早出门前,赵婆子像往常一样早早就来了我们家,她见到我公婆后当即就又跪下了,手里拿着多给她的那三十两银子,说,她没有偷家里的东西,不要这三十两银子,只求能和以前一样继续到赵家做活儿,她哭得伤心,婆婆都抹眼泪了。” “但是,子路说,还是算了,为着这事儿,他的几个朋友上门找他三四回他都没出去,子路也是既伤心又头疼。赵婆子是看着他长大成人,又看着他娶妻的,子路也是不忍心,但是……他说,还是狠狠心吧,要不往后再没了值钱东西怎么办。看着子路闪着泪花,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赵婆子今年多大了?”卢月照问道。 “五十三了。” “她也不年轻了,再找活儿的话也不是那么容易,再加上是因为偷盗才被撵的,下一家恐怕也……” “不不不,”周媛打断卢月照,“为着几十年的感情,家里没有声张这件事,只说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她,她也要回家专心照顾小儿子一段时日,所以,外人不知道她是手脚不干净被撵走的,也就是你,我才会说这里面的事儿。” “那还好些,赵婆子麻利,就是年岁大些,但若仔细找找,应该是有人家会用的。”卢月照说道。 “是,她要是找到了新活计,估计也不会再做这不光彩的事了,要不她和她儿子后面怎么过,钱总会花完的。”周媛说道。 卢月照点了点头。 “我明日一早就要回赵家了,”周媛开口说道,“家里没了帮手,还没找新的,我得回去帮忙,总不能里里外外的杂活儿让我婆婆一个人去做。” 卢月照拉住了周媛的手,“明白,只是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这么匆匆忙忙又要走了,马大娘这些日子在我家帮了不少忙,你一会儿回去好好和她说说话。你放心,我平时一定多多照看着你娘亲,只是,你回去后一定常常写信给我,见不了面,咱俩互相写写信也是好的,马大娘不识字,我信上告诉你她的近况,还有我的一些事儿。” “好!你放心,我答应你,每七日,不,每五日就给你写一封信。”周媛看着卢月照说道。 梨儿实在太美了,今日更甚,便宜清明那小子了! “好,收到你的信后我一定第一时间给你回信!”卢月照笑得灿烂。 “对了,你还记得我回门时和你说的话吧。” 卢月照想了想。 想起来了。 媛媛那日说,要让清明温柔些。 “记得,你放心。”卢月照轻声回道,脸颊泛起了红晕。 “大家伙儿都吃好喝好了吧!吃完了咱们就先撤吧,新郎要入洞房啦!” “哈哈哈哈,好,清明,你快进去吧,我带着这帮人出去,你放心,保管清净!”曾木匠一边说着,一边拽着桌上的人往外走。 看着院内的人欢笑着渐渐离去,章时向卢齐明和裴祜道别。 “时儿,我把你送出去。”卢齐明带着陆时出了门。 院内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收拾碗盘和桌椅板凳的声音。 很快,卢齐明从外面回到了院中。 “举人老爷,时候不早了,你又吃了这么多酒,赶紧回去睡吧。”马大娘端着最后一摞盘子说道。 “没事,我一会儿就睡。”卢齐明笑容满面。 “清明,快进去吧,别愣着了。”陆家婶子推着裴祜向着东厢房走去,“你这新郎官儿把桌子凳子也给搬上车了,还不进去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 裴祜方才一听要入洞房了,突然就手足无措了,看着身边的人都在忙活, 自己也跟着帮忙去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周媛赶忙给卢月照重新盖上了红盖头。 “梨儿,别怕,记得我说的话。我走了,等我的信!” “好!” 东厢房的门没有关,里面的烛光投到了他的身上,很快,门被从内阖上。 进入东厢房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的大红囍字。 但是裴祜没有去端详这房中的大婚布景,而是转头看向了左手边的喜炕。 那里静静端坐着他的心爱之人。 卢月照的头上盖着红盖头,视线被遮挡,但因着屋内光线不暗,她还是依稀能够看到裴祜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 卢月照攥紧了手心,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渐快。 裴祜在卢月照身前站定,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起双手将红盖头慢慢揭开。 裴祜呼吸滞了一瞬,他听到了自己的如鼓心跳。 他觉得,哪怕是那纤枝袅袅的八月芙蓉,也不及眼前之人红妆半分。 周遭忽然安静极了,卢月照缓缓抬眸,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触。 第29章 裴祜身着的明青色道袍很是称他,积石如玉,气度如华。 她慢慢在对面的灼灼目光中败下阵来。 卢月照移开视线,微微低着头,明明在盯着自己裙上的精致绣纹,可脑中却浮着眼前人的俊美面庞。 裴祜看着卢月照的脸颊渐渐染上酡红。 其实,他也没好到哪去,耳根处也泛着红。 卢月照知道,裴祜还在看她。 新娘冠上的垂珠一摇一摇地,昏黄的烛火照在上面晶莹地亮着。 “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卢月照说道。 她回过神来,看见了裴祜身旁桌上放着的物件。 红绳一根系着的两只瓢。 卢月照扶着冠缓缓站起,走到了桌前。 两人同时将瓢端起,将这合卺之酒饮尽。 酒水入喉,有些辛辣。 卢月照没怎么饮过酒,只觉着清酒经过之处似被燎过。 不过,这酒不烈,也还好。 倒是裴祜,在外面敬了一圈酒,如今再饮过,眼神依旧清亮,想必酒量是极好的。 第35章 外头席上的酒可比这合卺酒烈多了。 “冠重吗?”裴祜上前一步,扶着卢月照头上的风冠,“觉着重就摘下来吧。” “好。” 忽然,卢月照觉得头上一轻。 裴祜捧着凤冠,把它放在了桌面上。 卢月照的朱唇上还残留着些许清酒,近看起来泛着光泽,水盈盈的。 她避着裴祜的目光,转身提着裙子坐在喜炕上。 “啊——” “怎么了?”裴祜上前询问。 卢月照起身,掀起了铺在喜炕上的薄被。 下面洒着满满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 就是这些东西膈到了她。 她哪还记得这下面有这些东西,猛地坐上去,可不就被膈着了。 裴祜眼里尽是笑意。 “这些东西……我们要现在拿出来吗?”卢月照抬头问道。 “清了吧,现在不清一会儿也要清,要不没法儿躺。” “咳——” 裴祜忽然清咳了一声。 他说的时候也没想着什么,现在说出口了,反倒不好意思了。 “你刚才后半句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卢月照从桌上拿了一个小筐子放到床上。 “没,没什么。” 裴祜赶忙摇头。 两人一起将床榻上寓意吉祥的干果拾到了小筐子里。 这下再也不会被膈着了。 只是,接下来干什么呢? 这对新人相对站着,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偏偏还都不去直视对方了。 “那个……”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一同停下,想听对方要说什么。 盛夏晚间静谧无比,偶尔有几缕风吹进屋内,也是热的。 “我们,先沐浴换身衣裳吧。” 裴祜先开了口。 看着卢月照点了点头,他继续说: “你去上房隔间沐浴,我去下院,用井水。” “好。” 裴祜将外衫脱下叠好放在脚凳上,打开柜子拿出了一身干净的里衣。 “我去了。”裴祜温声说道。 “嗯。” 看着房门被轻轻阖上,卢月照也开始一层层褪自己的婚服,后带上换洗的衣物推开了东厢房的门。 庭院寂寂,月华如水。 卢家只剩下东厢房还亮着烛火。 借着月光和屋内照出的烛光,卢月照进了上房隔间沐浴。 同样的月光下,裴祜在下院挑了井水冲洗。 井水清凉,冲尽了白日燥热。 银白色的月光下,依稀可见年轻男子肌理分明的躯体,水过之处,泛着光泽。 裴祜忽而抬头看向夜空。 今夜是满月呢。 卢月照回到东厢房时,裴祜已经回去一会儿了,他正收拢着两人的婚服。 听到声音,裴祜向这边看来。 “回来啦。” “嗯。” 带好门,卢月照缓着步子走到了裴祜身旁。 裴祜比卢月照高出一个头还多的身量,他此刻衣襟齐整。 只是夏日衣衫轻薄,裴祜又刚刚沐浴,洁白的里衣紧贴着他的胸膛,卢月照只瞥一眼,就看得清楚。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了。 只不过,从前她看过就看过,只觉得裴祜是个身材精壮的,哪里会像现在,耳垂都红透了。 裴祜脸颊也泛着红,但他还是大着胆子盯着卢月照看。 轻薄的月白中衣遮不住她的玲珑曲线。 风姿绰约,隐隐可见。 井水冲过的清凉很快散去,裴祜觉着自己的身体里有一团火焰正在燃起。 不知何来,不知何去。 喉间有些干涩,裴祜喉结滚动。 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卢月照的鬓间乌发,又顺着垂落的发丝向下,直至将发尾攥在手中。 他感受着手心的顺滑,细细看着卢月照的眉眼。 清水芙蓉,无一丝雕饰。 忽然,卢月照觉着眉间一热,裴祜低头吻了上去。 先是眉心,而后是卢月照紧闭的双眸,再是挺翘的鼻梁,最后,在红润唇上停留许久。 每一处都吻得细致,温柔。 卢月照的睫毛轻轻抖动,似墨色的蝴蝶,在红烛下翩翩飞舞。 发丝滑出裴祜的手心,卢月照细软的腰肢被一手揽过。 描绘过她的唇形还不够,裴祜忍不住想要更多。 他轻易地撬开了卢月照的唇,捕捉到了藏在里面的粉嫩温软。 相触的一瞬间,卢月照浑身微震,脑中更是一片空白,随着身前男子逐渐加深,她身上渐渐使不上力气,任由裴祜在她的唇间肆意掠夺。 感觉到卢月照似乎失了力,裴祜手臂用力,扣着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这边。 两人紧紧相贴。 卢月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所触之处尽是滚烫。 原来,人在没有生病的时候,体温也可以高热至此。 裴祜的呼吸渐渐重了,他动情不已,沉醉于唇间甜腻。 不知过了多久,裴祜离开了她的唇瓣。 本以为他要停下,可下一瞬,滚烫的呼吸来到了卢月照的颈间。 成年男子的重量压了些过来,卢月照的身子一时受不住,向后仰去。 但马上,又被裴祜放在她后背的手轻轻推回。 卢月照仰着头,由着裴祜在她的脖间采撷,身子止不住地微微抖着。 红色喜烛燃放,甚至有些刺眼。 “太亮了……清明……” “唔——” 卢月照惊呼出声。 脚下一空,裴祜将她打横抱起。 步伐所经之处,裴祜熄了好几盏灯。 很快,只剩下一支红烛还在徐徐燃着。 身下一软,卢月照被裴祜放在了喜炕上。 迎着裴祜的目光,卢月照缓缓抬手抚上了他的眉间。 墨眉之下,是一双好看的眼眸。 万千星辰皆蕴于其中。 手背忽然温热,卢月照的手被裴祜握住。 她葱白的指尖泛着粉红,裴祜轻轻亲吻着。 衣袖滑下,露出了一小截如藕般洁白的手臂。 细细的亲吻很快落了上去。 卢月照的另一只手被放在了红色的被褥间。 十指紧紧相扣。 裴祜倾身而下, 吻上了卢月照的眉心。 卢月照紧紧闭上了双眼,感受着裴祜的吻一路向下。 他在朱唇处停留许久,随后继续。 他的吻越来越细密,卢月照的呼吸也渐渐急促。 忽然,心口微凉。 轻薄细软的衣料下,是遮不住的风情。 烛火摇曳,绵延起伏。 裴祜一时怔住,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卢月照的一只手被裴祜紧紧扣着,只能抬起另外一只覆在身前。 这哪里能挡住。 裴祜眼角染了笑。 烛火暗了几分,卢月照的手被轻轻拿开。 吻雨落而下,细细描摹着此间每一寸肌理与轮廓。 卢月照不禁轻哼出声,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 酥酥麻麻。 “梨儿,别怕。” 裴祜哑着嗓音轻轻说道。 衣衫渐褪,一路向下,裴祜在某处流连不已。 卢月照脚趾猛地绷紧,温热的湿濡,让她咬紧了唇瓣。 不一会儿就受不住了。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陌生,怪异,但却无比舒适。 “你......你快上来......”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忽然,卢月照想起周媛的细心叮嘱,她刚要开口,可到嘴边的话语就这样生生止住。 突如其来的撑涨感让她闷哼一声。 卢月照觉得自己要碎在这里。 裴祜停下动作,俯下身将她沁出的眼泪吻掉,又抬手把她额间被汗水浸润的碎发拂到一旁。 裴祜还在忍着,等着,手臂上的青筋爆起,在昏暗的烛光下,蜿蜒起伏,骨血里蕴藏着的力量正在蛰伏,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迸发。 他捕捉住她的唇瓣,深深吻去,静静等待着,直到她可以承受。 “梨儿......” 裴祜噙着卢月照的娇红耳垂,他眼尾晕着红,嗓音沉得厉害。 几个字偶尔从卢月照的唇中溢出,碎得不成样子。 东厢房内唯一的一盏烛火渐渐暗下,窗外月光洒进,依稀可见两人身影。 这一夜,竟有些漫长。 * 天光渐亮,东庄村里的人渐渐醒来,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烧灶起锅做上了早饭,原本寂静的村庄慢慢活络了起来。 东厢房内,卢月照翻了个身,薄被一角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肩头。 仔细看去,上面似乎缀着几点玫红,深浅不一。 “唔——” 卢月照轻轻哼了一声。 第36章 不翻身倒也还好,这一翻身,她忽然觉着腰间一阵酸软。 迷迷糊糊之间,卢月照睁开了双眼。 人醒了,可魂儿还没回来,她定定地看着屋顶,又眨了眨眼睛。 忽然,她像是记起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自己身旁。 只不过,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崭新的大红软枕在身边,上面还留有躺过的痕迹。 人彻底醒来,一些记忆也随之涌来。 第30章 男子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女子的低声娇吟,她攀着裴祜的肩膀,任凭他掀起阵阵惊天骇浪。 烛火的微弱光芒下,裴祜精壮的腰身上泛了一层薄汗,肌理分明间透着诱人的光泽。 卢月照轻轻吞了吞口水,闭上眼睛想要把所有的一切抛之脑后,可是,眼里又浮现出烛火暗下后的那惊鸿一瞥。 月色皎洁,就是那个庞然大物,以及他的主人,带给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喜欢他……的所有。 卢月照睁开眼,摸了摸自己泛着热的脸颊。 不能再想了,身上都热了。 外面的饭菜香味已经飘了进来,卢月照的肚子空空,此刻还发出了咕噜声。 起身! 铜盆里已经被人放好了清水,卢月照穿好衣物上前洗漱。 “清明,这么早起来做饭了,怎么不多躺会儿。” 卢齐明推开房门,恰好看见裴祜从厨房走出来。 卢齐明今日起晚了些,因着连日为了卢月照和裴祜的婚事忙碌,这些日子没怎么睡好,昨晚整个人一放松,睡得尤其香甜,今早睁眼后,他想着要给两个孩子做饭,赶紧起来,结果没想到裴祜已经开始做了。 “爷爷早!”裴祜笑得灿烂,“不妨事,我不累的,饭一会儿就好。”裴祜余光瞥着东厢房,放低了声音说道。 卢齐明看着裴祜动作麻利地拿着东西进了厨房,很快,又一道菜下锅开炒。 真香啊。 清明的厨艺已经不比自己和梨儿差了。 卢齐明想着。 卢月照坐在镜台前给自己上了薄妆。随后,她推开了东厢房的门,走到了屋外。 这时,裴祜端着饭菜从厨房走出,一眼就看到了立在东厢房檐下的卢月照。 他的新婚妻子。 她外着一身淡玫红色对襟长衫,下面掩着月白色罗裙。 玉质凝肤,绰约窈窕。 卢月照妆容淡淡,只是薄粉敷面,本就丽质天成,明眸皓齿,如今更是盛如春华。 一双眸子向自己望来,瞬间笑成了一对弯月,眉目含情,带着羞涩。 裴祜看得移不开眼睛。 “咳——梨儿起身啦。” 卢齐明拿着红封从正屋出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对,起来了,起得有些晚了。”卢月照脸颊泛着红晕,有些不好意思。 “嗐,我这个做爷爷的今日不也起晚了,你好好休息便是。我还想着起来给你俩做饭呢,谁知,清明已经起来做好了。” 清晨凉爽,裴祜将饭菜放到了院中石桌上。 “爷爷,梨儿,你们先坐,我进去换身衣裳。” 卢齐明点头。 很快,裴祜掀开帘子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玉石蓝直裰,整个人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卢齐明看着烨然的孙女婿一脸满意,他一下一下抚着自己的胡须,嘴角一直上扬,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条缝。 至少,他毫不担心曾孙的容貌。 相貌皆是一等一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儿怎么会差? 裴祜走到卢月照身旁,二人一前一后端起放在石桌上的茶,再一同跪下,双手递给了卢齐明。 “爷爷请喝茶。”卢月照先笑着开口。 “爷爷请用茶。”裴祜跟着说道。 “好好好!” 卢齐明先后喝了两人敬的茶,又将手中的两个红封递给二人,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几许,而后缓缓开口: “望你们夫妻两个永结同心,琴瑟和鸣,无论何时何种境地,都不要放开彼此的手,共同将这一生度过,爷爷,永远祝福你们。” “爷爷放心,清明定不会辜负爷爷的嘱托!” “爷爷放心,我们两个会把日子过好的。” “行了,好孩子们,快起来吧,我们吃饭!” 卢齐明将两人从地上扶起。 趁着清晨凉爽,三人说说笑笑用着饭。 饭后,卢齐明回正屋歇息。 忙了这些日子,因为孙女的喜事吊着,他忙前忙后也没觉得累,可陡然松快下来,他却忽然觉得精神有些不济。 多睡睡就没事了。 卢齐明想着。 今日是成婚第二日,裴祜会再休一日,明日才会去曾木匠家上工,此时,卢月照和裴祜正在东厢房的凳子上坐着。 大大小小的红封在卢月照的手中经过,裴祜则对着昨日的喜簿在另一个账本上记着。 这些份子钱,有的是从前卢齐明给别家随过礼收回的,也有些是来日卢月照和裴祜要再随回去的。 忽然,一个厚实的红封被打开,里面是足足三十两银子。 “天,媛媛怎么随了这么多!”卢月照惊呼。 裴祜停下笔看去。 之前周媛成亲时卢月照还未出嫁,按理是不用随份子的,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卢月照把自己攒了多年的体己钱全都拿了出来,总共花了二十两,给周媛定了一支步摇作为新婚贺礼,这次卢月照成婚,周媛也随了个厚厚的份子。 “没事,以后总有机会再还这份礼,日子还长,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做姨母了。”卢月照笑眼弯弯。 “待孩子一出生,各种花销必定会大,到时候,还怕没有你这个姨母的用武之地?” 裴祜笑着看向身旁的卢月照,一脸宠溺。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划过一抹忧虑。 裴祜偏过头,不想让卢月照看到自己的情绪。 是啊,孩子出生,花销必然会大。 他们两人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他是卢月照的丈夫,也是孩子的父亲,要靠自己的双手撑起这个小家。 为她,为孩子,遮挡风雨。 一天的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街边晚饭后聚在一起乘凉的人也渐渐散去,各自回家歇息。 卢月照冲洗过后,拿着巾帕擦了几下头发就躺在了炕上。 她先是在床铺间滚了一圈,紧接着把头发提起,再放下。 此刻,长长的秀发在炕边轻轻晃着。 夏日嘛,头发晾一会儿就干得差不多了。 卢月照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这些日子属实是忙坏了,今日午饭过后,两人也没休息,而是将家中收拾了一遍。 村中人来帮忙,走的时候已经将桌椅板凳归到了一处,剩下的一些扫尾之事还是要卢月照和裴祜来结束才好,没有谁比他们两个更清楚这一个个物件应该放归哪里。 屋内只有一盏烛火摇晃,昏黄的光线铺了一角到床边。 卢月照眼皮有些发沉,忍不住想要闭上双眼。 不行,要等清明回来。 卢月照强打着精神,让自己睁开了眼睛,盯着屋顶看。 咦,角落里似乎挂着一个蜘蛛网。 卢月照使劲瞪大眼睛,想要看清上面有没有蜘蛛。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长发被人轻轻抬起,下一瞬,柔软的布料落在发顶。 隔着巾帕,卢月照感受到了那人手心的温度。 裴祜动作轻柔,给卢月照擦拭着头发。 他似乎看破了卢月照在忍着困倦,“以后不用非要等我,困了就先睡。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些,快睡吧。” 卢月照向后仰头去看裴祜,受限于角度,只能看到他微薄的唇瓣。 许是因为裴祜擦拭头发的动作太过轻柔,一下子,倦意袭来,卢月照缓缓闭上了双眼。 裴祜放轻了动作,慢慢擦着,直到最后一缕发丝从他的指尖滑落。 将巾帕挂好后,裴祜轻手轻脚地上了土炕,在卢月照身边躺下。 仅留的一盏烛火暗了好几分,可能下一瞬就会熄灭。 裴祜没有吹灭它,而是就着这最后的一缕光线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身旁卢月照的睡颜。 带着三分“贪婪”。 他轻轻向着卢月照身边挪去,两个人挨得那样近,近到他可以闻到淡淡香甜。 裴祜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之覆在卢月照的腰侧。 “唔……” 卢月照忽然轻哼了一声。 裴祜猛地将手收回。 “蜘蛛……”卢月照喃喃道。 “梨儿,你说什么?”裴祜没有听清。 他一只手撑着身子,凑近了卢月照的脸庞。 “屋顶上有蜘蛛网……”卢月照又喃喃。 裴祜看着卢月照紧闭的双眸,以为她在说梦话。 第37章 他勾起唇角,目光灼灼。 第二日,裴祜才知道,卢月照当时是在说梦话没错,但也是实话,屋顶上确实有一个蜘蛛网,里面没有蜘蛛。 卢月照看着裴祜将蜘蛛网清理下来,还问他“蜘蛛去哪儿了?它回来要是找不到自己的家,会不会再织一个网?” “嗯,也许吧。”裴祜笑着回答。 当然,这是后话了。 此刻,裴祜正在细细地看着卢月照的眉眼,神情专注得仿佛要用自己的双眼为她勾描出一幅画像。 再向下,是卢月照洁白的脖颈。 她的衣襟有几分松散,露出了他遗留于雪白肌肤之上的淡淡粉红。 裴祜知道,她的衣衫下,还有更多。 眼前是不着人事的如画容颜,鼻间充斥着淡淡芬芳。 裴祜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意动。 屋外月华如水,满院静谧无声。 屋内烛火熄灭,明暗交替之际,裴祜轻轻吻上了卢月照的唇。 停留良久,而后离开。 临睡之际,裴祜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卢月照,将她揽入怀中。 他是梨儿的丈夫啊,为何方才以为她要醒之时,要把覆在她腰侧的手抽回呢? 在彻底睡去之前,裴祜还紧了紧自己覆在卢月照纤腰上的手。 一夜无梦。 第31章 裴祜是在成后的第三日去曾木匠家里上工的。 曾木匠的意思是让他婚后多歇息几日,好好陪陪新婚妻子,但是裴祜一再坚持要开始上工,曾木匠拗不过他,也就由着他去。 如果说成婚前裴祜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和精力,成婚后便是在十成的基础上,又不知从哪多出了三分力。 看着自己的徒儿比之前更加卖力地做活,曾木匠是既欣慰又心疼。 曾木匠也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他能明白裴祜的心思。 曾木匠也是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了这一大家子。 作为裴祜的师父,他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尽数教授给裴祜。 好在这孩子是个有天分,不怕苦,又肯上进的。 “好孩子,来喝口水,坐下歇会儿。” 曾木匠拿起裴祜放在一旁木桌上的茶壶,递给了他。 这凉茶还是午后裴祜来之时灌的,到现在马上快下工了,还剩了有多半。 上午也是这样,一壶凉茶,裴祜根本没顾上喝完。 “多谢师父。”裴祜双手接过茶壶,匆匆喝了两口就要把茶壶放回原位。 “欸,不行!快喝,把这壶茶喝完了才许继续。” 曾木匠怕裴祜不听他的话,直接跨步上前,将裴祜放在一旁的锯子抢先一步拿在手里。 “赶紧!” 曾木匠故作严厉,小老头儿耷拉着嘴角,皱着眉头,本来不大的眼睛竟也能做到“怒目圆瞪”,竟有几分可爱。 裴祜怔了一瞬,差点儿就被自己的师父唬住了。 他听了师父的话,对着茶壶的壶嘴“咕嘟咕嘟”一阵牛饮,很快,壶内就空了,只剩最下面的茶叶。 “嘿嘿,这才对嘛,听师父的话才是师父的乖徒儿。” 曾木匠的嘴角瞬间上扬,眼睛更是笑成了一条细缝,只不过,他没有把锯子递给裴祜。 “师父,我喝完了,这下可以继续了吧。”裴祜笑着说道。 曾木匠摇了摇头,“行了,时候差不多了,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好好陪陪梨儿,活儿啊,是做不完的,媳妇儿是必须陪的!” 裴祜看着曾木匠的笑脸以及他认真的神情,点了点头,“行,那我就准备回去了,师父,你也累了一天了,赶快进屋歇息吧。” 裴祜把物件放回原位,又将院内的木屑打扫干净,才离去。 这是他每次上工结束后必做之事。 看着裴祜离去的身影,曾木匠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 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新婚燕尔。 一眨眼,一辈子就快过去啦,他的老伴儿也走了十多年了。 曾木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了屋。 今日裴祜下工早些,天光还大亮着,他回到卢家冲洗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牵着卢月照的手出了门。 两人越过小径,穿过茂密翠绿的树林,在河边停下。 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后,裴祜一手牵着卢月照,另一只手拿着刺竿踏入河水之中。 河水表面被日光照射得暖乎乎的,可下面的水却是微凉,两人霎时觉得凉爽极了。 日头有些晃眼睛,卢月照抬手遮了遮。 “我们开始吧!”裴祜说道,语气间有些兴奋。 “看你这样子,要么就是从前打过鱼,但因为没了记忆忘了怎么捕,要么就是压根儿没有在河里打过鱼。”卢月照笑道。 “梨儿说得是!小民今日就拜娘子做个… …‘打鱼师父’,今日战果如何,全凭娘子赐教。” 说着,裴祜就拱手对着卢月照一揖。 “哼,行,那你今日可要拿出做徒弟的样子,好好侍奉我这个师父,”卢月照哪能听不出来裴祜是在打趣她,她干脆就着他的话茬继续,“来吧,好徒儿,你先上手试试,让为师看看你是否有这打鱼的天资。” “是!” 裴祜拿着刺竿向河水深处走去。 “梨儿,这处可以吗?”裴祜转身问道。 卢月照对着他点了点头。 得到卢月照的肯定后,裴祜在原处站定,不再挪动,等着鱼儿游到附近。 河水清澈,水下青苔明晰可见,偶尔几处涟漪泛起,抖散了水中倒映出的天边云痕燕影。 不远处有一条鲤鱼慢慢悠悠地游着,向着裴祜这边游来。 裴祜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鲤鱼的踪迹,他的眼睛一瞬也没有眨,生怕一个不注意,鲤鱼就游走不见了。 卢月照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一手托着下巴,悠然自得地看着裴祜僵直的脊背,还轻笑出了声。 当然,此刻神情专注紧绷的裴祜可听不到。 “啪——” 一阵水声传来,卢月照站起身向前看去。 只见裴祜双手紧紧地握着刺竿,冲着水里一顿猛刺。 刺没刺中不知道,动静倒是挺大。 鲤鱼受了惊吓,“咻”得在水中蹿了好远。 眼看见到手的鲤鱼就要游远,裴祜一惊,直接松手把刺竿扔进水中,“哗啦”一声,他直接弯腰进水,伸手去抓。 卢月照从未见过裴祜这般样子,浑身被水浸湿不说,偏偏还一脸坚毅,死死地盯着那条四处逃窜的鲤鱼,鲤鱼扑腾着,他也手脚并用跟着“扑腾”,既狼狈,又好笑。 卢月照捧着肚子笑弯了腰。 裴祜追了一段路,或许是这鲤鱼知晓,自己若是被捉住一定小命不保,才拼了命也要逃跑,或许是抓它的人实在是技术不精,生生把到腿边的鲤鱼放跑了。 结果就是,鲤鱼没了影子,裴祜叹着气从水里起身。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换的衣衫湿了个透,又转身去看卢月照,偏偏自己的妻子在河边捂着肚子笑,似乎是被妻子的笑声感染,裴祜站在河中,也跟着开始笑。 还好此刻周围没人,要不指定会觉得这对小夫妻吃错了药,两人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不行了,不行了,呼,不能再笑了。”卢月照一边深呼吸,一边抬手给自己顺着气。 裴祜也慢慢停了下来,他对着卢月照摊了摊手,有些无奈。 “啧啧啧,我看你啊,在打鱼这一行是吃不到饭的,还是欠缺了几分天资,还是老老实实做木匠吧。”卢月照戏谑道。 裴祜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小民的的确确在捕鱼上毫无天分,还是要劳烦娘子出手,才能将这河中之鱼尽数捕来。” 话音未落,裴祜还一脸凝重地看向河水,“今日,恐怕这东庄村河水中的鱼儿将有灭顶之灾!” “什么呀,你又打趣我!”卢月照气不过,拿起一块小石头向着河水扔去。 本就没用什么力气,溅出的小水花,没有一滴落在裴祜身上。 看着落入水中的小石子,裴祜表情略带委屈。 “你只是没接触过,一会儿我一教你,你就会啦。”卢月照将裤腿往上挽了挽,露出一节雪白的小腿,笑着向裴祜走去。 裴祜盯着看了一瞬。 “捕鱼要的就是一个快狠准,就是要出其不意,这手啊,还不能太紧绷,要灵巧,你方才两只手握着刺竿,肯定比不过一只手去刺快,而且,还不能心慈手软,看准之后,一定使上巧劲儿刺向鱼身……” 裴祜神情无比认真地听着卢月照的话语,还点了几下头,他将卢月照递来的一只手握在手心。 “我来做一遍,你看了就会啦。” 她被裴祜牵到了刚才的位置,卢月照弯腰去捡落在水中的刺竿。 第38章 “啊——” 脚下突然一空,卢月照惊呼出声,只能凭本能伸手去抓。 手下是紧实的触感,她双手紧紧扣着裴祜的肩膀和手臂。 “清明,你吓死我了,你,你放我下来,我还要给你示范……” 卢月照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眼看着裴祜横抱着她向河水深处走去,只是抱着她也便罢了,偏偏裴祜笑得意味不明。 走了几步,裴祜忽然停下,河水没过了他的膝盖。 “清明,你……” “梨儿,清明的衣衫都湿透了,你我既为夫妻,自然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梨儿的衣衫干干净净的怎么能行呢?” 裴祜语气悠悠。 话音刚落,他的手臂就使了力,怀中的卢月照被他晃得只能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 裴祜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卢月照觉得,下一瞬她就会被裴祜扔到水里。 “清明——” “梨儿你就是要看着我一身狼狈,偏要让我自己先试。” 裴祜的语气是当真委屈,甚至卢月照还能从中听出几分撒娇的意味,可是! 他的动作幅度真的越来越大! “啊!” 瞬间的失重感让卢月照大惊失色。 卢月照闭上了眼,准备好了落入河水之中。 也罢,大夏天的,被河水一冲也挺凉快。 谁知,迎接卢月照的不是清凉的河水,而是裴祜温热的怀抱。 裴祜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 卢月照的脸颊贴着裴祜的胸膛,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温热。 裴祜这件白净的衣衫被水浸得几乎透明,衣下结实的肌肉纹理无比清晰。 刚才卢月照站得远,没注意到,如今好了,她整个身子贴了上去,什么感受不到。 卢月照的脸颊渐渐发烫,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新婚之夜昏黄的烛火,年轻男子肌理分明的身体轮廓,以及那凌乱的呼吸和滚烫的温度…… 卢月照轻轻咬了咬唇,头顶传来裴祜闷闷的笑声。 他竟这般戏弄于她! 裴祜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猝不及防,裴祜吸了一口冷气。 卢月照气不过,张口在他胸口狠狠咬了一口。 可他却丝毫也感受不到疼痛,竟还觉得被咬之处泛起一阵阵酥麻。 “梨儿……”裴祜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她还贴在他怀里呢! “梨儿,再咬一下好不好……” 卢月照本以为裴祜默了一瞬能将自己放下来,谁曾想他又说出这样逗弄她的话来。 “你……”卢月照看着裴祜眼中晦暗,“你……放我下来。” 卢月照躲开裴祜的目光,嗓音软了下来。 “不放。梨儿,我可没舍得把你扔水里,你要如何谢我?” 第32章 “那你说,要如何才能放我下来?”卢月照抬头看向裴祜。 面前男子俊美的脸庞上沾着几滴水珠,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水珠滑落,滴落到了卢月照的脖颈之上。 没入衣襟。 那晚似乎也是这般,只不过不是水珠,是汗水。 “我听梨儿的,梨儿说如何谢,就如何谢。” 他语气温柔,还带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偏偏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卢月照溺在他的眼神里,心甘情愿被那一潭深渊吞没。 “你再不放我下来,天色就要暗了,可就捕不成……唔……” 未说完的字眼被裴祜吞入口中,细细碾磨。 突如其来的吻,卢月照甚至来不及反应,任由裴祜攻城入内,她被他横抱着,连个能够支撑的点都没有,只能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朱红的唇瓣被描摹了形状,贝齿后被轻轻撬开,裴祜轻而易举地捉住了那粉嫩 的舌尖。 裴祜的吻又密又深,卢月照根本没有回应的空隙,只能由着他,受着他,感受着他的纠缠。 临近傍晚,连天边西斜的日头都暖洋洋的。 河水波光粼粼,上面铺了一层碎金,映着树影婆娑,也映着鸳鸯交颈。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云也已染上了颜色,裴祜终于放开了卢月照。 两个人气息都乱了,卢月照被吻得晕晕乎乎的。 “你……放我下来。” 脚下一阵微凉触感,卢月照被裴祜放下。 裴祜定了定自己的呼吸,捡起了水中遗落的刺竿。 “梨儿,这下可以来教我了。” 卢月照接过刺竿,“你,你站远些,不许动,别把鱼儿吓跑了。” 裴祜站远了些。 卢月照算是捕鱼的熟手了,她第一次来河边捕鱼是六岁,还是卢齐明教的。 很快,有一尾草鱼游了过来,随着刺竿刺入水中的声音,草鱼瞬间就被捕住。 “清明,你看!是不是很简单!”卢月照兴奋地将刺竿举起,给裴祜看上面的鱼。 金色的夕阳洒在卢月照的身上,一时丰神冶丽,恍若神人。 裴祜定定地看着,漏了一瞬呼吸。 “梨儿,我来试试。” 裴祜笑若灿阳,他走上前将草鱼从刺竿上取下,将它放到了河边的木桶之中。 卢月照没有退回到河边,而是站在裴祜身旁。 她时刻准备着调整裴祜捕鱼的动作,或者实在不行就自己上,定要趁着天色未暗,捕几尾鱼带回去。 可是,出乎卢月照意料的是,裴祜像是突然开了窍,竟能一击即中,再击再中,连着捕了三条鱼。 想起他方才第一次下手捕鱼狼狈生疏的样子,卢月照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演的,要故意逗她开心来着。 看着裴祜不需要自己相助,卢月照回到了岸边,依旧坐在那块大石头上,静静地等着裴祜。 眼看着裴祜越捕越兴奋,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卢月照有些无奈地笑着制止:“清明,可以啦,天儿热,捕太多吃不完的话就坏了。” 闻言,裴祜克制住了自己的兴奋劲儿,停下,转身,向着岸边的人儿走去。 恰逢微风拂来,水波微皱,河水中铺着映红的半边天,像极了赤红的鱼尾。 卢月照看着裴祜涉水而来,向着自己。 漫天绮色,两人都没有顾及。 裴祜的衣衫还是湿漉漉的,自从他下水过后,就没干过。 夏日傍晚的暖风熏来,扑在卢月照的脸颊上,带着温热。 本来很快就能捕好的鱼,硬是被两人从天光大亮,捕到了临近黄昏。 “一共四尾鱼,这两尾肥美的,我们赶快给马大娘送去,再晚些,大娘怕是就要吃饭了,现在送去,刚好能做上。”卢月照说道。 “好,剩下的两尾,我们一会儿回去就吃。”裴祜回道。 马大娘喜食鱼,可她因为患有风湿,不能经常下水,从前都是周媛到河边捕来,还常常叫上卢月照。 如今周媛出嫁,不能常回来,卢月照便想着马大娘的喜好,和裴祜一同来到这里捕鱼。 裴祜一手提起木桶,一手拿着刺竿,和卢月照一同向着马大娘家走去。 两人脚步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 “大娘在吗?”卢月照喊道。 “是梨儿啊,”马大娘听到声音,放下手中的摘的菜,赶忙来到门口,“清明也来啦!” 马大娘左看看右看看这对新婚夫妻,怎么看怎么顺眼,说到底,她也是看着卢月照从一小点儿长成大姑娘的,卢月照能够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她也跟着高兴。 在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多是盲婚哑嫁的时代,两情相悦最是难得。 “大娘,这是我和清明刚从河边捕来的鱼,你把这两条大的拿去,今晚顺手就做了,尝个新鲜。”卢月照说道。 “大娘,你拿个盆,我把这两尾鱼给放进去。”裴祜说道。 “行,亏得你们小两口还想着我,我也就不跟你俩客气了,来,进来坐着歇会儿。” 马大娘笑呵呵地拉着两人进了院里,随后进了厨房,很快,拿出了一个大盆和一个陶罐。 裴祜将木桶里最肥美的两条鱼放进了盆里。 马大娘又一把将陶罐塞到了裴祜手中,“来,这是我今儿晌午刚卤的肉,一直放在厨房后面的黑屋里,你俩带回去和举人老爷一起吃!” 马大娘说的“黑屋”就是屋子深处的隔间,因为几乎没什么光线,漆黑无比而得名,那里往往最是凉快,夏日要么把蔬菜鱼肉放在地窖里,要么就会放在这“黑屋”。 “大娘,我们是来给你送东西的,结果反倒还要……” 裴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马大娘打断,“清明,你可别和我客气啊,梨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和媛媛是一样亲的,你啊,就和子路在我这里是一样的,你以后可不许说这种客气话。” “好,大娘说的是,我们今晚回去就吃这卤肉,早就听梨儿说大娘的厨艺好,我今天可有口福了。”裴祜笑着说。 第39章 “可不嘛,你还没尝过大娘的手艺,等你尝过保管叫好,”卢月照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对了,大娘,媛媛最近有联系你吗?” 马大娘摇头,“自从她参加完你俩的婚宴回赵家后,我就没收到过她的信儿,不过,这也才过了三天,兴许再过几天就有她的信儿了。” 卢月照点了点头,“大娘说得是,她临走之前说回赵家后就会给我写信,上次我俩见面实在匆忙,属实是没顾上聊太多,兴许她是被家里的什么事绊着了,没事,我一会儿回去给她写信,大娘,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吗?” 马大娘想了想,说道:“没什么话,你就说我这儿一切都好,让她不用担心,安心在婆家就是,刚成亲,还是不要总往娘家跑了,让别人看了笑话。” “行,就按大娘说的写,媛媛不能常回家来看你,我和清明守得近,大娘你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俩,我可是受了媛媛的托付,要好好照看你呢。” “哈哈哈哈,好,你放心,我要是遇上什么自己做不了的,一定找你俩去!”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和清明就先回去了,大娘,赶快把这鱼做了,别放坏了。” 马大娘把卢月照和裴祜送出家门,“我就不送你俩了,改天叫上举人老爷,你们三个来我家坐坐,我给你们烧菜,让清明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好,那我就先谢过大娘,改日一定来一饱口福!”裴祜说道。 “行了,快去吧。”马大娘挥了挥手。 裴祜将卢月照的一只手攥在手心,“梨儿,这鱼我们怎么做?你想怎么吃?” “嗯,这样,一条红烧,一条烤着吃,如何?” “好,我记着你和我说过,爷爷爱吃红烧鱼。” “对,爷爷爱吃红烧鱼,我更偏爱烤鱼,抹上油,撒些盐,再放上孜然,别提有多香了!” 卢月照已经开始吞口水了。 “还有马大娘送的卤肉。”裴祜说道。 “对,那我们今晚就下碗面条,焯些青菜,配上卤肉,再来一尾红烧鱼,我一会儿去把井中冰着的青梅酒拿出来,配上烤鱼,绝矣!” 裴祜笑着点头。 月华如练,照得满院清辉。 卢家的三人用过饭后便准备歇息了。 卢月照洗漱过后,裴祜进了上房侧间去冲洗。 夜空中宿云淡淡,卢月照坐在窗下绞干着头发。 裴祜回来时,卢月照已经躺在了炕上,如瀑乌发铺在她单薄的身前。 见他要上来,卢月照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卢月照刚躺好,裴祜温热的躯体便贴了过来。 裴祜里衣的系带只松松地打了个结,露出了大片胸膛,屋内燃着一盏灯,此刻光线还 算明亮。 忽然,卢月照放在小腹上的一只手被轻轻捉去,紧接着,是微热紧致的触感,上面还残存着水渍。 触碰之际,卢月照纤柔的手轻微抖了一下。 “这里有个印子。” 闻言,卢月照转头去看。 白净柔软的指尖泛着粉红,被裴祜捉着覆在他的胸膛之上。 卢月照看清了上面的印痕。 捕鱼时,她可是用了些力气去咬的,果然留下了痕迹。 她脸颊微烫,只觉得指尖触碰下的肌肤也一同烫了起来。 裴祜勾唇浅笑,直直地盯着卢月照。 “捕鱼时,我拜梨儿做了师父,那时你说,要我好好侍奉你,梨儿可还记得?” 对上裴祜的目光,卢月照心跳空了一拍。 他墨色的眸子中,似有暗潮在翻涌,时刻准备冲破桎梏,掀起惊涛骇浪。 第33章 裴祜陡然起身,他的一只手臂半撑着,给两人留出了一些空间。 “梨儿,我听你的话,好不好?” 什么话,自然是捕鱼时,卢月照随口戏谑的要他“侍奉”自己的话。 他的嗓音低沉蛊惑,似要带着卢月照去往无人秘境。 “你,你又逗我……” 卢月照别开了脸,她实在受不住裴祜这样看着自己,他这样的面容,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循循善诱,只对上一眼,她便会无可救药地沉沦。 “梨儿,你看着我好不好?” 裴祜抬手擒住了她的下巴,迫她看向自己。 他墨色的眸子中,带着冶丽,像是一朵芍药花盛开在暗夜里。 他粗粝的指腹划过卢月照下巴上的肌肤,而后,在唇瓣上停留,细细摩挲。 裴祜手下微微用力,撬开了她的朱唇。 她檀口微张,露出一小截贝齿。 下一瞬,裴祜倾身而上,用唇缄住了那抹朱红。 卢月照的手,不自觉地抓住柔软的床铺,揉皱了上面的缠枝花纹。 “唔……” 随着裴祜的纠缠,她不自觉轻吟出声。 他不紧不慢地向下,像是在品鉴着一件珍贵白瓷,一定要细细看过,轻轻触摸过才算。 他在那洁白滑腻的颈部停留许久,温热的呼吸喷出,卢月照只觉得一阵异样的酥麻从颈间迸发,身子软得不成样子。 裴祜指尖灵巧地挑开了她里衣的系带,衣衫滑落,藕色的主腰映入他的眼眸。 轻薄的布料堪堪遮住无尽风光,遮不住的是轮廓。 裴祜眼神晦暗无比,身下沉了许多,他任由着男人的本能驱使,隔着布料,将那轮廓吞入口中。 “唔……” 瞬间的刺激,让卢月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身上更是抖得厉害。 “清明……” 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裴祜闭着眼睛,将卢月照的呼唤尽数收入耳中,神情无比虔诚。 烛火适时地暗了几分,男人粗重的呼吸,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异样,灼人。 他又轻轻扯下一块轻薄布料,指尖滑入,轻轻逗弄。 早就是一汪春水,如今更是泥泞不堪。 “清明……别……我难受……”卢月照带着哭腔,好容易拼凑出了这几个字。 “梨儿不怕……”裴祜的声音哑得厉害,他吻住了那抹粉嫩。 “嗯……”卢月照惊呼出声,又很快抑制,“你……” 裴祜无比投入,轻易便将卢月照抛入云霄。 烛火尽暗,裴祜再也忍受不住,俯身而下。 就着月色,裴祜捉住了卢月照的双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劲瘦的腰侧。 这手软得厉害,使不上一丝力气,只挂在上面罢了。 “梨儿……” 滚烫的呼吸喷在卢月照的耳边,像极了叹息。 乌云遮月,夏日的夜晚忽而下了一场雨,雨势渐大,卢家院中的梨树,隐隐有不胜之态。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受着便罢,个中滋味,不可言说。 沉睡之时,裴祜紧紧将卢月照抱在怀里。 什么是食髓知味,这便是了。 裴祜想着。 * “爷爷,吃早饭啦!”卢月照拿着一摞碗从厨房出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来喽!” 卢齐明拄着拐仗从正房出来,卢月照小跑上前扶着他下了台阶。 “爷爷小心。”卢月照说道。 最近雨下得多,院中石阶长久地被人踩过,沾上雨水,会湿滑些。 卢齐明在石凳上坐下,他的一只手仍握着拐杖的把头,又抬头看天,上面乌蒙蒙的一片。 “今日这天气恐怕会很闷热,不好受啊,只有等什么时候狠狠下一场雨,才能凉快些。”卢齐明松了松衣领,让自己透透气。 卢月照从东厢房拿出三把蒲扇,放下两个,将剩下一个拿在手中,给卢齐明打着扇子,“是啊,这还是清晨,外面尚且如此,屋子里更是闷得不能待人。不过,这夏日的天气多变,兴许过会儿这雨就下来了,也能好受些。” 卢齐明点点头,他拿起石桌上的一把蒲扇,“梨儿,我自己扇就好,你快坐下吧。” 卢月照又给卢齐明扇了一会儿,随后拿着蒲扇进了厨房。 很快,她和裴祜端着饭菜来到了卢齐明身边。 “清明,快坐下歇会儿,”卢齐明给裴祜扇着扇子,有些心疼,“瞧你头上的汗,厨房里面热坏了吧。” “爷爷,我不热。”裴祜笑得灿烂。 一方月白手帕轻轻覆盖在他的额间,卢月照为他轻轻擦拭微薄汗水。 “梨儿,我没事,坐下用饭吧。”裴祜拉着卢月照坐下。 祖孙三人一同开始用饭。 “嗯!清明这手艺越来越好了,这道酸辣藕片既鲜嫩又爽口,这肉包子也好吃!”卢齐明连连点头。 听到夸奖,裴祜笑着说,“是爷爷教得好,我和梨儿的厨艺不都是跟爷爷学的,只有师父手艺精,徒儿才有的学!”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就会哄我高兴!” 卢月照也抿唇一笑。 第40章 “对了,这藕新鲜,在咱们这北方村子里也算是稀罕物,等会儿用完饭,梨儿,你再去给媛媛她娘亲送去些。” “好,爷爷放心,一会儿我和梨儿一同给马大娘送去。”裴祜说道。 卢齐明点头,“对了,媛媛最近如何?” 提到周媛,卢月照放下了筷子,说道:“自从我给她写信已经过去了近十日,可是,媛媛还没给我回信。” 距离卢月照和周媛在婚宴上相见,已经过去了小半月,十日前,卢月照和裴祜给马大娘送鱼,回到家中当晚,卢月照就给周媛写了信,第二日一早,卢月照便将信交给了跑马之人。 按理说,后官乡距离东乡也不是很远,就算送信之人脚程再慢,有三两日也定能送到了,周媛写好回信后再用上三两日,最多六日,这回信也该到卢月照手中了。 可是,十日过去了,卢月照依旧没有收到信儿。 卢月照想起上次她和周媛见面时,周媛给她讲的家中遭窃之事,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件事耽搁了,抑或是又有旁的事。 “你也不用太担心,她是新妇,刚进婆家,自然是有许多的事要忙,要学,被什么事一时绊住了也是有的,你没收到什么消息,恰恰证明她什么要紧的事寻你,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一会儿去问问她娘亲,做娘亲的,肯定比你知道的多些。” “爷爷说的是,一会儿我和你一同去问问大娘。”裴祜说道。 卢月照点头,拿起筷子,准备继续用饭,这夹起的藕片还没送到嘴边,便被一声喊叫打断。 “举人老爷,梨儿,出事了!” 卢月照被这陡然的声音吓得一惊。 “什么声音?”卢齐明问道,他有些没听清。 “听着,像是马大娘的声音。”裴祜回道。 卢月照突然心跳得厉害,她压下心中不安,赶忙去迎。 “梨儿……出,出事了!” 马大娘跑着进来,脚下一个不注意,打了个踉跄,卢月照眼疾手快,扶住 了她,这才没摔着。 “大娘,发生什么事了?”卢月照皱着眉头询问。 “媛媛她娘,出了什么事啊。”卢齐明也站起来问道。 马大娘跑得急,正大口喘着气,卢月照拍着她的前襟,给她顺气。 稳住些呼吸后,马大娘急急地开了口,“媛媛,是媛媛,她……不见了!” 一听这话,在场三人俱是一惊。 卢月照率先开了口,“大娘,什么叫‘媛媛不见了’?她不是在赵家吗,怎么就不见了?” “这,她是在赵家没错,可……可她就是不见了!”马大娘急得磕磕绊绊,一时也没说清楚缘由。 “媛媛她娘,你坐下,从头慢慢说,媛媛怎么就不见了?”卢齐明说道。 “是啊,大娘,你好好捋一捋,这没个前因后果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卢月照实在难以置信,好好的周媛为何就“不见了”? 卢月照扶着马大娘到石凳上坐下,裴祜接了一杯水,递到了马大娘手中。 马大娘接过水杯,没顾上喝,就继续说,“是这样,五天前,举人老爷不是让梨儿和清明给我送了一大筐鲜藕吗,我收了后,没舍得吃,想着这东西是个稀罕的,想让媛媛,子路和亲家尝尝鲜,当天就托人送去了后官村。” “这几天也一直没个消息,我想着按着路程,前两天怎么也能送到了,也就没怎么想着,结果,就在刚才,那跑马的人又原封不动地把一筐藕给送了回来,我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他去到了后官乡的后官村,也找到了赵家,可是,给他开门的仆人却说,这家不姓赵,姓周!” “跑马的人收了我的钱,却没见到媛媛,他只能办完其他事后,再顺路给我把一筐藕送了回来,这我才知道,媛媛他们不知道去哪儿了,你们说,这,奇了怪了不是?” 看着马大娘一脸担忧,卢月照开口问道:“大娘,你确定那跑马之人听清楚对方说什么了是吗?” “是啊,我确定,那人特别肯定,说他问了那男仆好几遍,那家确实是姓周,不姓赵!” 卢月照心中更加疑惑,那她十日前寄出的信去哪了?周媛可曾收到? 这事越想越怪,可偏偏她什么都不知晓,更别谈更够分辨清楚到底是为什么。 周媛,她怎么了? “会不会是赵家搬家了,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卢齐明问马大娘。 “欸,确实有这个可能,如果是他们因为什么事搬了家,就能通了。搬家嘛,一时忙乱也是有的。”马大娘喃喃自语。 “大娘,那跑马之人还在吗?”裴祜问道。 马大娘摇头,“跑马的人挣的是赶时辰的钱,和我说过后就送别的东西去了,再耽误他,他就该问我要钱了。” “大娘,跑马的人有没有问过周围邻居,或者经过之人,赵家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搬家了?”卢月照问道。 “我问了,他说他没工夫再找邻居去问了,连日下雨,路上不好走,他赶着送下一家的东西,晚了是要赔钱的。” 闻言,卢月照看向裴祜。 他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这样,大娘,你别急,在家好好等着我的消息,我和清明去一趟后官村,好好打听打听,自然就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俩马上就去,最多两日,一定回来给你个信儿。”卢月照说道。 第34章 “媛媛她娘,你回去该干啥干啥,也不用太着急上火,说不定就是搬了家,孩子没顾上跟你说,梨儿和清明去看看,就当是去搭把手,帮个忙。”卢齐明说道。 马大娘拉着卢月照的手,很是感激,“行,那就辛苦你俩跑一趟了,梨儿,见到媛媛告诉她,有什么事儿记得提前跟家里说一声,别一声不吭的,让咱白着急上火,你替我好好说说她!” “放心,我一定说她。大娘,那藕今日就赶紧做了吃,再放就不新鲜了,等以后再有什么稀罕物,我直接给媛媛也送去一份,我和清明这趟,就当是去串门子。”卢月照拍着马大娘的手背说道。 “清明,那我去和曾木匠说一声,别让他干等着你。”马大娘说。 裴祜点头。 不一会儿,一匹马奔出了东庄村。 为了尽快弄清楚缘由,卢月照和裴祜没有套车,而是共乘一马,这样会快上许多。 两人马不停蹄地奔向后官乡,两日的路程硬是缩成了一日半,用卢月照自己的话说,只有她亲眼看到周媛,知晓她没事,她才能放心。 不知为何,自从见过马大娘后,卢月照的胸口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总是闷闷的,怎么也透不过气。 搬家也算是一件大事,以周媛的性格,不会一声不吭。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透着一种不寻常,卢月照和裴祜都觉得,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此刻站在后官村村前,卢月照只希望赵家仅仅是搬走了,是她想太多,关心则乱而已。 “这位老伯,请问赵子路赵家往哪儿走?”裴祜向着路过的村民问道。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远远的你就能看到了,他家的房子是我们村里最高,最大的,很好认,”老伯上下端详着裴祜和卢月照,神情有些疑惑,继续说道,“你们是赵家的什么人?” “我们是赵家儿媳妇娘家的人,是来探亲的。”卢月照说道。 老伯点了点头,“可是,这赵家前几天就搬走了,你们不知道吗?” 卢月照和裴祜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请问老伯,赵家大概是多久前搬走的呢?”裴祜问道。 老伯挠了挠头,“我想想哈,也就是五六天前吧,他们还是夜里搬走的,听说,好像搬的时候有点儿不是很愉快,半夜邻居听着动静还不小,吵闹得很。” 一听这话,卢月照刚刚松下的心弦马上紧绷了起来,“为何搬家还吵闹起来了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天亮时赵家人就已经走完了,新搬来的这家好像主人也不经常在里面住,倒是听说有几个奴仆在,我是没和他们搭过话,具体的,你们还是自己去问问吧,我就知道这些。” “老伯,赵家搬家前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卢月照问道。 “没啥呀,赵家那大院子,门一关,人家里面说话我们啥也听不见,没啥不一样的。” “多谢老伯,打扰了。”卢月照和裴祜一同谢道。 老伯摆摆手,随后离去。 裴祜牵起卢月照的一只手,“走,我们去看看。” 卢月照点头,努力压下心头不安,顺着路,向南走去。 很快,两人便看到了赵家的宅院,正如刚才那位老伯所说,这宅子在这村子里确实打眼。 门口的两座石狮子静静矗立,崭新的牌匾高挂,墨书着两个大字“周宅”。 的的确确不是“赵宅”了。 第41章 此刻,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 “咚咚咚——” “有人吗?” 裴祜拍着大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动静,“谁啊?” 大门被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内走出,上下打量着裴祜,又偏过头去看裴祜身后的卢月照。 “这位大哥,”裴祜向左迈了一小步,挡住了那人的视线,“敢问,这宅子原先住的人家去哪了,你知晓吗?” 仆人面上有些不耐烦,但又带着些警惕,“你谁啊,先前那家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先前那家儿媳妇的娘家人,来探亲的,但却找不到人了,大哥知晓他们搬去哪儿了吗?”裴祜问道。 “探亲?是该好好探探去,”仆人这话有些意味不明,“我不知道他们搬哪儿了,你去问别人吧!”说着,就要关上大门。 裴祜迅速伸手档住了门边,“那,先前那家人是将这宅子卖给周家了吗?” “卖?”仆人轻哼一声,满是不屑,很快,又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我就不知道了,什么买卖都是我家主子亲自操办的,我就是个看宅子的,什么都不知道,行了,赶紧走,赶紧走!” 他用力一推,想要把裴祜推远些,但他却没想到,裴祜依旧留在原地,纹丝未动。 “呦,你 什么意思!还不走了是吧?” “大哥,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跟你打听些事儿,”裴祜从袖口中掏出一块碎银子,递到了仆人手中,“能不能给透个话,找不到人,我们实在着急不是。” 仆人颠了颠手中的碎银子,嘴角一撇,面露嘲讽,“这点儿钱,我周家奴仆打发叫花子都比这给的多,你啊,还是自己留着吧!” 言罢,仆人就将碎银子扔回了裴祜怀里。 “等等……” “等什么等,我不告诉你了吗,不知道!你这人听不懂人话是吗?”仆人音量陡然提高,打断了裴祜的话。 “老三,谁啊?” “三哥,谁在外面嚷嚷呢?” “在周家门口闹事儿,不要命啦!” 忽然,三个彪形大汉从院内走出,一个个面露狠色,上下打量着裴祜不说,又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卢月照。 裴祜眼看这情形,带着卢月照迅速离开了此处。 两人走远之后,见身后没有人跟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在一处树荫处停下。 “清明,这事儿不对,这宅子若是周家买来的,那有什么不能直说的,那仆人的神色不对啊,况且,这周家奴仆一个个看起来不像是善茬,我担心……” 卢月照没有把话说下去,但裴祜明白她的担忧。 老伯说,赵家搬走当夜,赵周两家似乎不太愉快,赵家不过两个老人,一对年轻夫妻,真动起手来,怎么可能从这一个个面色凶狠的壮汉手下轻易逃脱,恐怕…… “只是,如今我们连赵家人去哪里了都不知晓,梨儿,你再想想,最后一次见周媛时,她和你说了什么。”裴祜说道。 卢月照闭上眼睛,细细地回忆成婚当日,周媛和她说的每一句话。 家中失窃,赶人,婆子苦苦哀求…… “对了,赵家婆子!”卢月照睁大了眼睛,“我们可以去找从前在赵家做事的人,兴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赵家搬走得突然,村中之人未必知晓个中缘由,但赵家婆子不一样,她祖祖辈辈都在赵家做事,她自己更是把半辈子都埋进了赵家,或许只有她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家人身在何处。 “清明,我来不及将那日媛媛和我说的话从头告诉你,我们先去找赵家婆子,问问她再说。” 裴祜点头。 既然是常年在赵家做事的婆子,卢月照记得她还有一个患病的小儿子需要照顾,那她居住之地必定不会距离赵家太远,问赵婆子的住处,肯定比问赵家搬去哪里容易。 两人沿着村中大路一直走着,终于,见到前面有几个妇人聚在一处,正在说着话。 卢月照和裴祜快跑上前。 “这位婶子,你知道从前在赵家做活的人家住哪里吗?”卢月照问道。 婶子想了想,“你说的是赵惠萍吧,她家就住在西边,你找她干啥呀?” “赵家不是搬走了吗,我们是赵家儿媳妇娘家人,来看望她,但是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就想着问问惠萍大娘,或许她知晓。” “姑娘,你问她,她是惠萍的邻居。” 婶子指着身旁的一个年轻妇人说道。 “惠萍大娘,她是住在西边没错,但是,她这几日并不在家,你现在去,也见不到她。”妇人回道。 “这位姐姐,那你知晓她去哪儿了吗?她不是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儿子,她能去哪儿呢?”卢月照问道。 “这……她是带着她小儿子一起出的门,惠萍大娘走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我看那驴车上有吃有喝,还有被褥呢,估计一时半会儿还真回不来。” “那惠萍大娘走的时候有和你说她们去哪儿了吗?”卢月照问道。 年轻妇人摇了摇头,“我问了,惠萍大娘没说去哪儿,只说过段时日回来。” “大娘带着儿子和家当出门,必定是要找个住处的,你知晓她有什么亲戚或者其他住处能安顿吗?对了,我记得她还有几个儿子,会不会是去他们家了?”卢月照问道。 “不会,惠萍肯定不去她那几个没良心的儿子家,”婶子在一旁脱口而出,“那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白眼狼,早就不管他娘和他弟了,见了亲娘亲弟跑得比狗都快,他们弟弟柱子得的病是个费钱的,那就是个无底洞,只有惠萍这个亲娘在管,天天累死累活的,端屎端尿的,唉,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你等我想想。”年轻妇人说道。 裴祜紧了紧自己握着卢月照的手。 感受着手心的温暖,卢月照强迫自己镇定些。 “对了!”年轻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 众人的目光瞬间集中于她的身上。 “我记得惠萍大娘说,她娘家有一个老房子,是留给她的,本来她是女儿,这房子是轮不到她的,但是,上一辈赵家还算风光,他们赵家的家生子也过得也舒心,比现在可强多了,那房子又偏又小又远,还破破烂烂的,惠萍大娘的兄弟们看不上,就没要,这才给了她,或许,你可以去那找找看。”年轻妇人说道。 “那房子是在哪儿呢?”卢月照问道。 “好像在……我这么和你说吧,你顺着前面的大路一直往西走,等出了村,去找一个叫‘望独村’的地方,我听我娘说,那儿从前也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后来因为叛乱,村里被烧杀抢掠,现今已经基本荒了,但也有些住户,你去那问问吧。”年轻妇人说道。 “多谢姐姐,婶子,谢过大家,”卢月照对着面前几个人行了礼,“或许,你们知道赵家为何要搬走吗,有人看到他们走时的样子吗,赵家进门不久的儿媳妇你们有谁见到吗?” 第35章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头。 “这我们还真不知道,我们也在嘀咕呢,他们怎么就突然搬走了,也没啥征兆啊,至于赵家的新儿媳妇,他们是一家人,肯定是在一处的。”婶子说道。 “姐姐,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惠萍大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卢月照说道。 “嗯……是四天前,那时候天都快黑了。” 赵家四人和赵惠萍一前一后离开后官村,直觉告诉卢月照,仅仅用“巧合”二字,恐怕不能解释清楚。 “我深谢姐姐了,各位可帮了我大忙。”卢月照颔首,感谢不已。 “这有啥的,你们要去的话就赶紧吧,快些赶去,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年轻妇人说道。 裴祜对着众人一揖,“多谢各位,事情急,我和爱妻就此别过。” 好容易有了更进一步的线索,卢月照和裴祜即刻便踏上行程,顺着年轻妇人所说的方向,一路向西,去往望独村。 裴祜夹紧马腹,挥鞭奔驰在路上。 马儿方才趁着卢月照和裴祜去打听消息,它已经吃饱喝足,它奔跑的速度很快,一路颠簸,卢月照坐在上面有些不稳,她身体紧绷,只能死死地踩着马镫,手上紧紧抓着缰绳。 忽而,一个结实有力的手臂从卢月照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身,又顺着力将她向后带了带。 有了手臂的保护和身后之人的支撑,卢月照稳住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因着多日的闷热天气,扑在身上的风也都是热的,连带着胸口发闷,呼吸都不太顺遂。 身边的风景快速变换,从平坦大道的一览无余,到山间小路的崎岖不平,从鳞次栉比的房屋,到荒无人烟的山林,若不是因为刚刚经过刻着“望独村”的碑石,两人还以为走错了路。 第42章 这满山荒野,杂草荆棘密布,着实不像是有村落会坐落于此。 马儿的路线受阻,速度慢了许多,还好此刻天色还算是亮堂,虽说还是乌蒙蒙的,但足够马儿看清脚下的路,否则,一个不注 意要是马受了伤,不知道要耽误多少路程。 慢一步,卢月照便会更加焦灼一分。 这山路虽难走,但的的确确是一条能让人、马通过的路,如果将上面覆盖多年的杂草荆棘去除,通马车也不成问题。 前方隐隐传来水声,但却不似清泉涧鸣,这声音沉闷喑哑,更似五更鼓角声。 豁然开朗之时,一条河流进入视线,河水蜿蜒开阔,远远看去,绕着一处村落向东而流。 “望独村”,到了。 从高处向下看去,整个望独村尽入眼帘。 村落规模不小,比东庄村以及后官村还要大上许多,从远处眺望,依稀可见村内房屋密集。 但是,不知为何,卢月照只觉得阴霾笼罩之下的望独村,有些狰狞可怖。 许是天色渐暗的缘故吧。 卢月照想。 没有了山间荆棘的阻碍,马儿昂首阔步向前。脚下之路平坦,很快,卢月照和裴祜便到达了望独村村口。 因着后官村年轻妇人说,此处曾被劫掠,卢月照和裴祜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进入望独村时,两人还是被眼前景象生生震住。 土路两旁,原本密集的村舍如今只剩荒草萋萋,断壁残垣。碎石瓦砾散落其间,蜘蛛丝挂在断梁之上,风吹过,飘飘荡荡。 仔细看去,一些房屋的门框上,留有刀劈过的痕迹,几朵淡黄野花旁,还有箭镞插在地面。 经年风吹日晒的墙壁之上,或是斑斑驳驳的暗红色血迹,或是一片一片的黑灰色烧痕。 几只老鼠爬在其中,也不知在啃食着什么东西。 一阵凉意从躯体深处顺着脊背向上,直直蹿上卢月照的脑髓,她被眼前景象瘆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皮发麻,身子还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明明是盛夏,她却像是坠入冰窟,寒冷刺骨。 方才那水声越过这一片残败再次传入二人耳中,那声音呜咽哀怨,犹似哭声,声声悲壮,声声凄惨…… 不忍卒听。 忽然,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来,裴祜将她的两只手紧紧包裹,传递着他的温度。 “别怕,我在。” 短短的四个字从裴祜口中说出,卢月照不自觉地将身子向后靠去,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感受着裴祜胸膛的起伏,很快,睁开了双眸。 她的眼中氤氲着泪,不知为何,心口阵阵抽痛,悲凉袭来,呼吸渐渐不畅,她颤着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止不住地呜咽出声。 冥冥之中,两个人仿佛有着羁绊,裴祜心口一疼。 “梨儿,你怎么了?”裴祜拉紧缰绳,马儿停下脚步,在原地踌躇。 “闭上眼睛,别看这些。”裴祜抬手,将之覆于卢月照的眼眸,将面前景象隔于她的视线之外。 他的手臂紧紧地扣着她的腰身,“我们往前走。” 马儿重新奔起,将身边景象甩在身后。 她的泪水从裴祜的指间滑出,好似滴落在了他的心口,阵阵灼痛。 马儿顺着土路一路向前,这一路上,裴祜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这里,真的会有人住吗? 没有人指路,裴祜只能由着马奔跑,可是,渐渐地,身边景象再次变换。 随着河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此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远远望去,几处屋舍零星地洒落于河畔,其中,可见炊烟。 嗅着河水清冽的气息,卢月照轻轻覆上裴祜的手,将之带下,她缓缓睁开了眼眸。 周遭氛围依旧让卢月照难受不已,可是,许是因为这袅袅炊烟,让泛着寒光的河水多了些生气,暮色之下,竟少了两分可怖。 两人十指紧扣,裴祜驱着马儿快速向前,奔向那抹炊烟升起之处。 走近后,两人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坐在蒲团之上,正往炉灶里扔着柴火。 一口小陶锅架在灶上,锅上的气口正有白烟冒出,香味扑鼻,闻着味道,像是在炖菜。 裴祜翻身下马,随后,他扶着卢月照的腰身,顺着力,将她轻轻从马上放到地面。 “老爷爷,叨扰了!”裴祜牵着卢月照走上前,“请问你知晓有叫赵惠萍的人住在此处吗?” 觉着身后有人,老者慢慢转过身,许是这里鲜有人至,老者看到卢月照和裴祜后,眼神中先是惊愕,而后竟有几分欣喜,“你说啥,大声些再说一遍,我耳背!” 裴祜提高了音量,“老爷爷,赵惠萍,你知道赵惠萍吗?” “惠萍?你是说惠萍?” 裴祜和卢月照一同点头,神情期冀无比。 “惠萍啊,她就住在前面,”老者手中拿着一根柴火,指着前方,“你就顺着河往前走,一直走到最后一处人家,就是惠萍家。” 卢月照和裴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欣喜。 “我看你俩精神不太好,累坏了吧,我这饭马上就做好了,留下吃口再走吧!”老者扶着地面慢慢起身,裴祜和卢月照一左一右,上前扶了一把。 “爷爷,我听说是因为叛乱这村子才会这般,敢问是何叛乱?您和家人又为何还住在这里?” 卢月照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到底是何人将这村子荼害至此,又是什么,能够让人留在这村子,这和紧邻炼狱也没什么分别了。 “还不是十七年前的那场康王之乱,是叛军屠了村……” 触及回忆,老者神情不见激动愤恨,反而似古井无波,平静万分。 “我为啥住在这儿,因为……”老者忽然半侧着身,看向远处山林,那里枝繁叶茂,郁郁菁菁,“因为,我的妻子,儿孙都埋在这儿,我呀,得守着他们……” 空气中寂静无比,只能听见些风声。 人生在世,不过是于苍茫天地间的一叶孤舟,何处不孤苦,何处不茕茕。 老者的视线转回,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挂起了笑容,神情慈爱,“来吧,年轻人,你俩别客气,这不,我的饭熟了,你俩尝一口,这都多少年没有人尝过我做的饭了,我也不知道和以前比,手艺还在不在,你俩别嫌弃!” 说着,老者掀开了锅盖,他轻轻吹去白茫茫的雾气,露出了里面色泽诱人的炖菜。 有白菜,豆腐,土豆,粉条,还有几块瘦肉。 老人拿出两副碗筷,在河边冲洗了一番,给卢月照和裴祜一人盛了满满一碗。 两人双手接过。 或许是连日赶路,没有顾得上吃一口热饭,或许是得知赵惠萍在这里的家就在前方,亦或是,老者的话太过心酸。老人或许想起了十七年前的某日,他们一家人就这样聚在河边,围炉吃着饭,无比寻常,却再难相见。 明明老人炖的菜里忘了放盐,可是,卢月照和裴祜依然觉得这是他们吃过最好吃的炖菜。 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这般味道了。 一滴泪水滴入了卢月照的碗中,裴祜也红着眼眶,两人吃完了这碗掺杂着善意与寄托的饭。 “多谢爷爷,很鲜美的炖菜!”裴祜说道。 “爷爷,我想,你的手艺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样的好吃。”卢月照笑着说道。 “好好好,那就好,手艺没变就好……”老者的眼眶泛着泪光,有些模糊。 他方才一瞬也不错地看着两人,仿佛透过时光长河,看到了曾经的人,曾经的某一天。 “爷爷,我们两个要走了,您一定保重身体!”卢月照说道。 “山高水长,故人知晓。”裴祜开口道。 老者点头,笑着挥手送别二人。 方才两人用过的碗下面放着些碎银子,卢月照和裴祜出门匆忙,这是他们带出的三分之一银钱,却也足够一个老人,用很久,很久。 山高水长,故人知晓。 老人口中轻轻念着这八个字,河中之水,山中之林,都能听到。 裴祜和卢月照再次上马,顺着河流一路向前。 溯流而上,就像穿越了时间,穿越了这倏忽而过的十七年。 时空交错,两处 景象在此交叠…… 马儿跑得飞快,清冽的河水气息仍旧充斥在鼻尖,卢月照却已不再害怕。 一个又一个残破的房屋从身边经过,又瞬间被拉扯到身后,很快,前方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家。 院落不大,房屋破旧,但却被人仔细收拾过,竟看不到一棵杂草,一处破败。 赵惠萍家,到了。 第36章 卢月照和裴祜迅速下马,向着门口奔去。 篱笆墙低矮,很容易便能看清院内的样子。 院中有正房一间和东西陪房两间,屋舍是再简陋不过的茅草屋,此刻院内空无一人,窗棂上的白纸是新糊的,缺了一角的木桌上放着摘了一半的青菜。 第43章 篱笆门半掩着,卢月照和裴祜没有径直闯入。 “有人在吗?”裴祜开口喊道。 “惠萍大娘在吗?”卢月照也跟着喊道。 两人停下,听着里面有无动静。 一时寂静,裴祜和卢月照皱紧了眉头。 “有人在家吗?”裴祜再次提高了音量。 “谁啊?” 忽然,一个女声从里面传来。 一个头发半白的妇人端着尿罐子从西陪房出来,又将门紧紧关住,她没有向着门口走去,而是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两个人,眼神中带着犹豫和试探。 “是惠萍大娘吗?”卢月照问道,她走上前,想要近些和妇人搭话。 “别进来!”妇人喊道,“你俩就站在门口,你们是谁,找赵惠萍做什么?” “我们是赵家的儿媳周媛的娘家人,来这里找惠萍大娘打听赵家人的去处,他们搬了家,实在是没有他们的消息,这才冒昧找到这儿来。”卢月照停下脚步。 听了卢月照的话,妇人走近了几步,盯着卢月照的脸看,她犹豫着开了口,“你是……叫梨儿的?” “是,我就是梨儿,姓卢名月照,梨儿是我的小字,他是我的夫君,唤作清明。” “你是……惠萍大娘,对吗?”卢月照继续问道。 妇人点了点头,俯身将手中的尿罐子放在西屋墙根,走上前,指着院中的两把矮凳,“你们进来吧,坐着歇会儿,能找到这儿,属实是不容易。” 她叹了口气。 卢月照和裴祜进了院中,来到了赵惠萍的身边,也看清了她的样子。 灰白的发丝掺杂在黑色的发间,她的脸上沟壑纵横,眼角嘴角布满皱纹,一双手更是粗糙无比,手背上疤痕应是冬日淘凉水,起冻疮留下的。 她的眼神温和,正看着卢月照,身前的围裙上零星着几点黄褐色污垢,围裙下的衣衫被洗得有些泛白,却干干净净。 “少夫人说得没错,果然是和画上的人一样。”赵惠萍看着卢月照和裴祜喃喃道。 “惠萍大娘,媛媛他们去哪儿了你知晓吗?赵家发生了什么,为何突然搬家呢?” 卢月照实在心急,若是这唯一的线索再断了,她真的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寻周媛了。 闻言,赵惠萍低下了头,而后又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 卢月照神情焦急,上前半步,拉住了赵惠萍的手,“大娘,找不到媛媛我实在是心急如焚,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便是,赵家,是出事了对吗?” 赵惠萍余光瞥向正屋和东陪房,神情犹豫,但还是点了头,“赵家是出事了,出了大事。” 裴祜走上前,来到卢月照身旁。 “赵家的家业……没了。”赵惠萍眼中闪着泪花。 “什么?”卢月照惊诧道,“赵家……家业没了,是什么意思?那,媛媛呢?” 赵惠萍看着卢月照焦急的神色,嘴巴张了张,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 回应卢月照的,只有她的摇头叹息。 “惠萍大娘,媛媛……” “惠萍,我回来了。” 忽然,一道女声从卢月照和裴祜身后传来,打断了卢月照的追问。 裴祜和卢月照一同转身,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微薄的光线透过层层乌云,投射到河水之岸,一个戴着褐色包头巾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大木盆,向着屋舍走来。 河边泥泞湿滑,妇人走得不甚平稳,打了个趔趄。赵惠萍看到后,赶忙小跑上前去接,妇人将木盆收到自己身前,没有让赵惠萍帮忙。 这时,妇人注意到了远处门口站着的两人,她顿时停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们。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快步走向前方。 妇人走近,赵惠萍从她手中端过木盆,而后,赵惠萍带着洗好的衣物,回了西陪房。 外面只剩下三人。 卢月照上下端详着妇人,一瞬间,只觉得面熟,但却没想起是谁。 “你是?”她问道。 妇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迎上了卢月照的目光。应是做活的缘故,她的手上泛着红,还有几处新添的口子,已经结了痂。 “你是……梨儿吧,我是……赵子路的娘。” 卢月照瞪大了眼睛,她根本无法把那日在周家院中见到的赵母与面前妇人重叠。 昔日的赵母保养得宜,明明年逾四十,看上去却不过三十五六,哪似今日面容,几月不见,她仿佛老去了十多岁。 卢月照看向她的发间,黄褐色的头巾抽着线头,哪里还有那支点翠镶宝石福禄鎏金簪的影子。 赵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伯母,这……到底发生了何事?”卢月照出声问询。 赵母鼻子一酸,用手背擦了擦眼中的泪水,终是开了口,“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听媛媛说,她在你们成婚当日告诉了你我家遭了贼的事对吧。” 卢月照点头。 赵母继续说道:“家中贵重的物件一件件丢失,我们都觉得是惠萍为了给小儿子治病做下的,因此,我狠着心,将惠萍打发了出去,惠萍哭着跪下来求我,我也没让她回来……本以为她走后,家中能重归平静,可是,没想到,家里的银钱和其他一些值钱的东西还是一件件丢失。” “我和他爹去报了官,没想到,查出来的,竟是自己的儿子……” 赵子路? 他是赵父赵母唯一的儿子,今后,这家产都是他的,他为何要偷家里的钱财? 卢月照和裴祜看向对方,满是不解。 赵母重重地吐了口气,含着泪继续说道:“我和他爹等了子路一夜,第二日快晌午他才回来,我俩问他拿着家里的钱去做什么了,他说,好友家中出事了,急需用钱,子路不敢和我们说,怕我们不同意,这才把家里的财物偷偷拿去给他的朋友救急。” “那天,子路跪在地上对天发誓,他说,他的朋友家中富有,这次是因为生意上暂时周转不过来,才会借他的钱,他朋友承诺,十日之内,必定会把钱连本带利归还。子路声声恳切,他从小老实,从来没有对我们撒过谎,我和他爹就信了,为了不让媛媛担心,我们就没和她说,再加上,十日后,子路果真带回了一百两银票,虽说和借出去的钱还差些,但我和他爹也就没再追究了,反正,这家业迟早是他的。” “再往后,子路就和平时一样,孝顺父母,和媛媛也很恩爱,我和他爹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直到……十日前,子路突然离家而去,一夜未归,我和他爹赶忙去看上次他交还我们的一百两,结果,银票不见了。” “他走了整整三日,媛媛问我和他爹子路去哪儿了,我们怕她担心,就说子路出门替他爹办事去了。” “七天前的夜里,我们没有等来子路,来到家里的,是一群凶神恶煞的莽汉,为首的那人,我们认得,就是子路口中的‘好友’周佑,周家大公子……” 回想到那晚的情形,赵母仍旧不敢相信,那是实实在在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遭遇。 “周佑带着人深夜闯进来,开口就让我们赶紧走,除了身上穿的衣物,家里的其他东西一件都不能带走!我们三个怎么肯,周佑就让人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还拿出了我家的房契、地契,以及……子路签字画押的一张契约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家中的所有东西全都归周家所有……” “赵子路究竟做了什么!”卢月照忍不住直接开口问道。 “他……”赵母哽咽出声,“他在周家的赌场赌钱,将赵家仅剩的这点儿家业,输了个精光……” “赌钱?”卢月照不敢相信,“他为何……为何会跑去赌钱?” 难道是? “赵子路被仙人跳了?”裴祜开口说出了卢月照的心中所想。 赵母点头,“原来从一开始,周佑就是抱着吞没我家家产才刻意结交的子路,一开始只是和子路交谈出游,后来,就带着子路去到一家赌场,一开始只是小试几次,金额都不大,可就是这些,让子路尝到了甜头,慢慢地染上了赌瘾,随着砸进去的钱越来越多,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就想着哪一天手气上来,能一把将之前输掉的全部赢回。” “他确实赢回了一百两,可是,人心不足,只是将输的钱赢回而已,怎么足够?所以,他便继续了。或者,这一百两,仅仅是周佑的一个诱饵,他就是用这一百两让赵子路一步一步地,把家产扔进去。”卢月照幽幽说道。 “后来,子路才知道,那赌场,就是周家开的,什么‘朋友’,什么‘相见恨晚’,都是为他设下的圈套……可是,那时候已经晚了。”赵母说道。 就这样,赵家家业在赵子路的一次次豪赌和他人的刻意算计之中,消失殆尽。 “那夜,我和他爹被刀逼着赶出了家门,周佑告诉我们,子路在村口等着我们,我们到了村口,见……” 第44章 “媛媛呢?”卢月照打断了赵母的话,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想听赵家的事,周家设套没错,可赵子路何尝不是作茧自缚? 她只想知道,周媛在哪儿。 “媛媛是在里面吗?媛媛,我来寻你了,我们回家好不好?”卢月照顾不得许多,直直向前走去,想要进屋找到周媛,将她带回东庄村,回到家中。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伯母,周媛呢?”裴祜看着赵母问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眼看卢月照就要直奔正房,赵母冲上前,拦住了她,“媛媛她,不,不在这里了……” 卢月照看着赵母脖间的结痂,红了眼眶。 周媛是不是也受了伤? “什么叫媛媛不在这里,你们在这儿,媛媛不是和你们一起吗,她人呢?她……”卢月照说不下去了。 “伯母,她到底去哪了?”卢月照眼泪掉了下来。 裴祜上前,环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向自己。 “媛媛她……”赵母大口喘着气,泪水如豆般掉下,她摇着头,口中蠕动,突然,像是失了力气,瘫倒在地。 “是我们赵家对不起媛媛……她,我那个天杀的儿子不做人,媛媛……被卖了……”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卢月照被惊地石化在原地。 第37章 “你说什么?”卢月照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刚才跌坐在地时,几块碎石扎破了赵母的手掌,她却彷佛没有感知,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眼眶里的泪一滴一滴落下。 “是我们家对不起媛媛......是我们对不起她......”赵母抽泣道。 裴祜将卢月照半带入怀中。 有了身后之人的支撑,卢月照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可偏偏越是强迫自己,越是心神不定,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裴祜看进眼里,将之包裹入自己宽厚有力的手掌中。 “伯母,你若是真的觉得赵家对不住周媛,就赶快将事情的原委告知我们,我们好想法子去把周媛救出。”裴祜说道。 赵母摇着头,眼神里全是愧疚且绝望,“救不回来的,媛媛她......她被我那个不孝的儿子卖给对方八十两,我问过子路了,他说,契约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三年为期,三年后,媛媛就能回来,若是违约,就要拿出十倍的价钱将媛媛赎回,可......就算把我们三个全都卖了,也凑不够八百两银子啊!” 八百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那就是三辈子也拿不出的天文数字,就算是曾经还算是富裕的赵家也拿不出,更何况是卢家和马大娘,就算是倾尽两家所有家资,恐怕也凑不够三分之一的钱。 “八十两......”卢月照喃喃,泪水划过她的脸颊,“原来,八十两银子就可以把自己的妻子典卖,赵子路他一点都不可怜,走到如今这一步,全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缺钱是吗?他怎么不把自己卖了,偏偏盯上了媛媛,媛媛何辜?” “媛媛被卖给了谁?她在哪儿?”卢月照问道。 “武关乡最大的富户,刘村的刘封。”赵母回答。 刘封,卢月照听说过他,他何止是武关乡的第一富户,这方圆几十里十多个乡,也找不出一个富过刘封的人。 “刘封为何要将媛媛买下?”卢月照继续问道。 “我听说,刘封年近半百,但是无子,子路最后消失的那晚,他输光了钱,遇上了同在赌场的刘封,子路听在场的人说,刘封的心病就是他的妻妾没能给他生个儿子,想着找相士相面,去给他寻一个能给他生儿子的。周家来的那晚,刘封也带着仆人和相士上门,相士看了媛媛,说一定能给刘封生个大胖小子……” “好了!知道在哪儿就好,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媛媛救出来。”卢月照闭上眼睛,周媛的面容浮现在了眼前,她忽而睁开双眼,坚定不已,“清明,我们走,去武关乡!” 裴祜牵着卢月照,两人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 身后传来赵母的声音,二人转身看向她。 赵母双手撑着地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们。” 说罢,她便转身向院中走去。 卢月照和裴祜看着赵母进了东陪房,房门没有关,二人走上前,跟着进了门。 房内空间不大,陈设也再简单不过,只有陈旧的桌椅和一个土炕,赵母掀起了炕上的床铺,正在找着什么。 赵母的身旁,此刻正躺着一个人,那是——赵父。 卢月照和裴祜心下一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曾经的赵父儒雅随和,举手投足皆有文士之风,哪里会是现在瘫痪在床,流着口涎,头发花白的老人。 听见有人进来,他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身体更是剧烈抖动,赵父拼劲全力想要扭头去看来人是谁,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他都没有转过半分。 “是媛媛的朋友,来寻媛媛的,别怕。”赵母找到了物件,拿起赵父身旁的手帕,给他擦拭着口涎。 赵父停止了抖动挣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赵母,忽然间大口呼吸着,赵父的喉间似被痰卡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媛......”赵父憋红了脸,终于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 卢月照听清了赵父吐出的字眼。 赵母给赵父顺着气,“你放心......” 听到了这三个字,赵父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赵母拿出自己怀中的手帕,给他轻轻擦拭。 “自从那天晚上被赶出家门之后,他就成了这副样子,中了风,瘫痪在床,动不了了。”赵母眼角湿润,她不知道自己这短短几日,究竟流了多少眼泪,每当她以为自己要把眼泪哭干时,下一次,她依旧能够流出泪水。 也许,眼泪是流不干的吧。 赵母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的房间,叹气一声,“那天,我们把惠萍赶出家门,她跪着回来求我,我都没让她回来,我们还怀疑是她偷的家中财物,没想到,在我们三个无处可去,只能宿在破庙之时,是惠萍找到了我们,让我们住在这里,有个能遮蔽风雨的地方。” 赵母摩挲着手中的信封,将它递到了卢月照手中。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写着字的纸张,最右侧,是三个大字“和离书”。 字迹歪歪扭扭,有些虚浮,大致内容是,因赵家之过,赵子路伤天害理在先,不配再为人夫,不 愿再耽误周媛,要与周媛和离。 “这封和离书,是他爹手还能动的时候写下的,你们如果......如果能把媛媛救出来,就把这封和离书给她,告诉她,千错万错都是赵家的错,是我们对不起她,让她拿了和离书重新生活,”赵母哽咽道,“这是我和他爹唯一能为媛媛做的事了,我们赵家欠媛媛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下辈子,下辈子我们做牛做马任凭媛媛打骂,去还欠她的情分......” 卢月照将和离书收好,放回信封,“赵子路人呢?从我和清明来到这里,他就没有出现,如今,他还要躲在你们身后不敢出来见我们吗?他能做下这样丧尽天良之事,却不敢出来面对!” “他......”赵母捂着嘴巴,失声痛哭。 见状,卢月照知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她转身冲出东陪房,向着对面的西陪房而去。 赵惠萍方才进了西陪房,赵子路兴许在里面躲着。 推门而入,卢月照却看到赵惠萍正在给她十多岁的小儿子喂着药。 没有赵子路! 卢月照又跑向了北屋正房,推开了“吱呀”的门。 屋内光线昏黄,只在桌上燃着半截蜡烛。 卢月照环顾屋内,在土炕上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赵子路!”卢月照喊道。 那人似乎受到了惊吓,紧紧地抱着自己,将身体缩成了一团,费力地挪向角落。 卢月照想要走上前去查看,却被裴祜拦在了身后。 裴祜一直跟在卢月照身后,此刻,他走向木桌,拿起那燃着的半截蜡烛。 蜡油滴落在了裴祜的虎口,他借着蜡烛的光亮又走向角落里的人影。 裴祜手上用力,“砰——”的一声,将那人拽到了地上。 那人散乱的头发被裴祜一手拂开,蜡烛逼近,卢月照已经走上前。 两人认出了狼狈瘫坐在地上的人,就是赵子路! 赵母不知何时来到了北屋门口,但她没有进来,只是扶着门框,抚着心口,一抽一抽地哭泣。 “赵子路!你就躲在这里,将这一切都抛给你的母亲是吗?你染上赌瘾缺钱,祸害了你自己的父母,还要把你的新婚妻子典卖,媛媛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她做错了什么!” “媛媛她满心欢喜地嫁给你,她那么喜欢你,可你对她做了什么?难道,之前你对她的喜爱和呵护都是假的吗?我们为何没有早些看清你这人皮下的鬼模样,你是人吗!” 第45章 卢月照又气又恨,血气直冲脑门,她抬起脚,一下一下地重重踹在了赵子路的身上,很快,脚上没了力气,她又蹲下用手去打赵子路。 裴祜一直紧盯着赵子路,怕他反过来伤到卢月照,可是,赵子路竟一动也不动地任凭卢月照拳打脚踢,连个地方都没有挪动。 “疼——”赵子路突然痛哭出声,“好疼啊!媛媛,我疼......” 听到赵子路口中的“媛媛”二字,卢月照一下子失了力气,跌坐在地。 裴祜将她扶起,揽住她的手臂,支撑着她的身子。 “媛媛,我好疼啊,你给我吹吹我就不疼了,媛媛你在哪儿啊?”赵子路抽泣着,左手去摸身上的伤痕。 “你不许再叫媛媛的名字!”卢月照一下子气急攻心,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抄起地上板凳就要砸向赵子路。 “别——”赵母扑到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了赵子路。 “我求你,不要再打他了,他......” 赵母摸向了赵子路的右手,出乎意料的是,她手中捏着的不是赵子路的右手,而是一截空荡荡的袖管。衣袖被赵母撩起,露出了里面的伤口。 白色的纱布被血浸染,一片鲜红。赵母轻轻挑开一角,纱布之下的伤口尽是腐肉,夏日炎热,味道并不好闻。 “那天,我和他爹被赶出了后官村,在一个破庙里,看见了被周家仆人押着的子路,原本只要我和他爹把他带走就是,谁知,他看见了我们身后的周佑,他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是被他的这个‘好友’欺骗,他气不过,冲上去和周佑扭打在一处,生生咬下了周佑脸上的一块肉。周佑气急败坏,让他的手下砍了子路的右小臂,还打断了子路的一条腿。” 赵母抚摸着赵子路的左腿,抽泣道:“你们想出气就打我吧,是我和他爹教子无方对不起媛媛,子路他......他已经失了心智,变得疯疯傻傻,他小臂上的伤口已经发烂了,一直好不了,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娘,媛媛还有三年就能回来了是吧,我要等她回来,我不死,我不死......”赵母紧紧地捂住了赵子路的嘴巴,他未说出的话也一并被捂住。 赵子路痴傻地看着空荡荡的屋顶,双眼无神,只是在流着泪。 卢月照余光扫着这空荡荡的屋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她唇角带着嘲讽的笑,“三间屋子,这间最大的北屋正房,这院子的主人不住,你们二老也不住,却要留给这个罪魁祸首住,呵,可叹,可笑......” 第38章 如果说是周家设计在先,赵家资产被夺是周家和赵子路两个罪魁祸首,那么周媛被典卖,便是他赵子路一人之罪,连带着买家刘封,也是帮凶。 没了钱赌还不停手,还要将自己的妻子典卖换做赌资继续去赌,赵子路这样的人落得这样的下场,那是狗咬狗,咎由自取。 人在做,天在看! “清明,我们走。” 卢月照和裴祜出了院门,裴祜去牵拴在角落的马儿。 风声卷着热气穿过河岸扑到了卢月照的耳中,夜色之下,乌云遮蔽着月光,白日清澈的河水此刻变成了暗色,只能听到河水拍打岸边石块的声响。 那声音低沉呜咽,竟像极了声声诉说。 “惠萍大娘,这条河有名字吗?”卢月照看着河水问道。 赵惠萍端着尿盆出来,准备清洗。 “有啊,望独村嘛,就叫‘望独河’。” 河水涛涛,声声震耳。 “梨儿——” 裴祜唤她。 卢月照走到他身旁,注视着他眸中的点点星光。 “疼吗?”卢月照抬手轻轻抚摸裴祜右手虎口上的痕迹,方才蜡油滴落在了上面。 “不疼。”裴祜摇头。 鼻尖嗅着望独河河水的清冽,卢月照快速整理好脑中的一团乱麻,“清明,时间紧迫,我们分头行动吧。” 看着卢月照坚定的神情,两人彷佛心有灵犀般,裴祜很快便明白卢月照意在如何。 “八百两银子是拿不出的,但是朝廷明文禁止,民间不得典妻,你回家去找爷爷,告知事情的原委,拿上爷爷的印信去县城寻张知县,一定请他管这件事。另外,为了以防万一,你去把我们成婚收到的红封全都拿出,里面包括媛媛包的三十两,总共是五十五两,再问爷爷要些银钱,怎么也要尽力拿出一百三十两。和刘家谈判时,对方一定会依着契约单子问我们要违约的十倍八百两,但是有着朝廷的律法和县衙的人依律办事,再将银钱给刘家,我们一定要把媛媛救出。”卢月照说道。 一百三十两,几乎是卢家的所有家资。 “我快马返回家中,只是,要不要将真相告知周媛的母亲?”裴祜问道。 卢月照略一思忖,“告诉吧,这么大的事情是瞒不住的,马大娘理应知晓,记得说的时候一定缓着些。” 裴祜点头,“放心。” 他反握住卢月照的手,面露忧色,“只是,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武关乡。” 卢月照轻轻摇头,“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有事的,救媛媛要紧。” 裴祜伸手将卢月照轻轻带入怀中,他的唇落在她的发顶。 “等我去寻你。”他说。 卢月照紧紧怀抱住裴祜的腰身,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好,我等你。” 二人很快分开,裴祜牵着卢月照走向站在院子门口的 赵惠萍。 “大娘,我们想问你借用一下家中的毛驴,梨儿要先行去往武关乡寻找周媛。”裴祜看着小院角落茅草棚下的毛驴说道。 赵惠萍点头,随后进入院中将拴着毛驴的绳子解开,牵着毛驴出来,把缰绳递到了卢月照手中,“姑娘,”她叹息一声,“少夫人是个和善的人,她不该被祸害成这样......你们一定要把她救出来,带着她回家去,然后,忘了这些人这些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看着赵惠萍眼中的泪花,卢月照和裴祜一同给她行了一个礼。 “别别别,使不得。”赵惠萍伸手去扶二人。 “事情办完,我便会托人将毛驴送回,深谢大娘了,你,保重!”卢月照说道。 夜色渐深,赵惠萍看着裴祜和卢月照向着相反的方向奔去,很快,就没了踪迹。 她擦了擦眼泪,将栅栏扣上,回了屋中。 只有望独河的河水依旧流淌,静静向东绕过一座座山丘。 暗夜之下,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山影叠嶂后,一处庞大村落也被夜色掩盖,只有一家仍旧灯火通明。 院内一阵嘈乱,忽然又重回寂静,只能听见阵阵沉重的脚步声。 “臭娘们儿,性子够烈!” 男人的声音陡然传来,惊得妇人哄睡孩子的手一阵哆嗦。不过,很快妇人就镇定下来,收起惊惧,面带微笑,神情慈爱地看着怀中女儿的睡颜。 妇人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桂花头油篦过,没有一丝凌乱,头上簪着一对金质祥云掩鬓和一支金顶花簪,耳上一对金累丝葫芦耳环轻轻摇晃,在明亮的烛火映照下,闪着熠熠光泽。她上着一层妆,肤色白皙,容貌秀丽,保养得宜,打眼一瞥不过三十四五,只有细看,才能看到眼角的皱纹,可见年轻时也是个标致的美人。 她便是刘封的妻子孙氏,刚过了四十五岁的生辰,比刘封小整整五岁。 刘封一脸怒气推门而入,“哐当”一声,门扉被摔在墙壁上,孙氏怀中的小女孩儿猛地被惊醒,被声音吓得哭了出来。 “燕燕不哭,不哭,娘在这儿。”孙氏压低声音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哄着。 这是孙氏的小女儿,今年不过两岁,这是她上了年岁生的孩子,比她上个女儿小了整整十岁,孙氏很是宝贝,事事亲力亲为地照顾。 孙氏生了五个女儿,加上刘封的妾室们生的六个女儿,刘封家总共有十一个女儿。 是的,没一个儿子。 孙氏早就看开了,但是刘封没有,他家财万贯,年过半百却没有一个儿子继承家业,这是他的心头最痛,平时没少被一起做生意的员外们明里暗里笑话。 他还就不信邪,自己闯荡了一辈子,辛辛苦苦挣下这份家业,比那些个“员外”“富户”家财不知多上多少,怎么就没有一个儿子呢? “哭什么!哭哭哭,把福气都哭没了,没了福气,怎么给你生弟弟!”刘封对着小女儿骂道。 他面容白皙,依稀能看出年轻时是个样貌英俊的,只不过如今上了些年岁有些发福,就不似从前了。 刘封脸色红涨,衣襟松垮,领口脖颈处红了一片,血淋淋的,似乎是被人用牙咬过。他猛地坐在圈椅上,抄起桌上的茶杯,打开盖子就往里嘴送。 “他娘的!哪个王八羔子沏的茶,是要烫死老子吗!”说着,就把茶杯摔到了一旁侍女红儿身上,也不问到底是不是红儿沏的。 茶杯掉落在地,碎了一地,白瓷上还冒着热气。 第46章 侍女红儿的右手被滚烫的茶水浇过,瞬间起了水泡,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疼出声音,赶忙跪在地上将茶杯碎片捡起。 “哇——” 孙氏的小女儿又被茶杯摔碎的尖锐声音吓到,泪珠一直往外流,小巧的鼻子都哭红了。 孙氏看向侍女,又看向怀中的女儿,小心翼翼地将女儿交到站在一旁的王妈妈手中,“把燕燕抱去哄睡吧,快去。” “还哭!成天就知道哭,也不知道生下你有何......” “老爷,”孙氏站起身轻声说道,她来到刘封身边,出声打断了他的骂声,“燕燕才两岁,她知道什么,老爷别气,等以后有了儿子,也是要这样哭闹的,老爷可要提前适应些才是。”孙氏语气轻柔,耐心无比。 “红儿,快去把郎中叫来,给老爷看看脖子上的伤。”孙氏吩咐着。 “不用!这点儿伤叫什么郎中!给我上点儿药就行!”刘封喊道。 红儿将药膏拿来,递给了孙氏。孙氏手上很轻,神情专注,细细地给刘封上药。 “好了,把药膏放回去吧。”孙氏将药膏递给了红儿。 孙氏整理好刘封的衣襟后,又抬手给他顺着气。 突然,他抓着孙氏的手狠狠甩到一旁,孙氏也不生气,面上依旧带着笑容,依然柔情似水。 “那娘们儿性子太烈,看把我给咬的!他奶奶的,要不是大师看过她的面相,说她一定能给我生个儿子,我才不伺候她,他娘的老子找了三个壮汉才把她绑住,可还是被她给咬了一口,肉差点儿没下来!” 孙氏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她坐得笔直,后背没有靠着坐垫。 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笑着看向刘封,“那老爷,成了吗?” 刘封点头,“都绑住了再不成还行?要是再不成我都打算让小厮给我按着了,我......” “成了就好。”孙氏温声打断。 她拿起一块芙蓉糕送到刘封口中,刘封未说完的话也被糕点堵住。 孙氏又端起一旁的另一盏茶,将茶水轻轻吹凉,递到了刘封手中。 刘封将茶水灌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芙蓉糕渣碎。 “老爷累了吧。”孙氏顿了一瞬,仍旧伸出手,想要给刘封揉揉太阳穴。 刘封一脸不耐烦地避开了孙氏的手,他打了个哈欠,站起身。 孙氏也跟着站了起来。 “老爷要在我这里歇下,还是......”孙氏问道。 刘封摇头,“我去找穗儿。” 穗儿是刘封新纳的妾室,年仅十六岁,还未有过身孕。 “人啊,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还是要多试试。”刘封一边说着,一边迈出了门槛。 孙氏将刘封送出了门,“老爷慢些,天黑了,小心脚下!刘成,你扶着些老爷。”孙氏扶着门框,叮嘱着刘封的贴身小厮。 “夫人放心!我把老爷好好地送到穗姨娘那里。”刘成扶着刘封回道。 “行了,你这娘们儿真事儿!怎么,家里的路走了这么多年,还能摔死我不成!自己没用下不出来一个好蛋,还不好好去给我找能生儿子的女人,这点子事还要我自己张罗,要你有什么用......” 孙氏面带笑容,优雅从容,彷佛刘封骂的并不是她一样。 她目送着刘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 屋内明亮的光线打了一半在她的脸侧,另一半依旧隐在夜色中,暗了一片。再看去,孙氏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笑容,她此刻面无表情,神情似乎有些麻木。 “夫人,天色不早了,快歇息吧。”红儿走上前扶着孙氏进了屋。 孙氏低头看着红儿手上的燎泡,眼里划过一丝不忍,“行了,你别管我了,赶紧去拿些治烫伤的药涂上去,手上的伤好了之前,不用过来伺候我了,好好在屋子里养着,就当休息几日。” “夫人,我没事,奴婢先给您上药吧。”红儿说着就拿出了妆屉里放着的药膏。 第39章 “你去把王妈妈叫来,燕燕想必已经睡下了,让她给我上药就是,叫完人你赶紧去上药,听话。”孙氏神情有些严肃。 红儿眼中挂着泪,给孙氏行了礼,“是,奴婢这就去,奴婢多谢夫人。” 看着红儿离去,孙氏才扶着后腰走向了梳妆台,她一件件地卸下钗环,面露疲色。 “夫人,奴婢来了。”王妈妈走近,侍候着孙氏净了面。 妆容洗净,孙氏原本被遮盖得仔细的皱纹也暴露在了烛光之下。 她被王妈妈扶着来到了床榻边坐下,褪去衣衫,只着中衣,趴在了床榻之上。 “燕燕睡下了吗?”孙氏问道。 “夫人放心,十一小姐已经睡下了。”王妈妈回道。 听到女儿已经睡去,孙氏才松了半口气,闭上了眼睛。 洁白的中衣被掀起,露出了孙氏的后背。 饶是因为上药,已经看过多次,王妈妈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孙氏白皙的背上有着一大片黑紫色淤青,伤痕足足占据了后背的三分之二,张牙舞爪地盘桓在肌肤之上,狰狞无比。 王妈妈净过手,指尖蘸取了药膏,慢慢涂抹在伤口之上,一边涂抹,一边轻轻吹着气。 “老爷真是心狠,夫人那日不过看那女子可怜,她三日没吃没喝,夫人也就递了一杯水给她,谁知老爷知道后抄起板凳就往夫人身上砸,这么一大片印子,坐着靠不了垫子,还只能趴着睡,坐也坐不好,睡也睡不好的,唉!” “要我说,老爷就是为了磨那女子的性子才不喂水不给饭的,夫人何苦去管她,一个被丈夫典来的女子,连家里的姨娘都不如,这以后生了儿子也是要夫人养的,到时候把消息捂住,这小少爷就是夫人的亲儿子,只孝顺你的!” 王妈妈叹着气,她是打小就伺候孙氏的,比旁的侍女更加亲近,她家小姐在孙家那也是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别说被打了,孙家的老爷夫人何曾骂过小姐一句?姑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和她家小姐感情很好,谁知姑爷越上年纪脾气却越来越不好,动辄打骂身边侍女奴仆不说,有时候连着她家小姐和刘家的几个妾室也逃不过。 许是因为没有儿子,姑爷才会如此吧。 王妈妈想着。 “唉,夫人是从小风光到了现在,孙家是富商,刘家更甚,怎么临了了大小姐都要生产,夫人马上就要做外祖母了,还要受老爷这样的闲气,要我说,我还是多烧烧香,盼着那个女子能给老爷生个大胖小子,再不济,家里的哪个妾室生个儿子也行,总好过被外面的有脸没脸的人明里暗里嘲笑......” 孙氏仍旧闭着眼睛,她静静地听着王妈妈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彷佛睡着了一般。 药总算是上好了,王妈妈轻轻将孙氏的中衣放下,“夫人,早些睡吧,累了一日了。” “你也去睡吧,有事我会叫绿儿。”孙氏说道。 绿儿是除红儿之外,孙氏的另一个贴身侍女,今晚她守夜。 孙氏屋内的灯很快灭掉,刘家只剩穗姨娘的小院里还亮着烛火,时不时传来几声男女嬉笑的声音。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层层乌云,洒了一角到庆虞县衙的牌匾之上。 裴祜斜背着一个厚厚的包裹,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 包裹里是卢家凑出的一百三十五两银钱和马大娘凑的四十五两,总共是一百八十两的银票和碎银子,这是卢家和马大娘能拿出的全部家当。 马大娘在听裴祜说了事情的原委后,当即就晕了过去,叫来吕郎中扎了一针才醒来。醒来后一听说裴祜要走了,她赶忙把家里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又追上要走的裴祜,哭着把钱塞到了裴祜手中,让他一定要救救她的女儿。 “媛媛是我的命,她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也没法活了......”马大娘跪在地上求着裴祜。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谁啊?” 县衙的衙役还没打开县衙的大门,就听到有人在用力敲着门。 门被打开,露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容。 “这位衙役,敢问张知县张大人可在?”裴祜拱手问道。 “哦,你找县太爷啊,我们县太爷也刚来,”衙役回过神来,“你找大人有何事啊?” 裴祜拿出包裹中卢齐明的私印和一封信,递到了衙役手中,“烦请小哥禀报张大人,就说是东庄村卢齐明卢举人所托之事,事情急,还望能速速见张大人一面。” 这位衙役知晓卢齐明是张知县的老师,上次卢齐明去李康泰家为卢月照讨要说法,晕厥之时,他是去找郎中的那个衙役。 “你先进来等着。”衙役说道。 “多谢。” 裴祜跟着进了衙门,衙役转到堂后,很快,张县令拿着印信来到了堂前。 “你是,老师的孙女婿?”张知县上下打量着裴祜。 第47章 “知县大人万安,在下是卢举人的孙女婿,唤作清明。”裴祜对着张知县作了一揖。 “快快请起,”张知县跨步走上前一手扶起了裴祜,他的目光在裴祜的脸上巡睃,有些惊艳,“贤侄不必客气,黄振,赶快,给我贤侄沏茶!”张知县吩咐方才给裴祜开门的衙役。 “大人客气了,”裴祜说道,“在下此次前来叨扰,实在是事情紧急,那女子还等着大人发话去相救,在下就不喝茶了,下次再来县城,一定上门给大人赔罪。”裴祜拱手道。 “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看你一表人才,行事彬彬有礼,就让我想到了我那个不成器的侄儿,你和梨儿能有此姻缘,我啊高兴得很!”张知县笑着说道。 “大人说笑了,小人一介布衣,怎敢与大人的侄儿相提并论,实在惶恐。” 张知县依旧笑容和善地看着裴祜,不置可否。 “啊,我看了老师的信,你放心,既是梨儿的好友,我一定相救!大魏律法明文禁止典妻之事,朝廷更是再三申斥,奈何民间典妻之行屡禁不止,我这个知县也是头疼不已!” 张知县神情恳切,看向一旁立着的黄振和他身旁衙役,余光瞥着裴祜的表情,继续说道:“黄振,洪元亮,你们两个走一趟,务必把我的意思告知刘家,他不是花了八十两吗,我贤侄带了一百八十两,都给他,让他尽快放人,否则,别怪本知县拿大魏律法去治罪于他!” “是!” “大人放心!” 两个衙役拱手回道。 张知县转回头,对裴祜说道:“贤侄,你就带着他们两个去,等见到老师,还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上次我因公务在身,没能去到你和梨儿的婚宴,还望你们不要怪罪,改日,我一定上门给老师赔罪!” “知县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大人送去的上好绸缎梨儿很是喜欢,大人乃一方父母官,庆虞县的父老乡亲全凭大人照料,在下先替周媛谢过大人救命之恩!”裴祜对着张知县深深一揖。 张知县扶起裴祜,“贤侄说笑了,别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可这全县之事都压在我身上,事多如牛毛,难免有疏漏之处,我也是惭愧。好了,贤侄,快带着人去吧!” “你们两个,快去快回!”张知县看着黄振和洪元亮两个衙役叮嘱道。 “小的明白!”二人回道。 张知县将裴祜送出了县衙,看着裴祜三人远去的身影,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胡须。 这个年轻人形容俊秀,气度出众,说话更是滴水不漏。他那在刑部为官的侄儿庄敬已经是一表人才,可是这容貌气质与他相比还是差了一截。 只可惜,听说是个木匠,一介布衣而已,如何与他那年轻有为的侄儿相比? 这也是他不理解的地方,他实在不明白卢月照为何会放着他侄儿不选,去选一个泥腿子。 或许梨儿就是看中这小子的容貌气质了吧,毕竟这是唯一能比得过他侄儿之处。 张知县看着三人远去的身影,转身回了县衙。 * “夫人,管家想要见你。”孙氏的另一个贴身侍女绿儿走进门来回禀。 孙氏正在吹着汤匙里的瘦肉粥,她的嘴角噙着笑,“燕燕乖,来,张嘴,我们来喝粥,吃饱饱,好长肉肉呀。” 燕燕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边笑眼弯弯,一边张开了小嘴,“啊——” “小姐真乖!”王妈妈在一旁继续说道,“夫人,管家还在外面等着。” “他找我有什么事?”孙 氏问道。 “奴婢不知,管家只说有急事。”侍女绿儿回道。 “让他进来吧。”孙氏一勺一勺地继续喂着小女儿。 “老奴给夫人请安!”管家刘福走近,在不远处跪下请安。 “起来吧。”孙氏说道。 “谢夫人。” “管家寻夫人是有什么事吗?”王妈妈开口问道。 “这不今早老爷身边的两个侍女被老爷派了差事出了门,一时还回不来,可......”刘福犹豫了一瞬继续说道,“可老爷说今晚要去那周媛房里,可是距离上次给她清洗身子已经过去了三日,这,夏天怪热的,她这身上也有了些味道。原本这样的事哪能让夫人身边的人去做,可这不是实在是不好找别人了,老爷说过,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连府中不知晓情况的下人,也只当是老爷新纳的不懂事的妾室,实在是不好再找别的侍女,老奴这才来麻烦夫人,还要辛苦夫人身边的侍女跟我走一趟。” 孙氏拿出手帕,神色温柔地给小女儿擦着嘴角的米粒,“我们燕燕吃饱了是吧,吃饱了让王妈妈抱你去玩儿一会儿好不好?” 王妈妈抱起燕燕,满脸笑容地逗弄着她。 孙氏站起身,理了理外裳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说着:“我当是什么大事儿,还要劳烦你来与我说。”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绿儿,黄儿,你们两个再叫上两个人,跟我走一趟吧。” 王妈妈抱着燕燕正在往内屋走,一听孙氏也要去,又抱着孩子折回来,她皱了一下眉,“夫人,我带着她们几个随管家去,夫人抱着小姐进去吧,这点小事儿,哪用劳烦夫人亲自去。” 王妈妈是怕孙氏和上次一样,对周媛心软,再惹刘封生气。 孙氏正了正小女儿的丫髻,对王妈妈说:“你去给燕燕重新梳梳头,你梳的好。” 第40章 她微偏着头,看着王妈妈继续说道:“你放心吧,我这背上的伤还疼着呢。燕燕,你说对不对呀?”孙氏又笑着看向自己的小女儿。 燕燕哪里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说什么,她只知道母亲在对她笑,她也跟着“咯咯”地笑。 管家低下头,全当没听到孙氏说的话。主母的短,谁敢听。 刘福也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要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动手打夫人,这可是狠狠地下了夫人的脸面,近些年来,甚至夫人被打的次数越来越多。 唉,但是,他是从小跟着老爷长大的家生子,也不好妄议主人是非。 看着孙氏带着四个婢女走来,刘福回过神来,赶忙在前面引路,“夫人请,小人多谢夫人!” 孙氏一行六人绕过一个个走廊,穿过两三间小院,来到了周媛被关的房屋门口。 这间屋子隐匿在刘府的一个不起眼角落,周围有两个男仆看守,四下悄无声息。 孙氏在房屋前站定,瞥了一眼门上的铜锁,“她这两日如何?” “她......”管家刘福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微微低下头,回道:“老爷许她喝水用饭了,只不过一天也只是送一次,一杯水,一碗粥,只不过,她不肯吃,我都是叫人按着灌下去的。老爷怕她寻死觅活,这不,还绑着呢。” 孙氏点了点头。 “打开门吧。”她吩咐着刘福。 “是。”刘福摘下腰间的一大串钥匙,从中挑出一把,去开门上的锁。 “吱——”屋门被打开。 刘福退到一侧,等着孙氏的下一步吩咐。 孙氏向前走了一步,但没进屋。 眼下刚过了午饭的时辰,虽说还是阴沉的天气,但也是一天之中最明亮的时候,可周媛被关的屋内却是黑乎乎的一片,仅有的一扇小窗被厚重的窗帘挡着,一丝光亮也没有透进去。 孙氏扶着自己的腰,只站了这么一会子,后背腰身上就已经开始发疼,刘封那日动手砸她,可是下了十足十的力气。 孙氏退后几步,绿儿搀着她的手臂扶着她在廊下的长凳上坐着。 “刘福。” “夫人吩咐。”刘福走上前。 “老爷有说要把帘子拉上吗?” 刘福想了想,“老爷的意思是,能别让旁人看见她的脸就别让人看见,所以我才让人把帘子拉上。” “这屋内也忒暗了些,周围有人看着,想必不会有人再来,既然如此,我觉着,这帘子也就没必要一直拉着,白天好歹透透气,要不就这样的闷热天气,屋内没几天就臭了,老爷来了,也没法儿待是不是。”孙氏语气轻柔。 “是,还是夫人想的周到,从今儿起,我就让人每天给这屋里透透气。”刘福说道。 忽而,一只喜鹊飞到了院内,在廊下的横梁上驻足,翅膀扑棱了两下,“叽叽喳喳”地叫着。 沉寂的院内此刻无人说话,被平添了几分生气。 孙氏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喜鹊小巧的脑袋左右转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更是灵动无比,似是觉察到有人看看着它,它竟也歪着头回看去。 孙氏眼角带了笑,她看着那喜鹊,继续开口,“你是打小就跟在老爷身边伺候的,与老爷的情分不同,所以啊,你要再上些心,要时时刻刻为老爷着想,就比如说......” 孙氏的目光从喜鹊身上移开,看向了刘福,“老爷想要磨这女子的性子,这无可厚非,只是,要闹出人命来可就不好了,你在一旁也该劝着些,不能事事都由着老爷。你说的话,老爷还是能听进去几分的,这一点我还真比不得你。” 第48章 “夫人说笑了,小人就是个狗腿子,时不时在老爷面前‘汪汪’两声逗个乐,也就是老爷不嫌弃罢了。”刘福弯着腰,视线和孙氏齐平,继续说道:“夫人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规劝老爷,绝不会闹出人命来。” 孙氏点头,继续偏过头去看那只喜鹊,“她用过午饭了吗?” “还没,小人这就吩咐人去做些好克化,还滋补的吃食,让人给她灌下。”刘福继续说着,“我去去就来,夫人稍等。” 孙氏点头。 刘福小跑着出了院门后,对着看守在此的一个家仆吩咐着。 孙氏忽然抬起一只手,绿儿见状,扶着她起身,来到了门前。 她依旧没有进去,只是看着屋内床榻上的人影,悠悠地开了口,“人啊,不过是两条路,一为活,二为死。死是最简单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一了百了,可活着却不容易。这活法有很多,苟延残喘是一种,说出来也算是活着,就是苦了自己些......或许,等一等,说不定就有了机缘,能让自己好过些。不过,首先还是要自己想好了,想定了。” 孙氏转身,绿儿扶着她来到了方才坐过的地方,“夫人还坐吗?”绿儿问道。 孙氏抬头去寻廊下喜鹊的身影,它正扑棱着翅膀,一转眼,就飞出了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没了踪影。 刘福安排好后,向着这边走来。孙氏收回视线,向着院门处走去,“我累了,回去哄着燕燕午睡去。绿儿,你在这里带着她们三个听管家的吩咐。” “是,夫人放心。”绿儿回道。 “夫人慢走,今日多谢夫人。”刘福走近,给孙氏行了一个礼。 周媛脑中一片混沌,闭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甚至,她分不清方才外面的女声,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绿儿走进屋内,拉开了小窗上厚厚的帘子。 屋外光亮透过窗,直直投在周媛的身上。她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滚动,似是感受到了屋内明暗是变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的明亮,让她的眼前闪着白光,周媛想要伸手挡一挡,可是手脚被绳子紧紧地绑着,动弹不了丝毫。 她只能眯了眯眼睛,直到自己可以适应室内的光线。 唇上干涩,已经起了皮,她吐出舌头去舔,可是口中连津液也没多少。 她就这样 静静地看着窗外摇晃的树影,一动也不动。 夏日,依旧是一片绿意。 周媛的眼睛一眨也没眨,忽而,一滴泪流下,划过了她脸颊上的淤青。 “管家,饭来了。”看守的家仆提来一个食盒。 刘福点头,蹙了蹙眉,“还是和往常一样,按着人灌进去吧。” “是。”家仆伸手招呼着另一个站在院门的仆人过来,两人准备进去。 “管家,”绿儿跨出门槛,从屋内走出,“她说,她要自己吃饭。” “哦?”刘福一脸讶然,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这样,你们两个进去守在她身边好好看着她吃,绝对不能出一点岔子,”刘福又看向绿儿,“绿儿姑娘,你们四个也进去帮忙看着些,浴桶已经备好,等她吃完饭后就给她收拾收拾。” “是,管家客气。”绿儿回道。 刘福跟着两个家仆和四个孙氏的婢女进了房门,看着周媛被婢女扶起,身上的绳索被解开,而后颤颤巍巍地开始用饭。 刘福渐渐松了口气。 开窍了就好。 夜晚,刘封进了这间屋,他已经听管家说了周媛白天肯配合的事。 他一进门,就看到周媛坐在床榻上,呆呆地看着那早已拉上帘子的小窗,不知在想着什么。 刘封坐在凳子上,接过管家递来的一杯茶,喝了一口,神情轻松,“我听说你今日开窍了,欸,这就对了,想清楚就好,我和赵子路就是做了桩买卖而已,不过呢,我也不是那恶人,只要你乖乖配合给我生下儿子,哪怕到时候还没到三年的期限,我也可以让你提前回去和你丈夫团聚,我刘某人说到做到!” 赵子路。 周媛觉得,她仿佛有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明明才过了半月而已,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只不过,半月前她还在因为赵子路的行踪不定而担心,甚至想着他临走时对她说的,要给她带回她最爱吃的冰酪。半月之后,现在再从刘封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内心却已经毫无波澜。 曾经为赵子路跳动的心跳,此刻那里早已空空,是赵子路亲手将它剥离,亲手将它剪碎,现在,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行了,你下去吧,和他们守在外面,有事我喊你。”刘封起身,对着管家说道。 管家看了一眼呆愣的周媛,别说她周身没有一件尖锐的东西,就是这整个屋子也找不到一个能伤害他主子的物件。 “是,老爷小心。”刘福回道,说完后走到外面,关上了门。 刘封走向了周媛,“想清了我们就快些,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你也好早日归家,等过两日,我要去山上庄子,你要是听话,到时候我就带上你,好让你这肚子赶快有动静,这样,你我就都算是功德圆满喽。” 周媛彷佛没听到一般,依旧看向小窗所在的方向。 * 卢月照在路上不眠不休地赶了将近四日,山路崎岖,她不敢有丝毫懈怠,一个不小心,便会连人带驴一起摔下山崖。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靠着一口气赶到武关乡的,身体早就已经酸痛不已,肚子里除了四日前望独村老伯的一碗炖菜,就只有一个干硬的馍馍垫着,好在路上经过了一条河,水袋里的水还剩了大半。 临近傍晚,天空依旧是乌色一片,积聚了多日的闷热,到了如今,让人呼吸都有些困难,有风吹过,可时时刻刻都是一身燥热,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出得浑身是汗。 卢月照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被汗水遮挡的视线重新清晰,她继续向前,向着刘村的方向行进。 随着越来越靠近刘村,空气中竟渐渐有了潮湿,隐隐约约能嗅到些泥土的味道。 卢月照一边驾着驴儿,一边望向天空。 天际的最西处,团了一团墨色乌云,那乌云踪迹缓慢,可所经之处,都能将周遭灰蒙的云吞噬入腹,以至于乌云的面积越来越大,很快,就占据了半边天。 空气中的湿润气息加重,卢月照觉得好受了些,阵阵风扑在身上,也泛着丝丝凉意。 恐怕快要下雨了,她必须在雨落之前赶到刘家。 连着约莫七日的闷热,这一场雨,势必不会小,也不知清明走到了哪里。 “驾——” 驴儿行进的速度到了最快。 “刘村”的界碑一晃而过,卢月照继续向前奔去。 第41章 不同于望独村的凄凉残破,甚至不同于东庄村的小康和后官村的小富,进了刘村,卢月照才知晓什么叫做“富庶”。 顺着村中之人指路的方向,卢月照在刘村最气派的宅院前停下。 何止是刘村最气派,恐怕十里八乡也找不出一家比这座宅第更加华贵的。 六级台阶之上,刘宅漆色的大门此刻紧闭,大红色的灯笼,在檐下木雕上高高挂了一排,两侧墙壁之上石雕精致,刻画了仙鹤灵芝,寓意吉祥。 多日的路程,一眼也未阖,就是为了能够早日来到刘封家,如今卢月照就站在刘宅门前,有那么一瞬,她竟有些恍惚。 媛媛就在里面。 卢月照眼睛发酸,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紧盯着前方,踏上了台阶。 “咚咚咚——” 她叩响了刘宅的大门。 “谁?”看门的小厮打开了门,探出了半个身子。 猝不及防,一张桃李面容落入视线,虽有些疲色,却依旧风华。小厮愣在原地,定定地盯着卢月照看。 他活了十五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老爷院中的妾室们就已经是这方圆十里最好看的了,可是,竟也比不上眼前女子半分。 “你是?”小厮回过神来。 “我......你家老爷近来是不是有了新人?” 小厮点了点头,老爷确实新纳了一位姨娘,只不过他没见过,不只是他,府中许多人都没见过,只听说是个不懂事的,惹了老爷生气,所以不让出来。 “烦请小哥进去禀报你家管事的,就说,我是她的娘家之人,有事要见。”卢月照塞了一块碎银子到小厮手中。 小厮颠了颠碎银子的份量,他年纪小,平时这种收银子的好事哪里能轮到他,既然如此,就进去通报一声,反正也不费什么事,管家见不见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你等等。”小厮关上门,小跑进了院中。 卢月照在门外等了约莫有半刻钟,才等到了大门打开。 管家刘福迈出门槛,上下打量着卢月照,带着探寻,“你是,周媛娘家的人?我怎么没听说她还有姐妹。” 第49章 府中绝大多数人不知晓周媛的真实来历,只知道是新纳的姨娘,小厮进来找他,说是新姨娘的娘家人在门外等着相见,为免泄露消息,刘福支开了门口的小厮,他试图在卢月照的脸上寻找她和周媛相似的痕迹。 “我是周媛的好友,已经听说了事情的原委,这次前来,想要见她一面。”卢月照说道。 她没有把想要救出周媛的意图告知,她怕对方知道后,有所防备,那恐怕就难了。 “见面是肯定见不了的,你既然知晓缘由,就知道,什么娘家不娘家的人,刘府还真没什么周家的亲家要见。”管家说道。 “所以,我是见不到她了吗?”卢月照追问。 “你觉得呢?”管家皱眉,“契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是我们老爷花了八十两典来生子的,想要见人,要么等她产子之后,要么拿出十倍价钱赎人,”管家看了看卢月照身上的棉布衣衫,“八百两,你是肯定拿不出的,这条就是为了防着赵家反悔设下的。” 管家看着风尘仆仆的卢月照,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看你大老远一个姑娘家找过来也是不容易,我就跟你交个底儿,老爷要周媛不是因为她的姿色有如何如何好,就是我家老爷极为信任的一个相士说她必定能生儿子,所以,另一个法子就是,你再去寻一个必定能生儿子的女子来换,只要能寻到,相士看过点了头,再将八十两还回,你立刻就能将周媛领回去。” 管家刘福后面这段话,的的确确是给卢月照指了一条能够可行的救出周媛的路,别说八十两能够典出周媛三年,在乡下山沟,哪怕是只出八两,也会有人将家中妻女典卖。若是再能买通那个相士,周媛说不定就能回家。 可是,谁家的女儿不是女儿呢?为了救一人,将另一无辜之人推入深渊,卢月照做不出这样的事。 “只是看她一眼都不行吗?哪怕一眼,让我知晓她现在如何也不可以吗?”卢月照继续问道。 管家摇头,“姑娘,我也是听吩咐办事,我说了不算,你若是想知晓她如何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周媛这两日想明白了,不再和老爷对着干,我刘家家大业大,老爷不是那等小气之人,老爷说了,她要是能提前生下小少爷,哪怕三年之期不满,到时也可以提前放她回去。老爷还说,周媛既已经想清楚,这三年,周媛的吃穿用度也不会和姨娘们差太多的,三年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赵家强?” 管家忽而一笑,“差点儿忘了,赵家现在一穷二白,周媛回去也是跟着吃苦,更别说那个把妻子典卖的赵子路了,废人一个。” 说实话,刘福也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赵子路,一个能将妻子典卖的男人,根本算不得男人,他也见过乡下其他典妻卖女的男子,什么“家中穷苦”,“逼不得已”,“万般无奈”,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甚至还能生生地抽自己的嘴巴子,可到底不还是将妻子女儿典给他人,自己拿了钱去赌,去嫖,也没见因为多了一笔典妻卖女的银钱,家中过得比从前有多好,甚至还不如从前。 唉,刘福叹气。 他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说姑娘,你就安心地回去吧,你就算现在想见她也见不了,周媛已经被老爷带着去了山上庄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要是真想见她,就在这附近等着吧,说不定等老爷带她回来之时,能跟她打个照面,到时候,恐怕你想让她跟你回去,她倒还不肯了,舍不得这刘家的富贵了呢。” 看着管家脸上的笑容,卢月照心里却怎么也透不过气。 “轰隆——” 一声巨响从天际传来,砸到了卢月照耳中。 是雷声。 她被这突然的声响吓得打了个寒颤,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乌云已将天空完全吞噬,云色如墨,向下压来。 突然,一道闪电劈来,将天空劈出一道狰狞裂痕,闪电的光亮将群山照亮,状似鬼魅,下一瞬,光亮消失,人间一片漆黑,明明是傍晚人间,却像是直直坠入深渊地狱。 狂风卷着砂砾一次次冲来,打在人脸上生疼。沙子进了眼睛,卢月照不敢用力去揉,异物感袭来,泪水直流。 “闷了这么多天,总算是要来一场暴风雨了,行了,今天这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看这阵仗,雨下上一晚上都不知晓能不能停。” 管家转身进了刘宅,大门被紧紧关闭,卢月照听到了里面插上门销的响动。 手背上一凉,豆大的雨滴落下,很快,雨声渐密。 卢月照跑下台阶,解开栓在一旁的毛驴,快速翻身上去,向着东边返回。 来的时候经过了一间庙宇,卢月照要去那里避雨。 “驾——” 毛驴似乎也知晓会有一场大雨要来,没等卢月照的指挥,它自己就撒开腿奔向了那座小庙。 视线黑暗,雨势渐急,风沙阵阵,卢月照根本睁不开眼睛,好在驴儿有灵性,载着她飞奔进了庙宇。 卢月照眯着眼睛翻下驴身,站定在地。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浑身都已湿透,她脚下站立之处,很快就聚了一滩水。 卢月照拍了拍毛驴的脑袋,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夸赞与抚慰,毛驴鼻间打了个响。 小庙内燃着半截蜡烛,狂风携雨而进,微弱的火苗摇晃不已。 栓好毛驴后,卢月照迅速关好了庙门,插上了门栓。 烛火不再晃动得那般厉害,卢月照走近,在蒲团之上跪下,对着关帝爷拜了三拜。 卢月照心中默念,望周媛和路上的裴祜一切平安。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1] 庙外风雨如晦,庙内一灯如豆。 * 人人都知晓这场暴雨会下很久,可谁都没料到竟会下到如今,整整三日,雨势毫无变小之意。 这三日,卢月照向村民买来蓑衣雨伞和一些吃食,白日还算明亮,她便在刘家不远处守着。 可是,除了奴仆偶尔进出,卢月照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媛还未归,裴祜也未赶到。 卢月照心中焦急万分,可是,偏偏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原地等待。 她盼着雨能小些,能够尽快等来周媛和裴祜的消息。 她紧了紧蓑衣上的绳子,在一处马棚下继续看着不远处刘封家的门口。 与此同时,武关乡界碑前,衙役洪元亮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他奶奶的!我真是服了,这么大的雨,咱们赶了多久的路了,就不能等雨停了再走?”洪元亮吐了吐溅到嘴里的泥。 “行了,你小声些。”衙役黄振停下脚步,将洪元亮扶起。 洪元亮起身,看着自己浑身的泥点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远处裴祜的背影。 被派了这么个活儿,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本以为很快就能将差事办完,谁曾想,半路上下起了大暴雨,将三人淋了个透,好不容易买来蓑衣,可是,雨这么大,山路本来就不好走,现在更是满地都是淤泥,骑马一陷一个准,只能下来牵着马走。 前面那人又是个狠人,这么大的雨,竟一声不吭地带着他俩继续赶路,一路上也没休息过几次。 偏偏蓑衣貌似质地也不行,遮不了多少雨不说,现在还死沉死沉的,洪元亮都想破罐子破摔直接脱了身上所有衣物在暴雨中裸奔,恐怕来得更轻松些。 “两位差爷,没事吧?”裴祜听到身后的动静,停下脚步,一脸关心地问道。 “啊,没事没事,他就是摔了一下。”黄振回道。 洪元亮也扯出一个笑,“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我真贱啊。 洪元亮既叹服于自己这变脸的绝活,又对自己感到无语。 算了,都这样了,也不在乎再多淋一会儿了。 三人继续赶路,终于踏进了武关乡的地界,再绕过两个村子,就能到刘村了。 洪元亮放慢了些脚步,黄振怕他哪儿摔疼了,也跟着慢下来。 两人渐渐地和裴祜拉开了一段距离。 “要我说,咱俩就是倒霉,本来就是来走个过场,偏偏碰上这几年不见的大暴雨,成了落汤鸡里的汤。”洪元亮抱怨道。 “走过场?什么意思。”黄振没懂洪元亮话里的意思。 “我平时说你傻你还不信,你看不出县太爷的意思哦?” 第42章 “啥?县太爷啥意思?”黄振一听是知县大人的意思,不自觉放大了声量想要问清楚。 “嘘!你小声些,嚷嚷啥!” 洪元亮看向裴祜,见他继续闷头赶路,什么反应,才继续说道:“县太爷的意思就是要走个过场,没听见他让我们早去早回吗?” “有吗?”黄振一脸疑惑,“县太爷不是每次都这样对我们说吗?” 洪元亮翻了个白眼,一脸无语,看了黄振一眼,继续说道:“我问你,典妻之事怎么管?这就是个你情我愿的 第50章 事儿,买家出了银子,卖家收了银子,契纸上写得明明白白,一边要了人不肯还你,另一边收了钱再吐不出来,怎么,就你我二人,还想闯入人家家里把人抢回去?人家是出了钱的,不是白要了人。” “可是,”黄振皱着眉头,有些犹豫,“朝廷三申五令不许民间行典妻之事,难道就真的管不了了吗?” “你也说了朝廷‘三令五申’,我问你,是只有我们庆虞县一处有这典妻之事吗?”洪元亮用力拔出了陷入泥中的右脚,看着身旁的黄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 黄振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虽说是刚进县衙不久,但也不止一次听说过典妻卖女之事,有他们庆虞县地界的,也有邻县的。 “这不就对了,这种事儿又不是独咱们县有,那是各地哪哪都有,就因为屡禁不止,朝廷才会‘三令五申’,可是,你说说,能管得了吗?人家两家都没意见,你个外人能有啥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就是一笔理不清的糊涂账,就算是闹到官府县衙,上了公堂,也捯饬不清。”洪元亮继续说道。 两人继续不远不近地跟在裴祜身后走着。 “可是,这次是娘家人来闹的,想为那女子讨公道,不是夫家,那是不是就不同了,那人是县太爷恩师的孙女婿,县太爷不是说了让我们和刘家好好商量,用他带来的一百八十两把人带回娘家。”黄振想到了这次要办的差事和往常的不同之处。 洪元亮撇了撇嘴,“说你傻你还真是傻,”他叹了一口气,“你没听说过卢姑娘和县太爷侄子的事吗?” “是京城在刑部任职的张庄敬张大人?张大人和卢姑娘有什么事?”黄振知晓这位张大人,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县太爷常常把他这位侄儿挂在嘴边,至于张大人和这位卢姑娘的事,他还真不知晓。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大人和卢姑娘年龄相仿,只比卢姑娘大四五岁,两个人又是自小相识,相互之间知根知底的,之前他俩都没婚配,咱们县太爷就想给他们两个做大媒,当即就写信给张大人和他母亲,他们母子也同意了,谁知,又收到了卢举人的回信,说是她的孙女已经有了心上人,给婉拒了,你说说这。那时候你不在场,县太爷一知道卢姑娘要嫁给一个泥腿子,拒绝了他的侄儿,当时就不高兴了,脸色可不好看。咱俩跑这一趟,这就是县太爷因着卢举人的面子,不好拒绝罢了。” 黄振想了想,确实,难怪县太爷不高兴,换做是他,他也不高兴,要是什么达官显贵也就算了,偏偏卢姑娘看上的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乡下小子,这被拒绝了,谁脸上能挂得住? 只是,这样一来,还有谁能救那女子呢? 算了,这不是他一个小小衙役能决定和左右的。 “两位差爷,再坚持一下,我们趁着现在还有些光亮,再赶一段路。”裴祜见两人落了自己一截路,停在原地等他们跟上。 本来这一路上,他们夜晚还能借着月光赶路,可因为这连日的暴雨,天本就黑得早,到了晚上根本看不到路,已经晚了些时日,他实在担心卢月照,不知她那边情形如何,只有亲眼看到她,他才能放心,更别说,还有周媛等着他带人去救。 眼看着距离裴祜越来越近,洪元亮和黄振也都噤了声。 “那我们一会儿到了刘家该怎么办?”黄振压低了声音,忍不住问道,他实在是不知道这差事该怎么办了。 “到时候见机行事。”洪元亮小声回了他一句。 三人趁着天边最后的一丝光线,继续向着刘村的方向行进。 这场雨足足下了三日有余,终于在第四日的晨曦来临之际变小,裴祜一行三人马不停蹄,终于赶到了刘村,在刘封宅第前停下。 刘宅大门依旧紧闭,裴祜环顾四周,寻找着卢月照的身影,很快,他的目光停留在东边的一个模糊身影之上,那身影正向这边奔来。 蓑衣宽大,并不合身,她跑得踉踉跄跄,只露出了一张俏丽面容。 两人几乎是同时认出了对方,裴祜在雨幕中,向着卢月照狂奔而去。 裴祜上前,紧紧地将卢月照拥入怀中。 “梨儿,我来了。” 卢月照没有说话,只是环着他的腰身。 两人只抱了一瞬,很快分开,裴祜牵起卢月照的手,两人一同向着刘宅走去。 “知县大人让我带着两个衙役来,爷爷和马大娘一共凑了一百八十两,也不知,接下来的事好不好办。”裴祜说着。 “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若是再不行,就只能请爷爷去见张知县,让张大人亲自出面了,只是......”卢月照停顿。 裴祜知晓卢月照的犹豫,什么样的关系和缘由,才能让张知县亲自出面呢? “媛媛跟着刘封去了山上庄子,直到昨晚我离开时他们还没归来。”卢月照皱着眉头,心下依旧担忧,她总是要见到周媛,才能知晓究竟如何,她一直在回想那日管家的话,但她一直坚定地认为,这样所谓的“富贵”,周媛不会要。 一件穿红挂绿的玩偶,也只是玩偶,算不得人,也没人把它当做人看。 被当做物件一样买来卖去,周媛焉能不恨。卢月照能做的就是尽快将她救出,带着她回家,和马大娘团聚。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裴祜跑上了台阶,去敲刘家的大门。 卢月照和两个衙役互相打了个照面,他们的蓑衣上全是泥水,下面的衣衫也被淤泥覆盖,早就辨不清原来的样子。 “两位差爷一路辛苦,实在是劳烦你们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一定要收下。”卢月照将两个银锭送到洪元亮和黄振手中,满脸歉意。 “嗐,我们干的就是这样的差事,免不得要风吹雨淋的,卢姑娘客气了。”洪元亮摸了摸头,笑着接过银锭。 黄振见状,也将银锭收到了怀里。 一旁,裴祜和刘家守门的说过话后,回到了卢月照身边,他摇了摇头,“他们还没回来。” “烦请两位差爷跟我们再等等,眼看着雨渐渐小了下来,想必刘封他们也快回来了。”裴祜拱了拱手,对着洪元亮和黄振继续说道。 “意思是......周媛和刘封都出去了是吗?”洪元亮问道。 “是。”卢月照回道。 “行,没事,我俩再等等。”洪元亮脸上堆出了笑,拉着黄振走到了一旁树下躲雨。 一走到树下,背对着那边的裴祜和卢月照,洪元亮马上收起了笑容,“我真是......不知道该说啥好了......好不容易吃了一肚子泥到了刘家,结果呢,两个事主都不在,你说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这还有个头吗?他俩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咱俩就啥都不干,家也回不了,就在这儿干等着?” 洪元亮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倒霉过,本以为就是来走个过场,几日就回去了,谁承想遇上这么多的事儿,就被硬生生地困到这儿了。 “洪哥,”黄振余光瞥了瞥在另一棵树下避雨的裴祜和卢月照,小声提醒道,“咱们这不还各收了人家一锭银子嘛,这拿人钱财的......” “一锭银子,怎么,你还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啦?”洪元亮悄声打断了黄振,“你小子,就是刚来没多久, 等你再干几年就知道了,到时候再看,这一锭银子也不过就是顶一个铜板的量。” 是吗,黄振听了这话,眼里止不住地放光。 不过,现在能有这一锭银子的跑腿钱,他已经很满足了。 黄振捏了捏怀里的银子。 “行了,咱俩也别在这儿干站着了,找个什么地方坐下吧。”洪元亮扫视着周围,想找个既能挡雨又干净些的地儿,能坐下歇会儿,估计,还可得等呢。 结果呢,扫了一圈,也没寻见。 “算了,靠着树歇会儿吧,”洪元亮收回视线,认了命,他就是个劳苦命,“你一边我一边,咱俩都能靠着。”说着,他就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黄振也跟着靠在大树的另一边。 还别说,雨越来越小了,这树几乎能将雨点全都挡在外面。 意识渐渐模糊,洪元亮竟然就这样站着靠着树上睡着了。 他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妻子,几日不见,还怪想的,正要抱着她亲上几口,谁知,她竟狠狠将她推开,嘴上大喊着:“不好了!出事了!” 嗯?是他婆娘的脸蛋没错啊,怎么发出的声音是个粗壮的男声啊? “你谁啊,冒充我婆娘,赶紧的,有多远滚多远!”洪元亮怒目圆瞪,对着那人喊道。 “什么呀,我就是你媳妇儿啊,你怎么还推开我了呢,你这死鬼走了这么多天,一见到我就推开我,死鬼,你不想我吗?”那人娇嗔道,眉目甚是风情。 欸,不对啊,这不就是他婆娘的声音吗,刚才怎么回事,难道是他幻听了? 不管了,先办事要紧,素了这么些天,可想死了。 第51章 洪元亮猛地抱住他的妻子,直接上手去扒她的领口,再狠狠地将头埋了进去。 只是...... 不对啊,怎么硬邦邦的,还撞了他的鼻子,疼得他直冒眼泪。 再抬头。 “啊——”洪元亮被惊吓出声。 不是,黄振这小子怎么穿着他婆娘的衣裳啊? “你小子,能耐了是吧,敢耍老子,看我不让你尝尝你洪爷的拳头!”说着,洪元亮挥起拳头就往黄振脸上打去。 “啊——”黄振痛呼一声。 “洪哥,你快醒醒,是我啊!”黄振使劲抓着洪元亮的肩膀晃着他。 剧烈的晃动,将洪元亮从梦中唤醒,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黄振鼻孔下的一道血迹。 这是他方才在睡梦中打下的,实实在在打到了黄振的脸上。 黄振忍着鼻梁上的疼痛,对着他大声说道: “哥,刘封出事了!” 不知何时,雨竟停了。 第43章 裴祜平视前方,刚才还是一帘雨幕,如今只剩微微细雨。 日光透过乌云,轻洒于人间,不过一瞬,彻底雨收。 金色的光线透过树荫,斑斑驳驳地映在二人身上,湿润的空气渐渐暖了起来。 “雨停了。”卢月照抬头去看天,连日的阴霾,此刻,她的眼角总算有了些许温度。 她使劲儿嗅着空气中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清新之气进入肺腑,整个人也松泛了一些。 裴祜眼中含着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要把身上的蓑衣解下吗?”他问。 “要,现在雨停了,这东西就累赘了,怎么活动都不方便,像是被束缚住一样。”卢月照说道。 裴祜眼中笑意更深,他脑中浮现出方才卢月照奔向这里的样子,这蓑衣对她来说属实是大了些。 不过呢,倒也不失可爱。 卢月照去解蓑衣上的系带,裴祜却先她一步替她解开,又将她的蓑衣折叠,放在一旁,然后再解下自己的蓑衣,和卢月照的放在一处。 “都被雨淋透了,很凉吧。”卢月照伸手触碰裴祜的手臂,她的掌下衣料一片凉意。 裴祜摇头,“不凉,太阳出来了,很快就晒干了。” 他伸手,将卢月照的手包裹住。 两人立在树下,遥望着远处。 雨停了,想必刘封应该快带着周媛回来了。现下这种情况,只能继续等待,他们对附近并不熟悉,如果去寻,恐怕会和刘封等人错过,看门的小厮说,刘封只是暂时离开刘家宅院,往常去山上庄子,最多也就是三四日就会回来,只是因为这场暴雨,才耽搁了些,否则,此刻早就在家中了。 下了近四日的雨,人们都躲在家中,此刻天气放晴,都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刘封家附近的住户也是如此,三五人聚在一起,时不时看向这边,猜测着裴祜一行人的来历。 忽然,聚集的人群看向远处。 似是有人来了。 卢月照向前跑了几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远处,一个汉子正驾着马车向这边驶来,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出头。 “欸,这不是刘老爷家的屯子吗,”邻居认出了是谁,当刘屯经过身边时向他挥手,“几天不见,屯子,你去哪发财了?” 刘屯直视前方,赶着车,他紧紧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并没有理会那人的招呼。 “不是,怎么还不理人啊,这屯子着急啥呢?”邻居被无视,和身边的人抱怨着。 “屯子是刘老爷的贴身家仆,刘老爷还在里头呢,他能和你闲聊吗?”身边的人说道。 众人都盯着那辆马车,卢月照和裴祜也不例外。 马车停在刘宅前,刘屯“嗖”地一下跳下马车,不知怎的,脚下竟一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身上本就湿漉漉的,还留着不少半干的泥点子,如今摔到淤泥里,衣裳是没法要了。 刘屯这下可摔得不轻,他却顾不得了,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台阶,用力去拍刘家的大门。 “有人吗,快来人啊!快点儿开门!”他喊道。 卢月照和裴祜这才注意到,刘屯的右手受了伤,似乎还伤得不轻,纱布上有黄色的泥水,但也能看到浸透出的红色血迹。 “媛媛,你在上面吗?”卢月照快速收回视线,跑到了马车旁。 无人回应。 卢月照心下一沉,媛媛呢?她盯着摇晃的马车帘,犹豫着要不要掀开。 裴祜来到了卢月照身边,将她护在身旁。 这时,青灰色的帘子被人缓缓掀开,一张略显稚嫩青涩的面庞露出,是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刘盘看了一眼裴祜和卢月照,只愣了一瞬就低下了头。 他挪动着,想要下马车,可是身上不知是哪里使不上力气,一时间,竟怎么也踏不到地面。 裴祜和卢月照看着刘盘,二人紧紧皱着眉头。和刘屯一样,他也是满身的脏泥,也是右手受了伤,缠着厚厚的纱布,除此之外,他的两条腿似乎也不便挪动,膝盖处鼓着包,里面应是裹了东西,才将膝盖处的裤子顶起。 裴祜见他小小年纪,为了能下马车急得满头是汗,伸手将他从马车上扶下。 “谢谢。”刘盘轻声说道。 本以为刘盘会走进刘宅,没想到,他却依旧站在原地,用自己没有受伤的左手,将马车帘掀开。 “梨儿——” 听到这个声音,卢月照心跳像是停了一拍。 声音虽然微弱,可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那是周媛的声音。 卢月照猛然一惊,大跨了一步走到马车前,帘子被刘盘拉开,她向里面看去。 “媛媛,你在这......” 卢月照口中的话生生停下,她抬手捂住了嘴,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祜的瞳孔也瞬间扩大,他下意识揽住卢月照的手臂,将她护在身侧。 马车内还躺了一个男人,从外面看去,一眼就能看到他高高隆起的腹部,形状不是赘肉的软弹,而是发硬。他面色灰白,嘴唇发紫,像是被水泡过一般,整个人的面容都有些发胀变形。 而他的身侧,跪坐了一个女人,就是周媛。 “媛媛——”卢月照声音颤抖。 周媛发髻凌乱,有几缕头发糊在脸上,蓝紫色的褙子皱得厉害,上好的缎子被雨水冲过,恐怕是不能再穿了。 她目光呆滞,哪怕是见到了卢月照,竟也没什么波动,只是愣愣地看着,像是在看卢月照,也像是在看别处。 “媛媛,快下来。”卢月照提醒道。 和死人在一辆马车里待了这么久,谁会舒服。 周媛回过神来,想要起身,可是,似乎是跪坐了太久,她一时竟没起来,一下子瘫在原地。她定了一瞬,才扶着马车车壁,弯着腰,一步一步向着这边走来。 周媛搭着卢月照伸来的手,缓缓走下了马车。 冰冷的触感袭来,卢月照觉得,周媛的手像是在寒冬腊月里的冰河中浸泡过一般,出奇地冷。 周媛忽然闭上了眼睛,此刻太阳已经完全出来,金色的日光照耀在她的身上,总算是有了一丝暖意。 再睁开眼,她看向卢月照的眼睛里,才含了些欣喜,不过,更多的却是卢月照看不懂的东西。 卢月照伸手去整理周媛凌乱的发丝,露出了她的容颜。 周媛整个人瘦了足足两圈,眼下乌青异常显眼,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样,两侧脸颊上也存着大片的紫红色淤血,脖子的两侧也有痕迹,泛着黑色,仔细看去,像是手指印。 卢月照含着泪抱住了周媛,“媛媛,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 听到这两个字眼,周媛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不似方才那般麻木,一滴泪直直流下,滴落在卢月照的肩头。 “梨儿,我想回家,我想我娘......”她轻轻抽泣,像是在压抑着什么,连哭都不能痛快。 “好,我们回家。”卢月照轻拍着周媛的后背。 裴祜叹了一口气,他虽和周媛接触不多,但也知晓她是个爱笑活泼的,如今竟被害成了这样。 他转过头,去看马车里的尸体,这男人看起来年逾五十,身上衣料华贵,想必就是刘封了。 “老爷——” 一声痛呼传来,其他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邻居纷纷看去。 刘家大门大开,管家刘福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直冲向马车。他先是愣在原地,随后,像是被什么突然击中,整个人开始剧烈地抖动,随后腿下一软,瘫坐在了泥地里。 “老爷啊,前几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我的天爷啊......老爷,你是不是在骗福子,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管家刘福从地上起来,不死心地爬进了马车,痛哭声传来,惊醒了在另一旁大树下打盹儿的黄振。 黄振被声音吸引,揉着眼睛走到马车前,这下好了,看到刘封的尸体,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赶忙跑到洪元亮面前,想将他摇醒,谁知这洪元亮睡得太死,一时半会儿没醒不算,好不容易快醒了,还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嘴里也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 第52章 “哥,刘封出事了!”黄振捂着鼻子说道。 洪元亮这才彻底从梦中醒来,他看向刘宅门前,裴祜和一个半大小子站在马车前,一旁是卢月照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抱着流泪,想必那女子就是被赵家典给刘封的周媛了。 “你说刘封怎么了?”洪元亮一边走向马车,一边问着身旁跟着的黄振。 “洪哥,刘封死了。”黄振回道。 什么? 洪元亮脚下停顿,很快,小跑到了马车旁,凑上前去,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像是……溺水身亡的。”洪元亮说道。 邻居们看着情形不对,都往这边围过来。 “我天!刘老爷,死了!”率先走近的一个男人喊道。 “什么?刘老爷死了!” “啥,死了,咋回事我看看!我去,真死了啊!” “这咋回事啊!”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全是不可置信。 怎么几天不见,刘老爷就死了? “对啊,盘子,这这这,你家老爷是怎么死的啊?” 有人问守在马车旁的刘盘。 刘盘咬着下唇,低着头,像是要把头低进胸膛,一声也不吭。 “欸,盘子,你咋还受伤了?” 刘盘依旧没有说话。 有人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来了更多的人。 人群渐渐聚集,一时间刘家大门口竟颇有几分集市上的热闹。 “你们都别围着了,赶紧,往外走走!”洪元亮见人越来越多,开始维持秩序。 “不是,你谁啊,你管我们呢!”一个年轻男子被洪元亮推搡了一下,他不平地说道。 “我谁?我是县衙的衙役!”见到众人不解的神情,洪元亮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穿着厚厚的蓑衣,他赶忙将蓑衣解开,将里面的官服露出。 黄振见状,也脱下自己的蓑衣。 “噗!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有几声笑声,洪元亮使劲瞪着那几个人,神情严肃。 “这啥衣裳,脏成这样,还没我家擦灶台的抹布干净呢!”被推搡的男子一脸不屑,满是嘲讽。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的笑声更大。 “噌——” 一阵寒光乍现,他们忽然噤了声。 原来是洪元亮的佩刀出了鞘。 洪元亮冷冷地斜视着人群,黄振也拔出佩刀,两人一同逼着人群向后,在马车后辟出了一片空地。 “老——爷——” 一声哀泣的女声传来,众人看向了那声音来处。 第44章 孙氏扶着刘家大门的门框,死死地盯着装有刘封尸体的那辆马车,一脸悲戚,似是无法接受丈夫突然身死的噩耗,她久久未能跨出那高高的门槛。 王妈妈眼里闪着泪花,伸出手去扶孙氏的手臂,“夫人,我扶你过去。” 孙氏眼眶里满是泪水,她轻轻推开了王妈妈想要搀扶的手,终于迈过了那道门槛。 她脚下沉重,像是被灌了铅。 来到马车前,孙氏的手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摇着头,泪水从眼眶决堤,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陡然迸发,先是呜咽出声,而后,她竟跌跌撞撞爬上了马车,抱住刘封的尸身嚎啕大哭。 王妈妈抹着眼泪,“夫人,节哀啊......” 老爷怎么突然就没了,夫人才不过四十多岁,就守了寡,以后就只能和家里的小姐们相依为命了。 这么大的家业以后就要靠夫人一个人扛了。 夫人以前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比她的那几个兄弟不知强了多少,本家老爷时常感叹,要是夫人是个男子就好了,那他肯定将家业放心地交给夫人。只可惜,夫人是女子,成了刘家的媳妇后又被姑爷管住了,再也没有碰过生意上的事,就在这刘宅后院过了快一辈子,明明是刘家的女主人,可有些事还不能自己做主,还要受制于姑爷的心腹管家刘福。 可是,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老爷和夫人年轻的时候感情还是很好的,只是因为夫人一直没能生下一个小少爷这才生分了,老爷这一去,夫人肯定伤心死了。 孙氏哭声哀切,声声凄婉,似是要将这几十年与刘封的夫妻之情全部付诸于眼下泪水,在场围观的邻里无不动容。 周媛依旧站在马车不远处,她静静注视着孙氏和那具死寂的尸身,神情平静,只有一双眼睛里,蕴藏着些许悲戚。 卢月照轻拍着周媛的肩膀,她觉得周媛恐怕是被这件事吓到了,周媛从小就怕这些,每次碰上村里出殡,她总是躲棺材很远,从不过去看。 眼下刘封死了,再将银两给他的夫人,媛媛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只不过,刘封的死因是什么呢? 卢月照心中疑惑。 “老爷——” “老爷啊——” 刘封的五个妾室得到了消息,出了大门后,向着马车这边跑来。 为首的就是刘封前些日子新纳的穗姨娘。 几个妾室年纪最长的是二十九岁,最小的穗姨娘今年不过十六,都还是貌美 动人,一夕之间,都守了寡。 她们哭得真切,只是,不知道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刘封。是哭自己正值大好年华,今后却只能困于一方后院,明明是盛放娇艳的花,却要提前枯萎,还是哭刘封的身亡和他们之间的情意。 穗姨娘是那个哭得最伤心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别人不知晓,她是真真切切在哭自己,她才十六岁,刚进门不到二十天就成了寡妇,还没个孩子傍身,今后的几十年可怎么熬? 但其实,仔细听来,穗姨娘这哭声里还是有几分对刘封身死的伤心的,毕竟,她觉得,刘封对她还是很和颜悦色,很疼爱的,几个姨娘都怕刘封,就连孙氏也丝毫不敢忤逆刘封,她就从来不怕他。 这二十天来,刘封几乎是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什么珍珠耳环,蝴蝶金钗,和田玉手镯,这些东西她以前见都没见过。 “老爷,你怎么能抛下穗儿就走了呢,你最疼穗儿了,快睁开眼看看我呀......”穗姨娘身量小,也挤进了马车,扑在刘封身上痛哭不已。 其他四个姨娘看穗姨娘和夫人哭得那般伤心,也不遑多让,一个个争相往前挤,生怕显得自己不够真切。 一时之间,这刘宅附近全是一阵接着一阵的痛哭女声。 直到不知是谁,在拉扯之间,竟扯掉了孙氏的一缕头发,孙氏这才慢慢抬头起身,她却彷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是默默流着眼泪。 “好了,”孙氏缓缓出声,嗓音沙哑,“都别在门口围着了,赶快让老爷回家吧。” 堵在马车外面的四个姨娘见孙氏探出身子,赶忙把地方让出来。手中抓着孙氏头发的姨娘将发丝藏到了衣袖里,她抬手去擦眼泪,袖子遮住了她面上的一丝尴尬。 孙氏拿出手帕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她走向人群,对着邻里行了一个礼,而后开口说道: “各位乡亲父老,家中横遭不幸,老爷竟去了,平日就多凭各位乡亲父老照应,如今家里出了这样的变故,还要仰承各位。明日一早,家中就会设灵堂吊唁,乡亲们到时前来就好。” 众人点头。 “夫人,敢问,刘老爷是为何突然就去了?”一位老者问道。 孙氏刚刚才好些,眼下一听人问,眼里又蕴了泪水,怆然欲泣,“老爷他......家仆刘屯说,老爷是失足落水才......” 众人一片唏嘘,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啊,这样富贵的刘家老爷,那可是吃了一辈子的金山银山,谁知就这样死于了一场意外。 孙氏又走回了原地,她脚步虚浮,因有王妈妈扶着,这才没有摔倒。她走向垂头流泪站在一旁的管家刘福,“管家。” “夫人请说。”刘福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这家里还是要你撑着,我一个妇道人家,现在碰上这样的事,只顾着伤心了。老爷的丧事,还是要仔仔细细办好,务必让老爷风风光光地......”孙氏哽咽,说不下去了。 “夫人放心,小人一定将老爷的身后事办好,夫人放心。”刘福“扑通”跪下,给孙氏磕了个头。 王妈妈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虚扶一把管家,谁知却没有等来孙氏的吩咐,她只能将手伸回。 这管家今日怎么突然行了这么大的礼,方才还吓了她一跳,往日就算他给夫人行礼,夫人也是马上就会吩咐她将管家扶起,今日夫人跟没看见一样。 孙氏表情痛苦万分,又伤心地抽泣起来。 夫人太伤心了,哪还顾得了这些? 王妈妈心想。 马车这边的五个姨娘将孙氏和管家的对话听在耳里,都站开了些。 管家刘福起身,招呼着几个小厮将马车从侧门开了进去,他也跟在后面进了刘家。 正门有台阶,马车是进不去的。 王妈妈扶着孙氏向着大门走去,忽然,孙氏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看去,“两位差爷,多日辛苦了,是我招呼不周,请一定要进来坐坐,喝杯茶水,我家老爷的事,我还没有细细问过,还请二位差爷仔细问问,我实在是……”说着,孙氏就掉下了眼泪。 第53章 “夫人放心。” “夫人客气!” 洪元亮和黄振回道。 卢月照有些诧异,洪元亮和黄振身上的衙役服几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孙氏竟也能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 “你们也进来吧。”孙氏经过卢月照三人之时,轻飘飘留下了一句。 卢月照握着周媛的手,“走,媛媛别怕,我们去将那张契约单子赎回,然后就回家。” 周媛好似没有听到,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卢月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洪元亮和黄振已经先一步上了台阶,进了刘家大门。 “媛媛,我们走吧?”卢月照温声提醒着,晃了晃拉着周媛的手。 周媛回过神,收回目光,再次低下头。 卢月照看到她轻轻颔首。 裴祜跟在她们二人身后,一同进了刘家。 过了三进院落,才到了刘家的正堂。 刘家主君骤然离世,可家中依旧是井然有序,不比刘封在世的时候差,眼下小厮丫鬟们听了管家的分派,挂白布的挂白布,布置灵堂的布置灵堂,通知刘家亲属的已经出了门,去买寿材的小厮也快马上了路。 “二位差爷请用茶。”侍女绿儿和黄儿给洪元亮和黄振上了茶。红儿手上的伤还没好全,孙氏不让伺候,她还在自己房里歇着。 “多谢!”洪元亮接过茶水,却看到黄振正在盯着四处看,“黄振,喝茶!” 这小子,丢人现眼。 “啊,好!”黄振回过神来,赶忙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就往嘴里送。 还是凉茶,果真解渴! 他咕咚咕咚两口就将凉茶牛饮了个干净。 洪元亮才轻轻抿了一口,看见黄振这般样子,心里又翻了个白眼。 其实也怪不得黄振这般,他是穷苦人家的儿子,哪里见过这种世面,他只觉着这刘家正堂哪哪都好看,这里面的摆件不是金就是玉的,可亮瞎了他的眼。 哦,还有这茶,真香啊!他哪里喝过这么香的茶,况且,他向来都是大口大口地喝水,碰上这茶,也想不起要细品,习惯了。 “你们也坐吧。”孙氏看着周媛说道。 周媛依旧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卢月照拉着周媛落座,裴祜随之。 孙氏收回视线,叹了一口气,“老爷突然过世,我实在伤心,还请二位差爷费费心,替我问问他们。” 侍女又给黄振上了一盏茶,这次洪元亮狠狠睨了他一眼,黄振这才只小小品了一口。 “夫人放心,问个话而已,不费什么,还请夫人将当时在场的人都叫过来。”洪元亮说道。 孙氏示意身旁的王妈妈。 “你们都进来吧!”王妈妈对着门口说道。 刘屯扶着刘盘随之进来,身旁还跟了一个男人,看起来四十出头,打扮得很是体面。 周媛这才抬起了头,去看那三人。 第45章 仔细看去,三人腰间都系着白布,头上也戴了孝,刘盘和刘屯兄弟已经将脏衣换下,手上的纱布也裹了新的。 “二位差爷,当时在场的三人和周媛,总共四人,都到了。”孙氏缓缓说道。 洪元亮和黄振点头。 “这位是我家西山庄子上的于志文于管事,”王妈妈指着三人中衣着最体面的说道,“我家西山庄子上总共有四位管事,按着四个方位将西山划为四片,四个人分管着不同的地界,于管事管的是西面那片儿。” 于志文对着洪元亮和黄振拱了拱手,“二位差爷好。” “这两个是我家老爷的贴身小厮,年长的是刘屯,这半大的小子叫刘盘,他们两个是亲兄弟,”王妈妈指着刘氏二兄弟,“刘屯是多年贴身照顾老爷的人,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平日里也很细心,刘盘呢,别看他年纪不大,但是个算账的好手,整个刘家他都是数一数二的,为着 这个,老爷出去查账基本都会带上他,这次也是。” “差爷好。”刘屯扶着刘盘给洪元亮和黄振鞠了个躬。 “至于这最后一个,她叫周媛,是我家老爷从别处典来的,她丈夫欠了我家老爷银子,就把她租借给我家三年,为了尽快给我家延续香火,老爷这次出门也将她带在了身边。”王妈妈说道。 周媛站起身,也行了个礼。 “行,那就......从刘屯你们两兄弟开始说吧。”洪元亮说道。 “欸,洪哥,”黄振凑到洪元亮的耳边,小声说道,“咱们不应该将他们四个分开问话吗?” “你说的这个法子,只有突然将他们抓去才有用,现在他们几个都在一辆马车上待了多久了,这法子就没那么管用了,再说,人家就是让咱们问个话,又不是审犯人,整这些作甚。”洪元亮一边小声回道一边用余光瞥着孙氏的脸色。 “原来是这样,我给忘了。”黄振挠挠头。 “好了开始吧。”洪元亮对着刘屯说道。 “那我就从头开始说,”刘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陷入了回忆,“六日前的一大早,老爷就带着我们兄弟二人,还有周媛上了路,去往西山,这次就是每月一次的例行查账收账,也并不是太急,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第二日,也就是五日前的近晌午到的西山,就在往日住的那间院子里住下,我弟收拾了一间房给老爷和周媛歇下,我去做的午饭。用过午饭后,我和我兄弟陪着老爷去庄子上看,老爷叫了两个庄子上的汉子看着家里。” 说是看着家里,其实就是看着周媛,虽然刘屯没明说,但在场之人心里都清楚。 卢月照皱着眉头,握紧了周媛的手。 “到了晚上,老爷和庄子上的陈管事,就是管着北边的管事,一起喝了些酒,回去的时候就不早了,老爷酒喝得有些多......” 刘屯犹豫了一瞬,继续说道:“又过了一晚,也就是四天前,我们兄弟上午等老爷醒了酒后,就陪着一起去了东边庄子,中午我们在东边庄子上吃的饭,下午去了南边庄子。查完帐后,我们在回去的路上,就下了大雨。说来也怪我,连着几天阴天,竟也没想着带伞,老爷浑身都被淋透了,好不容易回了住处,谁承想......” “唉,”刘屯看着身边的弟弟叹了口气,“我这弟弟,盘子,平时算账写字那叫一个妥帖,那天不知是抽了什么风,竟把字给写错了,惹了老爷生气不说,还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摔成这个样子,走路都走不稳了。” 孙氏余光看向刘盘,他的裤管下鼓着包,想必是两处膝盖都伤着了,仔细看去,刘盘的双腿还在打着颤,这还是刘屯扶着呢。不只是膝盖,刘盘的右手也包扎着,连着他哥哥刘屯的右手也裹着纱布。 “王妈妈,搬个椅子给刘盘,让他坐下吧。”孙氏缓缓开口,她脸上没什么情绪,甚至没有看着刘盘。 王妈妈手脚麻利地搬来椅子,放在了刘盘的身后。 “谢夫人。”刘盘说道,他被刘屯扶着,给孙氏深深鞠了一躬。 扶着弟弟坐下后,刘屯继续说道:“当时,就只剩西边一处庄子还没去,老爷本来打算在第四日去的,也提前捎了信给于管事,可是这雨实在是太大了,山路又滑不好走,所以那一天就都没出门。那天晚上的雨是这几日最大的,天黑得特别早,早早服侍老爷用过饭后,老爷就让我回屋了,我弟发了热,我也没听见老爷叫我,就这样睡了一晚。谁知......” 刘屯陡然停顿,用自己没受伤的左手去抹眼泪,“谁知,过了一日一早起来,我就没看见老爷了,整个院子,只剩我和我弟,还有周媛三个人,我去问周媛,她说,后来没一会儿,他们睡的屋子就漏了水,直直地漏在床榻上,没法睡了,老爷就说,要去西边庄子上找于管事,顺便把账查了,在于管事家中睡一晚,等雨停了再回来带着人修房子。” “是这样吗?周媛?”洪元亮出声询问。 “是,”周媛抬头说道,她声音不大,却足够在场所有人听清,“老爷是这样和我说的。” “我进了屋子看过,老爷和周媛睡的正屋床榻上确实漏雨了,床榻湿了大半。”刘屯说道。 洪元亮点头,示意刘盘继续说。 “我想着老爷既然走了,那我就在这儿守着,等老爷回来,可是,就在第五日晌午后,有个庄稼汉跑来,说......老爷他,他失足掉下了河,”刘屯豆大的泪珠掉落,神情哀痛,“我赶到河边时,老爷已经被围着的人捞上来了......” 孙氏闻言,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嘴,两行眼泪直直滑落,王妈妈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 刘屯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泪,深深吐出一口气,继续说着:“我问过周围的庄户,他们都说前一天晚上雨大,早早就歇下了,没听见什么声音......然后,我就见到了于管事,他听说老爷出事了,赶忙赶过来。” “是,我一早就知道老爷那日会来,可是因为雨大,我等了一日,直到晚上也没等来老爷,谁知,第二日竟听到了老爷这样的噩耗......”管事于志文掩面哭泣道。 第54章 “前一晚刘老爷要去见于管事,为何不带上你和刘盘?往日不都会带上你们吗?”黄振出声问道。 “是,往常都是带着我和我兄弟的,但是我弟他伤了腿,手也写不了字了,兴许是因为这,才没叫我们,主要是,那晚我的的确确没听见有人叫,差爷你说,老爷要是想让我俩跟着,推门进来说一声就是,可那晚确实没动静,老爷自己的想法,我们做下人的,只有听的份儿。”刘屯回道。 “可是,刘老爷为何不去你们屋里睡呢,非要舍近求远去找于管事,于管事那里近吗?” “我们住的院子里只有老爷的正房是砖砌的,剩下的一间屋子是茅草屋,第一天下雨那晚就漏水了,等到老爷走的那晚,屋子里的水已经没过脚踝了。”刘屯说道。 听了这话,问出问题的黄振面上一窘。 “你这小子,瞎问什么,你又不了解情况,听着就是!”洪元亮大声呵道。 黄振悻悻地摸了摸头,不再言语。 “嗐,黄差爷就是随口一问,洪差爷不用生气,”刘屯继续说道,“于管事的住处在山下,平日里下去也就不到两刻钟,那条路上还铺了石板,走起来不费劲,就是下雨会滑,再加上山下还有一条河,因为下雨,河水暴涨,老爷又不会凫水,这才......出了意外。” “再然后,我和周围的几个庄户把老爷抬上了马车,再叫上我兄弟和周媛,先赶着马车回来,从昨日到刚才,我们是一刻也没有停,就想着......就想着赶紧回来给夫人报信儿,让老爷,早日入土为安......”随着他自己的哭声,刘屯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堂屋内很快响起了阵阵哭声,孙氏被勾起了伤心事,正哭得不能自已。 洪元亮和黄振看着这情形,也叹息。 裴祜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卢月照转头看向周媛,出乎她意料的是,周媛竟和在场刘家人一样,也是泪流满面。 可是,卢月照在她的眼中并没有看到一丝哀伤,只有空洞与麻木。 天色渐渐暗下,这一日竟也快过去了。 刘家此刻灯火通明,无处不挂着白布。 洪元亮和黄振在祭拜过后,也早已返程。 只有卢月照和裴祜,以及二人身旁的周媛依旧在一处偏堂里候着。 这里距离灵堂很近,刘封妻妾和女儿们 的哭声能够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 刘家的亲戚朋友也陆续赶来,猛然一听,这家里似乎比刘封活着的时候热闹多了,只不过不是欢声笑语,而是哀痛叹息。 偏堂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到灯火燃烧,周媛一直盯着那白烛,也不觉得晃眼。 “媛媛,吃些东西吗?”卢月照端起桌上的糕点递到了周媛面前。 这糕点是方才府中婢女送来的,是新鲜做出来,供府上前来吊唁的亲友垫肚子用的。 周媛摇了摇头,依旧看着那一灯烛火。 卢月照放下手中的糕点,看向了身旁的裴祜。 裴祜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卢月照明白他的意思。 就让周媛自己静一静吧。 “周媛,你出来一下,夫人唤你。”孙氏的侍女红儿走了进来。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红儿手上的燎泡好了许多,因着刘封的丧事,刘家实在忙碌,她去求了孙氏,让她出来帮忙。不过,孙氏顾念着她的伤口,只让她做些传话的活儿,也不费手。 周媛扶着桌角站了起来,她缓缓转身,向着门口走去。 她的面容隐匿在了黑色的阴影之下,因背对烛火,卢月照一时间没有看清她的神情。 “媛媛,我陪你一起去。”卢月照站起身,想要跟上去。 “卢夫人,”红儿出声打断,“我家夫人只叫了周媛一人过去,你们二人在这里稍候。” 周媛脚下停顿一瞬,很快,跟在红儿身后出了偏堂门。 穿过廊庑之后,红儿在灵堂旁的房门口停下,她打着帘子,“进去吧,夫人在等着你。” 偏房里只燃着一盏白烛,帘子被掀开,有风进入,吹得烛火摇晃不已。 周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走了进去。 第46章 孙氏坐在圈椅上,正端着一个细白瓷碗饮着,瓷碗里是红褐色的汤药。 听府里经过偏堂的下人说,孙氏今日给刘封守灵,已经哭晕了两次,叫大夫来看过后,说是悲伤过度了,给开了几服药,让喝着缓和些。 这世上哪有自己的丈夫突然过世,而丝毫不伤心的妻子呢,不到一日,孙氏就憔悴了许多。 将汤药饮尽后,孙氏将白瓷碗轻轻放在了手边的桌面上,她握着手中的帕子,擦拭着嘴角的汤药痕迹。 她看着周媛跨过门槛,进入屋内站定。 红儿将门帘放下,又将门阖上,屋内只有孙氏和周媛二人。 门窗紧闭,隔绝了些灵堂处传来的哭泣。 周媛低下了头,等着孙氏开口。 可是,等了许久,她也没有听到孙氏说话的声音。 渐渐地,周媛的额头竟慢慢沁出了汗水。 紧闭的门窗不仅让门外的哭声变得微弱,也让屋内的空气逐渐稀薄,呼出的热气聚集在胸腔周围,和这夏日雨后的闷热气息汇合成了一团,一时间空气凝滞,闷热浑浊。 周媛咬着下唇,鼻息渐渐急促,急切地想要呼吸些新鲜空气。 奈何,白烛此刻燃得旺盛,火苗明亮,贪婪地吞噬着这仅剩的气体。 孙氏一只手臂撑在桌面上,支着自己的身子,似是浑身没什么力气,另一只手依旧捏着帕子的一角,细细地擦拭着嘴角。 慢条斯理。 霜白色的丝绸手帕上绣着一朵兰花,紧挨着孙氏唇瓣的一角已经沾染上了褐色的污渍。 孙氏却不甚在意,随后,将其放到了瓷碗旁边。 丝帕脏污了,扔了换一条就是,这样富贵的人家,根本不会将一条丝帕放在眼里。 孙氏静静地看着周媛,看着她额间的汗珠慢慢滑下,流经下巴,再“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明明两人共处一屋,可仿佛只有周媛一人觉着燥热难忍,孙氏身上依旧清爽,哪有一丝汗水。 周媛身上依旧穿着六日前带走的几身衣裳中的一件,是一身蓝紫色宝相花妆花缎,只不过因为被雨淋过,皱得实在厉害。 袖子下,周媛右手长长的指甲掐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已经掐出了血印子。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重又杂乱无章。 “周媛。” 孙氏陡然出声,明明语气舒缓,可周媛听来,却尖利无比,如一根银针,瞬间穿破她树立的屏障,直直穿透她的心脏,鲜血淋漓。 “是。” 周媛稳住心神,尽力压制心下的颤抖,从唇齿间挤了一个字出来。 尽管周媛已经在尽力掩饰,可是孙氏还是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孙氏面上毫无波澜,只有眼中隐隐有一股暗流在涌动,不过,很快就隐匿在了墨色的瞳孔之中。 “发生了这样的事,被吓着了吧?”孙氏开口,她神情温柔,像是在安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孩子一般。 从前她的小女儿燕燕被冲过来的疯狗吓到,她也是这样和缓,慈爱地轻声安慰。 周媛愣了一瞬,而后点了一下头。 “老爷盼了一辈子的儿子,甚至因着相士的一句话,就将你典来,就为着能给他生一个儿子,可你这连身孕都还没有呢,他就失足落水而死……可惜,实在是可惜……”孙氏话语哀伤,任谁听来,都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女子在哀叹。 “周媛,你说可不可惜?”孙氏眼里含泪,望着不远处静默而立的女子。 周媛缓缓抬头,看向了孙氏双眼中的泪水,她嘴角扯出了一半的笑容,慢慢开口: “可惜,太可惜了……” 一滴清泪随着周媛的话语慢慢滑落在地,覆盖在了方才她滴落的汗水之上。 孙氏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很快又垂下,恢复成了满面哀伤。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从袖口拿出一张折叠成方块的纸,而后,递向了对面。 周媛看着孙氏手中的纸,犹豫了一瞬,很快跨步上前接过。 纸张被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她看清了上面的字。 周媛双手捧着这薄薄的纸片,将之覆于心口,她忽而闭上了双眼,任由泪水滑落。 孙氏压下心中情绪,开口说道:“既然将典契交还给了你,你也要将那八十两银子返还,虽说老爷没了,用不上你了,可是,你这桩事是老爷生前亲自带着人去办的,我也不好违背,只将典你的银钱归还给我家,也就罢了。” 周媛轻轻点了下头。 她大口地喘着气,拼命想要捕捉这稀薄空气中仅存的一缕清风。 很快,这屋内最后的一丝新鲜空气也被吞吃入腹,周媛再也待不下去了,她猛然转身,向着房门快步走去。 第55章 “周媛。” 就在她的手触摸到门框的那一刻,孙氏叫住了她。 周媛停在原地。 “忘了这一切,好好活着吧……”孙氏开口。 周媛猛地转身,望向孙氏。 孙氏依旧坐在圈椅之上,一副虚弱之状,屋内仅有的一盏白烛已经燃烧大半,白色的蜡油堆叠在了乌色桌面之上,像是在给死去的刘封戴孝一般。 “谢谢。”周媛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随后,她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周媛,是我该谢谢你啊。 白烛被放置在桌面,昏黄的烛火摇晃不已,孙氏一半的脸被照亮,另一半依旧隐匿在黑暗之中。 明暗交叠,哀痛的眼泪与那略带诡异的笑容,同时出现在了一张脸上。 红儿将帘子放下,很快,谁都看不到屋内的情景。 卢月照和裴祜在偏堂外等着周媛。 夜色如漆,一抹蓝紫色身影出现,猛然看去,有那么一瞬,像极了鬼火。 “媛媛——”卢月照认出了周媛,快步跑向了她。 看着周媛无事,卢月照开口说道:“媛媛,方才管家来寻我,问我要回了那八十两银子,说是会将契约单子给你,你……” “我拿到了,”周媛出声打断,“那张单子,就在我怀里。” 卢月照松了一口气,“好,我们走,回家去。” 周媛的手被牵起,卢月照带着她向前走,向着刘家大门的方向。 “老爷——” 一声凄厉的喊叫声猝然划破夜空,灵堂内旁的抽泣声也随之停下,都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老爷,你就这样扔下我和女儿们一个人走了吗?你让我今后怎么活?” “老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和我说说 话好不好?” “你我三十年的夫妻,说好的要共白头,你怎么能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苦苦熬着呢?” “老爷,我的好老爷啊……” 孙氏的哭喊几乎传到了灵堂周围每一个人的耳中。 “真伤痛啊!” 刘家周围的邻居站在灵堂门外,将孙氏的悲痛尽收眼底。 “可不是,他们夫妻俩感情好,是咱们这里出了名的恩爱和美,刘老爷出了这样的意外,孙夫人肯定伤心死了,听说还病了。” “是啊,刚才孙夫人经过,我看她眼下一大块乌青,又要守灵哭丧,又要操持着这么大的家业,真是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今后这么大的宅院家业,只剩刘家母女支撑了,可怜刘老爷连个儿子都没有,到他这里生生断了香火。” “是啊,对了。”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忽然放低了声量,指着经过他们身旁的周媛,“我听说,那个穿着蓝紫衫子的小妇人就是刘老爷从别处典来的,就为了生儿子的,结果,你说说这……” 周围的人闻声看向了周媛,夜色下,众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还听说,这小妇人叫什么……什么媛?好像是从东边来的……” 议论的声音很快被甩在了三人身后,周媛几乎是冲出了刘家大门的门槛,她小跑下了高高的台阶,在门前空地站定。 一场酝积多日的大雨将之前的闷热阴云冲淡太多,此刻呼吸入肺腑,清凉顺气了太多。 周媛闭上双眼,她终于有了片刻宁静。 裴祜牵来卢家的马,以及从赵惠萍处借来的那头毛驴,“梨儿,我们……” “等我问问媛媛。”卢月照随后来到了周媛身边,轻声开口问道,“媛媛,现在我们有一头马和一头驴,你我一起骑马,我们赶路回家好不好?” 周媛点头。 三人两骑,向着东边的方向缓缓前进,天边挂着半轮残月,好在月光皎洁,足以看清回时的路。 在一处交叉路口,裴祜率先停下,他望着不远处的昏黄光亮,又转过身去看身后的卢月照,“这里是通往望独村和东庄村的交界处,前面有脚店,我付些银钱,让人天亮后将毛驴送回望独村赵大娘家里。” “好,到了此处,再想法子回村就快了,总能碰到顺路的捎上我们一程。”卢月照回道。 “梨儿。”一直沉默的周媛忽然开口。 “欸,媛媛你说。” “我饿了,想吃些东西。”周媛看着不远处的脚店说道。 “行,我们去看看脚店有什么吃食,驾——” 她轻夹马腹,很快就来到了脚店门口。 裴祜紧随其后。 此处是东西南北汇聚之地,什么时辰都有人来,大大小小的脚店开了好几家,都是彻夜灯火通明地接待客人。 周媛要了一碗青菜肉丝面,卢月照和裴祜也跟着要了两碗。 汤面很快被端上了桌面,热腾腾地扑着周媛的脸颊,她连日苍白的面容此刻终于有了些颜色。 起先,周媛吃得很慢,后来就越来越快,也不顾汤面还烫,直接就往肚子里灌,甚至不怎么嚼。 卢月照看得心惊,给周媛要来了一大碗凉开水,就怕她吃太快烫着了。 “梨儿,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我饿了。”周媛抬头看着卢月照说着,很快,又埋进了碗里。 汤面见底,周媛挥手,叫来了店小二,“再来一碗!” “得嘞,客官您稍等,面条马上就好!” 热乎乎的面条很快端到了周媛面前。 “等一下。”卢月照打断了周媛试图端碗的动作,她拿起放在一旁的蒲扇给周媛碗里的汤面用力扇着,想让面凉一些。 周媛静静地看着蒲扇左右晃动,没有制止。 汤面被扇凉了一些,入口不再滚烫,周媛端起去吃,这次的速度正常了许多。 裴祜给卢月照的杯子里添满了水,卢月照喝过,水温刚好。 茶足饭饱,这是三人这么多日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简单,却足够正常,带着烟火气。 “梨儿,清明,走吧,我有话对你们说。” 周媛站起身,向着夜色中走去。 第47章 卢月照和裴祜跟在周媛的身后,三人远离了这片脚店聚集之地,来到了一片山前空地。 周媛在一块大石头前停下,三人在上面坐下。 裴祜仔细留意着周围,四下静谧无人,是一片空地,能够清楚地看清是否有人走来,更别说有谁能躲藏在周围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媛媛,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卢月照犹豫着开口问道。 刘家对于刘封的死没什么异议,人人都觉得他的身死只是个意外,仅仅是失足落水而已,可是,卢月照总觉得,这件事可能并不只是意外这么简单,那日一定发生了什么,很可能周媛也参与了其中,甚至...... 周媛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带着嘲讽,月华皎洁,卢月照和裴祜二人看得清楚。 “那日......”周媛微微眯着眼睛,回想着那几天发生的事,“我们在西山待了五日,第一日的近晌午到的那里,刘屯去做饭,刘盘去收拾的那间正房,简单吃过饭后,刘封带着他们兄弟二人出了门,临走时,刘封将我反锁在了屋内,还叫来了两个庄稼汉在门外守着......” 周媛看着夜空中的云,那日的她坐在西山的土炕上,也是这样抬着头,透过那扇锁闭的陈旧木窗,看着外面的鸟儿飞到了树枝上,叽叽喳喳的,热闹极了。 茅大和茅二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小板凳,此刻两人正坐在小院的正房门口,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 “哥,你说刘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啊?”茅二问道。 茅大抬头看了看天,这么多天了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一直闷热到了现在,好像要把人给蒸熟似的。 “这谁知道,刘老爷也没说啥时候能回来,咱俩拿了二两银子,就只用在这里守着,不比去地里强。”茅大说道。 “他娘的!”茅二啐了一口到地上,“这狗屁天气真是,到底啥时候下雨啊,再闷上两天我就真喘不过气儿了,你说咱俩在这儿啥也不干就搁这儿坐着,都能出他娘的一身汗,真服了!” 仔细看去,茅大和弟弟茅二身上的衫子早就被汗水湿透了。 天色渐黑,山上蚊子又多,他们来的时候也忘了把艾草绳拿来,平常这时候都吃完饭了,现下两个人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着。 “啪——” 茅二又打死了一只蚊子,手心上全是血。 “哥,我真饿得不行了,要不你在这儿守着,我跑回去端两碗饭过来,蚊子倒是吃饱了,可我这肚子里早就空了,怪难受的。”茅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早就瘪了。 茅大看了看门口的方向,“可刘老爷让咱俩一步也别离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空空的肚子,继续说道,“这样,我们再等一刻钟,要是刘老爷那时候还没回来,你就回去端饭。” “行!”茅二一口应道,脸上顿时挂了笑。 第56章 一刻钟后,茅二站起身,跑向院门处,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着。 “哥,没人啊!” “行,你快去吧,快点儿跑回来啊!” “得嘞!” 一溜烟,茅二就不见了。 茅大抓了抓脸,实在是痒。 “哎呀!忘了提醒这小子带艾绳了!”茅大一脸懊恼。 希望这毛头小子能记得。 忽然,本来坐在板凳上的茅大站起了身,竖着耳朵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 不是吧,这么倒霉?二小子刚走,刘老爷就回来啦? “哥——” 听到是茅二的声音,茅大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小子怎么刚出门一会儿就回来了? 茅大走向了门口。 “哥——你看谁来了!”茅二手里提着食盒,“嗖 “地一声窜到了茅大身前。 茅大看向了茅二的身后,在看清来人是谁后,露出了笑容。 “小蝶,你咋来了?”茅大走到了妻子身旁,伸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于蝶大着肚子,已经有了身孕。 “我这不是一直在家等着你们,结果等到现在也看不见人影,怕你们饿得不行,就想着给你们把饭送来。”于蝶说道。 “可不是嘛哥,要不说还是嫂子心细,还带来了两根艾绳,这下就不招蚊子了。”茅二提溜起了于蝶带来的艾草绳,在茅大眼前晃着,“我这还是沾了我哥的光呢!” “你这小子,净开你哥的玩笑了!”于蝶笑着,睨了茅二一眼,“行了,别在这儿聊了,赶紧趁热吃!” “好嘞!来,嫂子,你坐着歇会儿,我站着吃就行。”茅二站在一旁,已经掀开了食盒的盖子,里面是香喷喷的两碗打卤面,还有一碟咸菜和两个大馒头。 茅大扶着于蝶在板凳上坐好后,点着了艾绳,随后,接过茅二递来的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两兄弟饿急了,小小的院子里都是他俩“吸溜”面条的声音。 于蝶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俩吃慢些,跟那饿死鬼投胎似的,小心别噎着了。” 周媛依旧坐在炕上,她听着外面热闹的动静,呆呆地望向窗外的一片昏黑,而后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埋了进去。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已经麻木了,可是,门外的声音是那么地清晰,每一声都破门而入,刺进了她的身体,直透心脏。 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她眼里含了泪。 她也没有吃饭喝水,只不过没有人在意。 很快,于蝶带来的晚饭被茅大和茅二吃完了。 茅大把碗筷放回了食盒,抬头看了看天。 “不早了,小蝶,我送你回去,你还有着身子,快回去歇着吧。”茅大一手拿着食盒,一手去扶住了妻子的手臂。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我带着火折子呢。”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我送你回去,再跑回来就是。”茅大说道。 于蝶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 “哥,看着点儿路,小心啊!”茅二在门口叮嘱道。 “你放心,赶紧好好看着门。”茅大喊道。 “欸,你看那是谁?”于蝶看见前面似乎有几个人影向着这边走来。 茅大扶着于蝶站好,将她护在了身后。 “还没到吗!”刘封紧紧皱着眉头,瞪着身旁的搀扶着他的刘屯和刘盘兄弟。 “老爷,快了,前——啊!” 刘盘回答的话语被刘封一巴掌扇过来而打断。 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一下子摔倒在地,肩上挎的布包掉落,里面的账本“哗啦啦”摔了出来,地上像是有石子儿,还扎了他手掌一下。 刘屯看在眼里,下意识想要去扶自己的弟弟,可是很快把手收了回来,只能心下叹气。 “刚才你就说快到了,现在还是快到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刘封脸色涨红,脚步虚浮,他喝了酒,本来就不好的脾气,这下更暴躁了。 “老爷别跟他置气,真的快到了,再走两步就是了。”刘屯小心说道。 “哟,是刘老爷回来了!”茅大走上前,认出了对面的三人,“老爷您回来了,您这是喝了不少酒啊。” “哪有喝不少,就喝了不到两坛,这算啥,改天我把他们几个都喝趴!”刘封不服气地说道,整个人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嘴角透明色的液体流下,沾上了白色的衣领,呼出的酒气扑在了对面茅大的脸上。 真呛鼻子! 刘盘从地上起来,顾不得手上的刺痛,赶忙把地上的账本捡了起来,重新放回。 茅大看着刘盘正在忙活,和一旁和刘屯一起,扶着刘封进了院门。 于蝶站在路旁,很快,茅大和茅二兄弟就从小院出来了。 “谢谢刘老爷!刘老爷您好好歇着啊,以后这种看门的活儿还叫我们!”茅二笑着说道。 “行!叫你俩!”刘封冲着他俩摆了摆手。 茅氏二兄弟手上拿着带来的小板凳,出了门。 刘屯已经将正门的锁打开,很快,里面点上了灯。 刘封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老爷小心些。”刘屯出声提醒。 “滚滚滚,别打扰老子睡觉!” 刘封转身,“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 刘屯下意识后退一步,还好他反应快,要不就被门夹到手了。 他又转身来到了院门口,把大门锁好,这样,谁都出不去了。 刘盘已经回到了茅草房,刘屯进去时,他正在灯下拿着毛笔,铺开厚厚的几个账本,算着今日的账。 光线有些黑,刘屯又拿来一支蜡烛,给弟弟点上。 在灯下,刘屯才看清了弟弟脸上的伤,一个鲜红的指印赫然在上,脸颊已经高高拱起。 “盘子,先别算了,我看看你的手。”刘屯翻开刘盘的手看着,见上面只有一个很小的伤口,现在已经不再流血了。 刘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接来一盆清水,拿着一个干净的布给刘盘擦拭着手心的脏污和血迹。 “你啊,以后要是碰上老爷喝醉酒,能不往他身前凑就别凑,老爷酒量不好,可偏偏很爱喝,等他醉了后,是不认人的,指不定哪儿不顺他的意,他就动起手来了。”刘屯小声说道。 “所以......哥你身上的伤原来是老爷打的吗?”刘盘问道。 刘屯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是啊,除了老爷还有谁。” 他见弟弟眼中伤心,又出言安慰,“没事儿,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多被打打也是有好处的,你看我现在皮糙肉厚的,都结实了不少。再说,也不止我一个人被打,就连夫人和姨娘们,那也是时常要被老爷收拾的。” 刘盘看着哥哥对自己笑了一下,心里有些苦涩。 他被提拔到刘封身旁管账还不到一年,从前他还纳闷,为何每次老爷出去应酬,哥哥都是叫的另一个账房,今天他才明白,原来老爷喝些酒就会打人,哥哥从前一直在护着他。 这次是实在没办法,是老爷亲自点名让他跟来的,哥哥也没办法让自己再避着了。 刘屯拿来一方干净的巾帕递给了刘盘,他自己就着脏污的水抹了把脸。 刘盘擦过手和脸后,继续提笔在灯下算着账。 刘屯端着脸盆出了门,将脏水泼到了院内的树坑里。 “啊——” 一声凄厉的女声传来,在黑夜的深山里显得格外渗人。 刘屯被吓得差点儿把手里的脸盆扔出去,他看向了正房,无奈地摇了摇头。 “啊——别……” 又一声传来,树上沉睡的鸟儿也被惊醒飞了出来,连带着树叶摇动的影子,都变得狰狞可怖,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它的獠牙,像是要把人撕碎,再吞吃入腹。 第48章 刘屯小跑着进了茅草屋,将门带上,却也隔绝不了太多。 “哥,老爷他……”刘盘拧着眉头,站起身,一脸担忧地看向门外。 “别管,也别听,干你的事,实在静不下心,就熄灯睡觉。”刘屯说道。 “可她……” “嘘!不要命啦,老爷做什么都别管,就当没听见!” 刘盘听着那刺耳的声响,似乎其中还有拳肉击打的动静,就像屠夫的拳,狠狠捶打砧板上的肉一样。 唉! 刘盘叹息一声。 刘封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简单梳洗用过饭后,他带着刘屯和刘盘两兄弟继续去查剩下的账。 出发前,刘屯问刘封用不用把茅家两兄弟叫来继续看着周媛,刘封摆了摆手,“她现在这个样子,都快动不了了,哪还用专门找人看着,把门锁上就行。” 刘屯应声,将正房的屋门和小院的院门都上了锁。 周媛在屋内昏昏沉沉地睡着,其实,她此刻的状态更像是在晕着,不仅头痛欲裂,身上更是密密麻麻地疼,像是有上千只虫蚁在啃食她的每一寸肌肤。 第57章 她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肿胀的眼皮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她昏睡了许久,一时梦到自己在东庄村 家中,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吃着面条,一时和卢月照在河边一起嬉戏捉鱼,一时又回到了洞房花烛的那个夜晚,她似乎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见到了那时的自己和赵子路。 可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在一个小小的黑屋里,四处不见光,忍受着身体的剧痛。 她真的很想回家,很想娘亲......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雨声传来,雨势上来就极大,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周媛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费力地撑着自己的身体起来,想要找一杯水喝,好不容易挪到了桌案旁后,她颤着手将杯子捧起,可是,杯子里连一滴水都没有。 再去倒茶壶,她用力抖了抖,依旧没有水流出。 她死心了,放下了茶壶,伸出舌头想要舔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可是,舔过之后,依旧是干涩。 周媛没什么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她转身挪向了土炕,想要给自己换一身干净完整的衣衫。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将周媛的黑色影子打在了屋内墙壁之上,只是一瞬,却有些狰狞。 耳边响起了紧随而后的雷声,屋内又恢复了一片漆黑,门外雨势携风卷土,屋门被风雨打得“哐当”直响。 周媛移开了目光,打开包袱,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蓝紫色缎子。 她靠在墙角,将自己缩成一团,也不去点灯,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昏沉地睡去之时,门外传来了人声,她抬起头,看了过去。 “哐——” 屋门被人从外面踢开,伴随着金属坠地的沉闷声,门锁掉落在地。 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身影进入了屋门,周媛下意识护住自己。 “他娘的!老子养你俩还不如去养两条狗,连着阴了这么多天,你他娘的出门就不知道带把伞?老子全身都被雨浇得透透地,刘屯,你这差事当得是越来越好了,还不赶紧把灯点上!” 刘封一把抓住刘屯的衣领,将他推搡进了屋门。 刘屯脚下一个趔趄,眼前一片漆黑,一下子摔倒在地,他顾不得膝盖疼痛,赶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摸索着来到了桌前,将灯盏点燃。 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缩在墙角的周媛,刘屯依稀看着,她的脸上似乎有一大片紫青色伤痕,脖子上也有。 刘屯瞥了一眼后,快速收回视线,全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刘盘一直在门口,没有进来,他悄悄地去看土炕上的周媛。 “盘子!” “啊!”猝不及防听到哥哥在叫自己,刘盘收回视线,下意识回了一声。 “赶紧地,去烧水,老爷屋里的茶壶空了。” “是,我这就去。”刘盘转身,冲进了雨夜之中。 刘封脸色不好,抬手去解已经湿透的衣衫。 “老爷,我来。”刘屯上前替刘封宽衣。 刘封从里到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坐下后,看着空空如也的茶壶,心绪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加不耐烦。 他斜斜地看着垂头在一旁的刘屯,抬腿就是一脚。 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刘屯还是闷痛一声。 “老爷,小的知错了,您要打要骂都行,只要能消气,怎么收拾小的都行,就是别气着自己啊!”刘屯跪步上前,匍匐在地。 “是不是我这些天对你太和颜悦色了,这么简单的事都能忘了?伞不带,水不烧,行了,这个月的月钱扣了,你也别在这儿跪着了,出去跪着,在雨里好好想想怎么做差事,再有下次,就不用在刘家待了!” 刘屯抹了抹眼泪,起身走到了院子里跪下,他也早已浑身湿透,方才他跪过的屋内地面,存了一汪水。 刘盘提着烧好的水壶进了屋门,他先给刘封倒了一杯水,而后,将水填满了茶壶。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为自己哥哥求情的话。 “行了,赶紧的,把今天的账本拿来我看看。”刘封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水,心下比这杯茶还燥热。 “好的,老爷稍等。”刘盘从怀中掏出了用牛皮纸紧紧包裹的一个账本,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刘封。 刘封接过后,一页页翻看着。 起初,他的脸色还算是能看,可越到后面,脸色越不好看。 因为账面上亏损了些。 忽然,他翻页的手指停了下来,面色阴沉地盯着账本上的某处。 刘盘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努力回想着这处是不是算错了数。 雨幕中,刘屯伸着脖子往正屋看着,生怕自己的弟弟一个不小心把刘封惹生气。 刘封一手拿着账本,一手端起桌上的茶杯,送入嘴边。 “啊——” “啪——” 先是一声痛呼,而后是瓷器掉地碎落的声音。 在角落的周媛,看向了声音来处。 刚才还好好地立在一旁的刘盘,此刻跪在了地上,白色的瓷片碎了一地,正在冒着热气。 刘封猛地被茶水烫了嘴唇,一下子就连茶带杯,又抄起一旁的茶壶,将它们砸在了刘盘身上。 刘盘趴在地上,不敢直视刘封,“老爷,账是算错数了吗?” “哗啦——” 厚厚的账本被刘封扔到了远处。 “你自己去看!” 刘盘绕开碎瓷片,跪行到了账本处,“老爷,在哪页出了问题呢?”他抖着声音问道,没敢抬头。 回答刘盘的,是一瞬间的沉默。 “你跪这么远,我怎么指给你看。”刘封阴恻恻地说道。 跪在院中的刘屯,眼前被接续不断的雨水冲过,看不清屋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弟弟惹得老爷生气了,被罚跪了。 刘盘咬了咬牙,转过身去,膝行返回。 在一地的碎瓷片处,他犹豫了。 刘封冷眼看着他偏了一下位置,想要和刚才一样绕过去,“怎么,谁教的你放着近处不过来,偏要绕远路呢?我记得你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你哥哥把你带大的,你俩差了有多少岁来着?” 刘封眯着眼想了想,“哦,差了十五岁对吧,这么说来,刘屯都能做你爹了,所以......”刘封看向了院中跪着的刘屯,暴雨下,看不太清人影。 “是你哥哥教的你绕路,是吧。” 刘封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座山,压在了刘盘心上。 “不,老爷,哥哥没有教过我要绕路走,”刘盘依旧跪在地上,这次他没有绕开地上的那摊碎瓷片,而是直直地跪了上去,捧着账本,来到了刘封脚边。 外头的雨声盖过了瓷片扎入膝盖的声音,鲜红的血迹蜿蜒而出,将一地的白瓷碎片染红了大半。 额间冒出的汗珠顺着刘盘的脸颊掉落,汗水划过他肿胀的脸颊,刺辣辣地疼。 刘盘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老爷……” 他将账本递到了刘封面前,明明是小小的一个账本,天知道他是用了多大力气,才能稳稳地捧住。 “第三十五页,你自己看。”刘封冷冷留下这一句。 刘盘翻到了账本的第三十五页,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看究竟是哪里有了错处,才惹得刘封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来收拾自己。 他先是心算了一遍账本上的数字,发现并没有算错。 怕自己没看清,他又算了一遍,可结果还是没有什么错处。 “怎么,睁着那么大的眼睛看不到是吧!” “不不不,老爷,我再仔细看看。” 刘盘再低头细细看去,终于,他知晓了错处在哪。 “境况”的“况”字,偏旁被他多加了一个点,两点水错写成了三点水。 刘盘忽然觉得很悲哀,很心凉,他活了十五年, 今夜第一次觉得,好像这样的日子也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怎么,还不改过来,是要等着我给你改了吗。”刘封看着呆坐在地面上的刘盘,皱紧了眉头。 见刘盘依旧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突然站起身,一道阴影刚好把刘盘压住。 “刘屯,你进来。” 刘封忽然开口。 听到刘封的吩咐,刘屯赶忙扶着地面起来。 在雨中跪了太久,小腿早就麻了,刘屯脚下一阵没知觉,往前跑了两步就狠狠地摔倒在了雨水里。 嘴里灌了地上的泥水,刘屯也顾不得了,趔趔趄趄地爬进了屋内。 “老爷,这是——” 他看着刘盘腿下的一滩血迹,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 “老爷,盘子他还小,不懂事,您有什么气就冲我撒吧!” 刘封依旧不为所动,好似没有听到他在说话一样,刘屯开始一下一下地给刘封磕着头。 “老爷,小人求您开开恩,盘子他犯了什么错,您冲着我来!老爷,小人求您了,求您行行好,放了他吧……” 第58章 呆愣在原地的刘盘被自己兄长的声声恳求唤醒,他看着兄长的额间渐渐也是一片鲜红,突然像是回过神来,去怀里摸炭笔。 他抓着炭笔,把账本放在地上,去改那个错字。 刘封还是站着,高高在上,不过,他倒是没有低头去看地上的两兄弟,而是用余光瞥着蜷缩在炕角的周媛。 他冷哼一声,抬起脚向下踩去。 “啊!” 炭笔被横折成了两段,刘盘写字的右手被踩进了地上的碎瓷片之中,鲜血汩汩冒出,刘盘手边的账本很快被浸红。 “这样这个错字不就没了吗,不比你用手改得快?”刘封阴恻恻地笑着,眼中似乎冒着红光,还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自己在刘盘身上画作的两处鲜红。 第49章 刘盘的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咬破,他疼得呜咽出声,隐隐约约像是在叫“哥”。 “老爷——”刘屯跪行向前,伸手去护着弟弟刘盘的手,“老爷,小人求您,放了我弟弟吧,他才十五,他的右手是写字算数的手,不能就这样废了啊……” 刘封脚下一用力,连带着刘屯来相救的手,也踩进了碎瓷片里。 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 可刘屯竟是一声也不吭,他紧紧地护着弟弟的手,一直在给刘封磕头。 刘封嘴角勾着一抹笑,低头欣赏着这一幅“兄弟情深图”,心里很满意,毕竟,他才是那个执笔之人。 “行了,滚吧。” 刘封抬起脚,放过了兄弟二人。 “谢老爷,谢老爷!”刘屯感恩戴德,扣着刘盘的后背,两人一同给刘封磕头。 刘屯拿来扫帚和簸箕,将地上的脏污打扫干净,然后扶着刘盘向门外走去。 “把门带上。”刘封说道。 屋门很快被关上,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暴雨一直在下着,丝毫没有停歇,在夜里,这雨声呼啸,像极了人的失声痛哭。 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刘屯知晓了何为“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撕开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衫子,给自己和弟弟简单包扎一下,只是临时住几日,身边没有药物涂抹,伤口再疼,也只能忍着。 他手上的伤口相比之下还算是轻的,就是他弟弟刘盘......唉! 刘屯小心地挑出了刘盘膝盖和手上伤口里的碎瓷片,好不容易弟弟的伤口止住了血,可是架不住伤口实在是疼。 一直到了后半夜,刘屯看着刘盘迷迷糊糊睡了后,自己才合衣躺下。 可是,天公不作美,两人睡的茅草屋在后半夜漏了水,淋湿了一大片土炕,不过,好在还有一片褥子是干的。 刘屯叫醒了刘盘,让他去睡里面干的那片,自己睡在靠近漏雨屋顶下面湿乎乎的褥子上。 两兄弟就这样将就了一晚,谁都没有睡好。 刘屯盼着雨能快点儿停下来,这样自己就能去修一修屋顶,而且,还能快些将账收完,早日回家,给弟弟看看身上的伤。 又过了一夜,刘屯早早起来进厨房烧火做好了饭,他看着一点也没有小下来的雨,叹了口气。 这一日就这样快要过去,偏偏因为暴雨,这日的天黑得比昨日还要早上许多。 服侍刘封用过饭后,刘屯被打发出了门,回到了茅草房。 刘盘白日里就发了热,此刻正睡着。 刘屯摸了摸他的额头,好似比白日退了些热。 心下松泛了些,刘屯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很快睡了过去。 另一边的正房里,刘封解开了腰带,和往常一样,绑住了周媛的手脚。 周媛早就不再挣扎,可是,刘封还是想要把她紧紧捆起来,为了自己的喜好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生怕睡觉的时候被身边的女人给勒死。 周媛目光呆滞地看着屋顶,任由刘封对自己的动作。 砧板上已经被宰的鱼而已,能反抗些什么。 刘封用手摆弄了几下,刚俯身下去,谁知,一股水流带着浓浓寒意突然从他头顶浇下,也浇灭了他刚刚燃起之火。 与此同时,一股浓浓怒意直窜他的头顶。 偏偏屋顶漏下的雨水越来越大,很快,几乎将整个床铺浸没。 刘封穿好衣裤,将绑在周媛手脚上的腰带解开,胡乱系在了自己的腰间,他的脸上阴沉得能挤出来墨水。 真扫兴!这大晚上的,还下着大雨,去哪儿歇脚呢? 他记得刘屯和刘盘住的那间茅草屋昨晚就漏了水,今早他还去看了一眼,那积水都快到脚踝了,刘屯白天已经把土门槛给砸了,这才让屋里的积水慢慢排出了些,不至于把他们兄弟给淹了,而且,他们睡的床褥早就没有一片是干净的了,要不,今晚他还能去他们兄弟屋里将就一晚。 想到此处,刘封皱着眉挠了挠头,沉沉叹气一声,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始在屋内的角落翻找着。 很快,刘封拿出了一把油纸伞,“周媛,走,跟我下山去于志文那里。” 于志文是负责山上西边庄子的管事,这次查账,就剩他这一处还没查了。 按照时间安排,今日刘封是要去于志文处的,可因着白天一直下雨,这才没去成,眼下刘封想着下山去于志文处睡一晚,明日起来顺便把账查了,这样一来,等雨停了,他马上就可以回府,不用在这山上将就了。 说来也是点儿背,怎么偏偏就这次查账碰上这么大的雨呢? 刘封只觉无语。 “你没听见吗,赶紧的!再不动我就把你锁在屋里面,雨要是再这样下一天,你也就能下去见阎王了。”刘封怒目圆瞪,彷佛要在周媛身上烧出个洞来,他心里已经不耐烦了。 周媛坐起身,将衣衫捡起默默穿好,然后,走到了刘封身后。 刘封看着周媛低下了头,他很满意周媛近来的样子,很温顺,和刚开始来到刘家的激烈反抗很不同。 他转身出门,给自己打上了伞,伞身刚好遮住他臃肿的身躯,一旁的周媛没有伞,只能淋着雨。 “这就对了,好好听话跟着我,老爷我也不是那等狠心抠搜的人,只要你能给我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为我家续了香火,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刘封余光瞥到了落后他一步的周媛,看了一眼她穿的衣裳,“就说你身上这身衫子,那可是上好的湖缎,你不够貌美,也不够温柔,可只一点,好生养,就比我家那些个妻妾强,你既然跟了我,我必然不会亏待你,这样的日子不比你跟着赵子路那个赌鬼强,他如今可是一穷二白,一无所有,你就算回去,也只有跟着他睡大街破庙的份儿。” 在走出院门之时,周媛停了一下,看向了右手边的茅草屋,那里屋门紧闭,门槛被卸掉,不断有雨水从内流出。 刘封注意到了周媛的神情,他撇了撇嘴,“你看那边做什么,他俩又不是没地方睡,再说了,一个两个的受着伤,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跟在我身边也只是累赘,碍事!” “走!”刘封拽着周媛的手腕,带着她向山下走去。 刘封人高马大的,走起路来步子很大,周媛被他钳着手 腕,脚下时不时打滑。 “老爷……”周媛声量很小,她见刘封没有听见,又放大了些音量,“老爷,能不能让我自己走?” 刘封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此时,天边还泛着一缕光,堪堪能看清脚下的石板路,也能看清周媛此刻的面容。 头发早已被雨水冲散,糊掉了她大半的脸庞,一双眼睛露出,正怯怯地看着刘封。 刘封想了一瞬,“这样,你走在我前面,一直顺着这条石板路下去,大概两刻钟就能看到于家。” 让她走在自己身前,这样好看着她,不过,料她也不敢有什么心思。 周媛跨上前一步,走到了刘封的前面,她脚步很快,生怕走慢了惹得刘封恼火。 刘封紧紧跟在周媛身后,眼睛一瞬也不错地盯着周媛的后背。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路程渐渐过半。 深山大雨,石板路蜿蜒爬行到了山路尽头,周遭树影模糊,耳边是人踏出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却略显阴森。 周媛打了一个寒战。 昨日换上的崭新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每迈出一步,都觉束缚。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了山林,一瞬间的光亮照亮了前方。 那里是一处破屋,屋顶砖块堆砌,隐隐有杂草横生。 两人很快经过了这破屋,惊讶的是,里面竟是一点儿地皮都没有湿,甚至还有一个四角齐全的桌子。 刘封往里面看了看,忽然挑了一下眉,停下了脚步。 “周媛,等等。”他说。 听到声音,周媛停在了原地,转身看向刘封。 他上下打量着周媛,眼皮耷拉了下来,成了一双三角眼,此刻,里面正泛着一缕绿光,就像是饿狼忽然看到了一只待宰的羔羊一般,在暗夜中闪烁着贪婪与狰狞。 第59章 而这大雨和闪电在黑夜里唤起了动物最原始的肉|欲。 周媛看懂了刘封的眼神,绝望渐渐涌上,身体开始发抖。 “来,走了这么久想必你也累了,咱们不妨在这间破屋里歇息一刻,等松快了,再下去也不迟,反正也快到于家了,耽误不了事。” 周媛的蓝紫色衫子紧紧贴在身体之上,刘封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胸口。 他突然走近,拽着周媛的手臂就往破屋里冲。 周媛一个不慎,摔倒在地,可刘封并没有停下等她站起来,而是就着她跪地的姿势,将她拖进了破屋之中。 她几乎是被刘封扔到了木桌之上,皮肉与结实木料相撞,周媛疼得冒了汗。 阴影之下,刘封把伞放到了地上,正解着他的腰带,很快逼近了周媛。 他凑近,仔细观摩着周媛惊恐的神情。 外头是连日没有一丝收势大雨,破屋内,是眼含泪水的待宰羔羊,这样的氛围,如何不叫饿狼兴奋? 刘封有些迫不及待,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偏偏就勾起了他的无限兴致,他迫切地想要将方才被雨水浇没的未开始之事续上,想要证明那只是一个意外。 尽管他不承认,他近几年在这档子事上越发力不从心,可是每次的不如意,他都能找出些缘由来证明不是自己的过错。 就比如方才,那就是因为屋顶漏了雨,仅此而已。 刘封思绪飘回,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绑住周媛的手脚,而是把皮制腰带的一端紧紧缠绕在了自己的右拳之上。 他看着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周媛,突然心情大好,一扫连日的阴郁,随后,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腰带,再狠狠挥下。 深山雨夜,山下几户人家早早休憩,不过,有人恍惚在梦中,听到了女声的尖叫,跟随着的,是猛兽的声声恶吼。 那人很快做了噩梦,梦里是一个红衣女人被饿狼追赶,不过,突然之间,那女人转身,露出了骷髅面容,她的笑容瘆人,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那扑在她身上的饿狼吞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周媛目眦欲裂,阵阵抽痛密密麻麻地袭来,她咬紧了牙关,不想让自己发出声响。 因为她知晓,自己越是哭喊,那人越是兴奋。 黑暗很快拆卸掉了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没有了闪电划过,整个西山被厚厚的黑色雨幕遮蔽得密不透风。 周媛看着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的恐怖面孔,心中无限悲凄,她恨不得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总好过被人当做一个玩意儿随意买卖蹂躏。 可她,明明是个人啊! 第50章 周媛闭上了眼睛,泪水决堤。 恍惚中,她的脑海浮现出了她娘亲的脸庞,“媛媛,你在哪儿啊,你赶快回来吧......” 周媛看到她的娘亲立在村口,苦苦地等待着她的消息,一站就是一整日,雨水冲打着她日渐佝偻的身躯,风雨之中,娘亲是那么地无助,可是娘亲不敢回去,她怕自己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女儿。 娘,快回去吧...... 周媛无声地哭喊着。 下一瞬,赵子路也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他正痛哭流涕,诉说着自己是如何无奈,如何不愿将她典卖,可是,如果不把自己交给刘封,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媛媛,你去吧,只是三年而已,三年后你回来,我们还是夫妻,到时候你打我骂我都行,我做牛做马为你赎罪......” 然后,赵子路亲手将她交到了刘封手里。 在这场交易里,她没有自己的思想,没人顾及她的意愿,没有人把她当做“人”,这段时间以来,她被刘封磋磨心智,彷佛她也接受了自己仅仅是个“物件”的现实。 可是啊,在这个空山雨夜里,她忽然想起,哦,她是个人,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不是待宰的羔羊,也不是待价而沽的货品! 赵子路说他想活,她又何尝不想活下去,可做错这一切的不是她,该死的也另有其人! 周媛猛然睁开了眼睛,她双眼猩红,死死地盯着面前放大几倍的臃肿面孔。 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恶心! 刘封注意到了周媛的眼神,“怎么,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是老爷我手上的劲儿太小了,身上不疼是吧?行,那我可就要让你尝尝老爷我的厉害!” 话音一落,刘封一手攥紧了腰带,一手抓住了周媛的衣领。 出乎他意料的是,周媛并没有反抗,而是任由他的动作,看着周媛温顺的模样,刘封挤了挤眼睛,有些诧异。 刚才看错了吧。 “这就对了,只要你听话,也能少受些罪,毕竟我也不会真的把你打死,只不过是这深山雨夜的一点情趣而已,你呢,配合着我,慢慢享受就是了。” 说罢,刘封高高挥起了手中的腰带,他看着周媛因身上的疼痛而颤抖不止,随即笑出了声,脸上横肉一抖一抖的。 很快,他没力气再挥下了,他慢慢拆开了绑拳头上的腰带,想要像往常一样把周媛捆起来。 周媛瞪着双眼,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忽然开了口,“老爷,你方才说是要我好好享受,我觉得老爷说的对,如此夜晚自然是不能辜负,不如这样,先让我来好好服侍你,然后我们再一同,老爷觉得如何?” “呦!”刘封有些不敢置信,难道是她忽然转性了?不过也是,有谁会不被他的万贯家财所吸引呢,看来出门时的那番话她是听进去了。 “好啊!你要是肯,就最好不过了,省得我再费力气,每次都要费劲巴拉地把你绑住,次数多了也怪没意思的。” 多日受挫的自尊心,此刻找寻回来了大半,刘封心情大好,整个人都松泛了下来。 周媛咬紧了牙关,忍着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从桌子上爬了下来。 刘封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站好,然后慢慢蹲了下去。 “老爷,我把腰带给您挂上去,别一会儿走的 时候再给忘了。” 周媛的双手轻轻抚过刘封的手背,她抽出了腰带,再顺着刘封的腰身慢慢将腰带挂在了裤环上。 女子的双手柔软,刘封感受着身体上的触感,丑恶之处开始炙热。 周媛忍着恶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道闪电劈来,破屋内被瞬间照亮。 就这么一瞬,她捕捉到了刘封的表情。 他闭上了双眼! 周媛压下自己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同时,她紧紧握住手中之物,然后狠狠地拧了下去。 这一下,她用尽了全力。 刘封突然瞪大了眼珠,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巨大的疼痛直冲头顶,他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原地。 周媛抓住了这个空隙,迅速起身,疯了一样地向外跑去。 大雨又泼在了她的身上,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 周媛顾不得这些,胡乱抹了一把脸,向着东边奔去。 山路经过连日的雨水冲刷早已变得泥泞不堪,她的右脚不慎陷了进去,她使劲将脚拔出,紫红色的绣花鞋却留在了原地。 她拼命地奔跑着,一路向东,彷佛只要她一直往东跑就能跑回东乡,跑回东庄村,见到还在等着她回家的娘亲。 尖锐的石子划破了她的脚心,低垂的树枝勾掉了她的发丝,她一刻也没有停。 “周媛——” 周媛突然停下了脚步,后背发凉。 刘封的声音传来,很近很近,像是恶魔在低吼。 一道黑影在距离她不过二三十步的前方出现,暗夜之中,像极了鬼魅。 周媛瞪大眼睛,她一步步向后退去。 “这西山是我祖传的家产,这里的路怎么走,哪里近哪里远,你不知道,可我知道!” 刘封捂着下面,冷汗涔涔,可他却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很快被雨声吞没,让人听不真切。 除了周媛。 周媛转身奋力向山下跑去,她哪有什么选择,只是凭本能向着刘封相反的方向而去。 “周媛——” “周媛,你往哪儿跑啊——” “下面是什么你知道吗?” “周媛,我可马上就追上你了啊,你倒是再跑快些——” 刘封喊出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打在了周媛的心脏,生疼! 可她依旧没有停下,哪怕下面是万丈深渊,她就算是纵深跃下,也认了。 她奋力奔跑着,很快,她就知道刘封问她知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的答案了。 那是一条河,一条因为连日的大雨而水面暴涨的河。 河水阻拦在前,但她没有停下。 可是,就在前方再一次出现那个鬼魅黑影之时,她却停下了。 周媛此刻知晓了何为绝望,对于此刻的她来说,绝望意味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刘封站在河岸边,脸上是阴森的笑。 “跑呀,怎么不继续跑了?”他问。 第60章 明明刘封才是那个位于低处,仰视着周媛之人,他却好整以暇地看着居高临下的周媛,没有一丝慌乱。 周媛闭上了双眼,眼前更加漆黑,可是心中却更透亮。 既然逃不走,那就不逃了,求生不得,不如再奋力一搏,只求死,就没这么难了吧。 她忽而睁开眼睛,看向了刘封的身后。 河水汹涌,不断拍打着岸边的碎石,吼叫着向东而去。 既然河水向东,那就是能将她的尸身送回家的,对吧。 下一瞬,她拔腿冲向了河水,眼神从未如此坚定。 河岸就在眼前,她纵身一跃。 马上就解脱了! 她想。 可是,身体并没有被寒凉的河水包裹,而是被一双铁手禁锢。 周媛睁开眼睛,恳求道:“刘封,让我去死都不行吗?” “死?”刘封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周媛,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天真,死了有什么意思,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要你好好活着,看这接下来的三年,你是如何‘活’的!” 话音一落,刘封拽着周媛的双手就要拖着她往回走。 不,不行!她不要回去,不要再被人当做一个物件,与其被人折磨,不如死了干净! 周媛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挣扎,她将这次当做她最后的机会。 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她竟然挣脱开了禁锢着她的那双手,然后拼尽全力狠狠推了一把刘封。 然后,她再次看向了汹涌的河水。 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扑通——” 随着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周媛的双眼被水蒙住,一时没了视线。 “救命——” 周媛揉了一下眼睛,一下子愣在原地。 方才还站在她身前的刘封,此刻正在河水里奋力扑腾着。 此处是一个大坡,周媛在上,刘封在下,这才让她的那奋力一推加上了惯性。 “周媛,救......救命!”刘封呛了一大口水,话都说不连贯了。 周媛看着刘封因为慌乱而胡乱挥动的手臂,下意识伸出了双手要去救他。 一个大风吹来,河水一下子没过了刘封的头顶,卷着他的身躯向着河水的下游而去。 周媛沿着河岸跑着,捡来了一个长树枝,向着刘封递去。 刘封看到了希望,奋力地够着那个能救他命的树枝。 马上!马上就能够到了! 还剩一寸! 半寸! 可是,就是这短得不能再短的半寸,他却如何也不能再缩短了。 就在这时,一个闪电打来,周媛的神情骤然清晰。 她静静地看着河水中的刘封,忽然笑了,她就这样一直递着树枝,却始终保持着那半寸的距离,一直跟随着他漂流的轨迹。 “周媛......求你,求求你......” 刘封奋力冒出了半个头,喊出了这一句。 周媛饶有兴味地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笑了。 “人啊,不过是两条路,一为活,二为死。死是最简单的事,一脖子吊上去一了百了,可活着却不容易。这活法有很多,苟延残喘是一种,说出来也算是活着,就是苦了自己些......或许,等一等,说不定就有了机缘,能让自己好过些。不过,首先还是要自己想好了,想定了。” 周媛的耳边回响荡着那日刘家主母,刘封之妻孙氏对她说的话。 字字清晰,震耳欲聋! 她一点一点收回了手中的树枝,也掐断了刘封最后的希望。 风暴袭来,一个大浪拍去,刘封连挣扎都来不及,瞬间被河水吞没。 周媛的笑停滞在了脸上,只盯着河面。 没过多久,一个臃肿的黑色身影漂浮在了水面之上。 他的身躯随着水流的涌动时上时下,河水啃食着他,送他向东流去。 周媛手上似乎脱了力,长长的树枝滑落在地。 她看着河水波涛,觉得上天好像和她开了个很大的玩笑。 她没死,他却死了。 一道白光劈在她的脸庞,雨水冲刷掉了她的表情,让她分不清滑过脸庞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周媛收起情绪,慢慢的,只留下麻木。 她转身离去。 蓝紫色的衫子在漆黑的山间夜里,像极了鬼火。 惊雷炸在了西山上空,大雨冲去了所有的痕迹,有些东西,被永远埋葬在了这个雨夜。 深山,河水。 视而不见,无人问津。 “后来,我找回了我丢失的那只绣花鞋,雨水那么大,很快就冲洗干净,看不见上面的一点 污泥。哦,对了,我还回到了那个破屋,把刘封放在地上的那把伞也扔到了河里。” 周媛喃喃道。 “我凭着记忆,跑回了那个小院,找到了放在正屋的门锁,把院门从外面锁住,然后爬上了院子外的那棵大树,再顺着树枝上了院墙,跳进了院子里。” 周媛忽然笑了,“那棵树啊,院子里的人是够不到的,只有从院外才能爬上去,我那时就知道了,这是上天在帮我啊。” “然后,我就回了正屋。第二日,刘屯醒来看到了我,我告诉他,昨晚正屋的房顶漏了雨,老爷没法睡了,他自己一个人带着雨伞出了门,说是要去于管事处,怕我跑了,还锁上了院子,我在屋里将就了一夜,醒来后就来到了院子里,想要打水烧水喝。” “那么大的雨,很快就把我身上淋透了,谁也不知道,我身上的衣衫昨晚就湿透了,更没人知道,我出去过。” 这时,周媛脑海中闪过一个瞬间,那是她跳下院墙,小跑回正屋的时候,左侧后方有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太轻太快,以至于她猛地转身去看,根本没有。 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卢月照忍着眼中泪水,轻声问道:“媛媛,你有收到我写的那封信吗?” 卢月照和裴祜成婚当日,周媛曾答应回去之后给卢月照写信,可是卢月照却迟迟没有等到,她在给马大娘送鱼后,就将信写好送出,可是,她依旧没有等到周媛的回信,更不知晓周媛是否看到。 回忆再次向前,周媛想到了那天,那是改变她命运的一日。 “那天临近傍晚,我收到了你的信,我想了许久,还是提笔给你写下了回信,只不过,没有机会寄出去了。” 因为当晚,她就被自己的丈夫典卖。 “梨儿,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周媛忽然笑了起来,只不过笑中带泪,更像是在哭,“那时候,赵子路已经几日没有归家,从我公婆犹豫的眼神里,我隐隐知晓他应该是出了事,可是,我还是骗自己没关系,他只是在朋友家吃多了酒,多玩儿了几日而已。于是,我在给你的回信上写了‘一切都好’,心中还期盼着他能早日回来......他走的时候还说,回来时要给我带我最爱吃的冰酪。” 她等啊等,那几个夜晚,她几乎彻夜未眠,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他。 可是,她等来的是什么呢? 是自己心爱的丈夫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无尽深渊。 想到那日的自己,周媛竟觉得恍如隔世,可是,明明才过了十几日而已,怎么她和赵子路就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呢? “我和清明见过赵子路了。”卢月照缓缓开口。 周媛心中突然被一根针刺了一下。 “他......被骗他的人打断了一条腿,没了一只胳膊,心智也有些不清了,恐怕......活不了太久了。”卢月照说道。 听到赵子路的消息,周媛心下反而松了口气,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放下了。 “这不是他自作自受吗,怨不得别人......”周媛的嘴角带着嘲讽。 或许,等到赵子路身死的那一刻,她才能将这件事真正埋葬。 只是,这伤口太深,需要时间去填平,至于所留的疤痕能不能消失,就不得而知了。 “几个月前,我们三个还在一起感叹梅花姐的遭遇,她男人刘大柱就是因为赌钱而被梅花姐赶出了家门,只是没想到,最后家破人亡的人会是我。” 周媛眼眶湿润,她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之时,眼中已经没有了泪花,只是定定地眺望者前方,那是——东边。 东乡,东庄村,她的家。 这样说来,她其实也不算是一无所有,至少,她还有爱着自己的娘亲。 此刻,东方既白。 “媛媛,我们回家吧。”卢月照眼中含泪,握住了周媛的手心。 周媛看向卢月照,点了头。 裴祜付过钱,看着所雇之人骑着毛驴向着西边而去。 借赵惠萍的毛驴已经还去,裴祜骑着卢家的马,卢月照和周媛坐在顺路的马车上,一同向着东庄村而去。 一路山风景变换,三人的心情总算是没有之前那般阴郁了。 只是,越靠近东庄村,周媛脸上反而没有刚踏上回家之路时充满希冀了。 第61章 卢月照轻轻拍着周媛的后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休息。 在卢月照的安慰之下,周媛慢慢闭上了眼睛,总算是能够入眠了。 只不过,依旧是睡得不安稳。 又过了一日,在夕阳的映照下,三人回到了东庄村口。 裴祜在外面,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村口的马大娘,见有人来,她正伸着脖子往这边望着。 “媛媛,你娘亲在村口等着你。” 卢月照伸出手,扶着周媛下来。 看着村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周媛鼻头酸涩,眼眶很快就红了。 可是,她的脚下似有千斤重,不论她如何用力,都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 这时,村口等待了许久的马大娘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她马上向着这边跑来,一刻也没停。 看着自己母亲踉跄的脚步,周媛眼眶发酸,终于向着自己的母亲奔去。 母女两人紧紧相拥,抱在一起哭泣,两个人都想将这些日子的担心与苦楚倾诉于这眼泪里。 “媛媛,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还有这脸上和身上的伤......”马大娘哽咽不已。 “娘,你也瘦了,这些日子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好好休息?”周媛说道。 马大娘摇摇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都是娘不好,为你选了这样的一户人家,害你受了这么多罪,是娘对不住你,都是娘不好......” “娘,你都知道了?”周媛问。 马大娘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关于周媛的事传回了东庄村,村里人都在议论纷纷,哪怕她不分昼夜地守在村口,等着自己女儿的消息,可是,每每有人经过,从他们小声的话语和指指点点的动作来看,她就知道村里人是在说她的女儿。 她很心痛,明明自己的女儿才是那个受害者,可是还是逃不过世人的议论。 为何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女儿的身上,为何自己的女儿会经历这样的痛苦? 事情看似结束,可其实远远没有,哪怕周围人知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周媛是那个无辜的受害者,但是,只要他们在谈论这件事,哪怕是报以同情和怜爱,可这对于周媛来说,每一次都会唤醒她痛苦的记忆。 周媛还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周媛看向了母亲身后的东庄村,她的故乡,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娘。” “欸。” “我们搬出去一些时日好不好?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马大娘看着女儿眼眶中的泪水滑下,她也开始抽噎起来。 卢月照脸上也落着泪。 明明媛媛是那般盼着能够回家,甚至在刘家的那些日日夜夜,她就是靠着这样的念想撑着她到了现在,可是,如今家就在眼前,她却不能回了...... 村口处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正看着这边说话,很快,周媛回来的消息就会传遍了。 “媛媛,你想好了是吗?”卢月照哭着问道。 周媛点头,“梨儿,你能懂我的是吗?” 卢月照点头。 这一刻,她好恨,恨自己护不住自己想要护着的人,到头来还是要靠着因果报应去解彼此的心头之恨。 “给我些时间,等我能慢慢接受这一切,能够彻底放下这一切,那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在这个东庄村里,和小时 候一样无忧无虑。“周媛笑着说,眼泪却落下。 她伸出手,轻轻擦了擦卢月照眼角的泪珠,“我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不好?” 卢月照重重点头。 “还有你,清明,”周媛看向裴祜,“这个世上,你是那个最不能负梨儿的人,要是被我听说一句你对不住梨儿之事,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要追过去狠狠收拾你,你听到没?” 裴祜点头,“你放心,我会爱护好梨儿。” 周媛忽然笑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对璧人。 至少,在男女之情上,梨儿还是要好好的,连带着她的那一份,也要一直幸福下去。 卢月照接过了裴祜从怀里拿出的一张纸。 薄薄的一张纸,叠得仔细,包了一方丝帕,最外面还包着油皮纸,被小心地存放着,没有被雨水打湿一毫。 周媛接过纸张,打开后,仔细地看着上面写的每一个字。 她看了许久,久到天边余晖将要落尽。 忽然,她将这和离书扣在了心口。 这短短的几句话,给她和赵子路之间短暂的夫妻情分写上了结局。 裴祜和卢月照跟随马大娘回到了家中,帮着收拾好了一车的细软。 在夜色中,周媛和马大娘上了驴车。 卢月照将裴祜带来的一百八十两塞到了周媛怀中,可是周媛却只要了其中的不到八十两,刚好是马大娘拿出的家当以及周媛包的红封,无论卢月照再如何坚持,周媛都不肯多要。 “梨儿,这八十两里有我给你和清明成婚包的红封,算是我欠你的,等我安顿好之后,一定会再给你补上!” “媛媛,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和大娘好好的,就足够了。”卢月照声音哽咽。 “你放心,等我找好住处后,马上就给你写信,这次,不会再有任何意外了。” “好,我等你的信。” 驴车缓缓启动,卢月照目送着。 突然,她跑向了驴车,紧紧地抱住了周媛。 “好了,傻梨儿,我们又不是再也见不了面了,你和清明一定好好的!”周媛把卢月照脸颊上的泪水擦拭干净。 两人紧握的手慢慢松开。 周媛和马大娘在这个夜晚离开了东庄村。 不知去往何处。 裴祜揽着卢月照的肩膀,轻拍着安慰。 直到她们的驴车消失在了月色下很久,二人也久久未曾离去。 “求死之人活了下来,不想死之人却身死异处,种恶因之人得了恶果,也算是上天有眼,因果报应……我只希望,媛媛今后能好好的,过她想过的日子。” 卢月照看着周媛离去的方向,轻轻说着。 * 下了这样的一场大雨,天好似突然凉快下来了,一早一晚吹来的风都是带着凉意的,村里所有的人看上去都精神了不少,地里的庄稼快要能收了,每个人心里又有了盼头。 饭后,卢齐明早早就回了屋去睡,最近这些日子他总觉得身上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兴许是真的快到了将私塾托付给旁人,自己安享晚年的时候了。 卢月照坐在窗下,就着烛光,打开了手中的信件。 距离周媛和马大娘离去已经过了半月,就在方才,跑马之人送来了周媛写出的这封信。 卢月照知晓后,头发都还没擦,就迫不及待地坐下接过了裴祜递来的信封,拆开后,仔仔细细地读着。 信上,周媛说了自己的近况,她和马大娘找到了一处既清净又不算太偏僻的住所,周围的邻居都很和善,知道她们母女两个是外乡人,刚来到此处,人生地不熟的,平日里多有照看。经人介绍,她们买下了一处干净敞亮的小院子,这几日已经收拾好住了进去。 而且,这院子后面有一大片空地,马大娘在附近集市上买了好些菜籽,已经种了下去,相信用不了太久,她们就能吃上自己亲手种下的果蔬,就和在东庄村的时候一样。 周媛在信上还说,距离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家书肆,就在集市旁边,小小的一间屋,是一位老人开的,但是里面却有很多话本,大多数她都没看过。她一口气买了好几本,这些日子几乎每天一睁眼就开始看,直到晚上她娘亲给她熄了灯,她才意犹未尽地睡去。 【若不是娘亲让我赶快去睡,我估计都要点着灯通宵去看呢!】 卢月照看到此处,心里欢喜极了,她甚至能够想象出周媛说出这句话时的欢快语气。 看来,暂时远离熟悉的人,去到一个没有流言蜚语的地方,会让媛媛开心许多。 卢月照想着。 周媛在信上注明了她现今的住址,是在东庄村的西北边,旁边最近的村落叫做“北同村”。 这个地方卢月照曾听人说过,距离东庄村怎么也要有近六七日的路程,好像再往西北走走,就距离朝廷在西北郊设立的军营不远了,村里有老汉的儿子在那里当兵,卢月照还是听那老汉念叨他儿子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这才在脑子里留了个印象。 虽说是远了些,可是只要周媛和马大娘过得舒心就没什么。 卢月照将信反反复复看了三遍,这才将信纸重新放回信封,再仔细收好。 她铺开一张信纸,提笔给周媛写下了回信。 卢月照也将自己的近况告知了周媛,只不过她的日子倒是和从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她依旧帮着爷爷卢齐明打理着私塾,裴祜照常去曾木匠家里上工,卢齐明也日日去私塾授课,她和裴祜每日都会在傍晚趁着天气凉快下来时,一起出门散散步,顺便经过周媛家,替她和马大娘看看她们的院子。 第62章 卢月照还在信上和周媛说,等有机会了,她一定找时间去看望她们母女。 在信的最后,卢月照犹豫了许久,还是提笔写下了几个字,将赵子路病死的消息告知了周媛。 将信纸小心叠好放进信封,再印上火漆,等明日一大早,卢月照就会把信送出。 木门轻响,裴祜冲洗归来,将门从内关好,插上了门销。 他拿来了一方干净的巾帕,站在卢月照身后,替她将乌发擦拭干净。 “看过信,这下可以稍稍安心了吧。”裴祜眼里含笑,看着卢月照将周媛寄来的信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抽屉。 “那是,盼了半月总算是盼到了,今晚定能睡个好觉!”卢月照语气轻快,她看着镜台中的自己,以及身后神情专注的裴祜。 擦过卢月照的头发后,裴祜将巾帕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一个木梳,正在为卢月照梳拢着头发。 很快,卢月照的一头秀发被完全梳开,齐齐整整地铺在她纤瘦的后背上,柔亮如瀑。 卢月照转过头,去看身后的裴祜。 铜镜终究模糊,哪里有肉眼能叫人看得清楚。 卢月照的目光略过他的额头,眉峰,眼眸,鼻梁,在他的薄唇上停留几许,而后再向下,去看他的喉结。 然后,就没再向下了。 “怎么不继续看了?”裴祜薄唇轻启,在看到自己的妻子因为羞涩而脸颊微红时,勾了唇,笑容渐深。 “哼,有什么不能看的……” 卢月照大着胆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祜松垮垮的衣领处,那里半掩着他的锁骨。 裴祜眼中笑意更深,映着面前女子的身影。 月白色的中衣下是女子影影绰绰的玲珑曲线。 裴祜喉结微动,陡然俯下身,手臂绕过卢月照身体两侧,双手支撑在了桌边。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裴祜拉近,卢月照瞪大了一双剪水眸,还没反应过来,唇上便是一阵柔软的触感。 裴祜闭上了双眸,吻得认真,仔仔细细用他的唇瓣描摹着女子的唇形。 他压过来的力量迫着卢月照纤细的身子,她不自觉向后倾去,后腰靠在了身后的木桌边缘。 裴祜抬手扣住了她的脑后,轻轻把她带向了自己。 卢月照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她闭上了眼睛,慢慢回应着他。 唇齿相依。 卢月照心口起伏不定,这一会子下来,连带着呼吸都不畅,她伸手碰了碰裴祜的肩头。 “怎么了,觉着闷了?”裴祜声音哑得厉害,他垂着眸,右手食指轻轻拨弄着卢月照泛红的耳垂。 裴祜依旧俯着身,额头抵上了卢月照的额间,轻轻蹭着她滑白的肌肤,无限亲昵。 “现在还闷吗?”裴祜开口。 卢月照咬着下唇,露出一小截贝齿,摇了摇头,“不闷了,唔——” 她轻呼一声,裴祜双手掐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桌面上。 面前是男子灼人的视线,卢月照在他的注视下,根本无处可躲,无路可逃。 裴祜垂首,看着面前女子因自己而过分红润的唇瓣,上面覆着一层晶莹的水泽,再慢慢向下,紧盯着她纤细修长的脖颈,那里如白玉般无瑕。 而后,他再次俯身,轻吻了上去。 沉重的刺激加之于肌肤,卢月照忍不住轻哼出声,刚刚平息下来的心口起伏更甚,她伸出双手,扣住了裴祜的肩膀。 裴祜闭上双眼,感受着身体的变化,轻轻向下啃咬着她的滑腻肌理。 他左手环着卢月照的腰身,右手两指轻而易举便挑开了她身侧的衣结。 衣襟松开,裴祜的目光移了过去。 酥白半露,好一幅美景,摄人心魄。 男子的薄唇贴了上去。 一阵阵酥麻,一池秋水泛起涟漪。 “清明,”卢月照嗓音抖着,“别,别在这里......” 裴祜的右手抚摸着她后背上的如瀑发丝,由上至下,直至腰身处停下,揽住,单手抱着她向内走去。 室内烛火很快暗了下去,只余一地清辉。 几缕皎白的月华洒在了二人身上,卢月照如藕般的双臂紧紧攀着裴祜的肩膀,似河水中的一片浮萍,随波逐流,起伏不定。 裴祜上身肌肤早被太阳晒成了浅古铜色,衬托之下,更显女子身躯之洁白,那满院月华也比之不过。 许久未曾亲昵,这一夜,谁也不肯轻易放过彼此。 * 转眼之间,天就入了秋,眼下东庄村人人忙碌,一个个都是起早贪黑的,趁着天蒙蒙亮就到了自家地里,紧赶慢赶地收着地里的庄稼,赶在晌午前将收来的庄稼拉回家里。等到过了晌午,日头没那么晒的时候,又拉家带口赶紧将收来的庄稼打了,晒在房顶上,等着过两日上碾子,磨成粉。 这些庄稼中,当属谷子最多,都是成捆成捆地往院子里堆。 裴祜做完了手中的活儿后,曾木匠给他放了六日的假,专门让裴祜参与卢家的秋收。 卢家的庄稼平日里一直是陆家婶子的男人和儿子帮忙料理,可到了这收成的季节,人家自家也有一大堆事儿要忙,卢家只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女子,哪里忙得过来,往年都是等着看谁家先忙完了,再雇人帮忙,今年总算是有了裴祜这个壮劳力,再加上卢月照,总算是能按时铺开些摊子先干着。 卢齐明也不服老,几次拄着拐杖想要到下院里帮忙,都被裴祜和卢月照轮流给扶了回去,虽说入了秋,天气比夏日里凉快了太多,可是这“秋老虎”一来,还是热得很,老人家上了岁数,经不起折腾。 裴祜从井里挑出一桶水,再将巾帕浸泡打湿,给卢月照擦着脸,他眸中闪着光亮,丝毫不觉得疲累,笑看着身旁的妻子。 “好了,你别看了——”卢月照小声嗔怪道,“赶紧的,天黑之前我们要把这些谷子给筛出来,要不等你休息结束还没弄完可怎么办?” 裴祜收回视线,将巾帕拧干,晾在了木桶边缘上。 两人坐在谷堆前,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筛子。 被筛好的谷子在两人面前很快就堆成了黄金色的小山堆,裴祜动作快,起身将自己身前的谷子装到了麻袋里,然后重新坐回去,继续晃动着手里的筛子,等卢月照筛好了这一堆后,也把她的装进了麻袋。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两人动作麻利,比昨日收工要早不少。 卢月照用细绳子扎紧了最后一个麻袋,裴祜把它抗回了屋内放好。 他转身出门,在卢月照身旁蹲下,等她洗好脸和手后,就着她用过的水洗净自己。 有风吹来,轻轻扑在两人身上,他们脸上还有水珠,风一吹,凉快极了。 耳边有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传来,声音渐近,两人向着院门口看去。 四个稚童追逐着跑在最前面的一个半大孩子,五个孩子中,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不过六七岁,正是调皮的年岁,一溜烟就钻进了卢家的下院里。 卢月照认出了这几个孩子,头三个是陆家婶子的孙子孙女,后两个是前面邻居家的孩子。 “你们几个慢些跑,这院子里乱哄哄的,别绊着了,”卢月照来到了几个孩子之间,“贺乡,你是做哥哥的,带着几个弟弟妹妹一定小心些,来,你们几个坐下歇会儿。” 第51章 “看你们几个,跑了一身汗,来,排好队,来洗洗手和脸,这样凉快些。”卢月照说道。 几个孩子平日里都很喜欢卢月照,也听她的话,马上就按着个头大小,从前到后乖乖地排了一队。 裴祜提上来一桶干净的井水,卢月照陪着五个孩子清洗。 孩子们洗好了,裴祜也切好了西瓜。 孩子们见有西瓜吃,哪里还有刚才的队形,直接一股脑围在了裴祜的身边,一个个伸着脖子仰头看。 “来,吃的时候别急,嚼好了慢些咽下去。”裴祜笑着叮嘱道。 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裴祜发完手中的西瓜,一时找不到能下脚的空处让他出来,他看准一个空档,从两个孩子身边钻了出来,长腿一迈,来到了卢月照身旁,将一大块西瓜递到了她手中。 过了一会儿,裴祜和卢月照又将剩下的几块西瓜分给了孩子们,几个孩子吃完后,两人又带着他们把手洗净。 几个孩子吃饱喝足,一股脑儿爬上了卢家下院中成捆堆放的谷子上,院子里一共有三大堆谷子,每个上面都有一两个孩子,正咧着嘴哈哈大笑着,一边挥着小手,一边在谷堆顶上下蹦跳着,整个院子里都是孩童清脆的笑声。 卢月照和裴祜也被孩子们感染,笑得灿烂。 “你们小心些,别摔了啊!”卢月照提醒道。 因着孩子们的蹦跳,有些谷粒都掉了下来,很快,就在地上铺了一层,金晃晃的一片。 “没事,”卢月照看出裴祜的疑惑,“反正谷子也是要打的,就让他们玩儿会儿吧,不妨事。” 第63章 裴祜笑着点点头,“活到老学到老,今日多谢娘子为我解惑!”说着,拱起手对着卢月照一揖。 “你又来!”卢月照睨了他一眼。 “哪有,天地可鉴,我所言句句真心!若是没有娘子,我早就在深山荒庙里喂狼了,哪里有今日这般光景?” 如此幸运,如此幸福。 他甚至有很久一段时日没有去想自己的记忆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自己是谁,从何而来,似乎早就不重要了,他只知晓,他是卢家月照的夫君,唤作“清明”,只愿和自己心爱的妻子,那个救了他的性命,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妻子,在东庄村这个小小的山下村落,相守一生。 “贺乡,带着弟弟妹妹回来吃饭!贺乡——” 陆家婶子的嗓音洪亮,穿透力很强,她甚至不用出门,只站在自家院子里,周围邻居就都能听见她在临近饭点儿的时候,叫她的大孙子带着弟弟妹妹回家吃饭。 “欸!来啦——”陆贺乡步子一迈,“扑通”一声从谷堆上跳了下来,“来,我们回家吃饭啦,孜 孜,鱼鱼,你们两个也该回家吃饭啦,一会儿你爹娘就该来找了。” “梨儿姑姑,清明姑父,我们回家啦,西瓜真甜!”陆贺乡一左一右牵着自己最小的弟弟妹妹,仰头看着面前的年轻夫妻。 “甜就好,什么时候想来玩儿,或者是有什么想吃的,就跑来告诉我或者你清明姑父,我俩去给你们买!”卢月照摸了摸几个孩子圆溜溜的头,笑着说道。 “嘿嘿,行!梨儿姑姑最好啦!”陆贺乡眼睛瞪得圆圆,一亮一亮的,“来,你们几个娃娃还不赶紧谢谢梨儿姑姑和清明姑父!” “谢谢梨儿姑姑,清明姑父——”剩下的四个孩子异口同声喊道,脸上都笑嘻嘻的,眉眼弯弯。 孩子们甜甜的嗓音听得卢月照和裴祜心里很欢喜,尤其是裴祜,他似乎很是受用孩子们一口一个“姑父”的喊着,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 “好啦,你们几个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好好吃饭,才能长好身体,快快长大。”卢月照说道。 “好嘞!我们走啦!”陆贺乡带着几个孩子离开了院子。 孩童的欢笑声不再,院内又重归寂静。 这几日卢月照和裴祜忙着地里的收成,早出晚归的,卢齐明便在家给他俩做饭,村里每逢秋收,私塾里也是不上课的,孩子们也都会归家帮家里大人的忙,卢齐明便闲了下来,一再坚持要给孙女和孙女婿做饭。 用他自己的话说,“你们做饭的手艺那都是跟我这个老头子学的,我好不容易歇息几日,总得让我这个祖师爷露两手吧!” 卢月照和裴祜知晓,爷爷这是不想他们辛苦一日回来还要下厨房烧火做饭,他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为他俩减轻些负担。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裴祜抬头看向天边晚霞,吟咏出刘禹锡的这句诗。 卢月照也望向了天边,“来,我们躺着歇会儿。” 她牵起裴祜的手,带着他来到了谷堆旁,两人顺势坐下,后背靠着谷堆。 卢月照依旧抬头望天,头向右一歪,靠在了裴祜肩上。 女子在看落日余绮,身旁男子在垂眸看她。 有风吹来,谷物的香味扑鼻。 裴祜揽着卢月照的腰身,让她更贴近自己。 “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静谧,安逸,虽然在有些人看来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无趣,但是,我就是喜欢,好像连风都静止了一般。”卢月照喃喃,眸中被晚霞映得灿烂。 裴祜握住卢月照的双手,将之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掌心,而后开口说道: “我也喜欢这样的日子,从来不觉得无趣,相反,每一日心中都有期盼,盼着早日将师父的木作手艺学会,为你和爷爷撑起我们的小家。盼着今年的收成好,盼着一日三餐,冬暖夏凉……只要是与你,什么都是好的。” 卢月照环住裴祜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是个在山野间长起来的乡野村女,志不高,向不远,只想和心爱之人平平淡淡过此一生,还有就是,希望岁月匆匆能够善待爷爷,让我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在他膝下尽孝……若是上苍能够满足我这两个心愿,那我这辈子,就足够啦!” “会的。” 裴祜温润的嗓音在卢月照耳边响起。 霞光渐散,二人紧紧相拥。 “清明你知道吗,我和媛媛小时候一到了秋天就很欢喜,可以说比任何时候都要欢喜。” “因为大人们忙着秋收,顾不上管你们对吗?”裴祜唇间带笑。 “是啊,我们两个小丫头也没什么力气,帮不上太多忙,也就是递个水,传个话,打个下手什么的。我和媛媛那时不过七八岁,有一日我们两家大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俩就趁着马大娘不注意,躲在谷堆里藏着,想着让大人来找我们。谁知道,我俩藏得太好了,爷爷和马大娘在我俩躲的谷堆旁绕了两圈也没看见我们,我俩等啊等,直到等得睡着了,才被村民扒拉了出来。” 说到此处,卢月照轻轻笑着,像是在笑幼时的自己,“后来啊,我俩被自家大人给领了回去,那是我第一次见爷爷生那么大的气,他的巴掌都要落在我背上了,可最终还是没舍得打我,而是让我站在墙角,听他训话。我那时候才知道,爷爷和马大娘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们,他俩急得都掉眼泪了,还一家一家的找村民帮忙找我们,结果没想到,我俩竟然就在媛媛家的院子里。唉,媛媛被她娘亲收拾了一顿,自那以后,我俩就再也不敢和大人开这样的玩笑了。” 卢月照缓缓抬头,一眼就望进了裴祜的眸子,那里是她的身影。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消失不见,亲人是会那般着急伤心。所以……” 卢月照停顿一瞬,继续开口,“清明,如果你还有亲人在世,他们也一定担忧极了,说不定正发了疯地四处寻你。” 裴祜低头看着卢月照,想着她说的话。 “所以……等我们忙完了这些日子,找个机会打听打听你的身世好不好,如果你还有亲人在世,那就赶快回去相见,免得他们牵肠挂肚,魂牵梦萦。”卢月照说道。 亲人,他还有亲人在世吗? 裴祜想着。 但是此刻,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卢月照看透他心中所想,出声宽慰道:“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你就能想起来啦,到时候你直接带着我去认亲,都不用我们再去打听了。” 她抬手摸了摸裴祜的头顶,他曾经受伤留下的包早就消了,只不过,他对于自己的身世,依旧没有记忆。 裴祜神情温柔,无比专注地看着眼前女子,“好,到时候我会告诉我的父母亲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妻子,相信他们会和爷爷一样祝福我们,一生美满。” 话音未落,裴祜低头,在卢月照的唇上轻啄一下。 “梨儿,清明,饭好啦——” 卢齐明的声音从上院传到了此处,打断了裴祜的进一步动作。 “走吧,我们吃饭去。”卢月照挽住裴祜的手,两人一同向上院走去。 * 经过多半月的忙碌,东庄村的村民也忙活完了地里的活,只有零星的扫尾事儿还剩些,如今,都在等着收粮食的商贩上门,好将多余的口粮卖出,补贴家用。 同时,这几日乡县里陆陆续续派了人手来收取今岁的粮食,上交国库。 因着今年的好收成,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见着官差也没有收成不好时的窘迫脸色,一个个都热情似火。 但没想到的是,之前被村民们招待得极好,本来高高兴兴的差役,这两日突然都变了副面孔,一个个神情严肃,也不和人谈笑了。 后来,村民们才知晓,差役的变化不是因为他们招待不周得罪了人,也不是因为上交的粮食成色不好,而是因为,朝廷又出了一桩大事。 继位刚过半年的新帝,驾崩了。 第52章 这位短命的皇帝裴祷,再有两月便是他的二十五岁万寿节生辰,作为“先太子”裴祜同父异母的庶长兄,他自幼不受其父喜爱,二十多年来一直活在他的弟弟,太子裴祜的阴影之下,裴祜有多出色,他便在衬托之下更显暗淡。 太子暴毙,先帝吐血而崩,这才轮到他以“长子”身份继承大统,即位之后,他似乎拼命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有不输于他那个死无全尸的太子弟弟的能力,他开始大刀阔斧地想要做出一番政绩。 但是他太急了,急着把他父皇和太子弟弟的人剔除,建立起他自己的政治脉络,表面上看他是罢免了一大批诸如前太子太傅章晋一般的旧臣,也安插了些自己的心腹,可是,他自己想要推行的朝廷政令也没有落实几处。 相反,不但有些前朝旧臣依旧坐稳高位,而且,似乎还便宜了另一个人,那就是扶持他上位的叔父恪王,他父皇裴承俨一母同胞的幼弟裴承佑。 第64章 不过这些事情,他也没有机会再收拾了。 短命无为的孝怀帝裴祷骤然驾崩,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其子,尚未满一岁,仍在襁褓之中的幼帝裴颢即皇帝位,幼帝嫡祖母太皇太后徐氏与嫡母太后郑氏垂帘听政,同时,诏令恪王裴承佑辅政。 半年之间,两任皇帝崩逝,一时之间,天下人心惶惶。 太皇太后徐氏下诏“婚丧不禁,勿扰百姓”,百姓的生活没有被再一次的国丧打乱,民怨这才稍稍平息。 裴祜听到这件事时没什么反应,朝廷换谁做皇帝关他何事? 相反,他正拼了命地往家中奔去。 方才他正在曾木匠家做工,突然陆家婶子的大孙子陆贺乡跑得满头大汗,着急忙慌地来寻他,告诉他说,卢月照晕倒了。 裴祜直直冲进了卢家大门来到了西厢房,进去时,陆家婶子守在土炕旁,她身旁是正在给卢月照诊脉的吕郎中。 两人不知在悄悄说什么,都笑得灿烂。 “吕郎中,梨儿她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了呢?有没有伤到哪儿?”裴祜心急如焚,来到了炕边,仔仔细细地看着卢月照。 她正闭着双眸,神情静谧恬淡,像是熟睡了一般。 “清明,你一下子问了这么多的问题,你说说我该先回答你哪个?”陆家婶子一脸揶揄。 “梨儿她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前些日子秋收累着了才会晕倒?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不该让她这般劳累,我......” “行了,我说嫂子,你就别逗他了,瞧他心疼的样子,”吕郎中打断了裴祜的话,“梨儿她没事,刚才晕倒也没磕在哪儿,她那时候正和陆家嫂子说着话,嫂子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只是......” “只是什么?”裴祜追问。 “只是......”吕郎中忽然放慢了语速,眼看着裴祜一脸急色,“好了,不逗你了,梨儿啊,她是有身孕了,你小子要做爹了!” “什么?”裴祜还没反应过来,呆愣在了原地,“梨儿有孕了,我,我要做......爹?” “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他这副样子!”陆家婶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现如今梨儿这胎还不满两个月,你这做人夫君的,可要小心再小心地护着,别动了胎气才是!” 裴祜俯身看向卢月照,心中泛起酸涩,层层叠叠,很快涌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梨儿,我们有孩子了。”裴祜小声说道,怕惊扰了梦中的妻子。 “既然清明回来了,我就先走了,家里还烧着水呢,我赶紧回去看看!”陆家婶子起身,满心欢喜地离开。 吕郎中也放轻了声音,对裴祜叮嘱着妇人孕期要注意和小心的事,裴祜将他提及的每一条都誊写在了纸张上,写好后,还让吕郎中看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缺漏,这才放心。 “郎中,梨儿她什么时候能醒来呢?”裴祜问道。 “应该快了,你也不必忧心,只要按我说的去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有什么事儿,随时来找我。”吕郎中说道。 “好,我记下了,多谢郎中!”裴祜拱手,将诊金递给了吕郎中。 吕郎中摆了摆手,“不用,我也没开什么药,来看看而已,不费什么事,这钱你就留好吧,往后家中可是要添丁的,少不得要用钱。” “清明深谢郎中!” “小事,小事!既然如此,我也该回去了,你不必相送,好生照看梨儿便是。” “好,郎中慢走。” 裴祜目送吕郎中离去后,来到了炕边小心翼翼地坐下,轻轻握住卢月照的双手。 心中酸涩与欢喜叠加在一起,裴祜湿润了眼眶。 梨儿,我好欢喜,真的好欢喜。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裴祜便早早出了门。少顷,他便抱着一块木料重回了院中,放下木料后,一转眼又扎进了厨房,开始做今日的早饭。 他放轻了手脚,几乎没有发出一点杂音,生怕吵醒了睡梦中的妻子。 得知卢月照有了身孕,曾木匠也高兴极了,他让裴祜休息两日,好好陪陪妻子。 初有身孕,妇人会嗜睡些,昨晚吕郎中走后不久卢月照就醒来了,在得知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时,她是又惊讶又欢喜,可是兴奋劲儿一过去,马上就困得睁不开眼,早早就睡下了。 卢齐明和裴祜一起用过早饭后,他轻声叮嘱了自己的孙女婿几句,还说等裴祜歇息过这两日后,他就先让秀才齐良业代几日的课,他要好好在家守着自己孙女。 叮嘱过后,卢齐明笑呵呵地拄着拐杖出了门,他觉得,这是他这八十多年第三次如此欢喜,第一次是他成亲之时,第二次是他儿子降生之时,第三次便是此刻,他啊,要做曾祖父了! 将近一个时辰后,卢月照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守在自己身侧的裴祜。 “醒啦,身上有没有不舒服?”裴祜问道。 卢月照揉了揉眼睛,又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声。 “没。” 她细柔的嗓音有些喑哑,一听就是还没完全醒来。 “要再睡会儿吗?” “嗯......不睡了。” “肚子饿不饿?” 卢月照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饿了。” 裴祜俯身,在她额间留下一吻,“我去把饭做了,很快就好。” “好。” 裴祜早上不知晓卢月照何时会醒来,就只做了他和卢齐明两个人的,等着卢月照什么时候醒了再马上去做,刚出锅的饭总比热过的饭更鲜美些。 就在卢月照起身洗脸的功夫,裴祜已经将饭做好,饭菜的香味飘进了卢月照的鼻中,她本来就饿了,现如今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 她刚想要跑出去用饭,腿都迈开了,又想到自己如今是双身子了,赶紧停下,慢慢走了出去。 卢月照听人说,妇人在怀孕初期,可能会胃口大变,往日喜欢吃的可能会不喜欢,往日不喜欢的反而可能就喜欢了,还有的孕妇会吃不下饭,甚至是吃什么吐什么。 只不过,她之前一个多月,包括现在还没有这些反应,裴祜也知晓,所以他还是做了她平日爱吃的菜。 于是乎,趁着自己还没孕吐,卢月照欢欢喜喜地把裴祜做的鸡蛋羹,西红柿蛋花汤和一叠土豆煎鸡块吃得干干净净。 谁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吃不了这些菜了,趁着现在,赶紧吃。 用完饭后,卢月照站在不远处消食,歪着头看着在院中梨树下忙碌的裴祜,他正锯着地上的木料。 “梨儿,站远些,别崩到眼睛。”裴祜抬头说道。 卢月照站远了两步,眼中有疑惑,“你做什么呢?” “马上你就知道啦!”裴祜笑容灿烂。 木料在裴祜的手下很快就显露出了形状,是一把椅子,只不过形状有些奇怪,没有靠背。 裴祜起身用手比划了几下梨树的形状,又继续俯身修理着椅子的边角。 然后,他又拿起一个小巧的锯子,在梨树靠近地面的树干和再靠上些的树干分叉处忙活着。 卢月照很是好奇,走近去看。 只见裴祜将做好的椅子放置在了靠近树干的地面上,而他刚才拿小锯子是在上下两处做出了榫卯,轻轻一扣,这把椅子就被牢牢固定在了树干上。 “原来你是要把这棵梨树的树干当做椅子的靠背,我说呢,这椅子怎么缺了一部分。”卢月照眼睛亮亮的。 “这把椅子还能拆下来,若是安在上面,人坐上去,就像坐在了树里面呢!”她继续说道。 “你最爱梨花,等到来年春日,就可以坐在这梨树之 下赏花听风,想要坐在上面的话,拆下椅子再安上就好,很方便。“裴祜笑道。 “等孩子大一些,他也一定会喜欢。”卢月照抬眸,看向裴祜,满眼都是欢喜。 日升月沉,斗转星移。 卢家院中梨树的枝叶也已枯黄,转眼之间,已至深秋。 东庄村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既入深秋,村民也都开始零零碎碎地提前准备着过冬的炭火棉衣,这天儿说冷就冷,等那时候再准备可就来不及了。 只是前几日,村里人都听说了一件事。 李梅花那个失踪的丈夫,死了。 第53章 村民们最后一次见到刘大柱,还是因为他偷拿了家里的积蓄去赌钱,然后被妻子李梅花给赶出家门的时候,自那之后,刘大柱就不知所踪,李梅花也没有去寻,其他人就更没有他的消息了,谁也不知晓他究竟去了哪里。 没成想,再次有他的消息时,竟是他的死讯。 没人知道李梅花听见丈夫身死异乡时,她是个什么反应,因为她第二日天还没亮就驾着驴车出了门,听她们家邻居说,临走时,李梅花说要去给刘大柱收尸。 家里就只剩下她婆婆和她的一双儿女,祖孙三个这几日也没怎么出门,偶尔有村民经过她们家门口,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抽泣声。 第65章 “梨儿,清明,梅花回来了!”陆家婶子在卢家门口喊道。 裴祜牵着卢月照的手,和她一起出了门。 两人跟在陆家婶子身后,向着李梅花家的方向走去。 三人到了附近没有继续向前,周围已经有不少村民听到了消息,也赶了过来。 “唉!大柱这......是怎么没的啊?” “不知道啊......” “我记得他和我同岁,只不过生月比我小,今年也就三十七吧,唉,年纪轻轻的就......我俩可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怎么他就......” “你说他干啥不好,非要沾上赌,人只要有了赌瘾,这不就废了吗,弄得家不成家,现在倒好,人也没了......” “可不嘛,曾经大柱和梅花那是村里多少人都羡慕的感情好啊,现在……唉!” 众人连连摇头叹气。 卢月照和裴祜站在路旁,现今天儿有些阴寒,风吹在人身上冷嗖嗖的,卢月照有着身孕,受不得寒,早就换上了厚厚的秋装。 裴祜稍稍往前迈了半步,替卢月照挡住了风口吹过来的风。 远处,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李梅花坐在最前面,驾着驴车回来了。 有些人已经围了上去,不过,他们还是给李梅花留出了路供驴车行进,还有一些人依旧站在原地,远远地瞧着。 李梅花驾着车缓缓走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路,她行进的速度也不快,甚至说是很慢了,也不在乎村民的围观和指点。 只不过,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袄子,头上还裹了条白布。 秋风吹乱了她的发丝,遮住了她眼下的乌青。 而她的身后,便是她的丈夫,刘大柱的尸体,他被一床打了十几个花花绿绿补丁的被子盖着,静静地躺在驴车里,毫无动静。 驴车走近,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李梅花驾的车后面还跟着一个驴车,上面有一个中年男子,他身上的厚厚秋装破了好几个洞,灰扑扑,脏兮兮的,尤其是他的左肩,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磨的,厚厚的衣裳破了一条口子不说,隐隐都能看见他被磨得红肿出了血的皮肉,那人脸上也不是很干净,像是蒙了一层灰。 “梅花,大柱这是怎么没的啊?”有村民忍不住开口问道。 但李梅花好像并没有听见有人在跟她说话,反而是她身后跟着的那个中年男子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刘大柱他......唉!”他重重地叹气一声,“要我说,大柱他就是太傻了,傻得都不透气了!” 周围人注意到了他的声音,渐渐地围在了他的身边,竖起耳朵听着。 “我直到现在也不理解,他平时就把他的工钱收得很仔细,我们甚至都没见过他的荷包长什么样儿,那天我们抗石头,他荷包掉了,眼看着崖上的那块大石头都松了,他不听,非要过去把他的荷包给捡回来。这叫啥,有命赚,没命花!” 中年男子皱着眉头,连连叹气。 “这下好了,人死了,我们工头还赔了钱,还有这一车的菜,还有些布,都是赔给他家的。”男子指着身后驴车上的东西说道。 “我们一堆人天天吃住在一块儿,平时他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也不怎么和我们搭话,问他还有没有家人,他也只是摇摇头,我们都以为他家里没人了,准备给他找块地方埋了算了,结果那天刚好碰上介绍他来的中间人,这才知道,原来他家里还是有人的,唉!”男子继续说道。 还有十几步就是刘大柱和李梅花的家了,李梅花在前面停下了驴车,中年男子也随之停下。 李梅花的小家门口,站着三个人,是她的婆婆,佝偻着背,手里牵着李梅花和刘大柱的一双儿女。 两个孩子看着家里的驴车,怯生生地不敢上前。 爹爹没了,那个曾经最疼爱他们,但是后来犯了大错被赶出了家门,现在躺在驴车上一动不动,他再也不会逗他们笑,抱着他们了。 两个孩子跟在祖母身旁,一步一步走到了驴车边上,他们紧紧地盯着那床盖在刘大柱身上的破旧被子。 泪水决堤,孩子们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那床被子。 李梅花的婆婆双手紧紧扒着驴车的边框,这才没有让自己摔倒在地。 李梅花下了驴车,脚步有些踉跄,陆家婶子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各位父老乡亲,谁要是不嫌晦气,就麻烦搭把手,帮我把他给抬回去。”李梅花声音有些哑。 话音刚落,周围的几个年轻汉子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提着刘大柱尸体下面褥子的四个角,慢慢地将他抬下了驴车,向着李梅花家中走去。 “来吧,咱们把这汉子驴车上的菜和布卸下来,也拿进去吧。”陆家婶子抱着一大筐冬瓜,率先跟着那几个年轻汉子进去。 中年男子驾的驴车不是很大,上面装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多,三五个妇人没一会儿就搬完了。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还算干净的荷包,还有一方素色手帕,“他媳妇儿,荷包里是大柱这小半年来的所有工钱,他一直以来都省吃俭用的,我们出去吃饭他从来不去,每天也就是吃些石矿上的窝窝头,咸菜,还有米汤,平时也没见他有啥别的开销。” 他顿了顿,继续说着:“还有这个手帕,这是我在他怀里找到的,平时这个手帕他也和荷包一样收得挺仔细,工头给了三两碎银子,权当是一点子心意,没什么其他东西包着,我就用这个手帕包了。大柱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你拿着吧。” 李梅花看向中年男子的手掌心,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荷包,是用几块碎布拼成的,针脚粗糙,一看就是不会做针线的人缝的。 还有就是那一方素色手帕,已经被洗得发白了,只不过,手帕角落里仍旧可以辨出有一朵红色的梅花,小小的,针脚精细。 李梅花的目光在那方手帕上停留许久,忽而,她的眼睛红了。 那是她送给刘大柱的,应该快有二十年了吧。 中年男子见李梅花迟迟没有接过去,直接把荷包和手帕递到了李梅花手里,然后上了驴车,临走时,说了一句,“保重啊,节哀!” 潇潇秋雨寒风起,带着冷意,吹着溪边的蒲苇飘飘荡荡。 “清明,梅花姐家里缺人手,你这几日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也算是尽我们家的一份力。”卢月照说道。 “好。”裴祜看着不远处寒雨中的那个妇人背影。 人啊,仿佛能够在一夜之间苍老,刘大柱出殡结束后,李梅花上了卢家的门。 卢月照看着李梅花头巾下的几缕白发,心下无比叹息。 刘大柱被赶出家门后,李梅花还是那般的坚韧不屈,一个妇人,靠着自己的双手去干农活,卖针线活儿,养活了家里的 老人和孩子,东庄村的人谁看了都竖大拇指,什么时候问李梅花“累不累?”“用不用帮忙?”李梅花的回答永远都是“不累!”“不用帮忙,我自己行!”,脸上还带着笑容,什么时候见到都是干劲儿十足的样子。 可是,就是给刘大柱办丧事的这几天,李梅花好像一下子泄了力气,让人看了真是心疼。 她这次上门一是为了向裴祜道谢,这几日为了准备刘大柱的丧礼,裴祜早出晚归,帮了她家不少忙,二是为了把之前卢齐明借她的钱还完,刘大柱留下的碎银子,刚好够她把债还清。 卢齐明摇了摇头,无论李梅花怎么说,都不肯收下这笔银子。最后还是卢齐明说了“梅花,你要是非把银子塞给我,以后就别进我家的大门,我也不上你家就是了”这样的狠话,李梅花才没有继续坚持。 她擦干了眼角的泪水,不知说了多少个“谢谢举人老爷”。 李梅花走后,卢家的祖孙三人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行了,梨儿,快和清明进屋吧,别站在院子里吹风了。”卢齐明有些哽咽。 卢月照和裴祜一同进了西厢房。 “梅花傲洁,一时风雪,不会弯折。”裴祜抬手擦拭着卢月照眼角的泪水,缓缓说道。 卢月照轻轻点头,同他一起,看向窗外满院萧索。 冬,要来了。 第54章 入了冬后,东庄村的村民渐渐地都不像其他季节一样爱出门了,除了需要出门做活儿养家糊口的男人,家家户户都屯好了过冬的粮食蔬菜。 只不过,近来有一件事儿倒是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闲话,那就是,村里六十多岁孙老汉的媳妇有了身孕,这可把孙老汉给高兴坏了,旁人听了也觉得稀罕,不禁纳罕,这孙老汉果真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 要说这孙老汉,那年轻的时候可是东庄村出了名的风流,因着他生得俊俏,嘴又甜,常常是把娘们儿们哄得乐呵呵的,他还没成亲的时候,就和村里几个有两分姿色的寡妇勾搭不清,当时村里的男子可以说是人人自危,不管自家媳妇长相如何,那就几乎没有不担心被孙常这个帅小伙子给勾了魂儿的。 第66章 直到后来,孙常的爹娘给他寻了个厉害媳妇儿,可是把他给治得死死的,他见了哪个寡妇,或者是谁家媳妇儿,直接低下头,连个眼神都不敢递过去。 可是,好景不长,也就是两三年的光景,孙常的媳妇儿在给他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只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儿子,就当村里人为孙常早逝的妻子无限惋惜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忧心起来,害怕孙常又和以前一样。 可是,刚刚成为父亲就失去妻子的孙常,好像转了性子,只是安心做活儿养着孩子,和孩子的爷爷奶奶一起把孩子抚养长大。 于是,村里的男人都松了一口气。 直到有一天,村里程家最好看的小女儿大了肚子,程芸在父母的逼问下承认,孩子是孙常的,人们这才猛然惊醒,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不过,人家孙常这次勾搭的是比他小了整整二十岁的小姑娘。 这下好了,男人们不仅要盯着自家媳妇儿,还要看护着自家闺女,生怕一不小心赔了夫人,自家女儿也被拱了去。 程芸的父母都要被气死了,小女儿生得灵巧可爱,那可是他们的眼珠子,心肝子,夫妇二人又问程芸,她是不是被孙常逼迫的,结果,程芸声泪俱下,说他俩那是两情相悦,她是愿意的,哭闹着非要嫁给孙常。 女儿肚子大了,程家能怎么办,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把女儿嫁给了孙常,成了他的续弦。 后来,程芸生下了一个女儿,两个人也一直过到了现在,也再没听说孙常勾搭过谁了。 岁月不留情,孙常如今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了,早就没有了年轻时的英俊,满脸皱纹不说,还常年佝偻着背,也就是这次四十多岁的程芸怀了六十多岁孙常的孩子,这才让村中老人和下一辈提起了孙常的这些陈年往事。 卢月照和裴祜也听卢齐明说了孙常的这些事,也是啧啧称奇。 “清明啊,你的样貌可比年轻时候的孙常不知俊俏多少倍,不过好在你小子品行好,做不出那样勾搭旁人媳妇儿女儿的缺德事,这我才放心把梨儿嫁给你,你可要洁身自好,好好待梨儿啊!” 卢齐明摸着白花花的胡子,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叮嘱道,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 卢月照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裴祜的脸一下子红透了,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卢齐明看着裴祜这般窘迫,也哈哈大笑起来。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不过好在裴祜下工也早了许多,他现今做起活儿来愈加得心应手,打家具什么的是又好又快,曾木匠很是欣慰。 这日傍晚,趁着天还亮着,裴祜牵着卢月照的手,陪着她一同出门散心。 卢月照已经显怀了,可是如今厚厚的棉衣一穿,打眼儿看去却看不出她有着身子,还是和从前一样俏丽动人。 两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每次都是走到哪儿算哪儿,速度也不快,就是为着活动活动筋骨。 “冷不冷?”裴祜低头问着。 “不冷。”卢月照摇了摇头,左手却伸出了袖口,然后放进了裴祜右手边的口袋里。 裴祜见状,也将一只手伸了进去,握住了卢月照细软的手,两个人在他的口袋里十指紧扣,周遭温暖无比。 越过一个小山坡,两人经过了周媛的家。 小院依旧锁着,里面寂静无人。 本来卢月照是要找时候去看望周媛的,可是现下有了身孕,受不得太大的颠簸去远处,就只能先行作罢,写信告知了周媛。 周媛和马大娘知道她有了身孕后高兴不已,只不过,周媛还是没能完全从那件事中走出来,卢月照明白她的顾虑,只说等自己生产过后,一定找合适的时机去和她相见。 再往前走便是一片小树林,枯树枝叶被踩过,留下一声声脆响,在周遭寂静之中,显得声音有些大。 “还走吗?”裴祜问道。 卢月照想了想,“那就穿过这片树林就回去吧。” “好。” “梨儿,”裴祜继续说道,“今日有觉胎动吗?” 卢月照抬头看向裴祜,落进了他满含期待的眼神之中。 “还没,才四个多月,应该没有那么快吧,或许再等一个月就有了。”卢月照笑着回答。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听到裴祜这样问了,主要是前三月不显怀,裴祜日日摸着她的小腹,还会把耳朵贴上去,想要感知与他们两人血脉相连的小小生命,可是月份太小,裴祜的的确确感知不到,直到前些日子卢月照显了怀,她是眼看着裴祜越来越兴奋期待,总想要抱着她的腰身。 可是卢月照又不敢让裴祜抱太久,两个人都年轻气盛的,谁也别招惹谁。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天色有些暗了,光秃秃的一排又一排的树在身侧经过。 有风吹来,吸进鼻尖,有些冷冽。 卢月照皱了一下鼻子,“要不,我们回去吧。” “行。” 两人转过身,想要原路返回,可是,又忽然一同停下了脚步。 前方窸窸窣窣一阵脚步声,不知是慌乱还是心急,脚步有些乱,不像是一个人的。 “没事,我们回去吧。”裴祜握了握口袋里卢月照的手。 卢月照抬腿向前继续走去,“等等。”她忽然停了下来,向着右前方看去。 天色比方才又暗了许多,前方依稀可见两个人影。 “哎呀,你别碰我!”一个女声响起。 “嘘,你小声些,别把人招来了。”男子压低了声音。 “这么冷的天,外面黑乎乎的,除了咱俩,谁闲着没事儿跑到这小树林里,能招来谁?最多不过是招来一头狼,把你这死鬼给吃了!” 女子压低了声音,拧了身后男子一把。 男子痛呼一声,手上可不闲着,一把就摸了上去。 卢月照和裴祜听见后,站在原地谁也不敢动了,两人对视一眼,裴祜摇了摇头。 可是卢月照实在是好奇,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一双眸子直直看着裴祜,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裴祜无奈地点了点头,他伸出一只手,点了点两人中间的空地。 卢月照明白,他的意思是就站在原地,不往前走。 她点了点头,继续竖着耳朵去听。 “哎呀行了,过过手瘾就算了,你别那啥了啊,我这还没满三个月呢。”女人说道。 “我晓得,可不能伤了我儿子,那我再忍忍,等月份再大些。” “你忍什么?”女人戏谑道,“你可是前几日刚成了亲,娶了美娇娘,这有了新媳妇儿,我还以为你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呢。哼,要我说,该忍着的人是我才是,你还有你的亲亲娇妻能泄火呢,我找谁去!” “找谁?”男子大笑,“自然是找你家老来得子的老头喽,那可是整个东庄村,不,整个东乡的奇人,谁听了不说一句老当益壮,雄风依旧!” 卢月照转过头,和裴祜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尴尬,但是也都知晓这两个人是谁了。 女人是孙常的妻子程芸,男人是孙家的邻居,前几日刚刚才成婚的沙建。 程芸今年四十几,沙建比她小将近二十岁。 “你干啥!”程芸惊呼,“这大冷天儿的你别脱我裤子,现在真不行,老头子可看重这胎了,别给掉了!” 沙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那就上面。” “哎呀冷死了,你别——”程芸发出了一声既疼又舒服的声音。 树林里一阵窸窣。 “你可别再发癫把我小衣给撕了,当时别人把玉米地的事当笑话说给我听的时候,我都臊死了!” 原来数月前,卢月照和裴祜在玉米地里碰上的那对野鸳鸯就是他们。 这下也算是解了疑惑。 “你害臊?那你现在怎么不害臊了?来,叫声好哥哥来听听。”沙建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去你的。”程芸嗓子都软了。 “快,给我舔舔那儿,我难受......”沙建说道。 裴祜伸手捂住了卢月照的耳朵,后面的话她没有再听到了。 卢月照皱着眉头,从袖口里伸出食指,指了指程芸和沙建相反的方向。 裴祜心领神会,牵着卢月照一起远离此处,两人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树林深处的野鸳鸯。 终于,他们穿出了这片树林,向着卢家的方向返回。 卢月照这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刚才都不敢大声喘气了,憋死了。” “这下还好奇吗?”裴祜给卢月照戴上了棉帽。 帽子是裴祜的,有些宽松,遮住了她一半的视线,裴祜给她整理好,卢月照的一双眸子重新露在外头,亮晶晶,润盈盈的。 “不好奇了,只是觉得好笑。” “笑什么?” “笑孙老头挖了别人家许多墙角,谁能想到晚年自己家被偷了,还要替别人养儿子。” 第67章 裴祜但笑不语。 “还有就是......”卢月照停顿。 “就是什么?” “他俩真的不嫌冷吗?还是说,他俩在这冬日里练出来了,早就风雪不侵了?”卢月照问得认真,眸中亮亮的。 裴祜低头,将她此刻神情尽收眼底。 他笑了笑,替卢月照紧了紧领口,不让一丝风灌进去。 “或许吧,不过我也不清楚,毕竟我没他们二人那般的经验。”他故意说道。 卢月照点头,不过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清明!你还想有这般经验?” 看着卢月照气鼓鼓的样子,裴祜笑得更加灿烂,“算了吧,我嫌冷,冻着我也就罢了,主要是不能冻着你。” “清明,你......” 卢月照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她下一刻就被裴祜用唇封缄。 冬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里,他们在路边紧紧相拥,传递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梨儿,我们回家。” 第55章 今日是十一月十五,卢月照的生辰。 往年她的生辰都是卢齐明这个做爷爷的来张罗,会按着卢月照的心意去办。 卢月照的心意也很简单,只想在生辰这日,和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一同,吃吃饭,说说话,就足够了。 而今年的生辰宴,是裴祜一手揽下的。 周媛不在,那就只卢家三口人一起吃顿晚饭,祖孙三人聚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方才卢月照去寻陆家婶子了,她身子越来越重,裴祜和卢齐明几乎什么都不让她做,外面天儿又冷,她每日只窝在家中看看书,写写字。 这两日,她琢磨着要给自己腹中孩儿做些小肚兜,小衣裳,小鞋子什么的,轻软的布料倒是很快选好了,可是做起来有些费事儿。于是,她就找到了陆家婶子,婶子都已经做了祖母了,而且也是个巧手之人。 陆家婶子很是耐心,一点一点地教着卢月照,从怎么画线开始,一直教到了裁剪。 不知不觉间,这一日快过去了。 卢月照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婶子,不早了,耽误了你一天,我也该回去了,你今日教的,我这几日回去好好练练,等熟练些再来麻烦你。” “行,”陆家婶子圆润的脸庞上尽是笑容,“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有了孩子,你来寻我学做小孩子的衣裳,我可高兴呢!” 陆家婶子拉着卢月照的手,把她送到了门口。 “婶子留步,不用送了,也没两步就走回去了,你快回去忙吧!”卢月照眉眼弯弯。 “行,你小心着点儿啊,有啥事儿招呼我一声。” “好,多谢婶子!” 卢月照向着家的方向走去,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她带去的布料,今日完全没用上,都是用了些陆家婶子家中废弃的布料练习。她也留了些布料给陆家婶子,她家孙女还小,用来做贴身衣物刚刚好。 转过一个弯儿,前面就是卢家。 卢月照一眼就看见了正往这边走的裴祜,看时辰,他应当是刚下工就过来接她了。 裴祜也看到了她,向着卢月照这边跑来。 他在她身前一步处停下。 卢月照抬手摸了摸裴祜被冻得通红的耳朵,“怎这般红,冻着了吧?” 裴祜摇了摇头,唇角带笑,“不冷。” 卢月照伸出手,裴祜挽住,两人很快进了家门。 到了冬日,家家户户都烧着火炕,屋内一点都不冷,甚至穿多了还会觉着热。 裴祜端来一盆清水,往里面兑了些热水,用手试过温度后才让卢月照去洗手。 “爷爷估计也快回来了,灶已经烧上了,我去做饭,你在屋里等着就好。”裴祜在卢月照额间留下一吻,端着用过的木盆出了东厢房。 门被迅速带上,外面的风都来不及进去。 卢月照起身,在柜子里找到了些旧衣衫,再拿上剪子把它们裁剪成了适合婴儿大小的布料。 趁着这个空档,她赶紧自己再温习一遍今日所学,小孩子的衣裳做起来倒是不难,只不过要费些心思。 过了一会儿,卢齐明也回来了,他进了东厢房,看着自己的孙女点着灯,在桌子上忙活着。 卢齐明摸着胡子,一脸幸福欣慰,他看着卢月照圆鼓鼓的肚子,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自己的曾孙了。 一定和梨儿 一样生得好看,不过呢,也有可能会像清明,虽然他私心希望曾孙能够像自己的孙女多一些,不过都没关系,这孩子的父母样貌都是一等一地出挑,他的小曾孙只会更加惹人疼爱! 卢齐明想着。 一桌子的饭菜被摆上了正屋的木桌。 “爷爷,梨儿,吃饭啦!”裴祜小跑下台阶,在东厢房门口说道。 祖孙三人进了屋,卢齐明在主位坐下,卢月照和裴祜坐在了一边。 “哇——好香啊!”饭菜香味扑鼻,卢月照不禁感叹。 卢齐明看着桌子上的五菜一汤,也是连连点头,“清明,你如今出师了呀,这道山药菌菇排骨汤,看起来既清淡又鲜美,孕妇吃着正合适,还有这道......这是东坡肉?” “是。”裴祜回道。 “我也只在书上看到过这道杭州菜,我这辈子也没去过南方,今日托我孙女婿的福,不出家门,也能尝到这江南风味!”卢齐明笑道。 “我也是看着书上的做法自己尝试了几次,自己尝了尝觉着还不错,今日就做了这道菜,让爷爷和梨儿尝个鲜。”裴祜笑道。 “来,清明,你我斟满此杯,一同为我们今日的小寿星梨儿祝酒。”卢齐明给裴祜和自己的酒杯都倒满了酒。 “梨儿,今日是你的十八岁生辰,爷爷很是感慨啊,十八年前......” 卢齐明话语停顿,思绪飘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个河边寒夜。 “十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之时,你还是在襁褓之中刚满一月的小小婴孩,转眼之间,不仅出落成了大姑娘,还成了亲,腹中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十八年来,你给了我太多欢愉,让我这个鳏寡孤独的老头子,不至于清苦余生。” “爷爷......” 听着卢齐明哽咽的声音,卢月照红了眼眶,将手覆盖在爷爷布满皱纹的手背上。 卢齐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举起了手中酒杯,“梨儿,看着你有了自己的归宿和小家,爷爷是真的高兴!今日是你生辰,爷爷还是和往年一样,祝小梨儿诸事圆满,和心爱之人相知相伴,相守一生。” “爷爷也是我所爱之人啊!”卢月照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只不过里面没有酒,而是一杯温水,“那就承爷爷吉言,我们三个要长长久久地相守在一起,平静美好地度过此生。”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1],梨儿,生辰快乐!”裴祜也举起酒杯。 祖孙三人的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烛火下,是三人满含笑容的模样。 “好,那我就祝愿我们三人,且喜且乐,且以永日[2]。”卢月照笑道。 “梨儿。” “欸!” “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你忘啦?” 卢月照摸了摸鼓起的小腹,眼角眉梢一片温柔,“爷爷说得对,那就祝我们四人常欢喜,长相伴!” 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起,三人饮尽杯中酒水,动起了筷子。 “如何?”裴祜眼含期待。 卢齐明最先尝了一口东坡肉,“好!果真美味,清明,明日我还要吃这道。” “好,只要爷爷想吃,什么时候都可以。”裴祜笑道。 待到三人将饭吃得差不多时,裴祜忽然起身,在角落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木盒,然后,递给了卢月照。 卢月照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又抬头看了看裴祜,“给我的?” 裴祜点头。 “梨儿,快打开看看是什么。”卢齐明满面笑容,有些好奇自己的孙女婿送给孙女了什么。 木盒被轻轻打开,里面的东西也露了出来。 “哇——”卢月照轻呼,抬手抚着里面的东西。 是雕刻得生动逼真的小人儿,一共有四个。 刚好是在场三人的模样,只不过,卢月照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小人儿,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不出性别。 卢月照拿出其中的一个,伸出手放在卢齐明脸侧比对着,“真的好像!连爷爷的胡子形状都是一样的呢!” 她又拿出一个男偶,比着裴祜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你这个,是像,但又不太像,说不上来哪不像,但是细看来就是不太像。” “我看看。”卢齐明拿过也仔细盯着男偶,“确实有些不像,清明,你下手还是谦虚了,你这面容不知要比这小人偶俊上多少,这个人偶,最多也就和你有四五分相像。不过,我和梨儿的两个人偶倒是像得很,足足有八九分相似呢!” “手艺不精,博梨儿和爷爷一笑罢了。”裴祜笑着说道。 第68章 “我再看看你俩的孩儿,我的乖曾孙!” 卢齐明伸手拿出木盒中最小巧的一个人偶,仔仔细细地捧在手中端详,“你别说,这娃娃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你和梨儿合起来的样子,不过仔细看来,倒是像梨儿更多一点儿,真好,真好啊!” 卢齐明对于手上这个小娃娃简直爱不释手,一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着,就好像要透过这个娃娃,见到自己未出世曾孙的模样一般。 “欸,这后面怎么还有字?”卢齐明指着娃娃的后背说道。 卢月照看了过去,只见娃娃的后背上面写着四个字“平安喜乐”。 这是裴祜对孩子的祝愿和希冀。 卢月照再看剩下三个人偶的后背,分别写着“祖父卢齐明”“清明”,以及“吾妻梨儿”几个字。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卢月照抬手,轻轻抚过人偶背后的“清明”二字,随后抬头,落入裴祜的眼眸。 两汪清水,映照着她的模样。 “我很喜欢。”她说。 喜欢就好。 裴祜在心中默默回道。 “梨儿啊,你看,我要是捂住这个娃娃的眉眼,这下半张脸和你小时候那是一模一样啊!” 卢齐明还在看着手掌之中的小小人偶,满心欢喜。 “爷爷,我怎么会知晓我小时候是何模样呢?”卢月照笑道,看向了娃娃人偶那可爱的面庞。 粉雕玉砌,憨态可掬。 “欸,你这话就不对了,那你说说,清明是怎么知晓的,他不也没见过你小时候的模样。” “是是是,爷爷说得是,还是清明眼神好,一眼就能看透人的过去和将来呢。”卢月照戏谑着说道。 裴祜无奈摇头,静静在一旁看着互相逗趣的祖孙二人,心中无限暖意。 他是多么地感谢上苍,能够让他遇见梨儿,遇见爷爷。 他,是有家的人啊。 屋外寒风刺骨,屋内其乐融融,不时传来笑声,温暖如春。 第56章 雪落纷纷,人间一片素白。 初雪来临,下了将近一整日,白日下午的东庄村更添宁静,只有几处炊烟袅袅升起,雪地里被踩上了脚印,细看去,还有猫儿狗儿经过留下的痕迹。 卢月照身着一件岱赭色斗篷,头上戴着月白色风帽,双手被棉质的护手包裹着,正坐在自家小院里,靠着椅背抬头望着天。 雪此刻已停,树梢上积了厚厚一层,一片晶莹剔透。 卢家东边有一棵柿子树,柿子橙黄,不但行人看着可口,喜鹊也甚是喜欢,正飞在枝头,一口一口地啄食着,深蓝色的尾羽随着它的动作一晃一晃的,也就一会儿,一整个柿子就被掏了一半。 喜鹊吃饱了肚子,抖了抖翅膀,一转眼就飞走了,隐于这茫茫天际。 卢月照收回视线,闭上了双眼。 美人垂眸着风雪,更添玉色。 裴祜回到家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雪院美人图。 听到脚步声,卢月照睁开了双目,在看到来人是谁后,瞬间弯了眉眼,眸中点点晶莹,“你回来啦。” 她独自一人在院中赏雪,在圈椅上坐了有一会子,斗篷立领宽大,遮住了她半张脸,再加上头上戴着的风帽,几乎就只有一双眼睛和灵秀的鼻子露在外面。 裴祜看着她透红的鼻尖,忍不住用手指碰了一下。 卢月照没有躲开,只觉着有些微痒,她眨了眨大大的眸子,杏眼之中,流光溢彩。 她伸出柔白 双手,覆在了裴祜的手背之上。 温暖与冷冽相触,他心下一颤。 “怎么不戴上棉手套,手都冻僵了。”卢月照把裴祜的双手拉近自己,一边用自己温暖的手心摩擦着,一边低头在他的手背上面呵着热气。 “做工时戴不了手套,回来的路上我都是跑回来的,没一会儿就到了,也不值当再戴了。”裴祜低垂着眼眸,温声说道。 卢月照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担忧,“再这样下去,我怕你手上会起冻疮......” “没事的,别担心。”裴祜知晓妻子为他忧心,反手握住了她葱白的指尖。 “要再坐会儿吗?”他问道。 卢月照摇头,“我们回去吧,屋里的炕灶上还做着水,你赶快兑些水泡一泡,暖暖手。” “好。” 裴祜一手护着卢月照的后腰,一手牵起她,待将她送回东厢房后,他返回院中,将圈椅搬进了屋中。 夜色降临,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 满院寂静无声。 东厢房内点着灯,窗纸上依稀映着两个人影。 裴祜低头看着桌上铺着的细软米白色布料,针脚细密,是婴儿贴身小衣的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卢月照一直在学做着衣裳,从无从下手,到如今,已经能够熟练地裁剪出一件件婴孩的上衣下裤。 “欸——”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裴祜一脸担忧地问询着卢月照。 卢月照低着头,抬手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而后“扑哧”一笑,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他方才好似......踢我了。”她抬首看向裴祜。 裴祜眼中似有璀璨星辰划过,又好似井中流波,欣喜荡漾开来,“真的?” 卢月照颔首,背后忽觉暖意,裴祜贴了上来,右手覆在她隆起的腹部之上。 掌心温厚,他静静感受着手下生命的跳动。 这是与他们二人血脉相连的触动。 “梨儿。” “嗯。” “我感受到了。” 卢月照勾起唇笑着,却红了眼眶。 “梨儿,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裴祜温柔的嗓音在卢月照耳边响起,下一刻,一个吻落在她的耳垂。 许久未曾这般亲昵,卢月照身子颤了颤。 裴祜紧闭着眼,鼻尖充斥着她身上的淡淡梨花香,明明是深冬雪夜,可他仿若踏入春日里的梨花满园。 “梨儿,歇下吗?” 卢月照的贝齿轻轻咬了下唇,“嗯。” 桌上灯盏吹灭,窗边交叠双影不见。 裴祜的手臂从卢月照的膝弯下穿过,横抱着她向内走去。 身下是柔软的床榻,屋内最后一盏灯被裴祜吹灭。 身旁一陷,裴祜躺在了她的身侧,二人紧紧依偎。 卢月照伸出双手,环抱住裴祜劲瘦的腰身,而后,又埋进了他的灼热胸膛。 贴身里衣下,是男子紧致分明的肌理,以及那颗跳动的心脏。 屋内烧着炕,现今有些燥热。 裴祜紧了紧喉咙,修长的指尖隔着女子柔软轻薄的衣料,滑过她的身后,最后在她的后腰停留,没再向下。 “清明……” “我在。” “五个多月了。” 卢月照的鼻尖蹭在裴祜的锁骨间,声音有些闷闷的。 裴祜静默了一瞬,才开了口,“我知道,可是……还是再等等,好不好?” 卢月照闭上了双眼,轻嗅着身前男子清冽的气息,环着他腰身的手又紧了些,又伸出一根手指,一下一下轻戳着他脊背上的骨骼。 “梨儿……” “你这是何苦……”卢月照喃喃道。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亲热了,裴祜生怕一不小心伤了卢月照。 他是能忍则忍,若是实在是忍不了,就吻着他的梨儿,自行解决也就罢了。 若是他的梨儿难受了,他便会用他的唇舌,以及修长干净的手指帮她。 可今夜…… “清明。” “嗯。” “你不想我吗?” “……” 卢月照抬起下巴,凑近了裴祜。 他的喉结被忽然包裹进她的唇间,温软又湿濡。 裴祜听到,他脑中紧绷五个多月的弦,在此刻,“啪”的一声,断掉了。 裴祜粗粝的手指抬起了卢月照的下巴,在她滑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 而后俯身,衔住了她的朱唇,细细品尝。 渐渐地,他不再满足于这唇瓣,向她唇齿间细滑的舌尖探去,而后,纠缠不休。 卢月照的指尖探进了他的里衣前襟,掌心一片紧致滚烫,相触间,彼此喘息更甚。 “清明。” “我在。” “我想你了。” 卢月照口中呢喃的这四个字萦绕在裴祜的心间。 裴祜半撑起身子,没有压着她。 卢月照身前忽然一凉,不过很快,就被他柔软的唇瓣轻轻吻过。 卢月照不禁抓住了身下的床铺,他的动作愈下,她便越难受,难受得,想要寻找到一个突破之口。 “嗯……” 女子的轻咛声响起。 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绷紧了脚背。 裴祜抬手轻轻拨开卢月照凌乱的发丝,细细看着她晕着粉红的面庞,微凉的薄唇吻过她的五官,与她的唇舌在方寸之间你来我往,争夺着彼此的呼吸与甘甜。 第69章 他的右手又捉住了她的一只小腿,而后缓缓向上,他滚烫的掌心上生着薄茧,流连摩挲间,女子战栗不止,卢月照喘息得更加厉害,连自己一只细白柔软的手何时覆上他的手背都不知,等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勾住了裴祜的两根手指向上一寸,最终停留不前。 裴祜俯身,将她这副模样映在脑海中,手指轻轻挑动,惊起一阵涟漪。 “清明……” “嗯。” “难受……” 卢月照眼角沁出了泪。 裴祜将之吻过,他眸中浅笑,薄唇微勾,“所以呢……” 语气有些清冷,却尽是引诱。 “我……想你……” “想我什么?” 他还在迫问! 嗓音喑哑,温润中带着蛊惑。 说来奇怪,方才还是卢月照勾着他,顷刻之间两人上下置换,一切便是由裴祜主导了。 他指尖又不轻不重地一挑,随即是一片热濡。 卢月照知他在逗自己,她轻咬着下唇,眼眶都红了。 “你欺负我……” 带着哭腔。 可下一刻,裴祜的另外一只手便覆上了她心口,他力道控制得刚刚好,反反复复…… 许是因为怀了孩子,卢月照的身子比从前姣好更甚,红透诱人。 可他今夜偏偏就是不碰那傲立红梅。 卢月照难受不已,她忍不住夹紧了双腿,身子更是难耐地轻轻扭动。 而他,明明下面早就……,好看的眸子中沾染了暧色,但他就是一直忍着,等着,静静观赏着她的难解与难耐。 他在上,她在下,他居高临下,竟带着迫人气势与隐隐威严。 “梨儿,你告诉我,你想要我什么……” “我难受……” “我知道,你说出来……” 蛊惑的嗓音又响起,卢月照望进了他的眼眸。 卢月照觉得,今夜的他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从前从来不会这样…… 他的眼眸中向来是一片清润,而不似此刻静水流深,隐隐蕴着摄人气势,迫她开口。 可她偏偏,还就是被他给唬住了。 “我想你……” “要我……” 明明羞得不行,可卢月照最终还是咬着唇小声说出了口。 不过,裴祜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下一刻,他发出一声喟叹。 几许后,卢月照倏然脚背绷紧,战栗不已,不过刚开始,她便受不住了…… 此间余韵未消,便继续溺于他的掠夺。 卢月照攀着他的脊背,任由他掀起重重。 她好似那江河浮萍,无凭无依。 又似浩海孤木,起伏不定。 因此,只能死死抓住这唯一希冀,紧紧攀附。 冬日山野间,不知何时落了雪,一片纷白。 有风吹过,雪坡之上零零落落飘散 下点点粉红花瓣。 雪与红,摄人心魄。 未几,雪中红梅便被裹上了一层晶莹霜露。 他今夜的力道与幅度是温柔的,卢月照身子敏感,饶是这样却更加难耐,所达之巅频繁之外,更添冗长。 而他则被浸没在她的小意温柔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裴祜才含着她的舌尖,重重喘息着,好听的嗓音喑哑,发出声声沉吟。 尽数付之。 “梨儿……”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唤着她的小字。 不知何时,窗外又落了雪。 纷白铺了一地。 * 腊梅盛开,芬香袭人。 眼看着就到了年节前,和往年一样,卢家在村中的一片空地上支好桌子,为村里家家户户写着对联,纸笔都是卢家提供,不收任何银钱。 只不过,往年都是卢月照陪着卢齐明一起,今年成了裴祜陪同。 卢月照身子重,受不得太久的冻,不过,这热闹啊,她还是会出来凑一凑,什么时候实在手痒了,也会提着毛笔,写几幅对联。 这写对联的摊子一撑就是三四日,直到卢齐明确定村中每户都领到了足够的对联,他老人家才大手一挥,让裴祜收了摊。 忙活完了别人家的对联,卢齐明又大笔一挥,一口气给自家写了六七副对联,这一日,刚好是除夕。 卢月照在一旁教着裴祜拌好了浆糊,卢齐明走了出来,说什么也要让她回屋歇息,老爷子自己拄着拐杖,和裴祜一同将宅中大门,以及各个小屋的门框上,都贴好了对联和福字。 红彤彤的一片,看着既鲜亮又喜庆。 “只有这对联贴上去,才有过年的气氛!”卢齐明摸着花白的胡子,连连点头,很是满意。 “从前家中只有爷爷和梨儿两人,过年时一定忙坏了吧。”裴祜在一旁说道。 “可不!不过啊,梨儿勤快又细心,我们祖孙二人分工合作,每日忙活些,倒也不觉着累,甚至在她小时候,还能玩乐。” “哦?如何玩乐?”裴祜问道。 “那时候应该是梨儿六七岁之时,我呢,拌好浆糊后,就准备贴对联,忽然心生一计,打乱了刚刚写好的对联,我拿着上联,让梨儿去找下联,亦或者,我提着下联,让梨儿递给我上联。梨儿啊,天生聪慧,又勤奋读书,小小的年岁,竟一次也没有错过。” 一说到自己的孙女,卢齐明脸上的表情都生动鲜活了许多,时不时还手舞足蹈,为裴祜再现着十几年前的场景。 裴祜看着一脸笑容的卢齐明,眼前浮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儿。 她穿着桃红色的袄子,一跳一跳地将比她还高上许多的对联递到了爷爷的手中。 被爷爷夸奖后,小梨儿笑弯了眉眼,灵秀可爱,像那年画上的娃娃一般,任谁看了都心生欢喜。 他真的越来越期待见到他们的孩儿,想要透过宝宝的稚嫩脸庞,看到幼时卢月照的模样。 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样子。 “清明,”卢齐明开口,“你出神什么呢?” 裴祜回过神来,讪讪一笑,“我在想,梨儿这般聪慧,该是像谁,是岳父,还是岳母,抑或是,承自祖父。” 卢齐明神情一顿,可很快收回片刻失神,他吹了吹胡子,满脸骄傲,“我养大的孙女,梨儿的聪慧那必然是像我!” 院子里满是卢齐明和裴祜的欢声笑语。 第57章 一家人吃过年夜饭后,卢家祖孙三人一同在正房火炕旁围坐着。炕角的炉灶上正烧着水,水壶没一会儿就起了烟气。 裴祜提起水壶上的手柄,给卢齐明添了一杯茶,而后,又给卢月照的瓷杯里注满了水,她的杯中放着三朵梅花,滚水进入,玫红飘起,香味四散。 最后,裴祜将滚水倒入自己的杯中,和卢齐明一样,他也是清茶一杯。 卢月照靠坐在圈椅之上,腿上盖了一个薄薄的毯子,正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气。 梅花清香,沁人心脾。 卢月照从一旁的小布袋中抓了一把花生,递到了裴祜手中。 生的花生被放置于炉灶边上,慢慢地被烤得有些焦黄,裴祜用一根筷子给它们翻了个面,过了一会儿,将烤好的花生拨到了食盒之中,放置在了三人面前的木桌上,小小的桌面摆满了瓜果零食。 守岁嘛,总要找点儿事做,吃喝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卢齐明从食盒中抓了一小把花生,掰开一个后,香味儿直钻进鼻间,轻轻嚼碎,吞咽入腹,再抄起茶杯抿上一口,简直快哉! 这些时日,卢齐明睡得比从前还要早些,睡得早,醒得却比从前晚了许多,梦中总会浮现出许多从前之人和从前之事。 会梦见些从前欢乐,那时父母尚在,他在田间奔跑,欢跳,童年时是那般无所忧虑。后来便是遇见了一生挚友,先太子太傅章晋,而后便是与心爱的女子成婚,婚后一年,得知她有了身孕...... 不过,也有许多锥心刺骨的记忆,父亲在大旱中身死,妻子产后早逝,母亲因病而亡,儿子在康王之乱中连尸首都未寻到,以及那个寒风刺骨的河边夜晚,那般举目无亲,心如死灰的自己。 直到...... 他从那位身世可怜的女子怀里,接过襁褓之中的女婴,婴孩的啼哭声让他心碎不已,河岸边残尸血海之中,这个小小的生命,给了他莫大的勇气,自此,十八年的祖孙之情,带给他太多太多的欢笑与欣喜。 卢齐明偏过头,借着灯台烛火,看向依偎在一起的一对璧人。 卢月照正在对裴祜嘱托着明日早起拜年之事,明明是再简单不过之事,一个说得开心,一个听得入神,满心满眼,都是彼此。 从私心来说,他希望梨儿能够嫁给一个有些官位财富之人,他不过一个小小举人,他的学生张庄敬官位虽不高,可他品性端良,肯上进,是他属意的孙女婿人选。 可是,在梨儿的真情面前,这些都是虚妄,他宁愿成全自己孙女的一片心意,只要清明能够好生相待梨儿,孙女有了托付,有人相伴,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第70章 卢齐明端起茶杯,将茶水饮尽,疲倦袭来,慢慢阖上了眼。 明明喝了这样许多茶,就是为了能够和孙女孙女婿一起守岁,为何还是这般困倦? “爷爷睡着了。”卢月照悄声说道。 她转头看向卢齐明,他正歪着头,靠在椅背上,神情闲适。 裴祜起身,在炕上拿起一个褥子,轻轻盖在了卢齐明身上。 烛台上的蜡烛将要燃尽,裴祜拿出一支新的蜡烛换上,屋内又亮了许多。 他坐回卢月照身旁,揽过她的肩,听她继续交代着明日之事。 紧闭的屋门之外,是肆意的寒风,不过,夜里的天空倒是干净得没有一丝云。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1] 卢月照靠在裴祜的肩头,静听风声起,灯花落。 亥时三刻,裴祜起身出了屋门,来到了院中。 “爷爷,时辰快到了。”卢月照轻轻拍醒了睡梦中的卢齐明。 子时一到,裴祜点好的烟花恰好升起,它飞入夜空之中,与万千烟火一同,将这漆黑夜空染成了五光十色,绚烂无比,恰如吹落繁星如雨。 卢齐明拄着拐杖,也来到了裴祜身侧,他接过裴祜递来的一根燃香,蹲在地上,将烟花放飞。 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在这一刻,像极了无忧无虑的孩童。 卢月照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眸中含笑,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院中点着炮仗的亲人。 “嘭——” “啪——” 炮仗升空,卢月照捂紧了耳朵,抬起头望向无尽夜空,那里瑶光闪过,而后,天花飞落人间,似暮春满地落英。 花焰之间,裴祜含笑而立,看向不远处的女子,他清澈的眸中有万千星河,也有心上那 抹倩影,时时刻刻,挥之不去。 每到正月初一这日,村中之人几乎都是彻夜不睡的,前半宿为着守岁,后半宿纯粹是因为马上就要赶早去拜年,也不值得躺了。 早早用过饭后,天刚蒙蒙亮,村中就热闹了起来,男人们成群结队地去拜年磕头,女子则守在家中,张罗接待着到来的亲友,而诸如卢齐明一般年岁大,且辈分高的老人,则在家中正堂端坐,等着来“收头”。 卢月照昨晚守岁看过烟花之后,困倦来袭,此刻还在东厢房中睡着,怀着身子,会容易累些,尽管卢家院中人来人往,可她依旧裹着棉被,睡得香甜。 拜年过后,裴祜回到家中,卢月照也醒来,换上一身桃红色交领夹棉短衫,外套杏黄色比甲,下着花鸟纹浅云色马面裙,不是华贵的料子,可正因为穿在她身上,反而衬得不俗。 裴祜牵着卢月照的手,和卢齐明一同出了家门,三人在大路上走了一阵,又穿过几条小路,在一处庙前停下。 这间庙有些年岁了,据说是前朝时候,最初来到这东庄村落地生根之人建的。庙里供奉着菩萨,常年香火不断,尤其是这正月初一,香火最旺,家家户户都会来这里拜上一拜。 三人驻足等待着,一刻钟后轮到了他们进入。 裴祜搀扶着卢齐明上了台阶,进入庙中,随后,他返回原地,牵着卢月照进入。 见有人来,守庙之人敲响了悬挂的铜钟。 伴随着古钟浑厚之声,三人跪在蒲团之上,闭着眼,心中默念所许之愿。 守庙人拿出四个平安符,分别递到了他们手中。 方方正正的平安符,小小一个,静静躺在手心。 * 上元节这晚,卢家三人吃过元宵,卢齐明早早睡下,裴祜和卢月照出门逛了一圈村中的灯会,散心后,也回了家。 东厢房的门被阖上,隔绝了屋外的冷风。 裴祜解开卢月照身上的斗篷,将之叠好后放在脚凳上,随后进入东厢房辟出的隔间内,往木桶里倒上热水,再往里兑些凉水,他试过,水温正好。 天冷后,正房外的隔间就不能沐浴了,就在自己睡的屋内辟出隔间,用来沐浴清洗,只要火炕烧着,就一丝也不会觉着冷。 卢月照褪下衣衫后,扶着裴祜的手臂,踏入了浴桶之中。 “没事了,你出去吧。”卢月照温声说着,热水的水汽蒸得她面色红润。 “好,结束后唤我。”裴祜转身放下了帘子,唇间含笑。 过了一会儿,卢月照轻轻唤了句“清明”。 话音刚落,裴祜便来到了她身后,用一方宽大的白色的棉布,包裹住了她半副身子。 脚下一轻,她被裴祜横抱着出了隔间,被轻轻放在了炕边。 裴祜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转身进入隔间。 卢月照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几许,回过神后,扯开棉布,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她很快钻进了棉被里,火炕的温热,透过身下的被褥,传递到了人的肌肤之中。 卢月照闭上双眼,听着不远处的水声,等待着他的归来。 烛火摇晃,男子修长的手指拂过女子娇柔的面庞。 在裴祜的灼灼目光之下,卢月照唇角笑容漾开,但并未睁开双眸。 下一瞬,她便落入他的怀抱。 一个吻,落在卢月照的唇角。 “梨儿。” “嗯。” “师父说……” 听出裴祜语气间的犹疑,卢月照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父说,过些时日,会有一批家中器具要做出。” 卢月照想了想,而后开口,“这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这意味着家中会有更多的进项,能够给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备好些东西。 裴祜点头,“只不过……是外乡的活儿,恐怕到时候要出门些时日,不能一直陪在你身侧。” 话音落,卢月照抱着裴祜的手臂往回收了收,二人紧紧相贴。 “这没什么,我如今都六个多月的身子了,早就坐稳了胎,你在外只管安心就是,我和爷爷,还有肚子里的宝宝,一起等你回来就好呀!” 裴祜低头,在她发间留下一吻,“我知晓,爷爷本来要在去岁年末就不再去私塾讲学的,为着我们的孩子,为了我们的小家,他才决定年后继续去私塾……我是你的夫君,是腹中孩儿的父亲,要为你们撑起一方天地。” “师父说,我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这批活儿,包括以后的,都会让我一人前去,所得酬劳他不会抽取分毫。” 裴祜顿了顿,继续说道:“爷爷辛劳了一辈子,趁着要照看你的空档,我外出后,就让爷爷和你一同在家中,爷爷早该颐养天年了。” 卢月照轻轻点头。 她从前不是没有提过要让祖父把私塾托付旁人,可是卢齐明说,如果不教书,让他一日一日地在这村中闲晃,他做不到。 “教书虽说累些,可是看着这些孩童们鲜活的面孔,以及对圣贤之学的求知若渴,我便什么疲累也不觉了。” 卢齐明是这样与她说的。 可是如今,卢月照是真的想要爷爷在家歇息,在这山下村落吟诗作画,与诗书为伴,以山水为友,等到她生产过后,还要带着他去游山玩水,或许,等有一日她攒够银钱,能够带着爷爷去往江南。 江南春色,落花时节,总是令人神往。 “好,我明日便和爷爷提。”卢月照说道,“爷爷会答应的。” 裴祜吻着卢月照泛红的耳垂,“梨儿的话,爷爷会听的。” 他尚未…… 而是在外缓缓摩挲。 而后渐急。 眼前白光闪过,一滴泪水从卢月照眼角滑落。 可裴祜还未停下,他捉住女子无力的双腿,将之蜷曲。 相触之处,无比黏腻。 近些时日来,白日里裴祜还是与从前一般,可夜里每次同房时,卢月照总觉得他好似与之前很是不一样。 他原本是那样温柔之人,以前只要她轻说一句“受不住了”,他便会速战速决,生怕累着她。 可…… 原来这样好的性子在这档子事上也会慢慢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身子重,一开始或许还能配合,甚至是主动相迎,可没多久卢月照便颤了又颤,没了力气,这时,总会有一双铁手将她禁锢,一次又一次地摆弄着她向她索取。 甚至……他总会留一盏烛台,借着昏暗的灯火观赏她似痛非痛的神情。 就如此刻。 而他,高高在上,从上至下,从内至外看着她。 裴祜的这般变化,卢月照很是不解,后来她想明白了,他早就不似从前那般青涩,食髓知味,便是如此。 忽然,卢月照开始隐隐低泣,裴祜停下,忧心问道:“梨儿……是疼了?” 还是那般温柔的语气,只不过喑哑得厉害。 明明他还是他呀,怎么会不大一样呢? 卢月照看着他沾染了欲暧的如玉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不疼……” 除去新婚初夜刚开始她有些不适,后来的每一次她都没有觉得疼,裴祜深爱她,前面铺垫很长,加上他总会温柔侍弄,所以卢月照反倒舒服至极。 第71章 她现今这般低声哭泣,就是因为太……,这是头一回她被他弄哭了。 得知卢月照未有不适后,裴祜立刻继续,甚至比方才更甚。 卢月照的眼泪在后半程就没断过。 “不行了……” “清明,不要了……” “求你……” …… “那里……要坏了……” 一片暖意里,尽是她的低声求饶。 而裴祜,只会更加。 清明他,变坏了…… 这是卢月照最终得出的结论。 其实,或许也怪不得裴祜会如此。 不论是卢月照的面容,还是她的这副身子,处处貌 美,姣好,娇艳欲滴。 加之她如今有了身孕,落在裴祜眼里,她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这事反倒更添滋味。 他不再青涩,而她又何尝不是? 裴祜只耐心等待着她生产过后,那时,他便可不似这般压抑自己。 届时,春意满园里,海棠经雨,其熟透果实,任人采撷。 “明早我去和爷爷说,你多睡会儿,不必早起。”裴祜在她的耳边说道。 第二日一早,卢月照还在睡梦中,裴祜将他们二人昨夜商量好之事告知了卢齐明,询问他的意思。 卢齐明点头,一口应下。 是时候该颐养天年,就等着乖曾孙出世喽! 可是,谁也没想到,就是在这日,卢齐明出事了。 第58章 午后,卢月照和往常一样,在东厢房的窗下坐在木凳上做着针线,孩子的衣裳已经做了一些,现今,她正在绣着一个虎头帽。 绣花针下,老虎的胡须有了雏形。 忽然,她不知为何心绪有些不宁,一个晃神,食指被针刺破,冒出了血珠。 卢月照赶忙将手中的虎头帽放在了桌旁,生怕血迹滴在了上面。 “梨儿——” 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她右手扶着肚子,左手撑着桌沿站起了身,向外面走去。 刚迈出屋门,一阵喧闹声从院外传来,越来越近。 卢月照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她攥紧了拳头,心下从未像此刻一般不安。 “梨儿,出事儿了!”陆家婶子满头大汗地跑进了院门,直奔卢月照身边。 “婶子,怎么了?” “梨儿,你一会儿可要稳住啊,你这......还怀着身子呢。” 卢月照追问的话还没说出口,她便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抬着一个架子进了院中,而上面躺着的就是她的祖父。 卢齐明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满是皱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随着众人移动的脚步而晃动。 脚下一软,卢月照险些跌倒在地,陆家婶子扶住了她的手臂。 “梨儿,你先别慌,我刚才问过他们几个了,举人老爷就是摔了一跤,现下是晕过去了,”陆家婶子赶忙说道,“对了,已经有人跑去请吕郎中了,你先安心。” 卢齐明被安置在了正房炕上,卢月照守在他的身边,眼眶红了一圈。 “爷爷......”她轻声唤着,可是,疼爱她的爷爷依旧毫无动静,并未睁开双眼。 院内又是一阵嘈杂,夹杂着许多人的声音,有男人,女人,有老人,还有孩童,一时间,小小的卢家院子立满了人。 “举人老爷这是怎么了?” “对啊,今早路过我家门口时还好好的,举人老爷还和我打招呼了呢。” “先生......先生醒醒......”私塾里跟着跑来的学童哭红了眼睛。 “我说乡亲们,你们都先回去吧,都在这儿围着也没用不是,还会挡着郎中进来的路,我守在这里就够了,大家伙儿就先回去吧,在家等着消息就是!”秀才齐良业招呼着人群。 他将私塾里的学童安顿好,让他们归家,这才匆忙赶来,只不过,学童们不放心年迈的先生,一路跟到了卢家。 “是啊,都别在这儿聚着了,先回去等消息,别啥忙都没帮上不说,还耽误了举人老爷。”陆家婶子一边推着人群前的几个人,一边说道。 人群渐渐散去,小院又恢复了宁静。 “齐秀才,爷爷他究竟是怎么......”卢月照声音哽咽,鼻尖哭得通红。 “唉!”齐良业叹气一声,“举人老爷趁着休息的空档,就是去拿茶杯的时候,一个不注意在台阶上摔倒了......然后就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这时,吕郎中赶到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裴祜。 “梨儿。”他唤着卢月照的小字,握紧了她的双手。 她在抖。 吕郎中仔细检查了一番,卢齐明身上并无摔倒磕碰留下的外伤,他开了一副药,裴祜煎好后,喂卢齐明喝下。 吕郎中等了几许,见卢齐明依旧没有反应,他皱着眉头为卢齐明施了针。 几针下去,卢齐明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吕郎中面露忧色,犹豫着开了口,“梨儿……” “郎中,您……直说就好。”卢月照揪紧了心。 “唉,举人老爷身上没病没灾的,就是年岁大了……这人啊年岁大多少,五脏六腑就跟着老多少,可能……就是一下子的事儿。”吕郎中说道。 卢月照看着昏迷不醒的祖父,泪水忍不住直流而下。 “郎中,那如今我们,就只能等着,是吗?”裴祜问道。 “是。” 送走吕郎中后,裴祜来到了卢月照身旁,与她一起,静静守在卢齐明身旁。 窗外光亮渐歇,灯花落了又开,夜色已深。 裴祜为卢月照披上了薄毯,她一直守到了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继续同她一起守在卢齐明身旁。 混沌之中,卢齐明依旧是在卢家的小院里,他坐在窗下温书,清风吹来,翻起了书角的一页,他拿起镇纸压住,透过窗棂,看向坐在梨树下的妻子。 她正低垂着双眸,为他缝制着一件新衣,青蓝色的衣料拂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妻子身旁,是满脸笑容,正在摘菜的母亲,她正准备着晚间饭食,尽自己所能,让有孕的儿媳吃好,至于她自己和她的儿子,对付对付也就罢了。 儿媳一家是她和儿子的救命恩人,没有亲家公和亲家母,他们娘儿俩,也会和儿子他爹一样,饿死在那场大旱里。 午后的暮春,日光正好,这样的日子太过平常,可是卢齐明宁愿在其中过上一生,不愿醒来。 可是,虚妄终究是虚妄,就像失去的,又怎会重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苍老的眼眸中一滴清泪流出,冲刷着尘封数年的过往。 他的手掌被人紧紧握住,卢齐明偏过头看去。 哦,是他的小梨儿啊。 “爷爷醒了。”裴祜眼里全是欣喜。 听到动静,卢月照猛然惊醒,“爷爷,你醒了!” 卢齐明点头,“是啊,我醒啦……梨儿,你怎么哭了?” 卢月照摇摇头,“没事了,爷爷你醒来就好,以后可不许和梨儿开这样的玩笑了。” 卢齐明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屋顶,眼眶中渐渐聚集了泪水,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闭上了双目,泪水流出。 经此一遭,有些事情是该告诉梨儿了,或许此时再不说出,以后也没机会了。 卢月照轻轻地为他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清明。” “我在。” “在火炕中间,从左至右第五块砖,你把它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裴祜起身,来到那块砖前,将之撬开。 里面藏着的,是一方小小的木盒,盒子的四角,已经掉了漆。 裴祜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将之递给了卢齐明。 见卢齐明想要起身,裴祜扶着他坐起,并在他身后垫了软枕。 卢月照有些诧异,她从来不知爷爷屋子火炕的砖石中,竟藏了这样一个物件。 “啪嗒”一声,锁扣被打开,卢齐明看向了里面的东西,同时,记忆再一次回到了十八年前。 “梨儿,你从前问我,你的父母是谁,我说,你的爹爹,我的儿子,是在十八年前的康王之乱中丧生,而我在寻到你之时,你的母亲也已去世,对吗?” 卢月照点头,可是此刻,她内心生出犹疑,难道,爷爷骗了她? “没错,我骗了你,你的生父不是我的儿子卢煜,至于你的母亲……那是十八年前……” 记忆再次涌现,卢齐明压下心头伤痛,继续开口: “煜儿和我不同,他一心想要从军,为了能够忠君报国,我拦不 住他,便遂了他的心愿。可是,康王骤然叛乱,叛军浩浩荡荡一路杀入京城……煜儿便是死在了叛军刀下。” “我一路向北,想要为我的儿子收尸,带着他返乡安葬,可是,我找啊找,甚至找到了他殒命的望独村,可是,连他的残尸都未寻到……” 第72章 望独村。 裴祜看向卢月照,二人想起了寻找周媛线索时,赵惠萍所居的望独村,那里一片怆然,曾经人群密布的村落,一夕之间,被叛军屠尽,甚至还残留着当年的斑斑血迹和箭矢刀枪。 “腊月的望独河边寒风刺骨,天气阴沉得厉害,明明就该下雪了,可偏偏,雪未曾落下。河面上的冰被打破,一具具尸体顺着水势而下,鲜血染红了半条河……腊月十五,满月映照河水,明明是该团圆的日子,我却失去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卢齐明满手鲜血,那是他翻找尸体,想要寻找儿子留下的痕迹,他浑浑噩噩,不知不觉来到了望独河边。 “我寻了一处尸体少些的河段,慢慢走了进去,想要在那一日结束性命,在地下,与我的父母妻儿团聚。” 冰冷刺骨的河水渐渐没过卢齐明单薄的身躯,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哀莫大于心死,不过如此。 “可是,忽然之间,我听到了声声婴孩的啼哭,像极了煜儿在我怀里哭泣的声音,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那哭声越来越近,我转过了身……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她匍匐在河岸边,她的怀里,是一个小小婴儿。” “老伯……老伯……” 女子声音虚弱至极,她的衣衫被撕碎,几不蔽体,暴露在外的肌肤有新伤正在流出鲜血,还有数不清的旧伤,已经结了痂。 “老伯……我求求你,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她还这么小,不能没命……” 见卢齐明依旧站在河水之中,突然,她将婴儿放在岸边地面上,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爬了起来,跪在地上给卢齐明磕头。 寂静无声的河岸边,她的额头磕在碎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老伯,我求求你,求你救救她,求你……求你……求你……” 字字泣血。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微弱,卢齐明看着眼前女子,心脏骤痛。 “那女子太过可怜,婴孩的哭声让我心碎,我终究没能继续走向河水深处,而是返回到了岸边,抱起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女子的脸上布满伤口,凌乱的发丝下,依稀可见姣好的面容。 她看着卢齐明怀中的婴孩,笑得令人动容。忽而,她抬起头,望向天空。 夜色之中,一轮满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河水之上,也照着河水中晕开的血红。 “今日是腊月十五,她刚好出生满一个月……她小字梨儿,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字……” 她喃喃自语着,抬手轻轻拨开了婴儿的襁褓,婴儿的怀里,有一方月白色手帕,再打开,里面是一枚莹润的羊脂玉佩。 “这块玉佩是他的父亲亲手所刻,上面刻着梨花……老伯我求求你救救她,把她带离此处,求你,抚养她长大……”女子神情激动,想要为这个小小婴孩找出一条生路。 卢齐明看向怀里的婴孩,她像是哭得没了力气,此刻闭着眼睛,气息微弱。 “姑娘,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带你逃离此处……” “老伯,我活不成了,”女子语气轻柔,平静,哪里像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我只求你,带她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她是从何而来。” 她依旧跪在地面上,重重地给卢齐明磕了个头。 “多谢老伯,我下辈子……报答你的恩情。” 她早已气息奄奄,忽然失了力,倒在了河岸边。 寒风阵阵,锥刺着她暴露在外的躯体,而她的背后,是一滩血迹。 卢齐明解开自己的外衫,递到了女子手边,想要为她寻求最后一衣遮蔽,全她最后尊严。 女子摇摇头,最后看向那襁褓中的婴孩,伴随着笑容的,是一滴清泪。 远处传来一阵嘈乱,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卢齐明回头,树林深处,是叛军高高燃起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夜色。 “快走……”女子拼着最后的力气说道。 卢齐明眼眶中泪水决堤,他将外衫紧紧裹在了婴孩的襁褓外,离开了此处。 “我抱回了那个婴孩,她小字梨儿,她是在满月之日出生,我也是在满月之夜成了她的爷爷……” “月照梨花。” “卢月照,是我为她取下的名字。” 第59章 言及此处,卢月照早已是满面泪水,抽泣不已。 她凭着爷爷的只言片语,试图拼凑出那个年轻女子的面容,可是,如何也拼凑不出。 什么样的刚烈和信念,支撑着她一个弱女子从叛军刀下将她安然无恙地护至平安,她不敢想她经历了何种,不敢想她最后葬身何处…… 裴祜红了眼眶,手臂支撑着卢月照的后背,给她力量和温暖。 “康王之乱平定后,我回到了望独河岸,想要寻找到那个女子,为她安葬,可是,没有她的踪迹。也是那时,我才知晓,原来叛军当时攻破了京城……” 卢月照低头,轻轻抚过丝帕之中的玉佩,她这时注意到,不仅玉佩上雕刻着梨花,就连那方月白色丝帕的角下,也有淡淡梨花,而花朵的一旁是娟秀的字迹,绣着两个字——梨儿。 玉佩是他生父亲手雕刻,那这方丝帕,是她生母所绣吗? 是那河岸边的女子,对吧。 卢月照小心翼翼将玉佩叠进丝帕间,随后紧贴着她的心口。 跳动的心脏穿越过十八年的斑驳,与她的父亲和母亲相连。 “爷爷,谢谢你。”卢月照哽咽着,握紧了卢齐明的手。 谢谢你将我当做亲生孙女抚养成人,谢谢你的陪伴呵护与多年心血。 谢谢你。 “小梨儿谢我做什么,是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没有你,我早就葬身在那冰冷的望独河中,这十八年的光景,是你带给我的,这十八年的欢喜,也是你给我的,有了你,我不再是孤身一人,这人世间,正因为有了小梨儿,我卢齐明才不是那孤家寡人,孤魂野鬼啊……”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人生的三大苦,卢齐明经历了透。在他心如死灰,想要了却性命时,是那襁褓中婴孩的声声啼哭,将他从奈何桥上唤回,于是,才有了后来这十八年。 人生至此,他已觉足够。 只是,让他重生的是那婴孩,如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那婴孩。 只不过,那婴孩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甚至成了亲,腹中有了自己的孩子。 也是他的乖曾孙。 “清明。”卢齐明唤道。 “爷爷我在。”裴祜握紧了卢齐明的另一只手。 “我要你起誓,发誓爱护梨儿和她腹中孩儿一生,若有变心,不得好死。”卢齐明看向裴祜,眼眶含泪。 裴祜伸出手指,指天起誓,字字坚定: “我清明今日起誓,一生一世爱护梨儿和她腹中孩儿,此生只她一人,若有违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好,好……”卢齐明忽然失了力气,瘫倒在了床铺之上。 “梨儿,我走之后,私塾授课托付给齐秀才,如果可以,再寻一位先生为孩子们授课,告诉孩子们,无论何时,学问不可废,要铭记圣贤之道,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之人。” “爷爷,你别说这样的话……”卢月照泣不成声。 “梨儿别哭,听我说完……李康泰之流是睚眦必报的小人,我虽说请得章晋压了他一时,可是章晋已去,我怕他有一日会挟私报复,到时候,恐不能善罢甘休,你记得,若有真有那一日,可进京去寻我的学生张庄敬,他为人公直,且在刑部任职,求他帮你。” 张庄敬,县太爷的侄子,刑部员外郎,也是卢齐明曾经属意的孙女婿人选。 “虽说是我去信一封回拒了你们的婚事,可我知晓,庄敬不是那等小人,你们二人虽无缘成为夫妻,可是他也不会因此看着你落难而自己袖手旁观。” “最后若是实在别无他法,清明,你要带着梨儿和孩子远走高飞,为他们寻求一处庇护之所,护他们一世安定。” “爷爷,清明记住了。”裴祜回道。 交待完心中牵挂之事,卢齐明心中归于安定,他转过头,看向落泪的孙女,缓缓抬起手,为卢月照擦去了眼下泪水。 “梨儿,爷爷没事……人这一生短暂得很,我能活到如今这八十三岁,已然是再难得不过,没什么遗憾了,只是……” 他看向了卢月照高高隆起的腹部,“只是,爷爷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我的乖曾孙出生了……” 卢月照摇头,哭得说不出话。 “爷爷,会的,孩子还等着出生之后由您来取名字呢。”裴祜眼中含泪。 卢齐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人生在世,不过忽然……叹驹中隙,石中火,梦中身[1]……” “梨儿,别哭,答应爷爷……别哭……” 那晚过后,卢齐明睡了许久。 第73章 裴祜和卢月照日日夜夜守在床前,给卢齐明喂着汤药和粥。 一开始,卢齐明根本吃不下去,可是几日过去,慢慢地,他能吃进去一些。 甚至十几日后,能下床行走。 按着习俗,孕妇不能去坟前。 于是,卢齐明让裴祜陪同去了祖坟一趟。 那里躺着的是他的亲人。 只不过,映秀啊,对不起,我没能找回煜儿的尸身,没能照顾好我们唯一的孩子。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到时,我再好好向你赔罪。 二月初一晚,和往常一样,卢齐明喝了一碗粥,还吃了些菜,他跟裴祜说,他想吃东坡肉。 午夜,卢齐明睡去,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醒来。 停灵七日后,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着卢家祖坟所在的山头而去。 举人,这天下有多少举人,又有多少高出举人的身份,可是,就是这个小小的举人卢齐明一朝身死,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到了这东庄村,只为送他最后一程。 人人都说,这是卢举人一生行善积下的福分,才能以八十三岁高龄,无病无灾的,在睡梦之中安详去世,这是喜丧。 卢齐明生前帮助之人,还有他的学生,能赶来的都来了,县太爷也是卢举人的学生,就在送葬的队伍之中,哭得伤痛。 按着当地习俗,孕妇是不能上坟的,但是卢月照坚持要送卢齐明最后一程。 她和裴祜披麻戴孝,为卢齐明扶灵。 将卢齐明安葬后,竟下了雪,二月初的北方,依旧凌冽,此间,一片素白。 少时卢月照跟着卢齐明读书,曾学到西晋李密的一篇《陈情表》。 那时的卢月照不明白,为何爷爷在为她讲述这篇古文时,会在不经意间红了眼眶。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时至今日,卢月照切身感受到了卢齐明当时的所思所想。 可她,再也没有爷爷了。 * 雪已停。 檐下的雪水化了一日,到了晚间才渐渐停息。 卢月照这几日坐在窗下,依旧为腹中孩儿绣着虎头帽,只是,总是会出神。 安葬卢齐明后,她在坟前伤恸不已,如何都不肯离去,直至最后哭晕了过去,是裴祜将她抱回。回来后的这些日子,她却没有留过一滴眼泪。 可就在方才,她在整理桌上的文稿时,看到了卢齐明留下的批注。 那熟悉的字迹,刺痛着她的双眼,一时间从前的记忆纷至沓来,泪水直下。 裴祜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情绪减去,卢月照的脸上沾满泪痕。 裴祜打了一盆热水,用浸泡过的巾帕为卢月照擦脸。 也是在这时,卢月照注意到了他手上的冻疮。 “是不是很疼。”卢月照捧着他的手,轻轻吹着气,刚刚哭过,眼下她的嗓音还有些喑哑。 裴祜摇头,“不妨事,这点小伤,哪里会疼。” 什么小伤,五六处冻疮在他的手背指尖,大大小小的口子,一片鲜红。 卢月照低头,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手背,避开了伤口,然后,指腹轻触,为他上着冻伤药。 裴祜看着眼前神情温柔的女子,心中酸楚。 爷爷去世不久,梨儿又有着七个多月的身孕,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提出在这时离家,外出做工的。 可是,若是不离家,那么他们哪里会有进项? 孩子快出生了,他要早做打算才是,这时候多赚些,等到梨儿临盆之际,才能好好陪在她和孩子身边。 可是,他该如何开口,他怎么开口? “我记得,之前你和我说过,要去外乡做一批活儿,是不是快了?”卢月照好似一眼读懂了他的犹豫与不忍,主动开了口。 “师父说,就在这两日了。”裴祜说道。 卢月照将药瓶重新放回木盒,“大概要去多久呢?” “最少半月。” 卢月照点头,“也不是很久嘛......你这次是要去哪里呢?只你一人是吗?” “要去常宁乡,师父这次不会和我一起了,但是他说那边有他的熟人,会照应我。” 常宁乡,在东乡的西北边,两乡的交界处是卢月照遇到裴祜的云歇山。同时,常宁乡也是整个庆虞县最富庶的乡,那里是整个县界最四通八会之地,堪称庆虞县的枢纽,人口密布,聚集四方之客,也只有县城比之繁华了。 卢月照抱住了裴祜的腰身,发顶蹭在他的脖颈间。 她忽然伸手探进了他的衣襟,在触碰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时,轻轻捏了一下。 “一定把平安符收好,早去早回,我和孩子在家等你回来。”她说道。 这枚平安符,是正月初一那日,他们和卢齐明在庙中求的其中一个。 卢月照和裴祜一人一个,连带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也有一个,卢齐明的那枚被放进了他棺材里。 卢月照相信,这枚平安符,会一直护得家人平安,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 “好……梨儿,等我回来。” 一个吻,落在了卢月照的发间。 温柔,缱绻。 两日后,卢月照把裴祜送到了村口。 裴祜紧紧地抱着她。 临走前,他为她紧了紧风帽,而后转身。 卢月照在村口望了许久,裴祜的马车早就看不见了,可她还是久久未曾离开,直到陆家婶子来接她回去。 脸上一片冰凉,卢月照伸手一摸,不知何时,泪水沾染。 清明。 我等你回来。 第60章 常宁乡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过路人来往不断。庆虞县的这一枢纽之地带给当地人数不尽的商机,当然,此处也鱼龙混杂,有不少偷鸡摸狗之人带来些乱子,甚至有时还会招来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强盗。 做生意嘛,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必然会有风险,于是,这些偶尔的不平静并不会让经由常宁乡的商人有所犹豫。 一处繁华的街道旁,是一处高门大户,这样的人家在别处或许寥寥无几,可是在此处,那便是稀松平常。 这家主人廖员外正站在三进院中的一处偏房前,验收着他请来的木匠新打出的家具。 他围着这批家具转了两圈,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出乎他意料的是,曾木匠的关门弟子并没有砸了他师父几十年的招牌。 两个圆角柜,三个官皮箱,四个翘头案,五个盆架,六把圈椅,七个梅花墩,整整二十七个,就在这短短十三日半全都做了出来,丝毫没有因为速度快而有一点瑕疵,现今已经上好了漆,就等晾干之后,就能把家中那批旧家具换下了。 第一次见到裴祜时,廖员外还有些怀疑,怎么曾木匠这次只让一个小年轻“单刀赴会”呢?而且还是个长相俊美的,怕不是中看不中用吧。 可事实证明,他怀疑谁,都不能怀疑曾木匠的眼光,这十里八乡第一木匠的招牌在曾榆曾木匠家中几代都没有落于旁人,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关门弟子给辱没了门楣。 “富贵啊,赶紧的,给清明小 哥续上茶水,让他暖一暖身子,这天儿还怪冷的嘞!“廖员外招呼着一旁的小厮。 小厮手脚麻利,赶忙小跑着提来一壶热茶,给裴祜添满了杯。 “木匠请喝。”小厮说道。 “多谢员外。”裴祜接过茶杯,吹了两三下下,然后饮尽。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正中的日头,“员外,若是查验过再没问题,我便告辞了。” 廖员外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还竖起了大拇指,“没问题,没问题,一点儿瑕疵没有,真不愧是曾木匠的高徒啊!” 随后,廖员外将荷包递给了裴祜,“这里面是之前说好的十五两银子,还有些碎银子,总共大概十七八两,权当是我的一点子心意,还望不要嫌弃。” 裴祜双手接过荷包,向着廖员外拱了拱手,“多谢员外照料,清明不胜感激!” “嗐,我和曾木匠那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再说了,这是你应得的,以后我家若是再有活儿,我还寻你!”廖员外笑道。 他将裴祜送至门外,二人挥手告别。 裴祜捏了捏心口的平安符,又将荷包放进了怀里,他脸上带着笑,加快脚步来到了马车前,将家伙事儿放好后,迫不及待上了马车。 他要赶快回家去。 “驾——” 身边街景不断变换,他渐渐远离了此间喧闹。 马车从大路上转了个弯,跑在了乡间小路上。没有了人群阻碍,马儿是彻底撒开了腿。 耳边是风声呼啸,二月底的空气依旧寒凉,风打在人脸上,有些疼。 可裴祜感受不到,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见到梨儿,他的梨儿。 可是,突然之间,他转过头,望向了身后远处。 第74章 尘土飞扬之中,夹杂着马蹄阵阵,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他也看清了来人。 那是一群蒙着面骑着马的人,从穿着打扮来看,像是一伙强盗,他们来势汹汹,足足有三四十人。 裴祜皱紧了眉头,捂紧了怀中的荷包,以及之旁的那枚小小平安符。 “驾——” 裴祜压下心中隐隐不安,握紧了缰绳,鞭子抽打在马腹,加快了速度。 可是,马车如何能跑得过马匹,况且,那还是上等的战马。 等等,战马? 裴祜拧着眉心,强盗怎么会身骑战马? 还有,他怎么会认出那些马匹是战马呢? 此间情形已经由不得他继续想下去了,因为,那伙强盗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截停了他的马车。 “头儿,是他嘛?” 为首之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后是一幅画像,他看了一眼画像,又抬头仔细打量一番眼前男子。 “是他!快一年了,老子日日夜夜看着这幅画像,他的模样早就刻在老子心里了,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来,兄弟们,上!拿下他的人头,回去找上面领赏去!” 领头之人一声令下,一时间刀影阵阵,全都向着裴祜身上砍去。 所有人都以为裴祜马上就会被剁成肉酱,甚至连他也这么认为。 可是,众人非但没有伤他分毫,他已然跃上了马车顶,甚至还抢过了为首之人手中的刀! “强盗”们面面相觑。 “他娘的!给老子上!” 有些英勇的喽啰也跃上了马车顶,可是很快就被裴祜砍伤打了下来,重重摔在地面。 “给老子拆了他的马车!” “是!” 下一刻,裴祜脚下一空,落下马车。刀光剑影之下,他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 为首之人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 到手之人,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裴祜!” 裴祜身形一顿。 这两个字像一记惊雷,狠狠砸在他的心间。 裴祜? 好熟悉的字眼。 是他自己吗? 他叫做裴祜? 体内深处,有什么东西突然向上,冲破了重重坚硬阻碍,直达他的脑海。 “砰——” 黑压压几十人,一齐看向声响发出的方向。 那是铁器砸骨头发出的声音。 为首之人黑色的面罩之下,是一抹得逞的笑容。 就在他喊出裴祜姓名的那一刻,他捕捉到了裴祜的犹豫,将手中的铁链扔出,尖端的铁球,狠狠砸向了裴祜的脑后。 “梨儿……” 一口鲜血从裴祜的口中喷涌而出,他望着远处回家的方向,喃喃了两个字。 “咣当”一声,裴祜手中紧握的刀掉落在地,而他倒下的身躯瞬间被周围黑影淹没。 为首之人坐于马匹之上,捧腹大笑。 “什么裴祜,什么狗屁太子,不过尔尔!哦对了,他早在一年前就是先太子了,多活了一年是他命大,今日,爷爷我就让这狗屁先太子彻彻底底去见阎王!” 他身旁的喽啰见状,也跟着大笑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周围树丛中七八个人悄悄摸了过来。 “唔——” 裴祜身边最外围的一人就这样被抹了脖子,甚至来不及呼救。 下一刻,又是四五人倒下。 “强盗”们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了。 “他奶奶的,哪来的不知好歹的东西,给我杀!” 为首之人挥了挥手,喽啰们瞬间围住了偷袭之人。 谁都没把这七八人放在眼里,可是,就是这七八个人,一路杀进重围。 “殿下!”于元忠抱着裴祜布满鲜血的头,泪水夺眶而出。 “你们三个开路,剩下四人断后,拼死也要带殿下回京!” “是!” 伴随着惨叫声,残肢断臂从人群中被抛出,这一条乡间小路血迹流了一地,像极了炼狱。 于元忠等人,是裴祜的心腹部下,也是精挑细选,经过重重沙场历练的猛士,面对五倍于己的敌人,目中没有丝毫惧色,生生杀出一条路来! 于元忠背着裴祜上了马,向着树林深处奔去。 只不过,一行八人只剩下了四人,还有四人,折损在了敌手。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怒吼和马蹄踏地的震天巨响,于元忠咬着牙,对着身边手下交待了两句,四人连带着裴祜,总共五人藏匿于林间,很快,分成了两路,向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强盗”们在岔路口犹疑了几许,也分成两路追赶而去。 尘土飞扬,惊起林中一片鸟声。 很快,马蹄声渐远,树林里又归于宁静。 于元忠从树洞中探出身体,提着刀,身形敏捷,把四散在周围,寻找着他们踪迹的七八个喽啰割了喉。 随后,他再次返回树洞,背起裴祜,奔向了来时之路,找到隐藏的马匹,上了路。 三日后,裴祜在一处医馆内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眸中哪里还有从前清润,只有一片深邃,好似林中古井,风动无波。 “殿下,您终于醒了……”豆大的泪珠从于元忠眼角落下,他这个彪形大汉,一时间哭泣得面目扭曲。 “嗯。” 裴祜偏过头,看向了正擦着眼泪的于元忠。 他的亲信。 “元恪呢?”裴祜问道。 “哥哥他……”于元忠哭得更厉害,“他没了,就在一年前。” 一年前,北戎之乱,太子裴祜领兵平乱,大胜。 但就在先行回京的途中,被一伙来历不明之人截杀,太子部下几乎全部身死,同时,原本被俘虏后囚于军营的北戎三王子被人劫走。 世人只知太子裴祜身死,只剩残尸,孝章帝骤闻爱子死讯,吐血驾崩,遗诏庶长子,也就是去年在位不久也驾崩的孝怀帝继位。 可是,没人知晓,裴祜被卢月照在云歇山清云观所救,还将他带回了东庄村。 更鲜有人知晓, 那具被带回京城的残尸,根本不是裴祜,而是为了掩护裴祜,而与他交换衣物的太子部下。 于元恪带着昏迷不醒的裴祜藏匿于云歇山,于元忠带着剩余的人往相反方向跑去,引开追兵。 没错,当初云歇山附近曾有一伙强盗出没,只杀壮丁,他们就是追杀于元恪和裴祜之人。 为了将追来的这路扮作强盗之人引离云歇山,于元恪将裴祜藏匿于清云观桌台之下后,孤身一人下山,而后被杀害。 “属下重伤昏迷之后被一处农户救下,能走动之后便一路向东,想要寻找殿下和哥哥的踪迹,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属下怕打草惊蛇,于是秘密回京,禀报太皇太后,娘娘得知殿下可能还活着,秘令我等带人寻找殿下踪迹。可是,只有哥哥知晓殿下身处何处,将近一年来,属下一直暗中搜索,直到一月前,在常宁乡附近找寻到了哥哥的尸骨,这才缩小了范围。没想到,那伙人也发现了殿下的踪迹,这才……” 殿下这才被那伙人给伤了脑袋。 “属下实在没办法,我们只有八个人,陈宇带着其他人尚在别处,一时之间无法赶到,而那伙人足足有三四十,我只能让其中一人换上殿下穿的棉衣,而我则独自带着殿下逃出,找到了一间医馆为殿下治头上的伤。” 有了于元忠的描述,裴祜接续上了那尸山血海,重伤昏迷之后的事情。 “太皇太后?是母后吗?”裴祜问道。 于元忠忽然心下一惊,抖着声音开口,“是,皇后娘娘在皇上驾崩后,成了太后,后来,大殿下继位,可是没几个月也驾崩了,如今是大殿下的幼子在位,娘娘自然而然就成了太皇太后……” 于元忠一口气说完,然后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去看裴祜的表情。 一年,仅仅一年,殿下不在京城的这一年,疼爱他的皇父去世,殿下原本就是太子,不仅唾手可得的皇位没了,更可笑的是,如今坐在那龙椅之上的,是一个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 殿下焉能不痛? 反正若是换作是他,他就要被气死了! 裴祜闭上了眼,心中一片浪涛汹涌。 “不过,殿下,”于元忠实在好奇,“这一年,您去哪儿了?” 是啊,这一年来,他去哪儿了? 裴祜问着自己,可是,没有答案。 他记起了所有,唯独忘了一人,那个救他性命,与他在山间乡野相爱之人。 那个还怀着他骨血的卢家月照。 他的梨儿。 第61章 裴祜摇头,“我不知晓……” 脑中一片空白。 于元忠面露忧虑,“郎中说,殿下这是被砸伤了头,可能会对记忆有损,不过,或许哪天就能记起来了,殿下不必担忧。” 裴祜看向窗外,那里有两只燕飞过。 第75章 “此次只有你一人活着?”他问道。 “不,门外还守着池行,属下已经发了信号,别处搜寻殿下之人很快就会赶来,而且,已经飞鸽传书回京,相信太皇太后知晓后,很快就会派人前来。” 裴祜默了一瞬,视线转回。 “回京。” 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有些冰冷。 一辆马车低调驶出,飞快行进在常宁乡的路间。 裴祜紧闭双眼,端坐在马车内。 忽然,一阵颠簸,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 他缓缓睁开了双眸。 “发生何事?”于元忠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大人,无事,就是一个小娘子突然从路中跑出,她……” “她怎么了?”于元忠继续问道,碍于角度,他这边并未看到那女子的容貌。 “她怀着身孕,摔在了路边,好像磕到了头,晕倒了。” “受伤了吗?”于元忠问道。 “……看不出。” “殿下?”于元忠询问着裴祜。 “留个人,找大夫好生照看,等她无事之后再行返回。” 裴祜吩咐完之后,再一次阖上了眼眸。 “池行,那就你留下。”于元忠开口。 “属下遵命!” 马车再次启动,车内之人,自始至终没有掀开车帘,向外看一眼。 两个时辰过去后,卢月照悠悠转醒,她看着周围陌生的场景,有些发怔。 这是哪里? 是一个……医馆。 “小娘子你醒啦!大夫,快来看看。”池行见卢月照醒来,心下松了半口气,赶忙跑出去叫人。 医馆大夫掀帘进入,为卢月照把脉,随后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嘶—— 有些疼。 卢月照这才知晓,自己的脑后受了伤,好像鼓了一个包。 她眨了眨眼睛,仔细回想着,可最终还是不知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小小的医馆。 “她身上除了头上的伤,其他确实没什么了,腹中孩儿也很好……对了,你还记得你是谁,家住哪里吗?”医馆大夫询问。 “我名唤卢月照,家住东乡的东庄村。”卢月照回道,然后看向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何时有了身孕呢? 大夫点点头,继续追问:“那你还记得你为何会来到这常宁乡吗?” 卢月照轻拧了一下眉心,而后摇了摇头。 常宁乡,距离她的家乡东乡的东庄村有着挺长一段路。 那她跑来作甚? “看样子,她还是损失了些记忆。”大夫对着池行说道。 池行看着卢月照迷蒙的双眼,有些头疼。 唉,也是奇了怪了,这样一个貌美的小娘子,还有着八个月的身孕,怎么就突然从小路中出现了呢? 他记得,那时她的神色有些急切,脸上好似还有泪痕。 她着急,他在外面驾着马车也着急回京,就这样,马车险些撞到了她,还好他及时拉住了缰绳,可是这位小娘子还是受了惊吓,一个没站稳,摔倒在了路边,偏偏那里有块大石头,然后就…… 这位小娘子也怪点背的。 不过,她的丈夫呢?怎么能让大着肚子的妻子独自一人外出呢? 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吧! “大夫,请问有没有什么药开给她呢?”池行问道。 “她这还有身孕呢,最好还是不要喝药,再说,确实没什么药能开,她的记忆何时能完全恢复我也不好说,可能明天,可能一月,也可能一年,不过呢,也不是很严重,只要好好休养,总有一日会好的。” 池行点头,心中有了数。 然后,他雇了一辆马车,将卢月照扶上后,池行给了车夫五两银子,叮嘱他一定将卢月照好生送回家。 车夫双手捧着银子,笑开了花,“您放心,保管好生给送回去!” 马车缓缓启动,车夫经验十足,很平稳。 临走前,池行往马车里塞了一张银票,那是一百两的票面。 卢月照掀开窗边的帘子,看向后方的池行,他拱了拱手,一脸歉意。 卢月照轻叹了一声,明明自己也不小心,结果倒是收了人家的银票。 或许,他也不在乎这些钱财吧。 回到东庄村后,卢月照在家门口见到了陆家婶子还有曾木匠,还有另一个生脸面的人。 那人怀里捧着一个包袱,带着血。 曾木匠看着包袱眼泪直流,陆家婶子则哽咽不已,见卢月照回来,赶忙拉住了她的手。 那个脸生的男人告诉了卢月照,她的丈夫死了,是被一伙强盗给杀的,而且,那个破庙被强盗给烧了,里面有很多具尸体,基本都烧成灰了。 他进去扒拉了一顿尸体,才从下面找出了半件染血的衣衫,是她丈夫的。 卢月照打开包袱,里面除了残衣,还有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已经被烧掉了一个角,旁边,还有一个荷包,里面是十八两银子。 曾木匠说,那个脸 生的人是他的熟人,就是通过他让她的丈夫去常宁乡做活儿的,结果没想到…… 曾木匠很心痛,他说他很后悔,后悔不该让清明一个人过去。 清明。 是她丈夫的名字吗? 卢月照心中疑惑。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陆家婶子告诉了她许多许多事。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有关清明的。 可她很快发现,那个人仿佛从她的记忆中剔除,她记得所有人,所有事,唯独忘记了他,还有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 同时,她也知晓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常宁乡,因为那时候她听说清明出事了,她很着急,根本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于是,她自己一个人拦了辆马车就跑去了常宁乡。 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清明死了。 “梨儿,你真的忘了清明了吗?”陆家婶子问道。 这个问题是她最近问得最多的,可是,每次她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回答。 卢月照摇摇头。 “唉!”陆家婶子重重地叹息一声,继续摘菜。 算了,她也不再纠结于让她记起清明了,人都没了,记起来有什么用,只会让梨儿伤心欲绝。 只是,可怜了梨儿,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了。 同时间,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先太子,回宫了。 太皇太后徐氏撑着床榻半坐起身,姣好妍丽的脸庞上,此刻有些病态的苍白。 自从丈夫孝章帝驾崩,养子太子裴祜身故后,这一年来,她原本就病弱的身子就更加不好,缠绵病榻,汤药不断。 裴祜绕过漆屏风,在见到徐氏的那一刻,红了眼眶。 “母亲……我回来了。”他跪在了徐氏床前,哽咽道。 徐氏身旁的欣枝姑姑擦干眼泪,赶忙扶着徐氏靠坐在床榻上。 徐氏缓缓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裴祜的脸侧,同时,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下。 “你父皇他……不顾群臣阻拦去看你那……拼都拼不起来的残尸,当场就吐了血。他不信你就这样死在乱刀之下,他说他对不起你的生母,没能护好你,他说……他要等你回来……你父皇他死不瞑目。祜儿,这一年,你去哪儿了?” 裴祜摇了摇头,眼眶里集了泪。 是啊,这一年来,他去哪儿了。 “母亲……祜儿如今回来了,回来看您……还有父皇……是儿臣不孝。” 徐氏将半个身子探出床榻,紧紧抱住了裴祜,好像他还是那个声声唤她“母亲”的孩子。 “没事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徐氏哭得伤心。 失而复得,死而复生。 真好,真好。 徐氏想着。 一个时辰后,裴祜离开了太皇太后的寿宁宫。 这时,就在寿宁宫不远处的一个墙角,太后郑氏藏在红墙阴影之下,哭得不能自已,她用丝帕紧紧地捂着自己,尽力不让自己出声。 无声的痛哭,无声的心碎,还有无声的欢喜。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郑氏望着裴祜离去的背影,捂着心口,久久未曾离开。 此时,千里之外的东庄村,卢月照在祖坟之前默立。 就在刚才,村民帮她给裴祜立了个衣冠冢。 将近九个月的身孕,她甚至蹲不下去,还是陆家婶子扶着,她才能将那件染血的残衣,和那枚残破的平安符,放进棺内。 黄土被一锹锹填入,将一个人的过往埋葬。 至少,在卢月照的记忆里,这个人仿佛从未来过。 她抬手将碑头上沾染的尘土擦净,“清明”二字,又重归洁净。 “他们和我说了许多和你的事,可我还是没能记起来……” 她应当是爱他的吧,要不,怎么会嫁给了他呢? 第76章 那他呢? 应当……也是爱自己的吧。 卢月照有些不确定了。 可是,为何此刻心脏处会这般疼痛呢? 爷爷,你是知晓为何的,对吗? 卢月照看向了不远处卢齐明的坟冢,也在此间静默。 “会想起来的。” 她喃喃着。 眼下一片湿润,不知不觉,泪水沾染。 茫茫天地之间,清风万里。 悠悠苍山之中,一人独立。 唯有坟茔相伴。 东庄村里,卢家下院的井水映照了一树枯枝。 涟漪起,枯枝逢春。 春又来。 第62章 昌化元年春,先太子裴祜“死而复生”,尊为乾王,后奉太皇太后懿旨,监国摄政,辅佐幼帝。 乾王摄政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揪出康王余孽,由那批在庆虞县截杀他的所谓“强盗”身骑的战马,顺藤摸瓜查出了兵部太仆寺寺丞,负责牧养军马的朱连广。 朱连广乃康王隐藏多年的心腹,当年康王之乱平定后,孝章帝下令夷康王三族,为了给旧主报仇,朱连广便盯上了孝章帝最出色的儿子,大魏的储君。 他在裴祜平北戎大胜后,联合北戎副将伏击了裴祜和他的部下,同时,在军营之中的北戎三王子也被劫走,至此,裴祜失踪,先帝驾崩。 裴祜查清真相后,以通敌叛国之罪株连朱连广等一干人等,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又是一年暮春,暖风吹雨,满地飞花。 卢月照在哄下旂儿之后,轻轻阖上了门,来到周媛身旁坐下。 刚满月不久的奶娃娃,小小的脑袋上戴着卢月照之前绣好的虎头帽,粉雕玉琢,饿了就吃,吃了就睡,也不闹人。 “旂儿睡下啦?”周媛问道。 卢月照点头,眉眼间尽是温柔,她坐在周媛身旁,帮着摘菜。 卢月照已经在周媛和马大娘家住了两日了,她早就盘算着要来北同村看望她们,一出月子两三日她就上了路。 之前,周媛在信上提到,她现在住的小院距离集市不远,附近有一间小书肆,她时常去那里买话本读,后来,那位老者年岁大了没有太多精力,就把书肆售出了,周媛知晓后,就接手了这间书肆,如今她每天晨起乐呵呵地出门,傍晚时再乐呵呵地回来,因着这次卢月照带着旂儿来,她还关了两日门,她俩待在一处说着话,马大娘帮忙看着旂儿,好久没有这般随性了。 到了在北同村的第三日,恰逢这里的大集,周媛开了书肆的门,马大娘在家里照看着吃饱熟睡的旂儿,卢月照则挎了一个篮子出了门,顺着马大娘手指的方向去赶集。 其实这路也不用怎么指,因为走过两三个岔路口后,人群就渐渐密集了起来,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按理说,应该是卢月照在家看着孩子,马大娘出门赶集最方便,可是卢月照实在是想凑个热闹,她在东庄村坐月子时被陆家婶子看得紧,她就没怎么出过卢家的院子,好容易出了月子来到了这西北方的北同村,可要出门体验感受当地的人情味儿。 两刻钟后,卢月照来到了集市之中,她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站在原地抚了抚额,一时之间不知晓该往哪个方向去走。 那便先往人少的地方去吧。 她身量纤纤,钻过人声鼎沸的人群缝隙,来到了一个小摊前,此处一位老妪正卖着菜,因着摊位相比其他菜农来说小了很多,摊位上菜的种类自然也比不过人家,因此,来她这里买菜的人也少了些。 卢月照把篮子放在地面上,蹲在摊位前,仔细看着上面的菜。 地面上铺了一块麻布,不是很大,但却收拾得很干净,都已经到了临近傍晚,可青菜依旧绿油油的,很新鲜。 “小姑娘,想要什么呀?”老妪行动不是很方便,可还是蹲了下来,“你想要做啥菜呢?” 卢月照想了想,笑着回道,” 婆婆,每样都来些吧,我回去看着用就好啦!” 老妪知晓她是想帮衬自己,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哎呦,虽说我这老婆子支的这个摊子不大,可也是有个七八样菜的,眼看着天儿慢慢热了,这菜啊就是吃个新鲜,要是买太多也没用不是。这样,你告诉我,你想做啥菜我给你配点儿就是。” 卢月照想了想,“我记得家中还剩了一大块猪肉,还有一小块牛肉。” “那就这样,我给你少装些茄子和青椒,你可以做肉末茄子和青椒炒牛肉。” “行!那还劳烦婆婆再装些小葱,大蒜,辣椒,生姜,还有小油菜,家里没剩多少了。” “好嘞!” 周媛今早还买了一块豆腐,今晚加上小葱和辣椒,正好再来一道麻婆豆腐,再炒个小油菜,足够了。 付过钱后,卢月照提着篮子离开了摊位,临走时,老妪给她往篮子里塞了一把大蒜,她拗不过老妪,也就收下了。 穿过一座桥后,人群忽然又比刚才多了些,这下好了,她都不用自己走了,是被人流给推着走的,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空隙,才转进了一个小路里,那里也有人在摆摊,只不过,人少了太多。 她买了三瓶玉梨春露,想着晚间可以和周媛母女一同品尝。 然后,又拐进了一条小路,来到了另一个摊位前,那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绣品,很是精致。 卢月照一眼就看中了那双小小的虎头鞋,她捧在手里爱不释手,觉得这双鞋和她给旂儿绣的虎头帽很是相配,只不过,她就没有人家这般精致的手艺了。 她果断买下。 回去还能仔细看看,也好好学学。 逛得差不多了,可是外边大路上还是乌泱乌泱的人群,卢月照思忖了一瞬,问了问身旁之人路,选择从小路回周媛家。 反正天色还早。 枝叶掩映,一抹倩影渐渐离开了此间纷闹。 卢月照顺着乡间小路慢慢走着,沿路风景变化,她的心情也无比舒适。 拐过一条岔路口后,她的身影渐渐被青翠遮掩。 卢月照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咦,是这条路吗? 她向前看了看,又回想着刚才路人的话。 是要穿过这条山间小路来着。 于是,她抬起脚步,顺着山路,向着半山腰走去。 “啪嗒”。 一滴水珠落在她的额间,抬头看去,原来是天边飘起了小雨。 她加快了脚步,甚至小跑了起来,可是,雨来得匆匆,下得也匆匆,隐隐地,还传来了雷声。 眼前起了雾,卢月照叹息一声。 雨天,还打着雷,就这样的山间跑着,雷不劈她劈谁? 她抬手擦去眼前雨水,看向不远处。 翠绿的枝叶鲜嫩欲滴,几点繁花处,似乎掩映着一个山洞。 不再犹豫,卢月照抱紧篮子,向着那边跑去。 呼—— 进了山洞口后,她呼了一口气,方才跑得急,此刻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不过呢,有了这个小小山洞的遮挡,她的心慢慢静了下来,虽说衣裳淋湿了大半,不过,好在篮子里的酒和菜不怕雨淋。 而且她早就把买给旂儿的虎头鞋装进了袖口。 卢月照立在洞口前,静静看着山雨来,只不过没有风满楼,而是湿润的风夹杂着绿草花香,满是芬芳。 她闭上了双眼,轻轻嗅着。 可是,她还是希望雨能快些停,要不周媛和马大娘该急了。 还有旂儿。 可是,忽然之间,她睁开了双眸,连带着眉心微蹙。 这是什么味道? 除却雨水湿风,绿树芳华外,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她犹豫了一瞬,可还是抬脚走出了山洞,顺着味道飘来的地方看去。 雨水流淌在山间土路上,可是,那里分明还有一抹淡红。 像是……血迹。 卢月照心跳瞬时如鼓,她皱起了眉头,下意识抓紧自己的衣角。 理智告诉她,或许有危险,可是,她还是向着那边走去。 若是一条性命呢? 拨开层层叠叠的草丛后,卢月照惊愣在了原地。 草丛覆盖的树干底部靠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雨水沾湿了他的发丝,略显凌乱,看不清面容,而他的右腹处缠着白布,有血迹浸出。 卢月照伸出右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 她抬头看天,这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甚至还比方才大些。 卢月照咬了咬牙,走近了他。 甚至连她都不知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能把这样一个高大的男子拖进了山洞。 抬手擦拭额头,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 呼吸还未平复,她就蹲下身查看年轻男子的状况。 她轻轻拨开他脸上的发丝,如玉的容颜显现。 有些苍白,可是依旧是风华无双,就像被泉水沁过的白玉,更显莹润。 第77章 而她的心跳似乎空了一拍。 不过很快,她便定下了心神,还笑了笑自己。 何时,她也成了以貌取人者了。 只是,他右腰处的伤口…… 卢月照叹气一声,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想要替他换下被血水和雨水脏污的白巾。 可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之时,裴祜陡然睁开了双眸。 卢月照也注意到了,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唇角带了笑。 人醒了就好。 可是,她脸上的欣喜还未完全展开,下一瞬,那抹笑就僵在了脸上。 刀锋冰冷,此刻,正抵在她的脖间,而她的双手被他死死扣住,一丝一毫动弹不得。 方才还昏迷不醒靠在山洞墙壁上的男子,现在已经贴近了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扑在自己的耳旁,以及他胸膛传来的温热。 若是这时有人经过看到,怕不是会以为一双有情人在耳鬓厮磨,一对鸳鸯在忘情交颈。 可是,真的不是啊! 脖颈间尖锐的疼痛直直窜上眉心,卢月照咬了咬唇,眼角有晶莹沁出。 裴祜的目光紧紧地锁在身前女子的面容之上。 好一个山间桃夭,灼灼其华。 雨水沾染,竟添了一抹艳丽,只一分,却足够摄人心魂。 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容颜,可他就是觉得莫名熟悉,甚至,体内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可他听不真切。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的出神。 他的眸间波澜不惊,依旧让人无法望到底。 手上紧握着匕首,直接迫近了她白皙的脖颈。 女子刚刚被水透过的白嫩肌肤,此刻染上了一抹血红,红与白,纯与艳,如此强烈的对比,映在他的眼眸里,那里划过一丝猩红。 好像有什么要被唤醒,可又被他狠狠压下。 “等等,我是来救你的……我在这里躲雨,看见了地上的血迹,这才把你拖了进来……我没有恶意的……” 卢月照害怕极了,那样锋利的刀刃,可能一个不稳,自己就会血溅在此。 一双剪水眸,泪眼盈盈,就这样望着眼前男子。 裴祜看在眼里。 她怎么能这般无辜地看着自己?毫无攻击,而又……带着一分引诱。 引诱自己停下手中的刀。 而他,也确实这般做了。 一滴血珠顺着卢月照白皙的脖颈滑下,隐没在她洁白的衣领处。 伴随着的,是她的一滴泪滑落。 裴祜皱紧了眉心,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瞬,自己的心脏在微微疼痛。 而后,他闭上了眼睛,也收回了匕首。 裴祜尚且来不及分辨自己身体这突如其来的怪异,就再也没睁开眼。 他,晕了。 卢月 照看着眼前男子重新靠坐在墙壁上,双手无力地垂着。 可是就这样不省人事的时候,他手里握着的匕首半分都没有松懈的迹象。 卢月照觉得自己脖间微凉,伸手一摸,看见了一手血,脊背发凉不说,身子都被吓软了。 她实在是气不过,狠狠剜了裴祜一眼。 明明是她好心想要救他,怎么还差点儿被抹了脖子呢? 她转身望向洞外,雨依旧在下。 可是,就算被淋成个落汤鸡,也总好过血溅当场吧! 她拿起手边篮子,头也不回地小跑向洞外。 第63章 卢月照的一只脚都已经踏出了洞外,地上积聚的雨水微涟,映着女子身影模糊。 她在原地停留几许,却怎么也迈不出下一步。 唉! 卢月照重重叹了口气,咬了咬牙,忽然转身返回山洞中,再次蹲下,为裴祜包扎腰上的伤口。 伤口露出,饶是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指尖还是微微发抖。 男子腰间肌理分明,分明是极好的身材,只是此刻新伤叠着旧伤。 卢月照只瞥了一眼就迅速收回视线,她此刻无心欣赏,也无力欣赏,只要多看他一眼,脑中马上就会浮现出方才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很快,终于打好了最后一个结! 还好,他这伤口看着虽然吓人,但不是很深,况且上面已经洒了金疮药,早就已经不再出血了。 卢月照深深吐出一口气,准备起身离开。 “嗯......” 耳边响起男子的一声嘤咛。 看这样子,他怕是快醒了...... 不行,要赶快离开此处,若是等他醒来,还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况且,她外出太久了,周媛和马大娘恐怕会担心,还有旂儿...... 卢月照再次转身,向着洞口走去。 可是,没走两步,她又停在了原地。 她这时候是真的很想把自己骂醒,何必呢......人家指不定非但不感激你,还要杀你灭口呢...... 可是,她还是把篮子里刚买来的一瓶玉梨春露打开,再趁着裴祜还没清醒,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挪到他的身侧,将这果酒慢慢送入他的唇间。 这玉梨春露说起来是酒,但其实更像是果子汁水,里面的酒是极少的,想必喝些也无碍,这样,也能让他快些清醒。 有了果酒的的滋润,裴祜的嘴唇总算是有了些颜色,没有方才那般干裂和苍白。 而后,她又大着胆子去用掌心轻轻触碰他的额头,而后又快速收回,生怕将他惊醒。 还好,没有发热。 至此,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裴祜紧紧阖着的眼皮突然动了一下,卢月照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大步,离他远远的。 再看他的面庞,明明还是如玉容颜,可她觉得,眼前之人简直就是地狱里的罗刹,批着一张不知从哪里剥下的俊美面皮,一刀一个准,杀人见血。 她就见了血。 山洞外,雨水比方才小了一些。 要赶快回去了。 这下,卢月照总算下定了决心,逃离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子。 临走时,她把那瓶剩下的玉梨春露留在了他的手边。 回去的一路上,卢月照一直在想,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把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间,这样的熟稔,没有抹过百人的脖子,怎么也有八十,万一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杀人如麻呢,那她岂不是救错了人? 可是...... 又或者他是被人害了呢?毕竟他身上的伤口真真切切...... 卢月照实在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 无论前因后果如何,那人是如何受伤,都和她没关系,她只知晓,在那样的情况下,哪怕让她再选择一次,她还是会救下他。 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躺在荒郊野外自己却视而不见。 她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吧。 只是...... 借着屋内烛火,卢月照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左侧脖颈,原本那里是白皙顺滑一片,现在好了,伤口已经结痂了,黑乎乎的一条,扭扭曲曲地爬在上面,有些难看了。 她叹了口气。 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她这个救命恩人可真是差点就被一刀毙命! 可是很快她又劝服了自己。 只要好好养着,应该不会留疤的吧。 反正,都是那个男子的错,哪里有人不分青红皂白,还没搞清楚前因后果,就直接上来抹人脖子的? 真是不识好歹! 卢月照嘟嘟囔囔着,眉头紧蹙,好一会儿才展平。 与此同时,山洞中的裴祜又做起了那个梦。 梦里依旧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她正依偎在花间,转头对着他笑。 而他也被她的笑容感染,同样欢喜。 自从他回京之后,他便时常梦见这个女子,甚至会连续近一月,夜夜入梦。 可是,他没有一次看清过她的脸庞。 他不知晓她是谁,他只知道,他很爱梦里的那个女子。 他曾经不止一次问自己,自己是爱上了一个梦中人吗? 那是多么的荒诞,可笑。 可是,梦中的自己感情真真切切,他的悲欢喜乐皆决于她一人。 如今,就在此刻,梦里那个模糊的面容忽然变得清晰。 垂眸含笑,山间桃夭。 那分明就是今日雨中遇见的那个女子。 为何?是巧合对吗?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今日见了她,于是她也便一同入了自己的梦,仅此而已。 自从回京,裴祜反复回想自己失踪的那一年,想要查清楚,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一次又一次派出去的人,带回来的只有同样的回禀: 不详。 不知。 不明。 平白无故缺少了一年的记忆,他迷惘,不解,更多的,是灵魂之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被人连根拔起,再被砍断烧毁,只余一截枯枝残木,在江河之中漂浮,无所依凭。 第78章 慢慢地,裴祜睁开了双眸,下意识抚摸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依旧有冷风贯穿,缺了一块血肉,如何不痛。 裴祜,那一年里,你究竟去哪儿了? 他又在问自己。 可惜,依旧无人回应。 眼前有些昏暗,已是第二日晨起,细听来,雨已停。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不复方才情绪。 裴祜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灯火虽小,却足够照亮这一小小山洞。很快,他便注意到了手边的酒瓶,放在手中轻轻摇晃,里面的酒已经少了一半。 他记得,昏睡之中,彷佛有阵阵甘甜入喉,似有酒香。 那个女子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定了定,很快将那身影从脑中驱散,而后起身走到洞口,确定周遭无异样后,对着天空发出了信号。 近来,裴祜在调查朝中一桩军粮贪污案,在回京途中被刺,他受了些皮外伤,自己上过药后,他便寻找到一处隐蔽树丛等待与部下汇合,可是,连月奔波探查本就疲惫,再加上受了些伤,没想到就这样昏睡了过去,就连......就连那女子何时将自己拖入洞中都不知。 他庆幸那女子没有坏心思,自己也及时收住了匕首,否则,他们二人之间必有一人身死。 裴祜知晓自己突然间重返朝廷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那些人心急,于是才有了这一次又一次的暗杀,自他回京,数不胜数。 一年而已,皇帝都换了两回,他这个太子都能“死而复生”,朝廷之中原本就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如今盘根错节更甚。 千丝万缕,千头万绪。 正因如此他要顺藤摸瓜,一根根抽出,再连根拔起。 而这个过程最需要的,就是耐心。 还好,他这个人还算是有耐心,他不介意陪一些人玩上一些把戏,甚至扮作戏子,也演上一回。 洞外一阵窸窣,裴祜仔细听着,是他的部下发出的暗号。 于元忠拨开一片草丛,终于见到了他的主子。 “殿下无碍吧?” “无碍。” 裴祜抬手轻轻触碰腰间为他包扎伤口的巾帕,皱了皱眉。 于元忠也注意到了,他眼神好,一看就知晓那是女子所用的物件,上面好似还有什么绣样,但是他选择沉默。 殿下没提,他就当做没看见。 “殿下,是有女子为 你包扎吗?“一旁的陈宇就没于元忠的好眼色了,直接开口相问。 陈宇见裴祜非但没有回答,神情还微怔了一瞬,继续问道:“殿下,那女子人呢,不在吗?用不用属下去把她给寻回来好生感谢一番?” 裴祜没有回答他,像是没有听到陈宇的一连串问题,直到两个字冷冷地从他的唇里吐出。 “不必。” “咦?”陈宇又注意到了裴祜手中紧紧攥着的酒瓶,“殿下还在洞中饮酒了,昨日傍晚是下了些雨,殿下在这洞中独饮,真是好雅兴......” “派人去军营,护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许方。”裴祜出声安排下去,陈宇也知趣停了话锋。 交待过后,裴祜抬脚,离开了山洞。 山间尘曦起,雨后清奇,哪有什么痕迹。 五日后,卢月照带着旂儿坐着马车踏上了回乡之路。 周媛和马大娘一路将他们母子二人送到了村外一里才与卢月照挥别。 拢共四人,三人都落了泪,只有襁褓之中的奶娃娃睡得香甜,眼睛紧紧闭着,红润润的小嘴正向上扬着,好像做了什么美梦一样。 一路上,旂儿很是乖巧,不哭不闹,吃好了就睡,清醒时卢月照就逗着他玩耍,雇的车夫虽说上了些岁数,但一路上也很安稳,马车不怎么颠簸。 就当卢月照平安到达东庄村时,一桩噩耗传进了她的耳朵,还好陆家婶子在告诉她之时,先替她抱着孩子,要不,她还真就站不住了。 私塾,没了。 祖父卢齐明经营一生的私塾,被烧了。 第64章 这座私塾已经在东庄村的不起眼角落静静伫立了五十载,两间小小屋舍,一案案陈旧桌几,是山野稚童于书本笔墨中初识这天地万物的承载之物,寒门学子求学不易,卢齐明为出身乡野的稚童们撑起了一片天地。 寒来暑往,秋去冬来,或许连卢齐明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孩子从这间私塾走向了另一个世界,卢齐明的私塾不限性别,女子亦可读书,卢月照幼时也是在这里读书写字,在临窗一角,度过了她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卢齐明办这间私塾,不求学生能够个个投身科举,踏入仕途,飞黄腾达,他只愿学生能够读书明理,知对错,辨是非。 卢月照以为,自己能够代替祖父继续守着这间私塾的下一个五十年。 可如今...... 只剩下断壁残垣,一片灰烬。 卢月照抚摸着讲台处留下的一截断木默了许久,而后,擦干眼泪,转身离去。 私塾是被李康泰带着一群人烧毁的。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找卢家报仇,之前他父亲碍着卢齐明旧友,前太子太傅章晋的压力,劝他忍耐,如今,章晋死了,他还在京中谋了官职,好容易趁着回乡办事经过东乡,他专门带人来到东庄村,要找卢齐明,卢月照,还有那个害得他这辈子不能再为李家延续香火的乡野村夫清明算账。 三四十个穷凶极恶的打手直奔卢家,一阵砍砸闯入了卢家大门,可是,卢家一个人也没有,他扑了个空,他抓了个人来问,愣是将那村民打个半死才撬开了他的嘴。 原来,卢齐明死了,清明也死了,卢家就剩卢月照这个小寡妇了,偏偏卢月照还外出了。 “说!卢月照那个死娘们儿跑哪儿了?”李康泰生生掰断了村民的一根手指,可是那村民却如何也不张口了。 “行,不说是吧,来人,把我的刀拿来,我看是爷爷我的刀硬,还是你小子的嘴硬!” 但是,李康泰还没来得及接过手下递来的刀,闻讯而来的东庄村村民便乌泱泱地冲进了卢宅,打头的青壮男子人人手里都抄着家伙事儿,就连后面的妇人们手里也都紧紧握着菜刀,李康泰一行和近百的东庄村村民相比还是寡不敌众了,跟着他的打手们多半都挂了彩,硬生生被愤怒的村民赶出了卢家。 村民们害怕李康泰再次折返,一直守在卢家附近,直到有小孩子哭着跑来找村里的大人,村民们这才知晓,李康泰在卢家没有讨到好,又带着人骑马跑到了私塾纵火,私塾当时只有夫子齐良业齐秀才还有十几个孩子,住在周围精壮年轻的男女又都聚集在卢家守着,只剩些上了岁数身子不大好的人。 夫子齐良业和跑来相救的村民拼死护着私塾的孩子跑出,几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也在阻拦李康泰手下放火烧私塾时受了伤,可他们哪里是李康泰等人的对手,甚至齐良业在抱着年纪最小的孩子往外跑时还被那群在村民手中吃了亏的打手堵住,这群人惯是欺软怕硬,把一肚子的气都撒在了这些老幼妇孺身上。 齐良业将小娃娃护在怀里,自己被打得不轻。 “老子忍了多久才等到那老不死的章晋死了,终于能腾出手收拾那臭娘们儿和那个狗娘养的清明,结果那小子倒先死了!你们也别怪我,要怪就怪这间破私塾是卢齐明那个老头子开的,谁让他们一家子都得罪了爷爷我!等卢月照回来告诉她,如今这卢家只剩她一人,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护着她,总有一天,我李康泰会要了她的命!” 随后,李康泰带着人扬长而去,等到村民们赶来私塾将火扑灭,私塾也被烧得不成样子了。 此次事件,村中重伤者十人,除了夫子齐秀才是中年,其余九人皆为老人和妇人,孩子们被护着,在向外跑时有人摔倒,身上有些擦伤,也都受了惊吓。 伤最重的还是齐秀才,肋骨断了三根,左臂也被生生打断,身上更是数十处淤青,下不了床了。 卢月照去看望齐秀才时,他痛哭不已,怪自己没有守好私塾,对不起卢齐明的在天之灵。 “不,齐叔,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爷爷不会怪你,他只会感激你护着孩子们,若是没有你们,孩子们就被钉死在私塾里,活活烧死了……” 只是听人转述那日的场景,卢月照就心痛不已,她好恨,好恨李康泰。 “齐叔,你好好养伤,私塾的事情就交给我,我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 卢月照将祖父留卢齐明给她的积蓄多半拿出来给伤者看伤,也拿出一部分给当日在私塾的孩子们家里。 “这些银钱中大半是你们给孩子们交的束脩,剩下的是我的一点心意。私塾没了,一时半会儿也建不起来,但是孩子们不能不读书了,这些钱是给他们的,无论如何,书还是要继续读下去,孩子们不能因此荒废了,之前的苦不能白吃,收下吧。” 安顿好伤者和私塾学童之后,卢月照将自己关在卢家一整日,期间,只出来见了曾木匠,之前被李康泰手下砍砸的大门已经被他修好了。 第79章 “梨儿,就当我是替我徒弟清明做的,若他还在......至少不会让你们娘儿俩独自面对那个杀千刀的。”说完,曾木匠抹了把眼泪,佝偻着背,带着家伙事儿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卢月照便出了门,她手中紧紧握着一张被折叠得齐整的纸,叩响了一家又一家的门。 连续拜访过十家后,卢月照独自一人来到了被烧毁的私塾。 白色纸张缓缓展开,墨书种种,皆为李康泰的罪证,从最开始董三庭看不过李康泰欺男霸女的恶行被打成重伤,落下了残疾,然后到卢月照自己险些被李康泰迫害,再到前几日的伤人纵火,字字句句,清晰分明。 此刻,诉状的落款处已经有了此次重伤十人的鲜红指印,他们之中除了齐秀才,大多不会写字,名字是卢月照代写的。 而为首的,正是卢月照自己的名字以及她的手印。 李康泰此人穷凶极恶,他此次到东庄村行凶就没有打算让卢月照活,只是因为她带着旂儿去往了周媛家这才躲过,这本是卢家与李康泰的恩怨,但却连累了村中老幼妇孺受此无妄之灾。 李康泰没有给卢月照留活路,卢月照想明白了,与其在家中等着李康泰再次返回被杀,不如奋力一搏,不搏是死,一搏或许也是死,但是或许会换来一线生机。 “梨儿。” 卢月照听到有人在她身后唤她名字。 来人跛着脚,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 卢月照认出了他们,年轻的是董三庭,也是东庄村受李康泰迫害的第一个苦主,后面跟着的是董三庭的父亲。 今早,卢月照也敲了董家的大门,她知晓院中有人,只不过没有给她开门。 卢月照明白董家父子的顾虑,他们父子二人也只是想活着而已,就这么简单,所以,她不强求,就像此次重伤十人一样,若是不想在诉状上留下姓名,卢月照不会强逼。 董三庭在卢月照身旁站定,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灰烬废墟久久没有开口。 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我不会写字,你帮我写上我的名字吧。” 卢月照抬头,看到了董三庭眼中的泪水。 “好,我帮你写上。” 很快,名字被添上去,董三庭接过卢月照递来的诉状,在他的名字上按下了指印。 “我没什么本事,更没什么胆子,我怕......我怕李康泰再像上次一样闯到我家里,我的腿已经废了,可我这条命还要留着......留着给我爹养老。所以......” 董三庭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所以,昨天我听说了李康泰又来了,躲在家里没出去,不怕你笑话,我当时让我爹把院子都锁上了,自己爬到了床底下躲着,生怕他又来......今早我听说你找被李康泰打了的人签状子,知道是你在敲门,也没让我爹开门。” “可是......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字,可我记得,自打我小时候记事起,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雪,我总能听到私塾传来的阵阵读书声,这么多年,都听习惯了。只可惜,我自己不争气,当时举人老爷不收我家的钱,我爹拿扫把打了我三天我也不去上学,现在想来,还真是不懂事。” “可是,私塾没了,我是不是再也听不到孩子们念书的声音了......再也没机会成为举人老爷的学生了,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 有风吹过,带起地上灰烬,转转停停,最终飞到天边。 卢月照抬头看去,红了眼眶。 “不,董大哥,你不窝囊,在你为那个陌生女子出头的那一刻,你就是那个最有胆量的。爷爷说过,他教人读书识字不为其他,只愿学童们能够‘知对错,辨是非’。” “董大哥,你早就做到了。” 董三庭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 不知不觉,卢月照身后聚集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村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这次也一样,大家都知晓了卢月照写了诉状,而这诉状,是要见官的。 “梨儿,我老头也来按一个手印,我陪着我儿子一起。”董老伯走上前说道。 “梨儿,我也签!”陆家婶子抱着旂儿也来了。 “我们一家子也签!”李梅花一家人也走上前。 人群越聚集越多,一茬茬的村民走上前,在诉状上写着自己名字的地方按下了指印。 还好,诉状的纸卢月照没有裁过,刚好够,够几乎整个东庄村的村民名字被书写上去。 “李康泰这个恶霸欺人太甚,我们整个东庄村人都是见证,也让他看看,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他要是有本事就把我们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杀了,看看朝廷,看看皇上会不会护着他!” “没错,告诉他,我们东庄村的人可不是孬货!” “他来了两回了,哪次不是被我们合起伙来打跑的,下次他要是再敢来,绝对不能让他全须全尾儿的再去祸害人!” ...... 卢月照小心收起诉状,鼻子一酸。 午后,她收到了张知县的来信。 卢月照打开信件,看得仔细。 卢齐明在世时和卢月照说过李康泰身后的李家,他大伯在京中为官,官至大理寺卿,而李康泰的父亲李垄家财万贯,身家雄厚,至少在这个县城里,没人能动得了他李康泰,上次卢月照被劫掠,也是因着当时卢齐明的旧友前太子太傅章晋去信京中和李康泰父亲李垄,这才让李康泰有所忌惮,不敢再祸害卢月照。 卢月照知晓张知县的无奈,这件事张知县管不了,哪怕是赌上他的官职仕途,也不一定能够动得了李康泰半分汗毛。所以,哪怕是这张诉状,她也没打算递到县衙。 只不过,卢月照没想到,李康泰此次作恶已经在十里八乡传开,但凡还有些血性的就没有不气愤的,更何况周遭受过卢齐明大大小小帮助的人,张知县亦是如此,听闻私塾被烧他心痛不已,没有这间私塾,哪有他今日为官一方。 他也想为卢月照,为东庄村,为整个乡县被李康泰迫害的男女老少做主,只可惜,他这个“父母官”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承认自己软弱无能,可他也不愿治下百姓受此苦楚,需要有人为他们摇旗呐喊,伸张正义。 【梨儿或可进京寻我侄儿庄敬,他现为刑部员外郎,为人刚正有度,且与李康泰同在刑部任职,可问询他一二,但切记不可冒进,应徐徐图之,平安为上。】 李康泰现任从九品刑部司狱,这样的恶霸也能任职刑部,确实可笑,可也是事实,证明他李家确实有手段,有靠山,他李康泰,不好动。 可是卢月照不相信,难道这天下就没有王法正义能够惩治李康泰了吗? 正因为卢月照不信,张知县不信,东庄村的村民不信,所以才有了这一纸诉状,要和李康泰纠缠到底。 三日后,卢月照带着不到一个马车的行李踏上了进京的路,临走时,陆家婶子依旧坚持让她把旂儿留下,卢月照还是没有答应。 因着她不在,李康泰便牵连了村中无辜老幼,若是再让他知晓旂儿在陆家婶子家里,卢月照害怕会给陆家婶子惹出祸事,她不敢去赌,也不能去赌。 这是她和李康泰之间的恩怨,不应由旁人再为她担任何风险。 由她开始,也应由她结束。 昨日清晨,卢月照来到了卢家坟地上香,也和祖父卢齐明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相信,祖父一定会支持她这样做,也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着她和旂儿平安归来。 可在她丈夫“清明”坟前,卢月照却不知晓该说些什么,这个人,和他有关的事,她都忘了,偏偏心中像是有万千虫蚁在啃食,又像被人扼住了喉颈,痛苦,窒息,明明心中有万般情绪,千种纷扰,但就是找不到一个出口能让她诉说。 “放心。” 伴随着这两个字的,是卢月照眼下的一行清泪与心中涟漪。 马车启程,尘嚣四起,渐渐将一路送到村口的东庄村村民的身影模糊。 今晨,卢月照写了一封信寄给周媛,好在周媛所在之地距离东庄村甚远,卢月照只说自己有事进京,她不愿意让周媛和马大娘平白担心。 这年的春日过得很快,卢月照还没来得及欣赏卢家院中的满树梨花,花就落了。 春,快尽了。 * “王老伯,我们在前面茶寮歇歇脚用过饭后再上路吧。”卢月照掀开帘子说道。 “行嘞。” 马车停得安稳,卢月照抱着孩子坐在茶 棚下。 旂儿睡得香甜,卢月照腾出一只手来用饭。 赶车的王老伯在卢月照身旁坐下,擦了擦汗。 王老伯也是庆虞县东乡东庄村人,只不过自他这辈起就远走外乡,现下一家人已经在京城扎下根,在皇城脚下讨生活,前些时日王老伯回乡省亲,正赶上卢月照要去京城,听说了李康泰的恶事后,他主动要求和卢月照一同上路,给卢月照驾马车,路上好有个照应。 第80章 王老伯吃饭吃得飞快,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后,他帮着卢月照抱着孩子。 “旂儿长得真是俊呐!”王老伯感叹,“我老汉从来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奶娃娃,又好带的很,也不认生,平常不哭不闹的,给你省了不少心。” 卢月照笑了笑,“是,旂儿确实没怎么闹过我,就连睡觉也和大人的时辰差不多,我也很少起夜去哄他。” “这娃娃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啊,要做大事哦!” 卢月照笑着摇头,“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康健就好,不求其他......” 后面的话被打断,卢月照转过头,向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 来者气势汹汹是军中士兵,行军途中,无人交头接耳,庄严敏捷,踏地有声。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军士押解的五个犯人,为首的人犯窝在囚车一角,发丝蓬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露出,一片灰蒙,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魂魄,麻木空洞。 距离从东庄村出发已经过了十日,再有一两日便会到京城。 茶寮歇脚之人纷纷站起观望,士兵们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手中紧紧握着刀戟,队列旁骑马的几个兵长目光扫过人群,时刻注意着人群中的动静。 队伍很长,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周遭百姓也久久没有出声。 “方才那些军爷是什么来头啊,我数了数,足足有二三百人呐,这么多人就押着五个犯人,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啊?”一个年轻人率先打破了寂静,开口问着周围人群。 众人摇头。 来这里歇脚喝茶吃饭的人大多数是去往京城的过往行人,初来乍到,自然不清楚发生何事。 “嗐,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也不妨和你们说说。”店主说道。 众人见状,都凑到了店主身旁。 店主继续说着:“自从咱们这位先太子,呸!”店主拍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嘴,咱们太子殿下不是又‘活’了吗,只不过皇帝都换了两回了,先是庶兄,现今坐上龙椅的是殿下的小侄儿,一个一岁多的娃娃,现在不能再叫太子殿下了,要唤乾王。” “自从乾王殿下回京摄政,便开始追查一年前自己被害之事,一定要把朝中和北戎人里应外合的卖国贼人揪出来,这不,查的第一处就是当时被劫的西北军营,已经将当时给北戎副将行便宜的兵部太仆寺朱连广一行查处,这个朱连广是大约二十年前康王之乱的余孽,已经被朝廷以通敌叛国之罪下令砍头,株连九族。” “朱连广?这名字起的,可不就被株连了。”有人打趣道。 “后来呢?” 店主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朱连广一案已经了结了,但是西北军营还在被查着,这不,顺着朱连广的案子,就查到了和他有关的军营贪墨大案,刚才那五个犯人应该就是牵涉其中的案犯,押解他们的军爷,都是乾王殿下的亲军。” 被解了疑惑,人群慢慢散开,继续坐回自己的位置用着饭。 “啧啧啧,看看乾王殿下的雷霆手段,若不是当日遭人暗算失踪,这皇位哪里轮得上孝怀帝这个庶兄即位,怀帝要是有德行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没那德行,即位不到一年颁行的政令是乱七八糟,还好他早死了,要不我朝算是完了。”卢月照邻桌一男子轻声说着。 “你小声些,也不怕被人听去把你抓起来。”那男子对面友人提醒着。 “怀帝人都没了我还怕什么,当时他骤然即位,朝中无威望,民间无人心,整天神神叨叨,不想着好好学着先帝治国理政,也不模仿太子殿下的德行,天天派暗探监视朝中之人,把太子党派全都寻由头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当时的太子太傅章晋章大人不就是被遣回了乡,给出的理由是什么,什么‘恐觉章大人年迈,看不清奏折上的字’,真是荒谬至极!” “监视朝臣也就罢了,连我等平头百姓在街巷议论一句太子殿下的好都会被抓去,就比如我家那条巷子,那都是有识之士聚集之处,后来怎么着,几乎全都被抓到了大狱里,到最后巷子里就剩我邻居家的老母和老鸡,就我这,还是后来牢狱里实在挤不下人了才放出来的。” 对面男子笑着摇头,“可不,听说你也被抓了进去,吓得我是门都不敢出了,当时京中街巷一度萧条无人,哪里像是一国京城,还比不得乡下村中热闹!” “后来幼帝即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大赦天下,这牢狱中才空了位置出来,要不这杀人放火穷凶极恶之人被抓住都没地儿去嘞!乾王殿下摄政,现今朝廷重归清明,相信很快就能将那帮国之蠹虫一个个揪出来杀头!” 言及至此,二人也不再压低声音,周围人一听这话深有共鸣,纷纷喝彩,一时之间,这茶寮颇有喧嚣尘上之意。 卢月照静静听着,沉默不语,心中只觉遗憾,为前太子,现今的乾王遗憾。 若是没有内贼,北戎人如何能在中原腹地,军营重地将人劫走,明明是平北戎乱的首功,到最后自己遇袭生死不明,爱重自己,将自己一手培养成材的父亲因此吐血身亡,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还是让与昏聩不堪之人,焉能不恨? 若是设身处地,换作是卢月照,她恨不得生啖其肉,也未必能弥补心中遗憾。 虽说如今幼帝即位,乾王摄政监国,可终究不是自己的皇位,孝章帝崩逝前确实遗诏怀帝即位,而现今坐在龙椅上的一岁幼帝又是怀帝唯一的子嗣,无论是庶兄怀帝还是亲侄幼帝,皆为正统,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叔父如今还能以皇帝年幼为由代之理政,可幼帝终有长大成人的一日,到时候,乾王这个手握大权的摄政王皇叔又当如何? 错失皇位又重掌大权的叔父,即位正统又不甘皇权旁落的侄儿,届时,会不会重演十八年前孝章帝在位时的“康王之乱”? 上位者一怒,轻易便是山河破碎,哀殍遍野。 康王余孽,至今未清啊! 乾王这个本该继承皇位的太子就是受其所害。 可是,此时此刻,卢月照还是为乾王裴祜遗憾,遗憾他的身世,遗憾他的错失皇位,遗憾他端正克己的二十三年。 遗憾他阴差阳错而消失的一年。 王爷,你......会恨吗? 第65章 昨日午后卢月照便到了京城,王老伯将她和旂儿送到了一处客栈落脚。 王老伯本来想着叫他家老婆子过来给卢月照看住孩子,这样她才能腾出手来找人递状子,偏生巧了,昨日客栈门前碰上一半大的女娃,卢月照问过,她今年才十四,可这女娃过得清苦, 实在是面黄肌瘦,身量也小,若是不问年岁,旁人只会以为她最多也就十一二。 那时这女娃刚刚被人从客栈旁的酒馆赶出来,店小二跟扔小鸡崽儿似的把她丢在街上,嘴里嚷嚷着让她去别处讨饭,别妨碍他家生意。 女娃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看样子是饿极了,又去捡人家不要的烂菜叶子往嘴里塞。 卢月照看她可怜便上前询问女娃的状况,这个女娃家里只有一个半瞎祖母,她这祖母也不是亲生的,女娃刚出生没几日就被父母抛弃了,她是被她的养祖母捡回去的,可是前些时日她这唯一的亲人也去世了,她给她祖母买了一副好棺材,再找人挖坟坑立碑,就把她祖母留给她的微薄积蓄用完了。 从前她跟着祖母给人浆洗过活,祖母去世后,她一个半大孩子继续去给人浆洗衣物,但是人家看她年纪小,没什么力气,也没几个人愿意找她,好不容易有两家看她可怜,让她洗些轻便衣物,算是手上有些钱,可钱刚拿到手不久,在路上就被人偷了。 工钱没了,一时半会儿那两家也没什么脏衣物要她洗,她就只能在城里找活干,可是店家们看她实在瘦小,又嫌弃她是个女娃没什么力气,都不要她,几日过去,她存的干粮早就一点点吃完了,已经饿了好久。 弄清楚这女娃的身世后,卢月照问她愿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帮衬。 卢月照不愿意麻烦王老伯的家人,她这次在京城免不得要常常外出,旂儿还小带出去不方便也不安全,她一早便想在京城雇人帮她照看孩子,她本来想找一位上了年岁看过孩子的,可她又碰上了这女娃,她觉着是个缘分,况且旂儿还小,成日里还是睡觉多些,只要照看时细心些,想必没什么问题,况且她也不是整日整夜不在客栈,夜里她肯定不出去,白日里最多大半日也就能回来,也会看着旂儿,这样一来,卢月照能忙旁的事,女娃也能有工钱拿,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况且,看着眼前这女娃,卢月照总能在她身上找到些当年卢齐明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影子,一样的没有血缘,一样的舐犊情深,只不过卢月照觉着,她自己终归比这女娃要幸运些。 卢月照本以为女娃会思虑一番再做决定,没想到她当即便答应下来。 第81章 “我知晓姐姐是看我可怜,姐姐放心,既然把孩子交给我,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绝对不会辜负姐姐!” 卢月照笑着点头,“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香雪,陶香雪,我奶奶姓陶,名字是她给我起的,因为她是从雪地里把我抱回家的。”香雪笑眼弯弯。 卢月照带着香雪在客栈住下,她专门开了间有两张床的屋子,这样她和香雪都能睡开,谢别过王老伯后,卢月照和香雪简单收拾了收拾行李,其实这次出门卢月照也没带什么东西,除了一些紧要的,她也没打算在京城长住,想着什么时候把李康泰的事情办完就赶紧回乡。 香雪家住在京城东南角的一处茅草屋里,用她的话说,里面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倒贴钱给贼,贼都要考虑考虑,况且卢月照已经给她买了几身换洗的干净衣裳,她也有能穿的衣物了。 这日,卢月照早早就起了身,简单梳洗过后和香雪交代了几句就外出了,路上经过一家糕饼店,天刚蒙蒙亮,糕饼刚出锅,还是热腾腾的,她进去买了几样卖相不错的包好,按着张知县信中告知的地址,去往他的侄儿,刑部员外郎张庄敬在京城的家。 昨日卢月照专门寻了一间距离张庄敬家不远的客栈住下,从客栈走过去不到两刻钟。 卢月照打听好了,此时距离刑部的官员们上差还有一个多时辰,张知县细心,还在信中提及了张庄敬在家的时辰,晚上他何时从刑部归家不一定,白日里大多数时候要办案,指不定在哪里办案,但清晨时一定在家,因为他家中只有一个寡母,他母亲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回家安寝,除非有公务在身不得不在外歇息。 而张庄敬起身早,大概这个时辰过去也合适。 按照路人所指的方向,卢月照进了一个巷子,这个巷子在繁华的京城中很不起眼,甚至有些逼仄,也就能容两个人并肩穿过。 张庄敬的住所就在这个小巷子的最深处,两个灯笼挂在门前,有风吹过,轻轻晃动,天色渐明,灯笼里的光显得也没那么亮了。 “咚咚咚——” 卢月照深吸一口气,叩响了漆黑色的大门。 很快,门的那边就传来的响动。 门开了。 “你是——梨儿妹妹?”男子的声音带着疑惑和不确定。 一张清隽的面容倏然出现在眼前,他的双眸好似一泓清泉于山间流淌,澄澈潺潺,舒缓畅然。 “是啊,是梨儿!我差点儿就认不得了。”张庄敬的语气满是惊喜和久别重逢的喜悦。 五年了,他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卢月照了,上次见她还是他即将入京为官,他回到东庄村看望自己的启蒙恩师卢齐明。 “庄敬哥,好久没见了。”卢月照笑着说道。 她从幼时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这样唤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瞧我,快进来,我们进家说话。”张庄敬觉着自己有些欣喜过头了,差点连基本的礼数都忘了。 影壁墙后只有一进院,院子也不是很大,正北是正厅,另有东西两间厢房,张庄敬和他的母亲一人住一间。 来到正厅后,张庄敬给卢月照倒了杯茶,“梨儿快坐,来到这里你我之间就不用客气了。” 卢月照将手中提着的糕饼放在了桌面上,“这是我刚才买的糕饼,还热乎呢,快尝尝。” “好,”张庄敬眉间皆是笑意,“我自然是要尝的。” 随后打开了糕饼袋子,把最上面的两个放在卢月照面前,“我们一起尝尝,看看这家做的好不好。” 卢月照先尝了一个玫瑰馅儿的,热乎乎的糕饼一口咬下去软糯无比,齿尖留香。 “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郁。花团夜雪明,叶翦春云绿。[1]”张庄敬尝过自己手中的糕饼后诵道。 “你是桂花馅儿的。”卢月照说道。 张庄敬点头。 “怎么不见大娘呢?”卢月照环顾四周,没有见到张庄敬的母亲,有些疑惑。 “母亲两日前和邻友一同去往城外的广贤寺烧香祈福,要在庙里住上几日,过几日才会回来,她知晓你来京城也欢喜得很,只是先前已经和人有约不好推辞,母亲说等她回来一定去看望你。” “我无事,大娘先忙,不急于一时。” 卢月照抬头向外看了看天,拿出了包好的张知县书信和签画有东庄村村民近百人的诉状,以及祖父卢齐明的印章作为凭证。 张庄敬看过书信和诉状后开口说道:“我前两日也收到了伯父的书信,信中他简要告知了我东庄村之事,梨儿,你再仔细与我说说罢。” 随后,卢月照将她知晓的以及亲身经历的有关李康泰做下的恶事告知张庄敬。 张庄敬听过后默了一瞬,“李康泰还曾劫掠你?” 卢月照颔首,“当时是祖父旧友章晋章老大人去信京中李康泰伯父家和庆虞县县城李康泰父亲李垄,这才暂时断了李康泰的念头,当时李康泰负伤,也无暇顾及,谁想到他竟丝毫不知悔改,竟还愈发无法无天,这才有了东庄村后来的祸事。” 卢月照停顿一下,继续说着:“李康泰是冲着我来的,家乡父老乡亲乃是池鱼之祸,他上次去东庄村就没有想要我活,既然如此,我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让他继续伤害父老乡亲,继续为祸人间。” 张庄敬将卢月照神情里的坚定与无畏看在眼里,是啊,刀都已经被人架在脖子上了,随时都有可能落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手一搏,力量弱小,并不代表着不能破当前之困境,破茧求生。 “梨儿你放心,我虽不是东庄村人,可我也受卢先生教诲,寒窗数载,乡亲们对我颇有照顾,况且我还是东乡人,是庆虞县人,这件事我不会坐视不管,我也不会让你白白受李康泰磋磨。” 天亮了,卢月照该离开了,张庄敬坚持要把她送回客栈,他只说顺路,她推脱不过,两人便一同向外走去。 “梨儿,李康泰当时受伤是......是你夫君为了救你做的是吗?”张庄敬问道。 卢月照点头,“嗯, 他,已经不在了。” 张庄敬也听张知县提过,卢月照婉拒他们两人之间的婚事后,嫁给了一个叫“清明”的庶民。 当时,他的伯父张知县用“庶民”二字形容那人时,张庄敬还讶异了一番,曾几何时,他和他的大伯也是庶民。 不过张庄敬没放在心上,他知晓伯父是在为他不平。 “孩子可还乖巧,几个月了?” “他是三月十一出生的,快两个月了。” “我还没见过他,此次有些仓促了,下次我一定上去抱抱他,看他是不是和你幼时一样灵巧可爱。” 张庄敬低头去看卢月照,她的睫毛微动,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语有些出格了,他轻咳一声,收回视线。 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卢月照开口打破了这些许尴尬。 “你还记得,有些久了,幼时的许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今后我再慢慢与你说起。 当然,这句话张庄敬可没再说出口了。 “梨儿,到了,你上去吧,一有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来客栈寻你,你先安心回去等待。”张庄敬笑容温煦。 卢月照眉眼弯弯,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客栈。 一旁街角,乾王裴祜也和张庄敬一样目送卢月照回了客栈。 裴祜原本端坐在马车内等待部下回禀消息,方才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掀开了车帘,又不知是不是太过于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客栈前人群中的卢月照,当然,也认出了她就是先前山洞里救他的女子。 公务缠身的他又突然有了闲心,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有说有笑,即便以他马车的距离,根本听不到他们二人在说什么,但他还是一直观察着卢月照和张庄敬的神情,甚至张庄敬都离开此处没了身影,他还没有把帘子放下来,而是望着人流如织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裴祜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觉着这两个年轻男女竟是丝毫不避讳,光天化日在大街上眉来眼去,谈笑自如,像是情思甚笃,却不知这些统统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两人只是说话而已,就被他当做了有情人。 陈宇站在马车外有一阵子了,他看了看裴祜,再顺着裴祜的目光往街上看去,那里人来人往的,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密信,“殿下,许大人来信。”陈宇的嘴巴一度开开合合,犹豫过后还是出了声。 思绪被拉回,裴祜接过密信后放下了车帘,一目十行,很快将信件读完,随后打开博山炉的盖子,密信被放置进去。 “嗒”的一声,盖子被重新扣上,一缕白烟缓缓升起,马车内龙涎香深邃细腻。 “去许方家中。”裴祜开口道。 “是。” 马车启动,很快便离开了这条街。 忽而,一张如画面容在裴祜眼前闪过,这张面容没有方才的笑容浅浅,柔美含蓄,而是整个人被恐惧笼罩,战栗不止,像是撞见了什么可怖惊悚之物。 第82章 而他,乾王裴祜,就是那个可怖惊悚之物。 裴祜冷哼一声,好似浑然忘了是因为自己把匕首架在人家的脖子上差点割了喉咙她才害怕的,而卢月照当时明明是想要给他包扎伤口。 善意之举却被错会,还差点搭上一条命,卢月照找谁说理? 可是裴祜不这样认为,他当时没有性命之忧,也没人逼着她施救,是她硬要近自己的身,若是被当成刺客一刀毙命也只能怪她多管闲事,多此一举。 只是,裴祜又想起曾经在他的睡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模糊身影,不知为何,自从那次雨中山洞之后,那个梦中人竟再也没有入他之梦了。 这样也好,少去许多无谓烦恼。 裴祜这样想着。 “殿下,这......许大人家的仆从怎么进进出出一副慌乱样子,不知出了什么事!”于元忠惊讶道。 裴祜思绪转回,迅速下了马车进了许府。 一个时辰后,裴祜从许府出来,面色阴沉得厉害。 今早他接到许方的密信,许方已经有了军粮贪污案的进一步线索,后面或许还有更大的人物参与其中。 许方本来要到乾王府向裴祜面禀,奈何裴祜不在王府,加之许方昨夜回府已经是后半夜,又突发急症,这才请裴祜来府上,谁知就这一会子的功夫,许方就没了气息,现下,许府的大门上已经挂了白。 许方,来年便是花甲之岁,是深得裴祜父皇孝章帝信任的老臣,怀帝在位时被罢免,裴祜摄政后重新启用,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使,正三品大员,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 裴祜看过了许方的尸身,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甚至去世时神情安详,面带微笑,又问过许方的夫人和接触过许方的一干人等,都说他们大人这病虽然来得急,但是昨夜至今晨并无异样,用完药便歇下了,直到晨起许夫人醒来,许方身子都凉了。 没有问题,这便是问题,否则好端端的人怎就骤然去世。 “元忠,带人去查,将许方的行迹倒推五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五日不行便十日,定要找出缘由。”裴祜冷声吩咐。 只是这样一来,许方密信中所提之线索也随着他的离世暂时不为人知。 不过没关系,雁过留痕,人过有迹,裴祜会将幕后之人一个个揪出来,早晚而已。 * 距离和张庄敬见面已经过了三日,自从进京,卢月照心中始终有一块石头压着,时间越久越沉重。 晌午用过饭后,卢月照哄着旂儿入睡,香雪也去一旁床榻上睡了午觉,只有卢月照毫无睡意。 “咚咚咚——” 叩门声传来,卢月照瞬时绷紧了弦,香雪醒来,去开了房门。 “你是?”香雪抬头看着眼前男子。 “在下张庄敬,梨儿......卢月照卢姑娘在吗?” “梨儿姐姐,不是店小二,是有位张大哥找你。”香雪返回房内小声说道。 卢月照起身相迎,“庄敬哥进来说话,快坐。”随后给他倒了杯茶。 香雪则来到了熟睡的旂儿身旁。 张庄敬向着里面看了一眼,轻声问道:“孩子是在睡吗?” 卢月照点头,音量同样很轻,“庄敬哥,诉状的事如何了?” “李康泰之事,确实不太好办。” 张庄敬蹙着眉继续说道:“李康泰与我同在刑部,为从九品刑部司狱,负责看管和审讯犯人的狱中事宜,关于他的录用我旁敲侧击问过上峰,上峰的意思是李康泰的官位是吏部选用,合规合矩。我亲自去探查过他,李康泰此人手段狠辣,审讯人犯颇有手段,也确实参与破获过大案要案。只是,此人官位不高,但平日言行举止颇有张狂肆意之态,不知是否因为他的伯父乃大理寺卿的缘故。” 卢月照听出张庄敬语气间的忧虑,秀眉紧蹙。 “梨儿,这件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现下诉状还在我的手里,你放心我会保管好,李康泰此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若要惩处必定要一招致命,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否则,东庄村之祸恐怕会再演,甚至更甚。” “我明白。” “我担心你的安危......眼下,绝对不能让李康泰知晓你已进京,平日外出,一定要多加小心。” 此刻虽是晌午,卢月照所住的房间屋门紧闭,可客栈周遭行人如织,况且客栈本身就是人群混杂之所,就连夜间也时常听到住客来往。 “此处恐待不得了,”卢月照看向床榻处的香雪和旂儿,“住客栈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决定要和李康泰死磕到底,我就要做好长久准备,大隐隐于市,上次在东庄村扑了空,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再次带着人返回,乡亲们是受我的连累才会被他所伤。诉状之事虽说邻里乡亲知晓要保密,可近百人参与难免或早或晚被李康泰的人探得口风,况且他的父亲李垄还在庆虞县内。” “梨儿,你要知道,东庄村村民李康泰杀不完,只要和上次一样,村民们联合起来拼死抵抗,李康泰的人讨不到什么便宜,暗杀和屠村,天差地别。可是......”张庄敬面带忧虑,“可是,杀你一人就容易多了。” 卢月照轻轻笑了笑,“我知晓,可我若是怕死,大可远走他乡,小隐隐于林,李康泰也没那么容易找到我。可是,我不能,也不想,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应当由我来结束,他这样恶贯满盈,人面兽心之人犯 下了这么多罪事,居然能在刑部断案执法,明刑弼教,这不仅是天大的笑话,亦是我朝刑名的可悲!” 张庄敬看着眼前女子坚定又痛彻的神情微微怔住。 幼时的卢月照曾问过他读书考取功名后想要做什么官,他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刑部”。 “断案执法,明刑弼教。庄敬哥好气魄好抱负,你若是做了刑部的堂官,我大魏刑名律法定会辨明是非,维序止争!” 记忆中女童稚嫩的脸庞与眼前丽人重叠,所言之语一如当时般掷地有声。 梨儿妹妹从来都没有变。 或许是被卢月照的铿锵话语感染,亦或是初夏气温渐热,张庄敬清俊的脸庞有些温热。 “我与梨儿一样,惟愿恶人遭惩戒,人间一清明。你放心,我绝不会放任李康泰此人为祸百姓,玷污刑律,我会牵头调查此事,绝不会让李康泰之类再行恶事。” “万事小心,前提是护好自己。”卢月照嘱咐道。 “你也是。” 话音落后,屋内一时寂静,忽然,床榻上的旂儿嘤咛一声,张庄敬跟在卢月照身后来到床榻旁。 不到两个月的奶娃娃小小一团,此刻正闭着眼睛吧咋着小嘴,依旧睡得香甜。 卢月照会心一笑,“他这是又做美梦呢。”而后拿起一旁的小口巾替旂儿擦干净嘴角。 张庄敬低头仔细看着旂儿,又扭头看向卢月照,笑容灿烂,“孩子的嘴巴和下巴像你......他可起了名字?” “旂儿,他叫旂儿。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卢月照满眼温柔。 “我记得此句出自《诗经小雅》,好名字,梨儿起得好!”张庄敬笑道,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赶忙拿出怀里的东西。 “这个拨浪鼓是我前几日路上看到的,我也不知道要送小娃娃什么礼物好,想着拨浪鼓肯定没错,听我娘说,我小时候就可宝贝我伯父送我的拨浪鼓,直到四五岁还成日抱着不撒手,那拨浪鼓上漆的颜色都磨没了。那时家里穷苦,没什么耍头。” 卢月照道谢后接过拨浪鼓,放在旂儿的小枕头旁,而后轻声说道,“旂儿,等你醒来要好好谢过庄敬舅舅。” “是啊,这个拨浪鼓颜色亮,小娃娃就喜欢鲜亮的耍头。”香雪笑着说。 一旁的张庄敬顿了一顿,品着“舅舅”二字,有些不是滋味。 “梨儿,既然客栈已经不适合再住,李康泰之事短时间内恐难以了结,不如这样,我为你在京城中租一间民房,这样你们三人好落脚,我也好放心。我有熟识的婆子姓孙,我和母亲在京中的住所便是她找的,她为人厚道,且门路多,找的房子价钱也公道。” 卢月照思忖片刻点了头,“庄敬哥我也不与你客气了,既然你那边方便那就麻烦你费心了,只是,房子的租金我自己付就好,我还有些存钱,一月两月的也足够了,而且我有手有脚的,也不会坐吃山空。” 见张庄敬还要坚持,卢月照继续补充道:“此次入京已经麻烦你太多,京中为官不易,你的俸禄也是辛苦挣得,我还没有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放心。” 她语气肯定,张庄敬也不好再坚持,“若是有难为之处,尽管开口。” 卢月照笑着点头。 “咚咚咚——”敲门声响。 “大人,刑部有急事寻大人。”是张庄敬下属差役的声音。 第66章 “梨儿,今日就先这样,明日我会让我的小厮张泉上门,将孙婆子带来,刑部有事,我先告辞。” 第83章 卢月照将张庄敬送至房门口。 “快回去吧,不用送了,一会儿旂儿醒了。”说罢,张庄敬和差役下楼离开。 “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的话,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许方许大人身死一事,乾王府官点名要大人您和刘侍郎刘大人一同参与此案。”差役杨自珍说道。 “乾王?”张庄敬有些诧异,他平素并未和乾王府有何交集,乾王的人怎会点名要他参与此案。 “大人您成日里忙着办案子无暇了解朝中局势,表面上突然找您是有些怪,可若是把您和刘大人放在一起......”杨自珍暗示道。 刑部左侍郎刘岸和刑部员外郎张庄敬...... 纵使张庄敬再不了解朝廷局势,可他毕竟身处朝廷之中,有些话他不是没有听过。 乾王为查明一年半以前北戎三王子被救走和他自己被刺之事动作频频,兵部太仆寺朱连广便被株连九族,在此过程中又发现了不少其他案件,如西北军营贪墨案。 乾王回京摄政不到半年,朝廷各级官员或参与,或牵连,已经清洗五分之一,其中大多数为乾王的庶长兄孝怀帝一朝启用和重用的官员。 代替这些人的有三类:第一类是乾王父皇孝章帝朝的重臣,第二类是乾王还为太子时的臣属。 前几日猝然离世的都察院副都御使许方属于前者,刑部侍郎刘岸为后者。 而张庄敬属于第三类,那就是既不属于第一种也不属于第二种,但贵在清正廉明,奉公守法,一心为民。 “刘大人在何处?”张庄敬问道。 “侍郎大人在许大人府上等您。” 二人翻身上马,向着刘府奔去。 翌日一大早张庄敬府上的小厮张泉便叩响了客栈的房门,很快,卢月照便了开门,香雪和旂儿还在睡梦之中,卢月照轻轻阖上房门跟着张泉下了楼,孙婆子在一楼等着。 “孙婆,这便是与我家大人熟识的卢姑娘,租房之事就拜托你了。”张泉说道。 “孙婆婆好。”卢月照点头示意,“租房之事劳孙婆婆费心了。” 孙婆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女子,她又使劲眨了眨眼盯着卢月照的脸看,“瞧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刚才卢姑娘下来,我还以为画上的仙子落到人间了,姑娘生得真是好啊!” 卢月照浅笑着摇了摇头。 “卢姑娘,府上还有事,小人就先回去了,有什么问题尽管找小人。”张泉拱了拱手。 “多谢,慢走。”卢月照颔首。 “走吧卢姑娘,跟着婆子我去看房!”孙婆子挽上了卢月照的手臂,两人边走边说一同向客栈外走去。 “卢姑娘啊,既然你是张大人介绍来的,也不是外人,我跟你说啊,这京城东南这片无论是想要买房租房,还是想找门路做个小本生意都绕不过我孙婆子,甚至是谁家想要娶媳妇嫁闺女的也要问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给相看相看!” “庄敬哥与我说过你,他说婆婆为人厚道,找你准没错。”卢月照笑道。 孙婆子一听这话嘿嘿一笑,“我和张大人那也是老相识了,从他五年前刚进京城开始寻的第一处房子就是找的我。那时候张大人刚进京,手头没什么余钱,我呀就用最低价钱帮他寻了一处合适的房子,看他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也没收他多少中费,后来大人的仕途越来越好,这才又寻了我帮着找了现在的院子买下。” 话音落,孙婆子带着卢月照转进了一处巷子,大街上吆喝买卖之声渐渐小去。 这条巷子从外面看很是不起眼,可里面却是纵横交错,若是谁第一次来这儿真有可能会迷路。 “来,卢姑娘,这边走。这处巷子里面院子可好呢,我为你寻的都是既适合你住,又距离外面的大街近的,平日里想要上街买些什么也方便。来,我们先看看第一家。” 孙婆子拿出一串钥匙,找到其中一把,打开了大门。 卢月照跟着进去,过了一会儿两人一起出来,去往下一处。 “卢姑娘我们就慢慢看,我手里求租的房子多,这处不行我们就换下一处,总能找到合适的。” 而后,卢月照又陆续看了三处院子,这三处院子都在这个巷子里,距离不算很远。 在看第五处院子时,卢月照停下了脚步。 这处院子与前面的四处相差不大,也是一间正房,另有一处西厢房,只不过,院子里种着一棵梨树。 现下是夏日,梨树也和其他的树种一样郁郁葱葱,卢月照抬头看去,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东庄村的卢家上院,他们一家三口在梨树下乘凉,傍晚的风不似白日燥热还是微凉的,石桌上的饭菜简单可口,还冒着热气...... 那时,祖父卢齐明,还有清明都在。 卢月照还是没能记起有关丈夫“清明”的一切,他的面容依旧模糊,有关他的事情也迷蒙一片,可是就在此刻,那一瞬心脏的疼痛,她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因为祖父,也因为他。 “就这处院子吧,我很喜欢。”卢月照缓缓开口,转回视线。 “行啊!卢姑娘眼光真是好,来你随我进来看看里面的屋子。”孙婆子打开了正房的屋门。 屋内陈设虽然简单,但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很干净,几乎立刻就能住进来,此刻天光大亮屋内窗明几净。 “卢姑娘,这间屋子的主人前两日刚走,那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你看这采光多好,白天屋子里亮堂堂的,住着多舒服,最重要的是,这间正屋有个小隔间,我看你知书达理的应是个能识字读书的,这个小隔间刚好可以辟出来当做书房,里面采光同样好,门一关,清清静静。” 卢月照走进小隔间,临窗处有一片空地,大小刚好可以放下一套小桌椅,这间院子处在巷子靠里处,当真是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叫声传来。 孙婆子又带着卢月照去看了看西厢房,也是一样的一应俱全,干净整洁。 “西厢房刚好可以给那个小姑娘住,到晚上了小姑娘可以带着娃娃睡在西厢房,这样姑娘和张大人在正房说话也不会碍事儿。” 昨日,张泉已经把卢月照有个儿子且雇了一个小姑娘帮忙带孩子的事情一并告知的孙婆子,好让孙婆子根据卢月照的情况找合适的房子租住。 “旂儿晚上是要跟我睡的,我与他一并睡在正房就好。”卢月照听出了孙婆子话里的意思,孙婆误会了她和张庄敬的关系。 “庄敬哥是我祖父的学生,我们二人自小相识,兄妹相称,我此番进京是有事情要办,等结束了我自是要带着孩子回乡的。庄敬哥看在我们幼时曾一同读书的份儿上此番帮我不少,他官声重要,孙婆婆切莫误会。” 孙婆子确实误会了,其实本来昨日张泉找上她之时她并未多想,只不过今晨看见卢月照的第一眼她就想差了。 她哪里见过这般模样气质的女子,当时只觉着张大人眼光真好,虽说带着个奶娃娃,不过反正是养在外面的,又不会娶进家门,想来也无事。谁知,她竟误会了。 孙婆子赶忙说道:“瞧我这张嘴,净胡说八道了,我给卢姑娘和张大人道声歉,既然是打小的兄妹情分,张大人照料卢姑娘那是再正常不过,卢姑娘别往心里去。” 卢月照摇了摇头,“还是要多谢孙婆婆费心为我寻房子,这处院子我很满意。” “那便定下了!”孙婆子喜笑颜开。 卢月照点头。 签字画押再一并付过中费和租费,这件事就算是办完了。 孙婆子收好自己的那份契单忽然想起了什么,“卢姑娘,我看你的气质谈吐不一般,想必是读过不少书吧?” “祖父举人出身,在乡下开着一间私塾,我自小便受祖父教养,是读过些书。” “卢姑娘谦虚了,”孙婆子想了想开口道,“最近京城吴大人在找有学识能教人读书识字的女先生,说是要为家中女眷寻,出了重金,按次结算,若是能成了,两个时辰能赚五两银子,我觉得姑娘你挺适合,不知姑娘可有意愿?” 京中能够教人读书识字的人多如牛毛,可是大多数是男子,若是有学识的女子又大多是大家闺秀,家中不缺钱不说也自不会出来抛头露面,一时间孙婆子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三两银子的中费叹气,况且做孙婆子这行的大多数都是两边收钱,这样下来中费总共至少能赚上五两银子,所以,在和卢月照接触过后,孙婆子果断开口询问。 卢月照思忖几许,点头同意。 “多谢孙婆婆,不知这位吴大人是?” “是户部分管北直隶的清吏司郎中,吴仲彦吴大人。”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外,裴祜翻身下马向着大牢内走去。 昨日,裴祜在宫中接到刑部侍郎刘岸的回禀,查到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许方猝死案的线索,说是和王宏博王太医为许方开出的药丸有关。 第84章 当即,太医王宏博被带到了刑部受审,审问中,王太医一直在喊冤,坚称自己开出的方子绝无问题。 许方是风热加上连日劳累引起的风寒,病情缠绵许久也不见好,西北军营贪墨案兹事体大,许方自从被裴祜任命调查此案他便没有一日松懈,加之许方乃孝怀帝朝的老臣,年岁大了,谁也没想到小小的风寒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至于王太医所说的供词,刘侍郎和张庄敬也并未全信,而是有待进一步调查,调查期间王太医自然要先在刑部大牢收押,毕竟,许方的的确确死于他开出的药丸。 可是这件事仍旧疑点重重,因为王太医与许方接触不多且并无矛盾,他若是要害许方,那他的动机为何? 只不过,目前的线索依旧只有王太医开出的药丸,那么所有经手这药丸的人,都要仔仔细细去查。 可是,意外发生了。 今早,王太医被狱卒发现死于刑部大牢,消息一经传出,人人都道他是畏罪自杀。 于元忠和陈宇跟在裴祜身后,随他一同进入刑部大牢。 嫌疑犯死在了大牢之中,甚至只过了一晚,收押都还不到一日,刑部上上下下从尚书到狱卒皆惴惴不安,此刻在场之人见到面无表情神情冷峻的乾王裴祜,更是大气不敢一出。 以刑部尚书吕典睿为首,呼啦啦一片跪了下来。 “臣等失职,请王爷惩处!”吕典睿匍匐在地。 裴祜从他身旁经过。 吕典睿余光看着裴祜进了关押王太医的牢门,夏日刑部大牢内本就闷热,更不用提此刻这样压抑的气氛,豆大的汗珠从吕典睿额头落下,他面前的地面很快被浸湿。 裴祜走进牢房,看到了靠坐在墙角的太医王宏博的尸身。 王太医胸口前大片血迹将囚服染红,血迹因为时间原因已经隐隐发暗。 裴祜走上前去。 王太医囚衣齐整,发髻并无丝毫凌乱,此刻闭着眼睛,神情安详,若是不看他左胸口上插着的瓷片和周围血迹,恐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尸身前有一矮桌,上面的瓷碗被打碎,看花纹,与王太医胸口插着的碎片相同。 “王太医死因为何,查清楚了吗?”裴祜问道。 刑部尚书吕典睿依旧跪在原地,“此案是刘岸与张庄敬牵头负责,刘岸外出查案还未回来,张庄敬,快去回话!” “回禀王爷,经仵作初步勘验,王太医死于寅时一刻至三刻之间,胸口插着的瓷碗碎片是王太医夜间饮水所用,碎瓷片刺破心脏,且王太医右手有被瓷片划破的细小划痕,表面看确实是自尽,但......是自尽还是他杀还要进一步查验。” 张庄敬回道,他与在场的其他刑部官员一样跪在原地,只不过他官位不高,跪在靠里侧,这样一来倒是距离关押王太医的牢房近些。 此案由他和侍郎刘岸负责,现如今人 证身死,还是在刑部牢狱死去,张庄敬这个负责人之一首当其冲,他也认,是自己出了疏漏才被人钻了空子,无论王太医是自尽还是他杀他都免不了被究责。 只是,与吕尚书的惶恐不安不同,他的回答清晰果断,裴祜倒是听出了几分镇定自若。 吕典睿余光看向那边,在地上跪了许久,他腿已经发麻,又迟迟等不到裴祜关于此案的进一步指示,汗水流淌,吕典睿官服的衣襟已经被浸透。 “此案重要人证身死,上下相关人等该怎么罚,吕卿你心中有数吗?” 短短一句话传来,吕典睿被其中夹杂的冰霜冷寒所嚇,咱们这位乾王那是一向果决严明,尤其自他回京后,程度只会比他还是太子时更甚五分,吕典睿战战兢兢许久,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手下的人会在如此紧要时刻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臣明白,定一个不放过,从重从严处理!” 裴祜瞥了一眼身后的吕典睿,继续说道:“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你这个刑部尚书也就不必再做了。”他冷冷扔下一句,而后向外走去。 “侍郎刘岸罚俸三年,至于你,张?”裴祜在张庄敬身侧停下,低头看去。 “下官张庄敬!” 张庄敬抬头。 “罚俸一年,戴罪立功,若是再有差错,免官。” 张庄敬心下忐忑,“免官”二字重重压在他心头,“是!” “张大人请起。”陈宇说道。 张庄敬起身,有些不解,陈宇示意他跟上来。 直到乾王离开刑部大牢,吕典睿才被人扶了起来,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跪得太久膝盖直打弯。 “去查,去给本官查!” 刑部大牢外。 裴祜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他此刻脑中还是王太医神情静谧的死状,尤其是王太医脸上的笑容。 同样的笑容,他在许方的脸上也看到过,说不出的诡异。 “张庄敬。” “下官在。” “你立刻带人走访询问民间郎中,调查是否有药能够使人身死时面带微笑。” 民间郎中见多识广,接触到的病人多且杂,这方面宫中太医比不得。 “是!”张庄敬拱手答道。 晌午过后,孙婆子带着卢月照来到了户部清吏司郎中吴仲彦府上的后门附近。 “姑娘,前面那个黑色大门就是吴府了,进去后先去见管家。” 卢月照顺着孙婆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吴府后门此刻紧闭,门外左右各站着三人,一个个人高马大,目光凌厉,在周围路人的脸上巡视,偏偏他们一个个又长得凶神恶煞,路人经过他们身旁时都加快了脚步。 “卢姑娘莫怕,吴府是这京城中有名的富贵人家,家中养些身强力壮的家丁看门再正常不过。你别看吴仲彦吴大人只是户部的五品官,可是吴家家底丰厚,在京城中经营着许多商户,甚至还做着海上生意,有自己的商船,我没碰上过,可我听人说那商船可是气派,开进津港时能占港口将近一半呢!若有机会去天津,我一定去开开眼!” 卢月照了然。 她没想到,京城的一个五品官居然能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甚至涉及海贸,而这位吴大人的官衔也不过比张庄敬高了半级。 “走吧卢姑娘,我带你进去。”孙婆子说道。 卢月照跟上前去。 忽然,有一波人马在吴府后门停下,为首的下了马和在门外看守的吴府家丁攀谈,原本严肃凶狠的家丁忽然客气不已,一个个点头哈腰。 卢月照慢下了脚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背影有些熟悉,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但是这一波人马明显是菜贩子,为首的身后足足跟着六辆马车,将后门前的路面占了一半去。 她初来乍到的怎么会认识京城的菜贩子,卢月照不再去想,继续向前走。 吴府的后门被打开,停在外面的马车一辆辆驶进,孙婆子和卢月照站在后面等待。 忽然,卢月照睁大了双眼,猛地转过身去,她此刻心跳如鼓,佯装镇定快步往一旁走去,在一棵大树后停下,树干粗壮,可以挡住她的身体。 卢月照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喘气。 “卢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孙婆子跟过来,一脸担忧地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要不我带你去看郎中?” 卢月照重重吐了半口气,摇了摇头,“无事,就是方才突然心口不舒服,我......歇息一会儿就无碍了,孙婆婆莫要担心。” 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方才看花了眼,才会...... 方才菜贩子中的为首那人转过脸来,卢月照分明将他的五官看得清楚。 那人,是李六! 李康泰的手下,李六! 卢月照记得她被李康泰掳走那晚,就是这个李六在李康泰身边,替他守着屋门。同样,在此之前,东庄村董三庭为被李康泰强抢的民女说话,被李康泰手下报复,甚至李康泰后来还亲自带人来到东庄村,当时他身旁跟着的手下之中就有李六。 无论如何卢月照也不会想到,她会在吴府后门再度与李康泰的手下相遇,还好方才李六只顾盯着运菜的马车,没有注意到被马车挡住一半身体的卢月照,否则,她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卢月照一阵冷寒,时至今日,她仍旧忘不了那晚李康泰将她掳走的所有情形,若不是清明...... 一个模糊的面容闪过,那仿佛是灯火明灭间。 只是,有关他的很多事,她都记不清了,就连被掳走那晚,卢月照也只记得是清明救了他,再多的有关清明的细节她还是记不起。 这个人,以及和他有关的事,就像被人生生抹去。 卢月照心口有些疼,不过也只是一瞬。 可是,李康泰的手下李六为何摇身一变成了菜贩子,李家家财万贯,就算是要做贩菜的生意,也不会让李康泰的心腹亲自来运送。 这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第85章 “卢姑娘,要不这样我扶着你回去歇歇,我去和吴管家说一声,改日再来。” 卢月照默了默,抬头看向孙婆子。 “不,就今日,现在就进去。” 语气温和,但坚定。 第67章 孙婆子领着卢月照顺利从后门进入吴府,来此之前,孙婆子已经和吴府管家报备过。 卢月照小心环顾着后门周围,她没想到的是,吴府后门里面也有六个人把手,只一个小小后门,里里外外竟然足足有十二个人守着。 两人刚进门,就有一个小厮领着往里走,“既然来到了吴府就要守好吴府的规矩,我叫吴禄,今日是头一回,往后再进府内之前,要和这回一样提前定好日子和时辰,我会在后门等着,由我领到该去的地方,等结束时再由我带着出来,切记!” “好,多谢,我记下了。”卢月照说道。 “既然人已经到了,孙婆子你就回去吧,这是此次介绍的中费,收好。” 孙婆子接过递来的荷包,“卢姑娘你进去吧,我就先走了,有事的话还来寻我。” “孙婆婆慢走。”卢月照点头。 卢月照是头回进吴府,一路上她紧紧跟在吴禄身后,已经走了将近两刻钟还没到地方,由此可见,整个吴府占地面积不会小。不过,既然 吴府兼做商贸,吴仲彦吴大人从五品官员能够在京中繁华之地置办如此之大的宅子也不奇怪,况且,万一此处是吴家祖宅,若是祖上亦是为官,或为商,那更没什么。 只是,一路走来,吴府内部秩序俨然,无论是家丁小厮还是丫鬟婆子,都是低头做着自己手头的活儿,没有一个攀谈嬉笑的,府内墙角,路口拐角均有人高马大的家丁守着,一个个目不斜视,和后门处卢月照见到那十二个人一样严肃,甚至目光带着凶狠。 卢月照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只是,李康泰的心腹李六出现在这里不奇怪,毕竟李康泰也在京中做官,可是李六假扮做菜贩子来到吴府,那就必定有事。 她此番进京就是为了能够为自己为东庄村村民讨公道,李康泰作恶多端,既然李六进吴府如此见不得光,卢月照又恰巧来到吴府教人,她已经下定决心,一定尽自己所能找出各种缘由。不过,前提是要保证她自己的安全,绝对不能让李康泰的手下碰上,知晓她进京之事。 好在一路走过来,卢月照并未碰上李六,她方才在赌,若是刚才选择回去避开,就会失信于吴府,她害怕因此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好在她赌赢了。 既然选择带着诉状进京,卢月照就从未想过退缩,她知晓迟早有一日她会直面李康泰,在此之前她也要尽全力搜集他的罪证,帮张庄敬分担。 “前面就是我家夫人的院子,管家已经和夫人说好了,姑娘进去就是。”吴禄指向前方的院落,月洞门内青石砖铺地,地上摆满了各式盆花,姹紫嫣红。 卢月照没想到她要教的人是吴夫人,之前只说是吴府女眷,并未说具体是谁。 珠帘被门口的丫鬟轻轻掀开,叮叮咚咚似环佩相撞之清脆悦耳,一进门一股凉气瞬间将卢月照笼罩,将屋外的热风隔绝,虽说如今是初夏,可午后时在外头待久了也是热的。 “你就是大人为我家夫人寻的女夫子吧?”吴夫人的丫鬟丹儿问道。 “是,在下姓卢,名月照。” “姑娘稍等。”丹儿转过博古架,进了里面。 卢月照打量着屋内陈设,博古架上摆放着各色古董,面前书案上笔墨纸砚俱有,由以那方淡紫色端砚为最佳,她之所以认得,是因为祖父卢齐明也藏有一方端砚,那是他的旧友已经过世的前太子太傅章晋所赠,触之细腻温润,“贮水不耗”“历寒不冰”[1],可是吴夫人屋内桌案上这方,成色质地比之卢齐明所藏更佳。 吴夫人院子内外如此雅致文气,按理来说应是个饱读诗书的,不用寻女夫子来教才是,难道有什么隐情吗? 卢月照心中纳罕。 “卢月照?你就是来教我的女夫子。”郭氏被丹儿扶了出来,她年逾五十,想必是养尊处优久了,浑身上下富态尽显,一双斜吊着的丹凤眼扫了过来,将卢月照从头看到脚。 “老爷见过这女子吗?”郭氏坐下问道。 “没有,管家说这事儿是老爷吩咐他去办的,况且老爷一会儿要在堂屋招待客人,怎会见过她呢?”丹儿小声说着。 “哼——”郭氏冷哼一声,眼中尽是鄙夷,“原来老爷没见过她呀,这知道的,是给我寻的女夫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来的姨娘要来给我敬茶请安呢!若是个本本分分也就罢了,就怕又来了个汪氏,成日里作妖!” “不,夫人,在下确实是女夫子,况且在下新寡,孩子还小,为谋生给家里添些进项这才来到府上,夫人莫见怪。”卢月照听出了郭氏语气里的不快,赶忙解释。 她这是误会了。 “新寡?你是寡妇,还有了孩子?”郭氏惊讶道。 卢月照点头,“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夫人若是不信,稍微一打听便知。” “行吧,你早说你是个寡妇,我家老爷还就只喜欢嫩瓜秧子,这经了人事的就算颜色再好,他也是看不上!” 郭氏这才慢慢放下心来,不怪她草木皆兵,主要是这么多年,她实在是疲于应对这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了,一茬又一茬的,她真的是累了,尤其是府上已经有了一个宠妾汪氏,天天闹得她心绪不宁,再来一个容貌远胜于汪氏的,她恐怕还是即刻上吊更痛快些。 “行了,也别上茶了,给卢娘子上杯水吧,这府上莺莺燕燕这么多,成日里一个个花钱如流水,我这个做主母的还说不得,那就只能从我院里能省些就省些,省下来的银钱好给姨娘们打首饰,做衣裳!”郭氏冲着卢月照的身后说道,音量陡然放大。 卢月照顺着她的视线向后看去,不知何时方才领他进来的吴禄站在了门口处,弯着腰候着却面朝此处。 “夫人说笑了,夫人的银钱怎会花在姨娘们身上,老爷是怕刚寻来的女夫子夫人跟着学的不适应,这才吩咐小的来,夫人若是学累了就拿小的当皮球踢好解解乏。” 吴禄笑得谄媚,对着郭氏点头哈腰,可是全府上下谁不知晓“福”、“禄”、“寿”是吴仲彦的三个心腹,再加上吴府管家吴全,这四位那可是轻易不能得罪的,就连吴仲彦的原配夫人也要卖三分薄面。 “哼!”郭氏翻了个白眼。 这不,哪怕她明明知道这吴禄是吴仲彦派来监视她学着识字念书的,可也只能忍着,谁让她“粗鄙不堪”、“目不识丁”、“丢人现眼”呢,这可都是她的那位好老爷好夫君骂她的话,他现在倒是嫌弃她丢人了,不是二十五年前跪在地上求自己嫁给他的时候了。 这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同一副嘴脸,自己还是个穷小子时看着条件比他好的女人唯唯诺诺,等到发达了,有钱了,反过来就嫌弃陪他过过苦日子的糟糠妻了。 没有她,他吴仲彦能有今天? 偏偏现如今他吴仲彦还就是飞黄腾达了,她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一个惹她不舒心就啐到他脸上了。 “卢娘子请坐,天气热,这水冰过,请慢喝。”丹儿将瓷杯放在卢月照面前,随后站在了吴夫人身侧,对着自家主子摇了摇头。 “行了,开始教吧。”郭氏挂着脸说道。 卢月照犹豫一瞬,还是开口相问:“不知夫人想要学些什么,是否有所侧重?” 郭氏别过脸去不说话。 丹儿看了一眼,替她开口:“我家夫人是官眷,可识字不多,但老爷既在户部做官,又打理着各方生意,平日里免不了有各种应酬,有时候夫人也是要去的,可是......与其他官眷富商家的夫人打交道时难免会露怯,老爷这才想着请女夫子来教教夫人识字读书,不求有多深,平日里赴宴什么的能用上就行。” 郭氏听完这话狠狠白了丹儿一眼,拿起桌上冰过的一串葡萄直直砸到丹儿身上,“连你现在都向着那个白眼狼了是吧,反过头来说我了!” “夫人别气,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好好跟着夫子学吗?”丹儿也不生气,将掉在地上的葡萄捡起后递到身后丫鬟手里,示意她去扔掉。 “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奴婢说句不好听的,夫人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难道还就真的让那些个狐狸精把空子钻了不成?要知道,那些个场合是只能带着正妻去的,老爷让夫人学夫人就好好学,等学好了学成了,一样是要和夫人一同去应酬的,夫人这时候可千万别想差了!” 郭氏听出了丹儿话里的意思,从前她不是没给吴仲彦在一些个正式场合丢过人,只不过上次丢的人实在是太大了,那场雅宴又是恪王妃办的,就是因为自己不识字,认不得那摆成花朵模样的座位自己该坐哪儿,结果一屁股坐到了恪王妃的位置。 第86章 恪王妃当时脸就黑了,郭氏至今记得周围官眷哄笑她的样子。 恪王乃孝章帝异母弟,当时太子裴祜“身死”,太子庶兄孝怀帝奉诏即位,可是满朝文武有几个服这位捡了大便宜的新帝,是恪王这个皇叔第一时间站出来支持他,孝怀帝这才顺利即位。 后来孝怀帝即位不到一年崩逝,也是恪王为首迎刚刚一岁的怀帝唯一子嗣继承大统,加之太皇太后徐氏垂帘听政,这才暂时稳住了朝局,直至裴祜归来,摄政监国,恪王也不再涉足朝政,而是赏花弄草,醉心田野。 郭氏参加的那场雅宴,朝中但凡有些头脸的官眷都去了,座位围成了一圈,又把每个人的名字按谐音或者 同义字编成了诗,她又不像吴仲彦一样成天白日忙完了,晚上还要点着灯恶补读书,还问都不问把她的院子按着他的心意搞成这股文绉绉的样子......结果害得吴仲彦这个做夫君的几乎成了整个官场的笑柄。 其实,成了笑柄倒不是吴仲彦最为在意的,恪王妃当时也只是一笑而过,好似不甚在意,后来也没说什么。在场的其他官眷嘲笑他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夫人也就罢了,他害怕的是御史笔下的“僭越之罪”,若是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这样的罪名若是真追究起来,他这个小小的从五品官位不但说撸就撸了,甚至还要赔上整个吴府的性命。 于是,自那场雅宴之后吴仲彦就把他的妻子关在了院子里,明令禁止她私自外出,直到把这些个场合能用上的字都认识会写了为止,甚至放言,如果学不会,就算是直接休妻,也决不能让她害了整个吴家。 休妻,他还想休妻! 也是,吴仲彦那个白眼狼早就看自己不顺眼了,这下可算让他找到了由头,休了她,然后扶正汪氏那个小贱人吗? 哼,休想!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吴仲彦就死了这条心吧! 郭氏在心里默默啐了一口。 “来吧,卢娘子,开始吧!”郭氏说道。 此次教授郭氏与卢月照自小在东庄村接触的不同,在实用性上会更为显著,就是能够要郭氏能够在宴会这样的应酬场合不至于出丑。吴仲彦知晓妻子不是读书这块料,也不要求短时间内她能够真的被教成女诸生,那也不可能,也没人能够做得到,他只希望妻子不要再在类似场合犯错。 不出错,就足够了。 于是,针对郭氏的特殊情况,卢月照打算从称谓、礼仪、宴饮、赏玩四个方面,将可能在宴会上使用到的文字言语尽数教给郭氏。只不过,在此之前要将底子打好,卢月照问过郭氏,她是真的一个字也不会写。 往日吴仲彦其实很少带着她出席外头的场合,只有实在推脱不了时才会无奈带上她,郭氏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少说话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这两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大岔子,谁能想到恪王妃的雅宴如此巧思,郭氏一下子出了大丑。 可是随着吴仲彦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加之又是户部清吏司郎中这个官位不高但却紧要的职位,今后的宴会应酬想必会越来越多,若是郭氏还是上不得台面,吴仲彦可能真的会换一个能上的了台面的妻子。 可识字读书这事的的确确要慢慢来,郭氏没有底子,卢月照的想法再好,也只能先从教她习写汉字的五个笔画开始,等到基础练得差不多了再慢慢教别的。 只是,卢月照意外于郭氏手指上生着厚厚的茧子,那茧子厚到甚至握笔都不稳,再加上郭氏手背上遍布的疤痕,像是冬日生下的冻疮所致,由此可见,这位吴夫人想必是个苦出身。 那他的丈夫吴仲彦吴大人呢,他是什么来头,又和李康泰有什么关系? 这些疑惑有待卢月照一个个去解开。 日影渐渐西移,没了头顶太阳的灼烧,外头也凉快了不少,临近傍晚,偶尔微风吹过,些许凉意倒是能够让人散去白日疲倦。 可吴府正堂却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今日吴府设宴,邀请了不少和吴府往来密切的商贾,京城内外都有,此刻吴仲彦正与客人谈笑风生,他满面红光不说,两只手更是紧紧握着整个北方最大的钱庄——京城通裕钱庄老板毕兴的手掌好一阵子才撒开。 吴仲彦从未像今日这般高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毕老板能来到他府上做客,要知道,毕兴可是手握整个北方最大金资之通转,但凡想要把生意做大做强的,那根本绕不开他,毫不夸张地说,毕兴乃京城商贾中最大的大忙人,不用说普通商人,但凡有些头脸的轻易也见不到他,就比如之前的吴仲彦。 近日吴仲彦正在为资金流转之事犯愁,他托了不少关系,就为能够见毕兴一面,也不知是托的哪个关系起了作用,今日毕兴竟然亲自来他府上赴宴,吴仲彦简直大喜过望。 “毕老板今日肯赏脸来府上,吴某真是三生有幸,必定是昨日的高香烧的好,神仙菩萨保佑!”吴仲彦个子中等,人却精瘦,此刻正仰望着比他高大不少的毕兴喜笑颜开。 “吴大人说笑了,大人是户部堂官,在下不过是个小小商贾,做些个生意养家糊口而已,吴大人这番话可是让我惭愧至极啊!”毕兴拱了拱手说道。 吴仲彦听了这话直摇头,“毕老板,今日是吴某坐庄请客,我们只谈为商之道,没有什么六部堂官不堂官之分!毕老板真是说笑了,老板慧眼独具,通裕钱庄汇通天下,实乃我大魏商贸之幸!” “吴大人说笑了,在下今日初来乍到,备了一点子心意给府上夫人少爷,还望大人莫要嫌弃才是。” “你看这......今日是我宴请大家,怎么倒反而让毕老板破费了!”吴仲彦微微挑眉,后继续说道:“这样,毕老板既然辛苦带来了,我就收下,下次我一定亲自到毕老板府上道谢!” “吴大人客气!”毕兴随后转身吩咐身后随从,“康顺,赶紧的,带人将礼物送至大人府内!” “是!”康顺答道,随后带着泰安和盛平两人,在吴府家丁吴福的陪同下出了正堂。 毕兴带来的礼品足足有一车,现下还停在吴府侧门处,侧门很快被打开,马车在被吴府家丁检查过后被放行。 天色渐黯,吴府的高墙在昏暗的傍晚显得有些阴森。 很快,马车驶进了吴府,侧门很快再次紧闭。 一盏茶后,马车在吴府一间较为寂静的耳房前停下。 “三位小哥,此处是我家老爷书房的耳房,就先把礼品搬下来放到耳房内,等到宴会散去,我家老爷定会亲自来看,再将其送至我家府上夫人少爷院子里。东西多,三位在此稍候,我去前面喊人过来帮忙。” “好,您请!”康顺说道。 吴福本以为毕老板带的礼物算上他,再有毕府的随从,总共四人怎么也能拿得了,谁想到有满满一马车,府上因为宴请之事,丫鬟小厮各司其职,加之晚宴即将开始,此刻要找人就只能找在各个路口看守着的护院。 吴福小跑前进,不远处的两三个路口各有两名护院在,他每个路口叫了一个,带着他们飞速返回。 耳房前,毕府的三个随从依旧在马车前等待。 “那我们就开始吧,你们几个搬运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是毕老板送来的礼品,绝对不能磕了碰了,听到没?”吴福吩咐着自家的三个护院。 因着人手多,再一个个从马车排到耳房内,满满一马车的礼品很快都被搬到了耳房内放置好。 结束后,吴福领着毕府三个随从再次返回正堂,少顷,晚宴开始。 康顺带领着泰安和盛平重新站在了毕兴身后。 夜色渐暗,吴府各处秩序井然,正堂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没人注意到吴仲彦的书房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穿着夜行衣,蒙着脸,正在书房内翻找着什么。 东西一件件经他之手,又一件件被原封不动放回原位。 而这个不速之客,方才还在耳房前,和另外两人一同等待着吴福唤人前来。 没错,此刻的吴府之内有两个“盛平”,一个真正的盛平正在正堂伴于毕兴身侧,一个蒙着面的假盛平偷偷潜入吴仲彦书房内,寻找着什么。 其实,真正的盛平是方才才出现的,就在吴福去找人之际,假盛平与真盛平对换,就连盛平名义上的主子毕兴都不知晓。 毕兴背后之人其实是乾王裴祜,而他身边的三个随从更是裴祜的亲信,毕兴为裴祜做事多年至今还不知晓自己背后之人的 庐山真面目,可康顺、泰安和盛平却要定时面见裴祜,而这一切,毕兴从不知晓。 裴祜今日之所以易容成了盛平潜入吴府,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事出有因。 就在昨夜,裴祜在乾王府面见张庄敬,听他回禀王太医身死的最新线索。 没错,王太医并非自尽身亡,而是被人毒害。 而这一切,与吴仲彦有关。 第87章 第68章 张庄敬昨日按着裴祜的吩咐,遍查京城民间郎中,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几位郎中曾听闻海外有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水,能使人毙命于睡梦中,因死者面带微笑,这药水便得名“笑往生”。 “‘笑往生’乃朝廷禁药,但如今海贸兴盛,加之偶有海匪,或夹带,或走私,不是进不到我朝。再查,分三队人马,一队去查接触过王太医开出之药的药徒,一队探查京城各级官员谁与海贸有关,最后一队去将京城大大小小做海上生意的商贩逐一排查,将所有线索整合后再报给本王。”裴祜命令道。 经连夜探查,今晨天未亮最新奏报被放在了裴祜书房案头。 接触过王太医药丸的药徒失踪,陈宇正在带人追查。海外舶来品京中时兴几十年,不仅皇宫大内有,京城各级官员,甚至富商家中或多或少都会购买,可若说京官之中谁与海贸有关,那便是户部清吏司郎中吴仲彦。加之京城内做海上生意做得大的,也是吴仲彦经营的商户,就连剩下的小商户,若是想在这盈利巨大的海贸中分一杯肉汤,那也绝对绕不过吴仲彦。 吴仲彦此人十三年前便进了户部,一路默默无闻,能力平平,行事谄媚,靠着溜须拍马慢慢升到了如今从五品,但其似乎安于现状,又或志不在此,不再想着如何升迁,而是在清吏司郎中一职一做就是六七年。可是此人却极其善于经商,短短数年就崛起于京城,甚至几乎垄断京城海贸生意。 海贸,那可是暴利。 因此,在三条线索中的两条都指向吴府,吴府有大型商船,若是夹带个别禁药倒也不是不可能。 随后,裴祜又下了一道命令,内查他手下所涉京城商贸之中,有谁和吴仲彦来往密切,并将与吴府有关的所有情报汇总。很快,下面来报,吴仲彦近来资金流转似有问题,正在寻门路想要与通裕钱庄合作。 巧了,这座大魏北方最大的钱庄背后真正的主人正是乾王裴祜。 于是,就在傍晚,裴祜易容成为“盛平”来到了吴府,他倒要看看吴仲彦究竟是商业奇才还是别有所图。 在正堂时,他站在通裕钱庄老板毕兴身后,默默观察着吴仲彦的一举一动。 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这是裴祜对吴仲彦的评价。 后来,他借着毕兴送礼品之事找准时机潜入吴仲彦的书房,当然,故意送一马车的礼品也是裴祜安排。 此刻,趁着天色未完全暗下,裴祜打开了吴仲彦书房内桌案上的香炉盖子,里面有着几片未完全燃尽的纸张,剩余一些已经被烧得碳化,香炉内火焰温度低,若非刻意点火去烧,总会留下痕迹。 裴祜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将香炉中残存的几片纸张小心放进里面。 吴府出人意料的戒备森严让他心下纳罕,吴仲彦这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小户部官员究竟是什么来路,短短几年之内万丈高楼平地起的商贸巨贾背后,是否有高人相助? 忽然,原本昏暗的书房有火光透进,与之相伴的是一阵脚步声,裴祜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在墙壁上,随着火光明灭而跳动。 下一瞬,裴祜便消失在了桌案旁。 少顷,书房重归暗色,外面重归平静。 临近夜晚,吴府的护院们开始举着火把按着既定路线和各自负责的区域逐一巡视,方才是吴仲彦书房附近的护院们经过。 裴祜在确定周遭无人后从角落房梁上跳下,书房内依旧寂静无声。 窗棂外,一个黑影飞速略过,悄无声息,无人发现。 卢月照结束了今日的授课,被丹儿领着从郭氏院内的侧门出去,侧门外有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吴仲彦所住的院子,吴仲彦的书房也在里面。 本来卢月照一次授课的时限是两个时辰,但因为今日下午是初次授课,卢月照和郭氏就今后授课的安排和京城中宴会的主要流程多聊了些,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 期间吴禄来报,说是京城通裕钱庄的毕老板备了厚礼给老爷夫人还有府上的少爷,郭氏一招手,让丹儿带着卢月照前去吴仲彦书房一侧的耳房挑选合适的给卢月照带回去,就当做是耽误卢月照回家时辰的谢礼。等到拿到礼品之后,再返回郭氏院中,由吴禄领着出去。 “卢娘子稍等,既然是我家夫人的一片心意,我自会好生挑选,只是里面娘子不方便进去,便由我挑选合适的后拿给娘子,娘子看过若是不合心意我便再挑,总要挑选到最称心的才是。”丹儿说道。 “丹儿姑娘客气,我在此等候便好。” 卢月照看着丹儿提着灯笼进了耳房,耳房内的灯盏被点亮,明亮的光线透过窗棂,连带着卢月照站立的檐下角落附近也被照亮。 灯火所至,卢月照细细打量着附近。 此间庭院精致素雅,不远处的假山之侧是一清浅池塘,水光如镜,一轮明月映照其间,皎洁如华,卢月照提裙来到池塘边。 池塘内荷叶舒展,荷花含苞未开,两三尾红鲤花叶间穿梭嬉戏,月华下,水波粼粼,鱼儿像是披了一身仙泽羽衣,忽而化作水中仙子,恰逢和风煦煦吹过,倏地不见踪迹。 卢月照唇间带笑,静静欣赏着水波涟漪。 只是...... 池塘水中倒映着假山一角,那里似有一团黑影,在月色下一闪而过。 奇怪,这是? 鬼使神差般,卢月照往假山那团黑影处挪了一步,想要一探究竟。 “是谁在......唔——” 裴祜没有给卢月照把话说完的机会,伸手一拉,将卢月照拽进了假山之中。 至于卢月照为何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甚至呼喊求救,很简单,她的嘴巴被人紧紧捂住,同时,一把冰凉锋利的匕首架在了她的脖间。 痛—— 这是卢月照此刻最真切的反应。 而且,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卢月照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绑住,身后之人力气极大,环在她脖间的手臂坚硬如铁,她的整个肩胛骨像是要被生生扯下,而且最重要的是,脖颈间的匕首已经刺破了她的肌肤,暗夜静谧,周遭又伸手不见五指,整个人的感官被放大,温热的血液溢出,顺着匕首的刀锋缓缓向下流淌,卢月照只觉身上一片冷寒,嘴唇直直发抖。 丹儿还在耳房为卢月照挑选着礼品,吴府护院刚刚巡视结束此处,一时间不会过来,只有大约三十步外的路口处有两个护院守着,方才卢月照经过时见到了,可是她怕护院还未听到她的呼喊挣扎自己就被刺穿了喉咙。 梨儿,冷静,冷静,一定要镇定下来。 卢月照心中默念。 可环在自己脖间的那只手臂逐渐收紧,左侧脖颈处愈加疼痛......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一刀毙命,她还有旂儿,还有东庄村的乡亲父老,他们都在等着自己给出一个交代...... 裴祜低头冷眼看着身前女子,一时有些无奈。 他从吴仲彦书房出来后便先行藏身在假山里等待时机离开,谁知就在他刚刚迈出一步时听见有人前来,他便重新躲回假山之中,待这两个女子离开后再找准时机。 谁知,身前这女子像是突然之间起了什么兴致,来到池塘畔欣赏着水中鱼儿,他甚是无语,只能默默为这女子祈祷,望她不要不 识好歹发现自己。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般。 这女子痛苦不说,裴祜自己也犯了难。 是杀还是不杀? 杀了吧,他易了容还蒙着脸,此衰女子也识不得他。不杀吧,又怕此衰女子叫出声响把人引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裴祜依旧低头,这衰女子的发髻顶在他的下巴处,加之她正浑身颤抖,发髻也跟着一抖一抖,他的下巴有些微痒。 他微微侧首避开。 若是杀了,尸身该如何处理?留在原地? 裴祜又犯了难。 留在原地也不是不行,不远处耳房之内就是他今日带到吴府的礼品,那可是满车珍宝,他这个贼人听闻后进院杀人越货,也不是不可,怪就怪这女子实在倒霉,偏偏撞上了自己。 念及此处,裴祜慢慢收紧手臂,准备给这女子一个痛快。 他这把匕首乃上乘玄铁制成,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她感受不到什么痛苦。 忽然,女子像是能够听到他心之所想一般,身子也不抖了,发髻也不颤了,静默在原地,可就在下一瞬,卢月照开始拼命摇着头,全然不顾脖侧的寒刃在她的肌肤中越嵌越深。 裴祜眼中依旧没有丝毫波动,只是...... 这样大的动作,这般疼痛,卢月照硬是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月华如银,卢月照闭上了双眸。 裴祜微微侧首,恰逢月色漏进这漆黑的假山一角,他看清了她的面容。 山间桃夭,面如舜华,是经年的青山绿水浸染出的灵秀。 约莫一两月前,山洞之中,雨丝微凉,就是这副面容,猝不及防撞入他的眼眸。 第88章 一行清泪慢慢从卢月照的眼角滑落,滴在了裴祜的手心里。 原本微凉的泪水,此刻落在裴祜的肌肤上,他只觉得灼热,不知为何,连带着自己的心口都被浅浅灼伤。 裴祜的后脑处突然阵阵抽痛,那里原本愈合的伤口此刻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将之重新撕裂,又仿佛有一头巨兽在裴祜的脑中横冲直撞,咆哮着,怒吼着,想要挣脱身上的重重枷锁,冲出这无形牢笼。 这种多重叠加的痛苦让裴祜难受不已,自他找回记忆,这是第二次有这般感觉,彷佛他的身和心都置身于无间炼狱之中,遭受千万般酷刑与折磨...... 第一次是他在西北军营调查军粮贪污案返京途中遇刺昏迷之时,第二次便是此刻。 偏偏这两次都是她在他身旁。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似乎是能够唤起他所有隐藏与压抑在内心深处痛苦的一味引子。 裴祜不喜这种感觉,不喜这种心中难言之苦痛被人无端操引的感觉,哪怕他根本不知他这般痛苦究竟为何? 他的所有情绪,无论是喜怒哀乐还是六欲七情,或本性,或贪念,均应由他自己操控,而不是被人轻易挑起,况且还是身前这与他平生毫无关联的陌生女子。 裴祜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合了眼,下一瞬再睁开,所有的痛苦迷惘尽扫,还于清明。 卢月照依旧紧闭着双眼,泪水簌簌落下,晶莹剔透,一旁血红洇染,冷与艳,摄人心魄。 裴祜依旧不动声色,只不过将匕首向外离了半寸,不再割着卢月照的脖颈。 他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心软,仅仅是因为,那日山雨纷落,昏暗山洞之中,是眼前女子为他将出血伤口包扎。 尽管,他并不需要。 感受到匕首离开些许,卢月照松了半口气,她知道,她赌赢了。 她闭着眼睛,哪怕脖子处的伤口再疼也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她本无意撞见此人,更不愿去想他为何会在这假山之中,她就赌,赌他明悉自己的意思,或许能够唤醒他的一丝怜悯。 还好,还好...... 月影移去,假之山中又重归黑暗,此处空间狭小,两人几乎贴在一起,裴祜清晰地感受到身前女子的温热体温,以及那似有若无的梨花清香,她在故作镇定地轻轻吐气。 裴祜向后挪了半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只不过他自己的后背刚好被一处尖锐突出的石头顶着,他微微皱了皱眉。 感受到身后男子的动作,卢月照咬了咬牙,知晓自己算是过关,可她心里实在有些着急,可她又不敢睁开双眼去看丹儿是否从耳房里出来了,若是她出来不见她,再呼喊起来,岂不是又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念及此处,卢月照伸了伸被裴祜反绑在身后的手,但是又不能让他误认为自己是在挣扎,于是,她只伸出了一根右手食指,在自己的身后画着一圈又一圈。 圆圈,似乎可以代表轮回,她在提醒裴祜,和她一同前来的人快要返回此处和她相见了。 裴祜看见了,也明白。 她还怪好心,知晓提醒自己。 他望着不远处依旧亮着烛火的耳房,裴祜视力极好,能够透过窗棂看见里面徐徐而动的人影,再听周围,五十步之内尚无人来。 卢月照心急不已,偏偏身后的男子半晌没什么动静,她还在紧闭着双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记住一些不该记住的人脸,可是她闭着眼睛又不知晓丹儿是否快要出来。 他究竟知不知晓她不是一个人前来此处的? 万一他是个半吊子杀手,耳聋眼瞎的,那她好不容易冒着被一刀封喉的危险求来的一线生机,会不会就因为他的迟钝而破灭,到时候丹儿出来见不到自己,再将周围吴府护院招来,那他会不会因为害怕自己将他的藏身之处暴露,而杀自己灭口? 那非但他跑不掉,自己的性命恐怕就要交代在他手中的那把匕首上,要知道,他从未将匕首收回。 卢月照开始怀疑裴祜,甚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只可惜,她的嘴巴依旧被裴祜紧紧捂着,她又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个歹人,要知道,亡命之徒可都是冷心冷血,杀人不眨眼的,他才不会在乎自己是否无辜,更不会在乎自己心中所想,哪怕自己是为他好。 不,准确来说是对他们两个都好。 卢月照重重叹了口气。 裴祜侧首将她这副无奈模样看在眼里,嘴巴被自己捂着,偏偏她眼角还挂着泪花,双眼是还在闭着没错,可是眼珠却在眼皮下一滚一滚的,再往上看,是她紧蹙的秀眉。 也罢,是该回去了。 就在卢月照以为身后的“杀手”是真的愚钝不堪,毫无眼色之时,突然之间,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推着后背向前,就这样出了这空间逼仄的假山。 不远处昏黄的烛火映在卢月照身上,哪怕她闭着眼也能感受到。 他是不是疯了! 也是在这时,卢月照惊觉自己嘴巴上的手不在了。 也是,她脖间还环着一只手,若不把另一只手放下,方才他哪里能腾出来手把自己推出去。 只是,他是疯了吗,就这样拖着自己暴露在外面,他不想跑啦! 不想跑可以,能不能把匕首放下来,她先跑了再说啊! 卢月照欲哭无泪。 下一瞬,前面耳房内的烛火突然暗下来,只留一点昏黄。 是丹儿手里提着的灯笼在亮着。 “吱呀——” 门开了。 卢月照猛地睁开双眼,恰逢丹儿关上了耳房的门。 再转身,假山伫立,池塘静默,身后哪里有方才男子的身影。 卢月照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腕处有些红肿,还有细细的一长条印记留在上面,明明那人将自己从假山之中推出来,再到丹儿熄灯出耳房,不过眨眼之间,他不仅将绑着自己手腕的绳子解开,还能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 他这哪里是愚昧不堪耳聋眼瞎,分明是心中有数,成竹在胸。 “呵——” 卢月照实在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笑自己方才竟然为那歹人担忧,还好没让他知晓,否则自己真的成了今夜最大的笑话了。 丹儿关好门,转身向卢月照这边走来。 卢月照赶忙回过神来,拿出手帕绕着自己的脖子围了个圈。 “卢娘子久等了,我没想到通裕钱庄的毕老板这么大方,耳房里堆着的全是礼品,我都挑花了眼,这不,我找出来一个翡翠镯子,娘子看看喜不喜欢,若是觉得不合心意,我就再去挑选!” 丹儿含笑说道,忽然挑了一下眉,像是有些惊讶,“呦,卢 娘子的脖子是怎么了,怎么围着手帕?” “没事,就是方才我在池塘边站着看池中鲤鱼,有小虫子飞过来咬我,我干脆就把脖子围起来,这样虫子就咬不到了。” 卢月照话语平静,哪还有方才被人挟迫的狼狈模样。 还好脖子她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不再流血,再加上周遭昏暗,丹儿看不真切,否则卢月照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这突如其来的伤口。 丹儿将装着翡翠镯子的盒子递到卢月照手中,“娘子要不要看看喜不喜欢?” 卢月照笑着摇头,“不用啦,丹儿姑娘眼光好,再者通裕钱庄的毕老板送的礼品怎会是凡品,我此番是沾了郭夫人的光,还望丹儿姑娘代我谢过夫人,只不过现下天色已暗,家中还有幼子等待,等下次再上门时,我一定好好向夫人道谢!” “卢娘子客气,还望娘子多多为我家夫人费心了。” “这是我的本分,夫人和姑娘放心。” 随后,卢月照被吴禄领着从后门出了吴府。 后门很快被关上,卢月照捂着心口,脚步匆匆,直到彻底远离吴府,这才靠着路边的一棵大树重重吐着气。 她抬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总觉得方才在假山处的经历是那么的不真切。 若不是左侧脖颈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还真以为那只是她的幻觉。 明明从丹儿进耳房,再到她提灯出来不过一刻钟,可卢月照却觉得无比煎熬,无比漫长。 很快,卢月照冷静了下来,她将下午到现在在吴府的经历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有些事情她可忘不了。 就比如,李康泰的手下李六假扮成菜贩子进入吴府的事,再比如,方才的神秘男子...... 整理好心情后,卢月照转过一个街角,向着张庄敬的家所在的巷子跑去。 而京城另一边,裴祜已经回到了乾王府,锦囊之中的纸张烧毁残片已经交由他手下之人去修复,上面依稀还有些字迹,说不定有什么意外惊喜。 只不过...... 裴祜站在窗角,窗外树影婆娑,明月高悬于树顶枝桠之上。 第89章 他回想着假山之中的情形。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西北军营通往京城路上的山洞里,第二次看到她是在京城客栈前的大街上,第三次便是方才,吴仲彦府上。 裴祜蹙了蹙眉,这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若是一次两次也便罢了,如今都第三次了,还会是巧合吗? 况且,西北军营涉及军粮贪污案,吴仲彦府上又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许方和太医王宏博二人毒杀案有关,许方是在调查贪墨案时被杀,王宏博则是凶手为了掩人耳目假做的自尽。 线索,毒杀...... 那出现在这两处大案附近的她是什么人? 裴祜甚至怀疑山洞之中,卢月照救了自己究竟是何目的? 莫非,是她刻意接近? 裴祜心中充满疑惑。 “陈宇。” “属下在!” “派人去查一个人,一个女子。” 女子? 陈宇瞪大了双眼。 “将和她有关的一切事无巨细,都要探查清楚,尽快回禀本王。” “是!”陈宇抱拳,转身离开。 “等等。”裴祜顿了顿,复开口道:“这女子似乎和刑部员外郎张庄敬有所沾染,一并查来回禀。” 裴祜忽然想起那日在客栈街前,二人交谈相笑的样子,看起来甚是熟络,如今想来,和她交谈的男子不正是最近被自己委以重任的张庄敬。 很好,还真是哪里都有这衰女子的身影。 第69章 月色如银,夜晚的京城不算昏暗,家家户户门口点着灯,卢月照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拐进了一处小巷,巷子里逼仄,加上此刻无风,有些闷热。 不远处巷子尽头灯火明亮,卢月照在门前停下,待自己呼吸平稳些后,她抬手去敲门。 很快,里面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门被打开。 “卢姑娘!”张泉有些惊讶,“卢姑娘是有重要的事来寻我家大人吗?” 卢月照点头,“你家大人在家中吗?” 张泉摇头,说道:“大人现在还未归家,最近刑部事多,常常是通宵办案,回家的次数不多,大人大多数时候就是直接和同僚们在刑部的官舍内休息了,眼下天色已晚,不知今晚是否会回来。卢姑娘若是有急事,可以告诉小的,小的这就去刑部跑一趟寻大人,若大人不在刑部,那等大人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他!” 卢月照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无妨,还是等庄敬哥不忙回家时再说吧。” 一来今日卢月照只是在吴府见到了李康泰的手下李六,尚且没有摸清楚李康泰和吴府的关系,二来这件事毕竟还是由自己来告知张庄敬为妥。 卢月照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你家老夫人在家吗?” 她想到自从进京,还没有见过张庄敬的母亲葛氏,卢月照总共也只见过葛氏两回, 第一回见是在东庄村,那时侯卢月照也还小,不过八九岁,葛氏在年节前带着家乡特产来接张庄敬回家。第二回便是五年前,那时候张庄敬要调回京城,临进京前张家母子特意来到东庄村来看望卢齐明。 印象之中,葛氏的面容是有些严肃的,尤其是在面对她的儿子张庄敬时,但是卢月照对葛氏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因为她见了自己总是笑得很和蔼。 “我家老夫人最近还是在城外寺庙里住着,不过我听大人说,最多也就两三日吧,老夫人也便回来了。”张泉回道。 卢月照点头,“好,那我便先回去了,等大娘回来我再上门拜访。只是,还望小哥等见到庄敬哥后,等他方便时来家中寻我,我有事要告诉他。只不过每逢单数日子的下午我不在家中,还望一并告知。” 每逢单数日子下午的两个时辰,未时至申时,卢月照会按照约定去往吴府为郭氏授课。 张庄敬官衙忙碌,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到时候让他去寻自己会省去来回传话的时间。 “卢姑娘放心,等大人回来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姑娘安心在家等待便是!”张泉回道。 “多谢。” “姑娘客气!” 离开张家后,卢月照不再耽搁,赶忙返回家中。 她午后便出了门,没想到一直到月上梢头才回到家中。 几十步外,卢月照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门前也亮着灯火,夜里黑暗,更显灯火明亮,昏黄的光影,照得她心中暖暖的。 卢月照一直到了此刻心中才算安定下来。 虽说这处小院是她租赁来的,不过是为了能够和旂儿一同有个落脚之处,可是在这几乎举目无亲的大魏京中,这方小小院落却承载了她最后的坚定与温柔,每每回到家中,她的所有压力与不安,恐惧与迷惘,全都会一散而去。 再加上有了香雪一同陪在她身边,卢月照久违地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这是自从祖父卢齐明去世之后她久违的感受。 只不过,在异乡的很多次夜里,卢月照时常会想,祖父不在了后,她的丈夫,那个东庄村村民们口中她曾经无比深爱的男人“清明”,是否也会如此刻一般曾经带给她支撑与慰藉,就如此时门外亮着的灯笼一般,在黑夜之中给她温暖,为她照亮回家的路.. .... 应当是的吧。 有风吹过,在初夏里散去微热,卢月照偏偏红了眼。 可是,清明,你也不在了呀。 擦去眼角的泪水,卢月照进入家门,随后将门反锁。 穿过小院,正屋里亮着灯,卢月照快步上前轻轻推门而入。 听到声响,香雪从里间出来相迎。 “梨儿姐,你回来啦!”香雪的眼睛亮亮的,“你可算回来了,姐姐你用过饭没?” 卢月照摇头,“还没,你吃过了吗?” 两人一同往里间走去。 “我吃过啦,旂儿也吃过了,现在他正睡着呢。”香雪说道,“姐姐你不知,今日一下午不见你,旂儿哭闹了好久,带他这么久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想来是想娘亲想得紧了。” 卢月照小心翼翼坐在床边,夏日夜晚热,旂儿只穿了一个小肚兜,上面绣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狮子,这肚兜还是在卢月照东庄村时,邻居陆家婶子给做的。 那时候卢月照还在月子里,陆家婶子几乎每日过来帮她看孩子,卢月照闲来无事就想着给旂儿多做些小衣裳,可陆家婶子说什么也不让,说是怕她月子里做针线活儿伤眼睛,转头,陆家婶子自己拿起针线给旂儿一件又一件地做着衣裳,整个月子下来,给旂儿做了十多件小衣裳小鞋子,样样精细。 “梨儿你可别觉得我做的多,我和你说就这还远远不够呢,小孩子家家一天一个样,很快衣裳就小啦,娃娃也很快就长大啦!”陆家婶子的双眼笑成了一条缝,手上拿着一个布老虎,一边逗得旂儿咯咯笑,一边和卢月照说着。 卢月照现今是越来越明白陆家婶子的话,旂儿确实长得快,哪里还有刚生下来皱巴巴的小猴儿模样,只不过她此刻手下摸着旂儿圆鼓鼓肚皮小肚兜上的小狮子,卢月照是真的挺想陆家婶子的。 陆家婶子这位邻居,真真是帮了她太多,那时候祖父卢齐明和丈夫清明先后去世,她大着肚子行动不方便,陆家婶子天天来给她送饭,后来干脆晚上搬来和她一起睡在东厢房,就怕卢月照一个人在家生产时没人在有什么危险。 后来卢月照顺利生产,可以说她的月子是陆家婶子和周围的婶子大娘们一同照料的,那时候她情绪一直不好,也不知为何,常常是前一刻还笑着逗旂儿,下一瞬便落了泪。 可她心里明明感受不到悲伤,又缘何落泪呢? 东庄村的大娘婶子们都说,她忘了清明也好,要不然,她这日子还真不一定能过下去。 但是她月子里又不能常常流泪,大娘婶子们就变着法儿地陪她聊天,拉拉家常,甚至有时候卢月照觉得,比起旂儿的吃了就睡,醒了就吃,她反而更像个难带的娃娃,净让大娘婶子们费心了。 不过好在,这样的情况伴随着卢月照月子结束,也一同结束了,她再也不会无缘无故落泪,又变回从前的那个卢月照了。 下午旂儿哭闹了很久,晚上喝过卢月照提前留好的乳水便睡下了,呼吸均匀,鼻尖上冒着两滴汗珠,卢月照轻轻擦去,拿起香雪放在一旁的扇子给旂儿轻轻扇着。 她不在时,一直是香雪在代替她做类似的事。 卢月照转身,咦,香雪呢?方才还在她身后呢。 起身再看,正屋外间也没有人。 “香雪?”卢月照出了正房小声唤道。 “哗啦——” 忽然,左侧的厨房处有了声响,卢月照还未走近,饭菜的香味儿便直往她的鼻子里钻。 原来是香雪在为卢月照做着晚饭,正做着一道豆角炒鸡蛋。 香雪曾和卢月照说过,这道菜是香雪的祖母教她做的第一道炒菜。 第90章 卢月照问为何是这道菜作为第一道。 “因为当时数鸡蛋和豆角最便宜呀,家里为数不多吃菜的时候那一定是豆角炒鸡蛋!”香雪笑着说。 随后,卢月照去院子里的水井里,把她昨日卤好的牛肉拿了出来,天气越来越热,卢月照会把肉类水果放在水井里冰着,就像从前在东庄村时的那样。 卤牛肉很快被卢月照切成了一个个厚度刚好的肉片,放进盘子里,再切些小葱,撒上醋拌好,热菜凉菜就都有了。 香雪提前煮好了小米粥,现下也热开了。 饭菜被端进正屋正堂的桌案上,卢月照和香雪面对面坐下。 “梨儿姐快吃,平日里都是你做饭,今晚也尝尝我的手艺!”香雪伸出双手,把两个菜都推到了卢月照面前。 卢月照拿起筷子,先尝了尝香雪做的这道豆角炒鸡蛋。 “嗯!好吃,香雪你的手艺很好诶!” “嘿嘿,我奶奶以前也这样说。”香雪眨了眨眼睛,一脸幸福。 “来,你也吃!”卢月照将两道菜放在了靠近香雪的一侧。 香雪摇摇头,却眼巴巴盯着面前的卤牛肉,“可是我晚上已经吃过饭啦!” 卢月照噗嗤一笑,满脸宠溺地看着香雪,“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你方才吃过没错,可现在又没有吃过!” 香雪闻言嘟着嘴,皱了皱秀眉,想了一瞬,又道:“姐姐说的有道理,奶奶没了前和我吃饭也经常说,我正长身子呢,就该多吃!” 卢月照笑着点头。 于是,很快,两人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 香雪今夜很是高兴,因为不仅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卤牛肉,卢月照还给她涨了工钱,涨成了一月五两银子,要知道,她从前和祖母生活时,一年到头的花费也不过二三两。如今跟着卢月照包吃包住,只帮她看看孩子,旂儿很乖巧,很好带,甚至家务活儿大多数都是卢月照在做。 香雪暗自下决心,今后要多帮着卢月照干活,至少除了帮忙看孩子之外,家务她要全包,要不这么多钱她拿着不安心。 只是...... 香雪突然注意到了卢月照脖颈间围着的手帕,她凑近去瞧,上面隐隐印出了赤色。 “呀!梨儿姐你脖子怎么流血了!” 香雪瞪大了眼睛。 第70章 闻言,卢月照抬手触碰自己的脖间。 一时她竟忘了自己脖子上还有伤。 “梨儿姐,这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你,你下午不是去吴府了吗,”香雪紧紧皱着眉心,瞪大了双眼,“是不是吴府的人欺负你了!” 卢月照摇头。 “那是怎么回事?” 看着香雪实在担忧的目光,卢月照将晚些时候在吴府碰上歹人之事告诉了她,并嘱咐她万万不可将此时说出去,不去掺和吴府和那歹人的事。 香雪重重点头,“梨儿姐放心,我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香雪看着卢月照的脖子继续说道:“要不先把手帕解下来,看看伤口严不严重?” 卢月照点头,随后起身来到正屋里间,在镜台前坐下。 香雪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去解手帕,卢月照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有一小部分已经和手帕粘连。 看出香雪的犹豫,卢月照出声说道:“不妨事,直接撕下来就好。” 香雪使了些力,手帕很快被完全揭下。 “嘶——” 香雪倒吸了一口凉气。 卢月照左侧脖颈上的口子不长,但可以看出被割得不浅,女子脖间皮肉本就薄软,再加上卢月照皮肤白皙,暗红色的血痂在她肌肤之上横亘了一条, 偏偏方才卢月照系着手帕,也一并将她的护领盖住,原本洁白的护领洇了一大片血迹,香雪看得是心惊胆战。 “那歹人下手这么狠的嘛!竟流了这么多血!”香雪轻轻在卢月照的伤口处吹着气,“梨儿姐,这可是人的脖子啊,他但凡收不住手上的力道,姐姐你......” 命就没了。 卢月照知晓香雪想说什么,她叹了口气,“也怪我今晚气运实在是差些,不成想在假山旁看看池塘中的鱼儿都能碰上歹人作恶,还好,也算是那个歹人心中最后还存着一丝人性,要不,我还就真的回不来了。” 回想起方才假山之中的情形,卢月照此刻依旧后怕,她分明感觉到了那歹人握着匕首的手臂渐渐收紧,那人是动了杀心的,那样危急的时刻,她但凡反应慢些,现如今的她恐怕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还不知会被那歹人抛尸在哪儿,亦或是,他甚至会嫌弃她这具尸身累赘,干脆不管,自己逃命去。 无论是哪种,卢月照都不想再碰上这样的事,以及,这样的人。 镜台旁烛火明亮,卢月照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 好在已经不疼了,天知道那把匕首有多锋利,割在自己的肉上有多痛! 只是...... 卢月照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秀眉紧蹙,她似是不确定,又向前倾着身子凑到铜镜前细细看着。 “怎么了梨儿姐,是哪里还疼吗?”香雪满脸忧心。 忽然,卢月照轻嗤一声,先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后来又觉得好笑,更多的是无言。 她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时间不知是该骂自己多管闲事,太过倒霉,还是该骂那两个男人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一个多月前,她带着旂儿去北同村看望周媛和马大娘时,好不容易出门赶趟集,又好心在山雨中救下一昏迷男子,那男子不就恰如今晚,也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卢月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气笑了。 偏偏还是同样的位置,就在她的脖颈左侧,甚至一分一毫都不差,旧伤的疤还未完全消去,现在好了,新伤就叠了上去,甚至比那时更深,更严重。 “怎么了梨儿姐,你别吓我!”香雪忧心道。 卢月照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一个多月前碰上一个伤者,我为他包扎伤口,他醒来却用匕首划伤了我的脖子,那伤口竟与现在的这个分毫不差,我是被气笑了。” “啊?”香雪一脸震惊,“还有这等事,怎么这被人抹脖子的事净让你碰见了,还有,那人是有什么大病吗,梨儿姐你不是在救他吗,他怎么还伤你呢?” “兴许是把我当作歹人了吧。” “呵!”香雪也被气笑了,“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什么?还把你当做了歹人?要我说,他俩既然这么喜欢割人的左边脖子,那就该让他俩碰上好好切磋一下,拿匕首去割对方的脖子,一定要分出个胜负,看看究竟谁才是大魏最会抹人左半拉脖子的人!” 香雪叉着腰,一脸气愤,卢月照被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逗笑。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后一日,卢月照哪里都没有去,只在家中待着,和香雪说说话,再逗弄一下睡醒的旂儿。 旂儿见是自己的娘亲,一个劲儿地蹬着腿,笑眼弯弯。 只不过到了后半夜,卢月照觉着旂儿像是不大对劲,小脸过分红不说,吃奶时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一模他的额头,旂儿是有些发热了。 卢月照赶忙起身去院子里打上井水,将巾帕浸湿给旂儿一遍一遍擦着身子,一直到天亮,旂儿可算是退了热,卢月照这才松了口气。 晌午过后,卢月照按着约定去往吴府,这次没有被旁的事情耽搁,两个时辰一到她便起身告退。 回家的路上,卢月照看着路边有人在卖桃子,便买了一兜子,带回家和香雪一起吃,谁知到了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锁着。 卢月照觉着有些不对劲儿,转身去敲对面邻居的门。 对面住着一对老夫妻,夫家姓程,卢月照刚搬来此处时曾搬了个大西瓜上门拜访过,程老夫妇也很是和善。 门很快开了,是程老伯,一见到是卢月照,程老伯连忙开口:“卢娘子你回来啦,你是不是想问我香雪和孩子去哪了?” 程老伯看向对面紧闭的大门,继续说道:“约莫两刻钟前香雪抱着娃来我家,说是娃突然发热了,她等不及你回来了,就先抱着娃去医馆看病,我当时摸了摸旂儿的头,哎呀,滚烫着哩!” 一听到旂儿病了,卢月照整个心揪到了嗓子里。 昨夜旂儿便发了热,不过天亮时便退了,直到临走去吴府时,旂儿看着也没事,就是今日白日睡得比往常多些,卢月照不放心,频频去摸旂儿的额头,本以为没事了,谁承想临近傍晚又发了热。 “老伯,香雪有说她带着旂儿去哪处医馆了吗?”卢月照满脸焦急。 程老伯想了想,摇头,“她没说,不过啊咱这巷子附近就一家医馆最近,其余的医馆可要走上好一阵子呢,香雪一个人带着生病的娃,肯定不会跑太远!” “这家医馆叫?”卢月照问道。 第91章 “济世医馆!这家医馆可有名了,别看开张还不到一年,但平时人来人往的,啥时候经过里面都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听说是宫里太医的徒弟开的,所以大家伙儿就都想找他给看病,就是这太医徒弟郎中平日忙得很,很少亲自出来坐诊,不过他医馆人照样多哩!香雪如果去这家的话估计一时半会儿还真回不来!” “多谢老伯,我现在就去瞧瞧,”卢月照将手里的刚买回来的一兜子桃塞在了程老伯手中,“这桃子我们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吃,老伯不嫌弃的话就拿着和大娘一起尝个鲜,我先走了,改日再和老伯聊!” 言罢,卢月照向着巷子的出口跑去。 程老伯看了看手里的布兜子,里面的桃子粉嫩可口,他挠了挠头,“这丫头还真是客气!” 这边,卢月照跑出巷子后便向路人打听“济世医馆”的位置,如程老伯所言,医馆确实很近,不过一盏茶,远远的,她便望见了医馆的牌匾。 只不过—— 卢月照忽然止住了匆匆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此刻的济世医馆哪里有方才程老伯口中所说的热闹样子,一眼望去,足足有三四层身穿盔甲的兵士将医馆团团围住,医馆里也有不少士兵,里里外外有近百人,人虽多,可秩序俨然,外围把守的神情严峻,眼神一刻也不错地盯着过往行人,医馆内的士兵像是在翻找着什么,但无论是已经翻过的药材账本,还是动过的架子桌椅,都没有丝毫凌乱。 可是卢月照的心却跳个不停,眼下的济世医馆里哪有一个病人模样的人在,更别提能够找到香雪和旂儿了。 再转身,明明是极为繁华的一处街角,傍晚时分也最是该热闹的时候,可是平日里的商贩走卒如今一个个都不见了,就连行人路过也是脚步匆匆,不敢多看一眼多停留一刻。 眼看着医馆外把手的几个士兵渐渐注意到了自己,卢月照转身离开了士兵的视线。 恰逢拐角处有一户人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子,蹲在自家门前,手里还啃着一个苹果,眼神正往卢月照身后瞅着。 卢月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刚刚好能够将医馆门前的一切收入眼底,偏偏此处隐蔽,医馆外的士兵离着有距离,看不见什么。 “孩子,你知晓济世医馆发生何事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兵守着,里面的来看病的人呢,是都走了吗?”卢月照问道。 小子啃了一口苹果,抬头看着卢月照说道:“不知道呀姐姐,刚才突然来了一伙儿官兵把医馆给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医馆里的人犯了事,就连去医馆看病抓药的人刚才全都被带走了,那阵仗,那动静,可大了!” “你是说,就连医馆里看病的病人也被带走了?”卢月照震惊不已。 “是啊!我亲眼看见的,凡是当时在医馆里的人都被带走了!”小子眨了眨眼,一脸真诚,“我这人从来不骗漂亮姑娘的!” 一瞬间的恍惚,卢月照险些站不稳,还好扶住了身边的墙壁。 “多谢。”她喃喃着,又像是回过神来,突然看向这小子,“你可有见到医馆里被带走的人里,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抱着一个小男娃儿?” 小子很认真地想了想,“没注意,当时人太多了,一窝蜂都被带走了,实在是注意不到!” “那你可知,是哪路官兵将他们带走的?” 小子将嘴里的苹果咽了下去,狡黠一笑,“嘿嘿,这个我还真知道,带来官兵的人是乾王殿下的亲信来着!” 第71章 “乾王的车驾常常在京城出现,我认得他身边的,就是不知道那人叫什么。乾王殿下英明神武,就连他身边的人也可威风神气嘞!” 言及此处,小子满脸向往和期冀,“要是我也能在乾王手下办事就好了!” 卢月照却根本没再听他后面的话了,她心下沉重,已经被“乾王”二字重击,乾王是何等人她不是不知,他这位前太子的贤名,哪怕卢月照身处乡下,那也是如雷贯耳。 可是,她甚至不知香雪和旂儿是否来到了这家医馆,又是否被乾王的手下带离,若是被带离,他们会被带到哪里,香雪和旂儿会不会被卷入了什么**? 李康泰一人卢月照尚且毫无眉目,更不用提与他云泥之别的乾王裴祜。 卢月照心下从未像如今这般沉重,心头像是被一座亿万顷之重的大山压迫,而她只是一小小蜉蝣,生于微末,哪里敢想有一日能够与这般人物扯上关系。 事已至此,卢月照决定先回家看看,万一香雪已经带着旂儿回到了家中,那便是最好。 她一刻也不停歇地奔到家门前,可是,大门上依旧落着锁,她不死心,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进入。 “香雪?你在家吗?” 卢月照在院中喊着,又一间间进入家中房间,无人。 她咬着唇,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香雪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她不妨在家中等待,若是再出门去找,香雪回来后不见自己难免会忧心。 对,就这样。 卢月照将门外的两盏灯笼以及院内正房的灯盏全部点亮,而后端坐于正堂,只不过,茶杯明明握于手中,却怎么也喝不进嘴里。 天色越来越暗,她抬头望着檐外天空,今夜不见月,只有星云点点。 月隐星移,京城的这一方小小院落里,不知何时空无一人,院内依旧灯火通明,正堂桌案上的茶杯里的茶水早就没了热气,竟一口也没喝。 夜色下的京城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热闹非凡丝毫不输于白日,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行人携家带口的谈笑声不绝于耳,倒是只有济世医馆附近没什么人烟,官兵依旧把手着,医馆已经被搜了个底朝天。 卢月照驾着一辆马车,从家附近无甚烟火的一片漆黑,穿梭进了人潮如织的大街小巷,在一处处医馆前停留进入,再一次次走出动身。 这辆马车是她租来的,她在寻找香雪和旂儿的身影,万一香雪见济世医馆人太多而选择抱着孩子去其他医馆呢,哪怕有一丝的可能,卢月照也要将他们二人寻得。 夏日热风一刻不停地扑在卢月照的面庞,耳边风声呼啸,渐渐地,京城归于寂静,掩在了暗夜之中。 大街上空无一人,偶尔传来几声女子敲门寻人的声音,被惊醒之人或放声辱骂,或细心安慰,直到天色蒙蒙亮,卢月照也没有找到香雪和旂儿。 马车被停在一处街角,卢月照此刻来到了京城内的最后一处医馆外,医馆已经开门迎客,她进入后再三确认,得到的依旧是同样的回答:“没有见到”“不在此处”。 街边小贩起早,正将一屉刚出炉热腾腾的包子摆出,陆陆续续有人坐在摊位上喝粥吃菜啃包子。 卢月照从他们身边经过,双眼木木的没有神色,像是丢了魂魄一般。 她就这样寻了一夜,京城内的所有医馆都已找遍。 “姑娘,你没事吧?”在小摊上坐着正啃肉包子的一年轻男子看着卢月照状况不对,出言问道。 闻言,卢月照突然愣在原地,下一瞬又像是回过神来,眼神亮起,目光直视前方,变得坚定不已。 “我无事,多谢大哥!” 卢月照迅速转身,随后回到街角上了马车。 男子嚼了嚼嘴里的包子,肉香四溢,目视她离去。 不是,她谢啥? 男子有些不解,不过很快又吃了一个包子。 卢月照驾着马车重新返回家中,烛火燃了一夜,剩余的蜡油没个形状瘫在烛台上。 她吸了吸鼻子,眼圈泛了红,下一瞬,再次转身离开家中。 香雪和旂儿一夜未归,加之她已经将京城内的医馆寻遍,都没有他们的消息,卢月照几乎可以断定,香雪和旂儿就是去了济世医馆,在昨日傍晚已经被乾王的人带走。 只是,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两个人在去医馆或者从医馆返回的路上失踪,那便与乾王的人无关。这种情况,卢月照不敢去想,比之前种她尚且还有些许线索,可若是后一种,京城人海茫茫,要找两个人那和大海捞针无甚区别。 所以,现在的她只能紧紧抓住前者这唯一的线索,去赌一个可能,去赌一个消息,去赌这位大魏前太子,如今摄政监国,大权在握的乾王,赌他的贤名不是空穴来风,并非空有虚名。 马车飞速疾驰于京城大街,向着正北方向行进。 夏季的天亮得早,此刻月亮依旧在天上,只不过随着天色渐亮,有些黯淡了。 终于,卢月照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她下了马车后,又转过一个街角后停下,望向对面的朱漆大门。 门楣上方烫金墨书“乾王府”三字,笔力雄浑,气势逼人。 此刻乾王府朱门紧闭,两侧官兵站立把守,目光炯炯,笔挺如松。 卢月照的身体被墙壁挡着,只一只眼睛露出在外,紧紧地盯着对面。 第92章 她在等待。 如果她没有算错,现今这个时辰—— “轰隆”一声,卢月照瞪大了双眼。 乾王府大门开了! 两队身骑战马的骑兵在前打头,随后紧跟着驶出一辆马车。 马车通身没有其他皇室贵族喜爱之珠宝镶刻,但其上繁复花纹皆以赤金勾勒,华盖均为云锦织就,气派非凡,可这些还不是最华贵奢侈之处,真正难能可贵的,是马车前遮蔽外人视线的帷帐。 此纱名为“云镂纱”,此种布料薄如蝉翼,夏日炎热,若用此种布料无论是室内,还是马车里,绝对不会有丝毫憋闷,最惊奇的是,布料虽薄,外侧之人却绝对看不到里面的一丝一毫场景,内侧之人却可将其外人或物看得一清二楚,一寸万金难求。 此刻,裴祜抬手抚额,正于马车内闭目养神。 公务繁忙,案牍劳形,加之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许方和太医毒杀案的重要人证,太医王宏博的药徒至今不见踪迹,昨夜刑部之人连夜突审药徒经营之济世医馆众人和筛查药徒家中以及医馆诸多物件以求线索证据,可至今不见结果。 裴祜只憩了不到两个时辰,此刻要进宫上早朝。 虽是闭目养神,可他脑中一刻也未停歇,思绪翻涌,梳理着朝中诸事。 “何人!” “大胆!竟敢阻拦摄政王的车驾,不要命了!” 伴随着于元忠的怒喝,原本行驶平稳的马车急急停下,紧接着是一阵刀剑出鞘之凌厉声响,马车周围迅速被骑兵和官兵围住。 裴祜微微皱眉,并未睁开眼眸。 “何事?” 声音传出,于元忠立刻下马来到马车一侧,向裴祜抱拳回道:“殿下,有一女子当街拦马,已被制服。” “人有事吗?”裴祜开口。 于元忠看向前方女子,“无事!” “不必理会。” 裴 祜的声音传出,毫无波澜。 “是!”于元忠领命,转头吩咐道:“将人带下去仔细审问,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明白!” 马车外一阵窸窣,就在裴祜以为可以继续上路时,突然—— “王爷救命!” 裴祜拧着眉心。 “王爷救命,民女有事求王爷做主——” 裴祜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双眸望向马车外。 隔着层层云镂纱,再隔着身着铠甲,刀光剑影的乾王府亲兵,一抹月色衣角铺在地面上,沾染了尘土。 这声音...... 裴祜眼前浮现出一张脸,雨中山洞,湖光山色,容颜如画,一分艳,三抹清,而后,便是前几日夜里,吴仲彦府上的假山之内,女子温热的体温。 是她? 又是她? 裴祜皱着眉,原本平静无波的脸色,此刻有些发沉。 马车外,卢月照在地上跪了许久,她双手交叠在前,俯身叩首,任凭脖子上刀剑在侧,丝毫没有动摇,眼神坚定,不见一丝退色。 直到...... 玄色蟒袍一角在她的余光中猝然出现,视线向上,其胸口前缂丝五爪金龙怒目而视,卢月照心间一抖。 卢月照紧紧咬着下唇,深深吐出一口气,而后开口: “王爷救命——” 裴祜低头看去,猝不及防落入一双氤氲眸子,那里有青山一道,杨柳随风,更有落英纷落,溪水潺流。 “民女当街阻拦王爷车驾......”卢月照的话语哽在喉间,她忽然双眸瞪大,似是不确定一般,抬头仔仔细细地看着面前男子的面容。 怎会是他! 居然是他! 千里之外,暮春时节的那场急雨,昏暗山洞之中,那个她救下的受伤男子,不正是眼前之人? 竟然是他,他就是前太子,如今摄政监国的乾王! 天光渐亮,裴祜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两人视线相对。 第72章 “民女阻拦王爷车驾罪该万死,愿受任何责罚。只是,恳求王爷拨冗听民女一言,”卢月照直面裴祜的目光,“求王爷救命。” “救谁的命?” “救民女小妹和孩儿一命。”卢月照顿了一瞬继续说道,“昨日傍晚民女幼子发了高热,小妹香雪抱着他去往附近医馆就医至今未归,民女听闻是王爷的亲信将济世医馆内所有人带走,所以......” 她咬了咬下唇,“民女斗胆求王爷个恩典,小儿尚在襁褓之中,现今还未满三个月,如若持续高烧不退,不得救治,轻则痴傻,重则恐有性命之忧。民女知晓大人们在查案,所涉甚广,必定要等大人们将一干人等细细查问确定与案件无关后才会逐一放人。” “王爷素有贤名,爱民如子,饶是民女在乡野时也常听百姓感叹王爷有尧舜之德,但求王爷感怜民女之心,小妹香雪年纪尚幼,她没有见过这般场面,且小儿还在病中,民女怕他们二人有什么差池,求王爷慈悲,能够安抚小妹,让小儿用药!” 言罢,卢月照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裴祜看在眼底,依旧沉默不语。 他只是讶于,她明明认出了自己,但却丝毫不提山洞之事,以恩相挟。 毕竟裴祜自认为自己不是恩将仇报之人,“恩人”开口,自是无有不应,即便他已经前后两次划破了救命恩人的脖子。 “你怎笃定,你口中所提之少女与婴孩,昨日傍晚一定在济世医馆之中就医?”裴祜开口问道。 “民女连夜已将京城中所有医馆都确认一遍,且时至方才小妹和小儿仍未归家,民女若未提前探查,此时万不敢惊扰王爷车驾。” 连夜确认? 方才惊鸿一瞥,裴祜确实看到眼前女子眼下隐隐发青,神色黯淡,颇有憔悴。 “若是本王之人并未将他们二人带走呢?”裴祜语气悠悠。 也就是说,香雪和旂儿可能就此失踪,与乾王无关。 卢月照知晓裴祜言下之意,若是此事与他无关,那她这个无凭无据就敢当街拦马,惊扰摄政王车驾之人,必定要为此付出代价,否则,且先不说这个口子一开,今后要案如何侦查,就是传出去,如此不成体统之事,必定有损他乾王之威名。 “民女既然今日前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小妹和小儿是否被各位大人带走,民女皆愿受罚,任凭王爷处置!”卢月照字字坚定,俯首更深。 依旧不提当日山洞包扎相救之恩。 裴祜静静注视着她。 层层叠叠乌发之下,是半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乌发之墨,更衬肌肤之皎白,只可惜—— 左侧脖间横着一条暗红血痂,乍看去,似是破坏了这份美感。 裴祜深深看去。 从吴府返回当晚,裴祜便吩咐手下去探查这个频频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子,就在方才出府前,他接到了手下的回报。 此女名为卢月照,直隶庆虞县东乡东庄村人士,父母早亡,被祖父卢齐明抚养成人,卢齐明举子出身,在村中经营一间私塾,现已亡故,卢月照业已成婚,但其丈夫清明已过世,留有一遗腹子,名曰旂儿。 至于裴祜所提卢月照与刑部员外郎张庄敬之关系,信中写道:张庄敬开蒙于卢齐明,二人自幼相识,目前同在京城,两家相距两里地,未见其他端倪。卢月照两日前被聘为吴仲彦妻郭氏之夫子,双数日申时至未时至吴府讲授。 而至今为止卢月照与他的三次遇见,目前没有证据显示是刻意设计,蓄意接近,还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卢月照等待许久依旧没有等到乾王的片语回复,她心中不安加深,此番当街拦马并非是她一时冲动,而是她揪心担忧于香雪和旂儿情形,一个半大孩子,一个奶娃娃,骤然碰上这般阵仗,很显然是撞上了乾王亲自督查的重案,邻居程老伯昨日便和自己说过,那济世医馆的主人是宫里太医的徒弟。 前太子,今乾王之神鉴昭远,也因其雷厉风行,铁面严正而声名在外,其手下之人自是承自一脉,卢月照害怕香雪一个半大女娃受欺,害怕旂儿病痛无药。 只是,卢月照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那日救下之人,竟然是乾王裴祜,遥想当日场景,乾王分明是便装乔行,被人所伤,自己若还有些眼色就该彻底忘记那日所见,且乾王那日醒来时分明动了杀心,他也已经认出自己,再加之自己此刻所为,稍有不慎,便性命不在。 乾王府庄严肃穆,如此皇家气派,倒显得有些冷漠无情,大街之上平日里来往行人很少驻足,就算想要驻足观赏一番皇室建筑,也会被把守在外的王府亲兵之冷峻气势所吓到,进而目不斜视,匆匆而过。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可是细细听去,依稀能够听到京城渐渐活络,可偏偏乾王府前一个行人的踪迹都不见,只有乌压压一片银色铠甲与刀剑寒光分外显眼。 久久未有回应,卢月照阖上眼睛,压在额下的手指微微抖着,心跳如鼓。 第93章 裴祜依旧低着头,神色淡漠,将她此刻神情收入眼底。 他再次瞥向卢月照脖颈间的血痂,随后抬眼,不再看她。 “元忠,陈宇那边人审得如何了?”裴祜缓缓开口。 “回殿下,陈宇连夜突审药徒亲友,剩余众人,如济世医馆一干人等也在审问中,尚未结束!”于元忠回道。 听及此处,卢月照的心揪在一处,她只愿香雪和旂儿并未与此案沾染太深,可是她并不知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案子,更不知和太医药徒有关的证据线索会不会在医馆内,或是其内之物,或是其内之人。 无论如何,她只希望香雪和旂儿能够尽快被放出,而不是被迫与这桩案件扯上关系。 偏偏她能做的只有这些,毫无消息,空留煎熬。 裴祜默了一瞬,继续说道:“ 派人找到此女所说之少女与婴孩,婴孩若是还病着,医治便是,另,以此为例,凡是收押之济世医馆内的病人,均要探明所得何病,不论病症大小尽快医治,不得有误。” “属下遵命!”于元忠抱拳回道,立刻吩咐手下去操办。 直至此刻,卢月照的心总算放下,“民女代小妹与小儿深谢王爷大恩!王爷慈悯之心,天地可鉴!” 裴祜闻言低头,耳中荡着卢月照之言辞恳切,一双眼眸直射而下,像是能够穿透身前女子的躯体。 “济世医馆事涉要案,在确定所抓之人没有牵扯之前,不会,也不可轻易放人。”裴祜语气冰冷。 于元忠看向自家主子,“属下谨遵王爷之命!” 这话不只是对于元忠等人说的,也是在提点卢月照。 卢月照明晓。 “民女明白,深谢王爷大恩!” “至于你惊扰本王车驾之罪......” 卢月照跪于原地静静等待着裴祜对自己的判罚,等待他对此事落下一个结论。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能够让那二人早日出狱......”裴祜话锋一转,继续开口:“你若有本事自证清白,本王即刻放人。” 言罢,裴祜颇有些好整以暇的意味,仿佛要透过这颗低垂的头颅,看尽卢月照的内心,那里毫无多层掩饰,没有恭维称赞之辞藻,只有她最真实的鲜活血肉。 卢月照秀眉紧皱,她张了张口,犹豫一瞬,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请恕民女无法‘自证清白’。” “哦?”裴祜眉心微动。 “上位者查证容易,弱者自证却艰难,民女不知各中缘由,一无依凭,二无职权,三无助力,想要快速自证,几无可能。可,查证总有期限,总有尽时,民女深信王爷,等待查清缘由,自会放人与家人团聚。” 玄金蟒袍一侧的手指微动,裴祜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他怎会没有听出卢月照言下之意,所谓她没有之“依凭”“职权”“助力”,诸如此类,裴祜皆有,且是生来就有。 一旁的于元忠听着两人的对话,把头低垂,心下暗道此女子大胆,今日恐不能善了,若是从前殿下还是东宫太子之时,此事也便罢了,殿下不会与一微弱民女一般见识,最多令他将人拖下去训斥一番,可是—— 自从殿下回京,眼前这位乾王与从前的太子是同一人没错,可是心性却变了些。 从前是冷淡,如今是淡漠,甚至冷漠,从前行事之三分仁慈,如今只剩不到一分。 于元忠已经准备好将这不识好歹的女子拖走,轻则杖责,重则...... 不好说,要看殿下心情。 只不过,他可以确定,殿下此刻心情不好了。 “于元忠。” “属下在!王爷请吩咐!” “时辰不早,动身进宫。” “是!啊?”于元忠双手都已下意识伸出,准备拖走地上的女子,又快速缩回,赶忙答道:“遵命!” 霎时,原本寂静无声的乾王府朱门前,骑兵马蹄声,马车轰隆声,步兵齐整脚步声,甚嚣尘上,统统汇于卢月照的耳膜之中,她依旧叩首在地,响声震动了她的单薄身躯。 直到很久之后,周遭又重归宁静,卢月照才慢慢起身,许是因为跪得太久,脚下发软,耳鸣阵阵,更添头晕目眩。 她立在原地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 卢月照最后望了一眼乾王府门前牌匾,而后转身离去。 又一日清晨,天将亮,又一夜未眠的卢月照突然惊坐起。 “咚咚咚——” 传来敲门声。 第73章 卢月照飞快奔向院门,将大门打开。 “香雪!”见到来人是谁后,她惊呼出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直至此刻,卢月照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回到正房后,卢月照从香雪手中接过尚在熟睡中的旂儿,把他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再抬手去摸旂儿的额头,是正常的温度,看来已经退了热。 两人随后一同来到外间,香雪坐在椅子上,接过卢月照递来的温水喝过,一杯下肚后,香雪索性直接拿起放在桌案上的茶壶,掀开茶壶盖子对着嘴喝。 “慢些,别呛着了。”卢月照细心提醒道。 “咕嘟咕嘟——” 很快,香雪将茶壶中的温水喝光,卢月照再去倒了一壶水,放在她手边。 香雪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渍,深深吐了一口气,“梨儿姐,我终于回来了,我可算回来了!你一定担心坏了!” 卢月照点头,蹙着眉,“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和旂儿是去了济世医馆对吗?” 香雪点头,回道:“没错,旂儿前日傍晚突然发热,额头烫得厉害,我学着姐姐你的法子把旂儿的衣裳都脱掉,再用凉水浸湿巾帕给他擦身上,可是一遍遍下去,旂儿身上还是滚烫,当时距离你从吴府出来还有半个时辰,我就想着先带着旂儿去医馆看看,等给旂儿抓了药,刚好你也就回来了,谁知道......” “济世医馆里病人很多,我刚抱着旂儿给郎中看过拿了药,正准备出去,突然就来了一伙人把医馆团团围住,梨儿姐你是没见,那一个个的穿着盔甲,大热天儿的也不嫌热,手里个个拿着刀,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声音那么大那么凶!本来旂儿可乖啦,那一群人凶神恶煞的旂儿也不怕,眼睛滴溜溜地瞅着,结果就是被那个为首的,好像是叫——哦,陈宇!就是他把旂儿吓哭的!” 说到这里,香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巴一撇,腮帮子也气鼓鼓的。 卢月照本来听得心里紧张,这下子倒是被香雪给逗笑了。 香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然后呢,医馆里所有的人,全都被带走了,我们全被关在了兵部大牢里,进去以后我们才知道,他们是在找济世医馆的老板,那老板是宫里王太医的徒弟,可是太医诊治过的一位大人被毒死了,后来这位王太医也被毒死了,他们怀疑和医馆的老板有关,可是医馆老板不见了,这才去他家里和医馆里搜,把和老板相关的所有人都带走了。” “进了大牢后,和医馆老板接触多的人都被单独收押,剩下我们这些只是去看病抓药的五个人一间牢房,旂儿这么小的娃娃也算一个人头。负责看押我们的狱卒说,让我们提供和医馆老板有关的线索,若是线索为真,重重有赏,如果知情不报的,就要重罚。” 香雪见茶壶里的水不再冒着热气,赶忙又倒了一杯来喝,润润嗓子。 “我倒是眼馋那一百两赏银,可惜我连医馆老板长的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旂儿那时候还烧着,眼看着蔫蔫儿的,越来越没精神,而且旂儿到了该吃奶的时辰了啊,然后就被关在了大牢里,这哪成,我急坏了,索性脸也不要了,一手抱着旂儿,一手扒着牢房的门大喊‘救命啊,杀人啦,官爷要杀人啦,官爷要杀小孩儿啦!’我一直喊一直叫,就连和我关在一起的另外三个人都被我叫烦了,他们还劝看押着我们狱卒,给旂儿找奶来喝,我呢,最后直接坐在地上哭,这才把人喊来,就是那个叫陈宇的,抓人的头头。” “要不说那个叫陈宇的虽然人凶,但是这一点还是好的,他知晓有旂儿这个又饿又病的奶娃娃后,吩咐人去找了热羊奶,我把塞在怀里的药粉掏出来撒进羊奶里,喂旂儿喝了,后来旂儿就睡了,身上一直出着汗,到昨个儿天快亮的时候,终于退了热。” 卢月照遍寻京城医馆的那个夜晚,为了照看旂儿,香雪也是几乎一夜没睡,被关了两日,香雪眼下也有淡淡乌黑,人瞧着也不大精神。 卢月照心疼香雪,她还未及笄,也是个孩子,可是出乎卢月照意料的是,香雪能够将自己还有一个不到三个月的奶娃娃一同照料好,没有丝毫被抓入狱的慌乱。 卢月照将香雪额间的碎发轻轻归拢,眼神温柔, “谢谢你,香雪,你将旂儿护的很好,我不知该如何感激你......” “哎呀,梨儿姐,这是我应该做的呀,我可是收了你的银钱的,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还在大街上捡菜叶子吃呢!”香雪眼睛有些泛红,“再说了,我是真心喜爱旂儿,他真的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看,最乖,最好带的奶娃娃!” 第94章 卢月照眼眶湿润,面上却笑着,“旂儿已经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再没有他了。” 香雪眨了眨眼睛,“我也没有亲人啦,”她想了想,很认真地继续道:“有姐姐和旂儿陪着,我就不孤单了!” 卢月照抚摸着香雪圆圆的发顶,“我也是,现今有你啦!” 两人相视一笑。 “后来呢,就是昨日旂儿退了热天刚亮的时候,那个神神秘秘的陈宇突然出现了,把我吓了一大跳,还问我旂儿还病着没,然后不知为何,把我和旂儿单独关押了,然后派人先审问我,后来就没人再来问我话了,倒是一日三餐按时送来,包括旂儿喝的羊奶,然后就是刚才突然把我和旂儿放了出来,看管我的狱卒说,‘是陈大人亲自下的命令’,而且我和旂儿还是被抓的人里第一个被放出来的,我心里还嘀咕,莫不是菩萨显灵了?” 香雪满脸疑惑,卢月照知晓,这是乾王下的命令,香雪和旂儿是被特意“关照”了。就这件事上,她不后悔冒着生命危险求到乾王跟前,至少结果是好的,她还是感激乾王的。 兴许,他也是看在自己曾经救过他,为他包扎伤口的份上罢。 卢月照心中想着。 “对了梨儿姐,有一件事特别好笑。” “什么?” “ 第二回那陈宇来的时候,不知为啥看着好像比头一回我哭喊见他时温和了一点,没那么凶神恶煞了,他还看了看旂儿,夸旂儿好看呢,甚至想上手摸旂儿的脸蛋儿,我看他那手脏兮兮的,上面好像还有血迹,装作没看见他的意思,赶紧抱着孩子躲开了,旂儿好不容易退了热,就他那脏手,再给娃儿摸病了!真是的,一点儿也不讲究!” 卢月照“扑哧”笑出声,轻轻摇着头,有些无奈,“多亏了有你照看旂儿,等旂儿长大了要拜你做姨母呢!” “嘻嘻,那是!”香雪挑了挑眉,忽然沉思道:“不过,这个陈宇是谁呢,我看兵部好几个穿着官服的大人都对他点头哈腰的,这个人好像来头还挺不小的,不知是哪路的。” 卢月照心下一默,她考虑过要不要将她求过乾王之事告知香雪,还有......自己曾遇到过乾王,甚至还救过他。深思熟虑后,卢月照决定暂且不告诉她,后者恐涉机密,定有隐情,至于前者,她看着香雪此刻高兴的模样,实在不想她两日辛苦后,小小年纪还要担心自己。 等到时机合适时,她自会告诉香雪。 * 晨起,卢月照和香雪用过饭后一同在小院里歇着,这时候日头还斜着,加上梨树葱郁,空气微凉,还不晒,正适合在院子里待着。 旂儿被放置在一个木制小床之中,正盯着香雪手中的拨浪鼓看,伴随着拨浪鼓的“咚咚”声,旂儿的小手挥动着,肉嘟嘟的小腿也不停地蹬着,小嘴巴正咧着笑。 这个拨浪鼓还是卢月照刚进京时,张庄敬送的。 自从吴府出来的第一日晚,卢月照去往张庄敬家中他不在之后,已经过去了七八日,这期间,卢月照迟迟没有等到张庄敬的消息,想必是还在刑部忙着,加之后来卢月照在吴府再也没有见过李康泰的手下李六,这件事便一直搁置着没有告诉张庄敬。 卢月照一边看着香雪逗弄着旂儿,一边手中做着针线活儿,旂儿已经三个月了,小娃娃长得快,以前的衣裳已经小了,卢月照寻了些绵软布料给旂儿的衣裳改大些。 “咚咚咚——” 敲门声响。 “我去看看是谁,”香雪起身走向外面,“谁呀?” “梨儿在吗?在下张庄敬,今日携家母来看望梨儿妹妹。” 听到声音,卢月照起身去迎。 香雪身后,迎面走来的是张庄敬,看见卢月照后,他展颜笑着,“梨儿。” 卢月照颔首,看向张庄敬身后之人。 葛氏外穿一件拂紫绵色圆领对襟窄袖,身下着沉香色仙鹤纹马面裙,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金镶玉葫芦发簪,正往卢月照面上看。 葛氏与卢月照记忆之中的样子大为不同,乍一看,她差点没认出。 “大娘安康,怎的您今日亲上门来了,本该是我去拜访才对,快请进!” 葛氏上前牵过卢月照的一双手,细细端详着身前女子,满脸惊叹:“许久未见,梨儿比三年前出落得更好了,真是好看啊!我出城去寺庙前就已经听敬儿说,你要来京城,可是我已经和敬儿刑部上官的母亲约好了时候,要一同去城外寺庙斋戒清修,这才没和敬儿一同去迎你。昨个儿回来后我就听家里小厮张泉说,你曾来寻过我,这不趁着敬儿刚好昨晚也回来了,今儿个休沐一日,我赶忙喊着他来看你,你呀,莫要怪我这个做长辈的才是,实在是已经和孙夫人定好了不好临时不去!” 说罢,葛氏挥手,让张泉把带来的东西搬上前,“这里面啊,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子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咱们两家之间不说什么客套话,旁的倒是不要紧,就是有两匹上好的布料,一个是给你的,一个是给孩子的,尤其是孩子的那匹,轻软透气不说,还鲜亮,正适合给娃娃做衣裳!” “既是大娘的一片心意,梨儿就收下了,我替旂儿谢过大娘和庄敬哥!” 张泉将礼品放入正堂之内。 “张大人,老夫人快请进来喝茶。”香雪说道。 “欸,好!”葛氏看向身旁的张庄敬,他正蹲在一旁逗着小木床里的婴孩,“呦!这就是旂儿吧,让奶奶来看看!” 葛氏小心翼翼将旂儿抱起,旂儿也不认生,对着葛氏直笑。 “这娃娃可比敬儿小时候俊太多了,还是梨儿生得美,才会有这般样貌的孩子!” 第74章 张庄敬闻言,俊脸微红,看向卢月照说道:“梨儿天生丽质,她的孩子自是好看的,儿子哪里比得上。” “梨儿你看看,他呀是在变着法说他娘我长得丑!”葛氏满脸笑容。 “大娘哪里的话,都说儿子肖母,庄敬哥生得清俊,自是像大娘。” “没错!还是梨儿会说话!敬儿的眉眼就是像我。但其实吧,敬儿也像他爹,他也会长,净把我和他爹的优点长去了。只不过,他爹没的早,敬儿没什么印象了。” 说罢,葛氏满是皱纹的眼中划过一丝悲痛。 “你瞧我这,说这些干嘛,来,我们快进去,小姑娘都给我们泡好茶了,小旂儿,奶奶去尝尝好不好!” 旂儿哪里听得懂这些,他只咧着小嘴笑着,今日人多,可把他高兴坏了。 “哎呀,这院子真好,”葛氏坐下喝过茶环顾着四周,“大小正合适,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再加上一个小姑娘,算是两个半人,刚好能住开,而且最重要的是很清静,在京城闹市里能找到此处怕是要费上一些心思。” 卢月照点头称是,“这还要谢过庄敬哥,是他帮我寻的孙婆子,我们才能租住这么好的院子。” 张庄敬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一双凤眼像是含着珠玉,直直看向卢月照,“这是我该做的。” 葛氏偏过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我家的宅子梨儿也去过了,也是清净得很,敬儿当时寻时也是费了不少心思。”葛氏转头看着卢月照继续说道:“他这孩子啊有孝心,知道我不喜欢吵闹,还算是他有良心,没亏得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 “是,庄敬哥自小就孝敬大娘,我记得他在私塾读书时,平日下了学住在我家下院,每逢爷爷带回来什么糕饼,庄敬哥都舍不得吃他自己那份儿,一定要存下来, 说要带回家给娘吃。” “那时候我还哄着梨儿让她别告诉先生,梨儿皱着眉头,仰头看着我,满脸不解,说‘庄敬哥你快吃了吧,这东西存不得,时间久了会坏的!’” 言及此处,张庄敬眼里掩不住的无奈,更多的却是宠溺,“我呀还就不信邪,非要存起来,结果别说等到回家了,最多不过五六日糕饼就生了毛。梨儿呢,答应了我不说出去,就一直帮我保守着,先生一直以为我已经将糕饼吃了。” 葛氏有些惊讶,“还有这事?那,那年你给我带回去的糕饼是哪里来的,不是说坏了吗,我当时吃着很好呀!” 张庄敬和卢月照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心照不宣。 而后张庄敬开了口:“梨儿当时知晓我存的糕饼坏了,就和先生说还想吃,先生就托顺路的人去县城带回来,结果梨儿把她那份也给了我,我带着我那份和她那份回了家,这才带给了娘,不过也好在那时候天气冷,一路上糕饼也存得好。” “原来是这样,亏得你俩的这份心思了。”葛氏恍然大悟,而后叹了口气,“十八年前康王叛乱的那场祸事里不知死了多少人,那时候敬儿才五岁,家里本来还算是小富,结果一夜之间被抢光烧光了,他爹为了护着我和敬儿,被叛军杀了,我们娘俩是靠藏在一堆尸体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第95章 提起往事,葛氏眼里泛起了泪花,“我真的,也不怕梨儿你笑话,我当时都抱着敬儿准备跳河了,可是,敬儿和我说,他爹临死前让他好好护着我,一定一定要活下去,我这才回了那个什么都没了的家。后来叛乱被朝廷平了,我的心愿也很简单,就是做做农活儿,把敬儿拉扯大成了亲也就算了。谁知道敬儿他是个有上进心,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在田垄里,无论我怎么打怎么骂,非要读书。” “我知晓敬儿脑子聪明,是个读书的料,可是家里实在是掏不出交束脩的银钱,有一次我实在是急了,把他绑在树上打,非要让他说出‘不再读书’四个字才行,结果敬儿就是不肯,整整三天,就是不肯松口,没办法,那天夜里我心软了,想着把他从树上放下来,结果一出门人不见了。” 葛氏深深吐出一口气,擦了擦眼泪,“我疯了一样找他,可就是找不见,实在没法子了,我挨家挨户敲门,这才打听到,敬儿是去了隔壁乡去读书了,我也是个倔的,想着他有本事跑出去,就永远别回来,愣是不去找他,直到年前,我实在想他想得不行了才去接敬儿回家。” 说到这里,葛氏拉住了卢月照的手,“我是真没想到啊,卢先生不但免了敬儿的束脩,还将他照料得这般好,个子抽条了许多,脸颊上也长了肉,最重要的是能够读书,他是真高兴啊!我是真心念着卢先生的好,也怪我眼皮浅,没有卢先生哪里有敬儿和我现如今的日子!只可惜,自从三年前拜别先生后,敬儿公务繁忙,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那是数都数的过来的,最后,连先生葬礼也没能去成。” “我记得庄敬哥在私塾读书时爷爷就常常夸奖他,说他天资高,又刻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庄敬哥能有今日,全是他自己时时刻刻拧着一股劲儿,是他自己的功劳,爷爷他只是托举。” “至于后来葬礼之事,爷爷他向来是不在意这些,他学生众多,爷爷常说,只要学生们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始终牢记他在私塾时对他们‘知对错,辨是非’的要求,那就是对他这个老师最好的孝敬和报答。爷爷在天之灵知晓庄敬哥如今大好前程,也只会替他,替大娘高兴!”卢月照说得诚恳。 葛氏看着身旁的卢月照,眼里是遮不住的喜爱。 只可惜...... 葛氏看向已经被香雪抱到里间玩耍的旂儿。 这娃娃也好。 只可惜,娃儿娘不是自家媳妇,旂儿也不姓张。 葛氏无奈叹息,随后起身进了里间逗弄着旂儿。 直到临近晌午,张庄敬和葛氏才告辞。 张庄敬离开前,卢月照告诉他,她现如今在吴府教授吴夫人,头一日去时,还看到了乔庄成菜贩子的李康泰手下李六。 听到这件事,张庄敬眉心拧得厉害,他默了许久,交待卢月照一定要小心。 “吴仲彦此人,并不简单。” 这是张庄敬职责之内唯一能叮嘱的一句话。 卢月照想了想,开口道:“庄敬哥,我两日便会去一次吴府,会频繁和吴夫人在内的吴府之人接触,若是有什么我能做到的,或者能够帮着找到李康泰和吴大人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的,你一定要开口,只要我能做到我定尽全力!” 张庄敬闻言只是浅笑,随后摇头道:“我想开口的只有一件事——你只需护好自己便是,案子的事情有我在。” * 从吴府出来后,卢月照再次经过了那家卖新鲜桃子的小摊,桃子红得诱人,上次她买的那兜子因为香雪和旂儿被抓之事没能尝鲜,这次便又买了一兜带回去。 转过街角,卢月照便拐进了自家所在的巷子里,远远地,她瞧见巷子那一头像是有三四个年轻男子正往她这边看来,均是身高马大的壮汉。 卢月照留了个神,多看了那边一眼,可是其中一个汉子和她对视后,没一会儿又挪开了视线。 等等—— 卢月照忽然转身,看向自己的来处,她方才经过时,好像一旁也站了两三个还是三四个人来着。 她紧紧皱着眉,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家门前。 跨过门槛,卢月照迅速转身将家门带上,似是不放心,又将门反锁,这才放了心往里走去。 “香雪,我回来啦——” 没人回应,难道是出去啦? 卢月照绕过影壁,“香雪你......” 见到眼前情形,她瞪大了双眼,也顾不得手上还拎着布兜,扔下后就向前跑去。 “你,你们是谁!放开香雪!” 饶是卢月照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家的这一小小院子里,现如今竟站了有二十多个陌生男子,个个威猛,面无表情。 卢月照猛地回过神来,难道和方才她在巷子两头见到的那两拨人是一回事吗! “唔,唔,唔——” 香雪被捆在院子里的梨树上,嘴巴还被塞满了布,见到卢月照回来想喊但是也出不了太多声音,她惊恐的双眼下可见泪痕,还一直摇着头,卢月照明白,香雪是想让自己快跑。 卢月照冲上前,可步子还没迈出去,下一刻一阵寒光闪过,不仅自己脖子上一左一右各架了一把刀,就连香雪也是同样。 “你们……你们是谁,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行此绑架之事,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卢月照压下心头恐惧与不安,看向香雪身前,那个像是这帮人头头的人。 陈宇盯着卢月照看了一瞬,而后偏了偏头。 卢月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下一瞬,她呼吸一滞! 正堂外两侧站了两排人,腰间皆配刀,再里面,屋内桌案旁正端坐一人。 墨色皂靴之上是甘石色的道袍下摆,再向上是束于腰间,系着双钱结的白青色绦带,绦带旁是—— “咯咯咯——” 婴孩的笑声传到了卢月照耳里,霎时间,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掐着。 “旂儿!”她出声唤着。 裴祜抱着旂儿,抬眼看向不远处立着的女子,唇角依旧染着笑,缓缓开口道: “本王的救命恩人回来了。陈宇,不得无礼,快请进来。” 他嗓音温润,如溪水湍流过玉,可听在卢月照耳里,却像是阎王来噬魂索命。 陈宇挥手,阻挡在卢月照身前的乾王府亲兵迅速退开,让出了通向正堂的路。 卢月照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走去。 第75章 “卢月照——” 裴祜口中噙着这三个字,不动声色打量着面前女子。 丁香为衣,葭灰作裳,山为鬓, 丹染唇,一双似水眸子正直直向自己看来。 “旂儿,你娘亲回来啦,”裴祜勾着唇,低头对着自己怀里的婴孩开口道:“来,我们给娘亲打个招呼。” 言罢,裴祜举着旂儿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对着卢月照的方向轻轻晃了晃。 卢月照看着旂儿那被钳于乾王掌心的手,心间骤痛,偏偏旂儿见他娘亲回来,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状,正对着自己娘亲笑着。 卢月照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裙侧,她长吁一口气,对着五步之外的乾王裴祜跪下,开口道: “王爷慈爱百姓,在狱中对旂儿和香雪多为照拂,若没有王爷,我们一家也不会这么快就能团圆。民女深受王爷大恩,却不知该如何相报。只是......” 卢月照顿了一瞬,继续道:“王爷,民女小妹和孩子无辜,惊驾之罪民女愿受任何惩处,绝无半句怨言,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放过小妹和小儿。” 随后,卢月照俯身叩首。 裴祜静静听着她的言语,唇角微微勾起,又像是没有看到卢月照的低头恳求一般,继续逗弄着怀里的婴孩。 旂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滴溜溜转过来盯着裴祜瞧,他本来就是个不认生的,更何况面前这个男人还一直对着自己笑,巧了,旂儿就喜欢人对着他笑。 婴孩的笑声又一次传进卢月照耳中,她闭了闭眼睛,竭力压下心中不安。 她那日当街拦马是做好了接受乾王雷霆怒火的准备,可是她如何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乾王会出现在她的家中,不但将香雪绑架,还挟持着她的旂儿,这是为何? 卢月照忽然想到,她幼时养过一只小狸奴,小狸奴第一次见到老鼠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把老鼠当做了耍头,抓住后玩儿一会儿,就故意将老鼠放跑,老鼠以为它得了释放,拼命向前跑去,可没跑多远就又被那狸奴抓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老鼠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不再挣扎,最后,小狸奴也玩儿累了,玩儿饿了,就一口一口地将老鼠吃掉。 卢月照觉得,此刻的乾王与那只小狸奴无甚区别,也在玩儿这样的把戏。 所以...... 等到他戏耍她过后疲惫厌倦了,是不是也会一口一口地将她,将香雪,还有旂儿啃食得连渣都不剩? “旂儿,你说你娘亲这是在做甚,本王方才都唤她为‘救命恩人’了,她怎还就跪在地上了?本王此番前来明明是为了答谢你娘亲的救命之恩,你说她这般可让本王如何是好?”裴祜语气幽幽。 第96章 听到这番话,卢月照心下一惊,忙道:“民女惶恐,怎当得起王爷的一句‘救命之恩’,明明是王爷对民女全家有再塑之恩情,而且......是民女自己要跪的,与王爷有何干系。” 裴祜的视线从旂儿身上缓缓移开,移在了卢月照俯首的单薄身子上,最后,落在了她那脂白的脖后。 微微侧首,可见其上的血痂,甚是明显。 “哦?听你这话,是知晓本王所说之‘救命之恩’为何了?” “不不不,民女不知!”卢月照反应过来了,北同村旁的山洞之中,乾王分明是乔装,况且,他这般天之骄子,生来便是储君,怎会愿意让人记得自己受伤时的狼狈模样? “民女口误,自拦车驾之前,从未见过王爷贵容!” “哦?是吗?抬起头,看着本王回话。” “是。” 卢月照抬头,与裴祜视线相对。 裴祜轻轻皱了眉,眼神中满是疑惑,“可那日你明明见了本王的模样,还为本王包扎伤口,甚至留下了一瓶果酒,果酒甘甜,本王至今记得那味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那她究竟是该记得还是不记得啊? 卢月照敛下眸子,心中暗道。 她咬了咬牙继续回道:“民女实在惶恐,那日外出采买,却不小心迷了路,这才偶遇王爷,举手之劳,不足王爷挂齿,王爷对民女才是有如再造之恩,民女不胜感激。” “这么说,是不需要本王报恩了?” “民女不敢!” “你既如此笃定不需要本王相报,本王也不好勉强,只不过——” 卢月照的心再次提起来,她竖着耳朵仔细去听裴祜接下来的话语。 “本王有一件事还要你相助,你若是愿意,就当报答本王照拂你妹妹和儿子之恩,”裴祜顿了一瞬,“当然,本王是在与你相商,你若是不愿意,本王自不会勉强。” “不,何来勉强之说,民女微末正愁不知该如何报答王爷恩情,只要是民女能够做到,民女定竭尽全力!” 卢月照不假思索地答道。 名为商量,实则要挟,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直到此刻,她才知晓乾王的来意。 只不过,她有什么是能够为乾王做的吗? “你如今每隔一日便会去往吴府为吴仲彦的妻子授课,本王的要求很简单,你只需做你该做之事,只有一点,若发现任何不妥之处,即刻向本王汇报。” 卢月照只觉得脊背发凉,乾王竟知晓自己在吴府做事,不过也是,普天之下,只要是他这个摄政王想要知晓之事,想必不出两日便会放置于他的案头。 他开口便唤自己的名字,后来还叫着旂儿的名字,想必关于她的一切,乾王无有不知,否则,也不会找上自己。 “敢问王爷,若有消息,民女该如何告知?” “很简单,就往你院中的那棵梨花树上系一个红色绸带,到时候自然会有人与你接触。” 言罢,一直立在裴祜身侧的于元忠将手中的红绸递给了卢月照。 “与你接头之人,届时身上也会携带这同一质地的红绸,还望卢娘子莫要认错。”于元忠说道。 那岂不是意味着,她所居住的这一方院子,以及所有在这个院子里的人,要时时刻刻在监视之下。 卢月照一阵冷寒,却只能说着“王爷放心,民女明白”。 这时,一直在裴祜怀中的旂儿不知怎的,又向着卢月照所在的方向转头看着,看着看着忽然就皱了鼻子,小嘴巴一撇,哭了起来。 他累了,饿了,想娘亲了,不想再对着这个男人笑了,可是娘亲迟迟不来抱他,所以他哭了。 旂儿这一哭不要紧,卢月照听得心碎,也红了眼眶。 “王爷——旂儿还小,不懂事,王爷身份尊贵,还是交由我来抱着吧。”她声音微颤。 裴祜低着头看向怀里的小家伙,此时颇有些不知所措,他哪里抱过小孩子,只不过是因为进门后看这婴孩实在可爱,加之存心要挟这婴孩的母亲,这才让于元忠把孩子放在他怀里,于元忠前两年便当了爹,有经验,本来裴祜还有些不适应,生怕孩子乱动,自己再把他给摔了,没成想这个孩子倒是乖巧,不哭不闹还对着自己笑,仔细看去,五官倒是像他母亲多些。 可现在旂儿一哭闹,裴祜愣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小娃娃身上又软,他手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王爷,民女求您——” 一双含烟眸子此刻怆然欲泣,恳求着裴祜。 他凝视了几息。 罢了。 “你自己来抱罢。”裴祜松了口。 卢月照起身,从他手中接过孩子,而后垂首,“多谢王爷。” 这时,旂儿伸出自己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想要去摸娘亲的脸颊,奈何手太短够不到,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一滴滴滑落,委屈极了。 卢月照伸手握住旂儿伸出的小手,在他的手心落下轻轻一吻。 她低垂着头,如羽睫毛轻轻颤抖,下一刻,一滴泪水滴落。 裴祜看在眼里,那滴泪水仿佛滴落在了他的心间,滚烫,所以,灼得他微微一痛。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了。 不过,也 仅仅是一瞬。 若不这样,他怎能保证卢月照一定会听从自己的安排。 收起心神,裴祜不再看身前的这对母子,抬腿向外走去,可忽然又停了下来。 “旂儿,”他缓缓开口,“你娘亲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卢月照抱着旂儿重新跪在地上,恭送将要离开的“活菩萨”,闻言,她微微抬首,却只看到坠在他腰间绦带一侧的青玉龙纹佩轻轻晃动。 很快,裴祜一行人离去,小院又重回从前的样子。 香雪身上的绳子也被解开,她扯出堵在自己嘴里的布团,狠狠扔在地上,跑进了正堂。 卢月照失神跪了许久,尚且心有余悸,香雪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一直扶着她在椅子上坐好。 随后,卢月照解开衣襟喂孩子,旂儿已经不哭了,只是脸颊上还留着泪痕,卢月照捏着帕子,轻轻为他擦拭掉。 旂儿慢慢餍足后,闭上了眼睛睡去。 直至此刻,她知晓,那日当街拦乾王车驾之事算是有了结果。 只不过,她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尘埃落定。 就像,她不知晓人品贵重,贤名在外的前大魏储君,如今的摄政王是这样的一个人。 冷漠,无情。 也是,他这样的人,若没些手段,如何能成为先帝最宠爱的皇子,如何能够在消失一年错失皇位之后,短短两个月内重掌军国大权,大魏从上至下无有异议? 如果是这样,她是不是还要谢过他手下留情? 可是,她也求仁得仁了不是吗? 卢月照心中苦涩。 “梨儿姐,我刚才听得稀里糊涂的,乾王说的什么你对他有恩,他又对你有恩的是什么意思啊,你们之前见过是吗?” 卢月照点头,想了想,还是将她曾经偶然救下裴祜,自己又当街拦马之事告诉了香雪。 大街之上,一辆马车低调驶过。 “殿下,既然已经安排了卢娘子做探子,那监视吴府的人是要撤下吗?”陈宇在马车里问道。 裴祜闭着眼眸,缓缓开口:“非但不能,还要更进一步,哪怕吴府铁板一块,也要钻出缝来。” “是,属下明白!” 吩咐过后,裴祜继续思索着朝廷中事,忽然,一张含泪容颜悄然出现,他皱了皱眉。 不过很快,这张容颜便被他驱逐出脑海,消失不见。 第76章 黄昏时分,张庄敬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紧紧扶着挂在身侧的包裹,策马在大街上奔去,过了几个路口后,他轻扯缰绳,马儿很快慢了下来,随后,一人一马拐进了一处小巷,最后,在一户门前停下,下马后,张庄敬将马儿栓在一旁的拴马桩上,而后转身抬头看天。 估摸着时辰,她应当快回来了。 张庄敬看向巷子的那头,果然,下一瞬,一抹倩影便缓缓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梨儿——” 他笑着唤道,还举起右手挥动着引起巷子那端之人的注意。 “庄敬哥?” 张庄敬向前走着,去迎卢月照。 “庄敬哥,你怎么来啦?是今日刑部不忙吗?” 张庄敬摇头,道:“刑部哪有不忙的时候,是这会儿恰好没什么事,一个时辰后,我还是要返回刑部继续忙着案子。” “这不,”他解下系在肩上的包裹,眼睛亮亮的,“我带了东西给你,先进家。” “梨儿姐回来啦!”香雪听到动静,出来相迎。 “是,我回来啦。旂儿呢,睡着呢?”卢月照问道。 “可不,玩儿累了,刚睡下。”香雪回道,转头看向跟着进门的张庄敬,“张大人也来啦,快请进。” 第97章 “咦,这里何时也安了石桌石凳吗?”张庄敬看着不远处梨树下问道,“上次来时,我记得还没有。” “是,这是前两日刚放在这里的,虽说已入盛夏,可晨起以及傍晚之后还是有微风,多少凉爽些,我不习惯一直闷在屋里,带着旂儿出来坐着透透风也是好的。” “我记得,东庄村先生和你所居上院之中的梨树下也有这样的石桌和石凳。” 卢月照点头。 “那正好,我便将这包袱里的东西先放在这石桌上。” 方才卢月照站得远,没仔细看,原来张庄敬带来的这个包裹竟如此厚实,差不多要比上冬日盖着的棉被了。 包裹被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里头是一个大西瓜,甚至还冒着白气,卢月照低头,原来是因为这西瓜周围还放着许多碎冰,有些碎冰已经开始化了,包裹里面一片湿润。 “这,竟然是冰镇的西瓜吗?庄敬哥你从哪里买来的?” 卢月照有些惊讶,主要是夏日的冰的的确确很少见,皇宫内有专门存冰的冰库,皇亲贵胄,高官显贵家中也有小型的冰库备着夏日用,剩下的百姓那便只有富商才能用得起,因着冰是要冬日储存,夏日取出的,这样的成本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够付得起。 “最近刑部公务繁忙,乾王体恤下属,命开冰库,冰了好些新鲜水果送来,人人有份,我便把我那份的西瓜给你带来,剩下的已经命人送到家中孝敬母亲。” “乾王?” 卢月照满脸震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和她接触到的乾王是一个人吗? “是,乾王贤德,无人不服。”张庄敬认真说道。 “嚇——” 卢月照哑然失笑,眼见着对面的张庄敬看着自己这副样子疑惑不解,又马上说道:“我......知晓乾王贤德,只是没想到......竟如此贤德爱民,是我的福气。” “啊?”张庄敬不解。 “没事,多谢庄敬哥。”卢月照展颜道。 言罢,香雪端着一个坛子出来,随后便又进了正堂,留院里的两人说话。 坛子里装着的是卢月照昨个儿熬的酸梅汤,放在井里一直冰着。 “我至今还记得卢先生做的酸梅汤的味道,夏日从水井中取出喝上一碗,当真解暑,后来我也喝过不少酸梅汤,却再也没有那时候的味道了。” “那你快尝尝,这手艺还是爷爷教给我的,看看有没有你少时的味道?”卢月照笑着说道。 酸甜果香入喉,冰凉的触感从舌尖蔓延,夏日的暑气与奔至此的匆忙瞬间消散,有那么一瞬间,张庄敬彷佛回到了千里之外的东庄村。 夏日傍晚,微风拂过,梨树下,他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入迷。 忽然,肩膀传来温软触感,他偏过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眼眸,粉面桃腮,恰似春日山桃。 “庄敬哥别看啦,天色暗了,再看伤眼,先把酸梅汤喝了,爷爷说饭快好了,等吃过饭后,你再回下院屋子里,点上灯读书就不会伤眼睛啦!” 卢月照盯着张庄敬的眼睛,继续说着:“庄敬哥,你的眼睛这么亮,像是有星星在里面,可不能把眼睛读坏哦,那样就不好看啦!” 少女嗓音稚嫩俏皮,此刻正笑着,他有些看入迷。 她不知晓,他也从未说过,这抹笑容,是他枯燥甚至有些灰暗寒窗求学时的唯一一抹光亮。 晚风吹尽朝来雨。夕阳烟树。万里山光暮。[1] 她才是他的星。 “幸好那时有你。” “有我?” “是呀,有你......为我端来酸梅汤。” 张庄敬看着卢月照的眼睛,想要望进那一汪春融。 “梨儿,他......对你好吗?”张庄敬开口相问,“我知道我不该问,人都已经不在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他待你好吗?” 这是他自从去年收到那封回绝与自己婚事的信件后,就想问出的话。 只有亲耳听到,他待她好,自己才不至于那么遗憾。 因为......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最先遇见她的人啊。 卢月照神情微愣,她没想到张庄敬会突然问她有关清明的事。 “说实话,我不记得了,我怀着旂儿大月份时受过一次伤,碰到了头,怪的是醒来后,什么都记得,偏偏忘了清明这个人。若不是旂儿,若不是东庄村的乡亲们与我说起他,这个人就好像从未在我的生命之中出现过一般。” 她默了一瞬,继续说着: “不过,我想,他待我是好的,至少我一定很爱他,否则,我不会将我的后半生许给此人。” 忘了,也好,至少没那么伤心。 这句话不止东庄村的乡亲们同她说过,她也是这样劝自己的。 张庄敬此刻眼中满是震惊,他只知晓梨儿的夫君意外去世,但从来不知她竟忘记了与他的一切。 如果说少时的感情朦朦胧胧不甚明晰,可如今他再见梨儿方知,那颗曾埋藏于他心间的小小种子,就在再次与她相见的那一刻破土而生,生长之速度连他都始料未及。 可他害怕梨儿依旧对那个男子念念不忘,恐一时难以再接受旁人,而如今—— 她已忘却和他有关的一切,这样,也好。 东宫端仁殿内,灯火通明。 放在桌案上的晚膳迟迟未动,已经热了两回,现下看着又凉了。 东宫大太监吉庆看着着急,殿下迟迟不吃东西这怎么成,朝廷之事这么多,哪里是能处理得完的,可殿下这身子可不能熬坏了啊! 吉庆原本是裴祜父皇孝章帝的心腹太监之一,后来被孝章帝赐到了东宫。吉庆比裴祜年长了整整二十岁,说句僭越的话,他是看着太子殿下长大的,后来裴祜“身死”,先帝孝怀帝即位,他这个前太子的心腹太监被寻了个由头打发到了直殿监,干起了里面最底层太监才做的洒扫活计,日日加以磋磨,幸得当时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怜悯,便将他调到了她自己宫里,要不,他哪能活到殿下回宫。 如今,吉庆仍旧是东宫的大太监,因为乾王摄政,日日入宫,常常就近处理政事,还住在他为太子时的东宫。 这不,天都黑透了,殿下今晨散朝后见了一日的大臣,现下还在批折子,连饭都没顾上吃一口。 唉,吉庆叹息,蹑手蹑脚地将桌案上的晚膳撤出来,“赶紧的,再吩咐小厨房做新的来!” “是。”小太监应声。 这么一桌子菜,热了两回,殿下不能再吃这些个不新鲜的。 “呦——”吉庆看见来人,“陈大人,你可算来了,快好生劝劝殿下,好歹先吃一口,这长久用膳时辰不规律,是会伤脾胃的啊,这要是让太皇太后知晓了,把我这颗头砍了也赔不了殿下的一根汗毛啊!” 陈宇看了看端仁殿内明亮的灯火,“公公言重了,砍谁的头都砍不了公公的头啊!只是,难道太皇太后忧心了?” “哎呦喂,可不是嘛陈大人,娘娘慈母之心,就方才还着欣枝姑姑来问呢,问我殿下可有按时用膳。你说说,我能对着娘娘扯谎嘛,这不,只能实话实说了。” 吉庆为难得五官都扭曲了。 太皇太后徐氏乃孝章帝的第二任皇后,并非裴祜生母,但徐氏亲自抚育少时裴祜,视如己出,二人和亲母子无甚区别。 徐氏派来亲自过问裴祜饮食的欣枝姑姑,是她自幼相伴长大的侍女,一路陪着她到如今。 “公公不必忧心,殿下能明晓娘娘之心,我一会儿也劝着些。”陈宇说道。 “有陈大人这句话,我这心里也终于有了底儿。大人快请进,殿下在内等待!” 陈宇步入端仁殿内,在裴祜身旁停下,抱拳道:“殿下,属下这边一切正常,暂时没有特殊之处。” 裴祜执笔在奏折之上行文,笔墨苍劲,像是没有听到陈宇的汇报一般。 陈宇默默立在一旁,等着裴祜的吩咐。 吉庆忽然进殿,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小太监手里拿着一个食盒。 “殿下,”吉庆轻声道:“太皇太后方才亲自下厨,为殿下做了清炖蟹粉狮子头和百合芦笋两道菜,这可都是殿下自幼爱吃的,这不,让福子送来了。” 裴祜抬手,吉庆一看立马接过食盒,将里面的两道菜小心拿出,放在桌案一侧。 很快,裴祜批完了手中的这道奏折,放下毛笔。 吉庆眼疾手快,迅速将奏折归拢到一旁,将两道菜放在了空出的位置上,再将银箸摆好。 裴祜拿起银箸,慢条斯理地开始享用。 吉庆站在一旁,总算是松了口气。 要不还是娘娘的话好使,少时殿下也常常因为醉心读书而误了用膳时辰,娘娘知晓后,既不责骂也不催促,只是默默进膳房亲自为殿下做他爱吃的饭菜,殿下喜欢吃娘娘为他做的膳食,很快便放下笔墨书卷,用起了膳,也如此刻一般,就算腹中再空空,也总是这般斯文。 第98章 斯文,但速度可正好。 吉庆将空了的瓷盘收下,递给了身后福子。 福子给裴祜行过礼后默默退下离开。 恰逢方才吉庆吩咐东宫小厨房重新做的饭食也被端了上来,四菜一汤,荤素兼备,色香味俱全。 “殿下,这里还有些汤食,再用些,都是殿下爱吃的。”吉庆说道。 裴祜看了一眼,盯上了那碗酸梅汤,这汤里放了冰块,还冒着白气。 吉庆为他盛好,一汤匙入口,裴祜眉心微皱。 这味道,怎么和他记忆之中的味道不太一样? 不对,他从未饮过酸梅汤,又怎会有着记忆之中的味道呢? 第77章 往年夏日,宫里的常备饮品便是这冰镇酸梅汤,可裴祜自小就不喜酸甜的口感,从未喝过。 那他缘何会有方才之问呢? 裴祜不解。 将玉碗放回桌上,裴祜慢慢开了口,“确定无异动?” “是。”陈宇回道。 裴祜默了一瞬,复开口道: “卢月照呢,也无动静?” 陈宇心下疑惑,那女子确实无异动,可既然殿下相问—— “属下方才收到暗报,其上言,刑部员外郎张庄敬张大人傍晚来到了卢娘子家中,带着一个包裹,包裹之中,是殿下今日赏下去冰镇瓜果之中的西瓜一个,二人一同在卢宅院中的梨树下消暑,相谈甚欢,一同饮着昨日卢娘子熬下的酸梅汤。” 陈宇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那酸梅汤是放在井水之中凉过的,比不得宫中用冰块冰着的酸梅汤的滋味。” 陈宇说这话可不是毫无依凭,那是他宫内宫外都喝过比较得来的结论。 宫里的就是比宫外的好喝。 忽然,他想起吉庆公公让他帮忙劝饭来着,“殿下,属下看殿下膳食用的不多,不妨再用些。” 良久,他都没有等来自家主子的回应,陈宇有些悻悻。 早知道不开口了。 裴祜盯着桌案上的这碗酸梅汤,未有言语,随后,勾了勾唇角,“既然如此,这桌子饭菜便赏你了,一口汤都不许剩下。” “啊?”陈宇瞪大了眼珠子。 他刚用过饭啊,这桌案上的四菜一汤,那汤可是满满一盆的人参乌鸡汤啊! “是,属下谢殿下赏赐!” 很快,陈宇便在一旁的小案几上“大快朵颐”,只不过撑得他冷汗岑岑。 余光里,陈宇瞥着自家主子案上那只喝了一口便再 未动过的冰镇酸梅汤。 天知晓,他此刻最想的只是宫里的这碗解暑汤啊! 吉庆在殿内默默看着,甚是无语。 哪有劝饭劝到自己肚子里的道理? 他家殿下还没吃饱呢啊啊啊啊! * 又一日傍晚,东宫端仁殿内,夕阳洒金,长长的紫檀木桌案之上奏折堆叠如山,裴祜端坐于后,朱批挥毫,直至今日最后一本折子批阅结束,他才缓缓抬起眼,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茶香醇厚,顿时充斥于他的唇齿间。 “殿下,方才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太监来问,问殿下今晚可要留宿宫中,在宫内用晚膳?”陈宇说道。 裴祜盯着茶水,稍作思忖,“不了,接连几日都在宫中,今晚回王府。”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陈宇很快退下。 少顷,一辆华贵马车从宫城驶出,向着乾王府所在的方向驶去。乾王府距离宫城很近,若是驾车只消不到两刻钟,若是骑马则更快,一刻钟足矣。 不久后,马车缓缓驶进乾王府,朱漆大门很快闭上。 日薄西山,京城上千小巷中的普通一条内,两个男子翻身下马。 为首的男子面容俊美,身着大魏男子最普通的衣衫形制,仔细看去却是一身内敛华贵的玄色缎料,上有精致暗纹。 原本应当在乾王府的裴祜此刻出现在了小巷之中,身后跟着的,是一身暗色素衣的陈宇。 陈宇看着眼前熟悉的宅门,眨了眨眼。 刚才殿下明明已经进了王府端仁居,谁知转身脱下蟒袍就换上了一身普通衣衫,还让自己也去换衣裳,他原本以为殿下是要亲自带着他去执行什么重要且秘密的任务,还好生激动了一番,谁知,来到了这处小小宅院。 眼看着裴祜进入宅院,陈宇马上跟在后面。 绕过影壁,裴祜在原地驻足。 此刻院内空无一人,只有西北处传来锅铲相碰的声响,还伴随着阵阵饭菜香味。 “咕噜——” 陈宇赶紧捂住自己的肚子,下意识看向前面主子的脸色。 还好,还是和平日一样面无表情,神情冷峻。 陈宇松了口气,可是,确实是已经到了饭点儿,况且,这卢娘子做饭未免也太香喷了些,站在此处都能闻到! “香雪,你把旂儿放在小木床里让他自己躺着玩儿会儿,饭马上好啦,我们先用晚饭——” 卢月照的声音从小厨房传出。 “好嘞!梨儿姐我马上出来!” 一抹倩影从小厨房出来,卢月照两只手各端着一个盘子,向着正屋走去。 娇靥如花,眉眼含笑。 裴祜不动声色,眼看着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生生止住脚步,似是不确定,还探着脖颈向前望。 卢月照脸上的灿烂笑容,在确认好院中之人是谁后瞬间僵住,随后收起。 她拧着眉心,向着裴祜福了福身子,“王爷来了,请容民女先将手中饭菜放回屋中,再来相迎。” 卢月照顿了顿,补充道:“王爷和陈大人正堂请坐。” 裴祜跨步上前,在梨花树下停下,撩袍坐在了树下石凳上,陈宇在他身边站立。 卢月照带着香雪一同出来给裴祜行了万福礼。 “王爷,旂儿一个人在里面,香雪先进去看着他可好?” 裴祜未置可否,算是默认。 院中只剩下三人。 裴祜打量着眼前女子。 乌发简单被一支木簪绾在脑后,低眉顺目,没有直视自己。 略过朱唇,裴祜的视线在她的左侧脖颈处停留,伤口处结痂已经掉落,留下粉色痕迹,颜色有些深。 挪开视线,再向下,浅荷色衣袖被挽起,露出一对如藕般洁白的小臂,晃着他的眼。 似是感觉到面前男子的视线,卢月照将衣袖放下,为了炒菜做饭方便,她顺手卷起了袖口,方才着急忙慌的一时忘记放了下来。 裴祜收回视线。 “王爷稍侯,我去沏茶。” “不必。” 冰冷的两个字传来,卢月照止住脚步。 “本王此番前来,是要问你,吴府可有异动?”裴祜抬眼说道。 梨树枝叶繁茂,暖风吹来微微拂动。 “你莫不是已经不记得本王所说之话,红绸是被你忘在脑后了?” 卢月照咬了咬唇,自裴祜进门便拧着的眉心此刻蹙得更紧,“这些日子以来,民女皆是被带着进入吴府,待授课结束后,再被原路带回,所接触之人依旧只有吴夫人以及她身边的丫鬟婆子,未曾和吴府之外的人有过照面,因此......王爷恕罪,民女暂未发现吴府异常。” 吴府异常没有发现丝毫,可这些日子郭氏倒是进益了不少,就说这字,已经认得三字经大半,写得也算端正。 裴祜听罢,未有言语,目光在卢月照面庞停留几许,缓缓开口道:“没忘了便好,本王是怕你,乐不思蜀,忘了正事。” 啊? 乐不思蜀? 她乐啥了? 卢月照一头雾水,却不敢相问,不敢反驳。 他说啥就是啥罢。 陈宇在一旁也在品着裴祜口中“乐不思蜀”四字,别说,就凭他打小跟在裴祜身边,他还真品出来自家主子是说三日前卢月照和张庄敬之事。 两人在梨树下相谈甚欢,吃着殿下赏下去的冰镇瓜果消暑。 事儿还是他汇报的呢。 忽有和风从北吹过,将摆在正屋桌案上的饭菜香味带来。 卢月照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心下重重叹息。 再不吃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这尊大佛交代完没,交代完就赶紧请走吧,整整几日的好心情就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全没了。 裴祜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扣着,一下又一下,好整以暇地盯着卢月照,彷佛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好将她的心中所想看尽。 乾王久久未有言语,卢月照的心再次被提到了嗓子眼里,甚至裴祜那细微的手指与石桌相碰的声音都显得分外刺耳。 “这样——”裴祜终于开口,“既已到了晚饭时候,你便进去用饭罢,莫因本王到来而误了你等用饭时辰。” “多谢王爷!” 卢月照总算松了口气,再次向裴祜行礼,可等了许久,也未见他起身离去。 “既然本王来了,那便在此处一并用过晚饭罢。” 第99章 “啊?” 卢月照满脸惊讶,抬起头,与裴祜的视线相撞。 断霞残于半空,恰如赤色鱼尾。 裴祜不经意落入她的眸中盈盈。 “上次你当街拦车,似乎对上位者颇有微词,本王这次特意来体恤民情,看看百姓平日吃食,本王是为了百姓,你自当也是为了百姓......你觉得如何?” 卢月照怔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王爷爱民如子,能够驾临寒舍用饭,民女喜不自胜,只是,饭菜简陋,王爷——” 后面的话卢月照还未说完,裴祜便撩袍起身,向正堂走去,陈宇跟随在后。 香雪本来窝在正堂一边逗着旂儿,一边听着外面的对话,她瞪大了双眼,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堂堂摄政王要在她家用饭之事,下一瞬,乾王便出现在了小木床旁边。 “旂儿,有些日子没见了,可还乖巧,认出本王没?” 言罢,裴祜抬手轻轻碰了碰旂儿肉嘟嘟的脸颊。 旂儿最是不认生,只要他不饿不困,见谁都是笑眯眯。 屋外的卢月照呼吸一停。 也罢,谁让做母亲的孩子便是最大的软肋,笑脸继续伺候罢。 “王爷请坐,我只炒了两个菜,请先用着,我现在就去厨房再加几道——” 卢月照提起裙子一溜烟儿进了厨房。 陈宇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自家王爷唇角忽然带了笑,正在低头逗着木床上的婴孩。 嗯,这小娃娃确实生得粉雕玉琢,惹人喜爱,仔细看去,五官颇有卢娘子的影子。 怪不得殿下看着笑了,他也喜欢这好看的奶娃娃呀! 第78章 加上先前已经炒好的两道菜,以及还在锅里的荷叶粥,卢月照后来又加了四道菜。 她和香雪立在一旁,看着裴祜慢条斯理用着,就连陈宇也按照他的吩咐,搬了个小脚凳坐在桌旁用饭。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卢月照才送走了这尊大佛,她都已经饿过劲儿了,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上马前,裴祜忽然停下,开口问她,“家中酸梅汤可还有?” 嗯? “回禀王爷,酸梅汤已经喝完了... ...王爷若是想用,民女改日做好送——” 话没说完,裴祜便翻身上马离开此处。 嗬! 卢月照瞬间收起笑容,摸了摸脸颊,都笑僵了。 “砰——” 小院大门被重重紧闭,从内反锁。 “殿下,没想到这卢娘子做饭竟如此好吃,虽说是些家常便饭,可属下就是觉着口味上不逊于御膳房的膳食!” 裴祜打马从陈宇身旁经过,置若未闻,进了王府。 陈宇挠挠头,明明一桌子菜都被他们二人吃的盘光碗净,殿下怎的像是不甚喜悦呢? 其实,一桌子菜绝大多数都被他主子吃了,他这个做属下的总不能和殿下抢饭吃,对吧? 只不过,陈宇自己就没吃饱了,他准备回王府加餐。 这样一想,似乎卢娘子的手艺也不逊于王府膳房呢? 也对,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来点儿民间小菜野味,倒也可口! * 今日张庄敬休沐一日,他用过早饭后便出了门,距离上次休沐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昨晚从刑部下值时他满身轻松,愉快不已,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想要休息,而是他在路上买到了合适的礼品送给卢月照和旂儿。 张庄敬将包袱系在身上,牵出马,准备前往卢月照家中。 “张大人留步——” 身后传来声音,张庄敬拉紧缰绳,马儿停下。 “于大人。”张庄敬翻身下马,对着于元忠拱了拱手,“是乾王殿下有事要吩咐下官吗?” “是,王爷此刻正在候着大人,要问药徒失踪一案的进展如何。” “敢问于大人,侍郎刘岸刘大人是要同下官一同前往向王爷汇报案情吗?” “未曾听闻。” 张庄敬有些疑惑,往日向乾王汇报案情时,都是他和刘侍郎一同,今日为何要自己单独前去。也并非是他多虑,实在是这案子是乾王任命刘侍郎主办,刘侍郎又是他的上官,官场嘛,最忌讳的事情之一便是这越级汇报。 “张大人是还有事情要办?”于元忠看向张庄敬身上的包袱。 “没,下官这就跟随于大人面见王爷。” 京城最大的茶楼雅茗阁内客人往来不绝,此茶楼总共五层,一楼人数最多,也最是热闹,越往上则人数越少,尤其顶楼包间,偶有人迹,当然,雅茗阁内茶品糕点的价格也是层数越高越昂贵,曾有高官显贵为了能够品上一壶最好的茶叶而豪掷千金。 张庄敬跟随在于元忠身后,绕过人群纷扰的雅茗阁正门,自侧门处进入,被雅茗阁的侍者带上顶楼,一路畅通无阻。 “张大人在此处稍候,等待王爷召见。”于元忠言罢便先一步从雅间侧门进入。 雅间正门侧门此刻皆有守卫在,不过没有穿着统一服饰,而是民间男子最普通的样式,但他们通身散发出逼人的气势,饶是张庄敬是个不会武功的文人,也能看出这些守卫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练家子。 张庄敬早就听闻当今乾王还是太子时,亲信部下众多,兼涉文臣武将,就连最普通的护卫也是武功高手,太子礼贤下士,爱才惜才,甚至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太子皇父孝章帝在位时亲自指派的。 翻阅史书,太子能够顺利即位的少之又少,帝王与太子既是骨血相连的亲生父子,可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猜忌夺权的反目仇敌。但是,大魏孝章帝一朝的君父与太子便是其中皇家父慈子孝的特例。 太子裴祜乃孝章帝原配皇后孟氏嫡出的唯一子嗣,孟皇后与章帝伉俪情深,自大婚后便是专房之宠,孟氏入宫后一直到她因病去世章帝并无旁的子嗣出生,章帝尤爱太子裴祜,太子自幼于帝侧教养,天资粹美,端谨恭肃,章帝为他一步步铺好日后登基之路,亲手为他组下太子亲信与部下的庞大政治脉络,皆是忠臣良将。 可惜,其中的武将与太子护卫大多折损于一年多以前的那场内外勾连,外有北戎,内有康王逆党余孽,剩下的文臣后来也在太子庶兄即位后被一一清算,太子“死而复生”秘密回宫之时,身边亲信只剩寥寥。 好在当时先帝孝怀帝已崩,幼帝即位,裴祜这个前太子余威仍在,加之垂帘听政的孝章帝继后,太子裴祜养母,如今的太皇太后徐氏一道懿旨,令时任乾王裴祜监国摄政,与此同时,裴祜慢慢重新组建起属于自己的亲信势力。 这时,雅间正门从内打开,兵部尚书和左右两位侍郎共三位掌管兵部的最大官员从内走出,为首的尚书额间浸着汗水,他身后的两位侍郎后背衣衫尽湿,不知是否是如今乃盛夏的缘故。 张庄敬向着三位官员一揖,兵部的三位高官则对他点了点头,而后离去。 兵部,是乾王回京后整治的第一个朝廷枢纽,太仆寺朱连广叛国案,加之后来的军粮贪污案牵扯出一串蠹虫,杀鸡儆猴的同时,也让裴祜彻底将大魏兵权攥在手里,上次刑部大牢内太医王宏博被毒杀后,再有任何乾王亲自过问的案情,重要犯人皆被关押在兵部大牢,香雪和旂儿便是在兵部大牢待了两日。 除去兵部,还有工部,礼部,多半年来,这三部在乾王的雷霆手段下一改孝怀帝一朝的废弛,如今已经焕然一新,至于剩余三部,朝中人尽皆知,只不过时间而已。 如今在位幼帝的这位亲皇叔乾王,可谓是野心勃勃。 当然,若是裴祜依旧是太子,自然朝中无有异议,可问题就在于,孝怀帝和幼帝两帝即位也是正统。 那裴祜这个前太子,如今的摄政叔父,该做如何? “张大人请进——” 于元忠的声音从内传来,张庄敬进入雅间,一阵清凉瞬时袭来,仿若置身于初春时节。 “殿下,现在是刑部员外郎张庄敬张大人汇报案情。”于元忠说道。 张庄敬对着裴祜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揖,“下官刑部张庄敬奉王爷之命前来回禀案情。” 黄花梨案几上,博山炉白烟袅袅,淡淡檀香散开,裴祜端坐于此,手里是一盏茶,影青瓷杯青白相融,恰似山中青玉,杯盖与杯身轻碰,声响如古寺钟磬,浅碧色茶水轻轻在内晃动,香气淡雅。 裴祜细细品尝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屋内除了张庄敬和裴祜之外,还有于元忠和陈宇二人,此刻后面两人在裴祜身侧一左一右注视着他,张庄敬一时间有些无措。 他低下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挂着从家中带出的包裹,赶忙解下来,在于元忠的示意下,放在了身后的桌面上。 张庄敬快速整理着脑中思绪,开口道:“回禀王爷,自药徒失踪后至今,乾王府以陈宇陈大人为首,连同兵部、刑部官兵与差役共计二百二十五人,共同奉王爷之命侦破此案。已查封济世医馆,并带回审问与药徒亲近者五十八人,相关人士二百一十二人,暂未发现药徒物证与人证线索。” 第100章 “与此同时,京城大小要道,以及皇城、外城各城门严查往来之人,并于城内张贴悬赏通告,目前亦未发现有用线索。” “鉴于此,下官认为,药徒或已潜逃出京城,甚至变换身份,乔装打扮,若为此种,则都察院副都御史许方许大人与太医王宏博二人被毒杀案之重要人证药徒这一线索暂时已断,可重新梳理案情,寻找突破之处。当然,下官认为,追查药徒困难虽大,但不可轻易放掉,还应向各行省、州县广发海捕文书,并赋以重赏,或许会有效果。” “王太医于刑部大牢被毒杀,刑部上下难辞其咎,加之下官办案不力,还请王爷重责!惟愿王爷能够让下官戴罪立功,下官定日夜不休,使奸徒伏法,良臣昭雪!” 言罢,张庄敬跪在地上,重重叩首。 裴祜将茶盏放在桌案上,低头看向张庄敬,良久未有言语。 张庄敬心跳如鼓,后脑发凉。 “张卿乃刑部新秀翘楚,若连你都不能侦破此案,本王不敢想,这刑部究竟无能腐朽至何种境地。” “下官惶恐。” “既 然如此,本王便赏你杖三十。鉴于卿还要主侦此案,便暂行推迟,自今日起,以一月为期,三十日期满许王毒杀案侦破,则杖三十,若未侦破,则杖八十,并脱下官服,你以为如何?” “下官领命,谢王爷开恩!” “退下罢。”裴祜开口道。 “是!” 张庄敬起身,拿起身后包袱,准备离开,可许是包袱未扎紧,露出了装在里面的物件。 一个是婴孩的耍头摇铃,另一个则是女子所用之胭脂。 胭脂盒崭新,上面绘着美人赏花图。 花影摇曳,人面桃花相映其间。 裴祜眼神极好,自是看得清楚,他唇角微勾,忽而缓缓开口: “张卿业已成亲?” “回王爷,未曾。”张庄敬停下系包裹的动作,转身垂首回复。 “哦?”裴祜轻轻挑眉,“若是尚未成婚,张卿怎会买婴孩的耍头,还有这——女子所用之物?难道说,张卿还未成亲便在外头养了人?” 裴祜嗓音微沉,目光灼灼。 第79章 张庄敬眉头紧皱,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爷明鉴,这两个物件儿乃下官购得欲赠与友人,下官与此女子自幼相识,此番她进京孤苦无依,下官便多有照拂,她并非下官外宅。” 裴祜静静听着,未有言语。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 “《礼记》有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张卿知晓便好,否则来日犯了错被御史参奏,轻则有损官声,重则罢职贬官,如此德行有亏,来日怕是亲事都不好说。为官者,自当洁身自好。” “下官明白!” 裴祜身旁的陈宇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张庄敬离开的背影。 殿下还真是一如既往体恤下属啊,这位张大人得殿下如此关怀,前途一片光明! 张庄敬来到街上,摸了摸身前的包袱,立刻翻身上马。 一日休沐还未过半,他此刻要马上去往刑部衙署,今日是去不了卢家了。 风在耳边呼啸,张庄敬回想着方才与裴祜的对话,眉头依旧紧锁。 张庄敬没想到乾王竟如此敏锐,仅凭包袱里的这两个小礼品便有了如此之问,他更没想过要对乾王有所隐瞒,乾王若是想知晓,片刻之间便会有人将他与梨儿相关的一切送至案头。 同样,也未曾撒谎,自己从未想过要将梨儿养为外室,他爱重梨儿,只要梨儿愿意,他会许她正妻名份。 只不过,梨儿夫君身故还不到一年,还是要慢慢来才是。 晚间,周遭一片寂静,卢月照在正堂里屋吹灯歇下,紧邻着她床榻边的小木床里,旂儿正睡得香甜。 卢月照合上眼,慢慢睡去。 云移星隐,夜色渐暗,小院内漆黑无比。 “哐哐哐——” 突然传来拍门声,正堂内亮了灯,随后,西厢房也点了灯。 “谁啊,大半夜的!”香雪揉着眼睛,从西厢房走出。 卢月照披了一件外衣,拿着一盏烛台出来,“我去看看。” “梨儿姐,我陪你一起。” 香雪紧紧跟在卢月照身侧,这大晚上的家里就她和梨儿姐两个弱女子外加一个婴孩,谁这么缺德来拍门啊? “是谁在敲门?”隔着紧闭的大门,卢月照问道。 “卢娘子,是我,陈宇!” 陈宇? 乾王身边的人。 香雪对此人印象极深,一是因为陈宇曾在兵部大牢里对自己和旂儿有所照顾,二是因为,那天乾王带着人闯入家里,也是这个陈宇命人将自己绑在树上的。 大门打开,卢月照将手中烛台凑近,来人确实是陈宇,她看向陈宇身后,并无旁人。 “这么晚了,陈大人来我们家作甚?”香雪问道。 卢月照轻轻扯了一下香雪的衣袖,开口道:“敢问陈大人,可是乾王殿下有事要吩咐民女?” 陈宇点头,张了张嘴,面上有些犹豫: “殿下他......命卢娘子此刻前往王府,为殿下做晚膳。” “啥!”香雪瞪大眼睛,顿时不困了,“现在吗?这都亥时一刻了,王爷还没吃晚饭吗?” 这也太折腾人了! 陈宇也觉得挺折腾人的,但是架不住主子吩咐啊。 殿下今日在雅茗阁见了一整日的大臣,他和于元忠本以为殿下去雅茗阁是要品茶听曲儿的,可谁知,殿下往雅茗阁一坐就开始逐个见人听汇报,这不就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忙公事嘛。偏偏一整日下来,殿下都没顾上用饭,就喝了喝茶,尝了两块糕点。 方才回王府后要用膳了,可不知怎的,今日王府的膳食做的不合殿下胃口,可是那些明明都是殿下爱吃的,厨子也是殿下自东宫带回王府的厨子,陈宇觉得纳闷,难道殿下突然挑食了? 满满一桌子菜殿下一口没动,只抬了抬手让人撤下去。 “唤卢月照来王府为本王做晚膳。” 陈宇细细品了品这句话。 看来殿下也觉着卢娘子做菜的手艺好,他也觉得! “卢娘子,快随我进王府吧,莫让王爷一直等着。” 卢月照秀眉微蹙,“既是王爷吩咐,民女无有不从,只是......我只会做些民间的家常菜,宫廷王府之类的复杂菜样我确实不会。” “不不不,王爷就是想吃这家常菜,否则也不会将卢娘子大半夜叫去,你只管做自己擅长的菜式便好。” “那......王爷可有什么忌口吗?” 陈宇摇头。 “香雪,我这就随陈大人去往乾王府,你去正堂歇着,我怕旂儿一会儿醒了,我走后你把大门反锁好,等做好饭菜后我便回来。” “梨儿姐放心。” “陈大人,请容我去换身衣裳。” “请便。” 卢月照乘坐马车进了王府后门,随后,被陈宇领着直奔膳房,一路上她心下惴惴不安,只敢用余光瞥着周围的一切。 本以为吴府就已经够戒备了,王府只会比之森严数十倍,卢月照忽然想到了初进吴府那晚,在假山处碰上的那个歹人。 那歹人在王府内最多走三步,便会被擒获,不对,他根本进不来。 至于王府景致,夜色黑,不能将周遭景色尽收眼底,可灯火所照之处,太湖石间萤火,清水池旁鸳鹭静卧,歇山顶上琉璃瓦片璀璨夺目…… 越过亭台楼阁,石桥泠月,卢月照终于来到了膳房。 一路走来,她小腿都酸了,乾王府是真的大啊! “卢娘子请,已经备好了做膳食所用的蔬菜瓜果,餐具调料一应俱全,若还有需要另行准备的,告诉我便可,我立刻让人去备好。”陈宇说道。 卢月照瞪大眼睛,天哪,这还需要再准备什么啊,一个膳房是她京中所租宅院的三倍还不止,蔬菜品类齐全,甚至有些不是当季的,比如春笋、茭白、荠菜等等。 这还不算,此刻,膳房算上五位主厨,再加上帮厨,总共二三十余人,左右排成两列,正看向自己。 卢月照实在是有些发怵,心头像是被压了一块巨石,她从未觉得做个饭能够压力大成这般。 “这些人都是卢娘子今晚的帮厨,卢娘子尽管吩咐他们便是。”陈宇说道。 “不,多谢陈大人,我还是习惯自己一个人切菜备菜,下锅时我自己斟酌调料用量便是。” 卢月照 顿了顿,还是开口,“陈大人,要不,还是请各位先行歇息一下,这么多人看着,我实在是......” “都下去吧!” “是!” 很快,偌大的厨房只剩下卢月照和陈宇两人。 稍作思忖,卢月照说道:“我打算做红烧肉,麻婆豆腐,红烧茄子三道小炒菜,冬瓜排骨汤,以及绿豆百合粥,总共五样,陈大人以为如何,可还要再加?” 第101章 陈宇想了想,“我觉着可以,足够王爷吃了。” 得到陈宇的同意后,卢月照挽起袖子,洗过手后开始忙活。 陈宇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动作麻利地将菜备好,先将排骨汤煨好,然后下锅炒菜,最后小火慢煮绿豆百合粥。 “咕噜噜——” 陈宇摸了摸肚子。 真香啊! 可惜今夜他是无福尝尝了,他现在一闭上眼,就是主子那冷得难看的脸色。 晚膳做好后,王府下人入内,将之一道道端出,送往裴祜所在的端仁居。 东宫主殿名为端仁殿,裴祜回京获封乾王后开府,亲手为他在王府的居所题字为“端仁居”。 膳房距离端仁居很近,可也只有裴祜身边的仆从才能进入,两道墙阻隔,端仁居内通日寂静。 “卢娘子辛苦了,这样,你随我前往端仁居,看看王爷可有下一步吩咐。”陈宇说道。 卢月照有些无奈,可也只能点头。 唉,饭做好了,也不知合不合他的口味,若是不合...... 卢月照不敢想后果为何。 穿过两道月洞,卢月照隐隐看到了墨书题榜的“端仁居”三个大字,只不过夜色太暗,她看不清三字的笔锋走势。 “卢娘子在此稍候。” 陈宇进入端仁居内。 卢月照端立在树下,静静等待。 可许久,陈宇都没有出来。 进入王府后走了好一阵子的路,再加上做膳食费了些时辰,卢月照此刻小腿酸痛,而且口渴得很。 只不过,此处倒是没有蚊子,明明树影横斜,花影摇晃的,又是盛夏,最是蚊子多的地方,忽而,有微风吹过,竟然凉爽至极。 卢月照实在是站累了,慢慢地,困得眼皮都开始打架了,眼看前方守卫并未盯着自己,她向着一旁的树干挪了挪,轻轻靠着,眼睛也闭上了。 端仁居内,陈宇和于元忠候在外面,等着裴祜将膳食用完。 裴祜慢条斯理地将五道饭菜用了个干净,甚至还盛了两小碗排骨汤喝下。 结束后,他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巾帕,擦了擦嘴角,神情舒展,颇为餍足。 “卢月照人呢?”他开口道。 “回殿下,卢娘子此刻候在外面。”陈宇答道,然后,他竖好耳朵,等着裴祜的下一步命令。 良久,未有声响。 小太监们将餐具端出,陈宇看了一眼。 吃得挺干净的啊! 这说明卢娘子做的饭菜殿下依旧很满意,可是,然后呢?是要赏赐还是召见夸奖呢,亦或是天色这么晚了,让卢娘子回家去呢? 都没有。 “殿下。”于元忠俯身拱手道。 陈宇回过神来,也对着裴祜行礼。 裴祜已经起身,在二人面前停下,隔着窗棂看向外面。 庭院寂寂,树影摇晃,隐隐可见一抹云水蓝衣角。 他凝视几许,而后走向端仁居书房。 啊? 陈宇一头雾水,“殿下这......欸,方才殿下是没有说话吧?” 于元忠点头。 陈宇叹了口气,“那卢娘子就要一直在外候着?” “殿下既然没吩咐,自然要候着。”于元忠回道。 “可怜的卢娘子啊,”陈宇抚额,“殿下从前就淡漠,失踪一年回京后更淡漠,甚至都冷漠了,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懂得怜香惜玉啊!从前,那位......不就是常常被殿下忽视,甚至是被冷脸训斥嘛?” “快闭嘴!那位如今可万万不能再提了!”于元忠惊道。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但...... 他们殿下还是太子的时候,自小就被定了亲事,那位也是按着东宫储妃,未来皇后自小被教养的,甚至先孝章帝打算在殿下平北戎后就筹备大婚事宜。 可是......殿下不是失踪了嘛,人人都以为他“死”了,所以,和那位也就没有然后了。 若是这么简单也就罢了,偏偏那位...... 算了,不能提,提了准掉脑袋。 这时,太监王川捧着一个古朴的漆盒进了书房。 “那盒子里装的是殿下近日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孤本,几十年来未有人见过了,都以为至此失传,殿下派人苦心寻了五六年了,如今找到了。”于元忠说道。 陈宇恍然大悟,“怪不得殿下不睡了。可是,卢娘子怎么办啊?” 卢月照是在裴祜用完晚膳后的两刻钟后被太监王川“释放”的,回到家中后,她倒头就睡,实在是熬不住了。 香雪骂骂咧咧地回了西厢房睡去。 这乾王,真服了! 第80章 京城这些日子的天气一直很好,天空每日都是靛蓝靛蓝的,只不过伏天里实在是热。 从前卢月照在古籍中曾看到一种食物唤作“槐叶冷淘”,就是将新鲜槐叶捣成汁水后和进面粉,做成面条,入口滑凉,夏日里吃很是消暑。 这不,听说澄湖附近有一家老字号专做各种面食,四季不同,推出的售卖种类也不同,为了能够买到槐叶冷淘,卢月照起了个大早去排队,可架不住还有更早的,甚至还有些代买的,提前一晚上就搬了马扎在店门前等着。 卢月照数了数,她前面少说还有三四十人。 这老字号每日做出的面食都是有限的,卖完就关门,她只能祈祷前面的人不全是来买槐叶冷淘的,不过好在来排队的人都很守规矩,没有那等硬要插队的,秩序井然,算着时辰,大概还有两刻钟多些,就能轮到卢月照进去了。 “哎呀,我这有急事儿,家里马上有亲戚要招呼,就先排这儿了哈!” 刚说完没人插队,就有一个汉子插在了卢月照前面大概十一二个人的位置。 被插队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看着腿脚还不太方便,被那汉子一推,打了个趔趄,被后面的妇人扶住了才没摔倒。 “你这人,真的好没脸没皮,合着就你家有事,就你最着急是吧!”妇人看不过,指着那汉子破口大骂,“你这么上赶着去投胎,为啥不去插前面几个壮汉的队,合着就想着欺负我们几个娘们儿是吧!” “你这人,骂人干啥,这么小的一件事你至于嘛,我一句话都没跟你说,你就冲我,你谁家的,你家那口子就是这么教媳妇儿的!” “我呸!你要是不插队我能骂你,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这副锉样儿,这打眼看去,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孩儿得了怪病长了一张老脸呢,真不害臊!” “我去你娘的,你这老娘们儿嘴里喷什么粪,你再说一句试试!” 说着,汉子使劲儿推了一把这妇人,妇人似是料到他会这样,一侧身子躲开了,汉子失了重,打了一个大趔趄,周围人见他这般皆哈哈大笑,一个个面露鄙夷。 “赶紧滚后面去,这排了这么久的队就出了你这一个黑心眼的,偏偏还是个实心的草包,人废,还硬充汉子,要么就去后面排队,要么就滚,要不我们可不惯着你!”队伍前面的一个壮汉喊道。 “就是,赶紧滚!” “人软就别出来做这硬事儿,真是的!” ...... 一时间,周围所有人都出言指责这插队的汉子,眼看着插不成队,还惹了众怒,汉子灰溜溜跑了。 “欺软怕硬!”妇人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人群又恢复了方才的样子,卢月照前后的人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左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欸,姑娘,嫂子问你一句,你可成婚了?” 刘嫂子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前面这个女子,她一寻着机会就盯着卢月照的侧脸看,她实在是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知晓这样问会有些冒昧,但是她想起自己还未成婚的弟弟,厚着脸皮直接开口相问。 “啊?”卢月照有些惊讶,她很快点点头,“已经成婚了,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卢月照知晓对方的意思,这才补了后面这一句。 刘嫂子一脸遗憾。 不过也是,他那弟弟也就是一个普通长相,更别提还是个窝 窝囊囊没个心气儿的,最算她刘家祖坟冒青烟将这姑娘娶回去,就他弟弟那德行,也不行,过不长。 这么漂亮的媳妇儿,就算是成了亲,也不缺人惦记。 “姑娘你别介意哈,我就是随口......” “啊——”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卢月照向着声音来处看去。 队伍的最前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与正在排队的几个人推搡了起来,一时间,谁也不让谁。 “刚刚灰溜溜跑了个插队的,怎么没一会子功夫又来了个要插队的,马上就排到老子了,还能让你们插进去队!”小伙子怒目圆睁,指着为首的插队之人骂道。 “你们几个今儿出门没看黄历吧,知道老子是谁家的吗?” “谁家?” 第102章 “永和布庄钱老爷家的!” “哦,原来是钱老板家的啊,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了啊,小的们,还不赶紧给钱老爷家的小哥让开!” “是!” “这还差不多,插队还插到我头上了,你也不看看这京城谁——啊——” 男子话还未说完,就被一拳打倒在地,周围排队的几个年轻人看不过去,和对面的那几个壮汉扭打在一起。 忽然一阵嘈杂,又跑来将近十个壮汉加入,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不过,很快就分出了高下,这几个年轻人哪里是这些个人多势众的壮汉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其中那个永和布庄钱老爷家的一条胳膊耷拉在地上,一看就是脱臼了,正在连连求饶。 “哼!现在知道求饶了,什么永和布庄钱老板,也配和我家公子抢,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家公子今日还就是要插|你的队,若是不服,就让他自己来源和巷李府,一个小小的布庄老板还敢和直隶第一首富叫嚣,你小子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条命!” 直隶第一首富? 卢月照站在人群之后,这几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一阵冷意袭来,她打了个寒颤。 李府,直隶第一首富,还能有谁,不正是庆虞县李垄,李康泰之父! 这时,一辆马车驶来,围在店前的人群让出一条路,都在惊讶马车金玉镶嵌的华贵,可卢月照却死死得盯着那个大大的“李”字。 李五李六两兄弟一前一后跳下车,车帘被掀开,里面的男子踩着脚凳下来。 几乎是在看到他侧脸的那一瞬,卢月照即刻转身,快速隐于人群,她甚至不敢快跑,生怕引起李康泰的注意。 李康泰脸上一副洋洋得意,他的目光扫视着人群,看着他们或艳羡,或恐惧的表情。 就是这样,他就是喜欢被人以这样注视,似乎只有这时候,身上的残缺之处才会得到少许宽慰,暂时停止日夜啃噬他的心魂。 忽然,李康泰巡视的目光在某一处生生停下,他眯着眼睛,眉头紧紧皱着,似是不确定一般,还向着那个方向小跑了几步,就这几步,臃肿的身躯便开始乏累。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粗短的手指指向东南方向,“李五李六,是卢月照那个臭婊子,赶紧,给我把她抓回来,快!” 李五李六满脸惊讶,他们不晓得李康泰是不是看错了,但还是按照李康泰的吩咐向着那个方向追去。 “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去跟着李五李六去把一个小娘们儿给我抓来,要是把她给放跑了,所有人都给我回去吃板子!” “是,公子!” “卢月照,你竟然还敢跑到京城来,今天老子就要捉住你,让你跪在地上求我,然后一片一片削了你的肉,把你的血放出来喂狗喝!” 李康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他带来的仆从都去追卢月照了,他自己驾着车,也向着东南方向追去。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李康泰甚至连卢月照的侧脸都没有看到,可他就是确定那个走向人群中的女子就是卢月照,那个午夜梦回让他恨不得抽其筋,啖其血的东庄村村女。 章晋和卢齐明这两个老头子,外加那个让他伤重的村夫清明都已经死了,尤其是清明,就这么让他死了还还真是大大地便宜他了,否则,他定会将清明加诸给他的痛苦百倍奉还! 既然害他的仇人只剩下卢月照一个,那便让她连带着她丈夫清明的那一份也一并偿还,他定会成全他们,让他们到地下去做对鸳鸯鬼! 方才走向人群后,卢月照总觉得身后有目光如影随形,她侧过头一看,果不其然,她看到了李五和李六追来的身影。 卢月照将步子迈到最大,拼命地向人群聚集处一路奔去。 耳边是风声在呼啸,一路上,她冲撞到了几个路人,她甚至来不及对他们说声抱歉,眼看着前方是一条岔路口,卢月照只犹豫了一瞬,便继续向着人最多的那个路口拐去。 时间渐渐流逝,卢月照的步伐越来越慢,她逐渐有些体力不支。 她紧紧咬着牙关,拼尽全身的力量,带动着自己的双腿继续向前奔跑。 快些,再快些! 不能就这样被李康泰抓去,她还有旂儿,有香雪,有东庄村的父老乡亲在等着她的消息,等着她归去! 身边人群和风景不断变换,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周遭再也没有岔路让她能够有甩开李康泰等人的机会。 那是一片澄净的湖水,“澄湖”,京城之内最大的湖泊,甚至是整个直隶最大的湖水,足足有百顷占地,亦是直隶各州县连接京城最发达的水路,大大小小商船常年往来不绝,是大魏北方商贸的心脏。 可是,卢月照却感受到了一丝绝望,岸边是一览无余的康庄大道,码头鳞次栉比地一字排列,放眼望去,无一丝遮拦。 卢月照一刻也不敢松懈,她注意到了一艘停在角落里的废弃小船,低身躲藏在侧,与其在大道上全无阻碍地被李康泰等人一眼捕捉,不如暂时藏匿在此,以待时机。 她静静的等待,只敢将一只眼睛露在外头,看向通向此处的路口。 良久,她都未见李康泰等人的身影。 卢月照的身体放松了两分,但是她依旧不敢出去,她不确定李府的人是否已经走远,或者已经在方才的十字岔路找错了方向。 “卢月照——” 一声叫喊声伴随着马车的轰隆声,卢月照的心瞬间像是被人紧紧掐住。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康泰驾着马车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驶来。 “你们几个,可有看见一个穿着余白色窄袖衫的小娘们儿,身量修长,长相貌美的?”李康泰停下马车,手里攥着马鞭,指着路过此处的几个路人喊道。 路人看了看彼此,而后摇头,“没见。” “去去去!”李康泰站起身,占据高处,怒目圆瞪,扫视着周围。 他还就不信了,就还能让那个臭娘们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 放眼望去,平坦宽阔的大路上行人如织,嘈杂纷乱,但大多数都是些摆着小摊卖些吃食的小贩和搬运货物做劳力的汉子。 此处是码头,岸边停着不少大大小小的货船,往湖里望去,有三四艘大型货船驶出的驶出,准备靠岸的靠岸,再往前方湖心处看去,有一艘乌篷小船还翻了,落水那老汉狼狈不已,差点被船反扣在湖里游不出来。 有经过的小货船上的人 跳下水去,这才帮着那老汉把船重新抬正,老汉抹了把脸上的湖水,连连道谢,然后,将掉落在水里的莲藕一个个捡回船里。 再往东,岸边就没有码头了,依稀可见一画舫,雕梁画栋,华丽非凡。 可是,哪里有卢月照的影子,她那样的样貌身材,自是能让人见之不忘,更遑论李康泰恨她入骨,早就将她的容貌身形刻进骨髓,可偏偏,就是没有她身影。 李康泰的马车依旧在此,他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卢月照一定就在这附近,这是一种属于常年狩猎的猎人,对于猎物的敏感认知,经年累月,从未出错。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刚才要是看见一个匆匆跑来的,穿着余白色窄袖衫的貌美小娘们儿,告诉本公子她跑向了哪儿,赏黄金十两!” 他李康泰最不缺的就是钱,他只要卢月照死! 原本嘈杂忙碌的路上人群陡然爆发出一声惊呼,统统看向这个肥胖臃肿,立在马车上的男子。 一身华贵的锦缎长袍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着金色光芒,腰间革带金玉镶嵌,晃着行人的眼睛,极为华丽的一身打扮,可不知为何套在李康泰身上就显得滑稽可笑。 “有人看见没!说!”李康泰举着马鞭指向前方的人群。 路人被这声怒吼吓得一哆嗦,赶忙摆手说没见过。 李康泰依旧不死心,长长的马鞭一挥,周遭尘土飞扬,有几个年岁大的,被尘土呛到,咳嗽了几声。 忽然,一个白发老头弓着背脚步蹒跚地来到了李康泰的马车前,他的鼻子上还沾着几点灰尘。 “这位衙内,我刚才好像看见了。” “在哪!”李康泰瞪大双眼。 老头抬手,指向岸边角落,那里停着一艘废弃的小船。 “就在那破船后面,我刚才在旁边的树下歇着乘会儿凉,突然一个貌美的小娘子跑过来钻到了破船后面。” 李康泰一手扶着马车,一手紧紧将马鞭握在手里,跳到了地上,他心急到不想听老头把话说完,就跑到了那艘破船旁,老头见状,也跟着他过去。 “我见她生得实在是好看,就多看了几眼,她躲在破船后面看着前面路口,她——” 李康泰眯起眼睛,转过头来死死盯着这老头,老头被吓得止了声。 “你来看看,这他娘的哪里有人!”李康泰攥着老头的打着补丁的衣领,将他拖拽到了破船旁,老头趴在地上左看右看,一脸的不可置信。 第103章 “诶?刚才我还见她来着,这会子人怎么没了!”老头揉揉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马上就到嘴的十两黄金就这么飞了。 “我还想问你,人在哪儿!你怕不是看那十两黄金眼馋,想要坑老子!” 李康泰猛地松开攥着老头领口的手,将他狠狠一推,老头失了重心向后仰倒摔倒在地。 “衙内,我当真看见了啊,你信我,我——啊——” 老头一声惊呼,李康泰手里的马鞭狠狠甩在他的脸上,霎时间,一道长长长血印留在老头的脸上。 “啊——疼死我啦!”老头捂着自己的脸,连连叫痛。 李康泰置若未闻,满身怒气正无处发泄,他再一次高高扬起手中的马鞭,准备狠狠收拾这个诓骗他的老头。 忽然,李康泰的右手悬在了半空,他偏过头,看向破船后面那一大片荷花,他快步走向湖岸,扒拉开挡住人视线的荷花荷叶,里面空无一人。 李康泰低又下头,仔细分辨着淤泥上的脚印。 大大小小的脚印有深有浅,根本难以判断究竟是哪个可能是卢月照的脚印。 李康泰暗骂一声,拎起长衫下摆,走进淤泥之中,澄湖之中荷花众多,夏日最不缺来此赏花采藕的人,尤其是这岸边,多的是市井小民来此。 李康泰身体臃肿,每走一步都会深深陷进淤泥之中,偏偏他两只手还要推开高高的花叶,走了几步后鞋没了一只,又一个踉跄摔倒在淤泥里,锦缎衣衫沾满了泥水,自己还吃了一嘴泥,可他的眼神冒着火光,好不容易爬起来后,继续寻着杂乱的脚印往前走。 随着他往澄湖里越走越深,脚印也慢慢少了很多,直到湖水没过他的膝盖,最后的一个脚印也消失不见,可这最后一个脚印又长又宽,一看就不是女子的。 李康泰大汗淋漓,弯着腰给自己省些力气,他抬头看向那一望无际的澄湖湖面,大口喘着气。 他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仅凭一个老头辨不清真假的一句话就让自己狼狈成这副样子,卢月照她一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难道会游水不成,进了这澄湖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 李康泰细小的眼睛正冒着绿光。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就不信,找不到卢月照! 此刻,澄湖里的卢月照游得筋疲力尽,在她看到李康泰出现的那一刻,她想也没想迅速隐入荷花丛中,为了不被发现踪迹,她刻意低身在丛中不按着一个方向走而是蜿蜒蛇行。 荷花丛厚密,岸边人群纷杂,李康泰根本注意不到自己,且她虽是北方长大,但是自六岁起,便被祖父卢齐明带着去东庄村的河水里打渔,顺便学会了凫水。 可是,逃跑了这么久,再加上潜入澄湖水中游到此时,她当真快没有了气力。 眼看着自己越沉越深,口中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消耗殆尽,双手飘软渐渐使不上劲儿,肺部像是被人用铁锤一下下锤砸,要炸开了一般,卢月照脑袋晕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行,梨儿,你不能就这样沉入这冰冷的湖底,好不容易甩开了李康泰,难道就这样放弃吗,想想你的旂儿,想想香雪,想想东庄村,那些你在乎的人! 卢月照猛地睁开眼睛。 澄湖清澈,远处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 她瞪大双眼,终于看清,咬着牙向着画舫而去。 人的潜力当真是无限的,尤其是面临生死时刻之时。 卢月照拼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最后一丝力气,抓踩着画舫外廓突出的边缘,一点一点爬出了湖面,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渐渐注入她的身躯,她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一些。 很快,一鼓作气,她爬进了画舫上的栏杆内,好在她身量纤纤。 卢月照扶着栏杆慢慢站了起来,这时候,一阵规律的脚步声传来,她暗道一声不好,下意识想要躲避。 能在这样雕栏玉砌的画舫之上游玩的人,非富即贵,她当真不想惹人注意。她一侧身,躲进了一处狭小低矮的船舱夹层,屏住呼吸,直到巡逻之人从她眼前走远,才轻轻呼了一口气。 画舫周围是深不见底的澄澈湖水,两岸景色已经缩小至几乎看不见,只有大片大片的菡萏盛开,有风吹过,清香扑鼻。 可此时的卢月照根本无心欣赏,她只心灰意冷,因为放眼望去,周围一艘其他船只也没有,码头也渐渐远去,原本热闹的澄湖,怎么突然冷冷清清成这般模样? 这画舫,何时停啊! 竟还越开越远了啊! 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既然是画舫,左不过是来游玩的,那便不会开太远。 等吧。 卢月照已经接受了这一现实。 前方传来丝竹声,伴之笑语声声,仔细听去,有男有女。 可卢月照窝着的此处周围,竟没有一丝响动。 但她依旧不敢动,好在此处夹层实在不显眼,从外若是不凑近看,根本注意不到,从这点上来说,卢月照的运气实在是好。 好的不得了。 时间慢慢过去,卢月照的腿蹲麻了,她小心翼翼,颤颤巍巍,换了个姿势,累极了,向后靠去。 这一靠,后腰处似有什么凸起膈着自己,卢月照伸手一摸,鬼使神差般轻轻一按。 “叮——” 一声细微的响动传进她的耳中,像是什么齿轮在碰撞。 原本能让她靠着的隔层突然一空,卢月照陡然失了重心向后倒去。 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她像是滚进了什么地方,卢月照瞪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看着那厚厚的隔层在自己面前阖上。 迅速,且无声。 简直是天衣无缝! 周遭一片寂静,卢月照细细打量着。 一方云母屏风静静立在干净的松木地板之上,屏风上绘以水墨画卷,远山雾霭下水波流转,一侧留白处题写着两行诗,墨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屏风隔断了她的视线,虚虚掩掩,里面的场景看不清 晰。 还好,此处没有人。 卢月照扶着地面,想要起身。 忽而,脖间一片冰凉。 卢月照低头看去,一把锋利长剑抵来,顿时,卢月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发凉。 她大着胆子侧首,猝不及防落入一双深邃眼眸。 那里蕴着被揉碎的万千星辰。 有那么一瞬,她差点溺在这眼眸之中。 “卢,月,照——” 卢月照呼吸一窒,积石如玉,这嗓音,她再熟悉不过。 “当真是你。”裴祜轻轻启唇。 卢月照抬眼,对上他那抹似笑非笑的视线。 第81章 “王爷——” 卢月照声音有些颤抖,她满脸震惊,谁曾想,还能在此处阴差阳错,鬼使神差般地遇见乾王! 裴祜俊眉紧蹙,目光微沉,逡巡着地上的女子: “你这是什么样子?” 如画容颜未有一丝雕饰,肌肤被湖水浸过透白细腻,偏偏两侧脸颊晕着红,那是在水下憋久了而染上的一抹分外桃红。 原本盘起的发髻此刻散落在肩,有几缕沾在脸颊上,还有些腻在白皙的脖间,黑与白,无比分明。 余白色的窄袖衫被水浸透,夏日轻薄的衣料紧紧贴在她的身前,胸脯随着卢月照的紧促呼吸而上下起伏,甚至那两团滑腻的轮廓都在她藕荷色的小衣下清晰可见,再向下,是不盈一握的窄瘦腰身,白青色褶裙铺了一地,女子的姣好曲线一览无余。 有那么一瞬,裴祜以为他出了幻觉,在这画舫之上,遇见了水中神女。 卢月照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大大不妥,慌忙间抬起双臂捂在身前,堪堪遮住春色。 裴祜别开视线,薄唇紧抿,定了一瞬后,将剑收回剑鞘。 卢月照只觉脸颊滚烫,目光懵懵的,脑中此刻一片空白,愣愣地待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忽而,一件玄天色暗纹锦袍被轻轻掷在她的膝上,再抬头,只见一抹淡青色衣角进了屏风之后。 “进来回话。” 短短四个字没带一丝感情。 卢月照将外袍紧紧裹住自己,跟着绕过了屏风。 “民女多谢王爷!”卢月照对着裴祜的方向行了一个礼。 “说罢,如何进来的?”裴祜端坐在紫檀木桌案后,注视着面前女子。 裴祜的外袍宽大,卢月照右手紧紧攥着衣领处,不敢再露出分毫,鼻间充斥着男子身上淡淡的清冽气息,脸颊因为窘迫羞耻而分外潮红,发间湖水顺着微乱发丝缓缓落了一滴下来,一双剪水眸不知何时蕴了泪,盈盈一望过去,含羞带怯,而不自知。 卢月照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细看去,像是沁了血。 裴祜方才进了此处后,不知按了哪处机关,此刻于元忠和陈宇二人匆忙进入,两人面面相觑,迅速接受此处机关遍布,但就是如此凭空多出一人的事实。 第104章 “扑通”一声,两个乾王首席亲卫重重跪在地上。 “属下该死,请王爷责罚!” “回去后,包括你二人在内的所有护卫去领三十军棍。” “谢王爷!”话音刚落,是重重的叩头声。 于元忠和陈宇起身,立在裴祜身侧。 “说罢,为何?”裴祜气势逼人,目光灼灼。 卢月照轻轻吐了半口气,敛目回话道:“民女不慎失足落水,慌乱之下这才冒犯王爷。” 方才,她在犹豫要不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她与李康泰的恩怨一并告诉裴祜,可细想之下,还是算了,李康泰此人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只他一个亲伯父便是朝廷正三品大员,更遑论李康泰还有其他族亲在朝为官,政治脉络颇为复杂,这也是张庄敬至今还未将李康泰绳之以法的缘故。 万一......万一李康泰等人背后的最大靠山是她眼前的摄政王呢,那她岂不是刚从虎口逃脱便眼巴巴地来自投罗网? “失足落水?”裴祜问道。 “是。” “在岸边落水,怎会跑到湖心的画舫里?”裴祜嗓音骤冷。 “不,不是岸边,是......小船,民女早就听闻京城澄湖莲花盛开,莲藕鲜嫩,想采些藕回去煲汤。” “莲藕呢?” “船翻了,莲藕在湖面上飘着。” “何人驾船?” “一白胡子老者,十文钱便可乘船往返采莲采藕。” 裴祜右手微抬,于元忠即刻离开此处来到船舱外,拿出怀里的千里镜眺望画舫来处。 很快,于元忠返回,说道:“回禀殿下,远处确实有一乌篷小船,正顺着湖中荷花的方向缓缓行着,上面有一老人,胡子发白,浑身湿透,周围有不少莲藕。” “为何你在此处,不在那乌篷船上?”裴祜继续质询。 “事发突然,小船倒扣在湖中,我水性不佳,当时画舫刚好经过不久,我便咬着牙跟上前,想要,上画舫求救,没想到不慎......像是碰到了什么机关,这才误闯此处惊扰王爷,望王爷明鉴,民女绝非有意冒犯。” 卢月照这话说得行云流水,因为她藏入湖中之时,确实看到那湖中采藕的乌篷船翻了,这才灵机一动,为自己编了个缘由。 “爬上画舫时,竟没有人注意到你……”这话裴祜是看着于元忠和陈宇说的。 于元忠和陈宇低下头,满脸惭愧。 卢月照依旧微微垂首,余光可见裴祜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周遭无比安静,她的心跳得厉害。 良久后,久到她屏息到要窒息时,终于等到了裴祜的开口。 “罢了。” “陈宇,叫画舫侍女带她下去换身衣裳。”裴祜拂手,此间除他之外剩余人均退下各司其职。 陈宇看着一侍女领着卢月照进了一间屋子。 “卢娘子怎会在此?”陈宇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因为她不会武功,所以我们没有感受到她的气息?”于元忠回答道。 “应该是。”陈宇皱着眉点了点头。 不行,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否则,不用等殿下惩罚,他们两个先带着一众乾王府亲卫以死谢罪。 陈宇和于元忠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点头。 很快,卢月照换好衣衫后,又被陈宇带回了方才之地,当然,是走的正门,这次,她才有心思打量着所经之处。 船舱门被陈宇从外轻轻阖上,原本的管弦丝竹声顿时被隔绝,一丝声响也未透进。 方才她无意闯入的地方是主厅,宽敞通透,正处放置着一方坐塌,两侧各摆着三把黄花梨木圈椅,每把椅子旁都有桌案相隔,为会客之所。 云母屏风隔断后是书房,紫檀木平头案侧放置博山炉,白瓷瓶内插着几只错落有致的鲜嫩菡萏,清香悠悠,案桌正中,是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卷,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其后是一同为紫檀的圈椅,裴祜方才就是端坐在上面。 再往里,视线被一纱帐阻隔,不知是什么构造了。 男子修长的手指掀起纱帐,卢月照迅速收回视线,端立于原地。 裴祜端着一盏茶,重新坐回圈椅,看向眼前女子。 画舫之中的侍女所穿衣物均是艳色,且大多数显身材,卢月照好不容易才在里面选出一件没有那么打眼的换上。 荷花白色宽袖短衫下是一袭绯色罗裙,盈盈细腰被一根玉色系带束着,打了个同心结。高高发髻被重新用一银朱色发带绾好,脖颈修长,肌肤吹弹可破。 许是因为卢月照新寡的缘故,每次裴祜见到她,她要么是着浅色,要么是素色,他从未见过她现今这般明艳的模样。 这身打扮再简单不过,可裴祜觉着,为她的花容月貌平添了三分娇媚。 裴祜收回视线,细细品着手中的清茶。 “正好,本王这儿缺一个侍女,你来吧。” 卢月照有些惊诧地看向裴祜。 “怎么,不愿意?” “民女不敢,能......为王爷充当一次侍女,民女荣幸之至。” 卢月照提裙,来到裴祜身侧。 “会研墨吗?”裴祜启唇。 卢月照点头,“会。” 随后,她挽起右手的袖口开始研墨。 两人相距不过两掌,随着卢月照的动作,一抹淡淡梨花香袭来,香味清甜,清新舒缓。 裴祜的目光凝在她露出的半截素白手腕上,肌肤滑白细腻,晃着他的眼。 可他偏偏没能移开眼。 在裴祜的注视下,卢月照慢慢将墨研好,裴祜起身,拿起狼毫蘸取墨汁,继续他那未竟的山水画卷。 室内静谧,画舫行得平稳,卢月照甚至觉得与 在平地上无甚区别。 她垂眸看着裴祜挥毫,渐渐地看入了神。 远山隐于雾霭,依稀可见层峦叠嶂,崖间瀑布飞流而下,汇入悠悠江水中,惊起两三孤雁。 江畔野渡横舟,一老叟垂钓于岸边,桃花纷落,几片花瓣随水波逐流。 天上人间一从容。 卢月照抬手,继续为裴祜研墨。 裴祜沉思几许,于画卷留白处题写一诗: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墨迹行书迥劲洒脱,书下的正是李白的《山中问答》。 卢月照心下赞叹,画与诗一气呵成,如此落拓不羁,倒是没想到,乾王是如此豁达之人。 只是...... 为何他每每与自己接触之时,她全然没有感受到他的豁达不羁呢? 想到此处,卢月照轻轻皱了下秀眉。 裴祜将她的神情收于眼底,像是把她的心思看透了一般。 “怎么,觉得本王的画作配不上太白的诗?” “怎会!”卢月照抬眼看向裴祜,“诗仙此诗之意境与王爷画作浑然一体,由此可见,王爷亦是心胸宽广,豁达随性。” 裴祜略微勾了勾唇,看进卢月照的一双水眸。 “听你方才之言,你是此刻因着这张画才知晓本王之心胸宽广,意思就是……从前从未觉得本王有这等心胸,是罢。” 一听这话,卢月照打了个激灵,忙回道:“王爷说笑了,怎会呢,王爷明明——” “是吗?”裴祜出言打断,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俊眉微挑,生怕卢月照听不清似的,一字一句缓缓开口: “西郊雨中山洞,月下吴府假山,两次,你都差点被人割了喉咙,难道,你就不恨本王,恨本王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裴祜饶有兴味地看着卢月照的脸色瞬间苍白,震惊无比地望向自己。 原来她初次去吴仲彦府上的夜晚遇到的那个歹人,竟然是乾王! 第82章 居然又是他! 自己居然被他伤了两次? 第一次也便罢了,卢月照只当自己太过于多管闲事,就是无法对一个受伤昏迷人视而不见,这才被人当成了刺客。 那第二次呢,自己算什么,硬倒霉?走两步去看看池子里的几尾鱼都能被他拽到假山里? 两次匕首架在脖间她都感受到了乾王的杀意,尤其是后一次,他分明要杀自己灭口,可是,又为何停止了呢? 难道是因为他认出了自己,突然善心大发记得自己好歹是算是救过他一次了? 卢月照不解。 脖间的疤痕处忽然一阵抽痛,明明伤口早就愈合,结痂都掉了,可此刻的卢月照一想起那冰凉锋利的匕首架上去割破自己肌肤鲜血流出的感觉,就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卢月照暗自咬了咬牙,还是很无语。 往后若是再在什么荒山野岭碰上受伤的陌生男子,她恐怕可再也不敢过去了,能跑多远跑多远。 她只恨呐...... “恨什么?”裴祜仿若看破了她的所思所想,出声问道。 第105章 见卢月照久久不语,裴祜启唇道:“你不说本王替你说,你只恨当日山洞里多管闲事多此一举,包什么扎呀,就应该找出匕首冲着本王心口狠狠刺去。” “还有那日吴府,你就算是脖子上的伤口再疼,也要拼命大喊暴露本王的行踪来个鱼死网破。” “本王没说错罢。” 没错! 卢月照心里呐喊着,偏偏她什么都不能说。 “民女不敢。” 明明是语气极为平和的四个字,可裴祜就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咬牙切齿。 一抹笑意出现在裴祜的眼中,一瞬后,消失不见。 “进去沏茶罢。” 裴祜将空茶杯放在茶盘之上,卢月照双手端起,转身掀开侧边纱帐,进了茶室。 这艘画舫亦是裴祜的私产之一,他偶尔会来此处休憩顺带体察民情。当初营建时,工匠专门按着他的喜好建了专属于他的空间,外面看去和画舫其他船舱房间无甚区别,可内里却是别有洞天,不仅机关遍布,随时谨防刺客,还有正厅、书房、茶室、琴房、卧仓等,几乎是一个缩小版的东宫端仁殿和乾王府端仁居。 自他回京后多半年过去,这是他头一回来这画舫赏玩,还带了几个官员,没成想,正好遇见逃命的卢月照。 卢月照沏好茶后,将茶盘端出并将茶盏轻轻放置在了裴祜右手侧,而后,继续立在一旁,随时等着裴祜的吩咐。 室内又重归安静,卢月照就这样做了裴祜的一日侍女。 只是,透过窗棂,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卢月照心下渐渐有些焦急,她一直犹豫至今,都没能向裴祜开口。 裴祜翻过一页书卷,开口道:“画舫体量大,普通码头无法靠岸,按着速度,明日晨曦才会到达城郊,不过……你既辛苦一日,届时本王派人将你送回京城家中便是。” 陈宇此刻也在室内,他眨巴了两下眼睛。 如果他没记错,画舫底部船舱中有三四艘小船来着,若是卢娘子想要回去,大可派人取出,随便在哪个岸边小码头就可以将卢娘子放下,这样一来,卢娘子不就可以回家了嘛。 他可不信王爷这般人会将画舫有小船之事忘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殿下不想让卢娘子返回家中! 陈宇被自己脑中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殿下怎会如此? 难道? 总不会是殿下想和卢娘子多待些时辰吧? 不应该啊! 陈宇看着不远处一坐一立的二人,都谨守礼制,卢娘子都不会多瞥殿下一眼。 一定是自己想错了。 陈宇很快接受了这一结论。 王爷是什么人,他的心思若是被自己轻易猜中,那便有鬼了。 “民女谢殿下|体恤,可......民女清晨出家门,一日未归,怕香雪一人在家担忧,可否请求王爷递个消息给香雪,也好让她安心。” 灯盏明亮,晃动的火光映照在裴祜的俊美侧颜之上,他正提笔为一卷古籍作注,神情无比专注。 而这古籍便是他耗时多年寻得,前些日子召卢月照夜入乾王府时,太监王川手中捧着的漆盒里的史书孤本《金匮别录》,上面记载着四百年前被刻意删减的一段政治变革。 卢月照在裴祜打开漆盒的一瞬间,也认出了这本古籍,她对这本书上的记载也好奇不已,想知晓正史究竟抹去了历史云烟中的什么。 而此刻,她心下有些忐忑,毕竟,乾王算是“好意收留”她于这澄湖画舫,且许诺明日派人送她回家,她 再提别的要求,乾王不一定应允。 “陈宇,飞鸽传书,告知留守在卢家的那女子。”裴祜启唇,但未抬头,手中笔墨依旧不停。 “是!” 卢月照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多谢王爷。”她轻轻颔首。 一刻钟后,裴祜收起古籍,离开书房来到正厅,陈宇将晚膳端了进来。 裴祜净手后,慢条斯理地开始用膳。 五菜一汤,个个色香味俱全,一旁的卢月照要被香迷糊了。 “你先下去用饭吧,”裴祜抬眼看向卢月照,“用完后还过来。” 裴祜下意识补充完后半句后就轻轻皱了眉,他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又用余光去瞥卢月照的神情。 还好,她没多想。 毕竟入了夜,他又向来没有让侍女贴身伺候的习惯,可......话既然已经说出口,总不能收回罢。 看着卢月照的身影绕过屏风,裴祜这才继续用膳。 卢月照被带进了紧邻着裴祜船舱的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桌岸上摆放好了三菜一汤,她用饭的份例和于元忠陈宇相同,她坐下后开始吃晚饭。 她可不敢像裴祜一般慢条斯理,总不能乾王用完了饭,还要等着自己前去。 唉。 这不到一日的侍女做到此刻,卢月照是当真有些疲乏了,做乾王身边的侍女左不过是为他研磨奉茶,在香炉里头的香快燃尽时提前添上便好,事情简单也不累,就是费心神,要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既要有眼力见儿,还要按着他的吩咐行事,绝不能出一丝差错。 忽而,一阵晚风从窗外吹进屋子,夹杂着阵阵湿气,很快,外头先是打了一道闪电,而后惊雷响起,下一刻雨水如瀑,敲打着窗棂。 卢月照起身来到窗边,雨水扑了几丝在她的面上。窗外画舫灯火明亮,白日里原本平静的澄湖此刻被雨水冲击得上下翻跳,再远些便是一片漆黑。 来京城许久,这还是她头一回来到澄湖湖畔,也没来得及欣赏一番京中盛夏美景,不过好在今日只是虚惊一场,往后,为了减小再与李康泰遇上的可能,她怕更是不会轻易出远门了,也不知何时才能有闲情逸致,能够泛舟于湖上,听风赏荷。 总会有机会的罢,卢月照想着。 随后,卢月照返回了裴祜所在的船舱,她进去之时,裴祜刚好用完饭,他漱过口后,陈宇将食盘撤下,房间内只剩他们二人。 而后,裴祜继续于灯下伏案。 暖色烛火映在裴祜的侧颜,为他添了几分温润,甚至是温柔。 他的五官轮廓当真是一等一的出挑,他此刻垂首,寒潭深处被经年浸润的美玉含于他的眼眸,睫影层叠如鸦羽,这样近的距离,卢月照在他的面庞上看不到一丝瑕疵。 她从来都知晓,他是好看的,甚至是惊艳绝伦。 卢月照慢慢收回目光,微微低头,看着自己交叠于腹前的双手,她轻轻扣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灯芯被卢月照剪了三回,她终于等来裴祜最后的吩咐。 “进来,为本王更衣。” 她乖巧无比,跟着裴祜进了最里面的卧舱。 他今日穿了一件空青色锦缎直裰,裴祜此刻背身在床榻之前,展开了双臂。 卢月照身量也算修长,可发顶也只到他喉咙处,她来到他身侧,先将云纹和田玉佩解下,放置于案上,而后将他腰侧系带解开,轻轻一拉,外衫滑入她的手臂,迅速叠好后,放置于玉佩一侧。 裴祜将手臂放下,侧目看着卢月照的动作。 如何说呢,他对她这个一日侍女还是满意的。 至少眼色还是能够看得及时,动作也麻利,有条不紊。 裴祜准备开口让她下去歇息,可卢月照一转身再次来到他身侧,未说出口的话语止在喉间。 卢月照微微低头,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手伸到了裴祜白色中衣右侧,指尖一挑,系带被解开。 原本相交的衣领没了束缚直接垂在了两侧,裴祜结实的胸膛露出,就在卢月照的一掌距离之前,渐渐地,她的双颊染上淡淡酡红,连带着呼吸都热了些。 只是,他肌理分明的胸腹上竟有许多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疤痕,非但不丑陋,还为此刻的裴祜增添了五分野性和粗粝。 卢月照看着他心口处那道一掌长一指宽的疤痕皱了眉心,如此凶险的伤痕,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难道,与一年多以前传出的他的死讯有关? 卢月照敛下眸子,定下心神后继续伸手去触摸裴祜的中衣。 “唔——”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他的衣角,便被裴祜紧紧钳住了手腕,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轻呼出声,身子被裴祜一带,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只有一拳距离。 一双含水眸子看向裴祜,似是因为疼痛,还含了浅浅一层水雾。 裴祜呼吸一滞。 方才,她呼出的温热气息触在他裸露的胸膛上,酥酥麻麻,像是被人拿着一根羽毛轻轻抚过,而如今,这羽毛已经穿破他的胸膛,正一下一下地抚过他的心脏,酥麻之外,又多了几分酸涩,裴祜有些难受。 “王爷?” 卢月照秀眉蹙着,嗓音柔软,有些疑惑。 不是说了要让自己为他更衣吗? 卧舱内一灯如豆,暖黄的光亮洒在卢月照的身躯之上,为她添了三分神性。 第106章 掌心是女子滑腻白皙的触感,卢月照的腕子被裴祜紧紧钳着,宽袖滑下,半截如藕手臂露出,不盈一握的腰身被玉色系带紧紧束着,细腰之上,是高耸的胸脯,正随着她紧张急促的呼吸绵延起伏。 两人距离太近了,近到裴祜能够轻易嗅到她身上的清淡梨花香。 裴祜漆色的眸子一暗,偏偏眼前又浮现出她浑身浸湿,那姣好,甚至是艳美的前襟轮廓,而那起伏轮廓,此刻就在他的余光之下,触手可得。 脑海之中忽然有什么在叫嚣着,一根紧绷的弦被冲断,裴祜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滚烫,炽热。 第83章 乌发被银朱色发带盘起,露出她修长的脖颈,肌肤细腻,吹弹可破。 裴祜微微侧首,深深看向那细嫩肌肤上的淡粉色疤痕。 而这疤痕,是他亲手造就的。 裴祜眸色又深,呼吸一烫。 忽而,一声惊雷响在寂静的卧舱窗外,卢月照被惊地打了个寒颤,可她对面的乾王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不为所动。 裴祜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在卢月照愈加疑惑的目光里,他终于松开了钳着她腕子的手。 “退下罢。” 裴祜别过身躯,嗓音有些喑哑。 “是。” 卢月照蹙着眉心,轻轻揉着自己泛红的手腕,上面被他钳出了印子,临走前,她瞥了一眼背对着自己的乾王,实在不知他方才是怎么了。 真是古怪。 画舫之外,大雨还在下着,丝毫未有停歇之意。 卢月照被带回了用饭时所在的房间,洗漱过后,她和衣躺下,闭上眼,听着雨打窗棂。 门外一阵脚步声,乾王的两个侍从正抬着水往裴祜所在的卧舱走去。 许是夏日,今夜裴祜不是和往日一般用的温水沐浴,而是叫人抬凉水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卢月照又听见那两人的脚步反方向传来,她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小半个时辰后,那两人又抬着一桶凉水经过卢月照门前,少许后,再次将裴祜沐浴后的浴桶抬走。 卢月照被这动静吵醒一瞬,可终究还是抵不住眼皮发沉,继续进入梦乡。 隔着一层船舱木板的裴祜便没有卢月照的好睡眠了,头一次冷水沐浴后依旧是浑身燥热,待此刻 第二回冷水沐浴后才稍稍好些。 卧舱的窗户方才已经被裴祜打开,外面的雨声带着湿润的水汽进来些,卧舱内凉快了不少。 丝绸薄衾放置于床榻角落,并未被打开。 白色素缎中衣的系带并未系上,衣襟松松垮垮露出紧实的胸腹肌,上面还残留有水珠,有几颗顺着裴祜的肌肤滑入他身下丝绸床铺。 裴祜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阖上了眼。 很快,他俊眉紧蹙,一闭上眼,那双含烟带雾的眸子便直直向自己望来,衣衫遮不住的风致还在上下起伏,裴祜觉着,窗棂外吹进的风雨都带了一丝梨花香甜。 她便是用这般眼神勾得张庄敬对她念念不忘的罢! 裴祜猛地睁开眼眸,细看去,眼尾沾染了一抹红。 许是今夜风雨大作,裴祜许久都未入眠,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进入睡梦之中。 青山隐雾霭,风月一人间。 穿过层层薄雾,曦光下,眼前忽然出现一大片花田,姹紫嫣红,芬香袭来,空灵寂静得不像人间。 可裴祜却对于此处很是熟悉,时隔许久,他又来到了此处。 他抬起脚步走进花田之中,去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那个曾经夜夜入他梦中的女子。 花丛深处,绯色罗裙铺了一角在花叶之上,一抹倩影进入裴祜的视线。 他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见面,可在距离她不过一步距离之时又停下了步子。 裴祜定定地看着斜卧在花丛之中的女子,带着三分痴迷。 近乡情更怯,不过如此。 女子听到了身后男子的动静,可她并未如从前一般第一时间便冲进他的怀抱之中,紧紧地拥着他,而是选择视而不见,只拨弄着手中的一朵胭脂色花朵。 “我来了,你......是不愿见我吗?”裴祜紧紧盯着女子的背影开口相问。 在她的面前,他总是这般,有些小心翼翼,在乎她的心思,她的感情。 良久,女子都未开口说话。 雨后的花瓣,胭脂色被浸染得更深,更艳,上头还晶莹着几滴露珠,随着女子的动作晃晃悠悠,却偏偏不肯落下来。 “你,真的不肯见我了吗?”裴祜上前半步,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他蹲下身,右腿跪在花叶之间。 女子听了这话,不再拨弄手中的花朵,忽而,肩头微抖,轻轻啜泣起来。 裴祜心口一疼,他从后环住女子的腰身,将她轻轻带进自己的怀中。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女子脸上簌簌落下,裴祜抬手轻轻为她擦拭。 “从来都只有你来寻我的份儿,我哪有什么门路能去找你。你来,我便在此处候着,你不来,我便一日一日地在此处等待。你好几个月不曾来寻我,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在脑后。” 裴祜细想来,自己确实已经许久未曾梦到她了。 自从——他在西郊雨中山洞遇上卢月照后。 “怎会,我怎会将你忘却,是因为这几月诸事繁杂......如今,我来了,不伤心了好不好?”裴祜语气温柔。 说来旁人恐怕不会信,自从回京之后,他几乎夜夜于梦中与这女子相会,他们早就相识相恋。 楚怀王与巫山神女之典故裴祜自幼便知,读先秦宋玉《高唐赋》之时他也不过一笑了之,可当这般荒诞瑰丽的梦境真真切切发生于自己身上之时,他便情不自禁沉溺于其中,甚至哪日未能与她于梦中相见,裴祜的心口处甚至会空空荡荡,那个口子,只有她才能填补,但这几个月以来,她竟一日也未曾入他梦境。 可是,当此刻,她在他怀中抽泣之时,裴祜的心口突然酸涩无比,甚至越来越疼,加之脑后的旧伤口也在隐隐作痛,有什么庞然大物一直被枷锁束缚着,它拼命挣扎,想要冲破枷锁冲破牢笼。 一个吻,落于女子发顶,裴祜轻轻叹息。 也罢,荒诞如何,只是梦境又如何,他爱她便足够了。 “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想要如何打我骂我都好,只是......别不肯见我。”裴祜恳求道。 荷花白色的宽袖下,女子素白的手指捏着花朵,下一瞬,这手连着花朵一同被包裹进男子宽厚温暖的手掌心。 裴祜吻着那莹白的手指,温软的触感袭来,女子手心一颤,胭脂色的花朵飘落在她的绯色裙边。她任由裴祜将她的身子转过,面对着他,直面他那饱含思念的贪婪目光。 与她对视之时,酥麻的感觉也随之袭来,似是有人捏着一根羽毛在裴祜的心口轻轻抚着。 温热的吻先是落在女子的额心,随后是轻轻颤抖的眼睫,再然后是挺秀的鼻尖,再向下便是那抹柔软的朱红,裴祜低头,想要覆上去,可下一刻,一根细白手指落在他的薄唇之上。 女子唇角勾起,轻轻摇了摇头。 “唔——” 湿濡的触感传于指尖,她轻哼出声。 裴祜将粉嫩的指尖含于口中,半垂着眸细细品尝,可是,仅仅如此哪里足够? 这一刻,他抛去世间所有禁锢与虚妄,垂首堵住那抹朱红色唇瓣,手掌扣在女子的脑后,将她的娇软身子带向自己。 裴祜神情专注,细细描摹着她的朱唇纹路,吻过几许后,又觉不够,舌尖轻轻撬开了她的贝齿,捕捉住那口中柔软,挑弄着,吮吸着,将之尽数吞入口中,只觉着那是暮春时节梨花花蕊内才有的清香甜腻。 他呼吸越来越烫,两人纠缠之时发出阵阵“啧啧”之声。 女子被吻得头脑晕涨,只能受着。 “嗯……” 她忍不住轻吟出声,双手紧紧地攀着裴祜的肩膀,渐渐地,她不满于被迫承受,而是与他一同于唇齿之间纠缠不休。 忽然,裴祜抬手,将女子那高高束于头顶的银朱色发带扯下,三千青丝滑落,而那发带被他紧紧攥于手心。 细密的吻渐渐向下,裴祜吻过她泛着粉红的下巴尖,于她滑腻白皙的脖颈间停留,忽然他停了下来,侧首看向她脖间的那一道淡粉色伤疤,他微微蹙着眉头,觉着这疤痕似乎有些熟悉,明明有一个念头似乎马上要破土而出,但此时的裴祜根本无力去深思,他只是单纯被这伤疤吸引着,终于,他凑近那处,先是吻了上去,而后便开始细细舔舐她脖侧的那一道淡粉色疤痕。 滑湿柔软的舌尖触上,脖颈疤痕处酥麻之外甚至带着一丝疼痛,女子大口喘息着,身子早就软得不成样子。 “不要,不要碰......求你......” 她恳求着,恳求裴祜能够放过自己。 第107章 似是女子的恳求起了作用,慢慢地,裴祜从她脖侧移开。 他宽厚滚烫的掌心抚过她纤细的腰侧,缓缓向上,隔着层层衣料,最终停留于那高耸的绵延。 女子檀口微张,身前酥麻,粉红的舌尖藏于口中,下一瞬就被裴祜轻易捕捉,任由他含吸着。 “唔——”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掩藏极好的珠玉骤然被触,刚刚被解下的银朱色发带不知何时挂在裴祜结实的小臂上,那里青筋暴起,磅礴血液于其中绵延不绝。 这时,银朱色发带被轻轻抽出,最终落在一只雪白柔荑之中。 哪能一直让他占据主导呢,许久不来寻她,定要对他小小惩戒一番。 女子忽然使了劲,反身将裴祜压在花叶之间,指尖轻挑,将他的双手用银朱色发带绑在他身前。 第84章 裴祜的深邃的眼眸此刻有些迷蒙,却对上女子含笑的眸子。 她俯下身子,凑近他的耳畔,轻轻开口,“郎君许久不来,怎的这回来了,便要这般对我,就欺负我是一孤弱女子,无依无靠吗?” 温热的呼吸扑在裴祜的脖间,丝丝柔柔,他只觉喉咙干涩,“不……” 裴祜慌忙否认,“我怎会欺辱你,方才我......的确有些意乱情迷,你若是不愿,我绝不会勉强你......” “我何曾说过不愿了?” 女子嗓音娇软,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眸之中,平日里那里平潭无波,轻易不会让人感知到他的情绪,而此刻,那里正映照着她的面容。 “只不过——”她莞尔一笑,有些俏皮,“便由我来吧......” 话音未落,裴祜的空青色直裰被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 她伸出一根食指,从他眉心开始,缓缓向下抚摸,越过他高挺的鼻梁,点过鼻尖,划过薄唇,顺着他的脖颈来到喉结处一碰,再向下轻轻抚过他的中衣前襟,轻轻一扯,柔软的手覆上他的结实胸膛,小拇指准确无误地盖住其上…… 眼看着裴祜胸膛上下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女子眼中笑容更深,她吻着他的眼尾,将胸脯贴在他的臂膀上。 裴祜紧闭着双眼,臂侧是她柔软温热的躯体,耳边是她轻盈甜腻的呼吸。 “嗯——” 突然,他 眉头紧蹙,忍不住轻吟出声。 女子细长的手指一路向下正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紧致的腰腹,肌理分明间正随着她的触摸起伏不平。 但更可怕的是,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正继续向下,直至轻轻触碰到他。 一阵酥麻穿过他的脊背直通他的脑髓,裴祜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 “别......别碰——” 裴祜的嗓音哑得厉害,低声恳求着身侧女子。 女子静静看着他这副样子,唇角笑意更深,她又低头去看他,眸子里染了胭脂色,“噗嗤”一声笑着。 “王爷,民女不过才碰了一下,怎就......这般了?” 裴祜再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体如何,已经雄姿勃发,箭在弦上了。 可是...... 王爷? 民女? 裴祜俊眉紧皱,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身侧女子。 天光云影,他看清了她的面庞。 一双剪水眸含着淡淡烟霭,如画面容是湖光山色浸出的灵秀,不是卢月照又是谁,许是之前哭过的缘由,她的眼尾染了一抹胭脂色,为她带来一抹摄人心魄的艳。 一直以来模糊的面容此刻清晰无比,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五官,裴祜震惊无比,他不明白自己梦中爱上的这一女子为何会生得一张与卢月照一模一样的脸。 忽而,他脑中闪过一个画面,那是西郊雨中那昏暗山洞之中的惊鸿一瞥,他记起来了,就在当时有那么一瞬间,卢月照的面容就已经与他梦中的那一模糊身影相融。 裴祜紧盯着身侧的卢月照,下一刻手腕用力,想要挣脱开来被她用发带绑住的双手,可是,不知是因为卢月照系得太紧还是他自己没了力气,银朱色的发带完好无损,纹丝未动。 “王爷?”卢月照将裴祜的神情尽收眼底,眼中划过一抹俏皮灵动,继续开口:“怎的王爷竟这般吃惊,是认不得民女的样子了吗?” 裴祜这才看清,她此刻穿着今日在画舫之上换上的荷白色上衫,玉色系带束着不盈一握的腰身,绯色的裙摆铺了一角在他的大腿之上。 卢月照似是怕他看不清自己,直接将身子贴上他的胸膛,温软的触感隔着轻薄的衣料传进他的血肉骨骼,他白日瞥到的无限美好,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像是阵阵海浪亲吻着他的躯干。 裴祜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任由着她和自己就这样沉沦下去,行如此荒诞之事,可到嘴边的训斥之言竟如何也说不出口。 突然间,裴祜高大的身躯竟开始抖动,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浑浊,腰腹处颤抖更甚。 “卢月照,你放肆!” 裴祜温润如玉的嗓音变得沙哑不堪,他拼尽全力才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 “王爷不喜欢这样吗?” 卢月照的声音带着蛊惑。 隔着轻薄的衣料,他被斡在女子的掌心。 “王爷,他都这样了呢——” 卢月照俯身去亲吻他的喉结,感受着男子的喉结在她的唇间滚动。 “可是......他好像很喜欢民女呢,王爷,这可如何是好?” 裴祜眸色一暗,在卧舱内面对卢月照之时便已经断掉的弦此刻正在被一寸一寸燃烧,一股暖风拂过,随即灰飞烟灭。 “卢月照,你别后悔!” 裴祜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 忽然,一阵滚烫濕濡洇在她的手心,她瞪大眸子,有些惊讶。 裴祜此刻俊脸通红,他哪会想到他今日竟这般轻易便交代于她。 卢月照敛着眸子,拾起一角裴祜的空青色外衫将染在她掌心的一些擦拭干净。 卢月照瞥了一眼,眉心一挑,既然事情还未结束,那便继续喽。 她对上裴祜猩红的眼眸,在他的注视之下慢慢解开自己的荷白色外衫,衣衫被她轻轻掷于一旁,而后,指尖一勾,扯开了月白色中衣的带子。 交叠的前襟垂落两侧,露出里面的水红色小衣,而那轮廓隔着一层细软布料就这般示于他眼前。 裴祜眸色暗得更甚,吞咽着口中津水,可喉咙却更为干涩。 卢月照会心一笑,缓缓俯下身子,隔着一指宽的距离来到了他的面前。 梨花甜香丝丝入扣,无孔不入地侵蚀着裴祜的躯体,甚至已经吞噬掉他的骨髓,而他此刻,甘之如饴。 忽然,裴祜仰着头,腰腹因为用力而肌理更加分明紧致,他齿间微微用力,扯住那水红色衣料向下一带,裴祜薄唇微启,将自己的脸庞埋了进去。 未几,绵延不绝的雪山上几点粉红花瓣落下,零零碎碎铺了些许,而山之巅的昆仑软玉则在露水的滋养下盈着光泽。 卢月照原本就不甚平稳的呼吸渐渐地变得急促,直至裴祜愈加忘情之时,一阵热濕淌出,卢月照一下子失了气力,趴在裴祜的胸膛止不住地颤抖着。 她热腾腾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 良久,她才慢慢缓和下来。 卢月照累极了,泥泞间微微颤抖着,又急需什么,可她实在是没有一丝力气了。 忽然,两只滚烫的大手紧紧钳住她的细腰两侧,不知何时,原本系于裴祜手腕上的银朱色发带被扯开,落入一旁花丛里,裴祜的手掌顺着卢月照的腰身向下,所经之处,绯红色褶裙和轻薄衣料纷落,卢月照还没来得及反应,腰身被向上一提,再下。 “嗯——” 卢月照喘得更厉害,秀眉紧蹙神情似痛苦似欢愉,却又似得了满足而未满足。 男子已然坐起,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裴祜腾出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噙住那抹朱红色唇瓣,撬开贝齿,吮着那粉嫩滑软的舌尖。 不知过了多久,卢月照累得趴伏在裴祜的胸膛之上,她纤细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耳边则是他稍得餍足纾解后的粗重喘息。 卢月照累极了,可还未等她缓下,眼前景象翻转,她身躺在花叶间,而他根本没有一丝毫倦意…… 山间潺潺溪流湍急为此间曾添艳丽,纠缠不清。 …… 可是,卢月照的声声恳求换来的只有更为猛烈与更为极致,华贵丝绸与普通素衣纠缠在一处,直到天色由白至暗,伴随着女子的娇软抽泣,裴祜舔舐着她白皙脖间的淡粉色伤痕猛地……他忍不住身躯颤抖,低吼出声。 世间的所有声响在此刻渐渐消失,裴祜俯身,想要吻去沾染在卢月照脸颊上的泪珠。 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裴祜有些疑惑抬头望去。 此时,画舫卧舱内安睡的裴祜猛地睁开双眼,雨丝细密,窗户开着,卧舱内也清凉一片。 第108章 裴祜平躺在床榻上,他睡前刚换下的中衣此刻凌乱不堪,系带不知何时被人扯断,结实裸露的胸膛和腰腹处似乎还因方才的余韵重重起伏。 男子滚烫粗重的喘息声在只有雨声传入窗棂的卧舱内显得清晰非常,良久,裴祜的呼吸才平缓下来。 可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一阵奇异甚至是怪异的感觉传来,裴祜俊眉紧紧蹙着,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腰腹下。 白色中裤上竟湿濡了一大片。 裴祜重新阖上双眼,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嗬,前前后后整整三回,这锦缎中裤,不,他这一身中衣,都不能要了! 偏偏! 似乎因着晨曦渐起,那处又开始...... 卢月照迷迷糊糊间又听到了裴祜叫凉水的声音。 又洗?! 一宿沐浴三回,做乾王的仆从可真不容易,囫囵觉都睡不了一个! 给的银钱再多,平日里再风光又如何,那也是小心侍奉应得的啊! 卢月照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未几,陈宇见到了沐浴结束穿戴齐整的裴祜。 只不过他家这位主子此刻脸色阴沉得厉害,陈宇暗自提醒自己,今日可一定一定小心再小心,别一个不注意惹怒殿下,最后领军棍的还是他自己。 裴祜在一处房间外停下脚步。 此刻他才知晓,卢月照睡下的小隔间与他的卧舱只不过隔了一层木板。 裴祜的脸色此刻阴得能浸出墨来。 “卢月照醒了没?”他开口问道。 “回殿下,天刚蒙蒙亮,不过马上画舫便要靠岸了——” “让她滚。” 裴祜打断了陈宇的回话,扔下冷冰冰的三个字后大步离去。 第85章 之前一场大雨过后,暑热一下子消散了不少,一早一晚已经凉快了。 几日前,卢月照睡梦之中被叫醒时,刚好画舫靠岸,裴祜兑现了他的承诺,让护卫派了马车送她回去,只不过,临走时她并未看到裴祜的身影。 下午,趁着旂儿在睡着,卢月照在正屋教香雪认字,这时候,张庄敬来了。 香雪起身去里间看着旂儿,留下他们两人在外头说话。 卢月照上次回家后,便将她遇上了李康泰且李康泰大概率已经认出自己的事找时间告诉了张庄敬,但是卢月照并未把自己遇见乾王裴祜之事说出,只说被一商船上的商贩救下,乾王身份敏感,她不想把乾王牵扯进来。 张庄敬听后忧心不已,他原本想要徐徐图之,可为了卢月照的安危,他要尽快有所行动,但是,尽快行动并不等于鲁莽,于是,他决定先投石问路,只不过需要一个引子。 无巧不成书,刑部这时出了一件大事,有一奸杀案的嫌犯在李康泰审讯之时死了,李康泰此人心狠手辣,之前就出过将嫌犯用刑成重伤之事,但重刑加身之下嫌犯受不住便都招了,因此,刑部负责审讯的官员对李康泰的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此次这一奸杀案的嫌犯不同,他至死都未承认案子是他犯下的,且后来被证实确实是被冤枉了,犯人另有其人,可那冤死的嫌犯的父亲伤心至极,跑到刑部衙门前找李康泰要说法,为自己的儿子讨公道,可不知怎的,嫌犯的父亲在与李康泰的冲突之下竟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门前,场面混乱不堪,引来众多围观。 “这件事闹得很大,尚书和两位侍郎都被惊动,谁也没想到这件事会失控至此。”张庄敬说道。 “李康泰他怎么说的,大人们治他的罪了吗?”卢月照问道。 “李康泰狡辩那日用刑之人不是自己,把锅推给新来的狱卒沈泉,沈泉知晓兹事体大,与他无关之事不能认,于是矢口否认。可这件事确实已经闹大,一度激起了民愤,听尚书大人说,雪花片一般的弹劾折子当晚便被放置于乾王殿下的案头,甚至第二日早朝之时,几位御史大人激愤不已,要求重惩相关涉案人士,为了避嫌,李康泰等人不由刑部直审,也暂且不交由大理寺,他此刻已经在顺天府牢狱。” “那,可有硬性证据证明此事与李康泰直接有关?”卢月照问道。 “刑部牢狱内的犯人会定时由人带着医官记录囚犯的伤势,医官会用靛蓝拓印伤疤,嫌犯冤死的两日前刚好有医官拓印过,再结合仵作验尸,嫌犯是死于窒息,李康泰用了水刑。” “水刑?李康泰为了所谓口供竟如此残忍!” “是,且因他没有把控好时间,这才让嫌犯窒息而亡,那男子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数十处,着实是惨不忍睹,加上当时在周围的另外几名狱卒作为人证,人证物证俱全,确实是李康泰亲自动手造成的伤势,也是他用的水刑,证据确凿,他无可辩驳。可笑的是,李康泰给出的理由是,他同情那被奸杀的少女,所以才一时下重了手,是失误,并非真的想要那男子性命,要顺天府尹明鉴。” “李康泰同情少女?”卢月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面露嘲讽,“李康泰他自己都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女子,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他竟脸不红心不跳,真是可笑至极!” “所以,”卢月照继续说道,“我们便先由此事投石问路,看看李康泰究竟会如何,然后再看下一步究竟该如何继续?” 张庄敬点头,“按照律法,李康泰是要被杖一百流放,若他伯父以及李家背后更大的靠山觉得不值得为了一人而惹着自己一身腥而选择袖手旁观,那东庄村的诉状,以及庆虞县他杀人越货,抢占民女的罪行便可以一同昭告府衙,借着官民激愤而判李康泰问斩。” “若是,李家不肯断尾求生呢,毕竟,李垄只有李康泰这一个儿子,况且李垄财资巨大,听说为他的大哥也就是现今的大理寺卿用钱打点了不少,李垄难道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去死吗?”卢月照问道。 “那便是这投石问路的目的,若想保下李康泰,李家势必要拿出真本事来,可京城之中的数百上千双眼睛可在一直盯着,如此大的纰漏,恰逢乾王摄政后的一系列变动,多的是人想要喝李家的血,吃李家的肉。”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盯上李垄的万贯家财以及李康泰大伯为首的官位?” 张庄敬点了点头。 “先帝在位时未得人望,加之先帝自身资质平平,不得不依靠些非常手段才能坐稳皇位,因此不到一年,朝廷上下官员几乎换了一半,这样的强行换血本就会让官场动荡,更不用提先帝换上来的人大多数不堪大用。乾王与先帝不同,他深谙官场之事要抽丝剥茧,待时机到时再将蠹虫连根拔起,若是李家当真为了保住李康泰而不惜铤而走险,与朝廷和民愿相悖,以乾王的行事作风,李家覆灭之期将至。” 乾王? 卢月照眼前浮现出画舫书房烛火下的俊美容颜。 自裴祜还是太子之时,卢月照便听过他的贤名,后来进京途中,加之进京后发生的诸多大事,卢月照知晓,于朝廷大事上,乾王这个摄政王当真是恪尽职守雷厉风行,挑不出一丝错来,哪怕每次张庄敬提起他,也总是赞叹。 可是,卢月照还是心有疑惑,就好比如张庄敬所说的,有不少人盯着李家财资与官位一般,乾王这个摄政王就一定做得顺风顺水吗? 倘若真是如此,那她自己又怎会于西郊山上救下受伤不醒的他,那里可是距离震惊朝野的朱连广叛国案以及军营贪墨案的西郊军营近之又近,自己又怎会在吴仲彦府上遇见乔装潜入的他? 但如今的自己,好像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乾王,相信裴祜能够赢到最后。 卢月照忽然想起裴祜给她的那条红绸,可她因为还未从吴府探听出什么消息,所以,作为信号的红绸一次也未挂在院内梨树的枝叶上。 若是探听吴府消息能够帮助到他,卢月照还是愿意能够做这件事,毕竟,李康泰的手下李六假扮成菜贩子进入吴府,这样的偷偷摸摸,见不得人,证明吴仲彦和李康泰必有勾连。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乾王亲自过问的案子,李康泰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卢月照说道。 许是因为卢月照和张庄敬所谈论的话题有些沉重,周遭一时无声。 “对了,梨儿,上次我来见你送给你的胭脂和给旂儿的耍头,你和旂儿可还喜欢?”张庄敬忽然问道。 这两样东西在他那包袱里可是放了许久,他一直忙着药徒失踪的案子,毕竟这件案子也是乾王亲自过问,甚至是亲自安排给他的,张庄敬相当于是在裴祜面前下了军令状,若是期限一到还未办成,那便要受罚脱官服的,可问题就在于,距离一月之期只剩不到半月,那药徒至今还未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活生生一个人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当真怪异。 “喜欢,我和旂儿都喜欢,尤其是旂儿,他现在每日还要抱着那个小摇铃才肯睡去,要是一睁眼看不见摇铃,两只眼睛就要滴溜溜地转,直到找到摇铃为止。”卢月照笑道。 第109章 “你和旂儿喜欢就好。”张庄敬说道。 刚好临近正午,张庄敬留在卢家吃了午饭,而后便告辞继续回刑部。 午睡结束后,许久未见的孙婆来到了卢月照家中,说是有个京郊的大户人家要找女先生给家中女眷做孤本的批注,孙婆说她当即就想到了卢月照,这才上门来。 卢月照一听是孤本,其实很是心动,可因为已经有了吴府这两日一回的差事想要婉拒,毕竟她不能不在家太久,一是不放心香雪和旂儿,二是上次被李康天死命追逐的阴影还未散去,她实在不想费劲跑到京郊那么远的地方,路上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可孙婆说,这差事总共只需要去三回,因为是孤本,所以才要去人家府上,只要提前和人家定好时间和时辰,什么时候去都行,而且人家也 考虑到了从京城去往郊外不方便,说若是同意便会派马车接去再送回,报酬不必提,那是相当丰厚,三次结束后直接给一百两银子,实在是因为家中富有,且女眷喜爱那孤本,这才要找女先生的。 卢月照留了个心眼,问孙婆子那户人家姓什么,孙婆说姓陈,且向她担保这桩单子绝无问题,来人只是个家仆就这般彬彬有礼,且那人从前便来寻过几次孙婆为他办事,孙婆也知晓他在京郊的一处大户人家里做工,这件事肯定不是什么骗人的,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其实,卢月照也觉得自己好像杯弓蛇影了,如果真的是李康泰下套要来抓自己,他何苦还要饶这么大一个弯子,况且他人如今还在顺天府大狱里,哪里有心神在这京城中大海捞针。 于是,卢月照便同意了。 两日后的一早,卢月照便坐上了去往京郊的马车。 马车平稳,却行得很快,一个时辰后,在一处风景别致的小门处停下。 卢月照下了马车正准备打量一番周围风景,却没想到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兄长,人带来了。”带着她来的姓陈的仆从说道。 而向着卢月照走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乾王一等一的亲卫之一,陈宇。 第86章 “卢娘子请进。”陈宇带着她进入侧门。 卢月照进来才知晓,方才外头的清河飞鸟也不过尔尔。 紫藤垂烟下,湖光山色清,桥下碧波动,古柏枝荫浓。 这哪里是什么大户人家,分明是乾王于这京郊的一处别苑,乃皇家园林。 讶于园林之美之余,卢月照很是疑惑,她不明白乾王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把自己带到这里来,若是有事找自己,他大可以如从前一般直接派人唤她,难道她有拒绝的胆子和本事不成,又为何要找到孙婆,借她之口呢?想必孙婆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卢月照这下是真不知乾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过,她没心思再细想了,来都来了,她还能跑了不成,卢月照在别苑内又上了一辆马车,这马车可不似载她来的那辆普通,就说这纱幔,便如影似幻,为别苑景致添了一抹神秘。 乾王的这处别苑是当真大,卢月照在马车里头坐了将近两刻钟才下来,而她身侧的湖水粼粼依旧向前绵延,不知尽头在何处。 绿荫浓处,掩着一方小院,卢月照走近,凉风习习,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而上,可见一角飞檐,琉璃鸱吻金光熠熠,檐下铜铃微动,牌匾墨书行楷三字“澄远斋”,笔力苍劲,煞是好看。 “卢娘子请进。”陈宇说道。 一个面白无须,模样年轻的男子在门外打起帘子,卢月照跟着陈宇进入澄远斋。 澄远斋是裴祜于这苑囿的书房。 砚山后,六架海梅木书格沿墙而立,格间是整齐摆放的古卷书籍,再往里走,赤金香炉白烟袅袅,一旁摆着一方黄花梨平头案,桌案正中是一个古朴厚重的剔花漆盒。 “卢娘子,就是此处了,古籍就在漆盒之内,一旁已经放好了空白书页,笔墨纸砚皆备,若是还缺什么,只管喊人,里外各有一名太监。”陈宇说道。 卢月照点头,“多谢陈大人。” 只是,余光扫过,卢月照并未看见乾王裴祜的身影,她似是回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相问: “请问陈大人,这......家中女眷在何处?我今日不是要为王爷家中女眷之古籍作批吗?” 陈宇面上略显尴尬,“王爷哪有什么女眷啊,只不过是……” 见卢月照疑惑的目光投来,他忽而改了话头,继续说道:“卢娘子可以开始了,周方,快上茶。” 小太监周方恰好托着茶盏进来,将清茶放在了平头案一侧。 卢月照落坐于圈椅上,轻轻打开漆盒,将里面的古籍拿出,仔细端详一番后,再小心翼翼地翻开,方才她便认出了这个漆盒,正是画舫上,她给裴祜做一日侍女之时,他所翻看批写的古籍《金匮别录》。 她当时就时不时瞄一眼这失传已久的古籍,兴许还能看上几行,可是碍于裴祜在她身侧,她实在不敢太过于明显,所以,也没看太多,没想到,今日能够如此近距离翻看这本古籍,甚至还可以尽情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惑。 可是—— 她明明记得,那日裴祜已经细读和批注这本古籍到了最后几页,为何还要找她来再批注一回?甚至还要扯上一个根本就没有的“乾王家眷”拐着弯将她寻来此处? 难道乾王是为了以女子的视角作下这批注,好为《金匮别录》之行文内容提供不同见解? 那女眷呢? 卢月照满头疑惑,可正因为想不清,那便也不去想了,她神情专注,仔细读着这古籍的每一行里的每一个字眼,时不时再提起一旁的湖州狼毫,蘸上墨水,在空白纸页书写。 十几步外架着一方雕花屏风,裴祜立在里侧,透过一层薄幕,静静看着平头案旁专注无比的卢月照。 竹帘挂在窗棂,日光被筛进室内,几点碎金洒在女子白皙的面容上,墨色睫羽微动,似蝴蝶轻颤,窄袖下是半截素白腕子,粉嫩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杆提笔写字,明明是书写于纸上,可裴祜觉着,那分明是在细细摩挲。 胸膛微微酥麻,连带着裴祜的心口也像是被那双柔弱无骨的柔荑轻轻抚过,不知不觉,裴祜仿若再次置身于雨夜画舫的卧舱之中,梦境里,那女子便是眼前卢月照的这副面容,那般的瑰艳绮丽,那般的动人心弦,那是他第一次入得这样的梦境。 连日以来,若是白日还好,可每逢夜深人静之时,只要裴祜一闭上双眼,卢月照与他在梦中所行之事便会浮现,心下乃至身体上的异动难以排遣,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以冷水沐浴,才能堪堪使自己平静下来。 可冷静下来之后,羞愤之情便会紧接着涌上,裴祜从不知晓自己原来是这样一个会臆想其他女子之人,甚至那女子分明与他毫无干系,唯一的几次身体接触还只是迫不得已,迫于情形,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也不知这样的折磨能何时结束。 他的羞愤并不在于卢月照,而在于他自己,他只能宽慰自己,食色性也,面对如此美人,他一康健男子有所意动乃人之常情,只是,每当想到这只是他一人之臆想,卢月照对此毫不知情,裴祜心下便甚是不平,可这件事她最是无辜,甚至可以说是被他“玷污”,于是,仅有的一些不平最后也成了裴祜自己的羞愤过甚,如此往复,甚至成了他自己对自己的困扰,而这困扰无法解决,他唯一知晓的就是,他,想见她。 等到二人相对时,裴祜想要看看,自己心中的无处排解能否消散。 于是,他编造了一个理由,一个能够让他的见面合情合理的理由。 为何谎称,只是因为裴祜想要报答自己的救命恩人,毕竟卢月照是真真切切救过他,而他似乎“忘恩负义”,甚至是“恩将仇报”了,被他割伤两次的脖间伤疤便是证明之一。 裴祜知晓卢月照喜爱《金匮别录》,也知晓她孤身一人进京带着一个婴孩还雇着一个半大少女,会缺银钱,甚至他为了让她放心前来还捏造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家中女眷”。 可如今人就在不远处,他偏偏没能上前。 裴祜的目光依旧落在卢月照的身上,隔着一层薄薄帘幕是她绰约的身子,有那么一瞬,裴祜甚至在想,她层层叠叠衣衫下的风致与他梦中所见,所触,所吻究竟是否相同? 念头刚起,裴祜便皱了眉,他阖了阖眼,又轻轻吐了半口气,将自己这一念头掐灭。 很快,深深的懊恼与不解向他卷来,他被压得透不过气。 为何? 他缘何如此 呢? 他怎会变成一个于光天化日之下,肖想,甚至是意淫其他女子的贼人呢?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荒诞瑰丽的梦境吗? 那他又为何会做出那样一个梦呢? 可是,他这重重之问无人能够回答,就连他自己也不能,所以,他只能如前几日一般,继续困惑,难受,羞愤,懊恼,自己囚禁了自己。 第110章 日影西斜,卢月照抬首看向窗外,她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古籍上移开,阖上书卷,把古籍重新放回漆盒内。 她视线扫了周围一圈,默了一瞬,起身告辞。 走向澄远斋门口之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卢月照下意识停下看向身后。 不期撞入一双眼眸,那里原本古井无波,可就在对上卢月照目光的那一刻,裴祜微微侧首,避开了她的视线。 “王爷。” 卢月照向裴祜行了一礼。 “嗯。” 卢月照看着裴祜在自己身旁经过,而后坐在了平头案后,她方才坐着的圈椅上。 “谢王爷体恤。”卢月照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道谢。 就在方才,她似乎想明白了乾王究竟为何会这般,那就当他是在报答她当日救他的恩情吧,否则,卢月照实在是不知,裴祜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圈子。 裴祜未置可否,算是应下了卢月照的答谢。 他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敲在桌案上,而后缓缓开口: “近日,朝中频频提及正统二字,有人说先帝的皇位是父皇殡天前亲口谕旨定下的,如今幼帝乃是先帝唯一的子嗣,自然也为正统,我这个叔父摄政监国名不正言不顺,卢月照,你以为究竟何为正统?” 卢月照秀眉微挑,有些惊讶,他本以为乾王突然出现是要与自己探讨《金匮别录》中所记史料,未曾想到他竟与自己“辩正统”。 这样敏感的字眼,一个不小心,那可是真的要掉脑袋的。 思忖后,她开口回道:“当今幼帝是正统,那前太子您就不是正统了吗?王爷若不是被乱臣贼子勾结外敌所害而意外受伤失踪,如今这龙椅之上只会是王爷在坐。况且,皇上年幼,且听闻皇上体弱,王爷以叔父之名监国而已,有何不可?章帝之所以传位于先帝是因为彼时王爷这位太子被传身死,章帝无奈之下只能择长而立,若是章帝知晓王爷性命无碍仍在人世,章帝驾崩后那就只能由王爷这位贤德太子即位。因此,民女认为,王爷才是当之无愧的正统。若是——” 卢月照顿了一瞬,继续说道:“若是今后幼帝因病而崩,王爷届时凭血统,论人望,得登大宝一样是名正言顺的唯一正统,天下无人置喙。” “哦?”裴祜挑眉,看向卢月照,他似是有些惊讶她的直言不讳。 “你倒是胆子大,大魏朝野上下辩来辩去也辨不明白的道理,就这样被你三言两语辨清了。” 卢月照倒是没有想太多,毕竟此刻在她面前不过几步的是裴祜这个摄政王,而不是体弱多病甚至还未蹒跚学步的幼帝,她在乾王面前自然要说他的好话。 天色渐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奔于路上,卢月照被人原路送回家中。 景和园内,裴祜依旧端坐于澄远斋的平头案后,他抬手,翻开纸页,轻轻碰了碰上面的娟秀字迹。 眼前是她方才离去的瘦削身影,月白色的发带随着卢月照的步子轻轻晃动,裴祜联想到了那梦境之中的银朱色发带,那般轻柔地被她抽去绑在他的手腕上。 方才回自己话时,卢月照低眉敛眸,一举一动谨守礼制,哪里有半分那旖旎梦境中的娇娆妩媚。 裴祜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肖想出那样一个荒诞不已的梦境,若只是一个虚妄的梦境也便罢了,可他与她的触感,那亲吻,喘息,相合,战栗......乃至酥麻快感竟真真切切,好像他真的拥有过她与她抵死缠绵过一般。 想到此处,裴祜只觉喉咙干涩,夜色又要渐暗,那处又隐隐异动。 “不要了,不要了......” “王爷,民女真的受不住了——” “求你,不要了……” 耳畔回响着梦中她恳求自己的娇柔嗓音,她的唇瓣红肿不堪,嘴角银丝被他深深吻去,细细品尝。 可现实之中,她面对自己之时,也只是嗓音平稳,唤了自己一句“王爷”。 巨大的反差和落差撕扯着裴祜的躯体和心魂,夜色下,裴祜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自我折磨。 桌案一侧放着半盏茶,茶已凉,似是被人用过,裴祜也无有顾忌,直接将茶杯端起,就着上面浅色的口脂唇印,将凉茶送入口中。 凉茶入腹,口齿余香,可裴祜分明品出那茶香之余,还留有一丝淡淡梨霜清甜,与那日梦中被他吞没于唇舌中的朱唇与其内舌尖粉软之甜腻相差无几。 凉茶堪堪浇灭的热火又死灰复燃,于这静谧夜色中一寸寸啃食着裴祜的心头血肉,偌大景和园内偏于一隅的澄远斋内,空余一声叹息。 第87章 夏日暑气渐渐消散,转眼已至初秋。 初秋的京城天高云淡,天色湛蓝如洗,没了暑热蒸腾,城内百姓闲来无事之时携家带口,纷纷出门踏秋郊游,一时间,城内街道熙熙攘攘,城郊亦是人潮一片,欢声笑语,乐在其中。 吴仲彦府上的郭夫人却心情愈差,因为她还未得她丈夫之令解了禁足,哪怕她前几日出席府上设宴时毫无差错,甚至表现得可圈可点,可吴仲彦还是让她继续精进,不肯放她自由。 郭氏心里憋着口气,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倒是已经习惯了不怎么出自己小院的日子,可问题在于,这吴府后宅的管家之权现如今还在那个狐媚妾室汪氏手中,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自己院内“静心养性”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管也便罢了,可就是上次吴仲彦让郭氏在府中会客那日,府里的下人乍一看倒是对她这个当家主母和从前一般,可问题在于,现今这管家之权不在自己手中,别说宴席上摆什么糕点,请哪个戏班子唱什么戏这种事,就连她自己何时进宴厅,坐在哪儿,甚至是喝几杯酒都要受汪氏的安排。 郭氏气极了,她甚至在想,她的那个好夫君究竟是不是为了一味护着妾室汪氏,想要将她这个结发妻子,当家主母的后宅权力架空送与那汪氏,这才左右不肯松口放她出去的。 一想到自己每日在院中过着枯燥无味读书写字的日子,自己的丈夫却和那个狐媚子成日腻在一处,像是忘了还有自己这个正妻的存在,还迟迟不肯放自己出院,郭氏就气不打一处来,不但在她自己的院子里摔摔打打,还将吴仲彦招来,郭氏先是甩了吴仲彦一个耳光,而后两人竟扭打在了一处,她体格壮实,把那吴仲彦按在地上狠狠教训,吴仲彦这个男子反而吃了大亏,脸上挂了好大的彩,府里下人是拉也拉不开,最后还是郭氏的子女听闻,才跑来拽开了她。 “吴仲彦,好你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你可别忘了,你是如何有了今天的好日子,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管家之权从那个小贱人手里还给我,那我今天就和你拼个鱼死网破,谁都别活了!” 郭氏被儿子拉到一边,还抬腿踹了一脚到吴仲彦身上。 卢月照今日下午本来是按着时辰去吴府授课的,没成想看到了这么一出好戏,不过,混乱之间,她不知被谁不小心推了一把,踉跄在地,右手被郭氏摔在地上的茶杯花瓶碎瓷片割了一个口子。 现今这闹剧结束了,吴府下人才将她带离府上,临走时跟她说,往后几日先不用过来,若是需来授课,便会有人找上门去告知,因着这桩差事是按次结算,所以倒也从没短过卢月照的授课银钱。 回到家中后,卢月照先拿清水冲洗掉伤口上的尘土,然后拿出药膏想要上药,可是,一碰伤口处,便发现里面似乎扎进去了小碎片,疼得她眼圈直红,偏偏她今日回来得早,香雪抱着旂儿去了街上买些糕点,一时间还回不来,卢月照右手受了伤,左手又不是惯用手,拿着绣花针却怎么也挑不出碎瓷片。 无奈之下,卢月照拿着针想要去对面邻居家,想要让邻居大娘帮忙挑出,结果对面大门锁着,也不知人去了何处。 没法子,卢月照只能再往前走走,看看能不能碰上什么人,实在不行就随便敲开一户人家,让巷子里的邻居帮帮忙。 忽然,巷子尽头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也第一时间看见了卢月照,赶忙向着这边奔来。 “梨儿,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张庄敬下马来到卢月照身前。 卢月照简单将方才吴府发生之事告知了张庄敬。 就在这时,巷子的另一头也出现了两个身影,为首的那人在看到不远处的卢月照和张庄敬后,停下了想要进入巷子的脚步。 裴祜立在巷子外的榆树之下,静静看着巷子里面。 原本神色还算轻松的他,不知看到了什么,脸色忽然沉得厉害,周身散发出阵阵逼人寒气,偏偏一双凤眼死死地盯着那处。 张庄敬注意到了卢月照右手手心上的伤痕,俊眉紧蹙着,心疼不已,他随后抬手托着她的手背,接过绣花针神情专注地为她挑出刺在血肉里的碎瓷片,总共有五片,饶是张庄敬再小心翼翼,可伤口处还是有鲜血流出,这伤口不大,但很深。 第111章 可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裴祜眼中,就好像张庄敬凑近了卢月照的手心,想要亲吻一般,可偏偏卢月照竟丝毫不躲开,任凭张庄敬这般靠近。 裴祜眉心紧皱,眼眸中似有一团火焰,想要将张庄敬燃灭,理智告诉他,他不该站在此处窥视旁人行迹,可是,他望着那面对面站着的两人,心里怎么也不算是舒服,脚下更跟灌了铅一样挪动不了分毫。 很快,卢月照手心里的碎瓷片被清理出,裴祜看着她和张庄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卢家,张庄敬还从马匹上拿下他带来的鱼肉。 陈宇就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裴祜便进了巷子里,大步流星,哪里有方才脚下生根之状。 张庄敬将鱼肉放在院内石桌上,卢月照则将药上在了自己的伤口之上。 “梨儿,你右手受了伤,近日伤患处还是尽量不要碰水了,”张庄敬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这样,晚饭便由我来为你们做,刚好我带来了新鲜的鱼肉,你也尝尝我的手艺如何,能不能入得了你的眼?” 卢月照眨了眨眼,含笑说道:“那我便不和庄敬哥客气了,我记得你的厨艺是很好的,那道红烧鲤鱼我幼时吃过,至今还记得那鲜美的味道。” 张庄敬勾唇,笑得好看,“梨儿还记得,那今晚我便做这道红烧鲤鱼如何?” 卢月照点头,眼神里很是期待。 二人对视一笑,而后张庄敬拿起鱼肉便进了厨房。 陈宇方才在裴祜的指示下并未进入卢家,而是在外等候,本以为自家主子会有一会儿才能出来,没想到他还没看清对面人家门槛上是不是缺了一角,裴祜就出来了。 陈宇瞥了一眼裴祜的表情,快速将头低下,那脸色黑得能浸出来墨汁,他可不想往枪口上撞。 裴祜大步向前,很快便出了巷子,陈宇牵来马匹,将缰绳递给裴祜,可裴祜并未接过。 “梨儿......” 裴祜忽然开口,唇中嚼着这两个字。 “原来她小字梨儿。” 裴祜冷哼一声,“娇娇娆娆!” 陈宇有些纳闷,这卢娘子哪里娇娆了? 还有这张大人,殿下明明提醒过他了,他怎么还......就算卢娘子再貌美性情再好,可毕竟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如此这般,张大人是真的不要名声和官声了? 从他的距离和角度看去,卢娘子和张大人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甚至张大人还想亲吻卢娘子的手心,然后两人一同进入家门,你说说这...... 裴祜翻身上马,临走前冷声吩咐道:“你将古籍交于卢月照,让她找时间继续作批。” 裴祜顿了一瞬,补充道:“等张庄敬走了后,再进去给她。” “属下遵命!” 陈宇目送裴祜打马而去。 明日便是约定的卢月照 第二回为《金匮别录》作批注之日,本来和第一回一样,一辆马车接去便是,可裴祜方才忽然决定“顺路”给卢月照送至家中,这样可以省去她路上颠簸,谁知,还没和卢月照碰面,就目睹了方才她和张庄敬两人那一出。 陈宇看了看手中的漆盒,没法子,只能按照王命在这角落处盯着,直到香雪带着旂儿回到家中,夜色渐黯,张庄敬才出了卢家。 陈宇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双腿,走进巷子进了卢家。 又过了两日,到了之前和裴祜约定的最后一次为《金匮别录》作批之日,卢月照却被乾王亲卫通知,往后不用来了。 卢月照很是不解,上次陈宇将古籍带来后,第二日午后便收回了,本想着还剩最后一回能够让她把后面几章读完,没想到乾王忽然出尔反尔不让自己前去了。 “大人可知为何?”卢月照问道。 来人摇头,随后离去。 卢月照坐在院中,神色有些失落。 可惜看不到后面的史料记载了。 她轻轻叹息。 忽然,卢月照想起她近几日没能再去吴府之事,若今后没能等到吴府的邀约,那乾王吩咐她伺机探听消息之事,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只不过,该如何告诉他呢? * 夜晚的京城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卢月照手肘挎着一个竹篮,越过了一座石桥。 周围百姓三五成聚,正在聊着闲话。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规律的马蹄声,声响在街巷的回响声中直冲云霄。 众人闻声而去,聚在了街道一旁,卢月照想要回家,也经过此处。 “那是谁的车驾啊,这么气派!” “还能有谁,是乾王殿下的!” 耳边传来议论之声,卢月照停下脚步,向前望去。 第88章 街上百姓先是向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一拥而去,可很快被声声洪亮无比的“后退!”驱散开,众人分列至道路两旁,不约而同地向着车驾队伍的方向看去。 卢月照原本在一个卖桂花糕的摊位前停留,刚买下一包正要将手中的铜板递给摊主,可摊主“咻”的一下窜到了人群的最前列,此刻正垫着脚伸着脖子向街上望去。 无奈之下,卢月照只能将几个铜钱放在摊位上,用油纸盖了一角,然后,将热腾腾的桂花糕放在挂在手臂上的竹篮里。 本来,她想离开此处,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可步子都迈开了,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十二匹高头大马列队两列昂首行进,马背上佩刀挎箭骑兵面容严肃,目光如炬,审视着人群,后排步兵手持铁盾刀枪剑戟,步伐整齐划一。 再然后,是环布在马车周围身着乌甲的乾王随身侍卫,个个都是大魏一等一的武士,每人的右手都握着腰侧的刀柄,眼神若闪电,随时警惕着周围响动。 队列浩浩荡荡,最外围亲卫明火执仗,一时间整个长街亮如白昼。 越过人群,卢月照将目光投在了那雕刻着蟠龙纹的玄金色车驾上,窗棂外玄色纱帐随着马车行进轻轻晃动,也将马车内外隔绝,根本看不到里面的身影。 几许过后,她收回视线默默垂首,向前走去。 街道旁人头攒动,窃窃私语惊叹于乾王仪仗的气势浩大,火光未能照射的人群之外,一抹单薄倩影独自前行,走进了黑暗夜色之中。 马车内的裴祜端坐于前,原本阖着的眼眸忽然缓缓睁开,又像是受了什么指引一般,他抬手,将窗侧纱帐掀起。 刹那间,玄金车驾与隐于夜色的那抹瘦削身影相平,裴祜 心头一动,只消一眼,便望见了那抹倩影。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 垂于马车玄色车帘之前的两个金色穗子原本只是伴随着车轮滚动而轻轻晃动,可忽然猛地向前一坠,而后重重向后打在了车帘之上。 卢月照微微垂首,看着自己映照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周遭熙攘之下,显得有些孤寂。 不过还好,再走不到两刻钟也便能回去了。 卢月照轻轻压了压竹篮上的白布,不让里面桂花糕的热气散发出来,初秋的夜晚已经微凉,香雪喜欢吃这桂花糕,她专门来到此处买了一包,糕点精致,油纸里包着十几个。 她低头,仔细看着脚下的路,继续行进。 忽然,卢月照秀眉微蹙,只因地上自己的影子旁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她转过头,看见了来人是谁。 “卢娘子,王爷请卢娘子于马车内一叙。”于元忠拱手说道。 “王爷?”卢月照看向大街中央,原本行进的队伍不知何时已经停下,那玄金色车架就在自己的右手不远处,车窗上的纱帐此时落下,正在晃动。 卢月照注意到周围人群竟清一色齐刷刷地看向自己这边,她皱了皱眉,努力压下心下不安。 “此刻吗?”她开口问道。 “是,王爷方才吩咐,就是此刻无误。”于元忠回道。 卢月照抬首,忽然瞥见路边立着的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源和巷”三字。她心头一紧,旁边的这条巷子不正是李康泰在京城的所居之处,再看周围纷纷投向自己的目光,卢月照咬了咬唇,跟着于元忠走向乾王的车驾。 先不说她能否拒绝乾王的吩咐,照这周围人群围观的阵仗,保不齐李康泰会听见动静出来凑热闹,有了上次的惊魂逃脱,卢月照不敢再去赌。 周围围观百姓此刻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个身着素衣的女子身份,还瞪大双眼想要看清她长什么样子,只不过那女子刻意低垂面容,根本看不清她究竟生得何种模样,又为何突然被叫上了乾王的马车。 马车车帘很快被放下,将众人探究的视线隔绝在外。 一进入马车内,卢月照便闻到了淡淡的龙涎香。 “王爷。”她向着裴祜颔首。 裴祜抬了抬手,指向了他右手边的位子,示意卢月照坐下。 卢月照依旧微微低头,没有去看身旁的裴祜。 可裴祜却一直盯着卢月照所在的方向,马车内一片寂静,与外头的纷乱不同。 第112章 良久,裴祜才缓缓开口: “本王方才见你一人独行,便想着载你一程送你返回家中。” 与此同时,马车重新行驶,在前方的岔路口处没有直行,而是拐进了另一条大街之上。 “民女多谢王爷。” 卢月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开口道谢。 可是很快,车内又重新恢复寂静,只他们二人,谁都未曾开口。 裴祜稍稍侧首,看向卢月照的脸侧,马车外火把明亮,纱帐隔光极好,只漏了几缕光亮进来,光线轻柔,刚好打在她的身前,能够让他看清她此刻神情。 一双剪水秋眸被一片乌色睫羽遮盖了一半,朱唇轻抿,似乎有些紧张。 裴祜目光向下,最终停留于那衣领上露出的半截雪白脖颈,一侧的伤疤,在此刻有些看不清晰。 卢月照感受到了身侧男子的目光灼灼,她轻咬下唇,两只手握紧了被放置于膝上的竹篮,里面的桂花糕还热着,不知为何,她甚至觉着这微凉初秋之夜有些温热。 或许是因为身处马车这样的密闭空间罢。 裴祜视线继续向下,最后停留于那双素白的手上。 他眸间一暗,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情绪。 前几日张庄敬便是用他的手捧着她的右手...... 裴祜想要别过眼神,不再看去,可最终还是停留在卢月照的右手上,因为他看到那里裹着一层纱布。 “你的手怎么了?”裴祜眉心紧蹙,开口问道。 卢月照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处,有些惊讶裴祜会突然相问,“回王爷,吴仲彦和他的夫人争吵过程中扭打在了一处,民女不慎被碎瓷片割伤。对了,近些时日民女未曾再去往吴府,今后还能不能去,要等消息,所以……一时半会儿依旧没什么消息能够提供给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裴祜置若未闻,只盯着她受伤的手看。 如此说来,前些日他看到的情形,只是因为张庄敬在帮她看手上的伤而已,并不是......举止亲昵,自己是错怪了她。 裴祜像是忽然舒了半口气,眉眼舒缓,自己都未曾察觉到此刻他心情大好。 “伤口深吗?” 他下意识软下嗓音温声问道。 卢月照点头,“有些深,不过已经上了药,快好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在路上平稳非常。 裴祜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既然如此,你——” “唔——” 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忽然急急刹住,卢月照一时失了重心,向身侧倒去。 她右手紧紧握着竹篮的手把,没让篮子掉在马车内,但在慌乱间,她的头重重磕在了一处温热又有弹性的地方,左手还像是摸到了什么东西,手心内是一片结实紧致的触感,与她额头触到的地方一样的温度。 裴祜低头,看着撞进自己怀里的女子,他方才下意识护着卢月照,于是双手将她抱了个满怀,掌心下是女子纤细的腰身,触感温热。 “王爷恕罪,方才路边窜进来一只狸花猫这才惊扰了车驾!”于元忠浑厚的声音传进。 裴祜默了一瞬,“无妨,继续。” “是!” 卢月照回过神来想要离开裴祜的怀抱,他胸膛上下起伏,饶是她尽力远离,可那温热的躯体还是能够隔着层层锦缎触碰到自己的鼻尖和唇瓣,没法子,她左手一撑,想要逃离,可裴祜忽然闷哼一声,卢月照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下正抚着他的蹀躞带环着的劲瘦腰身。 她脸上一红,赶忙将左手抽回,更想要逃离裴祜的胸膛,可偏偏这位乾王的手臂紧紧锢着她的后腰,一时间她竟动弹不得。 马车一片寂静,卢月照甚至能够听见裴祜有力的心跳,而那心跳似乎有些乱了。 “王爷——” 卢月照紧咬下唇,柔软的嗓音里既有羞赧还有一丝恳求。 温香软玉在怀,裴祜明知自己早该松手,可就是未能松开。 “王爷,民女快到家了。” 乾王滚烫的掌心透过薄薄的一层衣料透在她的腰身后,触及之 下,只觉酥麻,卢月照的声音有些颤抖。 鼻尖嗅着身前女子之梨霜清香,裴祜呼出的气都烫了,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就此扣着她的细腰,让她坐到自己大腿上,扣她入怀。 很快,裴祜皱了皱眉,心下一惊,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怎么又…… 理智占了上风,终于,裴祜松开了双臂。 失了禁锢,卢月照向外挪了好几下,坐定后,她尽力使自己快速平静下来,忽然,卢月照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那里正紧紧攥着一条金饰链,握在手心还沉甸甸的。 原本就因窘迫而滚烫的脸颊此刻更甚,卢月照只得起身,将饰链放回裴祜的掌心。 裴祜看都不曾看那金饰一眼,只盯着脸颊上泛着红晕,还有些手足无措的卢月照看,神情不自觉变得温柔,又想到自己前几日错怪她之事,心下甚至泛着愧疚。 而这愧疚层层叠叠,荡漾至他心头,扯得他一痛。 还有些路程才到家附近,一侧的卢月照只觉度日如年。 似是看透她的窘迫羞然,裴祜忽然开口问道:“你手中的篮子里装了什么?” “回王爷的话,是桂花糕。” “哦?”裴祜轻轻挑眉,“拿过来本王瞧瞧。” “是。”卢月照闷声答道。 于是,她只能再次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 裴祜伸出修长手指,掀开竹篮上的白布,再将油布打开,看了里头一瞬后,拿了一块桂花糕出来,而后放进了自己的口中,轻轻咀嚼。 桂花糕还温热着,裴祜细细品尝,余光却瞥着卢月照有些惊诧的神情,她将眸子投了过来,在与裴祜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又快速移开。 这桂花糕是秋日再普通不过的时令糕点,宫中御膳房所做的味道不知比这民间小摊的好上多少,可裴祜唇齿间一片温软馨香,觉着这块糕点就是格外美味。 很快,桂花糕被吞吃入腹,裴祜这才低头看向自己手心的金链饰,然后将这金饰放在了竹篮之中。 “算作本王买下了这块桂花糕。”裴祜嗓音温润。 “啊?”卢月照看向裴祜,想要拒绝说太过贵重,可在看到裴祜那不容质疑的眼神后打消了念头。 “谢王爷赏赐。” “王爷,卢娘子家的巷子到了。” 于元忠的声音传进,马车随即缓缓停下。 “民女到家了,天色不早了,王爷快请回,今晚深谢王爷。” 卢月照匆忙向着裴祜行了一礼,随后快速出了马车,像是逃离一般迈开了步子。 “等等。” 裴祜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卢月照停下了脚步。 第89章 闻言,卢月照转过身来。 玄金马车的纱质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的一只手骨节分明。 “三日后,来京郊景和园,辰时,会有马车来接。”裴祜的声音传来。 卢月照有些诧异,之前不是说不用再去了吗,听到这个消息时她还很是可惜不能读到《金匮别录》后面的内容。 马车内的裴祜似是知晓卢月照此刻所想一般,开口继续道:“不是说好了三次,还差一次,不愿意了?” “愿意愿意,自然愿意。”卢月照下意识开口。 周围执着火把的乾王府亲兵目不斜视,街角寂静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火光明亮,随着晚风吹拂轻轻跳跃,隔着一层纱帐,女子曼妙的身形带着迷蒙,影影绰绰。 裴祜看了几许,随后放下纱帐,随着于元忠的一声令下,乾王仪仗车队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卢月照快步跑回家,关上大门,身子背靠在门上,她抚着心口,轻轻喘着气。 她不知胸膛里的心脏为何会跳得这样快。 稍许,她的呼吸才渐渐静下来,大门被反锁,她回到了正堂。 * 初秋的景和园晨雾未散,雾霭自天边散下,氤氲了几缕到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日光洒进澄远斋的万字花窗,竹影摇晃在窗棂边,偶尔几声翠鸟鸣叫,其余时候便是万籁俱寂。 卢月照于窗下读书,神情静谧专注,读到有趣之处,眼尾便会染上一抹笑,若是看到什么不解之处,便会提笔在一旁的空白书页写下自己注解,每当像这般可以专注读书之时,时辰便总是过得很快。 裴祜端坐于十几步之外的桌案之后,朱笔挥就,正在批着奏章,两人距离不远,却隔了半屏烟色纱帐,刚好可以将彼此的身影遮住,可若仔细看去,两人的身形却清晰可见,只不过稍稍朦胧些。 日影渐移,将至正午,谁都不知疲倦。 忽然,澄远斋正门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个高大壮实的男子进入,在裴祜桌案前停下。 第113章 “王爷,临近中秋,宫里派人来送团圆饼给各位宗亲,这是送与王爷的。”陈宇拱手说道。 “母后送来的?”裴祜问道。 陈宇摇头,神情有些犹豫,“是……太后身边的雪兰姑姑送来的。” 裴祜未抬眼,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放在一旁罢。” “是。” 陈宇提着雕花食盒想要放在桌案一侧,可是他忽然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瞬,还是将食盒的提手紧紧握在手中。 裴祜质询的眼神投来,陈宇瞥了一眼不远处端坐的卢月照,刻意压低了声线说道: “雪兰姑姑交代属下说,这食盒里的团圆饼是今早太后娘娘亲手做的。” 裴祜写字的手未停,像是没有听见陈宇所说之话一般。 陈宇在一旁提着食盒,只觉着这食盒有千斤重,像是要把自己的双手压断一般,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弓着背垂着头立在原地,等着主子的发话。 这食盒里的团圆饼,此刻成了烫手山芋。 良久后,裴祜批完了剩余的一摞奏折,低声吩咐了一句陈宇。 陈宇仔细听着,像是得了什么特赦般神情顿时松弛,回了句“属下明白”,就拎着食盒出了澄远斋。 卢月照自然是注意到了这对主仆的动作,只是她不明白的是,一盒团圆饼而已,以太后娘娘之名发放给各位宗亲以示亲情,怎么他们两个还要窃窃私语一番,而那食盒也不知会被陈宇放在何处。 不知这宫里御膳房做出的团圆饼与民间的有何不同? 卢月照有些好奇。 “正午了,出来一起用膳罢。”裴祜起身,来到卢月照的桌案旁等着她。 “是。” 卢月照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将古籍小心翼翼收进漆盒,然后随着裴祜至澄远斋外。 绕过重重回廊,卢月照被领进了另一方院子,此间与澄远斋的幽静不同,视线更加开阔,是一处三进四合院落,但是漆门处并未题榜有牌匾,再看周围,东西两侧皆有月洞相连,想必是会通往正院,这就说明,这处开阔的三进院只是套在一个更大院落内的侧院。 卢月照有些感慨,早听闻江南风景好,京城皇家园林更是将北方建筑和景色之坦阔大气与江南特色建筑和秀丽景致相结合,她所处的“景和园”便是皇家园林之代表,她只经过来往澄远斋的路途,以及在澄远斋和这处不知名院落停留,这沿途风景和两处不同风格的建筑就已经让她心驰神往,她不敢想象除此之外的景和园该是如何。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敢问王爷,这‘景和园’之名可是出自范仲淹之《岳阳楼记》?”卢月照好奇问道。 裴祜点头,随即看向她,他的眼眸之中似乎也被这园林之中的上下天光所染,满是波光粼粼。 “本王十五岁那年,父皇将这处园林赐予我,‘景和园’之名乃至这园林中的大大小小上百处建筑景致之名,也由我自己所取。” “只不过,相比于这风雅别景,本王倒是更喜‘波澜不惊’四字,为这处园林取这样一个名字,亦是在勉励鞭策本王自己。” 波澜不惊。 什么样的人,要有什么样的心性,才能够做到时时刻刻波澜不惊呢? 若是当真有此种心性和修为,那这样的人,还会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吗? 还是说,这是三岁为储君,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一丝懈怠的一国储君应具备之品性? 卢月照看向裴祜。 那错失储君之位的他,还能够波澜不惊吗,他心中会不会有怨,怨造化弄人,苍天无眼?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幼帝成年后乾王可会卸下摄政之权,若是一个血气方刚想要亲政,一个手握大权不愿放手,到时候,乾王会不会是第二个康王,康王之乱是否会成为“乾王之乱”? 康王血统人望不及乾王皇父孝章帝尚且能够掀起战乱,一时间大魏风雨飘摇,死伤无数,有多少男儿战死,妇人成为寡妇,血流成河,家破人亡,卢月照身边不乏此种,就连她自己和家人也是康王之乱的受害者。 被屠村的望独村,满是尸体的望独河,卢月照未曾忘怀,每每想起寒夜之中,血水河畔,那个身世凄惨的女子,她的母亲,卢月照便心痛不已。 难道这样的悲剧,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发生第二次吗? 若是一个只是想要拿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皇位,另一个也只是想要守护已经是自己的皇位呢,那究竟,谁才是正统? 卢月照不知晓,现如今的她不敢深想,也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若是那一日注定会到来,她只希望,平民百姓能够少受苦楚。 日影西斜,一日很快结束,三次作批之约结束,这也是卢月照最后一次能够读到古籍《金匮别录》。 后面还有五章,可惜读不到了。 卢月照抬手抚摸了一下陈旧的封皮,将古籍放回了漆盒内。 裴祜默默看在眼里。 “这本《金匮别录》......你拿回去吧,本王赠你了。” 卢月照抬头,不敢置信,随即摇头,“王爷,这……太珍贵了,民女不能收。” “卢娘子觉着珍贵之书,在王府中有太多太多,娘子还是收下,莫要抹了王爷面子。”于元忠在一旁提醒道。 “既然如此,民女深谢王爷。”言罢,卢月照向着裴祜行了一礼。 裴祜上前一步,抬手轻轻触在她的手臂上,隔着衣料将卢月照扶起。 “你身上是擦了香粉吗?”他忽然问道。 裴祜早就想问了,自从见她第一眼开始,梨花香甜便时刻围绕在她身上,很淡,甚至只有两人靠得很近他才能闻到。 很......好闻。 “啊?没有。”卢月照站远了些,拉开了与裴祜的距离。 她怕他不喜自己身上的梨霜味道,平白惹他厌烦。 和乾王接触多了后,卢月照渐渐地还是能够摸清楚几分他的性子,其实他这个人就是面上冷,这桩买卖,纯粹是找个理由在接济自己。 卢月照决定,将剩下的五章批注做完,也交由裴祜,或许能够为他带来些许价值,哪怕微不足道。 * 中秋节当日晨起,皇宫寿宁宫内,太后郑氏抱着一岁的幼帝裴颢,带领先帝留下的几个嫔妃来为太皇太后徐氏请安。 寿宁宫内一片欢和,徐氏叮嘱太妃儿媳们许多,让她们注意心情,保持身体康健,找事情做。 先帝留下的妃嫔不多,加上太后郑氏也才五个,可她们一个个还都是如花似玉的年岁,最大的年芳二十六七,最小的才十六七,徐氏怕她们想不开,神思郁结,累及身体。 请安后,太皇太后徐纾意单独留下了儿媳太后郑氏。 徐纾意乃孝章帝裴承俨的第二任皇后,作为大魏开国以来的第一任太皇太后,况且还曾临朝称制,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大魏女中之辈至今无人能及。如今幼帝在位,加之乾王摄政,徐纾意于寿宁宫颐养天年,成了大魏的“老祖宗”,尽管她年岁还不到四十,加之保养得宜,依旧容貌昳丽,气质如华。 只不过,她与已故孝章帝并无子嗣成人,裴祜还是太子时,他的生母章圣皇后孟氏病故,徐纾意进宫成为继后,后来便将裴祜养在膝下,成为她的继子,虽说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可徐纾意视裴祜为亲子,裴祜也敬爱这位养母,母子两人情分极深。 徐纾意作为中宫嫡母,对待孝章帝的其他子嗣也是极为和善慈爱,比如孝怀帝,裴祜的庶长兄裴祷,亦是关怀备至,爱屋及乌。 以己度人,徐纾意也心疼裴祷留下的这几位妻妾。 花一样的年岁,可惜只能渐渐凋零于这宫墙深深,可叹,可怜。 “先坐下吧,咱们婆媳,说说体己话。”徐纾意说道。 “是。”郑氏坐回方才的位子,微微抬首,面带微笑,等着徐纾意的话语。 “昨日的团圆饼哀家尝了,祜儿说,这团圆饼是你亲手为哀家做的,有心了。” 郑氏闻言,瞪大了双眼,眼中先是不可置信,而后一阵羞耻袭来,慌忙间垂下头,轻咬着下唇,眼中含了泪,不敢去看身旁的太皇太后。 徐纾意将郑氏的神情收进眼里,面上依旧和蔼,她端起手旁的白瓷茶盏,轻轻吹了两下,随后品了一口茶,茶香馥郁,眼看座下的儿媳神情发愣,她心下叹息,将茶盏放回桌案。 她的动作很轻,茶盏瓷质杯身与木制桌案相碰的声响也很轻,可就是这样的细微声音,落在郑氏耳中却似雷霆万钧,倾盆大雨灌下,将她里里外外浇透,狼狈不堪。 “母后喜欢便好,儿媳今后还会为母后做糕点羹汤。”郑氏右手长长的丹蔻刺进左手肌肤,疼痛袭来,她终于能够冷静下来。 “这些倒是不打紧,有那么一两次也便够了,要紧的是今晚的中秋家宴,以及往后大大小小的宴会堂会,内外命妇均在场,你这个太后要得体,端庄。况且,颢儿刚满一周岁,他生母不在了,你这个嫡母要对他上心,他身子不好,汤药不离,你要为他撑起来,他是大魏的君主,而你,是大魏的太后......” 第114章 “儿媳谨遵母后教诲,定会端重自持,教养君主,孝顺母后。”郑氏忽然起身,跪在了徐纾意面前,对着她重重磕了一个头。 “快起来,”徐纾意起身将郑氏扶起,“好孩子,这些事你要想清了,想清后,做事心要定,否则,一旦出错,那便是万劫不复,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儿媳明白。”郑氏语气轻颤。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出的寿宁宫,侍女雪兰紧紧扶着郑氏,看她样子实在不好,在经过御花园时,带着她来到一座八角亭内坐下。 雪兰屏退众人,轻轻抚着郑氏的后背,郑氏的身子依旧在微微颤抖。 “娘娘这是何必......”雪兰想说什么,可看着自家主子这般心伤,到嘴里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他甚至不会亲手将团圆饼送回,亲口对我说出回绝的话语......还要借母后之言......” “雪兰,他裴祜,当真是这世间第一无情之人......” 郑氏哽咽不已,话都说不完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下,姣好的面容带着凄楚,她一双杏眼痴痴地望着东边,好像那个临窗读书的少年还在东宫一般。 “娘娘,不,小姐,你情思过甚了,小姐与乾王早无可能,你如今是他的皇嫂,甚至还是寡嫂,你不能再——” “雪兰,连你也要提醒我,我已经是他的皇嫂,不是他的未婚妻了吗?”郑氏陡然转回头来,死死地盯着雪兰,这个自幼陪伴她长大,知她所有情思与情伤之人。 “小姐,”雪兰看了一眼周围,确认无人在旁,继续说道:“小姐,你早就该放下了,你如今是他的寡嫂,而他是摄政乾王,你不再是荣国公家无忧无虑的小姐,他也不是东宫太子裴祜了!” “不需要你来提醒我......你闭嘴......”郑氏闭上双眼,泪水夺眶而出。 “今日小姐就算把奴婢打死,奴婢也要劝小姐放下,昨日这个团圆饼奴婢就不该心 软去替小姐送,小姐得到了什么,只有无尽的羞辱!“雪兰跪在地上说道。 “小姐,方才太皇太后所说的每个字,奴婢都听得胆战心惊。太皇太后说小姐要为她做羹汤糕点的事不打紧,有那么一次两次便够了,乾王回京至今,小姐总共为了他做过两件出格之事,第一次,是他暮春回宫当日,小姐不顾奴婢的劝阻跑去寿宁宫,在宫墙下哭成泪人。第二次,便是昨日,小姐满心欢喜亲手为他做出这团圆饼......小姐你不害怕吗,这说明什么?说明小姐的一举一动尽在太皇太后的掌握之中。” “还有,太皇太后刻意提到今晚的中秋家宴,以及往后的大小宴会,是啊,这样的场合,前朝众臣,内外命妇,宗室皇亲都在场,每个人都盯着小姐这位当朝太后的一举一动,小姐你不能在面对乾王时如之前一般神思不定了啊!” “皇上年幼,小姐你是太后啊,要为他想着,他如今才是皇帝,小姐你是他的嫡母啊,若等到皇上亲政,那么自入宫以来受的所有委屈,什么未婚夫婿,少女慕艾,哪有儿子是实权皇帝,且孝顺自己来得好呢?太皇太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她也不是乾王和先帝的生母,可就因为她是中宫皇后,便可享受一辈子的尊荣,不管乾王有没有被暗害,他这个太子顺利即位,还是如今日这般先帝、幼帝接连即位,她这个曾经的皇后嫡母,都是当之无愧的太后、太皇太后!” “小姐,你也是皇后啊!” “可我只想做他裴祜的皇后,而不是那个蠢弱无能裴祷的皇后!” 郑氏声泪俱下,“我从始至终,想要成为的,只是他裴祜的妻子,我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也不在乎什么后位,我只想做他一人的妻子,他唯一的妻子......仅此而已。” “小姐——” “只要他想,我没有不依的,以他如今之位高权重,身份地位,雷霆手段,满朝文武谁能说什么,谁敢说什么?我本就应该是他的妻子,可是,他不想......” “还是说,他嫌弃我是残花败柳之身,不愿见我,不愿与我欢好......” 郑氏喃喃自语,神情痴迷。 “他怎会不知晓我的心意......” “小姐!”雪兰此刻才反应过来,郑氏为何要做“团圆饼”给裴祜,“小姐你......糊涂啊,难道你当真要如太皇太后所言,坠入那万劫不复之地吗?” “万劫不复,那又如何,我只想要他一个人,而已。” 一滴晶莹泪珠滴落在地。 “娘娘不必忧心,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太后会明白的,就看她愿不愿意去想通了。”欣枝姑姑端来一碗药汤,送到徐纾意手上,“娘娘快喝药,你自己的身子还虚弱不已,别为这些事伤神了。” 徐纾意秀眉微蹙,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才将这碗苦药一口喝下,欣枝又将一小碗蜜饯递给徐纾意。 她家小姐还是如小时候那般,只有备下这蜜饯才肯乖乖喝药。 欣枝忽然像是回想起什么,眼里的笑意渐渐没了。 昨日临近正午,乾王的亲卫陈宇进宫来,说是代他家王爷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欣枝当时还纳闷,殿下向来孝顺,何时请安之事会由他人代劳? “‘皇嫂亲手做的团圆饼理应孝敬母后,宫女不懂事,送错了地方’,这是王爷的原话。” 欣枝一听陈宇这话,什么都明白了。 太皇太后知晓一切但不说破,只能尽心提点。 “祜儿是个有分寸的,这段一厢情愿的前尘早该过去了,望她能早日想清楚。”徐纾意叹道。 “嗐,这种事能这么快想清楚就好了,就怕是,明明早就想清楚了,但就是装聋作哑,任由自己一步步陷得更深......” 欣枝叹息。 “你呀,还是这么眼光毒辣。”徐纾意笑道。 “那可不!”欣枝一脸骄傲。 徐纾意无奈摇头,看向窗外。 秋日到了,这树上的叶子渐渐黄了。 * 秋日凉爽,张庄敬忙碌多日今日终于可以休沐,他骑马而来,神清气爽,眉眼间满是笑意。 “庄敬哥来啦,快请进。”卢月照笑着说道:“发生了何事,竟让你这般开怀?” 第90章 “无他,就是之前一直追查的那个药徒,昨日有了线索。” 张庄敬接过卢月照递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说道:“有人说,曾在北直隶东北的荒山中见过他,像是乔装打扮过,那人神情闪烁不定,大概率就是那药徒。” “这是好事啊!大隐隐于林,小隐隐于市,既然京城周围发下海捕文书,再加以重赏盘查都没有那药徒的消息,那他藏匿于没什么人烟的深山的可能倒是大了很多。”卢月照说道。 张庄敬点头,眉目舒展,“只不过,那片荒山面积不小,加之从前夏日树木茂密,又很少有人去那里,这才一直没有发现,如今到了秋日,树叶渐渐凋零,他再想要无声无息地藏匿在内,就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了。” “而且,那药徒之前还在京城开着医馆,想必不缺钱花,也不知他被人买通,收买他的人许诺了他多少银两,就算他带着大笔银子窜逃,在那荒山之中,钱再多也没处花,就不知他的心智够不够坚定,能否一直忍受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清苦日子了。”卢月照说道。 “没错,荒山下的重要路段已经设卡拦截,只不过现在还未确定他藏在何处,未免打草惊蛇,才没有大肆搜查,不过,也不能任由他在山里一直藏匿,我怕——” “你是说,怕有人也和你们一样得知了那药徒的踪迹,想要杀人灭口?” 张庄敬点头,“况且,距离乾王为我设下的期限也越来越近,届时若是这案子没有眉目,没有将药徒捉拿归案,我这身官服,怕是要保不住。” “乾王?”猝不及防听到这两个字,卢月照忽然有些微怔。 “怎么?”张庄敬有些疑惑她的这番神情。 “啊,无事,”卢月照很快回过神来,“乾王此人雷霆手段,你既然在他面前立下了军令状,那确实要抓紧些,否则,以他说一不二的性格,真的会罢官,甚至,还免不了一顿板子或者是其他惩罚......” “梨儿你怎会知晓我还在乾王那里欠了一顿板子?”张庄敬觉得有些神奇,笑着相问。 “乾王他......怎么说呢,若是差事办好了,或者他心情好的时候,你若是有些小差错他不会放在心上,可若是......将事情办砸了,或者,刚好撞上他心绪不佳之时,那就完了,他冷言冷语几句都算是轻的。” 卢月照说到此处,自己的脖间伤口忽然像是在隐隐作痛,明明伤口早已愈合,只不过刀痕太深,原本白皙光洁的脖颈处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色疤痕。 只不过…… 近些日子与他接触多了,卢月照倒是也明白了几分这位乾王的性情,他不再如之前一般对自己冷言冷语,加以胁迫,甚至有时候她还能品出几分他的温柔。?! 第115章 卢月照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将后面这句话扔出脑海。 张庄敬仔细听着,本来还笑着,忽然听出了卢月照话里的意思,“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很熟悉乾王一般,而且,你口中的乾王与我熟知的那个好像有些不同,他此人赏罚分明,行事果决,根本不会将自己的情绪轻易暴露在我等面前,更遑论能够得知乾王心绪好坏了。” “啊?是吗,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对他倒也,称不上是熟悉,”卢月照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和张庄敬说他和裴祜之间的多次接触,“只不过因为乾王声名在外,加之,我与他有过几次接触......” “梨儿你,与乾王有过接触?”张庄敬瞪大眼睛,很是不可置信,反问道:“我怎不知?” 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张庄敬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平日怎会有机会与乾王接触,我也是因为案子的事,才偶尔与乾王相见,加起来也不过三次。” “这,说来话长,就是......上次官兵去济世医馆搜捕药徒,香雪和旂儿也被关了进去,我实在心急,这才当街拦马,求他做主开恩,后来,便是孙婆,寻到我为他的一本古籍作注,这才有了些接触。” 这样一回想,卢月照陡然认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与乾王有了这么多次相遇相处,只不过,剩余的一些事情,要么涉及乾王私密,要么便是自己与他的保密约定,实在不能告知张庄敬。 张庄敬微微点头,只是,他总觉着梨儿和乾王之间像是有些奇怪,但是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何因由。 忽然,他注意到了一旁书桌上的漆盒,那漆盒古朴但又描得精致,不像是当朝之物,倒像是古物,以及——漆盒旁边还摆着一本书卷。 张庄敬实在好奇,起身来到桌案旁,待看清这本书卷上的内容之后,他瞪大眼睛,满是震惊。 “梨儿,这……难道这是《金匮别录》?它......不是已经失传了吗,怎会出现在你这里?” 卢月照也来到这边,“这便 是乾王寻我作注的古籍了,否则,我怎会有机会读到此书。” 张庄敬伸手想要翻阅,可是很快止住,这毕竟是乾王之物,未经允许,他不好翻阅,只不过他忽然弯下腰身,凑近细细端详着,眼神里是止不住的好奇。 “真好,当真是这本古籍,没想到啊,竟有一日出现在我的面前,若是能有机会读过,那便好了......”张庄敬叹息,他甚至有些羡慕卢月照。 卢月照想了想,开口道:“既然庄敬哥想要看,那不妨拿回去读,我方才刚好读完最后一章,批注也已经作完了。” “这,可以吗,若是被乾王知晓,他会不会迁怒于你?” 卢月照轻轻摇头,“前几日,王爷已经将这古籍赠与我,由我借出也无不可,况且,乾王不是这等小器之人,否则也不会将此书赠出,这样的稀世古籍对他来说还真不算什么。” 她想起那日于元忠劝自己收下《金匮别录》时对自己说的话。 “那,我就将它带回家中,梨儿你放心,我会好生保管,绝不会有丝毫损失,等我读完之后,一定第一时间还回。”张庄敬大喜过望。 “好。”卢月照笑着回道。 一日后,东宫端仁殿内,裴祜刚刚下早朝,就立刻坐回平头案后,开始批阅奏章,批阅间隙,几位朝廷重臣一个个进入,将自己所负责之事一一向裴祜汇报最新进展,再和裴祜确定下一步的动向。 于元忠神色匆匆,从宫外回来,随后在端仁殿外守着,陈宇也在一旁。 吉庆端着茶盘从殿内出来,将茶盘递给小太监让他去沏茶后,自己在抱厦和于元忠陈宇两人站在一处。 “两位大人,杂家倒是有些奇怪,近几日殿下为何心情格外好啊,眉目都舒展了不少呢,殿下可是遇上什么高兴事儿了?”吉庆一脸笑意。 于元忠和陈宇面面相觑,一同摇头。 “未曾听说。”陈宇说道。 “那倒是有些怪了,我瞧着不太像殿下一贯的行事和性格,”吉庆眨眨眼,“不过没事,不管究竟为何,只要殿下高兴了,我这做奴才的也跟着高兴!” “于大人是要进去回话吗?”吉庆问道。 “是。”于元忠说。 “那可得再等等,现下几位吏部的大人正在里头回话呢,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吉庆瞅了一眼端仁殿内,“等结束了,杂家一定第一时间唤于大人进去。” “多谢公公。”于元忠抱拳。 “于大人你也不必胆颤,杂家瞧着殿下今日心情格外愉悦,想必很快就能结束了。” 于元忠点头,他今日带来的是好消息,想必也能够顺利过关。 一炷香后,吏部的三位官员神情轻松地出来,紧接着,于元忠便听到了吉庆唤他进去的声音。 “回禀王爷,属下奉命去往刑部查问许王毒杀案的最新进展,其中涉案药徒已经被锁定藏匿范围,刑部官员联合相关地方官员,正在部署捉拿方案,以期万无一失将逃匿药徒抓回。” 裴祜未抬眼,手下朱批未停,“药徒藏于何处?” “回禀王爷,是在北直隶东北边界的一处无名荒山。” 裴祜略微点头,“让他们尽快将药徒归案,要活人。” “属下明白!”于元忠抱拳,“属下告退。” 于元忠转身,向着殿外走去,忽然,脚步慢了下来,看样子有些犹豫。 “还有何事?”裴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于元忠随即回到刚才站立的位置,开口道:“属下今日去刑部,负责药徒案的刑部员外郎张庄敬并不在官署,一问得知,是因张大人母亲卧病在床,今日告了假,未免传话有误,属下前往其家中确认药徒案的细节,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只是——” 于元忠忽然抬头看了一下裴祜的神情,他正拿起另一本折子批阅,眉眼确实如吉庆公公所言舒展开来。 “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属下在张大人的桌案上,见到了前几日殿下赠与卢娘子的《金匮别录》。” 言罢,于元忠快速低下头。 裴祜提笔的动作微滞,不过很快他便继续批阅,未有言语。 “退下罢。” 良久,于元忠才等来裴祜的这三字,依旧如往常一般,无甚情绪。 出了端仁殿,于元忠这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关于那本《金匮别录》之事本不是什么公事,甚至殿下已然将那本书赠与卢娘子,按理来说,卢娘子作为它的主人,想如何处置都可以,他完全可以不向殿下提起,可是…… 他纠结了好久,还是决定告知殿下。 无他,就是因为他自小便跟在殿下身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必须告知殿下。 于元忠在外和陈宇守着,许久都没什么事。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于元忠有些疑惑。 “啪——” 一声清脆的巨大声响陡然从端仁殿传出,于元忠和陈宇打了个激灵。 向殿内看去,里面守着的几个太监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价值连城的白玉茶杯就这样被摔碎在地。 “殿下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陈宇五官皱在了一处。 于元忠将《金匮别录》之事小声告知了陈宇。 “那……殿下是在乎那书对吧?”陈宇喃喃自语,他眉头紧皱,又开口道:“不对啊,殿下若是真的在乎那书又怎会送给卢娘子?” “可是书已经是卢娘子的了,她想给谁就给谁......难道,殿下在乎的是——卢?” “嘘!”于元忠打断了陈宇的话。 陈宇恍然大悟,可是很快他又不解了,“可殿下之前不是还话里话外提醒张大人要注意官声爱惜前途,莫要和寡妇纠缠不清,怎么他自己倒......” “快闭嘴!”于元忠轻咳一声。 陈宇随即噤声。 “王爷——”于元忠抱拳。 陈宇也随即向裴祜行礼。 “出宫。”裴祜扔下两个冰冷字眼大步向前。 于元忠和陈宇很快跟了上去。 第91章 昌化元年的第一场秋雨就这样落下,雨丝绵密,甚至算不上淅淅沥沥。 景和园澄远斋内,裴祜立于雕花窗棂之下,静静望着窗外细雨,身旁是一方紫檀平案,此刻空无一人,那日卢月照在此间留下的淡淡梨霜也已然消散。 原来,一个人的痕迹是可以很快便被时间抹去的,就好像从未来过一般。 可是,为何她的身影能够紧紧萦绕在自己心头呢? 裴祜不知晓。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端仁殿为何有那般怒气。 明明只是一本古籍而已,不是吗? 明明自己已然将那书赠予了她,她想要如何处置都可以,不是吗? 那他又为何会被这场秋雨闷得心下透不过气呢? 第116章 雨丝在青瓦上汇聚,渐渐聚成水珠,自檐下簌簌滴落。 眼看着雨势比方才大了些,卢月照坐于窗下,放下手中正缝制的小儿衣衫,起身来到一旁桌案,将靠窗放着的书本收了进来。 这里面写着的,是她为《金匮别录》所作之批注,已经完成,她想着等下次再见到乾王时,将这批注交与他,算是为这 桩接济自己的买卖画上句号。 可是,抚摸着批注的封皮,手下一片干爽,再看窗下桌案,哪里有雨滴落进呢。 不过是,庸人自扰...... 卢月照笑了笑自己。 但她还是将之小心放回了屋内书架。 一帘雨幕,一场秋。 四方小院的地面已经被雨水洇湿,好似连带着卢月照的心头也淋了一场雨。 雨丝绵密,湿湿漉漉。 半个时辰后,孙婆忽然来到家中,说另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书要誊抄,卢月照想了想,还是撑伞出门上了马车。 下了雨,街上人很少,马车行驶得很快,最后在京城最大的茶楼雅茗阁前停下。 卢月照踩着脚凳下车,面前是装潢气派的茶楼,她仰起头向上望去,视线在茶楼最顶层的五楼停下,随后抬起右手护在额前,快步跑进了雅茗阁檐下。 就这几步的距离,卢月照没拿放在马车上的油纸伞,可是几滴雨珠还是落在的她的身前。 她刚刚站定就有一侍从向她这边走来,随后带着卢月照自侧门进入茶楼,一连爬了五层的楼梯,在雅茗阁楼顶站定后,卢月照略微有些气喘。 卢月照听闻过雅茗阁的名头,楼层越是往上,所卖茶饼糕点越是名贵,尤其是这顶楼,能上去之人非富即贵,是文人雅士,达官显贵闲谈听曲儿的好去处。 顶层安静不已,场面宽阔,但几个雅间又被以墙隔断,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很是神秘。 卢月照被带到了其中最大的一间雅间,门前有侍卫守着,目不斜视,像是没有见到自己一般。 “请进。”侍从将竹帘掀开。 踏进雅间,只觉有淡淡竹香,夹杂茶叶清气,煞是好闻。 卢月照被另一侍从领着向内走去,终于,在一屏风前停下。 屏风上画着翠竹,不屈不折,一身傲骨。 隔着月色幕布,卢月照看到了一个身影。 只消一眼,她便认出了那人。 “民女拜见王爷。”卢月照福了福身子。 她没想到,这样的伎俩,乾王会用上第二次。 卢月照立在原地,等着裴祜的言语,可是久久都未等来。 “卢娘子,这便是今日要你誊抄的书卷。”陈宇绕过屏风,将漆盘递给了卢月照。 上面是一卷泛黄书籍,待看清封面上残损的字迹后,卢月照惊道,“这是……前朝风陵居士的诗集?” 陈宇点头,“目前只寻到这一本,还是全乎的,风陵居士的诗都在里面了。那,卢娘子开始吧。” 陈宇指向不远处桌案,笔墨纸砚已然备齐。 卢月照落座,挽起袖子,提笔开始誊抄。 上回是作批注,行文可以不受拘束,这次乃是誊抄前朝诗集,卢月照便用楷书,行文方正娟秀,一边仔细誊写,一边暗自惊叹于风陵居士之文采。 丝毫不输历代文豪。 陈宇暗自赞叹卢月照的字迹,随后转身进入内室。 就在他在裴祜身旁站定的一瞬间,陈宇嘴角的那一抹笑容迅速撤回。 身旁主子面无表情,内室此刻气压极低,案上的香茶又凉了一杯,又该新换了,自从两刻钟前主子进来后,这一杯又一杯的茶,他是看也没看一眼。 陈宇屏住呼吸,甚至有些羡慕被派去军营公干的于元忠,或者于元忠在这里和他一起也行啊,总好过这样战战兢兢,一个不慎就会如端仁殿内被打碎在地的白玉杯一般,粉身碎骨。 窗外雨声渐大,被风卷着扑进了内室,落了些在裴祜的缣缃色织锦直裰上,渐渐地,湿濡了一片。 卢月照进入内室后,裴祜强忍着不去看她,可是此时,他还是忍不住看向她的身影,隔着一层轻薄屏风,是她瘦削的身子。 那样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似乎一掐就断了。 本以为,寻个由头叫她过来,能够浇灭他心中的一团无名怒火,可是在见到她人的此时,这股怒气非但没有减轻,甚至更为浓烈。 为何呢? 为何她是这样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面容依旧沉静,见到诗集时依旧会惊呼,就连握笔的样子还是那般稳妥。 为何呢? 为何竟没有一丝一毫像如今他这般呢? 裴祜紧紧地注视着那抹幽幽倩影,眼神之中是他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的贪婪,他右手拳头紧紧握着,用力之处已经泛白。 “今日就到这里,让她回去。” 裴祜冰冷的嗓音从内传出,卢月照听见了,握着笔杆的手轻轻颤了一颤,不过好在没有将墨汁浸染,否则这一页便白写了。 定下心神写下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字,卢月照默默将笔杆放下,而后起身,再次来到她进来时站立的屏风一侧。 “卢娘子,王爷说……” 陈宇有些犹豫,毕竟卢月照才坐下不到一刻钟,人刚来就要人走,也挺折腾的。 “民女听到了,既然王爷还有事,那我就先行告退。” 言罢,卢月照对着屏风处行了一礼,而后转身,走向外头。 她倒是没多想,只觉得乾王可能忽然有旁的事,自己不便在场,既然如此,她退下回家便是了。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转身说道:“王爷,《金匮别录》的批注民女已经完成,这次来得匆忙,未能——” 一双冷若寒霜的眼眸像自己投来,卢月照停下言语,乾王猝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此次匆忙,未能带来,等下次再见王爷时,民女一定——” “不必了。” 裴祜开口,打断了卢月照未说完的话。 “往后,不必再见了......” 冰冷的字眼携霜带冰向自己砸来,卢月照被这猝不及防的决绝话语惊在原地。 “为何?” 她下意识问出这句。 她抬首对上裴祜的视线,可他的眼眸里是一潭无底深渊,非但平静无波,甚至,还能将人吞噬。 可回答卢月照的,是裴祜无止尽的沉默。 心口突突地跳着,卢月照敛下眸子,开口言道:“民女知晓了,今后定不会再来叨扰王爷。” 言罢,卢月照转身离去。 “《金匮别录》何等珍贵你不是不知,既然你知晓,为何要将它转送不相干之人?” 裴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卢月照在门侧停下脚步。 她皱着秀眉,转过身来,迎上裴祜的视线。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王爷,民女并未将古籍转送,此书珍稀,我只是将其借与庄敬哥,他看完之后就会返还。”卢月照神情坦荡,认真地解释道。 “况且......庄敬哥并非不相干之人,他与民女自幼熟识,他也好读书,这才——” “不是不相干的人......” 裴祜重重吐出这几个字眼,仔仔细细品着卢月照的话语。 陈宇的五官已经扭在了一起,他看看自己主子,又看看一脸坦荡的卢月照,只能叹息。 完了,完了! 都完了! 裴祜忽而浅浅笑了,可这笑容未达眼底。 “张庄敬......也算是个人才。只是,你亡夫去世不到一年,哪怕他张庄敬再奇货可居,三年守节未满,这么快你就想着琵琶别抱?” “也是,你们二人自小熟识,有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的情分......可他若真对你有情,你成婚之前他为何不求娶你?还是说......他所谓之情真意切只不过是为了你这副好皮囊?” 裴祜带着嘲讽的冰冷话语字字清晰地落在卢月照耳中,脑中轰隆一声,她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一双秋水眸泪水盈盈,下一刻便滴落下晶莹泪珠,泪水划过白皙脸颊,最后掉在了地上。 “你这副样子,要摆给他张庄敬看,而不是本王。” 卢月照紧紧咬着下唇,可唇瓣竟是止不住地颤抖,泪水决堤,她毫不犹豫,转身跑向外面。 一口气跑下茶楼,她直接冲进了雨幕之中,也不管方向是否对,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 雨在人间织了一道厚厚幕布,遮挡住人的视线,也将人的心口重重裹住。 裴祜立在窗前,望着那被淋透的单薄身影渐渐消失在秋雨之中。 心口忽然疼痛不已,他紧紧蹙起眉,依旧望向那身影消失之处。 尽管已经没了踪迹。 嗬…… 裴祜眼眶泛红,忽然轻笑,带着讽刺,这不过,这嘲讽不是给旁人,而是给他自己。 第117章 “启禀王爷,宫中传来消息,太皇太后病了,欣枝姑姑派人请王爷速速回宫!” 视线收回,裴祜转身,很快,一辆马车也消失在了秋雨之中。 第92章 这场秋雨痛痛快快下了一日一夜,雨停后,天色碧蓝如洗,一早一晚出门甚至有了凉意。 人们这才惊觉,京城的秋,彻底到来。 卢月照是在雨停后的第三日出的门,她面上无甚表情,直接向着京城内的一家酒楼走去,这家酒楼唤作“聚福楼”,是一家新开的馆子,开门不过半月,已然成了京中最时兴的去处,无他,只因这家馆子的菜品实在是好,每日一到三餐前两个时辰,就有人开始在外排队等候,队伍极长,曲曲折折排满了一整条街。 眼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扰到了这条街上的商户居民,尤其是正午和晚间饭点,排队的人群加之往来行人车马,直接将这条宽阔街道堵得是水泄不通。 顺天府的衙役每日都在此值守,生怕天子脚下闹出什么祸事,本以为百姓们只是一时新鲜,可是半月以来,人群热情非但没有减去,而且还更加熙攘,这聚福楼菜品之好经过了重重检验,一传十十传百,慕名而来之人更甚。 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因为排队过久却吃不上饭而心生不满,每日都有些闹事的,为了防患于未然,消减酒楼街邻之不满,在顺天府的催促下,聚福楼的老板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每日固定时辰放出一批木牌,木牌按着一日三餐分类,每类里又按顺序写着号码,今日领的明日带着号码前来,座位和批次有限,发完即止。 香雪昨日便领了聚福楼正午第二批的木牌,她起了大早,排了许久的队,这两日她见卢月照神情恹恹,心绪不高,既然如此,美食肯定能让梨儿姐稍稍开怀,香雪这才起了这份心思。 香雪本意只是让卢月照一人前去,她自己则在家看着旂儿,卢月照按时来到聚福楼后,却并未落座,而是叫店小二将她点的五样菜品打包,想要带回去与香雪一同用午饭。 她提着食盒迈下台阶,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梨儿——” 听见有人叫自己,卢月照止住了步子回头,却见张庄敬奔向自己。 “庄敬哥,你怎也在此?” 张庄敬在街那头一口气奔来,略微有些气喘,此刻定定地盯着卢月照看,“我听闻这聚福楼的饭菜好吃,母亲最近食欲不振,我便想着为她买些带回去,结果没想到这酒楼要提前一日领木牌才能进入,我就准备先行离去,等明日放号时再来,结果,就看见了你......” 言及此处,他忽然抬手摸了摸怀里的东西。 “原来如此,这便巧了,我刚买了饭菜出来,”卢月照提了提手中的食盒,“这样,庄敬哥,我这里有五样菜品,你不妨挑些回去和大娘一同品尝,只不过,我也是头一回来,不知哪样更美味些,你只管随便挑选便是,省的白跑一趟。” “倒也不是白跑一趟......”张庄敬眼含笑意,俊眼之中尽是眼前女子的身影。 “什么?”卢月照一边打开食盒一边问道,她并未听清。 张庄敬笑着摇头,“没事,那我也便不和你客气,代我自己和母亲先行谢过梨儿妹妹。” “庄敬哥你来挑吧。” “那便最上面这盘就好。” “再挑些,我买了五样呢,只我和香雪两人也吃不了多少,”见张庄敬还在犹疑,卢月照佯装愠意,“你若是再不拿出来,这里头的饭菜可都凉啦!” “好好好,”张庄敬无奈,哪里不明白卢月照的意思,“那我便再拿下头的第二盘,足够了,家中还备着午饭呢。” 见张庄敬将两盘喷香菜品放入他自己带来的食盒,卢月照这才将手中食盒的盖子扣住。 “那我就先回啦,香雪还在等着我,庄敬哥你也快些回去吧,天气渐凉,食盒保不了多久的温。” 张庄敬点头。 “等等。”眼看卢月照转身准备离去,他赶忙出声。 “怎么?” 张庄敬右手抚上前襟,卢月照这才注意到他衣襟处鼓了一片,里头像是放着什么物什。 “这丝帕里是一方徽墨,是我自己用惯的品类,觉着还不错,就买来给你,正好碰上你,便直接送与你。” 张庄敬俊脸微红,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卢月照,生怕她不喜。 “这,”卢月照有些犹豫,“徽墨可是上好的墨,这未免太过贵重——” “还行,没有你想象的那般贵重,梨儿你快收下,我......母亲还在家中等着我,我赶紧回了!” 随后,张庄敬打断她的话语,迅速将徽墨塞进了卢月照的手中,又像是生怕她拒绝一般,赶紧转身离去。 这方徽墨如何说呢,比他平日用的好上不知多少,是他方才花了近一月的俸禄为卢月照买来的。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卢月照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推搡进了众人之中。 原来,方才有人身上的木牌被偷,围观之人看见了那毛贼,这才纷纷上前将那毛贼围住,卢月照也被围了进去。 周遭全是人,她被挤在里面几乎动弹不得,她奋力想要找到缝隙逃出,却不想越挤越重,甚至手中的食盒已经磕在了她的腰间,痛得她眼圈发红。 不知是否因为空气稀薄的缘由,她眼前一阵头晕目眩,若不是周围的人太多挤着,她恐怕站都站不稳。 忽然,一双结实长臂将她与周围之人隔开距离,旋及,她的后背贴在了一个宽厚温热的躯体上,接触之时,身后之人明显颤了一颤,而后,他手臂再次用力,这才将他们二人的身子隔开。 “梨儿莫怕,我带你出去。” 卢月照抬头,与那人对视,“庄敬哥,你......不是走了吗?” 他是走了没错,可在听到身后惊呼的瞬间便回头,在人群骤然涌向此间时,他下意识想要护着卢月照,于是,也随她一同被挤了进来。 身前是女子温软馨香的身子,隔着层层布料,张庄敬只觉得身前滚烫一片,根本分不出究竟是他自己的体温,还是卢月照的。 与此同时,聚福楼的四楼最顶层,一抹视线紧紧盯着酒楼前的嘈杂,只不过,从始至终,那抹视线只是落在卢月照一人身上。 此处当是京城市井最热闹的去所之一,千人难求的聚福楼一个位子,竟能为裴祜专门辟出一个最大临窗包厢,而这个包厢除却裴祜,再也不会有人进入。 因为,聚福楼的背后主子,正是乾王。 而此刻世间之纷扰杂乱皆与此处无关,甚至因为裴祜,这间包厢附近一片宁静。 裴祜面无表情,死死盯着卢月照,以及将她护在怀里的张庄敬,眼神如刀似剑,早就将张庄敬万箭穿心。 不过,渐渐地,他神色缓和了些许,因为张庄敬奋力将卢月照护着出来,两人当即分开,裴祜看不到卢月照的神情,他视力极好,将张庄敬红透的脸庞收进视线。 裴祜宽袖下的拳头紧握,指节都泛了白。 可是,望着那单薄倩影,裴祜心头郁郁更甚,连日来的阴云密布在此刻到达极点,就连太皇太后身体好转这样的好消息都未能使他脸色好看一丝。 所以,是为何呢? 前几日的他或许还不甚清晰,只当是京城的第一场秋雨落下,顺带湿漉了他的心。 那如今呢? 自卢月照出现在酒楼下的那一刻,裴祜只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的平静,在见到张庄敬的那一刻有了波澜,那惊讶神情落在裴祜眼中,就是带着生机的欣喜,于是,她送菜,再收下张庄敬的礼品,在裴祜看来,一举一动都刺痛无比。 自己何时竟成了这般小器之人,甚至于这酒楼顶端,窥视着他人之私,明明这一切,与他毫无干系。 卢月照与谁接触,与他,有关吗? 裴祜质问着自己。 可是,他眼前还是一遍遍回放着方才两人靠近的躯体,尽管只有一瞬。 而那温软身子他都未曾那般环住,有的,只有他那日在画舫的雨夜里,那个难以启齿的旖旎梦境。 时至今日,裴祜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肖想她,他肖想她的人,肖想她的身子,肖想自己,能够拥她入怀...... 他甚至不知,自己的这份阴私心思是从何开始。 裴祜轻轻阖眼,将万千情绪遮蔽。 “殿下果然......看上了卢娘子。”陈宇看着自家主子落寞的神情,轻声和一旁的于元忠说道。 于元忠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久久困于心间的不明情绪在此刻有了解释,再睁眼,裴祜眼眸之中一片清明。 拐进一条街巷后,身后没了人群杂乱,卢月照缓着步子慢慢停下来,她一只手扶着墙角,另一只手里紧紧握着食盒的木把,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手下一松,将食盒打翻在地。 又一阵头晕,甚至卢月照眼前都有些看不清,她大口喘着气,可吐出的气息灼热不已。 第118章 忽然,视线内出现一抹玄色衣角,暗金色绦带之上是一枚成色绝佳的羊脂玉佩,再向上,是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卢月照心口一跳,“王爷?” 是了,就是当今乾王。 卢月照奋力站稳,向着裴祜福了福身子,而后不假思索绕过裴祜,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自己脚下实在虚浮,下一刻,裴祜又来到她身前,挡住了去路。 裴祜眸色深深,注视着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女子,只不过,他此刻心绪再次不佳了起来,因为—— 她脸颊两侧正晕着酡红,甚至是有些分外红晕。 难不成,她也如张庄敬一般,因着他们两人的身体接触而羞赧不已? 她……难不成也对张庄敬有心思? “有人说,本王看上了你,你觉得呢?” 一想到此处,裴祜的嗓音也微冷了,可他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带着试探之意。 卢月照在听到这句话时秀眉便蹙了起来,她极力想要分辨裴祜这话背后之意,奈何脑中一片混沌,根本不给她细想的机会。 “京城繁花似锦,美人如云,民女卑贱粗陋,根本入不得贵人的眼。说这话的人怕是有眼疾。”卢月照垂首回道。 裴祜静静看着卢月照,不置可否。 陈宇眨了眨眼睛,他便是卢月照口中那个“有眼疾”之人。 而后,卢月照再次向裴祜行了一礼,强忍着身子不适,从他身边匆匆经过。 谁知,自己的手臂随即被裴祜紧紧锢住,他力气又大,卢月照眼前突然天晕地转,脚下一软,下一刻就被裴祜带入了怀中。 隔着衣料,裴祜胸膛前瞬间一片滚烫,他低头看向软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本来因着身体接触而稍动的意念一下消失。 裴祜剑眉紧皱,薄唇因为心惊而抿成了一条线,他只思考了一瞬,在身后几人震惊的目光中,将昏迷不醒的卢月照打横抱起。 “回府——” 裴祜紧紧抱着卢月照,阔步向不远处的车驾走去。 第93章 于元忠陈宇等人一脸震惊,下巴都惊掉了。 “这,王爷这是何意?”陈宇提着食盒问道,方才他眼疾手快,否则这食盒早就掉落在地。 “......都往王府里抱了,你说是何意?”于元忠率先跟上了裴祜。 乾王府端仁居西耳房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太监王川直到这时还未从一刻钟前的震惊中缓过来,他和他家殿下年纪相仿,打小他便侍奉在侧,二十多年来,这是头一回见殿下和女子接触亲密,有多亲密呢,都抱回端仁居耳房了,这西耳房是什么地方,是与端仁居殿下卧寝相通,仅有一墙之隔的侧卧! 哪怕是宫中那位从前时,也不曾近过殿下身,她去东宫寻殿下时,殿下不是不见,就是于端仁殿正厅端坐,与她偶尔搭上几句,那位何曾踏进过东宫端仁殿除去正厅外的一步,更遑论内寝。 看这架势,想必这乾王府很快便要添夫人了。 王川一想到此处,心情便愉悦万分,依旧微微垂首立在耳房门侧,等着里头的吩咐。 隔着帷帐,段太医已经为卢月照把完脉,“回禀王爷,这位......姑娘乃是受凉得了风寒发热,加之体虚这才会骤然昏厥,只要服过药再好生休养,过几日便可痊愈。” “那她何时能够醒来?”隔着烟色帷帐,裴祜看向静卧在内的人。 “想必最多两三个时辰便可。” “有劳。” “王爷客气,这药丹喂病人吃下便可,一日两次,比之寻常汤药服用时要省时方便,但药效是一样的。” 裴祜接过太医递来的松木药盒。 随后,段太医告退,王川送出时将门带上,耳房内只剩下裴祜和卢月照两人。 陈宇恰好返回端仁居,下意识想要上前守在耳房门侧,却不想被于元忠一把拽回。 “站远些,若是一会儿......听到什么,就当没听到。”于元忠小声提醒道。 陈宇看了一眼紧闭的耳房门,竖着耳朵听了一瞬,喃喃道:“这也没声响啊!” 于元忠一个眼神睨过来,陈宇当即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一座石人。 在手掌触及纱质帷帐的那一瞬,裴祜犹豫了,可也只是一瞬,他便轻轻掀开帷帐,而后坐在床榻一侧,低头看着昏睡中的卢月照。 女子睡颜静谧,他看得有些入神,少顷,才打开松木盒,将里头的一颗药丹取出,再俯身,抬手微微用力,捏着卢月照的下巴,将药丹送入她口中,再端起一旁矮桌上的温水,喂她咽下。 透明水份残留于她的唇瓣,像是一朵被春日雨露润泽的芍药花,加之卢月照脸颊两侧因发热而分外的酡红,竟妍丽极了。 直到方才裴祜拽着卢月照到自己怀中被那滚烫的体温烧灼之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他认为的她之所谓羞涩,根本与张庄敬有所接触无关,而是因为她得了风寒高热所致。 而这风寒侵体,还是拜他所赐。 京城的第一场秋雨簌簌而下,她便是那般不顾一切闯入了一帘雨幕,甚至没有将落在雅茗阁外马车上的雨伞拿出。 秋风携雨,带着冷意,她单薄的身子被雨水淋透,如何能不病? 念及此处,裴祜胸口隐隐发疼,以及带着对自己那日口不择言的悔意。 明明是自己嫉妒在先,缘何要将一团怒火尽数落在她身上,竟那般口不择言呢? 卢月照气息平稳,可她此刻秀眉微蹙,似乎睡得不甚安稳。 一只素白柔荑放置于绸衾之外,裴祜握着她的腕子,将之放进衾被。 渐渐地,服下的药丹起了 作用,卢月照的额间起了薄汗,裴祜抬手,将腻在其上的发丝归拢至一侧。 粗粝的指尖与细腻的肌肤相触,裴祜跟着心尖都颤了颤,自指腹起泛起层层酥麻,他的眸色比之方才深了一些。 卢月照高高盘起的乌发之内,缠绕着一条月白色发带,曲曲折折,蜿蜒不休,而这条再平常不过的发带竟于无形之中穿过了裴祜的胸膛,将他那颗不停跳跃的心脏紧紧缠绕。 微疼,可更多的却是难耐与渴望。 裴祜注视着月白发带,忽然抬手抚了上去,指尖轻轻抚摸,可不知为何,发带在与他指尖肌肤相触的一瞬,他呼吸都乱了。 眼前月白色发带与仲夏雨夜画舫上的那个梦境相重合,而那梦中被“卢月照”绑在他双腕的银朱色发带之触感,与此刻感觉竟分外相同。 并且,梦境中与他呼吸纠缠,紧密相合的女子,此刻就在他的身前,静静躺在他的内寝耳房床榻之上,丝毫不觉娇花待放,能够轻易被人采撷。 裴祜的手顺着垂于卢月照肩侧的月白发带滑至尾端,手上陡然用力,将其紧紧攥于手心,一双眼眸在她的睡颜上划过,最终停留于那泛着水泽的朱唇。 梦中的自己,分明深深吻过这诱人唇瓣,甚至更进一步与她口内的粉软舌尖深深纠缠,梨花甜腻,尽数泛于他的唇齿之间。 裴祜缓缓俯身,直至她灼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薄唇。 他不久前已然知晓自己对她的心意,而此刻的他更知晓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想吻她。 想如梦中一般狠狠噙住她这娇柔红润的唇瓣,描摹她的唇形,撬开她的贝齿,吮吸着她舌尖甜腻。 甚至将她纤柔的身子按进他的胸膛,拥她入怀。 他喉咙紧涩,呼出的气息滚烫不已,甚至裴祜觉着,他与她一样,也风寒高热了。 裴祜凝于她泛着盈润的唇瓣,而后俯身下去。 两道灼热的气息瞬间纠缠于一处,那淡淡梨霜被缠入了些许清冽。 裴祜真的想要就此将她的朱唇吞入口中,可是,脑海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挣扎着,试图唤醒他。 不,你不能! 她尚在昏睡,你怎可趁人之危轻薄于她? 那你与那衣冠禽兽又有和区别? 她醒来后若知晓你这般,你又该如何面对她? 而他,就此停了下来。 裴祜忽而阖上双眼,调和着自己纷乱的呼吸。 他竟不知,短短一日,自己先是做了那窥视旁人之小人,现今又想做这轻薄女子的歹人。 嗬! 他裴祜有一日竟品性低劣至此? 稳下心神后,裴祜睁开眼眸,脊背挺直如松,只不过,视线从未从卢月照面上移开。 他神色温柔,将一方干净的巾帕浸湿在铜盆温水之中,而后轻轻将她泛在额间的薄汗擦拭干净,动作无比轻柔。 日影西移,卢月照这一觉睡了整整两个时辰。 一双杏眸缓缓睁开,光线被帷帐滤过,并不刺眼,卢月照眼中尽是迷茫,她打量着周围陌生而雅致的陈设。 她这是,躺在哪里? 卢月照撑着床榻起身,脑中不再晕眩,她忽然想起,自己意识全无前好像躺在了......乾王的怀里? 第119章 眼看身处陌生房间,卢月照掀开薄衾,穿好鞋子便想起身。 “你醒了?”男子温润的嗓音在卢月照头顶响起,带着惊喜。 她抬首,撞入了裴祜的温润眼眸,认出眼前是谁的那一瞬,卢月照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可此间雅致贵重的摆陈忽然让她有些窒息,就连手心下的绸衾都像生了刺一般让她惶惶。 裴祜重新端来一盏温水,递到了卢月照手中。 “谢......谢过王爷。”卢月照顿了顿,还是将茶杯中的温水饮尽。 只是,她好似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口渴。 裴祜坐在了放置于床榻前的圆杌上,见卢月照喝完温水,将茶杯放置于一侧矮案。 他默默注视着卢月照,忽然伸手想要触碰她的额间。 就在肌肤即将相触的一瞬,却被卢月照下意识避开。 裴祜看到了她眸中的惊愕。 卢月照忽然心跳如鼓,可这种感觉令她并不好受,她很快将其压下,想要开口离去。 “食盒在你昏睡时被送回了你家中,陈宇已经和陶香雪报了信。” “你不必忧心。” 裴祜温声说道。 “多谢王爷相救,时辰不早,我该——” “你既病着,不如......就在这里养着。” “你若是......不放心旂儿,可以把他接来。” 裴祜补了后面这句,而后紧紧盯着卢月照的神情,他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心下更是乱如麻绳,隐隐期待,又隐隐害怕。 害怕……她会不愿意。 候在门侧的王川听得清晰,他甚至开始盘算晚间时刻要为新夫人抬来浴桶沐浴,虽说殿下内寝的浴房也很近,可人毕竟还病着,不好走动,可既然殿下等不及,那这小病也不打紧。 而门外候着的陈宇人都傻了。 表面上殿下是要卢娘子在王府养病,可这话一出,谁不知殿下是想收房卢娘子了! 不过,很快陈宇就石化在了原地,他的一颗心此刻提到了嗓子眼儿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卢月照微微低头,避开裴祜的灼灼目光,朱唇轻启,嗓音虽不大,但字字清晰: “民女不配住在此处......民女身子已然无碍,多谢王爷照拂,况且......王爷说过,此后,不必再见了。” “不必再见”这话是那日秋雨雅茗阁上,裴祜亲口对卢月照所说,可此刻的他再从卢月照口中听见相同的话,裴祜却心头一痛。 彼时被嫉妒冲昏头脑,而对她言出的讽刺赌气之语非但被她当真,如今还化作利刃,回旋插进了他的胸膛。 卢月照方才见到了裴祜的坚定神情,而此刻两人之间的一时沉默,更像是她面前的乾王在向自己施压,她觉着胸口闷胀,有些透不过气。 裴祜注视着眼前女子,俊眉紧皱,有些不敢相信,她这是,拒绝了自己。 他话中之意,她怎会不知。 眼看乾王久久未允,卢月照无奈,只得起身跪在地上,她双眸渐红,还因心急,嗓音都带了颤意。 “求王爷高抬贵手,放民女归家与旂儿团圆……天色渐暗,香雪和旂儿还在家中等民女归去,孩子小,离不开娘亲......求王爷慈悲......” 裴祜神情错愕,低头看着面前匍匐于地的女子。 她竟为了能够离开自己而跪下低声恳求自己...... 王府,她就这般不想留下吗? 还是说,她只是不想留在他身旁? 难道他就不能直接将她囚于王府这方宅院,直接让她成了自己的人吗? 他这个大魏乾王若是想要一个女人,难道不是轻而易举吗? 可是,为何她会拒绝自己? 而他,真的能够做到强迫于她吗? 窗外天色又暗下几分,此间寂静无声,可这种僵持总需要一个人率先打破。 裴祜眼眸中骤然痛楚,这种撕裂感再次向他袭来,理智与情感撕扯着他的血肉骨骼,他只觉头痛欲裂,痛苦非常。 几息后,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还是做不了那等不顾她意愿强行留她于此处的恶人。 罢了...... 裴祜终究还是放卢月照离去。 “天呐,疯了疯了!殿下看上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寡妇呢,竟还拒绝了殿下!都疯了,都疯了......于大哥刚才被殿下派走了,竟错过了这样一幕!”陈宇喃喃道。 一旁的王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皱着眉头,看着头也不回跑向门外的那女子,最终只得叹了一口气。 殿下喜欢就得了,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也不甚重要了。 可这女子...... 王川回头,见自 家殿下正立在窗下紧紧注视着外面,那是方才女子离开的方向。 夜色暗下,王川看不清裴祜的神情。 第94章 吴仲彦妻子郭氏的院子里一片井然,除却几个守门的丫鬟外,偶尔也有几个得了屋里头吩咐的丫鬟进出院门,根本不见之前院门紧闭被护院看守的样子。 自从上次郭氏对吴仲彦放了狠话大打出手后,她这位当家主母的软禁也被解了。 鉴于此,郭氏甚至觉得自己还是脾气太好,早知如此就应该早点闹起来,就是因为太过于听丈夫的话,这才让吴仲彦以自己犯错为由软禁在院子里,恪王妃宴席上她是丢了人没错,这点她也认罚,可明明她安分守己在院子里潜心学习,而且进步极大,可吴仲彦这个白眼狼还是寻各种由头不放自己出来,甚至任由汪氏那个小贱人爬到自己这个主母的头上来,就连她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看汪氏这个妾室的脸色,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不闹那么一场还能管教那个白眼狼忘了本? “夫人进益极大,想必这些时日没少下功夫,真是辛苦了。”卢月照一张张看着郭氏的习字,不禁夸赞道。 “那是!”得了自己夫子夸奖的郭氏一脸得意,“你没来的时日里我每日除了处理管家事儿之外,那识字习字的时间都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你是不知,这偌大的吴府,要我这个主母操心的事儿有多少,全是些七零八碎的,费神得很!” “在下恭喜夫人重掌管家之权。”卢月照说道。 “娘子客气!你还真别说,直到现在,我甚至已经养成了每日晚饭后温书习字的习惯,这有了进益之后啊,打理起这后宅的事也比以前顺手多了,早知道这样,我早就该请人来教,只可惜,以前哪有这样的条件......”郭氏叹了一口气。 “不妨事,只要想学,学问一事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终归是学到自己肚子里对自己的日子有帮助的。”卢月照笑道。 郭氏点头,“上回我和我那个夫君的事惊着娘子了,后来我忙着和那个小贱人打擂台,又重新打理后院的事,这才没有把娘子请回来,这不,今天叫丹儿去请你来,实在是为着十天后的宴会,到时京城各路官员官眷只要是能请来的都会来,里面也可有些大人物,只不过现在还不确定具体名单,不好说出来。” “这是我家老爷的生辰宴,为了能办好,不怠慢各位贵人,老爷甚至新买了一处园子,花费极大,连着夫人也觉着有了压力,生怕哪里不合适,或者哪里出了错,到时候砸了自家场面,这才专门请娘子再来,在这仪程和一些文雅的细处上给废废心思。”丹儿立在一旁说道。 “在下明白,定会尽心而为。”卢月照说道,随后,接过了丹儿递来的草拟仪程单子细细看去。 “夫人。”一个打扮体面的丫鬟进来,在郭氏的耳边轻声说着话。 郭氏脸上的笑旋即收回,她扶着丹儿的手起身向外走去。 卢月照看了看她们离开的背影,而后低头继续看着手中的纸页,耳朵却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郭氏一出屋门,便看见了她平生最厌恶的人——吴仲彦的宠妾汪氏。 汪氏斜靠在柱子上,一双凤眼媚态丛生,眼波流转,可若是仔细看去,又觉着里头像是存着一汪清泉,清澈无暇,既娇媚又清纯,像是施了什么仙术一般,让人一眼沉溺,而此刻这双凤眼里却是带着不屑。 “听闻夫人院子里来了客人,我呀,实在好奇这女夫子是何样子,不知夫人能否让妹妹进去瞧上一眼?”汪氏稍稍低头,把玩着自己雪白腕子上的翡翠镯子,圆润粉嫩的指尖上涂着淡粉色丹蔻,正一下一下勾着翡翠镯子的内圈,好不惹眼。 郭氏死死盯着汪氏的一双手,先不论这翡翠镯子的种水是何等绝佳,想必又是自己那好夫君送的,就论这葱白纤细的指尖便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的。 郭氏下意思将自己粗糙肿厚的手指藏进了袖口里,冷声开口:“有什么事就快说,不用拐着弯儿来寻由头,我这一家主母的时辰也是你这小蹄子能耽搁得起的?” 汪氏今日自然不是来看卢月照这个女夫子的,被戳破心思倒也不气,反倒是嗤笑一声,“呦,夫人不用唬我,当是谁没管过家似的!” 第120章 她这才抬眼去看郭氏,神情变得分外认真:“夫人当真要我说吗?” “废话!” “那我可就说了哦?”汪氏挑眉道。 “汪姨娘若是有事要禀夫人还请快些,若是无事,夫人可就要送客了。”丹儿皱着眉心说道。 言罢,郭氏似是失去了耐心,转身便要进屋。 “夫人——” 汪氏嗓音声量陡然增大,郭氏停下脚步。 “昨个儿傍晚,我院子里的小厮吃了酒正往回走呢,突然尿急,刚好经过一小片树林,想着进去方便方便,谁知,正撞上一个跛脚汉子,他呀,带着六七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正打人呢,啧啧啧,我听小厮说,那男人被打得可惨,鼻青脸肿不说,腿都被打断了一条,可吓人了!” 说到此处,汪氏停下去看郭氏的表情,在看到的那一刻,汪氏勾起了朱唇,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郭氏的脸色此刻难看得紧。 “夫人你说说我这小厮,一看见酒就走不动道儿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等那波人走了还没尿完,他走上去瞧,哎呀,他竟看见地上有一大滩血,里面啊,还有三根断了的指头呢!”汪氏满脸惊恐。 “只不过……我那小厮说,那打人的跛脚汉子,长得和舅老爷郭文那是一模一样啊,你说说,这狗奴才真是瞎了眼,舅老爷怎么会去做这样害人的事儿呢,他犯得上吗?” 汪氏笑出了声。 丹儿看身旁的郭氏脸色实在不好,像是被汪氏这番话给吓住了,赶忙开口道:“姨娘也说那小厮喝醉了酒,这样的话也是能信的?不若这样,是谁说的这话让他自己站出来,让他拿出证据证明那是舅老爷干的,要是没有证据这么空口白牙地胡说八道,就别怪夫人撕烂他的嘴!” 丹儿这话不仅是说给汪氏听的,也是说给一旁的她主子听的。 郭氏反应了过来,冷哼一声:“那小厮是个什么东西,什么脏水都能往我弟弟身上泼了不成?你要是管不住你院子里下人的嘴,就交给我来管,我保管让他们再也不敢乱咬人!” 汪氏直直地盯着郭氏的脸,忽而笑了,满是嘲讽:“那夫人也应该管好自己丫头的嘴,这里有她回话的份儿吗,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身份,一个贱丫头,也能声量这么大教训上我了!” “哼,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出身也就算了,你自己还不清楚?仗着自己是家生奴才,在主子面前得了两分脸面,就想着翻身做主人了不成!真是可笑!” 汪氏这话是在骂丹儿没错,可郭氏突然像是被点燃了怒火,小小的眼睛此刻瞪得圆圆,像是要把汪氏撕碎一般。 “行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就不打扰夫人向夫子学东西了。”说罢,汪氏扶着丫鬟的手转身向着院子外走去。 “对了夫人,”汪氏忽然停下脚步,缓缓开口:“别忘了让夫子教教院子里的丫鬟,别还没成婚就和小厮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的,只偷偷腥也就算了,再把肚子弄大了,那才是丢人现眼,将来呀被人戳脊梁骨骂荡|妇娼妇不说,哪个男人敢娶——” 汪氏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郭氏一把推开拉着她的丹儿,冲上前去狠狠给了汪氏一个巴掌。 汪氏脸皮本就嫩,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左脸上赫然肿了一个五指印,嘴角都被打出了血。 汪氏被打得一屁股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她眼睛里闪着泪花,突然大笑出声:“夫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我戳中了谁的脊梁骨?这感情 好啊,那当时就别腆着个脸撇开腿啊——” “啊——”汪氏痛叫出声,郭氏臃肿的身躯此刻骑在她身上,两只手左右开弓,一起扇着她的脸,汪氏被压制得根本挣脱不开,连绣鞋都蹬掉了一只。 周围丫鬟小厮见状赶紧上去拉架,可这是在郭氏的院子里,她几声怒斥下竟都不敢向前了,只有丹儿和汪氏的贴身丫鬟上去拉着。 “夫人快别打了,夫人!”丹儿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郭氏拉下来,郭氏将手里的几撮长发扔在地上,对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汪氏啐了一口。 “贱人我告诉你,你激我是没用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他吴仲彦的结发妻子,只有我最清楚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爬到现在这个位子!若是有一日我活不成了,必定拉着你们一起去死!” 说罢,郭氏转身,向着正屋缓缓走去,她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在平地上绊了一跤,丹儿赶忙紧紧扶住她。 “吴仲彦……他可真是我的好丈夫好夫君啊!他居然连这些都告诉了这个贱人……就是想着让她来掐我的心肝子对吧?”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想让我好过……” 一行清泪从郭氏的脸庞掉落,她嘲讽一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她这双手和汪氏的截然不同,像是从一生下来就粗糙肿大,布满旧伤一般。 卢月照不知这场闹剧是如何收场的,郭氏直接回了卧房,是丹儿让她离去的。 回到家里后,卢月照盯着院里的那棵梨树看了良久,最终还是选择拿出红绸,将其高高系在枯黄的树枝之上。 这条红绸自裴祜给她以来,还是第一次被拿出来。 若不是方才的荒唐事,卢月照都快忘了,她还答应了乾王要为他在吴府打探消息。 挂好红绸后,卢月照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等着裴祜的人到来。 秋日了,天色晚得快,在天边余霞成绮之时,一抹玄金色身影出现在了这小小的四方院落里。 卢月照抬眼看去。 第95章 卢月照没想到乾王会亲自来,她即刻起身,对着他行了一礼。 “说吧,吴府有何消息?”裴祜撩袍坐在石凳上,侧首看向身旁的女子。 卢月照向后退了半步,开口回禀:“今日民女去往吴府,十日后吴仲彦大人将会举办一场生辰宴,郭夫人想让我在宴会细节处把关,看看有没有要调整之处这才再次让我上门,如今郭夫人已经重掌吴府后宅的管家之权。” “只不过,郭夫人与宠妾汪氏水火不容,在两人争吵和打架之际,民女从她们的对话中得知,郭夫人应当是家生奴才出身,且婚前与小厮有染,甚至有了身孕,民女记得郭夫人双手粗肿且有伤疤,上面的疤痕像是冬日里生的冻疮。” “若郭夫人的身世有了线索和指向,或许可以顺藤摸瓜查询出其夫吴仲彦的从前身份。这便是民女今日之发现,已尽数回禀。” “本王知晓了,会着人去查。” 话音一落,小院重归寂静。 “你……身子可好些了?”裴祜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问道。 “回王爷的话,民女已然无碍,多谢王爷送来的药丹,很有效用。” 从乾王府匆匆离去的第二日一早,裴祜便派人将段太医为她开的药丹送来,甚至,卢月照是当着那人的面将药吃下后那人才离去的。 “你嘴上说着感谢之语,可本王并未看出你神情之中有片刻感激。”裴祜眉心微皱,语气稍显不虞。 面前女子还是同从前一般与自己相处,言语恭敬谨慎,行动合乎礼节,可裴祜就是觉着她不应当这般和自己对话。 他不喜欢她的这副恭顺模样,为何只有他自己言行失态反常,她就能够好像事不关己一般置身事外,将他所说和所做的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过? 聪慧如她,难道不知晓他所要为何? 避而不谈,便是她的答复吗? 卢月照的秀眉渐渐蹙起,“民女不知究竟何种神情才能够使王爷满意,让王爷觉得民女并未诓骗王爷,而是发自真心。”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卢月照是感谢裴祜唤来太医为自己瞧病,甚至将药丹送至家中,可同时,卢月照也依旧感受到有一双眼睛在时时刻刻盯着自己。 他知晓自己从王府跑回家中的第二日晨起时依旧卧床不起,又起高热,这才将药丹送来,还要让人看着自己吃下。 他也知自己去往吴府,红绸一挂,他即刻便会到来,自从他 第一回来到她家中以香雪和旂儿要挟她为他做事之时,甚至可能更早,监视她的眼线就已经布下。 她甚至怀疑,他当真需要自己为他打探吴府的消息吗? 方才自己向他回禀情况之时他那过分平静的面容,是因为他城府够深能够做到面不改色,还是因为郭氏和汪氏的这场闹剧在发生之后,马上便有人将消息递到了他的案头? 卢月照深深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人操纵的玩偶,就像是一个被人闲来看趣儿的玩意儿。 而这个于无形之中掌控自己一切的人,现在想要更进一步,想要玩弄她的身子,她的感情…… 卢月照忽然深吸一口气,神情坚定地直视裴祜的双眼。 “那日民女高热昏厥,明明还有不到百步便是民女的家门,可王爷还是将我带回了王府……” “王爷是笃定民女一定愿意的,所以在民女拒绝宿于王府之时才会那般惊诧。” 第121章 “王爷的的确确于很多时候帮衬救过我没错,民女也心怀感念,可是,我不愿以肉|体作为报答……贪慕权贵,琵琶别抱这样的话语民女承受不起,我只想平淡过此一生,不想以容貌躯体换取富贵荣华,天下之大,美人如云,我不愿做那以色侍人之人……” “民女知晓,王爷看惯了牡丹春色,见到山中野花一时新鲜才会如此,等新鲜劲儿过了,自会将这朵野花抛之脑后。” “云霄与泥土之间相隔何止万丈,身份与地位之鸿沟难以逾越,更不用说世俗之偏见,世人之辱骂只会落于女子身上,民女不愿做他人口中恬不知耻勾引王爷的浪荡寡妇,只愿守住本心自我过此一生……” “若是……”卢月照停顿后,继续开口,“民女不敢邀功也从未邀功,可若是王爷能够感念一丝民女于雨中山洞救伤之情,就请王爷高抬贵手,放过民女,民女自当焚香祷告,愿王爷早觅良人,得偿所愿。” 言罢,卢月照在裴祜讳莫如深的复杂眼眸中,跪在他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头。 裴祜低头看着匍匐在地的女子,怔忡许久后哂笑着自己。 如今的她没有避而不谈,她从内至外将缘由说得清晰明了,可落在裴祜的心头只剩“不愿”二字。 她不愿在他身边。 拒绝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那他呢,她就从未想过他该怎么办呢? 裴祜自己也不知晓他该怎么办了。 磕头结束后,卢月照起身,迈着步子向着正堂走去,她想要离开这方有他在的院落。 “本王让你走了吗?”裴祜下意识开口道。 他自己都未发觉这声音是如此冷硬,带着他生来就有的皇家威严。 毕竟,他早已习惯于以威严冷硬之态发号施令,而其下之人,莫敢不从。 卢月照几乎是下意识停下脚步,她叹息一瞬,复又转身,提裙跪在原地。 “民女胆大妄为,出言不逊忤逆王爷,还请王爷责罚——” 她背脊挺直,神情坦然。 骤然拂逆乾王,卢月照已经做好迎接他滔天怒火的准备。 她方才的言语已经算是十分失态,可她不后悔将内心想法和盘托出。 若说经过一些时日的相处,裴祜的言行让她不自觉心存希冀,那么京城的第一场秋雨便彻底浇灭了那微弱火苗。 他那日说的话语,她没有一刻忘记。 后来,想清楚后卢月照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明晰了她和乾王之间的阶级鸿沟,庆幸自己及时脱身,还有的救,否则等越陷越深之时,那便再也无法脱身。 而那,会要了她的命。 裴祜神情错愕地看着卢月照,震惊于她竟再一次跪在地上。 跪求自己责罚于她。 难道在她心里,他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怀私泄愤,因为被拒绝便会恼羞成怒的卑鄙小人? 裴祜伸手,大掌钳着卢月照的腕子将她从地上拽起。 “本王让你跪了吗?”裴祜冷声问道。 “王爷生气,民女自然要跪,王爷不气,民女就不必跪,民女之生死荣辱,尽在王爷的一念之间。” 裴祜手上用着力,或许是纤细手腕被扣痛,卢月照眼眶里渐渐蕴了泪。 而这眼眸之中的一汪清水,刺痛了她身前的裴祜。 他早就听出来了,她在意秋雨中,雅茗阁上,自己对她说的那番话。 裴祜不自觉软下嗓音,“上次之事,是本王失言,本王……” “王爷没错,是民女的过错。” “民女怎会不知夫君过世还未一年,就算是三年孝期满后,我也未必会改嫁他人。” “张庄敬张大人与民女是自小熟识没错,可我从未想过要做那官太太,又怎会琵琶别抱……民女成婚之前就已经拒绝与他的婚事,当时未能在一起,今后也不会。” “张大人寒窗苦读十几年才有了如今的功名,他此人也绝不是因为民女有着两分姿色便想要玩弄于我之人,为官之人最应爱惜羽毛,维护官声,张大人他不是沉湎女色之人。” 卢月照一字一句,将秋雨中裴祜质问自己的疑问解答。 “民女并非王爷口中水性杨花之人,张大人也绝非那等玩弄女子身子情感之人。” “还请王爷,口下留情。” 言语至此,卢月照已是哽咽,她泪水涟涟,直面裴祜的视线。 这样认真坚定的解释,何尝不是她心中委屈的诉说。 裴祜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话语声声入耳,那日他气急之下的嘲讽之言,如今又化作带刺利刃,再一次反过来穿透他的胸膛,刺破他的心脏。 心口处鲜血淋漓。 可是,为何她的这番话语尽是她的“夫君”,以及“张大人”,竟没有一字是关于他乾王裴祜的。 他张庄敬不是那等玩弄她情感身子之人,难道他就是吗? 他从未否认肖想她的身子甚至是她的感情,可难道,这是他的错吗? 为何她就能对那两人解释维护,却丝毫不在乎他的感情呢? 拒绝得这般彻底,难道不知,他也是会痛的吗? 还是说,仅仅是因为她不在意。 裴祜看进卢月照眼眸中的盈盈泪水,呼吸停了一瞬。 为何这样的眸子里,偏偏没有他自己呢?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高贵出身,在她口中竟一无是处,难道出身皇家,也是他的错吗? 她为何就这般不愿意…… 被扣着的手腕处越来越痛,卢月照用力想要逃出钳制,不知是不是因为裴祜此刻失了神,她竟从裴祜手下逃离。 卢月照转身离开,实在不愿面对他的目光。 他的眼眸太过于深邃,那里面是万丈深渊,她不想失足落入,万劫不复。 “唔——” 忽然,男子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纤细腰身,另一只大手再次钳紧了卢月照的手腕。 单薄的身子被裴祜一带,下一瞬,卢月照的后背便靠上了院中的那株梨树。 树干粗糙,膈着衣衫布料,磨疼了她的后背肌肤。 夕阳燃尽之时,卢月照就这样被裴祜囚于他怀中的小小天地。 “王爷……” 卢月照嘴唇微颤,没有被控制的一只手握成拳横在胸前,将她与裴祜的距离隔开,可两人的距离也只是这一拳而已。 男子纷乱的呼吸变得滚烫,扑在她的鼻息之间。 倏然,卢月照瞪大了双眸。 裴祜高大的身躯半压在她身上,腰侧手掌灼热,他正低头向自己吻来。 泪眼氤氲了卢月照的视线,眼前男子向着她的朱唇靠近,也模糊了他的面容。 卢月照侧过头,在裴祜的薄唇将要触碰之际堪堪避开。 可裴祜并未就此放弃,他掌心骤然收紧,扣着她的纤腰将她带向自己。 他顺着卢月照侧头的方向,再次深深吻去。 可是……再次被她躲开。 这一次,卢月照的面容偏向了与方才相反的方向。 裴祜只能看到她的侧颜。 卢月照紧紧咬着下唇,一行清泪滴落,余光之中,眼前男子的面容再次清晰。 “求王爷,放过民女……” 裴祜的心头被这滴眼泪灼伤,方才他被她的字字句句伤得脑中一片空白,他极力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她这般决绝,想必也不会在乎他心之所想,就算开了口,她也不会听,不会信。 她不稀罕他的情,他的意。 于是,他对她的情思与情伤皆化作身体上的渴望,他说不出口,可是他想吻她啊,所以他才会强行将她捉回,将她半压在树干上,扣她入怀。 可是,她一次,两次,都避开了自己…… 她对自己的接触避如蛇蝎,他都还没碰她一毫她就落了泪。 果然,不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心,她都不要…… 许久后,裴祜还是放开了她。 卢月照转身逃离。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梢头时,这四方院落才重归孤寂。 第96章 秋风渐渐萧瑟,一阵风忽然卷进窗内,卢月照拿起镇纸压在纸上,然后将窗户紧紧阖上。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梨儿姐,我去看看。”香雪小跑出去,“姐,是张大人的母亲来啦!” 卢月照出门相迎,“大娘快请进,外头风大,里面坐。” “欸,好!”葛氏笑道。 正堂屋门被关上,香雪进了里间去看着旂儿,他刚吃了奶睡下。 “大娘快坐,我去泡杯热茶来给你暖暖身子。” “梨儿,不用忙活,我这些日子晚上总是睡不好,就不喝茶了。” “那我去添壶热水来。” “欸!” 很快,卢月照便将热水倒进了葛氏手边的茶杯,葛氏端起茶杯先是暖了暖手,然后吹了吹喝了一口。 第122章 杯子被放在桌面上,卢月照提壶为葛氏添满。 “大娘近来休息不好,可有瞧过郎中?”卢月照问道。 葛氏点头,“敬儿孝顺,早就请来了郎中,说我这是因为什么‘忧思过重’才睡不好的,我哪懂这词儿的意思,敬儿解释说,是因为我平时想太多,操心多才会这样。” “但是这也怪了,梨儿你说,敬儿孝顺,这官儿做得也顺畅,他的上官乃至乾王都很看中他,眼看着前途一片大好,我这平白无故的,也不知道净瞎想些什么,才会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觉。”葛氏叹息一声,看向身侧的卢月照。 她仔仔细细端详着卢月照的面容,布着皱纹的眼里全是惊叹。 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实在是可惜。 “是呀,按理来说大娘不应该为庄敬哥的事儿再操心,那怎会忧思过重呢?”卢月照疑惑地看向葛氏。 “其实吧,有这么一桩事一直是我的心头结。” “哦?” “就是敬儿的婚事,他今年也二十三了,他比你大五岁,结果呢,你孩子都生了,他的媳妇儿还没个着落,我这才着急上火。” “那,庄敬哥可有合适的人选?” 葛氏摇头,“你来京城这么久了,也知晓他,刑部整日忙得和什么似的,他一天到晚净泡在里头,十天里有九天都宿在衙门,家都不怎么着,每天见的除了男人还是男人,根本没什么机会和京城里的小姐们相看,以至于这婚事一直拖着到了现在还没个着落。” “这不,约莫半个月前,我花了重金找上了城里有名的媒婆,想要她给费些心思,我对未来儿媳也没什么要求,毕竟咱家这情况也确实挑不上别人,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我这还算上进的儿子,只要对方是个知书达理的,能看上敬儿就行。” “庄敬哥不论是相貌身材,还是品性德行都出挑,加上他如此年轻就已经官居从五品,如此前程似锦,一定会有合适的女儿家愿意的,大娘不用太过于忧心。”卢月照说道。 葛氏点头,“谁说不是,那媒婆三日后就上了门,这小姐的父亲是户部的四品官,听说人家家里原本是不打算见这媒婆的,这样的官家小姐不会缺上门提亲的人,可姑娘的父亲一听媒婆要说亲的人是敬儿,就把媒婆留了下来,原来他曾和敬儿在办案时打过照面,这位钱大人对敬儿很是满意,而且钱大人的小女儿也是熟读四书五经,是出了名的德行好,样貌也是个清秀的,我怎么看怎么满意!” 卢月照展颜笑道:“那很好呀,若是两方家里都愿意想必庄敬哥的亲事就快成了,说不定我还能在返乡前喝上一杯喜酒呢!” 一听这话,葛氏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可问题来了,敬儿他不愿意!” “为何?”卢月照问道。 葛氏面上有些犹豫,可还是开口说道:“敬儿他说自己配不上人家钱小 姐,不愿意耽误人家的大好婚姻,说什么都不肯。” “庄敬哥虽说如今官位不及钱大人,可钱大人正是因为看中他的潜力这才想要将女儿嫁给他,既然钱大人都没觉得庄敬哥不相配,他怎会这样想呢?” 葛氏看向卢月照,神色有些尴尬,她犹豫着开了口:“我也是前些时日才知晓,敬儿他原是心里有了人。” “他心里有了人?”卢月照瞪大眼睛,“是哪家小姐呢?” 葛氏面露难色,“不是官家小姐,这姑娘倒是个极好的,就是......已经嫁人生子,如今还守了寡。” 卢月照眉心渐渐蹙起,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难道是......” 她自己? 葛氏点头。 “我竟不知。”卢月照皱着眉心。 “那日,他匆忙之间被唤走,他的书桌就没有收拾,我想着去给他摆放整齐些,就看见了他藏在书下的一幅画,上面的字我不认识,但我认识上面的人,就是梨儿你的模样。”葛氏叹道。 “大娘,可我对庄敬哥并无心思,我只敬重他,当他是我的兄长。” “我知晓,”葛氏拉住了卢月照的双手,“我知晓你对敬儿没有心思,可他对你有心思,甚至想要为了你不要他的大好前程......” 葛氏停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卢月照知晓她的意思。 为官之人怎能与寡妇纠缠不清,先不说其他关乎官声前途的惩处,就说御史言官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人淹死。 “梨儿,举人老爷对敬儿,对我家的恩情我们娘俩没有一天忘记,没有卢举人免去束脩细心教导,根本不会有敬儿和我的如今光景!若是想要报答你,怎么都可以,只要你开口!但是,敬儿他不能赌上他的前程和你在一起啊,他没有背景人脉,他这个位子有多少人盯着想要,只要他出一点错,立刻就会被人撸下去,没人给他求情!” “我明白。”卢月照回道。 “梨儿,你是个顶好的姑娘家,若是你去年没有拒绝敬儿就好了......可是,既然事情已经成了这样,先不论能不能与钱大人结亲,现在要紧的是必须让敬儿他对你断了这份心思,要不等他越陷越深,那就晚了,到时候别说我整宿整宿睡不好觉了,我还不如一条白绫吊死在树上,好过看着敬儿一错再错!” “大娘把你当女儿看待,还请你一定回绝他才是。” 卢月照缓缓点头,“我明白,大娘放心。” “好,好孩子。”葛氏红了眼眶。 只可惜,这么好的孩子与敬儿无缘,做不了她的儿媳。 * 如郭氏所言,吴仲彦的这场生辰宴当真是办得极为气派。 六日前,卢月照上门最后和郭氏确认了一遍仪程后的当晚,城西的一处园囿内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一直到了晌午开席前才彻底布置结束。 在郭氏的盛情邀请下,卢月照也出席了这场宴会。 她此刻正坐在女宾处吃着餐食,周围是一些不相熟的女客,个个衣着鲜亮打扮华丽,卢月照的位子在吴家女眷之中,都是知晓她身份的,倒也免去了卢月照面对那些贵妇人打量探寻的目光。 今日这餐桌是着一根打空了一半的檀木,檀木两侧摆满了各色鲜花,里头是汩汩温泉,餐盘就在流水之上,缓缓送至宾客面前,温泉水温热,保证每个宾客吃到嘴里餐食的都是热的。 既有魏晋曲水流觞之风雅,也有春日万花齐放之盛景,花香馥郁,就这一处设计便是耗费千金。 卢月照夹了一筷子燕窝熏鸦肉丝品尝,入口鲜香,很是美味,听说这里面既有民间美味,也有宫廷御膳,这道菜便是后者。 她余光环视四周,并未看到吴仲彦的宠妾汪氏,她那日被郭氏打得不轻,想必脸上的伤还没好,就不出来见人了,反观郭氏端坐在前,举手投足颇有当家主母的气势。 忽然,和周围贵妇谈笑的郭氏在丹儿耳语后先是一脸震惊,而后迅速起身,脸色都不好了。 郭氏皱着眉心,在经过卢月照身旁时,稍稍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卢月照会意,也跟着起身。 拐过一处水池后,见周围没人,郭氏忽然拉住了卢月照的手,神情恳切。 “卢娘子,一会儿有大人物要来,老爷让我一起去接见,我怕我紧张害怕下出了错,再丢人现眼。这样,还请你假装是我的丫鬟,跟在我身边提点着点儿,要不,我真不行啊!” 卢月照反扣住郭氏的手,点了头,“夫人放心,我待在你身边便是。” 得了卢月照的回答,郭氏瞬间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比方才好了些,可她依旧紧张,向前走去时一个不注意差点儿崴了脚。 前方声音渐大,是男客之处。 男女宾客间挂了层层帷幔,又有一处假山池塘相隔,既不会互相打扰,也不会太远,距离正好。 “乾王到!” 随着一声高呵,男女客纷纷起身跪下相迎。 “见过乾王!” 一时间,呼声震天。 卢月照看向来处,没想到裴祜竟来了此处,一时间怔了神。 “娘子快跪!”郭氏拉了拉卢月照的衣摆提醒道。 卢月照回过神,提裙跪在路旁,她所处的小路由鹅卵石铺就,膈得她膝盖生疼。 前头是乌泱泱一片人,卢月照俯身,可仍旧感受到一抹视线仿若落在了自己身上,尽管只是一瞬。 第97章 “起来罢。”裴祜落座于席首,开口道。 “谢王爷——” 众官员女眷得了乾王首肯,纷纷坐回自己的位子,一时间偌大的园囿悄无声息。 “下官户部清吏司郎中吴仲彦见过乾王殿下,没想到王爷竟驾临寒舍,下官荣幸之至!”吴仲彦再度跪下向裴祜叩拜。 裴祜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本王前几日收到了你府上的请柬,正好今日闲来无事,便想来观赏一番这京城内大名鼎鼎的碧英园究竟是被何人买下。” 第123章 碧英园兴建于前朝,是京城内最大的一处私人园囿,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界,能够一举将之买下的人可不多。 吴仲彦便是其中一个。 “下官惶恐,这些年生意上赚了些小钱,若是王爷喜欢这园子,下官可——” 裴祜忽然冷瞥了吴仲彦一眼,吴仲彦随之噤声。 “下官随时恭候王爷驾临碧英园!”吴仲彦话锋一转,拱手道。 裴祜收回视线,看向来到自己身边的妇人,只不过,他的视线落在了妇人身旁的女子身上。 “王爷,这是拙荆郭氏。”吴仲彦说道。 “臣妇见过乾王爷!”郭氏跪拜道。 卢月照也跟着再次跪拜。 “起来罢。”裴祜盯着卢月照的发顶缓缓开口。 “谢王爷!”郭氏起身。 卢月照扶住了郭氏的手臂,她怎会想到郭氏口中的大人物竟是乾王,这样一来,她扮做侍女只会被随时揭穿,不过好在裴祜并未作声,她扶着郭氏退到了一旁的席位。 贵客来访,郭氏作为吴仲彦的妻子自然要陪侍一旁。 人群中,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也注意到了卢月照,张 庄敬紧盯着她,一时间看入了神,直到周围同僚纳闷他缘何出神,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才收回视线。 得知今日要赴宴,卢月照提前买了一身新衣,衣料比她平时穿的棉布衣好上不少,是罗缎做的,衣衫颜色也鲜亮了许多,加之卢月照上了妆,挽了发,头上还戴着几个玉质发饰,张庄敬从未见过她这番盛装,只觉美得令人窒息。 吴仲彦之后,又有许多朝廷官员按着品级大小上前谒拜,裴祜端坐于前,看着他们一个个的样子,朝中竟有将近一半官员都来到了他吴仲彦这个五品户部官的生辰宴。 尤其是整个户部,上至一尚书二侍郎,下至六七品,几乎全员到齐,他吴仲彦当真是好大的脸面! 将要轮到张庄敬前面几个人时,裴祜忽然出声: “好了,不必都上前来,今日宴会之主是吴仲彦,莫因本王骤然前来搅了寿星的生辰宴,扰了尔等兴致,继续便是。” “是,下官惭愧!” 乾王高抬他的话语落在吴仲彦耳中只觉大汗淋漓,他赶忙躬身回道。 “饭菜怎么还没上来,不能让乾王用旁人夹过的啊!”郭氏心急如焚,问着身旁的丹儿,看向后厨的方向。 “奴婢去催催。” 丹儿步子刚迈出去就被卢月照轻轻拉了回来。 吴府的十几个婢女这时端着碗盘走来,挨个儿将菜品放在了裴祜的桌案上。 仔细看去,这些婢女尽是精心挑选过的,容貌或清秀或艳丽,已至深秋,她们却衣着单薄,腰带高束,姣好身材一览无余。 吴仲彦小心打量着坐首的乾王,见他目不斜视竟没有看一眼周围婢女,只拿起筷子品尝了几道菜品,“味道不错。” “饭菜能入王爷之口,是下官的福分!”吴仲彦垂首谢道,可却暗自皱了眉。 难道是这些女子都是些庸脂俗粉,根本入不得乾王之眼? 没道理啊,就是因为考虑到审美各异,他专门挑选了各种类型的美人前来,甚至提前验了身,保证被在场达官显贵看上的都是干干净净的,乾王没来之前上菜时他分明看见有不少官员盯着她们看,眼睛都直了,而这十几个更是那三十美婢中的翘楚,肯定是要先紧着乾王先挑选,剩下的再送入高官府上,亦或是...... 一旁的郭氏喜笑颜开,悄悄捏了捏卢月照的手,以表感谢。 幸亏方才卢月照提醒,郭氏才吩咐丹儿尽快给乾王上全新的菜品,眼看乾王满意,郭氏这个一手操办宴席的吴府主母自然脸上有光。 裴祜放下碗筷,端起手边的青玉酒杯小饮了一口,这酒香味浓郁,确实是极品,只不过...... 裴祜目光微冷,扫视下首群臣,这酒很烈,几杯下肚,有不少人已经红了脸,甚至双目失神,只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那群美婢,甚至有几个还眼冒绿光看向郭氏那边。 而郭氏身旁的卢月照依旧垂首站立,今日光影极好,她那半截白皙脖颈生生晃进裴祜的眼眸。 裴祜脸色沉了沉,低声吩咐了身旁的于元忠几句,随后于元忠一摆手,乾王随侍亲卫跨步上前,腰间佩刀闪着寒光,电光火石之间便将几个醉酒的大臣架了出去。 “王爷,这——”吴仲彦面露不解。 “王爷体恤那几位大人,看他们醉了酒,就派人将他们送至家中。”于元忠回道。 “啊!多谢王爷体恤。”吴仲彦脸上堆了笑。 裴祜又品了一口酒,没将他们几个的眼睛剜去已经是他这个摄政王大发慈悲。 不自觉间,他的眼眸再次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一抹倩影身上。 吴仲彦心生疑窦,顺着裴祜的视线看去。 那里坐着他的妻子郭氏。 吴仲彦皱着眉,偏头再看乾王,他却已然收回视线,自顾自饮着酒,已经两杯下肚。 吴仲彦忽然低声向身后管家吩咐了几句,管家随即离开此处,走向不远处的众多美婢,最终在容貌身材最出挑的一人身旁停下。 两杯酒已经进了乾王的肚子,甚至第三杯已经被于元忠斟满,吴仲彦盘算着时候差不多了。 饶是再好的酒量也顶不过五六杯便会昏睡不醒,三杯刚好,既不坏事,还能让人借酒尽兴。 吴仲彦心下暗喜,今日包括乾王在内,没有人能够逃过他的刻意安排。 他就不信了,都是男人,还当真做得了那柳下惠不成,尤其乾王,他今岁不过二十三,如此血气方刚,身强体壮,面对容貌美艳,衣衫半褪的女子勾引当真能忍住? 那他可就要怀疑这位摄政乾王是否有不可外道的隐疾了。 吴仲彦将杯中剩余美酒一口饮尽,余光注视着坐首男子,很快,吴仲彦便得意一笑。 这就对了。 “哎呀——” 一声娇媚女声惊叫,引得众人纷纷看去。 裴祜冷着脸,眉心紧皱地看向被酒泼了一身,已然湿透的前襟。 “王爷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女婢一脸慌乱,白皙艳丽的两颊泛着诱人红晕,她眼神妩媚,细细打量着身侧俊美男子,面露羞涩,随后俯下身去。 她衣领开得低,胸口处呼之欲出,又伸出一双纤纤手,眼看就要捏着桃红帕子触碰上裴祜结实的胸膛。 “元忠。” 裴祜冷声吩咐道。 “退下!” 将要触碰之际,于元忠佩刀出鞘横在了女婢身前,横眉怒喝道。 女婢痛呼一声,指尖被刀身划破,冒出了血,她看向吴仲彦,在他的示意下快速退下。 “王爷,新来的婢子不懂规矩,还请王爷恕罪。”吴仲彦一脸惭愧,很快,又生一计。 裴祜摆了摆手,未做言语,他微微侧首,与看向这头的卢月照不期对视。 只是一瞬,卢月照便低垂下头,可那抹视线一时间竟未离去。 “王爷,下官看您衣袍湿透,您若是不嫌弃,便去园中房间里换身衣袍,秋日了,风凉,别受了寒。”吴仲彦起身拱手道。 裴祜收回视线,点了头。 吴仲彦见状,赶忙让管家带着裴祜走进园囿深处。 于元忠带领乾王府亲卫紧随其后。 本以为很快便能到达换衣之处,没想到这园囿比想象中还要大,管家带着裴祜绕来绕去,一刻钟后才到达了竹林后的一方院落。 院落很大,且很是雅致,秋风吹过,竹香阵阵,倒是安静极了。 “王爷请。”管家打开房门。 裴祜踏进去,里面陈设精致,不失华贵,倒是很符合他的审美。 “王爷,全新的衣衫已经在床榻旁的衣架上挂好,您请。” 随后,管家轻轻阖上了房门。 于元忠右手按着刀柄,在房门外站定,目光巡视着周围。 裴祜向内走去,层层纱幔坠地,将午后日影筛去,内寝光线柔和不已。 很快,他便来到了床榻旁,看到了衣架上的干净衣袍。 裴祜抬手,抚了抚太阳穴处,三杯酒水入腹,他也带了三分醉意。 随后,他便解开了自己腰间绦带,衣袍从外至内层层褪下,只剩下一件白色中衣,这件最里面的衣衫也被酒水染湿。 裴祜面色一冷,那婢女得了吴仲彦的受意,满满一壶酒水尽数洒在他前襟,吴仲彦的那些龌龊心思,他怎能不知。 如此驾轻就熟,想必不少官员已经着道。 腰侧系带被解开,中衣前襟随后散至两侧,裴祜结实的胸膛,以及腰腹处的紧致肌理露出,再向下便是他的玄色外裤。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嘤咛,裴祜停下脱衣动作,大手一挥,绯色床幔瞬间被掀开。 在看到床榻上平躺的人儿是谁后,裴祜瞬间收起面上冷峻,满是不可置信。 第124章 紧紧盯了几许后,裴祜后退了半步,出了床幔后,依旧别开视线。 “不是不愿意吗……” 他闷声说道。 忽然,裴祜想到自己衣衫不整,抬手想要将中衣系带重新系好,可是,他很快又停下了动作,任由精壮上身半遮半露。 她既愿意…… 反正很快便要脱下,又系上中衣作甚。 隔着一层朦胧帐幔,裴祜凝着床榻上的女子,抬手掀开床幔,进了里面。 第98章 方才席间,美婢被于元忠喝退后,吴仲彦再次侧身,顺着裴祜的视线看去。 那里还是自己妻子座位啊,难道是…… 吴仲彦上下打量着郭氏身侧的卢月照,早就知晓妻子请的这位夫子才色双绝,他第一次见时也心生意动,只可惜,听闻是个寡妇,还生了个孩子。 妻子并非处子之身多年来一直是吴仲彦的心头结,因此,他的妾室婢女纳进收房前必定会验身,若不是雏他是绝不会碰。 可乾王…… 若乾王不在意这些,反倒觉着生过孩子的寡妇在床事上能更添意趣呢…… 吴仲彦侧过身,眼看裴祜依旧盯着那处,甚至微微出了神,他这才注意到,那第三杯酒不知何时已经被乾王饮尽。 可看乾王眼神依旧清亮,毫无他人三杯后的窘态,想必是个酒量极好的。 不过吧,也不妨事。 床榻一陷,裴祜坐在卢月照身侧。 看着她眼眸氤氲起的泪水,裴祜抬手,轻轻拂开她脸上略带凌乱的发丝,而后掌心停在半空,又被他收了回去,裴祜错开视线,又不去看她。 她不愿之时,他只能痛苦地撕扯自己的理智与情感,而今,她愿意了,她就躺在自己身侧床榻之上,静静等待着自己,那他还有什么好痛苦挣扎的呢?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这是裴祜自幼便学会的道理。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便未能谨遵圣贤教诲,犯了错。 不仅于画舫绵绵雨夜臆想她,甚至于此刻,想要在碧英园内,这只有竹风习习的院落内寝,要了她。 “你放心,你既跟了我,本王便会好好待你......”裴祜嗓音温柔不已。 视线再次转回,最终落在她所着的淡玫色外衫上。 裴祜薄唇紧抿,胸口处心跳如鼓,他分外紧张,以至于他的手覆在她脖颈处的盘扣上时,指尖都是颤抖的,良久,盘扣终于被解开,层层衣衫被缓缓褪至卢月照身前两侧,很快,只剩月白中衣。 他指尖轻挑,去碰她腰侧的系带,又撩开一侧衣襟,露出里面的凝白色小衣。 小衣最上襟是露了一半的肤白凝脂,饶是卢月照平躺在榻,可那浑圆形状依旧挺翘,偌大,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 裴祜从不知晓,她向来衣着严谨严实之下,竟然是这般过于傲人的风致。 那旖旎梦中的她就已然让他惊诧,忘情,可都比不得此时此刻她那酥山连绵,高耸不绝,偏偏他余光下的细腰不盈一握,似乎一掐就断了。 裴祜喉咙干涩,紧紧地凝着,渐渐地,白色布料竟然濕洇了一小片,这样一来,她半边身形近乎清晰。 裴祜深深看着,面露不解,他想了一瞬,随后了然。 是了,她还在喂旂儿。 裴祜眸色暗得更深,他喉结滚动,只觉阵阵发疼。 体内火热越来越多,万千岩浆侵蚀着他的身躯和心魂,澎湃着,汹涌着,裴祜的呼吸都痛了。 他俯下身去,慢慢靠近了她,眼前是她白皙无暇的脖颈,而一侧留有一道淡粉色疤痕。 裴祜轻轻闭了眼,他不敢看卢月照的面容,不敢看她此刻神情,他怕,怕自己看见她眼眸之中哪怕一丝的厌恶与排斥。 裴祜的冰凉薄唇轻轻覆盖住那道疤痕,这道由他两次亲手划破,却在不知不觉间印在他心间的伤痕。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一开始只是唇瓣覆盖在伤疤之上,而后开始亲吻,后来又觉不够,甚至探出舌尖细细描摹着她脖颈间的细腻肌肤。 男子滚烫的呼吸喷在卢月照的脖间,敏感伤疤处被舔舐得微微疼痛,可更多的却是异样的酥麻,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裴祜倏然睁开双眸,原本沉寂无波的深渊此刻涟漪点点,带着淡淡桃红色,仿若片片桃花花瓣纷落于井水之上,而那涟漪越荡越深。 微凉的唇瓣此刻变得滚烫,并继续向下,裴祜开始亲吻卢月照小衣上襟露出的半片雪脯,也不知是布料太少,还是她太过于傲人,小衣正紧紧勒着她的轮廓,雪白的肌肤正随着她渐渐急促的呼吸轻轻颤着。 唇舌间一片细腻湿滑,裴祜的心尖儿都跟着烫了起来。 人道西域之境有座仙山,山上常年积雪,只有冬日暖阳下会绽开几点红梅,煞是惹眼,而山巅深处,绯色岫玉埋藏其中,玉质珍贵,人人都想寻到,可这山被仙人施了法术,美玉明明就在眼前,看得见,但却摸不到,只有虔诚心诚之人,才可轻轻触碰,但也只是隔了一层柔软帐幔。 忽而暖风袭过,雪水随即又化了些,静静地沁出。 卢月照的身子忽然抖得厉害,她手上没有力气,只能松松地拽了一角床榻锦铺。 原来,空山秀谷中,不知何时存了半汪清泉,静水流深,轻轻淌出。 卢月照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的亲吻触碰才会如此吗? 可是,为何自己的身体会成了这般,甚至……内心深处的空虚寂寞在此刻到达极点,饶是卢月照再不想承认,她确实是有了反应,软成一滩春水的身子非但不排斥他,甚至……下意识分外想念他,脑海中还有一个自己的声音在声声呼唤着他。 而此刻,裴祜的滚烫大掌烙在了她的细腰两侧,他微微抬起身,注视着卢月照的朱唇。 鼻息间是男子带着淡淡酒气的滚烫气息,卢月照双眸失了神,却落了一行泪。 而这泪水,烫在了裴祜的心口。 “别怕......” 他神色温柔。 裴祜原本温润的嗓音此刻哑得厉害,他的呼吸渐渐凑近了那抹朱唇。 可就在将要触碰的那一刻,裴祜心间闪过一丝疑惑,生生止住了靠近。 他拧着眉心,重新看着平躺在下的女子。 为何一直到了现在,她都一言不发,甚至身子几乎未动? “卢月照,你......你怎么了?”裴祜问道。 可回答他的依旧是无尽沉默,以及那双泪眼朦胧的剪水眸。 裴祜将手掌覆在卢月照的喉间,手心下是滑腻的肌肤在颤动,可那朱唇就是没能启开。 一个可怖的想法在裴祜心间炸起。 难道,她是被人下了药才会躺在这里? 所以……她是被迫的,而不是主动愿意的,是吗? 躯体上的滚烫已经到达了一个极点,裴祜从内心到外体都被深深灼烧,迟迟得不到纾解宣泄的他此刻疼痛非常,而那个恶魔一般的自己的嗓音正在裴祜的脑海中叫嚣着: 她是被迫的又怎样?他就算此刻要了她又能如何? 可是,她在落泪,她在哭啊,自己真的能够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强行与她行房吗? 她被喂了药,这劳什子药会不会伤她的身子,会不会让她疼痛呢? 撕扯撕裂的感觉又一次排山倒海般向着裴祜卷来,最原始的欲与他的心疼不已撕扯着他的躯体与 心魂,裴祜已然鲜血淋漓。 裴祜阖上眼眸调息着自己纷乱的呼吸,几息后,再睁开眼时,眼神比方才清亮一些,可眼眸之内,还是可见痛苦以及那抹桃红颜色。 可最终,还是心疼稍稍战胜了他的欲望。 “于元忠!”裴祜脸色带着浓浓愠意,他起身下来,“去问吴仲彦要解药,告诉他,不要自作聪明!” “属下遵命!” 门外的于元忠一脸疑惑,他依着裴祜的吩咐跑出了院门,去宴会处寻吴仲彦。 很快,裴祜在房门口接过了于元忠带回的药瓶,房门被重重阖上,于元忠脑海里留着方才自家殿下衣衫不整,脸色黑沉的样子,又震惊又害怕。 裴祜轻轻捏着卢月照的下巴,将解药药丸送至她口中。 他静静等待,直到卢月照有了力气,她将自己被解开的衣襟紧紧合上,然后慢慢坐起了身。 “是春药?”裴祜嗓音微沉,依旧沙哑。 卢月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不是,吃了会让人浑身没有力气,还说不出话。” 就在裴祜离开席间的下一刻,吴府管家将她叫了出来,两个家丁控制住她的双手,管家将药塞进了她的口中,然后她被带上了一个小轿,被放置在了这间屋子的床榻上,见到了乾王裴祜。 她一度以为,是乾王设计于她,他被她拒绝后心生恨意,所以想要用这龌龊手段强占了她的身子。 第125章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要反抗,可身子根本没有一丝力气,一开始,她害怕,所以蕴了泪。 可后来,自己的身子根本不受自己大脑的控制,她贪恋他的触碰,甚至渴望他的亲吻,她被自己意识和躯体上所表现出的截然不同之割裂感撕扯着,所以,后来的哭泣与泪水,更多的是对自己如此反应的羞愤与羞耻。 下身依旧一片潮湿,卢月照并紧了双腿,羞赧与窘迫向她深深袭来,她几乎透不过气。 而她,错怪了他。 裴祜别过视线,叹息一瞬后,将自己的中衣衣摆向下扯了扯,遮住他的腿间。 忽然,女子柔软的外衫衣料轻轻划过他的手臂,卢月照将衣衫收拢好,下了榻,然后对着裴祜行了一个礼。 裴祜凝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开口道: “卢月照......本王再问你一次。” “多谢王爷抬爱,民女承受不起。” 言罢,卢月照头也不回逃离了此处。 于元忠看着发丝凌乱捂着领口的女子石化在了原地。 卢娘子何时进了里面? 那王爷与她...... “砰——” 房内传来一声巨响,于元忠被惊得打了个寒颤。 床榻旁的紫檀屏风被踹倒在地,裂了一大块口子。 行吧,没成。 于元忠叹了口气。 院门外的树影后,张庄敬默立在侧,目睹卢月照从房内跑出后落荒而逃,他知晓那房内之人是谁,乾王心腹于元忠就佩刀立在门外。 “梨儿——” 张庄敬见卢月照跑了出来,然后追上前去。 走近后,他看见了她凌乱的发丝以及褶皱的衣衫。 “梨儿,乾王他——是不是欺辱了你!”张庄敬满脸震惊。 卢月照死死咬着下唇,怆然欲泣,没想到在自己最狼狈,最羞耻的时候还被人撞了个正着。 “没有,他没有欺辱我。”卢月照答道。 “那你怎会如此......还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跑出来?”张庄敬追问道。 “别问了,”卢月照开口,“庄敬哥,别问了......” “好,梨儿我不问。”张庄敬说道。 他压下心中不安,可还是大着胆子想要问出那句藏在他心里许久的话语。 “梨儿,你可愿与我在一起?” 他怕问晚了,就没机会再问出口了。 就在方才,张庄敬心里陡然生出浓浓不安,他怕他藏在心里多年的梨儿,再一次与他错失。 卢月照瞪大双眸,不敢相信他就这样告知了他的心意,她很快摇头,“庄敬哥,你既问了我,我的回答是,不愿。” “与寡妇纠缠不清对你官声不好,为了我,毁了前途不值得......” “今后定会有相配的闺秀,与你举案齐——” “是因为乾王吗?”张庄敬出言打断。 卢月照敛下眸子,久久未有言语。 事已至此,恰好被他撞见,那就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贪慕权贵之人罢,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死心。 “不,梨儿,我不相信,是他逼迫你的是不是?”张庄敬迈步向前,挡住了卢月照的去路。 “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卢月照抬首,直视他的视线,随后离去。 张庄敬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家中。 他脑海之中是挥散不去的那一幕。 梨儿面带红晕,捂着衣襟,衣衫不整地从乾王休憩的屋内跑出。 而乾王…… 片刻前,他曾几乎半裸着上身出现在房门。 他们两人为何? 张庄敬在席间猛然发现卢月照不见了身影,又仿佛看见她的衣角没入了树林深处。 他下意识跟随上去,却亲眼撞见两人这暧昧不清的一幕。 心口处又开始泛着酸痛,而这一次,比一年前卢先生来信婉拒他的求娶之时还要更痛。 如果说,梨儿的亡夫清明,他张庄敬尚且可以轻而易举将其比下去,可眼前的乾王,他却根本没有一丝相较之力。 可是梨儿啊,从前也好,如今也罢,你的人生里,难道自始至终就没有他张庄敬的身影吗? 葛氏立在门前,紧紧皱着眉头,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幅画像,他流着眼泪,失了心神。 她咬了咬牙,大步上前。 第99章 “敬儿!”葛氏面容严肃,大步来到张庄敬面前,她咬了咬牙,还是开了口:“你去哪了?难不成又去寻那个寡妇不成?” “母亲,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她是恩师的孙女啊,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她吗?”张庄敬小心翼翼将画像放在桌面上,拧着眉心说道。 “是,她是卢先生的孙女,我从前是很喜爱她,也是真心实意想要她进咱家的门,之前不是没有给你俩说过亲,我收到你大伯的信时高兴坏了,咱们不还一口应下了,可是呢,人家看不上你这个从五品刑部员外郎,非要嫁给一个一穷二白的乡下泥腿子!” “母亲,娘!她从来没有对我表出一丝心意,是我一厢情愿,你不要说话这么难听,卢家有恩于我们!”张庄敬痛道。 “娘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可你要报恩你怎么不能报,一定要娶她吗?你前途大好,年纪轻轻就成了刑部员外郎,这满京城二十三岁的从五品,除了家族荫封的,有几个?如今乾王这般重用你,别说正妻,就算纳她为妾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更不用说养在外面,那一个个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你如今要为了一个寡妇,不要官声,不要名声,也不要你的娘,你忘了你读书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走到了如今?” 葛氏流着眼泪,拉住张庄敬的手臂,想要将他唤醒,“大冬天的雪地里,我拿着荆棘条往你身上抽,补着补丁的棉衣那么厚都被我给打破了,倒刺扎进你身上,你流了多少血,就是不肯服软说一句你不再念书了......你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日子,难道为了一个寡妇,就把你的名声前途全都毁了?你和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哪家的好姑娘愿意进门?难道还就一辈子守着她不成?” “不要一口一个寡妇!”张庄敬吼道,他已经哭红了眼。 “那我问你,她是不是寡妇,是不是有个儿子!”葛氏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 张庄敬 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已经盘算好了要养别人的儿子不成?你就不怕出了门,别人指指点点,骂你是头顶着绿布的乌龟王八蛋!” “现在你对她感情深你自然是怎么都好说,那等以后呢,等梨儿老了,没有了现在的美貌,等珍珠变成了鱼眼珠,你还有这心气儿吗?你敢拍着胸脯说能将旂儿真真正正当成自己的儿子?我告诉你,那不能够!到时候你每次见到旂儿,都会提醒你,梨儿她曾经是别的男人的女人,给别的男人生过孩子!” 葛氏大口呼吸着,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一阵头晕目眩,她缓了缓,眼里的泪也没断过,“自从我听说你要管东庄村的闲事我就成天睡不好,就怕你出什么意外,现在那诉状还在你屋里藏着,梨儿来京城前,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我陪着孙夫人去城外庙里烧香时就给了许了愿,我只想你平平安安,安安稳稳一辈子就足够了......可是现在呢,东庄村这一件事情还没办成,你又盘算着娶个寡妇......况且,你有问过梨儿的心意吗?她难道已经应了你不成?” 张庄敬一直失神落魄,直到葛氏的最后一句,才唤醒了他些许。 是啊,梨儿她不愿意啊...... “我告诉你,你要还当我是你娘,念着你死了的爹,念着是我一个人拉扯你长大,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要想梨儿进门,除非我死!” 言罢,葛氏摔门而去。 张庄敬俯首,凝视着案上的丹青。 【霁景澄秋,晚风吹尽朝来雨。夕阳烟树。万里山光暮。 一带长川,自在流今古。人何处。月波横素。冷浸蒹葭浦。】 画卷的右上侧,他提写下石孝友《点绛唇》,画卷里,他泼墨下的也是这样一幅意境。 只不过,里头多了一个深情淑婉的女子,她满面愁绪,孤寂于这万里山光之中。 可是如今细想来,他记忆之中的梨儿似乎从来没有这副神情过,她生长于春山绿水之中,与朝阳为伴,欣欣向荣,为他沉闷枯燥的求学时光带来一抹亮色。 那这幅画上的梨儿可还是梨儿吗? 还是说,只是他自己苦闷阴郁心情的一种映射? 但他至今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一步慢了下来,又是在哪一步时出了错,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最先遇见她的人,最先对她有了心思好感之人,为何一次又一次与她错失? 难道感情一事向来是不分先后的是吗? 那他为何会对自己初次动心的女子挂念至今呢? 第126章 月色下,张庄敬久久默立,直到后半夜,他打开了墙壁暗箱,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木盒。 又一日傍晚,卢家的小小院子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陈宇立在院子里,人高马大的壮汉此刻抱着手里的漆盒,颇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不远处站立的卢娘子方才拒绝了最后一次入王府誊抄诗集的安排,而上一次的誊抄,他还记得,卢娘子和殿下在雅茗阁上因为《金匮别录》被借出的事,很是不愉快。 而此刻,这《金匮别录》就在他的怀里,哦,还有之前卢娘子做批注的装着赏金的几个荷包,他手臂上还挂着一条他家殿下曾经送出的一条腰间金饰。 殿下和卢娘子有关联的物件此刻都在他身上了。 “王爷之恩民女感激不尽,只是,今后再不会接和王府相关的活儿了,无论是批注,誊写或是其他......烦请陈大人告知,民女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就不留了。” 得了,卢娘子赶他走了。 可是,他怎么走啊,王爷让他来请人的啊,他总不能把人绑回去吧? 陈宇仰头看天,欲哭无泪。 “退下罢。”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陈宇转身看见裴祜进了门。 他竟不知殿下何时跟来了。 “是!”陈宇抱着怀里的一堆东西迅速出了门。 “本王就知晓你会这样说,不意外。” 裴祜抬眼看向静默而立的女子,继续说道: “原来,你我之间有关联之物也只有那几件而已......” 而她如今,连这仅有的关联也不愿留下了。 院门外,香雪抱着旂儿想要回家去,可是门前被陈宇阻隔,她竟如何也跨不进去。 “王爷……”卢月照咬着下唇,“天色晚了,王爷还是请回吧,民女是个寡妇,被人瞧见了有损王爷的名声。” 话音一落,卢月照便转身进了堂屋,想要将房门关闭,可是却被人从外紧紧把住,根本合不上。 她抬首看着眼前男子高大的身影向自己一步步逼进,只能被迫向后退去。 裴祜就这样“登堂入室”,直到卢月照的后腰被桌案膈着,退无可退。 两人之间膈着一步的距离,裴祜注视着身前女子,再次开口,问出他说过多次的话语。 “卢月照,你跟了我吧……本王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他依旧立在原地,甚至偏开了视线,不敢直视她的眼眸,还加了那样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好像能够为自己加大筹码一般。 “民女没有什么想要的,多谢王爷厚爱,实在不敢承受。” “为何不敢?是因为你是个生过孩子的寡妇,为了你口中所谓的‘为本王名声着想’?” “还是,只不过是你不想和本王再有接触而想出的看似体贴的理由?” 裴祜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双手扣在卢月照身后的桌案上,将她困于他身前这小小空间里。 “那今日本王告诉你,本王不在乎你从前和谁成过亲,也不在意你和谁有了孩子。” “本王的名声好坏从不在于一个女人,不需要女人来破坏或者维护。” “就是这样,你也不愿吗?” 裴祜直视她的眼睛,逼问道。 他看着她的双眸里渐渐蕴了泪,然后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看着本王……回答我。” 裴祜钳着卢月照的下巴,迫她重新直面自己。 他手下用着力,被他接触过的细嫩肌肤很快泛了红。 “是!是民女自己不愿,不愿再与王爷有所接触!”卢月照语气坚定,甚至带着愠意,将她对他之前所作所为,言语羞辱的不满,以及他多次以来的纠缠不休,甚至……还有对自己那日因为他的触碰亲吻而起的身体上的异样,统统包含在这愠意之中。 “理由民女已经与王爷说过,不愿再提。” “是吗?”裴祜质询,“难道不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人,亦或是还有忘不了的人?” “是张庄敬?” “还是那个清明?” 裴祜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人名。 卢月照沉默不语。 而这样的沉默,在裴祜眼里就是承认。 从未有一刻,他像现在这般嫉妒这两个男人。 嫉妒他们得到的比他多,不论是心,还是身。 他不敢相信,他裴祜有朝一日竟会败在这两个男人手里。 她竟为了这两个微贱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自己,轻而易举把自己的自尊踩进尘埃里。 嗬! 裴祜低笑一声,嘲讽着自己。 既然如此,他偏要看看自己这个摄政监国,权势滔天的当朝乾王,究竟能不能得到一个女人。 “唔——” 脚下失重,卢月照被裴祜打横抱起走进了内间。 身下一软,是她自己的床榻,而面前的高大身影开始自顾自解着他的腰间绦带,他用力一拽,拉开了自己的里衣前襟,露出了结实的胸膛,随后俯下身向自己压来。 第100章 裴祜滚烫的大掌烙在卢月照的纤腰一侧,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腰间系带。 “王爷不要——” 卢月照被他这副不顾一切的样子吓到了,她眼含泪水,恳求道。 “不要?你知不知道,本王可以把你这句话当做邀请?” “你这副身子已经被本王看过吻过,给不了旁人了……” 裴祜语气坚定,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卢月照的外衫被他扯松。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男子,心下忽然微痛。 什么叫做她这副身子被他看过吻过便给不了旁人了,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啊,她不论想与不想同谁欢好,难道不应该由她自己的心意而定吗? 凭什么他要决定自己躯体的归属,如此不在意,甚至是与自己的心意相悖呢? 卢月照将双臂横在胸前,忽然冷了眼眸,开口质问道: “王爷是要用强吗?” 言罢,裴祜愣了一瞬,而后咬牙道:“本王若是用强,你昏迷那日,以及被吴仲彦送到本王榻上之时,你早就是本王的人了!” 裴祜眼尾泛了红,手心里紧紧攥着她的外衫衣摆,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王爷若是用强亵玩于我,民女自然反抗不过,可不论如何,我的回答只有一个,那便是不愿。” 现今这失态反常的乾王,更让卢月照坚信,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装扮好看的掌中玩物,他若是真的如他口中那般在意自己,又怎会不顾自己的意愿,行此强迫之事? 而她,不愿成为权贵手中的玩物。 更不愿如之前在碧英园一般,仅仅是因为他的触碰和亲吻就变得不像自己。 她自己的意愿和身体只能由自己来主导,而不是如那日一般分外反常。 亵玩。 裴祜脑海中尽是这两个字眼。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亵玩于她…… 那他此刻又是在做甚? 裴祜心惊不已。 有朝一日,他竟变得不是他了。 良久后,裴祜起身离开了此处。 行到门外之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这番模样。 袒露胸膛,衣襟褶皱。 倒是比她狼狈太多。 裴祜啊,裴祜,你也有今日。 他心中自嘲。 * 深秋夜晚的天气带着冷意,阵阵风吹过,卷落了树枝上的叶片,又旋转着掉落在了卢月照的脚边。 她裹紧了自己的外衫,可还是有风钻进了袖口,触及到里面的肌肤,带来冷意。 卢月照攥紧了袖口,快步向前走去。 夜色漆黑,连月光也没有,她只能靠着火折子散发出的微弱光亮继续前行。 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也都缩着脖子在低头赶路,想要快些回家去喝上一口热汤暖暖身子。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规律但急促的车马声,街边行人纷纷驻足看去。 数十只火把将整条街照亮,连角落也没有漏去,明火执仗,恍若白日。 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卢月照的一双眼眸,她不自觉停下脚步,看向队伍的来处。 就在望见悬于车驾两侧灯笼的那一刻,卢月照转身藏进了一条小巷子,灯笼上分外显眼的“乾王府”三字,昭示着这是乾王裴祜的仪仗。 不同于上次夜晚街边遇见的情形,这次,卢月照选择躲在光亮照射不进的巷子角落里,她至今不知晓,上次长街上有那么多围观之人,乾王是如何注意到了自己,还将自己唤进马车里的。 未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卢月照这才将自己藏了起来,她背靠在巷子的墙角,对面是一片暗色,很快,火把带来的光亮投在了她身后的墙壁之上,可照不进她所处的角落。 明与暗,动与静,在这个异乡京城的秋夜,显得寥落孤寂。 第127章 车轮滚动的声响骤然接近,倏然间有风吹起,或许是卢月照身上的秋衫还是太过单薄,这夹杂着冷意的风竟吹红了她的眼眶。 那日,乾王默不作声起身离去,倒显得自己的决绝,甚至是慨然有些可笑。 如他所言,他若是当真想要对自己用强,一次高烧昏迷,一次被人下药,他早就要了她,为何要几次表明心意,问询她的意愿呢? 不过......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前两日,卢月照得到了张庄敬送来的消息,言他将要对李康泰动手,等这一切结束,她将立刻回到东庄村,远离京城的这一切。 不论是与之相关的人,还是事,都不会再遇见。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方位的刑部牢狱内,李康泰又重新穿着他的官服上职,就在两日前,他被从顺天府的大牢之中放了出来。 上一次因他而冤死的男子以及撞死在刑部衙署前的老人,两条活生生的人命至今尸骨未寒,李康泰却于此时被放出,非但未有刑罚,反倒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不过,听说顺天府已经寻到了导致年轻男子虐死刑部牢狱的“罪魁祸首”,这才将李康泰放出,想必过不了多久,祸首便会下狱得惩。 “公子,办成了。”李六凑在李康泰的耳边小声说道。 李康泰的三角眼微眯着,眼里冒着精光,尽是得意。 两天前,他出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前来接他回府的李五李六给他去办一件事。 他要报复那个当初出卖他,不肯为他圆谎的狱卒。 听说他过几天就要成婚了,那就让他就此不举吧,看他和他的那个新婚媳妇儿是不是还能好生相处。 “下官贺喜李大人重返衙门!”李康泰曾经的同僚,刑部司狱司司狱马同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脸谄媚。 “算你小子有心,特意摆了这么一桌子菜来给本官当夜宵!”李康泰喝尽酒杯中的酒水,夹了一筷子酱牛肉送进了嘴里。 “说句不好听的,下官就算忘了尚书大人,也不能忘了大人您啊!”马同和低声笑道。 刑部尚书他一年也见不上几回,可眼前的李康泰可不一样,那是要与自己日日见面,打交道的直属上官! 在顺天府牢狱里走了一遭,谁能想到眼前的这位李大人非但没有遭受任何罪责,反而还升了官,代替了前刑部提牢司主事蔡波之职,那可是正六品管着牢狱的实差! “承蒙李大人照料小的,小的才能日日过得这般滋润,上回大人送的那几匹蜀锦,家母很是喜欢,已经做了好几件衣衫,每日换着穿!” “算你小子有眼光,会挑,那可是我父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托人买到的,这玩意儿,有市无价!”李康泰满脸得意。 这世上就没有他爹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和摆平不了的事! “那是自然,李大人的父亲可是北直隶第一富豪,我表妹夫就是直隶庆虞县人,早就听闻李家的鼎鼎大名,不往远了说,就北直隶,谁人不知?”马同和喜笑颜开,为李康泰斟满了酒。 “知道就好!算你识相,就怕那些明明知晓我李家的可还是要硬往枪口上撞的,一定要来试试我家是不是假把式,是不是徒有虚名的!那不好意思,爷爷我一定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你既然也和庆虞县有亲戚,今后也算我半个老乡,我定会好好罩着你,你我二人把这刑部大牢的刑狱管好了才是正事!”李康泰笑道。 言罢,二人碰了一杯酒,再一起喝下。 至此,刑部大牢以及这里头的犯人就牢牢捏在了他们二人手中。 * 这些天以来,京城的天色不好,阴沉了许多时日,直到今日晨起时天边才落下了些许小雨,雨丝绵密,却似银针,刺在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带来刺拉拉的冷痛。 近来,卢月照难得清净了许久,便买了些毛料,想着给香雪做个围脖儿,再给旂儿做身外穿的袄子,里侧把这毛料缝上去,等冬日来临就穿戴上,保管暖和。 她盘着腿,坐在里间的小榻上,正低头缝制着要送给香雪的围脖儿,神情专注静谧,时不时含着笑,看向对面嬉闹的两个人。 旂儿早就会爬了,前几日刚刚会坐,除了睡觉时安安稳稳的,剩下只要是醒着的时候必定滴溜溜转着一双葡萄般晶莹剔透的大眼睛,看看这儿,瞧瞧那儿,一会儿想爬到窗边看外头,一会儿爬到娘亲身旁要抱抱。爬来爬去没一会儿他脑门上就出了汗,还好这正房里间不是很大,加上为了过冬做筹备,卢月照已经将窗户用油布和棉布封得严实,保管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因着也冻不着旂儿,可他竟也不觉得累,这样小小的一个奶娃娃也不知哪来的精神和力气,他胖乎乎的小短腿一蹬,就能窜出去很远,甚至有时候香雪都快拉不住他了。 卢月照记得祖父卢齐明和她说过,她婴孩时很好照看,常常是丢给她一个玲珑球她就能一个人坐着玩儿很久,哪怕自己一个人在炕上也从不往床边跑,哪像旂儿,成日就想着一个人爬下床榻,摔了可怎么好,他现在还不会走呢,等学会了走路可怎么办,恐怕她自己也要腾出手来和香雪一起盯着旂儿。 也不知他这活泼好动的性子像谁。 卢月照心下笑道。 忽然,绣花针穿过毛料时停滞了一瞬,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男子身影,卢月照抿了抿唇,继续手上动作。 “梨儿!” 门外传来一声喊叫,卢月照被这尖利刺耳的声音吓到,针尖一抖,刺破了她的手指,指尖上冒了一滴血珠出来。 卢月照认得这声音,顾不得许多,趿鞋出门相迎。 “梨儿,救命啊!” 葛氏跌跌撞撞跑进了院中,在见到卢月照的那一刻,她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天空中还飘着雨丝,葛氏的裙摆很快污了一大片。 卢月照快步跑上前,将葛氏扶起,半月不见,葛氏面容憔悴,眼下乌黑一片不说,连着发髻都乱糟糟的,一看就是好几日没有梳过,全然没有上次见卢月照时的精神头儿。 “大娘, 这是怎么了?“卢月照皱着眉心,一脸担忧。 葛氏布满皱纹的双手紧紧攥着卢月照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梨儿,敬儿他......被抓进顺天府大牢了!” 葛氏颤抖着嘴唇,眼泪直流。 第101章 “什么,庄敬哥被抓了进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卢月照惊道,一脸不可置信,“可是因为案子上出了什么差错?” “是!也不是!”葛氏急得一时间说不清前因后果。 外面还飘着雨丝,卢月照将葛氏扶进了正堂坐着,又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葛氏双手捧起茶杯,可两只手抖得不行,根本喝不进嘴里。 “三天前,敬儿原本下值后就该回家的,可是我做好宵夜后等了他半宿也没等到人,本以为他是衙门里有事这才没回来,可到了第二日下午还是没信儿,往常这样的情况,敬儿必定会派人回来告诉我一声。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就让张泉去衙门外打听打听,谁知,敬儿前一日下值前就被侍郎大人叫去问话了,一直到张泉去的时候还没出来。” “听张泉说,敬儿是因为前些时日刑部大狱里被用刑冤死的那个犯人的事儿才被侍郎大人叫走的。” 卢月照仔细听着,开口问道:“可是那个后来查清不是他奸污的女子,但是他已经被用刑致死,然后他的老父悲痛之下撞死在了刑部衙门外的那个?” 葛氏点头,这桩事当时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甚至葛氏不是听自己的儿子说的,而是听四邻聊起的。 卢月照记得张庄敬当时称这件事为找出李康泰背后靠山而投石问路的案子,而李康泰作为直接导致那年轻男子死亡的祸首是已经被抓进了顺天府牢狱的,听说这案子很快就要判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何张庄敬会被问话呢? “我当时担心敬儿和这桩麻烦案子扯上什么关系,我还问他是谁主办的,他和我说他当时只是临时负责找到相关嫌犯,又带人去抓人,他也不止是抓了那个年轻人,还有其他嫌犯呢,本来就是临时顶差,后来主办的官员回来后他就去忙自己手头的案子了,那个年轻人死在牢里时他甚至都不在刑部。” “那,或许是侍郎大人想要问他抓捕时的一些细节?”卢月照问道。 葛氏重重摇头,“不是!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这样,可就在昨个夜里,我听张泉说,敬儿已经被移送到了顺天府牢狱里,因为负责这件事的他那个下官本来都承认了是他令人用的刑,可他突然一口咬定是敬儿指使他这样做的,敬儿这才......” 葛氏抹着眼泪,哭得肩膀抽搐,“我甚至到现在为止都没见上他一面!” “大娘!”卢月照拉住葛氏的双手,急切问道:“这个案子的案首不是已经定下是李康泰用刑才致死的吗,怎么又成了庄敬哥的下官,甚至还把他给牵扯了进去?” 第128章 葛氏摇头道:“我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就是......那个什么李康泰被放了出来,好像还回刑部顶替了那个入狱的下官,那人好像叫蔡波。” “我......”葛氏摇晃着头颅,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涌出,“这已经是我花了大价钱才让张泉打听出来的消息了,剩下的我真的不知道啊!” “梨儿,”葛氏突然起身,然后重重跪在了卢月照身前,“大娘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心气儿宽,不和大娘这个老妇一般见识,我不让你和敬儿在一起......是有我的缘由。” “可是,我现在真的没别的法子了,我和敬儿在京城没亲人,甚至敬儿在官场上有些什么旁的朋友我也不知,他也从来不和我说......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去打听消息,把敬儿救出来的就只有你了!” “我知道,卢举人他学生多,甚至和已故的太子太傅章晋大人是挚友,我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章大人不在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的儿子章应大人回乡丁忧前那可是刑部尚书......” “梨儿,大娘求你,你给章应大人写封信,让他给问问,好不好,敬儿他绝对不是能做出这样错事的人啊,大娘给你磕头了!” 言罢,还没等卢月照反应过来,葛氏就将额头重重地一下一下磕在地面上。 “大娘,你快起来,你千万别这样!”卢月照赶忙将葛氏扶起,葛氏的额头已经红了一片,“大娘放心,我知晓庄敬哥绝不是那等渎职失职之人,这样,我先去顺天府看看庄敬哥,等把前因后果问清楚后,我立刻给章应伯伯写信去问!” “大娘你先回去,我现在就去!” 站在顺天府大牢门前的那一刻,卢月照仰头看向那高悬于上的方正牌匾,而其上是阴云密布的天,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尤其是从葛氏口中知晓李康泰现下顶替的职位是刑部提牢司主事一职,这可是只比张庄敬低半级的正六品官位,与李康泰入牢前的从九品相比高了太多太多...... 而李康泰此人正是从面前之处被放出,卢月照不知这顺天府里面究竟藏匿着怎样的牛鬼蛇神,她只知晓,这空洞黑暗把守严苛的重重牢狱却关不住李康泰这样的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 卢月照深深吐出一口气,走向了那黑暗深处。 她这次前来做了两手准备,一是带了足足两百两银票,这几乎是她现在能拿出的所有银钱,之前有大概有六七十两已经被她寄给了远在异乡的周媛,她写信给她让莫要担心,只说自己是带着旂儿进京游玩,再加上东庄村并无其他人知晓周媛和马大娘如今的住所,两地之间相隔很远,周媛也听不到什么消息。 可是没想到,这顺天府大牢比她想象中还要难以接近,她打点了一百五十两,再加上她带着祖父卢齐明的印章前来,又找到了顺天府牢狱的一个七品官,卢月照记得他曾经也在卢齐明的私塾中读过两年,卢月照这才进了大牢里头。 可她还是没能见到张庄敬。 “卢姑娘,不是我不让你进,我要是有那样的本事,还做这芝麻大的官儿干啥,我是实在没法子了......”卫文石小声说道。 牢狱内看守走动的狱卒多,他带着卢月照在里面的一处转角停下,这处四周牢房里没人,只有约莫十几步后的一间牢房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囚犯。 “卫大哥,时间紧,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庄敬哥他到底是因何被抓了进来,甚至连你也不能见他呢?是因为之前刑部冤死的那个年轻男子和他父亲的事吗?”卢月照问道。 卫文石叹了一口气,“是,张大人是因为这件事进来的,可是......现在不仅仅是因为蔡波咬着他不放,还因为一桩更棘手的案子,这案子那才是人证物证俱全,张大人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犯了这案子,我进京没多久,也不怎么认识他,不知晓他的品性......” “卫大哥,你直说就好。”从卫文石吞吞吐吐的言语中,卢月照听出了他的犹豫。 “是这样......”卫文石瞥了一眼卢月照身后不远处的牢房,将声音压到了最低开口: “昨日张大人就被带进了此处,他被关在了最里头,那里重重把守,没有顺天府三品以上的几位大人的手信,任何人不能靠近,那是京中犯了重罪的囚犯关押之地!” “我听说,是因为张大人几日前在城外的广贤寺内奸污了一个良家妇女,人证物证俱全,而那个妇人,在回家当晚就自尽身亡了......那个妇人的丈夫,就是你身后的蔡波,前刑部提牢厅六品主事。” 话音未落,卢月照只觉背后一阵发凉,她猛然转身去看十几步外的牢房,与被关押在内的蔡波视线相对。 他蜷缩于牢房一角,形销骨立,一身囚衣破破烂烂,身 上伤痕遍布,鲜血与脏污纠在一处,头发凌乱,甚至已经打结成了一绺一绺的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而那双眼睛猩红无比,带着浓浓恨意,似有万千带刺弓失,直直向着卢月照这边射来。 “构陷上官那可是大罪,可这蔡波几乎将牢里的大小刑罚都用了个遍,就是不改口,一则张大人挟私报复,渎职失职致无辜平民冤死牢狱,二则奸污官眷,那受害妇人在被奸污时肚子里不到两个月的孩子小产了......蔡波和她的头生儿子还不到四岁就没了娘......” 卢月照收回视线,转过身来,一时间根本无法消化卫文石这包含着庞大信息的话语。 她脑中一阵肿胀,这顺天府牢狱内光线昏暗,越往里空气越稀薄,卢月照隐隐发晕。 “卢姑娘,你没事吧?”卫文石问道。 “不妨事,”卢月照压了压眉心,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卫大哥,还请你细细告知这两件事的来龙去脉,蔡波为何会突然反咬一口,他妻子被害之事的人证物证又为何?只要是你知晓的,一定要事无巨细。”她说道。 第102章 卢月照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顺天府大牢,她只知自己进去之时天边雨丝是停歇的,等到出来之时雨丝又再次落在身上。 雨势不大,但在这深秋时节就是带着刺骨冷意,直钻人肺腑。 按理来说,卢月照在京城这处临时住所距离顺天府并不算远,脚程甚至不到两刻钟,眼看天边阴云密布,日影向西走去,或许将要酝酿一场深秋大雨出来,可她一路上浑浑噩噩,熟悉无比的路都走错了好几回,直到这时才进到了住处所在的小巷。 眼看再走几十步就能进到家门,卢月照忽然慢下了步子,她轻轻弯腰抚上了右膝,膝盖突然一软不说,眼前又添一片昏黑,一时间头晕脑胀,竟一步也迈不开来。 卢月照扶着墙壁缓缓蹲了下来,此处刚好是一处拐角,她身量纤纤,恰好能遮挡住她。 她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之间,心下仿若被一堵厚重的墙压着,又重又透不过气,一闭上眼脑海里就反复回想着顺天府大牢内卫文石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 “蔡波是专责刑部刑狱的主事官员,他承认是自己下令重刑致无辜之人冤死,李康泰只是听命于他,甚至还曾劝阻他,顺天府这才免了李康泰的罪责,甚至吏部还让他暂时顶替蔡波的职位。” “本以为这桩牵涉父子两条人命的案子就这样破了,没想到蔡波突然翻供,说自己是受人指使,主犯并非是他。蔡波咬死是张庄敬指使他用的刑,因为张庄敬挟私报复,他是负责抓捕之人,那冤死的嫌犯曾经破口大骂他是狗官,当时在场之人,包括后来刑部牢狱中的人基本都听到过,于是刑部的两位侍郎大人就把他叫去问话,再转交给顺天府审讯,可这桩案子还没个定论就有蔡波妻子的娘家人来顺天府衙前击鼓鸣冤,状告张庄敬奸污范氏。” “范家说,范氏是在张庄敬被问话前一日去的城外广贤寺烧香,打算住上三日跟着做早课晚课,只为了能更诚心些,求蔡波能平安,可就在第一晚当夜就出了事,被人给奸污了,肚子里不到两个月的孩子也没了。” “范氏在天蒙蒙亮,城门打开之时回了京城内,整个人失魂落魄,狼狈不堪,婆母怎么问都只是流泪一句话不说,当晚就三尺白绫上了吊。范氏的婆母在她的房里发现了她藏起来的带血亵裤以及一件男子的外袍,蔡波的母亲带着这两件东西痛哭着来到顺天府大狱,把范氏自尽的事告诉了蔡波,蔡波突然发了狂大骂张庄敬,他认出了这件外袍以及上面的绣样,就是张庄敬常穿的一件外衫,后来经多人证实,这件外袍确实是张庄敬的,甚至他自己也承认了曾经穿着这件衣裳去过广贤寺,也因身体不适在寺庙待了一晚,但他的外袍丢失,他也否认自己曾经在广贤寺见过范氏,决言自己从未做过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可是很快,范氏的婆母和她的娘家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范氏写下的一封遗书。上面直言奸污自己之人就是她丈夫的上官刑部员外郎张庄敬,她丈夫在大约七日前曾经把多日阴郁不乐的张庄敬叫到家中吃酒,她记得张庄敬的样貌体格,还言她自尽一则对夫君和未出世的孩儿有愧,二则为了还自己一个脸面,而她留下这封遗书和血裤外袍就是为了让世人知晓害死自己的凶手究竟为怎样道貌岸然之衣冠禽兽,她不苟活,也绝不让真凶逍遥于世。” 第129章 “‘愿夫君为妾报仇,你我来世还做夫妻。妾含泪叩首。’这是范氏遗书的最后一句话。” 卢月照还知晓,寺院僧人夜间曾见张庄敬外出,人证物证俱全之下,可张庄敬拒不认罪,已经被用了刑。 卫文石的一字一句卢月照都听得真切仔细,千言万语,千头万绪此刻一并沉沉压在她的心头,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诚如卫文石所言,蔡波是先被抓入狱后承认自己指使李康泰用刑,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反水指认张庄敬,他的指认时辰先于知晓妻子遇害之事。 况且蔡波与张庄敬平素并无仇怨,甚至颇有些交情,也是蔡波注意到自己的上官心情低落烦闷,特意请张庄敬上门吃酒宽慰于他。 那若是诬告于张庄敬,蔡波的动机为何? 前一桩案子张庄敬涉嫌以公谋私,挟私报复,但证据不足,仅凭蔡波的空口指认,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尚不足以给张庄敬定罪。 可后一桩案情证据链完善,人道张庄敬就是因为在蔡波宴请他之时对貌美的范氏起了色心,又恰好在广贤寺遇到范氏,这才趁着夜黑风高将其奸污,慌乱之下没能带走自己的外袍,甚至范氏还认出了他的容貌,留下了人证物证指认他…… 哪怕张庄敬拒不认罪,可顺天府依旧可以凭借现有之确凿证据判张庄敬斩刑。 卢月照忽然跌坐在地,外着秋衫一片寒凉,不知从何时起,天边雨水渐大,彷佛有一双无形之手织就了一张惊天巨网,将张庄敬和她都困了进去,任凭他们二人如何挣扎也只能看着这张网快速收紧,在两人方寸之前变成了一个个口里含血的骷髅,把渺小的两人生吞活剥。 而他们两个活生生的人,于这张巨网来说,不过是一点肉渣,用来塞牙缝都不能够。 巨大与渺小,高贵与卑微,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天堑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够囫囵个儿越过? 若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简直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卢月照从不认为张庄敬是这等怀私报复,丧尽天良的衣冠禽兽。 那他,又为何卷入了如今这样的一张惊天巨网之中呢? 是因为他为乾王办的案子动了背后之人的利益?还是仅仅因为李康泰,因为自己递给他的那张诉状? 卢月照只觉得自己被裹进了一个巨大漩涡,她看不清眼前之路,亦不知自己要被推往何处,只能任由自己被一双无形之手拽住脚踝,将她拖进那怨魂哭诉,恶鬼咆哮的地狱深渊…… 偌大的天地之间,雨落纷来,京城一处最不起眼的角落,一女子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油纸伞落于卢月照的上方,为她遮蔽住了秋雨寒凉。 雨落在了裴祜身上,他略微低下头,看向身前伤心痛哭,失魂落魄的女子。 “卢月照……你哭什么?”他拧着眉心,开口问道。 良久,她都没有回应他。 裴祜伸出手,想要拉着卢月照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可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她外衫的一瞬间,就被她用力挥开。 裴祜没生气,他刚要开口再问,却被卢月照的话语打住。 “王爷可知,刑部员外郎张庄敬被革职下狱之事?”卢月照从双臂之间抬首,望向面前男子。 他还是那般衣着华贵,高高在上,哪怕淋了雨,可依旧气度从容,满是矜贵。 这是与生俱来的气度不凡,后天难以修成。 “知晓。”裴祜嗓音平和,并不意外于这件事。 “嗬……”卢月照戚然一笑,在笑自己的多此一问,不自量力。 这京中,不,这大魏,有哪一桩事能够瞒得过他这位摄政皇叔父? 那他这副俊美皮囊下又是怎样一副面孔,换句话说,他又在以此为例的事件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亦或者……他根本就是那背后操控一切之人,不论直接或者间接。 “所以……你伤心成这副样子,就是因为那张庄敬?” “因为他入狱被用了刑,所以,你心疼了?” 裴祜双目紧紧注视着卢月照的面容,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 来证明自己想错了。 “事到如今,王爷在乎的不是事情的真相,也不是庄敬哥和其他前前后后冤死三人的性命,而是在乎……在乎民女因谁而伤心欲绝?”卢月照哽咽道。 “不然呢?” “你想让本王在乎谁?” “若不是因为你,本王会冒雨前来再次问询你的心意?” 裴祜冷声问道。 “若王爷前来想问的是这个,民女的回答依旧是不愿,王爷……请回。” 言罢,卢月照扶着墙壁起身,她咬着下唇忍下双腿的深深麻疼,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可她没跑几步,就落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裴祜扔下纸伞,将她紧紧钳于身前。 卢月照微微怔住,可很快回过神来拼尽全力从他的怀中逃离,在他面前站定,抬眼直视他的灼灼目光。 “王爷……求王爷放过民女……” “上位者之牌局我不愿进,也进不起,我命如草芥,身似蚍蜉……受不起你们这些大人物的玩弄与磋磨,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卢月照情绪激动,眼含泪水,声声恳切。 裴祜看向她的一双眸子里,里面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身影。 他低低嗤笑一声,唇角带着嘲讽。 “因为谁?张庄敬吗?” “和他无关……” “你字字句句不离他,还说与他无关?” 裴祜上前一步,直直看进卢月照的眼眸,继续冷声逼问: “在你眼里,本王竟不如一个卑微如尘泥的小小从五品刑部员外郎?你就是因为他才一而再再而三相绝与我,一次又一次将本王的尊严踩在脚下?” 卢月照苦笑一声,缓缓开了口:“在王爷眼里他不过尔尔草芥,可王爷知晓吗,他十几年寒窗苦读,从一无所有走到如今用了多少力气拼尽多少次性命?王爷你天潢贵胄,中宫嫡出,一出生便是储君,你可知他个中艰辛,存活不易?” “可是王爷,不止他是尘泥,我亦是尘泥,一个尚不如他的卑微低贱之人……” “卢月照,你说,我把你当做草芥尘泥?” 裴祜哑然失笑。 “你可知,你如今这般与我说话是凭着什么?是凭着我喜欢你!” “那就请王爷不要再喜欢我了!” “我承受不起……” 卢月照神情哀切,眼眶中的泪水决堤而出,很快与面庞上的泪水交融,根本分辨不清那究竟是泪,还是雨。 良久,裴祜移开了目光,开了口。 “好……我成全你。” 陈宇在巷子口撑着伞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自家殿下出来了,只不过,殿下浑身都被雨水淋湿。 陈宇赶忙跑上前,给裴祜撑着伞。 他注意到,殿下眼圈红了。 “从今日起,撤去卢月照周围眼线,今后凡是与她有关之事,不必再报。” 裴祜扔下这句话后,大步跨上了马车。 “属下遵命!” 陈宇抱拳回道,虽然满头雾水,但还是照做。 看来殿下想清楚了。 也是,天下美人如云,何必勉强一个不情不愿之人呢。 陈宇心下想着,驾着马车驶进了雨幕之中。 第103章 夜里,卢月照轻声哄睡了旂儿后宽衣躺下,她一向睡眠尚可,但今晚不知为何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约莫到了后半夜,她才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她好像置身于一个密闭狭小的空间,此处空气稀薄,她大口喘着气,想要将仅留的一丝新鲜空气吸入肺腑,身下是一片颠簸,耳边风声呼啸,卢月照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在一驾马车里,不知要被带往何处。 很快,黑暗的车厢内起了两点光亮,就在她的不远处,明暗闪烁。 卢月照想要起身去看,可身上竟一丝力气也使不出,只能瘫软在地。 突然间,那两点光亮陡然靠近,卢月照被这光亮带来的灼热深深刺痛,肌肤上一片漆红,她刚要痛呼出声,就被一道沉重身躯死死压住,卢月照拼命挣扎,可腿脚皆被它的四掌按住,皮毛上的尖利兽甲划破了她的肌肤,甚至有一根深深嵌入了她的手腕,顿时鲜血淋漓。 卢月照这才看清,她竟与一饿狼共处一室! 那饿狼眼里冒着绿光,眼神中尽是看到猎物的兴奋,一阵腥臭味儿扑面而来,卢月照眼睁睁地看着饿狼张开了血盆大口,向着自己的脖颈咬来。 深深的绝望感与无力感涌来,很快将卢月照窒息淹没。 痛楚袭来,她感觉到了自己温热的血液汩汩冒出,很快将衣衫浸红,体温渐渐凉去,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去。 第130章 卢月照闭上了眼,静待死亡来临。 可下一刻,似有火光照亮此处,卢月照瞬间睁开眼睛,时空变换,她落入一双眼眸,那里蕴着万千星辰,也映着她的身影。 此间万籁俱寂,只有火把“噼啪”燃烧的轻微声响。 就那么一瞬,心脏处似被银针扎过,细细密密地疼。 她马上就要看清他的面容。 可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庞然大物,卢月照的视线被吸引过去,那饿狼直立起了身,张开了锋利的爪牙向着两人扑来。 卢月照转回头,想要喊出声提醒他,可喉间梗塞,根本发不出声响。 而那饿狼竟然化作人形,他双眼猩红,带着浓重恨意,将两个近在咫尺的人重重扑倒在地。 卢月照后脑着地,她眼前发黑,一阵闷痛。 室内光线昏暗,空气稀薄,她缓缓睁开了眼眸。 而入目之中,就是梦里那双猩红无比,恨意滔天的三角眼。 “李......李康泰。”卢月照嗓音颤抖,惊恐道。 李康泰肥胖臃肿的脸庞凑近,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遍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女子,突然间大笑起来,周遭无声,笑声刺耳,他下巴上的肥肉都在打着颤儿。 李康泰被从顺天府大牢放出回到刑部上职当夜,马同和摆了一桌酒菜为他庆祝,觥筹交错之时,马同和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欸,对了,小人记得员外郎张庄敬张大人也是直隶庆虞县人士呢,听说他伯父还是庆虞县知县。” “是 吗,这么巧?“李康泰突然眯起眼睛,回想着张庄敬此人的模样。 可惜,李康泰与他接触并不多,也仅仅是打过几个照面。 不过...... 李康泰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疑影,而这个疑影越来越大。 他记得,庆虞县张知县是卢齐明那个死了透透的老头子的学生来着! 那这张庄敬? “你可知晓这张大人的开蒙老师是谁?”李康泰问道。 “小的这就不知道了。”马同和回道。 李康泰紧紧皱着眉头,脸色并不好看。 既然张庄敬也是庆虞县人,那他就飞鸽传书他父亲,将这个张庄敬查个底儿朝天,看看是不是他在背后配合卢月照捣鬼,自从上次追丢了她,李康泰没有一日睡得安稳,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他就不信找不到那个贱人! 事实证明,李康泰的直觉和猜测没错,卢月照和张庄敬就是老相识,于是,李家为了彻底除掉这两人,费心炮制了这样一出好戏,先是将张庄敬诬陷下狱,然后就是顺藤摸瓜,在关押张庄敬的顺天府牢狱外布了眼线,等着卢月照自投罗网,知晓了她在京城的住所,又故技重施,将卢月照迷晕,带到了李家在京城的高门大院。 李宅庭院深深,藏匿着一处不为人知的私牢,遍布各式刑具。 卢月照看得清楚。 “许久不见不认识公子我了?怎么是这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李康泰阴恻恻地笑着,他指间捏着两张纸,在卢月照面前一晃一晃的。 卢月照看清了上面的字迹,与梦中相同的绝望与无力如潮水般向她席卷而来,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压迫与窒息。 李康泰手里的一张是东庄村村民签字画押的诉状,另一张是卢月照昨日寄出,本应落在丁忧在乡的前刑部尚书章应手中之书信。 卢月照想要请求章应问询张庄敬之事,可现下倒是不必了,她已经知晓究竟为何会有这样的横祸到来。 张庄敬定是被李康泰构陷,而她也被抓到此处,两人或许都命不久矣。 面前一片火热,火焰很快贪婪地吞噬掉了两张薄纸,李康泰当着卢月照的面,将这两份文书烧毁,残余灰烬带着火星子尽数掉在卢月照身上,烧燎了她的里衣,灼伤了她的手背。 李五搬了把椅子给他坐下,李康泰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烬,将衣摆仔细放好,盖住了他紧并的双膝。 李康泰给另一旁的李六使了个眼神,李六拿来一盏烛灯递到他手中。 光影下,李康泰注视着晃动的火苗,他面容被清晰放大,阴狠暴虐。 “我记得 第一回见你时,是在东庄村的人群中遥遥看了你一眼,你说,董三庭家周围那么多人,本公子怎么就偏偏看见了你的脸。” “你这张脸生得是真美啊,我阅女无数,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 “也是在这烛火之下,我仔细打量着你,我的呼吸都疼了,甚至迫不及待想要睡了你,你说你一个乡下的野丫头,本公子看上你,想要收你做妾你有什么不答应的呢?也算你运气好,要不是那个清明,哦,对了,我听说你俩后来成了亲,只不过,他已经死了,对吧。” 李康泰的目光从蜡烛上移开,最终停留在卢月照的面上,他轻笑一声,眼神狠戾,带着杀气,“他要是还活着,我一定会把他的皮一块块挑开,再把里头的肉割下来,抽光他的筋,放干他的血,然后把他剁成肉酱,喂狗吃……” “可惜,他死了,没办法,夫债妻偿,我再想怜香惜玉也不能够了,你说是不是,卢月照。” 眼前一片刺眼光亮,李康泰弯下腰,把烛台凑近了她的面庞,烛火燃得旺盛,黄色火苗在距离卢月照面上肌肤的方寸之间一翕一合,只要李康泰的手微微一抖,火苗下一刻就会侵蚀这光滑无暇的细腻肌肤。 卢月照身上被下的药还未散去,就算没有层层叠叠的麻绳紧紧绑着她,她也根本动弹不得。 “今日再看,甚至比当时美得更甚……成为人妇就是不一样,是吧。”李康泰语气幽幽。 他的目光逡巡在卢月照未被衣衫包裹在内的肌肤之上,可是看着看着,他的表情渐渐变得耐人寻味,似是在回想着一种不知怎样的过往。 良久,他才回味结束。 再看去,李康泰一扫方才的痴迷,换成了一副恨绝面孔,他胸膛重重起伏,似是有些喘不上气来,李康泰目眦欲裂,他将手中的烛台缓缓倾斜,而烛火燃烧蜜蜡而流下的蜡油冒着热气,一滴一滴落在卢月照的锁骨之上。 白皙细腻的肌肤很快被灼红,卢月照闷痛出声,额间起了薄汗。 李康泰从椅子上起身,而后重重跪在卢月照身侧,他目光中又重回精亮,他兴奋,甚至享受,他迫不及待再次将烛台倾斜,贪婪的目光依旧携着恨意,将卢月照痛苦的神情尽收眼中。 卢月照看出他的意图,随即噤声,一丝声响也不发出。 “出声啊,叫啊,向我求饶啊!你为什么不叫?”李康泰目露凶光,直接将烛台逼近她的脸颊,威胁道:“你再不叫,我就毁了你这张脸!” 卢月照面视前方,恍若未闻。 “咣当”一声,李康泰把烛台扔下,他伸出双手用尽力气掐住身侧女子的脖颈,卢月照脸色陡然涨红,痛苦不已。 “你现在就躺在我面前,你知道我为何不撕开你的衣衫睡了你吗?”李康泰嘶哑的嗓音近在耳边,他双目猩红,愤怒至极下,眼眶中布满血丝。 “因为你那个好夫君清明的一脚,我的子孙根自此便废了,再也不能疼爱你,疼爱女人了……” “我是一个男人啊!我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还没盼到孙子,你说我们父子二人,会让你,还有帮你的那个张庄敬好过吗?” “嗯?” 李康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直到卢月照脸色酱紫才松开双手。 他缓缓站起身,将手伸到一侧,接过了李五递来的东西。 “放心,本公子,不,本官,不会让你轻易死了的,今日我李家私牢就是刑部牢狱,让本官这个一厅主事,好好来给你过过刑……” 卢月照缓缓闭上双眼,紧紧咬着下唇,接受着即将来临的彻底报复,只是她不愿再看一眼这张恶心丑陋的面孔。 第104章 黑云压城时,一队铁甲轻骑自城门飞奔入宫城,为首之人身披玄色甲胄,其上隐见五爪金龙盘旋,怒目而视,威严肃穆。 裴祜昨夜率领一众亲卫至城郊军营巡视,连夜抽检军用火器之质,并亲自指挥今日之阵法操练,直至此刻暮色渐深,终于在一场蕴积连日的秋雨落下之前回宫。 而此刻天边阴云翻滚,云压皇城,空气中的湿润越来越重,裴祜抬首望了一眼天边,随后大步跨入东宫端仁殿。 内寝里,大太监吉庆眼疾手快,双手接过裴祜卸下的甲胄,将其挂置于檀木架之上,很快便会有小太监进来清理擦拭。 裴祜褪下外甲,露出了一身玄色劲装,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宽肩窄腰,肌肉贲张,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一勾,将右手上的护腕摘下,放置于身旁小太监双手中的漆盘之上。 “殿下,太皇太后方才着人来说,若是殿下回宫,便去寿宁宫用晚膳。”吉庆将裴祜的一套群青色常服捧来,在他身侧垂首说道。 第131章 “知道了。” 裴祜抬手去解肩侧的盘扣,更衣这样的事,他向来是亲自动手,饶是长于深宫,他还是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 不过...... 裴祜忽然想到仲夏澄湖画舫上,让她充当自己一日侍女的那个雨夜。 瞬间的失神后,裴祜解开了盘扣,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于元忠铁甲未解,因竭力奔跑而喘着粗气。 “殿下,卢娘子——” “陈宇没有告知你将她周围之人尽数撤下么,本王说过,不想再听到有关她——” “王爷恕罪,属下 还是留了一人,向元来报,卢娘子于昨夜被人劫掠至刑部提牢司代主事李康泰宅中,卢娘子受了刑......生死不明!” 这是于元忠跟随裴祜十多年来,生平第一次没有遵循他的命令,甚至出言打断他的话语。 端仁殿内寝如死寂,只凝了一瞬后,于元忠面前便闪过一个玄色身影。 殿外,乾王亲卫向元浑身浴血,匍匐在地,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喃喃了三个字。 “吉庆,宣太医!” 裴祜语音未落,这抹玄色身影瞬间消失。 暮色渐深,两波人马自皇宫与乾王府鱼贯而出,最终汇聚于京城外西南郊的一处荒芜之地。 天公不作美,深秋时节,一场大雨倾泄而下,将天边仅存的光亮蚕食,天地间一片昏暗。 于元忠和陈宇策马狂奔,紧紧跟随在裴祜的身后,二人之后的铁胄轻骑浩浩荡荡,马蹄所经之处地面震动,泥水四溅,眼前雨幕密织,众人的目光紧紧凝结在他们唯一的主人——乾王的身影之上。 不久后,随着裴祜胯下骏马的一声嘶鸣,队伍随即停下。 于元忠和陈宇眉心紧皱,在看清前方是何地之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两人一左一右,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那高大背影。 这道宽厚背影自年少时第一次相见,便带给两人足够的安定,不论是在平北戎时面对十数万敌军,还是被贼人设计截杀,太子亲卫几乎尽数身死,只剩十余人突围时,这道身影始终岿然屹立,脊背如松。 可就在深秋的雨夜里,这巍然的身影竟隐隐颤抖。 “乱葬岗。” 这是向元昏厥之前拼尽全力吐出的三个字,也是目前裴祜能够得知和卢月照下落有关的唯一线索。 而下一刻,玄色的身影便似疯了一般冲入了那尸山之中,他们的太子,他们的乾王从未像此时一样狼狈不堪,他跪地于那冒着血水脓汁,满是大雨也冲不尽恶臭气味的乱葬岗,徒手扒开横陈于地上的尸体,甚至凑至那或残,或烂的灰青色尸脸前,仔细辨认着尸身的五官面容。 随着于元忠的一声令下,三百乾王亲卫也尽数跪伏在地,从外至内,一寸一毫地搜寻着,在被召集之时他们就已知晓今夜任务为何。 是一貌美女子。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渐渐地,乱葬岗最上一层的尸体被一一确认,现已挪到了对面的空地上。 眼见王爷并未停下,众亲卫也不停歇,继续翻找着。 可随着对面堆叠的尸体越来越高,身下的尸山越来越矮,有人受不住腐烂尸体的接连冲击,连连作呕,雨夜漆黑,随手一摸不是尸块残肢,便是肉蛆腐虫,巨大的糜烂尸臭几乎将人腌入了味儿。 陈宇又一次忍住呕吐之意,扒尸体的动作不停,只忧心地看向不远处的裴祜。 他从未见过殿下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甚至殿下分明已经麻木,像是失去了嗅觉和触感,只留下了摄人目光,以及......一颗跳动的心脏。 或者说,至少此刻,殿下的心脏只为卢娘子而跳动。 裴祜恨不得就在听闻卢月照“生死不明”四字之时便亲手持刀破开自己的胸膛,拔出肋骨,将那颗心脏生生剖出。 大雨肆意冲刷着他漏了一块的心口,尽是鲜血淋漓。 他后悔了,他从未有一刻像此时一般追悔莫及。 他后悔自己赌气之下将她身边之人撤离,后悔被她的“莫要再喜欢”所伤,后悔没有真正看清自己的心意,他心中的爱欲之火好似被她的三言两语浇灭,他也强迫自己彻底放下,任她自由。 可不过一日之间,她踪迹不明,生死未卜,而他心中将要燃灭的爱火,在这个密雨斜侵的乱葬岗,死灰复燃。 将一团带肉枯骨扔出后,裴祜也终于从深思混乱中回神,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而后,他从尸堆中跨出,望向细细织就,密不透风的雨幕。 “陈宇,你带着二百人将尸体最上面几层再仔仔细细翻找一遍,剩余一百人跟着于元忠,随本王过来!” 她哪怕被扔到了乱葬岗,尸体如此杂乱堆叠,又怎会在中下层。况且方才三百余人已经仔仔细细翻找过,若是不在此处...... 裴祜旋即翻身上马,向前奔去。 若不在此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活着的她只会去往一个地方。 百余轻骑奔行于京城大街,铁蹄阵阵直压雨声,在这个深秋的雨夜分外惹人注意,或许不等天明,乾王今夜所行之事,这桩在朝臣百姓眼中离经叛道,像是被鬼魂夺舍般夜袭乱葬岗寻尸的消息便会不胫而走。 不过那又如何,裴祜不在乎,也没人敢在他面前随意置喙。 京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巷子入口,百余乾王亲卫拉缰停留,巷口太窄,一次只能由一人骑马进入。 裴祜打马在前,策马而入。 两侧门户紧闭,只有昏黄的笼内微弱烛火在檐下,随着风雨晦暗不明。 裴祜的目光顺着那被雨水冲刷而出的淡淡血迹蜿蜒而上,最终停留于不远处地面上的一抹单薄身影。 他呼吸都痛了,喉咙哽咽发痛,想要唤她的名字,却如何也出不了声。 裴祜翻身下马,狂奔至卢月照身侧,站定之后,他快速将自己早已湿透的骑装上衣扯落在地,而后蹲下身,想要拂开她凌乱的发丝,看清她的面容。 可最终他还是在距离卢月照面庞的半寸处停下,裴祜张开两掌,大雨很快冲刷干净他掌心的脏污,裴祜将昏迷不醒的卢月照打横抱起,大步向前走进了一方小小宅院。 他的猜测不错,若是活着,她只会去往一个地方,那就是她的家中。 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家里有等待她归来的婴孩—— 旂儿。 而她这个婴孩的母亲,自今夜起,裴祜便决然不会放手。 就算她千次拒绝,万般不愿,他也要将她囚困于身侧,不让她离开自己的控制与视线。 这个夜晚,轮休于家中的太医院众太医没一个睡得安稳,他们皆被从睡梦中喊醒,又被带到了一个小小的四方宅院之中,以至于这民居房间太小,甚至没有他们几个落座之处。 几个人轮流诊脉,甚至很快太医院的医女也被唤来,近身为那重伤昏迷的女子查看伤情。 十几个医者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慎,身旁面色铁黑,裸露上身的摄政乾王就会勃然大怒,灭了他们几个的口。 卢家正堂彻夜灯火通明,直到天蒙蒙亮之时,灯才灭了几盏。 乾王府的亲卫早已接管整个卢家小院,裴祜从耳房沐浴后换上了一身崭新常服。 “元忠,你亲自去查,找到伤她之人,哪只手伤的剁哪只,去!” “属下遵命!” 话音未落,裴祜便立刻转身进了正屋里间。 此刻里间只有他和卢月照两人,也只有把自己收拾干净,确保周身再无异味后,裴祜才敢近她的身。 他坐在床榻一侧,垂首注视着昏睡中的人儿。 不到半个时辰后,于元忠带着李康泰的右臂断肢,立于正堂檐下,向裴祜复命。 裴祜淡淡瞥了一眼那鲜血淋漓,甚至还散着热气的残肢,幽幽开了口:“此人还在刑部为官?” “现在自是不在了,以后就更不会了。”于元忠回道。 “本王记得,老师的儿子章应,原刑部尚书丁忧在乡对罢。” “即刻下旨夺情,命章应速回京城。” “至于这个......喂狗吧。” “是!” 于元忠答道,看着殿下再次返回正屋,他随即转身离开去办差。 看来这京城,要变天喽! 第105章 天地间迷雾茫茫,一片晦暗,卢月照被困于混沌之中太久太久,她赤脚奔跑于山野间,脚下荆棘遍布,所经之处, 皆留下玫红点点,那是她肌肤被刺破而留下的鲜血,像是绽放于春日的血色蔷薇,妖冶惑人。 她顾不得身上痛楚,只咬着牙向前奔跑,身后有众多鬼魅追逐,为首的断了右臂,身体臃肿而巨大,足有两层阁楼一般高度,他面色灰白,裸露在外的肌肤腐败不堪,鱼虫啃食下的肉丝随着他的奔跑而随风抖落,他身后鬼魅似有万千,密密麻麻,队列整齐,天地震动,脚步踏地发出通天巨响,可他们尽是些断臂残肢,破肚血肠,甚至是半个被砍断的头颅,脑浆崩出,冒着汩汩鲜血,引来乌鸦蝙蝠一哄而上。 第132章 原本的青山绿水被染上了血色,空山幽谷内恶鬼咆哮,怨灵哀嚎,空气中血腥味密布,直冲肺腑,甚至连落下的尘埃都变成了血雾,人间杳无声息,犹如炼狱。 卢月照一刻不敢停,哪怕她脚步越来越慢,已近力竭,身边景色快速变换,只剩残影,她一手拨开横斜的枝桠,梨花溶溶外,掩映着红墙黑瓦,是一经年荒废的道观,鬼使神差般,她推开落满灰尘的殿门,三清祖师神情静谧,垂首看着人间,而那桌案之下,躺着一浴血男子,她走上前,想要看清他被发丝血污遮住的面庞,甫一抬手,眼前光影炫目,再睁眼,雨落而下。 东庄村的河水因大雨注入而起伏涌动,岸边青石一侧,一尾鱼儿被困于一小小坑洼,正在挣扎跳动,卢月照浑身被雨淋湿,手边的油纸伞不知为何被挥落在地,身前是一身形修长的男子,雨水勾勒出他精壮的腰身,卢月照抬首,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雨如珠帘,她还未看清,就被紧紧拥住,扣入他的滚烫胸膛,她伸出手想要环住他的腰身,就在将要触及之时,人影消散,再抬眼,是霞光满天。 谷堆下,她靠在一人肩头,鼻尖尽是作物熟透而散发出的香气,远方隐隐传来孩童嬉闹的声响,“到时候我会告诉我的父母亲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妻子,相信他们会和爷爷一样祝福我们,一生美满。”誓约言犹在耳,卢月照偏过头,撞入他的眼眸,落入那星河璀璨,可下一瞬,冷风刺骨,星河陨落。 周遭寒风凛凛,忽然,头顶温热,卢月照被戴上了一顶棉帽,帽子有些宽大,她被遮住了一半的视线,身前男子给她整了整,视线恢复时,一个略带凉意的吻落在她的唇瓣上,她心尖处跟着颤了颤。 “梨儿,我们回家。” “好!” 卢月照欣喜回应,去牵他的手,但却扑了空。 天地置换,重归混沌,耳边再次传来哀号痛哭,再转身,依旧是那血色残阳下的深山空谷。 灰蒙迷雾间,一男子背对着卢月照默立,她突然心口剧痛,像是被人拿着铁捶一下下将尖利的钉子凿进她的血肉。 清明,是你吗? 是你,对吧? 你为何抛下了我? 卢月照不顾脚下荆棘倒刺,跌跌撞撞向他奔去,可越是奔去,那道影子越淡,直到在她身前半步,化作一团血雾飘散。 “清明——” 她终于唤出了声,伴随着的,是一行清泪落下。 泪眼朦胧间,似有人抚过她的脸颊,温柔,缱绻。 眼前是一被泪水模糊了身形面容的影子,她奋力挣扎,想要睁开眼眸,可最终还是归于黑暗。 清明,那是你与我的春夏秋冬,这是你第一次入我梦中啊…… 卢月照醒来时,只觉脸颊一片冰凉,心口隐隐作痛。 “梨儿姐,你终于醒了!”香雪瞪大眼睛,眼睛红肿,“吓死我了,你刚才一直在流泪啊!” 香雪拿起帕子,将卢月照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我睡了多久?”卢月照嗓音沙哑,轻声问道。 “三日,整整三日!”香雪鼻头一酸。 从她口中,卢月照知晓自己昏迷后发生的所有事。 是乾王裴祜将她抱回,守了她三天三夜。 而害她之人的右手,已经被乾王下令喂狗。 “乾王呢?”卢月照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裴祜的身影。 “一盏茶前刚走,好像是去上早朝了。”香雪回道。 经此一事,香雪也算是明白了这位摄政王的心思,除去政务,简直满心满眼都是梨儿姐。 天知晓她被陈宇从昏睡中摇醒后,见到的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小小的院子里里外外全是人,但竟一丝杂乱的声响也没有。 香雪从太医手里接过旂儿,那时才知晓,有歹人给她们下了迷魂药,甚至将梨儿姐掳走了,可是这三日以来,她出不了自己的西厢房,更没办法靠近正堂,根本不知晓梨儿姐伤情如何,直到乾王走后,她才能进来。 可一看到昏睡的梨儿姐,以及她身上的伤痕,香雪被吓得眼泪直流不说,甚至觉得乾王给那歹人的惩罚太轻了! 卢月照浑身上下根本无法动弹,见香雪把旂儿给自己抱来,她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接,但甫一挪动,便是浑身剧痛,得知太医已经给旂儿诊过脉,说是并无大碍后,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一半下来。 “李康泰......他这次没能折磨死我,往后,便只有他死了。” 卢月照神情慈爱地看着香雪怀中熟睡的旂儿,可香雪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涛涛恨意。 经此一事,香雪觉得,梨儿姐哪里有些不太一样了。 裴祜是在临近傍晚策马回到卢家小院的,他进入正房里间时,卢月照尚在昏睡,但她睡得并不安稳,神情痛苦,就像她昏迷不醒时那样。 可他今晨分明已经接到了陈宇的来报,说她醒来了。 铜盆里存着净水,裴祜指尖试了试,水温正好,他将巾帕浸湿,然后拧干,坐在床榻边,为卢月照擦拭着额间的薄汗。 倏然,她紧闭的唇瓣略微动了动,裴祜目光落在上面,心下却跟着一紧,好似被人用手死死捏住,他呼吸停滞,在等待什么。 等着从她口中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那是裴祜守着她的第一夜,卢月照高热不退,他将汤药小心喂到她口中后,也像现在这般为她擦拭额头,给她降热。 但她神情突然万般痛楚,裴祜不知她是因伤患处疼痛,还是梦魇了,才会这般睡得不安稳。 直到她口中喃喃着什么,裴祜俯身去听,她在唤着“清明”,她的亡夫。 一滴晶莹泪水流下,裴祜抬手为她轻轻拭去,他尝了尝,是苦的。 而这次,裴祜并未等到那句“清明”。 他像是舒了半口气。 卢月照幽幽转醒时,不期落入他的眼眸。 从前,她看不懂他的目光,现今,她似乎看清了,不论是星辰浩瀚,亦或是静水流深,那里皆映着她的身影。 就像此刻一般,微波荡漾。 她甚至捕捉到了他眸中压抑之下欣喜若狂。 方寸之间,二人静静对望,谁都未曾开口。 最终,是裴祜最先别开视线,他起身将守在外间的太医院院正和医女唤进。 卢月照视线受阻,但她知晓,他就在不远处等着。 一刻钟后,太医院院正向裴祜回禀卢月照的伤情,而后告退,轮到医女上前。 这是自卢月照清醒后,医女 第二回为她的伤口换药。 她清晰地知晓,自己究竟伤在何处,伤情如何。 身前背后甚至腿上,是道道鞭伤,李康泰在鞭子上沾了盐水,以至于她今晨看时,有几处伤患还未结痂。 然后就是她的一双手,被上了夹棍,右手小拇指被生生夹断,剩余皆红肿不堪。 李康泰见卢月照紧咬下唇,甚至唇瓣都被她自己咬下一小块肉,可她就是一声不吭,绝不求饶,绝不哭喊,他面目狰狞,那烧红的铁炮烙眼看就要烙在她的胸口,也就是这时,于元忠留下的乾王亲卫向元浴血闯入,将她身上的绳索割断。 向元极为勇猛,以一人之血肉,杀尽李府数十守卫,甚至将李五李六这两个李康泰的头等侍从一刀毙命。 可卢月照浑身是伤,羸弱不已,向元试图带着晕厥的她突围,但寡不敌众,最终她还是落入李康泰手中。 被李府家丁扑倒之时,向元听到了李康泰喊出的“乱葬岗”三字,而后向元终于逃出,但他自知自己伤势过重,根本撑不到去西郊乱葬岗将卢月照救出,便随即入宫,恰逢裴祜返回宫中,这才有了后来。 不过……卢月照身上最凶险的伤口并非之前所提之,而是距离她心口一寸的匕首刺伤。 李府得力护卫几乎都被向元或杀之,或伤之,李康泰匆忙之下只让一个厨房帮厨来为他行灭口之事。 厨子不过十六七的半大小子,出生到现在只杀鸡杀鱼,哪敢杀人,手抖之下刺偏不说,还在卢月照陡然睁眼后被吓了个半死,非但被卢月照以虚弱之身夺了匕首,还在震天铁蹄隐隐传来时连滚带爬逃离了尸山。 而卢月照则不顾身上伤口,撑着一口气也要回到家中。 因为那里,有她的旂儿。 裴祜神情专注,但薄唇一直紧抿,给卢月照一勺一勺喂完汤药后,开始小心翼翼为她换手指上的药。 因为这是她唯一暴露在外的伤处。 饶是已经见过多次,裴祜在拆开纱布后,依旧胆战心惊。 那本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柔荑,而非血肉模糊的肉骨啊! 他甚至不敢去想她洁白中衣之下的伤患该是如何,但他记得医女第一次为她换衣上药结束后,她那身前背后浸出的斑斑血迹…… 念及此处,裴祜神情陡然冷峻,状若雪山之巅的千年寒冰,卢月照从未见过他这般的神情。 第133章 但她隐隐知晓,他为何会这样。 裴祜手上动作很轻,但上药时不可避免的触碰,还是让卢月照疼出了眼泪。 她紧紧咬着下唇,之前被自己咬破之处已经结了痂。 裴祜手上动作停下,抬眼去看她。 而那眼眶之中的盈盈泪水,就这样烙在他心口。 滚烫,疼痛。 “王爷……” 卢月照缓缓开口唤他。 “嗯。” 可卢月照并未有进一步言语,裴祜压下心头细密痛楚,继续指尖的动作,将她手指上的纱布一个个绑好。 良久后,卢月照再次开口: “现在答应……是不是晚了?” 第106章 小小的里间针落可闻。 卢月照在问出这句话时,甚至不敢直视裴祜的目光。 她微微垂下眼眸,心脏跳动得又快又急,她的这句话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思忖已久。 说来可笑,甚至连卢月照自己都讶于她的前后变化,明明之前几次三番拒绝,而现今却全然反悔。 醒来的这一整日,她想了许多。 她在想,究竟如何才能救出尚在牢狱里已经被用了重刑的张庄敬。 她也在想,究竟怎样才能够将李康泰惩治,报她的仇。 可思来念去,眼下恐怕也只有一个法子。 她被情势逼到了如今遍体鳞伤,已经迫在眉睫,退无可退了。 死里逃生,她也彻底认识到,她这株草芥,这粒尘泥在这弱肉强食的人世间似乎经不起一丝风霜。 如果这才是存活于世的法则,那她愿意选择接受。 只不过,她要利用上位者对她的些许怜爱,做她想做的事,报她想报的仇。 卢月照把这当做一场交易,她付出应有的代价,以己之身,得到她想要的回偿。 但面前之男子迟迟未有言语,卢月照原本笃定的心思渐渐变得不确定,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自信,凭什么乾王就一定要答应自己呢? 此刻,羞耻之感如潮水般涨起,将她这个已无退路的濒死之人一寸寸淹没,窒息感袭来,卢月照几乎呼吸不过来,眼里泛起了晶莹。 “经此一事......你以为你还逃得掉吗?” 裴祜灼热的视线深深烙印在她面庞,“就算你不开口,本王也有的是法子做那等恶人禽兽,将你囚困在身侧......” 他嗓音温润,但字字坚定,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这是上位者生来就有的姿态。 而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卢月照心底紧绷的弦终于松下,裴祜抬手,粗粝的指腹隔着她落下的一滴泪,触碰在她细嫩的肌肤之上。 可下一瞬,他的欣喜便被浇灭了一半。 “王爷,我只求你一件事,救救张大人......” 卢月照自是见到了裴祜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于是,她出言再次解释自己与张庄敬并无男女之情。 “张大人被李康泰所诬陷才会深陷牢狱,他也受了刑,我怕他......会与我一样,迟早被人灭口。” 卢月照知晓乾王定不喜她在此时牵扯旁的男子,可她怕若是再不求他,张庄敬就真的没了命。 裴祜半信半疑,他信卢月照并未撒谎,她自是对张庄敬没心思,可裴祜在疑她心里真正所爱之人是谁。 既然不是张庄敬,那就只有一人,那就是她的亡夫,与她孕育子息的清明,就连昏睡中也要为他落泪,口口声声念着他的名字,对他这般念念不忘。 最终,裴祜还是点了头。 “其实,本王已知晓张庄敬之事的来龙去脉。”裴祜忽然开口说道。 在得知卢月照被人所害的当夜,裴祜便派于元忠亲自提审了蔡波、张庄敬以及广贤寺僧侣等涉及范氏被奸污自尽一案的相关人证,再调取物证连夜突审,终于在卢月照今晨醒来前一刻钟,裴祜在东宫接到了于元忠的面禀。 看着卢月照疑惑不已的神情,裴祜将李康泰威胁蔡波诬陷张庄敬之事的来龙去脉告知了她。 蔡波供认,在李康泰被顺天府下狱后的第三日,李府管家上了他的家门。 六年前,蔡波只是刑部一个小小的胥吏,一年的俸银才不到三十两,他和家道中落的范家小姐相爱,可对方父亲不同意,嫌弃他官位低,俸银少,范氏的父亲说,除非蔡波能拿出一千两银子的彩礼钱,否则他想都别想。 范父原本只是为了劝退蔡波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没想到,蔡波两个多月后居然真的拿出了这样一大笔银票,他问蔡波这笔钱是从何而来,蔡波答这是他外祖家的遗产,蔡波的外祖曾经是浙江的富商,但事实上是,他外祖确实曾经富甲一方,但是后来业已破产,这笔钱是蔡波收受贿赂篡改死囚姓名,用来偷天换日的贿金,蔡波前前后后收了那死囚家人五千两银票。 用蔡波自己的话说,他只做过这一次,后来这六年,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再也没有收过一分钱,人人都以为他这个刑部提牢厅的主事两袖清风。 可李康泰犯了事,要找替死鬼,这桩陈年旧案不知为何被李家翻了出来,并以此威胁蔡波,只道若是他不替李康泰抗雷,那他的性命可就不保了。至于为何找蔡波,因为他专责刑狱,就说是他下令重刑致那无辜年轻人死在刑部牢狱,李康泰只是听命,甚至还曾劝阻他,这才免了李康泰的惩罚。 蔡波本以为这桩失职过失之罪关个三五年也就出来了,没想到,他在牢里听到了妻子范氏自尽的消息,他们未出世的孩儿也没了,他娘哭着说,范氏是在寺院被人奸污后不堪受辱才自尽的,范氏的遗物里有男人的外衫,蔡波认出这件外衫是他的直属上官张庄敬的。 为了保全妻子的名声,蔡波再痛也只能忍下,但他不甘于害死妻子的贼人安然无恙,更恨与他交好的张庄敬之道貌岸然,直接反水指认自己是受张庄敬指使才会如此。 于是,张庄敬被诬陷下狱,但是蔡波没想到他妻子娘家人发现了范氏的遗书,直接把张庄敬告上了顺天府,这才将这件事闹大。 经查,奸污范氏之人乃李府买通的 广贤寺僧人,当日傍晚原本张庄敬是要返回城内的,但被人在斋饭中下了药以致昏睡,这才被那僧人换上他的衣衫奸污了无辜的范氏。 而从头至尾,范氏都是李康泰为了报复张庄敬而牵扯出的无辜之人,她留下的遗书是真,夜色昏暗,范氏错认。 “所以,李家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一石三鸟之计,既可以救出李康泰,还能将庄敬哥......张大人陷害,再顺藤摸瓜找到我......” “嗯。” 念及此处,卢月照想起,她还未曾把她和李康泰之间的恩怨告知裴祜,从前她未曾告知他是怕他和李家有所牵扯,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于是,卢月照将她和李康泰之间的事陈述给了裴祜。 裴祜听得认真,但是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并不意外。 “王爷是已经知晓了?”卢月照小心问道。 “嗯。”裴祜点头,“在你昏迷之时,本王便查清楚了。” “至于李康泰......你若是想要他性命,本王此刻便可派人去取。” 裴祜言语轻松,可就是这轻飘飘的一句,却似有万钧沉重,忽然让卢月照有些透不过气。 自己和张庄敬费尽心思,险些搭上两条性命也未办得了的人,可乾王只需一句话便可轻易做到。 卢月照一时间不知该笑谁,是笑她自己,还是笑李康泰。 裴祜不急,也很有耐心,只静静注视着面前女子,等着她的回答。 “虽然,民女不知李康泰以及整个李氏背后所依靠之人是谁,但我知晓此人定不简单,否则哪来的通天手段轻易便可断众人生死......李康泰如今已是一枚废棋,死对于他来说再简单,再轻易不过,我要让他以残缺断臂之身,亲眼看着他引以为傲,为之依附的家族覆灭之日。” “油尽灯灭。届时,便是李康泰身死之时。” 她缓缓说道。 裴祜眸中浅笑,他从未见过卢月照这般模样,通透静谧,以最温柔的语气,说出这带着狠厉的言语。 “所以......王爷是已经知晓李家的靠山为何人了是吗?” 卢月照知晓自己或许不该相问,事涉朝政,事关重大,若是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出,尽管以裴祜泰然自若的神情来看,她心中已有答案。 “嗯,知道。”裴祜点头,“只不过,若是动他......还需再准备准备,不过,也快了。” “既然如此,那便听你的,让李康泰再多活些时日,你放心,本王自是会让他知晓何为求死不能。” 裴祜对卢月照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甚至神情温柔,他很乐于见得她的此番真实情绪,以及从前接触之中他不曾了解,她未曾展现于他的真实性情。 第134章 “民女多谢王爷。”卢月照说道。 “不必一口一个民女。”裴祜目光灼然,视线从始至终未曾从她身上离去。 “难道......你我之间,就只能聊这些吗?”他缓缓问道。 裴祜话锋突转,卢月照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微怔,“那......王爷想要聊什么?” 裴祜定定地看着她,目光迫人。 “本王......要看你身上的伤口。” 温润的嗓音,却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裴祜眼看着面前女子的脸颊渐渐晕了红,她轻轻咬了下唇瓣,开口道: “王爷不是已经看过了……在我昏迷之时?” 裴祜摇了摇头,“医女为你上药时,本王在外间……况且,彼时你还未答应跟了我,本王不会……” 至于此时,他定然是要看的。 旋即,裴祜便抬手向前,修长的手指最终落于卢月照右腰一侧的中衣系带之上。 指尖轻挑,系带随之松开,裴祜手上轻轻一扯,中衣前襟散开。 眼前晃着一片白皙。 第107章 因着身上的伤痕,为了方便上药,卢月照的小衣是宽松不少的,青梅色主腰松了些下来,她将近一半的雪脯都在外头。 卢月照敛下眸子,根本不敢与面前男子对视,可裴祜的目光实在太过灼热,她的呼吸在他的目光下渐渐急促,连带着胸口也跟着上下起伏。 她羞赧至极,抬起一只手堪堪遮住,也盖住了一些身前的伤痕。 “王爷......” 卢月照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眼角沁了晶莹,声音颤抖,似在恳求。 裴祜却似并未听见,他神情专注,抬手将卢月照横在胸前的手臂轻轻拿开。 他眉心渐渐拧起,将卢月照小衣外的所有伤处仔细看过,直到最后,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时,不见方才复杂情绪。 目光向上,裴祜微凉的指尖拂过卢月照的脖侧,缓缓开口道:“本王向你保证,你身上不会留有一丝疤痕。只是此处……恐怕还是要留疤了。” 裴祜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淡淡粉红伤痕,卢月照身子微微颤了颤。 那处伤痕是裴祜两次亲手留下的,本就敏感的部位,因为有了伤痕变得更加不可轻易触碰,卢月照用了许多力气才压下那自他指腹下荡漾开来的微痒异样。 只不过…… 在裴祜收回手时,卢月照的视线在其上停顿一瞬。 她有些疑惑,尊贵如乾王,他的手背上为何会有冻疮的疤痕。 或许是冬日行军打仗时留下的吧。 卢月照想着。 裴祜走后,卢月照隔着帘子向守在外间门口处的于元忠道谢。 “多谢于大人。” 通过裴祜,她已经知晓是他留下一人才有了后来向元的冒死相救与报信。 “夫人客气,唤在下元忠便好,为王爷分忧,是下属之责。”尽管没人看着,于元忠依旧拱手俯身回道。 “向元如何了?” 卢月照很是担忧,在她昏迷之前,这个英勇忠心的乾王亲卫已经身负重伤,浑身是血。 “王爷那日已请太医前去医治,向元已脱离危险,王爷赐下重金,待伤养好,他自是前途光明。”于元忠回道。 “那他家人可有在侧? “向元刚成亲一月,他妻子在照料。” 卢月照随后用手掌捧着一个描得精致的首饰盒递出了帘子,于元忠双手接过。 “这其实也是王爷留下的,我身边没有太多贵重物品,便借花献佛,请你赠与向元之妻,代我谢过他救命之恩。” “夫人放心,定会带到!” 在小院正房养伤的日子里,卢月照收到了齐秀才的回信,她之前去信时给齐秀才寄了不少银两。 齐秀才在信上说,他自己和其他村民的伤都好了,私塾也已经重新建了起来,齐秀才用她寄去的银两又找了一个教书先生,写信的一日前,孩子们已经开始上学了,东庄村以及临近村庄的不少学童都来到了私塾,经历了之前的横祸,孩子们更知读书不易,读书的劲头更甚。 卢月照看着信纸,欣慰一笑。 又是一日夜里,裴祜踏着月辉皎洁进了正屋。 轻轻掀开帘子后,他进到了里间。 卢月照刚给旂儿喂完奶,香雪正从她怀里把熟睡 的娃娃抱出。 见有人突然进来,两人俱是一惊。 香雪率先反应过来,抱着旂儿小心从裴祜身边经过。 卢月照微怔着,直到她意识到面前男子一直在盯着自己,而她衣襟松散,一只雪白浑圆半遮半掩,暴露在裴祜的视线当中。 慌乱之下,她用手掌轻轻扯住贴身里衣,可她十指伤痛,上面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也只是堪堪遮住罢了。 卢月照脸颊滚烫,偏偏此刻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他这样盯看着。 许久后,裴祜才错开视线。 裴祜喉咙微紧,他压下心头意动走上前来,床榻一陷,坐在了卢月照身侧。 她的床头放着一本书,合书之页中似乎掩着一枚书签,月白色的流苏垂在外头,裴祜低头看了看,开口说道: “上回你告知本王有关吴仲彦妻子郭氏的线索已经有了进展,本王已经知晓她曾在哪家府上为仆。” 这也就意味着,与郭氏一同为奴仆的吴仲彦曾效力之人他也一并知晓。 “好。”卢月照轻声说道。 话音落后,里间又重归寂静。 裴祜抬首,却只看到了卢月照的姣好侧脸。 许久的静谧后,下巴忽然一紧,卢月照被裴祜钳着重新转过来,迫她直面自己。 湿漉漉的眸子盈盈看来,裴祜心间意动,方才被压下的欲,又被她轻易唤起。 手下一片滑腻,裴祜指腹轻轻摩挲着她下巴上的肌肤。 两人对视之间,卢月照下意识想要逃避,可却被他禁锢,根本无处可逃。 裴祜的视线划过她的晕红面容,缓缓向下,略过她身前已经结痂的伤痕,最后停留在了里衣掩映之间的半片雪白之上。 他知晓,她里头的小衣还未系好,若是仔细看去,甚至能瞥到些许透红。 裴祜喉结轻轻滚动,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场景。 那是她被吴仲彦下了药的那日。 隔着轻软的一层小衣,裴祜分明记得,那……被自己看得渐渐湿濡…… 而他那日唇下的触感仿若还在一般,是那样的滑腻温暖,凑近时,鼻间尽是梨花清甜。 而裴祜此刻也情不自禁俯身上前,靠近了她的脸庞,在卢月照瞪大的双眸中将她的朱唇轻轻覆盖。 这是他早就想做之事,时至今日才终于得到。 男子微凉的薄唇让卢月照心尖微颤。 轻轻一碰之后,很快,那抹微凉触感便不再。 可就就在卢月照以为他要就此离开之时,裴祜的唇再次覆盖上来。 他衔住卢月照的唇瓣,细细品尝,甚至开始慢慢描摹她的唇形。 而后,舌尖微挑,撬开了她的贝齿,捕捉住她藏匿在其间的粉软小舌,再纠缠上去。 裴祜的吻越来越深,越来越急,他迫不及待地品尝着她的口中甜腻。 此刻,夏日雨夜画舫之上那个瑰丽的梦境浮现,裴祜这才惊觉,这样的触感与甜腻竟与那梦中所尝一模一样…… 随着身前男子的攻城略地,卢月照渐渐失了力气,不禁向后仰去,可才脱离一瞬,呼吸了些许,下一刻便被裴祜紧紧扣着后脑带向了他。 裴祜唇舌带了些力道,似乎是在惩罚她方才的逃离。 卢月照后腰一烫,他的掌心烙在上面,偏偏那处留有一处伤痕,结痂之下,因着他的触碰既微痛,可更多的却是微痒。 耳边充斥着男子渐重的喘息,卢月照身前高高隆起的两处浑圆紧紧贴在了裴祜的滚烫胸膛之上,更是随着他的靠近而被压变了形状。 裴祜紧闭双眼,吻得深情,动情,隔着他的玄金色衮服,他不觉身前有何异样,只觉一片温软,舒服至极。 可卢月照知晓。 原本就红晕的脸颊倏然羞红更甚,也不知是因为他的深吻,还是因着他胸膛薄肌的挤弄,那刚刚喂过一次的雪脯竟更……甚至随着裴祜一下一下的舌吻和滚烫胸膛的触碰而渐渐…… 很快,她的洁白里衣便…… 这还不算,唇舌间已尽是他清冽的气息,伴随着裴祜带着力道的啃吃,她身下忽然一阵…… “嗯……” 卢月照竟嘤咛出了细微声响。 而衔着她唇瓣的男子在听到这声娇喘之后意动更甚,如何都不肯轻易放开。 卢月照仰着头被迫承受他的来势汹汹,睫羽微微颤抖,小小的一方里间时不时响起他吸吮她唇舌的“啧啧”声响。 直到许久以后,裴祜才松开了她,让自己渐渐平复下来。 第135章 烛火之下,卢月照惊鸿一瞥,却瞥到了他的腰腹处。 那里早就…… 卢月照敛下润盈的眸子,咬着下唇,双臂横在身前,遮住自己的异样,也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的伤还没好,本王不会动你。刚才,是有些……情不自禁。” 裴祜的嗓音哑得厉害,盯着她红肿的唇瓣开了口。 “好好休息。” 他留下这句话后便起身离去。 外间里放置了一张行军床,裴祜每次留宿时,便会歇在上面。 他深知自己不能和她共处一室太久,否则他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做了那等不顾她伤势未好的禽兽行径。 待外头静下之后,里间的卢月照才缓缓起身,小心翼翼换上了干净的亵裤。 她坐在床榻之上,抱住自己的膝盖,脸颊滚烫,然后,她掐了掐自己。 直到方才,她才知晓,原来欲望一事竟那般可怕。 她的身子骗不了人,而她竟是隐隐被他勾得…… 想了。 答应他的时候就知道迟早会有那么一日。 或许,快了吧。 一个多月倏忽而过。 这日晨起,卢月照在香雪耳边说了几句话。 香雪有些疑惑,可还是点了头,将旂儿交到卢月照手中后,她便揣着银票出了门,直奔京城的一家铺子。 过了一会儿,她把买来的东西放进了腰间的布袋里,小跑着回到了家中。 卢月照打开布袋,确认里面的东西无误后,又在香雪耳边嘱咐了几句。 “梨儿姐你确定?”她问道。 卢月照轻轻点头,“无事,快去吧。” 而后,香雪一溜烟儿出了正堂。 守在院内的陈宇看着跑进跑出,神神秘秘的香雪一脸疑惑。 不过,过不了多久,他便知晓香雪在里里外外忙活些什么了。 第108章 正房里屋有一个小小隔间,是专门用来沐浴的,卢月照坐在浴桶里,温热的气体蒸腾而上,她面色更显红润。 养伤的一个多月以来,她每日夜间都要泡药浴,裴祜那日向她承诺,她身上的新伤绝不会留有一丝疤痕,除去内用外敷之外,药浴便是一个极好的法子,到了如今,除却断了的右手小拇指还带着夹板,其余伤口基本已经好全,只有如心口处的刺伤一般较为严重的还留有淡淡粉色伤疤,但再过些时日,想必也会一并消去。 可近三日,卢月照忽然悄悄停了药浴,而此刻浴桶之中放着的像是药包一样的东西,却并非太医院开出的药,而是那日她吩咐香雪为她买来的香包。 而这香包是用来祛除她身上的药味儿的。 卢月照缓缓闭上了双眼,眼前浮现出裴祜第一次解开她中衣看她身上伤痕之时。 原本,卢月照以为,裴祜定会嫌恶她身上的丑陋新伤,但那日他靠得那样近,她看得清楚。 他的眼神中非但没有嫌厌,反倒是很怜惜,甚至有那么一瞬,卢月照捕捉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欲色。 直到最近,眼看身上疤痕一个一个渐渐消失,卢月照知晓该是时候了。 正是因为知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与其被他掌控突如其来,不如她自己盘算好时候。 卢月照觉着,最近便是最好的时机,身上伤疤绝大多数已消,但也零零落落留了几处。 既不妨碍同房,让他看她的滑腻白皙,又可以唤起他的怜惜,让他觉着愧疚。 从这些时日的相处,卢月照隐隐知晓,裴祜后悔与她赌气将她周围之人撤下。当然,她也早就明白,他喜欢她的身子,也早就想要她的身子。 而她也已从陈宇口中知晓,今夜,乾王会来。 可尽管万事俱备,但当决定以色侍人的这一刻,卢月照泡在泛着梨花香气的浴桶里,还是被热水蒸红了眼眶。 不过......既然有求于人,自然是要付出些什么的。 等他新鲜劲儿过了,她会立刻离开京城,带着旂儿回乡。 夜华如水,月色如银。 裴祜带着一身寒凉之气进了正堂,掀开帘子时,卢月照正坐在小榻上,手中翻着一本书。 “王爷。”她微微颔首。 “嗯。” 裴祜凝了她几息,复开口,“本王先去沐浴更衣。” 而后,转身进了隔间。 卢月照养伤以来,裴祜约莫一两日便会来一次,白日忙碌,每次来基本都是夜 里,若要留宿外间,他必定会沐浴更衣。 很快,里面便传来了水声,卢月照垂首看着小案上的书卷,却如何也静不下心来,甚至连裴祜何时立在她眼前都不知,直到闻到一阵带着潮湿雾气的清冽气息,她才回过神来。 “在看什么,如此出神?”裴祜问道。 “没……不过是些前朝的随记杂谈,闲来无事打发些时辰。” 卢月照回道,也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她忽然将书阖上,只留下一枚书签的穗子在外。 “随记杂谈……”裴祜含笑开口,“明日我也翻看翻看,能让你读得如此入神之书,定然别有意趣。” 卢月照咬了咬下唇,避开了他的视线。 里间忽然宁静不已。 “药都用过了?”他问道。 卢月照微怔了一瞬,还是点头。 只不过依旧不敢直视裴祜的目光,生怕被他看出自己扯了谎。 裴祜端起小案上的茶杯轻酌了一口,一开始只饮了一口,或许是这茶太过于清香,很快,他便一口一口将之饮尽。 而这杯茶,是卢月照方才用过的。 茶杯被放回原位,裴祜的视线自始至终就未从她身上离开过。 许久后,他抬首看了看窗外夜色,“时辰不早了,你先歇息罢。” 而后,他便转身,向外间走去。 “王爷……” 眼看着裴祜的手已经放在了帘子上,卢月照终于小声唤出了口。 裴祜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她。 而卢月照已经慢慢走下了小榻。 隔着烛火昏黄,她向他那边盈盈一望。 裴祜眼神极好,自然看清了她一双眸子中蕴着的淡淡水涟。 他大步上前,将她从上至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忧心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上哪儿疼了?” 卢月照轻轻摇头,敛下眸子。 “那……可是谁惹你不虞了?” 她再次摇头。 “是……”卢月照有些犹疑,她死死咬着下唇,终究是开了口: “是我……有话想要对王爷说。” 裴祜静静注视着她。 “已至深秋,外间寒凉,王爷……今夜可愿留下?” “你说什么……”裴祜似有些不可置信,轻声追问道。 “薄衾不耐,孤枕难眠,我……” 裴祜突然抬起卢月照的下巴,迫她看向自己。 “本王没有听错对吧?” 卢月照微微点头。 下一刻,男子高大的身躯陡然逼近,微凉的唇瓣重重覆上了她的朱唇,裴祜一手紧紧扣着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后腰处,将她带向自己。 这一次,他没有上次亲吻她时的循序渐进,裴祜从触到她的那一刻便深深描摹着她的唇瓣,又立刻撬开了她的贝齿,而卢月照藏在里头的粉软舌尖根本无路可退,便被他狠狠擒获。 唇舌间尽是男子清冽的气息,卢月照甚至还未从这电光火石之间反应过来,只能仰着头,被迫承受裴祜这带着些许狠厉的吻。 裴祜在她的方寸之间肆意掠夺,来势汹汹,纠缠她,吮吸她,醉心于她口中的甘甜而不能自抑。 一时间,小小的里间尽是他亲吻掠夺之暧昧声响。 卢月照被他吻得晕晕乎乎,只觉头重脚轻,身子甚至被他带着向后,直到后腰处一顿,隔着他的手掌磕到了身后的桌案,裴祜才慢慢停下步子。 他依旧掠夺着她的唇舌,可渐渐地,扣在她后腰的手掌开始缓缓摩挲着她的细腰,甚至一路向上,轻抚着她的单薄脊背。 隔着一层轻软中衣布料,卢月照微微颤抖。 忽然,脚下一轻,再回过神来,她已经被裴祜钳着腰肢两侧,将她放置于桌案之上,而原本在上面的书册,已然被他拂落在地。 如今,只剩桌角一座烛台,散发着微弱光亮。 可室内还燃着好几盏灯,明亮不已。 “太亮了……” “王爷,太亮了……” 卢月照喃喃道,恳求着他, 下一瞬,室内陡然昏暗,裴祜再次回到她的身前,抬起她的下巴。 裴祜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滑腻的肌肤,所经之处很快淡淡红了一片。 “还有一盏……”卢月照提醒道。 余光下,是身旁桌上的一灯如豆。 “本王要看着你……” 裴祜开口说道,带着不容反抗的语气。 第136章 他随即俯身,想要继续。 可却被卢月照下意识偏头躲开。 一双秋水眸,带着盈盈泪水,怆然欲泣。 “卢月照……不许躲。” 大掌抚上她的脸颊,裴祜再次迫她直视自己。 “是你开口让本王留下的,如今想躲,晚了。”裴祜嗓音哑得厉害。 然后,他便再次擒住她红肿的唇瓣,甚至轻轻啃咬她的舌尖,只为了惩罚她方才的躲避,甚至一只手掌自她腰侧缓缓向上,隔着中衣,烙在了她的心口,而后,用了些力道…… “唔……” 略微的痛楚,叠加上酥麻的异样,卢月照皱着秀眉轻吟出声。 可是,这仅仅只是开始,身前微凉,中衣系带被挑开。 裴祜终于肯放开她,只垂眸看着她那染着胭脂红的小衣。 雪白与嫣红,对比之下,是那般的摄人心魄。 太过于傲人,或许稍一用力,这件小衣便会破碎不已。 只不过…… 方才被他触过的右侧之正心,竟……胭脂色的小衣在此处变成了暗红。 而那隐隐,在裴祜的灼热注视下,竟渐渐清晰。 他勾了一根手指。 竟洇更甚。 卢月照实在受不得他这般,下意识想要抬起手臂遮挡,可裴祜根本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微凉的薄唇已经落在了上头,他隔着薄薄的一层小衣俯身去亲吻。 可又觉不够,裴祜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扯,小衣的一侧便落了一半下来。 灯火微亮,晕在她身前泛着一层莹润光泽,淡淡馨香袭来,扑在裴祜的鼻尖。 他心都要麻了。 “嗯……” 卢月照单薄的身子陡然战栗,裴祜扣着她的后背将她送入自己的滚烫唇舌之中。 细细品尝。 细碎难耐的轻吟自卢月照喉咙深处传来,而这声响只会让裴祜更加忘情。 “甜的……” 裴祜喑哑的嗓音自她身前闷响。 “啊……” 一声女子的轻呼响起。 裴祜又怎会慢待另一个? 他滚烫的掌心深深烙印在上头,让那饱涨不堪略微松泄。 滴滴落落。 他又去品尝那一个。 他吃得忘情,甚至忍不住吞咽着那甘甜。 他早就想要如此刻一般…… 卢月照只觉阵阵酥麻从……层层荡漾开来,一路向下,小腹下一阵……划过,她喘息出声,竟忽然颤了身子。 裴祜眸色深了又深,他没想到她这副身子竟敏感成这般样子,而后,他又迫不及待地起身,吻上卢月照的唇瓣,裹住她的软舌,急切地想要与她一同分享这世间甘甜。 不知何时,身下一凉,卢月照下意识想要并拢双腿,可裴祜按着她的膝头,根本不给她机会,很快,他紧紧贴了上来,尽管隔着他中裤的一层衣料,她依旧被深深灼烫。 其实,今夜的裴祜并未留给卢月照太多的反应时间和前情铺垫,他甚至隐隐很是急切,无论是他的亲吻还是触碰,都是直奔主题。 可哪怕他这样急迫,卢月照也早就涟涟,甚至是在裴祜刚开始深吻她唇瓣之时,她这副身子就已经软成了一滩柔水,连她自己都诧异于她身子的这般反应。 裴祜先是亲吻着她脖颈一侧的割伤疤痕,又去啃咬她心口处尚未痊愈的刺伤,他单手解开裤腰,待到……之时,他深深喟叹。 “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裴祜被这感觉裹得失了神,喃喃自语。 他自知肖想她这副身子不是一日两日了,每一个想她念她发疼发紧的夜晚,他只能聊以慰藉。 湖中画舫,雨打檐窗, 那个瑰丽妖冶的梦境竟成了他唯一的依凭,唯一可以紧紧攥在手心的渴望。 然而,那一切毕竟只是虚妄,每次结束后,更大的渴望和空虚便如海潮层层叠叠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于是,他体内的骨血在叫嚣着,呐喊着,她不愿又如何,他若是想要一个女子,那是再简单不过之事,就算强势占有她又怎样? 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 她的泪水与坚定无比的拒绝又让他心软了。 如今,她同意了,什么冷静自持,端肃克制通通被他狠狠甩到脑后,她温柔地裹着他,他只想……将她带给他的酸涩与疼痛,忍耐与囤积,通通返还给她…… 卢月照呜呜咽咽,咬紧了牙关,……卢月照还是经受不住,不自觉发出了许多声响,碎得不成样子。 裴祜的大掌扣着她的后腰,不顾她还未完全适应就陡然将她完全,而后……放肆夺取。 卢月照双手紧紧地抓着桌边,忽然,一声响动,那烛台掉落在地,不知是被谁随手碰掉,或是被晃了下去。 卢月照失了力气,只得双手环抱住裴祜的脖颈,屋内仅剩的灯火灭了,只有银银月光照进。 深秋寒夜,风声呼啸。 只有这方小小内室春意融融。 男子粗重的喘息与压抑的低吼,夹杂着女子难耐的娇喘与动人的吟叫,引人遐想,暧涩不休。 最后的最后,裴祜哑着嗓音,在她耳边,唤了声“梨儿”。 巫山云雨。 他的神女,他的梦。 第109章 卢月照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是临近傍晚,迷迷糊糊睁开眼眸时,她甚至恍惚间以为还是在昨夜。 彷佛灯火昏黄之下,那双带着疤痕的滚烫双手还在自己身上流连不休。 卢月照揉了揉酸痛的后腰,下身肿痛感袭来,她缓了缓才起身,穿好衣裳后,她出了正屋,恰好香雪出了厢房,看见了她。 “梨儿姐,你醒啦!”香雪小跑上前,拉着她进了正屋。 香雪下意识就要进里间,但卢月照握了握她的手,“我们就在外头吧,里面......乱哄哄的。” 香雪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卢月照笑得一脸揶揄。 “梨儿姐,我听说要我们要搬家啦,什么时候走呀?”香雪一脸期待地问道。 卢月照想了想,环顾四周,开口道:“若是无事,今晚便可先收拾着,不过,我们俩,再加上旂儿总共也没多少东西要收拢,最晚后日也就能去了。” 昨夜最后之时,她甚至已经几近神志不清,裴祜衔住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轻声说:“景和园内有一处院子名唤‘瀛洲玉雨’,那里种了满庭梨花,你一定会喜欢......” 瀛洲玉雨,是梨花的别名。 从前裴祜顾念卢月照的伤势,一时不便挪动,这才陪她在这方小小院落将就了一个多月,甚至连他的一方床榻都没有。 如今,他自己亲身看过,验过,自是知晓她基本无虞。 香雪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旂儿呢?他睡下了?” 卢月照问道,她忽然脸色泛了红,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又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香雪点头道:“今晨乾王给旂儿寻了乳母,梨儿姐你从今往后便可多休息,不用自己亲自喂了。” 卢月照脸颊绯红,敛下眸子。 她现在就是想喂,也一滴都没有了。 昨晚他都...... 卢月照没好意思让香雪进里间也是有原因的。 小小的里间能让他做那档子事的只有三处。 方才她匆匆瞥过。 先是那张桌案,四条腿断了三条,桌面已经半塌在地上。他刚开始要她没多久,她便陡然惊颤,裴祜有些错愕,甚至含笑低声问她:“你身子怎这般敏感……你有多久没做了,嗯?”话音刚落就重重一顶。 卢月照避着他认真问询的目光,直到眼眶通红,眼泪落了下来,裴祜才停止迫问。 然后是小榻,榻面褶皱不堪,一旁的小案几四脚朝天,原本上面她昨晚翻看的书散在一旁,只是不知为何卢月照刚才看时,书卷倒是摆放齐整,连里面的书签都还好好的。 最后是那堪堪睡两个人的床榻,行动之间,不知是裴祜碰到了她那尚未愈合的右手小拇指,还是卢月照自己不小心碰了一下,她当时痛得哭出了声。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意外,裴祜扯下卢月照的淡烟色发带,将她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发带将其绑在了床头木柱上...... 两人所战之处,处处狼藉,一片泥泞不堪,尤其是床榻的床铺,根本没法要了。 而他,也是在这三处,给了她三次。 第一回含着她的舌尖,第二回伏在她的身前,最后一回也是他情绪最激动,反应最大的一次,他舔舐着她脖颈一侧的伤疤,嗓音哑得不成样子,甚至不是低喘,而是低吼。 这三回越到后面延续的时辰越长,哪怕是最后的最后他放开她时,依旧意犹未尽,卢月照不小心瞥到了,甚至他还是那般...... 按理来说,男子一次过后就应该不能再……他怎会如此不知疲累? 结束之后,裴祜甚至自己鼓捣着烧了一壶热水,将她依旧堪堪挂在细腰上的胭脂红小衣褪下后,先是给她擦拭了身子,然后是他自己。后来,裴祜将卢月照裹好被子抱上小榻后,问她干净的床铺在哪,等他换好,再将她抱回床榻后,天已经蒙蒙亮,再有不到半个时辰,裴祜就该上早朝了。 第137章 临走时,裴祜甚至拒绝了侍从备好的早膳,因为他......早就吃饱了。 “梨儿姐,我怎么觉着你今日不太一样呢?”香雪看着出神的卢月照开口笑道:“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哦,面色红润,满面春色!” 香雪一直在随着卢月照学着读书写字,如今进步很快,甚至能自己摸索着读话本了。 “我觉得,乾王很喜欢姐姐。”她又说道。 卢月照微微一怔,摇了摇头,慢慢地,面上不再羞红,眸间一片澄澈,而后缓缓开了口: “我于他,不过是一时新鲜,临时兴起,一时之意动而已,就好比,他吃惯了珍馐美馔,赏遍了牡丹春色,想要换着口味尝一尝山间野味,看一看路边野花……” “我有自知之明。” 她不过是他案牍劳形之际,闲来赏玩愉身的娇花怯果,是他无名无分的外室。 就连她这个生了孩子的寡妇之身,也只是为他增添意趣。 仅此而已。 香雪皱着眉心,似懂非懂。 如卢月照所言,这个小小宅院当真没有她们三人多少东西,裴祜留宿后的第二日,她带着旂儿和香雪住进了京郊皇家景和园内的瀛洲玉雨。 与此同时,京城内隐隐流言纷纷,都道摄政乾王似乎金屋藏娇,养了一位美人在那皇家别院,但凭谁也打探不出那女子的身份,更别提见过她究竟是何模样。 甚至,这流言已经传到了皇宫的寿宁宫内。 太皇太后徐纾意听身旁的心腹宫女欣枝提及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久病孱弱的面庞因不可置信而生了两分红润,看着气色好了一些。 徐纾意轻轻摇了摇头,但笑不语,只说了一句“随他”。 欣枝姑姑一脸揶揄,笑道:“这事儿别说娘娘惊讶了,奴婢也震惊不已。殿下自幼便受圣贤教诲,从不耽于女色。他弱冠前后到了该晓事的年岁也只皱着眉头,看也不看娘娘为他挑选的宫女,可把先皇愁坏了,如今倒是出了这么个稀罕事,这叫做什么?” “食髓知味。” 徐纾意浅笑着回道。 自从那夜之后,裴祜一直没有来寻过卢月照,到了今日,已经是第七日了。 卢月照倒是没觉得什么,自从搬进景和园,她每日晨起便会和香雪旂儿一同在这园子里游玩,或走走停停,或乘船游览,甚至四五日过去了,她还没有将景和园里里外外逛遍。 她坐得住,可是香雪坐不住了,她甚至悄悄去问陈宇:“王爷是不是把我家夫人忘了?” 陈宇笑得憨厚,“王爷忘了谁都忘不了卢夫人啊!” “那,王爷是不是纳了妾室,或是去寻其他夫人了?”香雪又问道。 陈宇摇头。 “没有?”香雪追问。 陈宇点头,“一直以来,王爷身侧除了卢夫人并无其他女子。” 复了他又补了一句,“至少现在是。” 得到答案后,香雪这才放了一半的心,甚至赶忙将这消息告知了卢月照。 可卢月照听过后并没什么反应,只专心逗着怀中的旂儿。 旂儿如今也穿着厚厚的秋装,正晒着太阳,小肥腿儿一蹬一蹬地,对着自己的娘亲咯咯笑个不停。 不过,就在这晚,裴祜匆匆前来,进了瀛洲玉雨。 但因为时候太晚,他去之时,卢月照已经搂着旂儿在正殿睡下了。 自从搬来后,卢月照为了方便他这位乾王行事,晚上依旧让香雪带着旂儿睡。 可是,裴祜并未前来。 卢月照觉着,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她,发现所谓的心之念念也不过如此,所以才不来的。 不过,她并未伤心。 或许,没过多久,她便可以带着旂儿回乡了。 既然如此,卢月照索性夜里就和旂儿一起睡。 裴祜提着一盏琉璃灯,放轻了脚步进入瀛洲玉雨正殿。 他怕吵醒睡得香甜的母子二人,只默默待了两刻钟便出来了,随后在偏殿歇下,然后,天还没亮就又走了。 翌日,卢月照知晓后,依旧神情淡淡,不过,她最终还是吩咐了身边的几个侍女,“王爷若是来了,不论何时,唤醒我便是。” 为首的侍女灵儿确认道:“无论多晚,都要叫醒夫人吗?” 卢月照点头。 他如何想是他的事,来与不来她也置喙不了,但她自己应尽的本分还是要尽的,否则,这桩交易终究是不圆满。 不是吗? 当夜,裴祜踏着月色如银进了正殿内。 卢月照刚沐浴出来,远远地就看到了立在窗下书案一侧,正在翻看她今日所读之书页的乾王。 “王爷。” 她走近后,对着他福了福身。 “嗯。” 裴祜这才将那枚木制书签重新放回书页之中。 月银色的穗子依旧留在外面,在他的眼下轻轻颤了颤。 再抬眼,裴祜呼吸一滞,定定地注视不远处立着的女子。 淡烟色的月影纱层层叠叠,堪堪裹住她的娇柔身子,贴身穿着的浅藕色小衣若隐若现,青丝如瀑半挽了一个发髻,发尾湿湿漉漉,正腻在她的身前,更衬其下半片雪白无暇。 一双秋水眸含烟带雾,眉心微蹙,似乎有些惊诧于他的突然到来。 内寢窗棂半开,有风吹进,纱衣裙摆被拂起,一层一层,恰似水波流转。 朦胧之间,那双修长白皙的双腿,晃疼了他的双眼。 裴祜紧了紧喉咙,大步向她走去。 第110章 刚刚沐浴过的女子,靠近后,丝丝清香袭来,因着热水蒸腾,现下卢月照的双颊依旧晕着红,恰似那夜被囚困在榻上的她...... 裴祜微微垂首,自她的乌发起,视线一路向下,直到她曳地的裙摆处才停止。 卢月照自是能够感受到他的灼热视线,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开口问他: “王爷......” “嗯。” “王爷知晓的,我答应跟了王爷还有一个缘由。” “本王知道,李康泰。” “在不妨碍王爷的前提下,我也想参与其中,不知是否会妨碍王爷的筹谋?” 裴祜唇角略微勾了勾,略一思忖,而后开了口: “若是有合适的时机,也不是不行。”裴祜顿了顿,继续开口道:“还有旁的事要与我说吗?” 卢月照轻轻摇头。 裴祜眼中含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后,去往浴间沐浴。 见他走后,卢月照这才叹了口气。 她知晓,乾王方才的话既未同意也未明确拒绝,如此模棱两可,卢月照一时间倒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坚持。 扪心自问,她知晓若是自己掺和进去或许会给自己带来风险,甚至会给乾王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乾王确实没有答应她的理由。 但是,她总不能真的就这样一日一日在这景和园中待着,而没有自己能够尽心尽力之事去做。 景和园是好,恐怕全天下也没有几处比这皇家别院再好的住处,可这园子再大,再美,终究只是她临时落脚之所,是个精致牢笼,不会因为有所粉饰,便能掩盖其本质。 说来也是矛盾,明明她自己在踏出那一步时就已经决定以容貌和身子来向乾王换取一些东西,可她还是不能彻彻底底将自己仅存的自尊放下。若问她现今最想做什么,那就只有亲身参与覆灭李家这一件事。 可他...... 或许乾王只想将自己豢养在这座精致美丽的囚笼,只是供他赏玩吧。 许是窗棂半开,寒夜渐冷,深秋夜里的冷风吹进内寝,卢月照衣着单薄,刚刚沐浴过的余热很快消散,她打了个寒颤。 忽然,身侧窗棂被关上,也隔绝了外头的冷风,再抬眼,卢月照便落进了裴祜的一双眼眸。 那里是深不见底的渊池,一眼根本望不到底。 卢月照背后忽然一烫,而后,冰凉的双手也被紧紧握住,裴祜掌心温热,渐渐的,她的身子不复方才寒凉,柔荑也恢复了温暖。 裴祜自背后轻轻环抱住她,好听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声响起,如玉般温润。 “朝廷诸事繁杂,有些事要收尾,有些事做了一半,还有些事,要开始了......”裴祜微微停顿,继续说道:“并非是我不想来寻你,而是这几日实在忙碌,难以抽身,今夜才空下……” “不过,往后便会好许多,至少,总能抽出些时候来陪你。” 话音未落,裴祜微凉的薄唇便含住了卢月照的耳垂。 突如其来触碰让她身子颤了颤。 卢月照自是知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她竭力让自己定下来,可心头越是强调便越是紧张。 “卢月照......你在抖。”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裴祜叹了口气,喃喃道。 他知晓这时候应该拉开些与她之间的距离,让她平静些,可心中这般想着,下一刻他滚烫的掌心便从她的细腰处探进,缓缓向上,层层轻软纱衣下,是女子浅藕色的小衣。 第138章 “还是很排斥吗?” 裴祜嗓音微哑,明知故问。 卢月照怔了一瞬,还是选择摇头。 裴祜笑了笑,掌心已经滑进了她的小衣,用着些许力气,他手掌生着薄茧,相触之下,卢月照战栗更甚。 下巴被抬起,她的朱唇旋即被覆上,裴祜的舌尖随即滑入,纠缠住其内粉软。 未几,卢月照便被他抱上了内寝的床榻。 这方床榻比卢月照所租小院内的床榻足足大上三倍还多,在这里行事,裴祜不必担忧自己或是她会不小心掉下去。 瀛洲玉雨正殿现下只在床畔留了一盏琉璃灯,光线比那夜在小小的里间亮了些。 因此,卢月照也看清了裴祜身上的伤疤,她只觉触目惊心,心惊胆战。 精壮的上身肌肉竟遍布各类伤痕,或长或短,或深或浅,尤其是他心口处以及腰腹上的两处,狰狞蜿蜒。 他右腰一侧的那处伤疤卢月照知晓,甚至当初还是她亲手为他包扎的,至于他心口处的…… 或许,是他一年多以前重伤失踪时留下的吧。 卢月照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她的一只手竟触了上去,覆在了他最深最重的心口伤疤处。 裴祜只怔了一瞬,而后,他在卢月照反应过来想要收回之时,捉住了她的那只手,带着她继续,从心口处开始,轻轻抚摸过他胸腹上的每一处疤痕和每一寸肌理,最后,在他的强迫下,卢月照微颤的指尖便停留于他胸膛上的两处。 裴祜轻叹出声。 很快,卢月照便后悔了,她后悔自己方才的主动触碰。 迎接她的是数倍于二人第一夜的惊涛骇浪,而裴祜正一根一根细细吻过她泛着粉红的指尖,就是它们刚刚抚摸过他身前的一处处伤疤。 吻过之后,裴祜捡起他落在床榻一角的腰间墨绿色绦带,再次将卢月照的双手绑住。 原因似乎很简单,她右手小拇指的伤势还未好全。 卢月照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裴祜知晓并不仅仅因 为这个缘由,也因为他那个瑰丽妖冶的梦境,梦中的她就是用她的银朱色发带将裴祜的双手绑住,而后让他遗了三次。 这回,包括上回,裴祜都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尽管,卢月照并不知晓他那个劳什子梦境。 琉璃灯光彩熠熠,裴祜忽而瞥向不远处窗下,那里放置着一张翘头案,在他今夜到来之前,卢月照便是在那处继续翻读着那本闲谈杂论。 那本书,裴祜 第一回晨起便翻看过,也是他将书页整理好,其上内容并无什么值得他特意关注的,他今夜特意翻看时也不是为了它。 而是因为,夹在书页中的那枚木制书签。 书签之上被人精心雕刻了月白梨花,尾部银色穗子上一角楷书刻下“清明制”三字。 裴祜那日晨起第一次看到这明晃晃的三个字时,差点将这枚书签掰断。 他又记起,她伤重昏迷之时唤出的“清明”二字,以及她为他而落下的那滴清泪…… 明明两人当时刚刚结束不久,包括现在分明正行着这世上男女间最亲密之事,可裴祜就是知晓,什么狗屁张庄敬,她心里自始至终就只有她的亡夫,那个死人! 从前还未得到之时,裴祜便早已心心念念,难以安眠,甚至会做出那样一个荒诞的梦境去肖想她。 如今得到后,他更是难以割舍,根本无法忘怀她因他而潮红,惊颤的模样。 所以,曾经有一个男人也如他这般从上至下,从内到外地看过,碰过,吻过,嵌过她这副娇艳欲滴的身子,甚至不知要了她多少回才有了旂儿,她甚至深爱他,为他生儿育女…… 她也会因为那个人,而神志模糊,如此刻般因自己而呜呜咽咽,娇喘不休…… 裴祜只要一想到此处,他心口处便酸疼不已。 嫉妒,就是这般可怕。 裴祜怎么也不会想到,终有一日,他会嫉恨一个死人。 偏偏这个死人死了也就罢了,还一直阴魂不散! 嫉妒让此刻的裴祜猩红了双眼,他加重了力道,甚至将原本背对他的女子翻了过来,强迫她在琉璃灯的流光溢彩下直面自己的眼睛。 裴祜真的很想问出那句“你心里是不是还有他?” 可话都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吞咽下去。 他又何必明知故问,自取其辱,去求得一个他原本就知晓的答案呢? “梨儿……叫出来……” 裴祜“上下其手”,甚至带了些狠戾。 很快,卢月照便低声哭泣了起来。 “是疼了吗?”他轻声问道,但并未停下,只是舒缓了些许。 卢月照微微摇头。 “那便叫出来……此处不比那间小屋子,四处无人,你如何喊叫,也没有人会听见……” “梨儿,叫出来……” 裴祜喉咙滚动,温润的嗓音尽是暧昧蛊惑。 最终,在他的奋力之下,卢月照终是再也压抑不住,遂了他的愿。 迷蒙之间,卢月照这才惊觉,原来与他的头一回,他是顾念着自己的未痊愈的伤势而收着的。 甚至她不明白今夜的他为何会这般不肯放过自己。 她泪水涟涟,根本止不住。 卢月照心里隐隐有了个疑影,这个疑问随着他高超的技巧与娴熟的动作而越来越深。 她想起香雪从陈宇那里为她打听来的乾王的过往。 自己真的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吗? 从前与清明如何她早就没了记忆,这两次从裴祜这里她总算知晓何为酣畅淋漓,欲|仙|欲|死。 可这事若非陈宇同香雪撒了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乾王是背着亲卫侍从与其他女子欢好过的。 否则她如何也不能相信,一个男子的初次和第二次能够如他这般……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1] 卢月照深深觉得,自己要因他而溺毙在这张榻上…… 第111章 因着昨夜太过于疲累,临近正午时,卢月照才悠悠转醒。 瀛洲玉雨正殿内寝的淡烟色纱帐极为遮光,恍惚之间卢月照根本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半截如藕般洁白的小臂缓缓从纱帐内探出,明亮的光线随之进了几缕。 很快,灵儿领着另外两个侍女悄声进来,伺候着卢月照起身洗漱更衣。 “旂儿现下是在跟着香雪吗?”卢月照问道。 香雪是以卢月照干妹子的身份随她一同在景和园住下的,香雪也有自己的一处小院子,距离卢月照的瀛洲玉雨很近,但是大多数时候,香雪还是选择帮她照看着旂儿,只有晌午和晚上才会回自己的小院子,景和园的太监总管本来也拨了三四个侍女照顾香雪,但香雪自己不适应走哪都被人跟着,最终就只留了一个。 “回夫人,是,香雪姑娘和乳母在一同照看小公子。” 灵儿低声回道,饶是她这个在宫里伺候了三年的宫女,在见着身旁女子身子上或深或浅的痕迹时也红了脸。 “快晌午了,”卢月照看了一眼窗外,“我去旂儿处用饭就好。” 旂儿还小,离不开母亲太久,他的居所在瀛洲玉雨的东偏殿,两殿之间外有连廊,往来很近,只不过每当裴祜来时,卢月照便会让香雪和乳母以及另外几个专门伺候旂儿的侍女嬷嬷抱走旂儿,原因很简单,一则是有个娃娃在不方便裴祜,二则,卢月照也怕乾王不喜她的孩子,索性便不教旂儿在他面前晃悠。 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穿好,卢月照提着裙摆,迫不及待地想要去东偏殿抱她的旂儿。 “夫人,王爷还在外头。”灵儿小声提醒道。 话音未落,卢月照便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裴祜的大掌轻易便捞起了她的纤腰,将她带向自己。 灵儿随即带着另外两个侍女低头快步退下。 “怎么,见着本王就这般惊讶?”裴祜笑道。 卢月照眨了眨眼睛,是有些意外。 “本王昨晚对你所说之言并非情动之时哄你的话语,今后我自会多抽时辰来陪你。”裴祜温声说道。 卢月照终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同时也避开了他的灼灼视线。 如此一来,那她岂不是白日里也要应付,不,应对他...... 可是夜里陪他就够累了,若是再加上白日......那她岂不是能见旂儿的时辰就少了许多? 放开卢月照后,裴祜端坐在了小榻上,见状,卢月照也跟着坐在了他对侧。 裴祜盯了她几许,忽然开口告知了她一件事。 还是之前蔡波陷害张庄敬之事。 “蔡波几年前受贿一案,是那死囚的家人通过恪王才寻到了他。” “李康泰被无罪放出是李家通过吴仲彦找到了恪王,这才将蔡波的这桩陈年旧案翻出,用以要挟蔡波诬陷张庄敬。” “而吴仲彦及其妻郭氏皆为恪王旧仆,只不过两人自幼并非在恪王府做工,而是在直隶西北边界处的一个庄子上,因此,京中无人见过他们,而吴仲彦短短几年便有此家财,也是恪王在背后支持的缘故。” 第139章 “郭氏祖上原为恪王母妃的家生子,吴仲彦便 是靠着与郭氏的姻亲才从一个放羊娃攀上了恪王府。” 卢月照想起郭氏对吴仲彦的怨怼之语,其中不乏吴仲彦没有她就没有今日这样的话语,由此看来,郭氏所言不虚。 但是......两人也一直貌合神离,直到今日依旧是一对怨偶。 不过,卢月照倒是有些讶于乾王会将幕后之人恪王直截了当告知她,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不难猜,如今这朝中能够有手段有本事搅弄风云至此的其实也没几个人,况且卢月照记得,恪王乃孝章帝异母弟,在朝中颇有威望,乾王庶兄孝怀帝即位时便得到了皇叔恪王的一手支持,孝怀帝崩逝后幼帝即位,在乾王返京之前一直都是恪王监国摄政,乾王重掌军国大权,首当其冲利益受损的便是皇叔恪王。这样想来,一年前乾王这个先太子遇袭生死不明,孝章帝紧接着驾崩,或许也和恪王脱不了干系。 如此说来,乾王与恪王两人几乎心照不宣,是彼此明牌在打了...... 李康泰背后的李家最大的靠山便是恪王,也正因为有了恪王撑腰,李康泰一而再再而三犯下种种罪责非但没有受到任何责罚,甚至之前还代替蔡波成为了刑部的六品主事,直到后来卢月照自己受他残害,乾王这才卸了他一只胳膊,听闻他整日郁郁,心绪不宁,尚且在京城家中养伤,甚至依旧在向他的大伯,现任大理寺卿李锡追查究竟是哪路贼人胆大包天将他变成了残废...... 可是,也只有恪王势力被除去,李家才能够真正覆灭。 但,会那么容易吗? 若是真的这么容易,乾王至于现今还未动手,自己又怎会在西北军营北同村附近的山洞撞上被刺伤的乾王呢? 念及此处,卢月照垂首默然,心思烦乱。 “本王今日与你说这事不为其他,就为了让你心中有底,如此,才好与本王一同,报你与李康泰的仇怨。” 裴祜眉眼含笑,尤其在见到卢月照眸中重新明亮起来后,笑意更深。 早知道她这般开心,就早些答应她了。 裴祜暗道。 “还疼吗?” 他忽然开口问道,视线从卢月照的面庞下移,至她高高隆起的胸脯处停下。 卢月照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咬了咬下唇,没说话。 这件事还要从昨夜两人的 第二回行房说起。 两人在卢月照在京城租的小院正房有了 第一回后的第二日,裴祜便为旂儿寻来了两个乳母,六七日不曾亲自喂过,卢月照原本都没了,但是昨夜被裴祜当做面团一样……然后就又有了。 一开始只是零零落落,后头就越来越多,甚至一发不可收拾了,卢月照自己胸脯上全是也就算了,裴祜的唇角,下巴,喉结,胸膛甚至是腰腹上都是......床榻根本不能要了。 这还不算,后来裴祜甚至俯下身,逼迫着卢月照将他身上的尽数吻舔干净,美其名曰“自己的东西要自己清理干净才是”,卢月照羞了又羞,一开始根本不肯,后来裴祜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卢月照这才吻上了他身前紧致的肌理。 结果就是,裴祜非但不满足,还更兴奋了,卢月照给旂儿喂了那么久都没事,结果倒是被他把右边的给弄破皮了,不能碰,一碰就疼。 卢月照出神的这几许,裴祜净了手,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再次进来。 “本王看看。” 裴祜动作极快,卢月照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腰间系带就被扯开,这刚刚一层一层穿戴好的衣裳就被他给剥开了。 裴祜指尖沾了乳白色的药膏,一点一点仔细为卢月照涂抹着。 药膏冰凉,没什么温度,可他的指尖竟是滚烫,冰火两重尽数叠加于卢月照身前右边的破皮红肿处,微微疼痛和酥麻异样同时袭来,她身子忍不住微微颤着。 卢月照竟不知,涂药能够涂这般久。 终于等到裴祜给自己上完了药,卢月照赶忙扯下小衣,想要隔绝裴祜灼热的视线,却不成想被裴祜握住了这只手。 “刚上完药,遮住岂不是就蹭没了。” 裴祜嗓音微哑,先是看了看她的羞赧神情,又低头观赏那因他而分外饱满与红肿不堪。 “若是如此,岂不是还要再涂一遍药,我倒是乐于见成,梨儿你呢......” 没法子,卢月照只能继续任由小衣被他上推至她的锁骨处,内寝外不远处有侍女,院子里有侍卫,甚至现今还是正午时分,这瀛洲玉雨又采光极好...... “昨夜我……情不自禁,情难自抑,有些失控了。”裴祜解释道,嗓音比方才听着又哑了些。 “唔——” 可他话音未落,卢月照忽然惊呼一声,这声音像极了昨夜被他压着的吟叫。 裴祜嘴上说着解释道歉之语,结果又伸手勾了勾她另外一个完好无损的。 卢月照羞耻万分,实在受不得青天白日里他的这番逗弄,下意识抬腿就跑,结果步子没迈两步就被裴祜给捞了回来。 “你这副样子要去哪儿?” 裴祜滚烫的身躯紧紧贴在卢月照的后背,哪怕是这时候,他一只手臂环着她的细腰,另一只手还扯着她的小衣,生怕这轻软的布料掉下来将他细心涂好的药膏给蹭了。 卢月照眼眶红红,终于忍不住落了一滴泪下来。 “王爷你......怎这般欺负我......”她嗓子都哽了。 裴祜看在眼里,含笑道:“是本王错了,不逗你了。” 最后,卢月照好不容易被他哄得止了泪,结果还是被他俯身含住没事的那个吃了。 “好甜......”裴祜失神道。 于是,今日的午膳,他又没吃多少。 午后,裴祜回到了宫中处理朝中事物,入宫之前他秘密见了一个人,那人便是之前被裴祜暗中下令放出的张庄敬,在顺天府牢狱中,他被用了刑,伤势比之卢月照更重,几条肋骨和右手手臂都断了,养伤到如今,他已经基本行动无碍,于是,裴祜命他继续追查失踪的药徒。 张庄敬还告知了裴祜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曾经将卢月照手中那写满东庄村村民的诉状暗中送往乾王府,但是,却没了踪迹。 裴祜脸色不太好,他自是知晓那张诉状最后落到了李康泰手中,还当着卢月照的面被李康泰烧掉了。而且,这也意味着,竟然有人能够将手伸到他乾王府附近...... 临走时,张庄敬跪下谢恩,给裴祜重重磕了个头,他深知若是没有面前这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乾王,他早就被李康泰一党折磨死在了顺天府大狱里。 张庄敬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日能下地后的半夜,他偷偷跑去了卢月照曾经租住的那个小院,结果,大门已经落了锁,早已人去楼空了。 于是,他想到自己突然被乾王暗中放出,又联想到吴仲彦寿辰那日,自己曾亲眼撞见卢月照衣衫不整地从乾王下榻之所跑出...... 张庄敬怎会不知若是此刻开口,或许会惹怒这个手眼通天的摄政王,也许他一怒之下,自己的前程也就毁在了今日,但他还是忍不住张开了口,想要问出自己心中疑惑。 “乾王殿下,梨儿呢?” 张庄敬依旧匍匐在地,但他知晓乾王正紧紧盯着自己。 很快,裴祜便起身离开,张庄敬余光只看到了他的一双玄色皂靴经过。 “她有本王护着。” “还有,她是本王的人,你应尊她为卢夫人,莫要再叫错了。” 张庄敬知道,他输了,输得彻底。 又过了一日,瀛洲玉雨内正带着旂儿晒太阳的卢月照听说了一桩稀罕事。 乾王从前还是太子的时候,是有未婚妻的。 第112章 其实是香雪拉着灵儿扯闲篇的时候,灵儿不小心说漏了嘴。 卢月照正抱着旂儿玩耍,她两只手放在旂儿的胳肢窝下,旂儿只要一见到娘亲就高兴地不得了,正咧着嘴冲着卢月照笑,露出了两颗小小洁白乳牙,如今他也有半岁了,小肥腿儿也比之前有劲儿太多,一下一下蹬着卢月照的腿,由娘亲扶着蹦跳着。 卢月照的心思都在旂儿身上,虽说听见了灵儿的话,但是好似也没什么反应,只不过,在香雪的追问下,灵儿接下来的话着实还是让她惊着了。 乾王从前的准太子妃正是当今太后郑氏。 未婚妻变嫂子,还是挺让人惊讶的。 其实,侍女灵儿原本不想说具体是谁来着,毕竟这桩旧事已经成了人人避而不谈之忌讳,但是,她记得自己和其他侍女被东宫的大太监吉庆挑选出伺候卢夫人时,吉庆公公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今后的主子便是卢夫人了。 自裴祜三岁被册封为储君,东宫就没有侍女,灵儿入宫三年也只 遥遥见过太子几面,剩下的被此番选入景和园的侍女则是刚入宫的新人。 若是灵儿等的主子是乾王裴祜,她自是不应该说出这桩旧事,可既然她的主子是卢夫人,那站在夫人的角度,她就是应该将这事说出来,好让夫人心中有数。 第140章 卢月照很快收回片刻失神,既然乾王未曾提起,她便只当不知便是。 没过多久,裴祜便来到了景和园,他寻到卢月照时,她正抱着旂儿给他指着池塘里的鲤鱼,旂儿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眨也不眨,那尾最大最肥的金色鲤鱼游到哪儿,他的眼珠子就滴溜溜跟着往哪儿看。 卢月照从香雪手中捏了一小点鱼食,随后洒在了池塘之中,旂儿看见了,也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往香雪手里够,可他这小短手哪里能够到,几次三番尝试无果,他也不急,还在探出半个小身子奋力够着,就是不肯放弃。 日光静谧,周遭层林尽染中,卢月照的温煦笑容被镀了一层光芒,真叫人移不开眼。 香雪笑嘻嘻地轻轻摸了摸旂儿肉嘟嘟的小脸蛋儿,不再逗他,将鱼食盒递到了旂儿的小手边。 旂儿也学着方才娘亲的样子,只捏了一小点儿鱼食,随后将其一点点洒进了池塘里,顿时,二三十尾或红或黄,或青或黑的鲤鱼一拥而上,不过,绝大多数鱼食都进了那尾体型最大的金黄色锦鲤口中,剩下的一些渣渣则被其他反应敏捷的鱼儿瓜分殆尽。 旂儿见状一直咧着红润润的小嘴“咯咯”地笑着,像是很满意自己最中意的那尾金黄色鲤鱼的英勇无敌,甚至还拍起了小手,为它鼓掌。 “又笑啦,每天一睁眼就这么高兴,就连睡觉时小嘴巴都是上扬的,夜里尽做美梦了!”卢月照有些无奈,她神情温柔,眉眼含笑,抬手为旂儿摆正他头上戴着的小小麒麟帽。 “旂儿性子好,所以才这么爱笑。”香雪眼睛亮亮,正对着旂儿摆着鬼脸。 旂儿这下笑得更开心了,圆溜溜的大眼睛笑成了小月牙,小家伙儿手舞足蹈,卢月照差点儿都抱不住了,赶紧收紧手臂,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背支撑着他。 就在这时,忽然间,旂儿不再笑了,他瞪大眼睛,偏过一颗小头,好奇地往卢月照身后去瞧。 顺着旂儿的视线转身,卢月照见到了来人是谁,同时,她也收回了那一抹浅笑。 “王爷。”她微微颔首。 剩下的人,皆对着裴祜行礼。 “起来罢。”他说道。 裴祜定定地看着面前女子,她现今没什么表情,神情淡淡,哪有方才哄着旂儿时的笑容。 “来,本王抱抱旂儿。”说着,裴祜就伸出双手。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向不认生的旂儿不知怎了,突然将小脸儿转了回来,然后埋进了卢月照的怀里,小嘴巴向下一撇,看起来不高兴了。 按理来说,旂儿已经见过裴祜多次了,他对裴祜虽说不至于熟悉,但肯定是认识的,就连刚到景和园时从前一眼也没见过的侍女婆子,旂儿也是上午还怯生生的,傍晚就冲着她们笑了。 其实,旂儿的想法很简单,他不高兴是因为,每次只要这个人一来,娘亲没多久就会让别人抱自己,不陪自己了。 所以,就因为这一点,旂儿就不喜欢裴祜,甚至不太想见到他。 见裴祜面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后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卢月照赶忙开口道: “王爷莫怪,旂儿还小,今日他玩儿累了,没什么精神头儿了。” 裴祜面上不在意,但他此刻一直盯着卢月照怀里的奶娃娃看,还是不能理解旂儿为何对他这般,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旂儿时,他冲着他笑得可开心了,怎么如今反倒这般了? 卢月照本来要让香雪和乳母把旂儿抱走的,但裴祜摆了摆手,说“不必”,甚至他也随着卢月照脱了鞋上了铺在地上的软垫,在五颜六色的菊花丛一旁,盘着腿,静静看着对面玩耍的母子二人。 只不过,因着对面男子的灼灼目光,卢月照略微有些不自在,甚至旂儿也如此,他笑容都有些僵硬,玩耍时都有些心不在焉,还时不时偷偷看裴祜。 这不,旂儿滴溜溜一双眼睛正撞进了裴祜的一双淡漠眼眸里,几乎同时,裴祜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欣喜。 “来,到本王这儿来。”裴祜不死心,再次对着旂儿展开了双臂。 旂儿直愣愣地盯着裴祜的面庞看着,连手里的玲珑球掉在一旁都没去捡回来。 其实,旂儿总觉得这个好看的男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亲近感,他甚至已经不自觉向着裴祜那边慢慢爬了过去,可就在半路上他又停了下来,然后转身爬回了娘亲的怀里,但是他依旧盯着裴祜的脸看,眼睛都不眨了。 卢月照看在眼里,再次向裴祜解释道:“等旂儿再熟悉王爷些,他就会让王爷抱了。” 裴祜浅浅笑了笑,“无妨,反正,本王是要认他做儿子的,日后总会熟络。” 听了他这话,卢月照很是惊讶,她没想到裴祜会这般承诺,若是有了乾王这个爹爹,至少她的旂儿生来就比这大魏绝大多数人容易得多了…… 裴祜依旧仔细端详着卢月照怀里的小娃娃,从前旂儿月份小,或许还看不太出来,如今他已经半岁,五官也长开了许多,裴祜这才惊觉,旂儿生得与他娘亲有六七分相像。 或许,正因如此,才能解释自己对旂儿这种莫名的亲切感吧。 若是捂住旂儿的眉眼,下半张脸简直就是卢月照的缩小版。 可是,这也意味着剩下的三四分,旂儿或许是像他的生父的,裴祜视线上移,紧紧盯着旂儿的眉眼看。 或许是裴祜的目光倏然微冷,旂儿突然打了个哆嗦,又将自己的小脸儿埋进了卢月照的怀里。 “旂儿可是冷了?”卢月照紧紧抱着旂儿,香雪见状又给旂儿裹了一件小外衣。 “那便回去罢。”裴祜开口道。 随后,卢月照跟在裴祜身后,抱着旂儿进了瀛洲玉雨,随后她将旂儿交付到了乳母手中,临近正午,旂儿也该吃奶了。 临分别时,旂儿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都含在了眼眶里,但他就是一直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卢月照心疼不已,但是,她还是让乳母将他抱走了。 她怕旂儿今日的反常和不肯配合,让乾王恼了他。 直到裴祜从她身后环抱住她,卢月照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如此出神?”他问道,随即,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脸颊。 “没……”卢月照看向窗外的满庭萧瑟,“我在看外头的梨树,这样多的树木,等到来年春日梨花盛开,该有多美。” 闻言,裴祜也看去。 “是,很美,本王少年时就常在母后宫里的梨花树下读书,那是很温馨的一段记忆。” “是太皇太后吗?” 裴祜点头。 “我记着……娘娘并非……” “没错,母亲并非我生母,但她于我有养育之恩,亦是我除生母和父皇之外,最敬重感恩之人。” “康王之乱十年后,那年也是娘亲薨逝的第八年,父皇迎娶了继后入宫,也就是母亲,她并未居住在娘亲的坤宁宫,而是另寻了别处殿宇居住,当时的庆仪宫内种了一株梨树,现今母亲寿宁宫内的那棵梨树就是移植于庆仪宫的那株。” “时隔多年,我再次体会到了母亲的关爱与陪伴。” “母亲与娘亲一样,从不过问我的功课,只关心我的身体康健,心情是否愉悦,会记得我的生辰,每年必定会亲自为我煮一碗长寿面,还会卧上两个鸡蛋。” “母亲说她……子息缘薄,她入宫两年两次受孕,又两次小产,她身子本就不好,加之心病难医,她说,是因为我唤了她一声母亲,才让她体会到了为人母是何等美好……” “她将她所有的慈爱与温柔,都付诸在了我的身上。” 卢月照侧首,将裴祜的这般孺慕之情看在眼里。 如今,她也是母亲,自然能够明白太皇太后之感。 为人母,为人父后,心中万千牵挂皆系于子女一身。 一年前,孝章帝听闻爱子死讯吐血而崩,太皇太后更是缠绵病榻,几度垂危。 所以,他生死不明的这一年里,爱他之人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皆痛哭难休,饱受思念折磨。 甚至,卢月照很想问裴祜,他是否后悔,后悔自己那下落不明的一年痛失爱父,错失皇位。 但她终是没能问出这显而易见的答案。 祜,大福也。 《诗经大雅下武》有云:昭兹来许,绳其祖武,于万斯年,受天之祜。 《易说卦传》又云:乾,天也。 且看裴祜生父生母为他起下的名字,以及太皇太后这个养母为他赐下的封号,便知三人对他的浓厚期许,与深沉爱意。 世人皆知太子裴祜天资粹美,神鉴昭远,三岁为储君,四岁能诗,恭仁孝诚,文武双全,是孝章帝最宠爱的儿子,帝曾大赞“此子类父”。 二十三年端仁克定未有一丝倦怠的同时,想必他也是被父母之爱浸润的,这样看来,不论是太子时,还是乾王时,他都是幸福的。 第141章 若说有什么遗憾,那便只有错失皇位这一桩了吧。 卢月照想着。 临近午膳前,灵儿来问卢月照有什么想吃的。 结果卢月照不过在内寝进出的功夫,方才还立在窗下的裴祜,突然就不见了。 第113章 直到午膳的菜摆上桌时,卢月照在裴祜含笑的目光中隐隐看到了期待,但是她依旧一头雾水,景和园的膳房都是宫内御厨,甚至裴祜近两日请了江南的厨子来做菜,这里的饭食就没有不好的,尤其是今日的这道红烧肉,卢月照觉着实在好吃,多半盘都进了她的口中。 “我总觉着,这红烧肉的味道与我祖父做的有些相像。”卢月照说道。 其实,卢月照做出的红烧肉也是这个味道,毕竟她的厨艺承自卢齐明。 一旁候着布菜的小太监周方笑着开了口,“夫人喜欢就好,这道红烧肉可是殿下亲自下厨做的呢!” 卢月照抬首,落进裴祜温润含笑的眼眸,这才想起,裴祜消失之前灵儿来问她有没有想吃的菜品,她那时说了一句“红烧肉”来着。 嘴里的红烧肉入口即化,鲜嫩非常,卢月照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梨儿喜欢就好。”裴祜笑道。 只是,卢月照有些疑惑,他因何会有一手好厨艺呢,红烧肉要想做好,可是不现学就能成的。 下午,裴祜和她聊起了因调查西北军营军粮贪污案而被毒杀的先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许方的案子,以及被人用同一种海上禁药“笑往生”于刑部大牢内被灭口的太医王宏博。 许方在寄给裴祜的密信中提到,他已经找到了进一步线索,说是有更大的人物,而贪墨的钱款至今不知去向,裴祜当时就是为了寻找相关证据线索,才易容乔装进入了吴仲彦的书房,并在假山之中,手持匕首,将卢月照的左侧脖颈再次割伤。 这件事,裴祜之前已经告诉了她。 卢月照想起她进京前于茶寮歇脚时碰上乾王亲军押解的五个囚犯人,听说就是事涉军粮贪墨案。 “那他们五人中可有人被撬开了嘴?”卢月照问道。 裴祜点头,“已经供出了不少人。” “所以,那些人最终也是指向恪王吗?”卢月照再问。 “是。” 所以,这样一来,尽管因许方离世他所掌握的线索已不为人知,但是殊途同归,只要有其他人证物证出现,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之前一直搜捕的那个药徒作为两桩毒杀案的重要人证,他的踪迹可有线索了?” 就是因为当时乾王亲卫大张旗鼓地搜捕这个药徒,这才将在济世医馆内的香雪和旂儿一并抓去,彼时卢月照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只得铤而走险当街拦下裴祜的车驾,这才有了两人在京城中第一次正式相见。 “本王前段时日已经暗中派张庄敬前去药徒藏匿的荒山中,昨日也收到了他的飞鸽传信,药徒已经被张庄敬控制住了,再过几日,张庄敬便可押解他回京。” “张庄敬已经审问过药徒,他的确是被吴仲彦一早买通,那毒死许王二人的禁药‘笑往生’便是自吴府海贸商船上夹带走私而来,而太医王宏博对此并不知情,但以防万一再加上要混淆视听,所以才会将王宏博毒杀于刑部牢狱。” “那,是谁毒死的王太医,还要假装他乃畏罪自尽,让他来揽下许大人被害的罪名?”卢月照略一思忖,“如此说来,刑部牢狱中必定有吴仲彦的人。” 裴祜笑着点头,“昨夜本王派人排查,已经查到了,此人名叫马同和,为刑部司狱司司狱,为恪王府旧人。” “如此看来,虽然种种事端错综复杂,但总归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像掉落在地的线团,看似乱糟糟的,可终归是一根线,只要有耐心一定会解开。”卢月照说道。 “之前本王易容假扮旁人在吴仲彦书房中找到了他烧毁的信件,那封书信已经被修复,还是能够识别出几个字,只不过没什么重要信息,也就无用了。” “不过......”裴祜从背后抱住了卢月照,“本王也不算毫无所获,至少,遇见了你。” 话音刚落,他忽然低头吻上了卢月照脖颈左侧的伤疤,由轻及重舔舐着。 突如其来的亲昵,卢月照不自觉轻呼出声,她这处本就敏感,自从因他而留了疤痕后就更甚,偏偏裴祜也很喜欢她这处,每次亲密总是留恋不已。 良久后,裴祜才不舍地放开了她,裴祜挽着她的手,两人一同在景和园内沿着园内湖泊一侧的堤岸散步。 秋日的湖边风过有痕,芦苇飘飘荡荡,其间有鸳鸯交颈,成双成对,它们行过之湖面被扯出淡淡涟漪,惊动了湖面下神情闲适的鱼儿。 夕阳映照湖面,残阳铺就下,半江瑟瑟。 两人走得久了些,眼看天光已暗,在湖心亭歇脚时,因着晌午裴祜的缘故,卢月照并未睡好,困倦来袭,她竟靠着亭子内的红柱浅睡了起来。 忽觉身上一阵暖意,卢月照缓缓睁开了迷蒙的双眼,原本在裴祜身上的披风,此刻已经裹到了她的身上,甚至,他忽然从怀里拿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展开在她的眼前。 卢月照还有些发蒙,她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 那是一方月白色手帕,被清洗得干净,上面绣了朵朵梨花,不正是她在北同村的雨中山洞中初遇他时,为他包扎右腰伤口的那一方。 没想到,他竟还留着。 “初遇你时,本王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居然连山间桃夭都要来行刺我了。” “后来......”裴祜默了一瞬,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眸中划过一抹暧色,“你可知为何这方帕子都被洗得有些发白了吗?” 卢月照摇了摇头。 裴祜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卢月照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大大的眸子里尽是不可置信,脸颊瞬间晕红。 “王爷你……”她低嗔道。 “每一个念着你的深夜,就是这方帕子助本王聊以慰藉。”这是裴祜方才对她说的话。 自从画舫雨夜的那个瑰丽梦境之后,裴祜便夜夜都会想到她,一开始只能频频冷水沐浴,才能堪堪浇灭,转折之处是在吴仲彦府上,她被下了药后,与终究虚妄的梦境不同,他是真真切切看过她欲遮还羞的身子,吻过她的脖颈与那小衣之外的半片雪脯。 有一回深夜,他实在煎熬难耐,冷水都备好了,可他竟然径自找到了她的这方手帕,左手捏着它不自觉地端详着,指腹摩挲着那梨花,另一只手则准确无误地向下覆住,情动之时,他甚至去嗅遗留在上的梨霜清甜,去亲吻那精致的梨花绣迹,而后用这方手帕将他紧紧包裹,最终将他的思念与难耐尽数喷洒其上。 也不知他究竟用了这帕子多少回,才能被洗得褪色发白。 “唔——” 脚下陡然失重,卢月照惊呼出声。 “王爷你放我下来——” 裴祜将卢月照拦腰抱起。 “这么多人,他们都瞧着呢!”卢月照失了依凭,只能紧紧抱住裴祜的肩头。 两人不远处跟了许多人,有侍女侍卫,还有太监,约莫有二三十人,天色已暗,已经掌了灯,将这玲珑别致的八角攒尖亭映得明亮。 “他们敢看?”裴祜笑道。 卢月照这才仔细看去,一众人皆已垂首。 裴祜紧了紧手臂,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这样,你唤我的名字,唤出来我便将你放下来。” 卢月照轻咬着下唇,“这样不成体统......” “快,唤本王名字,要不我就只能将你一路抱回去了。” 言罢,裴祜大步迈出,向前走去。 卢月照知晓,若是任由他这番,那边侍候之人更多,就这样被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羞都要羞死了。 万般无奈之下,卢月照终是小声唤出了那句“裴祜”。 而抱着自己的乾王心情大好,笑得胸膛震动。 可最终,裴祜还是将卢月照一路抱回了瀛洲玉雨,无论她如何恳求都不肯放手。 “求本王的这些话,你应留在榻上去说。” 行了,听见这句话后,卢月照紧紧闭上了朱唇,不求他了。 几日后,卢月照终于寻了个空闲外出。 这还是自从她搬来景和园这大半个月以来头一回出来。 就是因为,她和香雪实在是馋那从前租住小巷子附近卖的桂花糕,不知为何,景和园的糕点厨子做出来的味道总感觉差些什么。 买好桂花糕后,两人趁热将其吃完,心情愉悦,马车又转进了京城内的一家胭脂铺,卢月照领着香雪挑选了好一阵。 这家铺子是京城名头最大的一家胭脂水粉铺子,用料考究华贵不说,最要紧的是这家铺子的店主是一位神秘女子,只要每次一出什么新样式那必定即刻便被一售而空,随即,这京城很快也便时兴这个样式。 第142章 香雪快过十五岁生辰了,卢月照问她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她自己提出要这家闻名京城胭脂铺子里的东西。 这半年以来,她像是变了一副样子,从前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不见了,如今身上长了肉,脸也长开了,愈发清秀。 香雪挑选了许多样东西,也给她的梨儿姐挑了适合的,卢月照付过银钱后,两人手挽着手出来上了马车。 负责护卫卢月照的亦是乾王一等一的亲卫,侍卫首领是个叫丁远的,武功高强,尽忠职守,是于元忠陈宇之下的乾王第三号亲信,几度随着裴祜出生入死,为人不苟言笑,但是给人一种很安心踏实的感觉。 马车行进的速度适中,向着景和园的方向驶去。 卢月照和香雪在马车内有说有笑,车内平稳,香雪已经迫不及待地拿出铜镜,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瓷盒,试着方才新买的口脂。 涂好后,香雪却不是很满意,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她拧着眉心让卢月照看。 卢月照笑得宠溺,抬手帮她将口脂晕开,香雪再照镜子,这才满意地笑了。 忽然间,行进的马车缓缓停下,伴随着的是刀剑出鞘以及丁远的呵斥: “何人?” “在下张庄敬。” 熟悉的声音传入,卢月照怔了一瞬,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她甚至一时恍惚。 “庄敬哥?”她掀开马车帘走了下来。 在见到张庄敬的那一刻,卢月照简直不敢相信立在面前的男子是自己自幼熟识,时刻容光焕发,壮志凌云之人。 他瘦了一大圈,秋风萧瑟,吹得他薄衫空荡,许是连日办案奔忙的缘故,他眼下乌青,眼眶泛红,胡茬青黑一片冒在下巴上,整个人憔悴不已。 可哪怕是这般疲累,他的双眸却隐隐泛着光亮,那是见到她的欣喜万分。 “梨儿......妹妹。” 哪怕乾王先前已经警告过他,可历经生死磋磨后再次见到卢月照,他还是想要这样唤她。 就如在东庄村的那个冬日初见时,她穿着桃红色的袄子,拽着他的脏破衣袖让自己进屋烤火,在卢齐明的介绍之下,他便是这样唤她。 明明是下着雪的冷冽冬日,他分明觉着比春日还要温暖。 只可惜,那时的他不懂何为情愫,何为爱慕,于是,后知后觉惊醒之时,已然将她错失。 明明,他才是最先遇见她的人啊。 难道,感情一事,是不论先来后到的,是吗? 张庄敬不明白。 “你身上的伤都好全了吗?”卢月照问道。 “都......好了。” 方才,张庄敬刚办案回京,乾王体恤他伤势未痊愈,只让他写了折子禀报,让他在家中歇息,过几日,他便可以重回刑部,继续做他的员外郎。 可他并未先行回家,而是默默来到了景和园附近,也是他运气好,马车飞驰拂起窗角布帘,让他看清了里面女子的面容。 他小心翼翼远远跟随,像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盗贼,可他,只是想再见她一眼。 仅此而已。 “是乾王吗?” 他突然开口,问出一个他早就知晓答案为何的问题,全然不顾丁远等人瞬间之下的目若寒光。 卢月照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后,他自嘲一笑。 “初冬将至,要记得添衣。” 这是卢月照最后与他说的一句话。 “冬天啦,好冷的,庄敬哥穿上这件棉衣吧!” 那是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张庄敬留在原地许久,还是红了眼眶。 第114章 景和园澄远斋内,卢月照收到了周媛的回信。 信上说,她收到了卢月照寄去的一百两银票,而她现今已经将家搬到了县城,用卢月照寄去的钱和她之前赚的又开了一家更大的书肆,书肆生意很好,还再次强调这是最后一回收卢月照的钱了,之前卢月照寄出的大大小小的银票面额她都记好了,等到回本赚钱后,要连本带利还给卢月照,尤其是还用着卢月照和清明成亲时她随的份子钱,不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全都还给卢月照才行。 卢月照是真心为周媛高兴,或许有一日,周媛也能像她和香雪前几日去逛的那家胭脂铺的女老板一样,将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做到京城来。 可是,忽然之间,她指尖轻轻抚上了“清明”这两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 心间顿时泛起阵阵涟漪,连带着微微酸楚也一并漾至她心头,渗至血肉。 后背一阵暖意,裴祜滚烫的胸膛贴了上来。 “在看什么,如此入神?”他轻声问道。 “没,没什么,”卢月照收好手中的信纸,“是我儿时密友寄来的信。” 将信封放置于抽屉后,透过窗棂,她抬首望向院中的树影,午后的日光正斜斜照在上头,一片金光 璀璨。 裴祜双手环抱着她的腰身,却只垂首看着她的如画侧颜。 渐渐地,身前女子面上染了粉红,他的手开始不老实了。 卢月照捉住了裴祜探入她前襟的手掌,轻声道: “别......王爷一会儿不是还要见人?” 裴祜低声笑着,“无妨,这不还有一个时辰,我快些,结束后刚好。” “可这大白日的,唔——” 裴祜没能让卢月照将后头的话说出来,薄唇已经堵了上去。 很快,他将她抱进了澄远斋的内寝。 此处是裴祜在景和园的书房没错,可后面别有洞天,亦为裴祜在这园子里的居所。 淡烟色纱账外露出一节如莲藕洁白的小腿,脚踝上还挂着女子的亵裤,小腿晃晃悠悠,不一会儿也被捉了进去,留下了几点淡粉色痕迹。 卢月照洁白的贝齿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尽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虽说内寝未得传呼无人进入,可这青天白日就行此荒唐事,还是在他读书休憩之处,外头又有好些太监侍从,她实在是心虚得紧。 这还是他 第一回非要在白日里行房,偏偏自己根本拗不过他,两只手腕被他举过头顶钳着,根本动弹不得。 滚烫的掌心落在她的腰侧,缓缓向上,她的青荷色小衣已经被他上推至锁骨处,细密滚烫的亲吻已经落在她心口。 她像是一朵被人层层剥开的花骨朵儿,细腻白滑,娇艳欲滴,尽数落于他眼下,吞入他唇中,而他则居高临下,将她的一条腿挂在肩头,甚至他衣冠齐整,发丝都没有一丝凌乱。 “梨儿,你放松些......”裴祜喑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可是她是真的觉着很奇怪,这个充满不确定的白日环境让她身子内外都紧张着,可偏偏她越紧张,裴祜便越是忘情,甚至深深叹息。 帐子一开始只是轻微颤着,后来竟晃动了起来,甚至动静越来越大。 饶是卢月照如何忍耐,依旧漏了些许声音出来,与男子压抑难耐的低喘声一同,将这白日午后的澄远斋变得暧昧不清。 “王爷,别……别弄进去……” 两个时辰将近,卢月照身子早就颤得没了力气,许是因着白日的缘故,她本就敏感的身子更加受不住。 “我怕……这样下去会怀了身子。”她呜咽道。 “王爷还是克制些……” 主要是他每次弄出来时都很多,加上他又时常不止一回,盈满则溢,榻面泥泞不堪。 “怀了便生。” 裴祜含着她的舌尖叹道。 卢月照有些惊讶,他竟还想要她给他生孩子…… 可是,她与他不过一场看似你情我愿,实则相互利用,相互交换的男欢女爱,露水情缘。 若是有了孩子…… 便是真真正正与他这个人,与他的血肉有了羁绊,轻易斩断不了。 如若真的有了那一日,她还能够脱身回乡吗? 自己又真的能受得住骨肉分离之苦吗? 卢月照不确定了。 “不过,你才生了旂儿没一年,先不急,等再养养身子。” “那,要喝避子汤是吗?” “你不用喝,有男子服用的避子丸,吃一粒六七日之内不会有孕。” 至此,卢月照才稍稍放心,最终,裴祜还是听了卢月照的话,在他剧烈的喘息低吼之后,两人渐渐归于安定。 温存之后,裴祜扯来一方巾帕,将他遗于卢月照小腹之上的东西清理干净。 起身之前,他在她平坦滑腻的小腹之上落下一吻。 裴祜的空青色外袍已经裹住了卢月照的身子,纱帐重新落下,遮住其内春色。 卢月照累极了,可是昏睡之前她突然想起,他之后自可吃避子丸,那之前呢? 他们已经同房多次了呀! 但是很快,她就疲累得沉沉睡去。 澄远斋正堂,章应已经侯立了一刻钟,方才小太监只说乾王殿下有事,让他安心等待。 第143章 裴祜掀开珠帘回到此处时,章应悄悄抬眼看了乾王一眼。 一年半未见,殿下依旧龙章凤姿,容光焕发,此刻如玉面庞染了一丝红晕,更显气色。 裴祜从小太监双手捧着的漆盘里端了一盏清茶饮尽,而后端坐正堂,赐座章应。 章应尚在孝期,此番进京是因为裴祜下令夺情,预备重新启用他依旧任刑部尚书。 刑部,这个至今还未完全被攥进乾王手心的刑狱枢纽,裴祜此时任命章应无疑是给了那人重重一击,或许,裴祜会因此整肃刑部,当然,也可能会一败涂地,换来那人更为激烈的反抗与报复。 而章应很可能会因此最先成为那个被迫牺牲之人。 “章卿可想清了?”裴祜问道。 章应起身对着裴祜深深一揖,“微臣不怕,甘愿充当这一行军先锋,为王爷,为大魏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此亦为先父遗愿,臣愿毕生践行此愿,还望王爷成全!” 言罢,章应跪伏在地,给乾王重重磕了一个头。 “爱卿快起!”裴祜起身扶起章应。 “老师他……身故时可安详?” 念及自己与先太子太傅章晋的师生之谊,裴祜红了眼眶。 章应摇了摇头,“父亲原本身体硬朗,是听闻殿下骤然……才突然病了,待被罢官回乡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郎中说,父亲这是自己没了斗志,泄了精神……” “弥留之际,父亲唤着‘太子’,深觉愧对殿下,无言面对先帝。” 章应已经哽咽。 裴祜闭上了双眼,久久才平复心绪。 两人攀谈许久,直至临近傍晚,章应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正堂东侧珠帘微动,章应瞥了一眼,却看到一个女子的侧颜。 回京路上,章应已经听闻乾王殿下在景和园养了一位美人。 章应先是震惊不已,因着他父亲的缘故,储君之名他自少年时便如雷贯耳,父亲向来严肃,不论是对待儿孙,还是学生,要求都极高,这二十年来,也只有殿下能够得父亲频频夸赞,多年来,殿下更是不近女色,从未听闻有过什么荒唐行径。 因此,章应才会如此惊讶。 不过,细想来,殿下早就到了该成婚有子的年岁,再者说来,以他之身份地位,别说现今只养了一个女子,就是一口气养上十七八个,世人也只会道殿下一句“风流倜傥”,就该如此。 只是,这位神秘夫人的样貌身形怎如此熟悉? 章应一边细细想着,一边向外走去。 就在他走到澄远斋正堂门口处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是了! 那女子不正是父亲旧友卢齐明的孙女卢月照,梨儿! 可她早已成婚,虽然他后来听闻她的丈夫意外身死,她成了寡妇,还生下了与那人的遗腹子…… 世间竟如此巧合之事? 殿下养的美人竟是他的世侄女梨儿? 念及此处,章应转身回到正堂,裴祜刚刚起身,想要回到内寝,他知晓卢月照已经醒来。 “卿有何事?”他问道。 “回禀殿下,确有一事。”章应有些犹豫,可还是问出了口,“还请殿下恕罪,臣想问殿下一句,方才里间的那位夫人可是籍贯直隶庆虞县东乡东庄村,姓卢名月照,小字梨儿?” 裴祜惊讶不已,他默了一瞬,点了头。 “你怎知晓?还如此清楚?” “莫非,你识得她?” “回殿下,微臣确实认识夫人。” “夫人的祖父乃先父深交旧友,甚至先父去世时,夫人还曾陪同卢世伯前来祭奠。” 裴祜随即转身重新坐回正堂圈椅。 “哦?”他饶有兴味。 余光扫过东侧里间,那里已经没了人,她方才醒来后便只是经过里间处,因为那里有一条内部通道,拐出去后便可顺着小径直通瀛洲玉雨。 看时辰,想必她见自己这厢还未结束,就先去看望旂儿了。 “如此说来,想必章卿知晓她许多事了?” 章应点头。 “既然如此,你便说来与我,事无巨细,将你所知之事都要告知本王。” “尤其……是有关她亡夫清明之事。”裴祜补充道。 “微臣遵命!”章应回道。 第115章 秋冬之交,天色黑得越来越早,景和园内已然掌灯,瀛洲玉雨内更是一片澄黄。 正殿内,卢月照将旂儿抱在膝上,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身前娃娃圆鼓鼓的小肚子,乳母刚喂了他,他吃饱了自然有的是精力和娘亲玩耍。 至于卢月照,她知晓乾王还在澄远斋与人议事,还未传膳,所以她哪怕早就肚子空空,也要等他那厢结束后才能与他一同用晚膳。 这是她这个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外室最基本的懂事。 卢月照左手腕子上戴了一只莹润无比,成色上佳的羊脂玉镯,更衬得她皓腕凝霜。 这只镯子是裴祜亲自为她从景和园府库内挑选出,又亲手戴在她腕子上的,现今瀛洲玉雨正殿镜台下的几个黄花梨妆奁内早已被各色价值连城的金玉首饰装满,里面大多数都是裴祜寻人新做的,要么就是如这只羊脂玉镯一般是裴祜于府库内选出的,还有一些则是裴祜领着卢月照去府库让她选的,只不过绝大多数都被她收在了那几个专门存放首饰还有各类金银珠宝的紫檀木箱子里,甚至卢月照手里还有能开他乾王景和园内府库的钥匙,裴祜早就吩咐了园子里的掌事太监,卢月照想要任何东西都不必回禀。 卢月照也确实去过府库两回,不过她都是为了给旂儿和香雪挑选些料子做秋装和冬衣,尤其是初冬将至,有些保暖的衣裳物件要提前备下了,还有就是送香雪些首饰。 至于她自己,根本不用她自己操心,那一箱又一箱的冬衣前几日就已经被抬进了瀛洲玉雨,卢月照看过,全是极好的料子,各式颜色她也很喜欢,而且,都是依着她的身材尺寸做好的,尽管并没有人上门为她量身。 羊脂玉镯在灯火映射下与卢月照的皓腕相得益彰,只不过她手腕两侧各有淡淡一抹青紫痕迹,这是晌午后裴祜钳着她腕子与她行房时留下的。 旂儿也发现了,他墨玉一般的眼珠儿先是盯了几息,然后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小心翼翼去摸那痕迹,出乎卢月照意料的是,旂儿竟双手捧着她的腕子先是“呼呼”的吹了吹,然后还轻轻亲吻了她。 “也不知他是从哪处学来的。”卢月照抬手轻轻捏了捏旂儿肉嘟嘟粉嫩嫩的脸颊。 “奴婢今晨不小心被桌子磕了手,疼痛之下才吹了吹,小公子或许这才学来,”立在一旁的乳母笑道,“小公子啊,这是心疼夫人呢!” 卢月照脸侧微红。 乳母孩子都生了几个了,自然知晓她手腕的痕迹是因何留下的。 卢月照紧了紧手臂,将旂儿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又摸了摸他圆溜溜的小脑壳。 借着烛火,她细细端详着旂儿的侧颜,他如今长开了许多,是个极为白净,五官精致的娃娃,哪里有刚生下时红通通皱巴巴的模样,当时陆家婶子把他抱给自己看时,她还以为自己生了一个小猴崽儿出来。 陆家婶子一早就说过旂儿生得既像她也像清明,不过,若是细究起来,旂儿还是像她更多些,约莫有六七分相像。 “梨儿你来看,我把旂儿的眉眼遮住,这下半张脸和你是一模一样啊!”陆家婶子说道。 “咦?我咋看不出来?” “你自己可能看不出,但是我在旁边看得可清楚,你就等着看,等旂儿再大些,看我说的对不对!” 卢月照现在信了,旂儿确实很像她。 而旂儿,已经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是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骨肉血亲。 旂儿离不开她这个母亲,而她又何尝能够离开旂儿呢? 为人母后,她也能够知晓祖父卢齐明对她说的话: “没有梨儿,怎么会有活到现在的我呢?” 心下一片酸楚,可到底,爷爷还是没能见到出生后的旂儿。 卢月照眼眶微红,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怀里的旂儿。 现下,他一根小手指正勾住了她腕子上的玉镯,正盯着看呢。 卢月照会心一笑,将一方丝帕盖在手上,然后将玉镯褪下来放到了旂儿的手里。 他小手紧紧握着玉镯晃了晃,然后把玉镯往她手指上套,可是他这小小的人儿,只有小小的力气,哪里能套进去。 “嗯,嗯......” 旂儿奶呼呼的小嗓子哼唧着。 于是,卢月照又将镯子戴了回去。 旂儿见到,开始“咯咯”笑着。 “哎呀,小公子性子真好,奴婢就没见过他什么时候是不乐呵的!”乳母笑道。 “我也不知他这是随了谁。”卢月照神情温柔,言罢,在旂儿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第144章 “奴婢觉着像夫人的好性子,要么就是小公子的生父性子也好,所以才——” 乳母后半句的话没说完便止了话头,而后重重跪在了地上:“奴婢见过王爷!” 乳母霎时后背发凉,鼻尖都冒了汗,她根本不知乾王何时到来,又听了多久,但是她方才的话王爷肯定听见了啊! 也是她光顾看着小公子高兴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她这话王爷听见肯定不高兴啊! 谁愿意听旁人夸自己女人曾经的夫君好啊? 哪怕那人已经死了。 “退下罢。”裴祜冷声说道。 乳母旋即快速退下,余光瞥过,她总觉着王爷今夜的脸色很不好看,冷峻非常,比那冬日里的寒冰还要冷! 她出瀛洲玉雨正殿时,被吓得膝盖一软,险些跌倒。 “王爷。”卢月照抱着旂儿起身,对着裴祜福了福身子。 面前男子未有作声,目光先是在卢月照面庞上停留几许,而后落在了她怀里的小娃娃身上。 他没说话,也没让她坐下,一时间,卢月照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甚至因为他寒津津的眸子一直盯着旂儿的脸看,她的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来,旂儿,到本王这里来。” 裴祜倏然开口,神情未有一丝面对婴孩的慈爱,反倒冷硬无比。 旂儿仰起了小脸儿,怯生生的眼睛先是盯着裴祜的面庞看,然后下移至他张开的双臂,他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只犹豫了一瞬,而后转身扑到了娘亲的怀里。 见状,裴祜脸色更加难看,他跨前一步,直接把旂儿从卢月照的怀里硬抱到自己手上,偏偏他从未抱过小孩子,姿势别扭不说,手上这软乎乎的一团让他眉心紧锁,旂儿两只小脚骤然悬空,一蹬一蹬地想找到一个支点也不能够。 卢月照下意识伸出了双手,可在瞥到裴祜愈发冰冷的面庞时又将手收回,秀眉紧蹙,面上尽是担忧。 她这副神情,自然落在了裴祜的眼里。 结果呢,旂儿在裴祜的手里皱了眉,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下来,偏偏他瘪着嘴就是不出声音。 “王爷,还是我来抱着他吧......” 卢月照实在是不忍心旂儿这般,哪怕她明知自己这样会忤逆乾王,可她还是将旂儿抱了回来,方才还笑眯眯乐呵呵的奶娃娃突然哭成这样,她这个做娘亲的如何不心疼? 甫一回到娘亲香软温馨的怀抱,旂儿立刻转过头不去看裴祜,埋在娘亲的脖颈间上就开始哭泣,一开始他声音很小,抽抽噎噎的。 “好了旂儿,娘亲在呢,没事没事......” 卢月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软声安慰。 结果,旂儿非但没有止住哭泣,反而哭声愈大,眼看着越来越伤心,任凭娘亲如何哄着都不行。 卢月照觉着自己的心都被掐住了,忍不住红了眼眶,旂儿半岁了,这还是他头一回哭成这般,别说他这个娃娃就不怎么爱哭,就算是哭泣时,只要她这个娘亲一哄,旂儿立刻就会停了哭声儿。 她如何没有注意到乾王自进门到现在的冰冷脸色,尤其是在看到旂儿后,卢月照从没见过乾王的脸阴沉成这副样子。 自己要看他的脸色也就罢了,就连她的孩子也要。 “王爷,他从来不这样的,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王爷若是觉着吵闹便先在外头等等?” 裴祜俊眉依旧紧皱,并未出声回答卢月照的话,依旧立在原地,冷眼看着二人的母子深情。 卢月照一直抱着旂儿哄着,不知过了多久,旂儿哭得没了力气,嗓子都发了哑,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只不过小小的身体还是一颤一颤的。 卢月照这才轻轻舒了半口气,她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为旂儿倒了半杯温水,想要喂他喝下,但是旂儿小嘴巴紧闭,就是不 肯张口。 无奈之下,她只能放下茶杯,继续紧紧抱着他。 忽然,卢月照低下头来,似是不确定一般,抬手覆上旂儿的额头,手下一片滚烫,他额间已经出了汗。 “旂儿?”卢月照心焦不已,“旂儿你睁眼看看娘亲?” 听到娘亲的呼唤,奶娃娃肉肉的小手紧紧攥住了卢月照的一根食指,怎么都不撒手。 “王爷,今夜……能否让我在东偏殿陪旂儿,他像是发了热,若是王爷想……等我哄睡他,后半夜再去正殿寻你。”卢月照秀眉紧紧锁着,抬首问道。 第116章 “不必,”裴祜语气依旧冷硬,“你带着他歇在正殿便是。” “多谢王爷!” 她话音还未落,裴祜便转身离去。 他出去后吩咐了几声,很快,香雪和两个乳母几个丫鬟便进了正殿,未几,景和园的太医也匆匆赶来,众人忙碌不已,都在焦心旂儿这突如其来的病症,一直到半夜,正殿内才少了许多人,外间只留了一个太医守着,内寝只有香雪和一个乳母等着。 澄远斋和瀛洲玉雨依旧是灯火明亮,书房内,裴祜批复完最后一道密折后,将湖笔放置于案头一侧的笔山之上,而后揉了揉眉心。 他终于有时间来静思今夜自己的种种反常。 他怎会不知旂儿这个小娃娃何其无辜,但他就是收不住自己这突如其来的重重心绪,他为何会这般呢? 或许是因为他立在瀛洲玉雨正殿内寝外许久,将卢月照那般怜爱,慈爱的温柔深情尽收眼底,为人母的她,身上被镀了一层柔和光影,而她,从未那般神情对他,哪怕是两人最亲密无间时,裴祜也从未见过。 原来,他们母子二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再算上那个清明,那是多么令人艳羡的温情脉脉,哪怕她的夫君,旂儿的生父早就身故。 这也便罢了,裴祜可以劝服自己那又如何,人死如灯灭,难道他还比不过一个肉身都腐烂的山村野夫,旂儿难道会不喜欢他这个“父亲”? 可是,现实就是,他似乎真的比不得那个死人,他不相信今日若是旂儿的生父清明要抱他,旂儿能如自己抱他一般抗拒不已,泪水涟涟。 而且,最重要的是,自从他进去,她的一双眼睛就一直在旂儿身上,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裴祜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下酸楚,尽管那感觉细细密密,已经层层叠叠,潮起潮来漾至他心头,挥之不去,亦无视不了...... 拾阶而上,临进去之前,裴祜在瀛洲玉雨的正殿门前默了一瞬,确保自己心绪已平。 已至后半夜,正殿前堂亮如白昼,裴祜挥了挥手,让对他行礼的太医起身。 而正殿内寝只点了两三盏琉璃灯,灯火间,只有一个单薄的倩影守在床榻一侧,其余人已经被卢月照劝离回去歇息。 裴祜的视线紧紧停留,他轻下脚步,走近了她。 昏黄的灯火下,是她沉静的睡颜,她就这样跪伏在床榻一侧守着,一旁是已然呼吸平稳,沉沉睡去的小娃娃。 哪怕在此刻,旂儿的手依旧握成小肉拳,如裴祜离开时那般,紧紧攥着卢月照的右手食指。 裴祜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旂儿的额头。 还好,几乎已经退了热。 他半舒了一口气,视线转回在旂儿的娘亲身上。 裴祜蹲下身,右腿跪在地上,从她身后环住她,将自己起了青茬的下巴轻轻放置在她的肩头。 感受到背后的一团火热,卢月照蹙了蹙眉心,她本就睡得不安稳,此刻慢慢睁开了眼。 她略微偏了偏头,似乎讶于他的返回。 裴祜抬手钳起她的下巴,粗粝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女子滑腻的肌肤,被她脸颊上的泪痕触痛了双眼。 他后悔不已,他是如何能够对着她这样的面容而板着脸的? 她是旂儿的娘亲啊,她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的骨肉明明是再正常不过之事,他为何要吃这样一个可爱,可怜,又无辜的奶娃娃的醋呢? 裴祜甚至无法理解和共情两个时辰前的自己。 原本被暂时压抑的酸楚带着心疼再次袭来,裴祜心下如被针扎过一般,细细密密地疼。 他俯下身来,想要将她脸颊上的泪痕吻去,没成想,却被卢月照避开。 她身子向后仰去,双手放置于身前,拉开了自己与面前男子的距离。 晌午后才做过,加上旂儿病着外头太医守着,卢月照实在是没兴致。 或许是白日那一个多时辰他并未尽兴罢。 “王爷……别……别在这里……” “要不还是改日,旂儿还没完全退热,我实在放心不下。” 她泪水盈盈,语气轻柔却带着哽咽,生怕惊醒一旁睡梦中的旂儿,恳求着身前男子。 裴祜双眸之中的温柔渐渐消散,满是不可置信,他压低了嗓音出言质问她: “卢月照......难道在你眼里,本王便是色令智昏,精虫上脑,不顾你们母子情分,旂儿病着,也要强行与你行房的冷血恶人是吗?” 第145章 难道不是吗? 卢月照心下反问。 裴祜似乎看懂了她的眼神。 “好,你很好......” 他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 言罢,裴祜毫不犹豫地起身大步离开。 可在内寝外,裴祜还是停下了脚步。 只因里头竟隐隐传来女子的低声抽噎。 裴祜这才惊觉,方才自己的语气是那般凶。 卢月照委屈不已,掩面而泣。 她根本不知今夜的乾王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对自己冷言冷语,对旂儿冷漠无情。 她更分不清自己此时的情绪失控,究竟是因为担忧旂儿,还是因为他...... 卢月照压抑的哭泣之声很小,可落在裴祜耳中却清晰无比,声声都在锤砸着他心间血肉,甚至因为失去一段记忆而像是被人生生剜去心头肉,多日与她的相处温存而即将结痂的伤口陡然崩裂,鲜血汩汩,痛楚万分。 明明他很想转身回去,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是自己错了,但他脚下沉重,怎么也迈不出去。 其实,裴祜知晓自己今夜为何会这般反常。 就是因为他从章应口中知晓了她的过去。 她与她亡夫的过去。 原来,清明是她祖母的远房表侄孙,人人都道他投奔至东庄村是因为她祖父看中了他,想要为孙女说亲。 投奔卢家的路上,清明被强盗所伤,是她救了他,孤身一人将他带回了村里,悉心照料,两人日日几乎形影不离。 就连她被李康泰所掳,也是清明冒死将她救回,而后,两人感情迅速升温,甚至有人在大雨里见过两人紧紧相拥。 而后,情投意合的两人成了婚,她替祖父打理着私塾,他依旧做着自己的木匠,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会在秋收时忙活着自家粮食,孩子们都很喜爱他们夫妻二人。 后来,她有了身孕,他小心翼翼,两人满含 期待地等待着他们的孩子降临。 冬日的乡村小路边,他抱着她,亲吻着她。 祖父病逝,她伤心欲绝,他心疼不已,陪在她身侧,与她一起披麻戴孝,将哭晕过去的她抱回家中。 两人的最后一面,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她依依不舍落了泪,…… 章应只是道听途说,可此间种种,不计其数,数不胜数。 哪怕裴祜不愿细想,不愿打探,他想要刻意忽略,但是,清明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曾经那般鲜活地在这世间存在过。 在自己之前遇到她,在自己之前爱恋她,在自己之前亲吻她,拥有她…… 旂儿便是最好的证明。 两人的情真意切,互相恋慕真实存在过,任凭谁也无法抹去。 而他这个后来之人只能如此刻一般被掩藏在阴暗之中,窥探着灯火明亮处的她,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旱厕里的蛆虫,扭曲,丑陋,任凭嫉妒,甚至是恨意将自己变得面目扭曲,容貌可憎。 他确实比不得那个死人,她爱的人是他,不是自己。 原来,爱而不得是这种滋味,为爱低头竟这般苦楚。 问话时,他捏碎了一只茶杯,指尖血珠冒出,可他还在追问章应,她为何会如此喜爱梨树? 章应说,或许是因为卢家上院里种了一株梨树的缘故。 本以为是因为她小字梨儿,所以才会喜爱梨树梨花,原来,这花树是植于两人小家之中的定情之树。 所以,他费尽心思,将这景和园最好的一处院子移植来满院梨树,并提笔挥写下“瀛洲玉雨”四字,只待来年春日她能赏尽满庭梨花,只是为了时刻提醒她,她曾经那般深爱过一个男子? 自始至终,他才是那个外人,一个从未走进她心间的第三人。 直至此刻,裴祜不再自欺欺人,接受了她心里有一个放不下的人,一个她昏睡之中也要唤着他姓名,为他落泪的人。 那是他不曾了解的过去,不曾涉足的人生,不曾参与的悲欢喜乐。 她……从来不爱自己啊…… “小儿章时曾代替全家参与二人的婚礼,回来时,小儿频频惊叹二人之相知相爱,婚宴氛围极好,极为热闹,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祝福这对璧人,都道两人郎才女貌,甚为相配……” “够了,闭嘴……” “退下罢……” 这是裴祜对章应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想再听,也不能再听下去了。 他怕他的嫉妒与恨意会让他继续面目全非,怕自己会忍不住命人掘了那个死人的坟茔,开棺戮尸,挫骨扬灰…… 可是,就算他将那人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抹去又能如何,他难道能够抹去他在她心中的痕迹吗? 裴祜,你能吗? 曾经的他是那般信誓旦旦,可现在的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耳边女子低泣之声渐渐停息,直到天光渐明,旂儿彻底退了热,太医诊过确定无事后,裴祜才离开。 从始至终,他没有进去看她一眼。 第117章 裴祜这么一走就走了整整七日。 前两日卢月照依旧晚上让乳母带着旂儿去东偏殿睡,后来几日她索性日日夜夜同旂儿待在正殿,因为她总觉着这回乾王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寻她。 旂儿高兴坏了,成日黏在娘亲身边,依旧是那个乖巧懂事成日里乐呵呵的小娃娃。 和旂儿玩耍的间隙,卢月照第一次审视了她与乾王的这段关系。 究其根本,或者说难听些,她与他之间就是一桩权色交易,他从他的手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点儿权势给她,救她想救的人,报她想报的仇,而她只需要被他豢养在这景和园中,以皮肉相报。 这样的情分,不,他们二人之间哪有什么情分,她一个乡下带着娃的寡妇村女配和摄政王谈情分? 她其实是清醒的,她也庆幸自己是清醒的,两人这般天差地别的身份地位,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注定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是不平等。 而这样不平等的关系决定两人也只是如现在一般,只是做着皮肉交易,谈何走心。 她决定不了自己,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做主,乾王才是这段关系的主导者。 卢月照知晓,一段真正的感情,或者说一段能够走得长远的关系必定要在某种意义上是几近平等的,不论是家世财富这种外在平等,还是感情这种内在平等,总要达到一定意义上的平衡才是。 否则就会如她和乾王如今这般,看似亲密无间浓情蜜意,实则经不起一丝风霜考验,只要自己稍微不合他的心意,他便会冷情冷性,翻脸无情,她这个攀附着他的娇花怯果则很快就会被他厌弃。 就如此刻。 其实,想明白了就无妨,卢月照昨夜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原本就没多少,真正打包起来也就两个的包袱而已,香雪见状,也跟着收拾好了她那个小小的包袱,她甚至还说要跟着卢月照回乡住些时日。 然后,卢月照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着乾王再次前来,然后与他说明白就好。 终于,这日夜里,她等来了他。 眼见乾王进来后,卢月照让香雪把旂儿抱走了,她不想再因为两人之间的事,将孩子牵扯进来。 只不过,他并未走进来,于是,她便依旧立在原地,两人久久沉默,瀛洲玉雨正殿只余他们二人,满殿寂静无声。 “怎么,如今见了本王竟可以视而不见了?” 七日的时间,不仅卢月照想清楚了,裴祜也想明白了,于是他来了。 可是,在看到面前女子那副倔强面容时,裴祜还是不自觉搬出他那副威严神情,声音冷硬,好像只有以乾王之尊才能让她依旧屈服于自己,继续对他温柔小意,哪怕他明知她不爱自己,也要让她继续伪装下去,粉饰太平。 思忖之间,卢月照已然来到他身前,对她行了万福礼。 可看着她低垂的头颅,裴祜好似并没有想象之中的快意欣然,他凝着她衣领之上的半截颈,还是那般挺直,或许,从两人见的第一面到如今,她的脖颈从来都没有弯折,哪怕一侧已经被他两次所伤,可其上淡淡疤痕反而是她坚韧之见证。 所以,裴祜,你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呢? 难道抛却权势地位,他这个人,他的情就只能是一厢情愿,永远也捂不热的她的心吗? 卢月照静静垂眸立在他身前,忽然,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首去看他。 面前男子的眼眸之中依旧漾着她不懂的情绪,与自己在暮春雨中山洞中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阴恻杀意截然不同,而这样的眼神不是她头一回看到,在他从前几次要自己跟了她时,她也见到过。 从前她便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也不想再去探究了。 “民女......”卢月照深吸了一口气,直视面前依旧高高在上的男子,语气决然,“民女知晓王爷不喜旂儿,可……他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于这世上的唯一亲人,我不能没有他。” 第146章 “既然王爷容不下他,民女是他的母亲,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了。” “民女已经等待王爷多日,就是为了与王爷言明,明日便可带着旂儿回乡,多谢王爷这些时日的照拂。” 言罢,卢月照对他深深行了一礼。 其实,虽然乾王和旂儿见面的时日并不多,但是卢月照隐隐知晓他或许不喜旂儿,若换作是她,她也未必能够将旁人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子女看待,所以,她从来没有幻想过乾王能够将旂儿视若己出,自从搬到景和园,她尽量不让两人接触太多,只要尽量不见面,旂儿自然也不会让乾王厌烦。 可是,有些事情终究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就好比七日前乾王那突如其来的冰冷眼眸,她看得清晰,就是在他看向旂儿时冷寒更甚的,就连旂儿一反常态的哭闹和让她措手不及的生病高热,也不是她能预料得了的。 但是,那般情况下,她只能在乾王外室和旂儿娘亲之间选择一个身份,而她是一个母亲,她只会不假思索地选择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而不是被迫在他身下承欢。 当然,因此乾王愠怒,才有了今日这般尴尬情形。 但是,就算那日没有发生,今后也总有一日会上演,她依旧会选择孩子,就像他,不会因为自己与他多睡了几回便变成那等爱屋及乌心胸宽广之人。 她可以看他的眼色,可以仰他鼻息,若是表面上能够过去也便罢了,偏偏他眸间冰雪她历历在目,看得真切,既然他如此厌恶旂儿,连表面都不愿维持,那她也不必在此了。 “卢月照......”裴祜自嘲一笑,“你很好。” 果然,如他所想,她在他和旂儿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旂儿,而不是他。 明明早就知晓,可当她真正说出口的这一刻,裴祜还是心下酸楚。 也是,他算什么呢,如何能与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相比,况且,这个孩子还是她与她的亡夫曾经深爱彼此的见证,就算那人不在了,可只要有这个孩子,他便会一直在她心里存在,就如同他那日细细观量下,旂儿面容上与她不同的那三四分容貌一样,就是清明的血肉骨骼。 但是,直到此刻,裴祜深觉,他那点仅存的自尊在她的决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这个乾王的自尊早就被她一点一点磋磨,没剩多少了。 而他,也只是想要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仅此而已。 哪怕与她血脉相通之人是旂儿,哪怕她深爱之人另有其人,哪怕她只是因为自己的权势地位在留在自己身侧,哪怕她根本不爱自己...... 也无所谓了。 “卢月照,你一定要本王说出那句话才行吗?” 裴祜红了眼眶,顿了一瞬继续说道: “没错,我是在吃旂儿这个奶娃娃的醋,我嫉妒他,嫉妒你爱他,嫉妒你满心满眼都是他。” “我是个贪心之人,要了你的身子,还想要你的心……我知晓你心里有你的亡夫清明,更有你们两个的孩子,你深爱着他们父子二人……可是,你哪怕分出一点点的在乎给我呢,我甚至不敢奢求你哪怕爱我一分一毫......” “还有,谁说我不喜旂儿,他生得与你有六七分相似,我怎会不喜欢他?” “我承认,那日是我嫉妒在先,这才累及旂儿,是我的错,是我心胸狭隘。可是,你难道就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与你,与旂儿好好相处吗?” “你就这般的不信我?” 卢月照被他的话语惊得怔在原地,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乾王能够说出来的话。 他为何要这般? 放手二字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字眼,为何他偏要苦苦相求? 他问得没错,她是不信他。 不信他堂堂摄政王会对一个乡野寡妇动了情,不信他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并非情欲之下的哄骗,不信他会真心真情对待自己,不仅仅把她当做暖床的工具,泄欲的器皿。 可他神情真挚恳切,眸中尽是痛楚,那里映着她的身影,而她就是那个带给他挣扎痛苦的源头…… 猝不及防,她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卢月照的脸颊贴覆在他的滚热胸膛,听着他因她而杂乱无章的结实心跳,而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卢月照,你不要这么残忍……好不好?”裴祜嗓音哽咽,近乎恳求。 就是这几近卑微的挽留不舍,倏然刺痛了她的心脏,她原本平静的心跳也开始渐急。 卢月照忽然觉着,他的怀抱与气息竟是那般熟悉,熟悉到仿若早已刻进她的血肉,早与她相连相依。 脑海中好像有什么要挣破重重枷锁,那里被横冲直撞,疼痛不已,甚至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唤着她,急切不已。 而这痛楚很快落在她的心间,更化作她眼眸之中的清泪,让她难受,心痛。 裴祜收紧了双臂,将身前女子紧紧抱住。 “别走,我不许你走,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都去不了,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找到,再也不让你离去……” 不知何时,裴祜胸膛衣襟一阵湿濡,身前被他紧紧禁锢的女子隐隐低泣。 他再也忍受不住心下思念,钳住她的下巴,吻住了她的唇。 有泪水滑下落至二人纠缠的唇舌,根本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泪。 谁的痛。 第118章 距离上次裴祜对着卢月照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后已经过去了五日,在最后,他并未告诉卢月照,他已经知晓了她和清明过往细节,这是他最后的坚持和倔强,他怕她知晓后会一脸鄙夷,笑他吃旂儿这个奶娃娃的醋也就罢了,还要吃清明那个死人的醋,怕她会一眼看透自己。 这五日以来,除去早朝外,裴祜几乎日夜待在景和园内,已然要拿出将此处作为第二个乾王府的气势,将处理政务与见大臣都安排在了澄远斋。 而在此期间,每日公务处理结束后,裴祜一定先来瀛洲玉雨东偏殿,因为此殿为旂儿的住所,旂儿的所有耍头玩意儿都在这里,内寝地上铺了厚厚的羊毛毯,加上已至初冬,地龙烧着,内殿暖如春日,旂儿跑跑跳跳,只着单衣单裤,有娘亲陪伴,他玩儿得更加欢脱。 加之,旂儿发现,那个男人出现时,娘亲也不会离他而去,他和娘亲一样面容和煦,时常对着自己笑,陪自己玩耍,送给他好多好多东西,什么小衣裳呀,新奇别致的耍头呀,他脖子上戴的这个金灿灿的物件他也很喜欢,渐渐地,他从一开始的怯生生,变得可以自顾自玩耍,再后来,已经可以让那个男人抱自己了。 其实,旂儿本来就是一个不认生,脾气好,性子好,很好带的小娃娃,他之前不喜欢裴祜主要就是因为只要每次裴祜一出现,娘亲马上就走了,不陪他了,加上他那晚凶巴巴地看着自己,还抱得他很难受,所以他才哭的,现在裴祜都改了,旂儿自然也不跟他一个不懂事的大人计较。 裴祜是下定决心要和旂儿好生相处的,想要和他搞好关系,让他接受自己,一则是拿捏住旂儿,便相当于拿捏住了他娘亲,旂儿高兴,梨儿自然也欢愉,连带着裴祜也能收到她的好脸色。 二则,裴祜实在是觉得愧对旂儿,他还是不理解自己为何要吃一个奶娃娃的醋,同一个无辜的娃娃置气。 三则,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不论是容貌还是性子,自裴祜见旂儿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可爱亲近。 这五日和旂儿相处下来,裴祜最开心的时候莫过于他亲手给旂儿戴上那如意夔龙纹的金镶玉平安锁时,旂儿露出两颗小小乳牙对自己笑了,虽然旂儿很快就收回了。 还有就是,裴祜知晓旂儿正在咿呀学语,时常在他耳边念叨“爹爹”二字,谁知旂儿一开始根本不理他,就好像身旁没他这个人似的,旂儿要么和娘亲贴着,要么摆弄着裴祜送他的耍头,后来许是被裴祜念叨烦了,每回裴祜说一句“爹爹”,旂儿就要反驳一声“娘”或者“凉”,他现在口齿还没那么清晰。 不过,裴祜已经很满意了,尤其是他 第一回从卢月照那里学来该如何抱孩子后,旂儿并未排斥他的接触,而是由着他抱,裴祜当时既兴奋又紧张,他抱着旂儿时小心翼翼不说,就连五官都在用力,裴祜嗅着旂儿身上的奶香,看着他肉嘟嘟的脸颊和圆滚滚的小肚子一时百感交集,不知为何,竟当着卢月照的面眼眶微红,他抱着旂儿不肯撒手,甚至亲了亲旂儿的脸颊,直到后来旂儿哼哼唧唧,皱了小小眉头,卢月照说他到了该喂奶的时辰,裴祜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旂儿。 又一日过去,今日晨起裴祜便离开了景和园,去赴恪王的宴请,临走时对卢月照说晚上不必等他,让她先歇息,估摸着结束时时辰就不早了,卢月照点 了点头,于是,夜里她沐浴过后便早早灭了灯歇下。 她这几日睡得尤其安稳,今夜亦是,可是,睡梦之中她总感觉有一双手在她身上流连不休,自己像是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紧紧裹住,但她睡得沉,一时间没能醒来,直到半梦半醒间,一阵疼痛袭来,她才睁开了眼眸。 第147章 耳边是男子粗重的喘息声,见卢月照醒来,他迷蒙的眸子亮了亮,停下了动作,俯身吻住了她的唇瓣,又迫不及待撬开她,衔住她粉软的舌,裴祜吻她的力道不轻,放肆掠夺之下,卢月照舌尖都麻了。 这时,卢月照也彻底清醒过来,鼻尖唇舌尽是酒气,而覆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寝衣前襟大开,刚刚沐浴过,他不知是不是没怎么擦拭身体就上了她的榻,卢月照完好无损,只是轻微褶皱的中衣都被他胸膛上滴落的残余水分弄得湿哒哒一片。 “嘶——” 卢月照忽然痛呼出声,酒醉的裴祜又开始……他全然只顾他自己,没有一丝温柔。 上次夜里,裴祜最后紧紧抱着她,她在他怀里哭得抽噎,裴祜主动俯身吻了她,两个人呼吸都乱了,甚至裴祜的手都伸进了她小衣里,吻上了她的身前,结果被卢月照给轻轻推开了。 因为,她突然来月事了。 所以,加上两人冷战的那七日,他们已经将近半个月没…… 明明两人都在等着,盼着,结果谁能想到此刻裴祜甚至中裤都还穿着,在卢月照还在睡梦中就如此迫不及待。 卢月照拧着眉心,手上使了力气推开了他的劲瘦腰腹,借着如银月光,裴祜这才看清,他的梨儿落了泪。 “梨儿,我......弄疼你了?” 直到此刻,裴祜才醒了酒,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禽兽事,羞愧不已。 “你饮了酒便要这样欺负我是吗?” 卢月照嗓音哽咽,她气愤极了,裴祜急到连她的寝衣系带都未解开。 那她算什么,难不成真成了他……的器皿不成? “现在醒了?”卢月照哭着问道,“你若是这般不成样子,便不要来寻我做这档子事,你愿意找谁就找谁,反正你堂堂乾王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多的是人上赶着给你松快......” 卢月照委屈不已,那处偏偏火辣辣地疼,疼痛气极之下,她也大了胆子,直接摆脸色给裴祜,她拉起自己的亵裤穿好,光着脚便下了床榻,向着寝殿外小跑去,只想离他远远的,可没跑两步便被身后男子捉回,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回了床榻上坐着。 裴祜半跪在床榻一侧,抬头看向身前女子,双手按着她的双手和双腿,卢月照根本动弹不得。 恪王设宴,他这个主宾被恪王灌了许多酒,与恪王相谈甚欢,任谁看,两人都是天家皇室叔侄之典范。 裴祜虚与委蛇了将近一日,饶是他酒量再好,也还是醉了,本来沐浴之后他就想抱着梨儿歇下,可温香软玉在前,哪怕卢月照什么都不做,他还是被勾起了欲|火。 当然,这不是他这般的理由。 “梨儿,我错了,是我的错,我禽兽不如,我混蛋至极,你如何打骂我都可以,但别不理我,不见我,好不好?”裴祜恳求道。 卢月照泪水涟涟,好在下面现在好了许多,她红着一双眼眸,还是不想理他。 裴祜脸颊潮红,许是酒劲儿还未完全消散,眼眸中一片清润,甚至更像是清澈,见他的梨儿还是不看他,他索性不再半跪,而是双膝着地,卢月照为了躲他的视线偏向哪侧,裴祜也跟着头颅往哪儿歪,两人你来我往,卢月照脖子都酸了,裴祜还是紧追不舍。 她最终叹了气,看向了他。 “你......当真知错了?” 裴祜点头若小鸡啄米,“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否则,便罚我再行不了人事,再也不碰你!” 话音未落,裴祜指天立誓,神情坚定。 “梨儿,你看看我好不好?” “你不要不理我……” 裴祜依旧恳求着。 “好了,你起来吧。”卢月照倒是 第一回见他这般,他酒醉后甚至眼神都稚嫩了起来。 得了宽赦后,裴祜并未起身,依旧双膝跪地,他眨了眨好看的眸子,盯着卢月照的……处看,几瞬后,他抬手去褪她方才穿好的亵裤。 “还疼么,”他陡然凑近,“梨儿,对不起,是我错了。” “我吹吹她,她就不疼了......” 相似的话卢月照对旂儿说过,因为当时的旂儿在玩耍时不小心磕到了手,卢月照便是这样哄孩子的。 可是…… 她已经不痛了,但卢月照很快便紧咬起了下唇,更随着他……而呜呜咽咽。 他一开始是吹了吹气来着,可很快就吻了上去...... 没多久,卢月照脚背骤然绷紧,大口娇喘着。 裴祜薄唇外一片湿润,甚至他像是未有餍足,探出舌尖舔干净沾在他唇瓣上的晶莹,他忽然抬首看向还在微微颤着女子。 “梨儿,他好难受......你亲亲他好不好,就像我亲你那般......” 卢月照脸颊瞬间红透,她瞥了一眼他腰腹处…… “你......” 她本就余韵未消,还被他勾得……甚至哪怕卢月照不愿承认,她确实是在瞥到他后……甚至……隐隐很想他。 “梨儿,求你......” 裴祜眼圈都红了,甚至里面泛起了水雾,湿漉漉的一双眸子望进她的眼眸,可怜,无辜,还在恳求她,见卢月照迟迟未有应允,他竟皱了鼻子。 卢月照忽然觉着,他这般可怜巴巴的神情与旂儿委屈时很像,两人也都是个倔的,就是不肯将眼中泪水掉落下来。 最终,卢月照心下微动,咬着唇瓣,轻轻点了头。 裴祜捉住她的一只柔荑,缓缓向下,让她按了上去。 那样的烫热,她一只手根本拢不住…… 内殿太过于静谧,这样的响动又是头一回有,裴祜的低声粗喘和难耐轻吟自喉咙深处响起,他垂首,借着月色,将身前女子的神情收入眼底,一瞬都不想错过。 第119章 直到第二日醒来,卢月照才意识到自己昨夜仿若被人夺舍了一般,怎么就顺了他的意愿了呢? 眼前又浮现出那场景...... 那时,她那被裴祜推上去的小衣因为自己的动作而缓缓滑落,他重重喘息着抬手重新推上去,而后,两只滚烫掌心覆拢在她那微颤的酥山上揉捏,渐渐地,她的手和嘴都麻了,她甚至一度觉着下巴都要脱臼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温软的舌尖不小心勾了勾他最上端处,裴祜突然像是失了控一般,温润的嗓音尽是欲暧,动情吟叫着,他甚至在她唇中重重颤抖。 卢月照还未反应过来,裴祜便迅速抬起了她的下巴,然后,她那被撩上去的小衣就被污浊了。 裴祜突然俯身吻净她嘴角的银丝,喃喃道:“梨儿……该我了。” 他沉下身体,叹息出声,迎接卢月照的,是裴祜尽心尽力的侍弄照拂,尤其是她的小意温柔。 攻城略地,一片狼藉。 后来,纠缠之时,借着酒意,裴祜说出了他想问的话: “你这里,是不是没有给过他?”裴祜指腹摩挲着她红肿的唇瓣,而后重重一顶。 卢月照其实不太知晓是不是,但是她确实青涩不已,甚至一开始贝齿频频磕到了他。 于是,她别开了他的视线,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得了肯定回答的裴祜更加兴奋,偏他饮了酒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盯着她看,又是恳求又是撒娇,还没等她准备好,两人上下置换,他扶着她的腰身就坐了下去,虽然后来便不用她使太多力,可卢月照仍觉着她的腰肢都要被晃断,撞断了。 卢月照知晓,至此,他的酒彻底醒了。 结束时,她侧卧在榻,战栗不已,连头发丝儿都 是舒服的,迷蒙之际,卢月照忍不住问出她一开始同他欢好便疑惑的问题: “你到底有过多少女人?” 裴祜先是疑惑,后来低声笑道:“只你一个。” “你骗我。” 卢月照嗓音有些闷闷的。 “我有没有睡过旁的女子我会不知晓?当真只你一个。”他回答得认真,吻了吻她光滑细腻的背脊。 “那你怎会......” “会什么?”裴祜笑得胸膛发震,逼问道。 “这般......娴熟?” 不知节制。 “我也不知,一碰你身子便什么都会了......或许这便是天赋异禀,上天让我来尽心尽力伺候梨儿呢!” 卢月照:“......” * 其实,很多时候卢月照都不太理解裴祜究竟在想什么,就比如,明明都入了冬,这大冷天儿的,他偏偏想喝酸梅汤。 卢月照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得用他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梅子做给了他。 在温暖如春的殿内饮上一碗也就罢了,可裴祜不行,偏要将酸梅汤放置在室外冰着,然后再喝下,他是真不嫌凉。 其实裴祜这般要求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自己曾经接到下属来报,张庄敬曾在卢月照租赁的京城小院内喝过卢月照亲手熬制的酸梅汤,那时的裴祜表面上看丝毫不在意,实则亲口向卢月照讨要,但被告知已经没了时,脸色沉得厉害。 第148章 裴祜在喝第一口时,就总觉着卢月照熬的酸梅汤味道有种莫名的熟悉,甚至他越喝这种感觉便越深。 卢月照问他怎么了,裴祜笑着摇摇头,“无事,很美味。” 裴祜自然也不会将自己为何突然想要冬日饮冰镇酸梅汤的原因告知她,主要是丢人,他张不开嘴。 又一日,趁着天气实在是好,初冬的日头暖洋洋的,裴祜挽着卢月照的手上了一叶小船,带她在景和园湖心泛舟。 湖面宽阔,波光粼粼,微寒的风拂在人面上,卢月照身上裹着冬装,船又行得慢,一点儿也不觉着冷。 本以为裴祜会划着浆带着她将整个湖游览一遍,没想到,小船晃悠悠地拐进了一处桥洞,而之后,周围视线便不再似方才那般开阔,而是曲水通幽,也只有这仅仅能够前后站立两人的一叶扁舟,才能堪堪通过了。 只不过,奇怪的是,此处水流急湍,船儿晃得幅度很大,卢月照下意识双手抓紧了船沿。 直到前面被一高达数丈的石砌墙体隔断水流,也没了水路。 可是裴祜并未下船,而是让卢月照看清他的手掌落在墙上石砖的哪块,然后,他重重一推,那高耸宽厚的石墙竟向两边山石滑动,被隔断的水流失了阻隔向前奔流,这处,又成了一处溪流,水路,又通了。 小船继续向前,身后石墙很快合上,水流再次被阻断,而后,小船在一处岔路口停下,一侧依旧是水路,另一侧则是密道。 “水路的尽头是乾王府内的花园,而这密道……” 卢月照很快知晓了,因为那密道的尽头,是裴祜在乾王府的端仁居。 “方才的路线梨儿可记住了?”裴祜问道。 卢月照点头。 “你记着,乾王府和景和园内可以互通,两者河水湖泊,皆通向城外的定河。” 定河,乃直隶最大的河流,其分支末端连通三省河渠,最终通过大运河与位于南方的众多河渠相汇,水运网络连通半个大魏。 “隋帝凿河,以水为脉,加之后代君主勉励,才有了如今大运河之连燕赵,通中原,贯吴越,化地理为王畿,变天堑为通途。炀帝虽役重伤民,然其谋在千秋万代。” 裴祜立在端仁居窗下,看向天外那翱翔雄鹰,又借它之目光,俯瞰整个大魏疆域。 “曾几何时,我也想过要以隋为鉴,以万世贤君为表,哀民生之多艰,谱帝王万世之略……” “可人生无常,阴差阳错,或许终究是无缘……” 雄鹰展翅,龙震九天,而他羽翼被折,未能化龙翱翔于那天外。 鹰鸣叫了一声后振翅高飞,倏然不见,而裴祜却红了眼眶。 一双柔弱无骨的素手从后环抱住他的腰身,卢月照的身躯贴近他,将温暖一并带给他,静静伴于他身侧。 裴祜微微垂首,覆住了她扣在自己腰腹上的双手。 还好,他有了她伴于身侧,往后余生,也便没那么遗憾了。 后半日,裴祜牵着卢月照,带着她于乾王府游览。 雕梁画栋,琪花玉树。 谁能想到,二人于京城中的第一次正式相见,是源于卢月照心急如焚之下的当街拦马,那时的她跪在庄重肃穆,气派非常的乾王府朱漆大门之外,哪怕后来因着为他做菜的缘故进了这乾王府,夜色昏暗,加之心中惴惴,她根本无暇欣赏沿途景致。 如今,倒是由裴祜带着她,将这偌大的乾王府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是夜,两人沐浴过后,裴祜将卢月照的一双腿放在他膝上,为她揉着酸胀的小腿。 她许久都没有一下子走这么多路了。 不过,裴祜并未因她疲累便轻易放过了她。 端仁居内寝中,一男一女耳鬓厮磨,鸳鸯交颈,满殿充斥着男子粗重的低喘,和女子难耐的呻吟,暧昧不清。 直到天色泛出光亮才渐渐停歇,叫了水。 三日后,大魏皇宫,太后殿宇内,郑氏失神之下,碰碎了一盏茶。 茶水滚烫,郑氏指尖被烫得通红,可她竟是丝毫不觉着痛。 身体上的疼算不得真痛,心里的痛,才是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乾王殿下竟把那女子带进了宫,奴婢听说是个乡下寡妇,还生了个儿子,也一并随她被王爷养在景和园。” “从前王爷还是太子时是那般端正自持,别说什么妾室外室,连个通房侍婢都未曾听说,怎么从宫外回来后性子倒是比从前变了这许多,养外室也便罢了,男人嘛,有几个不图颜色,不贪新鲜的?可也不能什么脏的臭的都要吧,还要替旁人养儿子,太不成体统了!” “所以啊,娘娘,从前的太子早就死在了一年多以前,现在的这位乾王哪里还有为一国储君之时的品性,娘娘,这样的人,还值得你念念不忘吗?” 郑氏的心腹侍女雪兰低声问道。 郑氏目光呆愣,神情呆滞,好似聋哑一般,听不见,也不出声。 “娘娘?”雪兰叹了口气,提醒道。 郑氏忽然浅浅笑了起来,“皇位都没了,性子能不变么?” 就好比,她这个从前他的准太子妃,他未来的皇后,在嫁予旁人后,不也性情大变了? “他们现今在哪儿?”郑氏喃喃道。 “娘娘!难不成,娘娘还要去看不成?” “告诉哀家……” “娘娘!你不能去啊!” “啪——” 一声清脆声响,雪兰的脸颊瞬间红肿,高了一片,上面赫然印着五指手印。 雪兰被这一巴掌甩得跪倒在地,面上全是不可置信,随后泪如雨下。 她自幼陪伴在她家小姐身侧,十几年来,小姐温柔娴静,待她极好,何曾对她说一句重话,更别提会打她…… “哀家再问你一遍,二人在哪?” 郑氏嗓音平稳,可雪兰分明听到了她声音中的隐隐颤抖,以及她眼眸中的阴戾。 “御花园。” 雪兰跪正叩首回道。 “走吧。” “娘娘去哪?” “怎么,如今我这太后做的,连宫中园囿都去不得了吗?” 雪兰随即起身,扶住了郑氏的手臂。 一刻钟后,郑氏来到了御花园,望向不远处的那一双人。 第120章 郑萋萋九岁那年便知晓她以后是要做东宫储妃的。 “爹爹,什么是太子妃呀?”郑萋萋眨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眼,一 脸天真地问道。 “太子妃就是太子殿下的妻子呀?”荣国公正给郑萋萋剥着一个柑橘,满脸宠溺。 这是他和爱妻唯一的女儿,还是上了些年岁生下的小女儿,夫妻两个是怎么悉心爱护都嫌少,甚至连照顾女儿都是亲力亲为。 “就好比,阿娘嫁给阿爹那般吗?”荣国公橘子还没剥好,郑萋萋就已经张开了嘴巴,眼巴巴地等着爹爹喂给她。 “对呀。”荣国公将橘子亲手喂给了爱女,然后开始剥下一个,这个该给妻子了。 “我想嫁给像阿爹一般对阿娘好的人,但是......嫁人的话是不是就要离开阿爹和阿娘了呀?”郑萋萋一边嚼着橘子,一边问道。 荣国公夫妇二人乃青梅竹马之情,荣国公也从未有过什么媵妾通房,子女皆出于国公夫人,两人恩爱了几十年,京中宗室贵族的女眷人人羡慕。 柑橘的香甜弥漫于唇齿之间,郑萋萋的一双杏眼笑成了小月牙。 “那我不要嫁给什么太子,就是那个叫裴祜的,我只想一辈子陪在爹娘身边!” “萋萋,太子殿下的名讳不可直呼。傻姑娘,哪里有姑娘家一辈子不嫁人的,你不是说想嫁给如爹爹一般的人吗,太子殿下他可比爹爹好上百倍,千倍,他是你未来的夫君,会像爹爹爱护阿娘一般,爱护你呀!”国公夫人避开了丈夫想要喂到自己嘴里的手,从他手里拿过橘子,睨了他一眼,自己拿着吃了。 “可我还是不想嫁。”郑萋萋细细想了想,还是不想离开爹娘和哥哥们。 “太子妃便是将来的皇后,萋萋之前不是说想做全天下最厉害的女娃吗?皇后便是那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了,萋萋真的不考虑考虑?”荣国公笑道。 “哦,是这样啊!那我就考虑一下吧!” “傻孩子,皇上能选中咱们荣国公府,选中你,那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件事可以说已经定下来了,你呀,今后可就不许再这般顽皮喽,要每日学着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东宫储妃,将来啊,要母仪天下呢!” “在荣国公府选中我?可是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娃娃欸,不选我选谁?”郑萋萋看着爹爹的眼睛认真说道。 懵懂的她,本来还对将来要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抱有新奇,可是很快,她便知晓,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东宫储妃,要付出何等代价了。 宫里很快派来了三位教习嬷嬷,每日除却吃饭睡觉和念书习字之外,她有五六个时辰都在学着如何成为皇家儿媳,繁琐的宫中礼仪加之严肃严格的嬷嬷,年幼的郑萋萋根本吃不消,每日结束时,她都会四肢肿痛,严重时,她甚至连路都走不了。 第149章 这还不算,教习嬷嬷们是住在荣国公府的,甚至要监管她在府上的一言一行,别说她能不能出府逛铺子买糕点找小姐妹玩耍,就连她和父母用饭,嬷嬷都要在一旁监管,爹娘连用饭都不自在,“食不言寝不语”,她连和爹娘多说几句话都会被出言劝诫,她甚至连哥哥们都轻易见不了,因为“男女七岁不同席”嘛! 一开始抱着天将降大任于她自己,郑萋萋还能忍一忍,终于,一个月后,她实在是受不了这般严苛枯燥的日子,扔下嬷嬷罚她抄写的《女则》便哭着跑去找爹爹,说她不要做什么劳什子太子妃,不要嫁给太子裴祜了! “嬷嬷说,太子殿下三岁就做了储君,那受的罪比我要大多了,每年只有元日、万岁节和他自己的生辰日休息三日,剩下的时候每日从早到晚,不论是刮风下雨下雪,就算是天上下刀子,那也是要读书习武的!” “爹爹,萋萋求求你,帮我和太子说一声,让他去寻别家女娃做他的妻子吧,我不要做他的太子妃了......” 荣国公擦掉女儿脸颊上的泪水,只有叹气,“萋萋,这桩婚事是皇上做的主,教习嬷嬷也是领了圣旨来的......爹爹知晓你辛苦,可是,没法子呀......若是抗旨不从,那便是杀头的大罪啊,到时候,咱们全家都会没了命,你忍心吗?” 郑萋萋哭得抽噎:“可是皇上他根本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还有,我和太子连面都没见过,我不信他也愿意,皇上他太坏了......” 后面的话,郑萋萋没有再说出来了,荣国公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反复对她说,“这是天大的恩赐,萋萋往后再不可胡说了,若是被人听见是一样要杀头的!” 就这样,四年过去了,郑萋萋已经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的严苛日子,渐渐地,她也没从前那般爱笑了,甚至她也已然接受,这桩婚事乃是他们荣国公府几代修来的福分,是天赐的恩典了。 也是这一年,她在宫中御花园内,第一次见到了太子裴祜。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1] 皇后娘娘庆仪宫内的那株梨树当真是美,满树碎玉开至荼蘼,淡雅洁白,清香袭人,听说是娘娘从宫外移植而来,煦煦和风吹来,纷白拂面,最后落了一地。 杨柳堆烟,暖风轻柔,不过惊鸿一瞥,她便望着那个不远处立于湖边身姿挺拔的少年移不开了眼。 嬷嬷对郑萋萋说,他便是太子殿下,她未来的夫君,她霎时便红了脸,可是再回头时,殿下便不见了身影。 嬷嬷说,他是往东宫去了。 郑萋萋望向东边,东宫......他读书居住的殿宇,也是她将来要居住的地方。 没多久,就要到了该出宫的时辰,她甚至还未来得及将这春日的御花园好好看上几眼,郑萋萋央求了嬷嬷许久,才在嬷嬷的陪同下,在太子方才立着的湖边站了一瞬。 湖面碧波荡漾,岸边游着两只黑鹄,像是一对儿,其中一个身量较小的雌鹄正在啄食着被人投喂的饵食,一旁的雄鹄则低头看着雌鹄用食,直到雌鹄吃得差不多时,雄鹄才去吃它剩下的。 饵食被吃完后,两只黑鹄紧紧依偎,又一同游向了远处。 透过清澈见底的湖水,郑萋萋看见了自己晕着红的脸颊,很快,涟漪起,她的面容被模糊,她也该归家了。 少女慕艾,那涟漪也自宫中御花园的湖面荡漾至她心头。 而她的相思,便在那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自那之后,郑萋萋便像是变了一个人,每日教习时比从前还要认真仔细,就连那原本不再明亮的杏眸,也重新有了光亮,甚至,她会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这样,就能日日见他了。 她及笄那年,帝后赏赐给她许多礼品,郑萋萋将每一样都亲自过了眼,因为她期待着,她的未来夫君会不会也会送她生辰礼,可是,里面并没有,不过,她只伤心了一夜,第二日进宫谢恩时,郑萋萋又一次见到了太子。 “殿下。” 她温声软语,对着她的殿下行了个万福礼。 两年未见,他身姿更加挺拔如松,近距离看他,原来,殿下竟生得那般精致温柔的眉眼。 原本早就被教养得体的未来东宫储妃,甚至三位嬷嬷如今都只留下了一位,可是在徐皇后庆仪宫的郑萋萋,偏偏怔在了原地,皇后娘娘身旁的欣枝姑姑唤了她三声,才将她从失神中唤回,而她,羞得红透了脸,帕子被她在手中绞了又绞,皱得不成样子。 自那之后,郑萋萋能够进宫和皇后娘娘说话的日子便渐渐多了起来,同时,她也能够和殿下在庆仪宫,亦或是在他的东宫正堂说上几句话。 殿下的嗓音那般温润好听,哪怕她提前半个多月便会想着下回见他时要与他说什么,可是,在立于他身侧时,郑萋萋就脑袋发晕,浑然忘了那反复练习过多次的话语,只会低着头,盯着自己那精心挑选的衣衫裙摆看。 而殿下,不论何时都面容平淡,波澜不惊,郑萋萋甚至怀疑,他究竟认不认得 自己,知不知晓她今日梳了什么发髻,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衫。 太子殿下见她没什么话与他说,每次见面没多久便让她退下了,但后来郑萋萋每回都这般过于羞涩紧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便对她冷了脸,甚至有几次还训斥于她,最严重的一回,殿下直接撩袍起身,而郑萋萋甚至刚在东宫端仁殿的正堂坐下。 “孤政务繁忙,郑小姐若是还似这般回回浪费孤的时间,往后,自不必再见了。” 那日回府,郑萋萋在阿娘的怀里哭了一夜,她怪自己没出息,也怪他怎可这般冷言冷语,全然不当自己是未来的妻子,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般冰冷,没有一丝温柔,一丝感情。 “太子殿下向来冷淡,你爹爹说,他自小性子就是这般,他只是不知如何爱人,等你们成了亲,有了肌肤之亲,自然就好了。” 阿娘是这般安慰她的。 那夜之后,郑萋萋改过自新,后来和太子照面时,她总会用帕子遮住自己的一双手,而那短短几瞬后,她的手心总会被她自己用指甲扣出血来,因为只有疼痛才能让她在他面前稍稍定下心神。 郑萋萋等着,盼着,她十六岁那年,宫里传来消息,道来年太子及冠满一年后,便可与她大婚。 她高兴坏了,高兴到,流了眼泪。 但是天不遂人愿,太子二十一岁生辰后,郑萋萋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她身子孱弱,下不了榻,而她与太子的婚期,就这样延误了。 不过,也没有关系,钦天监为他们二人重新测定了婚期,就在后一年,她十八岁生辰后的第四日,多好,他本来也年长她四岁,郑萋萋从未像那一刻一般喜爱四这个数字。 在等待与太子成婚的一年里,郑萋萋没有一日不是欢喜的,她甚至在日历上一日一日地勾算着日子,每过一日,便会亲笔划掉一天。 昌平四十年初,北戎南下侵占大魏国土,残杀大魏子民,太子裴祜决定亲自领兵平乱。 知晓这个消息后,郑萋萋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就在太子离京前一日,犹豫许久的她,还是往宫里递了牌子,第二日,郑萋萋又在御花园湖畔一角,她第一次遇见太子的地方,见到了他。 那时,他正往湖里洒着饵食,他好看的薄唇染了笑意,正看着那一对儿依偎在一起的黑鹄。 没多久,他便离开了,郑萋萋终究没有走上前去和他说一句话,因为,她已然哭成了泪人儿,若是没有雪兰扶着她,她早就瘫倒在地,不成了样子。 不过,很快郑萋萋便安定了下来,但凡前线有所消息,那必定是太子率军屡战屡胜,不到两月,这场和北戎的战役便大胜了,太子歼敌三万,枭首北戎主将,生擒北戎三王子,很快,郑萋萋便收到了太子率部下先行回京的消息。 她知晓,那是因为她与太子婚期将至,他奉皇命要赶回来迎娶自己为妻了。 但是,婚期都过了,郑萋萋迟迟未能等到他,却等来了他惨死于回京路上的噩耗。 郑萋萋不顾爹娘阻拦,无论如何也要进宫去见他,因为她根本不信,她的太子殿下,她的未来夫君就这样被人杀害了,可是爹娘不许她出门,将荣国公府大门紧闭,她用力扒着门销,养得好好的指甲都断了,最后,还是被府上丫鬟婆子给绑了回去。 后来,皇上吐了血,重病不起,驾崩前,荣国公奉诏带着爱女入宫,爹爹去面圣,郑萋萋却似行尸走肉,孤魂野鬼一般在后宫游荡,不知不觉间,她再次来到了御花园湖畔,这一次,却没了那一对儿黑鹄的影子。 郑萋萋拼命地找啊找,甚至不顾雪兰的阻拦迈进了湖水之中,忽然,在那湖畔芦苇荡里,她找到了一只黑鹄,她将它抱上了岸,原来,这只黑鹄早就没了气息。 听御花园负责照养黑鹄的宫人说,几日前,那只雄黑鹄老死了,这只雌黑鹄后来也开始不饮不食,渐渐虚弱,没想到,它刚过世便被郑萋萋给找到了。 第150章 郑萋萋抱着雌鹄跪坐在地,仿若被抽干了灵魂,没多久,她爹爹回来了,要带着她回府,他告诉她,要振作起来,因为,她依旧是大魏的太子妃。 可是,太子都不在了,她又要成为谁的妃,谁的妻呢? 爹爹说,皇上圣旨,大皇子裴祷为储君,而她,荣国公之女,依旧为太子妃。 是啊,那样一个没有人望的储君,不正需要荣国公这一簪缨世家之扶持吗? 而她,郑萋萋,是荣国公唯一的女儿啊...... 那日,在御花园湖畔,她不顾众人视线,抱着怀里雌鹄冰冷的尸体痛哭流涕,如何都不肯撒手。 这一日,正是落了雨的清明时节。 新任储君裴祷和郑萋萋的婚期急促,就定在三日后,而这三日,郑萋萋几度寻死不成。 “爹,娘,我是他裴祜的妻啊,我怎么能嫁给他兄长呢?” “我只想去陪陪他,连这样都不成吗?就好比那只雌鹄,她夫君死了,她便也不想活了......” “萋萋,皇上圣旨已下,爹爹知晓你心系先太子,可是,你终究不是他的妻,不是他的太子妃,若是抗旨不从,那便是杀头的大罪啊,到时候,咱们全家都会没了命,你忍心吗?” 言罢,荣国公携全家跪在了他从小宠到大的女儿面前,举起长剑,刺入他自己的胸膛。 郑萋萋愣在原地,这样的话,在她九岁那年也听爹爹说过啊,那时,爹爹用类似的话逼她做裴祜的太子妃,今日,爹爹又用这番话,来逼她做裴祷的太子妃。 “若是如此,爹爹和娘亲,还有你的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们,不如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大婚前一夜,荣国公全家以死相逼,郑萋萋最终放下了那划破她脖颈的匕首,失声痛哭。 她与裴祷成婚两日后,皇上驾崩,新帝灵前即位。 而她,郑萋萋被册为皇后,终是成为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这是她幼时所愿,不是吗? 可她这位皇后还是在册封典礼上晕厥过去。 雪兰说,她眼里似是没了光亮,一片灰白。 那双因只遥遥见裴祜一面而重新水灵的杏眸,是再也不会为人而亮了。 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直到今年年初,已然成为太后的郑萋萋听闻裴祜这位先太子死而复生,已经回到了宫中,她支开了雪兰和其他宫人,兀自一人跑到太皇太后的寿宁宫外,躲在红墙阴影下,捂着心口流着泪,她不敢,也不能出声音,帕子下的手心,又被她扣出了血。 不过,她好欢喜好欢喜,至少,他还活着,不是吗? 可是,殿下啊,我嫁的人不是你啊…… 殿下,我不想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了,我只想成为你的妻,你的心上人啊…… 你又为何那般残忍,要借太皇太后之口断我如今这唯一的念想,让我难堪不已呢?你甚至不肯亲口对我说出那拒绝的 话语…… 初冬的风不甚冷冽,就连今日的太阳也是暖的,可郑萋萋却分明觉着像是入了深冬寒渊一般冰冷刺骨,痛彻心扉。 她又一次躲藏在宫墙之下,望着不远处临湖而立的那一双璧人。 女子高挽了一个堕马髻,发间戴着金镶宝石镂空掩鬓,点翠凤首金步摇以及几株金累丝镶宝梨花顶簪,头戴雪貂卧兔儿。 她身量纤纤,外穿云水蓝披风,内搭月白竖领斜襟长袄,下着花鸟纹淡烟紫织金马面裙。 美人如玉,气质淡雅。 此刻,那女子正望着湖面静静出神。 而她身旁的男子身披玄色大氅,正垂首看着身旁的女子。 她在看湖,而他,在看她。 忽而,女子偏过头,抬首看向身侧男子,她勾唇浅笑,似乎有些兴奋,伸出纤纤玉指,给身旁男子指着湖面上向着岸边游来一对儿黑鹄给他看。 郑萋萋只能看到她的侧颜,端得是山水灵秀,桃花灼灼。 而那一对儿黑鹄,郑萋萋知晓,其中那雄的,是年初双双身死黑鹄的孩子,它身侧的,是它自己寻来的伴侣。 男子依旧垂首看她,神色温柔,眉目含笑,尽是宠溺。 裴祜将手里的小小剔花漆盒打开盖子,递在她手边,卢月照则从里头捏了一小把饵食,轻轻蹲下身,投喂着一双黑鹄。 裴祜拽着她的一只手臂,两人立在湖畔,他怕卢月照欣喜过头一不小心掉进这冰冷的湖水。 “王爷你瞧,这只雄鹄是让雌鹄先吃,然后它再吃的欸!” “它父亲便是如此爱护它母亲,它自然也是。”裴祜笑道。 “那它的爹娘呢?”卢月照起身问道。 “不在了,它爹死后,它娘便殉情了。”裴祜微怔了一瞬。 “冷不冷?”他问道。 卢月照微微点头。 下一刻,裴祜将她冻得泛红的一双手包裹在他温热的掌心,轻轻搓着,又抬手捂住她的一双耳朵暖着,他又觉不够,干脆将她揽进自己的怀抱,用自己的玄色大氅从头到脚将她包裹严实。 面上一片冰凉,郑萋萋一摸,她早已泪流满面,甚至那日日夜夜因他而痛的心口处,此刻痛得都麻木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总是那么的冷淡疏离,原来,他也可以满心满眼都是一人。从前我以为,他是太子,一国储君自是要端重自持……” 郑萋萋神思恍惚。 阿娘说,他只是不会如何爱人。 原来,他只是不爱她…… 裴祜,那我的十年算什么呢? 不远处,男子不顾女子的挣扎,将她打横抱起,很快,两人离开了御花园湖畔,向着东宫而去。 第121章 “王爷,快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能走......” 卢月照轻锤着裴祜的胸膛,实在是受不得他光天化日这般,脸颊都红透了。 裴祜笑了笑,置若罔闻,大步流星,不顾一路上宫女太监偷偷看来的或好奇或震惊的目光,将卢月照一路抱进了东宫端仁殿,越过正堂,将她轻轻放在稍间的小榻上坐着。 玄色大氅被裴祜自她身上扯下,一低头,他便看见卢月照又羞又气,可偏偏又奈何不了自己的无奈神情,当真是又俏皮又可爱。 裴祜笑意更深。 卢月照睨了他一眼,侧身望向窗外,偌大的东宫外院随处可见侍卫太监,就连这稍间门口处,都守着两个太监,更遑论裴祜抱自己回来这将近两刻钟的时辰会碰上多少人。 “我自己能走,王爷莫要再闹了,这可是皇宫啊,不是景和园,这么多人看着呢......” 卢月照洁白的贝齿轻咬着下唇,实在是羞赧。 “本王倒要看看,谁敢看。”裴祜说道。 余光里,稍间外东宫大太监吉庆和另一个小太监瞬间将头低得更深。 “再者,你是本王的人,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那也不——唔!”卢月照话还没说完,就被裴祜封缄了朱唇。 见状,吉庆忙摆手,领着小太监退了下去。 他又是这般! 裴祜带着她在后宫转着时,他不知多少回就似这般旁若无人地俯身亲吻她,卢月照又一次挣扎起来,可他身躯那般重,胸膛又硬,她根本推不开,只能任由他在自己唇舌间掠夺。 周遭如此陌生的环境,亲热时,甚至比前几日在乾王府中时还让她不自在,良久后,裴祜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卢月照被吻得头晕脑胀,偏偏还气着他今日不顾场合地肆意妄为,又实在是受不得他这般灼热的视线,起身就想往外头走。 可才迈了两步,她便被轻轻一拽,跌坐在裴祜大腿间。 裴祜钳着她的细腰,唇角勾着笑,直勾勾地盯着卢月照红肿的唇瓣看,朱唇上还泛着薄薄的一层水泽,像颗熟透了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裴祜眸色又深。 卢月照如何不懂他这般的视线所求为何? “你……”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等会儿要用晚膳了,我饿了……” 裴祜微微挑眉,唇角染笑,“怎么,怕我喂不饱你?” “你……” 卢月照甚是无语,别过头去,左不过是逃不出他的魔爪,但她可以选择不去看他。 可很快,就由不得她了。 裴祜扣着她的后腰,将她带向自己,卢月照坐在他肌肉结实的大腿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就隔了一条他空青色衮服腰间的蹀躞带。 他滚烫的大掌顺着她的后腰慢慢向下,最终烙在她挺翘的……哪怕隔着两人这一层又一层的冬装,卢月照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体那般明显的变化。 “王爷……别,外头有人……” 卢月照被他撩拨得辛苦,可她还是存着理智的。 “梨儿可看清了,外头哪里有人?” 裴祜凝着她泛红的如画面庞,嗓音喑哑。 卢月照再看窗外,果然如他所言,满院空寂。 第151章 “没人能进来,也没人敢进来,此刻偌大的东宫内外,只有你我二人。” “所以,你哪怕叫破天际,也没人听见……” 卢月照的锦缎裙被轻轻掷于地毯上,裙褶铺开,散了一地,像极了春日绽放的花朵,盈盈一水。 “嗯……” 卢月照终是忍不住,轻吟出了声。 她上身层层衣衫也只是被弄皱了些,长长的月白色衫袍下轻轻晃着两条腿,她气息渐重…… 卢月照面色晕红,下巴搁在裴祜的肩头,轻轻吐着热气。 很快,裴祜便压着她的腰身…… 两人皆是一叹。 盘扣被他单手解开,衣衫似花瓣,被一层一层剥开,最终是那雪白之间染了红的花蕊,裴祜双手拢着,俯身…… 小榻一侧的小圆桌被由缓至急地晃动着,最后受不住这动静,被晃落在地。 而后的卢月照正双手紧紧扒着小榻的边沿,裴祜贴在她身后,衣袍齐整,只有他那腰间蹀躞带一下又一下地磨着她后腰处已经泛了红的娇嫩肌肤。 卢月照发髻乱了,钗子落了,心口衣裳被扯开,雪白酥山覆于他掌下,没了形状,裴祜那翡翠玉扳指都跟着热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裴祜的铁臂上挂着卢月照的双膝,大步流星带着她穿过稍间的过道,最终把她置于一方紫檀桌案上,一旁甚至还放着他批阅好的奏折。 卢月照实在惊诧他居然想着来到此处,又不敢碰落垒叠如山的折子,只得一根食指勾着他腰间的金玉蹀躞,可裴祜觉着这堆折子碍着他的事,直接挥落在地,紫檀桌案晃得更加厉害,裴祜衮服上的缂丝五爪金龙依旧怒目而视,与它的主人一并凝视着她的娇羞。 天色早已昏暗,卢月照甚至不知她是何时被裴祜抱进端仁居内寝床榻之上的,她只知晓,她浑身上下,不论里外,都尽数沾染上了裴祜那清冽的气息。 两人衣衫尽褪,只有卢月照那被撕碎的水红色的小衣还堪堪挂在她的细腰上。 卢月照面色潮红,已经被他弄得神志不清,她唯一知晓的就是今夜的裴祜发了狠,忘了情…… 内寝燃着两盏灯,烛火映在紧紧纠缠的两人身上,裴祜微微垂首,欣赏着卢月照紧蹙的秀眉,红肿不堪的唇瓣上面甚至留着他啃咬之下的痕迹,而她光滑白皙的肌肤上,处处留痕,尤其是她心口处。 他行于此,长于此,他就是要在这个自幼便属于他的殿宇,这个陈设观景皆出自于他之手的地方,与她行这世间最亲密之事,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女子双手无力地垂于身侧,软得连攥着床铺的力气都没有,她檀口微张,其内粉软蜜舌轻轻露了一个尖尖出来,上头裹着一层诱人光泽。 裴祜看在眼里,眼眸暗了又暗,忽然,伸出他骨节分明的干净食指,捣进了她的唇中,柔软湿滑的舌瞬间缠绕了上去,甚至开始吮吸着,由轻至重,而那染了泪的秋水眸,便这般直勾勾地盈盈望着自己,像极了他醉酒那夜,她青涩无比地堪堪吮着他......而阵阵酥麻自他的指尖袭来,裴祜不禁更加卖力,来回报于她。 卢月照飘然于云端,她早就失了神,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渐渐地,全然陌生的感觉慢慢袭来,所有的感官都集中于一处。 …… …… 不好! “清明不要……” 话音未落,她整个身躯便剧烈抽搐。 ……润盈的甘泉尽数落于…… 卢月照从未这样过,她甚至战栗到久久停不下来,太陌生的感觉让她落了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失态,身子成了这样…… 可男子那滚烫伟岸的身躯又压了下来,但是他并未有进一步动作。 “梨儿,你唤我什么?” 裴祜红了眼眶,哑得不成样子的嗓音 满是颤抖,他根本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在二人这样的时刻,他的梨儿竟口口声声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你把我当成了谁?” 他抚摸着卢月照的滚烫娇靥,强迫她看向自己的面庞。 “梨儿,你可看清了,我究竟是谁?” “此刻槽着你,让你这般的男人是谁?” 盛怒之下,裴祜甚至破天荒地用了这样肮脏的字眼,他双手紧紧钳着她的腰身,手臂上肌肉贲张,青筋凸起。 卢月照的一双眸子含烟带雨,湿漉漉的眸子满是迷蒙,她早就神志不清,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方才唤了什么,只呆愣地回答裴祜的追问。 “你是……王爷,乾王爷。” “不……我,是谁?”裴祜俯身又问。 “你是……裴,裴祜……” 余韵未消的她哪里受得住他陡然这般,她两只脚踝被他一掌握住,卢月照觉着自己的整副身子要被他掰开撞碎在这里。 裴祜原本染着暧欲的眸子此刻猩红不已,他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与那人的不同,想要抹去那人曾经留在她体内的种种痕迹。 曾经的清明不知多少次也似他这般尽情地拥有她,或许也让她几度惊颤。 可是,如今是他在同她一起,让她忘乎所以的也是他,而不是那个尸骨已寒的死人…… “梨儿,我是你的什么人?” 那样的感觉又来了,甚至比方才更深沉,蕴着一场急雨。 卢月照摇着头,泪水涟涟。 梨儿,我是你的夫君啊…… 能够与她做这全天下男女间最亲密之事,他就是她的丈夫啊! “唤我夫君……” 裴祜惑人的嗓音在卢月照耳边响起,蛊惑着她回应着自己。 “夫……夫君……”卢月照喃喃道。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他?” “清明吗?我不记得了……” 卢月照是真的不记得自己和清明做这事时是何种感觉了。 “那他呢?” 卢月照知晓后面这个他是什么意思。 “喜欢。” “有多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 “那我呢?”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一样喜欢……” 急雨骤然落下,海棠经雨胭脂透。 卢月照这颗海棠果终是在夜色深深时红了透。 裴祜没有向上次一般给她缓和的时间,更甚更急…… 天蒙蒙亮时,原本都已经结束了,卢月照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可裴祜还是困着她又来了一回。 他那单人浴桶逼仄不堪,惊涛拍岸,卢月照只得紧紧抱着他的肩头,而他,则埋首于那雪山之巅扯弄…… 彻底结束时,她被他抱回了已经被裴祜收拾干净的床榻。 裴祜将卢月照紧紧囚在怀中,他眼尾还晕着红,吻着她的发顶,闷声说道:“你别爱他了,好不好?” 饶是他再如何证明自己比那个死人不知强上多少倍,甚至诓骗着神志不清的卢月照,让她唤自己夫君,可是她口中那句“清明”,那个她深爱无比的真正夫君,还是令裴祜心头酸涩不已。 卢月照已半睡半醒,眼皮发沉,强打起精神问道:“嗯?王爷说什么,我方才没听清。” 裴祜:“……无事。” 他闷声回道。 裴祜犹然记得今夜卢月照带给他那一次又一次自身体脊髓深处直冲脑髓,随后蔓延惊骇至他全身的极致,尤其是她因他而溺了三回之事...... 可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似乎并未让他开怀,甚至心情郁结。 最终,他还是皱着俊眉闭上了眼睛。 第122章 翌日傍晚,天色还明,卢月照被一个脸生的小太监领着,进入了太后郑氏的寝宫常宁宫。 临迈入正殿之前,卢月照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力定下心神。 昨个儿她和裴祜约莫也是这时候回到的东宫端仁殿,没多久后他便扣着她的腰身做着那事,一直到天光渐亮时才歇下,卢月照实在是累极了,一觉醒来,便至两刻钟前。 那时她刚起身穿好衣衫,没成想便来了这个小太监来宣皇太后口谕,命她即刻前往常宁宫拜见。 卢月照讶于太后竟会突然召见自己,心急之下,只命侍女灵儿简单给她挽了个发髻,洗漱过后,摆上桌的膳食动也没动便出了门。 她此刻心下并不平静,甚至有些紧张不安,一则这是自她入京以来 第一回面见如一国皇太后一般身份尊贵之人,二则,她之前便已知晓,太后郑氏从前是裴祜的未婚之妻,甚至......若是他没有重伤失踪的话,两人早已结为夫妻,或许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太子妃,亦或是,一个为皇帝,一个为皇后。 常宁宫正殿暖如春日,甫一进入,卢月照只觉有十数道目光逡巡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端坐于首的视线,正在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每一寸面容与身躯。 “民女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万福——”卢月照跪伏在地,开口说道。 第152章 空气中凝了几息,而后,一道女声缓缓响起: “起来吧,雪兰,赐座。”郑萋萋说道。 “谢太后娘娘。” 郑萋萋的一双杏眸此刻依旧灰白,死寂得没有一丝生息,她细细上了妆,可是神情依旧恹恹,眼下乌青没能被遮盖住,想是未能安眠。 卢月照落座后,微微抬首看向不远处身着华服的年轻女子,而后,对上了她那投来的视线,卢月照很快垂首,依旧心跳如鼓。 郑萋萋心口骤然刺痛,有什么能有自己亲眼见到她更让自己伤心的呢? 东宫向来是密不透风,没有什么消息能探出,可是,自昨日临近傍晚,那满宫的太监侍卫鱼贯而出,直至她召她前来之时才各归其位。 再加上她极力克制,可依旧略带别扭的走路姿势,以及她红润照人的面庞,束领衣襟下隐隐可见的点点红痕...... 郑萋萋如何不知晓二人发生了何事。 甚至哪怕她今日不见她,他那般大张旗鼓地带她入宫,频频旁若无人地亲吻于她,唯恐天下不知地横抱她回到东宫...... 否则,昨夜的自己缘何一夜未眠? 十年来,那本该由她居住的端仁殿内寝,如今是旁人在住。 十年来,她日日牵挂,夜夜思念的男子将旁人压在身下,极尽宠爱。 郑萋萋此刻连呼吸都是痛的。 “娘娘,人带来了。”雪兰附在她耳边说道。 旋即,一个宫女便抱着一个半岁婴孩进入,而后,将他放在了郑萋萋的怀里。 卢月照瞬间慌了神。 旂儿,她的旂儿。 “你不必惊慌……哀家只是听闻方才这娃娃进了宫,便教人先抱来此处,毕竟,他娘亲也在这里。” 郑萋萋嗓音平稳,似乎没有一丝感情。 卢月照红了眼眶,紧紧盯在旂儿的身上。 郑萋萋抱孩子抱得熟稔,她神情倏然变得很是温柔,抬手轻轻捏了捏他肉嘟嘟 的小手,奶呼呼的娃娃,正好奇地抬头看她。 “哀家看着……这孩子倒是像你多些。”她对着卢月照说道。 “是,旂儿是像民女多些。”卢月照嗓音微颤。 “真好,真好......”郑萋萋神情忽然有些恍惚,“旂儿比皇帝康健太多,颢儿一生下来就和个小病猫似的,现今都快两岁了,身子骨也不大好。” 郑萋萋口中的颢儿乃当今在位幼帝裴颢。 “颢儿的身子骨......像他生母刘贵妃,刘氏福薄,生下他没几个月便去了。” “原本,刘氏才是先帝的正妻,而我......靠着父皇的圣旨,鸠占鹊巢。” “先帝虽说昏庸蠢笨,一无是处,可他,是真心爱重刘氏,刘氏去了,他竟大病一场,也跟着崩了。” 郑萋萋神色淡淡哀伤,轻描淡写地将他们三人之事说来。 卢月照静静听着,心下凄婉。 这时,旂儿转过身子,好奇地看向周围,忽然,他对着一处开怀地笑弯了眼,又张开双臂,要娘亲抱。 “凉——抱!” 旂儿口齿还不甚清晰。 卢月照下意识站起身想要上前将他抱入怀里,可是……太后还未发话,她只能再度坐下。 “娘!” 旂儿这声唤得清晰,卢月照心下既感动,又酸楚,不禁红了眼眶。 郑萋萋看着母子情深的二人,自嘲一笑。 “罢了……将旂儿还给他娘亲罢。” 言罢,雪兰抱着旂儿将他交还给卢月照。 旂儿肉嘟嘟的脸蛋蹭在卢月照的脖间,两只小短手紧紧地抱住娘亲的脖子不撒手。 他整整一日没见娘亲了,想她! 而后,他学着娘亲往日亲他的样子,在卢月照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力道重重的,然后又笑嘻嘻地窝回了娘亲怀里。 突然,殿外一阵杂乱脚步声,小太监报“乾王到”的话音刚起,裴祜便大步踏入了常宁宫正殿内,他面若寒冰,在确定卢月照母子二人无事后,寒刀一般的目光直刺向座首端坐的女子。 卢月照见他面色阴沉得厉害,赶忙开口道:“王爷,太后娘娘请我和旂儿来小坐,娘娘和善,很喜爱旂儿。” 裴祜未有言语。 “怎么,乾王爷好大的阵仗,哀家如何都请不来的人,今日倒是主动闯宫……”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欺负了她?欺负你心爱之人吗?” 郑萋萋嗓音颤抖,泪眼盈盈。 听到此处,卢月照抱着旂儿对着郑萋萋行了一礼,而后退在外间等候。 殿内宫人尽数退下,只有雪兰留在郑萋萋身侧,扶着几近站立不稳的主子。 一方湖蓝锦帕之下,郑萋萋又如从前见他之时,为了让自己稳下心神而将自己的手心扣出鲜血。 “你用这样寒凉冰冷的眼神看着我,所以……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毒妇是吗?” “太后,你既知本王逆鳞,又缘何要犯?”裴祜冷言说道。 “是啊,我知晓你会震怒,又为何要如此呢?” “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那个让你不顾名声体统也要带进宫来招摇过市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我从九岁那年就知道我要嫁给你了,我等着,盼着,念着,等着与你成婚……十年了,可我等来的是什么?是你的死讯,以及现今这般的薄情寡义!” “殿下,你难道就没有对我的一丝心动与愧疚吗?” 郑萋萋声泪俱下。 “你我之间,起于父皇赐婚,你并非我心中之人,你早该知晓。”裴祜说道。 是啊,十年了,她郑萋萋都捂不热他的心,十年都未能换来他哪怕一瞬的关心爱护,他那样温柔的神情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他的关怀备至,小心翼翼也从未给过她一分一毫,她与他之间仅有的联系便是父皇赐婚,而她与他这唯一的关联,亦断于父皇赐婚啊…… “裴祜,你好狠的心……” 郑萋萋倏然瘫软在地,泪流满面。 “太后病了,请太医。” 言罢,裴祜转身离去。 出来后,裴祜自卢月照怀里抱过旂儿,面上寒冰瞬间消散,他低头亲了亲旂儿粉嘟嘟的小脸蛋儿,又腾出一只手牵住卢月照的手。 “你还未用饭吧,刚好,我也饿了,我们回东宫用晚膳。” 可是,两人坐在一处没吃多久,裴祜便匆匆离去。 来人是太皇太后寿宁宫的太监,只道了句“娘娘病重”。 卢月照揪心不已,她知晓太皇太后在裴祜心中的分量,又忧心这位慈母的病情,直到第二日午后,她才等到裴祜归来。 他归来时,面色比走时稍稍缓和了些。 “母亲暂时无碍了。”裴祜说道。 卢月照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裴祜忽然紧紧抱住她,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彷佛只有这般,两人才不会分离。 “十多年来,母亲身子一直不好,每年冬日都会病情加重,甚至几度生死徘徊,连水都喂不下去。” “昨夜那般情景……母亲已经昏迷呓语,直到天将亮时,母亲才醒来。” “我一度以为,母亲便要这般丢下我,就像娘亲和父皇那般……” 提及双亲,裴祜埋首于卢月照脖颈间。 卢月照泪眼氤氲,因为,她脖间一片微凉,那是他的泪。 “娘亲薨逝时,她将我抱在怀里,让我莫要哭泣……” “而父皇……我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至死不知我还活着……” 裴祜哽咽不已。 卢月照心口骤痛,泪水滑落,又抬手轻轻抚着裴祜的后背,就像她哄着哭泣的旂儿一般温柔。 “所以……我不能再失去母亲,也不能没有你……” “梨儿……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裴祜通红的眼睛,对上了卢月照的一双水眸。 卢月照默了良久,终究缓缓开口,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人非草木,我非木石……若是你需要,我便会一直在,若是有一日你不需要我——” 裴祜俯身,封缄了她的朱唇,泪水微苦,落入二人唇间。 “梨儿,我的梨儿,我要你永远在我身侧……是我离不开你……” 良久后,两人才喘息着分开。 裴祜自身后抱住卢月照,“母亲已然知晓你进了宫,她还问起你在东宫可还适应。” “等到她身子好些,我便带你去见她。” “嗯。”卢月照点头。 又一日,卢月照带着旂儿坐上了回景和园的马车。 可就在这夜,她听闻了一件稀罕事。 恪王的内侄女田荷华在前些日子恪王府的宴席上对乾王裴祜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吵嚷着非他不嫁,事情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听闻恪王一口应下,要主动为内侄女田荷华和侄儿裴祜撮合,可恪王妃田氏好似不甚高兴。 第123章 第153章 恪王妃田氏在侄女田荷华向她诉说自己对裴祜的情思时甚是无言,田氏何曾没有听说乾王在景和园养了个外室之事,甚至裴祜还生怕天下人不知似的,带着那个外室进皇宫招摇过市。 退一万步讲,若是那外室是个家世清白的也便罢了,男人嘛,不都这个样子,见着个好颜色的便走不动道儿了,可偏偏那外室听闻是个带着个孩子的寡妇。 恪王妃田氏这辈子,还就听不得这“寡妇”二字,她嘲讽道:“寡妇,怎么又是寡妇?这当爹的喜欢寡妇,做叔叔的也喜欢寡妇,那这做儿子做侄子的喜欢寡妇,也不奇怪了哈?” “我就纳闷儿了,这大魏朝建国至今从未听说过历代君王有什么癖好啊?怎么偏偏到了这两代,个个喜欢寡妇?” “可惜啊,你姑丈没死,要不姑母我也高低做回寡妇,让皇帝王爷对我好生发疯发痴,念念不忘一番才是!” 田氏甚至怕侄女不知乾王在外头养了人的事, 还仔仔细细告知了田荷华,谁知侄女撇了撇嘴,一脸不屑,“就是因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寡妇,所以侄女才不担心的啊,若是乾王看上什么家世显赫的,那我还真不一定能嫁给他呢!” 田荷华,先英国公之孙,先吏部尚书之女,年芳十八,出生不到十日父母便在康王之乱中被杀,后被送到恪王妃这个姑母身边教养,恪王和恪王妃膝下并无女儿,两人将自幼养在身边田荷华视为亲生,尤其是恪王妃田氏,视她为亲女。 田氏为了侄女的婚事可谓是操碎了心,她们姑侄二人出身甚高,加上田氏又不愿侄女早嫁,于是,直到如今还未挑到合适的侄女婿人选,谁知侄女就这般看上了裴祜,田氏实在是拗不过田荷华,最终还是点了头,答应和恪王一同为田荷华说亲。 又过了几日,太皇太后徐氏宣恪王妃和田荷华进宫,听闻,太皇太后要亲自做主成全乾王裴祜和田荷华的婚事。 于是,京城中人人都道,这桩婚事眼看就要成了。 卢月照也听闻了,也因此神情恹恹了三日。 她很想开口问裴祜,问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决定了要迎娶田荷华为正妻,可这三日来,裴祜从未踏足景和园一步,卢月照根本没有机会去问他。 可此刻,裴祜就坐在她五步之外的紫檀翘头案后,卢月照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也是,她算什么,乾王一个无名无分,上不得台面的外宅,哪里来的脸面去置喙他迎何人为王妃之事。 田荷华那般高贵的出身,二人年岁相仿,她又爱慕于他,两人般配无比,天造地设...... 那为何自己此刻心口会这般疼痛呢? 雅茗阁顶楼,卢月照立于窗下,垂着眼眸望着远处的街巷,恍惚间,她又回到了那个初秋第一场雨落下之时,那个她因乾王三两句讥讽便落荒而逃的时刻,秋雨将她浑身淋透,她冷得齿间打颤,一如此时,窗棂大开,冷风穿透她的躯体,又刺穿她的心脏,而她贪恋的温暖好似也要被这冬日寒风一并带走,一丝一毫都不留给她。 脑后忽然剧痛,卢月照扶住了窗台,怀旂儿时此处受过的伤不知为何竟开始作痛,有什么被她遗忘的东西仿若要被她记起,无数个记忆碎片似雨雪,似流火一齐向她砸来,卢月照头脑一片混沌,痛得浑身颤抖,她要站不住了。 预想之中的跌倒在地并未发生,卢月照倏然被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裴祜抱住她的腰身,俊眉紧皱,心焦无比地问道: “梨儿,你怎么了?你怎抖得如此厉害?” 卢月照摇了摇头,一行清泪流下,眼眸之中满是迷茫:“我不知晓,我不知晓......我只知,我的头好痛,我的心也好痛......” 一双含泪眼眸落入裴祜眸中,不知为何,他的心头也跟着痛楚,而裴祜,也红了眼眶。 他抬手,轻轻拭去卢月照眼下泪珠,默了一瞬后,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卢月照点头,“你要娶别人了。” 裴祜未有作声,只是深深看着眼前女子,“那是我和母亲做的一个局,恪王要借婚事来试探于我,我便将计就计,这些日子没来陪你便是因为这桩事......” “梨儿,你信我,我不会让你等待太久,没多久,这一切便都会结束了。” “没多久是多久?”卢月照哭得鼻尖泛红,“或者说,何时才会结束?” “你口口声声说要我信你,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要我如何信你?还是说,你本来就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的感受,所以才对我隐瞒,要哄骗我是吗?” “不,我怎会......”裴祜顿了一瞬,继续道:“是我不好,我本来不想要你掺进来,可......既然如此,我便全都告知你......” 裴祜薄唇张了张,浓重的愧疚感袭来,他忽然开不了口。 “我与田荷华婚礼当日,便是一切结束之时。” “恪王意在试探,我只有让他相信,我同意了他联姻的相和之举,届时,便会连根拔起,一网打尽。” 而后,裴祜继续解释他现今与恪王的势力分布。 时至今日,裴祜已然将大魏朝廷五分之三的权力归拢至自己一方,而剩余的五分之二依旧在恪王处,眼看自己接连退败,恪王这才要借内侄女田荷华之婚事试探裴祜的心意,看他是否愿意接受两家联姻,以期两方势力之间能够达到某种平衡。 毕竟,政治斗争到了这时,恪王虽身处下风,可他剩余之牌皆为如户部,刑部,乃至吴仲彦这个钱袋子之类的硬牌,况且,恪王尚且手握一万兵权。 若是乾、恪两王真要硬碰硬,只那一万亲兵,就够裴祜收拾一番时日,况且,若是当真大开杀戒见了血,届时京城势必会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而裴祜已然准备多时,就差最后几步,便可以最小之伤害将恪王一党一网打尽,但毕竟火候还未到,裴祜尚需时日,而答应联姻,恰好可以掩人耳目,让他将那最后的柴火添入,只待东风。 “那......婚期为何时?”卢月照问道。 “十日之后。”裴祜答道。 他紧紧抱着身前女子,轻拍着她的背脊,慢慢地,卢月照终于止住了泪。 “你若是骗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若是十日后,你与她真做了夫妻......我会带着旂儿离开京城,与你断了这般关系,不妨碍你们夫妻和顺。” 卢月照哭道。 “我不会给你任何离开我的机会……”裴祜喃喃,神色温柔。 而后,他深深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堵住了卢月照的朱唇。 其实,裴祜心疼她这般的同时,心下也是隐隐欣喜的。 因为,他的梨儿在意他。 两人吻着吻着,卢月照衣襟便被扯乱了,她几度挣扎,终于将他滚烫的手掌从她胸脯上推开。 她还未全然消气呢,哪能就这般便宜了他。 裴祜浅笑不语,只牵着她的手让她看自己放在在桌案上作下的画。 皇宫御花园的岸芷汀兰中,一女子立于湖岸,望着那成双黑鹄温柔浅笑,身旁是一身着玄色大氅的笔挺男儿,正含笑垂首看着那女子。 原来,他将那日的她和他画在了这卷轴之上。 亦是他心中悸动无比的时刻。 裴祜会永远记得,记得与她之间的点点滴滴。 临近傍晚,两人才从雅茗阁缓缓走下来。 天边余霞成绮,卢月照抬眼望去,不知为何,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晚霞殊色,可此时之琦色,像极了裴祜在她那方小小院落留下用晚饭时的夏日天边之赤色鱼尾。 甚至…… 卢月照脑海中倏然划过一个片刻。 那仿若是在东庄村的河畔。 男子结实的手臂将自己紧紧抱着,河水微凉,冲散了夏日炎热,低头去看,有几尾鱼儿飘然游过,再抬首,那天际之处,正如此刻一般绚烂夺目。 而那时紧紧抱着自己男子的温热体温,透过两人被河水染湿的轻薄衣料,深深透入卢月照的身躯之上。 这般熟悉的感觉让卢月照微微皱眉,原来,身旁的裴祜正环着她的腰身,他手臂上的温度,正如那时。 卢月照心头突然猛地跳动,她微微侧首,抬头看向身侧高大男子。 面如冠玉,温润似水。 记忆中抱着自己的男子之模糊面容陡然清晰,正与面前男子五官重叠。 卢月照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怔在原地,以至于,根本没有听到周遭阵阵惊呼。 刀剑划破空中的声响突然传来,伴随着的,是周围的一阵刀光剑影,以及将她反身抱在怀里的伟岸温热的身躯。 卢月照听到了刀剑划破皮肉的声响,她被裴祜护着后脑,两人摔倒在地。 后脑曾经的伤口 一阵剧痛,回忆如潮水,将她淹没,窒息。 数万只虫蚁在她头脑中啃食之余,痛苦不堪的卢月照这才知晓。 第154章 原来,他,竟是他啊…… 第124章 混沌之中,万千记忆似七月流火向卢月照心头脑海砸来,回忆如潮水,瞬间将她重重湮没。 灼烧感,窒息感一齐向她袭来,却丝毫抵不得她心下痛楚。 卢月照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不敢相信那个清明时节,雨落之下,她从云歇山清云观下救回东庄村的男子,竟然会是与自己同榻共寢,抵死缠绵的大魏前太子,当今摄政乾王裴祜。 可种种记忆那般真切,他的面庞,他的笑容,他的身躯,以及,那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已的触摸与亲吻仿若还在昨日,卢月照终是接受了她那个原本已经“死去”的丈夫清明就是裴祜的事实。 一年间的点点滴滴充盈至她身躯之中的每一个缝隙,两人那样炽热真挚的爱意,清云观的三清祖师,东庄村的每一个村民,青山绿水,晨曦黄昏,皆是见证,两人于山间乡野相识相知相恋成婚,甚至孕育了旂儿,一同走过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春雨如烟落,她不期撞入他的一双清润眼眸,将满身浴血的他带回家中。被李康泰绑架的那个夜晚,灯火明灭间,是他握住了自己冰冷的指尖,晨曦下,遥遥可见炊烟,他为着她的名声,让她独自一人乘马进村,她回头,望着他逐渐渺小的身影倏然就红了眼眶。 初夏的那场大雨,将他们二人浑身淋透,他口口声声说要离去,后来,也是在一场雨幕之中,她将他挽留,他的胸膛是那般滚热,她一侧脸颊贴了上去,耳边是他有力却已然杂乱的心跳,恰如之后盛夏时节的那个傍晚,从玉米地落荒而逃之后,他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时那般地心跳如鼓,心乱如麻。 秋日的村庄,天高云淡,鼻尖尽是谷物之醇香,两人坐在谷堆下,而她靠在他的肩头,同他一同望向那桑榆陌上的霞光满天,那时,他说,他要将他们二人之事告知父母,她,是他相伴一生的妻子,后来,他得知她有了身孕,醒来之时,她分明看到了他眼眶之中蕴积着的泪水,既欣喜,又心疼。 雪后的柿子树莹白一片,有只喜鹊飞来将橙黄的柿子掏了一半吃了,而后抖了抖翅膀隐于天际。除夕之夜,她们一家三口一同守岁,子时一到,烟花升空,恰似繁星吹落,花焰间,二人遥遥对视,欣然温馨。 正月初一,卢家一家三口于村中古庙求得了四枚平安符,如今只剩两枚依旧躺在东庄村西厢房的屉中,剩余两枚一个被放入了祖父的棺中,另一枚,则在清明的衣冠冢里。 可是,清明,你明明说过要让我等你回来,可你缘何又失信了呢? 这是那时她骤然听闻他死讯时问出的话语。 就如此时,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而他不久之后,就要另娶旁人,哪怕如他所言,那只是一场戏,可卢月照依旧心痛。 清明,不,裴祜,你缘何又忘记了我呢? 明明我才是你的妻,不是吗? 恢复记忆的卢月照,看着周遭熟悉无比的瀛洲玉雨正殿,抱着膝头痛哭出声。 床榻之上摆着两样东西,一件,是裴祜曾经亲手做好,送与她的木制书签,书签上雕刻着淡雅梨花,角落里,是被人刻下的“清明制”三字。 另一个则是一套木制人偶,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后背上“祖父卢齐明”,“吾妻梨儿”,“清明”几字字迹苍劲,力透纸背,那分明就是乾王裴祜的字迹啊,剩下的一个小娃娃人偶,此刻被卢月照捧在心口,六七分像母,三四分肖父,那个彼时还未出世的孩子,竟与旂儿的五官相像无比。 那是他们的孩子啊,是他们无比期盼的孩子啊...... 而这两样物件,以及他为她做出的红烧肉的味道,皆是他裴祜曾为清明的见证。 夜色下,殿外传来声响,卢月照擦干眼泪,将床榻上的物件小心收好,等着他的到来。 内寝的珠帘被人轻轻掀开,与他视线相对的那一瞬,两行清泪自卢月照脸庞上滑落,借着琉璃灯火,她一寸一寸地看着面前男子精致温润的五官,带着痴然。 她勾了勾唇,笑得戚戚,他的模样还真是与记忆之中的他分毫不差。 裴祜跨步上前,一只手揽住她的瘦削肩头,清润的眼眸之中满是心疼,“梨儿,可是身上哪疼了,怎哭成这般?” 卢月照轻轻摇了摇头,她抬手自他的面庞向下触摸,最终停于他的手臂之上,那里绑着纱布。 昨日傍晚的那场刺杀,裴祜为了护着卢月照被刀划伤,而卢月照则在记忆恢复时的巨大冲击下昏迷不醒,直至方才醒来。 “疼不疼?” 卢月照轻轻碰了碰他手臂上的纱布。 “不疼,一丝都不疼。”裴祜眼眸中含了笑。 原来,她哭得双眼红肿,竟是因着担忧自己伤口的缘故。 其实,那伤口有些深,如何能不痛,但裴祜一见到她,再痛便也不觉了。 裴祜抬手,粗粝的指腹下是女子光滑细腻的无暇肌肤,他将她面上的泪水轻轻擦拭,而卢月照却忽然覆上了他的手背。 她柔软的指尖轻轻触碰他手上的伤疤,卢月照知晓,这是他冬日时在东庄村做木工留下的冻疮痕迹。 曾经的他,也是一个好木匠。 一个温软的吻,落在裴祜的手背伤疤之上,卢月照轻柔的呼吸触着他的肌肤,裴祜心下一颤。 “要把旂儿抱来吗?他想你想得紧,一直要寻你。” 他按捺下心中意动,开口问她,嗓音温柔。 裴祜自觉自己进步不小,从前的自己莫说卢月照给不给他好脸色,更遑论她今夜这般温柔,甚至还主动亲吻了自己,换做以前,他早就将她压在床榻上与她敦伦。 可如今他学会了克制,她也是孩子的母亲,他不能只顾自己心中欲念,而不念着母子亲情,况且,他早就决定将旂儿当做亲子,与她一同,将旂儿抚养长大。 他,也是旂儿的爹爹。 很快,香雪抱着旂儿进来,裴祜先卢月照一步,将娃娃抱进自己怀里。 旂儿见到娘亲,伸手要卢月照抱。 卢月照却握住了旂儿伸来的一双肉嘟嘟小手亲了亲,而后,看向了裴祜。 “我来抱他吧,你手臂上有伤,别扯痛了伤口。” 裴祜微怔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不妨事,旂儿早就不再排斥我,我也想要抱他。” 裴祜心下微动,他盯着卢月照的眼眸出神,耳边尽是她方才关怀自己的话语。 她在担心自己的伤口,而不是怕他因伤不慎将旂儿摔下。 这时,裴祜怀里的旂儿似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一般,低下头去看裴祜手臂上的包扎着伤口的纱布,然后,伸出一根小小手指,轻轻碰了碰纱布。 忽然,乖巧无比的旂儿先是皱了皱眉头,后来,连着挺秀的鼻子都皱了,小嘴巴向下一撇,“呜呜”哭出了声。 裴祜忽然就慌了神,连忙低头看自己是不是让旂儿不舒服了。 “旂儿不哭,旂儿不哭……”他温柔安慰道。 卢月照看着父子二人相似的眉眼,泪水也簌簌落下。 裴祜见状更是心乱如麻,可他安慰的话语忽然哽在了喉咙里,也跟着红了眼眶。 他怀里的婴孩,以及他身旁的女子,他们的一呼一吸,都牵动着他的心。 他因他们而悲,而痛。 “痛……” “呼呼——” 旂儿抽噎着小身子,断断续续说道。 而后,在裴祜和卢月照惊讶的目光之下,旂儿俯下身轻轻吹着裴祜环抱着他的手臂伤口。 “不疼……” “呼呼,不疼。” 旂儿又侧过头看着裴祜的眼睛说道。 裴祜知晓,旂儿是在学着他娘亲的样子安慰自己。 琉璃灯下,男子眼眶之中晶莹点点,他笑得欣喜万分,随后,在旂儿肉嘟嘟的脸蛋儿上轻轻一吻。 “对,呼呼,爹爹就不疼了。”他神情无比温柔地看着旂儿。 而裴祜的那声爹爹彻底击碎了卢月照刚刚建立的心墙,这堵墙,是她恢复记忆后建来支撑自己的。 她转过身子,背对着身后的父子二人,默然低泣。 这时,一双肉嘟嘟的小短手抱住了卢月照的脖子,裴祜已经抱着旂儿来到了她身前。 “娘……不哭……”旂儿奶声奶气地说道。 卢月照抱住旂儿柔软的身子,流着眼泪。 裴祜则展开双臂,将旂儿和她,一同环进怀中。 “梨儿,我很高兴……”裴祜喃喃道。 “都受伤了还高兴……”卢月照闷声说道。 “因为……你在乎我,旂儿也在乎我。” 夜色已深,旂儿在娘亲的怀抱中沉沉睡去,不知又做了什么美梦,嘴角上扬着。 旂儿被乳母抱走后,偌大的瀛洲玉雨正殿便只剩她和裴祜二人。 裴祜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他的身躯,融入他的血肉。 第155章 “梨儿……” “嗯。” “我……想要你。” 卢月照轻轻推了推他,可他身躯坚硬伟岸如山,她如何能推开。 “不行……你手臂上还受着伤……” “只是手臂而已,不妨事。” 话音未落,他便噙住了她的唇瓣,而那没有受伤的手掌,已然隔着一层轻软寝衣,覆上了她的心口。 第125章 裴祜扣着卢月照的后脑深吻着,已然撬开了的她的朱唇,勾缠住她的粉软舌尖。 卢月照还在挣扎着,她实在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觉着心惊,可她原本推着他胸膛的柔软素手被裴祜重重按下,他又捉着她的这只手探入了他的里衣前襟,与他结实紧致的胸膛肌肉紧紧相贴,没留一丝缝隙。 身前一凉,卢月照的轻软寝衣已被裴祜褪下仍在了地毯之上,他圈着她的细腰向后退去,最后坐在了床榻之上,而她则被他按着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裴祜轻推着她挺翘的尻子,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腰腹。 烫,好烫! 这是卢月照此时最真切的感受。 裴祜先是舔舐着她左侧脖颈处的伤疤,而后细细密密的吻一路向下,将她肩头的绯色小衣细带挑开后,埋首于她身前…… 卢月照原本就姣好的身子,因为生养且哺育了孩子的缘故……让人如何都不能忽视。 从前的清明就喜欢吻她这里,如今的乾王裴祜只会更甚,恰如此刻,他忘情,动情,细细吻着她此间的每一寸滑腻肌肤,定要尽情采撷才算。 卢月照因着他的深吻而难耐地扭动着不盈一握的细腰,以致于裴祜已然仰首傲立,甚至几声细碎的粗重喘息自他薄唇之中溢了些许出来。 不知何时,卢月照被他轻轻放置在了床榻之间的褥子之上,而她的轻软衣裤已然被掷于一角。 借着明亮烛火,裴祜认真端详着她,甚至预判了卢月照会因为羞涩而伸手遮挡而紧紧禁锢住她的手腕,而后,他伏下身,在卢月照的注视之下,吻上了那已然潺潺的温柔…… 卢月照受不得他这般,不禁闭上了双眸,眼前一片昏黑,有那么一瞬,这样的触感让她仿若置身于东庄村卢家上院西厢房的火炕之上。 那时的清明也是如这般侍弄她,可是......乾王裴祜的唇舌技巧不知比彼时的清明要娴熟多少。 裴祜的舌尖忽然由轻至重……一滴清泪自卢月照眼角滑落,她吟出声,轻轻颤着。 而后,裴祜沉下身子……而后喉咙深处重重一叹。 他如铁一般的两只手死死扣着卢月照的腰身两侧,其手臂上肌肉绷起,青筋凸出,正由缓至急,甚至因为他用了力气,他那受了伤绑了纱布的右臂隐隐有血浸出,可他仿若感受不到伤口崩裂的疼痛,只一味浸在她的小意之中,呼吸粗重不已。 “梨儿,睁开眼睛,让我看看你......” 裴祜原本温润的嗓音此刻喑哑不堪。 闻言,卢月照缓缓睁开双眸,目光紧盯着身前男子,她如浩海孤木,前后起伏不定,可还是将他染了潮红的俊脸映在眼眸中。 明明还是一样的的面容啊,可是为何总觉着哪里不一样呢? 从前的他是那般温柔,也只有后来她月份渐大后,与他行房时,他才变了些,甚至好几回把她弄哭了,但或许是因为顾念着自己的肚子里的孩子,他到底还是克制许多的。 可是,自从她与乾王裴祜头一回后的每一次,他都毫无顾念,每每压着她,扣着她,从夜里至天明,甚至两人在东宫端仁殿那次,傍晚天色还亮便开始了。 乾王裴祜他一开始也温柔,可待她完全适应了后,他便会……团着她,摆弄着他,各种姿势,不知疲倦。 而她,也确实在他的屡次三番之下,身体被频频开发到了极致。 恰如此刻…… 传闻仙山中有一乾坤洞,洞口深处连通着一处甘甜泉水,而那泉水正溪水潺流,被有人在内放了一把火,想要将其内堆放的木料燃烧殆尽,可那木料亦是仙木,人间普通燃料根本不能损伤分毫,或许只有三昧真火才可以点燃,而那溪流陡然迸发,不仅洞内满是水渍,就连那洞口之外都喷流而出…… 卢月照战栗不已,甚至身子瞬间腾空离开了床铺,抽搐连连。 她方才的惊叫已然停歇,她甚至只是檀口张开,但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而她从前与清明行房时,从来没有这样过,但是乾王裴祜已然让她这般多次了。 卢月照眼眸之中一片迷茫,脑中更是因为刚才裴祜的重重冲击而混沌,惊栗迷蒙之中,她只能看到那张染了欲暧的如玉容颜。 泪水落下,她轻轻唤了一句“清明”。 原来,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 只有他…… 身前男子刚刚开始继续的动作陡然停止,裴祜俯下身,钳着卢月照的下巴,迫她抬眼看向自己。 “梨儿,你看看我是谁?” “你又把我当做了谁?” 卢月照默不作声,只含泪盈盈望他。 泪水簌簌落下,沾湿了枕巾。 她忽而抬手,轻轻抚摸着裴祜的五官轮廓,然后是他的滚动喉结,再下便是他心口处那道瘆人的刀疤。 卢月照认得这伤口,自她于云歇山清云观初遇他,便刻入她心头的伤口。 指尖再向下,她最后停留在他小腹右侧的伤痕上。 这是她 第二回救他时,亲手为他包扎的伤处。 卢月照自己都难以置信,原来,她竟救了他两次。 手指忽然一片湿濡温热,裴祜正细细吻过她的每一根手指,然后向下,强迫将她的一只柔荑按在他之上。 掌心一片滚烫,卢 月照的右手轻轻抖了抖。 裴祜带着她的手上下绵延,呼吸渐渐急促,俊眉难耐地蹙起,他再次沉下身躯。 他双眼猩红,嫉妒,甚至是愤恨再次将他残存的理智蚕食,他心下只有一个念头: 若是不能将那人从她心间抹去,那便让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将他的曾经痕迹覆盖,掩盖。 可是,为什么呢? 为何她又一次在自己与她最为亲密无间之时唤着旁人的名字呢? 甚至“清明”二字,已经成为他的梦魇。 身下女子面色酡红,秀眉微蹙,似痛非痛。 裴祜知晓,他将要让她再次欣赏到那群山之巅的极致风景…… …… 未几,他……而卢月照又一次战栗…… 裴祜舔了舔那甚至遗到他唇角的甘甜,继续奋然。 “做这事时,不要想着他,好不好……” 裴祜倏然哑声开口,语气近乎恳求。 “我是裴祜啊,不是那个死人清明……” “梨儿,你不可以认错人啊……” “不要将我当作是他,好不好……” 卢月照吟叫得嗓子都哑了,泪水却从没停下。 你是裴祜,也是清明。 我没有认错人。 你就是他…… 她默默答道。 卢月照真的很想就在这时将一切都告知裴祜。 告诉他清明是他,她的夫君是他,她爱的人也是他…… 但卢月照终究未能开口。 她知晓他遗憾他消失的一年,因此错失皇位,她怕他会后悔,后悔遇见自己,后悔与一个身份低微的乡下女成婚,后悔与她之间发生的一切…… 她不想听到,也不愿听到看到他哪怕一丝的犹豫和遗憾。 况且,卢月照知晓大事将要发生,她不能在这时让他分心,不能让他有任何意外。 或许,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她便会将一切从头至尾告诉他。 告诉他,她才是他的妻,告诉他,旂儿是他的孩子…… 良久之后,伴随着男子阵阵动人喘叫,无数甘霖尽数落入。 但很快,裴祜便让卢月照侧过身子躺着,抬起了她的一条修长白皙的腿,继续。 “你不是已经……纵欲伤身。” 卢月照嗓音细细碎碎。 “这才 第二回,对本王来说不算纵欲,算禁欲。” “禁欲,也伤身……”他说道。 天色蒙蒙亮时,裴祜才叫了水。 半睡半醒之间,毫不疲倦的裴祜向卢月照解释自己此番被刺杀的原因。 很简单,是恪王在向裴祜示威,要告诉裴祜,哪怕他裴承佑与裴祜相和,恪王也不是软柿子,他自是有手段能够透入裴祜的亲随之中,安插自己的人行刺。 要提醒裴祜,让他好自为之。 昏睡之前,裴祜先是轻轻梳开了她的乌发,而后用一方巾帕替她绞干头发。 恰如东庄村西厢房的某个静谧夜晚,专注,温柔。 总以为他变了许多,或许也不是他变了,他本来就是他。 他,还是他。 第156章 又一日,田荷华照例进宫面见太皇太后徐纾意,听太皇太后宫里的女官安排着她和乾王裴祜的五日后的大婚事宜。 田荷华听得心不在焉,手中绞着帕子,最后还是徐纾意开口问她怎么了,她才开了口。 徐纾意身旁的欣枝姑姑听来听去很快就皱了眉。 田荷华左不过是在说着乾王裴祜养的外室之事。 “那女子嫁过人,死了丈夫,还有个儿子”诸如此类的怨怼之语。 太皇太后视若不见,充耳不闻,忽然,田荷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止住了话头。 很快,田荷华便告退。 欣枝姑姑扶着徐纾意虚弱的病体,同她一起为内寝隔间的一处无名牌位上香。 良久后,徐纾意才返回床榻,望向窗外梨树。 第126章 卢月照没有想到,她与田荷华这个准乾王妃的第一次见面会是在京城闹市的大街之上。 她今日乘马车出门散心,想要买些民间吃食回去,没成想就在这大街之上被人拦住了马车,裴祜配给她的护卫以丁远为首与恪王府侍卫剑拔弩张,正在对峙着。 “卢月照你给我出来!”田荷华下了马车大声喊道。 未几,卢月照也下了马车。 隔着重重刀剑出鞘的护卫,卢月照打量着不远处衣着华贵的女子。 面若桃李,是个娇俏可人的。 与此同时,田荷华也在从头到脚盯着卢月照看,她越看越生气,当真是个狐媚的! 方才从太皇太后宫里悻悻出来她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地方发泄,她是知晓乾王养了个寡妇,甚至姑母还几次三番劝她再考虑考虑和乾王的婚事来着,但是她就是喜欢乾王啊! 她喜欢他的容貌身材,甚至是他的权势地位。 可越是临近两人婚期,她就越知晓了乾王和他这个外室之事。 乾王似乎很宠爱这个寡妇,每每朝中无事后便会立刻回到景和园。 而她自己呢,作为他乾王的准王妃,她是几次三番连乾王的面都没有见成。 若是旁的家世比她好的女子也就罢了,偏偏眼前这个狐媚子除了一副好皮囊之外,有哪里比得过她? 田荷华一开始还能劝自己要大度,毕竟她才是乾王的正妃妻子,这个卢月照算什么,一个连名分都没有,上不得台面的外宅,凭什么她这般高贵的出身要被卢月照给比下去,田荷华是越想越气,干脆打听到她出了景和园,当街拦住她,她倒要看看乾王究竟看上了她什么? 现今见了真人,田荷华知晓了,乾王就是看上了她的这副皮囊! “怪不得都说狐狸精狐媚,更何况还是这等嫁过人生过子的骚狐狸,你便是用这副骚样子勾引的殿下吧!”田荷华骂道。 这样羞辱的话语大街上驻足在此的行人皆听见了,人人仰首垫脚向着卢月照的面庞上看去。 原来她就是乾王殿下养的那个外室啊! 田荷华一双杏眼燃了火,她死死地盯着卢月照看,余光下尽是周围百姓指指点点对面女子的样子,田荷华心情大好,准备开口再骂几句以解心头之恨,可不成想话还未开口便被对面女子打断。 “田小姐今日不该来寻我,当初是王爷几次三番要我跟了他,只要王爷今日点头,民女即刻离开京城,绝不碍小姐的眼……怕就怕,小姐不敢质问王爷,却来羞辱我,如此欺软怕硬,咄咄逼人,面目可憎,狰狞可怖,同为女子,小姐这是何必?” 田荷华似是没有想到一个区区乡下村女竟敢反驳于她,一时怔在原地,偏偏这寡妇所言是不假,她确实不敢去质问乾王,更不敢让他与这外室断了干系。 田荷华紧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她。 不过很快,她便理好了心绪。 她才是裴祜正妻,堂堂正正的大魏乾王妃,今日还就是要拿出未来王妃的架子来羞辱她,她又能如何? 今日不把威信立下,难道等到她嫁入乾王府后,还要看一个乡下村女的脸色不成? 思绪至此,田荷华一声令下便让恪王府侍卫上前捉拿卢月照,可是她身旁侍卫竟没有一个听她命令的。 “小姐,对面是乾王殿下的亲卫,我等没有胜算啊,况且,小姐真要是这样做了,乾王殿下当真不会迁怒于小姐吗?”恪王府的为首侍卫提醒道。 “什么时候本小姐之事也能轮到你一个卑贱下人来置喙了?赶紧的,给我上!”田荷华怒斥道。 但她身边众人还是犹犹豫豫没有下一步动作。 就在这时,周围一阵喧闹,很快围观人群被尽数驱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身着银光甲胄的兵士。 田荷华带着的恪王府之人,被裴祜的亲卫重重包围,剩余之人则尽数围在了裴祜和卢月照身旁。 “梨儿,你没事吧?”裴祜忧心问道。 卢月照摇了摇头。 田荷华忽然目眦欲裂,瞪大双目眼睁睁看着她未来夫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挽住了那个外室的一只手。 卢月照侧过身子,抬眸去看身旁男子,而后,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 “今日断是不断?”她哽着嗓音问道。 饶是她如何心志坚定,也很难接受自己被无数人围观在此,看清她这个旁人口中狐媚的乾王外室是何模样,又是如何被未来主母当街羞辱。 她方才反问田荷华之语并非一时气话,卢月照问出这话就是要让裴祜决定二人断是不断。 只要他点头,她立刻便会带着旂儿离开此处,至少在东庄村不会被人羞辱至此。 “不断。”裴祜答道。 “将田氏带回恪王府。”他冷声命令。 很快,此间便只剩下了乾王的人。 卢月照转身上了马车,裴祜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梨儿,你信我,这样的事,今后绝不会再发生!”裴祜心疼无比,看着面前女子红通的眼眶承诺道。 “你因失踪一 年错失皇位,已成你毕生之憾。她与你……我不想你因我再失了姻缘。” 卢月照神情认真。 毕竟,田荷华才是那个家世与他相衬之人,而不是自己这个山野村女。 “错失皇位与你何干?” “姻缘?我不爱的人,算什么姻缘。梨儿,你莫要说这样的气话,是我不好,没有护好你,你信我,很快,这一切就会结束了。” 卢月照偏过头,不去看他,抬手擦干自己面庞上的泪水。 裴祜倏然贴近她的身子揽过她的肩头,而后,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叹了口气。 卢月照伸出双手用尽全力才推开了他些许,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马车重新行驶,向着景和园的方向。 很快,裴祜的身体便又贴了上来,他身着蟒袍,腰间金玉蹀躞带膈着卢月照的腰身,她抬手推了上去,这才与自己腰侧敏感之处隔开,可她的手正准备离开,便被身侧男子宽厚的大掌按下,最终贴在他的劲瘦腰腹之上。 卢月照使了力气挣扎,可裴祜偏偏不肯,甚至带着她的一双柔荑顺着他的缂丝金线外袍缓缓向下,最终停留于一处滚烫。 “你放开我!”她惊呼道。 “不放。” 裴祜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细腰,随后俯身噙住了她的朱唇,而后又迫不及待地撬开她的唇瓣,与她的柔软舌尖纠缠。 卢月照被他吻得透不过气来,她用尽全力去捶打他,可换来的只有他更加肆无忌惮的掠夺。 良久,裴祜才微喘着放开了她,一双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肿胀的朱唇看。 卢月照呼吸乱了,再一次别开视线,不去看他。 可裴祜目光灼热,只亲吻她又怎能足够,又贴上了她,去吻她脖颈上的伤疤。 他湿热的舌尖细细舔舐着,卢月照此处本就敏感,裴祜如何不知晓,而他的大掌已然烙在了卢月照的心口。 马车内静谧无比,只几声衣料摩擦的声响传来,显得分外清晰。 裴祜不顾卢月照的反抗挣扎,将她的外衫解开,又扯开了她的前襟,薄唇隔着一层轻软的藕荷色小衣吻在她的心口。 这可是初冬时节,马车在大路上疾驰,寒风刺穿厚重的车帘漏了几许进来,卢月照的衣衫被堆叠至她的臂弯处,白皙光滑的瘦削肩膀就这样暴露在外,冷得她脊背发凉。 “梨儿,冷吗?” 裴祜哑着嗓音问道。 卢月照咬紧牙关,饶是裴祜已经撩起她的小衣,将其上推至她锁骨处,她也就是不发出一丝声响。 此时还未至傍晚,天光依旧大亮。 借着明亮光线,裴祜细细观摩着那在他面庞前轻轻颤动着的。 …… 卢月照洁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甚至唇瓣上都已经被她咬出了痕迹,依旧没有碎出声响,但她的呼吸也跟着裴祜一同热了起来,甚至随着他的忘情而渐渐急促。 …… 第157章 …… 裴祜知晓今日卢月照就是要同他怄气,于是,他想要竭力取悦于她,让她消消气。 裴祜抬腿压住她挣扎踢他的双腿,又抽出腰间蹀躞带将她的双手紧紧绑住,而他滚热的大掌已然探进了她的裙摆…… …… 织金褶裙下是女子白皙修长的双腿…… “梨儿,你撒谎……” “你想……是不是?” 裴祜在她的耳边问道。 卢月照水眸通红,摇了摇头。 可裴祜竟慢条斯理,不慌不张,只是想将她此时此刻的模样牢牢印在脑海之中,永远无法磨灭…… 卢月照眼角沁出了泪,她记得,从前她怀着旂儿时,为了让她舒服,他用过唇舌,也曾像此刻这般过。 可是…… 他从前不会这般折磨于她,外头是数不清的乾王亲卫,这逼仄的马车正在快速行驶,而他则慢条斯理,欣赏着她的难捱,一定要让自己在他面前彻底溃败才可以。 卢月照不想让他得逞,可是身体的反应和变化骗不了人。 她承认,他的的确确勾起了她…… …… 泪水滑落,卢月照哭了。 得了些许,但更大的空虚感袭来,她甚至不自觉去迎合他。 但,欲壑难填,这样又哪里能比得上他呢? 卢月照的余光瞥向了他的腰腹处,尽管他早已……但他就是这般忍耐着,不给他,折磨她…… 卢月照颤了身子,一双染了雾气的美眸盈盈望着裴祜,似是在引诱着他。 裴祜垂眸看着自己的三根手指,而后在卢月照的注视之下伸出舌尖细细舔了舔…… “梨儿……你……好甜……”他喃喃道。 裴祜终于再也忍不住,撩开衣袍…… 原本还算安静的马车瞬间响起的刺耳的“吱吱呀呀”声响,细听去,还隐隐约约有潺潺流水。 卢月照尚存一丝理智,还是推开了他。 “不行……”她晕红了眼眸,“动静太大了……” 外头那么多人,她的脸还要不要了? 裴祜喉结滚动,眸色晦暗。 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 他紧紧地凝着面前女子,略一思忖,率先坐在了车厢地毯上,而后一手捞过卢月照的腰身将她环住…… “嗯……” 卢月照轻吟出声,声量很小很小。 可裴祜并未如往常一般…… 他只抬起双手覆在她的身前……像是呵护一件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 可是很快,卢月照便知晓他所图为何了。 马车依旧快速行驶着,风景不断变换,很快便离开了康庄大道,驶进了林深小路。 小路崎岖不平。 …… 又过了两刻钟,马车进了景和园的瀛洲玉雨内。 天色已暗,裴祜宽大的玄色大氅将卢月照从头至尾包裹得密不透风,抱着她进入寝殿。 而卢月照怀里则抱着她的外裤中裤还有亵裤,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很快,没了地点的掣肘,瀛洲玉雨正殿内寝便尽是滚石拍岸的巨大水声,以及一双男女纠缠不已的身影。 久久未曾停歇,直至天光渐亮,裴祜才又一次紧紧抱住了她…… 不过,最后的最后,卢月照哑了嗓子,换成了裴祜问她。 “梨儿。” “嗯。” “你忘了他好不好?” 傻子,忘不了。 “梨儿。” “嗯。” “你别爱他了,爱我好不好?” 迷蒙之中,卢月照看着他泛红的眼角,微微怔忡。 裴祜注视着她,以为她不愿意忘了那人,又不想听到她否定的回答,先一步堵上了她的唇。 我,是爱你的呀。 从始至终,都是你。 也只有你。 卢月照心下默道。 第127章 田荷华自傍晚被乾王亲卫遣送回恪王府后,便将自己一直关在房间内谁也不见,从外头只能听见她隐隐的哭泣声,恪王妃田氏实在担忧她,在屋外唤了她许久田荷华才开了门。 一见到姑母,田荷华便又红了眼眶,一把扑在田氏的怀里再次哭了起来。 田氏叹息频频,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若她是个是名门淑女也就罢了,再不济也是小官家的女儿,结果呢,是个什么,从乡下来的寡妇,难道以后我还要和她互道姐妹吗?乾王还真是不挑,以后我的脸面往哪放?”田荷华怨道。 “家世才是最重要的,不过一个外室,你甚至不用摆出正室嫡妻的气度,根本不用放在眼里。” 顿了一瞬后,恪王妃继续道:“男人嘛,还不就那档子事儿,有些男人还就喜欢什么人妻啊,寡妇的,滋味儿不一样的。” “你若是真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我现在就和你姑丈说,让他另寻别人去嫁给乾王,你的夫婿我们再好好挑选就是,一定要寻一个心里有你的,肯真心实意待你的才是,否则......就会像姑母一般,半辈子都要过去了,和你姑丈那是见面没说几句话就要吵的,怎么都顺不了彼此的心意,相看两厌罢了。” 闻言,田荷华摇头,“我知晓姑母是为我好,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就是 喜欢乾王啊,整个大魏朝恐怕都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了......“田荷华哭得伤心。 “傻孩子,哪里就没有比他更好的了呢......就好比,我嫁给你姑丈之前也觉着他是大魏最好的男儿,待嫁时满心欢喜,新婚之夜被他掀开盖头时都还没看他就羞红了脸,可是,他带给我了什么呢?” 言及此处,田氏眼眶湿润。 “所以,是因为什么呢?”田荷华抬头问道。 田氏皱了皱眉头,默了一瞬开口道:“他呀,心里早就有了人。” “听闻,他见她第一眼时就怔在原地,移不开眼了......不,应当是他们兄弟二人看了都移不开眼了。” 兄弟? 田荷华瞪大双眼,她姑丈恪王的兄弟? 那不就只有...... 田氏轻轻点头。 “那是孟皇后还是徐......”田荷华突然噤声,她想起姑母曾经对她说的话。 是寡妇来着,那不就是当今太皇太后徐氏! “所以姑丈的心上人是太皇太——” “华儿!” 就在此时,恪王骤然闯入,高声喝止了田荷华的话语。 他脸色极为难看,一双凤眸似是淬了毒,扫过他面前的姑侄二人。 “华儿,莫听你姑母胡说,她想是担忧你的婚事,这才会胡言乱语,说出此等疯言疯语,姑丈这就请太医为她医治。” “裴承佑,你说谁是疯妇?怎么,如今我连提都不能提她了是吗?” 田氏怒目圆瞪,彷佛要在恪王身上灼出一个洞来。 “来人,将王妃带下去,请太医诊治!”恪王怒喝道。 “我看谁敢动我!”田氏将手边的圆杌踢倒在地,指着恪王喊道。 “裴承佑,怎么,如今你还想软禁我不成?那你可问过我父兄答不答应?他们若知晓,你这摇摇欲坠的大魏恪王还有几分脸面在这朝堂之上?” 闻言,恪王脸色更是阴沉得厉害,直接别过脸,不去看他的妻子,面容上难掩厌恶。 田氏看在眼里,嗤笑一声道:“你别忘了,这桩婚事是你苦苦向你父皇母妃求来的!” “我论家世论身材论容貌哪里比不过她徐纾意,新婚之夜啊,你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我身上却叫着她徐纾意的名字!裴承佑,不是我非你不可硬要嫁你的,这么多年,凑活凑活过也就算了,你难道要连这最后的颜面都不要了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晓祜儿生死不明你监国摄政时干了些什么!” “你几次三番想要闯入她徐纾意的寿宁宫,结果呢,你进去了吗,她心里就只有她那个亡夫,再不济也是你那个好哥哥,你呢,她有看过你一眼吗?” “你以为她徐纾意是个简单的?一个生过孩子的寡妇之身,膝下还没有皇嗣,居然能够稳坐中宫这么多年,皇后,太后,太皇太后,皇帝都换了三回了,笑到最后的只有她徐纾意,别哪天她把你杀了,你还不自知呢!” “你就是那旱厕里的蛆,阴沟里的老鼠,爱而不得这么多年,觊觎着不能觊觎之人,肖想着不该肖想之人,她可是你皇兄之妻,你的皇嫂啊!” “住嘴!” 恪王怒吼道,旋即高高扬起手掌向着田氏的面庞之上挥去。 “怎么,被我说中了你的心事,还想要打我了?看来我父亲的兵权还是不能让你有所忌惮啊?”田氏嘲讽道。 恪王的手掌因愤怒而颤抖不止,可最终还是未能落下。 余光里,他瞥了一眼田氏身旁战栗不已的田荷华,目露狠戾。 * 五日的光景倏忽而过,终于到了乾王大婚的这一日。 第158章 天还未亮,王府便开始忙活起来,前一日里,府内处处披红挂彩,一派喜气洋洋。 昨日夜里,卢月照独自一人歇在王府端仁居,并未见到裴祜,其实端仁居所处幽静,加之隔音极好,根本听不到外头的热闹声响,可是卢月照还是一夜未能安眠,频频辗转反侧不说,甚至心下隐隐有些不安,以及那不容忽视的心下酸楚。 饶是知晓裴祜并不会真的迎娶田荷华为妻,可这样隆重的婚宴,这样喜庆的氛围还是让她红了眼眶落了泪。 卢月照倏然想起一年多以前,自己与裴祜大婚的那日。 那般简单的民间婚礼,可因为有祖父以及整个东庄村村民的到访祝福,喜庆热闹的气氛竟一点不输于一国摄政王迎娶正妃的此刻。 最重要的是,那时陪伴在她身侧,紧紧握着她手心的新郎是他啊…… 天地为证,她和裴祜在众人的祝愿之下喜结连理,大红喜烛燃了一夜,甚至卢月照此时脑海中还回响着,他附在她耳畔的滚烫喘息,以及他紧紧拥着自己的滚热体温…… 而不似此刻,画屏冷,孤枕眠。 半日热闹,到了午后时,乾王府一派喧闹,今日朝廷所有文武大员皆携亲带眷汇于乾王府,华灯初上,酒过三巡,裴祜被恪王为首之众官员频频灌酒,数杯冷酒下肚,饶是裴祜的好酒量此时也俊脸薄红,甚至眼神飘忽,动作也一并迟缓了起来。 刑部尚书章应坐在其中一桌之中,表面上一片喜色,可他望着不远处眼看就要醉了的殿下,眼中还是划过忧虑。 章应的小儿子章时则坐在距离主桌较远的小辈一桌,他遥遥望着乾王裴祜的身影侧脸,略微皱了皱眉。 他总觉着这位大名鼎鼎的乾王殿下面庞和身形有些熟悉,可一时之间章时又想不起来似乎是在哪儿见过乾王,还因此好生懊恼了一番。 可是,他因为要安心备考科举,多年来一直在乡下老家备考,哪里有机会见过这位大魏前太子,当今摄政乾王呢? 难道是他看错了? 章时依旧不解。 而且…… 今日乾王大婚,是喜庆热闹不错,可是,他总觉着在场的好些一个比一个还要面露欢喜的官员心下好像藏了事一般,总会在不经意间眼神或忧虑,或狠辣,或摩拳擦掌似是隐隐期待,连带着这热闹喜庆的婚宴都好似隐隐透着些诡异了。 临近黄昏时是婚礼最为热闹之时,甚至连端仁居内都隐隐听到前院阵阵喧闹。 卢月照怀里抱着刚刚被她哄睡的旂儿,抬眼看向窗外,天色已然开始暗了下去,而府内侍从此刻已经陆陆续续将外头的灯笼灯盏等点亮。 华灯初上,透过窗棂洒在母子二人静谧的面庞之上。 估摸着时辰,她们母子二人以及在偏房内的香雪应该快要离开此处了。 “夫人,是时候了。”陈宇进入端仁居低声说道。 卢月照点了点头,香雪此时也进入此间将旂儿抱在她怀里,香雪为他紧了紧戴在头上的虎头帽,而后,她跟在卢月照和陈宇身后离开了此处。 端仁居内有一暗道,暗道的尽头乃景和园的湖泊,湖泊则通向京郊河水,河水绵延不绝,汇入江流,裴祜曾带着卢月照自景和园乘船进入乾王府,就是为了今日。 很快,卢月照一行人便乘了三条小船向着景和园而去。 此次这番行事是为了能够打一个时间差,卢月照和旂儿香雪先是自景和园秘密来到了乾王府,恪王知晓景和园内有大量乾王亲卫以及众官兵保护裴祜的心肝外室,于是,恪王意图先将守卫景和园的那三千乾王亲卫一锅端起,结果没想到裴祜先行得知的了他的打算,在景和园又加了两千人,五千乾王亲卫与同数量的恪王兵卫相碰,不消一个时辰恪王的人便皆缴械投降。 因此,此时的景和园已然安全,但裴祜将要在婚宴上将恪王以及恪王党羽一网打尽,为了避开厮杀,卢月照等人则在陈宇丁远等人的护卫下自王府返回重兵守卫的景和园,景和园会留下二千裴祜的人,剩余皆会奔赴乾王府擒拿恪王等人,另外还有一万人会将集结在乾王府五公里外山岗上的剩余恪王兵马擒获。 这次婚宴,不仅裴祜意不在此,恪王亦是,恪王也想借此机会将裴祜重创,可惜,恪王的兵马中有五分之一出自他的王妃田氏的父亲,本来就不会为了恪王去拼命,加之近来田氏的父亲对于 究竟站队哪一路态度暧昧,更是因为田家小女,恪王妃多年来与恪王不睦,田氏比之往年为恪王说好话的次数越来越少,田父这个国公爷着实在两方势力之间犹疑不定,甚至隐隐有向裴祜这方倾斜的姿态。 政治,很大程度上便是一个站队,能否判断清楚现实,在关键时刻站对了队伍,跟对了人,着实是至关重要,生死攸关。 前方便是阻隔乾王府与景和园的石墙,卢月照凭着记忆,按下了墙壁之上的机关,越往前视线便越是开阔,一刻钟后,三只小船来到了景和园的湖泊内,向着岸边的渡口而去。 香雪最靠近船外,她抱着旂儿先行上了岸,而后便是卢月照。 岸边护卫将渡口围着,如今景和园内外几步一设守卫,皆佩刀,目光凌厉地扫视着周围。 和恪王兵卫的一场对峙结束不久,乾王的人并未有一丝松懈,依旧神情严峻,面容紧绷。 “夫人小心!” 突然间,岸边有人大喝一声,旋即是刀剑出鞘的尖利声响,陈宇带头将已然上岸的香雪和旂儿护卫在内,与此同时,电光火石之间,小船之上的丁远则箭步上前将卢月照护卫在后,船侧护卫抄起船桨,迅速划离了岸边。 原本整肃的岸上传来一阵骚动,方才那个距离卢月照不过十几步的男子已然被制服,被众人死死按在地上五花大绑,为了以防这人自尽,他口中已然被塞满了布。 而这个被制服的人,方才被人察觉从袖口掏出了一把精巧的袖箭,直直对着卢月照所在的方向而去,问题不仅在于他想要暗杀卢月照,更在于他身边的乾王众亲卫对他无比熟悉,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他是藏于他们其中的内奸。 而他,正是恪王安插于裴祜亲卫之中的死士,他眼看主子几无胜算,既然不能亲手杀了乾王,那便杀了他心爱的女子,这样也算是不辱主子的命令,可惜,饶是他掩藏再好,就在方才他露出杀意时,还是被人发现了。 他虽然已经被制服,可是这也就意味着,或许此处众人中或许还会有恪王的人掩藏其中。 卢月照此时位于船舱之内,只得看着香雪与旂儿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远,已然被陈宇带离岸边。 “夫人放心,陈宇会护好小公子和香雪。”丁远说道。 丁远告诉卢月照,现下他们要去往下一处渡口上岸,那处渡口位于景和园的边缘,还要再划上一会儿。 半炷香后,信号升空之时,远处渡口也遥遥可见。 “夫人放心,这是陈宇那边没问题了。”丁远说道。 直到此时,卢月照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些许,低头一看,手上已经被她掐出了血印。 只是……他那里呢? 卢月照看向乾王府的方向。 岸边有一队人马向着渡口奔去,是来接应卢月照和丁远等人的。 眼看着渡口越来越近,船终于快要靠岸了。 “咻——” 突然,一声刺耳声响划破空气,直直向着卢月照的耳膜处传来,可这暗箭并未伤到卢月照,而是被丁远提刀削断。 “小心!”卢月照大喊道。 此时,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弓箭竟越来越多,细细密密向着卢月照所处的小船刺来,而方才还在船体两侧划桨的几个护卫已然陆陆续续被刺伤落入湖泊,就连拼命护着卢月照的丁远,他的胸口也刺了两只箭。 丁远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迅速环顾四周后当即决定不去岸边渡口处。 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丁远惊觉,那处竟然是一方低矮山丘,岸上的护卫已然奔入山丘之中,眨眼之间,景和园一众护卫蜂拥而至,皆向着山丘处扑去。 丁远立在船舱前,将船舱挡得密不透风,他停下船桨,静待着岸上厮杀结束。 “唔!” 卢月照突然惊呼出声,原本平稳的小船开始剧烈晃动,她双手紧紧扣着两侧舱板,耳边却传来一阵落水声,抬眼看去,原本护在她身前的丁远此刻被五六个人拖下了水,丁远正在奋力挣扎着,他甚至拔出了插在他胸膛中的箭矢,将箭狠狠刺入贼人胸膛,顿时,湖面飘了血色。 “丁远小心后面!”卢月照喊道。 话音刚落,丁远便迅速转身,将已然被鲜血染红的箭刺穿了那人的脖颈。 “夫人莫要出来!”丁远一边喊道,一边又杀了两人,而湖水飘飘荡荡,不知不觉,场景已然转换,此时,卢月照所乘的一方小船已然越过方才被破坏的景和园苑墙,顺着水流来到了京郊的河水之中。 第159章 丁远奋力向着卢月照这边游来,卢月照甚至拿起船桨向着他所在的方向递去,眼看丁远就要摸到船桨,就在这时,一阵水流湍急,丁远被困于原地,河水将他的头颅没过,再飘起时,他背后已然缠上了方才五人中仅存活的最后一人,两人扭打在一处。 此处河水流速极快,瞬息之间,丁远与卢月照小船所处距离便越拉越远。 “夫人……王爷的人在前面渡口处,别管我,快走!”丁远掐断了那人的脖子,可是两人之间横着湍急的水流,丁远一时间过不去,而卢月照也回不去。 没办法,丁远只能往外游着绕圈,以期能够尽快跟上卢月照。 卢月照咬了咬牙,拼尽全力控制着小船行驶的速度,等待着丁远返回。 这时,不知何处的烟花升空,卢月照抬头看了一瞬,心下也陡然放松了些许。 这意味着,裴祜那边,成了。 几乎同时,阵阵马蹄声声,由远及近,宽阔的河水岸边,明火执仗,火把将天边的夕阳如血映得更为猩红。 冬日树木不再枝繁叶茂,以裴祜为首,刚刚胜利归来的乾王亲卫向着卢月照所在的方向快速奔来。 卢月照望去,怔了一瞬。 她自然认出了那为首男子的身形。 可是,很快,卢月照的眸子骤然瞪大,她凝着某处看了又看,在确认着什么。 那人的面庞卢月照再也忘却不了,竟然是李康泰! 但,李康泰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128章 就在几日前,卢月照听闻李康泰断臂之伤口感染,李家为了他的伤势延请众多郎中,但还是没能将他救回来,甚至李康泰的父亲李垄都闻讯自庆虞县进京赶来见儿子的最后一面。 卢月照知晓李康泰缘何会伤口突然恶化,自从裴祜命人将他的右臂砍断之后,每隔几日,便会在他内服外敷的汤药和药膏之中放上几味能够让他伤口恶化之物。 因此,这几个月以来,他常常是断臂伤口处明明见好,但很快又会突然恶化,如此循环往复,折磨着李康泰和其家人的心神。 直到小半月前,京城源和巷李家挂了白,停灵七日后,李康泰的尸身棺木被他父亲李垄亲自带着返回庆虞县家乡安葬。 卢月照原本以为李康泰就这般死去,既有大仇得报的快感,但更多的却是茫然,原来她与他之间的恩怨竟然会以此种方式了无生息地结束。 但是! 李康泰又为何会死而复生,还会在今日这个要紧关头出现在京郊绵延不尽的河水之中,乘快船向着自己而来呢?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李康泰的死讯根本就是假的,他和他背后的李家玩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那李康泰假死所求为何? 是要来向自己寻仇? 此刻天光依旧亮着,卢月照撑着船桨奋力向后划,想要拉开与李康泰之间的距离,可他那艘快船上不止有他,还有三个人高马大的打手正在替李康泰划船,快速向自己这边驶来,卢月照的这艘小船上只她一人,如何能够比得上李康泰等人的速度? 卢月照心下突然跳得极快,眼看着李康泰距离她越来越近,巨大的恐惧与无助袭来,偏偏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死神向她逼近,将她最后的一丝生机也吞噬殆尽。 初冬时节,寒风冷寒,吹打在河水中央,李康泰 目眦欲裂,死死地盯着不远处小船之上的那个女子,寒风吹过他空荡荡的右臂袖管,粗劣的麻衣袖口高高飘起,而后重重打在他的身上。 自从几月前的那个雨夜,自己被一伙来历不明的蒙面人砍断右臂后,他就没有一日安枕,每当他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丝伤口好转的光亮时,没几日,伤口必定会化脓发臭,如此反复,身体上的巨大疼痛日日夜夜啃食着他的精神与血肉,他动用了他李家所有的人脉门路,拼命想要找出究竟是谁害得他重伤残疾,他要找出那个人,将那人的四肢统统砍下来,扒了他的皮做衣裳,抽了他的筋做腰带,将他的血用来入药,骨头用来熬汤! 李康泰原本以为很快便能将那人找到,可是没想到的是,伤害他的那一伙人就此在京城了无踪迹,而他放出那寻仇的消息也自此石沉大海。 于是,深深的恐惧将他笼罩,他每日每夜都在害怕那些人会再次寻上他,将他剩下的一只手臂也砍断,让他痛苦,让他心悸,他已经被那个村夫清明害得不能人道,如今还断了臂膀彻底成了废人,而害他之人一个已然死去,另一个则隐藏在暗处,窥视着他的行迹,这未知的恐惧磋磨着他的心智,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近半月前,他原本结痂的伤口再次感染化脓,散发出阵阵恶臭,遍访名医之下依旧没有好转,他昏迷不醒,高热不退,奄奄一息,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就此死去之时,他爹得到了恪王传来的消息。 原来,害他的人竟然是当朝乾王裴祜,自己这断臂就是乾王为了给他养的那个外室报仇,而乾王的外室不是旁人,正是那被他命人扔在乱葬岗但是至此不见踪迹的庆虞县东庄村卢月照。 他爹几乎散尽家财,为他从恪王那里买来一条命,又重金购得假死药,诓骗住了乾王布在京城李家的眼线,这才得以假死逃脱。 回乡“安葬”他的路上,他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几乎窒息,父亲对他说,要他就此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找个不识得他的小地方安分守己过完后半生,这样或许还能从乾王手中捡回半条命,不至于尸骨无存,连如何被人害死都不知。 可是,一想到自己要这样苟延残喘过一生,他就恨,恨乾王,更恨那个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卢月照,凭何她要跟着乾王受他庇护,荣华富贵自由自在过此一生,而他只能如那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人人喊打,只得隐藏在阴暗处苟延残喘? 他李康泰富贵了三十年,肆意妄为了三十年,如果要他过那样贫苦躲藏自此暗无天日的日子,那还不如让他就此死去! 于是,他暗中联络了恪王,从父亲为他安排的马车上跑出,乔装打扮暗中返回京城,在恪王府做了几日最为低贱的奴才,每日倒夜壶,扫茅厕,就是为了等到这一日,能够手刃仇人的这一日。 终于,让他等到了,他不在乎恪王和乾王究竟谁胜谁负,他只想让卢月照去死! “哐!” 两船在湍急的河水中相撞,几乎同时,李康泰船上的几个打手迅速跳上了卢月照的小船。她瞪大双目,奋力挥动着手上的船桨,可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怎会是这些莽汉的对手,为首之人将她手中的船桨夺过狠狠掷在一旁,饿狼捕食般向她扑来。 卢月照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小船窄小,甚至不能够两人并立,四人立在船上,小船晃动剧烈,一个不慎,卢月照打了个趔趄,堪堪使自己站稳。 她竭力压下心头恐惧,贝齿紧紧咬着下唇,鲜血浸出,疼痛袭来,让自己快速镇定下来。 “杀了她,赏金百两!” 李康泰嘶哑的嗓音自对面悠悠传来,恰逢冷风大作,吹起他断臂下的黑色衣衫,像极了自无间炼狱逃脱而出的恶鬼。 卢月照紧抿唇瓣,食指不动声色探进了自己的袖口,余光瞥向正向自己奋力游来的丁远,以及岸上那由远及近的铁蹄阵阵。 面前杀手高高仰起寒刀,毫不犹豫向着卢月照的面庞劈来,她下意识向后躲避,船体剧烈晃动,她被横在地板上的船桨绊倒,却就势躲进了船舱之中。 “啊!” 几声惨叫声响起,随后是重重的落水声响,卢月照抬首,面前再无歹人。 卢月照抚着心口,大口喘着气,她只探出半个头颅紧张无比地环顾四周,寻找着一个人的身影。 李康泰! 方才还在对面船上的李康泰此时已然不见了踪迹,而远处河水中丁远游近了那受伤落水的三个杀手,用那断了柄的残箭刺穿了他们的喉咙,岸边先行赶到的铁骑已然就位,方才他们看准卢月照躲入船舱的时机,准确无误地射落李康泰带来的那三个杀手。 视线之内皆无李康泰的身影,卢月照忽然慌了神,她奋力寻找着,因为她总觉着有一道视线正在紧紧跟随着自己,带着滔天恨意与无尽杀意。 “你找什么呢?” “是在找我吗?” 狭窄的船舱入口陡然探进一颗头颅,其上是狰狞丑陋的五官,那双卢月照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三角眼正冒着绿光,向着自己咄咄逼来,逼仄的船舱内空气顿时稀薄,凌冽空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饿狼喷出的那血腥恶臭又阴湿的热气,恍惚间,卢月照还以为自己再次身处那个于暗夜东庄村外疾驰的马车,再次被李康泰扼住喉咙,任饿狼猛禽宰割! 卢月照双手撑着地板,拼命向后躲去,可是窄小的船舱内很快便到了尽头,她单薄的背脊紧紧贴着后舱夹板,两只手死死地扣着木板缝隙,细看去,缝隙中竟留下了斑驳血迹,那是她方才挣扎向后时,指甲断裂留下的痕迹。 第160章 可卢月照却丝毫感受不到手指上的疼痛,她一刻也不错地死死盯着面前恶鬼的一举一动,眼看着他伏下臃肿的身躯,将自己塞进了船舱之中向自己逼来! 慌乱之下,卢月照奋力蹬着双腿,一下一下重重踢在李康泰的身体上,可是,李康泰那肥得流油的身躯刚好能够成为他的厚盾。 他目露凶光,寒光乍起,反射出那泛着幽幽绿光的三角眼,李康泰左手高高举起短刀,向着卢月照的心口刺去。 “嚓——” 金属划过木板的刺耳声响起,卢月照竭力侧身避开了那短刀,李康泰一次不成,拔刀继续,狭窄的船舱之中尽是“砰砰”**与木板相撞之声。 卢月照躲得狼狈,腿上渐渐失了力气,蹬李康泰的劲道小了许多,小腿手臂还因挣扎而磕痛,衣衫下起了血青。 河水中的丁远刚刚挣脱开最后一个杀手,没游几下便再次被杀手纠缠上来,杀手一手钳着他的脖颈,一只铁拳重击着他胸口上的箭伤,顿时河面上飘起鲜红。 岸边铁骑有的已经寻来小船向着河水中央行来,有的干脆脱下盔甲向着丁远和卢月照所在的方向奋力游来,晃动不已的小船之上,一时间只有卢月照和李康泰两人。 第129章 “卢月照……” 李康泰陡然停下了手中的短刀,借着漏进船舱的几缕光亮,细细观摩着卢月照那惊恐的面庞与战栗的身体。 “你以为你还能如上次一般好命逃脱吗?” “我今日就是要让你死在我手里,要不是你这个臭婊子,我能有现在这副模样?” “李康泰!” 卢月照出声大喊,直视李康泰那布满仇恨的眼睛,忽而嘲讽一笑:“你有今日全都是你咎由自取,现今这般衣衫褴褛,过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全都是你自作孽,怪不得任何人!” “你就算将短刀刺穿我的心脏,我也会带着你一起去死,必定要亲眼看着你入那无间炼狱,千年万年日日夜夜受尽无尽折磨,为那些被你残害的人赎罪,忏悔,永生永世堕入畜生道!” “你看!那些被你害死的无辜女子正在你身后等着你呢!” “花一样的年岁便被人无情残害,她们的手已经化作刀刃向你劈来,她们已然张开口露出獠牙,准备将你一片片撕碎,再生吞活剥!” “你看啊!她们就在你身后,她们在哭啊,你听到了吗!” 卢月照声声怒斥,嗓音喑哑,话音未落便是风声大作,原本摇摇欲坠的小船更像是被什么用力拍打一般爆裂声声! 风声呜咽,像极了怨诉。 李康泰突然怔在原地。 卢月照抓准了这一瞬息,可很快,李康泰便回过了神,被卢月照言语激怒的他狠狠扑来。 “你这贱人,想拖延——啊啊啊啊啊!” 李康泰突然痛喊出声,卢月照一脚踹向了他那原本就不能人道的裆部,又向他凑近一只手死死捏住了他的残臂。 “噗嗤——” 锋利金属刺破血肉的声响在船舱内响起,李康泰目眦欲裂,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满是不 可置信。 身前恶兽的血迹喷洒在女子姣好妍丽的面庞之上,冷风中,甚至冒着热气。 卢月照手起刀落,双手竭力将匕首没入李康泰的心口,她手中握着的就是裴祜送她防身的玄铁匕首。 这匕首曾经两次被裴祜架在她的脖颈之上,如今却被卢月照死死攥在手心,她神色果决,哪有方才的恐惧慌乱,此刻,卢月照将匕首拔出,而后再次狠狠刺进李康泰的心口处。 狠绝,果决! “轰隆”一声,李康泰骤然倒地,他瞪着双眼,眼看没了气息。 卢月照片刻怔松,而后双膝跪地,双臂用尽全力将李康泰推出船舱。 “哗啦——”巨响,在丁远以及靠近小船乾王亲卫震惊的目光之中,卢月照一女子,将李康泰推进了河水之中。 卢月照面色苍白,大口喘着气,失了力气,瘫坐在地。 冷风吹刺着她的面庞,她失神望向远处河岸。 那里铁蹄声震天响,火把明亮,照亮半边天际,而那为首之人正翻身下马向着自己奔来。 终于见到了熟悉的身影,卢月照眼眶湿润,她双手撑起地板,缓缓站立了起来。 冷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身子,隔着宽阔江河与千百人群,两人遥遥相望。 裴祜,你来了。 卢月照上前两步,想要看清男子狂奔的身形。 “啊——” 女子尖利的惊叫声陡然响起,已至岸边的裴祜心口骤然一痛。 他夺过铁甲身侧护卫的弓箭,搭弓射箭,箭矢飞出,直直向着河水中央而去。 原本已经被推入河水的李康泰竟还未死去,甚至卢月照穿透他胸膛的匕首还在其上,正在汩汩流出鲜红血迹,他撑着一口气,竟探出头来,左手死死地拽着卢月照的脚踝,想要将她拽下小船。 卢月照身体骤然失去重心,被拽倒在甲板上。 她拼尽全力蹬着腿,想要摆脱那只钳着她脚踝的兽爪,可是,不论她如何挣扎,李康泰的左手就是没有一丝松开的迹象,而更可怕的是,尽管她双手死死扣着地板,可她纤细的身体还是不可控制地被拽向了小船边。 而距离她最近的丁远已然重伤,他在刺穿最后一个杀手的喉咙后渐渐失了力气,但他还是拼命向着卢月照游去。 卢月照紧咬下唇,唇瓣上已然沁了血,她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余光中扫视周围。 终于,电光火石之间,她拿起不久前被掷落在地板上的船桨,对着李康泰的头部重重击打,与此同时,裴祜那射来的箭矢准确无误地插进了李康泰的后颅,鲜血瞬间喷涌。 李康泰眼眶出了血,左手终于松开,仰头死死地盯着面前女子, 卢月照快速从地上爬起,继续用船桨尽全力一下又一下击打着李康泰的头颅,船桨很快折断,卢月照便用那残余的半截船桨死死将他的头颅按入涛涛河水之中。 河面上鲜血冒出,良久后,一个臃肿的尸体缓缓漂浮出水面,李康泰的五官已然被砸烂,头颅裂开,脑浆崩裂。 至此,李康泰,彻底死去。 卢月照彻底没了力气,瘫坐在原地,耳边突然万籁俱寂,一阵耳鸣,她头晕目眩,面上一片冰凉。 她今日终于亲手为东庄村村民,为那些被李康泰残害的无辜女子,也为她自己,亲手报了仇。 她做到了当日的承诺。 她与李康泰的恩怨,至此由她亲手了结。 眼前迷蒙一片,自扭曲重归正轨。 没了船桨,小船只能顺流而下,距离河岸的男子越来越远。 泪水氤氲,眸中一片水泽,可很快便一片清明。 京郊宽阔河岸上明火执仗,亮如白昼,那男子身着大红婚服大步跨入河水之中。 初冬黄昏,河面上已然结了一层薄冰,裴祜在千百人的注视下,将那花纹繁复的层叠婚服脱下,扔在河水中,只着里衣,推开冰棱渣,向着河心小船涉水而来。 寒风吹拂在卢月照的面庞上,她心下层层叠叠泛起了疼痛。 盛夏时节,东庄村的河岸边,他也曾如此刻一般,涉水奔向自己。 而那几日前,他也曾如方才一般身着大婚喜服,天地为证,娶她为妻。 而此时的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他们二人,紧紧望着对方,想要将彼此刻入骨髓,永不忘却。 卢月照撑着地板缓缓起身,小船一阵晃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裴祜上了船。 “梨儿……” 裴祜颤声喃喃道。 冰冷刺骨的河水浸透他的身躯,他歪了发冠,几缕发丝贴在他的脸颊,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红着眼眶,跨步向前,展开双臂想要将面前身形单薄的女子拥入怀中,可就在他大掌距离卢月照的后背半寸距离时猝然停下。 他眉心紧蹙,低头看着自己正不停滴着水珠的衣摆。 他不想就这般抱着他的梨儿,他怕她会因自己而染了风寒,哪怕他迫切得想要将她扣入胸膛,将她揉进血肉…… 可下一瞬,一个微凉的身躯便扑入他的怀中。 卢月照紧紧抱着裴祜的劲瘦腰身,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脸侧是他滚热的胸膛,鼻尖是他凌冽的气息,只有此时,她才能够再次确定,她的夫君,她的清明,她的裴祜,依旧活生生在自己面前。 他不在东庄村那个孤寂的坟茔之中,也没有断魂于恪王的乱刀之下。 “梨儿,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裴祜心口伤痛更甚,他不敢去想方才险迫之事的另一个可能与情形。 身前女子缓缓抬首,泪眼朦胧地盈盈望着他。 裴祜抬手,粗粝的指腹温柔抚摸着卢月照细腻的面庞肌肤,将她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第161章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她的身躯,唇瓣颤抖地问道: “身上可有伤?他可伤到了你?” 卢月照轻轻摇了摇头。 “裴祜,我杀人了……” “杀得好,李康泰他早就该死了……梨儿不怕,对不起,是我不好……” 裴祜眼眶通红,一滴泪水自他眼中滑落,他俯下身,神情极尽温柔,吻去了卢月照脸上泪珠。 而后,紧紧扣着她的脊背腰身,入他心口。 “梨儿不怕……我在……” 他喃喃道。 身前女子单薄的身子依旧在止不住地颤抖着,裴祜轻轻拍着卢月照的后背,安抚着她。 “不怕……不怕……” 渐渐地,男子滚烫的体温终于将女子身躯上的凉意驱散,裴祜在卢月照的发顶轻轻落下一吻。 “梨儿,别离开我……” 他倏然开口。 “我不会离开你。” 卢月照温声答道。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好,我答应你。” “梨儿……” “嗯,我在。” “你嫁给我好不好?” 晚风吹拂,男子温润却 带着沙哑的嗓音在卢月照的耳边响起,字字清晰。 “我要让你做我的妻子,大魏朝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乾王妃。” 裴祜嗓音哽咽,字字坚定无比。 倏然间,卢月照响起云歇山清云观内,他向她求婚时的话语,恍惚间,又身处于祖父的病榻前,耳边是他指天发誓的誓言: “我清明今日起誓,一生一世爱护梨儿和她腹中孩儿,此生只她一人,若有违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一样的温润嗓音,一样的坚定不移,泪水夺眶而出,卢月照低泣出声。 良久后,久到满月升起,映照河水流深,长夜寂寂。 “好……我答应你……” 卢月照哽咽道。 火光熊熊,岸边亮如白昼。 卢月照自裴祜胸膛处抬头,望进了他那万千星辰揉碎于其中的眼眸。 那里只有她一人的面庞,一人的身影。 而他,笑得竟比春日还要好看。 第130章 昌化元年十月十五日乾王与恪王内侄女假意大婚时,二王兵刃相接,最终以乾王裴祜大胜作为结局,恪王自尽,恪王党被一网打尽,尽数收押,等待受审。 裴祜手臂处受了轻伤,这几日一直在景和园瀛洲玉雨养伤,他总是紧紧抱着卢月照的腰身,闷声说他身上不舒坦。 一开始卢月照担心他是因为浸泡在冰寒的河水中太久染了风寒,时不时会抬手轻轻抚摸他额间的温度,可是每一次她都虚惊一场。 直到夜里,他又往她身上蹭,殿内地龙温暖如春,两人都只穿了单薄寝衣,裴祜甫一贴上来卢月照只觉滚烫,她不放心,再一次去摸他的额头,依旧是正常体温。 卢月照松了口气。 “梨儿,我身上难受,我定是风寒高热了。” 裴祜大掌一捞,将卢月照紧紧揽入怀中,不轻不重地按上她的后腰。 “梨儿,我都风寒侵体高热成这般了,你都不心疼我……”裴祜将下巴搁在卢月照肩头嘟囔道。 “可是你没发热呀,是你的错觉。”她温柔说道,言罢,还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安慰着他。 这几日卢月照算是知晓他这位乾王的另一面了,是他从前做清明时也没来得及向她展示的一面。 他怎会这般黏人,甚至比他上回醉酒撒娇还能撒娇,甚至旂儿这个奶娃娃都从来没有像他这般。 裴祜将头埋在卢月照的锁骨处,鼻尖蹭了蹭她裸露在寝衣之外的细嫩肌肤。 男子滚烫的气息喷在卢月照的皮肉上,她只觉一阵微痒。 “不,我知晓,我就是发热了,而且是……很热,很烫!” 裴祜再次说道,语气坚定。 话音未落,他便对上了卢月照疑惑不解的目光,而后在她的注视之下捉住她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带着向下,最终按上了他。 “你!”掌心被深深灼热,卢月照白皙的脸颊上很快染了酡红,“你不害臊……” 裴祜见状勾唇浅笑,他俯身衔住了她精巧粉嫩的耳垂,在她耳边轻轻吹着气。 “是不是很热很烫,我没骗你……” 而后,他便不顾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将她压在身下。 女子的娇吟断断续续响了多半夜,直到男子一阵难耐的低喘吼叫后,瀛洲玉雨正殿内寝才渐渐安静下来。 而白日的大多数时候,裴祜便和卢月照一同和旂儿在东偏殿玩耍。 旂儿现今很是喜爱和裴祜在一处玩儿,也会对着裴祜笑,也不排斥裴祜抱他亲他。 只不过,有时候旂儿这个娃娃还是会很嫌弃裴祜,比如说裴祜总是在旂儿耳边让他唤他“爹爹”,一开始旂儿还会如从前一般一字一句反驳他“娘”,现在旂儿叫人说话的口齿已经特别清晰了。 再比如,裴祜这个便宜爹爹总会亲得旂儿脸颊泛红,甚至还沾了裴祜少许口水,每每这时,旂儿便会轻轻皱了眉爬到娘亲身旁,伸出肉嘟嘟的小短手去够娘亲的手帕,只有娘亲捏着帕子给他擦干净脸颊后,旂儿才会重新弯了眉眼笑。 这些日子裴祜所有的时辰都用来陪伴卢月照母子,只有半日他入了宫。 裴祜进宫是为了和太皇太后徐纾意提娶卢月照。 “儿臣是真心的,儿臣自知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可是,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知晓,她,卢月照,是我裴祜的妻,不是世人妄自议论的乾王外室,更不是千百年后野史随笔中的闲谈野趣。” 徐纾意看着养子那红了的眼眶,她心下也跟着高兴。 “好,母亲为你做主赐婚。”她眼眶中也泛了泪花。 “儿臣就知道,母亲一定会同意。”裴祜欣然一笑。 “得空了,带她和孩子进宫吧,给我看看。”徐纾意说道。 裴祜将这事告知卢月照时,她先是意外,意外裴祜这般快就向太皇太后提及要迎娶自己之事,更意外太皇太后竟是这般开明之人,丝毫不忌讳她的出身过去。 而后,卢月照便开始紧张,她明日便要带着旂儿入宫拜见太皇太后,她不知该如何说话,如何行事。 其实,恪王自尽,大事已定,她想要将自己和裴祜的过往告知他的,可是卢月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之间经历了那么多,一年间点点滴滴的相处怎是三言两语便可说清的。 卢月照问起裴祜他是否丢失了一段记忆,裴祜言“是”。 “太医说,我脑中淤血已清,说不定没多久便都能记起来了。”他说道。 于是,深思熟虑后,卢月照决定先不与他说了,她要等着他自己记起来的那一日,看他到时候会是何种反应。 而且…… 裴祜已然开始准备一月后的大婚事宜,用他的话说,他要让全天下人都知晓,她卢月照是他裴祜的妻子,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乾王妃。 所以,她又嫁了他一次,也又与他相爱了一场。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依旧是他。 这便足够了。 “可是,我还是不知晓该如何面对太皇太后……” 卢月照秀眉微蹙,依旧紧张,太皇太后是裴祜留在这世间最亲近的家人之一,她要去见她自然紧张不已,这才是她现下最应该心忧之事。 裴祜笑着摇了摇头,揉满星辰的眼眸之中尽是宠溺。 “母亲最是慈爱,最是好相处,你不必忧心,况且,我会同你和旂儿一同前往寿宁宫,一切有我,你放心。” 裴祜那泛了青茬的下巴在卢月照发顶蹭了蹭,她这下才心定一些。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问裴祜:“听闻,娘娘乃是二嫁,是吗?” 裴祜点头。 而后,他慢慢将当朝太皇太后徐纾意之往事讲述给了卢月照听。 徐纾意出身大魏世家大族,先祖乃建国之初有从龙之功的重臣,袭封庆国公,其父兼任兵部尚书,赠太师,其母乃忠义侯嫡长女,家族在朝为官者数不胜数,只徐纾意同辈族兄弟中便有一门六进士之美谈,徐纾意本人更是自冲龄起便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无数豪门子弟竞相为其折腰,更有甚者以其作赌,就赌在各大节庆和花宴喜宴上能否见她一眼,与其谈笑几句,由此甚至引发了大魏昌平十七年的一场世家子弟于宫门外的聚众斗殴,原因就是赌资分配不均以及那宣成伯幼子输了个精光被当众剥光了衣衫之事。 由此,当时的大魏皇帝即孝章帝裴承俨龙颜震怒,下旨斥责,为首者赵国公世子更是被褫夺继承权,甚至连累赵国公也丧失了世袭的爵位,更是因此,孝章帝对当时奢华颓靡,尾大不掉的众世家豪门展开了一轮敲打和清洗。 第162章 而庆国公独女徐纾意也被波及,被孝章帝下旨于家中好生修习《女则》《女戒》,亲手抄满百遍,皇上亲眼看过确认没有敷衍了事后才能解了禁足。 “先帝是在借题发挥是吧?”听到此处,卢月照问道,“可彼时 的娘娘最是无辜,为何先帝连她也要一并责罚呢?” 裴祜笑了笑,“父皇是在借此整治朝堂,至于母亲......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也并不无辜,她早就看不惯那帮游手好闲的豪门子弟成日以她为乐,所以才故意放大他们之间的矛盾,最终酿成祸事。原本,母亲以为她做的自是天衣无缝,不会有任何人发觉,就连庆国公和国公夫人也不知晓,可......父皇却一眼洞察,这才对母亲小惩大诫。” “其实,洞察母亲才是幕后推手之人还有一人,那便是武宁侯卢玄暻,武宁侯之祖父乃大魏建国以来唯一之异性王定王卢义,武宁侯其父袭封定王,他作为嫡子也是板上钉钉的定王世子,可他与那帮倚仗家世荫封的纨绔子弟不同,文武双全,惊才绝艳,十一岁入军营,从最底层的普通士兵历练起,十八岁那年领兵三千以少胜多大败北戎三万主力,一箭射死北戎大王,武宁侯这一侯爵便是他用军功为自己挣下的。” 定王世子兼武宁侯卢玄暻与庆国公独女徐纾意自幼相识,只不过,两人打小就不对付,一个嫌弃徐大小姐高傲,空有美貌,一个嫌弃卢世子粗莽,徒有虚名,两人只要一见面,彼此好脸色不过三句立刻便会呛起话来,这次也不例外,听闻徐纾意被皇上训斥禁足,卢玄暻还好生在她面前嘲笑了一番,“你那些腌臜心思,瞒不过皇上,也瞒不过我。” 谁知,这一次,徐纾意并未如从前一般回怼于他,而是被他说得红了眼眶,落了泪,而后转身默默离去,任凭后来整整三月卢玄暻如何唤她出来相见也不见。 两人的下一次相遇是在暮春时节徐纾意随母回乡省亲的路上,她们母女一行被一伙儿盘桓当地多年的悍匪劫掠,而卢玄暻则奉命剿匪,谁都不知那五日五夜的匪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武宁侯大胜,生擒匪首,而庆国公的家眷则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被武宁侯护送回了京城府上。 自那之后,庆国公爱女徐纾意还是和从前一般,可武宁侯卢玄暻好似变了个人一般,再也没有恶言相对过徐纾意,反倒是小心翼翼,关怀备至,哪怕徐小姐根本不领情,可是,京城之人渐渐都知晓了一件事,那就是武宁侯,将来的定王爱慕于庆国公独女。 卢玄暻从前厌嫌徐纾意时闹得人尽皆知,如今爱慕她时也轰轰烈烈,炽热真诚,他追求了徐纾意整整三年,昌平二十年春,二人成婚,婚后两人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春日,他带着她奔于山间赏花,夏日,他与她泛舟湖上观荷,秋日,他教她骑马,自塞外草原奔腾,冬日,两人去往东北边疆,大雪封山,围炉煮酒。 当时只道是寻常。 昌平二十三年,定王世子夫人兼武宁侯夫人有孕,十月怀胎后于月圆之夜产下一女,几日后,康王起兵叛乱,卢玄暻奉诏平叛,可京城内贼频出,不到一月时间,叛军浩浩荡荡杀入京城,城内官员及家眷被血洗三分之一,定王府和庆国公府首当其冲被灭了门,两家只剩庆国公、徐纾意和侍女欣枝存活,被内贼暗害而身受重伤的卢玄暻率残余亲卫誓死守卫皇宫,于宫城外将康王枭首,可他也中了叛军的数十只毒箭,毒发后不治身亡。 卢玄暻死去的那一夜恰逢满月,月华皎洁,映照宫墙深深,徐纾意抱着他的尸身于宫城外哀嚎大恸。 唏嘘的是,康王明明早有反心,可他起兵的名头竟是因为他的幼子也曾参与昌平十七年宫门外世家子弟的豪赌互殴,后被孝章帝降旨杖责五十,康王幼子体弱,被杖责后一病不起,一场高热直接要了他的命。而康王叛乱的诸多内应不是别人,正是被孝章帝下旨或拔起,或削弱的豪门世家。 所以,徐纾意作为推手却被推入深渊,大魏皇帝裴承俨作为执棋人自己终入棋局,是非对错仿佛也不那么重要了,阴差阳错也从未停息。 而昌平二十三年的那个冬日阴霾似乎经时间洗礼,而被诸多人忘却,但这世间的许多人却再也没能走出那个冬日,不论生死。 徐纾意便是那个再也走不出的人。 几无亲人在世,她也没了希冀,可是,她不仅是康王之乱幸存者,亦是忠君殉国世家大族之遗孀亲眷,她死不成,大魏也不允许她死。 徐纾意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但可以决定自己的去所,安葬过家人之后,她和欣枝一同去往国寺龙兴寺带发出家,与青灯古佛为伴。 七年后,大魏皇帝裴承俨决定接受百官的连年纳谏,于原配皇后薨逝六年后选立继后,可继后的人选迟迟定不下来,无他,只因那场叛乱后,豪门望族中并无几个适龄女子,更遑论德行能够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于是,择立继后之事被一拖再拖,直至那年暮春,皇帝裴承俨携众宗亲于龙兴寺礼佛后,皇帝才有了心仪之人选,那便是庆国公独女徐氏。 传言一出,满朝哗然,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左不过是“虽徐氏出身名门,品德高贵,但她毕竟是先定王兼武宁侯之遗孀”,卢玄暻殉国后,皇帝追封其为定王。 但与此同时,天下各地隐隐有传言,道徐氏为后可安定天下,繁盛大魏四朝国君,加之皇帝御口亲言“徐氏为寡妇,朕为鳏夫,并不辱朕”,皇帝力排众议,于三月后大婚,那一年,是昌平三十年。 婚后,成为皇后的徐纾意果真贤德,为兰宫懿范,泽被六宫,更有盛宠,经年不衰,先后两次有孕,只可惜,皇后身子病弱,头一胎不足三月,后一胎大月份均小产,皇帝延请天下名医为皇后治病,可治来治去也只有一句“心病难医,累及凤体”。 帝后相敬如宾,十年夫妻,直至昌平四十年,太子裴祜身死,皇帝驾崩。 而后来发生之事似乎也渐渐印证了昌平三十年那四起的谶言,徐氏经章帝、怀帝乃至而今幼帝三朝,就不知那预言中的第四朝为何了。 第二日晨起,裴祜带着卢月照和旂儿入皇宫寿宁宫。 太皇太后常年缠绵病榻,尤以每年冬日更甚,而今年尤为严重,已经下不了榻了。 进入寿宁宫内寝之前,卢月照整了整旂儿的衣领,而后将他交到了侍女灵儿手中,她与裴祜先进去。 眼前是一素烟色帘帐,隔绝着寿宁宫内外,亦隔开了卢月照的视线,她深深吐出一口气,还是难掩紧张之色。 “别怕。” 裴祜握住了她的手心,温柔说道,而后,他紧紧牵着她的手,掀开了帘帐。 第131章 甫一进入寿宁宫寝殿,卢月照只觉温暖如春,而后,便是浓重的药味。 内室寂静无声,可以说整个寿宁宫都分外宁静,一路进来,宫女太监都没见几个,陈设简单,丝毫没有大魏最尊贵女人与其身份地位相匹配之华贵。 卢月照心口突突地跳着,她微微垂首,只敢用余光看向前方,几步外,一位衣着素色宫装的侍女正在接过一个白瓷碗,而后将小瓷盘中的蜜饯递给了榻上女子。 “母后。”裴祜走上前去,“儿臣携妻来向母亲请安。” 旋即,裴祜牵着卢月照跪在了床榻前。 欣枝赶忙放下手中的药碗,向地上的女子看去,满是好奇。 “快起来。”徐纾意说道。 卢月照被裴祜扶起,她依旧垂首,只觉面前有一道温柔似水的视线投向自己。 “瞧殿下这心急的样子,方才给娘娘请安时可说的是‘携妻’来着!”欣枝玩笑道。 “姑姑又取笑我。”裴祜笑道。 “好孩子,上前来,哀家看看。”徐纾意嗓音温柔,如春风拂水,了过无痕。 卢月照上前一步,缓缓抬首。 那是一副纤弱的身子,面色泛着久病才有的苍白,可一眼看去,卢月照依旧屏住了呼吸。 她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 唐代裴铏所书传奇《孙恪》有云:一女子光容鉴物,艳丽惊人,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兰芬灵濯,玉莹尘清。 原以为这样的女子只会出现在纸本中,如今卢月照便在这人世间见到了这般神仙模样,饶是岁月在她眼角眉梢留下细微痕迹,可卢月照心下只觉惊艳。 只不过,那双凤眸为何难掩伤悲,仿若秋水含烟,雾霭连天。 而如今,这双眼眸竟渐渐氤氲了泪水,滴落进了卢月照的心头。 痛,心好痛,卢月照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伤愁,她秀眉微蹙,剪水眸竟也蕴了泪,盈盈进了对面女子的眼眸。 徐纾意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欣枝也紧紧盯着卢月照的面庞看,良久才回过神来,她捏着锦帕将徐纾意面上的泪珠擦拭干净,细看去,欣枝竟也红了眼眶。 第163章 “好孩子,再过来些。”徐纾意撑着瘦弱的身子想要起来,可 身上没什么力气,欣枝赶忙扶着她靠坐在床榻上。 卢月照擦了擦眼泪,走上前去,而后,自己的双手被包裹进了冰凉的掌心之中。 她垂首看去,为何这双手竟也这般瘦弱呢? 卢月照心下倏然酸楚,却忍不住反握住面前这位太皇太后的手,将自己掌心的温热传递给她。 徐纾意自是感受到了,她含泪而笑,看了看裴祜,又看了看卢月照。 “好,真好,祜儿眼光极好,是个好孩子。” 裴祜闻言,亦是眼眶泛红。 “母亲是儿臣于这世间最后的亲人,我和梨儿的婚事能得母亲应允见证,儿臣很是欣喜。” 他言道。 “你父皇和娘亲在天之灵,亦会和我一样,祝愿你们能够一生和顺美满。”徐纾意说道。 不过,她突然很是好奇,就连她身旁的欣枝也满脸不可思议。 “好孩子,你叫……梨儿?”徐纾意问道。 卢月照点头,“回娘娘的话,我姓卢名月照,小字唤作梨儿。” “卢!”欣枝惊呼出声,然后和徐纾意对视一眼。 “母亲,怎么?”裴祜上前开口问道:“也怪我,之前没能将梨儿的情况告知母亲。” 而后,裴祜简单将卢月照家世背景告诉了徐纾意。 “十八了……”徐纾意喃喃道:“若是我的小梨儿还在世,也是这般年岁……” 话音未落,两行泪水自徐纾意脸庞滑落。 “是啊,若是小姐还在世,再有一个月便满十九了。”欣枝眼眶含泪。 “母亲莫要伤怀,妹妹她……只是失踪,总有一日会找到的。”裴祜开口道。 “只不过,”他犹疑一瞬,继续道:“再有一月也是梨儿的生辰,梨儿生于十一月十五。” “什么?”欣枝震惊道:“难道这世上真的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梨儿,你……我知晓这样问太过于冒昧……你可是你祖父之亲生孙女?”徐纾意问道。 卢月照摇了摇头,眼眸中也是不可置信:“祖父在临终前将我的身世告知了我,我并非他的亲生孙女,而是十八年前康王之乱时,自一可怜女子怀中托孤救出的。” 言及那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卢月照心脏骤痛,泪水滑落。 裴祜震惊不已。 梨儿竟未向他提过。 难道? 裴祜心中疑问越来越大,可是很快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回答。 “难道那女子是……昭节夫人?” 他问道。 “楚楚……我可怜的楚楚……” 徐纾意突然情绪大恸,神思恍惚,连带双目都无神了起来,伤痛之下,四肢痉挛,只泪水不停。 欣枝手疾眼快,将怀里瓷瓶中的药丹送至她口中,而后端起裴祜递来的温水送服,又抬手给徐纾意顺着气。 良久后,徐纾意才镇定下来。 她强迫自己平静,继续追问卢月照:“她可有留给你什么东西?” “有……一方丝帕和一块玉佩。”卢月照哽咽道。 “丝帕上绣着梨花和‘梨儿’两字……玉佩上亦雕刻有梨花,对吗?”徐纾意唇瓣颤抖,泣不成声。 “是……”卢月照哭道。 闻言,裴祜当即石化在原地。 “梨儿……竟是妹——” 他很快止住话头,谁能想到,他自幼时便常听父皇和母亲提及的妹妹,竟然……就在他身旁,还将成为他的妻子。 不过……梨儿乃母亲与她亡夫定王卢玄暻之女,与他并无血缘,这声妹妹,也只占了个名头。 裴祜舒了一口气,可是很快,他眼眶中也集了泪。 徐纾意将半个身子探出床榻,紧紧抱住卢月照。 两刻钟后,两人才从方才痛哭中渐渐停息。 徐纾意靠在卢月照的肩头,手心中捧着那一方月白丝帕,以及静静躺在其内的羊脂玉佩,她指尖颤抖,轻轻抚摸着玉佩上精致的纹路,仿若跨过十八年的光景,再一次触摸到心爱男子的面庞。 从徐纾意口中,卢月照得知了她身世的真相。 康王攻入京城后,大肆杀戮不肯投降的官员及其家眷,更是将定王府和庆国公府屠戮殆尽,生死存亡之际,徐纾意将刚出生不过三日的女儿托付给了心腹侍女楚楚,自己去引开叛军,可没想到,最终是自己的夫君卢玄暻紧紧护好了她和欣枝,以及重伤残疾的她父亲庆国公,可叛军不见二人女儿,一路搜寻,想要以襁褓中的婴孩要挟卢玄暻投诚,于是,一路追杀楚楚至望独村的望独河畔。 “后来,康王之乱平定后,朝廷寻到了楚楚的残尸,他们说,一个大人尚且……那么小的孩子说不定被剁成了肉泥,寻不到了……”徐纾意满面泪水,恍惚不已。 “先章帝嘉其忠节,追封楚楚为昭节夫人,厚待其家人,可是,十八年来,娘娘没有一日能够安枕,她觉得自己愧对楚楚,愧对她的奋不顾身,累及性命。” 欣枝顿了一瞬,继续说道:“加上小姐去向不明,生死未卜,甚至先帝也派去了大批人马寻找小姐的消息,但多年来依旧杳无音信。” “若不是……若不是还有小姐这个惦念,娘娘早就死在了姑爷殉国的那夜。” 意意,活下去,找到我们的小梨儿……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这是卢玄暻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这句话已经变成了徐纾意存活于世的执念和心魔,十八年来,蚕食着她的心魂体魄,没有一日安眠,病弱不已。 寿宁宫寝殿经孝章帝裴承俨特允,辟了一个隔间,里面供奉着一座无名牌位,徐纾意每日晨起都会上香祷告,为楚楚,为亡夫,为丧命的无数军民,也为她自己能够早日寻到女儿。 这日,徐纾意在卢月照和裴祜的搀扶下,三人一同为这座无名牌位上了香。 卢月照满面泪水,她想到了爷爷卢齐明,他也是康王之乱的受害者和幸存者,还有楚楚姑姑,那个救她性命,护她安稳,虽无血缘,却对她有再生之恩,与她生母无异的女子。 “小姐生得真好,像娘娘,也像姑爷。” 欣枝抹着眼泪说道。 卢月照后来将旂儿抱了进来给娘亲看,徐纾意紧紧抱着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血脉之连就是如此神奇,旂儿抬手擦干徐纾意脸颊上的泪水,而后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外祖母看,也盯着卢月照这个娘亲看,还……盯着裴祜这个便宜爹爹看。 旂儿笑得开怀,寿宁宫中竟破天荒地满目生机,其乐融融。 是夜,卢月照带着旂儿在寿宁宫住下,这一住就是将近一月。 期间,徐纾意拿出孝章帝留给她的圣旨,册封卢月照为平宁郡主,昭告天下她寻回爱女,又亲下懿旨追封养育爱女成人的举人卢齐明为文定伯。 造化弄人,又无巧不成书,卢月照这名字,不论是名还是姓都隐隐之间和卢玄暻以及徐纾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月照梨花。 徐纾意很喜欢女儿的名字。 想必……他也是如此。 卢月照亲侍汤药,夜间和徐纾意同宿一榻,母女间错失了十八年,彼此间有说不完的话。 从徐纾意口中,卢月照知晓了那株盛开在寿宁宫外的梨树从何而来。 那是卢玄暻和徐纾意成婚那年二人亲手在定王府种下的,只因徐纾意喜爱梨花。后来,徐纾意入宫做了皇后,她得先帝允许,将这株梨树移至在了她彼时的寝宫庆仪宫,后来做了太后,太皇太后,又将其移植在寿宁宫院内。 “二十多年了,这株梨树长得极好,春日荼蘼,满树碎玉。”徐纾意望着窗外喃喃道。 “先帝待娘亲好吗?”卢月照忍不住问道。 她知晓生父与娘亲情思甚笃,那……娘亲后来的夫君呢,待她好吗? “傻孩子,他待我很好,他还说要认你做干女儿,要封你为公主,可是被我和大臣阻拦,于是他愤愤不平只得写下了册封郡主的诏书,说等有一日找到了你,要把你接进宫陪我,还要为你择一位举世无双的夫婿。” “我当时还笑他,说这世上称得上举世无双的适龄男子就只有你的太子。他说,‘好啊,那就做我的儿媳,你我二人既做夫妻又做亲家,那才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谁知,一语成谶,因缘际会,你和祜儿当真成了夫妻。” “我与他……是政治联姻,那时候的我被生父以死相逼,圣命难违,没得选,况且,他答应了我要寻找你的下落……我时常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我们两个这样的夫妻,每每在一处,诉说着对彼此亡妻亡夫的怀念,而后一起落泪……” “我忘不了你爹爹,他也忘不了祜儿的生母。” 第164章 “我和先帝都不是彼此心中最爱之人,可十年夫妻,他待我极好,他在我心中,也存着分量。” 徐纾意擦干眼泪,“不说我了,说说你,你十八年的乡下生活是何样的,还有你的亡夫‘清明’,我看旂儿这般模样性情,除了像你之外,想必也有清明的影子。” 卢月照微微怔忡,向徐纾意娓娓道来。 可最终,她还是没有选择将清明就是裴祜之事告知娘亲。 她在等,等他想起的那一刻。 十八年来的成长点滴直至将近一月后,也就是卢月照和裴祜成婚前五日还未说尽。 “你和清明这般感情还是莫要让祜儿知晓太多,我怕他……会嫉妒,甚至会恨上清明。”徐纾意笑道。 是啊,卢月照之前便早就领教过他究竟能够吃味儿成何般模样。 就好比现在卢月照已经带着旂儿返回景和园待嫁,依旧能够感受到裴祜的嫉妒。 只不过,这次并不在于旂儿,也不在于“清明”,而在于他的母亲,卢月照的生母。 偏偏他这近一月什么都做不了,更不敢打扰母女两人,只能于白日与卢月照相见,而卢月照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一分一毫,都在照顾她娘亲上。 可徐纾意也是他的母亲,甚至还叠了一层“岳母”,裴祜只得压抑下自己对卢月照的想念,与她一同宽慰徐纾意的心情。 可裴祜实在是想卢月照想得紧,疼,可晚间两人并不在一处,期间只有一次,是徐纾意抱着旂儿去御花园之时,他强压着卢月照,在他临时安睡的侧殿要了她。 青天白日的,还是在寿宁宫,两人动静又不敢太大,裴祜并未餍足,只得稍稍缓解相思。 但卢月照就不同了,她怪他太狠,太忘情,她双腿都直打哆嗦,站都站不稳。 第132章 为了参与乾王的大婚,裴祜另一心腹池行近日也返回了京城。 自从裴祜于庆虞县恢复记忆,池行被留下照顾磕了头的卢月照后,他还未返回京城就接到了裴祜的密信,信上只交代给了池行一件任务,那就是暗中潜入恪王军营,伺机策反恪王副帅,而池行也不负主子重托,圆满完成了这一任务,这才有助于裴祜将恪王一网打尽。 池行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许久,甚至旁人都以为他死了,就连于元忠陈宇和丁远也是最近才晓得他究竟去了何处。 经过近一月的审判,恪王一党之罪真相大白,很快被昭告天下。 李康泰之父李垄乃恪王长久以来的敛财工具,几十年来几乎将整个庆虞县吸干,敛财手段之一便是开设众多赌场和地下钱庄,诓骗诱骗众多普通百姓进入赌场,从而染上赌瘾,家破人亡。 卢月照忽然想到了赵子路,或许他和媛媛的悲剧也与李家以及恪王脱不了干系。 李家包括李垄和原大理寺卿李锡在内众涉案其中的族人已被下狱,待问斩,至此,盘桓迫害庆虞县多年的李家彻底覆灭,而媛媛的日子却越过越好,在卢月照的盛情邀请之下,周媛和马大娘准备入京定居,卢月照已经为她们母女在京城中买好了一座三进宅院,距离乾王府很近,乘马车只需不到两刻钟,而周媛之前的书肆生意也越做越大,越做越好,等入京后,她便要在京城继续经营。 而李家多年来压榨得来的百姓血汗钱除了进了恪王的口袋,便都给了吴仲彦,让他作为本钱做生意,继续为恪王提供金钱。而整个吴家也已经下狱,吴仲彦被判了斩首,其妻郭氏的弟弟郭兴因放印子钱事涉命案也要问斩,而并未参涉其中的众吴府家眷则将被流放。 吴家被抄家,卢月照找出了第一日入吴府为郭氏讲授时她送给自己的翡翠镯子,又包了好些碎银子方便用,卢月照命人悄悄将东西交到了郭氏手上,那翡翠镯子的成色极好,若是节省些,足够郭氏及其子女吃多半辈子了。 而诸如顺天府府尹,户部尚书和户部左侍郎等恪王一党亦会得到应有惩处。 有罚便有赏,朝廷空缺下来的职位则被能人志士顶了上去,就好比张庄敬,已经在刑部升任正五品郎中,前途一片大好。 * 卢月照本以为婚事在即自己要忙上许多,可是连日以来她倒是没什么是要自己去准备的,反倒是裴祜这个准新郎成日忙得不见人影,大到婚宴仪程,小到陈设,他都要亲自过问,一切以卢月照的心意为先。 白日几乎不见他,只有晚间卢月照才能和他在一处。 但这些时日以来,裴祜夜夜都睡得不甚安稳,头痛非常,常有梦魇,惊醒时总是眼眶通红,甚至落了泪。 “梨儿,我梦见你了......” 裴祜紧紧抱着卢月照,生怕一不小心,心爱的女子便会离他而去。 卢月照问他梦见自己什么,裴祜说,梦见他和她在乡下村庄,很美好,极其温馨,可是,梦的最后他自己总会离她而去。 裴祜作为旁观者,竭力想要让梦中的自己不要离开,让他转身回去紧紧地抱着她,因为,她在望着他的离去的背影落泪啊! 可是,梦中的自己根本听不到裴祜的呐喊,裴祜只得拼命向着卢月照奔去,他想拥她入怀,亲吻她脸庞泪水,但只要他一靠近,最终卢月照都会在他的眼前化作一团白雾渐渐消散。 卢月照知晓,他应当是快要想起来了,自己恢复记忆之前也是这般。 她轻叹一口气,将脸颊贴近他滚烫的胸膛,感受着这活生生的心跳。 “梨儿,答应我,永远在我身旁,不要离开我。”裴祜紧紧拥抱着身前女子,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我在,我不离开你,永远不会……” 卢月照轻声说道。 * 大婚三日前,一向白日里忙碌不已的裴祜突然在午后策马狂奔回了景和园瀛洲玉雨。 他立在卢月照身前,甫一看到她的面容之时竟倏然红了眼眶,眼含泪水,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跨步上前,可就在距离卢月照只有三步之遥之处停下了脚步,他从上至下,从头至尾将卢月照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像是要再一次将她重新认识,再度将她的模样身形刻入骨髓一般。 裴祜嘴唇微颤,薄唇翕合间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深思恍惚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就这般在卢月照面前落了泪。 卢月照见他这副样子,也跟着红了眼眶。 “你......记起来了是吗......清明......” 她缓缓问道,终于开口唤出了那个深藏在她心里太久太久的名字。 她的夫君。 回答卢月照的,是裴祜宽厚温热的怀抱,他从未像现今这般欣喜,害怕,自责,懊恼,失而复得...... 万千情绪与他的情思缠绕在一处,自此,彻底无法剥离。 裴祜深深环抱着卢月照,将脸颊埋在她的颈窝里,肩胛浮动,泣不成声。 卢月照双手环在他的脊背上,回应着他的痛苦与爱意。 说实话,自从她先一步恢复记忆后,卢月照曾数次幻想过他恢复记忆时的场景为何,是否会惊心动魄,痛彻心扉,难舍难分,甚至她也无数次想过要不要把他记忆中缺失的那一年就此告知他。 可每每话到嘴边,偏偏不知从何说起。 东庄村时,两人之间的情感和经历太多太过于美好,哪里是三言两语便可以说得清楚的。 卢月照甚至设想过其他情形,比如,若是裴祜先自己一步恢复记忆,他定会发了疯一般不顾一切也要强留她在他身边。 还有,若是他恢复得再早些,在两人还未在京城心意相通之时,他也会将自己困于他的身侧,可是两人之间的身份鸿沟仍在,不如在东庄村时那般纯粹,甚至卢月照定会疑问,他的爱意是因为两人的从前过往,两人均被过往情意所裹挟,而并非是彼此这个人。 设想终究只是设想,就好比在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他记起了和她的一切。 这样也好,因为,早在她先一步恢复记忆之前两人便通晓了对彼此的爱意,摒弃了周身杂念与无妄虚设,只因为是彼此,才又爱了一场,所以,他才要不顾世人眼中之身份鸿沟,要迎娶她这个乡下寡妇为正妃,要她做他此生唯一的妻子,甚至那时,她与母亲还未相认,还没能应先帝旨意被册封为平宁郡主。 而如今,在两人大婚之前他记起了一切,卢月照觉着这已然是上天做出的最好安排,能够让两人不带任何遗憾再次成婚。 裴祜抱着卢月照痛哭了许久许久,他恋恋不舍地将身前女子松开之时,他抬手为她拭去面庞泪痕,她为他擦干泪水,而后,眼睛哭得通红的二人又不约而同看向彼此,而后皆浅浅笑了出来,默契不已。 而后,裴祜又忙不迭把旂儿抱来,和方才打量卢月照一般,细细端详着两人的孩子,他的至亲骨血,那个在梨儿身体中孕育,他无数次期盼着他平安出世的孩子。 第165章 而他,甚至还吃过自己孩子的醋,吃过自己这个“清明”的醋。 裴祜每每念及从前自己动不动拈酸吃味儿的情形便觉着脸庞红热。 不过,因着自己才是梨儿从前今后的夫君,旂儿的生父,裴祜至此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因为,再也没人能够将他轻而易举比下去,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能。 一旁的卢月照从内寝中拿了什么东西过来,裴祜接过,在看到仔细包裹的东西是什么之后只觉恍如隔世,眼眶再次泛了红。 那是一枚雕刻精致,带有梨花和“清明制”三字的木制书签,是自己在东庄村刚开始跟着曾木匠做木工时亲手做出送给梨儿的物件,如今看来,甚至略显粗糙,而曾经的自己在第一次见到这枚书签上刻下的字迹时,盛怒嫉妒之下差点将之掰断。 而另外的则是刻有一家四口的木偶,比那枚书签做工精致了太多太多,甚至就连如今的自己都未必能够复刻这般手艺。 裴祜于手中一一抚摸着他和卢月照的木偶面旁,后在祖父卢齐明处停留了下来,随即便泪光闪烁。 许久后,他才将手指触碰在了奶娃娃的木偶脸上,裴祜看看人偶,再看看坐在他身侧玩耍的旂儿,忽而含泪笑出。 彼时旂儿还未出世,自己竟然能够雕刻出他而今的模样,六七分像梨儿,三四分像他自己,这是当时他心中之期盼,没想到竟然成了真。 而这四个人偶背后皆是他的字迹。 “祖父卢齐明”,“吾妻梨儿”,“清明”以及旂儿身后的“平安喜乐”四字。 不久之前,就在裴祜在乾王府突然想起一切的时候,他便将留下救治孕期磕了头卢月照的池行,以及两人在乡下成婚时唯一见过自己的章应的幼子章时召来,而后便丢下手头的一切疯了一般向着景和园奔来,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情思成结的女子,他的妻子抱入怀中。 而此时,趁着天色尚好,裴祜忽然牵着卢月照起身,说是要带着她去往一个地方。 “我有一事,也要告知你。” 他温柔说道。 可是不知为何,满头雾水的卢月照竟在他的面庞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羞赧。 很快,裴祜便带着她乘了一叶小舟,今年冬日不是很冷,也就岸边结了层薄冰,小船飘飘荡荡,慢慢驶出了景和园湖水,最终在园外河水的画舫旁停了下来。 卢月照认出了这画舫的模样,是她偶然闯入,被他留下充当他的一日侍女时的那个。 “你想要对我说什么?”卢月照认真问道。 闻言,裴祜只盯着她看,可看着看着又偏过了视线,不知该如何开口。 “看来,你是有事瞒我。”卢月照故意这般说道。 很快,她便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情形。 裴祜涨红了俊脸,赶忙解释道:“不,我没有什么瞒着你之事,只是......” “是我自己,曾经在这里做过一个梦。” 一个荒诞瑰丽,从未被他宣之于口的梦境。 第133章 冬日暖阳洋洋洒洒铺就在画舫的雕栏玉砌之上,也柔柔地泛在栏杆一侧的一对玉人身前,金彩熠熠间,仿若神人。 卢月照身着淡绯色斗篷,绒绒的毛料将她的身子护得温暖,更不用说背后还紧紧贴着一个男子的滚烫身体,现今在这冬日画舫上沿河游览非但没有一丝冷寒,甚至还觉着有些许燥热,于是,她便将兜帽轻轻放下,任由冷风吹来,倒是凉爽。 冬日河水中不见盛夏菡萏盛开之清香袭人,河岸边也没有人流如织,只有红日西斜,静静映照在湛蓝水中,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卢月照记得彼时从湖水中爬上画舫时自己的狼狈模样,也记着自己被裴祜留下充当一日侍女,闲暇之余也会想着,不知何时才能有闲情逸致,能够泛舟于湖上,听风赏荷。 昌化元年的盛夏早已逝去,可今年的冬日还未尽,甚至雪还未曾落下,如今的卢月照却终于得以能够倚栏听风,静待落日。 “你还未告知我,你究竟做了个怎样的梦?”卢月照偏过头轻声问道。 她的确好奇,一个梦而已,为何会值得他专门拽着自己来到此处,神色间还见他犹豫和羞赧,只看现下,他耳根处还泛着红呢! 可裴祜竟久久未有言语,视线只凝在她的如画面庞之上,他的眼眸之中有羞于开口,有痛惜万分,也有那染了爱欲的艳。 身前一紧,卢月照被紧紧禁锢于他的胸膛,男子宽厚温暖的大掌将她柔软的手心包裹在内,周遭温暖更甚。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我寻回了失落一年的记忆,其实,除却对你的失而复得之外,我心中更多的情绪在于痛惜和后悔。” “痛惜你骤闻我的死讯,大着肚子不顾危险也要去常宁乡寻我,甚至还被我的车驾所惊,磕伤了头。” “痛惜你失了夫君,独自一人将旂儿生下,我不用想便知,那时的你会有多无助,会有多疼......” “我后悔自己在京城遇见你的每一次,我用身份压你,用旂儿威胁逼迫你,会误会你和旁人之间的关系, 明明是我自己心动在先,可却因为我的后知后觉和吃醋不平衡的心态将自己的满心怒火和嫉妒非常倾泄给你。” “所以,在我明晰自己对你的心意后,你退却,害怕,反抗,不愿,不信我对你是爱意,并非玩弄,都是我活该,是我自己伤你在先,我又以何种姿态要求你不在意,求得你的原谅呢?” “而你,是我裴祜今生今世于这天地之间最不能辜负和伤害之人啊......” 言及此处,裴祜收紧了双臂,又俯下身来,将他的脸颊贴在了卢月照的颈窝。 细嫩肌肤上是他呼出的热气,热腾腾的一片,除此之外,便是一阵湿漉,微凉,触在卢月照的肌理上,刺得她一痛,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又哽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轻轻叹息。 卢月照将双手环在裴祜劲瘦的腰身之上,深深回拥他。 这便是她对他的回答。 “你我之间,总是我亏欠你太多太多......”裴祜语气哽咽,原本温润的嗓音都带了颤意。 “我的梨儿是这天下最好的女子,没有谁能够比得了你......” “蒙你不弃,才有了你我再续前缘的如今。所以......” 裴祜语气停顿,忽然抬首,看进卢月照的一双含泪眼眸,那里暖着一汪春融,映着他的身影。 “向爷爷求娶你之时,以及爷爷病榻前我许下的誓言为真,不论是清明还是裴祜,我此生只会有你一人,日月可鉴,天地为证。” “所以......我会用今后一生为报,偿还你对我的爱意与恩情,携手与你共度余生,直到两两白头,亦不分离。” “梨儿,你可愿意与我一起?” 卢月照眼眶莹润,终是一行清泪落下,似是烙印在了身前男子的心头,再也不会另他忘怀。 “愿意。” 她轻声回道。 裴祜眼含热泪,眼眸之中尽是欣喜。 这一对璧人于落日熔金下深情拥吻,紧紧环抱着彼此,再也没人人能够将二人分离。 良久后,卢月照才气喘吁吁地从裴祜的怀抱中出来,她面色红润,同身后男子一同望向那江河尽头的一轮红日,灿烂,热烈。 “所以,你究竟梦到了什么,你还没同我讲呢!”卢月照微嗔道。 闻言,裴祜面露犹豫,可终是在她问询好奇的视线之中,附在她耳边开了口。 “就在我用借口强留你在这画舫之上的那夜,我梦见与你......在一空山幽谷之中......缠绵了三回。” 闻言,卢月照瞪大双眸满是不可置信。 要知晓,那时候的乾王可是矜贵非常,气势迫人,依旧时不时对自己冷言冷语一番,谁能想到彼时他那样一副不近女色,闲人勿近的皮囊之下竟然会......这般荒唐! 要知道,卢月照自己可从未梦到过与他这般。 裴祜俊脸涨红,复开口道:“其实早在我回京后我便常常梦见一女子,只不过身影模糊,总是看不清面容,自从在京郊雨中山洞中遇见你后,那女子便有了模样。” “那夜我梦到你时也是震惊不已,可最终还是被你在梦中主动之下......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第二日我醒来时看到自己里裤湿漉,狼狈不堪的样子,又知你在隔舱中睡得香甜,便怒从中来。但是,饶是那时的我不愿承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你是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明明身体上止不住地想要亲近你,但是理智又告知我不可以,欲望与理智夜夜撕扯着我的身躯心魂,有那么几日,我甚至会害怕夜幕降临。” 裴祜顿了一瞬,继续说道:“后来,实在没法子,憋得疼,难受得紧,我便只能自己解决。后来在吴仲彦的碧英园内看过你,碰过你,吻过你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我找到了你那方为我包扎伤口的手帕,才......堪堪好了些,但也治标不治本。” 第166章 裴祜这话说得极为认真,真诚,听得卢月照也同他一样红了脸庞。 只不过...... 卢月照想到了他方才话中的一句,她倏然挑起秀眉质询嗔怪他: “什么叫做被我在梦中主动之下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明明是你自己臆想于我,怎还怪我?” 这话把裴祜问得哑然,他忽然笑得极为温柔,比那春水潺潺,溪涧岫玉还要柔和。 “是,是我自己的缘由,怪不得梨儿。” 他嗓音温柔,神情无比专注地凝视着面前女子。 “可接下来......便只能怪梨儿了。” “嗯?”卢月照笑问他,“怪我何事?” 下一瞬,男子略带沙哑的嗓音便附在了她的耳畔,融融热气腾在她的敏感肌肤上。 “怪你......” 裴祜终究也未能说出他究竟怪她什么,很快他细细密密的吻便落了下来,滚烫,炽热。 很快,在天边余霞成绮之时,他将卢月照拦腰抱起,带她回到了温暖如春日的画舫之中,抱着她穿过外堂,绕过山水屏风,经过书房和茶室,最后来到了他曾经梦见她的卧舱之中。 卢月照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仰着脸蛋热烈回应着他这肆无忌惮又霸道无比的深吻。 两人在唇舌这般方寸之间纠缠不休,谁都不肯认输,谁也不肯放开彼此,梨花香甜与清冽寒霜纠息在一处,缠绕缠绵,难舍难分。 渐渐地,先是男子的前襟被扯开,紧跟着,是女子的衣衫被堆叠至肩头,裴祜滚烫的掌心紧紧触了上去,手心一片细腻湿滑。 良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彼此,细看去,卢月照的唇瓣红肿不堪,甚至泛着盈盈润泽,而裴祜的薄唇也艳红不已,甚至被啃咬破了一小片,隐隐泛了血迹。 裴祜俯下身,滚烫的唇瓣落在了卢月照脖颈一侧,与方才不同,他吻得小心,轻柔,生怕碰碎了这件生于他心尖的稀世珍宝。 而后,他轻启薄唇,探出温软的舌尖触上去,细细舔舐。 裴祜太知晓她此处的分外敏感了,旋即,卢月照便纷乱了呼吸。 解开她的腰间系带后,是她妃色的小衣,再抬手一扯,带子便断了。 他滚烫的吻在她的雪脯上流连不休,直至绯红零落…… 裴祜喉结滚动,忘情不已。 不知何时,卢月照单薄的背脊靠在了卧舱的窗棂之上,就连方才堪堪挂在她臂弯处的衣衫也被拂落在地,只剩半件小衣欲遮还羞,剩余之处,满目腻白。 而后,裴祜继续他的一路亲吻,甚至他现今已经单膝跪地,只抬头忘情于那层层叠叠的锦缎裙摆之下,卢月照的罗裙被纠在她的腰间,两条腿正止不住地颤抖着。 而后又被抬起一条挂在裴祜结实的手臂上,没过多久,她身子骤然腾空,裴祜此刻双膝跪地,卢月照的双腿皆被扣在了他的肩头,而裴祜则忘情地探出软舌,继续深吻着她。 几息后,卢月照忽然颤抖不已,她双腿发软,若不是裴祜钳着她的腰肢,她早就滑落在地。 裴祜贴着她慢慢起身,单手解开了腰间的蹀躞带,而后再次与她紧紧相贴,不留一丝缝隙。 卢月照面色泛红更甚,她被他一寸一寸地贴着,摩挲着,烫得她心口都在痛。 偏偏他就是如此慢条斯理,只垂着一双猩红的,染了欲的眸子来看她,将她这副不胜之态尽收眼底,烙印在心头。 “难受……好难受……” 卢月照一双美眸渐渐失神,如此喃喃道。 “哪里难受?” 蛊惑的嗓音响起,似乎要引着她坠入深渊,囚于地狱。 “你明明知道的……” 卢月照回道。 裴祜唇角染了笑,“是她……对不对?” “唔——” 下一刻,是女子更加难耐的轻呼。 他触着她……可就是不予她。 …… 卢月照带了哭腔,恳求着他。 可裴祜依旧不为所动,甚至轻轻捉住了她即将触碰到的一只素手。 如此柔弱无骨,没有人能够经受得住。 而他,就握着她的掌心按了下去…… …… 卢月照掌心都红了,她忽然落了泪,哽咽道: “裴祜,你莫后悔……你这般样子,我总会向你讨回来的!” 话音未落,晶莹的泪珠便滑落,而后被裴祜含入唇中,入口即化。 “好,我等着你向我讨还……” 终于,他听从了她的话语…… 慢慢地,卢月照身后的木制窗棂咯吱作响,竟重重晃了起来。 她细腻的后背肌肤被这木窗磨得泛了红,于是,她被裴祜转过了身,她伸出双臂,染着丹蔻的指甲扣着窗沿…… 未几,卢月照娇吟出声,身子颤抖不已。 明明是冬日,可这卧舱中像是下了一场急雨,淋湿了裴祜的身前,甚至地面上也是一片潮湿。 裴祜看在眼里,眸中尽是艳和戾,他再一次双膝跪地,抬首吻上,又觉不够,在女子呜咽的声响中…… 很快,雨便又迸落在他面庞上,地面一片湿漉。 而后,他抱着她,将她放在了榻前的黄花梨桌案上,陡然…… 桌案无处不响,无处不晃,不知过了多久,在裴祜重重喘息之下,竟断了两条腿。 他又将她轻轻掷在柔软的床铺上,而后俯身下去…… 很快,便是更为激烈的声响,和女子碎得不成样子的求饶。 可是,醉心于此的裴祜,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梦中是三回,而今,裴祜将梦变成了现实,他尽心尽力,全力服侍…… 一夜无梦,两人紧紧相拥而眠。 后半夜,一室春融外,竟落了雪。 三日后,卢月照生辰这日,乾王裴祜大婚,迎娶太皇太后徐纾意之女。 十里红妆,热闹非凡。 这一日,两人再次结为夫妻,大红喜烛一如一年多之前,燃了一夜。 周媛和马大娘在卢月照和裴祜成婚的前一日赶来了京城,直到成婚当日,两人一时间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不过没有关系,今后有的是时间让卢月照将所有的一切告诉她们。 昌化二年,又一年春日,瀛洲玉雨满庭梨花开。 这个裴祜为她移植来百株梨树,为她命名的院子,终是在它最美的时节赢得女主人的满心喜爱。 一家三口在梨树下观赏,裴祜摘下淡白馨软的梨花,将之簪在卢月照的发间。 满庭葳蕤,竟比不得她万中之一。 暮春时节,卢月照,裴祜,旂儿,一家三口轻车简从踏上了回乡祭祖的路程。 沿途,他们特意去往了望独村的望独河畔祭祀先人。 上次来到这里给得二人一餐之饱的老者已然不见了身影。 可此处青山葱郁,春花盛开,尽是生机盎然,满目琳琅。 巧的是,望独河畔不知何时被人种下了一树梨花,树苗新幼,只开了几朵,旂儿被裴祜抱着,他这孩子轻轻凑近闻了闻,又抬起肉嘟嘟的小手碰了碰,也笑得开怀。 卢月照和裴祜在这梨树树枝上系了一小条红布,里头是二人的期许。 带着先人所憾,连同她们和他们的那一份也活下去。 山高水长,故人知晓。 裴祜曾经的话语似乎静静回荡在这幽山深水之间,久久萦绕不停。 而落日余晖下的一行车马渐渐向东而去,去往那青山绿水,炊烟袅袅的东庄村。 静谧,空远。 恬淡,悠然。 一如他们的此生。 昌化五年春,乾王妃于景和园瀛洲玉雨诞下一女,名曰“裴央”,和她兄长的名字均取自《诗经小雅》: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大魏昌化十年,幼帝崩,乾王三辞三让后并未即位,太皇太后徐氏懿旨,乾王之嫡子裴旂即皇帝位,乾王裴祜依旧摄政监国,只待新帝及冠后还政。 大魏风清气正,盛世和平。 乾王和乾王妃也恩爱了一生。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1]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2] ——正文完 第134章 犹记得去岁春末,卢月照决心离开东庄村去往京城时还在遗憾,那年的春日过得很快,她还没来得及欣赏卢家上院的一树梨花,花就落了。 与去岁不同,昌化二年春日的每一分盛景卢月照都未曾错过。 就道这梨花带雨,碎玉拂尘,不论是京城瀛洲玉雨的满庭梨花荼蘼,还是直隶庆虞县云歇山清云观外的纷白袭人,卢月照都在梨树花期最盛时尽数观赏。 可卢月照还是最喜爱东庄村卢家上院内的这株梨树,这是祖父卢齐明在她出生那年亲手所植,到如今,也有将近二十个年头。 小院周遭纷闹渐渐散去,而此刻,她静静立在树下,抬首将那一朵又一朵的淡白梨花细细看过,还是不禁红了眼眶。 第167章 是的,她想爷爷了,很想很想。 今晨,她和裴祜一行人的马车低调驶入了东庄村,不远处天际泛白,可见炊烟袅袅,烟火人间,他们径直前往了卢家位于东山的祖坟。 卢月照和裴祜夫妻二人为祖父卢齐明的坟茔扫墓祭拜。 他们坐在卢齐明的坟茔前许久许久,直到将二人后来之事尽数道给祖父后还是依依不舍,久久未曾离去。 清明的那座衣冠冢被移除,棺椁里的血衣和那枚残破的平安符则被留在了土地之下,与祖父卢齐明棺椁内的那枚平安符,以及卢家上院东厢房内留存的两枚属于卢月照和旂儿的平安符一同,依旧见证和祝愿着卢家一家四口的过往和未来。 临近正午时,卢月照和裴祜才下了山,而后,带着在马车中被乳母抱着乖巧等待父母返回的旂儿,去往了那座已然被修缮完好的村中私塾。 三间房屋里,朗朗读书声传出,透过窗棂,看着端坐于桌案后孩童们稚嫩却无比专注的面庞,他们的眼睛里尽是对学识的渴望,卢月照和裴祜欣慰一笑。 卢月照对着西北窗下一角注视了几息,那里坐着一个身穿桃红色短袄的女童,恍惚间,她像是回到了那最为无忧无虑的童年。 天高,云淡,日子总是很慢。 也是在私塾外,东庄村的村民见到了死而复生的清明,一开始,董三庭和他老爹还以为青天白日的见到了鬼,面对走近向他们打招呼的裴祜退避三舍,口中重复着“别来找我们啊!可不是我们父子俩害的你啊清明……” 后来,卢月照和裴祜向闻讯而来的村民解释了裴祜突然活了的缘由。 只道他是被强盗所害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后来卢月照和他再次相遇,两人这才再续前缘。 “这这这……清明你是在哪儿发财了啊?”李梅花一脸震惊地问道。 饶是裴祜和卢月照已然是低调再低调,可两人虽衣着普通但气质矜贵不凡,周围村民如何感受不到。 裴祜只得再次解释,他确实是做生意赚了些 钱。 这是两人此次返回东庄村之前就商量好的话术,他们不愿将彼此的真实身份告知乡亲们,不愿他们见了自己还要受尊卑礼数一拜再拜,只想如从前一般和村民们相处。 裴祜携卢月照去曾榆曾木匠家里拜访,曾木匠只愣了一瞬,就迅速接受了自己的关门弟子重新活过来的事实。 “好,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曾木匠眼含热泪,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徒儿。 裴祜知晓师父喜好喝茶,这次专门为曾木匠带来了各地上贡的雨前龙井,大红袍,铁观音等茶叶之中的翘首,以及三柄宫中紫砂茶壶。 裴祜为师父亲手泡了一壶茶,曾木匠还是和从前一般牛饮而下,而后喜笑颜开,竖起了大拇指。 曾木匠这辈子都快过去了,他还是品不出茶叶的好坏,于他来说,只要能在做工时解渴解暑的茶叶就是好茶,但他知晓,自己徒儿这回带来的这许多东西一定贵得很,他不知道茶叶好坏,但知道,他的徒儿还惦记着他。 这就够了。 曾木匠留裴祜和卢月照在家里吃了午饭,然后二人才返回了卢家上院。 谁知,大门刚刚打开,闻讯而来的东庄村村民便将卢家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乡亲们都惊讶于裴祜的大难不死,说既然如此,两人便好好过日子,今后要多回乡看看。 卢月照和裴祜连连点头。 直到将近半个时辰后村民们才陆陆续续离开了卢家院子,陆家婶子这才终于得了空隙能够进来,刚才那阵仗,她是怎么挤都挤不进来。 陆家婶子见着裴祜和他怀里的旂儿便流了泪,她将旂儿小心翼翼抱过来,是怎么看也不足够。 旂儿见着陆家婶子便笑弯了眼,任凭婶子亲他肉嘟嘟的脸颊。 卢月照生产时,是陆家婶子为她接生,卢月照的月子也是她伺候的,她的这份恩情和感情,卢月照和裴祜无以为报,听说婶子的小儿子书念得好,才十二岁的年纪就成了秀才,只要她小儿子肯上进,一路读下去,裴祜自然会私下安排好一切,为他在京城谋一官位,说不定几十年后,她小儿子争气,还能为陆家婶子赚得诰命。 傍晚,裴祜下厨为自己和卢月照做了晚饭。 两人今日都没有歇午觉,一直洒扫到了方才,现下整个上院的里里外外全都干净整洁,一如从前。 陆家婶子留下吃过晚饭后便带着旂儿回了她家,许久不见旂儿这个奶娃娃,她实在想念得紧,一定要搂着旂儿过一宿才行。 沐浴过后,卢月照坐在东厢房窗下的镜台前,还在回味裴祜烧的炖排骨,红烧肉,炒小油菜以及紫菜鸡蛋疙瘩汤。 这么久过去,他的做菜手艺依旧很好,这让卢月照很是欣慰,当初自己和爷爷没有白教他。 思忖的功夫,裴祜从她后背贴了上来,带来一阵沐浴后的清冽水汽。 男子温热的呼吸喷在卢月照的耳后,只觉微微酥痒。 “唔——” 卢月照轻呼出声,粉嫩耳垂已然被他吞入口中,脚下一轻,她被裴祜打横抱起,而后,被他轻轻放置在了柔软干净的床铺间,身上一重,他旋即压了上来,而后衔住她的唇瓣细细吻着。 呼吸纠缠间,裴祜柔软的舌尖探入卢月照的檀口中紧紧裹缠了上去,将她口中甘甜尽数吞吃于口腹。 男子滚烫的大掌落在卢月照的细腰两侧,顺着她窈窕轮廓缓缓向上,最终隔着单薄柔软的寝衣烙印在她的心口处,手下不轻不重的力道刚刚好,足够舒服,足够让她秀眉微蹙,朱唇微启。 裴祜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女子身前寝衣顺着细腻肌肤滑落至身前两侧,露出绯色小衣。 雪白与嫣红之下,尽是傲人起伏。 裴祜眸色深深,滚烫的呼吸附着于那外头的半截滑腻之上。 他低下头,想要吻上去。 不过,他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卢月照的一只柔荑正轻轻覆在他的唇瓣之上,阻隔了他的触碰。 再低头,裴祜的两只手腕不知何时被卢月照绑上了一条银朱色发带。 发带紧紧顺着他手背青筋血管蜿蜒曲折,紧紧缠绕,也穿破了裴祜的胸膛,将他那颗杂乱跳动的鲜活心脏束缚。 裴祜觉着,自己的心尖儿都被身下女子给掐住了。 微痛,酥麻,只想靠近她,贴近她,将她揉进自己的身躯,融入自己的血肉骨骼。 可是,她秀眉微挑,眼神俏皮灵动,偏偏绑住了自己的一双手,让他碰不得她。 而后,天地置换,卢月照用了力气推着他的紧致胸膛,反身将他压下。 裴祜好看的眼眸此刻蕴了迷蒙,他眨了眨眼睛,好整以暇笑看着她,他倒要看看他的美娇娘今夜究竟要做些什么。 很快,他便怔忡了。 女子将寝衣褪至两侧臂弯,又缓缓俯下身来,那呼之欲出的过分饱满随即下滑至他裸露的胸膛肌理,更随着她的呼吸而慢慢触拂。 温柔,缱绻。 卢月照勾了一根手指,自他的俊眉处起,一寸寸向下抚摸过他的五官轮廓,又勾了勾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最终停留于他身前两处。 轻拢慢捻。 眼看身前男子呼吸骤然急促,卢月照一双湿漉漉的剪水眸中笑意渐深,柔弱无骨的素手继续向下,轻轻描摹着他的紧致腹肌。 裴祜喘息更甚。 卢月照再低头看了看他腰腹处,唇角微勾,而后隔着他轻软的里裤覆拢上去。 烫,好烫…… 不过,卢月照倒是很喜欢欣赏他这副因她而潮红的俊脸。 似痛苦,似舒适。 偏偏她太过于轻柔,根本不给他机会。 “梨儿……” “嗯。” “好……难受……他,好难受……” 卢月照但笑不语,只附在他薄红耳畔轻轻开口: “你莫忘了,我说过,总要在你身上讨过一回才是。” 总不能次次都是她求他,她今夜就要让他低头恳求她一番。 话音未落,卢月照拽住了银朱色发带尾端,将其紧紧捆绑在了床头木柱上,这样一来,裴祜一时半会儿根本挣脱不开。 而他,似乎也没有挣扎的心思,只眼尾染红,可怜巴巴地凝着卢月照看。 “啊……” 裴祜呼出了声音。 女子温软的掌心紧紧贴合住,没有任何衣料阻隔,未有一丝缝隙。 由缓,渐急,再缓…… 可总归是徐徐图之,折磨人些。 “梨儿……” 裴祜俊眉紧皱,重重喟叹。 心间身躯上仿若有万千只蚂蚁啃食他的血肉,明知不能任由,放纵,结果必定会不堪设想,可他还是无心,更无力,只沉沦沉溺在她的触摸之中,贪恋这点乐子和欢喜。 可欲壑难填,哪里是这样就能够解决的。 第168章 裴祜睁开紧闭的眼眸,眼眶中布满血丝,更有点点晶莹,波光粼粼。 “梨儿……你给我……好不好……” 他问道。 卢月照摇了摇头,她轻咬下唇,本来不愿松口来着,可看他这副难受可怜的模样,倒是让她……想再进一步了。 “莫急,我这便来帮你……” 而后,她将那件绯红小衣向下用力拽了拽,衣料松了太多,刚好能够让那饱满出来,绽放于他的眼前。 卢月照微微俯身,双手推住自己,准确无误地将他的难耐痛楚和欢愉喜乐从头至尾埋入深渊。 裴祜身躯先是轻轻颤动,慢慢地开始抖动,不知多久过去,他猩红了一双眼眸,借着烛火昏黄,一阵抽搐。 卢月照似乎有些惊讶,她低头看向自己身前,心口处被磨得红了一大片,更是淋淋漓漓,被他给的尽是一片。 她扯来一方干净巾帕,本来想要自己擦拭干净,可她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又将帕子轻轻掷在一旁,伏在他的胸膛之上,对他耳语。 裴祜在听到她说了什么之后先是震惊万分,而后便是无尽的羞赧,最后,他终于劝服了自己,微微抬首,将自己的滚热唇瓣烙印在她的身前。 “自己的东西,要自己清理干净才是……” 这是裴祜曾经对卢月照说的话,彼时她尚在哺乳期,而此刻,也被她原封不动反送给裴祜自己。 她是看着他仔细吻过她身前每一处,又盯着他将他的东西尽数吞咽下去的。 “梨儿,求你……” 裴祜眼角湿润,直勾勾地看向她。 “求我什么?” 卢月照反问。 “求你给我……” “那……你是要我,还是要她?” “都要。” 而后,作为裴祜今夜分外听话懂事的回报,卢月照则自己坐上去,扭动着她的腰肢。 …… 直到她筋疲力尽,战栗不已,裴祜才反客为主,将这漫漫长夜接续上去。 两人带着旂儿在东庄村住了多半个月,期间,在裴祜的不懈努力之下,旂儿终于开口唤了他“爹爹”。 清晰无比。 东庄村的村民们一直很纳闷,又很惊喜,为何朝廷会免去整个村子三代的劳役和赋税,直到许多许多年后,他们才知晓,原来,清明竟然是大魏摄政乾王,梨儿是平宁郡主,也是大魏的乾王妃。 每年,或是春夏,亦或是秋冬,裴祜和卢月照都会返回东庄村祭祖,顺便在那方卢家小院住上些时日,享受着此间独有的恬淡,安逸。 就好比此刻,一家三口躺在梨树下的躺椅上,静看梨花纷落,满庭馥郁。 一如往昔,从未改变。 ——全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