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宿敌之子成婚后》 第1章 [古装迷情] 《与宿敌之子成后》作者:莲花说【完结】 本书简介: 外软内硬重臣之女vs偏执疯狗皇帝 【文案一】 冷元初嫁给温行川的当夜独守空房。 次日,全府传言,他们的郡王殿下一直在等心上人归来,那才是真正的女主子,对才过门的这个新娘娘,不必多加恭敬。 冷元初幼时中过毒,自认愚钝,为了心中滋生的情愫,一次次邀夫君共枕一席。没想到,温行川会对她恶语相向,罚她禁足的同时,将她最恨的女子藏于外室。 不出一个月,姑娘醒悟,她与温行川看似门当户对,但他那张好看的脸,并不能当饭吃。 完成郡王妃繁重的事务后,冷元初寻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体面提出和离,却没想到,那纸和离书被男人撕个粉碎。 “你排尽身体的残毒,之后孤放你走。”温行川坐在高位,看着眼角悬泪的妻子,只说这一句。 可惜冷元初没盼到和平离开的那一天。 怀孕生女后,她被温行川锁在禁庭,再听到外界消息,是温行川将对她有恩的堂兄问斩、定罪冷氏家族通倭,即将灭门。 单纯的冷元初至此才彻底醒悟,所有的假意欢好,都是虚伪的泡沫,温行川看向她的眸光,从始至终唯有恨意,他恨她。 - 冷元初本该死在那个燥热的晚秋之夜。所幸,她逃到西洋之外,靠自己的努力,过上幸福生活。 却在与堂兄洞房之日,被提着血刀的温行川强夺入宫。 “这世间没有二嫁的皇后,朕入地狱,也要你陪朕!”已经是皇帝的温行川掐着她的下颌,残酷说道: “就算累生累世都是怨偶,你也不能离开朕的身边哪怕一步,这是对你背叛朕的惩罚!” 【文案二】 温行川在领命处置冷氏家族之时,娶了冷元初。 一杯情酒,乱了将她束之高阁的最初想法,到后来,他烧了她与堂哥往来的书信,再让宫内外所有人,都听见她在他身下婉转娇啼。 没人教他如何爱人。 如果分别会思念,相见会失控是「爱」,他是爱她吧。 却没想,她死在他篡权夺位的同一日。 - 三年后,有人谏言岳峙渊渟的明君放下对叛臣之女的执念,立新后生储君,当即血溅朝堂,朝野震动。 没想到,温行川再见冷元初时,她已与堂兄生了儿子,组建新家。 他告诉冷元初,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包括这个私生子,只要她回到他身边。 但冷元初拒绝了他。 小贴士:(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 1.女主视角不代表全部,文案有限只能展示零星剧情,正文有全部答案。男主洁,体型差身高差,酸甜对半 2.世仇,背景阴暗狗血,女主身份反转多,开局替嫁,结局是男主长辈 下面是排雷: -堂哥养成系情感激烈,雄竞见血,男一男二都有虐 -女主中过毒前期性情非常软,中期治好后性子有变化,非完美女主,特别不听话,尤其男主的话。 -其他见正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复仇虐渣 成长 追爱火葬场 群像 主角:冷元初 温行川 一句话简介:宿敌之子更是宿敌 立意:永远相信爱人的力量 第1章 冷元初从未想过,期盼已久的婚事竟是这般荒唐。 此刻的她穿着御赐的霞帔云锦跪在王府主殿,被掀开的红盖头,勾挂在她头顶的七宝凤冠,摇摇欲坠。 她的夫君,韩阙郡王温行川,在他们拜堂中途忽然离开。 耳畔还回响着“夫妻对拜,福禄成双,凤翥鸾翔!“,眼前仍闪过被揭开盖头时,温行川那张轮廓深峻的脸。 剑眉之下,一双黑眸仿若夜空里闪烁的寒星,炯炯然直视着她。 他们的脸庞遽然相近,呼吸交错相缠,让她的心跳怦然加速,可夫君紧闭的薄唇,绷紧的下颚线,满是克制与疏离。 这时她才读出,那深邃眼眸深处,隐藏着如寒冬冰霜般的淡漠。 现在,原本属于温行川的位置空荡荡的。 宾客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诸位都是首府有头有脸的大族高门,整装赶赴这场自建元以来无出齐右的盛大婚宴。 谁能想到,以端正持节名扬天下的韩阙郡王,会在拜堂之时,一言不发抛弃大燕第一权阀、开国元勋越国公的嫡女? 这位越国公可不简单,若不是建国时主动让位今上,这天下姓温还是姓冷,还真是难说。 有夫人好心上前,扶起这位神秘的冷家三小姐。 这姑娘的突然出现可是永康十七年江宁府最稀罕的大事。 都知越国公夫妇年逾四旬突然有了个女儿,但那年陛下与越国公失合,越国公说,是皇帝杀死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如今十载过去,就在皇帝下旨为他唯一的嫡孙、韩阙郡王温行川挑选宜室宜家的正室时,越国公突然将女儿从乡野接回繁华的首府,径直塞给这位无有非议的皇位继承者。 很显然,此举违逆了自行其是的郡王殿下,听闻他迟迟不肯成亲,是有个身份低微的心上人。 这位夫人好心将盖头从郡王妃的发冠揭下,露出一张陌生又极美的玉靥。 只见墨云层卷的狄髻下,纤睫微眨,双瞳剪水。这样的美人与俊朗的郡王殿下结为夫妇,真是赏心悦目,天赐之合。 想到这里夫人心里一颤,叹这位真是大家闺秀,这般混乱不堪仍能保持平静,不愧是江南望族出身的女郎,宠辱不惊。 宾客的声音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是郡王殿下的母亲,亲王妃林婉淑自堂外走进。 亲王妃神色如常,向儿媳伸出戴满翡翠华宝的手。 冷元初轻抬柔荑握住,用盖头虚掩半张娇靥背对着宾客站好,一举一动极尽优雅。 “要诸位受惊了,先开宴吧。”林婉淑面无异色,语气平稳。 能参加郡王婚宴的,皆是朝廷重臣、高门大户,众人知今日情况复杂,不复方才热闹,略显沉闷用过精良的喜宴,匆匆道别离去。 若按婚仪,这一整日新娘不应让外人见了容貌,而这盖头,本该是新郎官在洞房,手执如意小心挑起,是为吉祥。 可谁都没想到郡王殿下会在这宾客如云的高堂,毫不客气撩起盖头,让众人将冷元初看得清清楚楚。 王府最近因这桩婚事不得安宁,宾客们不敢逗留,就连与亲王妃往来亲近的几位朝臣夫人,见那压制怒意的脸色,都匆匆离去。 林婉淑送走宾客,来到偏殿寻冷元初。 她亦是初见儿媳,见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怕姑娘生气与越国公告状,坐在冷元初身旁握住她的手。 冰凉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想来小姑娘是生了怨,她做母亲做亲王妃,不得不为儿子和王府挽尊:“方才是宫里敲战鼓,亲王和郡王都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必须入宫请命,你要理解。” 冷元初抿了抿唇,想起方才响彻云霄的一十八响鼓点。 她在乡野长大,初来乍到不知道宫里规矩,又不能露馅,只得颌首应下,回道: “渡口接亲是我记错时辰,没约束好家仆,还望婆婆谅解。” “都是误会,误会。”林婉淑脸色更白了些,僵笑了一下。 姑娘提及的,是皇帝谕旨赐婚的同时安排龙凤楼船,要郡王水路接亲。 这是从未来过江宁府的冷元初第一次感受圣恩浩荡。 惶恐又惊喜间,她想看看河道两岸围观的百姓。 可她从始至终都没敢自行掀开盖头,乱了婚仪。 但到了渡口,温行川不在,误了吉时。 越国公府送亲的管家见自家小姐被当众丢在渡口,过了一个时辰才被纵马赶到的温行川接亲,说了几句难听话。 冷元初便以为,真是郡王故意而为,她替家仆向林婉淑道歉。 林婉淑心口堵塞,暗恨儿子胡闹。接亲误时是因温行川直到婚服加身仍拒绝娶妻,理由是,越国公有叛乱的苗头。 但是亲王府得罪不起越国公,这桩婚事说到底,是一场利益交换。 二月太子薨逝,皇帝不喜亲王这个二皇子,亲王想要得到储君之位需要越国公借力。 而靠钱庄和海贸起家的冷氏族及越国公,也需要扶持乃至挟持新任太子,巩固权势和家业。 “初儿用些餐食吧。”林婉淑说着起身离去,要侍卫抓紧到宫里探听情况。 冷元初滴米未进,面对铜镜枯坐直到日暮,才再次见到温行川和他的父亲。 亲王温琅已换一身戎装,声如洪钟:“远东高丽侵犯边境,孤已领命,即刻出征。” “川儿,你按陛下要求留在王府,做好你在朝中的职责,护好你的母妃和妹妹。” 第2章 威严的亲王凛视一眼躲在林婉淑身后的冷元初,再道: “好好待你新婚妻子。” 冷元初见温行川沉默很久,才说出:“是,父王。” 送别亲王,冷元初垂头看了看身上华贵的喜服,再悄悄抬眼望向温行川。 心脏猛地一缩,泛起层层旖旎的涟漪。 她不知道联姻背后的真相,只知温行川是她来江宁府的路上偶然相遇,一见钟情之人。 眼中只有他那高大的身量、宽厚的肩膀,向下,鞶带将线条收束,尽显坚毅身材。 可温行川早已换下正红婚服,穿的是玄色团龙云锦长袍,只在露出正红内衫绲边勉强觉察出这位郡王,今日新婚。 “白日宫令突然,扰家人受惊了,孤送母妃回去,妹妹和,夫人,随下人各自回园子吧!” 温行川语气温润,但视线没有落在妻子身上一毫。 冷元初再次望着温行川走远的背影怔愣,直到佩兰走来,身后跟着一众郡王的仆人。 “小姐,我们先去婚房吧。” 佩兰见小姐呆立不语,自做主扶着冷元初坐上步辇,来到亲王府东北角的仰止园,这是温行川亲手堪舆设计的郡王府。 她们穿过假山曲溪,走到一处粉墙黛瓦的精舍。 冷元初没想到郡王行武之人,家居竟如此精雅清透,坐在红帐之下的喜床,纤纤玉手轻轻抚摸那鸳鸯石榴纹样的囍褥红被。 立在她身旁的,是此前到越国公府教导她淑仪的胡嬷嬷,亦是温行川的乳母。 这位胡嬷嬷要作为缔婚人,为他们宣结发合卺,仪式毕,才算真正成为夫妻。 冷元初不喜欢胡嬷嬷。 她在绍兴府无拘无束长大,散漫惯了,才来到国公府就被胡嬷嬷握着戒尺,要她熟背皇室仪规、礼记内则,差错一点都会被她责骂,只叫她喘不过气。 但她还是要给十分面子,红着脸听那婆子压低声音,教她今夜该怎么服侍殿下。 直到看见佩兰慌慌忙忙跑进,冷元初拿起盖头,站了起来:“何事惊慌?” “殿下,他回来了!可殿下他他他去了书房!” 冷元初的丹甲瞬间抠破那被攥得发皱的红宝盖头。 她看一眼水漏钟,已过戌时,再慢慢平整不堪打击的情绪,颦颦凝望胡嬷嬷。 此时胡嬷嬷脸上再挂不住笑,道了句“老奴去请郡王。”匆匆离去。 少顷,那嬷嬷刚踏回此处便忙不迭矮下身子,向着冷元初行个虚浮的福礼,谄笑间眼睛眯成两道弯缝: “要娘娘恕罪了,殿下说今夜有事,请您自行休息。” 微风透过窗棂缝隙悄悄潜入,撩过屋内各处“囍”字。红纸边缘频频卷起,发出轻叹的沙沙声。 胡嬷嬷偷偷抬眼看向这位皇室新妇。 眉似远峦不描而黛,唇若樱桃不点而朱,此刻娇丽的面容雍华恬静,波澜不惊,只将手中的盖头平静叠好,摆在案上。 “胡嬷嬷,这洞房之礼重要吗?”冷元初问道。 “重要,当然重要,只是……” “那我去请他。” 第2章 冷元初平静打断胡嬷嬷的话,缓 步走出抱山堂,望着陌生的新居,侧头示意胡嬷嬷带路。 胡嬷嬷没想过被她提线教导的郡王妃敢如此直接,没及时拦住,只好快走几步,引着冷元初走到仰止园的书房。 室外早已一片漆黑,只靠几盏灯笼照亮书房门前的台阶。 冷元初依然穿着那一身要织造局百架织机齐梭、千名匠女齐绣的正红婚服,与书房门前威风而立的侍卫小昉说道: “请你禀告王爷,我来亲自请殿下回房歇息。” 小昉是郡王近身侍卫,从未见如此娇靥佚貌、如仙子下凡的女子,声音又像蜜糖一般,心空了一拍,转身进书房时还被门坎绊了一脚,踉跄跌进。 不一会,书房的灯熄了,传来郡王低沉的声音:“父王出征,本王无心情入洞房,夫人请回吧。” 所有侍从都听得真切,齐齐低头紧张揣测这位贵女的心思。 许是郡王没听到书房外离去的脚步声,再度启口:“来人,把郡王妃扶回去!” 胡嬷嬷先回过神,踱到冷元初身后,低声耳语:“别闹到亲王妃那边。” 冷元初愣了一会才轻轻点头转身,才走几步忽然停下,再度走回。 园内一众丫鬟侍从才喘口粗气以为就此事了,没想到郡王妃又回来站定,大有不罢休之势,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湿润的空气中飘来粽叶的淡淡香气。 今日是永康十七年五月初五,郡王与郡王妃的大婚之日,被定在端午节。 成婚日是宫内司天监所定,冷元初在知道出嫁日子后,笨手笨脚绣了个驱毒香囊,想在今日送给温行川,驱虫怯瘟。 她从前没拿过针线,为堪得郡王妃“贞静幽娴,懿德贤良”之名,跟着胡嬷嬷恶补女工。 用尽全力缝好这个香囊,再绣上他喜欢的苍松,指肚被反复扎破,她没在乎。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绣成一物,她期待温行川能喜欢的,可这九毒日都快过去,她还未与夫君说上一句话。 众人皆见冷家三小姐娉娉立在书房门口,双手交叠在身前,默默等待着。 不知站了多久,女子一直注视着书房门前豪宕雄劲的罗汉松,直到视野被挡住。 鼻息充盈起皇族才可用的龙涎香,心又在咚咚狂跳,冷元初连忙低下头,目光聚在渐近的那双鞣皮靴,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上。 小片刻,她才敢慢慢抬起视线。 半明半晦的光影,在男人笔挺魁梧的身躯镀了金边,如巍峨山峦,如千丈飞瀑。 冷元初一时忘了自我,逐渐看向温行川的面庞。 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深邃如溟,幽暗中闪烁着锋锐的光芒,仿佛能洞察人世一切,轻松看穿她的心思。 “夫君。”冷元初轻轻唤他,自袖中取出香囊。 可还未来得及递给温行川,只见他脚尖一转,擦着她的薄肩走过。 他离开了仰止园,不知去向。 回到抱山堂,冷元初意识到胡嬷嬷还跟在身后,轻启朱唇:“嬷嬷辛苦了,佩兰,给些赏钱。” 胡嬷嬷捧着一手金瓜子,喜笑颜开: “哎呦,哎呦,多谢郡王妃!仰止园有三十余个家奴,都听郡王妃调遣。此后有什么事,尽管找老奴便是,您看今晚是否要安排侍女服侍沐浴安寝?” 冷元初没有多言,佩兰适时回道:“有劳嬷嬷,带着香兰玉兰看看湢室如何备水,娘娘这里由我们服侍就好。” “好,二位姑娘这边请。” 待到屋内只剩佩兰,冷元初眼角滑落一滴泪。 她轻道:“你说,他是不是看不上我的出身。” 在乡邑长大这件事始终是姑娘的心结,尤其是来到江宁府,见识过越国公府的豪奢,更在心里隐隐自卑。 佩兰见小姐眉眼哀伤,急忙哄着她坐下,喂了她一块茶糕和一盏茶,轻轻拍着小姐的薄肩,低声哄慰: “听人家讲,郡王爷向来是清心寡欲的主儿,肯定是一见到咱小姐,被您美到丢魂,这会儿一定是寻处清醒去咯呀!” 话是这么说,佩兰心里仍被郡王今日诸举震惊——白日郡王甩手而去时,就连看热闹的三岁稚童都知气氛不对,再不敢高声要糖。 现在他又把自家小姐晾在这里? 这般想着,门外传来小昉的声音:“禀娘娘,主子说他今夜有事,明早与娘娘一同敬茶。” 冷元初沉默很久,才吩咐佩兰打发点钱。 佩兰回屋后见冷元初脸色彻底失了光彩,急忙哄着小姐坐下歇息,召唤香兰玉兰进来。 与自幼相伴的佩兰不同,这两位丫鬟是冷元初来到江宁后,国公夫人邱馥后指给她的,都做她的贴身丫鬟入王府。 冷元初由着三个兰姑娘为她摘下凤冠,脱去喜服,浸泡在陌生的湢室汤池里。 满室蒸腾,她将藕臂轻轻贴在冰凉的池壁,由着玉兰轻轻为她擦拭娇嫩的后背。 沐浴之后,冷元初坐在妆镜前绞发,先打发玉兰香兰去新住处,只留下佩兰。 冷元初问道:“那盒内之物你放在哪里了?” “自然贴身带进来。”佩兰将小姐乌黑的长发烘干、梳顺,自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她早前领命将它悄悄带进王府。 冷元初闭着眼坐在桌旁,无力撑住光润无暇的额头,道:“你也退下吧,一会我自己吹烛安寝。新住处若是不好,尽快与我讲。” “小姐,我在这边守夜好了。”佩兰看出她在努力遮掩眼中的哀伤,如何放心小姐在这陌生的地方独自承受寂寥。 见小姐摇了摇头,佩兰不再违意,临走时顺手放下帷幔,关好内室房门,在外厅守夜。 冷元初坐在陌生的新家,环顾过满屋正红帐幔,再度拆开那封信—— 第3章 “冷家姑娘亲启:以此信至,惴惴惶恐,然此事不得不陈。吾与姑娘之婚约,实乃父辈匆忙而定,此等盲婚哑嫁,情无所起,心无所向,于姑娘,甚是不公。 若介怀此赐婚,可回信告知,吾自当周旋退婚事宜,绝不寻冷家之过。川临敬上。” 能看出写信之人的教养,流畅的行楷让一封素笺都变成可品鉴的艺术品,可通篇下来只表达一件事——要冷元初提退婚。 她同样不喜盲婚哑嫁,在长干寺见过他一面后,只想知道他是谁、是否娶妻。 被父亲冷兴茂强迫嫁给从未见过的韩阙郡王,她起初不服气,直到惊悉郡王就是那个男人、温行川就是她未婚夫的一瞬,全部的忧虑都化为对婚姻的期待。 甚至感念陌生的越国公给她的惊喜,助她嫁给想嫁之人。 因此,收到退婚信后,她找到一支最爱的竹节玉簪,另回一封信,坚定表达她愿嫁给他。 如今嫁是嫁来了,可这洞房花烛夜却是自己独守在这里。 冷元初忽然用帕遮住口,忍不住咳嗽起来,停下时擦了擦眼角的泪。 门外传来交谈声,随即,胡嬷嬷再度进门,神情严肃。 “娘娘得体谅殿下。”胡嬷嬷一边铺床一边说道。 冷元初悄悄抹干净眼泪,把退婚信压在桌案的书册下,端正坐好。 胡嬷嬷绕到冷元初身后,为她梳顺发尾,道:“娘娘忘了老身此前要您做事前要三思,一言一行皆要谨慎,不能落下话柄!今日当着这么多家仆面前驳郡王爷面子便罢了,日后见了帝后诸臣若依旧我行我素,可是想要丢王府的脸面吗!” 冷元初不敢说一个不字,低声认错:“是我思虑不周,没有顾全郡王殿下的心情。” 在江宁府,她没有一个朋友或是可以依靠的人,唯一能说心里话的佩兰只是个丫鬟,做不了她的主。 今岁二月她才被越国公认做女儿,这对年迈的父母在过往这十七载岁月里对她并没有展露太多感情。 但她还是很渴望父母之爱,渴望亲情,渴望与温行川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以教仪的任何要求,哪怕过于苛刻,她皆心甘情愿应下,只为做好温行川的妻子。 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寄养在绍兴冷氏族篱下的吴姓表小姐,幸得绍兴穗德钱庄当家主母韩若和她的儿子——大东家冷元知养大,吃穿不愁。 只是每每围观同龄的冷姓孩子承欢父母祖辈身旁,这份心里面的空落,她未曾与最信任的知哥哥说过。 忽然好想知哥哥…… 胡嬷嬷瞧这笨拙又命好的 女郎逐渐心不在焉,音调高了一度,“明日敬茶,万不能将今夜之事说给亲王妃,郡王妃娘娘,记住了吗?” 她将“郡王妃”三字咬得紧,冷元初听出她在强调身份,低眉顺眼应下:“是。” 胡嬷嬷再行叮嘱几句明日安排,拧着胯走出抱山堂。 冷元初望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把退婚信折好,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方才的确是她执着了,考虑不全,以后的生活会以郡王的要求为先。 她自书箱翻出一本诗册,正要藏好信,定神一看,这是温行川的诗集。 婚前害怕自己乡邑长大,不比其他高门贵女矜盈合度,又渴望与夫君有共同话题,寻来与温行川有关的一切。 就连他那些得皇帝嘉许的政论,都被她抄来,认真研读。 她把信夹在诗册放好,听到火花爆裂,看到雕龙花烛自己灭了。 这不吉利,冷元初急忙将半人高的花烛重新燃起,来到自娘家带来的花梨木朝凤拔步床上,把那花生莲子等推到本应是温行川躺下的地方,钻进红彤彤的喜被里。 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过去在绍兴看社戏,太子的扮相永远高风亮节,二皇子,就是亲王温琅,却一副花脸奸佞。 可惜这位嘉明太子于今岁正月骤薨。 冷元初住进国公府后才知,父亲和长兄是故太子麾下重臣,他光芒太强,让二皇子在朝中没有势力。如今他死了,二皇子才可以走进朝堂核心,但暂未继任东宫。 但温行川继任大统是早晚之事,因太子一生未婚无子无女,皇帝就他一个嫡孙,甚是器重。 未至及冠,这位韩阙郡王便盛名远扬,不光带兵打仗,入朝接见外邦使臣、出世平定陕北暴乱,殊勋茂绩折服朝野,齐认明主。 他是深孚众望之辈,做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冷元初摸着空荡又冰凉的枕侧,心神不宁间渐渐入眠。梦中还在想,她应更加努力,让温行川慢慢喜欢上她。 她真的很渴望夫君的爱与呵护,渴望有人爱…… * 次日,晨光透过明瓦照进内室,冷元初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眯着睡眼环顾陌生的四周,忽然清醒。 卯时三刻要去给婆婆敬茶,再看向水漏,只剩一刻了! “怎没人叫我?”冷元初迅速起床,急忙推开厢门,看到不仅是三个兰姑娘,胡嬷嬷和端着锦服、头面的王府侍女,齐刷刷等她。 “殿下已经在门外等您很久了。”胡嬷嬷语气不善,高抬嗓音向侍女们吩咐,“动作麻利点,快为娘娘梳妆打扮!” 身上的睡袍转瞬被脱下,又快速自里衣一层层换上繁重的服饰。冷元初想她慵懒一时,会连累做教仪的胡嬷嬷,低声道了句:“抱歉。” “您该向郡王道歉才是。”胡嬷嬷语气急促,推了把动作稍慢的香兰。 冷元初蹙起蛾眉。 她不欢喜胡嬷嬷对她的丫鬟动手动脚,但她现在理亏,只好沉默由着王府的侍女们在她身前身后忙碌。 片刻便换好一件金银紫菂衫,下着丁香褶裙,外披了件绣着紫藤的披风,却在侍女挽发时抬了抬手。 未嫁人时,冷元初喜欢半头青丝铺洒身后,可现在侍女要匆匆将她全部发丝拢到头上,她尚未圆房成为妇人,还不太适应。 胡嬷嬷急言:“娘娘快些吧,不要让郡王等急了!” 冷元初遽然想起她必须瞒下昨夜之事,放下手,任由侍女为她梳起三绺头,簪好全套金杏麒麟头面。 时辰紧迫,佩兰只在小姐面颊和唇上点了点胭脂,却瞧着比盛妆更加楚楚动人。 梳妆毕,冷元初缓步走出抱山堂,目光低垂着,面向长身而立的男人福了福,柔声道:“要殿下久等了。” “免礼,走吧。”如罄玉般的声音,让她渐渐心安。 冷元初微微抬眸,见温行川今日一身软锦常服,腰间束着一条墨色锦带,其上系着一块和田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与她在长干寺偶遇到的他,一样的穿着搭配,琉璃塔上怦然心动的心跳声,再度萦绕满腔。 低垂的杏眸望向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想起曾经被哥哥牵着手走在回家路上的那份安定,让她不自觉地,快走几步握住他的手。 温行川的手一僵,将姑娘冰凉的手甩开。 今晨他直到四更才归。纵使成婚,不影响他收到新线索立即提审犯人,一位皇祖父指定他定罪的要犯。 若那犯人的罪行确凿无误,那么这位冷姓女及她族人会因她父亲叛国所为丧命。 在这个关头拼尽全力嫁给他,到底是她有心,还是她那狡诈的父亲让她当细作,混入王府窃取密件? 且,他不想与这位才见第一面的姑娘洞房。 他在书房浅寐两个时辰,沐浴后换好衣服从书房走出,见胡嬷嬷和侍女一字站在抱山堂外,听闻王妃迟迟没有传侍女进去梳妆,沉了眉,让侍女进去抓紧叫她起床。 就在男人的耐心即将耗尽时,冷元初终于走出来,但见到她第一眼,想斥责她贪觉误时的话顿时卡在嗓子里。 手掌心仍留着那刺骨的冰凉,男人心底忽被奇怪的寒意刺过,不由得侧头看向冷元初。 面容平静,纤纤细步,束的是妇人髻。 看来,她是要铁了心留下来。 到了步辇前,温行川抬起手,想要扶冷元初坐好,却眼看着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陌生妻子轻巧提起裙摆,盈盈跨过抬杆坐了上去,完全没有要他扶。 举起的手悬在空中,顿了好一会才落下。 冷元初坐下来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温行川好像伸了手,她又不小心在侍从面前驳他的面子……! 慌张抬起头,正对视上那双如古谭幽水般深邃莫测的凤眸。 女子急忙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直到视野里不见男人的黑靴,听到他吩咐出发才松口气。 下了步辇,冷元初竭力跟紧温行川,但又保持半身距离,不敢再冒犯他。 盯着地面走时没注意温行川止住步伐,等她走近,垂在身旁的小手被男人温暖的手掌完全拢住握紧。 那修长的手指,穿进纤纤如玉的指缝,十指紧握。 第3章 温行川的大手骨节分明,青筋虬起又温暖有力,虎口相抵时,冷元初感受到了薄茧,是勤于握剑拉弓之人留下的印迹。 第4章 被温行川拉着手,冷元初不得不加快脚步跟紧他的大步。 她蹀躞间微微抬头,看着温行川金蟒纹路的发带随着他的步伐飘动。 今日他半束发,白玉发冠下,乌黑浓发如墨倾泻,没有一丝凌乱。 冷元初心底痒痒泛起波澜,还未回过神,就一起进了敬霭堂。 敬霭堂里,林婉淑一身石榴红霞帔锦服,抚着通体墨黑的猫奴,坐在正中的血檀太师椅上,正思索昨日接亲前,儿子跪在他们夫妇面前说的那些话。 见儿子拉着儿媳走进来,林婉淑忧虑的心情一下子放宽,招呼道: “这般才是世间模范,快来这边坐。” 冷元初与温行川被安排坐在一张根雕罗汉床上。 他们坐得很近,腿侧相贴。 冷元初的脸颊隐隐微烫,放在腿上的手交叠攥紧,直到丫鬟端来茶碗。 她收好情绪,端正起身,屈膝向婆婆敬茶。林婉淑见冷元初低眉顺眼又有羞涩之态,甚感欣慰,喝过茶后款款说道: “初儿当年本要被封为异姓郡主的,可惜越国公没同意。” 冷元初刚坐稳,被突来的话语惊了一下,看向婆婆,只见那雍容典雅的面容盈满笑意,恭敬回答道: “家父没有提过,儿媳及娘家承蒙圣恩雨露关怀,郡主之位实在是担待不起。” 林婉淑笑言:“儿媳不必多虑,我尚记得你出生那年,王朝全境丰收,藩国自愿与我朝结交进贡,陛下说你真是祥瑞。如今你能嫁到我们王府,我与亲王实在欢喜。” 林婉淑说着瞥一眼温行川。 婚前,温行川想以冷元初乃冷氏旁支拒婚。 林婉淑告诉他,冷元初永康元年正月初一出生,正是建元之日,就连“初”字都是皇帝亲赐的,是越国公把女儿藏了起来。 现在见儿子情绪稳定,林婉淑松了口气,端 起茶浅尝一口,续言道: “如今到了一起,若是川儿与你闹不愉快,尽管和本宫讲,川儿要与初儿好好过日子。” 冷元初坐直腰板,字字听入,正要起身行礼应允,忽感受到右侧肩膀被揽住。 侧过头,看到自己几乎在温行川怀里。 温行川的气息很温暖,冷元初心头微颤间,身体不自觉靠向他。 她看着他那凌厉紧致的下颌只轻轻点着,没有多言。 不料林婉淑尚未说完: “你们夫妻二人可要努努力,尽快要本宫抱孙子。初儿也知道,皇帝现在就你公爹一个儿子、川儿一个皇孙,本宫肚皮不争气就算了,要靠你来让我们这个家庭热闹起来了。” 这话题实在羞人,冷元初受了再多女戒亦难以应对,不自觉攥紧罗裙,含羞应下,“儿媳知晓。” 林婉淑扫了眼儿子,“川儿怎么不吭声?” “儿臣知晓。”温行川淡淡说着,无什么情绪。 冷元初终于听得他说一句话,却被他拢得更近,指间还在她的肩上捏了捏。 感受到他的呼吸落在脸畔,冷元初抬起眼,恰与他的墨眸对上。 不像揭开盖头时那般深不可测,但男人的双眸像是被冰雪封印的寒潭。 冷寂寂的目光中,透着拒她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浇灭了姑娘眸中的星光。 冷元初慢慢收回视线,垂首看着指尖,肩上的触感逐渐消逝。 “去李夫人那边吧。”林婉淑扶了下南红抹额,挥了挥手。 冷元初立即起身,深深福礼,与温行川一同告退。 离了敬霭堂,冷元初顺了婆婆的意思,与温行川轻声说要去亲王的侧室李希燕的栖燕园。 可当她坐在步辇上,却见温行川吩咐抬辇下人几句,背着手自顾自离开了。 冷元初不明其意,直至栖燕园才意识到,这是要她自己见这个李夫人。 看起来她这位夫君,不是多爱讲话,有些事情,是要她多加揣测才能理解他的本意。 和她想象的夫妻完全不一样。 再想昨日种种,他这是还没把她当成妻子吧? 鼻尖悄然酸涩,冷元初揉了揉,环顾四周小厮不敢抬头的样子,垂眸暗暗叹息一声。 转念一想,他方才还是搂抱了她呢,或许她主动些,关系还是有转机的。 冷元初原地踮踮脚,很快就哄好了自己。 “郡王妃?”听到呼唤,她回首见李希燕立在垂花门边恭候她。 “姨娘安好。”冷元初忆起胡嬷嬷介绍过,李希燕现年二十有四,是亲王唯一的庶子之母。 说来李希燕甚至与她的堂哥同龄,但见她身材干瘪,面容不甚舒展,似是气血不畅,甚至完全不能与年有四十、体态丰腴的林婉淑相比。 再看她简单发髻上只有一根木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檀色袄裙,实在不像亲王侧室。 “您不必唤我姨娘,叫我李夫人便是。” 冷元初跟着李希燕入了前厅,难免扫视到屋内简单摆设,惊得心头一紧——看起来,她的婆婆恬静外表下隐藏着这么狠的手段! 亲王论身份有几房侧室都合规,可只有这么一位,还是这般磋磨? “怎好要您为我倒茶!”怔愣间冷元初被李希燕躬身奉茶惊到,她毕竟是长辈,不应乱了辈分之礼。 李希燕拦着冷元初的手把茶杯斟满,眯起细梢眼笑道: “之前还在想,郡王爷那么恩正的性子,能让他点头认下的郡王妃,得美成啥样儿,今个儿可算是见着你了,我的天老爷!真真是天仙似的大美人儿!” 被李夫人上下细细地打量好几回,冷元初有些不自在,见堂内有小儿玩具,礼貌过问,“那,小叔子他……” “要王妃恕罪了,芷儿脸上生了麻子,不好带出来吓到你。”李希燕回得不痛不痒。 冷元初听出她不愿多谈儿子,只得说些“福大少病”吉利话,默默饮茶。 李希燕没让郡王妃的茶杯空着,嘴亦没闲着: “早听人讲,郡王都老大不小了,却一直拖着不肯娶妻,听讲是心里头藏着个念想儿。不过看现在这样子,应是放下咯。说来也是,任谁家公子见了你,都烦不得别个女子了!” 话落在冷元初耳中,直叫她呼吸一窒,茶杯险些从手中滑落。 “他以前,可有属意之人?”冷元初小心翼翼问着。 “这倒是没听说,不过你们昨儿过了坎吧!”李希燕笑眯着眼,取了簪子挖起耳朵,再道:“我与你讲真话,这男人若没经历这事,不知技巧,会弄很疼。可是若是知了技巧……” 她压低声音:“说明勾栏旧馆去多了。” “殿下是洁身自好之人。”冷元初回得很快,从容起身,“时辰不早,我还要去看县主,就不多坐了。” 拒绝不了被李希燕送至园门,冷元初坐在步辇上,咽下满口的血腥。 方才回那句话前便咬破了口腔,现在一阵邪风袭来,心如临渊,肇生坠意。 怨不得他昨日在拜堂轻易揭了她盖头,而后那么决绝离开,晚间又把她弃在,弃在洞房……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心头,瞬间侵袭了整个鼻腔,连带每一次呼吸都跟着痛。 冷元初拼命掩住泪目,再难撑住去拜访小姑子,只得吩咐:“先回仰止园吧。” 可坐在抱山堂,坐在整面湖山石圆桌,她迟迟等不到温行川回来一同用膳。 要家仆唤几次没有回应,冷元初望着满满一桌江宁菜,根本吃不下一点。 冷元初只觉胸闷,来江宁后,她尽可能适应一切,唯独吃不惯这里的饭菜。 她透过牗窗看向屋外垂坠的紫藤花,和佩兰说道:“我们去外面吃吧。” “可……要到亲王妃那边请示?” * 得知亲王妃入宫去了,冷元初决定带着佩兰自行离府。 与佩兰各换了身简单的碎花棉褂绸裙后,她卸下复杂的头面,只用蓝绸带束起一个长辫,二人便步行出了王府朱门。 上元县与江宁县一河隔开,越国公府在江宁县城西,亲王府则在上元县中心。她们走出王府所在的御华街,佩兰雇了一辆马车,要马夫带她们去寻个本帮菜馆。 城南恰有一家绍兴人开的馆子,到了地方,佩兰想着小姐两日未吃东西,便要点那十碗头,冷元初连连摆手。 “吃不了多少,别浪费。”冷元初看眼旁桌,点了卖相不错的扎肉和很久没吃到的霉千张。 那扎肉红亮油润、软糯弹牙,上菜后冷元初挑起一筷子,只尝第一口,就知这家店正宗得很,欣喜得浅敛星眸,慢慢品尝。 再看掌柜端着霉千张过来,怕女客受不得那浓烈醇厚的发酵气味,立在一旁用江宁话努力解释:“莫看这味儿冲的很嘞,可下饭咯。” “吾晓得个呀,吾本来就是绍兴咯啦。”冷元初捧着碗说起绍兴话,一脸满足。 小姑娘饿了两天,连吃了两碗米饭,再与那遇见同乡、欢喜不得了的掌柜叙了半晌乡音,走时老板给她抓了一把茴香扁豆,只求她常来惠顾。 第5章 不急回王府,佩兰代小姐吩咐马夫在上元县信步驱车,了解了解这陌生的地方,听他热络介绍哪些是官邸,哪些是衙门。 冷元初轻轻掀开车帘,越过宽阔的路面,望向旗幡招展的沿街商铺,熙来攘往、人声鼎沸。 毕竟是首府,比绍兴府繁华。 听着市井杂话,冷元初才觉微微活气起来。 过去在绍兴府,她最喜欢散课后拉着堂哥去街上买个萝卜丝饼,然后一起坐在纤桥上荡着脚,看那乌篷船在水面穿梭打发时光。 再想她到了江宁府期待嫁给温行川,没想到他心里已经装了别的姑娘。 什么样的女子能好到,让温行川在洞房花烛夜都要抛弃妻子呀。 冷元初陷入愁思,一直没吩咐回程,那马夫只得慢慢赶马,要雇主逛个尽兴。 * 王府敬和殿,温行川见了两位内阁大学士及兵部尚书。 兵部葛尚书恭敬端上折子和清册。 “郡王殿下,这是昨夜随亲王殿下急行的军营名册,这是先批出发的粮草清册,下官会随战况持续跟进。” 温行川认真审过名册,点头认可,“昨日圣上口谕,此次粮草事宜从户部转交兵部, 你们可有意见?” “自然是没有意见,只是与户部冷尚书那边,还未完全交接。” 葛尚书正准备说出请郡王协助,却见这位年轻皇孙的脸色瞬间沉暗。 户部尚书,是越国公的长子、冷元初的长兄冷元朝。 前年冬雪一场胡雍谋逆案,要皇帝自上而下诛杀涉案官吏近三万人,自此废丞相,设内阁。 天威余怒至今,但凡查证一丝关联者,轻则要官员自戕保全家,重则九族全灭。 早在胡雍被诛时,便有弹劾越国公与其勾结,可皇帝非但没有抄灭冷家全族,反而将做封疆大吏的冷元朝调回朝廷,任二品户部尚书。 去岁夏末,户部前侍郎郭恒贪腐官粮两千四百万石,冷尚书为其上司,没受任何牵连,反而一己之力盘活缺了半组人马的户部。 论能力,温行川不妄贬低,可这位冷尚书与其父一样,是眼高于顶,难讲话之人。 父王在皇帝面前不得志,如今迟迟不被封为太子,冷氏父子脱不了干系。 温行川细细翻阅粮草清册,批注两处还给葛尚书,“与户部那边若是交涉不畅,可与本王说,本王出面。” “多谢殿下。” 待兵部尚书走后,两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面对郡王,谈及越国公冷兴茂。 鬓发皆白的李鹤大学士先开口,语气不善。 “哪个不晓得越国公是胡雍的大靠山,天家替冷兴茂驳了多少朝臣?现在御史台那帮子官员,有哪个敢弹劾越国公!” “李大人,这不是说明,冷家莫得问题?”甘乾大学士掸了掸官袍,为冷家说情: “如今殿下又娶了冷氏做郡王妃,圣上那边,定认国公家没有嫌疑啦。” 温行川转动扳指,薄唇微动一下,轻蔑一声。 昨夜去璀华阁,他见了才被救活、奄奄一息的安徽商会会首,面对他的审问一言不发,一脸为主尽忠之义。 这位夏伍德,正是越国公的得意门徒。 先开口的李大学士吸了口水烟壶,直言不讳:“他冷兴茂女儿不是早夭了,这又是打哪里搞出来个女儿,简直是要风得风,在朝堂里头摆的一比!” 温行川被他们提醒想到冷元初,指尖不细察动了动。 李大学士继续抱怨道: “恕老臣直说了罢,殿下要是一头栽到冷氏那块,怕那越国公要愈加张狂咯!郡王殿下,千万不能被冷氏的枕边风把心智搞乱咯,倒不如趁此多纳几个侧妃……” “不必了。”温行川即刻沉眉站起,斜睨了眼李阁老,凛漠止其妄语,“今日所言止于此地,二位阁老虽是本王的恩师,但对本王后宅之事,少议论。” 这些阁老皆见证大燕建元,看着这位皇孙长大,都有好为人师的姿态。他对这些年迈的老臣一向客气,包容这帮老臣偶有偏激之言。 可听到妄议他的妻子,温行川没由来烦躁,收了原有客气态度。 第4章 回到仰止园时,温行川忽然想到园子里多个陌生女子,走向书房的脚步一顿,转去抱山堂,却只见下人在抹桌擦地。 温行川拦住一个,“郡王妃没回来?” 下人躬身道:“回殿下,娘娘没用膳就离府了。” 离府?温行川有些疑惑,虽然不知冷元初从哪里冒出来非要嫁他,但他知道,她对这上元县,应是完全陌生的。 温行川传府门侍卫,问清郡王妃走路离府后,二话没说骑上马去寻冷元初。 但在王府附近绕了几圈,都没见到姑娘的身影。 不由想起今晨她执意贴着他走,又不熟悉园子的花街铺地,被碎石绊了几下脚,像小鹿一般笨。 想这个姑娘应该不敢走太远,温行川调转马头回府,等她回来一起用膳。 回到抱山堂无所事事,温行川把玩起檀架上的瓷器,脑海里又浮现起冷元初的身影。 温行川冷笑一声,这看似柔弱的小女子,昨夜竟敢不顾女仪,当着众人面邀他入洞房? 思索间他细细端详起手中这甜白釉梅瓶,轻薄,不堪用力,是景德镇的御窑厂投他所好专程进献。 再想冷元初是越国公好大年龄才有的女儿,不知要多受宠,才被娇惯成这样。 想到这,把玩的手指顿住。 他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寻到端庄有节的爱人,不用在乎出身,奉她为妻为王妃,相敬相爱携手一生。 现在却被什么都要掠夺的冷家横插一杠,妄图以联姻换得生路? 想得到美。 轻脆破裂的声音传来,温行川低头看这梅瓶已被他捏碎了瓶口,打发下人拿去丢了。 直到天幕降落,温行川还未见冷元初回来,忽惊恐于她会不会迷路,立即吩咐侍卫即刻出府寻人。 正当他握着马鞭踏出抱山堂时,园门处盈盈飘来陌生而甜美的声音。 冷元初缓步走进抱山堂时正与佩兰说笑,忽然见到温行川端坐在正中檀木太师椅上,喝着她走时匆忙忘记饮完的半杯酸枣茶。 她一瞬间敛了笑靥,恭恭敬敬行了万福礼,轻道:“与夫君请安。” 半晌没听温行川说话,冷元初没忍住抬眼看他,可男人那两道浓如墨的剑眉此刻紧紧攒着,那双好看的凤眸,翻滚着难以掩饰的怒气。 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带着丝丝冷意。 冷元初顿时手足无措,眼看温行川放下茶杯起身,只两步走到她面前,语气不善:“你去哪里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着女子,从头顶传来的声音,惹得冷元初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直到嵌玉鞋跟磕到门坎再无后路,只能被这股强烈的压迫感紧紧禁锢。 她离府时没想太多,此刻上元县的街景还在脑海,便与温行川如实相告:“臣妾白日到街巷看一看首府盛景。” 温行川站得太近,气息铺洒在冷元初的头顶,龙涎香丝丝缕缕闯入她的鼻尖。 冷元初知道男人在凝视她,耳尖渐渐染上淡淡的粉色,但她目光只敢在低处游移,看到温行川细闪金光的交领中清晰的喉结上下滚动,玄袍上的貔貅暗纹在闪烁的烛光下,四面八方盯着她。 可温行川一言不发。 冷元初紧紧交攥着手指,又低声补充一句:“臣妾是乡野出身,要夫君见笑了。” 温行川听罢拧眉,乡野出身?她是大燕首富唯一的女儿,胡说八道,未免可笑: “你在与孤说谎?” 冷元初被他突然的质疑惹得身子一颤乱了阵脚,呼吸凌乱间,忽被门坎绊着向后仰去。 头脑空白之时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是温行川拉住她上臂,随即拽得更近,躯体间几无缝隙。 “把你去过哪里都说一遍。”男人的语气压迫感十足,仿佛在审一个犯人。 冷元初哪里见识过,将行迹老老实实复述一遍。 “王府里有膳食,为何出去吃?”虽是初夏,可温行川的话语里仿佛淬着冰碴,凉飕飕的。 冷元初遽而想起,今日公然出府寻食,若被传成她瞧不起王府膳食,更难收场。 “我……”冷元初不敢说实话,一双削肩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温行川愣了一下。 虽然冷元初不值得他费心提防,但为避免夜长梦多,有些话需要说在前面:他不想她随意离开他的掌控范围。 凝视着冷元初纤长的羽睫,温行川意识到他大概是让她吓到了,遂松开她的胳膊,语气放平些许:“以后不要乱走,记住了吗?” “……”冷元初正闭紧双眸迎接训斥,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 温行川没得到回应有些不喜,倾下身子再重复一遍:“记住了吗?” 第6章 “臣妾记住了。”冷元初屈膝应下,鼓足勇气抬起头,望向男人在光影中晦暗难测的俊颜。 眼前忽浮现初见时,风吻过宝塔铜铃,平淡无奇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七彩霞光喷薄而出,刹那间染遍整个苍穹。 他于佛前转身,像是苍茫荒原上孤傲的胡杨,又像那簇燃着烈烈之焰的红蓼子。 让她如星子追逐明月,如羁鸟回归旧林。 万千情丝缱绻,满心独钟意,满眼仅君存。 可现在知晓她这般喜欢的他有心上人,她很难过。 冷氏族中男子,都只娶一妻没有纳妾,未婚前她对夫君亦有这般期冀。 不过今 日散了心,她也想通了:从前他们不相识,如今她才是温行川明媒正娶的妻子,该主动维护好他们的夫妻感情。 想到这,冷元初就这样仰着头,眸中闪着莹光软软问他:“殿下要在这边安寝吗?” 温行川正在思索她方才所述可有谎言,被这唐突一句诧到一怔,随后深深凛了她一眼,侧身移步走出抱山堂。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走向书房的背影,手指一松,帕子无声落地。 “小姐,郡王爷怎么这样啊!”佩兰本远远躲在门边,现在已完全认定,一切荒唐都因郡王而起,他就是故意冷落小姐! 她从小姐七岁便跟在身旁,最知小姐原本的活泼天性! 小姐素来贪睡,来了江宁,却是天未亮爬起,展开绵绵手臂,顶起瓷碗孤零零走在窄木之上,只因郡王喜欢严苛到如尺刻度的姿态! 小姐中过毒身体弱,记不清自己药方,却能将郡王繁杂精细的药膳如数家珍,再用两个月便会说生硬拗口的江宁官话,只怕郡王听不懂绍兴吴语,嫌弃她的出身! 一本本抄着女训女子规,再将它们化之于行。郡王写的政论,小姐如珍宝般捧读,一字一句印在脑海里,指尖上,现在还留着细细碎碎的针孔,只为学会为郡王缝补衣服,以表勤俭之德! 这般辛苦,都是为了这位韩阙郡王! 佩兰拧起眉头,趁现在四下无人与冷元初直言: “殿下实在是太无礼了!小姐,我们回门与国公大人说道说道,管他王不王爷的,怎么能让我的小姐受委屈!” “不必了,你也要拦着公府带来的家仆,不要说与母亲。”冷元初蹙眉轻叹。 说与父母又有何用?届时父亲寻温行川斥责几句,定会被他认定小人之举,更难处好夫妻关系。 况且父亲真能为她撑腰吗? 冷元初想起在绍兴看别的女子出阁,父母执手泪眼,不舍女儿嫁人。 可她的父亲送嫁时毫无不舍之情,就像是甩掉自家商号一件积压已久的货品。 次日,冷元初不敢贪觉早早晨起,自行推开雕花窗准备呼吸新鲜空气时,正听到墙角有家仆小声议论。 一人道:“看起来主子的确不喜欢冷氏啊。” 另一人叹息:“唉,可怜这细瓷儿一样的新娘娘,心里头不定多难受嘞。” 复传来一句:“啥子可惜的,国公大人硬塞来的嘛,只能是摆样子滴。” “哎?你们听说王爷当初点头答应娶她,是……”那声调忽然压低,“陛下说了,娶了冷娘娘,往后他想纳谁做侧室都行。” 众人恍然大悟:“可不是嘛,现在郡王爷不就在寻那个女子?看起来咱们得打起精神扶持新主子咯。” 嘀咕的尾音来不及收,被冷元初听得一清二楚,撑着窗框的手无力滑落。 想把他们叫来问个清楚,但她才来三天就插手管教仰止园的家仆,一定会被温行川多想,可这一字一句在脑内回响,如飞鸿踏雪留痕,再不能无视它。 温行川因可以纳妾,才同意娶陌生的她? 冷元初的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塞住,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起来。背过身倚靠着窗棂,轻轻抚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 耳畔却又难以抑制回荡着“摆样子”、“硬塞”? 冷元初眉心一蹙。 她二月才认父母,并不了解国公父亲和尚书兄长与温行川的过往,难道温行川是因政见不合故意冷落她吗? 姑娘只觉脑袋像是被斧劈开,痛到眩晕,随即生出满腹疑惑:既然如此,父亲因何急于安排她嫁给郡王? 就算按江宁府婚俗,从说媒合婚到接亲洞房,完整的婚事要半载才完成,可她三月来到江宁,五月初五便住进王府,这期间省去诸多仪轨。 婚前便隐隐觉得不对,再想温行川这两日冰冷的态度和众人皆知的心上人,个中缘由怕是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今日是归宁日,冷元初正想急回娘家问清,却收到口信:国公夫妇去了溧阳县,要郡王妃安心在王府生活,待到他们回来后再回门。 冷元初心生燥意,走去书房想去寻温行川问个明白,又碰了壁。 * 敬霭堂里,保养得度、体态丰腴的林婉淑对着才进来请安的温行川再度发了火:“你未和初儿入洞房?” 温行川一怔,随即承认,“儿臣实在没心思。” “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林婉淑本攥拳坐着,听罢腾地站了起来,向着温行川走近,平素和煦的语气现在越来越重: “当初你便是百般抗婚,你父王已经与你讲清利弊,你可倒好,与初儿洞房这般易事都做不来吗!” 温行川立在堂中抚摸着右手腕上的黑曜石佛珠,听过话垂下眼睑,看着正中那颗乳褐错杂的锡金天珠,无言以对。 温琅迟迟不被立为新任太子,确定就是冷兴茂冷元朝父子搅局后,立刻向皇帝请赐婚,强迫儿子娶冷家女。 “牺牲我最在乎的正妻之位,换父王与虎谋皮。”温行川只觉可笑,回问林婉淑,“冷兴茂本就手眼通天,如今在王府、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母妃,不觉得我们王府太窝囊了吗?” 林婉淑仰头看着八尺有余、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直白言道:“后宫这些年新进了不少年轻女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新嗣。你父亲必须尽快继任太子,于你也是正道。” 她说着,把素白方巾塞到儿子手里,再道:“本宫考虑过眼线问题,不会让初儿接触王府中馈。但是川儿,哪怕你不喜她,也要与她同床安眠,不要让她归家诉苦,让越国公对你父王再兴是非。” “他那张嘴,在陛下面前,能将白的描成黑的。” 林婉淑回想起儿媳看向儿子时含情的杏眼,略松口气。 她已年过四十,婚宴当日第一眼见到冷元初,就知小女子算不得什么危险人物。 但越国公心深如渊,她站在王府立场,不得不用冷元初这个幺女让那老头子收敛收敛,再强调一遍:“与初儿尽快有孩子,让冷家行事前,有所顾忌。” 温行川举起手中的元帕,长久无言。 回到仰止园,他看到大丫鬟芜碧带一众传菜侍女端着一盘盘没动过的菜退至膳房。 “她没用膳?”温行川疑惑。 芜碧躬身说道:“娘娘只用了一小碗粥,还说以后不必准备这么多菜,她不喜欢吃。” 温行川的俊眉立刻攒起,进了抱山堂又不见冷元初身影,心下一沉。 “殿下,娘娘去宁县主那里了。” * 膳房送来的菜咸得要命难以下咽,思虑间冷元初又食不甘味,放下碗急匆匆来宓园找温行川的嫡妹温行宁。 她现在满腹疑问,就连这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子,都要仔细问个清楚。 “嫂子终于来我这边玩了。”温行宁梳着垂鬟分髾髻,圆面圆眼,一身凌霄绣样绉裙,以丹橘麒麟薄袄收束,甚是利索。 “以后我会多来的。”冷元初款款走近,握住温行宁的手,竟在她的指肚摸出薄茧。 “那太好了!”温行宁拉着她进了影花轩。 冷元初看到轩里一地的竹骨架,面露惊色:“这是……” “这是我要做的河灯,到了乞巧节放到水渠里,任它们飘到哪里去。” 温行宁说话间趟过灯骨,取了博物架上支起来的罗扇,双手捧着递给冷元初,笑道“我予嫂子的面礼,望嫂子不嫌弃。” “这是你绣的吗!”冷元初眼睛一亮,举着这缂丝罗扇轻轻旋转端详。 她本就喜兰,惊喜这绣着蕙兰的巧扇,再看这针脚细腻的双面绣工,收到这个礼物实在惊喜。 “不才,是我绣的。”温行宁轻挑一下柳叶眉,大方承认。 冷元初完全想不到,宁县主论身份足可以吩咐宫匠为她做这些,况且如此精致,非一日之功。 再比起同龄时的自己一点女工不会,冷元初顿觉惭愧。 “宁妹妹真是蕙质兰心!我好喜欢!”冷元初思索下说道,“我随嫁妆带来几本缂丝孤本册,宁妹妹如有兴趣,我送与你,一如宝剑赠英雄!” 温行宁喜上眉梢:“嫂子真好,甚是期待!” 第7章 冷元初搂住温行宁的肩,轻摇罗扇为她扑掉飞虫, 低了低甜美的声音:“你可知王府里,什么时候开始谈及郡王的婚事?” “哦?嫂子关心这个?我想想,应是三月末。” 说话间温行宁悄悄端量冷元初,她从未见过如此艳艳大方的女子,同为女儿身都觉心空,如见诗中美人自册中走来,含羞举步越罗轻,教人见了关情。 哥哥他一定是喜欢的。 “要不然为何追到这里?” 冷元初顺着温行宁的目光望去,恰与海棠树下一身银灰龙纹交领长衫、负手而立温行川四目相对。 冷元初不曾想竟会在这里见到他,怔怔看着男人稳步向她走来。 每一步都走在她的心坎上,让她心结微松。 等温行川到了近前,她只觉那目光深邃而炽热,仿佛要将她深深卷入其中,竟被他生生盯得脸颊微烫。 侧开眼见温行川肩上落了几片青叶,抿了抿红唇,轻抬玉手为他摘掉。 动作很轻,不敢冒犯到他。 “哥哥,以后要嫂子常来找我玩!”温行宁用指尖推了一下岿然不动的兄长。 温行川点了点头,目光却是完全没有离开冷元初。 冷元初被温行川盯得心乱,用罗扇悄悄遮面,客套几句便与宁县主道了别。 二人出了宓园,一个双人轿子映入眼帘,冷元初感受到温行川在用目光示意她坐上去。 “这里离仰止园不远,妾身自行走回便是。”冷元初视线低垂,恭敬请示着。 过了好一会,她没听到反对的声音,便屈膝向温行川行个礼,转身走了。 仰止园到宓园中间有一小片竹林,冷元初最喜欢听竹叶沙沙的声音,这小段路让她忆起在竹海里奔跑的垂髫时光,脚步愈发轻快,赏景时没忍住转了一圈。 衣袂飘然间,冷元初忽定神在一直跟在其后的温行川,惊得迅速回转,拢好裙摆。 再无悠闲心情,压着莲步端正走回。 温行川看着怡然自得的冷元初,再度拧起俊眉。 他传轿子来,是为了带她熟悉下王府,完全没想到冷元初会拒绝他。 难道真如母妃所说,她在与他拿乔? 温行川冷哼一声。 若那成亲之日还能提前,越国公绝不会让司天监把日子定在端午节,急匆匆把女儿塞给他。 他望着姑娘纤弱的身影,轻薄的纱衣在腰间轻轻束起,更衬得那腰玉管似的,瘦嵓嵓的一搦。 这般不堪一折又不好好用膳,连日浪费餐例。 男人眉心处紧出一个深深的“川”字,到底是越国公家的女儿,连王府的膳食都敢挑剔。 快到抱山堂,温行川还在跟着,冷元初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在抱山堂前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逐渐走进的温行川,尽可能以平静的心情看向他。 可她又不争气,每次看到温行川,总会怦然心动,一如初见。 但现在,她有话想问,关于他们成婚的匆忙,以及他的旧情人。 堂哥说过,一个男人若真爱妻子的话,心里不会再想别的女人,她想问一问李夫人与家仆所言是否属实。 冷元初正纠结怎么开口询问,忽见温行川脚步沉稳,一级一级走上踏垛,绕过她的身子径直走进抱山堂。 她惶惶然盯着那沉稳的脚步进了屋,压根没留意到两人之间急剧缩短的距离,直至猛地撞上男人宽阔结实的后背。 鼻子被撞得一阵酸涩,冷元初抬手揉了揉,恍惚望向夫君。 只见男人浓密粗硬的眉毛紧紧蹙起,那张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脸庞此刻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暗沉得可怕。 一双闪着寒星的凤眸满是震惊与狐疑,正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四周。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狼藉。 屋内已被冷元初动了格局,到处堆叠的,都是她嫁妆。 第5章 昨夜温行川不在,冷元初和佩兰将带到抱山堂的嫁妆箱打开,把衣服和书籍册取出。 那些她喜爱的罗裙尚有衣柜可以放置,可这么多且杂的书籍,没有一个空闲的书架让她摆。 不管内室还是抱山堂,到处都是温行川的物件。 冷元初无奈,只得先把他的书册堆叠在一处,勉勉强强把她的书从箱子里取出来后,再考虑如何摆放,等到搬得腰酸背痛,她便停下来先去睡觉了。 今晨起后她因被人非议心乱忘了收拾,没想到温行川会在这屋里最混乱之时走进来…… 冷元初脸颊发热,这次是因为被温行川看到不应见到的一幕,又羞怯又懊悔。 以前堂哥便说,她看书总是东丢一本西弃一本,明明有属于她的书架,却不会整理。 过去她会与堂哥撒撒娇蒙混过去,但现在她和温行川相处得这么别扭,她哪里敢和温行川撒娇,那么古板一个人。 不管是从前嬷嬷的描述,还是嫁来后片刻的接触,除去婚宴那日一切反常的行为,姑娘清楚,温行川就是一个苛尽规矩、追求极致完美之人。 就连他用过的毛笔,清洗过后垂在笔架上,那毫尖的方向都是一致的。 再看他这些日子束发的发带,垂下的两条长度似是用尺子比量过,总是恰好在他的肩上两寸。 来王府前,她已经尽力和嬷嬷还有佩兰学习如何归类,至少知道要把同类书摆在一处。 只是想在不动原物的抱山堂,把她的嫁妆取出摆好,实在是难为她冷元初。 虽说是婚房,可这里并没有给她预留位置。 冷元初忘了自己要问他问题的,此刻思绪和混乱的书册一样混乱,不知如何解释能让温行川满意,只好默默看着温行川走到案牍前,沉思片刻后,亲自动手将她堆叠的书册摞到另一边。 她凝望男人骾节清晰、宽大有力的手一次捏起五六本,磁青的书封衬得他的指尖白皙修长。 这只手既能挥斥方遒,又能拉开硬弓,还给她写了那封退婚的信。 温行川没看情绪渐渐低落的冷元初一眼,只沉着脸快速收拾着,很快便露出花梨桌面的髓心木结。 “这里原本的折子,和几封信呢?”温行川指着那空荡荡的案牍一角转身,目光灼在冷元初身上。 “啊?” 冷元初想起,昨夜困意袭来时,她将最后一个箱子搬空,把书册堆叠在这里。 可她堆书的下面一定是空的,否则书摞高了不稳,白费力气。 但温行川说这里原本有折子。 姑娘蹙起黛眉咬着朱唇绞尽脑汁回忆,可越到该用脑之时脑袋越乱,现在一着急,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思索间不自觉咬起手指,直到右手腕被温行川抓住,才看到他已经站在面前。 甚至很近,手腕被他抓得甚紧,已有痛意。 “咬手解决不了问题。几本明黄团纹的折子,还有拆封的信夹在里面。记不得的话,一起找一找。” 温行川松开冷元初的手腕,在那白皙皓腕留了红痕。 冷元初一紧张便会咬手,但现在这点习惯也被他剥夺,她只好用左手覆住手腕,边揉边在昨夜翻动过的地方,竭力寻找他要的东西。 二人沉默着,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冷元初想那应是入朝递交的折子,明黄色,应是很明显的,可如何在回忆里翻找,在这现实里翻找,都没有任何踪影。 她侧头看着温行川已经翻起她的书册,虽有些不喜,但被迫接受了。 - 温行川扫视这触目惊心的抱山堂,头痛如裂。 归拢着冷元初带过来的书,既有名家大作,又有市井杂谈和话本子,居然能毫无章法混在一起。看这不管好书坏书,多半有翻阅痕迹,至少说明她不是大字不识。 男人立刻把这想法从脑中清理掉。那日她说“乡野出身”总在耳畔回响,竟开始干扰他对她的判断。 冷公那般财大气粗,怎可能舍得让女儿在乡下长大? 从找物变成帮她收拾书册,待到整理利索,折子没找到,可冷元初满屋子乱放的书倒是被他码放整整齐齐。 看着小女子一袭淡紫罗裙上上下下寻找的身影,再看向她一头乌发如墨云般堆起,几缕青丝悄悄垂落在莹白的颈边。 领口随她翻找的动作微敞,不经意间露出的半边锁骨,如羊脂玉般温润细腻。 “怦怦”的心跳,每一下都在捶打着男人周遭的骨骼。 温行川咬紧槽牙,嫌恶这无 根无源不受控的诡觉。 可她找的过程,又翻乱原本在书架好好摆放的书册。 温行川拧住剑眉,正确认清冷元初弄乱房间后无法自己复原,跟在她后面再把那些书一本本收好。 直到看见一封面写着他名字的诗册集。 冷元初听见身后的动静消失,悄悄回头看温行川一眼,待她看清他捏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诗册,顿时仓皇失措。 第8章 再也在乎不了他什么看法,冷元初提起裙摆迅速跑过去,想要抢回来。 可是温行川手力大,她没抢过来,温行川亦没反应过来,诗册就这般掉在地上。 原本里面夹着的那封退婚信就这样滑落出来。 冷元初几乎迸发出全身的力气,迅速将信塞回诗册,捡起后抱在怀里,眼中逐渐盈满泪。 纵使速度再快,温行川看着那专为王府制作的信纸,很清楚这就是他一个月前写下的拒婚信。 男人看向女子的眼神愈发沉邃。 “日后你的书册,摆在这些固定位置,不要与本王的东西混在一起。”温行川没了耐心,算是盖章定论。 “以及,笏板折子等物,你不要存什么别的心思。” 冷元初抬起眼,眼泪没了拘束落了下来。 温行川没想一句话能惹冷元初梨花带雨,顿了片刻再道,“这里有你的位置。” 冷元初抱着那本诗册,睫毛垂泪呆立原地,反复思考这句“有她的位置”到底何意,没听进他下一句“今夜孤在这边安寝。” 回过神时,温行川已经走了。 可冷元初依旧沉浸在被误解的迷雾里,她自认坦荡,有错会认,无错自会力争。 偏温行川不容她辩解。 那些折子,本就没有被她的书压着,或者说,二人这般细致寻找都没有发现,那些折子一开始就不在这抱山堂里。 冷元初用了一下午再彻底翻了一遍,一本能称作折子的物件都没有。 可他现在已经认定,是她动的东西,离开时他脸色很阴沉。 按掌仪的意思,未经郡王同意,动了他朝政之物,是触犯了他大忌。 * 夕阳将仰止园的琪花瑶草镀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边,一盏盏府灯被依次点亮,抱山堂门外传来了一串细微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话语声。 芜碧唤了一声,“郡王妃,该用晚膳了。” 冷元初毫无胃口,撑着力气吩咐:“我不饿,你们端回去吃掉吧。” 芜碧又唤了几声,都是被郡王妃拒绝,心里生了怨气,真是难伺候。 她端盘子的胳膊开始酸时,看到胡嬷嬷摇晃着走过来,忿忿抱怨: “阿娘,郡王妃又嫌弃膳房的饭菜,要不要告诉殿下?” “小点声。”胡嬷嬷掐了女儿一下,斜睨一眼郡王妃落在直棂之上的剪影。 她知道今日郡王夫妇该是圆房之日,特意来此教导郡王妃,这不吃饭哪里受得住郡王的体魄? 况且这郡王妃虽说是国公家的贵女,初见时笨手笨脚的,一点江宁府大家闺秀的仪态都没有。 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位主儿从不会拒绝,又看不懂她多加的功课,总是笑盈盈的,白嫩嫩的小脸嵌出一汪梨涡,漂亮的眼睛藏着星子,哪怕不睡觉也要完成她布置的规仪女德。 这般软性子的姑娘在这世间少见,但郡王偏就不喜欢,那便由着她好好训教训教咯。 胡嬷嬷脸皮厚,又倚仗是郡王的乳母、王妃的教仪,兀自进到抱山堂,招呼女儿和其他侍女,把菜品齐齐端到抱山堂的方桌上。 “郡王妃娘娘,这用膳之事,关乎身子安康,岂是能随意轻慢的?” 胡嬷嬷双手交叠于腰间的丝绦上,声音高亢。 “可得听老身一句忠告,您这金枝儿般的身子可不止是您自个的,是要为郡王殿下开枝散叶啊!这几日怎就非得忤逆天道?” 冷元初眼睁睁看着未经她允许、转瞬被摆得满满一桌的饭菜,再看在桌前站成一字面无表情的王府侍女,瞬间觉得整个抱山堂充满压迫。 胡嬷嬷又当着这么多人面,大谈她吃饭是为了郡王。 太荒唐了。冷元初苦苦笑了一声。今日不仅丢了面子,连里子也要丢去。 活了十七载,忽然失去了自我。 “不……”没人在乎冷元初在拒绝,胡嬷嬷直接按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又用戒板打了她的腿和背,要她坐有坐相,随即立在一旁,夹着腔开始布菜。 “娘娘初来乍到,有些烦心事正常,可想要在这王府里立足,没个好身体可不行。” 胡嬷嬷拿起金汤勺道:“今儿您用膳太少,老身特意吩咐膳房烹制您爱吃的。娘娘先喝这个四件汤暖了身子,再用这烧鸭血补好气血。” 再抖两下翡翠箸,“老身知道娘娘爱吃鲜花饼,特让膳房几个膳妇挑了整日鲜花,就为了做这几块香饼,莫要辜负下人的一番心意。” 胡嬷嬷一面说着,一面夹起一只面筋肉,轻轻送至冷元初唇边,“张开嘴,老奴喂您。” 冷元初被迫用了一整桌味如嚼蜡的江宁菜,原本平坦的肚子逐渐撑到鼓起,直到开始干呕,胡嬷嬷才敛了厌嫌的眼神,要侍女们把空盘子端走。 嘴没停,开始与她讲那伺候男人的技巧。 冷元初脸色越来越差,待胡嬷嬷说完出去招呼郡王时,径直跑去净室,把卡在胸口的食物都吐出去。 她本就胃口小,何况早与膳房人说过不必这般浪费,可是没人听她的。 冷元初把激出的眼泪擦掉,捂着肚子坐在冰凉的地上缓解好久。 慢慢蹭出来时,正看到温行川稳坐在内室的梨花椅,指尖轻轻翻动着书页,这才瞬间清醒为何胡嬷嬷这般主动。 他要留下来,圆房。 胡嬷嬷在温行川面前迅速换了副嘴脸,语气谄媚:“殿下、娘娘早些休息”,随即带着侍女们碎着脚步退下。 内室里独剩冷元初面对温行川。 “下午孤说过,今夜在这边安寝。”温行川把带过来的书放平,见冷元初眸中含水,似是茫然,补充一句。 玉兰正哼着小调敲门而入,准备为小姐备水沐浴,被堂内高大肃凛的男人惊得险些扬了手中的花瓣。 做丫鬟的不敢打扰主子,玉兰躬着身子快速进到净室,默默把小姐吐掉的食物清理,叹息小姐真是紧张了。 “今夜要多备水。”待玉兰出来,温行川丢了这句,起身走去湢室。 没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男人停下脚步,并未回身,沉声道:“一同进来吧。” 冷元初进退两难,只好与他保持些距离,捂着肚子跟着走了进来。 进到湢室,与温行川面对着站好。 冷元初从未伺候过人,只能按照倒背如流的教仪书站得不近不远。举起双手轻颤伸向那嵌着绿松石的革腰带,试图解开那蓝田玉带勾。 若是记账拨算盘,姑娘的纤细手指会比弹拨琴弦更为娴熟灵动,可去拆男人的腰带,冷元初本就心慌,手更是有些失控,拆了几次都没有解开。 温行川目光缓缓下移,看着身高才到他下颌的冷元初如黄鹂般,一惊一乍与他的腰带较劲,浅扬了下唇角,大手覆住她的小手。 怎会如此凉?他要她怕成这样吗? 温行川用左手将她的小手全部握在手心里,右手轻轻一拨,腰带便解了开。 但他没有松开她的手,继续用他的温度为她驱寒。 但冷元初抽回了手,直直移向细闪银光的玄色褡护,利落为温行川脱下,搭在一旁的屏风上。 解他立领的圆扣时,冷元初一直专注着仰起头,没留意自己越站越近。 温行川低着头,一直看着不到他下颚高的冷元初,见她漂亮的杏眼被纤长的睫毛遮住,高挑如宫廷画师一气呵成的鼻梁,被烛光照得莹莹发亮。 温行川眉头不自知轻动一下,心口似乎被那睫毛掠过,泛起痒意。 直到褪至衵衣,冷元初停了下来,握着他的衣襟抬起眼,溺在温行川被雾气笼罩的黑眸中。 温行川未说一词神色如常,她便尽可能不碰他的皮肤,把那最后一件脱下来。 而后迅速背过身叠起衣服,不敢细看他肌肉贲张的双臂与沟壑分明的腹肌。 此时她下腹胀痛得厉害,额头被这热气熏腾,涌出汗珠,捂着肚子一点点挪到门口。 温行川跨进沐 池,倚靠在为他的高度设计的池壁上,望着即将消失在松柏屏风前后的倩影,沉声启口:“夫人也过来吧。” 第6章 冷元初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温行川再说一遍,才想起女训所言,上至皇后下至贫妇,服侍夫君起居沐浴、满足夫君的要求,都是所为“夫为妻纲”。 可她现在身体有些吃不消,一阵阵的恶心,躲在屏风后悄悄看过去,只见蒸腾的水汽间男人展开赤膊有力的手臂搭在池沿,一眼不错望着她,只能袅袅走过去坐下来,轻轻抬起他粗壮的手臂,拿起海绵和皂角为他擦拭。 温行川呼吸断了须臾,接受了她如挠痒痒般的擦拭。 他唤她来,并非要她做这些,两个陌生人突然成了婚,他需要了解一下冷元初。 可一见到她,就会想到近日她兄长的诸多举动。 冷元朝居然跑到陛下面前拿致仕当靶子,理由是无法与兵部完成此次远征的军资调配。 第9章 皇帝撤回口谕,将父王军队的粮草事宜再交回户部。 随后这位户部尚书便是列明新的清单,指责兵部铺张浪费,可前线打仗粮草宜多不宜少,急行远征最忌乱了军心! 冷元朝此举,是想害死他父王吗? 温行川眸光冷下来,他猜不透冷氏族人想做什么,再侧头看向心不在焉的冷元初,眉头一沉,将手臂从姑娘怀里抽回去,烦躁撩了把水面,自行洁身。 * 冷元初一直在思考,宁县主说王府三月末才知晓婚事,也就是说从皇帝赐婚到成亲,才一个月。 她是二月末离开绍兴府,来到国公府便被要求修正礼仪,一刻未歇。 看来父亲早就想把她嫁给郡王,真如家仆所言有所图,可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连亲王府都不放在眼里,还能图什么? 以及,她被迫成为郡王妃,是不是占了旁人的位置? 想到这冷元初一阵恶寒,肚子再度痛起来,绞得她额头瞬间拱出大颗汗滴,愈发举不动温行川的手臂,只得放在腿上,为他擦拭的动作逐渐停下来。 温行川把胳膊收回时,冷元初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见那不算和缓的水声才回过神,素手胡乱缠绕身前的垂髫。 等肚子微微好些,冷元初立即起身去拿他的新寝袍,把它搭在屏风上后便走出湢室,避开蒸腾的潮气能让她舒服些。 温行川没错过冷元初的任何动作,伴随她离去,充盈的兰香蹴尔消逝,忽觉一股无法言说的空落,但很快平心静气。 他今日截获一封寄给她信,署名是冷元知,她的堂兄。 信里的内容让他莫名不快。 沐浴完毕,温行川换了那件浅云纹蜀锦寝袍,走出来后坐在内室一书案前,翻开一策论研读,等待冷元初沐浴。 冷元初躲在湢室泡了半天,绞干长发时肚子又在作痛,缓了好久才磨磨蹭蹭走出来。可看到屋外忙碌的侍女身影,她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今日真的要圆房吗?可这骤饥骤饱的一日,她连正常的站立都吃不消…… 下腹一阵抽搐,冷元初实在难受得厉害,径直钻到被里,窝成一团默默揉着自己的肚子。 温行川这半个时辰莫名读不下一行字,一直注视冷元初的一举一动。 眼看着她穿着松垮的睡袍,就这样打着哈欠躺到他们的婚床上,连头发都不知拢在身前,全倾散在他的蟒纹楠木枕上。 与他想象的妻子完全背道而驰。 他温行川理想的妻子,应是单纯善良,端庄有节,但冷元初实在是过于奔放,他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女子。 再想她姓冷,那此举倒也合理。 她的父亲为达目的从来都不择手段,操控科举卖官鬻爵,与那胡雍分庭抗争搞得朝堂乌烟瘴气,今日又想把他按在刀俎下?荒唐! 男人心底彻底升起焦燥,书从指尖跌落在案上,“咚”地一声,让在被子里蜷缩一团的冷元初颤抖一下。 未几,感觉到床榻沉了沉,姑娘的心骤然一紧。 此刻肚子绞着痛,头顶的汗几乎把枕巾打湿,她只能祈祷他不要再进一步。 长久的沉默后,正当冷元初缓缓松一口气,下一秒,男人的手掌落在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拧了过去。 冷元初不知道满脸眼泪的她落在温行川眼中多么狼狈,温行川亦没想到她期盼的这一日,会紧张成这样? 无论婚前婚后,这小女子身体力行表明她盼着圆房,如今他已经来了,怎这颦颦怯怯,一脸藏不住的委屈? 想她比他小了近五岁,不应太过苛求。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一点点拆下姑娘松垮的腰带,敞开的衣襟下渐渐露出青绿的小衣。 就要坦诚相见时,姑娘一句“痛”让他没了兴致。 冷元初眼看着温行川脸色晦暗翻身下床,再听到湢室渐渐泛起的水声,默默将衣服穿好,扣子全部系严。 仰面躺在床上缓了半天,终于感觉自己已经疼过了劲,到盆架处弯腰撩水好好洗了脸,回到拔步床先昏睡过去。 次日醒来时,早已不见温行川身影。 她坐起来缓着疲乏,听到敲门声,没说请进,由着门外胡嬷嬷尖声说着:“娘娘,老身来取元帕。” 冷元初迷离的睡眼忽然睁开,昨夜未圆房,这帕子…… “且等一等。” 胡嬷嬷想到郡王强健之姿蛟龙之态,昨夜定是要这小女子累坏了,捂着嘴笑,没再苛责郡王妃不愿开门。 过了好一会,才见门微微欠开一条缝,白嫩的柔荑递出一方折叠好的元帕。 “老身这就去与亲王妃道喜!”胡嬷嬷悄悄打开后喜笑颜开离去。 冷元初见对付过这细心的老婆子舒了口气,唤佩兰煎了碗汤药,肚子可算消停。 她算是怕了这府内奇怪的用膳规矩,不敢在仰止园搅起波澜再惹事端,早膳把三个贴身丫鬟一同叫来吃。 只是这盘板鸭淡得臊,那盆菊叶汤又咸得难以下咽,那香椿卷蛋和她手心一样凉,咬了一口,蛋腥气让冷元初差点吐出来。 她吃了两口实在难以下咽,便放下筷子,瞥见芜碧带着十余个王府的传菜侍女们立在一旁,细眉下的小眼来回扫视三个兰姑娘。 她担忧芜碧与她娘告状,到时胡嬷嬷又来尖着嗓子数落她和丫鬟们,当着众人面向她重申:“以后膳房不必做这么多,三五样就好,叫她们来一起吃,是怕浪费。” “是,一切都听娘娘的。”芜碧应下。 用过膳后,玉兰和香兰唤了好半天才来两个老实仆役,把冷家专为冷元初订做的家具柜子都抬进来,在内室摆好。 冷元初坐在旁屋,找到此前悄悄带进王府的地契,细细查看。 一张张翻下去,有府邸,有渡口,她在那盒地契最下面,发现一沓坐落在同一处的商铺房契。 上元县大板巷,离王府有十条街的距离,算是最近的地方。冷元初想去看看,没寻到温行川,便来到敬霭堂请示。 没想到林婉淑竟笑道:“往后出府要门前侍卫告知本宫就好,定要带好护卫!” 冷元初惊喜间道了谢,没见林婉淑意味深长的视线。 回到仰止园,冷元初在膳房里寻到一脸怒气的佩兰,二人一同出府。 大板巷邻近江南贡院,一直都是江宁繁华地,秦淮香艳之地也在附近。 由着马车慢慢驶过时,冷元初一眼看出,这里已有的商铺算不上个个生意兴隆,部分甚至门可罗雀。 她喜欢热闹,看不得这么好的地段被浪费,咬着手指思考:见了母亲一定要问一问详情,这些是邱馥给她的私产。 要是能自己经营就好了,可惜她现在多了这郡王妃身份,这种大事要请示温行川,但母亲说这地方不能和王府任何人说道,自然包括温行川。 冷元初叹了口气。 从前以为能嫁给温行川就好,她能克服对宗妇那浩如烟海的规矩,现在看来,这重身份除了给她多上了枷锁,没有多出任何。 没有她盼望的郎情妾意,举案齐眉。 昨夜之举,温行川会不会生气?可若非肚子痛,她会由着有心上人的温行川,与她圆房吗? 有太多事情被雾色遮掩,让她 看不清,又没人为她指点迷津,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 温行川娶她,非他本心。 过去在绍兴,钱庄小伙子成婚时看向媳妇那热烈难掩的眼神,她没有在温行川眼中,看出一丝一毫。 冷元初再听不进热闹嘈杂的市井之音,缓缓放下车帘,眸色无光。 佩兰瞧见小姐神情低落,递给她一封信:“小姐,知公子来信了。” 冷元初眼眸眼眸一亮,接过来快速拆开,一字一句读着: “吾妹元儿见字如晤:与妹初别,兄心悲戚难以自抑。元儿既入王府,彼处起居饮食可还习惯?郡王待汝可否温柔体贴、关怀备至?若其有亏待之处,万勿隐忍,定要修书告知于兄。吾永为汝之后盾,纵有和离之议,亦无需惧怕,娘家之门,永为汝开。” 冷元初读罢与佩兰对视一眼,将信藏在袖中。 - 冷元初回到王府时,得林婉淑召唤她到敬霭堂。 “三日后本宫与你要率朝臣女眷,到长干寺为出征的将士祈福诵经,务必记得端好身份,不要折了王府的尊严。” “是,婆婆,儿媳谨记。”冷元初泠泠回着,听得林婉淑心情好些,在乌檀罗汉床换个姿势倚靠。 冷元初看出来林婉淑此刻疲乏,灵巧绕到林婉淑身后,为她捏捏肩颈、揉揉太阳穴,亦有讨好之意。 婆媳正温馨闲话,冷元初忽看到温行川急匆匆走进敬霭堂,“与母妃请安,我来接夫人回园子。” 林婉淑对儿子这般态度表示满意,拍了拍冷元初的手,“回去吧”。 敬霭堂离仰止园隔了好些园子,但这次温行川并没有传步辇,并且是大步走在前。 第10章 冷元初几乎是小跑跟在他身后。跑着跑着出了汗,又怕被嫌弃落后,咬牙坚持与他保持相同距离,可温行川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直到她实在走不动,扶住一块太湖石峰缓缓运气,咳嗽好几声。 万未料到,那如峰峙立的身影竟蓦然转向她,一双有力的臂膀仿若铁箍,将她的纤腰紧紧揽住。 未容她片刻思索,整个人已被男人腾空抱起。 慌乱间,她本能地伸出玉臂,环上温行川那坚实的脖颈,耳畔唯闻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第7章 在敬霭堂里,林婉淑望着小桌案上摆好的两条元帕攥紧拳头。 晨时温行川穿好皮弁服上朝前,用剑划破手掌,将此前母妃交给他的元帕沾了血。 完全没想过冷元初亦用针刺破指肚,挤了两点梅花般的血糊弄了事。 林婉淑是过来人,早间儿子送来的帕子便要她生疑,过了一会又收到儿媳托送的“元帕”,更是生出愠火。 “这个臭小子!”林婉淑本想着喊儿子过来好好骂一顿,又没想到他这般着急要带妻子走,她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身边的大丫鬟华一旁观一切,适时宽慰她:“娘娘,殿下他还未出敬霭堂,便把郡王妃抱起来走的。” - 直到入了仰止园进到书房,温行川才把冷元初放下,冷元初被夫君抱起一路微微脸红,悄然生出想要依靠的情思。 情潮细微蔓涌时,她却觉察出夫君眼底汹涌的怒气。 随着温行川一步一步逼近,冷元初下意识连连后移,直到背靠在摆满瓷瓶的博古架上,惹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退无可退。 “你今日又无故离府?”温行川盯紧冷元初的杏眼,把“又”字强调很重。 冷元初被男人威不可犯的模样吓住,呆呆望他好久。 从前在绍兴没有任何人会拘束她的脚步,如今不过出府两次,被他质疑两次,他为何要对她这么严苛? 温行川如会稽山般太过魁梧高大,又站得这么近,冷元初竭力仰视他,脖子渐渐发酸。 无意识低下头时,又被温行川猛地用虎口撑住下巴,不得不继续抬着头看向他幽邃的眼眸。 “为何总喜欢离府?此前算是把上元县都逛遍了,还有哪里非要去吗?”温行川语气凛冽,几乎可以凝成霜。 “我为什么不能出府?”冷元初半蹙蛾眉,鼓足勇气回他,“我与婆婆——” “不要一有事情就搬出母妃!”温行川陡然提高声量,惹得冷元初一下子咬到舌尖,丝丝抽吸,却不敢声张,“我……” 温行川见冷元初紧张起来便放平声调,但仍如晨钟大吕一般中气十足,不容任何置疑:“如今你是郡王妃,记得你该有的本分。” 说话间男人正用拇指和食指托着妻子圆润的下巴,他清楚感受到她在抗拒。 润如凝脂的腮肉被他用手指托着,像塞满松果的花栗鼠一样,饱满的红唇开合着,舌尖若隐若现。 温行川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怦、怦,身体逐渐倾下来,与她的唇瓣靠近。 但冷元初看向温行川的眸色逐渐失了光,那“本分”二字,生生刺进冷元初的心。 她为了他,竭尽全力把自己多余的棱角打磨掉,为了追求“本分”,早已藏好她的本心。 现在的冷元初,是冷家专为郡王妃打造的躯壳,可她这么努力,如今还要被他禁足王府,这不是惩罚人的手段吗? 冷元初垂眸侧首的同时,温行川的薄唇浅浅擦过她的脸颊。 裹挟潮湿的微风从门缝中挤入,撩过冷元初额前的碎发,一下下轻触着她的凝脂腮,偶有一丝黏在饱满燕支的红唇。 温行川怔了下,昨夜唇瓣相触的感觉悄然漫过心头。他松开她的下颌,手掌抚过饱满的前额,将那些碎发一点点拢到云鬓中,拢得一丝不苟。 不经意碰到她的耳尖,白白软软的,透着光隐现细细的经脉。 冷元初歪头挣脱开他的掌心,却又被他牢牢握住手腕,径直拉到案牍前。 “为孤磨墨。”温行川铺平宣纸,用黄玉压住,刻意让镇纸与纸边的距离保持一致。 冷元初见他已端起一支湖笔,只好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取水为他磨墨。 她原本是欣赏他那流畅飘逸的字迹,可现在完全没有心思看他写什么。 愣神间千金难换一两的玄犀墨锭被她磨去小半,直到听见温行川再度开口“没必要磨这么多”,她才回笼神思。 手一抖,指尖溅到几滴乌墨,顺着指纹裂开。 “拿去读一读。”温行川将写好的文递给冷元初。 冷元初轻轻咬嘴角双手接过,却越看心越凉。 这满满当当,都是他所谓重农抑商长篇大论。 她的父亲、祖辈,是靠行商发家,而后辅佐当今圣上开辟四海,藉此享九州贸易特权,积累如今的家业。 “本王讲的本分,是你应行止端正!既然你已坐在郡王妃之位,就别把冷家的习气带到这里!” 温行川说着,在水丞洗过湖笔,捏紧紫毫尖,挤掉水珠,拧出一个固定的弧度。 男人森冷的话语中,透露着对冷氏族自五脏六腑泛出的鄙夷,也有对姑娘的嫌弃。 冷元初怔怔望着温行川半天,还是轻轻柔柔问他:“臣妾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夫君明说,定自省改正,亦请夫君不要迁怒父亲。” 温行川自顾自理着书案,凛道:“你是王妃,出入自要代表王府,要是在市井惹出是非,你是想让本王操心你安危,还是为你收拾残局?” 冷元初没想到这一层,走近些解释:“臣妾知晓了,但臣妾今日是坐的府里马车,没有下来。” “还有,”温行川径直打断她,“如今仓廪充实,但不是你随意浪费粮食的理由,每日膳房做好的饭菜,你浪费太多。” 冷元初想起昨夜被迫塞到呕吐的窘态,打了个寒颤,冷静下,再软着声音道:“已经和膳房说过可以少为我做一些……” “所以讲不要把你娘家那挥霍无度的习气带到王府!”温行川打断她的话,陡然想起冷兴茂去岁不惜万金之费搭酒池肉林,大摆半月花甲寿宴。 宴席后,残片与秽物混杂,未动几箸的珍馐被径直倒入沟渠,污流四溢,臭不可闻。 他见冷元初虽是被他提高的音量吓了一抖,但小脸盛满不服气,平止的火气复而升起,再度提起笔,就着她多磨的墨二度疾书。 冷元初眼看着温行川摔了笔离去,抬起无力的眼皮看向 桌案,被镇纸压住的中间,赫然写着《训俭示康》。 日头西斜,家仆们踩着木梯将照明的灯笼点亮。冷元初把《训俭示康》拿回内室,读到快背下了。 怕温行川哪天突然提问答不出,又是她的错。 但他话里话外透露着,对她父亲有很大意见,可她父亲再有权,也不至于威胁到他这个尊贵的皇孙吧? 看起来,温行川的确不喜欢她的出身。 冷元初有些难过,不知道该怎样让郡王消除偏见,想到那封退婚书,心情更加郁悒。 也有些不喜,从前没人敢对她、对钱庄主母家的孩子发脾气的。 冷元初翻出堂兄的信,准备起身给他写封回信诉诉苦。 但她才直起身便咿呀一声歪回来,膝盖太痛了! 独自用过难吃的午膳后本以为温行川不在,可以偷得清闲半日,没想到胡嬷嬷紧接着带了好些侍女来到抱山堂,说要教导她为将士祈福的佛事礼仪。 她在王府的佛堂跪了三个时辰,回来后,一直没有人端来晚膳。 佩兰气得飙着“烂宁比”出去要说法,被冷元初拦住,“算了。” 她把走前没用完的一盏已经凉了的莲子茶仰头喝尽,转着空荡荡的瓷碗,心下渐渐明了是怎么回事。 靠在床边,提笔沾墨写了封随意的小信,让佩兰明日寄出。 年龄最小的香兰为她揉着红肿的膝盖,说出心中的疑惑:“小姐,这胡嬷嬷未免太上纲上线了,我看宁县主那边丫鬟们自在得很,偏仰止园里一股子压抑。” 冷元初把瓷碗放在一边,抬手把钗环卸下,一头长直的黑发瞬间如瀑散开,再歪靠在织锦垫子,由着兰姑娘们为她解乏,道: “幸好我带你们三个来,能陪我说些心里话。” 玉兰为小姐脸上点好珍珠膏,边为小姐按摩面颊边说:“等国公大人和夫人回来啊,小姐一定要好好诉诉苦!您在这王府真是辛苦!” 玉兰话音才落,内室的雕龙门被推开,温行川带着室外的潮气走了进来。 冷元初见温行川面色微凛,担忧玉兰的话被他听见,咬牙忍着膝盖蚁噬般的肿痛感,伸脚穿进嵌珠鞋,再把鞋跟好好提上,端正脚步走到他面前。 “夫君今夜在这边歇息吗?”冷元初软软问着温行川。 第11章 温行川挥手让丫鬟们都出去,随即坐下来。 冷元初无奈,撑着痛走到茶案,为他倒了杯安神的槐花茶,整转身准备奉茶,却看到温行川把原本桌上她饮了半杯的茶用尽,此刻举着茶杯,注视杯沿落下的红色唇印。 掀起眼皮,静静看着她。 - 下午温行川先去到敬霭堂与母妃请安。 “她出府散心是我同意的,本宫只怕你怠慢她,无端掀起亲王府和国公府波澜。”林婉淑算着王府中馈,接着言道,“我这威风凛凛的儿子,竟笨到连个女子的心都收不住。” “可我不喜欢她乱跑,她对此地不熟,若是出了闪失,”温行川摩挲扶手的手顿住,“我希望她能和妹妹一样,安静在王府里寻些乐趣。” 林婉淑停下笔不言。温行川意识到提及母妃伤心处,轻声道歉。 “所以你还是能接受她的。”林婉淑放下笔把中馈册轻轻合上,转回话题,“你从小就是喜欢什么便想独占的性子,也罢,你能希望初儿留在王府里,本宫抱孙子的日子还算有些盼头。” 温行川沉默不语,忽然想起昨夜冷元初突然抬腿夹着他睡的香甜模样。 “让她尽快为王府添丁进口,避免越国公摇摆不定。”林婉淑瞥一眼儿子,再次警告,“越国公是有能力,往陛下后宫送女人的。” 抱山堂里,男人自姑娘如工笔勾勒的远山黛眉,穿过每根都翘着适宜弧度的睫毛,注视那双大而清澈的杏眼。 他试图看透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背着多大的担子,处在多么湍急的漩涡之中。 冷元初端着青花茶碗缓缓走近,屈膝为温行川奉茶,即将撑不住时见他起身走去湢室。 她只得自己把茶一口饮尽,拿起早为他备好的云锦寝袍跟过去。 这次她熟练拆解温行川的腰带,轻柔且利索为他脱去层层衣服,而后缓缓退到屋外。 温行川直到看着姑娘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敛回视线,自嘲了一声。 行伍打仗之人,困在远东雪山、云南瘴林都有过,他本不需要旁人伺候,此前也未有女子近前。 冷元初冒冒失失闯进他的生活里,又是顶着政敌之女的身份。 朝堂之势,只为利益。一如昨日亲王与冷家父子势如水火,今日便结成儿女亲家,明日又当如何,无人能断言。 温行川将身子沉没于温泉水中,听着水冲击双耳的声音。 与冷元初生儿育女? 他猛然浮出水面,池水涌出壁沿,激起响声。 “殿下怎么了?”冷元初听到异响回到屏风前。 烛光将她的影子拉长,透过苍松屏风落在温行川幽深的凤眸中。 温行川没想冷元初这时进来,只沉声说“无事。” 冷元初透过屏风边缘悄悄看他一眼,见那水珠沿着男人俊朗的轮廓雕刻,直到视线相对,脸一红,避开男人灼热的目光快速跑走。 温行川浅扬了下唇角,转念又想,冷元初似乎比他想象的,心思深。 白日里与她讲些道理,见她闪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与他对抗,这时又知道听音辨事、软着姿态。 温行川猛地推了一波水面起身,带动湢室一地水,草草擦掉身上的水珠,只披着外袍便走出来。 冷元初来不及躲闪,与他迎面相撞。 暗竹玄锦贴合着他的身体曲线,从宽阔的肩头滑落至精壮的腰间。 微微敞开的领口,隐约可见水珠顺着温行川粗实的锁骨沿着肌块间的沟壑缓缓滑落,没入衣衫深处。红黄隐隐、明润含蓄的胸肌上,一条早已再生的伤疤清晰可见,自左胸至右肋。 冷元初捂住嘴迅速背过身,心跳加快,却又不知他这何意。 及腰的乌发飞舞,单薄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着,温行川垂眸看她,就像他在猎场看到的小鹿一样,直教人勃勃兴致,搭弓射箭。 他刻意不再看她,环顾四周,才注意这内室里多了很多大物件。 扬起的唇角止了止,缓缓拉成一条线。 昨日才与冷元初说这里有她的位置,今日便把这里塞得满满当当,完全没了他设计留白的地方。 每一步都被她算得精巧。 昨夜温行川去洗了冷水澡,回来见冷元初夹着他的楠木枕睡得七拐八弯,香甜得很,而他困意全无。 外有嬷嬷蹲守,他不得不在屋内踱步,看到她带来的书里,甚至还有他自己都记不清的论策。 她对他是用功研究的,那便应知道,他温行川最不喜被人算计。 现如今,这座他亲手绘图设计的仰止园,这最私密的内室,已然被她彻底占领。 鼻息里充斥着芬馥的蕙兰香气,是冷元初存在的标志。 温行川看到窗前的瑶琴,绕过姑娘走过去,抬起骨节分明的手轻拨一下弦,悠长的声音在回响。 “你会弹琴?” 冷元初没有转身,背着他回道:“略通一二,想无事时好好练练。” 温行川坐到她雕满美人的小榻上屈起一膝,倒是对她这“略通一二”起了兴趣。 “请夫人为本王弹一曲吧。” 第8章 冷元初慢慢转身,见温行川撑着额头闭目养神,知她这琴是非弹不可了。 可她弹琴的技艺的确算不得多好,是听说温行川好琴后,在公府里等训导她的掌仪们黄昏离去,她再独坐梅花丘苦练至三更,想着能得温行川多几分欣赏和喜欢,与他做个琴瑟和鸣的神仙眷属。 儿时长辈说琴棋书画总该通一门,可才会弹一首曲子时,一场中毒让她跌落黑暗,手指僵了好多年,到现在都冰凉凉的。 而后伯母和堂兄便不求她多辛苦,这才过了自在的豆蔻年华、碧玉年岁。 冷元初缓步移坐瑶琴前,素指轻轻一勾,一声清越的琴音在这静谧的室内瞬间响起。 任由记忆支配,拇指轻按琴弦,压出一个低沉而醇厚的泛音,而后双手在琴弦上灵动着,或挑或抹,或滑或颤。 顷刻间,内室仿佛流淌进鉴湖水,樵夫立于渔 舟,谈笑问答怡然野趣。 冷元初渐渐想念老宅的亲人,想念祖宅外的竹林,只能借琴音诉说她往昔的欢娱。 夜色静谧,仰止园各处瓦舍充溢着悠长琴音,家仆们本忙碌穿梭于回廊与庭院之间,此刻渐渐停了脚步侧耳倾听,园中的草木微微摇曳,似在轻轻附和着。 待余音渐止,冷元初端坐琴前,默默等待温行川启口点评两句,她才好离开。 半晌没听得温行川启口,她抬起眼悄悄看向他。 只见温行川跏趺正坐,目光炯然凝视着她。冷元初与那双幽沉的凤眸相对一瞬,立刻低下头。 “为何要弹此曲?”温行川轻启薄唇问她。 这个问题实在奇怪,但冷元初还是恭敬回答:“妾身琴艺不精,这《渔樵问答》是自幼就会的曲目,在夫君面前献丑了。” 温行川乌黑的双瞳如火圈一般灼热,紧紧套锁住冷元初,不愿遗漏她回答时哪怕最细微的神态变化。 但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琴后,娇嫩白皙的面容如同一泓深邃的静湖,两片饱满的红唇启闭着,吐出的话语毫无虚言与矫饰。 他与此曲是旧相识了,才听第一个音符传出,他便猛然睁开眼。本想打断冷元初,却任由她弹完,把他的记忆拉回那个深夜。 一曲终了,那个春桃般的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救他一命,再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这么些年找遍一切线索,都没有寻到她。 他不是很愿意回想那个夜晚,可那昏暗灯光下梳着双丫髻、脸庞圆若明月的小小女孩,永远留在他记忆深处。 那天发生的事他从未与任何人提及,但他一直想寻到她,却不知为何,小姑娘仿佛是神仙路过,再无影无痕。 经年已过,更难寻觅,不知此生是否能与她当面言谢。 但冷元初怎会连他这么私密的往事都查得来?既然如此用心,那应知道他有心上人的传言。 陛下要他追查的罪证隐蔽,这个谣言方便他隐蔽行踪抓人,且,本以为能借此阻挡这个姑娘嫁给他。 思至此温行川微微顿住,心中似有藤蔓爬过。 若冷家通敌属实,她该怎么办? 男人未再多言,起身离开内室。 冷元初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后,指尖一拨,一只琴弦断了。 而后几日,温行川并没有露面。 冷元初日子不算好过,这几天胡嬷嬷白日晚上前来规训她。 白日她依旧在佛堂里跪着诵经。祈请赐福的佛事时间长,她作为郡王妃,一言一行代表皇家颜面和王府尊严。 晚间胡嬷嬷又来,关紧房门从布袋里拿出那些书册,要冷元初夹着嗓子读出来。 那靡乱的艳诗配上旁侧的插图,读完,嬷嬷便要冷元初按图里的女子,学习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动作。 第12章 冷元初拒绝过,但胡嬷嬷说这是为她好。只道郡王再是岌岌堂堂如山如河之人,那也是个情。欲正常的方刚男儿,哪个活腻的奴才,敢就床帏之事指导他一二? 况且这尤云殢雨,外人多言不得,“娘娘只能靠自己努力才能多得郡王宠幸,换后宅稳定。” 但冷元初如今想不得那么远,温行川的确有人间无二的好体魄,但她渴慕的是尊重,是温行川对她毫无保留的爱,是她的喜怒哀乐件件有他回应。 而不是仅仅作为郡王妃,满足温行川的床笫,却得不到他的真情。 - 到了为大燕将士祈福的日子。 当冷元初乘坐宫廷指派的高大轿辇,跟随亲王妃赶到聚宝门外的长干寺时,乌泱泱的女子们顷刻安静下来,都在屏气凝神,注视郡王妃那陌生又艳绝四座的面孔。 不管是看在温行川本人武可开疆平乱、文可治世安邦的卓越风姿,还是看在他身为皇帝唯一嫡孙、未来皇位唾手可得的身份,这些首府各大官员家的夫人,从建元之日起便想方设法让女儿能入韩阙郡王的眼。 哪怕手段卑劣些。 但温行川好巧不巧全都躲过去,是以郡王坐怀不乱的好名声传遍首府。 得知未来帝王明媒正娶的是越国公的幺女后,不管多高的官员家眷都泄了气,只能在羡慕与嫉妒中眼看郡王妃之位被夺了去。 在绍兴钱庄里,冷元初是在各色人堆里穿梭成长,轻松看穿在场诸位目光中的吃味,心里有数,步步生莲,目光坚定跟随亲王妃率先进了大雄宝殿。 诵经一场要一个时辰有余,冷元初跪在拜垫上挺直背部没有丝毫颤抖,完全听不见身后女眷们摔倒的动静,无念无想举着《药师经》,跟随方丈和一众比丘虔诚颂念,为北伐的燕军祈福。 两场诵经毕,不光是其他女眷,林婉淑也有些吃不消。 冷元初缓了缓麻木的腿先站了起来,轻轻扶起林婉淑,要她们看到亲王府婆媳和睦,是为表率。 结束后,众人来到石子岗参加素宴流席。 再过些日子到了梅雨期,各家小姐都乐意趁此机会好好游玩,当然没忘挨个向两位王妃请安,冷元初端坐接受行礼。 今日宁县主没来,开席后冷元初只安静坐在主位,就着什锦菜和茶干吃了些口味尚可的素面。 待到大家都吃好三三两两走开,冷元初看出林婉淑要与别的夫人谈私事,带着侍女走去远处凉亭歇息。 稍坐一会,便有人特意来与她行礼。 “向娘娘请安。”说话的女子梳着双螺髻穿着青兰纱裙,海青搭在臂弯,鹅蛋脸上一双桃花眼明亮。 “你是?”冷元初见这女子方才没被介绍过,只得问一问。 “我叫甘棠,娘娘唤我甘小妹就好,我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孙女,最小的孙女。” “哦,我知道了!”冷元初忽然想起距大板巷不远的豪华官邸,“你是甘乾大人的孙女?” “正是!”甘棠眉眼弯弯,笑道:“娘娘看我是生面孔,我看娘娘也是生面孔。要是您在江宁府长大,我们从小就会认识了!娘娘和大燕同日生,实实在在是太有福气了!” “哪里,哪里。”冷元初用手帕轻轻遮面,问道,“甘小妹是几年生人?” “我与娘娘同年,我是三月生人,所以要娘娘唤我甘小妹就好!” “好啊!”冷元初没想到还有比她热情的女子,与甘棠聊得开心。 “到了七月我便是要入宫做女官了。”甘棠说着,眼睛仿佛闪着星光。 “女官?你还没有订亲吗?”冷元初知道做宫廷女官五载后才可归家,她是大世家女儿,甘大学士怎未提前订下一门亲事留住孙女? “我是自己想去的。悄悄和娘娘说,我想去做供膳女官,娘娘能帮我一把吗?”甘棠说着,面向冷元初眨眨眼,满是期待。 冷元初被她这幅贪嘴模样逗笑了,想应不算大事,答应了她,“好,我尽量。” 谈话间,她的视野里闯入一个头不高但走路带风的年轻女子,身后跟着几个新簪头花的年轻女孩。 “与郡王妃请安。”来者语气不恭。 冷元初问道:“你是?” “回娘娘,我是鸿胪寺卿的长女,我叫郄娅。” “哦。”冷元初没多言,等她开口。 郄娅冷笑道:“怨不得郡王殿下此前拼命抗婚不成,终究是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比不过娘娘的好出身!” “抗婚?”冷元初一怔。 “原来娘娘不知道?”郄娅环抱双臂讽刺道,“上个月殿下为了抗婚失踪一段时日,还不是被陛下一道圣旨叫回来被迫娶的您?” 未等冷元初回应,甘棠先站起来急声呵斥:“郄娅你怎敢以下犯上!不要命了吗?” 郄娅个子高,不怕这个小身板的甘棠,冷笑一声回道:“我这也是为娘娘好,大家都听说娘娘接亲那日被丢在渡口,您知道何故?” 冷元初竭力控制情绪,没有回应。 郄娅回头扫视她的跟班,大声说道:“那日殿下去哄外室了呗!” 凉亭下一片寂静,郄娅抱臂斜站着,细狭吊梢眼在上下打量冷元初不停。 “外室?”冷元初启口,“如此编排皇族,你不怕掉脑袋?” “郄小姐不怕。”女众里有人喊道,“郄家长公子是殿下的伴读,消息可比我们灵通。娘娘,我们也是好心告诉您, 任谁新婚大喜之日被夫郎抛弃,都难过啊。” “就是就是。” 冷元初面色未动,道:“你们可知那姑娘在哪里?本宫想见一见。” 郄娅只偷听长兄提过郡王经常出入一处私密的地方,道:“在门西的养虎巷呢。” “郄娅!你不要胡说八道!”甘棠猛然起立连声打断她,回身与冷元初福礼道:“娘娘切莫信她!郡王殿下不是这种人!他曾发过誓只娶妻不纳妾的!” “殿下是说不纳妾,”郄娅推了甘棠一把,看着冷元初毫无忌惮,越说音调越高:“我长兄说了,是要娶平妻呢!” “那本宫是要和殿下说好,主动迎回来做姐妹!”冷元初再难忍下丢下这句,看郄娅阴晴交替的脸,在石桌上的拳头攥起,沉声呵斥: “你出言不逊,看在今日是为出征的将士们祈福,本宫不愿见血光。但你敢妄议郡王,本宫绝容不得你这般无德无礼!” “来人,传本宫口令,郄家女子皆禁足一月,由王府掌教亲自教教你们怎么做人!另把她方才说的话记下来,让鸿胪寺卿看看他的女儿多有出息!” “啊!不要碰我!” 王府的侍女三下五除二把郄娅拖走。 冷元初冷眼扫过几个戴着发饰战战兢兢的女子,凛凛开口: “今日是戒日,但你们满头首饰花枝招展所谓几何?心中可还有虔诚之心!来人!摘了她们的头花,即日起禁足七日,日日端正抄录《药师经》赎罪!” “娘娘恕罪!恕罪……” 待到她们都被拖了去,冷元初再度坐下,片刻竟有干呕的症状。 甘棠以为郡王妃害喜就要奔走寻医,被她一把拽住。 猛烈咳嗽后冷元初坐直身子,强行维持着面上的平淡。取下腕间温行川留给她的星月菩提手串,弃在石桌上。 她能有今日皇室宗妇的权力,还得拜温行川所赐,但她在拥有权力的同时,要有接纳温行川拥别的女子入怀的自觉。 最初李夫人提及心上人之事,她虽心中难过,但想着只要她做得好,与温行川举案齐眉、共挽鹿车是可求的。 可如今郄娅的话在她心里埋了种,若温行川已与那女子私定终身,那性质完全变了。 从前想那不过是温行川飘渺的单相思,可现在却是他们真的有染,倒像是她冷元初真的做错了。 冷元初背过身,看着山坡中的小水泊倒映着白云逐渐眩晕,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温行川。 今日的她能凌驾于其他女眷之上,因为她是郡王妃、借了郡王之势,但她真的不想和一个与其他女子媾和的男人做长久夫妻,哪怕他是未来的帝王。 她宁可嫁给平民,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愿为了王妃、后位,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可要她如何启口,直接问温行川吗?若他亲口承认,往后她又该如何? 和离?接受? 甘棠原本沉浸在觉得郄娅活该,忽看到冷元初面中凝色双眸无神,立刻好言宽慰道:“娘娘别往心里去,都是谣言。” 冷元初思考下,谨慎问道:“你说殿下发誓只娶一妻,是真的吗?” 甘棠点点头道:“是真的,祖父说的。” 冷元初有些意外,再问:“郡王他是什么样的人?” “嗯?民女只听说,他受过最严苛的帝王之术。”甘棠绞尽脑汁宽慰她,“若论礼教,郡王不守,那天下人都不必守。” 第13章 冷元初听罢,突觉乌云压顶——帝王之术,帝王可有三宫六院!随即讥笑一声,叹自己被一时的情爱蒙蔽头脑! 既然知道所嫁之人身份,又怎能在帝王家妄求独宠?人是会变的。 等温行川登临九五至尊,天下都是他的,那些年少无知发的誓,又算得了什么? 冷元初已经头晕目眩,强撑着定住心神,却又在想,这婚事伊始,算不得她强求,可后来温行川请她做主退婚时,她的坚持让他很受伤吧? 她忽用帕子遮口,咳嗽不止,甘棠连忙起身为她拍背。 冷元初仰起头,看着甘棠清澈的桃花眼问她:“你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甘棠嘴上说着,脸却红了。 冷元初看在眼里,再问她,“遇到喜欢的人,你会努力嫁给他吗?” “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甘棠歪头思考,“他必须亲口说出喜欢我,想要娶我,我才嫁。” 冷元初瞬间握住她的手。 她的情伤,竟被未婚的女子解惑。 婚前若有这般清醒,该有多好。 第9章 冷元初回到王府,白日的咳嗽愈演愈烈,直到羸弱躺在床上。府医来看,说是染了风热。 寸寸骨头都在喧嚣痛意,身体衰微时,更渴望得不到的真情。 体温越烫,头脑越清醒。 很想见温行川。 从前在绍兴老宅她卧在病榻很久,那时不管堂哥还是伯母,总有人陪在她身边哄她喝药。 她嫌药苦,知哥哥会躲着医官悄悄在药汤里放糖,再翻出那山海志怪的书册哄她:“把元儿吓出汗,病就好了!” 伯母发现会拿着掸子追着他揍,一家人笑做一团,她也会哑着嗓子嘲笑哥哥。 现在她想听温行川讲故事,哪怕为她讲那些枯燥的政论也好。 但他已经好几日未出现在仰止园了。 冷元初病得忽醒忽梦,脑海只有一个念头:她想问问温行川,真的有比她好的女子值得他牵肠挂肚,就连妻子病重都要去寻吗? 林婉淑来看过儿媳几次,但宫内经常传旨她不得不去。温行宁几乎日日过来,带着她做的各种机关小物哄嫂子开心。 “幸好你没外出,听闻好些女子都过了病。”冷元初病得声音软糯,听得小姑子心都软了下来,接过帕子为她擦脸退热。 “嫂子好好休养自己,不想别人。”温行宁眼看冷元初吹弹可破的脸颊遽然蒙上一层灰,一点血色都没有,顿时紧张。 太医来过,说是外感风邪内生五邪,郡王妃原本身体不足,已有凶险之兆。 林婉淑得知儿媳病重,惊得搬到仰止园陪她,这才知道,儿子已有十日未在府内。 盘问所有家仆,确定温行川是到扬州府,寻什么姑娘。 - 冷元初昏睡中梦见温行川把她抱在怀里,一点点喂她喝药。 再见堂下跪着一个女子,说是已有郡王骨肉,恳请郡王妃成全:只在王府寻一角落,绝不叨扰郡王夫妇恩爱如故。 她低下头,看到温行川用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要她接纳那个女子。 “不能嫉妒,不能霸占夫君,这是你做皇室宗妇的本分。” 她没在乎匕首划破脖子溅出血,跌到床下拼命爬到女子面前,却如雾里看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张脸。 一身大汗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结实的怀中。 实在是太虚弱了,冷元初抬起眼睑看清是温行川的一瞬,便晕了过去。 复过了两日,她身体才有好转,听说汗湿了两床被褥。 丫鬟们要在内室到处点烟赶走瘟神,冷元初被扶抱到一个带轮子的木椅上,推到海棠花园里。 “郡王有带女子来过内室吗?”她问推着她走的佩兰。 未听回复,冷元初缓缓睁开眼,入目却是温行川沾着倦意的俊脸,和那无法忽视的黑眼圈。 一点都不好看。 冷元初瞥他一眼,便合上眸不再说话。 感受到眉心被按住轻揉,她想反抗,但才脱离瘟神四肢百骸都酸胀得厉害,完全没力气抬手推开温行川,想摇头躲着,又被他用四指定住额头。 “你做噩梦了。” 没有温度的话语落在姑娘的耳朵里,她没忍住赶他走:“我要佩兰陪我。” 男人温热的手指在她额头停住,随即那润泽的触感移到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转身离去时,让远处的佩兰服侍好郡王妃。 “小姐,郡王回来有五日了,一直在小姐身边照顾。”佩兰虽对郡王消失的时日有些怨气,但她还是说着实话。 郡王归来那日玄青袍摆全是泥泞,看到病得晕厥的冷元初,那一瞬的凝重与痛苦,佩兰无法形容。 此后一直守在冷元 初身边,期间皇帝传旨、大臣请见,都被他拒绝了。 半个太医院被要求住在仰止园偏殿,昼夜关注郡王妃的病情。 冷元初听完佩兰支离的描述,看着树上挂着的青梅,唯有五味杂陈,无话可说。 这日起,温行川与冷元初时刻不离,甚至把要看的书册和折子从书房搬到抱山堂。 冷元初想问他之前丢了的折子可有找到,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他认定是她弄丢的,除非她还给他,否则那偏见是不会消除的。 只是没想他这次回来仿佛变了一个人。此前那凛漠寡情的温行川消失了,现在这个,让她有些不适应。 浑身透露他的无奈,像是被刀架在脖子上,被迫对她多上心。 应该是内疚吧。 毕竟为了另一个女人,把重病的妻子抛弃在家。这段日子冷元初没力气出府,想这大街小巷,应该到处传他“伟绩”。 江宁府的风言风语,她算领教过。 那日去了长干寺,她本想再回初见他的琉璃塔转转,可在离开那些高门女眷时忽然听到有人谈笑,说郡王成婚那日没有圆房。 看来这王府早成筛子,关于他们的讯息,在王府外传得真真切。 因为身体羸弱,温行川现在不会与她圆房,但他每夜与她同处一室同枕一席,是做给外人看的。 面上功夫,和他人一样,俊朗,无可挑剔。可论内核,实在是烂透了。 - 一日冷元初又问了一句,关于那个外室。 “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一个女人,你不要多想。”温行川手指交叉躺在冷元初身边,闭目而言没有情绪。 “殿下若有其他女子,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让她做外室。女子背着外室之名,生存不易。”冷元初这样讲,终归是在失落中失望。 若真有那人存在,她愿成人之美。婚前是她不懂事,以为让温行川爱上她,和她喜欢他一样简单。 没等说完她就被温行川在床上扳过身子,一整个滚入他的怀中。 冷元初枕着男人的粗臂,被完完全全环在胸膛中,且是被很用力地按向他,仿若要将彼此的身躯狠狠揉作一团。 她难以呼吸,他们太突然的相贴,让她完全不知所措。 温行川抬起她的下颌,就在她以为他要吻她的同时,薄唇落在她耳畔低沉道:“你若信那些传言自然有听说,孤曾发誓此生只娶一妻,不会纳妾。” 冷元初想看看他说话的神情,但他背对着月光,她只能看到剪影。 她鼓着勇气问:“那我是不是,占了别人该有的位置?” 很久没听到答复。 冷元初鼻尖酸涩,慢慢离开温行川的怀抱。 背对着他面向墙,控制不住落泪到天明。 漫漫长夜寂静无声,四更时,浓密的雨如约而至,江宁府入了梅。 成婚已经一个月,越国公夫妇仍旧没有回来。 婚前习俗,婚宴当日,婚后归宁,都是荒唐一片,没人在乎她冷元初有多盼望成婚这场人生大事。 被抛弃已经成为习惯。可笑的是,现在那个惯会冷落她的男人连早朝都不去,大有一种她在哪,他便在哪的意思。 难不成父亲听说传言,写信骂了他? 外面阴雨绵绵又潮又冷,温行川不仅不让她离府,连抱山堂门都不要她出,每日还会喂她喝下汤药。 她用舌头抵着勺抱怨:“我不想喝,太苦了,放糖我才喝。” 温行川用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把暖身的汤药送到姑娘喉咙里,不容拒绝道:“苦些才好得快,你身体太弱了。” 冷元初撇撇嘴,还是那个古板的男人。 可除了允许丫鬟进来打扫铺床,温行川不让任何人在抱山堂多停留一会,哪怕是佩兰。 仿佛孤船飘零在洋面,他有意让她隔绝人世。 “殿下可知我父母什么时候回来?为何连封信都没有。”冷元初看到家就在江宁的玉兰和香兰都有家书送到王府,她们也会托人捎回例银。 没指望温行川能回她准信,可他却说:“再过半月。” 第14章 生活还算有些盼头,冷元初心情好些,连温行川要与她对弈,她都答应了。 她棋艺也就是市井水平,却能与温行川有来有回。有时分析一盘棋,消耗半天时间,温行川会坐在湖山石桌前等她一起用膳。 仍是江宁菜,但口味正常很多,或许是因为他在。 只是他总为她夹太多菜和肉到碗里,冷元初起初不敢多言,总会撑得肚子痛。 后来她鼓起勇气说“实在吃不下”后,温行川会适可而止。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终于想起,他对她,和小时候她养兔子太像了,恨不得时时刻刻蹲在笼边喂它干草一样,总担心她吃不饱。 “我胃口一直都很小的。”冷元初和温行川解释,“不是不喜王府膳房的手艺,也没想浪费。” 温行川自书中抬起头注视冷元初,道:“你喜欢吃什么可与本王说,让膳房去备。” 冷元初不敢提太多要求,只说:“可以把米饭换成菜饭吗?” 无言相守的时日长了,冷元初征得温行川允许,与他同坐在一处书案,各自看书。 翻书时从书页掉落一张信件,她拾起,竟是父亲寄给绍兴伯母的信。 好奇心让她展开信,扫过一眼便迅速叠好,偷偷瞥一眼温行川,见他沉浸在《商君书》里,便悄然起立把信夹在书里,假意去湢室。 实则躲在另一角落再度展开信,却是越看越凝重,本就愁虑的面容更似被乌纱笼罩。 「速将女孩送至江宁,毋以嫁人之事相告徒增枝节。如今圣意叵测,需与亲王府联姻,以便拿捏温琅和温行川为己所用。长嫂勿要执念。永康十七年二月初三“」 冷元初捏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她直到了出嫁那日看着琳琅如山的嫁妆才知道,父亲之所以能积攒下万贯家业,是因皇帝给他畅行海埠及官道的特权,又垄断盐运和钱矿开采诸多巨利行当。 现在二哥冷元朔率船队出访南洋,各地商会都奉冷兴茂与冷氏族为首,祈求沾光牟利。 回到江宁前,伯母与她只说到首府和父母过好日子,并未谈及婚姻背后竟是这般。 如今读了信,还有什么不能了然:原来她只是父亲巩固权势的一个称手工具! 难怪越国公送她出阁时须发横飞喜不自持,因他算计得逞,一如生意场那般顺风顺水! 冷元初再克制不住,倚靠在墙无声啜泣。 可笑她自幼盼着对父母尽孝,而她的父亲,十七载无任何联系的冷兴茂让她来到江宁府的第一件事,便是请人验身。 女儿嫁人后,不曾过问一句、往来一封书信。 她一直以为能嫁给温行川,是越国公关怀女儿,竭力助她嫁给喜欢的男人…… 冷元初已然站不稳摔坐在地上,眼泪决堤般涌落,胸口一抽一抽疼,可她只敢无声宣泄。 过了好久她才有力气收好信,将书册藏好后悄悄走回内室,默默钻进赤红的喜被里入梦逃避现实。 她不知道,男人的视线未曾离开她一丝。 温行川不理解这么一会功夫,姑娘的情绪怎会泛起这么大波澜。 他记得冷元初读过的书名,在她站过的地方轻易寻到。 摸着信上新留的泪滴,看着白纸黑字间来自冷兴茂的算计,再想到她读过信,跪在地上哭泣的模样—— 她不知这一切? 那,她求娶信中言之凿凿的爱,是违心之语? 温行川忽感胸口被什么堵住,他竟想回避这个结论,自袖中取出冷元初回寄给她堂兄的两封信。 「虽集市熙攘,然郡王阻吾出府甚是烦闷,王府肴馔难以入口、仆婢狗仗人势,吾心甚疲几难支撑,望兄赴江宁与吾闲聊一二解妹之苦。」 另一封信是五日后截到的:「堂兄尝言,男子若钟情于女子必敬之爱之,断无纳妾之理。吾实不愿与旁人同侍一夫,然其贵为郡王且有外室,吾心惶惶,不知当如何处之。」 温行川压平唇角,逐字逐句再读一遍后,将信撕碎,燃烛烧尽。 思绪空滞半晌后,男人大步走回内室,坐在雕满龙凤的拔步床中。 烛光下,冷元初细长眼睫的影子落在精致的玉面上,如一个润透的玉瓷。 如雪的脸颊上覆盖着轻柔的绒毛,温行川倾靠一旁,轻轻抚摸她的腮边,没 想到冷元初一个翻身,将腿搭在他的腰上。 温行川一把捏住她柔软的腿肚,想起那日她烧得厉害,忽然喃喃一句。 “你不能爱爱我吗?” 第10章 温行川目不转睛注视着熟睡的妻子。见她一个翻身,被子从身上滑落。 一段软腰从中衣露出,肌肤白嫩清透,仿若细腻的羊脂玉。 盖被的手迟疑很久,才为她盖好。 温行川触碰到冷元初的手,仍旧冰凉凉的,他把她的手完全握住。 看到冷元初入了梦还在皱眉,温行川的心也随着那淡淡的蹙眉一下下揪紧。 你若不姓冷,若姓秋,该有多好。 * 半月后,梅雨依旧,但这次冷元初被允许离府,回江宁县归宁。 冷元初今日晚起很久,因昨夜,温行川与她圆了房。 他接受了冷元初是他温行川妻子的事实,唯一没有考虑的,便是她此刻是否同意。 等到冷元初被温行川吻到失了力气,被他分开双踝,自顾自闯入进来。 “嗯...”每一个因无法抑制发出的每个音节,都被温行川吞咽入腹。 染着豆蔻的润甲深深陷入温行川结实的臂膀、后背,落下一个个弯月,每个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冷元初的耳畔再听不到雨落在瓦片的声音,只充斥着温行川沉重的呼吸。 那一瞬间的痛,让她回到那次在南洋的船上。滔天巨浪倾倒,将她拍击在甲板上。 她想逃,却被温行川紧紧嵌在雕龙画凤的床上。 冷元初只能看着帐顶如风帆摇晃,看着那盘龙缠凤逐渐模糊又逐渐清晰,渐渐地,被吻过的每一寸皮肤发出异样的烫,如新开的红梅在皑皑冬雪中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赤印。 风浪久久不止,冷元初看到温行川的发冠齐整,而她却发丝凌乱,湿了枕巾。 激出的眼泪被一点一点舐掉,睫毛依然湿糯糯的。 冷元初没想温行川会突然接纳了她,但他没有考虑过,她第一次会痛,他应该慢点的。 浊浪拍打着岸滩,“哗啦哗啦”响彻不停,海水用力填充每一角落。她累得想要游离开,却被他攀住软云,轻颤着去了云巅。 “告诉我……你这辈子,只会有我一个嗯,妻子吗?” 一开始冷元初撑住温行川的胸膛,紧勒停他,任由他的脉搏在她的体内狂跳。 她凝视着温行川那翻涌滔天情浪的乌眸,勇敢而郑重问他。 哪怕已经晚了一步。 “是。” “你爱我吗?” 冷元初纤长的手指插入温行川的发间,原来他的头发很粗,很砺。 直到被幢晕了去,冷元初还是没有听到温行川的答复。 云里落了雨,与汩汩白雪相缠相生。 …… 晨间,冷元初红着脸,小心拨开上了很久的药,温行川破天荒没催。 但冷元初看出,温行川并没有话本里说的,饕餮之后的餍足,鹰视她的眼中,欲要卷起狂风暴雨。 似在抱怨她昨夜哭喊得厉害,扰他的兴致,又似是她才病一场瘦了一圈,三两口便被他拆骨入腹。 是她没做好,没能满足他、让他满意。 * 越国公府承合堂里,温行川与冷元初面对高座之上的越国公冷兴茂,和一品诰命夫人邱馥,行跪礼献茶。 冷兴茂现年六十有一,已是霜鬓稀疏、银须虬曲,一双毒蛇般的三角眼闪着犀利的光,只注视温行川的一举一动。 他是一位政治商人,精准投机在彼时势微的北幽小国,先是助燕侯温裕夺嫡封王,后又运筹帷幄,合纵连横。 以三寸不烂之舌疏通外交,以慧心妙算坐镇后方,助力温裕一扫三十二割据势力,实现大一统。 建元当日受封越国公,爵位世袭。 但温行川依旧认为,这并不是冷家垄断行市、凌驾皇室的理由。 再看这四面闪着光的金丝楠木、雕梁画柱,墙上挂着的是连宫廷都凑不齐的古迹佳成,占地堪比皇宫的越国公府,所有殿宇的地上,皆铺着太和殿才能使用的金砖铺地。 不管春夏秋冬,四季皆能保持体感舒适的温度。 陛下寝宫都未曾如此。 前些日子,那夏会首招供,溧阳白马山的那桩命案,是他派人所为,杀人动机只道那户人家辱了他走失的女儿。 温行川只当他放屁,夏会首现年四十不到,妻妾五房共生六个儿子,人头册从娃娃落地就登记着,何来的女儿? 第15章 冷公又在冷元初出嫁当日一反常态,匆匆前去溧阳县。 “殿下,这位是我的侄儿,穗德钱庄的大同行,冷元知。”越国公嗓音略带沙哑,却又中气十足向贵婿介绍着,打断温行川的思路。 温行川看向一旁一袭月白锦袍,手持折扇,容貌隽秀的儒雅公子,长身细腰,器宇不凡。 他未曾探知冷家的商产,但「穗德」的名头可是如雷贯耳—— 国境及海贸使用的各类官制宝钞,是以户部属下宝钞提举司监管、穗德钱庄印发。整个大燕的货币控制,是妻兄冷元朝负责,实际发行,就是面前这位冷元知负责。 冷家,可算分走温氏王朝权力的一大块。 胡雍生前,在朝中结党营私,称为“徽帮”。温行川接手璀华阁后,仔细读过各份卷宗,他们是以“废旧君立新帝”定的实罪。 但徽帮往来宝钞,婚前即被他查出,全印有同一标识,与市面流通宝钞,有非常细微但绝对不同的实证。 种种迹象皆指向,冷兴茂与胡雍案有关系,偏偏这时候,他娶了冷元初。 温行川微微扬起下颚,略掀眼皮,凌厉扫过比他稍矮一分的冷元知,接受他的行礼。 昨夜,他在璀华阁情药发作,理智撑到归家断了弦,失控要了冷元初。晨起见她梨花带雨摸着红肿,他险些清醒着沉沦。 可未被人换过的床褥上,没落一点红。 方才,冷元初又在他这个丈夫面前,毫不犹豫扑进这个男人的怀里,很自然。 能靠近他的人有内奸,但他更想先查出,冷元初在他之前,可有,相好。 “殿下可对郡王妃满意?”所有人都落座后,冷兴茂掀起衣裾,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 冷元初看向温行川,怀着希冀。 但温行川没吭声。 肥梁瘦柱下的承合堂,一片寂静。 冷兴茂盯着他这卓然的女婿看了半响,再瞥见冷元初双手攥紧袖边,一脸局促,自顾自圆了场。 “你们小辈活络,多聊聊。” “还请郡王殿下多多关怀家妹。”冷元知拱手开口,正想替冷元初再说些话,忽见冷元初原本灵动的双眸失去了光彩,黯然魂销。 他从前与冷元初以表兄妹相称,从她还是小姑娘起便带她长大。 以前在老宅里,冷元初见到他根本收不住话匣子,这才嫁人一个月,她怎变得这般沉默,掉魂儿似的? “元儿,元儿?” “啊?” 这下不光是冷元知,邱馥亦觉察出不对劲,“你们男人聊着,我带初儿到闺房去。” 冷元初被邱馥带到那仿照绍兴老宅而建的四进台门,黑瓦白墙,引水环绕,五桥叠跨仿若置身山阴。 进了闺房中厅,邱馥按着冷元初的肩膀要她坐下。 “初儿说实话,和郡王圆房了吗?” 回到江宁府,邱馥已听说那些风言风语,劝了冷公很久,不是冷元初的错。 坐痛再度爬升,冷元初只有点头,不敢说与殿下的初次,他们都不太舒畅。 “姆嬷,我好像满足不了郡王……”冷元初说得极小声,这种私密之话,她还不太适应与邱馥说,极其忸怩。 邱馥正轻轻拍着冷元初的肩,听到此话停下手,拈起她的下巴,细细看过眉眼,再撩开粉袖,守宫砂浅淡近无,她没有说谎。 邱馥取手帕蘸了水,为冷元初重新洁面,再取了香粉和燕支,按她心思点了点。 横看竖看,冷元初都是娇艳绝俗的人间尤物,怎就换不得郡王的恩宠? 邱馥问她:“那胡婆没有教你吗?” 冷元初点着头又摇头,在温行川的绝对力量前,她完全无法顾及旁的。 邱馥叹了口气,“给你的陪嫁丫鬟,你给他吧。” 冷元初仿佛被一盆冷水彻 头浇下,如定格一般愣住,怔怔看着邱馥眨眼间泛出尾纹的长梢眼。 “可我不想他去宠幸别的女子,我不想和别的女人共侍……”冷元初环住母亲腰身,喃喃说出她的忧愁,被邱馥径直打断。 “你不要犯傻,无论如何都不要得罪郡王,他想要从你身上索求,你要迎合,若不够的话,为他侍枕席的,必须是你的人,记住了吗?” “姆嬷,为何要站在他的立场?您是我的母亲啊!” 冷元初如被火雷劈头盖脸击中,刹那间被抽去所有的灵动与活力,她站起来蹙眉而问,躲开邱馥想要握她的手。 冷元初看着面前的母亲,穿着一身织金云霞锦缎的诰命华服,一头乌发已夹杂着缕缕银丝,细眉长眼梁鼻,矜贵的面容完全看不出是近六旬的老妪。 邱馥是前朝江宁首富的女儿,因嫁给冷兴茂,携娘家躲过燕朝清算,富贵了一辈子。 她此生守住一个丈夫,现在却教育她要包容,要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邱馥注视冷元初那含水的双眸里,闪着坚定的光芒,知她是不乐意的。 但他们夫妇回到首府,听说了混乱的传言,关于郡王成婚弃妻而走,关于郡王有心上人,以及朝中对冷家甚嚣尘上的不利之势。 邱馥敛掉慈眉善目。 “你伯母真是把你宠坏了,不要耍性子,好好服侍郡王,对你对咱家都好。” 冷元初走到门前,扶着雕花门框看着外面细密的雨丝,尽量克制着,“那又为何给我那些地契?” 邱馥把香粉燕支收进妆奁,合上盖子。 “那是我邱家的私产,若你无法让郡王爱你,也好成为你的一条退路。你务必听话,不要与王府任何人说道。” 冷元初回头注视邱馥须臾,再环顾这与老宅完全一样的房间,只觉恐怖。 父母有实力,可不管是国公府,还是王府,处处充斥着她想不到、亦无法理解的荒诞。 她不是要和温行川相爱一辈子的吗?如何说退路? 冷元初拿起伞,只道想在公府里转转,兀自走进雨中。 雨落在花街铺地,迅速渗进去,不留积水。但很多事情蓄积在她心头,难以排解。 冷元初任由脚步随意走,等回过神,发现自己早已忘记回去的路。 公府百巷千屋,初入公府时冷元初就知道,自己见识还不如这里的侍从,她总会在这里迷路。 乌云盖天,亮度更低,她四下望去,看不到一处人迹。 雨越来越大,落在地上激起白雾。忽来一阵大风,把她的伞吹远。冰凉的雨大颗落在身上,冷元初急忙躲在假山里避雨。 风把雾气吹进假山,卷走所有温度。 这身衣裙太过贴身,溅上一点水便冰凉凉贴在腰上,此时冷元初鞋袜湿透,脚趾冰凉,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 她实在扛不住,抱着膝盖蜷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努力让自己暖和些。 为何在自家,仍这般狼狈? - 温行川和冷元知话不投机,忽意识到自己与冷元初分开很久,立即来到冷元初的闺房。 听到岳母说她在园内散步,温行川转身出门,在公府里寻她。 那日在扬州府,听那死囚所言,让他不寒而栗。 作为被举国上下认定的继任者,他年少经事太多,事发起于微毫便知去向。 唯独对冷元初,人生头一次产生了犹豫。 他实在无法接受冷元初的出身,但既然娶了,既然已圆房,就要对她负起一个夫君的责任。 但他无法作为她的爱人。 爱一个人,意味着要将冷元初的生死轮回融入进他的生命,意味着他们要在倾轧不休的博弈中执一方棋。 意味着不管命数何从,冷元初都能与他十指紧扣,告诉他,她爱他,她在他身边,她不会抛弃他。 可他与冷元初都做不到,他做不到,冷元初亦做不到。 等一切结束,尘土归寂,冷元初的未来,终究是取决于对冷公的判决。 但当他如鬼打墙般原地打转,理智几乎崩塌时,远远看到那抹鲜艳的裙摆,刹那间心的归位,与那次劫后余生一样,一样。 温行川疾走过去,看到冷元初一声不吭坐在地上,立刻握住她的双肩把她抱起。 冷元初被温暖环抱住,驱散了心底的寒冷。她看到是温行川一瞬,抬起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环得很紧。 温行川的唇落在冷元初纤细冰凉的长颈上,她完全被他嵌在胸前,没有缝隙。 冷元初感觉自己暖一些,慢慢从温行川怀中清醒,看着他身量太高,不得不在假山洞里低着头,二人鼻尖几乎贴在一起。 冷元初踮起脚,将吻印在他的薄唇。 如被风暴吹偏的孤舟,终于看到了地平线。 她在江宁,只有温行川可以依靠。 感受到温行川躲闪一下,随即,她的唇被他完全覆盖住,渐渐由他主导。 温行川的吻变得热烈灼热,冷元初感受到他的舌尖轻轻探出,试探着触碰她的唇缝。 第16章 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抗拒,而是轻轻张开朱唇,迎接他的侵入,相勾相缠。 不知吻了多久,停下时冷元初面颊绯红,唇珠莹亮,由着温行川细细吻过她的眉眼和鼻尖。 等他停下后,她想说些什么,身上忽然被披了件衣服,是他的玄袍。 “我们回去吧。”温行川说着,先撑伞走到雨里,而后向她伸手。 冷元初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走在雨幕中,被他搂着肩,看着他的白色衣衫被打湿,贴在他身上。 雨伞全在她这边。 第11章 冷元初被温行川搂着走回闺房,邱馥瞧见后急忙吩咐侍女备水备汤药,却见温行川并没有与冷元初一同沐浴,眉头一皱。 * “还是知哥哥懂我,把这件裙子带来了,看来我寄给你的信,你是收不到了。”冷元初沐浴后光着脚湿着头发走出来,瞧见冷元知提着一方漆盒立在台门里,欢喜走上前,举起这条离开绍兴府忘记带来的鹅绒黄衫裙笑得灿烂。 冷元知望着她浅露一抹笑,轻道:“下次不要再丢三落四了,信里写了什么,直接告诉哥哥。” 冷元初嗔了堂兄一眼将裙放下,取了一块软布坐在绣凳上就要擦发,准备和哥哥好好抱怨一番。 冷元知将烘发的熏球递给她,正端起姜汤碗准备好好哄她喝下时,雕竹檀门被很大力推开。 姑娘见温行川一脸阴晦走进,神色瞬间紧张,扶着桌边站起来,“殿下。” 温行川斜睨着冷元知的背影,没有回应。 冷元知此刻背对着温行川只看到元儿一瞬变化的脸,想当初表妹变堂妹让他再无法娶她,又没拦住三叔用他的元儿入局,只求她所嫁良人,现在亲眼瞧见她对温行川这般胆怯,不敢想她在王府多么卑微! 年轻的钱庄大东家“腾地”生出怒火,放下青瓷碗即刻站起来,正要开口质问温行川,却被冷元初拽住衣摆,立刻止住口。 他一向顺着元儿来。 温行川垂眸看到冷元初湿漉漉的长发将柔软的中衣打湿,隐约浮现姣好的曲线,再移开视线,落在那双交替踩着的赤足上。 “我与郡王妃要单独说些话。”温行川盯着冷元初对一旁的男人说道。 冷元知没有动,拳头渐渐攥起。 温行川瞥他一眼坐下来,将冷元初拉到眼前凳上坐好,端起碗舀一勺姜汤,轻轻吹过后递到她嘴边。 “妾身自己喝。”冷元初不能吃辣,本想接过来,可温行川没有动,举起的汤匙依旧很稳。 冷元初只好由着他喂下姜汤,被辣得眼泪汪汪,正要抬手擦泪,小手被他覆住,握得很紧。 “本王要与王妃说些话。”温行川再重复一遍,语气不善。 冷元知拧紧浓眉想要说些什么,瞧见冷元初眼神示意,只得压下怒火与妒恨离去。 待堂哥走后,冷元初望着温行川,杏眸藏满期待。 但温行川什么都没说,先提来绣鞋要她穿好,再拿起碗边那被雨打湿的苍松香囊,摸着有些歪扭的“川临”绣字仔细端详。 冷元初有些难为情,成婚那日想给温行川的这枚香囊她一直藏在袖子里,可惜已被雨淋透无法再用。 方才她还是从侍女那里把它要回来,险些被丢了。 “这香囊是想给 殿下在毒月驱虫用的,被雨打湿了就不要了,妾身再给殿下做新的。” 冷元初伸手想要拿回来,却被温行川躲开,用帕子小心包好,收了起来。 他接纳了她!冷元初欢喜着,身子一下子舒缓很多。 温行川见冷元初肩背的中衣全被湿漉漉的乌发润透,露出浅浅淡淡的肤色,喉结一抬。 “日后不要这样见旁的男人,家人也不行。”温行川语气严肃。 冷元初闪着盈盈亮的眼眸不解,被温行川伸手提了一下滑落肩下的半边衣襟,脸红起来,垂首道:“妾身记住了。” 回到王府,冷元初立即要佩兰把绣框拿来。正挑着布头时,太医咸熵在门外请安。 号脉问诊后,她看着咸熵动作熟练收拾药箱,感慨他医术一定高明,让太医院破格招进这个聋哑太医,每次来他都极其沉默,与他说话没有回应。 她由着年轻的太医在一旁安静写药方,和佩兰讨论郡王用什么颜色做香囊合适。 皇室用制规矩森严,她要替温行川考虑在前,避免僭越。 咸熵走后,冷元初坐在拔步床等温行川进来,可直到夜幕渐次晕染出鱼肚白,他都未归来拥她而眠。 * 昏暗的璀华阁里,温行川坐在正中漆椅上,神色肃凛。 有幽影禀报:“殿下,那些信寻到了。” 温行川接过信笺细细看着,是越国公冷兴茂与胡雍的往来书信。 大燕建元十七载,前朝遗党未曾停止,掀起的大小纷乱温行川参与镇压过。 此璀华阁乃故太子温珣所设,专为拔除朝内叛臣。太子薨后,温行川受命接管,暂按皇帝旨意,未告知父王温琅。 温行川借着烛光看信,岁时贺喜,一时读不出暗语,敛色问道:“夏伍德还未招供?” 幽影摇头。这里的所有暗卫统称幽影,只为璀华阁主,如今的温行川所用。 上月璀华阁获线索,这位夏会首曾向胡雍献粮万石。 胡雍将此粮转卖倭寇,导致五载前台州港、温州港被烧尽,温州府十日屠城,生灵涂炭。 惨案发生时,皇帝正要从越国公手里收回自北至南八十一座海港。 越国公用辅佐之功换的海港垄断特权,后组建了一支堪比军舰的商船队,远赴四海,日进斗金。 温行川向皇帝上呈夏伍德献粮案后,皇帝要他亲自查实越国公冷兴茂参与徽帮,通倭谋逆。 因此被父王告知必须娶冷元初后,温行川曾跪在皇帝面前请求退婚,可皇帝要冷元初提,“若那姑娘不喜你,那便罢了。” 温行川捏着信,忽如见到冷元初寄给他的那封言辞热烈、敞开女子心扉的求婚书,心脏突然咚咚得更快,更响。 线索转瞬即逝、刻不容缓之时,却在想冷元初。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自她来到身边后,如藤蔓绕树,越来越紧。就连这里的空气,竟充漾起冷元初身上的兰香。 温行川敛了神思,俊逸的神色并无任何异常,把信叠好递给幽影,吩咐送给郄贤解码,再道:“你们去徽州控制商会所有人,一个不露挨个盘查。所有账册,抄来一份到阁里。” “不要打草惊蛇,让越国公察觉到。” 抱山堂里,冷元初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过午时,温行川仍未归。 唤玉兰进来时,香兰哭哭啼啼跟进来,抹着眼泪道:“小姐,家里来信说娘亲病重,快不行了……” “那快回去啊!”冷元初急急吩咐下人给香兰备个马车,从钱盒里取给她几个金锭,吩咐道:“玉兰,去亲王妃那边请示一下,要府医跟着去。” 她安抚好香兰的情绪送她出府后,在仰止园的曲桥慢慢走着,想起昨夜蜡烛燃尽一根又一根,她披衣去了书房亦未寻到温行川。 郡王以政事为重,自然不可能像前段日子照顾她一样,她不能贪婪那寸步不离的时光。 她做妻子不能过问政事,但可以为温行川做些药膳,忽想起,她不知他在哪个衙门办事。 下次问问他,往后也好为他送膳。 冷元初走到膳房,熟记于心的郡王药方派上了用场,她用党参肉桂等药材加了阿胶芝麻,亲手做出一盘养胃的海棠糕。 等她端着糕盘走回内室时,看见温行川正坐在酸枝官帽椅上,一身赭红绲金雄狮补子官服,绅带未解,一丝不乱。 “殿下回来了!妾身去膳房忙了些糕点,你尝尝看?”冷元初欢喜间忙着解释,怕他怨她又没在抱山堂迎他。 她把糕盘摆在他手边的小桌上,看到那已经干透的香囊躺在那里,准备拿起来好好回忆那苍松是怎么起的针。 就当冷元初的指尖将将触碰到香囊时,温行川先拿起来,把里面香料倒了出来。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温行川语气冰冷。看着她的目光里只有锋利与凛淡。 冷元初愣住了。 - 昨夜在璀华阁对外经营的茶厅里,温行川见了咸熵,听他交代冷元初淋雨后要用的药方。 咸熵递过药方问道:“殿下去扬州府,可有寻到那个姑娘?” 温行川拿着药方逐字看完,片刻才说:“不是寻人。” 咸熵瞬间明白,郡王是去办圣上委托的大事,朝廷有叛党渗入,皇帝深感不安,有些事情只能委托亲孙子。 他作为郡王密友及近臣,能在温行川面前多言几句,再问:“可有除掉妖僧?” 温行川耳畔忽幻听那僧人高喝“回去救你的妻子”,心头一紧。 第17章 扬州府归来后他眼看着冷元初病入膏肓,心痛又惊恐于有人要害她,所幸虚惊一场,这才请这位通女科的友臣调理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 咸熵没得到回话,想是问了不该问的,便换了话题:“娘娘脾胃太过虚弱,近期可有暴食?” 温行川闻言皱起剑眉。 若这姑娘胃口小到只用一碗菜饭便算暴食,那他无话可说。 咸熵补充道:“今日臣写字问娘娘是否有过暴食,或是内化不掉呕吐腹泻,娘娘迟疑好一会,摇头说的不。” 他日常出入后宫为嫔妃号脉,六宫争春手段多样,心肠不狠易忧虑成疾,但殿下独宠娘娘,怎会让她郁郁至此,脉象淤滞? 虽然方才她声音甜美,笑着说要为郡王缝新香囊。 咸太医思索间看到摆在温行川面前的香囊,轻易辨出是王妃所献,拿过来闻了闻遽然蹙眉,倒出香料分辨。 想了想还是告诉郡王,这囊里的麝香丁香等混合后,是春药。 冷元初看着散落桌面的那些香料药材,第一次在夏日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不仅仅是来自温行川冰冷失温的话语断定她下春药,而是这个香囊她几乎日日随身而带,她竟不知被人换了香料! 今日是春药,明日呢? 她已经来不及纠结温行川在说什么,指尖拨开那药末,几乎站不稳。 她自认行事还算谨慎,儿时误服了什么瘴丸中毒,让她几乎丧命,至今残破的身子尚未利索,是以随身香囊等任何物件全部交由佩兰负责,从不敢委托旁人。 况且这香囊是要给温行川的,更是日日翻看多次,纠结多次,愁怨多次! 冷元初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可这一次,温行川只坐在那里,看她的眼里充满怒意: “以后,我会履行丈夫之责与你一个月同房两次,其他的,你不要再想,本王给不了你!” 温行川见冷元初并无惭愧之色,螓首蛾眉或颦或蹙,彻底生起愠火。 “冷元初,下药是最卑劣之举,连母妃都不应得知此事,王府断不容此行为!” 他已经不愿计较冷元初的出身,那日是他挑起的欢爱,他定要对她负责,可她却再次挑衅他的底线! “这不是臣妾放进去的。”冷元初被温行川凛冽的语气拉回现实,严肃回他,看向男人的琥珀瞳色里只有坚定。 她当然记得,这是端午香囊,沉香雄黄一应药材都是公认的配方,她怎可能弄错? 温行川看了眼香料,仍旧凝视着冷元初。 冷元初已经厌倦被温行川接二连三的猜疑误伤,穿好披风拿起空香囊走出抱山堂,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第12章 温行川看着冷元初坚决离去的背影,忽有 股气梗在喉咙里,难以疏解。 不得不承认,冷元初娇若春桃的模样、动若梅鹿的举止乱了他一贯克己撙节的恒心,那句可怜怜的“能不能爱爱她”,让他动了情。 却没想荒唐不期而至! 本以为前夜是他温行川彻彻底底的错,他不应再排斥误入迷局的冷元初,他们现在都已经没有退路。 可冷元初却用一个绣春囊告诉他,她不值得。 温行川自嘲一声,他在期待什么?期待姓冷的女子、敢用这种卑劣行径达到目的冷元初,能给他真情? 曾有官员进献女子、侍女爬床,他不是没有见识过龌龊手段,但这次,确确实实是慎微慎独的他松懈在先,让冷元初的计谋得逞! 对于已与他尤花殢雪的冷元初,以及父王母妃与冷家之间盘根交错的关系,他温行川一时竟没有更好的对策!越国公,越国公,他做权臣、做权阀罢了,千万不要被他查出真有叛国通敌之罪! 直到冷元初身影早已不见,小厮禀报“娘娘去了下人房,”温行川才敛去戾色,从容起身。 仰止园的后院,地上积水倒映着的灯影被急促的脚步踩碎。 冷元初把香囊摔在桌上,佩兰和玉兰看到小姐面中的怒色,齐齐跪了下来。 “不承认的话,若我查出是谁,便不是遣离我身边这么简单了!” 温行川迈过耳房的门槛时,正看到冷元初站在丫鬟前斥问,白皙的玉颜上,是他见过最为严厉的模样。 原来冷元初会训斥下人,连训人的声音都像棉絮……话语里裹挟着愤怒,又怎有一股,发自心底的恐惧? “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啊!”玉兰耸着肩,哭得满脸眼泪,头上的两个圆髻一抖一抖地。 一旁跪着的佩兰一身中衣,半身挺直,她才拆了常带的两个粉蝶钗环,堕云髻还没来得及梳开,此刻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只是沉默。 “我的贴身之物只有你们碰得到,还要怎么辩解?” 冷元初没有察觉温行川逐步靠近,她现在唯有后怕,斥责的声音逐渐颤抖。 “我最信你们,为何要这么对我!” 身体开始疼痛,如那毒蔓延全身时,一点点蚕食她的意志。 最初什么都看不见时,冷元初问过天盲之人,他们说能依靠光亮感知昼夜交替。可她的天地里只剩无尽的黑暗与虚无,根本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起初还能触摸到冰寒与火炙,感受到日光与清风,可后来,瘴毒日渐剥夺所有知觉,唯独留给她清醒的头脑! 那下毒之人,是要她清清楚楚感知自己的五脏六腑停止运转,眼看自己灵动的躯体日渐枯竭! 那份独赴黄泉的举手无援,她冷元初从未与心疼她的伯母堂哥所说,更别提后认亲的父母! 如今又有人要害她!又有她愿意信任的人伤害她!唯一能依靠、唯一想依靠的温行川,已认定她轻浮不端,她何错之有! “小姐,要罚就罚我吧!是我没有好好检查,是我的错!”佩兰高抬着手臂将戒尺捧给冷元初,眼里闪着泪光。 温行川攒着眉头大步走到冷元初身旁,面向玉兰佩兰,凛然问道:“香兰呢?” 玉兰道:“回殿下,香兰姑娘回家了——” “把她绑回来。”温行川大手一挥,撩起褚红袍摆坐在一旁的杨木椅,微仰头时正看到冷元初茕茕而立的身板和疲惫的脸上,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烛光照映下,那原本瓷白的眼底,多出道淡淡黑痕。 温行川忽感一股细细麻麻的痛感,自心口穿行百骸。 昨日他把冷元初送回王府,临走前被她拉紧手叩在她小巧的脸颊上,软软问他何时回家,他答应冷元初夜半前必归。 是他得知香囊装满春药后,在璀华阁沉思一夜,失信于冷元初。 - 耳房只点几支蜡烛照明,光影交叠下,冷元初亭亭玉立的身体泛着柔光。 温行川看向冷元初的目光徐徐柔和下来,瞥过面前跪着的玉兰和佩兰,更为汹涌的怒火袭来。 若是下人蒙蔽主子妄为,更要重罚!过去那些动过爬床心思的狐媚子,早按府规沉塘处死! “香兰娘亲病重,等家事料理好再审。”冷元初开口,环抱双臂倚靠在墙上,神色黯然。 脑袋里忽蹦出,那日晚霞晖尽,温行川无踪,她恍恍走下琉璃塔,听到暮鼓声中僧侣在晚课堂诵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春药,春药,那岂不是说,温行川是情非得已,与她鱼水,并不是因为他爱上了她? 中药后还能知道冷元初是他温行川的妻子,她是不是应该感到庆幸,若是温行川没看清,在侍女丫鬟身上卸了药力,她又能怎么办? 昨夜还在肖想未来与温行川夫唱妇随,方才还想为他绣新香囊,让她的情物伴他处理朝政大事,他们从前是陌生的,如今已在慢慢靠近,这个过程慢一些,她可以理解,甚至是期待的。 但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她失了身子,他违了本心。 “殿下一夜未眠应是累了,早些去休息吧。”冷元初双眸无神,淡淡说着。 温行川看着冷元初这般疲惫,正要说一起回去,又听冷元初说:“我留在这边,把话问清楚。” 而后冷元初坐了下来,曲肘撑着云鬓,不再看温行川一眼。 直至破晓,温行川并没有离开耳房,而是与冷元初坐在方桌两侧,沉默听了一夜的雨。 清晨雨停片刻,香兰被下人绑来丢在地上,她赶到家同时,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香兰才被家兄绑了条白麻布,来不及哭丧就被王府侍从架来,与玉兰和佩兰一同跪在两个主子面前。 “小姐,真的不是奴婢做的,奴婢是笨分不清药材,但奴婢知道那是小姐最重视的,奴不敢碰……” 香兰耷拉着红肿的眼皮,有气无力说着,她还没有十三岁,现在更被吓得顾不上乱糟糟的黄发,鞋底和脸上沾了土,狼狈不堪。 耳房外渐渐聚起了王府的小厮侍女,他们从未见比亲王妃还温柔的郡王妃这般恼怒,更别提郡王爷破天荒插手后院家仆琐事! 第18章 不过郡王爷若是真插手,那可就,是否死罪的定夺了……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渐起。 胡嬷嬷才穿好褐棉褙子,打着哈欠出了单间,准备开启一天对下人们的管理,就看到这帮夯货拿着扫帚篦子围着,个个伸着颈,连手里事情都不做了,立刻趿着粗布鞋嚷嚷着走过来:“都散了散了,皮作痒了吧,干活去!” 家仆不敢惹这位郡王乳母快速散去。胡嬷嬷径直晃到紧闭的耳房门前,叩着门,谄着声音道: “殿下,娘娘,可否让老身进来?” 温行川看了冷元初一眼,见她眼底的黑又重了,传胡嬷嬷进来抓紧了结。 “是老身管教不严,要殿下娘娘恕罪了,只是不知……” 胡嬷嬷说着,看到桌上的空瘪的香囊,心头一震。 幸亏是在王府过活二十多载,脸色一点没变,胡嬷嬷装作不知情问了原委。 冷元初不想提这丢脸事,奈何胡嬷嬷句句陷阱,三两句便被套出实情,面容难掩委屈。 “殿下娘娘放心,此事就烂到老身肚子里,绝对不会传到亲王妃娘娘那里。”胡嬷嬷躬身说着,从方口袋摸出一油纸包,故作颤抖着把它摆在方桌上。 殿下莫要怪罪老身擅作主张,那日老身打扫内室,在那个四方喜鹊尊的后头瞅见这些香灰。老身心里寻思着以往可从没见过这玩意儿,我这伺候娘娘的,得搞清楚是啥,于是便大着胆子收起来了。” 胡嬷嬷清了清嗓子,叠手恭敬鞠了一躬,继续夹着嗓子道: “既然那日殿下娘娘的房事有别的事情打岔,老身我今儿个就拿出来,请殿下您给好好分辨分辨。” 温行川长指一拨,蘸起燃尽的香灰闻过后,脸色阴暗几乎要凝结成霜。 “玉兰!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殿下恕罪娘娘恕罪!”已经抖若筛糠的玉兰颤抖而尖利地喊着,额头紧紧磕在冰冷的 地面上。 佩兰闭上眼,忍了一夜的泪终于落下,划过圆圆的面颊打湿她莹白的中衣。 她从七岁起就跟着小姐,小姐担忧什么,她最知道!香囊被换了药,就是她佩兰的失责,让小姐身心受了这么大的伤害! 香兰完全没听懂发生什么,看玉兰匐在地上,急忙跟着叩头,咚的一声。 见主子们迟迟没吭声,香兰悄悄抬头望过去,只见小姐哭得浑身颤抖,几欲站不稳,被殿下紧搂在怀里,贴面轻拍。 “与我说实话,为什么要这样做?”冷元初隔着泪眼,看向一会模糊一会清晰的玉兰,旁的什么都问不出。 就算她们主仆一场不过小半载,她自认仁至义尽,除了府里例银,每月还要再给她们仨一份额外的赏钱! 玉兰和香兰是被娘家卖身为奴,挂着奴籍的,可她从不把她的丫鬟当成奴婢,就像与人经商,她出钱她们出力,只当是雇主与佣人,绝做不出损她们尊严、辱她们人身之事,她玉兰怎就要害她至此! 玉兰不敢说,侧着头看向胡嬷嬷。 胡嬷嬷斜睨着瞪她一眼,转了个白眼背过身。 “胡嬷嬷,告诉玉兰府规是什么。”温行川搂紧冷元初,早没了耐心。 第13章 长年与那些诡诈的囚徒佞臣打交道,这屋里是谁下的药,温行川早已了然。 玉兰促狭的眼神飘忽一整夜,而佩兰看向冷元初的眼里只有心疼,只是温行川未曾料到,这背后还有更加阴损之举! “玉兰姑娘,就好好交代吧,可别被沉在西塘里,喂了斑鳖癞头鼋!”胡嬷嬷把「交代」二字咬得扎实。 玉兰遽然直起身,死死盯着胡嬷嬷那豆大的三角眼,冷笑一声。 “是我燃的香,在香囊换的药粉,不过小姐您好好想想,我每日都在园里,能从哪边搞到药?” 玉兰自顾自站了起来,指着胡嬷嬷的酒槽鼻子,对着冷元初扯着哑嗓直言:“都是胡嬷嬷逼着我安排这些!” “你放肆!”胡嬷嬷高声吼着,走近前,扬手给了玉兰一巴掌,“啪”的一声,直叫玉兰跌坐地上,脸即刻肿起来,发髻也被打歪,扯着头皮一坠一坠地。 但玉兰已顾不得什么,她也是被逼无奈! 那日胡嬷嬷悄悄传她,说小姐归家要是被国公夫人发现没有圆房,一定会被夫人责骂! 再想随小姐出阁时,她和香兰被夫人叫去说的那些话,惊恐间昏了头,用胡嬷嬷给的春宵百媚香做了这些! 她得到春药无处藏,只好将那气味散尽的旧香囊香料调了包,如今她胡嬷嬷敢把此事推到她玉兰一人身上!她竟没留一个人证! 玉兰哭得梨花带雨,搓着手面向冷元初求饶: “小姐,我真的错了,但药真的是胡嬷嬷给我的!我每日晨起晚归,连仰止园都迈不出,如何得到的药啊小姐!这园子除了几个主子来过,哪有外人,那药就是……” “你还敢构陷是哪个主子带进来的!”胡嬷嬷抢过话茬,踢了一脚歪坐地上的玉兰,直叫小丫鬟吐了口血。 胡嬷嬷抖着蜡黄的手指骂道:“贱蹄子竟敢一进府就带着媚药!哦老身懂了,你这个小贱人一早来就是想要爬殿下的床吧!” “够了!来人!拖去西塘!”温行川厉声止住她们,污言秽语,脏了他和冷元初的耳! 他低头见冷元初倚在在他怀里气若游丝,立刻将那无力的手腕搭在他的后颈,倾身握住膝窝,把她打横抱起准备离去。 “殿下!殿下不要信胡嬷嬷的话!” 玉兰正被破门而入的家仆拉拽着胳膊,拼命挣脱后扑到温行川的靴边,抱住他的鞋尖声控告:“胡嬷嬷曾逼着小姐吞吃一桌子饭菜,小姐都被撑到吐了!殿下不在时,她还敢罚小姐日日长跪!” 玉兰恨意滔天,本就是她胡婆子做主设计,现在又要在这害她命断!横竖都是一死,黄泉路上也要拉个伴! 玉兰见郡王脚步骤停,立刻跪直身子继续喊,声泪俱下: “我们这些跟着小姐来的丫鬟,在园子里没甚分量就罢了,平日里小姐说的话,讲的事,园里没有一个侍女小厮当回事,都是她胡婆子挑唆不让的!” 玉兰话音才落,耳房刹那间一片死寂,众人仿若集体被扼住了咽喉,窒住呼吸。 逆光里清晰可见的细微灰尘定格在半空,墙角水漏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一下一下,重击着所有家仆的心脏。 哪个都不敢抬头看向郡王爷那冷峻如渊的面庞。 温行川薄唇紧绷,先看向怀里闭目无声的冷元初,长长的纤睫湿糯糯黏在一起,闪烁着碎金光晕,可搂着他后颈的指尖毫无温度,刺痛他的骨髓。 静立须臾后,再睨向面如土灰、魂早飞到九霄云外的胡嬷嬷。 来自郡王凛冽的鹰视让胡嬷嬷心肝俱颤,咕咚一声直直跪下。 “都。等。着。”温行川紧咬白齿,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冰寒至极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齐打了寒颤。 - 内室檀门被“砰”地推开,温行川抱着冷元初进来,把她平放在拔步床上,为她盖好绣着喜鹊的锦衾。 凝视间他俯下身,没在乎他乌黑长发滑落肩头,只凝重看着冷元初沾着泪点的小脸,迟迟移不开视线。 他们脸颊很近,男人的呼吸撒在姑娘的脸上,惹那闭紧的眼睑轻颤。 温行川看了很久,才抬起手为冷元初拂去残泪,吻住她绯红的鼻尖,犹豫片刻划到朱唇,轻含一下,而后起身站直。 自发鬓到衣襟再到腰封,一寸寸收整得利索,温行川双眸中渐渐泛起阴鸷之色,正准备走出内室,忽听到身后床榻间发出浅浅的动静。 “遣玉兰回国公府吧。”冷元初语气低到难以察觉,但温行川听得清晰。 “好,听你的。”温行川立在那里,静静等着冷元初睡着后,落了床帏阔步出了去。 等冷元初醒来时,已近黄昏。 连续两日两夜没睡好,姑娘原本娇俏的面庞暗淡着,朦胧间见佩兰进来换茶壶里的水,唤了她一声:“佩兰,幸好不是你。” “小姐!”佩兰见冷元初终于醒来,急忙走来,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伸出双臂将鼻尖渐渐泛红、楚楚可怜的冷元初迅速地抱在怀里。 “是我不好,让小姐受了惊。”佩兰抚摸着冷元初柔顺的发顶,细声细语安慰她。 在江宁府,没人知道小姐曾经的苦。佩兰自昨日得知香囊换药之事起,便如烈火灼心,只恨她和玉兰相处融洽掉以轻心,让玉兰和胡嬷嬷有了可乘之机! “是母亲让玉兰做的吗?”冷元初回搂住佩兰的腰,把小巧的下巴搭在佩兰的肩上,淡淡自语。 - 那日离开公府前,冷元初被冷兴茂单独叫到一旁,厉声斥责她不得郡王满意。 “我在阿棚这里,就是你用来争权夺利的棋子是吗?若郡王是酒囊饭袋,您是不是也要将我送去!” 第19章 冷元初记得那日她是不敢哭的,只能压抑哭腔,颤抖着质问父亲,那封父亲与伯母的信她后来找不到了,但她记得住每一个字。 冷兴茂白鬓立起,一手将拐杖重重顿在地上,一手指着冷元初的鼻子,唾沫横飞高声斥骂: “就算是酒囊饭袋,要你嫁你也得嫁!你从小吃冷家穿冷家的,现在把你送进王府高地,还这般废物!你给老夫记住,拴住郡王的心,让郡王为冷家所用,是你做冷氏女的责任!” 父亲的话钟声一般在耳畔回响,冷元初阖眼不愿再想。 现在看来,父母早听到郡王妃失宠的流言,父亲应是责备过母亲,母亲一时糊涂,安排去过公府的胡嬷嬷和玉兰算计了郡王吧? 只是她惶恐又不解,为何父母都要站在温行川的立场说话,对她这个女儿则像被波旬罗刹附了体,面容狰狞,目露凶光,恨不得将她撕碎喂给温行川? 佩兰启口打断冷元初不堪的回忆:“小姐,郡王让玉兰回公府了。” “那就好。”得知温行川肯听了她的意见,冷元初舒了口气。 终归是一条生命,她不忍妄夺。 “胡嬷嬷呢?”冷元初小声问道。 佩兰叹息一声,“胡嬷嬷是郡王乳母,他只罚了胡嬷嬷三年的例银,再遣去敬霭堂。” 冷元初闭了闭眼思考一下,温行川不能罔顾人伦情义,这已经是两全之策,她可以理解。 “但亲王妃赏了胡嬷嬷三十府板,打发去庄子了,被人 拖走时,身上都是血。“佩兰只觉解气。 “啊?”冷元初从没见识过高门大户惩罚下人的手段,倒吸了口凉气。 佩兰抱着冷元初,轻轻摇晃身子哄着她,想起白日郡王和亲王妃坐在正中血红紫檀太师椅上,王府所有二等以下侍从都被传到敬霭堂外,说是都要好好看着,以儆效尤。 “华一姐姐照着胡嬷嬷脸扇肿后,确定那药粉是胡嬷嬷弄来,让玉兰布置的屋子。” 至于为何下药,胡嬷嬷吐着血说是怕郡王不肯接纳郡王妃,剥夺她掌仪身份无法在仰止园里威风。 佩兰不敢原话复述再惹小姐伤心,只挑着说: “亲王妃要大管家和大丫鬟们齐齐站在堂内,看着胡嬷嬷被结结实实打板子,没一个人敢吭声的。 只有那芜碧在堂里瞧着她姆嬷被打得不成人形,一直跪在地上求饶,亲王妃根本没理。” 冷元初光听着都觉得疼,不敢想那光景,更不敢想她这个婆婆,听说坐拥大燕第一美女之称,还是亲王用累累军功换回的爱妻,手段这般狠辣。 正想着,屋外传来动静,随即内室门扇被吱呀推开,那一身雀翎绣袄裙披着绛紫天鹅绒云肩的丰腴王妃在侍女簇拥下进了来,直接走到冷元初面前。 林婉淑握住冷元初的双手,被凉得抖了下, “你把衣服穿好,然后来抱山堂。” 待冷元初整理好走进抱山堂,看到温行川和林婉淑都在,脸色一个塞一个的难看。 冷元初被佩兰扶在客座坐稳,再看向堂内跪着的,居然是仰止园膳房的膳妇,和一身血污的芜碧。 第14章 抱山堂高悬的雕花梁枋下,气氛凝重如铅云压顶。 仰止园膳房大管家武娣带着所有膳妇,以及一身血污,穿着大丫鬟靛青服制的芜碧,在堂内跪成两排。 堂外,园内所有侍从一个不落全都聚来,齐整整跪满假山前的海棠铺地上。 华一为林婉淑端来一盖碗红枣茶,林婉淑饮了一口,重重摆在一旁花梨方桌上。 另一只戴着碧翠戒指的素手没停,翻动着膳房的几本账册。 冷元初见温行川换了一身银鳞素锦袍,用一只金嵌墨玉发冠半束于顶,瀑墨发丝全部垂落在身后,极尽精致又极度内敛。 但他那挺健的瘦腰已束好糅皮革带,手中持着马鞭,看样子是要出门。 可现在温行川却稳座乌檀主位,一双凤眸犹如寒夜星子,凛冽掠过堂下跪着的众人。 抱山堂内一片寂静,只有林婉淑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冷元初拈着指尖,静静坐在下方嵌石客座上,垂眸时视线不经意落到温行川的手腕。 只见温行川坚润似白璧的腕上,一颗敛住光芒的天珠现了一瞬,便被金绲衣袖轻遮了去。 “砰”地一声,冷元初被吓得一诧,只见火冒三丈的林婉淑抄起那珐琅盖碗,狠狠砸向跪在最前面的武娣。 盖碗瞬间化为瓷片飞溅,武娣来不及躲闪,一道口子出现额头之上,如泉涌般汩汩冒血。 堂内跪着的旁人噤若寒蝉,抖若筛糠,外面的下人们霎时间集体扑地叩首,“咚”得地面一震。 武娣一瞬面如死灰,僵跪原地,颤抖嗓音道。 “还请娘娘恕罪,不知是账册哪里出了问题,容老奴详加核查再行禀报。” “等你查实,王府的饭菜都馊了!” 林婉淑由着华一轻捶肩颈,怒视着一袭褐锻大管家服制的武娣。 白日胡嬷嬷被拖走时,身上掉落一盖有膳戳的百两银票,林婉淑这才惊察胡婆子插手膳房,早把武娣架空了去。 林婉淑把那银票和账册甩在武娣脸上。 “解释解释,四月仰止园采买十五次,庄上送米面两次,五月采买十八次,六月只买了十次? 武娣,你是这月偷了酒,醉到账房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武娣转动着混浊的眼球翻着册子,再摸过银票好半晌,突然回过身,扬手打了正缩颤着肩膀的骆二家的。 “你男人负责的采买,说!到底怎么回事!” 见骆二家的支支吾吾说不全话,温行川拧眉,沉声启口。 “把那骆二带上来!” 断半截眉的骆二本在堂外跪着,闻言立刻弯着腰碎步踱进,跪在老婆身旁。 “回殿下,冷娘娘曾说要膳房别备太多菜,奴想娘娘金口一开,肯定照做哎!” 骆二拱着手,满脸堆笑。 “郡王爷、亲王妃娘娘且宽心,您们别看这日常采买的菜品论次数少了些,奴才们哪敢闲着,都是使足了劲,到处找稀罕菜,就为了迎合咱冷娘娘的新口味……” “你放屁!” 佩兰本站在冷元初的身后,听到此话忍无可忍,急急上前跪下。 “恕奴婢多嘴,小姐才嫁来时,膳房按例端来抱山堂三膳四十五盘菜品,小姐胃口小怕浪费,是有吩咐过不需要膳房备太多菜,可你们谁听过小姐的话? 不光没人听,一顿十五盘菜,盘盘咸得难咽,要小姐怎么吃?” 佩兰说着说着落了泪。 “奴婢去膳房嘱托一句小姐吃不得太咸,哪成想他们竟欺负人,不给小姐按时备膳! 小姐知府内膳有膳时,过时不候,夜半饿了,只得让奴婢沏茶缓解!” “胡闹!”林婉淑怒极拍桌,“噌”地站了起来。 “武娣,这就是你管的好膳房,让主子饿肚子?” 武娣已如行尸走肉回应不出一句,身后那吴家大婆娘倒是先反应过来,揪起一旁无甚表情的芜碧的衣领,向前拖了几步。 “殿下娘娘饶命啊,芜碧是抱山堂和奴才们之间传话传菜的,她老说冷娘娘什么都不吃!这烂蹄子要是不传令,我们真的不知哪一顿是娘娘急要吃的呀!” 吴家妹妹紧跟着跪行两步。 “是啊殿下!我们这些整日围着灶台的,哪能见到娘娘啊!都是芜碧说新娘娘不得宠,拿我们做的饭菜撒气! 我们一时摸不透冷娘娘的口味,只能一点点调味,还请郡王妃娘娘恕罪啊!” “我听过芜碧在后院抱怨过!” 堂外有侍女壮着胆子喊着,“她说过冷娘娘真难伺候!” “对!奴还听她说过,说冷娘娘看不上王府!” 此话一出,不仅是下人,林婉淑亦滞了须臾。 温行川遽然站起,扬起马鞭朝着芜碧狠狠抽过去,蓦然心尖猛地一紧,转眸看向冷元初。 只见冷元初仍有倦气的娇靥上黛眉颦蹙,朱唇紧抿,让温行川顷刻止住了手。 那鞭尾来不及收回,在芜碧傲气的方脸上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瘢,旋即泛出血点。 佩兰冷笑一声,手指划过所有膳妇的鼻子,打破了僵持。 “你们一个个欺上罔下,都在欺负我家小姐!调味调味,愧你吴小嫂说得出口! 调得咸肉腥淡,素炒齁嗓,甜酿发酸是吧!那汤煲每次端到小姐眼前,凉得油花都凝在一起!要小姐怎么吃!” 佩兰越说越替小姐委屈,根本在乎不得什么身份,难过得声线颤抖不停。 “我家小姐一毫儿辣都不能吃,与你们讲过后,盘盘菜里加辣粉!” “后来你们变本加厉,一盘菜传好几天,这么潮的天,早就馊了!” “你们怎么敢这样啊!” 佩兰话音落下,抱山堂许久没有声音,落针可闻。 第20章 华一见跪在最边上的柳哑婆子挥着手呜呜两声,悄步走到近前,接过柳嬷嬷从怀里掏出的一本小册,奉给亲王妃。 林婉淑回过神,细细读完,眉心蓦地一抖,一转凤眸看向堂内奴才,语气愤怒又带着哀创: “六载前府里那件事,本宫记得当时百号奴才,或被勒死或被发卖,你们可都亲眼见过!怎过了几个整年,都活腻了吗!” 林婉淑招手让柳嬷嬷上前比划,华一一边问着一边记。 冷元初正呆呆盯着芜碧毫无波澜的脸颊,望着那道不断流的血沟出神,听见华一断断续续复述“膳银”“假账”,立刻敛回了注意力。 她能再站起走路时,堂哥已经开始逐步接手穗德钱庄。 等冷元初从冷家祠堂散学后,冷元知会拉住她的手,带冷元初来到钱庄总号。 冷元初很珍惜能听得到大中通宝落在高高的柜台上,发出“叮 叮当当“的声音,久而久之和钱庄的大小主簿、跑堂打成一片,跟着学了不少把式。 因此她非常清楚这假账有多恶劣。 华一记录完毕,林婉淑把状纸递给温行川。 温行川逐字读着,剑眉越蹙越紧,眸中的寒光逐渐聚成团火,在众目睽睽中,竟弯起唇角笑了一声。 冷元初第一次看到,温行川居然会笑? 那张令人瞩目的面容缓缓勾起一抹弧度,冷峻中卷着恣睢与狂放,让冷元初一时没移开眼。 但堂下众人可都知道,郡王爷平素不会笑,可若笑了,那真是笑得越俊朗,越恐怖! 此刻郡王爷的怒火肯定已至极点,白日那一老一小两个奴才,王爷给留了活口,这下是真要出人命了! 冷元初看着温行川喉结滚了滚,又好奇规矩森严的王府里怎么做假账,不自觉站了起来,一点点挪过去。 温行川看到冷元初逐渐靠近,倏地敛去暴戾神色,一把拉住冷元初伸来的小手,将她困在身前,让冷元初稳稳倚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再把那宣纸翻过面,没有给冷元初过目的机会。 “就由郡王定夺自己府内之事吧。”林婉淑整理着云肩,不再多言。 温行川低头抚着冷元初泛着丝丝凉意的手,语气平静,甚至裹挟一丝慵懒,但叫堂内外所有人毛骨悚然。 “来人,把他们都带去禁苑,一个不留。” 温行川说完,把一脸茫然、正思考禁苑是什么的冷元初抱到他肌肉贲张的大腿上坐好,一眼不错看着冷元初。 方才他没控制住,不知冷元初有没有被他吓到。 芜碧脸上的血划过双颊洇在衣襟上,直到被拖走,神色自始平静。 “奴无话可说,恳请殿下给我娘亲留条活路,奴便无憾了。” 芜碧最后透过血雾,看向主座岳峙威严的郡王殿下,和在他怀里依偎的冷元初,嗤笑一声,真辣她的眼。 只叹她真是错了,是她错生了贪嗔痴,是她投错了胎! 芜碧与温行川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因此娘亲得以成为郡王的乳母。 作为家生子,芜碧仗着胡嬷嬷得势,在王府丫鬟里过着最好的日子。 是她芜碧眼看着温行川从陛下亲手栽培的年幼皇孙,到身姿矫健的翩翩少年,再到意气风发的摄政郡王、镇远将军! 明明是她这些年陪伴殿下的,明明殿下眼里有她的! 还记得十二岁时,她不小心打破了亲王要进贡的九龙青花大盆,亲王暴怒要杀她泄愤,是殿下救了她一命啊! 殿下那日说:“这大盆如此沉重,本就不应由小丫鬟们抬入宫面圣。孔圣人言‘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芜碧无心之失若得宽恕,圣上若知定会龙颜大悦。” 芜碧不识字,但她要人把那九个字抄来天天临摹,这辈子唯一会写的字,是殿下所教…… 可如今殿下的眼里,只有那个弱不禁风、柔弱堪折的细柳枝! 他不是不爱冷元初吗,他不是唾弃冷氏族吗! 她芜碧自然不敢肖想那皇帝定给冷氏的正室之位,但朝夕相见,如何不让她多出那么一丝,想要郡王拥她入怀的痴心? 那日娘亲拉住她的手拽到墙角,只道冷氏与殿下尚未圆房,阿娘有法子把她送到殿下的鸾床,让她静心等待。 可她等来的,是娘亲生死未卜,是她的殿下要她命丧雨夜! 府里人都看得出,冷氏爱殿下,冷氏一肤一肌、一颦一笑都在渴求殿下对她的爱! 可她芜碧,不过是和冷氏一样,也在争取殿下的爱啊…… 殿下他难道,爱上了冷元初? 就凭冷元初有尊贵的出身? 第15章 待到芜碧等人被拖走,温行川搂着冷元初的纤腰,怒目横眉凛视堂下所有家仆。 “日后郡王妃说的话,任何人不得忤逆,违者下。场。如。何,都知道!” 温行川残戾如刃的话语,在所有家仆身上划开一道道见血见骨的创口,直叫心虚的他们胆裂魂飞。 “是。”众人觳觫间再次跪地叩头。 等家仆纷纷散去,林婉淑起身走到儿子儿媳身前,满眼怜惜看向冷元初。 “受了委屈,怎不知和我讲?” 冷元初低着头不敢多言,林婉淑伸出食指,轻勾了一下冷元初圆润小巧的下巴,依然保持着和煦的面容。 “你们聊着,本宫先回去了。” 温行川扶着冷元初回到内室坐在床上,见她平静如瓷的面庞终有一丝碎痕,心像是被冷元初的手用力揪了一下。 “为什么不会拒绝?”温行川问冷元初,看着她唇角黏了一缕发丝,抬起手要抚掉。 冷元初躲闪了一下,才将没温行川巴掌大的脸轻轻落在他的掌心中,随即哭了出来。 “我真的,没有浪费。”冷元初抽噎着说不出什么话,只能任由清泪簌簌落在温行川的手心,汇成一汪泪泊。 每一颗泪都砸在温行川的心脏上,随着她的啜泣一同起伏。 咸熵说的暴食,竟是真的。 胡嬷嬷都招供了,所以那日冷元初才会在他怀里哭着喊痛,可那天她就应该与他说清楚原因啊! 她难道看不出胡嬷嬷是在故意刁难她吗? 温行川弯下身将冷元初按在怀里,下颌紧紧贴在她光洁的额头,思考间剑眉频蹙。 她竟然比宁儿还不懂求助。 想起妹妹,温行川眼眸更为冷冽,呼吸逐渐加重。 当年已经肃清王府内的兽心人面百余人,竟又死灰复燃! “殿下,痛。” 温行川没意识到他在把冷元初越抱越紧,直到怀里有了动静,才悄然平息一臾。 冷元初已经不再哭泣,平稳好情绪后,逐渐从温行川怀抱解脱出来,静静倚靠在凤翎云锦垫上。 她没有看温行川,只看向雕龙床架悬挂的金刚杵。 “殿下是要出门吗?” 温行川握了握冷元初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眉,“这两天我不一定能回来,你照顾好自己,多去找母妃和妹妹。” “是,殿下。” 温行川见冷元初脸色尚未回复平素的亮丽,再看他们这婚房里泾渭分明的布置,一时心口又像被什么堵住了,片刻未起身。 “此前种种是我--”,温行川想说的“误会”二字还未出口,被冷元初平平淡淡的声音打断。 “春药之事是我管教下人不严,让殿下失望了。” 温行川看着冷元初一直垂着眸,始终没有抬眼看向他,沉思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 “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护好你,那晚,我没控制住,弄疼了你。” 说完二人又是长久沉默。 “殿下,”冷元初先打破了寂寥,她忽想起甘棠闪着曙光的明眸,抿出一抹浅笑,替甘棠试着拜托温行川。 也是她向温行川主动提的第一个请求,虽然是为了别人。 “甘乾阁老的小孙女甘棠,下个月要入宫做女官了,殿下能不能帮她去尚食局?” 温行川听出冷元初在解围,轻勾了下嘴角,“当然可以,本王会与陈尚宫打招呼。” 冷元初少了件心事,轻松很多,可想到甘棠,便想起那日她说的——他必须亲口说出喜欢我,我才嫁。 冷元初抬起眼,藏着星子的眼眸不再躲藏,稳稳看向温行川。 “殿下,你爱我吗?” 她冷元初,也想等温行川一个肯定的回答。 温行川才闭紧的唇轻颤了下,没有回答冷元初,一个字都没有。 妆奁几日未用,菱花铜镜悄然蒙了浅尘,室角的鎏金铜炉余香早烬,青烟无痕。 四下里唯有暗影沉沉,照在冷元初和温行川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分离。 冷元初的视线渐渐起雾,许久,褪了燕支的唇角浅扬一下。 他昨日说过的,旁的,他给不了,又为何自讨无趣非要再问一遍,伤自己的心? 第21章 冷元初的身体逐渐无力,从锦垫一点点滑落,躺平后她把赤色喜被掀起盖在自己的头上,蜷缩一团,不再看向温行川和这婚房的一切。 蜡烛被吹熄,朱漆门扇吱呀声后轻轻碰上,内室陷入深沉如墨的黑暗。 - 冷元初把衾被从脸上一点点揭开,举起小手伸展开,不见五指。 “我怎可能不知道,这是王府家仆在集体欺负我呢?” 冷元初在黑夜里自言自语。 当冷元初吃下那顿恶意调味的早膳,看到芜碧在膳房前指责佩兰时盛气凌人的模样 以及走在花园里不小心崴了脚,扫地仆役纷纷绕着远,唤不来一个人搭把手时,她就知道了。 被排挤,冷元初并不是没经历过。 在冷氏祠堂读书时,同龄族人曾把冷元初的书扯碎,指着冷元初的鼻子,嘲讽她是没有爹娘的杂种。 是十五岁的冷元知把冷元初护在身后,将他们揍了一顿,正言厉色介绍说,她是他冷元知的表妹,来自扬州江都吴家。 那时冷元初日日盼望见到父母,却从未等来任何一个吴家人将她接走。 还是冷元知拉着冷元初的手进了台门,他的母亲韩若心慈收留,给了冷元初一个温暖的家。 “王府家仆都是见人下菜碟的行家,不过是看出郡王不待见郡王妃,才敢堂而皇之欺负我罢了。” 冷元初把眼角滑落的泪擦掉。 不是没想过与温行川说清楚,直到那日温行川把《训俭示康》摔在眼前,斥责她浪费王府的餐食时 冷元初便知道,自己是没办法让温行川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与温行川一同用膳时的菜品,冷元初甚至能吃出膳房的用心。 因此才会向温行川请求把米饭换成菜饭。 只为温行川不在时,在这仰止园里,她还能吃点有味道的饱腹之物。 冷元初听到肚子咕噜一声,下了床,摸黑把那碟剩了一日一夜的药膳糕吃了。 喧闹一天,依旧没人在意她还饿着肚子。 冷元初就着残茶咽下最后一块泛苦的药膳糕,看向滂沱的窗外。 江宁的梅雨下得太久了,那本应洒下清辉的月光,被厚重云层死死挡在外面,一丝一毫都照不进她无依的心间呢。 * 璀华阁里,温行川呆坐在故太子所题「正心」下的案牍前,一枚玉章被他捏在手中,不断落下,在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红印。 面前摆着的,是小昉快马前去绍兴,调查冷元初过往的第一封回信。 但温行川几次敛气凝神,都没能拆开它。 如果,冷元初真的在婚前,曾有过其他的爱人 温行川立刻轻叹出一声笑。 以他和冷元初被迫绑在一起的关系,她婚前有无情郎,他又能如何? 杀了他吗? 温行川想起冷元初问过他很多次,他是否爱她。 他不能爱一个叛贼的女儿,但他每次看向冷元初藏着星子的眼眸,都说不出口。 越国公若真是徽帮余党,以他手里的实权,足够颠覆他温家的政权,这也是皇帝担忧,委托他查证之因。 而他温行川,与陛下铁面无私清剿叛国者持同一态度。 在这你死我活之际与越国公的女儿谈风月,实属罔水行舟。 唯一的意外,便是与冷元初有了夫妻之实,这件事,虽非冷元初所为,但那胡婆子的理由,未免牵强。 难道是母妃所为? 温行川把玉章丢在案牍,脸色暗沉得可怕。 让父王继任东宫有很多方式,指望阴险的越国公出力实属下策,母妃执意要冷元初与他生儿育女,妇人之仁。 温行川拿起铜刀准备拆信时,忽闻到一缕浓烈的檀香。 “殿下。”来者身形清瘦,长眉细眼,以一簪束好太极髻,着一袭略显宽大的绀色大褂,踩着十方鞋,迈着八方步进来,是鸿胪寺卿的长子郄贤。 温行川不动声色把信压在书册最下。 “之前幽影交给你的那几封信,可有解出来什么?” “特别来请殿下解解贫道的惑嘛。” 郄贤大大咧咧坐在温行川的对面,把冷兴茂与胡雍的三封信摆在温行川眼前。 “殿下看这封,明面上是胡雍贺冷商局新添惠州分号,可字里行间都像是越国公必须上缴‘规礼’孝敬他嘛, 贫道还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越国公谈话。” 温行川拿起看过,冷笑一声。 “胡雍上了凌迟台还在叫嚣大燕无他不行,这样讲话倒是符合他那几年的嚣张。” “但殿下看这封,越国公当时回信拒绝的气焰不比胡雍低,但时隔小半载的这封信,越国公居然回了句‘愿以新惠泯恩仇’。 贫道专门查了下,惠州分号随后不久便被关停,但贫道恰巧得来几张署名惠州分号的鸿单,请殿下看看真假。” 郄贤把鸿单拿出来,温行川凝神谛视,边角有烫金烙印,是朝廷专为冷家商局特许经营所印发的官纸,旗下分号皆可使用。 再看内容,均是惠州分号与江宁织造局所签巨额鸿单,单笔丝织品达万匹。 彼时织造局的监正太监,已查实是徽帮成员,早已伏法。 “温行川褪下手腕佛珠,摩挲那颗润泽的天珠。 “说来听听你的想法。” “贫道不敢讲。” 温行川睇了郄贤一眼,郄贤只得躬身续言。 “贫道也只是猜测,真假虚实,主要看殿下想不想判成实证,但……” 郄贤又哑了口,温行川沉眉。 “你尽管说,顾虑什么?” 郄贤起身弯腰拱手,“如今殿下已经娶了冷娘娘,还会……?” 温行川把佛珠戴回手腕。 “越国公是否参与谋逆这个问题,必须实事求是,任何人都不能干扰。” 温行川忽然手指一停。 “你那个妹妹,过去念在她年幼无知,也念在你是本王伴读的身份,没深究她口出妄言。” “但往后,她若还敢对郡王妃动半分冒犯心思,本王定会叫她生不如死。” 第16章 郄贤正徒手握住铜壶滚烫的手柄,为温行川斟茶,闻言愣了一臾,随即跪扑在地上。 “此事舍妹千不该万不该顶撞郡王妃娘娘,贫道替小娅道歉。只是殿下知道的,小娅过去磕了脑袋,家里人亦拿她没法子……” “那便禁足在家宅里,往后别出门了。” 温行川没看郄贤一眼,把信和鸿单叠得平平整整,用镇纸压好。 郄贤唇上细窄的八字胡陡然跳动一下,自然听得出郡王语气里的愠怒,说了好些吉祥话,才得以全身而退。 * 城南一处官邸,闺阁里传来阵阵娇。啼。 无缝垂落的床帏下,一双男女的身影交缠。 地上酒壶倾翻,情酒汩汩涌出,在地上漫成一片,洇湿尚未燃尽的符咒。 凌乱的道袍和翠绿小衣随意散落,空气中弥漫着的腥涩的气息。 樟木榻“吱呀呀”响个不停,女郎破碎凌乱的娇|喘,伴随男人嘶哑的话语在静夜交替错落。 “大声说,你是谁?” “是阿兄的妹妹嗯,是阿兄的嗯,好妹妹…” “好妹妹?”浑身薄汗的郄贤一把扯开床帏,狠力扳过郄娅潮红的脸颊,面向正前方清晰照着鸨合狐绥的铜镜。 “谁家妹妹会被兄长骑。在身。下呢?你和你娘一样,都是千人骑万人乘的贱。种!” “废物!关键时候拖我的后腿,那酒温行川都已经饮下了,你又在哪里!蠢*!” 郄贤狠狠凿着,身下人逐渐没了声息,郄贤觉得无趣,大吼一声抖了抖,把双目涣散的郄娅丢在床上。 那异术已经炉火纯青,只可惜在郄娅身上验试过了火,不小心钝了野种半边心智,耽误大事。 “给你的机会你抓不住,如今郡王开始挂念郡王妃,这宫外没有你的活路了。” “你去宫里做女官,为兄长换前途吧。” - 璀华阁里,温行川仔细盘点幽影呈报的,安徽商会所有人的籍册信息。 昨夜夏会首在狱中咬舌自尽,温行川忙着家事,今日才知夏伍德只剩下半条舌头,就算主动开口也只能听得呕哑。 当值的幽影已经自领五十军杖,以儆效尤。 不过那安徽商会所有账册已经抄来,温行川当着夏伍德面一页页翻过去,见夏伍德面上的肌肉开始抽搐,心下更加确定有鬼。 但是有一本满是鬼画符一般的册子,阁里无人能解。 温行川合上名册时,脑海里忽现冷元初的身影。 祈福那日郡王妃不怒自威的姿态、雷厉风行的处罚,温行川早有耳闻。 冷元初那 柔若轻纺的性子,居然能让这帮各怀心思的女眷瞬间低头服帖。 第22章 想到这,温行川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已扬起欣慰的微笑。 但想到那个严肃至厉的模样他算见识过,就在昨夜,在耳房里,在他误解是冷元初所下情药时…… 温行川止了一息。 这件事永远是他对不起冷元初。 温行川忽想起小昉的回函,从书册下翻找到,直接拿起铜刀拆了信。 “敬呈殿下: 微臣实不敢有丝毫隐瞒,向殿下如实相告。 山阴县黄册,娘娘闺名所注,已殁于永康七年十二月,时年未满八岁。” 信纸从温行川的手中滑落,静静躺在昏暗的案牍上。 “啪啦”一声爆裂,角落的烛火骤然熄灭。 方久,温行川拿起一旁的蓑笠出了璀华阁,走进雨幕。 - 王府敬霭堂里,一身藕荷长裙配兰青短衫的华一遣散其他丫鬟,把堂门关紧。 华一将各处香炉点好安神香后,绕过孔雀石榴纹样的落地屏风,走到林婉淑面前。 此时已近三更,堂外大雨如注,林婉淑依旧穿着雀翎绣袄裙,歪坐在乌檀太师椅上,掩面不语。 华一取了一旁的楠木捶儿,坐在太师椅前的脚踏上,为林婉淑捶起小腿。 直到听见一声清晰的啜泣,华一连忙起身坐在林婉淑身旁。 仍梳着一头朝云近香髻的林婉淑眼眶红红的,一双与温行川一样漂亮的凤眸黯然看着墙角的石榴花插瓶。 一股酸涩的气流冲击着鼻息,林婉淑咬紧红唇,还是忍不住哭着喃出一句。 “我想爹娘了。” 华一是林婉淑最器重的近身丫鬟,她看着亲王妃这般伤心,不断低声细语宽慰,直到力度均匀且熟悉的叩门声传来。 林婉淑迅速用帕子擦去眼泪,直起脊梁端坐,华一见状慢慢走过去打开堂门,看到温行川才摘下笠帽,连忙行礼迎进。 温行川亦是满腹疑惑,正要询问母妃,忽见林婉淑哭过的模样,立刻跪在母妃面前。 林婉淑用细腻的指尖触摸着温行川挺拔的眉嵴,轻轻摇了下头,没有回复儿子的关心。 “这么晚,回去陪初儿吧。” “母妃,”温行川拿出那封信放在林婉淑的腿面上,凝视母亲泛红的眼眸。 “元初她,到底是谁?” 林婉淑看过信,神色并无波澜。 “越国公说过,过去担忧皇帝对他幼女不利,藏得很严,这都是他设下的障眼法吧。” “若是真这么在乎女儿,为何--” 温行川想到回门日越国公那句“郡王可对郡王妃满意”,彼时他无意识愣了很久。 现在回想,越国公在女儿欢喜回门的日子,第一句话竟是在问女婿是否满意,无论如何都难以解释成,这是一个爱女儿的父亲能说出来的话。 林婉淑没关注温行川在攒眉沉思,起身时把温行川扶起来,握了握儿子的手。 “你有空,替我去天印山,祭拜一下你阿公阿婆。” 说完林婉淑便要华一扶去内室,独留温行川立在空旷的敬霭堂里,迟迟未动。 - 清晨,久违的一抹阳光照进仰止园,漫长的梅雨终于结束了。 昨夜回床上睡觉时,冷元初忘记落下床帏,此刻被阳光照在脸上,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按例今日是香兰为冷元初漱洗更衣,但冷元初唤香兰的话才出口便停了下来。 闹剧后,她让香兰回家治丧,不必着急回来。 佩兰端着鎏金的铜盆敲了敲门,冷元初唤她进来,却不着急洗漱。 “昨天膳房的事,到底是怎么做的假账?他们是被发卖了吗?” 佩兰听过话心头一滞,自然不敢说那帮奴才全已命堕舂臼地狱。 但这贪膳银的前因,她昨夜缠着华一姐姐好一顿问,现在可以捡着能说的告诉小姐。 “那武娣懒惰,胡婆子三言两语就骗她交了权,贪走属于您的大部分膳银,其余狗奴才见您用得少,也动了贪心,越贪污越多,开始虚报用量造假账册。 后来他们用坏的食材充数,吊不出该有的味才…” 冷元初听罢面色未变。 亲王妃自然不敢将结论定在小厮故意欺负她挑起两家矛盾,以贪污定论已算两全。 想来温行川已为她撑了腰,往后在这园子里,能好过一些吧。 冷元初伸展个懒腰,由着佩兰为她净面上妆,挽了一个摇而不堕的凌虚髻,穿上从娘家带来的绒黄长衫配素白马面裙。 正准备坐在堂内看书,忽听到外面侍卫通传。 “娘娘,甘阁老府上的女眷求见,正在园外候着呢。” 冷元初眉梢一挑。 这段日子太过混乱,都忘记今日是乞巧节,早邀了甘棠来王府喝青梅酒。 “快迎进来。” - 冷元初与甘棠在王府的听澜亭里聊东聊西,喝了三壶酸甜的果酒,面颊渐渐沾了红。 视野中逐渐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待走近些,冷元初才看清是许久未见的李希燕和温行川的庶弟,现年七岁的温行芷。 “与郡王妃娘娘请安了。”李希燕依旧一身陈旧霭褐衫裙,拉着走路有些费劲的温行芷,没多停留一臾就走了。 甘棠眼看他们的背影消失,才转过身与冷元初低声私语。 “不知娘娘知不知,这孩子是亲王在府外有的,当年亲王妃很生气,但后来还是接纳了他们。” 冷元初一瞬醒酒,甘棠见她神色震惊,连忙解释。 “这事首府大小官员都知道,算不得什么禁忌,但李夫人日子如何,就少有人知道了,看样子过得不好啊。” 冷元初眸光凝滞,仍未从甘棠这简单几句话带来的冲击解脱,甘棠正不知如何是好,见一小丫鬟蹦蹦跳跳过来。 “娘娘,宁县主想邀您一同放河灯。” - 冷元初带着甘棠一同走到宓园时,已至日暮时分。 此前被温行宁捆绑扎实的河灯骨架,早已上好油纸面,凃了粉彩。 精致的莲花灯自宓园门前高耸如月的拱桥下,被温性宁一个接一个放入波光粼粼的水渠中。 一道道涟漪化作远处的几点微光,越来越模糊,直到被斜阳最后一丝残霞彻底吞没。 温行宁不认识甘棠,冷元初介绍后,甘棠看着已是大姑娘的温行宁,笑盈盈圆了场。 “上次见面还是县主七岁时,县主不记得我也正常,如今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真叫人眼前一亮呢。” 温行宁接受了甘棠的行礼和夸赞,但没有和冷元初单独在一起时那般自在。 甘棠感觉今日这趟王府怕是来错了,绞尽脑汁想了会儿,激动提了议。 “贡院那边有张灯,我们去游街吧!今日不管男女上街都要戴面具,娘娘,我入宫后就不能再出来玩了,就带我们去转转嘛!” “我身体不舒服便不去了。”温行宁立刻插了一嘴,面向冷元初说道: “我知道今日街上人多,嫂子才来上元县,带甘姐姐去凑凑热闹,回来给我带个外面卖的灯好吗?” 冷元初劝不动温行宁,看着甘棠期待的模样,心里亦是想去,忽然感觉到一股凛冽刺骨的气息自头顶入侵。 温行川若是得知她出府,该不会又…… 嗯?想他做什么?他又不爱我! 冷元初哼了一声,从温行宁这里借了傩神面具,指了几个王府侍卫跟好。 带着喜不自胜的甘棠坐上王府马车时,冷元初抬手拆了几个比翼钗环,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今夜,她想回到未婚时的模样,好好享受乞巧之夜。 第17章 贡院一角的瞭望楼里,温行川被咸熵一杯杯灌酒。 今日乞巧之夜不管男女都乐意戴着面具游街,咸熵知道温行川不喜欢人太多的场所,但他今日有求于郡王,不得不通了关系,在这闹中取静的贡院里让温行川逗留一会,听他把话讲完。 “甘棠她非要入宫做女官,殿下能不能看在微臣的薄面,让她去个离陛下远一点的角落里司职?” 温行川酒力甚好,喝了不下五壶酒,面不红气不乱,咸熵今日摆的 “鸿门宴”、说的玄外音他心里清楚。 只一个甘棠,昨日冷元初为她求情,前些日子甘乾阁老也破天荒求他帮忙通融一下,有这么多人在乎的姑娘,骄纵些也有人偏爱啊。 温行川斜睨了眼咸熵。 咸熵无法与女子交谈,不足之症难自医,因祸得福成为皇帝放心的太医。 他装聋作哑进出后宫为嫔妃诊治,一些居心不良的祸水,可以被皇帝悄悄清除。 温行川与咸熵走近些,若真有妃嫔怀上龙嗣,他与父王也好提前应对。 此刻温行川亦有心事。 白日他让暗卫稍口信,让还在绍兴的小昉立即去穗德钱庄,从冷元知那里切入暗查冷元初的过往,却在傍晚即收到小昉自行寄回的第二封信。 第23章 能做温行川近身侍卫和密探,揣度主子心思和办事能力绝非等闲之辈。 只是这第二封信,让温行川颇为意外。 很多分号掌柜将自家女儿送来穗德钱庄,学习钱庄事务,更多是期望能与未婚的钱庄大东家冷元知结秦晋之好。 小昉一时打听不到郡王妃在穗德钱庄的身份,只好将钱庄内部往来女子的姓名都抄一份,先回寄给郡王。 温行川看着密密麻麻的百家姓,亦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冷元初,但其中一个名字,与安徽商会名册里的一个,重合了。 “就当殿下同意了。”咸熵一句醉话打断温行川的思路,他酒力一般,此刻为求心安,一杯杯自灌下去,没一会就醉卧一旁。 温行川站起身,看向瞭望楼下摩肩接踵的人群,脑海里正思考,幽影把那女子从徽州抓回江宁后,他该如何审问不打草惊蛇,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穿着冷元知给的那朴素单调的衣裙,散着无拘无束的长发,戴着一个掩耳盗铃的面具,正伸着白皙的小手,去揭一个男人的面具。 - 冷元初与甘棠来到贡院门前这条街上时,这里早已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天幕挂满的孔明灯汇聚成蜿蜒的光带,昼夜难分,可谓华灯素面光交射,天公倍放月婵娟。 冷元初走过一个个鹊桥戏台,欣赏几个吞刀吐火,扔了赏钱,馋了馋那些堆成小金山的乞巧酥果,回绝了每一个吆喝她品尝的摊主。 想起温行川教训她别惹是非,她这个面具还是不摘为妙。 等甘棠在布纺铺子挑好心仪的彩线,二人走到街中央,竟有一群姑娘在竞赛乞巧。 甘棠听说是这九衢三市里唯一的男妓楼办的,顿时来了兴趣。 “娘娘方才还说今日做回未婚姑娘,可不能变卦。” 甘棠见要开新一轮,连忙拉着冷元初坐下,听那肥胖的老鸨一声令下,立刻举起托盘里的针线开始穿针引线。 冷元初本想在街上转转就好,此刻不想扫甘棠的兴,便也坐在一旁拿起针线一个个穿起来。 没想等她穿好托盘里的一百根针,揉了揉酸胀的纤颈,惊讶发现周围女子不过完成半盘。 冷元初那敢想自己不入流的女工,居然能赢过首府各路靓丽不俗的女子,随后那除杂、捻丝、打丝鞘越来越难的竞赛,她竟成了魁首。 “你可千万别和旁人讲这件事。” 冷元初被甘棠怂恿去揭那“倌中翘楚”的面具前,千叮咛万嘱咐。 见甘棠点头如捣蒜,冷元初才壮着胆子走上前,她的确好奇这号称最佳姿色的男妓到底长什么样。 当然不知她最怕被发现的这件事,被温行川看得一清二楚。 温行川眉心紧得仿佛能挤出水来,无名业火燎过奇经八脉灼烧四肢百骸,驱使他飞身下楼大步赶去。 在楼下候着的几个暗卫见状快步跟上,递给郡王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温行川匆匆戴好,却在距离冷元初不过十步时,觉察到周围异样。 “殿下快躲!” 温行川迅速闪到一旁卖花的推车后,没想这里看冷元初的视角更好。 眼睁睁看着冷元初揭开那男人的面具,露出一张魅极近妖的脸。 冷元初看呆好一会,直到那男妓邀她上楼一坐才清醒,立刻拒绝。 但那男妓行家里手,几句逗笑话说得面皮薄的冷元初进退两难,还惹得周围男女起了哄,要她摘了面具与那男倌共赴巫山。 暗卫忙着窥察周围细微变化,没注意也看不到温行川面具之下凛峻结霜的俊面。 冷元初示意甘棠先去替她买灯。 正当冷元初拍落那男妓伸过来的手转身离去,忽见那状元桥卧栏上立一个戴着面纱的白衣女子,一群人正围着起哄,要她跳下秦淮河里看个新鲜。 冷元初更生气了,这都什么世道!快速向那姑娘跑去,用尽力气喊着“不要跳!” 话音和火枪声齐响,女子落水的瞬间,冷元初只觉那火药爆炸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开,随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走,进入一个狭窄的巷子里。 长巷幽暗,风呼啸卷过,摇摇晃晃的灯架吱呀呀一声熄了亮,巷子里瞬间一片黑暗。 冷元初只听得外面男女四散而逃的尖叫声,以及熟悉的龙涎香四面八方笼来。 是温行川?! 只是此时此地,她最不应该见到温行川的,但的的确确是他,在用力把她按在怀里。 此刻冷元初的面具早已不见,温行川唇间的温度传至她光洁的额头。 忽然,一股血腥气闯入冷元初的鼻尖,越来越浓。 冷元初闻不得一丝血腥气,就连那杀鸡放血的气味她都无法承受,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朱唇大张,胸脯剧烈起伏着,带动衣衫跟着微微抖动。 冷元初脸色突然煞白,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涌出,温行川觉察到冷元初的异样,连忙松开怀抱,拍着冷元初的胸口帮她匀气。 温行川心情亦有波动,方才他已看到持火铳的贼人,偏在千钧一发之际,冷元初闯进二人之间。 让他一下想起十二岁时,被追杀到以为天要亡他,死生一瞬,那个小女孩亦是这般闯入,使那刺客射箭的动作迟疑一下,让他有了反击绝杀的机会。 当时他已重伤,胸口那道伤口涌出大量的血,但那个勇敢的小姑娘只道一句好浓的血腥味,便把天珠从脖子上摘下来塞到他的手里,“愿宗喀巴护佑你平安无虞。” 并非像冷元初这样闻到一点血腥气便抖若筛糠,过了呼吸。 黑夜里二人看不清彼此,等到巷外刀剑碰撞的金属声止息,温行川把他的面具戴在惊魂未定的冷元初脸上,将她拦腰抱起走出巷子。 此刻游人早已四散逃命,青石长街唯有官兵四处搜寻贼人。 兵马司总指挥郭钲见到郡王立刻行礼,却不敢抬头,直到郡王抱着美人上了马车,听到他吩咐“留活口,把甘阁老孙女平安送到府上”才喘息领命。 - 仰止园里灯火通明,府医全部赶来为郡王疗伤,剜弹补疮。 冷元初此刻已经能拼命压制住自己的惊恐情绪。 她亦不知为何会突然过呼吸,那弥漫的血腥仿若一道凌厉闪电骤然划过,刹那照亮她记忆深渊最为阴森却空荡的暗角。 温行川在被剜去铅弹前把冷元初撵了出去,冷元初知道自己今日闯了祸,站在抱山堂外候着,没听到堂内疗伤的温行川吭一声。 等到府医们提着药箱离去,冷元初走进抱山堂,看向已然在大臂和肩窝包扎好的温行川,眼眶红红的。 倒不是全因温行川受伤难受,主要是想到即将面临狂风暴雨般的责骂,吓的。 “坐近一些。”温行川此刻半卧在罗汉床上,眼神示意冷元初坐在他边上。 冷元初战战兢兢中让屁股只沾床边一寸,忽对上温行川藏焰的黑眸,旋即老老实实把鞋脱掉,上了罗汉床后,面向他恭敬跽跪。 温行川抬起手伸过来,冷元初身心一颤,随即感受他在用拇指用力擦过她柔软细腻的腮颊,原来是她的脸上沾了他的血。 “你总是不听话。” 温行川说着,修长有力的手指移至冷元初的耳畔,探入她柔顺发丝间。 冷元初感觉自己魂已经飞了一半时,又听他严肃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外面多危险,这回知道了吗?” 冷元初咬着唇疯狂点头,双手将膝盖上的裙面攥成一团。 温行川把手放下时,乌发从指缝滑过, 轻轻摇曳。 “你把头发挽好,再把衣服脱了。” 冷元初被温行川的话一整个惊到呆住,虽然已被他承欢身下,但那次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脱掉她最后的小衣便闯入,现在他是要,要…? 冷元初的动作慢了一步,便眼睁睁看着温行川坐直靠近前拔掉自己头顶的嵌珠玉冠,任由粗硬的墨发恣意垂下。 而后双臂环过冷元初,用他的那枚无瑕的和田玉簪,将冷元初垂下的全部青丝绾成一个简单的低髻,不落一丝。 手落下时,将她身上的绒黄外衫粗暴拽了下来,露出冷元初莹白娇嫩的小肩。 第18章 冷元初只在外衫里穿了件平口象珠小衣,被温行川猛然一拉露了出来,险些扯断系带。 冷元初慌忙拽住外衫,藕白双臂被衣襟上绣着金杏花的宽镶边紧紧勒裹住。 那双交合在胸前、柔软无骨的小手,随着饱满的胸脯不断起伏。 此刻落在温行川眼中,唯有香肩半露、欲拒还迎的小女郎姿态,他的呼吸悄然重了几分。 温暖的烛光自冷元初的身后,点亮这方来自冷元初的嫁妆、一整块长乐榕湖根精雕细做的罗汉床。 一寸一寸,在冷元初的鬓边、软腮、长颈和圆肩勾勒出金边。 温行川清晰看那细腻皮肤上,浅盈盈的绒毛随着冷元初混乱的呼吸,轻轻战栗着。 第24章 少顷无言,冷元初抬起手,准备悄悄穿回外衫,忽听温行川沙哑低语。 “脱下来。” 冷元初抿了抿唇,只好乖乖脱去,只穿着小衣跪在温行川眼前。 随后眼看温行川拿起外衫团了团,厌嫌着掷到门口。 冷元初蹙紧黛眉欲要下床,被温行川抓住脚踝。 “沾了不少血,扔了。” 冷元初不敢忤逆温行川,只能低垂着眼睫,接受这不愉快的事实。 - 脚踝被拽的那一下,让冷元初猝不及防侧坐在温行川身旁。 二人腰间相抵,肌肤相碰,冷元初想躲,但脚踝被温行川强有力的手攥个彻底。 她只好虚虚撑着,不敢把全部体重都压在温行川的瘦腰上。 温行川抬起未受伤的左臂,将粗壮的手腕落在额前,仰头靠在厚实的锦垫上,半阖双眼。 “给我讲讲你七八岁时的故事。”温行川的声音沉哑却藏有半分缱绻,似是真的想听冷元初讲讲童年趣事打发时间。 “我不记得。”冷元初浅淡的一句话,让温行川猛然睁开深眸。 收了力的手将冷元初的纤细流畅的踝骨攥疼。 冷元初实在没忍住,打了他手一下,语气加快些,要结束这个话题。 “那时中过毒,落了手脚冰凉的后遗症,再往前的记忆支离破碎,没什么好回忆的。” 冷元初说话间眼里含着泪,只看向罗汉床一角垂挂的红香包,一会模糊一会清晰。 她的人生一直在回避那段不堪的过往。 温行川忽想起冷元初手尖一直冰凉,握住脚踝的大手轻松伸进她松垮的罗袜,移至她小巧的玉足,轻轻一握便能盈满掌心。 的确冰凉得,像是永远走不出寒冬的皑皑雪地。 寒入骨髓的触感迅速侵入温行川的五脏六腑,温行川只感一股从未有过的心寒,驱使他坐直身子。 冷元初失了支点,一下子躺在他满是肌肉块的滚烫腰腹上,仰着头看着温行川在光影下变幻莫测的那张俊脸。 她通人心,看得出那眼神里有一丝心哀。 也有难以掩盖的欲。望。 被硌得实在难受,冷元初挣扎着想起来,却以这奇怪的姿势困在他身上,只能等温行川坚硬的身体一点点平复,越过他的身躯滚到床边。 “宁县主说她不舒服,我想去看看她。”冷元初面向温行川,弓撑着身,用脚尖在地上探寻绣花鞋,没注意此刻只穿小衣的她,大半盈盈满满被温行川看得清晰。 淡淡粉色,恰似熟透的蜜桃。 “她没事。”温行川不容质疑的一句,让冷元初毫无退路,只得轻轻回他,“臣妾去净一下身。” - 次日,冷元初在温行川身边醒来,或是说被温行川落在她腰上的大掌热醒。 翻过身甩掉那侵略性极强的掌心,冷元初与温行川那古井无波的黑眸对个正着。 冷元初叹息,温行川若是一夜都是面向她侧卧,那正好压在那枪伤处。 作为妻子,总还是关心问一下好。 “殿下的伤,疼吗?” “小伤,不足挂齿。” 温行川翻身下榻,自行取了一旁的里衣外袍穿好,冷元初贪觉不得,匆匆下榻趿着鞋子,为他扣好朝服玉板,将那孔武的腰身束出流畅的线条。 冷元初仰头看到温行川披散着乌发,从混乱的罗汉床上找到他的玉簪,按着他的宽肩让他坐在铜镜前,为他梳发,戴好王冠。 将那枚玉簪一点点插入冠间的发束时,温行川透过铜镜看向神情专注的冷元初。 她的双眸澄澈,宛如钟山里一泓清泉,纯净中盛满懵懂与无辜,未施粉黛的娇靥尚有困意,但比此前撅着唇与他对抗,要老实多了。 昨夜之事,肯定把她吓坏了。 温行川感觉到右臂和肩窝的伤细碎肿痒起来,在吞噬他的心志。 非金刚不坏的肉身受了伤,怎可能一点痛意没有,可与冷元初同榻安眠时,她的体香充盈鼻息,包裹神思。 昨夜的他,虽被疮药持续灼痛,但睡得格外安稳。 “你过去叫什么名字?”温行川启口。 冷元初没多想,正乐在以纤指穿插他的长发,感受那来自男人的硬度,“吴瑗元。” 温行川眉心一松,小昉回信的名单里,确有这个名字。 吴瑗元。 * 未出王府,温行川便收到来自幽影不算多好的消息: 待到幽影在徽州歙县寻到那女子的藏身之处时,正有几多黑衣蒙面人将她绑在椅子上,见有人营救,立刻四散无踪。 而被绑架女子的脚边,已有一丫鬟命丧黄泉,幽影已将被吓到失语的女子和另一丫鬟一并带回江宁。 但此事恐已打草惊蛇,让那贼厮发动了昨夜的行刺。 温行川未去上朝,即刻去了兵马司。 郭钲一夜无眠,此刻见到郡王立即扑地请罪。 昨夜手持火铳的贼人初步查实达十人,目标直指郡王,因温行川躲闪及时,只开出三枪,但散弹碎片重伤一男子,医官正在全力抢救。 郭钲惊恐下跪的原因是,昨夜一贼人已被擒获,却在现场盘问时,其被暗箭射中,当场暴毙。 郭钲迟迟听不到郡王斥责处罚,微微直了直身,正见温行川侧立在他眼前。 华贵的郡王珠冠下,泼墨长发自然垂落在后背,根根分明,笔直顺滑,似是用直尺丈量过一般规整。 一身正红云锦官袍,自领口到衣裾,从袖口到袍摆,无一丝折痕,笔挺贴合在那魁梧挺拔身躯之上。 补子里四爪蛟蟒在海水江崖暗纹恣肆翻腾,周身回字暗纹像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让他心惊胆战。 此刻郡王正端着那鎏银火铳,沉下刚硬的剑眉,细细分辨其上的花纹,状似流云,更像麦穗。 寻常燕军或是已被歼灭的倭寇余孽,少有人有心思在这种杀人武器上做这般精致的纹样,比起火器,更像是工艺品。 温行川突然举起火铳,将硬朗的脸颊贴紧火铳一侧,单目通过铳管后端的照门,瞄准郭钲。 郭钲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之首,虽说这正六品官阶在朝臣里可谓落地发不出一个响,但他好歹在这数千官兵里坐拥绝对权威。 如今被年轻骁健的郡王拿着个铳管子冷冰冰对着,颜面尽失不说,命能不能留—— “砰”地一声,只见温行川手臂猛地扬起,手中的火铳被瞬间抬高,发出的弹丸霎时击落兵马司门前旗杆上的“郭”字旗。 郭钲战战兢兢匍匐到温行川的脚边,头重重磕在地上,“咚”地一声,任由铳管落下的铅灰洒落,灰头土脸。 与此同时,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一并赶到兵马司,看这架势俱是冷汗涔涔,小心翼翼向温行川行跪礼。 乞巧夜郡王当街遇刺,实乃首府无有其二、极度恶劣的案件,今日早朝陛下直接让有关官员滚出朝廷,尽快协助郡王查出真凶。 温行川吩咐尽快安排将那落水女子和被毒杀的逆贼验尸,次日报进展,沉着眉纵马而去。 如今己方在明,敌人在暗,不过查一个小小商会会首杀人案,竟牵扯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第一怀疑难免落在越国公身上,可若是越国公对他动杀机,为何逼他娶冷元初? 若是穗德钱庄? “嘶--”的一声马鸣,温行川紧急勒马,惹得马蹄高高飞起,在空中胡乱蹬踏几下落地,溅起尘土。 他做事一向讲道理证据,如今竟开始无凭无据胡乱猜疑,实属不该。 温行川嘲讽自己,纵使对冷元知有恨,也不应带到旁的事中。 同为男人,温行川轻易感觉到冷元知对冷元初感情并非清白,可他现在诸多行为,仿佛冷元知真的能送他一绿头巾-- 有恨?绿头巾?他在胡想什么? 温行川眉头越攒越紧,他似乎开始把冷元初当成妻子,而非最开始安排的,仅仅让她坐在郡王妃的位置上,而已。 温行川扬起马鞭狠狠抽向马臀,飞赤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飞奔,前去养虎巷一处不起眼的私邸里。 晨至夕离,温行川打马离开时,神色舒展。 完全不知,冷元初正立在附近,满眼的无助和悲伤。 - 今晨温行川离府前,要冷元初把皇后编撰的《内训》抄一遍,作为她不听话的惩罚。 冷元初抄了半日,被林婉淑叫去,说是身体抱恙,托儿媳把一份回礼带给戚将军的夫人。 冷元初来到养虎巷的戚将军官邸,与那吴夫人相谈甚欢,临走时吴夫人留膳不成,塞给冷元初好些临海海苔饼,冷元初欢喜收了。 一切美好都在眼看着温行川从这处宅院离去后消失殆尽。 冷元初一瞬想起甘棠说的,温行芷是亲王在府外有的孩子,那李希燕,不就是外室进门? 第25章 冷元初强撑着,待到温行川身影完全消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那里,叩响了门。 门开后,冷元初不顾任何阻拦,径直走到正堂,与那一身新裁的桃夭圆领对襟长衫裙,颦颦相迎的女子打个照面。 咸香的海苔饼掉落一地,嵌玉鞋趔趄后退,冷元初控制不住,声线颤抖。 “是你,李昭漪?” 第19章 冷元初并没有在那处宅院逗留太久。 走去养虎巷尾的马车,这短短丈二里路,她撑着墙,每行一步,都如走在火海里。 烈火寸寸灼烧,雪肌溃烂化脓,直至心碎肠断。 附近或深或浅的虎啸声,将她的勇气、希冀与力量全部消熔殆尽。 此刻薄暮冥冥,深巷两侧的宅门被推开,接二连三走出家仆,将字姓灯笼高高挂起。 戚家、俞家、徐家… 没有一盏灯为她而亮,没有一盏灯后是她的家。 冷元初摸了摸自己的脸,平素受一点惊都要落泪的她,此刻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耳畔回响起李昭漪那熟悉又尖锐的声音—— “我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但我不知他是……哟!几年不见,原来是你吴瑗元成了这般威风的郡王妃啊?” “你大可以去与他确认啊,况且男人有外室怎么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在天真什么,还以为元知公子能来护你?” “对了,你不是元知公子的童养媳吗?是元知公子不要你了?” “啧啧,你不是吴姓人吗?竟敢冒充冷氏身份,就不怕郡王砍掉你脑袋?” 彻骨的心寒,让冷元初一个不稳靠在青砖墙上。 直到侍卫寻来,她才强撑着精神上了马车。 路过一个酒楼,冷元初吩咐马夫保福停下。 “娘娘,这天色已晚…” 保福忽见郡王妃挽起裙摆要跳车,急忙勒停俊马,眼看着郡王妃沉着脚步进去,醉醺醺出来。 …… 仰止园内室。 冷元初彻底醒来已是次日,佩兰一直坐在床边小凳温着解酒汤,等着小姐醒来。 “我终于来葵水了。” 冷元初心宽下来。 体寒症让她的葵水从未按时来过。 等佩兰换好床褥时,冷元初已自行换了一身朴素又利索的乳青短袄长裙,把那解酒汤一饮而尽。 她道:“佩兰,我们去街上转转吧。” 佩兰才把鸳鸯喜被叠好,闻言,握着鬃毛刷子的手一顿。 昨日小姐还抱着她说,以后不再惹郡王生气,郡王说不让她出府,那便不出。 但小姐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佩兰依旧跟着冷元初步行离开王府。 她不知道小姐见了李昭漪,更不敢想李昭漪是郡王的外室。 直到冷元初脚步不停在这九衢三市穿梭,连她这个体格好的丫鬟都累了,体弱的小姐还在撑着走时—— “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 冷元初停在长干桥上,抚摸着栏板上栩栩如生的小狮子。 “佩兰,我们该回绍兴了。” “小姐!” 佩兰顿时觉得不妙,快走几步把冷元初抱住,三言两语撬开冷元初的心事。 “所以小姐要要要……要和离吗?可是国公大人……” “我知道很难,但不得不面对。”冷元初说着,望着桥下破波而行的摇撸船,轻道: “咯上元街景我看得厌煞,呒啥个意思。” 佩兰平素冷静有识,此刻跟在小姐身后,亦不知是劝和还是劝离。 “总归问问郡王呢?” 佩兰焦虑看着冷元初立在驿馆窗前写信,是寄给元知公子的。 “问他作甚,可笑,到昨儿我才晓得他禁我足,是怕我发觉他在外头藏人。” 冷元初写字的手没停,说回绍地吴语,语气平和,“算哉,我是他违心娶的,他能拨我几分好脸色,已是我有福咯。” 冷元初写好信交给驿使,多塞了点碎银叮嘱务必加急。 父亲那关的确难过,只能请堂哥速来救她于水火。 想他和伯母了。 “我再喜欢郡王,做我丈夫不能违了底线。”冷元初敛去平和面色,眼神坚定。 “我不接受温行川纳小老婆,更不接受他藏外室。过去认识的那些家里有三妻四妾的,哪家主母不是委曲求全?” “我的前生身世飘零,再不想后半生自讨苦吃。” - 冷元初拉着佩兰的手,寻到号称口碑最好的江宁酒楼。 点了最贵的清蒸鲥鱼、红烧河豚下酒,再敞开肚皮吃下蟹粉狮子头、清炖鸡孚。 冷元初吃着吃着,鼻尖酸涩,眼泪大颗大颗掉到碗里。 有很多事情早有端倪,是她被情蒙蔽双眼,不断为温行川和她自己找台阶下。 刚入王府,她要配合温行川在亲王妃面前假装夫妻恩爱。 归宁前半个月,父母便已回到江宁。 是温行川在妻子重病时寻女人,理亏到一定拖到她脸色健康,才肯带她回门,装出好女婿的样子。 又要在她堂哥面前,装作他很关爱妻子的姿态。 被他误解、被胡嬷嬷一众人欺负,被父母责骂,所有受过的委屈,她能忍,只因她喜欢他。 现在她累了,不想这样过下去了。 冷元初就着一块沾满红卤的脆皮烤鸭把碗里米饭吃尽,感慨这家金陵宴果然名不虚传。 说到底,还是王府的饭难吃啊。 佩兰一直紧张小姐的精神状态,从来活泼开朗的小姐,来江宁府这短短半载,说句犯上的实话: 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在游荡。 佩兰伤了心,坐在桌前吃不下去,冷元初干脆利落帮她夹菜盛汤。 “快吃,吃完我们去把李昭漪接进王府。” - 璀华阁外,郡王近身侍卫叶骏在来回踱步,看得暗卫栾七头疼。 “你真够胆,王妃的信都敢截。” 叶骏示意他小声点,“王爷刚娶妻时就说,要我们盯紧王妃的动向和书信。” “你个呆头鹅,那时王爷担心娘娘是细作,现在看王爷提及王妃眉目舒展的样子……” “在说什么?” 郡王严肃的声音传来,二人俱是心肝一颤。 叶骏将郡王妃的信双手奉上,弓着身子,心头也吃不准郡王会不会骂他。 直到那蟠龙皂靴消失在视野里,他才松口气。 - 璀华阁最深处独属于阁主冥想的房间里,温行川打开天窗,点燃一支沉香,以降魔坐姿静思。 天窗吝啬筛下几缕光线,照在温行川深邃的眉眼上。 山脊般耸立的鼻梁在面颊一侧落了长长的阴影,晦暗难测。 手中捏着的,是冷元初亲笔写下的信。 「请堂兄速来宁,劝父母同意和离,助元妹脱离苦海,切切为盼。」 确实是冷元初亲笔写的,与婚前那封求娶信同样的粟米小楷,工整,直抒胸臆。 让他轻松读出冷元初的诉求,一如彼时急迫嫁给他,今时她又要迫切和离。 和离? 温行川没忍住攥紧手,信纸瞬间皱成一团。 片刻,温行川发出一声喟叹。 的确该结束这突兀且荒唐的夫妻关系了。 温行川看向满室氤氲的青烟,源头的微火正在一点点吞噬细香。 香灰残喘不得,跌落炉内,悄无声息。 作为皇帝器重的储君,温行川自幼时起,在朱墙内,在皇祖父身侧,埋首卷帙浩繁的典籍中,孜孜不倦学习帝王之术。 唯一存疑的,便是情欲之辨。 许是亲眼见过母妃伤心的泪眼,他希望此生在婚姻上不负己,不负人,亦不干扰他的政事。 但娶冷元初,背离他全部的思量。 温行川再点起一支清香,幽深莫测的黑瞳直视那两缕青烟相缠,难舍难分。 前年弱冠时,皇帝不顾他反对,着手挑选宜室女子做他正妻。 他被正言告知,帝王有三宫六院,正室只要能协调后宫众生便可。 但他接受不了,躲到长干寺跟在宗泐老和尚修行一段时日后,知道了人的情和欲是分离的。 动欲不一定生情。 但对于他温行川而言,至臻的爱情在爱欲之前,才是他追求的夫妻情深。 但如今,冷元初已是他的欲。 那日情乱,脑海里独剩下她,哪怕两个时辰药劲褪去,他依然不舍得与冷元初分离。 直到东方既白,才充实着拥她入眠。 清醒之后,他才意识到太过用力,弄疼了无辜的冷元初,亦乱了他的恒心。 他试图克制,可此后种种皆在昭示,他对冷元初的欲望日渐加深,已在失控的边缘。 昨夜,他很清醒,只与冷元初贴近一瞬,便要抑制不住。 可冷元初,那封信写得明明白白,不过是阴私的冷公牵制他的一招美人计。 第26章 既然她想走,那便放她走吧,他也好回归正轨,心无旁骛完成帝令。 - 咸熵求见温行川,感谢郡王混乱之时托人送甘棠回府。 他酒醒后得知一切后怕不已,狂奔到甘家府邸,沉默为笑盈盈的甘棠号脉煎药。 甘家人知道咸熵出身七代杏林世家,医术了得,只这聋哑之症确实碍事,甘乾老爷子心疼孙女,坚决不肯甘棠嫁一残疾。 只有甘棠知道咸熵能说话,又对他的表白抱有期待,一拖便拖到其他姐妹都嫁了人,她只能领命入宫做女官。 “至于殿下好奇的,我们心意相通,肯定能克服一切阻碍在一起。” 咸熵没听懂郡王问什么,待到他八抬大轿将甘棠娶为正妻,一切都是顺水推舟的事,什么情不情欲不欲的。 温行川回到王府这一路走得甚难,不知怎地,他想把那封信摆在冷元初眼前,又怕听到她说,我的确要和离。 和离,和离,没有和,怎能离? 温行川思量着走进王府,见家仆们如履薄冰般定在原地,蹙眉来到敬霭堂请安。 看着戴着黑绒珍珠抹额,一身缕金牡丹洋缎窄褃袄的林婉淑一脸病容坐在堂内正中,戴着护甲的手指不断攥紧。 下方客座坐着面色苍白的冷元初,以及那个眉梢微扬,眸光冷寂,嘴角噙着一抹笑的罪女。 温行川看向李昭漪,眉头迅速皱起。 林婉淑起身,大步走上前。 “啪”地一声脆响,亲王妃的手猛地挥起,结结实实打在温行川俊朗的脸上。 第20章 林婉淑凤眼怒瞪,扬起的手没停,再度给了温行川第二个耳光。 不光堂内其他大丫鬟和管家们,就连跟在林婉淑身边这么久的华一,那一贯波澜不动的面容都起了惊色。 温行川脸微微侧着,嘴角被林婉淑戴着的护甲勾过,划破一道血口子,温行川舔了舔,舒缓一下微麻的下颚,严肃看向母妃。 “我以为你通本宫的心思,此生不会做伤害妻子之事!”林婉淑怒斥:“你在府外还藏了几个女人!说!” “……所以你们说了什么?”温行川紧着剑眉严肃问道,扫视着冷元初和李昭漪。 俩个女子,年龄相仿,精气神天差地别。 偏他在乎的冷元初,此刻面容惨白,一夜之间气血亏欠甚多,平素红润的朱唇,如今亦是浅淡得可怜。 冷元初的行踪一直都有王府侍卫或是暗卫所跟,她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温行川一清二楚。 逛了街,吃了饭,问了路边马夫后没有坐上马车,以及到驿馆写了那封,寄给冷元知的求助信。 看来是真的要走,以致出门时匆匆忙忙,连一抹燕支都来不及点在唇上。 再看李昭漪,从前日被人勒着脖子险些丧命,此后马不停蹄,被幽影一路押至养虎巷故太子的私邸里,再被他初审半日,一刻未歇。 那帮幽影都是糙汉子,想来不会对她下手轻几分,可此刻这个李昭漪坐在这里,神情自然得意,仿佛她才是敬霭堂的主人。 温行川冷笑一声,看来是她与冷元初胡说八道,让冷元初完全误解了。 林婉淑正立在温行川眼前,看着儿子这般忽晴忽暗、桀骜不驯的神色,气得挥起拳头,再捶了比她高近乎两头的温行川的肩膀,正砸在昨夜遗留在他身上的铅弹创伤。 温行川终于敛回注意力,一把握住母妃再砸下来的手腕,面色严肃:“现在把话说通,母妃要问什么?” 华一见郡王已经不耐烦,连忙走上前把气得花容失色的林婉淑扶回坐好,再用亲王妃最爱的粉彩玲珑茶碗斟来大红袍。 林婉淑不管不顾摔到地上,华一连忙招呼旁的丫鬟打扫干净,立在一旁为林婉淑捏肩捶背,帮她顺气。 林婉淑一双柳叶眉蹙无可蹙,厉声质问温行川。 “说,这个女人,被你藏在外面,你到底想做什么!” “案件证人,有生命危险,一时未找到合适监牢扣押。” “屁话!” 林婉淑“噌”地站起来又要打儿子,被华一好言但不容反抗地再按坐回乌檀太师椅上。 “是刑部大牢条件太好还是大理寺的水牢太过干净,不够格关你温行川办案的证人?” 温行川无言,璀华阁与所调查的全部事情,不讲母妃,父王都不知。 朝臣一个个知人知面难知心,半载前便有刑部侍郎成为“徽帮”被满门抄斩,如此密案要案的证人,没快速搭建一个暗牢关押,是他的疏忽。 温行川看向冷元初。“元初,你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讲?” 话是这么说,温行川已经能猜到冷元初要说什么,无非是容不得旁的女人,要和离,一如她前段日子大病未愈,宁可撑着沙哑的嗓音,也要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强调 “不要把人藏在外室,接回来,外室不容易……” 她倒是热心肠! 但冷元初面色已然疲劳,今日走了太久,本来想去长干寺向那个不懂事的自己道个别,没想今日有宫里妃子在那边做法事,便熄了雇马车前去的火。 没必要再触这天家皇室的霉头,碰一个温行川就够痛彻心扉了。 冷元初用手背遮掩一下干燥的嘴唇,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个哈欠。 若是才嫁进王府的冷元初,绝对不会作出这般“无礼”之举,但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 “我把她带回来了,殿下找个园子妥善安置吧。” 冷元初说完,起身向林婉淑行了标准的万福礼,“儿媳身体实在有些撑不住,先告辞了。” 林婉淑当然无立场数落儿媳任何,本就是她的儿子 对不起儿媳,再加还有求于越国公,生怕这外室丑事声张到越国公府去。 林婉淑一边在心里骂,又是姓个李的狐狸精搅扰王府家宅不宁,一边恨自己没教育好儿子,又得掬着和蔼的面容,保持和煦的声音与冷元初说道: “儿媳快回去好好休息,来人,把步辇抬到堂门口,都给本宫抬稳了,别累到郡王妃!” - 待到冷元初走后,林婉淑走下主座,扬手给了李昭漪一个耳光。 比起抗得住母妃气力的温行川,李昭漪万没想到,亦没力气受这狠辣的巴掌,一下子跌坐到冰冷的地砖上。 一双闪着自满的狐狸眼,此刻盛满了震惊和痛苦。 “母妃息怒,先安置在柘园吧,她并非什么外室,还请母妃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 林婉淑看着儿子眸光坚定,没有躲闪,想来是真话,可方才儿媳带着这狐媚子进来那苍白的模样,一定是伤透心了。 “你回去与初儿把话说开,以及尽快找地方把她关押起来,别让我这王府再沾腥气。” - 走出敬蔼堂,温行川没有急着回到仰止园,就在堂门前拔出随身的短匕,抵在李昭漪的脖子上。 此刻李昭漪脸上落了一道清晰的巴掌印,脸上有泪痕,不过早已干涸。 但她面对如泰山耸峙一般充满压迫感的温行川,竟是毫无恐色,甚至垂下媚眸,蔑一眼郡王紧握刀把的那只分明有力的大手,再挑起细眉直视男人翻涌着怒浪的黑瞳。 “殿下既然要从民女这里获取想要的线索,那便拿出诚意来保我的命。昨夜,我在那院儿里又要被人暗杀,殿下,每日都有人要来杀我,您能懂民女这份恐惧吗?” 李昭漪说话间抬起手,想要握住温行川的硬朗的手腕,被温行川躲开。 刀尖划破李昭漪的脖子,在那长颈落了一线血珠,但李昭漪神色如故。 “今日郡王妃要民女跟着她到王府,民女哪敢不从郡王妃的谕令?” 李昭漪把“郡王妃三个字咬得重重的,语气娇软下来: “可这来是来了,又是打嘴巴,又是刀抵脖子,殿下,我若是死了,殿下筹谋这一切,都无用了,不是吗?” “小女子这条命,还是要仰仗殿下护住,对您对我都好,而且我想,殿下应很想知道郡王妃的往事吧?” 李昭漪憋着一口气说完,吐气时发出一声娇喘,听得一旁跪地不言的家仆们心肝一酥。 互相过了眼神,是不是新主子不一定,狐媚子是确凿的了。 温行川凝视李昭漪这涌动情丝的双眸须臾,收了刀,大步离去前挥了手。 李昭漪本想跟上,随即胳臂被粗暴拽住,带着她去柘园的,是叶骏那几个,郡王的五大三粗的近身护卫们。 - 温行川进到仰止园,大步奔回抱山堂。 看到坐在案牍前提笔疾书的冷元初,男人的心一瞬间归了原位,从未有过的安稳感。 他负着手,放轻脚步,绕过书案走到冷元初的身边,可当他看到冷元初用功写的,是他昨日离去时罚她抄写的《内训》,一股气径直噎在喉咙里。 “不抄了。”温行川说着,想要夺走冷元初的笔,却不知冷元初握得这般紧。 第27章 除了在熟宣上多落了几点墨汁,没改任何现状。 冷元初未发一言,绕过墨点继续抄着,认认真真,一笔一划,不漏一字。 温行川盯着她把这张纸抄完,趁她换纸的空档把笔夺走,丢在水丞里,见她手指尖染了一片墨汁,立即握住她冰冷的小手,伸到水丞里大力揉着。 把那污迹全部洗掉后,他仍在不断揉搓着每一根白嫩纤细的手指。 这双手,为何无论如何都捂不热?到底什么毒,能害她这么可怜? 温行川忽想起今日刑部侍郎来汇报时说的,落水的女子和持火铳的贼人都是提前服了毒,就像是知道他在乞巧之夜一定会出现在贡院,甚至会走到人群中一样。 可他分明是看到冷元初在,他才克制住厌烦,走进闹市里。 咸熵邀他去贡院,甘棠邀冷元初去贡院…… 温行川呼吸沉重了些,他们可否值得信任? 作为皇帝唯一的嫡孙,温行川自幼没有任何同龄伙伴,郄贤是十岁认识的,皇帝指给他的伴读,后来出家做了道士;咸熵是十二岁那年重伤时认识的,彼时咸熵因被家人嫌弃而自卑、全靠偷自家医书自学的幼子,温行川意外发现他能说话,互相鼓励着成为了朋友。 若他们背叛了他,那他身边,没有任何可以交心的人了。 温行川看向冷元初,瞧她明亮的双眸似是蒙灰,又伸出左手提笔蘸墨、非要继续抄下去的倔强模样。 再想到她寄给冷元知那封,要那男人帮她,与他和离的信。 温行川脸色一瞬阴暗下来,松开冷元初的小手。 “你知道本王为何要你抄这《内训》吗?” 冷元初垂着眼,一边抄着一边回答:“是因为我出府了。” “你可知外面多危险,你我处境多——” “我只知你不让我出府,是怕我发现你在外有外室。”冷元初哽咽一声,笔尖停顿下来,。 温行川一眼不错盯着冷元初的软唇,确定她因为这件事情生了怨怼。 小女子的心思不比她的父兄,简单纯粹太多,不像那个李什么,一看便知藏了很深的想法。 温行川的语气从未有过的缓和,“她不是外室,本王向你承诺过,只有你一个女人。” 冷元初没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什么。 温行川一手搂住她的肩,一手将《内训》合上。 “知道有这本书,闲来无事好好看看,不必再写了。” 冷元初伸手把那不算薄的书册再度翻开,笔未停,继续抄着。 温行川皱了眉不再拦她,想看她到底倔到什么时候。 - “不要抄了,过来用膳。” 到了晚膳时分,温行川坐在抱山堂的小桌前,迟迟听不见里间冷元初起身时椅子碰撞的声音。 温行川盯着热腾腾的菜品轻叹口气,走回案牍前,见他的妻子依旧坐在那里抄书。 此前冷元初被迫接受的那些行止坐卧各种礼仪,现在落在温行川眼中,是她未曾松懈一刻,一举一动极尽女仪风范。 雕花牗窗敞开着,轻柔的晚风缓缓抚动她如墨般长发,几缕发丝拂过她无瑕的脸颊,落在她的鼻尖。 夕阳的余晖照进来,光影如梦。 但他知道冷元初在较劲,他不喜欢妻子这样,话已说开,再耍脾气是她不对。 “你不要与本王置气。” 冷元初没吭声。 温行川火气升了起来,要看看他这个妻子,到底能拧到几时。 - 直到三更鼓点声落,冷元初连口水都没喝,哪怕温行川已经倒好,摆在她面前。 抄好时,冷元初感觉手已经抽筋了,笔不经意从手中滑落,吧嗒一声摔在桌案上。 冷元初终于抬起睡眼看向温行川,她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倚靠着书案,就这样一直盯着她到现在。 “过来吃点什么再睡觉。”温行川先开口,声音有些暗哑,没带任何情绪。 冷元初站起身,望着温行川的凤眸,平静而言,“我吃不惯王府的饭菜。” 温行川拉住她的手准备向外走,“膳房换了御厨,给你做了绍兴菜,还有你喜欢的菜饭。” “我不想吃,不饿。” “你身体吃不消的。” “我身体自己做主。”冷元初说完,身子一歪,晕倒在温行川的怀里。 等冷元初醒过来时,已过次日午时。 她自行揭开床帷,看到佩兰站在茶台,背对着她,肩膀一抖一抖的。 “怎么了?” 冷元初自行下了床,趿拉着绣荷鞋走过去,佩兰听到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恢复笑靥,搂着冷元初坐在绣凳上。 “小姐昨日走那么多累坏了,咸太医来配了药,趁药还温着,快些喝掉吧。” 冷元初抗拒不得,只好把 那整整一碗苦药都喝了下去,连碗底的药碎,都被佩兰破天荒要她嚼掉咽下去。 冷元初坐在凳子上搂紧佩兰的腰,把下颌搭在佩兰平坦的小腹,仰着脸笑眯起杏眼,语气愉悦: “我昨天终于把《内训》抄完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抄吗?” 佩兰没心情听冷元初说这些没用的,眼下那复杂的药方,她正拼命往脑袋里记,哪个先用,哪个后服,冷元初唤她好几次才回复一句,“怎么说?” “那《内训》里,皇后给了公主县主们和离的后路,我反复研究一晚上,觉得用在我和郡王和离上,应也可行。” 冷元初坐直身子,神色严肃,却不知她这幅模样落在旁人眼里毫无攻击力。 “和离书写好后,要郡王同意,王府同意,再要本家同意,递交宗人府,我就能与郡王和离了。” 没等佩兰插话,冷元初激动续言。 “此前我以为既是皇帝赐婚,和郡王和离还要叨扰陛下他老人家,可是昨夜我想了想,若是有公主,她的婚事也一定要皇帝赐婚,既然《内训》中没提,想必就不用了。” 佩兰实在无法阻拦冷元初的自言自语,悄悄看向门缝外清晰可见的朝服。 郡王正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不光温行川听得清楚,一旁紧张到满头大汗的咸熵听到这皇室密辛,早已惊得大气不敢出。 怪不得昨日郡王找他问那奇怪的问题,甚至还问到他对甘棠到底是动情还是,动欲。 不过眼下他不光要保守郡王妃要和离的问题,还有更严峻的秘密,郡王让他把这件事完全烂到肚子里。 郡王妃小产了。 看这样子郡王妃没意识到,不幸之中的万幸。 昨夜温行川把咸熵传到王府,咸熵发现郡王妃小产,只得如实相告。 他自然看到,郡王那双平素透着坚毅的眼眸,满是震惊与哀伤。 温行川先从无尽的自责中解脱一臾,与咸熵到另一侧的房间叙话。 此刻温行川只觉得心被万剑穿过,疼得他无法呼吸,虽然未曾想过成为父亲,与冷元初在夫妻之上再成为一个孩子的父母。 但当他得知冷元初因为他的过失,有了孩子,又失去了它,这份痛苦和自责,从昨夜得知此事起,一直紧紧箍住他,让他完全无暇顾及旁的。 “殿下也别太自责,娘娘的寒症让她留不住孩子,眼下治好那寒症更重要。” 咸熵宽慰郡王,心里不断思索,从第一次见到郡王妃为她号脉起,便察觉到娘娘身体的异常,但他回到太医院翻遍所有医书,都没找到任何可参考的疗案。 温行川回过神时,腕上的佛珠早被他取下,不断盘转着,咸熵见状,壮着胆子多说一嘴。 “微臣能力有限,不过我那云游四方的父亲或许能知道些偏方,助娘娘早日恢复安康。” …… 温行川送走咸熵,本想走进内室看看冷元初,但佩兰禀郡王妃喝了药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便没进屋打扰。 温行川站在牗窗前,注视他们喜床里香甜睡着的冷元初,过了好一会才离去,前去柘园提审李昭漪。 敕造亲王府修建时,多修了好些园子,期盼多子多福,可伴随林婉淑时隔十载才有第二个孩子,帝后就不再指望她还能为皇室延续血脉,王府类似柘园等,原本装潢一新的园林,渐渐荒弃,紧锁大门。 李昭漪被带进来时呛了一鼻子灰,咳嗽好几声,嫌弃一瞬即和那命大的丫鬟小琯一起打扫起来,甚至还吩咐起侍卫们过来帮忙,看得叶骏几个侍卫们目瞪口呆。 真当自己是半个主子了? 只不过今日都见到亲王妃怒极的架势,以及郡王要杀人的气势,他们几个人精,当然不会太顺李昭漪的心思,快速躲闪到庭院各处,保证这女子有口气活着就算交差。 等温行川来了柘园,李昭漪才从床上起来,见了温行川第一句话便是。 “这王府里连个像样的吃食都没有?” 一句话触犯了最近王府的禁忌,温行川瞬间想起冷元初晕倒前清晰告诉他“吃不惯王府的饭菜”,再看向李昭漪,连最后一丝对女子保有的客气态度都消失殆尽。 第28章 “你别以为本王不知你昨日对郡王妃胡说八道什么。” 如刀刃般锋利的话语刺进李昭漪的耳骨,李昭漪紧张得轻抖一下,随即恢复镇静,看向温行川的勾魂眸里,漾起情丝。 吴瑗元有的,李昭漪从来都要抢。 她李昭漪丢了父母,她吴瑗元,一个孤儿,却被大燕首富认亲,还嫁给举世无双的未来帝王! 凭什么有这么多人爱她,凭什么啊? “殿下是真宠郡王妃啊,连郡王妃的过往都能包容。”李昭漪悻悻而言。 温行川听出她在激将,冷笑一声,示意叶骏将商会那本加密无解的账册在李昭漪眼前摊开。 温行川看到李昭漪皱着眉头,抬手翻看几页,随即眉头一松噙起媚笑: “殿下纳我为妾,我便告诉您,我知道这册上写的内容,对殿下很重要。” 温行川闻言,如虎般踞坐的魁梧身躯未动一分,凛瞥了一眼叶骏。 叶骏点下头,从怀里拿出拶子,歪扭下脖子,换了一副鬼见鬼怕的扭曲嘴脸,怪笑着向着李昭漪走去。 “李姑娘,这东西没体会过吧,咱一起试一试,来把你的手指哎,对,塞到这里,然后咱们就一拉——” 叶骏狠力一拽,夹着李昭漪手指的木棍极速收紧,女子尖锐的叫声惊得荒院里的麻雀四散飞尽。 温行川神情惬意,淡然翻起卷宗。 等叶骏把那拶子摘走,李昭漪颤抖的手指已然血肉模糊,她咬断嘴皮,翻着眼怒视着温行川。 “既然殿下没有什么诚意,那不如放我走,我的生死,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你是死是活本就不影响本王什么。” 温行川语气轻松,但眼角眉梢染起厌烦。 真是没意思,若是对手聪明些与他多过几招,他还能提起几分兴致。 眼前这个李昭漪若真能看明白那本账册,神色一定是顿上须臾再敛回无知,这样才好与他谈条件。 分明是看不懂,又敢与他说谎,又笨又蠢,该罚。 温行川不想再与李昭漪废话,将手里这本溧阳白马山命案的卷宗翻到头,读给她听: “父李大箦,白马山李家庄人,猎户出身,母褚娥,青楼从良女,你还有个弟弟,都在四月廿二亡于一场谋杀,唯独你全须全尾活了下来,还被藏在安徽商会里,好吃好喝供起来。” 卷宗合起时“啪”的一声,把李昭漪从回忆中拉回,眼中已添了仇恨。 “夏伍德就是杀害我父母的仇人,殿下不判他秋后问斩,还在等什么?” 温行川见她已然有了情绪,把卷宗优雅摆在一旁,修长的手指轻轻交叠,端正置在膝上。 “你是夏伍德想保的人,但你父母不是,你弟弟更不是。” “你与夏伍德,是什么关系?能让他宁可自尽,也要保你一命?” - 温行川离开柘园时,神色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比来时更为肃杀。 李昭漪似乎比他还不解,只道那夏伍德七载前忽然认定她是他的女儿,直接将她掳回徽州夏家大院。 再后来李昭漪被夏伍德送去穗德钱庄,认识了时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冷元初,只不过那时冷元初叫吴瑗元,是钱庄里公认的,继承人冷元知的童养媳。 这个冷元知,是越国公的长兄、前穗德钱庄大东家冷兴盛的小儿子,其母韩若是继室。 冷元知如今只二十有五,比起越国公的两个儿子都小很多,但因冷兴盛先头的正房过世时留下的三个儿子,都在冷兴盛死后不久相继离世。 因此这钱庄在越国公接管多年后,又还给了长兄这唯一活下来的儿 子,顺风经营,财富权势仅次越国公。 冷元初,他的童养媳? 温行川感觉从未有过的促狭之气在喉管里升腾,灵识高阁的地基出现一道细不可察的裂痕。 当初他为了拒婚,胡说冷元初是冷家旁支,如今这现状,比他想象的复杂太多。 以堂兄妹的身份,在大燕律法里,是不能通婚的,冷元初难道不是冷氏族人? 想到这温行川感觉心脏狠狠一缩,随即冷嗤一声。 以越国公狡兔三窟般的处世态度,就连冷元初这个名字,在大燕正规无假的黄册上都要登记成已亡故。 童养媳,又是那老头子编排的一个故事。 童养媳童养媳。 温行川蓦地想起冷元知那清高身影,心中忽有一股恶气郁结。 难道是冷元知所为? 温行川停住脚步,拳头攥得发白。 冷元初必须是冷元知的堂妹,他受不了那个男人看向她时,带着男女私情的目光。 …… 温行川思索间回到仰止园,穿过抱山堂走进内室,看着依然熟睡的冷元初,脱去外袍躺在她的身边。 冷元初熟睡的模样,婚后他只要能在王府过夜,都会看到。 他抬起手,用润泽的指尖轻轻划过冷元初的黛眉、高挑又小巧的鼻梁,直到她未点燕支的丰唇。 比起昨夜那惨白晕倒的模样,她如今喝过药又睡了安稳觉,气血稍微回来些。 他的心在颤动,并非是寻常那强壮有力的跳动,而是参杂着诸多复杂情绪交织的,不受控制的心悸。 似是要冲破他的胸膛,跳出来指责他,对这姑娘亏欠太多。 想弥补她,该弥补她,可又不知如何去做。 她说她想走,昨日写信要冷元知接她,昨夜撑着在《内训》里寻找能成功和离的办法,她是真的,想离开他。 温行川用温热的掌心完全覆盖住冷元初娇小润腻的玉面。 他不想放她走。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挽留她呢? 婚后这两个多月她受了不少委屈,却直到昨夜才抱怨第一句,王府的饭她吃不惯。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应是知道的,冷元初并没有他最初想象的那么,那么坏。 善于攻心,步步为营,那些他以为的冷元初,全是他内心里的阴暗面,早被纯粹如静潭的冷元初照得清清楚楚,无处躲藏。 该顺她的想法吗? 温行川把呼吸均匀的冷元初搂在怀里,薄唇落在她的眉心,她的肌肤还是凉凉的。 想起一个月前他昼夜不离照顾她,还记得夜半时有狂风自门缝窗棂呼啸刮过,像是老者发出的凄惨叹息,冷元初会哭着醒来,说着他听不懂的吴语,但他能感受到她正陷入无尽的恐惧。 他不懂如何哄女子,只好像这样把她搂在怀里,让她感知到他在身旁。 这招确实奏效,她会慢慢平静下来,乖巧环住他的腰身,将冰凉的小手紧贴在他的腰窝,直到破晓都能甜甜睡去。 醒来时完全忘记夜里的一切,又变成那个他熟悉的,谨慎又可爱的冷元初。 温行川把冷元初搂得更紧。 如今他必须要与她告别了,因她在他身边会做噩梦,会不快乐,为何要强求这段无根无源的感情呢? 给她自由,亦是给他自己一份解脱。 * 冷元初等了一周都没有等来堂哥,连封回信都没有。 想着不应再耽搁下去,冷元初见这段时间温行川情绪还算稳定,也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只是每夜他过来躺在一起睡觉时,会把她箍得生疼。 终于寻到一个多云的午后,冷元初与温行川沉默用过膳,把早写好的和离书推到男人眼前。 温行川没多看一眼,取了印章盖在一角。 冷元初没想他同意得这般利索,摸着那「川临」红印,唯有一种不真实感,随即更大的酸涩冲击空虚的胸膛。 她以为这段时日的相伴,能让他多一丝犹豫的。 现在他拒绝得这般干脆,仿佛在彻头彻尾嘲笑她:对这个板正无情的男人,乱动什么春心?到最后还在幻想他的挽留? 冷元初终于学会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的表字很好听。” 说完她不敢等温行川说什么,立即出了仰止园,去寻亲王妃。 敬蔼堂里,林婉淑仔细读过那封和离书后,抬眼看向冷元初,凤眸里卷着复杂狂乱的风,让冷元初一瞬心里没底起来。 “川儿和我说过了,既然你想走,本宫不拦你,宫里若有阻拦,本宫会帮你挡着。” 林婉淑想起前两日儿子跪在面前,说自己确实没有本事留住儿媳,再反思此前种种,是她做婆婆做王府主母的不对,对冷元初更是愧疚。 只是这和离书,与她当年所写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诸多不足,累及君身”,同样的要夫君、公婆和父母同意。 林婉淑鼻尖酸涩起来,彼时,她失去了父母,没能和离成。 但冷元初不一样,她父母健在,生龙活虎。 林婉淑望着冷元初水潦潦的杏眼,仿佛看到十七岁的自己,一样的青春韶华,一样的唯盼君心。 与冷元初不同的是,彼时她的夫君对她,比儿子对冷元初好太多。 第29章 温行川在这一点,实在不如他的父亲。 林婉淑把王府印玺取出,在那和离书上郑重盖好,说道: “日后见了本宫也不必拘谨,做不成婆媳,做对没有血缘的母女亦好。” 冷元初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曾经与伯母初相见时,她也对她说过这番话,而她后寻到的母亲,见了面只会教她服侍好男人。 冷元初拿着和离书走出敬霭堂,眼下,只要父母同意,她便彻底解脱。 回到仰止园会路过柘园,冷元初与佩兰并肩走过时,听到里面嬉闹之声。 李昭漪的声音再熟悉不过,至于另一个,冷元初分辨半天,才想起是不过见了两次面的李希燕。 当真臭味相投吧。 李昭漪一如当年那般厉害,这才来王府住一周,听说这柘园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那墙上发霉的字画,都被她清理得整洁如初,仿佛这柘园活该拥有这样珍惜的主子。 柘园常年落锁,原本一个小厮侍女没有,听闻李昭漪调教了一帮王府的家仆,现在她的身后竟多了好些忠心耿耿的仆人。 其实过去在钱庄,二人一同学习钱庄那些点银放贷、记账登簿、监印银票那些本事时,李昭漪确实做得比她好,但她讲话实在难听,否则冷元初不会在那别院里一听到这银铃般的声音,就知道是她。 冷元初最近花了一段时间,大概相信了李昭漪并非温行川的外室,但这并没有阻挠她和离的脚步。 或许李昭漪的存在只是一个火星子,点燃了她的全部倦怠与逃离之心。 等大火燎过,一片灰烬之后,谁还会在乎最初那颗火星子从哪而来? 今日是李昭漪,明日是王昭漪,周昭漪,未来还会有真的昭仪、贵人,她的身心扛不住温行川给她寻那么多的女人当姐妹的。 或许她是自私些,想要独占温行川,但她不是没有退路的,再不济,她也是大燕第一钱庄的主母养大的孩子。 从前没人说她是童养媳,谣言就因李昭漪而起。 李昭漪来了钱庄之后,胡乱编排,让钱庄大小伙计看她的眼神多了一道玩味。 在养虎巷那日她实在伤心,忘记出言喝止李昭漪,如今在这王府里,都在传她与堂哥有往事。 想到这里冷元初已然蹙眉,生出忿恨。 一墙之隔,里面那李希燕的音调亦是高亢,似是遇到久违的故友,二人嗓音一个赛一个攀上云端,畅聊这王府大小密闻。 李昭漪的嘴里,自然少不了她,现在又在和那出身外室的李希燕,说她是顶着已故的冷家女嫁到王府里。 “我去把这贱人的嘴撕掉!”佩兰怒极上前,冷元初慌忙拉住她。 如今快和离解脱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本就不在乎嫁什么皇室贵族,未来在平头百姓里寻个老实可靠的人再嫁不应是难事。 除了不允许夫君纳妾,现在再多一条,不在乎她和离的身份,不要一吵架就翻旧账,数落她这错误的初婚惹她生气。 “小姐!” 冷元初看着佩兰红红的眼 眶,从一周前就这般,总背着她哭,还以为她不知道。 等她们回到绍兴,她应给佩兰寻个好人家的,她与佩兰同龄,如今她都结一次婚了,不能把佩兰永远拴在她身边,耽误她人生大事。 - 大概又等了一周,还是没有等到堂哥来首府,冷元初心意已决,带着佩兰亲自回一趟越国公府。 只是才进到无人迎接的公府大门,忽然被一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侍女抱住脚。 “玉兰?!”冷元初惊诧间吼了一声,连忙拉起玉兰,躲闪到一旁。 “你怎么--”冷元初不知从何说起,佩兰解开她的水囊,让玉兰先喝口水再把话说清楚。 “小姐,我知道此前种种是我对不起你,但如今请小姐帮我,帮我离开公府!” 玉兰嚎啕大哭,泪水划过脏兮兮的脸颊,冷元初清晰看出她脸上和身体新添紫红色的瘢痕。 “国公夫人要杀我!我在这公府里,就要没命了…” “什么!”冷元初和佩兰惊讶对视,不敢相信这荒谬之言。 “小姐,我--”玉兰正要把话说完,忽见到公府里穿着绸锦的大管家向这边走来,连忙逃走,绕过凌云峰消失无踪。 “郡王妃安,国公夫人唤您,这边请。” - 冷元初与佩兰往邱馥所住的栖霞堂走去,冷元初越靠近那一丈高墙,越紧张,攥着佩兰的手越来越紧。 直到停在那八字门楼,看着门前那对雄武的狮子,她竟不敢抬脚进去。 明知和离是逆水行舟,可她不觉这是母亲口中的“天真”,父亲口中的“废物”。 她受委屈时,他们没人来给她撑腰啊? “娘娘,别磨蹭了,夫人一直等您呐。” 许是看穿冷元初的心思,这不知怎么称呼,满脸横肉、天生怒相的大管家跨过门槛,回过身时的眼神犀利,完全不在乎她这郡王妃的身份。 也是,马上就要被她主动抛弃的身份,还在乎得了旁人稀不稀罕做什么? 冷元初鼓起勇气迈进这个栖霞堂。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二月末进了公府便被按在台门闺房里学习女子规矩,这属于母亲的私密住处,她还是第一次进来。 绕过宽大的绣满巨幅牡丹的屏风,穿过前厅进了中堂,冷元初终于见到一身霭紫织金蜀缎对襟长袍,戴着开屏金孔雀头面的邱馥,但冷元初看到她鞋底沾了泥,是才从外面回来,这番盛装并非迎女所穿。 “向母亲请安。”冷元初屈膝福了福,在思考如何把那和离书顺滑地从袖口取出来。 她今日破天荒穿一身湖蓝织锦长衫裙,裙摆绣着虎纹,是投父亲所好所穿,只是这身穿搭落在邱馥眼里,直让她心口梗塞。 “穿得这么老气,难怪郡王在外面养女人。”侍女端来茶盘,冷元初端起那御窑厂烧制的掐丝蟠桃茶碗,恭敬献给母亲,没多言。 邱馥喝了一口,重重顿在一旁紫檀桌上,“上次与你说的话,你倒是当耳旁风了。郡王身边的女人,必须是你的,忘个精光吧?” 冷元初心道如今连她自己都要告辞,郡王身边有几个女人,她又烦得了什么,只立在一旁不多言。 邱馥白了冷元初一眼,抬起胳臂,拍了拍手。 应声而动进来两个细柳腰条、扭着胯部、每走一步脚跟轻颠的杨花女子,到了冷元初面前,一个取下罗扇子,一个掩起手帕巾,屈膝福礼间尽显媚态。 “与娘娘请安,祝娘娘万福金安。” 冷元初不解何意,只听邱馥语气随意。 “这两个瘦马出身,你带回王府,想办法塞给郡王。” 冷元初实在无法忍受,从袖中取出三尺阔幅的和离书,摊开摆在邱馥面前。 “母亲,郡王和王府同意了。” “我要和离。” 第21章 柘园里,掉落的梧桐叶被风卷过,转了几个圈落在青石砖,逡巡游行,在砖上刮出细碎的“沙沙”声。 李昭漪一身碎花红绸袄裙,坐在早被丫鬟擦得透亮的铜镜,一身麻布短打的小琯为她换好颈伤膏药,视线移开时正与铜镜里的那双狐狸眼对上。 “我与吴瑗元,或是该叫她冷元初,哪个更美?” 李昭漪今日要小琯为她梳起灵蛇髻,现在正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惹得髻上戴着的那吉祥步摇四条珠坠相撞,发出轻响声。 “当然是小姐您更美,郡王妃哪有您这般勾魂摄魄?” 小琯口是心非恭维着,她是在李昭漪藏进安徽商会之后,被夏会首安排伺候她的,对李昭漪和郡王妃的前尘往事并不了解,只是人在其下,顺势而为罢了。 非发自内心的话语落在李昭漪耳朵里,更为讽刺,她拧着细唇,扬手给了小琯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惹得小琯后退几步,哭着捂住脸。 “你倒是聪明,在印山房,那帮人冲进来时,你知道自己把门锁死,躲进米缸里!算我命大,还得和你在这儿做这露水主仆!” 李照漪瞪着狐眸骂她,忽想起那帮人一刀把护在她身前的胡儿砍死,心脏猛地一缩,咚咚声响,震得每一寸骨骼都要裂开。 “我这命,到底是谁要索去?”李昭漪站起身,在拾一堂里来回踱步。 她最后一次见夏伍德时,这位商会会首蓬头垢面,毫无一省几千大行商号之首的霸气威风,十根被烟枪浸黑的枯手指拉扯着她,说着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只为她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和任何人说她在钱庄的往事。 李昭漪停下脚步,难道是穗德钱庄派人杀她? 可她如今不过十八岁,在钱庄前后那三载,既没有接触核心事务,又没有得罪什么人-- 得罪冷元初? 李昭漪哂笑一声,不过是和她抢了下元知公子,可那时不管绍兴西施还是钱庄无盐,大家都希望元知公子能多看一眼啊? 第30章 况且元知公子那般儒雅清流人士,岁时年节沿街那杀猪宰羊他都看不得,会派人杀什么都不知道的她? - 小琯缓解过劲,看着一直拧着眉头踱步思考的李昭漪,不得不好言问一嘴,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处境她们二人要怎么存活。 李昭漪一转眼眸,“你聪明,说说看?” “那我就直说了,如今外面有人要杀你,杀你就得杀我,所以小奴这条命也是栓在小姐这红腰带上。” 小琯走到李昭漪身后为她重新束了腰,“小姐解了这绦带,去爬郡王殿下的床吧,您不是有经验吗?” 小琯说话间躲过李昭漪甩来的第二个耳光,心里冷嗤着,这个李昭漪在商会里做的那些事,还以为她不知道? 算她倒霉,正月上香碰翻了太上老君的香炉,岁中沾上这么个索命的主! 不过那郡王妃不是和离了吗?诸天神佛在上,她小琯让李昭漪去勾引郡王,可不算做伤天害理的事呔! - 越国公府栖霞堂里,邱馥还没来得及细看冷元初这封自拟的和离书,便听管家报“富察太太请见。” 邱馥起身时白了眼冷元初,完全没关注到冷元初那紧张到惨白的面颊。 她走到庭院里,与那身材较为臃肿,满头珍珠翠宝的诸暨珍珠行的老板娘欢笑相迎。 等两位富态夫人携手走回栖霞堂,邱馥早换成慈祥面容,心满意足看着富察太太与冷元初行礼,大声念着“郡王妃娘娘安好。” 冷元初只好端正姿势接受行礼,再看这富察太太一双精灵浑圆的大眼睛上下打量她,心里膈应一下,微微侧过身。 等她先在那酸枝昆石太师椅主座坐好,两位夫人才落坐下方客座。 - 冷元初完全不想听两位加起来过百岁的女人能聊出什么花样,奈何那富察太太恭维邱馥几句,便把话题扯 到她身上。 “还是郡王妃娘娘大度,替郡王爷收了那外室,既维护了王爷的面子,又博得了好名声。” 富察太太想起近日流言蜚语,笑眯着眼端详冷元初的神态。 仪态端庄大方,神色镇定,真堪得上郡王正室的位置啊! 这七月里首府最大要闻不仅是郡王当街遇刺,还有这扑朔迷离的郡王外室。 坊间甚至传言,那日郡王怀里抱着那戴着面具的美人,便是那姓李的外室,而偷袭郡王的贼人,完全可以是财大气粗的郡王妃派人所为。 富察太太今儿是头一回见到郡王妃,当然得罪不起郡王妃和冷家。 她转着青花茶盖,推着茶碗里的毛尖,依旧用那洪亮的声音说道: “国公夫人肯定记得,当年亲王妃得知亲王外面有人,第一反应都是大闹皇宫,搅得这首府满城风雨,所以说啊,还是咱冷娘娘,堪得上大燕第一淑仪风范!” 冷元初闻言心头一堵。 和亲王妃相处这段时间当真看出来,那大美人一般的婆婆,脾气真是火爆,若这富察太太说的话被婆婆听见,肯定要挨棍子打。 好在她做儿媳这段日子谨小慎微,没惹林婉淑不快。但她论吵架论性子虽然比不过林婉淑,绝没有林婉淑大度。 她接受不了温行川过分霸道偏执的态度,以及本家对她过高的期望。 所有人对她,都是说一不二,绝对权威,毫不在乎她的心情,让她唯有将碎齿咽到肚子里,在江宁过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委屈日子。 冷元初没回复一句话,只用小手攥这高脚西洋茶杯,心神微哀却面色平静。 富察太太滔滔不绝讲了半天皇室密辛,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当着皇家贵族面胡说八道,音调立刻降了下来。 转而聊起邱馥时,富察太太又是难掩羡慕。 “咱大燕顶豪横的国公大人,这辈子一个妾室无纳过,真当羡慕国公夫人啊!” 邱馥正拈起一块枣泥酥咬了一口,闻言挑了下用螺子黛重涂的眉稍。 “还不是倚仗我那两个有出息的儿子,那死老头子敢纳妾,朝儿和朔儿第一个跳出来骂他。” 邱馥说着,斜睨了眼冷元初,意思很明显,冷元初这没出息的样子,实在是配不上姓冷,做她孩子。 富察太太是生意场的老手,早觉察到这母女俩人气氛不对,急忙站在邱馥的角度,面向冷元初半劝半谏道。 “郡王妃娘娘,可得容咱这过来人多一句嘴,娘娘面对那外室,对外仁慈博得好名声就算了,在王府里可别客气,该打该骂,可千万别手软,这男人若是被那狐狸精吹多了枕旁风,真会宠妾灭妻的!” 冷元初呼吸急促起来,光听这外室两个字都头痛,这富察太太是好心,滔滔不绝地与她讲述治理后宅的妇人经,说得冷元初心神的琴弦越绷越紧,直到最后一丝纤维断裂-- “我已经与郡王和离了。” 冷元初听着富察太太骤然而止的尾音,看着邱馥一瞬变色的脸,再重复一遍。 “和离书都盖好章了,我已经不是郡王妃了。” - 昨夜,温行川在刑部,与一众官员分析一夜关于贡院行刺的线索。 刑部没给甘阁老面子,提审了快要入宫的甘棠,同样替郡王审问了咸熵那日约酒的动机。 甘棠只说她一个未婚姑娘,对一年一度的乞巧夜感兴趣很正常,那日她对郡王妃能同意外出亦表示意外。 她的全部行迹可查,反而是因冷元初主动支走了甘棠,让甘棠在火铳枪响时不在郡王夫妇附近,劫后余生。 而咸熵的理由更充分,那日贡院附近茶楼人满为患,他有求郡王,自然要考虑郡王喜静不喜闹的情绪-- 其实是璀华阁对外经营的茶厅座无虚席,温行川接受了这一说辞。 那便蹊跷于,贼人了解他的行踪。 是时候要在王府和璀华阁内部,肃查一下了。 - 温行川离开刑部回到王府时天已经大亮,他困顿疲乏便没骑马,走在路上,忽然看到冷元初的身影。 连佩兰都没有跟着她,只有冷元初一个人,穿着银莲斗纹粉蝶扑花圆领褙子,配着杏黄羓丝素锦长裙,脚步轻快走在前,时不时转过身,眨着眼,笑盈盈看向他。 新月黛眉下的笑眼里,熠熠星光洒落其中,潋潋含情。嘴角扬起那好看的弧度时,一汪梨涡出现在凝脂粉腮上,盛满蜜饴。 此刻冷元初的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自在和舒畅,就像那次在宓园外的竹林里,脚步轻盈,衣袂翩飞,每一步都踏在他心坎里。 温行川沉醉片刻忽然醒来,又是那个不听话偷偷跑出王府的小女子,该罚,沉着眉头快走几步,可就是追不上。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聚宝门走过护城河,进到长干寺,绕过弥勒韦陀,穿过大雄宝殿,走向琉璃塔。 温行川对这九层八面的皇家琉璃塔不要太熟悉,他跟着冷元初上了楼时,轻笑着感慨,冷元初对他真是用心匪浅,甚至知道这里第七层供奉有他的本命佛。 温行川眼看着冷元初走到那尊金身普贤菩萨面前停住脚,转过身面向他。 “我便是在这里喜欢上的你,殿下知道吗,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温行川不知不觉柔和下眸光,再冰冷的心,都要被她这冬日暖阳般的声音熔化。 可不过眨眼之间,塔外狂风骤起,百余铜铃混乱齐鸣,犹如万千恶鬼怒号,震耳欲聋! 呼啸之间飞沙走石,漫天的尘土裹挟着枯枝败叶绕着琉璃塔打转,与此同时,天地发出恐怖的巨响,狂风倏然将琉璃塔的窗扇冲开,脱落的扇页在摇摇欲坠 突然一片断木朝着冷元初飞来,温行川本能地飞奔过去,用手臂护住她的头部。 残木擦过他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可他全然不顾,低下头,焦急查看冷元初是否安好。 冷元初在他怀里仰起头,流下血泪,“殿下,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从未有过的惊恐瞬间攥紧心脏,温行川凤眸圆睁,不断用手指、用手背去擦那不断线的血。 不对,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温行川在满是鬼眼的梨木雕龙凤床上骤然睁开凤眸,抬手欲要把一旁的冷元初拥在怀里,可枕畔却没有她的身影! 他遽然坐起,忽然看见冷元初横躺在鞋前,毫无生机,而他手里正握着一把利刃折光的唐刀! 温行川无论如何都甩不掉手中的唐刀,他要下榻抱起冷元初,可他的双膝竟然无法弯曲! 心脏仿若跌落山涧,被崖壁滚落无尽数的落石击打,每一次跳动都变得异常吃力! 温行川大口换气,环顾四周,此刻竟出现在扬州府那僧人的寮房里!对面草席上盘坐着,是那被皇帝密令要他亲手处死的僧人智愚! “我不杀僧人,你自裁吧。” 温行川不受控制地说起同样的话,同样听到那满须满髯的智愚沙哑复言。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第31章 温行川想要阻止,可他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再一次眼看着智愚在他面前坐化圆寂,温行川低下头,惊恐看到冷元初面中的血色褪尽,正在悄然枯萎衰败! 元初,元初! 不,不对,这还是梦!醒来,温行川,冷元初在你身边睡得香呢! 温行川摔跌到冷元初身旁的一刹那,这间草屋地面破裂,他与无知无觉的冷元初一同跌入深渊,再站稳时,眼前唯有无尽黑暗-- 一阵嘤嘤哭声幽幽传入他的耳中,带着难以诉尽的悲戚,他立刻回过身,只见冷元初满脸泪痕,孤零零站在一座燃着熊熊大火的宅院里! 那不断滑落的泪水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温行川已然崩溃,不管不顾冲进火海。 炽热的火苗冲天而起断了路,他忽看到另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有大人,也有孩子,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他们的衣衫早已被烧得残破不堪,冒着丝丝青烟-- 尸山面前,站着那个救过他的小姑娘! “救我,先救我!”是记忆中的声音!可那火焰已在灼烧他的发丝、衣角,他只能奔向一处! “温行川,去救你的妻子!去救冷元初!”智愚的声音再度响起-- 温行川在冷元初即将窒息的同时出现在她面前,正当他要背起她 逃离火海,随之而来的,是那个小姑娘,怒目而视,举起匕首刺向冷元初的心脏… 温行川大吼一声醒来。 - 一切都是梦,他从未做过这般真实恐怖的梦! 汗水染湿温行川的鬓角,蜿蜒着流过颧骨,滴落在中衣后失了踪迹。 冷元初,冷元初。 温行川猛然看向枕侧,她不在。 一个激灵让他立刻赤足站在地上,环绕四周,只见冷元初带进来的家具嫁妆,都蒙了白布。 对了,她说过今日要回公府,把那和离书签好后,便会尽快搬离仰止园。 温行川逐渐平息噩梦带来的恐惧,下一瞬,心口又被无尽的海水涌入,一下一下重刷着,却怎么也填不满心中的空落。 为什么心会痛,为什么在她与他即将自由的同时,心会这么痛? 温行川努力克服着,自行走去湢室,沐浴净身。 看向那松柏屏风,曾经冷元初站在那里,软软唤他“发生什么事”,可现在那里空荡荡的。 温行川侧过头,看池沿。 曾经冷元初坐在这里,帮他擦拭,如挠痒痒一般,可这里早已没有她的姝影。 温行川撩起温泉水洗了把脸。 他不应该这样的,只不过在一起生活三个月,他温行川,不应对冷元初有这么大的依恋。 温行川心生焦躁,不得不匆匆洗好擦干,半裸着走出湢室,自行寻找长袍时,又在回忆冷元初。 从她手里接过寝袍时会触碰到她的手,温行川攥着衣服,忽然感觉那冰凉的温度从锦缎传至他的身心。 她的寒症还没有说法,她的小产还没有……没有养好,她就要走了。 温行川再度环顾这被盖好的家具,和上面捆扎好的,来不及收到箱子里的书册。 温行川蹙了蹙眉,看向给她留好的书架上,还有很多书没有打包。 心微微安住,可当他看到那些书,是他的诗册、他的政论集…… 每一个他亲笔写下的字都在跳出来,鞭打他,嘲笑他,如今是冷元初不要他了,连带着他写下的东西都不要了。 有朝一日,她也会忘了他吧? 温行川转身坐在书案,挑了颜真卿的字帖要临摹,可眼前又出现冷元初站在书案另一侧,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坐在这里看书? 他答应她时几度想说,他不是她想象的那么不通人情,她在这屋子里想做什么就做,不必向他请示。 那段听雨读书的时光,很美好,可惜短暂如流火。 温行川把笔放了下来。 深深叹气后,说不出是自嘲还是什么。 他好像,舍不得她走。 可他既然答应冷元初,君子一言九鼎,他不想在冷元初面前做小人。 温行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抱山堂走出,前去书房静一静。 温行川记忆力过人,细微差别他都能觉察到。 就比如长书案摆放着的,是他曾经因为寻不到,凶了她的那个折子。 温行川没察觉自己实际是屏住呼吸走过去的,缓缓拿起折子,看到下方压着她写的信。 寥寥两句话,「已寻到,没有看」。 温行川的薄唇微不可察动了一下,双手握住折子的两端,把它打开。 是他上书请求皇帝退婚的折子,被皇帝退回。 温行川感觉自己的心口被反复捶打,不光是冷元初,就连他自己都很想逃,逃离这方圆之地,逃离没有属于冷元初满身兰香所覆盖的处所。 与她分离这不到十二时辰里,他已经在无数次想她了。 为什么?明明已经想好,他们不合适,她的父亲要颠覆他温氏的天下,他又有什么立场要冷元初承担做他妻子的责任? 如果真有一天越国公因他的狂妄、因他的通敌沦为阶下囚,到时让冷元初如何做,他又该如何做? 就算没有这些,越国公如今满心满眼算计他和父王,她夹在中间,又该怎么做人? 况且冷元初走得这么,坚定,想来是对他没什么感情吧? 可他三番五次猜疑她,又有什么资格要她爱他? 温行川人生头一次这般踟蹰,不断打破自己的结论。 反复思虑间过了膳时,只是这次膳房新来的仆役谨慎很多,看到郡王走过膳桌,立即端出菜品到抱山堂。 温行川看这一整桌的绍兴菜,沉默良久,终于拿起腰封,一边扣好,一边向着他的飞赤马走去。 - 越国公府高大厚重的府墙内外是两个世界。 为体现亲民恒顺,公府没有驱赶原本住在这附近的平民,岁时节令还会大开府门大摆流水筵席,迎接四方来客,不管达官贵人还是乞丐流民,都能感受到来自越国公的那份豪气与大方。 但公府里,已然刮起狂风骤雨。 那富察太太走的时候,一脸知道重大密辛的神色,脸上的肌肉不受控颤抖又绷紧,想要立刻找人诉说,又怕传错了消息,得罪这最大的恩人和客商。 - 邱馥立在栖霞堂的折扇门前,很久没有讲出一句话。 冷元初没有跪着,也没有陪邱馥站着,依旧坐在主座上,她看出邱馥很想说什么,但她知道不先开口是上策。 一切尘埃落定,她回绍兴去,与这唯有生恩的父母,依旧保持祭祖时见一次面的次数比较好。 长久沉寂,邱馥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知道当初为什么要你嫁给郡王吗?” 冷元初立刻回答:“知道。与亲王府结姻,换取利益。” 邱馥转过身看向冷元初,“你知道要换什么利益吗?” 冷元初顿了顿,思索一下那封信,回了邱馥,“此前的权力不被亲王剥夺。” “你错了。”邱馥立刻打断冷元初,“是不被皇帝剥夺。” 冷元初深吸一口气。 邱馥走近些,站在冷元初面前。 “亲王无势力,公府从不把他当回事,但皇帝毕竟是皇帝,皇帝动了心思,必须积极应对主动出击。” “可是母亲,”冷元初站起来,她的个头要比年迈矮小的邱馥高很多。 “母亲,我的存在,又能帮家里做什么呢?” 邱馥哼了一声,“自然是要郡王站在本家立场说话。” 冷元初撕掉早被她抠裂的丹甲,实话实说,“可是母亲,我做不到,郡王对冷家,有偏见,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邱馥噗嗤一声笑了,偏见?那不是偏见,不过是温行川更想灭了冷家罢了。 邱馥想起,当初与丈夫谈及儿女婚事之时她便曾说过,郡王那个偏执性格,指望靠一个女子,还是没见几面的女儿来期望郡王能改变,无异于水中捞月。 自然被冷兴茂判定为妇人愚见,不管不顾韩若和冷元知的想法,把她强行塞到郡王身边。 那如今这般,丈夫应有心里准备吧? 邱馥思索着,看到一身鹤袍的冷兴茂拄着拐杖却大步流星走进她的栖霞堂,径直来到缓缓起身的冷元初眼前。 她来不及阻拦,眼看冷兴茂扬起枯手,打了冷元初一个巴掌,再铁石的心肠都被撼动-- “老头子!” 冷元初被这一巴掌打到跌坐在金砖铺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痛迅速蔓延开来,从脸颊一直钻到心底。 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剧痛一阵阵发黑,半晌回不过神来。 “冷家真是白养你这个废物,你去死吧!”冷元初看到那杖尖已然离地,紧闭双眸做好承受杖击的准备-- 第32章 刺骨的痛意没有如约而至,冷元初闻到那熟悉的气息,抬起泪眼,看到温行川正握紧那御赐乌木拐杖,满眼恨火灼烈,又夹杂着难以置信。 一身玄袍衬得温行川身段更为高大,以及更为森寒的气魄,此刻他只轻轻施力,冷兴茂却如扛下千钧重坨,“砰”的一声 闷响,四仰八叉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疼得这六旬老翁只够“哎哟”一声惨叫,晕了过去。 温行川蹲下来半跪在冷元初面前,看着冷元初无神的双眸,心如刀绞。 第22章 温行川不想碰冷家的任何东西,奈何他迟了一步,没能拦住冷兴茂那狠毒的巴掌落在冷元初的脸上。 此刻栖霞堂里,原本面向郡王妃鼻孔朝天的臃肿管家,早已被这一屋子主子迥然的神情吓得双腿发软,再看向郡王恨极之余那额上暴起的青筋,更是吓得土灰面色,筛糠般颤抖不停。 邱馥面带愧色传了公府最好的马车——属于冷兴茂私人的、用六匹汗血宝马驱动的香盖鹤辇,将郡王夫妇送回王府。 公府管家都是人尖子,早在马车里燃起小宗香,可冷元初闻到这与冷兴茂周身同样气味的熏香,再也扛不住,开始干呕起来。 温行川连忙用铜炉内盖把香火断掉,再拉开车帘通风换气,见冷元初瘦窄的身板倚靠在另一侧的贴满宝符的厢壁,一双削肩不受控颤抖着,温行川实在无法忍受,靠近些将她搂回怀中。 冷元初离开王府时面上带着轻纱,这纱角的秀兰还是她近日无事绣来孤芳自赏,如今竟成了掩盖淤青的遮羞布。 那紫调兰花早被泪水打湿,失了光韵。 温行川把这面纱揭去,将薄唇轻轻落在淤青旁边,试图安慰冷元初,亦是在抚平自己呼之欲出的杀意。 在大燕律法里,男人责打儿女,甚至责打妻妾,都算家宅内务,非人命官司,衙门不受理。 冷元初是知道的,或是说来公府前她已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公府的家法。 但当那巴掌毫无征兆落在脸上,将她的自尊和自爱全部扇到北冥八荒,她再也无法用幻想来填充自己心中的蛮荒之境。 离开绍兴时她去过城隍庙,面对那慈眉善目的永镇侯李颙,叩首燃香,而后捧着茭杯,在香炉上方郑重绕上三圈,默念心愿。 她这一生,最渴望的就是被人爱,结果却是卦卦不得求,次次占难安。 到了今日她终于明白,她从前不曾拥有的父母之爱,往后更是不配拥有。 冷元初从温行川的怀里慢慢解脱,静静倚靠在一角,心哀至死,不发一言。 温行川试图说些什么,可他至今才发现,他们相处这么久,他主动问起冷元初的,竟没有几句不带目的、可堪回忆的。 二人坐隔一尺,温行川那温暖有力的大手渐渐覆盖住冷元初落在锦垫上的小手,见她没有躲,他再慢慢拢紧那更加冰凉没有温度的柔荑。 冷家实在不太对劲。 不讲冷元初是越国公四十多岁才有的幺女,活该千宠万宠,与她类似的甘棠、还有吏部侍郎家的小女儿,都是各自家族的掌上明珠。 听说甘棠的小姑姑不顾甘乾大学士的反对,非要嫁给一戍边小官,后来被负了心,和离不成偷跑回江宁。 还是甘老爷子亲自去的包克图,把那男人胖揍一顿,指着亲家所有人的鼻子骂够后,连嫁妆都收了回来。 可在冷元初身上,看不出一丝受父母宠爱的痕迹。 唯独提及与她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冷元知时,她的眼眸里还能有些光亮。 冷兴茂与邱馥还有两个儿子,长子冷元朝,如今已四十有二,比温行川的父亲温琅还要年长一岁。 二十多年前娶一门当户对的妻子,听闻受不得邱馥处处胁迫,怀着孩子跳湖自尽,而后冷元朝不管越国公夫妇如何焦虑孙辈,再未续弦。 次子冷元朔,如今三十有六,同样是因妻子拒绝生孩子,受不了公婆摧残,被冷元朔带走,远去广州府自立门户,靠海上贸易成为南洋巨贾,眼下正率大燕百艘巨轮出使西洋诸国。 想到这里,温行川思路顿住片刻。 冷元朔娶的,正是他的小姨,林婉淑的亲妹妹林珈珞,也就是说,论这层关系,冷元初还算长他一辈。 温行川侧过头看向冷元初,只见她完全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直直盯着那窗框上的绳结,没有任何活力。 过了近一个时辰,马车才从江宁县城西悠悠驶到上元县中心的亲王府。 - 次日,温行川动身去刑部前,看向卧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冷元初。 他知道她直到四更才勉强睡下,如今他翻身下床的动静又吵醒了她。 温行川原本想着轻一点穿好衣袍,让她再睡一会,没想到等他脱下寝袍,冷元初忽然坐了起来,拢了拢睡乱的长发,便光着脚站在地上,要为他穿衣。 “把鞋子穿好。”温行川语气严肃,虽是暑伏,可那寒气会从四面八方侵入她这不爽利的身体里。 冷元初一顿,而后两只小巧的玉足。交替踩进地上的绣花鞋里,再把鞋跟认真提上。 她再把那早备好的正红朝服为温行川穿好,在他身前身后绕了下,将白玉嵌板为他扣好。 温行川低着头,看着冷元初光滑圆润的头顶,和那又长又卷的睫毛,昨日心中那极度的空落被慢慢填平。 温行川走的时候嘱咐冷元初多睡一会,出门后看到忙碌煎药的佩兰,吩咐她盯紧冷元初把药喝光。 佩兰领命,本以为要再过一会进到内室为冷元初梳妆打扮,铺床喂药,却在郡王走后没一会,听到冷元初唤她的声音。 佩兰看着冷元初脸上的青痕泛起点点的紫,一时心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我又该怎么办?”冷元初眼里泛涌着泪光,与跪在她面前的佩兰双手相握。 如今留在王府里,她依旧会被父母要挟。 只因一个“外室”,母亲竟寻来一对瘦马。 比起李昭漪,母亲这一举动更是在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羞辱她。 更别提父亲这一巴掌,扇走所有的亲情。 “小姐,要不就留在郡王身边,请他庇护--” “不。”冷元初摇了摇头。 所有烦恼的源头都在于这不匹配的婚姻,虽说温行川从天而降帮她解了围,但他看向她的那双深邃的黑眸里,更多是怜悯。 可她不想被人怜悯,这种感觉,她已经体会十载了。 虽然韩若和冷元知对她很好,让她在不知自己同为冷氏族人之前,有了很多家的温暖。 但是,她终究是顶着吴姓在冷家祖宅生活了十载,这份寄人篱下的哀,又有谁能懂? 冷元初看向跪坐在她面前,衣着朴素却难掩姝丽的佩兰。 说来她甚至不知何时认识的佩兰,记忆里有第一次见到冷元知、第一次见到韩若,唯独记忆里,没有与佩兰初相识的场景。 那一声声熟悉的“小姐”,仿佛从很久远的记忆深处,就开始存在。 “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我的?”冷元初俯身揽起佩兰的手,摩挲她掌肚上的轻茧。 “从小姐很小的时候,也是我很小的时候。” 佩兰不再哭泣站了起来,哄着冷元初把那产后调理的汤药喝尽。“我也不记得了,我不知道家在何方,仿佛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小姐。” 冷元初抱紧佩兰,她丢失的那段记忆,不知佩兰知不知道。 可佩兰没有回答她,在屋里屋外忙前忙后。 - 佩兰忙好后带着冷元初新写的信,到王府外寻新的驿馆,仍旧寄往绍兴。 才出王府,佩兰就看到那一身玄黑的叶骏。 只见叶骏宽肩之上搭一把三尺长的精钢长剑,正虚抬着双臂,手腕随性搭在剑把和剑鞘上,大大咧咧向她走来,站在她面前,一脸桀骜。 佩兰不喜欢叶骏,若非要在郡王随身侍卫里做比较,那个相貌一般但内敛稳重的小昉可比这个生了张好皮囊,但笑起来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叶骏强太多。 “闪开,别耽误王妃娘娘正事。” 佩兰倒也不怕叶骏,反正小姐一日做郡王妃,她面对这帮五大三粗的男人就有一日底气。 叶骏性子奔放,平日里每次见这佩兰垂着头,脚步匆匆,仿佛河渠里永不停歇的水轮一般忙碌,总让他升起一股想要逗一逗的心思。 但想到郡王吩咐的大事,叶骏还是一转鞋跟,恭恭敬敬给佩兰 姐姐让开一条路,目送她走远。 那日郡王非但没有罚他,反而让他盯得更紧,想到郡王和郡王妃的感情竟离不开他的努力,叶骏忽有一股有荣与共的责任感。 - 温行川早朝结束后直接去了刑部。 诸位五品之上能查案的官员如今都是脑袋别在各种材质的腰带上干活,全家性命都寄托在郡王的态度上。 第33章 个个像是服过熊胆一样清醒,连轴忙碌半个月,倒真查出不少线索。 有目击者报,那日有几个蒙面贼人藏在巷子里时,听口音似是安庆那边,亦有一个人说见到一个逃窜之余忘记收了那吓人的银管子,面罩亦滑了下来。 那个贼人的相貌,与温行川看见的那个贼子,一道做成画像,张贴在首府及附近诸行省,重金悬赏。 温行川坐在刑部尚书的座位上听过诸位呈报后,摩挲起佛珠思考。 安庆,那还是与安徽商会有关,看来那敌手对夏伍德很重视,要留他一条命。 更知道是他温行川抓走的夏伍德,才会行刺谋杀他。 断了半截舌头的夏伍德如今被关在璀华阁地下一丈深的密室里,之所以没把李昭漪也关进去,因为璀华阁地处贡院附近。 据温行川接手后对此阁诸结构的分析,这个地方恐怕在贡院建成前就存在,现在此地繁华热闹,难以再叮叮当当凿出更多密室,暴露地址。 至于李昭漪,如今温行川还没从她嘴里问出什么重大证据,暂时不能让她出现在夏伍德面前,防止串供。 说来也是奇怪,有人要李昭漪死,又有人要夏伍德生? 温行川起身踱步时,想通一处。 要夏伍德生的,应该不是冷兴茂。 被大燕百家商会推举为首,乃至高挂画像的冷兴茂,在夏伍德“失踪”后,早为安徽商会换了新任话事人。 论常理,若是夏伍德献粮案属实,越国公应割席分坐,避免惹火上身为宜。 又或者冷兴茂的确借夏伍德之手行叛国之罪,现如今正好推在他身上,正所谓兔死狗烹,保全冷家性命为上。 如此分析,那越国公应更期望夏伍德死,那么这个想保夏伍德一命的敌手,到底是谁? 温行川早已派出一队幽影在越国公府外日日观察动向,近日越国公并无什么异常,往来信件亦无暗藏什么玄机。 但让温行川感到不解的是,此前他们夫妇急去溧阳县后,幽影至今没调查出他们在溧阳县的踪迹。 仿佛这对年迈的夫妇人间蒸发二十几日,还是在女儿出嫁时。 “殿下。”刑部侍郎郭宥出言打断了温行川的思考。 “如今已确定那伙逆贼当夜往城西方向逃窜,目前内外十八座城门皆已严加戍守,所有进出城门的行囊、辎车全部都要打开检查,不敢懈怠,但到今日仍没看到火铳离城,卑职还请殿下出行更换马车,圣躯安康为重。” 温行川颌了颔首,再行叮嘱几句便离开刑部。 正当他登上刑部预备的马车准备去往璀华阁时,忽然看到马车外叶骏双手奉来的第二封,冷元初写给冷元知的信。 - 仰止园里,冷元初没有动那些已被包裹好的嫁妆,而是翻出此前被她藏得严严实实的,邱馥送给她的地契。 冷元初用指尖随意拨动着地契或是崭新或是毛糙的边缘,反复衡量很久,决定把这些退还给邱馥,换立场一致。 母亲所言虽让她寒心,可这些地契的存在,或许证明她有那么一丝,怜悯。 对,此刻她冷元初,还是希望母亲能对她动一动恻隐之情,在父亲面前替她求求情,让她顺利和离,离开江宁,放弃对她的那些过高的期待。 哪怕再把她丢弃远方,此生生死不问,她都可以接受。 坚定思路后,冷元初忽听见堂外通传,“郡王妃娘娘,敬霭堂那边传您过去。” - 冷元初坐着步辇来到敬霭堂时,惊讶看到邱馥和林婉淑都在,正坐在主座等她。 “此来老妪是为小女向亲王妃娘娘致歉,小女不懂事,给王府添烦恼了。” 邱馥这低沉的一句话让冷元初彻底失去对母亲的期望,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看向林婉淑。 林婉淑看了眼冷元初,语气和缓却也话里有话。 “本宫尊重初儿的想法,说来惭愧,是王府不好,川儿不好,让儿媳生了怨。” 邱馥冰冷的眼刀飞来,冷元初手尖不受控颤抖一下。 冷元初很对二位长辈大声说她要和离,要离开江宁,可她在这两个身居高位,充满压迫的女人面前,竟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 邱馥看穿冷元初的执拗,决定单独与女儿聊聊,林婉淑自然同意。 - 邱馥自顾自走向仰止园,没有理会身后与她刻意保持距离的冷元初。 说来今日的邱馥唯有心苦体痛。 昨日冷元初被温行川带走后,冷兴茂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用木杖揍了她。 那没落在冷元初身上的杖击,到底落在了她的身上。 冷元初的夫君护住了她,她的夫君揍了她,一如年轻时。 邱馥回头看一眼冷元初,眼眸中带有一丝细不可察的嫉妒。 温行川,大燕第一血气男儿,未来万民之上的帝王之王,不管她冷元初喜不喜欢,冷兴茂把她塞进温行川怀里,站在邱馥的角度,对这女儿已经是最好的福报了。 不像她。 冷兴茂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却空有一张玲珑嘴,哄得坐在金山上的邱父逼着邱馥嫁给他,强行断了邱馥与竹马的情思。 后来江宁府被自北而来的燕军攻陷,作为首富的邱家,自然成为彼时还是燕王温裕的眼中肥肉。 邱父又来逼迫邱馥,请燕王第一谋士冷兴茂为邱家求情,代价便是邱馥为了维系婚姻,忍受冷兴茂变态的殴打和泄欲。 邱馥知道,冷兴茂从来都不爱她,或是说从来都没把她当个人,从他娶她那时起,一场长达数十年算计便开始了。 邱家侥幸没被灭族,虽是伤筋动骨,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那剩下的巨产全被冷兴茂掠夺殆尽,成为他今日稳坐九州首富之位的坚实根基。 再之后,冷兴茂硬生生把曾经风光无限的邱父气到吐血身亡,死不瞑目。 邱馥知道枕边人秉性,留了些私产,或许是得知冷兴茂谋划的一切后生出一点怜悯,给小女留了条后路。 但现在,当她站在抱山堂,眼看着冷元初把手中的盒子打开,将那些地契还给她后 邱馥发出震天的笑声,几乎将房顶瓦当震碎。 邱馥没接,因她看到桌角摆着一些来自太医院的药方,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再看向冷元初的眼神,深邃又复杂。 “你小产了?” - 待到夕阳跳下地平线,即将收走绚丽的晚霞后,温行川披着霞光进了抱山堂,只见冷元初坐在门边的小凳子,倚靠着雕满吉祥云纹的门框上。 温行川走近些,拉起她的手准备一同用膳,却被冷元初把手抽回。 “殿下,能不能去公府劝劝我父亲?” 冷元初一句话让温行川想到今日那封信。 不像上一封信,简短,充满希望,这一封密密麻麻写满两张纸的信笺里,满满当当都是对冷公的控诉,叠加好几颗落在纸上的泪滴。 信里写到,直到今年二月她才知道越国公是她父亲,以及这段日子她在王府被他冷落,因此被家仆欺负,她很伤心。 最后又写了一百个字,控诉冷元知为什么没有阻拦她来江宁。 阻拦。 温行川回忆不出读完整封信的感受,读过她这 半载跌宕的时光,仿若鸩毒入腹,蚀心腐骨。 他越来越看不透冷元初,并非看不透她的性子,而是看不透她在嫁给他之前这扑朔迷离的过往。 回府的路上,温行川想了又想,始终觉得穗德钱庄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叵测。 关于那火铳上的麦穗纹路,关于胡雍和徽帮谋逆所有往来银票均使用那独特的长穗印花,以及与之有交集的、不断被暗杀的李昭漪,和隐瞒十七载突然被曝光身份的冷元初。 隐藏在冷元知青衫景铄之下,以及那穗德钱庄深处的秘密,他温行川有资格探一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燕的山河里,不允许有这般吊诡之地存在。 “把那封和离书拿来。” 温行川说着,绕过冷元初进到堂里,在书案前坐下,握拳于案上,如山稳坐。 “为什么?” 谈到和离,冷元初敛回神思,起身走到温行川面前,有些不解。 “上面少了关于郡王妃未来的安置,本王加上。” 温行川说着,取了那被冷元初磨剩一小块的墨锭,在砚台的水洼磨了磨。 冷元初松了口气,语气和婉:“不劳殿下操心,我有去处,我会回绍兴,不再来江宁,不会打扰殿下未来的--” “把和离书拿过来!” 温行川语气一扬,穿透过冷元初破碎的身心,在整个堂里回响。 冷元初的心在狂跳,她最怕温行川这般霸道,只好回到内室找了找,把那很长很宽的和离书拿到温行川面前。 铺开后她就站在温行川身侧,想看看到底哪里还要补充。 第34章 只见温行川滞了一息,随即将和离书从正中一把扯断,再叠起撕了两次,随即丢进地上的竹篓里。 “殿下!” 冷元初立刻扑过去,将那纸片全部捡出来,跪坐在地上用力拼着。 直到认清那王府玺章分为两瓣,再无法复原,长久以来所有的委屈全部冲涌上来,让她再无法承受! 为什么啊,明明就要解脱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日得知自己小产时冷元初甚至还不相信,直到佩兰在邱馥的逼问下点头承认,她才知道。 可为什么啊,她很想当一个孩子的娘亲,为什么她的身体会这样… 冷元初又恨又怒,跪在地上大声喊向温行川。 “为何要这样做!殿下,你不是不爱我吗?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温行川没有起身去扶已在崩溃边缘的冷元初,他只看着冷元初脸颊那道比昨日褪色不少的淤痕,待到冷元初接受现实,再缓缓启口。 “夫妻一场,本王不能明知你身体不好放你走。” 冷元初轻笑一声,“殿下不必觉得亏欠,孩子留不住,是我的问题,殿下只管放我回绍兴,我会尽力治好自己的--” “绍兴的乡医能比得上江宁的太医?”温行川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 冷元初已经听明白了,是他觉得那次意外让她怀了身孕,他要负责。 不参杂情爱的交合又意外消逝的一条生命,他心里有愧。 冷元初坐在地上发呆,又被温行川掐着胳膊拎了起来,扶在椅子上。 地上凉,她坐不得。 第23章 冷元初第一次和温行川秉烛夜谈。 温行川没料到冷元初会知晓小产之事。 “知道你小产的时候,我心很痛。”温行川沙哑道。 冷元初无怨无哀回他道:“是我的旧疾,殿下不必太过自责,只是这遗症治不好,没人能治好的。” 此刻在烛火的照映下,冷元初的那张玉靥愈发温婉,烛影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摇曳、跳动,仿若替她蒙上一层似梦似幻的轻纱,那眉眼间的轮廓也被这暖黄的光晕勾勒得越发迷人。 温行川看着冷元初陷入回忆的眸色,静静听她一点点讲述前尘。 - 冷元初较为连贯的记忆开始在一个冬日,薄雪盖地,天气湿冷刺骨。 那时她大抵是八岁,可能是个子长得快,旧短袄完全不合身,手腕和脚踝都露在外面,已被冻得发麻,泛起鸡皮疙瘩。 她踩着一双草履在冷家庄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站在冷氏族高大阴森的祠堂门口。 她很饿,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有好些天没有吃到一粒粟米了。 冷元初从那半敞的门缝看到最深最暗的祖宗挂画下,有一个青花瓷盘,上面应是放着供果。 她咽了咽口水,直到饥饿战胜理智,哪怕被人发现打死,也要吃饱了上路,于是便挤进门缝,没有让门扇发出一点声音,翻过及腰的门槛走了进去。 乌云遮住旭日,收走最后一抹金辉,狂风挤过门缝发出尖锐的嚎叫。 瘦小的冷元初低头看了看十指甲盖,都已泛起青紫。 她太冷了,拖着脚步从正门穿过天井走到瘦柱擎天的祠堂正厅时,她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但她只想吃点什么,全身尚能涌动的血液不断驱使她,撑着走到那有些褪色的画像下,高抬起短短的胳膊,踮起脚,拼命去够那盘子。 可是供台太高了,冷元初无力地跳了两下,仍然没有碰到盘子的边缘,她转过身,去拖一旁的椅子。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快跑! 冷元初想着,也这么做了,可她只跑开一步路,肩膀就被很大力地按住。 偷祠堂供果,是死罪,可以被就地正法的! 冷元初疯狂挣扎,用尽所有的力气,奈何那力量太过强大,并非一个七八岁饿着肚子几乎冻死的小女孩能挣脱开的! 倒不如死了好,死了干脆!冷元初想着想着闭上眼,等待宣判。 直到肩上的重力消失,她睁开眼,只见那只属于男人的手里,握着一个馒头,正递向她。 冷元初顿了一息,一把夺过那莹白的馒头,三两口塞到肚子里。太干了,卡在喉咙里,她就要无法呼吸时,那只手又递来一杯水。 冷元初咕咚咕咚喝下水,冰寒的温度从喉咙传至胃脘,她掀起无力的眼皮,见那人背着身,把盘子从高处取下来放在一张椅子上,而后在中堂板壁之后消失。 冷元初终于把那噎在嗓子里的馒头咽了下去,她一边狼吞虎咽填饱肚子,一边听着祠堂深处激烈的争吵。 再之后,她便留在祠堂里,和鱼贯而入的冷氏族小孩一起上私塾,他们欺负她时,冷元知突然出现为她解围,带她回家。 - 冷元初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看着温行川微微泛红的眼眶,不再多言。 她不愿回忆,近十载里只三次回忆这段往事。 第一次是及笄时她问韩若和冷元知,为何父母赶不过来?第二次是今岁二月被越国公认回父女时,她在想,原来她是冷氏族人啊,那为何她会差点饿毙在冷氏祠堂里? 第三次便是今日。 冷元初把这不堪的往事说与温行川的目的,只是希望温行川死了那份治好她寒症的心思,放她走。 治不好的,韩若和冷元知这么些年一直在到处寻医问药,有些药听闻是他们花重金从太医院买到的,并没有效果。 - 冷元初举起茶杯喝了口茶,温行川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调整一下呼吸后,启口问道。 “你记得那个男人是谁吗?” 冷元初摇了摇头。 那时太饿了,眼里只有馒头,完全没注意他的长相,等她想向那个男人道一句谢时,更不知如何描述,问向何人。 温行川摩挲着绲着金丝的袖口,盯着冷元初平淡无痕的眉眼须臾,再看向一旁的博山炉。 那日在养虎巷的私邸里,李昭漪和冷元初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幽影来报。 彼时负责收押李昭漪主仆二人足有十五位身强力壮的幽影,可当他们看向步步逼近宅子里的郡王妃,没一个敢上前拦住。 同样听到李昭漪对冷元初毫不客气的数落。 吴瑗元,扬州江都吴家,冷元知的童养媳,以及那封越国公寄给那叫韩若的信中说,长嫂切勿执念。 温行川手指顿住,随即抓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 - 就寝前,冷元初试探问过温行川。 “我能不能在王府另寻一处园子暂且住着?” 望着温行川凛冽刺骨的黑瞳,冷元初瞥了瞥嘴,自顾自上了床,可身后没有一点动静。 冷元初跪坐在床上回身,看见温行川仍旧站在那里。 那目简直能把冷元初灼出一个洞来,仿佛冷元初做错什么事一样。 冷元初蹙眉思考良久,才意识到,如今已然入伏,气温炎热,之前安寝前她会替温行川把那厚重且沾着湢室潮气的寝袍,换成更加柔软舒适的中衣。 眼下,他寝袍穿得利索,没有要自行脱下的意思。 冷元初猜到他的意思但并没有动,二人就这么干巴巴对视半天,直到冷元初控制不住打一个哈欠,才决定起床帮这个手脚不利索的男人换好,再好好睡觉。 又回到那个寄人篱下的时候了,只是这次换一个屋檐,过去是在穗德钱庄,这次是在王府,她冷元初看来就是这个命。 冷元初从床上一点点蹭下来,穿鞋太麻烦了,她便直接踩在较硬的绣花鞋面上,抬起手为温行川拆那绒绸腰带。 温行川比冷元初高一头有余,此刻正低着头看着冷元初与他的腰带较劲,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这个腰带系成了死结。 方才沐浴时他心生躁意,只要想起冷元初开口闭口就是要回绍兴,他的内心就涌起一股子无根之火,又不知如何发泄。 眼下冷元初已经困得视线模糊,又必须把这死结解开,替这个死男人换好衣服才行。 只是这手指尖和死结逐渐重影,让冷元初的动作幅度逐渐变大,没在乎自己身上那素白中衣的领口越敞越开。 逐渐露出半只圆肩,以及仅用细线挂在玉颈上的栀花小衣。 温行川看着那细线贴在冷元初白嫩纤细的锁骨上,伴随她的动作反复摩擦。 冷元初的皮肤太过娇嫩,这般轻盈的细线都能在她的锁骨落了一道红印子,清晰得很。 温行川呼吸陡然加重,旋即皱眉,立刻移开视线看向床架那盘龙缠凤的木雕。 可随着眼前人倏然倒吸了口气,温行川不得不再度看向冷元初。 冷元初正抖着小脚丫,她没想解个腰带这么长时间,此刻娇嫩的脚底被鞋上嵌的玉石珍珠深刺入肉。 扎得冷元初痛死了,交替抖着脚丫的同时,身子一晃一晃的。 第35章 温行川歪了下头看向冷元初的脚,应是不舒服,那十个圆润小巧的脚趾头正在没有频率地较劲着,莹莹白白,像和田玉雕的似的。 温行川蹙了下剑眉,他知道自己那里出了端倪,一把握住冷元初的手腕让她松开。 没想冷元初与此同时终于把细长的手指尖伸到那死结里,随着温行川这一拽,勾着那死结自行松了开。 而后便是腰带滑溜溜垂坠下来,衣襟争相敞开,露出温行川贲张的胸肌和沟壑分明的腹肌。 冷元初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健硕与阳刚之气,一瞬羞得面红耳赤,垂下眼睫正正看到他胯|下鼓鼓囊囊的一大团-- 再强烈的困意都被嗬到九重天去。 还记得她与温行川初次圆房,那次结束后,下面撕裂般的痛让冷元初连着三天都靠涂药消解。 再加上那胡婆子对男女房。事过分详细的介绍和教导,她是既探赜索隐又躬行绝知,当然清楚此刻她的处境-- 再不跑,又要被生吞活剥一夜了! 冷元初拼命挣脱开他的掌控,而后飞快弹到一旁,想把那美人榻上盖着的白布扯开-- 紧接着,盈盈一尺半的细腰被一条肱肌暴胀、虬满青筋的手臂一把勒紧,而后屋里所有家具摆件在眼前快速转着。 松手,快松手! 冷元初快速拍着温行川的胳膊,就当她被勒得几欲晕厥时,温行川一把将她扔在好几层蚕丝衾被的床上,随即深深看了她一眼,沉着脸去了湢室。 冷元初长长吁了口气,忽然感觉胸口少了点什么。 低头一看,这欲盖弥彰的素白中衣全部大开,为了显小而穿的那尺码不够的小衣,只约束住一只硕硕的软团子,另一只早已调皮地滑落出来… 早被温行川看得彻底! 冷元初脑内绷紧的弦“砰”地一声断了,紧接着听到湢室不算祥和的呼吸声-- 冷元初的小手上下翻飞,迅速把衣服从里到外穿好系好,面向墙壁躺着,又开始睡不着觉。 直到温行川带着寒凉的潮气上了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当他的大掌落在她的下腹,冷元初加倍清醒! 此刻冷元初的后背正紧紧贴在温行川的胸肌和腹肌上,好在温行川没紧绷着肌肉,靠上来还算软,但冷元初知道,这个姿势很容易让温行川箭在弦上-- 冷元初挣扎一下,正好磨在要害,只听温行川沙哑道:“别动。” 可能是感受到冷元初每一寸雪肌都在绷紧,温行川又补充一句。 “你才小产过,我不碰你。” 冷元初松了口气。 忽然想起她这寒症过重,不仅留不住孩子,小产后该有的症状她亦感知不到。 “我真的是父亲说的,就是个废物。” 冷元初终究因为这事伤感低泣,温行川知道她因何伤心,用温暖的手掌覆盖住冷元初寒凉的肚皮,为她暖着。 “会治好的。” 温行川说着,心里却在不断唾弃自己。 方才自行疏解结束,血液正转、回归理智,温行川已经想明白他这几日鬼诞行为的出发点。 就是因他那次没克制住,过分贪香,才伤害到了冷元初。 克己,克欲,就像现在这样,抱住她亦不带贪念。 温行川见不得冷元初病恹恹的样子。 抓紧治好她,必须治好她,给她给自己一个交代。 - 七月最后一日,宫内传旨,北疆兀良哈部落愿以牧地牲畜归降大燕,结束边境数十载纷争。 帝心大悦,御驾跨江在老山猎场设宴,与群臣共同迎接北疆使臣献礼,显大燕之威德。 温行川要带冷元初一同前去,可当温行川说连李昭漪也要去时,冷元初平和的表情完全垮了下来。 “是陛下要求。”温行川知道冷元初不高兴,解释一句。 他亦是不悦,与皇祖父抗争很久,可惜温裕强求,只能照做。 近日温行川感觉到皇帝对他的能力起了疑心。 从四月中旬有人死谏夏伍德向胡雍献粮,到四月末夏伍德涉嫌溧阳白马山的灭门案被抓,温裕要求温行川两个月内呈报结论。 可如今已过三个月,两个案子都没法定论,温行川已经被温裕厉声斥骂过多次。 最近一次入宫,温裕知晓温行川抓住李昭漪后,要他带到猎场,亲自审问。 只是这些,温行川没法与冷元初说,只说的这一句皇命难抗落在冷元初的耳朵里,十分苍白。 冷元初当即表示不去了,奈何林婉淑亲自来到仰止园,请冷元初看在她的面子上出席归顺宴。 冷元初看着林婉淑神色不复往日舒展,还是答应了婆婆,顾全所谓的王府大局。 - 郡王夫妇乘马车到龙江渡口,换乘巍峨雄浑的龙船横跨天堑。 冷元初这次与温行川并肩坐在这艘曾经接她出阁的龙船里,不由得回忆起,彼时她被孤零零扔在南河柳叶渡,盼不来温行川时的混乱心情。 “当初为何不肯按时接亲?” 冷元初问着,但她早已知道答案,温行川直到拜堂前都在抗婚。 他没逃婚,把那时期待成婚的她接进王府,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温行川没有说谎, “彼时对你存有偏见,对这桩莫名而来的婚姻存有抵触,错皆在我,向你道歉。” “那如今为何不肯放我走?”冷元初随即问道。 温行川侧过头看向冷元初。 今日他们皆着华服,冷元初头戴九翟顶冠,一身翟纹金坠子霞帔,温行川头戴翼善冠,身穿正红交领四团龙常服。 二人这身穿着,竟和成婚时的婚服无太多差别。 只是心境完全不一样了,温行川认真端详冷元初,只见那薄施粉黛的面颊,春山含黛,莹润如雪,软唇上的胭脂上得重些,更似朝露初凝,樱桃绽露。 温行川的喉结滚了一下,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冷元初觉察到温行川火一样烫的目光一直灼在她身上,她微微侧首,又惹得珠翠摇曳,金冠擢光。 温行川沉默很久,久到冷元初已经忘了所问,隔着窗牗看向波涛汹涌的江面出神,忽听见温行川沉声说道。 “待到你身体安康,孤放你走。” 冷元初被此言惊了下,杏眼猛地睁大,好半晌才侧头看向温行川。 “孤会让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来看一看,到底什么毒,能让你至今摆脱不掉。” 冷元初颔了颔首,接受这番承诺。 - 老山脚下的放泊猎场。 距离猎场十里,各官员及内眷便要下车下马,徒步走入猎场,以示对皇室敬重。 但郡王夫妇乘坐的宝盖车辇不必拘礼,径直进入这地跨百里的放泊猎场。 此地位于老山之畔,群山环抱,峰峦叠翠,仿若天开画卷,绵延无际。 皇帝温裕忆往昔南征北战从戎岁月,特命宫内太监侍卫再次扎数百营帐。 大小不一的雪白营帐渐次搭好,如千堆雪,又错落有致,山谷间顷刻如繁星坠入人间,美轮美奂。 温行川握着冷元初的小手将她扶下马车。 冷元初抬眼看向温行川。 那一身郡王文服,在这隽秀山水间,衬得他清冷如谪仙,不似人间俗人。 可冷元初再看向温行川身后那戴着幂离、一身浅紫褙子配紧窄罗裙的李昭漪,眸光一暗,甩开温行川的手。 温行川看回头看一眼李昭漪,给一同跟来的叶骏使了眼色,叶骏领命走过去,毫无一点怜香惜玉之意,在那细手腕上了道木枷。 李昭漪骂得实在难听,叶骏忍无可忍,怪笑一声道: “再闹,给你上个套在脖子上的大罪枷,让大伙开开眼。” 一句话让李昭漪彻底闭了嘴。 温行川见状低声告知下冷元初。 “我先带李昭漪去皇帝的主帐问话,避免节外生枝,你自己走到我们的幄帐等我。” 冷元初看温行川走远反而松懈下来,把佩兰叫到身旁,二人在这陌生又新奇的地方自行转了起来。 一路有各种品级的官员见到一身王妃服制的冷元初纷纷躬身行礼,而他们的女眷在行过万福礼后,看向冷元初的眼神多了玩味。 郡王妃闹和离,简直是给这些平素喜爱聚会扯话的妇人们极度炸裂的话题,现在又见冷元初身后就跟着一个侍女孤零零走着,更是像知道什么了不得的线索,没等开宴,便传遍个个营帐。 冷元初有心事,此刻并没有走去郡王幄帐,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面一个戴着四凤花钗九树头面的女子立在一处营帐外,正提起一侧裙摆不断绞着,面带虑色。 “是要搭把手吗?”冷元初走近些,软声询问。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极漂亮的面容。 “是郡王妃啊,方才走过此地,裙摆被地上的的钉子划破,献丑了。” 第36章 冷元初这才细看她穿着打籽绣双鱼蓝袍,是皇妃,只是那百褶裙摆裂开好长的口子,露出大半素白膝裤。 “佩兰,快把我的那条靛蓝裙拿来。” 冷元初吩咐一句,佩兰领命快步跑回马车,冷元初再转过身与这妃子说道。 “幸好臣妾的马车不远,只是要委屈您暂时将就一下了。” “怎么能说将就呢,郡王妃可是帮我大忙了。” 那宫妃面容舒展很多,等到佩兰带着裙子跑回来,主仆二人帮她尽力遮挡,待她换好道了谢,冷元初没多停留,告辞走了。 “嫆嫔娘娘,郡王妃真是,生得这般好,还这么善良。” 一旁的小宫女因冷元初这张脸看呆半天,又折服于郡王妃这温柔又合礼的举止,与主子说着心里话。 嫆嫔看着冷元初走远的背影,琥珀般的眸色微微含光,“是像的啊。” 说完即敛回神色。 “我在这宫里已如此低调谨慎,还是被那歹毒的赫妃算计。这裙子是在这里裂开是我命好,若是在席上、在陛下和使臣面前出了丑,后果不堪设想。” 小宫女慌忙跪地,“奴婢日后要打起十万分精神,再不让娘娘陷入这般险境了!” - 冷元初最终走去的是越国公的营帐。 待佩兰掀起帐幕前,冷元初深吸着气,不断安慰自己。 脸上的淤青早已淡去,心里的伤痕永生难消,冷元初今日能主动来,主要还是来请示几件事。 佩兰见小姐眸光已经坚定下来,先行揭开帐幕。 冷兴茂并不在帐里,邱馥看到冷元初,原本煮茶的手顿了顿,又自顾自忙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冷元初的出现。 “母亲。”冷元初走近行礼,自己寻了地方坐好。 “我与你爹说过了,小产心情混乱,你爹表示可以理解,往后不得再这般胡闹了。” 邱馥把一杯来自冷家高山茶庄的肉桂岩茶摆在冷元初面前,冷元初凝视着清亮的茶汤,径直启口。 “母亲一定要将那两个瘦马给我吗?” “自然,尤其你未来会为郡王怀孕生子,那期间不便服侍,有近人儿伺候着,也好让郡王不在外面厮混。” 冷元初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压手杯顿在小茶案上。 “我可以收,但我有条件。” 邱馥挑了下眉,为冷元初续好茶,“尽管讲。” “玉兰和香兰的身契,我要。” 邱馥看着冷元初这张含苞待放的娇容半晌,点头答应了。 “以及,不要再指使什么人,给郡王下药。郡王生性多疑,此前因那春药香粉,我被郡王冷落很久。” 冷元初面不改色说着半真半假的话,那日在公府,佩兰废了好大力气寻到一身伤的玉兰,得知那香粉确是邱馥安排胡嬷嬷所为。 贪财又势利的胡嬷嬷能同意,完全因为邱馥半哄半骗她,事成之后抬芜碧做姨娘。 而这真相不小心被玉兰偷听到后,邱馥下了狠手,鞭打玉兰不说,又恐这小蹄子哪日告诉了郡王,起了杀机。 “好,给你。”邱馥点头同意。 “以及那些地契,母亲既然给我,那便由我自行处置,还请母亲不要干扰。” 邱馥蹙眉道:“这个不行。” “那今日所谈便不存在,郡王殿下已经同意亲自去找父亲谈和离之事,殿下说,和不和离,取决于我。” 冷元初将那日林婉淑所言复述一遍,只不过换了成郡王。 此话落在邱馥耳朵里,足够她信以为真,即刻慌乱起来。 “你拿去,只是你记得,为母可没有什么别的能给你了,你现在挥霍掉,日后真到用时,可别再找我。” 冷元初点点头,把这两件事交代清楚,她此来便完成任务,没有多留,即刻告辞。 第24章 冷元初走出父母的营帐,心情舒缓。 从冷家带出的嫁妆多是家具珍宝,且都在王府清册里,很难换成金银。皇后提倡节俭,宗人府拨的宫妇例银亦不多。 冷元初知道,她不能幻想父母、郡王给她盘缠,从现在起她要攒谁都不知道的钱。 冷元初与佩兰慢慢走到郡王幄帐前,看到一汪汩汩涌动的水泊。 老山下有温泉,地表常有泉眼冒出,冷元初一时兴起,踩下鞋子就要踩一踩,立刻被佩兰制止。 “不知何时就要开宴了,小姐还是回营帐里歇一歇。” 佩兰怕冷元初玩心起来忘记身份,不得不开口阻拦,掀起帐 幕。 冷元初叹了口气,望着水泊,再抬头看看环抱的青山,饱尝美景后才进了去。 另一面,兀良哈部落前来献图献礼的使者团陆陆续续走过,前往距离郡王幄帐不远的皇帐请见。 兀良哈男人个个高大威猛,自清凉草原来到炎热的江宁府,纷纷卸下狼皮袍,只着粗布长袍配硬质革带。 这帮人半剃的额发在头顶束起小辫,单耳配戴各种动物的骨环,伴随皮靴踏过猎场良草,各种配饰叮当响起。 冷元初钻进幄帐前的身影,被为首的几个男人看见。 “都说汉地女子细腻赛羊羔,这次来本王一定要带几个羔女回去好好玩玩,大哥你看那个呼很如何?” 说话的是兀良哈二王子赫巴鲁,如熊罴一般的九尺身量,早注意到立在外面赏景的冷元初,一双浅瞳瞬间闪烁有力的光,如豺狼看见羚羊。 被他唤做大哥的中年男子戴着赤色扁帽,倒是换了一身丝绸长袍,头发也散披下来,完全像个汉人。他是部落台吉,名叫哈日查盖。 哈日查盖只瞥到一抹冷元初的倩影,语气便充满对弟弟的嘲讽。 “要称哈屯,看服饰,是郡王妃。” “郡王妃?”赫巴鲁稍愣片刻,随即唇角斜挑,露出贪婪的笑容。 听闻这位不得那郡王喜欢,那正好,他们兀良哈的男人,可都个个会疼女人。 - 皇帐里,温行川带着李昭漪面见了皇帝温裕,和坐在一旁的皇后刘妩。 温裕如今六十有三,脊背挺拔,不见丝毫老态龙钟之态,而刘皇后才过花甲,却是鬓发全白,百花金凤厚袍之下的身形微微佝偻,没什么精神。 皇帝先启口,语气很重,“川儿,朕委你此事,如今这般无果,朕实在失望。” 温行川立即跽拜拱手,却没有多言。 温裕看出温行川对他的安排不满,冷笑一声,把周围太监侍女都遣了出去。 “这个叫李昭漪的,把你在穗德钱庄做了什么,讲给郡王听听。” 若没夏伍德从天而降横插一杠,李昭漪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猎户的女儿,哪里想过有一天能见到皇帝,还被皇帝亲自问话,但夏伍德又叮嘱她不能说… “不说,就拖出去喂虎。”刘皇后淡淡补了句。 “说,草民说的。”李昭漪一激灵,此刻远处传来震撼的虎啸和熊咆,更是把她吓得倒米一般该不该说的都道出来。 无非就是在钱庄做清点记账业务,那夏伍德把她送到绍兴总号时说,她未来会在徽州钱庄分号做掌柜。 但她能接触的也就是这些皮毛,何至于连皇帝都要亲自过问? 只不过温行川在一旁,听出皇帝替他套话的目的。 穗德钱庄发行官方宝钞的一角均盖有长穗印花,坊间传闻一直是交由未婚女子所盖,李昭漪哆哆嗦嗦交代的,就有她参与为宝钞盖印穗章。 而此前温行川在抄没胡雍和几十个徽帮朝臣家时发现,他们讲不出来路的宝钞上,均有那么一穗,微微短上一截。 这批不在市面流通的宝钞,温行川曾在东海与倭寇海战大胜后,在缴获的战利之内,看到同样的短穗印花。 再加上徽帮供词中都提到与海贼倭寇勾结,温行川感觉那温州府十日屠城的哀嚎就在耳边,垂在身侧的手指瞬间攥紧朝服,恨意滋生。 卖国贼,逆子!已经可以把穗德钱庄的大东家冷元知抓起来审问了! - 皇帝审过李昭漪,听见帐外传兀良哈部落的首领求见,挥手让温行川带着李昭漪退下。 “注意护证人安全。”温裕补充一句,温行川领命。 温行川离开时与赫巴鲁擦肩而过,赫巴鲁见这年轻汉人竟与他身量不相上下,啧啧称奇。 李昭漪则完全失了血色,这一交代,原本的保命符被她道尽,往后该怎么活? 温行川把李昭漪丢给皮笑肉不笑的叶骏,即刻前去帷帐找冷元初。 - 午时一到,大燕皇帝亲应兀良哈归顺的宴席应时而启。 男女分席,设在飞泊猎场正中,此刻五彩幡旗随风猎猎作响,场中篝火熊熊,其上架烤着肥美的鹿肉与鲜嫩的羊羔,油脂滴下,火苗蹿起。 温裕身着明黄龙袍,头戴冕旒,端坐在虎皮铺陈的龙椅之上,接受哈日查盖献图献礼。 第37章 北疆十五座城池,因前朝割让契丹,纷争不断民不聊生。大燕建国后,这些城池被兀良哈部落吞并。因易攻难守,部落便以城池等来与大燕达成结盟,接受大燕管辖庇护,畅通马市等贸易往来。 冷元初看着兀良哈使者跪地行礼,献上象征归顺的犀牛角,突然听到身后女眷小声嘀咕。 “哎,听说没有,这次入宫的女官,陛下有意挑选几个,送给郡王做侧室?” “哎呦可别胡说八道!郡王妃还在呢!” “还不是冷氏前段时间闹和离…哎,你听没听说,是冷氏,那个…… 没保住皇嗣,才。” 冷元初坐在最前排,听过这些话蛾眉绞紧。 那些冷族小孩围在她面前,对她指指点点的“孤儿”、“没有爹娘”的话语骤然在耳畔回响,甚至盖过身后的窸窸窣窣。 冷元初垂下眼眸,黯自神伤,忽听见一声颇为熟悉的声音唤她,“郡王妃,可来本宫这边坐?” 冷元初侧头,看到正是此前那个皇妃,之前在幄帐里冷元初与佩兰绞尽脑汁回忆画册,知道了这位嫔妃身份,名如其人,魏嫆。 只是这张清婉的脸和纤瘦的身材,完全看不出她已三十有七。 冷元初走过去,魏嫆立刻拉住她的手坐好,抚着那双冰凉的手,细细瞧着冷元初的眉眼。 魏嫆虽是嫔位,但皇帝甚是宠爱,是她本人淡然恬静,拒绝皇帝提她的位分。 但也因这不争不抢的性格,随着赫妃仗着兄长重新得势,魏嫆近些日子在后宫里有些边缘。 但风水轮流,今朝失宠不代表明日不能重返帝心,冷元初余光瞥见那些哑了口的朝臣女眷,知晓是嫆嫔帮她解围,心中暗自感激。 此刻飞泊猎场玉盘珍馐罗列如山,金樽美酒香气四溢,乐师奏响悠扬的宫廷雅乐,舞者们身着彩衣,翩翩起舞。 魏嫆道:“咱小娘俩不必拘着,本宫曾经和你一样,身有寒疾,留不住孩子,但现在已经治好了。听说郡王早请示了陛下,现在太医院那帮老头子,把那古籍医书都抱出来替你寻方,咱们会有孩子的。” 冷元初轻轻颔首,“臣妾暂时不求这些。” “总归是要有子嗣傍身好啊。” 魏嫆看着高座之上精神抖擞的温裕,和坐在一旁媚着眼,不断喂酒的赫妃,再看到坐在其后一口不食的刘皇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才入宫时,她肚子里的孩子被刘氏杀了,可她近日听说,赫妃已然有了身孕。 酒过三巡,兀良哈使团围坐的方向忽然传来骚动。 一个头戴固姑帽,足绕雀羽珠片、用桦树皮巧制罗服的年轻女子轻盈跃出,踩着鼓点在宴席正中旋转起舞。 待到女子一舞毕,哈日查盖上前拱手。 “这是兀良哈部落的萨尔女神,听闻两国结盟,自愿献身于这和平盛事之中。” 这位名叫娜仁的异域女子行汉礼道: “臣女以身祈愿两国情谊如日月长悬,永世不辍。” “好,好。”温裕抚掌大笑,看了眼坐在其下眸色凝滞,才闷了口酒的温行川,“就给川儿暖身吧。”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坐在刘皇后旁边的林婉淑险些碰翻鎏金酒盅,紧着眉头看向儿子。 温行川隔着娜仁看向远处的冷元初,他全程都在关注冷元初的一举一动,也看出坐在宫妃身旁的冷元初,对他毫不在意的小模样。 还未等温行川说些什么,兀良哈那边又有桌椅碰翻的声音。 赫巴鲁全程看着冷元初下酒,饕餮一般的目光一直在描摹冷元初,这小娘们怎就生得这般细皮嫩肉,他什么样的女人没玩过,偏这羊尾油一样滑腻的,他今天想要尝一尝。 赫巴鲁入了席才知道,方才擦肩而过的竟是她的额日黑,那连根胡子都没有的小子竟敢惹得小娘们伤心,更是火气上涌,借着酒劲大声嚷嚷起来。 “咱们献了女神, 可否请大燕回赠一位天神般的女子?” 温裕今天心情大好,喝了不少沉酿,此刻有了逗弄这莽夫的心思。 “你小子说来听听,看中席上哪家的姑娘?” 赫巴鲁醉醺醺地起身,面向温裕行了单膝礼,“听闻郡王妃已与郡王解除婚约,本王愿携那女子同归草原,让她享尽兀良哈的美酒与臣民!” 一言毕,满座哗然,温行川手中的酒盅顷刻化为齑粉,拔剑飞身砍向赫巴鲁。 “哎,毛都没有的小子,拿剑对我双拳,胜之不武啊!” 赫巴鲁双掌拍紧玄剑,扛住温行川势在破骨的冲击,接着道: “听说郡王文治武功,这文嘛本王不稀罕,武功嘛,” 赫巴鲁蔑视打量下温行川头尾,“在我们草原,不够格!” “够不够格,试试便知!”温行川满腔的怒火被点燃,温裕见自己这孙子来了劲,同样提起兴趣。 温行川把玄剑收回丢在地上,“当啷”一声,他瞧见赫巴鲁一个个牛骨扣解着,勾唇冷笑,一把扯断朝服盘扣。 此刻不止是冷元初,所有人都在惊诧瞪眼! 都知温行川将军威名,能驯服最烈的骏马,拉开最重的硬弓,可真当这位韩阙郡王赤膊上阵,无论男女都发出一阵惊叹-- 宽阔厚实的肩膀完全舒展,一双抵得过大腿般粗的臂膀雄壮结实,肌肉隆起,青筋蜿蜒。蜜色腹肌折着日光,每一寸肌理都在喧嚣呼之欲出的实力。 此刻两个男人如太行对秦岭般分峙耸立,赫巴鲁没想这穿衣显瘦的汉人王子竟有这般强劲体魄,不过比起他鼓肌外能扛得住酷寒的脂肉,还是太中看不中用了! 赫巴鲁歪了下脖子,满眼不屑道:“小王爷把那头发扎起来,别被勾到,不保头皮!” 温行川勾了下唇角,“管好你头上几根毛再说,让你一步,先来!” 赫巴鲁见状不再客气,握起沙包重的拳头,立刻冲向温行川。 温行川脚跟一转,轻松躲过,一把握紧那壮如牛踝的手腕,有来有回打了起来。 …… 一香燃尽,二人仍在激烈对打,那赫巴鲁草原苍狼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温行川与其赤身肉。搏,一时打得难解难分。 炎炎烈日灼着,豆大的汗水沿着温行川贲张的肌理起伏滚落,折得蜜色皮肤熠熠生光。 席上众人逐渐沉迷起来,呼喊声此起彼伏,一些朝臣女眷更是看得心潮澎湃,时不时看向几乎钻进嫆嫔怀里的冷元初,满眼的羡慕和妒忌! 这般野性四射的男人,冷氏居然要和离? 日头微微斜了一度,当在场人齐见他们的郡王殿下占得上风后,连连叫好。 只见温行川把那无耻蛮子按在地上,一拳拳揍得紧。 尤其是口鼻之所,温行川势必要让赫巴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永远不该说! 温裕见自己的孙子已然上头,拳拳到肉,好歹是兀良哈主动投诚归顺,打死就不礼貌了! 温裕瞥一眼哈日查盖,只见这位部落台吉面色平静,正淡定饮酒,当即蹙眉-- 好好好,原来是借刀杀人啊! 温裕纵横捭阖六十载,觉出自家孙子无意间参与了部落兄弟间的斗争,立刻出言喝止。 “川儿,收手!” 温行川被熟悉的声音唤醒,定神一看,被他按在胯|下的赫巴鲁已然半死不活,口鼻喷血,温行川好看的手指背亦被那野狗般硬的骨头磨出血泡。 温行川发丝分毫不乱,紧绷的下颌沾上几抹赫巴鲁的脏血,他仰头吸气,平复下狂躁的心情,看向冷元初。 却不见她的踪影。 温行川心脏一紧,随即放松,强有力跳动着。 冷元初见不得血,不过温行川现在更遗憾的是,不能把赫巴鲁杀了! - 冷元初很生气,她被那赫巴鲁羞辱人的言语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当她看到温行川暴怒而立,拳拳入骨的架势,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冷元初悄悄离开席位,在素白相似的营帐中又迷了路,好半天才寻到郡王帷帐躲进去,大口大口喘气。 可还没等她稍安片刻,帐外传来男人急促的脚步声,心脏立刻跳到嗓子里! 冷元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然迎面的气息和力量圈住,下一秒,她的唇被温行川狠狠咬住。 “唔…”冷元初疯狂拍着温行川赤。裸的肩膀,但她的双臂被温行川的粗臂紧紧夹住,支在二人紧贴的身子间。 温行川的汗沾在冷元初的胳膊上,滚烫烫的。冷元初那痒痒挠一般的拍打,只能算增加一点节奏。 铺天盖地的重量全部压过来,冷元初一个站不稳,被一身汗的温行川扑在铺满软毯的地面上。 口齿相撞,舌尖相抵,冷元初逐渐呼吸不畅,紧闭美眸。 …… 佩兰在帐外踱步,看到好些宫里的老嬷嬷提着水桶过来,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38章 小姐那身体还… 嬷嬷们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掬着笑立在外面。 水凉了就再换一桶。 时常有结伴路过的女子,佩兰想拦,却被一个嬷嬷用绳子捆了手脚,让她老实呆着。 佩兰忽然听见小姐好大一声的娇。啼!引得远远近近的女眷纷纷用手帕掩嘴,小声讨论着。 “快把她们撵走啊!” 佩兰才喊一声,又被一个笑眯眯的嬷嬷变出来的黏纸封了嘴。 佩兰心弦彻底断了,不断在肚子里暗骂郡王不要脸! …… 直到夕阳西斜,温行川才掀开帐幕,舒展着走了出来。他蔑了眼梗在原地、满眼怒火的佩兰,哼笑一声走了。 嬷嬷们喜眉笑眼,端着不知道换多少次温泉水的木桶鱼贯而入,有个嬷嬷真是好心,腾出手来帮佩兰揭开纸解了困。 “你们等等!”佩兰跺着脚跟了进来,却并没有在繁重的床榻上看到小姐,她们在宽敞穹顶下寻找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寻到光溜溜的冷元初-- 一身红斑,不知道要多大力才… 冷元初被佩兰扶着进了浴桶,二人齐见这群嬷嬷们表情更加慈眉善目。 “我要静一静,请嬷嬷们到外面候着。” “是。”众嬷嬷领命离去,冷元初见佩兰不动,“你也出去。” 佩兰诧了下,随即乖巧出去,独留冷元初在浴桶里,一点点看过自己的身体。 嘴唇麻麻的,一开始就被叼咬。吸。着,摸着都疼。 而后温行川的银齿啃咬过她的下颌和脖颈,又在锁骨处停留半天。 这里没镜子,冷元初看不到,只能摸过被他咬过的每一寸,嗯…感觉锁骨破皮了… 冷元初手指尖顿住,而后划向胸前。 嘶-- 咬得这么狠! 指尖在肿肿绕着圈,冷元初回想起温行川还算清醒时说的一句话。 “叫出来。” 算了这话大概是他最不清醒的时候说的。 每次外面有脚步声,温行川都让冷元初喊出来,冷元初捂着嘴不吭声,温行川只仰头看她一眼,又埋头狠。吸。 冷元初泡在温泉水里不断开动脑筋。 大概,也许,她喊出来,旁人听见,能少了那些流言蜚语? 不过温行川应该是,气极了,除了最后一步,把她折腾个遍-- 除了最后一步。 冷元初一下子瞪大眼眸。 温行川一直都很清醒,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冷元初翻过身,纤细的手指搭在桶沿,让每一寸被温行川吻过的地方都浸泡进汤里好好洗干净! 这帮嬷嬷,是他找来的! 可他又为什么让宫里宫外 人都知道他们在,在装样子… - 帐外天色已黑,冷元初被佩兰捞出浴桶时浑身无力。等她换好御赐锦袍,坐下来休息时,李昭漪忽然闯了进来。 冷元初从带来的话本子掀起眼皮,冷看她一眼,再落回书里。她对温行川的行为无法理解,只能在书中寻找答案。 李昭漪看着眼前的冷元初斜靠软榻,优雅翻着书页,乌黑亮丽的长发柔顺垂至腰间,对襟华服的衣领微微松开,莹白皮肤上落满刺眼的吻痕-- 李昭漪的妒火从脚尖燃至颅顶。 李昭漪不在乎男女忠贞,她娘是青楼出身,教育她守节和打自己脸没有区别,爹又是个粗人猎户完全不管她,更在乎比她小很多岁的弟弟,早不知多少年前,她的清白就主动给了同村一个弟弟。 嫉妒冷元初拥有温行川? 当然嫉妒,李昭漪嫉妒得快要疯了,空乏的身子让她试图勾搭叶骏,只是那素鸭长得挺风流,完全看不懂她的意思,动不动就从怀里拿出个刑具吓唬她,呆瓜。 李昭漪拼命克制住,她来谈正事的。 “你记不记得我们过去在钱庄,做过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穗德钱庄牵扯了多大的事情,她冷元初,一个冷家女,能不知道? 冷元初没搭理她,李昭漪又问了一遍,冷元初把话本子“啪”地一声合上。 “我只记得在钱庄,你造谣生事,欺负我打压我。” 李昭漪哂笑道,“说得难道不是事实吗?你感觉不到元知公子对你很不一样?你不知道他很喜欢你?甚至是,他很爱你?” 冷元初眸光凛了下来,“我与他是堂兄妹,兄妹之情,情比金坚,你如今在王府里散布这些,到底何意?” 李昭漪不懂这就比她小一岁的呆子怎就命这么好,拖了边上椅子坐下来。 “呆子,那你能不能感觉到,郡王也很爱你?” “他不爱我。”冷元初回答很快,“他明确告诉过我,而且我与郡王说好了,等时机一到一拍两散。” 这下轮到李昭漪震惊一刻,“真这么讲的?” 冷元初没接话,沉声道:“出去!” 李昭漪见从冷元初这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丢了一句“钱庄要倒大霉了!”气哼哼出了帷帐。 才把那幕帘放下,李昭漪便被人捂住口鼻,悄无声息带走了。 - 冷元初再不喜欢李昭漪,当听到她说钱庄要倒霉,一下子紧张起来。 此前寄给冷元知的信石沉大海,钱庄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冷元初慌乱起来,“佩兰!佩兰!” “在!”佩兰立刻进来,冷元初急迫握住佩兰的手。 “你先回公府,把玉兰接出来,让她速去绍兴找知哥哥,传口信,钱庄有险,让堂哥做好准备!” - 另一面,温行川在猎场外,收到小昉寄来的第三封信。 小昉近来也是有苦难言,他认为这差事毫无意义,让他这顶级武功毫无施展之地。 小昉还记得初次见了郡王妃,他这一颗被训练得无情无欲的铁石心肠都被撼动了,娘娘那么柔弱,还能害了郡王爷不成? 一开始查到冷娘娘闺名已殁时小昉的确紧张起来,立即潜入冷氏祠堂翻人家谱,发现同“元”字辈的一个女孩的确是那个日子夭折的,肯定是管黄册的人脑袋被门夹了,把名字错登记成娘娘的闺名! 娘娘在钱庄,后来用的吴瑗元这个名字,这里有些奇怪。 但小昉干着干着已经成了钱庄大跑堂后,得知一个更可怕的信息:皇帝与越国公不合的那些年,曾经要杀冷元初。 小昉顿时痛心地理解了为何越国公要改女儿身份。 这次他写信报郡王的,是关于郡王妃和李昭漪,以及另外两个未婚姑娘,在钱庄主要做的,就是给那雪花般的官方宝钞盖麦穗印花。 温行川读罢,捏着信的手轻轻颤抖。 第25章 温行川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那赫巴鲁话音刚落,他头脑还未作出反应,身体便先行一步。 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杀人对温行川来说,并不是难事,可当他骑在赫巴鲁身上,拳头更像是自发地,想要把那个熊瞎子的秃瓢击碎,让那厮脑浆凃地… - 温行川用随身短匕划了一旁吊烤的梅鹿,尚未烤透的鹿肉迸出血丝。温行川用刀尖插着送入口,滚烫的肉汁与的鹿血溅在舌尖,泛起一股鲜甜的铁锈味。 温行川知道,自己从未有过这么大的火气,或是说,自从娶了冷元初后,他感觉自己被谁夺了舍-- 易怒,残暴,与从前那个追求高山仰止的温川临,完全不是一个人。 将那畜牲揍掉大半性命后,浑身血液倒灌只剩一件事,就是要寻到冷元初,一定要,立刻马上见到她! 而后作为顶级猎手,轻松捕捉到他的猎物,再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冷元初吃得干净-- 她真的很软,很甜,让他忍不住下重了口 不。 温行川压紧嘴角,血肉模糊的手指将信纸捏皱。 他那时是清醒的,他知道不能侵入未被他养好的冷元初,只能在她的身上留下他的气息-- 清醒? 温行川怒极自嘲,如野兽一样疯狂的温行川,怎能腆脸自称清醒? 温行川垂下头,借着猎场外围熊熊燃烧的火光,一个字一个字重读小昉的信。 大燕开国皇帝、揽尽万疆、功耀千古的永康帝温裕,亦是他敬仰的祖父 曾经对冷元初下过死手-- 冷元初描述不清的毒,和让她无助的寒邪,是,他的祖父所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温行川的心弦断了。 - “传郡王夫妇到皇帐觐见--” 温行川带着冷元初走进皇帐时,冷元初惊讶看到林婉淑正跽跪在温裕和刘妩面前,一旁还坐着明艳照人的赫妃何芸和那兀良哈神女,娜仁。 戴着鼻环的娜仁脸上多了几道彩漆,像是刚做了什么仪式。此刻她那强烈的眸光,只停留在逐渐走近的温行川身上。 温行川挥裾跪在母妃身后,冷元初垂首紧跟。 第39章 越靠近皇帝,越感此地气压更低。 冷元初微微侧头,数十太监正围在一圈,冷寂寂地,齐齐盯向她-- 一股翻江倒海的恶心立刻涌上来,冷元初一下子想起,她曾当着那排传菜丫鬟的面,被胡嬷嬷按着,喂进一口又一口咸腥的饭菜-- 冷元初在这铄石流金热气不散的皇帐里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寒颤。 真的没必要在皇家贵族里生存下去,太压抑了。 冷元初控住心跳,脚跟相抵腰杆挺直双膝并拢,跪在地上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尽量降低她的存在感。 温裕严肃启口,声如洪钟:“这次叫你们一起来,是把郡王侧室的事情交代了。这个娜仁就给川儿吧,还有宫里新来的女官,朕看那佟铹的小女儿性情温婉,年龄相配,还有那甘乾的孙女,叫甘什么…对,甘棠,也是不错,就给川儿…” “陛下!” 没等温行川表示,林婉淑急急跪行两步,惹得两鬓旁的珠滴左右摇摆,语气较往日急促很多: “公爹,婆婆!都是儿媳的错,没护住初儿肚子里的皇嗣,王府已经备好各种良药给初儿…” “林婉淑你闭嘴!”刘妩怒拍一旁的几桌,惹得明黄龙碗颠儿颠儿响了几声。 温行川即刻起身,用结实的身躯护住母亲,凛道: “臣孙知道祖父祖母担忧皇嗣,臣孙向二位保证,郡王妃会顺利怀上皇嗣的,还请祖父不要给她太大压力!这侧室,就不必了!” 温裕看向第一次见面的冷元初,只问:“郡王妃的意思呢?” 温行川倏然想到白日冷元初听赫巴鲁妄言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急言:“臣孙有一个冷氏足够了。” “孙儿爱她,不想她受一点委屈。” 此言一出,赫妃乌眉骤挑,紧抿着的嘴唇勾起略带嘲讽的浅弧-- 幼稚,可笑。 众人忽听帐外一阵话语声,紧接着,春风拂面的魏嫆不请而进,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径直走到温裕面前,只行了屈膝礼,泠泠道:“向陛下请安了。” “赐座吧。”温裕欣赏着嫆嫔低眉顺眼的模样,抚须靠向椅背。 魏嫆先看 向娜仁,笑道:“我与这异族姑娘有眼缘,陛下做个见证,赐我们一个义结金兰,做对好姐妹如何?” 温裕爽朗大笑,“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这个娜仁要唤你祖母奶奶,你想做哪门子姐妹?” “哎呦陛下折煞臣妾,是臣妾无能,没给陛下生个贴心的小女儿,哪里来的孙女啊,真是的!” 魏嫆语气柔和又不失力度,她见温裕眉头一跳,知道此话说在皇帝心坎里。 白日她瞧温裕见娜仁第一眼就动了心思,这不特地来给皇帝递个台阶下嘛。 她亦知道,正因她多说了那句话,被温裕强夺进了宫。 她如今不敢肖想回到青梅竹马的前夫身边,在这宫里坚强活下去才是真谛。 魏嫆明眸一转敛向跪着的冷元初,关切道: “听闻郡王妃小产,臣妾这心啊,替陛下难过好久。这不急让太医院制了些保和丸,想着给郡王妃试一试。” 魏嫆起身将竹笼药盒塞到冷元初手里,笑着再道: “臣妾出宫前还听那鸟笼里的八哥叫着,有喜有喜,听今儿这架势,这喜信说不定就要来了呢!陛下放心,郡王妃一定能给陛下添个四世同堂呢!” 温裕早听说自家这血气方刚的孙儿折腾冷氏一下午,此刻听过魏嫆几句话更是开怀大笑,指道: “你呀,真是堪得荣荣!来人,赐紫衣凤服!嫆嫆,朕早就想把这身新衣给你了!” “陛下!臣妾不要!”魏嫆急忙单膝跪下,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欢言: “只要陛下心里有臣妾就够了!陛下,今儿臣妾和冷氏一并坐着,臣妾瞧咱这这郡王妃,长得又标致,性子又贴人,臣妾心里,真替天家高兴!” 魏嫆知道那紫衣可是贵妃服制,现在皇后和赫妃一个个脸比锅黑,她不能接。 不贪急,该报的仇,一个一个都要报。 温裕高兴,招手让魏嫆坐他边上。温行川见状即刻告辞,沉着脸拉起冷元初和林婉淑要走。 “林婉淑,你留下。” 刘皇后一开口,林婉淑便知道婆婆又要骂上她一个时辰,但她此刻已经放松下来,唯盼儿子儿媳有惊无险。 她总在冷元初身上,看到年轻时那个单纯的自己,她既然淋过雨,更要为儿媳撑起伞。 温行川紧拉住冷元初冰冷的手,推开谄媚的太监,自行揭了帐幕出了去。冷元初快跑着跟在他背后,看着他那魁梧的背影,眼眸的光渐渐淡下来。 但还没等冷元初说什么,身后那温柔的声音再度传来:郡王夫妇留步。” 趁温行川怔住,冷元初挣脱掉他的手掌,攥紧竹篮回身,与眉眼含笑的魏嫆屈膝致谢。 温行川冷眼看着,他不知这嫆嫔底细,方才在皇帐里,他已想好不让冷元初吃这什么保和丸。 魏嫆看穿郡王的心思,特来解释道: “这是本宫年轻时用的方子,是过去太医院咸院使配的,殿下若是信不着,可以让他那个孙子,应该叫咸熵吧,再看看。” 温行川蔑一眼冷元初紧攥的药盒,疏离客气,道:“您有心了。” 他对皇祖父这帮无度争宠的后宫妃子们,都没有任何好感。 魏嫆看向冷元初,语气更加亲切,笑盈盈道:“您二位都是好福相,祝你们早生贵子,初儿,到时记得抱孩子来景秀宫,让本宫沾沾福气!” 温行川和冷元初一并尴尬接受这番祝福。 - 回到郡王幄帐这一小段路,冷元初独自走在前,没回头看温行川一眼。 进到幄帐,温行川一把拉住冷元初软软的上臂。 “我为你上药。” 冷元初被迫转身,但她此刻的杏眸蕴满无尽意的恨。 冷元初一把推向温行川的胸膛,凭她的力气当然撼不动山一样的温行川,但温行川看出她不高兴,便松了手。 冷元初匀好气,看向温行川深沉如海的瞳眸,蹙眉道: “我一直认为殿下是个坦荡之人,可今日您在陛下面前替我扯下这般欺君谎言,是要置我于何地?” 温行川压平唇角,一眼不错盯着冷元初琉璃般的瞳仁,须臾才道: “你小产这件事,对皇族来说不是小事。皇祖父的确很愁皇嗣衰微,你要理解。” 冷元初忍无可忍厉声道,“我无能,我怀不了你的孩子,也怀不了别人的,我当不了母亲,可以了吗?这件事情还要伤害我几遍!” 冷元初又生气又觉他荒唐,明明他知道她有寒症,知道她留不住一团婴灵,又在这里问什么? 温行川眸光一凝,脚步逐渐逼近,呼吸重了些,“你还想怀谁的孩子?” 冷元初正视回道,“我终究要与殿下分别的,那之后一别两宽,殿下再娶,我再嫁,自然要…” 冷元初眼看着温行川幽寒凝霜的脸,逐渐止住话。 温行川盯着冷元初皦白的鼻尖,他这几天空闲下来就在想怎么养好她,她却准备用被他养好的身体,去给别的男人生儿育女? 他绕过冷元初坐在矮榻上,再重复一遍,“过来,上药。” 见冷元初一动不动,温行川语气蓦地抬高一度,“过来!” 冷元初心头一抖,复又想起这一切都是他挑起来的,他拼了命地磋磨她,又闹得人尽皆知,连宫妃都,都知道了…… 凭什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 冷元初倔强抬眸,盯着温行川已经燃火的乌瞳,铮铮言: “殿下寻到什么法子治我的病吗?没有的话,尽快放我走,我承担不起耽误皇嗣这么大的罪名!” “用不着你承担任何。” 温行川取了一旁小几上的药膏,拧开盖子,修长的手指先沾了柔软的膏体,替自己的手背上药。 “那烦请殿下明日去与陛下说实情。” 冷元初说罢再补充一句,“谎话多了,别说得自己都信了。” “啪”地一声,温行川把手中的药盒顿在小几上,掀眸看向冷元初,眼底怒浪滔天。 “你希望本王有侧室?” 冷元初垂下明眸,“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温行川拧紧眉心起身站近,带起的风掀动冷元初的金耳珰。 冷元初紧蹙黛眉,不落话锋,“殿下已经答应要我走了,我又何必在乎什么正室侧室?” 冷元初想起母亲千方百计要塞给温行川的瘦马,她点头答应,便也基于这样考虑。 天家以子嗣为重,今天皇帝为皇孙指妾的事情,未来还会有,这种安排多了,温行川纳妾是迟早的事。 而且温行川惯会骗她,她信不着,但她可不像谎话连篇的温行川,她对他说的都是实话。 可句句话落在温行川的耳朵里,都搅动着他的心如雷公击鼓,下起瓢泼大雨-- 第40章 如今的他公然抵抗皇帝安排的侧室,更多顾虑冷元初的心情,一个莫须有的外室便让她洋洋洒洒写了圣旨般长的和离书! 醒一醒,温行川,她不过是被迫嫁的你,你在妄想什么? 未婚的冷元初,在钱庄,可是在给叛党印宝钞-- “殿下知道吗,王府的家仆敢欺负我,正是因为他们知道殿下不喜欢我。我堂哥说过,人只能造能力范围内的恶,是他们没本事,只敢对我的饭菜下手。” 冷元初实在委屈,垂眸自语。 “可殿下您不一样,您是握权的王爷,您能伤害我的,远比那些奴才来得深…殿下,我不求旁的,既然无爱,为何要在皇帝面前说爱我,说我会怀您的孩子?” 冷元初已经开始哽咽,“如今我成什么了,被人咀嚼在嘴里的谈资,被宫里宫外所有人听见我与殿下在,在行。房…” 冷元初抬眸看向温行川,一层一层脱下华服,直到光洁的皮肤亲吻空气,让温行川看尽他弄出的那深深浅浅的齿印,言中凄凄: “殿下,我不是瓷瓶,我是人,我有感情!殿下说话做事前,能不能…过问下我的想法…” 温行川胶凝着冷元初鸦羽般的乌睫,慢慢弯下脊背,握住 冷元初光滑柔软的双肩。 宽阔的身影笼罩住未着一物的冷元初,温行川的脖颈低得很深,垂视冷元初莹白锁骨上被他咬破的浅创。 过了方久,他才敢直视冷元初卷动恸怨的浅瞳。 “今日之事,是我的错。” 温行川想起,方才那番御前陈词皆是由心而发,字字句句从灵魂幽微之地自然涌现,毫无伪饰。 若是分离便会空虚,若是见面就会失控可以称呼为「爱」的话,他爱她。 可被温姓人下毒的冷元初,怎可能爱上仇人之子? “殿下,我害怕。”冷元初眼角滚落一滴泪。 “不要怕。”温行川将头深埋在冷元初的颈窝,把冰肌玉骨的妻子完全装进怀中,声音干涩。 “把病养好,好吗?” 如果真的是皇祖父害的她,他更应该把她养得好好的。 他愧疚,亦见不得不完美的冷元初,这么美丽可爱的外表下,怎可以是残毒摧缠的内里? 冷元初没有回答,亦没有回抱住温行川。 - 李昭漪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兀良哈的大帐里,此刻已近二更,帐外寂静。 她从地上撑起身,看向主座光影明晦变幻的哈日查盖。 她今日被叶骏拘着,没有出席宴席,不知道这位什么身份,但看这架势,也猜到是兀良哈的头目。 “您抓我来,被郡王发现了,您会死的。” 李昭漪说话有根有据,她已听郡王近身侍卫们快活讨论蛮族什么王子被揍,眼下她离开叶骏太久,估摸这会已经告知郡王! 李昭漪顿时紧张,她都如实招来了,郡王不至于这么快弃了她吧…… 哈日查盖犀利的醉眼描摹一遍若颦若窘的李昭漪,他如今三十有五,轻松看穿这个汉人女子的心思。 进皇帐见大燕皇帝时,他看到那温行川对这位眼眸含媚的女子不甚客气,应是罪女,但又能出入皇帐,必是什么关键人物。 “你想活命,还是想富贵?” 哈日查盖操起流利的汉言。过去部落争端,他因母族衰微,被大汗丢到与汉人接壤的荒漠自生自灭。 后来哈日查盖偷与汉地换情报,逐渐丰满自己的羽翼,神不知鬼不觉灭了几个弟弟。 偏那个赫巴鲁母族来自西塞最鼎盛的胡罕部落,不好轻易扳倒。 如今大汗尚有一息之气,其余年幼的弟弟不成气候,哈日查盖要在父亲死前把这个赫巴鲁除掉,避免夜长梦多。 今日之事倒也让哈日查盖乐在其中,乘着东风绑来这个汉女,做一笔对大家都好的交易。 李昭漪直截了当问清这位是谁后,再问道: “富贵得在保命之后吧?您怎么保我的命?” 哈日查盖自斟自酌,“若是本王将你拎到那郡王面前,再说些什么,你觉得还能活命吗?” 李昭漪被这答非所问的话惊到窒息,半晌才道,“你你你这,我没招惹你,何必害我?我和你讲,我不是死囚徒,我是关键证人,郡王要是知道我在你这,只能先杀了你!” 说话间李昭漪那一双狐狸眼上下打量这个兀良哈的首领。 相貌虽与汉人完全不同,但也有种别样的俊朗,身量亦是不俗,麦色脸颊有一道暗暗的刀疤,怪野性的。 哈日查盖冷哼一声,看出这女子胆子不小,不仅敢直问于他,还有空闲打量。 他此行往来大燕的路上避免节外生枝,一直克制不碰女人,如今光是看着这身段柔软的年轻汉女,血液便涌向一处。 “事成之后,本王保你富贵,只是要你背井离乡,可还愿意?” 李昭漪听出他要带她去北境莽荒,蹙眉思考一下。 如今她家人全亡,自己又向皇帝道出了钱庄旧事,就算皇帝不杀她,出去了,钱庄也有可能杀她。 倒不如跟着这个首领走,要是真得首领宠爱,也算她应得的。 李昭漪从地毯上爬起来,“殿下说来听听?” 哈日查盖饮尽酒壶最后一杯酒,勾了勾手,“过来,本王讲给你听。” - 李昭漪离开蓬帐时,外裙下的里裤早已不在,一双细腿艰难打着颤。 李昭漪的确尝过男女情事,可当这位近九尺的异族男人一把将她撸到身下,没等她叫出一声直通时,她还是闪过无限恐慌。 后来见她哭得太狠,哈日查盖放慢节奏,但也没有丝毫停歇,由着李昭漪爬满整个蓬帐,到处落满他们的产物。 李昭漪一个趔趄跪在草地上,不过到了最后,她也生出无法控制的欢愉,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直达天阙,比起曾经那个不知技。巧的捉虎弟弟,可强太多了。 李昭漪蹭了好久才到关她的蓬帐,果然如哈日查盖所说,叶骏没有通报郡王。 只是她不知道,叶骏没有通报不是因为怕军杖,而是走到郡王幄帐外,看到透在帐布上交叠的影子… 这真不能打扰,打扰了就是上断头台了! 但当叶骏看李昭漪哭肿的脸,该说不说这张脸正常时是好看的,只是此刻比被他上刑时哭得还惨,再看向脚踝,裤子呢?! “我被人污了,你不要讲,求你了。”李昭漪喃喃进了营帐,叶骏呆愣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昭漪进了营帐便换回神色,脱去罗裙摸了摸,再看指尖有了血丝-- “叶骏,叶骏?” 叶骏隔着幕布问什么事。 “去帮我寻些擦伤的药膏,求你了。” 叶骏怕李昭漪耍伎俩,把轮岗的大坞叫起来,一步三回头去找药了。 李昭漪没管帐外,把哈日查盖给她的药,从下面取出。 - 另一面的兀良哈蓬帐里,哈日查盖赤身靠在沉木长椅,由着他的手下清理残迹。 方才他一边与那叫李昭漪的缠绵,一边问清了她的处境。 果然那郡王年轻了些,关押女囚,就连草原部落被这帮汉人屑称蛮族,都知道要派能打架的女人盯着。 那小子更不懂女人心,放着那般可人的妻子不知好好宠着,等他们回到草原,到时候把大燕皇孙连媳妇都哄不好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让整个草原都笑话笑话他。 当然,若是真能带走那个更美丽易折的软羔… 哈日查盖看着手心的白、浊,眼前出现郡王妃踩下绣鞋时露出的玉足。 待他收了赫巴鲁,寻个机会把她抢走便是,他的确缺一个服众的哈屯。 - 是夜月明星稀,清辉如水泼洒在老山谷中,极致幽寂间偶有夜枭“呜呜”泣啼,伴随帐中人的低叹。 邱馥为女儿上香祈福后走出蓬帐,看到若即若离的火光,走去,见到往火盆里丢纸钱的林婉淑。 今日是林婉淑的父母,安国公郑英和卫国公林尚的逝世整六载的忌日。 “邱姨母能懂吗?有女儿能唤你一声娘亲该多幸福。六年了,宁儿没有唤我一声娘,不肯走出王府一步。” 那黄白冥钱在蓬蓬燃烧的赤火中化成灰烬。故人青冢无人问,风吹旷野纸钱飞。 邱馥看着凤眸通红的林婉淑,没有多言。 王府里,温行宁随着比丘尼进入暗室打开暗龛,悄悄向郑英和林尚的牌位上香,祈求阿公阿婆脱离恶道,往生善处。 - 次日,李昭漪得知昨夜温行川与冷元初大吵一架,只觉时机正好,天要助她,立刻赶去郡王幄帐。 幄帐里,冷元初与甘棠聊得正欢。 “所以你去了药膳司?”冷元初看着这位差点被皇帝安排做温行川侧室的朋友,聊起天来有些尴尬。 甘棠不知这些,帮冷元初把那保和丸服下后,笑谈,“其实和那管饭的厨堂比起来,这里更好呢,我此前怎没想到还有这个妙处?” 第41章 冷元初有些意外,“此话怎讲?” 甘棠托着腮,眨眨眼告诉冷元初实话,“其实我喜欢咸熵太医,您应该认识的。” 冷元初惊诧抬眸,“咸太医?他,他不是个哑巴吗?” 甘棠知道咸熵能在太医院立足, 多少是靠这装聋作哑的,不能揭穿,只道,“偏偏喜欢上他了,娘娘说我该怎么办?” 冷元初一想到甘棠逼咸熵开口表达爱,笑得肚子疼,“让哑巴说爱,亏你想出来,我要是甘大人,我也要骂你。” “娘娘别这么讲嘛。” 二人分吃了一条鸭油烧饼,喝了两盏撒满酸梅干的糯酒醪,又吃光了一碟桂花饴,满口花香时,谁都没注意幄帐边,被人塞入一管无气味的燃犀断。 第26章 冷元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营帐里,一方小茶案上只有一壶一杯一茶宠,一旁鎏着喜鹊压梅的铜炉里燃着降真香,无烟无尘,浅淡绕闻。 “这是哪里?”冷元初彻底清醒后,一个激灵就要下榻。动静惊扰了立在营帐幕帘旁垂睫看书的男人。 “妹妹。” 冷元初听见不算很熟又不算陌生的呼唤,这才看清远处背着她站着一身穿月白云锦直裰,身姿挺拔的中年男子,是她的长兄冷元朝。 冷元朝合书回身走到冷元初面前坐好,抬手摸了摸冷元初的额头,再拽过手号了下脉,眉头轻皱又放松,语气清冽,没有丝毫浑浊。 “没事,没事就好。” 冷元初看着面前这位比她年长近二十六岁的长兄,只用一根羊脂玉簪半束长发,柔软过肩的黑发间夹杂几缕白丝,气度如淙,幽冷沉静。 虽说是大燕第一权阀的长子,冷元朝的仕途并没有凭借冷兴茂一分力。当年妻子怀着孩子跳进公府里最大的镜月湖后,他搬出越国公府,拒绝接受世袭越国公爵位,让给了弟弟。 此后伴随胡雍当道,冷元朝被排挤出朝堂,到山西做正二品钦差总督,直到胡雍被诛再归。回到江宁任从一品户部尚书至今,冷元朝一心扑在官场里,对一双高贵的父母只维持基本的孝道。 冷元朝望着轻衾下年轻的冷元初,突然想起,若当年那个孩子顺利诞生,若是个姑娘,应和这个妹妹同龄。 如今也应该被他牵着手送嫁了。 冷元初忽然头痛得嚷了一声。冷元朝见状,仅用一只白皙长手为妹妹按住两侧太阳穴。 比起温行川宽厚的大手,冷元朝的手更为修长秀气。冷元初对这个大哥最大的印象,便是此前在绍兴,过年时她躲在冷氏祠堂一丈高的楹柱后围观冷家人祭祖,清楚看到这双白净温润的手敬香时,主人眼眸中的泪光。 冷元初蓦地想起,她正与甘棠在幄帐说笑,突然神志模糊天旋地转,让她立刻警觉起来。 此前那春药燃香的教训,让她立刻意识到不对,起身扑向帐门,哪里顾得裙摆划过桌案,掀翻盘盘碟碟、一地狼籍。 此后她便没了意识。 冷元初额头大颗大颗拱出汗珠,急促向冷元朝喊道:“大哥,有人投毒,又有人给我投毒!” 冷元朝见妹妹飞速崩溃,立刻按住她的哑门穴,冷元初再度陷入昏迷。 方才冷元朝路过郡王的幄帐,正看到面朝下趴在草地无知无觉的冷元初,立即将她抱回自己的营帐里诊治。 但他没想到,郡王幄帐中,还有甘乾大学士的孙女。 此刻面对后怕袭来的冷元初,冷元朝不知该如何说起。 - 另一面的甘家行幄外,已过花甲之年的甘乾和甘棠的父亲,通政使司右通政甘萧和焦虑踱步,直到宫中的验身嬷嬷走出来。 论理关于女子贞洁之事要与家中主母说起,尤其是大学士家尊贵的女眷。但事急从权,这位验身嬷嬷只好与两个天子重臣直言,女郎贞洁还在,万幸万幸。 鬓发全白的甘乾听到此话没有什么反应,但一旁的小儿子舒了口气又跺起脚,只道一句传出去有损门楣,便被甘乾一巴掌扇到趔趄,捂着脸不敢多言。 “甘家的姑娘个个都是老夫的心头肉,逆子再敢说一句,逐出家谱!” 恪守三纲五常的甘萧和不敢忤逆老爷子,只得祈祷这庶女抓紧好起来,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封锁消息。 营帐里,甘棠缓缓醒来,目光怔怔停在为她煎药的咸熵身上。 咸熵煎好药,招手示意宫女,甘棠这时开了口:“你来喂我。” 宫女拍了拍咸熵,识趣退出帐外。咸熵只好端着药碗快步走来,把甘棠扶起,耐心将药一点点喂到她口中,没有一丝流下唇角。 甘棠一双圆眼红红的,看着身着玄色罩甲猎服、长发全部束在头顶的咸熵,看他腰间刀鞘空荡荡地在身侧轻晃,再看他始终躲闪她的寒眸-- “咸熵,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咸熵清理药渣的手一停,背对着甘棠摇了摇头。 甘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嘶哑道:“都这样了,你都不肯说句话安慰我一下吗?” 咸熵仍旧没有回答,自顾自忙着炼制蜂蜜做那大蜜丸,棠儿一日要服用三次,至少要作出三天的量才行。 甘棠摔躺下来,后背重重落在床榻上,口苦心酸,哭着说道: “我知道我被人占了便宜,你肯定嫌我脏,你说出来,好不好,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告诉我,让我死心好吗?” 咸熵实在听不下去,快速回到甘棠眼前,嘴唇翕动,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甘棠看着咸熵满眼的红血丝,坐起身扑抱住咸熵,咸熵立刻把她搂紧,猩红的双眼蕴满仇恨。 - 今日温行川按大燕礼节邀请哈日查盖在这放泊猎场比武打猎,咸熵作为太医,换了一身行猎服紧跟,保证郡王或使团遇险能得到快速诊治。 一帮男人在草场纵马不尽兴,哈日查盖用马鞭指向老山的丛林,只道草场与北疆广袤无垠的草原相比太过小家子气,不如去林子里打打野味,温行川没有不从的道理。 进了密林,众人分头打猎。温行川今日运气不好,只猎了几个野兔,与哈日查盖汇合时见他射了好些鹿麂,不得不恭维几句对方箭术了得。一行人再步行到密林深处的几口温泉,准备洗掉满身的汗。 变故即发生在这里,当温行川觉察到一路有女子的物件掉落,立即警觉起来,尤其是看到昨夜冷元初戴的金耳珰遗落了一只后,额头暴起青筋,心跳陡然加快,原本淡漠的眼眸立刻燃起恐惧和暴怒-- 温行川迅速拔剑将挡在前面的树枝砍断,飞速沿着被人踩踏过的痕迹狂奔过去。 咸熵知道事发紧急立刻跟上,直到看见甘棠脖子一直戴着的那个小玉佛掉在地上,摔断半个身体-- 心脏咚咚狂跳,就要冲破胸膛,他迸发一个文官医正该有和不该有的全部能量,紧跟在有着丛林经验的温行川身后,一同奔到那温泉池边的木屋前。 温行川脱弓搭箭,一脚踹开木门,快速瞄准才脱下裤子的赫巴鲁。 直到温行川看见那畜牲身前无声无息的甘棠,迟疑一瞬,箭脱离心窝,射在赫巴鲁的肩膀上。赫巴鲁大叫一声,压在甘棠的身上。随即哈日查盖赶来,见温行川没有除掉弟弟,再看那女子并非郡王妃,一切都明了-- 此天赐良机再无复制可能,回去抓住李昭漪再行拷问。 - 此刻已近黄昏,咸熵喂了甘棠安神汤,看着她沉睡后,踏着沉重又坚毅的步伐走出营帐。 他要亲手结果那厮,管他什么大汗最宠的儿子,更不在乎此举会掀起外交动乱! 可当咸熵才出营帐,被久候于外的温行川拦住。 “会报仇的。”温行川看着咸熵喷火的双眸,只道这句。 咸熵抬头看向面色晦暗的温行川,说出他憋了一天的话,“殿下为何会射偏?” 温行川凝视着咸熵,道:“兀良哈的王子, 不能死在大燕的国境内,你放心孤绝对会让他--” “死”字尚未出口,温行川便被咸熵怒极打断,“殿下是不是看那畜牲身下的,是甘棠,就无所谓了?” 温行川听出咸熵的话外音,当即怒斥,“慎言!” 咸熵不言,温行川将下午皇帝与哈日查盖的交涉讲给他听。 如此兽行,温裕怒斥哈日查盖的声音振聋发聩,但没有要赫巴鲁的性命。 使团随行有赫巴鲁的母族亲信,能做得了胡罕部落的主,当即表示赔良马牛羊,以及给甘家各种塞北珍宝平众怒。 甘乾拒绝接受,在皇帝面前将兀良哈的主奴全部骂了个遍,仍难解心头之恨。 甘萧和恨自己的黄花闺女违了女戒,如今许配给那残疾太医倒成了高攀,送嫁还得低三下四。 皇帝最后以收胡罕部落三年万斤牛羊肉、兀良哈百匹膘肥体壮的西域良马为此事盖章定论。 出了皇帐,甘乾径直向温行川跪下,恳求郡王做主报仇。 第42章 温行川再次正告咸熵,不得在大燕境内杀掉赫巴鲁:“所有人都希望赫巴鲁死,咸胥之,不能急,本王会为你报仇。” 他不能告诉咸熵,下午他已布置幽影尾随,只要赫巴鲁出了嘉峪关,即刻暗杀,碎尸万段。 他亦不能告诉咸熵,哈日查盖在借刀杀人,就连他如今,都得像缩头乌龟一般在忍。 为了可笑的政治利益,为了避免边境战火无辜死伤,忍下昨日赫巴鲁对他妻子的羞辱! 咸熵没有任何表态,他看着目光坚定、胸有成竹的温行川,看着这位让他死心塌地追随的郡王,心中那份忠诚,多了一道裂缝。 咸熵和甘棠一样,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亦都是庶出。比甘棠境况更糟的是,他出生当日祖母过世,以此牵连做妾的母亲再无立足之地,过了三年郁郁而终,他也因此在人丁兴旺的杏林世家,再无任何可倚靠的亲人。 一族十几个兄长皆继承祖父的衣钵,在医科各领域独有专长,唯独无人在意女科。自卑的咸熵想知道自己为何无法对女子说出话,亦想在这家族生存下去,因此偷拿家里浩如烟海的医书尤其是《经效产宝》《妇人大全良方》女科之书,在咸家最边缘的角落里苦苦自学,废寝忘食。 勤勉的咸熵渴望得到父亲或祖父哪怕一丝关注,但他直到十几岁,还在被长辈们遗忘,似乎这个家族里,从未有过这号人存在。 更别提一个对女子无法讲出话来的男子,能让人相信他可以诊治月水不调、不孕滑胎难产各类妇疾。 咸熵比温行川小一岁,他与郡王相遇颇为意外。 当他撞见一身伤的温行川时,温行川已经快要撑不住了,胸口那么长一道刀伤喷涌着血。咸熵立刻呼唤别人,却被时年只有十二岁的温行川叫住,告诉他不要去叫任何人,所有人都有可能要杀他。 救死扶伤是咸家人血脉里的传承,幸好咸熵随身带药匣,便为温行川快速上药包扎,直到为温行川秘密治好。此后温行川登门来咸家做客,特别提了咸熵两句,这才让咸家一众人想起还有这么个庶子存在。 这时温行川建议咸熵装聋作哑,再加此前咸家没什么人与他讲话,久而久之都以为他是聋哑的天残之人。后来做太医院首席的咸老爷子发现小孙子对女科更为擅长,得皇帝允许破格让他进入太医院。 咸熵觉得,他对温行川,算是掏心掏肺的朋友,儿时相互鼓励的恩情演变至今,却是无法指望这位上位者替他报仇! 那畜牲同样羞辱了他温川临的妻子,他明明有能力当场杀了那赫巴鲁,却唯唯诺诺于皇帝的安排,为了所谓的国,连自己的朋友、妻子的情感都不顾! 他会为甘棠报仇的! 可当咸熵回到甘家营帐,却见甘棠已经醒了,直言“我要见郡王殿下。” 咸熵无法,只好请示温行川。 温行川隔着厚重的纱帘,听甘棠断断续续言:“殿下,我不是有意隐瞒,可那日七夕前,我在去王府找娘娘玩、路上,有人塞给马夫一个纸条。” “那纸条写,今日乞巧有往年没有的烟花,一定要去。” 甘棠声音越来越低,“殿下,那日没有烟花,只有一场、刺杀…我那天玩心太重,非要缠着娘娘出府玩,让娘娘和殿下遇到了…殿下您还受了伤。” “我是不是做错了,这就是我的报应?” 温行川安慰她,“你不要多想,今日只是一场梦,梦醒来,一切都是原样。” 但那纸条,如同在伏澜隐荡的池面丢入一个石子,温行川正要与甘棠索要,忽有太监冲了进来,仆地颤言:“郡王妃娘娘出事了!” - 太阳尚未落山时,温行川见了冷元朝,和在尚书帐中安睡的冷元初。 温行川再讨厌与其父王敌对的冷元朝,也有劫后余生之感,今日万幸于冷元朝路过,救下已经中药的冷元初。 此地不宜久留,温行川让宫内侍卫护送仍在睡梦中的冷元初先行回王府。他今日实在分身乏术,只能让她先回家,等那下毒的凶手查实再给冷元初和甘棠一个交代。 但现在,这个太监说,冷元初路上遇到乱箭袭击-- 温行川的听力瞬间丧失,“嗡嗡--”耳鸣伴随一阵不稳,险些半跪于地。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冲出营帐飞身上了他的赤色宝马,奔向事发地。 那太监只传话,没有一个郡王侍卫或是御林军回禀出事详情。 温行川赶到被乱箭射满、已经轰然侧翻、燃烧成残骸的皇家御辇前,再伴随逐渐衰微的日光看向车里车外,不见一个人影。 他已经顾不上分析什么,厉声吩咐随行侍卫分头寻找,随即夹紧马肚,纵马向官道一侧的山坡飞去。 所幸在光线彻底消失的一瞬间,温行川听到微弱的哨声! 飞赤马无法越过长满锐刺的枸骨和小蓟,发出痛苦的嘶鸣。温行川立刻下马步行,拔出长剑一点一点破路。 叶片长满的硬刺毫不客气划破温行川的猎服,洁白的万字纹上渐渐析出暗红的血,但温行川仍坚持冲破这层灌木-- 因那忽重忽轻的骨哨声,与冷元初的呼吸频率一致-- 她果然在那里! 温行川越过最后十几道顽固的枸骨树干时,险些跌落仰口向天的山洞里。他听到哨声停歇,呼喊一声冷元初后,听到那弱弱的回应。 山洞漆黑一片,温行川靠着逐渐浓郁的蕙兰香,走到冷元初身边,把惊魂未定的她抱进怀里。 “嘶。”冷元初倒吸一口凉气,温行川连忙用火折子生了火,看到衣裙破烂、脸上亦有好些红肿划伤的冷元初,一双大眼睛含着眼泪,此刻却没有流,咬着唇憋着力。 温行川低头看向冷元初的脚踝,果然是摔崴了。 好在他打猎带的腰包里有药,用剑划开冷元初的裙摆,将草药敷在脚踝后认真包扎好,而后坐在地上倚靠住墙壁,让冷元初窝躺在他的怀里,拿起她的骨哨放在嘴中,用力吹响。 - 温行川带着冷元初脱困后,纵马带她一起回王府。 一路上温行川一直在冷元初身后紧紧环住她的腰,冷元初仰靠在温行川怀里时,感受到温行川的呼吸洒在她受伤的娇靥,十分沉重。 “殿下,为何有人要杀我?”冷元初今日诸多事情累加,已被吓到失语,进到王府才说出第一句话。 温行川把冷元初从马上平平稳稳抱了下来,而后抱着她穿过抱山堂进到湢室。 温行川没有什么迟疑,把冷元初被灌木划得不忍直视的衫裙脱掉,再把那里衣慢慢揭开,怕粘连到冷元初身上的伤痕。 还好除了一侧胳膊有一道虽然很长但不深的划伤,其他地方并未受伤,万幸万幸。 冷元初被温行川抱着放在温热的温泉汤中,她借着湢室几支蜡烛,这才看清温行川身上的衣袍洇出不少血,尤其是左腰处,已经扩散好大一 片。 “殿下身上的伤…” “不必管我。”温行川为冷元初拆下头上还剩的钗环,而后为她用澡豆一点点洗净长发,再把全身每一寸皮肤小心清洁好。 她身上被他欺狠的红痕,昨夜他还是亲自为她上了药,今日虽是淡去甚多,还是有印迹。温行川怕冷元初疼,用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力道,一点点为她按揉,让她身心舒服一些。 净身后冷元初被温行川用一厚毯完全包裹好,只露出圆绒绒的头。她今日又惊又累,只好由着温行川为她忙前忙后。直到每一丝乌发被烘干,身子光洁如故,她才轻推温行川一把,“殿下顾一顾自己。” 温行川没有多言,起身去到书房处理身上的伤。 揭开衣服会有血腥气,他怕她闻着恶心。 待到温行川再返回来,四更鼓响,他本以为冷元初已经睡着了,却看她瞪着大眼睛握住被角,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再看向烛台,她换了新的蜡烛。 温行川心头微微悸动,坐在床沿,斜身倚靠在已经躺下的冷元初身边。 “殿下,回王府的路上,有好多箭射过来,我以为我要死掉了。” 冷元初不想回顾,可她不得不把下午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温行川,眼下只有温行川能帮她抓住凶手! 下午冷元初在马车上醒来后,揭开车窗的帘布,欣赏夕阳落山的晚霞,突然听到箭羽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手因受惊落下帘布的一瞬间,一只通体雪白的长箭自车窗飞入! 冷元初脸上的擦伤,并非是小蓟所挂,而是被那锋利的箭尖擦着娇嫩的皮肤而过留下一长道红痕。 随即官道两侧山坡射下无尽数的白箭!天家御辇车壁厚实,虽不能用铜墙铁壁形容,但其上确实用精钢做底,是以除了自车窗而入的数十白羽,其他的箭都插在外面,将辂车射成豪猪一般! 一瞬之事,连护送郡王妃的御林军都未反应过来,当场死了好几个人,其他人立即反应,拔剑破箭的同时,纵马去寻各路贼人窝点,逐一击杀。 第43章 但冷元初只记得,那会儿瞬息万变,等到山谷深处传来或轻或重的兵戎相击之音,冷元初忽意识到,这恐是调虎离山之计! 冷元初在去留之间,选择了去,事实证明这决定是对的! 当她撬开马车后仓的暗门,把裙摆塞进腰带里拔腿就跑没多久,便有一炸药落地的惊天撼地之音。冷元初立刻躲进树丛中,眼看那马车被火药击中-- 骤亮的光球将冷元初的眼睛晃花,待到她恢复视力,见那马车已燃起熊熊大火… 想杀她的人到底是谁?对她哪来这般大的恨意,竟用这么大阵仗的布置和财力,来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她? 冷元初无法多想,满脑子只剩逃命,她不记得自己会有在山林奔跑的经历,但两条腿像是自发地,跑出她从未有过的速度。甚至是在面对那道宽阔又不起眼的灌木前,她都没有犹豫,就好像她很熟悉此地,知道枸骨和小蓟多长在阴暗潮湿的山洞前。 她强行穿过那条灌木,跌进山洞里,将脚崴得瞬间肿成馒头。 冷元初回忆到这里打了个寒颤。她总感觉,与那要杀她的人对视过。 那时太阳已经落山,山谷比平原更加昏暗,她无声无息躲在暗处,听到过山洞外混乱的脚步声,一定不是御林军那统一的官靴发出的声音 遽然一双眼睛,像九幽地狱射来的幽芒,冷冷地、死死地盯向她很久很久-- 冷元初感觉那视线穿透层层岩石,直直刺进山洞最隐蔽的角落,将她瑟缩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让她如跌入冰湖,浑身刺痛的同时屏住呼吸。直到精神防线快要崩塌时,伴随那干枯的刺叶“哗啦哗啦”几声响,那人走远了。 冷元初之所以敢吹那骨哨,因为她听到了全新的脚步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呼喊她的名字和那熟悉的香气。 这个骨哨,是佩兰赶去越国公府放玉兰逃遁时塞给她自保的,不管是谁都想不到,她第二日就用上了它,甚至是它和温行川一同救了她一命! 而她童年那场不知起、不知终的盲瞽,让她的听力和嗅觉都异常灵敏。 - 温行川听过冷元初这番描述,已经跌进无限的后怕中,尤其站在那燃烧的马车前,闻着空气中焦灼的灰味,仿佛那噩梦真的出现在眼前-- 燃尽的茅草屋,堆叠十几层的尸山,和那无助的冷元初-- 温行川侧过身把冷元初按在怀里,冷元初犹豫了一下,将冰凉的手贴在温行川未受伤的后背上。 冷元初终究还是先睡着,她今日睡得很多,可能是那未知毒药的残留,亦或是躯体应激后的自我回避。但温行川睡不着,他一直在痛苦思考。 乞巧夜那场刺杀,并非冲着他来,而是冲着冷元初… 温行川呼吸变得急促,他不是没有陷入过困局,儿时刺杀带来的重伤他都挺了过来,在远东沙场上被敌军切断粮草、没有水源他亦反击枭首,缴杀徽帮时面对种种穷凶极恶的明招暗技,他也都一一破解。 唯独在知道冷元初才是那暗中之人要索命的对象后,他自信乃至自负的心里防线被彻底撼动-- 一个弱女子,为何会有人要杀你? 温行川似乎比冷元初还无法承担这些,他低头看向怀里呼吸均匀睡得香甜的冷元初。不管白日的她是撅着嘴与他拧着干,还是一脸无所谓的小模样,在她睡着后,那神态永远是这么满足。 冷元初睡熟时,手指偶尔还会随着梦境无意识地动一动,此刻温行川感受到冷元初圆润的指尖在他后背跳动下,又挠了挠,似乎是嫌弃着,拍了一下后又垂了下去,一点一点轻轻柔柔触碰着他。 温行川看着冷元初的鼻尖须臾,而后落吻在那光滑如长梯的鼻梁。 字条,乞巧夜,若是一场针对冷元初的暗杀… 温行川想到此前刑部侍郎跪在面前,说那两个死亡逆贼所中之毒,没有在毒册里查到类似记载,但仵作判断服毒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且两具尸。身高温之下至今不腐-- 温行川忽然起身,险些碰醒冷元初。他将冷元初的双臂塞进被子里,随即离去。 - 破晓之时,温行川在长江南岸见到提前回宫的温裕。 温行川进了这宽敞的大辂御辇,未行任何君臣之礼,阔膝坐在温裕对面,眸色冷寂,“冷元初儿时中的毒,是陛下所为?” 温裕一把灭了辂中长桌上的沉香,平淡道:“是朕所为。” 温行川努力克制着问:“为何?” 温裕为孙子倒了杯武夷金骏眉,只道:“越国公僭越犯上,这是给他的惩罚。” 温行川呼吸陡然沉重,冷言:“起初逼迫臣孙娶她,该不会是所谓的恕罪吧?” 这番话完全冒犯到作为皇帝和祖父的温裕,但他注视温行川眸中的冷星子,未作解释,认真品茗。 温行川捏紧那薄胎曜变的建盏,剑眉紧拧,再问:“陛下为何要行刺冷元初?” 温裕粗重的眉毛一挑,放下主人杯,品过茶香后反诘:“朕为何要行刺我孙儿那不想她受一点委屈的爱人?” 温行川冷笑一声,将茶杯摔在案上,“解药给我。” 温裕看着满案四溅的茶水,摇了摇头,“那药无解,冷元初能活下来算得上神佛护佑,哼,冷氏族人,个个有硬骨头,命硬得很。” 温裕将茶壶里剩下的残茶浇在僧侣茶宠的光头上,悠悠而言: “如果冷兴茂坐实谋逆,你该怎么选?亲手杀了冷元初,还是为了冷元初让冷兴茂逍遥法外,继续卖你的国?” 温行川坐直,看向温裕,声线稳重,一字一句让皇帝听得清楚。 “冷元初是我的妻子,但冷兴茂不是我的岳父。” 温裕有着薄褶的眼皮一抖,瞬间来了兴趣。当初让孙子娶冷家这身体不好的女子,就是为了考验他。如今温行川给出这般稀奇回复,出乎意料。 “你想挑拨父女关系, 就算冷兴茂那个老头同意,你觉得冷元初能接受?” - 温行川下了御辇,望着车顶那巨幅五爪金龙头渐行渐远,眸色凝重。 皇祖父说他给不了冷元初想要的爱?可笑,冷元初还会奢望那能扬起拐杖打她的老头,给她父爱? 他自认在男女情爱上不算悟道,但冷元初已经是他的女人,现在是那冷兴茂不配拥有女儿。 温行川骑上飞赤马准备回府,忽然闪出一个想法-- 冷元初的暗杀,与李昭漪频频遭遇的暗杀若是祸起一处--穗德钱庄的话? 李昭漪? - 昨夜,李昭漪再度被哈日查盖手下人迷晕带到行帐中,这次李昭漪主动骑。在哈日查盖身上,直到累极趴在男人胸前,指尖点着男人结实的胸肌,由着哈日查盖顶。起。律。动,娇。啼着让未来的大汗饶她一命。 “如今小女这条命,就给殿下了。”李昭漪主动吻着哈日查盖,求他疼她。 二人折腾了一夜,李昭漪终于得到哈日查盖的许诺,带她到北疆给她个敦位。但李昭漪不知道,哈日查盖准备在路上把她杀了。 今日兀良哈使臣踏上归途,李昭漪在路上亦未闲着,勾着哈日查盖在马车里颠。鸾。倒。凤,直到马车骤停,顶得她眼前发白。 哈日查盖穿好衣服下了马车,与骑在高头大马,面色冷峻的温行川行个简单的汉礼。 “把那女子还给本王。”温行川讲话出了歧义。哈日查盖挑了挑断眉,心里只道他活了三十五载识人千面,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郡王是真放着那郡王妃不管,沾这种贱|草?可惜那迷人的郡王妃了。 不过他留了暗探,若那冷氏和离成功,即刻迎回兀良哈。 哈日查盖早前威胁过李昭漪,大燕不会为了一个没有受伤的郡王妃或是那个女子向兀良哈发起攻击。现在不管她与郡王说不说实情,郡王都会杀了逃跑的她。李昭漪自然是信的,点头如捣蒜,哈日查盖的安排她一个字都不提。 她如今的归属,去兀良哈倒成了上选,但温行川二话没说喊人把她绑了回去。 李昭漪精神有一瞬崩溃,立即哭着与温行川大说特说自己被绑架侵犯,可见温行川冰山一样一点表示没有,李昭漪开始心慌。 但温行川暂未查出是她下的迷香,他准备让李昭漪假死在夏伍德眼前看看那厮反应,尚有用途。因此等侍卫报李昭漪被哈日查盖带走后,他亲自追出城把她拎了回来,顺便罚了叶骏大坞一众人军杖,人人平等的五十杖。 但已经醒来的冷元初在去甘家求见甘棠碰壁后,已经准备自行去查这件事情。 - 冷元初睡醒后,听说林婉淑已经回来,立刻到敬霭堂请安,急急询问甘棠如何。见林婉淑精气神不足,讲话目光躲闪,冷元初警铃大作,立即要求出府。 但这一次,所有王府侍卫都拦在她面前不让郡王妃自行离府,说是郡王命令。 第44章 若非担忧甘棠,叠加昨夜那恐怖的暗杀,冷元初当然不肯出去。可所有人都不告诉她实情,冷元初急得落泪,最后华一看不下去,将郡王妃哄到堂外,说了实情。 只是这实情冷元初不信,最后还是林婉淑发话,让王府所有侍卫一同跟着冷元初去。等冷元初赶到甘家大宅,只被恭敬应进去喝茶,谁都没见到,碰了一鼻子礼貌的灰。 冷元初恨不得飞过长江天堑去到那营帐中,把所有线索亲自搜集起来,王府的侍卫长王德怕郡王妃当街情绪崩溃,僭越多言,道那些罪证郡王都收好了,一切都等殿下归来靠娘娘来问。 冷元初只得由着侍卫浩浩荡荡送回王府。忽见一巷子里有一女子摔在马路中央,一旁有衣着华贵的妇人指着鼻子骂“婊子,**”,冷元初唤“停车”,让侍卫把那声如洪钟的妇人叫到马车外。 那妇人知道搅扰贵人,只点头哈腰道老爷新纳的小妾勾引了自己的儿子。冷元初微微掀开车窗看到那女子衣不蔽体,被围观的男人不怀好意盯灼着,心里想一码事归一码事,丢了件马车常放的披风让那女子穿好。 那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光景,冷元初本想让侍卫带这二位到公堂说理,别在这街巷惹人非议,没想到那女子扑跪在马车外,只求贵人救她。 冷元初听了二人唇枪舌战,听懂是那老爷从妓院给这女子花了五百两银子赎身,但没想到家里还有儿子惦记上父亲的小妾。老爷骤毙后,这主母便想让妓院把女子收回去,退个一百两银子都不算亏。 原来这妇人是老鸨,收了主母退回的身契,眼下是那女子不肯回到青楼,这才当街拉扯,公然羞辱让她丢脸,还敢对郡王妃说谎。 冷元初用素白的手指夹起一张宝钞,从车帘探出去,丢在地上。 “够吗?赎她身?” 那老鸨一看这足额的五百两穗德钱庄的官钞,笑得五官乱飞,踢了一脚地上女子,把卖身契摔她脸上,拧着屁股走回一旁的怡香楼。 冷元初召唤这女子上了马车,一同进到王府,让她收整利索吃了饱饭。 “多谢娘娘相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女子被人唤做小红,今年才十六岁,在那老爷家又是男人羞辱又是主母打骂,对冷元初如对天女一般恭敬。 “你会什么营生?”冷元初问道。 小红回答,“小女会评弹。” 冷元初想起那大板巷的房契,之前和邱馥谈判时,她说要接管大板巷,邱馥不同意,只许她让人把空闲铺子盘起来,至于赚不赚钱凭冷元初自己本事。 冷元初正咬着手指想让小红去大板巷经营什么,忽然听到抱山堂外的动静,是温行川回来。 温行川仍旧把李昭漪丢在柘园,大步走来时看到冷元初身旁站着这个陌生女子,心脏骤缩。 她今日又跑出府… 冷元初让小红去耳房稍坐,而后问向温行川:“把我中迷药后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我。” 温行川垂眸看着冷元初认真的眉眼,讲了真话,关于甘棠的事情,温行川和华一说得一样,冷元初逐渐信了。 “是谁下的药,殿下查请了吗?”冷元初说话间攥紧小拳头,脸上的擦伤更加泛红。 温行川把冷元初拽到案牍前,坐下时把她放在自己大腿上坐稳,而后单手拧开膏药,让膏药蘸满指肚,轻轻点在冷元初的脸颊上。 “嘶。”冷元初绷紧一天弦,这才意识到疼,温行川手指抖了下,但他不懂如何安慰,只能尽可能轻地让药膏均匀涂在冷元初漂漂亮亮的脸上。 温行川没有回答冷元初的关切,垂眸时他看到案上摆着他带回来的安徽商会那本加密的册子,不知不觉他不再回避冷元初,可是现在,冷元初不稀罕动他东西。 此前那本因他促狭误会的折子,冷元初后来告诉他,是在芜碧的枕头里找到的,温行川完全信她。 温行川把那鬼画符的册子打开给冷元初看,抬眸直视冷元初,问道,“你能看懂这是什么吗?” 冷元初用手指轻拨书页,温行川一眼不错看着冷元初的眼眸。这双清澈的星眸没有一丝疑惑,如她平日里,看一本谈情说爱的白话小说一般平静。 温行川悄悄提笔蘸墨,提跟颠了一下冷元初,眼中流露出他不曾有过的期冀。 冷元初抬眸与温行川对视片刻后,把这本不算多厚的账册一点点读给他听,温行川一字不落记下来。结束时,温行川难掩心头的激动,目光紧紧锁住淡如芝兰的冷元初,喉结一提,握住冷元初白腻的长颈想要吻她。 冷元初别开了脸,退了一下。 温行川因她这一退顿住了。他的薄唇只距那朱唇不过毫厘,只要再近一点,就近那么一点,便能触碰到他领悟过的柔软。 然,就是这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却好似隔着天堑鸿沟一般,让他再也无法往前分毫。 第27章 温行川与冷元初僵持了一刻,直到温行川轻轻捏了下冷元初柔软的耳垂,抱着她站起来后,拿起两本册子离开抱山堂。 冷元初看着温行川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九狮闹雪的假山之后,突然大口大口喘着 粗气。 那本密册前面不过是普通的买卖交易,直到最后两页,写得清清楚楚-- 这是安徽商会为胡雍献粮所记每笔账目,全部走穗德钱庄永康十一年印制的专款宝钞。 冷元初瞬间呼吸不畅,下意识伸手捂住喉咙。 吸进的薄气来不及在胸腔停留,即从喉咙艰难挤出,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嗬…嗬…”之音,在空荡的抱山堂回响。 冷元初记起,她从十岁起被冷元朔要求学习钱庄事务,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位严厉到吓人的黑面男人是她二哥。 她做不好钱庄雕花般精细的业务,或许是因那毒,或许是她先天不足,就连师爷都说她笨笨的。 那时年仅十八岁的冷元知才被冷氏族推举成为钱庄大东家。 冷元初怕笨拙的她牵连根基不足的知哥哥,越紧张越错,最后连点钱收款都做不明白。 “元儿不紧张,去给宝钞加印麦穗印章,只要盖清楚就行。” 后来冷元知哄她,冷元初便把盖章当成最重要的事情,把每一麦穗印章端端正正盖好,因此速度很慢。 后面李昭漪来了,又被她嘲笑是个绣花枕头… 冷元初剧烈咳嗽起来。 温行川给她看的这本密册,用的钱庄自创的记账标记,只有藏在帐房最深处、最重要的那些账册才会用这种符号记录。 会用这种记账法的,只有钱庄内部最高层那寥寥数人。她直到去岁才在冷元知强烈鼓励下学会的。 冷元初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中满是慌乱。 现在,这个账册明明白白告知她:穗德钱庄参与了胡雍案。 胡雍谋逆叛国案乃大燕建国第一大案,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嫁进王府后,冷元初足够感觉到王府和朝臣对“胡雍”二字都讳忌。 虽然后面那几页冷元初没有向温行川翻译,但前面的账目足够敏锐的温行川查实定论… 冷元初一下子跪在地上,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 前日她让佩兰去越国公府接出玉兰后,再去把身契给香兰,至今未归。 如今在这王府里,她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侍女… 冷元初短暂纠结后,大胆呼喊:“小红!” 小红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短打青服,来到冷元初面前就要跪下。 冷元初托住她,转身坐在温行川坐过的位置,拿起他来不及清洗的湖笔,奋笔疾书。 “小红,你走没走过远路?” 青楼出身的小红惯会望风希指,觉出郡王妃是想她走远路捎信。 她自幼和哥哥一同进了青楼,甚至没走出过上元县,但她依旧与冷元初说道:“走过。” 这位恩人一定是很急,甚至没有旁人可以利用,才会叫到她。她要报恩,要竭力帮郡王妃办好差事。 冷元初的确慌不择路,她用加密的符号写了信,让小红到绍兴送去穗德钱庄。 冷元初起身进了内室,在钱匣寻了些小额的宝钞让小红路上打点各处官差。 她想了想,把身契递给小红,又多送她一百两足额银票。 “务必送到大东家手里,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小红看着这归属于她的巨款,惊得频频眨眼。 冷元初虽是很急,但依旧正告小红: “你记住,本宫给你花五百两雪花银赎身,又给你这笔谋生钱,是要你未来堂堂正正谋生,不是为了让你自轻自贱,再用身体换钱!” 小红这才理解,当即跪地,泪流满面。 “娘娘,奴就把身契就放在娘娘这里,若完不成娘娘嘱托,以死谢罪!” 冷元初接受,为小红装了几身衣裳,目送她离去。 第45章 蓦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轰然传来,抱山堂的明瓦剧烈摇晃碰撞,叮铃作响。 堂前雀鸟呕哑两声,簌簌飞散,无影无踪。 * 绍兴府山阴县的城门前,进城百姓排起长长的队伍,忽有一彪壮骏马冲破关卡。 城门守军正要搭弓射箭,定睛看到那马尾编织的银白穗子,知道这是绍兴最豪横的冷氏族用马,收了阻拦的心思。 骑马者越河渠跨方桥,直奔位于寿康巷的穗德钱庄,在门前将怀中已经面无血色的玉兰放下。 玉兰下了马一个站不稳摔在地上。穗康钱庄门前的伙计看到是自家人送来的女子,急忙迎进来。 “快,我要见大东家,小姐在江宁…有难…” 玉兰为了赶路,这十二个时辰里一口干粮都顾不上吃,她强撑着说完,当即晕了过去。 等玉兰醒来时,正躺在钱庄三楼冷元知的会客堂里。 玉兰看到和佩兰描述一致的男人,立刻扑跪在地毯上,拽住冷元知雪青袍角,仰面泣泪道: “您是元知公子吗?奴是王妃娘娘的丫鬟,小姐在王府受了委屈要和离,知公子您收到小姐寄来的信吗?小姐现在还在王府里受苦…知公子,求您救她,救她啊!” 玉兰意识到邱馥要杀她后,立刻在公府各处数不尽的假山里躲藏。那日冷元初归宁,她冒死出来求小姐救她一命,没想到小姐的处境更差! 后来佩兰大半夜进了公府,说是奉国公夫人之命,向大管家要了她和香兰的身契。 她跟着佩兰出了公府,看到佩兰已经预备了人马,让她骑马到绍兴速捎口信。 她知道这些都是小姐的安排后,面向王府方向三叩头,再与这信使一同纵马,连赶三日两夜才到绍兴钱庄总号。 玉兰望着冷元知已经大变的脸色,把该说的话说尽。 “小姐没收到回信,担忧钱庄有难,担忧您…所以让奴婢匆忙赶来…” “元儿到底经历了什么!” 冷元知额头青筋暴起,两道剑眉拧成一个疙瘩。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大如铜铃,燃起焦急与愤怒交织的火焰。 冷元知认识玉兰,如今竟是要靠这么一个小丫鬟狼狈传口信,不敢想元儿她日子要多苦! 玉兰跪在地上,把她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包括邱馥怕被越国公殴打而给郡王夫妇下春药、促他们圆房,包括小姐在王府里被郡王冷落,连王府的嬷嬷侍女膳妇都敢欺负小姐… “好一个人面兽心的温行川,好一个蛇蝎横行的王府!我要替元儿报仇!” 冷元知此刻已然暴走,原本温润的嗓音变得沙哑粗粝,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跟着凸起虬曲。 “报--”堂外忽有人急切敲门,冷元知让玉兰到一旁用些茶点,唤他的亲信进来。 “大东家,不好了!江宁分号炸了!” * 江宁府上元县。 温行川今日坐着马车出行,在去璀华阁的路上,感受到那地动山摇的爆炸,辨清是城西方向后,当即要马夫拆下一匹马,纵马向着声源赶去。 他跨过秦淮河,看到四散而逃的百姓,逆着人流最终来到穗德钱庄江宁第一分号前,看到此地已然变成废墟,愈发握紧手中的马鞭。 自从乞巧夜郡王遇到刺杀,不光是五城兵马司,各路官员对这首府治安都可谓披甲枕戈、夕惕若厉,不敢有丝毫松懈。 在郡王赶到前,从刑部大理寺到江宁知县,甚至住在附近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皆出现在废墟现场,帮着搜寻爆炸源。 “殿下,危险啊!”温行川没顾阻拦,下了马大步走进这满地宝钞残片和木屑之间。 高温让金银瞬间熔化,离炸点远的金银元宝,亦被熏黑,散落满地铜臭。 刑部侍郎郭宥紧随其后,生怕哪处炸药突然爆炸,伤了这仅存的皇孙。 直到二人一同站在一滩熔化又凝固的银块前。 被碎屑覆盖的地方,麦穗纹样的光亮 异常清晰,温行川和郭宥都看得出,这是那火铳在高温熔化后所剩残骸。 “殿下,殿下!”温行川侧头,看到是郄贤匆忙赶来。 比起不知璀华阁存在的咸熵,郄贤在温行川身边话语权更大。 郄贤是皇孙伴读,是温行川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后来郄贤对道法更为追求,便在茅山出了家。 但温行川不知他后来信了邪门歪道,修的都是江湖中的阴毒法术,但这些足够让郄贤获得天家尤其是皇帝的信任。 他会算天机,亦知筹谋,曾经识破一徽帮逆贼向温行川投的断肠散。 相比咸熵,郄贤对温行川办事帮助更全面,因此温行川没有避着郄贤,让他进了璀华阁。 眼下郄贤一对吊梢眼一定,摸了把八字细胡,避开郭宥直接请示温行川,立即逮捕冷元知。 郄贤没想到,温行川会在这时踌躇。 “殿下,这爆炸就是一场自导自演,就是销毁证据,殿下还在犹豫什么!” 郄贤看着一旁用白麻布盖着的几具尸体,立即以三清结印颂往生咒:“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 片刻无言,温行川只道:“先将夏伍德案查实”。 吩咐赶了十几里而来的江宁知府施季处理善后即时呈报后,温行川转身离开此地。 - 当夜,温行川让被军杖揍过仍坚持上岗的叶骏,把已经服药假死的李昭漪带到璀华阁。 叶骏那日说冤不冤。李昭漪被哈日查盖亲自接走时,他去了趟恭房。 转头就听大坞和炅笥说这位狐媚子骂了他们后,说她被郡王献给了兀良哈的首领过好日子去了。 而他们都知道郡王妃遇险,郡王前去营救,不知去向。 叶骏内功强,运好气力扛下上百军杖都没问题。 但大坞他们原本是仪卫司校尉,没他这般抗揍,一天过去了现在还只能趴在床上嚷疼。 扛这个“死人”还得靠叶骏,将功赎罪。 不过叶骏也有个秘密,他不准备向郡王汇报,或许和郡王妃说更合适。 这假死药是郄贤配出来的,李昭漪此刻口目青紫,手指僵蜷,叶骏再给她换了身血衣,就这般模样被送到夏伍德眼前。 温行川再把那破解的账册丢在夏伍德脚底下,坐在官帽椅上静静欣赏。 温行川眼看着夏伍德翻看那册子一页,再伸出枯手指探了李昭漪闭了气的鼻息,立刻崩溃撞墙。 幸好捆他的铁链子短,只让他面朝下摔在地上,把门牙摔断半个。但一个一心赴死之人,应是不在乎这些。 夏伍德少了半个舌头,只能囫囵嚷嚷,温行川分辨半天才听出他说的“这是我女儿啊…” 温行川眉心一皱,启口审问:“若真是你女儿,为何行刺?” 夏伍德囵囵说不出什么,温行川丢了纸笔,夏伍德趴在地上写着,“是救”。 “呵,女儿亲娘怎么不救?” 温行川起身蹲在夏伍德身旁,他问一句,夏伍德写一句。 夏伍德痛苦嚎哭,“他出手晚了,没能救出褚娥,赶到时,褚娥已经中毒身亡…” 温行川拧眉,这狗东西家里妻妾成群,竟还有这般痴情时候? 让一个说不出话的罪犯,全靠纸笔招供实在太慢,温行川耗了快一夜,才等他全部供了。 - 温行川没有回王府休息,而是捏着供书来到属于阁主的密室,不断细思他与冷元初到底何去何从。 夏伍德供述,穗德钱庄要杀当年参与印章的所有女孩和知情者,第一个杀的就是他的私生女李昭漪。 他出手晚了,没救出他的旧相好褚娥,只好隐忍着痛苦把女儿暂时藏在安徽商会里。 给胡雍献粮亦属实。但夏伍德坚持称,这是冷兴茂指示他做的,他一是图钱,二是表忠诚。 夏伍德直言,若忤逆了冷兴茂,安徽商会的会首很快就不是他了。 至于这本加密账册,亦是穗德钱庄派人记录,他只知记录的是粮米交易明细,但他真的看不懂密册。 冷兴茂借安徽商会与胡雍私下交易不止这些,夏伍德全招供了,但那粮食被胡雍用去通敌,他坚称不知情。 之前百般抵赖,是因为天下谈“胡”色变,就连朝廷重臣的血都渗进白玉长阶再冲刷不掉。 他一介草民,害怕,当然害怕。 - 温行川看着天窗漏隙撒下那道直直的光线,思绪凌乱。 皇帝对所有与胡雍有牵连的人,轻则斩立决,重则抄家灭族,没有回旋余地。 若是三个月前查出冷兴茂为胡雍献粮,仅凭这一条,他定会即刻上疏请示将冷兴茂拿下。 可如今,他娶了冷元初。 温行川听着角落里的水滴声四面八方回荡后,在他的心口重击。 温行川不在乎冷兴茂,每当回想冷兴茂对冷元初所为,他更希望冷兴茂死! 第46章 尤其现在冷兴茂献粮确凿,胡雍再将粮米倒卖倭寇——那十日的温州府,血污遍地凝紫痂,尸骸横陈路中央,砖石皆染殷红色,沟渠流赤似黄泉! 冷氏族仅凭这一桩罪证,足可以屠尽九族-- 温行川蓦地站起,袍摆掀起的风卷得案宗四散飞落。 他终于想明白:皇帝强迫他娶冷元初,就为让他亲手杀了冷元初,一如儿时对他的考验! - 紫禁城的养心殿,郄贤一袭八卦道袍,手持拂尘迈着八方步挺胸而来,到温裕面前一挥阔袖,道: “回陛下,郡王殿下犹豫了。” 温裕的视线越过躬身行礼的郄贤,看向摇曳而来姿容艳丽的赫妃何芸,龙颜欢喜。 “芸儿,朕期待你生个小皇子。” 何芸如今不过三十,含笑间拢了下紫衣凤袍,让温裕看到华服之下已显的孕肚,笑言:“陛下要男孩,臣妾便生男孩。” 另一面,越国公府落尘可闻的承合堂里,冷兴茂逆着天窗漏下的光线,虔诚燃金香敬神祗。 礼毕,冷兴茂与隐没在阴影里的冷元朝说道: “郡王敢对冷家步步紧逼,那老夫要挟新皇子上位了。你去寻孕妇做好准备,赫妃所生,必须是皇子。” * 温行川从昏暗的璀华阁一步步走到光明的茶厅。 璀华阁对外经营的茶厅收益不错,往来者甚繁。 却没人会在那回转的楼梯或廊道里走近通向璀华阁的暗道。 温行川每每穿过茶厅到街巷,给大小官员一种郡王偏爱此茶厅的错觉,更是让茶客趋之若鹜。 除非以私人名义约见咸熵或是其他官员,温行川不会在茶厅饮茶逗留。 但当他走在这设计巧妙的廊道,闻到熟悉的蕙兰香气,脚步逐渐停在一紧闭竹门的包房前。 冷元初,遭遇两次暗杀,仍这般心大走出王府,他到底该怎么保护她… 逐渐有脚步声接近,温行川一转脚尖,闪进隔壁包间里。 - 冷元初今日穿着男装出的王府。 佩兰昨夜赶了回来,只道香兰坚决不收身契,生怕小姐不要她。 而为了这两张身契,那两个瘦马出身的慧菱和阿萱亦被佩兰带进王府。 冷元初想起此前约好的一对酒家兄妹,让佩兰为她换身男装,来到这处首府有名的茶厅喝茶叙话。 “此前和你们谈的,你们可愿接受?” 此前给冷元知寄信时,冷元初偶然遇见的这对张氏兄妹。 那日兄妹俩赶着牛车,拉着满满一板车的酒坛子,神情落寞走在繁华的街巷上。 冷元初让佩兰过去问话,知道他们是高淳县宁醴酒坊家的。 高淳县来了个徽州的酒商,把县令买通后,垄断了高淳县的酒市,只销售徽酒或是在他那“上供”的本地作坊酿的酒。 这对兄妹来上元县碰碰运气,没想到上元县是皇城根,规矩更多,不允许他们在街巷随意卖酒。 那时冷元初心情烦闷,不顾佩兰阻拦要他们打了一勺尝了尝,自认是 好酒。 冷元初只说了句大板巷有闲铺,可借给他们把酒卖掉,省下舟车劳顿,兄妹俩当即感激不尽。 如今冷元初离不开王府,又缺钱,给那小红赎身谋生的钱快把她的小金库掏空了。 冷元初不想管越国公府要钱,更不敢让王府人知道一个郡王妃现在穷到没钱打发下人。 这对兄妹约她来谈长租,她当然乐得很,便冒险换成采买小厮的行头,悄悄溜出王府。 冷元初不知她满身的香气,和她含糖的声线是没法掩盖的,隔壁站着的温行川听得清清楚楚。 大板巷有她的铺子?卖酒? 温行川蹙眉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她若想买什么与他要就是,现在当着平头百姓大谈:“我缺盘缠,租金不能再让了。” 温行川听着听着,没注意他已勾起唇角快笑出了声。 温行川听见那酒家兄妹言:“自家酒之前卖得不算多好,兴许哪天就回高淳县给那奸商行好处,回本地经营…” 他再听冷元初长长叹息,三人又博弈半天,听见他们达成一致,先按营业收利抽成。 随即便是桌案划过地面的摩擦声和推门而出的声音。 温行川走到窗前微微探望,那扎眼的王府小厮的装扮让他移不开视线-- 冷元初换了这身男丁短打,鬼灵精怪的模样,再想她方才市侩至极、伶牙俐齿的言谈,温行川忍不住叹息:她为了出王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然,盘缠? 她还在想离开他? 温行川呼吸一窒,心口被脱线跌落的大中通宝一下下砸着。 * 温行川一连几日没有回仰止园。 冷元初心情亦不好,得知江宁分号被炸,她更恐惧朝向她与冷家的幕后黑手。 日日祈请知哥哥,读过她的信务必听她的话,万不要赶来江宁。 直到一个惊雷骤雨的仲夏夜,温行川满身酒气进了抱山堂。 冷元初本换好薄衫就要睡觉,但温行川径直走到她面前,抬手握住博物架,把她圈在身前方圆寸地。 温行川清醒时冷元初就怕他,现在看他满眼血丝,脸色又暗得难看,一身酒味熏得她不舒服,弯下膝盖想逃走。 温行川一把揽住冷元初的腰,把她按了回来。 “殿下醉了,妾身帮您安排解酒汤。”冷元初软着声说着脱身之策。 温行川越靠越近,冷元初拼命躲着,直到被他一把握住下颌,不得不直视温行川卷着复杂情绪的乌眸。 “你爱本王吗?” 温行川喝醉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冷峻,反倒带着几分朦胧的缱绻,又藏着一点点罕见的脆弱与期盼。 冷元初闻言鼻子一酸,眼泪一点点蓄在大大的眼眶里,打湿纤长的鸦睫。 爱他吗?爱过,若非不爱,她拼死抗婚都不会嫁进这吃人的皇室里。 可她现在爱他吗? 他站在冷家的对立面,他会举起屠刀杀了她和她的家人。 她如何能爱一个要杀冷家族的刽子手? 冷元初的头蓦地痛起来,眼前遽然闪过滔天巨火,空气到处飘飞着火星子,木梁被烧得漆黑,噼啪作响-- 冷元初瞪大杏眼,眼看着那木梁断裂,就要砸向她-- 身上陡然落下沉沉的重量,冷元初从幻境出离。 是温行川,正在俯身抱紧她,将脸深深埋在她白皙的肩窝里。 许久许久,久到最后一只蜡烛燃尽,一滴蜡泪无声滴落在錾胎珐琅的烛台下,一片黑暗。 “无妨,只要本王爱你就够了。” 第28章 穗德钱庄议事厅。 匆匆往来的各大掌柜、总管和司库一个个脸色凝重,忧虑不安。一张张桌椅浓郁的檀香,混着男人们沉重的呼吸和烟气,浑浊不堪。 就江宁分号被炸,冷元知在总号忙了三日三夜,昼夜不停计算此次爆炸带来的损失和那些亡者的赔偿。 有无辜的路人,亦有他信任的、即将告老还乡的佟掌柜,和为钱庄兢兢业业三十载的王主簿。 韩若怕儿子无暇用膳,提着饭盒为冷元知送他爱吃的白鲞醉鸡、糟溜河鱼,见儿子毫无胃口,耐心劝慰: “钱庄百年基业,战火中都挺了过来,别太累到,身体要紧。” “姆嬷。”冷元知合指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眼底的黑团让韩若看着心痛,为儿子倒了杯安神茶。 冷元知饮了一口便放下,语气严肃:“姆嬷,我还得去江宁。” “万万不可!” 韩若急忙大喊,就连她抹额上绣的仙鹤都在瞪眼阻拦冷元知。 冷元知看着不过五十有二却已满头华发的母亲,心口酸痛。 所有人都在劝他,不要去江宁,可他的元儿,还困在王府里,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道理你都懂,知儿,你是大东家,必须稳住场,炸分号的是谁你我都知,如今冷家祸在眼门,行事要分轻重缓急!” 韩若按住冷元知颤抖的肩膀,续言:“我知元儿辛苦,但她是冷姓人,冷氏族需要郡王看在郡王妃的面子上免遭灭族…” “可元儿,她不是!” 冷元知猛地仰头看向一袭黑衣的韩若,今日是他三哥的忌日,虽非亲生,韩若依旧会为他寒食祭祀。 韩若正色道,“冷兴茂的确参与了徽帮,卷进胡雍的诸多罪孽中。当初冷兴茂送元儿嫁给郡王,就为了败露后换一张保命符。” “可是姆嬷!”冷元知忍无可忍猛然起立。 “贪毒的叔父,就这样把元儿从我身边抢走!我明明就要娶她,就要娶她为妻了!我不信她是冷家人,姆嬷,你明明早看出我对她有情,为何不曾提过她是我堂妹!” 韩若沉默半晌,只道:“你年龄不小,该娶个好媳妇陪你度过余生了。知儿,不要再等元儿,她就是你堂妹,你们,不可能的。” 第47章 * 仰止园抱山堂里,无人点亮蜡烛,温行川在黑夜中将冷元初抱得很紧,直到冷元初被他满身的酒味熏得直咳嗽,他才放了她。 冷元初想跑,摸黑磕了一下,听到温行川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烛光亮起。 “殿下喝醉了。”冷元初摸着长发,论理她要出去唤人煮解酒汤,但现在被温行川赤白的目光盯灼着,挪不开一步。 “孤没醉。”温行川说的实话,他酒量甚好,在那宁醴酒坊就喝了三坛酒,不会醉的。 冷元初不忍直视,嘟囔一声,“喝醉的人都这么说…”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陌生又娇得能让男人肝颤的声音:“殿下娘娘,解酒汤已经煮好了。” 冷元初听出是阿萱的声音,“进来。” 慧菱和阿萱一道进了来,温行川垂着袖子,看着这两位陌生又周身媚态度女子,眸底敛怒。 冷元初把他当什么了,把一个又一个青楼女子领回仰止园? 可他看到冷元初平静又无所谓的神情,哽住了话。 她不爱他,什么求娶信,什么反复确认他的爱,不过是她完成冷兴茂的任务罢了。 哪有妻子面对旁的女子在夫君面前百媚生,会不嫉妒,会这样转身而去? 温行川自行沐浴,出来站在空荡荡的内室里,再问下人才知冷元初趁他不在,把偏房收拾出来搬去住了。 温行川独自坐在他们的婚床上,拿起床头花梨柜子上那只小木船,他知道冷元初挺喜欢它,可当看到其下刻着“知”字,险些脱手。 这几天,他在璀华阁让夏伍德重新写了份供词,向皇帝结案。 温行川在温裕面前诉夏伍德向胡雍献粮属实、溧阳白马山灭门案是夏伍德布置人手所为,以及,在乞巧当夜筹划行刺郡王。 荒唐吗?荒唐。 温行川靠在冷元初喜欢的绣着建兰的锦垫 上,闭目安神。 他明知是冷兴茂献粮,明知是穗德钱庄派人灭门、行刺冷元初,这是他二十二载人生里,第一次向皇帝说谎。 温裕没说什么,定夏伍德车裂,夏氏灭族,以儆效尤。 至于李昭漪,念在她对他妻子出言恶毒,一并算进夏家人,丢进死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温行川今日去寻酒喝,是因他出了养心殿看向太和殿那空荡荡的龙座,想起他六岁的时候,跟随父王第一次到猎场打猎。 在一声声“英姿了得”、“麒麟之才”的夸赞中,他在猎场纵马驰骋百步穿杨得意自满,可当他第一次瞄准活生生的猎物时,心生了胆怯。 那是一只才能站起来的小鹿,它的娘亲,已经被温裕一箭射死了。 那只小鹿身上还黏糊糊的,眼睛硕大,在舔着那死掉的母鹿。 小温行川把白羽搭在弓上、拉到最满,可当他与那小鹿对视,看到它在流泪。 彼时他戴着绣满金龙的朝冠,一身赤金短袍,是所有人不敢直视的小主子,他亦习惯这众星捧月的感觉。 直到与那小梅花鹿对视,忽然生出,他应该保护它的感情。 它才出生就失去母亲,它才看见这个世界就要丧命九泉,这不应该是它的归宿。 可温裕说,射死它,带你去坐你想坐的宝座。 皇祖父的话在耳畔回响,温行川取下腕间佛珠,攥紧那颗天珠。 他回不到过去,救不回那只小鹿。长大后他才醒悟,那日他是为了一己私利,剥夺一个无辜的生命。 他没有太傅,是温裕一手教导出的未来皇帝,温裕从来都是这样,用一件事教会他一个道理。 杀死那个梅鹿、坐在太和殿的龙座上,温裕告诉他,有一得必有一失,得失之间,取其利高者为上。 如今温裕就是在逼他杀死冷元初,又是想逼他接受哪个帝王之术? ——— 一晃小半载而去,惊雷卷起狂风吹散暑热,遍地彼岸花开罢,金桂飘香。 佩兰把冷元初素雅的秋装收好,在王府门前将宫里为郡王妃订制的冬服请回,为冷元初穿戴一新。 冷元初立在这色彩清晰的银镜前,看着身上一袭月白狐皮比甲配的孔雀绒兰裙,衬得她像是才从雪地里滚过一圈的白羆,活泼俏皮得很。 佩兰把一只白银布摇为小姐戴好,看着这面南洋而来的新镜子熠熠折光,在小姐的香腮旁勾勒一圈金边,好看极了。 可惜这段日子,小姐仍没与郡王和离成,绍兴那边话已经传到了,却依旧没有音信。 不过冷元初觉得,没有回信最好,风雨飘摇之际,她要竭力保护知哥哥和伯母。 这半载,冷元初算是亲眼目睹了血海沉浮,比起才嫁进王府的她,承受能力要强很多。 冷元初看出叶骏对佩兰动了心思,但佩兰不喜欢叶骏,冷元初便不再提。 但叶骏缠着佩兰谈天说地时,谈及李昭漪在她与甘棠中迷药之前,消失了半个时辰。 冷元初对李昭漪有疑心,这件事她发誓要亲自查明,便没有与温行川说。 还是大哥将那所剩无几的残香拿给她,告诉她:“燃犀断,西域之物。” 冷元初再唤了那日往来帐中的宫女侍卫审问,终于有几个人说,见过李昭漪出现在兀良哈那边的行帐中。 想起此后不堪,冷元初勃然大怒去寻李昭漪,这才知道她已经下了死牢。 冷元初想让温行川带她去死牢让她亲口确认,但被温行川拒绝,“秋后问斩,不再节外生枝。” 但她实在不解恨,人生第一次重新正视“借刀杀人”,遂在一次太医问诊,把此事写在纸上,告知咸熵。 甘棠在八月初便匆匆嫁给咸熵。冷元初知道甘棠那迂父就是怕女儿有辱门楣,亲自去给甘棠送嫁,撑了脸面。 “民女感谢娘娘能来送嫁。” 冷元初为满面红妆的甘棠簪好楼钗,听到甘棠说她觉得对不起咸熵后,正言劝告她不再纠结过往。 “日子还要向前看,咸熵是值得托付的男人,就是委屈你日子沉默了些。” 一句话把落泪的甘棠逗了笑,欢欢喜喜嫁给咸熵。 甘棠不敢提,现在咸熵能和她说些简短的话,比如“爱。” 咸熵的确言出必行。他如今在咸家和大燕的医界有威望,祖父和父亲桃李满天下。那形色众生,研制一奇门异毒、向目标清晰的赫巴鲁射出一根毒针还是很容易的。 在嘉峪关的城门洞,赫巴鲁中毒倒地身亡。 但咸熵没想到,纤蝶振翅微澜起,千里风云遽变生,胡罕部落向大燕和兀良哈施压,哈日查盖被大汗认定谋害亲弟,地位岌岌可危。 亦没料到,当他前去死牢准备杀死李昭漪,却发现她已经被放了,理由是已有身孕。 以大燕律法,不得斩杀获罪的孕妇,但李昭漪在构陷这个孩子是郡王还是承认事实之间选择了后者,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更让所有人都没想到,哈日查盖会派人把李昭漪接走,既平息了邦交冲突,又在大汗那边圆了面子,此事便不了了之。 冷元初得知这些,恨得牙根痛,佩兰不得不哄她喝药,劝小姐不要气到身子。 九月,冷元朔率大燕龙船队自西洋归来。 那日温行川不在,是冷元初亲自穿戴最隆重的王妃服制,在龙江关迎接这位二哥和他的妻子林珈珞。 冷元初从来都怕这位二哥,差点在迎接使团时失态。 比起大哥如高山清泉般温润冷冽,冷元朔简直就像是奔腾咆哮的黄河。 他长得也像北疆莽汉,和温行川一样魁梧的身材,却配了一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糙实的脸。 倒不能说难看,只是那不怒自威的脸再搭配两道粗眉和犀利的目光,冷元初每次见他都怕得想死。 而且冷元朔对她有些过分严厉了。 过去她唤冷元朔阿叔,每次他来绍兴,她都会被他拎着衣领,让她把一整本乱账在他面前记得明明白白。 属实是人狠话不多,冷元初如今能记明白账册,还得拜他所赐。 冷元初之前听人说冷元朔是监生出身儒雅得很,无语到直接反驳,后来有熟人打趣: “还以为冷二爷是你爹呢,对你这么上心。” 冷元朔比她大二十岁,的确能当她爹,但那暴脾气怕是随了冷兴茂。 至于二嫂亦要称呼小姨的林珈珞,是一个白皙且十分娇小的女子,与冷元朔同龄,一直没有生孩子。 冷家人团聚,却没有一点话题可聊,只有冷兴茂滔滔不绝自夸:他说一,全山阴冷氏都不能说二,大燕所有商户都得仰仗他的护佑。 沉默的团圆饭后,冷元朔带着林珈珞去阁老巷更豪华的私宅生活,冷元初在温行川胁迫下一同拜访几次。 冷元朔依旧会让她站在门口把《陶朱公商训》背完,再布置一堆商船遗留那杂乱的账册让她理顺。 至于温行川,冷元初觉察到,他这半载日子和心情一并难过,总是喜欢喝酒,而后对她说些醉言醉语。 第48章 有一次他问她:“冷元知和本王,你选谁?” 冷元初听得心烦。 江宁分号被炸,温行川向皇帝上奏是钱庄膳房起火,随后皇帝斥骂郡王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甚至有传言未来这天下可不一定落在郡王身上。 冷元初恨温行川没本事查不到罪犯,把锅扣在堂哥头上,但她只能忍。 “臣妾不议政。” 温行川得不得势关她什么事?她只在乎钱庄、冷元知和她自己。 这半载没再有人对她行刺,她便经常换男装到那酒坊照看生意。 幸运的是,皇帝一次微服私访闻到酒香寻源饮酒,连连称赞。 这些都是送御笔亲提“天下第一酒”匾额的太监说的,这下宁醴酒坊盈利如流水源源滚来。 之前是张氏兄妹闷葫芦一般不会吆喝,现在有了皇帝这块匾额,冷元初的小金库日进斗金。 冷元初开心得很,经常搂着佩兰庆祝。 “猜猜我这个月赚了多少?”冷元初记好账,问向佩兰。 “一千两。”佩兰摇着玉匙让汤药不再烫嘴,一勺勺喂进冷元初的嘴里,一滴都不许落。 这是太医院给小姐治寒症的药,必须按时服用 “五千两!”冷元初笑弯了眼,朝着佩兰伸出小巧的手掌心和五个指头,再抿抿唇,连药都不苦了!” 我现在手脚也暖了,兜里也有钱了,等过了年,我便和郡王和离,阿拉回绍兴去。” 佩兰看着满脸天真的冷元初心里默默叹气,道: “我看郡王对小姐…挺好的,小姐还是想走吗?” “当然。” 冷元初收起四根手指,撅着唇朝着佩兰摇动食指。 “郡王心里可是有个姓秋的姑娘,念念不忘十载。十载哎,应该是他的小青梅吧?” 冷元初不再像得知李昭漪是“外室”时那般气血上涌。 当她把情爱放下后才发现,世上还有很多更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赚钱,能让她更开心。 后来她趁秋高气爽,再去了趟长干寺,站在那尊金身菩萨面前,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时的她太冲动。 其实她不过是喜欢温行川轹古罕今的好皮囊罢了。 爱美之心虽无错,但现在她觉得自己这份情爱,对温行川而言亦是廉价且无用。 冷元初已经让公府的暗卫在海内外去找这个秋姑娘。 秋姓全国不过两百户,哪怕挨个查呢,肯定能找到。 她终究是占了别人的位置,且这个位置,她不稀罕了。 只是唯一有那么一点舍不得和遗憾的,便是日渐病弱的林婉淑。 十一月初九传远东大捷,亲王长驱直入,直取高丽王首级,灭了藩国。 可没想到,过了一周噩耗传来,大燕军在长白山遭遇雪崩,亲王被埋生死未卜… 林婉淑当即晕厥,日渐衰微。 冷元初急忙搬到敬霭堂伺候婆婆,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容日渐憔悴,她心里特别难受。 “初儿,本宫不知还能活多久,但你记住,好好和川儿过日子,别走本宫和亲王的老路。 初儿,这个家就靠你了。” “婆婆别这么说,公爹会平安归来的。”冷元初不敢答应婆婆的嘱托。 她知道林婉淑谈及的,是当年林家落难,温琅趁机扶正外室,导致林婉淑精神崩溃,大闹一通后与亲王过这般离不掉的日子。 林婉淑的父亲林尚与冷兴茂并称燕侯温裕的左右两翼,母亲郑英则是不世出的女将军,能率三千郑家军直捣黄龙,斩了荒淫无度的前朝末代国君。 但他们在六年前相继身亡,传闻卷入建元前夕长公主温衿与温裕夺位的内斗。 温衿夫妇已死,但她的儿子在七载前再度造反,被温裕镇压。 冷元初时有听林婉淑回忆儿时与父母相伴的时光,每闻此言,她的心口唯剩麻麻刺痛。 婆婆是两位国公的掌上明珠,遭受这么大的打击,在同一年失去父母后,又要把已有身孕的李希燕接进王府。: 冷元初知道温行宁对林婉淑是有怨气的,但二人都不与她说,她亦无法从中调解。 林婉淑握着冷元初日渐回暖的手,看着儿媳更加红润的脸颊,再看向身子骨。 比刚嫁进王府结实,身材更丰满了。林婉淑心里甚是满足,她永远不能亏待她的好儿媳。 冷元初日日到佛堂为亲王和大燕数万官兵祈福,却没料到,皇帝竟然毫不在乎,预备在腊月初八,在宫里办个施粥宴。 林婉淑知道,她这半载每每从皇后那里回来,身体都会变得更差。 刘妩应是向她投了毒,但她如今亦不想活了。 这王府里最美丽的春天,她恐怕撑不到再见了。 并非因温琅生死未卜而要殉情,说来可笑,如果温琅真的亡命白雪之下,按大燕的律法她还得殉葬。 于是林婉淑破天荒把李希燕叫到敬霭堂。 六载前,刘妩逼着她同意接纳李希燕,林婉淑祈求能换父母生路。 可结局是外室进门,父母自戕。 皇帝拒绝见她,刘妩说她疯了,把她关进宗人府,导致年仅七岁的女儿寻不到母亲,再被王府一众下人以为主母易主,将宁儿锁在园子里连口饭都没有… 林婉淑闭上眼落了泪,划过惨白的玉靥落在枕巾上。 “这么久没有新消息,亲王恐怕凶多吉少,李希燕,你走吧,留下来可是要殉葬的。” 李希燕依旧穿着陈旧,气血不足,可比起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林婉淑,竟更有生机。 “我若不走呢?” 林婉淑从牙缝里挤出一抹笑,“说实在的,亲王娶你这么些年,碰过你吗?” 李希燕脸色大变,想要反驳。 林婉淑睨了她一眼,冷笑道:“如今见本宫这般模样,你觉得能扶正你了?” 李希燕道:“贱妾相信亲王会回来的。” 林婉淑大笑出来,又猛烈咳嗽,李希燕想上前扶一把,却被林婉淑一把推开。 李希燕哼了一声道:“贱妾以为娘娘知道当年的实情。与娘娘直言,我想走,但我走不得。” “那你就陪温琅死去吧,本宫才不要给他殉葬!李希燕你记住,本宫一定在你之后死。” 李希燕脸色大变,跌跌撞撞跑出敬霭堂,扶着外墙喘气。 别家妻妾斗嘴便罢了,这天家人讲话,言出必达,绝无儿戏。 可她又做错什么? 她兄长,堂堂二品工部尚书,手脚不干净,被御史台指控贪污,随即逼她成为温琅的外室,护住他的官帽! 别人家的兄长都帮妹妹挑好夫君,他李顺义可倒好,逼她做外室! 她李希燕沾了他贪污工款一点光吗?没有! 后来被接进府里还被主母磋磨,温琅对她更是弃如敝履,她做错什么了? 在这王府活得透明边缘就罢了,她的芷儿好歹流着温氏的血,有谁在乎?连奴才都不尊重他! 李希燕恨得紧咬槽牙,看敬霭堂的丫鬟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摔了帕子要走,正见到大步过来的温行川。 李希燕如今也不怕这铁板一块的郡王,就年长三岁她也是他小娘! “殿下不是看不上冷家便身铜臭味吗?” 温行川睨了她一眼,脚步未停。 李希燕扯着嗓子道:“如今郡王妃公然在街巷卖酒,折的可是王府的面子!” “滚!” 李希燕知道亲王和郡王历来主张限制商人无度,冷家可是他们曾重点弹劾的家族,如今冷元初公然挑衅,郡王能忍? 她把话过到位就行,这王府日子风平浪静,她可不喜欢! 但温行川越站越近,强大的气场逼得李希燕趔趄后退。 郡王那森冷阴鸷的笑容,惹得李希燕冷汗津津,心脏突突狂跳中只听他言: “是本王在卖酒,你要不要告到皇帝那去?” 第29章 温行川进到敬霭堂,大步走向气息衰弱的林婉淑,跪在母妃的病榻前。 看着母妃这般模样,温行川心很痛,握着林婉淑的手看向华一。 华一哀伤摇头,温行川会意,是母妃不肯服下任何汤药。 “阿娘,阿娘。”温行川将林婉淑无力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林婉淑缓缓睁开凤眸,用无力的指尖触了触儿子那张俊朗又痛苦的面庞,叹息一声。 “当年顺从帝后心思,嫁给你伯父,会不会救得了爹娘?可是那样,我就没有这么好的儿子了。” 温行川紧绷着唇,知道母妃困在没救下阿公阿婆的旧事里,一直无法走出。 林婉淑颤抖着声音道:“你阿公阿婆没有谋逆,皇帝就是要杀他们,杀功臣!你信吗!” “儿臣信的,”温行川安慰她,“母妃一定要把病治好,见证翻案的那一天!儿臣跪请母妃,喝药吧…” 温行川说着,把药碗从华一手中接过,扶起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林婉淑。 第49章 林婉淑攥紧温行川的手腕眸中含泪,道:“皇帝又要屠杀冷家,川儿,你答应我,一定要护住初儿,她不能和我一样失去父母,咳,咳…” 温行川亲自喂了林婉淑服下苦药,坐在床边看着林婉淑睡下,才缓缓起身,迈着沉重脚步走出敬霭堂。 定都江宁前最后一场血雨腥风的硬仗,来自温氏兄妹手足残杀。 温衿想要踩着温裕的功绩坐享天下,温裕没有在乎兄妹之情,就在天印山南麓坑杀长公主。 那时还是林尚谋划布局、郑英亲手擒拿。如此,温裕怎么能以参与长公主谋逆,定林家不忠不敬? 温行川知道,阿公阿婆为保母妃和小姨性命,也为了保他的前途,选择自戕。 母妃那时哭着跪在大雨滂沱的宫门外,恳请面见皇帝的光影,他不愿回忆… 温行川这么些年一直想为林尚和郑英翻案,他手里关于林家清白的实证如山,但几次提及开头,温裕怒发冲冠,把奏折恶狠狠砸向他。 最严重一次,连他本人带父王一并失了整年俸禄、削藩夺爵: “再提此事,你和你爹的封制全部从宗人府下掉!别做什么郡王亲王了!” …… 温行川立在抱厦檐下,环顾这精致的静霭堂园景。 敬霭堂的花园各处种满繁茂的石榴和山茶,这是林婉淑少女时最喜爱的植物,是父王与母妃结婚时携手种下。 寒冬腊月,石榴树光秃秃的,倒是饱满的山茶花苞接二连三绽放,衬得树前那白狐一样滚圆的冷元初更加活泼。 她如今长住在敬霭堂伺候婆婆,母妃说她太瘦了,她便多吃两口,如今气色更加充沛,笑起来那道梨涡更深更溺。 此刻她正在和佩兰摘山茶花,眉眼弯弯笑道要给婆婆做茶油护肤,并没在意他的存在。 这半载,冷元初几乎不与温行川主动说话,温行川亦不知该和冷元初说什么。 林家是无辜的,但冷家不一样,这半载越来越多的指控,不仅针对冷兴茂,更多是对穗德钱庄。 一个独揽金银矿山开采和货币发行的钱庄,自永康十一年倭寇入侵漳州起至十四年胡雍被诛,一直在为胡雍和徽帮洗钱。 那些粮草锱重、城池舆图甚至铜铁金属卖给倭寇换来的、沾着人血的金银,全部在穗德钱庄转印成宝钞,再被徽帮如豺狼虎豹般瓜分一空。 永康十年,冷元知接任大东家,他是聪明留了一手,特制了印章,如百官行述一般,只为一朝败露一损俱损。 可就是那新印麦穗短那么一截,就是这微米般的差别,揭开了冷家通敌谋反的罪证。 温行川看着在为佩兰发鬓插花的冷元初,自嘲一声,对不爱他的冷元初,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小昉依旧在钱庄探内部动向,回寄的信中道,冷元初及笄后,冷元知让她逐渐接触钱庄核心。那本加密的账册,只有握着地下钱库钥匙的人才能看懂。 小昉还打听到,钱庄原本在今岁迎来大喜事,都说是冷元知即将迎娶冷元初,或者叫她吴瑗元。 没人知道吴瑗元姓冷,所有人都心如明镜认定她就是未来的女当家和钱庄夫人。 冷元初也爱冷元知吧?她在梦里喃喃他的表字,她做噩梦时在他的怀里,唤冷元知救她。 此刻,温行川的心就像被冷元初那已经温热的手握紧匕首,一刀刀划着,血液逐渐涌向喉咙,泛起苦腥。 这半载,他心口压石,愧疚于王府让她受了委屈,更愧疚于温裕曾经毒害她。他让太医院遍寻大江南北的灵丹妙药,来为她拔除寒症。 如今那寒症已然缓解,冷元初精力十足忙着赚钱,他放在她妆奁旁的那个钱匣子,就连票号都没有变,她没动过一张他的俸银。 他在坚持什么?她每天都在算离开他的日子,她急着投进冷元知的怀里,再把他情乱智昏暴露的细节告诉冷元知和冷兴茂,来篡他温氏的江山? 温行川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着。。 冷元初知道温行川一直在看她,这半载,他总是这样。 他看向她的眸光里,是带着恨的,可她明明可以与他一拍两散。 是因她搬去偏房住,折了男人面子? 她又不欠他什么,该塞的女人她塞了,他不接受又能怪她吗? 她和他说过,她一定会帮他找到那个秋姑娘,短时间没寻到,就这样恨她吗? 恨她,不如早些放她回绍兴。 冷元初生了气,把手上圆满对称的山茶花瓣一片片拔掉丢在地上,而后转身回房间休息。 手臂被强大的力量拧住,冷元初被迫转身,平静望着温行川沾满怒意的眼眸。 “明日,你随本王入宫,参加施粥宴。” - 腊月八日这日江宁下了薄薄的雪,干枯的草叶覆盖结晶的冰碴。冷元初穿着繁重的华服走出敬霭堂时差点摔倒,便和温行川请示: “我要留下来照看婆婆。” 话是这么说,但林婉淑白日里经常昏睡,不需要冷元初近身伺候。 她现在需要更多时间悄悄分析钱庄风波。 十月夏伍德被诛,冷元初去三牌楼刑场看了布告,这才知道那本密册记录的粮食,竟是被胡雍卖给倭寇,死了一城无辜的百姓! 那日,冷元初跪在布告前嚎啕大哭,路人纷纷回眸叹息。 能用加密符号记这本账,说明钱庄知情,即使不知粮食去处,也应知道献粮行贿见不得光。 为什么,钱庄为何要卷进佞臣谋反? 她需要冷元知立刻向她保证他没有做这些事,可想到温行川知她通晓钱庄加密话语,再写信一定会被他警觉… 她不能让疑心重的温行川对钱庄生疑,因此她悄悄潜入温行川书房里翻看江宁分号爆炸的卷宗,却无所获。 这已经是她此生最大胆的举动,她永远不相信知哥哥有谋逆之心,肯定是钱庄几个老掌柜在陷害他… 冷元初想立刻回到绍兴与冷元知一同应对危机,她知道温行川在查钱庄的账册,但她没本事阻拦… 律法无情,钱庄上下对于朝廷来说是一整块砖,手下人出事,最终也会牵连知哥哥… 做温行川枕边人日渐恐怖,她真的,快撑不住了… 但温行川只凛瞥冷元初一眼,完全没有答应她的请求,拽着走路不断打滑的冷元初,把她丢进马车里。 - 温裕在这岁末突发奇想,学宫外的寺庙道观开门施粥。 宫门不可能开,便在太和门广场摆了长长的桌案,让后宫嫔妃们执勺,为所有宫女太监施一口沾着皇气儿的腊八粥。 冷元初来皇宫不是第一次了,但这差不多百号有封制的嫔妃贵人,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全。 说来宫里奴才比王府的更趋炎附势。 这半载郡王失势,连带做郡王妃的她都被公公们夹生。 但现在的冷元初已经不会像曾经那般胆怯,听到不礼貌的话,客气不客气都要怼回去。 还记得上个月独自入宫,两个时辰未闻懿旨传见,她便把荷包里装着的花生酥取出来吃了几块。 边上那史公公立刻拿腔作调,“这是嫌弃宫里没预备午膳亏待了娘娘?” 冷元初没客气:“既然记得膳时为何不传?本宫若是晕倒在皇后面前,第一个掌你的嘴!” 但今日不能太放肆,冷元初越过太监那绵延长长的队伍,看到朝臣亦在排队,那今日她父亲和大哥也在。 不管恨不恨冷兴茂,她都得对外保持冷家族统一形象,只管寻个地方施粥就好。 “郡王妃,到本宫这里来。” 冷元初回眸,看到魏嫆向她招手,快了几步到她身边,拿起长柄金勺为朝臣施粥。 魏嫆今日戴的全套宝珠头面,一身刺绣着鸳鸯戏水的浅兰绒袍,又披了件天鹅绒混熊皮的白氅,比起之前见着胖了很多。 魏嫆蹙着蛾眉嫌弃自己,道:“别提了,最近贪睡又贪吃,迷上了鹅锅,让膳房日日做东山老鹅,这一顿顿吃哪能不胖呢?” 冷元初笑道:“说得我都想吃了,有机会一定到景秀宫蹭顿鹅锅!还有啊,娘娘现在,应该称阔气富态才对!” “倒不如叫鹅嫔算了!”身后突然传来温裕的声音。冷元初和魏嫆在四面八方的“万岁”声中向突然站过来的温裕 行万福礼。 一身祥龙明黄帝服的温裕扶住魏嫆,冷元初立在一旁礼貌微笑。 “别顾着说笑,这施粥可别耽误。” 温裕指了指站在大口铜锅前的冷元朝,负着手看着魏嫆为冷元朝舀了满满一大碗的杂谷粥,心满意足。 “多谢娘娘。”一身正红官袍的冷元朝语气一如往常平淡,向嫆嫔和陛下行大礼,而后大步离去。 冷元初撇撇嘴,为他身后的冷兴茂不情不愿舀了粥。 - 养心殿里,冷元朝、冷兴茂以及温行川一同面见温裕。 第50章 温裕先发话:“商户要登记在一本白册,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拖了。” 大燕户籍之事全部由户部主管,做户部尚书的冷元朝在两年前将各地黄册类别重新上书陛下后,朝廷便有一派主张,为抑制商事尤其是商人恣意妄为搅乱市场,必须对商户加以约束。 有支持自然有反对,后来文武百官干脆分成两派,为首的自然是支持商事自由发展的太子温珣,和大力反对经商特权的敦靖亲王温琅。 朝臣把早朝吵成集市,口水四溅詈辞漫天,但太子骤薨后,此事无人再提。 如今温珣去世快一载,朝臣里脑袋再笨的都得支持仅剩的温琅,便逐渐有人提及向商户加征重税来抑制商人钱袋过鼓,但如今温琅又生死未卜… 温行川启口:“父王出征前便已推进此事,臣孙认为自当继续。” “不可!”冷元朝反对道: “大燕以商事建国,国境内多半城池不战而降,靠的就是朝廷给予的商贸特权。今贸然收权又施加重税削商人之利,恐掀民怨。陛下,此事应慎重考虑。” 温行川还想多言,却被温裕打断。 “冷兴茂,你有何高见?” 冷兴茂双手交叠身前,微微伸展身子,道:“比起此事,老臣更希望二皇子能平安归来。” 养心殿内寂静无声,许久,温裕叹息,“朕早年丧父中年丧子,真孤家寡人也!” 冷兴茂回道:“二皇子北幽林虎威名,久经沙场无不胜,不会有事的。” 温裕不言,挥袖让诸位退下。 冷元朝在养心殿外将温行川拦住,语气冷冽: “郡王殿下能有平坦的未来,不乏仰仗故太子留下的广阔奠基。支持商事可是故太子遗言,如今您是想改弦更张,不管不顾民意,只为一己私利?” 此话甚是难听,温行川从前就领教过这位妻兄对他和父王出言不逊。 “本王只为实现父王未竟之业。”温行川谈及温琅,心头微微颤动。 温琅当年的举动,直接导致林婉淑失控、家族不幸。曾经亲密的父子,如今仅有稀薄的生恩养恩罢了。 温行川不想原谅他,但他愿为父亲在皇帝面前争取一些,尤其是面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冷家。 从前温珣还活着时,不管是温珣先上书请奏事项还是温琅先提及军需不足,兄弟俩永远站在对立面。 朝臣里支持继任者的温珣多,支持性情暴躁的温琅少,温琅后来自请不再上早朝,又被温裕斥责。 温裕曾按着替父打抱不平的小温行川肩膀教导他: “只有观点激烈碰撞,才能产生灵思妙想,你日后做了皇帝,也要让朝臣们形成对抗,独角戏,不利你统治天下,川儿,记住了吗?” 如今父王也不在,这与冷家对手的,只能是他温行川。 冷氏父子与郡王不欢而散。 - 施粥结束后,温裕在太和殿大摆筵席,赏初雪亦是庆赫妃即将生产。 此事便是让朝野议论纷纷之事。 如今温裕已六十近四,天下人都以为未来皇位将由温琅或温行川继任时,宫里宠妃又怀了新的龙子。 街巷里甚至开了赌盘,押注到底是新皇子还是大燕第一个公主。 若是公主还好,若是皇子,以现在温裕对温行川恶劣的态度,就连大学士们都开始摇摆起来。 温行川知道自己因何被排挤。 他肃查很多次璀华阁,已然知晓身边有皇帝的耳目,否则温裕不会每一次见他问起来,都像是先知一般。 因此温行川不再与任何人谈及心事,不管是郄贤、咸熵还是其他人。 受制于温裕的日子,他过够了,既然答应母妃要保护冷元初,他便要做好,只是冷元初,必须与他同心同德。 但现在,他身侧,原本属于冷元初的位置空荡荡的。 温行川遽然紧张起来。 他想起,质问过温裕为何要行刺冷元初后,对冷元初的暗杀戛然而止。 而穗德钱庄江宁分号被炸,温行川实在怀疑,是温裕所为。 若是钱庄有预谋安排一场爆炸,疏散自家人还是要有的。可那场爆炸,死了三十几号人,甚至包括冷氏的族人。 江宁分号内部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而在柜台汇兑的商户、以及路过的无辜路人,都因此亡命。 那炸药的威力,温行川只在军营里见过类似的。 现在,冷元初消失在皇宫里,而他从入宫后便与她分离,有两个多时辰了… 温行川立即吩咐跟来的叶骏,组织宫卫即刻寻找冷元初。 布置时温行川紧张观察温裕的神色。温裕正在看着宫女为他倒酒,神色自然。 再看向冷兴茂,在与一旁的李鹤斗嘴。而满座大官小嫔,无一人在意此处少了一个郡王妃。 温行川呼吸重了些,猛地起身,皇帝突然启口: “冷氏这丫头不懂规矩,到了时辰,还要在场诸位等她。” 温行川紧着眉离席,冷兴茂接了话,“陛下既然知道小女愚笨,就原谅她吧。” 君臣简单一句便过了招。 冷兴茂谈及的,正是温裕曾对冷元初下的毒,能保住小女一条命已经是菩萨显灵。 冷兴茂亦认定,鉴于冷元初实在愚笨,他不再把冷氏族希望寄托在她和郡王身上。 倒不如扶持一个新皇子,当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更不错。 而温裕说此话,是在试探温行川。只叹这个他寄予厚望的孙儿如今中了女人的温柔乡,孺子还需训诫。 温行川听出二位的话外音,既然你知我知冷元初的毒从何来,他便不再客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凛漠离去。 “郡王殿下离席算不算失了规矩?”冷兴茂说话间不顾皇帝未宣开席,先饮了一杯酒。 温裕看着温行川的背影,只道:“郡王妃不在不影响开席,但朕的皇孙不在可不行,诸位就等着吧!” - 冷元初在那一锅残粥再舀不出一勺玉露后把勺子丢进锅里,揉了揉酸痛的胳臂。 听说郡王唤她过去,便和魏嫆暂时告辞,跟着那宫女走去郡王在禁城的行殿。 “娘娘,前面就到了。”宫女知道除了郡王妃,其他女子不能近郡王身,便在这里驻了足,和郡王妃行礼后快步走了。 说来冷元初还是第一次来行殿,她看眼前就一条路,便沿着路往前走,却是越走越寂静。 两侧赤红的宫墙越来越窄,更有一股向中间倾斜之势。 冷元初觉察出不对劲,立刻回身快步离开,差点撞在握着一把南瓜子咬磕的郄娅身上。 郄娅见了冷元初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立刻拦住冷元初。 “真没想到,娘娘是个大度人,听说娘娘给郡王塞了好些女子啊?” 这种密辛传得快,宫里人都听说郡王妃弄了好些身段妖娆姿态妩媚的女子塞给郡王,郡王没表示接受了,郡王妃便搬出仰止园…… 冷元初不想与她废话,一声没吭,提着银丝点翠裙快步沿着原方向走。 郄娅好不容易遇到个熟人,又是情敌,来了劲,把手中的瓜子皮扑到地上,随即跟上郡王妃的脚步,嘴里没闲着继续道: “宫里的产婆说,看赫妃肚子的形状,是皇子没错了,娘娘听小臣一句劝,若是您留不住孩子,倒不如把位置让出来,小臣听闻…” “啪”地一声,冷元初的巴掌落在郄娅脸上。 郄娅完全想不到冷元初会打她,虽然那日交锋她罚了她,但那些东西郄贤帮她糊弄过教仪,她就不计较了。 但此刻,冷元初动手打了她。 郄娅忽然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她讲的可是大实话。 赫妃说了,太医院曾诚惶诚恐奏于陛下:郡王妃身体异常,难以绵延子嗣。 她亦知道,皇帝一直在挑选郡王侧室,首先从她们这些未嫁人的女官开始挑选。 她冷元初在得意什么,况且就算是郡王妃,也不能随意出手打女官!他们不是宫女,这是宫规矩! 郄娅生了气,一把拽住冷元初的衣领。 冷元初没想到郄娅身高不 足于她,力气却是她的十倍,又这般胆大敢拽她衣领! 她立刻反击,二人推搡起来,冷元初大喊着“来人!” 但此地无人,只有回音空荡。冷元初后怕起来,郄娅若是在此地向她行凶,她完全无… 冷元初拔下一根银簪,忍住脖子被勒紧的痛意,回身向她扎去。 郄娅用手挡住,随即发了狠,掼了冷元初一把。冷元初无力站稳,摔倒在地上。 突然,一旁草丛中窜出一个没胡子的男人,衣袍扣子歪扭扣着,两只手正在束那腰带。 看到冷元初,眼冒凶光,立刻扑过来,伸手掐向她的脖子。 冷元初惊吓过度起身要跑,忽然肚子绞起痛意,她撑着身子不断退后躲开杀手,但这时,郄娅已经跑了… 第51章 第30章 寒风在狭窄的宫道呼啸而过发出怪声,冷元初反抗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看着那白得渗人的男人用那毫无血色的手,一点点勒住她纤细的脖颈。 那两只手渐渐收缩,虎口对脖子的压迫越来越深,冷元初就要喘不上气,但她依旧在等。 等到她在那厮放大的黑瞳孔里足够与自己对视,看着自己的素手拔下髻顶那最长最尖的花蝶顶簪。 长簪戳进男人脖子的一瞬间,“嗖”地一声,一只白羽划破天际,射在男人的肩膀上。 一连串“哗啦啦”足踏瓦片的声灭后,一个灵巧的身影跳了下来,立在冷元初面前。 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年,头发整齐束在脑后,鼻梁高挺,眉眼弯弯。他一把将那男人从冷元初身前扯开,捂着他那喷溅而出的伤口,俯身听那男人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冷元初惊魂难定看着那男人咽气,杏眼大睁,呼吸停止。 直到这少年擦手收弓,再用修长的手指在冷元初眼前一顿晃,才把她拽回人世。 “多多多谢…”冷元初没想过叶骏教她的防身术真能用! 半载前佩兰得知冷元初在山谷遇刺后大惊,让叶骏传授几招,她再转述给郡王妃。 叶骏挑眉说满头的首饰都可以杀人,随即拔了佩兰头上的簪子,握着佩兰的手在冷元初面前比划着教她遇到歹徒该刺向哪里。 “明明是冷娘娘杀的人,不必谢我。少年向冷元初竖起大拇指,道: “簪子杀人,第一次见,可惜这么漂亮的簪子沾了狗血。” “杀人”二字给冷元初的行为定了性,冷元初吓得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紧张道:“你认识我?” 少年愣了下,随即露出一抹纯真灿烂的笑容。 “您这身行头,任谁都知道是郡王妃。忘了自我介绍了,臣叫王晔,宫里的金吾前卫指挥佥事。” 王晔见郡王妃眸光迷茫,挠挠头补充道:“臣知道在这宫里行走得攀关系,再自我介绍一下,臣是皇后侄女的儿子,算起来的话,是郡王殿下的表弟?” 冷元初看着他额头扎的蓝色头带,讲话间天然的微笑唇散发无尽的少年朝气。 看样子比高冷冰山般的温行川小很多,从性格到长相没一点像的… “十六岁。”王晔右手伸着食指左手比划一个六,“比娘娘您小。” 冷元初忖度,肯定又是自己看痴了眼,惹得弟弟不好意思,尴尬笑了笑。 王晔家里都是兄长,在宫里上值亦不能和女子打过交道。如今他见了想叫表嫂但就是喊不出来的冷元初,凝视她白白的腮上落了一滴脏血,好想伸手擦掉。 纠结半天才意识到,他一直让郡王妃坐在地上。 王晔立刻伸出手。 冷元初把小手塞进少年薄消的大掌握紧,借力站了起来,把衣裙掸平。 王晔用力指向自己的腮,冷元初蹙眉会了半天意。 王晔望着冷元初水莹莹的大眼睛,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触碰到冷元初有些冰凉的脸颊。 把那道血擦掉后,他心里舒服多了。 但冷元初甫一见到王晔指肚上的血,想起方才种种,肚子又开始绞痛起来,一坠一坠的。 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浓郁,她想吐。 视野迷离间,她看到温行川站在路的尽头,凛冽看向他们。 冷元初眼看着这般模样的温行川走近,控制不住移动脚步后退。 王晔忽然意识到此地孤男寡女,郡王肯定会认定郡王妃与地上那屁股半露的野男人关系不清。 糟了,娘娘有口难辩! 王晔立刻站在冷元初身前,用少年劲瘦的肩膀挡住她,看向已经站在他眼前的表哥,眼神坚毅。 温行川冷峻盯着王晔,再转眸睇了地上那厮,衣不蔽体,脖子深插着一根精致的金簪。 “让开。”温行川语气里全是冰碴子。 王晔被那视线刺得莫名其妙,想解释两句,忽然看见冷元初绕到他身前,站在魁梧的温行川和他中间。 “殿下,他救了我。”冷元初肚子痛得脸色开始发白。 温行川没说话,握住冷元初的脖子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他用不着冷元初解释,看一眼现场就知那致命伤来自簪子。 冷元初慢慢恢复健康后,不再像以前那么那么胆怯,他挺欣慰,但护在别的男子面前,他不高兴。 但现在他没精力计较,把冷元初拦腰抱起后,与王晔道: “你把这死人背好,跟着本王到太和殿。” - 太和殿里,原本好好的腊八宫宴瞬间变成了审判大会。 温行川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痛出汗的冷元初来到殿边一角,吩咐太医速来号脉诊治腹痛后,走回大殿中央,站在死人身前,正视坐在高台龙椅上的温裕。 朝臣都看出爷孙俩不对付。 剑拔弩张之际,王晔踹了一脚,把那男人翻了个面,那厮裤筒子滑了下来,“陛下,这厮是假太监。” 一句话掀起三层浪,坐在近前的宫妃们齐齐捂脸转身,心情崩溃。 皇宫里出现假太监,又对郡王妃行凶,后果不堪设想! 温裕龙颜大怒,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太和殿绕柱不止,“内务衙门即刻去查,定给郡王妃一个交代!” “不必了!” 王晔向陛下拱手,再向郡王妃坐着的角落拱手,而后道: “小臣听到了死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朝臣席传来喁喁私语,王晔提了提音量,高声道:“他说,他才是赫妃孩子的爹!” 一言出,举座哗然。 冷兴茂脸色一变看向长子,冷元朝眉头微不可察动了一下很快平静,垂眸收拢那红得妖艳的官袍袖口。 赫妃秽。乱若是属实,冷氏父子谋划扶持新皇子的计划陡然生变。 冷兴茂想起,长子曾提及,宫内有眼线报赫妃肚子里不一定是皇帝的孩子。 那时他没在意,认为只要从赫妃宫里抱出来的是男婴就行。现在都要临盆了,出此意外乱了他一贯得胜的大计。 冷兴茂知道,皇帝从来多疑,此事绝非小事可以轻松揭过,看来是要挑新的有生育力的宫妃扶持了。。 温裕间白的浓眉遽然蹙紧,狼一样的眼睛盯着这位皇后族人甚久,问向另一个在场证人。 “郡王妃,你听到了吗?” 所有朝臣和宫妃屏住呼吸,太和殿静如山谷,让冷元初因肚子痛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不断放大。 皇帝身边的邓公公踮着脚跟过到遮掩郡王妃与朝臣之间的帘帐后,很快闪出来,一扫拂尘向温裕跪下,尖声道: “娘娘点头了。” 此刻文武百官与后宫嫔妃具是大惊失色,紧张看向温裕。 “陛下,龙体要紧!” “是啊陛下您别…” 席下的斐贵人和黎嫔意识到上位的机会来了,接二连三劝慰皇帝。 但温裕此刻已气在眉头,火冒三丈! 他子孙 运差,此前错信妖僧智愚道大燕万代基业要他一龙九子,是以为了子嗣兴旺,他用了不少壮。阳药,导致肾精亏损。 这后宫一百一十八个有封号没封号的女人,有人怀孕过,最终都是以流产告终。 如今好不容易盼来赫妃有孕,她竟敢有恃无恐,在后宫大行邪。淫! 赫妃出身彭城望族何家,长兄何士道是上直二十六卫总指挥使,兄妹一内一外可谓风光无限。 此刻坐在前排的何士道难以置信其妹所为,立刻扑出坐席,跪扑在大殿正中,高呼“冤枉!” “你是说,郡王妃撒谎?”温裕愤而拿起金酒壶丢向何士道。 何士道不敢躲,任凭酒壶砸落乌纱帽,额头哗哗流血。 场面混乱之际,有一胖太监飞着脚步进了太和殿,在何士道身旁摔得四仰八叉。 他把内使帽捡回戴好,颤抖着尖声尖气道:“殿下,赫妃娘娘那边,有早产征兆!” 温裕须髯抖动,稍顷,大吼一声,将数百斤檀木龙桌直直掀翻,滚下须弥阶台,“轰隆”的余音撼天动地。 坐在温裕身旁的刘妩颤抖肩膀捂着心口,一言不发。 真太监们快忙疯了,从赫妃的景仁宫到太和殿鱼贯传话,没过一会又有太监报:“产婆说,孩子已经露头了!” 温裕怒极反笑。 “好,好,生,让她生,生出来抱到这里!来人!去钦安殿,把郄贤叫过来,滴血验亲!” 朝臣们平素上早朝就紧张。 温裕近十载因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就在早朝当场诛杀官员,太和殿内外哪块砖没沾过血。 现在在场诸位看皇帝这般架势,更是吓得集体颤抖。 坐在前排首位的冷兴茂反而淡定下来,对着眼前四脚朝天的龙桌自斟自酌,再举起玉箸夹了冷斩水牛下酒。 第52章 温裕见了,指着阶下的冷兴茂,没说出一句话。 温家和冷家在子嗣上属实是半斤对八两。冷兴茂是比他多生了个女儿,但他温裕好歹有一个成年的孙子,他冷兴茂当年逼死儿媳一尸两命,谁都没资格嘲讽谁。。 温行川一直立在原地,愠意如狂风席卷全身。 他以为这个假阉人是温裕所派来害冷元初,现在看来,有意乱局者,道行极深,知晓他会去寻冷元初,会把这死人带到皇帝面前,再夺赫妃和何家之势! 四周嘈杂,他听不见冷元初的声音,正想走过去看看她,忽见一队宫嬷急匆匆而来。 为首的是宫里德高望重的薛嬷嬷,温行川第一次见那张平素云淡风轻的脸盛满了恐惧。 薛嬷嬷把怀里用锦被包裹的孩子放在地上,颤颤巍巍揭开一角。 通体漆黑,像,昆仑奴。 “何芸,她怎么敢的!”魏嫆离得近看得真切,这孩子别说像皇帝,都不像是大燕的子民! 魏嫆性子温柔,光是想象后面赫妃的光景,自己便把自己吓晕过去。太监们把嫆嫔抬回景秀宫,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温裕此刻倒是情绪稳定,招招手,让才进太和殿没来得及跪地行礼的郄贤走近些。 郄贤在重大日子会在供奉玄天上帝的钦安殿做法事,只有他有资格向真龙天子采血。 众人都知道,滴血验亲就是个形式,这何家,算是到头了。 “赫妃何芸,罔顾妇德,不知廉耻,秽乱宫闱。废去妃位,贬辛者库,听凭发落。” 温裕看着那两滴血在碗里旋转不凝固,再听那野种嚎叫不止,龙颜阴沉可怖。 “孙指挥使,即刻率御林军包围何宅,敢放跑何家一个人,唯你是问!” “是!”孙邾立刻领命离去。 何士道的脸色瞬间惨白。从前皇帝屠杀朝臣前便是这般,现在,他已经可以组织遗言了。 可他的妹妹已经活在六宫之上,怎可能与宫里供人取乐的黑奴通。奸… - 太和殿一片肃杀。 一片飞绒落地的同时,角落里的帘帐被人掀起。 走出来的,是太医院德隆望尊的咸敬院使,正是咸熵的祖父。 这位旁听整场荒唐的老太医非但没有惊恐,反而眉飞色舞,异常欢喜,看得众臣都替这老家伙捏一把汗。 刘妩用胳膊肘碰了下温裕,温裕这才抬头,逆着殿门照进来的强光,看着沐浴在光线里的咸敬。 这发不胜簪的老东西还镀了一圈金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上老君下凡-- “恭喜郡王,恭喜陛下,郡王妃娘娘有孕,已经有三个月了!”咸敬高声宣告,率先跪地。 片刻寂静后,太和殿内所有宫妃臣子集体离席,跪向温裕叩首,而后再面向温行川伏地跪好,齐声高呼:“恭喜郡王!” * 华灯初上,御华街上的王府大院人影幢幢。所有大管家大丫鬟们个个紧张奔走,忙着布置郡王妃孕期生产诸事宜及后续新生命的乳娘衣物等等。 王府自宁县主后再未准备过生育之事,几个老管家已经快回忆疯了。 说来惭愧,这王府里最不擅长的,就是接生引产之事。林婉淑生宁县主时难产,之后从太医院到帝后皆认定林婉淑因这件事,后面再生不出皇嗣。 如今身体更加脆弱的郡王妃是留住了胎,可若是生产再出问题,凭皇帝和郡王的态度,恐怕不只是掉脑袋的问题… 太医院对女科擅长的老少太医们全都聚在敬霭堂的偏殿,为才回来的冷元初挨个号脉,再讨论出最佳的药方和膳谱。 “今日可真是,一个接一个的大消息往脑壳顶砸过来咯,老臣我啊,真是被搞懵得一米多高!” 立在敬霭堂外候着的太医郑燮和李拯回忆这一下午跌宕起伏,感慨而言。 都活了四五十载见证朝代更迭的人了,今日之事,恐怕到了上奈何桥的那天,都念念不忘。 李拯摸了把胡子,叹道:“皇帝盼了多少年的人丁兴旺,今日算是有了新盼头。哎你记得,郡王听到喜信那表情吗?” 二人对视一下,啧了啧嘴,叹年轻的郡王真是帝王之姿。 听闻如此激动的消息,一点表情都没有,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势。 嘀咕间二人见郡王一身暗龙纹玄袍大步走来,恭恭敬敬向年轻人鞠躬拱手。 温行川点头示意,掀了门帘进到房间。 敬霭堂与敬和堂相通,这偏殿便是冷元初在大婚时被温行川揭开盖头丢下后,默默等待的地方。 林婉淑生病至今快三周了,冷元初住在这里,不知不觉让这偏殿充满了她自带的兰香,和丝绸般的温柔。 只是如今郡王妃有孕,几个太医正吩咐侍女们把屋内物件全部置换掉,尤其怕香炉里沾一点麝香。 这郡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直接关乎他们和背后家族的身家性命,这帮泰斗权威,齐齐拿出十二分精神全力保佑皇帝的重孙顺利诞生。 直到咸熵隔着厚重的床帘为冷元初号过脉,取走腕枕后,组织这帮男人们出门商议。 温行川见冷元初把皦白的手腕收进水粉床帘,沉默跟着太医出去。 就算做乡野夫妇,丈夫也应记住妻子孕期一切注意事项。 佩兰坐在床边盯着太医们的举动,等屋里人都出去了,她把床帘掀开,挂在鎏着小麒麟的金钩上,看向眼眸黯淡无光的冷元初。 “不是喝避子汤了吗?”冷元初掀起眼皮看向佩兰。 - 这半载她与温行川貌离神离。温行川没约束她的行为,诸如不让出府、强迫吃饭等。 唯独一件事由不得冷元初做主,便是夫妻敦伦。 冷元初记得温行川第一次把她按在墙上,用一只手握紧她的双腕高举过头顶,让她像猎场被擒、捆起四蹄的梅鹿一样无法反抗。 她明确拒绝,被温行川告知:“你如今是郡王妃,本王需要你履行做妻子的责任。” 拒绝无望后,她躲过温行川来势汹汹的亲吻,要他承诺,“殿下曾说过,一个月只同房两次。” 冷元初记得那日温行川卷满情。欲的凤眸敛了一臾,随即未发一言把她抱起闯进。 她在潮水来袭之际又言:“我不喜欢殿下 吻我。” 未婚前有好多女伴告诉她,亲吻的感觉会让她更爱那个男人。所以她不敢也不需要与温行川亲吻,她怕自己再度误入迷途。 后来发生什么冷元初已经记不得了,那日他把她按在墙上直到月光从东墙角照至西墙角,再至消失。 之前冷元初不过是被温行川碰了一次便有了孕,第二次的她依旧在努力承受着温行川雄健的体魄,第三次她告诉温行川,痛。 没想到后来温行川会厮磨更久,久到冷元初会撑在窗棂前,从一更鼓落直至东方既白都没法换姿。势。 冷元初允许他从后而入,像园子里发。情交叠的野猫一样,不沾感情,只有欲在交流。 这样她不会看到温行川,她不想看温行川微微发汗的鬓角和情到深处的更黑的瞳仁,那眼底说不尽的情绪,冷元初无心翻译。 只是这个姿。势总是会让冷元初处于下位。温行川会在登临最高峰之时咬住她的后颈、肩肉,让她无力招架,到最后往往不知西东… 所以冷元初曾反复叮嘱佩兰,不必在乎避子汤的毒性,她需要喝,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与温行川弄出个孩子。 但现在,她怀孕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前两个月,咸熵带着甘棠到蜀地游玩,有府医为她号平安脉,无人告诉她有孕;咸熵回来后接班,亦没有号出她有孕。 是温行川有意向她隐瞒? 但这样的话,以他严谨的态度,不会在这三个月里,打破那一月两次的承诺,每周都要与她纠缠… 冷元初低下头,摸着肚子微微凸起的那一点点弧度。 她一直以为最近在敬霭堂吃多了,身材也发生很大的变化:胸前更丰满,腰更细了,胯更宽了些。 她的身体比她的精神先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 给一个,不该来的孩子,做阿娘。 “佩兰,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不是避子汤?”冷元初不再回忆这无法与人言说的源头,看着佩兰,眼眸中满是狐疑。 佩兰叠着衣服的手一顿,无奈道:“一开始就和小姐说了,避子汤不一定管用…” 佩兰知道小姐抗议无效,但她没想到郡王后来变本加厉,直到最近亲王妃病了,他们才停下。 起初佩兰守夜,往往直到天明都没听郡王传水。她不是很通情事,后来参加宫宴多了见过别家夫人的女眷,听说有的男人才不到一刻钟就传水结束… 她无意间说漏了嘴,又在江宁高门女眷中传个遍,惹得小姐经常被熟人拉着手问有没有让男人延时的经验… 后来郡王把规矩破了,佩兰熬不动夜,便把小琯、慧菱和阿萱都叫来,轮流值班。 第53章 小琯在李昭漪落狱的一瞬间当即投诚冷元初。冷元初有听闻她“英勇”事迹。 是个聪明人,不一定是个忠诚人,冷元初本来想打发小琯走。 直到她偶然带着小琯去毗卢寺赏菊,那日有个男女通吃的脏人看上一身男装俊俏小生模样的冷元初,百般纠缠。 小琯干脆利索给了那人如来佛掌,在庭中玉佛前指着那厮鼻子“呆*”、“现世”骂上两刻钟没有重样的,冷元初这才知道小琯的威力,便留了下来。 香兰这期间回过王府,跪在冷元初面前希望王妃不要抛弃她。 冷元初这才知道,邱馥在送她嫁人前,担忧她不得郡王欢心,也吃不准郡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便把年龄更小、长得漂亮的玉兰和香兰一并送进郡王府。 并且直白告诉她们:“要是郡王妃不得宠爱,你们可以爬床,但是若你们三个都得不到郡王爷多一份贪香,你们两个就别想活了。” 冷元初打发香兰去帮她照看那地契里的几个庄子,把它们盘活,她还能多一份收入。 玉兰和小红应是留在绍兴钱庄,她不需要往来消息不知近况。 但慧菱和阿萱不一样,这两位不知是邱馥与她们说了同样的话,还是天生媚骨难消,她们俩每次见到郡王那娇滴滴的姿态配上温行川要杀人的脸色,冷元初开始担心温行川会因讨厌这种女子,更加憎恶冷家。 小琯看出来了。她一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此前她让李昭漪爬床,是因为李昭漪就适合这样谋生,这不硬生生在死局里搏杀出一条光明大道后把她扔了。 但郡王妃不一样,小琯看出郡王妃有亲王妃罩着后,帮冷元初把慧菱和阿萱收拾得老老实实。 现在这二位不仅是举止规矩,讲话都不会夹子音了,换上王府最低等的丫鬟青麻衣,洗衣烧火什么都能干,早没了爬床心思。 冷元初其实想和小琯说倒也不必过犹不及,但小琯直白分析了冷元初的处境,论证冷家来的丫鬟不能给郡王留一点把柄,把冷元初听得一愣一愣的。 也是小琯说,“娘娘,您应该尽快有郡王的孩子,对您好。” 冷元初再次从记忆中抽离回来。 她不想有孩子,也不想用身体换阴晴难辨的温行川饶过钱庄。 过了正月,她是准备与温行川一拍两散,回钱庄与堂哥一起抓内部奸细。 所以为什么会怀孕?她现在的精气神看似平静,其实已经崩溃了。 方才她写字问咸熵,才写五个字就被咸熵夺过笔,写了几个字给她看过后,把纸条吞进肚子里。 “再流掉,未来很难再有孩子。”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正月了,新的和离书她都写好了,有了孩子她怎么走? 但现在,这个和离书在温行川手里捏着。 - 温行川认真记下太医们的联合叮嘱后回到偏殿,从袖中把冷元初新写的和离书拿出来,摆在二人之间的小茶台上。 二人沉默稍顷,温行川先问:“还是想走?” 冷元初倚靠床头,乌长的头发柔柔顺顺贴在背后,沉默半晌说了实话:“想走。” “你不能带着本王的孩子走。” 冷元初抬起头,看向背光而坐的温行川,凝视他毫无情绪的眉眼。 “殿下当初答应我的,治好病就放我走。”一股酸涩冲击鼻腔,冷元初含泪委屈道:“如今您又让我怀了孕,您明明可以不碰我…” “把孩子生下,其他之后再说。”温行川打断冷元初的话,没有再撕毁和离书,一点点卷好收起。 冷元初没看他的动作,只盯着他那张比起初婚时更加硬朗深邃的脸,哀道: “有了孩子羁绊,我还能走得了吗?到那时是我抛弃孩子,都成我的错…” “你难道不想有孩子吗?”温行川双手撑着茶台,死死注视冷元初的眼眸。 冷元初闭上眼许久,点了点头。 小产后她知晓了寒症的威力。她渴望健康,渴望能孕育一个小生命,给他一个从一开始就有的、源自血缘的母爱,不能像她一样,从始至终没有真正的母爱… 如今温行川没有食言让她恢复很多,恢复到她可以怀孕三个月,她应该表达谢意。 但她不能在如今的局势下,怀温行川的孩子,他怎么可能允许她抱着皇嗣离开? “那我们就做孩子的一双好父母,本王永远对你负责,对孩子负责,你,能做到吗?” 温行川说着,坐在床沿,把来不及反应的冷元初抱进怀里,将他的双唇印上她的。 他的薄唇甚至比她的唇还要凉。冷元初闪了一下,纤长的鸦睫微微颤动,过了很久,她轻轻张开朱唇。 温行川感觉到了,深深吻下去,难舍难分。 一滴清泪滑过冷元初润若鹅蛋的玉靥,落在温行川的衣襟上。 她不能剥夺孩子拥有父亲,她不能像冷兴茂那样,残忍地抛弃孩子。 第31章 王府里,温行川独自送走来送御赐贺礼的邓公公,进了敬霭堂。 榻上,林婉淑一脸病容,握着冷元初的手不放,凤眸红红的。 “初儿这个孩子,来得真好。”林婉淑有气无 力说着,“不知本宫还…” “母妃。”温行川从冷元初手里取过碗勺,亲手喂药,轻道:“请母妃好好养病,有力气抱孙儿,好不好?” 林婉淑听出儿子的话外音。母子连心,她不想活的心思温行川觉察得到。 或许这个孙儿是真的来拯救她,但,不知刘妩到底用了什么毒,太医开的药方并没有什么用… 林婉淑信命,无力指责谁,只与冷元初说道:“儿媳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 人鬼横行的世道,她能留给冷元初的不多,若真有一天她不告而别,唯有以身燃灯保佑冷元初,不要难产,不要经历她所遭遇的苦难… - 邓公公前脚来了亲王府,后脚便去越国公府传圣旨送贺礼。太监们走后,冷家的侍从侍女们才敢把承合堂的大门打开。家具倾倒一地碎瓷,一片狼籍。 邱馥、冷元朝和冷元朔都在,沉默看着冷兴茂大发雷霆把承合堂砸个稀巴烂。 邱馥见怪不怪了,她今日没入宫,思忖这老东西在圣上那儿向来顺风顺水,难得吃瘪碰壁。 幸亏两个儿子都在,要不然她又要挨打。 冷元朔一身玄黑蜀锦袍配根金带束好腰身,他才从私邸才赶来没一炷香时间,熊皮大氅还未来得及脱下。 他一脚把御赐的茶碗碎片从鞋尖前踢走,不耐烦说道:“不就是一个宫妃淫。乱,父亲至于吗?” “冷元朔,你当这是个笑话看?淫。乱?”冷兴茂叉腰长吁口气,怒道“有人在乱老夫的局!冷元朝,你分析分析,谁干的?” 冷元朝官服未换,清清冷冷站在邱馥身旁,注视着一个小侍女蹲在地上用手捡着那软烂的茶叶,只道:“父亲息怒,此事未暴露那些孕妇、未牵连冷家是最好的。” “放屁!老夫这么多年从未有失手时候!” 冷兴茂正要暴走责骂长子,冷元朝提高些声量道:“如今元初有身孕了,父亲不妨重新接受元初,劝她使把劲,让郡王收手不查惠州分号的事情。” “哼!”冷兴茂冷笑一声,“这小丫头你敢指望?别以为老夫不知,她在王府里喝避子汤,闹着要回绍兴!老二你说,就这个不灵光的脑袋,老夫能指望她?” 冷元朔睨了眼大哥,凛道:“不灵光就不灵光,你们什么时候能放过她?” 冷兴茂来了气,指着身量伟岸气质相斥的两个儿子鼻子骂道: “放过?说来都活丑丢人!你们俩个都多大岁数了?冷元朔,你在广州这么多年,一个孙子都带不回来,在这里叫什么? 你们俩,一个不续弦、一个死守不下蛋的,个个要断我冷兴茂的香火是吧!好,很好!老夫也学学皇帝,纳几个小妾生儿子!” “你敢纳一个试试!”冷元朔怒皱浓眉,拢起袖子上前一步。 冷元朝迅速拦住魁梧的冷元朔,怕二弟情绪激动打父亲,“好了好了。” 冷元朔腮骨绷紧,目光如刀剌向冷兴茂,怒言: “你对我老婆放尊重点,为老不尊的东西!” 冷元朝把二弟推出承合堂,回头瞪了眼瘦骨嶙峋白发冲冠的冷兴茂。 他再处变不惊,此刻对父亲亦没什么好脸色,扶着邱馥沉默离去。 * 比起混乱的越国公府,亲王府里久违祥和。 冷元初破天荒让温行川与她同榻安眠。温行川看着怀里安睡的冷元初,用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冷元初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他的确想过用孩子拴住冷元初的心,但没想冷元初会这么快怀上他的孩子。 成为父亲的感觉,竟是这般奇妙。晌午在宫中听到“郡王妃怀孕”的消息,他怔愣住,以为是他听错了。 第54章 当初佩兰躲着人,第一次到假山给藏在里面的冷元初端药时,便被他拦住。 他知道冷元初要用避子汤,但佩兰跪在他面前道:“这不是避子汤,殿下,这是能治好小姐的药。” 太医院治寒症的药方都在他手里,可佩兰端的这碗,散发着奇怪甚至恶臭的味道。 温行川追问后,佩兰道:“这是冷二爷给的来自南洋的药方,特别嘱咐奴婢,一定给小姐用下去。奴婢知道殿下为小姐治病寻了很多,但奴婢想让小姐试一试这个药。” 温行川看着佩兰说话的坚决神情,想到冷元朔作为兄长能念及妹妹,出访时还坚持寻药,心中微微松动。 那日他让佩兰端给冷元初。 隔着假山,他听到冷元初非常抵触这碗药,不是抗拒“避子汤”,而是抗拒这药刺鼻的恶臭。 但佩兰坚称这是避子汤,诱骗冷元初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事后他让佩兰把药渣拿来,给了咸熵那才云游回的父亲咸彦看。 咸彦分辨后道:“当年后宫有一嫔妃用云南蛊毒杀了另一个妃子,皇帝恐怕是用这个毒对郡王妃下了手。 这个药渣里老臣能分辨出一些来自潮湿雨林的毒草,但还有几味,恐怕是那冷二爷在海外寻得。但老臣觉得可以给娘娘试一试。” 温行川将信将疑,让佩兰就以避子汤为托词安排为冷元初服下。 没想到冷元初服下两副药后,手温恢复很快,仿佛吞进一个小火炉一样,推动气血在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经络中快速运转。 她惊喜不已,忍不住向佩兰分享:“我感觉,每一片散落的生机在回归!佩兰,我又活过来了!” 只是此后冷元初总是在夜里做噩梦,大汗淋漓间大喊大叫,哭着喊冷元知救她。 温行川害怕这是后遗症,上门问过冷元朔。 “她儿时很苦,我没有及时关注到,很惭愧。” 冷元朔为温行川说过一些冷元初不记得的往事。 那时冷元初中毒已致失明失聪。九死一生之际,冷元朔惊闻此事,光速从广州府赶到绍兴。 与此同时动用他遍布南洋的所有人脉,打听到满剌加有一巫医后,立刻带着冷元初乘冷家最快的商舰前去,从死神的冰冷指尖硬生生拽出冷元初的灵魂,让她死寂的脉搏重新跳动,留住她一命! 代价是夺去冷元初全部记忆,也不记得他了。 “但那巫医自称能力有限,十年了,才托人告诉我研制出最彻底的药方。所以我这次率船队出使西洋时绕了一段路,就是为了给她拿药。” 冷元朔按了按外甥的肩膀,正视温行川:“这药还请殿下盯着她全部用掉,听说不好喝。” 温行川望着冷元初落泪的睡颜,不知她丢失记忆的那些年,到底经历什么能让她日日跌入梦魇。 从前她总是甜甜睡着,现在却是这般痛苦。可他无法替她做梦,甚至于这半载大部分时间,冷元初在入睡前不允许他靠近她床边。 后来为了让冷元初逆反式服药,温行川做了恶人,打破曾经说过的话,让她乖乖臣服与他缠绵,没想到怀孕来得如此之快。 温行川问过府医和咸熵,这三个月郡王妃的脉象极乱,都没号出冷元初怀孕。 或许这个孩子,是来拯救岌岌可危的王府吧。 温行川吻掉冷元初的眼泪,与她的梦呓对话,直到冷元初摆脱噩梦,才缓缓睡下。 - 次日,温行川带冷元初入宫,府门侍卫通传,冷元朔前来拜访亲王妃。 冷元朔走进敬霭堂时,正撞见准备出门坐马车的冷元初。 冷元初看到冷元朔拔腿想跑,被冷元朔毫不客气拎回来,“总是见到我就跑,我有这么可怕吗?” 冷元初鼓着腮帮生闷气。 冷元朔看一眼在远处站着的佩兰,刚想问问冷元初现在身体如何,却被冷元初突然的问话打断思路。 “二哥,你是殿下的姨父,那你知不知道,殿下一直在寻一个秋姓的女子?” 冷元朔黝沉的脸色突然暗了一度,明亮的双瞳盯住冷元初,让她直发毛。 “寻她做什么?” 冷元初叹了口气。 大概在八月底,她提出想要回绍兴祭祖,被温行川拒绝。 那时的冷 元初,以全王府乃至全首府都知道郡王有个心上人为借口,要求他履行承诺。 “好,你若非要认为我有旧情,那你就这么想。” 温行川那日生了气,与冷元初讲话语气很重: “姓秋,一个女子,和你差不多大。” 冷元初便站在佛龛前举起三根手指起誓:“我一定要为殿下寻到那秋姑娘,到时候,还请殿下放我回绍兴!” 如今虽然和温行川为了孩子,暂时缓和了关系,但那不知名字不知长相的秋姑娘像鱼刺一样横在她心里,横在她和温行川本就脆弱的感情之间。 半载前她不想夹在皇室与钱庄、刀俎与鱼肉之间,便不在乎什么心上人。 但若是和温行川继续过日子的话-- 他的侍卫专门有一支,直到现在都在各地寻这姑娘。 冷元初的心里泛起酸涩。 “所以二哥,郡王殿下真的喜欢这个秋…” “叫秋蘅。”冷元朔低沉道出她的名字。 冷元初愣住了,仰头望着冷元朔,一股无名的痛从腹部那团生命蔓延开。 “她在哪里?”冷元初轻声问道。 冷元朔凛漠转开话题。 “她不想见郡王,不必寻她。初儿,和温行川好好过日子,不要让杂七杂八的影响你身体。我要看到你的孩子健健康康,不要缺胳膊少腿!” 冷元初翕张着嘴还想问什么,冷元朔招手示意佩兰把冷元初带走。 她一步三回头,直到马车车帘放下,“吱呀呀”离去。 冷元朔没再管冷元初,大步进了敬霭堂。 - 敬霭堂佛龛前的香炉空荡荡的,冷元朔从华一手中接过三只檀香,恭敬礼佛上香,而后坐在林婉淑的病榻前。 “妹妹还是不肯原谅我,我知道,她恨我。” 华一把林婉淑扶起些然后退下。林婉淑让想到上次林珈珞来王府,姐妹二人第一次吵架,因为父母。 林珈珞要带着父母的棺材走,林婉淑不同意。之后林家两位国公葬在江宁府远郊,林珈珞再未与林婉淑相见,亦没有往来书信。 冷元朔在袖子里寻物,听到林婉淑喃喃自语没有停下动作,“珈珞要来看你,我拦住了。” 林婉淑苦笑看向冷元朔,当这是托词。 妹夫在南洋出使三年,一点都不显老,和二十几岁竟没什么差别。 “都不知妹妹模样变没变。”林婉淑忽感喉咙刺痛,动了动手指。 冷元朔把琉璃茶杯拿过来,喂了林婉淑喝些水。 “珣哥去世快一年,父母早已往生,女儿不肯理我,妹妹不肯理我,如今,就连温琅都不在了。妹夫,我是不是活得太失败了?” 冷元朔正低头摆弄一个精致的鎏银八宝盒,闻言手指顿住,抬头看向林婉淑。 三四十载前,冷家林家温家,还有好多已经湮灭的开国功臣,各家的孩子们互相扶持、互相帮助长大。 长辈在谋取天下,他们或者读书,或者习武,日日相见,互生感情。 林家有二女,长姐林婉淑性情温婉贤淑,是公认北幽第一美女、温裕和刘妩心中的太子妃人选。 但她最终嫁给的是二皇子温琅。听闻温琅在两湖楚地,一人一刀斩过千人直取楚王史文忠首极,阔北燕两省万顷良田城池。 以此战功温琅向已经称帝的温裕请求,什么珠宝封地都不要,只娶林婉淑。 温裕过问林婉淑意见,见只有十七岁正值少女芳华的林婉淑点头答应,便以破格的帝后婚礼让林婉淑风风光光嫁给温琅。 温家就要建元,那温珣可是燕朝第二任帝君,别家夫人来了劲头,纷纷祈祷自家女儿能被温裕选中,成为太子妃。 直到温珣四十五岁去世,都未娶妻生子。 冷元朔宽慰林婉淑道:“琅哥不会有事的,姐姐。” 林婉淑轻轻摇摇头,闭上凤眸,换了话题:“你能如此爱护珈珞,我真的很欣慰。” 谈及妻子,冷元朔难得露出微笑,叹道: “还不是为了彼此,活成了对方的性格?”珞儿从前可是个暴力丫头,天天欺负我。” 林婉淑勾了勾无力的唇角。她知道自己的妹妹跟着将军母亲习武,后来爱上眼前这个书呆子。 再后来儒雅胆小的书呆子变成了叱咤风云、制霸南洋的第一皇商,妹妹倒是敛起性子料理内宅,夫妻二人携手走过广府的四时与风雨。 从出生就在一起长大的妹妹、妹夫还有未来。 但她林婉淑,盼不来丈夫,也盼不来曾经那个紧扣她的手举过头顶,发誓“此生只有你林婉淑一个妻子”的琅哥哥了。 第55章 “妹妹的人生就靠你了。说来妹妹不孕,你也是带她看看医官啊…” 林婉淑再度哀伤道:“可温琅在我无法再生孩子后,纳了妾。” “姐姐,温琅他永远爱的是你。我相信他不会抛弃你,你更不能在这里自暴自弃,抛弃他对你的真情。” 冷元朔语气严肃些,“从前我也不懂爱,直到我愿意为了珞儿和家族对抗,孤身创立只属于我的南洋商业,把我那原本的儒雅性子换成了她的暴脾气。” 冷元朔把手中的小盒子打开,拆那球状物的外衣,继续道:“姐姐不也是,从前猫儿一样温顺的,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变得泼辣。” 直到冷元朔把手中那丸子层层包裹的薄纸褪下,露出金灿灿的金箔,他掀起眼睑,深邃的眼眸射出炽热滚烫的光芒,看向衰弱无色的林婉淑,语气郑重而严厉: “林婉淑,你必须好好活着,把刘妩踩在脚底下,你同不同意?” 林婉淑闭眼摇头,“你又来了…” 只听到椅腿“刺啦”一声划过地面,冷元朔猛然站起身,把那颗药丸直接按进林婉淑无力的唇中,用掌心立即捂住她的嘴,“咽下去!” 还没等林婉淑反应过来,药已化开入喉,苦涩散尽一片清凉。 林婉淑瞪大眼睛看向黝黑的冷元朔。直到药全化开,他才松手。 冷元朔的声音仿若裹挟千钧之力,重重锤击她的内心: “刘妩向你投的是茶毒,你必须向她、向温裕报仇,活下去!替你的妹妹,替林家复仇!” * 紫禁城景秀宫里,冷元初与魏嫆行礼寒暄,惊喜看见亭亭玉立的甘棠,笑眯眯望着她。 甘棠今日穿一身海浪色毛边敖裙,双手放在暖手筒里。冷元初走近,二人紧握双手,都是暖洋洋的。 “过来尝尝我这宫里的鹅锅合不合你们口味。” 魏嫆召唤两个小妇人坐到湖石八仙桌前。侍女们忙前忙后布好碗筷,在桌子下放了脚炉,把两位贵客脚踏摆好,立在一旁布菜。 魏嫆看着冷元初吃下一块鹅肉满足的模样,笑道:“初儿知不知道,甘棠也怀孕了。” “什么!”冷元初瞪圆杏眼看向甘棠,伸过手摸摸她的肚子,“怎么这么快!” 甘棠笑道:“我才两个月,娘娘的小皇嗣已经三个多月了,我是怎么都赶不上您呐!” “要你嘴贫!”冷元初和甘棠你一言我一语斗着嘴,又关切过问了身体。 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细碎金光,铺洒在冷元初和甘棠身上。 魏嫆看着两个年轻的姑娘,眉眼掠过一抹忧伤,很快恢复平静。 冷元初看到魏嫆面前有一碗浓郁的山西陈醋,正想问呢,魏嫆笑着用鹅肉蘸了一圈醋,说道: “没入宫时我在太原府城生活,吃什么都喜欢加些老陈醋。” 冷元初笑道:“怪不得嫆嫔娘娘肤白细腻呢?原来是有秘笈的,棠儿,我们回去也得这样!” 魏嫆笑得温柔,伸手摸了冷元初软软的小脸,“吃了多少蜜糖,嘴巴这么甜!” - 昨日那假 太监事未了,温行川在宫里忙得顾不上午膳。 冷元初告诉他全部经过后,首先审的,便是那狗胆包天的郄娅。 此刻郄娅才被她的主管贺尚宫掌嘴,贺尚宫本人也因为她丢了一整年的禄银。 “还不交代?”温行川没了耐心,想到昨日冷元初被她拽倒,摔得肚子痛,温行川心又痛又恨。 若不是他们夫妇有个坚强的孩子,如今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审郄娅?整个郄家都要吊在城门楼上曝尸! 郄娅模样平平,姿色在宫中完全不够看,如今脸又红又肿,手指也被拶子夹得血肉模糊,却是坚决摇头否认。 温行川传郄贤过来,没想到郄贤没有露面,派宫女传话:“殿下按宫规处置即可,不必在乎别的。” 既然如此,温行川没有客气,挥挥手,让宫嬷嬷留具全尸给郄贤看。 “殿下!殿下,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啊!昨儿上午我,我在,我在…” 郄娅明明想说她按例在太和殿布置宴席,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伴随着嬷嬷们的拉扯,郄娅袖口束带松开,逐渐露出小臂。 贺尚宫看到她的守宫砂完全不见,大惊。 按宫规,尚宫六局从官员家里挑未婚女子做女官,为的就是贞洁清白! 贺尚宫脑内撞钟:郄娅居然,居然在宫里破了身!这要是被人发现,她可是要挨板子打死半条命! 留郄娅一条命的话在舌尖熄了火,贺尚宫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听不到郄娅向她呼喊的“尚宫救命”。 不过她早就觉得奇怪。这个郄娅一般都很正常,做事情也挺得体的,只是偶尔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完全不受控制,还会出手打人。可清醒之后,她就不记得亦不承认做过什么了… 温行川让王晔去内务衙门查假太监之事,同时他亦遣人查王晔。诸事蹊跷,他这个不怎么来往的表弟突然出现,也很奇怪。 冷元初说那个宫女一侧眼眉有道伤疤,那里没长出眉毛,断了一截。 皇帝觉得有一点瑕疵都算是不吉利的,这样残缺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宫女。 王晔调查一圈过来向郡王报告。 “禀殿下,内务府、金吾一共五卫所有人都查过,没有。御林军那边也说没有,臣认为那假阉人不是宫里人,且看他肌肉和手指,是有功夫的。 最近七个外郭宫城门关闭,只中轴线一应七道门大开,但是没有宫门校尉记录此人入宫,想必是翻进来的。” 温行川摩挲着衣袖,吩咐继续查的同时,让宫里各处衙门加强盯防。 “再去查一查各卫所是否有男子,身材矮小,眉毛断疤痕的。王晔,加强金吾卫在宫墙上的搜寻,抓住此人,本王赏你一百两黄金。” “是!”王晔领命快速奔出去布置。 - 伴随着金吾卫在宫墙上踩着瓦片的声音,魏嫆提着一食盒走在干燥的青砖上,到了地方转身,走进一处没有匾额的垂花门里。 发配到辛者库的都是有罪的宫妇,是要在这里日夜不停劳作,给曾经的对手淘洗衣服、缝补破损。 就连这里维持秩序的嬷嬷都是待罪之身,个个会磋磨人。到这里,反而一死了之更得解脱。 魏嫆今天来看的,正是要定凌迟处死的赫妃何芸。 何芸一身不保暖的破袄在身,才生产就被拖到这里面无血色,但仍撑着嗓子喊道:“魏嫆,你是来看我笑话的话,那就可惜了,皇帝会查出来,有人换了他的儿子。” 魏嫆动作轻柔,把放凉了的鹅肉煲取出,摆在那被老鼠啃过掉漆的木桌上,桌子“吱呀吱呀”晃动几声静息。 何芸冷笑:“你觉得我敢吃?” 魏嫆坐了下来的同时神色一变,平素温柔的眼眸戴满戾色: “本宫问你,还记不记得十七年,不,十八年前的那个鹅锅?” 何芸眼眸呆滞下,随即瞪大柳叶眼,指着魏嫆,结结巴巴道:“你,你是那个!” - 景秀宫里,冷元初与甘棠抵着肩膀坐着聊天,冷元初听她描述蜀地神秘迷人的风景,还有悠闲巴适的风土人情,有些羡慕甘棠。 她就说一嘴回绍兴祭祖,温行川都要向她发火,若是提及想去高山之内的巴蜀之地,不知要把她骂成什么样。 不过甘棠的孩子居然是在路上… 甘棠如今嫁给喜欢的人,眉眼都洋溢着幸福。咸熵应是极宠她的,喂得多些,本就圆圆的小脸更肉了些,冷元初没忍住,抬手捏了一把。 甘棠知道冷元初想问什么,如今她们都嫁了人,讲话自然不避讳,她凑到冷元初的耳朵边,说起悄悄话。 另一面在辛者库里,何芸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满眼的震惊。 “你是彭城卫家人,你是卫妧,是吧!” 魏嫆压紧朱唇,眸光凶狠道: “当初卫家对何家不可谓扶持至极,我和你长姐亦是情同手足的姐妹,可你们呢!忘恩负义的小人,构陷忠良,残害恩师! 何芸,你是我二弟未来的媳妇,我们卫家从来都把你当自家人,当年我卫家逃亡时,你在我家,你记得吗!” “可你呢?你在我弟弟请你吃的鹅锅里下毒,杀了他,又把我们藏匿的地方做了标记!何芸,那时你才十三岁,怎就这么狠毒!” 何芸嘴唇颤抖下,随即发出尖锐的大笑。 “都什么年间了,还考虑真情?当年的皇帝就是要杀你家,我父亲不过是皇帝手中一把刀罢了! 我是喜欢你弟弟,但比起何家的繁荣,我何必要跟着你们卫家送死?” “卫妧,成王败寇,我承认我今儿个输了,但我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 魏嫆站起身扑上前,双手握住何芸纤细的脖子,原本温柔恬静的双眸猩红,她要替弟弟报仇,替卫家满门忠烈报仇! 第56章 大门被猛地推开,来者迅速推开魏嫆,站在她和何芸之间,挡住魏嫆呼之欲出的杀意。 魏嫆咬紧的槽牙咯咯作响。 “冷尚书,让开!” 第32章 铅云如墨,紫禁城的琉璃瓦金光渐隐。 宫女传嫆嫔去了皇帝那边,郡王正在门外,冷元初便与暂时留在此处等咸熵的甘棠作别。 走出景秀宫门惊觉,半日功夫竟下了一场大雪。 那边几个太监在艰难搬花盆,积雪竟有没膝深。 宫墙与雪色映照,朱红之色被皑皑白雪肆意分割,衬得垂立于前、玄衣墨氅的温行川愈发孤绝。 就像那黄山之巅遗世独立的苍松,任风雪肆虐亦傲然挺立,不食人间烟火。 待到温行川走近,冷元初看到他手里提着一双长靴。 她眼看着温行川蹲下,轻轻握住她的脚踝让她抬起脚,脱下她穿着的鹅绒锦鞋,再将那过膝的鹿皮长靴一点点为她穿好。 温行川没说话,转身走进雪地,行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示意冷元初。 冷元初抿了抿唇,踏着他踩下的扎实雪坑,一前一后向着御马道走去。 冷元初雪裙之外披着白狐裘皮氅,她一只手拢住大氅,一只手小心提起裙摆,不让沉重的冬袍沾上寒雪。 新换的皮靴隔绝潮湿,护住她曾经冰冷的足温。 漫天飞雪里,天地皆被洁白覆盖。一阵寒风吹过,男人下意识顿住脚步侧身,用身体为女子挡住凛冽寒风。待风稍歇,继续无言前行。 温行川不曾回头,觉察到身后簌簌跟进的声音弱了些,他便停下来,等冷元初跟上后再行。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宽厚的背影,想起在景秀宫里,她大胆问甘棠,在床上与咸熵是否和谐。 甘棠谈及咸熵依旧会脸红,她告诉冷元初:“相爱的人做什么都是和谐的,不需要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便晓君心所向。” 就像温行川不言,但是会怕她踩雪冻脚,提前备好鞋,为她踩好路。 冷元初一个不留神踩歪一脚,还没等她趔趄,温行川便伸 手扶住了她。 “可以请殿下抱我走吗?”冷元初怯怯问道。 温行川眉心一动,下一秒便把冷元初抱起,大步走向马车。 冷元初环着温行川的脖子,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此前是她不让他有太多亲密的动作,他习惯了。 或许就像甘棠所说,相爱的人应该互相包容互相扶持。 他,爱她吗?。 另一面的辛者库,冷元朝与魏嫆立在暗角。 “陛下向来多疑,若发现她在你来之后死掉,你可想过后果?” 冷元朝盯着悲愤入骨的魏嫆,严肃劝告:“何芸会死,但必须皇帝来杀,切莫贪急。” 魏嫆望着冷元朝离去的背影,捂住肚子,眼底蕴满仇恨。 前夫之子胎死腹中的仇她还没有报,“刘妩,我一定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 自冬徂秋,须臾半载,自桃枝绽蕊,蝶舞翩跹,至芙蕖映日,风吹翠盖,恍然间初秋将至。 如今冷元初已孕九月,就要生下她与温行川第一个孩子了。 这半载,冷元初更多见的是生离死别。 赫妃与何家终究覆灭,听闻赫妃喋血控诉她不曾背叛皇帝,依旧被赐鸩酒,肝肠寸断死不瞑目,时三十有一。 皇帝定了性,与何芸有秽闻者,无须审判直接处死。一桩宫妃背伦案,后宫、内务、卫营大清洗。 有下位者就有上位者。如今应称嫆贵妃的魏嫆,代生病的刘妩管理六宫,风光重来。 坊间传闻不断,有说赫妃无辜,狸猫换“太子”乃郡王所为,毕竟少了一个新皇子,这天下又重回温行川手里。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敦靖亲王带血的战甲,在破冰融雪的初春,自长白山谷底浮现。 战甲归至江宁府,温裕亲笔提悼书,闭朝一月哀思。 开国皇帝短短两年先后失去所有儿子,百姓闻之落泪,亦担忧重情脆弱的亲王妃如何扛住。 但林婉淑已恢复健康,无怨无恨戴好孝帽束起白麻腰带,平静布置灵堂组织祭祀,亲自为温琅的衣冠冢填第一捧土。 温裕改了大燕律,有子嗣的王妃不必殉葬,妻妾守灵三年,子女守孝一年。 而有孕在身的冷元初不拘于律法,全天下都在盼望她腹中的新儿诞生。 - 如今冷元初十八岁了,正月初二,温行川带她去了绍兴祭祖。 冷元初无法形容再见故人的激动心情。她和冷元知反复确认钱庄无虞,见了已在钱庄做事、健健康康的玉兰和在钱庄同街开了茶馆的小红,十分欣慰。 那几天,冷元初缠着韩若抱着她睡觉,就像儿时那样,她要捏着韩若的耳垂才能安心入睡。 韩若把冷元初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为她唱越曲小调,为她讲: “知儿出生时,他的父亲和三个兄长都围在我身边,尤其是他哥哥们待我很好,我很幸福。” “如今就盼着你顺顺利利生下小世子或是小县主,到时我可要登门看看,我一手养大这么漂亮的囡囡,孩子得有多好看。” 回忆至此,冷元初抚着肚子低声啜泣,不敢让别人听到。如今她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呈在郡王和皇帝面前。 可要她如何能接受,最疼她的伯母,在七月十五日骤亡… 那日梦见伯母,要她不要回头向前看。她醒来心痛不止,立刻寄信到绍兴。 才知伯母要给她惊喜悄悄来到江宁,竟突发心疾跌落越国公府的镜月湖! 就差那么一夜,伯母就要来王府看她了… 那日冷元初去了越国公府,在伯母的灵牌前哭到晕厥。 所有人,包括邱馥,包括冷兴茂,包括冷家所有人,是劝是警告她,不得哀伤过度伤及肚子里的皇嗣。 可她又能以什么身份送葬呢?她在三月被扬州江都的吴家认回,原来她不是冷元初!她不是韩若的侄女!她无法以亲人的身份送葬! - 三月,温行川亲自带冷元初去江都,在吴家祠堂面对一众陌生人,听着他们讲述-- 她的生父是穗德钱庄扬州分号的账房先生,携母女去总号路上遭遇水患,夫妻不幸溺亡。一庄农捡走只有婴儿的她,养大到七岁卖到冷家做丫鬟。 冷元初不肯相信,并非接受不了从权阀之女跌落为冷族丫鬟,而是作为丫鬟的她,人微言轻,为何被人投下那般重的毒? 更重要的是,当她站在吴家祠堂,哽咽问向宗主和吴老太太: “知道孙女丢在绍兴,没有一个人来绍兴寻我!若不是我遇到好人,岂不是要沦落青楼!” 满座无人回答。 冷兴茂得知此事大怒,拒不承认她是吴家人!也是,若承认了那便是欺君重罪,没人能承担得起! 她担忧牵连钱庄,但温行川说不会因为她的身份抛弃她: “无论冷氏还是吴氏,你都是我温行川的妻子,是郡王妃。” 三月亦是肚子里的孩子闹得最欢的月份,日日用力踹着,痛不堪言…… 精神最无助时,她想找人诉说,可同样害喜的甘棠不合适。她进宫寻魏嫆,却得知嫆贵妃被一贵人扎小人陷害,精神受了打击无法见人。 若非为了腹中的孩子,冷元初早就为此事郁郁寡欢,现在她又失去最爱她的伯母,心如刀绞却要强撑,只因韩若托梦说的最后一句话-- “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养大。” 当着温行川的面,她不敢哭,不敢表露痛意。 皇帝很重视这个孩子。冷元初在孕后期,身边多了一众宫内来的嬷嬷和侍女,就连佩兰递过来的茶水都要验毒。 但这半载,温行川更忙了,时常来不及回府,有时甚至一连十几日不归。 就算归来,他来不及更衣,在书房浅眠几个时辰,再匆匆忙忙离去。 冷元初不知该为他做什么,无事时缝的新香囊他会收下,但不曾见他配于腰身。 一次撞见他在书房疗伤,她很着急要吩咐府医速来,却被温行川制止。 那日是冷元初按他指示为他擦血上药。她对血还是恐惧,强压着咚咚心跳和不断上涌的干呕。 温行川很幸苦,她该为他做好一个妻子该做的。 那天温行川双眼猩红握着她的后颈,捏得她感觉骨头都要断了。 “臣妾可以为殿下分忧吗?”冷元初觉察出他内心的哀痛,轻柔问他。 温行川一言不发,只侧头紧咬她的雪颈。 * 八月初四午夜,冷元初在仰止园临盆。 温行川不在,林婉淑和温行宁站在抱山堂外。 看着产婆一盆盆端出血水,温行宁扛不住要进去,被林婉淑拦住。 “嫂子不能有事,不能有事!”温行宁压抑哭腔喊道:“哥哥去哪里了!” 第57章 林婉淑迅速捂住女儿的嘴。 如今母女尚未解开心结,温行宁抗拒,林婉淑没有松开手,沉声道:“不要提你哥!” 抱山堂里,冷元初已痛苦一日一夜,吃痛喊声穿透堂内外。佩兰不断为冷元初擦去额头的汗,恨不得替小姐扛下这些痛。 冷元初疲劳得眼皮无力,咬着一根千年人参吊着命,听着产婆口令憋力: “用力,娘娘不要喊,用力!” “哇——” 直到婴儿的啼哭响彻云霄,屋里屋外所有人都舒口气。 “恭喜娘娘,是个小县主。”产婆把孩子抱到冷元初脸侧。 冷元初静静看着她,红红的皮肤,硕大像宝石的眼睛,还没等她说话,周姓产婆笑道: “这姑娘有这么天造地设的郡王和娘娘您做父母,将来啊,一定是咱们大燕第一美女!” “所以,殿下在哪里?”冷元初气若游丝喃喃道。 她是足日子生产,温行川不应该不记得的。 林婉淑和温行宁进来,二人不约而同看向襁褓中的小婴儿。林婉淑先移开视线握住冷元初无力的手,满眼的心疼。 “儿媳真的辛苦了,小县主好呀,和我儿媳一样美。” 冷元初无力笑笑:“和您更像才美。” 宗人府的提调官来过,在玉牒刻下生产时间和名字。邓公公来过,传皇帝赐重孙女名“温熙”,封号熙安县主,赏金百两、绸千匹。 “福官。”冷元初喃喃一句给孩子起了乳名,见奶娘要抱走,轻声阻拦:“再给我看一眼。” 话音才落只听堂外传:“郡王殿下到--” 众人看向从雕花檀门大步进来的温行川,一身夜行黑衣,衬得那深邃的脸庞更加棱角分明。 奶娘把婴儿递给郡王,温行川看了一眼,径直到冷元初卧着的床边,俯身轻吻冷元初的额头。 冷元初鼻子酸起来,望着温行川流泪。她费了十二时辰在鬼门关走一遭,最脆弱最渴望温行川支持的时候听不到他的回应,她很委屈。 林婉淑招呼温行宁和 旁人一同离去,奶娘得到示意抱着福官去偏殿,内室里独留温行川和冷元初。 冷元初累极了,一句话没说出来,眼睛一阖昏睡过去。 脑袋重重栽向床褥一刹那,温行川迅速伸手稳稳托住,让她枕在他腿上。 “嫆妃今晨生了新皇子,元初。” 温行川低声说着,用掌心捂住冷元初的略显苍白的脸颊。他知道她已睡熟,有些话,他不会在她醒着时说。 从赫妃怀孕起,温行川便不再指望靠咸熵透露来提前应对。郄贤早被他查明是皇帝派到他身边的眼线。 少年时结交的唯二挚友,终究为了利益分道扬镳。 温裕把魏嫆怀孕的消息完全压住。直到今晨在璀华阁听见宫里鼓声,温行川才知新添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皇子。 如汉武帝六十二岁得刘弗陵,温裕大费周章隐瞒嫆妃孕事,藏什么心思,温行川不必多猜。 今日后,重男轻女的温裕,肯定是弃了他了。 “友人背叛,亲情永憾,元初,孤不能再失去你了。”温行川抚着冷元初的脸轻轻说道。 - 温琅亡故对温行川的打击如秋雨,惊雷后是一种漫长的、贯穿他余生的潮湿。 看到父王破了洞的金盔那一瞬间,温行川早有准备的心情很平静。 可当他走在王府里,走在紫禁城的中轴上,走在江宁府的大街小巷中,总会想起四五岁时,温琅把他抱在怀里,骑着好高的骏马,带他去抄纸巷来两笼热气腾腾的孙记小笼包,或是跨过长江到六合县吃一海碗醇厚正宗的腰肚面。 天黑才归时,他们绷着脚步进屋,不敢发出声音。可林婉淑会在父子自以为躲过一劫悄悄击掌的一瞬间点亮烛台,拿着掸子静静看着爷俩… 直到温裕当着小温行川面斥责温琅:“皇子皇孙走街串巷,成何体统!” 而小时的他特别特别佩服平定天下的皇祖父。 于是等温琅再把小温行川腾空抱起时,他蹬着腿激烈反抗:“不去!” 父亲便再也,再也没带他骑过马… 如今回忆往事,父子二十载可供回忆的碎片稀薄而尖锐,扎心刺骨。痛,心很痛。 他不想再让人生留有遗憾,尤其是与冷元初。 可是,她的父亲冷兴茂曾试图扶持何芸之子,她最在乎的冷元知和穗德钱庄,才是真正参加徽帮、参与胡雍通敌谋逆的背后财主! 温行川眸光凛了下来。 冷家不可留,但元初他要偏要保,于是他做主改了冷元初的身份。 但当他集齐证人证词,准备对穗德钱庄下手时,韩若在越国公府主动约见了他,一条条陈述她为胡雍做的事。 - 七月十五日,鬼门大开,静夜里鲜少有人敢逗留室外。 清冷月光下,越国公府正中的湖心亭格外孤冷。纺幔飘逸间,韩若为温行川斟酒。温行川不喝,韩若便一杯杯自饮。 温行川面前摆着的,是韩若主动上呈的,穗德钱庄各大解密账册,以及他未曾捕获的、冷商局那几年新设分号与胡雍往来记录。 “越国公无辜。”韩若喝了两盅高度数的烧刀子脸色发红,讲话微颤。 “殿下应有印象,胡雍得势的那些年,冷公在朝堂很难过,连累大儿子出走山西多年难归,原本与冷家亲近的大臣纷纷倒戈胡雍。” 韩若想到这,噗嗤一声笑了下说道: “冷兴茂什么人啊,骄傲一辈子,在当朝大红人胡丞相那儿折了面子勒住脖子,他上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挫折。为了老大的官运和老二的商事,他就要妥协了,是老妇拦住了他。” 秋风略过湖面穿透空亭,只穿单薄香纱黑袍的韩若打了个寒战,继续言: “老妇年轻时被知儿爹救一命,就当是还恩吧,自做主与胡雍牵上线,让惠州分号在明、钱庄分号在暗为胡雍洗钱、运输军备乃至献粮献舆图等等…” 温行川拧眉攥拳怒要问话,被韩若重重摔了酒盅打断。 “殿下想问图什么吧,肯定是图钱啊年轻的小伙子!用不值钱的粮草舆图上供,保冷商局和钱庄利益加倍!殿下容咱说句实话,做商人的,谁跟钱过不去?再说了,胡雍那么得势,谁不巴结,啊?” 韩若轻佻指了指几本账册,再狠狠拍着胸脯,醉醺醺道: “那些年新成立的商号,包括惠州的雷州的钦州的,就是为了给胡雍送规礼。那时知儿才多大?都是老妇我,是我!操纵钱庄各大掌柜所为!” 温行川沉眉看着鬓边几多银丝的韩若撑着膝盖站起身。逆着月光,唯见妇人寒凉剪影。 韩若一面抚平衣服褶皱,一面提了提音调,讲话声在平静的湖面回荡: “您别认为老妇是个无脑之辈,冷兴茂如何老妇不管,但冷元知,我儿子,我要保。 老妇今儿个敢来找殿下,就是在赌,赌您对元初生了真情。初儿最在乎我和元知,如今我以死谢罪,若殿下再动元知,初儿她肯定接受不了! 所以,老妇今儿个,就是来以死相逼殿下,放过我儿子!” 温行川没想到韩若说完这些迅速跳进冰冷的镜月湖! “殿下不可!快!你们下去!” 叶骏急忙搂住就要跳湖的温行川劲腰怕郡王尊体受伤,迅速指挥其他郡王侍卫入湖捞人! 三更鼓点伴随狂风呼啸,湖面不断卷起白烟,直到次日破晓,侍卫们湿漉漉上岸汇报:“殿下,这湖下有暗漩,靠近不得!” 不过也不用再找,韩若的尸体,就飘在众人视线的尽头… 可韩若以死相逼算得了什么?温行川怎可能饶过这些卖国求荣的逆贼! - 八月初一,幽影自山阴秘密捉拿冷元知,带回江宁后关进璀华阁最深处、地上还留着夏伍德血渍体|液的地牢。 温行川已经看在冷元初的面子上,没有对冷元知上重刑。但幽影接连用馊饭馊菜伺候,脍不厌细的冷元知坚决不食。 本就润泽清瘦的越地公子日渐瘦弱,不曾更换的青衫慢慢松垮下来。 温行川为撬开他的嘴,连女儿出生都没赶上。 “殿下要灭冷家。”冷元知盘腿坐在草席上,逆光看向居坐高椅之上的温行川。 “是。”温行川坦然回应。 “既然如此,直接动手就是,鄙人不会在任何供书签字画押。” 冷元知长指轻弹裾边枯草,淡淡道: “殿下知道吗?元儿的名字,吴瑗元,是我当年随便起的。哈,倒也是,不管哪个名字,我们都有元。” “缘?”温行川压紧嘴角。 冷元知沉声道:“元儿是你孩子的母亲,所以你大费周章把她从冷姓解脱出来,为的还是你自己吧! 等圣旨下来灭我族门,你又是冷家女婿,皇帝顺便杀掉忤逆不孝的你,再扶持新皇子,两全其美不是吗?” 第58章 温行川眉心紧了紧。 温裕的确派了天字第一号俞人蔺杀他,只因多次密旨要求郡王亲手杀了冷元初时,被他熟视无睹。 俞人蔺被温行川一刀封喉之前转述温裕原话:郡王背叛温姓,不堪大任! 温行川不后悔,受制于温裕的人生,他早就受够了! 温裕要杀冷元初,他便反了温裕,天要杀她,他便反了这片天! 但他唯一恨冷元初的,便是她姓冷,让他节度守序的人生多了太多不受控的行为! 他要先灭冷家,再灭温裕,从此与冷元初,或是吴瑗元,做不受任何人胁迫的夫妻! 温行川轻抬眼眸注视比他虚长两岁的冷元知,冷嗤一声,见豕负涂之地一魁首,装什么清高? 面对情敌的男人头脑更加清醒,尤其面对这个论相貌论财力在大燕鲜有匹敌的冷元知。 温行川不喜欢任何一个男人觊觎他的女人! “因她是本王的妻子。”温行川轻勾唇角,语气里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骄傲。 “妻子?”冷元知重复的尾音轻轻颤抖。 没有什么比本该是他的妻子被眼前的男人抢走、被他欺辱还违背心思生下孩子,更让他冷观堂痛彻! 元儿永远是他的爱人,他为她可以赴死!但,他必须确认温行川能要他的元儿安全活下去! 冷元知阖了阖桃花眼,隐忍而问:“殿下可保元儿一生无虞?” 温行川没有迟疑,“自然。” 冷元知站起来,正视温行川:“等到殿下查清一切,你也会为隐瞒真相杀我。鄙人为了元儿可以一死,但你若敢让元儿再受一毫儿伤,我化成厉鬼也要索你的命!” * 温行川摆脱回忆,宽衣解带躺在冷元初的身边。 他的确想杀冷元知,彻底解决掉这个危险背德的情敌。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有一天冷元初知道是他杀的话… 光看在绍兴时见冷元初贴着冷元知耳朵,说悄悄话的俏皮模样,温行川不得不承认,他在她心里,并没有冷元知分量重。 好似那醋园一缸缸陈醋全蓄在心底,动一动心便翻滚起酸涩。 还好,他们有了孩子,有了更深的羁绊。 温行川悄悄起身,穿过抱山堂去看他的女儿。 奶娘贾氏和一众丫鬟轮流值夜,见郡王过来立刻行礼。 贾氏怕吵醒小县主,低声道:“娘娘说要叫福官,您看…” 温行川点点头,贾氏不再多言。 温行川想伸手摸一摸女儿,指尖就要触碰到时忍住了。 这孩子得来不易,冷元初在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时怀的她,又扛下十月怀胎,这般宝贝,他第一次生出畏难情绪。 没想到贾氏教他摆好姿势,把孩子抱起来放在他怀里。 “小孩子都是和父母连心的,殿下哄一哄,睡得更香。” 温行川抱住他的福官不敢动,无所不能的体魄僵硬得让贾氏笑弯眉。 看着女儿嘟了嘟和元初一样的唇,心底的暖风驱散了酸涩,温行川慢慢接受成为父亲的现实与即将来临的责任。 他有属于自己的家了,不能像他父亲,此生有憾。 他要护好元初和他们的福官。 * 三更半夜的越国公府,承合堂仍点着灯。 冷兴茂独坐太师椅淡然抽着水烟,反倒是冷元朝久违焦虑,来回踱步。 “堂弟被郡王抓了,父亲,我们得救他啊!” “救?”冷兴茂吐尽烟圈,语调随意。 “知儿死了,老夫才有借口掀了温裕,扶持那三皇子上位!” “父亲!”寒意延脊背噌噌上蹿,冷元朝遽然握拳,攥紧的指骨瞬间泛白。 冷兴茂把壶嘴丢一边,中气十足道: “温裕昏迷有几天了吧?传朔儿过来,长江上泊停的军舰,可以靠岸了!” 第33章 “娘娘,来把这碗补汤服下吧。” 清晨,冷元初窝在窗边的美人榻看那枝桠上两支山雀斗嘴,小琯唤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给我吧…” “娘娘!”小琯尖叫一声迅速敛口,瞪大眼睛看着补汤。冷元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当即蹙起蛾眉-- 玉骨瓷碗的碗壁,有一抹细微的白色粉末,此前从未见过… “放…放下。”冷元初脊背发凉又不敢声张,月子期间仰止园往来侍女嬷嬷繁多,她不敢惊扰凶手! “娘娘——宫里传旨,要您带熙安县主入宫觐见皇帝!” - 冷元初穿好挡风的衣裙先去敬霭堂请安。 林婉淑正垂眸看着儿子要为林家翻案的证册,闻言只觉奇怪。 “冲喜?带孩子去?” 再让那太监过来传旨,只道亲王妃丧夫,不宜见昏迷不醒的温裕。 林婉淑凤眸轻潋,撒了句谎:“李公公,孩子最近生了黄疸,不好见陛下,等后面…” “那郡王妃娘娘,请吧?”李公公径直打断亲王妃的话,一挥拂尘侧身为冷元初让开路。 “初儿,把小琯带着。”林婉淑知道小琯比佩兰反应速度快,多说一句。 望着冷元初离去同时,林婉淑攥紧手中粗如短杵的金簪,轻轻一拔露出闪着寒光的棱刀。 或许是妹夫的话让她彻底醒悟,如今丈夫也殁了,没谁能阻拦她,一定要趁皇帝活时翻案,否则,她愿为了父母为了儿子,亲手杀了温裕! 另一面的璀华茶厅阳光正好,最大包间里,温行川与冷元朝面对面坐着。 冷元朝一袭霁青软锦袍,白皙的长手攥着一串菩提珠,凛冽注视玄袍加身、淡定饮茶的温行川,“把元知还给本官,就当从未发生此事。” 温行川冷笑一声,虽把冷元初登入吴氏家谱,但冷元朝早指他鼻子戳穿他的心思,那他温行川便直说: “果然如陛下所言,冷氏所有人惯是嚣张跋扈狂悖无道!冷元朝,你连冷元初、你的亲妹妹都要算计,你还是人吗?” 冷元朝浸着寒星子的眸光闪了下,并未露出异常神色。 “只有这样,殿下才会出手。” 二人说的,是赫妃秽。乱宫闱一事。假扮宫女的高手、假阉人、王晔乃至抱进宫宴那通体漆黑的奴孩儿,温行川没用三分力气便查出,都是冷元朝一手策划。 何芸和冷元朝有仇? 温行川忖了忖,看来冷元朝与冷兴茂,并非恒心一处。 冷元朝指扣桌面淡言:“按计划绝不会伤害到初儿,但那日有人干扰王晔,导致他迟了一步。此事本官有责任,但殿下不妨问问你那好伴读郄贤,皇帝是如何安排他来杀我妹妹?” 温行川腮骨蓦地绷紧。 郄贤已逃亡,即使把他父亲,鸿胪寺卿郄俭下狱问斩,他亦没有踪影。 冷元朝把放凉的茶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所以我就杀了皇帝的亲儿子,顺便帮殿下解围。臣愿用此功换我堂弟一条命、扶持殿下继位,如何?” 须臾沉默,温行川勾了勾唇,“放不了,冷尚书歇一歇吧!” 冷元朝眉骨一动,“如此,就别怪臣不客气了。” 二人不欢而散。 送走冷元朝,温行川正要下到地牢找冷元知泄气,忽听叶骏急报:“娘娘被传入宫了!” 温行川脸色一凛,即刻纵马闯进紫禁城,不管不顾太监阻拦,佩长剑直闯温裕安榻的乾清宫,正见无声无息躺在魏嫆怀里的冷元初。 温行川怒然拔剑,落在魏嫆脖子上。 魏嫆一改昔日柔和面容,厉声高喝:“你佩刀面圣居心何意!来人!把郡王绑起来!” 温行川挥剑砍向魏嫆的一瞬间,惊见冷元初睁开眼睛,立刻收力,只划断魏嫆鬓边一缕华发。 可落在冷元初眼里,便是他要砍向她! 冷元初水汪汪的杏眼蓄满难以置信,崩溃大喊:“就因为我生了女儿,殿下就要杀我吗?” “你怎么能这么讲!”温行川正气自己忘记叮嘱冷元初不要来宫中,被突如其来的误解怔愣须臾,立即握住冷元初的细腕准备拉她起来。 冷元初拼命挣脱,魏嫆见状一把抱紧柔弱的冷元初,抬眼与温行川怒道:“说不定哪天,初儿被殿下一碗补汤带离人世,好方便您迎娶旁人生儿子?” “胡说八道!”温行川剑眉蹙得紧紧的,突然细想此话绝非空穴来风,遽然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温裕。 眼球微动,果然。 “我来接郡王妃回家!”温行川冷着脸把冷元初从魏嫆怀里扯开,打横抱起离开乾清宫。 “这是哪里?”当冷元初被温行川带到陌生的行殿,再看温行川一言不发要走,立刻拉住他的袖口。 “从现在起,你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温行川回头看了眼冷元初,没多解释一句,大步离去的同时,对开的行殿宫门紧闭,落了玄铁锁。 - 在乾清宫里,冷元初面见清醒的温裕。 第59章 这是她单独面圣, 虽知皇帝定是不喜她冷家丫鬟替嫁的身份,但她还是为了女儿,试图博得皇帝的好感。 但年轻的冷元初并不是温裕的对手,亦不知温裕想杀她,三言两语便被告知,那碗补汤是温行川“毒杀”她的软刀子。 “朕的确不喜欢你这娇弱祸水的模样,但论门当户对,还真只有冷氏做郡王妃合适。因此朕没在乎川儿的想法,违背了他想娶一个庄农女子的心愿,让你嫁给他。” 温裕掀起眼睑,浑浊的瞳仁不错过冷元初任何光影,沙哑说道: “冷氏身骨脆弱,未来很难再生出个男孩来;善妒,不肯接纳侧室;姿色妖艳,乱了郡王心智,让朕实在无法放心郡王继任大统。” 温裕招手,邓公公和李公公一人捧谕旨一人端玉玺躬身靠近。 温裕用力盖好玺章,郑重宣布:“朕以为兄终弟及为宜,今日,立嫆贵妃的儿子,皇三子温琀为嘉德太子!” 所有过错突如其来归咎冷元初一人身上,让本就脆弱的她直接晕倒在温裕面前。 再醒来,便是温行川怒目举剑向她砍来-- 或许是漫长孤单的孕事和疲乏的身心让她轻信,或许是自始累积的心结从未解脱,直到被关在禁庭整整十日,冷元初才清醒-- 温行川并不爱她。 正如冷兴茂恣意利用毫无血缘关系的她成为国丈、名利双收一样,温行川也在利用她-- 利用她的子宫生育皇嗣,换取他的前途! 而她不争气生的是女儿,让皇帝对他彻底失望。对温行川来说,杀掉贱命不足惜的她不要太简单,还可以换皇帝重新信任… 冷元初读过书,也在温行川的书房看了些朝堂政论,那便是,女人之于男人,从来都是附庸的,且不论朝中都察院弹劾大理寺卿任汉“脂韦奸巧,渎乱纲常”,就是因家中几房妻子争嫡忿死,连累男人远离帝心… 今日,她终于大彻大悟,她对温行川不仅仅是无用,反而成为他登帝路上的绊脚石! “我要出去!”冷元初想通后,站在紧闭的宫门前,对着被温行川指派监视她的小昉和叶骏说道,“本宫要见殿下,有要事相商!” 小昉已不必在钱庄潜伏,回江宁府接到的第一任务便是保护郡王妃安全。黝黑朴素的他与白皙帅气的叶骏对视一眼,沉默站在冷元初眼前,彻底隔绝她与宫门。 “哎,皇帝立小太子,不是逼郡王殿下造反嘛?如今皇帝又昏迷了,郡王直接绑架了嫆贵妃母子,水灵灵摄政了!”宫门外飘进小太监窃窃交谈声。 “哎呦小点声,王妃娘娘还在里面呢!” “有什么好小声的,这不是对娘娘好--” “好什么?你知不知道,咱大燕天字一号钱庄那冷大东家,被郡王抓了!” …… 再往后的话冷元初已经听不清了,尖锐的耳鸣瞬间贯穿头颅,整个世界只剩“嗡嗡”之声-- 抓了,抓了?冷元知被温行川抓了?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朱唇颤抖间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话,冷元初双目空洞,直直盯着门缝那道亮光,恨不得把那太监一把扯进来问清楚! “娘娘!”叶骏眼看着冷元初“嗖”地一声拔出他的佩刀,奋力砍向宫门,立刻出手点穴,任由冷元初晕倒在快步赶来的佩兰怀里。 - 冷元初睁开眼时,看到一身黑衣面色难释的温行川,沉默坐在床沿看她。 “殿下!殿下!”冷元初飞扑到他身上,揪着温行川浸满血的衣襟,哭得声嘶力竭。 “放了哥哥,放了他,求您了…”冷元初此刻撕心裂肺,脑海里不断浮现她悲惨的童年止于知哥哥出手相救,是他拉着她的手给她活下来的希望… 她已经失去伯母,不能再失去知哥哥,那么好的哥哥,她不能、不能眼看着他死,不能! 温行川垂眸看着他的妻子,在为另一个男人哭得死去活来,毫不在意他受伤了。 “你知道你哥哥意图谋逆,罪孽深重。”温行川没有疑问而是肯定。 冷元初从为他翻译密册那时起一直魂不守舍,他便逐渐意识到,她知情,并为了冷元知,向他隐瞒了一些他稍微绕了弯再查清的事实。 冷元初猛地仰起头,呼吸急促紊乱,眼泪落了整张脸,来不及擦一下。 模糊的视线被泪水冲刷得更加清晰,她看到温行川那双好看的凤眸里,只有凛漠,像银针一样,刺痛她的五脏六腑。 她在等温行川一个回复,她在期待温行川能看在她为他生了孩子的份上饶恕她的亲人,可温行川的薄唇轻阖,只这一句冰冷冷的话落在她耳朵里-- “你是皇室宗妇,不得干预前朝之政。” 冷元初松开温行川的衣襟,没在乎她满手掌沾满鲜血。 “你恨我,是不是?” 温行川没说话,从怀中摸出一药盒,用才杀了刺客的手指灵巧拆药。 冷元初眸中的光灭了。 “求求你放了知哥哥吧…”冷元初说着,在温行川面前一件件脱下衣服,直到最里的荷色小衣露出、就要褪无可褪时,温行川蓦地抬眸。 看到冷元初这般,温行川怒火陡升,一把摔了手中的药盒,把冷元初按在软绵绵的床榻上。 二人身体交缠,在蚕丝锦垫陷了深深的坑。 冷元初认命闭上杏眼,等待温行川狂风般的侵占。 她不喜欢这样,但她就是这样无能,若用身体都无法换回知哥哥的话… 口中不知被温行川塞入什么,冷元初遽然想起那“补汤”,舌尖一推将那可怕的玩意吐了出去。 温行川皱紧眉,唇角绷得比剑还平,他看着冷元初这幅自暴自弃的模样,完全升起了恨。 是的,他如今,恨冷元初,恨她不与他心连心! 温行川又取了一片药塞到自己嘴里,随即俯下身,狠狠咬住冷元初的朱唇! “唔唔--”冷元初最怕的就是药,她把全身力气都用在唇舌之上,奋力抗拒! 温行川最讨厌冷元初和他拧着来,本就蕴满怒意的眸中腾地点燃两团烈火! 他吻得更深,狠厉撬开冷元初咬紧的贝齿,用舌尖抵着药往里推。 “咽下去!”长久缠绵后,温行川松了口,说了一句话。 “咳咳!”冷元初拼命卡住喉咙,把没咽下去的药吐出来,一双琉璃棕瞳交杂着恐惧与嗔恨! “殿下要杀我…”冷元初再度哭起来。此刻温行川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让她快窒息,大口大口换着气也要把话说清楚: “您放我走吧!我错了,我不该占郡王妃的位置,我真的错了!我知道殿下心上人叫秋蘅,我寻到了,我让位、拿我的命换知哥哥一条命求求殿下了…” 刹那间,支撑温行川理智的每一根弦都不堪重负,“嘣-嘣-”,尽数断裂。 …… 暮霭将尽,温行川孤身沐浴更衣后,把冷元初手心的脏血擦净,为她披好薄衫。 冷元初一直在哭,他便等她哭到没有力气,再把药片渡进她的口中。 “咽下去,元初,咽下去,听话。”温行川声音有些喑哑。 二人不知吻了多久,温行川坚决用舌尖抵住冷元初,任由她用尖利的小牙咬破他的唇舌,在二人口中弥漫血腥。 直到冷元初认了命,喉咙一松,药片滑了下去。 这是温行川主动找咸熵办的最后一件事,用尽咸家的医术,让冷元初提前服用护心锁脉“化成丸”,防止温裕和刘妩再对她下毒… 他最近 才知道咸熵父亲曾经谈及的后宫蛊毒事件,竟是四十多载前的刘妩、他的祖母,为了争夺燕候正室之位,在亲姐姐刘婉饭菜下了毒! 正是冷元初遭遇的、从那弥漫瘴气的雨林中寻出百株毒叶毒草,精心配出带着甜味的瘴毒! 而这世间罕有的剧毒物,只要一滴便能夺去人的视力!若是用上那指甲大小的一丸,更是寸寸神经自末梢停止、血液一点点凝固,从失明失聪到感知五脏六腑一点点撕裂,最后停止的,才是掌握意识的头脑和不甘停歇的心脏! 死去后,尸身冰冷不腐,但据说,刘婉的尸身在十载后,遽然破碎,如冰晶融化,带着无尽的嗔恨,化骨无痕消失殆尽… 得知冷元初在满剌加是换了全身的血、敲断骨骼再重新接上才活下来的时候,高大魁梧的男人第一次折腰。 温行川每每想起此事身心剧痛,恨他不能替她扛下这如炼狱般的折磨! 如今冷家派了一波波刺杀团来杀他,温行川不抱怨什么,这是他做温姓人该遭受的。 “元初你记住,本王绝对不会对你动杀念。”温行川把他手下最强的侍卫和暗卫都集结在行殿内外保护她,而宫外,早已变天了。 冷兴茂与逆贼已经点火燃炮炸向城门。 洪流之中,行殿是温行川留给冷元初最后一方净土,就连他们的福官,他也只能祈祷上苍祈祷母亲让她顺利活下来… 第60章 冷元初歪靠在绣金花的靠垫上,发丝凌乱贴在脸上,温行川一点点把她的碎发拢到耳后,露出那透着浅淡血丝的雪腮。 他想再说什么,可与冷元初灰暗无光的双眸对视一瞬间,他的心莫名痛起来,好像回到那场燃着烈火的噩梦,他拼尽全力,都握不住冷元初被黑暗吞噬的手… “相信本王,好吗?”温行川双手握紧冷元初的小手,轻轻吻住她白皙的指尖,而后起身,润泽的手指穿过冷元初盈着薄汗的发间,按住她圆圆的头,咬住让他情不自已的唇,吻了很久。 为了冷元初,他必须胜利。 * 既然是撕破脸皮,冷兴茂不会在城墙里的越国公府坐以待毙,此刻他坐在冷家斛康商局名下的旗舰定波号,举着单目望远镜看向才被神武大炮轰过的挹江门和仪凤门,兴致勃勃。 绍兴冷氏的祖业是钱庄,反倒是江宁邱氏凭借船舶运输和渔业发家致富。 冷兴茂窃了邱氏的家产后,凭借温裕批给他的海港江港大搞贸易,麾下有千余民船商舰。 远洋贸易最怕海寇劫船纵火,不管冷兴茂还是冷元朔名下商舰,都会装有神武大炮。如今这些对准的,是江宁府城,是温氏王朝。 “这种智取强攻的感觉久违了!”冷兴茂举着旱烟管吞云吐雾,看到城墙已经被轰出一个豁口,甩了甩令旗。 最近几艘船舰迅速靠岸,跳下来数百褐发赤面的南洋士兵为突击队,携刀枪兵器冲在前。 新江口水兵营全部集结于此奋力守卫,都司吴为见这帮蛮夷无火铳,连弓箭都没备,立即吩咐城墙卫兵搭弓射箭! “冷氏逆贼,背离忠义,举兵犯上,陷天下之动荡,百姓于水火!天子仁慈网开一面,尔等放下武器归顺朝廷,可免一死!若执迷不悟,待剿匪结束,苟活者全部坑杀毋论!” 待到劝降喊话结束,温行川出现在仪凤门城墙上,看向远处江面漂泊的冷家商舰。 隐约看到冷兴茂那不管不顾百姓死活的嘴脸,温行川脸色遽然阴沉得可怕。 以一商舰容纳至少四百人上岸,如今长江里漂泊百余艘,浩浩荡荡铺满整个江面,冷家逆贼竟集结四万余人进攻江宁府,这是有备而来、早行谋权篡权之策! 温行川紧了下眉头。 如今城内大教场营兵四千,小教场六千,神机营一千余五,五城兵马司两千,算上游巡营和水兵营,不足两万。 敌众我寡,一时竟想起被父王带走的十万精兵,痛哉。 战事紧急,温行川不再多想,冷静布置:“游巡营郑浩!迅速在豁口布防鹿角木,与水兵营共守仪凤门和挹江门!” 游巡营千总郑浩:“是,殿下!” “兵马司郭钲!即刻在府城内加强巡逻,严防城内动乱,治安出了问题,拿你试问!” 郭钲高喝“是!” “大教场韩秉、李承,小教场胡靖、刘渭!各派五百卫兵增援清凉门和集庆门,如有情况立刻燃火示警!其余人手分两支,一支候此地增援,一支入幕府山防御工事,严防冷氏逆贼声东击西,自观音门入城!” 温行川顿了顿,继续道:“神机营谢康!抽出一卫配合五城兵马司在城内巡逻,重点盯防越国公府附近,如有异常,格杀勿论!” “是!”众人高喝,领命离去。 - 另一面江宁县石子岗梅亭里,冷元朝与冷元朔竟有闲心对坐饮茶。 冷元朝用竹夹夹起烫好的笠杯摆在弟弟面前,用滚烫的山泉水冲泡锡兰红茶,为弟弟和自己的主人杯斟满后先喝一口,啧了一声-- “这种茶在欧罗巴销路好?” 冷元朔哪有心情和大哥品茶,本就黝黑的脸色此刻一点都不舒展。 如今自家老爹公然造反,大哥竟有闲心把他拉过来软禁在这里,最关键是,元初和元知现在均是下落不明… “大哥,真的信不着行川那小子吗?” 冷元朝换回他喜欢的西湖龙井重新沏茶,只道:“他是温裕一手教出来的,我不信他能反了温裕,再说你不是问过吗?” 冷元朔摇头叹气。 冷兴茂告诉他计划后,他便去找温行川,倒未泄露冷家的机密,只是要他把冷元初还给他。 “我受元初嘱托,把殿下想见的秋蘅带回来了,请殿下把元初还给我!” 温行川不仅是拒绝,语气还很强硬,“造反者格杀勿论!本王不会念你是我姨父,对你网开一面!” - 现在冷元朔看着大哥无言。 如今哥俩的任务,是等城墙失守,或是两败俱伤之际,率城内训练有素的商户民兵掀起暴乱,再与冷家私养的精锐一起杀到宫里,杀了温裕,挟持三皇子,再逼温行川投降。 但这都是冷兴茂的安排。眼下兄弟二人各怀心事,父子三人除了杀温裕是一致的,其他的并非一条心。 哥俩从日升坐到日落,到了柴火噼啪乱响熄灭、群星被浓云遮住的静夜,冷兴茂留在城内的亲信夏无恨过来禀报:“冷大爷、冷二爷,时机到了。” 冷元朝与冷元朔对视一眼,齐齐起身纵马。晚风略过二人衣角,露出精钢软甲。 - 仪凤门处火光冲天,温行川眼看着一波波南洋的蛮子上岸即被射杀,尸体跌进护城沟渠,竟把半丈深的战壕填满,紧了紧眉。 幕府山未传来军报,五城兵马司每隔半个时辰禀报无异常,这般无趣的造反,有些诡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温行川握拳沉思须臾,高声道: “水兵营吴为!” “到!” “盯住此地,有问题立即回禀皇宫!” “是!” - 冷兴茂下午在定波号打了个盹,现在精神矍铄,就等着温行川离开,好对城墙发起总攻! 温行川的作战技术师承温裕,而温裕喜好大开大合闪电突袭的战术,他冷兴茂认识温裕四十余载,还不清楚? 就是要耗到无知小儿松懈,再送致命一击! 片刻间神武大炮轰鸣,千斤重的火药准准落在仪凤门楼,将与郡王等高同衣的布面草人炸个粉碎。 混乱间伪装成商舰的四艘巨轮军舰齐靠岸,下来数千精锐,扛起云梯推着攻城车,轻松跨过尸山堆平的战壕。 一队破城门,一队径直突击城墙缺口,一时间金戈声起、哀鸿一片。 有卫兵被炸血肉模糊跌落门楼,被下面逆贼的长矛刺穿。 “放箭!”吴为的号令声落,自城门里飞速射出万千白羽落向逆贼,一时阻隔进攻。 可自军舰源源不断下来雇佣精兵,整齐划一的玄铁黑甲佩戴勾鼻面具,在火光映照下闪耀着恐怖的光泽。 吴为大喝:“放炮!” “轰隆—轰隆—”来自城墙上的玄武大炮齐鸣,轰向军舰与叛军。 冷兴茂一挥令旗,商舰摆尾更换队形,每艘军舰侧面一十二座神武大炮反击对轰。 一时间残肢断腿、血肉横飞,风吹战旗猎猎作响,更添一曲江水寒。 终是敌众我寡,仪凤门很快失守,叛军自豁口涌入! 吴为已做好血战至死的准备,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地动! 他绕过门楼,眼看着月下本该空荡清 冷的九衢奔涌着浩浩荡荡的骑兵,冲向破防的城门! 再见郡王殿下一马当先,只依两腿夹紧马肚,端举的火铳吐出火舌,一枪一敌,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温行川高喝:“大燕的将士们,随我杀!” 吴为眼眶瞬间泛红,振臂高呼:“援军已至,杀退敌军,保我临江!” 燕军号角重新吹起,刹那间,城楼上的士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原本疲惫不堪的守军,像被注入一剂强心针,重新焕发昂扬斗志! 叛军被温行川秘密布置的幽影骑军搅乱阵脚节节败退,进攻在前的头目扈胜来不及思考,被温行川一刀砍死! 吴为举起狼牙锏如猛虎下山般冲下城楼,带领残余守卫,与幽影里应外合-- 仪凤门枪炮齐鸣,冷兴茂自望远镜看出不对劲,立即布置更多兵力攻城破门。 突然,自长江北岸的江浦浩浩荡荡驶来重甲战船,径直向冷兴茂的商舰撞去! 温行川的战甲被血染透,终得一息登临城墙最高点,逆着江风将折损的燕军战旗重新插好扬起时,乌瞳一缩-- “父亲!” - 钟山南麓的紫禁城。 大开的宫门昭示着宫城已被攻破,温行川纵马跟在温琅身后,仍有一些不敢相信-- 是温琅的战船阻隔了冷兴茂的进攻,自高丽战场归来的大燕精兵已将造反的越国公控制住! 父子二人听闻宫中生变,即刻赶回。踏过金水桥进了午门,沿着寂静无声的中轴线,来到燃起火光的太和殿。 殿内,温裕一身龙袍坐在正大光明的匾额下,其下立着的,有冷元朝,有冷元朔,还有温行川的母亲林婉淑及一身戎装的小姨林珈珞。 第61章 众人似乎都在等温行川归来,可当他们见到温琅,见惯大风大浪的诸位都露出惊色! 林婉淑突然看见丈夫,喊泪的眸光闪烁着,心脏咚咚狂跳—— 就在刚刚,她手捧那份厚重的证册,高举头顶面圣。 “这是陛下妒贤臣近小人,枉杀忠良的全部罪证!臣女林婉淑,今在此,为吾父林尚、吾母郑英翻案!” “还有三千郑家女将!”林珈珞立在御林军最前,高亢的声音穿透温裕略显瘦削的身躯。 宫内战乱,来自御林军与温行川麾下的幽影好一番酣战,此刻,幽影个个拉满长弓对准已经造反的御林军,以及御林军的首领林珈珞! 温裕瞪着眼看向高台之下的林婉淑,沙哑道:“林家谋逆已是定局,当年,就不应该留你们两个丫头!” 林婉淑凤眼蓦地泛起血丝,不再为突然活过来的丈夫和一身战损的儿子分心,铮铮道: “十八年前温衿意图颠覆陛下一统天下的功绩,是吾父林尚为陛下定下诱敌分击,吾母郑英千里奔袭破营,为陛下扫清建元前最后一重阻碍!” “七载前,侥幸逃脱的温衿之子田之嵇勾结前朝余孽再度兴兵,是臣女的母亲为陛下平定了巢湖之乱!如此肝脑涂地赤胆忠心,陛下却听信谗言,将吾父吾母毫无征兆落入监牢,受尽折磨却审不出一处实证!” 温行川心如刀绞上前一步要替母亲说话,却被林婉淑推开。 一袭黑服的林婉淑落泪道: “臣女身为亲王妃,被陛下以奸佞罪女认定,要臣女自光华门叩首到午门!臣女照做了,可结果是宫门紧锁…臣女求见陛下不得,自行前去昭狱,却只见父母一双冰冷的尸身,和一封用血书写下的绝笔信…” 林婉淑声音颤抖着,再难说下去。 林珈珞看着姐姐颤抖的背影皱紧柳眉,看着从前被她嘲笑柔弱不堪的姐姐,竟是孤身一人扛下这些,从没和她提及… 堂内一角坐着的,还有一位史官王潜,是冷元朝拎其衣领来到太和殿,要他记录今日发生的一切。 温裕不言,太和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王潜奋笔疾书记录。作为史官,他不把个人感情融进史册。 《大燕书》的编年史清楚记录永康十年那场清洗,年初是定国公凌三青与益州凌家满门抄斩,年中是镇远大将军宋烆亲自喂毒致使雁门关宋家无人生还,年尾便是皇帝的亲家,卫国公林尚与安国公郑英! 还有更久远的,在建元前夜便消失的彭城卫家、江陵楚家… 据说亲王求情后被罢黜为民,直到故太子温珣在圣上面前求情,才以林尚夫妇一封认罪书及一双握紧双手无人能分开的亡躯,换得林婉淑王妃身份不曾动摇。 但现在,林婉淑不需要这些! 她需要温裕承认错误,为林家乃至为所有枉死的功臣平反,甚至于等不及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平反—— 温裕活不过今夜,若他仍旧执迷不悟,她与冷氏兄弟,会一齐杀了温裕! 入宫之前,她主动登门见了林珈珞,把父亲留给她的半块虎符给了妹妹。 虎符合并,卫国公留下的御林军领命,不成功,便成仁! 林珈珞这辈子没怎么哭过,如今听了姐姐的话,才知道这么些年她对姐姐误解有多深,一双和林婉淑相似的凤眼大颗大颗泪滴涌出。 模糊间她看到身着玄金战甲的姐夫,用挺拔身躯挡在情绪崩溃的林婉淑身前,拔出唐刀,指向脸色大变的温裕,语气不容置疑: “请陛下在平反诏书盖印,为林家、为凌家、为卫家,为所有因陛下一己之私枉死的功臣,平反!” 温裕已压不住体内早积蓄的毒素,有褶皱的薄唇渐渐洇出乌血, “琅,你也要造反?” 温琅冷笑一声,“父皇还记得儿臣名字?不是立老三为太子了吗?” 温裕的视力一会模糊一会清晰,看着堂下护着林婉淑的温琅,扫过那对号称大燕第一纯情夫妇的冷元朔和林珈珞,落在孑然而立的冷元朝身上-- 一帮蠢材,被可笑的爱情统治着、牵引着!他温裕,最看不上情种,偏偏这帮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个个不堪大任,不堪大任! “平反?朕无罪!” “嗖”地一声,白羽划过藻井下的方圆,直直射进温裕的右肩窝,只差一点就被封喉索命! 冷元朔与林珈珞心有灵犀,他知自己挡她视线,挪了一步,任由武功高强的妻子向着陛下发泄怒火! 这便是他纵着林珈珞来此地的原因,亲手解决仇人的感觉更好! 老人之躯扛不住将门虎女这一重箭,温裕口中的黑血全吐了出来,落满明黄的龙袍。 林婉淑侧头急言:“住手!” 林珈珞此刻眼尾猩红,她做事向来急性子!此刻又抽出一根箭搭在弦上拉满狼弓,怒言: “狗皇帝,到死都不会承认他犯下的罪行!还留他做什么!青山何处埋忠骨,何处埋忠骨!” 形势急转,温行川却在沉默。他眼看冷元朝抖了抖衣袖,掉落一卷轴,缓步走上高台,展在气喘吁吁的温裕面前,俯身说了一句话。 温裕那为侯为王为帝六十载的傲然与狠辣,被冷元朝一句话击垮。 玉玺就在眼前,温裕在众人尤其是史官的见证下,在平反诏书上盖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篆书玺印。 温裕终于感觉到体内那毒已前所未有的速度 吞噬着 时日将尽了。 他此生不信任何,薄情寡义是他的注脚,但在生命的最后,被那个女人的演技骗了。算起来,他还是输了姓冷的,可惜不能和冷兴茂一起死,他很遗憾! 温裕撑着力气,视线一点点滑过殿内所有人,落在温行川身上。 唯有孙儿,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孙儿,他还有那么一点希望! 听说温行川把妻子囚禁在行殿,做得好,做得好啊! “皇位,由川儿,继承。” 温裕说着,身体栽愣愣倒下去,就连王潜都惊得湖笔一抖。而冷元朝冷元朔乃至温琅,都没有任何异色。 反倒是温行川大步奔上昆石雕砌的须弥台,掐住皇祖父的人中,在鬼门关把温裕拉了回来。 冷元朝眸色一敛,郡王果然是要维护这荒诞无度的昏君,无可救药! “为何逼我娶冷元初,再逼我亲手杀她?”温行川对温裕已没有任何感情,在一众长辈面前急迫问出这一句。 温裕很不高兴,他自川儿幼童时便在身体力行教育他,但这孩子就是在情事上拿不起放不下! 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如今天下都给他了,他最该做的,是任由他死去,好继承大统—— 温裕涣散的瞳孔一点点刻下孙子愈发成熟阳刚的面庞,想起从他三岁起,便让他住进皇宫,亲手教导他,成为他心中最合格的继承人! 长子温珣拒不成婚早就是被他弃了,次子温琅,就是个莽夫。 只有这璞玉一般的孙儿,他寄予全部希望! 但孙儿娶妻后的作为,让他太失望了!于是他有了新皇子,计划从头开始培养更让他满意的新君-- 但冷尚书告诉他,那孩子,是他冷雪堂、是他冷元朝的! 温裕的瞳孔开始发散,喉咙里不断发出异样的声音。 温行川紧皱眉头拍打着皇祖父的脸,一定要他回答后再死! 不知是心有不甘,还是致死都在教育温行川,温裕油尽灯枯前,用干裂入火炙的嗓音嘶吼绝命之词—— “为帝王者,不耽情爱!” 伴随着丧钟敲响八十一下,大燕开国皇帝温裕殡天,时六十有四。 命终口谕传位于皇孙韩阙郡王温行川。 然,纵横纪元三十前朝,无皇子在世传位皇孙的先例。皇位就在眼前,王潜已感受到温琅父子争位的血雨腥风-- 温行川正要说由父亲继位,却见林婉淑握着那写满林家无罪的圣旨,在御林军、在幽影、在丈夫的政敌、在妹妹妹夫以及儿子的面前,面向她的夫君温琅,膝盖“咚”地一声磕在地上。 众人都知道,林婉淑要为林珈珞和冷元朔,向更有资格成为皇帝的温琅求情: “请亲王看在你我夫妻一场,饶恕冷族…” “姐姐!”林珈珞急迫打断跪在姐姐身旁,只不过她是面向林婉淑。 冷家今日是实打实造反,她是冷家的媳妇难逃一死,可不能因她再牵连到可怜的姐姐了… “林婉淑!”温琅一把捏住林婉淑的肩膀把她拽起,洪亮威严的声音在太和殿久久回荡不息—— “孤说过,除了拜堂之日,你一辈子都不要跪向我!你忘了吗!” 林婉淑再坚持不住,失声痛哭。 她怎会不知温琅爱过她?可一场飞来横祸折断她所有温柔单纯的天性,让她再不相信爱情… 主女破碎的哭声让门外的御林军众将心碎。他们原本是林家军,是卫国公最忠诚的仆役,为了给主人平反,他们等了七年,整整七年啊! 第62章 冷元朔把不断落泪的林珈珞拽起,就要跪向姐夫以他一命**子一命,忽听温琅缓缓而言-- “遵先帝遗诏,由孤的儿子温行川,继任大统。” 温琅的话语一如曾经那般严肃,但温行川心中对父亲竖起的那道高墙早已轰然倒塌。 他想元初了,比起突如其来的国之重任,他只想赶到行殿抱紧元初,吻着她的脸告诉她“没事了,都过去了……” 但他的铠甲这么硬硌到她怎么办,上面落满脏血,元初又那么怕血… 但温行川顾不得这些即刻赶去行殿,没有注意父亲紧握母亲的手,与脸色晦暗的冷元朝来到刘妩的坤宁宫。 第34章 二更天,紫禁城西北角的郡王行殿,只有微弱的烛光照明。 温行川赶到行殿垂花门时,只见硝烟弥漫一片寂静。 他紧了下眉,吹亮火折子驱散四周的白烟,首先入眼的,是横陈在他鞋前的慧菱和阿萱。 元初的丫鬟? 温行川俯身以二指探了鼻息,瞳孔一缩! “元初,元初!”一股无根之痛如潮水蔓延每寸肌肤,温行川立刻绕过已经死亡的两个侍女大步奔向行殿。 紧接着,看到仰卧着的小琯,鲜血染满那单薄的青衣… “咚-咚-”,心跳愈加疯狂,温行川克制着放轻脚步,跟着地上的血迹向前走,直到站在半阖的殿门前。 “吱呀”一声,门被骤然而起的秋风吹开,回荡荡地,发出鬼魅的低泣。 干枯的梧桐叶被呼啸的风儿卷进殿门,覆盖在瞪大眼珠的大太监李福全尸体上。 李公公身旁倾覆一盏翡翠碗,赤红毒酒泛着泡沫,从碗边弥漫至他贴地的口中,蚀掉李德全半侧骨肉。 温行川拔出唐刀,放轻脚步在殿内寻找冷元初。 秋风遽然猛烈,一扇扇窗牗被吹开,白帘被卷得七零八落,给皎白的月光让了位。 被寒冷月光照亮的行殿,没有冷元初的倩影,但有一串凌乱的脚步从远处的窗框消失-- 温行川沿着那男人的鞋印越出残窗飞上房檐,踏着被踩移位的瓦当奔向深宫尽头,直到看到—— 近身侍卫小昉一身血污,垂头箕坐在墙角,他最爱的尚星剑断裂,静静躺在他的身边; 暗卫营二十五人横七竖八躺在月门里外,首领栾七、九乌卧在地上,手指指向同一方向-- 那边,坐着被一刀劈在胸口的叶骏,以及那戴着他最爱的靛青金绣额带,叩在血泊中的王晔! 元初,元初! 指尖在颤抖,但温行川头脑更加清醒,鹰视到王晔手中捏着什么东西? 他走近,捡走属于冷元初的耳珰以及半封未被人血染尽的手书—— 「自璀华茶厅,敲南梯闻空腔破入救冷元知,再入宫于郡王行殿救……」 前面是冷元朝狂放的行草,后面“救元初”是冷元朔端正的楷书。温行川的怒气瞬间冲起,薄唇绷紧吹了一声哨。 后赶来的幽影领命,于紫禁城展开天罗地网搜寻未来的皇后,并目送璀华阁主亦是当今天子离去。 * 自太和殿到坤宁宫五十丈路,温琅一手提剑一手拉住林婉淑走得很急,身旁跟着的,是罕有紧张神色的冷元朝,以及冷元朔夫妇。 众人到了无人守卫的坤宁宫,温琅一脚踹开殿宇的大门。 坤宁宫内一片狼藉。 魏嫆一身三年前入宫所穿的藤花紫金衫裙,卧在金砖上,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短匕; 刘妩的右脸被划破,泊泊流着血,面目狰狞着要掐死那所谓的三皇子! “住手!”冷元朝深邃的双眸闪出寒光,拔出六合剑就要砍向刘妩的一瞬间,五支带着倒钩的袖箭齐射,刺中刘妩枯槁的手背和灰腕。 “啊!”刘妩痛叫一声摔坐一旁,恶狠狠盯着出手伤她的温琅,以及被温琅藏在身后的林婉淑,爆发一个老妪所能尽力的笑声: “活不了,都活不了!魏嫆,本宫不光要杀你,还要杀你所有的孩子!四年前是皇帝疯了,竟允许你个小贱人怀着野种入宫!本宫杀了多少嫔妃肚子里的孩子,还差你一个?!这天下的继任者,只可能流本宫的血,流我刘氏的血!” 魏嫆毫无回应,刘妩对她撒下的毒自皮肤渗入让她动弹不得。 她今日来坤宁宫就是为四年前被刘妩药死的孩子复仇!只恨她的匕首短了一寸,就差那么一寸就能刺进刘妩的脖子里了! 魏嫆的父亲是“北燕六虎”之一,只因庆功宴与另一将军相言甚欢错过温裕的问话,致使卫家一夜之间从人上人沦为阶下囚。 那时还叫卫妧的她才二十岁,为不牵连心爱的丈夫,跳下镜月湖, 被沙砾伤得体无完肤苟得一命。却在与卫家一同逃难之时被何芸出卖,只与表叔逃出生天! 历尽千辛万苦逃至太原府躲在一个陈醋作坊谋生,直到十载后于尘土飞扬的乡道,再遇被胡雍排挤出首府的冷元朝! 彼时一身布衣的魏嫆看到绿袍在身官场失意的冷元朝,含着眼泪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曾经那傲如霜雪的红梅被岁月折了枝变了容,她不敢与丈夫相认,可冷元朝只于红尘中瞥见她的背影,就认了出来。 “昀昀,别再躲我了。” 那日二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魏嫆害怕耽误爱人的前程,终抵不过冷元朝苦苦挽留。 死寂的心再燃情火,在太原府他们度过失而复得的幸福时光,直到四年前胡雍被诛,冷元朝被要求携妻回江宁,在宫宴被心怀叵测的温裕当众夺走魏嫆! 此刻,冷元朝扑跪在魏嫆身旁把她抱在怀里。 “昀昀!醒一醒,看看你的夫君……”冷元朝唤着她的小名,声音颤抖。 夺妻之仇让冷元朝对温裕累计十数载的杀念就要爆发,是魏嫆含着泪阻拦他。 “我要亲手杀了何芸、温裕为家人报仇!雪堂,让我入宫做你的眼线,你告诉我怎么做好吗!” 魏嫆不敢告诉他那时怀的就是他的孩子,更不敢说,她若不从温裕,温裕便会杀了冷元朝… 权倾朝野的中年男人再坚持不下去,泪滴落在妻子白皙的面颊。他什么都知道,对于卫妧,他亏欠太多太多了… 皇权之下的他们几度分离,又逆着命运为了彼此苦苦坚守与忍耐,他冷元朝什么都可以不顾,只要他的昀昀活着,可现在她… 冷元朝把薄唇贴在魏嫆的脸上,无力呼唤:“昀昀,我们回家好吗,回家…” - 与此同时,林珈珞把软绵绵的男婴抱起探了颈,“还活着!”可见孩子被刘妩掐得唇色发紫,林珈珞大喊“元朔!”的同时,为孩子通气急救。 冷元朔并不知与亡嫂容貌大变的“嫆贵妃”怎就成大哥的妻子,但见魏嫆皮肤泛起红点,立刻从腰包摸出一药瓶丢了过去。 冷元朝稳稳接住,取出一丸药急喂给魏嫆。 冷氏兄弟皆痛心目睹十一年前来自皇帝的毒杀,冷元朔这些年寻遍南洋西洋各种巫医灵道,不想当年之事再度重演… 现在魏嫆服了药,卡在喉咙的淤血被吐了出来,人也慢慢恢复神志。她甫一见到含泪的冷元朝,呜呜啜泣: “孩子,救我们的,孩子……” “莳儿不会有事的。”冷元朝与林珈珞交换了眼神,为魏嫆号脉。 感知妻子的脉象逐渐平稳,男人乌黑的眸重新聚起杀意,就要起身时,被冷元朔夺过六合剑。 “我替你们杀了刘妩!”冷元朔想通后握剑回身,与阴鸷欲戾的温行川撞了照面。 温行川手执唐刀落在冷元朔的脖子上,压着怒意吼道:“把元初还给朕!” “让开!” 冷元朔与温琅的声音一同传来,温行川的视线从冷元朔阴翳黝黑的脸上移开,看到只杀奸佞叛徒的父亲,此刻揪住刘妩狼狈的长发,把她掼到宫殿正中。 “毒妇!你根本不是本王的母亲!”温琅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就连已经平复情绪的林婉淑都起了惊。 枯瘦的刘妩仍旧穿着一身华贵的凤袍,她把右腕被扎的袖箭一根根拔出,装作一副可怜模样委屈道: “本宫本要把此事带进坟墓,既然如此那本宫当着孙儿面直说,长姐因生你难产而亡,我便把你抱来养大。” 她举起流血的手嘶吼:“琅,是我养大的你!虽无生恩,但你就这样报答养恩吗?” 刘妩话音未落,温琅剑光一闪就要砍过去,刘妩躲闪间扑到温行川鞋前,握住他的脚踝大喊:“孙儿救救祖母!” 温行川有一丝松动,突然想起他曾在先帝面前为母求情时刘妩那相由心生的不屑,任由她被温琅拽走。 “川儿你不小了,有些事情你该知情。” 温琅从多年前的怀疑,到沿着神秘人提供的线索一步步查出真相! 那灼骨烧心之痛,驱使他一脚踩住刘妩瘦骨嶙峋的后背,让她狠狠磕向林婉淑,嗔目而道: 第63章 “毒妇刘妩亲手杀了本王的生母刘婉,杀母之仇为一;在先皇面前挑拨离间造谣林家,伤害本王的发妻子女,毁我阖家幸福之仇为二!婉淑,从前本王对不起你,今日,本王为你、为母报仇!” 温琅怒目圆睁举剑砍向刘妩的一瞬间,林婉淑突然开了口,“为什么?” 初嫁温琅时她便知道婆婆不好相处。因爱夫君,亦为了川儿的前途,她硬生生忍了二十多年! 所有不堪的回忆涌上来,她只能问出这一句—— “刘氏,你为什么要对我,对故交林家这么,这么刻薄?” 刘妩吐出一口鲜血,抬着皱巴巴的眼皮恶狠狠看向毁她所有大计的林家女。 记忆破云穿雾飘回几十载前,温裕尚是不得志的北燕侯四子,娶了刘家两姐妹,一正妻,一媵妾。 媵妾生下一子后,温裕势如破竹灭了兄弟夺了侯位,却把全部功劳归于正妻后怀的“龙子”! 于是那媵妾让她的姐姐亦是正妻的刘婉,服用寒凉的薏仁试图灭胎送命。 未果后她在刘婉生产时,趁产婆侍女不注意,为昏迷的姐姐下了九重散--来自刘妩最初调配瘴毒的实验,杀了手足姐姐! 至于刘婉命大的儿子温琅,才被扶正的刘妩的确想杀他,后因温裕其他的小妾接二连三怀孕,她被迫转移注意力,成功杀了那些竞争对手! 再把温琅亲自抚养长大,让温裕念得她为妻为皇后的大度… 刘妩恶狠狠看向林婉淑,突高的颧骨与干瘪的薄唇让她更似火汤地狱反复灼烧的恶鬼。 她这么做,都为给她的儿子,昔日的嘉明太子温珣让路!结果呢,温珣因这妖媚祸水的林家女而死,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许是知道活不过今日了,她咬破嘴里藏着的毒药囊,在温裕杀死她之前吐着脓血,对林婉淑道出人生最后一句话—— “你就是个蛇蝎美人,害我刘妩子孙称帝的气运断在你手里!” - 坤宁宫归寂,原本的宫女太监们早瑟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紧张判断皇族与当朝第一权阀之家的动向。 婴孩的哭啼打破平静,林珈珞舍不得放下象征新生的男孩,却还是将这个叫莳儿的婴儿小心放到魏嫆怀中,让兄长一家人团聚。 她盯着魏嫆看了半天,逐渐接受眼前这位苦命又大胆的贵妃,的确是曾经的妯娌。 她曾与卫家几个姐妹在燕山纵马驰骋。十几岁的长嫂炫耀元朝兄予之定情的熊皮大氅、把箭筒潇洒掷给她的笑靥恍如昨日… 眼下林家与温家恩怨已了,现在,怕是温琅和温行川要来算冷家的账了… 魏嫆感受到儿子还活着,一滴眼泪自光洁的眼角滑落,憋着一口气问丈夫: “温裕,死了?” 见冷元朝点了头,魏嫆久久绷紧的精神防线瞬间垮塌,从隐忍到嚎啕的哭声里,那为复仇蛰伏整整二十载的坚守顷刻间灰飞烟灭。 她压抑这么多年,终于盼到将刘妩给她的茶毒,亲手喂给温裕毒死了他! 如今仇报了,但她的家人、她被命运剥夺的芳华,以及她与冷元朝曾有那两个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镜月湖的水很冷,雪堂,是我的错,我弄丢了我们第一个孩子…” 魏嫆抽噎着,那个孩 子她本想等到夫君生日那天做惊喜告诉他,可最终,他们那个孩子,没能在冬日冰寒刺骨的湖水中活下来… 冷元朝把妻儿搂紧,他怎会不知总喜欢逗他的妻子藏了心思?他们成婚时,昀昀才十五岁,每天晨起时,她都会戳着他的脸,撒娇道:“今天还要绷着脸吻我吗?” 他担忧她年龄小,等了好些年才盼到那个孩子,他很期待与昀昀成为天下最好的父母,结果却是… “我们盼来了莳儿。”冷元朝轻吻了妻子的额头,再抬眼时,温柔如春风的眸光骤然换成刮着寒刀子的冬雪,看向未来的天子。 “殿下可知,你所查的一切,都是温裕要借你之手杀掉冷家,提前设好的局?” 温行川微微侧头。 冷元朝讲话的功力,不比那已被五花大绑听凭发落的冷兴茂弱,比起清剿冷氏族和穗德钱庄,他更在乎尚不知下落的妻子… 妻子! 幽影在坤宁宫门闪现摇头,温行川立刻会意:冷家早计划把冷元初藏起,就是保谋逆的越国公一条贱命—— “她说过,殿下心里有秋蘅,哀求我把秋蘅寻来,换她和离。” 冷元朔睨了眼温行川继续说道,“殿下,或是新帝,请吧?” * 晨光熹微,温行川父子随冷氏兄弟来到紫禁城附近的一处私邸。 女眷们身心受损,被各自的夫君妥善安排,静候悬音。 温行川换了一身绣着金竹的玄衣沉默走在通向地室的暗廊。 这位年轻的帝王已耗尽此生最尽的耐心,看冷元朔,看他这个杀不得的姨父和妻兄葫芦里藏什么药。 冷元初的确与他就秋娘子闹得很激烈,不管他如何解释都不听。 那时他已决定此生都不会放她走,寻常夫妻尚有拌嘴时候,如今他们都有了孩子,她竟还敢…还敢抛弃他? 不,不对,元初就算不爱他,怎会抛弃他们的孩子? 温行川看向冷元朝和冷元朔的眼神愈发凛冽,他们做主带走冷元初,藏了什么心思不难猜! 这对兄弟如今的势力,比年老力衰的冷兴茂更加危险! - 一行人来到一个厚重的铜门前,冷元朝和冷元朔对视一眼,挡住了门。 “有些事情,要与新帝说清。”冷元朝瞥了眼昔日政敌温琅,把目光聚焦在温行川身上说道: “这里没有史官做见证人,一切都凭陛下的良心了。” 冷元朝宦海沉浮二十载,做任何事情都会谋两条路。 父亲意在掀翻他冷雪堂的仇人,他没必要阻拦;但冷兴茂想扶持那何家,他不得不出手,哪怕利用元初也要先灭了何家! 当他听到冷兴茂志得意满说着“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意识到父亲真要谋反后-- 立即安排王晔率一队精锐把冷元初带离行殿,若事败,还可用她要挟已经动情的温行川放过冷氏族。 但他不知,王晔与他的心腹捍卫皆倒在血泊中,冷元初的去向,不在他的控制内! 此刻冷元朝用他一贯的语气与温行川一条条说清温裕为除掉冷家,自永康十年开始的筹谋。 “臣知道陛下在调查徽帮用的穗德钱庄宝钞银票,都加盖了特殊的印章。” 温行川暂时从寻冷元初的急迫抽离出来,示意冷元朝继续说下去。 “陛下如今应该知道,先帝想杀功臣不需要任何理由,为何会纵容胡雍倒行逆施那么久,直到永康十四年才一举诛杀胡雍和徽帮?” 通道的风吹乱冷元朝披垂至肩的长发,他拂了下袖口那滴属于温裕的血渍,下了三格台阶站在温行川面前。 “因为先皇,既要除掉胡雍,又要除掉冷姓人!当年先皇无端杀死林家二位国公引发三年大旱,是以多动了脑筋,策划了一场大局针对最后一位国公!” 谈及阿公阿婆,温行川的心紧了紧。 冷元朝盯着温行川继续道:“胡雍最风光那些年,切实动了冷家的权与利。” 温行川不置可否。想起那时的他虽是绮纨之岁,但已可出入朝堂在温裕身畔听政,当然记得胡雍在大朝小堂对冷兴茂及冷元朝尽心竭力的弹劾—— 上到冷兴茂因招募船员被胡雍构陷成募集私兵、下到彼时不过三品詹事的冷元朝,被指误导嘉明太子反抗温裕屠杀林家,直接导致冷元朝被贬八品,打发至边陲做点兵的文书。 而冷兴茂麾下商局更是雪上加霜,一夜之间鸿单全无! 冷元朝现在只为妻儿而活,说起往昔的心情已足够平静,他今日只向温行川陈述事实: “那年越国公向先皇表忠心,但先皇,你的好祖父,让越国公做一件事换生路。” “做生意的都信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越国公为了保全大厦将倾的冷家,答应先帝在穗德钱庄专供的银票动手脚,用来标记胡雍与徽帮的往来!” 温行川紧皱剑眉正要驳斥,冷元朔陡然想起此事怒火中烧,攥紧拳头打断大哥讲话,向外甥吼道: “你以为温裕为何要你从夏伍德开始查?呵,什么狗屁死谏,夏伍德为胡雍所献军粮,正是温裕老贼逼穗德钱庄所为!” “被扼住命脉的钱庄怎可能反抗得了皇帝?当胡雍尝到通倭的甜头,早就不在乎什么家什么国,不在乎他身为大燕子民应有之义! 胡雍死有余辜,但那些为杀他留下的银票,全被温裕打成除掉冷家的实罪!温行川,那些舆图和粮食,都是你那草菅人命的祖父安排的!” 冷元朔直言不讳说完,看了眼面有波澜的长兄。 第64章 因温珣骤薨冷家突然没了靠山,生死存亡之际,他那死爹把他费力救回一命的苦命姑娘,当个物件送人! 温行川可倒好,不管不顾她的身子让她怀孕生子,若外甥做人,怎能让姑娘伤心闹和离! 那时他出使西洋鞭长莫及,回来是一切都晚了! “父亲既然有能力造反,为何逼我那姑娘嫁给仇家!大哥,怎么不拦住他!” “够了!”温行川已经知道他娶冷元初就是一场肮脏交易,根本听不得一句对他婚姻的指责! 冷元朔越想越气,指着新帝骂道: “温行川我告诉你,温州府被屠城,温裕才是那个始作俑者!他为铲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你,要做这样的皇帝吗!” “够了!”温琅从前就看不上冷家人嚣张气势,替儿子灭了冷氏兄弟怒极冲顶的气焰。 暗道内陷入平静,三个中年男人,齐看向年轻的温行川。 朝朔两兄弟言尽于此。若温行川真是贯彻温裕那薄情寡义的治国之术,他们势必要做反抗昏君的急行军! “够了,够了。”温行川重复着,心哀气痛。 当他抽丝剥茧查到最后,就已意识到一切都是温裕一步步布置好,引他这所谓的帝国继承者来亲手绞杀铁证如山的越国公和冷家! 甚至是,从他娶妻那一天,温裕就期待他将屠刀落在冷元初的脖子上… 不管是他们这帮所谓的权贵,还是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都是那瓮中无脑相斗的蟋蟀,供高高在上的温裕取乐罢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殿下,贫僧看见有人在对叫冷元初的善主动手,而她的生死,就在你一念之间…” 智愚的话忽然回响,让温行川高大的身躯微晃,以刀撑地间,心口再度被巨石压得悸痛。 那时没有意识到危机的他,单纯奉温裕之命前去扬州府除掉帝王恩师。 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位在佛法之外深谙阴阳权术的僧人圆寂前所说的,就是在点化他,于定局逆天改命,在这滚滚洪流中护住他的爱人!。 “越国公悖逆之举,本难宽宥。” 温行川心情逐渐平静,他看了眼父亲,再面对冷元朝和冷元朔,郑重宣告: “以先帝铁券,特赦越国公谋逆之罪,削去封邑,贬为庶民。以示众臣引以为戒,恪守臣道,勿蹈覆辙。” 说罢温行川长叹一口气。 没有越国公谋逆,他亦安排幽影埋伏在宫中静候时机,斩杀绝他前路的温裕。 如今这结局,对他有利,他不必也不想再追究什么。 这完全是看在冷元初的面子上,保全足够威胁温氏皇权的冷家。 “把元初还给朕吧。” - 冷元朔在墙面摸索后按了一下,暗藏的机关层层解锁。 “陛下先见秋蘅吧。” 温行川睨了眼姨父,率先走进铜门。 秋蘅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那份谢意他应亲口相告。 可走在那逐渐光明的连廊,听到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 “女儿啊呜呜 …” 温行川的呼吸逐渐与那妇人的哭声同频,但他行至一方空地,哭声戛然而止。 温行川忽感一阵刺骨的冰寒,他环顾四面滴水的石墙壁,看向天光之中沐浴着一口冰棺。 “陛下想见的秋蘅,就在这里。”冷元朔哑声说着,看向躲进暗处的邱馥。 鼻尖突然一酸,让这位九尺猛汉再难走近冰棺一步。 秋姑娘,在冰棺里? 温行川的凤眸惊闪泪光,他从未想过,苦苦寻找的救命恩人,竟! 遗憾与心痛裹挟哀思,温行川屏住呼吸走近那透明的水晶冰棺,于寒凉的白雾中逐渐看清那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 沉睡的女孩面容安详,但 她绝不是让他将面容藏进记忆的,那个小恩人! “她是谁!” 温行川扶着冰棺的手指张开又攥紧,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神色晦暗的冷元朔。 “真的秋蘅在哪里?” 新帝的一句话让半解的冷元朝和冷元朔心里齐颤:温行川如何认识、为何要寻秋家姑娘??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绝不能将那偷梁换柱的事实告诉他! 十一年前,他们的亲妹妹冷元初被皇帝所下瘴毒杀害; 去岁,冷兴茂为捆绑温琅父子为他所用,自做主将那与妹妹同龄的姑娘认作冷家贵女嫁给温行川! 而他们的亲妹妹,不得不顶替那姑娘原本的身份… 冷元朔骤然一惊,他犯了大错! 外甥要找的秋蘅,应该就是,就是…如今的冷元初! 温行川死死盯着冷元朔,那见惯风浪的黯面隐藏再好,仍闪现一丝裂痕! “你们到底在藏着什么秘密?” - 此地陷入胶着,温行川忽然幻听,方才是他的丈母娘在唤女儿? “你们还想耍什么伎俩?把元初还给朕!” 温行川猛地抽出锋利无情的唐刀,就要逼问时,一犀利的哨声破入,紧接着,冷元朝飞速奔离此地。 他忍无可忍,提刀跟随着来到地上的厅堂。 “主子,出大事了,王,王大人和羽营弟兄们,都…都死了…” “什么!”冷元朝听到属下来报目眩一瞬。 温行川立刻意识到冷元初不在她娘家人手中,宽厚的脊背骤僵。 此刻堂外还立着不知该如何汇报的幽影。 他们已寻到冷皇后踪迹,但 追到长江渡,众人在岸旁才沉的蛇船惊见:娘娘所穿华服的残片,被淼淼江水打湿… 而昨夜,亲王府的仰止园,突发了场大火,把帝后温馨的抱山堂,烧得一干二净。 * 辰时,温行川换龙袍、戴冕旒,接受文武百官三拜九叩,继任大统。 先帝太后同日殡天,新帝亲自治丧,废殉葬制,只要求先皇的嫔妃齐去守一座空陵。 尘土归寂,万籁俱静,昨夜响彻整个江宁府的炮声,被史官一笔勾去,从未发生。 直到温行川回到阒空空的养心殿,由着太监为他脱去丧服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落在僵白的麻布之上,红得刺眼。 “陛下!” 第35章 蘅元三年冬至夜,江宁府迎来初雪。 小康子认真把养心殿门前半指厚的白雪扫去,搓了搓冻僵的手指躲进墙角,仰望漫天纷飞的碎琼乱玉,用肩膀撞了下一旁缩脖端肩闭目静思的师父贵栓。 “咱儿皇上这样熬,再好的身子骨都受不了啊。” 贵栓猛然睁眼瞪过来,示意慎言。伸长脖子环顾四周,无人,再低声叮嘱: “现在文武百官都在反对皇上立小公主为皇太女,皇上心情差得很!告诉你,可得给我可得打起万分精神,保住项上人头要紧!” 小康子疯狂点头,只敢在肚子里叹气,想起那个不能提起名字的娘娘。他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太监尤记得,三载前皇帝不顾众臣反对,跳进长江去寻娘娘! 但那江水滔滔怪兽出没,从没听说掉进长江那么久还能活命的。况且娘娘那船显然是失火撞上礁石,就剩烧焦的木板飘在江面上。那之后,数万人奉旨自江宁至入海口细密搜寻,却无人寻到娘娘…… 新帝大病一场后禁止任何人谈及此事,若有人敢在市井妄议一句娘娘的不是,被抓住了,要挨一百板子呢!今儿个这世道可谓民安物阜,都称那位是明君,唯有这件事,听说连太后都不能提! 康子吸了吸冻红的鼻子,看到一身乌金氅梳着高髻的林太后抱着粉雕玉砌的小公主向这边走来。一老一小两个太监立刻抱着地毯快步踱去,恭恭敬敬铺好,目送主子进了殿。 - 养心殿里,一身玄青常服的温行川正在读新任大理寺卿赵叡的奏折。 三年前才继位时,温行川发现祖父留下的山河只是个空乏的躯壳。温裕在位期间大搞水利土木,却又放纵诸如前工部尚书李顺义等一帮虫豸贪腐,以致河湖决堤哀鸿遍野。温行川继位时,国库空虚,各地民乱纷争,政权摇摇欲坠。 他不喜全民经商,但不得不采取内阁首辅冷元朝的建议,先开放港口促海内外贸易畅通,待民富后对商人加税来修缮各地废弃水利工事、防治农灾。 短时间海外白银大量流入大燕,各地尤其港口府城空前繁荣。商人主动捐资助建桥梁道路,乃至寺院道观,只为铸鼎留名,利源滚滚。 与此同时,大燕国境连续三载稻谷丰收,百姓交口称赞生逢盛世。 但因商人逐利无德,爆发多起泯灭人性的恶性事件。 半年前,江南五省最大的豪门——江阴徐家被数百家奴屠杀,起因是徐家一二世祖凌虐家奴之女,引爆积蓄良久的奴怨。各地奴隶听说后群情激奋,不到一个月,海门刘氏、泰兴冯氏等五地豪门齐被烧杀抢掠,闹得人心惶惶。 第65章 温行川得知后派卫营军镇压,一时又被朝野斥责暴权统治。奴众听闻徐家灭门案主犯被判凌迟,举着火棍冲进江阴县衙打死县官、焚毁衙门。 负责镇压此事的大理寺换了一堆官,直到新科状元赵叡在处理此事时脱颖而出,以朝廷退一步,公开表示罪不及亲人、再从造反的奴隶中引爆分赃不均,让其从内部瓦解。 平息此事后连升三品,成为帝皇肱股。 其实这些都是温行川的授意。 他以此尽快扫平民间恩怨,只为获取百姓的支持。但当他近日于早朝公开表示,要立女儿温熙为皇太女、未来继任大燕江山后—— 朝野哗然,不仅被救一命的各地商人集团强烈反对,官员、鸿儒、书生集体请书,不接受屈居女帝统治。更有国子监祭酒,现年已过耄耋的老鸿儒李世恺,于国子监门前自焚,用命抗议! 温行川对此没任何表示。 有几个朝臣以此认为皇帝被冷氏妖妃的亡魂蛊惑神志,联合死谏要求陛下速按燕律立后纳妃充实后宫、延绵子嗣——真可谓求仁得仁。 在这几个不开眼的大臣被处死后,其他官员虽心中忿恨,但再无人敢提那个女人,揭开皇帝心中的旧伤。 听说是皇帝一直深陷没有救回发妻的泥沼里,无法自拔。 - “熙安,去到父皇那里。” 林 婉淑抱着孙女走进养心殿时,温行川才批过奏折,抬起眼看到母亲把女儿放在地上,眉目舒展放下朱笔。 小熙安撒丫子奔到温行川身前,挥着短短的小胳膊:“阿爸抱。” 温行川唇角勾起弧度,把女儿抱在大腿上放稳。下颌蹭着胖姑娘软软的皮肤。新长的胡茬扎得小熙安像个小猫一样乱躲:“扎!” 温行川这才意识到日日忙于朝政,尤其立女为储之事,好久没有刮面了。 “乖囡囡前天答应阿爸能背下《劝学》,背下来阿爸就不扎你好不好?” 熙安深深点头,宝石一样纯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开始背起来:“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温行川认真听着女儿奶声奶气又认真的背诵,看到女儿头上两个啾啾一抖一抖的,视线逐渐滑到女儿可爱的面容上—— 和她娘亲极为相似的五官。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小姑娘背完的一瞬间,在阿爸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甜甜睡着了。 温行川抱起小温熙站起来,与脸色不太好的林婉淑对上视线。 “这么小就逼着她背书,你三岁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累。”林婉淑蹙着柳眉为孙女求情,“何必对她这么严厉?” “母亲早些回去休息吧。”温行川没有承诺什么,抱着女儿站在屏风后。 林婉淑无奈摇头默默离去。温行川感受到母亲走远后,低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轻声道: “囡囡,快些长大吧,这样阿爸,才能放心去与你阿娘团聚。” 待到大燕万里江山能交给独当一面的熙安,他也好,去玉龙雪山殉情。 他真的,很想她。 * 伊比利亚半岛的巴尔卡海港,伴随圣安娜教堂的钟声,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隆隆驶来。 待到马车停稳,一只昂贵的皮靴毫不在乎地踩在泥泞中。 紧接着,穿着黑绒斗篷、身量修长的男人先下了马车。他回身接过幼儿,再稳稳扶住一个戴着精致礼帽、穿着紧衣宽裙的纤纤女子下了马车,二人握着手,匆匆走进海港。 票检碧蓝的瞳仁不断在一行人的东亚面孔梭巡,惹得女子伸出戴着皮手套的小手压了压帽沿。 一切顺利,一家三口登上回到亚洲的帆船。 “不要太紧张了,元儿。”冷元知与冷元初站在船头,望着逐渐变成小点的港岸,把手里的干粮一把撒向天空。 不断盘旋觅食的海鸥呕哑着饱餐一顿后,落在船舷上休憩。 冷元初抬眸看着冷元知,轻轻叹息。 那夜的她受惊昏迷,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艘早已远离江宁府的艍船,所见第一人便是冷元知。得知是他救她于水火,冷元初感恩之余,不再对温行川抱有任何幻想。 在吕宋生下儿子后,她便随冷元知一起来到阿拉贡,与这里的王室贵族做茶叶与丝绸贸易。 东方美人罕见的美貌与流畅大方的交谈,让王国贵族公爵齐拜裙下。冷元初协助阿拉贡王室成立西印度公司,利用他们在海外扩张的殖民风潮中赚得盆满钵满。 “外面风大,回舱里休息吧。”冷元知束起低马尾,一身欧罗巴贵族装扮,望向冷元初的目光里唯有温柔。 为了守护冷元初自由经商的理想,他与冷元初假扮夫妻,挡住一些体面贵族对冷元初多余的心思。只是这份心于他而言,是真的。他不知冷元初是秋蘅,在与堂兄妹无法通婚的伦理克服三年后,他决定娶她。 不巧表白后,阿拉贡王国发生内乱。国王马克三世于大剧院观看歌剧被刺杀,原本平静的国度顷刻战火一片。冷元知立即带着元初与孩子,以及后来团聚的佩兰一起逃离。 三年了,该回家祭祭祖,告诉先祖他会与冷元初白头偕老。 “元儿,回去后嫁给我,做我冷元知的妻子吧。”冷元知握住冷元初佩戴银戒的小手,紧了紧。 冷元初正在克服宫变那夜不堪的回忆,视线凝在冷元知无名指、那枚由她亲手为他戴上的素戒上。 片刻沉思后,她点了点头,“好。” - 江宁府下了整整三天的雪。待到雪停,温行川着雍度厚重的鹤氅,亲临聚宝门外的长干寺。 这三年,除一次御驾亲征,其余时间,他每周都会来这里看看妻子。 装着衣裳碎片的青坛,被他郑重安置在琉璃塔第七层、他的本命佛旁。 敬香、礼佛,温行川跪拜后起身,望着那小小的青坛,心口的沉疴深深浅浅痛着,越过四肢百骸,传至搭在小小青坛之上的掌心。 手背的青筋迅速虬起,温行川闭目,浓密鸦睫微颤,鼻翼伴随沉重的呼吸轻歙。 “陛下。”高僧宗泐庄重的声音传来,温行川顿了下,转过身的神色无异。 - 禅房里,檀香氤氲。温行川盘腿坐在蒲团上,接受宗泐为他弘法,尤其是,超度亡妻的佛经。 高僧才从印度锡兰等地带回新的佛法,而今奉旨注释《心经》。他与岳峙渊渟的蘅元帝亦师亦友,透过年轻人隐忍的哀色,看出他走不出对亡妻的思念。 “朕应该早些放她走。”温行川润泽的食指触摸茶杯薄薄的杯沿,忽忆那夜,他与冷元初尚不熟时,举起沾满燕支的茶杯,他鬼使神差地,用薄唇贴紧唇印,饮下她未用尽的残茶。 他到底什么时候爱上的冷元初呢?是那时,还是更早? 攥紧茶杯的手,关节泛白。 是掀掉她的盖头后,与那亮滢滢的杏眼相对一瞬,从未燃起的情爱,瞬间照亮他的心房! 他一直都在爱她,祈求她的回应! 命运太过残忍,怎能留他独活,承受今日之殇? 那夜,他把所有危险都想在前面,却忽视想要杀她的,不止是他的祖父!小昉、叶骏,还有那坚决不肯交代的王晔活了下来,他们仨胸前各被砍的一刀,与他少年时在胸口留下的刀疤,角度与方向都是一致的! 那凶手时隔十余载,仍如鬼影飘荡在他附近! “是因为朕,她才……殒命江水中。朕欠她的这条命,终究要还给她。” 心脏一抽一抽痛起来,温行川一把捏碎茶杯。手心瞬间猩红一片,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楠木案上。 宗泐急忙取来药箱,为皇帝上药疗伤时,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宫变之时他不在江宁,那日到底发生什么没人为他解释清。但他不忍心眼看皇帝单相思忧劳成疾。 陛下的龙体,关乎大燕的国运。 “说来老僧倒是见过娘娘,见过她两次。”宗泐主动与温行川聊起冷元初,记忆飘回那个初春的傍晚,在漫天霞光下,活泼的冷元初突然拦住走去晚课堂的他。 “那个又高又帅的男人是哪家的公子?”小姑娘狂放大胆的一句话惊到高僧。 长干寺是皇家寺院,能进出的都是皇室贵族,这位贵女怎会认不出彼时的郡王殿下? 出于对郡王行踪的保护,高僧立手行了礼,绕过小姑娘继续向前走,不料又被她跑过来展开双臂拦住。 “大师能算出,我与他有姻缘吗?” - 温行川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完宗泐的回忆,冷元初竟在婚前见过他? 高僧的描述让他眼前就要浮现出,那个会碎碎念给自己鼓气的冷元初,在问她与他的姻缘…… 那,她婚前寄给他的这封求娶信,是真情实意? 温行川就要从怀里摸出那封被他用蜡油保护好的旧信纸时,宗泐又拿出一个木牌。 第66章 “后来再见娘娘,是她来祈福,说是要和郡王告别,随后写下这个祈福牌。” 温行川的呼吸窒住了。 抱山堂那场大火烧尽他设计的家具与元初带来的嫁妆,包括她收集的所有,他所著的诗册论籍。 没给他留下任何可怀念的物件。 戴着天珠的手覆住那枚本应挂在菩提树上的祈福木牌。手指轻颤着,一字一字挲摩那端正秀丽的梅花小楷—— 愿菩萨保佑殿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让他长命百岁;愿殿下保重自身,心怀天下,莫要辜负这山川社稷。 做一个贤明的君主 做一个好人。 那时穗德钱庄遭遇危机,冷元初不想留在温行川身边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来长干寺为这短暂的江宁生活告别。 年轻的王妃面容憔悴,哽咽问高僧解脱之道。 高僧面容慈悲,双眸微闭,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个字:“不。 王妃一怔,焦虑追问道:“为何是不?大师,难道我注定困于此境,无法解脱?” 高僧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平静如水。 “解脱之道,不在他人言说,不在经卷教条,在于你心。你若执着解脱,便是陷入了另一种执念。学会放下,学会接纳当下的一切,心无挂碍,便是解脱。” 王妃能理解高僧所言非虚,可她放不下。不得解时见高僧手边有几个檀木牌,取来默默写完后,起身离去。 宗泐正是看到王妃手书,感叹那力透檀木的慈悲与善念。 “自带佛性之人会往生极乐,她现在很好,陛下。 如娘娘所言,陛下回去吧,去做一个感天动地的明君,做一个百姓拥戴的贤主,用此生的善业让娘娘得偿所愿,去换三生三世,与君重逢!” - 折胶堕指的寒夜,仰止园抱山堂外亮起一盏昏暗的莲花灯。 寒风裹挟碎冰,刮得人面生疼。园里留下的几个仆人躲回后院抱团取暖,谁都没注意莽黑斗篷下那双忧伤的凤眸,怔怔望着死寂的抱山堂。 被烧尽的抱山堂早已被温行川按图重建。 就连妻子随嫁带来的拔步床闷户橱一应家具,他都向冷家要来工匠,原模原样复原。 冷元初最爱的那只木帆船,温行川亲手执刀做了两个,只不过在船底刻的是“川临”。 一只留在这里,一只带进紫禁城。女儿甚是喜欢,会自顾自玩得咯咯笑。 梁木砖瓦皆已归位,可那曾在檐下笑语晏晏的人,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徒留满院寂寥。 三年了,温行川不敢推开这扇门。 一阵狂风呼啸,抱山堂的棂窗被倏地吹开。温行川拉住窗栓,视线却无法从伸着手要从屋里关窗的冷元初脸上移开。 “殿下瘦了。” 冷元初仍旧是三年前的面容,头戴才做好的绒花簪,穿着一件驼绒制成的比甲,俏皮得很。 纤长的脖颈用狐狸毛圈护得好,不似前些年一入了冬就会忍不住咳嗽。 温行川眼眶渐红,这些年他宵旰忧勤,疯狂用朝政填补不安的心,夙夜匪懈养育他与她的小熙安—— 宫变之夜女儿被林婉淑藏进王府通向璀华阁的暗道里躲过一劫。 后来小婴儿什么都好,偏偏最怕黑夜,换了多少乳娘侍女都无用。 只有温行川在身边,熙安才能好好睡觉。夜里偶有哭闹,温行川便等女儿吃饱喝足再抱回龙榻哄她睡觉。日日如此,纵使金刚之身也扛不住。 “是瘦了。”温行川轻言回应,想伸手摸摸她的脸。 就要触碰到那朝思夜想的面庞,光影倏地消散,落在那方焦尾琴。 “妾身琴艺不精,这《渔樵问答》是自幼就会的曲目,在夫君面前献丑了。” 琴音响起,温行川站在窗外静静听着,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到如今二十近六,从救他,到爱他,到…… “五千两,这个月酒坊为我赚了五千两呢!” 琴音伴随清脆的话语消逝。温行川转眸,看到书案前才拨过算盘的小女子,抱着账册幸福地笑着。 “陛下,妾身厉害吗?”冷元初用水汪汪的杏眼望向窗外的温行川。 “厉害,朕的妻子最厉害了。”温行川回答着,深邃的眼眸涵出一汪泪泊,伸出的手指颤抖着,无力阻拦那光影如碎金熔逝。 唯有残月寒光,照在空荡荡的书桌烛台之上,镀了层说不忍道不尽的寒霜。 温行川闭紧凤眸,任凭风雪沾湿他的眼角,白了几丝鬓发。 他在寻找仇人,在把他们的孩子好好抚养长大… 再等等朕,元初,再等等朕。 * 冷元初和冷元知所坐的是大航海家迪亚仕往返东亚与欧罗巴的远洋帆船舰队。 自晚冬出发,在佛得角群岛躲过风暴后绕过好望角,于暮秋来到马鲁古群岛。 冷元初与此地的大客商穆罕默德有过书信往来,用西印度公司的信誉担保一大批优质的香料带到大燕售卖。 冬至,船队抵达明州府卸货休整,迪亚仕得知友好的东方商人要去江宁府寻人,无论如何都要旗舰普林送他们前去。 腊月初一,温行川亲临龙江关送行浡泥国王那惹加那及使团。 自冷元朔出使西洋,东亚最伟大的帝国外交繁荣,温行川作为一国之君,客气又不失威严的态度为大燕赢得礼仪之邦美誉。 而今的龙江关华盖如林,旌旗猎猎,云帆如织。那惹加那望着繁忙的港口,尤其是不远处抛下铁锚的巨型帆船,感慨:“大燕国力,世所共睹,结为友邦,与有荣焉!” 这位与温行川同龄的岛国国王,羡慕于温行川有机会统率万里江山。 不知眼前身着明黄色衮龙袍威凛卓然的帝王,用冕下玉旒掩尽眼中哀伤。 “朕羡慕你可与发妻,远赴山海比肩而行。” 温行川看着那惹加那小心护着妻子登船,竭力克制着,避免在这人员繁多的码头失了仪态。 目送浡泥国王船队离去后,温行川的目光难免落在一旁的那艘精美绝伦的巨船之上。 船首站着几个戴着三角帽,高龄外衣搭配马裤的水手,似乎在为货物装卸而争吵。 随后,黑漆漆的船舷伸出一个不算多宽的板子,第一个走出来的,是个身材玲珑的小女子。 精致的卷发柔顺地搭在单薄的肩头,她提起裙摆,蓬松的裙裾瞬间如撑开的伞面,轻盈又优雅。但足下高高的鞋跟却成了累赘,让她在木板上前行时,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每一步都带着几分不稳。 温行川的心毫无征兆地揪紧,目光紧紧锁住那名女子。看着她踩在悬空摇晃的木板上,他满心都是惶恐,生怕下一瞬,她会失足摔进汹涌的江中。 好在女子有经验,稳稳地走了下来,在码头站定。她用戴着羊皮手套的小手将背后斗篷的尖帽拉起,让自己更暖和些。 举手投足像极了元初。 第36章 相见前夜。 细如纤睫的月牙被浓云隐去,欧式巨船于长江逆流而上。 喧哗的潮声沿着舱门飘入,传进冷元初的耳朵里。 方才做了个梦,或是说并非虚梦,而是被迫回溯生死存亡一夜。 “本宫要见郡王,你们两个奴才这是在忤逆本宫!” 听不到小昉和叶骏回应,她拼命拍着殿门,说尽难听的话,直到“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大太监李福全闲庭信步走进来。 “娘娘别再挣扎了,越国公叛乱罪定,殿下能给的,也就只有这个体面了。” “不…”尚存希望的心彻底跌入谷底。李公公进殿如入无人之境,温行川,是真的要杀她… 她最怕就是毒药,强压镇定把视线从那漆黑的汤汁移开。 小琯在使眼色,她会意,全力钓住李福全的注意力。 在那狼贪鼠窃的豆眼放出狠光,伸出油腻的手爪就要逼她就范之时,小琯举起烛台狠狠砸向李福全的后颈! 泼洒一地的毒药瞬间散起白烟。 再回神时,慧菱和阿萱已经摸到殿门边,只回头看郡王妃一眼,各奔东西。 小琯愤恨啐了一口:“叛徒!”,再道一句:“我们跑吧娘娘!此地不宜久留!” “我去探路…”佩兰话未说完,只见小琯快步奔出去,被突然闪在殿门、穿着黑甲戴着金面具的男人一刀…。 冷元初冲出船舱,撑在桅栏大口喘气。 “是命运眷怜我,让我依旧活着。”冷元初对着无边无际的墨云无力喃喃。 蓦地,油灯亮起,一个熟悉的怀抱自后拢来。 “不怕,元儿。”冷元知的唇轻轻碰着爱人的发鬓,温柔的声音渐渐安抚住女子破碎的心。 走进璀华阁前他早布置人手,得救后与大哥派来的人汇合赶去紫禁城。 与那伙戴面具的怖士短兵相接、在恶魔手中救出昏迷不醒的元初后,来自钱庄大当家本能的敏感,让他当机立断换了船。 第67章 不久就看到那艘预留的逃船燃起熊熊大火! 原本不必再回江宁的,但二哥来信说有人在首府见过母亲,他必须回来。 冷元知把元初拢得紧些,隐隐伤怀,在明州府他劝过冷元初别来伤心地。 “我必须回来,观堂。”冷元初转过身环住冷元知,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香,再度 入眠。 “你们给了我生命最初的阳光,我要亲自找到伯母,不要阻拦我。” - 走下舷梯前,冷元初做了很多心理准备。 她吴瑗元当年本应嫁的,就是知哥哥,她本不必在江宁府熬过痛彻心扉的时光,对纯粹的爱与情产生了怀疑。 冷元初环顾码头,此地与三年前相比,多了好些穿着异国服饰的客商。 自然也包括她。 有很多人好奇看向她,包括一群穿着朝服的男人,她没有多想。 龙江关是江宁最大的江渡,有官员大臣出现也算正常。 可这些高高矮矮的官员看到她后齐齐低头,为一个男人让出一条路。 鲜亮帝袍之上每一只团龙仿若活物,在阳光的轻抚下,似有万点金星闪烁。 是…皇帝? 温行川! 冷元初遽然手足无措,强装自然背过身,用毡绒斗篷把自己的脸遮挡严实-- 怎会在这里遇到他! 知哥哥快下船救她! 舌根不受控抵在上颚,她拼命克制狂跳的心,不断宽慰自己: 她这一身阿拉贡风格的蓬蓬裙,又为融入王室,用铁钳把乌发烫成精致的中卷,温行川一定认不出她的! 冷元初僵站片刻,直到身后没了动静,松了口气回头,正与温行川猩红的双眼对视—— 一瞬间,送别友人的敬酒杯悬在半空,扬帆起航的商船停在港湾—— 时间、空间都在为温行川再见冷元初让位。 温行川隐在阔袖的手掌握紧又松开。 一定是在梦中,川临,这不是第一次梦见冷元初了。 他的确不相信天赐福运的元初会死,那日他几近歇斯底里要求冷元朔立刻去南洋、西洋,去这天圆地方的世界尽头寻找他的皇后! 亦在梦见冷元初不要他了,精神崩溃之时诏巫师觐见,用他的心头血做引招魂,要冷元初回归旧里,和他说说话… 方才他在朝臣寒暄恭维声中,看到像洋娃娃的小女子站在不远处,一举一动都是他梦中人。 他控制不住奔向她,脚步越来越快,却在咫尺之距停住。 女子体香扑鼻,但不是他魂牵梦绕的蕙兰香。 心灰意冷时,美人回眸,顾盼流转。 是元初,她变了… 帝王薄唇轻翕却无言,眉心那深深的川字愈发深刻。 温行川一把揽过僵硬的冷元初。 她的身体他再熟悉不过,她穿的束腰,交叠的丝带让她的曲线更加迷人,完完全全嵌在他的怀中。 是她,是他的妻子… “回家,皇后,与朕回家。”帝王把家字咬得很重,浑厚而微颤的声音飘至一个个瞠目结舌的官员耳中。 江宁布政使司左参政是个才从漳州奋斗上来的清官,不知冷氏相貌,惊得吐出“成何…”二字,就被右参政一把捂住嘴,疯狂示意慎言! “陛下认错人了,请放开我。”冷元初被温行川冕下的宝珠砸了下脸,又被他箍得像匝桶一样,呼吸彻底不畅。 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温行川耳中,他怔了下,慢慢松开冷元初。 冷元初不敢抬眼看向高大威猛的温行川,看不到他的视线在她更加美艳的妇人面梭巡。 更白皙的皮肤称得红唇更加诱人,漂亮的眼睛比起初婚时更加百媚生娇,左眼角下多了颗新痣,和小熙安一样。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 温行川正要以唇覆上,忽然听见一愤怒的男声: “放开她!” 他掀起眼皮,正看到那穿着白袜长靴,抱着一个幼儿的冷元知,眸色一凛。 就连那孩子穿的黑丝绒冬衣都是异国风格,温行川忽感怒火烧心! 满是青筋的手背沿着冷元初盈盈细腰拢紧,贴着苍兰花纹滑到平坦的前腹,向怀里按了按。 码头陷入奇怪的寂静,所有的商人眺望这般场面皆大骇,这不是活的…君夺民妻? 都说商人逐利薄情,可还是有些重情男儿,已然打定主意,万不可将自家婆娘带到皇城根儿,被重。欲的皇帝夺去! 有此想法的,还包括这帮二三品从龙高官。立在群臣之首的邓观海大学士捋捋长须,叹了口气。 别以为他不知道,先帝荒。诞,抢了冷首辅的爱妻,结果,呵,死在那对夫妻之手,还被挫骨扬灰什么都不剩! 如今的皇帝什么都好,偏在感情上太偏执! 这冷氏真薄情女,瞧这光鲜模样,这些年流亡海外过得挺好,早把皇帝忘了吧!还敢和别的男人生孩子,妇德不存,妇德不存,不堪为后! 可要纯情的皇帝怎么办! “放开我。”冷元初的语气浸染了不快,温行川的怀抱僵了下,缓缓而不舍地松开她。 而后,一用尽力气的巴掌落在他疏眉朗目的俊脸上。 这下围观者仿佛齐被那女子的巴掌扇进长江,有胆小的更是膝盖一软跪地战栗。 这可是打九五至尊的脸啊!皇帝爷要挖他们眼珠子可怎么办!菩萨真主耶和华,救救无辜的他们吧… 和旁人一样震惊的,还有蘅元帝。 “民女把秋姑娘给了陛下还不够吗!陛下为何阴魂不散,要杀我!” 冷元初压抑着哭腔后退两步,精致的高跟皮靴与木道碰出咚咚的声音,仿若磕踏在温行川的心上。 为何会这样误解他?他爱她护她还来不及,怎会杀她? 温行川没来得及说出口,那双藏满情与痛的双眸,只能看见冷元初回身握紧冷元知的手,十指相扣,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余给他一丝眼光。 肩膀被冷元知撞了一下,温行川冷笑一声,别以为他不知这是雄性间挑衅。 但他顾不上追究,只因在跟上来的那些仆役中,看到佩兰的身影-- 宫变夜佩兰是在行殿不远处的灌木丛被发现的,一个丫鬟能凭自己的本事寻到他苦寻不得的主子? 温行川的手背霎时青筋一片,冷元朔,他的好姨父,竟敢对他隐瞒事实! “叶骏!” “臣在!” “传冷元朔入宫!” “是!”叶骏的视线才从久别重逢的佩兰身上移开,他这三年惭愧于当年没有救回娘娘! 那场厮杀他身中数刀、刀刀断骨,在床上躺了一年又养了两年才恢复,至于小昉…唉。 他永远祝娘娘健康长寿,但若真是冷二爷耍计谋害得他见不到佩兰,他也要寻个说法! * 元初抱着儿子,与冷元知坐着马车来到她位于箍桶巷的私宅。 佩兰是去岁冷元朔派商船带到阿拉贡与她团聚。大概在蘅元初年他们即恢复联系。她赚的每一笔白银,还是拜托冷元朔带回大燕兑换银票。 眼前这座豪华私邸锦荷院,即是冷元朔帮她购得,装潢一新。 冷元初下了马车,看着门头暖暖的灯笼,在指引她回家的路,杏眼渐渐藏了泪。 “有家真好。” “是啊,有家真好。”冷元知搂住她:“有你在的地方才叫家。” 她含着泪与冷元知说笑,依偎着走进赤铜大门。 不远处,马车毡帘微动,容帝王轻松记住雕着吉象的门当。 可惜温行川等不到他那敢欺君的姨父,入宫接受质询。 夜幕降临,冷元朝和冷元朔携妻儿来到锦荷院,为弟弟妹妹接风。 魏嫆急着见元初,把儿子推给冷元朝,匆匆下了马车进了门。 才看到百鸟朝凤照壁前立着的小女人,急忙握住手好好瞧着。 “这三年,让初儿受苦了。”魏嫆满眼心疼,看着换回大燕服饰的冷元初,一身扎染布衣。 “为何穿这般素寡,来人,把马车上的箱子卸下来。”魏嫆打量着冷元初,不欢喜起来,” 快,回屋换我给你带的云锦长袄,穿这便宜的粗棉衣裳成何体统!” 冷元初摇头,“做商人不得穿绫罗绸缎,我不违抗大燕律。” “你呀…”魏嫆出门还挑一身最贵的霭紫绣金丝比甲,回头嗔一眼抱着儿子走来的冷元朝,“去劝皇上改律法!” 冷元朝同样穿着繁复而精致的紫袍,腰间玉佩价值连城。虽上了年纪气场强大,但面对妻子从不说一个“不”字。 “陛下会改的。” 冷元朝点头回应妹妹的行礼,挥了挥向冷元初憨笑的儿子胖手,替儿子打了招呼。 冷元初弯着眼眉逗了逗小仁辉。 起初得知嫆贵妃和长兄往事唏嘘不已,如今拨雾见月,日子一定越过越好。 第68章 “聊什么呢?”更为豪华的马车停下,冷二爷一身黑熊皮氅,握着金杖踩着家奴背走下马车,不忘从林珈珞怀里接过女儿,扶妻子下来。 二人今岁年初才有这个长女,带来认认亲。 冷元初与兄嫂打过招呼,接过女婴细细端详,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心口酸涩。 她真的好想熙安… 而今的冷元初已经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一番寒暄后引家人来到正堂。 -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冷元知脸颊微红,举杯起身道: “有件喜事愚弟要及时分享:我要娶元初。就在年前。” 他不想再等了,娶了她,再回绍兴告知先祖亦可! 弟弟一席话惊得满座无言。 林珈珞眉头一皱。 这几年温行川发疯寻妻,恨不得让冷元朔泡在海水里!他不心疼姨父,她还心疼丈夫呢! 况且姐姐现在最操心温行川,小姑子必须入宫! “你们是堂兄妹,怎么能!” “元初不是早被认祖江都吴氏?”冷元知再饮一杯酒,含情的桃花眼敛过一丝恨。 多亏温行川替他扫清障碍,不必他再去费心给堂妹编一个新身份。 冷元朝和冷元朔对视一眼,握着酒杯的手一同攥紧。 有些事情他们必须隐瞒。 冷元初是秋蘅无疑,但,千万不能让冷元知知道这件事! 魏嫆温柔的眼眸在神色各异的家人扫过,最终停留在平静吃饭的冷元初身上。 “认什么旁人当祖宗,他们吴家祖先给过庇佑吗就想吃香火?初儿,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 冷元初抬眸不解。 魏嫆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同雪堂实在相像,我总想,你若是我的女儿该多好…” 美妇人的声音带了哭腔,冷元朝心亦痛起来,看着有些无措的冷元初,只道: “初儿答应吧。” “不可!”冷元知和冷元朔一起拒绝,心思却各不相同-- 冷元朔知道大哥在阻拦婚事,但论资格,他比冷元朝更应做秋蘅的爹!这姑娘他就是当女儿对待的,大哥抢什么抢? 林珈珞知道丈夫心思替他开了口:“要认父母,还得是我们二房!” “不要与我抢女儿好不好!你有小千金了!”魏嫆不高兴,拉过冷元初抱在怀里,“初儿是我们大房家的,就这么定了!” 林珈珞和魏嫆拌起嘴,激烈讨论元初归哪家最合适,没注意另一边冷元知的脸色越来越暗。 都是宦海商潮浮沉的大官巨贾,讲话从没有直白时候,别以为他听不出两个堂兄在阻拦他娶冷元初! “初儿自己决定。”魏嫆话是这么说,满眼的爱意就要溺住才咽下最后一口饭的冷元初。 冷元初没想两个年龄足够做父亲的哥哥有这个想法,但她的确不想再认那对不爱她的老翁老妪做父母。 比起横眉黑面的冷元朔,还是冷元朝待她更温和,况且她的确与他长得很像…冷二爷不怒自威的长相,她害怕。 “那,还是请首辅大人认小女…”冷元初怯怯说着。 “这个小没良心的。”冷元朔撑着膝盖叹气,“你,以后喊我二爹。” 冷元初满心不情愿点头。她如今都快二十有一了,见到冷元朔还要被他拎着衣领背商经! 再一番敬酒,魏嫆已有醉意,宴席终了。 “外面冷,留步吧。”林珈珞边穿白狐毛氅边说。 冷元知握了握冷元初的手,“我去送,你去看看孩子。” 着汉服的清秀公子脸色晦暗,眼中有些血丝。 有些话他不便当着元初的面同兄长说道,但他必须把话说清楚。 从今往后,任谁都不能阻挡他娶元初为妻! 冷元初目送他们出门,在正堂久等不到冷元知回来,便留了灯,独自登上二楼找儿子。 楼板随着脚步吱呀呀声响又声灭。冷元初一手执灯,一手扶墙,缓缓上楼时,被高大的身影吓一大跳,手一抖,莲灯掉在地上。 男人抢先捡起莲灯,袖口的金龙若隐若现,昏暗的灯光逐渐映出男人凛如寒霜的脸。 “你要嫁人?” 冷元初被迫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半晌,点了点头。 下巴被猛地钳住,冷元初被迫抬头,与温行川点燃怒火的双眸对上。 “怎不送喜帖,请朕来喝喜酒?” 第37章 冷元初知道这三年温行川在找她,是她与冷元朔说,不要告诉他她还活着,以及,想尽一切办法将她的女儿救出苦海。 看来她二爹哪个都没有做到,否则她怎会一上岸便撞见孽缘? “陛下,民女累了。”冷元初与温行川郑重声明:“恕我无法再做您的妻子,当初与二爹说过,要他把秋蘅寻给陛下。” 从前每每想起温行川,始终绕不开秋姓姑娘,而今他还没有立那姑娘为后? “若你就是秋蘅呢?”温行川站得更近些,深深低下头,与冷元初呼吸相缠。 “什么?”冷元初陡然蹙眉,忧虑的眸光涣了下。 忽想起在怀熙安时,曾做一个奇怪的梦。 漆黑不见五指的密林,四面八方传来高高浅浅的声音: 蘅儿… 蘅儿… 快跑… 跑远,再远点… 直到声音戛然而止,她盗汗惊醒。只此一梦无人能解,只当因怀孕体乏所致。 秋蘅,怎可能会是她?嫁人前她没有来过江宁,更别提救过温行川,无端之功她不想揽。 “民女不认识秋蘅。”冷元初抬了抬眼,与温行川复杂的凤眸对视。 “也不会是秋蘅。” 温行川没有回她,浓密鸦睫翕动着,一寸寸看过妻子姣好面容。 对于他来说,故人难觅一直是他心头的遗憾。曾经与冷元初耳鬓厮磨时,他无数次将那个勇敢的女孩与冷元初对应,却始终无法理解二人天差地别的性情。 直到冷元朔认定那永眠的姑娘是秋蘅,让他彻底生疑。 冷家人做事大胆细致,温行川早有领教,是以谨慎布置人手,没惊动权势滔天的冷氏兄弟。 几路幽影从绍兴冷家村开始一点点查,耗时两年,才凭借一微不可察的线索,在溧阳县收束—— 冷兴茂最初把女儿寄养的,是溧阳秋家,因此与秋蘅成为手帕交。 哀痛的是,秋家在永康七年被流寇杀戮惨遭灭门。那年各地州府尚未登记黄册,一族百口人,就这样被滚滚尘埃吞噬。 那时,真正的冷元初被冷兴茂接到江宁府看病,带秋蘅逃过一劫。却没想,先帝因夺权,趁机向无辜的冷元初下瘴毒。 下毒者没有放过陪在冷元初身边的秋蘅,酿成她这十年的辛酸… 温行川心猛地一紧。 他的蘅蘅,那勇敢善良的小姑娘,完完全全牺牲于君臣搏杀,牺牲于扭曲的朝堂纷争… 温行川看向冷元初的目光松软下来,俯下身想要抱住朝思夜想的妻子,忽然感到脖子被尖锐的物件刺住。 力威的帝王敛回眼神,看到面前低绾云鬓的女人用一枚朴素的白鸟玉簪抵住他,此刻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 狠戾,充满杀意,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温行川低了低头,感受到更决绝的刺痛。 但他仍用脖子顶着簪尖往下压,眼中的执拗落在冷元初又恨又怕的眸中,是他无所顾忌,要抢占她! 可惜她循规蹈矩,只戴玉簪,戳不破他脖子上的经脉! 女人的力量抵不过男人的偏执,眼看薄唇就要覆上红唇,冷元初抿嘴躲避,捏着玉簪的指肚骤白。 直到二人的鼻尖撞在一起。 他使坏撞深些,看着冷元初因鼻尖胀酸泛起泪光,心里升起一股满足感。 其实他只要抬抬手,就能握住她叛逆的手腕剪在身后,但他没有做。 他有义务让妻子开心些。 但不代表他会纵容她做事不管不顾—— 正要夺走她的簪子,冷元初忽然松开手,没等温行川反应过来,踮起脚咬上他的脖子。 温行川感受到湿漉漉的舌尖划过,随即,小而尖的虎牙深深嵌进皮肉。 痛吗,还是有些痛的,但温行川没有动,任由她泄愤。 淡淡血腥气开始弥漫。 她现在不怕血了? 这种原始的撕扯,温行川知道如何破局。 只需按住她圆圆的后脑勺往脖子按,堵住她鼻腔的呼吸,不过一会小野猫就会自动松口。 但温行川的手只轻轻落在冷元初墨浪翻滚的长发,自顶起轻轻抚摸。 爱抚这只小猫,暖的是主人的心。 他自幼接受正邪难辨的帝王之术,她这么聪明,能知道他在诛心。 但冷元初咬得眼含泪花,直到精疲力尽才松了口。 她恨自己拿他没有办法,她还想活着,把女儿接走… 第69章 女人皓白的牙齿沾了血,衬得软唇更加红烈。男人的脖子也没好哪去,落下一排整齐的牙印,冒着血珠。 温行川静静看着喘息的妻子,甚至有一丝窃喜。 她不懂,她主动一步,他便会向前一百步—— 男人骤然压下来,轻嘬一下小可爱舔舐血丝的软舌。 侵略性极强又点到为止。 冷元初尚未反应过来,温行川又以薄唇擦过美人面,落在耳垂,咬住她软软的耳尖。 冷元初紧着柳眉一把推向温行川的胸膛,温行川顺了她,退了一步,唇角微仰。 她摸了摸耳垂,发现最爱的坦桑蓝耳钉被他咬掉,更加羞怒。 “还给我!” 温行川如若惘闻,静静欣赏价值斐然的宝石。这种宝石矿大燕国境内没有,和元初一样无上珍贵。 寒风吹过,冷元初紧了紧衣襟。 “陛下擅闯民宅,私德有亏。按大燕律,私闯民舍者,杀之无罪。”冷元初不想纠缠太久,下逐客令。 “做朕的皇后,可不拘泥任何律法。” 温行川暗嘲,她身边,有守法良民吗? 正想告诉她不必自讨苦吃,忽听一阵沉重快速的脚步。 高大的帝王脚跟恣意一转,轻松躲过冷元知杀气满满的剑锋。 温行川没迟疑,负着左手,气定神闲和冷元知过了几招。 绣着金龙软甲的阔袖挥出好看的弧线,空手击退招招致命的剑刃,不忘抽空拔出情敌腰间的短匕。 “都给我停下!”冷元初一句话说进两个男人的心里。停下时,剑刃距颈一寸,匕尖直抵喉结。 冷元知拧着唇角收紧剑。只要施力,他就能杀死他,一如无数次梦中所为! 他承认,温行川真乃天命所归。旁人穷尽一生攀爬的高峰,他只需信步闲游,便能站在群山之首,做这至高无上的帝君! 从前无人与他夺嫡,现在更没人敢约束亘古寰今的天子,他做帝王想纳谁就能纳谁,哪个敢反对? 但他只剩元儿了。 他从她还是胆怯的小姑娘时便握住她的手,教会她用美丽的眼眸,看尽人间最美好的喜事。 元儿是特别特别好的姑娘,是他用尽全力驱散她从不宣出口的心哀,是他养大的她! 与她共度一生的人是他!好他个温行川,这夺妻之仇何解! “观堂,住手。”冷元初说着滑落一滴泪。 两个男人看到俱是心紧,收剑的同时,齐伸手要拂去她的珠泪。 温行川站得远了,迟了一步。 匕首掉落在地上。 她从未喊过他“川临”,从未喊过他一声哥哥。 帝王的心泛起苦痛。 “陛下,走吧。” 冷元初镇定下来,说道。 “民女知陛下一时接受不了,从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枕边人不告而别,挑衅您的权威。但从陛下喂我喝下毒汤起,您我这点夫妻情分就已恩断义绝。” “你在说什么?什么毒汤?” 冷元初害怕温行川对她和冷元知下毒手,只能服软。 “民女无力无能向陛下复仇,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请允许民女,在这世间有一立足之地,能让民女再呼吸一次故乡的空气,求陛下开恩。” 冷元初说着,向温行川跪下。 温行川瞬间拉起她,捏着她的手骤紧骤松,小片刻才送开。 父亲说,除了拜堂日,此生不需要母亲向他跪。 他亦不需要冷元初,他的妻子,跪向他。 温行川叹了口气,眸色渐渐平静。 她要他走,他走便是,一路行船一定是极累的。 那些误解,待她休息好,他会解释,先帝所为,他不想再隐瞒,祖父犯下的罪孽,他会用余生赎罪。 温行川垂着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行至幽暗的天井,他渐渐停下脚步,作出此生最不该有的回眸。 莲花灯熄灭前的一瞬,冷元知为他的妻子披好鹤氅,随即,落吻在她的唇上。 帝王倏然攥拳,精贵的宝石耳钉在掌心按下深深的痕迹。 * 紫禁城养心殿,暗道的长排烛光因脚步带出的风猛地一抖。 金冠不知被丢在哪里,此刻的帝王披头散发,玄袍大敞,一刀破门后,踉踉跄跄扑在摆满瓶瓶罐罐的桌案上。 他摊开手掌,把那已经划破掌心、沾了血的宝石耳钉放在供桌正中,只要念咒,就可以施蛊,施情蛊,她会任由他摆布,任他… …… “阿爸在哪里…”熙安公主奶声奶气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温行川睁开双眼,充血的凤眸狰狞着,望向神龛里静坐的仏山神。 “阿爸~~”呼唤声伴随哒哒脚步靠近。温行川跪着转身,看到女儿扶着门框,揉着睡眼惺忪的大眼睛。 “该睡觉了。”熙安确认半天这个发丝混乱的背影是父亲,哒哒跑近,被扑鼻酒味熏得,伸着小舌头干呕,“臭。” 温行川一言不发,直愣愣看着女儿眼角泪痣。 熙安眨眨眼,感受到如高山般的男人不高兴。 见过阿爸情绪崩溃的小娃娃开始害怕。 “别不要我,阿爸。”熙安说着,把肉肉的小脸贴在温行川绣龙的玄锦袍上,主动抱紧父亲。 温行川被女儿猛地一抱,瞬间脱离迷障幻境。刹那间,瞳中满溢的戾色,如潮水退去,被无尽的哀伤替代。 “阿爸怎会不要最好的熙安呢。” 但是,你阿娘不要我们了。 熙安不知道什么是阿娘。太后、嬷嬷、侍女、太监,没有任何人敢告诉公主阿娘的含义。 “阿娘”、“母亲”,是宫里的禁讳。 温行川屈膝起身,抱起熙安时,顺手拿走供桌上静静观望的宝石耳钉。 明日让工匠把宝石嵌在金螭璎珞圈送给女儿,她喜欢彩色宝石。 - 今夜注定无眠,温行川搂着熟睡的熙安,在空旷寂静的寝殿,望着天花板精美的顶画出神。 此刻的元初,会不会与那厮在,床笫之欢… 温行川呼吸重了些,不忍再想。 哪个男人能不在乎妻子的忠贞呢,但面对冷元初,他好像,做什么都无力。 情蛊易种不易解,如飞蛾扑火,是用燃尽她与他生命的方式,换取那短暂如流星的欢愉。 他不想这样,他要和冷元初做一对真心相爱相敬的夫妻,活到白发苍苍,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温行川冷笑一声,是冷元初给他下了蛊吧!让他昼夜难安,让他肝肠寸断! 他开始可怜自己,自诩为明君的他,为一个女人肝肠寸断,为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疯疯癫癫像什么话! 但是,她是他的皇后,是他孩子的母亲,她还想去哪里!冷元知,一定是冷元知给她下蛊洗脑,骗她身心,他们竟然还有孩子!温行川,你能忍这乌龟王八气? 赤火升腾,温行川翻身下榻,在女儿听不到的地方传幽影。 就该杀了他,和那个孩子, 熙安公主,不能有同母异父的弟弟! * 锦荷院里,冷元初被冷元知突然一吻,心空须臾。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冷元知扶着她进了屋,接过佩兰手中的景程,逗了逗。 “从你长大后,大概在你十六岁时。” “为什么不告诉我。”冷元初看着他与景程亲昵,如一对亲父子,心有愧疚。 临走那次荒唐,让她有了身孕。在吕宋生下儿子后,她亲自取名景程。 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她为儿子取名景程,是告诫自己往昔不可追,人还是要向前看。 她愧对女儿,只能让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健康,是以熬过巴塞罗那的鼠疫,熬过阿拉贡王国内乱,她要活着,要赚钱,要把女儿接走,要幸福度过余生。 但她没想过,从来当他是亲人是好哥哥的冷元知会对她动情,大燕对女子下堂和离存有歧视,对冷元知的表白,她以为,是凡事总考虑在前的哥哥以这种方式保护她… 冷元初抬手,轻轻撩过儿子毛茸茸的头顶, 若是没有冷元知,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国度,很难把他养大。 可惜儿子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冷元初凑近些吻了吻儿子的脸,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认识秋蘅吗?” 冷元知顿了顿。 秋蘅,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不就是堂妹的好友吗? 堂妹怎会不认识秋蘅,问出这般话? “皇帝说我是秋蘅。”疑惑的种子埋在心中种下,冷元初不与冷元知隐瞒,直接求证。 冷元知震惊又疑惑,想起堂兄们一反兄亲弟恭斥责他胡闹,心中野草被怒火燎着。 “明日我们去问问二哥。”冷元知语气不善。 两个性情迥然的兄长在禁止他娶冷元初的立场空前一致,理由竟是,冷家谋逆过,不好再得罪温家。 第70章 把他的元儿当成什么了,待价而沽的商品,可换利益的筹码? 呵,从前不就是为了保钱庄保冷家,硬生生把他的未婚妻送到皇帝床榻… “啪”地一声,冷元知捏碎景程脚腕的玉环,吓得元初大喊“不要动!”一点点清理碎片,生怕划破儿子娇嫩的皮肤。 “早些休息吧。”冷元知哀哀道。 他爱屋及乌,待景程如己出,未来接回熙安,他也会视做他与她的长女,好好养大。 但他们终究流着那个无情男人的血,需要好好教养,让孩子们做善良正直的人,不能像皇帝一样恣意妄为,寡义无礼。 “明日我们去公府,回到母亲出事的地方,好好查一查。” “好。” 第38章 去越国公府的路上,冷元知看到元初面色苍白,握住她温暖的手。 “昨夜没睡好?”他吩咐车夫赶慢些,侧了侧身,让她靠在他的胸膛。 冷元初在他的怀里依偎着,心却无法安宁。 昨夜她辗转难眠披衣下榻,要到外面站一站。 只是这门推开,竟是站在一处隐藏在山窝里的村落前。 村口立着十座压抑的贞洁牌坊,星棋散落的土墙瓦舍,一户人家的门头格外高大,一看便是村中最富贵的人家。 冷元初推门走进,在庭院的石桌旁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 一身夜行衣,宽肩蜂腰,像是习武之人。 “阿爸?”冷元初泠泠唤着。 为何…叫他父亲,如此自然? 男人回身,浓眉间的沟壑倏然消逝。 “是蘅儿啊。” 男人看来不过二十七八,有些紧张的语气渐渐放松,“这么晚不睡,要你阿姆看见打你屁股。” 冷元初趿着红绣鞋走近几步,想要借着月光认清男人相貌,忽见他把手背在身后。 男人遮掩的动作很自然,若从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视角,一定看不见那剑上的红斑。 然,已经长大的冷元初足够越过那骁健的肩背,看清。 是来不及擦净的血,在苍白的剑刃划出一道不自然的痕迹。 “阿爸。”冷元初还想说什么,手里被塞了一把银丝酥。 “回去。” “回去!” “别过来!” “蘅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快!” 冷元初怔怔看着男人硬朗的面孔闪过一丝恐,随即,屋舍、小院、石桌化为泡沫,只剩黑暗。 又做奇怪的梦了。 - 此刻在马车里,冷元初觉得浑身无力。温行川一句话惊扰她彻夜多梦,但梦境太过真实,让她不知所措。 “哥哥,你觉得我是秋蘅吗?” 冷元知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夜思考后,他倒是希望元儿真是秋蘅,不流冷兴茂肮脏的血,亦不必背负堂兄妹成亲的心里负担。 但她能接受吗? 冷元初感受他温暖的胸膛,闭目喃喃,“观堂,你应该见过秋蘅的。” 冷元知用温润的长指轻抚爱人的乌发,摇了摇头。 说来堂妹年幼时他亦没见过面。那年父亲和三个兄长接二连三故去,母亲和老族长一致认为有邪祟压门,带着龆龀年岁的他到普陀山生活七年。 直到老和尚说业障已偿才回绍兴,在族长的支持下接任钱庄。 想到这里冷元知心头掠过一缕哀。 穗德钱庄是他的高祖父创办,传长房长子长孙。 听母亲说,当年冷兴茂想从他父亲手中抢夺权印,但宗族长老怕得罪先祖,集体反对。 后来父亲去世,继任钱庄的长兄与二兄一年后亡于一场海难,三哥本就体弱,受惊不久离世。 那时他不过八岁,无能接手钱庄。 是以族中长老同意已经是越国公的冷兴茂,也就是他三叔暂时接管,待他再长大些,能力得到认可,再坐钱庄头把椅。 但现在,钱庄被三叔彻底占去。 世间安得双全法,冷元知在夺回家业与元儿之间,坚定选择后者,只因元儿的幸福高于一切。 待到诸事了结,他们要回阿拉贡,那高高在上的皇权,让他永远无法心安。 冷元知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鬓角:“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爱人。” “嗯…我亦爱你…哥哥…我要睡一会。”冷元初在他怀里蹭了蹭,懒懒回他一句就睡着了。 - 芝兰玉树的公子看着怀中美人逐渐无力的眼睑,换个姿势让她好好补个觉。 轻轻拍着元初的肩,冷元知望着车窗外陌生的街景,思绪纷飞。 他隐隐觉得母亲还活着。 “知儿啊,姆嬷这次去要待到元儿生产。你要照顾好自己,禾合米庄的路小娘,你再好好考虑,别等元儿了。” 韩若突然提出要来江宁时,冷元知惊讶阻拦过。 夏伍德被当街处决,预示钱庄做的脏事已在明面。随即,天家要收剿穗德的消息甚嚣尘上,钱庄上下人心惶惶。 他做大东家日旰忘食,殚思竭虑推理对策,势必保住钱庄几百分号数千人性命。 可惜,他在钱庄业再怎么呼风唤雨,终归是一介布衣。 面对盖地而来的皇权倾轧,千谋万策之下,是以他一命换所有人平安,尤其不能牵连,彼时是郡王妃的元儿。 那时他已做好孤身赴死的准备,现在回想,已然了了。 母亲没有带任何行李,唯有临走时握着他的手很久很久。 是聪慧的母亲猜到他的心思,不声不响来江宁,藏的是诀别的心。 但母亲做事谨慎,凡事要留后路的道理还是母亲教给他的。 如今万物归元,钱庄与冷家都逃过一劫。 冷元知长长叹息,阖起桃花眸,不让眼泪落在元儿的脸上。 他们回大燕的信息已经要仆役散出去。姆嬷啊,孩儿相信 你还活着,快来锦荷院,见证他与元儿的婚礼吧! 愁思间,感受到冷元初在他怀里慵懒动了动。 随即,女子的玉臂将清隽男人的瘦腰环得更紧。 冷元知垂下浓睫,欣赏着睡美人。 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亲了,睡着时的小模样,怎还会像垂髫时那般可爱,非要抱着他或母亲,或是禅枕才能安稳。 破碎的心,被暖阳一片片拾起补好,在胸膛有力跳着。 冷元初睡得深深浅浅,迷梦归寂的边际,发现自己躺在雕龙刻凤的拔步床上。 并蒂莲的光影在床顶斑驳跳跃,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这是…仰止园? 她挣扎着想出离,却被低沉缱绻的声音包裹住。 “孤在。” “嗯嗯,孤爱你,孤很爱你。” “孤不会抛弃你,永远不会。” * 冷元知扶着更加疲惫的元初下了马车。 “是不是病了,我们先去医馆。”冷元知紧张探了探爱人的额温,并不热啊。 “不用。”冷元初自从身体恢复康健后总是多梦,都习惯了。 她拍拍脸清醒下,再紧了紧绵羊皮氅,率先走到上了锁的越国公府门前。 “敕造越国公府”匾额早已不存,门上朱漆褪了色,露出冰冷的铁板。 此地随着越国公被贬为庶人,早已风光不再。 大门推不开,冷元知抽出剑准备破开铜锁,不知哪里窜出来两个横眉立目的小兵,过来阻拦。 “哎,什么人,上这皇家禁地捣鬼!” 冷元知眉头动一下,很快恢复平静,解开腰间荷包,取出两块烟片塞到他们手中。 “两个官爷吉祥,我们夫妻俩才从南洋回来,记得这处宅邸要卖,特来看看,您看,能给行个方便?” “卖?”两个小兵对视一眼,像看傻子一样看过来,满眼轻蔑。 “你这人有点意思,这儿是皇家禁地,你哪只眼睛看到这儿要卖?再说了,这皇城根儿,哪个牙子狗胆包天敢卖天家财产?” 像冷元知这种驱动过大燕第一钱庄的大商贾,阅人多矣。他又取了几块烟片塞过去,眼神示意别声张。 吕宋烟在大燕是有钱都难求,他这几块按黑市价抵得过小兵至少十年例银。 有钱能使鬼推磨,若再不给面子,待二位日后拿去贩卖时告他们偷窃就是。 大燕境内的吕宋烟,全都是他与冷元初创立的东印度公司,这两年在吕宋引种种植烟草,再由商船带进来的。 冷元知拱了拱手,讲话声音如高山清泉一样通透。 “二位官爷有所不知,三年前我们给越国公付过定金,这笔钱可不少,草民实在心疼。” 高个子小兵把手中大刀收回去,不耐烦说道,“还越国公,拿的哪年老黄历?大燕现在可没有国公。” 另一个拿人手短,宽慰道:“二位怕是不知,这儿原主的全部资产,都充实内府了。都说‘冷公跌倒元帝吃饱’,您要是真在这儿花了钱,怕是难要回来咯。” 第71章 高个子语调高了些,“有什么难要回的,那冷公又没死,回穗德钱庄当大东家去了,不差钱的人,还能欠着您二位?” 冷元知搂了搂元初,再启口的语气满是不能完成妻子心愿的遗憾。 “您看看,还能通融一下,让内子进去看一眼?这会儿没人路过,二位官爷行个方便。” 两个小兵一裤兜烟片横财放下戒心,摸出钥匙准备斗胆开门,忽见缓缓驶来的宝盖马车。 宫里来人了。 小兵们耸耸肩不再敢动,看着马车停在眼前。 走下来的是邓邴之,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大燕第一权宦。 “你们俩把门打开。” 说罢只向冷元初拱手:“娘娘久等了,请吧。” - 冷元初与堂哥十指相扣走进蓬草杂生的越国公府。 才绕过照壁,她走不下去,回头瞪着面色平静的邓公公。 只见这位太监头戴三山帽,一身太监红袍被犀角带束得立整,衬得肤白貌美。 “邓公公来得可真及时。”冷元初踮脚环住冷元知的脖子,话中带刺。 她是要他仔细看好了,回宫好向温行川原模原样复述,歇了让她入宫的心思。 邓邴之微垂头,细长梢眼与浅薄的笑意藏着他与娘娘共知的秘密。 赫妃出事时邓邴之那句“娘娘点头了”,可谓危局岔路口,直接决定何芸的结局。 但实际是,冷元初没有点头。 彼时腹痛和紧张让她力竭,她都没气力听帘外发生什么,更别提眼看这位邓公公揭开帘子晃一下,就敢和皇帝虚报! 邓邴之知道娘娘恨他什么,但娘娘不知道,他是冷首辅的人。 是冷首辅派他盯紧一些,不要让娘娘与眼前的男人太过亲昵,但论身份,他哪敢拦主子? - 不管多豪华的府邸,无人居住久了,都会在时光里迅速衰败。 原本精致的四季花舍只剩残枝,葡萄架坍塌,藤蔓干枯。 杂草把小径淹没,冷元初勉强走过去,站在镜月湖心亭。 听说,伯母是在这里心病发作跌落湖中。 “阿娘也是,从湖里…”冷元初和冷元知对视一眼,都想起魏嫆! 或许,湖底暗藏着生路?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传人排水。” 邓公公让了让,一言不发在旁候着。 冷元知找来数十雇工,从日中到深夜,齐力把这方圆数亩的人工湖低处挖断,将水排净。 众人齐看见,湖中一边有个边缘规则、一看就是人工留下的圆洞,通向上游沟渠。 “伯母肯定活着。”冷元初看这池底沉淀的沙砾,欣喜于伯母一定能逃出生天的同时忽感心碎。 原来阿娘是这样逃出公府的,她们,吃了多少苦… - 顶着星光回到锦荷院,冷元初次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梳妆好走下二楼,听门房传迪亚仕船队的商人泰西求见。 “快要他进来。” 来者金发碧眼,却穿一身大燕服制,惹得院子里的小厮丫鬟频频回头。 冷元初见他愁眉苦脸,用佛朗机语开口询问。 「是收丝遇到了问题?」 “可不是嘛。”泰西操着流利汉语抱怨,“上次来就和内织染局下了定,昨日我拿钱换货,却被那没胡子的白孚昌撵出来,说什么,今年丝绸不够宫里的,不卖。” 冷元初一顿,“宫里?” 泰西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盏茶,一饮而尽后说道,“我说不麻烦官老爷,我可以亲自去苏州杭州的织染局提货,你敢信那白提督说,不卖洋人?” 泰西越说越生气,比划着骂道,“要是真没有就算了,冷夫人,他才说完,就眯缝着眼招待一个大食商人,就在我眼前,滴溜溜把丝绸抱走了!装十个马车,走啦!” “好了,这事我去处理。”冷元初已经猜到什么,宽慰他几句,“你看看民间有私纺机的作坊,有没有愿意卖的,多出的钱我付,辛苦你了。” 送走登门抱怨的泰西,她看到在门前久候的邓邴之,叹了口气。 * 冷元知一早去城外为江宁分号的亡人扫墓,冷元初嘱托佩兰招照顾好儿子后,坐上黄屋左纛,孤身进了紫禁城。 她调整下呼吸,小心揭开车帘,看到所有宫女太监面向中轴线早早跪好。 忖了忖,熄了让他们起来的心思。 说平身,又是凭借什么身份发号施令呢?如今的她只是一民妇,是皇帝看不起的商户。 就当他们跪的是这华贵的金辇,跪的是皇权吧。 “恭请娘娘移驾。”邓邴之眼梢一挑,示意一旁的小太监跪好了,回头正与娘娘寒冷的眼神相对。 他一下子明白,就算他是宦官之首,今后面对这位皇后娘娘,都得做最低等的奴才。 邓公公迅速匍在地上,脊背弓起,等着娘娘那穿着绣鞋的脚,重重踩在他的背上。 许久没有感受到重量,大太监侧头,眼看着冷娘娘避开他轻巧跳下马车,提裙走上汉白玉阶,进了太和殿。 * 藻井高悬的金龙口衔轩辕,静静注视着殿中女子穿过擎天巨柱,走到宝座面前。 一袭玄金帝袍的温行川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冷元初没说话,亦没行礼,只静静站在金砖上,任由温行川居高临下俯视。 她知道温行川为了见她,想方设法坑害她的生意,小人行径让她不齿。 她今日主动 入宫,既要把话说清,又是来看女儿。 想到她的小福官,冷元初垂下鸦睫,掩不住的哀伤。 “阿爸,你藏好了吗!”脆生生的孩子音传来,如春风一般吹散冷元初忧悒的心绪。 狂跳的心脏砰砰回响,冷元初环顾四周,朱唇轻抖,就要唤出女儿的名字时,被温行川打断。 “藏好了,出来吧。”温行川盯着冷元初的目光凛漠,和女儿讲话却是极尽宠溺。 “我来抓阿爸啦!”熙安从一个柱子后跑来,一眼就看到坐在赤金宝座上的父亲。 “阿爸~我看到你啦!”小公主手舞足蹈间抻了个小懒腰,她又赢了一次。 但她的快乐被跌撞走来的陌生女子蓦地打断,胜利的笑靥迅速消逝。 柔软的头发被太后精心扎成三小髻,一袭大燕第一绣娘精心绣制的锦鲤白貂比甲,搭配了一条赤锦鹅绒袴,方便她在百官跪拜的大殿内奔跑。 小公主活泼俏皮的模样,就这样突然闯进冷元初的眼眸。 空气瞬间凝固。 冷元初扑在女儿面前,一眼不错她的福官,眼中渐渐蓄满泪。 她走的时候,她的福官才刚刚满月… 不得不承认,温行川将她养得很好。她担忧过因为她身体不足影响到女儿,是她多虑了。 “要阿娘抱抱,好吗,福官…”冷元初展开手臂,想要抱住她朝暮所思的女儿 粉雕玉砌的熙安公主退了一步,挺直小小的腰杆。 她在等冷元初向她行礼。 - 熙安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女性需要她行最郑重的礼,是林太后。 其他的,尤其是陌生的女子,教仪告诉她,她要坦然接受她们恭敬的问安。 但是眼前这位芙蓉一般的白衣女子,见到她非但没有礼貌,反而想…抢她? 早上阿爸还特别叮嘱,今天若是见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要抢她,一定要找阿爸保护她-- 熙安擦过冷元初皙白的手指,奔向宝座,手忙脚乱爬上须弥台,钻进温行川的怀里。 但她没忍住,回头看过来,大大的杏眼认真看向冷元初。 她真好看。 “阿爸,让她陪我玩捉迷藏。”熙安软糯糯的声音听得冷元初心田稍暖,望向父女的眼眸盛满渴望。 温行川亲了亲熙安嘟嘟的脸,瞥了眼台下紧绞手指的女子,语气由晴转阴,如这三九寒冬,挂满寒霜。 “她看起来不想陪你玩,来人。” “在。”殿外走来的,是一袭穹灰尚宫袄裙的华一。 “带公主去太后那边。” “不,不。”冷元初眼看着熙安被抱走,急得走到台座下,流下一行泪。 “华一,让我抱她一下,就一下。”冷元初可怜巴巴说着,想从旧人怀里接过她的女儿。 华一如今是六局一司之首,面对蘅元帝空荡荡的后宫,她只需负责太后和公主诸事顺宜。 时隔三载再见娘娘,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让她拼命忍住眼泪。 娘娘的模样比起初见更加风情撩人,但这样娇柔又尊贵的金枝玉叶,过去哪穿过这么朴素的缟白苎裙,只戴一只月坠素银步摇示人? 再着,今日这一切,都是皇帝提前安排好,她此刻需要带公主在殿外候着,等娘娘回心转意… 华一不敢违抗皇命,抱着熙安向冷元初屈了屈膝,匆匆离去。 第72章 温行川站了起来,望着那熟悉的背影,等她回身求他。 只要她说留下,他会让熙安与她好好相认。 却眼看着寤寐思服的妻子跌坐在金砖上,压抑着啜泣。 消薄肩膀的每一下抖动,都似裹挟千钧之力的箭矢,直直射向他的心口,戳破他所有伪装。 男人的手遽然握紧,暴起青筋。 他的目光紧锁着,一级一级走下象征无上皇权的御座,走向他此生绝不放手的爱妻。 冷元初隔着泪幕,看到那绣龙的袍角在眼前轻舞着,随即,龙袍的主人蹲下来,抬起修长的手指,为她拭去腮边的泪水。 可想到独属于他的朱唇被那人吻过,温行川顿感火气撩过四肢百骸,让他无法克制,捧起她的娇靥,深深吻下去。 第39章 与那娇艳的朱唇相贴一刹,所有理智与克制皆若云烟。温行川覆身而上,索尽她口中的甘甜。 感受到妻子用柔软的舌抵抗,他悄然施力,咬住她的红舌,贪婪品尝。 他空了三年,思她三年念她三年,本以为寂寥的人生终将抱憾,直到他的妻子,他深爱的女人像精灵一样重现,于悬崖峭壁拉住心如死灰的他! 她是冷元初,是秋蘅,是吴瑗元,不管她是谁,都是他温行川的妻子,是大燕尊贵无上的国母。 只有她是。 温行川感觉眼眶染了湿,大掌从玉靥划过纤白长颈,直到她纤柔的软腰。 不经意间,解开她束腰的宽绦。 但麻布粗糙的触感让他不悦。 这些年,四时四季为她而做的凤冠翟衣件件不落,皆在重建的坤宁宫,静静等待主人荣归。 “元初。”温行川慢慢恢复理智,揽着腰的手收紧力道,让爱人靠得更近些。 薄唇未离一寸莹润,呼吸相缠。温行川见怀中美人眼眸水润,心有所触,轻轻吻上她的长睫。 与男人小心珍惜失而复得的时光完全不同,怀中的女子完全被男人挺阔的宽背笼住。 交织着压抑、恐惧,与愤恨。 她用尽全力去推他、攥紧拳头去揍他,皆无法解脱。 被放开的一瞬,冷元初拔下步摇,狠狠刺向温行川。 温行川一把握住皓腕,拧了一下,再把那步摇丢远。 朴素的银饰叮叮两声,摔变了形状。 帝王的眸光冷了下来,端住妻子的下巴,逼她直视于他。 她进殿时,他就注意到她是有备而来。 他以为从来笨拙又乖巧的冷元初不会做出这种冷血之事,如此看来甚是可笑。 蓦地想起,那年,她可是稳准狠,用簪子杀了一个男人。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他们分别三年,他再想自我欺瞒都要承认,她变了。 不再有遍体芬馥的兰香,不再有顺直如瀑的乌发,眼眸里,更不似从前望向他那般,谨慎而纯情。 他知道,她恨他。 身子一斜,温行川带着冷元初坐在金砖上,大手一挥,让她跨在他结实有力的大腿上。 骨节分明的手一点点将她如西洋布偶一样的卷发拢到肩后。待到一丝不乱,那只手逐渐移到腰间,伸进衣襟。 冷元初咬着唇,用她纤柔的长指拢住温行川有劲的脖颈,一点点收紧力。 温行川又气又无奈,覆上她丰盈的雪脯,使坏捏了一把。 见她仍要杀他,好看的手指揪紧又捻动,直到看见冷元初脸色红烫,他才放松力道,轻轻揉着。 冷元初感受到腿。心的异动,既有他的,也有她的。 “放开我。”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温行川按住肩,死死抵磨。 隔着厚重的裙摆与绉裤,都能感受那呼之欲出的勃。 冷元初深吸气,抬眸环顾这万殿之首的太和殿。 这里是大燕政治之核心,是所有书生与官员究其一生想要站稳的地方。 她却在这里,被温行川,大燕的皇帝,亵。玩。 金乌西斜,朱红门扇渐渐落下太监宫女的影子,门外有很多人。 荒唐,太荒唐了。 冷元初咬紧唇,扬手给了温行川一个巴掌。 温行川的下颚被妻子染着豆蔻的丹甲划出一道红,但他没有动。 正值盛年的帝王此刻很难受,鬓角的乌发渐渐湿润,眼底泛起血丝。 这么些年他从未自。渎,光是想起冷元初,那颗心骤痛,如万刃倾轧,火汤烤炙,何谈风月? 但现在,与冷元初贴近的一刹那,他便想要她。恨不得就在此地,将她为故意气他而穿 的糙麻衣裙全部撕碎,狠狠欺上来! 想与她共度巫山,想与她肌肤相贴,什么仁义礼智,什么纲常礼教,在冷元初面前,他只是一个欲壑难填的俗人! 唯有冷元初,是救他离苦得乐的药。 …… 直到夕阳西下,男人才疏解,沾满情。欲的眼眸渐渐冷静。 他们终究没有走到鱼死网破的一步。 他自甘做禽兽,却不能伤害面薄的妻子。 床帏之事,还是隐蔽些,如在仰止园时遣退所有小厮,只有二人抵死缠绵为宜。 但他的手并不老实,早已挑开裙下方寸。 温行川终于松开化成水的冷元初,起身时把她打横抱起,走上须弥台,一同坐在龙椅上。 他看着冷元初凛漠的双眸死死盯着殿门,用下颌蹭了蹭她墨浪般的发鬓,“留下来做朕的皇后,与朕共治,君临天下。” 冷元初没有说话,她觉得温行川是疯了,为了骗她囚她禁她,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如果不愿陪朕,就不要让熙安知道你是她娘亲。” 温行川的语气冷下来,“朕不想有朝一日向她解释,为何她娘亲不要她,与其那样,不如自始不知。” 冷元初侧过头,恨恨看向温行川,“你不要拿孩子威胁我。” 温行川把她按在怀里,“朕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冷元初哼了一声,“你不在乎我这三年与…” “不在乎。”温行川毫不犹豫的一句话让冷元初稍顿。 半晌,她先服软,“容我想一想。” 轻柔的软语一瞬驱散温行川的郁节,但冷元初下一句话,让他心口梗塞。 “我不住在宫里,会来宫里看看孩子,希望陛下允许。” 温行川想到她在外面,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孩子享受到完整的母爱,心火骤起,替熙安觉得不值。 可怜他们的孩子从襁褓起再无母亲疼爱,对熙安来说太不公平。 久久没听到温行川同意,冷元初侧首,与他深邃的凤眸相对。 相顾无言之际,殿门被推开,是林婉淑抱着熙安走进来。 - 得知儿媳安全无恙回来,甚至主动进了紫禁城,林婉淑大喜过望,盛装打扮后,在宫女的簇拥下来到太和殿。 听闻儿子在与儿媳斗心,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从华一怀中接过小公主,要太监直接推门,快步走进。 甫一见到冷元初,便被她这轻素的平民衣裙惊诧一息。林婉淑强忍着哀伤,一步步走到须弥台前,把公主塞到含泪而立的冷元初怀里。 “熙安,叫她娘亲。”林婉淑空出手来拂了泪。 熙安不解:“奶奶,什么是娘亲?” 林婉淑语气慈善:“娘亲是这世界上最爱你的女人,是带你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没有她就没有你。” 熙安点了点头,仰头看着这个好看的女子,抬起小胖手摸了摸她的脸,潮潮的。 阿爸曾说,有她拂去眼泪,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她伸了伸胳膊,把娘亲脸上的泪都拂去。 手心的眼泪烫烫的,熙安想了想,擦在自己身上绣的金丝锦鲤上,随即环住冷元初的玉颈。 “娘亲。” 冷元初瞬间泪如雨下,疯狂吻着她的宝贝。 林婉淑看向高台辨不出情绪的温行川,心里暗叹口气。 * 慈宁宫。 林婉淑紧握着儿媳的手,带她到她的寝宫一坐。 “多谢您。”冷元初抢过火盆上的紫砂壶,亲自为林婉淑斟茶,仔细端详她的容貌。 纵使岁月不败美人,这位大燕第一淑女最鼎盛的韶华已逝。 繁复的牡丹髻间生些许华发,但她的相貌依然雍雅动人,完全看不出早已年过四旬。 “元初啊,哀家希望你能像从前一样唤一声婆婆。”林婉淑饮过玫瑰茶,握住她的手,“哀家真心希望你能回来。” 冷元初垂首,不敢多言。 她承认,此生能遇到林婉淑这样好的婆婆,是她的幸事,但,她没有再回到温行川身边的打算。 林婉淑不再多言,望着冷元初的杏眼出神。比起拜堂时的初见,少了寡断优柔,多了镇定决然。 “那孩子,是川儿的吗?”林婉淑在试探。 冷元初骤感呼吸不畅,垂下鸦睫,不敢与林婉淑已经确认的眼神相对。 第73章 - 晨起时惊闻冷元初回到大燕,林婉淑亲自出宫到锦荷院寻她。 阴差阳错,林婉淑没在这处雅致的私邸见到儿媳,却看到抱着景程就要跑出宅门的佩兰,以及身后一众佩刀的龙虎卫。 为首的,正是叶骏。 叶骏是奉帝王口谕前来带走这个孩子,但他不是来杀他的。 透过皇帝隐晦的命令他猜到,这个孩子需要先认他为父,再入紫禁城由皇帝亲自教养。 自幼从龙的叶骏了然,这是皇帝为爱服软,接纳了皇后与外男的孩子,又怕直接认作父子乱了温氏王朝根基,才出此下策。 尤其怕被天下苍生知道他有儿子后,冲击小公主继任大统。 毕竟,熙安公主流的,才是无二的皇室血脉。 但当他来到锦荷院,直截了当要他的心上人把孩子交出来时,佩兰竟说: “你们搞错了,这是我的孩子,烦请回去禀告陛下,奴婢的孩子福浅命薄,承不住帝王隆恩。” 叶骏心如刀绞,正要佩兰解释清楚这是她与谁的孩子时,太后出现了。 只是太后一见这沉默不言的小男孩,和她的儿子年幼时长得一模一样-- 由不得在场任何人阻拦,滴血认了亲。 白瓷碗里融合的血证明了一切,佩兰跪在地上,哭着说了实话。 林婉淑抱着从天而降的亲孙子,心有不舍,终究忍下。 “此事哀家做主,就由初儿自己养吧,等她回心转意才好团圆。” 说罢解下腰间玉如意,塞到佩兰手中。 现在林婉淑望着冷元初躲避的眼神,不再多言。 儿媳独自养孩子,一定吃了太多辛苦,她不夺人所爱。 说来唏嘘,她自己的婚姻,亦止于三年前。 宫变结束后,她向温琅递了和离书。 丈夫盯了她很久,久到她快放弃时,突然在那简短的和离书上签字按印。 爱灭缘消散,相思与君绝,纵使温琅回府后第一时间把李希燕遣走,她也不想和他过日子了。 住进紫禁城,陪伴孙女成长,亦是怕温行川思念成疾,她有很多事要做。 女儿心结难解,依旧住在王府,听说她和太皇大吵一架后,把父亲撵走。 如今的温琅,住在军营里,一家人就这么分居各处。 唯有年关聚一次,吃一顿冰冷的年夜饭。 * 佩兰战战兢兢送走太后和叶骏,反复踱步后顿了脚,抱着景程坐上马车,急匆匆赶去阁老巷的怡园。 她实在信不过天家人,冷二爷说了,小姐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事情,必须找他。 “是佩兰来了啊,快进屋!”冷元朔不在,林珈珞急忙招待姑娘进门,一眼看穿佩兰的紧张,接过景程,把手里的汤婆子塞到佩兰怀里。 同林婉淑一样,血缘之亲让林珈珞一眼认定景程就是温行川的儿子,同样看出的,还有来登门拜访妻妹的温琅。 温琅是来请妹妹出面调解他与林婉淑的婚事。 方才这位气度巍然的太皇被伶牙俐齿的妻妹好一顿数落,直到她皱紧黛眉问道:“姐夫是不是有事瞒着?” 中年男人冷峻坚毅的面容刹那 裂出一抹痕。 如何把长兄说过的话、留下的信告诉婉淑呢,他做男人,他亦要面子的。 正当二人话不投机时,佩兰抱着小景程出现在两位贵族面前。 面对冷峻威严的温琅,佩兰毫无招架之力,眼看着太皇抢过孙子,急得要哭。 温琅想起从前在先帝的强迫下,与川儿遗憾的父子亲情,从天而降的喜悦让他对景程爱不释手。 “爷爷。”小景程受到了感染,抬手揪了揪温琅发冠的红带,把玩起上面的东珠。 “欧哟,他知道孤是爷爷!”温琅大喜,把孙子抱起蹭着鼻尖,逗得景程咯咯笑,露出整齐洁白的乳牙。 不知为何,他很喜欢这个冷面赤心的男人。 景程好奇环顾这处豪华堂厅,乌黑的眼睛在堂内长长幼幼梭巡,落在带他来的佩兰脸上。 她怎么哭了? 佩兰即是高兴又是哀恸,小姐最难过的,便是这孩子始终不会说话,坚持认为是她怀孕时中了毒,耽误了孩子… * 慈宁宫里,林婉淑握紧冷元初的手,仔细问过这些年的生活。 “多谢太后关心,民女这些年得太后庇佑还算稳妥。” 冷元初说罢捻起裙摆跪下来,“还请太后娘娘满足民女的不情之请,能劝陛下,放过民女吗?” 林婉淑一顿,起身拉起冷元初,执意为儿媳挽一个端庄大气的瑞云髻。 冷元初阻拦不得,隔着银镜望着抿唇执梳的太后,沉默听着冬雨落在琉璃瓦的声音。 寒夜凝落一地银霜,冷元初回过神时意识到,该出宫回家了。 只是哥哥为何不来接她?他走时和佩兰说,日落前一定回家的。 “初儿的衣摆脏了,换一件吧。”林婉淑没有等儿媳同不同意,要早已候着的华一把一套精致的绒黄锦服端进来。 一众司衣女官进来,为众人皆知的皇后娘娘换好。 冷元初无奈接受,方才被温行川那般揪捻搓弄,让她无法和本能抵抗,潮涌和心乱一并袭来,衣裙,的确是脏了… 不能再与他接触了…可要她怎么做才能推开一个皇帝? 冷元初冷元初,你快想办法,把福官带走为上啊… “这么晚了,今夜就在宫里住下吧?”林婉淑望着从屏风后走出的华贵女子,心中稍安。 她拖着时辰是带着私心的。 儿子这些年对儿媳的思念让她太过担忧,但以温冷两家不堪的过往,要她,要他们怎么做… 冷元初向林婉淑郑重福礼,礼貌拒绝了。 “民女不敢过多叨扰,这外面雨雾湿寒,太后娘娘万金之躯,还望就此留步,民女告退。” 冷元初再与太后寒暄几句走出慈宁宫,却见温行川亦换了一身玄袍,亲手执伞,在雨中静静候她。 他有话要对妻子说。 第40章 夜色渐浓,原本淅淅沥沥的冬雨愈发肆虐起来。 冷元初感到指间冰凉,正要把金狐皮氅穿好,男人的身影已然笼罩过来。 温行川从她手中接过皮氅,轻柔披在她身上,再将那丝带系好,垂下同样的长度。 望着穿回大燕锦衣,戴满珠翠的冷元初,帝王的心里微微回暖。 如此才是他熟悉的佳人。那西洋风格的阔摆绒裙,她穿得再美,终归是异类的穿搭。 尤其是,每每想到那日龙江关,她与她那位伪善的堂哥衣着融洽、十指相扣的模样,更让他如鲠在喉。 温行川从一旁垂首的宫女手中取过风帽,替冷元初戴好的同时,轻轻捏了捏她润泽的脸颊。 冷元初一直蹙眉忍着,实在忍无可忍,打落他冒犯的手。 一想到方才他用这手…女子攥紧绣拳。 从前他在身后抵住她时,总喜欢一点点探索她身体深处,不知疲倦地找她最薄弱的阙口,让她彻夜失控… 冷元初暗暗恨起自己。 她必须厘清他们的关系,他只是她人生的一条岔路,走错了,再寻正道就是,切勿在一条路走到黑。 雨越下越大,殿外众人皆被雨雾笼罩。冷元初的睫毛落了一滴水珠,拂去后看清温行川撑开油伞,玉立于前,“朕送你回去。” 冷元初摇了摇头,移开目光四下寻伞。 只见一众不敢抬头的太监宫女瑟瑟发抖,唯有邓邴之手里有把红伞。 她快步走去,“把伞给我。” 邓公公阴柔的面容一震。 他这伞拿得真不是时候,若真被皇后娘娘夺去误了皇帝的大计,这辈子算是活到头了! 这位掌权大珰立即踱到皇帝面前,躬身请示:“万岁爷,奴才突然想起,今儿个养心殿的火墙通气口出了点小差池,奴才想先去看看修好了嘛…” 温行川道:“去吧。” 邓公公如释重负:“奴先走一步。” 冷元初眼看一身红衣的邓公公连伞都不撑就这么冲进雨幕,在视线尽头好似滑了一跤,溅了一身脏水-- 冷笑一声,真是皇帝的狗奴才。 别无他法,她只能走进温行川的伞下,目不斜视走去宫门,完全看不到高凛的男人唇角微扬。 对温行川来说,妻子能主动些,如含糖一般让他愉悦。 当初成亲时,他们中间似有万丈沟壑,他不懂爱人的乐趣,她亦是不吭声,见他就像小花猫见了山大王一样,不知道她在怕他什么。 这三年温行川偶有微服私访,沿着冷元初走过的路,在江宁市井好好转一转,期望与她同感首府繁华。 亦会去大板巷,照顾下小昉和他老婆高氏新开的绍兴菜馆生意。 帝王侧头看了看妻子,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第74章 男人的掌心攥了下,垂在身侧。 - 二人抵肩行在紫禁城的青砖,共听伞外簌簌雨声。 冷元初倏地想起,那年在繁华鼎盛的越国公府,她心慌意乱,孤苦伶仃躲在假山洞里,第一个寻到她的,便是温行川。 那时她太渴望他的爱了,真心认为温行川爱她,她亦以丹心许之,将全身心都交给了他。 那如簇火的爱一弹指顷,被夏雨浇灭,化作梦幻泡影。 这些年她时有回忆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早已想通这场婚姻,就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阴谋。 冷兴茂在利用她换取无二的权力,邱馥在她身上施加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妇淫威,温行川更是把她当成登临帝位的敲门砖、投名状! 所有人都在利用她,谋个人之所利,只有堂哥逆风而来拉了将死的她一把,救她脱离苦海… 思至此,冷元初停下脚步,深深调整呼吸。 三年前,就在此地,这如丛峦叠嶂般的飞檐斗拱下,她险些失了性命。 始作俑者,便是身旁这个,乱她心志与人生的皇帝! 冷元初停下脚,黛青的冬靴踩在紫禁城整齐的青砖上,渐渐洇了水。 她顾不上这些,抬头正视温行川,平静道,“请陛下把女儿还给民女。” 温行川盯着冷元初的红唇看了半天,薄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福官出生时,你不在。”冷元初以毫无温度的语气陈述事实。 在太和殿她不得不示弱,让温行川放松警惕。 她早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带走熙安。 好在孩子小,她会用一生时间补给女儿缺失的母爱。 女儿是她永远的软肋,她不想再像今日一样,被温行川胁迫。 “是朕的错。” 帝王握着伞柄的手绷紧些,随即,另一侧手臂揽住爱人纤腰,向怀里拢了 拢,语气里充满对妻子对女儿的歉意。 “朕与你道歉。” 那时温行川被先帝派来的刺客接连行刺,怕一身血污惹得双身子的妻子情绪不稳,只能在深夜自行上好药,再回到她身边,把沉睡的她抱在怀里寻片刻慰藉。 他要推翻祖父的统治,既是为那枉死的一城百姓复仇,又是为她复仇。 忠义与情爱难两全,是他的错,他无可辩解。 冷元初厌倦他随心所欲的怀抱,用力推着,但温行川低下头,有意无意间露出前日的咬痕。 齿印还在。 男人的语气松懈,“你若觉得朕负了你,随你发泄。” 说罢,温行川和他怀里的冷元初俱僵了下身子。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从来方正自持的他,自昨日起,开始期盼她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早朝前太监为他更衣,他吩咐,“换那件无领龙袍”,才轻松走上宝座。 他要文武百官看清楚,大燕的女主人已经归来。 从今往后,大燕御下朝臣府官乃至黎民百姓,无论何人,就连在心底动一动想把女儿塞入蘅元帝后宫的心思,都不得行! 这帮天子近臣最大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昨日他们皆得知冷氏自西洋归来,本以为这位巧医足以解了蘅元帝的心病。 但今日之光景让他们更加忧愁,一并担忧起皇帝开始色令智昏,被狡诈的冷氏,以及她背后几乎毫发无损的绍兴冷氏族人牵制。 他们并不知,冷氏对这皇后之位早已弃如敝履。 - 被温行川箍得紧紧的冷元初只觉疲劳。 他缘何变了,从前那般冷酷无情、对她不理不睬的那个人哪里去了? 冷元初凛道:“我早已知晓我是您登帝的敲门砖,就因熙安是女孩,害陛下在先帝那费力不讨好。 如今陛下已经成为九五至尊,就请您兑现当年承诺,让我与您和离,相忘江湖吧。” 每每想起因那补汤的毒未解她便怀孕,害她的景程说不出话,冷元初的心口瞬间痛起来,悸动无解。 女子大口喘气片刻,才无力续言,“我不能和要杀我的人一起生活,我实在害怕。” 温行川皱眉直身,抚着冷元初的脸,要她仰起头直视于他。 “朕待你之心,日月可鉴,缘何笃定朕要害你性命?你是朕的妻子啊!” 冷元初含着泪道:“你把我关在行殿,什么都不肯说,我可是差一点死在那里!” 行殿之事如芒刺瞬间戳痛男人的心头。 “是因这事你恨朕,才不愿回大燕…”温行川俯身吻住冷元初的眉眼,他看不得她伤心的泪眼。 话说至此,他陡然想起,她提及的,是否是先帝给她下的瘴毒? 帝王明亮的凤眸敛过一丝慌乱,环抱她的臂膀不受控地轻颤一臾。 他不能,亦不敢说。 才盼到妻子回到他眼前,他不敢赌讲出这件事,以冷元初如今的心境,能原谅他的姓氏、他的血脉。 在这件事上,他是身无分文的赌徒,不再有任何爬回赌盘的气力。 恐惧从心口蔓延至指尖,温行川有些站不稳,倾了全身力气在爱人柔软的肩膀上。 雨仍冷冰冰下着,天上的浓云掩盖星与月,用倾盆大雨为人间帝皇挽了尊。 无人知道威严的一国之君此刻,需要怀中人安慰他。 “元初,别再离开朕了。”帝王的语气不复往昔,沾染着心酸,“朕真的,很想你。” 冷元初被他突然的示弱诧了一瞬,眼看被他撑着的伞一点点滑过来,全部覆在她的头顶。 他的肩膀早被雨水打湿,原本金光闪闪的龙袍失了光泽,瞋目腾云的蛟龙失了神韵与傲气。 何必如此呢? 冷元初推开些距离,再托住温行川的双颊,与那卷满愁与伤的凤眸对上,尽可能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在生下熙安后,被人在补汤里下了毒。” 她在试探是否是温行川所为。 这么些年在阿拉贡经商见识多了,她学会透过眼眸的瞬间反应,看穿一个人的心思。 是以她看出,温行川听完她所述,凤眸里的骤变,是震惊。 是他不知,还是他隐藏得太好? 没等她再说什么,温行川把伞塞到的小手里,双手捧回她的脸,划过长颈,隔着厚重的皮氅捏住她的肩膀。 他在焦急,在确认她无虞。 “拜那瘴毒所赐,那毒没伤到我。”冷元初看着男人紧皱的眉心,挥掉他的手,淡淡说着。。 坐着远洋帆船飘泊至吕宋时,她确认自己再度怀孕,到处寻医解毒。 那时她想着,若无法生下健康的孩子,她应,放弃景程的… 所幸的是,给冷二爷送药的巫医阿米尔恰巧来到吕宋采药,一眼认出这位神色焦虑的女子就是当年那个坚决要他断骨的小姑娘,激动拿起一块铁盾,郑重告诉她: “夫人不必担心,那解毒汤已经把残留在您体内的瘴毒固住,像这盾牌一样,再没有任何毒可以伤害到您!” 但景程如今两岁,仍说不出话,她不得不生出疑窦… 温行川心神稍安,又突然捏紧冷元初的圆肩,语气严肃。 “当年的事,朕要听。” 他突然想起,当年魏嫆亦是提及此事。宫变之后,他把宫里派到仰止园的乳娘侍女全都抓起来拷问。 但她们皆说:“我们都是奉嫆贵妃之命保护王妃产后事宜,绝不敢有半点损害王妃娘娘玉体的心思,求圣上明鉴!” 此后他单独见了魏嫆。 这位胆大妄为的前朝贵妃敢承认她早就把前皇后下给她的毒药喂给先帝,让温裕昏迷不醒,却是绝口不承认其他。 甚至厉声质问,“是不是因为元初给帝王之家生的是无用的女儿,你才要害她!她那么可怜,你为何要这么做…” 温行川遽然意识到,宫变前后,似有一股隐藏在角落深处的势力… 不,就是当年欲要杀他的暗贼,那日再度重现,目标直指他的妻子! 瞬间的愤怒如涌潮漫过百骸,温行川来不及多言,立即将她拦腰抱起。 “你把在仰止园和行殿发生的事情全部给朕讲清楚!” “你放开我!温行川,我不喜欢你这样!”冷元初双脚一瞬间离地面太高,让她心脏悠了一下,攥紧拳头捶在他的肩膀上。 她拼命挣扎着,直到望见宫门处—— 逆着彻夜长明却透着丝丝寒光的宫灯,大步而来两个周身寒意比这冬夜温度还低的男人。 “你把她给我放下!”冷元朔走得飞快,黑魆魆的糙脸盛满怒火,身后跟着一众魂飞魄散的金吾卫和御前太监-- 方才金吾卫众将以“陛下的大事我们耽误不起”为由坚守宫门,挨了冷二爷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默默扛下了。 万没想到,首辅马车疾驰而来… 冷二爷是皇商硬闯不来,但冷大爷可是首辅,是百官之首,他一句蕴满怒火的“让开”,没人敢不听… 第75章 这二位皇亲国戚闯进来时,正看到皇帝把他们家的小姑娘举得高高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负责今夜值守的都校尉只感项上发凉,不管什么尊严,直愣愣跪在冷家二位爷面前。 “两位大人行行好,看在卑职就靠这点年奉养活一家老小,就请大人们高抬贵手,饶卑职一命吧……” 冷元初撑着温行川的肩膀,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看向两位至亲,一声气息幽若的“救救我”,更是把两位权贵气得肝痛。 冷元朝直接走到温行川面前,不由分说捏着冷元初的肩窝把女儿抱回来,稳稳放回地上。 “他欺负你了吗?” 冷元初摇头,垂下眼眸。 冷元朝帮她把皮氅斗篷系严一些,瞥见温行川向他而来,把小女护在身后。 见冷元朔有动手的意识,开口阻拦,“那是皇帝。” 冷元朔破马张飞挡在温行川面前,指着外甥,却是一句都骂不出口。 姑且不论长兄已经现身说法,若是他冷砚斋与失而复得的妻子相遇,能做的比温行川还要过! 想到这里冷元朔气不打一处来:这混账外甥早干什么去了,让蘅姑对他这般抵触? “初儿,以后住阿爹这边。”冷元朝回身为元初掸掉肩膀的雨珠,凛瞥一眼孤立在寒澍中面无异色的蘅元帝,为义女打好油纸伞,搂着她走向宫门。 到了马车处,首辅大人扶着已然疲惫的元初上马车,正要坐上去,忽感身 后一阵寒风卷过,随即,车帘被温行川撩开。 男人满溢阳刚的手掌完全拢住妻子的小手,泛着丝丝凉意。 他收紧掌心,为她驱寒,却被那无名指上的银戒硌了下。 迎接过欧罗巴使团觐见的蘅元帝知道,在西洋,夫妻成婚后,会交换戒指,象征夫妻关系永恒牢固。 同样的戒指,他在龙江关,看到冷元知的手上,戴着。 帝王勾唇笑了一声,让盯着他看的冷元初轻抖一下,心生恐惧。 上次见他这般笑,还是在仰止园,他重罚膳房家奴时… “元初,明日随朕去个地方。”温行川说话间拢紧掌心的素手,容不得她抗拒。 过了放久,男人松开手,将那枚戒环从她的手指带离。 第41章 温行川松开手,深深望着妻子,见那润如白玉的手背落了几滴雨,把它推回潮湿的车帘后,只道一句“明日见”,转身离去。 一旁的小太监急忙跟上,为帝王打伞。 “等一等。”马车里悦耳的声音立刻打断帝王的脚步,厚重的金靴一转,再度回到冷元初面前。 元初揭开车帘,冷漠说回正事:“织造局说,今年的丝不够朝廷用度。” 温行川望着冷元初执拗的小模样,唇角勾了一下。 从前的她,能为一个月多五石粮食的僦直与人争辩。 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温行川没忍住笑出一声,惹得冷元初心生厌恨,压抑怒火道。 “皇帝一如既往地言而无信。” 温行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叹她还是一如曾经单纯可爱,让他控制不住喜欢她,爱她。 从前他十分讨厌薄情的商人,然,是冷元初的话,他可以退一步,只要她快乐就好。 男人伸手将妻子额前一缕湿发拢到耳后,放松语气,“织造提督在赶织,过了今夜就够了。” 冷元初立即蹙起黛眉,怒视温行川一脸桀骜的模样,咬紧朱唇,“嘶”了一声。 是他把她的唇角咬破了… “早些回去睡个好觉。” 温行川不再阻拦冷元初出宫,正要走开时又想起什么。 明日老实在首辅家里等朕,不许乱跑,听见没有?朕见了你,才会吩咐织造提督给那白皮洋商交货。” “你!”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得意自满的背影,愤恨摔下车帘,坐在马车里生闷气。 但温行川没走几步便被冷元朔拦住。 只见这位皇亲贵胄戴着纯金发冠,穿的是乌青暗纹曳撒,若按经商不得穿丝的禁律,该抽百鞭以儆效尤。 但此刻,冷元朔更想拿鞭子抽皇帝。 掌心那条乌金马鞭已被雨水泡透,打人一定是极疼的。 一旁的金吾卫见状即刻拉弓上箭,寒光闪烁的箭镞齐整整指向这位无法无天的皇亲国戚! “放下”。 温行川负手而立,注视着气涌如山的姨父,冷笑一声。 他没什么好怕冷元朔的,正好,他亦有事要质问,“朕亦想和你计较计较,你私藏皇后一事!” 冷元朔冷笑一声,“姑娘不愿归,我完全赞同。” 温行川骤紧眉心,压了压唇角。 冷元朝坐进马车后看不见二弟的身影,急忙掀开车帘,要马夫把他拽回来,别太冲动。 “砚斋,二弟!回来!” 冷元朔斜乜了眼长兄,再盯着温行川,放下狠话: “如今认她做了女儿,她想去哪我就带她去哪!过了年,我肯定要送她走,她在大燕,我不放心!” 黑面男人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独留温行川静静站在幽邃的宫门下。 - 一众红衣太监行成长排,战战兢兢跟在大步走回养心殿的蘅元帝身后。 小康子站在中间,趁人不注意抖了抖衣摆的雨,被贵栓从后踢了一脚,不由得抬起头,看向皇帝高大凛冽的背影。 龙袍几乎湿透,紧紧贴在皇帝的身上,衬得那猿背蜂腰更为威严健壮。 正中那张牙舞爪的赤金团龙嗔立龙目,散发着幽绿冷光,死死盯着小太监,惹得小康子打了个寒颤。 “都给朕滚出去。” 一众太监觳觫跪下,“陛下息怒。” “出去!” 太监们躬着身子退下,只有小康子见皇帝站的地方落了一圈水渍,逆着旁人,端着盛新衣的托盘跪在地上,道:“请陛下更衣。” 贵栓走出殿门才发现徒弟没跟上来,透过门缝紧张看过来-- 只见小康子高举拖盘的胳臂在打颤,但他仍没有动。 直到帝王的鞋尖转向他,小太监深深埋头,心脏就要跳到嗓子眼里-- “放下吧。”蘅元帝的语气辨不出情绪。 “哎,哎!”小康子躬着身放好,抬头看到皇帝自行解开暗扣,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压着恐惧服侍皇帝更衣。 太和殿里的气压极低,殿外一众太监更是要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蘅元帝的脾气比先帝好很多,但也不是没被…阎罗恶刹魇住,每次都因旁人提及皇后娘娘… 而今日他们都听清冷二爷说的话,那简直,简直就是,在拿钝刀子剌万岁爷的心啊!。 过了一刻钟,小康子抱着皇帝被雨浇透的龙袍走出来。 “做得好,为师不白教你。”贵栓拍了拍小康子的肩膀。 小康子摇头默默叹息。那冷二爷何必要这样伤害皇帝呢? 他家穷,为了葬父被骗去势,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负了村里痴痴等他的芳姑… 他能懂皇帝的心情,肯定是,糟糕透了… - 温行川坐在养心殿的龙榻上,静静注视手心的那枚银戒环。 很多划痕,是日日所戴才会留下的痕迹。 且,摘下它时,他看到冷元初素来流畅的纤指,留了一圈红痕。 那夜冷家人团聚时的言语他都有听到。 他的姨父对秋蘅在乎得紧,却不想她二嫁冷元知。 肯定有什么缘由,让团结的冷氏族内部出了矛盾,但这些都不重要。 温行川遽然握紧戒环,一双好看的凤眸卷起狂风骤雨。 “从今往后,任谁都不能,不会,不敢把朕的爱人带走!” * 次日,太和殿,群臣早朝。 “吾皇万岁万万岁。” 大抵是淋雨太久,温行川今日身体不算爽利,龙袍之外披了件黄色的赤貂厚氅,沉声言: “众卿平身。” “谢陛下。” 温行川轻咳一声,道:“诸卿有事但奏。” 工部尚书李泰成立即出列,端举笏板急言,“昨夜雨急,城东刘家岗不少屋舍坍塌,已紧急移走村户。但现在粮食不足,还请陛下,开国仓赈粮。” “要粮?”现在的户部尚书王朝不悦,“他江宁县不是有储备的粮仓吗?” 温行川紧了下剑眉,“此事交由江宁县令开县仓放粮即可。” 李尚书直摇头。 今晨天未亮他便被那周县令堵在自家府邸前,只道县里的应急储粮不足,拜托他在天家面前好好求求情。 李泰成感觉不对,但救人要紧,继续上奏,道:“陛下,当务之急,可先调上元粮仓应急,鼓励富户捐粮。” 朝臣瞬间窃窃私语。 若是从前指使富商巨贾做善事,还能有所回应,但现在朝中一道道诏令直指各府县约束商人举止、施加重税,这帮商贾滑头,光靠鼓励是收不来粮食的。 第76章 温行川挥袖端坐,正言:“捐粮者,解一年丝绸禁令,少收三成课税。” 圣上这道旨意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在最前排的冷元朝深吸口气,抬眸与皇帝对视。 - 昨夜,冷元朔没骑马,坐上首辅大人的马车,把姑娘送到大纱帽巷的蒟穃府,长兄的私邸。 他上了马车就说道,“景程在我家,下雨天就不折腾他了。” 元初正拢紧冷元朝为她盖好的狍被,想了想儿子的身子不能淋雨,点头同意。 “谢谢爹爹。” 冷元朔心口一紧,他知道小姑娘这声谢不是对他说的。 因为他的好长兄才把手炉烧好,正小心塞到她白到清透的手心 里。小姑娘这是感谢她喜欢的父亲。 男人的脸色更黑了些。。 这姑娘记不得往事最好,但,明明是他冷砚斋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听不到她发自心底唤他一声“爹爹”,他这心里,总觉缺点什么,空落落的。 当然,也可能是他太严厉,或是他长得…不如冷元朝清俊? 年逾四旬的中年男人恍然大悟,肯定是后者。 这个小姑娘最大乐趣,就是走到哪都喜欢盯着玉面檀郎出神。 带她回绍兴后,她亲近大哥就罢了,反倒是用生命抗拒他! 男人越想越气,把他夫人给他驱寒的汤婆子一并塞到小女子手里。 冷元初眨眨眼,“谢谢二爹。” “嗯。”冷元朔心里微微舒服些。 他望着就要睡着的冷元初,不禁想起,从前这个坚强的小女孩,在商舰驶入东海遇到风浪时,迎着呼啸的海风暴雨,拽着索绳摸索到他的船舱,用湿漉漉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袖袍,磕磕绊绊说: “阿叔,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一定要活…” 她是他见过最坚强的小女孩,充满对生的渴望。 是她蓬勃的生命力感染到彼时沉浸在丧妹之痛的他,倾尽万金势必救她一命! 但那时的小秋蘅已昏迷不醒,他抱着奄奄一息的蘅姑在南洋到处求神问药,悲不自胜时,阿米尔主动求见。 这位满剌加的巫医立即用野迩草为小姑娘封住七经八脉,把她摆在祭坛之上,扶乩请示神明,得续命之法。 「冷大人,我不保证一定能治好她,若是失败,只能加速她死亡。」 哈米尔神志归元后告知来自大燕的富商:「青玄帝君指示换血换髓,让她被毒侵害的经脉重新疏通。但,一定是极疼的,断骨,大人都…」 冷元朔不敢再回忆下去。 “初儿。”他唤着姑娘现在的乳名,把她叫醒。 冷元初迷迷糊糊回道:“二爹,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想听听你说话。” 冷元初有些无语,瞪了他一眼,歪靠在冷元朝身旁睡着了。 冷元朝抬眼与弟弟晦暗的瞳仁对视,摇头叹息。 * 早朝结束后,温行川留住冷元朝,盯着昔日政敌的脸看了半天,问出一句: “秋蘅与你,是亲父女?” 冷元朝抬了抬眉,“不是,但臣势必要护好她,陛下别想再耍什么歪心思。” 温行川斜睨他一眼向殿门走去,话语里挂满寒霜,“那你还敢利用她,实现你的私心。” 冷元朝顿了顿。 郄贤是先帝的走狗,露出马脚后不知所踪。 这些年他在举国的道观布置暗卫,郄贤一旦出没,他必杀之,解心头难平。 这件事是他对不起蘅姑,对不起这个早就认在膝下的义女。 不仅仅是相貌,小时候的她看到他就很亲近,会颠颠跑来,编着鬼话要更多的银丝糖。 被贬太原前,他自请远离朝堂,在溧阳做了一段时间知县。蘅姑的父亲秋郅与他曾是至交,他也算是看着小姑娘一点点长大的。 往昔不必追溯,他与昀昀定会好好待她,但他对皇帝可没这么客气。 “今日我会派人跟着蘅姑,你好自为之。” 温行川冷笑一声,父亲与冷元朝的旧账还未算,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他岳父了? * 在蒟穃府芙蓉园这一夜,冷元初是在魏嫆怀里睡着的。 醒来后魏嫆把她好一顿装扮,恨不得把镜台所有的金簪银钗全戴在女儿头上。 “阿娘…”冷元初搂着她的腰把脸埋下去,“不要,什么都不要戴,我让皇帝把丝绸交给泰西就回来。” 魏嫆抬起她圆润的下巴,把她半阖的眼皮掀开,“小妮子在说梦话呢?不管见谁都要仔细收拾打扮,弄得花团锦簇一般好看!” 冷元初忽然清醒,在枣木妆台逡巡下,挑了个点翠孔雀步摇,“阿娘,我就戴这一个。” 她怕阿娘把她打扮过了头,让温行川生出误会。 换好葵扇暖黄裘,她在魏嫆面前转一圈要她满意时,蹙眉问道: “对了阿娘,知哥哥哪去了?” 魏嫆眉心抖了下,撒了谎,“你二爹要他跑趟扬州府,别等他了。” 冷元初有些不解,正要细问,忽听门外侍女传:“夫人,小姐,陛下在府外候着了。” “现在什么时辰?”魏嫆一看水漏钟大惊。 今日早朝怎散得这般早?初儿还没在府里用过早膳呢! “不吃了不吃了,我去去就回。”冷元初咬住魏嫆塞到她嘴边的松仁烧卖,挥手和阿娘道别。 被丫鬟扶着迈出门槛时,她与已经下了马车,立在门前的温行川四目相对。 御马官与一旁的龙虎卫皆背过身,不视不言。 冷元初抬起头时扶了扶斗篷帽,宽大的毛边衬得她面若桃花映日,娇而不媚,落在温行川眼中,是那么楚楚动人。 男人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目光再也无法挪移。 冷元初睨他一眼,见他身后一个陌生的隽秀男郎向她拱手行礼,顿觉赏心悦目,笑着屈膝回他一礼,擦过温行川的肩臂走到黄屋左纛前。 没看到脚凳,只见跪在地上的邓公公。 邓邴之卑微道:“奴才知道娘娘心里有恨,您若实在气不过,就踢奴几脚,拿奴撒撒气…只要能让娘娘消气,奴做什么都行,做牛、做马、做…” 冷元初皱着黛眉听着,回头瞥见温行川拢紧玄黑罴氅往这边走来,忖了忖,没等邓公公说完,一脚踩在他的后背上了御辇。 从前都是温行川抱她上下马车,现在她不想与他有任何肌肤接触。 才上车梁,她便看到华贵的轿厢深处,坐着她的福官,眨着曜石般的大眼睛望向她。 熙安是第一次离开皇宫,林太后把她穿得像雪中打滚的白兔,滚圆圆的合不拢小手。 “福官!”冷元初扑过去抱紧女儿,亲着她红扑扑的小脸。。 温行川走上御辇前盯着赵叡看了好一会。 平素没注意,今日细看这位寒门状元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举止言行皆挑不出一点错处。 赵叡知道自己受不住皇后娘娘的大礼,向皇帝跪下,“微臣知罪。” 温行川没让他平身,兀自登上御辇。 邓邴之高喊“起驾”同时扶起这位后生,语重心长叮嘱:“日后见了皇后娘娘,切记注意言行。” 赵叡点了点头,望着远去的左纛,捻了下绯红的袖口。 若安宁长公主能和皇后这般,能对他笑一笑,该多好。。 温行川甫一上了马车,见到母子亲昵的一幕,轻勾下唇角。 他在冷元初身边坐下,用食指动了动女儿的胖脸,“熙安,该唤她什么?” 熙安被痒得咯咯笑,糯糯道:“阿娘。” 冷元初不安的心情瞬间驱散,她让女儿站在她的腿上,脸颊贴着脸颊,没留意一旁的温行川压着嗓子轻咳两声。。 待到咕噜噜的车辙声终于停歇,冷元初掀开车帷-- 竟是,长干寺? 冷元初望着庄严肃穆的寺院,心底渐渐攒起酸涩。 那个心怀慕艾的少女,早被俱下的泥沙涤荡得一干二净,卷走不该有的情思。 他为何要带她来这里? 温行川把已经睡着的熙安从冷元初怀里接过,交给随行的张妈妈,再如从前先步下马车,趁妻子不注意把她抱下来。 冷元初怅惘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被他抱得很高。她低下头,与那卷满情愫的凤眸对上。 “陪朕进去看一看吧。朕只在梦中与你来过这里。” 温行川是要带妻子来这里,期盼她回忆起初见他时的萌动。 他在期待她的芳心重归于他,她明明是…那么爱他的。 男人抱着妻子的臂弯更紧了一些,直到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顺着她的心思把她放下来。 他想要握紧她的手,却没拉动她。 “陛下,这里是皇家寺庙,民女无资格进去的。” 冷元初看着那女官留在马车里照看她的孩子,只 想让温行川自己进寺院办事,她应留下来多陪陪女儿才是。 第77章 温行川把她的手拽在胸口,一点点十指相握。 “朕与你从未和离,何谈无资格?” 冷元初被他一句话噎住,心乱起来。 温行川吩咐张妈妈道,“抱稳公主,随朕一道入寺。” 说罢他拉紧冷元初的柔荑,在高僧宗泐的注视下,并肩走进长干寺。 烟岚氤氲的琉璃塔遗世独立,等待故人同归。 刹那间,微光穿云洒落,如三昧真火,点亮宝相庄严的金佛。 半阖的佛眼绽出一丝清辉,穿透漫漫云雾,静静望向这对谪仙。 第42章 在长干寺的斋堂用过素斋,冷元初与温行川被高僧宗泐迎至寮房听经闻法。 冷元初脱掉外氅跽坐好,恭敬道:“这些年大师一切可好?” 宗泐合掌回道:“阿弥陀佛,感念皇后挂怀,一切顺遂。” 冷元初轻笑了下,“大师不应唤我为皇后。” 温行川猛烈咳嗽一声,旋即握拳抵在薄唇,压着嗓子轻咳。 宗泐笑而不言,为帝后备好茶水和果脯。 冷元初正在分辨这间古朴的寮房弥漫的是何种檀香,听温行川咳嗽厉害,侧首一看,见他坐在暖炉边,不曾脱下厚重的黑罴氅。 看来是昨夜淋雨,受了凉。 冷元初从袖中取出手帕,递给他。 温行川遽然抬起乌浓的眼睫,看到那皦白的指间轻盈的绢巾,抬手接住掩住口鼻,立即被那满溢的兰香包裹住。 心头瞬间淌过暖河,寸寸度化畏寒的身躯。 她还是从前的冷元初,不曾变过。 宗泐起身到另一间屋取书,独留帝后在寮房的暖席对坐。 嗓子舒服些后,温行川把绣着罗兰的手帕方方正正叠好,自然而然收在他的阔袖中,取了茶壶为她倒了杯白茶,沉声问道。 “这三年,你生活还算方便?” 冷元初正在欣赏窗牗外的那株高大的枇杷树,闻言回过神,注视面前粗陶茶杯,轻道:“还好。” 还能用什么形容?异国他乡,饮食难惯。在巴尔卡,不管男女老少皆用用刀叉分肉,对不喜油腻的冷元初而言,只能靠浑浊的葡萄酒和煮沸的牛乳咽下粗硬面包度日。 每日忙于与各路客商洽谈、与王室贵族斡旋,一晃眼竟过了这么久。 “还好……就好。”温行川想到他缺席她人生的这三载,有别的男人替他照顾她,摩挲茶杯的手指顿了下。 冷元初品一口欧罗巴难觅的白茶,抬起杏眸看向温行川。 瞧他比起从前,肤色倒是白了些,大抵是成了坐拥天下的皇帝,不必像做郡王时到处跑,风吹日晒吧。 她见他畏寒,把小茶几上的暖炉推过去一些,问道:“陛下这么些年过得好吗?” “你不在朕身边,朕怎可能会好呢?”温行川垂首为自己续茶,语气倒是听不出任何哀伤。 冷元初顿了半晌咽下香茶,不知为何心里堵堵的。 沉默环顾这处寮房。想起之前在这里写的那个祈福牌。 看来没有菩萨看过,倒也是,她是被菩萨和神祗抛弃的孩子,又能祈到什么福呢? 她与温行川的情殇是隐匿在宫墙内的家事,于大燕的百姓而言,他们更需要一个仁明之君开辟盛世。 曩昔迄今,唯一心未改,恒为这世间帝王,求诸事顺遂,岁岁康安。。 温行川饮下几盏热茶,眸里掠过些许自嘲,继续说道: “朕花了很长时间接受你殒命江水的事实。” “所有人都告诉朕,你不在了,朕不愿相信。从马喇长官司到太仓,朕派了多少人去寻你,可你却躲到海外,和冷元知做起夫妻!” 男人眸光凛冽下来,“朕要姨父率大燕最快的军舰出海寻你,但他,呵,花着朕的钱,竟敢欺瞒于朕!” 冷元初沉下黛眉,急为二爹维护:“是我要他……” “元初,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温行川知道她想说什么,径直打断她:“这三年,为何不肯给我回一封信,不肯告诉朕你过得如何?” 冷元初摇头轻言:“我不想回。” 温行川把茶杯重重顿在案牍上,死死盯着妻子彷徨的杏眼,怒言: “你是不想回还是不敢回,或是根本不把与朕的婚姻当回事!冷元初,若真是朕想害你,你更应该回来亲手杀了朕!” 冷元初被他这番无理之言震住,一时思绪混乱。 温行川敛眸望向门扇传人,“赵叡,进来!”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新科大理寺卿阔步走来,不多看皇后一眼。 “陛下,娘娘。” 温行川挥袖,“坐下吧。” 冷元初见赵叡带纸笔而来,有些不解,“陛下是要?” “这位是大理寺卿,把补汤之事讲出来,朕要他去查。” 冷元初怔了怔,瞥一眼提笔待书的赵叡,调整好情绪认真说道: “民女在月内之时每日喝一盅虫草干贝汤,半个月后发现碗壁有白色的药末,民女嫁入王府前按规矩修习过膳谱,分辨得出那不是汤里能析出的产物。” 温行川冷道:“你为何认定是朕下毒?” 冷元初绞着袖口绲边回忆。 那日,先皇要立“三皇子”为太子,她不是没有反对过。 还记得她在温裕面前为温行川苦苦哀求,“陛下此举乃逆天下民意,望陛下三思…” 龙榻上行将就木的枯目陡然睁开,干涩的喉咙说出的话句句扎向她: “要怪就只能怪你的肚子不争气,帝王之家,最无用的就是女娃!川儿和朕承诺过,用男嗣换朕立他为太子,否则,川儿会为了太子之位,亲手斩杀你!” 冷元初想到这里身子一颤,压抑着恐惧要向温行川复述,再被他打断。 她要说的,他早从魏嫆那里知晓,今日所问只是要她自己想清楚。 是她从来不肯信任他,即便他已无数次用行动证明真心! “元初,你信任魏嫆,信任冷元朝,甚至信了先帝的话,为何不肯信朕?你那好弟弟冷仁辉怎么来的你不清楚?” 冷元初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唯有怔望赵叡匆匆记在熟宣上的朗朗字迹。 温行川见她心有触动,语气平缓许多,“魏嫆与朕提过,你小月期间宫里派的侍女都是她的手下,朕相信她对你没有恶意。但你应不知,抱山堂在宫变当日失火焚毁。” 冷元初瞳孔骤缩,丹甲在案牍划出一道痕迹。 温行川跨过桌案握住她的手,郑重道:“看来,有人想要毁灭证据。元初,此事朕一定要给你一个交代,信任朕,好吗? 可以的话,你再把宫变当日行殿发生了什么,同赵卿讲一讲。” 冷元初深深凝望温行川坚定的双眸,蹙眉思考下,缓缓说起。 “那夜李公公送毒酒,被小琯杀了后,外面闯进来三个戴着面具穿着重甲的人,杀了…小琯后,提着刀就要砍向民女。” 冷元初压抑着心跳,竭力向温行川讲清楚那日她能记得的全部。 “民女与佩兰把烛台佛龛举起砸过去,见他们的衣袍燃火,飞奔出行殿,看到了王晔和他的手下。” 思绪飘回流火九月。 漏夜闷热,在寥寥火把的光线下,王晔才杀尽殿外的敌人,看到发髻凌乱的郡王妃,来不及避讳什么,环住她的腰一并飞向屋顶。 但追他的人不只是那伙怖士,还有郡王手下的暗卫营,以及他认识的叶骏和小昉。 王晔大喊:“你们速去禀告殿下!” 叶骏正提剑紧跟在这个额带纷飞的少年身后,闻言更是加快脚步。 他不仅仅为确认娘娘去向,更是…保护佩兰。 他的佩兰姐姐正被另一个粗犷男人背着,她看起来很难受! 小昉率众跟在叶骏身后,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自后涌来,回头看竟是那伙杀不尽的怖士! 个个戴着金面具,手持斜刃弯刀,迎着月光一闪寒光。 冷元初见状心早已凉了大半截,她环顾这里,见这像是御膳房的地方有柴火垛,急言“我们去那里躲着…” 话音未落,一只白羽划过,直直射进少年的后背…… …… 冷元初大口大口喘气,被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的温行川拍着背,拉出回忆。 温行川把已经吓坏了妻子抱在怀里,把她的小手放在他的胸膛前,让她感受到他的心跳。 从前相拥而眠,每逢她跌入噩梦中,他便会这样抱紧她,让她知道他在身旁。 “也就是说,小琯应 没动伤害主子的心思。“温行川思索间把冷元初搂得更紧些。 男人的手在那不堪一握的柳腰一寸寸收束着,直到冷元初渐渐从恐惧脱离,发现自己被他抱得严丝合缝。 再感受到那掌心的温度在腰间灼烧着,冷元初有些紧张,推了温行川一把,拉开距离。 第78章 但她的素手立刻被温行川握紧,润泽的指肚在那软若膏腻的手背摩挲着,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 温行川闭目厘清各种线索,突然睁开眼,寸目不离他的妻子。 “你还认为朕要杀你吗?” 男人不容置疑的话语惹得冷元初身子轻颤。 细细回忆,若温行川真要杀她,早派小昉叶骏他们神不知鬼不觉…但那日侍卫们的态度她不是不知,确是用命护住了她… 思索间,她听到温行川再度咳嗽起来,抬起杏眸,看他脸色暗白,眼底不知不觉浮出一团黑。 握着她的那只手温逐渐降低,甚至让她感受到了寒意。 是风寒。 冷元初立即起身,把她散在席上的黄皮子裘氅拿回来为他披好,再把火盆拽过来些,让温行川取取暖。 想了想,把早上出门时阿娘给她的这个燃着枫香的暖炉,放到男人落在膝上的手掌心中。 温行川歪靠在榻边的墙上,才拍了拍胸口费力缓出一口气,盯着鎏金手炉上的梅花,须臾,把暖炉放到桌上。 他不想在冷元初面前示弱。 没过须臾,男人再度把那芬馥的暖炉取回来,藏进罴氅。 冷元初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她烦不得,见宗泐大师抱着经书而来,起身迎上去。 高僧摆手示意不必如此,他看出皇帝今日无心听经,坐下为二位贵主添茶。 见赵大人躬身退下,高僧再启口问道:“立公主为储君一事,陛下可有遇到其他困境?” 温行川抚摸着手炉,睨了眼闻着茶香的妻子,缓道:“没有阻碍,年后就可定下来,和立后大典一起。” 冷元初手指一抖,把那清亮的茶汤泼到案牍上。 一滴热茶溅落,在皦白的手指烫出一个红点。 冷元初下意识咬起指尖缓解灼痛,被温行川一把拽过手。 男人把席旁的药匣勾过来,翻找到青草膏,为漂亮圆润的指尖敷好药。 “不要咬手。” 冷元初咬了下唇把手抽回来。 宗泐大师取了块白布把桌面擦净,见眼前的贵女对立储一事有抵触之意,替他这位学生多言一句: “陛下自公主出生起就有这个想法。” “这怎么能行?我不同意!” 冷元初蹙眉而言,只觉荒谬。 温氏王朝肮脏的一面她算是彻底见证过。若论因果,先帝先后罪孽深重,她怎能让女儿留在这烂泥坑里,替祖先偿还恶业? 她还想着把女儿带走后改成她的姓氏,让儿女富足长大,她要给他们所有的母爱… 冷元初望向温行川郑重说道:“既然大师提及困境,想来这立储阻力很大,民女劝陛下放下这个念头。” 温行川剑眉一凛,“缘何?” 冷元初道:“民女是熙安的母亲,不想她承担不该有的压力。” 温行川勾了勾唇,“你若不喜,可以入宫来约束朕,不给女儿布置课业。” 冷元初惊了下,瞪大眼睛,“你…她才三岁,你给她布置什么课业?” 温行川揉了揉太阳穴,闭目不言。 冷元初咬唇把他推醒,正言厉色: “请陛下不要在我的女儿身上施加太多压力,以及,我不会入宫做什么皇后的,陛下还是另择良宜立后封妃,民女会祝陛下子嗣绵绵……” 没等冷元初说完,人已被温行川紧紧箍住,大掌捏得双臂泛起痛意。 “封后大典前,朕允许你在宫外住。”温行川想起冷元知,眼底卷起戾色。 “朕给你时间,把旧情了断。” 冷元初被他的眼神吓到,心脏咚咚槌雷。 稍顷,女子垂下头,纤长的玉颈落下几缕纤柔的长发。 “民女只是一个丫鬟。”冷元初低声求他放下执念,“陛下何必如此执着民女?民女承受不住这么大的福气……” 温行川心头猛地一颤,旋即把她揽在怀里,以手覆住她的面颊,轻轻抚摸。 “那是骗你的,你不是什么吴氏,你就是冷元初。” 见怀中人眼中盛满疑惑,温行川无法讲他本意是想杀掉冷兴茂再吓到她,只好道:“彼时,朕早知冷兴茂会造反,是以出此下策想让你与冷家分离,朕对你有私心。” 冷元初被他这番话震惊良久。 稍顷,她握住他的手腕,蹙眉问:“陛下亦说过我是秋蘅。” 温行川顿了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今日的他体寒怯冷,抱着温暖的妻子竟生出一股依赖。 那夜是他冲动了,关于她是秋蘅的事情,他早先与冷元朝和姨父达成共识—— 不要向她提及身世,若她非要追溯,所有人都将道她就是首辅的亲女儿,不容置喙。 当温行川听完两个中年男人拼凑出的,关于秋蘅的前生,心里苦涩,久久无法恢复。 从前那个面对歹徒临危不乱的小姑娘,如今娇嗔些又有何妨?他愿倾尽所有爱她,回报她的恩情! 上天仁慈,让他娶了最想娶、最应娶的人,是他三生有幸! “在仰止园你日日因秋蘅同朕吵架,朕被你气到,说了胡话。”温行川捏了捏冷元初的鼻尖,笑道: “秋蘅是朕的救命恩人,如今她有一双儿女,和夫君幸福生活。朕见了她,给了她该有的回报。从前你为这事与朕闹了好久,朕今日解释,你能接受吗?” 冷元初一双柳眉蹙得紧紧的,完全不能接受他的说辞。 空穴怎会无故来风,那些梦境太过真实,她该问一问……问一问二爹。 “陪朕去琉璃塔转转吧。”温行川站起身时把冷元初抱起来,与老师颔首行礼。 冷元初这才意识到,方才他竟是在大师眼前把她抱在怀里,脸瞬间红起来。 宗泐大师笑了笑,吩咐小僧尼引路。 * “陛下,娘娘,这边请。”小僧尼法号圆信,面向帝后深深合十行礼,在前面引路。 温行川握着冷元初的柔荑,走得稳健。 这圆信小师父四年前在琉璃塔扫地,悄悄见证过娘娘与陛下略显局促的初见,后来见蘅元帝思妻甚笃,斗胆向陛下讲述他之所见。 是以,温行川彻底明白,冷元初在嫁给他之前,便爱上了他,也知道了她婚前为嫁给他,学了很多违她心意的事情。 温行川让妻子纤白五指插入他的指缝,抬起来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 什么缝补、食膳,他不需要她做这些。若非说一点,他甚是怀念她为他抚琴的点点微光。 他想与她高山流水,琴瑟和鸣。 今日他执意带冷元初重归长干寺,亦是希望她能忆起这段邂逅,主动回到他的怀抱中。。 走到琉璃塔前,冷元初静听铜铃声响,自言自语:“这座塔,最初是冷公出资修建。” 未嫁进王府时她有悄悄到街巷,想打听长干寺遇见的男人是谁,意外得知这座寺院原本是冷兴茂修的家庙。 后来女儿出生,弄瓦之喜让彼时年过四旬的冷公豪掷万贯,把原本的青砖砌墙变为五彩琉璃瓦。 但没过多久,听闻冷公勃然大怒,不仅狠心把女儿丢弃远方,还停下了此地所有工事。 先帝不喜城门外最显眼的寺庙未建而废,在此地修一新后,擢升其为皇家寺院香火不断。 温行川揽住她的肩,引她一同走进琉璃塔。 一层一层拾阶而上,到第六层时,冷元初忽然停下来,再也走不上去。 “陛下,民女身体不舒服,民女……告退了。”冷元初甩开温行川的手就要下楼,却被腰间环住的手臂拦住。 “是哪里难受?”温行川下了一级台阶站在冷元初面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试探着捏她的耳垂,不红不烫。 “我,不想再上去了。”冷元初躲开他的手,又被他按回,抵在墙上。 “这里供奉的,是朕的本命佛。” 温行川沉默片刻,言道,“我知道你就是在这里初见朕。” 第43章 冷元初猛地看向温行川,滢滢亮的眸子满是难以置信。 温行川把她困在身前,一点点引她忆起那个草长莺飞的早春,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自南向北驶来,在木鱼声缭绕的寺庙外缓缓停下来。 马夫费力抽了最后一下枣红马,无奈喊道,“车辙彻底断了,小姐。” 马夫的话音才落,帷帘被一双白净的小手掀开,露出一张清纯而又娇媚的玉靥。 “前面是……江宁府的城门?” “是的小姐,那就是聚宝门,进了这道门,咱们再行个二十里路就能到国公府了,你说说这…” 长发垂肩、一袭浅黄袄裙的小姐看着沮丧的老车夫,笑着宽慰他,“多亏您驭马有方,让马车多行这么远,坏在这里比坏在荒郊野岭强多了!” 她用手指了指在夕阳下璀璨夺目的琉璃塔,“我们去那边看看有没有马车一借吧。” 第79章 同坐在马车里的侍女见小姐跳下马车,急忙跟上,操心说道:“小姐您身份尊贵,借马车这事哪用您亲力亲为?” 才被越国公认回女儿的娇娇贵女回眸看一眼焦虑的伙伴,笑道,“什么尊贵不尊贵的,你不要被我的新身份障蔽双眼,我和佩兰姐姐永远是好姐妹。” 名叫佩兰的侍女心头一暖,跟着小姐身后走到紧闭的庙门求借马车,却被门缝里看人的和尚拒绝了。 “此地距城门不远,你们走到那边寻马车就是,快走快走!” 小姐脸色由晴转阴,“佛讲众生平等,你这护法人怎么修行的?” 侍女见小姐小脾气上来,急忙捂住她的嘴,恭敬道: “师父,我家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走不动了,您就行个方便,让我们歇歇脚,绝不碍着您!” 和尚挠了挠头打量眼前人,瞧这二位衣着不菲,怎不知皇城规矩? “这里是皇家禁地,不对平民开放,两位施主别再固执了。” 和尚正准备把漆门关死,忽见一脸忿意的小女子颈上所带芒星族徽——她是冷氏族人?! - 冷家娇憨可爱的小小姐被主持恭敬应进长干寺时,瞪了那和尚一眼。 不巧今日寺院的马车尚未回来,她只能等马夫步去城门租马车,才好离开此地。 满院僧众无人敢阻拦这位贵女,齐见这珠光宝气的小女子踩着七宝嵌珠红鞋,在这梵音袅袅的皇家寺院信步,不知不觉走进那精致壮丽的琉璃宝塔中。 行至塔身七重,小女子顿感疲劳,才向那正中的金身菩萨虔诚许了个早得良缘的心愿,忽然听到男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向她而来… - 冷元初强迫自己摆脱这段撩拨她心弦的记忆,看向温行川。 “陛下想说什么?” “朕知道,你是爱朕的。”温行川双手覆在她的腰际,前后左右拢了拢,眉心一动。 她的腰本就纤细,离开他这些年怎么更瘦了? 一定是她在西洋饮食不畅,她又是遇到不爱吃的东西就不吃的性子。 “民女不想回到过去。” 冷元初打断温行川的思绪,摇头而言,“不必回去了,民女而今生活美满,不欲与您再有什么纠葛。” 男人自信的方寸瞬间裂了道缝隙,一把握紧她的手腕急言:“怎会回不去呢,朕知道你曾爱朕,我们有何回不去?” 冷元初甩开他无礼的手,边下楼边说,“既然陛下知道我的爱生得匆忙,那也请您接受,民女现在情消意散的事实。” 男人高大的身体晃动下,旋即踏下三级台阶堵住妻子的路,竭力绷紧的面色白了一度。 “若有气,有恨,告诉朕好吗?你讲出来,不要窝在心里。” 冷元初望着眼尾泛红的温行川,渐渐委屈。 “自民女嫁与陛下的那个年头起,生活便被浓霾笼罩,再未舍我一丝欢畅。” 温行川呼吸一窒,想要握住她的手垂坠下来。 梯廊顶的烛台被风得轻轻摇晃,将男人和女人对峙的身影交叠落在白墙上。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一字一句道,“民女与陛下成婚当日,就被弃在洞房。” 甫一想起那么欢喜嫁进王府的她,被他那般对待,双膝一软跌坐在台阶上,眼泪受不住心碎,簌簌落下。 妻子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温行川的心底,化为满心的悔意,如潮水般将男人彻底淹没。 他慢慢蹲下身子,轻捧起妻子的脸,抵着额头说道,“朕承诺,以举国之力许你一场旷古烁今的大婚之典。” 冷元初擦去凝落羽睫的眼泪,一眼不错望着面带愧疚的温行川,苦笑一声,“陛下不是嫌弃过我铺张浪费吗?” 温行川正要去抚她脸上的泪,闻言指尖骤然降温,悔意纷纷杳杳化成细鞭,狠狠抽打他的自负。 他知道来自越地的妻子饮食难改。与她分别的这三年,他微服吃遍她去过的餐馆酒楼,吩咐御膳房只为他做绍兴菜,把自己的口味彻底变成她的喜好。 城南绍膳楼的关老板经营酒楼十几载,头一次见这般稀奇食客,点了满满一大桌佳肴,却对着一碗菜饭落下眼泪。 怕贵客情绪太过激动吓到旁的食客,思来想去,忆起总来和他乡音叙旧的小女子。 “那个小娘子,每次就点两三清烧,配着酒醪吃个精光,走时不忘夸夸我烧得好,讲得我几日心情好煞哉。唉,也不晓得伊是嫁到哪头去,我个老倌头日日盼着伊快点转来,尝尝我新弄的小菜…” - 温行川知道他从前的误解让妻子与他产生隔阂,凝望爱人高挑的眉眼,低声与她道歉,“朕那时对你心存偏见,是朕错得离谱。” 冷元初摇头把他推开。 她不愿回忆这些,奈何思绪起了开端,再也收不住。 再被温行川困在这促狭的塔阶之中,冷元初更觉压抑,心神难宁,眼泪不断弦往下落,讲话的声音染满了委屈。 “民女数次问您爱不爱我,您不言,而今装作这般苦情又在作甚?我被王府侍从挤兑时你不在身边,生熙安时你不在,宫变那日就要丢掉性命了,你也不在…” 女子紧绷的心弦断了,破碎的哭声在楼梯狭窄的粉墙碰撞,回荡不息。 “陛下说待我身体康健放我走,又毫无节制让我怀孕…熙安、景程,他们不应该出生的…” 话音未落,她的朱唇被男人用力封住,再说不出一句话。 这次温行川没有发狠咬她,只是将薄唇落在她的唇上,随着她的呼吸而颤动。 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从来自信的男人在紧张,不同于此前成足在胸的气魄,而是夹杂着惶恐、愧疚和自责。 她没有动,由着温行川吻够松开她后,缓缓起身准备下楼。 却见皇帝握着扶手,一步一步走向宝塔第七层。 冷元初望着他强撑的背影,蹙眉思考下,还是跟他上楼。 此地只有他们二人,若陛下有闪失,她有口难辩。 来到第七层,视线骤然明亮。冷元初环顾一眼,这里一切陈设都与那时无差,唯有那佛前,多了一个小小的青坛。 她走去打开,看到那件衣裙的碎片,已经有些褪色。 这件鹅绒黄绣杏锦裙,是在放泊猎场被温行川欺负狠后,他主动赔给她的。 恍惚间看到四年前同样穿着暖黄衣裙的小姑娘从她 身旁擦肩而过,把自己拼命藏在那绣着青松的四方屏后。 紧张的小手攥紧裙摆,把它收好的同时碎碎抱怨自己: “冷元初你真笨,伯母叮嘱过,入公府前不能乱跑被外男看见,你怎就忘了!” 楼梯处,踩在木阶台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声声踏在小姑娘柔软的心口。 屏风后的小姑娘终是没能忍住,悄然探出头-- 看到那身着月金长袍的青俊之士稳步而来,虔诚三拜后走到金佛前燃香许愿: “恳请佛祖慈悲,予小生一个好姻缘。” 只这一眼,便误了画屏美人的一生。 - 冷元初敛回混乱的心神。 视线所及,唯有倦着病容的温行川从长明灯借火,端举清香敬向金佛时,沙哑道出四年前的心愿。 原来那日,他们都在金佛前,祈求一桩美满姻缘。 待到香入铜炉,温行川走到冷元初身后,握着她的手背把那青坛盖紧。 “所幸你还活着,能给朕一个弥补你的机会。” 等不到冷元初再说什么,温行川深深低下头续言:“元初,朕想你回来,回到朕身边。往昔所有朕会弥补你。 朕可以把一切都给你,你不能再抛弃朕了。” 冷元初没见过这样温行川,一时无言。 温行川低下头,薄唇落在妻子的耳尖,碰触间悄悄吻着。 “元初,朕今日在佛祖前向你发誓,用时间证明朕对你的爱天地可鉴。但是女儿,朕已下决心要立她为储,无人可以反对。” 冷元初整个人被他牢牢圈在怀中,毫无间隙。男人温热的气息一下下喷洒在耳畔,丝丝酥痒,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偏了偏头问他: “陛下何必要违天下民心,去立一个女郎…” “只因她是你的孩子。”温行川抬手扭过她的下颌与她对视,郑重言道: “是朕的爱妻予朕最好的礼物。” 冷元初没想到温行川会这样讲,唇瓣歙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行川忽感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胸腔像是冬日里破裂的水缸,瞬间冻得更加彻骨。 他将暖如火炉的冷元初搂得更紧,声音暗哑而又缠绵。 “朕从未与你提过,熙安出生时,朕真的很欢喜。朕知道你怀她辛苦,生她亦遭了不少罪,想着此生与你只有熙安一个孩子足够了。” “所以朕往后不再有别的皇子皇女,这天下,只能交给熙安。对熙安来说,朕可能有些急,但朕不后悔。” 第80章 温行川用下颌蹭了蹭冷元初的侧颜,轻轻叹息。 若说从前他要女儿早些成才,是为更早与亡妻团聚,如今的他不再这般想了。 他得活到长命百岁,陪妻女赏尽人间喜事,还要建一个千古盛世,送给冷元初和熙安。 冷元初想让他成为一代明君,他定以身证道,回报给天下第一好的妻子。 至于先帝所谓“帝王不耽情爱”,那只是被权力吞噬人性的邪祟,胡言妄语掩盖他的贪心。 温裕与刘妩两个无情无义之人,不需他设祭坛送他们入地狱,自有天意安排,在无间之所永受业火炙烤,永世不得翻身。 而他不一样,若人真有生死轮回,他生生世世都要寻到冷元初,小心呵护她纯洁的灵魂。哪怕暗夜永沉,他也会像启明追逐曙光,为她斩破一切迷障与黑暗。 岁月迢迢,他唯愿恒伴初儿之侧,携手走过四时朝暮。 “元初,朕不会拦你陪伴熙安长大,但,你不能离开江宁,不能离开朕的身边…” 温行川的声音越来越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冷元初的肩上。 第44章 “陛下?”冷元初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发现温行川枕着她的肩膀没了神志,皮肤发烫。 “来人啊!来人!”冷元初大声呼唤着,却不见一个侍卫或是僧人上来。 …… 待到冷元初把温行川一级一级台阶扶下琉璃塔,用尽全力唤人,才见邓邴之以及一帮龙虎卫冲过来,把蘅元帝扶到御辇之上。 冷元初与高僧行礼作别,看到邓邴之站在寺门前,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走过去,嗤道,“公公又想‘请’我入宫?” 邓邴之挥了拂尘深深行礼道,“圣上方才口谕,请娘娘替圣上带公主殿下在江宁府好好转转。” 冷元初心觉荒唐,冷笑道,“那民女多谢圣上了。” 她复行了两步,转身质问高呼“起驾”的邓公公,“你们缘何站得离塔这么远,就不怕我对陛下动了旁的心思?” 邓邴之道:“奴相信以娘娘仁慈之心定能护住陛下周全,以及,这是陛下安排。” 冷元初剜了似笑非笑的掌印一眼,招手让佩兰传首辅的马车过来,从张妈妈手中接过才睡醒的熙安,看向皇帝身边或是五大三粗的侍卫,或是红衣太监,有些奇怪。 “陛下起居,没有宫女服侍?” 邓邴之挑眉,“万岁爷自登基起,一应起居由十二监奴才们伺候。娘娘应是知道,陛下做郡王时,也没有侍女近身伺候。” 冷元初怔了怔,细细回想,确没见过温行川与王府的侍女私下出现在抱山堂… 她不再多言,抱着女儿坐上自家马车,吩咐道,“去门西绍膳馆。” * 站在四层绍膳楼前,冷元初一阵恍惚,再确认一下四邻街坊,确实是这里。 她抱着熙安走进熙熙攘攘的酒楼,候了一会才坐在从前喜欢的临街方桌,见一陌生小二取下肩头抹巾认认真真擦桌子,好奇问他,“这里的老板,阿是老关?” 小二点头,“是啊,我们关老板是老绍兴了,味道包正宗…” 小二突然意识到什么,盯着眼前锦衣玉女好一会儿,拔腿跑开。 “哎我们菜还没点…”一旁坐着的佩兰话还未说完,就见那穿着褐袍褂的关老板急匆匆走来。 “哎呦我的天老爷真是侬!侬…活着就好……”关掌柜看着熟悉的贵人眼眶瞬间红起来。他想握住贵人的手,忽想起方才记账簿时听小二描述,一激动把墨水碰在指腹上,攥起手指,只道: “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亲手烧菜!” - 待到满满一桌绍菜上席,冷元初招呼关掌柜坐下来叙叙旧。 冷元初一直在欣赏装潢豪气的酒楼络绎不绝的食客,笑道:“侬手艺比那国公王府的膳厨阿要好,弗要我再恭维您生意兴隆咯!” 关老板亲自为贵客倒了酒楼最贵的黄酒,举杯敬向贵女,“哪里哪里,草民有今朝,多谢娘子哉。” 冷元初有些摸不到头脑,疑惑问道:“谢我做甚?我么不过是有事呒事来照顾侬生意的小食客,每趟就点两三样小菜,也没让侬在我身上多赚几个铜钿。” 关老板自饮三杯酒,脸膨地红起来,抚掌大笑道:“夫人家君得知夫人喜欢绍菜,帮我个草民把搿爿门面弄得蛮像样,搿是大恩情咯…” 冷元初才摸起一闸蟹用勺背撬开壳,剜了蟹黄喂了熙安一口,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向神色复杂的关老板。 关老板奔六的岁数,见过的人比眼前囡囡吃过的盐多。待那威风凛凛的男人来得次数多了,他难免好奇他是首府哪位达官显贵。 辗转托人打听时忽然意识到,那似乎是蘅元帝。 验证结论甚是简单,天下人都知皇帝娶的是绍兴姑娘。娘娘不幸殁后,皇帝常在首府微服私访,偶有触景落泪,惹得街里街坊议论纷纷,他这一琢磨,完全对得上。 甚至有传言说娘娘为保全造反的绍兴冷氏族,跳江身亡,重情的蘅元帝就此疯了… 之所以说他这生意多亏万岁,是因他恭敬招待几次蘅元帝后,有寺人扛着皇帝亲笔题“绍膳第一楼”虎头匾额而来,要他挂在门头。 有了御赐这块匾,想低调都难咯,食客见此纷至迭来,刹那间门庭若市觥筹不断。 本想告老还乡的关掌柜赚得盆满钵满,买下楼上几层,装潢成大酒楼后,更是日进 斗金。 如今关老板看着衣锦还乡的皇后娘娘,一时欢喜难抑,借着烈酒悄悄抹起眼泪。 这位善良节俭的皇后好端端出现在他面前,让他这颗不值钱的心平安归了位。 他有今日这般风光,全仰仗娘娘大驾光临,才有蘅元帝赐匾,赐给他这泼天的好运。 感谢的话不知如何说与娘娘,且看样子贵人们不愿揭露身份,他唯有多为她做些上乘佳肴,让娘娘吃个尽兴。。 但冷元初忽视不了关掌柜说的话,在王府里温行川其实挺嫌弃绍兴菜的,他嘴上不说,但那排斥的躯体动作揭示一切。 一个人的口味怎能说变就变?女子思索间拨蟹肉的动作逐渐慢下来,边上嗷嗷待哺的小熙安看着那白花花的蟹肉吃不进嘴着了急,伸手抓过来自己拨。 张妈妈正把肉沫茄子和米饭拌在一起,见此急忙把蟹肉里夹杂的碎壳挑出来,放在一勺饭上喂进熙安的樱桃小口里。 见皇后娘娘迟疑,张妈妈适时又机敏说道,“家君要求府里只做绍兴菜,家宴外宴都得是这些,好在小千金吃得惯。” 关掌柜附和道,“侬看,我讲句掏心窝子话,阿拉家君个份独守一妻个真心,歇个连破落户都想着讨几房小老婆的世道,真当是少见煞哉!” 冷元初认真听罢,心底有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没表露任何表情,岔开话题和关掌柜闲聊起桌面几盘融合菜。 张妈妈见皇后不为所动,看向为娘娘盛三鲜汤的佩兰有些无奈。 林太后交代她,务必在娘娘面前多说陛下好话,若是娘娘回心转意,重重有赏… - 离开绍膳楼,冷元初在巷口给女儿买了一布袋桂花栗子,准备上马车去大板巷时,忽被一长久未闻的声音唤住:“娘娘留步。” 冷元初回首,居然是李希燕。 只见年近三十的李希燕穿了一身霁青皮袄长裙,比起在王府那些暮气沉沉的服饰,倒显年轻很多。 李希燕特意从宫里熟人打听到冷元初的行迹,在这里久候一个多时辰,就为说几句话。 她向前走了两步,见这位无冕皇后脸色冷淡得像是牗上冰花,看似美丽却触手生寒,便不再靠近,搓着手谨慎言道: “就知娘娘一定平安无事,也不枉我一直为您烧香祈福…” 冷元初无心情与她谈什么往事,由着佩兰扶她上马车时被李希燕拽住衣袖。 她正要斥责无礼,忽然听李希燕恹恹启口: “从前是我心里有结,在您面前胡言乱语,请您赎罪…” 冷元初把她手拂掉,坐进马车后掀起车帘,道:“若事后道歉可以消弭过错,那所有人都会恣意妄为,这天下就不必谈什么礼法规矩。 您从一开始,就不该莽撞行事。” 这话说给李希燕,亦是在说给自己。倘若从前听伯母的话,相看男人不要只看脸,不要爱得那么冲动,哪怕后面一定会在冷兴茂的逼迫下嫁给温行川,也不至于如此伤心。 她爱温行川爱得太过草率,掏心掏肺去爱一个与她天性难合的男人,又对这个冷面冷心的男人太过期待,才会心累体乏。 以至对元知哥哥,她花了三年时间反复确认他是真心爱她,才肯答应他的求娶。 李希燕仿佛被冷元初狠抓一把心脏,急忙拍着胸口顺了两口气,与她恭顺而言: “我今日来,是想拜托您和太后捎一句话,这些年我留在江宁是为了给芷儿看腿疾,如今他腿好了,我准备带他回苏州府,日后不会再出现在江宁惹她不喜。” 第81章 冷元初忖了忖道:“你自己到宫门前要侍卫捎话就是。”再与马夫道:“启程吧” “娘娘!”李希燕急忙握住窗框,急急言道:“娘娘,我是一定要拜托您与太后说,芷儿真的不是太皇的儿子,太皇从未欺骗太后…” 一席话如五雷在冷元初头顶炸开,直叫她震惊看向车外神色焦虑的李希燕。 李希燕闭了闭眼,把话一股脑道出来:“我后来才知,我和太皇的婚姻是他的无奈之举,那时先帝已经将林郑二位国公落入天牢,准备把林家和作为姻亲的冷家一并杀了…” 见冷元初眼眸满是震惊,李希燕接着道: “彼时的亲王为林姐姐在先帝那里苦苦求情,听说光是鞭刑都挨过几百下,身上都没有一块好皮!他躲在东宫疗伤,不敢和林姐姐说…但谁都没有想到,先帝不光没有心疼儿子,反而说,要亲王亲眼看嘉明太子污了亲王妃,他才肯饶了林家…” “什…什么?”冷元初完全听愣住,握着车帘的手指一瞬攥紧,泛起了白。 李希燕听说这些时同样震惊,与林婉淑的遭遇相比,她竟算是幸运能带着心上人的孩子全身而退… 她把离开王府前打听到的一切都告诉冷元初: “嘉明太子是光风霁月之人,他的确爱林婉淑,但他绝做不出这种背伦之事!听闻嘉明太子在先帝面前同样为林家以死求情,惹先帝暴怒认定林婉淑是妖女接连毁了他两个儿子,势必要用毁她名节的方式逼死她!” 李希燕说到这里忍不住替林婉淑落泪,“恰逢我兄长贪污工事款酿成决堤大祸,要把我塞给先帝换他一命。 太子应是和亲王交涉过,以从来拒绝亲王纳妾的亲王妃同意接纳我入王府,骗先帝平稳情绪再谈救林家。但没想到,两位国公大人在狱中自戮身亡的同时,我的存在被林婉淑发现… 林姐姐根本承受不住父母双亡和夫君背叛就,就…” “好了你别说了!”张妈妈知道彼时林婉淑五内俱崩连一双儿女都顾不上,闹得满城风雨,急忙要李希燕止口,不要再谈这些宫廷禁忌! 但李希燕话未说完,她竭力握住冷元初的手,泪流满面道: “不知亲王怎么知道我的旧情人是大校营左都护,那时的情事,我都是被蒙住眼睛…直到有了芷儿。 过去形势高压,亲王不敢告诉我真相也无法和已经崩溃的林婉淑解释清楚。后来林姐姐要和离时他谈及此事,可林姐姐拒绝相信他…元初啊,我知道这些后愿意相信太皇,但是林姐姐她不肯信这荒谬的事实啊!” 冷元初紧蹙蛾眉,“太后和太皇和离了?” 李希燕点了点头,续言道,“我今日来寻您,是想求您替我向太后好好解释清楚,太皇真的,从未背叛过林太后,他有那样一位泯灭人性的父亲还能恒定一心实属不易! 我不恨太皇,是因我的悲剧源于我的兄长,我亦做了很多错事造了口业!这三年我带着儿子一直在瓦官寺清修,为自己赎罪,亦祈求您能归来救一救破碎的皇族… 娘娘,求您帮帮太皇吧,他那么爱林姐姐,甚至为了她背着所有人筹谋七年,势必要扳倒彼时如日中天的先帝…” 第45章 冷元初望着满脸是泪的李希燕,沉默一会说道:“我知晓了,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勿要再回江宁。” 李希燕抹着泪点了点头,目送马车远去。。 焚香的华盖马车里,张妈妈看向陷入沉思的皇后谨慎道: “李顺义被今上落入大牢后,李夫人主动请旨,用鸩酒亲自送亲哥哥上的路。” 见皇后面色凝重,张妈妈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再解释什么,听得娘娘缓缓道: “若非恨之入骨,手足兄妹何至于此?今时今日,我算是理解她了。” “小姐不是说,有些错误是不可原谅吗?”佩兰不解急言。 她还记得李夫 人从前与那李昭漪胡说八道惹得小姐伤心,实在不理解小姐为何会原谅那种人? 冷元初看了佩兰一眼解释道:“冷兴茂与李顺义,何尝不是一类人?为了利益,可以出卖所有人,哪怕是至亲,哪怕是子女。” 见佩兰似懂非懂,冷元初从布袋取了一个烤栗子,边为女儿剥栗子边说: “某种意义上,我和李希燕的遭遇是一样的,但我没有将满腔委屈发泄在别人身上。” 在王府的那段时光,她再难过,也没有想过伤害谁换取心里的平衡。 至于林婉淑,她相信有魄力的太后一定在慎重考虑后再和离的,她尊重她的选择。 但李希燕谈及前朝誉满天下的嘉明太子亦爱太后这等禁庭秘闻,如在平静的湖面丢下一巨石,让她抑制不住纷乱,捏碎了好几个栗仁。 熙安正眼巴巴望着,见好吃的栗子肉吃不到嘴里开始着急,“要次栗支!” 张妈妈见状低声请示,“还是我来吧。” 冷元初点头同意的同时抱歉看了女儿一眼,在袖里摸了半天,突然意识到:她最喜欢的紫兰绣帕被温行川拿去后,竟没有还给她? 佩兰眼尖,立即取了自己的帕子沾了水,握住小姐柔软的手指一根根擦净。 “你别这么惯着我了。”冷元初望着佩兰乌亮亮的秋瞳,打趣说道:“你这样好,我更是离不开你了。” 佩兰笑弯了眉,哄着小姐道:“怎么办,我就是喜欢照顾我的小姐。” 冷元初无奈摇头,不管在大燕还是巴尔卡,如今佩兰二十多岁的年龄,再不成亲有些晚了。 过去曾有一个相貌堂堂的西洋商人公然向佩兰表白,但她坚决不应。 她千问百问,她才说喜欢小昉。 冷元初侧首,替佩兰问向张妈妈:“从前陛下身边有个叫小昉的,怎见不到他护驾了?” 张妈妈恭敬回道:“他受过伤不好留在陛下身边,出宫寻营生了。” 主仆二人闻言心里俱是一沉,什么伤会让武功高强的小昉无法继续做侍卫? 佩兰只觉心底漫涌起苦涩,小心问道:“他在哪里,做什么营生?” 张妈妈自是不懂姑娘心思,如实相告,“在大板巷…哦,他可是开了个绍兴酒坊,卖黄酒的,娘娘应有兴趣。” 冷元初听罢忽然想起,二爹到吕宋看望她时说过,大板巷以及邱馥给她的其他私邸,都被温行川侵吞了,他无论如何都没要回来。 张妈妈眼看着皇后娘娘脸色暗下来,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再看向神色落寞的佩兰姑娘,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 卯时未到,阁老巷怡园里,来不及梳妆的林珈珞强撑睡眼为冷元朔扣好鞶带上的纯金带銙,目送他急匆匆离去时,负气哼了一声。 昨夜他们成婚二十多年来破天荒吵了一架,自是因为秋蘅和行川。 “我知道你是为蘅姑好,但,她已经嫁给川儿都有两个孩子了,你就让她入宫做皇后不行吗!” 冷元朔立即要乳娘把女儿抱走,盘腿坐在床上和妻子吵起来。 “我不想和你吵,但珈珞你不许再和我提这件事!你最清楚,我从来就不想蘅姑嫁给川儿那小子!” “现在讲这些有何用?”林珈珞愤恨道,“你我都看得出行川他喜欢蘅姑,你不要再执着让他们分开了!” “喜欢?喜欢能抵得过他祖父对蘅姑犯下的罪孽吗!” 冷元朔突然背过身,林珈珞一看就知他要哭,连忙抱住他软下语气:“夫君别自责了,那不是你的错。” “我恨自己没有救活初儿。”冷元朔哽咽道,“那日你在场,你是听到妹妹去世前说‘一定要秋蘅活下去’的……我向初儿发过誓,要护秋蘅一辈子周全! 我那么努力把小姑娘救回来,不是要她嫁给仇人之子的!” 林珈珞轻拍丈夫的宽肩,亦落下清泪。 妹妹离世是丈夫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痈疴,他将此生来不及给予的爱全都倾注给她的手帕故交,甚至为了秋蘅,与她这么多年都没有要孩子。 “所以你是怎么寻到的蘅姑?” 林珈珞想起宫变前冷家兄弟几乎把首府翻个底朝天,才发现贡院附近暗藏玄机,和钱庄结交的江湖帮派一并救出堂弟,却没想到在入宫救秋蘅时出了差错。 “还不是阿米尔传信告诉我,我才知道她在吕宋。” 冷元朔想起宫变那夜心生后怕,“要杀蘅姑的贼人同样服了瘴毒丸,尸身至今摆在璀华阁里……珈珞,我想不通温裕为何执着杀她,我真的害怕行川承袭温裕那疯子血脉,做出伤害蘅姑的事……” 林珈珞怕丈夫越想越偏急忙岔开了话,“你既不想蘅姑入宫,又不想她再嫁给堂弟,这又是为何?” 冷元朔渐渐平静情绪,叹息道,“你知道元康元乾是因长明岛海难殁的。” 林珈珞点了点头。 冷元朔抬手抚摸妻子的脸,良久才道,“两位堂兄坐的船,是蘅姑伯父秋菻掌舵,且她父亲当时也在船上。” 第82章 林珈珞闻言大惊失色,“你过去提过,怀疑那次海难是…人为?” 冷元朔点了点头,“那场海难只有秋菻和秋郅活了下来实在让人怀疑,但还没等我赶去溧阳盘问秋郅,秋家便…” 夫妻二人一同沉默下来。 林珈珞至此清楚,丈夫永远不会让秋蘅与冷元知走到一起。 “可是砚斋,你没有因为秋家人的罪过伤害秋蘅。” 冷元朔不理解妻子怎想不通,轻轻拍着妻子的手反问道,“父辈的罪,为何要迁怒于无辜的孩子?” 林珈珞一瞬回握住男人的手,望着他泛红的眼眶急急说道:“既然如此,你更不该拿温裕的错迁怒于行川啊!” “……”冷元朔深深凝望妻子,一时哑口。林珈珞见他把她的话听到心里去,不再多言,二人同枕异梦,涯过一夜。 - 冷元朔清晨匆匆出门,穿过三条巷,来到一隐蔽的宅院。 光秃秃的院子里,冷元知才解开衣襟准备换药。 冷元朔看着堂弟赤着上身站在庭院中,精心保养的皮肤被寒风凛过更加苍白,衬得腰侧和锁骨处半尺长的剑伤更为瘆目。 “二哥过来了。”冷元知没抬眼,用金疮药把身上大大小小的疮口敷好,剪下绷带自腰间缠起。 冷元朔走近想要搭把手却被拒绝,只能眼看堂弟的蜂腰鹤背被绷带一寸寸缠满,直到跨过那精致如远山丘峦的锁骨,在结实的胸前打好结。 冷元知一层层穿好衣服理平衣襟,端起一旁黑乎乎的汤药一口闷下。 归来的第二日,他去城外梅山岗祭拜母亲和江宁分号掌柜伙计,看到母亲坟前香炉下压着一张字条,用钱庄加密的符号写着「速离大燕,来日再见。」 是韩若的字迹。 他强忍下眼泪把字条藏在怀中,一心只想快点回到锦荷院把好消息告诉元儿,却在离家不远的暗巷遭歹徒行刺。 那天,冷元朔本想到锦荷院再好好劝堂弟歇了娶秋蘅的心思,意外遇到手持血剑倚靠在青砖墙壁气息微弱的堂弟,立即把他带到这里藏了起来。 “锦荷院怕是被人盯上了,大哥已把初儿接过去住,你不必担心。”冷元朔自行坐下来说道。 冷元知优雅收了药箱,浅淡回道:“元儿无事就好。” 冷元朔瞧他修长劲瘦的手指还戴着那枚银戒,心里堵了一下,谈回正事。 “吕宋那边的生意,二哥需要堂弟助把力。”他把随身带来的烟草账册摆在桌上,推到冷元知眼前,“最好年前就出发。” 冷元知抬起白润的手指翻了翻,凛笑一声,“一开始是布纺,后来是香料,现在用更暴利的烟草诱惑我,侬以为拿几个破钱就能收买我?” “你在放什么狗屁?”冷元朔没想被他视为亲弟弟的冷元知这般无礼,脸色一黑,“我不过是要你放下娶元初的心思,我的生意都可以给你,你还不满足什么?” 冷元知坐下来时用长指把峦青衣裾抚好,平静回绝道,“我没空帮你赚钱,元儿有做香氛的打算,我要帮她。” “冷 元知!“冷元朔心火“砰”地燃起,怒道,“你帮她我不反对,但你别妄想娶她!你和她是堂兄妹,传出去要天下人怎么看?你不要脸,初儿还要脸!” “堂兄妹?我不在乎。” 冷元知把账册丢回去的同时睨了眼二哥,“别以为我和绍兴其他族人不知道你们三房的破烂事。” 冷元朔死死盯着堂弟,好半天才移到火盆上烧得变色的铜壶。 就此盘算出一个把堂弟药倒送出大燕的计划,没再计较他这夹着冷刀子的话茬。 冷元知取了茶壶为堂哥倒了杯茶,语气低沉下来,“我不需要你去查谁要杀我,我只求你,不要把元儿送进皇宫过委屈日子,堂弟在此,恳求二哥高抬贵手。” 三年前作为钱庄大东家的他被温行川抓进璀华阁,触动钱庄一级戒禁:不需东家传唤,自有歃血为盟的青城道派杀手行刺对家,即温行川。 那阵子,温行川审讯他时身上的血腥气很重。他以为温行川迟早会死在他手里,没想到他武功竟会这般高强—— 离开璀华阁才知,青城道最顶级的杀手,早死在温行川的唐刀之下。 如今这位当了皇帝,掌握大燕所有子民的生杀大权,对他下死手如挥袖弹尘。 他不计较,接招就是,但他绝不会再放下元儿! “我会带她尽快离开大燕回到阿拉贡,不会有任何流言蜚语阻挠我爱她。” 冷元知丢下最后一句话,向二哥下了逐客令。 冷元朔在紧阖的宅门前久立。 “元知与行川都是我的亲人,该如何阻挠他们,为一个无辜女郎互相残杀……” * 江宁府另一边,日照九衢气温回暖,冷元初坐在马车里嫌闷,掀起车床小帘欣赏街景。 这些年与阿爹往来书信,听说温行川才当这个皇帝时有些憋屈。 国库如洗,工事废弛,诸多府县固有的豪强大族趁乱成地头之霸,换代之际,政令难行乱象丛生,民怨沸腾至极点。 温行川抄没冷兴茂的越国公府充国库时,冷元朝和冷元朔没拦,割席行为为兄弟俩攒足了口碑。 后来蘅元帝要组内阁,满朝文武乃至民间有识之士齐上奏折,要求奉冷元朝为首辅,与皇帝要把冷家势力彻底驱逐出朝堂的心思大相径庭。 冷元初托腮看向干净繁华的街衢,心里暖洋洋的。 不管怎么说,温行川能舍下家族恩怨任用仇敌,还算是个明君。 路过华严寺,冷元初见那紧闭的寺门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有些奇怪。 “华严寺里有个铜铸大狮子很招财的,怎会白日闭门?”佩兰探头来看亦觉奇怪,眯了眯眼分辨,忽然喊道:“小姐,那是不是赵大人?” 冷元初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是他。” 可再看到人群最前那戴着麒麟头面穿着紫兔裘氅的贵家小姐,她恍惚一瞬,“是宁儿?” - 冷元初和佩兰下了马车,向着人群走去。有百姓见这气度卓然的妇人坚定要走到前面,自动让开了路。 冷元初其实并不确定是不是宁儿,但她知行宁喜欢戴各种麒麟饰物,故地思旧人,难免会想到她。且看到赵大人,她有些话想单独说。 赵叡正拔剑驱赶人群,见到皇后走近立即要跪,被冷元初托了一下,示意不要暴露身份。 再看向姑娘侧脸,“宁儿?” 温行宁转过身,见到冷元初瞳仁放大一息,“嫂…嫂子?” 冷元初又惊又喜,上前扶住温行宁的胳膊好好打量—— 姿若凝露之桃,眸含藏星之渊,真是汇了星耀月辉的精华,算算年龄她已过了十六岁生辰,是大姑娘了。 只是这纤羽般的长睫垂了一滴泪,再看眼眶和鼻尖红红的,什么烦心事能要一国唯一的长公主在寺门前哭得这么伤心? 赵叡看出皇后面中疑色,先开口低言,“请长公主和娘娘借一步说话。” “我不去。”温行宁狠狠剜了赤袍郎君一眼,回首朝着那紧闭的铜门喊道:“现在皇后来了,你们对皇后,也要这般无礼吗!” 围观的百姓惊闻此事,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她是皇后?” “了不得,居然活着…” 冷元初哪里想过,从那个不肯见外人的小姑娘转变如此大,急忙伸手拉她,“不要这么讲!” 温行宁忽然怒视冷元初一眼,甩开她的手走得离寺门更近一些,高声问向那门内诵经的僧人:“世有吉答尊者七次出家六次还俗,亦证阿拉汉菩提,你有何不能还俗,不能娶我!” 冷元初只觉自己仿佛站在那梵钟之内,被长公主一番言论震得头痛欲裂。一阵天旋地转,还是被佩兰拉住手才回到人间。 “宁儿,你,你怎么能爱上和尚!人家是修行人,你不能坏了释者的道场啊!” 冷元初一把握住温行宁的手要拉她离开此地,却被温行宁狠狠挣脱开。 “嫂子凭什么拦我?” “我…”冷元初只觉体寒,拢紧斗篷领口,再看如今的温行宁唯有陌生。 “宁儿,我们有话回去说,我好久没见到你,和我回去叙叙旧好吗…” “叙旧?”温行宁冷笑一声,“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叫你这一声嫂子,冷元初,你怎么敢狠心抛弃我哥哥,抛弃你孩子!” 冷元初万没想到再见温行宁是这般光景,一旁的赵叡刃眉一凛,由不得体面用剑背击打眼前乱挤的百姓,吓得人群退去。 他回首抱拳,“是臣处置不力,请皇后娘娘降罪。” 没等冷元初启口,温行宁先说道:“既然受了这个称呼,就请你回到我皇兄身边。” 冷元初看向赵叡,正言:“以后请不要再唤我皇后,我只是个普通民妇。” 第83章 说话间下意识摸了摸无名指,才发现戒指早就不见了。 眼下与这位面色复杂的赵大人不知要再说什么,只好看回温行宁。 这次冷元初的语气彻底严肃。 “就算我是路人,亦有资格指责你!你是长公主,一言一行自有百姓瞩目有天道记刻!如今这叫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在佛家清静地要什么和尚娶你?你这不是在丢皇帝和太皇太后的脸面吗!” 温行宁好整以暇望着冷元初。 冷元初见她这幅完全没听进去的模样,生了愠怒,“温行宁,你怎么变成这样,怎么能做这种背德罔伦的事情!” “背德?罔伦?”温行宁顿了一下,捂着脸笑够了,再盯着她道,“冷元初,你和同姓堂哥搅在一起,有什么资格和脸面在这里指责我?” 温行宁推开想要护住冷元初的赵叡,步步逼问,“我喜欢弘智法师不假,但我没有强逼他还俗,没有强逼他做驸马! 冷元初你呢?你婚前就与你的堂哥在一起了,是我兄长一而再的忍让包容你!” “长公主,你不要胡言乱语!” 佩兰难以抑制满腔愤怒,顾不上身份高低厉声呵斥,被冷元初止住。 “佩兰,你让她把话说完。” 温行宁想到哥哥,讲话声音带了哭腔。 “你知道这三年他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他多想你吗?可你呢!你为了和你堂哥浓情蜜意,躲到天涯海角,你今日归来,就是在炫耀你自己一辈子都有人爱,是吗!” 佩兰眼看冷元初脸色唰白,挨过来为小姐顺气。冷元初拼命压住心头的颤抖,一字一句问她,“你为什么要说我婚前和堂哥在一起?你为何要造谣?” 温行宁想到自己所爱得不到回应,还被皇兄要求嫁给身旁这个男人,一时哽咽,喘息好久才能说出话: “我从前不信李昭漪说的任何一句话,但现在我不得不信她!她在王府说你与那人有首尾,我路过听到时还要侍女用戒尺打了她!现在回想,我就是个笑话! 冷元初,若不是看在皇兄的面子上,我真不愿再唤你一声嫂子,但我没有办法,他已有心病,能解的,只有你。” 第46章 “心病?”没等冷元初多问,一辆宫廷轿辇匆匆驶来。御马官勒马车停,走下来的,是华一。 华一行礼后,面向温行宁道:“太后娘娘传长公主入宫,安宁长公主,请吧。” 温行宁压了下唇角,“不去。” 华一拍了拍手,自御辇下来四个五大三粗的女官,半推半拉将温行宁“请”上马车。 温行宁死命挣扎,愤恨道:“你们放开我!华一,反了你了!” 华一闻言没一丝所动,面向赵叡说道:“太后亦请您到慈宁宫一坐。” 赵叡立即回礼应下,冷元初见此,咽下想问赵叡的问题,目送他们离去,忽听到身后门扉响动。 开门的,正是弘智法师。 他向冷元初单掌施礼,儒雅道:“可否请娘娘来寮房一坐?” 冷元初本以为是什么貌极近妖的年轻和尚诱骗了长公主,可这位弘智法师看起来,只是一个再朴素不过的僧尼。 虽气度淙峻,眉宇祥和,一身礼忏僧衣无一丝多余的褶皱。 但他看起来比冷元知还要年长一些,正值二八青春年华的温行宁为何会看上这么一位受戒之人? “不必了。”冷元初急着去大板巷,礼貌回绝了和尚。 弘智法师见状不再多留,他本想祈求皇后娘娘劝阻这位长公主,想了想帝后之事尚是一团乱麻,不必再拿他修行路上的违缘叨扰皇后,再度合十行礼,目送皇后远去。 冷元初坐回马车,只觉身疲气乏,扶额调整心绪时,视野里忽然闪现一把栗子仁。 她侧首,看见熙安站在绒垫上,腆着小肚腩,伸着小胖手喃喃说:“给阿娘的。” 冷元初心情一瞬间转阴为晴,小心把那仅有的三个栗子仁拈起放在嘴里,再把熙安抱在怀里,蹭蹭鼻尖。 “是小殿下特意留给娘娘的。”张妈妈适时补充。 “谢谢宝贝!”冷元初狠狠吻了吻熙安软软的脸蛋,再道,“也谢谢张妈妈替我照顾她了。” 张妈妈连连摆手,受不住皇后这番言谢,但这心里就像在荒漠中找到了甘泉,甜津津的。 她在紫禁城里做了二十年的宫侍,从前宫里谈及冷氏女,都以为这位和越国公一样是飞扬跋扈之辈,现在真真接触了,才知道为何蘅元帝会这么留恋她… 张妈妈一激动多言了一句,“长公主和太后因这事关系僵了很久…” “张妈妈,今晚我要留熙安过夜。”冷元初岔开话,从荷包里取了金梳,把女儿松散的双丫髻重新梳好。 张妈妈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但能觉出皇后情绪不对,不敢再多言什么。 - 慈宁宫里,林婉淑望着坚决不肯跪地的温行宁,以及那个她为女儿挑中的准女婿,第一次动了惩罚女儿的心思。 “华一,把戒鞭拿来!” “太后娘娘!”赵叡眉心一抖,立即站在温行宁身前护住她,“是臣处置不力,臣自请惩戒。” “你让开。”温行宁冷冰冰说道,“这里没你的事。” 没等赵叡反应过来,林婉淑已走到华一眼前拿起戒鞭,拽过温行宁的手,狠狠挥鞭。 “太后息怒!”赵叡眸中闪过惊恐,顾不上僭越,搂着温行宁背过身,任由林婉淑来不及撤回的鞭绳狠狠落在他的背上。 林婉淑眼看着赵叡官袍布帛瞬间裂开一道口子,丢了戒鞭,指着温行宁鼻子骂道: “你到底要闹到何时!你不要脸,祖宗还要脸!” “祖宗?祖宗有听到我的祈求吗!” 温行宁眼睛猩红,一边挣扎赵叡的怀抱一边回道,“我好不容易遇到爱我的人,谁都别想阻拦我!大不了,我出家陪他!” 林婉淑气不自胜,扬起手打了女儿一巴掌,清脆的耳光声直叫慈宁宫大小女官心颤颤跪下,“太后息怒…” 赵叡松开温行宁,直直跪在林婉淑面前高举戒鞭哀求,“还望娘娘念在母女情分饶过安宁,若要罚,臣愿代公主受罚。” 华一见林婉淑趔趄一步,急忙上前扶稳她。 这些年长子为情所困、小女在大燕的名声早就声名狼藉,让太后心力憔悴患了眩晕之症,是一点火都不能发… 林婉淑眼前忽白忽黑,已无力说出一句话。华一向赵叡使了眼色,赵叡领意,起身揽着温行宁的肩膀带她离开此地。 见人都散去,林婉淑低声与华一吩咐,“你悄悄把那个叫冷元知的带到哀家面前,哀家有话要问。” “是。”华一领命退下。 林婉淑瞧着地上那沾了血的戒鞭,无力摔躺在罗汉床上。 她万没想到,儿媳与那堂哥早已有染的传言是真的,且,川儿大概是知情的。 “现在看起来,倒像是吾儿插足了?不,吾儿没有错,一定是那男人勾了儿媳的魂…” 林婉淑忽感头痛得胀裂,越痛越想,越想越痛,到底思出一下策: 她舍不得初儿这个儿媳,更不想儿子再伤害自己,再者,把温行宁养废的前车之鉴让她不得不担忧孙儿孙女,等孩子们再大一些,知道父母结怨,心里一定不好受的。 她倒是要看看什么样的郎君能比她儿子有魅力,若是仍执迷不悟,她不是不能替儿子把那个叫冷元知的,处理掉… - 去大板巷的路上,冷元初几乎被温行宁那句“你婚前就和堂哥搅在一起”彻底击垮,对李昭漪的恨意达到顶点。 可恨这最该死的狐媚子远遁北疆,听说那哈日查盖早已继位单于,那李昭漪没准已成阏氏享尽荣华富贵! 她想和佩兰说些什么,可惜张妈妈在,她只能把这股火窝在心里。 忽又在想,既然温行川说她就是冷元初而非吴瑗元,那她与冷元知就是堂兄妹的关系,如何成亲? 同姓不婚是大燕所有宗族默认的规矩,何况冷姓少见,举国只有绍兴和黔东南两支,可以说只要姓冷,翻家谱都能寻到同源。 哥哥若娶她,定是要被族人开祠堂驱逐出家谱!但,她不想这样! 三年前,冷兴茂真枪实炮造了反,温行川居然没有杀了他? 此人如同沙漠之狐,一旦猎物进入视野他绝不放弃:越国公府尚未被抄没,他就堂而皇之霸占了穗德钱庄,随即把总号从绍兴迁到江宁,再寻茬将所有和宗族有牵连的大掌柜大主簿全都辞了。 一番苦心孤诣,存的心思昭然若揭:就像从前垄断各地商会一般,他在妄图垄断冷氏族的宗产! 她知道,冷兴茂最享受这种被人称作土皇帝的感觉。他这是想让所有族人都伏在他脚下,如野狗一般摇尾乞怜。 而后他会吝啬割下一点肉丢进狗群,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尽情享受掌控一切的快感! 第84章 当年他把她从冷元知身边抢走,将她按照温行川的喜好,派胡嬷嬷那种贱人重塑她的人格,就是为了用她的身体拴住温行川! 若此计谋得逞,今日的他,早就成了摄政之王、无冕之皇! 只因她不甘亦不愿成为男人信手把玩的花瓶,他就要挥杖揍她——在越国公府提及与温行川和离那日,她分明看出,冷兴茂浑浊的眼瞳里,对她透着无尽的杀意! 冷元初越想越气,攥紧绣拳狠狠敲在车里的小桌案上,险将滚烫的香炉碰翻。 不行,她要复仇,她要让冷兴茂声名狼藉,她要让宗族所有人都意识到,一个无国无家的奸佞小人,绝不会与族人有福同享! 她要替哥哥把钱庄抢回来! “小姐?”佩兰瞧着冷元初美丽的星眸卷起风暴,看出她情绪不对,正要开口宽慰她别把长公主的话当回事,忽听马夫传:“主女,大板巷到了。” 冷元初瞬间慑住所有恨戾,抱起熙安时吻下她眼角的小痣,和颜悦色道:“阿娘带福官一起去玩好不好?” “好。”熙安不知为何,很喜欢这个叫阿娘的女人身上的气息,让她特别安稳。 冷元初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正准备回身接住熙安,忽被穹顶整齐排列的兔儿灯夺了视线—— 每一只圆滚滚的灯罩,都绣着苍松与惠兰。她仰起头仔细端详,瞧那苍松的样式,越看越熟悉—— 似乎是,她人生第一次拿起针线,绣在给温行川驱毒避瘴的香包上的那个,不太好看的松景。 “哇,兔儿灯,是小姐儿时最喜欢的。”佩兰同样被这密密麻麻的灯艺吸引住,随口一提,“小姐,你瞧兔儿爷身上的兰花真好看。” “是啊,是好看的。”冷元初不知为何眼梢染了湿,眨了眨眼看向佩兰,” 我儿时,喜欢兔儿灯?” 佩兰一怔,眸光晃了一下笑道:“我还以为小姐回到绍兴突然不喜欢兔儿灯,是因那老手艺人不见了,原来是小姐记不得了。” 冷元初不明所以,移开视线看向宽阔的街面,惊了又惊,“这……是大板巷?” “若说江宁府哪里变化最大,当属这秦淮河畔十里商衢。” 张妈妈就知道皇后一定惊讶,抱着公主笑言,“皇帝可喜欢这里,下旨把这街面加了宽,又特意从秦岭寻到米黄石矿走水路运过来,据说这地上一块,抵得过寻常百姓五年家当。” 冷元初踩了踩黄石砖,再瞧街面两侧楼宇都加高好几层,偶有飞栈相连,像秦淮河上的拱桥一般,站着欣赏街景的男男女女。 这才发现,她已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沿着这陌生的大板巷往前走。 从前大板巷还有闲置的铺子,现在瞧这大小门面挂满了高高矮矮的匾额,哪有一点落寞模样? 熙安在张妈妈怀里,第一次见这么多人本有些害怕,可看到那蓬草杆上插着诱人的糖葫芦串,激动挥手,“要吃!” 冷元初要佩兰买了一串,把女儿接过来抱着,让她舔舔酸酸甜甜的糖浆。 没过一会熙安又被通铺五颜六色的糖果吸引住眼球,那老板一边把小熙安的荷包塞得满满,一边吆喝: “诸位移步瞧瞧,小店酥糖,甜香酥脆,入口即化,大人小儿都爱吃……” 熙安抱着鼓囊囊的小龟荷包笑得灿烂,冷元初怕女儿吃太多糖肚子疼,用一颗花生酥把荷包骗到手,递给佩兰保管。 走过这段,冷元初先路过的是张家兄妹的酒坊。 她只远远看那酒坊往来甚繁,楼上三层似乎做成了戏楼,颇感欣慰:看样子那兄妹脑袋比从前灵光,知道怎么做生意了。 当年她是藏着掖着和他们打交道,想换些回绍兴的盘缠。 后来他们的确替她赚了不少钱,可惜她一分都没有带走,大概是,都被温行川充内库了。 现在这幅光景,她不知和兄妹俩见面能说什么,不想上前打扰,侧首问了下张妈妈,“小昉的酒坊在哪?” “应该就在附近…”张妈妈四下打量,忽然指着一处门头单薄的铺面,“就是那个!” 冷元初轻眯下眼,瞧见门口那几口硕大的黄酒坛旁站着一个穿着棉绸布衣、用蓝布包头的妇人,半信半疑走了过去。 “客官买酒呀。”妇人正翻着医书,启口后才抬眸,瞧眼前人是贵妇,打了一小杯酒递过来,换了更温柔的语气道,“夫人尝尝我家黄酒,润得很。” 冷元初接过来但没有喝,问道:“你可认识叫小昉的……” “小昉?是我相公啊!”妇人完全不惊讶,就像是久候冷元初的光临,扬了扬嗓喊道:“相公,她来了。” - 冷元初没想到,再见小昉会是这般无力。 小昉摇着木轮椅过来时,冷元初在原地空愣愣很久,再启口时泣数行下。 “怎么会这样…” 小昉看了看空荡荡的右臂,笑得有些无力,“微臣瞧娘娘,比四年前更美了,见您平安,微臣这颗心算是彻底安稳,不留遗憾了。” - 冷元初在小昉这个黄酒铺子喝了几杯花雕酒。 “怎么想起做这生意?”冷元初看此地大大小小的酒坛有些感慨和奇怪,“是从绍兴运来的话,本钱不少吧?你在江宁卖黄酒,能赚到钱吗?” 小昉笑了笑,抓了一把茴香豆打发想喝酒的熙安,“微臣这个铺子,是给陛下开的。” 冷元初顿了顿手中的酒杯。 “陛下有些酗酒,喝了白酒不过瘾,要臣做这黄酒买卖。” 小昉看着操劳下酒菜的妻子说道:“微臣愚笨,多亏娘子能干,赚了不少钱。” 高氏在灶台把话听得清楚,大声回道,“这摊生意没我相公还不行呢,他在绍兴结识了不少老板,推荐的酒真不错,娘娘知道的,这酒要是难喝,我嘴巴再厉害都吆喝不出去。” 冷元初一愣,“绍兴?” “娘娘不知,我也是绍兴人。”高氏把下酒菜端来,忽然看见皇后身旁这个大侍女还在哭,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姑娘可别哭,我相公看不得人哭。” 佩兰哭得更伤心了。 高氏一边拍着佩兰肩膀一边和冷元初追忆过去。 她是被婆家撵出门的寡妇,在钱庄膳房做饭,和跑堂的小昉打了几回交道后喜欢上了他,碍于寡妇身份不敢表露出来,只敢悄悄在他的膳盒里多放一块酱肉。 小昉出事后她赶来江宁,无微不至照顾他一年,但没换回他的求娶。 “我是个废人,你嫁我作甚?” 那时小昉接受不了失了手臂、一辈子坐在轮椅的现实,语气很差。高氏不说什么,就赖在他家里不走了。 一个要嫁一个不敢娶,两个人犟着劲搭起伙过日子,直到皇帝说要喝黄酒,不需要绍兴的知县进献,只要小昉为他操办此事。 他们手忙脚乱,一起经营起这家酒坊。 某一次借着酒劲滚到了一起,就这么捅破了窗户纸,孩子都有了。 温行川经常来看望从前的属下,但小昉有心结,见到主子觉得没面子,坐在简朴的方桌前一杯杯闷酒。 看着从前意气风发的侍卫这样,蘅元帝心里亦是难受。 高氏记得清楚,她可是当着皇帝的面环住小昉的肩膀,笑着哄他: “万岁爷亲口认证我相公最勇猛无敌了,这点小事算什么?卓儿天天眼巴巴盼着他爹能站起来抱抱他,相公,你可得给我振作起来,家里还指着你呢!您说对吧,万岁爷?” 她记得那日惆怅的皇帝和她相公都露出久违的笑容。小昉甚至举起酒杯迎着旭日,当着皇帝的面向她发誓:一定会站起来。 “陛下可是给了帝王承诺,龙虎卫永远有我相公的位置。”高氏与冷元初说道: “娘娘也不必担心,民女让他每天扶着我肩膀站起来走几步。现在他的腿已经有些知觉了,是吧相公?” * 紫禁城养心殿里,铜炉中丝丝香缕绕成晨间雾霭的姿态,混着不容忽视的苦药气儿。 龙榻上,温行川才发了一场汗,感觉身子舒服些坐起批几本奏折,心思却是全然不在这里。 叶骏和和龙虎侍卫鱼贯汇报冷元初的行踪,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他了解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妹妹顶撞了妻子。 “从今日起,停下长公主的俸禄,再传口谕,她什么时候和元初道歉,什么时候再恢复。”温行川要殿里候着的太监写了圣旨,盖好玺印送去长公主府。 小康子一直在皇帝身边服侍用药,听到侍卫原原本本复述的“心病”“能解”,看向脸色苍凉的陛下。 这件事皇帝没有和太后提,白日里陛下殚精朝政,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能空出时间,亲自查那伙面具人的来处—— 第47章 虽然种种证据都指向他们是先帝派来诛杀皇后娘娘的,但蘅元帝认定这帮歹徒与十年前行刺他的那些蒙面人师出同门。 第85章 时年十二岁的蘅元帝正肩负其祖父的喜爱和厚望,温裕绝不会在那个时候,行刺他唯一的孙儿。 陛下想要为皇后复仇的心思过于强烈,久而久之落了心病,最痛之时,需要咸太医的药才能舒缓…… “小康子。”如玉磬碰撞的声音传来,吓得他一 激灵。 “奴才在。” 温行川把榻角的鹿角枕推过去,“你把这个送去首辅家,给公主抱着睡觉用。” “是。” * 冷元初回到蒟穃院时天色渐晚,魏嫆见公主也来了,急忙把景程和莳儿都抱过来,要孩子们一起玩。 冷元初坐下来急忙问向魏嫆,“王晔还活着吗?” 魏嫆一面为冷元初摘耳珰一面回道:“他好好的呢。” “他在哪里?受多重的伤?” 魏嫆想冷元初去了大板巷怕是见了那位触了悲,宽慰她道:“还好,他恢复得还行。” 冷元初握住魏嫆的手,眼眸闪着泪光:“阿娘莫要骗我,他真的没事吗?” 魏嫆不想冷元初太激动,立即劝慰她:“他在走镖呢,要是身体不好哪里做得了镖师?要是过年他回来,阿娘带你去见他。” 冷元初暂且宽心,母女俩再聊几句,见冷元朝掀起门帘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兔儿枕。 “阿爹真好,还给熙安带了女儿家的小玩偶。”冷元初招呼熙安,“快过来谢谢阿公。” 没想到熙安看都不看毛茸茸的白兔枕,倒是对沉默不言的景程颇感兴趣,时不时捏捏弟弟的脸。 冷元朝走近些把兔儿枕塞给冷元初,道:“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冷元初惊讶眨眼,看了看这精致的兔儿枕,再望向魏嫆。 魏嫆也没想夫君会带这么个哄人的玩意儿给女儿,打趣道:“你爹爹还把你当成三岁姑娘呢。” 冷元朝怔了下,揉了揉太阳穴哂道,“总觉你还是小女娃,都忘了你都是孩子的母亲了,时间不等人,我也是老了。” 冷元初心田花开,贴了贴兔儿枕上的绒毛,笑得很幸福,“阿爹才不老,不过爹爹,您见过我小时候?” 冷元朝摸了摸冷元初的头,语气和煦,“你小时候,总来县衙门找我玩。” 这是魏嫆都不知道的时光,她斜倚一旁,静静听夫君回忆往事。 冷元朝隐去来自秋家的信息,挑着只属于一大一小的光影碎片开始讲起,“我做知县那时你和熙安公主一样大,在家里呆不住,我便带你到衙门听案子。” 其实是他做溧阳知县时,时年四岁的秋蘅生母过逝。秋郅办了丧事急赶回绍兴为穗康钱庄做事,把她交给秋家老太太。 奈何这位祖母膝下孩子多,又有些重男轻女,放任她在秋家所在的围岗村里乱跑,经常玩得一身土,也没人管。 冷元朝偶然知道此事,当即决定把小姑娘带到自己空荡荡的家里,既是帮至交照顾独女,亦是安抚他破碎的心——那时的他是失妻丧子的鳏夫,无可避免在小姑娘身上寄托对爱人的情殇。 “那阿爹,我那时乖吗?”冷元初看着兔儿枕,渐渐出现在一处枯昏暗油灯下,她趴在案牍上,瞧着清俊的冷元朝整理厚厚的书信时流下一行泪。 她抱着兔儿枕爬过去为他擦泪,把她最喜欢的小兔儿塞给他。年轻的男人怔了下,把小秋姑娘紧紧抱在怀里。 后来,男人牵来一个穿着金丝锦缎的小姑娘要她们做朋友,却再没有回来抱抱她。 从她与那个小姑娘拉住手的那一刻起,她们便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一同吃一同住。 她带着她在山林里奔跑,摘野果喝山泉,一个像是老祖宗的老太婆知道这件事边打她的屁股边骂,“你疯玩就算了,不要拉着她!她的命比你金贵!” 后来她才知道何为“金贵”:当她出现在手帕交的闺房,打量那直抵苍穹的金树烛台,瞧着桌面那些精致到让她舍不得碰的点心被乌泱泱的家仆倒掉,隐隐自卑于她与她并不一样:她来自簪缨高门,她出身瓮牖乡野。 “蘅蘅,要不要吃糖?”那个姑娘在假山前张开手心,露出有两个白色的糖丸。她们很早就约好的,有什么都要共享。 她开心取了一丸含在嘴里,那是她吃过最甜的糖果。 不久后她突然堕入盲瞽,惊恐着去寻小姐妹时,她似乎遇见了一个弥漫血腥气的男孩…… 一个激灵让冷元初回到蒟穃院的芙蓉堂,浑身发抖。 冷元朝说的什么她完全没听见,揪着男人宽阔的袍袖颤抖言道:“我看到那个瘴丸了,阿爹我害怕!” 冷元朝急忙蹲下握住她无措的双手,魏嫆亦起身为她顺气,要她慢慢平静下来。 冷元初在拼命描摹手帕交的模样,直到一股邪气吐出来,虚脱歪倒在魏嫆的怀里,弱弱问道:“阿爹阿娘,我是冷元初,还是秋蘅?” 冷元朝脸色微变,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是元初,是冷家人。” “但是在太虚幻境里所有人都在唤我秋蘅…”冷元初不解问道,“我若是元初,那我是您的…” “是我的女儿。”冷元朝再抬眸时眼神变得复杂,“就当是维护阿爹不愿谈及的过往好吗?初儿,你不再想那些了,还有你要尽快与元知断了关系,你们…不行的。” 冷元初垂首,与兔儿枕火红的碧玺眼珠对上,总觉哪里不太对。 秋蘅,秋蘅,就连温行川都在寻她,她到底是谁? 一家人各怀心事之时,家仆传“宫里来人了。” 小康子披着红色斗篷走进来,笑着传旨意:“陛下说了,要娘娘替他好好照顾小公主,陛下还要奴把这个鹿角枕带给小殿下。” 冷元初将信将疑把枕头接过来,回头瞧熙安在哄景程睡觉,眉心轻轻跳了一下。 * 在蒟穃院住了几日后,冷元初抱着强打精神的女儿主动去了紫禁城。 一双儿女终于陪在她身边,这几天的冷元初很幸福,直到昨夜她被月光照在脸上醒了过来,看见一个小沙丘般的黑影坐在床上。 “熙安,怎不睡觉?”冷元初想把女儿抱在怀里哄她入睡,但熙安一动不动,只搂着鹿角枕呆呆望向门扉。 瞧女儿一天天萎靡,冷元初意识到她还是亲近温行川,无奈把她抱回皇宫。 再者,上次在慈宁宫更衣时,她把一本很重要的手札落在旧衣里,这次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它找回,那本手札记录的都是她的心血。 入宫后她先带熙安到了林婉淑面前。林婉淑一看熙安强打精神的模样心里一酸,笑得也不舒展,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当年哀家没照顾好她,她夜里见不到川儿不会好好睡觉的。” 实际真相,她不想与冷元初说。 冷元初自然不知,宽慰一句:“民女感谢娘娘保全福官。” “初儿啊,那日宁儿胡言乱语,哀家已经罚了她。哀家替她向你道歉,是谣言太盛乱了宁儿的榆木脑袋,你别把她放在心上。” 林婉淑说完忖了忖,试探起儿媳到底对堂哥什么感情: “哀家已经下了懿旨,日后谁再妄议此事当街杖毙!初儿啊,哀家知你出身规矩,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冷元初曲膝行礼,道:“多谢娘娘记挂。” 林婉淑仔细端量儿媳的神态,太过平静,看不出任何内疚或是在乎的意思,心里忐忑起来。 是初儿婚后变了心,还是嫁进王府之前就是旧情没断? 但她才来王府时满心满眼都是川儿的模样,一点都不假… 林婉淑头痛起来。 前天冷元朔传话给她,承诺会让冷元知和儿媳分开,但是她又见华一递来的画像,的确是貌若潘安之流、富比陶朱之辈,除了年龄大了些,二十八九,未婚无子,挑不出一点瑕疵。 林婉淑心里慌乱,她对儿子有信心,但对初儿的态度实在是琢磨不透。 儿媳不再是四年前那个纯真的女郎,也是,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人,怎么可能毫无改变呢? 林婉淑毕竟是过来人,她知道这男女情事如天注定:若是真爱,年龄相貌财富都不重要,但那冷元知的确是个不世出的男人,是以更加恐惧于儿媳会真的爱上冷元知,抛弃她的儿子…… 所以她早把冷元初遗落在衣裙口袋的手扎本送到养心殿。 再心疼儿媳,她也要向着儿子,川儿亦答应过她,此生只立冷元初为皇后,不会像先帝一样有满满当当的后宫。 在这件事情上,她信得着儿子。 - 冷元初不得不听林婉淑的话,抱着女儿去养心殿寻手札本。 小康子站在养心殿外恭恭敬敬向皇后行礼,冷元初把熙安推过去后不舍说道:“你带公主进去,再和陛下说,民女来拿本子,拜托你帮我把本子拿来。” “娘娘稍安,奴这就去办。”小康子回身叩了三响后推门而进,却是把两扇对开的朱门开得彻底,让寒风和皇后的倩影一并卷入温行川的眼中。 第86章 冷元初忖这小康子做不明白事,悄悄移开步准备把自己藏到温行川视线之外,忽听见空谷传来的声音:“元初,过来。” 冷元初摇了摇头,较平时的语气高了些,“太后娘娘说民女的本子落在这里,民女取了本子就回。” 男人语气痴缠,“是这个本子吗?” 冷元初抬起眼,见温行川披着银狐裘坐在殿正中的龙榻上,苍劲的虎口托住被翻开的手札,举起向她晃一晃,漫不经心的样子。 冷元初阖手交叠,福了一礼,“还请陛下把本子还给民女。” 温行川把奔过来的熙安抱在怀里,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什么,熙安乖顺跟着久候的张妈妈离开养心殿。 冷元初心里突如其来紧张起来,手指不受控缠绕起来。 一阵凛风透过,温行川握拳咳嗽一声,冷元初站在风口亦是寒冷,正要移开一些,忽闻一声哨音,随即,一只受惊的猎鹰向她扑过来! 冷元初吓得惊慌失色,趔趄跌进大殿,被半膝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就要跌倒。 腰被用力揽住,没等冷元初反应过来,人已在温行川的怀里。 温行川单臂搂住冷元初,眼睛却不离手中的手扎本。 冷元初伸手去抢,那本子却被温行川举过头顶,她用尽全力踮脚都够不到。 温行川垂下浓睫注视冷元初着急的眼眸,轻笑一声把她按得更紧,谑道,“怎么还这么笨。” 冷元初脸色一暗把藕臂放下,一声不吭站着。 温行川揉了揉她的腰侧,见她胸口起伏渐起却故作淡定,揽着圆润的肩膀,不容她反抗把她扔在龙榻上。 冷元初开始挣扎,上次在太和殿,她拼力反抗都没能阻挠他解开她的衣裙,现在殿门被关得严实,她怕温行川…… “在想什么?”温行川睨了眼紧紧攥着衣襟的妻子,把墨绿封衣的本子合拢,用瓷白的两指捻着摇了摇,“记这些做什么?” 冷元初靠近些伸出手,“是日记本,随便记一记的。” 温行川不吭声,只盯着她看,瞧得冷元初心里麻麻的。 本子上是她用阿拉贡文字记的香氛配方,他看得懂? 温行川的确看不懂西洋文,这些年他为了与妻子同频学会了吴语,没想到冷元初的脚步走得更远,总把他落在身后。 无妨,他再学就是。 “给朕读一读你写了什么。”温行川把本子推到冷元初眼前,侧坐在盘龙官椅上,用润泽的手指虚掩在额上,轻轻叩着。 冷元初心里暗喜,拿起本子立刻跳下龙榻匆匆忙忙奔向殿门,这才发现殿门自外面紧锁起来。 拍门的手逐渐无力,冷元初抿着唇靠在刷着金漆的门扉,见温行川把狐裘裹紧些,斜靠在铺着兽皮的座椅上,静静注视她。 两个人僵持一会,温行川对着空椅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过来把它读完,朕放你走。” 冷元初没忍住哼了一声,他又在骗她。 这般站着也没有用,冷元初调整下呼吸,把本子翻开给他翻译,“鲜花的选取需要……” “过来。” 冷元初看着温行川虚抬的手指,喉骨一动,“民女在这里念就好。” “你不要逼朕过去。” 冷元初心尖一颤,踩着金绣鞋向前走了两步,见温行川仍紧盯着她,再行了几步,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温行川见她不情不愿的样子不太爽利,指了指高垂纱幔的卧榻,“不喜欢椅子,就到这边念。” 冷元初急忙摇头,见温行川猛然起身,更是吓得连连后退。 温行川身体并未痊愈,起身时一口气不畅快,撑着案牍猛地咳嗽起来。 冷元初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殿门被打开,小康子躬身端药进了来,只道一句“请娘娘服侍陛下用药”,把碗放在案上匆匆离去。 冷元初见温行川难受得脸色忽红忽白,想了想还是把手札放在一边,绕过桌案为他拍背顺气。 温行川低着头慢慢缓过气,移眸看向有些忧虑的冷元初,堵塞在胸口的碎石被汹涌的波浪冲走,一下子舒畅不少。 从成亲到如今,妻子这般主动的关心,在她与他相处的岁月实在是寥寥无几,就像是得到世所罕见的宝物,他在珍惜。 温行川忽感头晕疲乏,风寒再度在他体内肆虐起来。他推开冷元初坐在床榻上,换了几个姿势都不太舒服,索性躺下来,再度翻看起手书。 这几天他一直是看着妻子的手札缓解身体的酸痛。妻子写下这一个个圆润饱满的西洋文,就像是符咒一样,能让他骨骼不再疼痛、精神不再倦怠。 他其实,不想把这个小本还给她。 感受到冷元初靠了过来一刹那,他不知为何,心脏像是初见她时那般,砰,砰砰,有力地跳动。 他由着冷元初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翻过来,看清她手中端着的,是药。 “陛下把药喝下吧。” 冷元初把温行川扶起些,让他靠在她的肩上,再轻轻拨动玉勺,舀起一匙苦药放在唇边感受一下后喂到他的嘴边。 温行川身体僵了下,随即倚靠在妻子身前,一边咽下药,一边看着她鬓边垂下的发丝,衬得雪腮上的朱唇更加红润。 冷元初舀一勺,他喝一勺,待他服过药,她取了绢布为他擦了唇角,就要起身时被温行川紧紧按住。 他轻轻将脸埋入妻子的肩窝,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兰香与露香。 幽微而迷人的气息令他沉醉其中,满心都是眷恋,久久不愿抽离。 “留下来陪朕一夜,好吗?” 第48章 冷元初把他的手推开,从龙榻上起身时拿走她的手札本,冷漠一声“陛下保重身体”,即向殿门走去去。 温行川眼看冷元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凤眸里的期待渐渐熄灭。 慈宁宫里,林婉淑与妹妹和妹夫对坐,脸色难看。 “妹夫啊,到底要我怎么求,你才肯同意让初儿留在江宁?” 冷元朔瞥一眼挎着脸的妻子,与林婉淑直言,“她在大燕,我怕她再遇到危险。” 林婉淑急道:“她今后住在宫里,哀家保证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冷元朔摇了摇头,“行川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危险!” 林婉淑:“……” 林珈珞已经旁观丈夫和姐姐对峙好久,见二位绕来绕去说不到重点,轻启檀口终结争论: “初儿自由自在惯了,怕是接受不了做皇后的拘束。再者姐姐,你我都是和夫君相爱后才成亲的,但孩子们不一样。” 林婉淑想说什么,被林珈珞打断,“你说行川到底为了他的面子,还是为了熙安强留元初?我知道姐姐向着儿子,但也别为了无法生出的感情强扭瓜……” - 离开慈宁宫时,林珈珞朝着冷元朔撇了撇嘴。 冷元朔沾点嘲笑说道:“你姐姐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提不了一嘴温琅。” 林珈珞叹息,“也提不了她儿子一句,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好了好了你也体谅一下她。”冷元朔回头看一眼殿门,无奈说道,“其实她心里还是有温琅的。” 见林珈珞不解,冷元朔接着说道:“她迫切希望 元初和行川和好,也是她心里的映射,从前她与温琅那么相爱,怎可能像她和离书写的那样,死生不复见?” 林珈珞一愣,“你讲姐姐心里还有姐夫?” 冷元朔把妻子头上歪斜的金簪重新插好,轻抚一下她的脸道:“要是没有,就不会把你我撵出来了。” 二人牵着手从慈宁宫向宫门走去,恰巧遇见神色凝重的冷元初。 “二爹,二娘。”冷元初急忙走上前,问出她一直想问的事,“秋蘅姑娘在哪里?我想见她。” 冷元朔夫妇对视一眼,一并撒起谎,“她家很远,就不打扰了。” 冷元初眸色坚定,“多远我也要见她,二爹,我一直在与秋蘅共梦。” 冷元朔眸光一凛,心觉不妙。 关于眼前人是秋蘅的事情他和长兄准备一瞒到底,同样嘱咐过已经知晓事实的温行川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就连林婉淑都不能。 “共梦?” 冷元初点点头,“我总是会进到她的记忆,有牌坊,有山村,也有……瘴丸?我想找她确认一下。” 冷元朔神色瞬间严峻下来,道:“是你身弱了,初儿,明日我带你去鸡鸣寺。” 林珈珞心里暗叹有第一个谎言就会有第二个,附和一句新扯的谎,“你身子骨从小就弱,不要往心里去。” 冷元初目光在二位身上狐疑梭巡片刻。 颌首应下时,视野里忽然闯进熙安,小腿倒腾得比兔子还快,身后追着一众宫侍。 冷元初怕女儿摔倒急忙奔过去,没想到熙安瞧了她一眼,继续向养心殿跑。 那眼中的焦虑和害怕,完全不像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该有的神色。 第87章 冷元初跟着孩子又回到养心殿,眼看着熙安爬到龙榻上,伸着小手去探温行川的鼻息—— 手背铺洒起均匀的呼气,阿爸还活着。 熙安放松下来,翻到温行川身旁躺下来,这才注意到阿娘,一眼不错望着不远处神色焦虑的冷元初。 冷元初被女儿这一举动惊到心口发慌,侧首见张妈妈抹眼泪,拉着她走到角落里,蹙眉问道:“我已发现她离开陛下就不肯睡觉,你与我直言,她这么小,为何会?” 会忧虑皇帝性命? 张妈妈的声音低如尘埃,“与娘娘直言,陛下曾因寻不到娘娘急火攻心,晕厥昏迷很久……那时小公主日日夜夜趴在陛下身边,任谁都拉不走。” “有印度来的高僧说公主慧根开得早,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什么是生老病死,老奴也曾听过她问陛下什么是死亡……老奴以为,陛下想做什么,她心里都知道。” 张妈妈面向冷元初跪了下来,言辞恳切:“容老奴说句犯上的话,宫里人都知道,小殿下是怕陛下做出过激之行……不管是太后还是乳娘都无法哄她入睡,只有入睡醒来时见到陛下,她才会放心一整天……” 张妈妈一口气说完,紧张攥着手,她这番肺腑之言,实在是因为心疼公主,不得不抒发出来。 “殉情?”冷元初透过养心殿重重垂落的紫缦看向龙榻上的小人儿。 熙安面向她展开短短的胳膊。 “阿娘。” 冷元初走过去坐在榻边,把女儿抱在怀里。 熙安搂住阿娘,甜甜睡着了。 - 次日天未亮,朝臣赶到宫门听闻今日无早朝,正聚在一起低声谈论这破天荒的休沐,见首辅大人身上的怨气都要冲破朝服,纷纷过来劝他消气。 站在宫门传旨意的邓邴之面向冷元朝一脸无奈,“真是娘娘自己决定的。” 养心殿里,温行川在金乌升起时做了个梦,梦见他处在兰花盛开的暖房,怎么走都走不到边。 做皇帝后按规上朝,倒不需太监提醒,他每天都会如时醒来。只是今日,他的身旁躺着那无数次只能在梦里相遇的妻子。 “朕又做梦了。”温行川苦笑一声,心如止水,没什么波动。 哪怕是在梦里,他也想和她多待一会,遂枕着手腕静静看向熟睡的冷元初。 视线从梦中人饱满的额头划过鼻梁落在朱唇,男人喉结动了下,却不敢凑过去吻她—— 不是没试着在梦里搂住妻子拥吻,可他一旦靠近,她的光影便会残忍消逝,和狠心弃夫的她一样绝情。 想着就这样多看看她也好,直到她缓缓睁开眼睛——。 冷元初醒来时先低头看到熙安嘟着嘴在她怀里睡得正香,心里暖暖的。 迷离的目光渐渐聚焦在一旁怔怔看她的男人,让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想要马上坐起,却发现熙安紧紧握着她胸前的衣领,动弹不得。 温行川把像小鹿一样惊恐的冷元初抱在怀里,第一次觉得熙安有些碍事,倒也没强行抱走她。 二人怕吵醒女儿,都不敢说话,虚虚掩掩抱缠着。 养心殿外,邓邴之看了看日晷,陛下再不起床,早朝定是要晚了。 “娘娘在里面呢。”小康子眉头从左滑到右,低声问:“干爹,这怎么办?” 邓邴之用拂尘杆挠挠头,只道当年就不应求冷元朝救命,现在夹在陛下和冷家中间左右为难。 今日替陛下做主停了早朝,等于在脖上栓了琴丝,一端递给陛下,一端交由首辅大人,这二位哪个不欢喜了,都能要他的命啊! 眼看日上三竿,养心殿里才传来声音,“传水。” 太监们不敢多想,迅速端着滚烫的井水和琳琅的早膳进了养心殿,瞧着,帝后也没有……啊? “放下就好,张妈妈,抱着熙安出去吧。”温行川早已披着鎏光玄袍,赤足站在地上。 冷元初亦坐起来,见温行川要沐浴,清了清嗓子,“民女先回家了。” “给朕讲讲你堂哥。”温行川脱下三层衣袍,见冷元初避开视线,压着嘴角褪下绸袴,步进浴桶,舒展双臂搭在桶沿,雍然看向局促的妻子。 冷元初对他抛出的问题始料未及,抬眸看过来。 他身上,怎会多了这么多的伤疤? 温行川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这些伤疤,是宫变镌刻下的残忍印记,亦是那段可怖时光的见证,这当中,少不了她堂哥对他下的死手。 只不过他今日才注意到,有些伤疤太过狰狞,怕是吓到她了。 温行川拨了一捧水撩在贲张的胸肌,眼神示意她开口。 冷元初把散开的头发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见温行川执意要她讲,她倒是想讲,只是该从何说起? “陛下想听什么?” “从你小时候开始讲起。” 冷元初抱住膝盖,沉思片刻说道,“堂哥对我很好,如果没有血脉相连,没有见到陛下的话,我肯定会嫁给他的。” 温行川拨水的动作停了下来。 “来首府前,我从来没有和堂哥分离过。” 和堂哥在一起的时光都是幸福的,偏这融化在百千时辰中的爱与被爱,她不知如何描述。 “那个时候我认为自己寄人篱下,不敢讲太多话,所以堂哥每天变着法逗我,学堂里别的孩子有了新书册,第二天我就会有更多的,我生病了想吃酸梅子点的甘酪,堂哥顶着雨出去为我买。” “我过去很笨,做不好钱庄最简单的事情,他也不嫌弃我,亲自执手教我怎么记账册,怎么拨算盘。我知他年纪轻轻做穗德钱庄大东家阻力很大,不想留在钱庄拖累他,但他总是当着众人面夸我做得好,后来他还教会我识记钱庄的机密账册。 她想念起好几天都没见到的冷元知,想到她无法嫁给他,心感哀伤,“我知道他想娶我后,才知道他做这些,早有谋算。” 说完,冷元初看向温行川,见他就要从楠木桶站起来,立刻别开视线。 温行川把身体擦干后,取了新的龙袍披好,一不留神把犀牛皮做成的鞶带扯断,落了一地的金珠。 温行川唇角勾了下,自嘲笑了一声,走到冷元初身前把她扑在明黄黄的锦衾上。 冷元初撑着他的锁骨,蹙眉道:“放开我!” 温行川深深凝视冷元初紧张到发白的脸色。 所谓知己知彼,他强压着心态问她与冷元知的过往,是想彻彻底底弄清,为何她会念念不忘她堂兄。 无非是陪伴,宠溺,教导,这些他都可以给,甚至能给她更多,给她全部的爱。 冷元知不过如此,没那么大的魔力,不过是出现在冷元初的身边时机刚好,让年幼不懂事的她以为是情爱而非亲情。 他温行川,娶冷元初的时机也不差——他知道再晚一载,她就要嫁给冷元知。 温行川顺势让她的手环住他的脖颈,倾身压了下来。 冷元初侧过头躲他的吻,急言:“话都说到这里,您还要强留我?” 温行川点了点她的鼻尖,眼里藏不住的喜悦。 既然她提到血脉相连,以她的性子肯定是不敢违背宗法族规,不敢嫁给她堂兄。 权当这三载,妻子外出肆意嬉闹一番,如今玩心满足,他迎她归家,不谈往昔。 第49章 冷元初托住温行川的脸让他离她远一些,又被温行川捉住手,细细密密吻在指根。 看到那戒痕无影无踪,温行川感觉套在他心上的铁索亦松散开来,畅快淋漓。 他已吩咐工匠尽快打磨一枚满水满绿的翡翠戒指,待到他们大婚之日,他会为她亲手戴上,再不分离。 “你太沉了。”冷元初服软,求他让一让,“民女陪了陛下一夜,总该放我回家吧?” “家?”温行川侧躺下把冷元初按在怀里,咬着耳朵说,“你家就在这里,朕与你,与熙安,我们才是一家人。” 听不到怀中人回话,温行川垂眼看她,发现妻子怔怔望着他锁骨处。 那年他们在贡院他为她挡了枪,剜骨剔掉铅弹,留下这道十字疤痕。 “还疼吗?”冷元初轻轻点着,眸中渐渐闪起泪光。 温行川胸腔一颤,放下手臂让她枕着舒服些,低声道:“不疼。” 冷元初剥开他的前襟,一点点摸过他腰侧、左胸和肋下浅浅增生的创伤,唇角颤抖起来。 他们曾坦诚相见,她知道哪些是他的新伤,她的心总是很软,看到伤口会幻视刀剑刺入皮肤的瞬间。 她一直认为温行川是坚不可摧之人,从没想过他会受这么重的伤。 “是,那日吗?”心里一酸,冷元初侧过头想要抹去眼泪,突然被温行川端住下巴,覆吻在她涌出的莹珠上。 “我舍不得你哭。” 冷元初心里忽然涌起说不清的情绪,隔着泪她望不见温行川情涌翻动的眸眼,只能埋首在温行川怀里,独自克服伤感。 第88章 温行川永远不想冷元初因他伤心落泪。可看着妻子因他起伏起情绪,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深处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 恰似在玉龙雪山之中就要魂飞魄飏之时,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抹跳动火光的归途告诉他:回家,她在等你。 温行川轻轻捏着她柔软的圆肩,思绪纷至他们才成婚那年的乞巧之夜,可以确定的是,那场刺杀目标就是冷元初。 可是,穗德钱庄为何要杀她? 宫变前,幽影没有从冷元知这里探出一句话,后来他抓住先帝和钱庄过话的前朝掌印史京海重刑拷问,撬开他的齿缝—— 温裕要穗德钱庄配合做局除掉胡雍和徽帮,做大东家的冷元知要十一岁的冷元初和李昭漪还有另两个未婚女孩在银票上印下短穗标志。 后温裕捅出夏伍德献粮案,闸刀高悬在穗德钱庄之上,人人自危。 那时他认定,两次对冷元初的暗杀都是温裕所为,但史京海坚称,先帝想要享受的是他亲手杀妻、杀死冷氏族的快感,不可能对她下手。 鎏着银穗标记的火铳、江宁分号惨绝人寰的爆炸、同样服下瘴毒的乞巧夜行凶者和宫变夜戴着面具的怖兵…… 温行川忽然坐起来,传太监备新水。 冷元初卧在龙榻上,怔怔看着小康子和一众太监在楠木桶里倾倒牛乳,洒好花瓣,意识到她要在温行川面前宽衣解带后,立即拒绝,“民女告辞了。” “朕还有事与你说,你先沐浴。”温行川坐在案牍前翻找起快散架的卷宗,没看冷元初一眼。 从前在抱山堂,他们有晨起沐浴的习惯,后来到了巴尔卡,西洋人遵照教义少洗澡,用香氛遮掩气味,她受不了,与冷元知特意挑了河边的居所,方便日日净身。 冷元初听到殿门再次从外锁起,一时不知是太监狗胆包天还是温行川早筹谋算计她,看来,只有把温行川想做的事情都做了,他才能打开殿门放她走。 既来之则安之,她看到浴桶前有三重纱幔,抬手落下的同时,一件件脱去身上的束缚,轻盈堆叠在脚边。 浴桶斜上方有一面银镜,恰能看到温行川。冷元初踏进浴桶的同时,一眼不错盯着温行川的动作,见他正襟危坐翻书,端得一副君子模样,将信将疑屈膝坐进桶中。 乳白的汤水将她不欲人看的玉体半遮半掩,冷元初一点点抚摸着,小心呵护她娇嫩的胴体。 在池水泡到微微疲劳,她取了一旁的盛满牛乳的银壶,倾浇在肩侧。 乳汁沿着女子柔曲天成的脊沟滑入池中,荡起一圈圈涟漪,随即被更大的波浪荡碎。 冷元初起身时用温行川的寝袍浅浅裹住身前,静静等待小康子为浴桶换好温泉水,隔着纱幔看向温行川,不见一丝异样。 用清水将身体和乌发洗净,冷元初再度出现在温行川眼前,已经换了一身樱桃云锦常服。她本想靠在火墙上烘干头发,被温行川起身拽过来,抱在腿上。 “头发还湿着。”冷元初搡他,“会把陛下龙袍弄脏。” “无妨,已经脏了。”温行川薄唇擦过冷元初雪腮,从厚厚的卷宗中取出一页,踮下腿示意冷元初看过来,“这个符号,有印象吗?” 温行川拿起的,正是鎏银火铳的绘样。 冷元初掀起眼睑懒懒看一下,“这不就是穗德钱庄的标志嘛。” 说完她倏然紧张起来,从前温行川暗地调查钱庄的阴霾再度笼罩。 她蹙紧黛眉看向温行川。“陛下为何要揪着钱庄不放?” 温行川拧眉问道:“如果是你堂兄想要杀你呢?” 冷元初立即生了气,“陛下一如既往喜欢胡言乱语。” 对温行川那点可怜荡然无存,冷元初挣扎着要下去,被温行川死死按住臀侧。 冷元初扬起手要打他,没想他这次握紧她的皓腕,在掌心狠狠咬了一口,蔑道: “这天下敢打朕的,怕只有你了。” 冷元初冷笑一声,“陛下所为实在欠打,我宁愿相信陛下有一天会杀我,也不会相信堂哥对我有一点坑害之心。” “他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好的男人。” 一阵天旋地转伴随桌椅划过金砖的刺耳声,冷元初再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被温行川掐着脖子按在案牍上,腰际硌在卷宗的木夹,瞬间痛了起来。 抵在锁骨上的手扼得越来越紧,冷元初看到温行川一双好看的凤眸,此刻卷着无尽的恨与欲。 冷元初握紧他手腕的同时,张开腿圈住他的劲腰,用眼神示意和嘲笑他,除了肆无忌惮占有她的身体,他还会做什么? 温行川低头看了一眼,再抬眸的眼神已经平静。 他松开手,死死盯着冷元初颈上红色的掌痕,片刻,男人勾唇笑了下,捉住女子的脚踝蹲了下来。 “这次是你主动招惹朕的。” …… 待到温行川尝够,使坏捏住冷元初的下巴吻了吻她,要她记住敢对男人张开腿的下场。 把脚尖挂着罗袜的冷元初抱在只能他坐的龙椅上,温行川撑着扶手凑近,见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面颊绯红如醉了酒,长长的羽睫挂着一滴泪,本就未干的长发更是湿哒哒贴在额头和脸侧。 再低头看向下面,被他尝过的山茶花瓣流着花蜜,混着她身上的奶香,散发妖冶至极的香气。 温行川探手撩了下,被冷元初踹在肩膀,坏笑一声不再闹她,走到养心殿另一侧的湢室。 冷元初被那哗啦啦的水声唤回神识,他居然…… 四肢百骸齐整整无力,冷元初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取了案牍上原本属于她的绢巾把被他狠狠舐弄的红肿擦干净,又痛又羞,将她最喜欢的手帕丢弃在纸篓中,忽然瞪大眼睛—— 不远处一面斜摆的落地银镜将那楠木桶所有光影照得 彻底—— 不对,既然那边有湢室,这里为何要摆 这个浴桶?? - 待到温行川换了一身玄青暗纹长袍走出湢室,看到冷元初端坐在他的椅子上,一页一页翻着卷宗,优雅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股恶气爬过他的全身:她比从前更加勾人,难道是冷元知教她的? 冷元知冷元知,叶骏为何没有杀死他! 温行川想起十日前,叶骏急见他,禀奏称他一路尾随冷元知,就要在暗巷下手时,发现另一伙人冲出来,重伤了冷元知。 叶骏是怕打草惊蛇没有出手,“后来冷二爷突然出现,臣更不敢露面,请陛下责罚。”。 温行川叹了口气,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忖度下,这天下恐怕只有冷元初能单纯到,认为一国最大的钱庄会是清净地。 称穗德钱庄薰莸错杂都是抬举,藏尽污垢、操纵规则将百姓血汗钱玩弄于股掌之中才是真! 若不是穗德钱庄在诸国混战时拒不承认发行的过往银票、狠狠发了一笔战争横财,怎会有今日一家独大的可能? 温行川调查过。 冷元知是第四代东家,坐上这个位置第一天就以“义利相济,持业守清”宣言重整钱庄内部,雷厉风行肃清几个盗据庄帑的掌柜,在人心浮动的钱庄树下威信。 看来,他有仇家。 温行川睨了眼还在为冷元知和他较劲的冷元初,暗嘲她真是笨得一如既往,拽过一个方凳坐下来,撑着下颌注视妻子。 很久没有看到她认真看书的样子,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如画中美人,只望一眼,一切俗尘喧嚣皆成虚妄泡影。 不经意瞥到银镜,又让他忍不住想起她脱下小衣时饱满挺翘的胸部,和逆着光、贴着润如凝脂的曲线划过腰窝的那淌乳汁,以及她双手交叠搭在肩上,透过高悬的业镜警惕看向他时,鼻尖凝聚起的那枚水珠。 喉结抬了抬,温行川摘下佛珠摩挲着,见冷元初举着那火铳的图样和在放泊猎场遇刺时的白羽绘样或颦或蹙,怕她忆起恐怖过往,急忙握住她的手,要她看向他。 “行刺与钱庄有关。”冷元初没有疑问而是肯定。 就像冷氏宗祠的白墙是用这世间最白的白垩混着蚌粉粉刷,白色是冷氏族集体尊崇的色彩,象征着高贵与无瑕,包括族人之间无所藏掖的信任,包括全体族人对族中长老和宗主的无上崇拜。 在绍兴,见白知冷,马匹、账册、乃至岁时包裹压岁钱的信封,都是白色的,是以那通体雪白的羽箭,以及这纸上绘出的,箭杆上暗藏的穗纹,她不能再自欺欺人——确实是穗德钱庄所为。 那时堂哥还是大东家,他要杀她? 冷元初滚落一滴泪,砸在温行川的心口。 “朕要为你查清这些,所以,你不能再距朕千里之外,好吗?” 温行川抬手为她擦泪,忍下对冷元知的恨,对妻子说道:“朕知道你不愿相信这些是冷元知所为,朕以为,若此事另有贼人于幕后操纵,我们更应齐心协力杀了他。” 第89章 冷元初抽咽道:“你觉得他会威胁堂哥。” 温行川点了点头,他想冷元知死,但他不能中了幕后人的奸计。 冷元知的仇家会因他喜欢冷元初而伤害她,这便是将他温行川拉入局。伤害冷元初者,无论是谁,他必诛无疑。 温行川摸了摸冷元初的头后按过来吻在她的脸颊,轻轻问道:“你愿相信朕吗?” 冷元初没有回他,却看见他四指压住的佛珠间,那枚泛着润泽的天珠。 温行川顺着她的视线看下来,心里一紧。 她能记起他吗?那时他只十二岁,因她的突然出现侥幸活下来,才有今日他还能坐在这里与她相伴…… 女子呼吸急促起来,男人拍着妻子的胸口让她顺好气。 他还在等她回话,虽怕谈及宫变吓到她,但还是将话说个彻底: “朕曾被人追杀过,在胸口留下这道疤痕,那日你面对的,与朕曾面对的,是同一伙人。” 见冷元初一直没有回他,温行川叹了口气。自怨自艾之时,忽听到来自妻子那幽若的声音。 “我信你。” 如听天籁让人心神共鸣,温行川拼命克制心头之喜,再靠近些试探道:“朕知道你在寻伯母,朕已经派人沿着线索去追查,你住在宫里,有消息我们也好一同知晓。” 冷元初遽然睁大杏眼,急急问道,“伯母有消息吗!” 温行川望着妻子,剑眉稍动,咽下想说的话。 韩若死在他眼前的那天的确做得天衣无缝,把深陷仇恨的他蒙骗过去。后来他从魏嫆口中知道镜月湖下的秘密,将信将疑间开棺验尸,知晓这一切都是假的! 只是这老太太骗技了得,竟能从训练有素的幽影眼皮下消失,为此至少有十个幽影挨了军杖。 他自然是派了更多人手去抓她,却不知为何,这位韩老太始终不肯露面。 但她是冷元初的养母,比起那个把冷元初,或是把秋蘅彻底当成联姻工具的邱馥,更值得他道一声岳母。 温行川握着冷元初的手道:“她还活着。” “她在哪里!”冷元初靠近他,几乎贴在温行川胸前,恳切道:“我想她,让我见见她好吗……” 温行川轻嘬下她的朱唇,道:“你留在宫里,就会见到她。” 冷元初一眼不错看着温行川的乌瞳,“你不要骗我。” 温行川听出她在踟蹰,把话说得更真,“你伯母一定有她的难处,你想帮她,是不是?我知道你那二爹教过你做商人要学会利用。” “你用用朕,好不好?” 第50章 还未等冷元初说话,殿门外传了话:“启禀陛下,冷二爷觐见。” 温行川没理会,仍在等冷元初答应他。 “可以。”冷元初无奈,挣扎起身。 温行川望着她的背影,心情轻松下来。 * 坐在去鸡鸣寺的马车里,冷元朔直截了当问:“你想入宫做皇后吗?” 冷元初一愣,看向二爹那阴晦的脸色欲言又止。 冷元朔不高兴起来,“拖拖拉拉的性子,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二爹不喜欢你犹豫。” “我怕牵连到您。”冷元初咬了下手指,摇摇头。 冷元朔顿了下,随即笑得震耳,“没想到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还知道惦记二爹,你不怕我了?” 冷元初斜了下唇角,双肘撑在马车的桌案,托腮看向他认真说道:“我是怕您被温行川刁难。” 再怎么说,温行川是皇帝,就算冷元朔是皇亲国戚,也得谨慎行事。 追溯历史,也不是没有皇帝和外戚反目成仇的前车之鉴。 冷元朔又惊又喜,反复回味这求之不得的关怀,心里畅快得很,笑够了才敲了敲桌案说正经,“你就说想不想回到温行川身边,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 “不想。”冷元初枕着手臂趴在案上,平静道:“我不喜欢被他禁锢的生活,而且,我已经不爱他了。” 已经不爱? 冷元朔掂量着义女的话。 原来,小姑娘真如老婆所言,受的是情伤啊…… 冷元初懒懒抬手,卷起车帘要阳光照进来,缓缓喃道,“我知道先帝先后犯下的恶业后,就决定不再与皇家、与温行川生出新的纠葛,况且,离开温行川的日子,我只觉得很舒畅。” 她摸了摸脖子,幸好现在是冬季,脖子上会戴一圈黄皮子做的护颈,不会让旁人看到她被温行川掐过的痕迹。 一个情绪难调的男人,不配做她的夫君。 “这样的皇室,谁愿意来便来吧,温行川就算是个明君,也偿还不清他祖父造的孽,况且他对我,比暴君还残暴,比昏君还昏庸。 我是有福之女,才不进无福之门。” 冷元朔点点头表示认同,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沉下来。 “可是初儿,你与行川还有一双儿女。” 冷元初遽然直起身子看向男人,郑重解释: “孩子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我接受不了他对熙安那般苛刻,把一个小女孩该有的天性都磨没了。” 倏想起深夜里她使尽法子哄女儿,熙安都垂着眼,咬着薄薄的下唇郁郁不乐。 有一次熙安以为她凶了她,慌乱爬下椅子,对着门背起《论语》《孟子》…… 不敢想,温行川到底怎么苛待的孩子,能让熙安害怕成这样? 她小时候是因寄人篱下而敏感自卑,女儿衣食无忧,为何会活得像 惊弓之鸟? “二爹,我不想熙安背负什么储君帝位压抑天性,她不仅仅是温行川的孩子,更是我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冷元初语气不善道,“先帝对温行川做过的事,我不想他在女儿身上重演。” “我要把熙安接出皇宫,二爹可不能拦我。你若向着温行川不向着我,我就不和你好了。” “……”冷元朔眼看姑娘情绪愈发愤懑,一时踌躇难言。 - 到了鸡鸣寺,冷元朔带着冷元初寻到那位慧祥师父,却被碰了一鼻子灰。 “出家人不打诳语。”慧祥师父听闻来意后,打量一眼冷元初,行礼说道,“华严经有云‘身在红尘之中,事来则应,事过则无’,佛法讲顺应而为,施主莫以法事之行,违逆事实。” 冷元初瞳仁一缩,“事实?” 冷元朔一惊,急忙拽着冷元初离开佛堂,在下山的路上谈天聊地,试图移走她的注意力。 冷元初哼哼应着,脑海里却浮起温行川手腕上的天珠。 在养心殿看到天珠那一刹那,鼻息立即飘起浓重的血腥气,让她在温行川面前过了呼吸。 脚下一软,冷元初在山路险些崴脚,被冷元朔扶到一旁石凳坐下。 “二爹真的没有事情隐瞒我吗?” 冷元朔压下情绪,“没有。” “那,慧祥师父何故言‘事实’?” 冷元朔被噎了下。 冷元初努了努嘴,拽紧冷元朔的氅边,可怜巴巴道:“您不能骗我的。” “我怎会骗你。”冷元朔抬手蹭了蹭她的脸颊,正想要编句瞎话蒙骗过去,忽然被冷元初握紧手。 这只手,和在祠堂递给她馒头的,很像…… 是他? * 冷元初被带到蒟穃院还没坐稳,就被拉上回绍兴的马车。 魏嫆抱着两个男孩和冷元初坐进同一个马车里,解释一嘴,“你爹向皇帝告了假,我们正好早些回绍兴过年。” 冷元初把景程接过来,摸着儿子的头回道:“阿爹不早讲,我还没备好礼。” 魏嫆凝了须臾,笑道:“我都准备着了,不用你操心。” 见冷元初陪两个男孩玩,魏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早朝时,冷元朝得知她夜宿养心殿,当即决定提前告假回绍兴,就为了让女儿离温行川远一些。 魏嫆叹息,他这个性子,说好听些不与人争执,事事都在心里筹算铺陈,讲难听些,他做决定不容任何人置喙,就像她才送走温琅就忙起归乡的置办,两个时辰不到就坐在离开江宁的马车上。 想到山阴县冷家那阴森森的祠堂,魏嫆心口梗了一下。 她从没和夫君说,当年卫家落难,冷家的长老集体来到江宁,要求冷兴茂把她按族规沉塘,换冷氏全体族人性命。 到现在她还记得,二十年前他们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站在她面前,要她为了冷元朝考虑,千万要自行了断。 这帮人面兽心的长老又想她死,又不想手上沾了人血,现在回想,冷兴茂也是这种人。 那时她太年轻,被他们威胁恐吓乱了方寸,在冰天雪地里跳进镜月湖寻到渠口逃难,哪里知道,那时的冷元朝早已给她备了一条生路…… 她是因为爱冷元朝才会回到他身边,愿意与他白头到老,但她不想和绍兴的冷姓族人再有什么来往。 只是今岁冷兴茂要大搞祭祀,要求他的子女必须回去撑场面。 第90章 自然包括眼前的秋蘅。 魏嫆看着冷元初用荷包里的酥糖教莳儿数数,柔和了目光。 冷兴茂听闻她被雪堂认做女儿,脸色甚是难看,认为儿子在与老子抢宝贝,目无尊上,置他何为! 冷元朝碍于宗法,一声没吭听完父亲的责骂,并没把秋蘅交给冷兴茂。 “阿娘快看,他认得清十位数了!”冷元初捏着莳儿的小手向魏嫆展示桌上分整好的糖果。 “莳儿真棒。”魏嫆笑着应和,用目光仔细描摹年轻的女子。 如今秋蘅认她魏嫆为娘亲也好,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好她。 她在冷家吃过的苦、走过的坎坷,就不必小姑娘再经历了。 可是温家…… 魏嫆想起晨时温琅登门拜访,是带着木刀木剑来看他的孙儿。 二人坐在中堂一并尴尬,直到嬷嬷把景程抱过来,温琅才舒缓下来,把景程放在腿上。 听小男孩“爷爷”“爷爷”叫着,一代将军再难看的脸色都舒缓下来。 复过一会冷元朝归家,见到昔日政敌坐在堂中恍了一瞬,到底是亲自勘茶,尽了主人之道。 - 三个中年男女饮茶吃果,谁都不敢挑起话题。 面面相觑间,齐想到了温珣,他们这一代人的精神倚柱。 过去,温琅与温珣兄弟不合是大燕人尽皆知的事情,既有温裕挑唆两个儿子作对,亦有冷元朝对温珣生死追随的原因,让他在朝堂处处促狭温琅。 政见不同,很难评述孰对孰错。温琅如今坐在太皇虚位,唯一所求的只有林婉淑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但请政敌夫妇帮他斡旋的话始终讲不出口。 温琅抱着孙儿叹息,本以为儿子能争气些,让只见一面的儿媳能出面帮他劝林婉淑回心转意,没想到儿子成亲前抗婚的回旋镖,正正扎在他身上。 甚是无力。 “我们是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关系吗?”临走前温琅问向冷元朝。 冷元朝怔了下,笑着点了点头。 温琅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抱拳道:“雪堂,小妧,帮孤一把吧。” * 慈宁宫里,温行川在林婉淑这边用过午膳告了辞。 林婉淑倚在软榻消食,昏昏沉沉间,似乎走到了旧时东宫。 这里到处熏着药,林婉淑被呛得拼命咳嗽,忽然想到温珣,急急忙忙进了主殿,撩起数重沉帘走向嘉明太子的卧榻。 “哥哥!” “婉淑,莫要过来。”毫无生气的语气直直钻进她的耳中,让她的心脏狠狠一缩,再顾不上任何,发了疯似的扯下一重又一重阻碍。 就要掀开最后一方纱幔,衰弱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破碎的哀求:“莫要看孤,求你了。” 林婉淑攥住那暮红色锦纱的手一顿,终究是听了话。 隔着纱帘望向那具即将燃尽灯油的躯体,眼泪一颗一颗糯湿王妃制服。 病榻上的人动了动手指,枯萎的语气里绽出微弱的生机, “孤这一生,不负天地,不负苍生,唯一负了的,便是这一颗就要停止的心。” “不会的,你不会死……”她哭着摔跪在病榻前,匍匐过去握住他垂在榻沿的手。 只剩一把枯骨的男人大口吞噬氧气,胸腔“嘶嘶”作响,用了好久才重新聚起力气,与在心里深埋三十载的爱人,一字一字说起遗言—— “此生最后悔的,便是那年放开你的手,亲自送你出嫁。” “可惜,孤不能陪你在人间……再行一段路了,婉淑啊,不要为我伤心,不要为我送行,护好孩子们,护好……孤的弟弟。” “我们都没有错,婉淑,你不要自责,向前看,莫回头,终有一天,我们会在黎明相遇。” “只是,如果有来世,你愿意回到孤身边吗?” ……。 林婉淑从梦中醒来时,泪流满面。 永康十七年二月初一,嘉明太子薨逝。入殓那天,她推开所有寒刀与冷剑,亲手抱着温珣枯萎的身体,将他送进棺椁。 他是被温裕下旨活活饿死在东宫的——自永康十七年欢天喜地的除夕夜起,偌大的东宫里,再寻不到一粒米粟。 温珣到最后,只剩一把皮包着骨的亡躯,和至死都不肯瞑目的双眼。 她知道,梦里梦外的他,都不想她看到他这副模样—— 他从前那么高大俊朗,是弯弓持剑在塞北单骑千里,为温裕收复山河的好儿郎,也是她父亲最器重学生、她的夫子、长辈定给她的未婚夫…… 林婉淑取下颈间戴的钟玉小印,沾了红泥,将“昭翮”二字盖在信笺上。 昭翮是他的字,信笺是他留给她的绝笔书—— 「弗究既往,勿怨勿怜」 「若有来生,莫再相错」 泪水再度盈满眼眶。 林婉淑知道,温珣之死与她、与林家脱不开关系——自从永康十年温珣率朝野上下数百官员联名奏书为她的父母求情起,温裕忌惮太子贤名,对亲儿子动了杀心。 “珣哥哥,你就是个傻子。”林婉淑攥紧玉印哭得支离破碎,“我也是傻子,无睹你的爱。” “如果有来世,珣哥哥,请容我找到你,好吗……” * 夤夜,江宁府东郊汤泉山行来一批黑衣贵客。 荒诞的赌盘一轮轮开启又结束, 有人血本无归,有人一夜暴富。 直到最后一轮,庄家问向仅有的客人,“确定全押?” “全押。”客人从罩满全身的黑袍伸出一只手,秉着木杆,将赢来的所有筹码都推过去。 庄家挑眉,花手摇起骰盅,声灭同时问向客人:“您押三十,还是押六?” “二十五。” 庄家心里凉了半截,他这五枚灌铅的骰子,无论怎么摇都是二十五。 “您赢了。”庄家揭开盅杯的同时,将桌上所有的筹码皆推给贵客。 今日这庄,亏得彻底。 “且慢。”客人拾起一枚筹码抛起又放下,“带我见你的主人,这些筹码全归你。” 穿过潮气逼人的山洞,客人在兽笼旁见到瘦削的男人,纯元髻、七星袍,才杀死一只饿狼,正用布擦拭剑上的血。 “何事相求?” “老身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照明的火光闪过韩若的眉眼,凌天的恨意。 道士冷哼一声转身,摸了下八字胡须。 “杀他,得加钱。” 内城养心殿,温行川用西洋的羽毛笔沾墨,临摹冷元初手札里的西洋文。 抬头看一眼熟睡的熙安,满眼都是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她睡着时会在床上逆时针转着圈,比她娘亲睡熟时还折腾。 他想起冷元初总喜欢夹着枕头或是被子入睡,他们成婚后,她高兴也好,不欢喜也罢,只要睡着就会嘟着唇缠过来,将腿大大咧咧搭在他的腰间,紧紧夹着他一觉到天明。 他行止坐卧皆有规矩,床上除了一枕一被不要任何物件,是以吩咐王府教仪铺陈婚房时,也只是要她们在婚床再添一套新枕新被,仅此而已。 她第一次缠过来时,男人身躯僵得彻底,尤其是不经意划过敏感之地,更让活了二十二载的他第一次无所适从。 那时还在他们圆房前,他以为她又像成亲那日,主动邀他敦伦——倾身而上,却见她沉着呼吸,唇角漾着一抹笑。 她居然在梦里把他调戏了? 她不知道,那夜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是,此前的他从未与任何适龄的女子亲近,什么技法都不会,又怕她突然醒来,只敢以唇虚虚贴着,小心交换彼此的呼吸。 她一翻身,他便松开她,紧张看着舔舔唇角继续熟睡的妻子…… 温行川转了转手中的鹰羽钢笔,没忍住低笑一声,笑他那时青涩什么都不会。如今,他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温行川抄了好几张纸,终究忍不住看向半敞的殿门。 已经快二更了,她为何还没回来? 男人坐在案牍前,等了整整一夜,都没有盼来爱人的身影。 次日,温行川平静出现在太和殿,看到冷元朝托内阁送来的告假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笑得凛冽刺骨。 江宁去往绍兴的官道上,冷氏族雪白的马车队才从溧水官驿出发。魏嫆见冷元初一脸倦怠,带着两个闹人精坐到冷元朝的马车上,让她再好好补一觉。 冷元朔在江宁府还有几号生意没谈拢,要晚些出发,而冷元知,家人们只与她说,会从扬州府直接赶回绍兴,不必牵挂。 冷家的马车高大稳定,冷元初久违享受把安静的时光。打了个盹后,发髻也不重梳,躲在金丝雀羽编制的裘被,背着爹娘和孩子吃了好多榛仁酥。 吃独食不好。 她虽是在和自己对话,这手倒是一刻不停,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来。 “出什么事了吗?”冷元初不明所以,把荷包放下欲要掀开车帘探探情况—— 第91章 马车外,唯见温行川坐在高大的飞赤马上,攥紧马鞭,冷冰冰望向她。 冷元初心脏一紧,不自觉吞咽一下。 “为什么不告而别?”冷元初被他巧力抱上马车时,听他幽幽然说了这句话。 冷元初实在无奈。 就算没走,她也不会在夕阳之后进入紫禁城。 她若不妥协,今日的他是绝对不会放她走的。 冷元初道:“我要回绍兴过年。” “朕说过,不许你离开江宁府。” 温行川说着就要带着妻子打马离去,被已经下了马车的冷元朝叫住。 冷元朝的语调里藏满难以抑制的愤怒:“初儿回大燕的第一个岁时年节,你非要让她心里难受吗?” 温行川低头看一眼面色寡淡的妻子,与随行侍卫吩咐,“传朕口谕,要熙安公主即刻动身,去往绍兴。” 说罢抱着妻子翻身下马,吻掉她唇边一颗糖渍,和神色凝重的首辅说道: “朕与你们同行。” 第51章 温行川坐进冷元初的马车里,打量一下通体雪白的车厢便看向窗外,用眼神示意冷元初:抓紧上来。 冷元初无奈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寻到尽可能最远的角落,抱着膝盖坐好。 “坐近一些。”温行川从怀里取了带帽的湖笔和侧订的黄皮本,在桌案敲了敲。 冷元初没理他,把毛皮衣领攥得更紧。 温行川瞥她一眼,把她拽到身旁,“昨日把你按疼了吗?” 说着,单手控住她细软的手腕,解了她的护颈和衣襟。 锁骨处的红痕还在。 “看够了吧?”冷元初甩开他的桎梏,把前襟拢好侧头不语。 温行川的目光从颈下滑至红唇。 每当他靠近,她便喜欢咬唇,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总归要她长长记性,再提那个男人试试? “没有哪个做丈夫的会在旁人觊觎妻子时熟视无睹,冷元初。”温行川抬起她的下巴道:“你告诉朕,到底要朕怎么宠你,你才满意?” 冷元初没反抗也没讲话,偏过头看向波粼粼的门襟帘子。 温行川最终还是没吻她,拧着来的唇再诱人,也少了热烈的滋味。 但不妨碍他用拇指擦过,把她的口脂划乱。坐回原位后从腰上的革制小袋取了一块墨,直接在桌案倾水研墨。 冷元初看那漆黑的墨汁把马车正中白如鹰腹的案牍溅得难以直视,知道他这是故意而为。 就像这污点一般,她的人生因温行川的存在,一塌糊涂。 冷元初鼻尖渐渐酸痛起来,把脸埋在膝盖中,哑声道:“我不想做皇后。” 温行川笑道:“那便做贵妃,做淑仪,横竖后宫就你一人,朕翻哪张牌子都是你。” 冷元初头痛,“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做你妻子。” “那你想做谁的妻子?冷元知的?”温行川大有泰山崩于前不改于色的态势,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谈及情敌能做到这般淡定,应是习惯了。 他语气慵懒,回她道:“他年纪比你大很多,身上还背着命案,你别忘了,朕对他下的海捕文书并没有撤回。” 冷元初捂着胸口不说话。 温行川在本上簌簌写下三行字,手背却是随着握笔力度加深,渐渐隆起青筋。 男人调整一下心续再道:“穗德钱庄江宁分号爆炸案,你想听听吗?” 冷元初听到他谈及哥哥的事,瞬间坐直身,“要听。” 温行川把本子递给她,“爆炸现场有火铳的残骸,说明这就是此前行刺你的那伙贼人所为。” “朕查过,与你堂哥有仇且有实力引爆火药的,统共有三位,你可以看看是否有认识的。” 冷元初垂眸读过温行川记下的三个人名,一一介绍起来: “李继海是被堂哥辞退的大掌柜,女婿是绍兴卫营的佥事,能接触到火炮;周三虎是江宁府 的火药商,曾指控钱庄私吞他五百两银票,裴虢,穗德钱庄安徽分号当家……十八年前曾因吞赃被当时的东家冷兴盛驱逐,他与大教场的韩秉指挥使交情甚深。” 冷元初把本子摆回案牍,思考须臾摇了摇头,“我没有想法。” “其实还有一个人。” “谁?” 温行川抱臂靠在软垫,要冷元初自己说。 “冷兴茂?” 温行川点点头,忽然动了下眉心。 妻子尚不知她的真实身份是秋蘅,不过,她就算认了冷元朝做父亲,那冷兴茂横竖都算是她祖父。 她倒是不讲礼法,敢直呼老头名讳? 温行川问道:“你觉得冷兴茂是凶手?” 冷元初攥住衣角思考后,摇头否认。 “江宁分号这一炸,钱庄损失了五年的营利,还有族人伤亡。我知道冷兴茂早就觊觎钱庄,但他先炸再夺得不偿失,而且听二爹说,就因此事,族人至今对他心存不满,更别提推举他做钱庄总舵。” 她从冷元朔那里听闻,绍兴族人一致认为是温裕与冷兴茂累年斗争让钱庄遭难。冷兴茂为平众怒给宗族各家赔偿了不少金银。 但三年前,他还是逆着长老决议强行接手钱庄,并把总号搬离绍兴。 他这次选择在年关之际,自掏腰包办一场大张旗鼓的祭祀,就是想在宗族里重整秩序,因他在主宗这一支排行第三,按宗法,既做不了宗主,又继承不了钱庄。 冷家主宗在冷兴茂这一辈有六个男丁,大房冷兴盛早过世,只有四子冷元知任从前的宗主和钱庄继任者,因温行川下的通缉令蒙了污点,就要从家谱中下掉。 现在的宗主是二房唯一的儿子,名叫冷元达,和冷兴茂这个三叔不对付。 冷元初忖度一会,望向车窗外光秃秃的树说道:“陛下查出是冷兴茂所为吗?” “没有。”温行川欣赏冷元初能动脑思考的样子,把她讲的话都记在心里。 他怀疑过冷兴茂,但,他的确没理由对冷元初动杀机。秋蘅对冷兴茂而言,是攀附皇权的利器,说来冷兴茂还得庆幸,若没有秋蘅替嫁一事,他早就在宫变结束后杀了他。 温行川控了控情绪,再问冷元初: “周三虎这号客商比比皆是,你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楚?” 冷元初把本子还给他,不假思索回道:“我记得住所有对哥哥不利的人,因为我想帮他。” 帮他? 温行川一瞬间被无法形容的郁气卡住,沉闷得很。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他才是多余的那个,插足另一对璧人的爱情。 想自欺欺人,想劝告自己不要在乎冷元初的过往,想做缩头乌龟,但她有心也好无心也罢,脑海里、心里所有的回忆,都是她与冷元知双向奔赴的点滴。 很美好,听得他都要感动了。 可惜,她招惹了他。她是他温行川的女人,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冷元朔向他保证,年后会把冷元知送离大燕的疆域,他且再信姨父一回,若他再敢骗他,他一定会将姨父家产充公,让他从零干起! 温行川鹰视妻子方久,沾墨再写几行字,没再抬眼多看她一眼。 冷元初坐在对面,见他情绪稳定,谨慎从口袋里翻出她的手札,慢慢盘算属于她的新生意。 冷家车队一行十五驾,魏嫆和冷元朝的马车居中,冷元初的马车紧随其后,其他马车是丫鬟侍从以及载满辎重的货车。 佩兰在丫鬟地位高,可以独自坐在一辆马车里,正为小姐的新绢帕缝绲边时,突然钻上来一个人。 “叶骏,你这是!”佩兰没想他孟浪至此,手指被针扎出一个血泡,痛得“嘶”了一声。 叶骏手足无措起来。 他不懂怎么怜爱女子,这点血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没想到佩兰竟会看着它,吧嗒吧嗒掉起眼泪。 他慌忙伸手把姐姐眼泪擦干,而后举起佩兰的手,含住她的手指。 佩兰见不到血,一下子恢复了清醒。她惊于叶骏胡闹又拔不回手,只好等那浅到足以忽略不计的伤口愈合,才要他放手,用手帕卷住手指,感觉怪怪的。 “我怕血。”佩兰匆匆解释过就嗔他一嘴,“你上来做甚,想毁我清白是吗?真是随了你家主子。” 叶骏不生气,笑呵呵道,“你也随主,傲气得很。” 佩兰听他攀扯小姐心里不喜,怼道:“我家小姐不欢喜陛下,就被讲成傲气?小姐在陛下身边受的苦遭的罪就不提了?” “佩兰姐姐消消气。”叶骏挠挠后脑勺,额头急得都快引出抬头纹,“姐姐,我是来表白的。” “表白?” “嗯,姐姐,我心仪你,从前在王府我就喜欢你。” 叶骏把身上的配剑解下来放在一旁,从荷包里拿出他家祖传的玉璧,“这是我家最值钱的物件,我娘要我给喜欢的姑娘,那我肯定是要给你,佩兰姐姐。” 第92章 佩兰面不改色听完他说的,把玉璧推了回去,“我不要。” “姐姐,我!”叶骏急忙倒豆子一样把他家情况介绍个底朝天,“我爹去世早,但留了不少地。我娘没有再嫁,家里就我和我娘,家产什么都可以交给你。我做这龙虎营的指挥使钱不少的,年奉有五十两,陛下还会额外赏赐金银珠宝,你跟我过日子,我绝不会亏了你。” 叶骏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心里更加没底:佩兰是冷家的大丫鬟,吃香喝辣什么没见过,若是皇后娘娘有心给她介绍朝臣大官……” 佩兰摇头:“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 叶骏焦虑起来,“那……你真的喜欢小昉?小昉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落井下石,但他已经娶妻生子了,姐姐你……” 佩兰迟疑一下,喃喃自语:“或许会有些喜欢他吧,但那日再见时的眼泪,更多是为他的伤所惋惜。回头想想,小昉兄能遇见做事更加利落性子又直爽的高氏,我该替他庆幸的。”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的确对他有过一点喜欢,因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皇帝的近身侍卫。” 叶骏不解,“所以?” 佩兰看着叶骏说道,“我曾用生命向一个人发誓,要永远守护小姐,我不能离开她太远。小姐曾想让我嫁人,我考虑好久,觉得我最适合嫁给陛下的侍卫,这样就能离小姐更近一些了。” 叶骏有些激动,拍了拍胸肌,“那我不是正合适?” 佩兰嘴角抽动一下,过了好久缓缓道,“但现在,小姐不想留在陛下身边,她要远走高飞,那我也会离开这里。” 年轻的侍卫心口梗得彻底。 他正想再说什么,但听马车外的手下找他,只好默默离开佩兰,去到皇帝面前领命。 温行川隔着那方方正正的车窗,把纸条递给叶骏,“再传口谕给赵叡,启查江宁县粮仓。” 设粮仓目的便是应急赈灾,这几天他派幽影暗地查了下江宁县令周无为。 听说他在某次升堂时倒地不醒口吐白沫,醒来后记不得好多事情,甚是奇怪。 做府县大小官员,第一要求便是身体健康,耳聪目明,像江宁县粮仓没有及时补齐一事,他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是,陛下。”叶骏抱拳领命时,悄悄看向暗处的皇后娘娘。 娘娘必须、务必、一定要原谅陛下……他的后半生幸福全指望娘娘高抬贵手了…… 不行,他得做些什么,能让娘娘放下对陛下的偏见。 第52章 温行川见叶骏领命不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发现这位真是胆大了,在直愣愣看他的皇后。 眸光沉了沉,抬手将车帘摔落,隔断车内车外两方圆。 叶骏这才回过神,顶着一张苦瓜脸匆匆忙忙驾马而去。 冷元初当然看出叶骏的异样,摸了摸脸颊,没沾上什么东西呀—— 低头一看,手指尖有红脂,原来是腮边蹭到了燕支…… 不对,这是温行川方才碰花的! 冷元初无语到差一点翻白眼,从荷包中取了一盒用梅 花瓣制作的燕支,可是车里没悬银镜,她翻把荷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到随身带的小铜镜。 罢了,估计是上路前太匆忙。她也是,丢三落四的习惯怕是一辈子改不了了…… 正在思考怎么优雅地擦掉口脂,忽然感受到温行川磅礴的气势压来。 旋即,薄唇贴近,将她脸上的痕迹蹭去后,侧移一些含住她的下唇。 “不要,唔!” 温行川吮住她的唇浅笑一声,旋即深深吻下去。 他的确贪心,总是尝不够她。 与她在一起时,什么明君仁主,都是做给百姓的,对冷元初,他只想成她的裙下之臣。 他曾对情事不懂,所幸的是,他是最卓越的学子。 早在与冷元初相伴的那一年,他在躬行中早已学会如何用亲吻表达他的爱、如何用爱抚吊起她的欲、以及如何敦伦,能让她尖叫着登临仙境—— 正如此刻他才尝掉她下唇的花香,就以银齿撬开她的牙关,勾住她的软舌,狂放又细腻地缠卷起来,互相让渡起他与她的气息。 冷元初被他行云流水的索吻骇得频频后退,可她本就坐在马车的一角,现在两面车壁推着她回到温行川的怀里,她不从,却又无处可去。 温行川吻技娴熟,他喜欢叼住她的唇舌不放口,现在更是噙着她的舌,不知疲倦地吮吸,又在她的唇瓣下起功夫,尝完下唇,便咬住上唇。 大概是嫌她是个木头,温行川单吻得不过瘾,又扣住她的头,将五指插在她的云鬓之间,另一只手用两指端住下巴,让她的下唇贴得更近些。 她知道,他在等她回吻。 但她做不到,她只想躲开他,却是如此无力。 撑在丝绒坐垫上的手指在圈曲,把那垫上的绒毛挠出一道深痕。 女子的呼吸渐渐不畅,眼尾泛起萎靡的扉红,连带着雪腮上照现出红晕。 满口满鼻都是男人的气息,龙涎香混着一股奇妙的兰香,和她想做的香氛效果竟有些类似,前调后调,立体繁复。 冷元初越来越看不懂温行川,但她现在顾不得分析太多—— 吻得时间太长了。 她的头越来越晕,身体渐渐泛起异样。她知道,她被他的吻带动了情潮,此刻双腿跟着发软,五脏六腑都在喧嚣。 她在渴望他的下一步。 实在撑不住了,女子身子一歪,彻底倒在男人的怀里。 温行川终于吻够了她,甚至好心将她被咬得泛红的唇角擦干净,揉了下她的腰间,笑得耐人寻味。 冷家的马车的隔音很好,而且,没有他的吩咐,没人会来打扰他们。 但他没有做,只以笑眼望着冷元初,看她动情至极的模样。 嘴可以骗人,但身体不会。从前他们在抱山堂忘乎所以地缠绵,她总是义正词严地: “不要看我。” “不要吻我。” “只允许一次。” 到最后,是她紧紧圈住他,欲拒还迎。 现在的冷元初软若春水般倚靠在温行川的肩上,一只素手撑着他的胸口,另一只虚虚搭在他的腿上。 被长吻过的呼吸凌乱,只能大口大口吞咽空气,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 “想要喝茶?”温行川低头看了一眼,掀开案牍上的茶盖。 “我不喝……”冷元初神志一点点回笼,才发现温行川已经拿起茶罐,用竹夹取了几镊玉观音,在杯沿敲了敲。 叮令的声音让她彻底清醒,唇离得太近了,以至于她慌乱间说起胡话,“我自己泡……” 温行川眸光僵了僵,旋即,眼底慢慢蔓延起柔光。 “扶稳,别洒出来。” …… 过了不知几时,女子的小手探出窗框,把帘子推出一条缝。 马车外一丝阳光都没有照进来,原来早已天黑。 冷元初揉着通红的掌心,背过身不讲话,独留温行川擦干净战场。 茶碗里的水早已饮尽,泡软的茶叶无精打采沉在杯底。凛如奔狼的气味下,案牍更脏了,还有坐垫,不能要了。 温行川倚靠一旁,餍足的目光一点点看向她的侧颜,气鼓鼓的。 将她拽过来按在腿上,再把她脸上不小心弄上的脏污擦掉,用食指沾了燕支,精心为她点绛唇。 “别动。”冷元初嫌弃他,被温行川用另一只手按住头顶,“涂花了,我就再吻掉。” 冷元初不敢再动,由他胡作非为。 把那黏旎的燕支推平后,温行川擦了擦手指,再捏着她的腮好好端详,对他的画作甚是满意。 犹为天神点唇,人间幸事哉。 但,半日的舒爽很快被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个男人打断。 冷元初的手攀在他的擎杵时,面上没一点羞涩,甚至还在目不转睛欣赏着,丹甲时不时划过虬曲的甬筋,激得他险些失控,输在她的掌心中。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就在刚刚。 “你为冷元知做过这些吗?” 冷元初听到他所问,手心突然失控攥得更紧,让他根本没控制住低吼了一声。 可她再抬起头时,美丽的杏眼涟涟冷光,笑里藏针。 “做过又怎样?” 温行川屏气凝神,再问,“婚前呢?” 冷元初的手停下来,垂着头思考好一会,才说,“做过。” 他问出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得到她的回答后,反倒是彻底安住。 他当然看得出,她在骗人。 而且,她怀孕之时,他很焦虑她的身体,主动翻了几本医书,意外知道,初婚不落红虽是罕见,倒也不能只靠这来判断她婚前失贞。 后来,林婉淑在温行宁及笄时为她点上守宫砂,那时他才知道这流传于女子间的秘术。 他能记得冷元初的一切,当然知道,她手臂的赤点,就是那夜没的。 第93章 今日再提此事,只是想让冷元初给他一个答案。这个问题压在他心口,让他喘不过气,让他微妙地恐慌。 他不想冷元初被那个男人碰过…… 好在,一个人说没说谎,他判断得来,尤其是冷元初现在捂着脸哭得抽抽搭搭,听得人肝肠寸断。 男人忽然意识到,他惹她伤心了。 温行川坐近些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捏着她耸动的肩膀,自我怨恨是他不好,非要在妻子面前如小人一般计较,又是沾了那么点欣喜—— 她要是对他一点倾心都没有,怎会哭得这么伤心。 温行川正准备说些什么把她哄好,忽听马车外传来声音,“遭了,该不会是过病了吧?” 他单臂把冷元初环在怀里,启口问向车夫,“出了什么事?” “回陛下,车队里有一只马突然倒地抽搐,怕是救不回来了。” 马匹染病不是小事,温行川回头为冷元初擦掉泪,下了马车看情况。 所有的丫鬟侍从全都下了马车,紧张围在皇帝和早就下来的首辅大人身旁,等待吩咐。 冷元朝见那马吐着白沫,没什么救的必要,说道,“本想着不在溧阳县停留,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说罢,冷元朝吩咐侍从快马联系溧阳的官驿备好房间和热水,想和魏嫆说一声,掀起车帘见她抱着孩子们睡得香,没唤醒她。 溧阳? 温行川瞬间明白首辅用意,只是这马急病死掉,必须得找兽医看一看其他的马。 他没多言,先沿着车队从前走到后,检查一遍冷家的白马,暂且没发现它们染了军中常见的马瘟,便回到马车看看冷元初情绪是否好些。 车里空荡荡的。 温行川霎时惊恐,此地距溧阳城门尚且有五里地,天色已晚,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郊野岭,她去哪里了?! “速寻皇后!” * 冷元初在温行川离开马车没一会便悄悄跳下车,背着所有人跑下了官道。 边跑边哭,边哭边跑,无处发泄的委屈越聚越多,直到精疲力尽,枕着一块大石头呜呜痛哭起来。 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怀疑她没成婚便与男人厮混,他在怀疑她的人品与贞洁…… 这三年在巴尔卡,她与冷元知的确是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但,那也是他在异国他乡保护她的安危,就连醉酒时,他都会推开她,没有越过那重线! 冷元知向她告白时说过,一切都在他娶她后顺水推舟,他尊重她的一切选择。 可他温行川呢!当初他中了药强行占了她,后来又误会是她下的药!他对她,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是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一点她渴望的真爱! 今日他竟在怀疑她的贞洁!真是可笑至极,他早就这么想的,早就认定她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明明是他抢夺了她的贞洁!他又想来证明什么?证明他的大度?包容? 他不配。 恨意如同地锦瞬间缠绵她的全身,冷元初不再哭泣,借着弦月半残的寒光看向四周,几块破碎的石板。 低头一看,方才枕的,竟是一块牌坊的残垣,这里是村口? 寒冷的空气里渐渐弥漫起焦味,冷元初下马车时匆忙没有穿着大氅,仅靠身上的袄裙渐渐抵抗不住寒风,冷元初撑着青石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村里的火光走去。 幽深的土路指引她走向温馨的秋家村,家家户户的灯笼都挂着秋字灯。 等等,这里,怎会与她梦中一模一样?秋家村……秋蘅? 这是秋蘅的家吗? 冷元初沿着梦里的道路走到白墙青瓦的门楼前,正想叩门而入,忽闻身后传来—— 第53章 来势汹汹的火舌吞噬着身后的一切,她的耳畔骤然失声,随即,四面八方涌出惊恐奔逃的男女老少,穿透冷元初身体的同时,尖锐的呼号划破天际—— “啊!!!” 温行川正沿着官道寻找脚印,听见冷元初惊恐的呼叫,立即寻声奔去。冷元朝发现女儿不见亦是慌了,拿起他的毛氅追着温行川而去。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在早已成为废墟的秋家村寻到了冷元初。此刻的她抱着残裂的牌坊柱石战战兢兢,美丽的眼眸散了焦点,像是撞见了山鬼。 温行川两步并一步来到冷元初身旁,将瑟缩的妻子抱在怀里。 手指冰凉,额温亦低。 男人下意识脱下熊皮打底的隐龙袍,紧紧裹在怀中人身上。 带着男人体温的裘袍让冷元初莫名依赖,抬臂紧紧环住温行川的脖子,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 可一闭上眼睛就会浮现那四散奔逃的儿童,和堆砌如山的大人…… “我的五婶问我为什么见死不救,问我为何要苟活……” 冷元初用力贴着温行川的脸,自言自语道,“可是四叔五叔要我跑,要我拼劲一切力气去跑,我看到那边被火光照亮的山,我好像去过……对,我去过那里,可是我为什么会有这段记忆?” 温行川环顾这漆黑寂静的四周,立即意识到,这是妻子脑海里属于秋蘅的记忆在觉醒。 他把她按在怀里,毫无缝隙。 “都是幻象,你再好好看看,此地连棵草都没有,怎会燃得起火?”男人吻着妻子皓白的额面轻轻安慰,“你做了噩梦,该好好睡一觉了。” 说着,以手指捏住颈后枕穴,让冷元初沉睡在他的怀里。 冷元朝赶到时,温行川正捏着冷元初的膝窝站起。他见女儿似是昏迷,无声无息,捏着毛氅的手不自觉紧起。 “她没事。”温行川说着,打横抱起冷元初走在前面。 入夜的气温骤降厉害,冷元朝看到温行川柔软的中衣被风吹透,紧紧贴在他的龙脊虎背。 对这位德隆望尊的首辅而言,他大可以将手中的毛氅替这位皇帝女婿披好,现实却是直到走近马车、眼看着温行川把女儿安安稳稳放躺在温暖的轿厢,他都没有多此一举。 冷元朝半阖眼睑,盯着温行川替冷元初脱下鞋,握着她的脚踝让她躺平,取一方绒垫塞在她的腿间,如她过去喜欢的那样。 再将马车里的锦被全盖在她身上,把被角塞得严实。 魏嫆在梦中被女儿那声凄厉的尖叫吵醒,此刻抱着莳儿和景程匆匆来到冷元初身边为她守夜。 “行川,你随我来。”冷元朝没什么温度的说着,先转身离开。 - 冷元朝和温行川面对面坐在行进的马车里,首辅方才已经发话,此地不宜多留,要车队速速前进。 冷元朝如今四十近七的年岁,哪怕内阁集体弹劾他,他都不会为此熬夜伤身。 现在却为了冷元初,强撑起镇静与温行川对峙,完全顾不上所谓的君臣之礼。 冷元朝问:“你与蘅姑单独聊了什么?” 温行川当然不会与外人谈及夫妻私事,只转着手腕的佛珠说道,“没聊什么。” 冷元朝眼下的皮肤抽搐一瞬,凛道:“好,之后的路,让她娘陪她,至于你,是随我去绍兴,还是打马滚回去,随意。” 温行川冷笑一声,眼前这位冷首辅,过去与他父亲不对付,父亲大度没计较,现在可倒好,让冷元初心甘情愿唤着“阿爹”“爹爹”,受得心安理得不说,对他这个九州之首,竟敢吆五喝六,毫无君臣之序? 他没计较冷元朝这掉脑袋的话,把膝上盖的银衾边角完全展开,再落手膝上,静静看向冷元朝。 冷元朝见他这副作壁上观的模样,火气灼遍全身,握着桌角的手越施越重。 “喀嚓”一声,雪白的桦木桌角被硬生生掰出一道缝。 冷元朝干脆将桌角彻底掰断丢弃一旁,语气里挟满了霜凌子:“当初以为,让秋蘅嫁给你,算是她最好的出路,是以明知父亲在利用她算计她,我都没有阻拦,我以为,以你显露于外的品行,若不爱她,至少会给妻子多给一分敬重。” “但现在我后悔了。温行川,当初你执意抗婚时我就应该出手,拦住这桩孽缘!” 冷元朝说起这些心里很痛,年轻时的他没护好妻子之罪,早已将他打入地狱,是昀昀用爱救了他! 但现在,连蘅姑这么懂事的孩子都被温姓人……冷元朝深深懊悔,对不起秋蘅,对不起这个曾治愈他灵魂的孩子…… 旧疤被扯开,血淋淋地痛洞穿这位首辅的身心,就连难听的话都无法再说下去。 “孽缘?”年轻的帝王面上依旧无动于衷,但他的心被这几句话堵得厉害。 直到谈及“孽缘”,再难稳住心神。 “我与她相爱是命中注定的事。”温行川以为冷元朝要他给出承诺,郑重说道:“我爱的是她本人,不在乎她的出身,您大可放心。” “温行川,你有甚资格谈爱,有甚资格计较她出身!”冷元朝再次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在王府受过什么委屈!温行川,你扪心自问!她若是心情好,怎会突然跳下马车,哭得满脸都是泪!” 第94章 “……”温行川经他提醒猛然想起,难道是他问的问题伤到她的心了? 心下一坠,年轻的皇帝就要跳下马车去寻冷元初,被年长的首辅拼了老命拽回来,按在车座上。 冷元朝第一次感觉急火攻心,他将垂在身前的长发甩到身后,撑着案牍一字一字问道,“你与她谈论秋蘅了?” “自然没有。”温行川转回思绪言道:“朕没必要和她说这些。” 冷元朝火气易结不易解,原本清俊的文官面相,现在看起 来倒更像是个武将,面红耳赤。他扣了扣桌面让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再指着温行川鼻子警告道: “蘅姑就算怀疑起自己的身份,你也要给我瞒住了!” 他无法理解,温行川这三年里所有表现都像是爱惨了她,到底发生什么事能让秋蘅那般抗拒他。 推己及人,他愿意给温行川一个机会,但若秋蘅过了一年半载仍不肯入宫,他还是会为女儿寻一个更体面的夫家。 “你若有心对她忏悔,就给我好好待她,不要再让她伤心。”冷元朝不知想起什么眼角红了起来,沙哑续言: “不管你有心也好,无心也罢,以爱为名行伤害之事,是对彼此最残忍的折磨。” * 冷元初次日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温行川的腿上,而温行川正钳住景程的小肋窝把他拎到另一条腿上站好,和儿子顶鼻子玩。 他……不,他怎么会与景程离这么近! 冷元初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伸手搂住儿子的腰往回拽,夹杂着紧张与慌乱小心翼翼道:“程儿乖,到娘亲这里。” 她不能再被温行川抢走儿子了…… 温行川没拦,待到冷元初把像锦鲤一样滑溜溜的儿子完全抱紧,他倾靠过来,抬手捏捏儿子的脸,逗他道,“叫朕什么?” 景程喜欢这种触摸的感觉,吱吱呀呀间说了两字:“阿爸。” 温行川笑着展开景程肉嘟嘟的小手,和儿子击了个掌,余光将冷元初又惊又喜的神情全部收进来。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的他望向妻儿的眼中,蓄满无尽的宠意,他与冷元初还有一个儿子,是他最为迟来的惊喜。 昨夜,他和冷元朝长谈至破晓,直到他告知首辅需要景程认叶骏为父,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抚养皇后的私生子。 没想到冷元朝的脸色裂得青一块白一块,那话似乎就在嘴边,却是怎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遽然冒出一股从未敢想的思路:难道,景程是他的孩子? 回忆起那场结满恨与欲望的合欢,他们二人都疯了,互相较着劲,他次次没透,她咬牙紧绞,就连喘。息的声音他们二人都要攀,势必要决出一个所以然来! 精神的持续高压让他在忘乎所以的性。事里毫无节制,在彻底地占据上风后全都喂给了她…… 冷景程,两岁,算上他在元初腹内十月的话……! - 晨雾尚未散尽,他便拦下冷元初的马车,站在马车外再被伶牙俐齿的魏嫆好一顿数落。 皇帝难得对这位岳母说尽了好话,哄她将景程留下来。 魏嫆瞪着眼道:“别人的儿子,我不敢交给你。” 他说:“不管景程是谁的儿子,朕都认了。” 魏嫆仿佛被锣镲敲了头,震惊到合不拢嘴,再拦不得皇帝把亲儿子抱在怀里仔细分辩那眼睛像他鼻子像她的小男孩,眼含热泪认下所有人皆心照不宣的秘密。 “朕想等元初亲口告诉朕这个事实。” 经过昨天一事,温行川不打算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亦惭愧于疑心冷元初不贞。 在这件事情,他莫名其妙地自卑,从初次不见她落红时,他就在包容她与心里那道坎摇摆…… 起初他渴望他是冷元初第一个男人,后来他想,他必须是冷元初唯一的男人,仅此而已。 现在想想,就算冷元初嫁过人,他也会在相见时对她怦然心动,或许会等她和离,或许会……强夺她? 温行川立刻止住这奇怪的想法。 岳父的话他记在了心里,爱她的具象化,是让她更加幸福,而不是让她再委委屈屈地,对他生出误解。 昨天之事,他想了一夜该如何补偿她,视线滑到她腰间瘪瘪的荷包,想起昨日她唇边沾的那颗榛仁。 - 与想东想西的温行川截然相反,冷元初不知道小景程已经学会呼喊“爷爷”,被这一声清醒明白的“阿爸”惊得喜极而泣,她一直以为儿子被药傻了…… 冷元初哭着抱紧儿子,语无伦次道:“你会讲话了?阿爹阿娘,他会讲话,他会讲话了!” 此刻冷元朝和魏嫆都在他的马车歇息,当然听不到她的呼唤。 冷元初亲着景程的脸,一句一句重复着,“叫一声阿娘好吗宝贝?阿娘想听……” 景程一如既往照着冷元初清秀的脸颊亲吻一口,没有回应。 冷元初有些伤心,却也没有强求。 马车咕噜噜向前行驶,冷元初在马车寻了一本《周髀算经》,翻开让景程读着玩。 温行川的视线一直没离冷元初半寸,他看出冷元初的失落,清了下嗓子,端住景程的双腋,要他直视妻子,在儿子软乎乎的耳畔说了句话—— “阿娘。”景程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冷元初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景程被捏到了痒肉咯咯笑起来,再说了一句,“阿娘。” 第54章 冷元初怔在原位,望向景程,和他身后的温行川。 这声“阿娘”得来不易,冷元初只觉心口那沉重的大石头被卸下,只是,温行川到底和景程说什么,让他突然开窍? 她靠过来些,想把儿子抱过来。 温行川今日第一次和儿子贴近,自然是抱着儿子不肯撒手,但见冷元初逐渐凝霜的脸色,还是顺着妻子心思乖乖交出儿子,不过在景程回头看他的时候竖起食指落在唇上。 父子俩有了要保守的第一个秘密。 冷元初不喜欢他们这样,直接问温行川,“你和他讲什么?” 温行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里取出雕着四爪文龙的金镯子,带在景程手腕上。 出发前工匠将公主的璎珞圈与这幅手镯一并进献。那璎珞圈的正中便是冷元初的那枚蓝如深海的宝石。而这个手镯,温行川吩咐工匠时想的,是给妻子婚外的孩子一个见面礼。 虽有些歪打正着,但也算是身为皇帝的他给儿子的一个身份上的证明,甚好,甚好。 冷元初对温行川的行为不解,翻过手镯看到那只有皇子才能用的龙纹,心里只道受之不起,边摘边说:“他不是你儿子。” 温行川按住她的手,语气无波无浪,“那他是谁的儿子呢?” 冷元初毫不避讳回他,“冷元知的。” 虽然温行川怀疑她婚前失贞这件事让她生气又伤心,不过既然不准备和温行川过日子,这位前夫因丢尽男人的面子恼羞成怒,与她何干? 在巴尔卡,那些信着上帝的大公王爵,在婚内与别人的妻子偷。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 她沉浸在这样的环境甚久,早从最开始的震惊到视若无睹,时至今日,大燕那些鸿儒挂在嘴边的仁义礼智已经约束不了她。 在她有限自主的人生里,不管做何选择,只要能对得起自己就行。至于温行川,非要讲的话,算是她人生的一场意外吧。 没人规定她必须在温行川这一棵树上。吊。死。 所以她说,“景程是我与冷元知的孩子,我在西洋早已组建新家。” 温行川尽可能保持平静的神态看着冷元初。 明明坚定认为妻子在说谎,可他还是被妻子轻飘飘的“新家”二字绞得难受。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怎么能把与别的男人短暂的偷。情当做真爱?新家?家?可笑! 他与她,才是一家人! “朕会对景程视如己出。”温行川强行恢复理智,顺着她的胡言乱语严肃道,“就算他是冷元知的孩子,朕也认了。” 认了她的谎言,也认了她似真似假的婚。外。情。 冷元初没想到以温行川唯我独尊的脾气能咽下这口气,再激他道:“温行川,我已经在西洋与冷元知成亲了。” 这句话是真的。她与冷元知除了没有遵 照教义在婚后交换初夜,其他都按西洋的仪式办妥。 待到他们寻到韩若、带母亲一同回到巴尔卡,往后的人生便是与在绍兴的时光无差,枕着爱人与金山,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至于温行川,不过是她人生的一个过客。 冷元初想到这里心安很多,轻盈说道:“你不信,可以去圣玛丽教堂,去看我们登记成婚的记录。” 温行川被冷元初一番话击溃防线,只因他无法通过冷元初淡定的神态,认定她在说谎。 他们,成亲了?! 第95章 男人慌了,恨不得即刻吩咐冷元朔或是任何路过的水手,去到那什么狗屁教堂,把那登记的羊皮纸撕下来带到他眼前确认! “无所谓。”他面颊的经络在轻颤,嘴硬道,“你回来的那日,穿得和冷元知一块布料制成的衣裙,朕便知道你不会为朕守什么身。” “只当欧罗巴之地盛产男。妓让你流连忘返,朕现在选择原谅你。” 冷元初哪里敢想这是温行川嘴里说的话,谈冷元知就罢了,又扯出什么男。妓? 他不是在乎她的贞洁吗?怎么一夜之间,他被什么夺舍了? “好,我是有几个男。妓。” “朕原谅你。” “我与冷元知已经——” “朕无所谓。” “温行川,你就是个疯子。” “大概是吧,自娶你的那天起,朕就疯了。” 温行川把冷元初扑倒在衾被里,咬住红唇漫长吻过后,撩开最后一层遮挡。 “啊!” 冷元初神志忽悠一霎,忽然侧头看见景程乌黑的眼睛直愣愣看着纠缠在一起的爹娘。 “儿子还在!” 随即,小景程被他的好阿爸拎着衣领,丢给马车外护送的龙虎侍卫。 温行川再度覆上来前扯掉冷元初最后一件珠红小衣。纤细的小绳裂开,其上圆润的珍珠一颗颗滑到地上,滴滴答答散落到各处。 他没急着将自己推送到温热的销金窟,而是直起身子仔细端详妻子滑嫩的肌肤。 依旧这么美丽,每一处线条都像被西洋的雕刻家精心设计,流畅丰盈,没有一丝累赘。 骤然被剥光,让冷元初肌肤上的寒毛立起,迎着窗帘漏下的光,散发迷人的光晕。 就像那日她在他面前沐浴时,暖光为她的轮廓渡了一圈金边,沿着肩膀、圆润直到蛮腰深处的窠臼。 冷元初被男人热烈的目光灼得又羞又臊,交叉双臂遮住风光。但她已生下两个孩子,少女傲人的身材如今变得更加成熟,腰上该多的几两肉都跑到上面,像是夏日新结的柚果,沉甸甸地诱人。 是以那皙白的手臂,什么都没遮住,反倒是欲盖弥彰,更让男人移不开目光。 温行川喉结滚了下,的手指尖从她的脸颊滑过,越过玲珑的锁骨直到圆润的弧光,问道: “景程是你亲自喂的?” 冷元初被他方才的一下调起压抑长久的空虚,她才缓解一点又被温行川揪着,神志忽昏半醒,点头又摇头。 温行川低头注视指尖下嫣红的晕叹口气,“为何不请乳娘。” “我……不想……” 那时在吕宋,景程生下来后没多久,便听闻大燕的皇帝派水兵攻打吕宋。 彼时她害怕,急急登上海船逃至西洋,只能亲自哺育他…… 但她现在一句话回答不出来,来自温行川温热的触感搅得她脑海里深一阵浅一阵,交错搭载光肩的手越来越松。 这幅模样落在哪个男人眼里能把持得住?偏温行川仍在忍。 他拨开她的双臂,让她在他面前一览无余,另一只手亦没闲着,探到茶瓣边婆娑碾压。 男人眼看着女子雪白的肌肤泛起红晕,冰凉的肌肤像是燃起了地炉,一寸寸滚烫起来。 看出冷元初就要到了临界点,润泽的指尖不自觉快了速。 秘境顺流成河,滋养一方净土。温行川取出手指在冷元初眼前晃了晃,忽倾身而下,薄唇贴紧她的耳畔,哑着嗓音问道:“还有力气拒绝朕吗?” 温热的呼吸洒在冷元初的耳朵,酥酥麻麻的,伴随沙哑低沉的男声,让她更是忍不住战栗,一点点松软神志。 “……”女子全身发热发软,完全没有力气把话讲完整,仅有的理智让她想侧开身,腿又被什么撞上,烫了一下。 男人亦是忍得难耐,额边的汗顺着鬓角落下,滴在冷元初的眼边,吓得她紧闭起双眼。 随即,被熟悉而久违的充盈彻底填补—— 海船遭遇风浪,倾斜的桅杆戳破苍穹,无际的大雨伴随海浪冲刷着甲板,一波又一波,里里外外都湿透了。 温行川把覆盖在彭软的手移开,低头把那颤抖成浪的红珠子吞入口,抬起眼看向仰颈捂嘴的怀中人,嘁咬一口,让她尖叫一声。 他问道:“朕不信,你堂哥也能让你这样?” 冷元初神志模糊,回给他的只有一声嘤咛。她被温行川强大凛冽的气场包裹着,被熟悉的力度顶撞着,身体不知觉被男人的手捏成各种形状。 散落一地的珍珠,随着马车的行进,来回滚动着,偶有贴到了车壁,发出规律的碰击声。 她是有些后悔,刚才不该说那些话的。这几日的相处,就算是傻子也能知道,每当她提及冷元知,都会换来好一番缠磨。 她唇瓣抖动想说句话,又被一股猛烈的潮湿击得粉碎,该说的话变成了嘤嘤细碎的申吟。 …… 温行川看出来,放缓一些再问,“朕与那些白皮伎生比起来呢?” 冷元初扛不住男人的骤快骤慢,忽然哭了。 温行川心里一颤,停了下来,探下身来一点点舔掉她的眼泪,没想到冷元初突然颤抖着,润了他一身。 …… 车队路过长兴县不得不休整,温行川用龙袍裹紧一丝不。挂的冷元初大步进了官驿,在最豪华的瓦舍与冷元初一同沐浴。 冷元初背靠在温行川的胸膛,偌大的浴池,二人非要交叠在一处。冷元初四肢百骸酸痛厉害,边揉着红肿边说,“我要避子汤,我不想再与你有孩子。” 温行川没有多言靠近,不多时,水里飘散开一抹珠液。 他擦了擦手,拢过黏在冷元初额头的湿发,再从水中捞出她的柔荑,吻在手背。 温行川道:“那药伤身,你不能喝。” 冷元初抬起另一只手捶他,又被他抓住,轻轻一拉又让她滚回他的怀中。 “你同朕说说软话,好不好。”温行川想起每次他们敦伦后,都是他将哭闹的妻子按在水里擦洗。 他听说冷元初在绍兴在冷元知身边乖巧得像个绵羊,怎到他面前像个小狼一样,又是咬他又是尖叫。 他从没听过冷元初与他撒娇,和别家的女眷一样向他要什么,知道她喜欢兔子还是岳父说的。 他从确认对她动情后,就在试图探索她的本性,可她一见到他就披起坚硬的外壳,总是激起他的胜负欲,想要战胜她拧着来的性子。 温行川问:“你对哪个男人都能卸下包袱,偏对朕这样。就不能对我态度软一些?” 冷元初原本背过身,忽然转过来扑在他怀里。 丰盈贴在男人坚硬的胸肌,让温行川心肝一颤。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主动。 温行川抬起粗壮的手臂,紧紧环住她单薄的肩背,把她拽骑到身上深深吻着,没过多久,冷元初撑着他的腹肌坐起来,就要向后仰去时被温行川握住手腕。 这次他没弄进,结束时把她抱了起来。 * 晚间魏嫆带着佩兰敲门,送来了避子汤。 才下马车魏嫆就看到冷元初红润迷离的脸色,再到马车处一看,什么都了然了。 她怕温行川想用孩子拴住冷元初,同为女人,还是长辈,她知道有孩子在对母亲来说,是一辈子无法解开的锁。 皇帝那边她言轻,只能让冷元初先饮下寒凉的汤药,再抓些补药避免她亏了气血。 魏嫆看着冷元初毫不犹豫饮下药,心疼又郑重问道:“初儿,你同阿娘说,想不想留在温行川身边,看样子,他是真的离不开你。” 冷元初捏着碗倚靠在门框,一句话说不出来。 方才她的确服了软,为了避免温行川发疯逼她再怀上孩子,与他求饶,“我不想生孩子,疼。” 温行川一顿,为她擦干身体,临走前说道:“以后避子药,朕来服。” 冷元初光是回忆这句话就吓得闭上眼睛。 温行川对她无所不用其极,可他何必要强留她…… 她拉住魏嫆的 手喃道,“阿娘我不懂,他为何不肯放过我?” 魏嫆心疼看向冷元初。 最初温行川派水兵把长江翻个底朝天,哪怕捞上来的尸。体巨臭滔天,他都是亲自去看、去寻。 找不到“尸首”,渐渐有朝臣开始劝谏温行川尽早为皇后办丧事,改立新后。 朝野上下排山倒海的压力,让温行川动了危险的心思。 他没和任何家人说,借着微服私访,去到云南,失踪在雪山里。 冷元朝派去的王晔寻到温行川时,他已在白雪皑皑的山谷失温,两脚几乎全踏进鬼门关。 还是她千里奔赴蘅元帝身边,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既然没寻到冷元初,她就一定还活着,才算给了年轻人一点活下去的力量。 若不是深陷自责,理智的温行川一定不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这件事情她和冷元朝压下来,不敢告诉命苦的林婉淑。 第96章 这样的温行川再见到冷元初,怎么会放手呢? 魏嫆试着探一探冷元初的想法,谨慎问道:“初儿你,能原谅温行川吗?” 冷元初没有正面回答,只道:“阿娘,我想知哥哥了。” “我怕他会嫌弃我……” “我害怕温行川,阿娘,温行川对我从来都是这样……” 冷元初断断续续说着,背过身委屈。 魏嫆不知道怎么劝她,只能握住手给她些力量。 那时她还在后宫,冷元朝比温行川还要疯,只是他们夫妻心里有彼此,有共同的目标。 但初儿的心,完全在元知身上,这可怎么办? 魏嫆不知如何是好时,再见温行川大步而来,她示意佩兰扶冷元初进屋,拦住温行川,“我与你讲几句话。” 第55章 温行川看了一眼散着长发的冷元初,那头翻涌乌浪的发卷在她的肩上堆起一簇,衬得半遮半掩的削肩像雪一样洁白。 还有其上难以忽视的一抹齿痕,清晰得很。 情到深处时,他喜欢从身后咬住她,这是掠夺者对占有物的标记。冷元初若是不照镜子,是看不到的。 但现在,魏嫆一定是看得一清二楚,是以他知道,这位岳母找他谈的无非是:房事有度。 嘴上答应就是。 却没料到,魏嫆与温行川走到一方屏风后,问的竟是:“那凶手抓住了吗?” 温行川对此始料未及,思考一下如实回道,“暂未。” 魏嫆叹气,仰头再问:“你真的确定凶手是同一个?按你所言,行凶者时隔十年再图不轨,论年龄早已经老了,怎能将龙精虎猛的侍卫们伤得七零八落?” 温行川想到小昉,想到那些虽是君臣但如兄弟的属下永远留在了那夜,闭目克制很久,才沉声回道:“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 一个执半刃马刀、戴鱼眼鹰钩纯金面罩的帮派,代代传授精准果断的杀人之术。 温行川遽然想起永康七年渡水春宴的那场,让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刺杀。 年仅十二岁的他仅与杀手过了五招便被一刀砍在胸口,手中的剑早被削泥一般断成两截,他不得不选择逃跑。 高大的杀手紧追不舍,命悬一线之际,少年咬破嘴唇试图保持清醒,竭尽全力奔进花园的暖房里,用阔叶遮盖颤抖的身体。 浑身是血的他,箭筒只剩最后一根箭了。 “就算死,也要弄清楚是谁要杀我!”你死我活之时,男孩全身所有的血液呼啸着,他感受不到伤口与衣服摩擦传来的疼痛。 唯有屏紧呼吸,仔细分辩那马刀把手上的金链划过地面时发出“滋滋”摩擦声—— 突然,一连串轻哒哒的脚步声率先传来。 少年耳朵一动,小心拨开叶子,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摸着墙壁而来。 他的心脏忽然抽悸,重重沉了一下:她一定会把那杀手吸引过来!他该怎么办? 索命的妖精,走开! 所幸,小姑娘仿佛听得见他的心声,在少年面前站定,与他只隔了一盆芭蕉树。 她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紧张到流汗的男孩,抽了抽鼻子嘟囔一句:“好浓的血腥气。” 少年更加紧张,握着白羽的掌心攥得青紫。 他想杀她。 只要执箭戳出去,他就能杀了她,再把她的尸体拖到身后。 祖父曾说,身为皇位继任者的他,可以剥夺任何人的生命,这是祖父给予他的权力。 从前他没杀过人,但现在,杀掉多言的她,他能活。可当他望着小姑娘那不对称的两个圆髻,迟迟没有下手。 她的发髻梳得很整齐,却是一大一小、一高一低,而且,她正对着一面高大的铜镜,却熟视无睹。 难道她看不见? 她是瞎子吗! 小温行川眩晕了一霎。 他从小便憎恨无序,小姑娘精心梳歪的发髻,比刀伤更让他难受。 更憎恨她的出现,让他十二岁的人生里第一次对人、对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动起杀心…… 然,被血染透衣衫的少年已来不及再思考这些。 那可怕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杀手的斗篷卷掉地面的枯枝败叶,发出夺命的“沙沙”声。 少年的神经彻底绷紧,只在断裂前后。他正犹豫是否出手时,突然听到小姑娘对那杀手说,“叔叔,你知道冷家的精舍怎么去吗?” 小姑娘想去寻冷元初,那位真正的冷家贵女,她想知道她会不会和她一样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她要确认她的安好。 小温行川隔着叶子,看到小姑娘仰头望向那黑如乌鸦的男人,没有面露任何恐惧。 男人指了一个方向,但,小姑娘没有移开空洞的目光。 “叔叔能带我去吗?”小姑娘说着,一点点握住那链条,声音渐渐带起哭腔,“我看不见,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或许是手无寸铁的小女孩像是待宰的羔羊,勾起杀手一点玩心,男人脱下沾血的皮手套,就要握住她的小手—— 机不可失,就在小姑娘踮脚环住杀手的脖子想他抱起她时,少年出手了。 什么独孤九剑、辟邪剑法十八招,都不及他扑上前,将箭矢冰冷锋利的尖端粗暴插进杀手的脖子里。 戴面具的男人来不及叫出一声,喉咙被破脉而出的鲜血呛住,倒灌入肺。 他没有发出声响,倒向小姑娘的同时,抽搐两下丧了命。 但少年的动作没停,他太害怕了,根本控制不住手,颤抖而决绝地拔出长箭再戳进去。 如此反复,直到那不见血色的脖子,被戳得稀巴烂—— 小温行川终于缓过劲,这恐怖的恶魔千真万确死在他的手里。 突然想到还有个小姑娘就在眼前,她可是目睹了这一切,竟一声没吭? 小温行川抬头,看到她的脸上溅满了男人的血,却是双目迷离,在确认眼前发生了什么。 “别怕,是我的血弄到了你身上。”小温行川深吸口气,抬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想要直起身,忽然感受到胸口开始剧烈的痛起来。 少年眼前一黑一白,就要晕倒时,视野里浮现一只干净的小手,和其上的那枚天珠。 “冷家叔叔说这是佛陀的信物,它曾保佑我在树林里迷路时,没被豺狼虎豹吃掉。” 小姑娘从少年硬朗的脸开始摸索,直到把它塞到少年的手中,再扶着他的手背握紧,轻轻说道:” 你受伤了,我把它和好运给你,愿宗喀巴保佑你平安无虞。”。 温行川垂下眼眸,看向手腕的这颗天珠。 自那日起,他再没摘下过它。没过多久阿公阿婆出了事,亲王府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那时的他身体与精神皆被这场刺杀重创,让他不敢信任任何人,哪怕是父亲。 他没有与带妾入府的温琅和精神崩溃的林婉淑说,没有与忙于为恩师正名的伯父温珣说,而是悄悄躲到一处宅邸让毫无经验的咸熵帮他疗伤。 天珠庇佑他活下来,却让他忘记询问救命恩人的名字,因为他晕倒了,再醒来时,遇见的是咸熵。 听咸熵说是小姑娘磕磕碰碰寻到来到暖房识别草药的太医儿子,而后被冷氏家仆带走,再没出现在江宁府众人的视线中。 冷家在同一时间出了事,传言叫冷元初的冷三小姐骤逝,冷家人散话,凶手就是温裕。 温冷两姓人在永康七年彻底决裂,与之而来的,是他再未见过这个与冷家有瓜葛小姑娘。 后来他从冷家一个叛主的家仆口中得知,冷三小姐身边一个丫鬟和他所寻的相貌相似,姓秋。 经历过王府风波,见到过因父亲在母亲最渴望丈夫支持的关头纳妾时,母亲那双悲痛欲绝的泪眼; 以及在他生死关头,如天神一般救她一命的秋姓丫鬟,让年少的他发誓,此生只娶一妻,他只想娶那个小姑娘。 其实,少年的心动,只在一瞬间,在他最脆弱的时候,遇到一个善良的姑娘,给了他克服咸熵生疏的疗伤手法,亦给他活下去的希望。 活着,才能与她再次相见啊。 他不在乎秋姑娘的出身,只想寻到她。若她想嫁给他,他愿意将正妻之位奉给她。 于是他开始寻找。但秋家全族亡于大燕黄册登记前,他按那籍册去寻自然是一无所获,直到—— 那冰棺里静静躺着的少女与记忆里的她,完全不是一个人。 直到他查出,永康七年的暮冬夭折的是真正的冷元初,直到他确认,他的妻子,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上天向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又无比仁慈,让他得偿所愿。 秋蘅,秋蘅,她的本名很好听,可他无法把她拥在怀里,咬着她的耳朵唤她蘅蘅,期待她的热烈回应。 他要遵守与冷氏两位长辈的诺言,无法与她说明真相再伤害到她,便也无法告诉她,你救过朕,朕发誓倾尽一生呵护你。 第97章 亦不敢提及,永康十七年,他是为了她,抗拒一场他梦寐以求的婚约,那时的他用猜疑与逃避,间接伤害了他的恩人与妻子。 他也曾因对她动心而自责,就好像辜负了另一个姑娘。 从掀起她盖头那一刻起,他便有了破天荒的怦然心动。 他会不自觉想她,会不受控触碰她的物件,会克制不住向她走近、再近一些,会在中春药时,脑海里只剩下她…… 到头来,他在寻不到秋蘅与抗拒冷氏女之间,成为一个彻底的笑话…… 温行川思至此,眸光黯淡下来。 他想求秋蘅原谅他,可怎么说?对秋蘅来说,少女最渴望的拜堂成亲、人生最重要的合卺圆房他都没有做好,让她心里对她有了大结。 “朕该怎么补偿她?”温行川别无选择,只能低声问向岳母。 魏嫆已经旁观沉思的温行川很久了,关于这个问题,她不知怎么回答,才能让冷元初对他回心转意。 这孩子某些地方,和她的夫君很像,总想着补偿与弥补。 其实,有些过错没必要弥补,道歉也无用。 他若能把未来的日子过好,不要再犯错就已经是圣人了。 魏嫆想起初儿方才没有直接回她“并不爱”的模样,猜她对温行川还有一点留恋,况且在她见过的老少爷们里,温行川算得上是头筹之辈,人品能靠得住。 只是对冷元初,总感觉这位蘅元帝像是从正人君子突然变成了地痞流氓? 她是长辈,男女情事不是什么禁忌话题,她有权提点,更主要的是她有私心,想让冷元初留在她身边。 也不知冷元朔啷个好弟弟怎么想的,总要把初儿从她身边抢走? 让初儿年后去吕宋?真是,非要逼她与他吵了好几次架! 魏嫆为温行川出起主意,“我想,你可以多和她谈一谈,尤其这个凶手。” 温行川摇头,“不行,朕不能让她反复回忆那夜。” 魏嫆眉心半紧,轻叹一声。果然,女婿和冷元朝一模一样,总想默默扛下一切。 “初儿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魏嫆平视温行川宽阔的胸膛,接着说道,“缠着她敦伦时,怎就不在乎她身板脆弱了?” 温行川被魏嫆直白一席话震了一下,低头笑了一声,接受岳母的指责。 魏嫆把滑歪的云肩正了正,说回正经话,“你如今是皇帝,你说一初儿当然不敢说二,但她既然做我女儿了,我不想看她委屈又拒绝不得你的样子。” “我不会像你岳父那样阻拦你,但是在床上,你不能强迫她,她要停就停下来,听见没有?还有,尽快把凶手抓到,给她一个交代。” 温行川点头应允,再问道,“您为何对秋蘅视如己出?只因她看起来,像首辅吗?” 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了。 魏嫆扶着栏杆的手一点点滑落,稍顷,静静答道:“我想把原本属于第一个孩子的爱,全部给予初儿。我也曾好奇于她看起来就像雪堂的亲女儿,肤色神态眼眸鼻子都像,第一眼便觉得像,但雪堂说不是,我自然信他。” 温行川知道魏嫆第一个孩子与冷元初年龄相同,或许她对冷元初,既有爱屋及乌又有救赎之意。 魏嫆今日与他所聊这些,亦是在为他出招挽留妻子。那他便接受她与冷元朝做他岳父岳母,哪怕他们是杀害他祖父的元凶。 说来唏嘘,他持节有度的人生,因冷元初的存在悄然变化。 谁让她是他的爱人呢?爱,足够改变一个人。 温行川与魏嫆道别,魏嫆后知后觉再提点他,“你,不要让初儿再怀孕了。” 温行川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寻妻子,天色已晚,他该拥着她入眠。 才走到门口,他听见佩兰在与冷元初聊什么。 冷元初的声音低到难以觉察,但佩兰的惊吼,他听得真切: “所以小姐,您怀的是知公子的孩子吗?” 他的妻子没有回应,或是,点头回应了。 温行川几乎扯碎门上的把手。 她,怀孕了? 她与冷元知真的,做过了? 第56章 冷元初与佩兰谈的,是她已有三个月没有来月事。 不调之症,不管是大燕的国医还是巴尔卡教堂的医生,都没有给她治好。 但佩兰不知小姐与知公子是否真的……在她看来,过去这三载,小姐和知公子就像普通的商人夫妻,有着共同的经商话题,能在她听不懂的市场行情中聊得投机。 与各种肤色的客商议价博弈时,知公子会按小姐的心思由她出面,只在获利最大的价格处交换眼神。 小姐与公子就像有心里感应,一个眼神一个抬手就知道彼此要做什么。 谈成一单生意后,知公子对小姐更不吝夸赞,就像小姐儿时在钱庄学习时一样。 如此,哪怕他们才来阿拉贡几乎算是一穷二白,也能凭着在钱庄认识的人脉和卓越的能力,逐渐成为王国新贵。 但,小姐其实并没有公开回应过知公子的爱。她一个丫鬟都能看出知公子对她喷涌的爱意,可小姐只是当他是堂哥,是亲人,而非夫君。 所以她得知小姐月事不调,首先想到的,是问小姐是否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与知公子捅破窗纸。 冷元初自然是摇头的,但她不知道,门外的夫君仅存的自信被她的沉默击垮。 温行川正要推门而入,又听屋里人问道,“那小姐,您,真的想和知公子成为夫妻吗?” 门外人的呼吸停在嗓子眼。 但这次,冷元初开口说,“我想。” “可是小姐,您并不爱他。”佩兰绕到冷元初身后为她梳发,歪头问道,“或是说,小姐对知公子的爱,并非男女之爱。” 冷元初轻笑,“你不肯寻个男人成亲,到像行家里手,指点起我来了。” 分明是打趣话,但佩兰很急笑不出来,严肃回道,“因为我知道小姐望向知公子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您其实,仍是把他当成堂哥。” 她见过小姐望向温行川的眼眸,潋潋桃花,无尽渴望心上人的回应。 但对冷元知,小姐的眼眸里有情有义,唯独少了那最重要最热烈的欲念,少了独属于男女之爱的情丝。 冷元初微微侧头,拽住佩兰的手仰视她,平缓说道,“以前是我迟钝,还在堂哥身边叽叽喳喳探讨绍兴十里八乡的良家才女,都被他找各种理由拒绝了。我哪敢想过他是对我藏了心思?不过,如今既知道他爱我,我一定要嫁给他的。” “为什么?”佩兰疑惑,“您不是说不会嫁给不爱的人吗?” “……”冷元初踌躇起来。 门外的温行川一字一句听着,心悬在半空。不爱,她原来不爱—— “爱吧。”冷元初咬起手指,沉默很久说道,“我因为爱过温行川却得不到回应吃了很多苦,我想,知哥哥也一样。如果我不回应他,他该多伤心啊。” 冷元初想到冷元知心情就会变好,坚定了想法,“和哥哥在一起的生活是可以畅想的,他说过会对孩子们视为己出,但我应该为他生一个孩子,儿子可以继承生意,不过女儿也行,只要流着他的血脉就行。” “……”还没等佩兰再说什么,门被推开。 冷元初见到温行川的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她每次见到温行川,第一反应便是手指紧张缠绕在一起,半长的丹甲深深陷进皮肉。 方才的话不知道他听到多少,尤其是她无意间说起景程。温行川是闻一知十之人,他若猜到景程是他儿子,一定会抢…… 不,不行! 女子忽然难过,她明明想要与前夫一刀两断,却次次在他身下丢了自我。她现在,和那些明明有丈夫,却游走在巴尔卡王公贵族之间、贪图享乐的情妇有何区别? 冷元初背过身的同时,被温行川一把拽到腿上坐稳。 她挣扎想走,再被温行川按在臀侧,很暧昧的位置。 冷元初紧张起来,不受控想起她与温行川翻云覆雨时的感受,酥酥麻麻的感觉从男人的掌心处传遍四肢。 每次被温行川按住,理智告知她必须逃离他。 可当温行川吻她,按住她的唇瓣与花珠时,她会失去全部的清醒,迎合他的攻势。 她唾弃这样的自己:明明早已穿着白纱与冷元知在教堂交换了誓言,现在却被温行川脱去衣衫纠缠不息,像什么话? 她与温行川的婚事没有敬天敬地,没有按礼教水到渠成,忤逆了千百年来的规矩。 肯定没有得到神佛的庇佑,才让她遭那么多罪! 讲句难听的话,她不过是温行川圈在身边的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与那些金发碧眼的情妇又有何异…… 冷元初伏在温行川的怀里无声哭了起来。 温行川轻轻抚着她的头。 他知道她因何而哭,为了另一个男人,在他的怀里啜泣。 第98章 她弄不清自己的情感,但只要冷元知想,她便会与他交合,就像他们一样。 她对他说生孩子疼,可她还想着为那个男人生孩子。 男人探在女子手腕的双指顿住,踟蹰很久,还是按压下去。 他在听她的脉象,平稳有力,不是滑脉。 另一只手谨慎扶住她的下腹,若是三个月,该显怀了。 但她小腹平坦,在随着她的啜泣轻轻颤抖。 他不敢掉以轻心,进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只要是她生下的孩子,都姓温,都可以享受宗人府的待遇。 但他的心好痛,因为冷元初与佩兰所谈告诉他一个事实,即使她不爱冷元知,只要冷元知想娶她,她就一定会欢欢喜喜穿着婚服嫁给他。 有一天他的妻子会以那副欲到深处的模样出现在别的男人身下,光是想想就要疯了。 她太善良,就连结为夫妻这么重大的事都在考虑冷元知的感受,她又不懂拒绝别人。 可若他教会她拒绝,她一定,第一时间将他推得远远的。 因为他在她感情最浓的起始,没有对她的爱给予回应。 我爱你,冷元初。 话在嘴边,却说不出口。 他惧怕她的拒绝,但他必须说,就在今日,就在今时。 再不挽留她,就真的晚了。 待到怀中人渐渐止住哭泣,男人用最低的嗓音道出:“朕爱你。” 心脏就要跳出胸腔,他在渴望她的回应。 却是满室静谧,落针可闻。 佩兰并没有走,论身份她该退下,但她又怕皇帝对小姐说什么伤她心,只好胆大妄为站在他们身边。 当贵为一国之君的温行川低头说出“朕爱你”同时,年轻丫鬟的心脏错乱半拍。 旁观者清,她知道,这是皇帝对小姐发自内心的剖白。 但小姐在他的怀里一声没吭,也没有动。 温行川高悬的心“咚咚”狂跳,直到那桌角的水漏钟到了整时倾泄而下,心才平静死去,慢慢归位。 他没有得到冷元初的回应。 侧了侧首将脸颊贴在冷元初的脸颊时,他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是睡着了啊。 男人长舒一口气,抱着妻子同入罗帐。 无妨,他会将满腔的爱,证明给她看。 * 叶骏一人一马连夜赶回紫禁城,和赵叡交代完陛下的口谕,再到太后寝殿告知陛下的安排:要熙安公主同去绍兴,与帝后过年。 林婉淑看着熙安撑着黑眼圈在等父亲,含泪答应。 她的好孙女,见不到温行川不肯入睡,任谁哄都不行。 一个三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承欢父母膝下,却在害怕父皇驾崩,害怕温行川有一天不要她…… “初儿,就算哀家求你了,能不能看在孩子的份上,留下来……” 林婉淑在佛龛前燃香祈求,回首看着张妈妈带着侍女们手忙脚乱布置马车,和叶骏说道:“哀家信得过你,你抱着公主,速去追上冷家的车队。” “臣遵旨。” 叶骏领命,抱着公主就要翻身上马,忽见小康子急急跑来。 大冬日的,竟给这位新晋的大珰急得满头是汗。 “哎呦哎呦可算赶上了,叶大统领,麻烦你把这个带上。”小康子递给叶骏一个八面锦盒。叶骏打开,看到一只满绿的翡翠戒指和一只砗磲扳指。 小康子咽下口腔点点血腥,他可是从西北角的御工坊硬跑过来的,就怕赶不上叶骏,气喘吁吁说道: “工匠们不敢耽误事,赶在年前把戒指磨好,但陛下这不是追娘娘去了嘛,叶大统领您来得正好,快把这带给陛下……” 叶骏把这拴着前途与人头的戒盒好好藏在怀中,再把熙安公主用软绳绑在身前,纵马而去前用马鞭指了指小康子,“你小子,好日子在后头。” 小康子望着骏马奔腾的背影,拍了拍胸口叹道:“希望陛下再回紫禁城时,能与皇后娘娘言笑晏晏携手同归。陛下安,我们做奴才的,才安啊!” * 冷家车队在长兴县逗留了两日。 那死掉的马有兽医看过,说不出所以然只当马瘟处理,换了一批白马又耽误了时间,倒也让熙安尽快见到了父母。 在马车里,小公主趴在温行川的怀里,抬着肉肉的手把住温行川棱角分明的下颌,反复确认阿爸还活着没不要她,再钻到一旁的冷元初怀里,沉沉睡了十二个时辰。 冷元初为女儿解下碍事的璎珞时,看到其上的那颗坦桑宝石,抬眼看了看温行川。 这两天温行川与她寸步不离,就连机密的政务,都在她面前布置。 台州府有倭寇犯边,温行川要戚巍将军严守府城的同时,宣布浙江福建两省海禁。 同时,禁止冷元朔麾下千余商船自广东行省出关,没有解除期限。 没过两日,冷元朔纵马追上长兄的车队。 十余个马夫侍从再加亲兄嫂都拦不住这位咆哮的黑面男人,当众指着蘅元帝的鼻子骂他不要脸。 温行川只回他一句话,“什么时候把冷元知送走,什么时候准许你的商队继续出海生意。” 至于为何,温行川思索半日,了然他这坐立难安的情绪从何而来—— 冷元朔,他从小信任的姨父兼大燕的首富,让冷元初跟着冷元知逃亡过苦日子,害得他妻离子散,害得他的妻子变心! 他明明可以告知她在哪里! 没抄他家,或是当年抄没越国公府没把这位爵位继任者捎带上,已经算是他仁慈! 现在的他连带着对小姨心生怒气:林珈珞明明知道真相,竟为了丈夫,对他这个亲外甥瞒得天衣无缝! 他们夫妻倒是心齐,都忘了万贯家财是仰仗谁赚得的! 温行川愤怒补充道,“对了,朕只许冷元知在冷家待到初十,一个通缉要犯准他过年已是开恩,就不必在大燕的国境内过上元节了吧?” “好好好,温行川,你行。”冷元朔气得怒目圆睁,就要当着众人面好好骂一骂皇帝。 记忆里的外甥还是那个追着他身后要剑的小男孩,如今真是不得了,了不起! 这皇帝当得真是游刃有余,敢对他这个长辈下手了! “我不管你们的烂事了!”冷元朔说的是气话。堂弟不知真相和他发脾气还算情有可原,皇帝外甥滥权闹到他头上,更让他生气! 是他温行川没护好初儿,臭小子,有什么脸面迁怒他,他可是长辈! 暴怒间看到冷元初抱着儿女走出马车,立在高高的车梁上,中年男人的语气忽然平缓下来。 昨夜他携妻带女,还有被他软禁的冷元知从江宁府启程,百无聊赖时分析了一下他与冷元朝的不同。 想来想去下了定论:他这性子暴躁了些,容易吓到比兔子还胆小的蘅姑。 也可能是年纪大了,对亲人的爱有了更多渴求。 这么多年他早把冷元初当做他的家人,亦想让小姑娘给他一点回应。 照着大哥有样学样吧,他从前,可是人尽可知的儒商。 冷元朔知道蘅姑想问什么,慈眉善目,展示很久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说道,“你堂哥和你二娘已经在路上,等到了绍兴再见。” 冷元初的确欢喜,笑着应他,“谢谢二爹。” 中年男人心花怒放,没注意一旁年轻的外甥脸色晦暗。他沉浸在冷元初这句“谢谢二爹”,直到温行川把姑娘扑进马车,他才清醒。 “臭小子出来,你姨父有话说!” 风卷过车帘,一片寂静。 冷元朔心一沉,“有话好好说好不好?总要留一个船吧?要不然怎么送走那谁……” “喂,温行川,你!” 家仆见此情景早如鸟兽散,一国首富抱着两个孩子,焦虑得团团转。 看到一旁沉着脸色的冷元朝和抱臂不语的魏嫆,冷元朔急忙拉下脸求嫂子,“你去把孩子捞出来!快去!” 魏嫆白弟弟一眼,走近些立在车外问道,“初儿,阿爹阿娘都在这,不需要你做违心的事。” 马车里没有动静,魏嫆闹不清里面在做什么,敲了敲车壁,“初儿?” 复过一会车厢里才传来黏黏糊糊的声音,“阿娘,没事。” “没事的话,到阿娘车来?” 马车里再无回应。 第57章 冷元初被温行川按在车轿洁白的内壁,男人的薄唇一寸寸靠近,独属于温行川的气息铺洒在她的脸上,撩动纤长的羽睫。 她以为温行川又要强吻她,偏过头紧紧闭上双眼。 小半光景没有异常,冷元初半信半疑睁开左眼,看见温行川一眼不错看着她,唇边浅勾,似笑非笑。 “放开我。”冷元初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转着手腕想要挣脱他的手,可他的膝盖突然顶进她双腿之间,更难解脱。 “你又要发什么疯?”冷元初被温行川逼仄得连绣鞋大小的方寸都没处站,不得不踮起脚,后背与车壁越贴越紧。 第99章 温行川不吻她,但没放过她,用呼吸描摹她的鬓角与鼻梁,最后停在朱唇上,若即若离。 冷元初痒得很,实在撑不住就要靠着车壁滑下去,又被温行川捞起。 她揣度一下,轻轻将唇贴在温行川微凉的薄唇上。 容他吻够了,就能放开她了吧? 但男人的唇只是半阖着,没有动,亦没有回应。 冷元初用唇瓣碾过来又蹭过去,见温行川没有如过去那般勾着她的舌纠缠,索性不再猜他的奇怪心思,偏开头,松开相贴的唇。 没想到温行川顺着她的方向覆吻住,但也仅此而已。 这时车外传来魏嫆的声音。 冷元初想回应,然,每当她准备说话,就会被温行川彻底封住唇。 可当她以为他要再进一步时,他又会松开,只用下唇沾着她的上唇,轻轻重重触碰着。 冷元初被他吊到精疲力尽,终于趁一个空档糯糯回阿娘道:“无事。” 魏嫆在马车外等了一会,没听到车里传来难堪的声音,将信将疑回到丈夫身边。 三个长辈面面相觑,想说什么都很无力。 - 冷元初和温行川在马车里僵持甚久,直到她彻底撑不住,干脆坐在温行川倾斜的大腿上,赌气不语。 温行川顺势坐下,让她跨坐在身上。冷元初怕他又来,只觉腰腿发酸,连连推搡。 “你笑起来很美。”温行川一手按住她的后腰,一手掠拨开她额前的青丝,视线看向指尖缠绕的一缕乌发,语气缱绻又沾满遗憾。 “但是你,从未对朕笑过。” 女子推搡的动作停下来,撑住男人的锁骨,直到二人视线对齐。 她好像,的确没有对他笑过。 温行川沉声说道,“朕看过你和丫鬟们谈笑风生,看过你对岳父岳母发自内心的笑过,朕亦知道你怕你这位二爹,如今却也能与他笑得这么舒展。” 他将指尖发丝松开,轻轻点在冷元初肥润的下唇,一点点滑到精致的唇角向上扯了扯,道: “朕想看你对朕笑一笑。” 冷元初面无表情听完这一切,冷嗤一声,“我不愿。” “为何?” 冷元初从他身上滑到一旁,坐在绣满垂丝的垫子上,取了篦子重新梳好每一缕散发,浅浅回道:“我只对喜欢的人笑。” 温行川才从袖中取出戒盒,正想将戒指拿出来,闻言身子僵住,稍顷,将它放回原位。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车厢内一片寂静。 冷元初背对着温行川,好一会没听身后动静,有些奇怪,回头看过来一眼。 见温行川垂首静坐,半梳的长发静静搭在肩侧,神情一如往然。 年轻的帝王虎踞龙盘在马车正中,甚是威严,不过身上褐底皇袍上的金龙似是萎靡不振,唉声叹气。 冷元初心里暗讽,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她抱着膝盖坐在一旁,有些紧张于温行川会不会像之前,突然压过来解开她的罗衫。 可他半天过去连坐姿都不变,冷元初坐累了,干脆躺下来,把鞋子和罗袜脱下来,伸直腿,将双脚搭在马车里的暖炉上。 没想到这时温行川伸出手,握住她的左脚。 冷元初只觉痒得很,用右脚踢他,却踹不开男人紧握的手。 温行川感觉到她的脚背过分寒凉,只用一只手捉住双踝,将两只小巧皙白的足塞到怀里,替她暖起来。 “松手!”冷元初扛不住脚底被温行川有意无意搔过,实在控制不住,像是不小心跳上渔船的游鱼,无助地翻了个面,捂住嘴低低笑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这样不好,但她控制不住,用最后一丝清醒咬住自己的手腕,抑住忽高忽低的笑声。 直到马车忽然停下,温行川松手的同时,冷元初一个激灵坐起来,将被搓红的脚藏进裙摆,交替踩着。 的确不凉了,但这鱼贯端进来的补品又是什么情况? 冷元初眼看着马车里的桌案摆满鱼胶燕窝,还有一大碗金黄的姜汁,不理解。 “过来,把它们用掉。”温行川等到侍从低 头退下,抬眼看向冷元初。 冷元初想起,这些补物是她怀熙安时王府安排她日日服用的,那些没味道的胶质物就算了,那姜汁辛辣,可不是好喝玩意。 当年是为了女儿,明明不能吃辣的她,强忍着辣气一杯杯吞下,现在她不想再遭这罪! 女子摇头如波浪。 温行川端起姜汁闻了一下,扑鼻的姜香,放到唇边轻抿一口,味道是冲了些,倒也可以接受。 “我不要喝。”冷元初缩着肩膀蹭到车厢对角,疑惑温行川布置这些孕期补品作甚。 温行川没多言,起身把住冷元初的手腕把她拉到身边,端起碗勺就要喂她—— “我不喝!”冷元初推开他的手,只觉莫名其妙。 “你不是怀孕了吗?”温行川语气平静,“用下吧,对你好。” 冷元初怔了半晌,这才意识到,那天和佩兰的对话,被温行川听到了…… 她当然没有怀孕,手脚寒凉大抵是因那碗避子汤,只要不与他房事就可以避免。 或许,假借这个借口,能躲一躲温行川无尽的体魄? 想到此,她夺过白瓷碗,一饮而尽,辣得频咳嗽,浅淡的脸色没一会开始发烫。 她被姜汁呛得难受,就势将鱼胶和燕窝大口大口吃掉,最后取了角落里的那杯甜醇的花生汤,吃个干净。 一边嚼着,一边看向温行川刚眉硬目。 虽然不知道那天的对话他听进去多少,但,既然他认定她怀了新生,应该知道这绝非是他的孩子。 “我就是这样的女子。”冷元初端起茶碗漱口,而后把空荡的碗具摞在一起,摔在温行川眼前,说道: “我不对你笑,是因为我们之间没什么好回忆能让我笑出来。我可以对任何人笑,唯独无法对你,发自内心笑一声。” 她思考一下再补充道,“景程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都不是你的孩子,温行川,你何苦非要留我?” 温行川不言,挥手将碗碟丢出窗外,在落霜的官道摔得稀碎。 冷元初只觉那些瓷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心口炸开,深吸一口气平稳情绪,再道,“这次回绍兴,我便不会再回江宁府,请陛下成全民女。” “你,就那么恨熙安吗?”温行川盯着桌案上遗落的一只汤匙,平静问道,“凭什么熙安从出生起,便没有母爱?” 冷元初没有回他。熙安是她的福官,她一定要带走,这几天福官对她越来越依赖,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她不必理会温行川胡说八道。 她叫停马车,唤来侍女扶着她到置放浴桶的马车。沐浴更衣后本想寻佩兰,听说她在与冷元朔谈话,便去了阿爹阿娘的马车里,抱着孩子们说笑。 直到二更过去,孩子们早在她怀里睡着,冷元初见熙安今日没非要见一眼温行川,早就甜甜睡在她的身边,心情畅快。 她一定要让熙安脱离这奇怪的习惯,她不否认温行川爱女儿,但他对女儿的要求实在是太过苛刻。 这么小的孩子,本该释放天性的年龄,就开始为了温行川的私念,读起比她小人儿还高的大部头。 做她冷元初的孩子,永远不需要这么累。 冷元初亲了亲熙安和景程,再摸了摸莳儿毛茸茸的头,正想和魏嫆说留在这边过夜,就听温行川传人,有几句话要对她说。 冷元初回绝几次,但龙虎卫坚持不懈传话,她只得下了马车,沿着车队,一边仰头赏月,一边慢悠悠走去。 路过佩兰的马车,她听见冷元朔的声音,正想听听他们讲什么,就见车帘被掀开。 冷元朔走下马车正与冷元初迎面相对,犀利的眼眸闪过一丝复杂,拍了拍她的肩侧,便纵马而去,他要与自己的妻女同行。 佩兰听到车外动静,隔着车窗看到小姐,立即换上笑靥。 “小姐可有吩咐?” “无。”冷元初深深凝视佩兰一眼,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她一直都觉奇怪的一件事,今日似乎有了解释。 过去在绍兴,她每次见到出海归来的冷元朔,总有一种在二爹面前毫无隐私的无力感。 就连她把钱庄活纸账册弄乱了这种,她拼命想要隐藏住的糗事,都被才上岸的冷元朔知晓得清清楚楚。 随即换来的是,每次见到他,都得站在门口换着花样背《陶朱公商经》、《生意初阶》…… 就因为她讨厌背书,才会对温行川要熙安背书心存不满! 看起来,是佩兰泄的密啊?! 佩兰看着小姐意味深长的眼神,心底闪过一瞬紧张。 她从来都是冷二爷的人,奉二爷吩咐留在小姐身边,将她每日的事情写信寄给主君。 她是最懂,冷二爷对小姐有多上心。 第100章 当年他带着九死一生的小姐回到山阴冷家庄,临时到杭州府处理一些事务,将小姐托付给宗妇,哪里想到只过了三天,小姐饥寒交迫,险些…… 当时的冷二爷想把小姐带到广州府,但被时年十五岁的知公子拦住。公子发誓会对小姐好,冷二爷便让她来到绍兴,既是监视,又是替他照顾小姐…… 其实她,比小姐年长三岁,第一次见到小姐,是在满剌加。 小姐记不得她们的初识、记不得在满剌加治病的时光,也算是天神予小姐的一种仁慈吧…… 冷二爷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曾与他以命起誓,一定会护好他在乎的小姐。 方才她与冷二爷说的是,这些日子小姐与陛下的事情,尤其是陛下的态度。 但她能做的只是陈述事实,不知冷二爷会作何安排啊……。 冷元初无心探究佩兰到底忠于她,还是忠于冷元朔。 她的二爹不会害她,他还抱过她在扬帆的洋船上,看过暴风雨后的日出呢。 “阿叔,太阳真美啊!” “好了好了知道你现在看什么都新鲜。一会日头升起,就不许盯着看了!听到没有,蘅姑?” “我知道啦!” …… 女子的脚步逐渐止住。 她为何会突然有这么清晰的回忆? 蘅姑?秋蘅? 被唤作“蘅姑”的小姑娘被年轻的冷元朔高高抱在臂弯坐着,重见光明的她欢喜看着金乌破云,再回过头来摸了摸尚且二十七八的男人,咂咂嘴道: “阿叔怎么长这样……” “怎么,不好看是吗?” 小姑娘嘟着嘴亲在黑面男人的颧骨处,环住他的脖子,“阿叔为何不是我的阿爸呢?” 她不懂,只有阿爸,才该对她这么好啊! 一阵寒风吹过,冷元初紧紧攥住狐腋制成的裘衣,低头看到手中浮现出的馒头。 这次,她拽住递过那杯水的手,一点点抬眼,顺着男人靛青的衣袖看过去—— “二爹,是二爹救的我……!” 冷元初只觉头痛如被沉香以斧破山,属于秋蘅的回忆如海湾的浪潮,争先恐后涌入狭窄的缝隙中—— 她看到年轻的冷元朝,蹲在她的眼前与她告别,“我要去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太原府。” “阿伯,我不能和你走吗?是我不乖吗?” “蘅姑当然最乖,但你的家在这里,我无法带你走。” 男人将天珠戴在她的脖子上,握紧她瘦小的 肩膀,轻轻说道:“这是我从雪域之上,一个叫宗喀巴的高僧那里请来的天珠,孩子,一定要平安长大,等你再大一些,我带你去草原纵马,好不好?” 一旁一个同龄的小姑娘缓缓走过来,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叫冷元初,你呢?” “我叫秋蘅,秋天的秋,蘅草的蘅。” …… 冷元初再无法走动一步,立在冷家洁白的车队旁,眼泪渐渐蓄满眼眶。 模糊的视线渐渐走来一个人影,迈着坚定的步伐,站在她面前。 “温行川,我不是冷元初。” “我是秋蘅。” 男人抬手抚摸着她的脸。 她握住那只手,掀开他的衣袖,看到那颗润着月光的锡兰天珠。 第58章 浓云遮住下弦月,藏去最后一点月光,男人腕间的天珠随之黯淡。 捏住天珠的纤纤素指在颤抖,倏地,被男人有力的掌心覆住,一点点穿过,直到十指相扣。 冷元初在颤栗。 原来她儿时来过江宁府,那日在生死关头一起活过来的男孩,是他! - 冷元初被温行川牵着手带回马车坐稳,这一路,男人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妻子。 他的确想与她说些什么,可是话在嘴边,却迟迟道不出。 他与妻子,就像隔在磨砂琉璃窗的两缘,任谁都看不清对方。 他想直接问她是否珠胎暗结,是否真的怀了冷元知的孩子? 但是,若她没有呢? 他会欣喜,会忘乎所以到忽视他的猜疑再次伤害到她。 他不想那天的事情重演。 温行川垂下头,握着冷元初的手愈发颤抖起来。 三载前他弄丢了她,这份罪行他势必要用一辈子偿还,但他不允许冷元初、不允许秋蘅再绝情绝义抛弃他,连封信都不肯回他…… “温行川。” 男人听到呼唤立即抬起头,看向眼眶红红的妻子。 只见那迷人的红唇翕动,言:“我知道你一直在找秋蘅。” 温行川凝住一霎,随即轻轻点头。 冷元初死死盯着温行川,尽可能用最平静的语气告诉他,“你知道吗,秋蘅就是在暖房弹琴时忽然失了视力。” 温行川胸口遽然堵塞,他不敢多言,唯有颔首,做妻子唯一的听众。 冷元初尽可能控住情绪,仿若一个旁观者继续说道: “她什么都看不见,连一点光亮都看不到。当她听到了花盆挪动的声音,想要寻声求助。” “但她闻到了血腥气,知道此地出了事,亦知道有人就藏在她身后的花丛中,可是她分辨不清那是凶手,还是受害者。” “所以当她听到盔甲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再听那剑刃划破空气的声音,知晓了他是受害之人。既然他如此仓皇躲起来,想必和她一样,是中了恶人的毒。” “所以她试图控住那个披甲的杀手。唯有救下身后之人,才能活命。” 冷元初移下视线看向天珠,甜美的语气渐渐沾染苦涩,“可是你,没有像她一样变成瞎子,为何再重逢时,认不出来她?” 她不理解又委屈,他娶她的那天,在王府的大殿,于众目睽睽中掀起她的盖头时,为何没有认出她? 如果他能认出来她,或许她能躲过王府恶奴的排挤…… 在那场宴席的角落里,他晕倒在她面前,她惊慌失措,像是误入暖房的雀鸟,在花丛中跌了好几跤,才摸到一个人的衣摆,告诉他有人落难,速救…… 明明是她救了他,可他在做什么,在恩将仇报! 温行川哽住,一把将落泪的冷元初抱过来,深深埋首在妻子的颈侧。 捏着柳腰的手不受控攥紧,将她完完整整装在怀里。 “是朕的错。”温行川吻着她半露的雪颈,但他不能让冷元初认下秋蘅身份。 他无法与她说,是女大十八变的妻子完完全全出落成芙蓉美人,让他没有认出她就是秋家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罪该万死。 眼明心瞎,说的就是他吧!因彼时对冷兴茂的仇恨,让他初见妻子时带满了偏见。 对不起。 男人侧首啃咬着她清晰玲珑的下颌,明明该要坦白,该要让娇小的秋蘅在他怀里好好发泄一通,可他不能。 没有必要让妻子认回秋蘅的身份。 秋家几百口人,只有她活下来。苍天无眼,为何要她一个弱女子承受这一切? “这些都是幻象。”温行川把歉意藏在心里,说道,“元初,不要再想她了,你并不是秋蘅。” 冷元初听罢,滑落最后一滴泪。 她已无力挣脱男人的怀抱,轻轻将下颌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曾几何时,她以为温行川纵使不爱,凭他的身份他的体魄也能给她一方庇佑。 毕竟他是如此高大,每当她心中委屈,第一时间总想寻到他。 就连生熙安那时痛到无法呼吸都在想:温行川还没见到孩子,她不能放弃,一定要将孩子健健康**下来。 宫变时李公公递过来那碗毒酒时信誓旦旦说“这是郡王殿下要你喝下”,哪怕那时的她早已心死,她都在等他回来。 就算李公公是奉温行川的御旨,她也要选择死在他面前,明明白白问清楚,她有何对不起温行川,他凭什么要她死?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只想听他说一句真话,说他恨她,或是爱她。 而不是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困住她,像现在这样。 如今,她不欠他什么了。 冷元初不再说任何话,任由温行川咬过她的耳垂,探指在颈后,强迫她坠入梦乡。 复过了五日,冷氏族的车马来到了绍兴府西,山阴县北的冷家庄。 * 冷元初下马车前悄悄换了条月事带。 这几日她试图找各种理由离温行川远一些,可他不依不饶,就连她和阿娘多说几句话都不让。 奇怪的是,魏嫆竟没有站在她这边给她撑腰。 她曾问过冷元朝,想要确认她就是秋蘅这件事,没想到阿爹宁愿认下她是他的私生女,也不承认事实,且,阿娘对此欣然接受。 哼,都在骗她。 冷元初叹息,不再与他们谈及这件事,等到了冷家祠堂,悄悄寻族谱确认一下,真的冷元初在哪里。 以及,为何要她替嫁。 第101章 她记起这位同龄的小姑娘,比她高比她瘦,肤色也比她黑。但儿时的她喜欢上山爬树挖笋野泳,日日野玩,阿婆说她就是个黑猴子、皮猴子,要她和冷家小姐一起弹琴。 才磕磕绊绊学会一首《渔樵问答》,她便中了瘴毒…… 冷元初不再多想,她只记得这些。至于回忆里的空缺,想来冷元朔知道得更多。 等二爹一行赶来,她该与他道谢的。 不过对于冷元朝,她亦心存感激。她是孤儿,能自幼得到一国首辅无微不至的照顾,也算是她不幸命运里漏下的斑驳金光,足够温暖她孤苦伶仃的心。 阿爹还记得她喜欢兔儿枕兔儿灯呢。 冷元初垂首,轻轻扬起唇角。 如今,魏嫆和冷元朝对她,更是胜过亲父母,她很幸福。 她就要下马车寻阿娘时,被温行川拦住。 “把姜汁喝掉。”温行川面无表情说着,就要端起碗勺。 男人准备和这几日一样,一勺一勺将暖宫的食补亲自喂给不听话的妻子。 冷元初觉得现在她的身体已经回暖,没必要再用这难喝的生姜汁,摆手道,“不 喝,我来了月事,身子早就好了。” 温行川听过她的话,举着玉勺的手指悬在半空。少顷放下碗勺,径直掀开她的衣摆,用手掌覆住她的下腹。 是暖的,和他的心里一样。 冷元初一动没动,对于温行川这种不打招呼就动手动脚的举止,她早就习惯了。 男人的手掌纵长宽厚,只消一只手就能盖住她全部的腰腹。 冷元初低着头望向温行川,忽然想起怀熙安时,肚子一天天变大,她日渐懒散,喜欢坐在摇椅上欣赏门前的绣球花。 时有窝在摇椅,半阖双眸欢迎披星戴月的温行川回到抱山堂。 无论晨昏,只要他迈进门槛,都会半跪在她面前,小心扶住她的肚子,侧耳贴过来,听熙安的胎动。 冷元初想到这里,心尖不由得一颤。 这几天她被他拥在怀里入眠,只不过前日,她被他的梦话吵醒。 第一次听见古板的他说起絮絮叨叨的梦话,实在是太过稀奇,让她没忍住,踩着他的脚背靠得更近,试图听清他在说什么。 原来他会在梦里胡言:“是女儿好,可以与熙安有个伴。” 现在的冷元初看着温行川强压的嘴角,实在忍不住与他说道,“我没怀孕,你在紧张什么?” “朕不紧张。”温行川坐直后轻吻下她的额头,看着她离开马车去魏嫆那里接过儿女,心口如云卷云舒,澄清舒畅。 只是到了绍兴府,妻子难免会见到冷元知,他必须,一刻都不能与她分离。 * 待到冷元朔的车队赶来,冷元初意外见到了王晔。 王晔过了年就要弱冠,此刻还是少年的打扮,鲜衣怒马,神采飞扬。 不知少年的体力要有多旺,见到冷元初,只穿着单薄的青赤飞鱼服便大步奔来。 冷元初握住他的手好好打量,少年的容貌更加削峭,眉眼却依旧清澈。 她知道,若不是他舍命将她推进柴垛里,她又怎能活着与他相见? 冷元初轻道:“谢谢你。” 王晔将额带撩到背后,点头又摇头,“我听二爷说,姐姐这些年在什么巴尔卡生活不错,我还担忧过姐姐在西洋能不能吃得惯……” 少年移下眼眸,看向冷元初的腰,忽然觉得说错了话。 腰也太细了些。 冷元初知道弟弟好心,顺着他目光看下来,笑着宽慰,“西洋妇人都要穿束腰勒着,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晔点点头,看向冷元初眼角多出的小痣,刚想要抬手碰碰,忽然注意起姐姐身后的那个面如坤玉的皇帝表兄。 少年晴朗的笑容逐渐消失,换了一副好脸色睨了眼温行川。 他的父亲曾被温裕杀害,纵使与皇族沾亲带故,他本人还是选择投靠冷家,一直为冷元朝做事。 这些年,他在寻找郄贤妖道,先帝留下那最后的一方悬剑。 听闻郄贤修的邪术足以控人心髓,过去半载江宁府附近发生好几次人畜抽搐吐沫而亡的事件,寻他甚需谨慎。 他这些年一直混在冷家的镖行里,云游四海寻他。 这次来是要向首辅禀报,在江宁发现了他留下的踪迹。 但正想说的时候首辅已经告假回绍兴,他知道冷元初回来后,当即决定跟着冷二爷一同来绍兴过年。 亦想再见姐姐一面。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姐姐,心就会砰砰狂跳,见不到她时,又会空落。 可惜姐姐嫁给不爱的人了,他输在了年岁,输在没能早些认识姐姐…… 少年望向年长七岁的表兄,浓密的睫毛下射出凌厉的光。 温行川无衷无色看着表弟,将冷元初的手从少年的指尖解开,却没想再走几步,便遇见扶着腰间吃力下马的冷元知。 “哥哥!”冷元初急迫,就要奔过去时,肩膀和手肘被扯动,随即,不及他肩膀高的小女子整个滚落在温行川的怀里。 温行川捏着冷元初的肩侧,平静看向脸色飒白的冷元知。 侧头蹭着她的发鬓,轻轻问妻子,“该向朕重新介绍一下他吧?” 冷元初不解,“介绍?”,他们早就认识,温行川又在闹什么? 两个男人曾在越国公府见过一面,再往后的博弈与拼杀,冷元初并不知情。 温行川垂首再问,“他是谁?” 冷元初不言,被温行川在腰后掐了一下。 “是知哥哥。” 温行川再问:“知哥哥又是谁?” 冷元初侧首抬眸,不解温行川又是何意? 冷元知的伤尚未痊愈,此刻看着被温行川作弄戏耍的爱人,心和伤口一并作痛。 他道:“元儿,到哥哥这里来。” 冷元初要去,又被温行川揽住,挣扎间温行川的手不甚按在她的胸前。 冷元初羞怒,转身提拳砸了温行川,忽见他面色肃冽,比这三九之寒还要冷酷。 他生气了。 冷元初忽然怕他对哥哥不利,低头而言,“他是冷观堂,是我哥哥。” “是堂哥。”温行川语重心长纠正她,“既然是同姓的堂哥,别有什么其他想法。” 冷元初闻言心头一颤,她知道,温行川听见她说想嫁给冷元知这件事。 她尽可能控住脸色,与对面脸色逐渐发白的冷元知行礼,“堂哥。” 为了哥哥,她不能留给温行川太多话柄。温行川是皇帝,他想杀冷元知太过容易。 但她有很多话想问知哥哥,他这些天去哪里了,有没有找到伯母? 冷元初正想开口去问,忽见冷元知躬下身子,本就没有系紧的鹤氅自男人清冷的肩膀滑落,寒风凛来,让清俊的公子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他腰间的伤未好,一路跟着冷元朔一家三口,舟车劳顿追赶冷元朝的车队,有些药用完了来不及配,就这么撑到绍兴。 他想尽快见到元儿,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他们要尽快出海离开大燕。 温行川的确是聪明人,下了海禁又禁了冷元朔的商船,意欲何为不难猜。 不过大海昭昭,潜渡走尖的小渔船比比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冷元知回身扶住马车的踏板,缓解腰伤之痛。 但冷元初早闻到附近弥漫的草药味,尤其大氅滑落,更是让气味无处藏掖。 他受伤了?! 冷元初不知道自己迸发出多大的力量挣脱开温行川的臂膀,冲过去扶住冷元知的同时,看到他颈侧素衣下贴着一方膏药。 冷元初剥开哥哥三层衣襟,看到他锁骨和胸口贴着大大小小的膏药,几欲崩溃。 “发生了什么……”泪水在女子的眼眶打转。冷元知怕她难过,按住她的手打趣一句,“别再扒了,哥哥冷。” 冷元初后知后觉将地上的鹤氅拾起为他披好,快速系上垂带后,又将自己颈上的毛领解下来围在冷元知的脖子上。 二人越站越近,落在温行川的眼中,似是抵足而立,忘情相吻。 男人的拳头越攥越紧。 冷元知意识到什么,略掀眼睑,以一双优雅的桃花眼看向温行川,这个毁了他事业与爱情的男人。 他以为,是温行川派人在暗巷对他下死手,但这件事情他不准备纠缠。 杀来杀去的,没有意义,把元儿从温行川身边抢走,让她的心里彻底没有温行川这个人,是他的第一要义。 想到这里,公子的心情低落一瞬,他总觉得元儿不肯答应他一次又一次的告白,是因为心里还有这个男人,这个比他年轻,比他高大,还与她有两个孩子的男人。 心情难安。 眼下最重要的,是与元儿熬过在绍兴府的新年后尽快离开大燕。母亲说话做事从不掺假,既然要他尽快走,他必听话。 第102章 不过他无法控制对元儿的思念,一晃快一个月没见到她,他太想她了。 是以,他没有在乎任何,当冷元初为他系好颈圈的同时,倾身吻住她的唇。 三人间的空气骤然凝固。 远处冷元朔与林珈珞才与长兄长嫂打过照面,回首就要召唤他们一同见宗主时,直接了当看到这一幕。 四位见过大风大浪的中年男女一并惊诧,愣在原地。 莳儿在冷元朝怀里,现在的魏嫆抱着景程和熙安,大脑放空好半天才意识到,孩子们不该看到这些…… 背过身的同时,熙安奶声声问道,“他是谁?” 魏嫆头痛如裂,她知道这孩子聪慧,小小人儿似乎什么都懂,只得扯谎,“你堂翁在与你娘亲……说悄悄话。” 熙安越过魏嫆的肩膀看过去,看到她的阿爸在生气,扯过阿娘的同时拔出腰间的短刀,可阿娘却展开手,竭力护住那个陌生人。 熙安不高兴起来。 阿婆抱着她越走越远,她只看到阿爸拽着阿娘,沉着 脸色在往这边走。 阿爸生气了! 有一次她瞧见阿爸在吻阿娘,等阿娘走后她悄悄问阿爸,为何要这么做? 阿爸言,“因为爱她。” 后来她与阿爸阿娘坐在一起时,钻到阿娘怀里,用力吻了她的唇一口。 阿娘很惊讶,她告诉阿娘,“因为我爱你。” 阿娘的到来,会让阿爸欢喜,这样阿爸就能好好活着,不会抛弃她。 她喜欢这样的阿娘,她要阿娘和阿爸永远陪在她身边。 但那个男人又是谁,他也爱阿娘吗? 不可以!她不许任何人把她从阿爸身边抢走! 一行人来到冷家庄的二房,现任宗主冷元达的固隆院拜见。 说来天子出巡,冷家按礼应是修建行宫容陛下下榻,只不过冷氏族在此地绵延几百年,战乱都没能冲散团结的族人,逐利驱异,形成盘踞之势,聚四方之财。 方圆十里,皆是白墙黛瓦,高大的山墙里,藏着数不尽的财富。随便指给皇帝一间“瓦舍”,都敌得过紫禁城才修建的宫殿。 做这个宗族的宗主,不讲在绍兴,就在整个江南五省都有号召力。 从前的宗主是冷元知的父亲,后来是他的长兄。海难之后,年仅十六岁的冷元知越过因病早逝的三兄,接手宗主与穗康钱庄大东家的身份,只可惜宫变事了他悄然失踪,这宗族的舵轮被二房的独子冷元达接手。 冷元达如今不过三十有六,其上有七个姐姐。他自幼在二房家里也是霸道惯了,鞭打家仆强占家生子,无恶不作。后来遭了报应跌了马,瘸了半条腿才收敛。 不过他还是背靠冷家的权势,娶了萧山县纸行的相貌出众的钱小姐为妻。意外获得这宗主身份后,更是鼻孔朝天,若不是钱庄被冷兴茂抢去,更不知要狂妄几何。 只不过三房的两个堂兄一个在朝堂呼风唤雨,一个把持海域十之八九的商事,那不知是否流着冷氏血脉的堂妹更是皇帝的枕边人。 冷元达也不是小儿郎,见了面该客气客气,还会招呼几个孩子们过来拿糖。 唯一看不上的,就是活着回来的冷元知,隐约听说长老有意让冷兴茂让位给大房这位独子,那他这宗主之位……? 奢转俭更难,他昨夜和媳妇思量过,给些钱,打发他走算了。 看起来小公主和他一个想法,正在冷元知面前挥着胖手打他的腿,在赶他走。 听说元知在吕宋在西洋有了新业,早成国王席上客,没必要与他再抢什么祖产。 当然他不知,想抢祖产的,是他这位没有一点冷氏血脉的堂妹。 冷元初坐在堂下,尽可能隐藏眼中的怒意,平静饮下一杯又一杯茶,直到被温行川夺走茶杯才意识到,天色已晚,他们不准备在这边过膳。 到了西崎小岙,冷氏族为帝后准备的行殿,冷元初想寻冷元朔说几句话,却被温行川沉着脸,拉拽进明亮的高堂,弃在椅子上。 冷元初后知后觉想起,今日冷元知所为,肯定惹怒了他。 望着男人解玉勾带的手,冷元初莫名害怕。 温行川生气时就会这样。可她月事未尽,他过去再怎么发疯,也没有在这时与她! “我肚子痛,而且我不想与你……” 温行川将盘着金龙饰板的腰带解开丢在方桌之上。“咚”地一声,吓得冷元初身心抖了一下把话吞进口,就要起身逃离,再被温行川按在雷击木圈椅上。 男人的拇指碾过红唇,再探了进去。 “用嘴。” 第59章 冷元初摇头,抬起水泠泠的眼望向他,道:“我不想。” 她不是没有这般做过,但那时她在孕期,知道温行川时有忍耐不住的时候。 于她而言,亦有难以抑制的情愫,或许是因为身体的变化,或许是对他仍有爱慕。 但现在,他在欺负她。 “你不能这样羞辱我!”冷元初团蹙柳眉别开脸,再被温行川捏着下巴拧过来。男人俯身就要含住她的唇时,又迟疑住。 四目相对,谁都不让谁。 “你认为朕想看你和你堂兄相吻吗?”温行川的语气蕴起无尽的怒,“冷元初,你是朕的妻子,朕念你入了他的迷魂阵不追究你的过往,但你现在,在朕的眼前与冷元知卿卿我我,还要朕怎么包容你!” 男人用力碾过女子的口脂,全部擦去后,终是红着眼狠狠咬下去,掠夺过她的舌,发疯般啃咬着。 不一会二人口中泛起血腥,冷元初几乎闭气拼命捶着温行川挺阔的胸肌,温行川不依不饶,膝盖顶在冷元初的腿根,将她牢牢锁在椅子与他之间。 他控制不住自己,要用他的气息驱散冷元初身上那让他不安的因素,这个不听话的小女子,就该狠狠惩罚她! 直到桌案的蜡烛流下最后一滴泪,跳动的火苗偃旗息鼓,整个中堂一片漆黑时—— 裂帛声响起,紧接着,男人的低。喘与女子囫囵的声音此起彼伏,桌椅划动着,不一会,似是有椅子倾倒,轰隆一声,碰倒了落地的花瓶。 …… 银瓶乍破,水浆迸裂,伴随一阵沉重的低吼,屋里的蜡烛巧然复燃。 女子发鬓凌乱倚靠在墙角,胸口与锁骨处多了三五红驳。 冷元初眼尾通红,嘴角沾着血,若不是那眼中闪烁坚定的光,单看这场景,似是被男人欺负惨了。 她看向对面的温行川,吐掉口中的黏物,低头一看,混着血丝。 男人也没好哪去,用金丝绲边的前襟大开,绣着两条潜龙的玄袍早蹭上冷元初的香汗。 紧绷的胸腹随着大幅度的呼吸,波凌凌翻涌着向下纵横,直到巍峨的擎杵之上—— 一道清晰的牙印不容忽视,黑赤的周边翻起血红的皮肉,耀得刺眼。 温行川死死盯着冷元初,未几,低头爆发出震慑力极强的笑声。 小女子下口的力度,还有那拧着巢中鸠卵的手劲,怕是要断了他。 她倒是心狠,不知道她在他身下泣涕欲仙的模样,是装不出来的?伤了他,对她有什么好? 温行川忍着痛起身,走到冷元初面前,把她未褪尽的裤子脱下来,取了软绸擦干净她。 二人并肩坐在地上,各自缓着各自的力气,直到冷元初先站起来,冷冰冰地说:“知哥哥受伤了,我要看看他。” 算是告知一声温行川。 她现在没什么心思再与温行川就这些事情纠缠,她要去确认好冷元知的身体,再趁夜色翻进祠堂,把那厚重的族谱翻出来,看一看真的冷元初到底在哪里生活,好把她请回来,要回自己的身份。 温行川抬起粗壮的手臂拽了她一下,被她踢了一脚,膝盖一软又跌在温行川的怀里。 男人手松开的同时抱她站起身,看着冷元初赌气离开的背影,一边整理好衣服一边跟着冷元初走,不忘悻她一句,“就这样见你堂兄?” 冷元初停住脚,重新整理了发鬓,把被撕裂的衣裙丢到一边,换上一身干净的杏黄比甲袄裙。 静夜落起寒雨,冷元初正要撑起伞,头顶被一片油纸阻隔了冰冷的雨滴。 侧头看过,是温行川在为她撑伞。 冷元初凛言,“你去了,而后又发疯磋磨我?不管你高兴不高兴,都要在我身上发泄?” 温行川没回她,握着她的肩膀一并走进雨中。 到了冷元朔在祖宅附近的私邸,温行川才颇有耐心地说:“冷元初,朕与你是夫妻,夫妻之间,是容不下其他的男人的。” 他这个妻子的确不太聪明,不过他有耐心,让妻子知道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是不对的。 冷元初没理他,就要推开门时,温行川再说,“朕从未碰过任何旁的女子,而你现在这样,实在让朕难以心安。” 冷元初别过头乜他,冷清说道:“留在你身边,我心更难安。” 第103章 温行川听不进去她讲得一点,望着她发鬓里来自西洋的白钻垂链,心口堵塞,按住门再道:“我们之间有太多误会,元初,你容朕与你讲清楚好不好。” “讲清楚?”冷元初浅笑一声,在他的手臂前仰起头,道,“陛下敢承认我就是秋蘅吗?” 温行川哑言。 “嫁你的是冷元初,又不是秋蘅。”冷元初不懂他为何总是对她说谎,握着他的手腕要他让开些,“我把冷元初寻来后,也要去寻我的亲人。” 她说着,语气低落下来。 在她的幻梦中,秋家一定是落了难,她现在……还有族人吗? 所以她在冷家寄人篱下的那些年,是因为没有族人,才没人接她回家吗…… 温行川望着冷元初,含着无奈与嗔怨的双眸渐渐染了雾。 对秋蘅而言,她真正的家人、幼时的伙伴皆亡于永康七年,她得知后,又该怎样承受这一切? 该对她再好一些的,哪怕她现在总是故意气他。 冷元初抬眸看了温行川最后一眼,叹了一息推开宅门。 本应有家仆通传的,但因家主们在吵架,这些家仆不敢靠近,也就无人引路。 冷元初走过三门厅来到冷元朔的内堂时,看到冷元朝也在。 主座上,冷元知才解开衣襟,在疗伤。 冷元初一眼看到哥哥身上大大小小的瘢痕,鼻子一酸奔了过去,扑跪在冷元知面前。 “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是谁要伤你!” 冷元知放下手中的药汁,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宽慰她“无事。” “怎可能无事!”冷元初看着他腰间的伤口,想到他连下马车都在颤抖,眼泪一颗一颗滑落。 冷元知低声宽慰的同时,抬眼看向凛漠的温行川。 是谁派的杀手,还要猜吗? 不光是冷元知,另二位中年男人同样紧张起来。 冷元朔将温行川叫到一旁,直言不违问他为何要杀冷元知? “朕若出手,他不会活到现在。”温行川冷嗤说道,“看来冷元知的仇人,比朕想象得多。” 冷元朔迟疑一下,忽想起温行川曾与他提及“想要暗杀冷元初的人或许就是冷元知的仇人”,粗重的浓眉沉下来。 方才他与冷元朝斥责堂弟胡闹,被堂弟一句“无所谓三纲五常,哪怕元初是他亲妹妹他也要娶”,噎得难受半晌。 家里的事剪不断理还乱,族里的事亦是波诡云谲,就算是这位处事有方的豪门大贾,也开始觉得力不从心。 冷元知最大的仇人,其实就是族人,十年前尚未弱冠的他继任时,族里血雨腥风之势,不次于九子夺嫡。 他得保护好堂弟。 那日佩兰禀报,谈到温行川向蘅姑表露真心,现在这形势,恐怕让蘅姑暂且留在温行川身边,更加体面。 毕竟现在的冷家,必须得认蘅姑是冷元初,族中长老在这方面力排众议,只因她能给冷氏族带来实在利益。 其实,他的妹妹当年被送去秋家,也有被宗族排挤的因素。 只因族里一直怀疑,妹妹不是父亲的孩子。 冷元朔攥着权杖叹息,没注意温行川早离开他,此刻站在冷元初身边,看着她一边为冷元知换药,一边为他哭泣。 他听她说,“我感觉痛。” 而后冷元知摸着她的头,用最温柔的话低声宽慰她,让她破涕为笑。 温行川感觉很闷,虽是站在通风又保暖的中堂,就好像夏末初秋之时团在空中的浓云,闷热又憋气。 那日冷元初在她怀里点着他身上旧伤,还以为她在心疼他。 原来她也会对别的男人这样。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 “你记得出手杀你之人的模样吗?”温行川试图放下芥蒂,开口询问冷元知,这是正事。 冷元知抚摸爱人的手一顿,桃花眼中蕴起嘲讽,“有人肯定知道,何故多此一问?” 未等温行川反应,冷元初突然站起,转身看向温行川。 明亮的杏眼骤然盈满愤怒与恐惧,是他下得手? 温行川意识到冷元初在猜疑,先开口为强,“朕没有杀他的意思。” 冷元初不肯信,不自觉展开手臂,护在冷元知面前。 温行川拼命抑制住想把冷元初夺在怀里的冲动,纵使妒忌像藤蔓爬满四肢百骸,他也在忍,绷紧的下颌角下青筋暴起,手指开始颤抖。 “杀了他,你会难过不是吗?朕发过誓,不会让妻子难过。” 温行川的话语在精良的木雕肥梁缠绕,再抵进冷元初的心里。 该信他吗? 温行川睨了眼穿好衣服的冷元知,再言:“朕说过当年伤害你,以及炸毁穗德钱庄分号的凶手与钱庄有关,冷元知,你没必要为了诬陷朕,错过凶手。” 冷元知垂下眼睫思索片刻,描述出杀手身量与佩刀。 是斜刃弯刀。 温行川瞬间知晓,还是当年行刺他的凶手。 看来冷元知的剑术不错,看起来弱不禁风,竟能在训练有素的杀手刀下活命。 温行川没多言,带着冷元初告辞。 冷元初本应在这里多待一会,可想到她还要去祠堂,便握着冷元知的手好好叮嘱他保重身体,才被温行川怀着脖颈带走。 冷元朔和冷元朝旁观一切,心里起了相同的波澜。 族里最有可能对冷元知下手的,当数冷元达了。 二人对视一眼,悄然在此地加了暗卫。 * 冷元初与温行川回到西崎小岙时难得乖巧,沐浴后还未等温行川说什么,她便乖巧跪在温行川的身旁,用带回来的草药膏为温行川那里的伤口上药。 或许旁的伤口还能忍,那里的伤口碰上冰凉的药膏,痛痒与极度的激刺让他撑着檀木床架,绷紧的槽牙让他的五官更加凌厉,汗滴穿过鬓角滚落,滴在深邃的锁骨上。 冷元初看他这副模样有些诡异,注意力一分散,缠着绷带的手不小心紧了一下,眼看着落伤的物件在她的手心发烫。 脸微微红了一下,把被子替他盖好,而后钻到他的怀里,假寐。 待到温行川平稳的呼吸传来,她小心翼翼拨开他搂着腰的手,换了一身早就备好的夜行衣,悄摸摸溜出去。 雨早就停了,她要去祠堂探索真相。 当然不知道,温行川根本没睡,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了上来。 第60章 冷元初来到祠堂附近绕到后墙,把腰上的黑带用力扎紧后,一点点爬上墙旁巨大的槐树,翻了进去。 温行川看着妻子瘦小的身影从那一丈高的白墙消逝,骤然忘记自己在跟踪,三五下径直踏墙上瓦,却见冷元初早就放稳脚步走在回廊,毫发无损。 他没想到之前走路都会被石子绊脚的冷元初会爬树翻墙,浅笑了一声,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冷元初对这里很熟,若不是温行川惯于夜行跟得悄无声息,早在这陌生的祠堂迷路。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存放族谱的偏堂。 温行川瞧那门上有锁,正思量要不要帮冷元初破窗时,见她绕到房后枯井台下。 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摸出一把钥匙,干脆利索开了锁。 这把钥匙,是冷元知告诉她的。当年冷元知做宗主时,早已做好迎冷元初做夫人和宗妇的准备,既教会她识记钱庄的加密记账,又告诉她祠堂和宗族财产的第二把钥匙。 温行川隐约意识到这一点,眸光微微一闪。 冷元初没多想,借着月光小心推开 门,不敢发出太大响声。 进了屋后再从落灰的柜子上一点点摸过,取下元字辈的族谱册。 一页一页翻过去,没注意温行川早就站在她身旁与她同看。 「昌发——兴茂——元初,生永康元年正月初一,江宁府上元县,入宫」 冷元初闻到油墨的新鲜气息,将信将疑摸着麻蒲草制成的纸页,一点点摸到页根处撕裂粘合的地方。 这一页被替换过。 她隐隐觉得不妙,再翻了其他字辈的族谱册,没有任何一页纸被破坏或是重写。 正想燃根蜡烛好好翻看,忽然撞到坚硬的身躯,吓得差点把册本扬飞。 对上温行川视线的一瞬间,小女子竟是心安刹那,随即被更加强烈的恐慌和愤懑填满:“你跟踪我?” 温行川没吭声,从冷元初手指尖取下族册本本分分放回柜子上,握着她手腕准备离去。 族谱被替换过这件事发生在冷家倒也不足为奇,他知道,从前那页写的定是「元初,故」 温行川回头看了眼冷元初,见她神色凝重,低声道:“有话回去再说。” 话音未落,二人具听见屋外一串脚步踩过枯草的声音,随即,一道光亮透过棂窗照进偏堂。 温行川立刻捂住冷元初的嘴,闪到柜架深处。 第104章 “总感觉这里不太对劲。”门外一个男人提着灯笼环顾此地。 一股混合着龙涎香与花香的气息萦绕鼻翼,可这不应该出现在昼夜焚膏的祠堂中。 “哪里不对?”耳熟的声音传来,温行川和冷元初一并意识到,是冷元达的声音。 另一家仆掂了掂锁。 所幸温行川进来前便将它扣上,再出去时或从窗或翻墙,总比留下隐患强。 门外的几个人没寻到端倪,拥着坡脚的冷元知离去。 冷元初想要深深舒了一口气,发现口鼻被温行川掩住,低头再看到温行川另一只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 两人贴得紧,冷元初听见温行川的心跳声,渐渐与她的心跳共鸣。 其实她不喜欢来祠堂,过去在这方天地,她被冷氏族的孩子们欺负过,他们揪着她的头发叫她“野种”,又会在师爷来到时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散落一地的书本会被他们拿起摆好。装得一副兄亲弟恭姊妹合和姿态。 师爷当然不会在乎她一个孤儿,更不会注意到她书页里的鞋印。 但冷元知不一样。 他看出她强忍的泪水和凌乱的书册后,拉着她的手到祠堂,质问那些欺负她的孩子。 他叫她打回去,她不敢,于是冷元知便亲手打了那些孩子的耳光。 那时她看着已然长高的少年宗主,只觉他十分高大,心生出依赖。 方才听到屋外有人讲话,她已乱了分寸,现在平息她心绪的,是温行川。 她在温行川的怀抱中,忽然感受到同样的心安。 温行川亦能听见冷元初的心跳声,从快速到缓缓平静。他轻轻吻了下她的头,再放开手,想看看冷元初能怎么出去。 祠堂外墙有树可爬,此地可没有。 的确,冷元初在这偏堂绕了好几圈,意识到被温行川锁在此处后,唇线平得似琴弦。 她摸着墙根寻找可以踩的假山石,正想看看能不能翻出去,忽听见墙外再度传来冷元达的声音。 “交代你办的事,可有着落。” “回八爷的话,妥的,只是这祠堂……够呛能保啊?” 冷元初紧张起来,将耳朵紧紧贴在墙壁。 “那便把火药放在屋外的鼎里,到时吩咐族人往后站一些,引线埋得远些,别让长老们看到,听见没有?” “是。” “布置快些,三日后,必须杀了他。” 脚步声与拐杖声一并走远,冷元初一个不稳就要从假山上摔下来,被温行川托住,稳稳抱在地上。 三日后,是冷兴茂率儿子及族中男丁开坛祭祀之日。 仪式已提前走过,三拜九叩敬天敬地后,冷兴茂要将一人高的香插在紫金铜鼎中,再率长老和族人走进祠堂,与高僧一同颂经祈福。 寒风凛过,吹散冷元初未拢紧的乌发。温行川拧着她的肩膀让她背过身,将她散落的发丝重新拢好。见她发间唯一的一只玉篦碎了,用手腕的佛珠为她低低扎了一股长辫。 “冷兴茂对你并不好。”温行川同样听见冷元达的诡计,不过他想,趁此机会杀了冷兴茂不失为好时机。 这个脱发秃顶的老头子,他早就该杀,可恨阻碍太多。 现在冷氏族内斗在即,不如旁观。 “陛下,我得救他。”冷元初将长辫垂在身前,轻轻摩挲着说道。 温行川垂眸看她,问道:“你执着认为自己不姓冷,又何必蹚这浑水?他对你不好,朕要杀他。” “可是,杀了他,阿爹和二爹会难过。”冷元初与温行川站得很近,仰头看向他,说道,“我不想他们以这种方式失去父亲,失去家人的痛,我有体会。” 温行川剑眉微微动了一下,失去家人的痛,他又何尝不知? 空气湿润着再度飘雨,温行川不再犹豫,把她拽回屋内。 点亮一盏蜡烛,在地上用树枝沾水画了几笔舆图,二人分析下冷元达可能埋藏引线的位置。 - 三日后,冷氏祠堂朱门大开,全体族人与长老穿着银白的长袍,顶着莫测的神情站在祠堂外,围观这场来自三房的独角戏。 温行川做皇帝,被冷兴茂隆重邀请一并站在前排,可惜他还不想丧命,对这位不知道叫岳父还叫岳翁的老头子和差点端掉他王朝的窃国者难得恭敬,站得远远的。 冷兴茂高冠垂带,宽袍阔袖,神色傲然。对皇帝多言几句也不过客套客套。现在在绍兴府、在山阴县,他比皇帝讲话有力度。 “伟哉先祖,启智开基。德馨传世,族运所依。 祥呈闾里,福佑宗枝。恩泽永沐,家道雍熙——” 乐队齐奏,磬声悠扬,冷兴茂从冷元达手中接过一盆净水。 枯槁的手举起杨枝敬洒,象征性完成礼前仪式。 到了该点香入鼎的时间了。 冷远达向一旁使了眼色,柱着拐杖一瘸一拐退下。 冷兴茂瞧他这残缺的背影讽笑一声,抱着树干一般粗的重香,在早已焚好的篝火处点燃。 一个人难以扛动,冷兴茂高声呼喊不远处负手而立的两个儿子上前帮忙。 两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眼看着老爹左摇右晃,就要被那粗过一臂的高香压垮时,勉为其难上前扶了一把。 冷兴茂端着笑容,自牙缝中喷出难听的话,道:“你们两个死东西,上供不也是为你们好?非要看老夫出丑?” 冷元朔拽着香尾保持平衡,咬牙切齿回道:“既然知道没人帮你,何必备这高香?” “老夫花了几百两黄金,就为听你一句屁话?”要不是手里抱着高香,冷兴茂真想扬手打这个儿子,恶狠狠道,“冷元朔,养条狗都比养你强!你等我当了宗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逐出族谱!” “开就开,我在广州府另起炉灶!”冷元朔突然撒了下手,差点让老爹摔倒。 “好了好了,二弟。”冷元朝听得心烦,想着抓紧把这香插上去,快点结束父亲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戏要紧,开口阻拦弟弟,让家仆们举着火把靠近些,速把高香点燃。 点这一人多高的香就用了两刻钟,待到厚重的青烟股股冒出,冷元朝和冷元朔一齐松手,任由他们的老父亲还有几个同姓拥簇将香扛到雕着蟒蛇蟾蜍的炉鼎之上,借着重力深深插进去—— “砰”地一声,爆炸声响起,沉淀的香灰被一股猛烈的气力崩到天上,再纷纷扬扬下起香灰雨。 “哎呦,哎呦!”艳阳高照的冬日,十数排冷氏族人精良的银袍和华丽的发冠皆落满香灰。 一个个脱帽抖肩,抱怨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被一块凝固的香灰迎面砸脸,当场晕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啊!”远处被波及较少的冷姓族人先缓过劲,看向那被炸开一条缝的铜鼎处。 那位本应颐指气使的冷三叔公,脸上和身上被崩了不知道什么,黑漆漆的。 “谁要害老夫!”冷兴茂满眼被黑炭粉糊住,什么都看不见。伸手乱摸,脚下再被倾倒的高香绊住,摔倒在地。 温行川早在冷兴茂点香之时便悄然离开,此刻站在不远处的假山上眺望。侧头看见矮他不少的冷元初拼命踮着脚,伸长脖子也看不彻底,双手捏住她的腰把她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让她好好看看她的杰作。 “心里舒服一些吗?” “尚可。”冷元初双脚离地时心底忽悠一下,看着墙那边四仰八叉的冷氏族人,还有被香灰和黑炭冲击的冷兴茂以及前排站着的长老们,心满意足。 她与温行川思量了一天,决定把炸药替换成黑炭。如此,不至于闹出人命的同时,还能让长老们知道有人图谋不轨。 扳倒冷元达,冷兴茂就算想侵吞掉宗主之位,也得看长老们答不答应,毕竟,冷元知回来了。 她所做一切,都为冷元知夺回家业。 近来听闻长老们对冷元知的态度有分歧,有几个老爷子认为冷元知身上有通缉令要逐他离族,自然有人反对。 如此一来,她该与温行川谈判才是。 冷元初要温行川把她放下来,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答应过我不再追究知哥哥。” 温行川背过手,身子微微倾斜,任由影子拢住妻子,沉声道:“有一个条件。” 冷元初问:“什么条件?” “叫我一声哥哥。” 冷元初怔了须臾,温行川再道:“或者,唤我一声川临。” 第61章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抿着唇没有讲话。 温行川知道她这是不愿开口的意思,用手掌覆住她的雪腮同时,拇指按了按她的唇角。 “不肯笑,不肯唤我哥哥,什么都不肯。” “当初那个喜欢朕的小女子,被夺舍了吗?” 冷元初别开头不理他,再被温行川捏着肩膀提了提,让她站得更近些。 薄唇只距朱唇不过一片羽毛的厚度,呼吸与视线一并交缠。 第105章 冷元初被男人的目光灼得面红,垂下鸦睫,依旧没有说什么。 温行川轻轻叹息,揉了揉她的头,扶着她的腰一并离开假山。 可是走到假山洞中,还是将冷元初按在太湖石峰上,将她的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握住,忘情亲吻。不忘捏着她的痒肉,将她的笑声和低息吞入腹中。 * 冷元朝祖宅的私邸。 冷元朝在爆炸之时躲在一旁的照壁后,几乎没受任何波及,但他的好弟弟可没这么幸运,身上溅得全是香灰。 冷元朔不想回家让林珈珞笑他,在大哥这里换了一身云堇貉子皮锦袍,挽着袖子要和长兄抱摔。 冷元朝和他过了几招,连连摆手,他可打不过比他小六岁魁梧像个熊一样的弟弟。 “有甚丢脸的,小时候你瘦的像个黑猴,现在还能有那时丢脸?” 说着,冷元朝一个巧力把冷元朔推开,整理一下浓密的头发。 如今的白发更多了,到显得没什么褶皱的面容更上气势,否则,以他的年龄和资历,越过几个花甲之岁的阁老做内阁首辅,总被朝中三五大臣看不上。 冷元朔被大哥轻飘飘的话和嘲笑的眼神捉弄得在堂里暴走,直到魏嫆端着茶果进来亲自顺毛,冷元朔才坐下来生闷气。 “蘅姑真行,把今天要发生的都告诉你了,她怎就不与我讲!这个小没良心的,哎呦气得我,这里难受。” 冷元朔吃掉一盏茶,捏着茶盖的手指了指心窝,郁郁道:“你们是不是和她说我坏话了?” “谁让你总想抢走我的好孩子?”魏嫆丢过去一个人参果,被冷元朔迅速接住,生着闷气吃着。 魏嫆瞧五大三粗的弟弟这回的确是被小姑娘弄伤心了,好心宽慰道:“这几天你又忙去谈生意,小姑娘想和你说,也找不到你啊。” 冷元朔正想说什么,忽想起,才带她来此地,也因他顾着生意,让小姑娘挨了冻。 那时她才大病初愈,记忆一点点丢失,也不会换衣服,那年的温度又是罕见的低…… 冷元朔自责得吃不下去,把果子丢在桌子上,深深低头。 魏嫆看了冷元朝一眼,起身拍了拍冷元朔的宽肩,笑道:“不就是小姑娘看不上你这张脸嘛,多大岁数了,还哭啊?” 冷元朔咬着槽牙弹起身,看着嫂子无语:“你也是个大没良心的,你忘了你的命我也救过!好好好,我算知道,小姑娘这是随她阿娘了,薄情得很。” 魏嫆喜欢弟弟承认事实,笑得花枝乱颤,和冷元朔斗嘴打趣。 只是一旁的冷元朝神色越来越低落,捧着书的手越来越无力,“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蘅姑是好心,怕你们俩没爹。”魏嫆说着,忽看到自家丈夫眼眶渐红,连忙起身,将冷元朝好好环住,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何必救他。”冷元朝低头看着魏嫆夹杂几缕白发的头顶,自嘲说道,“昀昀,还不肯与夫君说,当年……” 是冷兴茂逼迫他的妻子走向龙榻。 只因他为了魏嫆迟迟不肯从太原府回到江宁府,冷兴茂不喜欢这种控制不住儿子的感觉。 魏嫆眼眸闪过浅浅的委屈,只说:“往事便不提了。” 她的伴身嬷嬷早已过世,应是她活着时,告诉冷元朝一些不堪回首的事实。 “心在一处是夫妻。” 魏嫆惦着脚与冷元朝耳语,“我们何时分离过?在禁庭的伙房,在宫宴时的御书房,在御花园,你让我很快乐。” 冷元朝红着眼尾抱着魏嫆,望着她水淋淋的柳叶眸,心潮起伏跌宕,直到被一旁直愣愣看半天的冷元朔打断,二人才从就要呼之欲出的感情解脱。 冷元朔猜到长兄长嫂当年之事有冷兴茂干扰,那年冷兴茂一并逼迫长兄娶妻,逼迫他纳妾,可惜长兄就没他脾气糙,一直在忍,没和他一起出走广府。 那时他们都应该彻底断了父子关系,在乎什么父为子纲? 死了,做好丧主给他风光大葬就是。 蘅姑那孩子也是,心这么软,在大世家和皇族是没法生活的。 冷元朔不由得想起林婉淑,本与温琅做江宁府最闲云野鹤的神仙眷侣,到头来,吃了多少苦…… 还有温珣,一生都没有放下对婉淑姐的执念…… 想到这,他急忙起身,准备回去好好抱抱林珈珞,临走时不忘问出一直憋在他心里的问题。 “雪堂,我们一母而生,凭什么你生了一副好皮囊,我长得像是钻过炭山,黑成这样?” 冷元朝搂着魏嫆,挑眉回他:“长相不重要了,论能力还是弟弟更强。我没有你会赚钱,要不是在弟弟的产业里占了几爻股,凭温行川给的那点俸禄,我可不能隔三差五给昀昀买头面。” 魏嫆捶他,“这是嫌我费钱了?” 冷元朝抓住她的手好好握紧,轻笑着说:“总会看到更好的,就想着一定要买下来送你,为夫就喜欢看你收到礼物那一瞬间的欢喜。” 没等魏嫆说些什么,冷元朔先扛不住,连连告辞。 说来他的财库可算是养活一大家人,就连温琅募集私兵,也向他借了一大笔银票。 温行川这个臭小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解除他商船禁令,这几天,他已经向内库捐了一万两黄金了,就被要求只允许一艘海船出关—— 一艘送走冷元知的船。 * 关于祠堂祭祀的爆炸甚是好查,冷元达永远猜不到隔墙有耳,虽在长老审判堂前仍旧嘴硬,但那证据和证人接二连三端上来,他在祖宗的画像前,被宗祠的门板揍得皮开肉绽,另一条腿也差点废了。 留他一条命是因为没闹出人命,但这宗主显然是当不得了。 冷兴茂坐着木轮椅来听审判,直到长老们一致决定,让他加入长老堂,而非宗主之位时,当场反对,差点从轮椅站起来。 冷氏宗族虽有宗主,但为防止宗主滥权,全宗族读过书的老人都可以进入长老堂,只为纠偏。 至于钱财,不过是比等闲族人多那么一笔辛苦钱,对做过九州四海最富权阀的冷兴茂来说,还不如他饭桌上随用随弃的金箸银勺值钱。 长老们定下结论:“宗主之位,还是得给大房独子才是,祖宗定的规矩不能 乱。” 冷兴茂睨了眼旁听的温行川,用被黑炭冲哑的嗓子撕扯道:“元知那小子,身上背着命案,陛下不是认定江宁分号是他炸的?那些族人的命没让他偿还,已经是宗族开恩,这宗主,他不配,是不是,陛下?” 温行川正二郎腿,拇指托着下颌,闻言向叶骏递了眼神,便有侍从画像稽令捧上来,温行川扬了扬下颌,让叶骏撕碎了事。 一边听着碎纸声,一边看向冷兴茂平静的脸色。 冷元知伤未好没来,而冷元初按这冷氏族的规矩,一个成年女子,若非宗族审判,是不得随意进来的。 温行川自嘲,竟为了要妻子喊她一声哥哥,在这里替情敌夺权,可笑至极。 不过冷元知这宗主位置也不过到初十便结束,他已告诉冷元朔,初十是终期,否则,再捐几百万两黄金都无用,他已经寻好新人,接管姨父的聚宝盆。 重立冷元知为宗主的决议就这么定下,有冷氏族人到冷元朔的私邸报信,看到皇后在,恭敬行礼。 冷元初瞧着这位过去欺负过她的同龄人,如今跪在她面前谄媚恭喜,只回头与冷元知道贺,任由他去留。 这位族人自然不敢去,跪到蘅元帝走来了,才解脱逃离。 温行川见冷元朔亦在,心里稍微放松些,当着姨父面,他们不至于做更过格的事。 只是一个堂妹在探望堂哥,他该大度些。 “恭喜堂哥了。”温行川客气道一句,把冷元初从冷元知身前捉过来,抱在腿上坐稳,检查冷元初的口脂可有刮花一点。 和晨间一致,光泽可人。温行川捏着她的后颈,当着冷元知和冷元朔面,咬住冷元初的唇。 冷元朔看不下去,传人把老婆叫来带冷元初去膳房吃才出锅的年糕,冷元知则错开视线,平静看向手背暴起的青筋。 好在他已经与元儿达成只有两个人共知的秘密,景程由他带走,而熙安,就要她想好办法。 初九他们在鱼家渡走运河到钱塘江,先向上游行到新安江,再想办法与迪亚仕汇合,悄悄离开大燕。 逃离是一条不归路,冷元知反复问冷元初,他再爱她,也不想她为难。 冷元初在冷元朔进来前的同时点了头。 但她心里还是害怕,被温行川吻住的一瞬间,颤抖着回吻了他。 唇瓣紧紧贴合,二人的睫毛就要相撞之时,温行川看出冷元初眼眸里的慌乱。 一定是说了什么。 私奔,离开他? 无妨,此地早设下天罗地网。 不过,该让熙安好好拴住她的心了。 第106章 冷元朔手再长也管不了他与冷元初回到西崎小岙。 将她抵在门板,一点点解开她的衣带。 吻过妻子清晰的下巴,再从长颈正中滑过,在衣襟滑落香肩的一瞬间吻住,留下一处鲜红的莓印。 绸裤滑落,罗袜虚虚搭搭在脚尖悬着,赤白的长腿缠住男人紧绷的腰,全靠另一条踮起的脚尖和男人撑起全身的重量。 丹甲划过男人的蜜色的脊背,忽然握紧,深深嵌在皮肉里。 再无力滑过时,留下三条指痕。 蜜桃尖的一点红很快被采撷得润泽透亮,伴随奇异的剌刺轻轻颤抖。 第62章 云鬟湿湿哒哒贴在侧额,温行川抱着冷元初跌到床上,无声没深。 窗外响起一声冬雷,凌厉的雨点纷纷砸在窗楞,隐蔽屋内的响动。 冷元初忽梦忽醉,迷离望着温行川的凤眸,眼角渐渐湿润。 夹在两个男人中间的她,太疲劳了。 温行川看出她的心思,恨不得将他的所有全部装进她的身体,和她不肯回归的内心。 为何会不爱他,为何不肯像初婚时那样乖巧? “冷元初,朕需要你专注!唤朕什么,叫出来!” 男人扶着女子的膝盖直起身,眼看着她白皙的皮肤渐渐泛起迷醉的红光,注意到她的手无力挥着,在竭力抓住什么。 直到把住一处雕花架子,再咬紧朱唇,任由他轻舟泛晚。 蜡烛早已燃尽,山谷里传来忽远忽近的更鼓声,在静谧的堂内不断放大。 大抵三盏茶后,倔强的灵魂终于臣服,芬馥的气息与汪盈倾泻而下。 “川临,川临。” “哥哥。” 温行川心脏猛地颤动,再次将妻子捞起,拧过她下颌要她看他。 冷元初的脸颊酡红一片,过了很久才重新聚焦起明亮的星眸,而后用瘦俏的手捧住他的脸,主动吻了下来。 温行川握住她的后颈任由她掠吻,直到轻咛自二人的齿缝泄出,一并汇入星河与汪洋。 万籁归元,温行川没有着急分离,自身后拥紧冷元初。 冷元初被男人粗壮有力的臂弯抱紧,没有讲话,自顾自匀气,感受着男人的脉搏在无有间隙的峡谷与陀岭碰撞。 “元初。”男人沙哑的音线唤着妻,见她没回应,他覆过身看她,瞧见那水汪汪的杏眼正忽闪着繁星。 “在想什么?” 冷元初这才从失神解脱,“无事。” “起来沐浴吧。”温行川将额前湿着汗的长发拢到肩后,离开她的同时,摇了下床边的线铃。 鱼贯进来的是宫中侍女。 张妈妈瞧见这屋里该立的倒、该倒的散,桌椅移了位,那助眠的酒觞滚到墙角,流了一地银液。 立刻低下头,加急吩咐宫女们手脚麻利些。 有些宫嬷还记得放泊猎场时的阵仗,一个个面色和润,扶着她们的女主子到湢室沐浴。 瓷白的小人儿随便一倚便是一幅霞姿月韵的重彩工笔,再瞧这皮肤娇嫩得,微微用力便像是寿山石章沾了印泥,盖在不堪一握的柳腰和脆如春笋的膝盖。 为皇后擦拭后背、托着手腕涂霜的宫女们心神荡漾,只敢在心里幻想那不为人见的帝王之躯倾压上来该是多么…… 她们不敢再深想,只因陛下曾杀过意图不轨的宫女。 她们的命本就贱如蒲草,更加不敢得罪眼前这位独享帝宠的皇后娘娘,纵使,她没有被正式册封。 “给我备好避子汤。”冷元初净身更衣,直到回房就寝前只说这一句话。 张妈妈不敢不应,转头就向抱着熙安公主而来的陛下禀报。 “退下吧。”温行川没有表态,亦没有展露任何异样情绪便进了屋。 张妈妈眉头一蹙,不知该如何是好,回首与同僚窃窃私语,大家都论不出个所以然。 眼看着屋内的灯灭了,再不敢多言,抱着汤婆子坐在屋外守夜。 次日晨起,冷元初缓缓睁眼时瞧熙安正趴在她的胸口,滴溜溜看着她。 她正想开口,忽然意识到身旁的温行川尚未醒。 熙安稍微动了动,握住阿爸和阿娘的手,将它们叠在自己的小肚腩上,一仰头又睡了过去。 冷元初瞧这对父女一样的睡颜,朦朦胧胧间做了个梦。 梦里女儿穿着龙袍英姿飒爽,却在率军进攻江宁府的城门、剑拔弩张之际高喊杀死妖孽,清君侧。 城墙上方缓缓走出迟暮的温行川,怀里搂着一个年轻的美人。 父女的对话她无法听清,只见温行川一挥袖子,自城墙上飞下无数白羽,就要射向熙安—— “啊!”冷元初尖叫一声坐起身,吵醒了一旁沉睡的父女。 熙安揉着眼睛,虽然不知道阿娘惊恐什么,但她听阿爸提过阿娘总会做噩梦,便一拱一拱挪到阿娘身上,抱着冷元初的头,像个小大人:“不怕,啊不怕。” 心脏慢慢安定,冷元初吻了下熙安肉肉的小脸:“阿娘不怕。” 冷元初抱着熙安,望见同榻而眠的男人泛满焦虑的凤眼,干脆利索给了他一巴掌。 温行川正沉浸在女儿安慰妻子的美好现实中,被妻子这一巴掌彻底扇醒,想忍又忍不下,把熙安拨到一边,压在冷元初身上的同时与熙安说:“寻嬷嬷去。” 熙安吐了吐舌头,知道阿爸要爱阿娘了,迅速爬下床榻跑远。 冷元初被温行川压得喘不上气,边搡边道:“你 还想挨打吗?” 温行川顶了她一下,语气严肃:“挨打可以,但要理由。” 冷元初侧过头生气,温行川也是无奈,他不怕疼,但妻子打他总觉得痛得要死。 正要说你愿意打便打,才听冷元初闷闷道出梦中之事。 说罢,一片寂静。 冷元初眨了眨眼看回温行川,只见他撑在她身前,目光里闪烁着湿润的光。 “无事就好。”温行川移开视线起身,自行穿衣束冠。 冷元初一点点让自己坐起来,背靠在床架上,望向独自对镜整理衣襟和袖口的温行川。 男人干净的手指被绲边细密的针脚衬得棱角有致,此刻薄唇紧抿,看不出情绪,但能感觉他不太喜悦。 冷元初隐隐觉得奇怪,正要启口,听张妈妈在屋外传:“公主殿下唤您用早膳”,便自行披衣而去。 温行川没有跟上。 落地的银镜旁是一方妆台,镜奁里摆着冷元初喜欢的首饰。 除了整整齐齐的满冠掩鬓,更多的是西洋的发饰。 缀满绿松石的发带和羽毛装饰的发夹,还有他认不得的璀璨宝石。 听说她在西洋赚了不少金银,那本手扎上记的,似乎也是她想做的营生。 可是元初,这三年,朕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皇帝有心结天下皆知,前来为温行川除魔降法的道长术士有很多。他本不信怪力乱神,可是妻子就这么走了,没有书信没有托梦,没有尸身没有遗物,什么都没有。 他都没有来得及说出那句,“一定要等孤”,她便,抛弃了他。 有人建议他请神。 那年冬日,他在太和殿前焚烧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的金纸,赤着膀子接受了上百条戒鞭,才听乩童说,神明应了。 那夜,他便梦见冷元初。 梦里的她主动向他而来,轻盈的脚步伴随衣衫滑落,与他在虚幻又真实的什邡三界沉沦。 梦里的冷元初比现实的她还要美,只站在那里,便勾着他的魂魄,在各处留下欢乐的呼啸。 四季流转星河旋转,等他再次对镜,发现自己早已垂垂老矣。 而冷元初依旧是十七岁时,才嫁给他时的模样。 男人这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梦境,她不是冷元初。 正当他拔剑要自行解脱时,采阳的妖精幻化成长满獠牙的魍魉,抱着他跌下悬崖。 手脚被冰冷的铁链拷死,人间帝王在地狱的汤火前被严刑拷打。四周攀爬的声音如虫豸蜥蜴掠过树干,此起彼伏控诉起他的罪行,直到他吐尽鲜血,再失去全部的意识后—— 回到人间,听一夜白头的母亲说他已昏迷一月有余。 而他的熙安,在襁褓里惊声啼哭了整整四十九天。 冷元初的梦,让他想起不堪的过往。 周身开始疼痛,自骨缝里冒出丝丝凉风。温行川蹲跪了下来,直到看见妻子抱着女儿回来,才彻底晕了过去。 * 所幸温行川只昏迷几个时辰,醒来时天色已黑,屋内弥漫着煎煮过的草药味。 家人们都在。温行川视线扫过脸色焦虑的林珈珞和魏嫆,落在他最在乎的妻子身上,心下舒了口气。 冷元初正坐在一旁的桌案前翻看医书,回头见了温行川醒来,便把药碗递给他。 温行川垂头看了眼黑漆漆的药汤,忽然觉得此药甚苦,握住冷元初就要撤回的手,“喂朕。” 第107章 没等冷元初回绝,歪倚在门框处的林珈珞直起身,坐在外甥的床边听了听他的脉象,乱得很。 她离开首府前被姐姐拉着手反复求她注意温行川的安危,得知他晕倒第一时间便赶来。 见他醒来可算心安,替甥媳妇说句公道话:“你让初儿歇歇吧,你晕倒后,齿缝紧得像是南天门的山门,谁都撬不开。” 魏嫆把冷元初搂在怀里,一并抱怨:“我家初儿这三个时辰寸步不离照顾你,连午膳都没用,真是奇了怪了,只有初儿能喂你用下药。” 温行川不知道牙缝紧叩的他,换了谁都无法喂药,只有冷元初端着汤匙,他才温顺启口,枕着冷元初的肩膀喝下一勺又一勺苦汤。 “是初儿坐在你身边守你到现在。”林珈珞看着桌面的医书,心下奇怪:此前外甥困在亡妻之苦身体不畅事出有因,如今初儿就在身畔,怎会突然晕倒? 温行川听罢只觉妻子辛苦,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却见冷元初走到桌边,同样端起一碗汤药就要服下。 他即刻起身将那绘着张生与崔莺莺的药碗打掉,脸色苍白。 冷元初擦着衣裙上的药点子蹙眉,道:“我不想再与陛下生子。” 温行川垂在身侧的手一僵。 原来是避子汤,不是毒药,不是,温裕的毒药。 魏嫆见状脸色垮下来,没在乎向着外甥的弟妹还在,取药壶重新倒了一碗避子汤,指责温行川:“不是与你讲过道理,你怎么还敢强求!” “阿娘别动气。”冷元初宽慰魏嫆,再度端起新汤碗。 温行川眼看冷元初就要用下新的避子汤,一把夺过药碗,仰头用尽。 冷元初怔住,缓缓站了起来,眼眸里满是难以置信。 碗从男人的手指滑落,在地面炸得四分五裂。 温行川抬手擦掉药痕,道:“不必你用,朕已断了精脉。” 说罢踩着碎瓷走上前,捧住冷元初骤白的面颊,轻轻吻在额头。 “朕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男人的语气很缱绻,却让三个女人听得毛骨悚然。 冷元初周身一颤,自足底漫涌上来来彻骨的寒凉。心跳忽然加快,唇瓣开始颤抖。 他为何……为何不肯放手?! 自他们重逢起,他便像是南方沙漠里独自逡巡的孤狼,叼着野兔躲到巢穴里,撕扯他势在必得的猎物! 冷元初越想越害怕,彻底慌乱。两位夫人看到小辈这样,就要拉开温行川,却见冷元初紧紧环抱住他。 “我在,我不走。”冷元初说着违心的话,小手落在男人宽厚的后背,试图安抚他。 “嗯,不走。”温行川渐渐稳定,侧首与两位长辈道谢,“要大家受惊了。” 魏嫆和林珈珞见此,无话可说。 * 蘅元三年腊月二十九纷纷扬扬下了场雪,冷家庄各家早已备好年货,小孩子闲不住,奔走在山岙各处,炮仗声此消彼落,在白雪地里留下一团团清晰的红纸屑。 温行川难得一次主动登门寻冷元知,是为询问行刺凶手。 宫变之夜直面怖士的男人们聚在一处,叶骏将已经死亡的那些歹徒画像摆出来,王晔鼓着腮帮吹了口气,指着一个画像和冷元知道: “晕死前用剑挑下一个面具,后来翻检尸体没看到那个人。知公子,那日行刺你的歹徒中,可有见过这个人? 冷元知移开烤火的手,将那副人像举起仔细思量,挡住下半张脸。 隐约觉得这双眼睛,很是面熟。 不只是那日蒙面歹徒中,钱庄……似乎也不是,在哪里见过? 温行川看出冷元知在犹豫,与叶骏过了眼神,等他拿过来火铳和白羽的纹样,再问冷元知:“可是钱庄的物件?” 他一个大东家,仓库里有什么武器,应是清楚。 但冷元知摇了头。 “钱庄的火器都是纯铁纯铜的,这个花花架子……”冷元知再度仔细看过,忽言,“这个纹样,是族内镖局的啊。” 王晔急忙接过,仔细看过后点了头,“陛下,镖局里的确有高手,难道!” 少年的眸色冷寂下来,于他而言,势必要亲手斩杀仇人! 少年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起身向温行川拱手,道:“还请陛下赐臣一道密旨,准臣控住他们的家眷!” 温行川点头应允,嘱咐道:“你去把名单列清,有人会帮你。” 王晔点头,一旁的冷元知一直在抚纸思索,补了一句:“镖局是宗族总产,现在是旁支的六叔代管,六叔,他结交的江湖人士甚多。” 说罢看向温行川,当年出手行刺皇帝的青城道便是六叔冷兴昌定下的,若是他做的,他……又为何要杀元儿? 冷元知要家仆速将冷元朔叫来,只是先进来的,是冷元朝。 这位穿着银袍的首辅大人脸色沉得很,将一撮褐灰呈在温行川面前,语气甚是凛冽:“赵叡来信,说周县令如今已经人事不醒,家宅里外都见了这灰。” 王晔问道:“这灰也是赵叡寄来的?” 冷元朝只看向温行川道:“这些,是在西崎小岙的园外发现的。” 温行川剑眉骤紧,正要确认这奇怪的灰烬来头,忽见龙虎卫左都尉急匆匆跑进来,单膝跪地急报:“陛下,娘娘不见了!” 冷元朝脸色大变,急转脚步向屋外走去,堵住才进来的冷元朔:“快去寻女儿!” 冷元朔如当头一棒,脸色更是黑得瘆人,正转身跟上,忽见一道急纵而过的身影。 是温行川,快速在他与长兄的视线消逝。 同样跟上的,是扶剑而出的王晔和叶骏。冷元知听此噩耗般的禀报,本是第一个起身,忽然捂住腰侧跌坐下来,含着恨望着温行川的背影,只觉心肝寸断。 第63章 温行川冲出宅门,望着散落在屏西山丘之间的各处房舍,沉声吩咐:“叶骏!所有进出冷家庄的路,速安排龙虎卫驻守!” “是!”叶骏领命布置。 他再拦住要翻身上马的冷元朔,语气沉冽:“冷家庄,可有暗道?” 守备齐全的冷家庄,家家户户都有通向暗道的入口。冷元朔不可能告诉异姓人这么重要的秘密,瞪了温行川一眼,快速纵马奔向暗道的出口,一处坟头山后。 叶骏示意得力手下悄悄跟上,见首辅大人沿着村路向竹林行进,自做主跟上了上去。 王晔则飞身上瓦,没礼貌地踩过各家准备祭祀的斋堂屋顶,惹得一阵阵骂声。 温行川先回到西崎小岙逼问张妈妈,知冷元初和佩兰走时神态自然,没有任何藏瞒心事之态,再检查房门前的鞋印,一路向着村舍中心而去。 少顷,各处禀报无有异常,未见冷娘娘离村。而那最有可能带走她的冷元知,腰间伤口迸裂,更是寸步难行。 温行川下令,要龙虎卫挨家挨户搜寻。 值此岁时年关冷氏族人都是心情舒畅忙年货,现在被这皇帝身边粗莽的侍卫们翻弄米缸菜窖,把原本打扫干净的灶台踩出一道道脏鞋印子。 等人走后再寻屋内,瞧见自家最隐秘的床榻都被剑鞘挑乱,纷纷气得拎棒子出门,就要讨个说法。 却齐见那九龙之躯周身冷寂,玄袍之上每一条暗龙都在宣泄主子内心的狂躁与不安。晦色的眼眸布满血丝,犹如猎猎爆燃的血海,透露出难以承受的焦恐。 众人瞬间不敢言,打听到是皇后走丢后,有几个胆大亦想从龙有功的冷姓男女立刻张罗着要帮陛下寻妻。 “见到冷娘娘了吗?” “没有。” “禀叶统领,西山头东山头都搜了,没有人进山。” “接着找!” …… 喧闹了一个时辰,直到所有人大汗淋漓跑来,皆言未见到皇后姝丽的身影,且那暗道与冷元初最喜欢的竹林都未发现她的踪迹—— 温行川一言不发,渐渐倚靠一处发霉的墙壁,捂着胸口喘息。 心悸难忍,胸腔内发出嘶嘶的响动。 数九寒日几乎将他额头的冷汗全部凝冻成冰,但他顾不得,扶着墙也要一步一步走去—— “兔子真是可爱啊……哎呀不要咬我!坏兔子!” 内墙角传来的声音,让男人几乎就要冻住的血液如春日破冰,自四肢百骸回到心脏! 呼啸的赤血驱动他快了脚步,不管不顾凌乱的发尾,寻声辨位。 情绪的大起大落来的突然,让他在宅院外绕来绕去,如鬼打墙般就是寻不到门。 再听到冷元初惊呼“痛痛痛!”怕她真被兔子咬到,快速卸下腰间的长刀,退后几步就要翻墙进入。 近处几个冷氏族人急忙拦住皇帝,好言劝告:“这是大房的宅院啊,有门,有门,陛下这边请。” 大房的家便是冷元知的家,亦是冷元初从小生活的地方。只是近四载无人,朱门褪色,门前逐渐被邻里的柴火堆砌,彻底挡住了通道。 第108章 温行川不管不顾,推倒被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垛,踩着干枯的树枝破门而入。 只见冷元初穿着一身绣满四方格的白狐氅立在院中的槐树下,手里捧着一个才出生没几日的小兔子,笑得舒展而美丽。 高大的槐树叶隙漏下几缕阳光,正照在那无可挑剔的娇靥上,平平稳稳落进温行川泛红的凤眸中。 男人攥紧的掌心倏地展开,滑落一串血迹。 脚步由慢到快,将来不及收起笑容的冷元初紧紧拥在怀里,难以抑制地颤抖。 冷元初尚沉浸在野兔跳进祖宅生下一窝小兔子的欢喜,眼前光影倏地变暗,再被温行川的气息彻底包裹住。 心跳不知为何,空了一拍。 “兔子要压扁了,不行!”她突然想起手心里还有脆弱的兔宝宝,急忙高呼,竭力把手举高,让半晕的兔子喘口气。 “小姐把它给我吧。”佩兰在旁边眼看着陛下眼尾猩红,心知陛下一时半会不会放开小姐,只能先救那只无辜的小兔。 三载无人,荒废的庭院渐渐有了野猫野兔在这抱窝。冷元知归来后,因受伤后加上被冷元朔监视,住进堂兄的宅邸,一直没有与冷元初再回自家重温旧事。 说来这窝兔子算是玉兰姑娘先发现的。 她留在钱庄后,冷元知给了她治病的钱,又留未婚的她在钱庄做给银票加盖印章的行当。 如今她虽年过十八,并不急于寻门亲事,多赚的钱与被小姐救下的小红姑娘在鉴湖畔开了个喝茶歇脚的茶馆。 小红倒是再嫁了人,是个船老大,日子还算不错。 玉兰人机灵,和冷氏族几个当家主妇往来愉快,将她们的嫁妆小金库折算成银票。偶有放利,还能多一笔收入,便经常出入冷家庄。 得知旧时的主子回来,定是提着厚礼亲自登门拜见。 冷元初见她衣着的面料看似朴素实则不菲,模样出挑得更加好看,日子也是靠自己双手过得自在,欣慰的同时心生了羡慕。 自从认定自己就是秋蘅后,以往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了答案,比如当年邱馥看向她的眼神,与看玉兰香兰并无区别。 在这位富贵一辈子的妇人心里,她和玉兰香兰一样,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起初她还会纠结冷兴茂和她为何要她替嫁,可那永康十七年的遭遇还有什么让她难理解的:送命的婚事,他们怎可能让亲生女儿经历呢? 在冷兴茂和邱馥心里,她的命贱如草蔻,死不足惜。 一时竟羡慕如野生花恣肆生长的玉兰,自由自在,活得潇洒。 这几天玉兰带了渡口的船只消息拜见,偶然发现一只母兔跳进旧宅高墙。当做新鲜事告诉昔日小姐妹后,被佩兰当成大事告诉了小姐。 若小姐真的恢复了记忆,肯定记得她儿时是喜欢兔子的。 看样子,小姐的确记起秋蘅的身份,得知母兔生了一窝小兔后,激动得立即赶来,甚至都没和抱着鹿角枕准备午憩的熙安公主说一声去向…… 她将手中的小兔归还给一脸焦虑的母兔,立在一旁眼看着陛下落泪,心里忽有一股酸涩。 她亦想小姐记起她,但若真的恢复了她们相识的记忆,小姐拔除瘴毒的苦痛回忆定将一并涌来。 她不应该这么残忍,可陛下又为何不肯放过小姐?小姐的苦,都仰仗陛下的祖父!他是知道的不是吗? 佩兰愠怒,瞥见院门处急匆匆赶来的冷二爷,快步走上去禀报。 落满树枝和枯叶的庭院里,独留冷元初和温行川。 冷元初悄然感觉到腮侧湿润,侧头看到温行川在落泪。 他会哭? 她沉思片刻,终是不忍心他哭,抬手抚在他坚毅的面庞,抚去他的泪。 “无事就好,就好……”温行川唇角轻颤,捏着冷元初柔软的肩膀,不断宽慰自己。 她还在,没抛弃他。 强烈的恐惧退潮后,男人才感受到掌心的刺痛。 两只手掌裂了两道很长很深的口子,汩汩流出鲜血。 冷元初注意到了,握着他的手腕扯过来,低头看过后,唤人将药箱递进。 二人坐在树下,她用沾水的手帕巾为他清洁伤口。在用烧刀子浇上去时,看到温行川压平薄唇,在忍。 “陛下何必这样执着。”冷元初低低说着,将白药粉一点点倒在他的伤口处,再用白绸带为他包好。 朕害怕,害怕再失去你。 温行川唇角浅动,并没有说出口。 冷元初问得是他不肯呼痛,亦是在问为何不肯放下她。 倒也不需要他一个答复,只是思到此处有感而发。 她从来都不希望温行川受伤,因他肩负着大燕的江山。 一个帝王的性命,不仅仅属于他自己,还有百姓,还有疆域的安定。 这是温行川该承担的,但她其实不想陪着他承担这些。 过去以为爱能克服所有坎坷,掏心掏肺想要与温行川过踏实日子,可她没料到深宫高墙里的世界,足以扭曲人性。 她亲眼见证这宫廷吃人不吐骨头,眼见所有与皇族有关的人:阿爹阿娘、二爹二娘,甚至她仍牵挂与心疼的婆婆和小姑子,没有任何人能全身而退。 她实在胆怯,身心扛不住更大的波折,对未来在温行川身边的生活,她没有信心。 “陛下,年后,我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冷元初向温行川说谎,初九离去的行囊她都备好了,甚至,没有告诉佩兰。 “朕陪你。”温行川用手指轻轻触摸冷元初温软的脸颊,他的泪水在她的脸颊早已风干。 冷元初挤出一个苦笑:“陛下是皇帝,怎能为民女连江山都不要了。” “你不必自称民女。”温行川握住她的手郑重说道,“朕早已昭告天下,二月初一立后大典,从此以后,朕的身边,只有皇后你一人。” 冷元初抬起星眸凝望温行川,没有讲话。 温行川环顾四周,想起旁人说这是大房宅院,意识到这里就是妻子儿时成长的地方,立即起身取了墙角的扫帚亲自清扫院落。 门外侍卫看见了就要进来,被温行川喝止。 冷元初依旧坐在槐树下,静静看着他那缠着绷带的手握紧扫把,一步一步将枯枝烂叶全部清扫干净,堆叠在另一侧的十桌旁。再提了那边的水桶,从井中打了水,推开落满蛛网的屋门,颇有耐心擦拭桌面和长案。 冷元初启口阻拦几次没得到他回应,站起来走进,与他一同抹起桌面,用了一个时辰,才擦干净最后一道泥渍。 冷元初仰头望着熟悉的祖宅,难以停止回忆。 温行川踱到冷元初身旁,与她一同面向高悬中堂的和合二仙。 妻子在绍兴的回忆里是没有他的,温行川清楚。 “朕知道你对冷元知有感情。”温行川启口,“朕亦承认,与你相伴的一年,敌不过他将你养大的时光。” 冷元初不知他想说什么,保持沉默。 温行川叹了口气,有些自嘲道:“可是朕以为,你对冷元知的爱与对朕的感情不同。你只是错把亲情当成男女之爱。” 冷元初不知如何回他。 “你恨朕。”温行川道。 冷元初猛地抬头看向温行川,眼眸黯淡的光忽再次浮现。 恨吗,会有一些吧,恨他娶她时认不出她是故人,恨他在她最爱的时候没有回应,恨他夺她初夜是因中药…… 最恨的,是他在她最需要他的任何时候,都是缺席。 她每次呼喊他时都得不到回应。 与知哥哥正相反,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回应她。 “可是元初,若没有爱过,又怎能生恨?”温行川移开脚步站在冷元初面前,与她面对面,温柔说道:“朕不阻拦你念冷元知的好,但朕想与你携手度过余生。” “只与你,冷元初,没有旁人,只有你我,我们一夫一妻携手到老。” “冷元初,朕爱你。” 第64章 温行川注视着冷元初,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 冷元初感受到男人胸膛混乱的心跳,抬起眼睫看他腕间露出的天珠,少顷,一言不发离开祖宅。 门外冷元朔才听佩兰禀报前因后果心里微松,见姑娘走来时目光凝滞,站近些拦住她的去路道:“冷兴茂想见你。” “好。” 冷元初跟着二爹来到冷兴茂的宅邸时,堂中有客。 “还是三叔公教子有方啊。”有宾客恭维。 立即有客商附和:“是啊,冷氏族上一次一门双星,还得是一百年前了。” “什么双星,皇后娘娘不是?”说话的长者意味深长看着正中挑眉喝茶的冷兴茂。 “娘娘自然是明月。”这位布纺商人笑着把话圆回来,心里嘀咕着必须哄好这位钱庄老东家,来年的生意钱款周转不畅也好求钱庄多贷少利。 谈笑间众人齐见冷二爷带着年轻的皇后走进,个个起身行跪礼。 第109章 冷兴茂没起身,因之前的爆炸跌的那一跤得膝盖有些痛,倒是不妨碍今时今日对这位非亲非故的棋子态度彻底翻转,招手让她坐在主座,爽朗道: “听你长兄说你近来身子不爽,现在好些了吧?如今不比过去,年后回江宁府与蘅元帝好好生活。二月的皇后册封还有哪里需要娘家撑腰,尽管提。” 冷元初一句未回,只平静坐在“光前裕后”的匾额下,望着堂外照进的光将屋舍波浪的瓦片倒影落在堂门。 宾客互相看了眼,以为他们有私事要谈,正准备告辞时眼见冷二爷起身,拉着皇后离开了中堂。 冷元朔本以为父亲有什么要事急见,见他如过去一样,喜好在外人前炫耀自己可以凌驾一双好儿子之上只觉无聊,难怪长兄没来。 兄弟二人已经商量过,过了年,初三便启程离开绍兴。蘅姑跟着长兄回江宁府,他带着堂弟离开大燕,今日见过父母,明日守岁便不过来了。 一长一少穿过中厅来到后院,见到才阖上佛龛的邱馥,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邱馥将摆歪的供果重新正了正,回头看见二儿子心头一松,可再见一旁的冷元初,脸色遽然垮下来,“你来做什么?” 冷元初颔首行礼道:“我来问一件事。” 邱馥眼眶一点点猩红,垂着阔袖走到近前,仰头看向年轻的女子。 冷元初交叠双手在身前,语气平静问道:“夫人,您的女儿、真的冷元初在哪里?我想把这个身份还给她。” “还?”邱馥闻言,干瘪的嘴唇猛烈颤抖,一眼不错盯着眼前这位叫秋蘅的丫鬟。 她知晓事实了?那她可否知道,是她窃走她可怜小女的一切! “你有什么资格找她?”邱馥嘶吼着,道,“凭什么是你活下来,凭什么?” 冷元初黛眉一抖。 一旁的冷元朔漆黑的脸色大变,急忙站在母亲和义女之间,被邱馥扯住衣袖要他闪开,口中不停咒骂:“秋蘅,凭什么你和我女儿一同中温裕的毒,凭什么是你这个贱命的丫鬟活下来,而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女儿死了,连名字和身份都要被你剥夺,凭什么!” “母亲您冷静!”冷元朔试图捂住邱馥的口,却不知邱馥哪里有这般大的力气撞开他,抬手揪住冷元初的衣襟哭号着说道:“当初冷兴茂让你替代我的初儿嫁入皇宫,有谁过问我的想法、问过我的感受!” 邱馥指着心窝,泪流满面续言:“你们知道吗,我这里痛死了,痛了十四载!我的初儿死去的时候,所有人都要捂我的嘴!第二年那个狗东西便与温裕和好,而我的女儿呢?我的初儿被所有人遗忘!哈哈哈哈,秋蘅,你占着我女儿的福报好好活在这世间,占尽一切又在这假 惺惺地说要回身份?元朔,十年前你答应过我一定能救回她的!为什么你能救活秋蘅,救不活你的妹妹啊……” 冷元朔抱着哭到一瞬晕厥的母亲跪在地上,思绪霎时慌乱,正想如何继续隐瞒真相,听到身后那一声压抑哽咽的问话:“所以,是温裕下的毒?” 邱馥的眼泪落满正张脸,自儿子的怀里抬头,笑得枯槁:“是啊,是温裕,是你孩子的曾祖下的毒!秋蘅,你大可以为了皇后之位什么都不在乎,但老妇做不到,你永远是我的仇人、初儿的仇人!” 邱馥声嘶力竭背过了气,家仆抢救时擦过冷元初的肩膀,无人在意这位大燕王朝既定皇后眼眸的血丝。 冷元朔嘱托几句前来救命的医官,回首见蘅姑垂着手臂走上前,并未管邱馥能不能听见,亦未在乎一众外人,说道: “我不是任何人的丫鬟,从前不是,往后也不是。我有爹娘有自己的族人,他们都很爱我!我和冷元初是朋友,她从未说过我是她的丫鬟,我也不是你冷家的丫鬟,永远不是!” 冷元朔带姑娘离开混乱的宅院。 才出宅门走了几步路,姑娘拽住男人的衣袖,声线很低:“阿叔,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冷元朔眼眸渐渐湿润,一个回身把秋蘅抱在怀里。 他很自责于今日以这种方式让秋蘅知晓真相,愧疚道:“孩子,你……” “我没事。”冷元初环着男人腰间的手轻轻拍他的后背,语气依旧平静,“我想起来,从前都是叫您阿叔的,是我不好失忆忘了您的救命之恩。” “没,没,你还是唤我二爹好不好……”冷元朔低头仔细分辩小女子的神色,纵使他阅尽千帆也看不出她翻涌的情绪,只道:“二爹送你回家。” 冷元初回到西崎小岙后,没有去看熟睡的孩子们,孤零零坐在床上,直到夜幕降落,温行川匆匆赶回来。 蘅元帝才与首辅以及龙虎卫将车队马夫与家仆逐一审讯,搜出一个马夫随身带了几张符咒,温行川仔细分辩,确定是郄贤的字迹。 他与冷元朝布局好猎狐之策,急赶回来拥冷元初入怀。 “元初。”温行川脱下沾了寒气的鹤氅,站在烤火的暖壁直到身子全暖回来,才上前抱住她。 吻过她的朱唇,冰凉凉的。 温行川剑眉一急,移开薄唇感受她额间的温度,再覆手探她的颈温…… 到处都是冰凉凉的。 “怎会病了,白日看兔子时还好好的。”温行川传人端茶递药,将妻子抱在怀里用体温暖着,“是下午见冷兴茂出了事?” 男人脸色一暗,吹哨示意叶骏打探情况,双臂再将冷元初裹得更紧。 “朕有一件东西想明晚赠予你。”温行川咬着她的耳朵说道。这件事本应给她一个惊喜,但他实在憋不住先说与妻子,想要她猜一猜。 冷元初没有回,亦没有动,此刻手脚皆痛,心更是千疮百孔。 她试图回忆冷元初的相貌,却始终回忆不起,但她知道她们是手帕之交,若是能一同长大,一定会义结金兰…… 她不怨那个可怜姑娘递过来的瘴丸,但温行川,是你的祖父做的这一切,而我的孩子身上流淌着仇人的血脉…… 我的生母早逝,父亲与族人一并消亡在一场大火中,独留我一人在世间残喘。 本以为吃尽一切苦终于遇到爱人,却又被推进仇敌的毒窝,试问苍天,这便是我秋蘅无法解脱的命格,对吗? 冷元初阖眼,任凭眼泪滑落眼角,哽咽道:“温行川,我好痛。” 温行川立刻为她揉着,语气焦急:“来人,传医官!” 冷元初苦笑一声道:“不必了,我想睡下了。” 温行川信不过,传随行的方太医进来号脉问诊,但皇后一句未言。方太医未觉异常,不敢抬头看皇帝脸色,急匆匆退下抓药。 温行川吻了下冷元初额头,起身去湢室更衣沐浴,却再未归来。 冷元初也不盼着他回来,听过二更鼓响悄悄起床,摸着她的一包行囊,就在这床下进了暗道。 这一夜山阴冷氏族人几乎全部未眠,只因冷三叔公遇刺身亡。 温行川在湢室才脱下外袍便听叶骏急报冷兴茂遇刺,等他赶到时,这位年过六十有四的老头已经闭气,邱馥仍在昏迷,族中一片混乱。 男人们全部操起棍棒刀剑杀向各路村口寻杀手,除了冷元朝和冷元朔。两个兄弟此刻站在父亲的尸首前,神色凝重。 “所以,她知道一切了?”温行川从邱馥那边步来,站在二位长辈面前。 冷元朔怔怔望着被白布倾盖的父亲,没有说出一句话。 死了,父亲就这么死了,下午还活着,带姑娘走时还咒骂他一句狗东西。 冷元朝先解脱出来,拍拍二弟的肩膀,听在县衙做仵作的族人禀报:“箭是从那扇窗户处射进。” 他走到窗边,又见褐色的灰烬眉心一紧,与温行川说道:“臣需借陛下龙虎卫一用。” 温行川示意叶骏听命,随即,百余龙虎卫与暗处的幽影一支在冷家庄内搜寻郄贤,一支自山谷四散至所有村路官道,直至渡口。 地面之上亮如白昼,而砂砾硬石之下的暗道里,冷元初举着火把一步一步向着出口走去。 并非去坟头山,而是走到祖宅处拐向另一出口,这是冷元知成为钱庄东家后为保护她与韩若,重新挖通的一条谁都不知的逃难之道。 走了不知多久,逐渐闻见溪水生冷的气味。冷元初来到这处地下河,将包着衣服和银票的行囊丢在小木筏再提裙跳上,撑着长竹杆滑向星光倾洒的山洞口,汇入清江。 玉兰说今夜有最后一趟离开鉴湖渡的船,她仰头辨别北斗星勺,已过子时恐怕已难赶上,但既然逃离便一条路走到底,换了一根竹桨坚定向江中心划去。 浓雾间出现一艘黑漆漆的影子,冷元初确定那是一艘渔船后,吹响一直挂在脖上的笛子。 待那船横在眼前探出的是道士模样,她握紧腰后别的匕首。 郄贤看到冷元初,犀利的眼眸一亮,扔下条麻绳梯子。 第110章 “娘娘不上来的话,会死。” 冷元初低头片刻再抬头,杏眼含水,轻轻说一句:“道士救命。”便把包裹扔到船上,随即攀爬上来,翻过船舷崴了下脚,要郄贤拉她一把。 郄贤好整以暇看了眼冷元初腰后那明晃晃的匕首,颇有礼貌为女子在船舱腾出一块干净地方,还递过来一块圆圆的烧饼。 冷元初接过不敢吃,倚靠在一旁看着郄贤拔刀威胁那魂飞半天的渔夫,要他向着上游快速行船。 “娘娘别来无恙。”郄贤盘腿坐下,边整理道袍边说道,“贫道听闻娘娘是从西洋什么阿拉国归来?难怪见贫道并不怕,娘娘是见过大世面的。” “为何怕你?”冷元初将烧饼对半掰断,再一块一块撕到甲板上。 看得郄贤眉头一皱,道:“这饼没毒,贫道怎么能想到会在这见到娘娘,来年是灾荒之年,娘娘这样浪费粮食可不好。” “你会算未来?”冷元初问道。 郄贤礼貌坐直,笑回:“娘娘有什么想问的?” 冷元初弃了剩下的半张饼道:“那,算算你什么时候死?” 郄贤大笑:“娘娘怎不问,你,或是温行川,什么时候死?” 冷元初回道:“我早就死了,你就不怀疑我是鬼?一个已经死过两次的鬼?” 郄贤忽然感到身体一寒,笑容僵在脸上,摸出黄纸符咒的同时仔细打量眼前披头散发的美人,终是识破女子伎俩,笑道:“看来娘娘什么都知道了。” 冷元初眼神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当年让舍妹提醒娘娘不要入局,可惜娘娘没听啊。”郄贤打了个哈欠,仿佛在与故友叙旧,“先帝曾有一个谋士叫智愚,是个和尚,从先帝还是一个不得宠的王庶子起便跟在他身后,也是他向先帝举荐了你那个父亲,冷兴茂。” “后来泰山遇惊雷,炸裂的石头写着‘大燕兴十代平十代亡十代’,先帝取前几字广而告之,一统天下七十二郡。功成名就了便要杀光所有功臣,冷娘娘您也就因此被冷兴茂送到温行川身边。 所以贫道知道娘娘怨恨冷兴茂,我这次来专程杀了他,不知能否讨娘娘一点利是,或者,“郄贤点了点八字眉,戏谑道:“讨个吻也好,贫道的确好奇娘娘什么本事能把那位自幼克制在条条框框中的人迷成昏君?” 冷元初听罢,极度紧张之后反而平静的脸色漾出一丝异光,问道:“冷兴茂死了?” 郄贤点头。 冷元初再问:“为何杀他?” 郄 贤笑道:“拿人钱财为人办事,有人委托,我便杀他。” “但郄道士看起来不像是受人威胁之辈。”冷元初知晓如今已上亡命之徒的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惜她每次遇到死局都想活,中毒时想活,遇刺时想活,就连当年七岁的她眼看着流寇冲进围岗村杀了她的族人,她亦靠着双腿保住可怜的一条命! 她问道:“所以冷兴茂已经死了,你还准备杀谁?我?” 郄贤摸了摸唇上胡须:“想杀温行川,但他不必我动手。” “为何?” “因为娘娘的存在。天命谶言大燕二世而亡,也就是说这个朝代将亡于温行川的手里。”郄贤背着手拨动摩挲着符咒,再道,“因为娘娘的存在,温行川在天道那边背上了昏君之名,惩罚大燕国度大旱五载,百姓将视皇帝被妖妃蛊惑揭竿而起。 温行川若想保住王朝,就必须得杀你。所以永康十七年那杯情欢散,是我递给温行川的。” 冷元初瞳仁一点点缩紧,竭力克制不要眼泪流下,“为什么这么做?” “自然是为了救娘娘。”郄贤睨见冷元初听不懂的神情忽然觉得无聊,解释道,“因为贫道是奉陛下之命观察他言行,便也知道娘娘嫁进皇族的那天起就是一场死局。 先帝以为温行川不爱你的话自然会手刃仇人之女,爱你的话更是对他的一场训教,就像熬鹰一样,到最后都会为送到嘴边的肉完成主人的命令,甚至屠杀同类,他温行川想坐在皇位,就得杀你。 贫道认为先帝所言无错,皇帝皇帝,要什么狗屁真情?今日为了你一个叛臣之女妥协,明日就敢掩盖更大的罪行,重法酷典才能治得了那些屁民,否则,他们就敢推翻统治。” “贫道觉得娘娘说可怜倒也不可怜,谁让娘娘长得美,历史英雄草莽又有几人能过美人关?可惜娘娘生错了人家,冷兴茂怎可能把邱夫人偷情所生的女儿当做亲生女?娘娘,你从出生,就是错的。” 郄贤向浑身发抖的冷元初伸手:“所以娘娘,贫道给你一个破局之法,你我杀了温行川,扶持你的女儿做皇帝,你垂帘听政,而贫道,只想给娘娘铺平一方康庄大道……” 郄贤说着,逐渐靠近眼前的美人,从前不懂温行川怎会沦陷至深,今日见了这更加娇艳的妇人,才知何为美人刀。 无妨,他自幼做温行川的伴读,温行川受了什么权术他便听了八成,大燕的天下二世而亡天助他也,占了眼前的美人,挟持那弱小的女帝,这天下在他的囊中,何必跟着他那道长,二十载谋不出一场动乱? “娘娘,做太后的感觉可比做皇后强多了……”郄贤以腹语念起定魂咒,一点点起身靠近,就要贴在冷元初的一瞬,被姑娘拔刀刺过来。 道士绣着八卦阵的长袖一挥,短匕滚远,可就在符咒化灰的一瞬间,冷元初摸了一下他的脖颈。 鲜血喷溅到黄底红字的符咒,来不及阻挡化为灰烬,随即,郄贤手脚痉挛,如壁虎般趴在船舱的木板,神情扭曲。 冷元初垂下手时,藏在丹甲的刀片滴滴落血。 正当她准备彻底结果郄贤的性命,“嗖”地一声,白羽划破天宇正射进郄贤的天师髻,随即远光传来,四面八方一阵喧嚣。 冷元初用手指挡住强光,看到那个熟悉的男人站在船头,手执空弓。 男人纵身跳进江里,一步一步走来,冷元初这才发现,在她与郄贤僵持之时,渔夫早已将船行至浅水的岸边。 温行川看到冷元初无事的一瞬,跌入地狱的心再次归位,只想快一点到冷元初身边,再快一点,湿漉漉地站在渔船上,拾起地上的短匕走向妻子。 “蘅蘅,转过去。” - 温行川斩下郄贤的头颅扔进水里后,将冷元初抱到他的船上。 江水冰冷,湿漉漉的玄袍贴在温行川的腿上渐渐冻板,温行川来不及更衣,颤抖抱着他的妻子,他的蘅蘅。 “不怕,朕在。”温行川检查冷元初是否受伤,才对上她闪着泪的眼眸,心脏一坠。 冷元初喃喃道:“我是秋蘅。” 温行川颌首。 “所以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冷元初退后几步,看着温行川的眼睛哽咽的问道,“你对我,可有一句真话?” “朕对你无有保留。”温行川握住她的肩膀想要揽入怀中。 “哈哈哈。”冷元初挥开她的手,苦笑着落了一滴泪,“他说得对,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温行川,我想家了。” “我们回家。” “不,我们不是一家人。”冷元初侧首回他,“我怎么能认仇人的子孙为家人,怎么能与几乎害死我的你成为夫妻?” 她望着码头站着得一片片官兵,想要仰头寻月,却忘了今日的吴钩早已堕入深渊,哭着笑道:“我的家人早就死了,如果他们没死,如果冷元初没有死,我是不是会活得更好?” 温行川的眼眶更红,试图握住妻子的手,被她躲开。 “温行川,你的祖父为什么会向无辜的孩童下手?”冷元初转过身,撑在船舷的围栏望向油灯倒影在水面那破碎的影子,颤抖而压抑地说道: “我也是傻,明知这世间大多数人对我心生恶念,还会为这世间对我施舍的纤毫良善而心怀感恩。从始至终,我都是你们权贵之间的玩物,任谁都能欺辱我一把,看不顺眼便要杀我,我的命有这么值钱?值得你们二十年来不断地折磨?” 零落的声音在空荡的江面孤零零回荡。 一阵风卷过,冷元初一个激灵背过身,见到跪在她面前的温行川。 原本挺拔的脊背在这一跪间微微弯曲,平素利整到一丝不苟的发际垂着凌乱的碎发,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双眼,仿若火山之巅的天池,被涌动的地热炙起滚烫的热焰。 “朕会用余生赎罪,偿还祖父犯下的罪孽。”温行川的手一点点攥住冷元初的袖口,逐渐抬头仰视着他的妻子,道:“别离开朕,求你,不要再离开朕。” 就在赶到之前,他以为是郄贤绑走了他的妻子,急火攻心却又咬牙挺着,直到在茫茫江面寻到她,心归位的同时看到甲板上那小小的包裹。 是她选择的离开,她再一次抛弃了他。 “蘅蘅,朕不能离开你。朕的孩子们,也需要你留下来。”温行川从不想让熙安和景程扯进他们夫妻之间的苦痛,可如今的他向现实胆怯,试图用所有来握住冷元初不断挣脱的手。 第111章 “蘅蘅,朕与你还有两个孩子……”温行川落了泪,握着妻子手腕的那只能挽弓斩月的手不断颤抖,“朕不想从前的悲剧再发生,蘅蘅,每次朕发现你不在时都会有股吞噬人心的恐惧,昨日是杀手今日是郄贤,朕许诺,等所有的杀手全部抓到,朕与你再……” “你又在骗我又在骗我!”冷元初挣脱那双手的同时趔趄一下,被急忙起身的温行川拉住,急言:“你从一开始就没想放过我,温行川,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不该去那长干寺,更不该爱上你的,我能怎么办,我前世做过什么天诛地灭的错事,要我今生受此折磨……” 冷元初逐渐气竭,歪倒在男人的怀抱,拼尽全力想要保持清醒,终究被温行川按住穴,落入无尽的睡梦。 再醒来时,已经在离开绍兴的水路上。 逆流行舟不敌陛下要求三日归宁,哪怕冷元初说要到秋家所在的围岗村烧些纸钱都不肯。 船上无金箔银纸,冷元初便在船头燃起一堆火,将她所有的银票一张张丢到火焰里。 熙安抱着景程看向母亲哭到颤抖的背影,也跟着嚎哭起来,可她的娘亲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害怕一见到孩子们,她会崩溃。 虽然如今已与崩溃并无二致。 温行川全部时辰都在陪她,夜里不容她反抗依旧拥她入眠,她用吴语用西洋语咒骂他,他充耳不闻,只会吩咐下人将打碎的茶碗瓷盘扫尽。 冷兴茂停灵,她想依赖的阿爹阿娘和二爹二娘必须留在绍兴送葬,而钱庄东家的位置自然而然落在冷元知身上,他无法陪伴她,为她解忧,救她脱离温行川的掌控。 她想自尽,可现在连一根磨钝的玉簪都没有,整日在船舱里披头散发原地打转,直到用膳之时会被温行川控制在木椅,一勺勺将她拒绝的汤饭喂进去。 今日是蘅元三年最后一日,除夕之夜途径湖州县城,城墙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时不时跃上云霄的焰火照亮着冷元初的眼眸,温行川看到她趴在那一方巴掌大的窗口用力看向窗外,翻着卷宗的手一顿,下令停船,搜集全城的烟花,带到城门外燃放,让冷元初看个尽兴。 冷元初穿着三件厚氅站在甲板上,面中毫无血色,怔怔望着照亮星河的焰火,直到指间触碰到一丝冰凉。 低头一看,她的手指上,多了一个翡翠戒指。 第65章 除夕之夜的慈宁宫里,温琅与林婉淑,以及温行宁及赵叡坐在一桌,面对满桌华席却味如嚼蜡。 就在刚刚温琅被林婉淑狠狠骂了一顿,是因他得知女儿爱上一个年近三十的和尚后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当着林婉淑和赵叡面,要女儿自己决定。 今年的年夜饭比往年更冰冷些。 温行宁只埋头在面前的米饭里,赵叡见了立即为她布菜,长公主用银箸将那些菜推到一边,一面吃一面哭。 赵叡见状放下筷子,低声与之:“殿下还是用一些菜吧,太皇和太后担忧您的身子。” “担忧?”温行宁抬头,隔着眼泪看着她的父母,“过去在王府,我吃过馊的米饭,有谁担忧过我?” 林婉淑手一抖,筷子跌落在桌面上。 温行宁推开饭碗起身,提起早备好的素菜食盒,推开殿门径直走远。 赵叡立即告退后跟上,本就空荡的慈宁宫里更多了几番萧瑟。 温琅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那辛辣的高淳酒一饮而尽,望着青玛瑙制成的酒杯怔神。 “所以为什么要纵着宁儿?”林婉淑短促吸气又长舒一口气,给自己一个与前夫主动讲话的理由。 一袭松烟武将官服头戴乌金发冠的温琅沉声说:“孤做父亲,对不起女儿。” “只对不起女儿?”林婉淑没忍住笑了一声,“对不起就要纵容,就不管女儿的前途了?早知你这般不负责任,当初我就不应该嫁你……” “你想嫁给珣哥?”温琅放下酒杯,浓眉较着劲,“婉淑,人生没有回头路的。” “是啊,我不回头,凭什么我的人生,除了你就是珣哥哥?”林婉淑潸然泪下,“你们是杀我父母的仇人之子,而我又为何坐在这里为你们哭泣?” 说罢太后起身,隔窗望着半敞殿门外那棵已有百岁的腊梅树,默默垂泪。 “婉淑。”温琅解下腰间早已褪色的同心结攥在手里,沉默说道,“成婚之时孤在想,此生娶林婉淑为妻,足矣。纵使朝堂之上不受父皇待见、不受群臣拥护又当几何?孤与婉淑,还有那时年幼的川儿和宁儿,我们关上门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 可惜天不遂人愿,孤成了温裕训诫兄长的一杆衡器,兄长向东,孤不得不向西。温裕忧恐我与珣哥兄弟相合乱他朝纲,在其中挑拨离间,便也是他与孤说珣哥对你一直存了心思,致使孤与兄长十年不合,而今想来甚悔。” 温琅想起林家出事时兄长完全抛去身为太子最为帝王忌惮的越权僭上,率全体朝臣为林尚与郑英请命。 若非如此,他不至于被温裕,被亲生父亲给…… “婉淑,孤想与你嬉笑怒骂皆好,良缘怨偶也罢,你我把这一生度过去,把孩子们的心结解开,我们不把这一世的遗憾带到下一世。” 林婉淑倚靠粉墙,双手捂脸呜咽啜泣。 温琅起身走近,小心翼翼握住林婉淑的肩膀,再一点点把她抱在怀里。 “为何一开始不肯告诉我你的计划,不肯告诉我你还活着。”林婉淑的手扶着温琅的肩膀,哭着喊道,“这也不怨你,我从一开始便不肯信你,不肯相信任何人……” 温琅知道妻子谈及纳妾之事,心下一沉。 “孤对不起宁儿,对不起你,其实,也对不起李希燕。” 林婉淑泪光半潋,只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希望她往后能与心上人把那孩子拉扯大。” 温琅沉默片刻说道:“那个男人北征之时战亡了。” 林婉淑一怔,“她不知情?” 温琅点头。 林婉淑怔怔然半晌,含泪叹息:“与她说吧。至少,不至于为一个男人枯等一生,浪费大好光阴。” - 华严寺外,温行宁提着食盒悄悄走进半敞的寺门。 那个招财的铜狮子前,立着手执长帚的弘智法师,素白的僧衣外垂着一条褐色的围巾,头上虽戴了一个棉帽,但露在外的耳廓被这刀子一样的寒风吹得透红。 庭院里枯落在地上的枇杷叶师父扫净,堆在草坪时惊醒几只睡着的小猫,抻了下懒腰,跳到铜狮子的爪子上,向着师父喵喵叫。 法师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风干的腊肉摆过去,小猫迅速凑到一堆大快朵颐,毛茸茸的头互相撞着,谁都不让谁。 温行宁双手握紧食盒的把手走上前,这才看清师父喂的是肉。 “出家人不应该不沾荤腥吗?”年轻的长公主不解。 “殿下。”弘智法师双手合十行礼,“猫乃肉食者,依靠肉食为生乃其天性,贫僧不得不备些肉食喂之。” 温行宁不信,打开食盒夹起一条裹着稞粉炸熟的豆角段,可那些小猫闻了闻便偏开头,有一只甚至跳上僧人的胳膊,舔着指尖遗留的肉味。 弘智法师将小猫放回原处,再与后赶来的赵叡行礼,没招待长公主与年轻的权臣入他的寮房,只站在此地最后一次向长公主布道: “佛说众生平等,猫乃有情众生,其生存需肉食滋养。我不沾荤腥,是为持戒修心,而喂猫食肉,是慈悲护生,二者皆为修行。” “茫茫冬日幼猫难活,予它一口肉食助它熬过最严寒的岁月。贫僧初见长公主时,您只有八岁,与贫僧讲父母寡情家奴厉色,被囚在王府两个月无衣无食。但不知长公主记否,那时您曾赠予贫僧一盏莲花灯,说在王府囚禁的日子里,是靠着一双巧手自渡。” 弘智法师接过温行宁手中的食盒,在这滴水成冻的庭院提起筷子挨个素菜尝过,再与她说道: “永康九年,贫僧与净玄法师和善祥师太一同进出王府,为安国公卫国公诵经安灵的同时,开解殿下与太皇太后间的矛盾。 我记得彼时的亲王妃回府后第一次施重刑惩戒恶徒,此后亦在竭尽全力弥补您。长公主,您并非没有父母兄长关爱,只是生在帝王之家有太多的遗憾和身不由己的选择。当年亲王妃之遭遇路人闻之落泪,皆谈皇权无情。殿下心里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 温行宁鼻尖一酸,软眉骤紧道:“可是你不一样,你从我们相识起,对我便好。是你说女子应是温顺和颐,我便做了,你说我要及笄之后再表达感情,我亦做了,但你不肯应我,你是骗子,算什么出家人?” 她咬着唇不想再哭,弘智法师看了眼她身旁年轻有权的大理寺卿,再直言相告: “贫僧见长公主,如见猫儿狗儿,只是用适合您的方式劝慰您走出心里的困境。贫僧从未对殿下动过俗心,既已献身佛法,自当一心向佛,参禅悟道,不负如来不负苍生。” 第112章 “可你负了我。” “贫僧无可辩解。” 弘智法师眼看长公主姣好的玉靥滑落滚烫的两行泪,再行一礼,“长公主能在今夜前来,贫僧心里甚是感动,祝殿下来年能与大理寺卿顺利成婚,贫僧不管在何方,都会为您诵经祈福。” 三人仍在原地对峙时,寮房钻出 个小和尚,“师父,就要到子时了,该敲钟了。” 弘智法师向着温行宁侧身抬手,示意长公主先登钟楼。 温行宁移步登梯,站在钟楼上才见寺外聚集着手握高香的信众,都在等跨年钟响好冲进寺门上柱头香。 “殿下,时辰到了。” “咚——咚——咚——”蘅元四年的钟声响起,整个江宁府霎时爆竹喧天,一阵风将温行宁颈上的毛圈吹落,赵叡快速伸手攥住,走上前为长公主围好。 温行宁抬眼望着赵叡低垂的眼睫,苦笑,“你明知我不喜欢精于算计的你,还要为了前途入赘,与我做一对怨侣?” 赵叡的手指微微凝住,还是将那毛圈谨慎扣好,把纽扣边缘的狐毛抻开,低声道:“臣娶长公主后,便是您的家臣,只能做虚官,不能任实务。” “这就是你寒窗苦读的选择?” “臣不后悔。” “为何?” “因为臣曾受过长公主的恩。十年前微臣父亲过世,走投无路之时是您的布施助臣走出窘困,臣中状元得见太后,听闻她有意于让臣娶您时,臣只想还恩,答应得过快让殿下误解。” 温行宁冷漠问道:“所以你要娶我并非发乎情。” “臣见殿下第一面起,便已动心。”赵叡望着温行宁圆而亮的眼眸郑重说道。 温行宁眸光似星辰浅耀,看着俊朗的赵叡,片刻勾唇浅笑一声:“当年的布施几乎都是兄长借我名义而为,你该感谢的是陛下。” 赵叡一怔。 弘智法师早已没了身影,温行宁侧开身向楼下走去寻他,空灵的声音在楼道回荡:“你若有心还恩,便去帮我的兄长替嫂子复仇,能让嫂子回到他身边。” “我怕他因冷元初劳心伤神毁了一生。我不想失去家人,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再考虑是否招你为夫。” 只是她在华严寺高大的殿宇客堂皆未寻得僧人,直到一个小和尚提着修补多次的莲花灯和一封信拦住银丝樱桃红袄裙的长公主,温行宁才意识到,弘智法师那句“贫僧不管在何方,都会为您诵经祈福” 已是向她、向江宁府告别。 温行宁逆着拥挤的香客奔出寺外,在那曲桥处隐约瞧见弘智背负行囊远去的背影,就要追他的脚步渐渐停止。 她想起兄长不肯放手的痛,她不能做第二个温行川,再惹父母担忧。 与此同时,急行在运河之上的舰船里,那枚翡翠戒指被冷元初摘了下来,弃在甲板上。 温行川见冷元初奔向围栏,急忙传人拦住她,可披头散发的冷元初猛地回头,笑得璀璨而萎靡,如同六月里最后一株蔷薇,躲不过枯萎的命运:“我不想死,我必须活着,活着为我的族人翻案。” “纵使无人记得溧阳还有一个秋氏宗族,我也要记得他们!凭什么在大燕的治下,好端端的宗族被屠,行凶者可以逍遥法外?温行川,我要回溧阳,我不去江宁,每次去江宁都是死,我凭什么要再去送死?” 有侍卫替陛下拾起翠戒,温行川垂眼看到戒指上一抹不容忽视的裂痕,剑眉拧紧。 “朕答应你将那凶手抓住,冷元初,你必须随朕回江宁府,朕不能再允许你离开朕的身边半步!” 温行川快步上前就要搂住冷元初时,一股波浪袭来,甲板颠簸之中冷元初摇摇欲坠,跌在甲板的瞬间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冷元初紧闭双眼等待跌痛的到来,直到小手抚摸着温行川的胸膛,再抬头时含恨的眼眸早已褪去。 “知哥哥?” 第66章 温行川眼睑一跳,愕然看向怀里的妻子。 就在冷元初蹙紧黛眉将信将疑时,刻意清透的男声传来,“元儿。” 冷元初欢喜应了一声:“我在,知哥哥。” 温行川拍了拍她的肩膀,冷元初乖巧从男人的胸前爬起来。 男人站起来,握着妻子的手腕回到船舱。 简单的沐浴后,温行川看到冷元初坐在孩子们身边为他们讲故事,眸光渐暖。 还以为她失忆会忘了孩子们,原来只是忘记他的存在了。 温行川就这样倚靠在舱门看了很久,直到冷元初抱着景程歪倒在床上睡着,熙安横卧在床头,抱着阿娘圆圆的脑袋望了他一眼,再笑盈盈进入梦乡,才移步去了另一船舱。 “叶骏,备酒。” 静谧的运河上,一国之君独坐在只靠一盏红烛照亮的桌边,一杯杯饮着酒。 气温很冷,心也很冷。 连饮了五坛花雕,醉意阑珊的温行川终于垂下了头,几个龙虎卫立在一旁推搡,任谁都不敢把皇帝手中就要滑落的酒杯扶好。 直到一个轻盈的身影擦着他们肩膀而过,众侍卫定神,是那个让陛下魂牵梦绕的美人趿鞋而来,自蘅元帝身后悄然覆身,捏去那只昆玉酒杯提壶斟酒,一饮而尽。 温行川向来敏感,指尖的触感才消逝便猛然起身撞进美人怀中,抬起半醉的凤眸仰视,又被美人捏住脸颊左右打量,谑道:“知哥哥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还敢背着我。” 温行川无言,反复思索这句话的意思,眼看着冷元初抱着酒坛子就要为酒壶蓄酒,急忙抬手阻拦,被她嗔了一眼。 不知为何,男人不再阻拦,纵着妻子一杯又一杯饮起浓香的绍兴黄酒。 他从未见过冷元初饮酒,当然若是从前他是绝不允许妻子放浪在酒局,竟是不知她酒量这么大,是个贪杯的小狐狸。 她该不会是在西洋应酬那些白皮子商人,不得不学会喝酒,学会虚伪与逢迎?! 温行川剑眉紧骤,怒火在胸腔中熊熊燃烧,冷元知算个什么东西,敢让她抛头露面吃这份辛苦! 冷元初喝到眼尾和脸颊泛着迷红,突然向着温行川大张朱唇,“啊——” 在巴尔卡难得清闲的夜里,每当她这样,她的知哥哥都会从报纸间抬头,用叉子喂她咸肉或是奶酪打发撒娇的她。 温行川微微愣神,举箸夹了桌上的冷切水牛肉喂过去,冷元初一脸幸福地咀嚼咽下,而后摸出她的手札本,撑着醉若星河的杏眸对男人说: “等我们到江宁府寻到伯母后,我想再去趟文莱,听说那边的鲜花遍地都是,说不准能调出我想要的香调呢?” 温行川忽然意识到,冷元初记忆恐怕乱回至来江宁的那艘帆船上。 再想到她与冷元知的感情坚若磐石,而她与他不过一年婚姻…… 他喜欢她的可爱,但想到这些都是她对冷元知惯有的小家姿态…… 低沉与认命的叹息自男人的喉结传来,这颗难安的心再被他们狠狠攥住,酸涩与不甘翻涌,似是腌坏了的青梅干,逃不过被丢弃的命运。 他唯有倚靠这重帝王身份留下她,可他还想得到她的心,那颗原本就属于他的心…… 冷元初一页页翻起她的手札,从中悄然滑落一张纸片。 温行川抢先拾起,见是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饱满成串,是用西洋的羽毛笔,用最细的线条白描出来。 “这个本子翻太多次,都快烂了。”冷元初嘟嘟囔囔念叨着,把纸片从温行川的手指抢走,醉眼掠过再塞到手札中,撒娇道: “这可是我这几年最宝贵的心血,每一字每一图都是我亲笔而为,知哥哥,就答应 让我放手做一把吧!” 温行川听着妻子娇滴滴唤着“知哥哥”,喉结一沉,可还是保持平静的语气问道:“说来与哥哥听。” “好啊!”冷元初欢喜得奕奕闪光,翻到她最近记的那页,用汉语读起她在无数个深夜里记下的每一个西洋字符:“目前来说我最喜欢的气味应是鸢尾花与杜松混合,再加雪兰根与胡椒……” 温行川怕这厢太暗,起身为冷元初多燃几支香烛照明。冷元初甜美的声音未停,却能准确伸手把那才摆好的烛台拉近些按在桌面,避免被一个浪涛掀翻,烧了她辛苦三年记下的事业。 侍卫们不敢多扰站在门外,舱内的温行川和冷元初久违宁静,似是才从南洋破浪而来的商人夫妻夜半对酌,野心勃勃要在大燕辽阔的疆域拓展一方事业。 虽是男人不愿承认,可如今妻子能心平气和与他讲话,甚至流露出他最想见到的活泼天性。 让他想起四年前在抱山堂,她喜欢把花园里的海棠芙蓉还有那樱花紫藤摘下来放在盅里,说是要做香膏,才捣几下就开始嫌累,歪在一旁美人榻午憩。 那时他忙于缉拿冷兴茂鲜少归家,偶见笨拙的妻子这副贪懒又玩世不恭的模样实在拿她没办法,把那药盅带到书房帮她捣成红泥再送来。 第113章 等她醒来,隔着窗牗看着那睡眼蒙眬又惊喜眨眼的玉靥,男人再去璀华阁断案的路上会忍不住荡起笑容。 “之前与哥哥讲要选取留香久的鲜花与香料,最近我在思考该用什么方式把味道留住,否则我这香氛没有市场。” 冷元初打断温行川的回忆,拈起小酒杯向她的知哥哥敬酒,再道:“后来我想明白了,就像这酒里那醉人的玩意能固住粮食的香气,做香氛也需要,可是该怎么提取呢……” 女子一手撑桌一手点着书页,头一磕一磕似是要睡去,就要砸在桌上时被一双大手稳稳托住。 却没想小女子笑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一下男人的手心道,“又把知哥哥骗去了,我才没醉。” “你醉了。”温行川有些扛不住,握拳轻咳一声。 冷元初直起身来把本子合上,神情严肃起来,语气沾起不喜:“我才想起问你,背着我在这里做什么?” 随即起身坐在温行川的怀里,拔着他的衣襟检查起男人硬朗的锁骨和后肩,抱怨道:“你都多大岁数了,怎不知照顾好自己?一饮那葡萄酒就浑身起疹的病症,你怎么不当回事?还敢背着我喝酒,嗯?让我看看有没有发红……” “幸好没事,不许再喝酒了!试试也不行!” 温行川托住冷元初的臀部让她坐稳些,一字一句问道:“你……嫌弃我老?” 他终归比妻子大了五岁…… 冷元初环住温行川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呼:“我当然不嫌你老,只是知哥哥你要会照顾自己啊,辣的不能吃,山竹不能吃,酒不能碰,还有黄鳝鱼也不能食,我都给你记着呢。” 温行川端着她的下巴让她转过脸,视线在她的朱唇逡巡后,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记得你……前夫,可有什么忌口?” “提他作甚。”冷元初在温行川的脸上嘬了一口,埋首在他的肩窝,“不提他,我怕。” “怕什么。” “我一直都怕他。”冷元初羽睫轻眨,扇过温行川的颈侧,细微的痒意搅扰男人混乱的心神。 他其实有忌口,吃不了花生和酸枣,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在意…… “他做什么事情都是一言堂,从不与我讲实话。”冷元初努着唇委屈道,“哥哥说夫妻齐心可断金,但温行川不与我齐心,所以我不要他了,但知哥哥,你不能不要我。” “回答我。”冷元初见男人没立即回应她不太高兴,起身就要离去。 温行川急忙跟上,到了落榻的船舱却被她拦住,“我要休息了。” “我与你一起。” “不。”冷元初斩钉截铁,“婚后的吧,我们回江宁成婚后,我再与你……洞房。” 男人的手骤然攥紧,随即缓缓松开。 冷元初挥了挥手把门关上,回身却见床上躺着的一双儿女,头忽然痛了一下。 “女儿已经被知哥哥接回来了吗?” “不,不对,我是秋蘅……”。 正月初三御驾返回江宁,冷元初下了船,被早已恭候在官渡的御辇接走,温行川没有阻拦,这是妻子的要求。 短暂的失忆后她记起一切,男人谨慎观察妻子几日,想到她说怕他,便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比如让他走。 也是她说,在封后大典前要在锦荷院静一静,他应了,只是孩子们不能久居紫禁城外,她若想见便来宫里。 “儿子不是你的。”冷元初依旧执着此事。 温行川没有拆穿,让景程与她一同回锦荷院,同时还有叶骏及数不胜数的幽影,在暗处保护未来的大燕皇后。 冷元初抱着儿子。与佩兰坐上御辇。 佩兰不需陛下嘱咐,定会一举一动盯住小姐。 冷元初没有她想象中的哀怨与过激,只不过回到锦荷院后,不再像从前那样每日翻翻记记手札,而是拖拽一方木椅坐在曾经阖家团聚的中堂,呆呆望着庭院里的那盆松景,浅盈盈说道: “佩兰,备一些红绸红纸,再帮我买三匹红布,去显庆银楼帮我打二十两金丝银丝,到诸暨珍珠行帮我抓一盒东珠。” “我等知哥哥来娶我。” - 温行川带着熙安回到紫禁城后,来到慈宁宫见了母亲,说了在绍兴发生的一切。 温琅这些日子还能被允许出入慈宁宫,眼下正在林婉淑身旁,可惜又没见到儿媳还有讨喜的孙子。 不过熙安伸手要爷爷抱,他便抱着小孙女举高高,听儿子道出一个又一个炸裂的消息 “所以,初儿不是冷家的姑娘,她是你救命恩人?你胸口的刀疤不是在军营里受伤,是……遇刺?!” 林婉淑本就被冷兴茂遇刺身亡嗬了一跳,听到儿媳身份眩晕片刻,再得知儿子少年时遇刺更是吓得哮喘发作。 宫女太监和她的夫君一通手忙脚乱后林太后才勉强镇静起身,站在温行川面前狠狠打他,“你这个孽障,这么大的事情不肯与父母讲,那时候你父亲再混账也不可能……要弑子……” 林婉淑抱着儿子说不下去,他祖父不就弑了长子……温家的血脉上梁不正,她这辈子算是挣脱不掉了…… 温琅皱着浓眉听罢说道:“不管儿媳什么身份,都是我温家的媳妇,她既没有父母宗族,孤与婉淑便是她的父母,川儿你快去把她接回来,过年一家人总要聚一起,热闹些。” 温行川沉重叹息后说道:“冷兴茂的女儿,和秋蘅,都是被祖父下毒害了。” 谈及此事温行川心口刺痛,正想问问父母他该如何弥补赎罪,却没想温琅即刻站了起来,吓了坐在他身旁摸猎鹰脑袋瓜的熙安一大跳。 “当年下毒的毒药早被调包,不可能是你祖父毒死那个姑娘,伤及儿媳的!” 温行川和林婉淑一并震惊。 温琅接着说道: “那年冷兴茂说你祖父杀了他的幺女,之后他便从先帝这里要走嵊泗列岛,若是真杀女之仇怎会轻易了结?川儿,为父也是后来才知,是你伯父派人拦住了温裕的毒药,儿媳的毒,不可能是你祖父下的!” 温行川忽感如释重负,急问:“父亲,可有证据!” 第67章 温行川急跟父亲离开慈宁宫,甚至未来得及与母亲行礼告退。 林婉淑仍被这继二连三的消息震得缓不过劲。熙安瞧见后,把手上的稻米喂给小鹰,拍拍手心跳下椅子来到林婉淑身前抱住祖母的腿轻摇:“奶奶,阿娘什么时候来宫里陪我玩呀?想她了。” - 在东城小教场温琅的营帐里,温行川看到伯父温珣遗留下数十本厚重的日记。 温琅全都看过,替儿子寻到记载永康七年宫内外不为人知的秘闻册,只不过其上压着的几张信笺,温琅掩藏的动作 十分刻意。 温行川没在乎父亲,急迫翻开册子,看到伯父熟悉的笔迹心神一晃,一股酸苦冲撞于胸。 童年与伯父关系甚好,经常觉得伯父对他甚至比行事鲁莽的父亲还要仁爱,少年时渐懂朝政,知道伯父与父亲在朝堂不合曾到东宫替父争执,但伯父三言两语竟让他哑口无言。 温珣就是这样的人,观音心肠金刚手段,无论朝野内外,无人不对他有敬仰之心。 「父皇忿冷兴茂未承授意占东海南平五岛新筑海港,公堂对峙迄今六度矣。今父皇欲遣死士药杀其女,吾面谏力阻弗能止,乃召郑士发、张林道,速易其瘴药」 「六月初六,郑张回禀事成」 「六月初八,冷兴茂扬言幼女夭亡,吾与郑张确认药已换,斥冷兴茂欺瞒」 …… 温行川读罢,见温琅再递一樟木盒,打开看到两颗圆润若东珠的药丸,乳白色,散发着奶香味。 “是在东宫收整遗物所见。”温琅语气参杂起对兄长的遗憾,“这就是瘴毒丸,你祖父要你伯父自裁,是你伯父选择绝食明志。” 温行川听过父亲的话,指尖颤抖着触碰到瘴丸,区区一颗乳糖,害得他的妻子如此凄惨…… “父亲,我永世不认温裕为祖。” 不设太庙不入皇陵,那尸首早弃到荒郊野岭,被野狗所啖后挫骨扬灰,哼,抛洒过的土地寸草不生,当真是泯灭人性天地不容。 温琅与儿子想法一致,点头默许。 温行川皱眉沉思,“若不是温裕投毒,又会是谁对秋蘅下次毒手?” “儿媳能活下来,的确是奇迹。”温琅想起初见儿媳时就觉得她身骨过于单薄凌弱,再想到他的生母刘婉便因瘴毒丧命,同样的遭遇竟又在儿媳身上发生,当真荒唐又无力。 魁梧威严的将军坐在儿子边上,大掌落在温行川的肩,重重拍了拍,沉言:“川儿,去把媳妇接回宫里,为父帮你向她解释,一家人不应有解不开的结。” “父亲……”温行川把药盒藏在衣袖,看向温琅的眼底卷起愧疚。 说来自从永康十年父母失和起,他对温裕的情感更多是恨,恨他救不出阿公阿婆又纳妾生子伤害母亲。 第114章 待到永康十七年他为冷元初策划一场屠龙之策,才知杀死一个皇帝,并没有想象的简单。 温裕就是杀尽兄弟甚至唯一的妹妹登上的九五至尊,他杀的忠臣良将太多,怕他们夜半化鬼索命,布置无数高手道士在他身边昼夜坚守,根本没有下手之处。 是以父亲为母亲谋划近七年的时间,将心思各异的大燕将领拉到自己阵营,又不敢被生性多疑的温裕发现,再定做谋逆诛杀。 父亲不喜交际,一切都为林家复仇为母亲复仇,才放下亲王架子,腆着厚脸主动与各卫营统领打好交道。 有惋惜林家遭遇面上不显但暗中定要帮忙的,有认定温琅不得皇帝喜欢不给他一点面子,亦有中庸之人不愿惹火烧身,话说的好听,但对亲王所求打迷魂阵,能避就避了。 带走的十万精兵全是温琅花了七载时间统领的自己人,而让十万精兵自北向南全部伪装成市井之辈悄悄潜回江宁府,本身就是奇迹。 这其中有连襟相助,也有温琅敬恨不得十载的温珣,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替他降服几位只认忠君不不辨是非的老将军。 温行川只恨自己知道得太晚,“父亲,是孩子不孝,从前顶撞您太多。” 温琅抿紧的椎唇微抖,浊泪在眼眶隐隐打转,“为父怎会与儿子计较呢?” 他未等儿子多言,主动道:“这二位你爹我帮你去寻,但那真凶,你一定要为儿媳寻到,替她复仇。” 温行川点头应允,眸色微暗。 锦荷院里,佩兰才哄冷元初多吃几口从绍膳楼取来的好饭菜,出了厅堂来到偏屋,看到叶骏把摆放整齐的红绸带弄乱一地,恨恨过去给他一拳,“吃狗胆了,敢动我小姐东西!” 叶骏挠了挠头,帅气的面庞腼腆一笑,他知道再过不到一个月皇帝要重娶皇后弥补当年遗憾,那皇后“出阁”的地方肯定要喜庆布置! 叶骏握着佩兰手腕把她提到一边,“看好了!”随即一个抽拉,凌乱散落的红绸瞬间聚拢抱团,变成一个硕大的红绸球。 佩兰一时忘了重点,端着绸球左看右看,眼里不自觉露出惊喜:“你怎会这种女子手艺?” 叶骏笑着挠挠头,“我娘就是帮人做喜事的,我这叫耳濡目染吧。” “那……就一起帮小姐布置婚房吧。”佩兰虽是手巧,无奈叶骏的绸球实在好看,再看他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就招呼他一起做红球、挂红灯贴囍纸,二人忙上忙下不亦乐乎。 在锦荷院宅门外高挂灯笼时,街坊邻里走过路过,看到喜事临门说几句吉祥话,佩兰站在木梯上,客客气气应着,“喜帖过些日子送到,一定要来喝喜酒!” 叶骏扶着梯子,仰视佩兰高高挂起大红灯笼那神情专注的样子,心里痒痒的。等帝后安定下来,他也好正式向佩兰提亲。说来不知她家在哪里,问了好几次,都没得到她回答。 算了,他想娶佩兰又不在乎她出身,努力给姐姐挣诰命,他还想要一群孩子,一大家子叽叽喳喳热闹…… 叶骏光是想着就要忍不住笑,转眼看到佩兰在死寂寂盯着他看,心跳一空连忙错开眼,大步流星走远。 路过中堂没忍住透过窗牗看了一眼,却见娘娘正坐在妆台前,一针一线缝着赤红的嫁衣。 他有些疑惑:“大婚的云锦霞帔陛下早就备好了啊……” 不,不对劲! - 有别于挂满红绸的锦荷院,绍兴山阴冷氏族到处高悬白缦,旌旗杆上蓝白交间的招魂幡逆着冬日的阳光,亮得刺眼。 冷兴茂虽是三房,但他毕竟在绍兴冷氏族影响力巨大,长老有令全体族人披麻戴孝,一时间仅平山岙六百户冷氏族人轮流来到三叔公的家宅为他烧纸守灵。 论理冷元朝是长子该做丧主,每逢整时辰带头哭丧、招呼餐食。可他借故身体不适几日未曾露面,让弟弟顶替。 冷元朔穿着沉重的白麻丧服守着那口乌檀棺材,整日被连绵不绝的香火熏得咳嗽不停。林珈珞心疼丈夫,穿着丧服迎客送友,忙得寒冬之日满头是汗,偶然见了在后花园散步的魏嫆,没忍住抱怨几句大伯子不作为。 “等出殡那日我与雪堂送最后一程,我们夫妻能做的体面仅止于此,人死了,再计较什么都没用了。” 魏嫆拉着林珈珞到亭子歇脚,替妯娌斟了杯麦茶,再道:“雪堂说过他有一百种方式为我卫家报仇要温裕死,却没想把我送入宫中的,竟是冷兴茂。” 林珈珞惊闻此事一下子站了起来,再被魏嫆拉近些。魏嫆握着这位少时好友的手,自叹道:“冷兴茂大概到死都没认出我是卫妧,但他为了温裕手里要回盐运豁免权,私下里找过我言语相逼,这后宫,我不入是不行的。” 魏嫆回忆起她随冷元朝回到江宁时,恰逢中秋宫宴。她跟着已是二品山西总督的夫君入宫,坐得离温裕很近。 冷元朝长久未归江宁府,在宴席被朝臣连连敬酒不停,多贪几杯酒脖子红了起来。坐在一旁的她看见后用娟帕包住冰块,敷在其上帮他消肿。她性子直,当众说了句“再这么喝下去,我定与你和离,不要你了。” 朝臣一哄而笑,高座之上的温裕眯了眯眼,那夜她便被冷兴茂送到龙榻,待冷元朝酒醒,一切都晚了…… “我本想那夜就杀了温裕,但我看到罗帐外闪过的人影,知道我无法轻易行事。”魏嫆面向林珈珞说道:“雪堂得知后要我不要往心里去,且那夜之后皇帝没有让我入宫的意思,但没过几日冷兴茂再度找上我,逼我入宫。” 「你不入宫,我儿会死,你 身份低微,冷家保你做宫妃不亏,而且吾儿的婚事老夫早订,要迎娶王大学士家四姐,你就算留下来也不过是个妾,王家也不会轻饶你」 魏嫆低头抚住肚子。那时她才怀孕情绪不稳,以为冷元朝急着回江宁就是要娶别人家的女儿,心凉大半。后来又觉得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卖醋的小商之女,相依为命的表叔早就去世了,若为外人看,的确配不上冷家长子,无法助他官运。 况且她太爱冷元朝,哪怕他背叛她,她都不会让皇帝杀死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入了宫,丢了第二个孩子后遇见何芸,复仇的执念让她在后宫嫔妃的厮杀中渐渐得到温裕的信任,才有机会在枕席旁喂他毒药,亲手结果了仇人性命。 “珈珞啊,你知道我从前心直口快、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当年还是我追的雪堂,如今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变得这般软弱……”魏嫆躲在林珈珞怀里哭着道,“我多羡慕你啊,和朔弟弟无风无浪前半生,哪吃过我这般苦……” 林珈珞抱着嫂子落泪,他们两个媳妇,哪个不是娘家家破人亡?她比起魏嫆比起长姐,所有的幸运都来自于冷元朔为她遮风挡雨,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你知道我为何喜欢秋蘅那孩子吗?我们这一辈人,必须撑起孩子们的天,不让手足相残君臣相残在下一辈身上重演。”魏嫆取了帕子擦干眼泪说道: “我在秋蘅身上看得到希望,她本性善良,一定能养好她的两个孩子,只有熙安或是景程善治江山,我们的孩子才能平安。” 林珈珞点点头,看来长嫂也想秋蘅留在外甥身边,让她舒了口气。 她与卫妧成为妯娌前都是上房揭瓦的混世魔王,可惜岁月不饶人,一个变成淡泊如水的首辅夫人,一个成为专心主内的富商之妻。 年少轻狂早成了浮光掠影,尤其有了孩子后,只想多活些年岁,让他们好好长大继承家业,不讲大富大贵,也要长命百岁。 妯娌二人不再想公公的丧事,一边饮茶一边赏花园里的冬景,直到看见小厮跑来,神色慌张: “大夫人少夫人,灵堂出事了!大房的韩老太太带着人来,把棺材砸了!” 第68章 魏嫆和林珈珞穿过中廊赶到灵堂,诧见一袭绛红绣腊梅比甲袄褂戴着笠帽的韩若,带着数十人高马大的异姓男人把灵堂砸得七零八落。 正中的“山阴冷志公兴茂神主”牌位被一棒子砸成两段摔落桌下,三脚香炉的瓷片混着沾了桐油的灰烬四下飞溅,最远的直接滚落到踩在黄白纸钱的丧主冷元朔靿靴前。 “……住手!”冷元朔提剑厉声喝止,为首那个少了一颗眼球的男人似是毫未听见,举起乌黑发亮的虎头杵就要砸向棺材—— 一颗石子正中其肋骨,男人吃痛一顿,却没想一杵怼在棺材侧板,将那黑檀木硬生生戳出个洞! 林珈珞见未拦住,飞身踩过眼前几个冷氏族人的肩膀站到夫君身旁,取过那扶乩用的几个神器挨个掷向围观者:“你们姓冷的都是死人?被外族人欺负到头上还傻愣着什么?” 林珈珞怒吼着试图骂醒围观的冷姓人。她现在管不得棺材里装的算不算是个字面意义上的人,从来也不是多在乎冷氏宗族内部恩怨纠葛的性子,但她夫君做这丧主需要面子。 第115章 生意场起起伏伏的很正常,可若是冷元朔把自家老爹的丧事办砸了,往后生意但凡有个亏本,都得被这些吃干饭的族人嘴上几句“报应”! 被一嗓子吼醒的冷族人这才回过神,从前可没人敢砸冷家的排场!一齐举起不知哪来的铁棒铜剑,就要血拼之时,韩若大喝一声:“停!” 两拨人诡异地停了下来,不止是韩老太太带过来的人,那边的冷氏族听到这位前宗妇熟悉的发号,竟也消停须臾,转念一想祸事就是这老太太挑起的,又躁动着要个说法! 堂内霎时更加混乱,直到冷元朔一剑挑开颤抖的铁棒枪棍,踩过纸钱走到韩若身前,才骤然寂静。 冷二爷高大的身躯自带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场,但韩若眼皮未眨一下,冷嗤道:“你想打我?我是你长辈!” “我不打女人。”冷元朔话是这样说,左腮却因怒极绷紧到抽搐,“但长老不会绕过你。伯母,咱们祠堂见!” 韩若“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手,而后那独眼的男人和帮手以所有人未反应过来的速度用棍子翘开棺材盖,众目睽睽之下,踩在棺材上用杵头狠狠怼在头侧! 粘稠与清脆声并起,近似捣木浆的声音。 堂下诸位虽是见不到那脑浆迸裂的景象,但几个扛不住的小生光靠幻想,就开始呕吐起来。 冷元朔没想到韩若能做至此,他与冷兴茂不合众所周知,但究其根本,他在冷兴茂想要控制他的伊始就携妻远去广州府,二十年里泾渭分明,反倒是没结血海深仇。 这两天他在这灵堂烧纸时偶有想起,少年时父亲对他也不算差,带他见过世面,教会他生意经,被夺爵前也说过不管他不乐意接受,国公之位都留给他。 是以此刻,冷元朔眼看被韩若彻底毁了的父亲尸身,该有的体面荡然无存:“来人,拖这疯妇到祠堂!把长老们都叫来,我们三房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必了,长老来了!”有个眼尖的人高喊一声,众人回首,见两位住得近的耄耋老人由着儿孙搀扶,一步步走到灵堂里。 其中一位受全族爱敬的厚德公冷政宰,而今已七十有九,在前朝做过会稽郡知府,他的话语权甚高,就连此前在世的冷兴茂在他面前都是晚辈,每逢年岁重阳都得登门祝寿送礼。 而今这位长老柱着拐杖步伐颤微着来到棺材前,只看了一眼便蹙起眼眉,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在地上,随即,便有几个年轻小伙子围在韩若前,就要按她跪地。 韩若纹丝未动,一旁带来的几个彪形大汉围做一圈把主子护住,她不再磨蹭,大喝着说道: “冷元朔,你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把话讲清楚!”冷元朔才吩咐手下速去购置新的棺材,再传腊人工匠和柯城寺的老方丈来看看怎么收敛得宜,面对韩若的质疑,显然有些莫名其妙又怒火难抑。 韩若启口,讲出的话比这冰天雪地的寒冬还要冷浚:“我的夫君和继子都是被秋家害死的,冷元朔,你是知道的!” “什么?” “还有这事?” “怎么可能啊……” 围观者惊到控制不住窃窃私语,看向冷三房二爷的眼神渐染不对。 冷元朔绷紧神经站在堂内正中,略一思考后斥言回道: “伯父死的突然晚辈心里难过,但他说到底死于溺水!元康元乾两位堂兄的死我怀疑过是秋郅秋菻所为,但我派了多少波人去那长明岛查,没有证据表明是人祸!韩若,论亲情论道义我做侄子的已经仁至义尽,当年也是我劝父亲贪多嚼不烂,由我背书把钱庄归还给你和观堂!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就算是秋家人做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拿我父亲的尸体撒什么气!” 冷元朔最在乎亲人之情,不讲那时陷入困难的大房,氏族里不管多远的亲戚,能开口求他的,他都会拉帮一 把不至于走投无路。 就连大哥都说升米恩斗米仇劝他小心中山狼,但对他而言,血脉之间的缘永远割舍不掉,他做这些不求名利,只求心安。 他比冷元知年长十一岁,堂弟在八岁前完全算不上钱庄东家的人选。继室所生,上面还有三个兄长,若非他往来书信解惑,时不时随商船回到绍兴府拉帮一把助年轻的堂弟在钱庄快速起势,何来今日恩将仇报! 冷元朔转身抱拳:“厚德公,您来评评理!” “理?好一个理中客!”韩若摘下笠帽,脖子上的伤疤让在场所有人尤其是魏嫆心头一紧! 那皮肉再生的痕迹不复年轻人愈合得更好更快,一道俺棕色的伤疤旁满是崎岖不平的肉块,让人难以直视。 众人都知这位前宗妇是跌落湖中“亡故”,而今归来定是早寻生路,却不知那生路伴随的,是湖底大小沙砾搅动下痛不欲死的皮肉之伤! “韩老太太……”魏嫆唇瓣微颤,窸窣着想要说些什么,被冷元朔打断: “韩若!你讲话要凭良心!冷氏族做事哪个不要理?秋家若真对不起你大房,你去找他们,去溧阳找他们啊!到我们三房这撒什么泼!” 韩若一转眼球看向暴怒的黑面男人,痉挛的唇一字一句讲清楚—— “秋家,是你父亲的走狗,是冷兴茂埋在我亡夫身边的一根毒刺,是冷兴茂杀了冷兴盛,和元康元乾!” 此言一出,不光是堂内的族人,高座之上的两位长老亦是诧到跌破茶碗,满堂心乱如麻之时,宅门处传来喜极而泣又惊愕失调的一声:“母亲!” - 距离返回江宁府已有十日,冷元初没有离开锦荷院一步,每日除了用膳,只坐在中堂的烤火箱旁,将那金丝银丝轻捻一股,一针一针绣着婚服,即将嫁与冷元知的婚服。 从前为了嫁给温行川苦练的绣功今日派上了用场,她怕婚服太丑,起针落针每一步都用心思索,既是嫁给平民不能绣什么比翼凤凰,她便在其上绣了孔雀与蝙蝠,再在一旁绣了金色的铃兰——在巴尔卡,这象征纯洁的爱情,正如她与冷元知,从兄妹到夫妻,从前相敬如宾,往后相濡以沫。 她不断劝解自己不要急,冷兴茂的葬礼会缠住知哥哥,后续他接手钱庄也要一些时间再去适应新任的那些大掌柜,一切都需要时间。 无妨,她可以等。 离开温行川时,她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她不会嫁给宿敌之子,不管是他的祖父向她下毒这件事,还是她的义父冷元朝从前与温行川的父亲是政敌。 前者,不管她如何讲温行川都以“朕会用余生补偿你”不肯放手,可是后者,当她撕破脸皮谈道“从前是太皇无能夺太子之位,才有我被迫离开知哥哥嫁你,都是你一家害了我”,温行川沉着脸色,让她回锦荷院,二月初一自有宫中黄屋左纛来接她入宫接受册封。 想到这里冷元初捏着绣针的手一停,正红婚服如遍山红一般倾洒垂地。 她应是把话与温行川说明白了,她不会再嫁给温行川,各方面,他都配不上她,而且她也不想如丧家之犬般逃亡到海外,大燕的国境内有生她养她的地方,有知哥哥不能放弃的钱庄,还有她必须查清灭她族门的流寇今在何处,她要一个一个的寻来挨个复仇!所以,她要合法留在大燕,不受任何人支配行迹! 冷元初把绣针戳到婚服的丝绸中,端起那红枣茶大口饮下后,愤愤然将茶杯摔到堂门的门坎前,险些砸到进来为她布置囍纸的叶骏身上。 如今叶骏也聪明了,他不确定准皇后娘娘绣着婚服到底为谁,就不去叨扰皇帝,万一这是娘娘从冷家带来的习俗,她倒是好与陛下解释,到时候挨军杖的可是他。 现在可不比几年前单纯做郡王侍卫,挨板子嘛弟兄几个嘻嘻哈哈过去了,如今他是龙虎卫的首领,再像从前脱裤子挨打,多少有点掉面子。 且佩兰姐姐说这是替皇帝准备的,那就是真相,姐姐从不骗他。 叶骏把被他剪好的红纸放在桌上想,取了扫帚将碎瓷片扫净,随即恭恭敬敬将桌面倒扣的新茶杯取来用热水烫净,为主子倒了杯新茶。 他想问主子佩兰姐姐家在何方好上门提亲,但见一颦一笑皆动魄的女主子此刻心情不畅,熄了叨扰的念头,匆匆贴起囍纸。 他不知,锦荷院外的幽影们快要炸了,也不知这叶骏在院内吃什么干饭,那寄到绍兴的信是一封封的外流,最远一封都已经被驿馆信使带走了! 每封信都写着婚服制作的进度,以及看似劝解那位皇后的面首不要急,实则句句都在催他尽快来江宁府娶她…… 他们这帮幽影和叶骏关系不错,也就只有叶骏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是皇帝最机密的暗卫,是以没必要向皇帝参他一本要他挨打,但这信快累一沓了,叶大统领在堂里到底在干什么…… 终于等到叶骏搬着梯子出来,在宅门贴囍字时,一个暗哨把他叫出来—— “绍兴那边来信,说冷家乱成一锅粥,三房和大房打了起来,保不齐皇后那位面首又受了伤。” 第116章 叶骏没空听这些没用的,娘娘是秋姓女他知道,那冷家的事没必要烦她,不提不提。 幽影不懂叶骏怎突然变得烂泥扶不上墙,把那一沓信拍叶大统领英俊的脸上,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么好心,帮皇后嫁给那个男的?要是皇帝知道了,是从哪里开始片你?” 叶骏翻开几封信看了一眼,把囍纸塞到好兄弟手中,飞速奔向紫禁城。 紫禁城里,温行川一袭明黄龙袍立在倦勤斋,与那叫郑士发的道士、张林道的和尚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对起永康七年发生的事情,足以确定,瘴丸被调包。 “我要帮她寻到下毒的人。”温行川与立在一旁的温琅说着,心痛如抽筋拔骨,难以自抑。 温琅点头,“有需要父亲做什么尽管讲,为父全力而为!” 温行川感激,却见叶骏急急忙忙奔进。 散开的信用不着他细看,只需知道冷元初在为他人做嫁衣这件事,他便无法克制,心痛与愤怒一并漫涌,急传他的飞赤马,飞身上马奔离紫禁城,直奔锦荷院。 第69章 江宁府冬日气温一贯波动剧烈,昨日穿着最厚的毛氅,往那烤火箱里多填四堆银丝炭都觉冷,今儿日头升起,倒是异常的暖和,就连堂中那棵红梅树都提前开了花。 冷元初绕着树欣赏几圈,又折了枝插在堂内的梅瓶里,百无聊赖之时搬来几盆二爹祝她乔迁新居的盆景,拿起铜剪刀试着像知哥哥那样打理盆景。 剪着剪着才发现是一盆小苍松,脑海里不受控制想到温行川,握着剪刀的手悄然施力,剪断一整个枝桠。 残松少了半边翠绿松针,更显得那遒劲的经脉在呼啸,冷元初叹口气把剪子放在一旁站起身,回首看向平挂在乌檀衣架上的婚服。 她想念知哥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才能江宁府娶她,虽然信里不断劝告知哥哥处置妥当再归,但她最近总是莫名其妙惶恐。 穗德钱庄的总号如今在江宁,他不至于逗留绍兴不要她了吧…… 思着想着走到衣架前,抬手抚摸光耀奕奕的赤金霞袍,难以抑制回忆起当初嫁给温行川的不堪。 是不堪,亦是不甘。 她那么渴望完美的婚仪,却被温行川毁于一旦。她至今不理解,为何上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毁灭她的人生,总是在她最充满希望之时,予她痛击。 “那时明明以为嫁给温行川是我的幸事。”冷元初自言自语道,“我太单纯,现在才知道,皇帝开枝散叶增加子嗣这件事是国事,就连温行川自己都做不了主。” 最近她让佩兰把听到的街市杂谈说来解闷,有听说不管市井还是朝臣对蘅元帝纠缠一个叛臣之女非议颇多。 “也有说小姐您是妖颜祸水,勾得皇帝已有昏君之像。”佩兰如今不避讳什么,她觉得讲出实情也好,让小姐清醒些,别再嫁给蘅元帝困在深宫里郁郁一生。 蘅元帝表现得再爱有什么用?历史上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她读书少,仅读的几本还是小姐看过的,即使这样她也知道,有的皇帝面上做的到位,随即为了大义亲手害死宠爱的妃子的比比皆是,或是嘴上讲的好听专宠一女,却任由她被旁的宫妃欺辱,无力回天之时再悻悻然写封祭书,不妨碍他继续选秀纳妃。 她相信小姐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小姐,千万不要纠结,您有钱又漂亮,还有二爷护着,是可以遵从本心的。” 冷元初想想也是,市井百姓十有九商,需要自由的贸易通达的街市,偏偏温行川下旨海禁又加课税堵人活路,不被百姓骂死才怪。 算了算了,烦不得那么多,朝内之事有爹爹撑腰,朝外的商人集团而今信奉二爹,实在不行让他们把温行川好好骂一顿,还大燕百姓自由经商这条兴旺的财路,也好青史留名,做个明君。 冷元初取下婚服披在身上,将那嵌着红珊瑚的丝带围在腰间,对着银镜转了又转,对自己的绣艺满意得很。 “干脆把发冠也戴上吧。”冷元初从八面妆笼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珍珠发冠,高声唤道:“佩兰,来帮我再试下喜冠!” 佩兰正在楼上照看景程,听 到小姐清透的呼喊,朗声回道“就来!” “咚隆”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从宅门处传来。佩兰走出寝房,惊见那宅门的门缝里探进一把带血的唐刀! 同样听到动静的,还有冷元初,可她的视线被照壁挡住,直到一身皇袍的温行川斩断门闩,提着血刀绕过照壁和池塘而来—— 神色凛冽如塞北的风,狂乱而阴鸷。冷元初定神看到温行川高耸的鼻骨染了几滴尚未干涸的人血,被吓到呆若木鸡,呼吸彻底停止。 今日的温行川长发全部束在头顶,用金丝精编的翼善冠好好缚住,单薄的皇袍外未穿一件御寒的鹤氅,却浑身散发着蒸腾的热气,与怒火。 冷元初空滞良久,意识到温行川不对劲后大口吞咽空气,后退几步转身就跑,被温行川轻易捉住肩膀,轻轻一带便滚入他的怀抱。 冷元初被温行川浑身的血腥气惊扰到干呕,她太害怕了,以致于大脑一片空白,被温行川扛到肩头抱离锦荷院时甚至忘记唤佩兰救她。 佩兰冲下楼,眼看着皇帝抱着小姐消失在门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唤叶骏来帮她,忽又想起这就是叶骏泄密,恨自己被叶骏嬉皮笑脸糊了眼错把他当成好人,急匆匆写封简短的信,抱着景程到驿馆寄给冷二爷。 回锦荷院时已是黄昏,左邻右舍紧闭了半日的宅门终于敢打开,点燃门灯的同时,看向佩兰的眼神有不对也有好奇,更多的是恐惧。 “不是讲这户小姐要嫁的是南洋商人嘛。”对门的老管家一身碎花棉袄,双手塞在对侧的袖子里嘟囔起白日的奇观,皇帝到平民百姓家中甚至是洞房里抢女人……可真是开了眼了。 “是啊是啊……”另一家的男仆走到巷子正中,想多打听些什么。 “今儿个晌午来的可是皇帝?就这么把那女儿家抢走了,小佩姑娘啊,你家的男主子就这么答应了?算了算了,哪家男人敢和皇帝抢老婆……” 巷口的史姓家仆压低了声音:“哎你们听说没,一个月前皇帝似乎在渡口,就抢了一个女人……” “当然听说了,不过咱皇帝的发妻不是早就去世了嘛,这是走出来了?” “哎呦你们少说两句吧。”最开始的管家挨个打头要他们清醒,“那可是不能提的,你们有几个脑袋等着掉啊……” 众人散去前各自深深凝望佩兰,忽闻马蹄声自巷口传来,躲闪得更快。 佩兰瞭见叶骏纵马而来,猜到是来抢景程的,受惊的神色猝然逝去,快步回到锦荷院,在叶骏闯入的一瞬间钻进早已备好的暗道,躲到了隔壁。 这是小姐为她购置的私宅,她没告诉过叶骏。 叶骏的确是奉皇命前来带走这个皇子,没想到佩兰就在他眼皮下失踪,急唤潜伏各处的幽影将箍桶巷里外翻个底朝天,都未见到佩兰。 “这下回宫里包挨军杖了。”叶骏不想认命,他有好多话想和佩兰解释,今儿皇帝这一出倒是抢走了皇后,他怕是讨不到媳妇了…… “所以皇帝今天杀人了?”同样认命的幽影们第一次进到锦荷院里,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打探消息。 叶骏叹了口气。 晌午皇帝得知皇后缝婚服置洞房等着嫁给那冷三爷,怒极之余独自纵马前来带走皇后。他紧紧跟随,路上遇到两伙人当街械斗,是一位的老婆趁着自家官爷在酒楼做生意,和另一户的有了染,这不就来上门砸场抒口恶气。 站在二楼围观的路人是有心疼这位戴了乌龟王八帽的酒商,没想到他出言就是就什么偷情这等事连皇帝老爷都不能忍,他不光要杀男人,还要回去杀他的婆娘,偏这时皇帝路过,正听到这位对娘娘出言不逊,一刀劈过去,将人给杀了。 在皇后这件事上,就连林太后讲话都不能让皇帝消气,现在宫里恐怕出大乱子……不行,他若找不到景程,项上人头不保! 叶骏急迫用剑鞘拍打同僚,速速在箍桶巷挨家挨户搜寻,也不在乎把锦荷院翻得乱七八糟,原本斥百金定做的花烛就这么倒在地上拦腰折断。 一时间全巷子里喧哗吵闹,各家各户敢怒不敢言,只得站在天井里,端着汤圆碗对着圆月叹息,这皇帝实在是残暴昏庸,大燕要完。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宫里宫外张灯结彩,冷元初原本计划日落之后与佩兰一同到大板巷赏花灯,没想到现在被温行川锢在身前,不管她受得受不住飞赤马的颠簸,直接越进紫禁城的宫城门。 到了养心殿门前温行川才勒住马,只单臂搂紧冷元初的腰一个翻身下马,而后神色肃凛把住冷元初的肩膀,强势将她带到殿中。 冷元初身上还穿着她亲手缝绣的婚服,只不过金乌落山后气温骤降,再被温行川不管不顾拖到宫中,这一路冷风吹着遭了大罪,现在头脑昏昏沉沉,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 第117章 “温行川,你想做什么!”冷元初趁着温行川背过身的功夫从发鬓取了一珐琅西洋瓷人饰样的金钗,藏在正红色的袖子里。 温行川没有讲话,垂下的明黄阔袖中的拳头紧紧攥着,逐渐有血自掌纹渗出,低落在地上。 冷元初看清,心脏重重沉了一下,一点点退后想要逃离这压抑的氛围,直到后背抵在盘龙的赤色柱子,不受控地呼痛一声。 温行川转身,死寂寂盯着冷元初。 冷元初没想到温行川会这样,凤眸中的血丝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让她难以挣脱,以致温行川一步一步走来的脚步很沉,她竟毫无招架之力,就这般被温行川抵在丈高的龙柱下,端起下颌要她直视他,一个帝王滔天的愤怒。 冷元初朱唇抖动着想要说些什么,被温行川用拇指按住,狠狠地擦砺。 掌心的血淌过温行川覆有薄茧的拇指,蹭在女子本有饱满的朱唇上,更加妖冶妩媚。 冷元初握着金钗的手紧到颤抖,她不想被温行川强按在身下,哪怕他反反复复强调爱她有屁用,她的痛苦,都来自于他!和他的祖父! 就连他手心的血,她都嫌脏! 冷元初抬起手推向温行川结实的胸膛,眼中清亮的眸色早换成交织恐惧与恨意的瞳光。 “温行川,你不配占有我!我要嫁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冷元初说着,举起金钗就要刺向温行川。 “朕求你,爱朕。” 秋蘅,我求你,爱爱我。 第70章 冷元初举起的素手白到几无血色,她攥得紧,玲珑纤细的青筋罕见地爆了起来。 温行川说出“求”字之时,冷元初完全没有料到,仿佛被这一字清空头脑里所有怨与恨。 他怎么说出这种,这种……别扭的话? 手在意识彻底消逝时不自觉收住力气,却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金钗犀利的尖儿穿破血肉,闷闷地通到男人的骨窝处。 痛感迅速蔓延。 温行川低头看了一眼,金钗的双尖正中那枚铅弹射中的旧处。 他动一下眉头,继而握住冷元初的手,再将那金钗戳得更深。 “如果这样你能开心,那便如此。”温行川低声说着,脊背逐渐弯曲倾靠在怀中人的身上。掌心未曾痊愈的伤口在流血,刺眼的鲜红蹭在冷元初的手背上,滚烫而湿粘。 他想说,她竟意外和女儿养的那只小鹰一样,明明是他救下小鹰送给熙安玩,却会在喂它肉时狠狠叨他一口! 感受到她的手在挣扎,温行川再握得用力些,让那金钗直抵骨骼。 “你在做什么!”冷元初尖叫着挣脱。 “你若不解气,解朕腰上的刀,用刀。”温行川用另一只手盖在冷元初小巧的脸,拇指抵着她的下颌微微翘起,要她直视他的眼。但他不知,右眼的血丝渐渐破裂,眼白与瞳仁交接处渐渐泛起血点。 直到薄唇的缝隙溢出一抹无光泽的黑血,淌过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 温行川感受到异样,拇指蹭过唇缝,垂睫 看了一眼,瞬间拽过冷元初的手,拔出钗子的同时,狠力夺过来仔细看过。 细管尖端有小孔,一滴一滴地拱出青绿色的汁。 “什么毒?”温行川头开始晕,肩膀麻嘶嘶的,心脏像是被鞭子抽打过,鞭须枞草全都扎在跳动的肉里,每一跳都伴随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尽刺痛。 手一松,小钗落地,上面那个白卷发三角帽的瓷人船长断个稀碎,流出更多的毒汁。 温行川感觉视线在旋转,喝道:“来人,传太医!” 殿门外正左右为难的邓邴之急忙唤人一并奔去太医院,小康子透过半敞的殿门大胆看去,只见陛下骤然跪在皇后娘娘面前,那双指点江山的手沾起地上的青色汁液,蹙紧剑眉分辩的同时,吐出一大口鲜血,全部溅落在皇后身上赤色的婚服。 “陛下!” “温行川!” …… 倦勤斋涌进全部太医,一个个神色紧张又不敢颤抖,紧急为陛下解毒。这四载整个太医院在蘅元帝的要求下必须掌握全天下所有的奇毒怪毒,可这毒又不知是哪路高手调配,他们实在跟不上这皇族权贵害人的招数! 方太医看着陛下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斗胆问向一旁脸色惨白的皇后:“娘娘,这毒可有解药!” 冷元初没有启口,怔怔看着她的手腕。自温行川神智模糊起,她纤细的手腕就这样停留在男人的虎口处,它被握得太狠,甚至开始淤青。 “娘娘,可有解药!”方太医着急,一看那躺在血泊和毒液之间的断钗还有什么不能理解:是皇后行刺了皇帝! 要是宁澧戏楼那帮吹拉弹唱的写出这种逆天台本子,他还能坐在樟木戏台下喝茶吃点喝几句好,但现在他只觉脊背发凉,冷皇后看似柔弱清纯的外表下竟藏着这么狠的心! 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一种可能,她是冷首辅手下最锋利的美人刀!年轻的蘅元帝若真突然驾崩,朝内必将大乱,冷首辅完全可以凭借皇后娘娘父亲的身份挟持熙安公主,像那董卓曹操一般! “娘娘!”方太医见冷元初闭唇不言,已经顾不得什么身份高低,他是皇帝的臣,不是眼前这个叛党之女的臣! 随即怒斥:“你可知弑君之罪意味着什么!你没有妇德,与那个钱庄大东家蝇营狗苟流亡海外还嫌不够丢人吗!是陛下仁慈,看在你是公主生母的面子上予你一条永葆富贵之路,你怎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方太医慎言!”小康子看见皇帝手指在动,唯恐这位刚正不阿的忠臣良医因口无遮拦被诛! 那年屠杀所有谏言立后者的血腥场面在小太监眼前渐渐浮现…… 小康子一个颤抖,跪在冷元初面前,“小奴求求娘娘,拿出解药吧,娘娘可以不要陛下,大燕的子民可不能没有天啊……” 冷元初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堂内所有的太医、太监和尚宫们齐齐面向坐在龙榻边缘这位薄情寡义的女子,跪下:“请娘娘交出解药!” 在他们眼里,蘅元帝没有错,为了这位冷氏女,宫变死了那么多人都没有让冷氏族集体陪葬! 这几年陛下不看不近任何女色,杖杀了五个意图爬床的宫女后将所有宫女遣去寝殿五十丈外,哪个皇帝能做到他这样!她有什么不知足! 诸位受过蘅元帝恩泽的太医心里的念想空前一致:若陛下真过不了这一关,他们死前一定要杀了眼前这个妖女,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义愤填膺之时,听到细细微微的啜泣声。 冷元初握着温行川的手,眼泪断珠般落下。在巴尔卡与冷元知一起生活时,她曾谈及用簪子杀过人,不久后冷元知把这枚金钗送给她:“日落后,就算是我敲门你也不要开,元儿,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保护好自己,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她听哥哥的话,但他并未告诉她瓷人里藏了毒…… “去绍兴,请他来……”冷元初话音才落,邓邴之应声离开,八百里飞骑直奔绍兴山阴,去寻冷首辅速归统领朝局。 - 短短三日,绍兴府的冷氏族变了天。 邓邴之只用一夜半日便来到山阴,在冷家庄一地狼藉的青石板道走着,路过拆灵堂白幡的几个人,只道今日冷兴茂出殡,冷家两位爷在坟头山那边。 待到邓邴之赶过去,看见冷二爷正在在为石冢撒金纸,数十个穿着丧服的男人站在首辅身后,一并围在一队和尚旁,齐听那位颂念往生咒。 邓邴之没空围观冷氏族冗长复杂的葬礼,快速来到冷元朝身旁将宫内事速报,冷元朝听罢瞳孔一震迅速下山,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弟弟说句话。 冷元朔侧身看了一眼兄长背影,捂住手臂处包扎好的伤口。 冷元知在寻到母亲的同时,得知了那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争吵之中拔剑伤了他。 氏族里一向有几股势力,有唯三叔公是尊的,自然也有挺大房唯一留下的这位令人惋惜的儿子。那日氏族内斗殴两败俱伤,长老们都没压住,最后是镖局的六堂叔冷兴昌劝阻冷元知收手,才勉强有了今日送葬。 冷元朔仰天叹息,行善多了不讲大的回报,见面该有的礼貌总该有吧?冷元知,他最看好的堂弟不分是非这样待他,心实在是寒。 未过一会有家仆匆匆奔来传话:“大爷和少东家吵起来,恐怕又要动手了!” 冷元朔脸色一变,顾不上惊诧的和尚和其他族人,撩起衣裾匆匆下山奔到大房祖宅,一眼就看到冷元朝剑刃染血,再看一旁握住肩头的冷元知,鲜血早渗透大半衣袖,又惊又痛:“发生何事!” “把解药拿出来!”冷元朝没回应亲弟的话,举剑对准冷元知的脸,“你不要逼我对你上刑!” “温行川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冷元知狂笑着,直到咳嗽几声,惹得清瘦的身子颤抖。他失了不少血脸色暗白,原本矜贵无双的隽秀公子,现在却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添,还不如比他年长甚多的堂兄体魄强健。 第118章 “我巴不得他死,一定是他威胁了元儿她才下手的!元儿……她怎会是秋蘅,我的父兄怎会是秋家所害……”冷元知碎碎说着的语气越来越沉,他从来不知这些,韩若在过去从未提及秋家,他只在永康七年那个未曾谋面的堂妹去世时,听长辈们谈及似乎有个秋姓的女孩也中了毒……方才他在庭院里踱步思索六堂叔的话时听到宅门外动静开了门,连件外袍都没穿,就被冷元朝架剑在颈上,要挟他交 出解药! 听闻元儿对温行川下了狠手,冷元知心里唯有解气!他与秋蘅的生死恩怨已绞得他数日不得好眠,但得知温行川中了他的毒药,还是元儿亲手而为,痛快! “冷元朝,你不如早些回去,为你要维护的皇帝女婿收尸。”冷元知捂住肩头伤口面向两个堂兄吼道,“或者为了你心中所谓的君臣大义杀了我,看看谁能救得了他!你们与其在我这做无用功,不如趁机夺了温家的天下,这么看,我还算是帮了你们!” “冷元知!”冷元朔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想到他的外甥在江宁陷入生死困局,蘅姑的处境邓太监又说不出所以然,几乎失去所有的理性,一把夺过冷元朝手中的剑逼堂弟就范! 宅门“吱呀”一声,走出来的是韩若。 “二位不如回山看看冷兴茂还在不在。”韩若如今比从前更瘦,一头毫无黑丝的白发趁得她更为年长,看到儿子受了伤,当母亲的心如刀绞,放下狠话后回头要家仆速去请医生,再搂住儿子的肩臂要带他回屋。 那日在灵堂,她告诉儿子秋家人是他们的仇人,点燃了族内的纷争。 她不在乎,冷兴盛是她的夫君,当年她被父亲卖给乡绅做妾,被诬陷与马夫有染即将被浸猪笼时,来登门谈汇金的冷兴盛救了她。 她比冷兴盛年轻十五岁,嫁给他时继长子元康就要弱冠,但他与元乾元宝三个富贵公子没有因她出身低微嫌弃她,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她在这个家庭里感受到爱,却又在最幸福时痛失夫君! 这一切,她查了十余年,直到那不愿接受的猜疑成了事实,过往对秋蘅所有的爱,都变成伤害她的弯刀!她如今,不知该怎么再见那孩子! “上次该说的话我没说完。”冷元朔走上前站在他们面前,“十多年前我拜托你替我照看好蘅姑,结果呢?孩子冰天雪地穿得破破烂烂出现在祠堂,饿到扒着供桌的手都没有力气!” 冷元朔看到那孩子见他就跑,起初是意料之外,后来意识到她失忆不记得他,心痛了很久,可怜这孩子怕他,一见他就躲,不肯随他到广州府…… “现在要翻旧账,那我也要翻一翻,若秋家无罪,你敢不敢拿命来赔,你差一点弄死我的闺女!” “我对她没有亏欠!”韩若眼睑一跳,“就算以为是意外,也是她的爹和伯父害死了我的两个继子,这么多年我把她好好养大,我有什么亏欠!冷元朔,你为了维护你所谓的面子,罔顾事实,我没有什么同你好讲的,那皇帝命该绝于此,老妇我与知儿,不会拿出解药!” 冷元朝侧头示意,“来人,把他们抓起来!” 冷元知在邓邴之端起火铳的瞬间抽下母亲腰间的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如今他在上势,他冷元朝敢动他试试?! 邓邴之燃起乌弹丸,看了一眼凛漠如铅云卷过的首辅,咬了咬牙,在火铳射击的一刹那对准冷元知。 - 紫禁城倦勤斋,温行川总觉得神志还算清醒,只是这四肢百骸太痛太痛。他能感觉到手被熟悉的触感握住,但他无法告诉她,当他中毒后,更能体会到,她有多痛。 那年她不过七岁,被突然的毒侵袭,和他一样陷入茫茫无边的困境……不,他还能劝慰自己活过二十有六的光景,他有信心克服,但她那时还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对生死都没有概念的小女孩,突然遭遇这些,又是怎么,能和姨父说出“我要活,哪怕断掉全身的骨骼,只要能救回一条命,我都要尝试……” 冷元初,不,秋蘅,蘅蘅,朕无法代替你遭遇那刻骨铭心的拔毒,朕能做的,只有为你寻到真正的仇人…… “蘅蘅,你要信朕……”温行川竭力说着,但似乎,她没有听到,入耳的只有啜泣声和不断询问解毒之法的声音。 “蘅蘅,朕没事,朕得活着……朕答应陪你走过一生的,朕何时抛弃过你……” 温行川感觉一股血液倒进喉咙,呼吸不畅,出的气远多于进的气,他开始恐惧,就这么离开人世,他这一撒手,蘅蘅该怎么办,一双儿女又有谁庇护! 以及,她一定会投进冷元知的怀抱……不,不行,他不接受他的孩子们唤那厮“爹”…… 他要活,蘅蘅,把解药给朕! 可是冷元初突然松开他的手。他抬起手臂,手指无助的抖了两下,随即沉在身旁,万籁归寂。 第71章 冷元初在泪眼蒙眬中看到一个急匆匆的身影走近殿内,是咸熵。 这几年咸熵没留在太医院。 甘棠生下儿子后情绪不振,他想来想去坚定儿子没有老婆重要,要襁褓婴儿留在江宁府甘家,独自带着妻子到天台灵山秀水间隐居,努力让妻子忘记生产时遭遇的难处。 见到女子说不出话的怪病仍没治好,他现在对着甘棠也只能说些简短的词,整日惭愧于无法让她快速走出阴霾。好在甘棠脱下锦衣换上绸服,和咸熵在世外桃源过神仙日子,渐渐走出低沉的情绪,直到前不久她说过腻了在山野的清贫日子,二人便在年前收拾好行李坐船归来。 回到江宁后咸熵忙着喝酒吃席,完全没想入宫拜见陛下,还是甘棠劝他没必要因她和一国之君生嫌隙,这才尴尴尬尬进宫走一遭。 若皇帝不肯原谅他曾经隐瞒宫妃有孕之事,他们年少结的友谊……也就这样了。 没想到才走进紫禁城惊闻蘅元帝中毒不醒,顾不上什么礼仪,从金吾卫那里抢了匹马在空旷的皇宫狂奔,直至冲进倦勤斋来到龙榻前,一把拽过蘅元帝粗壮的手臂号脉翻眼睑,再检查肩膀那一大片乌黑。 舒了口气,小问题。 他受冷元初所中的奇毒启发,这些年对毒术颇有精研,是以一眼看出温行川中的是青叶毒,在浙江行省高山里常见得很,和能吃的野草长得很像,经常有人中此毒,误服会晕厥吐血,治慢了会死人。 他在天台救过几个中毒之人很擅长解这种毒,多巧,川临兄中毒时,他回来了。 咸熵眼下站在冷元初面前,试图表达“娘娘不要怕”,可惜这句话无论如何都没法让冷元初听见。 慌乱间他没找到纸笔,比划半天见娘娘哭得更难过,一拍脑门抓紧干正经事,蹲在其他太医带来的药箱前拨拉草药开始调配。 冷元初忘了他是个“聋哑人”,再看他焦急的神情和动作,已然无法自已,哭着坐回温行川身旁。 她刚才太害怕了,恐惧于温行川把她抢至宫中彻底锁起来,那行殿噩梦般的遭遇让她第一反应便是自保! 但她现在,被认定是杀了皇帝的罪人,她没有这个意思…… 咸熵眼看着冷元初抱着温行川的胳臂哭,招呼太监把娘娘请出去,没想到殿外有宫人通传,是林太后和太皇赶来了。 场面更加混乱。 林婉淑扑在儿子身上,看他对她的呼喊毫无反应,移眸瞧这一地狼藉,旋即哭着扯住冷元初的衣襟,“你何至于杀我儿子!” 再垂眼看冷元初殷红的喜服,林婉淑只觉儿媳陌生,推开她后示意咸熵靠近一些,急促道:“你只管治,哀家信你!” 这位还是少年时就救过她儿子一命,比起其他太医她更信他! 温琅想要扶着林婉淑坐远些,被林婉淑推在胸口后跄一下,便坐在冷元初原来的位置处,一眼不错盯着咸熵为儿子施针用药,不信天地的男人,现在反而在心里呼唤路过的神明,救他儿子一命…… 小康子和贵栓互相看了一眼,想要暗示皇后娘娘到帘子后歇息。冷元初看着殿内各司其职的太医与宫侍,知道自己碍事便要起身,突然听到幽深又不容忽视的声音传来: “跪下。” 林婉淑要冷元初跪在儿子榻前。 冷元初没有动,林婉淑提了声调,“跪下!” “好了婉淑。”温琅回头看着第二次见面的冷元初,看儿媳脸上的泪花了然她心有愧疚,要妻子消气的同时,忽然看到儿子的手在动! 林婉淑急忙握住,却被儿子苍白的手捏了捏放下。温琅看出儿子轻启薄唇在呼唤儿媳的名字,侧身招了招手,要冷元初过来。 林婉淑想要阻挠,被温琅握住肩膀示意她安静些。冷元初走过来,只在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间,便被温行川的手全部包裹住。 他的手从未有过如此寒凉,可能温行川意识到这一点,微微松开些,却又再度握紧,握得更紧直至颤抖。 第119章 没有人能将他与冷元初分开。 他听到方太医指责冷元初,亦听到母亲在训斥妻子,他懊恼于不能立即为她说话保护好她……所幸蘅蘅还在,没抛弃他! 他不怨妻子伤他,她知道保护自己,比起从前那个不听他话总爱到处跑惹是生非的小女子强多了。 温行川的龙袍被解开,赤裸的身上被咸熵扎满了银针。 其他的太医对他突然出现就敢为陛下施针或多或少有些不信任,只是按太皇和太后的旨意配合,多的也不问,言多错多,若陛下殡天,错都在咸熵,以及行刺的冷氏! 但温行川神志逐渐恢复,虽然五脏六腑痛的好像要从宽厚的身躯里跳出来,但他还能忍。 他听到冷元初的哭声,他无法抱住她让她别哭,他本意……永远不想她伤心的,哪怕她会穿着婚服等着嫁给旁人,那也是他没管好妻子,是他的错。 她就像宫墙旁那个小狸猫,不是在闯祸就是在闯祸的路上,到最后又不知如何收尾,就会爪子藏在尾巴里,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喵喵呼唤他解救。 无妨,这里有他在。既然爱她就是要包容一切,包括她对冷元知的爱…… “阿爸!”一声尖锐的娃娃音打断温行川的思路,伴随脚步声靠近,温行川感受到他那柔软的小团子越过他的头,还踩了他的头发好几脚把自己扳倒,随即趴在他右耳边嚎啕大哭。 “阿爸要死!阿爸不能死!”熙安哭得面红耳赤,可爱的小脸一道鼻涕两道泪。温行川听得心碎几瓣,想抬抬手摸摸女儿的头告诉她不要怕,又感觉手臂像是挂上千斤秤砣,沉得抬不起来。 “阿爸不会死。”温行川听到冷元初在安慰熙安,心里微微放心,小姑娘如今很听她阿娘的话。 但现在熙安抬起小手拨动着阿爸身上的银针,对阿娘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从前阿爸不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躺在这里,身上扎满这个针! 熙安开始拔针,看得一圈长辈心惊肉跳,温琅急忙捏着小姑娘的胖胳膊把她抱下来,低声宽慰她:“你爹爹要治病,拔掉可就治不好了。” 熙安听过后更大声哭起来,像是个被反复抽拉的风箱。她的武将祖父把她抱在怀里颠着哄着,再吹口哨将她那只小鹰唤过来都压不住孩子的哭声,直到温行川淡淡启口:“熙安,别闹。” 小姑娘迅速扭着要爷爷把她放到爹爹身旁,躺在温行川身边,小人儿才比阿爸手臂长一点。 她轻轻拍着他的腰腹,一定要阿爸醒来抱她才肯入睡。但温行川尚未清醒,紧闭的凤眸没有睁开看她一眼。 林婉淑立在近处,盯着咸熵走过来,把调配好的药丸按进温行川的口中,示意温琅留下听咸熵讲清楚什么毒怎么治,唤冷元初,“你随哀家过来。” 冷元初和林婉淑站在倦勤斋外,一道感受着寒风透骨。 林婉淑仔细瞧她绣得中不中洋不洋的婚服,虽面上没点燕支腮红,但她儿子的血有蹭在她脸颊上,更显得她像是准备充分,去嫁那个叫冷元知的男人。 她暗暗恨起儿媳,没想到她竟薄情至此,看来,该教育儿子放下这个不肯归心的女子。 秋蘅不流冷氏族的血,和妹夫哪怕是那个和丈夫作对半生的冷元朝都没法比,冷血寡情,她面对川儿的爱护,到底是故作不懂,还是熟视无睹毫不在乎? 她比她想的更自私。 林婉淑拂了下眼角干涸的泪痕说道:“你离开川儿哀家不拦你,但哀家绝不许你二嫁!论宗法你的孩子将是储君,熙安不能有同母义父的孩子在朝野,对她的统治不利。” 冷元初屈膝请示,“我不想再回到向我下毒之人的后代身边做妻,我无法承受身心的痛楚,但熙安是我生的,我要带走她。 我如今被千夫所指不讲妇德,留在温行川身边也是累赘,请娘娘做主让我出宫,民女感激不尽。” “带孩子走这件事想都不要想!”林婉淑厉声呵斥,“皇族血脉流落民间只有一种可能,便是王朝将亡爆发祸乱!冷元初,你高兴不高兴,有些事情没有回头路,你可以走,但熙安和景程必须留下,你自己去考虑!” 林婉淑越想越气不过,揪着冷元初赤红的领口要她脱下,哭着说道:“你看看你现在叫什么话!冷元初,哦不,秋蘅,我儿子这么辛苦为了谁,他哪里对不住你?你们成亲的确是我和他爹做的主,但普天下儿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有什么资格反抗!川儿哪里不够好,要你这样对他!好好好,算是我和他爹眼盲心瞎,逼他娶了你,现在我儿子被你伤成这样……我这做母亲的,还要怎么,怎么活啊……” 冷元初滚落一滴泪,还是站直身子,坚持她的观点:“今日之事是我的错,娘娘您尽管惩罚我,但民女今日之事,是他强要我入宫我不得已为之。我如今到过远洋之外,也有一个足够谋生的活路,我心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我不想留在这深宫中,只能仰望这一方天。” 她还要寻杀害秋家的凶手,或许,还有和她一样逃出生天的亲人呢?以及,温行川的祖父向她下毒,今日这一遭,就算以牙还牙,他祖父已经死了,她现在连剜坟鞭尸的机会都无了…… “什么远洋,看什么天?”林婉淑瞪着硕大而通红的凤眸看向冷元初,不理解她想表达什么,停顿片刻说回重点: “你过去中的毒不是温裕所为,就算是,你也没资格怨到我儿身上!待他痊愈后,本宫会让川儿放弃在你身上的执念,这也是看在是本宫当年做主要儿子强娶你的份上,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儿子才从绍兴回来次日他们小家用膳时,他说知道秋蘅对他是一见钟情,又是儿时救过他、让他寻找十年的那个小姑娘,他惊讶而欢喜,还说一定要立她为后,听冷元朔说她很会做生意,国库的钥匙他可以交给她。 现在看起来是她在教育儿子上出了错,她自己就是爱上夫君便掏心掏肺乃至不思进取,儿子不能和她一样,受伤后,就要狠下心放弃伤害之人! 恨只是一张伪装成爱的面具,自以为是的爱到最后化成互相伤害的刀,那便是从始就没有生出爱意! 温裕那个混账做尽恶事,唯有在教育孙子上讲的没错。为帝王者不耽情爱,她只有川儿一个儿子,实在没有胆量让儿子在秋蘅身上消耗太多,他不只是一个女人的丈夫,还是一国之君,民间从冷元初归来那日就有非议,认为皇帝生来尊贵,不懂体恤民情,甚至抢夺民妻。 这江山不过第二代尚不稳定,她做母亲做太后,受不得儿子肩负无用压力。 林婉淑睨了眼面中无色的冷元初,随即进了殿,要太监们把门关严,任由冷元初独自站在白玉勾栏前。 冷元初想走进,却被几个红衣太监们拦住,他们都听见太后所言,既然她不会成为他们的女主子,又是敢伤害龙体的佞女,原本的卑躬屈膝也就变成了傲气凌人:“您还是别进去填堵了。” 冷元初被一阵寒风吹到身体发颤,急忙双臂环住自己。 …… 待到冷元初靠在倦勤斋外的石狮子醒来时,一旁堆着好几个火盆,身上搭着几重厚重的棉氅,冷元初翻开衣角,都绣了一个康字。 她这才意识到,昨夜她执着不肯离去,没人理会她,大概是冻到晕觉了。 冷元初看着殿门依旧紧闭,想了想不再此地逗留,脱去染了血的婚服,再披好小康子的厚氅,抱着婚服一步步向宫门处走去。 走过午门,迎面而来那用西域羊毛毡披裹的马车队,她侧身让开,并未在意马车里来的是何方贵宾。 只是那为首的马车忽然停下来,侧方雕刻哈木尔吉祥纹样的小窗被推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吴瑗元,很久不见呀。” 第72章 冷元初抬起疲惫的杏眼看过去,从那阔如人面的纯金耳坠到那张妖冶的熟脸,是李昭漪。 冷元初的眼眸更为幽暗。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见了面也不知叫一声姐姐。”李昭漪欠了欠身,回头看了一眼同坐马车的男人,“大汗,这是妾身儿时的小伙伴。” “那便下马车好好见见。”一身狼皮长袍的哈日查盖贴着李昭漪的脸自小窗口看出来,待他看清是昔日让他一见难忘的郡王妃,那个在草原流传葬身长江尸骨无存的大燕皇后,沉寂的心脏簇而燃起一团火焰。 还是李昭漪娇嗔推了他一下,中年男人才清了嗓子,率先撩开羊毛毡,由几个卫女伺候着,步下马车站在冷元初面前。 他们此行是受蘅元帝之约,自去岁十月启程,为了参加大燕立储大典。永康十七年底兀良哈前可汗病薨,哈日查盖继位,次年李昭漪为他生了儿子,沿用汉室习俗被封为昭惠妃。 他此前已有一妻二妾,正妻苏日娜是他十五岁所娶,无可非议成为部落哈屯,但他们姐弟多年早已没有感情;另两位虽有母族势力,但随着大燕与兀良哈往来贸易频繁,她们不敢对这位汉人女子多有得罪,且,哈日查盖自李昭漪生子后更是专宠她一人,之后她又怀孕生了一双草原罕见的龙凤胎,更为祥瑞。 第120章 但哈日查盖没想到会在这宫门之地见到他最想带走的小女子,他看着神色低落的冷元初,娇靥虽美,却像是被雪覆盖的太阳花,没有那年在猎场初见时那番生机勃勃,让他心情不畅。 “你……还活着。”他的汉语没有几年前说的好,但讲话时心疼的语气,冷元初听得出来。 她没回应。 哈日查盖见冷元初耳垂冻得发红,将自己颈上羊毛围巾取下。冷元初下意识退了一下,忽想到什么,眨了眨眼低下头,由着男人自她的头到耳小心围好。 哈日查盖比她高很多,低垂首仔细打量,眼皮肿了,面颊干干的,披着太监的袍子,手里又拿着一个……婚服? 舌头顶了下腮,那不懂女人的小子,面对这失而复得的明珠,不把她捧在手心里就算了,这是撵她出宫? 既然如此,他定要带她走。哈日查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把她拽到怀里,冷元初退后一步,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她在看一步步走来的李昭漪,一身用草原最稀罕最上好的五色丝绸制成的坎肩袄袍,外面再用一整个狐狸皮裹住肩膀御寒, 哈日查盖意识到宠妃要闹脾气,站远一些,负手身后语气平静问道: “我们是来参加公主的受封大典,为熙安公主带了草原的礼物,那个小公主,是你的孩子吧?” 冷元初没有讲话,死死盯着李昭漪。 看得出那双狐狸眼里充溢着憎恨,直到走到哈日查盖身旁才换回妩媚的眼眸,自豪望着她的夫君。 冷元初心里冷笑一声。那年李昭漪做的畜牲事险些毁掉她的清白,又以狐媚子作派被眼前这位带走,能让她多过一天富贵日子都是她的失误! 心里升起的这股恶意,是长达十载的,对李昭漪的憎恨。 她要为自己,为甘棠复仇,眼前这个男人,她也要想办法报复他。她现在需要留在这皇宫中,却该用什么身份…… “娘娘!”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喊声,是小康子,一面挥着手一面提着一个带把手的汤婆子。跑到近处先是恭恭敬敬将它塞到冷元初的手心,再跪在地上用袖子擦拭冷元初脚上的红绣鞋,随即跪着后退几步,高声道:“陛下有旨,请娘娘暂替陛下,迎接尊贵的外宾!” 话音才落,兀良哈车队第二辆不起眼的马车的车帘微微撩开一条缝,车内的女人犀利的目光越过李昭漪和她的表弟落在那个陌生的女子身上,用海娜花描摹的浓眉轻轻一紧。 她肯定是昔日那位公子哥的女儿,小妧居然忍了,还能给他生了儿子? - 绍兴冷家庄,一声火枪爆破的声音落下,冷元知没有感受到疼痛,却见自己的母亲站在他身前,右耳鲜血淋漓。 “姆嬷!”冷元知大吼着扶住被声浪和痛感击垮的韩若跪地,呼唤家仆的同时,将手中的短刀狠力掷向邓邴之。 “冷元朝!我与你,与你们,不共戴天!” 邓邴之侧身躲过飞刀,瞧了一眼一身蓝底银白丧服神色凛然冷元朝,弯腰捡刀的同时,上前一步,当着众人尤其是冷元知韩若母子的面,削去右耳尖,细声道:“微臣不误冷氏之恩。” 他本想射中这把刀,没想到这个疯妇会冲过来挡在儿子身前,幸好他移偏他的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火铳的声音惊起不少人,对近日这主宗一脉发生的人命官司既有害怕又有忧虑。冷元朝于人群中只睨了一眼怒极近哀的堂弟,冷漠留下一句“你自己清醒清醒”,再与二弟道:“我要速回江宁。” 温珣离世前曾有向他托孤:「琅带兵打仗我放心,可朝政诡谲事态,我只信任你,雪堂,帮我照看好行川,为他守护好国境……」 冷元朝与温珣是自幼相识一起长大的异性兄弟,深知温行川于故太子而言有多重要!他既许下诺言,如今这晚辈出了事,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来人,备马!”冷元朔不操心朝政,光是想到晚辈们未知的处境只觉脊背发凉。他习惯性先纵马回到自家,见到在一起照料莳儿和小米糕的妻子和嫂子,急急说了情况。 “你讲外甥出事了!”林珈珞脑内“轰”地一声,高声:“我和你走!” 她话音才落,竟没想魏嫆一言不发将儿子塞到她怀里,急急跑出门外,见到骑在马背等二弟的冷元朝,没多言,直接瞪上属于冷元朔的那匹骏马,取过别在马鬃的马鞭,照着马臀狠狠一挥,登时行远。 中毒算什么?温行川那个混账又对她的好女儿做什么!他一定有林婉淑护着,可她的女儿孤零零,再被林婉淑刁难怎么办! 冷元朝见妻子如此立即追上,待到冷元朔与林珈珞好说歹说“有我在珞珞不要怕!”“咱女儿受不住马背颠簸,你别急,有我在一定没事”,出门再见此地,只剩随风飘曳的空枝。 等他寻到新马追上兄嫂,又在长兴遇到一通命案。长兴县令早年与冷元朝打过照面,涕泗横下要首辅替他做主。原来是此地的粮仓被盗,守卫被杀,他去查案,发现守卫们俱是口吐白沫抽搐而死,门前连个打斗痕迹都没有。 这位葛县令知道江宁县那个周县令不治而亡也和粮仓有关,本就疑神疑鬼的他已经魂飞魄散,握着冷元朝的手说什么都不让他走。 “真是废物!”魏嫆听过骂了一句,她耽搁不起,让冷元朝自己处理,立即随邓邴之急去江宁。冷元朝觉此事蹊跷,让冷元朔抓紧跟上有事书信联络,要在此地多留查调。 郄贤身死是事实,但这害人的邪术针对两地粮仓,定有重大隐情。 等魏嫆和冷元朔一行赶回江宁已是二日后。她来不及洁面沐浴,听说元初没出宫,风尘仆仆纵马冲进紫禁城。先在坤宁宫见到精气神不足的女儿,直接来到倦勤斋,要林婉淑出来。 林婉淑此时坐在温行川的床榻旁,还没等华一传,就听魏嫆就站在殿门外敞开了嗓子骂:“你林婉淑难得舍这么高贵的面子,敢当着一帮下人骂我女儿是不是!林婉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当我好欺负是吗!你讲话前怎不问问你那不听人话的儿子做了什么让她受惊成这样!中毒?是他活该!” 林婉淑才听第一句便“腾”地站起来,秋蘅那孩子动手伤害她儿子,她还不能讲了是吗!回头看着才用过药昏昏沉沉的儿子,每次醒来第一眼都在问秋蘅有没有来探望他! 她没下懿旨留秋 蘅入宫,川儿一直在解毒没传一条口谕,那姑娘倒是聪明,还知道寻坤宁宫住下来,更知道一次都没来看川儿!呵,她真是卫妧养的好女儿!二十多年前就是她卫妧带着妹妹学坏,现在又来祸害她儿子! 为了儿子她也豁出去,摔了手中的佛珠串大步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面向怒目而视的泼妇,“你现在带她走,不要再害我儿子了!” 魏嫆被一阵妖风迷了眼,擦去眼睫沾的一点绒毛再瞪林婉淑,心里一沉,一边走上台阶一边怒斥:“你还有心思戴得花枝招展!” 她走上前一把握住林婉淑整齐的发髻,快速拔掉点翠掩鬓丢在地上,瞋骂:“你从前就喜欢骗人,温行川根本没中毒是不是!” 林婉淑没想到魏嫆作出此举,儿子被那根毒钗刺中之事发生时少有宫人路过知晓,这件事她下旨不得张扬,把太医院所有人还有咸熵锁在宫中,让温琅率官兵在宫外巡视,就为避免宫外有逆贼趁机作乱! 她每日殚精竭虑,心碎成齑粉都要穿戴整齐每隔几个时辰在宫内走动,就为营造无事发生,她卫妧,一个首府知名贪图享乐的祸水懂什么! 现在魏嫆高喊这几句,她为了大局,根本不能承认川儿中毒还未痊愈,犹豫一下又被魏嫆认定她故意刁难女儿,两个妇人就在殿门外撕扯起来! 华一急忙唤宫女上前,可她们都不是这位能纵马夜行的对手,且不论出手会不会被反伤,这位首辅夫人今日的架势再加先帝都是被她杀的……她们有心无力,眼看着太后渐渐落了下势。 “一帮废物!”林婉淑话没说完就被魏嫆一手按住后颈一手捂住嘴,她没有魏嫆个子高,现在又被她按着欺负,连日强撑着的心墙一刹那垮塌,眼泪流了下来,没想到过了二十几年,她还会被卫妧欺负哭。 可惜魏嫆气在头上,她自己受过婆婆的气,怎能让女儿再受? “你讲话这么厉害,要他放手啊,大家都相安无事!” 林婉淑总算等到这句话,丹甲抠在魏嫆的手腕逼她松手,恨恨道:“不用你讲,我定要他放手!” 话音才落,华一凑到林婉淑耳畔急传:“陛下醒了。” 林婉淑要魏嫆放手,魏嫆死死剜了林婉淑一眼,掐着她的上臂一道进了殿。只见高帷幔中,那个快把她气死的晚辈一身素白的中衣侧卧在明黄的龙榻上,对着地面呕出一口乌血。 他真中毒了? 魏嫆松开林婉淑,走到温行川面前,握着他手腕听一下脉,确实有些乱。 第121章 才松手,却被年轻人握住。 “朕向岳母道歉,请岳母出面让蘅蘅来见朕。” 魏嫆听这有气无力的声音,一时凌乱,侧首看林婉淑擦着眼泪靠近,又觉她在向儿子撒闹,起身把她推开。 温行川手被甩开后心里一急,随即撑在床榻哐哐咳嗽。林婉淑哭得更伤心,狠狠打了魏嫆一下,坐在儿子身旁为他顺气。 他握着母亲的手哀道:“儿求母亲不要生蘅蘅的气,都是儿的错……”再望着魏嫆,语气恳切又低微:“朕知道她在宫里,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求岳母大人唤她来,朕的确有要事要与她讲。” 一场筹谋多年围猎哈日查盖的计划终于走到今天,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和她说,他会把所有安排都告诉她,他必须见她。 她早就知道他醒了,一次都没来看他。 她不能这样对他,前不久她还会喂他喝药,她是会照顾人的,他从前不需要她照顾,但他现在很需要……她至少看他一眼也好…… 温行川感觉自己头很痛,他看向榻边落地的银镜,被这毒搅扰数日,根本吃不下什么,颧骨都有些高了。他知道她从前就是看上他的脸,是嫌弃他变丑了吗这个看脸的小女子…… 他如今瘦的快和冷元知有些相似,就算她喜欢冷元知那样瘦得不堪大用的脊梁,她也该看看他…… “蘅蘅,朕想见你。”温行川就这么说出口。 魏嫆看这小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唤了她认识的刘尚宫走进来,“你让我那姑娘过来一趟。” 刘尚宫领命,过了一盏茶功夫走进来,低声回禀:“娘娘她不肯来。” 温行川期盼的心陡降,他捂着胸口再要人传,都是回:“娘娘说要陛下保重身体,她见过旧人就走。” “别走!”温行川挣扎着想起床,却被残存的毒素击垮,摔回龙榻,鬓角被汗打湿,原本的理智与信心早被一次次的回绝打击,几乎无处遁形。 他撑着身体,面向林婉淑:“请母亲……劝劝她好吗?” 林婉淑觉得儿媳是在气她,现在儿子身体虚弱不宜刺激他,起身去寻冷元初,看看这姑娘要拿乔到几时。 第73章 早前冷元初被小康子还有数十宫女簇拥着来到坤宁宫。 环顾这高垂落地的暖黄轻纺,冷元初站在一拖尾垂地的赤红袆衣前。 “娘娘,这是陛下留给您大典的衣服,今日见兀良哈的首领,要穿这个。”小康子恭恭敬敬引着冷元初看向另一件,但冷元初越过它拉开后面的衣斗柜—— 各种形制的衣裙,都是用最好的鹅绒黄丝绸配上精致的刺绣。 冷元初的瞳孔反射着衣裙温柔的暖光,她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如此精致的衣裙。 在巴尔卡遇到手艺最好的裁缝,也只能按她的身材裁取布料和蕾丝,她并非王室贵族,更加精美的刺绣是无法穿着的。 但在这里,她可以选择成为温行川的皇后,代价便如这次被掠夺入宫,日后只有在这宫墙之下,守着温行川过着日复一日无趣的一生。 但她现在不能爱温行川了,每见到他,中毒的痛苦就会蔓延。 可是,只有利用身份带来的权力,她才能杀死李昭漪,不接受权力,她的复仇之路会增加变数。 冷元初咬起手指,直到小康子低低的声音传来:“娘娘该沐浴更衣,见那位可汗了。” “……好。” 待到冷元初重新梳妆打扮,出现在哈日查盖还有苏日娜面前,是姝艳绝绝光耀夺目的准皇后,一袭羊初乳颜色的云锦扩袄配上赤红色的马面裙,狄髻上的纯金打造的孔雀顶冠,每一孔羽都镶嵌着翠绿的松石。 哈日查盖眯了眯眼。他才得知冷元初还不是皇后,以及今日温行川身体抱恙不露面,暂由这位小女子主政,心里有了很多想法。 夺下大燕早在他的计划之内,不如趁机杀了那小子,换他好好宠着冷元初。 每年大燕给的粮食种子,哪有肥厚的沃土和眼前的姑娘更为诱人? 他虽与苏日娜虽无什么情分,但在南下掠夺城池与资源方面,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这才久违地站在一起。 苏日娜今日穿着兀良哈最传统的服饰,两根粗长的簪子戳进高高盘着的孛黑塔姑姑冠里。她如今四十有一但体魄强健,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子,总觉她心里藏满了事。 她有娜仁在大燕做眼线,知道那位年轻的帝王因走不出对亡妻的思念声名远扬,但看眼前这位今晨面如死灰逃离皇宫模样,是他在做面子功夫? 她最恨这种伪君子,包括那位。当年她一看冷姓长子就觉得不可靠,既然来了,正事之外她顺便替小妧报个仇,那个傻丫头,还是少女时就认准那位,真让她看不惯。 “二位坐吧。”冷元初接过哈日查盖送来的一双鹿头挂件。端着托盘看了看那干脆利索的切面,没有面露胆怯。 待落座斟茶后,冷元初淡然问候:“大燕的气候比北境温顺,想来昭漪姐姐会不适应,她既是大燕的子民,还望可汗多加呵护。” 哈日查盖畅饮一杯浓厚的乌龙茶,目光离不开冷元初一毫,款款道:“都听你的。” 苏日娜嘴角浅扬一下,没说什么话,一直沉默听着表弟和眼前 这位小美人的交谈。姑娘越是落落大方,越能勾住表弟的心,越有利于她。 “这几年你在哪里,当年江宁府发生的事我们都有听说,你……又是怎么逃命?” 哈日查盖问过,没想到冷元初滚落一滴珠泪,让他缴着心地疼。 “就在江水里游啊游……”冷元初抬眸看向肥粱高柱,杏眸里唯有委屈,再道,“往事不必再提,我想见见昭漪姐姐叙叙旧,好吗?” 少片刻光景,李昭漪出现在坤宁宫,只是冷元初并未在主座。 李昭漪被宫人引到一处御花园,看着高立在假山上那株红梅树前光彩熠熠的冷元初,心里咯噔一下。 转念一想她如今日子也算扬眉吐气,方才得知吴瑗元还没被封后,那论身份地位,她还要高她吴瑗元一等。 但她现在十分珍惜嫁给哈日查盖的日子,不会说错话办错事。 她害怕失宠,每次与他通人事都会流血,她怀孕时怕哈日查盖变心,给他几个女人暖床,有时就在他与别人行房后,挺着肚子为他擦干净身子。 生了儿子后不顾身体主动与他激烈房事,不到一载再生下的龙凤胎是她拿命生的,这才彻底巩固住地位。 如今的她能被专宠,她的孩子哈日查盖允诺成为下一任的可汗,她已经很满足,当年对冷元初的那份嫉妒已经不值一提。 与即将成为皇后的吴瑗元好好相处,说不定她们的孩子还能联姻呢。 是以她走上假山来到冷元初面前,启口的语气少了夹枪弄棒,多了几分体贴:“我知你这些年不在蘅元帝身边一定很辛苦。往后做了皇后,日子就安生了,倒也不必让姐姐我再为你操心。” 冷元初蹙一下眉。 李昭漪拂了下干净的眼角,继续说道:“草原上各个部落都在讲你已死在水中,我不信,要那萨满招魂,招不到你时我就在想你一定活着,如今见你好好的,我心里真的高兴。哎,从前还说你是小哭包,现在我见了你,实在忍不住……” “死?”冷元初看她装模作样的嘴脸嗤了一声,“怎么能那么容易死呢?我还等着在你的坟前上第一柱香呢。” “你!”李昭漪从没想过她能说出这种话,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会骂人,你敢骂我?” 冷元初怒言:“你从前做过的事,哪个不够天打雷劈!” 李昭漪歪了下唇角,震惊许久再笑道:“我做了什么事,要你这么笨的脑袋记到现在?” 冷元初走近些,盯着李昭漪的脸,清清楚楚说道:“你在钱庄造谣我的身份,公开嘲讽我比豚猪都蠢,带着一帮人在背后嚼舌根,你忘了?” 李昭漪还以为什么事能让冷元初苦大仇深成这样,环起手臂笑道:“我讲的哪里有错?你笨得耽误事是钱庄公认的,大家都是先后做一件事,你这里耽搁了时辰,让后面的人怎么办?你不知道钱庄的伙计都是敢怒不敢言? 冷元初,要不是没有知公子,你怎可能在钱庄活得潇洒?哦,说我讲你是知公子的童养媳不乐意,听说你和知公子都有个孩子了,我讲错了吗?啧啧啧,我是挺羡慕你的,大燕最有权有钱的两个男人都被你玩在股掌之间,吴瑗元,咱们俩谁是狐媚子啊?” 没等冷元初插话,李昭漪拨动着手腕的这个翡翠镯子,继续说道:“你就算当了皇后,也别忘了我们过去一起在钱庄做事的情。既然你耿耿于怀到今天,那我向你道歉,对不起——足够了吧?我这性子你知道的,看你做事手慢很急,人怎么能笨成你这样?但我现在想通了,笨又如何慢又如何?还不是有人宠有人疼,我可比不了你这好命。” 第122章 “我好命?”冷元初死死看向李昭漪的眼睛,凛笑一声,“这福气给你,你要吗?” 李昭漪听出这话里有话,转念一想她说的哪里有错?温行川和冷元知哪个不是围着她转,尤其皇帝,戴了王八帽子都还要立她为后,她这还不算有福气? 强压着的妒忌再度升起,李昭漪把话说重了些,“过去讲你笨,是因为你的确笨得要死啊,给银票盖章,我能盖两沓,你才盖了十几张,我只是把别人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人家赞同而已。说来倒也奇怪,你既然是冷家人,是知公子的堂妹,怎么敢与他生孩子?该不会是你这个傻子分不清血脉关系?说来好笑,他一个皇帝一个,真是的,怎么大燕的好男子都喜欢傻子啊?” 李昭漪一边说一边看冷元初,若是从前她早就哭着跑去寻知公子,现在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真没意思。 “傻子,你不会哭啦?那是有进步,祝你早日分得清知公子和陛下,免得被男人睡时喊错了人。” 冷元初抿紧唇角在忍。 李昭漪最烦她这副我自犹怜的模样,想起早间哈日查盖为她围围巾的模样心里燃火,说话间脸色暗下来,“过去看你孤傲的样子,还以为你是朵小白花,现在不也是个浪荡胚子,谁都能睡的东西?谁又比谁高贵!我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我们各退一步互不干扰,但你要敢冒犯我让我觉得一点难受,我就敢闹得紫禁城不得安宁!你不妨打我一个试试!” 冷元初拳头紧攥到颤抖,但她终究克制住。 “李昭漪。” “你讲。” “你从前喜欢过知哥哥吗?” “当然,我喜欢大燕最大钱庄那个儒雅的少东家,所以我恨他太在乎你。” “你知道为什么有人追杀你吗?” 李昭漪细长的眉尾动了一下,这些年最困扰她的,便是在来到江宁府前,屠杀她全家又无尽追杀她的凶手,她至今回忆起那弯刀斜刃滴落的血,都不寒而栗。 冷元初道:“因为你是早已选中的人。” “什么意思?”李昭漪不解。 冷元初伸出手,李昭漪下意识瑟缩一下,但她只是将勾住她耳环的发丝解开,随即捏住那撮头发拔了下来。 李昭漪“哎呀”一声,看不懂她想干嘛,但她的确需要答案,语气急促:“你快说啊!” 冷元初娓娓道来:“你我当年在钱庄盖章,盖的是穗康钱庄的麦穗章。” 李昭漪点头,“是啊。” 冷元初接着道:“知哥哥当年派了四个女孩,你我,还有小姳和阿阮,你干的最快,我干的最慢。” 李昭漪不耐烦点头,示意她讲快一些。 冷元初托起她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看这双李昭漪引以为豪的手,纤长的手指戴满戒指,是多年不必干活谋生的手。 “所以,我们当时有四枚印章,这对钱庄很重要,所以我们是在一间密室里一同完成。”冷元初用长长的指甲嵌进李昭漪的手背,朱唇微翘讲出当年的事实。 “因为你盖的最快,所以知哥哥曾夸赞过你,也曾让你单独在那间屋子里继续盖。” 李昭漪微微皱眉,确有其事,冷元初既然知道,定是知公子告诉她…… “拿章的时候,你没有发现,那盒子里,只有一枚章?”冷元初柔声细语牵引李昭漪回忆起十二岁时在那寂静的房间里,独自完成无数张银票,换了知公子的夸赞和一小袋金锭。 对年少的她来说,这是一笔巨款,但她更在乎的,是知公子说的那句,“你很漂亮,比我妹妹漂亮。” 李昭漪沉浸在回忆里,直到看见冷元初唇角溢起优雅对称的弧度,再道:“李昭漪,你盖的那些银票,是钱庄用来标记胡雍结党贪污,是特制的印章。” “四年前要杀你的,就是你口中的知公子。” - 与此同时林婉淑坐着黄辇来到坤宁宫再绕到御花园,在假山下听到冷元初的声音正准备唤她时,被儿媳这冷冰冰的话语震住。 同样震住的,还有李昭漪。 “这……怎么可能……知公子他,他怎么……”李昭漪如晴天霹雳,她过去虽年岁小,但对冷元知的确有一见钟情,所以听说吴瑗元是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想方设法打压她想得到冷元知的青睐。 的确,冷元知从没因此站在吴瑗元角度责骂她,难道她……她是早被安排好做这一切……所以是冷元知千方百计要杀她吗? “不,我不信。”李昭漪喃喃后退,她嘴上不信,但心里又如何看不出,再看向冷元初的眼眸没了自信,甚至是恐惧。 冷元初看着她这副落水狗的神情,继续补道:“你既然知道我与冷元知如今已是夫妻,他什么话不对我说?我与你讲也是好心,你这条命,钱庄还等着要呢。” “不,不!”李昭漪彻底崩溃,被那戴着面具追杀的凶手一直是她的梦魇,哪怕到了兀良哈,她都会在梦中被他们反复折磨! 有一次她就要死在他们手里了,今 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爱慕之人所为,当年所有的赞赏和鼓励都是虚情假意,原来她一早就是……炮灰! 李昭漪慌乱间没顾着脚下,踩到石阶边上从假山上摔滚了下去,正好跌在林婉淑面前。林婉淑见这熟悉的仇人口鼻出血,本想拖延时间让她死,却没想假山上的冷元初急忙唤人过来救她。 等冷元初和林婉淑将昏迷的李昭漪送到哈日查盖落脚的寝殿,冷元初哭哭啼啼说着:“本想我们一道看风景,姐姐可能是太久没爬过假山,就在我眼前摔下去,我怎么办啊……” 哈日查盖在林婉淑面前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不是你的错,你不用怕,草原人跌打滚落,从马背摔下来被拖着走,更重的伤都能治好,你受惊了,回去好好歇息,明日能来探望她最好。” 冷元初咬着帕子点头,告辞时一步三回头,看得哈日查盖有些压不住,再看李昭漪卧在床上无神的脸,忽觉无趣。 说来这么些年,每次在李昭漪身上泄。欲,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冷元初的影子,如今她生了孩子,身材和相貌更让他蚀心烧骨,若不是那太后在,恨不得将她狠狠按在身下一解相思之苦! 肯定有机会,稍安勿躁。 冷元初走出这方宫殿后被林婉淑叫住。 “你随哀家到倦勤斋走一趟。” 林婉淑没给她拒绝的意思,却没想到冷元初回身向她屈膝,低声下气说道:“民女不会在宫里待太久,待民女处理好与李昭漪的事情自会离去,民女就不打扰陛下康养了。” 林婉淑还想说些什么,见冷元初走得很急,心里也有了桎梏。 还以为她与她一样失去父母是个可怜人,没想到她与冷元知做夫妻,是真的。 这个前儿媳,对她恭敬也是看在身份上。 从前她们婆媳那点温情,倒是她林婉淑自作多情了…… 林婉淑回到倦勤斋,正看见儿子站在殿门与妹夫拉扯。 冷元朔入宫前被好些商人和南洋船长绊住脚,海禁让他们吃不消,纷纷求他到陛下面前说句话。 冷元朔当然知道,从前倭寇犯边也都打了回去,不需要海禁,他只当是外甥为了蘅姑故意而为,没想到才进殿外甥便从龙榻起身,要他带蘅姑见他。 “把海禁解了,我让她来。”冷元朔听说是蘅姑伤了外甥,想了想还是得让姑娘道个歉,没想到林婉淑进来一句“川儿别再等她来,她早就嫁给冷元知,就让她去吧。” 温行川怔怔听过母亲讲完,高大的身躯扛不住冷元初抛弃他的事实,他要奔出殿门又被所有人拦住,一口血涌出薄唇,在彻底晕倒在金砖上时,还在喃着“蘅蘅,你不能……不要我……” 第74章 “这桩婚事到此为止的好,不是姐姐的错,你不必自责。” 温行川昏沉中仿佛进入到另一世界,冷元初被铁链锁在审判台中,即将问斩—— 狂吼一声弹坐起来,又听到冷元朔在对林婉淑说“你给我一份通关文引,我立刻带女儿去广州府。” 温行川一言不发起身,手撑着狂痛不息的头,踉跄跌出倦勤斋要去寻他的妻子。 她不能走!他还有很多事没有为妻子做好,若是旁人他无所畏惧,但他的姨父确有本事将她带走! 不,不行! 才出殿门,寒风瞬间穿透男人的身躯,温行川捂着心口分辨方向,一步一顿来到坤宁宫。 他必须把蘅蘅藏起来,普天下只有他,只有他温行川,才有资格好好呵护她,只有他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可他才到坤宁宫,看到他精心为此处装潢设计的浅黄垂幔,映照着一男一女交叠的影子—— 温行川头脑“轰”地一声,手臂无力垂落,一步一步绕过去,直到视野最后的阻隔消逝。 他看到冷元初与哈日查盖相拥吻,娇滴滴说着“带我走。” 第123章 带她走,带她走,所有人都要她离开他。 呵,动此想法者,必诛。 温行川没有讲一句话,就这么走去,直到走在独自立着的冷元初身后,用力环住她。 冷元初本咬着手指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被突然的禁锢惊到战栗。 她才送走追到坤宁宫的哈日查盖,说了很多违心的话,包括那句“带我走。” 意识到李昭漪离不开哈日查盖,她决定,摧毁她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她最在乎的人捅她一刀,在她最风光无限的同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们同为女子,李昭漪却用那么歹毒的,以摧毁她清白的方式陷害乃至谋杀她! 她必须让她死前知道所犯下的罪孽,要她想得到的财富与情爱全部背叛她而去,再以毒酒送她一程! 所以她又和兀良哈的可汗说道:“我自幼被李昭漪欺负,她一贯喜欢装样子!她在钱庄也和男人有……若可汗真想娶我,便不能再留她在身旁。” 代价是,哈日查盖就在刚刚搂抱住她,让她等他处理这一切。 此刻她正在克服恶心,再度被不容拒绝的力量抱住。 起初以为是哈日查盖,她不敢挣扎,直到再感受熟悉的气息—— “温行川?”冷元初握住他按在她前腹的手,被凸起的关节咯了一下手心。 侧头看向温行川猩红的眼,和灰暗凹陷的脸颊,冷元初有些吃惊,想转过身看他。挣脱的动作再度刺激到温行川,温行川拧着眉将她箍得更紧,厉喝:“来人!把这里锁起来!” “温行川你不能这样!”冷元初陡然看清他的眼睛里完全充斥着愤怒,愈发恐惧于他会做出让她最害怕的囚禁,大声哭喊着“救命!” “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朕!冷元初,生死你都要陪朕,朕入地狱,你也要陪!” 二人挣脱间一并摔到地面上,冷元初被温行川一整个压住,咕咚一声倒在铺设地龙的金砖之上,瘦弱的肩胛骨闷闷地疼起来。 “温行川,你放开我……”冷元初感到窒息,平躺在地上仰望着悬挂九排蜡烛吊灯的殿顶藻井,眼泪渐渐模糊视线。 她顾不上温行川病弱的身子,用力踹他用拳头捶他,攥着他洁白中衣的手指因紧张不断颤抖。 直到脸上滴落不属于她的温度,她眨着眼,看清是温行川匐在她的上方,在落泪。 “你为何总是要离开朕,你走了,要朕怎么独活……朕最后的支柱……是你……没有你朕活不下去一天……”温行川握住她的头扯掉她所有的钿头云篦,却在指尖落在前襟时骤而停住。 起初以为冷元初爱的是他所追求的品行,后来觉得冷元初只喜欢他的皮囊,如今,能吸引住她目光的脸也因中毒不复荣光,他还有什么能,能留住她…… 温行川撑不住精神打击,全身重量都压在冷元初身上。 “你别走,别弃朕……” 直到冷元朔与魏嫆越过门槛将温行川拉起,冷元初才像溺水的鱼一般重新拥有呼吸。 林婉淑随后赶过来,她已被儿子儿媳的情事搅扰得几欲崩溃,到底要靠魏嫆扶她一把,才对着温行川哭着把话讲清楚: “当初要你娶的是冷元初,冷氏族之女,如今她既已寻祖姓秋,原有的婚事就不作数了! 哀家做主,冷元朔,你抓紧带她离开江宁,川儿,这事已定不要再强留了,你们不合适,真的不要再互相伤害了……” “为什么。”温行川侧坐在地上,望着他为冷元初制作的发簪摔弯了腿,语气低沉,“为什么我要守护心爱的人,会这么难,母亲?” 林婉淑被儿子一句话打断了思绪,一转泪眼,望向瑟缩在冷元朔怀里的秋蘅。 “阿公阿婆去世时,我在攻打南诏国的军营里什么都不知道。”温行川喃喃自语,语气里藏满了血泪:“等我回到江宁府,好端端的家就这样散了。我试图为阿公阿婆翻案,又被温裕派去秦岭,连军粮都没有,任凭我自生自灭。 后来我学 会屈服于他,屈服于一个皇帝的权威,才回到江宁,我想要护好您和妹妹,又眼看着妹妹对母亲生怨而无能为力。” 冷元初被温行川突如其来的话语,身体僵住。 温行川凤眸滑落的眼泪流淌过凌厉的下颌,再道:“世人都说坐到皇位就好了,天下都是我的,可我只想要所爱的人幸福,为什么这么难?秋蘅,你同我说说你的心里话,为什么,为什么不肯信我?” 温行川垂下头,没有恢复的体力像指缝之沙迅速流逝。 “得知你中毒后,我在无数个夜里都被温裕犯下的罪孽鞭笞,我不敢与你说出真相,只怕往昔所有的亲密都变成伤害彼此的双刃,但蘅蘅,这些真的不是我的祖父所为,你不认识我的伯父,但你总听说过嘉明太子的名声……” 温行川撑着起身,跪在冷元初面前,双手捧起那同样泪流满面的娇靥。 冷元初茫然望着温行川淡无血色的唇,她从未想过温行川能说出这些,她一直以为,他是金刚不坏乃至无心无情,只考虑自己的……重欲之徒…… “当我知道这些一瞬间有多么地放松,又因未知的敌人多么恐惧?”温行川手渐渐滑落到她的颈部,拇指摸过她雪白皮肤下的那棵青筋,薄唇泄出一丝苦笑,说道: “真相尚未查清,我怎能甘心被你抛弃?我不怕你伤害我,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蘅蘅,我只怕我在为你复仇之前失了这条命,没能为你寻到凶手。我可以把命给你,但请让我为你,寻到仇人,寻到真相,到那时……你想离开朕……” 温行川把头沉下去,沙哑说着违心的话,“朕可放你……” “不是温裕所为?”冷元朔一直认真听外甥所言,直到谈及那毒,立刻拧紧浓眉疑惑看向林婉淑。 事关他亲妹妹,若真不是温裕下毒,那! 是冷氏族的仇人趁乱下手的吗! 林婉淑与冷元朔和魏嫆说清原委。 冷元朔愣神很久,直到他想清楚兹事体大,扶着冷元初站起来把她送到魏嫆的怀抱,而后走到外甥身边,伸出手。 “你没有错。” 温行川被这句自幼时便听到的话语惊醒,仰头看向他的姨父。 “此事关系我胞妹,我必须支持外甥去查。蘅姑,我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有仇必报还是我教给你的,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其他不要担心,不管是川儿还是我,都必须为你找到真凶。” 冷元初看着温行川被冷元朔拽起的手腕,皮肤薄薄贴在凸起的骨节上,一时忘记回应,直到冷元朔浑厚的声音高起,“听见没有!” 冷元初被吼到身子一抖,立刻回应:“我知道了”,随即侧身抱住魏嫆。 魏嫆看着眼底蕴满情愁的温行川向着冷元初而来。 “蘅蘅,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 林婉淑和魏嫆被冷元朔“请”出坤宁宫,三个中年人站在门前的窄砖前,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坤宁宫内,温行川躺在照着仰止园抱山堂复原的拔步床,看着冷元初在为他亲自煎药,被那药壶里喷出的白烟呛到咳嗽。 “你姨父肯定教育过你,做事情要负责到底。”温行川头枕着手,哼了一声,“因为他在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说的。” “所以蘅蘅,你得对朕负责啊。” 冷元初取了棉布垫手,握住滚烫的壶把将药倒在玉骨瓷碗里,再起身坐在温行川面前,听到温行川说的,有些不欢喜,把汤碗放在床内的小桌案上,站起来就要走。 “喂朕。”温行川懒懒说着,抬起眼皮瞥一眼药汤,“朕嫌苦,要放糖。” “这里没有糖。”冷元初想起曾经在仰止园病倒时,温行川就是一碗一碗汤药喂她,多苦都让她老实咽下去,心中不喜,怼了他一句,“别这么矫情。” “那总该亲自喂吧。”温行川悠悠说着,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就这样依靠在垫子上,看着冷元初被热气熏胀红的脸,浅笑一声。 冷元初感觉目光比药气还灼热,背过身,又听温行川闷闷的咳嗽声不断,只好起身坐在床边,让温行川靠在她的身上,取了汤碗玉匙,拨动凉些,免得把温行川那没温度的唇烫出大泡。 “用嘴喂朕。” “嗯?” 温行川抬眼看向冷元初小巧的下巴,“用嘴,喂朕。” 冷元初把碗顿到桌案就要走,又被温行川一句话噎住。 “你不喂,明天你二爹的船就要上战场。东海那边,缺有大炮的战舰。” 冷元初闭目深吸一口气,退了回来,骑坐在温行川身上,端起药碗含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随即趴下来对准温行川的唇。 两个人都梗着脖子不好喂,冷元初没多想,捏着温行川粗壮有力的后颈,强迫他仰过头,再深深吻住,不留一丝缝隙后,启口渡药汁。 第124章 温行川被冷元初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搞呆住,过了半天才握住冷元初的侧臀,让他们的身躯严丝合缝。 软玉与瘦厉的胸膛紧紧贴合,温行川知道她无心勾引,但他的确不是柳下惠,总会在冷元初不经意的撩拨中缴械投降。 药汁的苦味渐渐淡去,取代而来的是疯狂的亲吻。 温行川抬起青筋虬满的手握住冷元初的头,不让她逃离。 口舌纠缠之间,温行川解开冷元初胸前的绸带,自下而上覆盖住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第75章 冷元初立即握住温行川的手,瞪眼示意不要造次,就要从他身上爬下来。 温行川轻轻拽了一下她环臂的丝带,再把她抱在怀里。 “朕有事情要讲。” 冷元初挣扎了下,语气凛然:“你有话讲就是,不要拉拽我。” “李昭漪向你下的迷药,是哈日查盖指使。”温行川神情严肃道。 “什么!”冷元初瞪大眼睛判断温行川没有说假话,在恶心和后怕中情绪失控,竟有干呕征兆。 温行川正要说些什么,看到冷元初难受立即为她拍背顺气。 忽又有种,若她怀孕…… 不,不可能,那日她说不想再怀孕后他便要求方太医配药断了精脉,虽是喜欢孩子,尤其是熙安给他的人生带来无尽的乐趣,但遭罪的是妻子。 “所以要怎么杀了他。”冷元初缓过劲来,语气里的杀机将这幛幔下的空气凝固,“我要亲手杀他!” 说话间冷元初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她以为是卑劣下作的李昭漪所为,没想过背后竟! 所以李昭漪是用她和甘棠的命换前程,哈日查盖更是,哈,真不愧是臭鱼烂虾凑到了一起,那就送他们一起见阎王! 冷元初不知道她发狠的神情在温行川眼里……很有趣,尤其是回到江宁府后,她很少有太大的神态波动,除了……一见到他时的防守姿态,像是……遇到危险时的母狼一样? 温行川捏住冷元初的下巴,要她看过来,随即在她的耳边说起悄悄话。 湿热的呼吸扑在冷元初的耳中,痒痒的,冷元初渐渐趴扶在温行川的怀里,听他讲完眉心一皱,“不行。” “你觉得我会同意你吗?”温行川想起刚才恍惚间看到的,心有不喜。 随即握住冷元初的后颈,语气冷了下来,“哈日查盖是不是碰你了?” 冷元初绷了下朱唇,没回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确被那个男人抱了一下。 温行川眸光彻底冰寒下来。 冷元初正在消化温行川所讲的话,忽然感觉这地龙怎就不热了,习惯性要从温行川身上下来自己去殿外看一看—— 视线颠三倒四后,发现自己被温行川按在床榻上。 “你……”想说的话被温行川吞入口中,一缕青烟的功夫,丹甲骤然扣在男人的脊背。 殿外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冰雪,点点雪白一点点堆在殿门前的石狮子头上。 直到红烛上的火苗消逝,温行川才松开冷元初,抹了一把她额头的香汗,揉着她被啃肿的唇角,哂道: “朕告诉过你不要憋着,撑不住的话,可以喊出来。” 冷元初看到她的衣衫已经破碎拔丝,心里咒骂一句,穿着温行川阔大的中衣离他怀抱而去。 温行川赤身斜靠在拔步床里,看着冷元初在坤宁宫迷茫寻着湢室的背影,和走走停停的奇怪动作,以及那处若隐若现的、在腿心被他惩罚性咬出的齿痕,心里好受一些,但也不多。 冷元初穿着白衫跌到那汤池里,取了澡豆狠狠净身,尤其是被他咬过的地方。同时想起她在温行川覆上来之时说她必须亲自入局,温行川用行动表示他不同意。 管他呢。 冷元初洗好出来,见温行川还没走,开始搜寻坤宁宫里其他窝身的地方,被早已收整好的温行川再度抱住。 “别闹,陪朕入睡,再闹,朕要好好追究你行刺之事。” 冷元初心一沉不敢再动,按大燕律,她现在已经可以分成五块了。 又想她是怎么来的这里,没有前因怎有后果,立刻曲肘击了一下温行川,正中他的肋骨。 位置很吋,温行川闷哼了一声,更是压得冷元初喘不过气。 “朕不想你嫁冷元知,若不是看在你心情,朕早就杀他了。”温行川咬着冷元初耳垂,语气低沉,“你给朕一个机会,查出下毒者到底是谁。” “若是你祖父呢?”冷元初偏着头躲他的吻,渐渐难过,眼泪涨满眼眶。 “我很痛,温行川,我想把那段人生忘掉。”冷元初很委屈,待她意识到自己是秋蘅,在冷元朝尤其是冷元朔面前,反而不敢表露太多难受,不敢提这段往事。 他们失去的是亲妹妹,一定比她更痛。 她隐隐记得,那真正的冷元初,是受尽毒发折磨后死去的,她仿佛听到她哭号的声音,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但她其实……也受了很多伤,明明记得自己不笨的,小时候她没机会去私塾,在山林里会遇到伐笋的村上人,她还会帮他们抱几个竹篮里装不下的笋尖,到那市集里一起吆喝着卖掉。 还记得有个姓刘的大爷,总是算错铜币,她还会大声帮他要回来,刘大爷一高兴,都给她,还让她去买冬瓜糖…… “我没有李昭漪说的那么笨……”冷元初啜泣道。 “不笨。”温行川将冷元初完全装在她怀里,一面吻着她的额头的碎发一面拍着背哄她,“在算钱做生意上肯定不笨,但在朕身上,你不太聪明。” 温行川想让冷元初转移思绪,哪怕打他两下也好,别困在过去那些伤心事。 没想到冷元初哭得更厉害。 “好了好了。”温行川看她哭的样子难免想到熙安,母女俩真是一模一样。传人要公主过来的同时,让冷元初讲讲李昭漪怎么说她笨的,他也好给她安排个合适的死法。 冷元初把过去在钱庄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了,越想越气,手指甲把温行川的中衣勾破了丝。 温行川捏着冷元初的肩膀,沉默听完后说道:“你那好堂哥,也不是个东西。” 冷元初黑着脸准备反对,温行川再说:“他看李昭漪做活计快,让她盖的章,也就是说,李昭漪一早就被选定,那么说来行刺她的……也就只有钱庄一个可能了。” 冷元初沉默小会,问道:“行刺我的,也是钱庄,也是堂哥是吗?” 这件事离开绍兴前已在查,钱庄和镖局人员众多,一时没有进展,温行川没话回冷元初是与不是。 另外,他本不喜讨论未定之事,尤其与妻子。 从前做郡王时,觉得做他妻子不必多累,只需做好份内之事,料理好他空荡荡的后宅,体贴夫君照顾孩子,余下的时间喝茶看戏,和她那佩兰把宅院收拾干净就好。 怎想会遇到冷元初,让他无法克制情意的同时,又为她前半生的命运绞到痛心疾首。 温行川捧起冷元初的脸,指骨轻轻抚摸过她耳后的肌肤。二人四目相对,都在试图看穿彼此。 “总该给朕一个机会的。”温行川小心说着。 冷元初没有拒绝。 温行川心里浅浅宽松。他们夫妻俩在一起做事,比他一个人效率高,就像在祠堂把冷兴茂炸了那次,冷元初指导他冷氏祠堂哪里有暗处死角,他告诉冷元初什么火药能炸出她想要的效果。 “至于李昭漪……”温行川想说冷元初也和李昭漪一样,都是在上位者肆意的安排下,走向既定的谋杀。 他心疼她,又何尝不是局中人。想到温裕,和他枉死的阿公阿婆,甚至是他父母、伯父,一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 他要给冷元初权力,披上这层铠甲,她会更安全。 只有她平安无虞活着,他才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若人有前世,那他一定是她最忠诚的守卫,累世的相伴与忠诚化成今世的夫妻,说不定,是他高攀了她呢。 “蘅蘅。”温行川唤她,“你想亲手杀死哈日查盖?” “是。” “如何杀他?” 冷元初咬着唇不讲话。 “用美色?”温行川脸颊贴紧冷元初冰凉凉的小脸,语气沉下来:“这太低级了,还有,从今往后熄了这个心思,否则,朕会把你锁在这里,要你好好反思做人的意义。” 温行川在强压怒火。 冷元初顶着这张靓丽含欲的脸随意出现在别的男人面前,这样的日子他真实受够了,无论是因为他帝王身份还是她这张脸,都太危险。 最适合她的,只有这里,她幻想的在市井里抛头露面亲自卖什么香氛?他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冷元初咬住下唇不吱声,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上策,但她在钱庄听那些男人讲荤段子、在巴尔卡见那些绞尽脑汁向上攀的女子厚粉艳脂,为那一百金币出卖**和灵魂,她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好方法能快速杀死哈日查盖,最好明天,他就去死。 第125章 “朕这次邀请哈日查盖,有一桩战马和粮草互补的缔结书要签。” 温行川打断她思绪说道,“但兀良哈不可能交换最顶尖的种马,朕的意思是,若无法换回那些种马到大燕,那我们今岁的稻谷种子肯定要砍半。兀良哈是游牧民族,他们的技术还不足以保留种子。” 冷元初眨眨眼道:“这怎能行?兀良哈本就产马,哈日查盖让给大燕几匹马又如何?伤不到根基。” 温行川来了兴趣,他喜欢冷元初动脑的样子。 “你再想想。” 冷元初的确在思考,兀良哈同意的话,大燕的骑兵将在几年内增强战力,哈日查盖作为首领肯定是不愿意。 若他不同意,大燕这边粮食一断,他的子民肯定要抗议,听说其他部落对他们虎视眈眈,到时打起仗来,大燕更有力,帮不帮助兀良哈,都能从中大赚一笔。 所以这些和她想做的复仇有什么关系? 冷元初用她盈盈亮的大眼睛看向温行川。 温行川埋首她身前,贪图她的香气,被冷元初拧了一下耳朵,轻轻吻了下被他咬出草莓印的软玉,慵懒说道:“除了战马,再加一条,李昭漪的父亲卖国求荣,已经被株连九族,哈日 查盖要归还大燕的罪人。” 冷元初豁然开朗,旋即拧紧眉头。“她可是生了三个孩子,哈日查盖就算放了她,还能对孩子怎样?或者,为了孩子强留她呢……” 说话间冷元初扭着踹着试图将他挤出去,猫一样翻滚的动作在欲望抬头的温行川面前自然无效。 温行川掐着她的腰要她配合好,看她咬着唇不肯泄出好听的嘤咛再换着角度,用力教育他的学生:“这些事自有人解决,你不要操心。” “我偏要……操心……”冷元初望着拔步床里熟悉的木雕顶和那高悬的五色金刚杵,仿佛回到抱山堂里,被温行川一次又一次在床榻上……怀熙安后,他说她的呼吸更好闻,更是变本加厉…… “我扛不住了,你……怎比以前还……”冷元初累得眼角溢出泪花,撑着温行川的肩膀看他浓黑的眼眸。 分明是更瘦……更长…… 冷元初仰着头深深吐纳,随即被温行川吻住半开的朱唇,勾出她的小舌极尽纠缠,将新生的津液全部吞入口中。 …… 待到冷元初起床后摔在地上,无力揉着膝盖,不敢低头看身上的痕迹。温行川笑着将她捞起,让她高高坐在他手臂上,一并去擦干净身上的痕迹。 “你根本没中毒。”冷元初累到喃喃,她不理解温行川脸颊瘦削看起来像鬼,做的风流事更像鬼,总是逮住她发狠…… 温行川正在清理他弄下的杰作,默默听冷元初抱怨。 这次是前所未有的猛烈。 咸熵和他说过,这青叶毒解毒的药,也就比春药少上一味。 这小半个月来冷元初又闹这么一出穿着嫁人等嫁旁人,让他实在忍不住狠狠疼她。 他比冷元知年轻,怎么说体能也比那秧苗一样的弱公子强吧?冷元初虽然时不时气他,但身体反应还是诚实的。 从前如今,都没变过,多强的力度在她起初的哭闹尖叫后,都能被她很好消化。 “你自己栽树自己吃恶果。”温行川没避讳,告诉冷元初这个事实,看她吃瘪的样子,感觉身体里的毒素都减轻不少。 冷元初实在说不出话,听说熙安在侧殿一直等着他们,头脑几乎要炸开,等女儿被抱进来后接到怀里好好亲亲,又被小姑娘犀利的目光盯得脸红。 雪白的脖子,多了好些暧昧的红痕。 熙安抬起胖手摸了摸,认真说道:“华一姑姑说冬天没蚊子,她肯定说错了。” 冷元初尬到嘴角轻搐,“有比蚊子还毒的虫豸,囡囡帮我拍死他好不好。” “好,在哪里。” 温行川暗笑,长臂抱住母女俩躺下来,“在这里。” 熙安没听懂,摸了摸阿爸的脸,再亲了亲阿娘的脸,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冷元初望着熙安抱在她胸前的小胖手,想到儿子。 “景程……” 次日,冷元初起床时不见温行川,听说哈日查盖想见她,梳妆打扮换好厚重又华贵的翟服,来到一处暖亭,见了一身汉人装扮的哈日查盖。 “见过娘娘。”哈日查盖手里端着一精美的鹿角帽。 与冷元初行礼后,走近些将帽子戴在冷元初的头上,双手握着两侧帽沿,试图摆正。 垂首时视线难免看到冷元初雪颈上的红痕,喉结动了动,身子越倾越近。 他不在乎冷元初嫁过人生过女,但他很想看看冷元初在他身下绽放的样子。 她来的时候,把宫女太监都遣得很远。 倒不如,咬住她的唇,先尝尝味道。 哈日查盖抬手搂住冷元初的腰,轻轻一提让她贴近他的胸膛。 “你要做什么?”冷元初立即紧张,手撑着他的锁骨不让他靠近。 “我需要确认你的真心。” “妾身对大汗自然是尊敬,但这里人多眼杂,您这样,我会没命的……” 话音未落,一直通体雪白的羽箭划破空气,正中哈日查盖发顶的圆髻。 第76章 十丈外的敬思亭里,温行川继续搭箭上弦,瞄准哈日查盖。 立在一旁的苏日娜放下铜制的单筒望远镜,转过身蔑乜年轻的蘅元帝,道:“皇帝是能成大事者,舍得老婆套得住狼。” 温行川身心不畅,咽下喉咙里的一口血,冷漠回道:“朕永远是她的后盾。” 苏日娜垂在身侧的手掌蜷缩一动,随即大笑几声,这话她三十年前就听过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讲过了。 后盾?等他们到了她的年龄,再看看年少时的誓言有多可笑。 四年前哈日查盖继任后的诸多作为,让她失去最后的信心,便通过娜仁,联络到这位大燕皇帝。 所求不多,她想做兀良哈的首领,也想做草原之王,哈日查盖父亲那个草包都能统领兀良哈几十年风平浪静,她有什么不能。 温行川想杀哈日查盖,她想扳倒表弟,遂达成合作,如今,正是收网的好时候。 “小皇帝别忘了,事成,予我五万铁骑兵,我要一个月内把柴罕和索库收掉,半年内让整个草原臣服兀良哈和我。”苏日娜语气清透,抑制不住兴奋,又必须提醒这位拿捏不清对草原部落立场的君主,提醒他言出必行。 温行川没回她什么,此刻他紧张于冷元初到底能不能用好他给她的身份,她是他的皇后,在他生病之时,可以主政,做她擅长的外交。 转念一想,该信任她的。 同样希冀她达成心愿后,能安安静静回到他身边,相夫教子。 暖亭处,哈日查盖快速取下头上的箭羽,绞眉认出这是冷氏族的兵器,看向冷元初那双浅淡的眼眸略微震动。 这些年他查李昭漪的身世时,顺便把她的过往调查很清楚。 冷元初是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子,他越查越怜爱,对李昭漪本就没有生出的情更是藏在对“亡人”的思念中。 若非贪图年轻的汉女姿色,以及李昭漪为他先生的那个儿子,他早就准备杀了这个愚蠢且善妒的汉人女子。 且,李昭漪欺负过冷元初。 当他知道冷元初是个受惊吓会东躲西藏的珍珠小鸟性子,能给足一个男人最想要的面子,更让他燥火难耐,势必要夺她入怀。 但李昭漪伤害冷元初的威力,远不如那个已经是寡妇的邱氏。 听说这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专挑那少东家不在时当众高声呵斥小女子不配活着。 穗德钱庄的老伙计和他的线人说,经常见还是小姑娘的她躲在角落里抹眼泪,但她再出现在伙计面前,依旧活泼开朗,帮东忙西,只是笑容里的哀伤,让他们看在眼里无可奈何。 还得靠他来宠她啊。 哈日查盖单手掰断那只箭。草原孤狼一样犀利的眼眸灼灼注视着眼前的美人,极具磁性的语气:“若那小子违背了你的心意,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说罢用锋利的箭矢点了点冷元初围领之外的那颗吻印,盛怒而言:“早听闻汉人弄出什么三纲五常专门坑害女人,不如让我来破破旧俗,随我走,草原所有子民都将欢迎他们的新可敦。” 冷元初不露声色后退一步躲开箭矢带来的危险,浅盈盈回道:“我留在大燕,也是皇后,何必到草原受游牧迁徙之苦?” 哈日查盖大笑,“那我便打下大燕,将你与你的故乡都拥在怀。” 冷元初纤长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没多思考,自顾自坐了下来后抬起纤白的柔荑。 哈日查盖知道她到过西洋受那吻手背的礼仪,走上前捧住,正要躬身亲吻,被女子清冷的话语引得身躯一震。 “跪下。” 哈日查盖只当冷元初在撒娇,握住她的手单膝跪在面前。 第126章 远处的温行川只见冷元初的身体隐藏在草原汉子身后,肺和心口已然炸痛,昨夜耳提面命灌输的思想,冷元初当成耳旁风了? 他瘦削苍白的脸色阴得可怕,墨点般的凤眸紧张看哈日查盖的一举一动—— 暖亭里,冷元初抬起腿歪倚在酸枝长榻,糯糯道:“可汗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怎么办?” 哈日查盖倾身捏了一把她的腿肚,“试试不就知道了?” 冷元初故作吃痛,“那我不如去问昭漪姐姐,看她是否乐意与我共侍一夫?” 哈日查盖听出她的心思,换成让她信任的语气道:“你不必担心她。” “不担心是何意思?”冷元初语气降了下来,移走她的腿,背对着哈日查盖,取了头上银篦梳起乌发。 “你想如何呢?”哈日查盖越发喜欢眼前的小女子,语气难得的慵懒。 “她是卖国求荣的叛徒之女,按大燕律,早被斩首。”冷元初偏过头,语气认真冰冷:“把她归还大燕, 再谈其他。” 哈日查盖起身倾覆过来,双手分跨在冷元初身体两侧,仔细分辨她的神色,并非玩笑之言。 “可以。”哈日查盖给了答复,“但她是我孩子的母亲,孩子我会留下来。” 冷元初侧过头,赏他一个笑靥,“我不动孩子,但我要可汗亲自和她说一件事。” “什么事?” “你对她多年的宠幸,只当她是我的替身。” 哈日查盖轻笑,“你比我想象的坏。” “今晚。”冷元初勾了一下唇,拽住男人颈上垂下来的蜜蜡长串要他近些。 “今晚,我会拜访你们,还有,温行川要可汗你多加战马的事情,还望您同意。” 哈日查盖没理会后半句话,他已经在思考如何从这守备森严的紫禁城带走她。 “可汗!”冷元初提了下音调。 “你说。”哈日查盖想好一个计划后坐在一旁,撑托起下颌好好欣赏横卧的美人。 “你签了这些,再选些战马事宜牵住温行川的注意,我才好从宫里脱身。”冷元初将早已摆在桌案前的两纸合约推到男人眼前。 哈日查盖心里一松,拈着指肚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美人。 “好,依你。” 待到冷元初回到坤宁宫,正见温行川曲腿坐在整块金丝楠木雕成的茶台前,用滚烫的山泉水冲泡一碗进贡的高山乌龙。 她把合约书摆在温行川的手旁后坐在对面,看着温行川泡茶的动作,一下子想起爱喝白茶的冷元知。 真的是知哥哥要杀她吗?但在阿拉贡那三载,他还为了她和另一个男人角斗……以他对她二十年里的照顾,和她对他人品的信任,实在无法且不愿相信那两场恐怖的行刺,是冷元知,她的知哥哥所为。 但,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在阿拉贡刚开始做生意时被奸商坑过,是以她对旁人总会留有方寸余地,再不像从前那样,会掏心掏肺对一个人好。 她知道温行川想留她在这里,也知道他会去查,但毕竟他祖父下毒的嫌疑最大,她实在害怕温行川查出确是先帝所为,再次用一个滔天的谎言将她一生都骗过去。 还是得离开紫禁城,靠自己查出真相最合适。 思索间冷元初才感觉到此前与那哈日查盖紧张交谈很久,口干舌燥。她见温行川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曲着两根指头叩击桌案,取了一旁倒扣的小茶杯,想讨口茶喝。 “放下。”温行川语气很冷。 冷元初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轻叹口气准备抽回自己去寻水觅食时,忽被温行川狠狠抓住。 “他吻过你的手,捏了你的腿。” 冷元初心脏漏停须臾。 “朕还看到你在他面前,故作娇弱的姿态。” “秋蘅,朕真的不高兴。” - 哈日查盖回到落脚的寿康宫,见到脸颊受伤的李昭漪在呵斥侍女不好好喂药,泄出一丝心烦的笑容。 “谈的如何。”苏日娜撩开珠帘走进来,看了眼一地的碎碗和药汤,心里暗讽这小娘们好日子到头了。 “甚好。”哈日查盖净了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软巾边擦边说,“战马的事,今岁就依了大燕的要求,送到后让咱们的外亚沁混进去个病马。 “好啊。”苏日娜回答得挺干脆,让哈日查盖久违地多看她一眼。 他和表姐早年成婚时还算情投意合,可惜表姐无法生育,后纳了妾室,生下的两个孩子也夭折了。 李昭漪生下的长子被定为继任者时,她没表态。 哈日查盖有时觉得正妻大气,又有时觉得她暗搓搓的阴险,他最烦的就是这种拿捏不住的臭脾气,没有感情的日子,他在成婚第五年就已经过够了。 等满足冷元初的小要求,战马和粮种事宜出现的任何差错到时让苏日娜背负罪名,他准备制造冷元初毒发致死的假象,而后,用这个理由借温行川之手杀了苏日娜,免得给她留下祸患。 “可汗。我好痛啊。”昨夜李昭漪用了草原游医的药方止住了血,现在神志清醒,只摔倒时被压住的左臂动不了,一见到哈日查盖来就要娇喝,那婉转的声音,简直能把尚未燃烧的蜡烛都融化成泥。 哈日查盖坐下来,替她揉捏,没想李昭漪抓过他的手,移向半敞的领口。 “帮我嘛。” 哈日查盖面色未动,但他随行的侍女和了解他的苏日娜自行离开。随后,寿康宫里发出阵阵口口,待日薄西山之时,男人起身坐在床沿,由着一身湿汗的李昭漪揉着他的胸肌,倚靠在他的贲张的肱肌上。 随即,殿外有太监高传,冷娘娘驾到。 冷元初走进殿中,闻到这里混杂难闻的味道,面不改色走到李昭漪的床前。 李昭漪正趴在床上喘着粗气。 有几根筋骨没转过劲,又被哈日查盖压着狠出,李昭漪一个时辰不到感觉周身各处都在断裂,但见一身青霓牡丹褙子袄裙的冷元初款款过来,多烈的疼痛都被灼灼燃烧的恨意覆盖—— “吴瑗元,就是你推我跌下假山,夫君,夫君!你要为我杀了她,现在!” 李昭漪向着一旁红帘后更换中衣的哈日查盖喊着,竟眼睁睁看到冷元初掀帘而入,亲手替她的夫君,更衣! “夫君……哈日查盖!你,你们!冷元初,你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这天下还有你这种不要脸的人,狐狸精,臭婆娘,你滚出来,不要勾引我夫君!” 冷元初抬眸,隔着半透的纱帘只让李昭漪看到她得意的娇靥,而后垂着头,只让她看到她纤白的颈肉,亲手为哈日查盖,系起绔裤上的绸带。 “你,想做什么?”李昭漪眼白泛起密密麻麻的血丝,撑在蔼红床面的手指将那贵如金的蜀江绫绞得断丝破面。 哈日查盖没有讲话,也没有掩饰他的欲念,准备吻住冷元初的唇,却被女子抬手止住,那双美丽的杏眸正在示意他,看他表现。 哈日查盖捏了捏冷元初软若脂膏的肩膀,带着她一并走出帘帐,来到李昭漪面前。 “诸事结束后,你留在江宁,不要随我回兀良哈了。” 李昭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逃离大燕就为躲过温行川的剿杀,现在,他想弃了她?! “我不,我不会离开大汗的!”李昭漪用她能发出的最柔弱娇软的语气与哈日查盖说道:“大汗说过带我荣华富贵,怎会出尔反尔!大汗……” 言语间再想一定是冷元初这个贱人挑拨离间,李昭漪语气骤然狠戾:“大汗是想纳她为妾吗?想都不要想!冷元初你个贱蹄子,竟敢勾引我的夫君!” 哈日查盖侧首,见冷元初鼻尖红红似是要哭,急忙捂住她的耳,站在她身前,语气淡漠而薄寡。 “李昭漪,你若不想牵连孩子,到此为止,我不想说第二遍。” “我不,我不!”李昭漪眼泪一颗一颗滚落,那不服输的攀比之欲又驱使她必须赢过冷元初,这个占尽所有光环又在悻悻作怪的妖女! 她已意识到哈日查盖被冷元初迷住,他要为她抛弃她,不…… 她不能失去哈日查盖,回到大燕,她会被当街处决! 李昭漪垮着半边肩膀跌爬下床,拽着哈日查盖的裤腰急急说道: “大汗不要信这小蹄子一句话!她在钱庄就敢和她的堂哥睡在一起,丧尽天良的东……” 话音未落,冷元初上前,照着李昭漪的脸狠狠扬手,打了一个倾尽全力的耳光。 她早年深陷李昭漪阴损的毁誉言论无法自拔,现在,该了结了! 锋利的护甲抠进李昭漪的脸颊,她摔落假山时被那锋利遒劲的太湖石面擦磨的几道擦痕,正被冷元初用护甲狠狠按着! 李昭漪忍不住痛,想到她本就担心毁容的脸颊讨不到欢心,因方才哈日查盖的疼爱而消弭,如今冷元初这般做,让她被恐惧和嗔恨彻底吞噬,抬起手就要反击。 第127章 冷元初松手躲过她的拉拽,随即照着那张多了更多划痕与创伤的左脸,狠狠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你方才胡言乱语,毁我清白的随礼。” 随即照着右脸,反手再打了第二个巴掌。 “这一巴掌,是你在钱庄散布造谣我是童养媳的回应。” 冷元初看到李昭漪拿起床边秀筐里的剪刀,在刺向她时被她轻松握住手背,将那闪着烛光的剪刀顺着行凶者的力度戳进李昭漪的左颈! “这一刀,是你父亲卖国求荣,让一城百万百姓枉死在倭寇的屠刀之下,是你罪有应得的第一刀!” 李昭漪痛苦捂住伤口,嘶嘶作响:“痛……痛,救我,救我啊夫君!” 她哀哀看向哈日查盖,从祈求到咒骂: “哈日查盖!你你为她,要眼睁睁看着我死是吧!我还是你孩子的母亲,你杀我,不怕遭报应吗!” “李昭漪,我真可怜你,为了一句假话被骗身,听说你舍命生了孩子?”没等哈日查盖表述什么,冷元初抢先说话,语气轻佻又字字清晰: “李昭漪,你一个替身与传宗接代的工具,还幻想索要什么真心?你记住,可汗当年是看你腹中婴孩收留的你,是你没本事,让大汗厌嫌你!” 冷元初看向哈日查盖。 “娘娘所言无错,李昭漪,你本非良人,能被我留在身边,不过是看在你与元初都为汉人女子,如今我也想通,留你在身边终究是错误的,若因你大燕的君主与百姓与兀良哈结仇,是我做首领的误失。李昭漪,自尽吧,你犯下的罪孽,就到此为止吧。” 李昭漪的指缝渗出血,划过她瘦到骨节凸起的腕骨,洇入身上那件凌乱不堪的赤色小衣。 “冷元初,你杀了我。”李昭漪已经说不出话,呛血前咬着舌头强迫清醒: “是他给我的灵犀断,你总摆出人间清醒的模样,又帮了天下最恶的人杀了我。” “我怎么会死,冷元初,你怎敢杀我?” 冷元初,我好疼啊。你救救我,好不好。 寿康宫外,温行川披着几重玄衣与鹤氅,撑着用黄金雕刻的权杖立在最近的窗外。 下午他严词斥责了冷元初,她依旧坚持己见,用他眼中最低劣的方式,帮着她的仇人杀死另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女子。 他听到李昭漪的声音,久经沙场的他知道,她是活不了了。 随即,细微又异常的声音传来,而后咕咚一声,在李昭漪逐渐气绝的附近无尽放大。 第77章 另一面,箍桶巷锦荷院旁的无名小庭院里,佩兰已经没有任何蔬果和谷米喂饱景程和她自己。 她贴着宅门缝,谨慎观察门外,听人议论锦荷院的叶管家终于离开此地,长嘘口气,又瞧那朱家门前套马的马夫,一边收拾马车一边和送菜的庄农说:“你想要老朱爷下个月多给你十两银子?哎呦你可别往刀上撞咯。” “又怎啦?”庄农抹了把汗,不解问道。 叶管家道:“老朱爷早一载前订好的来自马六甲的香料,因陛下那什么闭关海禁,大帆船无法登岸!” “那又怎……” “哎呦那船,在明州港外飘了整整二十日,差点因为抢滩被火炮击中!”叶管家压低声音,似是在说了不得的事情,“老朱爷这两天急得,破天荒骂了大夫人几句,夫人回娘家了!哎,现在宅里一团糟,你就别添乱了!” 庄农听这意思最近涨不了钱,站在朱宅前长吁短叹:“……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话音才落,老朱爷匆匆走出宅门,叼着烟壶的褐唇骂骂咧咧:“那帮吃干饭的朝臣也是,怎就纵容皇帝小儿出这么个不顾百姓死活的决定?我这去找那冷二爷说说理!” 喧闹声随着马夫高喝闪路渐渐平止,佩兰听在耳中,心里有了数。 待到月色渐浓,她把景程绑在怀前,四下打量后小心翼翼出了宅门,快速奔出箍桶巷,拦住一个马车塞了一大把银票急急道:“去阁老巷怡园,钱别找了!” 马夫看都没看收在怀里,待佩兰坐好挥鞭揍马,紧赶慢赶来到冷二爷高大挺派的檀木门前。 “来人,来人啊来人!”佩兰拼命拍了几下门,再拉拽墙角处的暗线,随即整个怡园里都响起急促的金铃声! 这是只有自家人知道的招呼方式,大门很快被打开。 “我要见冷二爷。”佩兰抱着孩子边走边与门侍急言,没想到就在两个门侍关门光景,那衣着朴素的马夫也挤了进来! “叶骏?!”佩兰看清楚后受惊呼了一声。 叶骏没回,帅气开朗的脸庞有三分生气,余下七分全是哀伤。 他的佩兰姐姐与冷二爷的关系,比他想象的亲近,他开始担忧自己的身份让佩兰看不入眼,又或者,她是冷二爷秘而不宣的……侍妾吗…… 叶骏难过到甚至没有力气启口问向佩兰,只低着头跟在佩兰的身后,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像是邓掌印为哄陛下开心而养的那只天方犬。 佩兰担忧叶骏抢孩子,抱着景程去寻冷二爷的脚步愈发快起来。 “那个是小佩?后面怎跟个……男人,没人去拦?”花园路过一个侍从趁着月色辨出一个陌生人追着佩兰跑,生气追上想拦—— “那个是龙虎卫的叶大统领,小晸,你可别去寻死了。”另一个侍从提醒他。 小晸只得歇了插手心思,眼看着佩兰抱着孩子匆匆跳过门槛,进了才更衣准备入睡的冷二爷夫妇寝房…… “二爷,救救景程!”佩兰一看到冷元朔便流了泪,脚步一歪摔在冷元朔夫妇的床前,膝盖和腿立刻痛起来。 一身银丝流云睡袍的冷元朔立刻下床,捏着佩兰胳膊要她站起来后接过景程,还好佩兰抱得紧,没有摔到孩子。 佩兰扑伏在一侧桌案呜呜哭起来。 “怎么了?”同样穿好睡袍的林珈珞从床里钻出来,听到佩兰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立即唤人:“阿莱,快去叫厨娘抓紧做些好饭菜,先端来米酒,要姑娘暖暖身子!” 阿莱领命走时打开了寝房雕着仙桃与莲花纹的木门。 “叶骏?”冷元朔看到门外站着个老熟人,示意林珈珞去女儿那里睡,他有事情要谈。 林珈珞深深看了眼佩兰,抱着被子走了。 佩兰目送夫人离去后,拽着冷元朔的衣服跪下来,声泪俱下: “二爷,小姐早就嘱咐过小公子不能被陛下抓去,现在我自己都要饿死了,实在完不成小姐的要求了呜呜……” “你快把桌上的米饼吃掉。”冷元朔看着怀 里的景程叹息一声,转向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凛道:“你入宫禀告温行川,这小子就在我这,他可以放心。” 叶骏没搭理冷元朔的吩咐。 “冷二爷,你和佩兰什么关系。” 冷元朔怔住的神情闪过须臾,随即看着叶骏眼睛,语气轻快:“我是她爹。” 叶骏犹如丹心封穴,愣在原地思考好长一会,突然双膝跪地:“请阿爹成全属下与佩兰姑娘。” 冷元朔霎时头疼,揉起太阳穴的同时,四处打量一下。 眼尖的佩兰取了摆在博古架上的一小盒蜜丸,再倒了茶喂二爷服下。 叶骏看他们相处融洽的模样,彻底信了。 “阿爹在上,我来向您下定,我家在江宁府上元县户部街,家里只有我娘,我娘日日盼着我娶个好媳妇,我娶了佩兰姐姐,会把家里所有钱都交给她……” “佩兰,你乐意吗?”冷元朔打断叶骏的话,盘起腿来坐在床上问向佩兰。 佩兰没有立即说不,让叶骏心生起无尽希望,扶着桌子看向佩兰。 却不料佩兰轻言:“我不同意。” “为什么!”叶骏仿若跌落到了崖涧,身心受伤。 “为何总要拒绝我,佩兰,我若待你没有真心,今日为何要顶着欺君重罪载你来这里?” 叶骏语气哀伤又焦急,他一直没找到佩兰和皇子,心知在陛下面前不是挨打就是贬官,这几天都没敢去紫禁城领命! 他知道佩兰肯定不会逃远,离开锦荷院假扮两日马夫她就上了勾,即使这样他也没有一挥马鞭强带她尤其是景程去紫禁城,他只是,想和佩兰说说话…… “陛下一日不能和小姐解释清楚下毒真相,我一日不会嫁给你。” 佩兰把她最近突如其来的心软藏好,抹着眼泪,哽咽说道:“叶大统领,我今天把话放这,小姐若能留在江宁,我会答应嫁给你,在此之前,你不要再提这件事羞我! 我只和小姐走,小姐要去哪,我就去哪!” 叶骏感受到希望狂飞唇角,随后点了点头,高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了,佩兰,你信我,我永远为陛下,誓死捍卫娘娘!” “哈哈哈哈。”冷元朔在一旁饶有兴趣看这两个小辈,仿佛看回年轻时那个瘦黑有力的自己,在关帝神像前握着林珈珞的手郑重发誓,无论生死,他都只有林珈珞一个女人。 第128章 “珞珞,你敢死在我前头,我就自尽陪你,若我先死,葬身鱼腹或是亡命海盗,你遇到好男人,就改嫁吧。” 年轻人,总是会为了爱冲动,现在他可不敢妄谈生死大话。 这不他看出叶骏陷在对佩兰的情思,讲句玩笑话逗他。佩兰是他在满剌加捡到的孤儿,在他娶林珈珞前她就出生了,当然不是他的女儿,没想到这小子还真信啊! 冷元朔握拳轻咳一声打发掉笑意,换了语气把话岔了过去,“小伙子,你先替我去宫里看看,我另一个女儿怎么样了。” “……是,阿爹。” 紫禁城寿康宫。 温行川听到异响,迟疑一下,依旧站在殿外。 冷元初才和他大吵一架,走时放下狠话“若敢拦我亲手复仇,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杀仇人!” 他被冷元初强烈的情绪震撼住,才服了药听说她来到寿康宫,急忙跟上藏在这里,将殿里交谈之声听得清楚。 直到李昭漪几句如同溺水般的声音终了再无交谈之声,他才将牗窗微微推开一道缝。 看到他的妻子,正被哈日查盖按在地上掐住脖子! “住手!”温行川瞬间爆发的力量几乎震碎牗窗的木轴,他飞身跨窗的同时以袖中的暗箭击伤哈日查盖,只用几步便奔扑上前把冷元初抱在怀里。 冷元初掌心全是血,本应明亮的眼眸晦暗无光,气息微弱。 “蘅蘅,蘅蘅!”温行川托住冷元初的后颈为她顺气,听到她气息逐渐平稳,再拧紧剑眉检查她:衣衫完好,脖颈一圈瘢痕虽是浅红,但在这个愤怒的男人眼中足够触目惊心,所有的筹谋瞬间化为乌有! 原计划是在送别兀良哈王臣的宴席上,向哈日查盖饭菜下断魂草,让他在差不多回到兀良哈的同一时间暴毙!现在,温行川已经顾不上在乎一个首领之死是否引发争端,他就在此刻,拾起沾着血的剪刀掷向哈日查盖。 明晃晃的金剪子被受伤的哈日查盖以臂轻松击开,但这位草原枭雄没能料到,温行川在他就要拔出腰刀杀死冷元初的同一瞬间,射出袖箭里最后一簇。 一箭封喉。 一张官帽椅伴随哈日查盖的倒地而侧翻,咕咚一声响后,寿康宫里的一切陷入寂静。 “不要他死!”冷元初撑着身体坐起来的同时就见这幅景象:李昭漪横躺在地上,一只毫无血色的足搭在码放整齐的红绣鞋上,白得渗人。 残血打湿女子那张俏丽的脸腮,唯有两行眼泪滚落的地方,没有染上一点猩红。 另一侧的哈日查盖在抽搐。 冷元初拼命挣脱温行川的怀抱,但她没有能力甩掉一个盛怒的皇帝,恨得在温行川怀里哭闹:“我还没有听到他承认错误!他不能死!” 但现在,哈日查盖已经没有能力再向冷元初说出,他利用冷元初除掉亲弟弟的筹谋里,他是决不会让她被赫巴鲁侵犯的,她是他想独占的女人,错过未婚时的她便算了,怎会便宜那个色胆包天的弟弟? 哈日查盖没想到冷元初会这么恨他,甚至忘记不自量力的身板,握着他的剑就要刺向他! 更没想到,自己会死在李昭漪死后的不到一根香的时间。 死亡对于草原牧人来说,是天神的召唤,非天命不得自戮,否则即为人夺取神的权力,永世不得超生。 但当他看到冷元初对李昭漪做出的举动,彻底清醒之余,是被欺骗的怒海狂浪,瞧她娴熟杀人后故作哀伤悲痛,似是李昭漪并非她杀,转过头来时,那双杏眸倒映着他的身影与一地的红光。 所以他对她动了杀机,又觉得光杀了她不够。但现在,多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魂魄脱离身体之时,他听到冷元初声嘶力竭喊道:“凭什么要他死得这么轻巧!凭什么!” 温行川照着哈日查盖的膝盖狠踢一脚,毫无反应。 “都死了,都死了。”冷元初跪爬过去探鼻息,随即站了起来,跌撞着走出寿康宫,在紫禁城的中轴线漫无目的地走着。 三更天的冬夜渐渐起了雾,冷元初看不清前方,直到撞见叶骏,瞪着眼眸分辨半天,再环住他的脖颈,呜呜哭了出来。 “知哥哥,我好难受。”冷元初把白皮小生模样叶骏当成她的知哥哥,哭诉着说出发生的一切。 对冷元初而言,所有的忍耐都在一次次残忍的真相中显得尤为可笑。 李昭漪死前,向冷元初说了一句“对不起。”她选择侧坐在自幼认识的伙伴身旁,为她阖好死不瞑目的眼睛。 大仇得报,本应舒爽的她,现在却是心口梗塞,人生何至于你死我活,又怎想有一天惧怕拿刀握剑的手也会沾满鲜血,活成她最不愿接受的样子…… “娘娘,娘娘!”叶骏唤不醒错乱迷茫的女主子,他沉思了一下,抬起手臂环在半空,轻轻用手指点着冷元初的肩胛,模仿冷元知的声音温柔安慰:“元儿做的没错,善良也要区分,对恶人善良,也是一种作恶。” 这句话还是陛下未成婚时对长公主说的。 那时还是韩阙郡王的温行川希望温行宁在他不能及时保护她的时候,分得清善与恶,让那些图谋不轨的恶徒从一开始意识到她并不软弱可欺,歇了霸凌的心思。 “知哥哥,你说的对。”冷元初含着泪抬头看“冷元知”,口中泛起苦涩,“若是你想杀我,我又该怎么办,知哥哥,五年前的刺杀,是你做的吗?你快告诉我……” 叶骏一时左右为难,还是重复说道“不是,不是。” 冷元初破涕为笑,可是那双美丽的杏眸止不住的哀伤,“知哥哥,我才想到李昭漪的孩子会因为我成了孤儿,我从前想到没有父母上心里很苦很苦,我是不是……做错了……” “娘娘……”叶骏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劝好皇后娘娘,眼看着浓雾中走出高大的身影,立刻放下手臂,但却无法推开紧紧揪住他衽边的皇后娘娘。 “陛下!”叶骏脊背发凉。 温行川走到他面前,环住冷元初的腰将她揽回他的怀抱。 第78章 没等温行川说些什么,一身绛红色苏日娜走了过来,面容难掩兴奋。 哈日查盖死在大燕境内,日后兴兵打仗的理由都不用她胡乱编造,部落首领被大燕国君谋杀,足够挑起整个草原对大燕的仇恨,此事真乃天赐之机。 她看了眼被紧紧抱在怀里的冷元初,再看向温行川,暗暗讽刺一个疆域国之君,为一个女人乱了原有的筹谋,昏君无疑。 这样看,夺下中原指日可待。 苏日娜按下情绪,对温行川说道:“事已至此,我要尽快回去,如此肯定赶不上皇后册封大典,那我就在此祝你们燕尔新婚,多生贵子哦。” 温行川道:“朕已让太医做好防腐。” 苏日娜摆了摆手,很是不屑:“太讲究了。” 一旁的冷元初听温行川和苏日娜如吃饭饮水一样谈论着对尸体的处理,惊慌失措想要离他们远些,被苏日娜看出后,丢了一个颇为嫌弃的眼神。 她白日里遇见入宫探望冷元初的魏嫆,叙了几句旧,直白说了她的疑惑,但魏嫆欲盖弥 彰的模样,让她实在是生气。 “我把话放在这,那小丫头和冷元朝长得,任谁看都是亲父女,我知道冷元朝是你挑中的男人,你死鸭子嘴硬不承认我理解,但我可受不了这种男人活得潇洒!小妧,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那张嘴! 这个冷元初若是年岁再小些,是你到太原府后,他续弦得女,我就不会这么生气,可她的年龄,和你第一个孩子一样大……小妧,不是我说你,就别再犹豫了,背着他好好查一查吧,若真是冷元朝的女儿,那就说明他那时候就背着你在外面有女人了,这样敢做不敢当的男人,留在他身边,图什么?” 魏嫆什么话都没说,送走了她。 苏日娜早在太原府就寻到了这位故交,帮了她很多忙,那时她劝魏嫆改嫁,她就不肯。 此刻她实在看不起陷入情爱自拔不出的魏嫆,看冷元初这副模样更是心烦,摆摆手走了。 温行川拥着冷元初回到坤宁宫,亲手为她解衣宽带,抱她一同沐浴。 冷元初推不开,扭过脸扳住白玉池沿,一直看向半敞的门外。 “在想什么。”温行川抬起潮湿的手抚摸着冷元初的头,虽然他完全无法接受冷元初主动诱惑哈日查盖换他死,但想到他的妻子被吓得不轻,往后慢慢教导她就是。 “李昭漪的孩子们,是不是也跟来了?” 温行川捧着水来到冷元初的头顶,一边滴水一边说:“是的,但他们死了。” 他寻冷元初之前,已经在寿康宫见过苏日娜,杀了对她有隐患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 冷元初战栗着,闭上眼睛的同时,眼泪瞬间落下。刚才看到苏日娜眉飞色舞的神情后,她已经能预料到这个结局。 第129章 “死了,死了。”冷元初感觉这蒸腾的温泉水再无法暖她自骨缝里渗出的冰寒,眼泪和发梢滴落的汤池水混在一起,沾湿整张娇靥,让她落在温行川的眼眸里,唯有楚楚可怜。 温行川从来不想看她这么难受,她总是不肯信任他这件事,让他不解与头痛。 “你以后,不能再这么冒失,杀了李昭漪和哈日查盖并没让你更加快乐。往后,朕不会再允许你这么做。” 冷元初没有讲话,抱着膝盖坐,抬起手默默擦泪。 温行川小心避开他锁骨旁的伤口,取澡豆擦拭身体时再道:“你这么不在乎女诫,也是你堂哥教你的吧?哼,他可算是大燕第一伪君子,我有听说那欧罗巴有个故事,一对恩爱的夫妻,被一只毒蛇从中挑拨,你知道吗?毒蛇就为吃了女子,先修炼成人形,再……” “那蛇还是挺努力的。”冷元初哑哑道,“你是那个毒蛇吗?非要纠缠我不放。” 温行川没想到冷元初会这么想,深吸一口气,“朕是说冷元知,是蛇。” 冷元初双手捧水,小心翼翼洗了把脸,没有再理温行川。知哥哥为何不来江宁接她和孩子们走?她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温行川一剑戳穿冷元知…… 这些手握权力之人的斗争就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让她在恐惧间又生出超越体力的信念,她必须长命百岁,好护住她的孩子们! “那个夯货,利用你实现他赚钱的目的。”温行川鼻息哼了一声,打断冷元初思绪,“朕听说你在那个叫巴尔卡的地方抛头露面做生意,赚的钱还要给冷元知一半?” “我乐意。” “朕不乐意。”温行川上来了些火气,握着冷元初的下颌,轻轻用力就把她带过来,让她枕着他的锁骨。 “朕念你过去不修女德女诫,饶你这次胡闹,但也就仅此一回。日后做了皇后,在后宫你随意些朕不管你,但在前朝,你还是讲点规矩。再过三日就到册封大典,朕最后问你一次,景程是不是朕的儿子,若是,朕立他为太子,让熙安如你所想做个不用苦读书的公主,否则,你别想干涉朕早就定好的安排。” 温行川今日亦很累,服过药后身体的异常本就让他烦躁,再加上突然杀了哈日查盖,往后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提前谋划好。 他与冷元初的小家要他费心挽救,大燕一整个国度更要他呕心沥血,一点差错都会造成可怕的结局。 苏日娜是个心比天高的女人,他可以帮她在兀良哈称王称霸,但也派了无数暗卫奸细混在草原,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要能立即组织北部兵马灭了他们,所有事情,都需要他提前备好,所以他希望冷元初安分些,能让他在繁忙的政务之外,能在后宫看到一盏为他而亮的灯。 所以,立后这件事是大事,他还得让大燕子民臣服于冷元初,听闻宫外对冷元初的出现有非议,这段时间太忙,他都没能及时处理。 这个时候,他不希望冷元初再生是非。 “讲话,蘅蘅,景程是不是朕的儿子?” “不是。”冷元初侧过头来毫无音调的一声,让温行川愤怒。 长久的沉默。 温行川在等冷元初服软说不,说她在讲玩笑话,但他不知冷元初在想如何躲开封后。 她实在对皇后之位不感兴趣,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告诉温行川,她要亲自去查下毒者,然后杀了他,为她为真正的冷元初报仇。 “秋蘅,朕再问你一次……” “不是,他是我与冷元知的儿子。” 温行川唇角下坠,把冷元初推开,光着身子走出汤池。骤然而起的波浪冲在冷元初光洁的玉体,溅落几滴落在她暗淡的眼眸前。 “秋蘅,你从不担心,朕会杀了野种?” 当夜,温行川没有离开坤宁宫,次日清晨,已自行领过军杖的叶骏前来禀报关于镖局暗藏的凶手信息,遇见连夜纵马赶回来的冷元朝,上台阶时,还要首辅大人扶了他一把。 “所以,镖局里没有这号人?”温行川穿着素白的皮袄,仔细看了叶骏递呈的名册,认为这是对手发觉他在查他,微微紧眉,摩挲着天珠,沉思后吩咐,“要龙虎卫,清查冷家庄那个暗道,尤其是冷兴昌的家宅下。” “是。”叶骏领命,一瘸一拐退下。 温行川想起,在他的严词厉语下,冷元初磕磕绊绊道出冷家庄下复杂的暗道。 他以为,冷氏族人一个个心眼子太多,坐在这个皇位后,时有觉得温裕在对待冷氏族的做法,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就算在立后的诏书里写清楚“秋蘅”的名字,让冷元初做回秋蘅,还有眼前这位百官之首的冷元朝,以及做他姨父的冷元朔,让他始终无法彻底除掉冷氏族。 冷元朝…… “首辅有什么要讲的?”温行川低头批了几个折子,交给邓邴之传给有关大臣后,看向长身而立的中年男人。 冷元朝有很多事情要禀报。 “郄贤的事,比我想的复杂。”冷元朝讲道,“他利用巫术窃粮,目前不止是江宁县,还有当涂、彭泽、泰兴三县,也有粮仓粮食被盗。那边县令怕掉帽子,压住不报,臣已经先行拿下他们,就等陛下安排。” “都是涉及巫术?”温行川问道。 冷元朝点了头,“不光是守卫、县令,还有各地的大米商受到波及。不过臣以为,有几个不一定是 中了巫术,臣已将他们下大狱,重刑之下,会有扛不住的招供。” 温行川没有点头,阖眸思考一会,立即传人:“盛宣和,速去禀告大理寺和水兵营,即刻沿长江封锁各渡口,严查粮食登船,去向异常者,当场拿下!” 冷元朝眸中一闪,看向温行川的眼神多了几分欣赏,他还未多言,受影响的粮仓都在长江沿岸,极有可能再度牵扯胡雍和夏伍德之案。 朝堂之事交谈完毕,冷元朝清了清嗓子,问道:“陛下,立后这件事,我女儿同意了吗?” 温行川凛看首辅一眼,语气低沉:“她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所以她没同意。”冷元朝垂下双臂交叠身前,站姿颇为傲慢,“那这次册封,只封公主为储君,立后的事,再往后放一放。” “你在教朕做事?”温行川摔了手中的奏折,站了起来。 冷元朝面不改色,“臣有谏言的权力!” “既然只是谏言,就停在谏言这里,首辅想做朕的岳父前,还是好好考虑下君臣关系。”温行川站了起来,绕过桌案站在冷元朝面前,脸色凝如铅云。 “朕既然做了皇帝,想娶谁,用得着过问旁人意见?” 冷元朝剑眉一立,“她是我女儿,你敢强娶一个试试!我现在就带她走!” “冷元朝!”温行川语气一扬,“秋蘅不为后,你这个首辅,就不用当了!” 冷元朝面不改色,站前一步,和皇帝近如薄纸的距离,寡淡说道:“你想娶她,娶的是冷元初,还是秋蘅?她又是绍兴冷氏族人,还是溧阳秋氏族人?” 温行川冷笑:“她就是秋蘅,溧阳秋氏。” “你想的太简单,就算我同意你娶她,冷氏族也不会让你改她的名字和身份,那她到底是以我妹妹身份,还是以我女儿的身份?” “我凭什么要听冷氏族的意见,你们算个卵球?” 冷元朝哈哈大笑,“女以母族为贵,你立早已不存的秋家女为后,是觉得可以压住朝中大臣各异的心思?未来若有人携恩想要送女入宫,你是接还是不接?” “自然是不接的。”温行川知道冷元朝为秋蘅好,没呛他。过去三载想把女眷送入宫换得君心的朝臣有很多,在前朝这种做法可以,在他这里,只能适得其反。 “不接,自会有人辱骂我女儿祸水,骂你沉迷女色。她小时候总被流言蜚语伤害,我不想往后还是如此。”冷元朝把话说清楚,“冷氏族能给她足够牢固的后盾抵抗这些。” 温行川错开身走到窗前,欣赏那株栽在方盆中的病梅,瘦骨嶙峋的枝桠怒放着点点红梅,让他这间久染病气的倦勤斋都热闹起来。 “所以你想她以冷氏什么身份?你的女儿?在百姓眼中,朕等于先后娶了姑侄两辈人,虽在历代皇帝中有先例,但朕不想这样。” “不想也得如此。”冷元朝整理一下骑马袍外粗犷的腰带,看着温行川的背影言:“这件事可以解释为我的夫人过去罪臣身份,不得不隐藏好这个女儿,现在卫家得到平反,我可以让她认回身份,我冷元朝的女儿。” 温行川沉默着,似乎可行。 “但这一切,基于蘅姑同意才行。”冷元朝冰凉的话语飘进温行川的耳中。 温行川取了木铲为盆景松土:“她同意。” 冷元朝冷笑一声,没告辞走了。 出了倦勤斋走不远便到坤宁宫,冷元朝由着邓邴之引路,听说了近来发生的事,步伐越来越快。 第130章 到了坤宁宫门,又见原地徘徊的魏嫆,语气急了些,“孩子不肯见你?” “没,没。”魏嫆正在心里左右斗争,抬眸看到是夫君,身体一颤。 她这两日怕林婉淑欺负女儿,日日入宫,是以撞见了旧友苏日娜,又被她三两句话搅动心神不宁。 昨日送走苏日娜后,魏嫆脸上的神情如倾斜的立柱再撑不起屋顶的重量,彻底垮掉。 她想起,从前冷元朝真堪人间世无双的顶级公子,顶着冷家大少爷的身份,又是燕王长子的幕僚,生得清秀俊朗,走到哪里都会引得一阵骚动。 她很小便喜欢他,还未及笄就日日来到他必经之路等他。 听说他有心上人,她实在没忍住,跑到他睡觉的房间,强吻他时被人看见,当时燕国才打到彭城,冷兴茂是想让他娶长公主的,最后还是娶了她,也因此和公婆关系并不好。 她从没思考过,娶她这件事,冷元朝是否乐意,从前他对她更多像是一个关怀备至的兄长,只在她撩过了头,才在暗地里将她充实占据。 他真的,是蘅姑的父亲吗? 疑窦升起再难消,魏嫆被冷元朝握住手带进坤宁宫一起见秋蘅时,一向善于言谈的魏嫆头一次安静,观察着冷元朝和冷元初的交谈。 “你往后,不许再做傻事。”冷元朝抬起冷元初的手,端详起这双素白柔软的小手,伤了温行川就算了,居然还能杀人? 倒是个厉害女郎,和她父亲很像。 “家里有暗卫,你想杀谁,不必亲自动手。再有,温行川是不是逼了你,于是你伤了他?” 冷元初点了点头。 “我去骂他。”冷元朝火气燎起,起身时被冷元初握紧手,拽了回来。 “阿爹,我不想当皇后。对温行川的行为,我实在害怕,但我无力摆脱他,阿爹,帮帮我,求您了……” 冷元朝抬手摸了摸冷元初的头,语气和煦:“不想嫁就不嫁。” “我想把熙安接走。” “这个……恐怕不易。”冷元朝知道温行川对熙安有多宝贝,贸然带走的话,肯定会惹来祸端。 “日后想女儿的话,我来帮你把她接出宫看一看。”冷元朝直白而言,“由她做储君这件事,我同意。” “阿爹……”冷元初很急,似是要哭,“我不想她太辛苦,且这皇宫吃人的地方,她……不,我不同意。” 冷元朝有些无奈,动熙安,和动温行川的命根子没有区别,正是因为太爱,所以才让她一本本四书五经背着,看最近熙安寝殿里多了很多刀枪棍棒,温行川怕是准备连武功都教她? “那你的想法是?”冷元朝问道。 “我想带女儿走,和儿子一起,我自己来养,以及……我想嫁给观堂,他比温行川待我好。” 冷元朝一顿,随即严肃道:“不要再想嫁给你……堂叔了。” “为什么!”冷元初惊到站起,“为何要我叫他堂叔!” 冷元朝浅笑:“你是我女儿啊。” 冷元初摇头:“我是秋蘅。” “不,你就是我与魏嫆的女儿,昀昀,告诉她是不是。” 冷元朝站在冷元初身旁看向魏嫆。 魏嫆看着这对面容相像的父女,想说的话卡在唇边,牵扯唇角颤动。 “滴血认亲。”冷元初努了下嘴,她不喜欢大家都把她当成傻子看待,是不是她爹娘,验一下不就戳穿了。 她再喜欢冷元朝和魏嫆,也知道自己是秋蘅,记忆深处有个记不清面容的娘亲和会一身武功的父亲。 “不必……”冷元朝没说完,被魏嫆抢了话,“验验就知道了。” 冷元朝深深看了魏嫆,觉察出她神情里的异样。 不一会便端来一碗清水,一旁还有一个银针。 冷元初先刺破指肚,挤了五滴血,随后冷元朝用配剑划破掌心,多流了几滴血。 来自二人的血,毫无犹豫地融在一起。 冷元初没料到如此,瞪大杏眸,又握住魏嫆的手,不管不顾刺破。 新入的血,完全不能和那边融合的血结合,冷元初不肯相信,再压着指肚多挤了几滴血,都是避开与魏嫆的血,与冷元朝的混在一起。 第79章 冷元初望向冷元朝的眼眸依旧迷茫,但一旁的魏嫆已经难以控制情绪,借口去寻林婉淑,离开了坤宁宫。 冷元朝看得出妻子心情不好,叮嘱冷元初 等他一会,立即追上魏嫆。 二人在坤宁宫内的小花园里吵了起来。 “你还想说什么?她就是你的女儿!骗子!我怀孕的时候,你在外面还有女人……” “昀昀,你,该信我的。”素来杀伐果断的首辅,人生头一次遇见有口难辩的难题。 “你去问问,谁会觉得她不是你女儿!问……就是你!”魏嫆把一个路过的小太监抓过来,高声喝道:“你说,这宫里的娘娘,和首辅是不是父女!” 小太监哪知道权贵们发生何事,再加上他早就听过娘娘唤首辅“阿爹”,还私下里讲过娘娘的话语有多好听,此刻只有急急跪下,嚎道:“是,冷娘娘就是首辅大人的女儿!” 魏嫆气得踢了太监一脚,眼泪打转。 冷元朝更是心烦,吼道:“滚!” 小太监连连道“是,是”,扶着帽子连滚带爬跑远。 冷元朝知道魏嫆委屈,在坤宁宫不好太大幅度安慰妻子,只能走近些低声劝慰:“一定是哪里不对,但昀昀,你信我,我只有你,只有莳儿一个亲儿子。” “还有蘅姑一个亲女儿!死鬼,都这样了还不肯承认!”魏嫆心里难受,抹着眼泪瞥一眼高她一头的冷元朝,转身走了。 冷元朝无奈,回头看了眼坤宁宫,想了想还是选择先去倦勤斋与温行川说道说道,他既然受蘅姑一声“阿爹”称呼,就得为姑娘做点实事。 待他来到倦勤斋,看到林婉淑站在温行川的床榻前,对着才用过药的儿子急言: “川儿,你和元初……小蘅的婚事,哀家不同意。那姑娘心思不在你这里,你不能强求。” “立后的事情,就不用母亲费心了。”温行川背靠在软垫,举着此前送给冷元初的那枚翡翠戒指,仔细端详。 一道碎裂的痕,亘在圆环正中。 “朕与她,就像这枚戒指,本就是圆满的,有裂痕无妨。母亲,你与父亲分开这几年,敢说不想他?” 林婉淑纤细的眉毛从进殿起就没解开,烦躁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与你和秋蘅的不一样。” “儿看没什么不同。”温行川看向逐渐走近的冷元朝,将戒指握在掌心里,指了一下榻边的桌案:“朕重新写了立后诏书,用冷姓,名字的话,就麻烦岳父起一个吧,总不至于用‘元’字辈,徒增非议。” 冷元朝道:“这件事,我与太后意思相同,温行川,我女儿她,现在心情并不好。” 温行川立即起身,拽了件紫貂皮袍就要出殿,被冷元朝抬手拦住:“温行川,我与你讲的都是过来人的话,你不要逼她太紧,她不过是个小女子,短短两个月从得知身世到知道温裕下毒,你该站在她角度想想。” 温行川没多解释,绕过冷元朝,边出殿边说:“朕会为她报仇。” “温行川!” 冷元朝没拦住皇帝的步伐,看回林婉淑,语气低沉:“方才我与蘅姑验血,竟是融在一起,昀昀现在心里乱了,能否请太后帮臣劝劝她?” 林婉淑频频眨眼抑制住烦躁情绪,委屈道:“那天你由着她欺负哀家,现在又要我安慰她!哀家真是欠你们的,从前你挤兑太皇时,怎想过有今天求到哀家这里的时候!” 魏嫆找林婉淑的那次,冷元朝并不知情,但他还是低三下气替急性子的妻子道了歉,像二三十年前那样:“都是我管教妻子不严,多有得罪了。” “哀家能怎么劝?真相是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你们冷家昨天敢寻人替嫁,今日又蹦出个首辅亲女儿,哀家真是要疯了,你们当我儿子是冷家的上门女婿,非要与你们绑定在一起是吗!” 林婉淑再想儿子曾说的秋蘅若是不在他身边他会死,剧烈头痛让她眩晕,想说很多难听的话,还是因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忍了。她瞪了冷元朝一眼,派人传魏嫆到她的慈宁宫。 坤宁宫外,温行川吃了闭门羹。 “门是娘娘从殿里锁的,娘娘不开,奴才们实在是没办法……”宫里所有侍女太监都跪在温行川身前,战战兢兢说着。 “去把公主抱过来。”温行川抚摸门上铜环,语气清淡。 没过一会儿熙安公主被邓邴之抱过来,这位掌印脸上还被小鹰多划了两道口子,有个小太监见了,咬着唇角,拼命压住笑意。 温行川接过熙安,捏了捏她的肉手,语气温柔:“唤唤你娘亲,出来抱你玩。” 熙安想到阿娘就开心得咧嘴笑,奶奶唤道:“阿娘,阿娘,陪我玩九连环!” 第131章 殿里毫无反应。 “阿娘,阿娘!”熙安拍了两下殿门,扒着门缝看,没有阿娘身影。 小公主和她父亲对视一眼,撇了嘴,有点难过。 温行川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随即下旨:“拆门。” 过了一盏茶功夫,两扇半丈高的门扇被卸下,温行川走进坤宁宫,却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冷元初。 忽如回到四载前,在行殿层叠的尸首里,无处寻觅冷元初时的惊恐。 “蘅蘅!蘅儿!”温行川心神一瞬崩溃,大步奔走在殿中,直到在一个墙角,看到躺在地上的冷元初。 一旁散落一地的乳色丸球,是瘴丸。 寒意自脚底漫涌上来,温行川屈膝跪地,将毫无知觉的冷元初抱在怀里,眼泪骤然上涌,一个不小心,滴落在冷元初光洁的脸颊上。 “蘅蘅,你别吓朕……” 待到冷元初醒来时,已近午夜。 睁开眼见到温行川握着她的手坐在床榻旁,冷元初感觉唇瓣枯燥,唤他:“我需要喝一些水。” 温行川正垂首静坐,听到妻子唤他眼里闪过惊喜,立即倒了一杯茶,扶着冷元初喂下。 “温行川,你看,我还是克服不了瘴毒。”冷元初有气无力说着,“我只是好奇拉开那个暗格,眼看着那一颗颗药丸滑落地上,我这里……太痛了。” 她不想见温行川,锁上门后咬着手指思考请林婉淑帮助她离开皇宫时,看到墙角这处暗格。原是刘妩在此藏满瘴丸和其他毒药,用来杀害所有对她不利之人。 唯有她,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受用这高贵的毒药! “朕知道,朕知道。”温行川握住冷元初的手亲吻着指尖,高大的身躯从未有这般小心,每一寸肌理都在用力哄着妻子:“是朕的疏忽,今夜往后,随朕一起到倦勤斋住吧。” 冷元初看着温行川猩红的凤眸,苦笑道:“我不去,温行川,你知道吗?皇宫里,承载我太多不堪的回忆。” 温行川呼吸一窒,突然动了迁都的念头。 冷元初侧坐起来,乌发垂在她的脸侧,衬得本就没有巴掌大的小脸更加瘦俏苍白。 “温行川,我无法在这里生活,我不想和你过日子,你就算娶我,我心里也会……有冷元知。我救过你一命,也不图这皇家的富贵,只求你放我走,趁此刻,还能让我对你留一丝好的回忆,好吗?” 温行川没有抬头看冷元初含泪的眼睛,只是从袖中取出那枚戒指,小心戴在冷元初的食指上,不断吻着她的手,从手指到指根,再到青筋清晰的手腕,语气低微: “待朕查出下毒者,好吗?” “到那时,你会放我走?” 温行川脱口而出:“不会,朕决不会再放你离开。” “哈哈。”冷元初笑得璀璨而萎靡,两行眼泪滚落,跌在温行川的手背上,在男人的心口灼出两道深坑。 “我们早就该和离了,温行川,第一封和离书,你不是签下了吗?” “是朕糊涂,那时朕已经舍不得你离开朕,和你分开时,朕连呼吸都是痛的。”温行川握着冷元初的手腕让她抚上他的脸,擦去他流下的泪。 “蘅蘅,我也是后来意识到,我爱你这件事,比我认清自己的心要早很多。蘅蘅,我们,本就相爱。” “可是相爱的人,不会互相伤害。” “朕没有伤害你。” “从我们成婚的那一天,你就在伤我的心。” 温行川一时喘不过气,俯身以唇贴紧冷元初的唇:“朕会用余生时间弥补所犯的大错,蘅蘅,你留在朕身边,哪怕只一年,若一年后你还觉得,朕不爱你,朕伤害你,你……” 温行川说不下去,埋首在冷元初的手心,由着眼泪在此地留下一汪湖泊。 冷元初不再讲话,侧过头看向窗外。已是立春之后,江宁府的气温该暖起来些,怎就生了窗花,呵气成冰。 二月初二,封后大典。 冷元初说想出宫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她知道,这将是唯一一次被温行川允许离开皇宫。昨日她和温行川以及冷元朔说,想看一看那个真正的冷元初。 晨露熹微时,冷元朔带着她和佩兰来到存放“冷元初”冰棺的暗室。 “孩子。”冷元朔站在门前,最后一次劝阻,“你,没必要看她,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才中的毒。” 冷元朔担心的是,蘅姑看到 妹妹,会回忆起更多事情,他太心疼这个姑娘,实在不忍她…… “我该早点探望手帕交的。”冷元初抬眸看向冷元朔,给他一个温暖的笑容:“让我看看她好不好嘛。” 冷元朔一脸忧虑打开铜门,跟在姑娘身后,直到冰棺前,与她的忽慢忽快的脚步一并停下来。 “翎儿!”冷元初扑在冰棺,看到熟悉的面容,尘封在一方精雕细琢的透明棺材中,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 “……翎儿,等等我!”时年只有七岁的秋蘅翻过围岗村的那做白马山,看到带走翎儿的马车在山谷疾驰,边追边喊。 身上的衣服被山林里的枝桠划破,看起来可怜兮兮,可她依旧没有放弃,追到大路上,呼喊声才被真正的冷元初听见。 “是绒儿!快停车,快!” 冷元初拉着秋蘅坐上马车,看着秋蘅空洞的双眸,向藏着心事的管家说道:“我要带她去江宁。” 在江宁越国公府,秋蘅几次想要寻越国公或是邱馥,她眼看着父亲被杀,逃离时整个围岗村全部沉在火海里,她需要求助! 越国公她见不到,邱馥两次在她靠近之时嫌弃地扔几个银锭在地上,走了。那时冷元朝和冷元朔都不在江宁,没有任何人能帮、甚至会信一个七岁小姑娘的话…… “……这是一个将军给我的糖,好吃的,我给你一个。”冷元初安慰她,分享她新得的糖果。 “真的吗?是宫里的好东西?那我一定要尝尝……” 耳畔回响起她们最后一次交谈,冷元初隔着冰棺试图抚摸手帕交的脸颊,啜泣着说:“我来看你了,翎儿。” 这个小名是姑娘们在山野里奔跑时,看到孔雀打斗落了一地的羽毛。秋蘅把那坚硬的尾羽插在冷元初发间,从此她唤她“翎儿”,她叫她“绒儿”,只属于她们的称谓。 她们坐在溪边歇脚,秋蘅抱着膝盖,闷闷说着:“老太婆不让我带你到山里玩。” 冰棺里的姑娘正吹着火折子准备燃火烤红薯,闻言生气站了起来。 “等我回到自己家,让父亲兄长把围岗村买下来,然后就在这山前盖个大高塔,我让那老巫婆坐在塔顶,天天看着我们在这里玩!” …… 如今,是她秋蘅在顶替棺中姑娘的身份,享受本应属于她的荣光。 眼泪止不住,砸在琉璃制成的棺椁上。 “别哭,绒儿,终于等到你来看我,还以为你不肯原谅我。”冷元初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不断擦着冰棺的窗,哭喊着:“我不怨你,翎儿,你醒一醒看看我。” 但这一切都是幻觉。 唯有那真正的冷元初,唇边似乎动了一下,在她与冷元朔的眼前,逐渐破裂,如照见阳光的冰晶,彻底消失。 “不,不!”冷元初想要伸手阻拦,却无法穿过坚硬的琉璃罩。她尖叫着试图改变这一切,直到再无法站稳,被同样流泪的冷元朔跪地接住。 “原来我妹妹一直在等你。”冷元朔抱着冷元初,哭得很伤心。 “二爹……”冷元初抬起素手擦去冷元朔的眼泪,伴随着腿骨发出的断裂声,她撑不住跪在地上,强忍着抵抗那在全身游走的痛。 突然的刺痛,让她想起全部。 漂洋过海来到满剌加,卧在涂满符文的案台,七岁的她握着冷元朔的手,用尽所有力气去求他:“我要活,阿叔,我不怕痛,治好我,求您……” 随之而来的,是骨骼重组,换髓换血,冷元初仿佛看见身旁一盆盆被瘴毒腐蚀的黑血,最痛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已经麻木了,心跳似乎停止很久,伴随着新血的注入,再度清醒,强有力地跳动着,将血液泵至四肢百骸。 “谢谢您。”冷元初面向冷元朔跪好,郑重一拜。 “不用谢,蘅姑,是你救了我。”冷元朔急忙扶住的肩膀,心里翻江倒海。 彼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因胞妹的亡故几乎一蹶不振,若非陪着秋蘅,把精力全都转移到治好她这件事上,他冷元朔,恐怕也会在那场君臣搏杀中,认输堕落,而非重整旗鼓,靠自己的双手打拼事业同时,寻遍这寰宇天下各种奇药,只为家人遭难时,他能及时相救,不再落得心中遗憾。 此后,解毒的药他随身携带,这才能及时救回妻子的姐姐,以及长嫂。 冷元朔想要扶冷元初起来,看到蘅姑咬着唇压抑着哭声,更是心痛难抑。 “所以阿叔,二爹,是谁为我换的血?”冷元初扑在微微颤抖的冷元朔怀里,轻轻问道。 第132章 冷元朔没有讲话,望向一旁的佩兰。 冷元初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佩兰眼眶红红的,浅淡的瞳色逐渐积蓄起狂浪。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怎能……让我的恩人做侍女!” 佩兰走上前,擦去垂在冷元初睫毛的眼泪,哭着笑道:“这都是我的决定,小姐,当年二爷救我,这份恩情我发誓拿命来报。后来我见到您,选择为您供血来报答二爷的恩情。都怪我不好,把晕血的怪症传给了小姐。” “我怎能怪你……”冷元初一把环住佩兰的脖子,哭得更加难过。 “所以小姐要好好活着,快乐地活着。”佩兰讲话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冷元朔。 小姐马上就要深居宫中,仅这两个月,宫外对封冷氏女为后抗议之声已成排山倒海之势,就算杀,也杀不尽了。 ——那冷兴茂曾用大炮对准江宁的百姓,当今圣上被美色蒙蔽双目,竟为了一个女人饶了大燕的公敌,冷氏族不被诛杀,如何给枉死的官兵百姓交代! ——冷氏女与同姓堂哥通奸,还生了孩子。祸乱三纲五常,按大燕律早该投石处死,如今竟成一国之后,配享万民供养?她不配! ——蘅元帝能为了一个女人,连她在外生的孩子都认了!我们有必要拥护这个窝囊皇帝吗! ——这皇上不顾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立一个女娃娃当储君?哼,今日敢对商户重税,明日就敢为一个女人放弃咱们老百姓!这大燕,没什么必要拥戴了! 温行川怕冷元初听到这些,只道日后不许出宫,家人相见就在紫禁城里面。 就算这次准皇后出宫,也是重兵把守,驱百姓一里之外,只怕冷元初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词。 “二爷,救救小姐吧……” 冷元朔心疼他的义女,但他如今亦无能为力。 温行川为警示举国商人不得僭越,把他的商号率先关停,意思很明确,若不拥戴冷元初为后、熙安公主为储君,全国商人的这生意,就都别干。 从前温行川治理大燕较为宽松,竟生出如此狼心狗肺的百姓,温行川从痛心疾首到冷漠屠杀,帝王的刀尖已经对准百姓,君民关系已在悬崖之巅。 冷元初并非傻子,她知道这些,在恐惧之外,对温行川生出更多的怨恨。 “大燕二世而亡。”郄贤是通术道士,他说的,恐怕是事实,可怜她现在的口碑已被糟蹋殆尽,死后,怕是要以妖后之名遗臭万年。 人生一直都是这样,与她的心愿背道而驰,但她现在不敢放任温行川带着大燕走向泥沼,她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尤其想到李昭漪孩子的结局,更是胆颤心惊。 这两天,她依旧恳求温行川放下对她对立储熙安的执念,抵消大 燕百姓的怒火。 “我害怕国破家亡,温行川,我不想熙安和景程承受这一切。”昨夜,冷元初在被动的温存后求温行川,她可以先在宫里陪他,满足他的欲望,往后再想办法离开这里。 温行川整理衣襟手指停住,转身按住冷元初的后脑,要她正视他。 “你觉得,我会输?冷元初,你把你的夫君想得,这么没用?” “以及,朕为何要在乎别人的儿子?” 温行川觉得他对冷元初的忍耐也将至尽头。百姓反对他,他可以镇压,杀掉所有反对者。 但冷元初每次见到他都说要走。 走,走,好,很好,他偏不让她走,她太不把他们的婚姻当回事,就该让她好好记住,当初招惹他的下场! 是以温行川告诉冷元初,“朕只给你一个时辰时间,看到就回来。” 冷元初打了个寒颤。 “二爹,带我走,我不想再回紫禁城。” 她就这一次机会了。 第80章 冷元朔看着冷元初涨红的脸,握住她攥紧衣角的手,语气急促:“我带你走!佩兰,你与蘅姑换下衣服,快!” 佩兰急忙拉着小姐到暗处,互换了二人的穿着。 好在她们身高相同,佩兰把冷元初头上精细的钗环钿头全部取下,插上一只昆仑玉雕的墨兰簪。冷元初快步走出来时自行戴了遮面,与冷元朔点了点头。 冷元朔急言:“你先走屋后那个旁门,我带佩兰上轿把宫里人引走后,你快些到怡园等我!” “是。”冷元初小心翼翼走出铜门,沿着潮湿的楼梯离开地下暗室。至亮处揉了揉被光线刺痛的眼睛,步到庭院,踩着无人打扫的枯枝烂叶走到侧门,使劲推开生锈的铁皮板—— 温行川正站在门外,冷寂寂看着她。 冷元初彻底断了呼吸。 房檐滴挂的冰棱整根掉下来,折了那道照在冷元初面颊的光线。单纯的面如死灰已不能形容冷元初的神色,偏门、旧衣,以及一双哀莫心死的杏眸,足够告知过慧尽妖的温行川,她想逃。 温行川一言不发上前一步,握住冷元初的手,拽着她沿着发霉的墙角向巷子外走。 冷元初被石头绊了一下,温行川并没回头,握紧柔荑的手更用力地拽紧。 肩膀被男人饱含愤怒的拉扯抻得痛,但冷元初不敢出声,由着温行川带她到正门。 龙虎卫那些着赤色铠甲的男人,正围做一圈,用长矛对准冷元朔和被他护在身后的佩兰。 龙虎卫是从前郡王府的侍卫和暗卫整编,最忠于温行川,只等一声令下,立即将二人斩杀于此。 除了叶骏。 “陛下。”叶骏看到帝后二人走近,立即曲膝拱手。他担忧佩兰安危,可想到冷二爷算是陛下除了父母最敬重的长辈,微微松了口气。 “来人,把他和她,拿下。”温行川凛冽的目光扫过伤口尚未痊愈的得力干将,落在神色自若的冷元朔身上。 他侧了下头,看到冷元朔身后那个丫头,穿着他为冷元初精心准备的羽衣蝉裙,冷笑一声。 “你不配穿,脱下!” “温行川,你让他们碰一下试试!”冷元朔怒火“腾”地升起,走向外甥,却被温行川一把抽出腰侧的长刀,对准鼻尖。 “愣着做什么?拿下!”温行川怒吼。 “温行川!”冷元初骤感头皮发麻,立即握住温行川高抬的手臂,言辞恳切:“这都是我的想法,与二爹无关,你不能……” “你叫朕什么?”温行川侧首,寡淡言道。 “……陛下。”冷元初半垂下眼睫。 温行川喉结轻滚了一下,转回视线,看向冷元朔,凛道:“朕曾被好姨父骗过一次,怎会再被骗第二次?既然你贼心不死,朕连这四年遭受的,一并和你算算,来人,把他拷上,压到天牢!” 冷元朔早料会有今日,漆黑的脸色镇定如常,睨了眼叶骏,道:“蘅姑,你不必拦,保护好你自己,但是温行川,你不要伤到佩兰,我告诉你,没有她,就没有蘅姑今天!” 温行川拧着剑眉瞥过佩兰,只刹那间便收回疑虑,“我不对女人动手,她自有去向,叶骏!拿下!” “慢着!”紧张的气氛被远处高昂的声音打断,温行川侧身,看到冷元朝大步而来。 温行川盯着这位重臣的鞋尖直到近处,才抬眸,好整以暇看着盛满怒色的首辅。 “你放了我二弟。” “不放。” “温行川,我没有和你说笑的意思,放了他!” 温行川气定神闲收刀,把躲在他身后的冷元初拽到身前,贴着云鬓,咬着槽牙道:“若没有你们,朕不会和皇后有这么多的矛盾,依朕看,是给你们太多的权力,让你,让整个冷氏族多活了这么些年。” “冷元朝,你别忘了,在前朝时处处挤兑我父亲的是你,杀先帝的亦是你,而今你为了保命,竟又想方设法让蘅姑成为你的女儿? 冷元朝,这权臣奸臣佞臣忠臣,你是都想当?干的是遗臭万年的活,端的是名留青史的好名声?” 冷元朝沉眉怒斥:“温行川你不要胡搅蛮缠!” “既然想做国丈,这首辅的位置,就别坐了。”温行川勾下唇角,指示叶骏,“扒了他的官袍,一并押走。” “陛下!陛下!不行!”未等叶骏领命,冷元初环住温行川的腰,仰着头看向温行川,琉璃眼瞳覆上一层水雾,“你……” 温行川颔首看她,倒也不气,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秋蘅,你一点都不傻,还知道抱着朕,想让朕看在宠你的面子上饶了他们。” “但蘅蘅,朕不能松给你这个口子,这是你在朕面前口口声声说爱冷元知的惩罚!叶骏!还愣着干什么!” “是!”叶骏没再废话,站在冷元朝身前。 “陛下,陛下!”冷元初哭了起来,扶着温行川的身躯就要跪下,又被温行川一把拉起。 温行川既然说过不想妻子跪向她就不会让她自甘下贱,却又怒极反笑,端住冷元初的下颌恨言:“你不要总觉得自己委屈!四年前抛弃朕的时候,可有想过今天!” 第133章 冷元初委屈地摇头,那时就要死在行殿里,她能怎么办,需要他的时候,他又不在! “我还能怎么做,陛下,你饶了他们好吗?我进宫,我不想观堂了……”冷元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握着温行川镶嵌玉牌的腰带,肩膀颤颤巍巍地抖。 就连数十被训练得无情无义的龙湖卫士,也被他们皇后娘娘哭声所心软。 唯有温行川,一动不动,居高临下看着冷元初的头顶。原本为她亲手设计的那么多头面,被她弃如敝履,戴在旁人头上。 她从来都不在乎他。 到现在,她还在唤那冷元知的表字,他在她这张诱人的朱唇里,只是毫无礼貌的大名或是被迫的一声陛下!好,很好! 温行川呼吸很重,胸腔起伏,周身散发的寒意让冷元初渐渐止住哭泣。她不明白事情何至于此,握着他的手逐渐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 前日突然得知冷元朝是她的父亲,今日才得知佩兰是她的恩人,现在,他们都要被温行川抓走。 温行川在剥离她所有的亲人,是要她孤零零在那个让她胆寒的黄门红墙里,与世隔绝。 “陛下。”冷元初麻木唤他,“我不想活了。” “孩子,蘅姑,你!”冷元朝正与叶骏对峙,听到女儿的话突觉耳鸣,推开叶骏走到温行川眼前,短暂的凝滞后,撩起衣裾向他跪了下来。 “我不要这身官服,只想我的女儿,幸福快乐。”冷元朝取下头顶官帽摆在温行川的鞋前,随即主动解扣脱下正红鹤补官袍,只着洁白的中单。 从未向谁折下脊梁的冷元朝,此刻为了弟弟,和尚未理清关系的秋蘅,向温行川叩首。 “岳父放心,朕会给她想要的幸福。”温行川语气里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凛漠,又似乎是在家臣面前留有一丝客气, 俯身触了一下冷元朝的肩膀,一如在朝堂之上君臣和合。 可讲出的话,直教已被拷住手腕的冷元朔心寒。 “整个冷氏家族,该给百姓一个交代了。朕的妻子不需要是什么冷氏女,冷元朝,就算她是你的亲女儿,朕也不认。 她就是秋蘅,所谓后盾,有朕足矣。至于你们,还有穗德钱庄,朕早整理罪证,是时候处决了。” 温行川说罢,环着冷元初的腰要她贴近,在她额头深深留下一个吻,语气缠绵: “随朕回宫,册封后,朕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讲。” - 今日在宁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部来到太和殿,只是这册封仪式比他们想的晚了些许。 诸位官员压着嗓子议论纷纷时,听闻一太监高喝“陛下驾到——” 纷纷止言,分成两列面对面跪在地上,恭迎陛下进殿。 寻常早朝,诸位大臣要用余光看着蘅元帝绣着暗龙纹的锦靴走过眼前,再听他登上须弥台坐在龙椅上的声音,才会默契起身,与陛下一同完成周而复始的例行公事。 但今日,蘅元帝稳重的脚步声,被一串拖沓的声音打乱。 独属于帝王的香气,混杂着清幽的花香,但叫着庄严的太和殿里多了几分新鲜。 通道边缘,位居五品大理寺寺正的施无为,第一时间看到绣着金牡丹的裙摆自他的手背飘过。他侧头小心看,惊见皇后随着陛下一并登上须弥台。 玲珑的背影似有些撑不起一寸千金的袆衣霞珮,但那裙摆之上高昂头颅的金凤,正在用红珊瑚做瞳的凤眼鄙夷扫视堂内所有男人。 “这……”苦读十载诗书的臣子心中细微地不舒服,大抵是因为,后宫妇人出现在这男人们议政的太和殿,总有些……不妥吧? 近来大理寺几乎全部人马都在为娘娘当年的遇刺下毒案忙碌,这位薛寺正寻常是没有资格上朝的。 今日第一次见这位皇后,他涌出很多念头,最终还是吃劲克制压了下来,避免节外生枝。 坊间这几日突然冒出更多流言蜚语,他的顶头上司赵叡未经领命即迅速查出,是苏日娜走时故意找人散布的。 晨间一道皇命,九十九个造谣者枭首于三牌楼外,尸身七日内不得收敛。 施无为摇头叹气,看起来陛下势要为了这个女子,和黎民苍生作对了。 待帝后稳坐高台,小公主一步步走到大殿正中跪向父母。 掌印太监邓邴之清了清嗓子宣告—— “民女秋氏,生而端慧,性秉温恭,恪修妇道,夙娴礼则。仁德后爱,卓为坤仪,今授以金册金宝,立为皇后,位陛下之侧,享万民敬仰。 自今日起,宥免刑狱,刑部、大理寺速审在押轻罪囚徒,情可矜者,减等发落;老弱病残者,许保释就医。五品以上官员母妻,加封诰命! 另,皇长女熙安公主子凭母贵,自襁褓之际便灵秀非常,及长,聪慧敏达,温良恭俭,德才兼备。今册熙安公主为皇太女,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恭喜公主殿下,贺喜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满殿朝臣面向龙椅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平身。” “谢陛下。” 待到众臣起身,惊诧看到那个连日搅动内外朝廷不得安宁的小女子,毫无神采坐在蘅元帝的身旁,一点欢喜的神色都没有。 有几位知道内情的大臣不约而同用目光扫视,没见到首辅身影,心里一沉。 他们知道皇帝这些年都在想方设法让妻子与冷氏家族割席。再见须弥台上目光呆滞的皇后,不由得生出些许怜悯。 世人总道红颜薄命,自前朝起,这帝王枕侧虽是热闹,多是王侯将相乐意献女入宫,哪怕只是女官,也要用来巩固家族稳定换几代繁华,市井百姓,是不愿送女入宫的。 至于后宫争斗,没有哪户人家会阻止女儿争宠,纵使死了,也得压住哀伤草草埋了,有时甚至,还要谢主隆恩。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像是甘乾李鹤一众老臣早被温行川清除在外。有臣子想延续前朝旧俗,靠送女入宫巩固地位,都因蘅元帝对亡妻执着的思念或主动或被动地止住想法。 如今能知道这帝王身侧坐的是旧人的官员已经不多,多数见之于君的中坚新臣,已经在心里嘀咕起:这秋氏又是何许人也? 不过这些已然不是重点,而是:让他们敬仰乃至惧怕的皇帝,怎能让一个妇辈出现在前朝,旁听起政事! 此刻的龙椅上,温行川一手握住冷元初的手,另一只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挺直脊梁听着臣子的汇报。 赵叡端举象牙笏板,恭敬上奏:“臣等按首辅要求,密控长江沿线,捉住四个烧纸的道士,有畏罪自尽两人,活捉两人,招供偷粮路线,是为犯边倭寇所用,趁夜色从废弃的野渡口自长江入东海到贼船。” 满堂哗然,赵叡清咳一下,继续道:“多亏陛下英武决断,这几日在官渡民渡皆未发现粮船或是偷运,臣再请陛下准奏,十日内于官道乡路,禁运粮草木材铁砂等一应可以被倭寇窃取之要物。” “这怎么能行?”户部侍郎厉昇当即站出来反对,“陛下一道封锁渡口的口谕,短短三日已搅得江宁府城内商民不满,且这粮米等都是百姓必须之物,断一日,不讲江宁府,镇江府苏州府市里的百姓,去哪里买米?” “东南沿海战事吃紧,若是粮米被运去助了倭寇,他们命都不保,还讲什么买卖?妇人之仁!”兵部葛尚书语气不善,本想看回皇帝寻求肯定,瞧他身旁又坐着个美人,更觉气短。 臣子们你来我往辩论,直到被皇帝一句话彻底打断思路。 温行川问冷元初,“皇后的意思是?” 冷元初没回应,木然看着殿门处。 门扉被光穿透,落下来的影子抵在最后那排大臣的靴跟。 她想逃出那扇门,远远离开温行川的身边,却又被他狠狠遏住命关。 爹爹,二爹…… “朕的皇后,就该在这里畅所欲言。”温行川捏了捏她的手心,语气突然和煦,“朕的妻子对朝政一向有见解,讲出来,让大臣们听听。” 殿内站着的官宦们脸色垮塌。他们自领印绶符节之日至今,从未想过,竟有一日要跪在这小小的女子面前听政见! 众人不服,亦没心思听新皇后所言,有开小差者,开始思考首辅今日最是风光,怎会没有出席露面? “妾身以为,通敌者在内部。”冷元初突然的一句话如投石入湖,溅起飞沫,引得堂下喧哗。 “那该如何捉出叛国贼?”温行川心里一暖,他心里有谋算,需要冷元初配合他,另外,他实在不放心与妻子分离,从今往后,他与她一起上朝。 “妾身以为,赵大人所言不虚,但大张旗鼓只会惊动奸细,不如缩紧路引发放的口子。” 冷元初启口讲话,只因忆起穗德钱庄被诬通敌,还有那夏伍德真真切切将粮草卖给倭寇,这是国事,她还是讲出心中的想法。 第134章 以及,她还想讲,路引应用新的。就像过去穗德钱庄在银票动手脚那样,得不到官方路引又要偷运粮草的奸人一定会想方设法造假路引,届时也好抓。 但她扫了一眼台下,没有在这太和殿里宣出口。毕竟有胆量且有能力干出这么大的事,堂下的朝臣里,定有不干净的。 冷元初闭口,不再多言。 但她的心思,温行川已经了然。 “就依皇后所言,赵叡,还有户部,让各地派发路引,都要登记清楚,出了差错,想想后果!退朝。” - 一众穿着绯红湖绿官袍的各路官员们,等蘅元帝带着皇后离开太和殿,聚在一起,说什么的都有。 “乱朝纲者,陛下也。”就算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都在场,内阁次辅贺敬章也无所谓了。 辅佐这样贪图美色的皇帝,倒真是不如关注下最近在民间暗流涌动的什么褚太子。 都察院的两位御史没讲话,负着手看着即将成为长公主驸马赵叡,正在与属下耳语几句,随后率先离开太和殿。 邓邴之突然想起什么,从大殿正中的仙鹤铜像向外跑。红衣太监举着拂尘费力挤过这帮大燕的肱股之臣,嚷着“让一让让一让”,比帝后先一步来到坤宁宫。 此刻,小康子正吊在坤宁宫内一棵槐树上,惊慌失措。 “干爹……”小康子抬头看了看被麻绳勒得发白的手腕,还有那满手的冻疮,乌黑的眼仁聚焦在能救他性命的掌印,瞪了两下腿。 陛下中毒后的那次假传圣意,是小康子自己的决定。待陛下用药拔毒、神思清醒后,直接将他打入浣衣局。 在前朝,浣衣局辛者库里关押的都是犯错的宫妃或是宫女,她们要为其他得宠的妃嫔贵人们没黑没白地 洗衣,如今蘅元帝没后宫,小康子在浣衣局,洗的是宫内禁军还有龙虎卫的衣服,更臭。 这肉体凡胎的手碰凉水,又捏着粗糙的布料在板子揉搓,没几日就红肿起来,烂了道疮。有几个太监早就看不上他,送脏衣服过来时,还会踹他几脚。 他可算把干爹盼来了。 “干爹,救儿子……”小康子一早就被吊在这里,他实在是撑不住了,感觉那麻绳已经勒进手腕里,比去势那天还疼…… 邓邴之想说什么,听到仪仗簇拥之声,立即站到一旁。 是帝后来了。 聚在此刻坤宁宫这棵槐树下的,还有整个紫禁城六局一司所有的宫女,以及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宦官。 温行川从躬身哈腰的邓邴之手中取下一根浸了桐油的马鞭,塞到冷元初的手里。 “用鞭子抽他。” “什么?”冷元初从麻木的虚无中回到现实,看到此景,只觉荒谬。 “陛下,我不想……” “用鞭子抽他!”温行川扬起的语调让所有宫女太监胆颤。 “陛下……我,我做不到。”冷元初已在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哄好温行川狂怒的心,但,要他用鞭子,当众羞辱一个无辜的太监,她做不到。 “你以为他是什么善种?”温行川贴在冷元初耳边,低言:“有些事情,朕没让他做,他做了,该不该罚?” “那陛下自己罚便是。”冷元初把鞭子还给温行川,屈膝福礼,“臣妾想陛下处理半日朝政定是累了,臣妾这就扶陛下回倦勤斋歇息。” 温行川低垂浓密的眼睫,看着冷元初说这几句话都在强压着颤意。 说她愚笨,也知道恩怨情仇,说她聪明,冲到寿康宫杀哈日查盖时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现在给她一个皇后该有的权力,又在这里犹犹豫豫。 温行川没了耐心,握着冷元初的手把她拽到小康子身前,再度把鞭子给她,语气凛冽:“朕要你鞭杀了他。” 旁的宫女太监们听到这里,脸色齐刷刷白了起来。 “娘娘,饶命啊娘娘……”小康子语调由高到低直至气若游丝,土灰的脸色伴随挣扎的动作戛然而止,像是已经吊死在树上的尸体。 旁的太监也如死水一般,一个个化成殿门前的石狮子,撑在地上,眼皮都不眨了。 他们以为像小康子这种短短半载就从乡野流氓混迹成帝王脚边的狗,定是耍什么招数成了精,能一次次猜中皇帝的心思。 怎就沦落到今日命都要没了…… 此地陷入胶着,无人敢为小康子辩解,包括早就跪下来的邓邴之。 亦无人敢插嘴帝后之间紧张而诡谲的气氛。不过有一点,他们记住了,皇后的事就是皇帝的事。 他们都知道皇后从西洋归来,心不在陛下身上,是那小康子自做主,帮陛下困住皇后的脚步,逆了皇后的心。 从今往后,皇后的懿旨,等于圣旨。 坤宁宫外,林婉淑步行路过。 华一是尚宫之首,一早领命将宫中侍女们引到这里。她现在也管不了这个皇帝儿子的决定,但还是担忧他们夫妻间会不会出什么事,过来看一眼。 瞧儿子的气势完全笼罩在儿媳之上,林婉淑闭目思索片刻,还是一转脚步,走了。 没走多远,就听到鞭子抽打的响声,和划破天空的哀嚎。 是冷元初,咬着朱唇,将她的全部无奈发泄在小康子身上。 “陛下满意了吗?”冷元初不断告诉自己,放下心中的怜悯,可还是被温行川一声声“不够,再狠些”搅扰得神志恍惚。 她顺着温行川,直到胳膊再也抬不动,定神看,连小康子身上那件破衣烂衫都没能划破。 她把鞭子丢在地上,无神的杏眸注视着被汗沾湿衣领的小康子,一个没站稳,趔趄一下。 温行川快速蹲下,抱着冷元初的膝窝站直,语气比起清晨缓和很多。 “我带你去个地方。” 冷元初就这样木木地,被温行川抱到明黄的御辇,一并出了宫。 一路上冷元初窝在角落里,温行川起初与她讲几句话,见她这样,便也不再多言。 到了地方,温行川替冷元初撩开车门帘。 “看看这是哪里?” 冷元初没有什么抗拒,麻木地走出轿辇。 熟悉的门头,只是少了王府的那块门匾。 “以后,你与朕在这里生活。”温行川轻轻摸了一下冷元初的脸,想让她给一个回应。 冷元初没有讲话,看着门扉打开,走出来的,是温行宁。 二人自那次庙门不愉快的相见,已有两个月没见,温行宁赌气不肯应了兄长的话,便也没有俸禄,虽不至于打秋风,但勒着腰带过活不好受。 “嫂子来了。”温行宁一开口,就让她的哥哥放宽半侧心。 冷元初轻轻点头,站着不动。 “朕带你回仰止园。”温行川拉了她一把。 “我不去。”冷元初没有抬脚,淡淡说道:“当初在补汤投毒的,可有查出?” 温行川挥手示意妹妹忙自己的事,扶着冷元初的肩膀,垂头低言:“下毒者已经死了。” “你查不到,就想把罪扣在无辜者头上?”冷元初问他的话语都没有力气,“陛下,我真的累了。” “您要不杀掉我吧,我真的,不想活了。” 冷元初想到她的父亲,二爹,还有佩兰就这么被温行川关了起来,也听出他要对绍兴的冷氏族下手,下手是假,强夺穗德钱庄是真。 她似乎,又成了他的一杆有用的武器,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温行川没有讲话,二人拉拉扯扯从府门走到仰止园。 “朕想和你重新成一回亲。”温行川把冷元初拉到抱山堂,要她看到桌上的酒壶。 “朕为你补上合卺结发,好不好?” 言毕,温行川斟满两杯白酒,一只羊脂玉杯塞到冷元初的小手里,再从容地与她交叉手臂,将另一只鸳鸯杯置于唇边。 第81章 冷元初举着酒杯,既没有饮,也没有任何悲与喜,眸光越过桌案来到窗前的那方琴上。 温行川瞧她发呆的模样也如此称心,举另一只手托了一下她的酒杯底,缱绻言道:“从前没告诉你,朕也会弹琴,喝下去,与朕一起弹一曲吧。” 冷元初没有多言,咬着杯沿把那一口甘冽的高淳酒 饮了下去。 温行川大喜,迅速饮下他的那杯酒后,揽住冷元初的肩膀。 “该结发了。” 冷元初手中的白酒杯从指尖滑到地毯上,没有碎,但她突然爆发一股力量,推开温行川扑到圆桌前,把那酒壶旁的剪子举起,就要对准自己的脖子—— “蘅蘅!”温行川凤眸一立,握住冷元初的手腕,拼命夺过那把红剪子,丢到墙角。 “你疯了!”温行川惊魂未定,抱着冷元初的纤腰,疯了似的将她按在胸膛,他知道冷元初是个倔性子,但一个从小就在坚强求生的凌霄花,怎会做出这般举动! 刚才那一下,让男人的心脏随着剪刀高昂悬到嗓子眼。现在再感受到怀中人逐渐冰冷的气息,温行川已然崩溃。 第135章 “蘅蘅,你看看朕,看看朕。”温行川捧着冷元初的脸,却在那毫无生机的眼眸中失去了方向。 冷元初似是在欣赏他明亮的眼睛,又似是透过男人乌黑的瞳仁看自己。未结婚时,她被人唤作吴瑗元,躲在冷元知身后自由自在,在阿拉贡那三年,她可以坐着木船到处推销倒手东方货品,哪怕在回到大燕的那艘海船上,她都可以在睡不着时躺在船舷看满天星光。 她已经不敢再追求什么复仇,甚至想和温行川说,她不想计较下毒之人,不想再用这件事情反复折磨自己回忆起七岁时鬼门关那一遭,只求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 知哥哥说的没错,她不该再回江宁,也没能寻到伯母,她总是,在做错事…… 现在站在抱山堂里,四面八方都是她曾经的嫁妆。 抱山堂被烧过,那这些崭新如故的家具,是温行川下旨复原? 冷元初轻轻笑了一声,何必如此。 这些全是冷兴茂为她,或是说,为女儿的替身,没有任何情感准备的家具摆设。 这样的地方,她没有任何留恋。 我不喜欢这里。 冷元初想说话,但她讲不出,失去说话的力气,就是一瞬间的事。 冷元初不再与温行川说“放她走”,和任何反抗的话,由着温行川吻过她的脸,也不再说“不”。 温行川压抑着的紧张未消,小心把她抱到琴前,随后屈膝跪坐琴的另一侧,为妻子抚琴。 从清河流觞到大漠孤烟,大抵过了两个时辰,温行川渴望冷元初能在每一曲终了时给他一点赞誉,却是寂寥一片。任由食指在最后一刻刮断琴弦时,看到冷元初的肩膀颤抖一下。 他自我安慰,如此也算是回应了吧。 日头渐落,府里原有的膳房庖厨用尽毕生之力做出一桌绍兴菜。温行川握着冷元初的手腕来到他们曾一同用膳的百花方桌前做好,他还颇有耐心地寻来一个方形的白帕,替冷元初叠好后塞在领口,和洋人一样。 之前见过一些欧罗巴来的使团,和强盗一样要东要西,谈的条件他严词拒绝,但他们一些独特的习惯他倒是清楚。 “蘅蘅,一下午都没与朕讲一句话了。”温行川为冷元初的碗中夹鱼添肉,见她不肯动筷,语气满是哄意:“本来就瘦,再不好好吃饭,咱们的孩子都抱不动了。” 冷元初依旧没有动,像一尊瓷雕,美则美矣,没有一点生机。直到温行川失了耐心,亲自喂她。 和喂熙安一样,只不过这当娘的,还不如他们的千金乖。 温行川忽然意识到是不是妻子在生气,出宫时她想见孩子一眼,被他拒绝了。 他本意是想留一些二人的空间,比起孩子,他更爱她,有时看她对熙安比对他热情,他也会嫉妒。 “来人,去宫里把公主接来,还有去怡园,把朕的儿子也抱来。” 温行川边说边看冷元初的神色,依旧是凋零的。 “蘅蘅,与朕说说话。”温行川自顾自讲了一下午,冷元初一句话不讲,他有些受不住。 他寻了个话题:“朕不动佩兰,你放心。不如与朕讲讲,为何姨父说没有她就没有你?” 冷元初不讲话。 温行川轻笑一声:“朕知道叶骏那小子喜欢佩兰,朕做主,赐他们成婚,你看如何。” 冷元初依旧没出声。 温行川摸了摸冷元初的头,叹息一声,比起沉默,还不如妻子过来打他骂他,让他爽快。 等孩子们抱来放到门口,温行川瞧见他的小公主牵着弟弟的手,迈着四方步到他眼前,向他和冷元初行个标准的万福礼。 “与阿爸请安,与阿娘请安。” “咱们的小熙安,怎这么可爱?哦,朕知道了,是因她娘亲就是可爱之人。”温行川难以抑制对女儿的喜爱,向女儿伸出双手。 他被冷元初冷落这么久,心里堵堵的。把“咱们”两字重点强调,想她总该看着孩子的面上,对他好一些吧。 熙安攀着父亲的胳臂坐在他的腿上,另一旁的景程则是摇摇晃晃走到冷元初的身旁,抱着冷元初的小腿,想让娘亲抱他。 “蘅蘅,你说咱们女儿,今日在太和殿,一点都不惧场。”温行川捏着女儿的小手,不断寻话,想冷元初回他一句,就回一句话,也能让他心安一夜。 公主的礼仪,都是她祖母亲自教的。 今日熙安公主在太和殿受封储君,林婉淑怕她被满堂的伯公大爷们惊到,提前带她走了好几次过场。当然,熙安做得不错,比起她娘亲从容多了。 但冷元初既没有看儿子,也没有看女儿,垂着头,一言不发。 “蘅蘅,以后咱们俩把儿女好好养大,不再分开,好不好。”温行川开口讲着,由着熙安爬过楠木长桌,来到冷元初面前。 “阿娘,抱。”熙安知道阿娘喜欢她这样撒娇,每次都会把她抱在怀里捏痒肉。 冷元初忽然起身,把裙摆从儿子手中抽出后,走到拔步床里,面朝内躺下。 “蘅蘅!”温行川意识到不对,抱着孩子们跟过来,却被冷元初推开。 她讲不出话,今日的一切都让她没有任何力气再与温行川说什么,人生若是这样,不如早些投胎,做林鸟都比现在快乐。 两个孩子,都非她本意而生,如今成了勒索她脚踝的两条铁链,她挣不脱,也逃不掉。 若是当时温行川放她走,她不至于,陷入如此无解之局。 冷元初刻意不看孩子,哪怕熙安爬过她身体,想钻到她怀里,都被她推开。 熙安眨眨眼,大如桂圆的眼睛开始蓄泪。温行川没想到冷元初会连孩子都不要了,和熙安低声说一句“带着弟弟去寻小姑”,看着宫嬷抱着孩子们走后,躺在拔步床上,从身后环住冷元初。 冷元初闭目,没推开他,从前推他一次,换来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蘅蘅。”温行川感觉她的体温低了些,就像四年前她余毒未除那时,盛夏时他喜欢把她手心脚心塞在怀里降降燥动的气温和体温。 但现在,春寒料峭,抱着这样的妻子,只让他不知所措。 温行川把脸埋在冷元初的肩窝,迟迟无法入睡,“蘅蘅……朕真的很想与你和好,原谅朕,好吗……” 如此过了几日,温行川每日会带着冷元初上朝。 他倒是蹊跷,冷元初在仰止园里一声不吭,连熙安绕着她,想要阿娘抱抱,她也不许。 反倒是能站在太和殿里说出话,甚至为海禁之事,当着朝臣的面,把他骂了一顿。 “海禁解决不了倭寇犯边。如今陛下把从雷州到金州卫的海港都禁了,沿海渔民不得出海,通衢商贸不得经营,陛下是想断了他们的生路,让他们主动寻倭寇勾结吗!难怪陛下想方设法编造通倭之罪到穗德钱庄,通倭的,就是你这个皇帝!” 皇后挑最难听的话在早朝辱骂皇帝,这件事迅速传遍大燕各个角落。原本对立后有异议的百姓,忽感天神下凡,往日被各级州府官吏和课税压迫的百姓,渐渐开始期待皇后能主政。 “皇后比皇帝强。” 有如此想法的,竟还有各地的官吏。从大燕建元起,官吏的俸禄就是少得可怜,赶上荒年,四百石年奉再缩成一百石。不怪他们搜刮百姓克扣本地的商人,实在是尘甑蛛罗釜空灶冷,不贪就揭不开锅了。 听说皇后娘娘公开责骂皇帝铁公鸡一枚,“四年前你吞了冷兴茂的钱财,都挥霍到哪里去了!妾身请命,要内库把账本昭告天下,让普天下老百姓看看!” 总之,自皇后到前朝参政,这早朝简直是乱成一锅粥,朝臣一个个聪明绝顶的脑袋都已分析不明白,到底该不该支持皇后,虽然皇后说的话在理,但指着皇帝鼻子骂,万一哪一日…… 不过温行川当真把内库账册让户部拿出来,的确是条目清晰, 且穷。 这些年,在冷元朝主持下,重商轻税让百姓富得盆满钵满,倒是朝廷和地方官衙逐渐入不敷出。 越国公被抄家翻出那些坛坛罐罐名家大作,都被户部拿去卖了换成钱,还没等握热乎,又因倭寇,都充做东南沿海的军费,来加筑城墙,整编军队,的确是拮据。 待到冷氏族在绍兴山阴的冷家庄被御林军全部包围,主要的男丁被押进宁,女眷留在原地听候发落,除了两个例外。 等叶骏禀报人都在天牢,温行川要冷元初跟他走一趟。 天牢里,林珈珞护着韩若,跟在手脚被镣铐栓住的。冷元知身后,在龙虎卫的押持下,走过一间间散发霉味的监牢,直到最里面的水牢。 “夫君!” “珞珞!”冷元朔才受了一轮刑,狱卒好心,丢了金疮药,他正为自己敷药,寻声抬头,见到妻子,下意识想要用衣服掩藏伤口。 但那洁白的衣服都是血。 “珞珞,没事,你夫君没那么容易死。”冷元朔把扑过来时跌倒的妻子拽近些,看她没受委屈,心里放心些。 第136章 “你……我去找姐姐,温行川反了天了,敢对你下重刑!”林珈珞知道冷元朔被抓,却没想外甥真的会下重手,原本以为温行川是为了抢掠钱庄才突然收剿冷氏宗族,现在就连两家唯一的桥梁都要被拆毁,林珈珞脊背一凉。 “没事。”冷元朔宽慰妻子,嘴角溢出一条血。 林珈珞哪里受得住,心绞着痛一抽一抽的,起身扑到铁铸的牢门,高声喊着:“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后!来人!” “姨母不必喊了。”温行川的声音悠悠荡荡从通道远方飘来,林珈珞攥紧拳头,只等温行川过来,她要为夫君报仇。 “珞珞,冷静点。”冷元朔不是白挨这打,虽然知道温行川一定是藏了心思报复他,但他为了蘅姑,忍了。 温行川派去的幽影,在冷家庄四通八达的暗道里,发现了斜刃弯刀,和漆黑的面具铠甲。 如此,当年对他下死手的,和对冷元初几次暗杀之人,就是冷氏族人,以冷兴昌嫌疑最大。 但对手藏得太深,温行川不想打草惊蛇,借着冷兴茂造过反,把冷元知和冷兴昌都抓到这里,尤其是冷兴昌,他派了无数人马,也包括王烨暗自调查,都没有查出那些杀手隐藏在哪里。 温行川准备直接上刑,或是散布些消息,看看这帮人会不会来个劫法场。 也不是没怀疑过冷元朔,因为在锦荷院附近行刺冷元知的那次,这些人看到冷元朔就四散而逃,想必是不想被冷元朔看见。 既然冷元朔如此重要,竟能让这帮无情的杀手及时收手,温行川准备用他做诱饵。 顺便,对冷元朔上了刑,解解心头之怒。 不过今日他带冷元初来天牢,只为了结一件事,让她彻底放下对冷元知的执念。 或者说,让冷元知,放下对她的妄想。 他想让冷元知彻底知道,他与冷元初,有多么恩爱。 第82章 自先帝殡天,原本热闹的天牢寂寥很多。当年像胡雍等诸多贪腐大臣抓也抓不尽,温裕在三牌楼刑场附近修了上千间牢狱,审完就杀。如今用来关从绍兴而来的冷家男丁,绰绰有余。 温行川带冷元初走进来。冷元初的眼睛被蒙上一条红布。 扑面而来的霉味,像用久的烂布贴在鼻腔里。冷元初一下子受惊脚踝发软,抬手想要扶住墙,被宽厚的手掌阻挡。 “别碰,脏。”温行川虚撑着掌心,由着冷元初四根皦白的指头轻轻搭在他的食指上。 墙缝里除了土就是血,太脏。 温行川感受到冷元初的拇指尖刮了一下他掌心的那道疤,微妙的痒意迅速攀上心头。 蒙住眼睛是怕她见到地上干涸的血过呼吸,但去冷元知的牢房不得不经过冷元朔的监牢,温行川想罚牢头,也来不及了。 “一会见你二爹时,别讲丧气话。”温行川怕起冷元初为了冷元朔哭闹着寻死,乱了他的计划。 “你把他怎么了?”冷元初强打精神,想要脱离温行川的气息。 她试尽所有方法,冷暴力做了,朝堂辱骂他也做了,直到他讲:“你活着,你两个爹爹才有生路。” 现在的他站在她身后,呼吸有规律地在她后颈铺洒。她的双手分在他的左右掌心里,她走一步,他跟一步,眼睛又被蒙上,只能感知牢狱里的烛火,像是深夜在树林里奔跑时,四面八方的狼眼发出的幽暗的黄光。 “你对他上刑了?” “别问。” 冷元初颤抖失声,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温行川抵着走过一个个监牢。 “蘅姑?”冷元朔率先看到脸色惨白的冷元初路过,立刻从蓬草中站起来。 伴随着关节咯吱声响,这位大燕最豪横的首富沉闷的一哼。 温行川对他上刑不是蜻蜓点水。现在的冷元朔,没来得及替换成囚衣的蜀绸中衣黏在血肉里,鞭刑留下的血痕像几条扭曲的红蜈蚣,顺着肋骨爬向腰眼,喧嚣着一个帝王该有的残忍。 铸铁脚铐碰撞的声音、林珈珞咒骂温行川的话语声,还有满腔的血腥气,足以让冷元初知道,二爹遭遇了什么。 寂静很久,冷元初颤言:“二爹您还好吗?” “二爹没事。”冷元朔走上前,想要隔着铁栏杆握住冷元初的手,被温行川挥袖阻止。 “二爹,我想寻死,但是想到这条命是二爹给的,我又不能轻易放弃。” 冷元初咬着唇,压抑着哀伤,“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蘅姑。”冷元朔握住栏杆,思考一会问道:“你知道过去,我为何对你严厉?每次到绍兴,从后山到前山,一棵棵树去寻你,抓你下来再逼着你学习读账册、懂商经?” 冷元初短暂从温行川的压迫中出离,努了下嘴,“二爹提这些做甚?不就是嫌我笨,怕我光吃钱庄的稻米不干活,学会了,好让我给钱庄打黑工?” 冷元初气鼓鼓的模样,把冷元朔逗得开怀大笑,又致身上的伤口迸裂,“嘶——”了一声。 “二爹!”冷元初着急,脱口喊着。 “我没事。”冷元朔处理一下伤口再看向冷元初,犀利的眼眸中渐渐有泪堆砌。 伤口感染,他有些头晕,嗓子有些哑。但这些话、希望蘅姑好好活下去的话他还是要说。 陪着义女经历这么多事,他不敢打赌他眼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有足够的勇气能独自扛下这些。他终究是老了,敌不过皇帝外甥,尤其是流着温裕疯批血统的温行川。 在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对温行川,他不再是一个权威的长辈,而是民,一个随时可以被杀死、被吞没的九流之辈。 他无法再插手温行川困住秋蘅的一生,但他还是要告诉蘅姑一些事情,告诉她,人只有活着,才有翻盘的希望。 “蘅姑,二爹可是花了多少心思和钱,才让你这个笨笨的脑袋灵光些,现在二爹的钱都被皇帝抄走了,只能向你要报酬过活了。” 冷元初的确动过用金银偿还恩情的想法,她认真问道:“二爹要多少,我给!以后我给二爹还有二娘养老!” 冷元朔假意捏手指,语气轻快:“从绍兴……不,从我带你去南洋治病开始算起,我得好好算一笔账……嗯,四十亿五千六百八十三万一千九百七十七两白银,我把零抹掉,你给我四十亿两白银就行。” “二爹!”冷元初急得想要扯下眼上的绸带,被温行川握紧手后箍住双臂,禁锢在他怀里。 温行川剑眉一动,四十亿?大燕一年收起的税,最多也不过三千万两白银…… “二爹,我哪有这么多钱,提这个数,是想我怎么凑……”冷元初想闹,也的确是在温行川怀里拳打脚踢想要挣脱他,好找冷元朔要说法: “我好不容易喜欢二爹,您就这么对我,还是回到过去,把您画在穗 德钱庄的大门上算了,人和鬼都不敢进去,怕没抢到钱,兜里的还得倒贴你!” 冷元朔被冷元初这副模样逗得,一张黝黑的脸难得笑得如此开心。 想起小时候的她把他这个救命恩人忘个精光不说,有一次还蹲在地上,用小树枝在沙子上画他的脸,边上写着阎王大人,又被那时还算年轻气盛的他拎着衣领丢屋里,学打算盘…… “我还没说为何过去对你严苛,因为你那时实在是太笨了,我受不了。”冷元朔拍了拍一旁林珈珞的肩膀,示意她别插嘴,听他把话讲完。 “我家蘅姑是勇敢又有能力的女郎,能靠自己的努力已经赚了二十亿,二爹和你二娘都相信你还能再赚下一个二十亿两白银!既然这皇后推不掉,咱就把皇帝、把整个大燕当成你赚钱的工具,他若挡你,你就杀了他,做女皇,如何?” 冷元朔说着看向脸色异动的温行川。既然温行川不仁,休怪他不义,事情有很多解决方式,他偏要选择让所有人难受的! 看他今后还敢睡在蘅姑身边吗?不敢,就对他家姑娘善良些! 冷元初和温行川一并怔了一下。 “朕……” “二爹,我知道了。”温行川想说的话被冷元初坚定的言语阻断。 冷元初似乎也忘了温行川还在他背后,手从男人的掌心滑落后,试探着伸直,直到摸到冷元朔搭在栏杆的指背,轻轻握住。 “我到了巴尔卡后,才知道二爹对我用心良苦,您过去对我严厉,是怕我被瘴毒毁了头脑,没有生存的本领。 谢谢二爹,我会好好活着的。” 冷元初一句话让冷元朔含在眼中的水光坠落。 冷元初意识到什么,抬起左手想要摘下眼前的红绸,被冷元朔突然抓紧手腕。 “孩子,别看。” “嗯。”冷元初试图让自己发出的声音动听些,不要让二爹难过。 “二爹,您保重。”冷元初拼命忍着满腔的恨意,看与不看已经无所谓了,二爹说的对,温行川总有松懈的时候,她过去总想着跑,为何不选择杀了他? 第137章 温行川没有言语,由着冷元初突然钻在他的怀里,环住他劲瘦有力的腰,侧头靠在他胸膛上。 “姨父,算你狠。”温行川搂着冷元初离去时,留下这句没参杂任何感情的话。 冷元朔和林珈珞眼看着两人走到尽头拐弯,消失在墙垛。林珈珞红着眼看再也撑不住站立的冷元朔。 冷元朔握着妻子的手吃力坐下,哑着嗓子道:“你在想林婉淑?我还想问问她,怎么把温行川教养成这样?算了,怨来怨去,总得解决问题,我不会白挨这顿打的。” 男人看着妻子为他清理伤口,眼中露出一股愧疚。 他过去这十几载,他太在乎蘅姑,没告诉妻子,为了蘅姑,他用了些偏药,让妻子这么多年都没能怀孕。 他一直想认秋蘅做女儿,从广州府回到绍兴府的次数越来越多,看着她个子越来越高,模样越来越出众,又怕头脑不灵光,无立足之本,这才对她严厉些,教她一些谋生的本领。 还以为她不懂他的良苦用心,今日听孩子这句谢,仿佛春风吹进尘封的心底。 冷元朔突然想到他的女儿。 “卿儿她……” “入狱前我见了嫂子,托给了她。”林珈珞突然想到,既然魏嫆没随冷元朝入狱,那这次抄家……温行川到底想做什么? “珞珞,你夫君对蘅姑,比对咱女儿,偏心了,这么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林珈珞抬手擦去挂在夫君脸上的那道泪,眼中的情绪微微潋动,含着眼泪说:“我永远支持你,砚斋。” 冷元朔把妻子按在怀里,短暂温存后低言:“一周后,我就要被押到三牌楼刑场,温行川说是为了诈出那帮杀手身份,但珞珞,你夫君此生还没活够,万一那帮杀手没出现刽子手拿刀不稳,你……得去法场救夫。” “救,当然要救!” - 走到冷元知牢房的隔壁,温行川停下脚步,呼吸略有不畅。 “我要去见阿爹。”冷元初的忍耐也到了尽头,她微微昂起头,隔着红绸看向温行川模糊不清的轮廓。 “陛下,带我去!”冷元初得不到回应,声音扬起,在四方监牢里回荡着。 “元儿?”冷元知本和韩若关在一起,但方才韩若被牢头带走,独留他坐在这里,注视几只黑甲虫正沿着墙根搬运半块发霉的窝头。 他没受刑,但此前的伤还未彻底痊愈,潮湿的天牢让他周身痛楚难忍。 正在他查秋家与父兄被杀的事情稍有眉目时,天子一道抄没穗德钱庄的旨令让他不得不出现在这里。 元儿……小蘅…… 冷元知想唤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他等待七年的爱人。 她的父亲,是害死他父兄的真凶,他该称作三叔的人,一手促成他家破人亡。 他没见到冷元朝,也不想见冷元朔,此刻不知元儿与他流的,许是同一血脉,只是想,父之罪不殃子女,他就算无法娶她,也不想她站在温行川身边,抢夺他的全部…… “陛下,我爱你。”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冷元知慢慢沿着墙壁站起来。 “元儿……”冷元知贴着墙,试图阻止那一声声亲昵的呼唤,和裂帛低喘的声音。 第83章 冷元知温润的手指触碰着粗糙的牢墙,摸到一块松动的砖,纠结良久后,一点点抽出压在心头的砖石。 他看到冷元初,他的元儿,把温行川按在地上,热情地吻着。 蒙眼的红绸不知哪里去,冷元初一个抬腿骑在温行川的身上,吻够了他的唇,再在他的脸侧落了一个唇印。饱满燕支的朱唇划过喉结处,狠狠咬了一下,牵得胯。下的男人重重吸了一口气,立刻抬起双手掐住她的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探手下去抬起冷元初的腿,轻轻一解—— “元儿……”此刻的场景比杀了冷元知还要让他痛楚,男人手上的青砖摔在地上,沉闷但突兀的一声,直叫三人清醒。 “陛下,有人……”冷元初躺在枯黄的干草席,抬起尖尖的下颌,倒着看到那墙后闪着泪光的桃花眼,瞳眸一撞,手指颤抖着穿过温行川金冕下的乌发。 “观堂?!”冷元初抗拒的动作不如这一声哀莫心死的呢喃。温行川没抬头便立即合上冷元初的腿,跪在草席将她抱起,捞坐在他身上。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在一起。 温行川鄙睨砖洞后的男人一眼,垂眸见冷元初云袖轻落,露出半边莹润的肩,喉结一动,低头咬了上去。 “……停下,我说停下!”冷元初推着温行川的喉结让他的唇离开她的肌肤。 温行川顺了她,抬手擦去她唇角凌乱的燕支痕迹,想了想,侧首在冷元初耳边说着,“帮朕把脸上的唇印擦掉,对你好。” 冷元初轻喘着,直到那戛然而止的情潮消褪,抬手蹭了下温行川硬朗的脸颊。 温行川一边捏着冷元初的后颈,一面看向墙洞。 透过来一抹光,冷元知已 经离开那堵墙。 皇帝回过神看着他的皇后。 冷元朔的话他暂且顾不上,但冷元初的反常之举,让男人患得患失的心涌动波澜。 他清楚,她想救冷元朝和冷元朔,用这种方式。 但现在,她知道冷元知看到这一切,一时竟猜不透冷元初会不会像曾经,在他面前肆意妄为,与冷元知忘情相吻? 容冷元初整理好衣裙调整好心情,温行川与冷元初一并走出这件牢房,来到隔壁,与久不见的冷元知面对面站好。 “堂……堂叔。”冷元初抿唇低言,主动割断与冷元知的关系。 温行川的心重重跳一下,唇角快速轻勾,又绷紧。 “你叫我什么?堂叔?”冷元知克制着,试图从冷元初的神情找出她被温行川逼迫的证据,但他什么都看不出。 “出门与人言商,喜怒不形于色”是他教会她的,如今,倒是成了他无法洞察她的屏障。 “叫我堂叔……堂叔好啊……”冷元知自嘲自叹一句,秋蘅是真的认冷元朝做父亲了,挺好,她选择不用为他生父秋郅高举的屠刀赎罪,又是否该为冷兴茂的罪孽,向他忏悔? 母亲回到绍兴时跟过来的那个失了一只眼球的男人,是长明岛海难唯一活下来的水手。他亲眼所见,他的两个哥哥,是被按在海水中溺亡。秋郅秋菻再将船撞上长明岛附近的礁石,害死一船的水手。他能活,是因意识到不对提前跳海逃生…… 韩若用尽几乎所有的家产,寻遍所有那只船上水手的家,直到她见到这个男人。 随后再到溧阳,几乎就在彻底绝望之时,查到冷兴茂在溧阳白马山处的别苑…… 对冷元知而言,比起得知真相更痛苦的,便是无法亲手结果仇人性命。秋郅秋菻早已死去,冷兴茂的尸骸被韩若派人拖出,敲碎头骨,拌着符咒的灰洒到鉴湖,让他在地狱里受火汤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秋蘅,你是仇人之女,但我选择原谅你。 这位年过三十的男人注视着他在乎半生的妹妹与爱人,眼尾通红,想起十五岁时遇见七岁的她,在学堂的角落里,穿着冷元朔给她买的新衣服,蹲在地上,一本一本捡着她的书。 他告诉她有委屈要说,他会帮她,小姑娘说:“我没有家了,哥哥,你能给我一个家吗?” 他牵着她沾着尘土的手,回到自己的家。 还记得穿过中庭,绕过天井下的几缸睡莲来到母亲眼前。 “儿想给她一个家,她就是儿的妹妹。” 没等韩若同意,少年再道:“我叫冷元知,你唤我知哥哥就行。” 冷元知想到母亲,内心的痛再深一分。那时的韩若,知道她是秋蘅,也已在寻找秋家的罪证。所以,当他求母亲留下仇人之女时,母亲又是如何想的…… 冷元知流下两行清泪。 “哥哥……”冷元初想说些什么,因眼前男人不断滚落的泪,梗在喉咙里。 “我往后,护不了你了。”冷元知轻轻从冷元初的身侧捞过她的手,展开她紧攥的手心,塞给她一个东西。 冷元初低头,看到那枚黯淡无光的银戒,躺在她手心里。 - 冷元初才离开天牢几步,甩开温行川的手,再度回到关押冷元知的牢房。 “当年,李昭漪被夏伍德带去安徽商会,她遇到了刺杀。观堂,你从不骗我,刺杀李昭漪,是你要人所为吗?” 冷元初望着冷元知那双略有异色的桃花眼,痛自心口一点点蔓延。 她想听冷元知说:不是。 “是的,是我派人,杀她。”冷元知脸色淡然,似在说稀松平常之事。 冷元初唇瓣微颤,憋了很久,再问:“你也想杀我。” “何出此言,我怎么会杀你?”冷元知上前一步,被冰冷的铁栏阻隔,只能望着冷元初泪流满面的脸,辩解:“她与你不一样,她是被安排好的,钱庄那些做手脚的银票都出自她手,那时钱庄有难,她必须死。” 第138章 “必须死?”冷元初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敬重的堂哥说出的话。 “人生而不易,怎会有必须死的人?观堂,连你也会这么想,是吗?当初我被冷兴茂塞给陛下时,你……也会这么觉得,事败,我也是必须死的那个人,是吗!” 冷元知怔了怔,看着脸色涨红的元儿,说不出任何。 当初,他试图阻挠表妹变堂妹,阻挠他的元儿离开他嫁给温行川,便是因为知道她的命数,他想改命,却因穗德钱庄被温裕做局,含着无尽的痛楚将她扶上马车。 冷氏族自八百年前自黔东南迁居绍兴,不知踩了多少人血,才成江南豪门世家…… “观堂,你懂吗?哪怕李昭漪害我不浅,我也接受不了一个人,早十年就被做局,做一个必死的局。” 冷元初还想说些什么,可她实在是无力,一股强烈的念头突然窜入脑髓。 “所以,当年那两场对我的刺杀,一定是冷氏宗族所为。因为我承担着改变宗族命运的任务,但我没有做好,所以是你们要杀我。” 冷元初似是对冷元知说,又似是对已经死去的李昭漪说,她恨李昭漪,可相同的命运落在不同时空的她们身上,唯有唏嘘。 冷元初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拼命坚持和坚守的意义是什么,恨她的与爱她的,都姓冷。 她若救,便是连仇人的烂命一并救起。 多大的仇恨,能让冷氏族的某一人,或是全部宗人,动用能炸毁山路的火药,瞄准她,一个命运从不在自己手里的女子? 在祠堂被姓冷的孩童欺辱的昨日之景,在眼前浮现。 “元儿……”冷元知看着心上人被她的夫君揽着肩离去,弯下挺直的脊骨,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温行川带着冷元初离开天牢。他看着冷元初佯装平静的面容,停住脚,把她抱在怀里。 “陛下,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冷元初没有推开他,此刻,她也没有旁人可以依赖。自垂髫至韶华,她虽苦,回身时,总有人在那里,展开怀抱,等着她奔过去寻求安慰。 但现在,她身边只剩下温行川,一个说爱她时必须回应,说不爱她时,也要禁锢她的帝王。 冷元初尝试在他怀里放松着,被他胸膛的怀抱和熟悉的龙涎香裹挟,一点点 温行川轻轻按住冷元初的头,小心安抚。 “你与朕当抵肩同行的。”温行川很突兀地说出这句话。 冷元初心里微微悸动,又想起与他祖辈的恩怨难消,轻轻松开环住他的手臂,合掌福礼。 “臣妾想见一下父亲。” “冷元朝吗?现在不行。”温行川没能同意,绕到冷元初的身侧,手指相交,语气远比内心平静,“朕要留个筹码在身。” “什么筹码?” “朕不想被自己的妻子杀死,你太危险,但朕喜欢。” 冷元初蹙紧流畅的眉头。 “所以你怕了?”冷元初讥讽,“陛下对臣妾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模样,竟也有害怕的时候。” “朕不怕死,怕的是未能为你寻到真相,便枉死你手。”温行川捧起冷元初的手背,吻了一下,贴着冷元初的耳朵,用低哑的嗓音诉着,“朕不甘心。” 冷元初被他呼出的气息吹得耳廓痒痒的,抬手顺起垂在肩前的乌发。 回到江宁后她没有机会将头发卷烫成在巴尔卡时常盘的发髻,现在墨浪逐渐平直,和她的心情一样。 她不想再和温行川硬碰硬了。 她是有七情六欲之人,割舍不掉冷元朝和冷元朔对她的恩情,不能因为她让他们再受伤。 做皇后,做皇后,她知道这条路必将充满荆棘,但她现在,既没有后路,又不想再退缩了。 她想利用大理寺,抓出害死秋家的真凶,她总觉得,属于秋家的记忆那么完整,她又怎会是冷元朝的亲女儿? 还有温行川口口声声说下毒者另有他人,她必须找到他,为自己和那个真正的冷元初报仇! “陛下,臣妾爱你。”冷元初不再吝啬说起这些话。 虽然,她以为这些情真意切又让女子羞涩的情话应是对敬她爱她护她的夫君所说,但事到如今,她也只能隐藏好心底深处对冷元知的遗憾与悲伤,与温行川重复说着,“臣妾真的爱你。” “嗯嗯,朕也爱你。”温行川知道她没走心,却也这样回了冷元初一路,直到仰止园。 进了抱山堂,冷元初瞧见温行川把一间屋子变成议政的地方,龙虎卫和几个太监才把书册奏折码好。 冷元初想起,才嫁给温行川时,他诬陷她擅自动了的政物,一股恶气浊升。 她轻转腰肢坐在那张和倦勤斋一模一样的龙椅上,随意翻动起他的书册。 温行川走了过去。 第84章 隔壁长公主府里,温行宁正在给一个小鹰灯笼扎龙骨,听到兄嫂回来了,看了眼坐在眼前藤椅上的熙安和景程。 两个孩子这几天都在温行宁这边吃住,长公主听侍女说冷元初不肯见孩子们,心里有点火气,但看孩子们乖巧坐在她身前,尤其是小侄女,自己还是个小人儿,就学会端着小盘子捏着金勺,亲自喂弟弟吃苹果泥,甚是温馨。 “姑姑,阿娘是不是不喜欢我。”熙安看景程歪在一旁睡着了,亲了他一口,跳下小木椅想钻到温行宁的怀里。 温行宁把手里锋利的竹条放远些,擦干净手把熙安抱到腿上,想了想,还是安慰侄女:“你阿娘是遇到些 困难,没不爱你。” 熙安眨着大眼睛问:“阿爸能帮阿娘吗?”她说不出解决俩字,但温行宁能听懂。 “应该能吧。”温行宁不敢断言,见熙安小脸低沉得比讨不到儿媳妇的老妪还愁,颠着腿哄她,“那你想想办法,让阿娘重新爱上你阿爸咯。” 熙安捏着温行宁略带薄茧的手掌,撅着和冷元初一样的嘴,左思思右想想,直到看见她的那只小鹰飞进屋里,站在那盆专为它站脚的枝桠上,顺起翅膀下的毛,突然灵机一动。 “有兔子吗?我阿娘喜欢兔子。”有了宠物,阿娘心情一定能好。 “喜欢兔子?这好办。”温行宁传侍女,速去城东卖肉的地方挑两只好看的兔子送到仰止园,低头瞧熙安实在可爱,亲了她一下,“就说是你阿爸送的,怎样?” “嗯!”熙安开心笑着,露出芝麻小牙,被温行宁顶着鼻子逗了好半天,忽然听到外面传:“长公主殿下,大理寺少卿求见。” 温行宁脸色一秒变暗。熙安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转,从姑姑怀抱下来,乖巧坐在一边。 赵叡穿着一身骑马服,干净利索,见到温行宁先拱手行一礼,恭敬道: “请殿下随臣走一趟溧阳。” “溧阳县?”温行宁蹙眉,想到嫂子本家在溧阳,赵叡主动来找她,多半是哥哥的意思,没拒绝,“来人,带公主和皇子去仰止园,别有闪失!” 温行宁吩咐好府内事宜,快速收拾了一个行李,在屏风后换好鹅绒锻锦长裙,再披了一件赤红狐皮大氅,没想到出了府门,只有一匹马。 “哎,你!”温行宁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中的包裹被赵叡夺去甩在后背,先上了马,再俯下身,掐住温行宁的咯吱窝,很轻松地把她抱到身前。 “啪”一声,四蹄挥腾,长公主被一股力量推进大理寺少卿怀里,就这么离开了府邸。 “你怎么不备马车!”温行宁勉强在赵叡怀里靠稳。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刮在赵叡脸上。她怕挡住赵叡的眼睛,抬手把头发收拢好,却在他清隽的侧颜上痴了一刻。 “陛下早朝前嘱咐臣速去溧阳查皇后娘娘的身世,那边的县令报,前朝留了不少县志黄册,似是有关于白马山秋家的记载。”行出聚宝门,赵叡才想起解释一句。 温行宁问道:“我哥哥想让我去帮嫂子?” 赵叡道:“这是臣的意思。” 温行宁不回话了。 “臣知道长公主殿下细心,所以冒犯长公主殿下,多有得罪。”赵叡不再解释,只顾纵马。 良久,温行宁笑了一声。 “我只有一条路能选择,就是为了熙安,也要让冷元初回心转意。”嫂子和她阿娘一样,有困难时,顾不上女儿,温行宁不想让熙安步她后尘,心里始终有结。 长公主抬手擦了擦眼角。 “太后娘娘很想您的。”赵叡时常会被林婉淑叫到慈宁宫,与他说些心里话。林婉淑是想女婿能和长公主过日子时,包容她一些,赵叡领情,试探着提了一嘴太后。 “嗯。”温行宁哼了一声。 赵叡止言,身子与温行宁若即若离撞着。 “不在哪里过夜了,赵大人,速去溧阳,抓紧办事要紧。”温行宁向后一靠,软在赵叡怀里阖眼。 脑袋里一阵阵想着,他方才双腿夹紧马肚,只靠腰劲就把她轻松抱起? 第139章 看不出来嘛,腰还挺好的。 - 仰止园里,温行川坐在冷元初身边,把桌案上红漆果盒端过来,点过青红丝果、蜂蜜块和干乳酪,手指尖停顿在带壳的花生上。 母亲说他抓周时喝了一口花生汤,险些丧命,此后便再没尝过,不知花生是什么味道。 这样思考着,男人的指肚一捏,四颗粉嫩的花生仁争相跃出棕壳。他把花生粒倒在手心,准备攒一把喂给妻子,被突然伸过来的素手狠狠打在手背。 花生仁摔落在桌角,随后滚落到地毯上。 温行川抬首,看着冷元初愤怒的神色,眸色微晃。 “陛下不要命了?”冷元初把一盘花生端到另一侧,言辞犀利数落道:“你不是对花生过敏吗?怎敢碰这毒物?” 温行川心头木了一下,旋即垂首,薄薄的唇难抑欢喜。 她竟知道这件事,她竟,知道这件事! 冷元初狠狠瞪着他,肚子不小心“咕噜”一声。她知道现在不是用膳时辰,便放下手中的书册,自己剥起花生,吃得香甜。 盘子里本没几颗,等她吃完,才注意到温行川一直在看她。 那双勾人的凤眸红了一圈。 “摸一下也中毒吗?”冷元初不解,垂眼看他的手指,突然被他端起下巴。 “我嘴里还有花生,你不怕死的话就——” 温行川只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随即偏过头,闭上眼睛,不想让冷元初看到他的眼泪。 他缓缓道:“谢谢你。” 冷元初觉得莫名其妙,“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能记得朕吃不了花生。”温行川坐近些,郑重言道:“也谢谢你能唤朕为夫君。” 温行川说着,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夫君,自从她给他和离书,往后就再没,如此称呼过他。 “你……认可朕做夫君了,朕……心里欢喜。”温行川似是有些不想被屋外的侍卫听见,贴近些,低声耳语,“你还知道朕不能吃什么?” “酸枣。”冷元初没看他,取茶壶只给自己斟一杯茶,漱口后说道,“你不吃酸枣。” 男人的呼吸再无法平和,把妻子拽到腿上坐好的同时,咬上她纤柔的长颈。 “陛下……陛下!”冷元初还不知怎么回事就骑在温行川身上,急忙推搡。 温行川突然抱着冷元初站起。冷元初没有任何支撑,双腿不自觉夹住温行川的腰。 “嗯……”温行川低沉地哼了一声。 “陛下,放我下来。”冷元初发现温行川根本没有用力抱她。偏他的龙袍滑溜溜的。 这身体不断下坠,双腿难以自控地,更加用力夹住他,手臂悄然环搂住他的头。 温行川将脸埋在冷元初的怀里,贪图她的香气。 “蘅蘅,朕真的很喜欢你。”温行川抱着她来到窗台,再深深吻住她的唇。 “朕想把世间所有都给你,包括大燕,包括朕……” “……昏君。”冷元初被他吻得梨花乱颤,寻了空歇顶了一嘴,紧张看向窗外,无人。 “朕不是昏君,也做不成昏君。”温行川手不知何时探进妻子暖黄的比甲,留下一道隆起。 “暴戾恣睢、贪图女色,鱼肉百姓,无恶不作。”冷元初扭动着想要摆脱,他掌心太烫,茱萸被他不怀好意地蹭着,逐渐发硬。 冷元初咬着唇,克服胸前的躁动,含着泪道:“……你现在,就是昏君。” 温行川顿住,离开些,看着他的妻子,神色难辨。 “怎么不讲话了?”冷元初想合拢腿从窗台下来,又被温行川顶住,进退两难。 “朕承认,当初掀开你盖头时,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心动。” 温行川收回手,捧起冷元初的玉靥,指尖轻触她的眼尾,道:“但那时朕躲避的,是你的身份,不是你。等朕想通这些,你便不要朕了,跑得比天涯海角还要 远。 姨父不与朕讲你还活着,姨母也不与母亲说,朕这几年,行尸走肉一般,只能算是苟活,多亏熙安粘着朕,还让朕留一丝活着的希望。” 温行川讲到这里叹了口气,“盼你归来时,你又与堂哥在朕的面前恩爱。 朕真的快疯了。” 冷元初眼睫微动,旋即垂下头。 “可是,陛下,我心里有他。” 冷元初一句话如三九天的寒风掠过男人的头皮,泛起细密的疙瘩。 “呵。”温行川靠近些,双手撑在冷元初的身侧,一眼不错盯着她。 冷元初心伤口苦,哀怨道:“他对我有抚养之恩,有教导之恩,亦有救命之恩。我虽无法接受他对李昭漪的安排,但他对我的一切,是我想象中一个夫君该有的。陛下不知道,他是钱庄的大东家,不拿出些威严的气势是振不住那些功高倨傲的掌柜,独对我,留着最长久的耐心,儿时的我,真的把他当成生命里最耀眼的一束光。” 冷元初从荷包中拿出那枚满是划痕的银戒,低着声音:“陛下,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温行川注视着冷元初,心脏又在隐隐作痛。 想说他不在乎,可又有哪个男人会接受,妻子心里藏着别人? 你把朕当做替身吧。 他差一点宣之出口,还是在替身二字滑出唇角时止住。 他不至于亦不甘成为替身,况且,那冷元知是伪君子,他为何做他替身? 冷元初,他的妻子,能坦然讲出这句话,说明她已经把他当做亲近之人,比起从前为了冷元知,偷偷摸摸进书房翻他的东西,要强。 “愿作江畔蒲草,纵经霜雪不离堤岸;甘为中流砥柱,任浪打风吹矢志不移。” 温行川低吟的声音如江水,倾诉起他隐藏多年的情绪: “你在那封信中说,‘祈蒙殿下垂怜,愿溯流而上,寻君心归处。或为君执桨,共泛沧浪,或作舟篷,替君遮风。’” 冷元初脸颊微红,这是她收到拒婚书时,回寄给温行川的那封情书。 温行川能将那封信倒背如流:“‘纵使世人皆笑妾痴,妾愿与君长相厮守,虽九死而不悔,望殿下恪守婚约,共守山海之盟。’” “别再说了……”冷元初鼻尖一酸,捂住温行川的唇,别过脸不愿再听。 手被温行川抓住,移到他的脸上,指尖被他的泪沾湿。 “蘅蘅,婚前你是这般与朕所书,你忘了吗?” “那时是我蠢笨,只以为爱能克服你我陌生的曾经,我很肤浅,只看皮囊便误以为你是好人。”冷元初嘟囔回道。 温行川突然笑了出来。 “那朕努力,让你在皮囊之外,也能爱朕。”温行川吻过她的手指,再十指相扣,认真道,“朕终究有一天先你一步老去,若不在这之前让你爱上朕的灵魂,可真是没法过活了。” 冷元初望着温行川,久怔不语。 初见时她十七,他二十二,如今他已二十有六,曾经眉眼疏朗,鬓角如裁的面容,如今棱角愈发冷硬,眼尾泛出浅浅细纹,唯独没变的,大概就是,对她的那份执着吧。 “朕做这个皇帝,爱你,爱民,只是民不爱朕,你亦不爱朕,朕如今这般年岁,竟开始有了孤家寡人的寂寥。” 温行川拥着冷元初,望着窗外尚未长出新芽的那棵桂树,诉说着一直困窘在心口的压抑: “大燕的百姓对朕积怨已久。此前重商,让各地多了很多新的势力,你亲爹在朝中盘踞,二爹又为商人讲话,朕想平衡百姓与商人,最大的阻碍就是他们。” 温行川知道民间对他意见颇深,横不行,竖不行,如今又冒出个前朝太子,弄出几多风波和民乱。 回江宁后他几乎全部时间都用来布置沿海兵防,但大燕的腹地开始不太平,精神最疲乏时,他也想和妻子诉诉苦。 “蘅蘅,朕若说不介怀你与冷元知的过往,那是朕在说谎。但朕想陪你走过十年,二十年,到那时,朕决不会让你抱怨说,嫁给温行川是这辈子最错误的选择。” 冷元初插一嘴:“我嫁给你那时,没有别的选择。” “至少你没逃婚。” “我知道陛下你逃……” “没有的事。”温行川脸色淡定。 冷元初皱眉,他怎变得厚颜无耻起来? “你不必惶恐被冷元知抛弃,他算个什么鸟东西,年龄又大,体力又不好,受点伤到现在都没好。朕告诉你,你现在只需要做两件事,一,做朕的皇后,规劝朕,把大燕治理好,二,把孩子们好好养大,不让你我家族的悲剧再发生。” 温行川捧着冷元初的小脸,亲了一下她的鼻尖,“你有气可以撒在朕身上,不要伤害熙安,她……很敏感,你若不要她,她会哭的。” 冷元初侧过头,忍住眼泪。 昨日册封前,她是在蒟穃院,被魏嫆亲手上妆点唇,送嫁皇宫。 “阿娘,我不是阿爹的亲生女。”冷元初穿着凤袍,试图为冷元朝辩解,“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140章 “好了不要再讲,阿娘不怨你,你既是冷元朝的孩子,那就是我的好孩子,我与你父亲的事情,不会牵扯到我对你的喜爱。”魏嫆淡定得像是一切都未发生过,为冷元初忙前忙后,只说这一句,“长辈的恩怨,不能牵扯到孩子。” …… “陛下,臣妾还有一事想请。”冷元初应是第二次主动求温行川。 “你讲。”温行川颇为欣喜,妻子难得提一回,他洗耳恭听。 “我想见见爹爹,以及,我不想被陛下限制在哪里。” “你若再抛弃朕怎么办?”温行川掐住冷元初的腰窝,让她仰在他怀里。 “我不跑了。” “……朕信你一回。但是现在天色不早了,朕……想吃点什么。” 冷元初看着温行川深沉的眸子,瑟缩了一下,旋即被男人解了衣扣。 光溜溜的双臂抱着胸前,又被男人轻轻一提,拎到怀里。 “轻点……”冷元初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被温行川吃抹干净,肚子愈发空虚,被温行川丁页进去时,吃力哼着“痛!” 没想到此刻,熙安和景程被抱到仰止园,熙安远远看到窗台前父亲的脸,激动大喊一声:“阿爸!” 女儿这一声,和妻子突然的一绞,直让温行川差点折在此刻。 “一会阿爸带你用膳,你先去背《赤壁赋》……” 孩子们被带走,温行川立刻抱着冷元初离开牗台,跌到拔步床中。 “蘅蘅,你是朕的危险夫人,当真能剿杀了朕。” …… 温行川和冷元初带着孩子们吃了一顿过了膳时的晚膳。男人精神抖擞,女子疲惫不堪,吃过了膳就抱着孩子们睡了。 温行川见景程还精神,坐在床上把他抱在怀里,捏着腋窝,想让他再叫一声“阿爸。” “这招怎么不好使了……”温行川逗了半天也没听儿子讲话,只好把儿子放回去,看着妻子和熙安熟睡的模样,心里涌过一阵暖流。 他的妻子肯回到他身边,真好。 突然想起,冷元知对他妻子说的那几句话。 他冷元知能护得了谁,护他妻子? 呵,真是,他竟忘了,是妻子被抛弃,才重新回到他怀抱。 好。 温行川一股恶气卡在喉咙里,突然起身离开仰止园,纵马来到天牢。 来之前没忘了把仰止园最好的酒带上,温行川跟在典狱之后,稳步来到关押冷元知的牢笼里。 冷元知似是等着他来,盘腿坐在草席上。 温行川要典狱把酒倒好,坐在冷元知对面,先举起酒杯碰了一下对面的酒盅,慢条斯理饮起。 “陛下,你赢了。”冷元知浅笑着,端起酒盅仰头而尽。 “元儿已经不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冷元知连饮五杯酒,灼烧的刺痛划过喉咙。隐忍的泪伴随男人的颤抖,滚落在地上,在月光中嵌入一道暗影。 “陛下,草民知当年冷兴茂造反,罪及九族,但他也是草民的杀父仇人,冷氏宗族家训里,第一条便是,同宗子辈,互敬互爱,和睦相待,福泽永在,如今草民家破人亡已无力回天,但族中老小妇孺实在无辜,草民做一宗之主,且与陛下有过交情,斗胆请命为族人留一条命。” 冷元知面向温行川,叩首。 “好一个斗胆。”温行川多贪了几口酒,一双似醉非醉的凤眸死死盯着冷元知。 “冷氏族如何处置,朕有安排。” 温行川屈指叩了两下桌案。 “冷氏宗族里有奸人,是你做宗主的不是,待朕抓出行刺的罪人,你,和他,一并死,换冷氏族其他人一命,如何?” 第85章 天牢外,寒月冷光照在台阶上,把魏嫆端庄的影子拉得很长。 “首辅夫人,陛下在里面呢。”值夜的牢头闹不清陛下对首辅还有整个冷氏宗族到底什么态度,有人说要清剿,但 眼前这位命妇行走自由,他还是得恭敬客气。 “皇帝在?那我更要进去了!”魏嫆握着红漆饭盒,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合力提着一个满炭的火盆。 她是来探监的。 自冷元朝被落入天牢起,魏嫆在蒟穃院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入睡前突然听说温行川对他亲姨父动了重刑,急急赶来,怕冷元朝也遭了罪。她夫君不像小叔体魄强健,扛不住刑的。 现在听闻皇帝在里面,魏嫆脊背一凉,推开牢头立即走了进去。 走下潮湿阶梯时,魏嫆差点摔了,小厮呼了一声,被魏嫆回头制止:“小声些,别让陛下听到!” 此地关着冷家长**丁,魏嫆认不全,但冷家人有认识这位自家媳妇的。他们本想叫停魏嫆求救,见她一脸慌乱,歇了叨扰的心思。 天牢最深处,冷元朝正和韩若隔墙对话。 “伯母的耳朵好些了吗?” “小伤,没什么事。” 冷元朝听罢,拈了下指尖。 他没被温行川上刑,此刻曲腿坐在地上,面色微乏。 昔日德隆望尊的首辅,如今讲话的语气充满对韩若、对冷元知乃至对两家血海深仇的惭愧: “砚斋离家早,对冷兴茂,他心里还当他是儿时那个慈祥的父亲。 但我是知道,父亲他早就变了。他这一生,做出泯灭人性的罪行罄竹难书。伯母,我不会为他对伯父和堂兄堂弟们犯下的罪孽洗白。 被温行川处决前,我会向陛下为你和弟弟请求宽恕一命,只希望你,别恨秋蘅,有怨气对我便是,别对孩子。” 韩若倚靠在土夯墙壁,看着手腕那处缝合如鱼骨般的疤痕,语气难掩哀伤。 “人都死了,老妇还能如何复仇?冷元朝,我不会把对秋郅的恨转移到秋蘅身上,当年的事情,我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韩若闭目,由着泪花润湿眼睑。“这么多年,我也在尽力,为那个在冰天雪地就要冻死的孩子,赎罪。” 亡夫之痛,折磨她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安眠,可是她无法将这种痛苦,转嫁给不过十五岁的儿子。 每当看儿子握着姑娘的手,教她拨算盘,或者趁她不注意,带她到屋顶数星星,她的心里,都像被钝刀子反复割着。 从最初给秋蘅一碗一筷,到被她天真烂漫的性子感染,她韩若几乎快要放下仇恨时,真相逐渐逼近,告诉她,就是秋蘅的父亲杀害她的家人。 起初她不知这些,为儿子挑选妻子儿子百般推辞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后来意识到冷元知对杀父仇人的女儿动了情,她实在阻拦不得,在冷兴茂挑选郡王枕边人之际,让他把秋蘅带走。 如今,生生死死这么一遭,她已不知,人生该何去何从。 一墙之隔,冷元朝阖眸叹息。 “门第过盛,人心不古,一切的痛苦,都来自欲念杂生。” 虽然是他的生父,但冷元朝知道,冷兴茂是一切罪恶的开端。他不抢穗德钱庄,便没有这么多的怨与恨。 秋家兄弟手中的刀不知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血,随后自己的宗族被流寇杀尽。所谓因果,报应不休。 “活了近五十载,我第一次觉得,人生太过无力,我讲的是心里话,伯母。”冷元朝靠在墙上,道出此言,满是无尽意。 那时他为妻子逗留在太原府,知道堂兄弟乃至秋家出事已是多年之后。 向左是妻,向右是义女,冷元朝自嘲,这一生从风光无限的少年到压抑隐忍的中年,世俗的小风小浪早已不会动摇他恒定的心,没想到,走向迟暮之年的每一步,都让他这么无力。 山高路远,十年里,他只回两次绍兴祭祖。每次见秋蘅个头像春笋一般越来越高,模样愈发出落有致,男人心里微微宽心。 不是没动过带她一起到太原府生活的念头,但小姑娘客气拒绝,说她在绍兴有家,有爱她的人,她不想离开绍兴。 “进这牢门前,我听人说,那孩子是你私生女?”韩若岔开话题,冷笑一声,“我能从那静月湖里逃得一命,多亏了小妧。冷氏族里人虽良莠不齐,但老祖宗立了规矩,族中男丁,婚后不得入青楼狎妓包养外室。但我现在愈发觉得,秋蘅和你长得说不出来的像,该不会真是你的女儿吧?” “我可以以命发誓,没有背叛过昀昀。”冷元朝说着,突然看见魏嫆站在铁栏外,红着鼻尖。 - 魏嫆在冷元朝的注视下走进韩若的牢室,要小厮炭盆给伯母摆好,再把亲手做的菜摆出来。 永康十七年,韩若在绍兴听闻宫里有个妃子对郡王妃甚好,便托钱庄舌尖嘴利的师爷想方设法搭线,意外知道魏嫆就是从前交情甚深的卫妧。 同一年,温裕已经将穗德钱庄定实通倭,冷兴茂派信使通告宗族长老和所有族人,让冷元知来宁赴死,当众凌迟平息民怨,保全冷氏全族。 是以,她不惜一条老命,当着彼时还是郡王的温行川面,认罪自戮保全儿子,实则自镜月湖底遁离,孤身茕影去查真相。 第141章 韩若年岁大,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筷子,摸着魏嫆的脸,叹息一声。 “二十年前,你也是吃了不少苦,唉,做冷氏族的媳妇,得是什么样的命格,才能一生没有遗憾啊,你,我,小珞……” “大仇得报便好,往事不再想了。”魏嫆轻轻触摸韩若脖子上的疤痕,平静言道,“等秋蘅生活安稳不再让我操心,我带你去太原府,看看能不能治好这些伤。” 韩若拍了拍魏嫆的肩膀,安慰她:“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治了。” “那怎么能行呢,女人该漂亮还是得……” “昀昀!”冷元朝在隔壁监牢,听出妻子想走,急唤了她一声。 “雪堂你闭嘴!”魏嫆一想这件事便抑制不住的生气和委屈,“秋蘅的生母是沈妤,是吧!当年,我追你的时候,你是要和她议亲的关系……” 冷元朝只觉胸闷,有一股气无法排解。 正准备说些什么,有牢头来,说要带韩若回原来的监牢,她本是和冷元知关在一起。 魏嫆拦不得,看着韩若被带走的背影,走到冷元朝的监牢里,眼里渐渐蓄泪。 冷元朝扶着墙站起,语气满是无奈:“娶你的时候,我都担心过与你年龄有差怕与你过不好日子,她沈妤比你还要小三岁,议亲的时候只有十岁,我怎么可能答应父亲娶她!再说她嫁给秋郅时,我已经向你家提亲!昀昀,你别再提了,沈妤亡时,才二十岁……” 冷元朝突然止语。 “诡辩。”魏嫆讨厌夫君这种苍白的解释,父女俩的血滴到碗里便融在一起,还狡辩什么! “昀昀,你快去……去帮夫君,查一件事!” “查什么?”魏嫆没好气回问。 “当年给母亲接生的妇人里,有没有人换了孩子!” 此念如晴天霹雳一般,疯狂挤压着冷元朝的认知,母亲当年受惊早产,怀胎七月就诞下了妹妹,就是在秋家庄,和沈妤,是同日生下的女儿! 秋蘅,难道是妹妹? “昀昀,快去!” - 魏嫆被冷元朝推着走出牢房,恍然走在监牢漆黑 的廊中,直到看见远处那抹高大的身影。 “陛下啊。”魏嫆见温行川也不敢多说什么,走到近前,才看到温行川的唇角溢着血。 “陛下!”魏嫆扶住温行川微颤的身子。 “是岳母啊,朕没事,没事。”温行川摆着手,用手背抹了下薄唇,低头看了一眼,笑了一声。 “岳母见过岳父了?我不会对他上刑,你放心。” 魏嫆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见冷元朝心里焦虑,见了他又恨,现在又说秋蘅是他妹妹?好,她去查,看看这个死鬼嘴能有多硬,为了保那见不得光的外室,不惜拿他母亲来扯谎! 魏嫆问温行川:“我传人护送陛下回去?” “不必。朕去提审冷兴昌,夜凉,岳母回去小心些。” “……好,陛下多保重。” 温行川撑着墙,抬眸看着魏嫆走远,一口血吐在地上。 “冷元知,哈哈,朕真是。”温行川挥袖遣散围过来的侍卫,稳住脚步向前走。 “草民愿为无辜族人赴死,但草民有一事想请。”冷元知的话不断在温行川耳边回响。 “请陛下看在元儿天性单纯,对她多担待些,她睡觉喜欢抱着人或是枕头,但是太热会打一下,再推开。 她最讨厌喝苦药,若真生病了,给她在药汤里多放些糖吧。 她胃口从小不畅,餐前要喝一碗温乎的鱼米汤,才好吃得下饭。 还有她不吃油腻,讨厌菜饭,对了,带她在阿拉贡生活时,她经常睡不好觉说梦话。 还请陛下,别阻拦她想做的事,草民在此,叩谢陛下。” …… 温行川来到关押冷兴昌的监牢。 冷兴昌虽与冷兴茂同辈,但他如今年岁不大,四十有八,身材精瘦却通气法武功,曾在少林寺,跟着武僧学本事。 后来主宗这一支,冷兴茂几次争夺钱庄,让彼时的宗主冷兴盛没精力分管旁的宗产,他资历够,便替堂兄代管镖局。 冷氏镖局主要保护钱庄运输金银不被贼人洗劫,冷兴盛死后,在宗族里,冷兴昌也始终站在韩若和冷元知这边,为孤儿寡母讲话。 现在,这位在冷氏宗族里颇有威严的宗产持有者,被一轮又一轮的酷刑,折磨得身上已没有好皮。 温行川取了椅子坐稳,凛漠看着这位嘴比命硬的男人,摸了一下手腕,才意识到,佛珠不见了。 “不说没关系,朕容你养几天,再打。” “陛下随意,老夫还能扛得住。”冷兴昌自木架上涎下一口血水,颤颤巍巍说道,“老夫要用这条命,换冷元知和别人一条命,你把他们放了,我就招。” 温行川听见“冷元知”三个字,心脏一抽。 “也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充楞。”温行川过了很久才说,“永康七年,你派人行刺过朕,不记得了?” 冷兴昌微微抬起头,用青肿的眼睛勉强看向面前的人影。 “草民与陛下没有任何交集,为何行刺您?” “为何?”温行川低头笑了一声,“朕怎知你为何?昨日那些兵器面具,你也看了,怎,还不承认?” 冷兴昌摇了摇头,“草民不认识,镖局所有高手你都抓过审过,并没有您想要的人不是?陛下审不出,拿草民撒气,草民领了就是,但草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您还是另寻真凶吧。” 温行川盯着冷兴昌,良久起身,留下一句,“再打。”孤身离开天牢。 次日,冷元初依旧被温行川带到紫禁城上朝。 晨间,温行川特意让膳房多添了一盆鱼米汤,再做两碗菜饭,一碗用了猪油渣,另一碗则是菜汤。 冷元初没多思考,取的没有油光的那碗,见温行川不动筷,她也不动。 温行川感到冷元知的话在鞭笞他,心脏隐匿痛意。 用膳时,温行川看着冷元初给他盛了一碗汤,再为自己舀了一碗,先皱着眉喝完,再艰难吃着这碗菜饭。 温行川看着她这样,心里有些堵,“不好吃的话,便不吃了。” “没事,好吃的。”冷元初听过他话一激灵,大口大口把菜饭塞了下去。 男人在心里暗暗叹气,反倒吃不下,冷元初看出来,没有多言。 “佛珠在哪里?”等碗盘被撤走,温行川问道。 “佛珠?妾身收起来了。”冷元初才帮温行川系好鞶革,听过话步到里间翻找半天。 等她从架子最下面的檀盒子里取出佛珠,回身撞在温行川的怀里。 温行川垂眸,看到盒子里还有她的手札,心里一沉。 藏那么深,是不准备再用香料做什么带气味的香氛? 他曾临摹本上的西洋文,让鸿胪寺的译官译成汉字,知道她想做些他闻所未闻的生意。 但现在,她把这些和想法,隐藏在角落里。 “……别阻拦她想做的事。”温行川总是不受控想到冷元知的话,他昨日被冷元知毫无保留地倾诉着冷元初的习惯,有他知道的,有他不知道的。 死到临头,还在炫耀他与她从脚尖到发丝的相熟,却不得不承认,冷元知的确对她,用很多的心。 温行川感觉嗓子里泛起苦涩,看着妻子把佛珠戴回他手腕,想握一下她的手,却被她无心的错开,攥了个空。 冷元初来到拔步床看一下两个还在睡梦中的孩子,弯腰亲了一下他们的小脸,怕打扰孩子们睡梦,没传侍女,坐在镜奁前自行梳妆。 温行川走到她身后,隔着银镜看妻子。 “陛下昨夜没睡好吗?”冷元初客气问了一下,昨夜她感觉到温行川离开,但困意让她没在乎他几时回来。 “睡好了。”温行川语气平淡。 冷元初不再多问,把发髻盘好后,正想取发簪,被温行川先拿起来,一点点簪到她的发中。 夫妻二人想说什么,都没再进一步。 早朝结束后,温行川听说邱馥想见冷元初,这个老太太也被龙虎卫从绍兴押回江宁,但她可比韩若还有林珈珞难管,一路不是水难喝就是饭菜不合口,骂骂咧咧来到江宁后,在天牢里还得挑最大的住。 大燕律法对女罪犯较为宽松,温行川知道属下应了老太太要求,没多言,但现在他不想邱馥见冷元初,怕妻子再被老太太恶毒之言伤心。 “容臣妾去见一面吧。想来邱夫人会说陛下想听的话。”冷元初对温行川轻柔细语说道,“她会说,想让我为了她的儿子,努力留在陛下身边。 臣妾会答应她的,陛下放心。” 温行川拦住就要离开的妻子。 “你不是因为爱朕才留下的?” “臣妾当然爱陛下了。”冷元初浅笑着,回得很体面。 第86章 温行川望着冷元初,久久没有讲出他想说的话。 第142章 “臣妾先告辞了。”冷元初瞧见有太监站在远处,不打扰温行川,转身走了。 坐着轿子来到天牢,冷元初扶了一下头顶的堕云髻,整理好团绣领口,将手搭在一旁毕恭毕敬的宫女手背,在一众女官簇拥下,挺直腰杆走进天牢。 没想到,先遇到的,是韩若,和坐在角落里沉默的冷元知。 “伯母!”冷元初看到韩若皮肤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疤,眼泪飙出,“怎会如此……” 韩若隔着牢笼,为冷元初拭去眼泪。 “孩子,不必为仇人哭泣。” 冷元初怔住。 “你不需要为我这样的人流泪,我曾经险些害死你。” “什么?”冷元初无法理解这句话。一旁的冷元知寡淡启口:“当年冷元朔将你托付给母亲,是母亲故意将你遗落在村口,让你挨了冻。” 冷元初的目光从韩若身上滑到堂哥,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一般。 她以为是韩若和冷元知想要与她割席,但那漫长冬季刺骨的寒意,从骨缝中溢出,不断提醒她,确有此事。 她秋蘅,在生门敞开的同一年,差一点亡于冷家庄的村路上。 “您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因为什么?告诉我。” 冷元初强压着身骨无法抑制的苦痛,问了出来。 韩若背过身,不再多言。 “你父亲秋郅、伯父秋菻,是杀害我父亲和兄长的凶手。”依旧是冷元知,残酷地向她说出真相,“秋蘅,别再回来了,去温行川身边,好好生活吧。” 冷元知话语如铁钉一般,凿进冷元初柔软的心脏。 空窗悬光,一片寂静。 “这些年我无数次想恨你,都不得成,是你不被浊世污染的善良,救了你自己。”韩若尽可能平静说道,“孩子,既然蘅元帝让你坐在皇后之位,就做一个懿善懿德的好皇后,以坤仪安天下,用良善佑苍生,别再让轮转不休的仇恨,毁了卿卿性命,不管你姓冷还是姓秋,都要记住,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伤及无辜。” “走吧,元儿,别再回来了。”冷元知站起身,彳亍走到冷元初面前。 隔着牢不可摧的铸铁监杆,冷元初从没见过这样的堂哥,鬓角一夜全白,眼中猩红的血丝与瘦到塌陷的脸颊,都让冷元初清清楚楚明白,他变了。 冷元知突然嗔怒,大吼道:“离开这里,滚啊!” …… 冷元初强撑着精神,稳住步伐来到羁押邱馥的那间通风舒适的牢房。 邱馥没有穿女囚服,端坐在牢房的木椅上,看到头戴凤冠的冷元初进来,难得露出一抹笑。 “早知道你是元朝的女儿,我就对你好点了。” 冷元初没有任何表情,克制着道:“你叫我来,想说什么?” 邱馥转了一下眼球,笑得依旧从容,“我没想到皇帝是个重情的,或者说,没想到你还算有本事,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从前是我看扁你了。” “您直接讲重点。”冷元初打断她的自说自话。 “重点?我是你祖母,侬个小辈不能这样和我讲话的。”邱馥抬手理了一下花白的发鬓,再道,“你得努力保全你爹和你小叔啊。” 冷元初没有表露应允之意,转过身要走。 “囡囡!”邱馥莫名心慌,叫住冷元初,语气难得低下来,“你去和陛下好好求情,让他放了你爹爹和二叔,好不好?” 邱馥这辈子算是为了两个儿子,强撑着留在冷兴茂这个强盗的身边四十多年,现在老东西已死,这家族里反倒是没了撑局之人。 这两天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该舍下脸面,用让她身败名裂的方式,保下儿子性命。 但现在,得知眼前这位好命的女子极有可能是她的孙女,哪怕冷元朝不承认,她也得用尽力气抓住这个救命稻草。 当然,她还是无法在这个来自乡野、她从认识的第一天就嫌弃的女郎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再旁敲侧击提点一句,希望她能识趣: “你得再努力些,或者,再给陛下生个孩子?” “我与陛下的事,不劳你费心了。”冷元初只想这辈子最后一次再见这个老太太,由着她絮絮叨叨讲完话已经是她的仁慈,现在,该她审问些什么了。 “为什么让慧菱,或是阿萱,下毒害我?” 邱馥听不懂,“什么意思?害你?她们是你领进府的,你管教不好,怪我?” 冷元初一眼不错盯着邱馥,老妇一如既往的巧言令色,并非指示丫鬟害人、死不承认的神态。 温行川一直在为她查补汤毒药之事,赵叡前几日曾向她禀报进度,昔日王府家仆全部被查过,膳房、下人的耳房,乃至敬和堂敬霭堂,均没有任何藏匿毒药的痕迹。 除了慧菱,阿萱,就是小琯,她们都已亡于宫变之夜,难道,这件事再也查不出结果? - 冷元初离开天牢前,见了冷元朝,他也只是叮嘱她在温行川身边好好生活,支撑住他,统治好大燕江山。 冷元初听得出,父亲话语里藏着心事。 她想再见冷元朔,但没寻到他,牢头说皇帝昨天押他去往别处。 冷元初听罢,默默接受事实,温行川的决定,她做不得主。 再路过冷元知的监牢,她没侧首看他,自然不知,将她捧在心头的男人,是在用他最后的方式,托举她好好活下去。 “别再思我念我了,元儿,把我忘了吧。”冷元知的指尖转着枯草,哀恸言着。 他已决意为族人,和元儿最后的幸福赴死,只能用最伤人的话,推冷元初去到仇敌的怀里。 男人痛苦地低下头。 - 离开天牢,有太监传太皇想见皇后,冷元初没拒绝,坐上御辇,本以为会去太皇的军营,没想到,来的竟是慈宁宫。 温琅一身褐红暗龙常服,立在台阶上,看着他这神秘的儿媳提裙而来,向他行礼。 “兜兜转转,还是娶了冷元朝的女儿,倒也是缘分。”温琅最近一直在忙着为儿媳寻找投瘴丸下毒的人,今日才回江宁就来了紫禁城,既是要见儿媳,又是想她帮她,向林婉淑求求情。 温行川早上忙完政事就在这边,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用午膳。 “以后少去那天牢,晦气。”林婉淑语气平静,为冷元初夹了一筷子醋鱼。 冷元初低声言“要太后费心了。”再举箸起身,摸了两个沉甸甸的梭蟹,分别摆在温琅和林婉淑面前。 不小心和温行川的视线对上,冷元初咬了下唇,又坐回他身边,正准备为他夹个茄夹粉肉,见他递过来一个圆满的蟹壳,酥到结膏的蟹黄之上摆满了白花花的蟹腿肉。 冷元初鼻子一酸,手指一点点触碰着蟹壳锋利的边缘,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把那个滑在翠玉盘边的茄盒夹到温行川的碗里。 温行川没多言,心安理得吃下,只是看冷元初眼眶红着,暗自叹息,总想让她快乐些,可是阻拦,她不高兴,由着她去了,又是一肚子伤心回来。 温行川摸了摸冷元初的头,低声问:“你能听瘴丸的事吗?” 冷元初点点头。 温琅一边用膳一边看儿媳,见她点头答应了,取巾帕擦了擦嘴,端正坐姿讲道: “孤寻着太医院专为刘妩采买药材的路子查去,发现南诏那边有一个村子,附近的瘴树林里能提取出这种毒药。” 温琅本想亲自去,但手下有那边的旧将得力,带着刘妩遗留下的瘴丸快马加鞭赶去确认。 这个旧部将用当地的语言问清,当年大燕境内,有两拨人曾购买过这些天然的毒素。 “两拨人?”冷元初再吃不下去一口饭,思考着,刘妩可以派人去,另一个,是皇帝……? 温琅叹息一声,小心说道:“那边人描述的采货商人,肥腻无胡,我看画像像宫里的李福全,那便是宫中所为。但另一个,指向的是斛康商局。” 斛康商局,是冷兴茂创办,威震海内的第一商号。 温行川紧张看着冷元初,怕她被吓到喘不过气,但冷元初面色十分平静,甚至,比他因听闻“瘴”字遽然慌乱的神情,还要镇定。 “您的意思是,冷兴茂也有能力制作瘴丸是吗?”冷元初问道。 温琅点头,随即补充一句,“这些都有证据证人,绝不是你公公我为了说下毒者不是温裕故意欺骗你……” “没事的。”冷元初点点头,“儿媳谢谢公公。” 温琅心里一暖,但也没忍住说:“只是希望你寻到真凶后能与川儿好好生活……” 温行川立刻打断父亲的话:“不要给她太多压力。” 父亲的话会被妻子误解为承恩受报,他不想冷元初为了各种原因留在他身边。 他只想,她能重新爱上他,像他爱她一样。 温琅领会儿子的意思,不再多谈,问了几句孙子孙女的事,再看向他的夫人,想向从前那样握手,被林婉淑躲了过去。 第143章 温琅叹息一声,一家人沉闷用过膳。 - 溧阳县衙门里,温行宁跟着赵叡,一本本翻着枯黄的黄册。 赵叡见温行宁瞪着宝珠一般的大眼睛,全神贯注看着册本上每一行字,生怕错过“秋”字眼。 “殿下,到膳时了。”赵叡提醒一嘴,温行宁没抬头,“给我一个馒头就行。” “这怎么能行……”赵叡有些意外。 温行宁眉尾一挑,“本长公主说的话不好使是吗?” 赵叡立即拱手,“臣领命。” 另一面,蒟穃院里,魏嫆吩咐几个她从前在宫里带出来的侍从,立即按冷元朝的意思,到江宁和溧阳的乡下把当年冷家和秋家的接生婆、乳娘全部抓回来,死了也要剜坟,确认身份。 外面热闹不已,仰止园里则是静悄悄一片。温行川下午和傍晚接见兵部侍郎,查阅军机,再让在前线打仗的戚将军重点审讯战俘,旨在抓出大燕内部细作。 侍女传皇后已沐浴更衣,温行川点点头要她们退下,自行去湢室沐浴后,见冷元初已经把他的寝袍放在屏风之后。 温行川披好衣服,半裸着胸膛,先是到地龙口探了一下温度,随即回到内室,看到冷元初才哄儿女睡着,坐在床边。 冷元初看着温行川胸膛上的伤疤,瘪了下嘴。 温行川摸了一下冷元初的脸,想了想孩子们有点碍事,亲自抱着他们,交给在隔壁守夜的张妈妈。 冷元初叹了一口气,猜到温行川想做什么,轻解罗裳,露出珠白小衣。 第87章 半宿温存后,温行川拥着冷元初,用目光描摹她头顶那道浓密的发缝。 他知道冷元初有话说,否则,决不会这么主动。 “二爹和……冷元知,陛下能治好他们吗?”冷元初枕在温行川的胸膛,听着他的有力的心跳声,梳理自己混乱的喘息。 温行川捏着冷元初圆润的肩头,没吭声。 冷元初知道这种话只能说一次,便哑口不言。将温行川环得更紧。 “明天朕送你和孩子们去太皇那里,父亲想见见孩子们。” 没有回复。 “蘅蘅?”温行川低沉的嗓音轻轻念着她的小名,低头一看,已经睡了。 男人捧起妻子的手,轻轻捏着。 “你在朕身边,不是生存。 是生活。” “你想做的,要做的,朕尽全力满足你,只希望你往后的日子里,不再困窘在痛苦里,无法解脱。朕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快乐。” 低声说罢,温行川将软绵绵的冷元初从自己的怀里轻轻放平在拔步床里,为她盖好被子,在额头轻轻吻过,悄然离去。 他不知,冷元初并没有睡,缓缓睁开眸子的同时,眼泪沾湿枕巾。 昏暗的天牢里,冷元知为韩若耳朵尚未痊愈的伤口,向狱卒低头。 “我在江宁府西郊有地下钱庄,你帮我弄些金创药,我把那边的钱都给你。” 狱卒当然知道面前这个男人财富不可斗量,心动了一下,又怕这种足智多谋的天生商人嘴巴抹油,假意欺骗他。 尤其现在皇帝态度让人琢磨不透,他一个吃公粮的,和如今高悬在绝壁之上的冷姓家族,还是少牵扯为妙。 “哪有什么药?还不如在被凌迟前死了。”狱卒丢下句不客气的话就要走。 “咚”地一声,冷元知直直跪在地上,言辞恳切:“请大人行个好,我母亲年事已高,受不住这牢狱之灾……” “这老太太有女监牢不去,非要在这儿。”狱卒嘟嘟囔囔地抱怨,因为这个老太太,他们每日还得多巡逻两遍,怕两个人关在一起商量越狱。 正准备斥责,狱卒突然看到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即躬着身体跪下。 “把牢门打开。”身影逐渐靠近,是温行川,身后跟着的几个太医里,有方太医。 - 等方太医为韩若的耳朵换了药,冷元知深吸口气,面向温行川叩谢。 “方太医,再给他看一下身上的伤口。”温行川没抬头,翻着随身带来的卷宗,神情凛冽。 冷元知顿了一顿,猜出是冷元初的心意,闭上他那早已失去光彩的桃花眸,宽衣解带,由着医术还算高超的方太医为他将腰间那处已经溃烂的伤,仔细清理。 白皙的薄肌随着药酒的滴淋紧张到痉挛,温行川抬眸看这宿敌一眼,嗤了一声。 “忍不住的话,就喊出来。” 冷元知修长的手指几乎全部穿透地上的蒲草垫,痛苦地攥紧着,试图分担这具躯体的痛。 但他直到方太医为他剜脓去肿、用干净的布条和棉块包扎好,重新做回那个一表非俗的大世家公子,都未曾呼痛。 方太医和其他几位完成了任务,自行退下。温行川看到韩若扶着冷元知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心里只觉他真是活在自我世界里。 倒也是,若算不得什么英雄人物,怎会有如此胆量,敢和一国之君抢妻? 温行川启口:“你说,皇后的父亲,叫秋郅的那个人,是杀害冷兴盛的凶手?” 下午时温行川救已经知道冷元知斥骂了他的妻子,也知道了因与果,想对他上刑,又怕冷元初接受不了。 冷元知听到温行川谈及亡故的父亲,心脏猛烈抽动,一时讲不出话,是韩若替儿子回答: “秋郅是我夫君雇佣的侍卫,武功高强,三十年前,自冷兴盛成为钱庄大东家起,他就在钱庄做事。我夫君亡于去云台分号的路上,当时只有秋郅一人陪同,也是他带着棺材回来,说我夫君突发心疾跌落山崖而亡。 当时冷兴茂主张尽快安葬,长老也应了,可是家族里有个做仵作的,偷偷给我那可怜的亡夫做了验查,说并没有心疾发作的迹象,而且,我夫君他从未有过心病,仵作说,最有可能的,便是掉下悬崖后仍还活着,但被……” 韩若说不下去,取袖擦泪。 温行川心里微有触动,但未表露半分。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食指侧,思考后准备问在牢门候着的牢头:“那个仵作在天牢吗?” “第二年,他便死了。”冷元知赶在牢头回答前补了一句,打断温行川的思路和安排。 那时的冷元知不过五岁,不懂何为生离死别,但接下来的两年兄长相继离世,他再愚钝,也知家里突遭变故,爱他的亲人们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回想,当年接手或是提出过质疑的族人,都死了。”韩若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和儿子对视后,转头对坐在面前官帽椅上的皇帝说道,“而且都是非正常死亡,不是被毒杀,就是被劫匪所杀。” “毒?”温行川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些人的尸体,可有腐败?” 韩若摇头:“老妇不知,当时我已经带着儿子去了普陀山。” “你们速把名字写下来!”温行川突然扬起嗓音,“来人,飞马穿书,要绍兴府衙门即刻派人,去冷家庄坟头山,掘墓寻骨!” 冷元知心里一惊,剜坟掘墓是对宗族最无底线的羞辱,他急问:“陛下可有什么线索!” “永康十七年七夕,贡院前街有人刺杀朕与皇后,抓住的刺客至今尸身不腐。如果当年被毒杀的冷姓人服的同样的毒,就说明真是冷兴茂所为。冷元知,朕没空和你扯没用的,蘅蘅中的毒,朕现在有证据指向冷兴茂。” “什么!”冷元知不敢相信,他的爱人被余毒折磨、整夜痛不欲生的 凄惨昨日浮现眼前,到底为何,冷兴茂当年要杀她这个无辜孩童? “那,穗德钱庄江宁分号爆炸,难道也是他所为?”冷元知喃喃道,“冷氏宗族从创宗起,就连兄弟阋墙都不被允许,冷兴茂,真的会是他吗?” “无德之辈,一辈子只为自己的利益,太有可能做出这种事。”韩若攥拳说道。 她从嫁给冷兴盛起,就觉察出这个小叔子不对劲,只是整个家族里站冷兴茂的不在少数,可她的夫君,总觉这个老三弟还是在利益之上更在乎宗族与亲情…… “现如今在冷兴茂的问题上已经没有解决之法,朕现在,只想找到毒害皇后的真凶。”温行川说着,又想到一件事。 当时温裕计划除掉胡雍之前就想清洗冷兴茂和绍兴冷氏宗族,逼迫穗德钱庄参与徽帮分赃交易。 那时他有听说,冷兴茂是想让穗德钱庄变成户部属下的官方钱庄来保全自己,在此之前,冷兴茂对钱庄的争抢从未停歇。 人不可能突然改变想法,在冷兴盛去世的那几年,冷兴茂可是越过二房,直接接手穗德钱庄这块金饽饽,但后来,他是主动归还给冷元知,这中间会有隐情? 温行川正准备起身离开,忽有大理寺少卿亲自报,此前怀疑引爆江宁分号的三个嫌疑要犯,其中一个,被杀了。 这位石姓官员禀报:“死者是裴虢,臣遣仵作将他身上的伤口绘了下来,还请陛下过目。” 第144章 温行川接过画纸,一看这熟悉的伤口走向,立即吩咐:“各城门立即封闭,即刻戒严,叶骏!” “臣在!” “速通报龙虎卫,还有各兵营,现在开始,全城搜查!” “是!” “且慢!”冷元知突然僭越,起身向温行川拱手,随后走近,低声语之:“裴虢认识大教场的韩秉指挥使,陛下。” 温行川眉心骤紧,随即离开天牢。 次日清晨,冷元初醒来后,更衣梳发,准备带孩子们离开仰止园去往在神机营生活的公公,忽然觉得心脏忽悠一下。 “娘娘,不知怎么了,外面各处都在跑马。”有女官从府门过来禀报,她也是第一次见这情景,心慌慌的。 “今日皇帝上早朝了吗?”冷元初想起昨夜温行川未归,问了一句,但仰止园整夜封闭,没有人能回答。 冷元初想了想,决定不忤逆温行川,另外她也想寻温琅问清一些关于瘴丸的事情,便带着孩子们上了马车。 一路没有行人,偶有卫兵的高头大马在狂奔,冷元初的心随着那忽近忽远的马蹄声颤动不息。 “马夫,调头回去!”冷元初只觉自己就要无法呼吸,强烈的不安让她下令回府,但。不管她怎么喊,这马车并未转向,反而越赶越快。 冷元初掀开门帘,看到一个陌生的背影,便知已出了大事。 再确认街巷,是往城西定淮门方向。 那门外不出五里便是长江天堑,她只有这一段路能逃生。可这马车越来越快,她完全无法跳车。而且,两个孩子还在身边,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保全之策。 “娘娘想活命,就老实一点。”驾马者幽旷的声音直让冷元初心肝俱裂。 就是当年在飞泊猎场外遇到行刺时,听到刺客交谈的声音! 后怕漫涌,冷元初的手已经搭在马车后板那道逃生之门的横阀,却被熙安那道汪汪亮的大眼睛止住。 这个车速,她跌出去,轻则摔个腿脚断裂,重则没命,若是抱着孩子们跳车,恐怕三人都将难保。 冷元初竭力控住情绪,扯着嗓子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我家主子要杀你。”那男人不回避,直言相告。 “你家主子是谁?” 男人不讲话,只挥鞭子在马臀,啪啪声响彻空荡荡的街道。 “阿娘,我们不去爷爷那里了吗?” 熙安感受到冷元初的紧张,母女连心,她亦开始害怕起来。 “不怕,叔叔只是带我们去个地方。”冷元初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竭力保持镇定安慰孩子,尤其是敏感的熙安。 马车一路疾驰在毫无人烟的道路,车身的晃动愈来愈烈,似乎就要散架。 冷元初不停地安慰孩子们别怕,脑海里想着,到城门处,有守卫阻拦,他们定有求生的希望,没想到马车驶出定淮门,如风吹麦田毫无阻隔。 两个孩子承受不住摇晃的马车,相继吐了出来,就连冷元初自己,也在持续的恐惧与想要保全孩子却不得行的情绪里,渐渐支撑不住。 忽然,一声鹰啸划过。 还没等冷元初反应过来,马车速度骤降,但开始左右摇摆。冷元初觉得此刻必须要逃生,遂松开孩子们,用尽力气撬开后车门,惊喜看到一队骑兵就在不远处,正朝着这个方向疾驰。 “是阿爸吗?”熙安揉着眼睛,认出最前方那个玄衣红带的男人。 “是阿爸!阿爸来救我们了!”小孩子尖利又激动的声音穿过车帘进入纵马的劫匪耳中,马车忽然加速。 冷元初一个没抱稳,让景程滑出怀抱。她眼看着儿子摔在马车厢的边缘,就要掉下去—— “不,景程!”冷元初一瞬间头脑空白,甚至无法支配她伸出去的手,眼看着儿子自边缘,就那么滚落了下去…… “不!”冷元初精神瞬间崩溃,没想到,儿子突然重现在眼前,含着手指,不哭不闹。 是温行川,在千钧一发之际,解了腰间剑鞘,托住了儿子的肚腩,再将他挑回车厢。 温行川凤眸一扫,确认妻子和儿女安全后,再用强有力的大腿怒夹马肚,纵马来到车头处,与那被小鹰啄瞎一只眼的匪徒交战几个回合。 随后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揪下马车,再飞身跳到马车上,拉住马缰,控住狂躁受惊的四匹骏马,止息这场绑架。 前后不过须臾,温行川一直绷着神经,直到马车彻底停稳、手下已经控住那窃贼,他才掀开车帘。 看到满脸是泪的冷元初,在被熙安摸着头安慰:“阿娘不要怕,阿爸来救阿娘了!不怕啊不怕……” 温行川拽住冷元初的胳膊,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捏着她的肩膀。 第88章 回到仰止园的路上,冷元初抱着景程,与单手搂住女儿的温行川在马车面对面坐着。 面颊因哭泣微微泛红,手腕亦在颤抖。儿子掉下去的瞬间,冷元初的头脑是空断的,现在尘埃落定,她却越想越害怕,假如温行川没能及时出现,儿子死了,她该怎么活…… 这般想着,呼吸渐渐不畅,再想起她一直与温行川争辩“景程是冷元知的儿子”,那天他压着怒火说“你就不怕朕杀了他”,却还是救了…… 景程突然在冷元初的怀里转了个圈,随后伸手,要温行川抱他。 但对面的父女俩,正隔着掀起的车帘,一同看向车外。 只见那狂徒被叶骏用一根麻绳缠着腰,纵马拖在后面。 “这叫什么?”温行川把咬着手指的熙安抱在腿上,先拍了一下小姑娘的手背,让她别吃手,再指着那人教导道,“阿爸从前教过你的。” “禁奸止过,莫若重刑。”小公主有板有眼说着,“这是商鞅说的,一定要用重刑,才能让百姓害怕,不敢作奸犯科。” “嗯,不错。”温行川嘉许,“你记住,重刑一定要对准恶人,不能伤害善人。” “什么是恶人?” “就是他这样的。”温行川见熙安注意力不集中,扭着女儿的头,让她再看车外一眼。 熙安没有面露惧色,眼神坚定,回答:“好,杀了他。” 温行川欣慰揉着女儿脑袋瓜的同时,突然看到视线里伸过来的胖手,但他没接。 刚才他抱着妻子,低声哄着她“没事,都过去了。”但冷元初什么话都没说,由着他松开手后,抱着儿子坐到一旁,沉默到现在。 男人心里有些失落。 昨夜他紧急遣人去抓韩秉,但龙虎卫报不管韩宅还是大教场,都没有他的身影。 戒严封城的旨意一出,各路官员都要在各自衙门值守,是以今日没有早朝。 但温行川一刻未歇在忙碌,直到卯时天色蒙亮,突然听下属报皇后离开仰止园,他才猛然想起,千忙万忙,竟忘记嘱托妻子今日不要出门。 他不知昨夜的话冷元初都听见了,只知冷元初用行动告诉他,她是坚决要离开仰止园。 皇帝叹息皇后还是任性到不听她的话,正准备遣人让她立即返回仰止园,突然有侍卫禀报,“皇后娘娘出事了,马车被劫!” “报——有皇辇在正华街狂奔,是去定淮门的方向!” 温行川五雷轰顶,急忙赶回仰止园 后再听说女儿和儿子都被她带走,紧张到早已忘记恼怒,即刻放出熙安的小鹰寻踪。 再往后,便是从那马车前揪住韩秉——这个五品指挥使的衣领,缉拿候审。 定淮门的守卫都是韩秉的人,大教场免不了一番清洗,但现在,温行川在确认妻儿无虞后,突然在心里,对妻子的行为升起一股凄凉。 她不仅想离开他,还要带着他的孩子们一起出走。 满城戒严的喻令自夜间发出,她明知江宁府出了事,还要添乱。 温行川低头亲了亲女儿的脸,借着这次抓到韩秉,和熙安一句一句讲那佶屈聱牙的大政道论,一路上没再关照妻子哪怕一句话,就这样回到仰止园。 “阿爸我要跳下去。”待到马车停稳,熙安欢快讲着。 小公主并没有被这次绑架波及心情,只要阿爸阿妈在身边,她的心里就会踏实。 现在她觉得有敢跳车的阿娘撑腰,她可以做点寻常阿爸不让的,比如从高处跳到地上。 温行川没阻拦,但他先下了马车,小心握着女儿的手,看她从车梁处跳下来。 随后再将女儿高高举起放在肩上坐稳,任由女儿握住他的顶冠,走过游廊亭台,来到抱山堂。 这段路,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看妻子一眼。 冷元初不知道温行川在想什么,只想他一定是不高兴,或者恨景程…… 本就慌乱的女子,突然瞳孔一缩。 若因为她的几句胡话,让温行川恨起景程,该怎么办?她知他去岁重修大燕军法,要求将士心中必须常怀对妇孺的慈悲,但他现在肯定不会认景程是他儿子…… 第145章 冷元初抱着儿子下了马车,急急追上前,想说几句话。 “张妈妈,抱着公主去沐浴。”温行川进了抱山堂后,吩咐下人带熙安走,随后来到案牍前处理今日的奏折,再与几个登门禀报的大理寺官员汇报进度。 全程没有注视冷元初,哪怕她一直站在一旁。 景程也被女官抱走,冷元初现在站在温行川这政事堂的一角,沉默等他办好事,她好与他讲儿子的事情。 过了小半个时辰,温行川处理完毕,站起身时冷元初鼓足勇气走上前。 她正准备开口,但温行川侧了下身,绕开了她。 冷元初咬着唇,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慌乱。 温行川是自行去湢室沐浴,按他定的规矩,这期间不会有人进去服侍他。 但这是几年前他才登基时立的规矩。 那时他以为冷元初殁了,所有温馨的日常都在鞭笞他去忏悔没能保护好发妻的罪过,冷元初回来的这三个月里,他渴望与妻子接近,试图让她回心转意,自然没有哪个宫人敢打扰。 大概是第一次,温行川彻底地伤心。他不想承认妻子不爱他这件事让他很痛苦,也不想质问冷元初为何非要抢走他的孩子,而不是留在他身边,一起捉住那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冷元初不懂他,或者说,他也不懂冷元初。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她对他一丝真心都没有? 温行川解开衣袍,甚至忘记按他的规矩,将衣袍顺着搭在屏风上,而是凌乱地丢在地上,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唯剩下说不尽的无奈和凄凉。 温行川走进开阔的玉汤池里,倚靠在一侧,头微微后仰,望着顶上那串后安上的兔儿灯,眼眸渐渐被水雾弥漫。 冷元初被温行川弃在原地,心情亦是难受。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垂着头站了很久。 到了膳时,有侍女备好满满一桌本帮菜,张妈妈也将两个孩子抱来,冷元初却不见温行川沐浴更衣归来一同用膳。 坐在桌边等了很久后,她决定亲自请他出来。 走进白雾弥漫的湢室,冷元初吹着面前的水汽,压低脚步声,生怕惹到温行川不喜。 此地她很熟悉,是以完美绕开翠竹屏风,没想到被地上的衣袍绊了脚,惊呼一声,又迅速捂住嘴,怕打扰到温行川不愉快的心情。 但她没听见温行川讲话,只有长流的温泉水声,反倒更加幽静。 “陛下?”冷元初挨到池边,再一点点摸过,直至触碰到温行川潮湿的脊背,忽然感觉他身子一歪,就要栽进池水里。 “陛下,温行川!”冷元初一激动呼了她的名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已经变凉的水洼。 她没在乎衣裙湿透,迅速将男人从水里捞出来。 “你别吓我,温行川,你不能死!”冷元初用手环住男人的头,拼命摁着人中。 她突然记得曾经在穗德钱庄,有个年岁不大的跑堂,前一日还与她打了招呼,说几句插科打诨的话,第二日她就听说他死在自家的浴桶里,是突发了疾病溺亡。 后怕袭来,冷元初几乎快疯了,想把温行川拖出浴池,但他实在是太高太重,她完全没有任何能力…… “来人,来人啊!”冷元初尖叫着,听不到脚步声彻底崩溃,直到—— “朕没死。”低沉的声音从耳畔飘过,冷元初颤抖着唇侧头,看到温行川微微张开眼眸,望着她,神情琢磨不透。 温行川方才补了一觉。 昨夜没睡,早晨又得知妻子出事,神经高度紧绷,直到现在,由着叶骏带人去给韩秉上刑的空档他能歇歇。 泡在温热的池水里,温行川一面想着到底该不该挽回心不在他这的妻子,一面进了太虚圣境。 梦里遇见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天仙,笑着钻进他怀里说:“行川弟弟,你怎么才来……” 弟弟?温行川猜她又是什么妖怪现形,正准备拔刀,摸了半天没有,低头一看腰间空荡荡的,身上穿的也是破麻短打…… 就在这时,他被真正的妻子尖声惊叫呼离。 其实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熙安在唤他,毕竟他现在,连冷元初会来救他这种梦,都不敢做。 更不敢想象,真实的冷元初会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窝哭得一抽一抽的。 “我错了,我不该擅自离开仰止园的,过去的我都错了……” 温行川如被什么触动了心弦,转念一想,暗自叹笑:还说都错了?她这么笨,能知道错哪里了啊…… “昨天你说我该带孩子去见公公,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出大事……”冷元初啜泣着,话都讲不连贯:“我真的害怕,陛下,我太害怕了……” 温行川眉心一松。 “蘅蘅,你大概不能理解,每次朕发现你消失不见时有多害怕。”温行川拧过身体,坐在被池水淹没的台阶上,抬起手,抚摸着冷元初。 残水沿着温行川粗壮的手腕流下,还有更多蹭在冷元初的脸上,混着她的泪,就像温行川祈盼的那样,他见不得她哭。 冷元初哭起来我见犹怜的模样,会让他心碎。 “你每次都在朕的面前说,要走,要嫁给冷元知……” “我不走了,陛下。”冷元初握住温行川凸着青筋的手背,将脸埋在他的手中,承诺间,依然止不住的伤心。 “不走就好……”温行川忽然顿住,直到冷元初觉察出来,抬头注视他。 “昨夜的话,你都听见了?” 冷元初点头。 压抑的笑声逐渐饱含欣喜若狂,温行川用虎口托住冷元初的下巴,把她拽近些。 “吻朕。” 冷元初眼眸闪了一下光,随即听话照做。 温行川咬着冷元初的唇不放的同时,再箍紧那纤瘦的腰,一个顺力将她带到池水中。 “陛下!”冷元初惊慌失措。 “你还没沐浴呢。” “不行孩子们还等着……” “张妈妈懂的。” “她懂什么!陛下!”冷元初被抬起的瞬间抱住温行川的头,由着他带她在流动不息的温泉水中驰骋。 待到二人离开湢室,孩子们早用好膳,被张妈妈带走午睡。 执馔的宫女见帝后温存早就躲到屋外候着,没人敢看皇帝将皇后抱做在腿上。 温行川亲手执匙,像喂熙安那样喂他这弱不禁风的妻子吃饭。 “我有力气……”冷元初抬着无力的小手推开他执着喂饭的右手,她想要下去,但他的左手就像鹰爪一般,擒住腰便不撒手。 “你还有力气?”温行川语调一昂。 “没……没有了。”冷元初心里一紧,连忙窝在温行川的怀里。 第89章 二人胶着之时,门外传话:“陛下,娘娘,太皇殿下来了。” 冷元初受到惊吓,跌出温行川的怀抱,立刻拖来一个圆鼓鼓的瓷面凳子,乖巧坐上去。 温行川瞧她瞬息变脸的样子只觉有趣,握拳咳嗽一声,起身的同时把她拉了起来。 见冷元初还想甩开他,温行川低声说:“在父亲面前,不得无礼。” 冷元初脸莫名红起来,不敢再挣扎,与温行川肩并肩面向大步走进来的温琅。 “孤听说儿媳早上受了惊,川儿,得好好哄着啊。”冷元初离府前要人快马先去神机营禀告,温琅知晓后一直在营帐盼着,但 左等右等没见儿媳带着孩子来,再一打听才知出了事,这才急忙赶来。 温琅见冷元初没受伤,舒了口气,侧身让兵士将几个书箱子抬进来。 “这是……伯父的手记?”温行川先吩咐打开一个箱子,一眼认出,略有疑惑。 “嗯,孤想请儿媳帮件事。”温琅拿起一本边角泛黄的册子,语气略带惆怅,“请儿媳劝劝你婆婆与孤复合,总是这样分开生活,不是办法。” 见冷元初一脸没听懂的神情,如今鬓发间杂银丝的太皇叹息着,倒也豁出去,“这几年你婆婆情绪一直不稳,心情好时能见孤一面,但昨日又是把孤锁在门外,讲这辈子都不要再见面了。说来惭愧,孤怕她总念想你没见过面的伯父,所以特意把他的这些册子拿来,你翻翻看,先了解了解他这个人,再……帮孤想想,有什么能让婉淑重新接纳老夫的法子,一家人嘛,总该团团圆圆的。” 冷元初听明白后,忽然觉得这事情甚是难办,“儿媳只是小辈,如何改变得了婆婆的想法……” “这两日园外危险,你不出门,便留下来把伯父的政论策好好翻翻。”温行川替父亲多讲两句,对冷元初说道,“此前朕就想让你看看伯父的这些手记,他清明一生,记下的这些御官之策对你有用,还有……伯父记的那些关于瘴丸的事情,不如你亲眼确认,等韩秉这边审讯结束,朕再处理那些参与制作瘴毒之辈,一定给你一个交待。对了父亲,那些犯人和证人,一会我要去提审。” 第146章 温行川谈及的是自南诏村落私自贩运剧毒之物的几个人,此事不光关乎他温家在冷元初这边的形象,还牵扯到了太医院。 温行川想到此前做院使的咸敬老爷子有可能卷入其中,眉头紧锁。纵使咸敬不知情,也有渎职之罪,他无法轻飘飘揭过,再让这种类似之事发生。 “都在天牢关押,你去审就是。”温琅只骄傲,不愧是他唯一的儿子,做事条理清晰。 “陛下不必在这已经过去的事情上费神费力了。”冷元初突然一句话,让父子俩俱是一愣。 温行川收回注意力,看向妻子,一时不知她这是何意。 “我不会再因先帝做出的恶行对陛下心有芥蒂。”冷元初双手交叠在身前,向温行川行礼,“事实上人的善恶不能一概而论,我不会再因为祖辈的罪孽而迁怒于后人。” “你想讲什么?”温行川蹙眉问道。 “臣妾的意思是,臣妾知道陛下是个好人,所以,就算是陛下的祖父对臣妾下毒,臣妾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背弃陛下。” “你……你在讲什么?”温行川突然意识到冷元初还坚持认定是他祖父下毒,有些火气。 她这番言论又是受何启发? 他无从得知,但他温行川,从来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你自以为是的善解人意,朕不会领情。” 冷元初仰头对上温行川愈发凛冽的视线,蹙紧黛眉,不知如何是好。 她是在疲惫之中讲出这些心里话。 不管是温裕还是冷兴茂对她下瘴毒,她都会困在仇恨与他们子嗣对她的包容与爱,她舍弃不下冷元朝冷元朔,也放不下温行川,当确认自己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可以放弃这些男人对她的爱后,再往后详查的真相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她想放弃追溯过去,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在冷元知能接受的情况下,替父向他赎罪。 过度的仇恨使她不堪重负,尤其是今日儿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更让她彻底明白,活着,不止是为了她自己,还为了孩子。 所以她向温行川剖白,但他看起来很生气,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们别吵,有话慢慢讲。”温琅没想到儿子儿媳日常矛盾这么深,开口调解,“孤听懂儿媳的意思,便是父辈的仇恨不能牵扯到这一辈人,就像孤和婉淑……” 温琅想了想,因瘴毒这件事,儿媳虽是对儿子一肚子的误会,但能这般原谅儿子和温家,已然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该支持儿媳。 没想到冷元初接下来的话让他心里一凉。 “我的父亲杀害了冷元知的父亲,我也是罪人。所以我选择原谅陛下,而不是像他一样,选择放弃我。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不牵扯任何情感,是我选择原谅仇敌的后人,不把仇恨延续下去。” 冷元初一口气说完这些,看到温行川的眼睛一点点猩红。 温行川想说什么,终究是一声苦笑代替心中所有的苦涩。 说东说西,就是不肯给他一点时间去验证事实。 她是善良的人,可怜的人,活在自己的思想里不断为所有人找台阶,却不肯多看一眼她的夫君,正在竭尽全力,在这扭曲的浊世里给她寻一处净土。 所有努力被她轻飘飘误解为洗白祖父的罪孽。这种感觉,温行川觉得很难受,也很无力。 “朕今夜不一定能赶回来,如此的话,父亲,你留在府里,或是住宁儿那边,帮儿子看护好她和孩子们。”温行川目光凛过冷元初的面靥,留下这句话走了。 “唉,孩子啊,好人是不应该生在帝王之家的。”温琅望着儿子的背影,叹息道,“想要与命运抗争,多难啊。” “好人就应该生长在帝王之家,因为恶人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都会有。该担心的,应该是如何防止好人变坏。”冷元初向温琅行礼,抬手示意其坐在抱山堂的主座,再亲自为公公斟茶,而后拿起一本书坐在一旁。 冷元初道:“晚辈担心的,是教育不好两个孩子,若他们不懂善恶,未来掌权后会出大问题。” 温琅点了点头,“你有这个想法甚好,不管如何,留下来好好教育熙安和景程,对了,他们在哪?” “在午睡呢。” “睡觉好啊长身体,那孤等等。”温琅打量了一下抱山堂,看到对面用屏风隔断的议事堂内有沙盘,不再打扰冷元初读书,起身去看那沙盘布置的东海布防。 冷元初见状,沉下心来看起这个前朝嘉明太子留下的手记,逐渐沉浸其中,直到翻过一页,掉落一封信,是温珣致林婉淑的绝笔信。 - 下午江宁府突然刮起狂风,温行川没急着去天牢,而是先沿着密道,来到璀华阁。 这位暴露马脚的大教场指挥使韩秉,才被叶骏上过重刑,除了头脑必须保持清醒,其他的基本上全废了。 韩秉被吊在十字架上,掀起眼睑盯着坐在面前的温行川,喘了两口粗气。 “你应该知道朕为何没直接要你的命。”温行川让叶骏把那些玄铁打造的面具和盔甲拿来,照着韩秉的身量比划,完全合体。 “给冷兴茂打工,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韩秉没有立即回答,但温行川现在完全没有从前做郡王审讯犯人时的耐心,站起身来拿过一个竹制的刑具,准备亲手为妻子报仇。 为妻子?温行川突然回想起冷元初那几句话,心里的火气仿佛燎过枯草,一点就着。 他已经彻底改变他所有的规则,就为了包容她,努力这么久他也想得到妻子的关怀和……体谅。 他想有回报,这个回报便是妻子真正懂他在做什么,而不是一句“我放下了”,一笔勾销他全部的心血。 原来努力不得重视,是这么难受啊。 温行川越想越气,拔出刀来就要砍死韩秉,被叶骏冒着生命危险拦下。 叶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皇帝还没问出一句有用的信息呢,就这么砍死了他,后面怎么和皇后交待? “陛下陛下息怒,脏活交给属下来。”叶骏抱着温行川的腰退远些,再戴上铁手套准备给韩秉来几个真正的铁砂掌,忽然被韩秉低沉的话语打断。 “温姓人德不配位,谶言二世而亡,臣如良禽择木而栖,陛下有何不理解。” 温行川哼了一声,笑这无稽之谈误人性命,看来这造反的什么褚太子荼毒不浅,已经渗入军营,是时候清洗一波了。 他 道:“你想杀朕,冲着朕来,动皇后算什么真男人?” “她没完成主子的任务,必须死,”韩秉哼了一声道,“让她多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是我的失误。” 温行川紧锁剑眉,一时众多想法纷纷涌进头脑里,阖目冷静片刻,再问道: “你的主子是冷兴茂。” 韩秉没拒绝,“是的。” “他为何要杀皇后?” “因为秋氏当年闹着与陛下和离。做郡王妃的时候,她向皇帝你提出和离,乱了他的计划。” 温行川心里突然难受,深深调整一下呼吸,再问:“飞泊猎场附近那个刺杀,是冷兴茂指使你所为?” “正是。” “再之前七夕行刺,也你冲着皇后,蓄意筹谋?” “正是。” “那时候她没有向朕提出和离,按照你们的计划,挑选她顶替真正的冷元初嫁给朕,应是为了挽救他们冷姓整个宗族的命运,那个时间点,你,或是冷兴茂,不应该有杀她的动机。” “因为那时还是郡王的陛下你,公开表示不喜欢这个小女子。郡王府里传出的信息,郡王妃娘娘不得宠,那便是这个秋氏没完成她享受富贵而必须做到完美的任务,至于结果,我主子他做事从来都是,不留闲人。” 温行川几乎僵在座中,本是卷着怒火的凤眸忽被这轻飘飘的话语夺了光彩。 是因为新婚燕尔之时刻意回避冷元初的他,才有这么多的波折?! 一切错误都是因为他……没有尽快意识到,他爱他…… 第90章 “皇帝还好奇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韩秉悠哉说着,完全不像一个受过大刑的阶下罪臣,“反正我也没有完成主子的任务,死是逃不掉的,愿赌服输。” 温行川压着怒火,问道,“穗德钱庄江宁分号的爆炸,是你派人所为?” “正是。” “也是冷兴茂指使?”温行川沉眉再问,“据朕所知,他们姓冷的,对亲缘关系看得比皇室宗族还重,江宁分号爆炸,炸死了好些冷氏族人。” “亲缘?在利益面前屁都不是。”韩秉笑得阴森,“永康十七年冷公的确在先帝的逼迫下步步后退,必须与穗德钱庄割席来保全他自己。定下炸毁江宁分号是冷公原话。 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有能力,把我们堵得没办法退出江宁府。所以我从大教场运了几千斤火药把江宁分号炸了,既帮冷公把祸水引到冷元知那里,再顺便销毁火铳,一举多得。” 第147章 “一举多得?” 温行川拧着眉听完这些狂悖人伦的言论,想起在爆炸之中无辜惨死的江宁百姓,遽然起身,拿起一旁悬挂的链铁向着韩秉抽去。 “皇帝要是打烂我这张嘴,有些真相可就听不到了。”韩秉被呼啸的铁链抽到脸颊破裂,嘴角骤然出现豁口,但他似乎毫不介意,笑得发癫。 他继续说道:“皇帝可知,永康七年杀你的,就是冷公,只不过那个人做事不行,让你逃过一劫。” 温行川垂下手,握着铁链站在一旁,目光凛然。 不用韩秉讲,他也能推断那场令他往后十几年都在重复的噩梦,就是这个奸诈佞臣所为。 “陛下想不想知道前因后果?”韩秉莫名亢奋,眼球凸起,像是中了什么药。 温行川转了转手中的铁链,还是坐了回去,一双凤眸死死盯着他,仔细听起他接下来讲的每一句话。 “这个故事可要从建元时讲起。”韩秉道,“当年你那先帝祖父杀了他妹妹彻底掌控大燕全部的军权后,诸位建国功臣再无异议,彻底臣服于他。” 前朝末年割据势力蜂拥而出,温裕身旁所谓的谋臣良将,暗藏的心思可不单纯是效忠一个自北幽起家的小国之主。只不过温裕听从冷兴茂的意见,先用重金诱使这些人集结兵马,侵吞异类,承诺等到一统江山,再与这些诸位同道者坐下来,烹羊宰牛,详谈封地与分权。 “只不过功成之时,你爷爷把自己的手足兄妹都杀光,再拿下几个居高位的权臣武将家族,目的就是为了震慑住他们,保全他的地位。” 温行川薄唇微动。想到魏嫆的母族彭城卫家,便是因温裕巩固皇权而枉死在封功铭德的前夜。 再往后,便是他的阿公阿婆…… 年轻的帝王终究是未发一言,继续听韩秉说下去。 韩秉似是在说一个惊天秘闻,语气压得甚低:“冷公当年交了手里的兵权换了在大燕全域商贸通衢的权力,再加冷氏宗族本就有钱庄祖产,很快就成了威震江南的豪门大族。 那时邱氏年四十岁,突然怀了孩子,冷公甚是高兴,在聚宝门外斥巨资兴修长干寺,就是为了给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添福。但冷公后来发现,邱氏与她的老相好通了奸,邱氏知道这件事暴露后受惊早产。” 温行川问道:“倘若真是邱氏做错,以冷兴茂的脾气,应该早对她动手了吧?” 韩秉垂着首笑道:“冷公对邱氏如何外人不好置喙,但我们都知道,对那孩子血脉的猜疑从未停止,所以把那孩子丢在溧阳借养在秋氏宗族,对了,那秋家,就是陛下皇后的母族。” “朕知道。”温行川冷冷回了一句。 韩秉接着道:“所以冷公在永康七年与先帝就那些港口产生争执时,想出了一个办法。 冷公这人做事从来都是一箭三雕,他安排了人,先去溧阳把那冷三小姐接回江宁毒死在众人面前,再栽赃给你的祖父。 冷公在朝中有眼线,打探到温裕动了害死他‘孩子’来逼他知难而退的想法后,就用尽办法窃来先皇后用的毒药配方,再去那南诏买药草,弄出两个瘴丸。对了,那些糖丸,是我给的那个冷三小姐。” 韩秉不再看面前这位年轻帝王的复杂神情,自顾自沉浸在对冷公狠辣筹谋的敬佩中,语气里遮掩不住溢赞: “再之后,他向大燕的百姓散播先帝不仁的名声,与此同时再派我的同僚对你下了手,就是为了告诫先帝,你不仁我也不义,别以为他冷兴茂没本事杀皇孙。 陛下你是先帝孙辈的独苗苗,所以先帝恐惧了,把港口让给了冷兴茂。这样一来,冷公得了利,毁了先帝在民间一贯而来的仁君名声,又摘了头顶的王八帽子,一箭三雕。 至于误伤到秋皇后……这件事在冷公意料之外,但那时秋家已被他派人屠得一干二净,留这个小姑娘,大概是他心里还有一点仁慈吧。” “好一个仁慈。”温行川盯着韩秉,冷寂逼问:“秋家也是被冷兴茂杀的?” 韩秉回道:“自然,因秋郅秋菻违逆冷公的意思。 他们和我一起受的训练,后来想金盆洗手,嗐,这兄弟俩可是想太简单咯。冷公要他们杀害他的手足弟兄,做了这种事,注定要被灭口的,所以当年我借口兵营事务繁多没有空闲抽身,没领那任务。 不过话说回来,与冷公做了金钱交易的,要么自己死,要么连着家人一起死,哪有逃得掉的。” “所以你们能从冷兴茂那里获得什么利益,能为他忠诚至此,连命都不要了?”温 行川强忍着情绪,问道。 “利益?共享天下就是最大的利。”韩秉讲话的语气突然充满了斗志,“冷公最后悔的,就是当年与先皇交换的是财权而非兵权。他枕着万贯家财后,就想拥有更多的,比如江山。” 韩秉讲话间向天拱手:“冷公是商业奇才,只用那一点点权力就做到大燕第一富商,这要是坐拥整个疆域,一定能成这寰宇最强大的帝国,我们这些人扶持他,不求个人小利,只为天下大同,万民共利也。” 温行川抬手扭动下发僵的下颚。 “万民,就不包括无辜的皇后?” 韩秉垂在刑架上,笑而不语。 温行川起身,要一旁记录的 大理寺施无为将供词带到天牢,给冷元知过目。 温行川突然想起什么。 “朕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们如此想杀朕的皇后,当年她生产后,是谁在她的补汤里下毒?” 没想到这次韩秉否认了,“不知道,王府后院之事,非经我手。不过郡王府是我派人烧的,当时冷公要杀掉先帝,你,她,都得死,所以我们的人分了两股,郡王府没有,那就在宫里,唉,没想到半路出现一伙精兵,乱了我们的大计。” “不管如何,皇后的命格早就该死,秋家被屠时她就该死,跟着冷三小姐到江宁,不知她怎么服了瘴丸,那么毒的药她都能活下来,真是稀奇。 嫁给郡王也是死,宫变那日,她也应该死了,哈哈,居然逃到西洋,真是厉害。看来,老天还是给了她一点幸运,让她坐到皇后的高位。 不过你这个皇帝能做多久还是未知数,说不定,她会以亡国皇后的身份结束性命呢。” - 仰止园里,冷元初带孩子和温琅一同用了晚膳,看着爷孙们其乐融融的景象,浅浅笑着,坐在一旁摸着女儿送给她的兔子打发时光。 温行川说今夜不归,她没留灯,待到天色不早,便沐浴更衣,费了一番心思把白天睡够了、非要阿娘抱她玩的女儿和不停学姐姐的儿子按在床上哄睡着,才慢慢沉入梦乡。 温行川披着夜色回来,并没有更衣,直接坐在拔步床里的杌子。 离开璀华阁前他看了刑部速查出来的简报,韩秉虽是一个兵营的指挥使,但有嗜赌之好,发生几次借下属钱无法偿还的情况。 一个赌徒,为了钱做出诸多恶劣的罪行…… 温行川,望着妻子甜美的睡颜,无声落泪。 平素二人同床共枕,冷元初睡在里侧,若是按内规,女子应睡在外,方便夜半服侍夫君。 但温行川第一次与冷元初睡在一张床时,便是她背对着他缩在角落里,他便由着她去了。 现在的妻子,把孩子们放在里侧,自己枕着温行川的楠木枕,睡得平稳而温柔。 冷元初一个翻身侧卧着,素手软若无骨,垂下床沿。 温行川轻轻握住时,扰醒了冷元初。 “陛下?”冷元初撑着睡眼没看到温行川下颌处积落的泪滴,侧着撑起身体,再软绵绵扑到温行川的怀里。 睡前她还在回忆过去,偏偏留下深刻记忆的都是温行川对她关怀备至的瞬间,冷元初从试图哄劝自己重新爱上温行川,到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还对他留有眷恋。 或许,有那么一点原因在于,她也不想承认自己眼光差。 温行川说过她只是个看张帅气的脸就产生好感的肤浅之辈,所以她思考后,觉得温行川对贸然娶进家的宿敌之女已算客气,至于他骨子里改变不了的执着与偏执,或许要靠时间慢慢化解。 “怎么悄悄回来了,臣妾还以为陛下要审几日呢。”冷元初半梦半醒说着软糯糯的话,枕在温行川的肩膀,把手搭在他的胸膛前,差一点睡着时,感觉到他脸颊的泪,彻底醒了。 “陛下……”冷元初连忙为他拭去眼泪,她手小,盖不住温行川整张脸,拂了好几次才擦去男人的眼泪。 “陛下为何会落泪。”冷元初捧着他的脸,注视男人墨一般的乌眸。 “朕……今天听了一个不好的故事。” “什么故事?” “你听了会难过的,朕不想你难过。” 温行川以为冷元初会执着追问,但她并没有。 冷元初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双臂环过,轻轻抚摸温行川的耳根。 第148章 “那就把它忘记,逃避是最好的良药。” 温行川听过,心如巨石压着,跳动时都牵扯着痛。 如何能逃避?他自幼年便被教育,作为储君,不得逃避任何责任。可当真相赤裸裸摆在面前,他又该如何能补偿无辜的妻子? “蘅蘅,朕不知道该怎么办。”温行川握住冷元初赤白的手臂,言语里满是沧然。 冷元初的心里突然刮过狂风暴雨,他今日,该不会去……二爹那里了? “陛下可知,是二爹助公公在江宁府藏好水兵,在宫变之时保全江宁府全城百姓性命。” 冷元初试图为冷元朔辩解,他和冷元朝都没有试图造反谋逆,她不能让亲人死在眼前…… 温行川听到冷元初讲的话,微微抬眸,仰视着自己的妻子。 她说的没错,永康十八年初秋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叛变,韩秉是指挥着几千人的军队,现在看来,若不是速战速决没给韩秉机会,恐怕他早已与冷兴茂里应外合,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但现在,在冷兴茂造反之罪拖沓四年,民怨积重难返,甚至那褚公子在暗中谣言,必须杀尽冷氏宗族,才能给百姓一个交代。 下午与公公闲聊时,冷元初向温琅谈及冷元朔,本意是希望太皇多劝劝温行川留她二爹一命。 但现在他深夜染着一身血腥之气在她面前落泪,真的……大义灭亲了吗? “陛下您,杀了二爹吗?” 温行川沉默良久。 “是杀了,还是一定要杀……”冷元初瞬间窒息,她睡前还在回忆温琅与她讲了一些与连襟的趣事,还有从前和冷元朝,她阿爹不对付的朝堂争辩,她听得出,公公对他们,没有恶意。 “如果朕要杀掉冷氏全族呢?”温行川突然问道。 “因何要杀?”冷元初的回问异常平静。 “因冷兴茂犯下的恶行罄竹难书,不杀,民愤难解。” “那陛下,便杀了我吧。”冷元初坐在拔步床之上,任由清冷的月光照在身上。 “臣妾也是冷氏族人,臣妾不能苟活。”冷元初说话间落下清泪,越过光洁的脸蛋,滚落到嫣红的唇畔。 “你是外嫁女。”温行川话说了一半戛然止住,搅动不安的心彻底沉寂。 妻子这句话,只说明,她留下来,并非因为爱他。 也是,让她秋蘅承受这么多的痛苦的人,又怎配妄想得到她的真爱? 温行川站起身准备离开,冷元初不敢想他这一去会发生什么,迅速扑下床,自身后环住温行川的腰。 “臣妾知道陛下如今左右为难,杀掉臣妾才能坐稳江山。所以臣妾愿以命相抵,换恩人长命百岁。只是臣妾读过史书,知道孩子,尤其是皇子公主,没有母亲守护,在这宫廷里只会独自走向灭亡。臣妾请陛下,将孩子们托付给阿爹二爹,如此,陛下日后再立后生子,不会威胁臣妾孩儿 性命……” “你爱过朕吗?”温行川感受着后背温润的触感,冷漠问道。 “臣妾爱陛下,所以不能让陛下为难……”冷元初说道,“臣妾愿一死保全所有人。” 温行川微微侧首。 “朕要你忘了他们,守在朕身边一辈子,你做得到吗?” 冷元初将面颊紧紧贴在温行川宽厚的背部,枕着他玄袍之上冰凉的暗隐的团龙。 第91章 “臣妾做不到。” 温行川沉默听过,掰开冷元初的手,走到博物架前,拿起那个要御窑厂重新烧制的甜白釉梅瓶。 月光在细腻的胚体散落刹那便躲回了云层,室内漆黑一片,如帝王此刻的内心。 他曾以为冷元初如这瓷瓶一般,美则美矣,并无灵魂,但他忍不住被她吸引,占有了她的身体。 后来他发现,她的确是个瓷瓶,但又更像是个被推下高台、摔成了坚韧又锋利的碎瓷,寥寥几句话就能伤他鲜血淋漓。 他不可避免会爱上冷元初不言放弃的内核,哪怕她打他骂他抛弃他,他温行川也认为,只要努力挽留,他会等到妻子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但现在,冷元初,他的妻子,正在平静地说,她要赴死,连孩子都不要了,甚至于宁可托孤旁人,都不愿在他身边多呆一天。 手在颤抖中攥紧,温行川想要说些什么,但被冷元初打断。 “臣妾明日想去一趟慈宁宫,请陛下陪臣妾见一次婆婆。” 温行川冷言:“你想借太后之手对朕施压?” 冷元初低声道:“臣妾是想帮太皇劝太后复合。” 温行川眸色更加黑暗,回过头时,圆月再度从云层跳出,毫不吝啬地将月光洒在冷元初满面的珠泪之上。 “臣妾今日看了嘉明太子的信,才知道何为爱人。”冷元初趿着鞋,向着温行川一步步走近。 矮小羸弱的黑影渐渐融进男人高大威凛的影中,是冷元初主动抱紧温行川,在他的怀里哭到颤抖。 她害怕死亡。 一瞬间,仿佛穿越回到过去,看到那个被唤做秋蘅的小女娃在围岗村山林的树杈上,还没盼到一窝鸟蛋孵化,亦或是在穗德钱庄被称作吴小姐的豆蔻少女,坐在钱庄门前的磨盘上,还没等到信鸽捎来冷二爷商船的消息。 她冷元初每每遭遇危机时,总会想着,这人世间还有很多事没办完,她要努力活下去啊。 但读过温珣的信后,她突然懂了,有些事情强求不来,比如她这条命。 她的确从出生起就是错的。不管是冷元朝的孩子还是秋郅的孩子,在民怨之下,她只有牺牲自己,才能保全所有人。 四年前,大燕的百姓能包容冷氏家族存活,接纳冷元朝任首辅,都因为冷元初作为郡王妃死在那个夜晚。 一个弱女子的牺牲可以换取百姓、商人与皇族朝廷握手言和。仇富者或是无知者,都在那一夜,为郡王妃的死感到惋惜。 但现在,伴随着真假模辩的谣言蔓延,各方势力又通过谴责冷元初,逼迫皇帝向他们低头,处死皇后,平息无处发泄的怨恨。 冷元初参悟到这里时,才明白自己仍旧爱温行川的,她愿为温行川和他的江山赴死,保全冷元朔、冷元朝和冷氏家族无辜之人,只是爱他之外的附属情感。 但温行川不懂这些,现在的他推开冷元初,沉默离开内室,去了议政堂度过这难捱的一夜。 - 次日,江宁府的戒严解除,温行川带着冷元初来到紫禁城,在慈宁宫拜见了林婉淑。 冷元初没想到,几日未见,林婉淑竟是换了一身丧服,对着温珣的画像叠着纸元宝,随后丢弃在黄铜火盆里,静默注视着火苗将它们吞噬。 二月初一是温珣的忌日,但彼时宫里都在忙封后大典,只有林婉淑悄悄去泰陵祭扫。 困在心头的对温珣的愧疚与怀念长久难消,林婉淑这几日,都穿着丧服,闭门不见任何人,专心为温珣做法事,祈请他早登极乐。 今日听说儿子儿媳来,林婉淑才要他们来,但她只瞥了冷元初一眼,便再未抬头,自顾自叠纸。 冷元初规矩行礼:“给婆婆请安。” “没什么好安的,川儿,明日你姨父就要去刑场了,你可想好?” 冷元初听罢,眼睛大睁,心跳如雷。 “想好了,朕就不送了。”温行川冰冷的话语让冷元初彻底绝望,但她还是决定死前为林婉淑,这个从前待她和煦的婆婆做最后一件事。 “我最近收到一封来自伯父的信。” 林婉淑猛然抬头看向冷元初。 温行川也不知这封信,看着冷元初从怀里将信拿出展开,就要递给林婉淑时,手顿了顿。 “婆婆,儿媳是来为伯父做说客的。”冷元初说道,“您能答应儿媳,看过这封信后,按照信中所言而行?” 林婉淑不喜欢她这个小辈和她谈条件,未发一言,微微探过身把信抢走,快速展开看了起来。 「今执笔作书,惟欲向卿一诉衷肠。婉淑,孤负林公、郑将军性命,罪无可赦,惟愿长跪叩首,求卿恕罪。 忆卿及笄之年,父皇垂询太子妃人选,孤直言非卿不娶。父皇颔首,亲择宫娥教习礼仪,择吉日备六礼。孤自请为卿授业,非为他故,只盼朝夕相对。 孤日日见卿,渐知此心灼灼,已深种相思,然卿坦言属意琅弟,孤闻之如坠冰窟,痛彻心扉。又见卿望琅弟眸光流转,视孤神色疏离,方悟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孤素性疏阔,岂忍强扭姻缘?后琅弟大胜凯旋,父皇召卿垂问,卿言辞决绝,欲嫁于他。父皇顾吾一眼,吾虽肝肠寸断,终愿成人之美。 此后父皇屡议另选良配,孤念心已付卿,若娶她人,岂非误其终身?是以托辞推诿,自此渐违圣意。 川儿诞时,孤携礼登门,望其眉眼肖似卿,刹那间心潮翻涌,立誓必扶此子承继大统。是以明知父皇必不允,仍直言此生不纳妃嫔,自此与父皇嫌隙愈深。 第149章 林府蒙难,孤率满朝文武力保二老,却触怒父皇猜忌之心。此事如鲠在喉,岁岁年年难消郁结。 经年累月,孤渐于情爱忠义之间,进退失据,汝之悲痛,俱鞭笞孤身,纵使以死谢罪,亦无颜见林公夫妇于泉下。 孤辗转甚久,拟以命相殉,是以自永康十二年起,将政事册籍与璀华阁秘宝尽付川儿,聚吾之政治遗产,助琅弟登基,使卿母仪天下、川儿荣登储位。 而今父皇密旨至,诬孤以叛国之罪逼令自尽。孤宁绝食明志,亦不愿背负莫须之冤。事已至此,再无转圜,惟愿卿莫为我垂泪。 今孤气力衰微,恐难与卿见最后一面,此书托琅弟转交。孤早知他暗中筹谋策反,望其得偿所愿,早登九五之尊,还卿皇后之位。 婉淑,务与琅弟白首偕老,此乃孤最后的祈愿,九泉之下,亦可瞑目。」 林婉淑把信轻轻叠好置放在桌案上,随即起身,绕过儿子儿媳,奔向内间痛哭。 她才生下川儿时,曾听人隐晦谈及温珣不肯娶妻纳妾是因为她,但那时她与温琅夫妻感情甚浓,没想过温珣会在爱她与不枉负旁人之间,做出如此决定…… 他借这封信,让她彻底明白,他是为了让她的血脉继位,舍弃了自己的一生,何必呢,珣哥哥,何必呢! 冷元初悄悄走过来,扶着门边看着痛哭流涕的婆婆,不知她可否顺了嘉明太子的遗愿,与公公重归于好。 总之,她心里卸下一块石头。 回身走过温行川的身旁,冷元初站在踏垛,看着宫殿门前那株红梅开得正艳。 她在等温行川带她离开此地,却突然被男人揽过肩膀,按在怀里。 “朕知晓你夜间所言何故,但朕会不让你像伯父那样进退两难无辜牺牲。” 冷元初轻轻抬头,望着温行川眼中的血丝,寡语放久,将脸埋在他的怀中。 第92章 天牢里,温琅提着酒寻冷元朝。 “送行的酒?”冷元朝正盘膝坐在牢狱里的竹榻上,对着透光的窗口静思,听到动静侧身,瞧见从前的死对头手里这两坛酒,扬了一下唇角再嫌弃摇头。 “去换壶龙井来,我不爱喝酒。” “敢和太皇这么讲话的,也就只有你冷雪堂冷大人了。”温琅倒是不气,要侍卫把桌案支起、摆好酒杯,同样盘腿坐了下来,亲自为这个亲家公倒酒。 “孤听说小妧因为初儿,和你大闹一场?”温琅眼眸里难得流露出鄙夷,“你的人品,孤实在是不敢恭维。” 冷元朝压了一下唇,以二指掐住羊脂玉杯,扬首饮下,只觉满腹辛辣酸苦。 “那姑娘是义女,我冷元朝一辈子都不会辜负昀昀的。”冷 元朝抬起眼睑鄙睨温琅,“若我是你,当年就算被温裕打死了,也不会纳李希燕进府。” 冷元朝一句话戳中温琅痛处,温琅越过桌案攥住冷元朝的衣领,被冷元朝一挥袖子,攒足劲推开。 冷首辅愤言:“我在太原府听说林府出事后急赶回来,那时婉淑已经被关进宗人府了!我当时就向温裕求请让婉淑到定林寺带发出家,你可倒好,让我被温裕驱逐出了江宁,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助你和她!若不是婉淑自己坚强,强撑着与你过七年糊涂日子,早就该与你和离了!” “够了!”温琅的声音在整个天牢回荡。 两个快到天命之年的男人,一并低头,对坐沉默。 还是冷元朝先打破了僵局,揉了揉眉头惆怅道,“我要昀昀去查的事,也不知她办得怎么样了,你要是有良心,别去她那里讲风凉话。” 冷元朝拱手:“算我求太皇了。” “她去查什么事?”温琅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越过方才不愉快的话题。 “我怀疑蘅姑是冷家人,但这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 冷元朝讲着讲着,突然恍然大悟道,“温行川是比从前城府深沉,这件事他早就算得稳准!” 温琅皱起浓眉:“何事稳准?” “他让蘅姑以秋氏身份入宫,也算让她躲过一劫。”冷元朝长叹一口气,再饮一杯酒说道,“既然他羽翼已丰,老臣我也可以放心去了。在九泉之下见到珣哥,至少不会被他斥责没好好辅佐行川。” 温琅正撑地斜坐摩挲着酒杯,沉默一会言道:“温裕过去挑拨孤与珣哥的关系,你知否?” 冷元朝一边为自己续酒一边言道:“你温家的事情,我一个外臣如何料到?过去我见你在朝堂上三番几次挑衅珣哥,替他与你争论,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珣哥走时与我说好好辅佐你和行川,那时我才听他说起这些。实话说,你们兄弟之间,是不如我与砚斋无所不言,有什么矛盾能及时化解。” 温琅以鼻息叹气,思起已经走了五年的亡兄,抬手抹了把眼睛。 “命也,偏他爱上了我妻。我想他若正常娶妻生子,我们的命运不至于此。岳父岳母能活,珣哥他,也能活……” 冷元朝听过温琅含泪之言,再环顾这铁一般寒凉的天牢,心中亦过了一抹酸楚。 林尚与郑英便是在这个天牢里含恨自尽,林珈珞不知此事。 是林婉淑听说妹妹一定要与冷元朔一起服刑,心哀至极,做主让妹妹和妹夫去了别处。 “林公也是我的老师。”冷元朝一杯一杯饮下难喝的酒,咬紧银齿,垂首泣泪,“可是我们这些无能之辈,拦不住皇帝发疯,我父亲罪有应得该死,但林公和郑将军……他们无辜啊!” 温琅眸中的光芒亦是黯淡。 思起往事难免会痛恨自己无能,可惜他们这些王公高官再是万人之上,终究是那一人之下。 当皇帝不再主持正义,这方天地便再没有公平可言。 “孤会劝儿子留你性命,也是为了儿媳。” 温琅想起昨日与儿媳长谈,见她笑容里掩盖不住的哀伤,还问了一句大燕律是否还保有以命抵命的法条。 作为长辈,他一下子听出看出儿媳的心思,有心劝阻儿媳别往坏处想,但冷元初抹着眼泪走了。 他有些怕儿媳做出比当年妻子还极端的行动。 温琅补言:“儿媳为了你和砚斋,在与吾儿寻死。” “你说什么,蘅姑寻死?”冷元朝腾地站了起来,揪着温琅那绣着六爪蟒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急道:“不行,我要去见她!” “你冷静些!孤会派人盯紧她的!”温琅不知冷元朝一个文官怎有这么大力气,握着他的手腕,好言相劝这位旧日政敌,“川儿也不会让她死的。” 冷元朝心脏忽悠一下,眼眸随即暗下来,“我不想四年前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琅弟,我年纪大了,遭不住再大的打击了。” 温琅心里清楚,拍了拍冷元朝的肩膀,“孤不会让我们这一代的苦,再在孩子们身上经历一遭,你放心。” - 温行川陪着冷元初,坐着马车回到仰止园。路上他几次想与她讲冷元朔的事情,他要姨父历这次劫是为了试探一件事,而这件事只有冷元朔能办到。 但他却被冷元初吻了一路。 冷元初害怕温行川说出恐怖的话,她想好了,明日她会去三牌楼,若冷元朔真被按在断头台处,她便公开身份,之后代替二爹赴死。 想法既定,冷元初反倒冷静下来。到了仰止园被温行川扶下马车后,冷元初行了礼便自顾自走回抱山堂。 她急着去见孩子们。 “蘅蘅,你等朕一下。”温行川能感受到她暗藏在姝颜之下波涛汹涌的情绪,伸手去握她的肩膀,却只拽下她的丝绒披肩。 “陛下,赵叡赵大人来信!” 有侍卫急急奔来通传。温行川接过信来逐字细读,突然瞳仁一缩。 “叶骏!速派幽影,不止,还有神机营,速去溧阳白马山围岗村,捉拿冷兴茂!” 温行川转过头,视线早没了妻子的身影,向着她消失的方向行两步后,还是回身纵马,离开仰止园。 冷元初回到抱山堂后,从张妈妈怀里接过熙安,坐在沉睡的景程身旁。 “阿娘。”熙安穿着小袜子踩在冷元初的腿上站了起来,硌得冷元初卡着她的腋窝让她坐在腿上。 但熙安坚持要站起来,与冷元初视线平齐。 小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她阿娘美丽的眼眸。 “阿娘想死吗?”语出惊人的一句。 冷元初眉心难以控制地动了一下,摸了摸女儿亮堂堂的大脑门,“小姑娘不要把死挂在嘴边。” “可是阿娘的眼睛看起来和阿爸一样。”熙安没有时间的概念,她想说,冷元初的眸中向死的决心,和四年前温行川失去冷元初后的眸光一样,照不见她的影子。 “阿娘也不想要熙安吗?”小公主看到一只兔子跳进屋来,爬下冷元初的腿把把兔子抱起来塞到阿娘怀里,见冷元初依旧是那个眼神,握紧肉肉的小拳头吹了一声哨,把她的小鹰召唤过来,端着两尺高的鹰也放到冷元初的怀中。 第150章 “我把我最喜欢的宠物给阿娘,阿娘能不能别不要我。” “阿娘要的,要的。”冷元初话是这么说,却把鹰和兔子都放到一旁的案牍上,侧过身擦去眼泪。 熙安放生大哭,吵醒了弟弟,景程看到姐姐哭得满脸通红,跟着哭了起来,很快张妈妈奔进屋里,一面说着“吵到娘娘了”,一面把孩子们抱走。 “我不要走,阿娘,你看看我。”熙安挣扎着,向冷元初用力伸着手臂,却还是没等到她的阿娘抱她。 “带他们去宫里,太后很久没见孩子们了。” “是。”张妈妈觉出气氛不对,但不好抗命,带着公主和皇子退了下去。 冷元初看着地上撕咬着兔子后颈的鹰,望了很久,终是提起精神,从那鹰爪下救出兔子。 总该心狠一些的,冷元初想着,孩子们还小,等长大了,会忘了她吧。 她舍不得孩子,但为了他们能活下去,只能这么做。 把今日当做最后一个美好的日子享受吧。 …… 璀华阁里,温行川急匆匆走到最深处,与叶骏还有几个幽影商议对策。 赵叡在信中说,秋家所在的围岗村,下方有暗道和暗室,温行川一瞬想到冷家庄同样的暗道,正在与叶骏校对布局图。 实际上,在溧阳县衙里,温行宁废寝忘食查了两日,突然在一个册中翻到关于秋氏家族的记载。 自十世祖定居在溧阳之后,历代出了不少水利工匠,也有靠土木堪舆筑房谋生,其中有秋庄德《营造冶记》流通于世,对溧阳的村庄挖壕排水起了大作用。 赵叡在县衙的书库里找到那本书,发现了秋家所在围岗村地下的秘密。 “我也要和你去。”当时赵叡提出要亲自去查看时,温行宁坚持要去,赵叡想了想,应下来。 二人换了夜行衣悄悄潜入,按照《营造法记》记载入口,推开其上虚空的草皮,看到了木板,周围有泥土翻动的痕迹。 “你……在这里等我。”赵叡言语有些迟疑,荒郊野岭把长公主丢在这里,更容易出事,便改了口,让温行宁注意脚下,二人一前一后钻了进去。 一路从潮湿的霉味,到渐渐有饭菜的香气,二人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往里侧那个暗室走去,直到一处岔口,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 灭了火把的同时,赵叡捂住温行宁的嘴,裹着她拐到另一个窟窿里。 “听说冷二爷要被问斩了?这是假消息吧,皇帝怎么可能对他姨父下手?” “不行啊,冷二爷这次是真的被皇帝给打了,信报千真万确,不行,我要抓紧报给冷公,由冷公定夺。” “可这时候出去,会坏了我们的大计啊。” “报——”来者气喘吁吁,“不好了,韩指挥使把裴虢给杀了!现在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这几个男人的声音伴随脚步声远去,赵叡松开温行宁,悄步跟了上去,温行宁知道在此处不能走散,保持警惕跟紧,直到二人来到暗室附近,闪在一旁,听到暗室里有碗碟落地破碎的声音。 随即整个暗道震动,抖落下不少土灰,赵叡立刻把温行宁抱在怀里,用手臂遮住她的头,所幸没掉下大石块砸伤二位。 再之后,便是一伙精锐穿着黑甲戴面具,自几个方向鱼贯而出,等他们走后,赵叡和温行宁一并看到,原本死在冷家庄的冷兴茂,好端端走过他们眼前,最近处只有三步之遥。 …… “看起来提前一日是对的。”温行川放下笔说道,“原本定在后日放出诱饵,既然他们已经动了,叶骏,明日三牌楼,必须加紧人手!千万不能误伤冷元朔!幽影,你们分两组,去溧阳的务必隐秘,神机营的兵在明你们在暗,看见势头不对,可以就地正法,朕不想与冷兴茂耗下去。” “是!” 等属下走后,温行川站在昏暗的正厅里,想到有韩秉这种漏网之鱼在,江宁的几个兵营指挥使他一并无法信任,只有父皇亲领的神机营还可一用,方才父皇已经来过这边,听到冷兴茂还活着,亲自带兵赶去捉拿。 只是,冷兴茂如何在郄贤的手下逃脱,除非他们蛇鼠一窝……! “来人,再去详查活捉的道士!” - 入了夜,冷元初沐浴更衣,孤零零躺在拔步床里,望着帐顶熟悉的并蒂莲光影,终究是害怕地哭了出来。 她想温行川,也知道温行川不一定能回来。 她也想活着,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大家都活下去? 她不想为冷兴茂,这个不把她当人的豺狼虎豹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她的命是冷元朔还有佩兰,还有冷元知和韩若耗尽多少心血救回来的,她还没有报恩…… 床面忽然陷了一下,随即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完全笼罩。 温行川回来了。 “陛下,吻吻我……”冷元初立刻环住温行川的脖子,深深吻住他的薄唇。 第93章 “别怕,是我。”温行川想到几年前冷元初才清理掉体内的瘴毒,那之后,她总是在睡梦中惊厥盗汗,战栗尖叫。 她会做噩梦这件事,让他心痛很久,无数次希望能代替她承受痛苦,却无能为力。他们只是凡人,不是神,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夜半赶回来,拥住她脆弱的身躯,告诉她,他一直在这里。 “别怕,朕在,一直都在。” 温行川重复着强调他的存在,但他又不甘心,曾经的她,在他怀里呼唤的,一直是冷元知的名字。 温行川用食指拈抬起冷元初的下巴:“你看清楚,我是谁?” 回他的是唇舌相缠,难舍难分。 “蘅蘅,我是谁?”温行川捏着她的后颈与她分开些,仍旧求索她给他一个回答。 “温行川,你爱爱我。”朱唇处突然空虚,冷元初探出软舌舔了一下他悬在半空的薄唇,一双素手自男人已经松散的衽领探进去。 才触碰到男人结实的胸肌,就如烈火灼烧手心,滚烫的触感迅速沿着经脉,直抵她不甘停止的心脏。 她终于喊对了他的名字。 男人的欲念被瞬间撩起,心跳如擂鼓。但他也知道,此刻,他妻子的神志游离在肉身之外,他不能太用力。 宽阔的手掌从妻子的洁白的耻缝一寸寸向上抚摸,直到停在那单薄如瓷的背部,轻轻用力将她从床上撑起,让她坐在他的身上。 冷元初的手指划过温行川腹肌之间沟壑,直到线条收束的尽头,轻颤着扶住,接纳了他。 抱山堂外突然刮过料峭的春风,将怒放的梅花吹得七零八落,擦过交叠男女身影的窗牗,纷纷零零落在碎石缝中。 “再爱爱我,好不好。”冷元初身上的轻衣早已滑落,露出光润如珍珠般的肩头。她舐过温行川眼尾,留下潮湿的痕迹,再咬住他高挺的鼻梁,直到牙齿被硌得生痛。 “你狠一些。” “再狠一点,让我记住是你,温行川,你狠一些!” 温行川本就充血赤红的耳侧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随即用右手稳住冷元初的腰肢,腾出左手,掰着冷元初的下颌让她远些。 卷动墨云的深眸与妻子盛极走衰的杏眸相对,温行川突然悟不出妻子想干什么。 他欣喜于她向他赤白地索要,他喜欢这样的她,但他无法忽视这反常之举。 他不敢再用力,但被冷元初打了一巴掌,停下来,又挨了一巴掌。温行川被彻底激怒,理智失控,把她狠狠按在身下,以身做被,将她彻彻底底里里外外地占有包裹。 冷元初卧在床榻上,望着远处从西洋而来的落地钟,滴滴答答的节奏渐渐被身后快烈的狠厉冲破,颠倒了时间与昼夜。 结束时,乳色的床面落了红。 “你,到底想做什么?”温行川取来药瓶,却被冷元初一挥手甩到床下。宝葫芦状的瓷瓶不堪碰撞,碎成齑粉。 “我想记住你。”冷元初说完阖目,倒在温行川的怀里。 她没来得及听到温行川与她倾诉他的所有计划,以及冷兴茂还活着,必要时他会离开江宁,亲自为她报仇。 再醒来时,天气正好,拔步床里被人换了新的床褥,而她的身体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冷元初揉着眼睛,看向水漏钟,惊知此刻离午时问斩不过半个时辰。 长发来不及梳起,伴随着奔跑的脚步声自背后飞扬。冷元初唤人却无人应答,奔到后院,马车停放之处空空如也。 她提起裙摆奔到府门,随即被举着长矛的士兵拦住。 “你们让我出去,这是皇后的懿旨!”冷元初厉声斥责,却无人动摇。 围者站出来一个人:“卑职是太皇的手下,娘娘,太皇有令,您今日不能外出!” “我要出去,你们让开!”冷元初向着府门逼近,但众士兵除了后退避免娘娘撞上长矛,没有丝毫松动,把府门围得就连麻雀都无法轻易飞出。 第151章 “好,你们都想杀了我二爹,我偏要去救他!”冷元初一转视线,看到旁侧一棵大树,虽离围墙有段距离,但她还是豁出去了,把裙摆塞到腰间后,快速奔到树前,三五下便攀了上去。 “娘娘,哎哟!”士兵们没想过皇后竟会爬树,他们在下面拽也不是,跟着爬上去的又没有小女子灵活。众人眼看着娘娘沿着越来越细的枝干跳到狭窄的围墙之上,随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消失在视线之内。 冷元初从赤色的府墙跳下去时什么都没考虑,落地的冲击力让她向前扑了一跤,膝盖和手掌瞬间火辣辣地痛。 什么都顾不上了,冷元初强撑着爬起来,沿着御华街向着三牌楼方向跑去,路上她想拦住马车拜托他们捎她一程,没想到所有街巷全都是空荡荡的,毫无人烟。 大燕最豪横的首富冷二爷于今日公开问斩,所有百姓都在惊讶猎奇中赶到三牌楼,更有传出谣言,拿通宝金银铜锭沾一下首富的血,这叫沾富气,能钱生钱。 三牌楼这个不起眼的刑场,如今早被围得水泄不通。 冷元初已经不在乎时辰了,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奔过去,救二爹。 待她赶到附近,面前百姓大概有四十几重,一层层将那行刑台裹得像个粽子。 喧闹嚣天,冷元初抬起手抹了一把被尘土迷住的眼,仔细分辨出,她的二爹,双手被绑在身后,已经被那戴着兽脸面具的刽子手按着肩膀,将头狠狠贴在那个沾满血的木桩上—— “爹!爹!”冷元初彻底崩溃,挤着人群向前冲。一声声“爹”惹得附近百姓纷纷侧首注目,见这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来头不简单, 自觉让出一条路。 太远了,冷元初眼看着那个刽子手高举起斧头,紧接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登上行刑台,高喊着“我是皇后,用我命换他一命!” 随后,冷元初被一记手刀敲在后颈,晕倒在灼烈的正午阳光下。 倒下前,她只听到耳畔传来熟悉的一声“快走!”随即,似是有一声长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再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冷元初醒来时,看到自己躺在慈宁宫林婉淑的酸枝罗汉榻上。装潢精致的宫殿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角落里的无邪香炉散发着寒梅香。 “熙安……景程……”冷元初第一时间想到孩子们在这里,撑着起身,可她脚才沾到地上,膝盖一软,跪在罗汉榻边。 这一磕,刑场发生的种种又出现在眼前。冷元初突然想到二爹此刻生死未卜,惊慌失措间从那榻边垫脚的台子摔了下去,脚踝磕到一旁的小木箱,其上的掐丝珐琅四方瓶摇晃了一下,摔到地上变成一滩不值钱的碎片。 “醒了?”林婉淑听到动静从屏风后绕过来,身后跟着眼睛哭肿了的小公主。 “阿娘不要我了。”熙安看到发鬓凌乱的冷元初先是一愣,随后伸着手,摇摇晃晃走过来抱住冷元初的腿,边哭边说:“阿娘不能不要我,阿爸也不能!” 林婉淑昨夜哄哭闹的孙女孙子一整夜,现在也是头晕目眩,喊了一声:“华一,带着公主去外面玩。” “来了,娘娘。”华一快速走进来,向冷元初行礼后,抱着小公主退下了。 冷元初忽然回忆起,那一声“快走”,正是华一的声音,坐在地上望着林婉淑,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林婉淑闪着与儿子几乎一样的眼眸,注视这个可怜的女郎,轻轻叹了气,伸手将她拉起,一并坐回榻上。 “是哀家让华一率女武官把你带过来的。” 冷元初吞咽了一下口水,看向她的婆婆。 “哀家过去总是觉得,你看起来就像从前的我,天真如白纸,未染一丝杂质。”林婉淑抚着冷元初的手平静说道,“但后来知晓了你的经历,我才知道,你远比同龄时的我要坚强。” 冷元初不知该如何回应婆婆。她想问二爹是否安好,但见林婉淑云淡风轻的模样,便三缄其口,静静听婆婆把她想说的讲完。 “我嫁给你公公之后没多久,刘妩对我的态度突然大变。那时先帝还是燕王,就已经开始接二连三纳妾,听说他宫外还有女人。我那时心想刘妩日子也不好过,能躲就躲,躲不掉,对她讲的那些恶毒之言左耳听右耳出便是。那时我觉得,只要你公公对我忠诚就好。 但你公公是个武将,要到处打仗的。我曾和他讲,他若是回来抱了孩子,我肯定不会和他过日子。 那时你公公当场把他的剑抽了出来,把剑柄塞到我手上、剑刃搭在他脖子旁,说着,若我发现他外面藏人,可以杀他。” 林婉淑仿佛看到那个年仅十八岁、才生下儿子的她,心情被刘妩搅扰得时好时坏,总会担心温琅学他的父亲在外藏女人。而同样年轻的温琅得知妻子整日愁眉苦脸竟是为这虚无的事情,握着妻子的手对天地发誓,此生绝不负林婉淑真情,还让儿子做见证人。 “我就这样活在父母与夫君搭建的暖房里,从未想过,父母有一天会死于非命。”林婉淑讲话的语气降了下来,满是心酸,“而在我最需要夫君陪伴的时候得知了李希燕的存在,那天,能最后撑住我精神的支柱垮塌。 我的公公杀了我的父母,我生下的孩子是仇敌的后代。所以我抛弃了孩子,我与温裕说我要离开温琅,但温琅入宫说我疯了,随后被抓去宗人府。” 冷元初心口酸涩,但她不知道如何劝慰林婉淑。 林婉淑取了梳子,坐近些,拆了冷元初头上的丝带,亲手为她梳起长发,继续说道: “温裕死后,我才知道,若当时你公公答应放我走,我就会死在温裕手中,但那时的我在痛苦中饱受折磨,是无法猜透你公公的意思,和他争吵很久,想让他放手,他不同意。 直到听说宁儿被王府的恶仆磋磨连口饭都没有,这才意识到,我永远都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回到王府,为了宁儿也为了川儿的前途,在这皇族生活下来。 但那七年,我依然无法纾解内心的苦,我父母没有了,宁儿年龄大些后将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这我百口莫辩。川儿年长,体贴我这个母亲,但他在一次宫宴公然提出阿公阿婆冤枉后,又被温裕罚到秦岭,和做徭役没有区别。” “陛下他……”冷元初想说些什么,被林婉淑打断。 “紧随其后江南五省天降大旱,坊间都说是温裕做得太绝,是天谴,那之后,我父母的英名成了朝野不能提的禁词。日子久了,除了川儿他们爷俩,还有温珣,没有人再敢多言这件事。 但是你伯父一直都在试图为我父母平反,就连川儿手中那些证词,都是他伯父托人一点点送来,因为那时候,川儿因为他父亲,和伯父关系并不好。” 林婉淑落了泪,“你伯父应是早就有了破釜沉舟的心思,他什么都不在乎,或者说他人生最后几年都在为林家伸冤,我看了你给我的那封信才明白,他也陷在自责中走不出,所以早就安排好一切,把璀华阁里的幽影训练好,再交给川儿,所以宫变那天,幽影都站在川儿这边,率先清理了宫里反抗的卫军。” 冷元初沉默很久,抬起手为婆婆擦去眼泪,林婉淑看着儿媳少顷,没忍住将她抱在怀里。 “我后来才意识到,刘妩说我是狐狸精、用尽办法磋磨我,到最后甚至向我下了毒,就是因为温珣自甘放弃皇位的继承。 你公公不是刘妩的孩子,温珣此举就相当于,刘妩费尽心力杀了她姐姐,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未来的皇位,还是刘婉的孩子继承,她接受不了。 而温裕,因为长子此举,心里生了诸多复杂的想法。他那种人就为了掌控一切,才一步一步登上九五之尊,现在却左右不了长子的想法,他接受不了。 二十年间他逼迫温珣娶妻,甚至把女子送到他的床榻上,要太监围着记录,若是没有行|房,出了东宫,太监们就会把她们杀死。” “什么?”冷元初听了身子不受控制颤抖,只觉恐怖。 林婉淑感受得到,捏了捏儿媳的肩膀让她放松些,继续讲道: “你伯父当然不能眼看着这些无辜女子死去,便让太监连夜出宫告诉那些女子的父母,其中好些还是官员家的女眷,让他们立刻到府衙敲登闻鼓,把这件事在江宁府扬出去,目的是告诉百姓,送进宫里的女孩并没有想象中的荣华富贵,反而会成为皇族的玩物,比九流之下的妓女都不如。” 冷元初听罢,很久才问了一句:“太监如何敢忤 逆皇命,听太子的话?” 林婉淑松开冷元初坐到她身后,一面为儿媳盘着发髻一面讲道:“不听话的太监,当夜就已经死在温珣的剑下。” 冷元初的朱唇轻轻抖动,半晌后讲道:“所以他们父子二人,积怨已久。” 林婉淑点点头再道:“我后来才意识到,温裕用了那么长时间布局,筹谋对冷氏家族下手,也是因为,冷兴茂是扶持温珣的,那时内库空虚,穗德钱庄和冷兴茂的钱,温裕都想要,也是因为我父母被冤致死,朝野震荡,所以他一定要布置一个周全详密的计划,将冷氏家族通敌的罪名坐实。但这些事情我与你公公并不知道。” 第152章 “为什么陛下会娶我?”冷元初问道,“陛下可以拒绝的,他完全可以眼看着冷氏家族覆灭,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损失。” 林婉淑的手顿住,沉默一会回儿媳,“娶你的事,是我与你公公做的主,也有温裕想要考验川儿的因素在。因为你公公当年为了我父母,同样得罪了温裕,或者说,不管是温珣还是你公公,都已被温裕抛弃。 但他无法抛弃川儿,因为他是唯一的皇孙。李希燕的孩子出生起就坡足,若越过你公公和川儿扶那个孩子做太子,便是和之前的王朝一样,乱了宗法自取灭亡。 或者说,温裕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他想出一个满足他私欲的法子,他想让川儿变成他那种人,只认权力,不认人伦情感,所以温裕赐婚,是想你最后死于川儿的手里。” 冷元初双目闪过复杂的光后喃喃:“所以陛下一直在救我。” “他只想救你。”林婉淑的语气严肃下来,“不管是穗德钱庄喊冤还是冷兴茂造反,冷氏家族按律法,最轻都是流放。” “可是我阿爹二爹……”冷元初急言,“我二爹是您妹夫,您……” 林婉淑起身去妆台拿过来一个小盒,取出她的珍珠头面,一点点为儿媳簪好。 冷元初着急,面向林婉淑跪下,“就没有任何办法吗……我二爹还活着吗?” “他活着吧。”林婉淑在慈宁宫等了这么久也没听消息,但以妹妹的功夫,救她夫君应不在话下。 “长辈的事情你不要再掺和了,川儿对他姨父肯定是有怨气的,但不至于杀他,今日我派华一救你,也是怕你乱了他们的计划。” 林婉淑侧头看向窗外,一切都与昨日无异。 “所以蘅儿,我今天与你讲这么多,并非没有私心。”林婉淑看向娇如春花的冷元初,努力讲道: “我不会做第二个刘妩,但我也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 温家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你和我不一样,宁儿和川儿身上流温裕的血脉,但既然他们是我的孩子,我必须养好他们,同样,熙安和景程是你的孩子,你也要对他们负责,不要等他们大些,想到母亲曾经抛弃过他们,到那时,再怎么弥补,都有嫌隙。” 冷元初心里向被棉絮堵住,一点力气都没有。 “还有,你以后,不要再伤害川儿了。”林婉淑起身,把冷元初一并拉起来,“他是我儿子,他受伤了,我心里不好受。 之前你用簪子伤他,我不知道那时的你到底想不想他活,但是往后,你不要再做这种事情。川儿对你,真的没有任何保留,你应该知道他身上有多少伤,我做母亲的,心里真的不好受。” 林婉淑哭着要冷元初发誓,“你答应我,不要再伤害他好吗?” 冷元初轻轻闭上眼,点了点头。 “去陪陪孩子们吧。”林婉淑讲了很多,实在疲乏,挥挥手让儿媳退下。 “可是我二爹……他在哪里?”冷元初惶惶然不知去处。 “我不知道,你去问华一,看看有什么消息。” - 阁老巷怡园外驶过一辆马车,没停,只因家主讲速去锦荷院,那边有藏身的地下暗室。 林珈珞坐在冷元朔身边,心脏跳得比夫君还快。 方才在刑场,先后几件事让她始料未及,先是冷元初突然出现又被人带走,随后佩兰穿着华服走上行刑台,要以命抵命救她的恩人。 佩兰姑娘话音未落,一个瞄准刽子手的长箭自附近的酒楼射出,被站在另一处高点的林珈珞一箭拦截。紧随其后,人群中涌出至少二十个高手,踩着拦路之人的肩膀要解救冷元朔,被同样隐藏在围观百姓的龙虎卫飞刀砍中,纷纷跌落下来,再被人按住。 温行川同样站在此地,第一眼便看到妻子出现,但他认出华一后心里稍安,再之后,便是和林珈珞亲自下去把冷元朔从那刑台救下来,塞到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温行川没跟过来,急着去抓剩下的人审问,姨父这边有几个幽影在暗处护着,他放心。 但冷元朔活了四十多年,头一次这般落魄。 “父亲还活着。”冷元朔话语里只有无法相信,“他为何要救我?他不是最恨我不听话,为什么要救我?” “他总共就两个儿子,又总说你最像他,不救你救谁?”林珈珞只觉得无语,“你现在和大哥都是罪人之子,川儿也不说能不能保你,他要想杀你,我就带你逃亡。” 冷元朔头嗡嗡作响,身上没痊愈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痛,他还是想不明白,他和父亲三句不合就会大吼,闹分家的次数早已数不过来。他早就自我放逐,不认自己是冷兴茂儿子了,他为何要救他,甚至不惜暴露自己还活着? “你在想什么?保你父亲?”林珈珞照着冷元朔头来了一下,“你想想你自己吧!那种人,活着就是个渣滓,连蘅姑的毒都是他下的,他什么做不出来?” 冷元朔突然清醒,更加痛苦,有这么个父亲,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做人。 “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不杀我?” 林珈珞大概看明白,夫君是吓傻了,由着他自己思考,带着他去锦荷院躲着,这些天,他们都是住在锦荷院里,虽然房主并不知道。 三牌楼这一闹,炸出冷兴茂手下还有数量可观的军士,所幸没有百姓伤亡。 等所有露头的匪徒被抓住,温行川直接要叶骏在最近的璀华阁里重刑伺候,他抽空去了一趟天牢。 先见的,倒是冷兴昌。 昨日王烨才从绍兴赶回来,他本是接了彻查镖行有没有可疑之人的任务,但那些走镖的武夫都有家有室。 而温行川从韩秉的口供得知,冷兴茂手下的死士都没有家,或者说,愿意享受这份报酬的,家里人都会被冷兴茂派人杀掉。 冷兴茂需要既有功夫又无人性的人,最合适的法子便是从军营里选。冷兴茂先是发现嗜赌的韩秉,之后再由韩秉去挑选武功高强或是体格强健者,再带他们到汤泉山的赌场,没有人性的,会把家人当做筹码,而庄家就等这些人上钩,带到溧阳训练成死士,以备所用。 而那赌场,是郄贤所设,是以郄贤和冷兴茂,的确蛇鼠一窝,后来审过的道士被拔了几颗牙后供出,郄贤之上还有人,听描述,就是冷兴茂。 温行川来只问一件事:“冷家庄地下的暗道,平日有人打扫吗?” “没有。”冷兴昌个子矮小,尤其现在面对身量高大的温行川,竟显得十分渺小。 如此温行川听懂了,看来是冷兴茂将盔甲放在冷兴昌家舍之下的密道里意图栽赃陷害。他只觉荒唐,再看无辜受了重刑的冷兴昌,吩咐牢头传太医给治一治。 离开天牢最近的路应是去冷元知那里,但温行川走着走着又觉得火气燎生,与他谈论冷兴茂,反倒像是他在与冷元知这个情敌禀报外界之事,遂移转脚尖,宁可绕着远也不想再见到他。 温行川纵马来到紫禁城直接去往慈宁宫,想看看他那不听话的妻子现在如何。 不曾想,魏嫆也在。 “见过岳母。” 温行川忽然想起四年前在宫里,他和魏嫆争夺摄政之权还曾短兵相接过,现在每次 见面,还要喊她一声“岳母”? 温行川在心里哼了一声,绕过岳母便看到坐在花园方亭里的妻子,快步走过去,把冷元初抱在怀里。 第94章 锦荷院里,林珈珞将冷元朔的手臂搭在肩上,环着他的腰将他带到中堂。 “珞珞,我是不是太沉了。”冷元朔此话不假,他比妻子高一尺,体重更是快有她两个沉。 从前他没想过有一天会这么狼狈,要妻子拖着他走路…… “少说两句省省体力吧。”林珈珞顶他一句,眼泪在眼眶打转。有那么多法子不用,温行川非要拿她夫君做靶子,等诸事了结,她肯定要寻外甥讨个说法! “咣当”一声,二人心跳俱是一颤。回头看到是王晔带着佩兰进来,夫妻二人这才舒了口气。 “这事忙完我要归隐江湖,再不帮皇帝表哥做事了。”王晔正是今日举斧“行刑”的刽子手。方才他和几个杀手打斗,这身棕麻短打的行头被划烂好几处。 冷元朔没理会这小辈耍嘴皮子,向着照壁望去,谨慎问道:“外面没跟踪的了?” “没了,安全了。”王晔瞥了眼同样受惊缄默的佩兰,突然将腰杆挺直直的,向冷元朔伸手,“我把佩兰姐姐带来了,二爷,给钱!” 之前在三牌楼,冷元朔站在囚车来到行刑台,到了地方才知道举斧头的是王晔,为了不被伤到,答应给他三千两黄金。 “给给给,等你二爷我管温行川要。”冷元朔虽然轻轻松松就能拿出这笔钱,但还是觉得憋屈,在心里盘算与温行川要什么利是才能弥补这丢脸又瘆人的安排。 王晔谈钱都是次要的,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惨。 第153章 他才从绍兴回来找温行川例行禀报公事,就被安排了这个活。 “二爷你怕个什么?真有劫法场的,第一个死的是我吧!”王晔在刑场时就这么讲。不知是安慰冷元朔还是安慰自己,现在他是越说越委屈,“我又不可能杀了你,真杀了,皇帝表哥得第一个杀我!” 在刑场举斧头前,王晔本是做足了心里准备,但还是被这个在鬼门关讨生计的任务吓到差点失了从容,再之后便是佩兰突然出现,射向自己的飞箭似乎比预想的迟了一瞬—— “姐姐,你怎么这么冲动啊!”王晔说完冷元朔,转过头来数落佩兰,“我们老少爷们都怕的事情,你姑娘家家的突然跑上台,不要命啦!” “哎呀行啦,少说两句吧!吵死了!”林珈珞推了一把胡言乱语的王晔让他靠边站,再摸了摸佩兰的鹅蛋脸,把她的眼泪擦掉,回身与冷元朔说,“你这两个姑娘不白救,今儿蘅姑也赶来想救你,砚斋,我认佩兰当女儿。” 冷元朔招招手,让佩兰站进些,紧紧握着她的手。“谢谢你,孩子。” 佩兰屈膝跪在冷元朔的脚边,心里酸酸的。她今日与冷元初想到了一处,是真的什么都不顾了,只想用她的命换二爷的性命。 这几日,温行川让她住在叶骏的家里。 叶骏平日里不与母亲谈公事,是以佩兰也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每日在诚惶诚恐中到处打探消息,结果等来的,是冷二爷即将被押赴刑场、公开问斩…… 佩兰看到冷元朔脚踝有伤,站起来准备去寻药箱:“二爷,我帮你换药。” “不用了。”冷元朔知道佩兰好心,摆手示意,“都是小伤,不碍事。” 但林珈珞已经把药箱提过来,和佩兰讲话的语气完全当成自家人,“过来搭把手,给你爹上药。” “嗯。”佩兰快步迎上来,接过药箱,熟练取出瓶瓶罐罐。 一旁的王晔看着冷二爷这一家倒是温馨,嘟囔一句“没人在乎我死活”,走近些绕到冷元朔身后,帮他脱下沾满灰尘的囚服。 “说来在三牌楼,我好像听到蘅姑喊我爹了……”冷元朔试图向妻子确认,应该没有听错。 没人搭理他,但冷元朔已经在压着唇角,沉浸在喜悦里。 - 慈宁宫小花园里,温行川见冷元初神情呆滞,以为她今日被吓坏了,抚着他的手低声安慰道:“今日在三牌楼,朕抓到了冷兴茂手下的人,就是小时候当着你的面,想杀朕的那些杀手。” 温行川不敢提宫变之事怕惊吓到妻子,但也想让妻子知道今日的安排有收获,让她不要为冷元朔寻死觅活,“你二爹没死,但朕有件事情想请你参谋。他是冷兴茂的儿子,但冷兴茂又是大燕的仇人。冷氏宗族,你觉得该怎么定罪?” 冷元初耳尖动了一下,转过眼眸看向温行川。一双杏眼灰蒙蒙的,完全不复往日的美丽。 冷元初粗略思量便了然,宫变想杀她的是冷兴茂而不是温行川。但刚才她偷听到魏嫆与林婉淑促膝而聊,说她是冷兴茂的女儿,一点不假。 - 魏嫆查到真相后,甚至都没来得及去天牢和冷元朝,惊恐入宫找林婉淑这个同龄人求解。 她这几日要手下人四散寻找邱馥生女时的接生妇。本以为会费很大的波折,去证明一个荒谬到完全不可能的事实。 但,当那个四十岁戴着头巾的妇人得知她的身份后,立刻跪在她面前。 「当年国公夫人受惊早产,与秋家少夫人临盆赶在了一起,可是国公夫人的孩子生下来时已经没了呼吸。我们实在是怕国公大人降罪性命难保,一起做主调换了孩子,再往后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 当年,冷家跟着的侍产嬷嬷突然遭遇主妇早产之事,向同样候产的秋家借了接生妇,可这早产的孩子难活,诸位妇人怕得罪冷家,为此事甚至立了生死状,哪怕秋家后来倾覆,都没有与任何人讲…… 魏嫆让这个妇人与其他还活着的接生妇对峙,诸位都在惊恐中承认了此事。 调包,又被投下瘴丸,最后活下来的,还是冷三小姐,冷元初。 半刻时辰前,魏嫆登门求见,林婉淑本不想见她,随后魏嫆便闯进慈宁宫。 林婉淑看魏嫆来势汹汹,只道打不过这个亲家躲还不行,又被魏嫆按在桌前。 “疯了,这个世界疯了!”林婉淑听完魏嫆所言直接晕了过去,被华一按着人中叫醒后,嘴里只念叨这一句话。 “所以,冷兴茂当年要杀哀家儿子,我又逼迫他娶了……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让他们成婚的……”林婉淑话没讲完便猛烈咳嗽,再难讲下去一句。 冷元初正是听到这些后,神情恍惚走到亭子里,任由这裹挟寒意的春风拂过她苍白的面颊。 “我该怎么办?”冷元初蜷缩在温行川的怀中,双目无神。 温行川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只知道他的妻子比他还要执拗,说去救冷元朔,翻墙也能逃出仰止园。 不过往后他与她都不会再这么被动了。等抓到冷兴茂报了仇,他要与她安安稳稳生活,把孩子们养大。 冷家其他人,他暂定了一个安排,该不该和妻子去讲? “陛下。”冷元初突然唤了温行川一声。 “哪里不舒服吗?”温行川看妻子脸色越来越白,搂着肩膀轻轻哄慰。 “有朕在你身边你不要怕。你看,朕知道你的想法,也按照你的心思去做。你能不能信任朕?” “我信你。” 温行川心里一暖,再低下头在妻子耳畔说着,“等冷兴茂伏法后,你要乖乖地留在朕身边,配合朕一起治理这江山,不要再与朕说,要走,要离开朕,好不好?” 冷元初听到冷兴茂三个字更加无力,软在温行川怀里,搅扰得男人心神荡漾。 温行川只当妻子被刑场发生的一切吓到,把她抱得更紧,薄唇轻轻点在额头。 “女儿看着咱们呢。”温行川想起,每次熙安突然出现在他们夫妻面前,妻子就会弹出他的怀抱故作镇定。但现在女儿一踮一踮走过来,他也没见妻子动一下。 温行川腾出一只手,把女儿抱到腿上。随即左臂环着妻子,右手搂着女儿,妻女在怀,功德圆满。 男人感慨之余,突然想起还有个儿子。 一个,妻子坚持称是与冷元知所生的儿子。 “蘅蘅,景程是姓温,还是姓冷?”温行川腹内一股火气灼升,低头看着冷元初频频抖动的鸦睫,捏了她腰间软肉,让她立即回答他。 “姓温。”冷元初一个激灵,下意识说了出来。 “他不是你与冷元知的儿子吗?凭什么要朕认?”温行川忽然觉得妻子在说谎,心里微微不适。 “他是你欺负我时怀的。”冷元初从温行川的怀里小心仰头,与男人看不透情绪的眼眸对上。 须臾之间,冷元初做了这个决定。 她要把是冷兴茂女儿这件事压在心里,不会主动与温行川去说。 她不会认冷兴茂做父亲的,冷兴茂向她投的瘴毒几乎害死她,虎毒不食子,人善护幼雏,冷兴茂连做人最底线的良知都没有,她不认。 又成为冷氏宗族的人,但她也不会忘了溧阳秋家,记忆中模糊的母亲对她很温柔,而不像邱馥那样颐指气使,对她就像门缝看人,充满上等人对下等人的傲慢。 可是,若温行川知道她的身世,还会对她对孩子们如此亲昵吗?他是不是心生怀疑,否则,怎会突然问景程的身世? “景程是你的儿子。”冷元初懊悔从前说了谎,环住温行川的腰,语气焦急,“之前是臣妾胡言乱语。” 温行川问道:“为什么胡言乱语?” 冷元初答不出来。 “因为你想离开朕。”温行川替她回答,语气变得莫测起来,“因为你想和冷元知远走高飞,把朕和女儿抛到脑后。” “我没有……”冷元初猛然想她从前的想法,立刻捂嘴。 “朕每每想到此事,就会不高兴。”温行川的声音突然冰冻三尺,若不看此时的他是在环着妻女,和审犯人时的深情语气并无二致。 “阿爸,”冷元初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熙安突然模仿着父亲的语气,“不许说我阿娘!” 温行川垂下头,仔细看着女儿这副大气凛然的小表情。 “阿爸以后不许欺负我阿娘!”熙安最近能听进去一些话,她祖母说,母亲遇到了一些难题,所以情绪不稳,她得乖一些,保护好阿娘,这样阿娘才会更爱她。 熙安想到每次阿爸和阿娘独处一室,之后阿娘总是委委屈屈的。 “阿娘,以后我护着你。”熙安拱了一下,努力钻到冷元初的怀里,仰起头,轻轻亲了冷元初的下巴,再用尽全力抱住她。 “阿娘也会保护好你,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冷元初抱紧女儿,轻轻说着。 第154章 “那朕呢?”温行川也想得到一个回答。 第95章 “那朕呢?”温行川又问了一遍,眼中满是期冀。 但冷元初没有回他,抱着女儿站了起来,倚靠在方亭的石柱旁。 温行川心脏一沉。一切都已水落石出,她为何还不肯回心转意,应他一句,她爱他? “蘅蘅,你还有哪些事情想做,告诉朕,朕许你。”温行川说罢即后悔,妻子若是说想走,他怎么办?立刻换了话题: “你之前记在本上的那些……叫什么香氛?需要朕帮你什么?你尽管讲。” 温行川走到冷元初身旁,微微躬下身体,注视妻子明珠蒙尘的娇靥,沉下耐心讲道,“若是需要的花卉在江宁寻不到,朕就设个采花侍郎,帮你搜罗大燕各种琪花仙草,好不好?” 冷元初仍旧没有多言,把女儿抱高些,揉起女儿毛茸茸的脑袋瓜。她在想,若是温行川知道她是冷兴茂的女儿,又该如何是好? 得知是温裕向她投毒的那一刻,她几乎已经疯了。现在,同样的抉择发生在温行川身上,他还会包容她吗? 冷元初提不起心神思考旁的,抱着女儿的臂膀逐渐无力。温行川正一眼不错看着妻子,心情随着她波动的情绪起伏,终是忍不住,伸手掐着女儿的咯吱窝,准备把熙安放到地上,再好好问问妻子怎么了。 但女儿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 小小人儿力气不小,竟把温行川的手背打红了。 “坏阿爸,离远点!”熙安气嘟嘟说罢,转过头面向冷元初,用两只短短的食指一齐推着冷元初的唇角,让她阿娘的朱唇变成月牙,再耐心哄着,“我帮阿娘把阿爸打走了,阿娘,同熙安乐一乐嘛。” - 慈宁宫里,林婉淑破天荒地对着魏嫆痛哭。魏嫆执着手帕坐到一旁,环着亲家母的肩膀,小心翼翼帮她擦眼泪。 林婉淑哭着说:“我不知道是冷兴茂对吾儿下的死手,还强求他娶冷元初……我真是对不起儿子……” 魏嫆能理解林婉淑的自责,拍着她的背讲道:“兴许她不是冷兴茂的孩子呢?我在冷家庄那几日,听说当年邱馥有外人,但这件事,只有她肯承认才……” 林婉淑僵了一下,看向魏嫆。她知道此话并非空穴来风,那聚宝门外的长干寺,本就是冷兴茂修给女儿也就是冷元初的。但冷元初在永康元年的正月突然被弃,就是因为他怀疑女儿并非他的血脉。 林婉淑瞪着魏嫆好半天后,垂首咬着帕子说道:“你不用弄歪门邪道劝我,川儿娶便娶了,我不会迁怒到儿媳身上。我只是觉得从前亏欠他和宁儿太多,现在还在做对不起孩子的事情……” 魏嫆深深叹气。 无论真假,那孩子被调包是真。再想冷元初从出生就是早产儿,不知该可怜这个命苦的姑娘,还是可怜那个叫沈妤的女子。 “我想,咱们该一起把这件事压下来,不要让蘅姑知道这件事。”魏嫆讲话间改了口,“不要让初儿和行川知道这件事,你看可行吗?” 林婉淑想了想,终是用这个理由劝住自己,就当儿媳的确是邱馥与旁人所生之子,这样她心里还能过得去那个坑苦儿子的槛。 魏嫆见亲家母情绪稳定,举着帕子将这张美了半辈子的脸颊好好擦一遍,被林婉淑推了一把,“你离哀家远一点。” 魏嫆知道林婉淑计较之前那场摩擦,和她道了歉,“那天我是真怕你刁难初儿,但既然是初儿伤了行川,我代女儿向你道歉。” “事情都发生了,道歉有什么用?”林婉淑越过殿门看着亭子里垂立在儿媳身旁的儿子,哑哑地问向魏嫆,“之前替雪堂劝你时,你说不管初儿是不是雪堂的私生女,你都接受。假如这次查出来确实如此,你还会与雪堂过日子吗?” 林婉淑想不明白,那日,魏嫆哭哭啼啼一边骂那位“死鬼”,一边又说既然是冷元朝的女儿那就是她魏嫆的女儿,还没等她劝两句,魏嫆就安慰好了自己。 魏嫆把林婉淑戴着华宝的手拽过来好好欣赏,一边抚着一边说:“当然。” “为什么?”林婉淑一下子蹙紧柳眉,险些脱口她为何会对仇敌的儿子一点恨意没有。 林婉淑知道魏嫆对冷兴茂新怨旧仇绝非斗量。以及三十年前,邱馥对他这个大房媳妇算不上多好,她问道:“你为何会对冷元朝如此忠贞?” “因为爱,傻姐姐。”魏嫆拍了拍林婉淑的手,抬眼看着眼前人,“我爱雪堂,就这么简单。” 林婉淑猛然想到温琅,眼眸闪过一丝难以细察的微光。 - 在慈宁宫用过膳,温行川带着冷元初回到仰止园。 温行川握着妻子的手走过曲桥,看着西边的晚霞,像是对冷元初讲话,又像是自嘲自己那颗无处寄托的心:“朕知道你有心事,但朕不是你第一个想要倾诉的人。” 温行川回想起,冷元初嫁给他后,遇到委屈从不与他这个夫君说,反而写信向冷元知倾诉。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嫉妒冷元知,甚 至痛恨起苍天,为何不是他执着她的手将她养大! 思至此,温行川突然站住,轻轻一拽,让冷元初前行的脚步顿住,滚入他的怀抱。 “你在西洋那些年,是不是从未想过朕?”温行川来不及等冷元初回答,或是恐惧于冷元初说“是”,低头吻住她的唇,怕她出言伤他。 心脏像是被她玩弄在手心里,狠狠地蹂躏。 “蘅蘅,你讲你爱朕,好吗?”温行川抱着冷元初走到湖心亭,扶推着她坐在石凳上,随即单膝跪在妻子面前。 冷元初低着眼眉看向温行川渴望的凤眸,和二人紧紧攥在一起的手,轻声问道:“陛下,如果我是冷兴茂的女儿,你还会爱我吗?” “当初娶你的时候,你就是冷兴茂的女儿。”温行川苦笑一声,只当妻子换着花样拒绝他,调整思绪郑重讲道,“那时朕明知冷兴茂有叛国的可能,还是没忍住爱上了你,但朕爱你时,你已经不爱朕了。” 冷元初的眼睛渐渐有泪,她咬了一下唇,想要回他什么,但温行川继续讲道: “所以朕自今日起每天都要问你,爱不爱朕?看起来今日得不到想听的回答了,那朕明日再问。” 温行川松开冷元初的手独自站起,又看冷元初红着鼻尖的模样觉得她甚是可爱,覆下身来捧着冷元初的脸就要吻下去,突然听见湖对岸那一声尖锐的喊叫:“松开我阿娘!” 冷元初和温行川一并侧首,看到熙安在张妈妈怀里手舞足蹈。小公主是很气的,每次阿爸和阿娘在一起,阿娘脸上都没有笑意,她忍很久后才明白,错都在阿爸! 温行川忽然觉得女儿白养了,从还没有他手臂长的那时起日夜呵护的小熙安,现在竟不让他和她阿娘亲近?这养不熟的感觉,和冷元初很像。 温行川莫名其妙笑了一声,一转凤眸,丢给女儿一个眼刀。这是他见熙安与他耍混不好好背书时常常流露出的眼神。 冷元初仍停留在温行川方才那一句话,与此同时,眼前的亭台楼阁化作虚景,唯有这对父女隔着半月状的湖泊逗闹。 低下头时,悄悄摸去眼泪。 入夜,冷元初听说景程发热病了,急忙将儿子从侧间房抱到内室,亲自喂药。温行川急传太医,没想到咸熵来了,甚至带着甘棠。 上次咸熵为温行川解毒后,温行川问他是否乐意回到太医院,咸熵拒绝了。今日登门,是有事恳请陛下,他带甘棠而来,是因这件事实在重大,他甚至需要靠妻子和皇后的旧交情,来达成祈求。 见冷元初在,咸熵沉默地为皇子号脉开方,之后请陛下走到外面,随即跪了下来。 “瘴毒之事,前朝太医院无能,阻挡不了先帝和先后的要求,我祖父作为院使难辞其咎,已于今晨在家中自尽,临终遗言将此信呈与陛下。” 温行川接过咸熵捧来的信,拆开读过,是一个老太医祈请以一己之命保住咸家上下一百余口人的性命。 刘妩要外戚自那南诏购买奇毒的这件事藏掖不住,温裕知道这件事后第一反应便是想杀了刘妩,毕竟枕边人玩弄这些奇门邪毒实在可怕。 但看穿刘妩只敢把招术用在其他妃嫔,哪怕那些女人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后,他便做了围观者,纵容后宫崩坏,妇人残杀如人饮水,稀疏平常。 后来温裕在民间的选秀被温珣那件事搅乱,父子矛盾加深,温裕便把温行川接进宫中亲自教养,计划把孙子培养成他心中最理想的帝王之姿。这其中,全是控制,温裕希望温行川能成为一个无情之辈,好证明温珣是错的、温琅是错的,冷元朝冷元朔都是错的! 待到温行川为了妻子公然与他作对,温裕立刻认定温行川已难成大器,便要咸敬和太医院想尽办法助阳。何芸之事从始自尾都是冷元朝所为,却让温裕误以为是温行川有谋反之心。此后魏嫆有孕,他便要太医院不得放出任何消息,再派刺客对温行川下了死手。 第155章 咸敬写下这封信,是想告诉温行川,他的确不知瘴丸毒性之强,但知宫中有异毒,暗自查到最后,发现是温裕和刘妩所为。 「即使旁观,老臣也早就背弃了“医者仁心”这四个字,贱命不死,心里已有负担。然此事太医院一干七十六个太医并不知情,都是老臣一人所为,如今魂归故里,还请陛下网开一面,饶过其他太医,哪怕遣散他们到民间,也好发挥医者余热。」 至于咸家,一共有二十五人在太医院供职。温行川知晓,咸敬这是豁出一条老命,来保整个家族。 回头看了看窗棂倒影出两个女人的身影,温行川压了下唇角。 理想中的友谊到了如今也如放陈的旧米,即使烹饪好也难以下咽。温行川把信还给咸熵,一言不发回到内室。 咸熵仍旧面向抱山堂跪好。在这二十有五的年岁,对君臣关系有了新的认知:今日他若能带着家族活命,日后对皇帝,再没有任何可能意气用事。 内室里,甘棠想帮景程裹好被子捂汗,但她没带养过自己的儿子,这些事情反不如冷元初做得麻利。 “还是我来吧。”冷元初取了沾着凉水的麻巾,亲自为儿子降温。甘棠看着他们母子,心里突然很堵。 咸熵带她来前,反复与她示意,不管如何都要让皇后娘娘肯开口向陛下求情。甘棠知道咸熵现在变了,从不受重视的庶子到扛起家族的希望,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风发意气的少年郎,每日与她“言论”的,也都是如何谋划生计。 但她今日见了冷元初,仍是情绪汹涌,顾不上身份等级,见面便拥住了她,哭着说道:“当初生儿子时,我听说娘娘您出了事,受惊难产。再往后一看到儿子就会想起那日,心里有了结,这么些年没法亲自养孩子,与咸熵躲到山林里避世。” 冷元初仔细看着甘棠,与十七岁那个天真无邪的甘棠比起来,圆圆的眼泊中多了很多苦涩。 冷元初拉着甘棠到近前坐下,“我回到江宁府后应该早点与你见一面的,不至于拖到今天。” 甘棠苦笑,“娘娘家事为重,民女本也不该搅扰的。” 说罢二人沉默,再之后竟开始话不投机,聊儿女,甘棠讲不出什么,聊往昔,回忆都是琉璃冰碴,谈多了都是自揭伤疤。 冷元初想了想,还是问了甘棠:“咸熵现在能与你讲话了吗?” 甘棠眼眶突然红了起来,摇了摇头,“我有些后悔嫁给一个哑巴了。” 冷元初心里一紧,急忙问道:“咸熵可有纳妾或是包养外室,做对不起你的事?” 甘棠摇了摇头,“我感觉他不懂我,我也不懂他,我瞧他越来越不愿与我沟通,哪怕写在纸上也是潦草几字,我想向他想要什么,他除了沉默就是摇头。” 冷元初眼眸的光闪了一下,说道:“他今日来,是有求陛下。” 甘棠点了点头。 “所求何事?” “求一条生路。” 冷元初听明白了,在心里叹息后,与甘棠说道:“我尽量劝陛下。” 甘棠想要跪下,冷元初握住她的手,摇头示意不必。 “你为我做件事情吧。”冷元初讲道,“我之前在想,为何酒能留存浓郁的米香,你代我去大板巷张家或是小昉那边问问?能不能像酿酒一样做一些可以留存气味的香氛。” 冷元初想用酒试试留香,但也知自己不会再被温行川允许去市井,现在佩兰也不在身边,就让甘棠替她去做这些事吧。 二人再聊了一会,待温行川进来时,甘棠恰巧讲出“我是羡慕娘娘和陛下还可以交谈,随时随地就能把话讲开。” 温行川听到甘棠所言,心里触动,看向眼中流露着复杂情绪的冷元初。 “日子会好的。”冷元初送别甘棠,没看温行川,坐回床沿照顾儿子。 “蘅蘅。” “臣妾在的。” 温行川想说什么,但见妻子全神贯注照顾着儿子,只好先坐在妻子身旁为她搭把手。 好在景程用药及时,烧退得快,睡觉也不再惊厥。冷元初怕吵醒儿子没传侍女,亲自端着盆准备去倒水, 被温行川拦住。 “朕欠你一个道歉。”温行川将那盆接过来放到一旁,握住妻子的手。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冷元初的身上,与此前不同的是,倦满了久压在心中的愧疚。 “朕当初娶你时,先入为主觉得你会是一个功于心计的女子,对你刻意回避,不敢直视自己早就爱你的心。从前王府里那些恶仆,朕应早先发现他们不对劲。都是朕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冷元初轻轻摇头,“都过去了,陛下,那件事,主要因为我太软弱。都说人善被人欺,不敢开口斥责的我也是吃了怯懦的恶果。” 温行川呼吸一歇,低头想要吻住妻子,被冷元初错脸躲开。 她想到甘棠所言,心里生了委屈:“但那时我问陛下是否爱我,陛下不应,所有人都说你有心上人,我听了,心里真的很难过……” 冷元初讲话声越来越小。 其实她对温行川,也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从一开始,她就想独占温行川,哪怕他是无可非议的皇位继承人。 甚至于,即使没有这些波折,他顺利继承了大燕的江山,她也希望温行川只娶她一人。 她其实,也挺自私的,若温行川称帝后纳妃,她肯定会闹。 冷元初忽然想明白,过分的占有,是基于爱,与温行川相处的点点滴滴如迎春花纷至沓来,冷元初颤抖着朱唇,将沉在心底的所有话告诉了温行川: “我爱陛下,从一开始就爱陛下。 正因为爱你,才会因为陛下的忽视而难过,因为你的误会而悲伤,所以陛下,往后可以不再伤我的心吗?” 温行川沉寂的心脏被熊熊烈火燎过,捧着冷元初的脸,郑重发誓,“朕答应你,用你想要的方式爱你。” 冷元初羽睫轻动,踮脚吻住温行川的唇。 温行川握住冷元初圆滑的后脑勺,正要深吻回去,突然听门外叶骏的声音:“不好了,陛下,溧阳那边出事,长公主被绑架了!” - 溧阳县城门楼顶,一个末路狂徒架着温行宁,被神机营的士兵逼到檐角,摇摇欲坠。 “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死士嗔目,手中锋利的刀离温行宁的脖颈越来越近,温行宁攥紧袖口,看着她的父亲,越来越害怕,“爹爹,救我!” “伤害她,只是自取灭亡!”温琅正站在兵士之前,手持长剑,紧张盯着那厮手上的匕首,“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孤以太皇身份担保你和你家人一命,别再做无用挣扎,想想你的同伙,早就死了!” “要什么?我要你们温家覆灭!你们这帮土匪,篡夺正统,抢了这原本属于褚太子的江山,早就该覆灭了!”死士目光扫视眼前乌泱泱的大燕将士,冷笑道: “诸位年奉不过百石粮,为大燕拼什么命啊?褚太子他心怀天下,宅心仁厚,他登基,会开粮仓放内库,要天下百姓共享!诸位投奔褚太子,一年能拿一千石俸禄!” 此言一出,神机营的诸位兵将神色各异。死士见了,完全沉浸在拉帮结派,口无遮拦。 温行宁一直盯着温琅紧皱的眉头,小时候她会害怕严肃的父亲,后来家里出事,她觉得父亲就是个虚伪的莽夫并不爱她,直到今日在驿馆被掠,她才发现自己在即将丧命时首先想到的,还是父亲和母亲。 还没来得及和父母说她想他们复合,她不想死…… 温琅在用目光示意女儿放松,温行宁咽下胆怯的情绪和急促的呼吸,竭力降低她的存在感。 绑匪沉浸在大逆不道的言论,搭在温行宁肩膀的手渐渐放松,温行宁在等父亲目光授意,父女二人在这一瞬间心灵共通。 当温琅举起长剑的一瞬间,温行宁果断肘击那狂徒的肋骨,于此同时,不知何方来的箭射中狂徒的咽喉。男人空咳两声,跌落城楼。 “爹爹!”温行宁憋不住眼泪扑到温琅怀里,温琅垂下剑锋,心疼地抱住他的女儿,好好安慰她,不要紧,一切都过去了。 赵叡拿着弓背着箭筒自城墙另一端奔来,看到温行宁没事,立即跪在她和太皇面前。 “微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 温行宁侧首看向赵叡,一侧肩膀已被血洇湿。 “报,太皇殿下,长公主殿下,那褚姓逆贼已被捉拿,但冷兴茂已逃,末将让弟兄们散开搜寻,还请殿下指示!” 温琅闻言大惊,来不及与女儿多说什么,急转身布置手下速去缉拿,临了高喝一句:“捉住冷兴茂者,赏金千两!” 温行宁目送父亲的身影消失,蹲下来扶住苦撑着气力的赵叡。 她在那暗道丢落母亲绣给她的荷包,那是她七岁时得到的,倍加珍惜了十年。这一丟,仿佛再一次弄丢了母亲,她接受不了。 第156章 但林婉淑的绣工,冷兴茂见识过,稍微打听便知长公主亲临溧阳。是以温行宁还没来得及出门寻物,就被绑架。 赵叡护她时受了伤,之后温琅赶到,将叛军残党杀得七零八落后,二人终于找到温行宁。 赵叡方才是强撑着臂力射出关键一箭,现在肩膀的伤口迸裂,神经在跳,痛到麻木。温行宁动作利落,将赵叡另一侧健全的手臂环在自己身上,扶着他踉踉跄跄下城墙,再推着他上马,急在这溧阳府城寻医。 好在一切顺利,除了赵叡被包扎好伤口后,不受控制地,主动吻了温行宁,随后被温行宁红着脸丢在医馆。 - 次日昼生,紫禁城终于迎来开朝,只是这龙椅上坐着的,只有冷元初。 “陛下亲临捉拿叛党,这期间,由皇后主政。”邓邴之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朝臣窃窃私语,却又不得不向着冷元初叩首。 冷元初姿态端正应付得体,除了回应一个大臣所言后宫妇人不应干涉朝政时,讲话重了些: “诸位既言夫为妻纲乃天道昭昭,今陛下殚精竭虑为国除患,本宫忝居中宫,岂敢独安?自当协理陛下整饬内廷,以椒房之力稳固后方,诸位重臣不必纠结,只管勠力同心,共守大燕!” 散了早朝,冷元初到天牢接回冷元朝,这是温行川的授意。 温行川听到妹妹出事急走,临行前告诉她,代政,不明白之事问冷元朝。 冷元初转头再看冷元知的牢房,空荡荡的。 “皇帝昨夜来天牢,和冷元知说‘若想为父兄报仇随他去’。”冷元朝回想到这件事感慨,这个蘅元帝,有他伯父的影子。 “那他有说对冷氏全族如何处理?”冷元初问道。 冷元朝摇头,此事是他为官几十载最难揣测的一次圣恩。 “元初。”冷元朝想和冷元初说些什么,突然噤口,闭目隐忍少顷言道: “蘅姑,阿爹带你寻冷元朔,你二爹最近一直住在你家里。” 冷元初没想到冷元朔会在锦荷院,走到自己家熟悉的中庭,突然想起,冷元朝喊她的名字,一定是听魏嫆说了她的身份,但他选择隐瞒。 冷元初停下脚步的同时握住冷元朝月白清袍的袖摆。 冷元朝回头,看向她的眼眸在平静之下,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悲伤:他们是兄妹,但现在不能相认。她做秋蘅可以与冷氏族割席,但在他心里,对这个本来应是妹妹的女郎,如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怕惊扰到她,又因自己未知的命运无法长久陪在她身边而悲伤。 二人沉默的气氛被冷元朔的一声“元初!”突兀打断。 冷元初还没有回过神,就被突然过来的黑山岭压得喘不上气。是冷元朔,正弯着脊梁,紧紧抱着冷元初失声痛哭。 冷元初没见过这样的冷元朔,从前那个严肃到瘆人的冷二爷,现在竟不管不顾中庭站着的侍从,哭得仿若一个孩童。 昨日,魏嫆登门。冷元朔反复确认冷元初就是他的亲妹妹,从怔楞到悲喜交欣,恨不得马上告诉母亲这个消息。 被魏嫆泼了一盆冷水。 魏嫆离开慈宁宫后第一个见的就是邱馥。邱馥听说冷元初是她女儿本觉荒唐,但接生妇作证后,邱馥日渐觉得女郎长得与她像,要她抓紧把女儿带过来。 话却是这么说的:“要冷元初过来认母救我一命,我不想为姓冷的陪葬。” 魏嫆听罢一愣,实实在在没想到邱馥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替冷元初争辩几句后,她清醒了:邱馥对女儿的爱,早就给了那个毫无血脉的女孩,这份母爱已有寄托之处,匀不出一点给她真正的女儿。 她心疼冷元初,直言逼邱馥承认冷元初是私生女,或是交代她父亲是谁也好认祖归宗,随即,邱馥怒骂的声音响彻天牢。 倒也是,要一个一辈子不为财苦的妇人承认这些,和水中捞月无异。 现在在锦荷院曲水流觞的中庭里,几个年长者交换眼神,都要把真相隐藏,不再让冷元初,他们的妹妹或是小姑子再受任何伤害。 唯有冷元朔,抱着妹妹痛哭之时,想到的是,从前很多人都说,何必花那么多的金银去救秋家小村姑,他说赚钱的意义就在于能让他在面对选择时可以遵从内 心。 是他亲手救下亲妹妹,这是他亲妹妹啊! “二爹。”冷元初回抱住冷元朔,软软蹭了下他的头,“二爹再哭,我就想哭了。” 冷元朔不想看到冷元初流眼泪,呼吸一顿抬起头,捧着冷元初这张熟悉的娇靥很久,要佩兰过来招呼冷元初,自己又躲回中堂默默流泪。 佩兰走上前握住冷元初的手,问道,“小姐和陛下和好了吗?” 冷元初点点头。 “那我便放心了。”佩兰舒了口气。 冷元初见佩兰毫发无损,心里同样放松下来,回眸看到重归于好的冷元朝和魏嫆在聊什么,视线落向忙于劝慰夫君的林珈珞,想到温行川还没有谈及关于冷姓人的处置,心弦再度绷紧。 咬着手指焦虑时,有幽影来报:“皇后娘娘,那个叛党头子被绑到璀华阁了,陛下说,以后就由娘娘做阁主,支配阁中人。” - 冷家三兄妹是一齐来到璀华阁,看到了那个神秘的褚太子。 不过是个脑满肠肥的虫豸,民间竟传他是个白衣翩跹的佳人公子。 冷元初没审过犯人,本想把这件事推给冷元朝,但冷元朝让冷元初好好读一读卷宗,自己审。 在璀华阁的暗室里,冷元初坐在原属于温行川的案牍前,认真读那褚太子的供词。 读完后,心里寒凉。 “褚”的确为前朝皇姓。被燕军覆灭后,残党一直扶持这个褚太子。但在永康年号最初的几年,温裕治国有方,这个褚太子兴不起风浪。 转变就在温裕与冷兴茂交恶的永康七年,冷兴茂被打压后,当初未能夺权上位的心越来越后悔。 手里无兵权,想造反也要时间筹谋,冷兴茂这次选择一个软柿子。他不止联系到这个褚公子暗中提供钱财、培养死士购买南洋的佣兵,又与郄贤的师祖勾结,让巫术控制住形形色色人。 这次冷兴茂怕褚太子不服管教,手里要握住一个人质,所以主动帮褚太子寻到他沦落青楼的妹妹,再让夏伍德强行带走青楼女的女儿,即是甜枣又是威胁,告诉褚太子,好与坏他都可以操控。 冷元初读到这里,翻书的手指顿住,沉思默想,轻轻将书页掀过,不再多提。 身世可怜,也不是李昭漪做恶,尤其是招招至她于死地的理由。 冷元初读过卷宗,走进地牢亲审褚太子。 “打着分官粮的名义愚弄百姓,烧杀掠夺杀害无辜官员,这就是你口中的正义?你占领的村落饿殍遍野,你倒是像肥如硕鼠,本宫看你不像复辟,只是为了中饱私囊,还敢盗运大燕为了百姓储存的粮米谄媚倭寇,复辟?你这是卖国求荣!” 冷元初光是想到这些便怒火中烧,头重脚轻就要晕倒,被冷元朝扶稳。 冷元朝要褚太子供出那张姓伪道人的藏身之地,示意冷元初传幽影去抓。 复过三日,张道人被捕,交代通倭之事。 冷元初光是看那毫无人性的供词就觉气血倒涌,甚至不想再等温行川归来立刻拖去刑场上刑,被冷元朝拦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所幸在第四日的清晨,温行川和冷元知将冷兴茂绑回江宁。 冷兴茂坐船顺流而下逃遁很快,只是两个男人在路上话不投机,抛去国仇家恨,暗自较起劲来,抓得迅速。 冷元知懂冷兴茂的手段,先觉察到冷兴茂的动向,但温行川比他体能好,抢先一步在树林里抓住了他,还要阻挡冷元知突然的暴怒。 这个被冷兴茂毁了一生的男人,恨不得在归反江宁的路上将冷兴茂碎尸万段。 带回到江宁后,冷兴茂与张道人和褚太子互吠,冷兴茂拒绝承认他通倭,只道他靠自己也能翻了大燕,为何要与那外贼串通,赢了还要分那倭国一杯羹? 温行川于次日早朝下旨,所有叛党全部极刑,冷氏家族全员流放,祖产充公。 有朝臣问及冷元朔的亿万家产,温行川只道同样如此,惹得堂下震惊。早朝结束后,蘅元帝与冷家彻底反目的讯息传遍街衢。 冷元初听说了,但没什么力气为她二爹争辩,她连审几日叛党、听罢那些狂悖之言后就病了,总是会梦到云州府那场屠杀。 晕晕沉沉两日,醒来后看到温行川在身旁。男人见她醒了,端着药碗让她喝药。 冷元初一口口喝下这加了糖的药汤,看着温行川似乎又瘦了,想说什么,还是没讲出口。 判定流放,已经算是温行川在大燕律之下最妥当的安排了。只是不管冷元朝还是冷元朔,自高处跌落恐怕皆难以承受,她肯定会悄悄帮他们一把。 冷元初突然想起一件事。 第157章 “我想去见一眼冷兴茂。” 温行川没加思考便拒绝,“你太脆弱,见了他,病加重了要朕怎么办?” 冷元初拽住温行川的玄袍,“我要见他。” 温行川终是答应了,看冷元初走路都软,抱着她来到天牢。 没把冷兴茂关到璀华阁的原因很简单,他想让整个冷氏家族知道,当年为了争权夺利对同族人下手的,就是他们信任追随的冷三叔公。 温行川和冷元初在冷氏族人此起彼伏的骂声中来到关押冷兴茂的铁牢。 冷兴茂这几日没被上刑,衣着整齐,除了秃顶的头实在没必要梳起,胡乱散在肩膀后背,竟看不出一丝落魄。 温行川没告诉他到底哪天去三牌楼,说不定在哪顿粗糙的牢饭后,他就会被拉去,凌迟处死。 冷元初这次来,只是想问问冷兴茂,为何执着杀她。 其实她心里知道一个联姻的棋子该做什么,但她做不到。正因爱温行川,才会有失落时想要和离,且不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就算她的选择有瑕疵,也不应该成为他对她几次三番下死手的借口。 冷元初和温行川说:“臣妾想单独与他说两句话。” 温行川不同意,冷元初软着声音相求:“陛下昨日还说一切都应臣妾。” 温行川看着冷元初难得撒娇竟是为这事,气短一瞬。 他移步到旁侧的监牢。 冷元初启口:“其实你知道出兵救冷元朔会暴露,但你还是要救他,因为他是你儿子。” “不止,是我更在乎的儿子。”冷兴茂人虽为阶下囚,但声如洪钟,谈及冷元朔充满骄傲,“老夫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元朔,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为什么?” “他是夫人在最爱老夫之时所生。” 冷元初沉下柳眉,“冷元朝呢?” 冷兴茂突然叹息,“他看似恭顺,实际一身反骨,要他继承爵位不从,要他回江宁府不从,老夫在前面做事他在后面拆台,这长子不如次子得老夫心。” 不过冷兴茂谈及长子,依旧眼中有光,“都是老夫的儿子,怎可能完全厚此薄彼,若是冷元朝被问斩,老夫我也一样会劫法场。” 冷元初盯着冷兴茂在谈及儿子时心神安宁的模样,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问题。 “为何要杀你的女儿?她同样是邱馥所生。” 冷兴茂稀疏的眉头抖动,随即咬紧槽牙而道:“她不是老夫的女儿!一个该胎死腹中的杂种,老夫还允她多活七年!秋蘅,你这是来替那 丫头打抱不平?没必要费力气,她从出生那天就该死!” 温行川听到冷兴茂扬起的语气心一沉,急忙冲出隔壁的牢门,赶过来护住他的妻子。 “杂种?”冷元初沉思着前因后果,终于想通这个荒谬的事实。 原来她不是冷兴茂的孩子。 那一切都好理解了,她没什么话说。 “我生下熙安后,你为何要派人给我下毒?”冷元初问出这句话时,温行川在她身后拳头攥紧,唯有心疼。 冷兴茂瞥一眼温行川:“因为老夫要让温行川为了你而造反。” 冷元初不解,冷兴茂继续道:“老夫本以为他不喜欢你,但后来老夫看出他对你动了情,所以,你若中毒,他第一个猜疑的就是温裕,老夫自然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冷元初手脚霎时冰凉,抱紧自己再问:“你派了谁向我下毒?小琯?” “慧菱。” 冷元初深吸一口气,陷入久长的沉默。 “如果我是你的女儿,你还会把我当成棋子随意摆布吗?”冷元初继续问道。 冷兴茂的眼神难得动摇,难道眼前这个胜利者知道什么隐情? 他讲道:“你若是老夫的女儿,老夫愿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你,但可惜你不是,那个丫头也不是。老夫可以放过夫人,但绝不会包容杂种。” 冷元初逼问:“明知道邱氏背叛了你,为何只敢对无辜的孩童下手?” 冷兴茂斜眼瞥过冷元初,竟是笑了出来。 “娶邱馥时,她就敢和那个相好私奔,老夫把她抓回来,动手打她,只想她老老实实本分生活在老夫身边,别坏了老夫的大计。老夫问过她,论财富论地位,还有谁能比得过老夫?温裕对刘妩什么态度她心知肚明,老夫这么多年不曾纳妾,与夫人从青丝到白首,这还不能证明老夫爱她吗,怎就得不到她的心?” 打她是因为爱她?冷元初和一直沉默站在她身后的温行川哑然。 “因为爱她,所以老夫不会杀她,但她在外面的野孩子不行。”冷兴茂抬首自叹,“这辈子唯一温馨的时光就是元朔出生后那几年,老夫主外她主内,安安静静相夫教子,所以元朔为了那林珈珞与老夫对着干,老夫包容了。瞧他也有我的狠劲,我便由着他去广州府,眼看着他把生意做得红火。” 冷兴茂抚一把须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自己的囚服。 “成王败寇,老夫认了,妻儿没因我牵连致死,老夫就算功德无量。秋蘅,你有今天全靠老夫,所以老夫希望你未来多帮衬冷元朝和冷元朔,别忘了,他们二位对你都有恩。” - 冷元初被温行川牵着手离开天牢,遇到冷元知。 “我能和他讲两句话吗?”冷元初仰着头问温行川。 温行川斜睨了眼冷元知,微微探身,当着冷元知的面轻轻亲吻冷元初的额头,语气缠绵。“可以。” 温行川允许冷元知不必穿囚服,现在的冷元知一身洁白的棉袍,披散着长发,还未来得及将头发束在发顶。 目光跟随缓步走上前的冷元初,或者应该称呼秋蘅,他的心依旧很痛。 现在的他并不知道冷元初并非他的仇人之女,即使如此,他再见到她,依旧想把她拥在怀中,想带她走。 但今日的他已经落魄,家产全部被抄没,他给不了冷元初足够丰裕的生活,又怎能带她一道去南洋从零干起? 痛苦,无能为力,现在的冷元知面对冷元初,一句话讲不出来,唯有那颗不死的心脏,在胸腔撞击,喧嚣着他的不甘。 冷元初走近,从冷元知的手中轻轻拿过木簪,按着他的肩膀要他坐下,再取自己发髻上的珐琅篦,最后一次为他梳发。 她小时候就喜欢趴在哥哥的后肩,抚摸冷元知柔顺浓密的乌发,但现在,乌发里的白丝告诉她,冷元知已不年轻。 “哥哥会去哪里?”冷元初知道温行川定下流放,但去哪里反倒是要冷元知这个家主定下来,算是对冷氏家族无辜之辈的法外开恩。 冷元知盘腿坐在冷元初身前,与对面那个目光凛然的帝王视线相对,“去吕宋。” 冷元初突然抬眸,昨日冷元朔告诉她,他和冷元朝也会去吕宋,还说要她帮忙,打点那边熟悉的几个商人,以便东山再起。 冷元朔说,他不会回避任何来自族人的唾弃,人活一世总要为心中的正念而努力,他要替父亲向族人赎罪、向冷元知赎罪。 她冷元初知道,纵使自己算不得冷元知的仇人,两个哥哥与冷元知定是老死不相往来,一时间悲从心头涌起,手臂一松环住冷元知的肩膀哭起来。 温行川喉结一动,急忙上前想要握住妻子的手腕,但冷元知抢先握住冷元初另一侧皓白的腕子,把她拽到身前,捧着脸为她擦泪。 “你没做错任何事,元儿,不哭。”冷元知瞥过脖子爆然赤红的温行川,压着苦涩说道:“你在大燕没有旁的亲人,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们。今生累因累果让我与你无缘,下一世我们一定做夫妻。” 冷元初哭着点头,让温行川头脑空断片刻。 “哥哥,在吕宋一定要娶妻生子,好不好。”冷元初想到婆婆和温珣,担心冷元知会与温珣走向同一个结局,握着冷元知的手求他答应她。 冷元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冷元初求他应她,没有得到一句回应。 “你答应我好不好,知哥哥,答应我……” 冷元知看冷元初情绪失控,捏住她的肩膀让她坐正:“娶妻与否是我的决定,你不要代我做主。” 冷元初突然听不见他讲的话,自顾自念叨着:“还有,我不是秋蘅,也不是冷兴茂的女儿,我只是哥哥当年捡回家的吴瑗元,知哥哥,你不能凶我,我真的会难过……” 她忘了温行川还在,她承受不起冷元知带着误解走,本就没痊愈的身子骨突然软下来,倒在冷元知的怀中,晕前还在喃喃要冷元知一定答应她,在吕宋娶妻生子…… 次日,冷兴茂、韩秉还有一众叛党自三牌楼当众凌迟,同时,冷氏宗族踏上流放之路,温行川口谕,江宁和绍兴两地与冷氏族沾亲带故的男男女女,七日之内必须乘船离开大燕。 冷元初强撑着身体送别冷元朝和冷元朔夫妇,也是要到三牌楼亲自观刑,她昨日被温行川带回仰止园后,想和温行川说定刑匆忙她还没来得及向兄长们告别,但温行川没有答应她。 第158章 他完全无法容忍冷元知再留在大燕,哪怕多呆一刻,他都会暴怒。 此刻三牌楼附近的缙云阁,冷元初披着绒毯坐在椅子上,是要看刺向冷兴茂这个千古罪人的第一刀,才能告慰那个被瘴毒残害十年、又被当做棋子摆弄的自己。 今日的刑场依旧人山人海,冷元初垂眸看着,直到时辰已到,刽子手上前时,传来一尖锐的声响。 是邱馥,穿着霭蓝色的囚服,拖着脚镣奔上行刑台。“住手!” 冷兴茂本以为这辈子见不到夫人了,没想到他的妻子还能念着夫妻情分送他一程。 “老夫遗憾,此生没能与你白头偕老,夫人,我一定在那边等你。”冷兴茂看着瘦得有些脱相的妻子,实在心疼,她一辈子求离开他,之前这段日子算是如她所愿,她怎么把自己过得这般差? 还是离开他就活不了啊。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邱馥环顾着乌泱泱的百姓,眯着眼分辨,她知道今日温行川一定会在此地,她之前就有话要说,但温行川拒绝见她。 冷元朔和冷元朝被母亲突然的行为震住,冷元朔准备去拉母亲下来,被林珈珞拦住。“兴许是有话说呢。” 温行川此刻正立在冷元初身侧,看刽子手因邱馥不敢动手,就在这阁楼围栏探出半个身体,“搅扰法场者同罪,邱氏,上路吧。” “我要为我儿子脱罪。”邱氏看到温行川的身影立即大吼,我儿子没必要为冷兴茂这个畜生流放,他们,不是冷兴茂的儿子!” 全场陷入沉静,紧接着爆发喧哗,就连冷元初也撑起无力的身体站起来,蹭到温行川身旁,一同俯视站在冷兴茂面前的邱馥。 “冷兴茂当年,为了我邱家的家财强行娶我,我嫁给他时已有身孕,就是长子冷元朝。” 冷元朝的名字在江宁府乃至大燕同样远扬,就连刽子手都震惊了,放下刀不知所措。 邱馥没有回头看冷兴茂一霎变色的脸,继续喊着,边讲边流下浑浊的眼泪,“此后不久,邱家家产被冷兴茂和他的宗族掠夺,我不想与这种人面兽心之人生活,自服了避子之药。” 邱馥突然回头看向冷兴茂,表情狰狞,“后来出了意外,我与先帝春宵一度,有了元朔,那时我已经被你打怕了,怕此事被你发现,对你假意几分。现在元朝元朔都长大了,我也这么大岁数,要什么面子?冷兴茂,我为何要与王诀再生下冷元初,就是要你知道,我邱馥,一辈子都没有爱过你!” “你……你在胡闹!“冷兴茂脸色骤变,“邱馥,这玩笑开不得!” “开不得?冷兴茂,这不是玩笑,不信你抬头看看温行川身边人,像不像我与王诀的孩子!你再看看元朔,和他的异母兄弟温琅像不像!” 温琅本就是带儿子儿媳做监斩官,此刻就在刑场边的官座上。 活了四十五载,依旧扛不住这突然的冲击,视线移到那边站在各自夫人身旁的冷元朝和冷元朔,神情与他们一样,震惊到失语。 邱馥嘴没停,宣泄着压抑五十年的苦楚:“你和你们冷氏家族是扒在我邱家吸血的蚂蝗,我阻拦不了,但不代表我会心甘情愿和你过日子!现在,我只恨你死的晚,我这辈子被你彻底毁了,不能再让儿子被你这个畜生拖累!冷兴茂,你不是最爱炫耀有一双日月同辉的儿子?现在,我明明白白再告诉你一遍,他们不是你儿子,而你,辛辛苦苦替温裕养儿子这件事,就到地狱找他算计吧!” “邱馥!”冷兴茂的手脚是被紧紧困在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桩之上,冷兴茂彻底慌了,嘶吼间苍老的筋脉从脖子爆出,“你这个疯妇,老夫一生都在为你奋斗,你就这样对我!邱馥,你真是好啊,好……” “问刑吧。”温行川一句话结束这场闹剧,侧身冷元初苍白的脸,想抱她,却想到她昨日与冷元知含情脉脉的哭诉,心里很堵。 蘅元四年二月二十五,冷兴茂及叛党极刑而亡,冷元知带着冷氏族远走南洋,而冷元朝和冷元朔留了下来。 邱馥想认冷元初回家,但冷元初拒绝了。 冷元初连续几日将自己锁在屋里,温行川无法进来,他请了冷元朝和冷元朔,几乎所有家人都来劝过冷元初,皆是无果。 直到温行宁站在门外。 “当我被那匪徒绑架,我才知道嫂子你在宫变时候有多害怕。”温行宁酸着鼻子讲道:“嫂子,当初是我无知,对你讲话重了,我不求嫂子原谅,但是我爹娘,还有哥哥,都很担心你。你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嫂子……” “我没事。”冷元初打开门,看到一脸焦虑的温行宁和一直在门外等她的温行川,抚平衣裙,和煦言道,“陛下,我想一家人既然都在,一起吃饭吧。” 温行川走上前握住冷元初的手,立刻要侍卫传口谕。 当夜,仰止园里摆了家宴。魏嫆和冷元朝先赶过来,魏嫆一看到瘦了一圈的冷元初,立刻把她搂在怀里。 “都过去了,孩子,都过去了。” 冷元初回抱住魏嫆,在她耳边悄悄说道,“那以后我该叫你阿娘,还是嫂子?” 魏嫆一愣,掩唇偷笑,回头看一眼与温行川论政事的夫君,低声道:“你喊我阿娘,但是得喊他长兄。” 冷元初知道魏嫆在开玩笑,难道笑了一下。 “昀昀又在讲夫君坏话。”冷元朝一看妻子这神色就知道她按耐不住,非要提这件事。这几日他很愁冷元初的心神能不能抗住,但魏嫆说冷元初一定不会有事,“她比当年的我还要坚强,而且她身边,还有我们在呢。” 冷元朝走上前,与冷元初讲话的语气温柔,“之前是我母亲为了保命胡言乱语,你不要信,我把她送到道观静养去了。你就是我女儿,任谁看都是。” 冷元初瞧见温琅和林婉淑走来,向他们屈膝行礼。忽然想到,若是喊冷元朝长兄,恐怕会让他们之间尴尬到没法相处,想了想倒也有趣,应下这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好啊,阿爹阿娘。” 待到圆桌摆满盛宴,冷元初发现冷元朔和林珈珞并未赶来。 “知道夫君是温裕的儿子,珈珞也得接受一段时间,我们先吃。”林婉淑给坐在一旁的冷元初夹了一个芙蓉球,“有些事情虽然我们决定不了,但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做到不负内心,已经可以算是圆满。” 林婉淑讲完,看到冷元朔孤零零赶过来,脸色阴郁。 “所以夫人愿意回到孤身边吗?”温琅摩挲着酒杯问向林婉淑。 林婉淑问温行宁:“女儿的意思是?” “对不起阿娘,我把阿娘给我的荷包弄丢了。”温行宁委屈得声音很低,“我想阿娘再给女儿绣一个,可以吗?” 林婉淑鼻尖一酸,凤眸里蓄起泪,“你终于唤我阿娘了。” 温行宁起身绕过冷元初,扑在林婉淑怀里,“阿娘,对不起,以前是女儿糊涂,看不懂阿娘的难处。” 林婉淑好好拥着女儿,上一次抱她时她还没有她肩膀高,如今也是大姑娘,个子都比她高了。 “我是自私点,想阿爹和阿娘复合。”温行宁耸耸鼻子,“我嫁人时,想要爹娘一起送嫁。” 林婉淑瞪大眼睛,看向坐在一旁的温琅。 温琅举杯碰了一下她面前的酒觞,沉默地一饮而尽。 林婉淑会意,但是没理温琅,操心起女儿的婚事,“和赵叡讲好了?” …… 酒过三巡,温行川清清嗓子,与诸位讲道:“东海那边倭寇之患迟迟未解,我与父亲准备亲征。元初,朝政之事,朕需要你帮助。” 冷元初抿了抿唇,“一定要亲征吗?” 温行川点了点头,“朕是皇帝,要为民而战,疆土不稳,朕若退缩,天下百姓如何安心?” 冷元初忽然有些不舍。 冷元朔突然推倒酒杯站了起来,神情萧瑟,“我也去打仗,珈珞不要我,我不如战死沙场好了。” 冷元朔一直在一杯酒一杯酒地闷,此刻讲话,站都站不稳。魏嫆和冷元朝急忙扶着弟弟的左膀右臂把他按坐下来,冷元朝拍着弟弟的后背道:“别添乱。” “我没添乱。温行川,我生意也不做了,没有老婆怎么做,赚那么多钱图什么?我把船都给你,你拿去,撞倭寇的船。”冷元朔说完醉倒在桌前,紧闭的眼眸里滑落一滴泪。 “是缺军费吗?”冷元初忽然想起温行川那个略显捉襟见肘的内库,讲道,“我可以捐军费。” 温行川轻轻拍着冷元初的肩膀,“不用,朕只是把用在宫廷的钱都充军费了,不必用皇后的钱,对了,朕把穗德钱庄的钥匙交给你,你用你在钱庄的本事,把朕的内库和百姓的钱库经营好吧。朕若战死沙场,你要辅佐好熙安,稳住大燕的江山。” “陛下不能如此讲!”冷元初听温行川竟有托孤之意,急忙站了起来,可在座的长辈神色自若。 第159章 “都是参与过大燕建元前割据混战的人,打仗,没什么了不起。”冷元朝举杯敬向温行川,“祝陛下乘风破浪,大捷而归!” 蘅元四年三月初一,温行川亲征,冷元初主政,另出赤金万两熔铸金饼,着户部会同礼部,按月分发至出征士卒家中,以解后顾之忧,彰朝廷恤军之仁。 同年九月,台州府温州府等沿海几府击退来犯倭寇。 蘅元五年三月,长明岛大捷,退倭寇二百更海路,温行川亲斩制造云州惨案的倭寇战犯,战报传至江宁府,冷元初命织造局绣娘赶制锦旗,备好牛羊酒席,只等燕军班师回朝。 可她在聚宝门迎接的,只有公公温琅,率燕军凯旋。 “川儿失忆了,记不得自己是谁,死活要在国清寺出家。”温琅略显遗憾,“还请儿媳亲自去一趟天台,说不定他能想起你来。” 冷元初呼吸窒住,只觉五脏六腑都在撕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穿着专为迎接温行川而制作的云锦翟衣坐上御辇。 温琅摇头叹息,也不知儿子装失忆,图什么。 —正文完结—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