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灯作戏》 第1章 《张灯作戏》作者:与逍遥【完结】 简介: 1. 江烬梧从出生起就是太子,也是开国以来头一个被废过一回的太子。 他被废了十年,就当了十年道士。 原本以为,他要当一辈子道士了,却没想到,某一天,有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人畜无害地做书生打扮,爬上了他院子外的菩提树,又正巧从树上跌下来了,然后摔在了他面前。 江烬梧就记得他长得好看了,长得格外的好看,清心寡欲了十年的废太子都得用艳色逼人来形容他的脸。 后来,也是那人,用笃定的口气问他:“殿下当真甘心在青灯下磋磨余生?” …… 嗯。他不甘。 2. 谢昭野报完仇辞官离京那天,听说他牵着马在城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最后也没等到他想等他的人。 江烬梧以为他和这厮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这人会在离京一年后的夜半私闯东宫。 谢昭野说:“殿下,臣想您了,很想很想。” 江烬梧却在想:又在说谎。 谢昭野真的很坏。满腹心机、算无遗策,还很爱骗人,偏有一张好看到能让人放下戒心的脸,一边坑人一边让人将他引为知交,被坑了还眼泪汪汪说不是谢大人的错! 江烬梧才不信他张口就来的糊弄话。 3. 江烬梧死在谢昭野辞官的两年后。 彼时,他尚在江南逍遥,自认为这是在和东宫里金贵的太子殿下无声地怄着气。 后来才晓得,原来他以为是怄气,而江烬梧以为是永别。 再后来,他重生回了辞官后的第一年末。 —— 本文核心:#谁再信谢昭野谁是狗!##长了嘴但没人信怎么办# *年下/六岁年龄差,攻重生 *受:可以宠你纵容你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攻:九分假一分真骗到你流泪但真的很爱! *攻很坏,指的普世意义上的坏,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改不改造看情况 *架空,官制大乱炖,没特地参考某一个朝代,just一个互宠小甜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复仇虐渣 朝堂 轻松 美强惨 救赎 主角:江烬梧 谢昭野 一句话简介:我真长嘴了!但他不信! 立意:爱人爱己爱世界 第1章 江烬梧死在宣徽二十八年的惊蛰。 小厮递上那封书信后伏地痛哭:“郎君!太子殿下……殁了!” 宫变的消息今日才传到徐州,当今病重,太子起兵,弑君失败后,于东宫自戕。 铜铫坠地,里头烹着的晨露溅湿了他的衣衫。谢昭野望着亭外被细雨洇着的粉桃花苞,有些出神。 他只收到一封绝笔信,上头也只寥寥四个字,写着句:长绝勿念。 恍然让他想起两年前他递上辞官折子的那一日。他们隔着东宫的帘幕见的最后一面,那人连转身都不曾,只赠了他一句无悲无喜的:“谢大人,此行珍重。” 青瓷茶盏铿然坠地,雨势倏地变大,一道惊雷劈下,那廊下的桃树竟直接被劈成了两半! 小厮愕然抬头,却见自家郎君俯身撑在桌案上,身形踉跄,指间竟渗出血色:“郎君!” * 宣徽二十七年,年关刚过。 “逆子!”永和殿里传出雍武帝暴怒的呵斥,随即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过了会,江烬梧走出殿外。 殿外的宫婢恭恭敬敬蹲下身子行礼。 贴身伺候的默书追出来给他披上裘衣。 “殿下仔细着些,还下着雪呢。” 江烬梧掀了掀眸子瞧了眼飘落的雪花,随口吩咐了一句,“陛下刚动了怒,让太医来请个平安脉。” 永和殿的宫婢应了一声说知道了。 江烬梧垂了下眸子就这么离开,默书连忙撑了把伞跟上去。 “殿下这又是何必?陛下说给您择个太子妃也是为了您好啊。” 江烬梧身边少有亲近的人,五年前被复立太子从道观被迎回东宫时就只要了一个多年前在先皇后宫里待过的默书伺候,东宫里其他伺候的人都是司礼监直接安排下来的,因为这层关系,默书偶尔也敢大着胆子劝上江烬梧几句。 江烬梧也没有生气,只是说,“我又何必要耽误人家正值好年华的女儿家?” 默书欲言又止,他却不欲再说这个话题,摇摇头,“敬国公府怎么样了?” “老国公一家子的墓下个月就能竣工了,小国公年龄不大,性子虽然有些跳脱,但大事上还是很认真的,再过不久就能独当一面了。”默书笑着,“要说谢大人还真是神机妙算,去年岁末大雪,陵墓不得已停了工,奴才还怕赶不上谢大人算的那个迁墓的日子呢。” 默书说完才自觉不对,连忙偷看一眼江烬梧。 江烬梧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整个人一如既往清冷得和这场大雪几乎融为一体。 江烬梧幼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坤宁宫嫡子,母族手握兵权,一出生就被立为了太子,何等尊贵?那时的江烬梧有着太子的聪慧稳重又有少年人的皎洁灵动。 后来白家被污通敌,敬国公府轰然倒下,只活下来一个当时还年幼,被白家旧部死命护着逃离上京的白蕴淳,白皇后自尽,太子被废。 多年后,默书再听闻太子复立时,见到的就是如今这个沉静清冷的江烬梧。 只有少数的,某个人在的时候,默书才能恍然见到片刻尚且年少时的那个太子。 回到东宫后还有一堆事,江烬梧换了身穿惯的鹤灰色道袍,开始处理昨天积压的折子。 默书这边又从手底下的小太监那得了个消息,当下有些怔然。 “确定是他吗?” 小太监说,“奴才去给小国公送东西的时候亲眼所见。” 默书若有所思,赏了小太监几颗金瓜子后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江烬梧忙了一整天才批阅完所有的折子,默书早就让人备好了热水。 默书还在思量着怎么把今儿得知的消息同江烬梧说,没想到白天在永和殿那一遭却还没完。 永和宫的安公公带来了雍武帝的口谕,呵斥太子不孝不悌,忤逆皇父,让他跪三个时辰自省不算,还要抄一卷《孝经》。 默书脸色微白。 安公公一脸为难,“太子殿下,奴才已经劝过陛下了,奈何陛下正在气头上……” 江烬梧:“孤知道了。” 安公公嘴角一歪,带着一行小太监满意离开。 默书忍不住啐他一口,“这个老东西!” 阖宫谁不知道这老太监早就投靠秦贵妃了? 秦贵妃受宠多年,膝下有一子一女,在江烬梧被复立之前,谁都以为秦贵妃所出的五皇子会是太子,没想到雍武帝会忽然复立江烬梧。 秦贵妃那伙人早就恨死江烬梧了,前几年可没少给江烬梧使绊子,也就是近一年来,雍武帝病重,江烬梧监国,手揽大权,他们才逐渐消停,只是今天这一遭要是没有安公公这个老太监在皇帝耳边吹耳旁风,谁信? 看来这秋后的蚂蚱还是不死心想蹦跶。 默书还是心疼江烬梧,只能让人多起几个火炉子,又找了软和的垫子来,亲自守在门外。 入夜,冷风一阵阵在吹,默书咬着牙在心里咒骂一些大逆不道的话,甚至再度生出了想劝江烬梧早些动手除了碍事的人了事。 太子总归还得受皇帝管制! 这时,忽然一柄冰凉的短刀贴上了默书的脖子。 有人压着嗓子威胁:“别动。” 默书整个人僵住。 刺客? “……默书?”持刀的人有些迟疑。 默书才听出这声音有些耳熟。 那人也放下了短刀,默书转过身,果然如他所料。 “谢大人?你——” 吱呀。 江烬梧缓缓打开门。 四目相对。 江烬梧头一次见那人眼神如此炽热,好像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但其实,只是一年而已。 江烬梧眺了眼不远处即将走近的巡逻守卫,眉心动了动。 “先进来。” * 默书依旧守在门外。 江烬梧重新跪在垫子上,继续抄经,就这么晾着那人。 谢昭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门熟路向供桌上白皇后的牌位拜了拜,然后看向江烬梧的背影。 江烬梧是出了名的风光霁月,有先皇后之风,如松似玉,清隽无双。 即使跪着,他的身形也是清正的,只是好像又瘦了一些。 “殿下还在生臣的气吗?”他问。 江烬梧道,“没有。” “好,那臣换一个问题,殿下这一年,有想臣吗?” 江烬梧低头抄书,吐出生硬的两个字,“没有。” 谢昭野笑笑,“可是臣想殿下了。” 第2章 “一年前,臣想让殿下亲口说舍不得我,想让我留下,可殿下却一直不肯挽留,所以臣一时赌气,离开了上京。” “在见不到殿下的日子里,臣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当初要和殿下赌气。” 江烬梧手中的笔滴落了一滴墨水。 半晌,江烬梧放下笔,起身,直直瞧着谢昭野,“一年不见,你回来就是为了戏弄我的?”他问:“谢大人想看孤作何反应?喊人进来将你拖出去打一顿可好?” 谢昭野轻笑一声,凑近了些,还是不太正经,“殿下舍得吗?” “孤为何舍不得?如你这样三天两头冒犯孤的,整个上京也找不出来第二个。”江烬梧冷声。 “可即便如此,殿下也未曾罚过我,这不正说明,殿下舍不得吗?” 江烬梧瞪了他一眼,有些憋闷。 “谢昭野,一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殿下这话可伤透了我的心,我明明一直都很想讨殿下您的欢心,这不,才一回京就马上来看您了。” 江烬梧只有四个字:“谎话连篇。” 他当即要去把默书喊进来,却在转身之际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整个人被他挟制着。 温热轻轻触在江烬梧的耳廓,他浑身一僵,一时竟然忘记推开他了。 “你,放肆。”可惜这声“放肆”没有一点威慑力。 “殿下。”谢昭野在他耳边,轻声,“臣再问一遍,您真的没想过臣吗?” “没有!” 谢昭野却咧嘴笑了。如果真的从未想过,一年后,他又为什么会给自己送绝笔信?信里四个字“长绝勿念”,叫谢昭野却一眼看透了,江烬梧分明是死都不想他忘记,所以故意送来这么一封信,好让他一直记着他。 “殿下,您如此冷漠,真叫臣伤心啊。” 他口中说着伤心,调子仿佛撒娇一般。 江烬梧却没有跟从前一样纵容他,反而在听到他半真半假的撒娇后神情迅速平静下来,挣脱出他的怀里。 “谢昭野,你到底想做什么?”江烬梧说,“西宁侯已死,褚大人的冤屈已洗清,你应当,不需要我了吧。” 他抬眸,看着谢昭野,“你不喜欢皇城,既然辞官了,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谢昭野张了张口。 江烬梧却并非一定要他的回答,他移开视线,“这里到底是皇宫,你仗着自己轻功好闯惯了,但马有失蹄,别再这样了。” 谢昭野眼睛一亮,“殿下是在担心我?” “你是褚家留下的唯一血脉,我这是看在褚大人的面子上。” 谢昭野笑得狡黠,“殿下说是便是吧,无所谓什么原因,我只肖知道殿下是在关心我就好。” 江烬梧冷眼瞥他。 还是一如既往的厚脸皮。 江烬梧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默书。进来。” 江烬梧一点都不想看到谢昭野,“送他走。” 语罢,江烬梧又跪回去抄经。 谢昭野眼底的笑意归于平静,视线紧紧追在江烬梧身上。 “殿下。”他含了抹笑,“再见到您,臣很开心。” 江烬梧也不知有没有听到,没有任何反应。 默书这才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谢昭野从后边的小门出去。 不过谢昭野并没有立刻离开东宫,而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才开始向默书打听。 “殿下这一年过得如何?” 夜色中,默书眸光微动,过了会才道,“其他的倒还好,只是殿下的性子谢大人是知道的,总是一个人闷着,久了,奴才也有些担心。” 谢昭野:“今日陛下为何忽然训斥殿下不孝?还短短时间便传得满大街都是?” 默书本就耿耿于怀,“白天殿下去永和殿侍奉汤药,与陛下吵了几句,谁知下午安公公就带着口谕来了。至于这消息为何传得这么快,也就只有长乐宫那位了。” 长乐宫可不就是秦贵妃的寝宫? 谢昭野皱眉,“她竟然还不死心?” 他又问,“殿下的性子不应该和陛下起冲突才是,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一年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默书:“倒也不是经常,罚跪抄经这还是第一次,只是有时陛下会留殿下一人谈话,每每这之后殿下就会心情不好,可陛下具体说了什么奴才也无从得知。” 谢昭野道,“也就是说,目前为止,太子和陛下的关系并没有闹僵?” 默书有些意外,“这,殿下和陛下的关系自然还不到闹僵的地步,往常陛下也是会夸赞殿下政务处理得好的。” 既然如此,一年后,江烬梧为什么会因夺权失败而自尽? 第2章 这个问题谢昭野前世也没有想明白。 难道是在这之后的这一年里又发生了什么? 谢昭野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我知道了。” “如今殿下监国,怕是政务繁忙,今天又跪了一晚上,你记得一定要他休息,政务可以先放一放。”他叮嘱。 默书自是点头,但见谢昭野要走了,忍不住叫住他。 “谢大人。” “怎么了?” 默书抿唇,“谢大人这次回上京是访友吗?可会……久待?” 谢昭野像是看穿了默书心中所想,“不是访友。”谢昭野说,“我是为殿下回来的。殿下若在这里,我便不会离开了。” 默书松了一口气。 那便好。 默书犹豫片刻,“谢大人辞官后不告而别,殿下虽不曾说过,但奴才瞧得出,殿下难过了好一阵子。” 谢昭野笑了,摇摇头,“我就知道,你家殿下的嘴,可比石头还硬。” 谢昭野有些怅惘。 他本来就不是个要脸的人,也不知道前世时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明知道江烬梧的性子说不出挽留他的话还非要同江烬梧赌这口气,以至于离开上京两年后,在江南收到江烬梧的绝笔时竟然连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还好,还好…… * 默书回去时,江烬梧还在抄经。 “殿下。” 江烬梧背对着默书,“说了什么?” 默书自然不敢瞒着江烬梧,“谢大人问了殿下的近况,奴才都和谢大人说了” 江烬梧有些动怒,“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默书心道:果然还是得谢大人回来,谢大人不在的时候殿下跟那尊神台上没有感情的神像似的,这谢大人一回来就能惹得殿下生气!真是好本事! 默书一边想着一边跪下请罪:“是奴才的错,奴才明日就去领罚!只是……” 默书大着胆子,“谢大人说此次并非是访友,而是打算长居上京……他说他是为殿下回来的。” 江烬梧沉默了许久,“滚出去。” 默书爬起来行了礼,“是。” 天将破晓。 晨起的微弱光芒开始吞噬夜色。 江烬梧抬头看着供桌上白皇后的牌位。 谢昭野昨晚供的三柱香此刻已经燃尽。 “母后……”他低低喊了句,却没了下文。 江梧想,谢昭野这个人,最喜欢这样,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唇齿间尽是些随意糊弄调笑的话,再拙劣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十二分真诚。 他才不可能相信他什么! * 江烬梧罚跪到天亮,一早还要去见几个重要的朝臣开小朝会。 一夜未眠,江烬梧连唇色都是发白的。 默书看了心疼,一直在劝江烬梧先休息要紧,小朝会一天不开也不会怎么样。 江烬梧只说“无妨”。 今天的小朝会一共就五个人,都是朝中身居要职的股肱之臣。 江烬梧被雍武帝罚跪的事早就不是秘密,更别说雍武帝居然还用“不孝不悌”这种词来训斥他,几个老臣都做好了今天江烬梧缺席小朝会的准备,没想到江烬梧竟然衣冠整齐地按时来了议政殿,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被影响。 甭管心里怎么想,这些老狐狸面上都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君臣几人照旧商议了几件目前最要紧的事。过后提起工部尚书赵崇因老母病故要回乡丁忧一事。 “这事赵卿已经上了折子,孤已经批了。”江烬梧道,“不过这替补的人选诸位大人是否有举荐的?” 工部虽然不比户部,但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也着实馋人,赵崇要回乡丁忧的事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也都各有各的心思。 “禀太子,五殿下已年及冠,正是可以入朝的年纪,不若让五殿下到工部历练一下——” “诶,秦国公这可是想岔了。”中书令裴虎打断秦固安,“赵大人回乡丁忧,工部本就缺领事的人,五殿下是到入朝的年纪不假,但若此时去工部,别说能否得到历练了,只怕是会乱上添乱!” 裴虎是武将出身,虽然粗枝大叶了些,却粗中有细,要不也不能在战场上玩弄敌军于鼓掌之中。他一听秦固安的意思就知道他想让五皇子趁机去拉拢工部。 第3章 这老匹夫,太子地位如此稳固的情况下还贼心不死! 秦固安也在暗骂裴虎多事,现在江烬梧掌权,他好不容易找着机会想让他的外孙入朝,就这么被裴虎给不轻不重地堵了回去。 江烬梧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秦固安是老臣了,更是秦贵妃的父亲,比起自己这个太子,当然会更愿意支持五皇子,前几年江烬梧刚回皇宫时遇到不少事都有秦家的手笔,如今他大权在握,秦家估摸着也怕他秋后算账。 不过工部尚书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不是他们唇枪舌战就能轻易决定的,江烬梧心里早就有了打算,正欲开口,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侍中苏允忽然起身。 “殿下容禀,臣刚好也有一个人选。” 苏允是寒门出身,入仕数十载都不曾卷入过党派之争,真要论起来,他应该算坚定的保皇派,今天这种裴虎和秦国安刚针锋相对了一场的局面下,按理苏允是绝不会掺和才对。 江烬梧抬抬手,“那正好孤便听一下苏侍中的人选。” 苏允淡笑,说出一个名字:“前司天监监正,谢昭野。” “相信太子殿下应该也还记得谢大人,谢大人少年英才,不仅精通五行八卦,天象演算,于政事上也十分勤勉,年纪轻轻就做出了不少实绩,此前司天监与工部有过不少合作,谢大人也曾兼领工部郎中一职,是以,臣认为谢大人十分合适。” “苏大人怕是老糊涂了吧!”秦固安一听到苏允举荐谢昭野这厮就忍不住开腔呛声了,他可忘不了自己在谢昭野手里吃过多少亏,“且不说谢昭野一年前已经辞官,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了,这谢昭野年纪轻轻才二十出头,辞官前只是从四品的司天监监正,如何能当得起工部尚书一职?” 苏允却笑了笑,“正因为谢昭野年轻却能力如此出众才更不能放过此等人才,而且我何时说要让谢昭野任工部尚书一位了?” 苏允对江烬梧说道,“殿下,工部现在正缺人,如赵大人这样资历能力都兼备的候补人员怕是一时难找,因此臣认为可以先让谢昭野领工部侍郎一职,让工部不至于一时生乱。” 苏允所说其实本就是江烬梧的打算,他早就备选了几个能力不错的年轻官员,想先填上工部侍郎的缺,这样即使短时间没有人能补上赵崇的位置也不会出乱子。 只是没想到苏允会举荐谢昭野。 谢昭野和苏允确实关系匪浅,如果不是谢昭野的意思,苏允应该不会贸然举荐他。 平心而论,江烬梧非常清楚谢昭野的能力,即使让他直接上位任工部尚书他也绝对担得起,比起他定的那几个备选,谢昭野绝对是上上佳。 江烬梧忍不住想,他这到底在做什么?又到底想做什么? 先是昨夜忽然夜闯东宫戏弄他一顿,又是今日让苏允来进言想重返庙堂。 他这次竟然也看不懂他了。 谢昭野不是一直不喜欢上京吗? 江烬梧还是没有当场决定,而是说要先考虑一下。 开完小朝会,费了一番脑子,江烬梧有了些困意,就直接在议政殿的偏殿小憩了。 不知道是不是默书点的安神香起作用了,江烬梧很快就沉沉睡去,竟梦到了和谢昭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 他在清扫院中的落叶,一个少年从墙头摔下来,就这么四叉八仰掉在他面前。 第一次见面,他便想,这少年的眉眼有些熟悉。 少年讪笑着同他招招手,然后迅速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个干干净净的小书生。 “失礼了。”少年礼数周到,注意到他一身素色的道袍,“在下谢昭野,不知小师父如何称呼?” 他甚少和生人交流,这一次却因着这一点面善,轻易告诉了谢昭野:“守拙,我的号。” 后来,江烬梧想了想,谢昭野从来不是什么文弱书生,一身轻功连皇宫都可随意出入,彼时他掉落在他面前也许也不是什么不小心。 谢昭野是个自来熟的人,笑眯眯就叫上名字了,“原来是守拙小师父,小师父不愧是求仙问道的人,身上自带一股子仙气儿,简直不似凡人!” 江烬梧沉默了一会儿,心头冒出四个大字:油嘴滑舌。 然后掠过谢昭野回到了抄经的屋子,关上门,又不理人了。 从这一天开始,江烬梧被谢昭野缠上了。 他一直不确定谢昭野第一次见时到底是有意无意,但他可以确定第二次见面开始,谢昭野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而他也知道谢昭野居心不良。 他的小院在三清观的后山,十分僻静,也没有人伺候,衣食住行都是江烬梧自己动手,因为身份特殊,江烬梧也很少出去,多年来早已习惯了这种僻静。 谢昭野却三天两头就来扰他清净,总爱和他说些三清观外的东西,说官场,说上京,说皇族,好像不知道什么叫禁忌。江烬梧少言,只偶尔同他搭几句话。 就这样过了半年,谢昭野被西宁侯作为军师派去岭南除匪,一去就去了两个月,回来时在京郊遇刺。 谢昭野回上京的第二日,伤还没好全,就骑了一个时辰的马来寻他,小腹的伤口渗出的血染黑了青色的袍子。 他还在调笑,“小师父看出我归心似箭了吧?两个月不见,我可是一回来就马不停蹄来寻你了。” 江烬梧问他,“西宁侯给了你多少时间拉拢我?” 谢昭野顿了下,神情并无变化,似乎并不意外,“三个月。” “现在已经八个月了。” 谢昭野假模假样叹了口气,“那没办法,郎心似铁呀,想打动守拙你这样的小神仙,花再多时间我也甘之如饴。” “再者。”他轻勾了一下唇,眸中浮光波澜,虽是疑问,却无端带着三分笃定,“我也一直很好奇,殿下当真甘心在青灯下磋磨余生?” 第3章 江烬梧醒来后静坐了好一会儿,默书一直守在殿外,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进来才发现江烬梧早已经醒了。 “殿下?” 江烬梧道,“伺候笔墨。” “是。” 过了会儿,江烬梧让默书把他写的东西送去翰林院,“让翰林院拟旨吧。” 默书正要退出去,江烬梧忽然问他,“默书,谢昭野现在在哪?” 默书早就打听好了,就等着江烬梧问了,“谢大人回京后暂住在敬国公府。” “蕴淳那?” “您忘了,老国公的陵墓图纸还是谢大人画的,小国公和谢大人也一向要好,又正值陵墓修建工程的收尾阶段,小国公应该也是有要谢大人指点的地方。” 白蕴淳和谢昭野确实要好,谢昭野这人精通各种偏门把戏,当年白家还未平反时,谢昭野可以说还救过白蕴淳一条命,加上白蕴淳年纪小,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少年更容易崇拜谢昭野这种人了。 江烬梧说,“知道了。你去吧。” * 很快,任命的旨意就传达下去了。 让谢昭野和五皇子江钰乾同时上任工部侍郎,谢昭野暂理工部一切事务,江钰乾作为副手从旁学习。 这一旨任命下去,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说已经辞官一年的谢昭野什么时候忽然回来了,还有太子竟然让五皇子江钰乾入朝? 朝中谁不知道谢昭野可是太子的心腹,都在猜测太子把谢昭野放在工部是为了收紧对工部的掌控,可偏偏他又放了一个五皇子一起过去。 连一直致力于让五皇子入朝的秦固安都不由纳闷太子是不是憋着什么坏? 这边江烬梧还没来得及召新官上任的谢昭野,他就先被雍武帝喊过去了。 五皇子江钰乾也在。 江钰乾身上没什么要紧事,平时只喜欢开开诗会或是约着好友出去游玩,不过自雍武帝病了以后,他倒日日都来永和殿侍奉。 “陛下。”江烬梧行礼。 雍武帝摆摆手。 江钰乾给江烬梧见过礼后便说,“我去看一眼父皇的药怎么样了,皇兄和父皇说会话吧。” 永和殿的宫人们也退了出去,只留下雍武帝和江烬梧。 雍武帝今天的精神不错,靠在软枕上,脸色也带着血色。 “你让谢昭野到工部去了?” 江烬梧:“赵大人丁忧,工部侍郎的两个位置又本就空缺,近来工部事多,缺不得人,谢昭野很合适。” 雍武帝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你和谢昭野交情匪浅,应该知道,此人城府极深,又胆大妄为,如果不能掌控,就不能轻易起用。” “我知道。” “你知道还敢让他重返朝堂?谢昭野这小子连皇家都敢视作棋子来利用!一年前,给褚家翻案之后,你说他会辞官,于是朕饶了他一次,你倒是大度,说召回来就召回来?” 江烬梧默然许久,问,“陛下真的饶过他吗?” 第4章 不待雍武帝反应,江烬梧直言,“一年前,尾随谢昭野出京的暗卫,难道不是陛下派去的吗?待谢昭野出了京便将他格杀,这也是陛下的命令吧?” 雍武帝微微瞪大眼,“你知道?……怪不得,我说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怎么还有命回上京!你竟然连朕的暗卫队都掌控了?” “历代暗卫队只听从龙椅上那人的命令,说掌控,陛下也着实看得起我,我只是提前知道了消息,做了点手脚罢了。”江烬梧道,“但此事,是陛下失约在前。” 雍武帝眯了眯浑浊的眼睛,“这么说,你是执意要起用他了?” “陛下放心,我与陛下不同,我在太子位上一天,就绝不会把百姓与江山视作儿戏,更不会因私欲将这些置之脑后,我曾答应陛下的也绝不会食言,我用谢昭野,是因为他合适,仅此而已。” 雍武帝看着江烬梧,气息逐渐有些不稳,“好,好,好。” “臣还有一些政务堆积,便先回东宫了。”说完,江烬梧认认真真行了个礼才退出去。 毫不意外身后又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 “皇兄。”刚出来他就看见江钰乾在等他。 “何事?” 江钰乾踌躇片刻,“皇兄让我入朝是不是因为外祖?若是因此,我可以去和外祖说的,我并不想入朝,更不想和皇兄争什么。” 江烬梧打量着江钰乾。 江钰乾比他要小六岁,今年刚及冠,也不是小孩子了,少时他还没被废时,虽然坤宁宫和长乐宫不太和睦,但稚子无辜,他经常带着江钰乾读书,江钰乾同他还算亲近。 江烬梧叹了口气,“你别多想,让你入朝是因为你的确已经到了时候,你是皇子,不能整天沉迷玩乐,也该是时候学习怎么参与政务了。” 江钰乾讷讷,“可,可是皇兄,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朝堂那些事情,能力也不足,我怕我去了工部会添乱。” “无妨,有谢昭野在,你只需从旁学习经验即可,你们正好同龄,他会好好教导你的。” “……”江钰乾有点难为情,“皇兄,我有点怕谢大人。” 江烬梧:…… * “殿下。”默书小声,“谢大人到了。” 谢昭野一身绣着孔雀的绯色官袍缓缓从殿外走进。即使是下跪行礼时一举一动也是格外赏心悦目。 他本就面若好女,生得一副好相貌,一身绯色,清雅沉郁,艳郎独绝。 不怪总有人想给这厮做媒。 江烬梧现在也没想明白,谢昭野靠着这副极具欺骗性的相貌,再辅之八面玲珑的手段,少有人不对他抱有好感,江钰乾怎么会害怕他呢? 江烬梧回过神,“默书,你先退下吧。” “是,奴才告退。” 谢昭野笑吟吟,“殿下想臣了吗?” 类似这种话谢昭野总是张口就来,江烬梧早就习惯了。 “你要回来,孤让你回来了,但在其位谋其政,不管你要做什么,别拿百姓做玩笑。” 谢昭野:“殿下还是不信我是为殿下回来的吗?” 江烬梧轻瞥他眼,“工部现在最重要的是皇陵的修缮工作,若是别人孤可能该需要留些时间给他适应,但你应该不需要了吧?” “自然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既然如此,你便早日接手工部的事务吧,另外,孤让乾儿做你的副手,你们虽然同级,但他主要是去学习的,工部还是由你做主。另外……”江烬梧顿了顿,“你注意些,别对他太严厉。” 谢昭野:? 谢昭野笑了下,“原本我还在猜测殿下让五皇子去工部是想让我抓些他的把柄还是真的想让五皇子学习……确是我想岔了,殿下还是一如既往的仁慈。” 江烬梧反问,“你是在说孤过于心慈手软了?” 谢昭野摇头,“我知殿下向来杀伐果断,心慈手软是远远谈不上的,只是,殿下总是容易对无需留情的人留情,难保不会在日后生出祸患。” 前世江烬梧一封绝笔信实在让他心有余悸,现在谢昭野暂时摸不出问题,看谁都觉得可能有问题。 更何况,雍武帝子嗣不多,正常活到大的一共就五个皇子,三皇子四皇子现在一个坠马而死,一个被终生圈禁,还有一个六皇子从小在冷宫长大还有不足之症,无甚危险,前世江烬梧自尽后,雍武帝没多久也崩了,最后能上位的只剩下了江钰乾。 江钰乾是既得利益者,不怪谢昭野多想。 “那这也是孤的事,与你无关。”江烬梧道。 谢昭野顿了顿,到底还是咽下了即将出口的劝说。 无妨,这一次他留在这里,拼死也会护住他。 江烬梧不欲再留他,谢昭野却没什么脸皮,笑嘻嘻瞧了眼外面的天色,“都这个时辰了,不若殿下让我蹭一顿午膳?” 从前谢昭野也常在东宫留膳,不过那时谢昭野明面上还是西宁侯的人,所有人都以为江烬梧对谢昭野和颜悦色是给西宁侯面子。 谢昭野又卖个惨,“臣今儿起晚了,早饭来不及吃,现下都快饿昏了。” 自己起晚了才没吃上早饭也好意思卖惨? 江烬梧看了看谢昭野,召来默书,“传膳。” 谢昭野眉眼弯弯,“臣就知道,殿下还是心疼臣的。” 江烬梧不想理他,起身到殿外去。 今日天气好,比昨天回暖了一些,地上的积雪都化了不少。 谢昭野立于江烬梧身后,比起前日晚上匆匆一见,他直到现在才有了点实感。 江烬梧没有死,他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重生后,谢昭野马不停蹄从徐州赶回上京,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刻意去想得知江烬梧死讯时的心情。 十五年前,先皇后白氏为保亲族选择自尽以死明志,这一直是江烬梧心里的一根刺,谢昭野怎么都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情况,会让江烬梧走上白皇后的旧路? 彼时大街小巷都传太子是因为趁皇帝病重时夺权失败沦为阶下囚,这才羞愤自绝。 可谢昭野太了解江烬梧了。 且不说雍武帝病重后,江烬梧早已收拢了大权,就是江烬梧真的对雍武帝起了杀心想提前上位,以他的才智手段,若是想达成目的,便绝对不会被抓到把柄! 这桩桩件件都不符合谢昭野的认知,奈何他前世紧赶慢赶回到上京后,上京早就变了天,他想追查江烬梧的死因却因为是宫中秘闻,始终找不到一个还活着的知情人,连江烬梧的表弟,小敬国公白蕴淳都不知所踪。 “你在想什么?” 谢昭野回过神,便见江烬梧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了身,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谢昭野笑了笑,“臣只是想,臣再也不要离开殿下了。” 江烬梧负在身后的手蜷了蜷,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抬起步子往前走。 谢昭野连忙追上去,“殿下等等臣!” 江烬梧声音淡淡,“你若是需要我帮你什么,可以直说,不用如此。” 谢昭野大感冤枉,“臣却不知,臣在殿下眼中就是这么个无利不起早,无半点真心的人吗?” 江烬梧停下脚步。 谢昭野一时不察,险些撞到江烬梧身上去,还好及时刹车了。 江烬梧转身看着他,问他,“你不是吗?” “……前半句我认了,可后半句我可不认!”谢昭野又借机表明心意,“我虽凉薄,但少有的真心也全在殿下身上了!” 第4章 江烬梧抬抬眸子,“好,那正好我这几天回忆旧事,一直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殿下问了,我便答,绝对知无不言。” “第一,五年前,三清观的第一次见面,是巧合还是你的谋划?” 谢昭野一直以为江烬梧并不在意这些。 但江烬梧在意,其实他很开心。 “算,也不算。” “说人话。” “我的确知道废太子隐于三清观,所以去那里并非一时兴起,只是在找人打听消息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年轻道士在清扫院子。”谢昭野说,“至少在我故意搭话时还不知道守拙就是太子。” 只是谢昭野又不是傻子,刚搭话时不知道,但很快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好。”江烬梧又问,“第二,你被西宁侯派去剿匪后在京郊遇刺,是故意的吗?” “不是,那一次确实是不小心着了道。”谢昭野道,“但殿下应该猜到了,受伤不是我的本意,后来去找殿下时我的确用了苦肉计。甚至于,西宁侯一直很信任我,我若不想去徐州剿匪,有的是办法让他改口。” 江烬梧:“可这是你谋划让我松口回皇城的其中一步,所以不管是去徐州还是后来的苦肉计,都是在将计就计。” 谢昭野:“殿下这不是看得很清楚吗?又何须再问我一遍?我承认,接近殿下是我居心不良,但此刻我说想一直留在殿下身边亦是是真心的。” 第5章 江烬梧摇摇头,没说信不信,只是长叹一声,“罢了。” 可以了。 “殿下,午膳摆好了。”默书适时出现。 饭桌上一半都是谢昭野爱吃的,谢昭野笑道,“难为小默公公还记得我的口味。” 默书道,“奴才也就这点用处了,得亏谢大人的口味没变。” “没变没变,而且我还是很好伺候的。”谢昭野一边说,一边往江烬梧碗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还是东宫的小厨房做出来的糖醋排骨好吃。” 一旁布菜的小太监有些傻眼。 更让小太监傻眼的是,太子只是瞥了谢昭野一眼,居然真的夹起来吃了。 谢昭野似乎看出了小太监在想什么,笑眯眯开口,“你是新进东宫伺候的人?” 小太监忙道,“是,奴才是去年八月来东宫的。” “那正好眼熟一下我,以后我少不得会常在东宫蹭饭。” 小太监小心翼翼瞧了眼太子,没见太子有什么反应。 默书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告退。 默书笑道,“去年东宫又进了一批新人,这批新人还真不认识谢大人,谢大人以后常来常往,他们自然就认得了。” 江烬梧放下筷子:“我东宫的人,为什么一定要认得他?” 默书看了眼谢昭野,眼中蕴着些笑意,告罪道,“是是是,是奴才说错话了。” 谢昭野道,“殿下看不惯臣,对人家小默公公撒什么气啊?” 江烬梧:“我看你不像很饿的样子,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怎么会?”谢昭野赶紧举碗,“臣真的快饿昏了!” 说着,谢昭野怒吃三块糖醋排骨。 江烬梧拿起筷子,总算能安安静静吃顿饭了。 午膳过后,默书让人收拾一下饭桌,看着桌子上没剩太多的饭菜满意地点点头。 这谢大人回来了,太子殿下连饭都多吃了两口。 谢昭野还想留一会儿,江烬梧却不惯着他了,直接将人赶走了。 谢昭野新官上任有一堆事情等着他,江烬梧手里也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刚批完折子又有司礼监的人来汇报几日后元宵夜宴的安排。 另一头,谢昭野出宫时偶遇了被召入宫的苏允,就一同走了一段。 “学生刚上任,身上一堆公事等着处理,只能等空下来再摆宴谢大人此次相助了。” 连江烬梧都只是知道谢昭野与苏允关系不错,却不知道其实苏允还算得上是谢昭野的半个老师,多年前苏允下放到冀州做知州,谢昭野就是在那时候得了苏允一段时间的指导,许多官场之道还是从苏允这里学的。 不过后来谢昭野被西宁侯推举入仕,苏允一向不参与党派之争,所以这段交情知道的人并不多。 苏允抚了抚长须,“这倒无妨,我深知你的能力,你入朝是朝廷之幸,只是……” 谢昭野眸光一闪,“大人欲言又止是为何?” 苏允问他,“我知你与太子殿下交好,你觉得太子如何?” 他们已然走到了一个僻静地,除了潇潇的竹叶声再听不到旁的声响。 谢昭野眸子深了深,然后回答,“太子殿下才智无双且行事速来雷厉果决,是为明君。” 苏允深深地看了谢昭野一眼,“君之言亦是我所想。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 什么意思? 苏允好似什么都没说,抬抬手,“陛下召见,本官还要去永和殿,就先行一步了。” 谢昭野躬身行礼,“大人慢走。” 他一边出宫,一边在思考,苏允到底想提醒他什么? 他和苏允有半师之谊,对他有一定了解。 苏允此人,出身寒门,但待人接物一向有礼有节,从不参与站队,是坚定的保皇派,换言之,谁坐在龙椅上他就效忠谁,不过他为人并不死板,否则谢昭野也不敢找上他帮忙举荐。 其他人并不知道谢昭野与苏允之间的交集,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谢昭野是太子的心腹,这一次苏允忽然举荐谢昭野,这事在满朝文武眼中应该都是苏允是受太子所托,想把自己的心腹安插到工部去,这其实算是苏允的变相站队了。 可苏允还是答应了谢昭野。 这就说明,苏允是看好江烬梧的。 那他今天这句“可惜了”到底是在提醒他什么呢?苏允是真正心里有百姓的人,既然如此,有江烬梧这种太子不该是王朝之幸吗?到底哪里可惜了? 谢昭野忽然站定。 转身,看向了永和殿的位置。 谢昭野半眯眸子盯了好一会儿才抬步离开。 绯色的人影在宫道上渐行渐远,一路上有小太监小宫女给他见礼,谢昭野也十分和气地点头回礼,只一双眼睛却始终深不可测。 *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就到了元宵。 这几天谢昭野忙着工部的事,带着几个下级官员去探查了一下现在皇陵的进度。 另外,去年由江烬梧主理下令修建的燕池渠至今没有完工,燕池渠的修建是为了方便百姓引水灌溉,但其中必然要耗费不少财力物力和人力,除此之外还有全国推行的新型水车,这也是各部到了年节都不得清闲的缘故。 燕池渠的路线规划本来就有谢昭野的参与,新型水车的图纸也是谢昭野改进的,他如今主理工部倒是很好上手,至于御下就更不用担心了。 若说谋算人心,谢昭野敢称第二还真没人敢说第一,是以他虽才上任却如鱼得水,更别说朝中不少人还是他的旧交。 一年前雍武帝下旨给褚家翻了案,谢昭野却并没有亮明自己褚家后人的身份,所以众人对于谢昭野忽然在有着大好前途的情况下辞官一事都众说纷纭。 今年雍武帝身体不太好,元宵宴便也没有大办,只是照例把赏赐送到了各官府里,然后请了一些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官员入宫。 即使说不大办,但这排场也还是小不了。 雍武帝就来开了个场,喝了一杯酒后就回了永和殿,秦贵妃本来就视江烬梧为眼中钉,嫌见了江烬梧添堵,于是告病没有来,江钰乾倒是来了,不过宴会开到一半就拉着他的未婚妻小两口跑外头看烟火去了。 谢昭野极擅与人交往,三杯酒下肚就能叫人视他为知己中的知己,不过他在这边交杯换盏,却也不忘注意着江烬梧那儿的动向。 江烬梧如今权势正盛,底下的官员们也是会看时势的,于是一个两个排着队去给江烬梧敬酒。 这就是江烬梧的奇特之处了——明明身处名利场中心,却依旧端坐着好似道观里的神像,清清冷冷,不似一个大权在握的太子,更像是道观里清修的道士。 谢昭野被同僚拉着又喝了一杯,一转头就发现江烬梧不在位置上了。 他随意应付了几句就走出了殿外,被冷风一吹,酒意都散了一些。 找了一圈,最终在御池那儿看见了拿着灯笼的默书。 有默书在的地方就肯定能找到江烬梧。 果然瞧见御池里的小舟上还有个人影。 谢昭野走过去。 默书发现是他,没有拦他。 “殿下怎么出来了?”谢昭野在江烬梧身后,“御池前两日才化了冰,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得把人冻傻。” 江烬梧身形顿了顿,歪过头瞥他一眼,懒得理他。 谢昭野笑着说,“臣记得年幼时第一次随父亲进宫是就是在御池遇见了殿下在舞剑,虽然那会臣才三四岁,但依旧记得,殿下舞剑的样子好看极了。” 江烬梧默然片刻,搭了一句,“那时,母后还在。她说,褚大人家有个乳名唤作雁奴的弟弟,机灵可亲,我一定会喜欢。” 谢昭野猜出了他为什么来这里,“殿下想起皇后娘娘了?” 江烬梧说,“这御池里的莲花还是母后让人栽的,夏日的莲花谢了之后母后便会让人来这里挖藕,这里的藕做汤或是凉拌都好。” 谢昭野掠了眼湖面,只可惜现在是冬日,池面上连残荷都没有,只剩下一些枯叶。 谢昭野有时会畅想,如果白家没有出事,如果褚家没有被牵连,那他也许会经常随父亲进宫,然后和江烬梧一起长大,可以一直喊他“太子哥哥”,从幼时喊到年少,从年少喊到成年。 可是这世间太多事就是没有这种假设的。 白家出事了,褚家被牵连了,他全家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而他苟延残喘地死死记着这一门血仇,为此改头换面,机关算尽,把能利用的都利用了个遍,包括江烬梧。 第5章 “谢昭野。”江烬梧喊他。 “嗯?” “我不喜欢这里。”他说,“我不喜欢上京,也不喜欢皇城,不喜欢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也不喜欢这里勾心斗角的人。” “殿下,是后悔回来了?” 第6章 江烬梧说,“我不做后悔的事。” 谢昭野道,“当年我说服殿下回来,殿下说一是想洗清白皇后和敬国公全族的冤屈,二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坐上至高之位,如今第一项已经实现了,第二项臣也会看着殿下实现的。” “待殿下登上了至高之位,届时若是不喜欢皇城也可以在别处修行宫,可以去其他地方巡视,殿下不是说自己一直很想亲眼看一看魏朝的山河吗?届时臣陪着殿下一起去看。” 江烬梧静静看着谢昭野,垂眸笑了一下。 这一笑消逝得太快,快到谢昭野来不及辨清其中含义。 江烬梧点点头,却始终没应一个“好”字。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江烬梧率先上岸。 默书这才走近,拿着灯笼低着头在旁边引路。 只是他们走到一处假山时,默书停了下来,有些尴尬地看向江烬梧。 江烬梧正要问,却也听见了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还很耳熟,是江钰乾在和一个女孩说笑。 内容无非年轻男女的娇嗔打闹。 不过这也够尴尬了。 谢昭野摸摸鼻子,抓起江烬梧从另一条小道跑了。 默书先是一愣,接着也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眼看跑远了,江烬梧停下甩开谢昭野的手,“谁准你抓孤的?” 谢昭野道,“这不是事急从权吗?殿下也不想被发现偷听亲弟弟和人家心上人耳鬓厮磨吧?不过确实是臣失礼了,臣向殿下请罪。” 说着,谢昭野恭恭敬敬躬身行了个礼,只江烬梧还没说话呢,他就抬起眸子冲江烬梧眨了眨眼。 江烬梧:…… 看不出一点请罪的态度! 江烬梧甩袖转身。 谢昭野连忙追上。 “哎,殿下倒是等等我呀!” 江烬梧命令他,“你离我远一点,一身酒味,我不喜欢。” 谢昭野挑挑眉,笑了,“瞧殿下这话说的,我看殿下自己在宴席上也没少喝啊。” 这时默书小声提醒,“咳,谢大人,殿下在宴席上喝的是水,不是酒,殿下一直不饮酒的。” “什么?”谢昭野开始怀疑人生,“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以前还和殿下一起喝过酒来着?” 江烬梧冷声打断了谢昭野的回想,“你也少喝些,孤最讨厌醉鬼了。” “哎呦,殿下这可就小看臣了,臣可是千杯不醉!” 江烬梧:“呵。”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喝的酒终于有点上头了,谢昭野老莫名其妙觉得江烬梧这一声冷笑里带着点咬牙切齿。 错觉,肯定是错觉。 没走几步他们就回到了宴席。 默书马不停蹄让人端了一盏热茶上来,“这外头的风是真冷,殿下的耳朵都冻红了,快喝盏热的暖一暖,待会回东宫了再喝一碗汤暖暖胃。” 虽然江烬梧一点都没觉得冷,但他什么也没说,接过碗茶喝了一口。 * 宴席散去,谢昭野推拒了同僚一块出宫的提议,找上了正准备回东宫的江烬梧。 “殿下,明晚可有时间?” “何事?” “臣曾答应殿下,每一年元宵都带殿下去放天灯的,可惜去年元宵臣在徐州,今日这个时辰又太晚了,所以臣想明日带殿下去放灯,如何?” “那只是你随口一说,无需放在心上。”江烬梧淡淡道,“而且,明日孤也没有时间。” “臣的确随口胡诌过很多话,但对殿下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随口说的,每一句臣都记得。”谢昭野一字一句,“殿下明日若没时间,那就后日吧,若是后日没有时间,那便再往后推。” 江烬梧看了他许久,最后动了动唇瓣,“后日吧。我会去寻你。” 谢昭野笑开,“好,那我们可就约定好了。” * 夜幕深深。 默书伺候江烬梧洗漱完才端来一碗泛着苦味的汤药。 江烬梧皱着眉一饮而尽,然后叮嘱默书,“还是同以前一样,说孤在给母后抄经祈福。” “奴才晓得的,殿下尽可放心。” “默书。” “怎么了,殿下?”默书看着他的主子。 “你说,江南是什么样子呢?” “奴才虽然没去过,但听说江南繁华堪比上京,每年底下进贡的东西十有六七都是从江南送来的,这江南的气候也温暖许多,上京种不活的东西江南都有,且江南多商贩,说不定比上京还要热闹。” 江烬梧笑了下,“我有些想去看看。默书,等这边的事了了,我们一起去江南看看吧,若是那里真的很好,我们就在那里定居。” 默书笑着应下,“自然好,殿下是奴才的主子,殿下去哪奴才就跟到哪。好在谢大人如今回了上京,到时还不用特意去寻了,直接结伴儿一块走。” 江烬梧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孤何时说要带他了?他在徐州逍遥了一年有余,还不一定愿意和咱们同行呢。” “哎呦,那谢大人要是知道殿下不带他怕是得哭了。”默书笑道。 “呵,他才不会。” 药性发作,江烬梧开始犯困了。 默书见状伺候江烬梧躺下,“殿下喝了药快休息吧,明日奴才会处理好一切的。” 江烬梧有些迷糊了,也就这时才卸去了白日了清冷疏淡的模样。 他说,“默书,我真的很讨厌这里。” 默书抿了抿唇,“奴才知道。所以,殿下只要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就好,不喜欢这里,我们就离开。” “你说,母后会觉得我没出息吗?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出去。” “奴才知道,殿下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奴才也相信,皇后娘娘是希望看到殿下开心的。” “是吗?” 默书看着他的主子逐渐睡去,轻叹一声。 * 第二日,一切事情都有条不紊的运转着。 朝臣都知道太子至孝,每月十六都要闭门为先皇后抄经祈福,任何人不能打扰,据说太子就曾因为某个宫人犯了忌讳打扰了先皇后的清净,直接被太子杖毙了,所以这一天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没人敢去东宫打扰。 但某个刚回上京胆大包天的人却从来不惧怕这些。 前一日夜宴刚过,这一天是休沐日,谢昭野事先不知道江烬梧要给白皇后抄经祈福的事,只当江烬梧是忙着政务,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打消去东宫蹭饭的念头。 于是当他踩着点来东宫蹭饭的时候就这么被默书拦在了东宫外。 谢昭野有点怀疑人生了。 “小默公公,你看看清楚我是谁,我你也要拦?” 默书微笑,“谢大人恕罪,太子殿下在闭门为先皇后抄经,说了谁都不见,自然也包括您,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谢昭野堆起一抹笑,“不不不,我觉得殿下口中的这个‘谁也不见’肯定不包括我,不然您去问问殿下?” 默书依旧微笑:“谢大人别为难奴才了。” 反正步子挪都不挪一下,就是不让他进去。 谢昭野:…… 谢昭野忍不住嘀咕,“殿下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习惯?每个月都要抄经吗?” 默书道,“这是谢大人辞官之后殿下养成的习惯,谢大人不知道也情有可原,殿下的脾性大人也是晓得的,平日里倒是无妨,可若是触及底线,奴才可承不起殿下的怒火。” 说完,默书摆出送他离开的态度,“谢大人请回吧。”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小默公公了。” …… 但谢昭野是这么安分的人吗? 他仗着江烬梧怎样都不可能罚他,正门进不去就另辟蹊径。 好在他早就摸透东宫了,凭借一身无人能及的轻功,大白天就这么溜进去了。 知道江烬梧是在抄经之后,谢昭野首先就是先摸去了供奉着白皇后牌位的地方,却没见到江烬梧。 不在? 不是说在为先皇后抄经吗?竟然不在此处,那还能在哪? 难不成在书房?或是在寝殿? 谢昭野先摸去了更近点的寝殿,一路上有些奇怪,今天东宫的守卫怎么好像比平时严?可日常穿梭在东宫清扫整理的宫女太监们却没了人影。 谢昭野熟门熟路溜进了江烬梧的寝殿。 他刚进去,江烬梧就从寝殿的里室走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江烬梧今天没穿太子常服,也没穿他穿惯的道袍,而是一身干净的白衣,头发整齐地束好了,垂落的头发也梳理得很好,没用冠,只簪了一根朴素的银制发簪,他本就眉眼如玉,现下更是干净又漂亮。 “你还敢来见孤?”江烬梧声音冷冷的,眸子微微放大瞪着谢昭野,好像他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 谢昭野摸摸鼻子,“殿下,你真生气了?我就是——”想见殿下了,顺便来东宫蹭个午膳。 第7章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江烬梧就生气了,“你放肆!在你眼里孤就是这么轻贱的人,连生气都不行吗?” 第6章 江烬梧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就是在谢昭野面前也少有发这么大火的时候。 谢昭野不敢相信,江烬梧对于给先皇后抄经一事竟然如此……虔诚吗? “好吧,殿下,我错了。” 江烬梧咬牙,“要不要孤赏你一面镜子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有多敷衍?” “殿下,臣——” 谢昭野话说一半,又被打断了。 这次是默书。 默书是来添安神香的,推开门看见站着的江烬梧后便是瞳孔一缩,又看见了谢昭野,心头更是忍不住猛的一跳。 “谢大人?!” 前脚被赶走后脚偷溜进来就被抓包了,也就是谢昭野脸比城墙厚,此情此景还能泰然同默书打招呼,“小默公公。” 江烬梧瞪了还没个正形的谢昭野一眼,立刻吩咐默书,“把他给我扔出东宫去!” 默书压下心中的不安,笑着把谢昭野请出去。 谢昭野见江烬梧好像真生气了,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再留下来寻江烬梧的晦气,只能接受被“请”出东宫。 默书快速回到江烬梧的寝殿。 江烬梧一边煮茶一边生着闷气,见他回来,“他滚了?” 默书小心打量着江烬梧的神色,“谢大人已经走了。” 说赶谢昭野走的是江烬梧,听到真把这厮赶走了依旧不高兴的还是江烬梧。 “昨日……今天还敢嬉皮笑脸出现在孤面前!” 默书听着这话,眸光闪了闪,上前给江烬梧添上煮茶的水,随后问道,“殿下可还记得现下是宣徽几年?” 江烬梧皱皱眉,“宣徽二十五年啊,默书,你怎么了?今日不舒服?” “没有,奴才方才在心里算个日子呢。”默书笑吟吟。 ——今日是宣徽二十七年正月十六。 看来这一次殿下的记忆是错乱到一年多前了。这种情况之前发生过一次,江烬梧喝过药后第二天下午就提前醒了,所以默书也有些经验了,先吩咐人再去熬一碗药,他则先稳住江烬梧。 默书谨记那位姑娘的提醒,如果发生了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必然不能让江烬梧的记忆产生错乱,否则最后痛苦的会是江烬梧。 “殿下方才怎么同谢大人吵起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听到默书询问后,江烬梧僵了一僵,脑海里涌现出昨日那些荒唐的画面,素白的脸不自觉染上了一点淡粉。 “孤不想提他!”江烬梧岔开话题,“孤好像还没醒酒,你去让厨房煮一碗醒酒的来。” 默书正惆怅着待会怎么哄江烬梧把药喝了,听到这话自然赶紧应下。 不过说到醒酒,默书似乎知道江烬梧现在的记忆在哪一天了。 宣徽二十五年三月初十。 之所以默书把这天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就在前一天,西宁侯因为多桩大罪被夺了爵位,下放大狱,虽然雍武帝还没做出具体的处置,却也意味着西宁侯这座大山算是彻底倒台了,只剩下一些党羽还逃蹿在外。 这一天,从不饮酒的江烬梧在快破晓时才带着一身醉意回了东宫。 江烬梧曾长居道观,即使后来被复立太子了也从不饮酒,更别说是大醉了,所以那一次默书记得很清楚。 默书还记得,那一次一向爱洁的太子殿下难得衣裳和头发都有些凌乱,就是因为醉酒不小心在回宫时跌了一跤。 * “这怎么不像是醒酒汤?”江烬梧喝完才问。 默书的神情无懈可击,“这是太医署的新方子,有安神的用处,殿下昨天回来的晚,奴才怕殿下晚些会头疼,就让下面的人熬了这个新方子。” 江烬梧也没有怀疑,“这样啊。对了,孤令京畿大营的人全城搜捕西宁侯世子,还没有消息吗?” ——西宁侯世子卢隐,在西宁侯被捕,侯府被封的时候逃走了。 江烬梧下令全城追捕。 不过这卢隐还是有些本事的,愣是逃蹿了小半年,还是在半年后江烬梧去南疆边境收复南溧的时候才顺手将其逮捕了。 卢隐先是畏罪潜逃,后又犯了通敌的大罪,自然是被江烬梧亲自下令斩杀了。 不过宣徽二十五年三月,卢隐还没有被抓。 默书安慰江烬梧,“殿下不用担心,这卢隐就是条丧家之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江烬梧蹙了蹙眉,“卢隐是西宁侯亲自教养的世子,不能过于轻视了。” “殿下是担心谢大人吧?”毕竟西宁侯的罪证可是谢昭野一手收集的。 谢昭野初入上京时就成了西宁侯的幕僚,后来被西宁侯推举入仕,自此步步高升,西宁侯虽然作恶多端,于谢昭野却有提携之恩。 在此之前,谁能想到谢昭野居然会是最后扳倒西宁侯的人? 若说卢隐最恨的人,一就是谢昭野,二就是江烬梧。 “他哪用得着孤担心。”江烬梧冷声。 默书一看就知道这是在口是心非。 他陪着江烬梧说了这么会话,药效终于上来了,江烬梧的意识开始迷糊,困意上涌。 “默书,我困了。” 默书:“应该是安神汤的作用,奴才伺候殿下休息吧。” “嗯。” 这一天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江烬梧没再醒来,一直昏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 一睁开眼睛,脑袋就是熟悉的胀痛,这是药物的后遗症。 默书不敢隐瞒,把昨天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江烬梧。 江烬梧抿了抿唇,“谢昭野没发现什么不对吧?” “没有,也是巧得很,殿下的记忆停在了宣徽二十五年的三月初十,似乎是前一日和谢大人闹了什么矛盾,所以直接把谢大人赶走了,依奴才看,谢大人并没有发现不对。” “宣徽二十五年三月初十?”江烬梧抿了下唇。 怎么会是这一天? “孤……当真没有乱说话?” “殿下放心。只是,殿下中途苏醒,看来正如涂药师提醒的,这一副方子的药效也在减弱。” 默书在心里祈祷着涂药师能早去早回,谁知道下个月十六会不会又如此? 江烬梧垂下眸子,“孤料到了,只是比孤预想的时间要快。” “殿下,其实奴才觉得这件事其实不用瞒着谢大人,谢大人学的东西杂,见识也广,说不定谢大人会有法子?” “不。”江烬梧执拗道,“孤不想在别人面前失智,即使那个别人是谢昭野。” 见江烬梧坚决,默书也不好再劝,只会躬身出去传早膳。 江烬梧独自站在窗边,阖上眼,脑海里回荡着涂鄢的话。 【若一直找不到把蛊虫引出来的法子,失智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到最后,若是好些的情况,神智会退化成三岁幼儿,不记事,不识人,若是坏些的情况,会神智错乱,疯癫无序。】 江烬梧再一次告诉自己,只要他活着,就不会允许自己变成那样。 * “谢大哥,要不我还是走吧。”少年坐立难安,“要是表哥知道我逃了武师父的课跑来这里我就完蛋了。” “啧,小小年纪怎么畏畏缩缩?再说没有逃过课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谢昭野理所当然。 白蕴淳一脸怀疑,“是这样吗?” “谢公子~”一品楼的老板琴姬扭着腰肢过来,一举一动端的是摇曳生姿,“谢公子今天怎么得闲来看琴姬了?” 琴姬就这么在谢昭野旁边坐下,上半身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倚在谢昭野身上,看得白蕴淳脸都快红成猴屁股了。 谢昭野面不改色地笑,“许久没来了,这一品楼的生意还是这么好,多亏琴姬顾念旧情还肯抽时间来见我。” 琴姬捂着唇咯咯发笑,“瞧谢公子说的什么话?奴家和谢公子的关系哪是别人能比的?” 琴姬这话说得暧昧。 谢昭野唇角微微一勾,好似已经习惯。 琴姬好像才发现白蕴淳,不由凑近了好奇地打量,“这位小公子是?” 白蕴淳被琴姬身上的馨香逼红了脸颊,“我,我……” 他才十五岁,哪见过这种场面? “哈哈,小公子这还害羞了?真是可爱。”琴姬捏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 白蕴淳的脸蛋更红了。 谢昭野弯着手臂撑着脑袋,看着琴姬捉弄白蕴淳,还不忘也调侃几句,“啧啧,小国公啊,你也不小了,是得多见见世面才行,哪能见到个女子就被吓得结结巴巴呀?” “谢大人看着确实见多识广,蕴淳才十五岁,一向单纯,当然及不上谢大人。”这熟悉的阴阳怪气。 白蕴淳听到他太子表哥的声音,脸一下就白了。 完蛋完蛋,被抓包了! 第8章 谢昭野身子一僵,干巴巴地清了清嗓子,生硬地把坐的位置挪了挪,离琴姬远一点。 但在江烬梧眼里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咳,那个,我——” 江烬梧:“闭嘴。” 谢昭野:“遵命!” 琴姬用帕子捂着唇无声笑了笑,一双秋水美人眸瞧一眼谢昭野,又看一眼江烬梧,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今儿这是什么日子啊,又来一位龙章凤姿的公子爷,奴家这一品楼还真是蓬荜生辉。” 江烬梧眸子扫了扫,轻轻掠过笑容僵硬的谢昭野,落在白蕴淳身上。 白蕴淳都快被吓哭了,一个激灵爬起来,“表哥,我再也不敢逃课了!” “两个时辰马步,功课再加一倍。” 白蕴淳直接腿软:“表哥!!!” “三个时辰马步,两倍功课。” “别!别加了,我知道了,会乖乖受罚的。” “来人。”江烬梧抬抬手,“送小公子回府。” 白蕴淳蔫了吧唧被江烬梧带来的装着便服的亲卫护送回敬国公府。 谢昭野见状迅速起身,“啊!那我们也走吧?” 江烬梧扯扯唇角,泛起一抹带着丝丝凉意的弧度,“你不是很喜欢在这里喝茶听曲吗?急着走做什么?正好我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劳谢大人带我见见世面了。” 江烬梧打定主意,自顾自在原先白蕴淳的位置上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茶香四溢,江烬梧笑了声,“不愧是一品楼的招牌,这壶一品茶确实配得上享誉上京的名头。” 谢昭野:“你若是喜欢,我明日给你送些去,你什么时候想喝了,随时都能唤我去烹茶。只是这地方多得是京里的大小官员光顾,你被瞧见总归不太好,我看咱们先走吧?” 顿了顿,谢昭野又说,“这上京好玩的地方多的是,等我们放完灯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如何?” “你急什么?”江烬梧眸光清浅,淡淡掠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这里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朝廷的大小官员都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了?” “坐下,喝茶。”江烬梧道。 第7章 江烬梧又看向琴姬,“劳烦姑娘,咱们谢大人平日爱听哪位乐师的曲子,请上来奏上一曲吧?” 琴姬是个聪明人,隐约已经猜到江烬梧的身份,但贵人不明言,她也不可能去拆穿。 “要说谢大人最爱的乐师那倒是不好找,大人每回来咱们一品楼喊的乐师都不一样,不若琴姬托个大,为公子弹上一曲?” 江烬梧神情淡淡,“可。” 琴姬立刻带人去她房里把她的琴搬出来。 可惜的是,江烬梧到底无缘听这一曲。 “咻——” 一只箭直直往江烬梧身上而来,最后射落了江烬梧手中的杯盏。 仿佛一个信号一样,数十个黑衣人不知从哪个方向闯进来的,谢昭野瞳孔一缩,快速同刺客缠斗在一起。 好在江烬梧带来的几个亲卫反应及时,一听到动静就夺门而入。 “保护殿下!” 刺客显然是带着见血的任务来的,与谢昭野对打时格外凶狠,刀刀致命,为首的人听到那声“殿下”后,眼中寒光一闪,刀锋瞬间调转砍向江烬梧! 但江烬梧可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更不是文弱书生,随手拾了把剑,三两招之后,便一剑送入了刺客的心口! 剩余两个活口见此情形,刺杀不成转而逃跑。 谢昭野眸光闪烁却没有要追的意思。 江烬梧也抬手阻止了即刻要追出去的亲卫。 “殿下可有受伤?”谢昭野沉声问。 江烬梧问他,“身上带帕子了吗?” 谢昭野抿了抿唇,递上一块素白的帕子。 江烬梧接过,面不改色地擦干净脸上溅上的几滴污血。 “殿下——” 江烬梧没有看他,环视一圈,捡了把干净点的刀,手起刀落,手臂上就多了一道再深一寸便可见骨的口子。 “殿下!”谢昭野根本来不及阻止,见他自伤,神色十分骇人,“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江烬梧笑了声,“这句话该孤问谢大人才对吧。” “谢昭野,你若是想做什么,可以直接和孤说,阿淳年纪小,不仅信赖你,还是白家残存的唯一血脉,你懂孤是什么意思。” 江烬梧很少真的对谢昭野发火。 因为失血的缘故,唇色有些白。 谢昭野不似往常总带着调笑,眸色沉沉,是与他素日里完全割裂的阴翳。 “我知道你看重白蕴淳,我既然带他来了,就有把握不会让他伤及性命。” 江烬梧冷然,“谢昭野,在你眼中,所有人只分为两种,有用的,和没用的,可孤不是。” 谢昭野微哑,片刻后,“我是利用人利用惯了,你若不喜欢我这样,罚我就是,何必自伤?” “你大费周章选在这个权贵高官云集的一品楼,不就是为了在遇刺的时候扩大事态吗?但太子的表弟遇刺,哪里有太子本人遇刺更骇人听闻的?” 江烬梧面无表情吩咐亲卫,“让上京府尹和皇城司联合追查孤遇刺的事,封锁城门,严加排查进出城门的人。” “另,让工部谢昭野同步追查。” 这些亲卫都是江烬梧的人,也不怕他们泄露出去。 “遵命!” 江烬梧掩下眼中的失望:“路给你铺好了,想查什么尽管去。” 谢昭野的拳头蜷了蜷,“先去包扎伤口。” “不必,宫里有太医。” 但江烬梧刚说完就被谢昭野强行抓着去包扎。 谢昭野要单独给江烬梧包扎,琴姬也明了看来是不用去请大夫了。正好江烬梧身份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本来是打算今晚去放天灯时再同殿下说的,没想到殿下今天这么早就出宫了。”谢昭野仔细地把江烬梧手臂上的血一点一点擦干。 江烬梧这刀划下去时好像真的一点害怕都没有,又快又恨,仿佛不是割在自己身上。 谢昭野幽幽盯着那刀伤,拿起伤药一点一点上药。 药粉碰上伤口时,江烬梧的眉心蹙了一下。 谢昭野有点紧张,“疼吗?” 江烬梧:“没有。” 谢昭野想,还是一如既往的嘴硬。 偏偏谢昭野拿他没办法。 “从我回朝后就发现府邸周遭总有眼线探头探脑,除了办差的时候,走到哪都有人盯着,怕是我突然回来,有人坐不住了。”谢昭野跟他解释,“说到底,我只是个小官,不至于才回来就这么惹眼,但所有人都知道,我谢昭野是殿下你的人,只怕有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殿下如今地位稳固,但也架不住有人虎视眈眈等着作妖,既然臣回来了,又有人迫不及待,臣便想着找个机会给秦家找点麻烦,纵不能立刻除掉这绊脚石也要折一双羽翼下来。” “秦固安在朝堂几十年,这只老狐狸最懂什么叫伺机而动,派人盯梢做得出,但直接派人刺杀……以他的谨慎,绝对不会做得这么直白。”江烬梧道。 “殿下这几天看来是不太得闲了。”谢昭野笑笑,“殿下还不知道吧,臣昨日让五皇子带匠人去勘察皇陵了。” 江烬梧半眯眸子,“皇陵的修建出问题了?” “这几天天气回暖,积雪融化,皇陵被渗透了,有不少积水,工匠怕耽误工期,欺上瞒下,本来是想紧急补救,没想到反而让最近两个月的工程都废掉了。” 江烬梧半眯眸子,“阿乾没发现?” “他初入官场,大道理或许懂一些,可这些需要亲力亲为去仔细勘察的东西,可玩不过那些下级想欺上的人。”谢昭野又补充道,“不过殿下放心,臣留了补救的方案,不会影响皇陵的工期。” 谢昭野勾唇,“臣故意泄露了这件事,让秦家误以为我会以此为把柄来拿捏五皇子,威胁秦家。” 江烬梧蹙了下眉,“即便如此,秦固安也知道轻重,他可能会在官场上为难你,但刺杀朝廷命官这种一旦失败就相当于往你手里递刀子的行为,他再蠢也做不出。” “他这种官场老油条自然做不出。”谢昭野有些轻蔑,“可一个视儿子为命根子的母亲呢?” 秦贵妃本来就宝贝江钰乾,一心想推他做太子,在江烬梧地位稳固时一边痛恨他又一边生怕他会对江钰乾动手,这种时候,前几年一直作为江烬梧左膀右臂,帮着他先后除掉了三皇子四皇子的谢昭野回来了,且还即将对江钰乾下手…… “秦贵妃确实不如秦固安老谋深算,但她身边也一定会有秦家的人时刻提点着,动用秦家死侍这种事情,秦家的人不可能不先劝着。”江烬梧皱眉,反应过来,“你在秦贵妃身边放了人?” 这种事情,谢昭野做得到,也做得出。 第9章 谢昭野笑吟吟,“很久之前的事了,顺手安排了几只小鱼小虾进去,几年过去,总归有两个聪明人还活着。” 伤口包扎好了。 谢昭野说,“臣只会些紧急处理的皮毛手法,殿下待回宫后一定记得让默书召太医再仔细瞧瞧,伤在手上,得谨慎些。” “还有。”谢昭野顿了顿,“殿下下次别再这样了。” 江烬梧眸子看着他。 他总是分不清,他如此真诚的时候,是三分真七分假,还是七分真三分假? 江烬梧没有说答不答应。 “你不要轻视了秦固安,他现在看着不上不下,但秦家子侄不少都在朝廷要位上,你仅靠这件事想攀扯到秦家身上,结果未知。” “无妨。”谢昭野笑,“本就只是想撬开一个口子而已。殿下应该也知道,秦家树大根深,门庭大了,这糟污事就不会少,原先秦固安和西宁侯分庭抗礼,秦家行事还知道收着点,现在……” 江烬梧一直说在其位谋其政,这几年也一直做得很好,即使在道观住了十年,玩弄权术、制衡朝堂却好似天生就会一样,谢昭野深知,江烬梧怕也是早就意识到了秦家的问题。 即使不斩草除根,也必须打压秦家的气焰。 江烬梧冷声,“你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次倒想得开。” “那殿下可真是了解臣,谁说臣的目的只是秦家了?”谢昭野扯扯嘴角。 “你还想做什么?” “安王府里头那个真是连被圈禁了也不安分,还想着向秦家投诚作妖。”谢昭野眼尾轻扬,“当初臣便说了,殿下能对三皇子下死手,又何必留四皇子一条生路,还让他有这种那种的奢望。” 江烬梧:“所以?” 谢昭野道,“殿下已经给过四皇子机会了,是他自己还不安分想蹦跶,臣便顺手把他本该有的结局还给他。” 谢昭野又笑,“本来是打算晚上放灯是对殿下和盘托出的,当做是臣回京送给殿下的礼物,没想到殿下会在这里受伤……”谢昭野笑意淡了淡,“看来,今天的灯是放不了了。” 江烬梧抬抬眸,看着他,“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说,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我?” 谢昭野认认真真说,“是为殿下的前路扫平障碍。” 江烬梧有些想笑。 罢了。 “好,多谢谢大人。”江烬梧声音低哑,“孤回宫了。” 谢昭野想拉住他,反应过来自己差点碰到江烬梧的伤口,又迅速收回手。 看着江烬梧离开的背影。 谢昭野想,为什么,他还是不高兴?因为白蕴淳? 他本也不欲这么着急的,只是他的眼线把安王不大安分的消息告知他后,他回忆了一下,似乎前世安王自被圈禁后就再没了消息,可人应当是一直活着的。 既然这一世他有想用残留的人脉和秦家联手的动作,那前一世呢? 前世他实在缺位太久了,太多事情不知道,也无法调查,只能靠着猜测一颗颗拔去可能会威胁到江烬梧的钉子。 谢昭野在江烬梧面前扯着打压秦家的大旗,骗江烬梧对付安王只是顺带,但其实,这一次,彻底摁死安王这只秋后蚂蚱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同江烬梧解释。 说什么? 说你前世死了,但我怀疑是有人陷害你吗? 江烬梧估计会觉得他疯了吧。 只是,谢昭野还以为至少这次他是摸对了江烬梧想对秦家出手的心思,他会开心。 第8章 “殿下不是和谢大人放灯去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默书是笑着来迎江烬梧的,却在看到他手臂上包扎的纱布是神情大骇,“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江烬梧的衣服上也不可避免沾了一些污血,默书小心伺候着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 太医来了后又是重新上药包扎,又是开方子,东宫忙做一团。 这时太子遇刺的消息也传得到处都是了,连雍武帝都惊动了,本来是想亲自来东宫的,可惜他自己就多病,还没出殿门就险些晕厥过去,只能派安德佑来问情况。 但江烬梧却没让安德佑进来,就这么在寝殿外晾着他。 江烬梧不召见,安德佑没法和雍武帝复命,自然也不敢走。 “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内没有别人,江烬梧也无须连默书都糊弄,“谢昭野发现秦家最近不安分,做了场戏,引蛇出洞,孤出宫早,正好撞上了。” 江烬梧垂眸,眼尾像极了山雀,他低语,“他说是回朝送我的礼物。” “殿下……” 默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觉得,比起谢昭野说的那些,带江烬梧去放灯应该更能让他欢喜。 今日江烬梧早上醒来时还有些不适,愣是快速处理完了堆积的政务,早早出宫,就带了几个不起眼的亲卫,就是要去赴谢昭野的约。 谁知又出了这起子事。 “他拿蕴淳做饵。”江烬梧说,“他不是不知道蕴淳是白家唯一的后人。其实他当初会救蕴淳也是,有蕴淳这个白家后人在,才能在白家平反时有人能名正言顺重开敬国公府。” 一个活着的小敬国公,远比一屋子牌位有用。 他甚至猜得到,就算没有白蕴淳在,谢昭野或许会选择造一个“白家后人”出来,其实如果没有白蕴淳,这也是江烬梧会做的事。 只是,白蕴淳不是他们随手找来的人,而是和江烬梧有血脉关联的,真正的,白家留下的最后一人。 江烬梧沉默了一会,半是讥半是笑,“默书,谢昭野真的很适合在朝堂存活,对吧。” “以前孤问他,他说他不喜欢上京,也不喜欢朝堂,惟愿有机会能无事一身轻到处走走,如今呢?他是想通了,回来助孤上位,想做权臣了吗?”江烬梧喃喃。 所以他说,他是为江烬梧回来的? 默书:“殿下,奴才觉得您是不是误解了?或许谢大人……” “算了。”江烬梧说。 默书欲言又止。 这时宫人小跑进来说安公公又问太子如何了,江烬梧才想起殿外那老太监。 江烬梧半眯眸子,“传孤的令,安德佑对孤不敬,藐视东宫,杖责三十。” 默书微惊,“殿下怎么忽然?” 江烬梧挥退宫人,“去。” “遵命。” 江烬梧冷声,“既然陪他做了这场戏,那就做全套。” 默书很快反应过来。 安德佑亲近秦贵妃,没少帮着秦贵妃在雍武帝面前说好话,更没少给江烬梧上眼药,但因为他是雍武帝跟前伺候的人,江烬梧一直没动他,这次江烬梧刚遇刺紧接着就罚了安德佑,落在别人眼里那就是借题发挥,想敲打某些人。 到时候朝臣又会怎么发散思维呢? 默书已经能够预想到了。 * 永和殿。 雍武帝靠在龙床上,得知江烬梧处罚了安德佑后,只幽幽一句,“不敬太子是大罪,传朕的旨意,再加二十杖!” 五十杖,安德佑也一把年纪了,这一通打完恐怕是小半年起不了身了。 雍武帝阖着眼睛思虑片刻,冲一旁看着最顺眼的一个小太监招招手,“来。” 小太监有些惶恐的跪下,“陛下!” 雍武帝:“安德佑养伤的时间,就由你来替他。” 这对小太监来说可谓一步登天,也不太合规矩。 但雍武帝这人是出了名的随性,不合规矩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明天,你去翰林院把柳青斐召来。” 翰林院承旨柳青斐,是宣徽二十二年入仕,因为年轻又好看,才华斐然还写得一手好字,是非常标准的文人,于是入仕后就一直在翰林院,前年才升了翰林院承旨,专门撰写圣旨。 磕头领命的小太监眼底闪烁,心道,难道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 “你今日倒是得闲。”江烬梧没有带人,自己一个人出的宫,“找孤出来就是喝茶的?” “殿下来得正是时候,”谢昭野笑眯眯的像只狐狸,“这可是我特意托人从徽州带回来的茶叶,煮茶的水也是春天桃枝上收集下的晨露,封在罐子里在桃树底下埋了好几个月,煮的茶肯定合殿下的口。” “有话就直说,别拐弯抹角。”江烬梧瞥他一眼,然后坐下,没有拒绝他的茶。 这茶的滋味倒确实挺合他的心意。 “明日不是殿下的生辰吗?宫中事多,殿下估计走不开,所以臣特意约殿下出来提前庆祝,怎么样?” 江烬梧掀掀眸子,“在这里过生辰?” “嗯哼?”谢昭野一副“不然呢”的表情。 江烬梧懒得说他,不过嘴角弯了弯,还是看得出来心情不错的。 谢昭野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殿下且等上一等,臣送殿下的大礼马上就来。” 第10章 江烬梧从看台扫了眼外头的大街,人流涌动,小摊小贩在叫卖着生意,有人抱着小孩,有人挑着扁担,热闹是热闹,却瞧不出什么东西来。 不知道他又在故弄什么玄虚。 江烬梧带着点无奈地摇摇头,端起茶盏,忽然只听大街上一阵骚乱,有妇人慌乱的大喊:“谁,谁看见我家姑娘了?” “谁看见我家姑娘了?一个这么大点的小丫头,刚才还在我手边拉着呢?” 江烬梧眉心一皱,只见一个仆妇打扮的妇人白着脸慌乱地一个一个询问路人,不多时两个家丁听到动静围了过去,一听是小主子不见了,都是一惊。 “我回府去报告大人,王嬷嬷去报官,你先继续找!” 拍花子到处都有,特别是在这种人多的时候就更容易有拍花子出没了。 江烬梧心道,不知道是谁家的人,竟然这么心大,就这么让人把小孩带上街。 只是遇上了却不能不管。 “下去看看。”江烬梧把茶盏一放。 谢昭野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唇,“走吧。” …… 府衙的人还没来,江烬梧先询问家丁他们小主子的特征,先让自己带来的几个亲卫一块分散去找。 原本家丁还不肯如实说,直到江烬梧拿出了东宫的牌子,这家丁才肯告知,又说了他们的来历。 原来是监察院御史徐茂之府上的人,走失的小丫头正是徐茂之的小孙女。 江烬梧当即就察觉到一点不对。 他虽被复立,却一直被秦家为首的一派党羽攻讦,说他外家白氏一族曾犯下战前通敌的大罪,白皇后畏罪自尽,他这个太子出身不正。 虽然他目前在和西宁侯合作,但西宁侯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一边与他相互利用,又一边冷眼旁观他被秦家为难,以此让他不得不更依赖西宁侯府的扶持。 他和谢昭野眼下正需要一个监察院的人。 监察院的一众御史向来是最不受党派裹挟的存在,甚至以混迹党派为耻。如果能打通监察院的路子,那他想为白家翻案,以及谢昭野想向上头递扳倒西宁侯的罪证,以及为褚家昭雪,都能简单很多。 而徐茂之是监察院资历很老的御史了。 江烬梧来不及考虑更多,徐茂之就颤颤巍巍赶来了府衙,见到江烬梧也是十分惊讶 “太子殿下?” 江烬梧忙免了他的礼,“徐御史不必多礼了。” 徐茂之眼下也没有心情想别的,满心满眼是他的小孙女,看得出来徐茂之平日很疼这个小孙女。 没一会儿他的儿子儿媳也赶了过来,徐夫人一边擦眼泪一边求徐茂之赶紧把她的小女儿救回来。 但徐茂之自己也是着急上火。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江烬梧派出去的亲卫和几个府衙的人一块回来了,“殿下。” “怎么样?” “臣追查到了一个拍花子的巢穴,救出来几个同样被拐的孩子,只是……”亲卫有些为难,“里面没有徐御史家的姑娘。” 徐夫人听了几欲昏厥,“我苦命的儿啊!” 谢昭野闻言眸光变换,眼中闪过一丝事情脱离掌控的不悦,抬眸却对上了江烬梧审视的目光。 江烬梧安抚了徐夫人几句,沉吟片刻,开口,“谢卿,孤记得一年前你曾协助刑部击破过一个拍花子团伙,你有经验,现在可有良策?” 徐家几人瞬间跟看见救世主一样。 “谢大人真的有办法?”徐茂之迫不及待。 谢昭野蹙了下眉,脸上闪过挣扎的神色,最后眼睛落在悲痛的徐夫人身上,然后下定了决心,“臣有些许猜测,请殿下容臣带人出去一趟……只是,臣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谢昭野带人告退时抬眸与江烬梧的视线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江烬梧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微微垂眸时眼尾像只漂亮的山雀,大多时候,这双水润的眸子只要稍稍含笑便让人觉得暖春将至,但若是不带私情地沉静下来时,亦让人体会寒意渐生。 两个时辰后,谢昭野把徐御史年仅四岁的小孙女送回了徐宅,在徐御史一家再三表示感谢时笑吟吟要了徐茂之的家乡徽州的两斤千金茶作谢礼。 明面上是已经了结了这段渊源。 谢昭野在东宫把后续全部报告给了江烬梧。 江烬梧扯扯嘴角,似笑非笑,“徐茂之这人在监察院待了多年,身上有着所有御史都有的过于刚正的毛病,如此点到为止,不挟恩图报的人反而更能得他青眼。” 第9章 谢昭野道:“徐茂之只要稍加调查就会发现徐家小丫头这事完全是他们徐家内宅不宁导致的祸端。” 所以,徐茂之即使有所怀疑,只要一调查,就会彻底打消这种怀疑。 谢昭野弯下腰,恭恭敬敬,“恭喜殿下,监察院这条路可谓是拿下来了。这便是臣送上的生辰礼。” 江烬梧喜怒不明,“生辰礼?” 谢昭野敏锐地察觉到,直起身,神色微淡,“殿下是不喜臣如此不择手段了?” “徐家的小丫头,才四岁。你今日的反应,应该是有什么脱离你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吧?” 谢昭野笑,“殿下也说了,是差一点,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喜人的,过程如何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江烬梧沉默了许久,“……谢昭野,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昭野一直觉得,江烬梧做太子,他有“仁心”其实能更好地得到朝臣与民心的支持。 可有时候,他的好殿下的“仁心”也偶尔会让他有些头疼。 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想打动徐茂之,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但这次的机会同样可遇而不可求,再者说,徐家小丫头被拐又不是他设计的,的的确确是他们徐家内宅争斗搞出来的问题。 他只是适时地利用一下罢了。 谢昭野掀眸,语气平淡却有争锋之势:“但臣以为,殿下应当知道,臣并非君子。” 这时的谢昭野尚且不如失去过一次的谢昭野在面对与江烬梧有分歧时这么容易低头。 江烬梧认为谢昭野不择手段到用一个四岁的孩子做伐,谢昭野则觉得江烬梧为了个不相干的丫头冷遇他。 徐家小丫头这件事让他们冷了小半个月。 但徐茂之确实让他扳倒西宁侯的步子加快了不少,在后来雍武帝病重时,也是徐茂之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引经据典,力主太子监国。 —— 刚和江烬梧闹得不愉快,又想起这桩旧事,谢昭野愈发烦躁。 他是为江烬梧回来的,若是可以,他并不想让江烬梧不高兴。 可他十来年都是这样过来的,用惯了手段,也从来没什么顾忌,真要论起来,他和江烬梧从来算不得是一路人,毕竟就连最初把江烬梧拉回皇城都是他用了手段促成的。 现在一时要他改,他还真不知道怎么改。 谢昭野一个人闷着,忽然从屋檐上传来一阵大笑。 “半年不见,你这雁过拔毛的小狐狸什么时候这么慷慨,站角落里拿自己的血去喂蚊子了?” 谢昭野先是一愣,接着反应极快,反手接住从屋檐上抛下的酒罐子,一抬头,果然见是个熟人。 屋檐上的人神态潇洒,一身破布麻衣,头发胡子也是乱糟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乞丐。 不过谢昭野已经习惯他这样不修边幅了。 谢昭野飞身上了屋檐,举起酒罐子贺了一大口,然后抛回给他。 “你怎么来上京了?” 此人名唤羽戎,是个江湖人,一年到头就是各地走走停停,偶尔帮人送送镖,他武功高强,更有一身极好的轻功。 谢昭野的轻功就是他教的。 他也是谢昭野正儿八经的老师,拜过师敬过酒的那种。 羽戎瞧了他一眼,“巧了,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老褚当年被流放是西宁侯搞的鬼,你说要报仇,我没拦你,但现在家仇已经报了,你不是说想去游山玩水吗,怎么又回来了?还成了什么工部侍郎?”羽戎灌了口酒,“怎么,这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人?” “舍不得的人……”谢昭野笑了笑,“确实是有。” 羽戎倒没想到他还挺实诚,挑眉,“不会是那个太子吧?” “你都猜到了还问什么?” “啧啧,真是想不到,我还以为你这小子一天到晚泡在阴谋诡计里要泡到死呢。” 谢昭野斜他一眼,“什么阴谋诡计,我这叫纵横之术,小心二师父听到把你做成肉干!” 羽戎闻言抖了抖,“得得得,我是个大老粗,不懂你们那什么纵横纵竖的东西,我不说了还不行?” 谢昭野笑了几声,又抢过羽戎的酒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意识愈发清醒。 羽戎看笑话似的,“小狐狸为情所困了?” 第11章 “你又知道了?”谢昭野躺在屋檐上,抬头看着半灰的天空。 不过对着羽戎他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将今天的事情一吐为快。 羽戎听得耳目结舌,“兄弟啊,人家一大家子就剩这么一个表弟还活着,你还可着人家祸祸,不怪人家生气啊。” 谢昭野有些烦躁,“我自然知道,所以我肯定不可能让白蕴淳出事啊,只是稍加利用一下而已。” “说得轻巧,那是人家的弟弟又不是你弟弟,再说,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意外吗?” 谢昭野心道他既然做了那自然是排除了一切出现意外的可能。 羽戎哪能看不出这小崽子在想什么? “我说就是你被你二师父教傻了!什么事都觉得尽在掌握,心里头看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小子,这么些年你就没有一件事是脱离掌控的?” 谢昭野正欲点头,却忽然想起前世自己收到的那封绝笔信。 彼时看到那封信时心头涌上的悲怆即使到现在他也忘不了。 他唯一一次,脱离掌控,却成了他无法释怀的痛楚。 羽戎冷哼,“看吧,所以你也不是什么都能控制的对吧?而且照我看,这位太子对你可以说是纵容了,你要是提前跟人商量一下,也不一定会搞成这样。” “还是你二师父的锅,看看你,又傲又自负。”羽戎摇摇头。 高傲自负。 还真是让羽戎说对了。 谢昭野的眉宇有些灰败。 羽戎见他这样有点惊讶,“不是吧你,这就受打击了?” 谢昭野有些惆怅,“不是。我只是想,本来这次回来,我是想同他好好的,结果又惹了他生气。” 羽戎:…… “哄呗。”羽戎翻了个白眼,“不过你也是得改改了,要不是怕你没人要,我少不得是要劝你两句的。” “劝我?”谢昭野疑惑。 羽戎说,“在我看来,你和那位太子可不是一路人。” “你知道,我走南闯北惯了,听的事儿也多,早先皇帝说好听点是随性,说难听点就是昏庸,当年白家、褚家,哪一件冤案没有他在后头放任?民间没人敢大大咧咧说,但怨言也不少,但自从这位太子复立了,这民间对朝廷的看法的转了个大弯。” 谢昭野并不意外这些。 江烬梧所得的民心除了早年白家世代保家卫国的影响,其实都是他自己挣来的。 不论是淮城大旱,民乱四起,他带着一批太医和粮食奔赴淮城赈灾,还亲身深入贼营,未动一兵一卒就化解了这场暴乱,还是后来收复南溧,让南溧变成了晋朝的粮仓,又或是力排众议主持修建燕池渠……桩桩件件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江烬梧确实一直如他所言,在其位,谋其政。 收获民心,是自然而然的。 羽戎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谢昭野,“但你?” 谢昭野皮笑肉不笑,“怎么了,看不上你这个泡在阴谋诡计里的徒弟了?” “那对比是有点惨烈。” “呵。”谢昭野翻身跳下去,“客房是干净的,醉了就去睡觉,我走了。” “诶,这不你家吗,你走去哪?” “哄人去也。”谢昭野背对着挥挥手。 羽戎啧啧称奇,又灌了一大口酒。 不过…… 想起江烬梧,羽戎的眸色深了深。 这位太子殿下,他统共见过两次。 ——一次是十五年前,白家事变,老褚,也就是谢昭野的父亲,为了保下太子四处奔走,最后不仅没有保下太子,褚家也受到牵连。 他想暗中护送褚家一家人到流放地,出发前一夜,他在天牢外撞见了偷偷摸摸去探视的江烬梧。 那会,江烬梧还是个瘦弱的少年,刚逢丧母之痛,一双眼睛脆弱却坚定。 “褚大人说,你是他的旧友,武功高强,会保护他们到流放地。” 羽戎点头,“是。” “请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还有雁奴,他还小……是孤连累了他们,孤一定,一定会接他们回来。” 后来,褚家一家人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而江烬梧,因疯癫无序,忤逆皇父,被废。 ——第二次,是大约五年前。谢昭野在西宁侯府做幕僚,还没入仕,他唯一的徒弟初入上京,他怎么也得上点心,就暗中跟了这小子一阵子。 也是巧,他买了壶酒躲在道观后山的树上解馋虫时被出来捡柴的江烬梧撞上了。 不过那时也有十年不见了,且他们本来也只见过一次,江烬梧看着像是已经将他忘了。 江烬梧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多年前的悲愤与不甘好似都褪去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平和又慈悲得好似道馆里奉着的神像,说不好听点就是半点生气都没有,以至于羽戎当时都没第一时间把那个捡柴的年轻道士和废太子联系在一起。 但无论如何,江烬梧和谢昭野都太不一样了。 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他还是少去讨嫌的好。 羽戎摇摇头,正好酒喝完了,眼见天色还早,他又跑去打酒了。 * 东宫。 默书进来禀告:“殿下,谢大人求见。” 江烬梧正要沐浴,身上只着了雪白的里衣,手臂上还绑着纱布。 “不见。”江烬梧直接道。 默书犹豫道,“谢大人说,他自知惹了殿下不快,因而特来赔罪。” 江烬梧面无表情,“孤不想听他侃大山忽悠孤,告诉他,给孤好好查案,若是不能给孤满意的交代,他这工部侍郎就别做了。” 第10章 默书心知江烬梧这是脾气上来了。 撸官肯定是不可能的,江烬梧就是嘴上说说,这不还是在圆和谢昭野做的这场戏吗? 不过…… 默书抬了下眸子,看了眼江烬梧的神态。 意料之中的,其实并没有那么生气。 ——这还是殿下生谢大人的气之后,谢大人头一遭这么快跑来认罪。 从前殿下也等过谢大人,只是谢大人同样是个有傲骨的,宁愿冷着都不肯对殿下低个头,不过即便如此过段时间殿下的气也就消了。 即使不是第一次了,默书还是很想感慨,江烬梧对谢昭野实在是纵容。 江烬梧:“还不去把他赶出东宫?” 默书:“……是。”他想了想,还是没说,人谢大人还没进东宫呢。 …… 雾气氤氲。 江烬梧独自在浴池里。 太医说了他的伤口近几日都不能沾水,但他沐浴一向不习惯别人伺候,就是受伤了也一样,还真有些不方便。 努力了一番后还是不方便,江烬梧只能认命,正好默书回来复命,推门的声音响起。 江烬梧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默书,过来帮我一下。” 默书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掀开浴池外的珠帘走了进来。 “他滚了吗?”江烬梧显然还有点怄气的意思。 没有等到默书的回答,江烬梧已经猜到了,“他不会赖在东宫不肯走吧?” 默书将温热的水浇在他的后背。 江烬梧忍不住撇嘴,“该改的地方一点没变,这脸皮倒是比一年前还更厚了。下次就直接让亲卫把他扔出去!” 江烬梧身后的人挑挑眉,无声笑了下。 “殿下!”默书急匆匆在外头拍门。 江烬梧整个人僵住。 不用他回头,身后的人已含着些许揶揄,“殿下要臣伺候穿衣吗?” 一眨眼的功夫,谢昭野就亲眼瞧着江烬梧的耳朵变得红到滴血。 江烬梧依旧僵着身子,咬牙切齿,“你,放肆!” “臣怎么放肆了?不是殿下喊臣来伺候沐浴的吗?”身后的人显然是故意的。 “我叫的是默书!” “哦,是吗?那臣可能耳背了,只听到殿下让臣过来呢。” 江烬梧:“……” “不过,殿下沐浴原来会在浴池滴花露吗?怪不得,臣总是觉得殿下身上很香。”谢昭野说。 江烬梧:“……” 门外的默书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有些着急,又喊了一声,“殿下,奴才进来了。” 江烬梧瞳孔一缩,下意识是不能让人看见他和谢昭野这副样子,伸出手一拉就把谢昭野扯进了浴池。 等做完了才反应过来。 来的是默书又不是别人,他把谢昭野扯进来才是真的见不得人了! 不过巨大的声响已经惊到了默书,默书加快脚步,“殿下,您怎么了?” “别过来!”江烬梧抬高嗓音,瞪着浑身湿漉漉的谢昭野,咬着牙,“孤脚滑了一下,在穿衣服,马上好。” 谢昭野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不知道的还以为多无辜。 江烬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威胁他好好把嘴闭上。 然后也顾不上好不好意思了,匆匆披上衣服,身上还滴着水。 第12章 谢昭野的视线定在他赤着的脚踝处。很漂亮的脚踝。 接着冒出一个荒谬且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可以挂一串铃铛。 真的,很大逆不道。 …… “什么事?”江烬梧压着气息,不至于显得慌乱。 默书看了眼江烬梧又迅速低下头。 默书:“殿下,柳大人来了,带着圣旨。” 江烬梧迅速冷静下来,“哪个柳大人?” “是翰林院的柳大人。” “柳青斐?”江烬梧思绪开始转动,“永和殿什么时候召了柳青斐?为何孤不知道?” “奴才也是才知道,约摸一个半时辰前,陛下急召。当时东宫有些乱,是有人递了消息回来,只是奴才没有及时看。”默书跪下,“是奴才的疏忽。” “不是你的错,事情多了难免。”江烬梧眸子微眯,不知道雍武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走吧,随孤出去。” 说着,江烬梧便要往外走。 “殿下等等!”默书爬起来,匆匆去里面取了件大氅,“殿下披件衣服吧。” 默书顿了顿,换了个说法,“外头有凉风,殿下刚沐浴完,容易着凉。” 江烬梧也没心思计较这种小事,任默书把大氅给他系上。 柳青斐早已在外侯着。 听到外头小太监唱和“太子殿下到”时便轻车熟路跪下行了大礼:“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起吧。”江烬梧淡淡。 柳青斐方才起身。入目瞧见江烬梧的模样眼中有片刻错愕,不过很快便收敛好了。 “太子接旨……” 片刻后。 江烬梧神情冷漠跪在地上。 柳青斐轻叹一声正着嗓音,“殿下,接旨吧。” 默书心中杂乱,心知江烬梧此时肯定已经生气了,但如今明面上他还不能忤逆雍武帝,因此不得不出声小声提醒,“殿下。” 江烬梧大氅里只着了寝衣,双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头发还湿漉漉的,出来的急,没有绞干,水滴掉进寝衣里,冷风一灌,寒凉入骨。 江烬梧直接站起来,幽深的眸子直直注视柳青斐,“按制,立太子妃须由礼部、中枢、宗室共同商讨!” 肉眼可见太子这是含着怒火的质问,柳青斐暗暗头疼,他被召去誊写时就已经预料到这个太子妃人选肯定不可能让江烬梧满意。 他也不知道雍武帝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完全不给东宫半点反应的时间,打了太子一个措手不及。 柳青斐:“殿下容我的话禀,现今礼部尚书、裴中书、苏侍中,还有秦国公都在永和殿,另外……宗**的现任宗正齐老王爷也在。” 意思就是,这道立太子妃的圣旨完全符合程序。 江烬梧冷笑,唇齿讥讽,“这么多人入宫了,孤竟是半点不知。陛下还真是着急。” 柳青斐有些头大,只能当作听不懂这讽刺。 好在江烬梧再生气也从不迁怒旁人,没打算为难柳青斐,抬手让默书接过了这道圣旨。 柳青斐完成任务,松了一口气,马不停蹄就告退了。 默书让其他人都退下了,才半是迟疑地开口,“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择秦家嫡三女为太子妃。 秦家嫡三女秦羽翩,秦贵妃的亲侄女,也是五皇子江钰乾的表妹。 众所周知,秦家不止一次为难过江烬梧,十五年前江烬梧第一次被废时,秦家也是出了不少力的,江烬梧掌权后一直没有清算秦家,别人都道他是宽宏大量,但要他娶秦家的女儿做太子妃,是个人都觉得这是在为难他。 而且有关这秦羽翩,还有桩旧事。 早前秦贵妃给江钰乾挑皇子妃,就是从她娘家里的几个侄女里挑,其中秦贵妃最属意的就是秀外慧中的秦三姑娘,奈何最后江钰乾和性子过于活泼的秦五姑娘好上了。 这事还闹了好一阵,秦贵妃差一点就直接求来给江钰乾与秦羽翩的赐婚了,硬是因为江钰乾绝食抗议最后捏着鼻子定下了秦五姑娘。 说难听点,江烬梧的这个太子妃就是江钰乾不要的。 雍武帝前脚才罚了亲近秦贵妃的安德佑,后脚就来这么一出,任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先退下吧,孤想一个人静静。” 默书嘴唇蠕动,最后还是只能无奈应了声:“是。” 江烬梧回到寝殿,瞥了眼帘子,“都听到了?” 谢昭野从帘子后走出,面色沉静,只是在瞧见江烬梧的模样时蹙了下眉,“殿下方才就是这么出去的?” 出浴时他便没来得及擦干身上的水,寝衣都有些濡湿了,领口的第一颗扣子也没扣,精致的锁骨就是披上大氅也若隐若现。 谢昭野下意识有种不高兴的情愫,见江烬梧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多“衣衫不整”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抿着唇去拿了干帕子来,“臣先帮殿下绞干头发,免得着凉了。” 江烬梧看他,“孤问你,刚才听见了吗?” 谢昭野神色如常地给他擦头发,“听见了,不就是陛下给您赐婚了吗?” “孤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江烬梧问他。 “臣能有什么想法?”谢昭野语气平淡。 江烬梧的唇线绷紧,抿成一条直线。 谢昭野继续,“只是赐婚而已,连婚期都没有定,谁知这位准太子妃有没有命活到成婚那天呢?” “只是陛下这一出实在让人费解,就算赐婚也不该选秦家的姑娘才对。”谢昭野猜测着雍武帝的用意,“难道是想拉秦家一把?若是殿下娶了秦家的姑娘做太子妃,将来也不至于对秦家赶尽杀绝,也是给秦贵妃和五皇子留了后路。” 只是雍武帝真有这么爱重秦贵妃吗? 而且,谢昭野前脚才用计想拖秦家下水,后脚雍武帝就来了这么一遭赐婚。 不过正好,这之后秦家涉嫌谋害太子的事被闹出来,雍武帝这道瞎点鸳鸯谱的赐婚圣旨只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昏庸之名越深入人心,对于正在积攒声望的江烬梧来说反而是好事。 至于秦羽翩……就像谢昭野说的那样,能不能活到转正尚且未知呢。 江烬梧的头发已经半干。 谢昭野稍稍满意了一些,顺口问江烬梧,“殿下是否有别的打算?” 江烬梧平静开口,“秦羽翩先别动。” ——本来是不大在意的,但是秦羽翩的名字从殿下嘴里喊出来,还真是有些刺耳。 谢昭野冷淡地想着。 “殿下不开口,臣自然不会轻举动。”他笑了下,眼底却十分不虞,更让他不虞的是,江烬梧手臂上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撕扯到了,正在往外渗血。 他蹙着眉去翻来备在里间的伤药和布条给他换药。 “殿下就这么能忍疼?伤口裂开了竟也没察觉?” 第11章 与此同时,赐婚圣旨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在外传播。 秦贵妃前脚还在焦虑自己派出去的人不仅没有杀掉谢昭野这个胆敢算计陷害她儿子的东西,还有可能被抓住把柄牵连到自己身上,后脚听说了雍武帝的赐婚直接砸碎了一套瓷器。 不过秦贵妃想的却是:“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把羽翩赐婚给了太子?这是在帮太子拉拢秦家,扫平日后登基的障碍吗?!” 随侍的女官忙上去劝慰,“娘娘仔细隔墙有耳,这话可不能传到陛下耳中。” 秦贵妃正在气头上,“传便传了!羽翩是本宫的侄女,给她赐婚竟是半点不知会本宫?这是怕本宫知道了会搅黄这桩婚事吗?” 也就是秦贵妃眼皮子浅,还总做着有朝一日五皇子能登大宝的梦,但凡有些脑子的其实巴不得这桩婚事成了。 眼见五皇子在政事上没有天赋也没有建树,太子却如日中天,平时陛下虽然和太子时不时有些摩擦,但在政务上,陛下一直是称赞为主的,且太子深得民心,连朝臣也大多是支持的,除非太子犯下谋逆弑君的罪,不然他这位置就坐得稳稳的。 五皇子登基无望,现在秦家和太子拉拢关系才是明智之举。 不然,陛下虽然没有告诉秦贵妃,却召了秦固安去商议,若是秦固安不愿意,这桩婚事也不会成得这么容易。 ——显然秦固安也开始转变想法了。 只有秦贵妃还看不明白。 “乾儿什么时候回来?”秦贵妃咬牙问女官。 女官垂首,“这……国公让五殿下暂且先不要回京,皇陵才出了问题殿下便急不可耐回京的话回来容易被弹劾不负责任,国公的意思是,殿下刚入朝……” 秦贵妃抬手砸碎了手边的果盘,怒道,“那难道让乾儿认下办事不利的锅吗?这分明就是那谢昭野听了江烬梧的,故意往乾儿身上泼脏水!” “本宫只恨,派去的人没顺手杀了江烬梧!竟然只让他受了点小伤!这便算了,竟然连谢昭野都没解决掉!” 第13章 女官有些慌张地张望了眼殿外,好在人都被她赶得远远的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可不是能轻飘飘混过去的。 “娘娘,今天您动用了秦家死士的事,只怕是瞒不过国公的,要不还是先递个消息给夫人,否则只怕国公震怒……”女官提醒道,“太子到底还是太子。” 刺杀太子那可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 秦贵妃仍是愤愤不平,但已经回归了一点理智。 “去,让素儿来见本宫。” 素儿是秦家送进来伺候的人。 秦固安回府就从老妻那里拿到了秦贵妃的信,打开一看,险些气晕过去。 “蠢货!” 他浸淫朝堂多年,立刻就反应过来秦贵妃这是被人下套了。 皇陵一出问题,江钰乾没经验,第一时间就是先传信给了他,当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先暗中召集几个能工巧匠秘密赶去皇陵补救,又叮嘱江钰乾千万不要擅离职守,虽然他也怀疑江钰乾是着了谢昭野的道,可前几年谢昭野在为西宁侯办事时,他没少吃这黄毛小子的亏,即使有所怀疑,也是慎之又慎,不敢轻举妄动。 没想到最后漏洞会在远在深宫的秦贵妃那里。 这下秦固安也确定了,这就是谢昭野的布下的圈套! 只怕太子也是知情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太子偏偏就那个点出宫了,还撞上了刺杀,受伤了? 皇家无情,太子果然还是容不下江钰乾。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今天这事的尾巴扫干净。 秦固安沉思片刻,召来小厮,“去三房把三姑娘喊来。” 秦老夫人不解,“找羽翩做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刺客的事?太子已经下令封城……贵妃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能一击必杀就万万不可轻易出手的啊!” 秦固安:“陛下午后召我入宫,已经将羽翩赐婚给太子了。” “什么?这怎么能行?” 与秦老夫人的担忧和震惊不同,秦固安却另有想法,“放心,这不一定是坏事。” 秦固安喃喃:“五殿下从小就被陛下带在身边,看来陛下对五殿下还是有慈父之心的。” * 先有太子遇刺,后有雍武帝忽然赐婚,各方反应暂且不提,反正这两桩事可谓闹得满城风雨,谢昭野一边带人追捕逃走的刺客,一边还要兼顾工部的事情,也就是他,能两不耽误。只是他一忙起来,又没时间进宫了,只能跟每天被召去议政殿的苏允旁敲侧击打听打听江烬梧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谢大人。”皇城司的副将周通原是江烬梧身边的亲卫出身,和谢昭野也是旧相识了,这次受命配合谢昭野追查刺客,也是格外配合。 谢昭野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方才接过他递来的认罪书,冷眼瞥了眼地牢里头血肉模糊还剩一口气的刺客,语气平淡,“这种死士最是嘴硬,拷打的时候不小心咽气了也是意外。” 谢昭野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看了眼周通。 周通心领神会:“大人说得有理。” “派人把尸体送回刑部吧。” 周通有些迟疑,“但刑部尚书不是秦国公的门生吗?我还以为谢大人并不想让刑部参与进来。” 谢昭野眸光一闪。 这不就是江烬梧特地下令让刑部共同追查的原因吗? 虽然他和江烬梧偶尔会有分歧,但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无须明言,江烬梧总能心领神会,然后及时做出他需要的决定。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谢昭野心情大好,“事情办完了,我这便入宫找殿下复命了。” 周通笑道,“和谢大人共事这几天还真是第一次见大人这么高兴。” 谢昭野笑而不语。 他正要走,却见周通的部下忽然匆匆进来,在周通耳边说了句什么。 周通有些惊愕,“什么?” 谢昭野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怎么回事?” 周通说,“是宫里的消息,殿下不知何故和陛下起了冲突,现在陛下下了旨,让太子在东宫闭门思过,朝政暂且由裴中书与苏侍中代理。” 谢昭野眉心一跳,“禁闭多久?” “三天。” “三天……不长不短……”谢昭野眉头紧锁。 赐婚都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江烬梧当天没有发作,按理也不可能等到现在又和雍武帝闹起来。 谢昭野马上决定,“既然刺杀太子的刺客已经招了,那我即刻如果向陛下禀告。” 周通欲言又止,“谢大人还是晚些入宫吧。” “什么意思?” “太子殿下现在正在永和殿外罚跪。” 谢昭野神色一冷。 永和殿人来人往,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谢昭野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 永和殿。两个时辰前。 江烬梧照例和裴虎、苏允几人开完会后到永和殿侍奉汤药。 雍武帝赐完后,江烬梧仿佛已经接受,也从未质问过他,今天雍武帝却自己提起来。 “和秦家嫡女的这桩婚事你怎么看?”雍武帝今天精气神不错,“你及冠多年,东宫一直无所出,难免落人话柄,朕记得这秦羽翩的母亲就生养了多个子嗣,朕估摸着她也是个好生养的,听说她性情温和还颇有才情,与你还是相配的。” 江烬梧抬抬眸子,语气平静,“陛下既然火急火燎赐了婚,又何必问臣的是怎么看的?” 雍武帝眯了眯眼睛,“你这是觉得朕不顾你的意愿了?” 江烬梧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臣不敢。” 雍武帝靠在软枕上沉着脸,喜怒不明地看着他,忽然一阵猛咳。 江烬梧蹙了下眉,上前去给他舒缓。 好一会雍武帝才缓过来,他喘着粗气,看着面前这个所有人都说有先皇后之风的嫡子,突然说,“你很久没有喊过朕父皇了。” 江烬梧的眸子动了动,没有说话。 雍武帝说,“你还在怨朕。” 江烬梧依旧不语。 “你要为白家平反,要给你母后恢复声誉,朕都随了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雍武帝沉声。 江烬梧神色紧绷,抬眸,直直望向这个父亲,“陛下难道不知,已死之人无法复生,既然如此,活人不管做什么,对于死人来说都不值钱。” “而且,我母后,和白家,本就是冤枉的。” 雍武帝冷笑,“你倒是信任你那个母后。” “住口。”江烬梧唇线绷直,站直身体,倔强又厌恶,“你没有资格用这种口气提我母后。” “你放肆!”雍武帝骤然掀翻手边小几上的药碗,半碗没喝完的药全部撒在了江烬梧身上,伴随着清脆的声响,瓷碗碎了一地。 江烬梧只觉得面前这人滑稽极了。 这个人,那样绝情又冷漠地把他的母后逼死了,白家那么多人也都死了,若非他担心白家功高震主,刻意放任,何至于此? 他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用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提起他的母后? 江烬梧永远不会忘记他十一岁那年,在永和殿外磕了一天一夜的头,等来的却是他母后自尽的消息。 江烬梧的嘲讽刺痛了雍武帝的眼睛,他怒声:“你以为你那个母后是真的爱你吗?” 江烬梧一字一句,“我说了,你没有资格提我的母后。” “朕对你还不够好吗?”雍武帝说,“让你重回东宫,让你监国,让你随意安插自己的亲信,连你要把谢昭野那个不安管教的放到工部去朕都随了你,你还如此忤逆朕?” 第12章 江烬梧扯扯唇角,流露出几分讥讽,“陛下,何必如此?我们不一直是互惠互利吗?说得好像你真的有多纵容我一般,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雍武帝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你!” 江烬梧冷冷道,“这个太子之位,臣现在也不是很需要了,陛下若是看不惯我,废了我就是,反正我也不是没有被废过。” “放肆!你这个逆子!” 雍武帝:“你把东宫当成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了?别以为朕不知道,是不是谢昭野又在背后撺掇你了?” 江烬梧神色一冷,“你何必扯无关之人?这和谢昭野有什么关系?” “好,那你告诉朕,宣徽二十五年,三月初十,你在哪?” 江烬梧身形一怔,负在身后的手蜷成拳头。 雍武帝冷笑道,“别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因为这小子胆大包天,看在褚卿有过功的份上朕当初也不是不能放他的遗子一条生路。” 江烬梧说,“我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哼。听不听得懂你心里有数。朕说过,你若是想,这个太子可以继续当下去。”雍武帝道,“你自己说的,在太子位上一天,就会当好这个太子,你及冠已经多年,朕为你择太子妃于情于理都没有错!” 第14章 江烬梧看着雍武帝,心觉可笑,这么多年,他还真是从来没有变过,而幼时曾孺慕过这个父亲的自己更加可笑。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择秦家女为太子妃究竟是为何陛下心知肚明。” 说到底,雍武帝对他从来是利用居多。父子之情?呵,恐怕还没对江钰乾的一半深。 幼时他还不太懂,但后来再不知事也懂了。 从他出生开始他就在忌惮他这个嫡子了,现在的秦家不就是他一手扶持出来和白家分庭抗礼的吗?白家倒了之后,他又扶持西宁侯和秦家对打,现在西宁侯也倒了,秦家树大根深,他倒是想起处理秦家了。 他是帝王,帝王无情是常态,可实在……令他厌恶至极。 雍武帝被这么怼了一通面子上挂不住,一双眼睛几欲喷火,指着江烬梧的手指都在颤抖。 “你给朕滚出去跪着!让那些人好好看看你这不孝子的面目!” 江烬梧神态不变,细长的眼尾流出三方讽意,嗤笑一声,“遵旨。” 说罢,他转身,一步一步十分自若。 默书在外头听到茶盏摔碎的声音早已急得不行,但无令又不敢进去,见到江烬梧出来眼前一亮,“殿下!” 江烬梧却一言不发,掀开袍子在被晨雨濡湿的青石板上直直跪下。 即使是跪着,脊骨依旧挺得板直。 “殿下!”默书急切。 * 雍武帝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太监总管林容步履匆匆进出几次。 不一会,领来了一个穿着红色官袍的年轻官员。 满朝上下,能以弱冠之年穿上这三品红袍的人屈指可数。 默书一边焦虑一边担忧地时刻注意着江烬梧的情况,远远望见被林容领着过来的谢昭野不由一愣。 谢昭野从江烬梧身旁走过时,脚步微顿了一下。 却听林容温声:“殿下,陛下说,让您到里面再跪。” 谢昭野眸色一冷,看了眼传话的林容。 江烬梧面无表情起身,径直走进殿内,在永和殿内跪下了。 谢昭野抿了抿唇,随即行礼,“臣见过陛下。” “起来吧。”雍武帝随意摆了摆手,眼里好像看不见江烬梧的存在,“你说有要事要禀告?” 谢昭野呈上了刚拿到手的认罪书,“今早抓到的刺客已经招供,太子遇刺事关国本,所以臣马不停蹄便前来向陛下禀告了。” 雍武帝却并不急着看,而是神色不明盯着谢昭野:“朕不是让你起来吗?怎么还跪着?” 谢昭野:“太子殿下面前,臣不敢站。” 雍武帝被气笑了,“好,既然朕这个皇帝都命令不了你,那就跪着吧!” 谢昭野从容俯首,“臣遵旨。” 江烬梧穿得单薄,上京的隆冬是什么时节?谢昭野也不知他在殿外跪了多久。他身上还有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且他奇怪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和皇帝怄气的缘故,从谢昭野出现到现在,都没看他一眼。 雍武帝已经看完了认罪书,却一直没有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瞧了眼谢昭野,又看了看江烬梧,片刻后,“起来吧。太子也不必跪了。” 江烬梧面无表情谢恩:“谢陛下。” 江烬梧起身后,谢昭野才慢一步谢恩起身,他敏锐注意到,许是跪得久了,江烬梧起身时膝盖有些轻颤。 “这封认罪书上所供,是真是假?” “臣不敢欺瞒陛下,这乃是行刺殿下的刺客亲口所诉,皇城司大小官员都可作证!” “那刺客呢?” “回禀陛下,受刑之后,没来得及救治,刺客招供后已经没了气息。” 雍武帝眸子一眯,“死了?”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雍武帝:“你知道攀扯当朝国公是什么罪吗?” 听到这话,谢昭野低垂的眉眼却动了动。 奇怪,雍武帝并没有震怒,口气也不像是要力保秦国公的样子……难道,他也看秦国公府不顺眼了?也对,即便是病老虎,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朝堂里有别人一家独大。只是,若是这样,他又为何要给江烬梧赐一门这样的婚事?是又想玩什么制衡双方的把戏吗? 眼下容不得谢昭野思考太多,他又是一拜,“陛下明鉴,臣绝不敢欺瞒陛下!” 谢昭野明显能感觉得,雍武帝在打量他。一边打量一边又在思虑什么。一时之间,永和殿内的气氛也更加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 “料你也没有这个胆子。”雍武帝冷哼一声,“罢,你先退下吧,明日递份正经的折子上来。” 谢昭野:“遵命。” 他看看向默立一旁的江烬梧,“太子留下。” 谢昭野垂眸,掩下层层思绪,“臣告退。” …… 雍武帝把认罪书扔给江烬梧,“这是你授意的?” 江烬梧掠了几眼,即使不用看,也猜得出大概是什么内容。 “朕才给你和秦家三娘赐了婚,后脚就闹出这桩事,怎么,你是想让天下人指责朕昏庸吗?” “朕告诉你,反正你和秦三娘的这桩婚事已经定死了,就算将来秦家如何了,只要她不死,也不妨碍她成为你的太子妃,成为你的皇后!收起你这些小心思!” 江烬梧只道:“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胆子可大得很!” 雍武帝瞥了瞥他,一向见不得他这副要出家似的万事不动气的样子,还不如方才同他争执的模样,一时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罢了!呵,这个谢昭野,还是一如既往的狡猾,跟他那个刚直的父亲一点都不一样!” “不过,他这张脸的确生得好,比女子还要艳上三分,你动了心思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是太子,将来有了太子妃,需得给你的正妻脸面,旁的什么人,当成松泛的玩意儿便成了。”雍武帝自己就是个荤素不忌的,也没觉得他们要是怎么样就天塌了,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就行,他就是单纯不喜欢谢昭这样心机太深沉的。 “陛下慎言!”江烬梧的手指紧了紧,神色更是冷了三分,“谢大人是朝廷命官,更是你的臣子!” 雍武帝见他这个反应,表情变了变,显然是又不高兴了,但这回却没有和他争执,“朕只说了这么两句,你倒是护上了?呵。行了,朕乏了,你退下吧。” …… 江烬梧刚走出永和殿,就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幸好一双手及时搀住了他。 只是他们俩的姿势实在不成体统,江烬梧近乎是倚在谢昭野怀里的,谢昭野站在他身后,双臂支撑着他的身子,换个角度便看着像是在拥着他! 江烬梧看清是谢昭野,飞快地挣开他,一把将人推开,瞧了眼殿门口低着头躬身行礼的宫人们,也亏得他们不敢抬头瞧。 谢昭野还一脸无辜:“殿下,您也太大力了,推得臣胸口好疼。” 江烬梧:…… “闭嘴!” 江烬梧扭头就走,默书连忙跟上去。 谢昭野不知哪里又惹恼了他,只能落后两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穿过东宫前的红梅园时,江烬梧忽然停住步子,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跟着孤做什么?你没有别的公事要做吗?一天到晚往东宫躲懒成何体统?!” 谢昭野无故被吼了一顿,摸摸鼻子,更无辜了,“殿下,我正打算跟您汇报刺客的事啊。” 江烬梧噎了噎,被堵了一顿又有些烦闷,冷冷瞧他一眼,郁闷地继续往东宫去。 谢昭野却心情大好。只是目光在落在江烬梧隐忍过后还是看得出有些异样的双腿后,笑容又一点点消失。 回到东宫。 江烬梧想着早点听他交代完早点打发他走,刚走进殿内,就听到后边谢昭野同默书交代:“小默公公,劳烦去取些伤药,再唤人打一盆凉水来。” 江烬梧不悦地扭头,默书已然飞快地退下了。 “你——” 谢昭野把人推到榻上,等江烬梧反应过来时,面前的人已经把他的鞋给脱了! “谢昭野!你放肆!” 第13章 谢昭野才不管什么放肆不放肆的。 “果然已经积了淤血。”他艳丽的脸此刻阴沉如水,往常惯带的三分不正经都瞧不见了,“殿下为何要忍着?”他抬眸望着江烬梧。 江烬梧晓得,他是在问今日之事,又不止在问今日之事。 可他,不想答。 恰在这时,默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奴才进来了。” 看见谢昭野蹲在江烬梧跟前,江烬梧的裤腿还被掀上去大半,这种任谁来看了都必会误会的场景,默书却只是默默把伤药和凉水都放在一旁,就退到门外去了。 谢昭野先拿厚帕子浸了冰水,然后敷在江烬梧膝上。冰凉的帕子覆上来时,江烬梧下意识缩瑟了一下。“殿下忍着些,过一会儿就不疼了。” 第15章 江烬梧抿了抿唇,扭过头,并不看他。 谢昭野垂着眸子,平静地说,“有些事情,殿下若是下不去手,可以由臣来。” 江烬梧轻哂,也不知道是在笑谁,“你把孤当圣人了吗?这些年,孤手里染了多少人的血,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吗?”他停顿了一下,“孤不是下不去手,只是……没有必要。” “谢昭野。”他忽然变得郑重。 谢昭野疑惑地看向他。 但良久,江烬梧却一直没有下文。 “……没事。” …… “殿下,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珍重自己。”谢昭野认认真真地说道。 有那么一刻,江烬梧竟然真的险些想相信他,相信他真的是为自己而来。 * 宣徽二十七年的正月,年关的喜气还没散,上京就又出了一桩大事。 太子遇刺,刺客招供出的买凶人竟然是秦家的某个门生!惹得朝野议论纷纷!秦国公拖着病体去宫里喊冤,痛哭流涕大喊是被人诬陷的!秦国公一把年纪了,从宫里哭完后才一出宫就晕死在了宫门口!怎么说也是权倾朝野的老臣了,这稍有不测,难免就让人闲话了。 朝廷里的大小官员看遍了热闹,都知道秦国公这一喊冤,分明是暗指负责调查案件的谢昭野在诬陷他!这谢昭野可是太子的人啊! 原以为这又会是秦家和东宫的斗法,却不想,关键时候,全程吃闲饭的刑部居然调查出,刺客所供出的指使人虽然是秦家的门生,但实际却和已经圈禁的四皇子有关! 这可不得了啊。 没过多久,雍武帝就召见了皇城司和刑部的人,又见了秦国公,然后就把正在皇陵监督修建工作的五皇子给召回来了,以他办事不力为由关禁足两个月,短时间是去不了工部点卯了。 谢昭野知道了也只是跟江烬梧嗤笑,“这些皇子里头,倒是没想到陛下最疼的居然还是五皇子啊。” 前几年故意挑动这些儿子们争斗时也是,只有五皇子还单单蠢蠢的被护在象牙塔里,其他几个皇子都快成斗鸡眼了。 同日,雍武帝就下了处置四皇子的旨意。不过旨意才出永和殿,雍武帝的病情就加重,再一次陷入昏迷了。 江烬梧每日不仅要忙着朝政,还得去永和殿侍疾,结果宗**又传来消息,说四皇子要见他。 …… “我就知道,你迟早容不下我。”东窗事发,四皇子知道,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只不过他怎么都不肯扯到秦家身上,一口咬定是他故意收买了秦家的人,想借秦家的手,自己则坐收渔翁之利。 谢昭野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得出四皇子的小心思。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死心。不肯供出秦家,不过是不愿意成为江烬梧对付秦家的棋子罢了。 果然啊,早些解决掉他是正确的。 “殿下。”谢昭野站在江烬梧身侧,“时间差不多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把鸩酒呈了上来。 四皇子死死握拳,掌心甚至已经有了血痕,却不觉得疼。死到临头,怎么可能会没有半点害怕? “皇兄,反正我都要死了,你索性让我死个明白!”四皇子毅然问,“三皇兄,是不是你杀的?” “三皇兄自幼骑术就是我们兄弟几个里最好的那个,怎么可能会在猎场坠马?” 谢昭野半眯眸子,还真有些担心江烬梧会满足他这个“遗愿”,只不过,还不等他做什么,江烬梧就开口了。 “时也命也,谁知道呢?”江烬梧神情淡漠,“三皇弟骑射俱佳,但偏偏却自大妄为,生与死本就只在一线之间,阿旭,你说孤如何能算得准三皇弟会放着自己的马不骑去骑一匹刚刚驯化的野马呢?” “阿旭,你太高估皇兄了。” 四皇子有片刻的恍惚。听江烬梧喊他“阿旭”时,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幼时,他的生母只是宫女出生,可在生母病逝后,他却得以住在先皇后的坤宁宫,受先皇后教导。 太子从小就是个很好且出众的太子,出类拔萃还友爱兄弟,父皇整日沉迷美色,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太子小小年纪反而担起了教化弟妹的责任。其实,他们这些弟弟那时都很孺慕这个兄长。后来……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四皇子回过神时,江烬梧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神情在一瞬间又恢复了狰狞和偏执。 谢昭野平静地抬抬手,“四皇子,该上路了。” 其实这种事完全不需要谢昭野来,只不过,他不亲眼看着四皇子死就不会放心。 “谢昭野!你以色侍他,真以为能一直得他青眼吗?天家无情!他江烬梧杀兄杀弟,更是其中佼佼者!来日,我就在地下看着你怎么被他卸磨杀驴!” 谢昭野嘴角一翘,步子迈了几步上前,在四皇子耳边落下一句,“承四皇子吉言,臣一定早日凭着臣这副姿容爬上太子殿下的榻。” 说罢,也不管四皇子作何反应。 只一个眼神,便有人将酒强行喂进四皇子嘴里。 铜杯落地。 四皇子扼住自己的喉咙,至死还在愤愤念着江烬梧的名字。 谢昭野最后瞧了一眼四皇子七窍流血的死状,朗声下令:“陛下已经将他废为庶人,拖出城外烧了便是。” …… 谢昭野回去向江烬梧复命。 “殿下,四皇子走得很安静。” 江烬梧负手站在廊下,“孤知道了。”过了会,“让人在城外找块地葬了吧。” 谢昭野一边想着现在四皇子的尸身应该要准备出宫了,烧完后得把灰也扬了,彻底地斩草除根,一边温声应下,“好,臣去办。” “不过……”谢昭野的语调突然一变。 江烬梧有些奇怪,转过身,“不过什么?” 谢昭野垂下眼睑,睫毛在眼下映下一片阴影,瞧着有些委屈,“您走了以后,臣还被四皇子骂了一顿。” “他骂你什么了?”江烬梧皱起眉。 谢昭野苦笑着摇摇头,“无非也就是那些话,说臣以色侍人,不得好死之类的……” 江烬梧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他心想,谢昭野其实也才二十岁,和江钰乾同龄,他又一向傲气得很,听到以色侍人这类作贱人的话能高兴才奇怪,更别说还有后头这句。 “你听他说什么?灌完酒也便罢了,平白听他胡言浪费时间!”江烬梧轻呵。 “臣只是想……”谢昭野低着头凑近了几步,“明明没做过,却被人这样误会,实在是亏得很。” “所以,”他一声低笑,“不如殿下什么时间让我真以色侍奉上一回……也不算是亏了,怎么样?” 再一瞧,谢昭野哪还有一丁点委屈的模样?分明还嬉皮笑脸的! 江烬梧气笑了。 “滚。” 谢昭野就不滚。不滚就罢了,还留下来蹭了一顿饭。 默书进来给炉子添香,瞧见江烬梧难得地在出神,了然地笑了笑,“殿下在想谢大人?” 江烬梧不大高兴地瞥他一眼,“孤想他做什么?烦得厉害。” 只是今日见了他那圈禁了快两年多的四皇弟,被他一提醒,还真久违地想起了三皇弟。 三皇弟啊……真是鲁莽又自大。这种人其实最好对付了,江烬梧初被复立时甚至没把他当做过对手,不过也正是他太鲁莽,在江烬梧这里吃了亏,竟然派人去杀白蕴淳这个小孩子泄愤,那会白蕴淳也才不满十三。 但三皇子还真不是他动的手。是谢昭野串掇西宁侯干的。 宣徽二十三年的春蒐,谢昭野前一日给他传信,让他不要下场,于是当日他以不忍杀生的理由向皇帝陈情,天下皆知,他被废后在道观里抄了十年经,所以这个理由也算正当。 于是,他便端坐在上首看着三皇弟身下的烈马开始发狂,直直冲向雍武帝,三皇弟大惊之下企图再次驯住这匹野马,却一时“不慎”,直接坠马,当场身亡。 后来,这也成为西宁侯的十大罪状之一! 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头都有流言蜚语说是江烬梧干的,他没有下场同几个兄弟比试也成了佐证之一,连雍武帝都曾怀疑过他,确实给他造成了一点儿麻烦。 但若真是江烬梧动的手,他反而不会做得这么明显,难道下场去参与他们的狩猎比赛就会被那匹野马给伤了?笑话。 这大概是谢昭野的一点恶趣味。 谢昭野恨他。 他一直都知道。 第14章 转眼正月就在雍武帝反反复复的病中过去了,来到了二月初九,江烬梧手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这一日,是惊蛰。 惊蛰时节,雷声初响。因为皇帝仍不见好,需卧床静养,所以今年的祭雷神仪式由太子代为出面,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仪式结束后又和几个老臣议了一会儿事,皇帝久不见好,这些老家伙们心里也在打鼓。 第16章 工部接了蒙鼓皮的活,这种事往年都是下头的官员负责,不过今年就成了谢昭野进宫蹭饭的借口。 江烬梧今日难得穿了太子衮服,阔步进来时,谢昭野已经在自顾自烹茶了,瞧见他回来,眉眼俱笑,“殿下回来了?” 他瞥了眼默书。 谢昭野走上前来, “殿下别怪小默公公,是我不让他说的。”说罢又绕着江烬梧走了一圈,“殿下今儿这一身,真真是玉树临风,又不知撩动了上京多少贵女的春心。” 江烬梧不乐意看他,“整日没个正经。”他招招手让默书替他把冕冠取下,不想某人是真不见外,笑吟吟就上手了,“臣来吧!” 江烬梧从铜镜里看了他眼,起身准备去内室换衣服,觑他,“孤换衣服你也要来吗?” 谢昭野有些惊讶,“殿下若是如此盛情相邀,那臣还真拒绝不了!” 江烬梧:…… 好,比脸厚,是他输了。 默书憋着笑侍奉江烬梧换衣服,江烬梧忍了又忍:“这么好笑?” 默书:“殿下恕罪,奴才是觉得谢大人很有意思。” 江烬梧轻哼,“才几日,你倒是被他带坏了。” 换好衣服,他自个儿理了理宽大地袖口才走出去。 “你这会儿怎么进宫了?” “臣来向殿下汇报公事啊。”谢昭野说出自己的正当理由,还递上了早就写好的折子,准备得相当充分。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江烬梧狐疑地看了他眼,结果没一会就看完了,“就为了这个?” “嗯!”谢昭野一本正经点点头,然后又说,“不过来都来了,就顺便约殿下煮茶下棋,要是能在殿下这解决一下晚膳,然后晚些再一同赏会儿月就更好了。”他眨了眨眼睛,十分无辜。 谢昭野这厮,有一张能让人快速放松警惕的脸,其实满打满算,他也才二十岁呢。 江烬梧却冷笑一声,“你这是把东宫当养济院了不成?是府里吃不起饭了要三天两头来东宫蹭?” 谢昭野颇认真,“要是臣真吃不起饭了,殿下会养臣吗?比如让臣每天来东宫吃饭?” 江烬梧呵呵:“想得倒挺美。” 他挥挥手让默书退下,默书自然很懂事地往小厨房去了,毕竟今天谢大人又留在东宫了,得去交代一番。 谢昭野没能得到长期饭票,颇有些落寞,不过落寞了几息就满血复活,开始摆弄棋盘。 江烬梧看似在喝茶,实则一直注意着,见他将装着黑子的棋篓子挪到了自己这边,忍不住抬眸看他,不想谢昭野也恰好抬头。 “殿下还记得一年多前与臣在南疆时摆的那一局棋吗?至今还未分胜负呢,臣惦念许久。”他道,“不过,这一次,换殿下执黑如何?” 江烬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又提起南疆那回,那回分明他们闹得很不愉快,那次棋局没能下到最后分出胜负,也是因为他俩吵完架后直接不欢而散。 ……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殿下此时不忍,焉知这些此刻您怜惜的将来拿到了屠刀又会怎样屠戮魏朝的百姓?” “挑起战争的永远是贪心不足的掌权者,魏朝是,南溧也是,战争之下累起的白骨不过都是在战乱时被践踏的普通百姓,谢昭野,你是真的看不到,还是眼里只有将西宁侯一党全部除尽这一件事,为此什么都不在乎?” 江烬梧缓声说,“褚大人曾与孤说过,战乱之中,苦的永远是百姓。”他一字一句,其实是想说服他,或者说,是想代那个铮铮傲骨的褚大人教化眼前的人,“既然都是炼狱,何苦再添新魂?” 谢昭野半垂眼睑,嘴角一挑,嗤笑,“所以,他死了。不是吗?” “谢昭野!”江烬梧变了脸色,素白的面孔绷得发紧。 谢昭野凌然起身,带着三分质问,“殿下,您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说教臣呢?” 他眼尾泛着讥诮,掀眉时,尖锐得几乎要将人刺穿,生说出来的话也是带着挖苦的意味,“殿下在道观躲了十年清净,吃斋拜神,抄经打坐,一颗慈悲心装得那么多东西,臣这等小人作态,当然难入殿下您的眼。” 江烬梧微怔望着他,心说,他自己知道此刻眼中的恨有多露骨吗? 露骨到,江烬梧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在恨什么?恨褚大人当年执意要为白家为他奔走?恨大魏朝堂里党派倾轧逼死了褚氏一族?还是恨自己这个连累得他家破人亡的人? …… 江烬梧再看眼前的青年,不似记忆里尖锐锋利痛恨一切的模样,眉眼带笑,无辜无害,和他冷着脸算计人心时判若两人。 “殿下?”青年挑挑眉,又喊了他一声,仿若早已不记得那一年在南疆时的不欢而散。 江烬梧收回视线,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局棋下了近一个时辰,窗外的天光已逐渐被夜色取代,最后的结果是江烬梧小胜一子。 谢昭野捏着棋子细细思索了许久才肯叹了口气认输。 “臣输了。” 他又略有些惆怅道,“臣其实总回忆当年那盘残局,思量了许久,但每次都认为,即使那盘棋下到最后了,臣也是会输,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不肯承认又是另一回事。这次倒是心服口服了。” 江烬梧道,“一局棋而已,你若有兴致,下回再对弈几局便是。” 谢昭野咧嘴,应和道,“殿下说得对,一局棋而已。”说完,眼睛一转,又忽然撑着桌面凑近江烬梧,好奇,“不过,殿下这是在约臣吗?” 江烬梧:…… 好一个顺着竿子往上爬的! 他起身,“该用晚膳了。再过半个时辰宫门要下钥了,用完膳早些出宫。” 谢昭野跟过来,“无事无事,臣还想同殿下赏会儿月呢,反正臣不从宫门出也行!” 江烬梧停下步子,蹙着眉训他,“孤是不是早同你说过,别仗着自己轻功好就总翻宫墙,你当宫里的守卫是吃空饷的?” 谢昭野笑魇如花,“遵命遵命,臣听话就是,知道殿下是在关心臣。” 江烬梧没好气,“谁闲的没事关心你?你被抓了也是活该,只是要是被抓了,别扯出孤来,孤嫌丢人!” 谢昭野道:“那可不行,真要是被抓了,臣还指望殿下来捞我呢,那只能劳烦殿下陪我一起丢人了。” 江烬梧不想理他了。 没一会儿默书传了膳,谢昭野一吃完晚饭就被江烬梧赶出宫去了。 默书把人送到了宫门口,险些没赶上时辰,也是今日不知怎么,宫门竟然晚了小半刻才下钥。 宫门口的守卫见是东宫的默公公,都不敢拦人,只例行公事问了问,谢昭野笑眯眯说:“与太子殿下商讨政事一时忘了时间,殿下垂爱,留我用了晚膳。” 几个守卫也只有暗自感慨谢昭野得太子心的份儿。 默书忍不住瞧了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谢大人,后知后觉想到,谢大人这口气怎么有些炫耀的意思在? 细想想,谢大人这一遭回来,似乎的确变了不少。 将谢昭野送出宫后,默书挥挥手,后头的小太监立刻会意,给今晚守宫门的副将递了个鼓鼓的荷包,“麻烦将军了。” “不敢不敢,小默公公言重了!” 现如今,皇帝病重,东宫可谓一手遮天,但凡有脑子的都巴不得有卖人情给东宫的机会。 默书回东宫时,江烬梧还在灯下批折子。 原本这几日事情就多,也就谢大人来,殿下才有这个闲心抽出时间来和他对弈。 “殿下,谢大人已经出宫了。” 江烬梧点点头,“嗯。去煮一盏浓茶来。” 默书犹豫了一下,知道江烬梧的性子,看了看桌案上新搬来的一沓折子,还是把劝说的话咽回去了,“是。” 到深夜时,今日的折子才处理完,有几封还得明日一早在朝会上和大臣们商讨。见江烬梧踱步走出书房,默书忙取了件大氅跟上。 “更深露重,殿下仔细着些,别着了风寒。”默书说着给他系上大氅。 江烬梧抬头望着天边的月,露了个笑,“他倒是没说错,今晚还真是个适合赏月的日子。” “殿下,明日还有朝会,是不是要早些休息了?” 江烬梧摇摇头,“孤先走走。” 他又想起桩事,“对了,明日你让人从孤的私库取五百两黄金送到谢府去。就说……”江烬梧想了想名目,“说他办差有功给他的嘉奖吧。” 他吩咐完冷哼一声,“朝廷命官,别真穷到揭不开锅了,丢人。” 默书不知道说什么,心道,您也太纵着谢大人了? 第15章 二月初十有大朝会,京里的大小朝臣都早早进宫了。 谢昭野一身绯色立在一众发须花白的老头子们里头不可谓不显眼。江烬梧刚进来,免了众臣的礼后,就瞥见他作怪似的冲他眨了眨眼。 第17章 旁的官员一个个都严肃得很,恭恭敬敬不敢直视上头,偏他不一样。 雍武帝虽不上朝,但江烬梧还没傻到授人以柄,只让人在龙椅的边儿上加了副桌案。 “昨日南疆送来的折子众卿应当都知道了。”昨日不知道的,在朝会前和同僚们交换消息估计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南溧派人陈情,说去岁遭了灾后,粮食产量大减,原定岁贡恐怕只能拿的出一半,众卿如何看?” “殿下,南溧水土丰沃,粮食能一年种三季,南溧不曾对我朝称臣时可从不曾听说什么常遭灾害的事,臣以为这才是南溧归顺我大魏的第二年,怎么会连一年的岁贡都拿不出来?谁晓得是不是还怀有异心?臣以为,殿下绝不能答应!” “刘大人此言差矣!南溧纳入我大魏版图后,南溧女君便主动送了嫡亲的妹妹来上京为质,这难道还不算是对大魏的臣服吗?殿下曾说过,南溧归顺后,南溧子民便如我大魏子民一般无二,若此时南溧遭灾,朝廷还不谅解,岂不更是让南溧子民心寒?如何安定南疆?” 这位大臣洋洋洒洒说完,一掀袍子就朝上首跪下,“殿下,依臣所见,大魏不仅要谅解南溧,还得主动提出免了今年岁贡,彰显我大魏的气度和对南溧百姓的重视,这也是彰显陛下与太子殿下您的仁心啊!” “哈!老东西!我就知道你是读书读傻了!大魏接受南溧的归顺,还给了这个弹丸小国庇护,还不够彰显大魏的气度吗?照你这么说,今年免岁贡,明年是不是还要朝廷倒贴?不如干脆把大魏也送出去!” “你!”老头气得胡子发颤,“好你个刘匹夫!你说这话置太子殿下于何地?古语有云——” “我呸,一天到晚不是古语有云就是之乎者也,前年说要彰显大魏气度送还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狭城的也是你来着吧?把大魏的土地送出去,你才是置太子殿下于何地?!” “你你你!武将就是武将,一介武夫!大字不识几个,果然粗鄙不堪!” “张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武将怎么了?没有我们这些武夫带兵安定边境,哪来你们在这大谈阔论的机会?”立于最前首的中书令裴虎听到这种纯纯扫射的话就不乐意了。 张大人自诩文人也有铮铮铁骨,加上他自个儿本就是监察院的御史,弹劾业绩还是监察院前三,压根不惧裴虎这个中书令,撸起袖子就开始大喷特喷! 朝中文臣武臣的矛盾由来已久,三天两头就能寻个由头互相攻击一顿。 眼看才刚开始,下面又吵得不可开交,文臣们一时都把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抛诸脑后了,江烬梧就头疼。 ——这就是雍武帝病后他把大朝会改成十日一回的缘故。 江烬梧揉揉眉心,苦中作乐想,幸好他们只是在下面吵,不然这架势恐怕就是他去拉架也得被喷一脸口水。 再往下扫一眼,最置身事外的某个人不但一脸看好戏,还仗着大家都在互喷的互喷,看人家互喷的目不转睛看人家互喷,没人注意他,竟然堂而皇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糕点。 江烬梧:…… 发现自己被抓包了,谢昭野半点不觉得羞愧,把糕点咽下去之后还苦着脸隔着老远指了指自己嗓子,无声说了几个字跟他撒娇:噎嗓子! 江烬梧面无表情想:怎么不噎死你? 不出意料,下面吵到双方都精疲力尽了,话题早拐出去不知道多远了,几乎都在人身攻击,原本的事倒是一点没吵出个解决办法。 江烬梧留了裴虎、苏允还有户部、兵部、吏部几个主事的臣子,顺便把谢昭野也留下了。 君臣几人转移阵地去了议政殿的偏殿,宫人们已经备好了茶水和点心。 “诸位看看这个。” 江烬梧一个眼神,默书会意,将一封夹在奏折里头的急信先递给了裴虎。 他喝了半盏茶的功夫,几人已经传阅完了。 苏允眉头紧锁,“敢问殿下,这封信是何时送来的?” 江烬梧道:“今早。陇州守将王锵将军派了驿使跑死了三匹快马才送到的。” 苏允心头一跳,思索着太子的用词,无疑都在突出一个字——“急”。再联想到方才朝会上太子提到的南溧女君送来的陈情折子,心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陇州,位于大魏的南边,相邻的便是南溧。南溧前脚说去岁受灾,请求减免岁贡,后脚,陇州守将就急信上报说陇州军营突发不知名的寒症,已经病倒了一批士兵。这会是巧合吗? “秦大人怎么看?”江烬梧看向兵部尚书秦川穹。 秦川穹,秦国公第三子。他和江烬梧还有层关系在——雍武帝给江烬梧赐婚的秦家三娘秦羽翩,就是他的嫡长女。 秦川穹是秦固安三个儿子里最出息也最有能力的一个,秦固安甚至有意愿想越过长子,让他继承家里的爵位。所以秦贵妃才心心念念想撮合他的女儿和五皇子的亲事,结果最后没能掰得过自己儿子的意愿。 没想到太子会突然把话头扔给他,几个呼吸间,秦川穹的思绪转了好几圈。 他沉吟片刻,目光在殿内众人身上扫过:“启禀殿下,臣认为,陇州之事,确实蹊跷。南溧去年受灾,请求减免岁贡,本是情理之中,可陇州军营却在这个点突发寒症,时间上如此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是否有猫腻,恐怕还得派人去调查一番。” 说了等于没说。滑不溜秋的怎么都不肯第一时间表态。 但也不意外。江烬梧和秦家的恩怨目前也不是一段尚且未知最后能不能成的婚事就能轻易化解的。 陇州军营出现大批生病的士兵,说明守备存在一定的空隙,秦川穹知道江烬梧是借这事在试探他的态度,如果自己顺着他的心意开口提议调兵,相当于是倒向太子的开端。 要说秦川穹自己也被那一桩突如其来的婚事打得有些措手不及,对太子这个“准女婿”也有些拿不准态度,尽管他父亲找他单独谈过,自己也和女儿聊过,但无论如何,现在都还不到站队的时候,特别是一切还谈不上尘埃落定的现在。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来这一出里头藏的门道? 裴虎就懒得藏,戏谑地瞥了秦川穹一眼,反正他跟秦家一向不对付。 “秦国公告假养病,秦大人怕也是忧心得不得了,这会哪有心思考虑别的?”裴虎冷哼一声,随即向江烬梧道,“殿下,现在最要紧的是需要知道陇州军营受寒症的影响程度,如果必要,臣提议暂时关闭互市。” 早些年南溧虽然不曾归顺,但两国关系还算平和,陇州境内就有多处贸易互通的市集,宣徽二十五年时因战乱才关闭了,之后南溧归顺,江烬梧就牵头重开了那些市集。 裴虎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市集人员混杂,陇州又在两国交接之处,如何南溧真的出了问题,陇州是得收紧了。 苏允也附和道,“裴大人说得有理,此外,臣认为,还得派人去南溧勘察,仅凭一封陈情折子,南疆距离上京天高路远,殿下不可尽信。更不提,两年前的事……焉知是否还有逆臣余党贼心不死,又想借机兴风作浪?” 江烬梧下意识看了眼谢昭野,果不其然,他在听到两年前的事时眼尾向上扬了扬,不是那置身事外的模样。 君臣几个又商议了一会儿。 最后苏允看了眼正拿了块点心吃的谢昭野,略一思索,有了个提议,“两年前殿下在南疆收服南溧斩杀叛臣时,谢大人倒是一直从旁辅佐,应该还熟悉陇州和南溧的情况,臣倒觉得,不若派谢大人去?” 见话头扯到自己身上了,谢昭野一挑眉,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心知苏允没必要给他挖坑,相反是给他挑了个格外恰当的外放时机。 这次他如果能在这个关头外放到陇州两年,不但有安定南疆的功,以他的能力势必还能积累一笔政绩,他本就是太子心腹,也不必担心回不来,由他去的话不但能助东宫抓紧对陇州的控制,等他回来再往上升那也合情合理。 然而,谢昭野压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江烬梧。 他正要开口,不想江烬梧竟然先一步帮他推掉了。 “不妥。”江烬梧摇摇头却也没说是哪里不妥,只是沉吟片刻,看向裴虎,“班将军的伤如何了?” 听到这个名字,谢昭野又有了反应,一双漂亮得可以用精致来形容的的瑞凤眼掀了下,看向江烬梧。 裴虎直言,“班越这小子,臣昨日去瞧他他还在院子里舞大刀呢,说养伤养伤养了快一年了,再重的伤也该好了,更何况,殿下也知道,这小子就是自己躲懒,但只要殿下下令,他随叫随到!他要是推脱,臣亲去他府里把他逮了来!” 第16章 “如此甚好。便由班将军从京畿大营点一队人马快马赶赴南疆,再拿孤的手令从陇州相邻的青州军营调三万兵支援。户部即刻清点足够粮草和药材,秦大人安排人尽快押送去陇州,另外,孤会先去信让王将军做好防护,戒严城内的守卫,再从太医署调几位太医,和班将军一同上路。” 第18章 江烬梧蹙眉,神色凝重,“只希望这寒症的传播力不强,否则若是大批的百姓也被感染了……” 他没有继续说,但众人都能预见这种情况如果发生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秦川穹在听到要从青州调兵时眉头蹙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变化,但不着痕迹扫了扫其他人后,也只能把喉头的话咽了回去。 此事暂时告一段落,在几个大臣告退后,江烬梧紧接着就召了翰林院的人拟旨,只不过他虽然已经定好了策略,这种要调几万兵、任命地方武将的事还是得和雍武帝汇报。 他又让默书亲自出宫去召了如今赋闲在家养伤的班越进宫觐见。 安排好一系列的事后,江烬梧才注意到还没走的谢昭野。他又不知道怎么了,眉目间蕴着郁色,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没吃饱? 不用江烬梧问,终于等来他关注的某人立刻就忍不住质问了,“苏大人提议让臣去陇州,殿下为何说不妥?那个班越凭什么就比我合适了?一个缩头乌龟罢了,见势就急退,也就殿下惦着他!” 江烬梧一愣,好一会才不太确定问:“你想去陇州?” 他心里有些怀疑,谢昭野若真想去,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等到苏允来提,他自己就主动请缨了,方才他一直置身事外显然就是不想掺和,怎么这会又平白生气了? “你不需要靠外放攒政绩。”江烬梧细细思索一会儿,“但你若是想外放了孤再给你寻个时机就是,不过这回班将军是比你要合适。班将军文武双全,智谋过人,两年前在南疆你也是见识过的,且陇州守将王锵与他又是同袍,两人有一同在裴卿麾下做副将的情谊在,班将军虽是武将却心思细腻,他——” 他还没说完,谢昭野就突然蹭一下站起来,脸色瞧着更难看了。 “殿下夸起他来倒是词儿都不重样。”谢昭野一张口就一股子阴阳怪气,“殿下何故择他,同臣解释这么多做什么?臣哪有资格置喙殿下的决定?” “臣工部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转身就走。 江烬梧一头雾水看着他裹着怒气的身影,连后背都仿佛写了“不高兴”三个大字。 分明是他先莫名问他为什么要派班越去陇州,他才仔细告诉他理由的,话说一半,他又不知怎么了! 江烬梧被他横了一顿,也不高兴。不知道谁给他惯的臭毛病,有话不好好说,非得这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作态,阴阳怪气给谁看? 现在事情多,江烬梧本就分身乏术,谁有精力琢磨他又在算计什么? 又处理了一会折子,约摸半个时辰的样子,默书回来了。 “殿下,班将军到了!” 江烬梧稍稍凝神,“传。” 算算时间,他有近一年没怎么见班越了。 班越是个儒将,虽是武将,但擅用智取。他父亲也是有名的大儒,曾入朝为官,抱着兼济天下的志向,后来还是被腐虫蚕食的官场打击得心灰意冷,于宣徽十二年辞官归隐。也无人想得到,班越这个大儒之子横空出世时会是以武将的身份。 在立下军功被人看到前,他已经在裴虎麾下待了数年,班越如今也才不到三十,算算时间,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入了军营历练,还算得上是裴虎的半个军师。 班大人大概早嘱托过班越,所以他从不参与党派站队,二十五年,江烬梧收复南溧后也是令他在陇州做的收尾工作,后来没什么战事了,在第二年,也就是谢昭野辞官后不久,他也急流勇退,自称要养伤,利索地交出手里的兵权赋闲在家了。 这一年在府里也是闭门谢客,除了裴虎这个之前的上官偶尔能见到他,别人的拜帖也是一概回绝,异常谨慎。 “臣班越拜见殿下!” 只瞧班越的模样,很难想象是一个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军,他穿着武将的官袍,一身文气,瞧着却更像文臣,举手投足也少了几分在战场上的粗犷。 “班将军免礼。”江烬梧也没同他寒暄,直截了当问,“将军应该知道孤召你所为何事了吧?” 班越也不遮掩,笑笑道,“回殿下,裴中书已经派人传了信儿给臣。” 江烬梧点点头,“好,那孤便直接问了,将军是否愿意走这一趟?这一遭并非只去三五个月,少则两年,多则四五年!且陇州的情况也许会比将军想得更复杂,免不了需要将军费心在其中周旋。” 班越稍稍一想就猜到江烬梧想让他填哪个缺,他迟疑片刻,问出心中疑惑,“殿下竟如此信我吗?” 他和苏允是一个看法,比他这个三不沾的人,身为太子心腹的谢昭野前去显然对江烬梧更有利。 江烬梧只说了句,“与其说孤信任将军,不如说孤信任的是将军那双看得见百姓疾苦的眼睛。” 而他思虑之后认为谢昭野不适合在这个时候去陇州,也有这个原因的影响。他的心太硬,也太冷,有时还过于极端,连江烬梧也看不懂,他那双总是含着笑,却隔着层层屏障的眼里到底能看见什么呢?他做官很好,也不太好。 班越大抵是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微微一愣,但又似乎并不意外。一年多前在南疆时,他和江烬梧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时就觉得这位太子殿下让他十分出乎意料。 “那臣,定不负殿下所望!” 他想,若是父亲晚个十年,遇到的是眼前的太子,而不是永和殿里那位,也许也不会心灰意冷、落寞退场。 接着江烬梧就跟班越开始详聊陇州与南溧的近况,江烬梧让班越到陇州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探南溧的情况。南溧虽有设辅政使臣,但天高皇帝远,一切都还不好说。 两人正说着,就有小太监来报,说是谢大人求见。 江烬梧觉得他有病。来来回回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不见!” 默书敏锐意识到谢大人似乎又不知道怎么惹到自家殿下了。 班越也是久违见到太子这如玉似的人被惹毛的样子。 …… “谢大人,殿下这会忙得厉害,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见您。”默书拦在殿前,笑眯眯的就是不挪一步。 谢昭野有些烦躁,看了眼殿门,“班越还在里面?” 默书一愣,心下了然,“班将军才来了小半个时辰不到,殿下还在和将军商议事情。” 谢昭野更烦躁了,还得故作姿态,“是吗?殿下缘何能见他不能见我?我还说和班将军也许久不见了,来叙叙旧呢。” 默书有点想笑,心说谢大人真够有趣的,但面上还是得给足他面子的,于是特意压低声音,透露:“那可真是不太巧了,这会班将军怕是也没空同大人叙旧。奴才听殿下的意思,班将军明日就要启程,没个三五年只怕也回不来了,谢大人这旧怕是续不上了。” 他意在提醒的重点是“三五年”。所以您到底是想班将军去还是不想班将军去呢? 谢昭野大抵是这会才冷静下来,醒过神来后的脸色可谓是由阴转晴,看得默书叹为观止。 谢昭野一挑眉,矜持道,“罢,真可惜,那我就先走了,等忙完再来找殿下。” 默书笑吟吟:“恭送谢大人。” 啧,这谢大人平日里跟人精似的,还真是不多见他这样。 待折回去简略地禀告了一番,江烬梧且不说,班越直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不太确定地问:“谢大人真是这么说的?同我,叙旧?” 班越自诩是从来没得罪过谢昭野的,但谢昭野一向是明摆着不爱搭理他,唯一一次共事还是那会在南疆,两人一起从旁辅佐太子,那时他就看他不顺眼,说起话来转一个弯要打十个机锋! 智谋过人的班将军竟然觉得有点……无措? 江烬梧一听就知道谢昭野又在乱说话,不耐道:“孤看工部的活是太少了!让他有时间这里逛那里瞧!” 班越的灵光突然那么一闪,想起在南疆时谢昭野这疯狗的护食样,勉强挣扎:“殿下,要不还是去把谢大人追回来?谢大人说得倒也没错,好歹臣与他也共过事,这旧也不是没得叙。” 其实他只是想表明一下,他真没想跟谢昭野争夺太子心腹的意思,他这个人一向怕和那些党派沾上关系,哪怕他认为太子是个好太子,但也不代表他就会愿意走进乱局里择主了。否则他也不会一养伤就养了将近一年。 所以真的不用盯着他了! 江烬梧只道:“不用管他。” 太子都这么说了,虽然班越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哪里奇怪,只好称“是”。 班越在临近午后才出宫。江烬梧说留他用午膳,但班越自个儿道出行在即,府里还有不少事要安排,这便出宫去了。 默书问是不是现在传午膳?他早起时就没怎么吃,到现在也就喝了几杯茶水,案上的糕点也是一块没动。 江烬梧随意点了点头,忽然问起,“阿鄢这个月还没送信回来吗?” 第19章 默书摇摇头,“殿下也不必太担心,南溧是涂药师的母国,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殿下不是还派了朱雀卫保护她吗?” 江烬梧仍有些担忧。涂鄢三月前回的南溧,说有味药只有南疆有,采摘还需等候合适的时辰。这一去至今没有回来,也没有半点消息,往常半月会有一封书信报平安,这次却足足有一月没有消息。 本也没什么,可现在南疆恐怕要不太平了。 江烬梧摇摇头,希望是他多想了。 “无事,许是她一时忘了。”涂鄢性子跳脱,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若非有他护着,她这个性子,南溧女君未必敢放心把她送来大魏为质。 不过若涂鄢回来,南溧的情况也能立刻明了了。他倒是猜测南溧内政或许生了什么事端,但如今的南溧女君是他一手扶上去的,用人不疑,他还算放心这位女君。最坏的情况就是她出了什么岔子…… 这边江烬梧还一堆头疼的事,那头又闹出事来了。 班越走了还没一刻钟,送班越的小太监就急急忙忙回来禀告—— 班越出宫坐的马车,刚走没几步,就散架了。幸亏班将军功夫好,及时反应过来跳下了马车,只是赶车的马夫却受了无妄之灾,只怕得养个个把月了。 江烬梧:…… 江烬梧笑了。清隽温润的面孔上泛起一丝浅浅的,凉丝丝的弧度。 默书暗道不好,这会才是真真把殿下给惹毛了! 第17章 “你还是小孩子吗?!” 江烬梧冷冷看着下首的人,“且不说班越和你是同僚!论品级也比你高上半阶,这事闹出去你生怕别人抓不住你的把柄来参你吗?再者,班越马上就要去陇州赴任,他若在这时受伤,你替他去吗?” “谢昭野,你何时开始如此胡闹了?” 谢昭野也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儿的,被逮住了确实是他理亏,在江烬梧跟前他也无须推诿做戏,顿了顿,勉强算是给自己辩解了一句:“班越武功高强,反正伤不着他,我只是想让他闹个笑话而已。” 江烬梧一拍桌案,猛地起身,“是伤不着他!可为他赶车的车夫却受了波及,班越会武功,躲闪及时,那车夫却被压在了车架下!孤让人去瞧过了,他算命大,没伤及性命,可受了伤仍需养上数月。今日是他命大,下回呢?” “谢昭野,你做事时从来看不到这些无辜的人吗?你这般行事,和你看不上的卢炳春有什么区别?!” 一旁装鹌鹑的默书眉心一跳,暗暗叫急。西宁侯卢炳春,当年趁褚大人为了东宫里摇摇欲坠的太子四处奔走时,借机陷害,致使褚氏全族流放,一家老小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江烬梧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浑身僵住,负在身后的手蜷了蜷,想找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时之间,殿内的气氛寂静又焦灼。 谢昭野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谢昭野才哑着嗓子轻嗤一声,“怎么,殿下是第一天认识臣吗?” 他不本就是这种人?心机深沉、不择手段,他这么一步步爬上来的,难道还可能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吗? 他抬眸,直直望了江烬梧一会儿。 “殿下不耐烦见臣,臣就不碍殿下的眼了。”说罢,他连礼也没行,径直转身。 “殿下?”默书小声。 江烬梧怔愣地望着谢昭野消失的背影,好半晌,挫败地阖了阖眼,有些无措地问:“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默书道,“殿下也不是有意的,只是被气着了,才口不择言。” “孤只是想,他若一直这样不改,早晚会有兜不住的时候,孤知道他一身傲骨,养成的脾性一时改不了,可若将来孤不在了……” “我对不住褚大人。”他轻声,更像是自言自语。 江烬梧垂下眸,抿了抿唇,同默书道:“给那个车夫找个好大夫,再送些银子和药材去,别漏了身份。” “另外赏些东西给班将军。”他又补了句,“宫里人多嘴杂,今日的事,孤不希望传到不该知道的人耳朵里!” “是,奴才这就去办。” …… 谢昭野回到工部后就阴沉着脸,整个工部大气都不敢喘,下级官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虽然平时看谢昭野好说话得很,但这时都默契地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这种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等谢昭野抬步走了出去,其他人才松一口气准备散衙。 谢昭野回府后也依旧是满身低气压。这次也没哪个师父能突然蹦出来开导他。府里的管事小心翼翼来禀报,说一早他刚出门去上朝,宫里就来了人,东宫赏下五百两黄金。谢昭野掀开看了眼,金锭上没有官印,不用猜就知道应该是从东宫的私库里出来的。 谢昭野盯着这些金子看了许久,瞪了几眼,不知道是透过这些死物在瞪谁,一股郁气想发又发不出! “拿下去!” 要是没有白日里那一出,他铁定就借着由头去东宫晃悠了,现在却怎么也拉不下脸! 谢昭野自个在书房生闷气,连晚饭都没吃。 然而他一个人怎么也静不下心,在书房待了快两个时辰,突然一下子站起来,咬牙切齿了一阵,然后招来府里的长随吩咐了几句,扭头又在宫门已经下钥了的时间溜进了宫。 * 江烬梧正在永和殿。 他到的时候,两位衣着清凉的小妃嫔刚侍完疾。 雍武帝今日一改之前的萎靡,竟然瞧着还有些亢奋。他许久不曾召过嫔妃,不知道今日怎么来了兴致。 但这些也不是江烬梧该过问的。 人这精神头一好,就容易想得多。 江烬梧进去时,里头的味道还没散完,炉子里不知道燃的是什么香,让他格外不舒服。他瞧了眼大开的窗户和一阵阵吹进来的冷风,想起太医说雍武帝如今并不能受寒。 “陛下。” 雍武帝随意地挥挥手让他免礼,“这个时间怎么过来了?” 江烬梧将南疆的事说了说。 雍武帝:“这么说这个南溧女君是有不臣之心喽?”在他看来,这种小国受了大魏的庇护,若非前头他们跪得快,就凭这个小国还敢收留逆臣,起兵犯大魏的边境,他甚至可以直接下令屠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弹丸之地!现在才多久? 至于江烬梧说的受灾?一个小小的水灾就不能按时纳岁贡了?更别说现在还有可能在陇州兴风作浪! 江烬梧抿了抿唇,“臣已经决定派班将军前去,班将军熟悉南疆,彼时南溧归顺时也曾出使过,正好前陇州知州半年前致仕后,这个位置一直空着。” “班将军?哪个班将军?” “是班越,曾做过裴中书麾下的副将。”江烬梧提醒他,“去年年初,班将军从南疆回京后因旧伤复发,一直在府里养伤。” “哦,他啊。”雍武帝勉强对上了号,“朕倒是记得他爹,哼,那老家伙可不讨喜。” 雍武帝这时才正眼瞧了他眼,“怎么不派谢昭野去?” 青州知州姓秦,与陇州相邻,相互钳制。西南大营的副指挥使与秦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半年前致仕的陇州知州还不到六十岁,说是年岁大了要安享天年,实际上就是群狼环伺偏还能力不足,被排挤得只能致仕。 新上任的陇州知州势必有的是需要周旋的地方,但若能站稳脚跟,就相当在西南大营撕开了口子。之所以选择陇州,一是之前江烬梧坐镇的缘故,陇州本就脱离了原本秦家的掌控,二则是时机。 秦家想叼回这块肉已经很久了,先前江烬梧一直让王锵代理陇州政务,绝了秦家想派人去的念头,只是一直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这次倒是个派新人过去的好机会。 秦家怕陇州真会闹出什么棘手的事,这个时候也不会想自找麻烦。 谁都看得出来,江烬梧想做什么,所以才都会意外,他放着谢昭野不用,竟然选了班越? 江烬梧只说,“臣和裴大人、苏大人等人都商议过了,他们也觉得班将军去就很合适。” 听到苏允也同意了,雍武帝倒不再说什么了。 “罢,你决定就好。” 他方才还精神着,才和江烬梧说了不到一刻钟的话竟就露了倦意,打了个哈欠,也没心情再抓着这些不放了。 只不过临了又随口跟江烬梧说:“对了,乾儿也该回工部了吧?他总归是你弟弟,年轻不懂事,你多教教他怎么办差,将来也能辅佐你。” 江烬梧看了看雍武帝,一时竟不知道他这话是真心的还是在点他什么。 “还有,你和秦三娘的亲事定下有一段日子了,也该找机会见见,都是未婚夫妻了,无须拘着什么男女大防。” 江烬梧没同他争执什么,温声应了句,就退出去了。 刚走出永和殿,就见雍武帝新提拔的大太监林容端着药走近。 第20章 林容停下步子,规规矩矩道:“奴才恭送殿下。夜深了,方才下了小雨,前头那条青石子铺的路有些滑,殿下回去时小心些。” 江烬梧侧目看了他眼,跟他的前辈安德佑相比,林容规矩了太多。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人,也难怪才两个月不到就能在雍武帝身边站稳脚跟。 “陛下的药方换了?”他闻着和之前的味道不大一样了。 林容答:“是,太医署日前换的新方子,殿下近日事忙,许是还没来得及翻看医案。” 江烬梧颔首,“无事了,你进去吧,让陛下趁热喝。” “是。” 他没带默书来,只带了两个小太监掌灯。 傍晚刚下过雨,江烬梧今天正好烦闷,被雨后夹着新生嫩草的微风一吹,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 回到东宫,默书上来迎他,接下他解下的大氅,“殿下回来了!池子里已经备好热水了,殿下今日累了一天了,松泛松泛,得早些休息才是。” 江烬梧点点头,瞥见廊下新多出来的一盆开着的君子兰,随意道,“花房怎么这个时候送了兰花来?还是开着的。” “这是六皇子送来的,六皇子身边的嬷嬷是南方来的,有一手养花的好功夫,这不养出几盆君子兰就特意送来,说是给殿下赏着玩的。” 六皇子今年才十四岁,江烬梧被废时尚且还没出生。只不过雍武帝一向不大重视这些儿女,六皇子生母早逝,从出生就被扔在冷宫,十岁时还没名字。江烬梧知道后就在雍武帝面前提了提,以他的名义给六皇子赐了一个名字。 这几年有东宫偶尔照拂,六皇子过得比以前可好太多了。六皇子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 江烬梧顿了顿,想起来,“孤这个月还没看六弟的功课吧?明日让人去崇文馆把六弟的功课取来,孤看看他学得怎么样了。” “是,奴才记下了。”默书应完又瞥了眼那两盆君子兰,心说,宫里长大的孩子,果然生来就会察言观色,更会为自己谋算。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指摘的。这就是这里是生存规则,更不谈,这些个皇子们遇上的还是雍武帝这么个只顾自己快活的父皇。 江烬梧迈着步子走进寝殿后的池子,干净的里衣、帕子什么都备好了。默书已经往池子里放了花露,这还是涂鄢做的,用的是一种中原不大见得着的花,说是可以缓解每月十六蛊虫苏醒时对他脑部的刺激。 一晃眼,又快到十六了。 他照旧让人退下,刚把外衫褪下,忽然凝神察觉到了异样。 眉心一拧,视线扫了扫某处,静立片刻,忽然提起一旁落兵台上摆着的长剑,剑身出鞘的一瞬便有寒光划过他清隽的眸。 锋利的剑刃划断了飘逸的纱帘,露出后头站着的人来。 剑身怔怔,直指他的喉间。 江烬梧凌厉的眸子一瞬间平息下来,两息间就收回了剑势。 “……这个时间,你怎么……” 第18章 谢昭野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现在鼻尖嗅着江烬梧脱下的外衫上沾染的浓腻的香味,顿时先将那些话放一边了。 “殿下从哪儿回来的?” 江烬梧有些莫名,不知他又怎么了,但仍好好答了,“永和殿,刚见了陛下。” 谢昭野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又问了句,“这个时间怎么想起去见陛下了?” “向陛下禀告陇州之事。” 江烬梧想起白天同他争执时那些口不择言,现在见到他本就不太自在,“你还没回答孤,这个时间,宫门已经下钥了,你怎么又跑来东宫了?” 谢昭野回过神,想起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了,一下子又换了副神情。 “臣本来不想来的。”他说,“但臣觉得不公平,只有我一个人郁闷不平,殿下却看不到,太亏了。” “殿下,你白日里说我的那些话,我真的很难过。” 他用的词是难过,而不是生气。江烬梧的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望着他。他以为,按谢昭野的性子,接下来至少半个月都不会想见他。以前他也这样,同他争吵了,没消气前即使迎面遇上也是冷冷的。 谢昭野走近,扯了扯江烬梧的衣角,像很多年前坤宁宫里养的那只小白狗,巴巴地等着主人顺毛。 以江烬梧对他的了解,他能说这些话,分明就是在向他服软了。 服软?谢昭野?更不提这回的确是谢昭野占理多。 他一时都有点怀疑面前的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 见谢昭野还等着他的回应,江烬梧垂垂眸子,“是孤不该说那些话。” “不,我知道,殿下只是气过头了。”谢昭野道,“臣一个人想了很久,并不想每次都这样和殿下浪费时间冷战。” “殿下,从现在开始,不管我们吵了什么,都不要躲到看不见的地方怄气,也不要一生气就不理人,好不好?” 分明是他自己才有这毛病! 见他不语,谢昭野又扯了扯手心拽着的衣角。 江烬梧看了看他,然后点头。 “嗯。” …… 默书进来点安神香时,看到的就是平素运筹帷幄能决策千里的谢大人,穿着眼熟的,分明是自家殿下的寝衣,一脸愤懑地在床前的地板上铺被子,许还是不甘心,仰头喊了声:“太子哥哥……” 默书一个踉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太子哥哥铁面无私:“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同一个伎俩,短时间用两次,效果会大打折扣吗?” 谢昭野发现默书也不没不好意思,火速爬起来让他来评理:“小默公公,殿下让我打地铺,你说,这合理吗?” 默书:…… 该说不说,谢大人您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不合理?这让人知道了该怎么瞧他们殿下?!外臣留宿就算了,还留到太子自己的寝殿了?! 默书扬起一抹不出错的微笑,“谢大人,其实偏殿收拾收拾还是可以住的,让您睡地上也太委屈您了。” 江烬梧这时也点头,“也可,谢大人身娇体弱,睡地上是不太好。” 谢昭野:…… “算了,不必,我皮糙肉厚,哪里体弱了?不必麻烦小默公公了,打地铺挺适合我的。” 江烬梧觑他一眼,这会倒改口挺快的。 默书有点无奈,索性也不管了,他本也管不了,殿下自己要纵着,他能有什么办法? “这是什么香?” 默书温言:“回谢大人,这是安神用的,殿下这些天事务繁忙,有时夜里入眠难,就让太医署调制了这安神香。” 谢昭野点点头,忽然又说,“无事,今晚有我在,殿下一定能睡好!” 默书一个手抖,险些把香撒出炉子。 “谢昭野!” 谢昭野回过头,“怎么了?” 江烬梧:“你很吵。” 谢昭野蹙蹙眉,忍不住嘀咕,“还没说几句怎么就吵了?” 默书点燃香,就退下了。 走出殿外,扫了眼门口守夜的小太监,随口道,“今日不必守了。”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然后躬身应下:“是。” 他回头看了眼禁闭的殿门,摇了摇头。虽然说过很多遍了,但他还是要说,谢大人这离京一年,回来后真是变了太多了。原本白日里闹了那样一出,要是放以前,少说也要小一个月,两人之间这别扭劲才能过去,如今竟然一天都没过去,谢大人就溜来东宫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总觉得,有谢大人在,或许将来,殿下会改变主意呢? 反正殿下又不是 第一回为谢大人放弃原则了。 至少,从眼前来看,今天谢大人死乞白赖不肯走,殿下倒是能早睡一天了,放在平时,即使默书劝了又劝,他还是得在看上半个多时辰的折子才睡。 * 夜半。 江烬梧额头冒着冷汗惊醒,一睁眼就对上谢昭野担忧的眸子。 刚从梦魇里挣脱出来,他头疼得厉害,还有些恍惚,分不太清这是另一层梦还是怎地,望着谢昭野低低喊了他一声—— “雁奴?” 谢昭野身子僵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片刻后却露出一抹笑,擦了擦江烬梧额头的冷汗,轻声应:“嗯,是我,太子哥哥。做噩梦了吗?我喊了你好久。” 江烬梧怔怔望着他的脸,忽然摇头,“你是雁奴……不是,你不是,他们说,雁奴死了,褚大人也死了,只有我活着。为什么只有我活着?” “我是。”谢昭野定定看了他一会,说,“那是梦,一个不大好的梦,都过去了。” 他躺下,在他耳畔撒娇,“太子哥哥,我困了,我们睡觉吧,好不好?” 江烬梧看着有些懵懂,像小孩子一样,迟钝地点了一下头,“嗯,困了就睡觉。” 谢昭野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然后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进入梦乡。就像十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宫殿里,还没被废过一次的,钟灵毓秀的小太子轻轻哄着褚大人的幼子入睡一样。 第21章 他记得那一日,他睡意上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舍不得睡过去,还要赖着小太子说话。 他问:“太子哥哥,等我长大了,是不是就可以每天都来宫里找你玩了?” “为什么想找我玩?” “因为,因为喜欢太子哥哥。” 小太子被逗笑了,“那好,既然这么喜欢太子哥哥,等雁奴再长大点就来当太子哥哥的伴读吧。” “可是雁奴比太子哥哥小六岁,也可以做太子哥哥的伴读吗?” “当然可以,孤说可以就可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江烬梧早晨醒来时根本不记得昨晚半梦半醒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睁眼,本来该睡地上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爬上床了! 江烬梧半点不心疼,直接将人踹下去了! 谢昭野坐在地上醒了好一会儿神,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殿下!您也太无情了!” 江烬梧瞪了他眼,然后喊默书进来。 默书记挂着自家殿下的名声,没让别人进来,只自己备了洗漱用的水和面巾端进来。看着这混乱的场面也没觉得意外。 江烬梧:“待会领他从后边的小门出去。” 默书应下,心里还寻思着又得去打点一下宫门口的守卫,免得被人发现谢大人是突然从宫里冒出来的。 谢昭野笑了声,说,“殿下,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的像不像在私相授受?要是那些御史知道了该不会要参臣一本,说臣魅惑君上吧?” 江烬梧瞥他,纠正:“偷偷摸摸的只有你一个。” “唔,好吧。”他眼尖,掠过江烬梧的脸,“不过殿下,一早起来您就这么热吗?耳朵都红了。” 谢昭野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 江烬梧说:“被你气的!” 谢昭野挑挑眉,不再说话了。他最知道什么是点到为止,要是再逗下去,自己就得倒霉了。 一旁假装木头人的默书装作不经意瞟了一眼自家殿下的脸,果然看见江烬梧的耳垂红得几欲滴血。便是这样,还要硬撑着假装毫不在意。 江烬梧待会还要去议政殿,给班越的任命已经颁发下去了,因为事急,班越今天就要出发,他得去送班越一程。 谢昭野这个没脸没皮的,换上官袍后被默书从后边的小门带着出了东宫,扭头就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了,当着一众东宫的宫人说是来蹭个早饭的! 这种事情也只有这厮做得出来了。 只是,江烬梧还没出东宫,就有他派出去的朱雀卫风尘仆仆拿着令牌从宫外赶回来。 “殿下!”来人一见到江烬梧便重重跪下。 这是江烬梧派去保护涂鄢回南溧的三名朱雀卫之一,代号坤离。 江烬梧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怎么回事?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阿鄢呢?” 谢昭野无意撞见这一出,但默书屏退了其他人,却没有要赶他的意思。 从江烬梧口中听到这么一句饱含担心的,明显是女子名字的“阿鄢”,让他下意识看向他,只是江烬梧显然现在全部心神都在那个什么“阿鄢”身上! “殿下恕罪!涂鄢姑娘,涂鄢姑娘不见了!” “我等一路护送涂鄢姑娘返京,怎知从出了南溧境内开始就不断遭遇追杀!日前,我们带着涂鄢姑娘从陆路换水路,没承想,竟然在江面上遇上了追杀的人,涂鄢姑娘落水后就失踪了!” “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坤离重重俯首。 谢昭野不知道阿鄢是谁,但“涂鄢”,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并不是全然陌生。 只是,涂鄢这个南溧公主,不应该是在皇帝赐下的公主府里头吗? 真要论起来,谢昭野是和江烬梧一起认识的涂鄢。 第19章 彼时南溧内乱不断,当权的王和王世子听了逃蹿到南疆的西宁侯世子卢隐的挑唆,竟然趁大魏刚平息淮城的乱局,尚未恢复元气时进犯大魏的边境! 现在的南溧女君和涂鄢都是不受宠的公主,涂鄢不知怎么,阴差阳错被当成了俘虏关了起来。 她的命是江烬梧保下的。 江烬梧深知这场战争祸起的源头,所以比起兴兵屠戮,一直更倾向于智取。在知道涂鄢的身份后,很快就制定了策略。先是杀了南溧那个贪心不足又没什么大才的王世子,然后干脆助涂鄢的姐姐在南溧王庭生乱时发动宫变夺位。 帮她们姐妹的条件有两个,一是南溧今后纳入大魏的版图,变成大魏的属国,二就是为他们生擒卢隐大开方便之门。 原本以为,在那之后,涂鄢就和他们没了交集,但现在看来,在谢昭野离京的这一年里,又多了一件他不知道的事。 不大开心。 且,江烬梧还一副完全没有打算同他解释一下的意思。 江烬梧急得将手头的朱雀卫全派出去寻人了,还得嘱咐下面的人不能泄露了在找什么人,毕竟南溧来的“公主”分明还在公主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诚然,谢昭野就算脑子过一百遍的水都不会觉得江烬梧会和涂鄢有什么,但知道是一回事,能忍得住不在意那又是另一回事。 “殿下……”谢昭野刚开了个头,江烬梧就扭头问默书:“现在什么时辰了?” 默书答了后道,“几位大人应该都到了。” “先过去吧。” 江烬梧一路上忧心忡忡,除了涂鄢失踪,还有坤离说的他们从出了南溧开始就遭遇追杀,南溧是涂鄢的母国,女君又是她的亲姐姐,这种时候……只怕南溧是真的出了乱子了。 为班越送行时,江烬梧特意单独见了他。 “将军可派探子先行,孤收到最新的消息,南溧恐怕是真的生了乱子,受灾只怕是借口,陇州不知是否混进了些居心叵测之人,孤担心,这寒疾可能是人为。” 若是人为,就更不可控了。谁知道这寒疾会什么时候“传”到陇州的百姓身上? 班越瞳孔一震,沉思几息后抱拳,“臣一定肃清陇州,只是不知殿下希望臣如何处理南溧?” “现在种种迹象看来,幕后之人还不敢将这乱子闹大,恐怕是也是心有顾忌,想暗中掌控南溧的大权。”江烬梧抿了下唇,“实不相瞒,孤其实还有另一事嘱托将军。” “殿下请讲。” “将军应该也知道,二十五年南溧犯陇州的祸事由来,这次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孤有些担心,这次搅弄风云的人,会不会是那些人的余孽。” “殿下是希望我……暗察?” 江烬梧颔首,“此事需将军费心了。” “殿下言重了,这也是臣职责所在。”只是,上一次……所有人都知道,上一次挑拨南溧进犯大魏的人乃是前西宁侯世子卢隐,早已被抓住赐死。殿下这是还在担心西宁侯余孽没有除尽? 班越大着胆子抬了抬头,却见太子神色凝重地望着前方的廊亭。 那儿站了个穿着红色官袍,容色无双的青年,瞧见太子看过来,眉眼一弯就露了个笑。 太子殿下负于身后的手仍紧攥成拳,在他眼前,神情却缓了不少。 …… 班越大步流星翻身上马,身披盔甲时比起平时增了几分肃杀之气。 城墙之上,谢昭野立在江烬梧身侧,软着嗓子问,“殿下方才同他说了什么?说了这么久。” “班将军去陇州赴任,孤嘱托他一二罢了。” “南溧是不是又出乱子了?” 江烬梧身形一顿,撇头看他。 谢昭野好笑道,“殿下,我又不是傻子。涂鄢这个名字我还记得呢,我虽不知别的,但只要她姐姐好好坐在王位上,几个人敢在她刚出南溧就敢追杀她的?” 他摇摇头,半开玩笑,“啧,如今看来,臣还确实很适合去陇州呢。” 江烬梧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谢昭野一愣,眸子望向他。 江烬梧认真说,“孤已经让班将军去查探了,你放心。” “殿下在想什么呢?西宁侯府整个死绝了,臣的仇早就报了,就算现在让南溧生乱的人和卢炳春有什么关系,也只是些小鱼小虾,不足为惧。”他平静地说完,又开始不安分,带着捉弄的意味,歪了歪头笑,“殿下这样,臣真的会觉得殿下其实是舍不得我才不让去的。” 见他又开始不正经,江烬梧重重甩开他的手,仓皇扭过头不想看他。 “啊!”谢昭野吃痛。 他皱着脸按着手臂喊疼的模样不像是假装的,江烬梧的心往上提了提,“你怎么了?”不等他答又跟默书说:“去宣太医!” “小默公公等等!”谢昭野感觉出声制止。 江烬梧蹙着眉,“你到底如何了?” 谢昭野冲他眨眨眼,说出两个字:“酸了。”说完似乎觉得不够直白,又补了五个字:“被殿下压的。” 江烬梧初时还没意识到,等反应过来后,脸颊涌上一股热意,第一想法就是,幸好他只叫了默书随侍! 第22章 偏生谢昭野还不要脸的很,凑上来,“真的很酸,殿下给揉揉不?” 江烬梧:…… 他转身就走,扔给默书一句:“把他给我扔下去!” 谢昭野追上来,在他旁边絮叨,“殿下怎么老为难小默公公啊,小默公公知道殿下舍不得,可不敢扔我。” 江烬梧忍无可忍,加快步子。 * 涂鄢的消息是在几日后传来的。 “默公公,是不是要先让殿下决定怎么办?” 默书有些头疼。 涂鄢怎么会被刑部抓了呢?现在殿下那副样子,必然是不能叫醒的,他本就担心药效减退,殿下会中途醒来,届时记忆又不知道错乱到哪一天去了,怎么可能还自个儿去把人喊醒? 但放任涂鄢被关在里头也不行。 进了刑部,就不能让朱雀卫直接把人带出来了,否则成了刑部的逃犯,涂鄢只怕今后都得躲躲藏藏,她之后少不得还要在江烬梧跟前出入,若被有心人发现,反倒成了被人攻击的筏子。 但刑部尚书是秦党的人,只他去要人恐怕不仅要不出来,还会让秦家警觉,到时候只怕更难收场! “小默公公,”坤离犹豫了一会儿,“其实,还有一事,涂鄢姑娘……好似已经有孕了。” 默书愕然:“什么?!” “是在回程时发现的,涂鄢姑娘没说,月份浅也看不出来,但我在途中帮她去抓过药,问了药铺的大夫,抓的药是保胎用的,可看涂姑娘的反应,的确像是有孕了。” 默书被这个消息炸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如果是真的,就更不能放涂鄢留在刑部大牢了。涂鄢虽然有一手古怪的医术,但完全不会武,也不知会不会被用刑,留在大牢里几乎就是任人宰割了。 “默公公,我觉得还是要让殿下来下决定,若是涂鄢姑娘出了什么事,我等恐怕担待不起。” 默书没说话,心事重重地回头望了眼江烬梧的寝殿。 江烬梧中蛊的事只有他和涂鄢知道,连朱雀卫也不知,就是怕事情泄露出去被人当作了把柄。 眼下保证涂鄢的安危也迫在眉睫,说得再冷血一点,即使涂鄢的生死不算什么,可只有涂鄢能救江烬梧,就是为了这,也不能让她出事! “殿下今日有要事,绝不能走开。”默书顿了顿,旋即招来自己忠心的小徒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转身写了一封书信,“交予谢昭野谢大人,一定要亲手交给谢大人!” 小徒弟见师父这么郑重,也不敢不当回事,“师父放心!” 默书又对坤离道:“涂药师在大牢的这期间,还需坤离大人费心,万万要保证涂鄢姑娘的安全!” “默公公放心!”虽然有种种疑惑,但坤离明白,朱雀卫只需要服从太子的命令即可,别的一概不需要问。 * 工部。 一众小官们看似在各自忙碌,其实都忍不住在注意他们工部的两位侍郎。 五皇子虽然领了工部侍郎的职位,但在所有人眼里当然不可能只将他当做一个工部的普通官员来看待。 也只有另一位侍郎谢大人,能面不改色地给五皇子派差事,然后正儿八经地仔细过问了。 谢昭野虽笑容温和,语气更温和,工部其他人都瞧得出来的如沐春风,但五皇子却紧张得不行,他才解禁足就得回工部办差,一回来就被谢昭野分了两件简单些的差事给他,这会就是要验收他办事效果的时候。 谢昭野也十分冠冕堂皇,笑吟吟道,“五殿下莫怪,臣是受太子殿下所托,太子殿下希望臣能好好教五殿下做些实事,臣也只得托个大了,五殿下应该不会觉得臣过于严厉吧?” 五皇子讪讪一笑,其实心里打着鼓,面上却只能摇头:“当、当然不会。谢大人身上确实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我知道皇兄的良苦用心。” 第20章 谢昭野笑意加深,“那就好。”他翻了翻五皇子刚交给他的卷宗,“城外西南门护城河上的桥梁似有坍塌之势,臣记得三日前就让五殿下带着匠人去现场查探并交出一份新的维护方案和修建图纸。” “臣方才粗粗翻阅了一下,有几个问题,不知五殿下是否亲自调查过修建桥梁的这几种材料?又是否清楚桥梁损坏的程度与原因?若维修无法,要修建新的桥梁,五殿下给出的这个位置,似乎……” 他狭长的眼尾轻轻上挑,夹着丝若有似无的笑,话未说尽,但五皇子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工部其他官员偷摸往这边瞧的视线更是让他站都站不安稳。 “我,我……” 谢昭野微微一笑,“无妨,五殿下毕竟初入工部,太子殿下当初掌工部事宜时,亦是事必躬亲,与匠人同进同出,这才能做到未出丝毫纰漏。五殿下年轻,慢慢来就是。” 这话一出,五皇子的脸更是躁得发热,几乎确定眼前的谢大人是知道他这几日都偷偷带着未婚妻去诗会玩了,这些差事压根没亲自去看过,全交给下面人了,方案和图纸也是拿的现成交上来的。 谢昭野说他年轻,但他自己也才二十岁,已经是穿上三品的大红色官服也不会被人怀疑是因为谄媚太子得来的了。毕竟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位谢大人虽年轻,却格外有能力,再过个几年,在六部攒些履历,年龄稍稍上去,势必是要直入中枢的。 五皇子暗自祈祷要是这个时候能有个人来救救他就好了,紧接着就眼尖发现在工部外徘徊的小太监。 “那不是皇兄宫里奉茶的小太监吗?”五皇子飞快地说,“谢大人,莫不是皇兄这会找你有事?” 谢昭野的笑容顿了顿,眸光眺了眼外头的小太监,心中将近几日的事都过了个遍,也没想起来有什么事。 难道是殿下想他了? 谢昭野温声向五皇子道,“想来是太子殿下有事吩咐,臣去看看。至于这卷宗……” 五皇子赶紧道:“我也觉得这卷宗不太完善,需要改改,这就带匠人再去实地看看!谢大人不用担心我,还是皇兄的事要紧!” “好。那这卷宗殿下就先拿回去吧。” 将这桩事交代好,谢昭野才抚了抚袖口的褶皱,走了出去。 他也认得这个小太监,是默书的徒弟,见过多次了,算是个老实本分的。 他一见谢昭野就赶紧把信拿出来,“谢大人!这是我师父让我给您的,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信封上并非江烬梧的字迹。 谢昭野狐疑地眯了下眸子,拆开信看,只有短短两行字,但字迹有些潦草,看得出写信人的迫切。 刑部?涂鄢? 谢昭野却没有第一时间行动,而是本能意识到其中的异常,问眼前的小太监,“殿下呢?殿下今日不在东宫吗?” 小太监答:“在的。但殿下每月的十六都独自在后殿设的小观里为先皇后抄经祈福,谁也不见。” “谢大人,我师父说,信里说的这事很急,请谢大人一定尽快想法子!” “罢了,我知道了。回去跟小默公公说,交给我了。” 小太监如蒙大赦:“是!奴才这就回去向师父禀告!” 谢昭野垂垂眸子,眸中滑过一丝锋芒,返身回去跟副手交代了几句就往刑部去了。 * 刑部尚书李诩,乃是秦国公的门生,其正室夫人是秦固安未出五服的外甥女,平素也和秦国公府来往颇多,就单说去年秦国公的六十大寿,因为秦国公好赏木雕,不仅府里收藏了不少,有时还自己上手雕刻,这位李尚书可是天南地北搜罗了好几位匠人送到国公府,还送了块价值千金的木料当寿礼。 从江烬梧代皇帝监国之后,大部分会看风向的墙头草都开始自省自己有没有跟秦国公府走得太近,除了李诩这种跟秦家牵扯太深的,其他人也不敢这么谄媚地捧着秦国公府了。 李诩可是秦国公养的一条好狗。 只是他本人能力属实一般,之前也是靠着秦家的路子才能步步高升,自他上任后,刑部那些潦草结案的冤案错案十桩有八桩是他审的。 江烬梧早想撸了他的官,奈何他一直被秦家保着。 也是在两年前,被江烬梧寻到了个由头,往刑部安插了个自己的人填了刑部左侍郎的缺,勉强算撬开了一个口子,刑部的冤假错案也少了很多。 默书在信里说,必须把涂鄢光明正大从刑部带出来,但也不能泄露她的身份,被人知道她就是被南溧送来大魏为质的那位公主。 谢昭野大约猜得到默书的顾忌。 诚然,若是让谢昭野来选,这么件容易给人留下把柄的事,与其费尽心思去救,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反正公主府里有位假公主也没漏过馅,小小的南溧更是不足为惧,寻个时机让那位假公主病故,难不成南溧还敢来质问?但没办法,江烬梧肯定不会同意。 他的好殿下不知为何要保这个丫头,他也只能听从了。 第23章 他这会来刑部自然不可能找到李诩那儿去。他要找的是刑部的左侍郎沈蒙。沈蒙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连雍武帝都杠过不止一次,属于是雍武帝最不喜欢的那类人。 就是因为这,沈蒙曾在宣徽十四年被外调。同样是外放,像苏允这类完全是去攒治理地方的经验的,他呢,就是被皇帝厌弃给放逐的,外放的地方距离上京十万八千里,马车都得走个小半年。 后来是江烬梧瞧中他的能力了,虽然沈蒙选择投靠东宫,但江烬梧从不让他干什么违背本心的事,沈蒙同样看中现在的太子德才兼备,和皇帝完全不同,还对他有知遇之恩。 沈蒙不大喜欢谢昭野,但知道他是太子的亲信,同站一个阵营,沈蒙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他一直觉得谢昭野这个人,心如其名,太野,简直就是个未来奸佞的苗子!要不是他确有才干,沈蒙就是冒着被太子厌弃的风险也要进言! 先前谢昭野辞官,沈蒙虽然可惜东宫少了个能人,但又有点庆幸未来太子身边少了个奸佞! 谁知道这厮才一年而已,又跑回来了? 得了谢昭野的信儿,沈蒙有些怀疑,“这真是殿下的命令?” 谢昭野颔首,“是东宫的默书公公令人传给我的急信。” 沈蒙知道谢昭野确实没必要撒这种慌,默书说的那就是殿下的意思了。正巧,刑部抓的那个异国姑娘的事,他知道,而且李诩平时并不怎么勤勉,这事大约还没来得及汇报给李诩,所以要找借口捞人出来倒也不难。 只是这个借口得好好找。 沈蒙也不隐瞒,从桌案上翻出关于那个异国姑娘的记录案卷给谢昭野。 涂鄢被抓进刑部大牢就是个意外。 刑部原本是在追查一桩年轻女子和幼儿被拐卖的案子,查到了京里的望月楼头上。望江楼名字雅致,但就是个实打实的青楼,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当时刑部刚把望月楼封了,在逮捕望月楼的老鸨后,排查里面的人,然后发现了被当做一起买进楼里然后关起来的涂鄢。 涂鄢眉眼深邃是非常明显的异国长相,原本倒也不稀奇,望月楼不是没有异国女子,但怪就怪在,她当时昏昏沉沉攥着一块玉坠子,一查竟然是南溧那边的贡品之一,在南溧也是王室才能佩戴的信物。加上她当时身上还有伤,是南溧特有的弯刀留下的伤! 沈蒙道,“谢大人可以放心,因为事情尚不明了,所以下面的人也不会擅自对那姑娘用刑。” 谢昭野此时却拧眉盯着案卷上的一处记载。 “她怀孕了?” 沈蒙点头,“是,她身上还有伤,就找人来看了看,这一把脉才发现她已经怀孕了。” 谢昭野也只是略有点惊讶,对涂鄢这个未婚的公主怀的到底是谁的孩子并不感兴趣。 他和沈蒙商量了一会儿,将可能留下把柄的地方一一跟沈蒙交代了一番,他到底隶属工部,什么都不如沈蒙这个正儿八经的刑部侍郎来得方便,后头的操作都要沈蒙来。 未免引起怀疑,谢昭野很快就离开了,沈蒙说最快午后就能把涂鄢送出去。 谢昭野原本是该往东宫去一趟的,问问这事到底怎么个处理法,但思虑过后,还是先跟沈蒙定下让他先将人送出后会由他的人把涂鄢带到他的一处私院去。 本以为这事就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谁知,沈蒙还没来得及将人捞出来,谢昭野先收到一张从宫里传出来的小纸条,看完后,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三分,将纸条烧毁了后,他又快步往刑部去。 去的巧,宫里的人还没到,李诩竟然先一步直接带人堵上了沈蒙! 是事赶事赶到一块了,还是根本就是同一拨人在搞事? 沈蒙这几年虽然能在刑部跟李诩分庭抗礼,但是到底在明面上要矮他一阶,李诩以上官的身份非要管沈蒙手里的案子,沈蒙也没有理由拒绝。 正在沈蒙和李诩僵持时,宫里的人到了。大太监林容传的雍武帝口谕,说这个异国女子很可能是南溧的探子,要刑部严查。还顺便传了,让刑部暂时派人看管南溧那位公主的公主府! 即使先一步得知了消息,但谢昭野的心还是冷了又冷。这皇帝次次搅浑水时总爱冲在前头,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倒知道全扔给江烬梧这个太子来费神! 刑部尚书李诩仿佛才发现谢昭野似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嘴里还假惺惺问:“谢大人怎么这个时候来刑部了?” 谢昭野皮笑肉不笑道,“下官正好闲得慌,出来散散步,没成想走着走着走到这了,还看了一出热闹。” 李诩冷笑一声,另有所指,“那还真是巧。既然谢大人这么有闲心,这后头可还有的是热闹。”说罢,他抬手下令,“去!把那个南溧探子给本官拖出来!” 谢昭野面不改色,已经记下了李诩一笔,脑子在飞快运转,若在这个时候搬出东宫来会产生什么后果?值,还是不值? “慢着!” 听见这声音,谢昭野所有的思考一瞬间停住,扭头,果然见江烬梧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大步迈着走了进来。 谢昭野蹙了一下眉。 无他。只因为江烬梧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看得仔细,江烬梧眼里竟然有红血丝,脸颊倒是瞧着血色还算正常,可唇瓣竟是惨白的。寻常人只会觉得这是太子殿下愤怒所致,但他却注意到跟在江烬梧身后的默书看着他时的担忧和紧张。 他察觉的到,江烬梧进来时不经意扫了他一眼。 第21章 江烬梧突然出现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李诩一边心说,没想到太子居然这么看重这个女奸细,一边压住心头涌上的兴奋迎上去:“拜见太子殿下!” 江烬梧的视线冷冷掠了他一眼,看向林容:“林公公不在永和殿侍奉陛下,怎地来刑部了?” 林容低下头,倒十分恭敬,“回殿下的话,陛下得知刑部抓了一个南溧女子,手里还拿着南溧王室的信物,担心会是南溧派来的奸细,所以命奴才来传口谕,让刑部务必要严审此人!” “呵。”江烬梧轻嗤。 其他人都将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去猜测太子这一声笑是在讥讽谁? 江烬梧显然不怕别人联想,意味不明说了句,“陛下还真是忧国忧民。” “人,孤要带走。” 这话一出,李诩立刻激动得就差跳起来了,大义凛然道:“太子殿下!事关南溧细作,且陛下刚刚下旨让刑部严审,于情于理,臣也万万不能答应殿下!” “这么说,李大人是执意要为难孤了?” 李诩虚虚一笑,“臣当然不敢,只是臣也好奇,殿下缘何会跟南溧的细作扯上关系。” 江烬梧嘴角泛起一丝弧度,“李大人一口一个细作,且不说南溧已经归顺大魏,何须派什么细作,孤同样想知道,东宫的侍妾什么时候在李大人嘴里就变成南溧的细作了?” 李诩脸上得意的笑容霎时僵住,不敢确定自己听到的:“侍、侍妾?” 江烬梧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左前方,一直置身事外不曾插嘴参与的某人,自然也没有错过他那一瞬的错愕。 他负在身后的拳头紧了紧,面上却淡淡道,“这丫头乃是南溧公主身边的侍女,早就被赠给了孤,如今是我东宫的人。深宫乏味,她性子活泼,孤才让人带她出宫去散心,谁知不晓得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连孤的爱妾都敢绑走。”他嘴角一挑,冷笑,“这两日孤为了这丫头吃不好睡不好,没想到一查,竟然被你们刑部给抓了?孤还没找李大人要个说法,李大人倒先为难起孤来了?” 李诩还想挣扎,“殿下一面之词,我——” “放肆!”默书跳出来大声呵斥:“难道太子殿下还会说假话不成?李诩,你中伤当朝太子,该当何罪?!” 默书气势太足,本来李诩心里就发虚,直接被吓了一跳,生怕真背上这罪名,连忙跪下:“太子殿下明鉴!臣绝无此意啊!” “实在是,实在是……”李诩灵光一闪,连忙将话头对准林容,“林公公传了陛下的口谕,臣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啊!” 江烬梧淡淡:“既然一切都是误会,陛下通情达理,当然会谅解。况且,孤的爱妾已经有孕在身,若是皇嗣出了什么意外,你们担待得起吗?” 皇嗣?什么皇嗣?!他差点伤到皇嗣?!! 李诩还没来得及看案卷,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一出,已经信了江烬梧的说法,毕竟谁也不敢拿皇家血脉开玩笑,哪怕这个人是太子。他身子一软,差点晕过去。 “殿下!误会!都是误会!臣真的不知道啊!” 江烬梧居高临下看了他眼,“让开!” 众目睽睽之下,江烬梧直接去狱中将人抱出来的。 涂鄢的伤没好好处理,现下已经开始发热,江烬梧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想起默书说她怀孕的事,也不敢耽搁,将人抱起后就快步往外走,然后让默书派人去太医署请太医。 第24章 走出刑部时,与谢昭野不期而遇。对上他寂静的眸子,江烬梧飞快地移开自己的视线,抱着涂鄢绕过他,往东宫去。 众人只隐约看见他怀里的女子用大氅裹着,看不清脸,当然也没人敢明晃晃地盯着太子的女人看。 涂鄢迷迷糊糊睁了一会眼睛,不太确定地喊了声:“烬哥哥?” 江烬梧安抚了她一句:“别怕,孤带你回东宫。” 涂鄢蠕动嘴唇,用近乎虚无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没一会,又忽然想起什么,有点紧张地攥紧他的衣服,“今、今日是……” 江烬梧听到她前面半句话时眉心蹙了一下,见她脸色愈差,赶紧低声安抚她:“好了,别说话了,闭上眼睛,一会就到了。” …… 谢昭野很少觉得有人说话能这么刺耳。 呵,还烬哥哥?这疯丫头还是这么没规矩。 谢昭野顿了顿步子,原本已经跟了两步,这下却停在原地了,眸色深了深,然后转了方向,径直回了工部。经过还跪在地上的李诩时,眼神凉飕飕地扫了他眼。 * 江烬梧把涂鄢放在偏殿的榻上,回到东宫后,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殿下!”默书大骇。 江烬梧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摸了摸从眼角缓缓流下的“水渍”。 红色的。 他头疼得厉害,眼睛有些看不清东西了,只能看见朦朦胧的一片深色,只得伸出手,“默书。” 默书颤着手搀住他,极力压抑此刻的恐慌,“殿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太医!太医应该快到了!奴才让太医来看看!” “不!”江烬梧抓紧他的手腕,“先扶孤进寝殿。” “不能让人看到孤这样。” 默书眼中眸光颤动,到底还是拗不过他。 江烬梧知道他担心,但自个儿却没觉得有什么害怕的,“无事,就是瞧着吓人罢了,应该是今日药效失灵的副作用。” “待会太医来了,让他好好给阿鄢瞧瞧,她一身的伤,还发着高热,又有孕在身。” 默书闭了闭眼,也只有自家殿下,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担心别人。 但群狼环伺,江烬梧的确不能掉以轻心,哪怕已经很不舒服了,还得一一交代好后面的应对措施。 “今日这一出之后,永和殿恐怕很快就会来召孤,待会你便封锁东宫,把太医全部留下,届时你就说阿鄢情况不太好,孤对她爱极,一直守在阿鄢身边,让太医力保皇嗣,应该至少能拖到明日。” “秦家恐怕不会轻易相信,或许会借长乐宫的手来东宫查探虚实,孤若意识不清,你务必不能让人混进来。” 好在涂鄢的身份被处理得很干净,从公主从南溧出发开始,别人见到的就是一个假公主,加上这一年多,公主一直深居简出,江烬梧又早给涂鄢捏造了一个假身份,所以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能猜到涂鄢会是那个公主。 “还有,还有谢昭野。”说到他时,语气不似前头满是防备,而是含着丝丝难以言明的情愫,骄傲任性的语气中带着发泄一般的果决:“他也一样!如果他来了,不能让他进来!” 说完这些,江烬梧也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了。 默书看着自家殿下苍白的脸,心疼得眼眶通红,待会还得出去应付一茬接一茬的人,所以死死忍着不敢哭出来。 他给江烬梧清理了脸上的血痕,这才发现,不仅是眼睛,右耳也流了血出来。 太医到了之后,默书赶紧去看涂鄢的情况。万幸的是涂鄢的孩子没什么大事,但人还发着热,太医也晓得这个姑娘肚子里怀的是东宫的第一个子嗣,哪怕这是个异国的女子,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怕伤着孩子,用药上更是十分谨慎。 默书依照江烬梧的吩咐,直接封锁了东宫。 果不其然,酉时一刻刚过,永和殿就来了人,说陛下召见太子。 默书按组织好的话应付过去了,那小太监虽然踌躇不定,可也没有胆子在东宫发横,默书笑吟吟敲打了几句,就把这小太监打发走了。 小太监回永和宫后把事情汇报给了林容。 林容语气温和,“无妨,皇嗣确实重要。再说,太子殿下若是这会真来了,左右也见不着陛下。” 小太监不解地抬头,就听见雍武帝的寝殿里正好穿出男女之间的亲昵声…… 小太监不由咂舌。 前脚陛下才说要见太子,怎么后脚就……今日陛下不是分明还有些恹恹的吗?这会竟就来兴致了? 这样看来,太子没来还真不是坏事。要是被太子撞见,这尴不尴尬另说,放在太子眼里岂不就是东宫唯一的子嗣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皇帝这个君父还在这个时候顾着和妃嫔嬉戏? 林容:“行了,下去做事吧,我在这就行了。” “是。”小太监连忙应下。 * 涂鄢是在入夜后才转醒的。 默书一见她睁眼,险些跪倒:“涂药师!您可算醒了!” 好在无须默书说,涂鄢就先一步想到了江烬梧的事,她扫了一圈,也顾不得自己还没恢复,忙问:“烬哥哥呢?” 默书赶紧把江烬梧喝的药药效减弱一事说了,还有今天白天带涂鄢回东宫后,双眼和右耳流血的事,“……殿下从白日里昏睡过去后就一直没醒,我也不敢贸然让太医去瞧。” 涂鄢的脸色有些凝重,“药效减弱的速度比我预想地要快。”她有些吃力地伸出手,“默公公,劳烦扶我去烬哥哥那儿。” 默书自然不敢耽搁。 江烬梧双眼紧闭躺在床上,脸白得吓人,看上去比涂鄢的还要难看。 涂鄢划破指尖,一滴红黑的血滴落,原本液态的血液突然开始蠕动,然后一只小小的蛊钻进了江烬梧的皮肤里,等了片刻后,蛊回来了,再见到空气后,瞬间就僵化了。 “果然。”涂鄢诊治完,有些吃力地在床沿坐下,“蛊虫的生命力越来越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不止是在每月十六才苏醒了。” 她拿出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玉坠,坠子里面是空心的,这种玉数量不多,只有南溧有,可以让蛊在休眠状态存活。 她这回回南溧,就是为了炼这只蛊。只是可惜,这只蛊还不算成,但暂时也够用了。 默书看着那蛊进入江烬梧的身体,不由一阵头皮发凉,小心翼翼问,“涂药师,殿下什么时候能醒?” “大概三个时辰,等烬哥哥醒了我再把蛊引出来,至于后面的……等他醒了之后我再亲自跟他说。” “殿下这是怎么了?”默书注意到江烬梧的眉突然紧紧蹙起,还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了,顿时心慌起来,“涂药师,你快看看!” 涂鄢说,“两只蛊打架,烬哥哥这会的难受是免不了的,过了这阵就好了,默公公,你守在这吧。” “好。”默书见江烬梧仿佛是疼得厉害,额头青筋凸起,身体甚至有些打颤,心疼得厉害。 第22章 二月十七,小朝会。 因为东宫也没通知,所以裴虎等人即使或多或少都听说了昨天的事,一大早还是按时到了议政殿。 江烬梧姗姗来迟。 他一边走进来一边抬手免了他们的礼,“不必拘礼了,诸位坐吧,孤晚些东宫还有事。” 他才瞧见秦固安竟然在,奇道,“秦国公不是告假了吗?” 秦固安脸上挂着假惺惺的笑,“臣年老体衰,不得已告假休养,这两日府医说臣能外出走动了,臣当然不能一直白拿朝廷的俸禄。” 江烬梧一哂,在上首坐下,“秦国公有心了。” 听着江烬梧这玩味的语气,其他人暗自发笑,谁不知道正月里因着刺杀太子一事,秦国公为了撇清自己,不顾老脸跑去永和殿哭了一场,还闹了一场在宫门口晕厥的戏码,这一告假就是大半旬,现在这个时间回来,无非是江烬梧动了青州的兵,加上五皇子被解了禁足,回工部了。 秦国公小心打量了太子两眼,见他面无异色,走进来时也是步履稳健,只是双眼下略有青黑,看起来昨夜是没睡好,也只是没睡好。 这哪像是什么病入膏肓的样子? 他甚至怀疑那封来历不明的密信是太子为了坑他搞的手段!也怪他被东宫压制太久,一时被兴奋蒙蔽了双眼,连思量的时间都没多少,就立刻派人捎信给宫里和李诩了。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一边暗骂给他下套的人一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对着江烬梧装傻:“不敢不敢,殿下谬赞了。” …… 小朝会结束后,江烬梧负手走出议政殿,瞧见前方宫道上“恰巧”出现的人,竟不觉得意外。 昨日他乖巧得没有硬闯东宫,忍到现在才来寻他,才真叫他意外。 “殿下忙完了?”他走近了,轻蹙眉心,“殿下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第25章 江烬梧转过头,从他跟前走过,“昨夜守着阿鄢,没睡好而已。” 谢昭野默了默,好半晌才冒出句意味不明的,“殿下对那丫头倒挺好。” “你没有差事吗?孤怎么不知道工部这么闲?” “有差事啊,只是臣今个儿又没吃上早饭,想去殿下那儿蹭一顿。”这话说得格外理直气壮,江烬梧停下步子看他,对上他无辜的眼神,一阵无语。 “……”江烬梧一副不想理他的模样,扭头,“回你的工部去,孤待会让人捡些吃食给你送去。” 谢昭野眸子一闪,“殿下这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怎么,那丫头现在在东宫,臣就去不得了?” 江烬梧皱着眉揉了揉额头,“我要去永和殿,你也要跟来吗?” 谢昭野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说的话上,神色凝了凝,“殿下怎么了?头疼?” 江烬梧揉额头的动作一滞,“不是。不是说了吗,昨晚没睡好,只是有些晕。”他生怕被看出来,压根不看谢昭野,“孤要走了,你别跟来!总被人瞧见你往孤身边凑,像什么话?” 谢昭野嘴皮子快,一句“殿下怕他们误会什么?”险些脱口而出,在见江烬梧甚少露出的疲态时,还是没在这会逗他,他顿了顿,“殿下今日别看折子了,见完陛下就回东宫休息吧。” 他这么和软,江烬梧倒不适应了,不过他现在不太舒服,待会还要去应付永和殿里的人,便只匆匆点了点头。 雍武帝倒没为难他。 反倒是江烬梧,进了雍武帝的寝殿后,看见他后还有些惊讶。雍武帝今天的精神头十分萎靡,跟江烬梧说几句话便要喘上一会儿,他自己尚且自顾不暇,也没精力抓着江烬梧不放了。 只按林容昨天的回禀略问了几句,见江烬梧承认那个怀孕的异国女子的确是东宫的侍妾后就抬抬手让人待会赏些东西去,至于昨天传进他耳朵里的什么细作之类的,他只当是个乌龙,又说可以提一提那女子的位份。 虽然是异国女子,但到底怀着东宫第一个子嗣,一直当没名没分的侍妾也说不过去。 江烬梧轻飘飘地拒绝了,说一切等太子妃入东宫再说,毕竟还是要给秦三姑娘一个脸面的,相当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雍武帝寻思了一下也不再说了。 最后无非是说些江烬梧不爱听的,比如告诫他贪新鲜归贪新鲜,为皇室延续香火也很重要,看到他后院有人怀孕了很欣慰,接着又赏了两个宫女给他。 也就雍武帝自己贪花好色惯了,讲起自己儿子的房里私事来也不觉得有什么。 亏得雍武帝说完这些后就开始犯倦,正好林容端着药进来,提醒雍武帝早上的药还没喝。 雍武帝一脸厌色,挥挥手放江烬梧离开。 林容举着托盘跪在雍武帝面前,眼尾的余光瞥了下太子离开的身影,随后扬起笑容,“陛下,这药得趁热喝,奴才已经备好蜜饯了。” 雍武帝不高兴道,“蜜饯有什么用?朕的嘴里吃什么都是苦的!”他说罢,直接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喝完药反而更累了,打了个哈欠吩咐林容,“天师进献的香没有了?今日怎么没点上?朕说怎么一直提不起精神来。” 林容懊恼地拍了自己一脑袋,“哎呦,陛下瞧奴才这脑子,香昨晚就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去催天师调新的呢,奴才这就让人去!” 雍武帝微愠,一脚踹上林容的心口:“没用的东西!这都能忘?” 林容被踹得翻了个跟头,也不敢喊疼,紧张地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知错了!” …… “林总管,您没事吧?要不偷偷去找太医看看?”守门口的小太监刚才瞧见雍武帝那一脚,吓得够呛。 林容揉着心口笑了笑,“没事,还得当差呢。” 不过,久病中的人,力气再大能大到哪去?他不过是顺着雍武帝的怒火演了演罢了,要是他一点表示都没有,只会让雍武帝更生气。 * 江烬梧正准备回东宫,走到一半就撞见行色匆匆来寻他的默书。 “不是让你守着阿鄢吗?” 默书稍稍喘了一会儿说,“涂姑娘醒了。”他还是有分寸的,从前一直喊涂药师,现在已经改口喊涂姑娘了。 江烬梧闻言,连忙加快步子赶回东宫。 …… “烬哥哥?” 涂鄢刚要坐起来就被江烬梧按住,“别急,你现在如何了?孤让太医来瞧瞧。” 涂鄢忙道,“不用,真不用,烬哥哥,我也是大夫,我现在已经退烧了,睡了一觉之后就好多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她的话戛然而止,确定了一下周围没有什么宫女太监才继续,“烬哥哥,我先把蛊引出来吧,否则两只蛊同时在你身体里太久,你会很难受。” 引蛊的时候,她还很可惜,“本来这次回去就是为了炼这只蛊的,谁想到发生了意外,只成了一半,还得另找东西喂养它。现在我只能先改进一下让那只毒蛊休眠的药方了。” 江烬梧没什么能说的,只有一句说了许多遍的,“……多谢。” 涂鄢愣了下,笑起来,“烬哥哥,你怎么总跟我这样客气?要不是你,我也不能站在这了。我涂鄢是个有恩必报的人!” 涂鄢将蛊收进玉坠时,江烬梧打量了她一会儿,她看起来确实好多了,脸上的血色也回来了,只不过多日的奔波让她瘦弱了许多,更不提她还怀着近三个月的身孕。 江烬梧叹了口气,“他知道你怀孕的事吗?” 涂鄢顿了下,没回答。 江烬梧微愕,“他不知道?” 涂鄢显然有点怄气,“那个呆子,他知道什么?在他眼里,我还没他种的一颗毒草重要!” “那你打算如何?不告诉他,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涂鄢抿了下唇,“烬哥哥,默公公已经跟我说了你为我撒的谎,你放心,过阵子你让人往外报个我病故的消息就算了,我肚子里这孩子……肯定也不会拖累你。” 江烬梧:“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她苦笑着摇摇头,“其实我还没出南溧就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我没告诉他。因为这本来就是个活不下来的孩子。” “就算他现在还活着,但最多五个月,就会成死胎。烬哥哥,我的情况你知道的,既然本来就活不下来,何必跟那个死呆子说?”她抬抬下巴,倔强道,“不用跟他说,我自己就能解决。” “阿鄢。”江烬梧想劝她什么。 涂鄢却先一步摇摇头,“烬哥哥,你会理解我的,就像那时在南溧,你让我帮你跟他换的时候,你也不想让他知道,不是吗?” 涂鄢定定望着江烬梧,她其实一向很没心没肺,所以这种时候也才更让江烬梧担心。她扬起笑,“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了!烬哥哥,你还记得昨天我跟你说的吗?” 江烬梧的眼神瞬时锐利了几分,他点点头,“我一早已经派人送了密信出去,最快明日就会到陇州,新任的陇州知州是班越,你应该记得他,他对南溧的情况很熟悉。只是,你可有其他发现?” 昨日他将涂鄢抱出刑部大牢时,涂鄢说的第一句话其实是:南溧有变,我王姐可能被囚禁了。 第23章 南溧送个傀儡假公主来大魏为质,然后换涂鄢自由身,这是他们早就定好的。江烬梧出于种种考虑,帮涂鄢圆了这场戏。 知道涂鄢情况的只有江烬梧、默书,以及少数几个特定保护涂鄢的朱雀卫,另就是南溧女君那边的人了。 涂鄢这回回母国虽待了一阵子但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住在王宫,因为她王姐的亲信来见的她,说女君诸事缠身,这回不能出王宫见她,所以起初她并没有起疑。还是后面出了南溧,她突然遭遇追杀,发现追杀她的人用的弯刀竟然是王宫特制的,才觉出不对劲来。 她和她王姐有特殊的联系渠道。期间送了不少信去都石沉大海,还因为送信的缘故暴露了自己的藏身地,又引来一波接一波的追杀。 涂鄢最后动了她很久没动过的双子蛊。这一对双子蛊是她们姐妹幼时就种下的,涂鄢是守护者,她王姐则是被守护的那个,因此涂鄢可以大概判断她王姐的状态。 她王姐虽没有生命危险,但各种迹象看来,却很可能是被人控制了。 涂鄢皱着脸回忆,语气有些不确定,“其实我有怀疑对象。我刚回母国时想去见王姐一趟,其实有偷偷在王宫待了半天,然后发现了一个人,是个大魏人,虽然那人遮遮掩掩,总是穿着巫师才穿的黑袍子,但我听得出他说话的口音,那绝对是大魏人!还是个老头!” “大魏人?确定吗?” 涂鄢点点头,又有些懊恼,“我总觉得在哪听过这个人的声音,可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江烬梧沉思半晌,“对方既然躲躲藏藏说明还不敢现于人前,怕暴露自己也只能玩囚禁这种把戏,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你王姐的安危。” 第26章 “孤已经让班越亲自出马了,他也见过你王姐,放心,你王姐不会有事的。” 江烬梧没忘记涂鄢身上还有伤,又让太医来瞧了瞧,转眼就到了午时,默书快步进来禀告。 “殿下,谢大人来了。” 江烬梧正看着太医给涂鄢把脉,闻言一阵无语,“他莫不是踩着点来的?” 但他没松口,摁了摁额间的穴位,有些头疼道,“不见。” 涂鄢有些好奇的张望,“烬哥哥,谢大人是哪个?” 江烬梧:“谢昭野,不记得了?” 说到这个名字,涂鄢就认得了。不仅认得,还下意识抖了抖,嘀咕:“他啊?这个坏家伙。”她还记得当初自己被抓紧俘虏营的时候,他是怎么冷言冷语说没必要留她的,还提议把她祭旗! 要不是因为江烬梧,这个坏家伙快死的时候她恨不得拍巴掌! 涂鄢还是想不明白,忍不住又问一遍:“烬哥哥,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这么坏的人啊?” 给涂鄢把脉的太医冷不丁听见这话,坐着都险些一个踉跄。 江烬梧眸子深了深,居高临下淡淡瞥了眼太医,“阿鄢,别胡说。谢大人是朝廷命官,没有孤喜不喜欢一说。” 太医长舒一口气,起身汇报,“禀殿下,姑娘腹中的胎儿没有大碍。” “孤让你看的是她,不是她腹中的胎儿!” 听出了江烬梧的不悦,太医赶紧道:“是是是,姑娘的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了,高热已经退下,再服几贴药养上两三个月就能大好了,至于皮外伤,只要用臣给的伤药每日更换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听到自己要休养几个月,涂鄢眼睛都瞪大了。 但江烬梧倒熟悉太医署这些太医说话爱留半分的模式,按太医这个说法,就是大概没什么大问题了,好好养着就是了。说两三个月,估摸还是因为涂鄢怀孕了。 “罢了,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太医擦擦汗,可算彻底松了口气。 等人走了,涂鄢才抱怨,“烬哥哥,你们这的太医也太不行了吧?我哪要养这么久啊?还不如我自己来呢。” 江烬梧无奈地摇摇头,“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上点心。”说完又垂垂眸子,停顿了几息,“阿鄢,你若是想留下孩子,孤帮你想办法,或许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刚才太医不是说孩子现在很好吗?” “烬哥哥,谢谢,但我已经想好了。这个孩子最多长到五个月,就成死胎了,不是你说的吗?我得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与其等他拖垮我,不早点落胎。” “再说,你看我像是能带好孩子的样子吗?” 她说得轻飘飘的,仿佛真的并不在乎。 但江烬梧却想起,坤离跟他汇报时说起的,在外的时候,涂鄢明明一直在为保胎努力。 他不知道涂鄢明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为什么还会意外怀上孩子,但很显然,她不如自己说的那样冷静。 “那他呢?” 涂鄢微愣,没有说话。 江烬梧叹了口气,“别说他不知道,他若关心爱护你,你即便不说,难道他便发现不了一丝不对吗?” 他是第一次这样劝人,“阿鄢,你想明白,我觉得他不适合你。” …… “那你呢?”涂鄢苦笑了一下,只是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和她一般无二的江烬梧,“烬哥哥,你如今这样劝我,却让我想起,当初我也是这样想你的,在我眼中,那个坏家伙就是不值得你那样上心。” “烬哥哥,他又哪里就这么好了?” 江烬梧轻轻笑了下,摇摇头,有点儿无奈,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弹了一下涂鄢的脑袋,“小丫头,我跟他可和你们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涂鄢心说,那次她问过一回,江烬梧回答,因为他欠那个人的,可她从不觉得,一个人只凭愧疚就能为另一人做这样多。 江烬梧知道以涂鄢的心性大概很难理解他和谢昭野之间纠结又别扭的关系,他抬眸,出神了一瞬,最后依旧只能这样形容:“我们是君臣,你们是爱人,不一样的。” 涂鄢觉得,中原人的感情真的奇怪。 “好了,不拖着你说话了,厨房应该煨着暖粥,待会喝一盅,喝完好好休息,孤的话一直是认真的,你若是改变主意,孤一定想办法帮你,总要努力之后才不后悔,不是吗?” 江烬梧走出去,默书候在门外,他迈着步子去书房,“他走了?” “谢大人没说什么,奴才说殿下暂时走不开,不见人,谢大人便离去了,只是……”默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谢大人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他的心情变来变去的,孤哪有那么多时间管他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开心?”他神色平静,“随他去吧。” 默书看了眼江烬梧走的方向,“殿下不回寝殿休息吗?” “这两日积了不少事,孤哪能一直躺着?” 默书心道,他瞧永和殿的那位倒是很乐得自在,就是没有太子帮着处理朝政时,也并不勤勉,唯一称得上上心的就是不停地扶持党派,冷眼瞧着他们相互倾轧,然后达到自己“平衡朝堂”的目的了吧。 他还想再劝,却根本劝不动。 江烬梧拿起的第一份折子就是工部的,上报燕池渠的修建情况,还有谢昭野说要去锦州视察的上书。是昨日递上来的。 燕池渠的末端就定在锦州,距上京少说有半个月的路程。 江烬梧心知肚明,这是又不高兴了,所以要跑出去一阵子。 这脾气,跟三月的雨似的。 但燕池渠原本就是他和谢昭野力主修建的,当初路线的划定包括图纸都是谢昭野一手定下来的,原本他若不在宣徽二十五年的岁末辞官,这事也会交由他来主理,待燕池渠竣工,就是谢昭野履历上不可抹去的一笔政绩。 这个时候放他去锦州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此想着,江烬梧提起朱笔,在谢昭野递上的折子上批了一个准字。 * 默书一直眼巴巴守着江烬梧处理折子,眼见桌案上堆成上的折子一下午就少了一半儿。外头天色渐晚,眼看都快戌时了,冬日的天本来就黑得快,这个时间,日头早西沉了,江烬梧午膳就说用不下,瞧着连晚膳都要省了。 默书实在忍不住了,直愣愣跪下,“殿下!您这样会受不住的!身子本来就没好,怎么还能这样熬着呢?” 江烬梧揉了揉眉心,瞥了眼窗外,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桌角的灯都已经点上了。 “起来,孤又没怎么。”他无奈道。 默书:“殿下不用晚膳,奴才就不起!殿下这样不看重自己的身子,奴才就是即刻撞死在这里,也无颜去见先皇后!” 江烬梧哑然,“你说的是什么话?好了好了,孤听你的就是,快起来,去传膳吧。” 默书一听,生怕江烬梧改口,赶紧爬起来,兴高采烈道,“奴才早就让膳房备着了,这就让人去摆膳!” 看他变脸这么快,江烬梧有点好笑。 只不过晚膳他还是没吃多少,就用了小半碗粥,在处理政事时还好,现在一停下来,看着反而有点恹恹的精神不佳。 沐浴之后,默书端来一碗药,他其实不常喝药,一般也就每月十六过后难免有些没恢复好,要喝两天药。 江烬梧才抿一口就尝出味道变了,抬头看向默书:“这药……” “忘了跟殿下说了,这是涂姑娘新给的方子,药性更强,就这几天喝,等她把每月十六用的药改良好,就换回之前安神的药方。”默书关切道,“是不是有些苦了?” “无妨。”江烬梧一口饮尽了,“让阿鄢消停点吧,不用这么急。” 他刚说完,涂鄢就进来了,“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她冷哼,“你现在可比我更需要休息!要是我特地问了默公公,还不知道你这么不听话!烬哥哥,你把我这个大夫放哪了?” “伸手!让我瞧瞧。”涂鄢一张俏丽的脸蛋这会倒摆上了医师的架子。 江烬梧浅瞪了默书一眼,默书假装没看见,悄悄退出去了,留出病患空间。 涂鄢明明是个小姑娘,但念叨起来也是让人头皮发麻。她自己恢复精神气了就开始拿出大夫的驾势絮叨江烬梧这个病人了。 江烬梧头皮发麻,两眼放空。 “烬哥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这可是医嘱!”涂鄢不满。 江烬梧回神刚要辩解,突然耳垂动了动,神色稍凝,抬手让涂鄢噤声。 这个时间,能大半夜潜入他寝殿的也只有那个死性不改的家伙了。 第24章 江烬梧也是没脾气了。 涂鄢还不知道怎么了,有点懵。 “我都记住你说的了,阿鄢,现在太晚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可我还没说完啊……” 江烬梧打断她的嘀咕,“好了,听话,还有什么明日再说,明日我一定认认真真听你说,好吗?” 第27章 “好吧。” 涂鄢一头雾水地走出去。 …… “躲着做什么?要孤来找你藏在哪了吗?” “殿下对那丫头这么有耐心,对臣却如此不耐烦吗?”宫门早早就下钥了,不必说,他又是翻宫墙进来的。 江烬梧闻声看去,才发现他还回府换了常服。他缓步拂开帘子,走了出来,狭长的眼尾轻轻上扬,那双眼睛滟潋生姿,容色却覆着丝丝不虞。江烬梧默然想着,他这一身青衣风流,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谢昭野走近,瞧见江烬梧果然只穿了寝衣见的那丫头,心头更是不悦,愤愤想: 那死丫头没规没矩,这么晚了跑到别人房里像什么话?眼前的人只穿着寝衣,连件外衣也没披,那丫头也不害臊! 只是很快又没心思念着这些细枝末节了。 “殿下怎么看起来不大好?” 江烬梧有点心虚地错开他打量的视线,“哪里不好了?孤自己怎么不知道?” “殿下,您知道自己心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谢昭野眯了眯眸子,“就是现在这样。” 江烬梧:…… “胡说!”他这回直接对上了他的目光,“孤哪里心虚了?” 谢昭野轻嗤一声,忽俯下身,故意凑近,侧脸几乎要贴上江烬梧的唇了,“……殿下,色厉内荏,这就是你心虚的第二种表现。”江烬梧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眸光几度变化,垂在宽大袖中的手握了握,随即歪了歪头。 太近了。 江烬梧开始不自在了。 然后,便听到谢昭野含着肯定的询问:“殿下方才喝过药?” 江烬梧浑身一僵。 ——竟然忘记了,谢昭野还是个狗鼻子,从小就嗅觉灵敏。 未免引起他更多怀疑,江烬梧若无其事点了点头,“安神药罢了。” 下一刻,谢昭野竟抬手抚上了他的脸庞,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在他眼睑下摩挲,他叹了口气,小声嘀咕,“怎么总要安神?是睡不好,脸色才这么差吗?” “殿下,是药三分毒,哪怕只是安神药也不能多喝。”他半跪下,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同他说。 他说得认真,望着江烬梧的那双眼睛也格外认真。江烬梧初时有些无措,然后略显狼狈地挪开自己的视线,“我知道了。” “对了!”他飞快找了个话题想岔开谢昭野的注意力,“你的上书孤已经批了。” 谢昭野想了想才对上号,“去锦州的事?” “嗯。”江烬梧趁机越过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见廊下的月光后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接着好一会都没听到谢昭野说话,他疑惑地转身,被谢昭野那张突然出现的漂亮的脸蛋晃了一下眼,险些撞进他怀里! “你走路怎么没声儿?”江烬梧瞪着他。 谢昭野眨眨眼,“臣就是去拿了个挡风的。”他还真是轻车熟路,连他的衣服放在哪都知道。 他给江烬梧系上,“风大。” 有种错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府里的夫人在给丈夫整理衣物。 当然江烬梧也就是想了那么一想,他要是说出来,谢昭野说不定会生气,他可傲了。 谢昭野又问了一句:“还冷吗?” 江烬梧转身,凶巴巴回了两个字:“不冷!” 谢昭野挑挑眉,继续方才那事说,“若无意外,等入夏了,燕池渠就要竣工,锦州那边传了信来,遇到一点问题,臣这才决定亲自去看一眼。” 这事是江烬梧不知道的,“什么问题?要不要紧?难办吗?” “放心,不难,只是臣还是得去实地看看。”谢昭野也没忘记现在工部的另一件大事,“另外,皇陵的工期也快收尾了,臣早去看过了,殿下不用担心,竣工后再带殿下去看看,反正两头都不会有问题。” 江烬梧:“孤才没有担心。” 谢昭野笑,“嗯,知道,殿下运筹帷幄,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担心?是臣在担心。” 江烬梧一听,狐疑地看他。 谢昭野低笑:“臣担心,殿下会误会臣是为了跟你斗气才在这个时候要跑去锦州。” 江烬梧被戳中了心思,表情僵了一僵,嘴里却第一时间否决:“孤才没有这样想过!” 谢昭野怕惹急了他,都不敢提醒他现在才是真的把“色厉内荏”四个字写在了脸上。自己暗自笑了一会儿,然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就好,臣就知道,殿下怎么会这么小心眼地想臣呢?” 江烬梧·小心眼:…… 谢昭野继续道,“我们不是有过约定吗?不管是为了什么,是吵架还是怎么的,都不要跑到看不见的地方生闷气。” 江烬梧愣了下。他记得,只是,他以为以谢昭野这个性子,当时只是随口说说。 “难道,殿下觉得臣在开玩笑不成?” 江烬梧不看他,“没有。” “嗯,没有。” 江烬梧觉得他这语气像在哄小孩,皱皱眉,看看他的神色,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谢昭野:“所以,殿下,看在臣这么乖的份上,可以给臣一个准话吗?那丫头是从哪揣了个孩子回来?还巴巴地把自己送进了刑部大牢,竟然要殿下自毁清誉来救她?” 谢昭野自认自己说话的语气已经平和得不能再平和了,但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犯酸。 一听他这就又开始套话,江烬梧凉凉地瞥他一眼,返身在铺了软垫子的榻上坐下,“满上京都知道,那是孤的孩子。再说,东宫后院的侍妾怀孕,算什么毁清誉?谢昭野,你把孤当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了不成?” 明知道江烬梧是嘴上不饶人,谢昭野听了这些话还是一阵气恼。涂鄢的身份他又不是不知道,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江烬梧后院真有人,也不可能是涂鄢,江烬梧要真喜欢她,大可以明明白白让她以南溧公主的身份进东宫做侧妃,怎么会以侍妾的名头,还对她的真实身份遮遮掩掩? 江烬梧肯定晓得这些说辞说服不了他,偏生就是不肯给他说句实话! 难道还担心他会对那死丫头不利?! 江烬梧扭头,果然看见谢昭野杵在那,脸色铁青。他这人就是这样,习惯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可操控的范围内,“未知”两个字对他来说应该很陌生。从前江烬梧不计较甚至可以说纵容,随他去,许多事情也从不瞒他,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心照不宣,不明说,但至少都晓得。现在这样噎了他一顿,他能高兴才怪。 看他吃瘪郁闷的样子,江烬梧嘴角偷摸翘了一下,在心底说了两个字:活该。 要是默书在这,看见江烬梧现在恢复了不少精神的模样,大抵会喜极而泣,高喊原来谢大人才是殿下的良药啊! 江烬梧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大氅,施施然站起身,刚不紧不慢地转过身,要同谢昭野说自己困了,他可以滚了的话,还没来得及张口,就一个踉跄! 等他回过神来,谢昭野已经把他压在了榻上! 是的!压! 这下轮到江烬梧脸色铁青了,“谢昭野,你放肆!” 在江烬梧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谢昭野束缚住他的手腕,冰凉的指尖抵着他腕间的青色血脉,一只腿曲着压住他的腿不让他动。江烬梧沐浴后本来就没有束发,青丝散在软垫上,堪堪遮掉了上头绣的海棠纹,他挣扎了几下,却除了把大氅给挣掉了,一点用都没有。 江烬梧胸口起伏的厉害。被气的。 “谢昭野!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昭野妖冶的脸蛋露了个笑,眉眼一弯,鼻尖堪堪停在他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颈后,江烬梧听到他说:“殿下,臣生气了。” 江烬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动不敢动,脑子也一片混乱,只觉得耳垂的温度在不停地上升。 “殿下,你的耳朵红了。”谢昭野闷笑,还有点得意。 “殿下,臣这般以下犯上,您一定气急了,让臣猜猜,殿下想怎么罚臣?” “唔,还是先让臣想想,该领点什么罚好呢?” 他说完,又歪了下脑袋,江烬梧刚被他的自说自话气得语结,紧接着,充血的耳垂就被他含进了嘴里。 江烬梧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湿濡的温暖触感,让人有点难耐,肩头止不住的颤。 “谢!嗯、放肆……” 他咬着后槽牙,却仍是软软的调子,没有一点威慑力。 …… “殿下,臣知道,您当然不是无欲无求。” 江烬梧当然听得懂他这会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就觉得不成体统的他,羞愤加气恼,脸颊的桃粉再也压不住了,但大脑一团浆糊,还没想明白他现在该怎么做,谢昭野的下一个动作仿佛突然一道天雷青天白日里砸了下来,砸得他脑子发昏。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肩头颤得更厉害,眸间被刺激得涌上了水雾。 第28章 “你——” 疯子!怎么能碰他那里?! 以下犯上的某人眼底染上被压抑之后依旧止不住的欲色,他再俯下身时,咬住江烬梧本就凌乱的衣襟,轻轻一用力,扣子就开了。 “殿下。”他低哑着嗓子,“臣就这样领罚吧。好不好?” 上扬的尾音氤氲缠绵,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最终落在江烬梧锁骨凹陷处。 江烬梧下意识捏紧了他的衣角,死死用着力气压抑,却还是止不住的颤。 “殿下,你在发抖。”他不安好心地笑,“是冷吗?” 江烬梧呼吸有些微促,蕴着水汽的眸子晶莹得仿若第一缕天光映射下的晨露,他咬紧牙关丢了一个字出来:“滚!” 这个疯子! 第25章 “谢、谢大人?” 默书刚推门进来,猛然看见有人在江烬梧床前俯身,吓了一跳,错愕之后飞快反应过来,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要不是刺客,要不是谢昭野。 若是前者,压根没有走到这里的机会,早被外头藏着的朱雀卫斩杀了。 待穿着青衣的男子转过身,果然是谢昭野。 谢昭野被他撞见也不慌,心情很好地跟他打招呼,“小默公公啊。”随即看见他手里托盘上的小香炉,“又是安神香?” 默书面不改色点头,“是,我怕殿下睡不着,所以才来看看。” 谢昭野:“今日不必点了,那些香啊药啊的,不管是做什么用的,用多了都不好。” 默书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实在是自家殿下是真的很难入眠,没办法的时候只能用些外在的手段入睡了。 不过他还很意外呢,自家殿下今天居然这么轻易就在这个时辰睡着了? 默书小心翼翼压着声音问:“殿下是刚睡下吗?” “有一会儿了。”谢昭野勾了下唇,回头望了眼,笑着说,“大概是被我气累了,殿下睡得很熟。” 气、累?然后睡着了? 好小众的组合。 谢昭野领着默书越过屏风走远了些,怕吵着江烬梧。 “殿下有说过,那丫头的事后边怎么处理吗?” 光明正大跟太子身边的人打听这种算得上辛秘的事儿,也就谢昭野做得出来。 若换个人,默书肯定不能答。 但谁让面前问话的是谢昭野呢? 默书低着头,“殿下说过,这只是权宜之计。今日一早陛下倒是提议可以封个位份,只是殿下找借口拦下了,殿下也知道,若是他为涂姑娘扯谎的事泄露了,只怕涂姑娘还得背个混淆皇室血脉的罪。” “至于怎么办,奴才瞧,殿下似乎是想看涂姑娘的意思,左不过就那些法子。” 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寻个机会让东宫侍妾这个身份病故,让涂鄢先出宫待一阵子。 谢昭野打量着默书恭恭敬敬地神情,突然发问:“涂鄢身上,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事?”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和殿下有关的。” 他会这么想,并不是空穴来风。 别看默书温温和和的,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好说话,也从来不仗着太子的势欺压下面的小宫女小太监,但他可不是真的活菩萨。 先皇后自尽后,坤宁宫的旧人都死的死散的散,默书则被分在最难熬的冷宫,守着一群疯妃,在能被人随意欺辱的位置上待了十一年! 能好生熬过那些日子,在江烬梧被复立后得以重回太子身侧的人,怎么会是什么良善人? 宣徽二十三年,太子刚刚复立时,谢昭野还是西宁侯府的幕僚,在江烬梧身边见着他后,脑海里涌上的唯一记忆就是他还是个没什么脑子整天犯蠢的小孩子时,入宫看望被冲撞了不小心落水的太子那日,一个人开溜走错路,透着暗房的门缝看见默书干脆利落地用白绫送走了一个宫女。 彼时他还有些意外,那个坤宁宫一天到晚阴冷着脸好像不会笑的小太监,多年不见,也学会戴上面具了,这么多人,好似也只有东宫里的金枝玉叶,还一如往昔,纯良又慈悲。 起初默书很看不惯他,每回见面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但每时每刻眼神里都在透露出生怕他不怀好意谋害了他家太子的意思。 但也不意外。 ——在西宁侯下狱之前,连江烬梧都不知道他褚家后人的身份。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默书对他的态度才逐渐开始转变。 但总而言之,默书绝对是个完全以江烬梧利益至上的人。 他对涂鄢那丫头的重视程度,超出他的意外。 只凭江烬梧跟涂鄢的交情,值得他这样吗? 谢昭野毫不掩饰地盯着默书,不放过一丝他的表情变化。 默书举着托盘的手紧了紧,片刻后,他开口:“殿下不想说的,奴才便不知道。” 谢昭野看着他,好半晌,最后问了一句:“有危险吗?会危及到他的安危吗?” 默书低着头不语。 “……无事了。”谢昭野的目光穿过那扇镂空的雕花玉屏风,定定落在床上的人身上,“我再陪殿下一会儿,晚些会自行离开。” 默书弯下腰行了个礼,“是。” 江烬梧睡得很熟,睡着的模样很好看,柔软的唇瓣轻轻抿着,那稍稍弯着弧度似乎是在做什么受了委屈的梦,可爱得紧。 谢昭野盯着他看了一会,一边看一边笑,然后曲着腿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沿,一个人想了很久。 谢昭野一夜未眠,一直到天将破晓的时辰。 他起身,伸出手去摸江烬梧的脸,不过在意识到自己的手冰冰凉的时候,及时停住,在距离脸颊还有半寸的距离,隔着距离描绘了一遍他的轮廓和眉眼。 “殿下啊。”他轻喟,这一生少有的或无奈或无力的时刻,都在江烬梧身上了。江烬梧那股子倔劲儿估摸着也全对着他来了。 但他能怎么办呢? 谢昭野眸子垂了垂,嘴角缀着丝浅浅弧度,“算了。” 总归,这一回,他会一直在。 * 这一日,江烬梧一直睡到了默书来喊他起身才醒。 默书惊喜得不得了,不住地说,“殿下真是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江烬梧免不了想起昨天的荒唐事,一边在心里骂人,眼神一边扫视着周围。 默书看出来了,“殿下在找谢大人吗?谢大人应该昨晚就走了。” “孤才没找他。”江烬梧冷声说。 哼,跑得倒是挺、快! 默书笑着应,“是是是,是奴才多嘴了。殿下,早膳也摆好了,用完再去议政殿吧。” 江烬梧接过浸湿的帕子,有点心不在焉,忽听见默书怪道,“咦,殿下是不是换了身寝衣?” 江烬梧的手腕一僵。 他气定神闲开始糊弄:“哦,是昨夜茶水洒到身上了,就换了。” 默书倒也没有多想,“那待会奴才让小何子拿去浣衣房。” 江烬梧刚要点头,想起来没瞅见昨夜弄脏的衣服,立刻明白了什么,然后又开始在心里骂人了。 那不要脸的是不是把他寝衣给顺走了来着?! 又想捉弄他?! 好在默书没有继续抓着这事发散,而是在给江烬梧更衣时说起一桩新鲜出炉的笑话。 “殿下还不知道呢,刑部尚书李诩李大人,昨夜被夫人赶出了府,听说只穿着薄衫,在府门口冻了一整晚呢!”默书有意逗江烬梧开心,一整个跌宕起伏的八卦语气,还真有效果,江烬梧立刻被吸引了。 “哦?” “今早李府派人来告假,说李大人这两日感染风寒,奴才一时好奇,就着人去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李大人今早在府门口冻得瑟瑟发抖等到府门大开时,直接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不止这样,听说李夫人还特意安排了身边两个会武的丫鬟,一人一根带刺的鞭子守在府门口,说是李大人要是敢跑或者敢强行进门,就直接挥鞭子抽呢!” 江烬梧听八卦听得颇专心,眼睛瞪得跟猫儿似的,眼里的惊诧一点也没掩饰。 竟、竟这么刺激的吗? “孤怎么记得,李诩好似……很爱重李夫人啊,他们夫妻二人不是感情不错吗?” 说是爱重,其实不如说是惧内! 这跟李夫人的出生也有关。李夫人虽不是姓秦,但和秦家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亲生父兄都是秦固安手里还算得力的人,李夫人这个外甥女年少时还在秦国公府住过好几年,后来由秦老夫人牵头下嫁给了李诩。 因为这层关系,加上听说李夫人本人也是性格直爽强硬的,所以李诩也只能“爱重”她,成婚数载,李夫人虽然只生有一女,但李府后院却是干干净净的,在外头,别人也是夸他们夫妻情深的多。 怎么这时还闹起来了? 让夫君穿着单衣在二月里被关在府门外,不说别的,已经够丢人了! 第29章 按理来说,李夫人也是出生大族,再如何也不至于这么下李诩这个堂堂刑部尚书的面子吧? “那就得问李大人了。”默书有点鄙视的意思,不屑道,“听闻啊,是李大人养在外头的外室昨日找上门了,还是在李夫人与其他官太太们一起出门赏梅花时,那外室拉着两个孩子在大街上逼停了李夫人的轿子呢!” 江烬梧皱皱眉,也瞧不上李诩这作态。 他和秦家不睦是另一回事,这李诩,可以说是靠和李夫人成亲才维系住了跟秦家的关系,自此步步高升,他若真硬气,直接跟李夫人摊牌说自己想纳妾就是,成与不成都是后话,表面跟李夫人夫妻情深,实则是怕得罪秦家,于是演着一心一意不纳姬妾的戏码,背地里却又是另一副作态,真是令人作呕。 李夫人若真是个性子要强的,自然受不了! 只是令人惋惜的是,李夫人也只能这样找找痛快了,只怕这一遭过后,李夫人还得大度地把那外室接回府里养。 江烬梧想起了他母后。不管是出于忌惮当时白家的军权,又或是真的对白皇后有情,贪花好色的雍武帝还真有好一段日子是全心全意地对白皇后的。 他的母后,其实也是个性子很要强的人。 若非处境如此,若非她身在皇宫,做了这个皇后,若非她代表的是白氏一族,换了个旁的男人,在他变心时,母后应该就当断则断了。 等等。 江烬梧突然意识到不对。 “李诩这个外室能在秦家和李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暴露出来?” 那个外室女都生了两个孩子了,才想着去倒逼正室想进门? 他看向默书,默书却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江烬梧:“谢昭野干的?” 第26章 江烬梧沉吟片刻, 吩咐默书出了趟宫。 当天整个上京就飞速传遍了,太子派人去了李诩府上申斥他私德不修,用的还是“其身不正, 何以治国”这种言辞, 然后命他闭门思过一个月, 直把刚被李夫人灌了碗苦药逼醒了的李诩不知是羞的还是怕的,默书还未走出李府的大门,就听到身后李诩晕倒, 下人惊呼的动静。 李夫人是一点也不担心,恭恭敬敬把东宫的人送出了门, 然后才折返回来,居高临下瞥了眼倒地的李诩, 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随即呵斥一旁的下人:“愣着做什么?没看见老爷晕过去了?还不拖回房去?!” 没一会儿,下人又来报,说是秦国公府给她下了帖子,秦老夫人让她前去一叙。 李夫人沉默了许久,最后搂住身边一脸无措和忧色的女儿,木着脸说:“去回了国公府, 说夫君被禁足, 我也不方便外出,等过些日子再去看望舅母。” 说完,又让人捡了些好物件一并送去秦府。 “阿娘。”才十一岁的李小娘子在母亲怀里抬起头喊了一声。 李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 安抚:“不怕, 娘有分寸。”总归,总归她还得为自己的女儿打算。 她只是知道这一遭去国公府,他们又会怎么劝她, 因为知道,所以才烦,只是,再不耐又能如何?秦家不可能让她和离的,她的女儿才十一岁,还未定亲,更不能有一对和离的父母! 怕污了女儿的耳朵,命人把女儿送回自己的院子之后,李夫人才招来外头候着的嬷嬷,面无表情吩咐:“派几个人,去把外面那母子三个接回来。” “夫人……” “不用担心,呵,他们想把我当软柿子捏,那可才是找错了人!”昨日被当街拦下,冷眼看着那女人故作可怜地演了一出戏,她那股子可怜之下藏都藏不好的得意和轻蔑,比李诩欺骗她还要让她愤怒! 她不屑于对付一个女人。只是他们都以为她脾气直,就不会耍后院的手段了,那才是他们的错觉! 她又淡淡吩咐贴身的丫鬟:“叫人把后院那些厢房全收拾出来。” * 默书回宫复命,刚禀报完,就得知,他前脚回宫,后脚永和殿的林公公也出宫了,没一会就传回来,林公公也是带了雍武帝斥责的圣旨去的,顺带把闭门思过一个月改成了三个月! 李诩还晕着,这回灌了两碗苦药也没把人灌醒,是李夫人带阖府上下接的旨,转头还得把这道将李诩贬到泥里的圣旨给供起来。 三个月,足够沈蒙把他架空了。 江烬梧在议政殿后议完事后就让人去工部把谢昭野召来。 他才吩咐下去,正好苏允还没来得及退下,闻言有些惊讶,“谢侍郎不是一早就出京了吗?” 江烬梧:……? “他出京做什么?” 苏允更奇怪了,“谢侍郎带了一批工部的人去锦州了啊,一大早就来找臣说明了,还说是殿下应允的啊。” “难道殿下竟然不知道吗?” 江烬梧能说不知道吗?他淡淡一笑,“哦,是有这么回事,谢卿上报过,是孤一时没想起来。既然如此,便算了,索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等苏允几日全部离开,江烬梧才重重坐回椅子上,冷笑,“呵,跑得还挺快!” 是怕他秋后算账吧?还以为他不知道怕呢! 默书瞧出些什么,小心问:“殿下昨日和谢大人吵架了?” 江烬梧的牙磨得咯吱咯吱的,坚决不可能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是捏紧拳头,“以为跑出去一阵子,孤就不计较了?休想!” 默书看着他这样,更好奇了,看昨晚谢昭野的模样,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呢,怎么今天看自家殿下这样,谢大人好像真干了什么捅破天的事了? 默书还以为这回江烬梧是真的恼了,谁知还没到午后,江烬梧就派出一个谢昭野也认得的朱雀卫拿着东宫的令牌去追工部的出行队伍了,虽然他的语气很不耐,一副烦透了语气—— “把这个交到他手里!天高路远,别不小心折在外面了!好歹在别人眼里是孤的人,孤丢不起这个人!” 但这给出去的可是太子随身带着的令牌!拿着这东西,不但能号令锦州的官员,甚至能调动锦州的军队! 默书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另一边,东宫派出去的人快马加鞭,不到傍晚,就追上了工部的队伍。 谢昭野拿到太子令牌后,触着令牌的纹路,仿佛能感受到令牌主人的温度,一贯叫人看不出深浅的眸子也藏不住眼底的缱绻,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看得同行的一众工部低阶官员们一阵牙酸。 这知道的,是谢大人在感念太子殿下君恩深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拿着哪家小娘子送来的定情信物呢! 至于吗? ……还真至于。 要是他们之中谁能得东宫那位如此青睐,他们也忍不住不炫! 谢昭野笑容温和谢过送东西的人,“劳烦帮我带句话给殿下……罢了,大人不如休整一会儿,我手书一封带回上京,以表我对殿下的敬重。” 朱雀卫细细寻思了一下,好像没什么问题,就答应了。 顺带还根据太子的吩咐,避开人把李诩的事简略地说了说。 谢昭野笑意更深。 他就知道,无须和江烬梧明说,他也能明白,他每走出一步棋,下一步该怎么续。 唔,这大概就叫心有灵犀吧。 江烬梧第二天一早才拿到谢昭野的信。 拆信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因此并没有避着人。 信的前半部分倒还好,就是谢恩,然后撒娇,他都能透过信纸看到谢昭野跟他装可怜说出门在外吃不好也睡不好的神情了,他刚蹙起眉想,官员出公差的条件有那么差吗?若是这样,那得召户部尚书来聊聊了……然后,就接着瞟了后半部分。 …… “都出去!” 江烬梧死死捏着那信纸。明知道压根不会有人刚看他手里的信,但还是会生出被人瞧见的错觉。 默书愣了愣,看了眼自家殿下忽然沉下的脸色,虽不解,但还是呵退了殿内的宫人。 默书刚回来,江烬梧就飞快地折起信纸。 “你也先下去吧。” 默书一愣,但还是依言退下。 江烬梧又看一眼信,然后只看一眼,就飞快地,愤愤地揉成团扔在桌案上。 过了一会,又拿起纸团,铺开,咬着牙看完了后半封信,越看脸越烫,捏着信纸的手用力到发白。 谢昭野!!!怎么会有这么不害臊的人?! 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竟然……也太混不吝了! 果然,他就是在拿自己寻开心!他还当这厮回来后变了,根本没变!还是这么恶劣!不必想都知道,这货在写下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的时,肯定颇得意地在幻想他看到后出丑的样子! 他竟然也不想想,要是这封信让别人看见了怎么办?这是能让外人看见的东西吗?! 第30章 呵,怪不得是一品楼的常客呢!莫不是把他当那楼里的他哪个好妹妹来调笑了? 江烬梧忽然如梦初醒。好啊,他说呢,他怎么晓得这么多…… 江烬梧盯着手里谢昭野的字迹,那双常年温和若秋水的眸子这会气得简直要冒烟了,他又狠狠再次把信揉成团! 捏在手里,重重地捏扁! 最后,扔进一旁取暖的炉子里,毁尸灭迹! 好,这一回,休想他轻飘飘地过去。 已经离上京有段距离的工部队伍一早就离开驿站继续赶路了。谢昭野没坐马车,是骑的马,今日本来天气还算不错,只是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被一阵不知道哪来的冷风刮过,冻了他一个激灵。 嘶,果然还是在冬日,也不知道东宫里的人今日有没有穿足了衣服外出,不知是不是少时在冬日里落过水的缘故,他的手总是很凉。 * 谢昭野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冷落了的。 起因是,他两日一封的书信往东宫去,就算路程有些距离,但也早该有两封已经送到了,可上京却没半点回应来。 他还打听了上京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发生,能让江烬梧忙到没时间搭理他的那种。然而打听了也只能让他自己郁闷,只能又写了一封新的信送回去。 不过,这些信最后都进了东宫太子寝殿锁着的匣子里。江烬梧压根不看! 他当然是故意不看的,只不过他也的确事情很多。 谢昭野走的第九天,南溧的国书送到了上京。说经过休整,发现去岁的水灾影响有限,无须缩减岁贡,为表对大魏的臣服,今年的岁贡还会比约定的多交一成。 这封国书才是正经出自南溧女君之手。 和国书一起送来的,还有分别来自南溧女君和班越的两封信。 南溧女君把事情的原委悉数交代,表明自己的确因为识人不清被囚了一段时间,又表示了感谢,说明了班越亲自潜进王宫查探救她的事。后面更多的就是在问涂鄢的情况,她恢复自由后才看到涂鄢送来的数封求救,一边着急上火一边希望她能平安无事回到江烬梧这里。她还提到了涂鄢曾说起过的那个大魏人! 只是很可惜,那个人警惕性非常高,即使被引荐到了女君面前,还是以自己曾遭遇大火毁容怕吓到贵人为由一再拒绝,加上引荐他的人很特殊,所以女君虽然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强硬地拒绝。 而那个引荐人,就是大魏派到南溧长驻的使臣。 江烬梧看到这心里升起的异样更甚了,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使臣名唤于凯云,当初派他去南溧时,也调查过,并未在他身上查出什么来,和西宁侯方的阵营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是这个于凯云自己生出了旁的心思,与卢氏余孽无关,还是他漏掉了什么? 江烬梧又看了班越的信。他所说的过程和南溧女君一般无二,同样提到了于凯云,甚至于他还见到了那个神秘人!只是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可和那人对峙时却明显感觉得出那个人的惊愕,是那种认出了班越的惊愕!可惜那个人居然还有好几个高手相护,他为了保证女君的安危,硬是被他逃走了。 班越本打算把于凯云秘密压送回大魏受审,谁知,在抓捕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就在房中服毒,是自尽还是他杀也说不清。 另就是陇州兵营的寒症一事,不知道是不是防护及时,传染得并不广,也未传到百姓那里去,南溧女君还派了他们的宫廷巫医相助,和从上京带去的太医一起研制出了祛除寒症的法子。 这件事仿佛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 江烬梧捏着两封密信沉思许久,最后又给班越回了一封信。 然后便是把南溧女君的信拿去给涂鄢看了,让她写封回信,他命人顺道带去陇州,再让班越转交。 只是这于凯云却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死的,未免人心动荡,也不能明明白白地把事情摊开说。否则不说别的,雍武帝那个性子,只怕被人找到机会进两句谗言,他随口就能再掀一场战事出来。 江烬梧临时让人去召了裴虎和苏允。 君臣三个商量了一阵子,决定暂时以病死来处理于凯云,又定下了去接替他的人。裴虎和苏允和他是一个看法,他们也并不想再掀起战事。这边商量完后,苏允就扭头去了永和殿求见,这些事由苏允来交代的效果比江烬梧去要好。 虽是一切的定下了,但那个所谓的神秘人还是让江烬梧很不安心。 默书见他忧心忡忡,“殿下有什么不解的,不如去封信给谢大人?说不定谢大人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江烬梧一愣,握紧拳头,最终还是抿唇摇了摇头。 二月底,谢昭野到锦州之际,前敬国公的新陵修建完毕,迁坟的日子是早两年谢昭野给的,定在这一年清明之前。 第27章 迁坟的那日, 上京下了场绵绵的细雨。 从头到尾江烬梧都只派了两个得力的人从旁协助,主要做主的人还是白蕴淳,他年纪虽小, 但在大事上倒有模有样了, 这让江烬梧放心不少。 这天, 江烬梧一早就换了常服出宫。 当年外公和舅舅是死在了北境的战场上,棺椁只运回来两件染血的盔甲,敬国公府其他人是被赐死的, 尸骨都无人收敛。还是褚橙褚大人进宫探望他时,私下告诉他已经偷偷把敬国公府那些人安葬了。 只是, 后来这也成了西宁侯拿来攻击褚大人的“罪证”之一。 …… 江烬梧没想到,来祭拜白氏的人会这么多。宣徽十一年那场战争, 大魏死了十万人,白家军几乎死绝,外公和舅舅的亲信也大多一起留在了战场上。 今日来了许多人,都是那些叔伯的遗孀或者已长成的子女。 白家被污通敌后,除了几个清正之流为敬国公府说话,连白皇后自绝以证清白都没有用,那些曾在战场上为大魏守国土的将士们也被打成了通敌党羽, 在江烬梧桐被废后, 无人相护,都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生活。 “殿下。” 江烬梧回头,来的人是皇城司副将周通, 他并不是自己来的, 还小心搀着一个步履蹒跚老妇人。 他神色微动,快步拦住了要向他行大礼的周老夫人。 “夫人免礼!” 周老夫人泪眼朦胧,言辞恳切地拒绝, “这礼不能免!老妇与吾儿这数年受殿下照拂才能有如今苦尽甘来的日子,这些年,没能有机会谢殿下的大恩,如今好不容易见了,如何还能免去这礼?” “周通!你知你娘腿脚一直不好,还不快把你娘扶起来!” 周通却摇摇头,“殿下,您就让我娘行了这礼吧。您身陷囹圄时还得为我们这些人的活路谋划,您的大恩末将就是报三辈子也报不完!”说罢,他一拂衣,就在周老夫人身侧一同跪下。 江烬梧喉头翻滚,许多话堵着,想说又说不出。 周通是他身边的朱雀卫出身。他父亲周英是舅舅的副将,他的长兄十五岁就入了军营,后来父子二人均战死于宣徽十一年。 白家的一切都毁在了那一年,唯一一支残留着些许人的朱雀卫,是他外祖留给他的。在最难的时候,那些一同战死在北疆的白家军,家中只剩下孤儿寡母,还要在他被废后只能困在道观里苟且偷生时把家中刚长成的孩子送进朱雀卫。 他还未被复立时,周老夫人就传了不止一次话说想见他当面谢恩。 他不是不能见。而是,无颜见。 江烬梧闭了闭眼,负于身后的手攥了攥,弯下身把人扶起,温声:“好了,夫人的礼孤受了,只是再让夫人跪下去,怕是外祖看见了也得训我了。” 周老夫人眼里泪痕还没干,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敬国公和世子可是出了名的最疼殿下了,哪里会训您呢?” 江烬梧垂眸有些无奈地笑笑。 是啊,外祖和舅舅是最疼他的。只是,在他们战死后,他一未能保住他们忠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皇放任心怀不轨的奸佞往白家的忠烈之名上泼污水,二未能护得白氏一族平安,母后自绝、舅母难产,心悸而亡、白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 江烬梧不想在人前失态,及时收敛了情绪,在其他人都祭拜过后,才带着白蕴淳去上香。 “表哥,我做得很好,对不对?”白蕴淳眼里含着一泡眼泪想听江烬梧夸他。 江烬梧也没让他失望,揉了揉他的脑袋,点头,“嗯,做得很好,阿淳长大了,外祖和舅舅舅母看得到的话,会开心的。” 他并不能久待,东宫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不说,待久了,永和殿里的只怕还不痛快。江烬梧不想次次和雍武帝争论,更不想从他口中一次次听到对白家的轻蔑。 江烬梧这回是微服出宫,回宫时也是坐的马车。 默书一路陪同,见他眉目不展,说不担忧是不可能的。 第31章 看出默书的担心,江烬梧反而长叹一声,反过来安慰他,“你这样看着孤干什么?放心,孤没什么,只是……”他顿了顿,眼中明晃晃闪过几分厌烦,“只是,我越发不想回皇宫了。” 今日当着白氏的陵墓前,看着已经长这么大的白蕴淳,让他有些恍惚。 十数年前,舅母在廊下的秋千上抚着已经显怀的肚子晒太阳,看外祖指导他剑术的日子仿佛还是昨日。 舅母笑吟吟说,“我一直想着肚子里要是能有殿下一半聪敏就好了!”她想着,忽然扭头去瞧身边的夫君,提议,“不若讨个好彩头,我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小名儿就让殿下来取如何?” 舅舅即将出征,十分舍不得舅母,因此一天到晚都黏着舅母,听了这话也抚掌,“这主意不错!我觉得行!” 尚是少年的他好奇又纠结地看着舅母刚刚显怀的小腹。 取名呀?取什么名好呢? 只可惜,一直等孩子出生,他都没能想出来该取什么名字。 舅母本就体弱,还患有心悸之症,在即将临盆之际收到了外祖和舅舅战死的消息,生产时难产,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就听闻外祖和舅舅被污蔑在战前通敌,惊惧之下,便这样撒手去了,他甚至没能出宫去见最后一面,只听回禀的人说,舅母至死都没闭上眼睛。 他恨啊,怎么会不恨呢?他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恨无能废物的自己,更恨自己还要每日这样和他厌恶的人虚与委蛇。 “殿下……” “好了,不说这些了。”江烬梧整理了一下神态,“马车坐久了倒有些闷了。”他掀开帘子看向外边街道。 上京是大魏最繁华的地界之一,每日的街道都热热闹闹的,今日还碰上了小集,比往常还热闹几分,街边摆的小摊全是人。 江烬梧本来只是透透气,现在倒忍不住多瞧几眼了。 “停!”他突然下令。 默书还没反应过来,江烬梧就已经跳下了马车要去追什么人一样!他当即大惊,根本来不及想,只能飞快地跟上去。这大街上这么多人,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混进一两个刺客?就算没有刺客,要是被冲撞了怎么办? 好在他很快追上了江烬梧。 只是他找到江烬梧时,他正一个人站在一条没什么人的暗巷的巷子口,有些迷茫地四处望。 “殿下,怎么了?您看见什么了?” 江烬梧也有些疑惑,站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没,应该是孤看错了。”他深吸一口气,“许是刚祭拜完外祖的缘故,一时精神恍惚了。” “走吧,回宫吧。” * 回宫后江烬梧又得处理政事,默书劝他休息一会,今天一早天还没亮他就在准备出宫了,昨晚又批折子到深夜,连两个时辰都没睡足! 但他劝也没用。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无比想念起那位跑锦州去了的谢大人。 要是他在,殿下肯定能被说动! 正念叨着,谢昭野的折子就到了! 这回不是信件,而是正经禀告公事的奏折,走的是急奏的通道,一路上畅通无阻。 默书揉揉额头,他是念叨谢大人,没念叨让谢大人来找事啊!不知道这封急奏又是讲的什么要紧政务,这下殿下更不可能抽出时间休息了! 没办法,他也只能呈进去。 江烬梧和默书想到一块去了。 他当即蹙起眉,心里闪过万千思绪,是燕池渠的修建出岔子了?还是锦州出什么问题了? [臣谢昭野谨奏: 伏惟殿下春祺绥和,玉体安泰。 近日风刀犹峭,露台石冷,椒墀苔滑,臣思及清明将至,殿下往来郊野恐染春寒……] 这哪是什么急奏? 怕是谢昭野猜到他这些日子送回来的信江烬梧是一封也不看,这才想到了这么个法子来曲线救国。 也亏他想得出来! 默书眼睁睁看着自家殿下仿若雨后初晴,先前脸上的郁色这么一会就散得七七八八了,嘴角还不自觉扬起,顿时心领神会—— 谢大人,干得好哇! 江烬梧的心情好了,连带着默书的心情也好了,弯弯身子笑吟吟打趣,“谢大人是说什么了?殿下这么开心?” 江烬梧折起信,又板起脸,“孤有开心吗?” 默书“哎呦”道,“那恐怕是奴才眼花了,才没有看见殿下笑呢!” 江烬梧轻瞪他一眼。 默书笑意加深,又听见自家殿下好奇地问:“锦州的青团比上京的好吃?是真的吗?” 他抬头看了看,发现江烬梧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自言自语,当然,更像是在问写折子的人。 默书道,“等谢大人回京,殿下好好问问不就知道了?” 江烬梧却哼声,转身坐回去,“问他?他肯定要借势笑话孤见识短。” 他又打开看了一遍。 除却前头的问安,后头就在絮叨他在锦州遇到的趣事,先拉踩一下上京的青团,还提到,他见工程附近有个村子在垦地准备春种了,就把工部的人全带去帮忙了,工部有个新进的小官,下地的时候腿上趴了只蚂蟥,愣是没发现,最后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吓得摔进了泥沟里,变成泥人了不说,还呛进去二两泥水! 江烬梧一边忍不住笑一边想,工部的官员许多都糙惯了,这小官被一只蚂蟥吓成这样,估计以前是被家里娇生惯养着的,别说下地了,怕是连衣服都没自己穿过。 他看得出来,谢昭野算着时间让这封折子今日送到,是记得今日是给白氏迁坟的日子,想逗他开怀。 他倒是不知道什么时间开始,也会做这种体贴人的事儿了。 不过很有用。 连带着谢昭野在折子的最后留的那两句夹带私货的放肆之语他都能当看不见了。 江烬梧的手指在那句[臣定早日返程]处停了停,然后收起折子,随手折了一朵桌角的红梅夹了进去,和谢昭野送回来的那些信件一并锁了起来。 无人会知道,这封奏折末尾染着梅香的半段—— [忽忆殿下当日白衣沾露,不觉攀折东墙半萎春枝,自知逾矩,然……] 虽是折子的形式,但因为是急奏,所以会直接送到东宫,并不会同寻常的折子般先从中枢走一道。 他那聪明劲儿该不会一天到晚都在琢磨这些东西吧? 第28章 “大人!大人!上京送东西来了!” 谢昭野拿着图纸正准备带几个没什么实地考察经验的新入工部的小官去施工现场看看。原本他带来这些人说要帮忙也帮不到什么, 大多是出来学习的。 这下听到上京来人了,谢昭野把手里的图纸一折,半只脚才走出去, 又返回去了。 除了东宫还能有谁给他送东西? 他正想着, 就打脸了。 东西是户部送来的, 说是给他们这些出公差的官员。 除了衣物和药材,送东西的人还提了一句,说是户部准备批钱修缮官驿了。 总结一下, 就是户部盘了一下账上的银子,觉得, 诶?有钱啊。 然后想到那些要大老远赶好几个月路程去各种旮旯角里出差或上任的官员,户部尚书灵光一闪, 觉得可以加大一点对官员出公差和去外地赴任时的补贴,顺带还打算把大魏境内那些驿站给修一修! 工部这次出来的不少都是第一次出公差,一路上连着住了两个漏风漏雨的驿站,要不是谢昭野都没有怨言,他们一个个的早就叫苦连天了。 谢昭野听完,有点想笑,一挑眉, 问:“确定是户部尚书的想法?” 得了肯定的回答后, 他反而更想笑。如果他不知道户部尚书的作态的话,可能勉强会信。 ——这户部尚书言清河倒不是什么贪官,为人也不错, 只是有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管户部太久了,他每天斗鸡眼一样护着国库的银子。 工部要他批个款都得一摞一摞的材料往户部搬,连雍武帝这个好奢华的都怵言清河这个牛脾气。前年淮城大旱又加民乱, 户部的钱和粮跟雪花似的飘出去,今年又送了一批去陇州,这种去处,言清河当然不会有二话,只是如修缮官驿这种事,别说他自己提出来了,换个人跟他提都能被打出户部! 谢昭野有理由怀疑,这几天言尚书可能睡觉都在梦里骂他。 啧,骂就骂吧,无所谓。 只是,竟只有东西,没有信?看来是还没消气?还是说又不小心将他惹恼了? 谢昭野有点惆怅,生气就生气,不能生着气写封信来骂一骂他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打入冷宫了。 来送东西的人风尘仆仆地来,这就要返程了,但除了东西却还留了个人下来。 谢昭野才正眼瞧见这人,长得一脸憨厚还胖乎乎的,普通到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 “这位是?” “回大人,我是宫里御膳房的!” 第32章 谢昭野:……? “宫里的贵人派我来的,说正逢清明时节,感念各位大人出门在外,怕是吃不惯锦州的口味,所以命我来给各位大人做饭的!” 宫里的贵人?除了东宫里的太子殿下也想不出别人了。 胖御厨想着自己被贵人召见回的那些话,忙接着道:“对了,小厨最擅长做青团!贵人也是因此特意点的小厨来!” 众人一头雾水,然后思绪就开始发散,感叹朝廷真是看重他们,还惦记着他们吃不上青团! 虽然在场诸位都吃了不少锦州的特色青团,但必须再多吃几个上京口味的青团,不辜负太子殿下的心意!一个个心中念叨着此番得太子如此看重,他们必须为大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时候,只听见前头谢侍郎忽笑出了声。 当着众人的面,他倒是敛了敛神情,然后一本正经向着上京的方向谢了个恩,眸子淡淡掠过诸人,温声提点道:“燕池渠事关无数民生,因而殿下才多有惦念,也望诸位莫要辜负殿下的心意。” 只不过,冠冕堂皇之后的谢大人自个儿想的却是:正好让这厨子再学一手锦州菜回去。 他本就思量着去哪淘两个厨子带回去,只不过怕他还没入上京,监察院的弹劾折子就已经堆满了中枢。 他是无甚在意的,在朝为官谁没被弹劾过? 赶上监察院缺业绩时,那些大大小小的御史盯着你的眼睛都是冒绿光的!连江烬梧都曾被监察院为充业绩弹劾过。 弹劾的理由是他早朝时听着下头官员汇报时喝了一口茶,以此断定他当时一定不专心。更有意思的是,就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破事那个御史还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喷了几千字出来。 彼时江烬梧脸上大写的一个“烦”字一个“滚”字,他现在想起来都还是很乐。 只是,即便如此,他的好殿下都没借故发作过一回,对监察院一向还过得去,这要是换成雍武帝,早把人贬去挖煤了。 可以预见,若是谢昭野被参一本骄奢淫逸,少不得要去东宫挨一顿训。 他也不大乐意隔那么老久见的第一面就是站那儿挨训。 * 上京。 今年的春蚕礼定在了三月十二。自白皇后去后,秦贵妃纵一度宠冠六宫,也没能再进一步,只不过因为皇后之位一直空着,所以每年的春蚕礼都由秦贵妃主持。 江烬梧向来不在意这些,也没在这方面动过手脚,今年也只是吩咐下去让开始准备,只等雍武帝和往年一样下旨让秦贵妃代祭。 只是才吩咐完,默书就匆匆来跟他禀了件事。 涂鄢的安胎药被人动了手脚。 江烬梧匆忙赶过去,涂鄢倚在床上,看着脸色倒还好,他挥退了伺候的人,近前去,仍不太放心,“如何了?那药你没喝吧?” 涂鄢自己会医术,按理是不容易中招才是,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好在,涂鄢见他担心,赶紧摇摇头,“放心,我没喝。” 她也不是今天才发现药里被加了东西的。只不过她本来就不喝太医署送来的药,每天送来的药都喂了桌上那盆矮松。在发现送来的药不对劲后,就留了个心眼。今天才算抓到人。 “早就发现了为什么不早跟孤说?你怎么知道除了在安胎药里动手脚这幕后的人不会有别的手段?” 涂鄢:“烬哥哥,你忘了?我可是很厉害的医师,放心,别人想害也害不了我!” 江烬梧一阵头疼。 有时这宫里的手段,可比真刀真枪来要得更脏,涂鄢在医术上少有能及,但论起阴私手段,她就太单纯了! 只是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他看向默书:“既然说抓到人了,那人呢?” 默书早就准备好了,一下令,就有人把一个脸色煞白的宫女带了上来。 “此人是上个月司礼监新送来的,是陛下下的令,让司礼监多送几个机灵的来照顾涂姑娘。”只不过默书是把人收下了,但却打发得远远的,没叫这些人近涂鄢的身。 去年他就一时失察,在江烬梧沉睡的十六日叫一个不知道哪边送来的,不怀好意的宫女撞见了江烬梧喝药入睡的画面。江烬梧素来温和,但却不会对别人送进来的探子留情,先是以抄经被冲撞为由,把这宫女打杀了,后又肃清了一遍东宫上上下下,拔了好几颗别人新插进来的钉子。 有了前车之鉴,默书对每个新入东宫伺候的都要考察一段时间,这宫女也是,他头回见时也只留了个老实话不多的浅印象,然后就直接打发去做粗活了。却没想到她瞧着老实,心思这么活泛,才进来不到一个月,就能混到厨房去了! 江烬梧听后,居高临下看了眼这宫女,冷笑一声:“去,把司礼监的掌印叫来!孤倒是要问问,司礼监是怎么做事的?这种包藏祸心的东西都敢往孤的东宫送!” 没一会,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张尹就连滚带爬地赶过来了,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殿下!殿下明鉴!奴才冤枉啊!” 江烬梧半眯眸子,脸上覆着寒意,淡淡说了句:“是否冤枉,自然会有个说法。” 他瞥了默书。 这宫女再嘴硬也熬不过严刑。 事关东宫唯一的子嗣,根本无须顾忌谁的脸面,默书直接带着人大张旗鼓就开始到处搜查。给这宫女用刑时还特地召集了宫里许多宫女太监观刑,连长乐宫都没放过! 默书亲自去的长乐宫,还故意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把秦贵妃气得够呛! “本宫再如何也是太子的庶母!你这阉货!谁给你的胆子?!” 默书轻嗤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阴郁,故意扭着腔调道,“原来贵妃娘娘也知道,只是庶母啊?” “这到底可是关系到太子殿下的头一个子嗣,如今东宫那位姑娘被害得胎像不稳,陛下和太子都动了大怒,前头永和殿更是下了死命令不管是谁,都必须揪出来!这让宫女太监去观刑,也是陛下的意思。”他眸子一一掠过秦贵妃身边几个嬷嬷和女官,嘴角略勾了勾,“好叫阖宫上下都瞧一瞧,大逆不道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会是什么下场!” 秦贵妃的神情几度流转,丝丝抓着搀扶她的女官的手臂,一副被气笑的模样:“好!好一个太子!本宫记下了!” 默书却没有错过,当他说胎像不稳时,秦贵妃眼神里一瞬间的窃喜。 啧,他便说,东宫地位稳固,如今还有谁敢犯蠢朝东宫动手脚? 第29章 审讯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那宫女没撑过两轮用刑, 最后欲咬舌自尽时还被发现拦了下来。 与此同时,大批太医被召集到了东宫,满宫都知道, 东宫里那位怀着孕的姑娘胎像不稳, 太子震怒! 只不过, 本该震怒的太子这会却坐在涂鄢屋里喝茶,太医们被寻了个理由打发在偏殿。 他拿着最新的认罪书略看了几眼,笑出声, 随手扔在一旁,嗤道:“都说她蠢, 但在这后宫里浸淫了这么多年的女人怎么可能真的就蠢笨如猪了?” 这不,还知道找个背锅的, 连尾巴也扫干净了。 涂鄢有点好奇地拿起来看,“刘贵人?这是谁啊?她自己不受宠不该找皇帝吗?怎么会因为愤懑就要我落胎?有这胆子干嘛不去给皇帝下药?” 默书的眼皮子一跳,下意识看了眼外头,好在宫人们都被打发得远远的。 江烬梧轻轻一笑,意味不明,“是啊,说不通对不对?” 可就这么一张说不通的认罪书还能拿来糊弄他。呵。 “殿下, 奴才觉得可以继续查下去, 不能就这么轻易结束了,不如让奴才……”默书早看不过长乐宫里那女人了,这次既然都把把柄送上门来了, 没有证据也能造出些证据来! 既然江烬梧已经打算借这次机会送涂鄢出宫, 东宫死了个太子爱妾又没了个孩子,江烬梧借故发作,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对来! 江烬梧却不知为什么, 并没有应。 默书心里不甘,毕竟这种机会实在很难得。 当晚,还没过午夜,灯火通明的东宫里碎了一地茶盏!太医署的医案上记载,东宫里的这位姑娘因为误服了落胎的东西,最终没能保住肚子里的胎儿,母体小产时还出现了血崩之势。 天还未亮,太子便在永和殿前跪下了。 约莫跪了两刻钟,大太监林容没有法子,只能把雍武帝叫醒。太子和雍武帝在永和殿单独待了半个多时辰。 第二日,在被供出的刘贵人已经打入冷宫的前提下,司礼监的掌印张尹被贬去了行宫,副掌印舜安顺理成章地更进了一步,并在雍武帝的授意下,对各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大清洗了一遍,长乐宫里更是上上下下全换了新人。 五皇子倒是来东宫找过江烬梧,但被默书以太子心情不好为由,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没过多久,春蚕礼也提上日程了。雍武帝下旨指定代祭的妃嫔,却不是指的秦贵妃,而是后宫里另一位深居简出且无子嗣的柳妃!柳妃入宫近二十年,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官至太傅,所以即便数十年来无宠无子,也能安安稳稳待在妃位上。 第33章 秦贵妃前脚还在恼火这一遭她的长乐宫不知道得混进多少人的探子,后脚又遭了打击。 她就算一直没能坐上皇后宝座,但这么多年,也算半个皇后了,没想到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后宫里透明人似的柳妃。她心里明白,这是皇帝在敲打她。她年轻时颜色好,得宠也多,但总会有更年轻漂亮的姑娘乌泱泱地进宫来,她也早不靠帝王宠爱过活了,否则也不会这样全身心在给儿子谋划上。只是即便如此,也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下过脸面。 可惜的是长乐宫的瓷器花瓶又要换一批新的了。 “东宫没了个皇长孙,怎么算也是他江烬梧更亏!下本宫的脸面又如何?只要秦家不倒,只要我的乾儿好好的,陛下就不可能处置本宫!” 秦贵妃满脸扭曲,愤愤地将茶盏扫翻在地,一抬头,才发现五皇子愣愣站在门口。 秦贵妃当即一愣,脸上的愤恨扭曲还没退下去:“乾儿?这个时间你怎么来了?这会不是应该在当差吗?” 五皇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为什么皇兄不见他?为什么默公公看他的眼神那样奇怪?为什么凶手已经抓出来了,父皇还无故打压母妃? 他张了张嘴,一堆话想说,对上了秦贵妃脸上小心翼翼的掩饰,许久,又将堵在喉头的质问咽了回去。 他一边痛恨自己的懦弱,一边低下头,摇了摇,“就是,就是来看看您。” * “谁?” 笔尖的墨汁即将滴落到纸上时,江烬梧及时收回笔势,他略抬抬眸,有些意外。 默书低头答:“是秦三娘。” 秦羽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当然不可能在宫里有什么能用的人,因此走的还是秦家的路子。 “奴才瞧了瞧,送了一套常服的外衫,并两个用金丝线绣了图样的荷包,说是给殿下您的。然后剩下一些药材,说是给涂姑娘补身子的。” 江烬梧半眯眸子,似笑非笑,“还只是赐婚,竟然已经有当太子妃的贤良气度了?怪不得秦贵妃当初非要为阿乾聘她为妃。” 有些事儿传出去不好听,但江烬梧却是知道的,当初五皇子闹绝食闹得厉害,非要娶秦五姑娘,秦贵妃没法,但又实在舍不得秦三娘,似是还召秦家三房的太太入宫叙话,打着让两姐妹一起嫁的主意。 听说那日秦三太太出了永和宫就连个笑都没有了。 且不说秦川穹官至二品的兵部尚书,又背靠国公府,这秦三娘就是当皇后也没什么当不得的,单说,秦家也是上京的高门大户了,一家的堂姐妹两个共侍一夫,谁为正谁为侧?成什么体统?就是上赶着也没这么办事的啊? 也就秦贵妃能想出这么想当然的主意。 江烬梧对秦三娘倒无甚别的看法,他和秦家不对付也牵连不到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身上,只是乍听闻她这不知是自己想的还是得了长辈授意而办的事,一时颇觉好笑。 江烬梧思索了下,“去库房挑几件东西,回点儿礼回去,不失礼数即可。” 默书一边应下一边琢磨,不失礼数即可,那就是不需要过分亲近,加上刚发生的这事儿,东宫的姿态还能再拿捏高一些。 不过这秦三娘的处境也是尴尬,退一万步来说,即使将来有机会进东宫,殿下也不可能对她有半分信任,这么夹在东宫和秦家之间……啧,可不好过啊。 但这些与默书没什么关系。他只需要保证自家殿下的利益就好。 * 秦府。 秦家未分家,所以一大家子都还住在国公府。秦羽翩隔壁的院子住的就是秦五娘,前两天秦五娘和五皇子出门踏青,带回来不少风筝、风车这些玩乐的物件,今天天气不错,秦五娘带着丫鬟们在院子里放风筝,一阵欢声笑语,和秦羽翩这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和活泼的秦五娘不同,自小受的教育让她养成了沉静守礼的性格。她有个习惯,心不静的时候,就会练字,写字能让她心静。 “姑娘,宫里来人了!” 秦羽翩飞快放下手里的羊毫,“走!” 只是她还没出院子,就被母亲派来的嬷嬷拦下了,“姑娘,太太说,您不必出面,她现下已经去迎了。” 秦羽翩脚步一顿,抿了抿唇,“知道了。”只是她眼睛扫了扫身后的丫鬟,又点了性格比较仔细的绿云,“绿云,你去前院看看。” 只是让丫鬟去,嬷嬷这回倒没有拦了。 绿云办事细心,心思也细腻,所以秦羽翩才让她去。 “东宫来的是谁?是常跟在太子身边的默公公吗?” 秦羽翩一问,绿云便蹙着细眉开始回忆:“不是,是一个眼生的小公公,而且说话时还十分端着。”她想了想才说,“奴婢看着,太太似乎也不大高兴的模样,还有东宫回的礼也是几样中规中矩不出错的。” 绿云还为自家姑娘打抱不平,“姑娘送去的衣服跟荷包可都是熬夜做好的,药材也是选的上了年份的,想得如此周到,连一个小小的侍妾的照顾到了,这太子殿下竟……” 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秦羽翩忙冷下脸瞪她一眼,“好了,跟着我身边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只是末了,她站在院子里头,脸上也忍不住泛起苦涩,不过怨的并不是东宫,而是冷着嗓子说,“我还能怎么办?姑母下手便下手了,还做得不聪明,东宫多年无子嗣,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就这样没了,太子必然心里有气。” 绿云惊愕出声:“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东宫里那女子的胎竟然是……可宫里不是有定论,已经处置了刘贵人吗?” 秦羽翩攥了攥手心,意味不明呵了声,“说到底,不过又是在陛下那里耗了一丝情分罢了。” 可雍武帝这样一个反复无常根本称不上什么温和的君王,在他那里,又还能有多少情分耗? 姑母看不明白就算了,还一个劲的扯后腿。 若非是这次的事太明显,她也不至于还要屈尊降贵去关心一个小小的侍妾。 她才刚被赐婚不到三个月,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就没了,还是她姑母下的手。这是嫌她夹在中间还不够艰难吗? 秦羽翩闭了闭眼,过了许久,被丫鬟提醒院子里太凉,还是进屋里好。她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吩咐:“去打听一下端慧公主回京了没有,若是已经回来了,便说我邀公主过府赏梅。” 祖父和父亲还下不了决心,可她若一直如此踌躇,只怕最后只能成为双方博弈的棋子。她不愿如此! 第30章 又过了两日, 东宫日日召一大批太医在偏殿耗时间,江烬梧终于觉得时机成熟,可以送涂鄢出宫了。 先头没了孩子, 这会又没了宠妾, 不光是后宫, 连前朝都知道太子的心情好不了,一个个倒知道夹着尾巴了。 这回谢昭野送回来的信,江烬梧看了。他学乖觉了, 没在信里写什么不该写的,只不过少不了一故的撒娇卖痴, 看得江烬梧眉头直皱,忍不住跟一旁的默书吐槽: “他这也不知是怎么了, 何时开始这样吃不得苦了?一丁点小事就要跟孤大吐苦水,不知道的还以为锦州成什么穷乡僻壤了。” 就是真穷乡僻壤他也不是没去过,想当初西宁侯让他跟着去岭南剿匪时,岭南才是真的偏僻! 默书笑眯眯说,“谢大人也不一定是吃不了苦,大约只是……想让殿下多关心一下?” 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自家殿下聪敏机智, 少有人能比, 这时却看不明白了。 果然,江烬梧即使听默书这样说了,还是一脸怀疑, “是吗?” 他冷哼, “孤看,只怕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江烬梧当即写了封信去训斥他吃不了苦。 默书也不劝。反正他嘴上说的一套,实际做的又是另一套。 他早就习惯了。若说谢大人怎么会日日就跟他倒苦水?那还不是他自个儿纵出来的?他这几年可是眼瞧着自家殿下还拿谢大人当十多年前那个没长大的小童纵呢! * 上京的信送至锦州时, 谢昭野正准备去参加鸿门宴。 他本就归心似箭,锦州这些阻挠他的,有一个算一个,若不是担心被江烬梧说,他真是连和他们虚与委蛇的精力都没有。 听到上京送了信来,他一直不太愉悦的神情才好看了些。 “谢大人,这是谁的信啊?”竟笑得这么开心?这几日工程停滞,他一直板着脸,其他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惹他,生怕火上浇油了。 谢昭野也不吝,“东宫的信。”说完还含着笑摇摇头,“写来骂我的。” 许元义险些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骂你的你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这可是太子的训斥!还专门写信来训斥!你不诚惶诚恐想着如何补救,还乐呵呵的? 许元义不懂,但大为震撼。 难道这就是人家刚弱冠就能当工部侍郎,而自己二十二了还只能混在工部当个小小七品主事的缘故? 第34章 只是肉眼可见谢昭野的心情变好了,将信一收,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袖口,这才准备出发。他们都没穿官服,只穿了常服,毕竟这回锦州通判是在自己的别院宴请的他们。 谢昭野只带了许元义赴宴,越是快到目的地了,许元义越是有些急躁。坐在马车上时,忍不住频频望向闭目养神的谢侍郎,心道,早就知道林世昌这次没怀着什么好心思了,怎么还能这么淡定呢? 马车缓缓停下。 这别院修得气派,规格也早超了地方通判官邸的规格。谢昭野带着许元义被小厮带着穿过了前头竹林下的青石小道,隐在竹后的那青瓦白墙的院落才出现在眼前。 “哈哈哈!谢大人来得真是准时!”穿着常服的锦州通判林世昌从月洞门转出来,外头披了件奢华的云绒锻面大氅,腰间玉带上成色极佳的翡翠更不该是一个非出自什么底蕴世族的小小通判能随意拿出来镶腰带的。 林世昌仿若并不在意在谢昭野眼前露了这些出来。 他抬抬手,指了指前头看不到尽头的蜿蜒石子路,“前头宴席已经摆好,谢大人请!” 谢昭野微微一笑,没有拒绝。 宴席上到的都是锦州当地几个富商和官员。官商来往如此紧密,也不知道并未在此的锦州知州是何想法? 正厅里沉香袅袅,每张紫檀案几上都摆着精致的青瓷莲花盏,谢昭野轻轻掠了一眼,林世昌已经领着托酒的小厮来亲自斟酒了,一副十分敬重的模样。 “谢大人尝尝,这可是贡酒,连宫里也是有数的!风味极佳!” 谢昭野一哂,最近略勾了勾,端起酒杯,指腹摩挲着杯底刻着的莲花纹,“却之不恭!” 然后一饮而尽。 许元义看得有些着急。谢侍郎怎么就这样轻易喝了呢?他们就两个人,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万一酒里有什么东西可怎么办?而且这次来,他们还是有正事要办的! 林世昌也注意到了他,笑了笑让小厮给他斟满酒,“这位是许主事吧?谢侍郎都喝了这酒,许主事是不是也该喝上一杯?” 许元义脸颊涨红,梗着脖子以自己喝不得酒为由拒绝了。 “竟是如此吗?”林世昌一脸可惜,但却连深入再问一问的意思也没有。本来就只是随意一提,许元义这个小主事,根本就不值得他上心。他上心的,可只有眼前这位—— 年不过二十,十五入仕,被已经挫骨扬灰的西宁侯举荐,从一个小小的侯府幕僚开始步步高升,最后为了利益又能反手举报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不仅有揭发西宁侯的大功,还一跃成为东宫近臣! 酒过三巡,林世昌终于开始进入正题。 “下官听说,谢侍郎身边有个小官走失了?” 谢昭野眉梢一扬,不紧不慢地笑,“林通判的消息还挺灵通。”他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酒,琥珀色的酒在杯中漾起波纹,饮酒时眼尾扫过不远处置着一扇翡翠屏风的亭子,意味不明道,“难不成,林通判是知道他的下落?” 他们说话时,那些富商和锦州当地的其他官员,明显交谈声都停了,基本可以说不带掩饰地往这边看。 谢昭野眉间涌上愁云,半真半假道,“我可是奉皇命来督建燕池渠的,本意是带他们来涨涨见识,如今堂堂的朝廷命官都能走失,若是找不回来人,我还真不知如何回京交代。” 林世昌一脸可惜,“那看来谢大人也是难做啊。只不过,谢大人本就身负重任,事务繁忙,哪还有精力去关心一个小官的去处?大约也是他自己办差不认真跑去躲懒了,不晓得遇上了什么。” “啧,出门在外,这时运不济丢了性命,虽然可惜但也无可奈何,他自己不小心,与谢大人有什么关系?” 谢昭野无甚反应,许元义到底年轻,有些忍不住,反唇相讥:“林通判的消息也灵通过头了吧?连顾大人丢了命都知道了?!” 林世昌一脸惊讶,“本官也只是猜测罢了,许主事这么激动做什么?啊,也是,本官的错,不该如此就下了定论,毕竟人不是还没找到吗?” 许元义看着这糟老头子装相就恶心得够呛。明明心知肚明,这会装什么呢装? 林世昌虚伪地笑了笑,“本官也是有些为谢侍郎担心,今日只是‘走失’了一个小小的主事,明日,万一危及侍郎大人自身怎么办?” “谢侍郎如今在锦州地界,又深得太子殿下的心,若是也在锦州出了什么意外,不说我这个小小的通判了,只怕是连知州大人也是要被问罪的。” 嘴里说着怕被问罪,脸上的表情可不像是害怕的样子!听出这明晃晃的威胁,许元义的眼睛近乎喷火。 都说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他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嚣张的地头蛇! 他们从刚到锦州开始,这林世昌就各种不怀好意,数次邀谢昭野赴宴都被他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见拉拢不成就开始使绊子,阻扰他们调查。若非顾玉韬出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狗官的别院! 谢昭野瞟了他一眼后,许元义这才恢复理智,暗骂自己不够稳重! 谢昭野起身,似笑非笑举杯,“林通判说得很有道理,本官倒是要谢林通判对我的关切了。这些天受了阁下不少照拂,这样说来,我们二人倒是应该多对饮几杯才是!” 林世昌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嘴上应着好,喝完酒后还是按照计划,特意明着点了点:“这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都是小事,不值一提,想必谢大人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心腹,也是聪明人,大家交个朋友,也是一桩佳话不是?” “这话,林通判可就折煞我了。”谢昭野昳丽的眸子泛起些凉意,嘴边却噙着笑,状似思索了一番,道,“我这个人交朋友也是看眼缘的,有些不合眼缘的,是如何也谈不上交朋友的。” 林世昌听出了他其中意味,脸上的假笑也消失了,“哦?那下官可要好奇了,什么样的人才配合谢大人的眼缘呢?” “唔。这一时之间可说不好。”他缓了缓,笑,“只不过,我倒能肯定,这秋后的蚂蚱,是必然合不了眼缘的。” 谢昭野看着他,笑吟吟吐出一句“秋后的蚂蚱”,眼看着林世昌一瞬间就变了脸。 林世昌捏着酒杯,眼神阴鸷,“如此说来,谢大人这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 谢昭野笑:“林通判果真是爱酒之人,张口闭口都是酒,本官这里没有敬酒也没有罚酒,倒是能为林大人请来一壶鸩酒……嘶,这鸩酒可和贡酒也差不多,这宫里啊,同样是有数的 ” “哼,好!”林世昌也不再劝说了,直接将手里的白瓷酒杯摔碎! 摔杯为号。还未过两息,就有大批穿着盔甲的士兵提着武器冲了进来! “谢大人!”林世昌一脸得意,“你如此冥顽不灵,可就怪不了我了!” 林世昌抬起手,还未下令,突然,他身后的副手惊觉不对,瞪大眼睛,又不敢确定,连忙侧身跟他说:“大人!这些人好像不是我们的人!” 第31章 林世昌瞳孔一缩, 眼皮直跳,恼怒下竟一脚踹向副手:“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一挥手,飞快地下令:“杀!” 丝竹声停下后, 这里寂静得可怕。 那些士兵的武器, 一下子转了个方向, 把林世昌等人团团围住! 林世昌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大胆!你们这是做什么?!” 谢昭野迈着步子,绕过桌案, 走到林世昌面前,“林大人这话可就好笑了, 论大胆,谁能比得过你呢?” 他笑容一敛, 从袖中取出一本染血的账本举在手中,当然也没错过,林世昌看到账本时眼神的剧烈变化。 他凉丝丝笑起,比三月的海棠还艳上几分的脸,有一半笼在身后桃枝映下的阴影中,明明是漂亮极了一张脸,却叫人生出惧意。 “这本工料册, 林大人应该不眼生吧?” “燕池渠自两个月前修至锦州路段, 这实际打下的杉木桩数目竟然跟工部要的,相差了四百多根!” “若谢某没有记错,各地的路段的图纸在二十五年就陆续下发到各地了, 修建的路段也早已踩好了位置, 如果这遭谢某没来,竟然不知道,一个锦州路段, 上报的河道路段居然比实际多了三十里?” “恰巧,我初到锦州还听说了一件新鲜事呢。” 谢昭野轻呵一声,“去岁工部派来负责监工的典司明明是被贼人推进河道溺死的,怎么上报回京,就成了水土不服病故呢?” 林世昌不敢置信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连这个都知道了!那几个富商和小官一个个更是如丧考妣,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谢昭野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人,“或许,林通判并不能解释不本官这个疑惑,既然如此,那正好,就问问洪知州吧?” 他不疾不徐地转身,目光落在凉亭里摆的屏风上,高声,“洪知州,该出来见见人了吧?” 第35章 这话一出,最震惊的不是别人,而是跟谢昭野一块来的许元义! 他还没从突然转变的形势中回过神来,就被谢昭野这一句炸得头都开始发晕了。 谁?洪知州?该不会是锦州知州洪觉吧? 他就眼睁睁看着,谢昭野话音刚落,一个士兵就疾步去,拎着长枪,反手一抬,干净利落地挑翻了凉亭里他原本以为是只是摆设用的翡翠屏风,露出后边脸色无比难看和慌张的人,此人不是洪觉是谁? 所以,洪觉也参与了这件事? 一时间,许元义如梦初醒。 之前查贪污查到林世昌身上时,他还和另几个同僚都奇怪过,林世昌只是通判,是怎么瞒过锦州知州在燕池渠的修建这种大事上做手脚的?后来打听到洪知州是个不大管事的糊涂人,锦州一应大事小事大部分都是林世昌决定的。他还以为这位洪知州是被架空了呢! 怪不得他跟谢昭野进言说可以去找被欺瞒都洪知州一起联合起来的时间,谢昭野当时看他的眼神跟看什么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有点怪异,又有点惊讶。仿佛他应该知道什么,但偏偏居然不懂。 合着是谢昭野早发觉了那些洪觉糊涂不管事的传闻背后的真相? 还有今天这一出,他一路上紧张得几次想去解手,生怕出点什么问题! 结果,谢昭野居然已经不声不响掌控了全局? 这些兵又是哪来的? 他们来时只有十余个皇城司的人护送,哪来这么多能调动的兵?谢昭野又是文官,也没有兵权……吧? 本以为都尘埃落定了,谁知道,洪觉硬是挤出一抹笑,说一切都是误会! 谢昭野当即笑了,有些意味不明反问,“哦?误会?原来是误会吗?哈哈。”他的眉眼都蕴着笑,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友善了,“洪知州是说,在那儿坐了那么久,看了这一场鸿门宴,眼瞧着林世昌图谋不轨,自始至终躲在那儿冷眼看着没出半点声,竟是误会一场吗?” 洪觉仍强装镇定,托手道:“谢大人,我是真不知道林世昌敢如此胆大包天!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上京来的上官啊!”他一边说还一脸的惧怕,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也是被林世昌哄骗到这里的!到了之后才发现他竟然如此大胆!但,但我一向不管事,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啊,请谢大人明鉴!” 洪觉说完,竟然不顾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地跪下了。 他就比谢昭野低了半阶,为了撇清自己,表示自己是真的胆小怕事,连对谢昭野下跪这种事都毫不犹豫,这种人能藏这么深,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若非这回是谢昭野嫌麻烦想抓个正着,不想事后继续车轱辘,就动了点手段引他亲自来,只怕后面少不了有他发挥死不承认赖皮的空间。 谢昭野也懒得跟他论长短了,抬抬手,“出来吧。” 话音落下,外头走进个长相秀气的白面书生,一进来先跟谢昭野行礼:“大人!” 许元义顿时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未免是自己眼花,还努力搓了搓眼睛,最后呆呆地叫出他的名字:“顾、顾玉韬?” 天老爷,顾玉韬不是死了吗?因为同僚一场,两人还是同期进的工部,感情深厚,在看到顾玉韬那被野狼撕咬得不成样子的“尸体”时,连着哭了三四个时辰! 就是因为顾玉韬死了,他才如此不忿,更痛恨林世昌这种草菅人命,连他们这些上京来出公差的官员都不放在眼里,可谓是无法无天到了极致的人! 顾玉韬当然也看到了许元义,只是此时此刻却不是寒暄的时候。 他缓缓走到洪觉面前,声线温和甚至有些柔,却依旧听得出其中的愤恨:“洪知州,你还记得下官吗?” 洪觉颤颤巍巍抬头,这一眼,直接瘫倒了。 这会的恐惧不是装的了。 完了、这是真完了。 * “大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洪知州才是幕后主使的?”许元义终于有机会问了。 谢昭野一脸宽容地看了他一眼,“从你告诉我,洪觉为人糊涂不大管事的时候。” 许元义愕然,“居然真的这么早吗?可是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你们知道要来锦州出公差,出发前是一点功课都不做吗?” 许元义一愣,然后摇摇头,“怎么会?下官可是做足了功课了!出发前把所有资料都翻了个遍,图纸都已经刻在我脑子里,就算再投个胎都不会忘记的!” 谢昭野不再是宽容了,那是怜悯,怜悯他脑子不好,他笑了下,“你挺适合待在工部的,好好在工部吧,以后也别打主意找门路要离开工部。” 换个地方,他能被玩死八百回。 许元义虽没完全听明白,但还是感受到了来自智商上的碾压。 他还想问点什么,外面就来人通传,说是锦州守备营的裴指挥使到了。 许元义顿时明白那些兵是怎么回事了!跟正儿八经军营里的兵比起来,林世昌自己以护院的名义练的私兵完全不够看。 眼见谢昭野要和人谈正事了,他赶紧拉着死而复生的顾玉韬退出去了。 一出来就没好气拍了他一掌:“没想到你小子还能活着回来!” 顾玉韬吃痛,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 许元义脸色一变,“你怎么了?” 顾玉韬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我这里的伤还没好。被洪觉抓住时,幸好谢大人及时救下了我,这才没丧命于异乡。”他又提起假死一事,“前几天你痛哭时,我听到了,只是谢大人说此事事关重大,想让对方放松警惕,再打一个措手不及,所以才让我假死,因而我也没能及时告诉你真相。” 许元义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好气道,“你自己受了伤还没好,跟我说什么抱歉?至于假死,既然是为了大局,难道我是什么小心眼的人会不理解吗?同僚这么久,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顾玉韬的脸涨红,“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元义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哭那一场也不算白哭,这样吧,等过个几十年,你真死了,我到时候就不哭了,反正这回已经哭得足够了,怎么样?” 顾玉韬愣了愣,脑子转了好几转,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太上来,“好、好吧,可以!那如果你先死,我一定哭得跟你一样伤心!” 许元义无语,“你还挺不吃亏。” …… “谢大人!”裴指挥使一进来就直入正题,“洪觉和林世昌一众党羽该怎么处理?” 论关系,这个裴指挥使还是中书令裴虎的堂弟,裴氏也是世代将门,裴指挥使今年也不过三十有五,就已经是锦州守备营的正指挥室了,说句年轻有为也不为过。 不过在谢昭野面前,他倒出来没有表露出过什么傲气,只不过脾气没他堂兄爆,要更严谨一些,如果没有江烬梧半路给他送的太子令牌,他还真未必调动得了他手底下的兵。 他如今这副完全由谢昭野做主的态度,也是因为现在在他眼里,谢昭野代表的是太子。 关于这几人的处置,谢昭野也想好了,到底一个是知州一个是通判,那些同流合污的富商就罢了,先下了狱就是,但这两人却不能由他随意处置了,因而他直接说:“押送上京。” 裴指挥使点点头,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但现在突然把洪觉和林世昌二人都关了,锦州政务……”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盯着谢昭野不放,寻思着,眼前这位不就是文官吗?文官要干的事儿应该都差不多吧? 谢昭野并不想看明白裴指挥使眼底的渴望,虚虚一笑,“将军不必担心,我已经找好了暂时能代理锦州政务的人,方才也已上了急奏给太子殿下,殿下应该很快就会派替代的人来。” 裴指挥使转念一想,也是,谢昭野身上还有燕池渠的大事呢,哪来精力分心处理锦州的政务?既然谢昭野都已经有了应对,他也不再说什么,这就下去安排押送罪人去上京的事宜。 另一头,递折子的人快马加鞭,两日不到就到了上京。 第32章 事涉地方知州, 江烬梧当即召集了中枢、六部和监察院共同商讨。 江烬梧正儿八经掌权也就这一两年,而大魏上下在好奢华好享受的雍武帝放任下已经数十年。 上京暂且不说,地方上天高皇帝远的, 烂账是一笔叠一笔, 上头无人追究, 他们也只肖掩饰太平即可,背后有靠山的就更嚣张了,只要按时“上供”, 在地方上烧杀抢掠都告不到上京来,这些年不知养出了多少胆大包天的地头蛇。 宣徽二十五年时, 江烬梧亲征,坐镇陇州时, 那前任陇州知州的脑袋和身体还没分家时,就是个非常典型的地头蛇,连江烬梧这个太子都没放在眼里,明着敬三分,背地里没少干混账事,也是太嚣张,被他抓住了小辫子。 第36章 大魏的国土太大, 尽管江烬梧这几年已经寻着机会处置了一些, 但数十年的烂账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平得了?说到底,都是雍武帝这个皇帝做的孽。一国之君,做到这份上, 也只有他自己觉得快活了。 谢昭野说要去锦州时, 他派人送去自己的令牌,就是有这方面的担忧。 这一年多他一直没腾出手来,既然这回洪觉这一大摞人正好撞上来, 倒可以拿来做个筏子,从锦州开始,肃清一下那些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贪官污吏! “众卿好好看看谢侍郎从锦州送回的急奏吧,里头还附了洪觉和林世昌的认罪书!” 江烬梧的口气听不出喜怒,因此众人传看完后也不敢轻易冒头,只等着他的下文。 果然,江烬梧沉声,隐隐听得出压抑着的怒气:“贪污朝廷拨下去修建燕池渠的银子不算,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害工部派去督建工程的典史,真是无法无天!这等逆臣,把百姓!把陛下和朝廷!放在何处?” 江烬梧冷笑一声,翻开认罪书一桩桩念:“宣徽十七年五月,锦州水灾,贪污赈灾款白银十五万两!十七年六月,时任锦州通判的闻安民得知真相欲越级上报,怕暴露,所以让他最后因“意外”死于流民暴乱!十九年二月,洪家幼子强抢民女为妾,雇凶纵火,杀了此女娘家婆家共二十一人!二十年七月……” 江烬梧念完,气得直接把这认罪书扔下去,“看!都给孤好好看看!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孤可真是见识到了!” “有这等国之蛀虫在!迟早要把大魏蚕食殆尽!” 这话说得严重,众臣连忙跪下疾呼:“太子殿下息怒!” 江烬梧胸膛不住地起伏,目光冷冰冰地扫视下手伏地的大臣们,那认罪书上的桩桩件件足以让人震怒! “那两人不日将被押送至上京,审问过后,杀!就在闹市口,凌迟处死!” 这话一落地,其他人都忍不住心中大骇。 不知道是不是自小受白皇后教导加上曾在道观出家十年的缘故,江烬梧虽然手段不弱,将朝局掌控得稳稳当当,可以说是个非常合格的未来君主,但他并不暴虐,不仅不暴虐,甚至能说是温和,所有人都是 第一回见他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处死人。 这也更说明,他是真的动怒了。 无人敢劝,只能俯首称“是”。 但江烬梧话还没说完。 “孤有意,以此为契机,重组巡察司。” 相比前面,这才是个真的火药包,轰一下就炸开了!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上首的太子,有些人脸上的错愕都还没来得及掩饰。 大魏是有巡察司的,巡察司隶属监察院,每年由监察院不同的御史组成一套班子,带着御令巡使各地,除了视察民生,最主要的任务还是监察地方官的腐败行为,有着上奏可直达天听的权力。这些巡察御史外出巡使时,一般会有皇城司护送,护卫队的负责人同样可以直接向皇帝上报任何密事。 只不过,近几十年来,包括雍武帝在内的两代皇帝都是一个脾性,百官忙着站队的站队,明哲保身的明哲保身,有大才的又没几个说得上话,雍武帝登基后没多久,各地就到处生出民乱。 不少巡察御史还没到地方先被死于匪患了,监察院的御史们一个一个的推脱,怕还没到地方上就先死于乱刀中了,皇城司更是挤满了各种镀金的混日子的中饱私囊的……巡察司也因为这个缘故逐渐沉寂。 和裴虎跪在最前面的苏允暗自侧身打量了一圈其他同僚,视线在秦川穹和某几个人身上重点落了落。 也是好巧不巧,方才江烬梧盛怒下扔下的认罪书竟然就扔在了秦川穹脚下。 他脑海里闪过许多。 从江烬梧复立以来对监察院的格外看重,以及步步肃清皇城司的行为,又是这回命谢昭野前去锦州…… 他细细思来,猛然发觉,今天这一步,也许江烬梧很早就打算好了! 诚然,也许他还有一些私心,毕竟此举对秦党的党羽打击绝对不算小,但长远看来,打击地方贪腐,功在千秋,往大了说,再为大魏续上百年光阴也不成问题! 苏允低着头看着地面,眼色深沉,面上闪过诸多情绪未被其他人察觉。 从江烬梧掌权以来,礼贤下士、爱民如子,似乎是在一点点描补前人留下的千疮百孔,也的确很有成效——在烈火烹油中摇摇欲坠的大魏,似乎真的要迎来一位明君了。 苏允直起身,深深望了眼这位太子,然后伏下腰,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大声表示支持:“微臣认为,殿下此举,大善!地方各州频频生乱,重组巡察司势在必行!臣,附议!” 江烬梧有些意外苏允居然会是第一个支持他的,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在苏允表态后,裴虎也续着他后头表示:“苏大人说得有理,臣也附议!” 在他们一文一武最高品阶的两位都表态了之后,其他官员也接连表示附议。 其中,最没负担的应该就是监察院了。 大把的业绩排着队来了,再也不用鸡蛋里挑骨头了!真好! 剩下几个不表态也得表态了,毕竟这种时候还不说话,不是明摆着跟人说:我有问题,来查我吧! 就连秦川穹也只得咬着牙根说:“太子圣明!臣也附议!” 重组巡察司的事儿算是定下来了。 虽然这事免不了会得罪人,俗话说狗急跳墙,触碰到了自己利益时,谁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但江烬梧势在必行。 不出所料,这事一传到秦国公府,秦固安的书房就折了一个他平时最爱把玩的紫砂小壶。 “他这哪是要清理贪官?分明是剑指我秦家!” 秦川穹脸上难看道:“有裴虎和苏允力跟,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不敢有二话,我也不好再提其他。” 秦固安阴沉着脸,“裴虎以前在白家军里待过两年,本来就亲东宫,倒是这个苏允!我倒是没想到,连他也会二话不说第一个支持东宫!咱们这位太子,真是好手段啊!连苏允这个从来不站队的都能倒戈向他!” 苏允,文臣之首,又有清流之名,有他作保,文臣那里是不会跳出来阻挠的。 秦固安攥紧拳头,狠狠砸向桌面。 “好,好!东宫!太子!只怕他是一定要跟咱们不死不休了!老夫若是继续退让,就是坐以待毙!终有一天,要落得跟卢炳春那老贼一个下场!” 秦川穹的女儿被赐婚给了太子,原本他虽还没打算好,但也在思虑,有这么桩婚事在,不知道东宫是否会变一变路子,利益相关的话,他们未必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只是现在看来,东宫里那位可从来没想过什么化解恩怨。 “父亲,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如果真让他查下去,只怕少不了对我们的人做手脚!” 秦固安眯了眯眼睛,冷笑出声,抬手:“怕什么?太子、太子,哼,还是年轻啊,你以为这番是只有我们在怕吗?呵,就让我们的好太子,先好好见识一下,什么是朝廷,什么是官场吧?免得才监了一年的国,就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秦固安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就算真成了皇帝,也不是他想做成什么都行的。前朝本朝,原因不明,突然暴毙的皇帝也不止一个! 这次要动的,可不是只有他秦家的利益! 在秦家父子几人暗自商议时,江烬梧去了永和殿,把重组巡察司的事儿过个明路。 即使他已经做好了,不管雍武帝同不同意都不会改变他想法的决定,但该上报的还是得上报。 雍武帝坐在龙床上,不停地揉着额头,神色有些萎靡,听江烬梧说要重组巡察司后,打了个哈欠,“哦,怎么突然想起要做这个了?” 江烬梧就把锦州的事说了。 雍武帝听了还是不太关心的样子,随口道,“听说前些天你从秦川穹手里分了不少权出去?朕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只不过什么事都得注意度,朕给你赐婚,也是这个意思。” 江烬梧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打压秦家的气焰是他希望的,但他又不想看到把秦家打压没了,毕竟还有一个五皇子在呢,给他赐婚,一是提醒,二是给五皇子留道保命符,赌他不会让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背上罪臣之女的名头。 只是,即便他想妥协,秦家也就会答应吗? 就算一时答应了,可这早被雍武帝养大的胃口,怎么可能轻易就被满足? 雍武帝眼里大约也看不到秦家被他扶持的这些年贪了多少民脂民膏,今天洪觉那认罪书放在秦国公身上,都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江烬梧:“臣只是觉得,若是能把此事做成,必能为陛下收拢民心,将来载入史册,也是佳话。” 他这才抬抬眼皮,想了想,觉得这理由也不错,只不过从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的角度又点了他一句:“行了,要做就去做吧,把握好分寸就行。” 第37章 江烬梧看了眼雍武帝的脸,他本来就病得断断续续,近日听说连日召妃嫔侍寝,纵欲过度,眼底都是青黑。 他蹙了蹙眉,但未多说,“是。” 上京的事很快也传到锦州。 第33章 谢昭野有自己的人, 虽然重组巡察司一事还没定下章程,但已经有风声传出来了。 太快了…… 谢昭野如此想着。 他一直知道,江烬梧早看那些尸位素餐的狗东西们不顺眼了, 只是种种缘由, 只能隐忍不发。 江烬梧受先皇后的影响可以说是巨大的。 早年就有传闻, 说白皇后在自己还年轻貌美时就早早失宠,是因为对皇帝劝谏太过,据传有一回雍武帝直接发了大怒, 也成了坤宁宫失宠的导火索。 白皇后虽然没能劝得了自己荒唐的丈夫,可江烬梧这个儿子, 大魏的太子,却受尽了她的言传身教。 他知道江烬梧想做这些, 但在他的打算里,至少得等雍武帝死了,他真正登上帝位,毫无后顾之忧的手揽大权之际,届时秦党也早就不值一提,而他再来做这些,会容易不少。 某种意义上, 他此时的想法和雍武帝的想法勉强重合了一点。 若说弄权谋人心, 谢昭野若说第二,怕是满朝上下没人敢称第一,所以他才更明白, 兔子急了还咬人, 更不要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疯狗,有些人平素批张皮子还能装装家犬,可若被触动了利益, 谁也不知道这些人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只是江烬梧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他没什么好说的。 谢昭野是不在乎什么民生什么吏治的,可没办法,江烬梧在乎。 谢昭野想起他那性子又忍不住叹:“恐怕这回是真的要被气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正在一旁做事的许元义和顾玉韬两人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再一看谢昭野脸上蕴着忧虑的缱绻,不知怎么,两人都下意识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许元义用眼神问:大人在说谁呢? 顾玉韬摇摇头。 然后两人面面相觑一阵,一致认为,是谢大人的某个藏在心里的温香软玉! * 三月十六,新换的药方起了效果,这次江烬梧没再中途醒来,只是第二天已经免不了会头疼。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三月下旬,押送洪觉和林世昌的囚车到了上京,当即就入了诏狱。 第二天,江烬梧召开朝会,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罪。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他立在殿前,俯揽下面百官各异的神色,眯了眯眸子,然后直接下令,择日处死,于闹市中凌迟! 无人敢置喙,生怕这把火早早就烧到了自己头上。 …… 月末,宫外传信来,涂鄢这一胎还是掉了。 她初时嘴上说得洒脱,但江烬梧看过她要的那些药材,是保胎的。其实,她还是舍不得。 江烬梧换了身衣服出宫去。 涂鄢窝在廊下摆的榻上,盖了层被子,没睡着,呆呆望着院子的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见他来,涂鄢还很吃惊,“烬哥哥?你怎么出宫了?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放心,孤还不至于这么没用。来看看你而已。”他坐下,打量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蹙了下眉,“精神这么差,怎么不好好休息?这个时候能吹风吗?” “没事,今天也没风啊。我就是在屋子里待着闷,才让人在这里给我摆了张榻躺一会。” 江烬梧却仍觉得不太好,他虽然不是女子,但也知道,女子流产也是要坐小月的,涂鄢年纪还小,才十七八岁的年龄,要是落下病根了,以后要怎么办? 涂鄢笑了笑,“烬哥哥,你说,就我这个身体情况,再差还能差到哪去?好了,别担心了,我再不透透气真的要闷死了。” 江烬梧默了默,瞧着她的脸色,最终还是不再劝她,只是道,“不能在外边待太久。” 涂鄢点头,“嗯嗯,明白,再待一会,就一小会!烬哥哥,你来都来了,就这样坐着陪我聊聊天吧。” 江烬梧垂垂眸,没拒绝。他这回出宫没带默书,带的两个侍卫也留在了外面。 “还是难过?” 涂鄢晓得他问什么,笑了一下,“嗯,还是难过。” “但我也不知道是在为什么难过。”她说,“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还是难过。原来我也做不到自己嘴上说的那么洒脱。” “烬哥哥,你知道吗?在孩子脱离我的身体时,我在哭,好疼,哪里都好疼……我竟然开始有点怨他。” 江烬梧知道她说的那个人。 “明明我早知道他是什么性子,明明我早习惯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怨,为什么他不在?为什么我在他眼里还比不上他院子里种的草药?为什么,为什么他连多关心我一点都不肯?” “他真的喜欢我吗?我以前喜欢他这个呆子似的模样,现在却开始讨厌了。” “烬哥哥,我这样是不是不对,是不是特别不好?明明是我自己不告诉他的,明明他好像也没有什么错。”涂鄢愣愣问。 江烬梧摇头,“不,没什么不对的。阿鄢,你很好,只是,我坚持我的想法,你们不合适。” 涂鄢机灵古怪,看似活泼开朗,但她极需要别人全心全意的慰藉。而她的那个呆子很多时候却还要她来迁就退让。 一个人打碎牙和着血咽下去的感受,怎么会好呢? 涂鄢抚着平坦的肚子,有些出神地想着很多很多事情,最后才似哭似笑的说,“也许是吧。” 不知过了多久,涂鄢忽然问:“烬哥哥,你喜欢他吗?” 江烬梧一愣。 涂鄢又说出了他的名字,“那个坏人,谢昭野。你喜欢他吗?” 江烬梧想了好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涂鄢说,“我觉得你是喜欢的。我是看不懂你们那么多复杂的关系,但我就是看得出来,你一定喜欢他。” “只是,你的喜欢里似乎总掺着一半的愧疚。烬哥哥,你不觉得你跟他的感情也不对等吗?愧疚和爱掺在一起,会让人分不清的。你总说我,我却觉得,你不止在说我,也在说自己。” “烬哥哥,在你看来,他是更想要你的愧疚,还是更想要你的爱?” 江烬梧还是说,“我不知道。” 他很早就说过,他不知道谢昭野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打着什么算盘。他总是插科打诨没个正经,上一秒才觉得他正经了一点,又会立刻发现他在捉弄自己。他怎么会知道他想要什么? 爱吗? 他对谢昭野是爱吗?谢昭野会想要这东西吗? 他不知道。 但若是褚大人和褚夫人在,大概也只喜欢他们的遗子安安稳稳成婚生子吧? 他说:“也许,他这两样都不想要。” 涂鄢有些倦了,但听到江烬梧低声说的这句,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为数不多和那个坏人见的几回面。 她还记得,在陇州时。 江烬梧知道了她的身份,决定救下她,谢昭野却对她喊打喊杀,她故意气他,往江烬梧身后躲时,这个人的眼睛都在往她身上扔刀子,一副要把她扒皮抽筋的样子。 江烬梧还为她训了谢昭野两句,把谢昭野气得浑身冒冷气。 ……不喜欢吗?怎么可能不喜欢? “烬哥哥……” 江烬梧看出她累了,皱了下眉,“好了,抱你去里面睡,不说话了。” …… 涂鄢最后还记得求他帮忙:“我,我的事,别跟我王姐说。” 江烬梧抿了下唇,“嗯。” * 江烬梧担心涂鄢,所以隔两日就会去看她。 从锦州来的好几封信件,他都看了,里头多是谢昭野给他说些锦州的风土人情,然后就是汇报一下燕池渠的工程,他在信里说,若是不出意外,最晚到四月中旬,就能竣工了。 他本来不准备待到竣工,只是江烬梧想了想,他去都去了,就让他等竣工了再回来。江烬梧已经有打算了,待他交上一份完完整整的报告,有了政绩,加上揭破洪觉一干人等的贪腐行为的功劳,顺理成章就能往上升一升了。 旁人也说不出什么错处来。 只是还没等到谢昭野回京,先出了一件大事! “鼠疫?”江烬梧有些错愕。 苏允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匆匆进宫,一向讲究儒礼,今天却连绶带歪了都没发觉,他先去永和殿,只是雍武帝这会竟又召见了妃嫔,让林容把他打发了,说什么有事之后再禀。 可这种事情哪是能拖的?! 局势不明,苏允也不敢闹大,只能调转方向,来找江烬梧了。 “殿下,大魏上一次爆发鼠疫还是成帝时期,这一场大疫,大魏死了足足八百万人!接近整个大魏总人口的十分之一!如果情况属实,朝廷必须马上有所行动,否则若等鼠疫蔓延,无法隔绝,对如今的大魏来说……我朝,实在承受不住此等大灾啊!” 第38章 成帝时,正是大魏最鼎盛时期,因为这一场疫病,也少不了风雨飘摇,更遑论是现在这个本就内忧外患的大魏? 这些不用苏允说,江烬梧也知道。 他踱步,忍不住道,“这个时节,金州怎么会爆发鼠疫呢?” 但现在没有太多时间让他思量这些。 他马上下令,传召文武百官! 第34章 在百官还没入宫时, 江烬梧去了一趟永和殿,也管不了雍武帝怎么想了,直接在他寝殿外堵门。 林容心知皇帝在忙着干什么, 他也不知道究竟什么事能人江烬梧今天这样失态? “殿下, 陛下现在真的不方便, 陛下不是让您全权监国了吗?有什么事您自己看着处理就是,等陛下闲下来会召见您的!” 但江烬梧今天非常强硬,面无表情站在殿前:“事关大魏根基, 数百万人的性命!孤等不了!还请林公公通传!” 听到这话,林容的眉心跳了跳, 但他只是个奴才,也没资格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可找雍武帝有什么用?难不成他还能突然转性出来扛事了?林容神色纠结, 还没等他进去通传,皇帝的恼怒的骂声先传了出来—— “外面闹哄哄的在吵什么?” 林容还没说话,江烬梧先一步开口:“陛下!臣有要事!” 里头安静了一会,然后传出些细微的动静,隐隐约约还听到一声女子的娇呼。江烬梧皱着眉继续等,很快雍武帝没好气的喊了句:“滚进来!” 寝殿内男女欢好的气味还没散去,屏风有些歪, 隐约能看见地上掉落的肚兜一角, 大约是那不知哪个妃子从后面离开时没拿稳。 江烬梧忍着心中的不适走进去。 皇帝曲着一条腿,黑着脸坐在龙床上,“堂堂太子, 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大魏是要亡国了!” 江烬梧冷冷道:“只怕也不远了。” 一旁侍奉的林容眉心又是猛地一跳:太子说话好歹也和软些, 眼看有阵子没争吵过了,这遭不就是又让雍武帝发火吗? 果然,雍梧帝脱口一句暴怒:“放肆!你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这是你这个太子该说的话吗?” 江烬梧想说,你的所作所为难道就是一个皇帝该做的吗? 但他还有理智,知道如果和他吵,又是没完没了了。 他递上苏允给他的奏报。“金州爆发鼠疫。” 雍武帝瞪大眼睛,他再昏庸也知道鼠疫的威力,飞快接过奏报,看完后急忙问:“上京呢?上京可有被传染的?” 江烬梧哪能看不出来雍武帝是在担心自己?他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语气尽量平缓,“上京还未出现染疫的百姓。” 雍武帝松了口气。 江烬梧:“但若控制不住金州的状况,迟早会蔓延开。” 成帝时期那场鼠疫,就是因为一开始没有控制得当,才让这疫病从起源地向周边地区辐射蔓延,最终整个大魏都被笼罩进了这场阴影中,说是尸横遍野也不为过,连京畿都堆满了尸山! 雍武帝傻眼了,“那怎么办?不如朕先带人去江南的行宫?” 江南和金州,一个南一个北,肯定不容易传过去。 “陛下此时去江南行宫?”他愣住。 江烬梧心口翻腾着怒意,面上却越发沉静。罢了。好在他也没什么能更失望的了,只是他原本做了最坏的打算……眼前这个人是指望不上了。 …… 江烬梧出了永和殿,就撞见了等候的苏允。 “殿下,陛下可有说什么?” 江烬梧面无表情,“陛下说要巡幸江南行宫,被孤劝下来了。陛下身子还未大好,不宜远行。” 苏允也沉默了。 身子未大好却能日夜不停召幸妃嫔?再者,这个时候说要去江南行宫,傻子也知道是什么原因。江烬梧以他身子没好为由劝他,也只是给他留脸面罢了。 “罢了,本就不该浪费时间。”江烬梧不欲再提这事,扭头问,“百官到了吗?” “回殿下,差不多都快到了。” “走吧,回议政殿。” …… “好了!都停!” 江烬梧本就带着一肚子没处消解的怒气进来,下面这么多人吵了快半个时辰还没人能拿个章程出来,一提到让谁去金州,推脱的人倒是跳出来的快! 江烬梧面沉如水,眸光锐利扫过下面这些大臣,“父母官父母官,真该叫皇城外的百姓的来瞧瞧,你们就是这么为官的!” 底下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户部尚书言清河冷眼瞥了瞥自己右侧方才一脸悲切说家中老母近日卧病在床,他常奉汤药,实在丢不下自己重病的母亲的同僚,鄙视的眼神毫不掩饰,冷哼一声出列。 “殿下,臣认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弄清楚金州的具体状况,鼠疫是何时开始横行的?发源地又是哪里?另外,金州百姓存粮尚余几许?官仓药石又可足支用?如果需要朝廷支援,大概需要多少?臣好立刻让户部上下清点!” 苏允也出列道:“殿下,言大人说得有理。” “此外,统筹防疫诸事也同等重要,现在金州只怕是一片恐慌,需让金州知州封城闭户以断这鼠疫之源,并在四处广设医寮收治病患,至于研配预防和治疗药剂恐怕还需要太医署来。” 江烬梧的怒意平复了些许,与一众官员开始接着言清河与苏允二人的话往下商榷,特意找了成帝时期关于那一场鼠疫的记载,虽然已经过去近百年,但总归是能用上一些经验的。 议政殿从白天到夜晚,一批一批事宜甫一定下就有负责的人马不停蹄去做准备,只就是这样,殿内的灯火还是燃到了天明,江烬梧让御膳房备了吃食,却没有要放人走的意思,百官也不敢在这时候有什么意见,生怕不尽心了被太子当典型提出来骂,这要是传出去,还怎么做官? 眼看诸事一一有了定论,勉强算是把防疫的大小事弄出了一个章程,不至于乱哄哄的,江烬梧紧绷的精神才松下来一点,一封金州来的密报,又瞬间打破了他所有的安排! “荒唐!” 江烬梧看完手中的密报,捏着密报的手止不住的颤,比前头还要愤怒,胸口不定的起伏,眼底竟也少见地覆上了狠戾与杀意。 大臣们都惊了一惊,苏允率先上前,“殿下,可是金州疫情加重了?” 江烬梧闭了闭眼,把密报递给一盘的默书,默书飞快拿下去送到了苏允手里。 苏允心里也莫名生出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待看完这封密报后,眦目欲裂,顿觉头重脚轻,好险被默书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金州爆发鼠疫,百姓本就处在巨大的恐慌之中,金州封城是必然之举,但只要安抚好百姓,让百姓知道朝廷在为金州努力,也能维持一时,等朝廷派去的主事人和太医带着药材粮食赶到,自然能平息百姓的恐慌。 但问题就出在金州知州高立身这个蠢货身上! 封锁城门后,他竟然联合金州驻军强行隔离,隔离染疫的百姓本来没什么错,但错就错在,把那些人关起来后,他没有任何救治措施,连药材都没送过一次,更不要说召集本地的大夫集中研究缓解之法了。 这时不知道从哪起的源头,四处开始流传说上京不会管金州百姓的死活,一旦染病就是被送去关起来等死!以至于后面染病的百姓根本不敢上报,偷偷躲着藏着,导致更难以控制情况,染病的人越来越多。 高立身就想了个诨主意。烧!把得病的人全部烧死! 于是就开始让人挨家挨户逮捕染病的百姓,遇到家人反抗的,竟然直接把全家一家都抓了,然后全部押进焚烧的土坑里!最先爆发鼠疫的青县,短短两日,就成了一座死城! 自古时疫确有染疫之人死后将尸体焚烧的例子,都是为了遏制疫病的蔓延。但从未有过,人还活着就直接烧死的事情发生过! 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所以金州百姓确实反了。 他们也不是想造反他们只是想活着。 现在金州府衙已经被攻陷,高立身死在了乱刀之下,金州辖下的好几个县城的府衙都成了乱民的据点,连城门都已经被控制,当地驻军许多将士都是在金州有家室的,甚至他们自己家人也有染病的,或投鼠忌器,或早就心有不甘,军队和百姓就一直这样僵持着。 这封密报就是金州大营副指挥使于参趁乱送出的! 苏允也没想到,朝廷在这里焦头烂额,金州却出了一个还嫌不够乱又添了一把火的蠢货! 悲怆愤怒之下,苏允推开搀扶着他的默书,重重跪下,老泪纵横,大斥:“无能庸臣!无能庸臣!我大魏,迟早要毁在这等无能庸臣手上啊!” 江烬梧揉着跳个不停的额角,抬手,“把苏侍中扶回座上,请个太医来。” “不!”苏允拒绝道,“殿下!当务之急是解金州之难啊!高立身这个蠢货死不足惜!但这时,金州百姓怕是对朝廷毫无信任了,金州城内尚有几十万百姓,若无法遏制鼠疫,其他地方的百姓也危矣!届时各地人人自危,百姓恐慌生乱,民心不稳,只怕,只怕……” 第39章 江烬梧最近本来就睡不好,每日最多睡上两个半时辰,今日又已经熬了一天一夜,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会头都要炸了。 他下意识往下扫了一圈,没找到那个人,才想起他这会不在上京。 事到如今,金州的事也瞒不住什么。 百官知道后,也是一个个瞠目结舌。 这个高立身是怎么想的?朝廷还没下令,他竟然敢私自做出这种和草菅人命一般无二的蠢事来? 江烬梧没心思去揣摩下面心思各异的人。 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能让金州百姓放心的领头人去金州,到了金州还得和控制了金州府衙的暴动团伙谈判。 “孤去。” 第35章 若让苏允等朝臣来说, 的确,不会有人比江烬梧更合适。 这几年他做的许多事在民间都是口口相传,远比昏庸的雍武帝要得民心, 加上他还是当朝太子, 他若去, 一定能让金州百姓放心,也更容易获取他们的信任。 只是他这一句,却直接让所有人都是止不住的错愕, 连默书也忍不住望向自己的主子,一脸惊愕。 苏允登时伏地大声:“万万不可!” 紧接着, 文武百官仿佛如梦初醒,连忙一个接一个跪下劝诫。 “殿下三思!朝中可用之人众多, 殿下万金之躯,怎么能在这时去金州?若有不好,等同是动了大魏根基啊!” 江烬梧道:“孤自幼在圣贤书里学的都是,民为重。若是放任金州如此,金州百姓难逃一死,更甚者会危及到整个大魏,这才是动了大魏根基!” 他这个想法本来是突然冒出来的, 但冒出来之后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他心意坚定, 立刻下令,让六部根据之前商定的章程继续做准备,然后留下了中枢的几人。 苏允直接跪地不起, 苦口婆心:“殿下, 这金州,您真的不能去啊!您去了,那上京该怎么办?让老臣去!老臣去吧!” 裴虎也是中气十足:“苏大人说得是!殿下!我是武将, 身体底子好,还带了这么多年兵,没回上京述职前在北境驻扎了十几年!也去过多次金州!金州兵营的副指挥使于参当年还是我麾下!我比苏大人还合适!让臣去吧!” 江烬梧却摇摇头。 “不,你们需要留守上京。” 几人自然还要再劝,江烬梧却直言—— “都这样了,孤还要高坐金玉台,等着大厦将倾之际,学前朝末帝,一根白绫吊死在这议政殿吗?!” 几人闻言大骇,纷纷跪地:“殿下慎言啊!” 江烬梧:“各位大人,孤特意留你们下来,就是为了交代孤离开后的上京诸事,去金州,孤心意已决,你们不用劝了,现在孤唯一担心的就是有些心怀不轨的人,会借着孤不在金州时生事。” 江烬梧俯下身,亲自把他们一一扶起,就连苏允这个从来坚定地只站皇帝的人,此时此刻都不得不动容。 特别是还有永和殿里那一位作对比。 “殿下……” 江烬梧郑重其事朝他们一拜:“诸位,孤出发去金州之后,上京的一切,都只能拜托给诸位了!” 苏允等人大惊失色:“殿下!”说着又要跪下,被江烬梧及时拦下。 苏允苦笑:“殿下,臣等何德何能能受您的礼啊?” 江烬梧却摇摇头,“不,各位都是在朝多年的老臣,为大魏兢兢业业数十载,区区一礼,怎么会受不起?” “孤本来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原是希望陛下能出永和殿,在朝堂坐镇,稳定民心,但……”虽然在场的都知道雍武帝是什么脾性,但他说起时,仍稍带遮掩着说:“陛下,自去岁开春起就病得断断续续,也实在无力。” “孤也只能将上京、将大魏的朝堂托付给你们了。” 苏允和裴虎两个领头的都有些怔愣,心知这次是阻拦不了太子的决定了,两人对视一眼,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臣,定不负殿下的嘱托!” 江烬梧露出一丝笑,欣慰地点点头,“好。另外,孤还有另一桩和防疫同等重要的事情,接下来孤恐怕无力调查,需要裴大人和苏大人暗中查探。” 裴虎、苏允不解地看向他,便见他淡淡垂眸,唇角一抿,话里泛着凉意,问了句:“时值三月,这个时节,金州为何会突然爆发鼠疫?” 苏允最先心领神会,猛地一惊。 “殿下是说……” 裴虎也很快反应过来,细细思索:“金州靠近北境……这十几年虽然还算太平,但北狄对大魏虎视眈眈,从来没变过,虽一直没能打起来,但也没少骚扰边境的百姓……难道和北狄有关?” 江烬梧不知道。 但眼下大魏的重心都必须在金州的鼠疫上,绝不能再传出什么北狄想挑起战乱的消息,大魏上下暂时还接受不了二次爆炸性消息。 只是北狄虎视眈眈是真。他暂时还腾不开手却不代表要轻轻揭过,只能让苏允几人暗中调查。 裴虎却很不放心,“殿下,还是老臣点兵随您一起去金州吧!” 江烬梧摇头,“不,你们都得留守上京,否则,孤放不下心离开。” …… “殿下……” 江烬梧刚送走了人,回头就撞见默书闪烁着湿意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欲言又止。 江烬梧对着他笑了笑,“你不会也要劝孤吧?” “奴才倒是想劝,只是晓得劝不了。”默书忽然跪下,低着头,“奴才只是想求殿下,让奴才一起去。” 江烬梧愣了下,随即一笑,“离了你,东宫怎么办?孤也不放心把东宫交给旁人。” 默书仰头,“殿下不相信奴才的能力吗?” “殿下,这次让奴才跟着吧。” 最后是江烬梧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好,起来吧,孤答应你。” “默书,帮孤研墨,想写封信。” 他说着转身。 默书立刻意会,跟上去,“是写给谢大人的?” “嗯。”江烬梧提笔,“他听到消息怕会忍不住跑回来,留封信给他,免得他做出些不管不顾的事来。” 默书笑了笑,开始研墨,然后立在一旁,也没抬头瞧江烬梧写的是什么。 他只是想,自家殿下总说不喜欢这里,只愿闲云野鹤了却残生,但又总是脱不开手,他如此悲悯的性子,将来真能抛却这里的一切离开吗?即便真的能走出这里,将来到了外头,见得越多,无能为力之时只怕也会忍不住后悔。 不过默书这会并没有打算劝他什么。 索性,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不是吗? * “这个时候怎么会爆发鼠疫?” 留在上京的人从上京送来的两封急信先后传到谢昭野手里。 一般来说,鼠患也是六七月才有,这个时间,连老鼠都找不着几只,竟能突然爆发鼠疫?! 谢昭野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怕东宫里那人又不得安宁了。 大魏近两代君主都是如出一辙的荒唐,以至于大魏上下早已是危机四伏,直到现在,各地仍有民乱不绝,这个皇位还没交到江烬梧手里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这个时候竟还能被他碰上鼠疫? 接下来就是想到前世。 ——不对。前世绝对没有这回事! 鼠疫这种事情是绝对藏不住的,如果前世同样爆发了,他即使在徐州隐居,也不可能不知道! 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的事情又好像不止这一件。 谢昭野刚看完第一封信,第二封信就到了。 接连来了两封急信,他本就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拆信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才看到开头,就猛地站起来。 江烬梧竟然要去金州?他不要命了? 谢昭野能算天算地算人心,但他也算不了江烬梧去鼠疫源区走一趟还能安安生生回来吗? 谢昭野想:他疯了吗?想去送死吗? 可后又更加无力地心说:似乎,又不意外。 谢昭野握紧拳头,仰头瞧了眼今日有些阴沉的天空,忽然想—— 虽千万人吾往矣。 皇后娘娘,您可真是,把殿下,教得太好了啊! 这是许元义和顾玉韬抱着书卷跑进来,“谢侍郎!我们刚从府衙回来,听说,听说金州……” 他俩还没说完,谢昭野已经匆忙越过他疾步往外走去。 就留下一句,“燕池渠的事交给你们了,我要回上京!” 两人一瞬间瞪大眼睛,赶紧追了上去。 但谢昭野显然很急,从官驿的马厩签了一匹马,抓着缰绳就翻身上马。 顾玉韬连忙大声提醒他:“大人,无诏擅离,是大……”罪啊! “驾!” 谢昭野的身影一瞬间就远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顾玉韬后面半句。 第40章 也许听见了,只是不在意。 从锦州回上京,正常来说小半个月的路程,谢昭野日夜不停,跑死了两匹马,才花了四日就到了上京。 上一次他这么迫切,还是刚刚重生时,他迫不及待地牵了匹马就往上京赶。 谢昭野直接纵马到了宫门口,只是因为没穿官服也无召令又本该在外公办,竟然被拦住了。 他正想着太子不在东宫的话他掏出东宫的令牌来说东宫急召有没有用?就迎面撞见了苏允。 苏允乍一瞧见他也是忍不住一顿,还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谢侍郎?” “你不是在锦州吗?怎么,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谢昭野见到他仿佛遇见了救星:“苏侍中!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还在东宫吗?” 苏允顿时了然,这是知道太子要亲赴金州之事赶回来劝说的。 看着一向爱洁的谢昭野如今风尘仆仆一看就是急忙赶回来的样子,心道,为人臣子,如此爱君,也不怪太子殿下把他当心腹了。 苏允叹了口气,“殿下早就出发了,算算日子,应该快到了。” “金州现在是何状况?殿下又是何等金贵?为何无人阻拦?满朝文武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去金州的,竟然还要殿下亲自去吗?若是如此,不如早把下官召回来!我谢某有这个胆子替殿下去!” 因为看得出谢昭野是在担心太子,所以即使被这样语气不好地质问了一顿,苏允也没生气,他苦笑,“谢侍郎,你怎知我没劝过?只是殿下一句不想学前朝末帝在国之将亡时吊死在议政殿,已经把我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谢昭野攥紧拳头,却清楚知道,苏允绝对没有骗他。 这种尖锐的话语,还真是极有可能出自他那平素温和慈悲得跟菩萨一样的好殿下口中。 一点也不意外。 他唇瓣紧绷,当即做了下一个决定,牵住缰绳,转身就要走:“我去追!” 苏允赶紧道:“你劝不回殿下的!” 谢昭野冷声:“那便不劝!我要么带殿下活着返京,要么和殿下一同死在金州!” 第36章 “殿下, 那城门上挂着的,是,是……” 江烬梧抬眸望去, 被如血的晚霞染成暗红色的城垛上挂着一具尸体, 随着风摇晃, 血腥味混着腐臭直往人鼻子里钻。 死尸已经干枯,但仍能依稀辨出,这是金州知州, 高立身。 这群暴民的嚣张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开始警惕起来。 “殿下,让末将先去一探吧!” 江烬梧抬抬手, 摇头,“无妨。去叩城门。” 另一边, 城内,衣衫褴褛的小童飞快地跑进金州府衙,找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拉住他的衣角,大声:“阿韫哥哥!城门口!城门口来了好多人!好像是朝廷的人来了!” 阿韫猛地扭头,脸上先是紧张,然后被狠决替代, 恶狠狠说, “朝廷还敢派人来?” 他蹲下身,握住躺在草席上的老人的手轻声,“刘叔, 我去去就回。潇潇, 你帮哥哥照顾好其他人。” 潇潇是个看起来才八九岁大的小丫头,闻言认真点头,“嗯!哥哥放心!” 没一会儿, 阿韫出现在了城墙上,一只脚踩在城垛上,手里捏着一把剑,朝着下面喊:“你们是朝廷来的?说吧!你又是朝廷哪个狗官?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根本没把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命当命!” 江烬梧才发现这少年年纪不大的模样,但瞧着其他人点一副以他为主的样子,难不成,就是这个少年发起的暴动? 阿韫手里拎着的剑指向挂在城墙上的尸体:“看到没有,这个该死的狗官就是老子亲手杀的!” 江烬梧眯了眯眸子,看了看少年脸上愤恨的神色,以及高立身那具连官服都被刮烂到凌乱的尸体,其实,心下已经了然了。 他高声:“你恐怕不知,金州鼠疫之事七日前才传到上京,朝廷甫一知道,便开始调钱调粮,现在,我身后就有足够让全城百姓过活的粮食和药材!还带了数十名太医!你现在开城门,你和你要保护的人,都才有活的机会!” 阿韫恨恨瞪着他:“狗官的话谁信?” 他嗓音沙哑,很容易变能听出其中的悲怆:“当初,高立身这个狗官也说会开仓放粮,会分发药材,会让大夫医治我们!结果呢?转头就烧死了那么多人!” “我带人去粮仓药仓抢东西!才发现,所谓的粮仓,里头放的确实掺着观音土的陈糠!还有药仓,哪来的药材?全是乱草!” 江烬梧也是才知道其中隐情。 恐怕,这才是高立身会想出一个烧活人的狗主意的原因。存粮和救急用的药材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贪了个干净,随意充了些不值钱的东西进仓掩人耳目,他如果没办法混过去,等朝廷来人,绝对掩盖不过去! 他看着这少年,抿了抿唇,“我能理解你对朝廷的不信任,这是朝廷之过,无法抹去,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和高立身不一样,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扬手,身后车马掀开苫布,露出整齐码放的麻袋与青布药箱,“只要你开城门,我保你们,可活,更不会计较什么暴乱!” 阿韫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死死盯着那一车一车的东西,咬着牙,却一直没松口。 江烬梧看得出他的挣扎,又扬声:“你可以有时间考虑,但你身后那些人等得起吗?” 他说,他带人去抢了粮仓和药仓,就说明,他们的的确确缺粮又缺药,也不知是怎么坚持下这些天的。 江烬梧垂眸,片刻后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书册:“这是宫中太医署收录的《瘟症疏议》,里面记载了百年前成帝时期大魏各地爆发鼠疫时用过的各种药方,这几天虽然路途匆忙,但我带来的太医沿途一直没有停下研究。” “小公子,信或不信,你身后的人,活或不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阿韫握着剑柄的手止不住有些轻颤,他咬牙切齿瞪着江烬梧,嘴里念着:“你们这些,这些狗官……” 就在这时,阿韫耳边响起小丫头的声音:“……太子?” 阿韫一愣,扭头果然看见是潇潇,“潇潇?你怎么跑来这里了?不是让你在府衙照顾其他人吗?你知不知道这里很——”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你说他是谁?” “哥哥!你不记得吗?我跟你说过啊,娘亲带我逃难的时候遇到坏人,就是他救的我们!还派人护送我和娘亲的棺木回的金州!他是太子!我记得!” 阿韫怔了怔,太子? 潇潇还说:“哥哥,你让他进来吧!他是好人,他真的是好人!” “别说了,你知道什么?乖一点!”他这样说着,身上的攻击性却明显减弱了很多,他看着城门口,高扬着嗓子,问:“你是太子?你是不是太子?!” 江烬梧虽意外,但没错过他态度的迅速转变,当即点头,“是!你若不信,可以让金州副指挥使于参来认人,他回京述职时曾见过孤!” …… “好!你和东西可以进!但那些兵!不能进!” 跟随江烬梧来的副将一听,连忙上前,说话时也死死攥住缰绳,“不行!殿下!绝对不能答应!这群暴民连当地知州都敢杀,您绝不能就这样进去!末将必须时刻守卫您!” 江烬梧却抬了抬头,和少年那双倔强的眼睛隔空对上。 他忽微微笑了一下,“不必担心。他们只是要一条活路而已,不会伤我的。” 这个世道,努力地想找一条活路,又有什么错呢?何况,这个少年,也不是什么坏人,若非被逼迫至此,他又何至于呢? 他只是,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 他回答:“好!孤答应你!” 他抬起手:“除太医外,所有将士!后退一里!” * 江烬梧早想过,金州的情况不会好,但真进来看到了,才知道,这里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金州的官衙全部是染疫的病人,草草铺了草席就这样躺着,喝的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方子,太医翻了翻药渣便蹙起了眉头,他们进来时都服了预防用的药丸,还覆了浸过药汁的面巾在脸上,可照顾他们的人却是连个防护措施也没有。 “殿下,这样不行,染疫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必须得隔离!”太医署的太医令这次是自请跟来的,他是医中圣手,从进来开始,紧皱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江烬梧神色复杂地环顾了一圈,不用太医令说他也知道这样不行。 只是他还没开口,叫阿韫的少年先跟刺猬一样张开手拦在了他们面前,“不行!你们是不是跟高立身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说是隔离,到时候怎么处置,还不是随便你们?” 江烬梧:“你这样才是真要送他们去死!” 只是不管他说什么,阿韫就是不肯挪动一步,“我不管,要治就在这里治!” 第41章 江烬梧忽然想到什么,扭头问太医令,“他们长时间和染疫的人在一处,一直没有服用过任何预防的药物,也没有任何措施,是不是也需要观察?” 太医令正在担心这事,最重要的是,他还看到不少孩子,他面色凝重地点头,“所有的症状都有一定的潜伏期,这里的人都得分开隔离,染病的在一处,还未出现症状的要在另一处,方便我们观察。” 江烬梧点头,“好,就这么办。” 阿韫年龄也不大,江烬梧仍是很认真地跟他作保,“孤从不骗人,说到做到,孤这个太子都站在这里了,你说不让士兵进城孤也答应了,既然如此,你是否也该交付给孤一些信任?” 江烬梧说:“你应该也在等朝廷的人到吧?” 阿韫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江烬梧:“高立身不是你杀的,换句话来说,杀死他的不止你一个,但你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不就是怕朝廷会问罪别人吗?” “金州没粮、没药、没人,什么都没有,但你仍紧闭城门,与其说是怕人进来,不如说同样是担心这里的人出去。你也不想金州的鼠疫蔓延出去,让死的人更多,对不对?” 阿韫脸上表情变化不停,最终低下头。 过了好一会,他才带着点祈求问:“你会救他们,会的,对吧?” 江烬梧心中轻叹,抬手拍了拍阿韫的肩,“会。孤会尽己所能,金州鼠疫不绝,孤绝不会离开。” “好!”阿韫下定了决心,“我信你!你说,要做什么,我帮你!”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隔离你自己。”江烬梧又看了看他身后怯怯的小丫头,“这是你妹妹?她还这么小,和染疫的人待了太久,也需要隔离观察,等观察期结束,没有染疫,孤再吩咐你其他事。” 只不过在此前,还有一件事。 “于参何在?”江烬梧走出金州府衙。 一个身披盔甲的瘦削将领慌忙上前跪下:“金州驻军副指挥使于参,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吴青刚呢?” 吴青刚就是于参的顶头上司,金州驻军的正指挥使,也就是他,胆大包天和高立身一起逼出了这场暴动! “启禀殿下,吴指挥使现在正在自己的府邸中……府门紧闭……” 起身就是被高立身的死吓到了,自己府邸的护卫加了好几层,这些天出都不敢出来。 “呵。”不必审也知道他和高立身怕是同流合污已久。 “做出这种欺瞒朝廷草菅人命的混账事,还敢缩在府里?!” 江烬梧眼光如刀,淡淡扫出去,“杀!” 于参虽早有准备,还是为这一个毫不犹豫的“杀”字骇了骇。 他低下头:“遵命!” 阿韫带着妹妹在不远处看着,怔然望着那位据说十分仁德的太子。 心想:他好像,是和那些狗官不太一样。 第37章 有了江烬梧做主, 金州的乱象暂时平了不少。 金州染疫的人远不止官衙的这一点。 安排好官衙的这部分后,他暂时把重整府衙的事交给了默书,默书虽然一直在深宫之中, 但并不缺这方面的手段与能力。 交代好之后, 他就带着一批太医开始陆续走访其他爆发了鼠疫的地区, 一一记录下情况。 不到两日,金州各地就已经设好了二十七处医寮。 这回江烬梧带了二十二位太医和数名药仆来,可眼瞧着人竟然还不够, 只能又广召金州当地的大夫来帮忙。《瘟症疏议》中的记载到底是很久之前的了,眼瞧着, 也不知道能起多少效用,太医们和药仆们忙得脚不沾地, 药庐里用来熬药的陶瓮药气蒸腾如雾,日夜不停,他们还得研究新的方子。 各个医寮每日都要熬上几大锅的清瘟败毒饮分给下面的军民。这是成帝时期用过的预防药方,已经是测验过后,几个方子里头最有效的了。 江烬梧派了几队人马出去,将所有病死的人全部收在了一处,先前金州一片乱子, 许多病人曝尸荒野也没人收敛, 那些尸体腐烂后又成了传播鼠疫的利器。 已经病死的人,只能全部烧了。 这个决定还引起了一番骚乱。 有些病死之人的家人并不愿意看着自己的亲人被烧死,更倾向于入土为安, 强行拦着, 不肯让派去的士兵将尸身拖走。前去的士兵是得了江烬梧命令的,万万不敢伤到普通百姓,所以一时之间也犯了难。 事情报到江烬梧这里。 他叹了一声, 其实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他便一家一家亲自去说,带着太医去,同他们解释如果染疫之人的尸身不焚烧会产生什么后果,这么一番下来,抗拒的人越来越少。 点火焚尸时,江烬梧当着呜咽不止的百姓的面一同焚了自己熬夜抄的数卷经文,说是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今日刚出隔离所的阿韫跟在江烬梧身边,他有些迷茫,又有些疑惑,“这样真的能慰藉他们吗?” 他想起,眼前的这位太子殿下好像是曾在道观出家过,难道是因为这,所以格外信神佛吗?但是如果神佛真的有眼,又为什么要降下这一场灾难呢? 但令他意外的是,江烬梧轻叹一声后却说:“孤也不知。” 阿韫不解地看着他。 他笑了一下,含着愁绪,又令人觉得是悲悯。 阿韫听他说:“但,总能慰藉到这些活着的人,不是吗?” 阿韫看向朝焚尸处的方向跪着哭泣的人们,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又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人。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但,这个大魏,还有这种人在,真好。 江烬梧一直将阿韫带在身边,吩咐一应事宜时,阿韫常有不少疑问,江烬梧也一一为他解惑了。 阿韫刚走,默书来为他添茶,然后站在身后给他揉额头,“殿下好像很喜欢这个小公子。” 江烬梧笑了笑,“这个孩子很聪明,只要有人教,将来……” 他话未说尽,但默书听懂了。 “不过,没想到这个小公子竟然还会识文断字,真是少见。” 江烬梧有些诧异,“你不知道他姓什么?” “他姓邝。” 江烬梧边说,还边在桌案上铺着的宣纸上写下了这个字。 “邝”? “知道广陵二十一年携家眷辞官归乡的邝之晦吗?” 广陵二十一年?那可是先帝那会的事了,同年,雍武帝的两个兄弟争皇位争得两败俱伤,最后是雍武帝这个最势弱的捡漏上位了。 默书也是读过不少书的,江烬梧一提这个名字,他就想起来了。 邝之晦是为数不多寒门入仕,官至太傅的,曾当过皇子的老师,最后他教的那位皇子死于皇位争斗,雍武帝又不是个心眼大的,他被封太子后,邝之晦就辞官了。 只是没想到,他的后人竟然落魄至此。 阿韫说,他现在只剩下潇潇这个妹妹,会识字还是他娘在世时教的。 默书也不得不感慨,“竟是这般巧。” 感慨完,发觉江烬梧怔怔看着纸上那个“邝”字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邝韫的处境倒是和……那位有些相似。 如此,也不怪自家殿下对他留心了。 江烬梧还没坐一会儿,太医令就过来了。 又死了一批人。 在这里的每一日,都不停有人死去。预防的效果倒是不错,可是治疗的方法是调整了一回又一回,太医们不停地研究新药方,却一直没有太大的成效。 看着报上来的数字,江烬梧的心又沉了沉。 就在这个时候,于参来报,说城门口来了一个姑娘,自称姓涂,要见太子。 江烬梧意识到什么,等见到人,果然是涂鄢!他当即训她:“你身子未好,怎么能如此奔波?这里是能随意来的吗?” 涂鄢一路戴着帷帽,避开其他人后见了江烬梧才摘下。 “烬哥哥,我是医师,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可是最适合出现在这里的人!”涂鄢挑眉道。 “你——” 涂鄢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好了,我现在不是挺好吗?你看我像是还要休养的样子吗?而且,我这次可是还替人带了信来的!” 她捏着信晃了晃。 江烬梧一眼看出信封上的字迹分明是谢昭野的。 “他找你了?” 涂鄢撇撇嘴,“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在哪的。反正我正准备出发呢,他就跑来了,让我给你带封信。”而且态度可不好了! 这个时间,还没到他返京的时候,他却出现在上京,不用想,无诏擅离,这种事也就他敢做,估计也看到自己留在苏允那里的信了。 当时他将信给苏允时,就说了,若是谢昭野回京,就把信给他,若是他没回来,就等他回了京城再还给他。 ——他这次倒是听话,乖觉地留在了上京,没一声不吭地跑到金州来! 第42章 只是他才夸完,拆开信一看,又给气着了。 这家伙,竟然还在信里威胁他!说要是金州状况迟迟不见好,他就跟苏允请命当下一批送物资的的监送官! 下面还有更大逆不道的,说什么他要是没保重自己,出了什么事,他就保证不了这场鼠疫最后会不会演变成成帝时期那样—— 这何止是威胁? 真是、真是! 涂鄢有点好奇地凑上来,“说什么腻歪话了?” 江烬梧飞快地折起,瞪她眼,“君臣之间还能说什么?” 涂鄢明显没信,十分怀疑,最后哼了哼,“不说就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我去看看染病的人!” 她说罢,把脸上覆着的纱巾提上去,又戴上了帷帽。 这回来的太医还有几个是熟人呢,她可得小心点。 虽然江烬梧担心涂鄢没恢复好,但涂鄢的到来,说不定还真的能帮上忙。她一向机灵古怪的,行医的想法也和一般的大夫不一样,又擅南溧蛊术,能找到什么新鲜的法子也说不定。 江烬梧没忘记让人给她送一碗清瘟败毒饮。 四月十六,江烬梧喝药沉睡时,阿韫等人还很担心他,因为默书给的理由是他连日操劳,感染了风寒,不止阿韫,连太医都很惊慌,生怕不是风寒,实际是感染了疫症,要是太子真染上了,他们拿什么回去交代?更不说现在还迟迟没有找到解决这疫症的办法! 好在,第二日江烬梧好好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几个太医排着队给他诊了脉,确定只是有些操劳过度后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又全心投入到了鼠疫之中。 短短几日,涂鄢就混成了一众太医里的领头人。 这些一把年纪的老太医们初时还有些看不起一个丫头,等涂鄢随手改了清瘟解毒饮的药方后,他们就开始逐渐信任她了。 连说要解剖染病死去的人的尸体这事都不是涂鄢来跟江烬梧提的,是一向老派的太医令来提的! 江烬梧一听,这种路子绝对不可能这些脑子里一堆伦理纲常的太医会想出来的,“这是阿鄢的想法?” 太医令低头,“是,涂姑娘给了我们一本解剖记录,乃是涂姑娘的师父留下的,里面许多东西都令吾等醍醐灌顶!所以,臣也觉得,也许这会是一个新的办法!殿下,现在这种情况,不管什么办法,都只能一试了!” 江烬沉吟片刻,没怎么犹豫就应了。 太医令如蒙大赦,一出去就迫不及待吩咐人隔一个地方出来做解剖研究。 不单是急着这平息这鼠疫,还有作为从医者的兴奋。 眼看一切都有希望之际,江烬梧派去各地清楚污秽积水,挖掘排水沟的人来报,疑似找到了这场鼠疫的起源。 江烬梧当即带人去查探! 不巧外头开始下雨,但并没有拦住他外出的意思,他让默书留在官衙,然后带人策马穿过雨幕,赶到了下面人报上来的位置。 隐于南郊群山前的小山村里,竟通着一条暗渠,暗渠的另一头,是一座矿山。江烬梧到时,入口处,七八个偷藏在洞穴里的民夫跪在泥泞里发抖,他们瑟瑟低下头时,脖颈蔓延的黑斑清晰可见。 看样子,已经染上一阵子了。 江烬梧抬步想进去瞧一眼。 “殿下不可!”随行的将领跪在他面前,“这里面秽气冲天......” 江烬梧蹙着眉,往里面瞧了眼,腐臭味在他刚到这里的瞬间就扑面而来,好在面巾浸过的药汁子的味道让他醒着神。 第38章 没一会儿, 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强忍着不适从里面拖出来两具死尸。 “殿下小心!” 洞穴深处突然传来密集的窸窣声,跟随的将领连忙拉着江烬梧躲开! 从洞穴里爬出十几只皮毛乌黑的老鼠,一出来就四散开了! 之前一直以为附近的几个村子是最早爆发鼠疫的一批, 看来这座矿山才是最早出现鼠疫的。 江烬梧死死皱着眉头, 看了眼那几个民夫, 然后随手抽出一个士兵的剑,然后挑开了第一具死尸脸上覆着的头发。 大魏人,看着应该刚死不久, 身体还没僵化,应该也是个民夫。 他又看了第二具明显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尸体, 这一看,就瞧出了不对。 这个人颧骨极高, 虽然面部腐烂还被老鼠啃食了大半,但仍然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大魏人! 江烬梧沉着脸看着这具尸体,许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北、狄……” 将领心中一惊,愕然望向江烬梧,由看向死尸。 他是于参的手下, 和于参一起从北境退下来, 跟来的金州,对北狄人当然更不陌生! 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北狄人! 这么说, 这场鼠疫…… 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时, 大魏真的还能再与邻国发生冲突吗? 江烬梧沉着脸,侧身吩咐:“命人封锁附近的水源。把这两具尸体烧了。” “殿下,这几人怎么办?” “带回去。” “是。” …… 带回来的几个民夫第一天就死了两个, 审问过后果然证实了前面的猜测。 刚闹鼠疫时,矿上的负责人不敢上报,偷偷处理了几个病死的人,以为能糊弄过去,谁知道却因为这,导致越来越多人病倒,加上附近的村子用的水源和矿上是同一条,所以直接致使附近的村里几乎同时爆发疫病。 因为矿上还有一些物资,所以在得知高立身到处抓捕染疫的人要烧死时,他们根本不敢出去,更不敢上报,只能偷偷躲着。 这几个还活着的民夫都是金州本地人,江烬梧派人去找了他们的家人,只是可惜,他们的家人几乎都已经染疫病死。 江烬梧写了封信,派人连夜出城去交给上京的苏允。 但比起北狄,金州城内的状况更令他忧心。 每天不断有人死去,治疗鼠疫的办法迟迟没找到,再怎么下去,只怕会压制不住城内百姓的惊惶。 江烬梧这边还在担心,当晚,金州城的一角火光冲天,喧哗不断,江烬梧本就浅眠,刚起身,外头就有人来报: “太子殿下!有人烧了我们的药仓!” 江烬梧瞬间清醒,飞快走出去,厉声问:“烧了多少?” “东城的两座药仓全被烧了!殿下,于指挥使让我来问接下来怎么办?” 江烬梧头疼得厉害,抬头就看见了东边还没灭的火光,“还能怎么办?灭火!” 他说完就要出去,默书也是刚被吵醒,连忙来拦他,“殿下,情况不明,您这是还是留在这里吧!” 江烬梧却扔下句,“要是怕出事,孤也不会来这里!”默书没法,只能慌忙跟上去。 到了才发现,两座满满的药仓被烧得一干二净不说,还有两座已经烧了一半,于参带人冒着火势去抢救出来一些,挑一挑勉强还能用。 只是,剩下的药材还能支撑几天还得清点一下。 “纵火的人找到了吗?” 于参低头跪下:“末将无能!发现时,火势已经很大,没有抓到纵火的人!” 江烬梧敛着气息未语,站在刚刚扑灭大火的药仓前,忽然抬步走到后面,蹲在身检查了一下已死守卫的尸体。 “干净利落地割喉。这刀……很快。”割喉的人,也很快。 于参也在旁边蹲下,查探了几眼守卫脖子上的致命伤,皱起眉:“这伤……像是北狄人的刀!”他解释道,“殿下,末将在北境和裴将军驻守过数年,最为熟悉北狄人!北狄人用的刀和大魏不同,造成的伤势也有细微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 江烬梧的眸子停留在伤口处,久久不语,他看了眼于参,复又垂眸,道,“命人收敛他们的尸身。” 他站起身,心里却在思索—— 每座药仓和粮仓配备的守卫都不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所有守卫的人,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能做到的,不仅要有人手,还需要熟悉药仓的换防时间和布置。但金州这些年是有进无出,普通百姓也是隔离的隔离,闭门不出的闭门不出,由官府的人每日送去物资,这种时候要混进来的难度绝对不小。 若真是北狄人反而简单,就怕是不止有北狄人,他们自己这里还出了内鬼! 但这种时候,出于种种考虑,江烬梧只能先按下不表。 然而,这边事情还没了,隔离村落的百姓就又闹起来了!特别是自己或者家里有人染病的。 药仓被烧一时还没过半个时辰,百姓就知道了,纷纷恐慌不定,生怕出了乱子之后,他们又会是第一批被放弃的人。 看来,这一出,就是要让他措手不及啊。 只是,闹出这一出出的幕后之人也太轻视他了。 江烬梧返回官衙,当即写了一封手令,让默书出城去找驻扎在金州城外一里的周通。 第43章 当时阿韫不信任他,于是他答应把带来的五千兵留在了城外,即使后来已经完全掌控了金州城内的大局,也没有把周通等人召进来。 城内有城内要做的事,城外有城外能做的事。 他到金州已经二十多天将近一月,足够周通秘密带人再度往返上京一趟了。 于是,当满满的装着药材的车架被拉进去时,城内刚生起的躁动很快就平息了。更有阿韫带着人传播,说太子坐镇,朝廷一定会倾举国之力助金州渡过难关。 看似一场祸乱被江烬梧提前的部署平息下去了,但每日见他最多的一个默书,一个每天要给他检查的涂鄢,都明显感觉得到,他的眉间蹙着的时间越来越多。 “烬哥哥!” 涂鄢刚给他把完脉,犹豫着要不要放只蛊进身体里转一圈,一抬头,就看见江烬梧的侧脸流下一道血痕,仔细一看,竟然是耳朵里流出的,瞳孔一缩,连忙起身,“烬哥哥,你的耳朵……” 发觉涂鄢的动作,江烬梧一愣,抬眸看她,但涂鄢的声音一时正常一时隐约。 他又意识到,并不是涂鄢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江烬梧抬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手的腥红,忍不住苦笑。 这个时候,它又来掺和什么热闹? 涂鄢一脸凝重地让他躺下,然后取出挂在颈间的玉坠。 这蛊还未成,本不该这么频繁地用到。 但…… 涂鄢一边把蛊引出来,一边想不明白:怎么会呢? 四月十六之后,江烬梧身体里的蛊已经沉睡了,她第二日时还特意放了一只蛊去查探,她改良后的药方药性足以让这只蛊沉睡到下个月十六! 怎么会呢…… 除非,除非…… 涂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玉坠,但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发颤。 默书是晚些才知道的,放下手里的事匆匆回来时,江烬梧已经沉沉昏睡过去。 “涂药师!”默书跪倒在江烬梧床前,江烬梧耳中流出的血濡湿了被褥,他颤着手用帕子去擦拭,只能跟涂鄢求救。 “再等等,再等等……等一会就不会再流血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月,这个月殿下不是好生度过十六这一日了吗?” 涂鄢自己都还不敢确定是怎么回事。 “让我想想。”涂鄢起身,最后深深看了眼江烬梧,娇俏的圆脸满是凝重,“默公公,你照顾好烬哥哥,我可能需要写封信回南溧。” 默书心中一片慌乱。 可越是这种时候,他反而越要镇定,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出什么来。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于参突然慌忙跑来说要面见太子,有要事禀报! 默书快速整理了一下神态,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以太子殿下昨夜和太医为了鼠疫一夜未眠,现在正在休息为由把拦在了门外。 于参也没有怀疑,一脸急切,“默公公,劳您去禀告殿下!邝氏兄妹方才被贼人掳走了!” 默书眉心一跳。 阿韫和潇潇一个少年一个小丫头,原本不值当于参如此着急,重点是,阿韫曾经是“起义军”的首领。 虽然这所谓的起义军就是个随意找的名头。在江烬梧进城后,阿韫一直跟前跟后忙活,令不少曾在悲愤之下跟着他冲官衙的百姓都安心下来,不再怕被朝廷追究。 先是烧药仓,后又是掳走阿韫兄妹,这桩桩件件,分明都是在打着让金州城内再次生乱的主意! 是谁?是异族,还是……内鬼?有些短视之徒,未必不会想趁这个机会打击甚至扳倒东宫! 好在,一个时辰不到,江烬梧终于醒了。 默书当然希望他可以不要如此费神,但他又明白江烬梧的脾性,只能在他一醒就将事情托出。 “殿下,这会不会上京那边,有人想趁机……” 江烬梧当然听得出默书是指谁。 他抿了抿唇,“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阿韫和潇潇找回来。”他当即要起身,默书忙拦他,“殿下,事情吩咐下去让别人去做就好!您——” 江烬梧打断他:“你不是看出来了吗?这一出接一出的,目的分明是我。我若一直躲在后面,怎么让对方走下一步棋?” 再者,若是他不出面,阿韫和潇潇没有价值了,对对方来说就等同于累赘,累赘的下场不必多说! 巧的是,江烬梧刚走出去,于参就匆匆带着人来由来求见,一见到他就迫不及待禀告:“殿下!末将派出去追击的人留下了记号!已经找到贼人的踪迹了!” 第39章 一路走来, 于参身后的将领忍不住露出疑色。 “这个方向不是……” 此人真是当日跟随江烬梧去金州矿区的那个将军,因此越走越觉得熟悉,这个方向分明就是已经被下令封锁的矿区! 他都意识到了, 江烬梧当然也想到了。 很明显, 矿区就是鼠疫爆发的起始点, 背后的人这个时候费尽心思将他引到那里去,又在打着什么主意呢? …… 暮色裹着腥气扑面而来,零零散散的草屋原本是矿区工人的庇护所, 但久没住人,无人打理, 已经开始破败,圈着这片地的木栅栏歪斜着, 地面上散落着瓦砾和碎陶片。 “哥哥!”小姑娘带着咽呜哭腔的呼唤传出来,刺破死寂。 在前面打头阵的于参抬手,所有人马都迅速停下,不敢再进一步。 “殿下,贼人就在里面!现在怎么办?直接杀进去吗?” 江烬梧皱皱眉,“以保证他们兄妹的安全为第一。” 他望着不远处草屋某扇漏风的木窗,斑驳的窗纸后隐约可见挪动的人影, 喉结缓缓滚动, 抬手在虚空中攥成拳,压着嗓音下令:“分四队包围。”他眸子掠了掠,放在于参身后的将领身上, “你带几个人上屋顶。记住——” “孤要活的。” “是!” 江烬梧伸出手, 周通紧接着就会意,递上了一把弓。 天色渐晚,将将升起的月光一寸寸映在江烬梧身上的银鳞软甲上。 “退后三十步!”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嘶吼着嗓子用锁链锁着潇潇的脖子走出来, 在摇摇欲坠的木门前站定,“否则这小崽子的脑袋——” 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也看不出什么惊慌,仿佛早已料定,又或者说,这些人就是在这里等着他们的到来。 江烬梧听出了说话之人不熟练的口音,“北狄人?” “你就是魏国太子?”说话的人眼睛在江烬梧身上扫视,见他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忍不住有些轻视,原本还以为身上流着白家血的太子,会有那个让他们折了无数人的敬国公的三分风范在,却也不过如此! 江烬梧骑在马背上,定定和蒙面人对视,“是。所以,你们千辛万苦引孤来,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好一个魏国太子!至少脑子还是不笨!”北狄人大笑几声,手里的锁链却拉得更紧。 “啊,啊——”潇潇的脸充血的通红,濒临昏厥的窒息让她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 江烬梧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大呵:“住手!” 北狄人威胁的目的达到,“哈哈哈真没想到,堂堂魏国太子竟然真的这么看重这对兄妹?” “孤也没想到,北狄竟能下作至此,连个八岁稚儿都不放过。”江烬梧冷冷道。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就变了脸:“你——” 蒙面人正要发怒,不知为什么,突然停顿了一下,竟然把怒气忍了回去! 江烬梧心中生了疑,眺了一眼某个方位——没看错的话,刚才有一颗石子击中了那人,他才没被激怒。 还有人在……是谁?且这些北狄人很明显是听那人的。 “魏国太子!我家主人要和你一叙!你想要这丫头活命,就卸下盔甲,放下武器,一人过来!” 江烬梧还没反应,周通先急道:“不可!殿下!不能答应这种无理要求!您万金之躯——” 江烬梧抬手示意他不必说话。 但他也没有贸然答应,“在你们北狄,邀人见面,就是这个礼数吗?” “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你要是不答应,我这手可就控制不住力度了!”蒙面男人冷笑,“别忘了,除了我手里这个,里面可还有一个呢!” 他一边说着,手中的力度一点点加大。 “住手!孤答应了!”江烬梧冷下脸,身下的马匹控制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又被他勒住。 “别进来!” “别进来!这里——” 阿韫急切的声音突兀地传出来,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提醒,只是才开口一句话没说完就闷哼一声没了动静。 蒙面人不怀好意扭头看了眼里面,露在外头的眼睛掩饰不住的恶意,“哼,真是不安分啊。魏国太子,你可没有时间再考虑了!提醒你,我们头儿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第44章 “别动他们!”他高声:“孤答应了!” “殿下!”周通等人大惊失色。 江烬梧已经勒紧缰绳,只不过驱马侧着周通过去时,眼睛和他对视了一眼。他反手卸下身上软甲,当着那些北狄人的面扔了下去。 “把你的武器也扔了!” 江烬梧抽出长剑,用力一插,剑身便直直没入地面三分之一! “可以了吗?” 蒙面人喉间滚出嗤笑:“弓呢?箭筒呢?” “我告诉你,你还是别想着耍什么花招,否则——” 嘭—— 伴随着屋顶的巨响,和埋伏好的玄甲士兵们一同,江烬梧解箭囊的动作突然一变,箭搭弦上,几乎没人反应过来他的动作,箭矢已经飞射了出去! 箭身穿透了蒙面人的手臂,力度之大,直直把他钉入了身后的破木门! 蒙面人还未感觉到疼痛,一扭头,只看见了染血的箭羽。 就在他被迫松开锁链时,江烬梧一踏脚下,飞身轻点马背借力,张开手臂便把潇潇揽进了怀里,只是同一时间,蒙面人也反应过来,硬是拔出了箭矢!箭簇撕开皮肉的闷响与朽木爆裂声同时炸开! 蒙面人眼如利钩,阴狠一笑,袖中弹出鹰爪链,江烬梧抱着潇潇侧身一躲,鹰爪直接将屋檐穿透,腐朽的木板和茅草沥沥淅淅砸下来! ”当心!”周通等人一涌而上,和埋伏的人相互接应! 江烬梧旋身躲开砸下的碎木,还未站定,一把泛着寒光的弯刀便朝他砍了下来。 他侧身,锋利的刃斩断了他的半缕衣角。 就在这一瞬,他对上了一双眼睛。一双很陌生,但又有一丝熟悉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好像很年轻,但眼中的狠戾和恶意几乎要压抑不住,江烬梧还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一丝意趣。 只是匆匆而过,他根本来不及多想,此人武功路数诡谲难辨,一刀比一刀狠,江烬梧飞快地躲闪着,只是到底怀中护着个孩子,又没有武器。 虽然看不到眼前人的脸,但江烬梧分明觉出他一边出手一边开始不满……不满什么? 他刚想着,那人竟然随手提起一把散落的剑扔给他!紧接着,攻势越发猛烈! 江烬梧方才意识到,难道此人竟然是想同他比试不成? 他一只手抱着昏厥的潇潇,另一只手接住然后握住剑柄,长剑抵上去和那柄弯刀摩擦出火花时,他明显感觉到了此人眼中的兴奋。 只是,关键时候,一个同样黑衣打扮的北狄人裹着袍子扔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炸开的一瞬,伴随着烟雾四散,发出了巨大的轰声,屋顶直接塌陷下来! 拿着弯刀年轻人恼怒地扭头看了那个人一眼,与此同时,三支淬着黑红的弩箭破空而来,江烬梧瞳孔一缩,抱着潇潇躲过两箭,第三支擦着肩头而过,洇开一抹暗红。 有什么机关声响起。 江烬梧在屋顶全部塌陷下来的前一刹携着尘土将潇潇带了出来。 看见被搀扶着还没醒、早被救出来了的阿韫,他总算送了一口气,回头,刚才还挺立的草屋,已经成了废墟。 于参、周通等人连忙迎上来,周通一个七尺男儿,在看见草屋炸开始,险些栽倒,在看见江烬梧完完整整逃出来了才松下一口气。 “殿下!您没受伤吧?”周通刚一说完,就发现了江烬梧肩头的暗色,顿时大惊! “殿下——” 江烬梧抬了抬手,把怀中的潇潇交给他。 于参见状,忙单膝跪下请命,“殿下!那些贼人都逃走了!是不是要下令追捕?” 江烬梧转身,俯身看着他不语。 周边安静下来,几乎都意识到了不对。 于参心跳如雷,犹豫着抬起头,只是他刚抬头,方才还在周通剑鞘中的剑就搭上了他的脖子。 刚刚死里逃生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时抽出了周通的佩剑。 所有人都掩饰不住惊愕,连周通都没醒过神来,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剑刃压入皮肤的细微声响在这种寂静中无限放大。于参喉结滚动时,一滴血珠顺着剑身的雪花纹缓缓爬行,坠在于参的玄铁甲上。 于参声音颤抖:“殿、殿下,您这是何意?” 江烬梧:“于将军,孤这会好好站在这,你该拿什么回去跟你的主人交代呢?” “殿下,末将,末将听不懂您的意思……” 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了,江烬梧是在怀疑于参有异心! “殿下明鉴!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于将军怎么会做出谋害殿下的事?”于参背后的青年扑通一声跪下,正是于参的副将,方才江烬梧点名让他带人设伏。 江烬梧看他一眼,然后冷冷注视于参:“于将军,看见自己的副将如此信任于你,可曾有过半点羞愧?” 第40章 “滚开!谁给你的胆子?我还没打过瘾, 谁让你动手的?” “王子,此地正在爆发鼠疫,如果陛下知道你私自跑来魏国境内, 他——” “发现了又怎么样?我怕他吗?什么鼠疫, 呵呵, 别以为我不知道,还不是你们搞的鬼!他和那个躲躲藏藏的臭老头说话我都听见了!” 黑袍人脸一变,提醒他, “王子慎言,那是国师。” “呸, 什么国师?”他嗤笑,“就是一条丧家之犬!” 他一把扯下自己脸上的黑色面巾, 露出一张稚嫩的脸。这何止是年轻?直接可以用小来形容了,单看年龄,十三四的样子,绝对不超过十五岁!且他的模样相比大部分北狄人五官的硬朗来说,会更加柔和精致,这一点,倒有些像大魏人。 他将面巾扔出去的同时, 抬脚就踹上了面前的人:“有本事你就去报信, 看他罚不罚我?” 黑袍人脸色变了变,他当然知道面前这位有多受宠?只能硬生生受下这一脚,然后单膝跪下, “属下不敢!” 少年冷哼一声, 讥笑,“不敢?我看你可太敢了!我是不是早就下过令,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王子, 那魏国太子十分狡猾,不能轻视啊,方才外面已经全是埋伏,若非属下得知您来了这里,及时赶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滚!”少年根本不听他解释,“你觉得我是什么废物吗?觉得我打不过他?!”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黑袍人这时才意识到,那些传言眼前人胡搅蛮缠的传言有多真!原本他不打一声招呼从北狄跑到这里来就已经够让他头疼了! 如果不是他受宠,但凡换个人闹这样一出——打着陛下的名头,私自联络了他们在魏国的暗线,险些打乱了他们之前的部署,以陛下的脾气,亲儿子也能砍! 他只能辩解:“属下是担心您的安危!” “我用得着你担心?” 黑袍人暗暗叫苦,为了平息面前这个小祖宗的怒火,瞧了瞧左右,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王子不可不必将那魏国太子放在心上了!他恐怕也没什么活路了!” “你什么意思?” “王子有所不知。”他得意一笑,“刚才那魏国太子已经中箭!我们的箭上可是淬了东西的。” “这个魏国太子是有些胆色,刚亲自来这里,但他既然来了,那不慎感染鼠疫,不治身亡,也是他的命!” “王子何必耿耿于怀一个将死之人?他哪值得您放在心上啊?等他一死,魏国必乱,咱们等的时机也就到了,到时候,魏国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一个魏国太子算什么?” 他本是为了邀功,却不想,少年却瞬间变了脸,一脚踹翻他:“谁给你权力自作主张?!” 少年凶狠地瞪着他:“你好大的胆子!” 黑袍人有一瞬的错愕,不明白哪里又惹他生气了。 少年握紧拳头,却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带着自己的侍从扭头就走。 他低声咬着牙,面容有些扭曲,神情复杂极了,夹着恼怒和嫉恨,眼中又有些恐惧和担心:“江、烬、梧!” 喊这个名字时,用都是大魏的官话,出乎意料的是,他说大魏的官话说得很好,一点也听不出北狄的口音。 * 上京。 金州的信刚一送到自然是到了苏允手里。 苏允拆信看完后蹙着眉思量了片刻,命人去把裴中书找来,正欲着人再将谢昭野一并寻来时,他倒是先一步到了! 人还未进来,话音已经先落下:“苏侍中!下官听说金州的信到了?” 苏允一抬头就看见身着红色孔雀纹官袍的青年步履切切地走进来。 谢昭野这时本该奉命在锦州督建燕池渠,却无诏返京,换了谁都得被治罪。但他手握东宫令牌,说是太子密令让他回京,也无人敢指摘。谁不知道他是太子心腹? 苏允倒知道,但他不仅没有要提的意思,还把谢昭野带在身边,这些日子谢昭野除了管着工部外,在中枢的时间还要更多些,每日审批底下送来的各种折子,然后盯着送往金州的一批批物资。 第45章 苏允之所以这么看重谢昭野,其实是猜到太子的打算。 反正谢昭野迟早要入中枢,也许还会比他预料得要更早,苏允也乐得卖这个好。更不说,他和谢昭野虽然无师生之名,但还是有一段师生之谊在的。 有这么个聪慧又出众的学生在,不久的将来恐怕还要与他共事,苏允还是有些骄傲的。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把信递给谢昭野:“你来得正好。” 金州爆发鼠疫后,各地都人心惶惶,还有不少外地人有相熟的亲朋好友被困在金州的,但眼下金州封城,鼠疫没有蔓延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加上东宫太子不顾安危亲赴疫区,更足以安定民心。没有一个真正心怀底层的太子、未来的大魏君王,更能振奋人心了。 只不过,苏允等一众大臣除了敬佩太子,更多的是担心。 毕竟谁也保证不了,疫区会发生什么。 苏允估摸着谢昭野已经看完了,“你是如何看的?” 谢昭野眉心紧蹙,定定看着信中字迹,“这信不是殿下写的。” 苏允:…… “金州事情如此繁多,殿下没有时间亲自写信也是情理之中,这上头不是盖着殿下的私印吗?” 谢昭野当然知道,也不是怀疑这信的真假,只是此前有关金州的密信都是江烬梧亲自写的,这回不是熟悉的字迹了,他才有些在意。 暂且将这件小事放一边,谢昭野才道,“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于参曾在裴中书麾下待过好几年吧?恐怕还得裴中书来定夺。只是……”他眸子一寒,“勾结北狄人,谋害当朝太子,也不知道他有几个脑袋,够不够砍的?” 还有那个什么邝韫,呵,一个乱民头子,竟然还能累得他亲自去救?不知是他的殿下太慈悲了,还是此人有什么得他青眼的过人之处? “我已经让人去请裴中书过来了。”苏允摇摇头,“这个于参之前趁乱送出奏报,将鼠疫一事上报朝廷,我还赞了他一句颇有急智,没想到竟然是个包藏祸心的。就是不知道,这场鼠疫和他有没有关系了!” 谢昭野脑中掠过近日上京诸事。 秦家倒是出人意料的过分安分了,连长乐宫里的秦贵妃,从春蚕礼之后就一直闭着宫门不大外出,简直是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反而是某几个以前看着听话的人,背地里小动作不断! 光凭于参一个金州军营的副指挥使,必然是没有能力搅弄出这么大一场风波的,他背后肯定还有人! 很快,裴虎到了。他看完信后,怒得直拍桌案:“好一个于参!” 于参只比他晚两年进军营,和他是一起在白家军里待过的!后来他镇守北境,于参在他麾下虽没立过什么大功,但一向忠厚,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印象里忠厚实诚的人,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苏大人,太子殿下可还有别的话?于参该怎么处置?”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把于参送到上京受审。”苏允顿了顿,“送信的使者说,现在于参已经被关进大牢,等金州乱局平定,会押送回京,在此之前,先将事情瞒下。” 裴虎虽然脾气不好,但不是蠢人,稍一思索便猜到了江烬梧的用意,他叹了口气,“殿下是怕这内外勾结的事情在此时闹出来,会引得朝野动荡吧。” 裴虎看了眼一旁脸色阴沉的谢昭野,心道,别看这个谢大人长了张比女子还漂亮的脸,但这一冷下来,锐利得跟刀子似的,轻易不敢多瞧。 “谢大人在担心太子殿下?” 谢昭野的手指动了动,仍沉着脸,细长的眼尾却向上扬了扬,泛着丝丝凉意,“身为臣子,怎能不担心?只是,既然太子殿下身在虎穴,我等也不能留在上京吃干饭不是?” 他忽笑,眼睛跟林子里盯住了猎物的猛兽一般,戾气几乎要抑制不住溢出来了。 “下官晌午时正巧和刑部的沈大人碰了个面,听说,齐老太傅快不行了。” 齐老太傅,曾官至吏部尚书,后病退,但被雍武帝加封了正一品太傅,还赏了宅子留他在京里荣养的齐怀仁。 齐怀仁今年已经七十有六,历经两朝,只是他的子孙却不太争气,荫官入仕后也没有哪个做出什么亮眼的政绩来,官职最高的还是他任国子监博士的长子,虽没什么实权,但在文人中还是有些地位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和齐怀仁这个两朝元老的父亲一比,就有点不够看了。 齐怀仁临了了想给自己的子孙多留些保障,无可厚非。更何况,能被雍武帝特赐宅子荣养的,当然不可能什么过于刚正的牛脾气。 只是,他心思实在多得有些令人生厌了。这些年仗着圣恩,拉帮结派,受着下面官员“上供”,给别人当大旗的事可不少,若不是金州突然生事,组建巡察司的事放缓,这个齐怀仁定然会出现在被清算的名单里! 这些天谢昭野查到的东西都是在裴虎、苏允面前过了明路了,只不过因为是暗中调查,所以不宜宣扬。 他们当然知道齐怀仁不安分。 只不过,一是因为齐怀仁的确颇得圣心,雍武帝此前身体还好时还常召他入宫说话,二则是,齐怀仁身体不好久病不愈并不是假的,没准哪天就撑不住去了。这算账的时机也重要,他们原是想着让他好生度过这最后一段日子,后面有的是时间跟他几个儿子算总账。 可谢昭野这意思,明显是不想等了。 苏允琢磨着谢昭野的意思,迟疑着问,“难道你是怀疑他的手伸到金州去了?” 更明确一点,他应该是怀疑齐怀仁在背后做着勾结北狄人的勾当! “有没有,查一查不就不知道了?带人抄了齐府,有的没有的,不就一目了然?”谢昭野道。 苏允有点没反应过来。抄家?这是不是,简单粗暴了一点?齐怀仁气也得气死在床上了吧? 谢昭野却没什么顾忌的。 说得冠冕堂皇,他自己才知道,他只是不爽,抓个人找找晦气罢了。齐怀仁不安分是真,还正巧在这个时候撞上来,他也不算师出无名! 反正,谢昭野可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闲心。 能顺道把人气死,还算功德一件? 江烬梧总想他多做好事,这不就是好事吗? 第41章 天光破晓, 上京权贵云集的青云巷中,铺路的石板上还凝着夜露,就被铿锵的玄甲军队踏碎。 早起的下人们听着响动把朱门开了个小缝偷偷瞧上一眼, 入目只望见独属于皇城司的豹尾旗掠过檐上匠人精心打造的鸱吻, 一批望不到头的玄甲士兵手上拎着长枪, 行进的节奏骤雨一般密集有力,连檐角的铜铃都被震得颤鸣! 这,这是皇城司的玄甲卫啊!这副架势, 究竟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再定睛一看。 队伍的最前头有个骑着大马的年轻人,穿着绯红的官袍, 连背影都是气势十足,只是令人奇怪的是, 这官袍的样式分明是文官啊! 有些见识多的下人即刻认出了此人,醒过神后,就赶忙去跟自家主人禀告了。 五百玄甲卫停在了门上挂着“齐宅”的府邸前。 齐府有好事的下人一开门本是想看个热闹,险些被吓得晕过去! 谢昭野略抬抬下巴,眸子向看了眼,泛着寒意的眸子划过一丝轻蔑,接着便抬起手, 在虚空中停了停, 然后飞快地挥下。 “进!” …… “谢昭野!谁给你的胆子擅闯齐府?” 齐府人匆匆披几件衣服就出来了,别人不认得谢昭野,但几个在朝为官的怎么可能不认得? 一大早天还不亮就被抄了家, 齐怀仁的几个儿子孙子惊诧过后就是愤怒! “谢昭野!你大的胆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匾额!”齐家大爷赤着脚冲下台阶, 中衣领口还是歪的,完全看不出是平时嘴上挂着这个礼那个礼的读书人,“我父亲是陛下亲封的一品太傅!这宅子乃是陛下亲赐给我父亲荣养的!你一个小小的工部侍郎, 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放肆?!” 谢昭野嘴角一翘,“齐大人,谢某这双眼睛又不瞎。找的,可不就是你们吗?齐大人还是让让道的好,我身后这些玄甲卫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不小心把您给推了踩了,那可就不好了不是?” 齐家大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满上京的谁不给他们齐府一个面子?面前这小子竟然如此无礼! 他涨红了脸,愣是不挪一步,大喊:“圣旨呢?擅闯御赐的宅子!没有圣旨,那就是蔑视天威!我要去宫里——”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谢昭野手中闪烁着霜刃的长剑又往上挪了一挪,几乎是紧贴着他的脖子。 齐家大爷眼中满是恐惧,一动也不敢动,不住地咽着唾沫,齐府一众下人女眷全部吓得抱作一团。 “齐大人,最近上京不太平,你应该知道,谢某奉命调查,你将来若有机会再去御前告得谢某一状,那也是后话,谢某职责所在,先斩后奏,也是人之常情……你说呢?” 第46章 见齐家大爷顿时没了心气儿,仓皇软着骨头倒退了几步,谢昭野嗤笑一声,剑身一翻,贴着他的脸拍了拍,“多谢合作!” 随即变脸,狭长的眸子瞥了瞥,下令:“搜!” 他将剑利落地扔回身旁玄甲卫的剑鞘,一扭头,看见个穿着寝衣,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的青年松开扶着怀孕妻子的手,然后踌躇着向他走了几步。 “谢、谢兄……” 谢昭野略想了想,才将人对上号。 此人正是齐怀仁的长孙,也是齐家大爷的长子,已经二十有六,只是并未入仕,平日里好些风花雪月的事,是一品楼的常客,有齐府做靠背,也无须担心什么日常花销。 他交游广,上京城里无论是上进的不上进的,是才子还是纨绔,大多都有些交情在。一年多前他辞官时,约着给他送行的聚会里,眼前的齐清淮还一连作了两首践行诗。 他回京后此前认识的人也给他下了不少帖子,只是被他给推了,其中就有齐清淮的。 谢昭野眉眼流转,恍然:“原来是齐兄!” 见谢昭野没有翻脸不认人,齐清淮松了口气,忙又走上前了些,“谢兄,我知晓你一向不是什么不知礼数的人,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谢昭野张了张嘴,艳丽的眉眼露出为难之色,挣扎了片刻后才压低声音在齐清淮跟前半是犹豫问出:“齐兄当真一点风声也没听到过?” 齐清淮一听谢昭野这个语气,再愚钝也猜到怕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他怎么敢带着人闯齐府的?他心头猛跳,压着恐慌忙问:“究竟是何事?” “我去齐兄交情不浅,也就齐兄你来问才同你说的。”谢昭野轻叹,“是金州,太子殿下那儿出事了。” “金州?金州不是因为鼠疫封城了吗?”齐清淮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金州鼠疫又没传到上京来,他们茶余饭后感慨两句,并不耽误饮酒作乐谈诗论词。 谢昭野半真半假地愁道,“有些事不能说得太明白,谢某也是得了上头的令,齐兄应该知道,事关太子殿下的安危,就是陛下那儿,也只有支持的份。” “怎、怎么会跟太子殿下的安危扯上关系呢?”齐清淮喃喃,“谢兄!其中一定有误会,我们家还给寺庙捐了笔香油钱为金州百姓祈福,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齐兄放心,只是得了下头有人递上来的检举折子,例行公事而已,谢某也知道,齐老大人可是历经两朝的元老,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检举折子?谁检举的?”齐清淮下意识问。 只不过,问完就后悔了。 先不说此情此景有寻仇的意思在,要是告诉了他,将来那检举人出了什么事,岂不是直叫人往自己家怀疑吗?再说,人家谢兄好心跟自己解释了一番,自己这么问,人家答与不答都不好,那不是叫人为难吗? 虽说外头都说谢昭野得太子的青睐,可那东宫近臣也不是好当的,都说伴君如伴虎,自己怎可得寸进尺? 齐清淮唾弃了自己一番,又赶紧道:“抱歉谢兄,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你在朝为官想必桎梏重重,是我不懂规矩了。” 谢昭野眸光微颤,面上动容,叹息,“多谢齐兄谅解。” 这感动可不是假的。要不是他打上门后,齐清淮自己跑出来,他都快忘记自己还和这个单蠢的齐家长孙“交情匪浅”,啧,多有意思的人啊。 前脚他还差点砍了他亲爹,话没说几句齐清淮先谅解他了。 怎么能不感动呢? 谢昭野认真想了想,要是自己有这么个大仁大义的儿子……唔,他还是自己先上手砍了吧。 齐清淮看不出谢昭野的虚情假意,还觉得虽然自他辞官后一别,有段日子没再聚过,但好在也没生疏,既然只是例行公事,他就认为不需要担心了。 “只是,谢兄,我祖父还在病中,能否……” 谢昭野闻言,“这是我考虑不周了,齐兄放心,看在我俩的交情上,我会让他们动静小些,不会冲撞了齐太傅的,谢某权力不多,也只能做这么点小事了。” 齐清淮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多谢谢兄。”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齐清淮退回自己亲爹身边,还在为谢昭野说话,“爹,谢兄就是搜搜屋子而已,他也不是要针对咱们,等人走了让下人收拾收拾就行了。” 齐大老爷:…… 他瞪着自己这个儿子,比刚才被谢昭野用剑威胁的时候还觉头晕眼花,“你,你,蠢货!看不出他狼子野心吗?” “爹!”齐清淮忍不住皱眉,“我与谢兄相交多年,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为人最是和善!再说,他是身负上官的命令,咱们家又没犯事,怕什么?” 齐大老爷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撅过去!被身后的下人扶住,抬手指着他,气得手都在发颤! 蠢货啊!每日花钱如流水,光他身上这件寝衣用的缎子都够外头一家五口花用大半年的了!也不想想哪来的钱给他花?家里那些营生怎么可能托得起齐府这不亚于宗室皇亲的奢华生活! “大人!” 七八个玄甲卫抬着樟木箱鱼贯而入。谢昭野站在滴水的游廊下,脸蛋露出讶异,似乎没想到真搜出东西来了,他歪头看了眼齐清淮,齐清淮还愣在那儿,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搜出东西来了? 谢昭野:“打开!” 身旁的玄甲卫即可用剑挑开了箱子的落锁,打开箱子,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在打开的一瞬险些把在场众人的眼睛都给晃花了。连齐清淮都不知道家里居然放着这么多现银! 谢昭野眸子一眯,意味不明瞧了眼廊下那株观赏用的绿梅,也没错过刚才躲在后面的下人见机慌乱跑开的身影。 约摸是去报信儿了。啧。 “齐府可真是好生富贵啊。” 齐清淮赶紧上前解释,“谢兄,你不是知道吗?我祖母手里有不少热闹的铺子,我……” “我自然知道,富贵又不是什么污点。”谢昭野微微一笑,齐清淮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听见他说:“只是,再富贵,家里也不该出现这么多官银,齐兄,你说呢?” 齐清淮一怔,显然是不知道这回事的,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他泄了力气瘫坐在地。他赶紧扑上前,拿起一锭银子,翻过来一看,银子底下果然印着官印! 怎、怎么会…… 齐大老爷却心知肚明,愤恨地看着谢昭野。这些银子是被藏在了暗室里的!这还没一会就被搜出来了,显然是早就被知道了暗室的位置!眼前这个狗东西,分明是有备而来! 谢昭野长叹,“齐兄,谢某也未曾想到啊,齐家深受皇恩,已经是繁花着锦,何必,何必……唉。”他摇摇头。 齐清淮说不出话来,他倒是想辩解,但一看自己父亲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官银恐怕真是自己家的。寻常经商,哪能弄到这么一大批的官银? “谢兄……”他张了张口,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另一边又有了新的发现! “大人!发现一个暗格!里面有一堆密信!” 齐清淮猛地抬起脑袋,再傻也意识到,这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了。 谢昭野步子一顿,与齐清淮擦肩而过。 齐清淮耳中落得一句除他外没人听见的提点:“齐兄,谢某职责所在,你还是早做打算。” …… 密信是在齐太傅的书房里搜出来的。报信的下人原本还想把还在病中的齐怀仁搬出来压人,却不想,齐怀仁颤颤巍巍地还没走出自己的院子,不知是惊闻这无力回天的噩耗,知道怕是连狡辩都没法子了还是怎么,直接一头栽倒,一命呜呼了,死前还死死望着玄甲卫的方位,没能闭眼,这是死得也不安心。 齐家人心惶惶,竟然不知道是该先苦保命符没了还是该哭即将到来的宿命。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齐家会倒在这个时候。 如果不是铁证如山,还搜出了齐家和北狄来往的密信,一堆参他的折子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耳边响起齐家众人戚戚的哭声时,谢昭野手里正捏着一封拆了一半的信,眼睛盯着上头几个令他看了十分不愉快的字眼,嘴角翘起抹凉飕飕的笑。 嗤。处置?处置谁?太子? 这老不死的也配? 啊,忘记了,老不死的好像刚死来着。 “来人!”他转身,踱着步子不急不缓地穿过杂乱的步道,“齐家涉嫌勾结北狄!谋害当朝太子!” 在齐府的门槛前站定,他施施然掠了一眼,“封府!” 谢昭野刚到,裴虎和苏允就一副一直在等他的样子。 苏允皱着眉,“你也太急了,我今日还没出府就好几家给我递了消息,声势浩大地弄出这么一出,只怕不少人都要在背地里说你狠辣,连给齐怀仁好好闭眼的机会都不留了。” 第47章 谢昭野一笑,“这不正好震慑一下那些心思多的吗?殿下不在京,难免就有些心思多的觉得能趁机兴风作浪了。至于说我什么的,且等他们有胆色当着我的面说再谈吧。” 苏允不知怎么说,谢昭野重回朝堂后一直乖乖觉觉的,差点都忘了,面前这条疯狗是能把只手遮天的西宁侯给咬死的。 罢了。 他摇摇头,说:“陛下召见。” 谢昭野笑容一敛,掩下眼中的不耐,“看来陛下今天精神头不错。” 第42章 几人到永和殿时, 里面除了雍武帝,还有正好来侍奉汤药的五皇子。 五皇子才来不久,不知道雍武帝召了谢昭野, 看见他后, 想起谢昭野分给他的那些还没做完的工部的差事, 脸上忍不住露出心虚之色。 雍武帝免了他们几人的礼,又看到面前的五皇子,才想起来五皇子现在在工部。他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 总容易忘事。 “朕都忘记了,老五还在工部, 他办差怎么样?没让你费心吧?”这话当然是问谢昭野的。 谢昭野颔首低眉,笑容温和, “五殿下与臣同为工部侍郎,臣可不敢说费心不费心什么的,且,五殿下踏实肯学,底下的官员大多爱听五殿下的。” 谁不晓得五皇子虽然和谢昭野平级,但实际上工部还是谢昭野说了算,五皇子也是看谢昭野安排的。 他这话说得圆滑, 雍武帝也听出来了, 只不过他对谢昭野的滑不溜秋也不陌生了,虽然心里不舒服,却也没说什么。倒是五皇子听了谢昭野夸他还有些脸热, 他自己什么水平自己不知道吗?底下的官员捧着他听他的甚至争着替他去办事, 不过也是因为他这层皇子身份。 谢昭野怎么可能不知道? “父皇,儿臣,儿臣去看看药好了没, 您和几位大人说话吧。” 雍武帝皱皱眉,在心里骂了两句不成器的东西,连一个臣子都怕!但面上还是摆摆手,不太耐烦,“去吧!” “儿臣告退!”五皇子麻溜地跑出正殿,长松了一口气。 …… “你今天一早,抄了齐府?”雍武帝瞥着谢昭野,喜怒不明。 裴虎和苏允两个一听,都有些担心这是要发怒的前兆,虽说齐家有问题的事早报给了皇帝,也是他松了口说可以查的,但他的脾气一向无常,加上齐怀仁的确还算得圣心,谢昭野这一趟直接把人给气死了…… 谢昭野却十分自如,低了低头回话:“只是例行公事搜了一趟,没有皇命,臣怎敢擅自抄家?” 雍武帝都被他堵笑了,哼笑了一声,不住点头:“好。” 有眼睛都看得出来,雍武帝这哪是个笑模样? “齐怀仁死了?” 谢昭野:“臣正欲和陛下禀告,齐太傅年老体衰,又得知自己的罪行被公之于众,这才羞愧而亡。” 雍武帝看着面前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小子,什么羞愧而亡?齐怀仁明明是被他气死的! 他究竟哪一点像褚橙的儿子了? 连自己那个出色的太子被这小子哄得团团转! 谢昭野话还没说完,又道:“未免节外生枝,臣已经下令,暂时封了齐府,接下来如何处置,还需要陛下做决定。” 雍武帝冷冷一嗤,半是讥讽,“你倒懂规矩。” “裴卿,苏卿,你们怎么看?” 雍武帝揉了揉额头驱散倦意,“朕这精神头是越来越不好了。近日倒容易想起旧事来,齐怀仁今年得七十多了吧?” 苏允注意着他的神色,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答:“齐太傅已是七十有六。” 雍武帝点点头,叹了口气,“七十有六啊……这个年纪,若是让他安安稳稳去了,也算喜丧了。” 苏允当即意识到,皇帝果然是对于齐怀仁被气死这事有些不满。 “朕到今年,登基有二十七年了吧?这齐怀仁,还是先帝留给朕的,这些年,也算兢兢业业。”他说,“朕不是不知道,他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说到这,他有瞥了眼面前的几人,呵笑一声,“你们也有。” “可,他也好,你们也好,总归是跟了朕这么多年的老臣,朕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心也软了,总想着,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这话令裴虎和苏允都有些动容。不管雍武帝有多荒唐,过去做了多少错事,但他们君臣数十年,怎么会半分情谊都没有呢? 两人都跪下,长叹一声“陛下”却只能俯首,不知还能说什么。 谢昭野也跪下,但心头却一直在发笑。 多少忠臣是被他权衡后刻意放任以至于下场凄凉的? 如今对着一些不干不净的倒表演起为君的气度来了? 谢昭野想,若是把这事当做笑话写信去跟江烬梧说,没准还能逗他一笑。 “陛下仁慈。”谢昭野俯首,然后又直起脊背,面无表情道,“多年来,陛下已然厚待齐家,齐太傅辞官后本该归乡,是陛下怜他年老,才特赐宅子留他在上京荣养,陛下如此宽容,事到如今,也不过是齐太傅自食恶果。所谓,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抬头,身为臣子本不该直视天颜,他却大逆不道地和雍武帝沉沉的眸子对上视线,毫不示弱。 雍武帝有些生气。 他说齐怀仁是贪心不足,那自己是什么?纵容他生事的昏君不成?他本想看在齐怀仁已死的份上,对他的家人留情,如今被谢昭野捧了一堆高帽,他反而说不出了。 谢昭野道,“微臣从齐太傅的书房搜出的密信,陛下应还来不及看吧?” “什么密信?” 雍武帝一早起来就有些精神不佳,听秦国公派人来报信说齐怀仁死了,谢昭野又封了齐府,他一时恼怒,就直接下令把人召过来了,想着,无非也就是一些齐怀仁给地方官员当靠山,收些贿赂的小事罢了! “今早,微臣不但从齐府的密室里搜出了七大箱官银,还从齐太傅书房的暗格里,搜出了他与北狄的通信!” “北狄?!”雍武帝一拍桌子:“好大的胆子!” 谢昭野又道,“日前,太子殿下才从金州来信,陛下应该是知道的,殿下在金州遇刺,就是北狄人设下的陷阱,好在殿下急智,没有出事,还抓出了于参这个内鬼。以陛下的智慧应该也能猜到,仅凭于参,哪来的手段与能力勾结北狄?” 谢昭野虽然在这里话指齐怀仁,但他其实更怀疑另一伙人。 齐怀仁到底已经从朝中退下来了,再得圣心,可他的子孙没一个有本事的,怎么敢勾结异族的?他更倾向于是他因为江烬梧要重组巡察司一事乱了手脚,被人挑拨,成了别人的手套。 只是,现在的证据只指向齐怀仁,他知道雍武帝的性子,不会平白自己露个构陷他人的把柄出来。 不过扯出了勾结北狄谋害太子的大旗,雍武帝肚子里的一堆要对齐家其他人从轻发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还有些后悔。 齐怀仁贪点银子他能容忍,但勾结北狄是他绝对忍不了的!更别说还敢谋害太子?今日谋害太子,明日是不是就能弑君了?胆大包天至此,是个皇帝都忍不了!不用谢昭野再添油加醋,他已经想把齐家全砍了。 这就是所谓的君恩。 雍武帝暴怒之下,直接掀了手边的小案:“混账东西!给朕杀!让朝野都看看,敢勾结北狄是什么下场!” 谢昭野敛下眉眼,藏下眼中滑稽,“陛下圣明!只是按照规矩,还需对齐府众人一一审问,这齐怀仁如此大胆,说不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罪行。” 苏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世上,就没有审不出的罪名。 嘶,这谢昭野怎么回事?是真要往死里整齐家,让齐怀仁死也不能瞑目啊。以前也没听说齐家哪里得罪过他啊。 不过在雍武帝这里过了明路之后,那就是师出有名,随便他查了。 从永和殿退出去后,苏允问他打算怎么审问齐府人,谢昭野笑笑,道,“下官是工部侍郎又不是刑部侍郎,这种事情,当然得沈蒙沈大人来了。只不过,臣打算,让皇城司与刑部一同审,苏大人觉得如何?” 若只有一个刑部还好,再加一个以刑罚骇人出名的皇城司…… 苏允忍不住再度回忆了一番,齐家以前真没得罪过谢昭野吧? 接下来就是沈蒙的事了。 然而,沈蒙也很头疼。 不是,谢昭野让人给他送的口信什么意思?什么叫务必要撬开他们的嘴巴,让他们把幕后真凶交代出来? 这不就是要他把秦家攀扯进来吗? 他是不喜欢秦家,觉得他们是朝廷蛀虫,但若是齐怀仁这事真与秦家没有关系,他再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啊! 就在齐府人人自危,齐怀仁连个体面些的葬礼都没有,被衙役草草挖了个坟勉强让他入土的时候,下面有人来报,说是在狱中的齐清淮求见谢侍郎。 第48章 谢昭野其实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故意让人晾着他,齐清淮还以为是狱卒不肯为他通传,只好拿了自己已经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妻子发间剩下的唯一一根素簪子贿赂了狱卒。 终于见到了谢昭野,短短几日,自己就成了阶下囚,连身干净的衣服都没有,不禁一阵苦笑。 “还以为,还以为谢兄不会再想见我,没想到谢兄还愿意念及旧情。”齐清淮摇摇头。 谢昭野叹息一声,“齐兄,实在抱歉,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如今这种境地。” “这又不是你的错。”齐清淮闭了闭眼睛,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下。 “谢兄!我知道自己十分厚颜无耻,但,但我想求你救救我的妻子!她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我的孩子还没出世……谢兄,求求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谢昭野微愕,“……嫂夫人竟已怀有身孕?” 他赶紧扶起齐清淮,“齐兄快快起来,我怎么能受你这一跪?” 只是把人扶起后,他又一脸为难,“齐兄是个好夫君,也是个好父亲,只是……这是皇命,原本若是没有和北狄勾结之事,贤弟也打算向陛下进言,轻恕齐府的罪过,特别是如齐兄你这样始终未曾参与,只是被牵连了的无辜人。” “奈何,陛下一听查出了齐太傅暗中与北狄有来往一事,直接发了大火,贤弟也只能以审问为由暂时保下你们,否则,陛下当时盛怒之下是直接说要满门抄斩的。” 齐清淮听后,双腿一软,忍不住倒退数步。 “就,就无回旋的余地了吗。”他掩面。 谢昭野看着他,脸上也是为难与不忍交错。 “……倒也未必。” 齐清淮飞快地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没精神擦,一把抓住谢昭野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谢兄有办法?” 谢昭野面上挣扎,许久后才下定决心了一般,“原本我是不该和齐兄说这些的,但齐兄还年轻,嫂夫人又怀有身孕……就当是谢某的私心。齐兄,或许可以去劝说一番齐大老爷和另两位叔伯。” 齐清淮自始至终只知道花钱,没有参与后幕后这些事,但他亲爹和几个叔伯可不一样。 真要让齐家供出什么来,也只有这几人说出的话会更可信些。 ——是梗着脖子等全家抄斩,还是给齐家留下一条血脉呢? 啧,真期待。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直到,太子染疫的消息传回上京。 第43章 “涂姑娘!殿下今日如何?” 默书一见涂鄢出来, 连忙上前。涂鄢刚从村子里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沾着污秽,赶紧退了几步。 她眉宇凝重, 只有两个字, “高热。” 昨日是高热, 前日也是高热,这高热竟是一直没退下去。 “涂姑娘,我—— 涂鄢知道默书担心, 更知道他又想说什么,只好打断他, “烬哥哥说了,这些日子, 金州事务暂时都交给你了,默公公,听烬哥哥的吧,他也没别人可以放心的了,不是吗?” “而且孙太医他们那儿已经有进展了,我现在就是要去找他们。” 默书意识到什么,嘴唇抑制不住激动地发颤, “您的意思是, 找、找到治愈的办法了?” 涂鄢没把话说死,“希望如此。” 和这些百姓不同,江烬梧身体里还有更棘手的玩意儿, 她也害怕再找不到治疗鼠疫的办法, 万一他体内那只蛊又在这时闹腾,连她也一时无措了。 江烬梧住进隔离的村子已经有七日了。 原本他是想先瞒下此事,担心有人趁机生乱, 但没想到,不知道是谁在城内散播谣言,把太医署的太医们解剖尸体的事情传得到处都是,编得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当初江烬梧虽然应了解剖的事,但因为这种事情到底有违天伦,不容易被人接受,因此,涂鄢和太医院行事一向是避着人的,单独设了一处院子做解剖研究,连金州那些官员都不知道那处院子是做什么的。 江烬梧才被确诊,没多久,把太医们解剖的事和高立身放火焚人的行径放在一起,这种谣言还特别在那些被用作隔离的村子里散步得很广,以至于当天就有一批病人惶惶不安之下拿着家里的锄头镰刀攻击守卫,想冲破防卫。 守卫们不敢伤人,只能躲着,好几个在混乱中被扯下了浸了药汁的面巾,虽然他们都喝了预防的汤药,但也不得不暂时隔离观察。 权衡之下,江烬梧只能暂时把朝廷动荡的可能放一边,先稳住金州的百姓。 其实即使没有这谣言,金州的百姓也坚持不了太久了,金州每天大批大批的人死去,又一批接一批的人感染,可眼看朝廷的人从三月下旬到了金州,四月过去,到了五月,这鼠疫还没有一点要解决的意思,这惶惶的人心,不是说能压就能压住的,他们都害怕要是这疫病治不了,朝廷最后就真的不管他们死活了。 于是,江烬梧只能让人对外放出他感染了鼠疫的消息。 同一时间,未免上京出乱子,他又让默书手书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苏允,简要交代了一下情况,让他镇住朝廷上下,必要时就去永和殿,跪也要把雍武帝跪出来主持大局。另一封则是单独给谢昭野,把他手里东宫的所有人,包括留在上京的一半朱雀卫都交给了他。 谢昭野一定懂他的意思,会好好留在上京,替他稳定局势! 江烬梧住进了隔离的村子后,和其他染病的人同吃同住喝同样的药,极大的安抚了惊慌不定的百姓。 连太子都感染了,难道那些太医还敢不尽心救治? 其实,他的情况不太好。 不止是高烧,他身上的皮肤已经出现了青色的瘀斑,昨日开始就在呕血。 他怕默书太担心,真的不顾自己的安危硬是要闯进来,或是做出什么其他不理智的事,所以就让涂鄢瞒着。 只不过,江烬梧不曾想到,谢昭野会来。 …… 月光喷洒而下,他身上还裹着一路奔波的风尘,面沉如水,在望见百步之前的江烬梧时,那双竖着尖冰的眼睛,才有片刻动容。 江烬梧是出来的透气的。他一直昏昏沉沉的,这会刚醒不久,才想着出来走一走。 他以为是病得久了,出现了幻觉。 可,可这些天他刻意忍着,也并未多去想他,怎么会出现幻觉呢? 直到,他眼瞧着那人疾步朝他走来。 “站住!” 他甚至还来不及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幻觉,已经脱口而出。 谢昭野仿佛没听到似的,一步一步走过来。 江烬梧捂住自己的口鼻,不住地后退,眼看谢昭野竟然想越过栅栏外的守卫,他大呵:“站住!拦住他!” 江烬梧蹙着眉心,疑惑又错愕地打量他。竟,真是他。 “谢,昭野?” 谢昭野也在看他。 他瘦了。瘦了很多很多。即便是在昏黄的月色下,也能看出他惨白的脸,没有半分血色。他不爱穿玄色的,不知怎么,却穿了身玄色的广袖,整个人裹在衣袍里,还有些空荡荡的。 江烬梧的身子其实算不得好。 幼时即使被白皇后护着,但仍有好几次没能躲过后宫里的那些暗害。后来,后来他被废,去了三清观奉神,事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一年到头也只是一身朴素的薄薄的灰蓝道袍。 那会,谢昭野刚返京,缠了江烬梧大半年,熟悉他的作息。他每天粗茶淡饭,寒冬腊月也是穿着薄薄的道袍在神殿里一跪就是大半日,病了也不养,谢昭野跟看乐子一样看他跟自我折磨一样找苦头吃。 谢昭野此前觉得,心疼是什么滋味?他这辈子只有让别人挖心挖肺疼到死的份。 可他心疼,心疼得厉害。 江烬梧这人,有五分痛可以忍着说无甚大碍,有十分痛也最多在忍无可忍时流露出三分来。这个闷葫芦,都说他聪明,其实很蠢,连疼都不会喊。 “殿下……”他凝望着江烬梧的身影,低低喊了声,久久说不出话来。 江烬梧此时才真正醒过神,确定这人真的不是自己的幻觉,但确认之后,却更错愕,他含着怒意问:“孤不是给你送了信吗?!” 谢昭野盯着他的模样不放,听到他发火,也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没拆的信封,夹在手间,“殿下是说这个?” “呵。”他笑,然后就这样当着江烬梧的面,毫不犹豫把信撕了,一抛撕碎的碎纸,“殿下,臣可没看到什么信。” 江烬梧:…… “你!咳咳!咳咳咳——” 他俯下身重重咳了一阵,瞥见谢昭野竟然想闯进来,他一边咳,一边断断续续:“站住!咳,咳咳,谢,咳,谢昭野!你要是敢进来,我,咳咳咳,我会生气,这辈子都不可能消气!” 江烬梧终于压下了喉间的腥甜,和他隔着五十步对望,发青的唇动了动,不知道是生气多还是无奈多,“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49章 他说话时,很明显没有多少力气,声音都在发虚。 谢昭野紧了紧拳,控制住自己往前闯的欲望,答,“知道。” “你混账!知道还敢来!”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来!” 江烬梧想训他,却在听到谢昭野的下一句话,将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唇间。 谢昭野说:“殿下,你不能对我这么狠心。” 他又换了个称谓说了一遍:“太子哥哥,你不能对我这么狠心。” 江烬梧怔怔看着他,他委屈极了。 恍惚让他忆起那年初春,他被人算计落水,断断续续病了好一阵,那个孩子随褚大人入宫,扑进他怀里时还抖得厉害,害怕又委屈,非要他保证,说他不会有事。 江烬梧的脑子本就昏沉,如今更是杂乱,他脑中闪过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他素爱洁,生了张艳绝的脸,也从不吝于打理自己,不知多少贵女倾心他的。记忆中,他甚少见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这样聪明的人,这次竟然没有预估过来这里的风险吗? 他知道这里每日要死多少人吗?知道一个多月过去还没研究出治疗鼠疫的法子代表什么吗? 明明,明明他已经将东宫的人脉包括朱雀卫都交予他了,他若是真的聪明,就该做两手准备。 江烬梧也不想那样想。可从被确诊开始,他开始断断续续发热,一开始只是低热,头疼,昏昏沉沉的,后来变成了退不下去的高烧,呕吐、咳血,他清楚地知道,再过不久,他身上的瘀斑就会开始溃烂,手、脚、身体、脸…… 最近身体里那只东西又越来越活跃,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其实他还有许多事没做完,感染鼠疫在他的计划之外,他原先想着,就算要死,也是在那毒蛊彻底压不住了的时候死。 谢昭野,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要来? “谢昭野,你是不是……”他哑着嗓子,话却只说了一半。 他眸光瞥了瞥拦着谢昭野的守卫和远远得了消息赶来的金州官员们,伴随着又开始发作的一阵阵疼,心口仿佛被火烧着,提醒着他什么话是可以说的,什么话是不该说的。 他攥紧拳头,刺破手心,来刺激自己清醒一些,望向谢昭野时,眉心平和下来。 “谢昭野,乖一点,就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谢昭野有点想笑:这人是在把我当孩子哄吗? “谢昭野,我现在很疼,别让我生气,好不好?” 谢昭野眸子颤动。 “好。”他应。 第44章 “你……” 涂鄢上上下下打量他, 确定这是真人,她算了算上京到金州的路程,这人怕不是连歇脚都没有? “喏, 喝了。” 谢昭野眸子冷冷淡淡看她一眼, “这什么?” “改良版的清瘟败毒饮……反正你也不懂, 喝不喝?” 谢昭野接过一饮而尽。 涂鄢嘀咕,早知道喝这么痛快,就在里面下点药了。 谢昭野这个时候懒得跟她计较, 知道一定是涂鄢在料理江烬梧的身体,直接问她, “殿下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高热呗,连着几天了也没退下去, 和其他感染的人一样。” “糊弄人,也要找准对象。”谢昭野掀了掀眼皮,眼尾也自然而然地向上扬了扬,此刻可没有跟江烬梧说话时的温和。像把利剑,逮着谁都要刺上一顿。 涂鄢:…… 算了。 她也不遮掩了,冲他翻了个白眼,但没再遮掩:“比你能预想到的会更糟。一开始只是初期的呕吐, 昨天已经开始咳血了, 我趁他睡着偷摸看了眼,手臂已经有生疮的趋势了,生疮后不到三日就会开始溃烂。” 谢昭野握紧拳头, “这么久了, 你们丝毫办法都没有?” “……也不是,这两日已经有新的进展了,我和太医署的那些太医们试了几个方子出来, 但是没看到效果,所以还不敢直接用。”说到这儿,涂鄢看了看他,抿下唇,好似在犹豫什么,这时,默书进来打断了他俩交谈。 “谢大人!” 默书一进来,涂鄢就不再说话。 谢昭野掠她一眼。不用想也知道是江烬梧的交代,他就说,默书怎么肯答应不陪他进去的? 可真是,什么都要费神,连身边的太监都考虑到了,就是不考虑一下他自己?真想取代三清观里神台上的那樽石像坐上去不成? “小默公公。” 默书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星一样,扑通一声跪下,“谢大人,殿下一定会听您的!您劝劝殿下吧!” 谢昭野本以为默书是在说江烬梧和其他病人同吃同住一事,却不想,默书说出的话险些让他碾碎手中的药碗! …… 他愣了一下,随即愕然看向涂鄢,含着怒意质问她:“你让他试药?!” 涂鄢张了张口,说不出话。这就是她刚才犹豫的事儿。 她当然不可能提出让江烬梧试药! 她深吸一口气,只能说:“我和默公公都劝过一轮了。” 只一句,就能解释清楚了。 谢昭野不知道作何反应,木然许久,好半晌,他怆然笑出声。 江烬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让人讨厌! 他的手攥得越发紧,面无表情扭头看涂鄢:“你有几分把握?” 涂鄢说:“五五开。” 谢昭野闻言,死死盯着她,妖冶的眸子本就因为几日的颠簸布满血丝,“他死,你们都要死。” 他还嫌不够:“我说的你们,还包括金州的所有人。你应该没少在他面前说我的坏话,可以尽情把我说的转述给他听。他应该最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可不像他,什么百姓疾苦,什么天下太平,都与我无关。” 涂鄢被他这副发癫的样子吓了一跳,缓过来后就对他冷笑:“用得着你在这威胁人?我本来也会用尽毕生所学,绝对不会让烬哥哥有事!” “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肯定原原本本跟烬哥哥说!让他好好看看你有多坏!”说完,她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去往的方向,依旧是燃着油灯的药房。 * 自从见了那一面之后,谢昭野再也没能见到江烬梧。 唯有一点,他至少能从涂鄢这里听到关于他的真实的情况。 他每天守在药房,解刨室不让进就守在外面,太医们每天见他黑着个脸当门神,就是他这张脸长得再好看,那也够怵人的。 涂鄢终于忍无可忍,指着他鼻子骂他碍事,“你再这样,我就跟烬哥哥告状了!” 谢昭野轻嗤,“嗯”了声,“最好再让他出来亲自指着我训一顿。” 涂鄢:…… 虽然被噎了一顿,但也不是没有成效,谢昭野不整天整天盯着他们了,他改为去折腾别人了。 比如金州的大小官员。 谢昭野这回来是拿了正儿八经的调命的,手里又有太子令牌,一来就能直接号令金州的文官武官,有些一把年纪倚老卖老的,换个时间换个地方,他兴许还有性子逗逗狗,现在碰上他心情不好,直接杀鸡儆猴,寻个几条罪证,通通下狱。 前脚还在背地里商量着在谢昭野面前拿乔的,后脚就在金州大牢里当上邻居了。 谢昭野还见到了邝韫兄妹。 对于这两累得江烬梧亲自去解救的兄妹,谢昭野自然温和不了,只是找他们来问了一番被绑的经过。 听默书说,江烬梧处理事务时一直把邝韫带在身边,谢昭野才分出一丝精力打量了这人几眼,反正从上到下没觉得有什么好的,甚至于此人还胆大包天带头掀起过民乱,长得一般,就略识几个字,没瞧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既然如此,在殿下没有出来前,就跟着我。”他语气淡淡。 邝韫:…… 虽然谢昭野长得很好看,但给他的感觉像极了以前带着妹妹东躲西藏时在野外遇到过的野兽,这种威胁感,让他很不舒服。和江烬梧给他的感觉仿佛两个极端。 只不过,这里似乎没有他说话的份。这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大官,轻描淡写就把这事定下来了。 才跟了两天,邝韫就发现,谢昭野和江烬梧何止是两个极端? 就比如现在,谢昭野提审了于参。 朝廷没来人时,于参明里暗里对金州驻军多有勒令,减少了不少伤亡,邝韫也以为,他应该算得上是个好官。 直到那天江烬梧揭破了于参的假面,还拿着让人暗中调查的成果给与他解释了一番。原来金州那些被贪污的钱粮根本就是也有于参的一份!只不过他一直躲在后面,又有吴青刚这个上官在前面集火,他就是只拿些甜头,也足够填满他家后院的库房了! 高立身和吴青刚前后脚,一个被乱刀砍死,一个被江烬梧赐死,加上金州乱子不断,原本于参没准还真能在其中隐身,只是他身后之人不知为何,突然很急,急切地要针对江烬梧,这才让江烬梧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 第50章 邝韫幼年失怙,母亲也没几年就病故了,带着妹妹流浪了好几年才被青县的一户农户收留。他虽然聪慧,母亲在时也得以读过几本书,但到底见识不多,对于官场上这些复杂的沉沉浮浮也只有一点片面的认知,听江烬梧摊开来和他讲这些,只觉得瞠目结舌。 他当然唾弃于参,但不代表他能面不改色看着于参被用刑到血淋淋的模样。 泛着铁锈的血腥味直往他鼻子里冲,刺激得他直想吐! “呕!”最终他还是忍不住了,连忙捂住口腔冲出去。 跑出去前还听到谢昭野在那笑着跟人闲聊似地轻叹:“于将军不愧是武将,身体就是比一般人能扛。” 邝韫最终没再拿出重新回去的勇气,只能在外边等他。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谢昭野才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他浑身上下都很干净。 当然,因为他一直就坐在那里喝茶,用刑都是别人来。 邝韫心想:他竟然还能喝得下去茶?不嫌恶心的吗? 他在里头站着的时候,那血腥味浓到他连呼吸都觉得想吐。 他将一张溅了血的纸递给身后的人,“上面圈出来的两个地方,抄了。” “是!” 邝韫对这个人有点印象,之前就跟着江烬梧身边,叫坤巽。他对朝廷的官职不太清楚,但也觉得奇怪,这个姓谢的官儿是有多大啊?连太子身边的人都对他言听计从! 回过神,才发现谢昭野正似笑非笑觑着他。 邝韫赶紧收了收脸上的神情。 “害怕了?” 邝韫没法答,他是有点怵。 谢昭野勾唇嗤了声,“没用。” 他迈着步子往外走。邝韫赶紧追上去问,“你让他招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太子也让人审过于参,但他竟然是个硬骨头,咬着牙就是不肯招什么。 谢昭野:“任何人,都有所求,有所求,就有软肋。” 邝韫听明白了,迫不及待追问:“他的软肋是什么?” “金州封城前,于府有一房妾室带着一双刚满三岁的的儿女回娘家省亲。” 邝韫愣了愣,“你用这个威胁的他?” 谢昭野停下步子,打量他两眼,呵了声,邝韫听出了其中的不屑,“你说威胁,也没错。” “就这样他就说了?他把自己的爱妾和儿女送走,肯定保护好了,那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你不会……” “嗯,我让人抓回来了。”谢昭野提醒他,“就在他隔壁牢房,怎么,想去慰问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谢昭野道,“要诱他招供,当然是答应他放他的儿女一条生路,但是,谋逆大罪,你说,这是我想放就能放的吗?” 归根结底,一个字:杀。 邝韫有点结巴,“你,你骗他?” “是,又怎么样?” 邝韫大脑一片混乱。 谢昭野好笑地瞥他一眼,“怎么,你以为于参不知道吗?” 他不急不缓说,“他不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罪吗?只不过人已经在我手里,他也只能拿自己知道的东西来赌一把,赌我不骗他。只不过,这一把,他赌输了而已。” 原本就是九分输一分胜的赌局。 这种手段对邝韫来说冲击还是有点大。 出了大牢,天色已晚,两人分道扬镳。 谢昭野又去药房蹲点。涂鄢和太医们在翻阅各种药典,他就坐一边写今日的信。 谢昭野每晚会写一封信。一半写他今日在金州做了什么,一半写些别的逗他欢心。 虽没有回信,但在他的威胁下,涂鄢每次都会不情不愿告诉他,江烬梧把信看了。 把今日份的信收好交给涂鄢,他照例要问:“他今日如何?” 涂鄢也照例不待见他,但也答了,“高热退下一些来了,中午吃了东西,没吐出来,新换的药方应该有些效果,还在观察中。” 谢昭野的耐心本就在一点点消耗,眉心蹙起刚要说话,外头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药仆气喘吁吁:“涂大夫!你快去看看!殿下不好了!” 第45章 “怎么回事?!”涂鄢走得飞快, 一边走一边问药仆。 药仆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中午殿下用了些粥, 午后只睡了半个时辰就醒了, 精神原本瞧着还不错, 殿下说躺得太久不舒服,就下榻在屋子里走了走。” “大约戌时一刻,厨房送了晚膳, 殿下没有胃口,但我劝了几句, 殿下好歹也用了几口,只是才吃完就吐了个干净, 我本想让殿下把药喝了,谁知道,谁知道殿下还没来得及喝药,就,就又开始呕血……” 两人走得快,涂鄢进来时,江烬梧还伏在床沿虚虚喘息着, 手指扒着床沿已经用尽了力气, 指节都因为太用力而发白,看见她,也只能吃力看一眼, “你来了。” 涂鄢见状, 连忙去扶他,江烬梧不想躺着,只能拿个枕头靠着。 涂鄢在给他把脉, 又看了看他呕出的血,接着叫药仆拿来纸笔,飞快地记着什么。 江烬梧也不打扰她,阖着眼调息,缓缓地呼吸着,他没什么力气,浑身都发软,连牵动一下嘴角都只觉累的厉害。 等到涂鄢把记下的东西交给药仆,吩咐药仆立刻拿去给太医令后,江烬梧才睁眼,勉强露了个笑,“怎么了?药方出问题了?” “应该是有几味药的用量不太对……烬哥哥,对不起。” “你说甚对不起?”江烬梧缓声,“分明是我得谢你。” 他虚弱得厉害,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涂鄢见状也不让他说话了,只是这药却不能喝了,得等太医们再商量一下。 涂鄢见他难受,只能自己先去后面的药庐,凭自己的感觉先改了用量熬一剂新的药顶上。 她留了个药仆照看他,江烬梧其实没什么需要照看的,方才那一阵之后,现在倒好受许多。 然而,他才说自己好些了,那股火烧心的感觉又来了,伴随着头疼,喉间涌上腥甜,他倾过身,伏在床边,喉间呛出的血溅在青砖上,艳得吓人。 他难受,又有些累,就这么伏着腰,久久不能支起来。 药仆来搀扶他,靠近时,那人冰凉的的手掌抚上了他的脸,凉丝丝,又有些暖,有些熟悉……江烬梧惊觉不对,猛然看他,才发现,这哪是药仆?便是隔着面巾,他的眉眼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江烬梧的第一反应是飞快地捂住口腔,“你!”他瞪大眸子,下一瞬却又因为激动压抑不住喉间的咳嗽:“咳、咳咳咳——呕——” 他慌忙伏下身,只是呕出的鲜血还是弄脏了床榻。 谢昭野从后面环住他的身体,支撑着他。 他在发颤。 江烬梧一边难受一边无比清醒地想。 将人环在怀里时,谢昭野才惊觉,怀里的人究竟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谢昭野轻轻抚着他的背为他舒缓,待他缓过些来了才把人扶起,瞧见他额间细密的冷汗,他便开始环视四周,终于找到了放置在角落盥洗的铜盆。 他拿来浸了温水的帕子,要为他擦拭,江烬梧的眸子紧跟着他,他伸手靠近时却扭头错开。 谢昭野的手顿在半空许久,他道,“我知道你生气,但我也不是第一次不听你话了,你也不是头一遭训斥我,等你好了,不管是训我还是罚我都随你高兴。” 说完,他靠近些,用还没凉的帕子为他擦脸,江烬梧没什么力气,这么看着他忙活。 谢昭野转身去换帕子,江烬梧凝着他的背影,无奈泛起丝苦笑,“谢昭野,为什么不听话?” 谢昭野扭头看他,平静地说,“殿下,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人,凭什么要求别人听话?” “殿下,臣现在也很生气。” 江烬梧哑然,移开视线不和他对视。 “……你不该来。” 谢昭野立在那儿许久,影子被油灯的光影拉得老长。 他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我只知道,如果不来,我也许会后悔。” “殿下。”他温声,“你晓得我为什么突然回上京吗?” 江烬梧微愣,方才有了反应,望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谢昭野笑了声,带着略微自嘲的意味,说了句:“因为后悔。” 江烬梧心底是有些错愕的。后悔吗?谢昭野也会后悔?后悔什么? 谢昭野步步走近,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意,一字一句:“殿下,臣离不得你。” …… 江烬梧有些出神。 “殿下,那日你见着我,有句话只说了一半。你想问我什么?” 江烬梧回忆起,他是只问了一半:谢昭野,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他扭过头,不回他。那日是在冲动之下,他才突然起了念头,可冷静下来却又觉得,好在没有问出口。 第51章 那日没有问出口,今日更不适宜问出来。 谢昭野却又抚上了他的脸。江烬梧在发热,显得他的掌心更加冰凉,其实贴上来时还有些舒服。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不好意思说,无妨,我只答就好。” 谢昭野略勾了勾唇,“是。” 江烬梧错愕地看着他。他真晓得自己要问的是什么? “殿下,你是不是一直不信我?”他笑,“我说,我是因为你回来的,你从未信过,对不对?” 江烬梧抿唇不语。 谢昭野又笑,“我猜到了。是我以往太不着调,所以在你眼中,嘴里好似总是没句实话。我做人就是这样,也无甚好反省的。可,殿下,我此时此刻,再同你说一遍,你会信我吗?” 他曲下一条腿,半跪着,认认真真看着江烬梧。 江烬梧眸子一颤,又想错开他的灼人的视线,但这回,谢昭野却不让了。他直接压身上来,掣肘着他的上半身,强势得同刚才判若两人。 “殿下,看我。” 江烬梧一时竟忘了现在他们是身处在什么地方,现在又是什么情形。他让他看他,他便真的鬼使神差地被他诱着去望了。 “你真的分毫都瞧不出来我的心思吗?” “那年我们去城郊踏青,我说不喜上京是真,说厌烦了尔虞我诈也是真,殿下,我不愿同谁说这些,但惟你知道,这个地方让我失去了太多,所以我讨厌它。” “可你在这里。” “殿下,你在这里,就足够让我重新回来。” “太子哥哥,你还要我说更多吗?” 江烬梧向来是听不得他这样喊自己的。他会心软。总觉得,面前的人,其实还是多年前那个温软稚气的孩子。 可谢昭野的下一个举动却瞬间让他的理智一下子回笼。 他竟然一把扯下了面巾,在江烬梧还未回过神时,软唇就这样覆了上来! 江烬梧的动作比意识醒得很快,原本没什么力气的身体突然就聚了一股力气,用力把他推开: “你疯了?” 江烬梧后知后觉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唇,被他咬破的口子隐隐作痛。 他颤着声音斥:“你知不知道——” “知道。”谢昭野居然还笑得出来,“只是想这样提醒一下殿下,对你做这些事的人,不是喜欢,还能抱着什么别的心思吗?” “又或者,殿下要我再将上回在东宫窗边的榻上对殿下做的,再做一遍吗?” “臣是有些后悔,早知道殿下这般还在怀疑臣的真心,是该做得更多一些才好。” 江烬梧:…… 他眸子瞪圆,或怒或急,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但还是眼下的境况更令人费神,他闭了闭眼,有种荒唐的无力:“……阿鄢,快看看他。” 站在门边上看了半场的涂鄢被喊到名字才咽着口水走进来。 把江烬梧的药放下时,她还瞟了眼谢昭野。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出去!”涂鄢对他翻了个白眼,“你之后得隔离观察,定期喝药,其他的待会出去跟你说。” 谢昭野瞟她一眼。不听。只瞧着江烬梧。颇有种目中无人的倨傲。 涂鄢胸口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好不容易自我安慰才把这口气咽下去。 “你杵在这里是要继续让烬哥哥费神吗?我没告诉过你他现在本来就体虚,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吗?” 涂鄢瞪他,试图提醒他:你想想自己刚才在干啥! “出去!” 这会谢昭野倒是动了,半眯眸子审视般掠了涂鄢一眼,然后转身。 …… “你别这样瞧我,我自己也乱得很。”江烬梧虚虚倚着,阖上眼。 涂鄢只能把自己快掉地上的眼珠子收回来,“先喝药,不管那个疯子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江烬梧抿了抿唇,接过涂鄢递来的药一口饮尽了,这药苦得厉害,他喝完,恍然又想起件事,“今日,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涂鄢知道江烬梧在问什么,他这些天醒得断断续续,早不知过了多久了。 “五月十二了。” 药味还未散,江烬梧只觉喉间发苦,“竟过得这么快。”又要到十六了。 “天气要回暖了,阿鄢,那药方到底如何,你可有把握,等天气一热,局势只怕更难控制了。” 涂鄢拧着眉,也不想让他失望,只说,“再给我两天时间,已经有眉目了,至于别的……外面那个不正好可以给你分担的吗?你就好好听我这个大夫的话,其他的交给他,我在这边想法子给你养,你在后边劳神费力,神仙也难办!” 江烬梧知道这是自己理亏,摇摇头一笑,只是想到外头的人,笑容微涩,叹了口气,他现在没有心力去想别的,“阿鄢……” 他抬了抬头。 涂鄢没好气,“行了,你不用说了,我一定拉他去隔离!放心,我盯着他一天三碗的预防药饮喝下去,他的身体素质可比你好,没这么容易染上!” 五月十五。涂鄢他们研究商定的药方,终于刚开始一批一批用在染疫的百姓身上。 比起成帝时期那一场大疫,眼下这鼠疫虽来势汹汹,但自江烬梧进了金州后,一直控制得当,他好说话,但在封城一事上却是雷霆手段,也因此,没让金州的鼠疫蔓延出去。 不过江烬梧还在治疗中,现在谢昭野来了,虽拿着太子的令牌,又有中枢调令,难免有不安分的,他打杀了一批杀鸡儆猴,也不过是让他们暂时安分。 就在药方初见成效时,谢昭野派出去的,依照于参的招供四处查抄的人,有了最新的发现。 “谁?”谢昭野被涂鄢拿着鸡毛当令箭压着隔离,只能独自看书静心,这会听到坤巽汇报,眸子闪了闪,又问了遍,“你说他是谁?” “北狄三王子,宇文秋!” 谢昭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来着前世的印象。这还是因为与江烬梧有关。 第46章 宣徽二十七年十一月, 北狄细作混进了皇宫。 谢昭野当时已经辞官,并不在上京,知道得还要稍晚一些。 消息传到他手里时, 上京的北狄细作已经被清洗了一波。 他对宇文秋这个北狄三王子有印象, 就是因为, 朝廷在四处搜查北狄细作时,宇文秋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然潜入了东宫, 行刺江烬梧,最后死于江烬梧剑下! 直到宇文秋死了, 皇城司才从被抓的北狄细作口中得知宇文秋竟然是北狄的三王子! 听说宇文秋十分得北狄皇帝的宠爱,他生母不明, 据说只是中原女奴,不得北狄皇宠爱,连位份都没有,生完孩子就死了,可这个孩子却得了北狄皇的青眼。北狄后宫无皇后,但并不缺出生高贵的妃子,也有不少母族强大的王子, 可谁都不如宇文秋受宠。 可想而知, 宇文秋死在了江烬梧手里,会是什么后果? 当时谢昭野知道此事后,已经料定北狄与大魏一战就在不远, 在犹豫是否要回去, 他是无谓什么别人的生死的,回去也只是因着江烬梧。只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江烬梧的死讯已经先一步传来…… “人呢?”谢昭野掀了掀眸子问。 坤巽低头, “两日前,被北狄皇派来的人强行带走了。” 这是从被抓的北狄细作口中拷打得到的消息。 谢昭野轻嗤,“倒是可惜了。” 要是宇文秋落在他手里,可操作的范围就大了。 只是…… 他想不明白,宇文秋到底为什么对江烬梧这么执着? 他是北狄最受宠的王子,但年龄并不大,满打满算才十四岁,北狄皇再如何也不能派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出来统领北狄细作,即使可能,那如前世那般,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去东宫送死,也压根没有必要。 谢昭野敏锐觉察到,这个北狄王子对江烬梧有着不一样的关注。 但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 坤巽刚走,涂鄢带着药仆来给他送药。 要不是江烬梧有嘱托,涂鄢自己一大堆事,才不会勉强自己每日来见谢昭野这张死人脸。 “喝!” 涂鄢不耐烦地把药碗重重一放。 谢昭野冷眼瞥她。 涂鄢:“快点!我还要去看烬哥哥!” 谢昭野面无表情喝完了,把药碗递给药仆后,忽开口,“你那个情郎知道你对另一个男子哥哥长哥哥短吗?” 涂鄢大笑三声,“哟,你不会嫉妒了吧?我爱怎么喊就怎么喊!烬哥哥烬哥哥烬哥哥!烬哥哥自己都没说不合适,要你说三道四?” 谢昭野半眯眸子,嘴角凉丝丝泛起抹笑,“哦。原来是没有情郎了。怪不得才两个月,孩子都没了。” 涂鄢笑容一僵,她自己心情不好,也不想让眼前这个坏东西心情好,直接冷笑,“那又怎么了?没了情郎,我不是还有烬哥哥吗?你猜我要是说想在烬哥哥身边待一辈子,他会不会答应?” 第52章 “嘻嘻,我可跟某些表白了还没得到半点回应的人不一样。烬哥哥可宠我了!” 谢昭野冷冷瞥她。 两个人再度各插一刀,不欢而散。 涂鄢转头还要回去跟江烬梧添油加醋说一顿坏话。 “烬哥哥!你千万别喜欢他了!”骂了谢昭野半个时辰后,涂鄢终于做了总结。 江烬梧无奈笑了下,“他这样每天跟你斗嘴,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事。” 涂鄢气得跺脚,“你有没有听我说什么啊?就只关注他有没有事?” 涂鄢没说谢昭野是说的什么来扎她心的,因此江烬梧也不知道,他若是晓得谢昭野说的话,那就不是现在这样笑着听涂鄢骂人了,肯定要真的动气。 江烬梧虽被困在这里,但每日都有汇报的文书送进来,他稍好一些就会看,谢昭野来了后,送来的文书又精简了不少,他也不太费神。 谢昭野无疑是有能力的。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做好。 这次金州事了,朝廷也到了变一变的时候。 中枢的格局已经维持了很久,他倒是早有意想调整了,并非是讨厌谁,相反,裴虎、苏允、乃至中枢的另几位次辅,都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只是江烬梧有自己的考虑在。 人心诡谲,官场上的人更是。为君者要思虑的更多。 他其实并不想考虑太远,只是自己当下该做什么就深思熟虑之后去做,也不去想若有一天他真要脱身,大魏会变成什么样。 只是,谢昭野回来之后,有些打破了他原本的安排。 江烬梧忽然心情低落下来。 “阿鄢,你说我还有多少时间?” 涂鄢一愣,“烬哥哥,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在转好吗?不止你,还有外面其他染疫的人,我每天都在观察你们的情况,再过段日子,你就能出去了。” 看得出涂鄢是在有意回避,所以装傻,江烬梧叹了口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涂鄢立在那许久,突然半蹲下身子仰头看他,“我会救你!” “烬哥哥,我一定会救你!” “就算没办法驱逐那只蛊,我也能保你性命!只是,只是记不住事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记得,你还说过,不记事、不识人,已经算轻微的后遗症了。”实际上,更严重的应该是“疯癫”这两个字。 江烬梧闭了闭眼,又笑了,“如果真到那时,你也已经尽力了,不用自责。我会安排好一切,遣返公主府里为质的公主,你也可以趁机回母国,之后是想让这个身份病故还是别的,你可以再同你王姐商量。” 听出了他自暴自弃的意味,涂鄢猛地站起,“我不!反正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阿鄢。”他深吸一口气,“有些时候,生不如死比死更可怕。我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 绝不。 涂鄢却听不进去,扭头不看他,转身就要走,“我去看看其他人。” 江烬梧张了张口,没留她。 只是涂鄢才出去,又猛地折返回来,劈头盖脸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瞒的那些事全部告诉谢昭野!我还要送他去陪你!他要是舍不得死,我就给他下毒!毒死他!反正他本来就要被人毒死的!” 江烬梧还没反应,涂鄢一股脑威胁完又跑了。 后面几天,涂鄢也开始板着个脸,平时还会故意骂一骂谢昭野来逗他,让他打起精神,现在连话都不说几句。 江烬梧知道,这丫头在表达不满。 但江烬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也有过天真和逃避,只是死在了白家满门被斩的那一年,死在了他独自在三清观苟延残喘那十年,让他不得不为最坏的结果做打算。 不止是涂鄢,他其实早就为身边的人想好了去处。 还有谢昭野,他也是。 江烬梧倚着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唇动了动,才有一句,哑着嗓音,几近于无的:“……喜欢……吗?” * 江烬梧一步步走出斜歪的栅栏时,一抬眸,就瞧见了来接他的人。 金州官员们全都穿着正经的官袍,只有他,穿着青蓝的常服,未戴冠,只用了一根素色的发带,他本就年轻,在一堆上了年纪的官员们前头格格不入,更像哪家还在学府读书的俊俏公子哥。 江烬梧一出来,所有人都跪了一地。 谢昭野却只蹙了下眉,不满道,“殿下怎地才穿这么些?”好在他早有准备,挥手拿了身后小厮捧着的大氅。 五月的天,天气是回暖了,但金州地处北方,五月也还算不得炎热,正是天气多变的时候。 涂鄢说他会畏寒,谢昭野记住了。 江烬梧看着他不说话。 跪了一地的其他人也只敢偷偷用余光瞥着谢昭野亲手给太子披上衣服,纷纷感叹怪不得人家能当东宫近臣,就这等觉悟,在场竟然再无一人想到! 江烬梧躲开了他的手,自己系上了,方才看向其他人,“起身吧。” 他抬步走在前头,“孤这些日子养病,辛苦诸位大人了,听说孤不在时,抄了好几个北狄细作的藏身据点?” “都是谢大人的功劳!” “是是是,臣等不敢居功。” …… 江烬梧当然知道是谢昭野的功劳。除了他也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于参招供了。 他未瞧他,只是淡声,“那些北狄的探子,应该还留了活口吧?” 这就是要亲自见的意思了。 只是他才说完,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些事情之后再说,殿下还未恢复元气,应该休息。”谢昭野说得平静,但语气中的强势意味让其他点头哈腰的官员们都不由侧目。 嘶,虽然是关心,但谢大人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呢?要是换个小心眼的,比如当今,没准不仅不觉得他这是关心,还会觉得他不敬! 江烬梧也很平静:“孤有分寸,谢卿不必担心。” 但是,谢昭野没分寸。 江烬梧刚上马车,说要去金州大牢,谢昭野就自顾自坐在了驾车位的旁边,直接下令:“去官衙。” 金州偏僻,驿站年久失修破得厉害,根本住不得人,所以江烬梧一直是住在官衙后面的别院。 马夫不敢动作,迟迟不敢答应。 谢昭野不耐烦了,“我说的话没听见吗?” 片刻后,马车里传出声轻叹,然后是江烬梧妥协的声音:“听他的。” 一时间,跟着的金州官员们又对谢昭野的受宠程度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连之前被他收拾过的人都已经在盘算着怎么讨好一下他,最好能一笑泯恩仇。 不过一笑泯恩仇估计有点难。 不知道送女儿行不行……谢昭野据说挺洁身自好的,女儿送给这种长得好还有前途的,也是个不错的去处啊…… 一堆人算盘打得飞起。 第47章 江烬梧刚下马车, 早早在门口候着的默书就小跑了上来。 “殿下!” 江烬梧瞥了眼谢昭野,扶上默书的手,“进去再说。” 默书原见他瘦了一大圈, 眼泪已经控制不住落下来, 但看他能好好地回来, 又心觉庆幸。 天知道,他看着那些死于鼠疫的人一批一批地运去焚烧,心里的压力有多大! 涂鄢说得没错, 江烬梧的元气还没恢复,所以才走了一段路就有些站不稳了。 谢昭野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 歪头跟默书道,“小默公公, 先去把药端来让殿下喝了。” 默书才想起来,这可是轻慢不得的要紧事,“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江烬梧要解大氅,谢昭野环顾一圈,看见了不远处默书刚刚燃起的炭盆,才没有出手制止, 还上前接过, 放好。 其实,他们已经许久没有正经地见过了。 谢昭野来金州后见到两次都是匆匆又纷乱的,上次能好好坐在一起, 还是二月。 谢昭野请命去锦州督建燕池渠, 没想到燕池渠还没竣工,北边先爆发了鼠疫。再后来,谢昭野赶回京, 而江烬梧守在金州…… 原来竟然已过去三月有余。 原来才过去三个月。 谢昭野在他面前曲着条腿半蹲下,定定望他,问,“殿下一直不肯正眼瞧臣,连说句话都未,这是还在生臣的气吗?” 江烬梧这下倒是正眼瞧他了,有心要敲打他一下,让他行事收敛着些,便故意问:“那你说说,孤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问完,他又挪开眼睛,瞥见手边有默书刚倒的热茶汤,就拿起,刚抿一口,就听谢昭野答: “因为臣亲您的时候,咬破了您的唇?” “咳咳咳!” 江烬梧被水呛到,忍不住咳出来,终于平复了,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为他拍背的谢昭野,怒瞪着他。 第53章 这是什么狗屁回答?分明是故意不正经!又在逗他玩! “殿下消消气,臣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惹您生气了。” 江烬梧继续瞪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他就没有一处是不惹他生气的! “谢昭野!你要是还这样不正经,就滚出去!” 谢昭野停滞片刻,无奈苦笑,“好了,不惹你了,你别气出个好歹,索性我人都站在你面前了,要骂便骂吧,若是想上手,我出去给你找根棍子。” 说着他又笑出声,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上次被人揍,还是幼时我不懂事,不知道不能随意出入宫门,半夜溜出家门想进宫找你,被我爹逮住抽了一顿。” 这事江烬梧不知道,第一次听他说起。 心口的气一下子就消了,但仍不肯给他个好脸色。 “孤若在金州有事,你留在上京才是最好的,即便没有给你去信,你便想不到吗?还有,金州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若有事!”江烬梧没有说下去。 谢昭野:“臣自然知道,可殿下信里说的那些,一副交代身后事的样子,又何为认为我不会有丝毫担心?” 不仅将默书、白蕴淳和朱雀卫都安排全嘱托给了他,甚至还贴心地连他之后的仕途都考虑到了。 在眼前这人的心中,难道自己真的对他半分真情都无吗?他在金州生死攸关,自己还要考虑什么仕途? 江烬梧有些气闷:撕信的时候还敢睁眼说瞎话言之凿凿说没收到信。他还真当他看也没看! 可谢昭野没有半分说漏嘴的心虚,定定看着他,一副非要他回答出个一二来的架势。 最后依旧是江烬梧先妥协了,先一步移开目光。 “你有事的话,孤要怎么和褚大人褚夫人交代?孤已经……很对不住他们了。” “你为何要和他们交代?!”他的回答并没能让谢昭野满意,相反,听到这话,谢昭野心头还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不知道是对江烬梧的还是对自己的,“他们是你杀的吗?你对他们愧疚什么?害死他们的卢炳春!我已亲手报仇!你到底有什么还需要和他们交代的?” “我未同你坦白身世时,你从未提过这些,怎么你知道我是褚橙的儿子之后,就对我平白有了什么狗屁愧疚吗?” 他的眸光灼热得吓人,江烬梧看着他发火,一时也没斟酌,脱口而出:“你不是恨我吗!” 他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江烬梧知道收不回了,就破罐子破摔,他并不是质问,反而还扬起一抹笑,笑得却跟哭似的,“谢昭野,其实你一直表现得就不隐晦,为什么会觉得我看不出来?” “谢昭野,你恨我,不是吗?” 他又垂下眸,自嘲地摇头,“你确实,是应该恨我的。” 如果不是为他奔走,褚橙就不会落下把柄,被人寻到错处攻讦,最后更是被雍武帝下令把褚氏全族流放。 褚氏一族都死了,他这个被褚橙保护的太子却还活着,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无能懦弱地躲在道观避世。 他是该恨,他怎能不恨? 谢昭野怔怔看着他。 默书端着药碗进来,打破了这里诡异的氛围。 谢昭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去。 步子迈出门那刻,他扶了一把门框,脸上难得流露出了一丝一闪而过的茫然。 …… 江烬梧说得没错。 他表现得从来都很明显,江烬梧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恨吗? 他是恨。 他独自走了太久,要在漫长无望的岁月里努力活下来,必须要有什么支撑他。他存不住太多东西,于是选择了去恨。 他恨卢炳春,靠着恨意牢记家仇,于是能在他手下虚以委蛇,然后伺机而动,调转刀尖,亲手捅进他心口。 他恨江烬梧,恨那个温和仁善的太子哥哥,就这样一边恨一边记住他。 他甚至恨他爹娘,恨他爹为什么明知道是雍武帝容不下白家,还一意孤行为了什么风骨为了什么情义,偏要去维护他们,恨他娘为什么在流放路上连件御寒的厚衣服都没有,搂着他为他驱寒时,还要笑着跟他爹说:我知道,你没做错。 当江烬梧直白地点出这件事后,谢昭野无法反驳。 他就是恨他。到底为什么恨,他已经不知道。只是,他的确曾一心要把他拉进污浊泥潭,想看他那副悲悯从容的虚假面孔变得狰狞贪婪。 他说喜欢江烬梧。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可能是很早。也可能是在他一边恨他一边顺手给他使绊子想看他如何应对的时候。 只是在前世,江烬梧的绝笔信送到手里时,他便已是痛彻心扉。 * 江烬梧大好的消息传回了上京,朝臣们心思各异,苏允等人却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每天紧绷着一根线,生怕金州传来什么更不好的消息了。于公于私,他们都不会喜欢太子出事。 至于宫里,雍武帝也松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子在金州染疫,他这些天问政的频率多了起来,即使身子不好也会每天召见中枢班子,竟有些他刚继位那两年的勤勉意思了。 知道长乐宫又不小心碎了两套茶具后,他直接心烦得让林容去司礼监下令,长乐宫既然这么容易损耗茶具,今后的损耗都由秦贵妃自己补! 等司礼监现任的掌印舜安笑吟吟回了长乐宫来领东西的女官,长乐宫里自然又是一番闹腾。 雍武帝一摆手,直接以秦贵妃御前失仪为由给禁足了。 秦贵妃都快两个月没机会见皇帝了,哪来的机会失仪?这不明摆着是在敲打她吗? 裴虎和苏允得知后宫之事,却想得要更多一层。 与其说,陛下在敲打秦贵妃,不如说,是在敲打秦家。 ——谢昭野虽去了金州,可并不耽误齐家人招供。 雍武帝看了招供书,苏允的奏章也放在了御案之上,却都留中不发了。 也因此,齐家一大家子至今还在牢里,等着被发落。 得知江烬梧大好,雍武帝当即下令让太子尽快回京。 可江烬梧却还走不了。 他是大好了,金州的乱象却还未平息,上京肯定是要回的,但不急在这一时,得等到金州最后一个染疫的百姓恢复后,他才能离开。在此期间,还得为重整金州辖下各个县乡筹划。 一场大疫带来了无数死亡,但给活着的人留下的后遗症却远不止死亡。 谢昭野与江烬梧再未提过那日他们说过的话,一如往常,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谢昭野仍不乐意让他太费神,总要盯着他休息。江烬梧不太驳他的意,竟也算乖觉。 邝韫重新跟回了江烬梧,终于不用被谢昭野吓了,也能缓口气了。但谢昭野依旧看他不顺眼,更可怕的是,谢昭野说要带他去做事时,江烬梧也并不阻拦,每每他受了折磨回来都是蔫了吧唧的。 江烬梧觉得好笑,想起当初他让江钰乾去工部跟着谢昭野学习时,江钰乾也是支支吾吾地跟他说害怕他。 其实谢昭野很会做人,他也就在自个儿面前不大正经,在旁人面前向来很会拿捏为人处世的分寸,即使对他心怀警惕的人也少有不被他迷惑的。 这么直白的害怕,怎能不新鲜? 江烬梧抬手让一旁的下人给邝韫倒水,然后才提点他:“谢昭野素来出挑,放在大魏上下所有朝臣中都是数一数二,能力和心性皆少有人能及,你多跟在他后面学一学,不是坏事。” 第48章 邝韫听他夸得牙疼。 好吧, 他承认,谢昭野确实很厉害。他跟着谢昭野时遇到不少他看来十分棘手的问题,别说解决了, 连从哪里下手都不晓得, 可谢昭野却轻飘飘吩咐两句就解决了。 还有那些在他看来非常难搞的人, 落到了谢昭野手里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可他学这些做什么? 邝韫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 江烬梧正在写字。有谢昭野之后,金州许多事都无须他操心, 连一些跑到他这里告状的也被谢昭野以扰他清净耽误他恢复元气为由赶走了,他很少这般闲, 还能写写大字。 一个“仁”字落于纸上,墨汁缓缓晕开, 写下最后一笔,江烬梧利落地收势,然后才抬眸看邝韫。 他温和地笑笑,问他,“你想入朝做官吗?” 邝韫愣住。做官?我? “怎么?不愿?你祖父便曾官至太傅,我记得他推举仁政,数次向文帝进谏。”虽然都没被采纳过, 文帝还嫌他烦, 把他打发去崇文馆修书了。 后来文帝的儿子们渐渐长成,邝之晦眼光好,选了个才华品行都不错的皇子, 文帝也不知道什么心理, 突然又不嫌他烦人了,把他从崇文馆捞出来放进了中枢当次辅,还给他加封了太傅。 第54章 但他又有些倒霉, 选的皇子倒在了争得皇位的路上,最后登位的又是雍武帝这个心眼不大的。 不知道是怕被秋后算账还是看出来雍武帝和文帝是一类人,自己实现抱负无望了,反正他就趁文帝还在位时直接辞官跑了。 但江烬梧说的这一切对邝韫来说十分遥远。 他母亲的确提过祖父曾经是大官,但对于一个家道中落时他还不满三岁,父母又先后亡故,自己带着小妹连吃饭都成问题多亏了好心人收留才能活下来的邝韫来说,太遥远了。 邝韫好奇问:“所以,殿下您是因为我那个当过大官的祖父,所以对我另眼相看吗?”他问完又接着说,“但其实我实在没有祖父的能耐,连书也只是囫囵读过几本,略识几个字。” 江烬梧笑了笑,摇头,“不,你和你祖父不同。孤看中的是你,是邝韫,不是邝之晦的孙儿。” 邝韫不懂,于是问:“为何?” 江烬梧敛下眉眼,推开书镇——话说这还是谢昭野不知道从哪拾来的石头,通体纯黑,光滑得发亮,形状还有些奇异,谢昭野送来给哄他意趣的,他瞧着合适,就拿来当书镇了。 “认识这个字吗?” 邝韫不解,但老老实实答:“认识,仁。” 江烬梧淡笑,眉眼十分温润秀气地弯着,通身都是让人看着就很信服很想亲近的气质,他说,“这就是我看中你的原因。” 邝韫读的书比起上京那些高门的公子郎君自然不够看的,可读了再多书,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个字。 江烬梧看中的,是彼时金州生乱,他为保收留他们兄妹的恩人性命,带领一众农夫起义,在得了金州城门的控制权后,却顶着压力不让任何人出城。 掀起起义,说明他是有魄力也有能力的,即便是被绝境逼出来的能力。而后者,他看到的,是邝韫即使在生死关头,即便他自己也未必读清了的,他心中的那一点仁心。他把邝韫当作是一块可以打磨的璞玉。 邝韫似懂非懂,但他低下头,再抬起,却摇头,“我不想做官。” 江烬梧挑了下眉,并不太意外,也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又包容地问他:“可以告诉孤为什么吗?” 邝韫扭头,愤恨道:“你们朝廷的那些官,净是一些贪婪的屠狗之辈,升官发财的时候跑得飞快,一遇上事了,躲得比谁都远,生怕我们这些贱民的血脏了他们身上的锦缎!我才不要当什么官!” 这便是有些意气的口吻了。 到底还只是个少年人。 江烬梧摇摇头,说,“正是如此,才更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去改变这个朝廷,不是吗?” 邝韫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听到江烬梧这话,又愣了片刻,他眨着眼睛,奇异又怀疑,“……改变?可以改变吗?” 江烬梧点头,“为什么不行?一个人不行就两个,两个人还不行就十个、一百个,从你这一代,到下一代,当初的大魏是由太祖打下的天下,一直到成帝时期,经历了三代帝王,方才可称一句盛世,他们可以,我们为什么不行?总是可以达成的,不是吗?” 邝韫头一回听到这说法,瞪圆了眼睛。 如果是雍武帝,他肯定是不能信的。就算他才十几岁,但也知道当今的算不得什么好皇帝,大魏还能任他造作,纯纯是前人打下的家底足够厚。 可眼前同他说这些的是江烬梧。 他莫名觉得,也许他说的这些,真的可以实现。 他陷入了思考。 江烬梧并不打断他,直提笔又写下一张字。 邝韫已经有了答案,可他却先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你会是皇帝吗?你当皇帝,我就当官,做你的臣子!” 邝韫的直率有些出乎江烬梧的意外了。他执着笔,笔尖的墨汁险些滴落下,毁了整副字,他及时发现了,把笔放回去。 江烬梧不是不会说谎,但处境不同,他所行事的准则也不同。他并不想欺骗邝韫,因此也做不出什么保证。他其实从来没想过什么坐上皇位,只是当一天太子做一天太子的事罢了。 只不过,他还没想好怎么说,不知在外头听了多久墙角的某人掀了帘子进来,“他当然会是皇帝。” 谢昭野已经站到了江烬梧身侧,眸光扫过桌案上那个刚写的“雁”字,冷冷淡淡对邝韫说,“太子,不就是以后的皇帝?” 他不当皇帝,等他的就只有一个死字。 没有人能忍下一个当过太子的人,还是一个被废过又复立的太子。 邝韫倒是没想那么复杂,谢昭野这句话直接说服他了。 对啊,现在的太子以后当然就是皇帝了! 反正听说当今的龙体也不怎么康健,估计很快就要给太子腾位置了,所以也没差。 邝韫一拍手,少年的嗓音十分洪亮:“好!我当官!” …… “没想到殿下这么喜欢这小子。”谢昭野站在江烬梧身侧,阴恻恻看着邝韫轻快的背影。 江烬梧无语,“你怎么还跟他计较上了?他也才十七,一个少年人罢了。” 谢昭野:“殿下忘了,臣也只比这小子大三岁,怎么就不能跟他计较了?” 江烬梧哑然。摇摇头,露出抹笑,说,“我只是觉得,他有一点像你。” 放在此前,他是绝对不可能把这话在谢昭野面前说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觉得,好像说了也没什么。 但谢昭野听了很不满,“他哪点像我了?长得没我好看,又笨又胆小,殿下说他像我,是在借机骂我吗?” 江烬梧:…… 这会,他看起来倒像才二十岁的青年人了。孩子气来看着哪有二十岁?五岁都是多了的。 他正要说话,唇上忽被人啄一口,不,不是啄,是咬。 江烬梧就愣了两个呼吸,耳边已经响起了谢昭野的话:“我能亲殿下,他能吗?” 他不敢置信看着这人。 嘴里不羞不躁就算了,他刚才是趁他不注意做什么了来着? 这厮还不依不饶扯他衣袖:“殿下,你说,他还像我吗?” 江烬梧:当然不像!不会有人能像足你的无耻! 他对谢昭野只有一个字:“滚!” 默书才来上点心,就撞见谢大人又麻溜的滚了。 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殿下,谢大人怎么走了?”他看看手里端着的两盘殿下,“您不是说谢大人近日事忙,同您说没时间用膳,让奴才等他来时就上点心吗?” 这才刚来一会,怎么就走了?谢大人是能走这么快的人? 江烬梧看谢昭野不顺眼,看这两盘点心也不顺眼,皱着眉说,“找人拿个食盒拿去扔给他!” 默书得令,马上下去找人了,心里却习以为常地想:看起来是谢大人又把殿下逗得恼羞成怒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虽然有谢昭野三天两头来气他,但他这么多年也少有机会过这么悠闲的时光。 江烬梧的身体还留了些后遗症,比之前更加容易疲惫,也更加畏寒,虽养了段日子,可在涂鄢看来,还是有些不够。 他养病这段日子,体内的蛊倒还安静,只是到了十五这日晚,涂鄢犹豫过后还是把药性减弱了三分才抓的药。 ——这原本就是件耗心神的事,江烬梧又还没恢复,正是体弱之时。 这事没瞒着江烬梧,江烬梧也只说,“你是大夫,按你说的来就好。” 只不过仍旧是和之前一样,除了默书,这一日他不能让任何人近身。 减弱药性,意味着如果这一次蛊苏醒后异常活跃,可能会压制不住让他中途醒来。 至于最麻烦的谢昭野,前一日就去了青县。 青县是底下受影响最大,最惨烈的地方,又是当初鼠疫爆发的源头之一,江烬梧一说自己要去看看情况,谢昭野直接把他拦下了,然后自己带人去了。左不过也就四五日的事,来回都不算费时。 第49章 “你怎么了?” 邝韫好奇地看谢昭野, 不知道为什么他刚看完手里的纸条,就变了脸色。 谢昭野瞥他一眼,又看了眼刚走马上任的青县知县, 沉吟片刻, “我有事要回去, 这里交给你,没问题吧?” 邝韫傻了眼,“哈?交给我?” 谢昭野已经去牵马了, 邝韫赶紧跟上他,“不是, 发生什么了?而且我怎么知道——” “跟了我这么久还没学到一丁半点?”谢昭野不耐,“流程你应该知道, 这里的情况和上旬去的苇县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有什么实在拿不准主意的再让人给我传信,若无事,我今夜就赶回来了。” 见他这样,邝韫反应过来,“是不是太子殿下出什么事了?” 谢昭野本来懒得理他,但想到江烬梧有意把他带回上京培养, 才言简意赅回了句, “说是染了风寒,我回去瞧一眼。” 第55章 说罢,他已翻身上马。 邝韫看着他身影一溜烟跑远, 后知后觉想, 这个人是不是对太子关心过度了?又不大像书里说的那种奸臣的谄媚……他也不算奸臣。 从青县回去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骑马大约要两个时辰。 他说今夜就能赶回来,恐怕也就只能看上一眼罢了, 就为了看一眼便跑回去?至于吗? 不过,谢昭野今夜是赶不不回来了。 他一路纵马,风尘仆仆回来,因为担心江烬梧也没留意到他住处的过度安静,他虽不大要人伺候,但外头也会留两个侍奉的下人。今日却是全没有了。 谢昭野推门直接进了江烬梧的寝房。 一扭头,就透过屏风看见了他躺在床上的模糊身影。 他刚进来,江烬梧就坐起来了。 其实他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一直睁着眼睛,脑子有些迷糊,现下听到动静才坐起来。 谢昭野沉着脸走进去,伸手就要去抚他的脸,“不是受了风寒?怎么坐起来了?” 江烬梧吓了一大跳,惊慌地躲开他的手,瞪着扑闪的大眼睛看他,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放肆!” 谢昭野怔然。 这时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江烬梧的声音很好听,但他向来稳重,说话也大多是不急不缓,温和沉稳的,即便是同他急时,也不会如此刻这样……满是直白的锐意,更似少年时的他。 谢昭野看了他片刻,“殿下?” 他眸光紧紧盯着他的神情变化,一丝一毫都不敢放过。 江烬梧一脸警惕,也在盯着他,“你认得孤?” 谢昭野眸子有一瞬愕然,一闪而过。 “殿下不知道臣是谁吗?”他压着干涩的嗓子问。 他这话倒让江烬梧烦恼了,江烬梧已经确定面前的人身上并无恶意,不像是刺客,于是只能蹙着眉猜测,“你不是宫人,也不像侍卫……看你模样……孤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呢?” 谢昭野眸光轻颤着垂了垂,复又抬起,他问:“殿下不记得臣,那记得,雁奴吗?” “你也认得雁奴?”江烬梧惊讶,“这么说你也认识褚大人了?你是褚大人的好友?也不对啊……就算你是褚大人的好友,怎么会出现在孤的东宫呢……哦,不对,这里好像也不是孤的东宫……嘶,这里是哪?” 江烬梧说着说着把自己说愣了。 他脑子一迷糊就开始疼,疼得他用力地,狠狠砸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嘀咕着,“孤是不是病了?怎么头这么疼啊。” 谢昭野见他狠敲自己脑袋,吓得眼皮子一跳,在他要砸第二下的时候,飞快地用自己的手挡了上去。 江烬梧看他,“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谢昭野反手握住他的手,半蹲下身,稍仰了仰头看着他,语气尽量平稳,“殿下,我就是雁奴,你不记得了吗?” 江烬梧眼睛瞪得更大,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的事。 “你,你,你大胆!”他气得都不顾自己头疼了,“你是把孤当什么傻子了吗?你知道雁奴才多大吗?你冒充别人就罢了,竟然在孤的跟前说你是雁奴?雁奴今年虚岁才五岁!” …… 谢昭野想,自己这一生为数不多脱离掌控的事,大抵都和江烬梧有关了。 “殿下。”他喊,“你知道现在是宣徽几年吗?” 他刚问完,还未得到江烬梧的回答,就听吱呀一声,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然后,和一脸错愕的默书对上了视线。 “默书?”江烬梧看见了熟悉的人,略松了一口气,掀开被褥就要下床,默书眼皮一跳,赶紧制止他,“殿下不急,您身子还没恢复呢。” 江烬梧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才问,“默书,孤这是怎么了?” 默书一副无奈又忧虑的样子,柔声反问,“殿下一点也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吗?” 江烬梧愣了一会,“……好似,记得一点,有人推了我,然后,然后我就掉进池子里了………” 默书立刻意识到,江烬梧此时的记忆应该是在宣徽十一年的十一月,江烬梧被推进快要结冰的池子里,高烧了四五日。 果然,被提醒之后,江烬梧的记忆逐渐清晰,只是还是难受,于是苦着脸跟默书说,“默书,孤的头好疼啊,父皇和母后呢?这里是哪儿?不是东宫也不像坤宁宫……但是很眼熟,孤以前来过这里吗?” 默书的神色无懈可击,微微俯身,“陛下与娘娘因着担心殿下在宫中再被人暗害,所以暂时把您安置在京畿的皇家别院,娘娘才来瞧过您,刚走不久,大约是宫里的调查有结果了。” 江烬梧蹙蹙眉,“这样啊……不知道为什么,才睡了一觉,好像很久没有见母后了……” “默书,孤什么时候能回宫?父皇和母后一定很担心我。” 说着,他就想下地,被默书好歹拦住了。 不知道是不能回宫的缘故,还是依旧不舒服的缘故,他仍恹恹的,只是又瞥到谢昭野。 “对了,孤差点忘了。默书,快叫人来把他抓了,好好审问,此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孤面前冒充雁奴!” 默书也看了看谢昭野,一转眼就想好了说辞,“殿下怕是和谢大人有误会,谢大人……他跟您开玩笑呢,他若不是好人,娘娘也不能让他进来不是?” 江烬梧又眨眨眼,一脸怀疑地看着谢昭野,“是吗?” 但他好似确实觉得他面善,虽恼怒他对自己撒谎,还是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并不怎么生气。仿佛,仿佛对着此人,就是生不起气来。 真是奇怪。 他细细打量谢昭野的脸,眉心忍不住蹙起,“咦,怎么回事,虽说你是骗孤,可孤现在看你的模样,还真有些像雁奴……” 默书心头猛跳,生怕江烬梧想起什么,连忙打断他联想:“殿下!您果然是睡迷糊了,您此前是见过谢大人的啊,大约只有一面之缘,所以才没记住吧?谢大人是褚小郎君的叔叔,叔侄相像,不足为奇。” 江烬梧还是没收回自己打量的视线,“叔侄?” “这么说,雁奴以后也会生得像你这样好看?” 这话显然是在和谢昭野说。 默书祈求地看着他。 谢昭野负于身后的手紧了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了,“殿下……觉得臣好看吗?” 江烬梧毫不犹豫的点头,“自然。”他还疑惑,“你平时都不照镜子吗?孤听说长得不好看的人不爱照镜子,难道你这样生得貌美的也不爱照镜子?” 谢昭野想,如果不是此情此景,江烬梧这样的直率,他会更开心。 江烬梧不知道眼前两人心思各异,只是想既然面前这人是雁奴的叔叔,那要不让他带个话…… 只是才刚想完,还没付诸行动,他的视野就忽然开始变化,五彩的世界突然变暗。 江烬先是愣了两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才伸出手,一只手向前摸索,另一只手去摸自己脸颊的,从眼睛里流出的湿润,“默、默书?” 他向前摸索的手被一只更温暖的手握住,耳边想起一声带着颤音的:“殿下。” 这不是默书的声音,和不是默书的手。 涂鄢匆忙推门进来,看见谢昭野也没有时间诧异,直接挤开他,“烬哥哥!” 这是在叫他? 江烬梧倒下的时候闭上了眼睛,有点迷糊的想,这又是谁?可是他好难受,没有精力细想,头好疼,好像有什么东西想冲破他的头皮…… “疼……”他呓语。 涂鄢再一次掏出了玉坠,将里面的蛊虫引进了江烬梧身体里。 蛊虫刚进入他的身体没多久,他便疼得咬住下唇,额间渗出冷汗来,下唇也被咬出了血色。 谢昭野半蹲在床前,握住江烬梧的手,明显感觉得到他的身体在疼得发抖,“殿下……”他哑着嗓音,手足无措,又抬手去探他的额头,却根本抚不平他皱起的眉,现在根本什么也思考不了,只能扭头厉声吼:“他很疼,很疼,你没看见吗?” 涂鄢本来就烦,于是也冲他吼:“我看见了!我能不知道他疼吗?他为什么疼?还不是为了你!” 她吼完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但也根本不当回事了,反正这家伙已经亲眼撞见了,说什么都糊弄不过去,她还不如索性骂个痛快! 第50章 江烬梧做了个梦。 梦见了什么?他不大记得了, 只依稀晓得,这个梦很乱。 他扭头去寻谢昭野,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他, 于是方想起, 啊, 他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他也逐渐习惯无人在自己跟前胆大包天嬉笑逗弄的日子。 他好像见了许多人,外祖、舅舅、舅母, 还有外祖麾下许多指点过他招式的将军们……还见到了母后,这么多人, 唯有母后不是印象里的模样。 第56章 他仍记得她美丽端庄的样子,再见却看见了她发间的银丝。 母后在哭, 肝肠寸断,她怀里还环着个人,江烬梧低头,看见了自己手中还在滴血的长剑。 他好疼,于是开口,想跟母后说:“母后,我疼。” 却说不出来。 于是只能冷冷站在那儿。 …… “默书, 帮孤送一封信给他, 好不好?” 他跟默书说话,轻飘飘的说,只是送一封信而已, 因为他信不过别人。但心底却莫名生出一种与默书此生再不会相见的悲怆。 他转身在信纸上落下寥寥数笔。他想, 谢昭野,只有你,不准忘记我。江烬梧有些心惊自己此刻的狠戾与决绝, 可笔下落下的四个字却是:长绝、勿念。 他又跟个孩子偷吃到了蜜糖一样偷偷雀跃——这下,你绝不可能忘记我了吧。 * 江烬梧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时,头还是胀痛的。 他很快发现一件事。 他的眼睛—— “……默书?” 他低低喊。 接着就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涂鄢冲过来,“烬哥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江烬梧平静诉说,“头有些疼,眼睛看不见了。” 他说完忽然身体僵住。屋子里,除他外,有三个人的呼吸声。 涂鄢、默书……还有一个人是谁? 没有他的吩咐,默书是不可能放别人进来的。 不,除了一个人。默书拦不住他。 涂鄢在给他做检查,检查完后面前松了口气说,“只是暂时的,等蛊虫陷入沉睡,你的眼睛就能恢复了。” 江烬梧抿着唇轻轻颔首。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再休息一会儿。” 涂鄢看了眼角落里的谢昭野,然后在叮嘱了江烬梧几句后说去给他熬药,就先一步离开了。没一会儿,默书也自觉地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江烬梧眼睛虽然看不见,但依旧能察觉到屋子里的第二个人。 他僵着背坐在床上,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到底过去多久,谢昭野先一步败下阵来,走过来在一旁坐下,抬手抚他的脸,只不过指尖刚触到他的下颌,江烬梧便骤然偏头避开。 檀香混着药草气息的床帐间,他苍白的脖颈绷出锋利的线条,喉结在阴影里微微滚动。 谢昭野望着他,手在虚空中滞了滞,然后放下,“不是说要休息吗?我在这陪你。” 江烬梧开口,生硬地说,“你此刻不该在青县吗?” 谢昭野其实有些生气。可看着他,这气又如何都发不出来。他似笑似讥,又好像饱含无奈,说,“你一定要这样犟吗?” 江烬梧唇线绷直,不肯说话。 谢昭野突然探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江烬梧没有预料到,整个人再度僵住。此情此景,他要发火似乎也不太合适…… 见他这样,谢昭野终于露了个笑,“殿下,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 “像一只小猫,刚刚受了惊。” 目光注意到他素白的脸,谢昭野心沉了沉,也没了调笑的心思,只是让他躺下,“脸色这么差,不是头疼吗?再休息会,等药熬好了我喊你起来。” 他把被角掖好,顿了顿,说,“你既不想提,我就当不晓得,殿下,于你,我一向是很好说话的。” 江烬梧听了这话,心下微怔。 谢昭野低头同他说话时,他突然伸出手抓出他的袖口,嗓子仍干涩得厉害:“你没有什么想问我吗?” “殿下,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温声。 江烬梧唇瓣微张,松开了手。 谢昭野在房中守了约摸一炷香,等他睡熟过去才轻手轻脚走出去。 涂鄢在药庐熬药,谢昭野直接走进去就问,“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涂鄢手里拿着蒲扇,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只是猜测。”她说。 “烬哥哥体内这只蛊最近太活跃了,按理来说,我养的这只蛊就是专门克制它的,即使还没完全炼制成功,但也不可能失效得这么快。这脱离了我对毒蛊的认知,我在想……”涂鄢扭头,脸色难看,“我可能误诊了。” 谢昭野冷冷看着她,面无表情:“庸医。” “你!”涂鄢猛地站起来,一阵咬牙。 知道自己在谢昭野这里占不到什么便宜,能管教这厮的人还在屋子里睡着,再说,涂鄢自己也有些恼自己竟然遗漏了另一种可能。 谢昭野懒得管她什么想法,直接问她。 涂鄢语气不好,但没有瞒他,“当年我把那只蛊从你身体里引到烬哥哥身体里时只以为这是一只单纯毒蛊,但最近才意识到,子母蛊中,如果母蛊在未死只是陷入了休眠的状态,子蛊也会同步陷入短暂的休眠,这种时候,我用同样的手法,也能达到为蛊虫换寄存体的结果。” “这确实是毒蛊,但,恐怕还是一对子母蛊中的子蛊。” 谢昭野:“如果你说的是对的,他会怎样?” 涂鄢握了握拳,“只是毒蛊的话,即使到最后我养的蛊在蚕食掉那只蛊后余毒不能完全清除,我仍有办法保他性命。可如果是子母蛊,母蛊可以驱动子蛊,可能等不到我的蛊养成……” “我已经送信回南溧跟我师门求助了,但无论如何,必须找到母蛊的位置!” “谢昭野,下手的人目标是你。”涂鄢定定看着他。 换句话来说,谢昭野才知道在当时,是谁最有可能想他死,还能用上这种手段! 他面无表情转身。 按涂鄢说的时间,是在一年多前,宣徽二十五年的十月。 十月,江烬梧去南疆平乱,而他是为了逃蹿的西宁侯世子卢隐而去的。那段日子也并不是一帆顺风,西宁侯势大,党羽遍布,卢隐借机逃到南溧后迅速获取了当时南溧王的信任,向大魏兴兵,还联络上了不少执迷不悟的西宁侯旧党。 其中就有潜藏在军中的细作。 南溧其实不过一个弹丸小国,国土也就只有大魏的两个州这么大,但大魏大大小小加起来可是有一百二十九个州的。 卢隐选择南溧,无非是因为南溧蛊术。 谢昭野中招那次应当是他为了诱敌深入,以身做饵,没把握好度,于是自己也受了重伤,不慎从悬崖掉进了江里。 那次他重伤后醒来已经过去了小半月。 下面人说,是太子带人,一路沿江才寻到他把他带回来的。 他醒后,江烬梧一直未见他。后来他伤好,去军帐旁听他和班越商议战术时才见到人。 其实现在想来,应是从那时起,江烬梧对他就格外冷淡。 谢昭野以为他生气了。 他那以身做饵的法子目标只在卢隐一人,他要灭卢氏满门的心思从未变过,为此不择手段,不仅没有提前和江烬梧商量,还可能牺牲一些无辜的人。 他以为,他在生他的气。一个机关算尽的黑心肝,大抵很难和江烬梧遥远记忆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蠢小孩对上号。 可涂鄢告诉他:“哪来的什么别人?烬哥哥当时知道你胆子这么大,一下就慌了,他自己牵了匹马就去找你了!” “他一个人沿着江找了一夜才把你捞起来,带你回来时还遇上了追你的刺客,你当时生死不知,他定然只能拼命护你!你压根不晓得吧,他那时的伤根本不比你的轻!” 说来好笑,谢昭野那会决定去做什么时毫不犹豫,末了被他冷待时,虽然嘴硬不肯承认,但其实就是十分忐忑。 这种忐忑一直维持到了南溧乱子被平息,他亲手斩杀了卢隐,他和江烬梧班师回朝。 一日,江烬梧问他:“大仇已报,你在上京,还有别的牵挂吗?” 平静、疏离。 于是,谢昭野答:“无。所以自当辞官归去,自此,逍遥自在!” 他等了许久,没等到他哪怕一句旁敲侧击的挽留。 后来,谢昭野才细细想过,其实,他大概是被江烬梧惯坏了,于是习惯性地等着江烬梧来迁就他。 哈,“惯坏”? 谢昭野一直没想过,有一天,这个词也能用在他身上。 但,他似是真的被惯坏了。 江烬梧醒时,他其实迫切地去质问他: 你把我当做什么了?傻子吗?蠢货吗?你自顾自做着那些决定意味自己很伟大吗?替别人去死也能毫不犹豫吗? 江烬梧,你傻吗? 可他那样僵直着脊梁,轻垂眼睑的模样,傲气又板正,偏生他瞧出了他眼下的那一丝委屈。 江烬梧,你真是个傻子啊。 但,我是第一天才知道你是傻子吗? 其实,我也是傻子。 第51章 江烬梧这回多休养了几日。 谢昭野哪都不去了, 跟盯梢似的,一天到晚盯着他。 第57章 江烬梧还很不自在。 看他稍久一点就忍不住错开视线,有话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孤自己可以喝。”他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 谢昭野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勺, 舀了勺汤药停在他嘴边, 一副没听见他说什么的样子,也不应声,只平静地望着他, 惟有稍微上扬地眼尾透露出他此刻是有情绪波动的。 江烬梧:…… 他十分别扭,但谢昭野油盐不进的模样, 最后还是妥协地任他喂了。 喝完药,嘴里就被塞了半颗蜜饯, 甜滋滋的味道一下子在嘴里散开。 他甚少吃这些甜腻的东西,这几天却顿顿喝药都要被喂一颗,现在还没适应。 ——先头不喂蜜饯时,谢昭野用那十分不成体统的法子,说给他散散口中的苦味。诚然,他觉得谢昭野不是在给他散药的苦味,纯纯是想占他便宜。 比起这, 还是被塞颗蜜饯吧。 江烬梧故意转移话题让他别总盯着自己:“你一直在这, 青县怎么办?” “殿下不是很喜欢邝韫吗?正好考验一下他的能力,你想提拔他,也要他有资质才行, 不是吗?” 江烬梧提起一口气, 心道,这算什么考验?哪怕邝韫先前在他身边跟过几日,可他到底是个没什么实战经验的少年人, 就是要培养也是得慢慢来,这不是揠苗助长吗? 谢昭野看出他的意味,神色冷淡了些,俯身拿帕子擦净了他嘴角残余的药渍。 “青县每日都有文书往返,决定还是臣在做,只是实地的事派他去了罢了。且青县新上任的知县是个还算有才干的,邝韫顶多是做些辅助的事。” 这个解释倒能说服江烬梧。青县的新知县还是他点的人选,自然晓得此人是有些能力的,否则也不会把他安排到百废待兴的青县去。 江烬梧满意了,谢昭野却更不高兴了。 “殿下就这么喜欢那个毛头小子?” 江烬梧听出他话里的尖酸,一时无言以对。 他沉默片刻,“你莫总跟个小孩似的。” 谢昭野却一挑眉,“哦?我还以为殿下就喜欢小孩呢。”要不对那个毛头小子这么关切? 江烬梧:…… 好在这时默书领着潇潇过来,谢昭野掠了眼那小丫头,虽不大关心,但也正经了些。 邝韫怵谢昭野,每回对着他都战战兢兢的,连潇潇都有些怕他,一双水灵灵的杏眸忍不住往一旁的谢昭野身上瞥,眼里又不自觉生出惧意来。 分明,谢昭野是最擅长让人对他报以好感的了。 对这两兄妹竟演都不屑演了。 “潇潇,过来。”江烬梧抬手引潇潇走近,“怎么了?有事找孤?” 潇潇的注意力被吸引开,对着江烬梧时就没那么害怕了,这才一五一十说了来意。 原是和附近的小孩子们约好去山上捕鸟了。 这种小事本来是没必要跑到江烬梧跟前来说的,只不过从上回他们兄妹被掳走后,江烬梧就一直有派人保护他们,特别是潇潇,还是个小丫头。前些天邝韫去了青县,留下了潇潇,江烬梧就让人把她接到了这里住,是让邝韫放心,也是怕她没哥哥陪着会害怕。 潇潇说完怯怯抬着眸子,“太子殿下,我可以去吗?” 潇潇接着说:“二柱说这个时节后山有很多很多笨鸟,特别容易捕,我想多带几只回来,给您补身体!” 小孩子年纪不大,但正是因为年纪不大才更容易分辨,谁是真心待她好的。 许是怕江烬梧不同意,潇潇捏了捏袖子,“我保证不会把自己弄丢!” “好,这有什么不行的?只不过得有人陪同你们去。” 江烬梧刚说完,正要让默书吩咐几个护卫陪那群小孩一块去,谢昭野眺了眼窗外蔚蓝的天,略一思索,转身过来,瞧了眼潇潇,“今儿这天气倒不错,你们还挺会挑时辰。” 他一说话,潇潇立刻就紧闭嘴巴了,连身体都有些僵。 谢昭野可不在意,他随手把挂在木施上的斗篷取下,“殿下这些天一直闷着,今儿既然天气好,不若正好出去透透气。” 他这提议连默书都心动了,他们家殿下久病,能下地之后也只是在院子里走动走动,大多都是在书房看文书或是卧在里间翻翻打发时间的书卷,这人一闷久了,哪都不太好。 江烬梧没说应不应,见谢昭野已经一副准备好了的模样,挑了下眉,“前日孤说要出门你可还不允来着。” 谢昭野:“出门透气和去大牢审细作可不是一回事。”他眉梢一动,风华尽显,只一句,“那些该审的臣都审过了,殿下难不成信不过臣?” 默书已经十分有眼色地带潇潇先出去了。江烬梧和谢昭野要去的话,那可得先把马车备好。 因只是出门散心,两人穿得也随意,江烬梧穿着半旧的灰蓝色道袍,谢昭野也只穿了件蓝色的襕衫,只带了两个赶车的护卫,并未带太多人出行。 一群小孩子乍见到两个大人,其中一个还是家中人耳提面命要心怀感恩的当朝太子,虽然还不太能懂什么朝廷什么太子和大官,但一时之间都有些放不开。 江烬梧没想扰他们玩乐的兴致,拉着谢昭野就走了另一条小道散步,他们刚走一段就听到后头那群丫头小子们炸开的闹哄哄的声音。 江烬梧笑了下,摇摇头。 谢昭野和他并行,歪头见着他眉间蕴着的笑,那堆叽叽喳喳的小屁孩还挺能逗他乐的样子,心中一动,问:“殿下想养一只吗?” 江烬梧没反应过来他的话,调子婉转带着疑惑:“嗯?” 谢昭野:“那群小崽子,我看殿下好像挺喜欢的,想养一只吗?” 江烬梧:…… 他一阵无言,蹙着眉训他,“什么话?哪有人用一只两只来形容人的。你当是这林子里的野兔子呐?” 谢昭野心说,这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反正都是用来逗趣的。兔子不能逗趣了还能下锅呢,那群小崽子又不能,也就是瞧他挺喜欢的。 他这腹语就差摆在脸上了,哪怕没说出口,江烬梧都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亏得他习惯了,谢昭野没直接说出口反驳已经是一种进步了。 江烬梧只能默默叹一口气。 “你这脾性真是越发不收敛了,我看潇潇都怕你怕得厉害。” 谢昭野道,“从前收敛是有收敛的必要,现在在殿跟前,臣做什么还要收敛?难道在你这,我还不能放肆吗?” 江烬梧一顿,明知道他是故意撒娇,“罢了,说不过你。” 谢昭野嘴角翘起,属于是撒娇得逞后的得意,不过刚才江烬梧又提起潇潇,他想了想,提议,“殿下这么喜欢这丫头,要不然,带回去让她认我当个干爹喽。” “……咳咳咳!” 谢昭野一见他咳嗽,脸色一变,把斗篷给他披上,“怎么了?可是受凉了?” 江烬梧纯是被风呛到了! 他扭头瞪谢昭野:“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想一出是一出的。” 谢昭野看他平复下来后脸色无异,于是放心了一点,又开始没个正经,拿腔拿调的,“臣说的话怎么了?难道当我的干女儿还辱没她了?” 江烬梧:…… “潇潇都八岁了,你才刚及冠!她还有个十七岁的哥哥!” 潇潇喊他干爹,那邝韫也跟着喊不成? 谢昭野撇撇嘴,“那又如何?多收个干儿子呗。” 小三岁怎么了?正好,那小子要是真成他干儿子了,那他在江烬梧面前的辈分可不正好下去了?好事啊! 原本谢昭野还没觉得,这会竟然真有点跃跃欲试了。 江烬梧被他气笑了,“你在这想当然,也不想想人家答不答应?我怕我还没带邝韫兄妹回京,人家先被你吓跑了。” 谢昭野不大服气,还想辩驳,又被江烬梧瞪了一眼,意思是:你还敢继续说? 谢昭野心里嘀嘀咕咕,嘴上是不说了。 两人不再说话,伴着林间飒飒的风声往前走,不自觉就走进了一片竹林里。林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竹叶清香,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地面上早铺了一层薄薄的枯叶层和黑泥土混在一起,踏上去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们寻了块开阔的空地,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一会儿。 江烬梧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静谧的时刻,突然有点遗憾,“可惜,这里无剑也无琴。” 若是能在这林间一人舞剑,再一人抚琴相和,一定别有意趣。 “不可惜。”谢昭野含笑,“无剑无琴,但,有别的。” 江烬梧疑惑地看向他,只见他眨眨眼,然后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丛新竹? 谢昭野利落地起身,然后跑到那丛新竹前蹲下,接着,就开始……挖笋! 江烬梧:…… 江烬梧呆愣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看看谢昭野,又看看快被他掰出来的笋,迟疑了一下:“这片竹子,应该没有主人的吧?” 第58章 谢昭野还在徒手挖泥,闻言应了句,“说不定是有的。” 江烬梧呼吸一滞,在谢昭野终于成功挖出一颗小笋捧在手心拿到他跟前献宝的时候,终于憋出一句:“……有主的话,咱们这是不是……”算偷?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就是再落魄的时候也没偷过东西啊! 谢昭野还蹲在那儿,仰着头看他,听到他的话后,郑重地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点头:“嗯!应该是!” 再然后,他又转战另一颗笋。 江烬梧继续呆滞。 没一会儿,谢昭野皱着眉跟他求救,“殿下,这颗笋好难挖!” 太子殿下踌躇了一下,然后认命地过去跟他一起挖,嗯,徒手挖! 算了,偷就偷吧……说不定是没主的对吧? 第52章 江烬梧挖笋出了一身汗, 身上的斗篷直接拿来兜笋了。 两人返程,谢昭野报了一路的菜名。 …… “对了,锦州还有道油焖春笋, 把鲜嫩的春笋切成滚刀块, 用油慢慢焖煮……”谢昭野说, “可惜殿下送我那御厨我没带来,我可是让他学了一堆锦州菜,不过也无妨, 等回京了再让他做!” “唔,不过咱们今天的劳动成果也不能浪费, 现在的笋可鲜嫩了,待会让小默公公拿去厨房, 看看金州本地有没有什么特色做法。” “嗯,再做个汤……啧,不知道那群小崽子能不能捕到几只鸟,一起煲了!” 两人回到出发的位置,正巧一群小孩各自拎着几只绑了翅膀的鸟,潇潇一手抓一只,看见江烬梧, 飞快奔过来:“殿下!殿下!你看!都是我捉的!” 江烬梧眉眼一弯, 温声夸她:“嗯,真厉害。” 谢昭野抱着一兜笋,冷眼瞥了瞥那几只鸟, 白眼一翻, 不屑道,“全剁了也没二两肉。” 潇潇原本被夸得神采飞扬,一听这波冷水, 脸一下子就垮下来了。 ——这个人,长得好看是好看,说话真是不中听!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谢昭野嗤笑,“哟,这么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瞪我也没用,我平生就爱说实话!” 江烬梧:…… 江烬梧扭头扫他一眼。 谢昭野憋了憋,冷哼一声,本着大人不记小人过的道理,懒得再理会这个小丫头。 回去时已经天晚了,厨房已经备好了晚饭,挖的笋和捉的鸟都只能留着明天再下锅了。 原本江烬梧都不想说他了,谁知道谢昭野可好,分明是他自己小心眼,偏要跟个孩子计较,连跟小孩子都能吵一顿,结果还闹起别扭了,一直到吃完晚饭都还副不得劲的模样,江烬梧睡前倚在榻上的小案上看书也看不安稳,被他盯着不说,净听见他磨牙了。 江烬梧把书重重一放,赶他:“不看时辰的?都几时了?孤要睡觉了,出去,回你自己卧房去!” 谢昭野:“不。不走。” 江烬梧纯是不想看他了,于是道:“大半夜的还赖在孤这里,成何体统?” “再不成体统的事也做过,这算什么?”还不等江烬梧炸毛,谢昭野又飞快抬眸定定看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被人抛弃的小动物,质问抛弃他的主人一般:“殿下这是厌烦我了?” 江烬梧心里憋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终决定不管他了。 “你喜欢,就在这守夜吧!孤要去睡了!” 说罢,他扭头就绕过屏风往里间去。 谢昭野当然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惹得江烬梧又回头瞪他:“站住!” 他指指他现在站的地方,“你,不准越过这里!” 谢昭野挑挑眉,不以为然。 他也就乖顺了一小会儿,江烬梧才捋好被子背过身去,他就迅速地挤了上去! 江烬梧:…… 好个不听话犯上的臣子! 他怒而转过身。 谢昭野静悄悄,眼神无辜又无害地冲他眨了眨。 “殿下,我觉得在这个位置守夜就很好。” 江烬梧深吸一口气,没病也会被他气出点病来! “滚!” 谢昭野更加无辜,“殿下,床太小,滚不开了。” 江烬梧怒视他。 谢昭野还在那儿点评,“不过无妨,小是小了点,但还是容得下臣的。殿下不是困了吗?怎么还不睡?” 就在江烬梧在思考把他踹下去让他大喊大叫的好,还是忍下这口气免得传出去什么流言的好的时候,默书竟在这个时辰在外头叩门。 “殿下,上京密旨!” 两人同时收敛了神情,不再打闹,两双眸子对视一眼,一双妖冶,一双沉静,眼中都掠过了诸多猜测。 默书这个时辰在江烬梧这见到谢昭野虽然不意外了,但还是有点意见,生怕传出去点什么污了他们殿下的清誉! 只不过这会显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江烬梧披了件外衫就要召见雍武帝派来的密使,谢昭野瞧见他领口露出的锁骨后蹙了下眉,开口:“等等。” 说完就上手直接给他理好了有些凌乱的领口,又顺了顺他的发丝,方才道,“好了,去传吧。” 没一会,默书就把人领来了。 这来的竟然还是个老熟人,乃是翰林院的柳青斐。上回雍武帝给江烬梧赐婚的圣旨也是他写的来着。 瞧见谢昭野也在,柳青斐也就惊讶了一下,他知道谢昭野也在金州,约摸是君臣二人正在议事,他到的倒是巧,太子还未睡下。 “太子殿下。”柳青斐先行过礼后才取出雍武帝的密旨。 江烬梧接过看了。 其实并无什么他猜测的事,只是让他早日回京的。 他看完后就顺手给了谢昭野看。 柳青斐眉心一跳,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头垂了垂。 谢昭野看完密旨后沉吟片刻,问起:“敢问柳大人,陛下这些天身子可还好?” 柳青斐并未隐瞒:“陛下担忧太子殿下安危,忧思过度,太医每日都在永和殿外候着,朝中一应事务都交予了裴中书、苏侍中与秦国公等。” 谢昭野听到“秦国公”后眼皮子抬了抬,没有揪着不放,只是轻笑了声,“原是这样啊……” 本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江烬梧让人先带柳青斐下去休息。 倒是柳青斐犹疑片刻后向江烬梧说了件事。 “臣听说,陛下最近频繁召见道人入宫,还让贵妃娘娘宣了秦三姑娘进宫,之后又多次召了礼部与宗**的皇亲……” 江烬梧与谢昭野在金州到底和上京有些距离,即便上京留有人在,可终究不如他们自己在上京时敏锐。 柳青斐此事透露的这些,很容易便能让人联想到江烬梧身上这桩婚事。 ——他怕不是想把江烬梧和秦三娘的婚期定下来了? 柳青斐说话也是点到即止。泄露皇帝秘事本就是大罪,他自幼受的传统教育令他肯对江烬梧说这些话已经是十分僭越了。 其实说完这些退出去后,柳青斐虽有些羞赫,但并不觉得后悔。 他姑母柳妃入宫多年,宠爱不多,也无个一儿半女,即便如此还常被嚣张跋扈的秦贵妃欺辱,太子被复立后并不方便管后宫,但却将司礼监清理了多次,他处事公正,以至于司礼监已经不大敢欺上瞒下这等捧高踩低的事做得太明显,包括他姑母在内的一些无宠后妃的日子也好过许多。 更不说,年初的春蚕礼之后,东宫不仅派了人帮衬,还让柳妃得以接管了部分宫权。 即便没有他姑母这回事……如今当今的身子眼看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作为柳家年轻一代的领头人,他也总要有自己的选择了。 总不能真的一直窝在翰林院吧? 翰林院承旨,说得好听,天子近臣,可高不成低不就的,他自入仕已在翰林院蹉跎了数年,哪个有志气的不想走出去做出一番政绩来? * 柳青斐一走,谢昭野就把密旨往茶案上一人,随意坐下,似讥似讽,“真是闲出屁来了。” 江烬梧瞧他一眼,拢了拢身上的外衣坐下。 在这里待久了,人也懒了,都快忘记上京的波云诡谲了。 雍武帝的身子……他大约也不是闲,是在提醒他…… 他掩下疲惫,思考了一会儿,“左右金州这里离了孤也无甚,孤确实离京很久了,也是时候回去了。”至于这金州知州的位置得让谁来,他还得好好想想。 谢昭野脸上没什么变化,说了句,“这么急做什么?” 江烬梧摇摇头,“有什么明天再说吧,累了。” 听见这话,谢昭野立时把喉头的话咽回去了,顿了顿,然后默不作声起身拉他回床上。 …… 江烬梧说着累了,可躺下后却睡不着。 即便是他主观上不想去想那些烦心事,但烦心事却会自己往他脑子里钻。 第59章 谢昭野从背后环过来,然后把他的手握住,开始揉捏,这是太医那里学的法子,说按一按手上的穴位能助眠,总比那些安神香安神药的要好。 江烬梧也不躲,后背紧贴在他胸口,后颈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喷洒的温热。 “谢昭野。” “嗯?在。” 江烬梧抿了下唇,“你之前有见过阿遂吗?” 谢昭野并不想思考他这时提起六皇子江遂干什么,直接两个字:“没有。” “……阿遂今年十四了。我每月都看他的功课,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开蒙晚,但好在学得快,崇文馆的几位先生都说他聪慧——” 江烬梧感觉到手上按揉的力度一下子变大,收了话音。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谢昭野说。 江烬梧背对着他,苦笑了一下,闭了闭眼,声线仍然平静:“雁奴,等回京了,我让阿遂正式行个拜师礼吧,他还未有正式的老师。” 十四岁,还小。他相信,以谢昭野的手段,不仅能获得江遂的信任,还能教导好他。 谢昭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默了片刻,兀地翻身,压在江烬梧身上,和他对视着,谢昭野眸中显然隐忍着什么,撑着身体的手握成拳,用力得爆出青筋,他一字一句说,“我说了不想听,你一定要说这些吗?” “你把我当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孤不……唔——”江烬梧的眸子一瞬间放大,满是错愕。 第53章 身体力行把江烬梧那些他不乐意听的话堵回去后, 谢昭野又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喘,“殿下睡不着的话,臣这就来哄您……” 江烬梧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意识到时, 他的手已经开始作乱了。 “!”他瞳孔一缩, 飞快截住他,脱口而出:“住手!” 他刚才说着自己心情也有些低落,还很懵, 想不通怎么会演变成这样?耳边已经响起了谢昭野的笑: “殿下,都说精力太盛了, 就容易想些乱七八糟的……臣发现……”他故意低了低头,吐息掠过耳垂, 唇瓣几乎要贴上江烬梧的耳廓,“您的确……太精神了一点……” 江烬梧几乎是立刻明白他在说什么,只一瞬的呼吸交缠,他的脸颊已经涌上了热意! “混账!”他咬牙。 谢昭野悄声:“混不混账的,殿下这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谢——”尾音骤然停住。 上下滑动的喉结被身上的人叼住,齿尖抵着薄薄的皮肤细细研磨。 猎物被猛兽咬住了命门。 江烬梧颤了一下,脊骨窜起电流般的酥痒, 牙床却紧紧抵着不肯松口, 生怕吐出什么奇怪的声音……惊觉自己的耳垂已然发烫,“放肆……”他恼羞成怒,偏头想去躲, 反射般曲起膝去撞他的胸膛, 却在一半被他抽离的手握住了脚踝! 江烬梧不敢置信看他。 五指收紧,指尖按在脚踝凹陷处,有些凉。谢昭野嗓音暗哑, “殿下,我就说,您精力还是太盛了。” 他轻而易举就用膝盖顶开了眼前人曲着的腿,手腕擦过月白的绸缎,碾出细碎的褶皱。 “你……” 余音尽数被吞进唇齿间。 这一次比先前的啃咬更凶,谢昭野的犬齿叼着他下唇厮磨,血腥气在舌尖化开时,江烬梧绯红的眼尾处被刺激得滚下一行酸涩的泪,隐入身下的锦衾,谢昭野带着发泄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殿下,这是惩罚。” 江烬梧眼睛瞪大,咬住下唇,掌心下意识攥住什么,不知道是被褥还是谢昭野的衣物。 里衣的系带不小心散开。 也许不是不小心。江烬梧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散开的。 冰凉的手指探入后腰,又好似裹着团火。 深夜的风卷着街边打更人的高声扑进窗棂。谢昭野撑起身,手指划过他的脸颊,描摹着他的轮廓,唇角翘了下,像在捉弄小猫似的:“殿下,臣决定,这回得让您长长记性才好。” 江烬梧有些出神,反应很慢。 直到被他握在手里玩弄。 “谢昭野!”江烬梧忽然厉喝,尾音却颤得不成样子。 谢昭野故意作弄他,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甚至还一脸无辜地问他:“殿下,你不喜欢吗?” 江烬梧:…… 谢昭野颇满意自己的成果,瞧着时机差不多了,忽然俯下身—— 江烬梧的意识一霎时回笼,又惊又怕瞪着他,“谢……”没一会儿,眼睛就失去了焦距。 纱帐外烛火猛地窜高,将两道交叠的影子投在绘着千里江山图的屏风上,恍若猛兽撕咬着白鹤身上的翎羽。 * 谢大人又被太子殿下踹下床了,梅开二度,不外乎此。 默书略想了想,难道是谢大人的睡相格外差? 但他也只是心底猜测,默不作声尽职尽责地端来洗漱的物什,听着谢昭野嚷:“殿下!你太无情了!” 江烬梧让他滚蛋。 谢昭野爬起来,反正就是不滚。 太子殿下生了大气了。早饭都不给谢昭野吃了。 谢昭野在一旁扯他袖子,“殿下,饿。” 江烬梧凉凉瞥他,冷笑一声,“孤瞧着,你多饿两顿挺好的。”说完,冷漠无情地把自己的袖子抽出来。 默书得了吩咐,搬来一摞经书,“殿下,这些放哪?” 江烬梧眸子一扫。 默书会意,然后全堆谢昭野面前了。 “回京前,孤打算抄几卷经供在金州的白云观。” 谢昭野眨眨眼,无辜地抬起望他:……所以? 江烬梧缓声道,“孤今日精神不济,觉着这个任务交给你正好。你说呢,谢、卿?” 谢昭野明白过来了。太子殿下正在生气,需要找回场子! 谢昭野能怎么办?他看了看面前堆成小山的经书,叹了口气:“臣遵命!” 江烬梧犹嫌不够,半眯眸子在谢昭野那张艳极的脸上转了转,越看越觉得讨厌!冷哼一声,“为表诚心,没有抄完,不准吃饭!” “正好,还能静一静你那颗浮躁的心!” 后头这句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江烬梧把他扔下,自己拂袖走出去。 谢昭野大致猜得到,既然快要回京了,江烬梧必然是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只等离开的,势必要和金州本地那些官员再见上一见,也许还得去牢里瞧一眼那几个被他审问过的北狄细作。 ——他惯是闲不住的。 不过江烬梧的身体已经好多了,否则他昨日也不敢让他出门,这倒是没甚。 如此想着,谢昭野开始抄书了。 只是才拿了一本翻开,上头晦涩的内容一下子引起了他久违的头疼。 上一次,那还得是很久以前了,也可以说是上辈子了,江烬梧还未被复立,谢昭野整日在他那儿缠他。江烬梧如果嫌他烦了,就会闭眼开始念经文……念得他头疼。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那些什么什么祖师一定要写一些让人看了眼睛疼的东西吗? 谢昭野重重揉了一下额头,然后撸起袖子,抄! 不抄还能怎么的? 只不过才抄了不到半个时辰,外头就传来信鸽的鸣叫,似是绕着外头在转圈飞,谢昭野耳垂一动,原本苦巴巴的俊脸正了正神情,眼中划过丝锐利,然后放下笔走出去。 原本在空中盘旋的信鸽一下子疾冲下来,然后稳稳落在谢昭野肩头。 谢昭野半眯了下眸子,取下信鸽爪子上绑着的信筒,取出里头的纸条,铺开也只有半掌大,但已足够用。 这是谢昭野送去北狄的探子传回的信。 北狄刚弄出这一场鼠疫,打着让大魏生乱,趁虚而入的主意,他又为何不能在北狄放松警惕的时候送几个人过去? 国师…… 谢昭野看完就讲纸条捏成了一个小团,心中思量着探子的消息。 自从宣徽十一年那场战争后,北狄与大魏双方都损失惨重。敬国公与敬国公世子都是战死的,带领着所向披靡的白家军,可谓是狠狠咬下了北狄的一块血肉,使得北狄人至今都还心有余悸。 这些年,边境虽然依旧少不了摩擦,但两国一直没真的打起来。 可北狄皇帝一直都对大魏虎视眈眈,双方都知道,北狄与大魏迟早有一战,只是看这个时机来得早晚罢了。 前世并没有鼠疫这遭事发生,所以即使前世北狄和大魏还是开战了,但时机一定比这一世要晚。 而在这一世,北狄的心思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这个北狄新出来的藏头藏尾的国师又是哪来的? 到底,他还遗漏了什么? 包括涂鄢说的,那年在南疆,那只蛊是种在他身上的。不管是想控制他还是想杀了他,目标都是他。 第60章 而彼时,要啃食他血肉的人,并不难猜。 ——他一心要弄死卢隐这个卢家唯一外逃成功漏网之鱼,卢隐又何尝不是恨他恨得想把他千刀万剐? 可是,卢隐早已死了。不仅卢隐,卢家上下,男女老少但凡是流着卢家血脉的所有人都已杀尽! 还能有谁? 也许是他想错了。蛊和卢隐有关,但近来的异常,可以怀疑的人并不少,秦固安、已死的齐怀仁,甚至是朝中那些表面恭敬但实则被触动了利益心感威胁的人…… 谢昭野前世并不知道还有蛊这桩事,更不知道在未来的一年里,知道江烬梧自绝的那一日,涂鄢究竟有没有把这只蛊的问题解决掉。 其实,谢昭野虽然一直不愿意去想前世江烬梧自绝的事,但并没有完全抛诸脑后,毕竟,这其中实在有太多蹊跷。 不仅仅是这个可笑的谋反失败的罪名,还有许多…… 谢昭野长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换气,接着转身回去写了一句话让信鸽带着折返。 先不论其他,现阶段,对于北狄的监控绝对不能放松。 这一世,江烬梧不会再自绝,他会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坐上那至高的位置。届时,这大魏会是江烬梧的大魏。既然是江烬梧的东西,那他便一定要护好食! 北狄与大魏终会有一战的。 回完信后,谢昭野的思绪仍未平复。一边继续抄着经,一边在脑子里捋着各种杂乱的信息。 午后,江烬梧回来了。 身后还跟了个人,正是刚从青县回来复命的邝韫。 江烬梧瞥了他一眼,谢昭野心虚地一顿,立刻低头假装专心,实则耳朵忍不住拉长。 他听见江烬梧坐下后语气温和地问邝韫:“你决定好了吗?真的不跟孤回上京?” 短短一段日子,邝韫稳重了不少,他抿唇,然后郑重地跪下行了个大礼,少年声音仍让青涩脆亮:“回太子殿下,韫,心意已决。” 第54章 江烬梧垂眸沉吟片刻, 最终点头,“罢,既然如此, 那便随你吧。” 邝韫十分感激, 神色认真:“殿下!我一定跟在温县令身边好好学习, 届时再去上京向您汇报我的学习成果!您一定不要把我忘了!” 江烬梧笑了笑,点头,“嗯, 孤会记得的。只不过,这既然是你自己选的路, 那便要好好走下去。孤的确很看好你,但不管如何看好你, 一切还是在你自己。” 邝韫听懂了,再次伏地,“我记住了!” …… 邝韫走后,江烬梧冷冷瞅了眼看似还在乖乖抄经的某人。 “别装了。”以为他看见这家伙冲邝韫翻白眼了? 被戳穿了,谢昭野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乐呵呵把笔一扔,跑到江烬梧身边, 非要挤着他坐, “这小子也是真够不识好歹的,不是说把他带回去了吗?他怎么拒绝了?” 江烬梧刚要开始解释,忽想到什么, 蹙着眉心上下打量他几眼。 ——这副嘴脸怎地看上去像个搬弄是非的佞臣似的? “……他才从青县回来, 一直在为安置那些百姓奔走,如今才有时间回来复命。”江烬梧摇摇头,“应该是长大了吧。” 今天邝韫一回来, 他就和他说了一路的话,邝韫显然已经不是不久前那满心怨愤什么也不懂的少年人了。 “殿下,我不想这么快就跟你去上京了。” “为何?” “我知道殿下抬举我,若是直接跟殿下回去,自然不用愁什么前程,但我心中有愧!”邝韫说,“我很多事情都不懂,去了上京后,殿下当然会照顾我,但我这样,连书也只是粗浅看过几本,这也不知道那也不明白的,怎么对得起殿下的看重?” “而且,青县是我和潇潇的第二个故乡。当初我和潇潇流落至此,是在青县被人收留……现在青县百废待兴,我想留在那里!” “温县令是个很厉害也很好的官,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改变百姓的现状,我佩服这种人,所以也想在温县令身边学习。” 邝韫能说出这么多来,出乎江烬梧的意料。 他知道邝韫有些怕谢昭野,但在谢昭野身边时也耳濡目染,后来谢昭野把青县的事放手给了他,即使不需要他做什么决定,可只要他实际去做了些事之后,学到的看到的都只会多不会少。 短短这么些时日,他就能有这样的改变,江烬梧很欣慰,说明他没有看错人,邝韫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且,如今青县的县令温从安是去岁从上京外调到金州的,江烬梧任命他做青县县令前就翻过他的卷宗,他这一年在金州的政绩也可圈可点,并不是死板迂腐之辈,不管是心性还是能力都不错,也不怪能让邝韫才跟了么段时日就格外推崇了。 谢昭野看出了江烬梧的欣赏,呵了声,“净学到些说场面话的本事。话倒是说得好听。” 江烬梧眸子一瞥,落在他脸上,十分冷淡,看了眼又把脑袋拧回去,“那他可不及你。” 论睁眼说瞎话,用漂亮话糊弄人都本事,谁能比得过他身边这位啊。 江烬梧拂袖起身,硬邦邦质问:“经书抄到第几卷了?” 谢昭野浑身一僵。 抄到第几卷了? 他抄的时候完全是一心二用,一上午了 第一卷还没抄完呢。 见他不说话,江烬梧看出来了,冷笑一声,转身就要去桌案那儿翻。谢昭野眉心一跳,想起来刚才三心二意时偷描的他的小像还没来得及藏好呢! “等等!” 谢昭野完全想不起来什么邝韫不邝韫的了,一把扯住江烬梧宽大的袖口。 江烬梧停住脚步,奇怪地等着他的下午文,“怎么了?” 谢昭野表情一变,可怜得厉害:“殿下,我饿。” 江烬梧半眯眸子,狐疑地看了看他,让他抄不完不准吃东西,竟然真这么听话? 谢昭野信誓旦旦说:“殿下,臣本来就很听你的话啊。” 江烬梧都不兴说。 他依旧冷冷淡淡的模样,“饿了一顿而已,孤看着,你精神头这么好,还能再多饿两顿。” 他扯出自己的衣袖,转了个方向向外走去,瞧着还是清清冷冷没有一丝笑意,十分正经,却招了伺候的人来,叫人去备膳了。 江烬梧:“孤是自己饿了。” 他看着伺候的人强调。 下人一头雾水,摸摸后脑勺,“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谢昭野望了望尚早的天色,跑到他面前挤眉弄眼,故作不知地疑道,“殿下今天饿得真早。” 江烬梧一甩袖,扭头瞪他。 “闭嘴!”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不该给他半点好脸色! * 上京既然来催了,江烬梧便也打算收拾收拾回去了。 几个北狄的细作一块打包回去了。 这几个细作倒是嘴硬,连皇城司都没能撬开他们的嘴,江烬梧还在想怎么处置他们,谢昭野便说了,想把他们押回去上京。 不管是北狄,亦或者是现如今上京那些不大安分的人,应该点不太想看到这些细作活着。 江烬梧一听他说,就明白过来,他又打着引蛇出洞的主意。 就算这蛇引不出来……捏造一点什么,他也不是干不出来。反正谢昭野一直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既然如此,就一起打包吧。 两人忙碌了几日,才将金州的大小事宜安排妥当。 离开那一日,许多人来送行。 潇潇大着胆子上前拉拉江烬梧的袖子,示意有话要说。 江烬梧笑了下,蹲下身听她讲话。 潇潇很认真说了一句:“太子殿下,谢谢你。” 江烬梧眉眼温柔,像极了夜色中高悬的明月,他只是揉揉潇潇的头发,“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潇潇却摇头,“我说的不止是这一次。” 江烬梧有些疑惑。 潇潇歪头看了看自己的哥哥,邝韫点头之后,她才继续说:“太子殿下,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了,两年前我和阿娘跟哥哥走散了,阿娘护着我从陇州逃难来金州找舅舅……” 孤儿寡母的,身上仅有的干粮也被其他流民抢走了。邝母最终病死在了路上,没能护女儿到最后,潇潇那会比现在还小,更是惊慌失措,还被拍花子盯上了,幸运是遇上了江烬梧带人赶赴陇州。 江烬梧没有特意见潇潇,只是路过时见势不对救了个孩子罢了,下面的人问话回来说了情况,江烬梧心中起了怜惜,就派人护送了这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棺木去金州与亲人团聚。 潇潇也只偷偷瞧过几眼,记下了恩人的样子,后来才晓得原来这个恩人就是太子。 可惜的是,潇潇和兄长团聚后,没能在舅舅家待多久就被赶出来了,连带着当初江烬梧派去的人留下的银子也全被他们贪了,还是被另外的好心人收留了,有了个住所。 第61章 也算是恶有恶报,那个舅舅一家子都死在了这场鼠疫中。邝韫跟着江烬梧办事时就有一项是清点病故之人的户籍,其中就有他的舅家。 这些事情不管是潇潇还是邝韫,在这段日子里都没有跟江烬梧提起过。 这倒是解了江烬梧的疑惑,他是记得的,邝太傅的原籍应该是西南,并不在北方,当初发现邝韫的身份后他还有些奇怪。只不过前些年民间确实频频生乱,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流离失所的人也越来越多,他就没有多想,不曾想还有这一层关系在。 江烬梧心情复杂,又跟潇潇说了几句话,起身勉励了邝韫几句,最后道,“孤在上京等你和潇潇,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邝韫重重点头:“一直记得!” * 回去时比起来时没那么紧迫,队伍在路上走了十来日。 只是,短短的十来日,那几个北狄的细作已经好几次险些被杀了,有一回还真被得手了,死了一个。 对方这么急,越是说明十分怕他们会从这些细作里撬出什么来。 回到上京那日,百官都来了城门口迎接。 中枢的几位大人立在最前方,远远望见全须全尾的太子殿下险些老泪纵横。 江烬梧还没下马,百官就跪了一地。 他亲自把裴虎和苏允扶起。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江烬梧笑了笑,点点头。 他这一遭,确实凶险。他去时也并非不是不知道风险有多高,只是幸好,结果是喜人的。 江烬梧扫了一圈,略挑挑眉,“怎么不见秦国公与秦尚书?” 离得近的几个官员都变了变脸色。 江烬梧眯了眯眸子,瞧出不对。 苏允自然不敢隐瞒,“陛下昨日下令,把秦尚书打入了诏狱,秦府上下都被禁足在国公府内,陛下的意思是,等您回京了交给您来审问。” “诏狱?”江烬梧神色不变,语气淡淡,“若是秦尚书真犯了什么错,也该暂时停职是让刑部来查,怎会直接被打入了诏狱?” 他没记错的话,之前柳青斐带着密旨到金州时还说的是雍武帝把朝中诸事分了一部分给秦固安打理。 “这是陛下的意思。”就是说他们也摸不清雍武帝想干什么了。 “可知所为何事?” 苏允默了默,只说了两个字:“军费。” 第55章 秦家敢把手伸到军费上, 江烬梧并不意外。 这么多年来,秦家在朝堂上势力盘根错节,桩桩件件拿出来摊开, 贪污军费这种事未必就是最严重的一件。 他只是在想, 雍武帝这遭是什么意思? 秦川穹是秦三娘的父亲, 秦三娘可是他亲自赐的“太子妃”。即便雍武帝早有打压秦家气焰的意思,可他并没有要把秦家赶尽杀绝,只是希望让秦家退下来。 秦家做的那些事终有压不下来的一天, 可真到了那天,江烬梧也毫不怀疑, 雍武帝大抵是会拉几个秦家旁支的出来当替罪羊,毕竟他总要保证自己赐下的太子妃身份是干净的, 以免别人指责他昏庸。 苏允只提到军费,并没有说已经雍武帝已经问罪,说明这罪名还没有落实,而把秦川穹打入诏狱,不是交由刑部,又说明他还在犹豫。 犹豫什么? 犹豫要不要处置秦川穹?处置了被秦国公当作继承人培养的秦川穹,那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是江烬梧仍不明白, 既然雍武帝如此纠结, 又为什么会把秦川穹下狱? 江烬梧面不改色,“回宫。” 谢昭野随他一同入的宫,刚一进宫门, 永和殿的小太监早已在那儿候着了, 恭恭敬敬在江烬梧跟前跪下:“太子殿下!陛下说,让您回宫后就先去趟永和殿。” 江烬梧想了想,也懒得回东宫换衣服了, 回头吩咐了苏允等人几句,与他们约好明日再在议政殿议事。他本不该把秦川穹下狱的事联想到谢昭野身上,毕竟他一直在金州,而此事又发生得突然,在城门口时听到苏允低声说起时,他也很明显没有提前知晓。 只是,江烬梧就是很没缘由的,凭着直觉瞧了他眼。 谢昭野也抬起头与他视线相交,神色平静,眼中露出三分恰到好处的询问意味。 江烬梧轻抿薄唇,开口,“谢卿劳累了一路,也先回府休整吧。” 谢昭野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只能躬了躬身谢恩,“是,臣谢殿**恤。” 不少官员都忍不住羡慕地看着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 啧,这次又让他赌对了,怪不得能得到太子的信任啊,瞧瞧人家,前脚刚有了督建燕池去,拔除锦州贪腐的功劳,后脚随裴大人、苏大人留守上京时的所作所为也是可圈可点,后来太子染疫,别的官员还在战战兢兢的时候,人家已经骑马去那最危险的地方了。不说别的,就是这颗忠心,将来太子登基,这谢大人必然是鲜花着锦啊。 但旁人也只能眼馋了,真要让他们来,有几个人是敢在那危险的关头带着人跑去金州的?那时可是连太子都感染了啊! * 永和殿的炉子又换了种香,没有之前的浓腻,数月不见,江烬梧乍一见到雍武帝,恍惚了一瞬。 这么几个月,雍武帝竟然消瘦至此,他去金州时,其实他身子骨已经好些了,不然也没法夜夜笙歌,如今这一脸病容仿佛…… 江烬梧心情复杂,先行了礼:“陛下。” 雍武帝反应了一会儿,作势要坐起来,江烬梧蹙了下眉,上前去搀扶,坐起来后,他才缓缓舒出口气,“你回来了。” 雍武帝打量了他一会儿,“恢复得怎么样?” 知道他是在问感染疫病的事,江烬梧低了低头,语气平稳,“尚可。” 雍武帝不说话了,但江烬梧察觉得到,他是视线在自己身上巡视,这种巡视有点奇怪,好像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可又让人觉得仿佛夹杂了些许审视。 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江烬梧并不想和他表演什么父慈子孝,既然寒暄过了,就该直入正题了。 “陛下,臣听苏大人说,秦尚书被打入了诏狱?” 说到诏狱,诏狱与刑部有着本质的不同,没有皇帝的命令,即便被关进了诏狱,也无人敢动里头关着的人。所以他也想知道,雍武帝是真的想处置秦川穹,还是只是找个借口关一关,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保护? 提起这事,雍武帝却明显兴致缺缺,只说了句,“苏允没告诉你?西南大营副指挥使上的检举折子,说兵部克扣了军费。” 西南大营副指挥使? 江烬梧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人名,但,此人不是秦家阵营的吗?怎么会检举秦川穹? 他也确保自己绝对没有派人去策反过此人。 江烬梧敛了敛眸子,“那陛下是打算调查此事?” “调查啊……”雍武帝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好半晌才掀掀眼皮,说的却是另一件事,“你的生辰,快到了吧?” 江烬梧一顿,方才回答,“还有些日子。” 他的生辰在七月,七月二十九,还有大半月才到。 他也不晓得雍武帝这时提起他的生辰作甚。 雍武帝叹了声,“一转眼,你都二十有六了,东宫却至今没个子嗣。” 江烬梧眸子微凉,果然听见雍武帝的下文:“朕已经让司天监开始看日子了,你和秦三娘的八字很合,早日定下太子妃,朕到时再赐你几个侧妃,你是太子,总要为皇家开枝散叶的。” 江烬梧心觉好笑。 他也不想在这同他虚以委蛇了,直白地问他:“陛下是怕我对秦家做得太过了,在提醒我吗?” 雍武帝没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你不像朕,很不像。” 他说完,突然开始咳嗽。 江烬梧还没来得及想他话里的意思,林容就捧着个精致的檀木小盒匆忙进来了,“陛下!药!” 雍武帝从里面拿了颗丹药吞下。 江烬梧看得直皱眉。 雍武帝以前并没有服用丹药的习惯。 好一会,雍武帝缓过了这阵,阖眼平复了片刻,“梧儿,你想当皇帝吗?” 江烬梧一愣。许是因为他和雍武帝生疏多年,他很久没再喊过他父皇,一如他复立后,雍武帝也只是以“太子”称他,又或者,是因为他的后半句。 “朕知道,朝野上下都在等着你在朕百年之后登上皇位,他们都知道,你不像朕,你会是让很多人都满意的皇帝。” “梧儿,告诉朕,你想做皇帝吗?” 江烬梧定定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雍武帝到最后也没有非要他回答,甚至并没有多提秦家的事,还说让他全权审理军费的事,这不就是放权给他,让他随意宰割秦家吗? 他的态度缘何变得这样快? 第62章 江烬梧带着一肚子疑惑回到东宫。 刚回宫,就得知端慧公主已经在东宫等了他半个多时辰。 他微讶后便反应过来了,端慧大约是为秦家的事来的。 端慧公主,秦贵妃之女,和五皇子一母同胞,是龙凤双胎。只不过,两年前端慧出嫁后便不大回宫了,与秦家也来往减少,倒是逢年过节,都会记得备好丰厚的节礼送来东宫。 这其中还有桩旧事在。 两年前,随着三皇子坠马身死、四皇子被幽禁,江烬梧这个太子如日中天,秦贵妃也越发惴惴不安,眼看五皇子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远,只能暗暗着急上火。 不知道是谁给她进的言,竟然打起了把膝下年岁正好的端慧送去和亲,给五皇子积攒名望的主意。 雍武帝数十年来沉迷美色,不光对几个儿子关心不多,对女儿也一样,秦贵妃只顾着把五皇子往雍武帝跟前推,在儿子身上下了不少心力,对女儿同样有些忽视,更不说这主意就是她起的头,所以端慧是压根指望不上这对父母。 想着幼时太子皇兄还没被废时,对他们都十分友爱,端慧实在没法子才求到了东宫。 江烬梧没让她失望,不仅拦下了这和亲,还让雍武帝下旨给她和心上人赐婚了。 因而这两年,端慧对长乐宫感情淡淡,对江烬梧这个异母皇兄倒是怀有感激。 “皇兄!”端慧一见他,连忙起身行礼。 “皇兄,你身子可恢复好了?”她道,“先前听说你在金州不慎染病,我与夫君都很担心。” 这倒不是作伪,端慧夫妻还自掏腰包购了一批药材和朝廷的物资一并送到了金州。 江烬梧让她坐下,随后颔首,“已经大好了,不必担心。这回来,是为着秦尚书的事?” 端慧虽和那边生疏了,但到底是自己的母族,她犹豫半晌,“皇兄,我并不想让你徇私,只是想问问,舅舅到底是为着什么入的诏狱?” 西南大营来的折子是密折,还未公之于众,所以外头对于秦川穹被打入诏狱一时都还在揣测中。 江烬梧略顿了顿,“孤也是刚从陛下那儿回来……秦尚书马上就会被移交给刑部,交给刑部彻查。此事,事关西南大营的军队。” 端慧听到“交给刑部”时精神晃了晃,这就说明,秦家这一回,只怕是…… 江烬梧语重心长跟她说,“端慧,你是大魏的公主。” 她是大魏的公主,她姓江,不是秦,不管秦家如何,她都不会被影响。更不提,端慧的夫君,那个少年将军,是亲东宫的。 端慧却也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是,她是大魏的公主,所以更该谨记公主的身份,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 端慧抿唇,心中生出羞愧。其实她明白,两年前江烬梧肯帮她,已经是宽宏大量了没将她与秦家混为一谈才出手的,现在她怎还有颜面为了秦家之事来打搅他? “……对不起,皇兄,是端慧让你为难了。” 江烬梧却笑了笑,“妹妹特意来关心哥哥,怎么会是为难?” 这便是不计较了。 端慧起身告退,临走时,到底是念及自己的闺中密友,“皇兄,我不懂你们前朝的事,只是,三娘……三娘也只是被养在闺中的小姑娘,她与我说过,赐婚给你虽然突然,但她从前便十分仰慕你……” 江烬梧没什么反应,只一句:“孤知道了。” 端慧只看一眼就知道,皇兄怕是对三娘无意。这桩婚事……恐怕根本就成不了。只希望最后不管秦家怎样,三娘可以不被牵连。 端慧离开后,躲在里间的人才溜达出来。 “怎么,别人一句仰慕,殿下难道还真入心了不成?”谢昭野看他沉思的模样,忍不住眯了眯眸。 江烬梧淡扫他一眼,也懒得问他怎么还没出宫而是躲在他这里了。 他拂袖道,“这所谓的仰慕几分真几分假难道孤瞧不出来?” 谢昭野笑了声,意味不明,“臣看着,端慧公主果然不是和您一母所生,智慧方面相差太多了,什么都信,还眼巴巴搬到您跟前来了。” 江烬梧:“行了,把你肚子里的坏主意打消。” 端慧确实太容易信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和她自幼相识的密友。只不过,谢昭野早算计过端慧一回了,这次端慧让他不虞,顶多是两两抵消了。 第56章 给秦贵妃给进谗言的人还能有谁?江烬梧当时不知道, 后来得知谢昭野往秦贵妃身边还放了钉子之后,一联想,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谢昭野的谋算也不难猜。 他并非是因为端慧, 毕竟离间端慧这个本就没什么实权的公主和长乐宫的关系并没有实质的好处, 他的目的是端慧那个心上人。 端慧的夫君不是勋爵出身, 但家中三代从军,祖父那辈还曾在白家军待过,后面驻守地方去了。也是因为这段往事, 所以秦贵妃根本不同意这一家尚公主,加之她一向眼高于顶, 即便没想着送端慧去和亲,也一直打主意把她加入勋贵人家。 不管是端慧真被送去和亲了, 还是江烬梧看着幼时兄妹的情分上帮了她一把,两种情况,对他们来说都不算亏。 谢昭野弯弯唇,眼中似有讶异,“臣能有什么坏主意?殿下也太爱把臣往坏处想了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委屈。 “殿下!”默书神色凝重,微微躬身, 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江烬梧面沉如水, 沉默片刻后道,“让坤离去吧。” “是。” 谢昭野也收敛了笑相,“怎么了?” “还不知。陛下见了暗卫队的首领, 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谢昭野微蹙眉心, 不过既然江烬梧已经有了打算,他便没有揪着问了。 江烬梧扭头还是把他赶出宫去了。 在外头还无甚,现在回了宫, 他刚一回来,盯着东宫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他可不想多生事端。 谢昭野想耍赖,可惜耍了个寂寞,在被朱雀卫拎回府和自己翻宫墙回府中选择了后者。 ——前者也太没面子了。 * 第二日,大朝会。 江烬梧离京好一阵子了,如今回来了,金州疫情平复,诸多事情也要重新提上日程了。 不说其他,就六部那许多折子和案卷都还等着他看。 且不管江烬梧在金州这段日子朝廷里多少人心思活跃,如今他回来,不管是多活跃的小心思也只能咽下去。 大朝会并没有什么新鲜事。 只不过,下了朝后,中书令裴虎却单独留了下来。 “禀太子殿下,老臣思虑再三,还是希望能回北境去!我本就是个武将,现在北狄蠢蠢欲动,正是该用到我们这些武将的时候。” 裴虎直接掀衣跪下,字字句句言辞恳切,绝对不是为了表忠心作秀。 江烬梧坐在上首,迟迟没有说话。 他也忍不住感慨,裴虎平日虽然作风粗犷,常说自己不能应付一些弯弯绕绕,但并不代表他真就粗鄙蠢笨了。 他一看就知道,裴虎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打算好了。除了他说的,想回北境去,还有一点,中书令这个位置隔个几年就要换上一换,已经是约定俗成了。他在中书令这个位置坐了够久了。 久到已经有不少人看不惯他了。 江烬梧昨夜翻积压的奏折时就看了不止一封参他结党营私、入中枢多年却无所作为的折子了。 裴虎必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 原本他一个武将成了中书令就不多见,加上原本江烬梧还没掌权,雍武帝还会过问政事时,也是更加信任苏允,他这个中书令有时说话还没苏允好使。 江烬梧是知道裴虎的作风的,所以也知道那些参他的折子里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是纯粹想把他拉下来的。 他知道,但他并不会挽留他。 正如前面说的,中书令这个位置,几年一换,已经是约定俗成,不管是出于哪个方面的考虑,其实裴虎这个中书令现阶段都可以说已经做到头了。 反正都要外放,裴虎这也是干脆地来跟江烬梧表达自己的意愿——他想回北境! 江烬梧叹了口气,“孤晓得了,现在朝中事忙,暂时还离不得裴卿,等孤与陛下奏明之后,再做决定。” 裴虎当然知道这种事不是他一说就能定下来的,又表了几句对大魏的忠心后并没有继续留,干脆利落地告退了。 * 午后,沈蒙刚忙完,就听下面人说,谢昭野来了。 当时齐家的事还没出结论就传回来太子在金州不慎染疫的消息,谢昭野直接跑金州去了,后头的一切自然而然全权交给了沈蒙。 虽然明面上谢昭野并没有太掺和审问一事,但齐清淮才见完谢昭野没多久,齐家大爷就仿佛认命一般说愿意招供,想也知道不可能和谢昭野没关系。 第63章 “沈大人。”谢昭野笑眯眯走进来。 沈蒙板着脸转身去找出齐家一案的卷宗,“来找这些的吧?” “不愧是沈大人。”谢昭野没什么诚意地捧了一句,正要伸手去拿,就被沈蒙按住。 “等等。”沈蒙道,“按道理,你是工部侍郎,不该随意来刑部查阅这些。况且,现在太子殿下已经回来,我还未来得及向太子禀明。” 谢昭野:“殿下刚回京,事务繁忙,沈大人怎知就不是太子殿下命我来的呢?” 他这么一说,沈蒙还真有点不确定了,狐疑问:“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谢昭野一脸无辜,“原本齐家一案不也过了我的手吗?” 沈蒙皱眉看了看他,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心虚来。罢了。 他松开按着卷宗的手,然后开始缓缓说起:“你见过齐清淮后不久,他爹和两个叔叔就招供了,殿下不在京,我已经跟裴大人、苏大人禀告过了,后又见了陛下,但陛下精力不济,说暂时压着,等太子回京后处理。” 谢昭野翻着卷宗和齐家人的认罪书,加上昨日回京时,苏允提到的雍武帝把秦川穹下狱的事,倒是有些许猜测了。 ——这齐清淮虽有些脓包,但被提醒之后,脑子还算转的快的。 齐家大爷的认罪书里除了承认自家买官卖官,收受贿赂外,把和北狄密谋的事全盘推给了秦家。 跟后头的比起来,前者就不算什么了。 谢昭野勾勾唇,眼尾稍抬,“这段日子,你们刑部大牢,不大安稳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蒙就头疼没好气反问,“你说呢?” 以秦国公府的人脉,怎么可能全然不知道齐府人的招供内容?又怎么可能猜不到这是谁的手笔?这些日子,毒杀、刺客……数一数,不下十回了,几乎是两日就要来一次,沈蒙头都大了。也亏得李诩在禁闭期结束后又病了,所以迟迟没有回来,否则沈蒙还真不一定能护得住。 说起这事,沈蒙又想起来齐清淮,“其他人倒还好,只是齐府长孙齐清淮的发妻日前受了刺客惊吓,胎像不好,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找了大夫来,给他们夫妻换了个牢房。” 谢昭野想说看他的面子做什么?死了就死了呗。不过又想到事情还未定下,人活着总比死了好,毕竟是靠齐少夫人肚子里这条血脉钓着他们招供的。 “我知道了。”他收起卷宗,“这些直接送去东宫吧。” 他本是打算去东宫的,不过现下忽然想起另一桩事了。 没多久,江烬梧刚把齐府人的认罪书拿到手里,就收到消息。 “殿下,谢大人……约见了秦三姑娘。” 江烬梧先是一愣,他去见秦羽翩做什么? “孤知道了。”他抬抬手,便让人退下去了。 江烬梧拿了卷卷宗在手里,却不急着看。 秦羽翩、秦川穹、秦家…… 还未想出个一二来,守宫门的小太监又进来禀告,说五皇子和六皇子来了。 他才回来,这东宫来客倒是络绎不绝。 “他们二人是一起来的?”这倒是奇了。 小太监赶紧道,“两位皇子是从两个方向来的,差不多一个时间到的,这会都在宫门口呢。” 江烬梧没再说什么,颔了颔首,“让他们进来吧。备茶。” “是。” 不多时,兄弟俩就一块进来了。 五皇子已经及冠,六皇子才将将十二,加上五皇子是贵妃之子,从小到大都受尽宠爱,六皇子在江烬梧回宫前就是个没人在意的小透明,两人虽是兄弟,但压根没什么交流,所以江烬梧刚才听到他们一起到时才有些奇。 江烬梧抬抬手免了他们的礼,“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五皇子张了张口,有话想说,但瞥见一盘年纪尚小一派天真,而且自己还不太熟的六弟后,原本想说的话也不好意思说了。 “……回皇兄的话,我就是听说你回宫了,所以来看看。”五皇子低了低头,“没想到正巧在外头遇上了六弟。” 六皇子羞涩地笑笑,嗓音清脆,“臣弟也是和五皇兄一样,来看看皇兄的,先前得知皇兄在金州染了疫,臣弟心里一直十分挂念,本来昨日就想来看望的,但思及皇兄舟车劳顿需要休息,所以今日才来。想必五皇兄也是跟弟弟想到一块去了。” 五皇子根本没用心听六皇子说话,突然被提到也只得囫囵点头称“是”。 他这副样子,江烬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六皇子在这里,五皇子不好意思恳求,眼看他不可能先离开,只好又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关心,然后“突然”想起事儿来,先一步离开了,身影有些仓皇。 六皇子撇撇嘴,看着五皇子的背影小声地阴阳怪气:“皇兄,我好歹还带了点东西来探望呢,五哥也真是,皇兄好不容易回来,连句关心的话也说得细细碎碎的。” 第57章 江烬梧有些好笑, 摇摇头,“你什么时候跟你五哥较上劲了?” “我是瞧不得他这样,真当别人不知道他来做什么的?皇兄你在金州劫后余生, 他这个做弟弟的打着关心的幌子跑来干什么真以为没人看得出来吗?”六皇子显然十分愤懑。 “好了, 他到底是你兄长, 传出去了成何体统?”江烬梧不想多说这事,转而问他,“孤不在这些时日, 功课可有落下?” 他转身向书房走去,六皇子雀跃地跟上。 “当然没有!我有乖乖跟老师上课, 功课也都完成了,不信的话, 皇兄你随便考我。而且我今天也是完成了功课才来寻你的。” 他这么说,江烬梧还真来了兴致,问了他学的进度,知道他已经在学史了,就随意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找了两处开始考教他。 六皇子一一答上来了,只不过照本宣科的东西答得还不错, 问得更深些后, 就开始卡壳了。 江烬梧把书合上,“无妨,已经很好了。你开蒙晚, 这么快就开始学史了已经很让孤意外了。” “真的吗?” “嗯。”江烬梧点头, 把书放回去,略一思索,正好趁这个机会跟六皇子提起他打算了许久的事, “阿遂,孤有件事想了许久了,今日正巧,想问问你的意思。” 江烬梧忽然这样郑重其事,六皇子有点摸不着头脑,“皇兄请说!” “这几年你一直都是跟着崇文馆的讲师们学习,也学得很好,只不过孤想了想,总觉得还是得给你找个正经的老师,这老师不是同在崇文馆的老师们一样只给你读读书的那种,是要你正式敬茶拜师的。” 这事在皇家也不少见,先头的三皇子四皇子其实都有自己的老师,五皇子也拜了大儒做老师,其实江烬梧也该有的,只不过白皇后才为他物色好人选,白家就先出事了。 是以六皇子听后有点意外但也不是特别意外,他意外的是,没想到江烬梧还会想着给他找老师这种小事。 六皇子几乎没怎么想就点头了:“好!” “不问问孤给你找的是谁吗?” “皇兄找的,一定是很好的!我相信皇兄!” 江烬梧声音缓和,仍是询问的意思,“孤觉得,谢昭野很好。阿遂,你愿意拜他为师吗?” 他知道六皇子怕是并不熟悉,于是接着道,“谢大人虽才二十岁,但他十五岁入仕,如今官至工部侍郎。他年轻,可才思敏捷,文采同样过人,不论是诗文还是书画,都足够教导你。” 其实这点倒是江烬梧想岔了。 六皇子的确不熟悉前朝,但谢昭野的名字他却十分熟。 东宫近臣、太子亲信…… 六皇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还知道,这位谢大人年不过二十就身穿绯袍,可谓是前朝一大亮眼之处了。 可能比起他在官场中的名望相比,他的文气不如那些上了岁数的学究大儒响亮,年纪也过于轻了,但对于六皇子来说,如果谢昭野成了他的老师,他就彻底绑上了东宫的大船,对于自幼存在感微弱,连名字都是快八岁了,靠着江烬梧的一点怜惜才得的人来说,这其实是再好不过了。 六皇子忍不住抬起眸子,看向江烬梧。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和,如春风般暖人,每每触及,便会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太子皇兄的场景。 他清雅高贵,而自己身如浮萍、低贱如泥。 可最终,金枝玉叶的太子皇兄冲他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把他牵起,俯下身温声关切:“摔疼了吗?” 江遂忍不住想,他应该,是知道的吧? 知道自己是故意算计,让他撞见自己被宫人欺辱、无助弱小的场景,也知道自己的每一次讨好都在害怕被他忘记,又重新回到无人问津,可以随便被人欺负的时候。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笑来,“皇兄,我早就听过谢大人大名了,要是能拜谢大人做老师,是我的荣幸,我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第64章 “阿遂,在孤面前,不用勉强,谢昭野是很好,但皇兄还是希望,你愿意才好。” “皇兄,你不用再说了,我真的愿意!再说,以谢大人的才识,教我肯定绰绰有余了!” 六皇子一再确定,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江烬梧才放下心来。 “好,那孤便找个时间,让你行了拜师礼。” 六皇子重重点头,“嗯,谢谢皇兄!” 江烬梧笑着看了六皇子一会儿,过了会才又开口,“阿遂,若你拜了谢昭野为师,便一定要谨记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须要好生听你老师的话,你能做到吗?” 六皇子微愣,但并未想出什么不对来,飞快就点头了,“能,皇兄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尊重谢大人!什么都听谢大人的!” 江烬梧嘴角的弧度这才又变大了些。 “那孤就放心了。” 出于上一次提到此事时,最后结尾有点不太可说,所以江烬梧还没想好该怎么向谢昭野提出并让他答应。 索性,他是一定要促成这件事的。 只不过,他还在烦恼,当夜,谢昭野就在下衙后又翻了宫墙溜进东宫来找他。 江烬梧晚膳没用多少,就让默书煮了浓茶,然后在书房处理堆积的政事,耳朵一动,听见了有什么东西打在窗户的框上的声音,刚一扭头,窗户被人从外头推开个小口,谢昭野的半个身子直接大大咧咧探进来了: “殿下!” 江烬梧:…… 成何体统! 谢昭野不惧江烬梧铁青的脸色,笑得十分招摇:“殿下,快出来,我们出去玩!” 活像民间还未长成的小孩们挨家挨户呼朋唤友溜出门打闹的样子! 江烬梧皱着眉瞧他这副模样,没搭他的话。 哪知谢昭野这个没脸没皮的,直接从窗户攀进来了,一近身就来抓他的袖子,“快点儿,殿下,不然来不及了。” 江烬梧忍着脾气瞪了他一会儿。 …… “孤换身衣裳。” 谢昭野笑得特别欢:“好嘞。” * 这个时辰早已到了宵禁,街道上却还是人来人往的,摊贩们的生意也很旺。 长街之上,彩灯高悬,红黄绿紫,交相辉映,微风轻拂时,那些彩灯荡起,摇曳生姿,光芒柔和又漂亮,灯壁上,有的还画了各式不同的花样。 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各种香气,花香、果香,还有各种吃食的香味。 江烬梧蹙蹙眉,有些疑惑,下一刻,手就被人握住了。 谢昭野悄悄靠近,在他耳畔落下:“今日是七夕。” 江烬梧耳垂微微发烫,有点不适应地躲开他呼出的热气,不过这倒解了他的疑惑。 仔细一看,这街上确实都是年轻男女并携着出行的,不少女子还戴着帷帽,另偶有一家三口出行的,看着也非常亲昵。 江烬梧明知故问:“七夕……你把孤拉出来作甚?” 谢昭野轻呵一声,不大正经的样子,“唔,喊殿下出来去一品楼喝酒?” 江烬梧微微变脸,非快地抽离出自己的手,“走开!要去你自己去!孤要回宫了!” 这一松开,两人险些被人流冲散! 谢昭野也变了脸,追上几步,终于有抓住了他的袖口。 江烬梧凉凉地斜他一眼,不发一言往前走着。 谢昭野暗恼自己这张嘴可真是!让你乱七八糟啥都说! “咳。”谢昭野扭扭捏捏晃了晃他的衣袖,桃花似的一双眼睛水润润的,“哥哥,别把我给弄丢了啊。” 江烬梧:…… “你喊的什么?” 谢昭野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出门在外……” 江烬梧半眯眸子,不冷不热地看了看他,没话说了。 谢昭野大蛇随棍上,又贴上来了,美滋滋地把江烬梧的手牵住,还笑了一声,“哥哥,你可得牵紧我了。” 江烬梧没搭理他。 谢昭野却感觉得到,江烬梧回握他了。 唉,他的好殿下,可真是脸皮薄。 不过嘛,脸皮薄也有脸皮薄的好处……比如他欺负他时,脸皮薄的太子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口发出一点声响……嘿嘿。 刚想着,江烬梧就停下了步子。 谢昭野一抬眸,江烬梧就用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眼神看着他。 谢昭野眨了眨眼,“怎么了?” 江烬梧:“笑得一脸奸相,又在算计什么?” 谢昭野这次是真觉得冤枉啊。 但在大街上,他又不敢把自己想的那些勾当直白地说出来,否则可能真要把太子殿下给气回宫了! 好在目的地就在前方! 谢昭野瞬间指向前面,转移江烬梧的注意力:“哥哥你看!就在前面,我们再走几步就到了!”说罢,他拉着江烬梧就加快步子。 江烬梧才看到谢昭野指的方向。 那里,在放天灯。 有许多许多人,都在结伴放天灯,灯上写了心愿与名字,随后放飞,再默念希望这愿望能被带到天神那里去。 “哥哥,上次约你放灯没有放成,所以这一次补上,好不好?” 谢昭野手里拿着一只刚买的天灯,站在那儿笑吟吟地问他。 江烬梧愣了片刻,一时也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抿了下唇,然后点头,“嗯。” 第58章 “哥哥写的什么?”谢昭野写完自己的灯笼就一下字蹿过来, 跟个小孩样死活要看江烬梧写的什么。 江烬梧挡住他的视线:“不准看!再闹我生气了!” 谢昭野蔫蔫巴巴地无功而返,然,江烬梧已经看透了他又在装可怜, 这次怎么都不会上当了。 天灯飞上天时, 谢昭野故意去探:“现在可以看了吧?让我好好瞧瞧灯上写的什么……” “不准!”江烬梧心头一跳, 连忙抓住他手腕。谢昭野眼中划过一丝狡黠,顺着他拉扯的力道,一扭头就在他脸颊上轻啄一口。 江烬梧:! “你故意的?!” 谢昭野:“哥哥在说什么?我明明是不小心的?”他掰扯这些起来有理有据, “如果刚才不是哥哥非要伸手拉我,我又怎么会站不稳呢?要是没有站不稳, 又怎么会亲上来,所以, 这都得怪哥哥。” “还是说……”谢昭野嘴角一翘,又凑过来,“其实哥哥才是故意的吧?” “你!”江烬梧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瞪着谢昭野,却说不出话来。 每次都这样,明明是他故意捣乱,却能说得好像自己才是受害者一样。江烬梧也非是什么笨嘴拙舌的人, 却每每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谢昭野还有点分寸, 担心把人惹急了,语气软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好吧好吧, 是我的错,哥哥别生我的气了,哥哥说不准看我怎么可以这么不听话呢?” 这台阶给得没一点诚意! 太子殿下这台阶下得也格外的憋屈, 一拂袖,转身就走,丢下他一个人。 谢昭野连忙追上去。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带着帷帽的女人浑身僵硬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 “哥哥,咬一口。” 江烬梧一个不觉,一根糖葫芦就怼到了他跟前,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 江烬梧面无表情:“粘牙,不咬。” 谢昭野眼睛一眨,凑得更近了一些:“就咬一口,甜丝丝的,快。” 江烬梧瞥他一眼,没个好脸色,然后微微垂了一下头,好体面的太子殿下最终还是别别扭扭地咬了一口。 甜腻的滋味在他的口腔里蔓延开来。 谢昭野笑眯眯的,然后一口把剩下的半颗吞进嘴。 两人并肩相携,穿梭在人流中,好似与其他人也没什么分别。 “哥哥,我要那个!” 江烬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贩的摊子上挂满了灯笼,谢昭野指的那盏是一盏画了兔子的圆灯笼,画工和做工看上去都很一般,但难得瞧着有趣。 那小贩的摊前也围了不少顾客。 江烬梧板着脸:“自己没带银子吗?” “带是带了,但我想要你送的。”谢昭野直白道。 江烬不接他的茬,只是刚要说“想要就自己去买”时,就发现小摊前已经有个小孩指着谢昭野点名要的那盏灯笼在跟父母撒娇说要了。 这小孩和他身后都父母都衣着朴素,瞧着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母亲问了价格后有些犹豫,觉得贵了,父亲耐不住自家娃撒娇,就开始和孩子统一战线开始说服妻子。 “买一盏吧,也不是很贵,孩子难得喜欢……” 江烬梧抿了下唇,步子已经迈出去了,“在这等着。” 父子两人就要说通女主人了,谁知这时有人伸出一只手,直接从小摊上取下了那只灯笼。 “老板,多少钱,我要了。” 第65章 小孩呆了呆,眼巴巴看着他手里那只灯笼,然后,哇一声哭出来了! “哇哇哇呜呜娘!我的灯笼被人抢走了!” 江烬梧付钱的手一僵:…… 诚然,他们一家比他先站在这里,但是,他们并没有买下这盏灯笼,而且,这盏灯笼,谢昭野比他们先看到的…… 太子殿下试图说服自己这并不叫欺负小孩。 但是,他的脸皮还是没有谢昭野厚。 把钱递给小贩后,江烬梧犹豫了一下,蹲下身跟小孩说话,“别哭了,你还喜欢哪一盏?我送你。” 小孩搓着眼睛抽抽噎噎:“我,我就要这个,兔子的。” “除了这个,这个……”江烬梧垂了一下眼睑,睫毛随着这个动作颤了一下,“这个,哥哥要拿去哄另一个小孩。” “他跟你一样,爱撒娇,爱哭。” 小孩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一下子停住了抽泣,只不过孩带着鼻音,大喊:“我才不是爱哭的小孩!” 江烬梧被他逗笑,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嗯,你是乖孩子,不是爱哭的小孩,但哥哥要哄的那个不一样,他是个坏小孩。” 自家孩子这一阵闹腾,这对夫妻也有些尴尬,买东西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谁先付钱就是谁的,人家也就是看在自家孩子还小。 江烬梧最后还是送了一盏描着小鸟的灯笼出去,女主人很不好意思,说还是他们自己付钱就好,他只说:“无妨,不值几个钱,送孩子的玩具罢了,你的孩子很机灵,让他好好读书吧。” 他虽是微服出行,但身上的衣服料子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成色很好,一身气度也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得出来的,他这么一说,夫妻二人也不再推就,大大方方道了谢。 江烬梧颔首一笑,转身回去找谢昭野,只是一扭头才发现,原本应该站在那等他的人不知道什么时间竟然不见了! 江烬梧神色一变,沿着这条街寻了半炷香的时间也没找到人。 “坤——”他刚要喊出朱雀卫,肩头便被人拍一下。 谢昭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再找我吗?” “你去哪了?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 见他真有些生气了,谢昭野才不作怪了,正了正神色,“方才瞥见了一个见过的人,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在这里,就去瞧了眼,可惜人太多,跟丢了。” “下次若要去哪里,先跟我说过再走,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 谢昭野一愣,随即笑开,但仍认认真真点点头,“好,记下了。” 江烬梧神色缓了缓,把灯笼递给他,“拿着。” 谢昭野把灯笼拿在手里,笑开了花,“这可是哥哥不惜欺负小孩给我买回来的灯笼呀,我一定得好好珍藏。” “我离开时,那小孩可哭声震天,哥哥是怎么哄好人家的?”谢昭野凑近了问他。 江烬梧面无表情,凉凉扫他一眼,“我说,要拿去哄一个坏小孩。” 这个坏小孩指的是谁,还用说吗? 谢昭却笑得更欢了。 江烬梧皱着眉,“不准笑了!不然把灯笼还我!” 说着他就要去夺。 到了谢昭野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他拿回去?他反手一躲,就错开了。 “不给!哥哥给了,那就是我的了。” 他嘴角蕴着泛着甜味儿的笑,眉眼稍垂,一抬眸望着暗自愤懑的太子殿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预告:“哥哥,我要亲你了。” 江烬梧有点怔住,仿佛还未反应过来。 恰逢天边烟花炸开,耳边响起轰轰烈烈的的声响,被夜风吹得有些凉的唇覆上了温软,轻轻碾咬…… 绚烂的光芒照亮了夜空,然后映照在江烬梧的脸上。他的表情微微有些恍惚,眸子一瞬间放大,眼中带着迷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 江烬梧眨了眨眼,回过神后刚想推开他,谢昭野已经一脸酣足的起开了,他步子却并未往后推,而是错身,歪头在江烬梧耳边说:“哥哥,好像有人在偷看我们……” 江烬梧的脸一下子就爆红!耳垂更是红得要滴血了! 结果,谢昭野紧接着就哈哈大笑,“骗你的!” 江烬梧:…… “谢、昭、野!” 只是,太子殿下还没来得及发怒呢,谢昭野已经一把拉上他往前跑了—— 江烬梧也只得被迫跟他跑。 他脑子还有点混乱,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都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想了什么,只是亦步亦趋被他带着往前去。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他有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私奔呢!真是不成体统!——他想着。 衣角翻飞,夜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好像也逐渐也吹散了他心中的那些许羞愤。 江烬梧不知道被他带到哪了,只是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暗,停下的那一刻,他还没能张口问,就被他按住了肩—— 江烬梧的后背抵着墙,原本冰凉的砖石却让他觉得在发烫,脸在发烫,后背在发烫,心好像也在发烫。 谢昭倾身,呼吸间还带着热气。 呼吸交缠时,江烬梧身子有点僵,不知道是方才被烟花晃了眼睛还是怎么,把他的心也一道迷住了,他忍不住攥紧眼前人的衣角,抬抬下颚,去回应他。 在这个偏僻得甚至看不到第三个人的地方,入目就是漆黑一片。 若有人经过这里,听到了此刻水渍声和轻浅的喘息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可说的……好吧,其实对于脸皮薄得离谱的太子殿下来说,就算是只亲了一会,也是不可说的程度! 第59章 “大半夜的才回来……还一脸的春风, 幽会去了?” 江烬梧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是涂鄢。 他松了口气,摇摇头, “怎么来东宫了?不是说宫里闷, 要在外头住吗?” 涂鄢不想说太多, 撇撇嘴,囫囵一句:“外面有人烦我,我进来躲躲。” “烬哥哥, 别转移话题,快说, 是不是和那个坏人去幽会了?” 江烬梧有点心虚,面上端得稳重, “胡说什么?孤是出去透气了。” 涂鄢的眼睛狐疑地眯起,明显不相信。 而且,她要是没记错的话,今天,好像是中原人的七夕吧?她溜进宫的时候,外头可热闹了! 她也就是看在那个恶霸能逗他开心的份上! 涂鄢哼了一声,“过来, 我给你把个脉, 你在宫里这几天我还没看过呢。” 江烬梧见她不再追问,也没那么紧绷了,任她给自己诊脉。 “回上京这一路孤都没再有过不适, 在宫里时也好好的, 这样的话,在金州那段日子是不是因为孤太累的原因?” 涂鄢神色有点异样,“这个待会再说。” “嗯……你目前恢复得还不错, 但是到底感染过疫症,所以还是会有一点后遗症,你本来就畏寒,以后恐怕会更严重些,但注意保暖就好,要是冷了,直接让默公公点碳。” 现在正值七月,一年里最热的月份之一,所以这个畏寒的毛病还没太体现出来。 涂鄢:“我明天再改个方子,正好今天新得了几味我们南溧才有的好药,月前才采摘下来的,拿来给你补身用正好!” 江烬梧一听,有点儿讶异,“南溧有人来看你了?你皇姐派来的人吗?” 涂鄢还是一副不怎么想提的样子,“嗯,差不多。” 她本来是去信直接让她皇姐帮忙查的,但是她的师门代表着南溧蛊术的至高水平,所以如果皇姐无法解惑,最后也只能找到涂鄢的师门那里去。 只不过涂鄢也没想到,那个呆子会跑来给她送信。 呆子至今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了态度。涂鄢不想跟他解释什么,下定决心要了断了,又赶不走他,只好跑进宫来躲清净,正好帮江烬梧调理身体。 她不乐意说,江烬梧也不问太多,只是方才就有留意到她神色不对,顿了顿,问,“在金州时,你说写信回南溧了,现在这是收到回信了?” 涂鄢的脸色果然僵了僵。 江烬梧无奈笑了一下,“难不成你还打算瞒孤?反正总是要跟孤说的,也不用担心什么说不出口。” 他也不傻,涂鄢这反应,恐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他面上不显,心却沉了沉,同时也涌上了一股失落,彻底浇凉了今日在宫外时的炽热。 “……确定了,是子母蛊,且母蛊未死,还能控制你体内的子蛊。”涂鄢握紧拳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但你不用这么担心的,我已经找到出处了,这对子母蛊是我一个已经叛出师门,被我师公亲自清理了门户的师叔炼制的,他用的手法阴邪,所以也有缺陷,母蛊对子蛊的控制有距离限制。” 江烬梧心念一动:“等等,你是说,距离限制?所以,孤在金州时频繁压制不住……难道是控住着母蛊的人一直就离我不远?” 第66章 一瞬间,他仿佛抓住了什么重点。 鼠疫,北狄,毒蛊,还有当年在南溧时谢昭野的不慎中招…… 他猛然抬头,“阿鄢,你说的这个叛出师门的师叔,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为什么背叛的师门?” 涂鄢微愣,眉心紧蹙开始回忆。 “我和这位师叔并不太熟,只知道,他是我师公的亲传弟子之一,叫蚕水,和我师父同为门派门主的候选人,后来师公闭关,选了我师父做代理门主,这其实就算是已经确定好继承人了,从那以后,蚕水师叔就更加孤僻了……大约,大约是……” “对!是我皇姐登位的时候!我只记得我皇姐登位后,我再回师门,就听说,他因为犯了大错,已经被师公清理门户了!” 这一刻,许多讯息一下子就连上了。 江烬梧做了一个猜测。 当年,西宁侯世子卢隐逃往南溧,也许就是和蚕水达成了什么交易,从蚕水手中得到这一对子母蛊。 若说卢隐恨的人,江烬梧都不算什么,他最恨的,也就只有谢昭野。 谢昭野,十五岁入西宁侯府,成为卢炳春的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当然,也给侯府办过不少脏事,若非如此,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取得卢炳春的信任?卢隐这个世子性子阴郁,手段也阴狠,但连他都信了谢昭野。 谁也想不到,最后扳倒整个侯府的,会是谢昭野,或者说,褚家小郎。 因此,卢隐费尽心思也要报复谢昭野。 子母蛊、子母蛊,如果种成功了,母蛊可以操控子蛊,相当于把谢昭野的命捏在手里了,甚至或许还能控制他去做点什么。 只是,后来江烬梧借力打力,扶持了现在的南溧女君上位,直接把南溧王室清洗了一波。 于是,卢隐原本和南溧王君的交易直接作废,江烬梧的人也有了机会直捣南溧王宫,把一直龟缩在里头的卢隐抓住。 卢隐已死,这绝对做不了假,江烬梧是亲眼看见着谢昭野拉弓搭箭,把他射死的,最后还被五马分尸了。 所以,卢隐费尽心机在谢昭野身上种了子蛊,母蛊竟然不在他自己身上吗? 卢炳春就这么一个儿子,也没了第二第三个后代,那么卢隐还能把母蛊交给谁? 对了,还有先前班越来信奏禀的那个“自尽谢罪”的于凯云,当时他便觉得,自尽是假,被灭口了倒更有几分可信度。 可又是什么人,能在南溧搅动这么一场浑水,不仅能让于凯云为他隐匿行踪,还能轻而易举把于凯云灭口。 仅凭卢隐死后留下的那小猫三两只,有这种能力,或者说,有这种必要吗? 所以,问题来了。 当初班越提到过的那个,被于凯云引荐到南溧女君面前,一直不敢现与人前,在东窗事发后迅速逃走的神秘人,是谁? 于凯云、于凯云,江烬梧不是没有再让人去查过此人,结果一无所获,此人的背景十分干净。 现在那个所谓的“神秘人”呢?金州的鼠疫应该和此人脱不了干系吧?这么说来,他大约……是在北狄了。 此人对大魏的仇恨还真是深重啊。不过,到底是仇恨所致,只能一次次依靠异族力量搅弄风云,还是……他其实根本就已经在大魏待不下去了? 江烬梧握紧拳头,头有些疼,以至唇色也开始泛白。 该从哪里查起呢…… 江烬梧忽然想到了。齐家,齐怀仁,对,就是那个被谢昭野气得死不瞑目的齐怀仁。从齐家书房里搜出的那些密信,江烬梧私下问过谢昭野,是真的还是他叫人伪造的。 谢昭野只略略一挑眉说:“原本是有过这种打算的。” 也就是说,都是真的。 北狄放着一个被他打压着,明显贪心不足很好策反还在朝中影响力不小的秦国公府不去联络,竟然盯上的是一个除了已经致仕的齐怀仁外就没什么有用之人的齐家? 也不怪谢昭野一定要撬开齐家人的嘴,把秦家扯进这一滩浑水。 就连江烬梧都在怀疑。 江烬梧沉思片刻,抬起头,“阿鄢,如果母蛊再次出现在我附近,我要怎么样才会有感觉?只能等控制母蛊的人对子蛊发号施令吗?” “倒也不是。”涂鄢想了想,“子蛊对母蛊的感应本该很强烈的,但你感应不到是因为一直在服用我开的药,如果没有母蛊下令,体内的蛊也只有每月十六会苏醒,所以你才能没有感应。” “那如果我停药——” “不行!”涂鄢还没听他说完就一口否决,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凶巴巴说:“绝对不可以!子蛊就算是子蛊,可这只蛊本身就带毒!原本种在谢昭野身上应该就是打着折磨他的主意,控制什么的反而放在后头,你一旦停药,根本扛不住它啃食你的血肉,它啃食越久,毒素就会在你身体里蔓延得更快!” “我就是说说,你急什么?” “说说也不行!你下次再说,我只能去找谢昭野了!” 江烬梧有点好笑,“你还学会找他告状了?” 涂鄢翻了个白眼,愤愤,“没办法!谁让只有这个坏家伙的话你能听进去呢?反正你别想打这种主意!再有个八九天就十六了,这几天我会待在宫里,顺便监督你!” 江烬梧扶了扶额,“我真的只是说说!” 涂鄢不信。正好她不客气地抢走了呆子带来的所有药,其中就有一株她之前特意为了炼制解毒蛊而返回南溧,等开放等了很久的花,虽然已经炮干了,但现在时间不等人,她也只能试试干花的效用了。趁还有时间,她可得好好研究一下。 涂鄢既然打算好要监督好他,执行起来也很认真,第二天一大早就跑来盯着江烬梧喝药了。 江烬梧拿她没办法,在她眼皮子底下喝了一大碗药。 正要出发去议政殿,永和殿突然穿来消息,雍武帝一早说要下地走走,结果才落地,就突然口吐黑血,然后重重昏死过去! 江烬梧神色一变,让人传话给裴虎苏允等人,然后匆匆去了永和殿。 第60章 “太子殿下您可算来了!陛下一早只喝过长乐宫送来的补汤, 喝完不久就吐血昏迷了!”林容看见江烬梧仿佛看见了救星,扑通一声就在殿门口跪下,然后飞速交代了一切, 显然是慌了神了。 江烬梧脚步还没踏上永和殿内的地砖, 半眯眸子, 别有深意的掠了眼神色慌张的林容。 和江烬梧前后脚到的五皇子显然也听到了这话,脸色大变,还不等江烬梧说什么, 快步上来一脚就踹翻了林容:“狗奴才!你说的什么话?我母妃难道还会害父皇吗?污蔑贵妃,你该当何罪?!” 五皇子正直壮年, 又在盛怒之下,林容常年在深宫之中, 哪经得起这一脚?当即被踹得向后滚去,整个人重重撞在柱子上,“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林容也不敢喊疼,缓都没缓过来就连忙爬起来俯首磕头了。 “五皇子恕罪!五皇子恕罪!五皇子恕罪!奴才有一百条命也不敢污蔑贵妃娘娘啊!”林容一边磕头一边哭,吐出的血更是糊得半张脸都是,但就是如此也没有改口,一边求饶恕, 一边又坚决不承认自己在诬陷贵妃。 末了, 他还道:“送进永和殿的东西都有记录,起居官也一直在左右侍奉,奴才怎敢撒谎啊?奴才所说, 太子殿下一查便知!” “住口!你还敢说!”五皇子气得不轻, 这会竟也不见他素日里的半分懦弱好脾气。 眼见五皇子还要动手,江烬梧眉心一跳:“乾儿!”他抿了下唇,“好了!这是在永和殿, 你堂堂皇子,这般作态,传到前朝,成何体统?” 五皇子听到江烬梧的呵斥,动作微微一顿,但眼中怒火仍未熄灭,他狠狠瞪着林容,一甩袖,咬牙切齿道:“父皇如今病重,你这奴才竟还敢在此处胡言乱语,污蔑我母妃!等父皇醒来,有你的好果子吃!” 江烬梧眉心一蹙,摇了摇头,抬步走进雍武帝的寝殿。 雍武帝还未醒来,脸色发青,唇色呈紫黑,不管谁来看都一眼看得出来这是中毒了。 太医还在诊治。 为首的太医令跪在床边,把脉片刻后,神色愈发凝重。他抬头看了江烬梧一眼,欲言又止。 江烬梧见状,心沉了沉,“陛下到底如何了?” “殿下容禀。”太医令斟酌了一下措辞,“陛下中的是极阴极寒之毒,此毒极为罕见,且毒性发作极快,加上陛下一直内里亏空……恐有性命之忧。” 太医令说完就连忙伏地告罪。 这事说来,太医署的太医们也是觉得冤枉,自从雍武帝久病,就越来越不信任太医,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道人养在宫里,每天服用丹药比正经喝太医开的药还多,外加他但凡稍有些精神就开始纵欲,长此以往,太医署也没法子。 好在江烬梧并没有深究这点,沉声问道:“可有解药?” 第67章 太医令摇了摇头:“此毒毒性太强,且十分罕见,老臣从未见过,实在不知该如何解毒,恐怕还需要召集其他太医一同会诊。而且、而且……” “说。” “而且,照现在看,陛下即使解了毒,只怕也……” 这后头的话太大逆不道,太医令根本不敢继续说下去。 江烬梧听明白了。 他负手,下令,“默书,你去传宫中所有太医到永和殿来,让他们一起商讨解毒之法。” 默书大着胆子瞧了眼龙床上危在旦夕的皇帝,然后飞快低头:“是。” 接着又召来侍卫:“去查一下,今日送进永和殿的所有物品,包括饭菜、药汤、补品等,都要仔细检查……”江烬梧顿了顿,又问,“去找找,长乐宫一早送来的补汤还有没有剩,在哪做的,怎么做的,查清后回来报。” “是!” 五皇子却难以接受,不敢相信地看着江烬梧,“皇兄,难道你也信了这个狗奴才是话吗?我母妃是性子跋扈了些,但弑君这种事,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做啊!” “问题既然已经出了,自然什么可能都不能放过,孤并非信林容说的,但如果毒真的下在补汤里,总要确定了查探的方向!”这里一团乱,江烬梧皱着眉想了想,“既然事关秦贵妃,牵扯到了后宫,那此事就让司礼监的掌印舜安去查,你若有心,可以一同查。” 这已经足够给五皇子面子了。五皇子虽然冲动,但现在冷静下来后,当然知道自己在雍武帝中毒之时肆无忌惮对雍武帝跟前的大太监动手,传到了外头,会传成什么样? 想到这里,五皇子握了握拳,“臣弟遵命。” 安排好了这些之后,江烬梧才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下了捂着心口一直候在门角的林容。 宫人们出去时关上了殿门。寝殿内瞬间昏暗了许多。 林容低眉顺眼地在江烬梧跟前伏地跪下,怯生生地极为害怕:“太子殿下。” 江烬梧打量着这个不大起眼的太监,忽然开口问:“你是哪一年进的宫?” 林容有些惊讶,但还是惶恐答道:“回殿下,奴才是宣徽十二年入的宫,入宫时九岁,净身后就一直在御花园做洒扫,宣徽二十三年夏,得了安公公的提拔,才进了永和殿奉茶。” 江烬梧默然许久。 “谢昭野让你干什么?”他问。 林容身形一僵,过了会,面上的惶恐褪了下去,嘴角扬起抹若有似无的笑,他直起身,脊梁挺拔,这会倒十分平静了,“太子殿下这是何意?奴才怎么会和前朝的大人有什么关系呢?且,奴才是陛下的奴才,怎么敢有二心?” 说着不敢有二心的年轻太监虽依旧是跪着,却有胆子毫不畏惧地直视江烬梧。 江烬梧倒也不大在意他的否认,“二月时,给东宫递消息的你吧?” 若非如此,他也不一定能及时赶过去。 也许,林容不止给东宫递了消息,应该还给在工部的谢昭野也递了消息。 能把这么个暗桩塞进永和殿,也亏得是谢昭野了。 林容笑了一下,并不太意外。 他索性也不藏了,“太子殿下聪慧。” 既然已经是开诚布公了,那江烬梧就更是直接了,他语调平稳,普通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似的:“所以,毒真的是秦贵妃下的?” 林容:“自然,不论谁去查,都只会指向秦贵妃,必定天衣无缝。” 江烬梧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深深看了他一眼,“是谢昭野让你做的?为什么选在这天?” 林容眉眼稍垂,倒很淡定,“殿下大概有点误解,我与他之间是合作,而非主仆,这个时间是我选的,不是他命令的。虽然是有些仓促,但事发突然,我只是权衡利弊选了一个利于我们所有人的选择。我相信,殿下您应该会感谢我的。” “什么意思?” 林容嘴角泛起丝讥笑,垂着的眉眼中藏下一丝怜悯,然后从袖袋中取出一封密函,给了江烬梧。 江烬梧不解地接过。 密函上盖的印章,是雍武帝的私印之一,这枚私印的作用——是号令暗卫队。 江烬梧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打开一看,脸色瞬间冷下来,死死看着这一道雍武帝留下的手令。 林容道,“事急从权,奴才如果不动手,皇帝一早没有得到暗卫的复命,就一定会知道这道手令被拦下来了。” “就算奴才提前跟您或谢大人通风报信了,您就能打消皇帝的决定吗?他有多自私自利刚愎自用您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太子殿下,容奴才劝一句,您现在要做的,可不是在这里死守,您若是想要留住什么,一直做那可任他随意一道命令就能宰割的刀下鱼肉,可不行啊。” 江烬梧把密函抓在手里,指节用力到发白,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你退下吧。” 林容嘴角略勾了勾,“是。” “……等等。” 林容停下步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容笑容散了散,仍旧低垂着头,只是眼中却闪过许多复杂的情愫,简单一句:“一个跟秦贵妃有仇的人。” “奴才告退。” …… 跟秦贵妃,有仇? 江烬梧不知道他这话几分真假,但谢昭野能与他合作,应该有把握,而且,他所做的这些,的确帮了他们。 他独自站在床前,冷冷看着还在昏迷中无知无觉的雍武帝。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是什么心情。 ……为什么,你已经让我失去了这么多,还想把我身边最后一个在意的人,也夺走? 江烬梧握紧拳头。 “坤巽。” 话音刚落,一道影子似的人就出现在他身后。 “出动所有朱雀卫,诛杀暗卫队首领暗一,若剩余人不知变通,冥顽不灵,那就杀。”他轻飘飘的,就决定了不知多少人的生死。 “坤巽领命!” * 第二日,雍武帝情况还不明,江烬梧一早召开了大朝会,下令,把秦川穹提交刑部候审,并且,一口气把秦固安的另外两个儿子也一口气全抓了,有秦党的官员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赶紧出来为秦家说话,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江烬梧这一回的态度非常强硬,把最先求情的两个官员也一并撸了官职,以结党营私为由扔进了刑部一起候审! 这一下,也没人敢站出来了。 紧接着,他又派了五百皇城司围守秦府,下令在事情没有了结前,不允许秦家人外出一步。 但朝中许多人都有些胆寒……在事情没有了结前不能外出,等真了解了,恐怕秦府人也没有外出的机会了吧…… 除了这些,江烬梧又抛了个惊雷出来。 他给谢昭野升官了。 二十岁的工部尚书,就是翻遍史书也没几个先例的。 满朝文武就算早就预料到按谢昭野立的功也该往上升了,但也难免泛酸。 谢昭野神态自若,出列谢恩。 他只是想:这又是谁在他的好殿下跟前给他卖了波惨?瞧瞧太子殿下这一副郁闷又怜惜,给他升了官还犹嫌不够的样子,他甚至怀疑自己明天就又能再升一级直入中枢了。啧。 正好,今晚又有理由可以溜去东宫了。 第61章 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军队从宫里出来, 一路往青云巷去,这些人身上的玄色盔甲在阳光下更是蹭蹭发亮,让人不敢直视。 少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在一众低着头不敢多看的百姓里显得十分惹眼, 加上他长得很好看, 中和了大魏人的柔和和异族的硬朗,穿着打扮也不像本地人,皇城司的玄甲卫风尘仆仆, 也不由狐疑得瞧上几眼。 好心的货郎一把把少年扯近来一些,嗡声嗡气的, “别看了!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吗?你家大人呢?” 少年年纪不大,十三四的模样, 看着像是出来玩乐的富贵公子爷,若非如此,恐怕早被人怀疑是什么别国间谍了。 他再抬头,只看见在队伍最后飘扬的旗帜,上面画着豹尾。 “这些是什么人?”他好奇地问。 货郎倒吸一口气,原本以为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想到居然是真不知道! “你是从哪里来的?整个大魏就没有不知道他们的!”货郎称, “这些是皇城司的人, 看他们去的方向,应该是青云巷,恐怕又是朝廷有什么大官犯事了吧, 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是没什么关系的, 只是,咱们还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吧。” 纵观古今,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 但凡当权者手里的刀刃,从来是没有什么好名声的。 货郎看他年纪不大,挥挥手把他赶开几步,然后挑起自己的货担,“行了,回去找你家大人吧!还有,听说最近我们大魏频频有别国细作潜入,你要是随大人来做生意游玩的,在大魏境内,还是换上我们大魏的衣裳吧!” 第68章 货郎说完就摇摇头往前走了,嘴里也开始吆喝,一边吆喝一边走。 少年却站在原地,又往玄甲卫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 “青云巷?”他眼中闪过丝疑惑,“那是什么地方……?” “公子!”绿茶扶着腰大喘气,“我可算找着你了,怎么一进城你就跑不见了?要是我把你跟丢了,陛……老爷一定会杀了我的!” “你自己脚程慢还要我等你不成?没用的东西!”他一脸不耐,暴戾之色一闪而过。 绿茶浑身一僵,顿时不敢说话了。 “娘亲住在哪?还不快带路?” * “皇兄!” 五皇子早就等在东宫,江烬梧刚回来就扑上来跪下:“皇兄!这里面一定有猫腻!我母妃真的不敢弑君啊!” 东宫门口守门的小太监们包括宫道上打扫的宫人,一个个都死死低下头,生怕看到点不该看的。 江烬梧眉心轻蹙,叹了口气,弯腰把他扶起,“你先起来,这样成什么体统?” 司礼监掌印舜安也低着头候在一旁,见江烬梧视线扫过了,适时地下跪行礼:“给太子殿下请安。陛下中毒之事已有眉目,所以奴才与五殿下特来回禀。” “起来吧,进去再说。” 江烬梧看了眼身后的默书,然后先一步往里走去,五皇子和舜安紧跟在后头。 等他们都进去了,默书才直起腰,绷着脸扫了一圈四周的太监宫女,拂尘一挥,搭在手臂上,嘴角勾起抹冷硬的笑,“大家都是奴才,这做奴才的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要学会分得清什么是能听能看的,什么是自己不应该晓得的!” “出了这道门,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应该不用咱家来教了吧?” “谨遵公公教诲。” “很好。”默书不紧不慢,“这大热天的,大家也辛苦了,殿下方才吩咐,你们活做得不错,晚些,自个去领赏钱吧。” “是!” 太监宫女们刚才还在害怕呢,这会又喜上眉梢了。 …… 江烬梧让五皇子坐下,才看向舜安。 “说吧,查到了什么?” 五皇子明显有些焦躁:“皇兄……”江烬梧瞥了他一眼,他又不敢再说了。 舜安恭恭敬敬躬身,一一把调查结果全盘托出。 让雍武帝中毒的的确是长乐宫送去的那盅补汤。秦府被皇帝禁足、秦川穹又被关进了诏狱,秦贵妃连求情都还没来得及就也被禁足了,虽然被禁足,但她在宫里筹谋多年,为了求得皇帝的怜惜,三天两头就会“亲手”做补汤着人送到永和殿。 雍武帝前几次一直没胃口,昨日不知道怎么,在听下面人禀告后,就命人呈上来喝了一碗,然后没多久就毒发了。 现在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秦贵妃。 他们还从秦贵妃身边的女官随身挂的香囊里发现了这种毒药,已经拿去太医署让太医们研究解药了,并且除了给雍武帝吃下的药外,还有好几种其他毒药,太医已经看过了,说都是些阴毒至极的药。 秦贵妃本来见五皇子是一起从旁协助的,根本不觉得真的能搜出什么来,直到侍卫把她身边的女官压下后,她人都傻了。 那个女官乃是秦贵妃从秦家带进宫的,被抓住后,言之凿凿大喊绝不是她们家娘娘命她下的毒!然后直接咬舌自尽了。 跟舜安去搜查长乐宫的太监与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江烬梧一听便知,这恐怕是林容早算好的。 这个女官可死得太是时候了。 被抓了现行后,大声为秦贵妃喊冤,结果另一层意思却是直接把罪名认下来了,紧接着就畏罪自尽。 秦贵妃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而且这女官还是秦家送进宫里的。 谁又能说,秦家没有谋逆之心呢? 其实这计策是有些拙劣的。只是,不管拙劣不拙劣,架不住有用啊。 现在皇帝生死不明,连能不能醒都不知道,东宫地位稳固,下面那些多嘴多舌爱嚼舌根的人传播什么也是会看风向的。 五皇子眼看着江烬梧沉默,心中焦急,再也忍不住,“皇兄!我母妃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她是性子有些左,但万万做不出这种事的!一定是有人陷害啊!” 舜安这时说话了,“五皇子,此事是奴才亲自去查的,五皇子也是亲眼目睹宫人翻出的那些毒药,在宫中藏着如此多阴恶的毒,若是没有别的心思,怕是说出去也没人信吧?另外,贵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女官死前泣言,也是殿下亲耳听到的。” “住口!你这狗奴才!谁知道你是受了谁的指示诬陷我母妃?说得轻巧,我看你们搜查时贼喊捉贼!” 舜安猛地抬头,然后重重跪下,大义凛然:“五殿下慎言!此事可是太子殿下亲口下令让奴才去查的,五殿下如今说这话,难道是在揣测是太子殿下陷害贵妃吗?!” 五皇子一慌:“住口!休要污蔑本皇子”他赶紧看向江烬梧:“皇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烬梧没说话,还在思量。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陛下至今未醒,贵妃本就尚在禁足,既然如此,先把长乐宫的宫人全部换下,审问之事依旧交给司礼监来办,另换批聪明伶俐的先伺候着贵妃。” 五皇子有些错愕:“皇兄……” 把长乐宫的宫人全部换下,还要拷打审问,这不更坐实了长乐宫不干净吗? “乾儿,孤知道你的心情,但事关陛下!”江烬梧语气渐凌。 五皇子张了张口,不敢再说什么。 告退时眼中到底没有控制住流露出几分不甘和深藏的怀疑和怨恨。 江烬梧面无表情,负于背后的手握了握。 待人离开,谢昭野缓缓现身,嘴角讥笑,讽道:“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当初就不该救他。” 谢昭野说的是江烬梧还未被复立时的事了。 他得了白蕴淳的消息,私自出京跑到河西道去找。彼时河西道正逢洪灾,秦固安有心扶持外孙成为太子,于是花了不少力气促成让五皇子到河西道去治水。其实早就已经派了能人跟随,五皇子只要躺着收功劳就行。 但眼瞧着五皇子要天降大功了,其他几个竞争者哪能眼睁睁看着? 五皇子贪玩,也不听下面人的告诫,知道河西道正值流民多的时候,还偷偷跑出去玩,直接掉进了三皇子给他挖的坑里面。 如果不是当时江烬梧当时正好在河西道,又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在关键时候把被人捆了差点扔下暴涨的河水里的五皇子救下,他恐怕早投胎去了。 只是江烬当时为了便宜行事,易过容,所以五皇子并不知道救他的人是谁。 江烬梧平静地转身坐下,语气淡淡:“他怀疑也正常。” 谢昭野冷笑一声,“我看他可不止是怀疑。”他琢磨着,前世江烬梧死后,江钰乾恐怕都等不及要上位了吧?说不定半夜做梦都在笑。 被人压宝压了这么多年,就算他自己没什么志气,但常年被人在耳边提醒着他一定会成为太子成为皇帝,他真能不动心? 谢昭野可不信真有这种人。 正好,这次索性一次按死。 江烬梧兴致缺缺,不想再说这事,抬抬眸子,觑他一眼,“你呢?来谢恩的还要偷偷摸摸来?打的什么主意?” 谢昭野闻言,按下心头对这乱七八糟的人的厌恶,眉梢扬了扬,笑,“殿下觉得臣能打什么主意?” 江烬梧瞥瞥他,懒得同他说,只是忽然又想到什么,来了兴致。 “……中元节快到了,孤正打算抄几本经供到三清观,难道谢卿是未卜先知了,自己送上门要帮孤抄?” 果然,他一说完,谢昭野刚才还在调笑的漂亮脸蛋一下子僵住。 谢大人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光看上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的经书了! 第62章 婉拒了太子殿下让他抄经的“盛情”后, 谢昭野又在东宫蹭了一顿晚饭。 原本是打着主意想两个人独处……结果半路挤进来一个涂鄢。 要是谢昭野不在,涂鄢兴许还不饿,但一听这家伙来了, 她是誓死都要膈应他一下, 反正有江烬梧在, 她可一点不怕他! 两人针尖对麦芒,要不是江烬梧不耐烦地说他俩要是再闹腾,全滚出宫去, 这顿饭还真不一定能安安生生吃完! 晚膳过后,默书正要让人进来收拾, 坤巽便带着一身肃杀的血气而来。 涂鄢一看这架势,飞快溜开, 说要回去炮制药材了。 江烬梧带他们转移到书房。 谢昭野落后半步,眸子略略上挑,瞥见坤巽手里拿着个染血的画轴,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坤巽一板一眼汇报事情进展:“禀殿下,事情顺利,暗一已死,暗卫队死伤过半, 其余的, 很识时务。” 谢昭野眼中划过丝讶异。 第69章 江烬梧这么快就清扫干净听命于雍武帝的暗卫队这是他没想到的。 但随即他便无声勾了下嘴角。 他本就担心江烬梧会狠不下心来,现在瞧着,倒并没有这个问题了。 江烬梧听着坤巽的汇报, 负手立在桌案前, 面容平静,瞧不出情绪。 他轻轻颔首,却好半晌才开口:“孤, 应该让他醒过来吗?” 这话,坤巽是怎么也不敢接的,书房一共就四个人,默书又在门口守着跟个木头人似的,想也知道不是问他俩的! “自是一切由殿下来定夺。想让他醒,便是由着他吊着一口气也无妨,若不想让他醒……”谢昭野轻笑,“皇陵不是也早就修建好了吗?” 坤巽默默把头垂得更低。 江烬梧掀眸望向他,望着他含笑时不大正经的眼睛时,所有杂乱的思绪一瞬间平息下来。 他最后也未说想如何去做。 “明日,沈蒙提审秦川穹之后,你拿着令牌去皇城司调人,把兵部那几个不安分的暂时扣押,里里外外所有的案宗,都搜仔细了。” “好。”谢昭野想了想,“要顺便去秦府搜一趟吗?” “不急。”江烬梧眉眼平和,忽一抬手抽出一旁落兵台上的长剑,剑锋凌厉,泛着寒凉的冷光,他语气淡淡,“总是逃不了的。” 他刚回京时就已经派人给陇州的班越送信去了。 既然事情起因是出自在西南大营,那就且等班越那里的消息吧。 谢昭野反应很快,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嘴角一翘,应道,“也好。” 正好,西南大营的军费贪污本就是把秦家拉下来的引子之一,那就让这把火烧得再旺一点好了。 江烬梧让他早点出宫去准备,谢昭野瞥了眼还杵在这里不动的坤巽,忍了忍,乖乖领命,没有作怪耍赖赖着不走。 江烬梧让默书把谢昭野送到宫门口。 等他们走了一会儿了,才瞧向坤巽:“还有什么事情?” 坤巽呼吸一滞,拿着画轴的手不自觉握紧,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却愣是一个字不说。 江烬梧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半眯眸子,绕过桌案站到他跟前。 “你手里拿着什么?” 坤巽手臂轻颤,抬起手,把画轴呈在掌心:“殿下容禀。” “这是我从暗一手中拿到的。殿下可还记得日前陛下派暗卫队出动在宫外找人的事?当时殿下让坤离去查。” 江烬梧自然记得,不过因为暗卫队似乎一直没有找到雍武帝要的人,所以坤离那儿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他蹙眉,“你的意思是,这画轴里的就是他们在找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坤巽肯定已经看过了,可他这副模样,倒像是这画里的人有什么见不得人一样,一脸紧张的样子,生怕江烬梧会怎样。 江烬梧心里生出些微末的异样,伸手拿起了画轴。 上头还溅上了不少血。 他缓缓打开,入目的画像让他瞳孔一瞬间放大,然后愣在当地。他死死盯着画像,捏着画轴的指节用力得发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默书已经把谢昭野送出了宫门都折返回来了,刚进来复命,一下子打破了书房压抑的寂静。 江烬梧下意识卷起画像捏在手里。 默书惊讶,但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他快步进来,俯下身,“殿下,已经看着谢大人出宫了。” 江烬梧微不可及地点了一下头。 默书看看跪在地上不发一言的坤巽,又小心地看了看自家殿下的神色,心中踌躇片刻,“殿下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可是坤巽大人不小心说错了什么,惹您生气了?” 江烬梧抿了抿唇,“无事。”他看向坤巽了,“起身吧。” “是。” 江烬梧负手,连带着手里的画轴一并转到了身后,脸色依旧难看,他仿佛仍是怀疑,“你确定这是他要找的人?” “已经确认过了,若非事关……我绝对不敢拿进宫来呈到您眼前。” “……孤知道了。”江烬梧闭了闭眼,“晚些时候,让坤离来找孤,孤有事吩咐他。” “是!” …… “殿下?”默书上来奉茶,见江烬梧依旧是时不时恍惚出神的模样,心里担心,犹豫了好久还是大着胆子问:“殿下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江烬梧方才回过神,长舒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紧接着就说,“积压折子太多了,待会的茶再煮得浓些。” 默书欲言又止,有心想劝,只是话到嘴边了,知道江烬梧的性子,到底没说出来。 他只是想,要是谢大人没出宫就好了,殿下谁的劝都不听,也只有谢大人偶有法子能劝得殿下好好休息了。 * 第二日,谢昭野这个工部的带着一批皇城司的玄甲卫大肆封了兵部,大摇大摆带走了一堆卷宗,还把兵部两个侍郎全部暂时“看管”起来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却没人敢说什么。 谢昭野是工部的又怎么样?人家手里拿着的是东宫的令牌!领的太子殿下亲口下的令!谁能置喙?谁敢置喙? 有些怕被殃及池鱼的只得求到苏允和裴虎这里,裴虎早就知道自己要退下去了,面对别人明里暗里的各种打探也是一味装粗,问就是不敢揣测上意。苏允倒是不装傻,但他滑不溜秋的,轻飘飘就把那些心思各异的打探挡回去了。 不过苏允对雍武帝是真存有君臣之谊,自雍武帝中毒昏迷后就一直很关心这件事,每日都要问一问情况。 其实苏允是个能臣,可惜遇上雍武帝这么个太昏庸了的主,十二分的能力有八分用在了左右踌躇上,既想坚守自己的本心,又要获取雍武帝的信任,还和那些一味谄媚的奸臣不同。 只是不论雍武帝如何昏庸,君臣数十载,不管是从哪个方面,苏允都不愿意看着他效忠的多年的君主就这样出了什么事。 至于刑部的沈蒙,猛地接到这么大个任务,要说一点不慌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当时西南大营军费被贪污的事其实并不算隐晦,只是传回上京后被雍武帝压下去了,压下去之后又把被检举的秦川穹关进了诏狱。 雍武帝的脾气一向难以捉摸,出了名的随着性子来,这么多年,满朝文武都习惯他们这位陛下的脾气了,沈蒙倒不是畏惧什么,他也想把秦家这种国之蛀虫尽快除去,只是秦固安这个国公还没怎么呢,只是被禁足在府里,雍武帝又还在昏迷中,他拿不准这个“审问”的度。 只不过,他一早去东宫求见之后,出来的脚步都松快了不少。 ——得,能放心去“审”就好了! 在谢昭野的授意下,秦贵妃在幽愤不满之下,受人挑拨,胆大包天对君上下毒妄图弑君的小道消息也开始在民间流传。 加上青云巷里最气派的那座府邸还被皇城司看守着呢,那府邸上挂着的“秦国公府”的那个“秦”字,可不就是秦贵妃的秦? 一时之间,从朝廷到民间,流言蜚语如同燎原之火,迅速蔓延开来。朝堂之上,有人暗自窃喜有人忧心忡忡更有人担惊受怕。 谢昭野又让人添了一把火,直接把秦家编排进去了。 民间那些小道消息越发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在各类三教九流的地方传播,连街口的乞丐都能言辞凿凿说上几句,仿佛亲眼目睹了秦贵妃受了自己亲爹的指使,在深夜里偷偷潜入宫中,将毒药放入皇帝的膳食之中。 在太医署的治疗有了新突破的时候,西南的折子也快马加鞭送到了上京。 等班越一身甲衣,风尘仆仆走上大殿时,百官都还没反应过来。 班越不是在陇州当知州去了吗?这么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了? “殿下!臣幸不辱命!这些时日奉命暗中调查西南大营军费贪污案已有新的进展!” 有脑子活跃的当即开始算从陇州就算快马加鞭赶回京也得好几天呢,照这么说,班越恐怕是很早就接到太子的命令让他追查军费案了吧?说不定是太子刚到上京就已经下令了! 嘶,这么一想,最近的桩桩件件,这么巧陛下还在昏迷之中,没办法出来袒护,太子这回这是要往死里踩秦家了啊?! 班越已经掀袍跪下:“殿下!臣这次是带了证人回来的!此刻就在大殿外候命!关于此事,由他们来说更合适。” 第63章 江烬梧沉吟片刻, 抬手:“传。” 不多时,模样清秀的少年搀扶着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妪在侍卫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两人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进来后一直惴惴不安, 也不敢四下打量, 但老妪宝贝似的搂着的包袱也格外显眼。 班越连忙安抚他们, “不用害怕,能为你们申冤的太子殿下就在这里,没有人敢再伤害你们, 把你们知道的全部说出来就好了!” 第70章 两人明显非常信任班越,这才稳住了心神。 江烬梧也在打量这祖孙二人, 随即目光又落在老妪怀中的蓝布包裹上。 那包裹的布料边缘已磨出毛边,却用了三道布条仔细捆扎, 且又是特意被带上大殿的,想也知道里面大抵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少年察觉到他的视线,心知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了,然后突然松开搀扶老妪的手,扑通跪地。 “求殿下为家父昭雪!”少年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 “家父周武,两年前被调任到西南大营当军需官,在发现朝廷发下的新制甲胄竟有用竹片充作铁甲来充数的, 不光如此, 朝廷定期送来的粮草和军饷都有出入,家父惊骇之下,开始翻阅陈年记录, 这才发现这种情况情况已是司空见惯!” “许多将士驻守在外, 却数年都换不得一身新甲,甚至有人因甲胄不全而受伤,粮草不足时只能以野菜充饥, 军饷更是被克扣得七七八八!” “家父实在看不下去,只能暗中记录下这些亏空,想找合适的时机这些事情上报朝廷,可是,家父因为意外发现了一件更大的事情,导致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托信得过的人把证据送到上京!” “谁知,家父错信了奸人!不但就被人以‘勾结敌军、私藏军资’的罪名诬陷,含冤而死!我们一家七口人,也在家父死后遭到追杀!若非班将军即使相救,我与祖母,恐怕也早已成为刀下亡魂!” 少年眼含热泪一脸悲怆,提到家人惨死时,眼中满是恨意。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江烬梧,眼中满是恳求:“殿下,家父一生正直,忠君爱国,求殿下明察,还家父一个清白!” “小人听说过,太子殿下爱民如子,处事公正,力主重建巡察司,家父生前知道此事后,本意便是想等巡察司的御史大人到了西南后趁机汇报,谁知,家父最终还是没能等到!” 江烬梧紧了紧拳头,听完少年的话后,如玉的脸庞上已然覆上了一层寒冰,任谁都看得出来,太子已经生怒了。 他站起身,定定看着少年,“你方才所说的,你父亲意外发现的更大的事情,是什么?” 少年喉头发紧,手指深深抠进砖缝,一字一句:“家父除了记录军中物资的亏空外,还另有记录,查的是军中器械流向……” “家父发现,营中有一部分军械,竟然被秘密运往了边境之外,流向了不明之处!” 整个大殿一瞬间噤若寒蝉。 军械外流,这意味着什么? 要么是有人在拿着朝廷的钱和兵器在私养军队,要么……是卖给了什么人。若是这些兵器流向了境外,那就是暗中勾结外敌!换个通俗的说法,那叫叛国! 发现了这么大的事,周武又只是个小小的军需官,怪不得会被灭口! 江烬梧的脸色在听少年说话时便愈发阴沉,目光如利刃般扫过下头的文武百官。 这里面、这里面,又该藏着多少蛀虫? “令尊,可有留下什么证据?”江烬梧喉头发干,话音泛着凌冽的寒意。 “有!”少年高声,然后扭头看向自己祖母。 老妪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双手托起那个蓝布包裹,声音哆嗦着说道:“殿下,东西在这里!” “这包裹里是我儿被抓走时慌乱中偷偷交给我藏起来的东西,他说若是他回不来,就让我把它交给京里的大官!” 她想到自己惨死的儿子,老泪纵横,身子都有些不稳,她本就上了年纪,又一路奔波,现在情绪波动这么大,已经是在强撑了,但仍凄厉地磕头大喊:“求太子,您一定要为我儿伸冤啊!” 江烬梧的脸色愈发凝重,他缓缓起身。默书候在一旁,见他竟是要亲自去拿的样子眉心一跳,飞快上前一步,“殿下,奴才去取来吧。” 江烬梧却抬手制住他,然后摇摇头。 他抬步走到老妪面前,先弯腰把祖孙二人都扶了起来,走近了他才注意到,脸上还流着泪痕的“少年”耳垂上的耳洞。 江烬梧心中五味杂陈,“起来吧。”随后吩咐下去:“叫人搬把椅子来,老人家上了年岁。” 周衿见状,眼中闪过泪光,心想,也许,也许她爹爹可以瞑目了。 安排了这些后,江烬梧才拿起那个蓝布包裹。 解开布条,里面露出两本破旧的账本和几封已经泛黄的书信。江烬梧翻开账本,只见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记录,清楚地写着每一笔军需物资的流向,以及被克扣和替换的情况。 还有好几封字迹潦草却透着急切的书信,内容大多是周武向上级请示解决军需问题的报告,不知道为什么,却没送出去。也许是周武最终发现自己的上级,甚至上级的上级都在靠着这些亏空中饱私囊。 江烬梧指尖发白,神色也越来越冷,不过才粗粗翻了一小半,就被气得发笑。 他连连点头:“好、好、真是好啊!” “单这腊月购冬衣项下,一件棉袍竟敢要价十五两白银!”江烬梧念出指尖停留的位置。 这还不算,“兵部每月拨银三十万两,实际到营不足八万!”江烬梧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着所有人的心弦,目光如寒冰般一一扫过左右,“整整二十二万的亏空!哈!” 江烬梧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账本狠狠地拍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殿下息怒!”百官都被吓了一个激灵,麻溜地下跪俯首,没一个敢抬头的。 “现在西南大营的主将是谁?” 班越上前一步禀告:“殿下,乃是秦延朝!此人还是秦川穹秦尚书的从弟!他手下有一批亲信,掌控着军需和后勤,臣阴差阳错救下周小郎祖孙二人时,杀了几个追杀他们的刺客,那些刺客所用兵器,均是特制的,所用玄铁一应只有朝廷才能开采!” “殿下!臣有话要说。” 谢昭野拿着玉笏突然起身俯首。 江烬梧:“何事?” 谢昭野:“班将军方才说到兵器制式一事,倒是让臣想起来一桩事。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在金州抓到的那一批北狄细作?” 谢昭野语调缓缓,说出的话却是许多人不想听的。 “当时臣奉命清剿北狄细作在金州的几个据点,就正好清剿出来一批兵器,这兵器的样式,正是我朝的制式!且,殿下博览群书,相必也知道,北狄境内铁矿不多,但我大魏却不一样,并且,我朝用于锻造兵器的玄铁矿,更是只有我大魏才有!” 谢昭野平静地说了这一大段话,殿内的气氛却越发焦灼。 有人吃里扒外,这种事不是现在才有的,只是一直以来,欺上瞒下的,睁只眼闭只眼,或者同流合污拿好处的,只会多不会少,北狄从大魏“买”铁,也不是现在才有的,此前不是没有查过,但最终也只是杀了几个胆大包天“私自”开采铁矿而不上报朝廷的商人就了结了。也因此,这种事情屡禁不止。 谢昭野此事提起,显然就是要借故再往秦家的坟头上添把土啊! 贪污军费是大罪!但通敌卖国,那可不是一个量级的! 遥想十数年前,太子的母族,世代为将的敬国公府白家,一代一代累下了多少功绩?可一旦被扣上了通敌卖国的帽子,甭管是有多少功劳,该杀还是得杀! 当然,白家有太子给他们翻案,秦家呢? 眼瞅着谢昭野的发难,百官猛一回想,都倒吸一口凉气——嘶,差点要忘记了!两年前,也是这位谢大人,在朝会上慷慨激昂地论述西宁侯的十大罪状,直接玩垮了权倾朝野的西宁侯! 这是,旧事又要重演了? 两年前,谢昭野还只是四品官,现在他可都已经身穿绯袍了!杀伤力更大了! 这里站着的官员有多少在暗暗流冷汗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江烬梧看向谢昭野,“谢卿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办?” 谢昭野抬眸,与他视线对上,两人之前并没有提前商量过,此刻却心照不宣:“依臣之见,应即刻拘押西南大营主将秦延朝及其亲信,严加审讯!西南大营副指挥使马云君检举有功,可令他暂代秦延朝的职务。此外,臣认为,应该收押秦国公!” 他只当没瞧见无数双愕然看向他的眼睛,自顾自继续说:“毕竟,事关通敌,且当初在金州时殿下遇刺之事尚未抓到元凶,臣以为,既然要查,那便要查个彻彻底底,亦是为我大魏肃清朝堂的好机会。” 第64章 沈蒙连续三天没下过衙, 顶着个大黑眼圈来东宫求见。 没见到太子,见到了谢昭野。 谢昭野瞧见他有些讶异,“沈大人这是……几天没睡了?” 沈蒙嘴角一抽, 见他一副吃好喝好睡好精神上佳的样子, 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不多, 区区三天罢了。” 那可真是多亏了谢昭野,太子刚扔了一个秦川穹到刑部,他还没开始审呢, 谢昭野扭头又在朝会上提议把秦国公也给押了。 第71章 谢昭野笑眯眯,“沈大人可真是勤勉。怪不得殿下十分看好沈大人, 说来沈大人在刑部也好几年了,眼瞧着这刑部尚书之位快空出来了……” 沈蒙意识到谢昭野想说什么, 第一反应却不是领情,而是皱眉打断:“谢大人慎言!我等身为臣子,有些话还是少说的好。” 沈蒙依旧没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觉着谢昭野铁铁是个魅上邀宠的奸佞苗子!这话是他一个臣子该说的吗? 再者,要是被别人听去了,岂不是要误会他沈蒙和谢昭野这厮同流合污谄媚君上吗? 沈蒙当即转移话题:“太子殿下可在?我是来禀告公事的!” 看得出沈蒙不待见他,谢昭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笑容依旧真挚, 随他轻飘飘掠过这个话题了。 “若是有什么要紧事, 沈大人不如同我说说?此刻沈大人怕是见不到太子殿下啊。” 沈蒙不虞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也太逾矩了,都说了是要跟太子殿下禀告的事, 哪能轻易就越过太子同他说了? “不妥, 我还是去求见太子吧。” 谢昭野挑挑眉,笑,“沈大人莫不是日夜颠倒忘了时间了?今日可是十六, 殿下闭门抄经为先皇后祈福,这是惯例,素来是不见人的。” 沈蒙愣了片刻,“今儿是十六?” 他还真给忘了。 他犹豫了一下,“默公公此时不在吗?还是让默公公去通传一声吧,事关秦川穹的案子,我需要和太子商量一下。” 谢昭野不紧不慢踱了两步,挡住沈蒙的视线,微微一笑,“默公公在伺候殿下呢,今儿确实不方便,沈大人可以直接同我说,我待会去见殿下,会转告的。” 沈蒙皱起眉,一脸怀疑:“太子不是不见人吗?” 言下之意是怎么你就能转告了? 谢昭野眉眼稍弯,笑容艳极,“殿下说了,我除外。” 沈蒙:…… 不就是眷顾稍浓吗?笑得如此得意做甚? 沈蒙越发唾弃这奸佞苗子了。 “既然如此,便劳谢大人把这些文书转交给太子吧。”沈蒙淡淡,并没有特意说什么别的让谢昭野转告,只让他转交卷宗文书。 谢昭野眉梢挑挑,并没感到冒犯,微微颔首:“好,一定送到。” 紧接着,沈蒙冷瞥他一眼,“那我明日再来求见了。”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转身离开。 谢昭野有些担忧,转头召来默书的小徒弟,让他过个两炷香就去刑部给沈蒙传话,说太子命他回府休息一天去。 小徒弟顿了又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吧,虽然他眼睁睁瞧着是谢大人胡诌的,但想来太子是不会生气的! 谢昭野满意地回去找江烬梧了,缓缓想着:沈蒙怎么也五十多了,这么熬可不是办法,这么好用,江烬梧又用得顺手的人,那是得持续长久的用的,可不能折在加班上了。 当然,沈蒙并不知道这些,在得到太子的“口谕”之后,感动得老泪纵横,要不是不好拂了太子的好意,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再熬三天! * 谢昭野回到江烬梧的寝殿时,一路上的宫人都已经被默书支开。 默书见他回来,让开半个身子让他进去,瞧见谢昭野怀里抱着的东西,“这些是沈大人拿来的?” “嗯,人已经打发走了。”谢昭抬步进去,“无妨,我先看一遍。” 默书点点头,返身关上殿门,“谢大人今日一整日都在这里吗?” “殿下看重我,留我议事,待得久一点又如何?” 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旁人敢说什么。 谢昭野放下东西,走进里室,江烬梧睡得并不安稳。 涂鄢说这是正常现象,现在蛊是醒着的状态,江烬梧会不舒服是必然的,让他睡着已经是减轻痛苦了,其实更多的原因是避免他神志不清做出什么来。 谢昭野叹了一身,在床沿坐下,抬手去抚他的眉宇。 “殿下会醒吗?” “这得等午后了,若是午后没醒,那就能安安稳稳睡到明日天明,只是涂鄢姑娘也拿不准这次的药效能维持多久。” 谢昭野一直没有问过:“如果,我是说如果,解不了这蛊,又或者解了但是留下什么后遗症……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默书垂下头,“……” “会疯。”涂鄢推门进来,正好听见谢昭野问,一边进来一边又重复了一遍:“最坏的结果就是,我可以保他的命,但他会疯。” 谢昭野抚着江烬梧面容轮廓的手僵住。 涂鄢是进来把脉的,也不客气,把他推搡开。 谢昭没说话,默默让开位置,但仍立在一旁。 “他一早就知道?” “不然呢?”涂鄢没好气儿,她静了静,“我是大夫,总要把一切可能性毫无保留地告诉我的病人。” 她低下嗓音,对这种结果也很不甘,“烬哥哥不止一次说过,如果最后是这种结果,他宁愿死,也不会让自己失去神智。” 谢昭野闻言却笑了一下。 是他认识的那个江烬梧。 对待别人,他总是那样,温和又包容,偏偏对自己不是。 他这样高傲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变成那样。 但笑着笑着,他又恍惚了。 宁愿死,也不会让自己失去神智吗…… 谢昭野仿佛突然想到了。 比如前世,若他真是自尽,究竟是因为谋反失败还是因为……已经退无可退? 他才发现,一直以来,他纠结的点都在于,他并不相信江烬梧会自尽,而是怀疑他被人做了局,所谓自尽也是让人谋害后放出的烟雾弹。 可是……如果是真的呢? 自尽吗? 以江烬梧的性子,当他真的没了退路,他也一定会为身边的所有人打点好后路。 前世,默书、白蕴淳、朱雀卫……他们去哪了? 那一年他匆忙赶回上京,白蕴淳已经失踪了。 若是他的时间多一点,他应该会立刻去查白蕴淳的下落,但他那时满心满眼被江烬梧的死刺激疯了,忽略了许多。 难道,会是因为最后涂鄢没能找到解蛊的法子? 谢昭野握紧拳头。 涂鄢皱着眉看他,“你想什么呢?” 谢昭野恍然回神,摇摇头,“我今日一整日会在这里陪他,若是他中途醒来,我该注意什么?” 涂鄢沉思了一会儿,心想,今日这只蛊倒没有在金州时那么活跃了,也许药性可以维持到明天。 她跟谢昭野说,“你就正常点就行了,别让他看出不对来,他的记忆停留在什么时间,你陪他演就行了,哄他再喝一碗药,让他睡着就行,千万不能让他看出不对来!” 涂鄢强调了两遍“绝对”不能让他察觉到不对,末了又半讥半讽对他翻个白眼,“反正演戏这种事,你不是很擅长吗?而且烬哥哥喝了药,他就算中途醒来,脑子也会很模糊,简而言之就是反应很慢,警惕力也很低,很好哄的。” 看涂鄢的样子,她和默书都已经摸清了江烬梧中途醒来的状况了。 谢昭野抿了抿唇,“知道了。” 以防万一,涂鄢又跑去熬了一贴药备着。 默书也退了出去,他是东宫总管,东宫的一应事情都要他来管,未免让人生疑,加上谢昭野守在里面,殿外又有朱雀卫藏在暗处,他还是能放心些的。 午膳是默书去御膳房提回来的几叠素菜,以往都是做个样子,免得让人看出不对来,今天正好不用浪费了。 江烬梧一整天都睡得很沉。 谢昭野看一会儿他桌案上积压的案卷和折子又跑去瞧他一会儿,就这样一直到了傍晚。 默书和涂鄢中途来看了几回,都松了一口气。 …… “你怎么在这?” 谢昭野拿着沾了朱笔在帮他批一些不大重要的请安折子,他伪起江烬梧的字迹来也是惟妙惟肖。才批完一封又臭又长,看得他捏鼻子,觉得这谄媚程度比他都要更甚的折子时,耳边响起江烬梧的声音。 一抬头,江烬梧穿着雪白的里衣,站在五步外,蹙着眉疑惑地看着他,似乎是在不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寝殿里。 江烬梧走进几步,探头看了眼他刚批的折子,又看看他,更疑惑了:“你……在批折子?” 谢昭野:…… 涂鄢早上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飞快:“没有批,只是翻了翻。” “是吗?”江烬梧一脸怀疑,不过他纠结的并不是他为什么会坐在自己的桌案前拿着折子看,而是:“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在东宫待了多久?西宁侯让你来的?找孤有事?” 第65章 江烬梧一口气问了许多, 谢昭野捕捉到他问的那句“西宁侯”。在他现在的记忆里,卢炳春还未死。 第72章 谢昭野忽然庆幸,自己未穿官服, 否则简直是一戳就破。 他一边想着, 一边起身行礼, 缓了缓语气,“殿下醒了。” “你还没回答孤!” “是殿下留臣在东宫用晚膳的,殿下不记得了?”谢昭野眼尾一扬, 一副惊讶的模样。 江烬梧微微一愣,随即皱起眉头,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语气中带着一丝困惑:“是这样的吗?” 谢昭野面不改色点头,“自然,臣若无殿下的令,怎么敢滞留东宫?” 诚然,谢昭野是个谎话连篇的人,但江烬梧想了想,这种小事似乎是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只是, 他又觉不对, “留你用晚膳,你跑到孤的寝殿来作甚?” “殿下真睡糊涂了?该不会糊涂到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日都不记得了吧?分明是殿下不久前犯了困,说要小憩片刻啊。”谢昭野摇摇头, 绕过桌案走过去, “殿下,臣还想问呢,您莫不是昨夜又没有好好休息吧?” 江烬梧脑子有点迷糊, 但还是记得的,他常常处理事情到半夜,只睡两个时辰也是常有的,白日犯困了似乎也不奇怪。 只是被谢昭野这么一问,他不知道怎么居然觉得心虚,故作镇定地错开他的视线,嘀咕:“孤才没有。再说,这关你什么事?” 江烬梧又想起了什么,正想说话,突然又低头看看自己。 ……只穿了里衣? 成、成何体统?! 谢昭野一眼瞧出了,脸皮薄的太子殿下只怕是不好意思了,但他偏假装没看出来,还十分认真地问:“殿下怎么了?” “孤,孤……”江烬梧耳垂红得滴血,“孤要换衣衫了,你出去。” 谢昭野撇撇嘴,不以为意,“换衣服而已,这有什么的?唔,正好默公公还没回来,殿下无人伺候,要不,让臣来伺候殿下更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烬梧总觉得谢昭野话里那句“伺候”的调子拉得老长,奇奇怪怪的。 “不必!孤又不是没有手脚,自己可以!” “殿下何必跟臣客气?”谢昭野又走近一步,一脸诚挚无辜,“臣来帮您——” “住手!” 江烬梧一把拦住他的手,瞪大了眸子:“你放肆!” 谢昭野不解:“殿下,臣只是想帮您啊,怎么就放肆了?若这叫放肆,那默公公每日侍奉您左右,那该叫什么?” 江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容易生气了,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经愤愤喊出去了:“这不一样!” 谢昭野更疑惑了,仿佛是听到这话后呆愣了一下,“这……哪不一样了?” 江烬梧也不知道怎么说,但就是不一样! 他睡迷糊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一点,大概是被眼前这不要脸的人给气的。想到这人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的模样,一下反应过来,质问他,“谢昭野!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谢昭野眨了眨眼,上半身故意往前探了探,那双素来让人看不出深浅的眸子十分认真地看着江烬梧,眸底蕴着浓浓的笑。 轻浅的呼吸喷洒在江烬梧的脸上。 “你果然是故意的!” “嗯,殿下说是就是吧,臣还能同殿下争辩什么?”谢昭野无奈摇头,好像吃了什么大亏,咽下了什么大委屈一样。 “你!”江烬梧心觉憋屈,瞪着他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好了,不气了。”谢昭野这会是真无奈了,他叹了口气,侧了侧脸,抬手为他抚了抚凌乱的发鬓,“睡了那么久,头疼吗?” 江烬梧轻顿,疑惑又错愕地看着他。 这一回,他终于发现了,眼前的人好像不太一样了。 他眼睛里总是半真半假藏着的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不一样了? “你……” 江烬梧张了张口,又有些不确定,“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该说不说,他是真的很敏锐。 谢昭野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在金州时,怆然之下说的那句——“谢昭野,你表现得从来就不隐晦,为什么会觉得我看不出来”。 他竟不知,究竟是自己藏得太浅,还是他太聪明。 谢昭野按下心中所想,转而露出抹笑来,“哦?哪不一样?殿下说来臣听听?” 他又这样没个正经的,江烬梧反而觉得是自己感觉错了。 “……大约是孤瞧错了。”他说,“行了,你快出去!否则孤要喊人进来把你扔出去了!” 谢昭野一挑眉,不管什么时间,太子殿下这一恼羞成怒就嚷嚷要把他扔出去的习惯倒是一点没变。 他还想再逗逗,恰好默书回来了,见到江烬梧是醒着的,虽然心里讶异,但面上却很正常,进来行了个礼:“殿下。” 起身时,悄无声息与谢昭野交换了一下眼神。 谢昭野轻轻一笑,往后退了几步,惋惜地长叹,“既然默公公回来了,有人伺候殿下更衣了,那臣便去外头等吧。” 说罢,他又笑吟吟同默书道:“小默公公,殿下许是午后睡得久了些,我瞧着好像还有点迷糊呢。” 默书立刻会意,当即笑,“睡久是容易这样,只是殿下昨夜没休息好,也情有可原,晚些奴才帮殿下按按头,再让下面送碗安神汤来。” 这会是江烬梧是真的跟涂鄢说的那样,好哄。 只是,谢昭野出去后,默书帮江烬梧取来外衣伺候他穿上时,江烬梧想了又想,还是奇怪,“默书,你有没有觉得谢昭野有点奇怪?” 默书面不改色,还有些惊讶,“殿下为何这样说?” 江烬梧摇摇头,沉默片刻又问,“真是孤把他留下来用晚膳的?” “殿下真睡糊涂了?午后您特意把谢大人召来的,说是要商量什么事,您忘了?司礼监刚送来一批新人,奴才去瞧了瞧,也未一直在这里侍奉,您跟谢大人又说了什么,奴才也不知道。” “我召的……”江烬梧蹙起眉心,认真在想自己是为着什么把他召来的。 想着想着,他就想起来了,好像是他把谢昭野召来的。 为的什么呢? 对了,好像是为了西宁侯世子…… 于是,等他换好衣服走出去,见到谢昭野后第一句话便是问,“孤刚才是睡糊涂了,差点忘记要跟你商量什么了。京畿大营副指挥使这个案子,在你看来,西宁侯那里是否已经无可转圜之地了?” 谢昭野粗粗回忆了一下,江烬梧说的是宣徽二十三年的事了,江烬梧依西宁侯之势复立,由于才复立不到半年,因此许多时候还要仰西宁侯的势。 只不过西宁侯并不知道,谢昭野早已越过他和江烬梧达成了合作。 两人此时都是在借西宁侯的势,但又都在算计他。 这一年,西宁侯费尽心思给自己唯一的儿子谋求京畿大营副指挥使的位置,于是授意下面的人检举时任副指挥使的武将奉英贪污受贿,江烬梧现在的记忆应该是奉英刚被下了大狱的时候。 这时朝堂之上还轮不到谢昭野说话,都是西宁侯和秦国公这两派都深受皇恩的人在斗。 这个被检举的奉英原就是秦系的,也是被卢炳春趁机抓住把柄了,踩着雍武帝当时因为某些小事正对秦国公不悦的时机,叫人告了奉英一状,雍武帝连意思意思都没,直接把他下狱了,这京畿大营副指挥使的位置可不就让出来了? 可是,对于江烬梧和谢昭野来说,这个位置同样很重要,原先被秦党把控,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之后若由卢党把控,同样不是好事。 当然,最后这事以西宁侯世子卢隐强夺人妻私德不修,被御史喷了大半个月,直接把他这板上钉钉的职位给喷没了为结局。 再后头的一系列操作,就另有他们的考究了。 谢昭野想起来之后自然也晓得要怎么应对此时记忆正停留在这里的太子殿下。 两人没说多久,默书就把“安神汤”端上来了。 江烬梧:“不用晚膳吗?” 谢昭野问,“殿下可是饿了?” “孤倒是不饿,只是你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孤瞧着也没有个宫人机灵些给你端些糕点来,你若是饿,那孤现在命人传膳?” 涂鄢说过他醒着的时间越长越不好,于是谢昭野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无妨,臣也不饿,晚些回府若是饿了,府里也不至于找不出一口吃的。” 江烬梧也没怀疑,把默书端给他的安神汤喝了,又说,“这样吧,待会你出宫时,带上两碟点心吧,就当孤赏你的。” 谢昭野眉眼一弯,“好,那就多谢殿下赏了。” 江烬梧扭头吩咐默书,“先去叫小厨房的人做吧,一碟枣泥糕,一碟禅心糕。”他随口道,“对了,禅心糕里不要放杏粉,叫厨房的人别忘了。” 谢昭野原在斟茶,本只是笑着听,在听到江烬梧后头这句特意的叮嘱时,手中的紫砂小壶颤了颤,茶水一不小心就斟到外头了。 第73章 他喜欢禅心糕,但吃不得杏粉,一吃就会浑身肿痒。 可,宣徽二十三年的江烬梧,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 第66章 谢昭野看着毫无所觉的江烬梧。 江烬梧发现了, 还问:“怎么了?” 谢昭野笑着摇头,“无事。” 喝完药的江烬梧很快就又犯困了,同谢昭野说话时, 一句话才说了一半, 整个人便往旁边歪。 谢昭野敛下笑容, 伸出手臂揽住他。 江烬梧迷迷糊糊地靠在谢昭野的臂弯里,眼皮沉重得像是挂了千斤重的铅块,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嘟囔了一声, 声音含糊不清,谢昭野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谢昭野叹了声, 一把将人抱回床上。 房间里安静极了,窗外传来的虫鸣声倒也并不让人觉得嘈杂。 烛光混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在屋子里摇曳, 谢昭野的目光落在江烬梧的脸上,那张脸在睡梦中也不安稳,不知道又陷入了什么梦魇,眉心蹙着,他如何也抚不平。 谢昭野忍不住伸手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发丝,低声说道:“如果,明早你醒来后, 我问你个问题, 你会如实回答我吗?” “谢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该出宫了。” 谢昭野起身, 点点头, “剩下的就麻烦小默公公了。” “谢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奴才本就是伺候殿下的。奴才送谢大人一段路吧。” 默书把谢昭野送到东宫门口,谢昭野正要走,忽然转身, 仿佛是才想起来:“小默公公,我记得许久之前,你有一阵子好生看不惯我,后来一直没问过,小默公公因何对我突然就变了态度的?” 默书一愣,也没想到谢昭野这个时候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因何? 默书想了想。 太子刚复立时,他也刚刚得以从冷宫回到东宫伺候,见到谢昭野的第一眼,他也着实认不出他来,只觉得他居心叵测,又精于算计,旁人都道太子是仰了西宁侯的势,可默书却认为,太子和这个人才叫与虎谋皮,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家殿下就会着了他的道。 他不喜欢这个人,是必然的。 其实直到江烬梧无奈地同他说:“你真的不记得他了?”直接点名谢昭野的身份后,其实他依旧心怀忌惮,毕竟,人是会变的,当年褚家被流放时,褚家小郎也才五岁,长大后化名谢昭野的人,很显然就是移了心性。 也只有江烬梧还把他当作是那个喜欢跟着父亲来东宫,在他面前撒娇卖痴的小孩。 但,默书所做一切,都来自江烬梧的态度。 只要江烬梧愿意,就由不得他不喜。 谢昭野已经从默书的错愕里读出了什么,抿了抿唇,并未要他的答案,垂下眸颔首离去前,也只是让他快点回去照顾江烬梧。 默书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江烬梧的身影消失不见。他默然转身折回,步子缓缓,却在想—— 褚家小郎,乳名雁奴。 褚大人和敬国公世子乃是知交,又受过敬国公的恩惠,他为人清正,学识渊博,太子十岁时,先皇后有意为太子择老师,当时虽然没有明说,但其实外人都瞧得出来,皇后挑中了褚橙。 虽然还未正式定下,但因着这层关系,褚小郎得以偶尔随着其父入宫。 江烬梧自幼就友爱兄弟姐妹,性子温润平和,褚小郎年龄不大,但活泼跳脱,脑子里常有些机灵古怪的想法,很容易就讨得他的喜欢,皇后有意让他拜褚橙做老师,因此也没阻止过。 如果后面不曾发生变故,想来,即便褚小郎小了太子近六岁,也不是没有可能入宫成为太子伴读的。 恍然间,默书突然想起了十数年前那一夜。 大约没几个人还记得了,这东宫险些被大火吞没,现在这座东宫,还是后来修缮的。 第二日,江烬梧就因为“疯癫无序”被废。 当年亲眼见到太子悲怆之下发疯一般提剑指着皇帝的人,应该都死得差不多了。 * “我儿……” “母后?”江烬梧愣了下,扭头,只见白皇后就站在长街尽头。 她穿着朴素,头发也只用头巾裹着,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等他。 这和江烬梧记忆里的母后一点也不一样。 长久以来,他梦里的母亲都是他熟悉的样子,是那个被困在深宫里但仍心有丘壑的一国之后。 虽然怔愣片刻,但他还是下意识抬步朝她走去。 只是才走了两步,眼前的一切就如镜花水月。 紧接着,江烬梧一睁眼,就看见了纱青的帘帐。 默书推门进来时,他已经意识放空了好一会儿。 “殿下,您醒了!” 江烬梧眨了眨眼,才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才卯时一刻。” 江烬梧扭头看了眼,窗外已然天光大亮。 他的脑袋还有点胀痛,不自觉揉了揉,“更衣吧,裴大人和苏大人应该已经到议政殿了。昨日一整日没发生什么事吧?” “殿下放心,昨日风平浪静。只有沈蒙沈大人昨日求见,本是说要同殿下禀告审问秦家的结果,正好谢大人在,便由谢大人出面先打发走了。” 江烬梧蹙了蹙眉,“晚些把沈蒙召来吧。” “是。”默书观察着他的神色,有些担心,“殿下头还疼吗?” “一点点,缓一缓就好了。”他顿了顿,“等孤见完裴大人与沈大人,把谢昭野也召来吧。” 默书点头应是。 只是事情却不似安排的发展。江烬梧一早才见到苏允,苏允就把谢府的小厮一大早天还不亮就递上的奏疏呈给了他。 这个谢府的谢,当然指的是谢昭野的谢。 江烬梧眉心跳了跳,接过来。 他要请假?还是先斩后奏? 苏允斟酌着说,“臣问过了,说是谢大人半夜就出城了,奏疏里说是有急事归乡。” 谢昭野这个身份名义上的家乡是徐州。 徐州距离上京,快马日夜不停也要七八日的日程! 默书说谢昭野昨日宫门快下钥了才出的宫,怎么半夜就急着离开了? 江烬梧知道他的脾性,如果不是非常要紧的事情,他不会这样急急忙忙的,连个口信都不记得给他留下就跑了。 到底是为何? 第67章 “默书!” 江烬梧独自坐了许久, 忽然起身往外走。 “备马!” 默书愕然问,“殿下要去哪?” “出宫。”他调子平平,仿佛只是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 默书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飞快跪在江烬梧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殿下不可!” “让开!” 默书俯首, 额头重重磕下, 喘息起伏:“殿下,如今这个时候,您不能离京啊!这时您若为了谢大人离京数日, 满朝文武如何看?那些暗中包藏祸心的人又会有什么动作?” “殿下!谢大人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未必就是回了徐州, 他若不在徐州,您不是去了也是白去吗?” 江烬梧抿唇, 摇摇头,“不,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了。” 谢昭野是什么人?跟狐狸似的,走一步算百步,能让他这样急匆匆地走,一定是遇到什么始料未及的事。 若是连他都没预料到的…… “我想去找他。”江烬梧喃喃,不知道是在对默书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你知道的……当年我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去保护他。” “殿下——” “太子殿下!陛下醒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人始料未及。 默书双眼闭了闭,缓缓舒出一口气。至少能拦下人了。 江烬梧握紧拳头,脸上神色却分毫不变, 平静应道, “孤知道了。” * 雍武帝仰躺在龙床上,呼吸微弱,若不是眼睛是睁着的, 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江烬梧一进来,挥挥手,伺候的人便都退下了。 林容也躬身最后一个退下,转身还关上了殿门。 雍武帝把这些看在眼里。 他颤抖着想把手抬起,却才抬起半寸又重重回落。 “他,是你的人?” 这个“他”指的是林容。 江烬梧听明白了,只默然站在那儿,静静看着他,居高临下。 他没有回答,雍武帝只当他默认了。 “你,要杀朕?” 江烬梧眸光有一瞬的颤,忽然便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陛下说是,那就是吧。” “你好大的,胆子……”雍武帝喘息着,一句话说长些就呼吸不过来。 “朕对你……还不够吗……” 数百年国祚,历来,有那个太子是被废了还能复立的? 他甚至放他掌权,随意他对朝廷百官生杀予夺,谁都知道,只要他一崩,太子会名正言顺的登基…… 第74章 江烬梧就这样看着他不语。 “说话!咳咳。” 江烬梧嘴角勾勒起一抹弧度,眉眼却是苦涩的,好半晌,他说话了。 “因为我也想问陛下,还不够吗?” 他抬起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走近,“陛下,你知不知道,做你的儿子有多难?这么多年,你的忌惮已经夺去了我身边的所有人……还不够吗?” 这一刻,雍武帝终于看清了他眼中悲凉下夹杂的恨意。 他的这个太子,总是温和疏离的模样,对别人是,对他也是,这一刻,他才清晰看清楚他眼底的恨。 “果然是因为谢昭野。” 否则,他前脚下令让谢昭野暴毙,后脚自己就“中毒”了,林容又一副只听太子话的模样,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果然是他的血脉!这狠心,像足了他。为了一个谢昭野,竟然能撩拨起他的杀意来。 …… “陛下,您便好好在这里养着吧,太医会好好照顾您的。” 一年,早就足够江烬梧把他架空了。 从前是江烬梧不想要有些东西,但现在,他忽然又想要了。 雍武帝没有力气翻身,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烬梧一步步离开的背影,他瞪着眼睛,此时心里各种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江烬梧忽然转身,看见那双浑浊又布满血丝的眼里里一会是扭曲的快感,一会是被摆布的愤怒。 他眉心只轻蹙了一下。 走出殿外,林容就在外头等候。 江烬梧神色如常地吩咐下去,“陛下身体尚未恢复,宫中让人多手杂,除太医和林公公外,无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陛下。” 说罢,又直接调了一批卫兵,把永和殿的守卫足足加了三倍。 林容低头应是,心头想到雍武帝这个自大又昏庸的皇帝此刻的表情该有多难看,就差点笑出声。 “陛下就劳林公公照顾了。” 林容微微一笑,“奴才遵命,一定好好伺候陛下!” 江烬梧面无表情回头望了一眼关上的永和殿殿门。 走出这里没多久,前朝后宫就都知道了,陛下醒了,而且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秦贵妃废为庶人,并连坐了秦国公府,不仅褫夺了爵位,还下令把秦家男女老少所有人收押,交由刑部与皇城司共审! 无人敢置喙,毕竟那圣旨上盖着的确实是皇帝的玉玺。 这印是谁盖的又是有什么关系呢? 江烬梧预料得到这事还会掀起风波来,雷厉风行杀了两个与秦家同流合污还敢在朝堂上质问他是不是软禁了君父的秦党,这风波平息得飞快。 又十日。 谢昭野回来了。 下面人说,他一身素白的麻衣,就如那日独自一人离京一样,独自一人回来了。 第68章 谢昭野刚到谢府, 还未进府,只将已经跑累了的马让下人牵下去喂。 耳边响起策马扬蹄的声音,一转头, 江烬梧骑在马背上就这样望着他, 胸膛轻微的起伏, 一看便知是匆忙出宫的。 谢昭野紧了紧拳,面容却平静,在江烬梧走到他面前时, 一如寻常地作辑行礼。 “殿下。”他低着头,“殿下怎么出宫了?” 江烬梧的神色同样瞧不出异色, 只是眸光落在他头上的孝布上时轻轻一顿,“不必多礼。听说你回京了, 孤有些事要同谢卿商议。” “殿下里面请。” 江烬梧只进过谢府一次,已经是几年前了。 谢昭野虽是引路,却落后了半步,恪守君臣之礼,任谁也说不出半分不对。 只是一关上门,隔绝了外人的窥视,他张开臂就环住了前面的人。 江烬梧骤然被抱住, 身体一僵。 “别动, 让我抱一会儿。” 不同于方才的滴水不漏,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倦。 于是,江烬梧真的便不动了, 任他这样紧紧把他环住, 这样的寂静下,耳边也只有谢昭野一轻一重的呼吸。 谢昭野把头搭在他肩上,脸颊挨着他的颈窝, 依恋地贴了贴。 不知过了多久,江烬梧才听到他无悲无喜的一句:“我师父死了。” 江烬梧瞪大眸子。 他不认识谢昭野其他师父,只晓得一个,“……羽戎?” 谢昭野笑出了声,低低的,却叫人只听出了苦涩无奈,“你果然知道。” 江烬梧意识到什么,心头一怔,唇瓣蠕动,然后绷成一条直线。 谢昭野问:“你什么时候见过的他?” 都是聪明人,时至如今,也无需挑得太明白。江烬梧想了想,这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江烬梧:“宣徽十二年,褚大人因为我奔走被人抓住了话柄,因此入狱。我打听到,他要流放褚氏全族,我偷偷去见了褚大人。那日,我去时,你睡着了。” “褚大人告诉我,他有一旧友,走惯了江湖,武功高强,会护送你们到流放之地。” “那日从大牢出来,我就见到了他。” “原是如此……”谢昭野摇了摇头,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谁。 他自己就串联起来了:“第二次见,是在宣徽二十二年。那一年,我刚回京,师父不放心,所以跟过来了,那些日子,我见天往三清观跑,你们遇见,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烬梧没有说话,默认了。 他第一次见谢昭野是什么感觉呢? 其实细数已经过去六七年了。 他像个活死人一样在道观里躲着苟延残喘,整日整日抄经拜神,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拜的是什么神,只是想,这样是不是就能让自己这一条被那么多人托举出来活着的性命显得有用一点? 母后自尽前,让他要活着、师父给他取道号“守拙”,都是要他什么都别记得,也别想着报复,只要保住自己的命,哪怕是狼狈的,庸庸碌碌的。 他活着,却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活多久。 那天,那个人畜无害的少年从菩提树上跌下时,他已不大记得自己心里具体在想什么了。 只是记得,他头回见面,就觉着他面善。 他不晓得这面善是来自哪,但只因着这一点面善,又或是因为独自枯守了那座神殿太久,他就这么默许他一次又一次走进来。 他真的很会讨好人。装起无辜来像只无害的兔子,可狡猾得撩拨他走出道观升起去争权夺利的心时,又像只狐狸。偶尔还像山林里靠厮杀走出来的恶狼,盯着他的脖颈,仿佛他一个恍惚就会趁机上来咬上一口。 江烬梧自己也不晓得,就算,就算自己没有再那一日外出捡柴时撞见喝酒的羽戎,然后进而猜出他的身份,自己最后有没有可能依旧会被他说动。 也许会,也许不会,谢昭野这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家伙,谁知道呢? 江烬梧察觉到谢昭野环着他的手臂愈发用力。 “哥哥。”身后的人在他耳畔茫然地低喃,“当年我没能为爹娘戴孝,今日至少能光明正大为师父戴孝了……你说,这值得高兴吗?” 江烬梧的心颤得厉害。 他忍不住,猛地转身回抱住他。 谢昭野的身体不住地发抖,从上京到徐州,又从徐州匆匆回上京,他压抑了一路,此时终于能松下那口气。 “我以为,以为自己能算尽一切……” 前世是江烬梧,这一世是师父。 他才发现,自己实在自负。 他学了数十年的纵横术,总以为自己可把一切当作棋子,可以以天下做棋局,可只要漏算一步,便满盘皆输。 上一世,羽戎明明还好好的。 江烬梧的衣领被滚烫濡湿。 “别动。”谢昭野低低的,哑着嗓子,“别动。不要看我。” “哥哥,这一次,我好像真的,只剩下你了。” …… 许久。 江烬梧拍着他的背,说了句:“对不起。” 谢昭野浑身僵了僵,然后突然推开他,怒意上涌直直看着他:“为什么又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总要说对不起?” “你总要把这些跟你无关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吗?” 江烬梧眸光颤动,手指蜷了蜷。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说,雁奴,对不起,在我认出你前,让你独自冒着风雪,走了太久太久。” 谢昭野的眼中一瞬间有无数情愫伴随着泪光汹涌地溢出来。 他好像有些委屈,是属于小孩子的那种委屈。 不再是压抑的,故作无谓的,云淡风轻的。 只是单纯的委屈,委屈的小孩终于可以在哥哥面前卸下一切。 在朝堂上舌灿莲花的谢大人,入仕那年,也才十五。 * 谢昭野回京的第二日就穿着整齐上朝了。 路上遇到苏允邀他一同走,也没有拒绝,笑着应了。 第75章 谢昭野一身丧服回的京不是什么隐秘,只要稍一打听都知道。 苏允当下便道,“谢大人匆匆回京,告了半月的假,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谢大人会休息几日。” 谢昭野微笑,一如既往叫人瞧不出深浅,“在其位谋其政,下官才上任工部尚书,因为私事突然告假,本就心有不安了,既然处理好了私事,自然该早些回来,这工部还一堆事情呢。” 苏允本也只是略微关心一下,闻言也只是笑了笑赞:“谢大人勤勉。” 话锋一转,又问:“听闻昨日太子殿下亲自出宫了?” 谢昭野淡笑,“殿下抬爱,正是因为殿下的抬爱,下官才不敢丝毫懈怠,马不停蹄地就回来了不是?” “太子殿下确格外看重谢大人。”  苏允神色倒没什么变化,心里却思索着—— 太子殿下下了狠心要处置秦家,秦家已经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朝中少了这么一只蛀虫,裴虎退下来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中枢的位置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裴虎眼瞧着怕是要外放了,接下来中枢是否要提新人进,且看太子是什么意思了。 只是这谢昭野实在年轻了,才干当然是有的,只是他不日前才升了工部尚书,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和一群头发花白的老臣位居同列,着实是足够打眼了。 这要是短时间内再升…… 苏允倒不是嫉妒,活到他这个年纪了,而且马上自己也得再进一步了,怎么会嫉妒一个年轻后生?而且他和谢昭野还有半师之谊在。 他只是有些忧虑,君恩太盛,万一再养出一个秦国公来…… 凡事,过犹不及啊。 两人还未走到议政殿,就在宫道上被拦住。 “谢大人!”东宫的小太监笑眯眯的,“太子殿下说让您先去东宫。” 苏允刚想着这谢昭野是否君恩太盛了,东宫就又来传召了。 这般打眼,真是好事? 苏允刚皱起眉头,谢昭野已然扬起笑向他告别,“苏侍中,那下官便先行一步了。” 苏允颔首,然后看着东宫的小太监带着谢昭野走远。 瞧着谢昭野那穿着红色官袍的身影,眉头愈发紧蹙。 他心道,太子殿下行为处事向来极有分寸,为君之道更是不需旁人来置喙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对着谢昭野总是这样纵容。 …… 江烬梧已经换好了衣服,谢昭野刚进来,他便问,“早饭用了吗?” 谢昭野直接往那一坐,笑吟吟一句:“没呢。” 江烬梧摇摇头,“在孤这用些吧,还来得及。” “好。” “下面人说你来时和苏侍中说了一路的话?” 谢昭野也不意外他知道,闻言就是一笑,他是真觉得好笑,“苏大人啊,臣瞧着都快把臣当作什么狐狸精了,话里话外的试探,大约是觉得殿下实在太偏爱臣了吧。” 说到“偏爱”这个词,他还挺得意。 倒是江烬梧眨了眨眼,还疑惑地想了想,“孤有吗?” 哪就值得苏允注意了? 太子殿下是真情实意觉得自己没有偏爱谁的。 谢昭野升官快分明是他自己挣来的啊。而且想当初工部缺了主事的人,自己还在犹疑该挑谁时,还是苏允站出来举荐的谢昭野! 第69章 见到谢昭野是跟在太子身后来的, 众人也没有太意外。谢昭野入宫后被东宫的小太监喊走时,不少人都瞧见了。 今日原是为了商议对秦家的处置。 沈蒙早写好了奏疏,洋洋洒洒在议政殿说了有小半时辰。 贪污受贿, 买官卖官、欺压百姓……这些早就算陈词滥调了, 最要紧的是关于军费贪污和私通北狄之事。 前者倒是有了定论, 秦川穹虽然执意说自己是被下面的人蒙蔽,并不知道什么私吞军费的事,但那被他推出来顶罪的下属却自有一本秘密账簿, 这种时候,他认不认罪意义也不大了。重要的是, 太子是怎么想的? 苏允思索着什么,不由小心看了眼端坐上首的太子。 为何这沈蒙没有提到私通北狄之事?这可是灭族大罪! 太子既然想清算秦家, 竟然会这样宽容地放过这条罪状吗?这些年,秦固安可没少针对东宫。 还是说,陛下干预了? 但陛下其他的能容忍,私通北狄这一桩可是绝忍不了的…… 和苏允一样意识到江烬梧对秦家留情的人不少,但眼下也无人敢出列,只是偷摸与同僚交换眼神。 这边对秦家的处置也下来了,秦川穹及秦固安的长子次子均被罢官流放, 没收秦家财产充入国库, 念秦国公是两朝元老,又已年老,只收回爵位, 判其回乡, 至于秦家其他人,按其所背的罪行交给刑部一一定夺,该杀杀该关关, 并未连坐。 这样的处理,连熬了数日没睡好,此时正站在一旁听政的五皇子都说不出一个不对来。 那桩桩件件的罪名,这样判决已经是心慈手软了。 五皇子形容枯槁立在那儿,又想起长乐宫快把眼睛哭瞎的母妃,一抬头,竟对上了他太子皇兄沉静的目光。 五皇子蠕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站出去的勇气。 “殿下,臣有话要说。” 众人闻声看去,不是新上任不久的工部尚书谢昭野还能是谁? 大家的眼神都暗戳戳的交汇。 谁不知道这位谢大人和东宫的关系啊? 难道,这是在和太子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就说秦家把太子得罪得这么惨,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放秦固安归乡?! 谢昭野已施施然出列。 他容色艳丽,压得住这一身红袍,俯首抬眸俱叫人赏心悦目。 “殿下,臣以为,秦国公在朝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又已年老体衰,秦国公的家乡离京有一千八百多里,若强行遣返回乡只怕……不若还是特准他留京吧。”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都静了一静。不对吧,这还是那个在齐怀仁重病时硬闯齐府把人气到忧愤而死的谢昭野吗? 而江烬梧沉吟片刻,竟然点了头! “也罢,秦国公只是没能约束好子孙,念其忠于陛下多年,便在京畿县给他留座宅子荣养吧。” 这一出,连裴虎和苏允都忍不住面面相觑。真要念及他年老,当初就不会把他也打包进了刑部。 百官心思各异,只是江烬梧抛出的下一件事又暂时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江烬梧打算调并州知州长孙佑去金州,理由是金州百废待兴,需要一个主事的人,长孙佑治理并州很有经验,金州又与并州相邻。真要说起来,并州的情况比金州还要复杂,长孙佑能治理好并州,当然不用担心是否能适应金州了。 只是,并州这个地方…… 并州不同于金州,并州是真正和北狄比邻的。大魏的偏翎关,就隶属并州。 偏翎关,大魏北境的咽喉要道,更是并州抵御北狄入侵的第一道防线。此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两侧山峰如刀削斧劈般陡峭,中间仅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供通行,一旦有敌军来袭,只需派精兵把守,能阻挡千军万马。 北狄的骑兵最为厉害,凶悍无比,铁蹄所到之处,生灵涂炭,正是有偏翎关的存在,才能大大遏制北狄的势头。 如今,江烬梧要调离长孙佑,那并州呢? 有消息灵通的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看向最武官队列里最前的裴虎。 就凭那一天到晚数不清参他的折子往东宫案上递的架势,谁都知道,不管裴虎是不是真结党营私了,他也在中书令这个位置待不久了。 按以往的惯例,他大约是要被外放的。 现在这个情况,难道,太子是有意让他回北境去?这并州可比金州还穷啊。 一时之间,他们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太子对裴虎的信任,还是说太子真信了那些说他结党营私的奏疏,所以才把他打发走的。 散朝后,江烬梧留下了裴虎和谢昭野。 还有一人却踌躇着还没离去。 江烬梧垂了垂眸子,开口,“乾儿,还有什么事吗?” 谢昭野也瞧了眼五皇子,只是眼尾横了一下,尽是不耐。 “皇、皇兄,我……”其实他自个儿心头也迷茫,不晓得此时此刻该说什么。 谢昭野脸上扬起笑来,对江烬梧俯了俯身,“太子殿下,您忘了,这未过门的五皇子妃,还是秦府的五姑娘呢。” 五皇子没想到谢昭野会突然提到秦五娘,不由呼吸一滞,猛地看过去。 谢昭野恍若不觉,笑吟吟的,“如今,这秦家一家子都是罪臣,五姑娘虽是陛下赐的婚,但这未来的五皇子妃若是罪臣之女,说出去也不好听,更是堕了五皇子的身份,臣想,五皇子应是为此事来求您的吧。” 他摇摇头,谓叹,“只不过,可惜了,秦五姑娘不过一闺阁女子,如今被父兄牵连,纵是逃过了流放之苦,恐怕也要被编入贱籍了。” 第76章 五皇子心神大动,顾不上其他,直接跪下:“皇兄!五娘只是女子,性子又天真烂漫,即便秦家有罪,也与她无甚关系啊!皇兄!” 江烬梧瞥了眼谢昭野,自然没错过他嘴角的轻嗤。 “你先起身。”他蹙眉。 谢昭野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副讶异的样子慢悠悠道:“五皇子,您这话可就失了公允。秦家贪墨成性,搜刮的民脂民膏堆积如山。即便秦五姑娘日常脂粉钱尽是血汗铸就,也不过是贪腐一隅罢了。”他缓缓踱步,语调愈发轻浮,“若论罪罚,秦氏满门流放塞外都不能平民愤。刑部判决仅将府中女眷编入贱籍,实是法外开恩了。” “你住口!”五皇子霍然发怒,他一向是有些怕谢昭野的,这会却恨不得把他吞了,“五娘是我未婚妻!”他扭头“皇兄!五娘是父皇为我赐婚的未婚妻!是五皇子妃!” 谢昭野挑眉,惊道,“嘶,我还以为五皇子是来求太子殿下将这桩婚事作废的,原来竟不是吗?” “五殿下,你可知秦家所犯之罪,足以灭族?即便太子殿下已经开恩,可秦五姑娘也是罪臣之女,您确定还要保留这桩婚事?” 五皇子咬牙,声音颤抖却坚定,“我不管秦家如何,五娘是我未婚妻,我定要护她周全!” 谢昭野有些惊讶,随即勾起一抹笑,“那可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五殿下实在是情深义重之人啊。” 五皇子被提醒了自己的小未婚妻的下场,这会满心满眼都是先把人抱下来,扭头就向江烬梧祈求:“皇兄,皇兄……” “你先起来,动不动就跪像什么话?”江烬梧叹了口气,“此事孤会和陛下商议,你若实在放不下,孤会同陛下说的。” 把精神恍惚的五皇子打发走了之后,江烬梧才斜着眼睛瞪了谢昭野一眼。 谢昭野无辜得很,还冲他笑了一下。 低下头,这笑容便散了散。 也亏得江钰乾脑子不灵活,对秦五娘还是真爱,他一提秦五娘,他就慌不择路。既然他这么喜欢,就满足他,让他心想事成娶了秦五娘呗。正好,和罪臣之女绑在一起,他喜欢,就随他。 这蠢货,总是跪一跪,连个正经借口都想不到就敢来“求”江烬梧。 他一抬眸,又是眉眼俱笑,“殿下,您不是有事要嘱咐裴大人吗,总瞧着臣作甚啊?难不成是臣今日的衣冠不正?” 江烬梧瞥了他眼,懒得说他,转身带两人到了侧殿。 “坐吧。” 侧殿早就备好了茶和点心,裴虎心里藏着事,谢昭野倒一派轻松的,捻了块点心就咬,然后就有点儿不满意。 “裴卿,可还记得你上回找孤,说的那些话?” 裴虎知道这是进入正题了,正了正神色,“臣记得,也并未改变主意!既然殿下已经提起,臣也斗胆一问,殿下可是打算让臣去并州?” “若孤说是,裴将军可还有昔日提枪上阵单骑突围的孤勇?” 听江烬梧对他的称呼变成了“裴将军”,裴虎的神色有些激动,直咧咧就站起来:“自然!” “不瞒殿下!臣这双手,早就手痒了!别看臣在上京好几年了,但要说起来,还是边疆的风沙更适合臣!” 江烬梧不由一笑,“好。那孤就放心了。”他敛了敛神色,意味不明道,“孤想,并州的偏翎关,现在也需要将军。” 裴虎神色一改,“殿下的意思是,北狄要不安分了?” “北狄何时安分过?只是,这些日子,动作的确是越来越频繁了。” 裴虎心头一震。只怕是,真的要起战事了。 江烬梧:“偏翎关现在的守将乃是你昔日旧部,自……”他眼睑垂了下,“自敬国公战死,便是你在北境守了十年,北境是什么境况,满朝上下怕也找不到比裴将军更熟悉的人了。现在,也只能将并州托付给将军了。” 裴虎想到已故的敬国公父子,心情也很复杂。在他看来,若说勇,他不及敬国公一半!若不是造化弄人…… 只是现在再提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裴虎一掀衣袍,“臣,必不辱命!” “将军请起。”江烬梧亲自将人扶起,侧头又看了眼谢昭野,他吃点心噎着了,正在灌茶水。 他收回视线,抿了抿唇,“其实,今日找将军,还有一事。” 裴虎有些不解,疑惑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江烬梧取出一个信封,信封上是空白的,但边沿却沾着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裴虎接过后,打开,信封里放的是一张画像。 看清上面画的人像后,下意识瞪大了眸子,眉头皱起:“这不是——” 江烬梧:“此人,乃是北狄皇帝新得的国师。” “这怎么可能?!” “从南溧,到北狄,这半年来,桩桩件件,背后只怕都离不开他的手笔。” 裴虎还是不敢相信:“可是这怎么可能?当日刑场,当着无数观刑百姓的面,还有那么多官员的眼皮子底下,对了,还有谢大人!”他扭头寻求认同,“谢大人,当日你也是在的,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江烬梧道,“只怕,他是把所有人都骗了。当初卢隐逃往南溧,陛下,孤,乃至满朝文武,都想不到,除了卢隐,还有一个本该已经被处死的人也在南溧,只是一直隐在暗处掩人耳目。” 裴虎缓了好一会才接受这个刺激的消息,他抬头,“殿下的意思,是要我暗中抓他?” 江烬梧摇摇头,“他心思诡谲,能想出金蝉脱壳的法子,又藏了这么久,你贸然出手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那殿下希望臣怎么做?” “引他,入大魏。他何时能入大魏,必须是我们说了算。”江烬梧道,“我们在北狄有探子在,届时,会有人联络你。明面上,你只需镇守偏翎关。如果北狄想打进来,偏翎关是他们第一个要解决的障碍,偏翎关易守难攻,如果再有你坐镇,只会更难打,对方若想攻破,就只能反过来从大魏瓦解,没有猜错的话,应该会直指你。” “等你出发去并州,也许外头会出现一些关于你的流言,可能出自北境,可能出自上京,总归不会太利于你。”江烬梧负手,半眯眸子,“迄今为止,他一直以为自己还躲在暗处掌控全局,既然如此,那便先让他执片刻的棋子。” “孤提前与将军说这些,也是希望到时将军心里无须过于担心。” “只需静待,有人找上你……” 江烬梧定定看着裴虎。 裴虎不是蠢人,很快心领神会,“臣明白了!” …… 裴虎离开时,一出殿门,脸上已经带上了愁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训了一顿。 江烬梧在谢昭野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瞥了眼那两盘只动了几块的点心,“不合胃口?” 他方才咬第一口就一副嫌弃的模样。 “嗯。”谢昭野撇撇嘴,“有些腻,今天这厨子手艺不行。” “就你嘴挑。”江烬梧语气淡淡地训了句,不过听得出来只是随口一说。 他把刚才给裴虎看的画像叠好,塞进信封里还给他,问,“刚才怎么一直不说话?” 谢昭野:“殿下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臣还能说什么?” 江烬梧望着他平静的面容,没说话。 谢昭野反倒笑了,“殿下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江烬梧说,“你放心。” 谢昭野怔愣一瞬,也只有一瞬,然后点头,“好。” * 次日,由翰林院柳青斐拟的旨,由裴虎出任并州知州,不日启程赴任,江烬梧亲自盖上了皇帝的印玺。 裴虎闭门不出,谢绝了一切拜访,花了两日时间简要收拾了行装,没带妻儿,在天还未亮时,就出发去赴任了。 没过几日,苏允也走马上任,升任中书令。 另,从永和殿传出的意思,褫夺秦贵妃的贵妃之位,贬为庶人,幽禁长乐宫,但又给五皇子和秦五娘定下了婚期,就在下个月。 不是没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雍武帝的意思,毕竟雍武帝一直在“养病”,除了太子和医治的太医,任何人求见都没召过。不过这种怀疑的苗头不算太多,谁让东宫的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风光霁月呢?真要夺权,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夺。 这期间,上京又出了两件新鲜事,还和秦家有关。 一件是前兵部尚书秦川穹的夫人与他和离之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顶多被人在背地里嚼两句舌根罢了。这秦夫人本也只有一个女儿,膝下的那个男孩是秦川穹的妾室所生,记在她的名下,他们这两夫妻本就属于联姻,现在秦夫人的娘家愿意接她们母女归家,又有门路让她成功和离,总比流放或是编入贱籍要好! 虽然和离归家肯定不如以前在秦家当夫人舒服,但总归还是性命重要。 第77章 第二件和刑部的李诩有关。 听说是李诩的那个妾室胆大包天谋害主母所出的嫡女,被发现了,结果李诩不分青红皂白还要护着这妾室,李夫人在悲愤之下竟拿着李诩的罪证,穿上自己的三品诰命服入宫求见。因原本后宫位份最高的秦贵妃已经被废,现在后宫掌凤印的乃是柳妃,柳妃做不了主,只能求到东宫。 李诩本来就是秦党,秦家轰然倒塌,不少原先的秦党都人人自危,李诩当然更紧张了,李夫人这行为可谓是直接把李诩往死路送。 李夫人,闺名马泽兰,其母和秦家乃是表亲,父亲马云君现在是西南大营副指挥使,不久前,检举秦川穹贪污军费有功。 事情闹大之后,东宫出面了。 李府被封,李诩收押待审,准马泽兰和李诩和离,带女儿李小娘子回西南去。还因为马泽兰有功,加上她父亲马云君上书的恳求,于是特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连她的女儿也赐了个县主封号,至少后半生无忧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个时候,江烬梧多日前派出去找人的坤离也回到了上京。 第70章 “属下找到……之后, 跟了两日,前日,她带着一个少年去祭拜了老国公。” 江烬梧沉默地坐在那儿, 大开的窗户灌进来一阵风, 将烛火吹得闪烁, 整个影子被拉长,摇晃,寂静得诡异。 “殿下。” 坤离低声, 一脸担忧。 江烬梧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只是问:“确定, 是她吗?” “属下一开始,也不敢认。” 但若不是, 那人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特意躲躲藏藏跑去祭拜敬国公? 坤离也不敢去想,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再去办一件事,派人去北境……” 坤离听完,忍不住惊骇,“殿下难道是怀疑——”他不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江烬梧只说:“你先按孤说的,去查。”总要查过才知道。 “她现在在哪?” “属下留了人在那儿,殿下……要去见吗?” 江烬梧再度沉默。 “让孤想想。” 让他, 先想一想。 他起身, 借着月色走出去。默书有些惊讶,忙跟上来问,“殿下, 这么晚了, 这要去哪?” “孤去趟永和殿。” 默书更惊讶了,“殿下这个时间去见陛下?”他忙道,“奴才去喊两个小太监来掌灯!” “不必。”江烬梧叫住他, “你也不必跟来,孤很快就回来。” 默书愣了愣,虽然满腹疑问,但也只得应下。 …… 因为喝的药的缘故,雍武帝一直是昏昏沉沉,睡得多,醒得少。 江烬梧到时,内殿依旧只有林容一个人伺候。 林容见到他同样惊讶,“太子殿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陛下半个时辰前才喝了药睡下。” “无妨,你先出去吧,孤在这里等就好。” 林容眼睛转了转,没说什么,弯腰退下,“遵命。” 江烬梧跟默书说会很快回去,但在这里一坐却到了天明。 天光一点点漏进来。 他起身,站在雍武帝的床前,眼底难言的恨意下又藏着说不出来的迷惘。 他没等雍武帝醒来,转身径直向外走去。 “不必跟陛下提起孤来过。” 林容低着头,“是。” …… 江烬梧出来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回到东宫,默书就在外头等他,见到他,赶忙迎上来。 “殿下,怎么现在才回来?”默书看着他的脸色,蹙眉,“殿下一夜未眠?” 江烬梧不想多说,摇摇头,“叫人准备盥洗之物,孤要更衣。” “殿下一夜没睡,不休息一会儿吗?” “无事。” 他这边更完衣后就直接去了议政殿。 中枢与六部的人都到了。 谢昭野带着他那一贯没什么攻击性的笑在跟户部尚书言清河说话,言语河瞧着却不大好糊弄,板着个脸不怎么搭话。 谢昭野也没觉得被下面子,瞥见刚升官的沈蒙,正要换个人搭话,外头守门的小太监就唱道:“太子殿下到!” 众人纷纷起身下跪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江烬梧踱步进来,“都起吧,不必多礼,坐。” 谢昭野起得最快,往位置上一坐,就想跟太子殿下暗送秋波,但发觉他脸色不大好后,心思就淡了淡。 他是知道的,江烬梧睡眠不太好。 难道是昨夜又没睡好? 眼下的青色虽淡,但并不是瞧不出来。唇瓣也有些发白,没什么血色。 六部照例汇报了一下各部的要事。 最近事情最多的约摸就是刚升任刑部尚书的沈蒙了。 没办法,江烬梧当然是扫不清上京这些贪官污吏的,暂时能睁只眼闭只眼的都先放过了,但即便如此,随着秦家这棵大树倒下,刑部的工作量还是与日俱增。 沈蒙还是个做实事的,从前被李诩压着,现在李诩自己都住进刑部大牢了,他就想着把之前一些冤假错案重新整理审过。 江烬梧自然是支持的。 另外就是户部汇报了国库现在的钱粮账目。 要不前朝民间就有戏言,要想富,就抄家。现在倒了一大批贪官,抄家得来的银子全进了国库,户部的人这些天走路都带风。 言清河平时总板着脸,算起账来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银子进的不是国库,是他自己家里的库房。 当然,这话要是让言尚书知道,只怕是会气得想撸袖子跟人对骂。这也太侮辱人了! 眼看言清河心情这么好,早有准备的兵部侍郎踩着这个当口赶紧表示现在有哪几处的军营需要朝廷拨点钱。 银子还没捂热就又要花出去了,言清河的脸一下子垮下来。 但军队就是需要钱养着,粮草、兵甲、马匹,哪样不烧钱? 言清河虽是文官,却也清楚,所以在江烬梧翻看完兵部侍郎的折子,觉得有道理,然后问他的意思时,言清河也只得捏着鼻子,一板一眼说:“刘大人按流程把卷宗和文书送到户部,审核之后若无问题,户部自然会拨款。” 谢昭野看得乐呵,坐姿刚歪了一歪,就被江烬梧瞥了眼。 谢昭野:…… 很好,立刻坐直。 江烬梧继续听吏部汇报这次地方官员的政绩考核安排。 今年开年以来就乱子不断,许多事情都被迫推后,既然提起了每年的地方官考核,江烬梧略一思索,看向苏允,“重组巡察司的章程可有拟好?” 苏允心道,太子这些日子事务繁忙,一直没能腾出手来,恐怕不少人都心怀侥幸。 只是,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啊,虽不似陛下那般喜怒无常,但可比陛下还要不好糊弄。“老臣与叶大人、南大人和监察院的徐大人的已经商讨过几轮了,待整理好就呈给殿下定夺。” 江烬梧点点头,“甚好。” …… 这边一直到接近午时才结束。江烬梧问了默书时辰,干脆给他们都赐了膳,不过自己就直接回东宫去了。 他没喊谢昭野,但这人还用喊吗? 自己眼睛一转,笑眯眯就跟上去了。 “这是礼部尚书呈上来的?” 见他一回来又拿起折子来看,反正也没别人在,他也不拘着什么规矩了,走过去就探头探脑地瞧。江烬梧见不得他这没正经的模样,扭头瞪了他眼,直接递给他。 “礼部呈上这折子前难道没有找你问过皇陵的情况?就是不看,你难道猜不到里面说的什么?” 谢昭野直接往后头一靠,整个人都快歪到江烬梧身上了,然后才慢悠悠说,“问过啊,只是惊讶礼部动作还挺快。” “站直了,这副作态成何体统?” 江烬梧忍无可忍,直到谢昭野讪讪地站好了,他才缓缓道,“满朝文武大约都在猜测会是什么时候吧。” 这本折子是礼部递上来交代国丧礼制的。 谢昭野打量着他的神色,说:“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了。” 江烬梧抿了抿唇没说话。 谢昭野:“小默公公说,你昨夜去了永和殿,一夜没睡?” 江烬梧想说,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又从默书那里打听到了?不过沉默片刻后只是点了点头,“嗯。” 他垂下眼睑,“头疼。” 谢昭野望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该作何感受,他有点无奈,也问不下去了。他把折子随手放下,“我给你按一按。”一边按一边劝,“待用完午膳,去休息一会。” 江烬梧阖着眼没搭腔。 神色舒缓些后,他就从桌案上抽出一封密函来,“看看这个。” 谢昭野一目十行看完,笑出声,倒也不意外,“裴大人还未到并州吧?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啊。” 第78章 江烬梧摇摇头,“孤肯开恩让秦固安留在京畿,他自己反倒更害怕。” 再者,自己的几个儿孙全部被流放了,就剩他自己了,弄了一辈子权的人,临了临了落得这种下场,他又怎么可能甘心? 谢昭野嗤笑,“亏心事做多了,可不得提心吊胆的?” 江烬梧轻抬手指,缓缓敲击着桌面,思考了片刻,“秦川穹几人流放的路上也叫盯紧些。” “知道,除了明面上押送的人,暗地也有人盯着。” 江烬梧点点头。默书进来提醒,说已经摆好膳了。 谢昭野想到默书私下跟他说的,眼前这人不但昨晚一晚上没睡,今早也没吃东西,一上午在议政殿统共也就喝了两盏茶,随即把密函放回去,无甚规矩地上手把人拽起来,“先吃饭,饿了!” 江烬梧这回也懒得说他不规矩了。 “皇兄!”六皇子见到他们到了,赶紧起身。 谢昭野瞧见六皇子,脸上笑容微淡,不过旁人倒也看不出来什么,他微笑着向六皇子行礼,“六殿下。” “谢大人不必多礼!”六皇子连忙道。 “行了,都坐吧。” 六皇子在江烬梧右侧坐下,一坐下就拿筷子往他碗里夹菜,“皇兄吃这个。” “不用顾着孤,自己吃。” 因为多了个人,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谢昭野也不插科打诨了,顶多顺手给江烬梧碗里夹几筷子的菜。 江烬梧一上午没进食,现在也吃不下太多,吃了一小碗米饭就放筷子了。 谢昭野皱起眉,“就吃这么点?” 江烬梧:“吃你的,管我做什么?” 谢昭野偏要管,不但管,还直接另拿了个碗舀了碗汤,“那把这碗汤喝了。” 江烬梧不想理他。 谢昭野:“你当自己身子骨是铁打的?睡睡不好,吃又只吃这么点,这么爱折腾自己?” 六皇子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忍不住竖起耳朵,眼睛偷偷摸摸地瞟。 奇了怪了,皇兄和谢大人原来是这种相处模式? 谢大人跟皇兄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太没规矩了?虽然是关心,但一副教训人的样子,也就是皇兄脾气好吧…… “行了,闭嘴。”江烬梧注意到六皇子小心翼翼地打量,没好气地止住他,“孤待会喝。” …… 用完午膳,江烬梧直接把六皇子一并带去了书房。 “功课带了吗?” 六皇子点点头,“默公公特意叫人叮嘱过,带了的。” 他一说完,随身伺候的小太监就低眉顺眼地把功课捧上来了。 六皇子说,“昨日崇文馆的先生布置了一篇文章,臣弟昨夜有了些头绪,就试着写了,一早时,小默公公让人来传话,说皇兄要我来东宫用午膳,我就想着正好一起带来,让皇兄帮我看看。” 江烬梧有些意外,“不是上个月才开始学史吗?这么快就让你写文章了?” “先生说只是让我试试。”六皇子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文章就放在功课的最上面。 江烬梧拿起来正要看,忽然一顿,抬眸看向谢昭野,随后便是一笑。 “正好,谢大人也在,让他帮你看看,顺便指点指点。” 谢昭野原本还想装作不知道他什么目的,在一旁置身事外,这会却不行了。 他面容淡淡,却没去接,而是垂首道,“回殿下,臣学识浅薄,哪来的资格指点六皇子?更何况,六皇子自己有老师,传出去还以为是臣在针对人家。” 江烬梧好似没听出他的推脱,执意道,“无妨,你先看看。” 谢昭野掀起眸,和江烬梧的视线直直撞在一起,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心中已经升起了烦躁。 “遵命。” 他接过,也没看得太仔细,只粗粗看了看。 六皇子才开始学写文章,这文章当然也不可能写得多精妙,只不过他确实还算聪慧,年纪不大,这手字还不错,细看还能看出江烬梧的风骨来,大约是照着江烬梧的字体来练的。 这个发现倒是让他心头的气恼缓了缓。 江烬梧:“不必看在孤的面子上留情,你觉得怎样就是怎样。” 谢昭野差点一句真真不留情面的“粗糙”就抛出去了,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说法。 “这文章虽有稚嫩之处,但字迹端正,可见六皇子用功。不过,文章之道,贵在多读多思,还需六皇子自己多下功夫。” “阿遂。”江烬梧开口,温声,“谢大人的指点听到了吗?” 六皇子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听到了,皇兄,我这文章写得不大好,怕是让谢大人见笑了。” “谢大人都未说什么,你紧张什么?”江烬梧有些好笑。 他神色几度变化,然后转身,负手望着书房挂的那幅千里江山图,调子依旧平缓,“孤觉着,你们二人颇有缘分,这样,孤让司天监挑个日子,行个拜师礼,阿遂就拜入谢大人门下吧。” 六皇子抬起脑袋看着自家皇兄的背影。 谢昭野脸上那假笑都懒得维持了。 “殿下。”他语气有些冷,“臣的学识只怕教不好六皇子,朝野内外,多少学识渊博的大儒?殿下若有意为六皇子择老师,臣在找人上还能出几分力,这教学生……恐怕会误人子弟。” 江烬梧转过身定定看他。 “……阿遂,先回去上课吧。” 六皇子自知这里是没自己说话的份的,甚至在这种紧张的氛围里还很不自在,闻言当然赶紧应下。 “是,臣弟告退。” 待人走远,谢昭野才凉嗖嗖扫了一眼,十分不屑,“胆子就这么丁点大,跟江钰乾比又有什么区别?你就非要塞这么个货色给我?” “谢昭野!” 见江烬梧眼底染上怒意,谢昭野忍了忍,才把其他更加尖酸刻薄的话咽回去。 他怄气般大大咧咧往那椅子上一坐,“是你不先跟我商量的,这算什么?逼我答应吗?” 江烬梧缓缓走到谢昭野面前,目光如寒霜般冷冽,语气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谢昭野,别在孤这里发脾气。孤早就跟你说过这事,也说过为何会让他拜你为师!” “你是说了,你说了我就要应吗?”谢昭野问,“我也记得,我很早前就说过,不答应!” “孤是为了你好!” “够了!”谢昭野最听不了这种话,他一下子站起来,“在你眼里,我就是只恋权势之人对吧?还需要你这个堂堂太子为我筹谋怎么做权臣?我有没有说过,我只为你而来?” 他不想跟江烬梧吵架,咬牙切齿看了他片刻,扭头就要走。 江烬梧心头一跳。 “站住!” 谢昭野步子只是缓了一下,并未停下。 江烬梧又说:“你敢走,以后就别进东宫了!” 谢昭野这才停下脚步。 江烬梧脑仁疼,揉了揉还是没怎么缓解。 他不知道怎么的,刚才脾气一下子这么冲。 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心底升起的焦躁感才消解了大半,也能好好说话了,“孤不是那个意思,也没有要逼你。” 谢昭野转过身。 江烬梧按着额头,跟他道歉,“抱歉,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约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看着谢昭野,“坐下,我们好好说。” 谢昭野唇线绷得紧直,眉心蹙着,看他这样,心里已经是一点气也没有了,但还是板着脸。 “不舒服就先休息。”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有点生硬了,心里没好气儿,但还是好好补了句:“等你休息好,我们再说。” 江烬梧摇摇头,“先说。” “坐下。” 谢昭野听他的话,乖乖坐回去。 江烬梧喝了口茶,半杯浓茶下去,好像头没那么胀痛了。 他才跟谢昭野说起自己的考虑来。 “在金州时,孤的考虑已经同你说过了。” “陛下现在活着的皇子只剩下三个,江钰乾……不是因为他和秦家的关系,而是他已经被养废了。” “孤也派人观察过几个宗室的孩子。”他一边说,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发现,还是阿遂合适。” “阿遂是个聪慧的孩子,他因开蒙晚,入学也晚,所以学业进度要慢些,但孤定期会看他的功课,他虽起步晚,可进步却很快,心思细腻,又肯用功,只是缺乏一个能真正教导他的人。孤要的教导,不是崇文馆里只会叫他背书写文的那种教导。” 江烬梧看着他说,“你应该知道孤的意思。孤希望,你能成为那个人。” “他无母族,一直以来也只能依靠东宫照拂,有时有些极端,但只是因着年龄小,好好教,未尝不能达到孤想要的那样。” “谢昭野,孤没有要逼你,而是深思熟虑之后认为,这是一件对你,对阿遂来说双赢的事。” 第79章 “殿下为他考虑得倒是挺多。”谢昭野一开口又一股子刻薄的腔调。 他扭过头,“殿下,你真不知道他们背地里是怎么说我的?你真觉得我能把六皇子教好?” 江烬梧:“我信你。” 谢昭野忽然想笑,因为他自己都不信自己。 如果不是江烬梧,如果不是他,大概,自己会更乐意把整个大魏的水搅得更浑。 他不是他爹。他也从来做不了他爹那样刚正不阿的清官。 “……去休息。”谢昭野眉眼掠过他的唇,“我考虑考虑。” 江烬梧看着他,温和又坚定地告诉他:“谢昭野,我做这些,并不是因为我消极认命了,相反,我一直都在争,我以为你看得到的,我一直都在与天争我的命数。” 谢昭野默然握紧拳头。 下一刻,站起来就把江烬梧往寝殿带,“说了,去休息。” * 八月初,谢昭野自己挑了个日子,他是司天监出身,算个日子也只是小事一桩,然后定在了初九。 在太子的授意下,六皇子江遂正式行了拜师礼,拜入了谢昭野门下。 谢昭野也才弱冠之年,但都知道他才学上不弱于那些大儒,又是个做实事的,对于政务的见解更是不必说,唯一让人咂舌的,也就只有他的年龄的。 但太子都不觉得让十四岁的六皇子拜二十岁的谢昭野为师有什么不对的,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且,六皇子年纪也还小,学业都还没完成,更不提入朝了。 谢昭野是太子心腹,这事传出去,也只有称赞太子友爱弟弟,特意给弟弟找了自己的心腹能臣为老师的份。 另外,五皇子的婚事也匆匆提上了日程,还借了为雍武帝冲喜的名头。五皇子府是早就建好了的,只不过出前是秦贵妃不肯让儿子出宫,五皇子一直还住在宫里,如今成婚了,自然就要出去开府了。 永和殿赐下了一批赏赐,东宫也送了厚礼,只是皇帝在病中,据说来起榻都不行,自然无法到场,太子也只是送了礼,并没有到场。 因为这五皇子妃的特殊身份,上京礼许多高门大户也大多只是叫下人备了贺礼送上,大多都不没有上门。对于堂堂皇子来说,这婚礼也以说简陋了。 当夜,五皇子看着自家府里这零零碎碎的宾客,也只能苦笑着自己灌了一杯又一杯,要问他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但又好像,有些东西,一开始就与他没有关系。 …… 六皇子依旧会在崇文馆上课,只不过课时减半。谢昭野也是大忙人,每天是挤着时间出来上课的,教的东西当然也和崇文馆里教的那些基础的诗书不同。 比起教六皇子读书,他更偏向直接扔个问题出来,让六皇子去找最合理的解决办法,然后自己偶尔点拨点拨。这样的“课业”对六皇子来说,难度直线上升。 坤离回来时,江烬梧刚过问六皇子去哪了,得知是谢昭野把人带出宫了,他就不再问了。 默书出来在他耳边低声禀告,“殿下,坤离大人回来了。” 江烬梧当然没有忘记自己人坤离出去查什么了。 这时候回来了,相必是已经有结果了。 他折返回去,抬起步子,却顿了一下后才坚定地走回去。 坤离一见到他就飞速跪下:“殿下!” “默书,你先出去。” “是。” 江烬梧看着坤离,心中其实已经猜到了。 “起来说吧。”他开口。 坤离面露踌躇,实在是调查到的真相太令人……他说不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说。当年的事情,实在是太乱了,乱到已经不会有人再特意去调查什么…… 坤离低着头不语,递上了一封誊抄的信件。 江烬梧盯着这封信许久,才接过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 坤离听见太子忽然笑出了声。 怆然又滑稽,不知道是在讥讽谁。 江烬梧把信件拍在桌上,手掌重重撑住,整个人身形有些恍惚。 “孤要见她。” 第71章 谢昭野第一次下了衙收到宫里送来的口信儿。 刚下过一场大雨, 现下雨也还未停,只是雨势已经变小,他撑着伞步履匆匆行至东宫。 默书就在宫门口等他。 “殿下呢?”谢昭野蹙着眉问。 “谢大人请随奴才来。”他引着路, 然后低声跟谢昭野说, “谢大人恕罪, 是奴才自作主张叫人以太子殿下的名义召您入宫的。” 默书一向是有分寸的,跟在江烬梧身边这么久,也能揣摩出他几分心情来, 谢昭野当即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出什么事了?” “发生了什么奴才也不知道,只是, 傍晚时,殿下带着坤离大人出宫去了, 回来时……就不太对劲。奴才实在担心,只能让人去请您进宫了。” 谢昭野握紧拳头没说话,只是步子一味加快。 谢昭野到了之后才意识到,江烬梧一定不是简单的心情不好。 殿内乱成一团,宫人们不敢发出什么大的声响,在小心翼翼收拾。江烬梧从不将脾气发到底下人身上,更遑论是发脾气砸东西了, 这么些年他就是再难过或生气也大多是一个人坐着。 “谢大人请这边来。” 默书带他穿过前殿, 两人一路走进去,应该是默书的安排。后头渐渐没了行走的宫人。谢昭野走到一半就知道,默书是要带他去哪。 前面就是供奉着白皇后灵位的地方。 里头应该是只点了一盏灯, 夜色下只有微末的烛光。 砰—— 里面突然传出一阵响动。 谢昭野心头一跳, 已经大跨步跑去推开门。 “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有什么东西被他袖子一扫,直接飞摔到门口。 谢昭野一怔。 ——竟然是白皇后的牌位。 江烬梧佝着腰背,手撑在凌乱的供桌上, 上面的香炉斜倒出来,香烛和供品散落得满地都是,只听得见他压抑又沉重的喘息声。 默书落后半步,看清里面的情形也一脸错愕。 谢昭野看了默书一眼,示意他先离开。默书拎着宫灯的手紧了紧,也只能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没听见——”江烬梧看见他,话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唯一一盏灯火忽明忽暗的光印在江烬梧冷白的脸上,仿若鬼魅。 “你怎么来了?” 他嗓音有点干涩,听得出一丝轻颤的尾音。 谢昭野看着他此刻的模样,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他直接走过去,看了他一眼,抓起他的袖口,果然已经吸满了水,一直在往下滴。何止是衣服?从头到尾浑身湿透仿佛是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连头发都在滴水,再一想默书刚才说的,恐怕是默书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人只怕是一路淋着雨回来的。 默然片刻,“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无奈地叹。 江烬梧抽出自己的袖子,转过身背对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小默公公自然会担心,只能用你的名义把我召进宫来。” “……他胆子越来越大了,召外臣入宫都能自作主张了。” “对我来说也就是走正门和翻宫墙的区别而已。”谢昭野说。 江烬梧垂着头,也不似往常听到这话时会训斥他不成体统。 谢昭野脸上神色有些凝住。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沉声,“殿下,我对你再无隐瞒,难道你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跟我说的吗?” …… “谢昭野,如果宣徽十一年,没有发生那一切,现在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谢昭野眸光轻漾,垂垂眸,复又抬起,他道,“不管有没有发生,殿下都会是一个优秀的太子。” 江烬梧转过身。 他想说,他问的不是这个,但眼神又一下子黯淡下来,因为其实他也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回答。 江烬梧好似一下子平静下来了。 他走到门口,拾起了母亲的牌位,出神地看了好一会,然后好好放回供台上。 他背对着谢昭野,仿佛是笑了一下,“抱歉,吓到你了吧。” 谢昭野的心好像被什么攥得发疼。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他伸手握住江烬梧的手臂,一拽,把人扯进怀里。 江烬梧身上湿透的衣物也濡湿了他的外衫。 他想开口,忽然停住,察觉到什么,于是也顾不得自己原本想说什么了。 “怎么这么烫?” 他又去抚他的脸颊。 发热了。 谢昭野直接把人带出去,找到默书,“涂鄢在哪?” 默书一愣,“涂姑娘昨日出宫了……殿下这是怎么了?” 第80章 “去叫个太医来。”他把江烬梧推进寝殿,“再让人备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再晚些就要烧糊涂了。” 默书不敢耽搁,赶紧去叫人了。 谢昭野把江烬梧安置在榻上,轻轻解开了他湿透的外衣。江烬梧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只不过头有些疼,但早就习惯头疼了,也并不碍事。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目光缀在谢昭野身上,没有反抗。 谢昭野动作轻柔,又用手背试探着江烬梧的额头,比刚才还烫。 江烬梧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服,用力一带,谢昭野本就心急,也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就往前倾,险些直接压在他身上,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用手臂撑住了,还没来得及问,就被咬住了唇。 …… “殿下,热水好了。” 谢昭野冲外头应了声,“知道了。” 他回过头看江烬梧,江烬梧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眸子润润的,好像刚才那个突然亲他人不是他一样。 谢昭野注意到他眼中熬出来的红血丝,叹了口气,“好了,先去沐浴,换身干净的衣服,太医应该快到了。” 江烬梧沐浴时一向不习惯旁人在一旁伺候,所以宫人们放下盥洗的物什后就退下了。 “帮孤脱。”他看着谢昭野。 谢昭野一滞,然后发现他好像真是认真的。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是不是烧糊涂了,拿他没办法,只能上前去帮他脱衣服。 江烬梧一直打量着他。 谢昭野再次叹气,无奈问,“殿下还要臣伺候沐浴吗?” “不行吗?” 谢昭野一笑,“行,自然行。” 正好他还怕待会江烬梧烧迷糊了在浴池里睡着。 只不过,江烬梧刚进浴池,默书就带着太医回来了。 谢昭野让默书先带太医去寝殿候着,江烬梧这样也不能耽误太久。 把过脉后,太医捋着胡须说是淋了雨受了凉才引起发热,紧接着就开了药方让药仆去熬药,还说等晚些可能会烧得更厉害些,但喝过药发完汗应该就好了。 谢昭野眸子一闪,让默书把江烬梧先扶去休息,然后带着太医出去,到了外头才问:“郑太医方才话说一半,好似有什么为难之处,是不是还瞧出别的什么了?” 郑太医愕然,大概没想到谢昭野会这么敏锐,就打着哈哈说,“谢大人看错了吧?” “郑大人无需担心,我难不成还会做什么对太子殿下不利的事?只是太子这会不大好,我心中担忧,当然不能放过一丝蛛丝马迹,郑大人有话尽可直说,否则,若是殿下有什么不好的,大人也不能独善其身不是?” 郑太医神色一僵,随即苦笑,“谢大人这话可折煞下官了。”他叹息,“谢大人真要问,其实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殿下幼时落下了畏寒的病根,早年又没好好保养,这几年逐渐养回了些,加上殿下平日会练剑,调理得还不错,但终究底子薄,这次殿下淋雨受寒,本就容易引发高热,下官方才把脉时,察觉到殿下似乎心绪不宁,气血有些紊乱,这才导致病情来得如此迅猛。” “下官想来,恐怕殿下平日里是过于忧思,殚精竭虑所致。” 既然说到这里了,郑太医知道谢昭野深受太子青睐,便忍不住道,“若是可以,大人不妨可以劝劝太子殿下,这忧思过度也是极易伤身的。” 谢昭野默了默,“我知道了,多谢太医。” 他折返回去,江烬梧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见他回来就问:“说什么了?” 默书给江烬梧掖了掖被子,低声:“奴才去瞧瞧药怎么样了。”说罢就先退下去了。 谢昭野在江烬梧旁边坐下,一边抬手去探他额间的温度,一边瞧着漫不经心地答:“太医说你平日忧思过度,很伤身,叫我劝劝你。” 江烬梧小幅度地露了一丝笑,说,“他还挺会找人的。” “那殿下会听臣的吗?” 江烬梧望着他的双眼,“你觉得呢?” 谢昭野故作思考,沉吟片刻,“臣觉得会。”他说,“毕竟,殿下这么喜欢臣,不是吗?” 江烬梧脸上的笑容扩大,“唔,是。”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喊他:“谢昭野。” “嗯?” “亲我一下。” 谢昭野一愣,然后照做了。 “好。” 蜻蜓点水一样,只是浅浅的一个吻。 江烬梧的眸子看不出,他也不知道他这会是迷糊着还是清醒着。 谢昭野在他额间落下亲吻时,耳边响起:“谢昭野,你还会骗我吗?” 谢昭野撑着双臂和他的视线对上。 江烬梧好像有些委屈:“不准说些从未骗过我的假话。你以前明明骗了我这么多。” 谢昭野下意识想笑,因为江烬梧好像也没少骗他。 他确定了,他的好殿下这会怕是有些迷糊了。 “好。不说。”他去拂江烬梧脸颊上的头发丝,缓缓道,“我的殿下,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谢昭野,我讨厌被人骗。” 谢昭野柔声,“嗯,记下了。” * 喂江烬梧喝完药,看着他睡过去后,谢昭野转身走出去,关上寝殿的门。 他直直返回供奉白皇后灵位的地方。 默书还没来得及让人收拾,因此这里还是乱糟糟的。 “你说今天殿下和坤离出去的,你不知道他们去过什么地方?” 默书摇头,“奴才倒是问了,还想着和殿下一同出宫,只是殿下没答应,说很快就回来。” “坤离呢?” 默书迟疑了一下,“没有殿下的命令,朱雀卫是不会现身的。” 谢昭野拧眉,又看了眼被江烬梧摔了一遭又好生摆回去的牌位,“罢了,我去殿下的书房看看。” “今日的事……” 默书心领神会,“大人放心,奴才有分寸。”时至今日,没有他的允许,不该传出东宫的事,必定是半个字也传不出去! 谢昭野点点头。 江烬梧的书房桌案上堆满了批阅好的奏折。 他的父亲祖父两任皇帝都好享乐,他这个太子倒好,还没坐上皇位呢,就已经活得跟苦行僧一样。 谢昭野也是第一次这么细致地打量东宫的书房,不过还是很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江烬梧特意放好的,从北狄传回来的飞鸽传书。 北狄的探子就是他放的,回上京后直接这条线交给了江烬梧,但北狄传回的每封消息,江烬梧都不会躲着他看。 ——这一封,是两日前传回的。他没见过。 【北狄三王子宇文秋于数日前离开北狄,已入大魏】 第72章 宇文秋。 这有什么不能给他看的? 谢昭野想不明白, 但心里的警戒线已经拉到了最高。 毕竟,前世,这个宇文秋是敢潜入东宫刺杀的。 他若有所思把字条放回去, 眼角只是随意瞥了眼, 瞧见了他在金州时送给江烬梧的书镇。 这才发觉书镇下压着的—— 【维宣徽二十七年, 岁次丙辰,月在仲夏,日维望日, 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猛将温卫之灵曰: ……】 谢昭野看了眼上书, “祭温校尉文……”他不急不缓地念。 温卫? 他翻了翻记忆才对上号。似乎是敬国公麾下的一个承信校尉。这个品阶不算高,六品, 即使在白家军里也算不得多出挑。宣徽十一年,温卫应该是和白家军一同战死在了北境。 谢昭野能记得一个承信校尉,也是因为那年刚回上京时,有意调查过敬国公相关的事情。 江烬梧会记得,似乎也不太意外。 他往下翻,发现还不止这一篇悼文,几乎都是死在宣徽十一年的人。 还有一篇“祭褚橙文”。 谢昭野沉默下来, 伫立许久, 然后一一归整好这些,离开时不忘关上门。 如郑太医所说,江烬梧半夜烧得更厉害了。 谢昭野一直守在左右。 江烬梧似乎在睡梦中听到了他的声音, 眉心轻蹙了一下, 却没有醒。谢昭野坐在床边,看着他。 谢昭野想去探他的额头,刚触上就被江烬梧抓住, 直接枕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那不安的眉宇总算松了松。 他俯了一下身,低低在他耳畔落下,“我在。”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摩挲江烬梧的头发。 …… 江烬梧醒时,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只是天光已经大亮,洒进屋子里也是极亮堂。 他一偏头,入目是青色的衣袖,被他压了一晚,起了褶皱。再顺着看过去,只见那人趴在他一侧,他生得白,五官立挺又秾艳,更叫他眼下那一片青黑格外惹眼。 江烬梧不知自己此刻是作何感想。 他应是有些庆幸。 第81章 他一向是这样,得过且过的,坐在这个太子的位置上,纵然时时刻刻自省着,不忘了身为太子的责任,但对于未来的很多事,他从未想过要去强求什么,是生是死,是终于这座困了他数年的皇城,还是能如他同默书提过的,能走出去瞧一瞧,似乎都并不重要。 他知道,谢昭野恨他。其实,他自己也有些恨自己。 可是,此时此刻,即使昨日那般悲拗之后,因着他在,江烬梧想,自己好似也生出了那强求的意思来。 强求一个“将来”。 江烬梧张口,想说话,嗓子却疼得竟发不出声音来。 谢昭野睡得浅,惊醒后见他醒来,第一时间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总觉得还是有些烫,但比起昨夜来说已经好多了。 谢昭野缓缓舒了口气,“我去倒水。” 江烬梧目光缀在他身上,看着他忙碌,喝过温水后,嗓子的不适缓解了不少,也能发声了。 “你,一晚上都守在这里?” 谢昭野随意点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应该快午时了。” 江烬梧原还没想到,知道这个时辰了,顿时急切,“午时?那——” 谢昭野不虞地摁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坐起来,“放心,我早跟小默公公说过了,让他叫人通知苏大人他们了,你病成这样,难不成还想着一早去议事?” “你书房批好的折子晚些我分拣好,让人送去中枢。至于我自个儿,也告了一天假。” “六皇子那儿,我昨日正巧给布置了一篇文章,今日不去上课也无妨。” 周到成这样,江烬梧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江烬梧:“我让默书把偏殿收拾出来,你去休息一会儿。” 谢昭野轻轻一笑,“哪用这么麻烦?殿下这里难道还容不下一个臣了?” 江烬梧瞧了他一会,也不提了。 谢昭野起身去叫默书过来,小厨房一直温着粥,他盯着江烬梧喝了半碗,等太医过来,诊过脉之后,确定没什么大碍了,他才放心些。 待江烬梧喝过药后,他又转身去书房拾捡批好的折子,准备让人送去中枢。 “你休息吧,孤——” 谢昭野扭头道,带着些许强势的意味,“该休息的可是殿下你。”随即又软下神色,露出个笑,“也不是什么耽搁时间的活儿,我去去就来,免得你总记挂着。” 谢昭野刚走,江烬梧又昏沉地睡过去。 他应该有好一阵子没睡过这么久了。 江烬梧是被热醒的。 半梦半醒时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扒在他身上,扯也扯不开,最后甚至要呼吸不过来了。 一睁眼,果然是谢昭野。 他这会醒了后就没了困意,反而精神起来,也没去挣脱,就让他这么搂着。 他睡着的时候,倒是很乖。 江烬梧的视线,第一次如此放肆又细致地描摹着他的五官。 他的骨相生得极好,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优越。 眉骨如远山脊线,清晰而高耸,在眼窝处投下深邃的阴影,紧闭的眼睑线条外修长利落,浓密的睫毛如同鸦羽,沉静地覆下来,在眼下白皙的皮肤上投出小片扇形的暗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漂亮又勾人。 谢昭野的模样不知道是随了谁,这张脸上竟找不出一丝褚大人温润敦厚的影子,也全无褚夫人柔美婉约的痕迹。 长大之后的初次见面,江烬梧也只是觉得他有些面善,未曾想过,多年前那个软乎乎甚至还有点圆润的小团子会长成这样近乎妖冶,锋利逼人的模样。 江烬梧的视线一路描摹下来,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谢昭野的唇色是天然的淡绯,唇线清晰如画,唇角微微向下抿着,即使在睡梦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冷。 他小心地把自己的手臂从谢昭野怀里抽里出来,然后抬起,轻轻地抚摁上去。 江烬梧缓缓地眨了眨眼,喉结动了动,忍不住往前探了一下。 很小很小的幅度。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双眼睛就已经睁开,沉睡的冷艳,瞬间转化为令人不敢直视的灼人光芒。 “你——”江烬梧一惊,指尖触着他唇瓣的温度还未凉,一下子就被他翻身压住,淡绯的唇也覆了上来。 不容置疑的攫取。带着沉睡方醒的灼热,唇齿间,强硬地碾磨。 他一只手卡着江烬梧的下颌,巧妙地施加压力,轻易就撬开了他下意识合紧的牙关,长驱直入。那几声破碎地咽呜,也被尽数吞噬。 江烬梧浑身使不上力气,不知道被亲了多久,忽然察觉到什么,浑身僵住。 谢昭野也停了下来,微喘了几息,又低下头,脸颊贴着江烬梧的侧脸,像只小兽似的摩挲了几下。 江烬梧忍不住动了一下,被他压住。 “别动。” 江烬梧听出他声音里的欲念,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动了。 “我又不是禽兽,不会做什么的。”谢昭野又有些委屈,不知是撒娇还是埋怨:“明明是殿下勾我的……” 江烬梧心觉冤枉……他什么时候勾他了……但又不敢动。 “要……要我帮你吗?”江烬梧小声。 说出这种话,对于清冷自持的太子殿下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谢昭野也晓得。他先是惊讶,随后便笑出了声,嘴里却道,“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禽兽。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江烬梧也不知道被他抱了多久,最后谢昭野无奈,苦着脸说,“怎么办,抱着好像更不好使。” 江烬梧歪过头不看他,“那你自己……去浴池……” 谢昭野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含着笑意,“遵命。” 他走后,江烬梧又独自躺了一会,然后才坐起来。 他下了床,从架子上的匣子里取出了画轴,放在桌案上,缓缓展开。 他就这样站着,看着,不觉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谢昭野回来,走到外间才看见他,蹙蹙眉,返回去拿了件外衣给他披上。 “在这站了多久?” 江烬梧笑了笑,“躺了太久,骨头都松了,站一会儿。” 谢昭野才去瞧那画像,“怎么了?想皇后娘娘了?” 他说完,又去帮他拢紧衣服。 江烬梧:“孤见到她了。” 谢昭野:“昨夜梦见了?” 江烬梧垂下眉眼,摇摇头,又说了一遍,“孤见到她了。” 谢昭野此时才意识到什么,手也僵了僵,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疑惑和错愕。 “殿下……?”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江烬梧把一切都同他说了。 “这幅画像,是皇帝派人拿着去寻人的。朱雀卫听孤的命令,绞杀暗卫队时,从他们手里得到的。” “孤也不想相信的。” “可孤,见到她了。” 谢昭野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娘娘当年,是假死脱身?” 这件事,并不是这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如果只是假死,只是假死……即使再见到她,江烬梧也只会庆幸,庆幸他的母后还活着。 江烬梧有片刻出神,“谢昭野。昨日,孤其实是害怕。”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一切摆在他面前冲击着他往前十六年的信念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害怕。 第73章 在确定她还活着时, 江烬梧甚至来不及庆幸。 她还活着。 有另一个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喊她:“娘亲”。 那个少年是北狄人。 对了,还是北狄皇帝异常宠爱的幼子。 江烬梧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宫的。 他害怕。 谢昭野听见江烬梧茫然地说:“谢昭野,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昭野沉默了片刻, 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江烬梧低下头, 忽然又说了一句,“若是,宣徽十一年, 北境军营有人通敌……并非空穴来风……” 谢昭野一瞬心中大骇。 他顿时明白过来,江烬梧是在怀疑——不, 也许不止是怀疑。仅仅是怀疑,他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他抬眸, 发觉江烬梧在看着他。 谢昭野握紧他的手,定定道:“殿下,慎言。” “谢昭野,孤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许是又觉得自己说得太隐晦,他小心藏着自己心底的忐忑,又问:“谢昭野, 你还恨我吗?” 谢昭野的手猛地收紧。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原来, 江烬梧说的害怕,其实是害怕这个吗? 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却又不肯流露出半分介意的, 是这个啊。 “殿下!出事了!” 默书急匆匆的禀告打破了原本诡异的平静。 江烬梧的手指一瞬间攥紧又松开, 然后就把默书叫进来了,“什么事?” 第82章 “长乐宫那位,殁了。” * 秦氏已经是废妃, 长乐宫更是形同冷宫,按理,江烬梧是不用去瞧的,但长乐宫来报,说五皇子形似疯癫,不让人收敛秦氏的尸首,只要有人靠近,就发疯般拿剑乱砍。 底下人又不敢把五皇子伤了。 长乐宫的宫门在东宫一行人到来时缓缓打开,江烬梧大步踏入长乐宫,只见宫内一片狼藉,桌椅倾倒,锦缎被撕成碎片,满地都是破碎的瓷器和血迹。 他蹙起眉,知道他脾性的都看得出来他是不悦了。 江烬梧的目光在宫内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角落里抱着秦氏尸首,瑟瑟发抖的五皇子身上。他身旁就放着一把剑,剑刃上还沾着几缕血丝。 秦氏自尽的白绫还垂在梁上。 五皇子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神智,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直到江烬梧走到了他面前,他看见了江烬梧的鞋,才呆愣般仰起头。 “皇兄。”他下意识把秦氏的尸体搂得更紧。 不远处的侍卫皆是如临大敌,手中握着刀柄,目光警惕地盯着五皇子,毕竟谁也不知道五皇子悲愤之下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妥的事…… 但显然他们多虑了。 江烬梧瞧了他一会,招手让人进来为秦氏收敛尸身,五皇子强硬了一会儿,终是不敢在江烬梧面前放肆,松开了手臂。 江烬梧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蹲下身,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母妃到底伺候陛下一场,孤会让柳妃娘娘置办好丧仪,你先去换身衣服,乾儿,你是皇子,别落人话柄。” 五皇子低下头,好半晌,忽然苍凉一笑,“皇兄,我这么个母族谋逆,出身不正的皇子,事到如今,还怕什么落人话柄吗?” “皇兄,我到今天才知道,当初你是什么滋味……” 江烬梧神色淡淡,看着他的目光里夹着半分审视,并不易察觉。 他起身,“送五殿下去延华殿。”延华殿是五皇子没出宫立府时的寝殿。 五皇子自嘲一笑,也没反抗,被两个宫人搀扶着走出去。 江烬梧扫视了一圈,垂了垂眸,又吩咐下去,“好好治疗那几个受伤的宫人。” “是,殿下。” 他抬抬头,瞧了眼梁上的白绫。 自尽……么? 默书也一块跟着来了,见状在他身后询问道,“殿下,此事是否要上禀给陛下?” 江烬梧平静道,“陛下还在休养,这种小事就无须让他费神了。” 听江烬梧这么说,默书顿时知道在秦氏的丧仪上大约要把握什么度了。 主仆二人走出长乐宫,正撞上姗姗来迟的柳妃。 按理来说柳妃是江烬梧的庶母,但面对江烬梧还是恭恭敬敬行了半礼。 江烬梧使了个眼神给默书,“柳娘娘不必多礼。” 默书当即去把柳妃扶起。 既然遇上了,江烬梧就正好直接把秦氏的丧仪交给了她来操办。柳妃本就代掌凤印,也合规矩。 柳妃自然不会推脱,点了点头,又道:“秦氏的丧仪,殿下既然已经吩咐了,臣妾自当办好。只是……她毕竟是废妃,这丧仪的规格……” 默书笑眯眯上前一步,“回柳妃娘娘,殿下的意思是,按规矩来即可。” 柳妃眸子一闪。 按规矩来?庶人的丧仪能有什么规矩?最多是看在五皇子的份上还能有一口薄棺,再让宫人烧些纸钱罢了。 但这倒是正合她意。从前秦氏嚣张跋扈,不仅克扣她的份例,还多次明晃晃嘲笑她无子,真当她不记仇吗? 无子有子又如何?最后,有子的被废为了庶人,她这个无子的倒笑到了最后。呵。 柳妃微笑着应下,“如此,本宫便晓得该怎么操办了。” 江烬梧颔首,“劳柳娘娘操心了,正巧柳承旨快要出发去地方赴任了吧?柳娘娘寻个时间召柳大人夫妻入宫说说话吧,孤听闻娘娘和柳大人姑侄感情颇好。” 柳妃有些惊讶,忙不迭应下,“谢太子。” 外臣不得入后宫,她也许久不曾见过自己这个侄儿了,江烬梧说的他们姑侄感情好并不是空穴来风,柳青斐年幼丧母,出生时柳妃还待字闺中,照顾了这个侄儿好几年,真真算得上是半个母亲。她又多年没有子息,那几年的情谊更显得珍贵了。 告别了柳妃,江烬梧往回赶,他病还没好,忍不住又咳了一阵,叫默书看得心惊,更觉得秦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这个秦氏来自尽也不知道挑个合适的时间! 后头的宫人都亦步亦趋不敢跟得太近。江烬梧让默书近前些,低声吩咐他,“乾儿那里,叫人盯着些。” 默书忍不住看了眼自家殿下,视线也只将将落在他有些苍白的唇上,“奴才知道。” ——他原还有些担心,殿下会因为五皇子心软。 若是殿下能再狠心些,其实压根没必要把一个身体里还流着一半秦家血脉的弟弟留下。 江烬梧说完,又开始咳。 默书也没心思想这些了,只想着快些回东宫去。 谢昭野已经走了。 桌案上的画轴被他一并带走了。 江烬梧发现时,愣了两息,只当作不知道。 默书端了盏热茶汤来,江烬梧喝了一口,嗓子舒服了一些,随后揉揉眉心,“阿鄢还没回来?” 默书想到涂鄢和宫外那个南溧郎君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略思索了一下,“殿下可要把涂姑娘喊回来?” 江烬梧想了想,又算了算裴虎现在应该已经快到并州了,“算了,过两天她应该就回来了。还来得及。” *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谢谢夫人!” …… 穿着朴素的妇人把拎着的竹篮里准备好的吃食全部发给了育婴堂的孩子,这一日才算结束,然后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 少年在门口陪了一整天,见她要回去了,连忙殷勤地上来,“娘亲,我来帮你拿。” 妇人神色冷淡,从他面前走过。至少刚才面对那些孩子还有个笑。 宇文秋习惯是习惯了,还是忍不住生出失落来。 斜着眼睛恶狠狠瞪了一眼里面的孩子,那眼底的恶意仿佛要将人的心肺都给挖出来。 一扭头又连忙追上去,“娘亲,你等等我。” 母子二人一前一后返回住处。 谢昭野也跟了这母子俩一路。 “谁?!”宇文秋一下子变了脸色,手里的短刀已经飞射出去。 谢昭野早有准备,旋身一躲,紧接着就暴露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这是谢昭野第一次正儿八经和这位北狄的三王子打交道。 但此时此刻,他的重点却在他身后的妇人身上。 妇人显然是认得他的,见到是他后,那古井无波的双眼也开始颤动,神情更是错愕。 谢昭野敏锐地察觉到,眸子一眯,却只是向前走了几步,恭恭敬敬作揖,“数年不曾见过,娘娘可还记得小人?” 白净瑜微愣。 很明显,她认识谢昭野,但不认识“雁奴”。 宇文秋已经拔剑:“你是什么人?!” 白净秋:“住手!” 她绕过身前的宇文秋走前几步,就如谢昭野猜测的那样,她知道谢昭野是东宫近臣,官至工部尚书,但并不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你是……” 谢昭野:“在下,原姓褚,父母离世时我还年幼所以尚未来得及取名,因而,只有一小字,唤作——雁奴。”他掀起眉眼,定定看着她。 看着这位本该于宣徽十一年,在宫中自绝的皇后娘娘。 白净瑜脸上是止不住的惊骇。 “你,竟然是你?你没死?” 谢昭野:“娘娘和在下一样,都是本该在宣徽十一年死去的人,如今一同站在这里,比起惊讶,不该觉得有缘吗?” 他嘴上说着有缘,脸上神色却冷得似冰,眼尾一扫,就在宇文秋身上落了落。 宇文秋不比寻常北狄人模样粗犷,长相倒是更似大魏人、或者说,白净瑜。但到底也流着北狄皇室的血,眉眼间还是能看出与大魏人的不同来。 白净瑜忽然意识到什么,手中的竹篮掉在地上,她颤着声音问:“你是什么找到我的?梧儿、梧儿他……” 第74章 谢昭野笑了声, “原来,娘娘还会在意他吗?” 一路走来,他想了许多。 那些前世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一下子迎刃而解。 江烬梧为何会束手就擒, 任由别人给他泼上谋反的脏水? 白皇后自尽对江烬梧而言来说是一个心结, 白家被污蔑通敌谋反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心结? 但最终, 他竟然也因为谋反的罪名,选择在东宫自绝。 他收到从上京来的信后,也没能问上默书一句什么话, 默书一晓得江烬梧没了,便自尽追随他而去。 第83章 他想, 原本,江烬梧应该是想支开默书, 给默书留下一条后路的。 江烬梧已经手握大权,想要反抗,很难吗? 但他却只是默默安排好人身边所有人的路,连朱雀卫都不知道被他遣散到哪儿,自己却留在宫里等死。 谢昭野看得分明。 他是愧疚。 愧疚到不觉得自己还有资格成为一朝太子。 他大约也是悲愤的。 自己坚信了那么多年的“真相”,当事情摆在自己面前时,所有的一切都瞬间崩塌了。 要是让谢昭野来评, 他会说:矫情。 管他什么真相?又凭什么要愧疚?宣徽十一年时, 江烬梧亦是受害者!他那时才十一岁! 但偏偏,江烬梧不是谢昭野。 江烬梧心性的养成,很大程度, 也是因为眼前的人。 谢昭野步步走近, 宇文秋拿着剑挡在白净瑜面前,呵声:“站住!” 谢昭野嗤了声,“北狄的三殿下出在大魏的都城……胆子真是不小啊。” 宇文秋瞳孔一缩, 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白净瑜朱唇蠕动,闭了闭眼,推开她身前的宇文秋,“退开!” 她握紧拳头,“梧儿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 谢昭野满心荒唐,更心疼被此事冲击到不知所措的江烬梧。他嘴角泛起丝凉凉的讥笑,答:“自然。” 白净瑜浑身失了力气,不住地退了两步。 谢昭野却只觉可笑。 “娘娘,你是真的不知道吗?你既然已死,不管是真死假死,就不该再出现在这里。你此时此刻,出现在上京,还带着一个……”他冷冷瞥了眼宇文秋,“你又想要太子殿下如何自处?” “你不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吗?!” “你不知道若是被他发觉真相他会是什么心情吗?” “娘娘!”谢昭野忍不住越说越凌厉,喊了声“娘娘”后,却又久久停住。 好半晌。 他才缓缓质问:“你不知道,你究竟把他教成了什么模样吗?” “清高、迂腐、心软,又良善。” “皇后娘娘,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太子。你教他要爱民如子,教他兼听则明,教他做一个好太子,未来能成为好君王,你确实教得很好。” “可你又要活着让他知道,让他这个没法装聋作哑的性子不得不重新调查宣徽十一年的冤案,叫他亲手挖掘出多年前残忍的真相。” “你,想要他如何去承受?” 谢昭野眼前浮现的,是东宫书房那些堆积的悼词,是江烬梧在被废后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费心护下的,那些白家军将领的遗属。 “我不是故意的!”白净瑜承受不住这桩桩件件的指责,她落下泪来,心痛得厉害,怆然道,“我被骗了……我是被骗了……” 这些年,她又何尝不是饱受着心理折磨?午夜梦回,征战沙场一生的父亲和哥哥就会出现在她梦里,一身血痕,无声又失望地望着她。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道,“更不该,带着你的另一个儿子出现。” ——前世,宇文秋死于江烬梧之手。 谢昭野并不晓得,后来江烬梧是否知道宇文秋的身份。 他最后自绝,又是否,有一丁半点的缘由,是因着此事。 谢昭野说:“皇后娘娘,你知道,他又多敬爱你吗?这些年,又多少次跪在你的灵位前思念你吗?” “你不该……至少不该这么对他。” * 第二日,谢昭野如常去上衙,仿若什么也没发生。 秦氏殁了消息也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前朝后宫都平平静静的,也只有五皇子一连告了数日的假,一直守在长乐宫不肯离去。 上京第九街的街围住着的一对母子不知是哪一日悄然搬走了。但北狄也没有传来北狄三王子回去的消息。 后来,江烬梧问谢昭野,有些困顿,又有些自嘲地问,“谢昭野,孤是不是很卑劣?” 谢昭野笑着接话,“殿下是问我吗?殿下确定,要跟我比卑劣?” 江烬梧:…… 时间悄然过去,七八月过去,来到了九月。 江烬梧跟中枢班子开小会的频率减少了不少,盖因他隔三差五就要去永和殿“侍疾”。 雍武帝的状况每况愈下,最近已经是连话也有些说不清楚了。 不知是不是都晓得上京快变天了,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街头巷尾的普通百姓,都小心翼翼的。 “殿下。”默书快步走进来,江烬梧刚喂雍武帝喝完药。 默书递上从宫外送进来的信。 江烬梧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接过,看完后半眯眸子。 “让苏允和谢昭野来见孤。” “是。” 雍武帝十分虚弱,但这会子还算清醒,眼睛往江烬梧身上看,还有力气抬起手臂。 江烬梧立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告诉他,“这是宫外的眼线传回来的。我虽暂时放了秦固安一马,他自己却不肯甘心,已经有北狄的探子找上他,双方密谈不止一次。” “不久前,乾儿带着五皇子妃去京畿县看他了。” 雍武帝的瞳孔放大了一圈,嗓子囫囵挤出半句:“他是你弟弟……” 江烬梧心中是无甚其余想法的,只是听到雍武帝关心五皇子后,升起了微末的好笑。 雍武帝这大半辈子都沉迷享乐,很少关心自己的子女,五皇子是因为生母秦贵妃受宠,所以雍武帝日常关心得多些,但后来秦贵妃色衰爱弛,雍武帝又有了更年轻更漂亮的妃子萦绕身侧,见得少了,对待五皇子也越来越不上心。 不过,即便这样,五皇子在他的几个儿女里头,大约也能算是被他宠过最久的一个了。 当初四皇子被赐毒酒,他瞧着也不大在意。哦,那会他大病初愈不久,一天到晚都顾着召嫔妃作乐,也没多少难过能分出来给四皇子。 江烬梧摇摇头,“陛下,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些兄弟杀尽。我更是给过乾儿无数机会……现在,只能看乾儿自己的选择了。” 说罢,他转身出去。 林容依旧守在殿外,见他出来,跪下送他。 江烬梧却停在他跟前。 “你可想出宫?” 林容惊讶地抬起头。他一直是个懂规矩知分寸的人,从未这样直白地直视着江烬梧。 他想到了什么,交叠在身前的手指蜷了蜷,“谢大人,把奴才的事都跟您说了?” 江烬梧摇摇头,“你们应该早有过约定,他是个守约的人,这事是孤自己叫人查出来的。”他顿了顿,“你本不该在这里。” 林容听出了江烬梧话中的惋惜,无奈地笑笑,“但奴才,此刻也只是永和殿的一个太监。” 江烬梧抿了抿唇,“江氏皇族对你不住。” “不,太子殿下言重了。对不住我的,只有里头那位。所以,殿下就让奴才守在这里吧,守到最后。”不管对里头那人感情是恨还是其他,又多浓烈或复杂,他只是想,等到最后,也许,他才能真的走出去。 江烬梧:“你想离开,随时找孤。” 林容伏首,真心实意道谢:“谢太子殿下。” …… 苏允和谢昭野已经到东宫了。 江烬梧把宫外眼线传回的信,和前日从北境并州的信都拿给了他们看。 苏允抚须沉吟片刻,“这些日子,有关裴将军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到上京来了,街头巷尾还有小童传唱打油诗……果然是要按捺不住了。” 只是…… 苏允看了看江烬梧,揣度着他的意思,用犹豫的口吻说道,“五皇子他……” 月初,五皇子妃诊出了喜脉。 也是借着这个由头,五皇子才能带着皇子妃以此为由去探望秦固安这个外祖。 江烬梧淡淡:“事关私通外敌,一切以保证大魏的安稳为前提。” 他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什么都没说,其实又什么都已经说了。 苏允心中长叹,但皇家兄弟向来如此,太子已经算是仁慈了,若是五皇子能聪明些,别去搅和不该搅和的事情,最后也能有个好些的结局。 君臣三人在书房交谈了有大半个时辰,苏允领着命令离开,一切按计划行事。 谢昭野却还不急着走。 他这几日手头上也有不少事,每日深夜才下衙,已经许久没有跟他好好说话了。 他留在东宫蹭了顿饭,又磨磨蹭蹭地赖了好一会儿,期间还动手动脚的,江烬梧实在嫌他烦了让他滚,他才恋恋不舍地滚。 滚之前还趁江烬梧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一口。 默书端着茶进来,正好撞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得亏是这里没别人伺候。 谢大人真是不害臊又胆子大! 第75章 第84章 “外祖父!” 五皇子看到秦固安要他见的人后, 脸色煞白,一脸错愕。 秦固安沉着脸拍拍他的肩,“好了!将来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怕什么?” 五皇子还是不敢相信。 这已经身败名裂、被抄家灭族的大罪臣, 竟然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扫向门口那两名护卫, 他们身着大魏的服饰,但面容中却透着北狄人特有的坚毅与粗犷。 五皇子的脸色愈发苍白,一下子被一股无形的寒意笼罩。 披着黑色斗篷的那人呵呵笑了一阵, 目光跟毒蛇一般阴冷,别有意味说了句, “老朋友,我们五殿下的心性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还是这么担不得事。 但不担事对于他们来说反而是好事, 对秦固安来说是,对北狄来说也是。 * 议政殿。 吏部侍郎站在殿中央,手持玉笏,声音洪亮而清晰:“殿下,臣有要事禀报。近日,吏部奉命在核查官员名册——” 嘭。 才说了一半,突然的变故打断了吏部侍郎的话。殿内气氛瞬间凝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 东宫的大太监默书惊慌急呼:“太子殿下!” 只见原本端坐上首的太子, 一手撑在桌案上,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他闷哼一声, 嘴角微微颤抖, 眼角竟流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鲜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御案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百官们惊骇得目瞪口呆。 江烬梧抬眸望去,看的是谢昭野的位置,只是他现在眼前一片黑暗,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是不是,吓到他了。 “快,传太医!”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 殿内的官员们这才如梦初醒,苏允等官员急忙上前,试图将太子扶住,让他坐下。而另一些官员则慌乱地朝殿外奔去,高声呼喊太医。 “殿下!” 江烬梧耳边响起谢昭野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江烬梧头痛欲裂,仍努力握住了他的手腕,在晕厥前,在他耳边努力留下一句很轻很轻的:“按计划行事。” 谢昭野深深看了他一眼,拳头已经攥得发白。 他喘息了几瞬,缓缓起身。 “太子遇刺中毒!传令!封锁宫门!戒严上京城!” …… “谢大哥!谢大哥!我表哥怎么样了?” 白蕴淳在宫外一听说太子遇刺的事儿整个人就慌了神,慌不择路地进宫来。 只是到了东宫也没能进江烬梧的寝殿,只能从谢昭野这里求得安慰。 谢昭野从刚才就一直沉着脸,看在江烬梧看重白蕴淳的份上才分出一丝心神安抚了他几句。 很快就有皇城司的人疾步而来在谢昭野耳边禀告了什么。 谢昭野神色一凛,让默书的徒弟照顾好小国公,然后转身出了宫。 * 上京城西,毗邻西市的“十风里”一带,向来是各地商旅、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皇城司盯梢的人一直守到了夜幕低垂。 谢昭野换了一身玄色劲装,身影巷弄的阴影融为一体,靠在一处斑驳土墙的拐角后,凌厉的目光透过暮色死死锁住前方不远那挂着破旧幌子的客栈。 他们早就知道这处是北狄探子的据点之一,只是隐忍不发,就是为了等到今天这出引蛇出洞? 卢、炳、春。 十五年前,他满门在流放路上被他派去的死士杀尽,十五年后,师父羽戎在送镖去北狄时因为发现了他的踪迹,于是也被灭口。 这个本该早就身首异处、骨灰都该扬了的罪臣,不仅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北狄的国师,帮北狄皇帝出谋划策谋夺大魏疆土。 谢昭野面无表情招招手,“今天有人出去过吗?” “宫中传出太子殿下中毒的消息后,就有信鸽飞出,已经被截下!”说着把截下的字条拿给谢昭野。 谢昭野只略略一瞥上面的内容,在预料之中。 “送出去,务必要到北狄皇帝手里。” “遵命!” 谢昭野再度看过去,那间房间的烛火摇曳,让他蹙了蹙眉。他没再犹豫,抬手做了几个手势,然后微微颔首。 命令一下,黑暗中,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攀上院墙、屋顶,速度极快,随着几声极其轻微、如同夜鸟惊飞般的闷响,暗哨已被拔除! “砰!”客栈那扇并不算坚固的木门被一名玄甲卫用脚撞猛然踢开!木屑纷飞! “皇城司办差!闲人避退!”厉喝声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客栈的寂静。 几乎是门破的同一刹那,目标所在的甲字三号房窗户“哗啦”一声被撞碎,一道裹着袍子的身影异常敏捷地从中窜出! 谢昭野眉目一凝,飞快搭弓射箭! 咻一声穿透空气—— 黑影捂着胸口扭头,也露出了兜帽下的那张苍老的脸,以及那张脸上狰狞的仓皇与狠辣。 房间内和院中瞬间爆发出怒吼和兵刃撞击的刺耳锐鸣!几名彪悍的北狄护卫反应极快,奋力挥舞着弯刀,刀法狠辣又刁钻。 但谢昭野的目标只有一个! “捉住那个叛逃的罪臣!” 卢炳春是武将出身,悍勇半分未减,但即便如此,也杀不尽蜂拥而上捉拿他的玄甲卫。 …… 兵刃断成两半,掉落。 “谢大人!逆臣已经被擒拿!” “带回去。” 他想杀。但现在,还不敢杀他。 …… 宫门口。 谢昭野站了许久。守卫面面相觑,忍不住上前询问:“谢大人可是要进宫?” 他身上还携着那条狭窄肮脏的巷弄里混着血气的土腥味。 “嘶——谢大人,您这是?”守卫迟迟没有得到回应,突然发现谢昭野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包扎,还在流血。 这是刚才谢昭野不慎被卢炳春的袖箭所伤。 “无事。”他语气淡淡,仿佛也感觉不到疼。 他心中的戾气与火焰已然平息,这才抬步走进,目标明确往东宫去。 只是他没能见到江烬梧。 涂鄢不耐烦地禁止任何人进去打扰,还特意出来瞪了谢昭野一眼,“特别是你!” 默书发现谢昭野受伤后惊了一惊,只得从对江烬梧的担忧中分出一丝来,让太医来给他包扎伤口。 谢昭野也没有拒绝。 伤口才处理好,苏允就派人来喊他。 未免发生动荡,因此所有朝臣都被留在了宫里。 但宫外发生的事情,自然瞒不了中枢。 谢昭野回复:“请各位大人稍等片刻,我马上就过去。” 说完,却还是忍不住在江烬梧寝殿外待了一会儿。 他直接问默书:“他是不是私自停了药?” 涂鄢明明说过,只要按时用药,可以大大减弱母蛊对子蛊的控制。 默书一顿,随即苦笑,“大人想问的,正是奴才也想问的。” “明明说只是做戏……怎么就……” 谢昭野攥紧手心,沉默片刻,留下句,“我去去就回。有任何情况,让人来告诉我。” * 宣徽二十七年九月,北狄起兵进犯大魏的偏翎关。 宫中,皇帝和太子在几个月里先后中毒,太子中毒后已过去十日,至今情况不明,民间人心惶惶。 东宫。 江烬梧已经稍好些了,又忍不住开始处理中枢送来的折子。 还没坐一会儿,就觉察到了什么,身子登时一僵,一抬头,果然看见谢昭野就站在门口凉嗖嗖地看着他。 江烬梧:…… 他下意识把手里的奏折放回原处去。 江烬梧试图掩饰自己被抓包的尴尬,但眼神却不可避免地与谢昭野对上了。 谢昭野的神情冷漠,大步走进来,径直走到江烬梧的桌前,一把将那些奏折推到一边,声音低沉而有力:“殿下,臣是不是说过,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在这里操劳这些?” “孤、孤是觉得好了很多……” 谢昭野就这么冷冷瞧着他。 他解释不下去了,立刻换了副神情,凉意覆盖掉方才的尴尬,不满道,“你别这样看孤!” “这算什么?一天到晚跑到东宫来就是为了让孤看你的脸色的?” 谢昭野:“殿下,你现在胡搅蛮缠也没用。” 江烬梧:…… 看出来了,是没用。 算了,只能乖乖回寝殿了。 门外的默书见状松了好大一口气。果然这种时候还是要找谢大人。 谢昭野冷着脸喂他喝药,等他喝完药又塞了一颗蜜饯,一句旁的话也不说,跟例行公事一样,又准备回工部去。 江烬梧扯住他的官袍:“站住!” 江烬梧当然晓得是自己理亏,原本的计划只是做戏,在引卢炳春入瓮后,再传出太子遇刺的消息去,让北狄那边以为大魏动荡。 第85章 是江烬梧怕做戏不真,才私自停了药,他猜到卢炳春在金州时已经知道子蛊在他身上而非谢昭野身上,所以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这却踩了谢昭野的底线。 然而,谢昭野这几日总对他冷着个脸,却也叫他不愿意再低头了,明明一开始他就同他道过歉了,他还不依不饶的,于是江烬梧也不想哄他了,可心里又不舒服。 “并州如何了?”他僵着嗓子问。 谢昭野垂着眼睛看他,不说话。 江烬梧:“罢,孤把苏卿召来好了,默——” 谢昭野握住他的手腕,声线依旧是冷冷的,“今早传回消息,昨夜偏翎关有夜袭,但裴将军早有准备,没让他们得逞。”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第76章 北狄的进犯来势汹汹, 这场战争一连持续了两个月,算短的。 本该生死不明的太子突然好端端地出现,大大稳定了民心, 朝廷大批的钱粮运往并州, 也给北境的军民打了一剂强心剂。 这场战争最后是因北狄内部生了乱子, 加上连续几次大败,使得北狄军队军心动摇,不得不像大魏低头, 签订盟约,并向大魏纳贡。 而北狄内部乱子, 则起于夺嫡。 ——北狄皇帝驾崩了。 北狄的王位争夺战比想象中还要激烈。北狄皇帝并没有立太子,但北狄的大王子据说很受朝臣拥戴, 在战场上也骁勇善战,此次进犯北境就是由他领兵! 也因为他领兵在外,所以被北狄的二王子给算计了。二王子联合了一部分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企图篡夺皇位,利用北狄皇帝驾崩的混乱,四处煽动,声称大王子数次在战场失利, 让军队损伤无数, 根本不足以统领北狄! 这两兄弟都不知道斗成什么样了。 而原本最受宠的北狄三王子宇文秋因为年纪尚小也没有什么大权,反而并不被两个兄长放在眼里。 盟约签订后,消息传回上京。 平定边境后, 江烬梧也能腾出手来了, 大刀阔斧开始清理朝堂。 这回钓出的鱼本就不止秦固安,只是其他人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总该叫大魏上下都知道,江烬梧, 可不是雍武帝! “殿下!” 江烬梧正在跟中枢的班子议事。 “何事?” “陛下、陛下他……” 几个大臣意识到什么,脸色都不由变了变。 江烬梧也顿了顿,但最近的医案他都有翻阅,此时也并不算太意外。 等他匆匆赶到永和殿,太医和宫人们已经跪了一地。 他刚进去,雍武帝见到他,便颤颤巍巍抬起手。 “都退下。” 江烬梧看了他一会,走近去,在龙榻前跪下,然后才缓缓让他握住自己的手。 “梧儿……” 江烬梧的手被那只枯瘦、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力道之大,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最后的执拗。 雍武帝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清,“你……赢了……” 赢了……吗? 江烬梧心里升起空洞的荒谬,想笑,却始终提不起嘴角,只不发一言地跪在榻前,背脊挺直如青松,脸上没有悲恸,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微微垂眸,看着雍武帝那只青筋毕露、已显斑痕的手,没有抽回,也没有更用力地回握,只是任由它攥着。 “乾儿、放过他——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身体忍不住痛苦地蜷缩,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 江烬梧的上身下意识向前倾了倾,又停住。 “陛下只是想和臣说这些吗?” 雍武帝平复下来后,喘息了一会儿,张了张口,好半晌,才说出话来: “朕,对不住你。” “别让乾儿,成为下一个你。” “下一个我……”江烬梧的声音很轻,很慢地复述了一遍。 他终是笑出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雍武帝无声的摇头,喃喃地喊着他:“梧儿。” “朕知道,朕、对不住你,对不住乾儿,更对不住大魏……梧儿,你很久,不喊朕,父皇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江烬梧,攥着江烬梧的手又紧了紧,仿佛想抓住什么,但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江烬梧错开他的视线,“陛下放心,臣在一日便会让大魏更加稳固安定一日。” 雍武帝死死地盯着江烬梧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找到一丝属于“儿子”的痕迹。然而,他只看到了一片沉静的寒潭,映着他自己枯槁的倒影。 父子、君臣……呵呵。 雍武帝最终还是失望了,缓缓扬起一丝笑,“好……大魏,就交给你了……你,比朕,更适合——” 江烬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后,雍武帝攥着江烬梧的手骤然脱力,缓缓滑落。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完未说完的话,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无声的叹息。 永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江烬梧却只觉满心荒凉。 他们二人这父子做得,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想来也是滑稽。 怎么、怎么就这样了呢? 江烬梧依旧跪在龙榻前,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未动。他看着雍武帝失去所有生机的脸,那张曾经威严、多疑、自私、掌控一切的面孔,如今只剩下了灰败的苍白。 这是他曾无比孺慕的父亲。 后来,对他却只剩下的厌恶与怨恨。 此时此刻,他依旧厌恶,依旧恨,却又茫然和恍惚着。 不知过去多久,江烬梧才缓缓道:“放心吧,儿臣、不会变成您这样的。” 他缓缓地将雍武帝滑落的手放回锦被之上,替他整理好衣襟。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龙榻前投下长长的阴影,覆盖了那个曾经掌控一切又肆意妄为的帝王。 他转身,面向殿门,踱步走出去。 “陛下,驾崩了。” 声音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永和殿,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陛下——呜呜呜——” …… 太医、宫人,和后脚赶到的臣子们的哭声交杂。 江烬梧又回头看了眼永和殿。这是大魏权力的顶端。可他每次来这里,只觉得无尽孤寒。 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呢?为何,他竟然自己也摸不清? 江烬梧转头。 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人群,越过那象征着哀悼的素白幡幔,在那朱红廊柱的阴影下,静静地站了一个人。 穿着红色的官袍,那抹浓烈到近乎燃烧的绯色,如同死寂雪地里唯一跳动的火焰。 他不知何时已赶到,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跪伏哭泣,也没有急趋上前。 他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廊下,身姿挺拔如松,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面容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看不真切神情,但那双眼睛,却隔着人群,隔着哭声,精准而沉静地锁定了江烬梧。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相交。 江烬梧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方才那摸不清的复杂心绪也奇异地沉淀下来。 他又何必再去纠结那是什么情绪?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殿前跪伏的群臣,脸上的最后一丝波动也消失无踪。 “传旨,举国同哀。着礼部即刻拟大行皇帝丧仪章程。另,召中枢辅臣、六部官员……及皇城司统领,即刻至议政殿议事。” 谢昭野走出阴影中,没入人群,与其他人一起,无声而庄重地躬身跪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臣礼。 “臣等遵旨。” …… 宣徽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九,帝崩于永和殿,举国哀恸,遗诏命太子烬梧嗣皇帝位,以奉宗庙。太子哀毁骨立,亲视含殓,依礼罢朝三日。 * 新君继位,改元玄初。 玄初元年,天子宠臣,工部尚书谢昭野入中枢为辅臣,时年二十有一。 …… “陛下,诚郡王已经出发了。” 江烬梧一愣,才想起今天是江钰乾去往封地的日子。 雍武帝死前都在为江钰乾求情,其实并不知道,江烬梧本就没打算杀江钰乾。 他给了江钰乾无数次机会,而江钰乾抓住了最后一次。 ——在见到卢炳春后,他选择偷偷让人传信到了东宫。 也许是因为他懦弱,始终还是不敢迈出谋反这一步,又可能,是他终归还记得自己是大魏皇族子弟,再怎么怨恨不甘也不愿意和北狄合作。 但他总归是抓住了最后一次机会。 于是,江烬梧也允许他带着妻子远走封地。 江烬梧放下朱笔,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阿遂呢?” 第86章 默书笑了笑,“燕王殿下今日一早就出宫了,好像是谢大人要在宫外上课。” 他虽然给江遂封王了,也叫人在宫外修建王府,但是并没有要让江遂出宫去的意思,对外只说江遂年纪还小,继续养在宫里,旁人也只会称新帝与燕王手足情深,指摘不出什么。 默书刚说完,谢昭野就进来了,笑眯眯接话:“说我什么呢?” 默书弯了弯腰,笑,“谢大人来了。” 江烬梧挥挥手让他退下。 谢昭野就更没规矩了,直接凑到江烬梧身边去,“还没回我呢,方才说臣什么坏话了?” 江烬梧眸子轻瞥,“要是想说你什么,朕还用躲着你?”他把江钰乾离京的事说了。 谢昭野也才想起来,嘴角一翘,一副说风凉话的模样,“要臣说,还得是陛下仁慈呐。” 江烬梧懒得和他论这些。 “不是说阿遂出宫找你上课去了吗?你进宫了,阿遂呢?” 谢昭野眨了眨眼,“当然是还在上课啊。” 他上的都是实践课,把任务一交代,江遂自己接着干就是了。 江烬梧无言,“你就是趁机躲懒。” 谢昭野嬉笑几声,被戳穿了也没不好意思,“进步快不就行了?臣瞧着,燕王可已经有几分陛下的仁心了。” 他又静不下来,大着胆子去翻桌角的奏折,手气着实好,一拿就拿到本不爱看的。 催江烬梧选秀立后的。 新君后宫空置,一个妃嫔都没有?这像什么话?纵观前朝,近百年都没见过这样的? 大臣们可不急得要冒烟了? 谢昭野的脸色登时黑下来,蛐蛐道,“真是闲得慌,自己后院的事都管不好,还管起后宫来了?” 江烬梧掠了眼,淡淡道,“这有什么意外的,最近他们也没少在上朝时提这事。” 谢昭野:…… “呵,怎么,陛下也是想选秀立后了?” 江烬梧不理他。 谢昭野有点不满,“你真想选秀?”见他还是不答,气得啪地把折子扔回去。 然后大逆不道地摁住新君的肩膀咬牙切齿:“你昨晚可不是这个态度!” 江烬梧眼皮子一跳:“闭嘴!” …… 实在拿他没办法,江烬梧只好扔给他一封早就写好的诏书。 谢昭野本也只是借故逗他,看完这诏书后反而诡异地平静下来。 江烬梧:“只看你的本事,什么时候能把阿遂教得出师了,这诏书什么时候就能颁布了。” 谢昭野看着他不语。 江烬梧站起身,“记得阿鄢回南溧时说过的话吗?” 他平静将手覆上谢昭野的掌心,笑了笑,“谢昭野,若我还剩二十年时间,我可以努力地,把一半时间留给你。” 谢昭野静静地望着江烬梧那双如玉的眸子。 “哥哥。”他这样喊,“昨夜,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你不要我了。” 江烬梧挑挑眉,“然后呢?” 谢昭野扬起笑,“然后,我一睁开眼,就见你还躺在我怀里。” 【正文完】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