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亮》 第1章 《雪月亮》作者:玫瑰一号【cp完结】 简介: 枯木逢春上司攻x硬气小太阳下属受 当活动的原定嘉宾因桃色事件无法出席时,火烧眉毛的柏原用尽手段请来大老板方予诤救场,却没有料到,他的人生因为这次勇敢的尝试而变得全然不同。 以为是初遇的重逢,以为是崇拜的心动,以为是弥补的偏爱。 过往与真相层层揭开,在一场彼此不受控制逐渐靠近的博弈里,唯一不容置疑的只剩不值钱的真心。 ps 简文宸和方予诤没有什么实质关系,请放心食用。 标签:酸甜、双向救赎、he、职业、剧情、甜宠、年上 第1章 锚点 爆炸的夜晚始于公司内部的大丑闻。 其时柏原正在盯着复核清点伴手礼,台上也还进行着流程彩排,先是一个同事有了重大发现,很快其他人也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一个个站在原地刷起了手机。 柏原忍不住皱眉,问他们:“干什么啊,晚上还想不想睡觉了。” “我靠柏原,”离得最近的同事让他快看八卦,“明天活动还办得了吗?” 起初还只是部分人的邮箱,渐而各个群飞快地转发,等柏原点开消息时,短短的时间,那个pdf已经是出现在了行业的同城大群。 到了这个环节,想必事情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 文件标题言简意赅——《揭露陈康闻的真实面目》。 陈康闻,本集团的总裁办助理,总公司副总候选人。 也是这次公司客户答谢会的贵宾,原计划是他将在会上有一个十分钟左右的感谢致辞,与对公司未来前景的计划和展望,柏原花了快一个星期才跟他的助理把稿子对完。 任凭谁也没想到,在登台致辞的前夜,他竟然先浓墨重彩地出现在了这里。 前陈太太用十几页内容,细数了陈康闻长期与多人婚内出轨的恶行,里面有详实的开房记录,聊天截图,还有陈康闻婚内进行资产转移的证据等等。 他的出轨对象则更是精彩,包括了某供应商的集团销售总监,某总部实习生,某分公司职员,每一个都指名道姓,高清照片,就差附上身份证号。 其中最劲爆的人物,当属跟陈康闻是上下级关系的另一位副总。平时道貌岸然的陈总,结局竟是男女通吃地出轨了自己的男上级。 pdf里甚至有两人在床上的打码合照。 柏原看得眉头紧皱,仿佛手机都跟着脏了。 明天上午九点半活动就要签到,现在是晚上十点,团队在走最后的细节,作为这次活动整体的负责人,就算柏原一向情绪稳定、在同事眼中宛若超人,也免不了青筋乱跳,呼吸加速,只觉得天塌了都不过如此。 此刻他站在会场中央手心直冒冷汗,同事一旁献策:“不然取消这个环节算了。” “这是能取消的?”柏原真希望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可以如此清澈,“方总亲自确定协调好的,我们发邀请函的时候已经跟客户讲了,很多人还等着跟他见面。” 同事很经典地两手一摊:“那咋办。” 柏原一边绝望一边不死心,给陈康闻的助理打电话,那边直接转进语音信箱,哦豁,完蛋。 也罢,这件事闹这么大,就算陈康闻还能来,也没办法再让他上台,除非想给业内外所有人看笑话。 柏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细细一盘算,总公司副总来不了,那换他们分公司的总经理方予诤出马呢?毕竟其他部门的老大都已经有了安排,而且这个致辞的性质也使柏原不敢轻易让谁来替代,生怕引发不必要的讨论跟猜测。 思来想去,这是目前的唯一解。不敢耽误一秒,柏原急匆匆地找出公司的联络表,给方予诤的助理打电话,却被转给其他人:“amy上个礼拜开始休产假了哦,新助理还没来。” 柏原头皮发麻:“那您能给我一下方总的私人联系方式吗,他的工作号一直没人接。” 对面好像诧异于柏原的无知者无畏,还是好心告诉他:“我怎么可能有,不过看时间方总前面应该是在飞机上,你想想别的办法吧,都这么晚了。” 我但凡有一点办法也干不出这种事。柏原心说,但不好跟对面的陌生同事表露情绪,礼貌道谢挂了电话。 此刻已经是无计可施,柏原抓住唯一的火种,死马当活马医,再给方予诤打电话。 他火急火燎寻觅的对象飞机刚落地。 方予诤整个人游魂一样把行李递给司机,全凭好教养下意识道谢,直到坐进车里好一会儿,才留意到手机持续在口袋里震动。 这次新增的行程完全在意料之外,他和几个同事被抓去慕尼黑跟德国人开了整整四天的会,没有助理随行,吃又吃不惯,睡又睡不好,精力充沛如他,在下飞机的那一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吃不消。 也因为这个突发行程,还让他去邀请了陈康闻来给公司活动撑场面,欠了对方不大不小一个人情。 回过神方予诤觉得新鲜。虽然他的工作手机一直在公司内部挂着,可有胆子直接找他的人寥寥无几,他一般也懒得理。 但口袋里的动静实在不容忽视,方予诤不堪其扰,打开手机一看,所有的来电显示是同一个号码,公司的工作号段。他正看着记录,手机又震起来,看对面执着得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方予诤只能长叹口气,揉着眉心接起来,掩饰不住疲惫地:“哪位。” 那边似乎没预料到他接了电话,明显地愣了一刻,才传来一个如遇大赦、清新活力的声音:“您好,方总,我是公司事业部这次筹备答谢会的柏原,我们……” 方予诤此刻实在没有体力听他这这那那的前因后果,冷淡地打断他:“我在路上,你如果有紧急重要的事情找我,去我办公室,我大概一个小时能到。” 殊不知话筒这边柏原因为他的回应差点就热泪盈眶,“打扰老板”这种念头早被抛到九霄,立刻顺杆向上:“好的方总,待会儿见。” 这是他第一次和公司高层直接对话,挂了线才发现自己的心还在乱跳,他忙把对讲机交给一边的副手,赶紧穿外套:“你继续盯着,我去找一下方总。” 幸好活动举办的酒店就在公司隔壁,柏原看时间还允许,找到酒店负责对接的销售帮忙去行政酒廊准备了水和杯子,他自己则是到中餐厅打包了一些清爽的点心,有备无患,又去甜品站买了糕点,最终提着三个袋子回了乌漆麻黑的公司。 和保安打过招呼,柏原回到自己的工位,修改了致辞稿并打印出来,才上楼按亮了半片顶灯,这是他第一次到这层楼,没得到允许都不敢乱坐,站在楼层尽头的办公室门口等待。 空无一人的办公区有一种骇人的威压,尤其是柏原盯着消失在不远处黑暗中的一切,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不少恐怖片的画面,他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想过去开灯,也知道浪费,继续这么站着,有种仿佛在等死的荒诞感。 事实上他也正是在工作的生死一线之间做最后一搏,现在能不能活命,全指望那位方总怎么说了。 因此当风尘仆仆的方予诤臂弯搭着外套,一脸倦色地出了电梯朝这边过来时,看见的就是青年纠结地出神的画面,像是嵌在那个发光相框里的一幅画。 好在柏原听到动静及时反应过来,忙上前打招呼:“晚上好方总,我是柏原。” 说什么晚上好啊,看看现在几点。一个小职员深夜把总经理弄到办公室,简直就是胡作非为。 方予诤见柏原守时,只对着后者点点头,推开了大门开了灯,顺手把衣服扔到沙发上,接着边挽起袖子边坐到办公桌后,长舒口气:“说吧。” 柏原可不敢把提的东西公然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去给桌子贬值,留在了外面,他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刚刚回国的人显然还没跟上状况:“等等,你说陈总怎么了?” 柏原不语,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pdf,递给了方予诤:“这个我也不太好总结。”后者没什么表情地从头看到尾,很快把手机还给柏原:“我了解了。” 柏原连忙跟上:“方总,我冒昧来找您,确实也是只有您够分量去做这个致辞。” 方予诤以为自己拒绝得很直接:“我时差都没倒过来,现在准备来得及吗?” “来得及,”柏原完全没认识到自己在鞭策老板打工,没轻没重地递上自己刚刚提前修改打印出的稿子,“这是前面反复跟陈总对过的,涉及到答谢和公司内部的内容都没问题,我修改了一些关键的措辞,您看一下,应该可以直接拿来用。” 方予诤垂眼看着被热切地推到自己面前的几张纸,感觉到了对面这人的那股执拗。 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你也很难跟他讲道理。太久没有被“胁迫”着做事,他竟然觉得有点幽默,但意外地没有很反感。 第2章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接过纸开始看,看到中途,抽出自己的钢笔时不时地进行改动,柏原大气不敢出地坐在他对面,夜已经深了,巨幅落地玻璃外的灯火也逐渐开始稀疏,映衬得整个空间更加安静。 柏原入职以来,只在公司内刊上见过方予诤的照片,对后者的印象就是上帝对他开门又开窗,见之难忘的外表,惊人辉煌的履历,和即使在这种大公司也没有流言蜚语缠身的干净作风,使他像个虚构人物。 此时办公室只开了灯带,暖黄的光芒洒落下来,远处空间的另一半却渐渐变为冷色调,方予诤也是如此,身在光里,气质上却遥不可及,俊朗又疏离,仿佛同样被什么东西割裂了。 方予诤当然能感觉到柏原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但他对别人的眼神习以为常,并没有拆穿。 也是因为静得呼吸可闻,柏原才能敏锐地注意到方予诤不易察觉地深吸了口气,但还是没能抑制住身体上的不适,拳头抵着嘴唇低低咳嗽了两声。 知道让老板这样子劳累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柏原忙轻手轻脚地出去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水,为了让方予诤喝得放心,走回来当着他的面拆开包装好的消过毒的杯子,倒了半杯,垫上杯垫轻轻放到他手边。 方予诤这才有些略微的意外,他向柏原道谢,手里的东西也改完了:“我们现在过一遍。”柏原忙答应,老板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可还是好听,醇厚如字符滑过绯色的丝绸。 一遍讲完,他征询柏原的意见,柏原由衷叹服:“我觉得改完后重点更明确了,也没有前面那么枯燥,您增减的内容都很好。” “那就这样,”方予诤把纸推给柏原,下了结论,“我明天会早到会场,你准备了流程表吗?” 柏原对答如流:“我已经安排好重印,明天嘉宾进场前绝对都能处理好,这一份旧的给您参考一下。” 方予诤接过纸卡:“做得不错。” “太感谢您了,”柏原谢天谢地地起身告辞,“方总,我还准备了一些吃的,您看您需要吗?” 方予诤在返程的航班上一直在补眠,其实是饿了的,但是他客气地拒绝:“不用了。” 柏原也不再多说什么,喜悦都写在脸上,转身要出去,方予诤叫住他:“对了,你说你叫百元?哪两个字?” “柏树的柏,原野的原。” “好,”方予诤平静地说,“回去吧。” 可结果就是这么尴尬,等方予诤在后面关了灯出来,竟看见柏原边看稿子边走在他的前面,也在往酒店去。 他顿时有点拿不准这人到底是细心谨慎,还是明天的活动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有点不放心地想要跟进去看看。 这时又进来了电话,显示是“文宸”,公司真正的大老板来电。方予诤看着那两个字,很快接起来。 对面简单问候了他两句,似乎也不在乎得到什么回答,立刻就直奔主题:“予诤,你看到陈康闻的事情了吗?” 方予诤觉得这三个字跟鬼一样缠着自己。其实他大概能猜到事件的内因,但还是想和电话那头的人多说说话:“我下了飞机不久,出什么事了?” 在文宸慢声细语的讲述中,方予诤也就放弃了跟上去的念头,他目送着柏原走进酒店,自己则独自留在了夜风中。 第2章 意外 答谢会当天,一大早就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云层铅黑,铁幕一般罩得人呼吸困难。 柏原早上睁开眼时,以为是天还没亮,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后,只能躺在床上仰天长叹莫非是天要亡我,然而叹气也没用,叹气也要上班,只能咬咬牙扛住压力,奔赴现场。 交通阻塞导致了宾客大规模的迟到,所有的环节,包括午宴和晚上的鸡尾酒会全都得往后延,酒店的人找他,各路人马的助理秘书找他,自己人也找他,柏原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得一见地忙乱。 因此柏原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方予诤信守承诺地早到了。 现在人还不多,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方予诤倦容难掩,精神不佳,而一切的始作俑者还若无其事地时不时从他眼前蹿过去。旁边坐着的市场总监顾炜川正在抓紧时间跟他同步一些事情,平时工作起来一向高度专注的人,注意力被柏原打断了数次,很快越听越走神。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终于抬手叫停:“你们去看看柏原那边怎么回事。” 顾炜川听都没听过:“柏原?”方予诤示意他去看不远处忙碌的年轻人:“这么重要的事情,全靠一个人吗?”被问的人不敢耽误,连忙去安排协助了。 方予诤刚指挥完,柏原一回头,总算发现了救星莅临,后者立刻面露喜色,一路小跑了过来。 很快,柏原半蹲在方予诤身前,抽出准备好的演讲稿,美观整齐地装订好了:“早上好,方总。稿子您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先帮您收着。” 方予诤颇不放心地:“有什么麻烦吗?”“已经解决了,”柏原的语气里有暂且攻下一城的轻快,“客人都没有取消行程。还好上午的安排很简单,下午的环节我们也都协调完毕,您稍等,马上就开始。” 果然司仪已经在台侧准备。 柏原的头发跑得有些乱,汗水也湿了额头,可能是热和激动交织着,仰脸看上来的时候,一双眼睛也亮亮的像只湿漉漉的小动物,脸颊发红。 方予诤这才注意到柏原的漂亮,是一种非常没有侵略性的,使人愿意温和以待的赏心悦目。听柏原信誓旦旦,他暂时不再追究。 可是他这个样子虽然好看,但对于交际场合来说,未免有点狼狈,方予诤便嘱咐他:“去休息下。”柏原不敢轻易离场:“没事的方总,等下活动开始了我再去。” 两人正说着,有人来找方予诤寒暄,柏原连忙让开,前者站起身笑着握住来者的手:“好久不见,连先生。”余光中看见柏原半猫着腰撤远了。 到场的客人终于逐渐多了起来,方予诤忙于应酬,而柏原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他总能感到后者在他的视线里奔来跑去,哪怕对方已经尽力克制着动作,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是很惹人注意。 于是方予诤抽了个空捞到脚下起飞的柏原,带到窗边:“柏原,你要从容一点,越是着急,越要从容。”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责备,反而带着一点关怀。 实际上他根本就极少在这种小事上亲自去提点谁,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从昨天夜里看到现在,柏原身上的这股劲头让他愿意多说两句,他着实希望答谢会能圆满成功,才不辜负其这番努力。 “明白了,方总,”柏原是个知道好歹的人,“我一定注意。” 方予诤示意柏原的领带歪了,见其不得要领,伸出只手帮他扶正,又补充道:“会场有我在,你有空去整理一下自己。”柏原当然是受宠若惊,哪里还敢推脱,连忙答应。 贵宾们在指引下渐渐落座,窗外的雨势也越发骇人。好在宴会的规格到位,加上大厅中灯火辉煌,暖香浮动,一切的不安和压抑都被隔绝在外,觥筹交错之间,氛围完全不受天气的影响,十分惬意。 方予诤渐渐注意到一些细节,比如各个环节的安排与设计,答谢信的样式和质感,伴手礼的选择,甚至房间的香氛等等,看来柏原的时间规划、组织工作跟决策都做得很好。 既能高效平复最初的混乱,也保证了接下去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从一开始对柏原的质疑,到现在慢慢也放下心来。 身后的人声被隔绝在厚重的大门之后,柏原总算是忙完一个段落,听方予诤的话要往洗手间去。 这时电梯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孩,她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嘶声大叫着陈康闻滚出来,给柏原看得目瞪口呆。 酒店的人追上往回拦着她,同时对柏原解释:“你们是有一个陈总吗,这位女士发疯了一样要找他。” 柏原仔细看了看,认出来这是隔壁部门上个月一起参加培训的小姑娘:“悦怡?” 名叫悦怡的女孩抬头见是柏原,一下子静音,仿佛立刻就要崩溃了,丧失了挣扎的力气,跪跌在地。她眼睛红肿,头发也成绺地贴着脸颊,冻得瑟瑟发抖,像是一碰就会碎掉。 柏原心里一沉,虽然当时只是匆匆掠过,但他记得pdf里有她的名字。知道来者不善,按理说应该尽快把她弄走了事,可是柏原根本狠不下心,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裹上,又半扶着她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这个小小的举动像是触痛了悦怡的神经,让她终于忍不住低着头捂住脸啜泣起来。 柏原忙示意酒店的同事他来处理,等周围没有了其他人了,才又温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悦怡哭得抽噎,字字带泪:“小柏,我要去见陈康闻,他不接我电话不回我信息,你能让我进去吗?” 而此时里面已经进行到了下午最关键的环节。 第3章 方予诤扣着西服站起身向来宾致意,巨型水晶灯的映照下,他在众人的欢迎中从容上台。致辞的过程里,他环顾宾客,十分意外地发现柏原竟然不在现场,不由得想那人什么情况,半夜来求救场,关键时刻又不来看自己力挽狂澜。 接下去也一直没再在会场里见到柏原露面。 夜色渐浓,酒过三巡,活动也逐渐接近尾声,方予诤端着酒杯,时不时有人上来告别,他看着部门老大们送了一会客人,走出门想去安全通道透个气。 没想到一推开门,就见消失许久的柏原正和一个同事坐在地上吃从酒店打包的盒饭。两人见了方予诤,就要站起来,方予诤示意不用,只是往下走了一层,半靠着墙闭上眼。 他们连忙风卷残云地吃完,轻手轻脚地收拾完垃圾出去了。 但显然柏原十分把方予诤当回事,又专门回来问方总还有没有什么工作要安排,后者看了他一眼:“你这么热吗?”柏原知道这话不是听起来那么简单:“一个女同事淋了雨,西服我让她穿回家了。” 方予诤没去追究由来始末,又问:“你是怎么被安排来组织答谢会的?” 柏原老实回答,核心原因是同时期还有其他活动要准备,人手不足,而他曾经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他是业务部门的人,按理说这并不是他份内的工作,做好了没什么人给他记功,做不好要出大事。这不,差点就出事了。 “原来是能者代劳。”方予诤精炼地总结。 “都是公司的事,也是该做的,”柏原笑道,“再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可能也没办法跟您说上话,哈哈。” 一贯冷淡的方予诤神色和缓了一些,以自己阅人无数的经验,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柏原:“好,辛苦了。” 夜雨之中,柏原本着善始善终的原则,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他拖着快断的腿和腰,在酒店门口和礼宾一起协调等待开出的车流。 方予诤在走廊的拐弯处,若有所思地俯视着他。柏原高而挺拔,气质清爽干练,个人形象是很不错的,来做对外的工作其实相当合适,也算歪打正着。 附近有三两人在聊天,视线遮挡的关系,他们没发现方予诤也在,说起一个陈康闻的受害者下午大闹酒店,多亏半路被自己人处理好,开解了半天又亲自给送回去,不然怕是要搞得很难看。 “不是吧,除了pdf上面的,还有啊?陈总这么猛呢。” “好像就是其中的一个谁,离谱,竟然连我们这儿的都睡过。” “聊聊就差不多得了,”这是项目部贺褚言的声音,“总部今天的邮件没看到吗。” 余下几个这才噤声。 方予诤若有所思。正在这时,他又见柏原抱了个纸箱子出来,人有百密一疏,箱子不够承重,淋了雨更加脆弱,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柏原忙蹲下去捡。他看上去已经完全被淋湿了,衬衫贴着背心,雨水划过原本利落的面部线条,仿佛将他蒙在了一层柔光后,衬托得那一双眼睛更加深黑。 如果挑剔一点,方予诤大可以认为柏原不该事事这样亲力亲为,但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投入全部的自己,去追求所有经手的事情都能做得漂亮的人,如今并不多见。 临走前,方予诤滑下车窗玻璃,示意还没收工的柏原靠近过来,柏原忙照做。 “以后该邀功的时候得邀功,”方予诤似乎有什么言外之意,“最蠢就是什么都干了,老板不知道。”柏原以为他没有指具体的事:“好的,方总。” 方予诤一看就知道这人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沉默地看着他,想说,又不想多说。柏原被这样看得一头雾水:“……怎么了,老板。” 方予诤心里叹口气,示意司机开车:“没事,忙完早点下班吧。” 交待完柏原,方予诤当天晚上还去出了另一趟外务,这么一周下来终于精疲力尽,他在酒店睡了两天,才回办公室上班。 一回到日常工作,方予诤就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没有个得力的助手是真的不行。 对hr提了要求后,人确实是上来得快,然而来得快去得更快,接连两三个都跟不上趟,方予诤渐渐失去耐心。 出了名难伺候的方总对助理的要求需要分层去看。 琐碎细节上,他的需求很低,如果横向对比同职级的其他高层,他完全能说是事最少的那个。 既没说喝个咖啡得有人过来给他手磨,也没有要清晨进办公室得在他桌上摆开四十度的功能水和当天的行业信息剪报,更不会让谁深夜冒着暴雨去帮他搞什么不可能完成的极限任务。 他没有胃病,没有抑郁症,不偏执,不狂躁,也不失眠。这方面的劳动量可谓是非常轻松。 但是到了工作上,方予诤又严格到了苛刻的地步。 前任助理amy私底下曾经这样跟朋友形容:“他个人的事你犯错,那都没关系,但工作上的内容,答不上来的话嘛……” 万能如amy据说休假交手机的时候都喜极而泣:“我这一生如履薄冰……” 雪上加霜的是,他还是罕见勤奋的管理者,出了名的严于律己,严以待人。是以在这间公司,会流传着总经理比项目负责人更清楚相关各个细节的轶闻。 连部门里的精英老大有时候都应对不了他,更别提被临时选来当助理的小年轻。 所以目前这第四个候选人显然也不合格,早上刚刚同步的行程安排,回头就给方予诤弄乱,这也就罢了。但最令他难以容忍的还是那丢三落四的坏毛病,干活零零碎碎有头没尾,效率又低,这谁受得了。 方予诤靠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想起amy其实早就提出要尽快物色接任的人选,她还可以过渡一段时间,当初不积极办,现在吃到苦头。 临时助理再一次印错会议文件的版本,散会后,方予诤面无表情。 “你看到了,”他问留下来的hr老大许薇安,“是我的要求很高吗?” 薇安不敢乱说话,结合连续被退人的经历,心理活动一时十分精彩。 “确实不是您的要求高……”老板的话不接不行,也只好硬着头皮,“我们尽快给您安排过来。” “我等不了了,”方予诤不解,“其他人的助理呢?” 给薇安问得一愣,看来方总是真急了,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都给他了,别人怎么办?但她办事一向就是以方总的意志为尊,因此她认真地问:“可以来试试,您看上谁了?” …… 方予诤摆手做罢。 眼看着薇安面露难色,两个人各自沉默,都明白这么耗着也解决不了问题,可眼下无人可用。 直至随手挂断突然的来电后,方予诤又看到了在那个深夜执着不懈打进来的号码,红得有些触目惊心地躺在那里。 这串数字猛地提醒了他,对啊,怎么就没想到柏原呢,就从目前的接触来看,他的责任心、应变能力、努力程度,甚至个人形象都是一流的。 “代理事业部有一个叫……柏原的,让他来,”转瞬间方予诤主意已定,“尽快来。” 薇安同样也是根本没注意过这个人,不明白这位是从哪里天降的神兵:“这么调吗?那他的定岗定薪……” “你们自己看着办,”方予诤大题初步得解,大感解脱,起身结束这场谈话,“不要亏待他。” 很快,柏原被约谈。 虽然没底,但他也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他自认为在岗位上一直兢兢业业,因此这场谈话的最终结局不管是福是祸,他想自己都可以坦然接受。 哪知hr的人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两三个来回,才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方总点名调你去总经办,我们来沟通一下后续你的工作安排和薪资待遇。” “恭喜你咯,柏助。” 即使心里闪现过一百种设想,也从未有过哪怕一秒钟会想到是这个答案。“……啊?” 柏原懵了。 第3章 共事 调令突如其来,公司还给了他特殊操作,保留了他在原部门岗位的部分薪酬,美其名曰有余力时他可以兼顾。 得到消息的部门同事们隔天聚餐欢送,开始时还能维持表面上和乐融融的氛围,喝多了两杯,很快就有人借着敬酒,语意凉凉地夹枪带棒:“小柏,来,我敬你一杯,你也教教我,这种高枝儿到底要怎么才能飞上去啊?” 周围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也纷纷起哄:“是啊小柏,我们来熬了这么久,都没你这种本事呢。” 柏原的笑容不减,跟来的人碰杯,环视了一圈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他镇定自若:“比起什么熬了多久,机会更青睐做好准备的人吧。您资历老,还没我明白吗。” 话是笑着说的,可不怎么好听。 此言一出,包间里瞬间寂静了几秒,谁也没想到平时安安静静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柏原会反击。 还好有清醒的,知道如今的柏原他们可惹不起,连忙帮闯祸的人打圆场:“哈哈哈柏助教的,记住了没有?” 第4章 挑事的人当然只不过是借酒装疯,连忙顺着台阶下来,不再纠缠:“还是柏助说得对啊。” 柏原也不计前嫌地继续跟他们喝酒,笑得仿佛无事发生。 周一清晨,柏原到任。 令他没想到的是,方予诤竟然来得更早,柏原见他办公室亮着灯,还以为自己看错。毕竟在他的理解里,总经理大可不必如此勤奋,听听汇报,下下命令,出去应酬应酬,一天也就过去了。 柏原来之前有过三天的岗前培训,了解了公司各部门的相关信息,目前进行着的关键项目,以及总助应当负责的种种工作,坐下来时还是很有信心。 工位的空间很宽敞,而且一抬头就正对着方予诤的办公室。 放好自己的东西后,柏原先给工作手机开机充上电,大致看了一下以前助理和方予诤的聊天记录。 基本上都是简单干脆的传达和指令,没有任何多的东西。 他又在电脑上登陆内部办公系统,目前方予诤还没有事情找他。 接着柏原按指令点开amy的交接清单和关键备忘,开始熟悉方予诤的要求、习惯与忌讳。 前排赫然有一条就是:“不论任何事,都优先用文字消息跟方总沟通。” 柏原下意识抿嘴后仰,心里不由得更加感谢方予诤那晚能对自己伸出援手。 他继续滑动鼠标: “不喝咖啡,不喝茶,不吃甜食,他的办公室自己常备有水,”柏原无意识地轻声念着,“习惯用笔记事,要给他存档电子版;下班后如果没有特定安排可以直接走,不需要陪同加班也不用问他;每周一的大晨会要提前到,会有大量准备工作……” 接下去基本上大致都是与此类似的内容,不过柏原很快注意到了其中特别的一条: “每周三固定给方总的女朋友订花,她最喜欢粉色鸢尾,但订花种类需要经常变化,提前给方总看照片确认,重大节日不用管。” 后跟送花的地址与常订的几家花店。 柏原短暂意外了一下,很快转念一想这也太正常了,以他的条件,没道理还单身。 看着看着,柏原突然福至心灵,他快速把表格往回拉:“周一大晨会有大量准备工作……” 今天不就是周一吗? ……他要准备什么? 不免茫然,他思考了一会儿,明知大概率不可为而为之,走过去敲响了方予诤办公室的门。 “进来。” 方予诤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柏原推开门,见前者正在专注查看手里的文件,还没等他开口,方予诤已经问他:“你刚来吗?” 柏原一时语塞,两个人虽然之前有过短暂的交集,归根结底还是完全不熟,场合也截然不同,他目前还拿不准交谈的尺度。 方予诤的视线早越过他,看到助理工位上亮着的电脑摊开的一堆东西,点点头:“看来是早来了。” “还是没您早……”柏原发自肺腑地有些感叹,提出自己的问题,“今天的大晨会,我需要为您准备一些什么吗?” 方予诤继续低着头:“你第一次参会,我已经整理好内容,开过一次你就知道了。”柏原如释重负:“那我先出去,”突然又想起自己还有事没说,“老板,我下午可能不在工位,内刊约了我专访,采访提纲已经对好了。” 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 事情其实很奇怪,他早就做好了答谢会办了跟没办一样的准备,后续确实也是没什么动静,但是那边的人前几天突然联系他要大作宣传,对他一顿猛夸不说,还表示公司会给予奖励。 “是好事啊,”方予诤的注意力终于短暂转移到了柏原身上,看上去没有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是你应得的回报。” 这一声肯定,让柏原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谢谢老板。” 直到真真正正坐在方予诤后方参加会议,柏原才有了角色转换的实感,参会的人他甚至大部分没说过话,而他原本的部门老大也只能坐在靠边的角落位置。 会议上讨论的事,开口就是几千万如何如何,柏原已经预先了解过这个项目,因此大致上能跟上节奏,当然更细节的东西目前还不太明白。 今天的晨会主要就是围绕着这个顾问项目在展开,他默默吸收消化着信息。 在座的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看上去青涩懵懂的助理,不了解的以为他会和之前几位一样过两天就走人,多少知情的却都在不显山不露水地观察打量着他。 如果不是方总早已经有了女朋友,他们恐怕还会发散更多东西出来。 此时方予诤说到一半伸出手,柏原不解其意,目光在桌子上紧急搜索,拿起杯子递过去,前者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好笑,飞快地扫了柏原一眼,他竟然真的将错就错地喝了喝水。 不过柏原也很快注意到方予诤接下去就自己够到了放得比较远的报表,他在心里“啊”了一声,脸少有地一下子红了。 幸好这件事只在他跟方予诤之间心照不宣,而后者看起来并不在意。 散会后回了办公室,方予诤坐下去就立刻安排着工作:“现在最要紧的是盛城的项目,多跟专组那边同步,环评事关重大,进展每天下班前要跟我汇报一次。” “金桥工程的书面备忘,如果没有更新补贴政策和贷款细节的话就不用……”他眼看着柏原一动不动,迟疑地停下,“……你不记一下吗?” 显然是前几任小天才已经给他留下了极差的刻板印象。 “我都能记住,”柏原自信地回答,“这样您可以不用等我记录直接一次性说完。” 柏原想了想,又补充:“不过您放心,我回头会自己整理出来的。” 方予诤没有细究,真就一口气交代了六七件事,项目的,宴请的,问候客户的,房地产老总儿子婚礼去代为参加并送礼的,行程变化需要改航班的,日期交叉,互不相关。 柏原出去后,方予诤过了不久又把他叫进来,看看整理的内容,真的一点不差。于是点头肯定:“很好。” 得到认同的柏原有些小小得意地微笑起来,而方予诤一想到这些事终于能交出去,也放松了不少,空气中一时弥漫着松弛的气氛。 见对面的人长身玉立,方予诤想到另外的事:“你的岗位有笔置装费,大胆花,如果不够用,我再给你补贴。” 柏原当然懂得自己现在位置不同,某种程度上他可以说是方予诤的代言人,一切的要求都得拔高。两个人第一天一起上班,方予诤又留着答谢会的印象,还不了解他是个舍得给自己投资的人,也完全可以理解。 毕竟人要靠证明,而不是靠说服。 柏原笑着点点头:“好的,老板,”眼看午休时间快到了,他又说,“那我吃完饭就直接去做专访了。”方予诤表达着自己的支持:“去了好好发挥。” 无比充实的一天过得飞快,转眼就该下班。柏原想起自己看过的内容,上面说他可以直接就走,但他不太愿意那样,他想用自己的方式给整天的工作结尾。 如果会冒犯方予诤,那就当一次犯错,谁能在上班的第一天什么都做对呢。 于是柏原第一次给自己的老板发消息:“老板,还有其他事需要我吗?”意外又不意外地,仍在伏案的男人根本就没怎么样,很快回复他:“下班吧。” 得到答案的柏原心情不错地把清单里的注意事项划去一行。 一个不错的结束,柏原心想。他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把台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关电脑收工。 回到家,妹妹柏清也刚到不久,正在厨房给妈妈帮忙,柏原的馋虫立刻被勾了起来:“好香啊。” 一边放下东西过去打打下手顺便偷吃。 “庆祝你升职,多做几个菜,”柏母笑着嗔怪,“多大点地方,站三个人,”说着她把切好的水果递给柏原,“跟清清去吃水果,饭很快就好了。” 兄妹俩拗不过,出来一左一右窝进沙发,柏母在厨房里问:“今天怎么样?你们那个老板好相处吗?”柏原嘴里塞了一口西瓜:“他挺好的。”同是社畜的柏清有点好奇:“哥,你这个真的连试用都没有吗?就这么愣升上去啦?” 柏原如实相告:“我也不知道,不过老板今天都叫我去买身新西服了。”柏清听得眉头紧皱:“怎么还看不起人啊,你能给他丢人还是怎么的。” “他不是那个意思啦,是怕我舍不得花,”柏原忙笑,解释,“还跟我说补助的钱不够的话,他自己再给我出点。” 自诩见多识广的柏清都被逗笑了:“感觉是好话全让他说了。” 柏原没有争辩,心里有一种莫名笃定的直觉,哪怕他真的发疯去定做一套高级西装,方予诤都会二话不说地给他把差价补了。不过他也只是这么想想,又不是真失了智。 第5章 继续聊着些有的没的,柏清也分享着她的日常,菜做好了,两兄妹起身去端。 柏母早年养尊处优,一直到人到中年才有了这对双胞胎,如今已经六十多岁。虽然她前些年经历了人生的重大变故,大病过一场,但现在儿女成才,精神好了,身体反而比以前硬朗不少。 柏清先举起饮料:“祝哥哥继续步步高升,带我们起飞!”柏母不解:“什么起飞?”柏原笑着给母亲解释,柏母听完也笑了,说柏清:“你啊,还要和小许多起飞一次呢。” 沉浸在幸福中的柏清美滋滋吃了口菜:“那万一结婚了他对我不好呢。”柏母说:“你这给小许听到他都要伤心了。”柏原也打趣妹妹:“不放心你就别嫁了呀,哥哥养你。” 柏清不接话,笑嘻嘻地对着哥哥皱皱鼻子,一如小时候。 吃完饭一家人一起看了会电视剧,和同事聚完餐的小许过来接走了柏清,柏原陪柏母去楼下散步。 初夏的夜风有些许的凉意,他握着母亲的手,母子二人并排走着,手轻轻地荡起落下。路过的邻居嘴巴甜,知道柏母很为这个儿子骄傲,见缝插针地直夸柏母好福气,语气里的羡慕不是假的。 柏原想到妹妹的婚期都定了,自己还这样混着,有点愧疚:“妈,您不怪我一直也不交个女朋友吧?” “又说这个,”柏母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年代了,你怎么比我还封建。” 她抽出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妈妈对你没有这些要求。” “自从家里出事,这些年你为了我和清清,付出太多了,”柏母继续柔声道,“妈妈已经没办法去弥补你。” 柏原刚要反驳,柏母示意他不必多说:“你听我说。” “所以,妈妈现在对你最大的盼望,就是你健康、平安地去做你喜欢的事,日子你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妈妈能做的不多,但一定会照顾好清清,也照顾好你。” 柏原听得鼻子一酸,再怎么样的人,到了妈妈面前也只是个小孩,他一时无言以对,柏母又重新拉起他的手:“你就放心去闯荡吧,做出个样子,让你爸爸也知道,他……” 话到这里,柏母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心酸地别开脸。柏原不由得自责不该引出这个话题,但是说出来大概也是一种释放,柏原明白她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的丈夫,忙双手环抱住自己瘦弱的母亲。 母子无言,互相支撑着站在越发浓烈的夜色中,如同回到当初依偎着度过的、那些以泪洗面、噩梦缠身的晦暗岁月。 第4章 误会 一段时间的试用过后,薇安从方总那里得到了积极的反馈,皇天不负苦心人,心里的石头落地,她自然是欢天喜地地赶紧安排和柏原面谈,落实最后的流程与手续。 又到了熟悉的房间,同样的场景,氛围却大不一样了。薇安笑得如沐春风,给柏原倒了杯热水递过来:“柏助,现在我们来确认一下你的调岗,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想法和疑问,现在都可以提出来。” 柏原这才确定了试用环节的存在:“意思是说方总对我很满意吗?” 柏原解决了令薇安头疼的大问题,后者现在看他的目光里都有了几分温柔,她在电脑上调出相关的文档:“何止是满意,方总评价你聪明、勤奋、踏实、细心、正直,在我看来应该是完美符合他的要求。” 这下柏原也如释重负,一向端然自持的人,因为方予诤的赞美,脸上浮现出一些腼腆的笑容:“谢谢方总,也谢谢公司给我这个机会。” 后面那个主要也还是得谢谢方总呢。薇安在心里小声嘀咕。 柏原确实没有辜负方予诤的期待,经过了最初的学习和适应后,他在新岗位上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验证着方予诤的眼光。 他不仅很快就跟上了公司现在几个大项目的进度,渐渐地,不再只是做一些简单的收发和协调,而是进步到能帮方予诤筛掉许多没必要进他办公室的信息,排除掉无效的会面和行程。 他的这些动作幅度不可不谓不大,摆明了需要各个部门以后完全配合好他的节奏。薇安起初很紧张柏原这样的强势会引发反弹,天天担心有人来投诉,便重点关注了些日子。 当然一开始投诉确实也处理了几桩,方予诤是不以为意的:“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结果后来大家发现柏原待人处世十分老道,既公平公正,又态度良好,根本不是他们本以为的那种得罪人而不自知的愣头青,或者是什么见风使舵的势利眼,因此磨合期过后,不满的声音也就基本上消失了。 对内是一把好手,对外,柏原陪同方予诤出席各种重大场合、出差谈判,更是完全不会露怯,把后者在外的饮食起居安排得井井有条,两个人走到哪里都十分引人注目。 区区三个月,刚来时的流言蜚语早就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如果有新来的员工好奇这个总助的背景,其他人还会替柏原背书:“你可不要因为他年轻就小看他,好好办他的事情。” 而他和方予诤也从最初的三句话不离工作,到如今偶尔能聊上几句别的。这当然正是方予诤对柏原的能力和表现都十分满意的证明。 amy清单里的内容,经过柏原的个性化调整,也与初版有了很大的不同。比如,柏原开始和方予诤一起加班,因为他发现方予诤其实需要有人陪着。 就这样结合自己的实践增加删减,时不时更新着老板的“使用手册”,这个行为甚至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成就感,让他乐此不疲地沉浸其中。 又是一个夜晚,两人一前一后坐在出差返程的车里,高速上行车寥寥,只有快速掠过的路灯投下忽明忽暗的碎光。 方予诤一手撑着额头靠着窗户养神,柏原则在低着头快速浏览着飞行途中错过的各种信息。 在符合两个人一贯相处模式的安静中,方予诤突然察觉到柏原极快地低呼一声。 “怎么了,”他并没有睁眼,“不会又是什么今晚必须处理的事情吧。” 对于事态的严重性,柏原目前还没有概念:“……今天是周三,我忘了给宋小姐订花了。” 后面的人一阵沉默,柏原心里大呼不妙。没想到方予诤竟然笑了笑:“没关系。” “真对不起啊老板,”柏原可不想成为引起什么爱情战争的罪魁祸首,“明天我尽快补订。” 方予诤收回胳膊,换成向后仰头的姿势:“都说了,没事。” 柏原如今已经比较了解方予诤的脾气,因此也不再多言。 眼看工作上没什么大事,柏原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习惯性地点开了公司的内部论坛当作消遣。 除了常见的分享和通告,目前热度最高的是一个深夜匿名帖:“我也曾在梦里crush我的老板,不过用的是泥头车。crush,指压碎,破坏。” 兴许是这时间段没人管的原因,帖子现在异常活跃,每次刷新各种回复都还在持续增加: “演我做梦。” “啊啊啊啊啊啊我受不了了劝删。” “我认为公司今年最搞笑的梗,对了说到搞……” “支持正义crush。” 柏原差点笑出声,然后在一片胡说八道的回复中,突然出现一个特别真挚的层主:“而我,是真的在crush老板,即使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很快有人回复: “你说的老板,是老板吗?” “还不谢谢老板。” “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 …… 接下去是几十个复读机。 方予诤还不知道柏原为什么在前面憋笑到发抖,然而再刷新的时候,估计有人通风报信,帖子已经被管理员狠狠制裁。柏原深感可惜,叹了口气。 方予诤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又怎么了。” 自然是没办法跟当事人解释,柏原打着哈哈:“我刷到段子……”幸好很快就到了家,他跳下车跟方予诤告别,“明天见,老板。” 说完“老板”两个字,柏原又想起那个“人之常情”,笑容不知不觉爬上嘴角。 “我这两天不去公司,”方予诤对柏原的笑意仍然不得其解,“有急事再找我。” 柏原了然,方予诤的工作行程他最清楚,既然是他不知道的内容,自然也轮不到他过问,于是笑着点头:“好的老板,那周一见。” 公司里基本上没什么人知道方予诤就在隔壁的酒店长住,前台倒对他这个时间回来见怪不怪,笑着跟他打招呼:“方先生。” 方予诤点点头,上楼回了冷冷清清的房间,打开电视去洗漱,出来就倒在了床上。这才发现里面播放着一部黑白的老电影,他沉默无言地看了很久,直到手机震动起来。 方予诤下意识就以为是柏原又有活找他,这下就实在太过分了,他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教训不知轻重的柏原一顿,拿过来一看,竟然是文宸给自己的私人手机发的消息。 第6章 “予诤,给你的生日礼物我看昨天下午就送到酒店了,你拿到了吗?” 文宸一直有严重的失眠,再加上习惯于其他人随时响应自己的属于上位者的坏毛病,什么时间被他联系都不意外。 方予诤整个人已经彻底清醒了,先打电话去前台:“这两天有我的快件到吗?” 那边窸窣查证了一会儿,忙道歉:“有的方先生,因为是您的东西,我们锁进了保险箱,您看需要现在给您送上楼吗?” “我下去拿吧,正好去大堂吧坐坐,”方予诤挂断电话,回复文宸,“收到了。” 文宸很快说:“如果你能喜欢就好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不过我看着是个精巧的玩意儿,跟你很配。” “我很喜欢,”方予诤早就已经养成了顺从他的习惯,“谢谢你。” 他放下手机,换了身轻松休闲的衣服下楼,常喝的酒已经被摆好了,驻唱的乐手见他落座,笑着对他致意。 接着方予诤用从前台借来的工具划破纸盒,拿出了文宸送给他的礼物。 在文宸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时,方予诤有一个瞬间是当真了的,因而充满了期待,立刻就下楼来拿,直到他拆去层层包装,看到了卡拉卓华十字星。 他向来厌恶用物质来填补人情之间的裂隙,此刻数日连轴转的疲惫一下子达到了顶峰。 方予诤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按住磁吸扣时,像在按压某种危险的机关。 拉开木质表盒,一块铂金镶钻的手表随之映入眼帘。 即使灯光昏暗,这块表也折射着一切它能捕捉到的光线,织成金丝,邻桌客人的目光在滑过表盒时顿了顿,最终带着些好奇地停在了方予诤脸上。 随表还附着一张手写的卡片,漂亮的字体行云流水:“予诤,永恒不为时间,只为此刻。祝你生日快乐。”甚至没有落款,方予诤都有点想笑了。 换作当年,这块表比文宸一年的薪水还要多,如今再看,只不过是可以拿来送人的“小玩意儿”。 但他还是取掉了自己的表,换上了这块,然后把包装归置一番,不再重看。 因为投入于台上的演唱,方予诤没有留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捏着原本属于他的工作手机匆匆忙忙地越过了大堂吧。 有人离席去洗手间,方予诤看看时间,也准备上楼,正要走,迎面冲进来一个大汗淋漓的男人,只见他喘着粗气在大堂吧入口四下张望,视线很快就锁定在了方予诤身上。 灰上衣白裤子,这不正是在聊天软件上和自己老婆约见的人所描述的穿法吗? 出离愤怒的男人登时气红了眼,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就要揍方予诤,方予诤大为不解地推回他:“我认识你吗?”男人声音嘶哑地冷笑着:“你当然不认识了,我是沈汐的老公!” 方予诤不说话。 “樱花甜蜜!樱花甜蜜!”男人气得跺脚,“x的还装傻,我老婆跟你约不就用的这个名字吗?” 一语既出,四下哗然,连原本对方予诤好奇的邻桌都立刻嫌弃地撇了撇嘴。 “你认错人了。”方予诤说完就要走,演奏已经停止,大堂吧的侍应往这边过来:“方先生,有什么事吗?” 他刚回头去答复,一个不防就被对面泼过来的残酒淋了半边脸。 谁也没料到男人会直接动手,酒店工作人员齐齐低声惊呼,一个两个的终于开始冲上来试图拉开他:“先生,请您冷静一下!” 寄存完手机的柏原正往酒店外走,刚好就目睹了方予诤被泼酒的一幕,他大吃一惊,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关切地扶着方予诤的肩膀:“老板!” 方予诤没料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刻竟然被柏原撞见,一时无言以对。 这个动作对于柏原来说其实有点出格了,但是他关心则乱,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他又连忙掏出自己的纸巾帮方予诤擦着还在下落的酒滴,然后是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却毁于一旦的上衣。 方予诤亦一反常态,没有阻止。 柏原一边擦一边心里怒火腾腾,瞪着那个男人。 不知自己闯了大祸的男人还不解气,兀自挣扎不休,嘴里“死鸭子”“狗x养的”地咒骂个不停,深夜大堂的人并不多,但也足以引起骚动。 “您再这样我们要报警了!”不等柏原喝止,一边的酒店人员已经在下着最后通牒。 方予诤闻言拦道:“不要报警,请你们尽快处理完。”酒店的人知道他是不想徒增麻烦,连连点头,准备要护送他出去。 可男人正是怒火攻心的时候,力气大得离奇,见方予诤要走,像是铁了心就算进去蹲也要出了这口恶气似的,开始发狂。 趁着方予诤把抱着的一堆东西交给柏原的工夫,男人一把挣脱束缚,莽上来对着方予诤就是一拳,这一下实在突然,哪怕方予诤躲得极快,他的脸还是被男人的戒指划出了一道令人胆战心惊的血痕,差一点点就是眼睛。 柏原看到伤口开始渗血,已经气得要杀人,东西一撂一把将男人搡开,抡起桌上的烟灰缸就要动手,还好方予诤眼明手快地用力将他拉住:“柏原,不要冲动。” 酒店的人都快吓傻了,柏原见他们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有好事者甚至开始录视频,柏原大骂:“怎么回事啊 ?你们不会还准备放任客人的隐私流传到网上吧?!” 他们这才连忙去阻止其他人拍摄并劝删视频,提出会对受打扰的人进行补偿。 一群人还降服不了一个,柏原看得直上火,男人状若疯狂,拳打脚蹬,直到被按在地上,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 喧嚣未落,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男人的癫狂:“吴志伟你疯完了没有!”妆容精致的女人奋力冲进人群,却在看到方予诤的脸时瞬间结巴,立刻明白自己老公抓错了人:“天啊,这个蠢货……” 想来她就是“樱花甜蜜”了。 方予诤脸上的伤口吓得她连连道歉,一边蹲下来狠狠掐着丈夫的胳膊:“你是不是有病啊!” 男人见到老婆,本来有了些畏惧,眼看老婆还维护奸夫,刚平复了一点的狂躁又没完没了:“你要玩鸭子,我都不说什么,你怎么能跟他认真呢!” 女人又羞又恼,懒得再多跟他废话,往上提着他要把他拽走,没想到男人这阵暴风雨过后,自己还委屈起来了,不多久就泪流满面:“宝宝,你这样护着野男人,我真的好难过。” 女人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你打错人了,还不给人家道歉呢!” 男人自然不信,一边被往外抬着,一边还不肯放过:“呸!没饭吃可以去卖,天天约别人老婆,什么玩意儿!” 方予诤面沉如水,保持着风度和教养,苦主自己懒得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但把柏原听得胸闷气短,方予诤脸上的伤看在他眼里已经足够骇人,现在还要忍受这种侮辱。 怎么的,家教好就活该憋屈吗?那我没事,我反正不怕谁录像。 想到这里柏原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x你的你才有病,约什么约?他这几天一直都跟我在一起好吧?!” 此言一出,原本还乱成一锅粥的现场立刻陷入了死寂。 方予诤看着柏原的后脑勺,洗过不久的头发还在随着后者急促的呼吸晃动着,他没反驳。 柏原原本正气凛然,在周围人的反应里,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可方予诤还是他那个样子,不为所动地又把那些多灾多难的纸纸盒盒抱起来,对柏原说:“我们上楼吧。” 这下世界更安静了。 第5章 护身 进了房间,柏原等着酒店的人上门,方予诤则又去换衣服。 不用惊动警察,酒店也算躲过一劫,值班经理带着庆幸亲自送药上来,见了面又再三致歉,并请柏原转告方予诤,他们一定会尽快给出一个弥补的方案。 柏原叮嘱:“别的我会和方先生沟通,最重要的一件事,你们一定要密切监控网上的不实信息,确保不会有什么有损方先生声誉的内容流传出去。” 对面连连赞同:“我们一定做到,您可以转告请方先生放心。” 送走来客,方予诤还没出来。无事可干,柏原无声打量着方予诤的房间,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工作之外的自己老板的世界,一切都让他好奇。 虽然是一个大套房,但是方予诤日常活动的范围明显只有这一块,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没有什么暴露在外的物品。甚至于床头柜上都干干净净,没有书,没有常见药,没有水杯,看起来连手机充电器都在抽屉里,只有孤伶伶一盏台灯。 写字台上放着的,就是今天他见到方予诤时后者抱着的东西,之前在大堂吧柏原已经认出了包装盒,进了门方予诤就取了那块堪称富丽堂皇的表,随意地摆在一边。 一直到十几岁,柏原都过着生活十分优越的日子,作为出身富贵的孩子,他的眼界开阔,见过世面,这也是他应对大场合游刃有余、还能把方予诤在外的生活照顾好的原因之一。 第7章 不过更吸引到他注意力的,还是盒子顶端的一张卡片,字被遮住了一些,仅有“予,生日快”几个字露了出来。 里面的声音停了,柏原忙收回视线,方予诤擦着头发走出来。 柏原特意嘱咐过他注意外伤,看来没当回事,现在药也有了,便示意他坐到灯下,自己可以站着帮他涂药。 方予诤说:“我自己来吧。”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呢,柏原想。在自己的理解里,像这样在立场、力量、地位上都有着绝对优势的人,面对无端羞辱而不反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方予诤就是不生气。 难道这就是“幸福者退让”?然而这样昂贵的表似乎也没让他多幸福,他就只是这样,无风无雨的。 柏原少见地没有听从方予诤的安排,拆开包装开始上手,观察起那细长的一条伤口,还好血已经止住了。 “幸好伤得不深,”柏原感慨,“真离谱的两口子。” 见方予诤都懒得发表评论,柏原又说:“我刚才已经交代过酒店,让他们关注舆情了,我也会很注意的。”方予诤问他:“你专门回来送手机吗?” 柏原的动作十分轻缓:“是,习惯性收着了,后面想着您这么多天不上班,怕有什么突发工作。”他并没有想过,除了他,谁还敢让方予诤有突发工作。 房间只开了射灯,两个人距离又近,柏原来得匆忙,穿着一件居家的旧t恤,领口早就洗得泛白松垮,他不时俯身靠过来,衣服跟着往下掉,大片白皙的皮肤就裸露在方予诤眼前。 坐着的人无声移开视线,又看到了那块表,更不舒服了,试图去看另一边,被已经完全投入的柏原给捏着下巴转回来。 这种压制方予诤倒是头一回感受,他倏忽向上看着柏原,后者却在专心做手里的事,根本没在意刚刚自己干了什么。 给伤口消完毒,又开始涂药,距离不知不觉更近了,方予诤微微向后仰头。 柏原脖子上戴的东西就在这时晃荡出来,方予诤的余光被那一抹翠色吸引,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是成色极好的一块玉牌,一面刻经,隐约能看到另一面是一个和枝叶纠缠着的”柏“字。 他越看越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还在回想,柏原从那凝住的视线里终于后知后觉到了姿势的不妥之处,连忙将玉牌塞回领口,一手在背后往下拉拉衣服,再拿出一片创可贴给方予诤贴上:“好了。” 方予诤回过神,始终觉得是小题大做,但还是说了谢谢,柏原收拾着零碎的垃圾:“那您早点休息,我回去了。”方予诤有些迟疑地指出自己的困惑:“你的这个玉牌……” 柏原下意识伸手挡住了自己护身符的位置,笑了笑不准备回答,关门之前,他对方予诤说:“老板,生日快乐。” 见方予诤不解,柏原伸手指了指写字台上的东西:“卡片上的生日快乐。” “是下个月9号,”原本应该告别就好的方予诤,一个人被留在房间的深处,像要被无言的空间一口口吞噬,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地脱口而出,“不是这个月。” 柏原仿佛也被这股扑过来的孤独感击中,却并不知其从何而来,他笑说:“那下个月9号再说。”方予诤目送着他带上门,房间里终于一点声音都没了。 柏母没想到儿子一趟去了这么久,中间已经发了几个消息来问,最后一次打电话的时候,柏原正在爬楼梯:“妈,我到门口了。” 柏母总算放下心:“你这个老板太压榨人了。”柏原失笑:“又不是他指挥我,是我自己着急送过去的嘛。” “那他自己的东西就不能自己收好吗?,”柏母更加不满,甚至搬出了正面案例,“你也是,当年傅秘书也没有这么给咱们干活的。” 柏原的笑容止不住,安抚着母亲:“好啦好啦,回头我也说他,快去睡吧。” 等再次洗了澡躺在床上,柏原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琢磨着要给方予诤送个什么礼物,他可没钱买名表哦,即使是那块表,方予诤好像都看不上眼的样子,自己又能干什么呢。 胸前的护身符已经被暖得温热,贴着柏原的心口,他习惯性地又去摸摸,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困又累,很快也就睡着了。 接下去的两天,柏原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上着网,他在自己的手机上密集搜索着关键词,辗转于视频网站和八卦平台之间,好在酒店说到做到,网上一点风声都没有,他渐渐终于放下心。 甚至因此有了一些意外收获,柏原挖出了不少方予诤的旧新闻和旧照,加上同事们私底下都在探索星期三晚上内部论坛里公然表白老板的人到底是谁,柏原午休时端着碗跟他们扎堆交流,信息库也得以迎来重大更新。 虽然一再告诫自己方总既然在休息就不要打扰他了,柏原还是控制不了地在下班时汇报一下,有些意外的,方予诤虽然很有可能在扶额,但仍会回复一个:“好。” 说实话习惯了方予诤总是在自己的附近,如今每天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柏原甚至都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寂寥感。 好不容易等到周一再见面,方予诤脸上的伤已经初步愈合。结果晨会上,传来了盛城的工业园区项目环评没过的重磅噩耗,所有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柏原现在已经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和其他人一样惴惴不安地观察起方予诤的脸色。 方予诤没说任何指责的话。柏原转念一想,确实也是,事已至此,就算这时候投个原子弹把办公室炸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什么时候我也能和老板一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就好了。 他往下安排:“尽快组织和盛城见面,如果不是我们的专业过失,实验室危废处理不达标,这种结果很难接受。” 柏原做着纪要,注意到方予诤的话没停,手要去拿什么东西,他会意,把桌上的钢笔往那边推了推。 方予诤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时刻被关注着的妥帖,自然而然地捞起笔,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补充了一些内容:“专组先去申请延期听证,剩下的褚言把控,我们出方案,有问题直接来找我。” 偌大的会议室一时之间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声音,方予诤又补充:“同时下周要开始内部年审了,准备的进度周三前汇总过来。” 回了办公室,方予诤很快打开电脑,查询起印象中的类似案例,到目前为止,他都决定正常去做盛城的项目,既然是环评出了问题,那就解决环评的问题。 柏原有事进来找,方予诤示意他坐在对面等一会儿,接着开始搜索。 其实这样的事情他经手过几宗。 印象最深的一个,当然是刚来公司没两年的时候,方予诤正好就赶上了团队服务的一个大型项目环评出了重大问题,到最后原本还蒸蒸日上的一个集团公司,活生生被拖到破产清算,后续更遭人举报牵扯到权钱交易,进去了好几个人。 这也相当于是给了当年的方予诤一次震撼教育,巨大的挫败感里,如果不是文宸劝导,他可能都已经因此而放弃继续做这行。 柏原眼看着方予诤的眉头越皱越紧,想起身先出去,又担心打扰到他思考,不敢乱动,有点如坐针毡了。 按理说那个项目比较特殊,对比盛城不具备什么参考性,可是方予诤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像一团乱麻,他现在抓住了一个头,却没办法把线索展开。 “老板……”柏原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我等下再来。” 方予诤又起身,去一边的立柜专心地查找关联项目的纸质存档,找到了,立石集团。他抽出文件,立石集团创始人的名字赫然就在显眼处。 柏辛睿。 如同飞鸟掠过湖面,划破一切平静,凌厉的闪电紧随其后,将夜幕撕出一道锋利的伤口。 方予诤猛地抬头看着面前对一切懵然不知的柏原。 那次工作返程途中,柏辛睿受不住儿子在电话里要求,绕了个大圈亲自去接后者放学,路上经过水果店,还专门下车去选,挑了一共八九样切出来。 柏辛睿一边美滋滋地看着司机去分类打包,一边对方予诤笑道:“我这个儿子,是娇气一点,女儿呢又脾气大得像个假小子,哈哈哈。今天你们正好可以认识认识,你也帮我说说他。” 像是不满,全是宠溺。方予诤笑了笑。 “你家里想必也很疼你吧,把你教育得这么优秀,”柏辛睿对方予诤的喜爱从来都不加掩饰,他为后者重新包了一个盒子,“这些都不甜,你挑着吃。”方予诤沉默着伸手接过,低头看了一会,才说:“谢谢柏总。”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柏叔。”柏辛睿纠正他。 方予诤忽然不想打扰天伦,也可能是畏惧什么,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终于还是请辞下车,然后站在不远处,看见一个快活漂亮的高中男孩显眼地冲出了放学的人潮,嘻嘻哈哈地跳上了他爸爸的车。 第8章 方予诤这时才想起,在自己的旧手机中,他跟柏辛睿的那张合照。 当时也是夏天,柏辛睿穿着短袖衬衫戴着安全帽和方予诤去看工地,两个人都汗流浃背,柏辛睿拿着文件夹当扇子,毫无架子地给他们两个扇风。在他的面前佩戴的,正是一块翠绿的玉牌,一看就价格不菲,一面刻经,一面绘字。 见方予诤留意,柏辛睿只当他是对翡翠有兴趣,还跟他谈了半天种水。 他只看过那一眼,而这正是他觉得熟悉的根源。 柏原被方予诤的目光看得发毛,试探性地再去叫他:“老板。” 方予诤回过神,眼见如今的柏原已经完全褪去了那种快活,更与那时他父亲口中“娇气”的男孩判若两人。方予诤从柏辛睿身上学到过不少东西,得到过类似于父爱的关怀,也幸亏有柏辛睿,那么大的风波,他并未被牵涉其中。 多年之后,方予诤感怀柏辛睿善待自己的种种,也有他心怀不甘的缘故,还动用积累的人脉与资源,试图回头还原当年事件的真相。 然而可惜的是尽管有人陷害,柏辛睿的罪名也并非全是捏造。 他神色复杂:“柏原,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柏原不解:“我还有个妹妹,怎么啦?” 短短的时间方予诤已经反复斟酌,他决定不再深入这个话题,目光里带上了怜惜。柏原一头雾水:“您如果现在没时间,我……” 方予诤阻止了他:“没事,说吧。” 怀着不安的心情,柏原开始汇报起工作。方予诤耳朵里听着,眼前交错的却全是旧日的画面。 如果柏辛睿没出事,柏原一定会拥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再联想起现如今,没人能不感慨一声命运弄人。 第6章 机缘 自从对上了柏原的身世,方予诤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心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工作之余若在办公室独处,他时不时还会关心几句柏原家里的状况。 柏原虽觉有异,也只当是经过酒店混战的那一晚,他和方予诤之间的关系更熟悉了一点,但对于父亲的事,始终一句不肯多说,方予诤并不勉强他。 负责年审的总公司同事荣杰今天就到,团队要再晚一天,方予诤等下还有盛城的人要见,昨天已安排了柏原去接钦差。 碰头会结束后他叮嘱柏原:“你到了机场给他买杯黑咖啡” 柏原点头:“好的。” 柏原回工位收拾完东西准备出发,临走时,方予诤走出办公室叫他:“来一下。” 柏原进去,方予诤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推过来:“荣杰抽烟,他下飞机可能什么都没有,把我的先带过去吧。” 这倒是让柏原稍稍愣了一下,跟了方予诤这么久,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抽烟。方予诤见柏原意外,少有地为自己做着注脚:“我很偶尔地会抽。” 确实,否则自己不会一直不知道。柏原心想着:“其实你怎么样都行啊,”但见方予诤不介意自己管得宽,柏原还是很领情,笑着把东西都收收好,“知道了,老板。” 去机场的路上,柏原处理着工作组群的相关事务,告一段落之后,他点开了自己名为“方帝起居注”的记事本,新增一行:偶尔抽烟。 又把烟和打火机的品牌补在后面。 不知不觉间,已经记了密密麻麻一整页了,柏原感慨地回翻,他有时候也会想,自己这算是了解方予诤吗? 仿佛事无巨细地知道,却又茫然地一无所知,只有他如今的面貌,看不到来时的脚印。 哪怕收集了不少方予诤以前的新闻事件,若要追究,方予诤在柏原眼里,仍旧单薄地如同泛黄纸页上的一个依稀的背影,一不注意就要消散,可柏原也无法再知晓更多了。正如现在他能打听柏原的情况,柏原却没有权利去问他的,他的结界牢不可破,这何尝不是一种小小的不公平。 柏原思绪纷纭而散漫,他意识到这是身体不适的前兆,渐渐有些昏沉。 等上了高速,车速一快,恶心感陡然加剧,他的胃里慢慢开始翻江倒海,估计是昨天通宵赶报告,早上又没来得及吃饭的原因。 车里的香味此时闻一下就难受,眼看着就快吐在车上,柏原连忙让司机小陆见了服务区赶紧把他放下。 冲进厕所里天翻地覆吐了一通,不见好转的迹象,柏原怕误事,事无巨细地交代好,安排了小陆去接人,自己则漱完口含着刚买的糖,出来坐在台阶上,给方予诤发消息说明情况。 头一回办事不力,柏原有点懊恼,也拿不准方予诤会有什么反应。 讲道理方予诤这时候应该还在开他的会,但是他看见消息后几乎是立刻如临大敌地回了个电话过来。 柏原十分真诚地羞愧着:“真不好意思老板,您看要不要您提前跟荣总说一声。” 方予诤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劈头盖脸地问:“你在哪儿?” 柏原没想到他的重点落在自己头上,一时迟疑:“我在服务区。可能今天得请假。” 方予诤说:“好。”就挂断了电话。 这是生气吗?语气怪急的。 柏原本想去餐厅坐坐,油腻的气息又把他赶了出来,他又走到服务区边缘的绿化带,坐在了花坛边上。 实在顶不住了,想着反正没人认识,柏原干脆躺了下来,浑浑噩噩手心冒着冷汗,等这一阵过去。这是他从大学时代节衣缩食开始落下的毛病,已经很熟悉该怎么自我缓解。 就这样不知歇了多久,症状终于有所减轻。 柏原正在默默合计该怎么回去,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以为幻听,没理会,不一会儿头顶光线一暗,阳光被挡了大半,他这才疑惑地睁眼,出乎意料地对上了方予诤的视线。 柏原吓一跳,立刻坐起来:“老板,您怎么来了?”结果动作太大,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这一下像是把方予诤给问住了,无话可以为自己的过度反应开脱,他在旁边坐下,给柏原顺着背:“好点了吗?” “好多了,” 柏原受宠若惊,“您和盛城的会开完了?” 方予诤摆摆手:“褚言他们在,没事。”他没穿外套,衬衫袖子高高挽起,大热的天气息不稳,显然停了车就一直在着急找自己。柏原这才想起来去看手机,果然方予诤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没接。 还有小陆给他发的信息:“你快接电话吧,方总一直在找你。” 柏原忙说:“老板,我真没事。”方予诤又细致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这才离手。 柏原还在为自己去没去接人而不安,而方予诤看起来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神情少见的柔和,他拧开一瓶饮料递过来:“补充下电解质,”看着柏原喝了一口,“等你觉得能走了我送你回去。” 柏原心系正事:“荣总会生气吗。” 方予诤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这有什么气好生的。” 话虽如此,柏原还是很快就谎称好多了,强撑着上了后者的车,拉开门就见他的西服领带被随意扔在副驾驶,方予诤一把将东西捞到了后排。 柏原这才注意到后面还有装在一起的各种药物、另外几瓶水与一些简单的吃的,方予诤顺着他的视线:“也不知道你怎么了,问了下朋友,买了点药。” 他顿了顿,接着说:“但药也还是别乱吃了。” 柏原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朋友”这样的字眼,颇为新奇:“给您添麻烦了。” 方予诤听着这些客气话,突然看着柏原,像要发表什么重大指示,柏原也立刻坐直了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可最终他只是抿了抿嘴。 方予诤的车里很干净,和他的房间一样,没有多余的东西,只剩西服上淡淡的香水味弥散着,在空间里氤氲升温。 老板给自己开车使柏原浑身不自在,前者为他开了窗,往前走了一段下了高速,终于开始返程。 方予诤问柏原:“你饿吗?” 柏原都来不及回答,那股恶心反胃的劲儿又冲了上来,他立刻叫停,冲下去对着路边的农田狂呕。 已经吐无可吐了,胃里反酸,只是干呕,方予诤跟下来,重新拧开瓶水递给他漱口。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柏原感叹自己身体不争气,眼睁睁看着老板把他的西服拿出来随意铺在地上,示意他坐下。 这柏原哪里敢:“我坐草地上就好了。”方予诤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样子:“没事,衣服没那么娇气。” “那可不一定喔!”柏原暗自吐槽。 他瞄了一眼西服的品牌,虽然只是奢侈品的成衣,价格也够他感慨的,方予诤大概还在担心柏原身体怎么样,柏原却只惦记着这套西服到底还能不能救回来,毕竟,它们穿在老板身上多好看啊,可惜了。 好离奇的画面,等缓过劲来,柏原心想。 在此之前如果有谁告诉他有朝一日他会和方予诤坐在农村路边看种田,他一定会觉得说话的人疯了。 第9章 没想到这么无稽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盛夏的午后,骄阳似火,好在头顶的树荫格外浓密,隔绝了暴晒。田野里的植物香气被蒸腾起来,带着些辛辣。方予诤担心此刻虚弱的柏原中暑:“外面比车上舒服吗?” 柏原点头:“不热啊其实,而且不会那么闷。” “我感觉要送你去医院,”方予诤目光专注,“你以前这样过吗?” 柏原被那双眼睛看得不知所措,连连拒绝:“我已经不想吐了,就是前面折腾得有点累。” 确实,身体的辛苦感减轻,埋伏了大半天的疲惫就开始冒头,柏原体力不支,阵阵风中,一向挺直的背渐渐垮下去。方予诤见他的样子,一手不动声色地围到他的腰后,准备随时扶住他。 柏原没注意到这些,此时四下无人,除了鸟鸣风吹,什么声音都没有,不行,要说点什么,不然他得睡着。 “老板。” 方予诤今天对病号可谓是有求必应:“嗯?” 柏原叹气:“我还是觉得很不好,人也没接成。”方予诤不以为意:“多大点事。” 醒悟过来这样说似乎弱化了柏原工作的重要性,方予诤忙补充:“这不是你能控制的,荣杰跟我认识多少年了,这点面子他会给我。” 工作中说一不二的人罕见地对着柏原耐心有加。 柏原还想强调什么,方予诤无奈地笑了:“你就这么放不下工作?”青年这个执拗的样子让心如止水的人想起当初的自己。 “我真的很珍惜这个机会,老板,”柏原总是有他独特的坦率,“说到底,我不能辜负您的知遇之恩。”显然是病中脆弱,说的话也有些感伤。这四个字轻轻叩着方予诤紧闭的心门。 是啊,总是觉得柏原傻傻的,那他又何尝不是因为某个人知遇的恩情就奔波至今。因为在仿佛自己对全世界透明的沮丧时刻,只有那个人伸过来了一双手,每每回想,仍觉得那是足以扭转命运的慈悲。 方予诤共鸣着,不禁发问:“既然这么在意我的看法,那又为什么一点向上管理都不做?” 见柏原不解,方予诤提示他:“答谢会那天,化解了那个女孩闹事,都不让我知道?”柏原在恍惚中一下子把方予诤让他学会邀功和悦怡的因果联系起来。“原来当时老板是这个意思,”他心里想着,但是对方予诤摇了摇头,“女孩子遇到这种事,已经太可怜了,不能再当我的梯子。” 方予诤久久之后才说:“我知道了。” 柏原神思已经飘远,觉得这声音如同催眠,令人放松,便想多听方予诤讲讲话。明明这段时间以来,就算方予诤好几次想和他聊聊,他都恪守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规矩,跟方予诤保持着距离。 而高位上的老手多年沉浮,见多了形形色色趋炎附势的攀附之徒,他看得出柏原这种坚持之后的品格,深觉难得,因此也不强求。 可现在是柏原想聊了,方予诤听到一向谨言慎行的助理特别无厘头地直球转进:“老板,那话又说回来,我今天又忘记给宋小姐订花了。” 方予诤没想到另起一行的话题会是这个,一时语塞。 柏原似乎没感知到对方的沉默,大概是生病后脑子总会被病毒或者激素操控,与平时的谨慎比起来显得格外放肆,他开始跟方予诤你你我我:“你的花老是不准时,宋小姐不会生气吗……” “你说得对,”方予诤赞成,“以后订花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来吧。” 手还不忘在柏原背后跟着他晃前晃后。 “嘿嘿,”柏原丢了份工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哈老板。” “那你跟宋小姐是怎么认识的?”柏原得寸进尺。这就有点超过了,方予诤没回答。 柏原难得一次的主动出击以失败告终,不甘心地“哼哼”两声,放弃了追问。 渐而目光飘远了,像是看什么看得越来越认真。 方予诤跟着去看,见一从小小的花簇在微风中摇曳,阳光在一侧,影子在另一侧,花动光影随动,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柏原看花看得入迷,也可能就是困了。方予诤从没在柏原脸上见过这么放松的神情。 柏原很有自己的秩序,也因此显得紧绷。方予诤原本还不是多么谨守规矩的人,和他一顿相处下来,平时开会都比以前坐得直。 现在眼前人这种钝钝的样子,有一种突破想象力的意外,提醒着方予诤即使心智成熟如柏原,归根结底也还是个年轻人。 人本来就无法领先自己的年龄太多,哪怕曾经历过一些远超自己理解的事件。 柏原恢复平静,呼吸和缓,似乎要睡着了。发旋上倔强的头发实在跳脱,方予诤一个没控制住,上手轻轻压了压。 再醒来时,一天已经浪费完了,霞光漫天冲进眼帘,万物都变了颜色,柏原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方予诤的车里,椅背放低了,身下垫着那件今天多灾多难的西服。他睡得很沉,也不记得是怎么上来的。 柏原没有任何旖旎的想法,唯一感到的就是抱歉,自己老板今天真的是劳心劳力。 车窗开着,此时的天气已经很舒服,方予诤留在西服上的气息像一个怀抱,彻底包裹着他,怎么味道都能和人正相关,是一种让人失察于危机的、安全感十足的可靠。 柏原舍不得打扰,无声无息地看着兀自出神的男人,放任夕阳在视线中宛若枫糖缓慢融化,沿着后者的轮廓描绘出绮丽的边框。 方予诤很快察觉:“好点了?”柏原抱歉笑着点点头,要坐起来,方予诤按住他的肩膀,“再躺躺,我们过一会儿再走。” 其实方予诤也并没有在做什么,只是一手搭回方向盘望回更远处的农田,享受着难得闲暇惬意的时光,柏原依言又靠回去,两人安静沐浴着同一片橙红。 谁都没有再说话,而说不说话也变得完全不重要。 如此值得珍重的一刻“欲辨已忘言”。 第7章 如果 将柏原送到住处,嘱咐完他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不用上班之后,方予诤才急匆匆赶回了公司。 最要命的是现在还有一堆工作留在办公室里等他。方予诤去查看手机,荣杰果不其然地喷了他一二十条语音。 他和荣杰前后脚进集团,两人那时脾气都火爆,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在工作上配合得越来越好,交情才又慢慢延伸到生活中。 荣杰到总部上任前,他们已经是他可以在方予诤家里留宿的关系,之于后者,这算是得到了某种最高认证。 多年来彼此扶持照应,方予诤本身真朋友不多,足以将荣杰引为挚交。 此时荣杰腿翘在他的办公桌上,翻着从架子上随意掏出来的书,一目十行地看。 见快消失了一天的方予诤终于尘风碌碌地归来,荣杰弯着一双桃花眼调侃:“嚯,是什么风把方总给吹来了。” 方予诤根本就没精力去计较他的阴阳怪气:“吃饭了吗?” “等你想起来我早饿死了,”荣杰丢开书,义正严辞地谴责,“又把我提前叫过来,又把我晾着,什么意思啊方予诤。” 方予诤向外驱逐荣杰:“吃饭了就回酒店睡觉,我还有好多事。”荣杰气得大骂:“你是不是耍我。” 方予诤头都没空抬:“不然你就等我一会儿,我请你再吃一顿。” “把兄弟当饭桶吗,”荣杰一边不满,一边还是去沙发上躺下掏出了手机,“搞快点。” 老友间自然有自己的默契,荣杰不再打扰方予诤,方予诤也不管他,两个人各忙各的。 公司的协议酒店正是方予诤长住的那家,荣杰早已办好入住。 加完班回到房间,方予诤去洗澡,荣杰在等待的途中致电给酒店的空中餐厅订位,侍应看见房间号已经了然:“方先生的位置我们一直留着,二位直接过来就行。” 76楼的窗边足以拥抱城市的灯火辉煌,现在正是它夜妆最盛的时刻。 好风景和这间餐厅名不虚传的好出品终于让荣杰心情好转,不再纠结某人今天的种种冷落,之后取出了方予诤的存酒,两人边喝边聊。 不可避免地谈起陈康闻的艳闻,内部调查尘埃落定,他和另一个当事副总已经不在岗位了,其他涉事的内部人员,调的调,开的开,处理得不留情面。 “真没看出来,陈总这么风流,”荣杰意有所指,“现在那些东西满天飞,他以后到哪儿都不好混了。” 荣杰在总公司,手里的消息更多,其实不用他讲方予诤也通透,这事看起来是早已拿了钱出户的前妻回头翻旧账,实际几方下场各显神通,其中牵扯之深,绝没有这么简单。 方予诤说:“下手挺狠的。” 荣杰哂笑:“谁说不是呢,我看着那个pdf笑了半天。” 方予诤神色如常,手指轻轻摩挲着玻璃杯沿,没有说话。 第10章 “后面副总候选人肯定有你一个,”荣杰替方予诤不服,“其实你早就该上去了。” 在外人看来,方予诤是一个事业心极强,得失心亦极重的人,这算是他的一种保护色。陈康闻事件一出,势必会跟着高层的人事地震,人人都看在眼里,以为方予诤野心勃勃,这位子他势在必得。 可其实他只是自己把自己架着。保持凶猛,才无人冒犯,貌似积极,才显得当真。除了可能可以离文宸近点,他对此根本没什么兴趣。 看来荣杰还是不够了解他。 方予诤提问自己实际上关心的:“文宸最近还好吗?” 荣杰笑道:“顺风顺水,他有什么不好的,现在精力也比以前强多了。对了,他女儿之前摆生日宴,我们还拍了很多照片。”说着他取出手机,翻开相册递给方予诤。 方予诤接过来,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眉眼和她父亲极像,戴着小小的生日帽,脸颊上涂着一点奶油,被人群簇拥着,无忧无虑地放肆大笑。抱着她的男人甚至没有看镜头,只是宠溺地注视着他在这世间最珍爱的宝贝。 但是方予诤能想象出他脸上的笑容。 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他最想要、也最喜欢女儿。 荣杰捕捉到方予诤眼底的情绪,补充道:“他一个人带孩子应该挺辛苦的,哪怕请了人帮忙。”方予诤把手机递回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算什么辛苦。” “那你呢,就光上班,”荣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见方予诤无话可答,他恨铁不成钢,“我说你也别太寡了,你就不会性压抑吗。”方予诤就知道荣杰三句话必到下三路:“不劳你费心。” 荣杰不放过,继续追问,“今天这么紧张你的小助理,有没有戏?”他八卦个没完,“线上会的时候看起来还蛮不错的嘛。对你又那么殷勤。” “没那回事,”方予诤断然否定,“你也小心点,这不是什么好话。” 说得也对,内部刚出了这种事,他方予诤就上去复刻一下,岂不是纯粹送人头。 荣杰终于放弃,“嘁”了一声,靠回椅背:“没劲。所以说我最烦你们这种工作狂。” “他是柏辛睿的儿子,”方予诤不准备瞒着荣杰,实际上当初陪他经历过整场风波的人,如今也只剩下荣杰还在他身边,“立石的柏总,现在坐牢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啊……”荣杰正叉了一口吃的,马上就懂了,“我就说这个姓怎么这么耳熟。” “现在你知道了,”方予诤不想多展开,“以后别讲这些东西。”荣杰轻浮归轻浮,知道轻重,举举酒杯表示知晓。 这时侍应走过来打断了二人乱七八糟的谈话,他微微俯身:“方先生,有位您的员工在大堂前台,说是手机联系不上您,请您看一下他的消息。” 能胆大包天动不动不请自来地找自己的人,方予诤如今用头发丝都能想到是谁,今天病成这个样子,到底还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他沉着脸拿过手机。 荣杰好奇地凑过来:“这谁还找上门了。” 果然是柏原还在工作,信息提醒他后台流程卡住了,盛城事务的专组急着用章。也打过一个电话。 一个多小时前的事情,方予诤那时在洗澡,出来也没在意手机。他立刻通过了审批,柏原收到了提醒,马上反馈:“好了,老板。” 一回到这个环境里,两个人的交流就又变得十分寡淡了,方予诤深知,自己只是在柏原努力的职场之路上,身份被永恒锁定为“老板”的npc,和柏原的真实世界几乎毫无瓜葛。 当然这样对他来说并没有没什么不好,他对柏辛睿始终存在着感恩的心态,能在职场上照顾好对方的儿子,方予诤已经觉得是命运给他留了一手报答的机会。 他回拨电话,柏原估计是已经走出了酒店,呼呼的风声传来,对面的人打了个喷嚏。 方予诤微微皱眉:“大晚上跑出来干什么。”柏原忙道:“我看事情挺急的。” 心知即使邀请他吃饭他也不会上来,方予诤只好说:“好。”柏原的声音忽远忽近:“那明天见,老板。” 方予诤深呼吸:“怎么又明天见,不是让你休假吗。”柏原在那边打着哈哈,显然没当回事。 方予诤还要跟他辩几句,抬眼间注意到荣杰正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有些关心过头了,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悻悻挂断电话。 不过柏原这一趟倒提醒了方予诤还有正事得打招呼:“说起盛城,事发突然,荣杰,这个项目我只能到时候给你附一个应对计划。” 荣杰见他认真:“难度这么大?”方予诤在思考之中会不自觉地轻敲桌子,他说:“德国人方案能不能做好,我这边能不能打点下来,都还不好说。” 确实不是小事,那他们的人这么着急也算情有可原了,荣杰若有所思:“愁人,晋升这关头出事给你卡住。”方予诤不以为意:“这倒不要紧。” 餐厅的乐队开始了演奏,音符流淌,方予诤的思绪又回到了这个下午,所有今晚餐桌上出现的这些东西在当时当刻都离他远去了,他只是一身轻松,在清醒地虚度光阴,在晚霞中等着柏原醒来。 这样的感觉真令人怀念。 方予诤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荣杰以为他是在为了项目发愁,一改之前的不正经,似乎是在宽慰他:“做不成也没多大事,我看文宸现在也不缺这三瓜俩枣的。” “你跟我说啊?”方予诤语带讽刺,“不然你去问问他到底在不在乎。” 荣杰在他面前的天性还是找打:“也就区区三千万顾问费,我感觉还好吧。” “……赶紧吃你的饭。”这大概就是世上唯一能让方予诤无语的人,“我要回去睡觉了。” 结束后下楼出了酒店,荣杰站在那里抽烟,方予诤在一旁等他。 打火机还是今天小陆带给他的,荣杰知道物件的主人是谁,用完了抛还给方予诤,方予诤捏在手里玩着,火光一明一灭。 见方予诤无所事事地站着,荣杰催他:“你上去吧,我抽完自己回去。” 几乎都成了每次见面的定番,方予诤不满他的烟瘾:“你就不能有点别的爱好。” 荣杰吐个烟圈:“嫌我又给我带打火机,方总还是那么口是心非嘛,”接着继续展开精神攻击,“那我还喜欢谈恋爱,你跟我谈吗。” 又来了。 方予诤听不下去:“我走了。”荣杰在脑袋后对他摆摆手。 路过前台时,方予诤想起什么,走过去交代:“你们帮我备注一下,如果以后刚才那个年轻人再来找我,不用再跟我确认,直接帮他刷电梯上去。” 前台快速地记录着:“好的方先生,请问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呢?” “柏原,柏树的柏,原野的原。” 一个生机勃勃的,盎然的,挺拔的,最人如其名的名字。寄托着他父亲的殷殷期盼。 方予诤开通着放行权限,违背他一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弥补什么,或者,想弥补什么。 哪怕经过再三的验证立石的覆灭与自己无关,后来方予诤反复回想起整件事的时候,仍然会带着懊恼地假设如果自己那时怎么怎么做了的话,立石是不是也不至于会完蛋。 在事业有成的今天,这还是他的一块心病。 回房间的路上,他还是没忍住给柏原邀功:“我跟前台打了招呼,以后有急事找我,报了名字直接上来。” 久久没有回复,可能对方已经睡了。正在他略微失望地等电梯时,消息提示亮起,柏原回复了一个莫名其妙好笑的:“收到。” 方予诤看着这两个字,像是一拳打在风里,什么落点都没有,心想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冷酷无情地回复:“明天你敢在公司露头我就扣你奖金。” 柏原再耿直也不至于将这样的玩笑当真,破天荒地回了一个跪地求饶的表情包过来,这是两个人的对话框中头一次出现这么生动的内容。方予诤心想自己这辈子应该都用不上这个表情吧。 但他还是长按了保存。 第8章 破绽 等审计人到齐,碰完面,方予诤给了他们团队一个大会议室,除了原本的配置,他还多派出两个人负责协调各项工作。 柏原的精神很快恢复如常,方予诤却留心起来了,经常角色倒错地提醒着柏原按时吃饭,好好休息。 额外的关怀突如其来,柏原都有些不好消化,推断出可能是自己身体垮了会给方予诤的工作带来大麻烦,所以他才这么上心。那这不正是夸自己活干得好嘛,于是柏原又充满了干劲,也遵从叮嘱,破天荒地在意起自己的一日三餐。 就这样每天上班下班地重复着,很快方予诤的生日近在眼前,接下去又连着下了好几场雨,天气跟着急速转凉。 第11章 这天清晨,方予诤在酒店健身房对着落地窗外尚未清醒的城市跑步,途中进来了一个电话,他从跑步机上下来,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才接起来。 来电的是他最没想到的人,方予诤开口称呼的时候还有点不敢相信:“妈妈。”电话那边的女人显然也不习惯和他对话,问候了一句:“是我,予诤,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方予诤边说边拧开水,“您有事情找我?”方母忙说:“我没什么事,是你爸爸,他过几天要手术了,你要不要过来陪陪。” 方予诤愕然,他从没听谁说起过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突然就通知他要做手术,他立刻明白,这个电话很有可能是母亲自作主张打给他的。 “什么情况呢?”方予诤保持着他一贯的温和。 “心脏的老毛病,现在有好的治疗方案,可以动手术了,”对面言辞恳切,“你能来吗?他不说,但想必也很挂念你。” 方予诤不忍心拆穿她怕是会错了父亲的意,是推脱也是实话:“可能不行,我最近很忙。” 果不其然听到了一声叹息,老生常谈又开始了:“总在忙,忙什么呢。像你爸爸说的,你在国内的事业也不够看,天天这么忙,不见赚到什么,不如过来和予诺一起……” “妈,”方予诤打断她,边说边往外走,“我要准备去公司了,爸爸就辛苦你们照顾。” 用最礼貌的语气,筑起最疏离的高墙,方予诤甚至不等对方答复,就挂断了电话。 也许从他当初只身一人回国开始,“家庭”这两个字就已经从他的人生字典里消失了。 那怎么还会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他们记得他即将到来的生日。 下午,几人去盛城董事长的俱乐部应酬,打完球已经是傍晚,与主人家告别,大家便准备各自回家。方予诤今天开的是自己的车,本来想的是回去接荣杰一起吃饭,正好柏原也要回公司,方予诤便捎上了他。 不用想都知道柏原是要回去加班,方予诤感觉自己这段时间的话都白说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两人如今的关系更轻松了不少,柏原拿出一贯的笑容:“没多少事,很快就能下班的。”方予诤不置可否:“不会后面又需要找我吧。” 这柏原可不敢保证,他干笑着,方予诤当然是怀疑地看着他。 正在为此僵持,柏原的手机忽然响铃,是一首方予诤没听过的歌,柏原解释这是专门为家里人设置的。 “我妹妹,”柏原笑容带着宠溺,“每天都会和我打打视频。” 方予诤会意点头,示意柏原可以就在车里接起来,他自己则下车往前走了一些,让柏原能够自在地打电话,不愿打扰别人家的温情时刻。 细雨如织,凉风阵阵。虽然雨势不大,但跟这样淅淅沥沥了一天,还是有些令人心烦。 方予诤这时候怀念起烟和打火机来了,总觉得得做点什么才能驱赶一下这萦绕不散的寒意。 他的思绪远远发散,谁知没过多久,猛地听见车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 方予诤诧异地回头,只见柏原脚步虚浮地下了车,像是腿软地走不动了,站在不远处向方予诤求救:“老板,我得去趟医院,我妈她……” 方予诤立刻迎上去,眼明手快地一把捞住了柏原。 这是第二次带着柏原回去了。方予诤沉默不语地开着车,幸亏这时候回城的车辆不多,一路还算顺利。 他留神听着柏原的妹妹不断更新着情况,即使离得远,电话那头的嘈杂夹杂着电子叫号声还是不断传过来。 “急性胰腺炎?”就算经历过类似的场景,柏原这次仍被吓得不轻。母亲往日重病的痛心记忆在此时全部一拥而上,噩梦般的联想使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那妈现在怎么样了?” 柏原于巨大的担忧中又有一丝庆幸,如果不是柏清今天回了家,柏母可能还在强忍着疼痛不告诉儿女,幸亏还算及时地送医了,否则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柏清已经熬过了最初的慌乱,现在反而比较镇定:“打了止痛针,妈说现在好点了,就是后背发胀。” “我们已经快到了,”柏原忙告诉妹妹,“住院要的那些一次性东西我回头下来买。” 柏清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你们?”她帮柏母擦着额头的冷汗,“还有谁过来吗?” “老板送我来的。”柏原如实相告,方予诤将车停好,走过来等着柏原,是想上去看看的意思。人都到这里了,他也不好拒绝。 柏清应该是开了免提,柏母虚弱的声音里不免带上责备:“不是大事呀,怎么还麻烦领导。” 方予诤本来还想着不要空手探病,现在事出紧急,这些也都是后话,他和柏原根据指引,径自穿过长长的病区,进了电梯等候。 拥挤的人堆里,病气裹挟着消毒剂的味道扑鼻而来。 方予诤注意到柏原一直在紧张地掐着手指,用力过头,指节泛白,后者自己却没察觉,他低头靠近,轻声地:“柏原。” 可是柏原早已神思不属,仿佛根本没听见有人在,方予诤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再次呼唤:“柏原?” 柏原这才突然醒神,但又没完全明白是谁在叫自己,他喃喃倾诉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爸出事后,她一下就病倒了,断断续续在医院住了一年多,这几年明明都还挺好的,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如果这次很严重的话,那我,我真的……” 看来他确实是有点精神恍惚了,竟主动提及了一向讳莫如深的父亲,最坏的猜想使柏原在原本就不佳的空气里更觉呼吸困难,话到这里说不下去。 方予诤不免叹息,他用力按了按柏原的肩膀表示安慰:“你现在已经可以照顾好她了,别怕。” 柏原一向听得进方予诤的话,而方予诤也总能神奇地找到他最想听的,他怔怔地看了方予诤几秒钟,才用力点了点头。 两人出电梯找到了病房,柏清已经在等着,方予诤打过招呼。 柏原在椅子上坐下,见母亲暂时无事,心有余悸地叫了一声“妈妈”,接着埋下脸深深呼吸,显然还在后怕。柏清忙宽慰哥哥:“医生说再晚点送可能会转重症,现在没什么事的,我们好好治疗就好了。” 方予诤眼看着正在输液的柏母也想坐起来,忙上去一步扶她躺好:“柏太太,我是柏原的同事,我叫方予诤,听说您生病,我来看看您。” 自从柏家中落,柏母再也未曾听过谁这样称呼她,这一声简直恍若隔世。 病房的白炽灯下,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面熟,但自从之前病过后,她的记忆衰退得十分厉害,眼下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柏母嘴唇苍白,空着的手拉住儿子的手,上面还有方予诤留下的余温。她笑道:“谢谢你,方先生。我姓林。” 方予诤的目光温柔,是柏原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的表情,此时他完全成了一个乖顺的晚辈,听话地改口:“林阿姨,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柏母抱歉地笑笑:“唉,没什么。我是一直总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听柏原说,你一直都对他很好,我也很感谢你。” “柏原的工作做得好,”方予诤笑着让她宽心,“生活里也照顾我很多,我该谢谢他才对。” 这就未免太超过了。 连带着柏母也像觉得方予诤格外亲切似的,主动开始对他嘘寒问暖。 柏原不明就里地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自己的老板,不懂其中的交集到底在哪里,两人竟一见如故。 毕竟柏原来了这么久,已经看明白,自己这个老板看似周到妥帖,其实身边的人事物根本都不会往他心里去,本质上是个冷漠的人。自己的母亲就更别提了,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没上过一天班,当年的势利朋友们散去后,交际圈子更是小得可怜,柏原想不出来这样两个人可能会因为什么有旧。 不过他总算卸下了心里的包袱,当然也不忍责怪母亲不把自己的病痛当回事,心里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方予诤不便多打扰,病房也狭窄,不久后就准备告辞,柏母对儿子说:“你送送客人。”柏原本来也要去买东西,再回家一趟,便依言起身。方予诤承诺会再来探望:“那您安心养病,我过两天再来看您。” 柏母大是感动:“不好再麻烦了,辛苦你过来。” 方予诤和柏原沉默着下了楼,天气不好,正是医院最难得的人不多的时候,偌大的花园偶尔有人行色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 柏原缓过来一些,担心方予诤一直淋雨,出于职业习惯地催促他快回去。方予诤不理这话,还在关切:“你要不要先去吃个饭?” 柏原摇摇头:“没事,我先回家收拾东西。”方予诤自然而然地:“我送你吧,免得打车。” 柏原当然是不想添麻烦:“我打个车很快的。” 第12章 被一再拒绝,方予诤斟酌了一番措辞:“柏原,你安心照顾林阿姨,工作和经济上的事,你都不用担心,都有我在。” 柏原虽然不知道通常情况下的老板会对自己的助理帮到什么程度,但是此时的承诺,显然再次越线,何况他看起来那么真挚,根本不像是在对下属说客气话。 最近以来积累的困惑终于到达了峰值,加上方才的忙乱、揪心与痛苦交织,柏原难以独自承受和消化更多的疑问,他停下脚步,心里的疑虑上上下下,并拿不准主意:“老板,您……” 犹豫再三,他鼓起勇气:“您为什么会这么关心我?” 急智如方予诤,突袭之下也没法立刻找到合适的理由。 他只能无奈笑道:“我不是一直这样吗?”柏原摇头:“不,您对别人不会这样,甚至以前对我也不是这样,您从来不会多问工作以外的事,直到……” 这下轮到柏原去整理思绪:“直到……” 可是他根本讲不上来。 方予诤把一切归结为他的多心:“工作上你是跟我关系最密切的人,亲人生病是大事,我在意一下很正常。” “还是我这样做错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果然柏原被反将一军,败下阵来,“老板,您回去吧。” 方予诤不再坚持:“好,那我走了,你有事就找我。” 后面柏原好不容易忙完所有事,趁着母亲暂时睡着,他到走廊里急匆匆扒了两口饭,回想起方予诤的怜悯,一向骄傲自尊的人顿时食难下咽,他给后者发消息:“老板,我已经请了护工,我可以正常上班。” 很快就收到了回复:“好。” 看来是方予诤经过之前的一番诘问,选择了调整自己的态度,以免关怀外溢到令当事人困惑。柏原由此更加心虚,自责起自己无端的猜疑。可是信息编辑了几回,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的本意绝非是拒绝方予诤的关心。 事实上,现在除了母亲和妹妹,再没有谁像方予诤这样在意过他。可能正因如此,他才觉得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一个人没有任何现实目的地去对另一个人好呢。 再进去,柏母又醒了,她现在没有那么痛,看着输液瓶在出神。床帘都拉好了,病友们已入睡,柏原俯身下去低声问她:“妈,在想什么?”柏母点点头,又摇摇头,口中呢喃着:“是在哪里呢……” 柏母在家里,也经常有这样想不起事情的时刻,柏原轻柔地帮她理理头发:“睡吧,妈,这个病不能吃不能喝的,可禁不起休息不好。” 就在柏原帮她掖被子的时候,柏母恍然大悟,她一手按住柏原,顾不得留置针的回血染红一截敷贴:“儿子,我想起来了!”柏原被母亲的动作吓一跳,连忙去查看针孔的位置,他还没明白:“什么?” “你的老板,方予诤,我认识他,立石翡翠园的项目就是他们做的,”柏母少有地激动,“你那时候住校没遇到,他们来家里吃过饭,你爸爸可喜欢他了,提携他很多!” 翡翠园就是父亲集团的最后一个项目,但柏原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渊源,目瞪口呆:“啊?” 柏母意识到自己刚刚声音太大,马上压低了喉咙,语气里全是凭着自己恢复了往日记忆的喜悦:“后面我们破产,搬家又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也跟很多人都失联了。” 柏原努力整理着:“您是说,当时立石的事情,他们参与了?” “不不不,后来出事不关他的事,”柏母立刻打消柏原的疑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爸爸当时总说这件事复杂得很,有很多人在整我们。” 她的思绪一片豁然开朗,连精神都跟着好了一些:“他是一直很帮忙,因为有人盯着,我们的案子没人敢接,是他用自己的关系找了非常好的律师,又替我们付了一大笔钱给人家,”时至今日说起来,柏母依然十分感慨,“所以后来才没判得那么重,也幸亏这个,加上你爸爸极力撇清,不然差点就连累他了。” 没想到半夜三更地突然信息量爆炸成这样,柏原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天啊,”这下连柏母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她还在自顾自地,“怪不得你最近总说他很照顾你,他是不是把你认出来了?说起来,他真是我们家的恩人了,都怪我,把什么都给忘了。” 柏原无声地去摸自己的护身符,原来所有额外的温度,源头在此。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既对了,又错了的多心。 第9章 回家 方予诤没有食言,柏母住院的那几天,他常来探望,就算别人都不知道,柏原也清楚方予诤如今的工作有多忙,压力又有多大,可是见他对待自己的母亲,总是柔情而又充满了耐心,显然是昔时泛起的涟漪,一直波动到了今天。 而柏母自从想起了往事,对方予诤的喜爱简直也写在了脸上,偶尔有一天方予诤去应酬了没出现,柏母还会问儿子:“小方呢?”柏原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好笑,又有点充满了违和感的可爱。 柏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自己的父亲,那是他完全不知道的,关于自己至亲的另一面。 他那时候是个含着金汤匙念私校的小少爷,无忧无虑,不知人间愁苦,因为双亲的爱护和隐瞒,对家里正在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每天还在没心没肺地倒计时着出国留学的时间,直到风云突变,命运毫不停留地一路直坠到底。 人在当时,只觉得一切都太突兀了,带来的震撼又太惊人,柏原还从没听到过这些细小的故事。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会儿柏原去楼下拿外卖,柏母不免有些唏嘘,“没想到柏原能和你遇到。”方予诤带着笑意:“是我的运气好,柏原帮了我不少忙。” “我知道,是你给他机会,”柏母领情,顺着方予诤的夸奖往下说,“这孩子自尊心太强,老柏出事对他打击很大。本来家里经济就很困难,我又病了,为了照顾我,他们兄妹不敢去别的城市上大学,边挣生活费边念书,家都搬过好几次,因为穷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见柏母陷入了难过的回忆里,方予诤忙宽慰她:“好在现在都好起来了。”柏母点点头:“是啊,多亏你那时候帮了我们一把,也多亏他们自强、争气。” 她又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开口请求:“小方,我说句可能不该说的,如今我身体又不好了,我们也没有亲戚还在走动,以后万一有什么事,看在老柏的份上,你一定多照顾柏原。” 听这话说得如此伤感,方予诤明白所有的承诺在一个母亲的担忧面前都显得轻飘,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您放心。” 因此柏原提着饭菜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泪眼婆娑跟方予诤交代什么后事似的画面。柏原心里叹了口气,招呼方予诤吃饭:“老板,随便吃点吧。” “我晚上还有事,”方予诤一如既往地不想添麻烦,“你吃完照顾阿姨早点休息。”柏原显然还有话想跟他说:“那我先送您下去。” 同柏母道别之后,方予诤一直没开口,他不想再做多错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沉默地走在前面。 柏原自从上次质问过方予诤,总感觉那顶“自作多情”的帽子还被扣在头上,得知方予诤往日一切的优待,都是源于自己那个还在狱中的父亲,似乎根本与自己这个人本身毫不相关,柏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既不甘心,又不服气。 “听您和我妈讲的,我爸好像还挺健谈的,”柏原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越过方予诤的肩膀,“他以前虽然对我很好,但是很少跟我聊天。” 其实柏辛睿在他们面前极少提及子女,毕竟是外人,但是有些情感完全不靠言语传达,也会溢出来,方予诤放缓了脚步,等柏原走上来与他并肩:“可能父亲大多都是这样。” “好像没听您说起过家里人?”柏原试探地问,“您爸爸也是这样吗?” 两人已经走到了车前,方予诤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嘴里却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事?” 柏原脸上很快浮起被看穿的赧然,但他实在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我不知道别的父亲是什么样,我爸现在都不让我去看他。”一丝意外飞快地从方予诤眼底划过,但他好像马上又理解了:“我猜是他不想这些事再牵扯你的精力吧。” “我不明白,”柏原摇摇头,“我试着去调查过当年的事情,但是过去太久了,我总想说服自己他肯定没有犯罪,是被冤枉的,可是……” 方予诤打断柏原的话:“柏原,过去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他虽然不打算和柏原分享当年事件的细节,可也没有任何知晓一切真相的居高临下,他只是觉得事到如今,还有比真相更重要、更值得柏原在意的事,“你爸爸他很爱你。” 第13章 突如其来的怅惘力道极大地一下子击中了柏原的心脏,似乎这么多年来的委屈才终于有了一个立足之地,柏原少有地眼眶一热,他立刻别开脸,不愿再次被方予诤目睹自己的软弱。 方予诤却不肯放过他,像要彻底揭开伤疤放掉脓血似的,微微低下头寻找着他躲避的视线,不让他逃:“柏原,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子女,你是那个幸运的孩子。”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至少比我幸运得多。 柏原再也承受不住:“……你快走吧。”一边说一边埋头帮方予诤拉开车门示意他赶紧上去。 方予诤被柏原意料之外的失态弄得有些好笑,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这会儿也不在意柏原会不会多心了,像长辈对小孩,伸手揉了揉柏原倔强的头发:“别管外卖了,打电话跟阿姨说一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好吗。” 这份温情险些令柏原上前拥抱住方予诤,海上的暴风雨他似乎已习以为常,平静下来的温柔水面却猛然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孤独丛生的独木难支。 他没有说话,低着脸点了点头。 柏母就这样治疗了一段时日,期间柏清正好被派去出差,剩下柏原在公司和医院之间两头奔波,虽然方予诤已经在工作上给他行各种方便,但柏原对自己的要求摆在那里,不想搞特殊,人都跟着累瘦了一圈。 等到她出院的时候,审计也临近尾声,荣杰听说医院那边的事总算是结束了,周五时便提出请方予诤和柏原吃饭,顺便当做给方予诤庆生。 方予诤根本不吃这套:“我什么时候庆祝过生日了。”荣杰靠在桌子边,忙举起双手投降:“来的时候你请我,走的时候我回请,不是很合理吗?” 方予诤上下打量他:“那带柏原做什么。”荣杰一脸真诚地:“看你们现在形影不离,自然要一起了。” 话里多是玩笑,但也有几分真心。方予诤还从来没这么冷落过他,本以为能趁着审计多和朋友一起玩耍的计划几乎全都泡汤了,一问就是医院,一问就是柏原,荣杰这段时间过得寡淡无比,对方予诤的态度早就有意见。 方予诤果然随手操起个什么手边的东西砸了过去,荣杰笑着躲开:“方予诤,别太小气,我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一幕正好被有事找方予诤的柏原撞见,后者没见过方予诤这么生动的样子,好奇看着。方予诤整整桌子:“怎么了?”柏原回答:“律师团队到了。”方予诤闻言扣着西服扣子站起来。 荣杰见缝插针:“小柏,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赏光吗?”柏原不明所以:“我吗?”荣杰笑着点头:“对,感谢你这段时间这么配合我们。” 柏原迟疑了,怀疑荣杰是在点他这段时间不太顾得上工作:“这都是我分内的,”他迟疑其实还有个其他的原因,等出了走廊,柏原小声对方予诤说,“老板,我妈想请您晚上去家里吃顿饭,谢谢您照顾我们。” 方予诤自然是推辞:“太客气了。”柏原心想和荣杰吃真的还不如去我家吃:“真的,我妈做饭可好吃了,我也会做饭,您看晚上有时间吗?” 受邀之人好像这才来了兴趣:“那我们见完律师早点走。” 柏原其实留意到了,最近两人之间“我们”的时刻也是不知不觉多了起来,他为此拥有了一些小小的快乐:“好!” 刚散会不久,还没送走律师,两个传说中的工作狂就早早翘了班,像是去办什么要紧事似的,一脸正色地穿过楼层出门。 柏原不由得感慨还是当老板好啊。 他已经提前跟柏母打过招呼,下单了菜送到家里。等二人爬上楼时,柏母正把各种鸡鸭鱼肉青菜果蔬往屋里收拾,方予诤见状忙上去搭把手。 柏母哪里舍得让他劳动,叫柏原快请方予诤进去坐,柏原闻言,一手几个口袋地回头让路:“老板,您进来吧。”方予诤不是头一次地劝他改口了:“都下班了,别一口一个老板,叫我名字就行。” 柏原笑起来,可“方”了半天还是克服不了,只好作罢。方予诤又说:“那至少不要您来您去了。”柏原终于认同地点头。 方予诤还想换鞋再进去,被柏母热情地往里推:“没事,直接踩。”方予诤执意不肯,柏母这才把柏原的旧拖鞋找了一双出来给他换上。 见她的气色好了很多,方予诤也倍感欣慰,又免不了叮嘱她以后吃东西一定要小心。柏原在厨房忙碌着:“最好是听吧,以前也说了好多次不要吃隔夜的剩菜了。”方予诤发现柏原数落起别人的生活习惯头头是道,自己做的也就那样,觉得有点好笑,趿拉着不太合脚的拖鞋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柏原受到惊吓,忙往外请他:“我一个人弄快多了,等我给你倒杯水。”方予诤根本插不进手:“我自己来就行。” 话音未落,一杯温水已经被柏母放在桌上,看来母子二人都知道他不喝茶:“你别管了,”她又洗了水果拿了点心,“让柏原忙,你来陪我坐坐吧。” 方予诤早就习惯了在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身边也总是围绕着献媚讨好的人,可是现在他感受到是截然不同的温馨,既是这个家庭的贵客,更是他们的朋友。所以方予诤也不再拘谨,依言过去坐下。 这个勉强称之为三居室的小家虽然不大,但是整洁干净,“家”的温暖气息无处不在,半开放的阳台上还种了不少花草,柏母顺着他的视线,笑道:“都是柏原弄回来的,他又养不好,全靠我。” 柏原在厨房听见了,湿着两只手出来,一边摘菜一边反驳:“哪里养不好了。”柏母笑他:“他卧室阳台上还有几盆,那个我管得少,都快死完了。”柏原见被母亲无情拆台,悻悻又回了厨房继续忙,方予诤的笑意更甚,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淡淡的柠檬香。 柏母问他:“小方,我前面也忘了问你,你成家了吗?”方予诤还没回答,柏原已经替他发声:“他有女朋友的。”柏母立刻来了精神:“是吗?那叫过来一起吃晚饭呀。”方予诤笑笑:“她这段时间不在国内。” 柏母到了这个年纪,对方予诤又十分喜爱,多少不能免俗,便开始聊起了方予诤和她女朋友的事情,从怎么认识一路问到结婚计划,再多说几句怕是孩子上哪个幼儿园都要有结论了,柏原在厨房竖着耳朵听着。方予诤渐渐难以招架,笑道:“我跟她还没有到谈婚论嫁那一步。” “你耗得起,可不要耽误人家的时间,”柏母不无感慨,“既然在一起感情这么好,可以考虑组成家庭的。”方予诤乖乖聆训:“她倒是也有自己计划,不能说什么都跟我绑在一起。” 柏母大为赞同:“这话说得有理。我们柏原也是这样的,没个消息动静,大学的时候好不容易听说有人追他,结果我让清清去一打听,人家竟然是个男孩子,哈哈哈。” 柏原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面红耳赤:“讲什么老黄历啊。”方予诤微笑道:“柏原一直没谈过恋爱吗?”柏母趁此机会大曝儿子情史:“没有。高中么是个傻小子,大学又一门心思赚钱念书,没女孩子看得上。我当时还想说,那有男孩喜欢他,也不是不行啊,总想让他未来有个人照应。到后面我身体好起来了,就让他爱怎么样怎么样了,也不着急了,他开心就好。” 柏原已经在厨房里大喊大叫“不要再说了啊啊啊”,方予诤的笑容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您很开明。”柏母摇摇头:“我也是经历了这些才明白。你父母也挺依你的啊,不催你结婚。” “我弟弟已经结婚有孩子了,”方予诤的声音如一泓湖水,静而不可见底,“他们也就不太操心我的事。”柏母笑道:“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这么的年轻有为。” 柏原厨艺确实娴熟,奈何他献宝一样想做给方予诤吃的菜实在太多,这一顿忙到《新闻联播》的片头曲都响起来了,菜才全部上齐,家里的盘子都差点不够用。 方予诤看着这一大桌子的菜,掩饰不住地惊讶:“柏原,你这不是一般的会做饭啊。”柏原往外盛着汤,笑说:“先别夸,看看合不合你口味吧。” 柏母一脸自豪地看着儿子,招呼方予诤坐下,三个人总算吃上了饭。 第10章 礼物 方予诤很给面子,甚至还多添了一碗米饭。 柏原跟着他这么久,知道他的习惯,再怎么声名赫赫的餐厅,他都是对付两口就算了。 其实不光是食物,风景、戏剧、音乐,甚至是传说中的恋情,到了方予诤那里,都像是没什么意思,所以柏原以往才会觉得他是对生活没有任何热情的一个人。 因而这会儿才更加觉得难得,柏原也跟着高兴。 这会儿《焦点访谈》快播完了,柏母肠胃虚弱不能多吃,柏原又只顾着给方予诤布菜,到最后母子俩都停了筷子,只剩下客人还在继续。 当事人很快也注意到了这点,在柏母笑眯眯带着慈爱的注视里,动作越来越慢,柏原还在不停给他夹菜:“再多吃点。”方予诤终于力竭,自己也觉得好笑地放了碗:“实在是吃不了了。” 第14章 柏母闻言站起身:“我去给你切点水果。”方予诤忙拉住她:“林阿姨,我真的好饱了。” 连说的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里像是带着对长辈的撒娇。柏母也不勉强他,笑意未退地坐回来,见他像没吃过什么饱饭似的又十分怜惜:“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可千万不要客气。” 方予诤笑道:“一点没客气,您不信问问柏原。”柏原忙点头给他作证,自己还挺自豪:“看来我做饭确实不错嘛。”方予诤自然是不吝赞美:“名不虚传。” 柏母忙说:“那你以后常来吃饭,清清也经常回来的,还有她对象,到时候家里更热闹。”方予诤竟舍不得推辞:“我一定来。” 三个人坐着聊了一会儿,柏清给柏母打来视频,母女俩快乐地交流着一天的琐事。方予诤则不顾劝阻,和柏原一起收拾着桌盘碗筷,末了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不大的厨房里洗碗。 柏原委实是受不了这个:“老板,给我妈看到要骂我了。”方予诤向外望了一眼:“她没注意呢。”柏原无奈笑着:“那你帮我冲冲水就好了。” 这时候方予诤的手机开始震个不停,柏原不无担心地:“不会是公司的事吧。”方予诤接过柏原洗好的盘子过着水,不以为意:“能有多大事。” 也正如他所说,好像确实没发生过什么他解决不了的事情,柏原笑眼弯弯:“哇哦。” 等收拾停当,散步回来,方予诤才开始查看手机,柏原见他很快就面色不虞,便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室去回复,以免外面的声音打扰到他,自己则带上门出去了。 方予诤也没跟柏原讲究,坐在阳台边的椅子上回拨。那边很快接了起来,方予诤刚听了半句话就直接开骂:“发什么疯,才几点喝这么醉。” 荣杰也没放过他,震耳欲聋的鼓点里高声反击方予诤见色忘友,连他的死活都不管了。方予诤对于他的这种言论已经十分不耐烦:“没完了是吧。”荣杰见方予诤不买账,祭出杀手锏:“反正我已经跟文宸投诉你了!”方予诤冷笑:“说我什么,不陪你喝酒?” 不等荣杰回答,方予诤警告他:“别跟我闹。”荣杰虽然即将神智不清,但还是懂话到这里不可再忤逆方予诤,他声音软下去,里面的含混和黏腻这才明显起来:“我不太对劲,你能来接我一下吗。”方予诤扶额:“有力气给我打电话不能自己叫个车。”荣杰像是不太好明说自己的处境,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算了。” 听他灰心,方予诤又开始不忍,他让荣杰发个定位过来,看了一下:“我这里去太远了,可能还得聊一会儿,我叫个其他人去接。”荣杰连忙阻止他:“不要啊,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才来找你的。” “什么样子,”方予诤拧着眉头,“你到底怎么了?”荣杰嚅嗫着说不出所以然,但方予诤也不是小年轻,听着对面越来越不对劲的呼吸声,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立刻哭笑不得:“……荣少爷,您今年几岁了?还能着这种道呢?” 荣杰的心理防线像是被这句嘲讽爆破掉了,一言不发就要挂断,方予诤一边觉得荒唐,一边及时地安抚他:“行了,离人堆远一点,我让褚言现在就过去,他住得近,也不会乱说话。” “我会告诉他你喝多了,让他送你回酒店,你自己当心点别被看出什么来。” 等事情交代完,房间里静下去,方予诤这才去打量属于柏原的空间。 很小,普普通通的装修,物件不多。 深灰色的床品看起来很符合柏原的喜好,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电影海报,书和资料摊开在不大的书桌上。方予诤走过去看看,全是工作相关的内容,他不动声色地摩挲过那些熟悉的字迹,脑海里描绘着柏原在这里伏案的场景。 方予诤有时候会觉得,和柏原相关的东西,像被附上了什么寂静咒语似的,总能很快平息一切躁动和荒谬,比如此刻,刚才的那些事在心里引发的噪音又已经消弭了。 他拉开门出去,显然是谈话的内容尴尬,柏原早已离远,现在正跟柏母坐在一起看电视,抬头见了方予诤,又要站起来招待他,方予诤连忙说不用,自己准备走了。 可柏原到底还是走上前来,当着母亲的面像有点不好意思,他压低声音对方予诤说:“回一下房间呗,我还有事跟你说。”这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不知为何有点让人心里发痒,方予诤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清风拂面给撩拨到了,依言又再次回了柏原的卧室。 带上门,方予诤站在柏原身后,看后者在书桌柜里摸索了一会儿,有点费劲地抽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扁平的盒子。柏原爱惜地拍拍它,才一脸不好意思地递过来:“生日快乐,我送不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这个,你……” 方予诤怎么也没想过会是这回事,一下子没跟上节奏,因此也没有伸手去接。 这阵突如其来的无言也打了柏原一个措手不及,误会成自己是否做了什么逾矩的事,忙又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看员工手册里说互送礼物不能超过两百块钱,我这个……”方予诤显然并无此意,他摆摆手,将盒子拿过去:“没有,我没觉得你在贿赂我。” 说着他的笑意总算回到了眼睛里,那些期待不是假驭艳微的:“是什么?我可以现在拆开吗?” “当然可以!”柏原见方予诤一边研究盒子一边坐回了那把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床沿,他搓搓手,“我以前学过画画,所以画了一幅送给你。” 方予诤对柏原的技能点倒不意外,毕竟以他曾经的家境去学点什么都算正常,令他倍感惊讶的事情是:“你哪儿来的时间?” 这是方予诤真实的疑问,工作日柏原的忙碌他都看在眼里,周末出去参加活动和应酬也总是同行,加班到夜里更是家常便饭。加上柏母住院,柏原的时间早就恨不得能掰成几份去用,连简洁的手绘都需要花那么多心思,更何况…… 方予诤终于看到了那幅装裱好的油画,脑海里一下子静音。 “其实还好的,”柏原见方予诤又停下了动作,不知是福是祸,“反正每天下班了回来画一点,就……老板?” 方予诤还在出神地看着那幅画。 盛夏的午后,年轻英俊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身下垫着西服,惬意地坐在田埂边的大树下。树荫浓密,将阳光滤成碎金,星点洒在他周身,使那个身影模模糊糊,宛若一场梦境。微风拂起了他的头发,他的目光很远,神色却很静,眺望着一望无际与天相接的麦浪,几簇黄花摇曳在他的脚边。 原来那个似乎已经久远逝去的下午,并非只有自己在不舍得。 那些能和平静、安心之类的词语关联起来的温柔的瞬间,对于自己干涸的人生来说,如此稀少而珍贵,现在竟有了共享之人。方予诤一贯平稳的呼吸出现了不易察觉的失速,他从画上抬头,看着柏原。 柏原被他无声却又轰隆的视线吓到,又出现了,那种像被带着利刺的藤蔓牢牢寄生着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只不过这次是萦绕在方予诤的身边。 可是他为什么也会孤独呢?他明明什么都有了。 再开口,柏原觉得自己被看得喉咙发干:“你喜欢,对吗?” 方予诤一时很难归纳今天在柏原家里获得的所有感受,顷刻之间,喜悦和痛苦迅速搅和在一起,将原本清澈的思绪变得浓稠。他像被这浓稠裹得喘不过气,深深呼吸了一下,才说:“我喜欢,谢谢你。” 原本不重的画掂在手里沉甸甸的,方予诤几次想再开口,几次又觉得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头一回发现自己或许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柏原让方予诤突如其来笼罩着伤感的沉默弄得有点不知所措,起身想去安慰,又觉得“安慰”这个词冒出来得没头没脑,他踌躇不决。 方予诤下意识按紧画框,被利箭正中心脏的感受久聚不散:“我真的很喜欢。” “太好了。我反复画了好久,”柏原终于下定决心,他走过来半蹲在方予诤身边,“你喜欢,真的太好了。方……不是,老板,这么久以来,真的谢谢你。” 方予诤低头看着他。像是很久又不久之前,他们也有过一次这样高低的对视。 是的,方予诤想起来了,那是初识后,在答谢会的现场,柏原也是这样仰着头热切地看向自己,汗水湿了额头,衬得他眼睛格外明亮,眼神也格外赤诚。 方予诤记得自己当时觉得这样蓬勃的柏原简直漂亮极了。现在这种感受又卷土重来,他用了极大的意志,才克制住此时此刻想要去触碰柏原的冲动。 柏原无知无觉地笑着:“对了,还有一件,”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平安符,“妈妈每年都会去帮我和妹妹求,今年加上了你的,”他把其中一个按进方予诤的手心,“心诚则灵,希望你平安健康。” 方予诤攥紧手掌,放下画站起身,也拉起柏原,两个人在窗台植物的掩映下看向彼此。 第15章 “柏原。”方予诤终于艰难地起了个头,明明只需要再说两句客气话就好,可是他说不出来。柏原并不催促,敬慕方予诤如他,不难看出后者现在起伏着的心绪。这种情绪很快感染了柏原,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感受到悸动。 久久无言。 “外面下雨了呀,柏原,记得把阳台上的鞋子收进来。” 直到柏母的声音遥遥传来,才总算化解了二人之间涌动不息的暗流,柏原连忙答应着,主动和方予诤站开了一些。 方予诤也终于找回了声音:“今天的礼物太贵重了,柏原,该说谢谢的是我。” 他可能都不清楚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然而柏原懂得。柏原笑容如微风拂面:“既然你谢谢我,我也谢谢你,那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对彼此说这两个字,可以吗。” 方予诤再次上前,还是没办法忍住,伸手轻轻拥抱了一下柏原:“一言为定。”柏原回应着他,拍了拍他的背。 感谢雨声,遮盖了心跳的秘密。 返程途中,方予诤总是无法自控地分神去看放在副驾驶的画,光影后掠,流光溢彩。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眼前极快地消亡,又瞬时重生。这一刻,世界往两边分开,如同被劈裂的红海,向他和他所拥有的一切让路。 而在此之前,他从不曾觉得自己拥有过什么。家庭,爱情,于他而言早已破灭,不堪回首。事业只不过是虚妄的假象,是他用以抓住回忆中那一点点温暖的挣扎的手段,他也没什么朋友。 可是今天,似乎终于与往日不同了,一种被人拉出废墟般的庆幸挤压着方予诤,让他的心情忽重忽轻,饱胀到有些难受。 总算回了酒店,方予诤在纷纭的心绪之中还记得荣杰的事,虽然褚言回复他说已经处理妥当,但他还是不放心,去按荣杰客房的门铃,久无人应。他又给荣杰打电话。 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荣杰终于接了,可是喘得厉害:“方予诤。”“你现在什么情况?”方予诤和荣杰这么多年,可以说是百无禁忌,他问得很直接,“别跟我说褚言还在里面。” 荣杰曾说起过他觉得贺褚言完全长在他的审美上,现在被方予诤拿出来打趣,荣杰却只有力气闷声:“少搞事。” 见他还有余力顶嘴,方予诤不再担心:“你慢慢折腾吧,我上楼了。” 走出去没两步,错觉一般地仿佛从那房间深处传出一声极高的呻吟,方予诤惊讶地驻足回头,考虑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去追究。 第11章 裂隙 很快就要去和盛城的高层们开会,方予诤洗完澡出来,总算归于平静,准备接着处理今天见完律师的遗留工作,柏原的画暂时被他摆在写字台的手边,一侧目就能看到。 久无音讯的文宸可能是出于对荣杰的关怀,打过来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跟我告状的时候,好像已经喝了很多了,”文宸特意强调了“告状”二字,低声笑着,“我真不懂,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莽撞。” 荣杰的家世很好,作为同城的豪门,他家里与文宸的岳父家有旧,只不过是荣家如今已经不在战火纷飞的商场上,乐得清净。因此荣杰说起来是文宸的员工,实则是朋友,文宸看重荣家的面子,一直很买他的账。 而方予诤多少也知道荣杰是因为自己,才从当时的“过来锻炼锻炼”一直在公司里待到如今,由此也格外看重两个人之间的友情。 照这么来说,自己今天这一套连招下来是挺过分,先是鸽了他的饭局,又把他一个人丢在外面,连去接接他都不肯了。方予诤罕见地陷入了反思,没接文宸的话,更没透露荣杰的真实情况:“也还好,他现在已经回来睡了。” “后面是你去接的他吗?” 方予诤不想多事:“对。” 哪知文宸没有继续说这个,突然一转话题:“予诤,我想过去你们那边看看,就这几天。”这下是真的让方予诤意外了:“出什么事了吗?” 马上要去和盛城打硬仗,还有很多关系要打点,方予诤实在是不想这时候分心去搞接待,文宸的言辞还是在商量,但以方予诤对他的了解,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沟通的余地:“只是好久没去过分公司了,从简安排,应该不耽误你们。” 看来他看过关于盛城情况的汇报。方予诤心想那你是老板,自然你说了算:“好,时间确定下来通知我们吧。” 方予诤一旦像这样跟他一板一眼,文宸心里就好像不得劲似的,加上还被对方用“我们”切割开,更加不痛快:“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简总说笑了,”方予诤把电话扬声放到一边,已经继续做着手里的工作,“一切以您的想法为主。” 柏原的画仍然安静站着,他得时不时看上一眼。文宸听方予诤说得冷淡,加上传过来的声音也变远了,同样不想再聊,语气已然是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那就好。”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直接挂断了电话。 方予诤停下了动作,良久,终于狠狠地将手里的钢笔掼到地上,厚重的地毯吸收了一切的声音,只剩下飞溅而出的墨汁,将那一块染脏。 大老板来巡的消息到得很快,周一清晨通知就进了邮箱,而且破天荒地迫切,好死不死周五下午就到。那是方予诤原本计划宴客的日子,他费了大力气才把人请动。 柏原迷迷糊糊地看见,脑袋里“嗡”地一声,如此有牛马精神的人,都埋怨起上头真是会给人添乱。 一大早的总监会上,方予诤看起来倒是跟平常没有两样,但底下人多少都从他时不时的沉默里感觉到了那股低气压,不明所以地互相交换着眼神,完全没有头绪是谁惹了阎王爷。 柏原坐在他旁边,发现方予诤又换回了以前常戴的表,一直用着的钢笔反而不知道去哪儿了,他随便捏了一支中性笔在手里。 正想着,方予诤面无表情地把笔丢开,给柏原吓得呼吸一滞,只听他冷声点名:“褚言,君寰到现在连项都立不了,到底还能不能做。” 这下柏原确定方予诤是在生气了,褚言更是一头雾水,见大家都对自己投来同情的视线,当事人颇感无奈:“我们现在完全是受政策变化的影响,我上周也跟您同步过……” 方予诤打断他:“别找借口。”褚言立刻识趣地打住,摊了摊手,脸上写着您骂得都对。 方予诤靠回椅背,揉了揉眉心,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变成以往他非常讨厌的那种人,他在迁怒,或者说,无能狂怒。柏原看方予诤这样炸毛的样子,很冲动地想伸手去顺一顺,他向褚言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那方总,我们下去再讨论一下立项,然后我来安排接待的流程。” 方予诤没睁眼,抬手示意散会,是“就这么办”的意思。众人如蒙大恩,赶紧鱼贯而出。 褚言在路过柏原的时候挡住脸用口型问他:“什么情况?”柏原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摆摆手让他赶快逃命去吧。 会议室重回空旷,方予诤知道柏原还没走,多少平复了一点,双手捂着脸撑在桌子上调节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裂了缝,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往都能隐藏得很好的情绪,最近总是一阵阵往外冒。明明以前不管文宸再怎么搞事,他都不会这样上火。 其实今天还有很多事得做,但是柏原始终没有开口说什么,他安静观察着,发现方予诤紧绷的肩膀终于渐渐放松,似乎是缓和了下来,这才说:“老板,九点半三十四楼还有会。” 方予诤点头表示知晓,柏原又说:“我再去给你倒杯水吧?”没得到回应,但不管了,他正要站起来去执行,方予诤闷闷的声音从手掌之间传来:“不想上班了。” “啊?”柏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重新坐回去,毕竟这种话任凭谁说,都不像方予诤会说的,“什么?”虽然破防的老板看起来很有意思,但由于过分反常,他也必须要确认一下。 “不想给简文宸打工了,”方予诤现在是真不把柏原当外人,可能也是仗着柏原嘴严,直抒胸臆,“受够了。” 毫无前因后果的惊天发言,柏原愣愣地:“……那我现在去把后面的行程都取消掉。” “……”方予诤无奈笑了,“柏原,你不能这么惯着我。” 柏原靠近他一些:“不是啊,我如果有钱,我也早就不上班了。” 方予诤枕到自己的手臂上,看着柏原:“你也不想给我打工了吗?”柏原被他一句话噎住:“话也不是这么说……” 独自生了两天闷气的人心情终于好转,揉揉太阳穴站起来,柏原不解:“怎么了?” “去三十四楼开会,”方予诤像是短暂充进去了一点电,又能开机,“再给我拿支笔。”柏原把自己的递过去:“要不先用我的吧,我爸的,旧是旧了点,但是很好写。”方予诤的神情柔和下去,接过来,刚要开口道谢,想起两人的约定,对柏原点了点头。 第16章 方予诤借玩笑表达着真心,估摸着文宸这次来还有提他去副总候选人的事,仔细想想,要不是手里还有个盛城的烂摊子,方予诤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已经跑了,他在这份工作上的心思,早就被研磨得所剩无几。 而看在柏原眼里,他只觉得方予诤的自我修复能力惊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仅仅是看着马上又投入工作的方予诤,柏原绝不会相信那些“不想上班”的对话真的发生过。 隔天,方予诤一行人带着来之不易的技改方案去盛城和他们的高层开会,会议长桌两边的人都严阵以待。 褚言解读完新方案并演示完毕后,盛城的人一时陷入沉默。 许久,盛城的财务总监沉沉笑道:“贺总在给我们出难题啊。” 她看看左右同样眉头紧锁的同僚,补充了一句:“开口就是这个数,完全不考虑我们的实际情况吗。” 褚言笑了笑:“我们有完整的预算过程,已经竭力压缩成本了。” 其实在座的各位都心知肚明,追加这两千四百万的技改费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光是土地成本、前期投资,再加上给施工方、预招商客户的违约赔偿,就已经是几个亿。 同时还将面临着被追回示范项目补贴的风险,更有可能导致银行抽贷,商誉减值,那样损失就难以估量,盛城注定会元气大伤。 加上他们只有不到六个月的时间,纠结的余地其实并不多。 方予诤私下了解过他们的对赌协议,如果技改的效果未达预期,惩罚性条款一旦触发,盛城还是要面对股权稀释和高额赔偿。之所以这么犹豫,说到底就是信不过方案,加上自己又在,褚言的话显得份量不够罢了。 “有疑问很正常,现在都可以提出来,”方予诤开口解围,“我这次来,也是为了让大家吃颗定心丸。” 盛城的董事长点点头:“方总既然发话了,我们就来细致探讨一下。” 这一探讨,就是整整一个下午,褚言解答了大部分的框架问题,对面始终是将信将疑。 还好危急时刻,方予诤像个战神一样站了出来,应对起盛城对各个细节的轰炸质询。 在此之前,柏原甚至都不知道方予诤原来对项目的了解深入到这种程度,包括怎么保障技术落地,最大程度地降低跨国技改给盛城带来的风险,乃至如何应对政策的变化、银行贷款和补贴的方案,全部都考虑到了,他的专业程度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柏原配合着方予诤,将自己提前做好的案例发下去给盛城做对照,又一次觉得自己的老板简直就帅得发疯。 双方到最后都缓和了表情,连董事长都一改严肃,赞赏地笑道:“方总解答得这么到位,可见也是亲力亲为,为我们用心出力。”方予诤像个凯旋的将军,不吝于展示他的桂冠:“盛城信任我们,当然不能辜负。” 这个数目必须要谨慎决策,对方接着说:“我们内部晚上讨论讨论,辛苦贺总明天上午再来一趟,如你所说,即使你们反应迅速,时间也不多了。” 褚言笑道:“是我们应该做的。” 方予诤已经有了八成把握,便站起来和董事长握手:“有问题您这边可以随时联系。” 收拾好东西一回头,发现柏原正出神地看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予诤连声音都有点哑了,用钢笔轻轻点了点柏原的额头:“回去了。” 与送客的人员告别,在门口等车从地库上来的空档,褚言几个人在一旁商量晚上吃什么,还要拉着柏原一起去,柏原一边答应着,一边问方予诤:“老板,立石当时就是这么出的事吗?” 方予诤不置可否:“立石的情况比这复杂得多,牵扯的不光是项目本身,没有太多可比性。”柏原点头,车到了,他帮方予诤开门。 正在方予诤准备上车的时候,身后的玻璃门往两侧大开,一群男男女女喧闹着,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从里面走出来,柏原本来没当回事,没想到为首的那个男人突然惊讶地叫住他:“柏原?” 柏原茫然地回头,一看到那张脸,高中时代与其痛打一架的画面立刻浮了上来,心情就不太愉快,但他出来工作久了,不能说多么地城府深沉,至少七情不会上脸,因此也就是假装惊喜地回应:“聿远,好久不见啊。” 见方予诤用目光询问,柏原忙介绍:“这是我高中同学,沈聿远。” 他刚要再介绍方予诤,沈聿远极没礼貌地打断他:“哇,他们在群里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一边嚷嚷一边对着周围好奇打量柏原的同伴嗤笑,“原来你现在真的在给人当秘书呢?” 此时正值下班高峰,金融中心最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外人流如织,沈聿远的声量引人侧目,他还在自顾自地大声介绍:“这可是我们高中鼎鼎大名的小柏王子,”说着话锋一转,颇同情似的,“现在家里破产,给人拎包喔。” 声音未落,围着他的狐朋狗友们一阵嬉笑。 原本还在专心划拉手机的褚言闻言皱着眉抬起头,看向方予诤。 方予诤则是冷着脸上下打量了出言不逊的沈聿远一个来回,本来最近就一肚子火,怎么还有找死的送上门。 可不等方予诤开口,柏原也跟着沈聿远那帮人笑起来,边笑边感叹:“就是说啊,命不好,只能羡慕你们这种天生的股东。” 方予诤同样没料到柏原会主动还击,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气势不输、笑意盈盈的助手。 只见柏原身姿挺拔地迎上去,离沈聿远更近了一些,可能是当时被揍到头破血流的恐怖回忆还在,沈聿远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柏原的笑使人如沐春风,话里却带着刀子:“听说你接手了山水云间?我前两天注意到这个项目进了重点监管名单,”柏原语带同情,“就算现在卖,连原始地价的一半都拿不回来吧……” 沈聿远闻言果然神色骤变:“你他x的……” 柏原仍然笑着,抽出名片作势要塞进前者的风衣口袋:“别生气。这是我们的联系方式,欢迎沈公子照顾我生意……”沈聿远还试图反驳,柏原的手又收了回去,像是猛然想起什么,把他的话堵得严严实实,“不好意思我忘了,不该是跟你谈合作的,你又没权利签单。” 褚言冷着脸凉凉地帮柏原补刀:“柏助,这种烂掉的项目,不收也罢。” 其他同事也适时地附和。 场面一时逆转,沈聿远无言以对,下不来台,他的朋友们也噤了声,小心观察着沈聿远风云变幻的表情。 几人一副完全不再把沈聿远放在眼里的架势,各自上车,方予诤也会意,赞赏地拍了拍柏原的肩膀,替后者结束这场闹剧:“柏原,我们走吧。” 柏原很坦然地过去帮方予诤扶着车门,方予诤坐定后,叫住他:“你也坐后面。” 柏原闻言,跟着坐进去关上门。从始至终没有再看沈聿远一眼。 小群的餐厅定位下面紧跟着专组同事们的闹腾:“牛哇柏助。”柏原笑着回复:“好说好说。” 他帮方予诤拧开水递过去,还是想补充一些关键信息:“老板,沈聿远的爸爸是沈宗……” “不用管他是谁,”方予诤接过水润润喉咙,目中无人地说,“这种人,给我拎包都不配。” 柏原没想到方予诤在这里等着,也跟着觉得好笑。方予诤不再多说,开了窗户,清新的晚风立刻涌进来,扫去疲惫,让身心一下爽快不少。漫长的一天,总算有一个惬意的收尾。 两个人一番回想刚才的画面,明明是各自看着窗外,却同时轻笑出声。 第12章 月光 明天就是大老板大驾光临的日子,直到晚上八九点钟,大家才慢慢开始撤退。 方予诤忙完带上门出来,见柏原还叉着腰站在那里出神,面前的打印机不停地往外吐纸,声音枯燥单调。 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行程跟着文宸的不停在改,相关的很多东西得调整重做,于是不声不响地站在不远处看了会儿。 结果看到的是柏原把印过的纸又重新塞回去,显然是已经累得精神恍惚,便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强制他下了班。 夜凉如水,两个人出了写字楼,果不其然被冷风扑了一脸,不过精神也随之一振。柏原穿得少,被冻得缩缩脖子跺跺脚:“那我走了,老板拜拜。”方予诤知道他今天一直在忙没怎么停过,于心不忍:“荣杰约了吃饭,一起去吧,就在酒店里。” 说出口的人已经料想到柏原会拒绝,因此先发制人:“荣杰说了好久想跟你吃饭了,给他个面子。” 虽然不知这位荣总为何如此执着,可话都到这份上,再拒绝就像有点不识抬举。 柏原还在考虑:“但是我……”没想到饿了整天的肚子很配合地在这时候叫了两声,方予诤装没听见,按捺着笑容拉着他转身:“行了,走吧。” 第17章 已经在等的荣杰见到柏原,喜出望外:“哇,早知道你来,我就隆重一点了。”方予诤轻笑着:“你那样就更请不动人家。” 柏原来都来了,也不再扭捏,顺着方予诤的话卖乖:“有好吃的我还是要去的嘛。” 荣杰虽然在感情的事上不甚通达,也发现了这两个人的气氛与以往大不相同,他腹诽着方予诤嘴上一套手上一套,脸上仍然笑意盎然:“看看,想吃什么。” 酒店中餐厅曲高和寡的菜色不太合柏原此时的胃口,因此他看着菜单面露难色。 方予诤适时地接话过去:“我来点吧,让他休息会儿。”柏原感动地看着自己体贴入微的老板。 荣杰“嘶”了一声,方予诤头都没抬:“你想一想再开口。” 荣杰才不惯着他,话冲着柏原就去了:“啧,听说这人从周一开始就不痛快啦?”后者正歪着脑袋看老板点菜,还来不及蒙混过关,方予诤已经拦过话头:“是啊,怎么了。” 这段时间下来,柏原已经知道这就是他俩的相处模式,不以为奇,而荣杰被铜墙铁壁防住,捞不着柏原一点,只好对着小助理耸耸肩:“他给你当发言人呢。”柏原好笑地看着这两个一碰面就特别幼稚的人。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方予诤完事,把菜单递还给侍应,问已经结束审计的荣杰。 “等文宸过来吧,正好周末聚一聚,我们出海可好。” 柏原听荣杰直接叫简总的名字,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应该很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方予诤的那句“不想给简文宸打工了”,便侧过头看了看他的表情。 方予诤没有了以往的风轻云淡,皱眉:“你不考虑他的身体吗,这什么天气。”荣杰不怀好意地笑道:“他身体不好,可以柏原补上嘛。”话音未落,方予诤在桌子下狠狠踹了荣杰一脚,裤腿贴着柏原的腿擦了过去:“天天在总公司跟他一起待着,还没玩够。” 从来都嬉皮笑脸的荣杰一听却不满:“谁是要跟他玩,还不是你,我看现在只有文宸跟柏原才请得动你。”柏原一听还有自己的事,连忙说:“荣总太看得起我了。” 方予诤难得替自己分辨:“你来做审计,我如果还天天跟你混一起,像话吗。” “谁要你天天了!”一提起来荣杰就憋屈,“方予诤,我来这么久,你理我了吗!从我听你的话提前到的那天开始……” “好好好,”方予诤见势不对忙截住他:“周末出去。” 这话要是放在不久之前,柏原是绝对不会问的,正如在不久之前,他对这些花边也根本没有兴趣一样。可是如今,他总是想再多了解一些方予诤的事情:“荣总,老板,你们是都跟大老板很熟吗?” “他也是我们分公司出去的,比我和荣杰早来两三年,”方予诤说得很平淡,“算是对我有知遇之恩,至于他嘛,”他下巴朝着荣杰抬了抬,补充,“他们两家关系好。” 柏原恍然大悟。 “别,我高攀不起,”荣杰却在一旁抱着手臂讥讽,“真好笑,他知遇你什么了,倒是你,贡献了他多半的丰功伟绩吧。”一来二去,柏原总算是听出来了,荣杰对这位简总的不满比方予诤更甚。 “……荣杰,”方予诤让他适可而止,“你怎么回事,他惹到你了?” 荣杰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我可不敢,”嘴里说着不敢,话倒是比刚才的更难听,“毕竟我没他一步登天的本事。我看你也差点意思,否则怎么他都荣登大宝了,你还在这里窝着?” “……荣杰,”方予诤无语地看了看他的面色,又注意到这人越来越花里胡哨的坐姿,突然侦破了案件,“……你是不是喝酒了?” 柏原一经提醒,才留意到空气中的确弥漫着淡淡的酒香,他起初还以为这是包间里本身的味道来着。荣杰被识破,嘿嘿嬉笑:“等饿了,先喝了两杯,干嘛,我又没醉。” 柏原笑着替荣杰转圜:“我跟没听到是一样的。”方予诤一脸的无话可说,糟心地看着自己的老友。 在荣杰终于舍得转向去贡献友商八卦的闲谈中,菜上齐了,柏原自然而然地帮方予诤盛菜,方予诤也心安理得地等着。 给荣杰看得直恶心:“他又不是没手。”柏原笑着拿过荣杰的碗:“荣总别急,也帮你盛。”荣杰立刻倒戈,捧心道:“噢,谢谢,”说着他转向方予诤,“我也好想要这样的助理,让我把柏原带走吧。” 方予诤替柏原打开汤盏,立刻鲜香扑鼻,他淡淡地说:“发梦。柏原有大才,将来事业不会比谁差。” 这一下给柏原捧到天上去,他赶紧笑着找补:“感恩老板提前提拔。” 荣杰哈哈大笑。 打开了话匣子,荣杰开始详细询问起柏原的事,兴趣爱好,业余生活,怎么会进这行之类的。柏原已经把方予诤的朋友当成自己的朋友,言无不尽。 这么一看方予诤才发现他对柏原的了解其实也不多,便留心听着。 饭吃得差不多,柏原也就准备回家了。方予诤站起身:“我开车送你。” 本来还窝在椅子里自顾自玩手机的荣杰立刻像听了什么鬼故事一样,惊恐地看着二人。 如今柏原已经知道生活上的事情自己可以和他讨价还价:“你早点上楼睡觉。我打车回去,不坐地铁。” 为了让方予诤放心,柏原还补充道:“到了就告诉你。”方予诤听从地点点头,一直把柏原送出门。 直到方予诤再回来,荣杰还陷在刚才的冲击里回不过神,他几次张口,又都把话咽了回去,方予诤冷笑:“真有意思,还有你今天不敢讲的话?” 荣杰语气出奇的凝重:“方予诤,不是说柏辛睿的儿子不能碰吗。”方予诤给他和自己点了烟,吸了一口深深过肺:“我碰他哪儿了。”荣杰不确定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嘴硬:“那你看着办吧,只要别又和当初那样一头栽进去就行。” 这话像触动了方予诤的什么心事,他没有再去争论。 第二天清晨,柏原早早到了,昨晚的工作有同事接了手,他去敲方予诤的办公室,准备和后者再对一下今天的安排。 公司上下布置一新,草木皆兵,一眼望过去连办公区的桌子都收拾得一马平川,光可鉴人。 文宸谨守“不给你们添麻烦”的承诺,不需接机。可方予诤和几个高管拿捏着时间去大堂等了半天,才接到文宸的电话,说为了不耽误大家工作,临时还是决定今天就不去公司了,周一再见。 自然没人敢抱怨。 周围人见总经理挂了电话后就一声不吭,也不敢多问。 过了一会儿,方予诤才面色如常地说:“我们出发去吃饭吧,柏原你留下,以免简总待会又过来。” 确实,一通折腾下来,都已经这个点了。柏原让方予诤放心:“我会等简总休息了再下班。” 短短一句话,就让方予诤安定了不少:“好,交给你。” 其实这几年方予诤已经鲜少需要主动在饭局上应酬,只不过这次是为了盛城的技改能平稳落地,请佛出世,到场的是重量级人物,不容有失,必须他亲自出马。 果然喝起来就没一个善茬,酒换了两三种,洋的夹杂着白的,方予诤敬了一轮又被敬一轮,今天的主客更是盯着他猛灌,褚言他们也不好多拦。因此就算方予诤量极好,酒过三巡,他也发现自己可能是喝多了。 房间里的空气和氛围逐渐令他不适,他假借去包房的备餐间说事,好不容易才暂时脱身,赶紧趁此机会去外面缓缓。 门口的服务生见他身形不稳,立刻迎上来:“方总。”方予诤脚步虚浮地带上门摆摆手:“没事,我出来站一会儿。” 他松了松领带,低着头缓缓地深呼吸,服务生还是很有眼力见:“要帮您准备解酒茶吗,很快的。” 方予诤说:“不用。”服务生连忙答应,见他状态不好,随时准备着扶他。 没一会包间门开了,里面的人出来找:“方总,您的客人在找您。” 方予诤点点头:“我马上来。” 他伸手把领带更扯开一点。 胸口的烦闷并没有缓解,他在这个瞬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到底在干什么,厌倦之意像开闸的洪水倾泻而下,没过头顶令他呼吸困难。 真没意思,什么玩意。他想一走了之。 可该死的责任心还在作祟,至少要把没做完的事情好好收尾,半途而废算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他又新拿了瓶酒在手上,推门进去的时候笑容潇洒:“几位这是不肯放过我啊。” 一直到夜间宴席才散,要谈的事情基本上谈拢,几人站在门口寒暄。 头顶虽然淋不到雨,但风实在是大,雨丝被斜斜地切过来。方予诤替贵客撑着伞。车早已到了,话还没讲完。 他妥帖地笑着,看不出任何异样:“我们当然会把事情合法合规地处理好,绝不使您为难。” 第18章 “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办事,我当然是放心的,”那人伸手拍了拍方予诤劲瘦的后腰,话锋一转,“只不过刚才也说到了,重点示范项目,谁都在看着。并不是我要为难你,你可不要记仇哟。” 方予诤笑得和煦如风:“说得我惭愧,感谢还来不及。”说着他拉开后座门,请人进去坐好,弯腰扶着车顶最后客套几句:“您的东西给您放在后备厢了,有机会您带我去品品茶,答应我好久了。” 他身形高大,英挺的五官半隐入暗色,本就凌厉的气质,在光影的映衬下更显出煞气,却颊生春意,眼底含笑,言语殷切。 有这样的一个人肯为自己折腰,任凭谁都能体会到征服者的愉悦,没人不吃他这套。果然车里的人十分受用:“这都好说。” 方予诤替人关上车门,直起身,目送车辆远去,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慢慢消失,直到车彻底转弯,他才控制不住地脚下失力,褚言和其他人早有准备,连忙一把扶住:“方总,回去坐会儿吧。” 方予诤摇摇头,人还在往下垮。褚言眼看这样不行,他自己虽然醉得没那么厉害,但也没多余的精力再去照顾一个,仿佛知道他的想法,越来越醉的人低声吩咐:“叫柏原来。” 柏原像和方予诤有这种默契,根本就是在枕戈待旦,接到褚言电话的时候声音清醒无比:“在府悦对吗?我马上过去。” 方予诤的大脑目前姑且还在运转,听到褚言和柏原的对话,不知为何就放下心来。他执意不肯再进去,褚言只好和他在落客区等,马上又安排一辆车先送另外两个同事。好在他老板即使喝醉了也十分平静,倒不麻烦。 等了没多久,柏原果然神兵天降,车还没刹稳就拉开门冲下来,他的头发塌着,穿了一身运动服,气质干净得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柏原跑过来叫了一声:“老板!”方予诤只含糊地“嗯”了一声,那股清新的气息拂到他的脸上,使他迷蒙地想着,柏原终于来了。 看着自己一向贵气的老板落魄成这样,柏原心疼得不行,他拥抱着方予诤,让后者靠在他身上,声音焦虑:“老板,我这就带你回去。”褚言说:“那就靠你了,小陆送你们,我再打个车。” 柏原也不放心他:“你一个人行吗?”褚言点头:“那几个王八蛋我真不想说了,冲着方总来的,不知道以前哪里得罪了。” 意识渐远的人还不忘摆手示意褚言停下,后者和柏原无奈地对视一眼,不再多说,两人合力把方予诤轻手轻脚地安顿进车里。 车辆启动,柏原一手揽着方予诤,稳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又握住他的手,那掌心烫得让柏原心焦。他对小陆说:“开慢点,他不舒服。” 紧跟着又补充:“把灯打开吧,我需要看着他的情况。” 方予诤心胸之中恶意翻涌,处在一个知觉逐渐离自己而去的时空,被拉入一种轻浮飘渺的虚无,让他难以招架。如同被雨幕遮蔽的月色,只剩遥远处寂寥暗淡的辉光,却看不清它的真面目,毫无生机。 以往总是众星捧月,总是花团锦簇,所有人都围绕他,顺从他,讨好他,这一刻他却只有自己,似乎和以往独自返程的每一刻一般无二。 不对,还好,还好这次有柏原。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不需要什么关心,也不再关心什么,柏原却给了他权力。 方予诤的感受已经很模糊了。 柏原低头去看,平日杀伐决断的人此刻眼睫低垂,呼吸平稳,嘴唇却红得异样,他想抽出手去整理一下,一下子没抽动,原来是方予诤紧紧抓着他的手,像是怕他消失了似的。 虽然没有说出口半个字,但柏原一下子就心软了。 男人的五官薄而极锋利,冷淡看过来的时候,芒刃能把人的自尊刮伤。可是他现在完全地柔软着,像一把熔化在柏原掌心里的尖刀。 柏原毫不犹豫地回握住方予诤的手,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传递着安慰。 第13章 过界 方予诤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柏原的肩上,让他一路都走得困难,酒店的人帮忙刷开房门,柏原进去后用尽全身力气,才小心翼翼地把方予诤放到床上。 接着连连道谢,送走了帮手。房间突然只剩下两个人,瞬间安静得可怕。 柏原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颇感棘手,他坐在床脚的椅子上,现场搜索该如何照顾醉酒的人。 灯光刺眼,方予诤应激地横过手臂挡在眼睛上遮掩。 柏原见状,一边浏览教程一边去关了顶灯跟灯带,光线骤暗,只剩下床边台灯的幽光追逐着二人的轮廓。柏原注意到他的画被端正摆在写字台上,温柔的感动像一尾鱼游过心间,他看向方予诤。 即使是喝醉了,那人也还是那样清淡,既不说话,也不乱动,沉默地用仅剩的神智制止着自己的失控。 柏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解酒药,倒了杯水过来,扶起他靠在自己怀里,喂他喝下。 方予诤费力地吞咽后,又倒回了柏原的肩膀,柏原小声对他说:“老板,我现在要帮你解开衣服,你会舒服一点。”怀里的人太醉了,给不了回应,只有不稳的呼吸时不时逸出。 柏原当他默许,一脸正直地伸手下去解他的皮带,金属的碰撞声里,柏原手上窸窣的动作让自己也觉得诡异,心说这场面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 好在这个过程没持续多久,松了衬衫再脱掉鞋,柏原垫高枕头扶方予诤靠好,放了热水拧了毛巾,来帮他清理。 不愿弄湿他的衬衫,也想让他呼吸得更舒服一些,柏原又多解开几颗扣子,将衣领撩到一边,擦了擦他泛红的面庞和脖颈。 接着是手和小臂。 柏原的脸一阵发热,一定是红了。这样毫不设防、任人摆布的方予诤,珍奇到让柏原的心跳如同暴雨前的惊雷,一声一声地在胸腔里炸响。 何况后者还因为枕头靠得不舒服,不时辗转着低声呻吟。 为了分散一些不合时宜的联想,柏原转身去给前台打电话,请他们帮忙准备蜂蜜水端上来。接着柏原坐回床上,仍然让方予诤靠着自己,以缓解他的不适。 安顿妥当后,柏原俯到他耳边轻声叫他:“老板,感觉好点了吗?”方予诤被温热的气息冲撞着耳廓,后背也被柏原的胸膛烘得发烫,虚弱地偏开头点了点。 柏原见他还能听明白,马上给出惊人的提议:“那你配合我一下,我帮你脱了衣服裤子,你好好睡一觉,好吗?”方予诤说得费劲:“……不用了。” 柏原不跟他争辩,用掌心试他的额温:“可是你好烫啊。” 觉知不清的人像是贪图那一点微凉,全凭本能地去追逐柏原的掌心,吓得柏原连忙把手收回来。看来自己喝醉的老板,唯一的坏毛病就只是变得乖巧黏人而已嘛。 他小心端详着方予诤的脸,往日高不可攀,清净冷淡的男人,现在仿佛和自己一点距离都没有,挠得人心里痒。 这时柏母打来电话问深夜出门的儿子:“小方怎么样啦?”柏原低头看看,声音压得很低:“看起来好辛苦。”柏母连连感叹:“为了工作哪里至于。”她嘱咐柏原照顾好他,让他晚上身边一直有人在,柏原连忙答应着,母子二人匆匆结束了对话。 鸦默雀静的空间中,渐渐只能听见方予诤因为难受,越来越明显的呼吸声。柏原自然明白醒酒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现在除了陪伴,他也无计可施。 眼看着方予诤的手空落落地搭在床沿,柏原便伸手过去,和在车里一样握紧了他的手。果然,他像有了一些安全感,不再那么躁动了。 这几天下来柏原也很累,他很快昏昏欲睡,正在恍恍惚惚之间,客房电话突然铃声大作,猛地将柏原从半梦半醒间惊醒,他心如鼓擂,松开方予诤去按免提的时候甚至结巴着:“喂,哪,哪位……” 对面没料到会有其他人在,愣了一下,一把嗓子雅致漂亮:“这不是方先生的房间吗?” 即使是在醉梦之中,一听到这声音,方予诤也立刻像被触发了什么警报似的,不安地别开了脸。 不等柏原回答,电话那头的另一人叫起来:“柏原?” 柏原听出来那是荣杰:“是我,老板喝醉了,我来照顾一下。” 荣杰大吃一惊:“说什么?”可见方总醉酒的离谱程度。 柏原一时也解释不好晚上的事情:“饭局上喝的,不过他现在已经好一些了。” 起先的声音跟荣杰商量着:“现在下去看吗?”方予诤在柏原的怀抱里脆弱地摇了摇头,后者连忙执行当事人的想法:“要不你们明天再来,他人也不舒服。” 那边的人没想到一个小职员敢拒绝自己,脾气上来了:“正是不舒服才要看呀。”荣杰劝他:“算了文宸,让他睡觉吧。” 柏原这才明白自己在那里没大没小对着话的人是谁,“呃”了一声。 第19章 然而文宸根本不听劝,也不在乎柏原能不能听到:“可是我很担心予诤啊。”荣杰就跟他不挂电话地这么聊起来了:“这不是有柏原在嘛。” 一句话像把文宸给噎住了,他以什么主人翁似的态度对柏原说:“那好吧,谢谢你照顾予诤,我明天再去找他。”这话听在柏原耳朵里特别不舒服,甚至也不等柏原说什么,那边就径自把电话挂断了。 一下子又静得吓人。 柏原一低眼,发现方予诤的衣领因为刚才的动作更敞开了些,他还伸手帮人拉拉好。 不多久,酒店的蜂蜜水到了,柏原扬声让他直接送进来。 “老板,”柏原看着方予诤的样子,十分不忍,“喝点蜂蜜水,好吗。”方予诤的声音像被磨砂纸绞过,开口都困难:“咽不下去。” 柏原忙安抚他:“没事了,没事了,睡吧。” 柏原扶着他躺好,拉上被子,自己则和衣半靠半躺在旁边,和他压着同一堆枕头。很快地,两个人都睡着了。模糊中的方予诤翻了个身,抱住了柏原。 方予诤再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睁开眼醒了会神,才明白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第一件事,他强忍着头晕拿过了手机,果然,文宸前面给他打过不少电话,还有发的消息,貌似紧张地。 方予诤缓慢地给文宸回复:“有事周一再说。” 文宸毫不意外地在失眠,他不接方予诤的话:“你好点了吗?”方予诤则同样答非所问:“简总,盛城没问题了。” 文宸那边沉寂了许久。 “予诤,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生气呢。” 已经充分感受到方予诤反抗的文宸,这样给他下了结论。 方予诤视线朦胧地看着这行诘问,逐渐成灰的心又被拂走了一层渣滓,新鲜的烧伤顿时暴露在浑浊的酒精里,灼得他生疼。 压抑的快速吸气的声音中,柏原随即醒了,明明腿跟腰背都酸麻得厉害,但他顾不上自己,赶紧问道:“怎么了?” 见方予诤脸色难看,柏原立刻反应:“想吐吗?”他点点头,柏原忙搀扶着他去卫生间,临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无声地把柏原推了出去,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柏原十分理解,去了卧室的长沙发上等他。里面很快响起了不间断的冲水声,是方予诤用来掩盖自己呕吐的声音。 其实喝醉了能吐出来反而更好,这是柏原刚刚学习到的知识。只是水声偶尔的停歇里,方予诤的动静听上去实在是太令人担心了。 柏原坐立难安,起身去了卫生间门口,又不想让方予诤难堪,兀自天人交战。 吐了几轮,方予诤似乎有所好转,柏原听见了他洗漱和冲淋的动静,稍微放下心,坐回沙发上。 等到方予诤终于收拾好穿着浴袍走出来,醉意显然是还在,但身体的情况看起来乐观了不少,他拿过早就放凉的蜂蜜水,大口饮尽。 柏原松了口气:“这太吓人了,老板。”方予诤没有回去床上,而是选择了坐在柏原身边,向后靠倒,说话还是哑哑的:“去床上睡吧,套房里还有张床,没有沾上酒味。”柏原觉得没必要:“我已经醒透了。” 柏原见方予诤像是心灰意冷,忧心地打量着他。后者的眼睛还蒙着一层水汽,说话也含糊不清:“别看了,酒鬼样子。”柏原笑道:“身不由己嘛。” 可惜方予诤似乎只是暂时清醒,安静了一会儿,他还是再次陷入了那种昏昏沉沉的迷醉状态,柏原想把他扶到床上去,他一点也不肯动弹:“就这样可以。” “跟我说点话吧,柏原,”方予诤说着调整到一个能看到柏原的脸的角度,“不然总想着要吐。” 柏原接到重大任务,脑海里快速起草了几个话题,在方予诤混沌含笑的注视里,选择了最真实的有感而发:“老板,我觉得你真厉害。”方予诤自嘲地笑起来:“被灌成这样,还厉害什么。” “就是因为你最后拿下了啊,”柏原不服气,学着方予诤的样子,两个人面对面侧躺在沙发上,他真诚地表达着自己的崇拜,“换个人估计都走不下那张桌子。” “而且,说真的,我过来几个月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你在,我从来没有恐慌过。” 方予诤笑他:“你也不像会恐慌的人。”柏原指出他没看破:“那是因为知道有你兜底呢。” “也不一定,你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方予诤轻声细语,像是不忍心戳破柏原对自己的想象,叹息一声,缓缓地说,“柏原,我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他安静地看着柏原,“我没那么勤奋,也没那么上进,更没有像你说的,那么战无不胜……” 柏原不想听他自我贬低,忙有理有据地反驳,“怎么没有了?答谢会的时候你救了我,给了我新的工作,帮我照顾妈妈,我还知道我爸出事的时候,你帮过他的大忙……”眼看方予诤不停地摇头否定,柏原又拿出新的例子,“还有工作上,没有你做不好的!你就是我的榜样啊!不光是我,褚言,金仪,炜川,我们都……” 方予诤听得受不了,忙制止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但显然他对柏原的话从根上就不认同。他再次横起手臂挡住眼睛,这次也许不是因为灯太亮,毕竟他们已经远离了唯一的光源, “你是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擅长的吗?”柏原因为他的自我怀疑感到伤心,“毕竟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这样全知全能了。” 也不懂他从哪里积累的这些肉麻的词。 “见到我的时候?”方予诤闷声发问,“你是说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晚上吗?” 柏原有些小小的得意,“我见到你,可比那还早多了。是我在内刊上看到了你的介绍,履历赫赫,又长得这么出色,”虽然话说得不太规矩,但柏原没有停下,“在我眼里,你像是一个生来就注定完美的人,无所不能。” “完美啊……”方予诤仿佛被这么大的词给逗笑了,可是那薄薄的笑意还没完全展开,就已经被浓烈的自我厌恶取代,“完美离我太远了……” “说什么话,”柏原不服气,“凡尔赛吗。” 没想到方予诤却是认真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残次品,一个替代品,”方予诤说着深深吸了口气,“怎么可能是完美的呢。” 他还是太醉了,头疼欲裂不说,身心都跟着发热。柏原被他摇摇欲坠的样子震住了,以至于彻底不敢再轻易否认他的话:“可是,怎么会这么说啊……” 方予诤的喉咙发堵:“我其实没有目标的,柏原,我只是一味强迫自己,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必须得做得很好,做得最好。又有什么用呢,在他们眼里,我仍然什么都不是。” 柏原不知道方予诤所说的“他们”是谁,只是听方予诤说得太惨淡了,他也感同身受地呼吸困难:“老板……” “不管我做什么,不管其他人觉得我有多好,”方予诤停不下来,“他们都不在乎,因为我对他们来说,还不如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竟然是这样吗? 那独自长住在公司隔壁的酒店,没有任何热情跟兴趣的生活,从没出现过的女友,不愿提及的家人,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方予诤仿佛感受到了柏原的目光,越说越痛,醉意裹挟着心底的呼啸,让他仿佛置身在不可见底的关隘,被高高抛起,又被重重砸下,承受着反反复复的粉身碎骨。 “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终于,方予诤狠狠地给他自己捅了致命的一刀,他说出来了,像一个畸形的怪物,逼着自己站到了镜子前,哀痛到战栗。 柏原听得心中大恸,出自本能地,他再次紧紧地抓住了方予诤的一只手。方予诤依旧死死地挡着脸,酒气未散,连他的痛苦也跟着一起发酵:“你怎么能说我完美呢,柏原,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柏原都不敢去确认方予诤是不是哭了,他震惊得只剩下重复:“不是这样的。” 方予诤回握住柏原的手,像要抓住最后一点什么东西,手背青筋毕现,胸口剧烈地起伏:“嗯?” “不是这样的,方予诤,”柏原被抓得痛,大胆地叫了他的名字,感觉到他破碎的挣动,柏原下定决心,绝不能让他一无所知,“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方予诤,你听我说。” “你有我。” 方予诤的动作一下子静止,良久,他一直挡在脸上的手臂终于落下,已经通红的双眼看进柏原的眼睛。 柏原被那哀怜的视线刺伤,反而是先有了泪意,但他坚定地迎上方予诤的目光:“你还有我,虽然我对你的意义可能比不上你口中的那些人,但他们对你的看法,不是你的全世界,因为你的世界里还有我。” “我能看到你,我能感受到你,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 第20章 字字掷地有声。 方予诤为这大胆的宣言所震撼,他神情痴迷地凝望着柏原,靠过来揉弄着柏原红到滴血的耳垂,一语不发,这个人,他说,我对他很重要。 柏原则被这直白的眼神看得大脑一片空白,忘了动作。 第14章 难明 很快,方予诤确定柏原是认真的,在被无限拉长的时间里,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重,目光里的渴望顷刻漫溢。 “方予诤,我……”柏原还想说什么,被叫了名字的人已经滚烫地倾身过来,抱紧了他,发尾未干的水珠散在他脸上,像谁人的一滴眼泪。 柏原大感欣慰,以为终于安抚到了自己的老板,于是也毫不犹豫地伸手回抱上去。 和他们的第一个拥抱不同,这次相拥实在太过紧密了,两人之间毫无间隙,连彼此剧烈的心跳都交汇于胸口,在寂静的房间里震耳欲聋。 炽热的呼吸打在耳朵上,柏原脸都红透了,却秉持着正直,手还不忘来回轻抚着男人宽阔的后背,温言宽慰:“我一直在的。” 方予诤的脑子现在就是一锅煮沸的酒精蜂蜜,又甜又烫地搅不开,被这样紧紧地抱着,听着怀抱中的人承诺一直会在,他觉得自己轻盈成了一个氢气球,将要飘出窗口。 他向后退开一些,双手捧着柏原的脸,沉迷地注视着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他好喜欢。 方予诤按捺不住自己的快乐,他心想:这就是属于我的人,他说他是我的。简直越看越幸福,他低低地自言自语:“既然是我的,那么理论上,我是不是应该盖个章呢?这样就不会被人冒认了。” “什么?”柏原根本没听懂,光是被平日敬慕的男人如此热情地痴缠,就已经够他承受了,他现在对万事万物的理解能力为零。 本来就被看得脑袋快冒烟,可没想到更出格的事还在后面,方予诤看着看着,连招呼都不打,竟然就这么将他的嘴唇印了上来。 柏原被亲得后脑一麻,惊惶困惑,不清楚自己是哪里给错了信号,导致事态竟会朝着这种失控的方向发展,他瞪大眼睛试图推开:“方……” 一个字不够讲完,就被人按着手再次亲了回去,激得柏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不发一言地开始奋力挣扎,可对方的手劲很大,牢牢压制着他。 柏原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这人还醉着,所以这算什么? 而他的亲吻已经来到了颈侧,贪婪地感受着柏原的脉搏贴着他的唇舌生机勃勃地跳动,畏惧着接下去可能会发生的内容,柏原害怕到连呼吸都开始颤动,嚅嗫着泄露喘息:“不是有女朋友……” 罪魁祸首竟然边动作边十分认真地反问:“没有女朋友的话,你就可以给我吗?” ……已经完全说不通了。 “老板,”柏原扭着腰去躲,还试图唤醒他,“我们是……” “叫我的名字,柏原。”情动的男人艰难地停下,深深凝视着面红耳赤的青年,这句话和这个眼神打得后者一阵酸软。方予诤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毫不掩饰自己继续拥有柏原的意图,他再次寻找到那充满吸引力的嘴唇,一下又一下地碾过它们。 很快湿润的舌尖卷上来,他咬住那片软肉,带着淡淡的酒气含混道:“像刚才那样,叫我方予诤。”说着一手撩起了柏原的衣服下摆,毫不客气地把手伸了进去。 肌肤相亲的一刻四处都在爆炸。 这是柏原第一次接吻,即使是这样蜻蜓点水的普通方式,他仍然被亲得头皮发麻,如今又上下受敌,导致他手脚都摆不对位置,呼吸也跟不上趟,用尽全力才能抓住理智的尾巴。 方予诤自然也从这青涩的反应里发现了端倪。 他恋恋不舍地退出来,怜爱地用已经湿透的唇瓣来回蹭着柏原热烫的耳朵,手上爱抚的动作还在继续:“你没有经验吗?”柏原在心里崩溃地尖叫,呼吸急促地绷紧了身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方予诤想,既然这样,我要循序渐进才行,于是他暂时克制住欲念,又摸摸那柔软的头发,令人心痒地作出承诺:“我会慢慢来的,别害怕。”柏原当然相信他会说到做到。 但是!在说什么东西啊到底! 柏原人已经快裂开了,他咬紧牙关,疯了一样往外推着方予诤,抓住机会对后者拳打脚踢,比他迷乱得多的男人也开始来真的,仗着自己喝醉了,蛮力都用上,居高临下地一步步逼迫着柏原。 如果不是再三想着这是在互相都认识的酒店里,柏原相信自己绝对已经在大声呼救。他有点受不了自己了,都到了这种地步还记挂着方予诤的名声。 就在这胶着的关头,门铃如同警铃,刺耳地割破了清晨的安谧,一下子敲碎了这茫茫昏暗里的混乱与浑浊。又是一串铃声,猛地唤回了一些方予诤的神智,强迫地让他明白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的手机也在一旁跟着亮屏。猜到来的是谁,他目光复杂地回头看向房门。 柏原见方予诤失神,立刻抓紧这个空档从他的臂弯下逃了出去,后者还来不及阻止,酒精的终极受害者已经满脸通红呼吸凌乱地一把拉开门,想要抓住眼前的救星。 外面等着的男人瘦削清雅,面容平静但气势凌人,明明还带了两个人,但他可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正亲力亲为地一手拎着吃的,一手拿着手机准备再去按铃,没想到冲出来一个衣衫不整春意正浓的青年,带出了满屋全开的荷尔蒙,他一下子愣住了。 方予诤浴袍散乱,同样气息不稳地靠回沙发,他往后一捋头发,在光线幽暗的深处,遥遥看着一身绸缎睡衣、搭配晨袍拖鞋、从总统套房纡尊降贵来送关怀的这位。 柏原在助理培训时认过人,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皓月清霜的男人是谁,打起了精神:“简总。” 文宸并不理他。 这下三个人都无话可说,僵持了片刻,见方予诤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文宸狭长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我们公司的人,”他像是怒极反笑,“怎么都搞在一起啊?” 这指控实在恐怖,柏原大骇,连忙按亮所有的灯,跟他解释:“简总,我们方总刚刚吐过,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扛到沙发上,您别误会。” 听他言辞恳切,文宸不轻不重地来回打量着他。 还好吧,文宸在心里评估,虽然长得不错,但太稚嫩了,完全不是不爱费心的方予诤会动念的类型。 可以说是毫无威胁,他这些日子以来通过种种途径对柏原存下的火气先消了一半。 文宸脸上挂着点岌岌可危的似笑非笑,声音却没有温度:“你就是柏原?”柏原心知前面电话里可能得罪过他,点点头静等降罪,不想男人只是笑笑,“请问我可以进去吗。” 出乎文宸的意料,柏原并没有直接回复他,而是回头看向了房内的人。 两个人刚刚经历过一番交战,此时视线相碰柏原还有些窘迫,光看着方予诤他都觉得脸热,下意识咬住了刚才被反复舔了个遍的殷红的嘴唇。 方予诤当然没错过他这个样子,还没下去的火又烧上来,燎得他喉咙干渴。 “老板?”柏原心想这种时候,他不会还在想我以为他在想的那档子事吧,人都快枯了,“简总这儿。” 方予诤恍然回神,点点头:“当然了,简总请进。”为了不让柏原看出太多自己跟文宸之间的异样,他没耍脾气,紧了紧浴袍站起来迎接:“谢谢简总关怀。” 文宸何其敏锐,两个人纠缠得快拉丝的对望都被他看在眼里。竟然还真在他面前表演起“我们”来了。文宸皱了皱眉。 方予诤最近总是跟自己闹别扭,这生硬的称呼文宸都有些习惯了,他的动作一贯轻缓,此时示意随行的人留在外面,自己则慢慢地走了进来,纤长的手指将勾着的袋子轻轻地放到电视柜上,已经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房间。 床上乱归乱,倒没什么不对劲的痕迹,他稍稍放了心。 “哪来的画?”文宸好奇。 方予诤走上去,替文宸拉开写字台边的椅子:“过生日好朋友送的。”柏原看着方予诤。 文宸“哦”了一声,他一眼已看出这画没什么来头,也就一点没往心里去。 他当然是习惯了这种伺候,迤迤然坐下,原本感觉略长的裤腿,这时反而刚好垂顺地盖住了那毫无血色的脚背。 柏原还从没见过自己老板对谁低眉顺眼,但此时他在文宸旁边,温驯地如同后者豢养的什么曾经的猛兽。 柏原不由得又回想起他刚刚暴起时的力量和压迫感,心有余悸。如果不是简文宸从天而降,自己绝跑不了。能收服方予诤这样的人,看来这位简总有他的道理。 跟文宸请示过后,方予诤进去里面换衣服。他已经清醒了不少,那些细碎的记忆也逐渐拼凑完整,始作俑者这时才对自己差点就破坏了柏原而感到后怕,手撑着衣帽间的中岛台快速调节着心绪。 第21章 可是那些旖旎的画面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柏原那时的表情和声音……说着“你有我”时的奋不顾身。只是短暂地回想,就又让他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冲动。 方予诤也接受不了自己竟然像个刚开荤的毛头小子,摇摇头驱赶这些想法,本来习惯性地想选择文宸所爱颜色的衣服,他的手停了停,最终改了主意。 现在外面只剩下柏原和文宸四目相对,柏原很大方,没有任何局促。 文宸自从在心里把柏原划出了红线,对他是没了什么敌意,同时也丧失了兴趣,连场面上的话都懒得铺陈几句,很快低头转着自己的戒指,一心等着方予诤出现。 柏原则已经见识过这位简总的傲慢,也不把他的态度看得很重要,两个人互不打扰,反而挺好。 方予诤焕然一新出来时,还抱着本就为文宸准备的羊绒毯,接着他俯身,轻柔地将毯子搭在了后者的腿上,又为其铺开。 原本冷透的地方很快温暖起来,文宸笑着对方予诤点点头:“谢谢你,予诤。” 柏原心想自己对方予诤都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除了工作上的事,生活里基本不用去管他的,简文宸这又是干嘛,真当自己是皇帝吗。 不过方予诤看起来倒也乐在其中。柏原都没发现自己皱了下眉。 “柏原,”没想到文宸突然吩咐他,“请把我带来的早餐拿出来吧。”柏原木然地正要依言照办,被方予诤制止了:“这会儿不用。” 文宸怜惜地叹气:“你啊,跟他们的人较什么劲呢,灌你你就喝吗,事重要还是你重要,我没说过?” 这样久违的话语听在耳朵里,方予诤的态度总算转化了,他坐到一旁:“说过,是我没做到。” 柏原忍得浑身难受。 文宸的手指凉凉地擦过方予诤的发间,向后拨着他的额发,仔细端详着后者的脸:“瘦了好多,辛苦了。”方予诤笑笑,没有拒绝这动作。 如果不是还在他们的视野里,柏原估计自己已经战术后仰。文宸可能是没把他当回事,方予诤却已经发现了柏原站在那里的种种如鲠在喉。 他明明已经习惯了文宸的做派,现在被连带得也开始觉得这场面有点可笑的造作。 身处在这两人刀割不破的浓稠气场中,柏原感觉自己挺多余了,再说他本来也就是想走的,于是他说:“那我不妨碍二位,我先走了。” 方予诤怎么可能就这么没头没尾地让他离开,他们之间的事至少还得有个说法,可文宸已肯定了他的识趣:“好,也谢谢你照顾予……” “先别走,柏原,”来不及多想,方予诤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地打断了文宸的话,“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文宸和柏原都一时无言。 不是撒谎,谁都能看出来这个男人现在的脸色有多差,柏原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对他的担心占据了上风,于是又听从安排地重新走进了房间。 方予诤见柏原留下,显而易见地放心不少,他客气地对文宸说:“我这里没什么好茶配得上招待你的,迟点我再去找你吧。”虽然是久别重逢,但是他现在只想和柏原独处,不想跟文宸在这里过多纠结。 文宸心里诧异,面上只当听不懂那逐客的暗示,不显山不露水地:“这是小事,”他又亲昵地拍拍方予诤的手背,“既然不舒服,就去床上休息吧。” 方予诤维持着自己刚吐过的设定,稳着不动,柏原已经会意,忙几步上去搀扶住看似孱弱的方总,垒高了枕头,这人貌似费力地躺好,怕柏原又找借口开溜,让他坐在自己了身边。 这会儿倒不力大无穷了啊。柏原想起不久之前的场面,尴尬还是尴尬,但也有点好笑。 这个岔一打,现在两人间又有了距离,文宸没法继续说什么私心的话,眼见面前两人默契和谐的样子,又不甘心就走,只好打起了官腔,仿佛关心地聊起了最近的项目。 方予诤声音干哑地一一汇报,宿醉之中,记忆力还不连贯,柏原时不时替他补充,又替他倒了水,戏作全套地喂他喝。文宸微笑地看着。 大周六清晨,对着一个为了工作而身体欠佳的人,拷问些邮件报告里全有的东西,屁都不懂的样子。 狗皇帝也不过如此。 到这一步,柏原对简文宸的印象已经特别差了。 真不明白方予诤是怎么容忍这个人到今天的,怪不得会说不想给简文宸打工,换了自己可能十年前就辞职了。 出乎柏原的意料,靠在一边的人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伸出手隐蔽地在他背上拍了拍,似乎是劝他不必为此动气。 没想到吃苦的人还反过来安慰自己,说心里没有波动那都是假的。于是柏原装作认真地听着文宸的废话,频频点头表示简总说得真对,反手到背后握了握方予诤的手,以作回应。 第15章 逆旅 这下跟提前做了述职一样,两人被折磨了一个多小时。 终于聊无可聊,文宸释放了足够的关怀,又树立了确切的权威,就准备上楼:“对了,荣杰约了晚上吃饭,本来准备中午的,考虑到你的身体情况。”言下之意这还是充分照顾了方予诤。 方予诤打定了主意要去解决自己和柏原的遗留问题,客客气气地:“我等下要回家,周末都不在。” ……就算是对他再有耐心,文宸也快摸到了这份耐心的上限。 男人冷峭的目光越过方予诤,停在了柏原脸上,是不想去听编造的理由,要突袭看看这个助理怎么说的意思。 柏原面露难色,似乎是在替自己老板难堪:“唉,确实是的。我们方总准备抵押房子,本来是工作日银行来估值拍照,”很难说他不是在借机报复,“可是时间对不上,费了很大劲才托人安排了周末过来,暂时还不确定哪一天。” 方予诤毫无表情。 完全没有料到,倒给文宸说得不会了:“你怎么……你要把御铂湾的房子抵押掉?” 灵光一现,他瞬间就把前因后果给串了起来,怪不得方予诤最近一直各种叛逆,原来是人生到了难处。 既然只是钱的问题,文宸反而如释重负:“需要多少,你直接告诉我。” “我自己来解决吧,”方予诤帮他拉开房门,“谢谢简总。” 他忧心忡忡地按住方予诤的手臂:“予诤,我是担心你。”如果是以前,方予诤这时候想必已经拥抱住了他温言安抚,可此时的方予诤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简总,放心。” 距离很近,语气却远到文宸不愿承认。他在方予诤脸上始终找不到任何动摇,眸光暗淡,收回了手。 好不容易送走了因此信息大受震撼的大老板,方予诤回来看着柏原,想听听小助理的说法。 其实当“御铂湾”三个字出来的时候,柏原就已经知道自己搞出了大新闻,那里的房子抵押一套,再添点都可以拿去给盛城技改,估计接下去就要围绕着方予诤的财务状况流言纷纷。 柏原不知如何回答,果然文宸上楼还不到几分钟,荣杰的电话就来了:“你干什么了亏这么多钱?!”方予诤说:“你别管我。”荣杰见他到了这时候还死要面子有点受不了:“别动你的房子,我还有钱。你听到没有!御铂湾那可是你的心血啊!” 听对方吼了起来,方予诤深呼吸:“真没事,荣杰你别激动。” “那你找的哪家银行,我去沟通一下,”荣杰都着急上火了,“怪不得文宸总说你最近很不对劲。” 男人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直到这时才出现了一些破绽,原来文宸知道啊,原来他真的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想到如今身处高峰的男人还会为了自己奔波,方予诤有些感慨。 又是半天口舌,结束后方予诤往后倒在床上。 他是真的累了,这一个早上比夜里宿醉都折磨,而且随着一件件事的发生,他的脑袋已经完全清明,现在就只是头疼想睡觉,醉意倒是所剩无几。 柏原本来是打算文宸一走他就跑掉,可是现在闯了祸,他蔫了,坐在床沿:“老板,接着要怎么办。”方予诤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孤孤单单的,让自己心生不忍地又想抱上去:“先不管那个。柏原,我们谈谈。” 柏原脑后跟过电一样,就这么一句话就又把他点着了。 他本来的打算是,反正天都亮了,那前面发生的事大家干脆提都不要再提,多大点事,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否则以后还怎么相处?没想到方予诤就没打算轻轻放下。 柏原前面靠着发散自己对文宸的不满才清理干净了的思维又开始混乱,室内现在大亮的灯光更让他无所遁形:“……可以不谈吗。” 方予诤意外,坐起身:“为什么?”感觉到那人的气息又在自己身后逼近了,柏原脖子发痒,不自在地往前坐坐:“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不就是你喝醉了吗。” 柏原是这么想的?只是因为酒精,和当时当刻在身边的人是谁并无关联吗?方予诤也开始自问。 第22章 可是现在头疼欲裂,他没有任何办法整理明白乱成一团想法。 柏原见方予诤不回应,认为自己是说到了点子上。他既是松了口气,又感到了一些手足无措,胸口闷闷的,像是自己多余还在这里。 于是柏原沉默不语地起身,替方予诤调好了灯光,又帮他按上遮光帘:“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柏原,”方予诤立刻追下床,抓住柏原的手腕,又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合适,“……夜里的事,对不起。” 哇干嘛还道歉啊,这下更尴尬了,自己看起来有那么在乎吗。柏原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笑着耸耸肩:“都说了,喝醉了嘛,我们都别往心里去。” 方予诤明显还在犹豫要不要放开他,柏原看了看前者的手,曾经离自己好近,曾经炽热地握紧,也放肆地触碰过自己,现在却如此陌生。 他面色不改地抽出了自己手:“周一见,老板。” 一路跑出去关上门,柏原心里笑自己戏太多,因为也并没有人追出来。 他觉得自己这件事办得挺洒脱。看来虽然还没谈过恋爱,自己也已经是个得体的、不会让彼此难堪的大人了。 对嘛,是该这样处理的。 哪怕对方留下的温度还有残留,而种种感受也依旧清晰,可是当时的氛围已经全部彻底地消散了,柏原知道,清醒状态下的方予诤绝无可能跟自己说出那样灰心的话。 大概也绝无可能拥抱和亲吻自己,就当作了一个梦,对大家都好。 可是柏原走在路上,各种各样的人与他擦肩而过,带起的风里流转着不为他知的、每个人的人生故事。 丈夫陪伴妻子,父母照顾孩童,年轻人低着头边走路边玩手机,好朋友以商场门口的花墙为背景快乐地自拍,小情侣互相考验着“我变成桌子了你还爱我吗”,小贩问您要不要花,要不要气球。 然而没有任何人与他有关,没有人在意他此刻的喜悲。他们只能看到一个年轻人穿着皱巴巴的运动服,失魂落魄地经过。 柏原越走脚步越沉重,这时候才觉得,啊,家里当时要是没出事就好了,那么也许现在自己就是方予诤、不,是简文宸的客户的儿子,可以当他们的甲方,可以享受他因为父亲的恩遇而对自己的爱屋及乌,可以在更好的场合跟他平等地交流,不至于如此地仰望他,因为他的一些视线、赞美、关怀,就感动震撼。 更不用在他喝醉的时候,随叫随到地送上门,最后还只是因为他露出了一些脆弱,都不知道是不是风月场上惯用的手段,自己就抱着他什么话都敢说,出着那种一厢情愿的丑。 现在人家给你道歉,是低头看你,是把你当个小孩,是希望你不要再为此纠结。那你说什么不用道歉没有关系的话,不就是正好吗。可是在说什么没事啊到底,他差点强暴你,这样你都没关系吗。 你不会真的没事吧。 柏原很快走不动路,紧绷了太久的神经一下被击溃,他实在抵挡不了阵阵心悸,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好不容易到了家,柏母正在从洗衣机里往外捞脱水的床单被套,见儿子精神不济的样子,不免心疼:“回来了,昨天没睡好吧。”柏原可怜地点点头。 柏母说:“小方怎么样了?”柏原换好鞋走过来帮忙:“还好,我走的时候他又准备睡了。”柏母叹气:“估计还得缓缓呢,”她帮儿子整理下衣领,“没事,我们今天很快吃中饭,你下午好好睡一觉。” 柏原和母亲一起把被套抖开,扬在晾衣杆上,不愿流露寂寞和不甘:“好。” 午后的天又阴沉沉了,他裹紧被子躲在自己温暖的床上,看着外面阳台上的草叶枯黄,随风摆动。可是那些温度和感觉还在不停地侵袭他,柏原发现自己可悲地在不断地回想细节。 上位的人,说着悲惨的话,通红的眼睛,灵魂马上要碎掉一般的喉音。 还有……还有颤动的睫毛,柔软的嘴唇,大而有力的手,靠近着他,亲吻着他,抚摸着他。 柏原脸红心跳,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蒙上头自我唾弃,疲劳加上逃避,很快,他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棚子上滴滴答答,似乎是下起了大雨。 朦胧中柏原好像听到母亲在和谁说话,他以为是串门的邻居,没当回事,翻了个身。 等到再睁开眼,房间里已经彻底晦暗下去。柏原摸出枕头下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五点多,同事组群里有些不重要的消息,大学校友们在张罗着圣诞节聚会,妹妹跟他分享了几个搞笑视频。 柏原嘲笑自己还在加戏,在想什么呢,谁还会找你。又把手机塞回去。 睡得有点头昏脑胀,可是留恋这种舒适不想离开,柏原在被子里伸了伸懒腰。听外面的声音母亲好像还在洗菜的阶段,他决定再睡一会儿,于是散漫蠕动着换了个方向,却被毫无预兆的画面吓得心都差点跳出胸口。 对面坐着的那是…… 柏原震惊到无声地目瞪口呆。 窗外霓虹的灯光泄露进来,黄的蓝的交替闪烁,照亮那个男人疲惫的睡颜。他看上去似乎是累极了,盖着外套,歪在床前硬硬的旧靠背椅上。 这个椅子对他来说太挤了,上次送画的时候柏原就已经发现。 那双浮着青筋的手搭在腿上,其中一只已经在向下滑落的边缘。 “方予诤……”柏原默念着他的名字,“他来了多久了?” 方予诤深色的裤脚上,有些显眼的泥水渍,因为从巷子口到自己家,停了车还要走一段,头发也一定被淋湿过,有些凌乱地塌着。 没打伞吗? 不是,他怎么来了? 他一直在等我? 柏原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心里一阵阵地悲喜交加。 方予诤并没有睡得很熟,像是感受到了注视,没有任何征兆地,他睁开了眼睛,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 柏原下意识想缩回被子,也知道是来不及,方予诤见他醒了,笑意如羽毛拂过云朵,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开口:“晚上好啊,柏原。” 柏原像是一个被警察一路追捕到家里没有退路的嫌疑人,虽然很不服气,可被制服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哑口无言,干瞪着对方。 等了快一下午的人推开了身上的衣服,试图调整一下姿势才发现如今自己全身上下哪里都痛,对比之下头倒是安然无恙了。 方予诤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交叉着手身体前倾:“累坏了吧,”他温言软语,“照顾我的事,真是辛苦了。” 柏原总算缓过点神:“……何必还说这个。” 方予诤并不计较他的态度:“因为照顾醉鬼确实很麻烦,”他如实相告,“只是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第一个想法就是让褚言打给你。” 还能是怎么了,不就是因为看出来我巴不得自己能对你有用吗。柏原自暴自弃地想着。 就这么一句话,又让人浮想联翩,看来他应该是已经习惯了,习惯于自己向人索取,反而像是在给予对方恩赐。 你第一时间想到找我,我难道还要感谢你吗。 ……那为什么接到褚言电话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了一种被他需要的振奋? 他到底是不是故意说得这么撩人?柏原觉得自己像个修仙新人单扛对面的千年道行,拉扯真的是一个好难的课题。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坐起来会礼貌一点,可是他睡觉只穿了条短裤,如今已经没办法大大方方展示给方予诤,于是他还是躺着:“照顾老板,是我的职责。” 果然还是在生气。方予诤无奈笑道:“你是我工作上的助理,这些事情,我想,是你的情分,不是责任。” 说什么情啊分的呢,又来了。柏原虽然脸上不领情,虽然也明白这都是话术,心还是不争气地有点软化了。 方予诤酒醒了果然人模人样的,他向柏原请示:“我可以坐到床上吗?”估计是椅子实在是坐得吃力,柏原大方行使着自己刚被赋予的权利:“不可以。” 没想到前者竟然真听了:“知道了。” 堂堂方总,怕是还没受过这种委屈。 软化度直接飙升,柏原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辙,伸出手去扭亮床头灯。 就是这一下,被子开了个口,方予诤才发现柏原没穿衣服,突然看到不该看的地方,他连忙移开视线。 柏原自己没留意,被灯光照得眯起眼睛,行,这下更像在刑讯了。 方予诤只好拖着椅子往前来了一些,对啊,只是说不能坐床上,又没说不可以坐面前。逼得柏原拉起被子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点漆般的眼睛跟他对视。 方予诤被这双眼睛拽进了漩涡里,无法不看进去。 “那你呢,”方予诤伸手往下拽拽他的被子,其实是在逗他,没用什么力,果然柏原应激似的手捏得更紧了,“说要谈谈,你跑什么。” 第23章 柏原脑海里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不是吧方予诤,我不跑还留着干嘛?等你说完对不起然后跟我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就当作一切没发生吗?我能这么想,你能这么说吗? 柏原忿然地叽里咕噜了一句,被子挡住了,方予诤没听清,靠过来,这下更是已经逼近到眼前。 让人沦陷的五官就这么怼过来,本来就还十分清晰的记忆又冒了头,给柏原看得心跳加速。方予诤现在完全清醒着,应该很明白这个距离不是他们之间应该有的才对,那他为什么还是选择这样做?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在心碎,可一旦得知自己大概并不是一块被人用掉就扔的抹布,柏原又坚强地恢复了好心态,他拉下被子说了一句:“能谈什么,你只有那些对不起喝多了的车轱辘话。” 说完立刻又挡了回去。 方予诤也不懂了:“喝醉了别往心里去,不是你说的吗?” 经过这样漫长而又混乱的一夜,脑袋里还有成吨纠结的思绪,唯一的堡垒就是现在安全温暖的被窝。在属于自己的领地里,柏原暂时脱下了社会人的面具,步上了能够平视方予诤的台阶,想要和他平等地对谈。 决定顺从心意做一个不畏权威的勇士,柏原反驳:“是谁先说的重要吗,因为你就是这么想的。” 他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无意义地左右互搏,但现在这就是他最后的防线,只因为面对这个看起来就会是赢家的人,他要求自己就算输掉,也绝对不可以软弱地任人宰割。 第16章 坦诚 方予诤已经很久没跟谁打过这种乱拳,他发现事情可能会比他想的更棘手。 可是柏原不留情面的拆穿也让他一时之间想不出更好的对策,只能先挑容易的:“我说对不起,是因为确实冒犯了你。”柏原立刻想到了那些“冒犯”的画面,对自己临场时慌乱反应的怨恨再次浮出水面,如果那时没那么崩溃,也许还不会觉得接下去的自怨自艾有那么可笑。 但面上柏原只是点点头:“这样很不好。” 方予诤来就是认错的,接受批评,于是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柏原在等方予诤的下文,后者坐在他的床边,目光专注地看着柏原脸上的一小块被灯照亮的暖色,被无声注视的人有点不太自在,别扭地偏了偏头。 而外间暗夜中的雨声越发急促,噼里啪啦地砸得处处作响,不知道是谁混乱的心跳。 寒意里,方予诤不合时宜地怀念起两人那时紧贴的体温。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明白。 不然就用回大家心照不宣的那个借口,说自己喝得烂醉,什么都不记得了,过段时间再找个理由把人调走。 这样的处理方式是最永绝后患的,但凡他冒犯的不是柏原,方予诤上午就这么干了。以他如今的心性,最烦的就是这种细腻缠绕的麻烦,他早就过了为了这种事、为了照顾其他某个人的情绪而纠结的年纪。 可是现在手里高高举着剪刀,他却下不去手一把剪断二人的纠葛,归根结底,舍不得那个说着“你还有我”并拥抱过来的青年的,是他自己。 房间安静得不像话。 躺着的柏原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你后退一点,我坐起来。”方予诤如梦初醒般照做,两个人总算回归到比较正常的姿势,柏原把被子拢至脖子,清清喉咙:“你为什么突然又来了。” “当时我实在太不舒服,但我觉得我应该来,”方予诤话说得诚恳,“所以好一点之后我就来了。” 这是在卖惨吗?柏原不确定。从夜里开始就起了的怜悯之心又按捺不住地冒头。是啊,明明陷入悲惨的人是自己,可是这样的方予诤还是可以让自己不忍心。 “没有必要,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怎么样,”但还是不说不舒服,柏原仗着此刻自己泄愤有理,说出的话是往常对方予诤绝不会有的刻薄,“再说你又不缺想给你当助理的人,换一个不就好了。”方予诤全然接受着他的脾气:“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柏原迟疑地看向他。 方予诤难得露出一丝紧张:“我当时说的那些话,你是唯一听到过的人。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发现心里还压着这种东西,我还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从来没有管过。” 向来“完美”的男人清醒状态下的一番剖白把柏原给震住了,他的一只手在被子下攥紧,竟是替方予诤捏着一把冷汗。 流露软弱,袒露心声,这难道不是方予诤这样的人一向最忌讳的吗?没想到对方还没说完,方予诤顿了顿,语气充满了不确定:“那你对我说的那句……是认真的吗。” 柏原犹豫了。 眼看着方予诤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柏原连忙制止他想错:“当然是,我又没喝酒!” 于是方予诤露出一个笑来,说是笑,也掺杂着一些醒悟了自己已败在“在乎”二字下苦涩。 他似乎又想说什么,柏原却失去了继续追究的勇气——不知为何,方予诤莫名的卑微让他不想再追根究底,把已经露馅的男人彻底地破开,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而且直到此刻,他混沌的脑子也并不适合辩论:“我还有些事想不明白,不如我们先不要再说这些了。” 方予诤得到的答案虽然笃定,却过于简洁。他莫名遗憾,心知机会一去不会回头。但犯错的人没资格要求什么,他只能顺着柏原的话:“想不想得明白都没关系,只要你不会再因为我而伤心,就够了。” 谁伤心了……柏原暗暗不满。似乎忘了那个走在大街上快要哭出来的人是谁。 显然并没有完全地释然,但眼下柏原也只能点点头。 “现在……算暂时和好了吗?”方予诤不能再这样小心翼翼了,柏原心想。这样一定会把大家的关系变得很奇怪的。 于是柏原让他安心:“我会按时上班。” 话音刚落,柏母恰到好处地叫两人出去吃饭,为这场对话画上了一个不清不楚的句点。 两人都应着,方予诤穿上外套先出去,柏原也赶紧下床找衣服。 往外端着盘子的柏母见方予诤精神还行,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柏原的床很舒服吧?”方予诤上去帮忙:“是很舒服。” 柏原系着裤子汗颜,心想还好她不会知道方予诤到底是在哪儿睡了几个小时。 经过之前方予诤的反复叮嘱,柏母才没有大动干戈,今天的菜色家常而简单,方予诤带上来的水果也被洗好摆在一边。 柏母还不忘说他不必要:“都说了跟回自己家一样,以后别大包小包提过来,”眼看雨没有变小的趋势,她说,“我看你晚上别回去了,柏原的床睡你们两个人够够的。”方予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柏原先呛了一口饭,歪过头咳得地动山摇。 方予诤微笑着:“已经辛苦了柏原一晚上,让他好好休息吧。”原本的酒店回不去,大不了换一家住,不是难事。柏原没搭腔。 柏母见儿子这么不懂事,刚要不满,方予诤已经及时地把话岔开。 吃完饭,柏原撑了一把伞去送客。出了楼道,方予诤背对着雨幕和夜色,温声道:“上去吧。” 他转头冒雨向外走,柏原看了几秒,终究狠不下心,踏着水跟了上去,大伞举在二人头顶,多向方予诤歪了,自己的肩膀须臾就被淋湿。 方予诤看向他的眼睛也铺满了水汽,握着伞柄正回去:“柏原,你不用这么照顾我。”柏原脑子里很不合适地飘起一句吐槽:不用照顾你也照顾多回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方予诤见他终于不再沉闷,卸下了少许负担。一路行至车前,柏原说:“周一见,老板。”方予诤在车顶灯的映照下点了点头:“早点休息。”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合适的样子,车子发动的声响里,柏原举着伞转了身。 可是,真的还回得去吗。雨声给不出答案。 周一,柏原习惯性提前到了,还没走到工位,就发现方予诤正靠着自己办公室的门框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柏原有点受不了他这个老板,不论他几点来,方予诤似乎总是能先他一步。 这会儿见到了柏原,明明在等着什么的人却又不说话,沉默着回了办公室。 哈?这是什么意思? 柏原不解,狐疑地开始准备会议要用的资料。不说话也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等着,他不会是怕自己不来上班了吧。但柏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有点幽默了柏原,那可是方予诤,他怎么可能会因为你患得患失。 今天大老板主持会议,所有人都比平时到得早,褚言和金仪甚至已经在会议室尽头聊了一会子项目的事。柏原从后门进去,正好撞到他们,褚言笑着打招呼:“前两天辛苦你了。”柏原跟他嬉笑:“助力各位,都是我应该做的。” 瞎扯中途抬头,见方予诤又在遥遥看着他们这个方向,柏原还以为他有事,忙几步快走过去,可他仍然没话说。 第24章 圣心难测。 人到齐了,一屋子鸦雀无声地候着,还提前备了茶。一直等得那茶怕是都要凉了,主角才姗姗来迟,照旧在方予诤的伺候下坐好。 又开始了。柏原在后面闭了闭眼,这人又开始了。 可这次简文宸像是真的有事,他面色苍白地道歉:“不好意思,久等了,”破碎的咳嗽声也着实是令人担忧,“咱们这边这两天风大。” 柏原并非毫无同情心的人,见他这个样子确实可怜,原先那种厌烦已经减轻了不少,现场只有他没什么大事要参与,方予诤开始汇报着近期的要事,于是柏原主动起身,出门去帮文宸换了热茶。 杯子递到手边时,文宸并不意外,只淡淡点了点头,想来已经习惯于周围人的周到。 柏原办完事坐回到方予诤身侧,后者伸手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 短暂的接触像蚂蚁去搬蛋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引起麻麻痒痒。 议程还是相当严肃的,文宸是业务岗位出身,各个环节都清晰。柏原之前说他“屁都不懂”,当然只是气话,现在看来他不仅很懂,战略眼光同样毒辣,分析起盛城项目受挫的原因一针见血,又详细指导今后这样的合同该怎么规避风险条款,尽量减少我们自己的损失。 他讲起工作时运筹帷幄的样子意气风发,那么有感染力,都快让人忘了他的病态。 柏原心想这才合理,没两把刷子的人,怎么管理得了这么大的产业。 散会后,方予诤和文宸回了他的办公室,剩下柏原在外面,看着紧闭的大门若有所思。 文宸在沙发上坐下,拥着方予诤准备的毯子,说话久了,又在低声咳嗽。方予诤半蹲在他面前:“看过医生了吗?”文宸轻轻地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身体就这样。” 方予诤对他的那股子懊恼、怨气,在面对此情此景时,已被吹散得差不多了。文宸还记得他的事:“你呢,房子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不提方予诤都快忘了这个柏原给自己挖的坑:“还有别的办法,先不搞这个了。”文宸点头表示赞同,又低头去看方予诤的眼睛:“还是不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方予诤躲闪着,起身坐到他旁边:“文宸,我不是当年了,能办好自己的事。”话虽然还是疏离的,但是文宸已察觉到了男人的退让,他笑说:“这我当然知道,是我自己习惯了,总是挂念。” 方予诤表情淡然。 文宸见他不为所动,又说:“见面的时候我就想问了,给你的礼物为什么不戴,不喜欢?”方予诤才意识到自己百密一疏,他说:“喜欢。只不过太惹人注目,平时戴着不合适。” 文宸轻笑起来:“傻话。你惹人注目,怎么会是因为那块表呢。” 方予诤的呼吸一重。他以为,以为自己早已经厌倦了这种游戏。自认为掩饰得很好地站起身,方予诤走到了窗边,离文宸远一些。 这种微小的动摇都被后者收入眼底,他胸有成竹地换了话题:“想必荣杰也给你铺垫了,现在集团副总有位子,我想让你上来。”总要面对,方予诤看着窗外的建筑丛林:“目前这样,我感觉还行。”文宸说:“还在为我当时投了陈康闻生气?” 方予诤无所谓地笑笑:“怎么会。我那时候本来也不想去。” “唉,”文宸长长叹了口气,“予诤,你不想到我的身边来吗,我们离得近一点,不好吗。” 这话放在以前,方予诤只怕自己又得揣在怀里宝贝几天,如今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能有几分真心,但还是顺着他的话:“想啊,可是这边还有这么多事。” 文宸不以为意:“进名单,背调,公示,流程还长着呢,过年前能走完都不错了,”他甚至像替方予诤物色好了接班人,“这边可以交给贺褚言,荣杰这两天总跟我讲起他,说是很不错。”方予诤拧起了眉心:“荣杰掺和我们内部的事干什么。” 文宸正要再说,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老板,海合的合同。”方予诤眉眼间的戾气顷刻隐去,他亲自走过去拉开门,接过柏原手里的东西:“等我一下。” 柏原感觉到自己的到来似乎使什么话题戛然而止,方予诤低头看着合同,还有个人却像是在看着自己,他不明所以地找到视线的来源,一不小心就跟文宸对视了。 上位者的眼睛里带着点不清不楚的笑,似乎是在重新打量这个年轻人。柏原也不知道怎么样最合适,只能报之以职业性极强的假笑。 这一笑,仿佛更让文宸来了兴致,他悠悠地开口:“柏原,谢谢你为我倒茶,”说是这么说,听不出有多少谢意,“怪不得荣少总是对你赞誉有加。” 柏原愕然不解。事儿都过去了,来得莫名其妙,仿佛有弦外之音,他也听不明白。只好干笑着:“简总客气了,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现在他只想让方予诤快点把合同的事弄完他好出去,方予诤是故意的吗?真不知道过了无数遍的东西,临到头还有什么好细看的。 文宸撑着脑袋笑倚在沙发上,人薄得像一捧春雪:“他还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予诤私底下常跟你在一起,如今也只听得进去你的话。”这下柏原会意,刹那间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现在可一点不敢小看这个人,突然提这干什么? 方予诤欲打断:“文宸。” 而文宸不理会,已经续道:“不过也是,多亏有你在身边,”他满是柔情地看向方予诤的方向,“我才不用老是记挂着他。” “他”是谁不言自明。 “……”这个眼神配上所说的话,就有点过火了。本来柏原前面还因为文宸的领导力而扭转了对他的偏见,没想到回旋镖来得这么快。您这个“记挂”,是老板记挂下属的那种吗? 就在柏原忍了又忍,真想给他两句让他别演得这么爽的时候,方予诤总算签完了字,眼神示意柏原此地刀光剑影不宜久留,快走。 柏原这才罢了,心想老板都这样了,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双手接过,匆匆就要告退。 可文宸还不肯放过:“既然我们予诤听你的话,你也帮我劝劝他。” 柏原好奇地停下。 方予诤还来不及阻止,文宸已经笑意吟吟地开了口,“机会如流水,转瞬即逝,这次不往上走,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的笑不知为何令人觉得寒意森森,“还希望你能为了予诤好,不要舍不得让他去总部,才好呢。” 柏原猛地抬头去看,果不其然地愣在了方予诤的目光里。 他说的是真的。 第17章 解脱 接下去的一周,方予诤的主要任务就是陪着文宸四处应酬。看进度,见朋友,酒会,茶会,慈善拍卖会,花样繁多。 后者身体差,没办法长时间工作,两人要么就是晚上才出去,要么就是下午早早回酒店,不过公司里基本上是不露面了。 既然每日同进同出,文宸提议方予诤干脆搬上来和他一起住。后者当然是不愿意当这种全日制的牛马,也完全不想失去自己的空间。 文宸挺好说话啊,马上回复也不是不行,那我们商量一下。结果最后依然还是以“避免浪费时间”为由,使用老板的权威,强硬地通过了他自己提出的方案。再一次生动地向方予诤诠释了简氏霸权。 更离谱的是,不多久,连他出门穿什么衣服也开始受人摆布,文宸按照自己的喜好塑造着方予诤,使其相当微妙地过起了某种丧失自主权的生活。 方予诤毫无准备,充分体验到了文宸这股骇人的强势,逐渐麻木地任凭后者耐心且带着欣赏地在自己脸下一条条对比着领带的颜色,他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对任何人掩饰自己的本性。 当然了,都到了他这个位子,说直白点,确实装都不用装了。 本来这几年不在文宸身边,方予诤只是道听途说,受到冲击还没那么大。现在跟同居没什么两样,日夜相对,那种窒息感真不是闹着玩的,短短几天下来,方予诤已经被他弄得心浮气躁。 每每只能开解自己,反正他下个星期就要走了,不必为了这种小事起冲突,总是行若无事地忍着。 而每天呼吸困难时最及时的氧气,竟然成了柏原发过来的一些和工作有关的信息。 一天事毕,方予诤身心俱疲地倒在床上,远远听见文宸在客厅跟女儿讲话,他摸出手机,柏原果然准时地发了一些汇总过来,方予诤看着那些公事公办的内容,脸上浮起了最近久违的笑容。 上次在办公室,文宸借着柏原给他施压,方予诤找了个理由让柏原出了门之后,时隔多年地,当面对文宸发了脾气,质问他把柏原扯进来干什么。 文宸明白方予诤看得出来他在假装惊讶:“荣杰这么跟我说,我就这么理解了呀,当然是希望他能帮你看清楚。”方予诤愠怒:“我像是不能自己拿主意的人吗?” 第25章 文宸凉凉地笑:“那你是吗?” 想得心烦,方予诤拽过一个枕头垫在脑后,在那几条消息中随意引用了一个什么,说:“我没看明白。” 不出所料,柏原开始详细地给他解释数据是怎么来的。想象着柏原埋着头努力打字的样子,方予诤的心像被棉花糖轻轻蹭了一下。 他又输入:“这么慢,发语音。” 打完看了看,忍不住皱眉,这也太严格了,搞什么。方予诤字斟句酌地修改:“语音跟我说就行,我回去听。” 自觉妥当,按下了发送。 于是,柏原的话就逐条蹦出来,15秒,10秒,23秒,3秒。撤回。17秒。 方予诤把手机贴到耳边,听他的声音。那些字词在他的脑海里随机组成了其他完全不同的句子,好像听到了柏原在说这一天过得怎么样。方予诤的呼吸变得深而平缓,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些天自己真的累坏了。 末了,柏原还关怀了他一句:“老板,你还没收工回去吗?”方予诤想了想,回复了那个“跪地求饶”的表情。 收到消息的柏原叼着牙刷,没忍住笑了,又有点心疼,想着这世界真是说不清楚,老板之上有老板,这什么丛林食物链。 这些天正主不在,柏原每天的事情没那么多了,就跟以前一样常往项目部门跑,想多学点东西。 褚言的助理见他总这样,半开玩笑地打趣他:“柏助,不会是来抢我饭碗的吧。”柏原连忙自证清白:“我可是一身不事二主。” 等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褚言才笑眯眯地逗他:“方总今天又没上班?” 柏原翻着一些资料,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殿下如今圣眷正浓,哪里还顾得上老奴。”褚言哈哈大笑:“等你家殿下迁居养心殿,你考虑下过来跟着本宫。” 看来方予诤的晋升已经成了大家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柏原可怜巴巴地看着褚言:“娘娘,那你会待我好吗?”褚言不吃这套:“还哄我呢,方总过去,岂有不带你的道理。” 现在说这些都太早了,柏原还没有细想过。 不幸的是褚言每天的外务很多,也不总在办公室。更多的时候,柏原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工位上,时不时看着方予诤的办公室发呆。 转眼到了周五,下班时间已过,褚言本来约了柏原去喝酒,临时有事折返回去加班,柏母也被柏清接去过周末了,又只剩下他一个。 柏原收拾好东西趴在桌子上,懒懒地不想动,一点下楼的动力都没有,这个星期过得真没劲。 夕阳早已沉没,随着其他人渐次离开,楼层的灯也一排一排慢慢被灭掉,远处幽远的黑暗越来越像自己第一次和方予诤见面时的样子。当时他就是那样走出电梯,向自己走过来。 柏原的视野慢慢灰沉,他像是要睡了,半梦半醒地被困在这个越来越不真实的空间。 唉,总不能光靠看着那间办公室的门过日子,但是……真没意思啊!柏原仗着没人会听到,长长地叹了口气。 “柏原。” 平地起惊雷,这声音让柏原以为自己日有所思到出现了幻觉,直到声音带笑的男人又跟上一句:“在干什么?” 他这才吓得赶紧抬头,眼前站着的可不就是刚刚还在他脑海里刷存在感的方予诤。 除了神色疲惫了一些,他比起前几天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大衣都是同一件,那为什么久别重逢的感觉会这么强烈。 太过突然,柏原一下子失去了临场能力,忙抓过自己的手机:“我在编辑今天的汇总,然后就下班了。”方予诤嘴角绽放的笑意足以把周围的暗淡都驱散:“别编辑了,口头跟我汇报吧。” “呃……”柏原不过随口一说,现在更是脑袋空空,方予诤俯视着他那窘迫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给他搭台阶:“好啦,说着玩的。” 柏原见他完全没有要回办公室的意思:“有事情要办?”方予诤淡定地点点头:“送走了简总,回来拿点东西。” ……那你倒是去拿。柏原收拾收拾本就干净整洁的桌面:“那我先走了。” “柏原,”方予诤叫他的名字,语气里是真切的渴求,“可以去你家吃个饭吗,我饿了一天了。” 可是我妈不在家诶……然而这个念头只不过在脑袋里飞快地打了个转,柏原的话来得比脑子转得更快:“走。” 到了柏原家,方予诤才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柏原解释了一下母亲的去向,给方予诤倒了水,自己坐在椅子上下单买菜。方予诤有蹭饭的自觉:“我来付吧。”柏原很霸气地头也不抬:“能吃多少,没事。” 他基本上已经掌握了方予诤的喜好,都不用后者点菜的,快速做了决定,为了弄点声音出来,柏原去打开了电视,两人转移到沙发上。 家里已经给方予诤准备了属于他的拖鞋,他脱掉大衣放到一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一手扶着沙发背,闭上眼睛向后靠住。 于是柏原又把电视给关了。 方予诤没睁眼,笑得无可奈何:“不用这么在意我。”经过上次的事,如今离开了公司,柏原和他已经很随意了:“可能这就是奴性吧。” ……净说些无厘头的。 方予诤侧过脸看着他:“你这个星期过得怎么样?”柏原不解:“不是天天给你语音汇报啦。”——说起这个他还奇怪,不知道这是自己老板什么时候新增的工作习惯,他已写进起居注。 “不要我说一句怼我一句嘛,”方予诤竟然可怜兮兮地,“我这周已经很崩溃了。”柏原心软:“没事了,狗皇帝走了,山大王又是你的。”方予诤难得地笑出声,正要跟柏原控诉一下自己遭受的不幸待遇,褚言给柏原打来了电话。 “我完事儿了,还去喝吗?” “我到家啦,改天改天,”说着菜也到了,柏原去开门,“要不就明天?”还好这时离方予诤远了一点,因为褚言紧跟着就在大逆不道:“这不重要。我收到线报,你家那位为了不想去总部的事,在机场和吾皇万岁大吵了一架。” 不知道有多少夸张的成分,柏原胡言乱语:“是吗,那还挺好的哈哈哈。”已有默契的褚言立刻会意柏原这时候不方便说话:“拜拜。” 挂断电话,柏原拎着菜回来,心虚地看了方予诤一眼。 后者站起来要给他帮忙:“我洗洗菜吧,别的也不会。”谁说不是呢,生来享福的命。 柏原让他别管,想到他过得糟糕不是假话,连说话都客气了不少:“你好好休息,不行就去我床上睡一觉,我估计还要一会儿。”方予诤听得动心:“真的可以吗,那我真去了。” “去吧,”柏原甚至走过去帮他推开门,“好了我叫你。”方予诤暗暗松口气,看来柏原已经谅解了自己这个曾经的“罪人”。 可是看着自己的衣服裤子又犯难,他去问柏原:“有没有什么衣服能借我穿。”柏原忙着处理鱼:“脱了睡,不合身穿着也难受。” 方予诤实在是犯困,也不想去纠结了,脱掉外衣躺进了柏原的被子,在清新气息的安抚下,一边想着这床果然舒服,一边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那边柏原腌了排骨清蒸,白灼菜心,彩椒炒虾仁,红烧牛肉烩土豆,再炖了锅雪白的豆腐鱼汤,看着不多,弄完也花了两个多小时。他把牛肉和汤温在火上,轻手轻脚地去叫方予诤吃饭。 柏原把床头灯别了个方向,才伸手扭亮。一看方予诤呼吸平稳,颧骨边发红,睡得正熟,他在床边坐下,想叫他,又不忍心。 其实这个样子,他喝醉那晚柏原也见过,现在没有了醉中的痛苦和不安,沉沉入眠的样子反而传递出安全感。 想着让他吃饱了再睡,柏原看了一会儿,俯身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 方予诤睡了这些日子以来难得安稳的一个好觉,人都跟着变得柔和了,他醒得很快,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柏原把他的衣服递过去:“我去端菜。” 等到两人终于面对面坐下,已经快九点,晚饭直接变成宵夜,不过对他们来说没关系。 方予诤先盛了碗汤。柏原若无其事地扒着饭,脑子全是褚言说到的事。 怎么会吵起来呢,方予诤就这么不想去总公司吗。 “老板,你刚刚说这星期过得很崩溃,出什么事了吗?”——决定引蛇出洞。 喝汤的人眼皮不抬:“怎么又开始老板了,叫我起来的时候不是予诤予诤得挺顺口。” “嘶……”柏原没想到自己恶趣味的玩笑他全听见了,大窘之下没过脑子地直接转移话题:“……听说你和简总吵架了?” “听说?”方予诤笑得意味深长,“谁这么会说。”柏原看着他的神色,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生气:“我就,随便听到的……” 好在方予诤并没有追根究底:“也不算吵,跟他争论了几句。” 第26章 “为了晋升的事吗?”柏原说,“其实我感觉这个机会挺好的。”方予诤这才看着他:“我没有说机会不好。” “那为什么……”柏原不解,“工作的终极奥义不是往上走吗?”方予诤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对我来说可能不一样。”柏原还想再问,方予诤明显已经不想聊了,“你做的菜都好吃。” 柏原在心里叹了叹气,不勉强他:“那也没见你多吃点。”“我很努力了。”方予诤对他诚挚表态。 既然已经送走了文宸,工作马上就要回归常态,两个人聊起前面安排好的出差行程——需要和盛城的技术团队一起去德国现场做一下测试,并谈判涉及到技术标准差异改造的补充协议。 说到这里,方予诤问柏原,“等干完活,有什么你想去逛逛的地方吗?”柏原凭借着少年时代四处旅行的记忆,撇撇嘴:“想不到诶,总觉得欧洲哪里看起来都差不多。” 于是方予诤提议:“那我选个地方,我们到时候一起去?” “好啊,指望你了,”柏原乐意当混子,不忘适时吹捧,“看吧,我就说你什么都会。” 方予诤也学会了不再去反驳他的这个观点,好话照单全收:“跟着我不会错的。”柏原夸张地笑起来:“别搞这种发言,鸡皮疙瘩。” 方予诤笑着请他帮自己盛饭:“我也谢谢我什么都会的助理。”柏原接过碗:“好说,以后有好处别忘了我就行。” 融融的暖意萦绕着二人,对比之前的日子,方予诤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到了某个终点站。 他实在是珍惜这样两个人对坐吃饭的时刻,这正是当年的他梦寐以求而不得的画面。 柏原甚至还对他自己的慷慨懵懂不知。 原来难的并不是愿景,难的是有对的人在身边。 从柏原家里出来,一身的疲劳已一扫而空,方予诤慢慢往外走,表情淡漠地摸出手机,给褚言发过去消息:“不该说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都是聪明人,褚言很快就回了过来:“知道了,老板。” 此时方予诤像是感应到什么,遥遥回头,柏原果然还在阳台上。他温存地笑着,对着后者挥了挥手。 第18章 答案 时间一步步朝着年末推进,文书类的工作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 这可不是出差的好时机,不出所料柏原从飞机起飞开始就基本没机会再合上电脑,加上漫长的飞行,清晨落地那一刻已经像过了一辈子。 连方予诤都忍不住佩服:“累了吧?”柏原伸着懒腰点头:“我多做一点,你就多休息一点。”一句话把方予诤哄得勾起了唇角,伸出只手为柏原揉揉肩膀。 两个人上次一起来出差还是夏天,那时天清气爽,日照又长,加上日程安排得轻松,对柏原来说还是一次挺不错的经验。 这回大不相同。 寒冷时节,每天灰蒙蒙地看不到太阳,天亮得晚黑得早,时差都没工夫倒明白,两人就已经过上了六点起床、吃完饭八九点回酒店的日子。 别说出门逛逛的闲心,每天走路都嫌费劲。 唯一比较欣慰的是,至少现在身边还有个人可以互相照应着情绪,因此忙归忙,一切都还算平稳。 这天从实验室出来,难得的不用和那边人的吃饭,几个人聚在柏原的房间叫了客房服务,继续讨论异常数据。沙发不够用,大家端着自己的盘子半围坐在地毯上,边吃边聊。 方予诤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羊绒衫,柏原怕他冷,拿过自己的围巾给他搭上。前者的手很自然地顺着柏原的手背滑过去,把围巾摆好。 他们自己人是早就看惯了,连盛城的同事这两天也已见怪不怪。 坐回去的时候一抬头,柏原才发现自己对面窗外的建筑已经湮没在突如其来的大雪中。 他惊喜地想去叫方予诤,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时候。然而根本不用他出声,后者像一直在留意着他的动向,已经了然他无法自抑的快乐。 同事们散去,雪更大了,纷纷扬扬。方予诤帮柏原把碗盘归置到送餐车上,看时间还早,问背对着他整理资料的人想不想出去走走。 虽然渴望,但柏原还是笑道:“睡觉吧,下雪有什么好看的。” 方予诤闻言不语,抽下被自己烘得温暖的围巾,圈到口是心非的人清瘦的腰上,一手扯着一边逐段收紧,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我想去。” 柏原的腰跟着变热。他并不迟钝,早就察觉如今两人的互动时常暧昧得异样。尤其是身处异国他乡,宛若相依为命,陌生的人群和环境好像更催生出了一些类似于肆无忌惮的氛围。 比如此时此刻,只要他稍微卸力,刚好就可以向后靠进方予诤的怀里。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柏原真的实践了想法。结果方予诤不闪不避,稳稳接住了他,一瞬温热的接触反而把柏原吓得要躲。可是方予诤顺势前靠,已经将柏原困在了自己和桌子之间,人虽然还安全地没有贴上来,气息已近在他的耳边:“陪我去吧,柏助。” 几个字百转千回,柏原被禁锢在方寸之间,有些心痒。 他绷着身体:“命令?”对方马上埋脸蹭了蹭他:“请求。” ……半边的肩膀都被蹭麻了,这谁还受得了。柏原认命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临时决定出门,并没有穿戴得多整齐。出门顶头风毫不客气地卷着雪花扑过来,后者打退堂鼓:“算了吧,别病了,还有两天的会。” 方予诤笑着一把揽过啰嗦的他:“走吧。” 酒店位于老城区的中心地带,步行到哪里都很方便。 正值玛利亚广场每年的圣诞市集期间,料想柏原可能会喜欢金色的氛围,方予诤便带着他往那边去。 一路上行人稀少,方予诤越走越担心现场会因为天气而冷清,还好到了就发现气氛依然热闹非凡,悠扬的乐队演奏声中,目力所及的每棵树和摊位都晶莹剔透,像是华丽水晶球里的小小摆件。 柏原实在意外,一脸惊喜地看向方予诤,后者便知道来对了地方。 如织的行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拿着刚买到的小东西跟食物,每个人脸上无一例外都挂着温暖的笑容。 坚果、酒精、糖霜、面包和烤香肠的气味融合在一起,空气里萦绕漂浮的全是人间烟火那抚慰人心的香味。 抬起头,便能看到纸片大的雪花在新市政厅的尖顶上打着圈,再簌簌地落入人间,将层层叠叠温暖的灯光映衬得如梦似幻。突然的大雪不仅没有扫兴,反而使一切看起来更加地恰到好处。 就是得有雪才对嘛。方予诤手在大衣口袋里,笑着看柏原兴奋地走在前面。 柏原甚至都感觉没那么冷了,好奇地东看西看,用蹩脚的德语和摊主搭话,不多久就举着两杯暖暖的热红酒挤回到方予诤身边:“来吧老板,提前祝你项目成功。” 方予诤和他轻轻碰了碰杯子:“提前祝你节日快乐。” 两人互望着笑饮了一口香醇的红酒,接着握着柏原挑选出来的漂亮杯子,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 太多的漂亮玩意,看得青年眼睛亮亮的,他的美好气质已完美地融入了这个糖果梦境般的剔透世界,柏原感慨:“早知道晚上不吃饭了。”决定行程的人难掩成就感:“那还骗我不想出门?” 柏原喝了口酒,语气都跟着轻飘飘的,哈出一团白气:“不也被你识破啦。”方予诤实在喜欢他这个样子,便笑着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等到提着好几个袋子从市集出来,时间不算早,雪落了满肩。 二人逆着风并排走在回酒店的路上,看上去就像一部什么老电影的剧照。 无声的落雪里,柏原忍不住还在跟方予诤回味刚才新奇的见闻,一路走一路描述,滔滔不绝地。 后者被他的情绪感染,少有地满面笑容,可能是怕柏原冷,顺手抓着他空闲的那只手放回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不知不觉间,柏原已经紧紧贴住了方予诤的一边手臂,身体倚靠着他,如此地亲密无间。 年长的成熟男人明快的笑意耀眼得柏原有些恍惚,黑暗里交握的掌心更是让他心跳加速。 这简直太像约会过后一起回家了,这不就是约会过后一起回家吗?柏原的注意力越来越不集中,呼吸随着自己的想法难以察觉地变快。 见柏原突然间不说话了,方予诤以为他有什么事:“怎么了?”柏原犹豫着停下了脚步,方予诤也不明所以地站定,面对着他。 这样的相处方式,好像只对自己有过的笑容,加上酒店房间里那个不明不白的时刻,让柏原非常想弄清楚状况。 漫天的风雪里,酒店门廊的灯光下,两人不能更靠近,一高一低地看着彼此。在过路人的眼里,他们俨然就是一对正在低言蜜语的爱侣。 不管了。 第27章 仗着风声过去谁也不会记得,借着红酒和后面喝的几杯潘趣酒壮胆,柏原终于头脑发热地一步踏到悬崖边上:“老板,我好像从没见你联系过女朋友?” 方予诤的笑意隐去大半,挑眉反问:“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柏原回想着刚刚过来找他搭话的白人,想说你好像不是很直啊。 柏原被风吹得鼻尖红红:“我想说,你真的有女朋友吗?”口袋里两人的掌心,温度还在上升。 受到质询的男人已经恢复了淡定,说:“你可以猜猜看。”见他没有立刻承认,柏原是十拿九稳:“我猜是没有。” 虽然从没在方予诤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明显的为难,柏原还是追问:“你为什么要编一个女朋友出来?怕追求者麻烦?应付家里?给公司的人看?还是……” 谁都知道这些理由不可能是根本原因,柏原深吸口气:“还是你喜欢男生,要隐藏自己?” 随着这个问题,方予诤眼里的火光跳起来又黯淡,几欲回应,顾虑之下重归沉默,反反复复。 柏原虽然没有催促他,可也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 “柏原,你可能是喝醉了。”——还在垂死挣扎。 “醉不醉和你的性取向也没关系,”柏原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没成功,“我猜得对吗,老板?” “问这种话的时候,”方予诤叹息,轻轻擦去落在柏原眼下的雪花,不露情绪,“不应该称呼我老板,知道吗?” 就这样将原本激烈的话题调转了一个方向,又去到了最令柏原困惑的模糊不清。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呢,为了让我陷于心动的想象,暂时放过你吗。 ……他果然还是打定主意躲避了,柏原留不住那指尖转瞬即逝的触感,无奈地心想。 穿过两人之间的风雪卷起了这一点点的灰心,又吹散了原本就不可靠的勇气,刚才那最好的氛围,也趁机凝固成了不容再被篡改的回忆,有些时刻,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于是他只能笑一笑败下阵来:“老板,我不问了。” 第二天碰面,当事人都选择了留着成年人间的余地,仿若无事发生。 之后在谈判桌上坐了整整两天,更是劳累得顾不上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情绪,好在是带着不错的成果,行程结束。 宴会后,其他人接下去都选择启程回国,虽然多了这样一段小插曲,但这两人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继续前往因斯布鲁克。 柏原不愿破坏谁的心情,一路上看起来还是兴致高昂,抵达酒店拉开窗帘,见雪山巍峨即在眼前,近的远的彩色房子顶上白雪皑皑,仿佛童话世界。 顿时大为满足:“花简总的钱出来玩就是爽!” “顶楼餐厅的视野更好,”方予诤推好行李,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笑道,“休息好了我们就去吃饭。”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他们的房间相邻,柏原甚至可以听到隔壁的关门声。人一走,他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泄了,接着拖着沉重的脚步跳到床上,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里。 挺累的。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脑袋里放空,没力气思考。没想到这一下子竟然就睡了过去,惊醒时暖光环绕,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柏原连忙给方予诤发消息:“不好意思老板,我睡过头了。”对面很快:“没事,那你还吃饭吗?” “我想自己出去走走,”柏原感到目前有点难以和方予诤独处,前面同事们都在倒还好,自从行程分开后,他其实在过来的火车上就已经开始不自在,“顺便在外面吃吧。” 过了一会儿,他收到了回复:“知道了。” 这时节的空气冷冽而清甜,一口呼吸,肺里都冰冰的。柏原拉起帽子挡风,沿着因河慢慢散步。 雪山依然无言耸立,路边色彩斑斓的房屋映着夜晚潺潺的河水,漫长的时间里总是如此。如果能有人一起走一走,聊聊天,想必会很惬意。 来之前,柏原对这趟旅程充满了期待,他因此懊悔那晚对方予诤的质问,不仅没得到答案,还导致二人陡然疏远。 以往自己并不会为了跟谁的关系而内耗,也不会执着于什么真相强人所难,这是怎么了。 不管方予诤曾经流露过怎样的软弱,跟他对弈,自己还是太不自量力。 罢了,不自量力也不是第一次。 很快也不想走了,柏原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下,伸长了腿摇来晃去。 国内现在是凌晨,找不到人聊天。柏原看着手机里和方予诤的对话框,不一会儿就心烦意乱。他在外面坐了很久才回去,吃饭成了一句空谈。 第二天一起吃完早餐,二人出发前往雪场。经过了无话的一夜和寡淡的清晨,现在并排坐在一起,感觉甚至有点尴尬。 柏原上次滑雪已经是好几年前,而方予诤一看就是高手,不愿让后者迁就,柏原说要先留下来复健个一两天,让他放心去滑红道,等自己寄存装备的时候再碰头。 “我可以教你啊。”方予诤不解。 柏原忙说不用:“我会,就是太久没滑了。”如果是不久之前,方予诤自然有办法让前者听话,但现下他好像也疲于拉扯,点点头放下雪镜:“注意安全。” 于是二人兵分两路,没了方予诤的存在,柏原反而轻松了不少,一个人乱七八糟晃荡了一会儿,刚好碰到了一群国内来旅行的年轻人,其中也有和柏原一样跟过来凑数的。 他自己这点技术,还不足以给小白当教练,但对方对滑雪不感兴趣,纯粹是出于乐子,就跟着柏原瞎玩。 不久其他人都走了,他们在一起嘻嘻哈哈玩玩闹闹了大半天,摔着跤歪在一起不知道多少次,倒交上了朋友。 于是中午顺理成章吃了饭交换了联系方式,下午练习了一会儿,实在不爱动了,两人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着聊天,男生肤色健康,有一种野性的帅气,人却很幽默,擅长讲理工男笑话,时不时逗得柏原哈哈大笑。 柏原这才得知对方名叫李宇航,是个软件工程师,这谁能相信:“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户外运动的教练?”他忙笑着澄清:“黑皮宅男罢了。” 柏原笑完,觉得特别神奇:“你跟我一个大学同学的名字一模一样。”李宇航好像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笑呵呵地:“这么有缘,你俩关系好吗?” 柏原不想交浅言深,糊弄过去:“都还行。” 李宇航说:“你住哪个酒店,我去找你玩啊。我们过来一个星期呢。”柏原笑他:“你要这样在雪场七天乐吗?”李宇航夸张地否认:“当然不会,明天绝不来了。” 他向这个新认识的朋友提议:“反正我看你也滑得没意思,不然跟我结个伴,去周边的城市转转。” 听起来真让人心动,柏原却很犹豫。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跟昨晚一样抛下方予诤。 他还在纠结,李宇航胳膊碰碰他:“那边的男的好像一直在看你。”柏原茫然地去寻找,发现远远看过来的正是脸被挡得严实,气场不知阴晴的方总。 于是苦笑着拍拍屁股站起来:“是我老板。”李宇航无比同情:“……逆天,怪不得你宁愿自己玩了。” 柏原和李宇航道完别,朝方予诤走过去,李宇航还在后面大声喊:“那我晚上给你发消息啊!”柏原抱着雪板回过头笑说:“okok。” 李宇航还在傻乐,感到男人现在看着的人好像变成了自己,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对着那人点了点头当打招呼,对方却很没品地直接转身了。 第19章 争执 到酒店是傍晚,毫不意外地和方予诤相对无言地吃完饭,窗外的风景都看得索然无味。 对了一下明天的出发时间,柏原回了房间。 这一天下来,有人的时候还能说说笑笑,一旦安静下来就觉出疲惫。 柏原不知道在为什么憋屈,料想晚上不会再有别的事,舒服地泡进了浴缸,就着缭绕的水汽瞭望着静默的山巅。 李宇航的信息很快就到了,先是传了一堆照片,全部是他拍的柏原,以及两个人吃饭时的合影。柏原往手机里存了一些:“拍得不错。” 又问柏原正在做什么,老实回答说一个人泡澡,李宇航像是被狠狠撩了一下,立刻就直奔主题:“自己泡多没意思,定位和房间号给我一个?” 这下柏原总算反应过来对方这一天殷勤的由来,有些好笑,又感到遗憾。还以为真的是交到朋友了。 虽然出了国精神上仿佛到了什么法外之地,被皮囊出色的人关注欣赏心情更是不错,可陌生人直接约到床上对他来说还是过于超前。 担心再聊下去对面会更来劲,柏原便直言不讳:“我有男朋友的哦。” “是你那老板吗?” 一下给柏原整卡壳了。李宇航等不到回话,发过来语音,爽朗笑着:“有什么关系嘛,那来我这里,他不会知道的。”很实在地附上他的酒店位置。 第28章 怎么饥渴得油盐不进? 柏原摔了一天,这会儿被泡得浑身发软,通体舒畅,又无聊得很,因此愿意多扯几句:“他总会知道的。”李宇航发了一个哭哭的表情。 暗暗好笑,本来都打算把他删了,李宇航还在努力推销自己:“我技术很棒的,真的不试试?”给柏原笑得不行了,他趴在浴缸边缘回复:“你别太离谱。” 说完柏原不再理他,靠回了水里。 方予诤从吃完晚饭后就没了动静,柏原之前还很好笑地贴在墙壁上想探听一下前者在干什么,结果悄无声息。 一想到明天又要去滑雪场虚耗一天,柏原就有点心累,他想找个什么理由逃掉,拿出手机试着给方予诤请假。 刚用“老板”起了个头,金仪忽然打进来,声音一如既往稳重,话却很急:“柏原,我需要找方总汇报一个情况。” 儇金仪负责的是公司和外面各个部门的关系,他那儿要么不出事,要么就非同小可,何况又是这种时间。柏原不敢怠慢,早已出了浴缸匆匆抓了浴袍系上:“你别挂线,方总就在隔壁。” 门铃响的时候方予诤还以为是自己叫的酒到了,拉开门却是一个红彤彤湿漉漉的柏原站在外面。 他的鞋都没来得及穿,呼吸不稳,头发和脸颊上的水珠顺着胸口一直滑到下腹的阴影深处。注意到男人好奇审视的视线,柏原忙把浴袍拢了拢,手机递过去:“金仪说有急事。” 方予诤似乎自嘲地笑笑,接过电话走回去,坐回了落地窗前。柏原这才注意到他连灯都没开,显然已经一个人在那里枯坐了很久。 房间被雪山映出幽蓝凄寒的冷光,虽然有街景的暖黄色调做点缀,不至于不可视物,氛围还是非常压抑,柏原听着他和金仪谈事的声音,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方予诤迟迟没听到动静,回头见柏原还傻站着,水滴不断滚进脚下的地毯,他一边说话,一边皱着眉拎出自己的备用拖鞋,起身扔到了柏原脚边。 看来是要我进去的意思,不是,态度不能好点吗。 柏原默默拆开袋子,套上鞋,踟蹰地进入了这个异常静谧的空间。 事情显然很麻烦,两人谈了很久。 柏原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远远等着,明明只有很短的时间,但自己似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方予诤的声音。现在的光线下,连他的样子也看不分明,像在梦里。 谈到最后后者低下头按了按太阳穴:“我改这边明天夜里的航班回去,你先稳住他们。” 看来这下也不用向方予诤编理由请假了,听起来似乎不错,只是此时沉重的氛围提醒着柏原,这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通话结束,跳出来一张图片消息,估计是一下没反应过来拿的不是自己的手机,方予诤顺手点开,立刻皱紧了眉头。 他嫌脏似的把手机递向柏原,也不看一脸茫然的后者,满脸的不耐烦。 柏原不明所以地走上前接过来一看,竟是贼心不死的李宇航发了一张腹肌照,向下的青筋清晰可见:“真不来舔吗?” “我靠……”当事人头顶冒烟,咬牙切齿地低骂,赶紧把这人拉黑。方予诤像没听到:“海合那边出了点问题,我明天走,你可以留下来多玩两天。” 柏原的动作静止了。 这人说什么东西呢……他都走了,自己跟谁玩? 好好的二人旅行被搞成这样难道都是自己一个人的问题吗,现在又拿起老板的款来了是吧。可方予诤说得这么认真,周身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刹那间把柏原带回到了初见时刻。 也许这才是方予诤,这才是对的,这才是两个人该有的关系。 柏原被他这个样子打得胸口发闷,无所谓地笑笑:“好啊。”方予诤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回去吧。” 被驱赶的人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回到自己的房间,柏原踢掉拖鞋,气得手抖地给湿答答的头发吹风,忍不住借着噪音低声咒骂,谁都骂,从坏事的李宇航一路骂到不省心的海合,方予诤就更是看不顺眼。 然后在床上空躺了一会儿,他还试图复盘一下怎么就把事情搞成了现在这个德行,仅仅是因为不知轻重地打探方予诤的隐私吗? 可是明明就是他先挑起的,如果不是他的那些暗示明示,亲昵暧昧,他柏原何至于把自己这么当盘菜,误以为自己有了跟方予诤平等对话的权利? 人是不是有了点事业地位和金钱上的优势,就完全不会反思自己啊! 简直越想越气,柏原翻身下床换了衣服,想出去走走冷静一下,出门发现手机没带,又气呼呼地返回去拿。 万万没想到再出来关上门时,隔壁的房间门也在同时被一把拉开,柏原吃了一惊。 一脸躁动的方予诤走了出来,胸口随着深重的呼吸明显起伏,见眼前人穿戴整齐确实就是要出门的样子,方予诤瞬间握紧了拳头。 像被一颗来路不明的子弹砰地命中,柏原没料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方予诤,愣住了。 四目相对了片刻,方予诤眉头紧锁地质问:“你要去哪儿。”柏原被问得莫名其妙,语气很冲地顶回去:“我不能去哪儿,现在是在上班时间吗?”率先发难的人短暂地平复了一下情绪,自以为在和柏原商量:“不许出去。” 柏原心想真幽默,还能限制我人身自由的,方予诤这唯我独尊的毛病不会是跟着简文宸学的吧,简直都给他逗笑了:“凭什么。” 他这么强硬地反抗,反而使原本在暴怒边缘的方予诤冷静了一些,后者打量着柏原,见他不像是吃强制这套的,总算放下点身段,话语间带上了商量:“那你可以不去吗?”说着迫近一步,“不去见他。” 柏原见来势汹汹的人有服软的趋势,想要见好就收,不过这话他是一下子真没明白过来:“见谁?” 方予诤自然以为他装傻,步步紧逼:“见滑雪场的那个人,见给你发照片的那个人,或者什么别的人,都不要去。”柏原被迫后退,很快就被困在了墙面和高大的男人中间,熟悉的气息立刻铺天盖地地围住了他,压迫得他别开了脸,不愿去看方予诤的表情。 “柏原,”方予诤还在加码,“不要因为生我的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强有力的心跳就在身前,说的话让人该死地误会。又来了,又是这样。一句实话都不肯给,还来对我管东管西,说到底我们之间只不过是上下级的关系,你管我跟谁睡觉呢。 刚刚想要息事宁人的心一下子又烧着了。 柏原懒得对他澄清,默认要出门猎艳,低着头要越过方予诤,后者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柏原!” 对方强烈的反应只使柏原犹豫了一秒,想笑,看来方予诤还是一点都不了解他的性格。 他沉默着用力,咬牙忍耐着被扭按的疼痛,往外推搡方予诤。去他的,今天这个楼他是非下不可。 方予诤也没有任何退让,钳制着柏原的手背和小臂青筋浮现,一遍遍把他按回墙上。随着柏原的不肯屈服,平时享受惯了周围人顺从的男人明显有点上火,虽然还极力控制着力道,可偶尔一下下手没有轻重,后者的肩胛就被撞得生疼。 处于下风的人已经充分领略到了往日波澜不惊的方予诤发起火来多么恐怖,可他也不是无用的书生,方予诤越强迫,他越决心反抗,哪儿还顾得上疼不疼的,一时相持不下,各自心烦意乱。 两人越来越激烈的肢体冲突早就引起了酒店监控的注意,不多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查看,他询问着看上去弱势的柏原:“先生,您遇到麻烦了吗?”方予诤还没放过,双手压住柏原的肩膀代为回答:“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回房间。” 柏原不说话,用胳膊肘死死抵着方予诤,酒店的人显然也不放心,只要柏原的答案:“先生?” “……” 总不能真的把方予诤送去坐牢,公司还等着他回去救火呢。柏原实在是无语地在心里骂自己没用:“……没事的,我们是朋友。” 酒店的人不放心,还要说什么,方予诤已经一边面无表情地说着抱歉,一边刷开门猛地将柏原推了进去。 毫无防备的人几步踉跄差点摔倒,方予诤仿佛要扶他,最后也只是伸手按亮盏灯,站在门前危险意味十足地警告:“别再跟我胡闹。” 经历过适才一番徒劳的挣扎,可能身上都已经淤青了,明白和他对着干可不是好玩的,柏原嘴里却兀自不肯服输:“……方予诤,你该不会以为我怕你吧。” 妈的,大不了回去就辞职,真受不了这种气。 陡然被点名的人颇为意外,一心想让柏原叫他的名字,没想到场景竟是这样。因此也陷入颓然,回答不上来。柏原见状冷笑,揉着一侧胀痛的手臂向门口走。 刚拧上把手,出乎意料地,原本看起来准备放手的方予诤一步跨上来从背后抱住了他,坚硬宽厚的胸膛紧紧贴着他本就发烫的后背,急切地想说话:“柏原,我……” 第29章 可柏原现在对于这样含义不明的身体接触可谓是反感到了极点,搞什么啊动不动搂啊抱啊的,他用尽仅剩的力气往下刷着方予诤的手臂:“你干什么!”方予诤怕不是生平第一次被别人这样怒吼,话都给堵回去了,只能一味无声地收紧怀抱。 柏原要疯了,挣扎着破口大喊:“方予诤!我问你喜不喜欢男人你不肯说,我不想跟你搞暧昧你还不乐意了?说到底,我跟谁睡觉都和你没关系!现在又来这套!你到底是什么情况,能不能给我个准话?我只是你的下属又不是玩具!少拿简文宸那套来对付我!” 方予诤被一连串的致命问题问得心一阵狂跳,尽数狠狠打在柏原的背上,“简文宸”三个字更是让他难以支撑,他猛然惊醒,自己对待柏原的一举一动,可能都是大错特错。 可是后者此时太激动了,误会这不过是自己那呼之欲出的心脏,完全没发现方予诤湃动的心潮。 柏原越想越伤心,挣动的力量又大了,方予诤还在他的耳边火上浇油:“柏原,你冷静一下。” 我冷静你个……柏原脑袋里全是乱码。 正在一片混乱时,酒店的人因为放心不下去而复返,这次还带上了两个保安,听见响动,反复让里面的人开门。 柏原困难地伸手把门拉开,方予诤一手箍着他,一手伸出去撑住门框,以免他借机往外冲,于是外人看见的就是两个人不清不楚的姿势。 加上柏原还半弓着腰赤红着脸气喘吁吁,方予诤的呼吸也急促得难以控制,几个人面面相觑。 知道这下误会大了的柏原哭笑不得地要解释,可他贫瘠的德语早已在之前消耗殆尽,幸好方予诤还能说上话。其实现在什么都不用多说了,工作人员一眼都不想再多看,已经礼貌地对他们道歉,匆匆转身离开。 这下算是彻底崩掉了。 门再次被关上,柏原丢了人,试着按照方予诤的要求冷静一下:“你先把我放开。”身后的男人只是沉默着把脸埋入他的颈侧,灼热的呼吸扑得他心乱如麻。 反复折腾了这么半天,柏原早就没力气再生气,四肢百骸只剩了下无能为力的沮丧,他是真的说不动了,还把自己整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热,事已至此,他必须绝望地承认,其实他拿方予诤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放弃了,”柏原颓丧地卸了力,软在方予诤坚持不懈的怀抱里,“随便你想怎么样吧,等回去,我会马上……” “不要放弃!”方予诤不敢让柏原说完,怕说破就是彻底的结束,终于是不顾一切地开口打断,这一屈服,就是这个男人丢盔弃甲般地自我放逐,“我喜欢男人。” 说出口反而如释重负,除了挽留眼前的人,方予诤像对其他事都无所谓了,喃喃地重复:“柏原,我喜欢的是男人。” 仿佛遥遥的一捧阳光照亮了原本以为步入绝境的人,柏原惊讶地想要回头去看方予诤。后者却误会他还要逃跑,焦急地张口咬住了他的肩膀,含混着:“别走,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方予诤,你……”柏原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震撼,如同被呼啸的风声拉扯着所有的一切情绪穿膛而过,又痛又解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的,”身后的人完全自暴自弃一般,“我知道。” “我在投降。” 第20章 胜负 总算逼出了原本毫无破绽的男人的一句真话,柏原却没有多少胜利者的喜悦,两个人结结实实打了一场仗,现在脱了外套并排躺在方予诤的床上,躁动还没完全退去,对着天花板一时无言。 柏原先忍不住,看着方予诤逐渐恢复平静的侧脸:“……可是为什么要造这种假?现在根本没人会在意。” “我爸爸在意,”方予诤嘲讽地笑笑,他的叹息很轻,“不过我不是因为他。我只想图个省事,在编个男朋友或女朋友中,后者比较方便。” “加上我早就没有了爱人的念头,所以在别人眼里是什么取向,对我来说也没区别。” 哪想到会遇到一个根本不肯被他糊弄的柏原。 调子冰蓝的房间里,方予诤那侧壁灯的光影随着视线摇曳,柏原听他说得灰心,把话题扯远了一些:“那宋小姐是真人吗,还是纯粹杜撰的?” 想到每个月如此昂贵的鲜花钱,以及自己那么用心地挑过一阵子花,柏原确实感到了肉疼。 方予诤的语气果然放松了一些,微微翘起了嘴角:“是真人,是荣杰物色了他的表姐来的。” ……什么叫朋友,荣总这样的就叫朋友。 柏原笑道:“她竟然愿意配合你们演戏。”方予诤摇摇头:“她只是很喜欢花,以为她弟投其所好给她包年了花束盲盒,而我是那个开花店的朋友。”柏原没忍住,哈哈笑起来,方予诤也跟着好笑:“订满一年还能抽奖,我这些年已经抽出去三四个包了。” 柏原笑话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翻了个身趴在方予诤旁边:“还有,你跟我妈说的那些,怎么和宋小姐认识交往之类的?”方予诤毫无保留地:“吃饭的时候听炜川讲的他跟他老婆的事。” 见柏原笑得过分了,方予诤横过一只手臂搭在他背上,随着喟叹来回轻划,声音很低:“我已经比我想象中向你坦白得更多了,不要笑我。”两人都没想到这个动作碰到了柏原刚刚被撞的地方,受害者轻轻地倒吸了口气。 方予诤连忙起身看着他,“怎么了?”在那躲闪的眼神里,他很快明白过来,不顾柏原的阻挡,把手伸进了后者的衣服,顺着腰慢慢往上摸过去,直到柏原无法自控地“嘶”了一声,方予诤才立时懊悔不已,“肩膀这里很疼吗?脱了给我看看。” 话里的歧义逗笑了原本伤处被摸得辣痛的青年,他哈哈着往一边躲:“别想趁机占我便宜。”方予诤笑得心疼而无奈:“是我犯浑了,真的抱歉。”柏原眼看刚刚好起来的氛围又要往压抑走低,连忙说:“就撞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见方予诤还在自责,柏原继续笑道,“有什么好难过的,我给你摸还不行吗?” 方予诤苦笑着揉揉柏原的头发。 他伸手拉着终于不那么纠结的男人重新躺下,赶紧转走话题:“你刚刚说,跟我坦白了很多了?”见方予诤不解何意地点点头,柏原趴着向他靠近,侧着脸枕上他的枕头,一双眼睛紧紧看着他,“多吗?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总部。” “……” 看来这是究极杀器,能让承诺过要坦白自己的男人又陷入了两难。柏原当然不愿再为难他,可好奇也是真好奇,毕竟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良久,方予诤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关上灯再说吧,怕你这么看着我。”柏原听他颓废,忙给退路:“不说也没关系。” “没事,已经说了问什么我都会回答,”方予诤不愿再让柏原感觉受到了任何的敷衍和欺骗,他也着实需要一个出口和港湾,便在那注视下缓慢地开口,“其实,我一直逃避去思考这个问题。” “我喜欢的只是这份工作本身,当上总经理,能让我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想法和抱负,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可是,集团副总这个位置像是文宸吊在我面前的胡萝卜,他似乎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始终向往着权力地位。” 以前只觉得方予诤是给简文宸打工打烦了,柏原没想过还有这种内情:“如果你真的不在乎,靠这个位置也拿捏不了你,不是吗?”方予诤笑笑:“谁说不是呢,但我偏偏在乎,”他的语气讽刺起来,“所以他才能在觉得我好像没那么听话的时候,决定把这个奖励落地,让我陪在他身边,可以再重新把我抓在手里。” 一番话把柏原给听糊涂了,一边说着不在乎,一边又说着在乎,不在乎和在乎的到底各自是什么?他诚实地提问:“说得好奇怪啊,那重点似乎不是升职,是陪着他?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轻轻的一句话,像用柳叶刀划过饱含风暴的层云,剖开得漫不经心,承受的那方却惊心动魄,一声轻响,方予诤伸出手按灭了所有的灯光,在柏原一时无法适应眼前黑暗的盲症里,前一秒还说着自己心如死灰的男人声音微微颤动:“……因为我曾经喜欢过……我爱过他。” 落地惊雷,柏原差点就低呼出声。 他看不清方予诤此刻的表情,身心却被抛进由后者蓦然失速的呼吸掀起来的风浪,宛若抱着一截浮木身处于暗夜的狂海,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他摸索到方予诤的手,紧紧地抓住。 方予诤无声地回握,两人互相找到了支点。久违的因那人而生的起伏很快平复,只剩下满地支离破碎的自嘲:“我那时候爱得发狂,投入了太多,沉没成本大得惊人……” 沉没成本,别太好笑了。 方予诤以为,以为有些事他早就忘了,确实,如果不是今夜柏原让他失防,谁还能没事干去想起来? 第30章 那时他和家里闹翻,回国没几天,母亲打来电话,说把御铂湾的房子给他,随他住或者卖,他们都会配合完成手续,这笔钱就当家里对他最后的支持,言下之意是,这辈子都不用再往来。 方予诤毕竟还年轻,难免意志消沉,直至遇到了简文宸。后者对他赏识有加,一路提拔,还从来没有谁这么信任过他、支持过他,哪怕荣杰渐渐发现一些工作成果的署名不太对劲,他都没往心里去,于他的感情来说,这些身外物算什么? 好的时候是真好啊,方予诤至今也会感叹。 那些触碰、试探、含义不明的亲昵、乃至承诺,所带来的肉身和灵魂的悸动,都还历历在目,不得不承认,柏原骂他,骂得很对,他就是在用从简文宸那里学到的一些下作手段,有意无意地挑逗着柏原。 然后是那个至今痛彻的雪夜,他得到文宸将要结婚的消息,不对,不仅是要结婚,连孩子都生了。天气恶劣车开得太快,撞在了半路,他顾不得自己的伤,满脸是血地突破众人冲进文宸的房间,质问一脸惊疑的男人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时窗外很戏剧性地狂风大作,一道雷劈出下一道闪电,文宸震惊地看着被血色笼罩的方予诤,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将自己被吓得尖叫的未婚妻哄上楼,才特别无辜地惶恐反问:“予诤?这……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他说什么? 得到答案的那一刻,方予诤既无力暴怒,又哭不出来,心脏被利刃戳得稀烂,脓血滚了一地,只能像个马戏团的小丑,狂笑到跌坐在沙发里的男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文宸再三拒绝跟他发生关系的时候,他就应该发现的。他是没发现吗?不是吧,他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早就比谁都清楚,简文宸就是个六亲不认的王x蛋。 方予诤是真的死心了,以为自己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再去看文宸一眼。 然而偏偏文宸又出了事。 就是那个如今薄得像春雪一样的男人,当时浑身都向外涌着温热的鲜血,难以止住。他绝望地痛声呼喊,在病床上疼得瑟瑟发抖,见方予诤到底还是闻讯后匆匆赶来,感动落泪,用尽了全力,才伸出血红色的一只手,拉着方予诤的手交代后事:“予诤,我死了以后,帮我照顾好女儿,当他是你的女儿……” “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方予诤,我,我对你……” 对我什么?他的话根本就没说完。 可方予诤还是再一次失了守,太痛了,这个面目模糊的人是他真心倾慕过的人,他狠不下心。 柏原听方予诤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是陷进了回忆,没有去催促他,只是担忧地扶上了他的手背。 带着温度的接触才使方予诤猛然回神,“……因为这个不该当作成本的成本,加上后来文宸出了车祸,身体一下子毁了,又把女儿托付给我,我也就留了下来。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这个人根本不值得去爱。虽然我早就有预感,却不敢承认,终于有一天能承认了,还是走不出那种荒谬。” 男人的平静反而使听的人心惊胆战,柏原张口想要安慰,舌头跟打结了一样,说不出半个字,方予诤因为他自己的话笑得胸膛震动:“结果就是,我人生所有的付出都等于零,没有任何意义。” “理智和本能都在告诉我快逃,但那些海啸一样的过去,始终让人动弹不了,”完全地敞开了心扉的男人,自厌地给自己判了死刑,“柏原,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可以再回到他身边,这些东西,像是已经留在了我的本能里,我违抗不了,无能为力。” 久久无言。 柏原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以后绝对,绝对不会逼着方予诤去说任何话。 然后他沉沉地嗟叹,主动靠进了方予诤的怀里,伸手环着他的腰,轻言宽慰:“好好好,那就不给他干了,反正海合又出事,让简总自己来操心吧,我看他不是挺能耐的吗。” 方予诤当然没当真:“说不干就不干,不用过了?”柏原尽情畅想:“天下又不是只有这份工作,要是实在穷得受不了,可以把你那块百达翡丽卖了,”他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你不是还有套房子吗,通通发卖,够爽好久了。” 一番暴论让方予诤哑然失笑:“怎么全是在打我财产的主意?”柏原在他胸口蹭蹭,头发不断掠过他的下巴:“你肯定要付出多一点,毕竟我是因为你才会失业。” 方予诤心中一动,凑近了一些:“你是说,你也不干了?”柏原的语气已经认真得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你走了,我留着有什么意思,我们不给他干了,嗯,就这么决定。” 方予诤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像个少年人一样快。 半天得不到头顶的人回应,愈演愈烈的心跳声又拍打着耳廓,柏原抑制不住好奇地抬头,视线相接的一刻立马心如擂鼓,心知自己完蛋了。 方予诤这个表情他在对方醉酒那晚见过,实在是记忆深刻。 来不及逃跑,被柏原感动得词穷的男人已经搂着他的腰把他压在了身下,柏原支支吾吾地:“你你你不要又来这个,你到底什么意思。” 方予诤先是被他的紧张逗得好笑,继而眸色一暗,伸手捏住了柏原的下巴,直抒胸臆:“亲你的意思。” 话音未尽,温热的亲吻已经落下。 两人适应了黑暗,足以视物,柏原无法直视方予诤闭着眼睛亲他的样子,脑子里嗡嗡作响,人像要烧起来了,可又忍不住好奇观察。 方予诤来回辗转了一会儿,根本不够解渴,便笑着亲他因为用力而鼓起的脸颊,低声催促:“别看了,嘴巴张开。” 身上的人侵略感十足,柏原无力拒绝,更不想拒绝。于是小心翼翼地试着张开原本紧闭的嘴唇,结果立刻就丧失了所有后悔的机会,方予诤追上来品尝着他,纠缠着他,很快就让他头昏脑胀,呼吸困难。年长的男人耐心十足地引导:“抱住我,柏原。” 脑子一片混沌的青年才意识到,自己在床上可能像根木头。刚刚照做,就被方予诤抓着他的一只手塞进了自己的衣服,感受到男人后背结实的肌肉贴上掌心,柏原很快痴迷地将其抱紧,向上摸过去的一路撩起了阵阵大火,所有的热流又在向下奔去。 得到响应的方予诤吻得更加动情而深入,渐渐地,柏原因为缺氧而意识迷离,来不及吞咽,唇角挂得一片晶莹。在好不容易获得了短暂呼吸权的空档,他呆呆地伸手擦了擦嘴巴,含糊着:“你好凶……” 几个字不知怎么又引燃了男人,他按着柏原的头发看了看后者懵懂湿润的眼睛,再次把那些情趣一样的抱怨全都堵了回去。 柏原低吟着无力应对,浑身瘫软,这才后知后觉抵着腿间的是什么,每一次磨蹭他都跟着腰痒,又鼓胀得难受。 不不不这个是真的过火了,不同于上次,彼此清醒的越界行为使柏原无声瞪大了眼睛,出走了有一阵的理智开始拼命往回跑。 两个人的关系还不明不白,他各方面也没准备好,那触感让柏原大感震撼,吓得忙双手去推方予诤的腰:“方,方予诤,今天不行。” 后者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在床上听到这种拒绝,好笑地去拉他的裤子:“怎么不行,今天身体不方便吗,让我看看。” 柏原也失笑地去捶方予诤的肩膀,一手护住:“真不行,”笑着笑着神情变得认真,他亲亲方予诤的侧脸以示歉意,“方予诤,我不想只当你的安慰剂,可以吗。” 话到这里,不该再强人所难。 和上次喝醉后的蛮不讲理不同,身上的这个方予诤显然十分尊重柏原的意愿,他定定地看了柏原一会儿,见后者表情如此真挚,总算是点了点头。接着挫败地翻身躺到一边:“柏助,次次这样,我要被你玩坏了。” 到底谁玩谁啊?柏原心里有话,却不敢再去招惹他。方予诤靠过来拥抱着柏原,刚才亲热的余威犹在:“既然不能做,留下来睡一觉?”柏原安抚地拍拍他的背:“行。” 震耳欲聋的喘息仿佛还在耳边,现在两人各自镇静着,刚才的种种一下子显得特别不真实。 待到双方的心绪趋于平稳,柏原才有些可惜:“结果明天就得回去了。”方予诤问他:“不然现在出去逛逛?”柏原笑起来:“太折腾,明天吧,明天一大早。” “听你的。”方予诤低下头再次亲吻他,这次的吻十分克制和温柔。 第21章 出走 然而只是说得好听,方予诤根本就没有放过他。对啊,只是不能做,又没说不能亲,不能摸。 原本还正经地搂着柏原靠在床头聊天,话题种类繁多,从当年的经历到李宇航的腹肌质量,两个人甚至抽空分析了一下海合项目的现状。 柏原了解了更多关于方予诤和他家里人的事,其实后者不愿多提,靠他自己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忘了哪里看到过“心疼男人就是悲剧的开始”,柏原却必须承认,方予诤如今这个样子,让人很难不去共情他的过去。 第31章 御铂湾的房子再富丽,他根本就不愿回去;位高至此,仍困顿得如同简文宸的阶下囚;出来度个假,还有一担子事在肩上。这样的生活柏原觉得自己一天都过不来。 一定是依偎着说话的氛围太好,清凉的空气很快再次被催化得火热,没多久那些轻吻变了质。 柏原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放倒的,只记得方予诤也一样侧躺着,从后面热热地抱得很紧。 柏原没有经验可以倚仗,方予诤手上百出的花样他一个都招架不了,还在前半夜,他就已经交代在了方予诤的怀里,大汗淋漓地只剩下失神的喘息。 见柏原脱力,方予诤下床拿来毛巾,里外替他擦干,此时敏感到极点的柏原颤抖着下意识躲他的动作,看得方予诤发疼。 接着又帮他倒了水,扶他坐起来掌着他的背看他喝,杯子还没放下,有人又忍不住了,贴上来借着水渍,湿湿地吻进去。 柏原真的承受不了了,没办法再来一次,细细地发着抖,下决心这一定是最后一次警告:“嗯……再这样我真走了……”方予诤缱绻地伸手进去握住他:“再一会儿。” 又是许久,总算消停下来。 “方予诤,你完全就是,”柏原耳鸣,半天喘匀一口气,“耍流氓。”受到指控的人抑制不住地笑了,俯下来:“怎么办,去告我吧,柏助。” 尾音结束在亲密的交颈里,柏原还能怎么样呢,只好仍是伸手把他抱紧。 这下是真的累困了,不多久两个人一起睡去。 改签好机票,算了算时间所剩无几,柏原被方予诤叫醒时,外面天不过蒙蒙亮,睡眼朦胧的人蒙头耍赖:“动不了。”男人冷酷地拍他的被子:“出去逛还是腻在我床上,自己选。” 柏原立刻一个机灵清醒了,连滚带爬地下来洗漱。 冰雪小城此时还在靓蓝色的睡意中,中世纪风格的建筑林立,把时间都染旧。柏原手里捧着热咖啡,跟方予诤慢慢步入姑且静谧的特蕾西亚大街。 沿街的商铺尚未营业,路边的桌椅也空无人坐,缺少了暖光的穿插,空气全被视野里群青的山脉氤氲得清冷寂寞。 两人压低嗓音交谈,未免惊扰不知道谁的美梦。偶尔逃出去的笑声盘旋着回响,整座城市在此刻只属于他们。 “喝吗?”在安娜柱对面的长椅上坐下,七彩的房子从眼前一路延伸,柏原把手里热气腾腾的饮品递过去,“味道不浓。”方予诤偏头躲开,柏原笑他,“我早就发现你还挺挑剔的,这不吃那不喝。”方予诤接受他的批评:“你跟我弟弟应该聊得来,他喜欢这些。” 柏原顺嘴一问:“是吗,他叫什么。”方予诤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你很想知道?” 一脸警惕的样子把柏原逗笑了,遭到误会的人赶紧澄清:“干嘛,还不是你自己先提起的。” 见柏原有兴趣,方予诤慢慢跟他介绍起安娜柱的来历,漂亮的名字由圣人雕像环绕,顶部的圣母像安宁地眺望着远山,其后却关系到一场战争。 柏原听得津津有味,其实这算是个相对冷门的旅行目的地,他因此有点好奇:“这么了解,你之前来过?”方予诤说:“好久以前了,和家里人来滑过雪。” 柏原想起昨天说过的关于他父亲的事,缄默不语。这些至今如数家珍的背景知识勾起了方予诤的回忆:“我那时候真是做了不少功课。” 男人低声说着些一听就还有故事的话,柏原信守着对自己做出的承诺,方予诤不愿主动去说的事情,绝不再去逼问,因此他也只是岔开话题,问些无关紧要的历史建筑故事,等着这一层伤感慢慢退去。 两人在渐渐明朗的晨曦中聊着天坐了很久,久到空旷的街道开始出现了寥寥的行人,方予诤才拉着柏原站起来:“你是不是变懒了。” “体力不支呀,”柏原意有所指地,“谁的责任谁清楚。”方予诤难得被人打趣,顶不住地把柏原揽过来揉进怀里,反调戏成功的人得意地笑起来。 再往下走,老城的氛围更浓,无声记录着世事变迁的墙面在两旁静默,其上的雕刻华丽而斑驳,植物们则在露台上,静待着能在春天到来时一展明媚。早起的店铺陆续开门,友好的店主笑着对他们打招呼。 “那就是黄金屋顶,”方予诤遥遥向他介绍,柏原远目去看,没有想象中的漂亮,见他沉默,临时导游笑道,“1500年,马克西米利安一世为了纪念婚礼建造,2657块金箔瓦,”柏原一时没了声音,若有所思,方予诤很快明白过来他在想什么,“……那些只是铜瓦镀金。” 被看穿财迷心事的柏原哈哈笑着:“是我冒犯艺术了。” 走到近前,二人静立着欣赏了一会儿屋顶和阳台的细节,听方予诤补充了更多的历史轶事,接着他和柏原左拐进韵味悠远的街巷,踩着鹅卵石街道一路向前,穿过马路,终于来到了因河边。 毫不宽容的时间不够他们去更多的地方,无尽的水流声中,二人并肩沿着河岸漫步。 方予诤自得于小小旅程的成功:“还好是个小地方,学的东西足够我卖弄。”柏原笑说:“我们以前滑雪真没来过这边。”方予诤点头:“地方是我弟弟选的,我是难得和他们一起出门,所以激动得做足了研究,差点给滑雪场和雪道分析出一个ppt。” 他当作笑话说出来,柏原却听得感慨:“你是真厉害。我当时要是有这种行动力,估计能把我爸感动死。” 方予诤不由得又想起了柏辛睿说自己儿子“娇气”,不知道柏原听没听过父亲对他的这个形容?其实听在耳朵里不觉得蛮横,反而有一种可爱,如果可以,自己真想看看他使性子的样子。 方予诤笑柏原真是个小少爷:“而我给我爸介绍的时候,气得他大骂我不务正业,不要紧的事情做一堆。”虽然人生经历过惨痛的挫折,但是柏原的家里人一直都给了他充分的爱意,他也用爱回馈。听到方予诤轻描淡写说出和父亲的伤心事,柏原挽着他的胳膊靠到他身上:“告诉你爸爸,这可是很要紧的,你看,今天不就用上了。” 方予诤已经习惯了拥有他如此直白的仰慕,可是每次听他亲口表达出来还是会心中动荡,于是亲亲他的头发:“我知道,在你这里我总是能有十分。” 柏原笑方予诤完全就不懂这里面的奥义:“不是哦,”说着迎上后者好奇的目光,“是十分满分的一千分。” “……”从没发现过自己是这么热衷于被哄的一个人,方予诤哑然失笑,“原来我的分数这么高呢,昨天不还指着我骂来着?” 柏原吸吸鼻子,既然谈论到昨天,他们还有未竟的话题:“后面也没细说这个,我们是回去就提离职吗?” 方予诤听柏原又主动说起,有些感怀。 昨晚柏原提议和他一起辞职离开的时候,方予诤必须承认自己被这像私奔一样的计划狠狠诱惑了,此刻旧事重提,他发现这个建议仍然很有吸引力。 “如果真的提前退休,”他忍不住畅想起来,“我们可以去找个农场住在一起,种点东西,养一堆动物。”柏原惊讶:“你连这些都懂?”方予诤笑他信息掌握不全:“ 不信?在你眼里,我不是‘全知全能’吗?” 柏原一抿嘴,他当然信。于是明亮的眼睛瞬时写满了向往:“那还可以养一些大狗,我小时候就可想养了,妹妹对动物毛过敏。” “这还不是随你喜欢。”方予诤看着神采奕奕的柏原微笑。 “那农闲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出去旅行,全部由你来做功课,”柏原不断地将一切设想得更完整,“到了喜欢的地方,我们干脆住一段日子。” “夏天去南欧,冬天就来这里滑雪!” 方予诤赞同所有的提案:“都听你的。” 眼前的柏原仿佛回归了少年时快活又自由的样子:“哇,太好了!想想就开心!”内心恢复了活气的男人跟在后面,笑着看他。 接下去,两人在一处椅子上坐下,天光将现,阿尔卑斯山被镀上一层亮边。 方予诤的身心充盈着暖意,眼睛弯成了优美的弧线,看着日出的方向,他由衷地长叹一声:“真是美得像梦一样的生活。” 气氛虽好,柏原却敏锐地感受到他语气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遗憾:“……但是?” “但是我们不能活在梦里,”方予诤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淡去了,静静地看向柏原,“起码现在还不能。”柏原不解:“你的顾虑是什么呢?”说着想到好笑的,“总不会是真的担心钱不够用了吧。” 当然不是了。 昨天方予诤就冒出过这样的念头——他是个懦夫,不肯真正去面对简文宸还操控着、拥有着他这个事实,只是一再选择可耻的逃避。 他配不上柏原如此炽热的肯定。他不能因为柏原对他几乎没有底线的包容,就留着简文宸横亘在他们之间。 如果放着不处理,结果就是不会有任何改变。这么多年,方予诤早就看透了,他以前只是没有动力去面对。 第32章 太阳在他的沉默中升了起来,方予诤看着被光裹了一身的柏原,在他的身边熠熠生辉,如同在一节朽木的一侧,饱满新发的鲜绿枝芽。 面对着这样明亮的、美好的愿景,面对着蓬勃的青年对他完全彻底的崇拜和信任,他如果终生只能是一个被困在往事的泥淖中裹足不前的人,又怎么配得上那“一千分”。 思绪纷纭,就着柏原的杯子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苦咖啡,方予诤皱起了眉头:“我的顾虑是,在文宸那里以当了一辈子逃兵做结局,”他说得很沉重,“那样在我自己这里,我才是真的输了。” 柏原听他说着这样的话,并不灰心,反而觉得此刻自我警醒的方予诤实在充满了魅力。 看看他唇上留下的浅浅痕迹,柏原心念一动,歪过头亲了亲那里。头一回享受到柏原的主动的男人先是意外,很快翘起嘴角:“跟你说正事呢,什么意思。”柏原笑着再一次:“亲你的意思。” “感觉是特别没用的一件事,但很想对你做,”柏原说着又贴贴他的嘴唇,这人的直球总能打得方予诤猝不及防,“想和你浪费时间。” 金色的光线里,两人断断续续浅浅亲吻了一阵,柏原才说:“谁说面对他你一定会落荒而逃?” 他轻轻笑着:“那天在酒店,你为了和我独处,不就忤逆他了?”方予诤想起往事,笑纹如水面漾动的波纹,而后叹口气,握住他的手,正像是握住自己勇气的来源:“所以,你会和我一起去总部,对吗?” 该来的总会来。曾几何时柏原还会觉得方予诤的去向与自己的关联并不大,后来他已认识到他需要认真考虑。 调岗以来,柏原已经隐约明白这并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对象是方予诤。不是说现在就没有成就感,而是比起这个岗位,他还是更想回去做业务,相较于服务他人,他更想成为一个创造者,同时把人生的决定权拿回自己手里。 何况如今和方予诤的关系还变成了这个样子,柏原是不知道对方怎么想,以他现在的心态,他已经很难完全从公事的角度面对前者,就当他是不专业吧,万一以后感情的变化和工作的要求搅和在一起,他一定会非常崩溃。 怪不得自古圣贤禁止办公室恋……不对,交情。 “我去不了。”柏原决定有话要直说,哪怕方予诤也许会因此受挫。 “我要照顾妈妈,也不想作为你的附庸生存,”因河把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但是消减不了他的认真,“方予诤,这是你人生的关卡,你必须靠自己把这关过了才行。” “然后我们一起去把那个梦实现,”说到这里,柏原微微红了脸,“如果你也认为有‘我们’的话。” 方予诤意外,又不意外,既感到遗憾,又颇为欣慰。是啊,这才是柏原。 仿佛可以不顾一切地交付全部,其实总是在很好地坚持自己。他的柏原,像置身于人生不息湍流的反复打磨中,还能始终耀眼的一颗宝石。他怎么会舍得去认为没有“我们”这回事呢。 于是方予诤没有反驳,没有劝说,只是深深呼吸,把柏原的手贴近了自己的心口。 柏原生出自己正捧着那搏动着的心脏的错觉,他抬头看着方予诤,见对方微垂着眼,眉宇间沾染着一点郁色。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男人沉郁地开口,倾诉隐秘的心事。 柏原听他说出这样很不方予诤的话,耳尖开始发热。 身在异国似乎让方总散去了一身紧绷,血液里被注入了颇具当地风情的浪漫主义。 柏原微微张开嘴,又不知道该作何回答。而即使一言未发,他所给予的一切,对于方予诤来说,已经足够。 “但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不会认输。”方予诤完全理解和接受了柏原的想法,前路虽不能预知结局如何,可有柏原的勇敢作为他的支撑和榜样,他终于认定由往事根植的所谓“本能”未必就无法克服。 方予诤手上用力,将柏原拉近,凝望片刻,在眼睛里的偏爱满到将要溢出来时,捧着他的脸再次亲吻上去。柏原被亲得心软软地摇晃,双臂环绕,将方予诤保护在自己的怀抱里。 这就是很没用的事,但他自己也该死地喜欢。方予诤心想。 一旦登上回国的航班,他们又要被装回方总和柏助的狭小盒子,谁都不知道未来将会怎样,而那个美得像梦的农场离他们又还有多远。 方予诤想起那日自己在酒店看过的黑白电影,这个吻或许就是属于他们的罗马假日的句号。 人也许会遗忘,但此时的雪山、河水、阳光,既然已经看过无数的人间悲欢而依旧生机盎然,想必也可以为他们作证。 证明在这飞逝的分秒中,逐渐靠近的真心。 第22章 余温 国际航班准时进港,金仪和两个同事早已在机场等待。 方予诤一边和他们走向用来充当临时会议现场的商务车,一边发现似乎哪里不对劲:“褚言人呢?”于紧张的气氛之中,这个问题似乎引发了一些幽默,方予诤之下最沉得住气的金仪流露出难得的替人尴尬:“他在家里摔倒,腿骨折了。” 方予诤还以为自己听错,回头问:“他什么?”柏原也吓了一跳:“很严重吗?”金仪帮方予诤挡住车顶:“上星期刚摔,现在还在医院里。” 听的人十足无语,带着这份从天而降的荒唐感,一行人上了车。 现在就是城投和海合为了职责划分不清的事大扯皮,分别在土地调规和许可证申请中相互等着,谁都不服软,仿佛浪费的不是自己的钱和时间。 金仪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彻底的不蒸馒头争口气,前天的会议上两边更是直接吵了起来,差点掀桌子。 他递上文件,方予诤表情平稳地仔细翻看。双方的问题柏原也马上就懂了,各打五十大板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如金仪所总结,现在就是没办法让他们坐下来再谈。 “资规局那边我已经……” 这方面的话最好少说,方予诤摆手打断他:“我知道,”说着朝柏原伸出手,“我先打几个电话,剩下的事等后面再谈。” 柏原递上手机,将方予诤刚才标注的内容整理出来,耳朵里听到他已经在联系双方的关键人。 柏原一言不发,打字飞快地给方予诤的指示做着记录,一切回归到最正式、最公事的样子,让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几天的梦刚醒,就差掏出登机牌来确认一下。 就算预感过将结束得很快,可柏原没想到两个人之间流转的氛围会消散得快成这样。还来不及回味那些美好时刻,一回来就马上再次成为彻头彻尾的工作机器,连个缓冲带都舍不得给。 初步沟通完毕,二人避开同事们,先一起回了一趟酒店。 柏原往外整理着方予诤的箱子,东西是他收进去的,他最知道该怎么放回去,只是因为大脑长时间地保持清醒,不免有点精神不集中。方予诤趁这个时间洗完澡换好衣服,一脸清爽地旋着袖扣走出来,对蹲着的柏原说:“下午就在我这里休息。” 柏原没回头,拿出他的领带盒放到一边,又搬出衬衫,很自然地点点头:“好的,方总。” 一个称呼让方予诤明显地愣了一下,见柏原认真的样子不像在跟他玩笑,他走过来拉起柏原,让后者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撑在两边的扶手上,身体前倾,神色带上了几分不满:“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柏,助。” 最后两个字有点咬牙切齿。 这种距离和语气才又激活了应该很新鲜才对的记忆,提醒着心有不安的人过去的几天并非幻境。 柏原轻轻挽着方予诤的领带,想拉近彼此的距离,又匮乏勇气,最后只变成留恋地摩挲。方予诤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情和宁静,许久后才依依不舍地:“……柏原,我要迟到了。” 一旦回归现实,铁幕便不留情地落下,将二人在职场之外千丝万缕的旖旎痛快地斩断,柏原恍然回神地放开他,笑道:“去忙吧。” “我们……”方予诤正欲说话,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是他为了尽快处理好海合的事下放给金仪的特权,简单交待了几句后挂断,他满脸歉意地看向明显一脸苦闷的柏原,“等我回来再说?” 见柏原乖顺地点点头,方予诤松了口气,亲吻在过于现实的环境和沉沉的氛围里显得突兀,他只能捏捏柏原的肩膀:“我很快就回来。” 柏原还是很眷恋:“不能带我去吗?”方予诤目光一软,考虑到应酬的内容,仍只能抱歉地摇摇头。 真不想让方予诤走啊。 他受不了自己这个样子了,好比成瘾后的强制戒断,被迫抽离的难过烧心挠肺般地折磨着他。 可惜方予诤并没有时间陪伴他过渡掉这个阶段。他当然明白自己这么大个人了,以往性格也并非如此,他应该要懂事一点,情绪要健康一点,可是以前他从来没有跟谁有过这样亲密的关系,如何灵活地转换角色和心情,他也需要学习。 第33章 如今在他最渴望方予诤的时候,后者却不能在他身边。这还仅仅是几个小时的分开,如果以后真的不在一个城市了,他该怎么办? 柏原把自己琢磨得心乱如麻,却不肯破坏方予诤的心情,压抑着抱上去不让他离开的念头,说:“那你快出发吧。” 方予诤垂眸掩饰着想要不顾一切带着柏原逃离的冲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发,微笑着说:“好,我早去早回。” 方予诤一走,房间就安静得让人窒息,柏原走过去躺在毫无温度的床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并没有在酒店待多久,很快就返回了公司,和金仪一起等方予诤的消息,手机每次震动都让他心头一紧。 可是匆匆离去的人不仅没有信守早回的承诺,也没有信息没有电话,金仪推测也许是被那边的人缠住了,以方总的魄力,应该没什么问题,将刚出差回来的柏原劝下了班。 直到深夜,才有了方予诤的音讯,柏原接起电话,听到前者略带粗砺的声音,如同已和他分隔了数日,情绪直往下沉。 “怎么没在酒店?” 柏原的心仿佛被轻轻挠了一把,却又无可奈何:“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呀。”方予诤轻笑一声:“我不是最重要的事吗?”感受着那把柔情传递过来的温度,他忍不住喟叹:“那为什么跟我失联?” 男人耐心地解释:“会所不能带手机进去,我也没办法走开。”柏原裹在被子里,笑他:“方总,你不会把自己赔进去了吧。” 方予诤就势反问:“如果是,你会嫌弃我吗?” 柏原的声音因为夜晚撩起的情愫而变得不那么清澈:“不好说哦,我喜欢对方纯洁一点。”方予诤就低低笑了起来。 其实柏原一点也没有生气,也并不相信方予诤会在应酬时越轨,他只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失落于他和方予诤的生活就这样有了时差。 大概是这一天的行程过于磨人,加之真人不在身边,方予诤的兴致也不算高,聊了没几句,两人便结束了通话。 接下去的几天,方予诤都不见踪影,一旦离了视线,柏原才发现自己手中连根风筝线都没有,就算依然会联系,可是他们的时间差距仿佛越拉越大,能聊的话题也渐渐稀薄。大概是由于方予诤的安排愈发不稳定,不多久,每天的电话也彻底没了。 柏原看着自己手机里存的新闻图片,方予诤面容冷淡,一副拒人千里的凛然模样,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真的有过“约定”吗? 他想要放弃那些不重要的“清醒”人设,一头扎进方予诤的怀抱,任性地纠缠着他让他别走,却又无法确认,两人之间所谓的纠葛,除了爆发于当时当地的欲望之外,究竟还有没有任何更深刻的东西。 真羡慕,羡慕那些互有好感了好几年才刚刚接吻的人,可以那么笃定地徐徐图之。 周末柏原在家休息,柏清也回来玩,兄妹二人合力做了一桌晚餐,柏母道:“打电话叫小方也来吃。”柏原笑说:“他才没空,最近快忙死了。”柏母心疼:“唉。”一声叹息使柏原心中五味杂陈。 吃完饭,一家人去逛逛附近新开的大型超市。 柏清最近为了拍婚纱照的事不太称心,一路抱怨着未婚夫的不听指挥,柏母絮絮地宽慰她,柏原则推着车走在前面,比较着不同部位的牛肉价格,偶尔搭上一句话。 三个人正在说笑,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柏原的肩膀,往左边回头,人却在右边等着:“笨呐,小柏原。” 这几个字一出来,柏原已经先于声音认出了是谁:“云舒?”柏原的大学舍友徐云舒笑着点点头:“还好你没忘了。” 柏清已经在疯狂戳母亲的手臂,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妈,妈,就是他,大学追我哥的那个。”徐云舒假装没听到:“阿姨好,我是柏原的同学,我姓徐,”又笑着对柏清,“妹妹大人,好久不见。” 柏清自然是喜欢他的,而柏母本来就对这人极感兴趣,现在见对方一表人材彬彬有礼,虽然知道都是旧事,看他的目光也不免喜气洋洋:“你好呀。”柏原见在眼里大为尴尬,挡在了他们中间:“你怎么会在这里?”徐云舒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喜悦:“我刚搬到附近不久,你住在这边?好巧。”柏原笑笑:“是啊。” 他们四个人横在这里,多少挡了行人的道,徐云舒把柏原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群里总见不到你说话,大家准备24号晚上聚会,你来吗?” 柏原自从家里的事情后,见多了人心冷暖,于这些世故之上极为淡薄,加上他那时候又忙,连大学同学的名字都没记住几个,本来是不打算去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当时同学中人缘最好的一个人,依稀记得这次聚会也是由他组织发起。 柏原如今的生活不同于往日,从底层的苦苦挣扎中缓过了一口气,心胸开阔了不少,反正最近方予诤也用不着他,他就有点动心想要参与社交活动:“我好像有空。” 徐云舒见他松动,忙摸出手机:“那我把邀请函发给你,地方有点偏僻,可能需要打车”柏原点点头:“我到时候看看。”徐云舒像是心理建设了半天:“我来接你去也可以。” 不出意料地生平不知道第几次遭到柏原的拒绝:“没事,我自己过去就行,”他还在留余地,“如果我确实有时间的话。” 徐云舒此人还是一如当年的清清爽爽,从不油腻地拖泥带水,听他这么说,也就准备和柏家人告别了:“好,等你通知。阿姨,你们接着逛,我先去结账了。”柏原留意了一下他的购物车,满满的生活用品,没忍住笑了笑:“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嘛。”徐云舒也颇感慨地:“是啊,大家变化都很大,我们到时候好好聊聊。” 柏原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目送他走远,自然免不了承受柏清一番调侃,柏原笑她:“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喜欢八卦。”柏清可不服气,开始跟母亲细数徐云舒当年追求柏原的种种事迹,母女二人给柏原笑得红了耳朵尖。 转眼到了聚会当天,公司的节日气氛很浓,而且本来又是个周五,晚上有约的人早就无心工作,全在一起快乐地摸鱼。 大家戴着驯鹿或雪花元素的发夹跟帽子走来走去,人事部给每个人发了装着拐杖糖和节日金的圣诞袜,走廊尽头的大树也金光闪烁,底下摆满了即将在下班前进行交换的礼物盒子。 方予诤的办公室门上被挂了一个巨大的槲寄生花环,缠绕着常春藤、冬青和松果,再由铃铛、蝴蝶结和彩灯做点缀,漂亮得过分。 接吻胜地啊这是。柏原仿佛被这种氛围带回了圣玛利亚广场,久违地笑着想。 那间空置已久的办公室也暌违多日地亮了灯,方予诤和金仪关在里面一个上午,还来不及吃饭,内线打出来让柏原迅速去找一下炜川,柏原照做后,和匆匆赶来的炜川点点头打了招呼。 越来越像个无关紧要的透明人了,柏原看着那扇很快又紧闭的门,心想。 临近下班,漫长的会议终于结束,方予诤拉开门见到还在等待的柏原,像是这来之不易的相见也令他欣喜,那张脸上欢快的神情与平日的沉稳大相径庭,他快步朝着柏原走过来。 柏原呼吸忽然加速,手下意识地停在抽屉上,太好了,幸好他给方予诤准备了礼物。 然而,在柏原无声的期待里,这场没机会发生的对话演变成了方予诤对跟上来的炜川布置任务,渐渐围上来的人一多,什么话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说。 他靠着柏原的桌子,只留给后者一个背影,修长有力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着桌面。 柏原有一阵子,看都不敢看那曾对自己作乱的手指,如今早就抓不住那些越来越模糊的画面,因此倒没什么其他的心思了,只是看得有些走神。 好想、好想牵上去。 这么美好的时间,方予诤和金仪要去出外务,同样因为对方希望去的人越少越好,不需要柏原同行。等柏原反应过来时,他们早已走远,柏原颓然地拉开抽屉看了看里面的小盒子,一呼一吸之间,孤单得受不了了。 他下决心去参加同学会。 这就是方总在认识自己之前的生活吧,从前他这样过来,以后去当了副总,更是会这样过去。 柏原在写字楼下,往上翻着同学群的聊天记录,找到对应的活动经费统计,将自己应出的那份转给了徐云舒。徐云舒了解他的性格,钱的事情上不跟他废话,很快收下,马上发了语音笑道:“太好了小柏原,又要见面了。” “好打车吗?” 柏原笑的声音很轻:“好打,放心。” 下了班准备出去狂欢的年轻人不断笑闹着经过柏原的身边,世界在今天有一种充满了安静的生命力的热烈。 柏原的围巾把他的半边脸和耳朵都烘得暖暖的,是吧,这世上除了跟方予诤的那些进退维谷,也许还有很多值得他去感受、去经营的关系,他不应该永远当一个拒绝“俗人”的人,虽然这样说,完全就是把世间的芸芸众生都看低了。 第34章 柏原心想,那自己其实也是个“俗人”呀,因为如果这个故事没有落入俗套,他应该早就潇洒地看淡了在自己和方予诤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之间,注定会发生的渐行渐远,而不是像此刻这样,心中静静地遗憾。 风好大,今天想必会下雪吧。柏原看着和方予诤始终沉寂的对话框想到,会不会是慕尼黑的那场雪,一直下到了今天呢。 第23章 顺路 聚会地点在一个郊区的庄园,司机一路顺着导航过去,就算出城不堵,也花了快一个小时。 徐云舒他们安排了晚餐和温泉的行程,同时也预定好了酒店客房。 一个班级的人,除了在国外回不来的,基本上全到了,柏原在楼下和徐云舒汇合后,本来还在踟蹰,很快就被后者推进了摆了三张桌子、布置好ktv设备的房间:“大家看谁来啦。” 柏原一直以为自己在同学那里没有任何存在感,殊不知当年他的英俊、冷清和独来独往正是女同学们最热衷于讨论的话题之一。 好事的男生开始起哄:“哇,徐哥你怎么办到的!”“早知道柏原要来,我就化化妆了。”女生们不肯放过地逗他。 柏原被闹得微红了脸,拘谨地坐到大家中间,享受着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热烈欢迎,其他几个舍友也过来搂着他的肩膀和他打招呼,一派和乐融融。 这样人声鼎沸的时刻,仿佛可以短暂地遗忘方予诤的存在,然而一直寂静的手机,还是使柏原心神难宁。许久之后,总算有个电话,柏原忙离开桌子去了窗边,一看,却是褚言,问他方予诤下周的时间安排。 两人刚说了没两句,柏原余光中瞥见徐云舒朝这边走来:“回去再打给你。” 尽管时过境迁,柏原还是选择此时就站在原地等待,既不迎上,也不退让。徐云舒沉默了片刻,才说:“准备吃饭了。”柏原点点头,绕过他重新走回去。 席间大家回忆着学生时代的莽撞和有趣,分享着谁和谁在一起谁和谁分手了的新闻,柏原彼时忙于生计,说实话,连他们口中这些谁谁的名字和脸都对不上号,没有参与感,只能听着。初来时的新奇带来的欣喜被冲淡后,就只剩下淡淡的惆怅,不免想到那句“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嘻嘻哈哈地吃完饭,酒喝了不少,一些人冲上台拿着话筒又自白又唱歌,谁都有点醺醺然。 到了夜间,大家纷纷回房换衣服,准备去泡温泉,柏原来的时候没办入住,徐云舒就猜到他不会留宿,但又舍不得就让他走,便说:“好不容易出来聚聚,不如也去放松一下,”他温声劝说,还是柏原印象里那个谦逊柔和的样子,“这里的温泉很漂亮,我的房间也还有空床。” 柏原滑动手机毫无收获,心情不免沉闷:“下次吧。谢谢你叫我来。” 徐云舒见他一如往昔,以为早已平复的心动仍然为他冒头:“现在我们住得近,跨年的时候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好吗?”就差把“我很想你”四个字写在脑门上。 柏原觉得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与他交流:“……到时候再约。我回去了。” 就算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对待,徐云舒也有点气馁,他苦笑一声:“小柏原,我这个人到底哪里不对,能让你这么反反复复地拒绝?” 柏原见他说得难受,不知曾带给他这样大的自我怀疑,忙想解释,“我男朋友”四个字涌到嘴边,又急转刹车,本能中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提这个头衔:“没有没有,我们公司最近有点事,才搞得我心神不宁,害怕周末要加班。”——这算是善意的谎言吧,柏原紧张地看着徐云舒的反应。 其实话里的真假先不论,愿意认真说点什么来应对自己,徐云舒已发现了柏原和以往的不同,当年那个冷若冰川的人,竟有融化的趋势了,这是大有进展,不可再急于求成。徐云舒说:“好,那下周再约。” 跟不熟的人交往的高压让柏原有点喘不过气,他和徐云舒告别,急匆匆出了庄园大门,才发现外面果真下起了鹅毛大雪,伸出手接接雪,仿佛是先前对慕尼黑夜雪的怀念得到了回应,往公路上走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大雪加上又是节日的晚上,叫车软件都排不上队,这可是真正的荒郊野外,方圆几公里连个公交地铁站都没有,柏原发了一会儿愁,要是褚言腿还好着,他想自己应该就去找他了。然而现在没有更可靠的人选,斟酌许久,他只能手指冰凉地给方予诤发消息:“方总,你现在有时间吗?” 他不知道累坏了的刚回酒店的方予诤,因为这个充满距离感的“方总”马上眉间紧锁,搞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 方予诤这才发现,原来这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回国,他好像被柏原切割出去了,不仅在公司,私下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对那些天的事也绝口不提。 自己是忙着给海合当说客,让搁浅的项目可以尽快重启,天天在几路人马之间斡旋,费心费力,不夸张地说,有时候早上出门,半夜才能回来,这样累得人都泄气了。 但心里的思念绝不是假的,只不过柏原当时那句“你别用简文宸那套来对付我”的警告犹在耳畔,柏原不表示出他的主动,方予诤竟也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起来,不愿意再跟以前一样,以权势压人,由于自己单方面的某些行为,反倒是唐突了柏原。 结果几天下来,方予诤本以为两人会大有进展的关系,反而一下子突兀地停滞不前,甚至还有倒退的趋势。 柏原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猜想方予诤大概还在忙,刚叹口气要另想他法,就接到了后者回过来的电话:“怎么了?” 太久没交谈过了,听到他的声音就感到安慰,柏原不知道哪里涌上来一股温热的委屈,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虎头蛇尾徒增烦闷的同学会,早知道,还不如不来。 然而方予诤似乎状态不佳,没头没尾一句质问似的回应使柏原再次地退缩了,再多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好:“……方总,我可能需要你来接我一下。”说着发过去定位,方予诤一看地址,语气里带上了意外和紧张:“你怎么一个人跑那里去了?” 柏原自然不知道这个庄园还有一个见不得光的身份,里面的某几栋别墅正是一些公子们的逍遥窝:“我来参加同学会,你看看顺路吗?” 方予诤这才松了口气,笑他说些傻话:“方向盘在我手里,你开口我当然顺路,等我过去。” 这句话的温度烘得柏原耳朵暖暖的,仿佛已经看到了方予诤可靠地开着车的样子,和以往的很多次一样。原来,让他为自己行动,也不难呀,早知道,想他的时候,就给他打个电话,而不是老等着他了。 柏原捏紧手机,抬头看看漫天的大雪,回想起之前一起度过的那几个晶莹浪漫的夜晚,数日躁动的心绪被狠狠安抚,他呢喃着:“谢谢你。”方予诤果然笑起来:“我们不说谢谢,忘了吗。” 雪大得离奇,柏原尚且不知这场暴雪已经成了灾害,只感叹多年不见这样的天气,勉强躲避在路边人家的屋檐之下,可是他心里安定,并不觉得辛苦,只有马上要和方予诤见面的轻快。 说不清具体过去多久,方予诤的车总算开到,在他身前等着。柏原把周身的碎雪全拍干净,才拉开门坐上了副驾驶。方予诤担心地看看他通红的耳朵和鼻尖,伸出手帮忙拍拍头发上残余的雪,挂了正在震动的手机。 柏原真的冻到了,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安静地坐着,期待能尽快在暖风里恢复,方予诤温热的双手握住柏原的手,轻轻地帮他揉:“冻坏了吧。”又抓过放在后排的围巾,替代了柏原自己凉透了的那条,紧紧地裹住他。 柏原见方予诤的表情有点乱,想安慰,头摇到一半,先打了个喷嚏,好在不多久,他的手脚和大脑总算渐渐有了知觉。 方予诤还以为柏原在外面受了什么气,隐隐愠怒:“不是参加同学会,怎么在路边等,你同学呢?”柏原当然说不清楚那些细枝末节的沮丧,吸吸气:“他们去泡温泉了,我自己想先回去。” 想到他在恶劣的天气中孤单等了自己这么久,方予诤像怕吓着他,声音都跟着柔软了不少:“来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什么时间过来接你啊。”柏原笑笑:“我又不知道你几点才能忙完。” 他自然不是要责怪,语气里却难免带了点久等的凉意,方予诤为自己辩解:“……我也不想这样。”柏原看着前方白茫茫的景象,很茫然似的:“我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方予诤无言,不久之前听到“方总”的那种不甘和不解又冒出了头,一只手在方向盘上紧了又松。 他察觉到明明转好的气氛摇摇欲坠,决定马上换掉这个继续下去可能会很危险的话题,却不知又踏入了另一片柏原心里的沼泽:“路上跟文宸聊了聊,副总的事,节后应该就会发公告了。” 柏原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方予诤和简文宸见面的画面,忽然心惊,如梦初醒一般地倏忽看着方予诤,企图在后者的脸上找到一些不平凡的、仿佛来自命运启示般的预兆,但是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第35章 此刻他想,人生或许就是这样,转折点总能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脚下,而他们要无知无觉地迈上步伐了。他不好受。 方予诤见他迟迟不说话,被看得有些不安,俯身过来帮他系安全带:“还是冷?” “不冷,”柏原问,“简总不觉得意外吗?”方予诤的目光中满是疑惑:“他有什么可意外的,我不去他才会……” 是啊,这才是注定的结局,简文宸就是有这种自信,哪怕方予诤怀着挣脱的决意,但谁能肯定一旦真的去了,事情会是什么走向?文宸只是现在仍是这个样子,才让方予诤难受罢了,万一他有所改变呢? 这一别,自己连给他继续汇报工作的身份都不再有了。 “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吧,”柏原因为自己的患得患失心烦意乱,“雪越落越厚了,先回去。” 他讨厌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他做好决定不要跟着去的,又在焦虑不安些什么。 方予诤由此更确认了柏原不对劲,但他自认自己没做错什么,不解的询问中夹杂着几丝疲惫:“柏原,我们才几天不见,这是怎么了。”语意里有罕见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方总……” 先不听回答,这称呼一出口,方予诤就大叹一口气。 柏原吓了一跳,马上被他这大失所望的挫败模样堵住话头。他的脑子因为翻涌的思绪有点转不动,只能判断出眼前的人现在心情并不美妙,当了一段时间助理,本能地觉得此刻不是跟方予诤交谈的好时候,无助地搓搓手:“……还是先回去吧。” “……”被泼了一盆又一盆冷水的男人不再提问,失去自控地冷着脸开始返程。 方予诤并没有送柏原回家,而是把他带到了酒店,行到中途柏原就发现了方向不对,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因为在那张脸上少见的阴沉神色,他强行抑制住了开口反抗的冲动。 进了房间,方予诤解着外套说:“去泡个热水澡吧,去去寒,然后我们谈谈。”柏原没什么“谈”的状态:“我妈可能还在等我。”方予诤毫不退让:“我跟林阿姨说,电话给我。” 柏原被左围右扑,一口气吊在高处,他可不是什么任凭揉搓的性子,一晚上的种种负面情绪堆积起来,先前那因被冷落多日而生的委屈硬成冰碴,拎在手里凌厉地伤人:“想谈什么。” 谈什么?方予诤被反问得一股窝火,你说谈什么,奥地利的事情不会是假的吧,回来了就全部推翻了?你叫谁方总呢。 这种情况他头一回遇到,真的把握不了开口的轻重,因此只能反复地在一呼一吸之间克制自己:“想和你谈谈我们的关系。” 柏原一颗心直往下坠落,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他要跟自己说清楚了。 即使心口如同被压上千斤的巨石,柏原不想示弱,与其如此,看起来倒不如还是像上回的事情那样,由自己先开口:“我们的关系……” 此时还在高兴的文宸又打电话来,对峙的两个人都看到了手机上的名字,柏原咽回想说的话,面无表情地:“你不接吗?” 方予诤皱着眉挂断不合时宜的打扰,刚要重新起头,文宸极其强势地又再次打来,仍被挂断。 原本被狠狠攥着的心脏一下子重获了自由,柏原明明就松了口气,还在连他自己都深恶痛绝地口是心非:“真的不接吗?”方予诤火了:“有什么好接的。” 文宸继续重拨,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方予诤深呼吸。这下柏原又有些心疼了,刚要好言好语劝方予诤忍一时风平浪静不如听一下他到底有什么屁要放,结果崩断弦的男人直接选择了关机。 房间一下静得连新风的声音都变得刺耳,方予诤站在原地观察柏原半晌:“你到底怎么回事。” 被这么一问,柏原很为难。其实方予诤反复挂断文宸的电话想跟自己沟通,柏原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他的诚意,近期以来的种种躁动不安早就被安抚下一大部分。 但是这种暗地里把文宸当成“假想敌”一般去偷偷比较的心态,又让他替自己感到赧然的难堪,他都不知道该从哪个部分开始和方予诤复盘,就踟蹰在原地。 方予诤得不到回答,误会之下心想罢了,不管柏原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总之先找点事情做缓和一下相思之苦吧:“我们过几天一起跨年?”柏原想着,前面毕竟也算是答应了徐云舒,听那人把话说得怪可怜的,而自己和方予诤以后应该还有大把时间。 所以极为坦然地直言不讳:“我已经约了人。” 方予诤首遭婉拒,第一反应是听错了:“什么?”他很怕自己有可能没听错地重复:“跨年夜吗?你约了别人?” 柏原见他受到剧烈冲击的样子,给予重大补救:“不然我先和他吃饭,然后我们再去吃?” “什么东西?” 方予诤忽然感觉,自己的人生阅历,可能还是太浅薄了:“……他也喜欢你吗?”被问的人情急之下没有回味到这句话的美妙之处,错过了苦等数日的一声确认关系的告白,只一心为自己的无辜分辨:“没有了吧,那都是大学时候的事了。” 今夜可谓是收到各种惊喜的男人闻言闭了嘴,转而微妙地抿紧了嘴唇。 第24章 缠绵 柏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能在方予诤这样情绪稳定的人脸上看到“变幻莫测”四个字。 虽然处在感情的新手期,思索片刻后解题思路倒还是对的:“你在生气啊?”若不是了解柏原,方予诤此刻都要以为这人在给自己上手段:“……我只是在想……” 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思了,柏原连追问一句都少了点魄力,等着他自己说。方予诤“想”了半天,才自觉比较稳妥地:“我和你那大学同学,在你心里是并列关系吗?” 当然不是了,柏原摇摇头:“怎么可能。”“既然如此,”方予诤有点不敢揣测,“那为什么还要先和他吃饭,再轮到我?” 柏原很正直地:“毕竟先答应他了。” 你真的好有理有据啊。 方予诤与人“恋爱”的经验可以说就是零,以前只有别人揣摩他的份,他可从不费这种心去在乎谁的想法,因此他很犹豫,是不是要继续跟柏原探讨下去,把事情说破。 可是看后者又累又冻了一晚上,不太忍心了,估计一时半会也聊不出什么来,决定搁置争议:“要不你再考虑一下吧。” 柏原还真的给他点点头,明显不怎么准备去考虑,转而说起自己真心忧虑的事:“方……”一个“总”还没出来,便在当事人即将冷脸的前一秒改了口,“予诤,那我先回去了。” 方予诤觉得这人还算识相,放缓了声音:“回什么去,又晚又冷,就在这里睡。”说罢别的也不管了,亲自去浴室给柏原放热水。柏原抱着方予诤拿给自己的衣服裤子,站在那里看他忙前忙后,想到这人今天工作之外有限的时间全给了自己,心里有点感动。 方予诤见柏原犹犹豫豫的,以为自己碍了事,放着袖子往外走,水珠全顺着小臂滑进去,他也不在意:“浴巾在边上。”被安排明白的人连忙点头:“好,好。” 舒服泡完澡换好出来,柏原没去套间,裤脚拖地热气腾腾地就往别人床上爬。 方予诤有点意外,寻思这是不是被下了“允许接近”的旨意?他拨弄着柏原那吹得半干的头发,认真地问:“不怕我吗?” 能和方予诤躺在一起聊聊天,柏原高兴还来不及,钻进被子紧紧贴着他汲取热量:“怕什么,你一大早不还有事。” ……我们顶级社畜过夜是这样的。方予诤想到明天要做的事情,难忍悲哀地想。同时被柏原这份在他眼里过于沉重的信任搞得骑虎难下,要亲昵都仿佛是对此的辜负,他不愿在柏原想获得温馨的时候,独自显得很急色,从而破坏了什么氛围。 虽然确实很急。 其实,自己根本没有那么稳重啊,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柏原是不是觉得自己不行,这样都有办法忍着?方予诤持续在脑子里发散。 柏原不知道自己依偎着的那位正天人交战,事无巨细地问他这几天在干什么,方予诤也很有耐心地和小领导详细汇报工作,只是闻着柏原身上被洗护用品反复渲染出的馥郁香气,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扭曲起来了,雾蒙蒙地使他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就往别人衣服领子里看。 聊到后面,柏原开始有些迷糊,发现自己耳朵贴着的胸膛里,那心跳声越来越快。 “柏原。”方予诤抱着他的肩膀,忍无可忍,干渴地轻轻耸了耸他。 温热的呼吸钻进颈窝,痒得柏原哼唧着环住了方予诤的腰,以为他还没说完:“怎么啦。”方予诤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地:“别睡,好不好。” 柏原的动作立刻静止了几秒,原本闭着的眼睛也无声睁开。他能明白方予诤的意思,但还是有些纠结二人的关系,只好赶紧找个理由:“可是,你明天不是还要……” 第36章 以为这是半推半就,温热的亲吻贴了上来打断他,先是额头,鼻尖,脸颊,最后还是来到了嘴唇。 柏原有点醒了,哪怕畏惧,更多是心动,真好啊,方予诤想要他。 眼下还有点不明不白的,然而气氛都到了这里,柏原没勇气推开,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过一遍前几天的那种生活,孤单得叫他难以忍受。 因此虽然颤栗,他还是学着以前方予诤教他的,不知对错地把手伸进了后者的衣服,想要多地感受这个和方予诤亲密的时刻。 终于得到了柏原的回应,方予诤没有细究,就这么放了心。 吻成了作乱的火种,一路燎烧得被子里的温度都嫌高,方予诤把那些碍事的布料往下推,它们晃荡着挂在柏原的脚踝上,又钻进了本来属于自己的、穿在柏原身上空间富裕的t恤里,在那温暖的胸口流连。 柏原气喘吁吁地,感受到方予诤把他们握在了一起,这下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徒劳地抓着后者的背,不多一会儿,汗水就湿了头发,将那些香气蒸得更热,紧紧裹住他们。 清晨,方予诤轻手轻脚地起床,没有叫醒累坏了的柏原。洗漱穿戴完毕站在床边,男人伸出手依恋地摸了摸熟睡的人的脸,就安静出去了。 柏原和母亲打过招呼,谎称加班,在方予诤的房间里过完了整个周末,吃喝都靠客房服务,亲眼见证了后者的早出晚归。 可是不管多晚回来,方予诤对他总是纠缠个没完,比如今晚,柏原先是洗完澡被压着亲了好久,然后又被抱到沙发,背对着方予诤坐在他的腿上,无力阻拦地被他湿答答地挤了手指进去。 我快疯了。随着男人的动作,柏原在只剩下混乱呼吸声的房间里有些失神地想。 方予诤对他的渴望使他欣喜,他想要的又不全是这种东西,两人一有时间就在做这种事,他没有表达的机会,真的是很奇怪的感受。 这还只是手……他整个人快要在方予诤怀里烧起来。方予诤是话少的类型,却很体贴,见他绷得越来越紧,便主动浅了一点,慢了一点。 柏原按着他:“你……”可是迷蒙得说不出停下的话,立刻就被欺负得更凶。 就这样仿佛专属于方予诤的三个与世隔绝的晚上过下来,分别的郁结是消散了,这当然是大好事,只是心里又好像压上了什么别的忧郁。 明明自己也不是那种吝于开口的人,以往更是以“坦率”著称,可是一旦面对方予诤,一句话恨不能在心里修改打磨上百次,总担心一不小心哪里说错,哪里太急,两个人的关系就会到此为止,对面举步不前,自己也举棋不定。 柏原不敢细想。 很快周一,一前一后回公司上班,柏原在前,电梯里碰到了身残志坚来打工的褚言。想到上次去医院看他他还一幅瘫痪在床的样子,柏原难掩惊讶:“你这样能行?”褚言不知道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拄着拐杖:“能,”说着笑看一大早去医院接他的苦主,“是不是啊,儇哥。” 全公司也就褚言能和一贯不苟言笑、看着比方予诤还老成的金仪逗趣,果然儇金仪听到褚言的叫法,也只是笑笑:“反正我管接不管送,你自己看着办吧。”正聊着,电梯门开了,柏原喜欢褚言,便伸手去扶着送他回办公室,顺路和他聊聊天。褚言笑道:“平安夜给你打电话不还没精打采的,又好了?”柏原微笑着解释:“周末充了下电。” 换个人说这种话,褚言必定调侃两句,柏原这么讲,他只当这人周末去参加了什么读书会,夸他:“你生活方式还是满健康的。”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一路,柏原松开他去做会议准备了,忙了不一会,他们的老板就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柏原坐在那里等着人走过来,两个人对视着要笑不笑,空气流转着热热的暧昧。装得毫无瓜葛似乎变得太难,但这是一种让柏原觉得心尖发痒的难处。 对了。 柏原拉开抽屉,将小盒子递给方予诤:“没机会送给你的圣诞礼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方予诤斜靠着柏原的桌子,慢慢拆开精致的包装,柏原站起来,几乎贴在他的背上,但看上去,他们还是在谈正事。 “给你买的钢笔,你之前用的那个纪念款已经停产了,这支喜欢吗?”方予诤岂有不喜欢的,低着头嘴角含笑地摩挲了许久:“喜欢,”他带着眷恋地看着柏原,想到这支笔对小助理算一笔不小的开销,不免含愧,“我回什么礼比较好?”柏原笑他:“自己想啊,怎么什么都问助理呢。” 被“教训”的人一点也不生气,方予诤真的好恨他们现在是在公司里,小心把笔装好:“我今天就开始用。” 天啊,柏原纯粹的笑容看得他心慌。 回到办公室坐下,方予诤头昏脑胀地打了个电话,这可是星期一的早上,自己在做什么呢?好多年没像这样昏过头了。 正是因为没有答案,所以才需要问问别人。明明知道这可能是最错误的决定,方予诤心酸地发现自己并没有第二人可选择。 接电话的人甚至都还没睡醒:“干什么。”方予诤爱不释手地摆弄着自己的新钢笔,语气严重地:“荣杰,我,想跟你说个事。” 他这口吻立刻把宿醉的人吓清醒了,荣杰推开被子坐起来:“你出什么事了?” 能跟他说是自己的心事吗,可别把他笑死了。方予诤思索再三,艰难地开口:“我有一个朋友……”短短六个字成功逗笑荣杰:“真新鲜。”方予诤青筋跳了跳,改口:“我有一个下属。” 这下听的人也变紧张:“哪个。” “你别管哪个,”方予诤心想自己真是走投无路疯了,竟然想跟荣杰打听经验,“这个人,他发现……” 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方予诤果断止损:“……我挂了。” “别钓鱼啊方予诤。”做好准备听个大新闻的荣杰不服气地嚷嚷,方予诤已经给他挂断,继续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钢笔,才带上它去开会。 首先开的是海合项目的小会,参加的人六七个,金仪汇总了一下目前的进展,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什么证照该谁去办,以后的问题谁说了算,掰扯清楚,甚至做了个补充协议,正在等海合和城投内部各自审核。柏原听得一喜,这是不是意味着方予诤总算有时间了? 他心里为此高兴,会议到后半段,忽然想起个什么相关细节,下意识就开口:“方予诤。”被叫的人自然而然地:“嗯?”然后微微含笑靠过去听他要说什么。 本来就算安静的会议室瞬间呼吸可闻,在坐的各位连对视一下的胆量都没有。 褚言似有要事在身,清清嗓子拉过电脑坐直了,很忙碌,疯狂打开关上各种文件夹,在“我的电脑”里快速搜索各种无意义的文字和乱码。手机忽然来了短信,来得正好,我可太忙了,褚言连忙一脸严肃地点开,却是金仪刚刚发的:“你在投屏你知道吗。” …… 周末充电,这位方总不会就是充电桩吧。还来不及为自己一去不复返的精英形象哀悼,贺褚言摸着下巴沉思。 两个当事人可能还觉得他们表现得很正常,殊不知在散会的路上已经不受控制似地越走越近。褚言慢慢往外挪,发现他们可能还没意识到刚刚在同事们面前做了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亲近,他们已经十分熟悉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大家不是天天都一块开会上班吗?不免细思极恐。 回来坐下不久,文宸的电话追进了方予诤办公室,躲无可躲,他按了免提:“简总。”文宸应该也是刚结束上午的工作,听着像在喝茶,没有追究他之前挂断自己电话的行为:“我是想问你,要不要来繁园,和我们一起跨年。” 文宸口中的园子是他岳父家的老宅,现在只有他和女儿一起住着,是他极盛权势的象征,说是战利品也不为过。 方予诤生平只有在质问他结婚那次闯进去过,可以说这辈子关于文宸最痛苦的记忆几乎全在里面。 稍微还有点心肝的人,都说不出把他叫去繁园过节的话。 可方予诤像有点麻木了,或者说是没那么记恨了?此时并不很生气。他温声道:“谢谢简总,我约了朋友。” 方予诤有哪些“朋友”,文宸可能比他自己都清楚,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地想明白:“约了柏原?” 本来还风平浪静的男人这时才皱了眉,他太了解文宸的性格:“我的事你别掺和。”文宸倒没来劲,吹吹茶盏的热气:“玩玩就算了,你不要太上头。” 他压抑着火气:“说了,你不用管。”文宸轻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喝了口茶,挂断了电话。 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方予诤抬头去看门外,几个人正在柏原那里说事,把他想见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年末最后一天很快就到了,一周前暴雪的余威犹在,这个星期天气就没怎么晴过,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下午的时候,同事们就已经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褚言拄着拐过来找柏原:“一起吃饭?”柏原摇头:“今天不行,我约了两个了。”褚言哈哈大笑:“这么忙啊。” 第37章 心里想看不出来我们方总还挺大方,于是顺嘴问了问柏原和人约在哪里,目送完匆匆离去的同事兼朋友,褚言正要回去,肩膀上搭过来一只手,他一回头,立刻有点疑惑:“老板?你不是……”方予诤平静地看着他:“不是什么?” 不是要和柏原去吃饭?难道我理解错了?褚言有些困惑。 不过很快这个疑虑就被方总亲自打消了,因为他居然是在跟自己打听柏原要去哪儿吃饭。一点也不想成为别人play的一环,同样出于义气,褚言装傻。方予诤笑得特别商海浮沉,露出狐狸尾巴:“我用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和你交换。” “……”褚言见他看穿,也不再费劲扮演什么傻白甜,翘着嘴角就笑了:“先说来听听。” 第25章 新年 其实徐云舒约的地方不算大,但是装修舒适,氛围很好,据他说口碑上佳,是他的宝藏小店。柏原笑着坐下,他是当作和旧友小聚,餐厅里的布置却十分浪漫,装饰着粉红色的彩带气球。 徐云舒看出他的疑惑:“老板跟我是朋友,说等下会有人求婚。” “这么好,”来都来了,柏原依旧是那种不扫兴的性格,便笑着翻看手里的册子,“我们吃什么?” 徐云舒推过来一张精美的单页:“吃老板今天的特选菜单。” 见他做了这么多准备,柏原便不再张罗了,听他的安排。 两个人边吃边聊,互相问了问彼此的近况,气氛还算愉快,徐云舒将切好的羊排换给柏原,貌似不经意地问:“那你现在还单身吗?” 柏原以退为进:“你呢?”徐云舒很爽快:“去年短暂交往过一个,性格不是很合适。”柏原笑道:“你性格这么好,还能跟你合不来?” “好不意味着适合,”徐云舒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这可能真的是玄学吧,强求未必总能有结果,”大概往事让他有些感叹,很快便转移了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柏原犯了难,他心里以为的,可能和现实上的不太一致,他不知道要以哪个为准。 和方予诤的这种关系,到底算什么呢。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更亲密的事也大概粗略地被他做了,按照比较传统的想法,似乎是恋情。 可如今不是传统的年代,他们更不是传统的“相恋”的性别,总是还少了一个能一锤定音的环节,说到底,两个人对彼此,都没说过任何能定下调子的话。 “我算,呃……”柏原犹豫着下不了结论,这为难的样子把徐云舒看笑了,猜到他可能在跟谁暧昧拉扯,那或许…… “如果还单身,能给我一个机会吗?”见柏原立刻面露难色,徐云舒也苦笑,“可能不该再对你说这种话,但毕竟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也许你再看看,可以看到我的可爱之处。”柏原最怕他这种为了自己灰心丧气的样子,连忙好心地安慰:“其实我性格也一般。” 徐云舒就笑了:“可是我很喜欢。” 唉,这么坦率的话,如果是方予诤对自己说的,那该多好。柏原很不合时宜地想。 他谨慎地措辞:“我想,可能你混淆了执念和喜欢,”话有点残酷,但是他不想有任何的余地,“如果能在一起,我们早就在一起了,不是吗?” 徐云舒也没料到是这种坦白的交流,一时气氛凝固,不远处的人开始毫无眼色地跟女朋友求起了婚,四下全是哄笑鼓掌的声音,越发衬托得这份沉默不尴不尬。 徐云舒看了柏原一会儿,后者神情沉静,找不到转圜的破绽,便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大概是吧。” 接下去的时间,他们没再提过这些话,既然谈不了徐云舒最关心的,话题也就变得寡淡,佳肴似乎不那么美味了,只有求婚成功那一桌还在持续地欢声笑语。 从餐厅出来,柏原还惦记着和方予诤的约会,给后者发了自己已经出发的消息,一时没收到回复,就有点心不在焉,连徐云舒问要不要送他回去都没听到。 “啊,什么?”柏原恍然回神,徐云舒笑着摇摇头:“没事,看起来你很忙,那我先走了。” 因为自己的冷待而有点不好意思,可这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于是柏原礼貌地在大风中和他告别,甚至过于礼貌了,微微鞠了一躬:“谢谢你请我吃饭,有机会我会回请的。” 这一弯腰使徐云舒脸上的苦涩更甚,连那些欲言又止都被驱逐干净,只能捧着快碎掉的心意和自尊心,很快地和柏原道了别。 柏原大着胆子给方予诤打电话:“我出发了喔。”方予诤的声音听不出好坏:“这么快吃完了。”柏原笑道:“是啊,他回去了。”接着有点担忧地,“你还在不高兴?” “那倒也没有,”男人满意于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终于笑了,“我这会儿下楼,等下见。”他挂了电话,和他一起杵在冷冽的风里远远看着柏原背影的褚言有点憋不住:“老板,是我把你想错了。” 本以为是个有女朋友还睡下属的下三滥,没想到这么看起来两人怪纯情的。 方予诤看着褚言:“我现在要去吃饭,你这怎么办。”后者让他放心去追爱:“我自有办法,”眼见方予诤坐进车里要发动,褚言按着车顶弯腰,“那我的推荐信……”其实方予诤特别喜欢和这样的人打直截了当的交道:“我走之前一定给你递到。” 褚言一笑嘴角有两湾浅浅的酒窝,是带了点欺骗性的天真的长相,也不怪他能获得那么多喜爱:“谢谢老板。” 柏原到了约定的地方,稍微等了一会儿,方予诤才匆匆赶到。只当他在忙工作,柏原把替他准备好的水推过去:“路上堵吗?”方予诤摇摇头,这会儿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晚上了,黄金时段人很多,他们的位子靠着窗,算闹中取静。 方予诤早就定好了菜色,来的路上就在做了,现在他把菜单递给柏原,问他还有没有想吃的。柏原不好意思地笑着:“刚刚吃了一些了。”方予诤在心里咬了咬下嘴唇,脸上则因为柏原果断拒绝追求者的场面而依旧笑逐颜开:“好,那就这样。” 说起候选人名单的事,这次除了方予诤,应该还有两位在列,他平时也没怎么打过交道,顶多就是在总部开会的时候见过两三次。虽说这次暗地里有文宸作保十拿九稳,明面上竞争还是挺激烈,柏原问了个特别没谱的问题:“那如果万一选不上……” 心知绝无可能,方予诤顺着这话开玩笑:“选不上就不去了,不正好如意。”眼见自己那点小心思被拆穿,柏原也不再遮掩,惆怅地叹气:“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种话,显得我很蠢,可是有时候,还真就是这么想的。”方予诤一直喜欢的就是他这份直来直去:“你会舍不得,其实我很高兴啊。”柏原无奈地笑着:“不过我也就只是想想。” 正在聊着,有人来打招呼:“方总,柏原?”为了避免被认识的人撞到,两人已经特意选了很远的餐厅,没想到还是躲不过。柏原有点讶异地去看,方予诤也回头,却是十分意外的一位。 “是我啊,姜悦怡,没认出来吗?”笑容幸福的女生穿着漂亮的浅蓝色洋装,披着披肩,挽着身边人的手臂,“太久没见了。” 她向柏原介绍:“这是我未婚夫,陈榆。”柏原回忆起答谢会那日悦怡的狼狈,见她如今一切安好,忙不迭站起来和男人握手:“你好你好,我是悦怡以前的同事,我姓柏。”方予诤则对着他们点点头。 悦怡有些感怀地说:“柏原以前很照顾我呢。”柏原笑道:“那算不上,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眼看着聊起来了,方予诤干脆叫过人帮他们拼了桌子,他的坦然让柏原的神经不再那么紧绷,又开了酒,四个人吃着饭,倒更热闹。 这两人神态自若,悦怡也只当这是他们一起出完外务后普通的吃饭,便打趣地问柏原:“怎么你们两个一起跨年了,是不是老板不给你放假。”柏原“哈哈”干笑着,方予诤也笑着看他,想听他怎么说。 倒是陈榆比较敏锐,见被问的人似乎有些为难,把话岔开:“我们明年五一准备结婚了,有时间的话来玩。”柏原喜道:“这么巧,我妹妹也是这时候。”悦怡的笑容有点羞涩:“结婚大多逃不过这几天。” 于是接下去都是聊些在哪儿结婚,去哪儿蜜月的琐碎,话题都围绕着对面的小情侣,一个接一个没有中断过。 柏原的周到和得体让方予诤看他的目光都更柔软了些。 到了结账的时候,方予诤抬手示意不远处的侍应:“我来吧,就当提前为你们庆祝。”陈榆还在推辞,前者已经付完了:“没事。” 悦怡如今不是他的员工,说话没有那么顾忌,善意地笑道:“谢谢方总,以前在公司,我们都很羡慕你的女朋友呢。”方予诤扬了下嘴角,没说什么,柏原虽然知道事实,还是听得心里酸溜溜。 愉快的晚餐过后,四个人在餐厅门口简单告别,目送他们走了,方予诤对柏原说:“我们也回去吧。”柏原没想到今天的节目真的还没结束:“去哪儿?”对于这个听起来迷迷糊糊的一问,方予诤假意思索了一会儿:“去我那儿?” 第38章 从那声调里,这才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柏原收了声,耳朵尖发烫。方予诤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把人逗成这样,忙解释:“去别的地方转转也行。”说是说得很绅士,可掩饰不住知道柏原会同意的信心。 不过,令方予诤没想到的是,身边的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手伸到了他的大衣口袋,抓住了他的手,声音很小,带着紧张:“没事,我跟我妈说了,可能要明天才回去。” 得,方予诤心想自己真的有点问题了,能为这么一句话而如此心动。 可也正是因为这么纯良的一句话,因为柏原潜意识里的这种需要为他做好准备的“服务意识”,此时就像一阵冰风,让他平安夜以来被烧得快没了的理智恢复了一些活气,甚至对着他厉声疾呼:方予诤,停下,不要再蓄意诱拐。 他有年纪和阅历上的优势,又拥有了柏原明显的仰慕和喜爱,只这样一味地放任自己去侵占,其实对柏原并不公平。 也许柏原根本就分不清那些边缘行为的含义到底是爱意、还是只是欲念的倾泻,又加上喜欢和自己在一起,为了保住他们的关系,就闷头选择了稀里糊涂地跟自己上床。 方予诤是觉得自己正在热恋中的,当然不希望他们的感情这样地被轻视。 于是他在心里叹叹气,宽和的笑意取代了原本轻松的调侃,帮柏原紧了紧围巾:“柏原,你可以对我说不。”初次经历感情路的人果然对一切都带着不确定:“对你说不?”方予诤的声音早没了前些日子有意无意的轻佻,十分认真:“对,你不是我的所有物,我们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 原本鼓足勇气准备“献身”的人眼睛亮了:“……那能回你那里,但只是一起跨年吗,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方予诤这时候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还好自己停下了,还好自己多问了。他带着不为人察觉的细微后怕,安抚小心提出真实想法的柏原:“当然可以,完全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本来也只是喜欢和柏原在一起。看来后者的思绪早就被他搅乱了。 柏原笑着握握他的手:“好,我们走吧。”方予诤这才松了口气,十分笃定地回握了上去:“嗯,回去。” 跨年倒计时的时候,外面炸起的烟火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只是两个人大脑里平静喜悦的映射,电视节目的背景音欢快到有些聒噪,落地窗外色彩变幻,人群庆祝的欢呼似乎就在耳边。两个人靠着床头,在红酒杯清脆的碰撞声里,缱绻地亲吻。 如果时间能停止,就让它停在这一刻吧。一个吻结束时,方予诤看着柏原依恋的眼神,心想。 在能让一切噪声消退的对望中,猜到对方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二人平静地依偎着彼此,温暖就像街景中丝缕纠缠的光线,细密地将他们环绕。 跨年结束,意味着年前种种的事务都暂时告一段落,不是他们因为离愁别绪而没心情上班,而是大家在工位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对吧,他们可不算搞特殊。 可以同往的应酬总算是多了起来,回到了以前总是一起来,一起走的日子,柏原已经觉得相当快乐。 方予诤去柏原家吃饭的频率也不知不觉地变高了,到后面,一个星期能有两三次,偶尔留宿,跟一家人的区别不大。柏母当然十分欢迎。 她不是没看出自己儿子和方予诤的亲密之处,但是如她所言,只要柏原幸福就好,所以只要柏原自己不说,她干脆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和柏清也不提。 时间飞逝,文宸的这个决策果然完美到没人提得出异议,很快,背调和公示的流程都顺利走完。 方予诤在柏原家圆满过了年,春节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他晋升为集团副总的通告就送达了每个人的邮箱。 柏原作为助理为方予诤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就是在一周之后,帮他打包寄送行李。他常住的客房被一点点地整理、搬空,工人们进进出出,柏原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耐心地一件件记录。 方予诤物欲极低,东西真的不算多,大部分是衣服,常用小的物件,香水、袖扣、领带夹、手表,别的也就没了,看得出方予诤的清寂。 柏原的画早已被单独拿出来,需要一起寄走,方予诤则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书桌抽屉里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纸张和文件,挑完之后,放进碎纸机。 这个房间装着太多两人的回忆,可很快就要属于别人,柏原看着地上整齐码放等待来取的包裹,十分感慨。现在四下没人,方予诤把柏原拉过来,于是接下去就变成了抱着柏原继续处理自己的事。 听着怀里的人一声接一声叹气,方予诤也十分眷恋,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再这样,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那就别走。 柏原默默地压抑着一些冲动的傻话,都到这种时候了,方予诤不可能还留下来,有些话,他可以听听,但不应该由他去说。 方予诤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说:“我还有最后一件工作拜托你。”柏原当然是立刻点头:“讲吧。” 方予诤温和地笑着:“我和宋小姐分手的事,请你帮我散播出去,你们助理不是有个群吗,拿去当八卦吧。” 不管方予诤是什么意思,柏原此刻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解读这个安排,他看着方予诤发了会儿呆,在对方抬手在他面前挥动时轻轻握住方予诤的手,轻声道:“那就分手快乐了,方总。” 看出他的寂寞,方予诤温温地将他的手握紧。 第26章 离别 走之前方予诤问过柏原的打算,他向文宸推荐褚言继任,文宸还没明确地给个说法,何况褚言本身是有助理的。如果是空降来人,也有很大可能会带亲信来,柏原的位置就尴尬了。 现在迟迟不敲定人选,对于公司的过渡和管理来说,其实相当反常,不过方予诤懒得去推敲文宸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好柏原早有规划,回归一线,决定了去褚言的部门,方予诤是他短暂助理生涯服务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他心想,我也算善始善终。 花了一个白天的时间把剩下的事情全部处理完,傍晚,结好账,跟老熟人道完别,柏原拎着酒店总经理专门送来的蛋糕和鲜花,方予诤提着不带走的零碎和前几天同事们给他的一些小礼物,两人一起回到了后者那传说中的家。 位于中间的大平层,电梯入户,进去先和正在忙碌的家政打了个招呼,今天正好是她每周过来例行打扫的时间。好久没见过雇主,她还有点高兴:“方先生怎么今天回来了?有客人呀,需要做晚餐吗?”柏原把手里的东西放好,笑着说:“你好,我是方总的助理。” “已经不是了,”方予诤反驳了一句,即使去总部上班,家里也要她继续照顾,所以他并没有多提及自己的动向,“不用多麻烦了,早点下班吧。” 等终于只剩下两个人,柏原也不是没见识过,可还是提供了很高的情绪价值,小跑着一路蹿到宽阔通达的阳台上,来回跑两圈,闭上眼拥抱着夕阳:“你家也太美了吧!”方予诤慢慢跟出来,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也心情舒畅:“你喜欢?我家里没什么人来过。” “喜欢,”没什么人,那就是有过人咯?柏原靠着栏杆笑问,“说来我听听,来的都有谁。”方予诤还认真想了半天:“就荣杰……”那语气都给柏原听得无奈了:“你日子到底怎么过的。” 男人靠到旁边,说些撒娇意味十足的话:“一个人过啊,可能它也在等你。” 区区“也”字,让柏原联想得怦然心动,不语了片刻,侧过去看他:“后天我送你去机场?” 虽然要去新部门报道,但是想必褚言会放自己一马,没想到即将远行的人却拒绝了这个提议:“航班太早,路程也不远,算了。我到了就告诉你。” 柏原也没跟他纠结:“好,那就等你消息。” 提到离别,气氛又稍稍变得沉重。这是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歪在客厅的沙发上就着蛋糕喝了两杯香槟,情绪微醺,方予诤就问柏原要不要留下来过夜。 已经知道自己的意愿会得到方予诤百分之百的尊重,在这段关系里,柏原渐渐感到手里也握有一部分的主动权,所以点点头选择了同意。他当然想和方予诤多待在一起,哪怕明天大早还得回去上班。 洗完澡,两个人面对面盘腿坐在主卧那大得离谱的床上,一起拆着方予诤收到的离别礼物,聊些有用没用的天。 方予诤接手这套房子后,彻底地重新装修过,一点往日的痕迹都没留下,目力所及都是十分“他”的风格,很寂寥的冷淡感,卧室只留了两间。 他一个人住实在是太空旷了,柏原参观时就有这种想法,如果是自己,可能也是宁愿住在酒店,好歹还有点人气。 幸亏有了袋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礼物,多少驱散了一些清寂的氛围。 第39章 大多是一些手写的卡片,或长或短,或中或英,基本上都是些大展宏图一路长虹的寄语。起初柏原只是帮忙拆开,并不多看,认为这是方予诤的隐私。直到方予诤在读到其中一张的时候长久停留了一阵,继而叹了口气。 柏原这才有些好奇:“写了什么?”方予诤仿佛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收到这样的文字,脸上写满了意外和犹豫,他递给柏原。 柏原接过来一看,才发现这封信特别特别长。 “方总,您好,您应该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柏原不愿多窥探,大致掠过中间的段落,匆匆扫到结尾,“……在以后见不到的每一个日子,我祝您早安,午安,晚安。您的……” 不忍心看落款,柏原把这张纸贴着心口,心跳得很快,原来此时此刻,有人与他的不舍在同频共振,这世界上还有人也爱着方予诤。 方予诤见把柏原看得难过了似的,轻轻将那封信抽回:“我收起来。”接着仔细地和其他的信件一起放好。 为了缓和一下伤感的空气,柏原拿出封面右下角直白署着“贺褚言”的精致卡片:“我能看看他写的吗?”方予诤点头,柏原于是展开,贺总龙飞凤舞地一行“直挂云帆济沧海”,几个字张狂得眼看着就要起飞了,结果下面很没志气地补了一小行,“方总,苟富贵,勿相忘。” 两个人头挨头看得忍俊不禁,然后是金仪的,炜川的,薇安的,许许多多的同事们,连新手妈妈amy都托人送来:“老板,怎么不等等我带我一起去,是不是把我忘了。”之前的沉闷一扫而空,柏原哈哈大笑。 心情轻快了不少,看完所有的,两人并肩靠在床头,交流着读后感。 方予诤一直把玩着柏原的手,手指和他交叉,变成十指的紧扣,柏原也低头看着,正要聊聊过去以后的安排,文宸来了电话,柏原现在已经有点无所谓了,明白不论自己接不接受,事到临头两人总会朝夕相对,于是:“接吧。”方予诤就正常接了起来,但还是开了免提:“简总。” 文宸的声音很轻快:“予诤,东西都处理完了吗?”他应该是在户外,有风雪声,夹杂着他的咳嗽。 “嗯,已经寄过去了。”方予诤试着不去多问文宸的身体状况。 “那就好,公寓离公司很近,我平时也住在那边,软装我早已全部帮你归置过了,都是新的,你可以放心住,”文宸坐进车里,“我会去机场接你。” “何必你亲自跑一趟……”方予诤从他一口气说的话里听出他是真的高兴,回想起往昔共同打拼的时光,重见那些破碎里仍旧闪着光的东西,也有点动容,“你还没回去吗?” “没有,我刚从你的新家出来,”男人不知道自己所有的话都被柏原听着,“予诤,你能来,我多高兴啊,迫不及待和你相见。这么多年了,我们总算走到了一起。” 方予诤当然明白这只不过是文宸语言上的技巧,这句话有很多的理解方式。 当年头昏脑胀的自己,正是受到了这些不清不楚遣词造句的蒙骗,才会晕头转向,如今早就免疫。 可是柏原不清楚,到这里,他被话里过分的急切和亲密烦得皱起了眉,不想再听他们的往日情分有多么深重,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开始刷。 见柏原抗拒,方予诤按了按他的肩膀,把电话放回了耳边,往外走到了阳台上。 柏原四处没什么可看的,打开了公司论坛,方予诤欢送会的图片和视频汇总在置顶。点进去,发现好几张都拍到了自己眼巴巴望着后者的样子,只不过除了他,应该没什么人能注意到,因为当天,每个人的关注其实都在主角身上。 下面的热帖主题:“crush的人高升去总部了,我哭得止不住。” 柏原觉得眼熟,仿佛这个词语和头像曾经在哪个帖子里关注过,一时想不起来。往下刷回复,一排哭哭的表情符号: “没事,某种意义上,他还是你的老板呢!” “就这么明说是老板吗?” “这辈子再遇不到这样的老板了,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又是哭哭个没完。 柏原看得心酸又好笑,也想参与讨论,输入了再删除,选择了好久,挑了一句最得体的:“让他去发光吧。”本以为大家会共鸣,结果一刷新就被一堆人反驳: “现在说的是我们的事!不是他的事!”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卧槽纯爱大师。” 贴主看来已经完全要被击溃了,马上又回复了几大排哭哭给柏原。 柏原手忙脚乱,找着删除键在哪里,仿佛通过小黄人生动的表情真的看到了那张伤心哭泣的脸,蓝色的眼泪哗啦啦地要把自己心胸宽阔的回复给淹没了。 可他也是真的羡慕,羡慕他们可以发送这么直抒胸臆的emoji,而他只能一边在心里演练未来孤身一人的日子,再装作自己其实非常懂事成熟地说那祝你一切顺利。 他侧躺在枕头上惆怅,方予诤已经打完电话推开落地窗进来,带起了一阵冷风。 仍然是料峭的季节,清冽的雪气迫使人保持清醒。两个人这么对视的一眼,方予诤忽然发现柏原像是要哭了,连忙走过去弯腰:“怎么了?”以为是因为这个电话,“我跟他没说什么。” 可是柏原并没有要哭,也没有嫉妒,只是看着这个男人,最初的一面和现在的场景交叠,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眼前有些模糊。 他有很多钱,也有很多爱,却偏偏一心只想抓住命悬一线的那丝执念,把他自己逼迫到必须孤身去面对噩梦的地步,人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呢。 柏原现在替几个月之前的自己感到自怜,他带着天真的孤勇,去心疼方予诤的脆弱,其实眼前这个男人的强硬远非他可琢磨。 有执念的人,既有最薄的盾,往往也有最利的锋刃,何况那“薄”也只是相对曾经的方予诤来说,他的壁垒,即使有破绽,也比绝大多数人更加厚重。 至于攻击性,方予诤只是不伤他,但绝非真的温顺无害,任何一个与其相识的人都不会有这种蠢念头。 可能真的是自己多余操心了,这样一个成熟强大的男人,怎么会因为心有挂念,就过得不好呢。 何况还未必挂念。 于是柏原像彻底失去了什么似的,伸出手去够他,方予诤坐到床边,双手将那手握住,放到唇边亲吻。既然相信他一定会生活得很好,青年像是放下了什么心,轻轻地笑了:“方予诤,早安,午安,晚安。” 短暂的寂静后,他为自己换得了一个长久的沉默的拥抱。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快一年。 方予诤到任没太久,就被之前还口口声声说着期待重逢的文宸丢去负责北美的合作项目,在芝加哥一住三个月,往返于各个城市的办事处,其间一次都没回来过。 好不容易熬完,盛夏时返回总部,准备趁此机会去和柏原待几天,可文宸一个让他随时待命公司将有大事的电话把他按在了原地。 在总部办公室正常工作也就几个星期,因为某个分公司内部审计出重大问题,方予诤被文宸指定为负责人,到现场解决。又是一顿三地的奔波,等官司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做完,已是深秋。 这天,是一切处理好后方予诤再次回来上班的第一天,荣杰在蹭他的车去开会的路上,大胆推测:“你把文宸这个小心眼得罪了。” 方予诤靠着座椅后背养神:“上班,这样不是很正常。”荣杰真看不下去:“这正常吗,我靠,把兄弟当骡子使。”方予诤“扑哧”笑出来,看着荣家的少爷:“你这话跟谁学的。” 荣杰的脸可疑地红了一下,没接话:“我下周要回去审计了,比你先一步和小助理团圆咯。”方予诤懒得纠正他的称呼:“你最好是和他团圆。” 荣杰马上坐直:“……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然还有谁。”方予诤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调侃歪打正着:“原来真的有别人要团圆啊?”荣杰开口了好几次,到底忍住了没说。 方予诤也不跟他细究,只是这么一闲扯才想起来,忙得脚不沾地,他已经一天没和柏原联络了。 褚言最终没有如愿,方予诤也是后来才知道,除了他,荣杰也莫名其妙给褚言作过保,文宸面子上答应,最终还是空降了一个人过去,又把褚言给死死按在项目总监的位置上。柏原倒是因为天资一流,在褚言手底下干得很顺利。 柏原和他,刚开始还是热络了一阵,随着在美国的时差跟忙碌,很被动地就凉了下去。 关系这种东西,身处异地想要保温很难,以往克服日夜差异,每天能有一个电话或者视频聊天,渐渐地大家都忙,只有空发发消息,后面消息也少了,他在盯事故的时候,不经意打开手机,经常会发现两人上一次联系是在十几个小时之前。 荣杰见方予诤不说话,识趣地转移话题:“过两天我二哥生日,你要不要来热闹一下。”方予诤问:“荣琛吗?哪天?” 第40章 荣杰正要说,文宸来了电话,前者忍了忍,听方予诤接起来:“简总。”文宸布置新任务:“你去见一下任秘书,臻邸项目的事,现在有机会可以往上打打招呼。”方予诤以为文宸找错了人:“我刚回来,不知道什么情况。”文宸说:“那我快速跟你讲一下。” 他还没怎么样,荣杰在旁边越听越火大,忽然声音清亮高高地一扬:“停车!”司机一脚刹车稳稳停在路边,电话两边的人都很意外。 文宸笑道:“你跟荣杰在一块呢?”方予诤不知道荣杰什么意思,还踟蹰着,哪知道我行我素的荣少忽然大叫:“我肚子疼!啊!方予诤!送我去医院!” 放在以前,方予诤是不会顺着荣杰胡闹的,可是正如后者所言,文宸现在已经有点离谱了,他也不是真的没脾气。 于是他跟文宸说:“那没办法了,我送他去看病,今天哪里都去不成了。” 文宸怎么会不知道荣杰搞事,但看在荣家的面子上,就算荣少名义上是在给他打工,他现在也还只能忍着这个人。 哪怕早就忍出内伤:“好,我安排别人去吧,检查是什么情况,告诉我一声。”可能是担心自己会发作,文宸还不等方予诤回复就挂断了电话。 司机还在不长眼地问:“我们去最近的医院?”荣杰笑着轻轻踹了一脚他的靠背:“笨呐,去喝酒。”方予诤根本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早上八点。”荣杰大伸懒腰:“那找个地方吃早饭,走吧。” 方予诤一身轻松,笑着笑着,忽然想到,不知道柏原现在在干什么?听到这个小插曲,他会不会也会心一笑?会的吧,他本来就那么有趣。 唉,真的想他了。 第27章 思念 因为荣杰发疯,方予诤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破天荒地早早就回了住处,洗完澡出来一看,还不到六点钟。以往这个点不是在工作中就是在外务的路上,难得,还能看见太阳,就没什么事可干。 他擦着头发坐在床沿,点开了柏原的头像:“有时间吗?通个话?” 柏原的部门会议刚结束,其实也等着下班了,他边坐回自己的工位,边就直接打了过去:“怎么啦?”窗外漫天霞光,只能俯视一片片楼顶,视线过处连点绿色都没有。 方予诤没开灯,丢开毛巾向后仰躺在床上:“想你了。” 柏原手里的动作似乎停了下来,声音带笑:“这么突然,”可能是看了下时间,“今天不忙?”方予诤问他:“不忙。你很忙吗?”柏原说:“是啊,我老板今天事情很多。”听方予诤没明白他在说谁,柏原补充:“褚言。” 这两个字指代对象的变化让方予诤一时没转换过来,懂了以后离愁别绪又浓了不少。真见鬼了,现在连柏原叫他“老板”都觉得很怀念。 对话像有点干巴巴的,又担心耽误柏原工作,方予诤就准备先不讲了:“那等你回家再说吧。” “你别挂,”柏原那边窸窣着,“我已经收拾好要出去了,我们在路上慢慢聊,好不好?”心的温柔就像水一样慢慢浸出来,方予诤听起来竟然有几分乖巧:“好。” 这一路两人就一直聊着天,方予诤把荣杰今天的所作所为讲给柏原听,果然后者哈哈大笑着感叹:“你们别把简总给气死了。” 太久没听到过彼此的声音,见面甚至还在好几个月之前。心经受不住这般折磨,思念变成了一种有形的物质,阴沉沉地压下来,具象为大片大片实实在在疯长的荒草。柏原只是不说,和方予诤一样害怕对对方的打扰,所以也一直压抑。 现在走在行人如织的街上,听着电话那头只属于自己的话语,柏原放纵了一把他的“不成熟”,突发奇想:“周末有时间见一面吗?” 方予诤的呼吸重了一下,点开行程,无语地揉揉眉心:“简总安排了饭局。” 柏原倒也是毫不意外文宸的存在感:“合理,”可他不想放弃,以往他已经放弃了太多次了,今天这个电话像是打碎了一片伪装无波的湖泊,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尽快见到方予诤,否则真的承受不了,“那我去找你?” 猛然心动,知道柏原不会接受自己为他买单,方予诤替他犹豫:“机票很贵。”柏原微微笑着,停在风里,声音轻轻的,既是在说服方予诤,也是在讲给自己听,带着一种在他身上少见的、婉约的柔情:“我知道,但是,一年就这一次呀。” 被这种思念彻底压制,方予诤也不再那么理智,对柏原的渴望和出于实际的考虑反复地拔河,斟酌良久,他还是只能说一声抱歉:“我怕你来了以后的结果,是被我留在公寓里。” “好吧……”柏原的叹气声听得方予诤地动山摇,他们不得不向现实服软,“我要进地铁了,回去接着说?” 方予诤自然是答应:“我等你。” 这通电话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柏原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凌晨醒来时,那边仍然没有挂断,通话时间已经好几个小时。 柏原听到隐约传过来的那稳定的呼吸声,心软得像天边的夜云,他试探地:“方予诤?” 没想到立刻就获得了一句哑哑的回复:“我在。” 双方都为这起死回生的联络叹息,一时谁都没再说话,体会着呼吸之间的温度和依恋,久久不忍结束。 此时最伤人的就是想念而不得相见,柏原忍不住假设,他们中但凡有一个没那么懂事,现在的情形也许就已经完全不同。看来太理智也不是什么好事,将情感抵挡得严严实实。 周五,荣家二少爷荣琛生日,盛大的宴会安排在家里的老宅,官场商场,贵客云集。方予诤作为荣杰的至交好友,很捧场地去了,知道他的喜好,用心准备了两支价值不菲的红酒送上。 荣琛有阵子是把方予诤当成弟弟的男朋友来看待的,现在确定二人有缘无份,但见了仍然高兴,让他晚上别走,留下来喝酒玩牌。 正在聊,文宸带着女儿也来了,荣家老爷子很喜欢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一见面就抱起来,亲切地和文宸交谈,一谈就是好久,后面又进了后者的书房。 闲下来的荣杰和方予诤拎着酒杯远远靠在阳台扶手上看他们:“是不是为了臻邸的事找上我爸爸了。”方予诤浅浅笑着:“他是我们老板,你就不能祝他顺利吗。”荣杰看起来是个没心没肺的豪门阔少,其实心思细腻不比谁差:“他倒是有门路,不干不净的事情少做就行。” 这句话让方予诤有点沉默,荣杰轻叹:“别说我没跟你打招呼,我是准备辞职了。” 此时月亮的清辉洒下,薄如轻纱掩映住他们,将室内的人情世故觥筹交错和他们远远隔绝,彼此有互相扶持至今的深厚情分,方予诤认真看着荣杰。 后者的眼睛和他们见面时一般无二,只是神情里已经少了很多那时的骄横张扬。没有人活该一生围着另一个人打转,荣杰决定走上另外一条路,方予诤纵然不舍,也为他高兴,可见荣杰比他勇敢得多。 “什么时候提?”方予诤轻轻和他碰杯,“到时候送送你。”荣杰仰头饮尽:“应该这个年末吧,把手里的事情全部做完。”听他已经充分地计划好,也没有生计问题,方予诤没什么可担心:“祝贺你。” 多年的光阴,回顾不过俄顷。一时种种往事涌上心头,吵过的架,闯过的祸,喝过的酒,全部都一一重现,哪怕未来时日还长,可回忆真是美好啊,回忆里他们的生命力强盛得让人眼眶发热,谁会不怀念自己的二十来岁呢。 “我要走,又怕我走了文宸欺负你。”荣杰说得很认真,把方予诤逗笑了:“别怕,我会反击。”荣杰笑嘻嘻地反问:“喔?用拼命打工反击吗?”大概是想起什么荒唐旧事,两个人不约而同感慨着笑了起来。 笑声结束,氛围有些安静。 “方予诤,我……”什么话似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荣杰嘴边打转。见他犹犹豫豫,方予诤笑他:“你这样开头,我可必有灾殃,怎么了。”说着举起杯子。 荣杰神情复杂地注视他,不管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喜欢过你,你知道吗?” 毫无防备,方予诤被一口酒呛到,双手扶着栏杆剧烈地咳嗽,咳了半天,声音渐小,仍不知道该怎么抬头。 荣杰好笑地看着他可能是咳嗽红了的耳朵,善良地帮他顺着背:“真不知道啊?你不会觉得我留下给简文宸打工,是为了六险一金吧?” “那,那倒也没有,”想起那些和荣杰字面意思上坦诚相对的日子,方予诤现在可以说是十分地困惑,他问了一句特别没头脑的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荣杰摆摆手:“这不要紧,都过去了。” “我讲给你,只是希望你心里有点数。纵使感情坎坷,比你坎坷的大有人在,你觉得没谁爱你,其实各种意义爱你的人很多。人道忌全,一辈子好处能占个一两样就足够,方予诤,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要学会惜福。” 第41章 从没预料过有一天会被不着调的荣杰教自己做人,方予诤沉吟片刻,郑重地点点头。这样反而使肇事者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了:“咳咳,你知道就好。”方予诤缓回了劲,震撼过了,还是想不通:“不是,你喜欢我什么?” 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被爱的地方。 “好问题。整体上大概是我瞎了心,”荣杰借着月色静静端详方予诤俊美的眉眼,那些隐藏于日常点滴的陈旧爱意仿佛再次蔓延过他温热的心脏:“……不过长得好是一方面吧,人很靠谱,还有重感情的性格?能力也强。”眼见方予诤闭了闭嘴,他赶紧补充:“工,作,能,力。” 没想到荣杰这种人,竟然还看中内在美……方予诤心有点软软的:“可是,你知道我的情况……”荣杰连忙澄清:“你别纠结,我就是现在不喜欢你了,才愿意告诉你。” 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一些情感被时间裹挟着走远,举目还能远送那个背影,也许已经很幸运。 方予诤放下了酒杯,什么话也没说伸开了手臂,给荣杰闹了个大红脸,一边骂着“当自己男主角吗”,一边迎上去和他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个拥抱。 这样也好,荣杰想,这也是对沉没过往的一个不错的交代,一个漂亮的句号。能重获自由,他足够了。 两人亲近的样子,被谈完事出来的文宸遥遥看在眼中。 明天还要一起出席活动,宴会终了安排好女儿,深夜文宸和方予诤回同一处公寓,便一起坐上了前者的车。 方予诤斜靠着一边车窗玻璃,跟谁在聊着天。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离不开手机,文宸看了他好几眼。 “荣杰晚上跟你聊了很久?” 方予诤懒懒地:“嗯,说了些没用的。”文宸笑笑:“你知道是没用的。”心知他和荣杰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方予诤不想无端起冲突,没争辩什么。 秋意浓厚,夜风卷着残叶,文宸看着自己这边的窗外静了阵子,忽然对着司机:“就停在这里吧,我们走回去。” 方予诤这才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他如今既羸弱又苍白,腿里还有车祸后留下的钢钉,不像是能禁得起这种寒气跟劳累。可他又是不容忤逆的,不多久,两个人就下了车。果然,一身月白色的文宸被吹得一个寒颤:“竟然这么冷。” 没办法狠心,方予诤在心里叹口气,把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文宸似是习以为常,手伸进袖子,感受着其上残余的温度。 两人沿着马路慢慢往回走,几近凌晨的街头了无人烟,路灯旁无边落木萧萧下,十分肃杀冷清,并非适合交心的时刻。 所以文宸起了个轻松的头,问:“你晚上赢钱了吗?我记得你很擅长。”方予诤知道他指的是刚才的扑克牌局,笑了笑:“几个熟人,打着玩罢了。”但他还是把一卷崭新的纸币拿出来,弯着嘴角显摆似的高高抛起,再稳稳接住。 被他这个略带轻狂而又潇洒的动作拉回到美好的时光,文宸有了真切的笑意:“看你,还和以前一样。”有了要进行深谈的预感,方予诤的笑容顿住,抿了抿嘴,没接话。 文宸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华瀚的鸿门宴,我喝多了,被人欺负,也是这样一个风声凄厉的晚上,你闯进来抱着我回去。” 大致猜到他要干什么,方予诤不愿去想,可往昔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文宸双颊通红人事不省地埋脸在他胸膛,凌乱破碎,他确实肝胆俱焚地抱着这个人走了一路,彼时的心跳被提及后,今日还能回响。 心里有对自己竟然还没忘了这些事的怆然,方予诤低头,看不到表情,语气温和了很多:“记得,你醉了之后,梦梦醒醒,大骂那些垃圾,哭了一晚上。” 忆及当时的憎恨,文宸干枯着嘴唇,貌似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却更让人心疼了:“其实哪里至于,现在回看,只是毕竟年轻,爱恨比较激烈。” 那晚他哭得心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了一份事业受辱到这种地步,方予诤也无声落泪。 除了车祸濒死那回,他就见过这一次方予诤的眼泪。那些水滴滚落在他的脸颊、颈侧、手背,午夜梦回时,仍在密密地沸腾,针扎一般。 就冲着这个晚上,华瀚招惹他的人,无一不被他们狠狠报复。 真是痛快啊,把华瀚扳倒的那阵子,每天上班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其倒霉的电视新闻。 文宸不知是不是真的释然了,或许使他释然的并非时间,只是他赢了的结果:“就像你现在最爱说的,上班嘛,什么事都有。”方予诤听他打趣自己,抓到了一些两人间的余温:“我这年纪,该看开了。” 文宸笑起来,还留有相识时那个年长的人温润包容的残像:“你什么年纪?你还年轻着呢。倒是我,想起来,我的年轻真是一去不回。” 文宸口中的“年轻”时,他还不是这个脆弱不堪折的模样,爱闹爱笑的一个人,像艳阳而不是月光,明快极了,经常爬山、游泳,周末时带着方予诤攀岩、露营、赛车,到处去玩。 如今与旧日的自己一别经年,山海风声都已离他远去,成了回头伸手不可触及的海市蜃楼,孤立在荣华已极的岛屿,方予诤不是没猜测过,他到底有没有后悔。 虽然看起来,后悔两个字轻飘飘的,大概落在他的心湖都激不起任何波纹。 “你也还年轻,何况家业这么大。”方予诤没有嘲讽的意思。 文宸安宁地笑笑,那笑容只是隐隐浮现了一瞬,很快便暗淡了:“可是我还是时常想起那些事,想起你。也许忘记就不会痛苦了,我忘不掉。”这些话让方予诤的表情出现了动摇,不是因为文宸的自白,而是因为他自己。 是即使识破了这全是文宸的把戏,他仍然会为他们褪色斑驳的流金岁月感到心痛。 说些什么话?他自己相信吗?痛苦?文宸怎么会痛苦呢,他都不知道痛苦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方予诤对这场虚伪的谈话感到疲惫,目光寂静:“可我已经快忘了。” 第28章 往日 就这么中止了艰涩的对话,二人陷入各自的回忆中,脚步不约而同地慢了,有些事,他们至今还从没谈及过。 自从文宸一家外出途中横遭车祸,他重伤丧妻,泣血托孤给方予诤,所有原本写满了嫌隙的记忆,都被那夜医院里的血和泪覆盖了,方予诤没有勇气回看,文宸也按捺着不提。 如今他感到,眼前的男人越发挽留不住,他用尽了几乎所有的手段,才留在身边的唯一一个不会背叛、不会逃离的人,难道也要失去吗?文宸接受不了,他只有这最后一张牌了,颤颤地伸出保养得宜但伤后难掩枯槁的手,将方予诤的一只手握住。 看着二人的手,方予诤垂眸想,若是当年他爱意最盛的时候,可能已经高兴得要跳起来。耳中听到文宸哀哀的声音:“我知道,你为了我忽然结婚的事,还在生气。” 被一刀补中,方予诤没想到他会直接提起,也终于是等到了这一天,无声咬了咬牙:“还在生气谈不上。”想起来还是很荒唐,他的声音不太稳,抽回手,“只是当时我没想到,你就去英国出差一年,就能让繁小姐生了你的孩子,回来马上逼婚成功,当上繁总的贵婿。” 第一次聊到这个,前因后果都没有详述过,也许还能转圜,也许还有机会,文宸试图辩解:“我也没有预料,我和佳枝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 “文宸,”方予诤深吸口气,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我只问你,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姓繁,又有几个姓繁的人,能和繁佳枝一样,刚好在伦敦念大学?到现在还说这种话,你几岁,我几岁?”一口气说出来,看来已不知自问过多少次。 文宸被这猛地一串质问吓得抬头,紧了紧方予诤的外套,嗫嚅着:“我……” “你要往上爬,我没什么可说的,但你不能既要又要还要,”想到自己过来,就是为了克服那些不安作祟的“本能”,念及和柏原的约定,方予诤的勇气和痛楚同时上涌,即使对文宸这个山峦将崩的样子再不忍心,重话也冲出了口,“我是人,不是你的宠物、摆件、装饰品,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到今天还不懂吗?” “可是,当时你答应了我照顾我和女儿……” “当时是你要死了!”方予诤骤然暴怒,双手把着文宸瘦得硌人的肩膀,绝望地白费口舌,“就算要死了,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你知道我会听你的话,你才把女儿托付给我!让我一辈子出不去,余生都帮你照顾好一切!”越说,那些怒气越被深深的无能为力冲撞得四散奔逃,只剩下一路直沉的悲哀。 “不是的,”文宸泫然欲泣,泪珠挂在眼睫上,“我找你,是因为我们,我们之间……” 他迟迟没有胆量把那些回忆落实,他可不能说出出格的话,哪怕现在没人敢管他。因为要是说了,搞不好得将繁家的江山,再分给方予诤一些。他舍得吗? 第42章 一阵风将文宸的尾音卷走,方予诤始终无法等到那个他纠结于内多年的答案,心如死灰地放开他,冷漠地俯视这个当年把自己从被所有人抛弃的黑暗中拖出来的“恩人”。 好一个知遇之恩,相遇相知,彻头彻尾一场利用,自己被文宸拿捏到了如今。 牵手的时候可以说我们以后常常牵手好不好,拥抱的时候可以说只有你最让我安心,为了事业熬的夜,吃的苦,忍受的寂寞,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在打算,一起出游的时候,还能发愿,予诤,我最喜欢女儿,以后我们带着女儿,也来放风筝。 “我们之间?你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太狡猾了,谁的女儿,他从没明说过,他始终走一步,留一步,爱一个人如覆水难收,给了爱的那个就活该倒霉,这情感运行的真理到底如何,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回答清楚。 可现在有了柏原,自己怎么能够继续刹不住车?这么多年了,这场不知悔改,不知所终,该停下了。 文宸从男人感慨后又决绝的脸上,预感到他们之间宛如千钧系于一发的旧情的大厦即将倾颓,无措地摇头:“那些都是真的!我们的日子,我们的关系……” 见他还在负隅顽抗,方予诤深深呼吸,一脸冷漠,总算能把当年最锋利的一句话,狠狠地插回始作俑者的胸膛,就算分不清溅出的是谁的热血: “我们的关系?文宸,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 文宸本就惨白的脸,在月光下更不见丝毫血色,刚刚那些表演出来的哀伤、悔愧、动摇,全部退潮了,何等聪明人,不再需要更多的线索,立刻明白了由来始末:“……所以你愿意来总部,就是为了亲口对我说这些伤人的话?”他好恨,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青色的血管像要冲出几乎白得透明的皮肤。原谅不了,明明是他的东西,要被夺走。 方予诤注视着文宸神情的变化,逐渐颓然。 没想到自己还是小看了,没想到这句话带给文宸的不是遍野的哀愁,而是蒸腾的杀意。这样就觉得“伤人”了,现在他知道“伤人”了,看来他还是不懂。 方予诤幡然醒悟一样彻底通透了,这辈子,除了简文宸自己,没有人可以得到他的那颗铁石心。 结束这场令人身心俱疲的夜谈,方予诤独自回到冷清空荡的公寓房间,仍然按部就班地换衣服,洗漱,躺倒。一伸手,身边空无一人。 现在的东西比住酒店那时候更少了,只有柏原的画,被钉在床头对面的墙上,搬来的时候文宸又见到,才知道它的重要性,可停下来重新审视了半天,也不知其所以然。 适才文宸最后的那一问,令方予诤感到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认识多年,他深知这绝对不是一个坐以待毙、善罢甘休的人,看来包括柏原,他们最好还是不要继续跟文宸纠结。 方予诤为人处事本身就谨慎,警惕之下,这时候又完整地回忆了一遍近些年自己经手的项目、财务和人事,想不出什么纰漏。 心里总是牵挂,顾不上现在几点,他摸出自己如今工作量很大的手机,置顶的对话框安安静静地等待,手指点了几下,发过去两个字。 就算头天晚上难堪成这样,可已经不是小年轻,过了为感情寻死觅活的年纪,第二天方予诤和文宸还是一起出了门,仍然坐的后者的车。 文宸眼睛红肿,脸色不佳,显然回去之后还在继续咂摸自己被“伤害”的全部经过。他既不开口,方予诤也不说话,安静的空间里,偶尔听到一两下文宸吸鼻子的声音,或许是夜里冻感冒了。 到了活动现场,方予诤一如往常地伸出手,帮助文宸下车。 直到这时候,文宸的表情才动荡了一下,他哑着喉咙,仰着脸语意平和:“予诤,你以后不必为我做这些事。”这竟是方予诤没想到的,意外地看着他。文宸惨淡地笑笑,有点过于凄凉了,以至于方予诤没狠下心,到底还是按住了他因为不稳扶了自己一下、下意识就想抽回去的手:“没事。” 他这是真的,还是演的? 整个交际的过程里,方予诤总是时不时走神去想。这样服软的文宸,他真觉得新鲜,可以说认识到今天,还是头一遭。 晚宴时,方予诤坐在文宸身侧,后者背过身子倚着椅背,正和后方的老朋友寒暄。进门时大衣就脱了,文宸后背的骨头因为这个动作格外明显,薄而锋利地顶着他湖蓝色的绸缎上衣,似乎能把按上去的手割伤。 这时候,他的精神好了一些,又因为在应酬,脸上有了颜色,恍惚就有点回到当年的健康模样。方予诤帮他铺着餐巾,文宸再次制止:“予诤,以后不用了,你不用再照顾我。”他说得很温和,看起来也确实没在生气,方予诤拿不准,姑且点了点头。 宴会的一个环节是氛围轻松的慈善拍卖,文宸看中了里面的一个古董泰迪玩偶,想拍回去给女儿玩,他没再和方予诤说什么,兴味盎然地沉浸到叫价中去了。 宾客见是文宸在举牌,没人认真跟他抢,不多久就连熊带盒子给他送过来,他笑着双手接过抱在怀里,喜爱地看了又看,对方予诤说:“像不像我原来家里的那个。”方予诤回忆起那时他租住的房子,不大但温馨,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个类似的玩偶,便说:“是像。”文宸的笑容和语气一样恍惚:“我的小熊回来找我了。” 方予诤呼吸变深,对话到这里也就停下。没有怨憎,没有赌气,两个人体体面面地吃完饭,又一起返程,一路上无话,只是文宸的感冒症状变得明显,原来之前脸上的红色还有这个原因。他朝着车门那边歪着,阖眼休息,医生已经在去繁园的路上。 到了公寓楼下,方予诤问他:“自己能行吗?”文宸闭着眼睛点点头,抱着他的玩偶:“你上去吧。”方予诤犹豫了又犹豫,下定了决心:“那我走了。”文宸额头一片薄汗,虚弱地答应,忽然眼角渗出了一些泪水,他用嶙峋的手背抹去。 方予诤叹了气:“你……” “你快走吧,还管我做什么。”文宸的声音微微发着颤,倒比夜里的时候看上去更伤心一些。 这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又在想着法折磨自己?方予诤不免烦闷,不走的话情绪还要受到控制,不再多说,他下了车。 关了门刚要上楼,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方予诤!”还以为幻听,方予诤疑惑地抬头,一个人影就朝着自己飞扑过来,一下子反应过来是谁,他笑着把人稳稳接住,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等了许久的柏原笑着对他晃晃自己的手机:“半夜两点说想我的人是谁呢?”方予诤实在是大喜过望,扶着柏原的肩膀看了又看,继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地把人抱住:“是我,是我。” 柏原发现他情绪不对,按着他的肩膀:“出什么事了吗?”方予诤不想放开:“没事,我只是高兴。”柏原拍拍他的背,提醒他注意:“抱一下可以了,有人在看。” 这话让男人弯着眼睛笑了,看着柏原的目光柔软得像化掉的果糖,黏腻得拉扯不断:“那我们上去?”柏原拉着他的手点点头。 一直到他们消失在视线里,文宸的车子都没有发动。 进了门,方予诤还在心疼:“等了多久了?”柏原取着围巾脱着外套:“门口一个多小时吧,还好。”走过去再次抱着他,孤独已久的人呼吸着他独有的清新的味道:“幸亏今天结束得早,能待几天?”柏原神秘地笑笑,伸出三根手指:“我跟老板请了假。” 男人幸福得语调都变高了:“回头我谢谢褚言。”柏原笑呵呵地让他别操心:“好说好说,我请他吃过饭了。” 不管那些了,两个人抱起来没完没了,方予诤笑得眼睛都发亮,拥抱很快变成了亲吻,所有所有的思念都融化在触碰的高温里,柏原也很动情,一边亲一边就被他搂着要放倒,不一会彼此呼吸都乱了。 眼看着这人还想继续,柏原连忙笑着去躲:“等等等等,现在不行。我好饿,你有吃的吗,飞机餐难吃得要死。” “有!”方予诤一听,跳起来果断去拉开冰箱,能有什么,几瓶酒,几颗不知道哪年哪月的水果,这个牛奶是不是过期了?他迟疑地找着喷码,“我看看……” 柏原无奈笑了:“真是不意外,我叫外卖吧。”方予诤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好似的坐在他旁边,仿佛身处梦境很怕惊醒,小心翼翼。柏原见是这样,心也痒痒的,“我有什么变化没?” 真人和照片视频里大不相同,方予诤仔细地左看右看:“成熟多了,”又掐掐他的腰,“瘦了一些。”柏原摸摸自己的下巴,夸他瞧得很准:“可能是因为天天风吹日晒。” 方予诤问他:“工作很辛苦?”柏原轻轻笑道:“我们不是总聊天,你都知道的,”他又端详前者,“你看着倒是还好。” 正聊着,方予诤忽然想起什么,走过去拉开抽屉,莫名其妙塞了厚厚一卷钱到他的手心:“这是我昨天晚上赢的,既然是别人的钱,你拿去报销机票吧。” 第43章 “这么厉害!”柏原捏在手里,抿嘴笑了:“好。” “我看,还可以再报销一趟呢,”他微微赧然,却坦率得格外可爱,“我跨年再来找你,好不好。” 唉,其实这些钱哪里够呢,方予诤知道他只是想来见自己,这才是真的为他们之间的距离伤心了,不由得抱着他:“我好想你。” 柏原拍拍他的背:“我不是来了嘛。” 可是方予诤似乎还没有缓和掉因长久的思念而生的忧郁,把脸埋在柏原的颈窝说不出话。从来都是压抑着感情的人一旦陷落,情绪的潮涌总会格外凶猛,柏原过去不明白,现在懂了很多,他的手指揉进方予诤的头发里,耐心安抚着男人。 当初预判一点所谓的牵挂不足以破坏掉方予诤,现在看起来,自己似乎对他很重要,柏原因此满足地回抱上去:“我也想你。” 终于,可以清理一下名为相思的荒原了。 第29章 病痛 方予诤看着在桌子前埋头吃拉面的柏原,及时向荣杰炫耀:“还是我先见到小助理啦。”荣杰扼腕:“可恶,私相授受,杀了你们。”听到方予诤在笑,柏原抬起头说:“讲给我也笑笑。”方予诤忙把手机丢到一边,走过去陪他:“荣杰,不用管。我叫了水果在路上,你慢慢吃。” 大概是因了早些年跟着柏辛睿为柏原准备果切的记忆,方予诤总是认定他特别爱吃水果,一有机会就给他买很多,变着花样。柏原也从不辜负他,都会想办法多吃几口。 这会儿柏原被他盯着吃饭,喝着汤开始不好意思:“你去做点别的事。”从没想过方予诤是这么黏人的:“你都来了,我还有什么事。” 柏原一笑,像青翠的叶片上挂着的晨露:“看来我要给起居注多加一句,喜欢看我吃东西。”方予诤一下子捕捉到:“什么起居注?” 反应过来说漏了嘴,柏原重新低头调戏所剩无几的面条,方予诤岂会放过,趴在桌面上找他的目光:“什么起居注,我看看。”被纠缠得受不了,柏原摸出自己的手机,调出记事本里用来记录方予诤点滴喜恶的那篇,低着头递过去:“喏。” 方予诤一看起头赫然《方帝起居注》几个大字,立刻乐了,津津有味开始滑动,见里面事无巨细,大到工作中的禁忌,衣食住行的品味,小到打火机的品牌,喜欢哪个季节,连他夸过什么项目名好听都当件正经事去写,好多他自己都没留心的事情,被一一翔实记下,不多时,他一颗心逐渐被柔情浸没。 柏原见他看得越来越仔细,微微踟蹰着:“璟风问我要你的注意事项的时候,我都没舍得给他。”——说的是方予诤在总部的助理林璟风,可他顾不上回答这句话,完全地投入了。 等吃了饭两个人前后洗漱完出来,柏原见方予诤一身清爽,靠在床头目光沉静,还在看着自己的手机,忍不住过去抢:“你是不是偷偷在翻别的东西。”可是抢回来,发现应用停在记事本。 方予诤不知哪里来的一声叹息,拿过毛巾,拉着照旧穿着他的衣服的柏原坐下,帮忙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温存的呼吸和动作里,一句话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 柏原握着男人的手腕,任凭后者的脉搏在他温热的手心跳动,向后靠在他坚实的怀里,一双眼睛还湿漉漉地水汽朦胧:“我们晚上……”方予诤停下动作,双手环住他的腰,下巴抵着他的肩膀:“你想做什么?” “我想,”柏原一开口,声音哑得吓了自己一跳,又清清嗓子,“我们……” 他还是有点说不出口,方予诤从他的绵软和依恋里,读懂了他的状态,不需要再挑明,已经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扳过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缠绵地亲了进去。 第二天醒过来时天光大亮,方予诤按开窗帘回头,见柏原光着背,带着些不言自明的痕迹,趴在自己身边还在熟睡。他翻了个身,静静地看着柏原。 青年大概仍然觉得自己处于“薛定谔的恋爱”的状态,依旧有所保留,这个态度自然就把方予诤拿住了,轻易不敢造次,荷尔蒙正旺的阶段,二人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不过方予诤觉得自己可能是越活越回去了,阈值变得很低,光是这样都觉得好满足。 他伸手下去,和柏原十指交握。 这天,按照柏原的安排,两人出门看了一场近期大热的电影。对方予诤这种没什么生活趣味的人来说,算是极大的突破,还为前者买了冰淇淋和爆米花,一起举进去。这是一部续作,方予诤不知道前情,等待灯暗的时间里,柏原就兴致勃勃地跟他讲之前的故事,言谈生动得一扫方予诤心中的阴霾,他竟然全部听进去了。 散场出来,柏原看得过瘾,心满意足地和方予诤讨论剧情,后者从前只是不感兴趣,但理解能力和视听审美都是一流的,加上这次认认真真看了,很有参与感地陪他聊了一路。 后来一起去吃了方予诤选好的餐厅,围着市民广场散步。休息时,方予诤坐在长椅上,手里帮柏原端着刚刚在小摊上买的热热的果汁饮料,拿着他的围巾,笑看他和几个小孩一起赶着广场上的肥鸽子。 柏原有当孩子王的潜力,和他们玩闹了半天,满脸热气兴冲冲地回来,就着方予诤的手喝了一口果汁,好言相劝:“你也尝尝,真的不错。” 方予诤开始学习柏原身上从不扫兴的美好品格,低脸品尝,全是柑橘果汁的醇香,加热后反而没那么甜,一点点沁人心脾的酸气,和这样的夜景很般配。柏原观察着他慢慢舒展的表情:“我就说吧。” 方予诤笑着用温温的杯子贴贴他的脸:“怎么每天都这么有活力。”柏原的眼睛里有一丝狡黠:“见到你开心,而且……” 他的箴言在初冬的夜晚发热:“我希望你也享受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时刻。”方予诤神情一静,亲了亲他的头发:“我很享受,柏原。”柏原笑着,也学他亲亲:“那就好。” 上楼之前,两人进了便利店,方予诤帮柏原挑选各种口味的果汁和雪糕,结账时,身侧伸过来柏原的一只手,轻轻丢了一盒套子到那堆东西里。方予诤一愣,反应过来后,看着他貌似镇定实际已经开始泛红的脸颊,微微低头贴在他耳边:“想好了?” 简单三个字,烧红了柏原的脸。 分离的这段时间,柏原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因此冷淡掉心意,反而因为方予诤顶着时差也要主动和自己联系的转变,还有那些持续到深夜的温柔的通话,而越来越动心。虽然彼此都还没说过什么,但柏原不愿再继续去等待两个都很理智的人,看他们到底谁先开口。如果这样做,和放弃又有什么区别? 反正因为凌晨手机收到的那个“想你”,自己已经很冲动地来了,算不算已经突破了“理智”的桎梏?那么由自己再迈一步,给他们长久暧昧的关系定性,似乎也不是不行。 他的心蹦哒得比刚在跑道上冲刺完还快,虽然还不清楚自己到时候的表现到底会怎么样,可是他不想让方予诤觉得自己仍然很青涩、很懵懂,非常坚持地点了点头。 方予诤的呼吸明显变重了,没再说什么,只是见柏原低估自己,将原先的那盒撤回,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过去,从架子上拨出三盒尺寸正确的超薄装,面不改色地推到店员手边:“一起结。” 柏原瞄到这个操作,一下子热到快原地蒸发,躲在他的身后,把脸埋进他的后背,闷闷地:“你是不是吓唬我。”方予诤笑他大难临头还不自知,绥靖着:“还好吧,跨年不是还来吗。” 再出来的时候心还在要冲出嗓子眼似的乱跳,柏原大着胆子挽上了方予诤可靠的手臂:“方予诤,我那个,我,其实。”听他在那里语无伦次地,方予诤笑他:“怕啊?”柏原嘴硬:“我我我有什么好怕的。”不忍心拆穿他,方予诤忙说:“别怕,我比你还紧张。” 怎么可能,哄小孩吗?柏原笑着推了推他。很快你来我往地开着玩笑进了公寓大堂,两人牵着手在等电梯,意外撞见了晚归的文宸。 方予诤近来不用照顾他了,他的身边又恢复成两个人跟着。每到这时节就格外脆弱的男人感冒未愈,脸色比之前更差,声音沙哑,披着一件灰色的大衣,一眼就看见了二人亲密的状态。 柏原想把手抽出去,被方予诤牢牢握紧,他看了一眼方予诤淡然的表情,松了口气,选择了坚定地回握。 没成想文宸像完全没看到他们的手,这回他让柏原感受到的,并非傲慢,并非冷漠,而是真挚的客气:“柏原来了。”后者还不知道昨天方予诤坐的是他的车,真当他刚见到自己,笑着说:“简总晚上好。”大老板平易近人,让他不要见外:“叫我文宸就行。”柏原在心里无语了一下,谁要叫。 他又说:“过来玩几天?”柏原老实地:“很快就回去了。”文宸笑说:“放心玩,我给你假期,”他想起什么,“附近有家私厨很不错,你们可以去吃。”说着示意手下人联系。 第44章 柏原当然不清楚他和方予诤已经闹过了一场,现在正在焕发似乎全新的人格,讶异得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能:“谢谢简总。” 电梯里文宸继续主动和柏原寒暄,到了他们的楼层,他一起走出来,虽然明显体力不够,还是又客气地聊了一会柏原的近况,分公司他们正在做的项目。接着现场为二人在那间极昂贵、极难排期的餐厅安排好明晚的位置。 这下连方予诤的表情都不免错杂起来:“文宸……”越发苍白的人只是笑着摆摆手,似乎是叫他不要小人之心:“这顿饭记我的名字,算我欢迎柏原。” 直到电梯门再次关上,柏原才目瞪口呆地:“简总被荣杰气疯了?”方予诤好笑:“表面文章还是要做做的。”柏原才不相信:“我值得他做表面文章?他以前都不正眼看我。” 方予诤迟疑。他想把自己的顾虑告诉柏原,可是奔赴千里来见他的人实在是太高兴了,他们之间的氛围也实在是太甜蜜,他不忍心拿一个还没有头尾的猜测出来扫兴:“可能最近心情……很好吧。” 说出口竟然有点心虚。 还是想不明白,不过进了房间关上门,独处时分,什么文宸啊私房菜啊一下子影子都没了。柏原看看那张目前还很整齐的床,莫名口渴:“我去,洗个澡?”方予诤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冰好,走过来商量:“一起洗?” 柏原跟被烫了一样:“方……”这时候名字也烫嘴,名字都像在调情,干脆省略,柏原热腾腾地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声音特别轻地:“那你要客气一点。”话音未落,已经被方予诤打横抱了起来,就像那天被他抱上车一样,稳稳地往浴室走。他还是那个一诺千金的样子:“我会的。” 等漫长的一个澡洗完出来,柏原已经被摆弄得全身红透,腿软得快站不住,只能抱着方予诤的背被他压在枕头被子里亲。 正在渐入佳境,有人来按他们的门铃。柏原还在困惑,方予诤已经大概有了不妙的预感,本来不想搭理,反而是柏原劝他:“去看看,万一有要紧事。” 拉了被子把柏原盖好,方予诤去开门前看了一下手机,果然好几个未接,这下坐实了猜测,拉开门的时候脸上已经相当不快:“什么事。” 文宸的生活助理见眼前的男人浑身烦躁,气势上先矮了:“简先生需要吃药,说您这里还有一些。”方予诤一听这话就明白指的是什么,去抽屉里找到,果然处方药还有几粒:“他不是还在生病,许医生说过能吃吗?”对方难办地陈情:“简先生的性格您知道的,我们也……”就算说的是事实,方予诤也有点生气:“由他胡来怎么行。” “……可是他现在太疼了,我们还是先……” 方予诤大皱其眉,里面的柏原听得清楚明白,早就一边穿了衣服一边走出来:“不然上去看看,”见方予诤抗拒,柏原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疼卧在软榻里的男人没想到一个人去,三个人回,强撑着要坐起来。柏原看他难支的样子,想到方予诤说过他遭遇过一场严重的车祸,心里同情,想要帮忙去扶他。文宸温和地拒绝了,请他们坐下,由助理把他安顿好,靠在堆起的枕头上,这一番操作下来已经满头冷汗,艰难平复喘息。 助理帮他擦汗,他见柏原脸上的潮色还没完全退去,心里大概明白打扰了什么,不顾自己的状态,语气抱歉:“很久没疼了,临时拿不到药。” 片刻的寂静里,方予诤想到他前天的哀怜,昨天的眼泪,今天小心翼翼的讨好,终于是扛不住了:“送你去医院吧。”文宸零落得像一张被笔尖胡乱划破的薄透笺纸,上气不接下气地声音微颤:“我害怕医院。” 为什么害怕,方予诤再清楚不过。他在那里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大半的健康,哀求自己时,失去了尊严。记忆奔涌而来,血红的布匹一般劈头盖脸地蒙下,严严实实罩住他们,文宸定定地注视了不再言语的方予诤一会儿,仿佛也回忆往事,眼泪滚落。 这……柏原看了看方予诤仿佛陷于危噩梦境一般立刻抿紧的嘴角,忽然对后者当初不敢到文宸身边的原因有了更深的感悟。别说方予诤了,就算是没有经历过那些事的自己,单单只是知情文宸的遭遇,都难免为了他此时的损裂而扼腕嗟叹。 果然方予诤的声音都轻柔了:“不用怕,我们陪你去。”柏原心想,这个“我们”里,不会还有我吧……还以为文宸不会允许自己打扰他和方予诤的独处,万没料到,他竟然很快地同意了:“那就麻烦你们。” 结果这个本该春色无边的夜晚,结局变成了加上司机在内的七个人两台车声势浩大地奔赴医院。还好来了,旧伤发作加上持续低烧引起的肺炎,让文宸很快被上了呼吸机。方予诤还没发现自己又不自觉地进入了“家属”身份,签字,见医生,通知繁园的人,忙前忙后,等情况初步稳定下来,天边已泛出青白。 柏原和方予诤并排坐在特需病房外的沙发上,搂着他的肩膀:“别太担心,医生不是说了,幸亏……”忧虑过甚眼下发青的男人后怕地看着柏原:“辛苦你了,陪着折腾一整夜。”柏原摇摇头,轻轻靠着他:“这没什么,简总辛苦多了。”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方予诤抬眼看了一眼病房紧闭的门,里面的文宸时而清醒,时而意识模糊。 就在这么一刻,方予诤忽然想,也许不需要他再挣脱,文宸就即将先离去了。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思绪难堪重负。 第30章 选择 没过多久,文宸的管家、律师、私人医生都来了,唯独没有亲人。他父母早逝,妻子玉殒,岳父母移居海外,女儿还小,来之前他又反复嘱咐先不要让孩子知道,所以有些荒诞的是,在这种似乎已经到了生和死的关头,现场站的全是他的员工,一眼看过去,连个熟人都没有。 老板出了这么大的事,身边每个人自然都难辞其咎,气氛凝重。他们在商量着是否要将文宸转诊,一边安排那边的医院,一边申请飞行航线,一时之间感觉走廊里黑压压全是人。 就算出身优渥,目睹到这么大的阵仗,柏原还是有点咂舌,拉了拉方予诤的手。有钱人之上仍是有钱人,想到社会财富的倾斜分布,以文宸今时今日,病一场十几个人围着他转,如果真的转诊出去,一趟的消耗已经是大部分人一辈子挣不到的钱,却换不来一副健康的躯体。再联想到自己家中的往事,不知道文宸这棵参天大树会在何时何地轰然倒地。 ……也许就是这几天。柏原念及此处,不免凄然。 方予诤知道,他们在等他发话,可他远离了人群,微微皱眉站在不远处。感觉到柏原紧张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方予诤带着他来到走廊转角:“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先回去吧。”柏原表示这种时候自己没有那么小气:“可是,万一真有什么事,可别最后一面都……”说了一半发现好像在咒简总,连忙闭嘴。 “这里有很多人陪他了,”他主动为他们做决定,“你等我去打个招呼。”柏原抱着他们的外套等在原地,远远看着方予诤和文宸的助理低语几句,走回来对着他伸手:“走吧。”柏原忙将那只温暖的手牵住。 降温之后寒气更甚,很快坐进出租车里,柏原百思不得其解:“他是这两天忽然病了?”方予诤说:“应该是前天病倒的,荣杰哥哥生日,我和他一起回来,下了车走了很远一段路,”他越说越笃定,“就是那时候冷风吹了。”柏原生出感慨:“还是健康重要啊,真没想到他身体差成这样。” 不是不好奇那晚这两人为什么“下车走了很远一段路”,甚至导致了文宸病倒,可柏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东西的时候。而且方予诤带着自己回去也足以说明,不论当时具体发生过什么,他都已经做出了选择,所以决定不问。 返程很快,已经夜深,柏原一边换衣服,一边看着那张依旧凌乱的床,微微的面红耳热,几个小时前倒上去的时候,谁会想过后面竟是这样。 他不问,方予诤以为他不愿听,和文宸的前因后果,自始至终没有详说。 于是柏原像在阅读一本只有大纲的小说,空白处全靠自己的想象力填补,再次洗漱时,一些了不得的情节出现了,恨海情天,纠缠不休。他回忆起因斯布鲁克那晚,方予诤说自己曾“爱得发狂”,如此看来是真的。 “发狂”,真羡慕,文宸似乎拥有过方予诤真心最炽、最奋不顾身的年纪,那样为爱痴狂的男人,柏原想,自己应该是无法再遇。他的方予诤,只会继续冷静,继续清醒。那些错过的岁月,仿佛是错过的一生。 出来后,方予诤注意到柏原惆怅的表情,替他拉开被子的一边:“睡觉吧。” “你呢?等简总的消息吗?” 不料方予诤也收拾好自己换了睡衣躺进来:“应该没什么事,他刚出事那年,常常比这还严重。”说着伸手把柏原捞到自己怀里抱着,“我好像有一种预感,不会有事。”说得似乎是很有信心,柏原靠着他,从那不平稳的心跳中却能感觉到,他可能是在自我安慰,便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顺着话题往下聊:“那时都是你在照顾他吗?” 第45章 “嗯,”回忆还很清晰,方予诤讲述当时的情状,“你今天也看到了,他没有什么亲人,没有真心的朋友,繁总夫妇当时又大受打击自顾不暇,那年我工作都差不多停摆了,基本上是我在管他身体和心理恢复的事。”柏原叹了口气:“我有点不明白,你说你爱过他,听你讲还付出了这么多,可他又结婚了,你们这个恋爱到底怎么谈的。”就算空气仍然很沉重,方予诤还是被这个问题逗到了:“哪里谈了,我一厢情愿而已。” 虽然知道不太应该,柏原没忍住笑了一下。搞什么,以为是旷世绝爱,结果竟然只是一部单恋者视角中短篇。 笑完立刻觉得不应该在方予诤伤口上撒盐:“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一下冲淡了许多无端的伤感,方予诤佯怒:“那你是什么意思,嗯?”说着伸手下去挠痒,柏原配合地笑着去躲他的手。 这几个字像两个人之间的暗号,闹着闹着气氛就妙了起来。 柏原本来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老在脖子后硌他,这会伸手过去一摸,是个还没拆包装的、之前准备用的套子。 虽然情动,但谁也不想再发生那种亲热到一半出门去医院的地狱场面,方予诤把它捏进手里,为了这一晚的半途而废,脸埋在柏原肩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柏原感同身受,一双手抱紧了他的肩膀,也不知是在雪中送炭还是火上浇油:“不用烦,跟你说,如果老天爷一直阻止你去做一件事,一定是为你好。” 方予诤被多管闲事的老天爷气笑了:“我惹他了?”现在的氛围已经没那么沉重,柏原玩着方予诤的手指,轻轻地说:“就当我们好事多磨吧。”听着他安宁的声音,方予诤的心里的坎坷仿佛被熨斗抚过:“柏原。” “嗯?” “你真的很好。” 忽然被发了一张含金量极高的好人卡,倒使柏原不知如何应对,想顺势直问“那你爱我吗”,觉得这个不通时宜的话题起得太大,而且,他还没有很大的信心,有点点害怕可能会得到不肯定的答案。于是伸手回抱住了方予诤:“你知道就行。”方予诤又要感叹,又像不知在为了什么忧愁,环紧了柏原因为忙碌更见单薄的腰。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正在吃饭,接到了荣杰的电话,说自己远远听说文宸不行了,到底怎么回事。方予诤放下了汤匙:“没到那种程度,病了,不过一夜没有坏消息,应该已经转好。” 先是长松口气,荣杰马上像看到氪石对超人失效:“你没在医院守着?” 他说着如今特别理所当然的原因:“柏原在我这里,我去干什么。”说话间,瞥到对面喝着粥的人正微微扬了扬嘴角,他伸手过去,帮柏原拿掉头发上不知哪里牵连到的丝线。 这边还没讲完,医院那头的电话就来了,接起来后,说是文宸想见他一面。 听到这话,看来文宸确实脱离了危险,方予诤就有些不为所动地:“简总好点了?”得知一夜之后情况大有好转,他便说,“那你转告一下,我过几天再去看他。” 柏原收拾好桌子,弯腰从身后抱住方予诤,后者一手覆盖着他停在自己肩头的手,温柔摩挲。 方予诤今天应该回去上班,但他史无前例地告了假,他现在的助理林璟风都等在会议室门口了,等到的却是前者缺席的消息。 事业心强过老板太多,璟风问他:“需要我准备点礼物,您带去探望简总吗?”看来现场没有主心骨,坏消息传播得飞快,一个晚上已经满城风雨:“不用,你去参会,他们怎么说,告诉我。”璟风回复:“明白。” 这个白天他们没有出门,傍晚,按照柏原的要求,二人先到公司总部大楼下参观一番,站在街对面,避开下班的同事。方予诤问:“想上去吗?看看我那个浮夸的办公室。”柏原收到过他发的、那个堪称金碧辉煌的办公室的照片,笑着摇头:“太招摇不好。” 仿佛被他的用词幽默到,方予诤重复:“招摇?”“对啊,你都请假了,现在又带着我上去转悠,感觉不太好,”柏原就是这么得体,“我看到公司果然很有实力,就可以安心上班了。”这句话又引起了方予诤先前隐忍不发的担忧,他嘱咐柏原:“别真的安心,你回去以后,如果遇到哪里不对劲的事情,就算很细微,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怎么了?”柏原不解,“出什么事了?”方予诤只沉吟了须臾,实话实说:“文宸生病那个晚上,我对他说了重话,肯定是把他得罪了,警惕一些比较好。”联想到男人那天在电梯里外的殷勤,以及病况危急的惨白模样,柏原很难把需要“警惕”跟他划等号,但方予诤都开口了,他还是点头:“我知道了。” 夜色渐渐浓郁,征得柏原的意见,他们还是去文宸订好的地方吃了一顿仪式感远超出品的晚餐,一道菜一道菜地慢慢上,还要配合讲解,等一本正经磨磨叽叽吃完了出来,柏原才在行人稀少的路段上控制不住地笑个不停:“受不了你们有钱人了,有这钱拿来干什么不好。” 方予诤问他:“你吃饱了吗?”柏原忙笑着肯定:“饱了。不过吃了简总的饭,我想去谢谢他。”方予诤不赞成:“回头我请回来就行。”柏原淡然道:“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想法,可没必要做得太绝,既然他上午就有话想跟你说,还是去一趟。” 听着完全不像柏原的年纪可以说出来的话,但由他说出来,又完全不使人意外,方予诤不再反对,和柏原一同去了医院。 现场依旧很多人,了解情况,得知文宸的情状基本稳定,方予诤让他的管家去问问,现在能不能进去看望,不多久,管家就出来帮他们抵住了门:“请进吧。” 文宸塌陷在病床里,现在更是仿佛即将融化成一捧清水了,柏原和他打了招呼,夸了夸今天的晚餐,表达完谢意,就自觉停在原处没有上前。文宸还是态度亲和,对他点点头。 独剩方予诤俯身离得近一些,文宸呼吸仍然有点费劲,见他来了,面露欣慰,苍白的嘴唇翕动,开口断续的就是:“予诤,我改了遗嘱……” 一听这几个字,方予诤立刻就要起身,文宸用尽其实也没什么的力气颤巍巍抓住他:“繁园,我留给女儿,公司,我给你。” 公司没有上市,基本上就是文宸的私有物,他做这个决定不需要谁来同意。 柏原不知道文宸说了什么,只听到方予诤一声轻颤的呼吸回响在空旷的病房,接着见他低下了脸:“我不要。” 不要什么? 然而文宸泫然的话语柏原又听不到了:“我不管你要不要,”方予诤咬紧了牙关,似乎是答不上来,前者伤心地倒吸几口气,给他们下了结论,“好……你怪我一辈子吧,能记住我也好。” 他哽咽了,为自己哀愁,再也说不出什么,失力地长叹一声。这样子看得柏原后悔,谁见此都会不忍心吧,何况是曾经爱过的方予诤,真不该再把当事人带过来受这种折磨。 回去的路上就有些沉默,柏原假期耗尽,明天得返程,因为这些意外,原本该发生的事销声匿迹,方予诤怕他不开心,认真承诺:“过段时间我去找你。”柏原轻声答应:“好。”心里种下了新的盼望。 柏原走后,方予诤一门心思扑在工作,盯紧了他们的公司,有了他,一些趁着文宸病重而蠢蠢欲动的人和事被强硬镇压,诸事平安。 鬼门关徘徊一圈,文宸在一个星期后回到了繁园休养,每过两三天,他会去一趟文宸那里,看望加说说工作上的事,仿佛回到当初文宸养伤的时候。 因为医院里那番对话,生死之际勾掉了许多旧账,再见面,两人之间的气氛和缓了很多,文宸笑道:“看来公司命不该绝,你不肯要,只能让我又回来。”方予诤和他平起平坐地在一边:“先养好身体。” 文宸似乎突然豁达了不少:“养不养都是这样,倒是你和柏原,别因为我耽误了。”方予诤不想和他多说柏原的事,只是笑笑:“不会。” 又过了一段时日,文宸回了公司,没再找方予诤的麻烦,也不再给他什么任务。 具体的、琐碎的事情经手得越来越少,方予诤的重心逐渐被安排得偏向对外,那就是基本上赋闲没有正经事了,每天出出门,下下班,多年打工,还没退休,先开始享受。 连这一年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的璟风都感叹:“老板,我不太习惯。”给方予诤听得好笑:“怎么还对工作上瘾。”如今,他竟有立场对别人说这种话,放在以往不可想象。 抛开说笑,方予诤当然知道文宸正慢慢把他架空,可正如后者所言,他们那些爱和恨,昨天的今天的,早已不再激烈。既然面子上还过得去,方予诤看开了,他也不是非要卖命挣钱,又散漫了事业心,反正经济上没动他的,他就暂且全当不计较文宸的这些招数。 所以就是说啊,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转性,至此,方予诤也基本上确定,所谓更改遗嘱之说,大可不必当真。 第46章 既然工作不再需要他,方予诤就一直想回去看柏原。或许因为对方太忙,以往两人一天内总会说句话,最近柏原对方予诤的电话却是时接时不接,信息也回得慢慢悠悠。 都说时间靠挤,男人的时间更是如此,想联系,就一定会有办法。方予诤对比自己在美国最忙的时候,顶着时差也会和柏原联络,对这现状疑惑不解。 但毕竟骨子里是个骄矜的人,方予诤不愿意主动到显得多么急迫,更不想成为那个所谓不懂事的人,去打扰正在努力拼搏事业的柏原,决定有什么事都等后者忙完这段时间再说。 然而一直没等到柏原结束出差,追问时,他甚至对自己的行程支支吾吾。方予诤这时才真的有些急了,可他没有柏母和柏清的联系方式,干着急。 等于是相当充分地体会到了当初海合出问题时,柏原手里没有风筝线的那种虚无。 ……不是,这恋爱还谈不谈了? 第31章 失联 这天晚上,方予诤到家,环顾冷清的住处,忍无可忍地,试着给柏原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很快被接听:“喂。” 他都没准备柏原会接,从沙发上坐直的时候有种久违的激动:“忙完了?”柏原的声线不似以往上扬,带着沙沙的疲惫:“还没有呢,你下班了?” 甚至一直没机会跟柏原说说近况,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班可上。但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对。” 听到柏原没精打采,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为了工作,方予诤心想,我是这行最专业的,有难题怎么不问我。因此他就这么提出了:“跟我讲讲你们这个项目?你有什么问题可以交给我。” 令他大感不妙的正是柏原没有第一时间倾诉,反而在此犹豫了一下:“……还好,没有特别可讲的。” 以往柏原从不会敷衍他,而这种敷衍如今已经在失控之下泛滥。 稳定如方予诤,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太在意了,心中不免动摇:“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才没时间?”柏原迟疑不定:“也不是吧……” “……”被一再推离,方予诤有点失态,“柏原,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听到他说这话,对面的人似乎才恍恍惚惚地吓到了,忙澄清,可也澄清得很苍白:“没有,没有。”方予诤岂好打发:“我真的很担心你,有事情就告诉我,好吗。” 本以为自己语气真诚地掏心掏肺,能换到一个合格的答复,可听到的却是:“唉,其实确实工作不太顺,谈了一天合同,我有点累了。” …… 这话不明不白。 可方予诤如今是闲人,在总部被文宸缓慢谨慎地切割,分公司对他来说更是山高水远,加上配合地放空了一段时间,他不了解任何的内幕与进展。 听到柏原叫累,失去权力地位的他,可谓毫无线索,追悔不及,挫败感顿时弥漫周身,又自我告诫不可一味探究,内心拉拉扯扯一番,只能说:“……那你早点休息,再聊吧。” “方予诤……”大概是发现他的沮丧,怕他难过,柏原忽然叫住了他。 一声呼唤根本就包不住心酸,给方予诤唤得抛戈弃甲,以为是柏原下定决心一吐为快,他顾不上自己的疑虑,忙温声安慰:“我在。”最好是他听错了,因为那声音像在微微颤抖,让他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你……” 屏息等着下文,柏原迟迟没有下文。 “你”字悬停在半空,也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停在方予诤的头顶。 各种负面的念头跑得飞快,尾巴都抓不住一条,方予诤等了一会儿还是等不到柏原的实话,先前积累起来的、源于柏原种种异常行为的不安有了落脚点……总不会是上次过来,自己因为文宸而做得不够好,他受不了异地恋要提分手吧? 好合情合理,先慢慢淡掉,再说出不合适,非常丝滑的过渡。 方予诤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有些口干:“……我怎么了?” 柏原如梦方醒,明显就是把什么要紧的话咽了回去:“没什么……你也早点休息,我先挂了。” 马上就在方予诤说了一半的“等等”里挂断了电话。 再打过去,柏原不再接。方予诤听着忙音,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机,手心发冷。 他走过去拉开窗户,任凭夜风灌注,妄想重拾理智。此刻的城市冷漠无言,灯火寥落,像他的心境。 柏原含糊着是工作不顺,听到的时候,方予诤心里已经滚过一百个和工作相关的可能性,怀疑是不是文宸终于开始动手。 这一行太复杂,他深深畏怯着柏原会重蹈柏辛睿的覆辙,遭人陷害身陷囹圄,而他竟然失察,无力搭救。到时候他该如何自处?他还能再次原谅自己吗? 还是自己太不小心了,就该想到结局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竟然被简文宸假意怀柔,给捅了一刀。方予诤回头看着墙上柏原的画,越发混乱。 一旦假设柏原可能是出了事,方予诤连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心跟着跳得很快。冰透的空气仿佛都只是在鼻子里浅浅地打了个转,没有真正地供给到肺腑,有种缺氧的错觉。 多少年不曾体会如此悬而不决随时崩塌的恐慌,他心急如焚。 褚言作为柏原的现老板,在方予诤心里,就是他在工作上的第一责任人。再也顾不上什么给对方空间给彼此体面,方予诤直接一个电话甩了过去,还没等褚言惊喜地打完招呼,当头就是一句:“你们项目出问题了?” 毫无预警地遭到集团副总厉声质问,褚言的嬉笑瞬间冻结,不明就里之下的第一反应,自己是不是在无知无觉中闯下了弥天大祸,不可挽回到竟能让总部领导里最铁腕的那个大晚上追杀上门,已经是死路一条。 他不禁又惊又疑,一下子回到被方予诤查问工作的日子,开始字斟句酌地考虑如何应对。 方予诤听他答不上来,猜测进一步落实,声音一下子就冷透了,如冰锥一般锋利地压下:“你说实话。” 十足的压迫感之下,褚言非常犹豫,手里最新项目的细节快速地在脑子里捋了一遍,似乎还真是有点漏洞。 可是这能说吗,背后跟利益相关人士的那些往来,这到底能说吗,他“嘶”了一声开不了口。 方予诤久久得不到答案,急火攻心,沉沉地一拍桌子,哪怕在电话里也是炸得一响:“贺褚言!” 褚言一个激灵,被吼得无法反驳,这打破砂锅的态度,看起来是怎么都糊弄不过去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试图拖延出继续思考的时间:“问题可能是有,再具体一点呢?” 一语既出,悬剑坠下。 方予诤靠回椅背,一想果然啊,果然就是有事。他压抑着火气和些微忌惮:“具体到柏原身上。”暗暗做着心理建设,不管即将听到的答案是什么,自己一定都会有办法解决,只要柏原平安。 这是真不明白了,褚言稀里糊涂地:“柏原?他请假好几天了,说是家里有点事,”作为朋友,方予诤的问题也引发了他的担忧,“柏原出事了?” 不由得想让乌鸦嘴少说两句,信息量大又不大,方予诤在须臾之间判断不了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他家里有什么事。”褚言据实相告:“请假的时候没明说,只说存假不够的话,扣他工资就行。” 自己也越说越感觉不对劲,褚言当机立断地:“……有他家地址吗,我现在就开车去看看。” 会不会是柏母又病了,还是柏清的婚事出了什么问题?逐一推理又逐一推翻,方予诤打开电脑查看着回去的机票信息:“你别去,一声招呼不打冒然上门,他要生气。” 褚言仔细回忆着:“请假之前他私事就很忙了,不过看起来还算正常吧。”方予诤问:“那你最近联系过他吗?”褚言否定:“自从成了上下级,他跟我避嫌,平时联络本身就少。” 都到了这种时候,柏原的性格还能让方予诤有种会心一笑的感觉,可想到那个正直的青年仿佛真实地在随着分秒流逝而逐渐消失,他立刻就笑不出来了:“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接不接,我等你。” 褚言很快回过来:“不接,我发消息问他在干嘛也没回。” 于大不幸之中该欣慰吗?至少柏原的行为并不是在针对自己,那么看来不是要分手。 就算不是要分手,没有他的消息也真的扛不住。方予诤苦笑了,很快买好了明天最早的机票:“我再找找他,”临时想到什么,“如果他后面问起你,别说我跟你找过他。”褚言宽慰他:“放心。” 彻底坐不住,方予诤顺手在系统里挂了年假,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要是今晚还有航班,他已经连夜返程。 大概率有人在监控他的动向,文宸的电话分分钟追到:“你要休假?”方予诤现在没心思和他推拉:“对,没什么工作安排。”文宸见他装傻充愣这么久忽然摊牌,也不藏着掖着:“生气了?我让你清闲一点还不好。”方予诤手里的动作没停:“挺好的,所以我要去休假了。”文宸不放过:“你去哪里休?” 第47章 不胜其烦,方予诤将一件毛衫掷进箱子,直起腰嘴角噙着冷笑:“怎么,你要和我一起去?”万没料到被这么抢白,文宸的脸色在方予诤看不到的地方变得极为难看。 是不是太由着他了?自己好歹还是他的老板。哪怕有旧,哪怕因为要把他处理妥当,最近都在让着他、哄着他,他也过于放肆了。文宸顷刻间忘了自己病倒时他是怎么全心照顾公司力挽狂澜,冷冷一声:“方予诤。” 今夜再次被叫了名字的人一言不发,打定主意就算是这份工作立刻没了,他都不会多跟文宸掰扯。好在文宸是做大事的,能忍常人所不能,考虑着还不到和方予诤彻底翻脸的时候,呼吸很快就平稳回去:“那你好好休息。” 不再管他,方予诤收拾妥当,再给柏原留言:“我放假了,明天去看看你?”本来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柏原不接电话,这条信息倒一下子回得很快:“你别来,我们回老家了。” 还好,人还正常。 半个字都不会信他的,方予诤暂时舒了口气,坐回床沿,空前耐心地想要了解情况:“老家怎么了?” 完全被担忧淹没,顾不上去计较不久之前柏原还在说谎是忙于工作。 等了很久,等到方予诤又输入“有什么事我可以帮……”时,柏原才发过来编辑了半天的文字:“老家有人去世了,我们回来看看。所以也不方便跟你打电话,你别担心。” 真想让他自己听听离不离谱。 我怎么能不担心啊?方予诤第一次在心里怀疑,柏原到底把过去的时间当成什么?还是认为自己没能力去处理麻烦? 可他对柏原还是能按住性子的,越是这样,越不能心急。 “谁去世了?”方予诤深呼吸着问,柏原隔了一会儿,回过来一个:“老家的人……”看来再问几句,他就编不下去了。 “林阿姨不是说你们的亲戚都不走动了吗?” “总还是有的。” 明知对方在说谎却不拆穿,需要很大的忍耐,可太担心而忍耐不了,手伸不进电话的无力感把方予诤气得对着空气紧皱眉头。平静了一会儿,他做最后的努力:“你跟我说的是实话吗?” “是的,”柏原的文字似乎还有几分真挚,而方予诤早就看透,这些文字所有的目的只不过是不让自己去找他:“总之你别去我家,白跑一趟。” 方予诤看得一阵意冷,他了解柏原,这就是后者心意已决,纠缠无益了。 也许是不该强求,也许是要留点颜面,自己什么没见识过,何苦为了一段关系的起落惶惶不可终日。可是回想起刚刚那短短的时间里跌宕起伏的心绪,方予诤极少有地感到了不甘心,不肯放弃去为此做最后的努力:“如果我没说要回去,你还会回我消息吗?” 这话看着就很伤心了,其他人可能早就接受了柏原的说法,而不是像这样有些抛下自尊心地追问,何况这个抛下一切寻求对方一句真话的,还是曾经不可企及的方予诤。 或许正是这种复杂的感受交缠,柏原下一次的回复确实长了一些,但仍然是一眼的谎言:“没注意你打电话了,我真的忙。” 心里一空,方予诤按灭了手机。 静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到了最后,他都是被推开,被隔绝的那个。此时四下悄然无声,他看了看不远处立着的收拾好的行李箱,觉得刺眼。清晨的航班,如果还要回去,再等等就可以出发了。 还回去吗? 千头万绪间,不知过去了多久,电话在一旁震动,方予诤低头,竟然是柏原。 按理说他应该欣喜若狂地接起来,可他感到了游移。这两个字曾经照破青山,如今在黑暗中兀自微光闪烁,链接着他无法预料、也不敢预料的人,令他不安。方予诤这许多年来,都不曾害怕过,眼下他畏惧看到这个名字,它们宛若一握虚弱到随时会消散的萤火。 承受不了有朝一日注定失去的痛苦,他不敢言爱。 屏幕很快归于沉寂,不消片刻,重新亮起,柏原似乎没有放弃。 又一次,再一次。 方予诤在恍然之间,对这个场景感到似曾相识。如同初识的那一晚,柏原也是这样锲而不舍地,不停打过来电话,想要获得自己的回应。 还是多久之前呢?柏原就是随着那一个终于接通的电话,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了自己原本无意义的生活中。 他猛然从沉沦的伤情里惊醒,如果那时没有接起电话,他们之间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任何交集,那么他的人生,必定也不会有任何的起色。那种日子,他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直到此时此刻,方予诤才终于理清思绪。是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他绝不可以失去柏原。 于是方予诤赶紧按下通话键,听到柏原的声音发紧,一定是在为了没得到及时的回应而后怕:“你,你不要生气。” 没有生气,不是生气,怎么会是生气呢,难道自己从来没有让柏原明白过吗?方予诤既心疼又自责,这才意识到了以往对待柏原的过失之处,他努力使一切听上去稳定而可靠:“我一点也不生气。” 应该是稍微安心,柏原放松了一些,说:“嗯,好。” 因为那是柏原,方予诤已经没有任何不满,他温柔地问:“那,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就是,老家……”被提问的人一时说不清,像最辛苦时,思维混沌,连刚撒过的谎都忘了。 “好,我知道了,”不想再为难柏原,既然已经有了决定,方予诤选择了主动结束通话,“别担心,去睡吧。” “……嗯?” “明天会好起来的,柏原。” 方予诤笃定。 第32章 复得 据说今年会是个暖冬,以往这时节已经下过一两场雪,如今日日天晴,倒让柏原不太习惯。原本对圣诞啊、跨年啊这样的节日还有盼望,现在平平淡淡过去了,好像也没错过什么。果然有些情绪只能是闲情逸致的点缀。 而他近期为钱发愁,吃睡都不好,精神这么差,哪里还顾得上那点风花雪月。 柏原低头看着手里的单据明细,步伐沉重地离开医院缴费处的队伍,刚刚又补了三万预交金,但是按照眼下的情况,应该支撑不了多久。 他工作没有几年,在给方予诤当助理前,原本的收入不算很高,大部分用来改善家里的生活,比如跟柏清一起贷款买了现在的二手小房子,还要负担和母亲的日常开销,一旦有重大支出,就会捉襟见肘。 亲戚朋友关系断绝,借都没地方,加上去年柏母已经病过一次,老人没有保险,那时花了不少。而今病人长时间的治疗下来,这三万,已经是他最后的余力。 柏清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她更是要强,绝不愿为了这些事示弱,让男方多付出或多同情。这一点又与柏原相通,只能说他们不愧是双生。 兄妹二人的敏感和自尊心,就是从当初的变故里一点点积攒,一点点延续。忘不了那些讥讽、冷遇和白眼,时至今日,他们的字典里早已没有“求援”两个字的立足之地。 此时柏清提着保温桶在等他,见他神情低迷,忙迎上来:“哥。”她在担心他们的经济。 轻轻的一个呼唤,让柏原振作了一些,兄妹二人对望一眼,目光里写满了哀愁,仿佛回到旧日,又被握入命运的手掌,难以挣扎。柏原帮妹妹正正衣襟,语气十分怜惜:“没事,我们上去吧。” 肿瘤科的病房一向安静又压抑,尤其是到了晚上,除了少许咳嗽声,听不到谁说话。双人房里只亮了一侧的灯,邻床已经早早睡了。 正在输液的病人脑袋昏沉地斜躺在被褥里,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并不出声,没发现有人进来。柏原留下照顾,换柏母和柏清出去走廊里吃饭。 等到病床前只剩下自己,柏原才扶着那人清瘦的肩膀,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眼前这个手术后萎靡不振的男人,正是罹患肝癌,月余前获准保外就医的柏辛睿。 仿佛叹息般的两个字,使柏辛睿恢复了不少心气,他颤巍地睁开眼睛,发现不是在做梦,尽力扯出了一个笑容:“来了,妹妹呢?”柏原在外奔波了一天,终于能坐在床边:“跟我妈在吃饭。”听到妻女安好,柏辛睿点了点头:“那你吃了吗?”柏原帮爸爸换上新买的棉袜,给他整理好被子:“我吃了的。” 柏辛睿见儿子忙碌,始终慈爱地看着他。 父子二人久别数年,多少话说不完,却也说不出口。 柏原陪着他照顾他的这段时间,虽然饱受病痛的折磨,但是柏辛睿依然对上天充满了感激,像是他偷来的,能和家人共度余生的机会。哪怕这“余生”再短暂都好。 见自己的到来让父亲清明了许多,柏原笑着问他回家了有没有想吃的,柏辛睿不扫兴,不辜负孩子的心意,也许柏原这点性格正是继承于他,认真想着:“想吃点笋。”柏原连忙答应:“好,我们清炒了吃。”柏辛睿摸摸儿子的肩膀:“你还不回去上班吗。” 第48章 其实应该回去的,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收入,但是柏原是真的舍不得。他好爱自己的爸爸,没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跟爸爸在一起生活,他离不开一天。不擅长表达对父爱的眷恋,柏原说:“没关系,我的假期还很多。”好歹有褚言的照顾,让他不至于为此失业。 柏辛睿舍不得拆穿儿子,顺着他的话往下答应:“那就好。” 今晚本来该柏原陪床,但是柏母心疼他劳心劳力,让他等下就回去。柏原主要是得想想医药费的办法,没有犟:“我明天早点来。”病房里不能待很多人,简单再聊聊,柏原和柏清就下了楼,在医院门口分别,柏清说:“我下班了给你送饭过来。”柏原怕她辛苦:“不是一定要送。” 柏清摇摇头:“没事的……”应该是想到父亲受的苦,她抬头时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我走了。”柏原在原地目送着妹妹汇入人潮,才转身去坐地铁回家。 路上有空拿出手机看看,一定是地铁信号太差,才导致他没有收到方予诤的消息。然而事实上,从昨天夜里的电话过后,方予诤就再没找过他。柏原知道,既然是自己做出的选择,那么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应该接受,所以他并不怨恨方予诤的决绝。 他只是慢慢地翻着以前两人的聊天记录,很琐碎,很平凡,但光凭着在心里把那些句子默念出来,就仿佛有了莫大的勇气。 柏原又点开方予诤曾经发给过自己的街景照片,随拍的视频,一点一点回顾。 这段时间真的太累了,从方予诤那里回来没多久,就收到了父亲患病的消息,然后申请保外就医,办手续,接回家检查,诊断,开始漫长的治疗,他几乎每天都十几个小时地围着医院转,根本没法休息。 至于对方予诤的冷落,主因当然是劳碌和疲惫,除此之外,大概和柏清不想对丈夫一家开口是一样的理由。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深刻地感到自己和方予诤身处两个世界,不该打扰。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生活的责任,当然得靠自己扛起来。 那么是不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呢?方予诤真的不过问了,真的就如释重负了吗? 不是的,柏原十分明白,失去了方予诤,他只是更加孤单,更加落寞。可他的力量就只能到这里,如果想保全尊严,他就只能忍耐。 新年过后就是春节,今年过年早,大街上已经有不少布置,路边的喇叭早早就在放着贺年金曲。 从热闹的街道转进回家的小巷,两边的路灯坏了很久,只有邻居家里倾泻出一些暖光。柏原一脚深一脚浅地好不容易走完这段路,仍然在看手机,聊天记录快翻到刚分别的那阵子了,两人打了好多的视频,也发了好多的语音。 他点开一段,放在耳边听着,方予诤刚接到通知要去美国,以往总是以工作为先的男人,跟他一通数落这个安排的不合理之处,柏原听得出来,那是方予诤不想和他异国,在舍不得他。 “我说得对不对,怎么也不该是我去。”当时不满的声音至今听起来仍然十分清晰,柏原看看,原来那时回复的是:“你老板像有什么大病。”完全就是在顺着他哄嘛,自己还是挺溺爱的。 在身心俱疲的当下,这些小片段给了他极大的安慰。 总算是快到了,柏原把手机捏紧,长长叹了口气,准备上楼。今天还是得好好休息,明天一整天都要在医院度过。 一抬头,柏原见楼道口的路灯下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靠墙等着。 他漆黑的头发一把凌乱,显然是心神不宁地几番拨弄过。铁灰色的大衣垂顺地落在他的膝盖附近,行李箱挡住了一部分黑色的裤子,皮靴,烟在手里,可是他没有抽,星火只是焚燃在那声色不动的指间,雾气摇晃着往上,氤氲了他薄而利的五官。于模糊中,显出寂寥。 柏原呼吸一滞,呼之欲出的名字因为这个如梦似幻的时刻不敢发声,他停在原地痴望,也只敢在心里默念:“方予诤,你终于……” 家里灯亮着,是出门前忘了关,难道他就是因为这个在苦等。为什么不给自己打电话呢,是心知得不到真话,怕又让自己心烦吗。柏原又是高兴又是伤感,呼吸在不察间逐渐飘忽。 就在此时,等待了一整天的男人回过神,无意的一瞥,竟就看见日夜牵挂的人静立在不远处。他忙在垃圾桶上将烟摁灭,一边直起身迎过来:“柏原。”音色沙哑。 怎么也料想不到几分钟之前只在耳边的人就这样出现,本以为已经被他放开了手,现实却是一把被他抱进了怀里。柏原还在懵懵的,方予诤已经在深深地呼吸他的气息:“你回来了。” 温存的四个字,让柏原的孤单一下子有了出口,他手指颤抖地捏着男人衣摆:“方,方予诤……” 幻觉中的风雪都在倒退,一刻不停地。叶子也绿了,花也开了,此时的夜色不再是浓黑的,变得容让,变得轻飘,变得让柏原可以暂时卸下心防,放任自己鼻子发酸,眼眶温热。 “你不会怪我找过来吧?” “等了多久了?” 同时出口的两句话,听得人于心不忍,方予诤先回答:“很久了,怎么一直不在家呢。”——他甚至没有去追究什么老家不老家的假话。 柏原回抱上去,手臂渐渐收紧:“今天好糟糕。”方予诤早就彻底心软了,一点也不逼问他实情,只说:“没事了,我来了。” 柏原的心点滴融化,再也给不出任何敷衍或欺骗,却还是不敢看那双过于关切的眼睛,移开了目光:“先上楼吧。” 沉默着进了家门,柏原把方予诤的拖鞋放到他脚下,先去倒水。家里一直没人,要喝水还得现烧,按下了热水壶,柏原发着呆等在那里。方予诤走过来,从身后环着他:“怎么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温柔的一问,柏原眼眶又一热,他摩挲着腰间的手:“妈妈在医院。”方予诤立刻如临大敌:“生病了?”柏原低着头摇摇:“是爸爸生病了。” 顾不上还在烧着的水了,方予诤忙拉着柏原到沙发上坐下,细细问他什么情况。幸亏到了此时此地,柏原也知道既没有必要再瞒,根本也瞒不住,他一五一十道完始末。 听完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变故,看着柏原又见消瘦的身形,方予诤眼里的心疼越发浓重,他忙站起来:“我现在去医院看看。”柏原忙阻止:“他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方予诤只好又坐回去,把柏原抱入怀里,顺着他的背安抚着他:“辛苦你了。”柏原埋着脸,声音听不真切:“没事,能看到爸爸,我还是很高兴。” “我懂,我懂。”长久以来悬心的事到此刻有了结论,再怎么样,都强过自己之前的假想成真。方予诤在放松了一些的同时,又担忧起柏原的处境。 “治疗的花费应该不小,”心知肝癌凶险,方予诤后退一些端详着他,“钱够用吗?”见他掏出手机要转账,柏原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按住了那手腕。 他深怕这种“恩赐”:“我不需要。”方予诤平时和柏原相处十分注意这些,当下关心则乱,一看柏原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还是唐突了。可是怎么会不需要呢,一个这样的普通家庭,有人重疾,无疑将会大伤元气。他既然知道了,不可能不管,便连忙补救:“我借给你,好吗。” 柏原咬了咬下唇,回避方予诤的视线。其实今晚本来的打算,就是跟褚言开口借钱,既然都是要借,而方予诤又主动说是借:“……那我,给你写欠条。” 大可不必。 这种生分像一根丝线,“欠条”两个字一下子就把这根线拽紧了,来回割拉着他们原本亲密的关系,像要把方予诤切除出局。 他说完竟然真的站起来,准备回房间去拿纸笔,方予诤都看愣住了。柏原这时十分迟疑地回头跟他确认:“我可能,要跟你借二十万,真的可以吗……”这可不是小数目,尤其是对自己来说,而且贸然就这么大开口,都不知道方予诤会怎么看待。加上之前跟银行借的钱,心理上累积起来的重负让柏原的眉目之间笼罩上愁云惨雾。 这种小心翼翼的样子简直把人看得难过,“二十万可以的,”方予诤没发现自己声音都干涸了,“柏原,你……”可总不能再说你别管了,我给你钱你就花吧,别说二十万了,两百万、两千万,只要你需要,我都会有办法。但这样听在柏原耳朵里该多难接受,他便忍住了。 自从钱的话题开始,柏原就像竖起了防御,原本松懈的肩背都绷得笔直:“谢谢你……那我现在去写。”方予诤连忙挡在他面前:“写什么欠条呢。” 不用吗?分隔两地,连个承诺都没有,谁知道哪天谁就会翻脸呢。 柏原想起他们那没有定论的关系,一口否定了:“还是,一码归一码。”还有更重要的事,柏原提出,“明天见了我爸爸,你就说是我通知你的,你正好出差就来看看。” 第49章 柏原不想多生枝节,又让爸爸平白担心。 就算方予诤再心胸开阔,这时候也难免是不太接受了。他想成全柏原的孝道,理智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可是他又不甘心,经历了这么多以后,自己在柏原的世界仍然没有姓名。 “为什么不能说我是专门回来的?”他犹在难以置信地追问,不成想柏原别开的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难堪:“这种事,不明不白的,别告诉他吧。” 不明不白?方予诤手上用力,按着柏原的肩膀不允许他行动,认真想着到底是在哪一步出了错,让柏原这么说。 抛下重要会议去服务区接他,帮他照顾家人,收到最好的礼物,酒店醉酒的那夜,被柏原的勇气俘获,真心已经暴露。就算那时姑且还能推脱有一半是因为酒精,那之后的种种,慕尼黑的雪,因河的晨曦,平安夜的痴缠,彼此依偎的跨年,甚至是柏原奔赴千里去和自己相聚,一下子,都变成了不能为人所知的“这种事”吗? 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方予诤有了不好的念头,胆战心惊地问出口时害怕听到答案:“……柏原,你不想跟我这样吗?” 到头来,怎么又成了自己的问题呢?跟你这样,跟你什么样?就算没有承诺,不也是和你纠缠到了今天?现在还来问有什么意思。于是柏原像灰了心:“我没有说不想。” 他放弃了去写欠条,颓然地看着方予诤迟疑不定的目光:“但是,没有必要让我爸爸知道。” 没必要,比不想也好不了多少了。方予诤的心渐渐像要落了空。 始终听不明白柏原的意图,方予诤也有点沮丧,说起来像是玩笑,但掺杂了几分不安的真心:“那是因为我拿不出手?” 第33章 亲爱 柏原眼睛都瞪大了,终于看着方予诤震惊三连:“什么?不是!怎么可能!”他都不敢想象拥有方予诤的人会多么幸福。 还好,还好。方予诤稍稍放了心。 至少暂时得到了积极的反馈,方予诤温存地靠近柏原,语气温柔得像在诱哄:“所以为什么呢?”“因为……”柏原左右为难了许久,在前者不肯放过的注视里艰难开口,“我感觉你可能不想……” “不想什么?”方予诤不解,柏原轻声地:“嗯,你不想让别人觉得我们有什么关系。”方予诤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说过?”柏原忙说:“是我自己领悟到的,毕竟你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也从来没说过要在一起。” 眼看着方予诤的表情越来越精彩,柏原急忙展示自己的量大容人:“其实我能理解,真的。” 他极力表现着自己拥有足以与眼前男人匹配的“成熟”与“大度”,却掩饰不住拙劣。这不是光靠“能理解”三个字,就可以完全成立的事实。从最初的边缘行为到现在,也快一年多了,哪怕中间大半的时间在异地,但去总部的时候,不也是差点就做了? 如今床伴不像床伴,爱侣不是爱侣,柏原总想用“懂事”在自己的心那里蒙混过关,此时发现不过一场徒劳。 不管是不是真的理解,他都还是在意。 方予诤越听心被攥得越紧,说过吗?没说过。原来光有那些亲密的行为是不够的,有些事情,必须要出口落地,才能作数。又像学到了新的一课,他和柏原回到了后者的卧室,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椅子上,仿若之前的长谈。 男人悄悄地清了清嗓子,把柏原的手握进自己手里,仔细安抚。一时清风明月都萦绕在相触的指间,飘飘摇摇,系于掌心,所有的爱,被暖热的心跳泵入此时此刻。 仿佛预感到什么,柏原仓促地抬起了头去看方予诤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在那张所有情绪往往不形于色的脸上看到了忐忑,他不由得去回握了,骨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这种期待,变成了柔软的勇气,他鼓励又盼望地看着。 “柏原,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一如世间所有的尘埃须臾落定,柏原疲劳多日的心绪陡然凝聚,又猛地飘散,他的声音微微发抖:“真的吗,方予诤。” “是真的,”方予诤心软地走到床边坐下,再次拥抱着他,“久等了,柏原。是我的错。” 柏原用尽力气地回抱着,不停地摇头。不是,他们都没有做错,他们互相喜欢,而这一切刚刚好,还来得及,他们没有错过。 “那么,你什么都不让我参与,”方予诤轻轻捏捏他的下巴,“我还准备问问你,在你心里,我们是什么关系?”柏原被问住了一般。 我是不是累过头了在发梦啊。柏原轻声自问。方予诤见他不说话,语气有点着急:“柏原,这是我第一次正经谈恋爱,你要直接点对我。” 脑袋里再混乱,柏原也捕捉到了关键字,心在一瞬间热了,以为自己幻听,马上确认:“谈恋爱?我们是恋爱吗?我以为我们就是……” “就是什么?”方予诤原本在柏原后背上抚摸他的手紧张地停下。 “因为你一直没有……”柏原头回发现自己的词汇量如此一般,嗫嚅着,“所以我一直以为……”方予诤像怕惊动他似的:“所以你一直以为?”柏原鼓起勇气:“以为我们就是玩玩……” 方予诤总算目瞪口呆地醒悟,这个“恋爱”两个人好像根本没谈在一个频道上。 听见男人倒吸凉气,柏原连忙去看他:“我们是在恋爱吗?” “照这么说……”见柏原罕见地迫切,方予诤忍不住多逗了两句,“没名没分的,你都愿意陪我玩啊?”柏原被打趣,不但不慌,反而照例一记直球迎面痛击:“那是因为,我也喜欢你。” 因为我喜欢,所以在意你的态度,但你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很有所谓,因为我喜欢。感情当然分得清轻重,我有自信,我的喜欢一定比你那么多的喜欢还要多。 可还是想跟你恋爱,想成为你最在意的那个人,光有“喜欢”是不够的,它只是一剂催化剂,柏原望着已经怔住的方予诤,渴望答案:“我们是恋爱吗?” 本来以为还要等待,却听到了一个脱口而出的答案。 “是恋爱,”方予诤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确定,谁会想到,他那平静无波的恋爱,实则是劫后余生。他怀揣着莫大的庆幸,慢慢地亲着柏原微凉的手背,将那手贴着嘴唇轻轻摩挲,“我们是在恋爱……” 尾音消失在了唇齿之间,柏原主动拥抱着他的背,吻住了他。 如此梦幻的一个结局,柏原不敢确认,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可是身上的人炽热的吻是真的,开拓他的手指是真的。继而那毫无阻隔的、饱胀的充实感从内部逼迫出他生理性的泪水。 原来疼痛是真的,那么快乐也一定是真的。 他感到自己被浓烈的爱意包裹,在其中逐渐迷失了感官,只能呜咽着去承受,试图做出回应,浑身不堪重负地颤抖,仿佛将要在这感受中溺毙。 直到被狂风骤雨般的冲击卷进了漩涡,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身体的入口和出口被牢牢堵住,意识陷入了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在爱河里浮沉,无法挣脱。 一轮之后,尚且沉浸在朦胧的余韵中,方予诤已经俯身下来含住他的耳朵,喑哑着征求他的同意:“可以趴着吗?”柏原不禁战栗着缩起了脖子,脸上的绯红还未褪下,只纠结了小小一会儿,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主动翻了个身,将脸埋进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枕头里。 月光映在那光洁的背上,无端生出几分脆弱。 方予诤扶着他塌下去的腰,冲撞中似乎要说话,柏原竭尽全力地扭过头去面向他,却因极度的欢愉只能发出破碎的字节:“什……么……”汗水顺着鬓发流下,融进床单里。 “我是你的,柏原。”方予诤的气息终于也不再平稳,倾吐着内心的归岸。 被这柔软而强势的言语推着再次越过巅峰,柏原几乎要稳不住跪趴的膝盖,那些动作一次次挑起他敏感的神经,被抓着手臂向后拉起后,只能无力地依靠着那坚定的怀抱,载浮载沉。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过去了一瞬,柏原终于从这窒息的爱里脱身,汗水湿透了全身,无力地趴回床上。 好漫长的一夜,但是他们都祈求着不要天亮,最好让这个夜晚永远不停,因为这就是最好的、爱人的赠礼。 第二天一早,醒来看见对方,想到昨天晚上的温情的种种,先是各自有些羞赧,继而心生甜蜜,视线相接的感觉都和以往彻底不同了。 可是纵然想要更多地相处,但并没有什么时间,快速洗漱整理完毕赶到了医院,他们到时,柏辛睿正在慢慢地喝粥。 柏原如今有了“身份证明”,一下子有底气了,和方予诤在护士站问询的时候,都毫不避讳他们的亲密,说一句,看一眼后者的意见。方予诤提着路上给柏父买的慰问品,俊若修竹风度翩翩往那里一站,引起了不少注目,眼睛里却只有柏原,耐心地听,耐心地发表想法。 第50章 他们来了,就换了柏母回去休息,久别重逢,她也高兴,在走廊和方予诤聊了许久,又把他带进病房才走。来之前已经打过招呼,柏辛睿见两人进来,放下碗,枯黄的脸上有了不少光彩,同样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伸出手:“予诤啊。”方予诤连忙一步跨过去将那手握住:“柏叔叔。” 还不忘记柏原对自己的嘱咐,解释来意:“柏原说您在住院,我正好过来出差。”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成功人士了,柏辛睿如今只不过就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你有心了,”他欢喜地捏了捏方予诤的手,让他坐下,“听意书说,你在事业上很照顾柏原,我还要谢谢你。”——指的是柏原的妈妈这样提过。 方予诤在柏辛睿面前完全就是个乖顺的晚辈:“正如您当年对我的照顾。”柏辛睿是真的高兴,笑着摆摆手:“那是你个人优秀,我没照顾什么。” 他说起话来有时候还像个老领导,方予诤听了不由得宛然。“优秀”这种评价,虽常得到,但从敬重的前辈口中说出来,意义大不相同。 “说是去集团当副总啦?” 听到这么问,方予诤才意识到,这一家对自己动态的掌握比他以为的多得多,他对这种关怀甘之如饴:“去了快一年了。”柏辛睿十分赞赏:“真不错。当年我就跟你说,你绝非池中之物。”柏原在一旁站着听他爸爸用词越来越大,而方予诤越来越像个被夸红了脸的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看着碗里剩下的粥:“再吃一点吧,爸爸。”柏辛睿说:“不吃了,过两天回家了吃好的。”柏原什么都依着,收拾着餐具:“好,今天这么开心啊。” “因为看到你们在一起真的不错,”柏辛睿对自己的喜爱不加掩饰,“那时候要不是你老不在家,你们两个早就认识了,还等现在。” 这话说得似乎大有深意,方予诤琢磨着柏辛睿是否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 此时听他又问:“你出差过来几天?”方予诤回过神,不假思索地:“我来盯项目,要待很久。”柏原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诧异地看着面不改色的男人。柏辛睿倒是有预料似的,十分开怀:“那好,就在家里住吧。”眼见方予诤要推辞,柏辛睿制止他,“外面虽然方便,比不上家里温馨,正好你也和我下下棋,聊聊天。” 他的身体状况,倒未必还能安排得了这么多活动,但是这种亲昵深深感染了方予诤,之前总在柏原家里吃饭,也正是因为他留恋这种“家庭”的氛围,很快也答应了:“那就添麻烦了。”柏辛睿见他同意,越发高兴,要说什么,咳嗽了起来,柏原忙替他顺背。柏辛睿摆着手:“不要紧,就是开心。” 这一个上午就这样惬意地聊着天,直到柏辛睿累了,柏原帮着他躺好。自己的爸爸久违地说了这么多话,心知是方予诤的缘故,柏原和他下楼的时候,就在电梯里偷偷靠了靠他的肩膀,方予诤笑着,大大方方地揽住他,二人亲密地出了电梯。 今天天阴着,昨天刚下过雨,隆冬真的来了,一说话一口白气。在外面吃完了饭,方予诤说要去见一下荣杰,等下再过来,柏原就一个人上了楼。 柏辛睿还在睡,呼吸又浅又急,柏原看得心痛,轻轻地一直拍着那被子,安抚着他,竟然真的奏效,他睡得沉了一些。 等他再醒,已经是下午了,天黑得很早,他吃不下饭,就披着衣服在床上坐着,问柏原:“予诤呢?”柏原见他如此牵挂,心里一软:“他有朋友在,既然来了,去见一面。”柏辛睿认同地点头:“他是这样,在立石第一次见到,就很妥当,很周到。”说着端过了保温杯,慢慢地喝水。 既然已经和方予诤确定了关系,柏原就不太想瞒着家人了,可是多年分离,他实在是拿不准父亲对自己这些事的接受程度,因而只是看着对面的人喝水,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这些日子下来,柏辛睿当然已明白儿子的性格和当初有了天壤之别,但是那股执拗、那股韧性,不见稍改,想必还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回头的倔强。他因此鼓励着:“你有话就说。” 柏原偷偷看了一眼,邻床的病友不在,他又把椅子拖近了一点,百般斟酌了言辞:“爸爸,我和方予诤……”柏辛睿仿若不知地看着他,就是要让他自己说清楚:“怎么啦。”柏原“嘶”了一回,又“这个那个”了一番,就在他满脸为难开不了口的时候,柏辛睿端着杯子忍不住地笑了:“我的好儿子,敢跟人家跑,不敢跟你爹说?”柏原的脸上一下子就挂不住了:“爸爸!” 柏辛睿笑得直咳嗽,吓得柏原连忙去扶他,可是他只是笑着摇头拒绝了,表示自己没事:“你有什么事,还能瞒得过我,你妈跟我提了个开头,我就都明白了。”柏原坐回去:“……您不生气?” “生这个气?”他的父亲温和地看着他,“看你们感情很好,计划过长久吗?”短短一问,倒让柏原有点伤心,知道是慈父放心不下自己的将来,可他和方予诤实在没谈及过什么太现实的:“还没聊到那么远。” 于是曾经家里的顶梁柱给柏原一锤定音:“我去问他的打算。”柏原看了一会儿他爸爸,依恋地趴在他的病床边:“爸爸,要是他没什么打算……”柏辛睿整理着他的头发,语重心长教导儿子:“这种事情,他不开口,你就等吗?耽误多少时间。想当年我追求你妈妈的时候,要是跟你一样,如今就没有你跟你妹妹了,人长嘴是干什么的。”虽然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可柏原还是有点忧虑:“但是我各方面,和他差距很大。” 不等他说完,柏辛睿就打断了:“说的什么话?我们哪里比他差了?”他的目光带上了歉意,“穷是穷了点,还能一辈子穷。”柏原叹息着打断:“我没有怪您。” “我知道,”他们之前已经深谈过这些话题,现在不再多说了,柏辛睿拍拍儿子的肩膀,“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们没什么差距,你怎么不说你比他年轻这么多呢。”柏原会心地笑起来。 “再说,你妈妈说他都在家里住过好几次了,又一直照顾你们。他要是嫌贫爱富,今天就不会来看我,现在我除了是你爸爸,什么身份都没有,他图什么?柏原,我们不看低自己,也不要把人看低了,明白吗?” 柏原听着这些话,只觉得,有爸爸妈妈和妹妹在身边,真好啊。他的眼睛有点湿润,答应着:“我懂了,爸爸。”柏辛睿眷恋地揉着那肩膀,当初单薄的孩子,如今已然成熟,他实在错过了太多:“将来……有他陪你,我也算放心。”泪水就在这个时候夺眶而出,柏原哽咽着:“爸爸,不说这个。”柏辛睿不再多言。 重回宁静的病房里,父子俩沉默地珍惜着来之不易的、互相陪伴的时光。 第34章 恋情 方予诤发过去的消息迟迟没收到回复,他还不知道这会儿柏原正在跟父亲聊他们的事。手机拿起来又放下,咖啡没喝几口,光顾着研究是不是信号不好。 正在这边做年审的荣杰坐在他对面,笑得一脸慈祥。他没想到会突然见到方予诤,不久前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后者在耍他:“你不用上班?”方予诤说:“我在休年假。” 更加闻所未闻,一是这人竟然会休假,二是休假中途会跑来找自己。荣杰当即推开了全是数据的电脑,精神紧张:“简文宸干什么了?”方予诤笑着缓和他的忧虑:“没有,我自己有点事。”受不了一再地被卖关子,荣杰单刀直入:“你到底说不说。” 本以为又要听到“我有一个朋友”这样愚蠢的开头,没想到方予诤这次格外爽快:“我和柏原在一起了。” “现在才?”那之前这两人在干什么,纯纯搞暧昧吗。这什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荣杰摘下眼镜笑着,“哥们儿,老树开花啊。”听到熟悉的毒舌,竟然仿佛回到了安全的空间,方予诤邀请他:“你忙吗,出来坐坐。”因此两人才在工作日的下午相聚咖啡馆。 荣杰已经交了辞职信,这次审计就是他最后的工作,半是收尾半是交接,每天在这儿可干可不干的磨洋工,大概就是虽然有一定的职业道德,但不多,巴不得能逃离那个安静忙碌的会议室。 结果兴致勃勃地来了,没聊几句,眼看着方予诤又在折磨手机,荣杰真有点无语:“你,要不直接打个电话吧。”方予诤有自己的一套爱人逻辑:“他要是有时间肯定会回的,现在估计在忙。”在他面前,怕是人人都可以自称恋爱大师,果然荣杰抓住他话里的漏洞:“既然知道在忙,你又还一直看呢?” 无话可说,方予诤侧过脸看着窗外细雨中的行人。多年以来荣杰第一次见他甚至可以堪称神不守舍的样子,那点逗乐子的心态像被什么酸胀的情绪所取代,令他嗟叹:“真好啊,我也想谈。”——谈个没什么用的恋爱,体验一下有人牵挂和被人牵挂的滋味。 第51章 “有人拦着你了?” 荣杰少有地没跳脚,这顺嘴的一怼反而像是戳中了他什么心事,使他沉默了下去。 “我还不确定要休多久,”方予诤见他不语,想起临行前文宸的愠怒,“反正简总用不上我,要不我也走了算了。”荣杰看得明白,文宸之所以架空方予诤的权力但暂时还留着他,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往日情分,而是忌惮他的能力外流,又想剥下他的人脉。有不少客户是只认方予诤的,比如盛城,方予诤走了之后,后续分公司服务他们甚至都不太顺利,褚言抱怨过不止一次。 走是必然之举,只是去留主动权未必在方予诤手里。 在大提琴舒缓的背景音中,荣杰实话实说:“可能没那么容易。”方予诤不服气:“我要走,他拦不住,”他有除了事业发展外更核心的担忧,“继续这样,柏原被拉扯进来只是迟早的事。”荣杰长于世家,对兄弟阋墙明争暗斗习以为常:“你要缓缓地去做,别把文宸逼急了,他这个人……”说着摇了摇头,未尽的话尾落入香醇的咖啡。 “因此我才来找你,”方予诤十分认真地,“万一真的有什么事,你……”“打住打住,”荣杰连忙叫停,“不吉利的话少说,听着怪闹心的。”方予诤见他不爱听,只好点了点头:“那就拜托给你了。” “我知道。” 说完这三个字,坐在对面的人有些焦虑,表情阴沉地着看窗外。为了让气氛轻松一点,方予诤提议:“不聊这些。最近我都在,有机会叫上柏原一起吃个饭。”荣杰这才缓和了语气:“好,我也找个空去医院看看。”方予诤赞成:“柏原应该会很高兴。”荣杰叹息,回味着他刚刚做的最坏的打算,还是有点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怎么了,以前从不会见你怕什么。” 都说爱常使人觉得亏欠,觉得担忧,莫非方予诤这种“托付”般的交待就是应验。可是那人的注意力早就又回到了手机上:“……什么?”这个样子看得荣杰好笑,是不是只有自己还在考虑文宸呢?不损他几句简直对不起他们的友情:“方予诤,算我求你,你就给人家打个电话吧,好吗?” 方予诤仍在踟蹰:“我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给荣杰气得翻着白眼向后倒在沙发上:“谈恋爱讲礼貌,真有你的,方予诤,你这么磨磨唧唧,怎么追到柏原的。”对面的男人竟然还笑了:“是我运气好吧。”忍无可忍地坐起来,荣杰抓耳挠腮了一阵,用自己的电话,给柏原拨了语音过去。 柏原接到荣杰的通话请求时,正在照顾父亲吃晚饭,柏清做了不少菜,每样挑了一些,都是柏辛睿以往爱吃的。看到意外的名字,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连忙出去走廊接起:“荣总。” “还荣什么总呀,”方予诤还在抢他的电话,荣杰已经嬉皮笑脸地声音起飞,“叫荣哥。听说你把方予诤给捡回去了,你为民除害,我特来致谢。”没想到方予诤跑去找他最好的朋友是为了宣布和自己的关系,柏原忙笑着:“那可不,你们还在一块吗?我请你吃饭。” “可不是在一起吗,这人不好意思‘打扰’你,还得是我出马,”方予诤要捞他,荣杰笑着后仰,“你男朋友也说要请我吃饭,我看要不就今晚吧。”还以为柏原会害羞,没想到确认了心意的人十分大方:“没问题,你问问他去哪里吃,我等下就过去。” 方予诤出来打圆场:“晚上不是还要陪护吗。”柏原赧然:“妹妹说了,你好不容易有时间过来,今天她来照顾。”话音还在,柏清愉快的声音传过来:“爸爸,那我应该怎么叫他啊?叫大嫂吗?”柏原忙打断她:“你快少说两句。” 听这意思,柏原那边也已经跟家里人交了底,方予诤笑得温柔:“替我谢谢柏清,”他直接把荣杰的手机放回了耳边,“你累不累,累的话我们就改天。”柏原想到下午爸爸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又多了不少的勇气和决心,直白地表达自己:“是有点,不然就等爸爸出院再说吧。” 察觉到了电话那头的人对自己的依赖,方予诤开心得拦不住:“好的,你等我,我马上回去。”认识至今从没见过方予诤这么不值钱的德行,那个高冷的方总呢?原来方予诤是可以谈情说爱的吗?这跟和尚结婚有什么区别。荣杰大呼肉麻,抽出身后的靠垫狠狠丢在了方予诤身上。 说实在的,确实看得谁都想不顾一切地去爱一次了。 晚上柏母在家,小情侣独处不太方便,去打了个招呼,方予诤便带着柏原回到了自己家里。 还是那个冷清无人气的空旷样子,因为主人的归来恢复了不少生机,大床在如今也显得别有意味,柏原只是看着,都有点高兴。 仅仅分别了一个下午,两人已经感到了莫名的迫切,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洗着澡的时候就撑着墙壁用手进行了一次,然后很自然地滚到了一起。等到恋恋不舍地结束,已是夜色温柔。 方予诤还停留在其中舍不得出去,缱绻地跟柏原吻着。柏原完全体会到了他如狼似虎的热情,一边喘着气,一边觉得他们这样实在甜蜜,也不催他,就这样在情好的愉悦之中,脆弱地承受着他的亲吻。 当初早就深有感触的一句话,如今再次得到验证,方予诤摸着柏原汗湿的头发:“你真的很惯着我。”柏原笑着否认:“才不是,是因为我也……”话到这里十分罕见地被坦率型选手自行打断,“……算了。” 方予诤作势撞撞他:“什么算了,因为你也什么?”虽然还软着,但是那种毫无隔膜紧贴着的触感实在让人头皮发麻,柏原抑制不住地低喘了一声,马上感觉那刚刚作过乱的东西又有抬头的趋势。 他忙笑着求饶,抱着方予诤的背说出真心话:“不是惯着你,因为我也喜欢。”方予诤似乎心悸得不行,把脸埋进了柏原的颈窝:“说这种话,我又要忍不住。”柏原揉着他的头发:“谁让你忍了。” 于是就被男人抱到沙发上,膝盖分开搭上两边的扶手,又来了一轮。 这下真的没力气了,事后柏原任凭方予诤帮他清理干净,换了床单和干净衣服,趴在床上等余韵过去。他还在思考怎么跟后者说一下家人的意见,包括自己爸爸想跟他聊聊的事,对方不知何时从衣柜深处拿出一个刺绣精美的锦缎袋子,放在他的腰窝上:“送给你。” 一年了,终于收到了方予诤的回礼。 柏原不假惺惺地客气,笑意盎然地反手把那礼物摸到眼前,掂了掂,有点份量。他期待地往两边拉着抽绳:“是什么?”方予诤笑着坐在床沿,手伸进他的t恤摸着他的背:“你先看看。” 越来越好奇,柏原干脆坐起来,结果竟从袋子里掉出来一个稀有皮盒子,无声落在被褥上。低调但华丽的材质,上面没有品牌。这个尺寸,相当微妙。 ……戒指?! 柏原一下子坐直了:“这?”方予诤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打开吧。”虽然不知道这个戒指和自己理解的是不是一回事,柏原的手指还是有些颤抖,慢慢地推开了那个四角已经有些泛旧的小盒。 赫然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枚厚重的祖母绿方戒,两侧整钻三角形镶嵌,点缀着长阶梯形的切割钻石,沉甸甸坠在手心,昭示着无需多言的身价。 柏原是识货的,只一眼就急匆匆地要放回去,这可不是他一幅画一支笔能换来的东西:“这太贵重了。”方予诤按住他的手,示意他看内圈。 柏原听他这么说,这才迎着光又细看,内圈除了戒指的身份信息,还有一个优雅的“fang”,不动声色地骄傲蔓延,宛若花叶舒展。 他大概猜到了这是什么,难以置信方予诤会想要把它送给自己:“你……” “我从那个家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方予诤握着柏原的手,珍惜地亲亲他的手背,嘴唇贴着那一片皮肤摩挲,语气里满是依恋,“我和弟弟,一人一枚,是家里的传承。” “……”柏原的心跳得比冬夜的北风还急,有些张口结舌,“你准备,把家族戒指,送给我?”方予诤认真地点点头:“送给你,随你处置,你拿去卖了也行。” “说什么啊……”柏原又要哭又要笑的,“我们的农场卖掉这个房子就够了。” 方予诤极为少见地爽朗笑出声,喜爱地把柏原搂过来咬了咬他的嘴唇,浅浅的触碰不受控地又演变成深吻,许久才分开。 柏原都顾不上身体的酸胀了,向后靠在方予诤怀里,大着胆子将戒指在手指附近比划了一下,两人一起看着,实在是跟柏原的手指很般配。 可那耀目的火彩还是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一阵,仍然连连退缩:“不行,不行,戴着太夸张了。” 方予诤亲亲他的脸颊:“戴不戴都可以,但是你收下,好不好?”柏原的心怦怦直跳,当然好,他无法拒绝这个意义深重的提议,可是…… 可是,他不能光一味地接受,他想给方予诤一个特别积极的回馈,因为他知道,这对方予诤一定也非常非常重要。 第52章 柏原灵光一现,伸出手,隔着衣服按按自己的护身符,温润的玉质贴着皮肤,早已被暖得温热。他的玉牌妹妹的玉镯,这是往日的爸爸留给他们的唯一的旧物,当时也是想尽办法才保下来,再苦再穷的时候,需要借钱的时候,柏原都没有动过变卖的念头。 但现在,也许,它可以带着主人所寄托的思念和爱意,去贴身陪伴对自己来说也许是余生最重要的人。 须臾下定了决心,柏原把戒指小心放好到枕头下,低着头往外扯出护身符的绳子,这么多年从没离开过心口,现在认真地取下来,他的脸都快红了,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忽然就开始在方予诤的床上交换信物:“那我的这个,给你。” “你戴柏家的,我戴方家的。” “我知道你的心意,”方予诤的呼吸变重了,将玉牌按回柏原的手心,“但是这里面有爸爸保护你的力量,我需要你为了我们,好好戴着。” 他不容抗拒地把护身符给柏原戴回去,手指的温度像要在那颈后灼烧出印记。 “可是,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柏原重新抚摸着自己的玉牌,皱着眉发愁。方予诤轻轻捏着他的下巴,看他湿润的眼睛:“还要给我什么呢,你已经把一切都交给我了。”被话里的双关撩拨得晕晕乎乎,柏原主动拥抱着方予诤,想说可又万语千言,“我们……”费了半天劲,也“我们”不出个所以然。 然而他不用说完,方予诤也懂,低声地在柏原耳边笃定重复:“我们。” 接着就是细密的亲吻,柏原紧紧地用力抱着方予诤,不管了,不管未来会怎么样了,这一刻就当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吧,他贴着那发烫的耳尖:“我会一直,好好地爱你。”方予诤听得眼眶微热。 月光投进房间,描摹着再次交叠的两个身影,缄默着证明。 “我也是,柏原。”男人再也不吝啬做出承诺,从此以后,想必柏原的每一个盼望,也都不会再落空。 第35章 团圆 方予诤其实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假期。 多年没有休假过,也从来不去计算这些东西,他年假的状态就这么一直挂着,没人找他麻烦,他就当无事发生,一直待到了柏辛睿出院,而后很快就是春节。 柏辛睿的情况好转了不少,但不算康复,后续还要进行复查和其他的治疗,暂时可以继续住在家里,因此在方予诤的支持之下,加上马上又要过年,柏原也没有再急着回去上班。 白天基本上是在柏原这里陪他的父母,晚上则通常去方予诤那边睡,本来以为那种事做多了很快就会厌倦,但他们对彼此总是要不够似的。柏原总算知道了当初那几盒套子的事,还真不是方予诤在吓唬他,好在他自己也总是渴望,日子就这么蜜里调油地过了起来。 腊月的最后几天,一个普通的晚上,柏原先去洗澡了,方予诤离奇地接到了自己弟弟的电话。 方予诺的中文已经不太流利,可是见哥哥没有转换语言的意思,还是努力地跟他说普通话,寒暄了几句后:“你怎么安排春节?”方予诤知道他找自己一定有事情,不想多浪费时间:“你可以直接说,有什么需求。” 两兄弟相差四岁地一起成长起来,以往不算很亲密,但也并非不和睦。方予诤决意离家的那个晚上,还在念高中的弟弟靠着门框看他收拾简单的行李,无声落泪了很久。然而分别到如今,还是头一次联络,往日那点稀薄的温情,已经不足以维持他们的关系。 听到哥哥这样,方予诺倒也干脆:“我生意出了点问题,爸爸让我来问,是否可以拿回那套房子。”——自然指的是方予诤现在的住所。他当初花了大力气重新设计装修,砸了不少钱在里面,贸然叫他退让,他的损失谁来赔付? “房子现在我在住。” 方予诺似乎早有预料,拿出谈生意的熟稔:“但是爸爸说,本质还是家里的房子,你看这样是否可行,房子卖掉后,我可以赔偿你一笔金额。”就算再怎么习惯了自己的家庭关系,也许是这段时间下来,在柏原的家里感受到了太多一个家本该有的温情,方予诤才知道,其实他们不该那样对他,而他也不必再顾念着只存在于自身单方面的亲情。 既然是谈生意,谁又谈不过谁呢:“我不同意。我可以借给你一笔钱,虽然不会有房款那么多,但做三年期,按照国内银行商业贷款的中间利率给你计算利息,你跟你的律师商量好,以你公司的名义,出具一份借据给我。”方予诺斟酌了一下自己需求的数目和方式,语气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退让:“如果是这样,我可能会选择和你打房子所有权的官司。” 这对方予诤是不利的,当初母亲跟他说配合他办完手续交割,但他一是嫌麻烦,二是不舍得这最后的丝缕关联,一直没有去做。可国内是他的主场,弟弟的威胁把他听笑了,输赢都无所谓,真打官司,拖延得你难受谁还不会,反正现在急需钱的不是自己:“可以,你们想清楚就行。” “毕竟你会来找我,说明你已经没什么其他的手段能解决问题,搞不好到时候折腾的费用、花的时间,加一起比利息还多得多。”其实了解方予诤的性格的话,此时只需要软着声音叫他两声哥哥,他就已经连夜联系经纪把房子挂出去了。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息,他们完全不懂。 柏原拿着吹风机回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方予诤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谁都不会以为这是工作之外的电话,他选择了回去浴室。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我考虑一下,”到这里已经换回了英文,“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方予诤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也是。” 挂断之后,听着里面的动静,方予诤进去接过吹风机,柔软温热的指腹拨弄着柏原的头发:“今天林阿姨说,让我们明天早点回去,一起再去办办年货。”柏原随着动作摇头晃脑:“好啊。怎么休假还有工作找你。”方予诤笑了笑:“就是说,阴魂不散。” “简总又找你麻烦?” 还真冤枉,自从离开了总部,文宸跟蒸发了似的,一次都没联系过他。回到床上,他的手机仍在震动,在柏原注意到那是越洋电话之前,方予诤拿起来往客厅走:“我去接一下。”见工作好像很棘手,柏原有点担忧地点点头。 做好了继续和方予诺攻防的准备,没想到对面变成了一个女声:“是我。” 这件事在方予诤看来已经非常荒诞了:“……妈。”上次通话,甚至是一年多之前,这时候来电话,用意再明显不过,她也不跟方予诤兜圈子:“你怎么可以那么对你弟弟?”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叫。就算强硬如方予诤,一时也无力承受这种来自生母的疏离和责备,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那边听他沉默,软硬兼施:“房子本来就不属于你,你不是说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吗,怎么好意思继续住呢?” 他甚至都没有心力去追究双方当时的协定,现在唯恨的就是没有第一时间把手续办了,给他们留下了这个念想。本来以为自己真的再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伤心,可是想想柏原的爸爸妈妈爱柏原,自己的爸爸妈妈爱予诺,面对家庭的冷漠无情,他再也无法保持坚硬:“予诺是你的儿子,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儿子吗?” 太痛苦的一句话,总算勾起了母亲心中的一些歉疚:“你当然是……”可刚燃起了一点希望,马上就被伤人的问句浇灭,“所以,为什么不能帮帮弟弟?你以前不是最喜欢他吗?” 方予诤无言以对,是啊,那你们说说,我到底是什么时间、因为什么改变的?方母显然不懂生意经,这么快就把牌全亮出来:“或者,你把戒指还给我们。”越听越恶心,方予诤一只手揉过眼睛,声音即将失去控制:“你们还是跟我打官司吧。” 他决绝地挂断了电话,颓丧地躺在沙发上。柏原久等不到人,找出来看到的就是方予诤独自卧在黑暗中。借着走廊的灯光,柏原走到沙发边半蹲下:“出什么事了?”男人翻身侧躺着,眼睛在这光线里深不见底:“柏原,说你爱我。” 这语气实在听得人忧愁,柏原忙俯下身抱着他在他耳边:“我当然爱你,”感受着回抱住自己的手臂颤抖着收紧了,柏原不放心地问,“有什么事你也告诉我好吗,想想当初我不说的时候,你担心的感觉。” 方予诤长叹口气,坐起来,慢慢把这两个离谱的电话讲给柏原听。柏原以前只知道他和家里关系不好,没想到这家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因此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别受这种气,也别跟他们纠结,我看你不如还给他们。”听到一贯形象是爱财的人给出这样的建议,方予诤的烦闷都减轻了不少,提醒他:“可是还回去的话,我们的农场也许就没了。”柏原立刻反驳:“谁说的?我们有两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必须靠他们才能实现梦想啊?” 不愧是柏原,一辈子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方予诤震撼的同时有些后悔,看来当时跟柏辛睿谈完他对二人将来的打算后,就应该抢先把一辈子的承诺给出来,下一次,一定不能再让柏原先说。 第53章 “我……”方予诤自哀地说了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让我难受,我也不想让他们太舒服。”柏原觉得他傻:“别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只会徒增你的烦恼。只有一个,你要是真的特别喜欢这个房子,舍不得它,那就再想想办法。”他揉着方予诤的肩膀,“但绝对别为了赌气。” 舍得吗?当然舍不得,房子的每个角落,几乎都有了他们的记忆。可是从物质上来说,并没有多么不舍,在拥有柏原之前,这个房子在他生活里的存在感几乎是零,有没有对他没区别。 与其说舍不得房子本身,还不如说是他从前没有胆量、也不想彻底切断和家庭的唯一一个联系。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柏原的语句也有些热烫:“没事的,我们可以去创造更多新的回忆。” 是,人还在,回忆总会有新的,原来最重要的,始终就只有在身边的人而已。 “柏原,你到底是谁派来拯救我的?”放过自己竟然如此简单,方予诤不由得感叹。“你才不需要拯救,没救的是他们,”柏原说得很认真,话却有点奇怪,“你非常好!我如果有你这样的儿子,不知道会多开心!” 果然方予诤笑了:“趁乱占我便宜?”见他舒缓了情绪,柏原放松了不少:“总之如果他们再打电话来,你就同意吧,然后我们去买个够住就行的房子,本来这里对我们来说就太大了,我虽然现在没办法,”柏原是一个说到一定会做到的人,“但是以后,我可以和你一起还房贷。”方予诤现在也会说胡话:“没关系,我可以去敲诈荣杰,他家里有的是钱。” 柏原“哈哈”笑起来:“说起他,上次他来看爸爸,买了一堆东西,我一直想请他吃个饭来着。”方予诤认同:“那可得趁早,他过年一定要回去的,他们家规矩多。” 夜里这样商定了,两个人第二天回家陪长辈逛完街,傍晚就叫来了荣杰,刚刚好卡在他航班的前一天。荣杰当然是兴高采烈,来赴约又提了一盒好茶,说是提前给柏父柏母拜年。从荣杰主动去医院探病起,方予诤就有些疑惑,这个小少爷如今看起来竟然颇通人性了,谁的功劳? 柏原还在连声道谢,听见方予诤不解的问话,笑着用胳膊撞了他一下:“你真是。”荣杰笑着鼓掌:“太好了,我从此有了靠山。”三人坐定,菜很快地上着,方予诤得到了柏原的理解和支持,心里无所谓了,把家里问他要房子的事当个笑话跟荣杰说了一遍。 果然把荣杰也听得直皱眉头:“真幽默,”他让方予诤放心地还房子,“有兄弟一口,饿不到你。”方予诤当然是很感动,同时也有点奇怪,昨晚打完电话后,那边没再找过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真的不准备回去上班了?” 方予诤帮他们三个人倒着酒:“简总没动静,再说吧。”荣杰十分不认可,趁着柏原去洗手,声音低了一些:“不能你在明他在暗,别到时候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竟然很有道理,方予诤又考虑了一下:“春节他不是要去给你爸爸拜年吗,你帮我看看他的情况,”其实他不是不明白,而是眼下可能太沉溺于和柏原相伴,又害怕真的会发生不好的事,才鸵鸟似的对待,他越发觉得荣杰是对的,“我可能有点逃避心态了,过完年就回去。” 这时候柏原擦着手出来:“聊什么呢?”荣杰笑着说:“聊你们俩什么时候去我家拜年,我二哥可欣赏他了。”早就想过总有一天要融入方予诤的圈子,柏原听了,看着身旁的男人,方予诤没料到他真的愿意,有些惊喜地:“你想去?”柏原毫不胆怯:“想去,认识认识你的朋友们。” 荣杰笑得很大声:“那不就是我咯?最多再加个许其知,他是文宸私人医生的儿子。你带他去认识你朋友还差不多。”柏原默默记着那个名字,被说得不好意思,但很坦然:“其实我也没朋友,和同学也不来往。” 听得荣杰“啧啧”个不停:“哪里来的你们这么般配的一对。”他喝了口酒,“不过你们真得来,初五来吧,那时候人少,我哥也在家。” 就这么安排好了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个行程,柏原自然是十分高兴,回去的路上,就开始打听起荣家的情形。 再过了两天,就是除夕夜,柏清中午在家里吃了饭,晚上去男方家团年,家里的厨房全靠柏原忙碌着,柏母在一旁打打下手。又到了这个方予诤最有心无力的环节,他在那里全程围观,总是见缝插针地想干点活,反而有点像在捣乱。柏原赶了几次不奏效,两手沾了面粉,出来对着看电视的人:“爸爸,你管管他。” 这一下撒娇就很像他小时候了,柏辛睿大笑起来:“予诤过来。”方予诤遭到驱逐,讪讪地坐到一旁。电视里正在直播着年俗节目,柏辛睿看得津津有味,递了个橘子给他:“陪我坐会吧,回头我们负责洗碗。”方予诤拿着那个黄澄澄的大橘子,一瞬之间,幸福得有点说不出话:“包在我身上就行。” 柏辛睿听着又笑了,像对待儿子一样结实地拍拍他的背:“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 年夜饭非常丰盛,这还是方予诤这辈子第一次看春晚,热闹的声响中,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聊天、祝酒、吃饭,柏辛睿是真的高兴,不论如何不肯先去睡觉,和他们一起守夜到十二点,下了楼去放爆竹。 留在这个城市过年的人不多,院子里只有两三户人家在放烟花,柏原摸出打火机去点燃了引线,马上笑着往回跑,这笑容恍惚使方予诤想起最初的那一眼,只在这一瞬间,那个鲜活的少年好像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何其有幸,还能重逢。 他下意识地就伸手,把柏原接在怀里。 一旁的父母看着他们的样子,笑着无声对视了一眼,也拉住了彼此的手。 烟火阵阵,爆竹声声,相爱的人仰起的脸上光彩转换,火药的辛辣味道混着雪的清冽,相伴着辞岁的感觉从未如此鲜活。方予诤量大管饱地给柏原准备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玩意,一直到他真的尽兴了,才跺跺脚上的雪准备回去。 而方予诤就在此时接到了弟弟的电话,真没想到他们沉寂了几天,会在这时候寻晦气,方予诤脸上还是温柔的笑意,举了举手机目送柏原上楼,转身时眼睛里已经没有半分温度,是的,他决定彻底放手了。 万没料到在这个最美丽的夜晚里,最决绝的心意下,弟弟却带来了最不幸的消息,记不得多少年了,方予诤再也没听过这样一声称呼: “哥哥,爸爸又回医院了,这次情况很不好。” 第36章 囹圄 凌晨到家,柏原去睡了,方予诤独自来到书房,联入电脑读着弟弟发过来的各种资料。研究了许久,又配合上检索,他才渐渐搞清楚自己父亲的疾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已老朽了,那颗无情的心脏随时可能会在某个清晨停止跳动。 这次虽然谁也没说什么,能让之前顺利做完手术的老人情绪激动得再次住进医院,多半有自己跟家人扬言尽管来打官司的“功劳”。 屏幕的微光映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房间里只有偶尔点击键盘的声音。 “父亲”这个词离他实在遥远,虽然有生而养育的纽带,但他从生父身上得到的爱,甚至都不及柏辛睿给他的。他此刻的伤感与其说来自父亲,倒不如说来自生死。 方予诤久违地回忆着自己的少年时代,性取向形成,怀揣着懵懂对自幼信任的母亲倾诉,没想到一步踏入万丈深渊,那些随之而来的震惊、质问、呵斥、隔绝,对一个孩子来说够残酷了,仍还只不过是一切不幸的开端。 这种如履薄冰的压抑一直持续到他读大学,离开家以后,也许是难以监控,父亲对他的打击和鄙夷开始变本加厉。观念传统的至亲由此强加给他无限的“罪名”,使他仿佛戴着红字在人群里苟活,抬不起头。 有几次他真的几近崩溃,可自残后连校医室的门都害怕推开,生怕神通广大的父亲知道了又来责骂。走出公寓去交个同类朋友的勇气和空间都没有,更别说开展恋情。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几乎被家人破坏殆尽。 既缺少支持,又匮乏信念,他孤立无援着,到最后退无可退,选择了逃脱家庭,为一切画上句号,可见当时痛苦到何种程度。说句有点苦中作乐的,在经历了这些事情后,他的人格基本上还能保持健全,几乎是个奇迹,完全是他竭力自救的结果。 所以就算他对那个家再没有半分留恋,也没有谁能有资格去指责他。 更何况,从他走后这么多年,他和父亲之间消息断绝。这次要不是他成了罪魁祸首,要不是他霸占了方家的房子,想必也没人会给他通知。 这些,方予诤都不需要再重复为自己建设,他的内心已经十分坚实。 只是,生离死别之间,再坚实的心,也被震撼出裂缝。这个命题已经突破了“爱”和“恨”所设的界限。他踟蹰不前。 第54章 柏原一梦醒来,手边摸了个空,不放心地起来找,见书房还亮着灯。“咚咚咚”的敲门声中,方予诤切走了网页,见到门口站着的不放心的人,他笑着打趣:“没有我睡不着?” “对啊,”柏原走近了,拥着毯子从他背后裹住二人,贴着他的肩膀,不解,“这时候忙什么呢。”只是稍稍考虑,方予诤把医疗网站的页面再调出来,转过电脑给柏原看。 没看一会,柏原已经吓坏了:“谁?你?”方予诤连忙否认,顺便伸出手安抚着柏原,即使知道这人不是故意的,心有余悸的柏原还是拍了他一下:“别吓唬人。” 方予诤拉了把椅子让柏原在旁边坐下:“是我爸爸。”柏原恍然:“前面你弟弟打电话就是跟你说这个?”前者点头,于是大致把病情讲了,现在的情况是方予诺希望哥哥能去看看。 “你真要去吗?”关于方父,柏原所有的印象都是来自一些边角的“黑料”,这已经足以让他对其没太多好感了,所以问的时候语气带着答案。方予诤察觉他的情绪:“你好像不太喜欢他?”柏原很直接地摇头:“想不出来什么样的父亲会那么对自己的儿子。” “你需要的东西,这一趟注定是得不到的。我也不想让你去被他们评头论足。” 话虽残忍,却是事实。更残忍的是,其实道理方予诤都明白。 “……柏原,”男人的声音像被用力抻过,回弹的时候归不了位,悬在一半,“你想听听我之前的事情吗?”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只怕你跟从前一样不肯说。柏原点头。 这个话题一开始,就进行了好几个小时,两个人原本坐在电脑前,柏原依偎着方予诤,最后仍旧是躺回到床上,肩并着肩看着天花板。 而一个人十几年的人生轨迹和大事件,只需要几个小时就足以诉说,渐渐到了最痛苦的部分。 “后来我被送去了矫正中心,”方予诤的语气平淡得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而不是在诉说家人对自己的折磨,“住了一段时间,但在他们看来还是没什么起色。” “我应该是很怕他们,”头顶传来男人深重的喟叹,“可我还是想回家,回了家,我还是跟他们展示我变好了,他们的一点点夸奖都会让我很幸福。” 柏原想起自己还在给方予诤当助理的时候,陪后者去定制西装,见多识广的老师傅夸他穿上西服的身形堪称完美,他只是看着镜子里的投影,脸上毫无表情。其他人再华丽的赞美,都比不上不爱他的家人一个浅浅的点头。 柏原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心痛地红着眼眶长声嗟叹:“方予诤,你还回去做什么。” 方予诤侧过身将柏原抱得很紧,隔着睡衣,感受着温柔的温度:“我也这样问自己,我还回去干什么?”说着话的人沉沉地叹息了一声,“但人怎么可以没有过去、没有父母呢,你说对吗。”柏原一时无法反驳。 少年时的某个雨夜,方予诤偷偷躲在被子里看《午夜牛郎》,那时他还有很多青涩的幻想和天真,不懂爱又渴望爱,一部电影就足以让他共鸣落泪,如今那个男孩已被他埋葬了,可是有句台词他仍记得:该死,我唯一不擅长的就是爱。 方予诤在心中默念着那个正中眉心的句子,补充着自己人生行至今日的领悟:“可能我不怎么会爱人,但我也不想憎恨任何人。” “你很会爱我,方予诤。”柏原的声音变得又轻又缓,像是怕惊动了彼此。不是的。他想说,苟且和退让无法带来任何真情,或许方予诤的经历正说明,“亲情”这两个字并非情感世界里天然尊贵的通行证,它并不比足以后来居上的任何感情更高贵或更纯粹。 “你可以把我的父母当成你的。”柏原仍然试图说服他,方予诤摇着头笑笑:“我也很想,但这不是真的。” 柏原离开他的怀抱坐了起来:“我也不够吗?”他实在不想让方予诤再回去受苦,豁出去把自己摊开在谈判桌上,方予诤充满了感激:“你是我的现在和未来,这不一样。” “那你带我一起去吧,”柏原提出折中的方案,不是去修复,而是去道别,“不然我不放心。”方予诤满心舍不得:“也许他们会像当年那样……” “当年我们都只有自己,现在不是了。”柏原抓住他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掌心下立刻传来年轻蓬勃的跳动,“让他们看看,你离开他们以后,活得多么好。”彼此心跳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方予诤笑得有些感慨,那些他从未在方家得到过的爱护,正在另一个屋檐下为他持续升温。 “大学的时候我为了挣钱,在酒吧街的夜店打工,”柏原忽然说起仿佛不相干的事,“每天都很苦,很累,还要应付那些神经病的客人。不过我总是想着,要为了妈妈和妹妹忍耐,要为了他们努力,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方予诤,我们已经好起来了,不是吗。” 是的,当然是,从爱上你的那一刻,被你爱上的那一刻,人生总算有了转机。熹微的晨光正在蚕食夜色,方予诤突然意识到,柏原身上那股永远烧不尽的生机从何而来——那是被命运反复锤打后,依然选择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才会有的光芒。 “带我去吧,”柏原重新靠回他的怀里,“我还要当面谢谢他们。” “谢谢?”方予诤不解。柏原像是这个二人世界的支撑和中心,稳稳地替彼此遮风挡雨:“毕竟没有他们的话,我们也不会遇到,就算遇到了,我们也不会是彼此的选择。” 方予诤怔住了,他的深呼吸散在彼此交错的热度里。他被父亲撕碎的自己的残骸,此刻正以另一种形式在柏原眼中完整。何处落脚,何时狂奔,以往的难题,仿佛获得了通解。答案永远是两个字——柏原。 “场面可能会不好看……”可方予诤还是有些不忍心,他太了解自己的家人了,一个同性恋已经让他们如临大敌,再带回去一个,这都不叫示威,简直就是直接宣战,他都能想到那画面有多精彩。以往那都是他一个人战争,他不该拉着柏原一起沦陷。 “我很会阴阳怪气的,”柏原知道他的犹豫,推销着自己的优势,“比如如果他们骂变态,我就问——”他故意拖着细长的尾音,“两个变态住过的房子,你们不是也抢着要吗?”快意的笑声震动着胸腔,似乎是看到了被抢白的那些人难看的脸色,方予诤的心情一下开阔起来。 他在渐亮的天光里抚上柏原的头发,如同多年之前他在街边偶遇了流浪的小猫,也是这样揉着小猫的脑袋。 家里是绝对不会允许他收养的,因此他只能每日偷偷去喂食。柏原正是像那只小猫一样,用舌头舔舐着他掌心的伤口,刺痛却又温热。 “那就一起去,”他终于低头吻住了柏原,将未尽的话渡进对方的唇间。在最后一块夜色消融前,爱人带着笑意喘息,“有了你我有了一切,柏原。” 柏原的签证还没到期,随时可以出发,方予诺那边的消息倒是和缓了一些,方父的情况有所好转。所以两人姑且还是先按照原计划,去荣杰家给他拜年,见见方予诤的朋友。 果然如荣杰所说,初五家里没什么客人,他们到时,大门口车都没停几辆,荣少爷已经笑容满面在等着。可惜的是荣琛今天反而有事出去了,得晚上才能回来,好在他们会留宿。 柏原见到了许其知,看起来温和谦逊、毫无攻击力的一个男人,斯斯文文带着金边眼镜,个子比荣杰还高一些。许其知为了见他们,今天又专门过来陪客。 互相介绍认识,欢声笑语地吃完了饭,几人去茶室闲谈。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文宸的臻邸项目被迫搁浅的事。 许其知作势起身:“我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荣杰笑着制止他:“不用,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批复一直拿不到,开不了工,现在全等着。” 自然是十分意外的,方予诤称奇:“连文宸都没办法推动吗?”荣杰摇头:“我去探了探我爸爸的口风,人家根本不吃文宸那套。” “你是说那位新上任的那位……”许其知想起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有幸在一个文宸的招待会上见过——四十七岁、姓何名兆东的空降干部,在他的位置上称得上年轻有为。 荣杰对着他点头:“我辞了职不管这些,也是回来才知道,何兆东到了还没几天,”他忽然笑出声,“文宸就收到通知,说臻邸的项目要重新论证。” “他没去找张老?” “怎么没找,张老还亲自带着材料去汇报,在何的办公室等了快一个小时,”荣杰倒是有些佩服这个人了,“最后他连张老面都不见,让秘书传话,说材料留下,等专家评审会结果。” 茶室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方予诤想起四年前拿下那块地时,在集团庆功宴上举着香槟春风得意八面玲珑的文宸。盛极而衰,他一心扑进去的臻邸或许就是一切衰败的起点。 第55章 柏原虽然不太明白人物关系,但听得出来事关重大,一直没说话。茶壶嘴腾起的白雾在檀木茶海上空聚了又散,荣杰握着竹夹给众人分茶盏,“文宸这次是真踢到铁板了,这人独身上任,软硬不吃。” 如果是在以前,恐怕何兆东也已经成了方予诤的心病,无论如何他都要为集团献策献力。可是仅仅是这么短暂的一段时间,这些事情已无法在他心里激起任何的波澜,他甚至连讨论的兴趣都不大。只不过说起这个人,他还真的打过交道。 某年某个开发区项目的招商推介会,两人坐着一个圆桌,散场的时候,何兆东很欣赏地问过他几个当时在做的智能仓库的问题,还加了联系方式,后续又见面聊过几次天,算得上投契。 荣杰早知方予诤人脉广极,倒也不是很稀奇:“你可别让文宸知道,当心他又找上来了。”初二时在家里见到文宸,荣杰已经发现他心浮气躁到弦绷立断,他一定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翻盘的机会。 被提醒的人只是淡淡摇头:“我不会再参与进去。”方予诤是不喝茶的,面前摆了一杯温水,一直插不上话的柏原听他这样说,终于有了一些欣慰的神色,两个人的手在桌面下握紧了。 “好不容易大家聚在一起,我们聊点别的吧。” 第37章 圈子 接下去几个人吃吃喝喝,多是聊些近期朋友圈子里的趣闻轶事,远离了生意场,他们的小聚会变得温馨起来,柏原这才知道许其知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还在学医。因为方予诤照顾过文宸,他的爸爸又是曾经繁家、如今文宸的私人医生,两人才变得熟络。 想来他了解不少那二人的旧事,所以他看柏原的目光里甚至带着一种感恩后者拯救自己朋友脱离苦海的谢意。 差点还以为今天见不到,好在荣琛傍晚就赶回来了,见了面先按了许其知的肩膀让他坐下不必客气:“我来晚了,”转而才对方予诤和柏原说,“晚上在这住的吧?”方予诤含笑点头,将“传说中”的柏原介绍给他,荣杰给他倒上茶。荣琛温和地跟柏原打完招呼,坐定,笑着端起茶盏:“早听老五说起你们很好。” 方予诤笑着颔首:“小荣少爷难得说我几句好听的。”荣杰抬头邀功:“我真是没少夸。”荣琛表示弟弟说的是实话,不免感慨一番:“这几个里,没想到是你先成家。” “成家”两个字是有些妙的,听的人心里觉得很甜蜜。见他们都如此亲切,柏原的精神也舒缓了很多,方予诤笑着和柏原对望了一眼:“我也没想到。”荣琛留客:“不如住下来多玩几天,年过完了,我也就有时间了。”方予诤谢了他的好意:“柏原家里还有点事,等后面再来。” 荣琛是个很周到的人,感到可能冷落了柏原,主动把话题抛向他:“听说你要来,我们都很高兴,予诤还是第一次介绍男朋友给我们认识。” 看来虽然方予诤朋友很少,但都是很真心、把他看得很重的类型,柏原对他们自然好感倍增,也不露怯:“能带我来是他的福气。”几个人大笑起来,方予诤喜爱地搂了搂柏原的肩膀,荣杰自得:“我就说吧,他很有意思的。” 气氛始终相当愉快,今日就荣琛和荣杰在家,晚饭简单吃了点,荣杰与许其知叫上柏原打游戏,扎了堆大呼小叫,荣琛则跟方予诤坐在不远处闲聊近况。玩了有一会,正在闲适的时候,管家上来,说是文宸马上到了。 荣杰很意外:“没跟他说爸爸不在家吗。”管家却是对着荣琛:“简先生说是来找您的。” “找我?”荣琛和他打的交道不多,托了荣杰的福,对他的印象只能勉强维持在不好不坏的水平。荣杰觉得自己对文宸是相当了解:“八成是为了臻邸的事。” “臻邸为什么找上我?”荣琛对他的无利不起早多有耳闻,站起身,“稀奇,我下去看看。” 因为这个插曲,荣杰几个也暂停了游戏过来,他的好奇心被挠得痒痒,拉着刚坐回方予诤身边的柏原,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旋转楼梯的阴影处。方予诤看得好笑:“你们不如大方下去看。”柏原婉拒了:“倒是也没有很想和他见面。” 荣杰笑他:“现场想见他的只有你吧。”话音未落就被方予诤伸长了腿踹了一脚,柏原和许其知在一旁看得“哈哈”个不停。 文宸很快就罕见地一个人来了,门口传来男人沉稳的招呼:“怎么这时候过来?”文宸的声音有些模糊,但那个慢悠悠的语调还是能分辨一二。接着,他们的脚步声移向客厅方向,交谈只剩下嗡嗡的低语。 大约过了快一个小时,楼下终于响起明显的告别声。荣琛依旧彬彬有礼:“那等你来我办公室细聊。路上小心。”接着是管家拉开门送客的轻响。荣杰立刻像装了弹簧一样蹦起来:“总算走了!” 果然,不多久,荣琛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看到几双眼睛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不禁失笑:“都等着我呢?” 荣杰第一个冲过去:“是不是为了臻邸?” 荣琛走到沙发边坐下,才慢悠悠地说:“还真不是,来跟我聊聊合作的事。”他回答得轻描淡写,避开了具体细节。“他不应该在为臻邸头疼吗。”荣杰不解。 “这才是文宸难得的地方,”荣琛见缝插针地指点着自己的弟弟,“不会困死在一个局面里,臻邸的局一时难破,不如把别处先做起来。” “那也别让他插手你的生意呀……”荣杰有些不满哥哥会跟文宸合作。荣琛有自己的分寸,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看向方予诤和柏原:“不要因为这个扰了你们的兴致。”“不会,”方予诤立刻否定,“我们刚才正好聊聊天。”见柏原也表示没关系,荣琛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他转向荣杰,“别缠着予诤和柏原了,让他们自己待会儿。你和其知要是还想玩,就去娱乐室。” 荣杰大概猜到哥哥还有话要和方予诤他们说,识趣地把许其知拉走了。 等到只剩了他们三个,荣琛才对着方予诤重新起了个头:“听荣杰说你不准备在文宸那边做了。”“是,”方予诤爽快承认,“毕竟如今他也容不下我。”荣琛未必真会这么做,倒是能理解文宸的想法:“你做到这个程度,年轻又得人心,换了我,可能也会动你,”他笑起来,“所以你倒不如自己干。” 方予诤其实不止一次有过这个念头,可是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太多,他始终没有时间好好规划一下自己的发展。荣琛既比他年长,自己事业做得这么好,眼光理应也比他毒辣,他还是很愿意听听荣琛的想法:“我会好好考虑。” “你没问题的,”铺垫了这么久,荣琛才斟酌着进入正题,“文宸知道你们在我这里吗?”方予诤见他慎重,也认真排除了一下:“他没道理知道。”荣琛点头:“那看来他不是有意让我传话。” 方予诤还没怎么样,柏原倒先紧张起来了:“出什么事了吗?”荣琛直接说了:“刚才我问起文宸怎么会突然对我的生意有兴趣,他说,公司内部出了点问题,所以他计划把手里的一些事停一停,往外做。”方予诤不解:“不是臻邸的问题,是公司内部的问题?” “就是这里,”荣琛的目光停在方予诤脸上,似乎在观察他的想法,“我多问了一句,他只说和你有点关系,但是没细说。” “会不会就是说的他要走的事。”柏原的想法虽然比较简单,但挺合理。荣琛把话递到了,他跟他们这些事不熟,分析不了什么:“这就要看你们自己是怎么想了。”方予诤领情:“我会当心的。” “我知道你现在会万事当心,毕竟有了牵挂,”荣琛笑了笑,看向坐在方予诤身边的柏原,眼神里流露出真诚的欣慰,“看到你这样,我是真高兴。以前总觉得你把自己绷得太紧,现在才算有点烟火气。”他指的是方予诤身上那种因柏原而生的、显而易见的柔和与松弛。 方予诤握紧了柏原的手,毫不避讳地承认:“嗯,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柏原被他俩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荣琛的认可带着兄长般的关怀,分量很重。但他还是试图为方予诤“正名”:“其实他一直感情很丰富的,只是以前可能,不太会表达。” “那是我误会他了。”荣琛闻言笑起来,清爽的笑声驱散了因文宸意味不明的来访而带起的一丝沉闷。 “你们好就好,”荣琛笑着摆手,“以后常来,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又闲聊了一会,荣琛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眼屏幕,对方予诤和柏原道:“我这里有点事,你们自便,有事情就叫荣杰。” “好的,你忙。” 只剩下方予诤和柏原。落地窗外,夜色已深,花园里的景观灯带勾勒出漂亮的轮廓。方予诤问他:“过来感觉好玩吗?”柏原这一天很开心:“好玩。其知人很好,荣家的兄弟也很有趣,”他顿了顿,小声说,“就是简总的事,总感觉有点……” 第56章 “嗯,”方予诤明白他的想法,“反正过完年我就回去上班了,有什么动向我也能知道,别太担心。” 两人依偎着,与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静谧作着伴。方予诤低声讲起一些自己跟荣杰<a href=https:///tags_nan/xiangaixiangsha.html target=_blank >相爱相杀的旧事,给柏原听得笑声不断。 又过了许久,荣杰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聊完了?”他和许其知从娱乐室出来,显然又消耗了不少体力。看到客厅里亲密的他们,他开始走流程似的打趣,“到底真有这么恩爱吗。”柏原笑着坐直了些,方予诤则淡定地回击:“羡慕就直说。” “我不好说,那我羡慕你吧,有柏原,”荣杰笑着凑过来,“宵夜?”柏原看向方予诤,后者赞成:“也好,有点饿了。” 几人围坐在餐桌旁,吃着小厨房现包现煮汤鲜味美的馄饨,听荣杰眉飞色舞地炫耀着自己刚刚如何一杆清台。 宵夜吃完,管家适时出现,引他们去客房。房间安排在二楼东侧,宽敞舒适,带着一个小小的起居阳台。 柏原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一点窗帘,外面是沉静的黑暗与更大的花园泳池。他转过身,眼中带着感叹:“怪不得你说荣杰有的是钱。”方予诤笑起来,走过来和他一同望着窗外:“是吧,不枉我和他交朋友。”玩笑过后,他流露着柔软的真心,“你这么自在,又和他们玩得来,简直比我预想的还好。” “主要是看到你们这么要好,”柏原由衷而发,“我都特别为你高兴。”方予诤笑着亲亲他的头发:“以后他们也是你的朋友。”谁能想到呢,这也是一句动听的情话。柏原转过身,回抱住他。所有的社交、新奇、观察带来的轻微紧张,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只剩下满满的归属感和倦意。 “累了?”方予诤感受到他的放松。“嗯,有点。”柏原闷闷地说,“早上六点就起来赶飞机,又玩了一整天。” “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方予诤松开他,“我去给你放水。” 看着方予诤走进浴室的背影,柏原走到床边坐下,柔软的被褥带着清雅的香氛。他环顾这个布置得极其用心的空间。 方予诤那个“圈子很小”的世界,正以一种温暖而坚实的姿态,向他完全敞开。劳累的身体叫嚣着休息,而心,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充实填满。他知道,这趟拜访,比起见朋友,更像是一个“推门而入”的片段。这份接纳,不是对“方予诤的男朋友”这个身份的客气,而是对他的一种真诚的肯定与欢迎。 何况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融入彼此生命更深处的、浪漫而悠长的开始。 柏原躺倒在大床上,听着里间传来的水声,安心地等待着。 短暂又愉快的两天过后,柏原回去上班,“年假”结束的方予诤,也终于回归了他闲置已久的办公室。 璟风都没想过还能见到他:“老板?我都准备去找工作了。”方予诤笑着拍给他一个大红包:“开会去吧。” 新年伊始,第一次会议由文宸主持,方予诤坐在他隔壁的位置,两人从见了面,还没说过一个字。他看起来身体倒是还好,布置工作时雷厉风行的劲头也依然那么熟悉。就是这种既远又近,既了解又陌生的感觉,让方予诤有些感怀。 从被阶段性地架空开始,他离岗太久了,期间又完全是漠不关心的状态,因此除了聚会时从荣杰那里听到的一些消息,他对公司目前各个环节的进展都不太清晰。 议程过半,会议室只剩下寥寥几个高管,显然是要谈核心问题。就算知道如今自己的位子尴尬,方予诤还是没想到文宸会直接对他说:“接下去的内容你先不要参与了。”声音不大,却是所有人都能听见的程度。方予诤冷着一双眼睛看了他一会,抓着自己的记事本站起了身:“走吧,璟风。” 林璟风是方予诤在总部剩下的唯一一个“自己人”,受此奇耻大辱,他比方予诤还气,眉头皱了一路。进了办公室的门后,他又调整好心态出言宽慰:“老板,别往心里去。”哪知方予诤像是根本没当回事:“没事。” “我不在这段时间,公司有什么大事吗?” 璟风要回答,方予诤又自己制止了他说下去:“算了,我也不想听。”小助理忧心忡忡地:“老板,虽然这个话轮不到我说,但是这么干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方予诤笑着摇头:“你这才干到哪跟哪,别被我影响。” “可是老板……”璟风刚开了个头,方予诤的邮箱响起了特殊提示音,来的是仅限指定人员收取的高保密信息。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这个类别的邮件了,因而好奇地去查看。 标题暧昧模糊:“重要管理层人事安排通告。” 一下就预感不妙,他皱紧了眉头,让璟风先出去后,才点开了那封邮件:“即日起,集团副总经理方予诤将暂时离开工作岗位……” 方予诤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只见后面继续写道:“全力配合集团针对其本人的专项内部调查。” 怒极反笑,原来在这里等着他。悬念揭晓,方予诤倒没有觉得十分意外,只不过他必须承认,哪怕他再正直谨慎,也防不住一个无中生有的飞来横祸。 邮件内容不长,紧跟着是他相关工作的临时安排,基本都到了文宸自己手里,然后是问询通道,保密义务,纪律要求,严正声明。 最后一段:集团始终坚持廉洁合规的最高经营准则,对任何潜在的违规行为持零容忍态度。我们坚信调查程序将还原事实,维护组织公正。 方予诤不耐烦地一挥手,“啪”地一声,电脑重重地摔在地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越过璟风的通知,方予诤的办公室进来了四个公司同僚,自我介绍了在集团合规部、内部审计部、法务部的职位和姓名,显然已经是早有准备:“方副总,你的邮箱,门禁,系统权限已冻结。我们现在来封存你的办公室电脑和纸质文件。” “电脑在地上,”方予诤向后靠在办公桌上,恢复了平静,“你们自便。” 第38章 调查 文宸跟方予诤公事公办起来了,对他面谈的诉求,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方予诤笑自己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选择了放弃追究因果,好,查吧。 停职调查的初期,是漫长的约谈。 方予诤联系的律所合伙人当年帮他打过立石案的官司,收到消息就连夜指派了一位郑姓律师带着助手过来。 此时郑律师陪同在旁,查看着公司出示的初步证据,小型会议室的氛围低沉且压抑。虽然公司为了规避风险,不敢贸然在这个阶段将事情定性,但是这次让方予诤栽跟头的,一是去年的一笔由他最终审批的超额采购订单,被内部人员举报他收受贿赂利益输送,二就是分公司盛城项目在环评技改上涉嫌违规操作。 整个过程相当折磨,好在方予诤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底气,心平气和地跟他们核对资金流向,解释合同异常,复述盛城项目的技改细节。 他最近最大的一笔转账,就是对一个收款人为“柏原”的账号,虽然跟这次涉及的金额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不过对面既然问了,他就笑着回答:“这是转给我男朋友的钱,你们可以去查。”心里想着柏原被提问时该会觉得多么好笑。 这番戏谑一下就戳破了这个被包装得正经严肃的闹玉文盐剧,郑律师都忍不住跟着轻笑了下。 调查组的人自己也有点讪讪的,不好多说什么地放过手。 上午结束,郑律师和方予诤低声交流了一会,后者便提议下楼边吃边聊。郑律师觉得整个走向还在可控范围:“目前来看没有特别扎实的证据。”方予诤帮她拧开水:“有就奇怪了。” “话虽如此,”郑律师吃着面前的简餐,“明显有人在当推手。有和解的可能性吗?如果能谈谈,可以节省很多时间跟精力,这种案子怕的不是结果,是过程。” 见方予诤果断摇了摇头,郑律师也明白了:“行,那就和他们走流程吧。”她跟方予诤分析利害,“盛城项目追责到你,从公司管理角度上说得通。”她顿了顿,补充道,“上午那个采购单,资金流查不到异常的话问题不大,盛城这个,难一些。” 方予诤点点头:“看他们怎么编吧。”“哈哈哈,”被他的轻松感染,郑律师放松了不少,笑起来非常和煦,“来之前我还以为摊上大的了。”两个人各自无奈笑着感慨。若不是被架在火上烤,谁愿意陪着演出这样拙劣的戏码呢。 下午的约谈果然如郑律师所料,气氛比上午更加凝重。内部调查组的人聚焦盛城项目,轮番上阵,他们出示了更多的内部邮件、会议纪要片段,试图拼凑出方予诤授意违规操作的证据链。 方予诤仍旧靠着椅背,淡然看着投屏:“我记得这封邮件。我强调了在合规前提下操作技改,邮件也抄送了他们的法务,要求他们盯紧环评批复。” “但实际上在环评批复下来前,他们确实进行了施工。”有人插话。 第57章 “这是盛城执行的问题,”方予诤飞快地看了那人一眼,觉得很荒唐。但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如果合作方瞒报或执行偏差,责任主体是他们。当然,作为分公司领导,我有失察之责,但这与你们的结论根本是两回事。” 对方很快调出了部分文档以作应对,对关键性的技术说明和盛城法务的确认回执,却语焉不详,推说系统归档可能延迟。郑律师快速记下。 约谈进行到后半段,调查组忽然抛出一个新问题:“方总,我们注意到该项目最终中标的供应商,他们设备的部分核心参数,与最初招标文件的要求存在偏差。这是否在给特定供应商开后门?” 方予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个细节,他当然有印象:“细微偏差在技术团队可接受的容差范围内,有书面评估确认。他们代理的这个国产品牌,比进口设备供货快且价格有优势,我批是基于预算、进度的综合考量。”他解释道,“所有流程文件都在我的电脑里。”——对大项目亲力亲为的好处竟然在这里显示出来了。 “但是,”对方紧追不舍,“我们收到一份匿名材料,显示这个供应商的实际控制人常进曾与您私下见过面。”郑律师立刻警觉起来,微微坐直:“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有具体证据吗?” 对面推过来几张打印模糊的照片,看起来像是监控截图,上面是方予诤和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走廊里,两人似乎在交谈,但姿态并无特别亲密之处。时间戳显示是招标完成前。 方予诤看着照片,记忆迅速回溯。他确实见过这个人,地方也确实是盛城的一家商务会所:“当时是盛城的招待晚宴结束后,我在洗手间走廊里碰到他,寒暄了几句。前后不超过三分钟,分公司项目总监贺褚言也在不远处。这也算‘私下见面’?”郑律师抓住重点:“请提供尽可能清晰的、包含时间戳的完整监控录像。另外,请核实贺总监是否在场并能证实方先生所言。” 调查组长似乎没料到方予诤记得如此清楚,且提出了明确的证人。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说会去核实相关记录。 攻防往来之间,这场低效的马拉松式的约谈持续到傍晚,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双方都有些筋疲力尽。这还只是第一天的初步质证和沟通,接下去方予诤仍然要通讯畅通,保持配合,一时哪儿也去不了。 他和郑律师走出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步伐里都带着疲劳。回到前者暂时空置的办公室,郑律师关上门:“他们明显是在把水搅浑。”方予诤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渐次亮起的灯火,像一条流动的星河。他沉默了片刻:“要搞我,光靠捕风捉影可不够。” 郑律师理性而专业,对方予诤的放心完全基于目前的证据:“那我先回去处理一下现阶段的信息,我们保持联络。”将人送走以后,方予诤才坐在办公室空荡荡的地板上,给柏原打了个电话。 他一直不想把柏原牵扯进来,现在公开了他们的恋爱关系,如今分公司待肯定是待不住了。连累得后者换工作,他在电话里难免抱歉:“我也没办法帮上你的忙。”柏原倒是看得开:“没事,过完年正好找工作呢。”不改其乐的心态让方予诤跟着笑了笑:“那你先找着,有什么进展就告诉我。”柏原嘱咐他:“你也是,调查到什么情况了让我知道一下。” 午休看到方予诤发的消息时,柏原是好好笑了一场的,现在通上话,他还在回味:“你真的跟一屋子的人说我是你男朋友什么的?”根本就不是现在的重点嘛,可方予诤愿意让他高兴高兴:“也没有一屋子,六七个吧。” “够了,六个人知道所有人都会知道的。”不知道哪里来的歪理邪说,柏原走在下班的路上喜不自胜,“等于全宇宙公开了。”方予诤“哈哈”着叮嘱他:“我还在公司,等我回去了找你。” 恋恋不舍挂了电话,方予诤向后躺在了地板上,放空思绪地看着办公室的天花板。 这几个月来一切像被按了快进键,设想过无数个自己这份事业的结局,从没想过是这一种——不低头就要被文宸赶尽杀绝。方予诤并非真的是铁打钢铸,这时疲惫得有些情难自已。 接下来的几天,表面上是风平浪静的等待期。方予诤保持着规律的生活,看书,偶尔在附近散步,晚上和柏原聊聊天。 郑律师通过律所的资源和私人关系,开始摸常进的底细,并正式发函给调查组,要求提供方予诤提到的所有佐证材料,尤其是盛城晚宴的完整监控录像和贺褚言的证言。 环评时间差、设备参数偏差、再加上招标期间“私下见面”的指控,几件事被有心人串联起来,足以在舆论上对他形成极其恶劣的影响。行业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吃的都是口碑饭,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使最后法律上无法定罪,也足以毁掉他的职业声誉和前途,这正是简文宸想要的,把他彻底踢出局。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时不时的几次约谈后,这个上午,郑律师就接到了调查组的电话通知,声称他们有了新线索,要求方予诤下午再到公司。 还是那间小会议室,气氛比上次更加肃杀。除了之前的人,法务部的一位总监也列席了。调查组长没有寒暄,直接抛出一份文件:“方总,常进提出那次见面您曾暗示他,盛城后续的设备维保和备件更换订单会很大,希望他能更积极地配合你们,对此,您作何解释?” 图穷匕见。 方予诤看着那份所谓的“谈话记录”的复印件,密密麻麻,结尾有常进的签名。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对面几张或严肃或审视的脸,最后落在调查组长身上。他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洞悉。 方予诤转向身边的郑律师:“我要求与常进当面对质。并且,我要求调取他接受公司沟通的全程录音录像,别的不用多说了。”郑律师立刻跟上,语气强硬:“方先生的要求合情合理合法,请贵司予以配合。” 调查组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法务总监用眼神制止了,他打起了官腔:“方总,郑律师,你们的要求我们会记录下来,但调查有调查的纪律和程序,有些信息目前阶段不便公开。请方总回去再仔细回忆一下相关细节。我们也会对常进的证言进行进一步核实。” 又一次无功而返,对方用“暗示”这种模糊的指控,本身就说明他们缺乏实证。谁都知道这是一场表演,却还要硬着头皮演下去,方予诤看着他们,觉得挺可怜的。 离开公司大楼,坐进车里,他才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毫无温度,带出一种虚幻。回想起郑律师最早给出的建议,原本铁了心不会让文宸舒服收场,如今已厌倦在一个蹩脚的剧本里纠缠个没完。还是柏原劝他的那句话,不如放过自己。 方予诤想到这里,拨通了文宸的电话。等待许久后,接起来的人却不说话,他还以为是文宸拒绝交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还有完没完?”结果对面竟然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你是谁,你找我爸爸吗?” 实在是出乎意料,方予诤不由得坐直了:“小鱼,”他叫着女孩的小名,“是我,方叔叔。”文宸的女儿这才高兴起来:“方叔叔!你怎么不来找我们呀?”这个“我们”,无端让方予诤心酸了一下,他回避着孩子纯真的问题:“你爸爸呢,我有事情跟他说。” “爸爸一直在睡觉,”小女孩说着轻轻“嘘”了一下,“等他醒过来。”文宸这个时间竟然在家里睡什么觉,诡异处让方予诤的心紧了一下:“睡觉?他睡了多久了?”童音稚嫩:“好久好久了。” “有其他人在吗?” “只有我跟爸爸,他不和我说话。” “你们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你能把爸爸的手机给刘管家吗?”他想尽快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可是对面的孩子有自己的打算:“不要,我要守着爸爸,帮爸爸接电话!爸爸累了……”她听起来转向委屈和低落。 被那边结束了通话,方予诤没有任何犹豫,让司机立刻调转方向往繁园开,同时马上联系他们的人。 好在很快找到了文宸的管家,方予诤狂风暴雨地:“简总在家吗,他是不是在自己房间昏过去了?”“什么?!”管家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我现在去看。” 管家一边上楼,方予诤一边跟他复述刚才的通话。虽然忍耐住了没有催促,深重的呼吸泄露出了他的紧张。“哐当”推开门的巨响传来,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虽然他和文宸到了如今这种局面,但这么多年,毕竟两人还能称得上一句朋友,有时憎恶对方自私冷漠手段龌龊, 归根结底罪不至死。 正在纷纭间,他忽然听见管家迟疑的一声:“先生,你……”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文宸已经在那边问着:“怎么闯进来了,出什么事了?” 只需片刻,方予诤就明白过来闹了乌龙,他闭上眼睛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把电话挂了。 第58章 接着整个人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刚才电话里文宸那沙哑又有点不耐烦的语调,像根从现实里突出来的小刺,扎破了他一路高悬的情绪。 出于对人命的关心,自己如临大敌成这样,结果呢?人家只是在睡觉。他试图驱散心底那股无处着力的尴尬与自嘲。 司机从后视镜里小心地瞥了一眼方予诤,谨慎地放慢了车速:“方总……那,繁园还去吗?”方予诤睁开眼,目光落在车窗外倒退的街景上,阳光依旧刺眼,刚才的黑云压城全是幻觉:“前面停吧,我去办点事。” 下了车,冷风一吹,脑子冷静了不少。孩子的天真里带着委屈,说“爸爸累了”。文宸最近压力很大吗,大到让女儿都察觉到了。 他想起自己这边一团糟糕的停职调查,而文宸无人可用,陷在臻邸的泥潭,同样也不轻松。他们都被钱权滋养,同时也被其中的规则消耗。文宸百般折磨他,最痛苦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想让文宸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可是,何至于此呢。他们是两个活人,又不是仇恨的傀儡。 此时手机震动,方予诤低头一看,是文宸。 第39章 俯视 文宸听管家讲述了经过,大概猜出来方予诤是因为女儿的话,误会自己在家里晕厥。他身体差,晕过去可能会出大事。想到方予诤被停职调查折磨得焦头烂额,却还愿意在乎自己的死活,自诩看透万事万物如文宸,心也柔软了一些,因此打电话来报个平安。 “没事就好,”方予诤恢复了冷静,也同样恢复了冷淡,“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架在这里。文宸的语气称得上柔和:“今天有时间吗,不如来家里吃饭,我让他们做你爱吃的。” 他没什么爱吃不爱吃的,不过是往昔文宸给的什么都说好,才让后者有了自以为是的错误记忆。 方予诤带着嘲讽:“我现在这个情况,去你那里不好吧。”没想到他的话这么直接,文宸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地对他“大度”而“慈悲”:“没了实权也好,停职调查也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 “本意?”听的人有几分好奇,“你说说看。”文宸的声音还是那样雅致:“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和以前一样,你却总是让我难受。”他既然这么说,看来这一系列的事情果然都是他的手笔。方予诤快气笑了:“和以前一样?多以前?” “你和柏原搞在一起之前。”文宸说得轻飘,“其实,予诤,你的生死不在我手里,始终只在你的一念之间,只要你愿意。”话里弥漫着居高临下的傲慢。方予诤握着手机,几乎能想象出文宸此刻的神情。“你啊……”他带上了笑意,只是这浅淡的笑很快转变为同情,“你确实是好日子过得太久了。” 电话那头无声了一瞬,刻意营造的平静出现了破绽,文宸的调子也沉了些:“说话何必这么难听。你要是愿意留下来,如同以往尽心尽力,什么都可以谈。” 尽心尽力,挺好听的四个字,把百分百当狗修饰得很婉约。 “别把自己骗了,”方予诤不再跟他兜圈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还会回头吧。” 文宸不说话,只能听到他略显深重的呼吸声,他在克制。这番毫不留情面的揭穿,显然打乱了他预设的温情剧本,故人还在乎他是不是死了,原来不带任何余温。一种被冒犯和被挑战的阴冷与愠怒,通过他长久的沉默传递到方予诤耳边。他挂断了电话。 方予诤一路慢慢地走回了公寓,每一步都像踩在往事绵密的灰烬里。刚换好衣服,电话就来了。屏幕亮起“柏原”的瞬间,他彻底松懈下来:“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还不错,”柏原好像也是刚进家门,说话声时远时近的,大概是在换鞋,“今天有什么新证据吗?” 他拿到父亲的复查报告,稍微松了口气,马上就惦记着方予诤又被叫去公司问话。 “没什么新鲜的。”方予诤没提常进作伪证的事,他把下午误会文宸生病的笑话说给柏原听。 “简总还不放过你。” “他还在怀念我围着他转的日子,”方予诤的话里透出厌倦,“我是真累了。跟他纠缠,没完没了。” 柏原在那头也一声叹息。几秒钟后,他再开口,便异常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等着我。”方予诤一愣:“你要过来?” “嗯,我明天就去,”柏原的语速飞快,背景里是柏父柏母的支持,“是要去看看才行,家里最近都还好,让他把心放宽点照顾好自己。”方予诤听得心一软:“柏原,不用……”他想说没必要这么着急赶过来。“必须用,”柏原斩钉截铁,“我恨不得现在就去。”由文宸的威胁带来的无奈,被柏原这不顾一切要奔赴的炽热驱散了大半。 方予诤温柔地笑了:“那我等你。” 第二天柏原到得很早,在机场见到方予诤,只一眼就大步流星冲了过来,不顾周围人的侧目,先是重重地拥抱了他,然后双手用力捧住他的脸颊,借着到达大厅明亮的灯光,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你……”柏原喉咙发紧,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方予诤周身的憔悴与疲惫已难以掩饰。 方予诤抬手,覆上柏原的手背,温暖的掌心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没事了,”他轻声说,“你来了,就没事了。”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柏原把脸深深地埋在方予诤的怀里。方予诤任由他抱着,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从急促而滚烫渐渐趋于平稳。一场跨越城市的奔袭,只为确认一个怀抱的温度。 这次来,柏原还带来了褚言等人的问候跟近况。他们不能直接联络方予诤,尤其是涉及到作证的褚言。柏原笑道:“调查组那天跟他软磨硬泡了一个下午,他都坚持你根本没和常进聊什么。” 虽然有受到自己提拔的情分,但这样公然跟公司做对,褚言明显也是大不了不干了,这是他的正直,方予诤也知道,更多的还是对自己的支持:“等事情结束,我好好谢谢他。”柏原不免有些发愁:“唉,说着保密调查,公司上下现在全都知道了。” 不用想都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方予诤心想如果自己较真,他大可以和文宸在这件事上斗个你死我活,可心念之间,又觉得将时间花在这上面,完全是对人生的浪费。 小别重逢,晚上做的时候,方予诤比以往来得凶一些。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节奏,缓慢却深入而坚定,柏原紧咬着下唇,试图压抑那些细碎的、不受控制的喘息,身体却诚实地随着对方的动作起伏,迎合。方予诤凝视着身下人迷蒙的双眼和因为情动而泛红的眼角,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冲刷着这段时间所有的阴霾。 窗外城市的灯光映照进来,在地上凌乱的衣衫和床上起落的身体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一切都暂且寂静,只有怀中这具温热的、完全属于彼此的身体,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踏实的希望。 最后柏原瘫软在床上,浑身脱力,眼神失焦地望着天花板,方予诤撑起来,低头看着他潮红的脸颊和湿软的嘴唇,带着事后的慵懒与难以言喻的幸福,细致地与他接吻。 这场始于欲念,终于占有的亲密,像是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着彼此的存在与归属,身体紧密交缠,汗水交融,所有的焦虑、愤怒和不甘,都暂时融化在这肌肤相亲的滚烫温度里。 柏原能来,真是太好了。方予诤由衷地感叹。 而自从上次的约谈后,调查组那边一时没了动静,只有关于方予诤的种种传闻愈演愈烈,不管远的近的朋友,有他私人联系方式的,基本上都发过来关切的信息,不论是不是真的好意,他都一改往日的冷淡,耐心地回复着他们自己一切都好。 荣杰是最生气的,方予诤哪都去不了,他成了除开柏原之外和郑律师配合最多的那个人,积极为了老友奔走。方予诤一开始是不愿意把荣杰、甚至是荣家拖进来的,只不过后者不知道哪里来的旧恨加上新仇,放话这次绝对不会放过,根本就劝不住。 荣家的能量实在强大,荣杰干了这么多年审计,在这方面又确实专业,这一天,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常进公司账户的一笔巨额过桥款,被他们追到了漏洞。 这个突破像一针强心剂。资金的源头指向了一家离岸壳公司,且流转时间点就在常进“回忆”起关键对话之后不久,要揪出藏在这家公司背后的狗东西——极大概率就是文宸或他的底下人,只是迟早的事。没想到到了这一步,方予诤叫了停止。 几个人在餐厅碰面。 “荣哥太牛了。”柏原难掩兴奋,用力拍了拍荣杰肩膀。“这都没什么,”被夸的人脸上并不愉快,“不过,不追究了是什么意思?” “再查查借钱给常进的公司,还有常进个人用来还赌债的八十万,文宸跑不了的。”荣杰信心十足,因此也十分不解,“怎么就这么算了?” 第59章 本身常进和方予诤私下见面,以及他后来签字的、作证说方予诤曾经暗示过他行贿的“谈话记录”就站不住脚,如果能坐实他还跟文宸控制的公司、甚至文宸本人有金钱利益往来,就足以彻底反转这场闹剧。 不仅方予诤的嫌疑能完全洗清,文宸事情做得这么难看——买通他人诬告自己公司的副总,还被抓包,不论是打官司维权也好,散播出去流传也好,都能让他很难受。 可是接下去呢?他势必不会服气,不知道又会找个什么由头闹一场。难道这辈子就陪他玩吗,他是没事干,自己人生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 柏原一开始也是困惑地看着方予诤,忽然福至心灵,他明白了后者的意思:“你想好了?”方予诤感慨于柏原第一时间就理解了自己:“想好了。” 荣杰见他竟然要放文宸一马,直呼不解恨:“以后可没这样的机会了。要不是这件事起得仓促,我不一定能逮到他,陈康闻的事他不就做得天衣无缝。” 方予诤摇了摇头:“不是放过他,是放过我自己。”荣杰看着他们欲言又止了一会,发现没有转圜,认命地投了赞成票:“随你们吧,不过我会查完的,得拿着他的把柄才行。”这次方予诤没有阻止。 之后郑律师效率极高,第二天下午,一沓措辞严厉、证据详实的补充材料就送达了公司,要求他们立刻停止对方予诤的不实调查。 文宸那边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调查组试图联系方予诤做所谓的进一步详谈,在方予诤的授意下,被郑律师强硬挡回:“常进问题查清前,方先生拒绝任何非正式约谈。” 方予诤太了解文宸了,放消息出去他们查到了他还不够,还得再抻一抻,再模糊一下目的让他拿不准,让他心里没底,才能逼他现身。 果不其然,僵持两天后,调查组长又亲自打电话给郑律师,语气前所未有的客气,表示“情况有重大进展”,也有了大人物压阵:“希望方总明天上午来公司一趟,和简总,咱们一起,共同厘清误会”。姿态放得很低。 方予诤和柏原、郑律师在公寓商量。“是谈,还是继续收集证据去跟他们打名誉……”郑律师的话被一个电话打断,公司是真的着急了,又来催他们确认时间。柏原笑着表达意见:“我觉得可以先谈谈,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里,看看简总认罪态度怎么样再说。”方予诤表示赞同:“好,那就去听听他们还能唱什么戏。” 次日,总部大楼那间熟悉的小会议室,调查组早早等着,事发之后从未露面的文宸也如约而至。他依旧苍白而平静,面前的茶没有热气在升腾,显然是他们来之前,这些人已提前进行了许久的内部沟通。 “方总,郑律师,请坐。”调查组长清了清嗓子,掩护着底气不足,“今天请几位来,主要是,呃,关于常进的一些情况,我们有了新的发现,需要向方总澄清,也希望能达成一些共识。” 方予诤没说话,只是沉静地看着他。郑律师接口:“请直接说明。” 对面硬着头皮:“是这样的,他之前的证词存在重大瑕疵。我们已掌握部分线索,正在追查。”“重大瑕疵?作伪证还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呀。”郑律师抓住关键词,“那贵司的结论是什么?” 文宸视线低垂没看任何人,调查组长连去瞧一眼他的脸色都不敢,语气更加迟疑:“这个,目前没有明确结论指向谁。” “是没有结论,还是不敢指向?”方予诤终于开口,“简总今天也在场,不如请简总说说看。” 文宸说话还是惯有的节奏,却透着些许大概是身体不好引发的气力不支:“予诤,你停职调查的头尾我也是刚收到汇报,如果我早早了解内情,不会允许的,我对你的人格还是很有信心。” 看着他这个样子,甚至是有点享受了。方予诤知道文宸是没想他那些下三滥的招数能被揪出来漏洞,现在现了原形,所以才尴尴尬尬的,便仿佛在欣赏他的表演一般笑着点头:“谢谢简总的信任。” 文宸虽然也微笑着附和:“你太客气了。”可一间屋子里的人跟了他许多年,能感受他的心情是败坏到表情快失控的程度。 因而会议室的气氛在二人春风一般的笑语里降至冰点。 方予诤抬手,显得很大度:“既然如此,这个停职调查该终止了。同时,我要求公司正式发布澄清公告,让我重返岗位,恢复我的名誉。至于常进的问题,”他顿了一下,没有再看文宸,“就交给你们去操心吧。” “这……”调查组长看向文宸,眼神求助。 文宸端起面前的茶盏,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热气,喝了一口,凉掉的茶没有什么口感可言,他仿若不觉:“就按方总说的办吧。常进的话,方总既然说算了,那就算了。” 他刻意曲解了方予诤的意思,把常进的线索掐死在这里,后者倒也没纠正他。虽然极其不爽,但是至少,他还保住了体面,没有被直接拖下水。说起来怕不是还要谢谢方予诤手下留情。 调查组的人如蒙大赦,连忙应下:“我们立刻办,稍后把调查过程汇总给几位。” 方予诤扣着西服站起身,没再看文宸一眼:“后续请你们联系郑律就好。”丢下这句话,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柏原等在车里,见到方予诤一身轻松的样子,先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等后者坐进来,伸出手很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接下去我们要怎么?” “接下去,”方予诤长舒口气,“我也该辞职了。” “好哇!要解脱啦!”柏原作为一个在求职领域摸爬滚打过的前辈,十分乐观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的,金三银四,正好找工作呢!” 方予诤一手打着方向盘往外倒着车,一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40章 期会 公司发出澄清公告的周末,方予诤做东,请几个在停职调查期间帮过大忙的朋友吃饭。只可惜许其知要赶作业,没办法加入。 风日晴和,褚言大老远地过来了,他老实交代,此行一半是为了赴约,一半是工作上有个不错的新机会,他来接触。看来不论如何,方予诤的事件都给他造成了影响。 因此接到他的时候,方予诤拍着他的背,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声:“谢谢。”“别,”褚言取下墨镜,还是一贯笑眯眯的样子,“我只是见不得这些事。”但言罢,他还是得到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握手撞肩,松开手后,方予诤和他对视着点点头。 褚言的坦然,让方予诤心底的歉疚得以平稳降落。 柏原靠在车上等着,见两人下来,主动帮褚言拉开车门,作势护着他的头顶:“贺总辛苦啦。”褚言放松了下来,和柏原玩闹着一起坐到了后排。柏原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笑着打趣:“当然不如你甜蜜。”柏原十分赞成:“毋庸置疑。” 连着开车的方予诤一起笑了。 今天吃饭的一共六个人,除了他们,还有荣杰、璟风跟郑律师。现场就郑律师一个女生,璟风早到了,十分贴心地帮她拉开椅子。 落座以后,柏原招呼大家再点几个菜,俨然男主人的架势。郑律师早在查那二十万的时候就久仰柏原的大名,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也很喜欢他的性格,现在氛围轻松,便问起他和方予诤是怎么认识的。 柏原不好意思,方予诤把话接过,坦坦荡荡:“他本来是给我当助理的。”语气里不仅没有迟疑,还带上了几分骄傲,给柏原听得有点耳热。 “原来是办公室恋情呀,”郑律师弯着眼睛笑了,“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她的调侃引起了善意的哄笑。郑律师已经顺其自然地接受,吃了口菜,很懵懂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所以你们,都是喜欢男生吗?”璟风连忙摆手,荣杰不自然地咳嗽两声:“吃饭,吃饭。” “我是的。”倒是褚言温文尔雅地大方承认,荣杰看了他一眼。郑律师其实问得很平常:“那你有男朋友吗?”褚言为她倒果汁的手停了一下:“有没有,我说了也不算,得等他决定。” “什么?”柏原一下子来了精神:“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是谁啊,我认识吗?”褚言笑着逃避:“回头再说。”柏原不肯罢休:“所以‘算有’是什么意思?”褚言没法子了,跟前领导求救:“方总,管一下。”谁也没想到总是有点距离感的方予诤真的应了一声:“柏原,让人家吃饭。” 柏原被当众“管教”,耳根泛红,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脚,换来方予诤在桌布掩盖下,捏住他手腕的无声反击。两人指尖较着劲,面上却一派和谐,后者很快就因为怕真的把人捏疼,无声松手,认了输。 菜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霓虹,柏原帮大家倒着酒。方予诤看着眼前这群陪他走过至暗时刻的朋友,看着柏原因喝了点酒而微红的侧脸,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柔软涌上心头。 宾主尽欢时,方予诤的手机在桌面上响了,屏幕上跳动着“文宸”。包厢里的谈笑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柏原放下筷子,眉头微蹙。他示意大家继续,起身走到包厢外安静的走廊尽头才接起:“喂。” 第60章 “予诤,”文宸一字一句,依旧缓慢,“在公司吗?有些文件需要你签个字。”“周末,在外面。”方予诤回答得风平浪静,也并不关心那些文件可能会是什么。 文宸的语气像是这几个月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哦?那在哪儿?我让司机去接你。”方予诤直接拒绝了:“和朋友吃饭,不方便。” “庆功宴?”沉默了几秒,文宸再开口时,那份伪装的漫不经心里掺进了压抑不住的生硬,“你的位置还在集团,有些流程……”“简总,”方予诤打断他,“我的位置,很快就不在了。” 电话那端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滞了。 “你什么意思。”文宸出现了破绽,语调艰涩。“周一我会到办公室递辞职信。”方予诤平稳得没有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后续工作交接,我会按流程配合。” “方予诤!”文宸的音调陡然拔高,“你……” “简文宸,”方予诤打断他,第一次当着他连名带姓地叫他,“我们之间,从你结婚那时候起,就只剩了雇佣关系。现在,雇佣关系也结束了。体面一点,对大家都好。” 他说得决绝,带着永诀往事的激烈,只是语气仍然是平和的,毕竟那些波澜早已平复,而暗涌的影子也尽消散,他的海面如今浪静风平,一切和文宸不再相关。 “……不要离开我。”文宸没有如预想中勃然大怒,反而一声求饶。 怎么也没想到会等来这样一句示弱,方予诤手握成拳。 文宸听他不语,还以为有了余地,刚想再说,方予诤已经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顺手删掉了号码。 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包厢隐约传来笑声。他整理了一下心情,转身走回去。推开门,温暖的光线和柔和的人声扑面而来。柏原第一时间看向他,眼神带着无声的询问和关切。 方予诤脸上重新浮起笑意,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端起刚才放下的酒杯。 “一点小事。”他环视一圈,视线在柏原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无声安抚着他,“来,这杯,敬在座每一位雪中送炭的朋友,敬……新的开始。” 他没有提辞职,但“新的开始”四个字,已足够让举杯的人心领神会。 “敬新开始!”褚言第一个笑着响应。 “敬方予诤!敬柏原!”荣杰咋咋呼呼地站起来。 郑律师和璟风也微笑着起身。 柏原深深地看了方予诤一眼,他用力碰了一下方予诤的杯子,清脆的响声在包厢里回荡:“敬我们的新开始!” 酒杯碰撞,宝石红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着希望的光泽。所有的阴影和纠缠,都被隔绝在门外。好友们一饮而尽。 很快就是周一,柏原坚持要陪着方予诤一起去面对。提前跟文宸办公室打招呼,他竟然也同意,于是两个人手握着手,最后一次并肩踏入了集团的电梯。 看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辞职,二人深知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代表着彻底的告别。好不容易渡完这条河,不会有谁还想着回头。 电梯门开,顶层尽头处,文宸办公室厚重的红木门紧闭着。 方予诤穿着剪裁合体的三件套西装,从着装到神情都十分正式。他手里拿着那个薄薄的白色信封,和柏原一起,镇定自若地经过总裁办的一张张桌子,穿过毫不掩饰好奇打量的视线,敲开了那扇大门。 在等助手去问询的空档,方予诤静立在原地等待。像一座沉默而坚定的堡垒,把柏原保护在身后。 “简先生请二位进去。”出来复命的人一边说,一边帮他们拉开第二扇沉重而华丽的大门,一切的声音都被地毯吸收,办公室奢华的内饰缓缓映入二人的眼帘——这些都还是当年繁总留下的。它们与文宸平时清雅的风格看上去南辕北辙,可他也没做更改,或许这些金的闪烁的光,正好也是他内心某处欲求的折射。 就在这个短暂的时刻,方予诤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文宸相见,当时他是面试组的一员,听见动静,抬起眼,探寻的目光越过手里的简历,落在进门的人身上:“请坐。” 室外同样也是金色的阳光洒落进来,但他的笑容比那些光线更明亮,方予诤一时有些紧张,自以为不易被人察觉地握了握拳头给自己加油,才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清俊爽朗的男人似乎是为了缓和眼前年轻人的情绪,温和地跟他寒暄:“方,予诤,是吗?你的学校很不错啊。”方予诤没想到大公司的面试官这么平易近人,抿嘴笑着点头:“我对自己的能力也同样有信心。” 对面的人用他的简历板挡着半张脸笑起来:“很好,很好。” 这是他离开家以后获得的第一声肯定。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从此支撑着他度过无数个寂寥的日日夜夜,而这,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久远到在记忆深处卷边泛黄,如今方予诤都不敢十分确定,这些事在当时是否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他的臆想。否则怎么解释,文宸后来与初相见的天壤之别。 门停住了,方予诤暗暗深呼吸,举步迈入文宸巨巢一般的领地。 整幅的落地窗外是灰蒙的城市天际线。文宸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和征服的巨大办公桌后,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他的背影依旧清瘦卓立,身上的衣服也依旧低调昂贵,但不知为何,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 示意柏原留在原地,方予诤走过去,将手中的信封端正地放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单薄的白在那空旷的墨色里显得异常锋利。 “简总,”方予诤开口,仿佛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工作日,“这是我的辞职信,电子版发了。后续工作交接清单和待办事项很少,我已整理好,邮件抄送给你。” 文宸听闻,缓缓转过身,像一个自往日遗留至今的死人。 他依旧毫无血色,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虽然神情维持着近乎完美的平静,但从那双淡色的眼睛里,还是泄露出了恍惚、不解、以及被彻底抛弃的狼狈。他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别开脸,继而凝视了片刻方予诤毫不退却的眼睛,又扫过他身后的柏原。 他也没有像上次在电话里那样失守,只是看着方予诤,许久,嘴角勉强扯动了一下,像是想再给他一个笑容。可是最终也没有做到。到了这里,他才深知,这早就不再是单靠笑容就能挽留的人。 “好。”文宸的答复低沉沙哑,这种失落如果被往日的方予诤听到,恐怕会夜不能寐,现在听在耳朵里,却仿佛与自己无关,方予诤等着他继续说完,“方予诤,你好得很。” 方予诤微微颔首,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刻毒,仍带着最后的感怀:“这些年,承蒙关照。” 七个字,概括了所有的纠葛。 文宸也同样受到了结局时刻的触动,闭眼平复了须臾,终于慢慢走到桌子前,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寥寥几句公事公办的套话,感谢公司的培养,祝福公司越来越好。 疏离而绝情。 他来回看了几遍,又把信纸翻来覆去,确认自己没有读错,没有读漏。方予诤居然真的没有更多的话要对他说了,任何与他有关的内容都不愿再提及,他感到绝望。他只是大概知道也许是哪里出了错,但并不是真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方予诤要这样对他。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文宸困兽一般的眼神四下逡巡,最后落在柏原身上,他眼中瞬间崩塌的疯狂虽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强行压回到冷硬的面具下,后者还是立刻就清晰地看到了。 柏原并不畏惧,也不退缩,在本能的驱使下上前一步,把方予诤挡在自己身后,以免一败涂地的人突然报复。 注意到柏原的动作,文宸略感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他。样子还是那个样子,现在再回头看当初在酒店的第一面,文宸笑自己的误判,以为方予诤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这样青涩莽撞的类型,看来世间的事果然没什么道理可言。 他挣扎着问出最深的疑问:“如果没有柏原,你是不是不会变成这样?”方予诤面露怜悯:“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觉得错在别人。”柏原抬起脸看着说话的人线条绷紧的侧脸,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 文宸就好像在同一道题上错了一百次,方予诤早就没有了继续纠正他的耐心。想必这道题的分数在他的人生之海里微不足道,所以他才会如此地不知悔改,那就随他怎么认定吧。 二人此时的亲昵令文宸苦笑着摇头:“你太冲动了,为了一个男人,头脑发热成这样,这跟你当年对我有什么区别,怪不得这么多年,你也只能干成这样。” 方予诤都懒得和他计较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也无意申明并非人人都像他一样贪恋权势,放任他傲慢且无知地以己度人:“这么多年你也没什么长进啊,不然也不会用这种无聊的手段逼我做选择。”说完,淡淡地笑了笑。 第61章 “我逼你?如果不是你背叛在先!”文宸狠狠地盯着他,样子称得上失态了,柏原觉得这话真是不讲道理又不像样子,忍不住眉头紧皱:“简总,您能不能冷静一下。”文宸破声打断:“轮得到你说话吗?”——一句话牵连得自己剧烈咳嗽起来。 柏原毫不犹豫:“为什么轮不到,我是他的男朋友,不会由着你这么攻击他。” 本来很悲惨的场面,因为柏原的义愤填膺和义正严辞,透露出了一些诙谐。方予诤彻底放弃了在文宸面前自证,拉住了柏原安抚着:“不用跟他说了,我们走吧。” 方予诤开口道别:“再见了,简总。” 说完,他不再看文宸一眼,在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里,和柏原一起离开。 柏原紧跟在方予诤身侧,层层大门在他们身后依次关上,切断了文宸的声音,也切断了他们和旧世界的最后一缕联系。 早上正好的阳光从走廊的一侧洒进来。方予诤的脚步没有停顿,异常沉稳地走向电梯间。柏原大着胆子,在众人的目送之下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方予诤垂在身侧的手。 方予诤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即反手,更紧地回握住了他。掌心相贴的温度,与交汇的对望一起,驱散了最后的寒意。 电梯门无声滑开。 两人走进去,轿厢明亮的镜面映出他们并肩而立的挺拔身影,一点未能和解的遗憾,被更多的意气风发和满怀期待掩埋。 方予诤看看镜中的自己和柏原,嘴角扬起一个如释重负的、真实的弧度。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他们知道,这扇门再次打开时,外面就是真正的新天地了。 第41章 返喂 所有的事情结束,剩下的又是收拾搬家,柏原总觉得这画面不久之前才上演过,感叹着前老板纯粹就是折磨人。不过这次方予诤没让他动手,自己很快整理出来想要带走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打包寄完,剩下的交给璟风帮忙处理。 下午的航班回家。 清晨,柏原只套了件方予诤的旧衬衫当睡衣,睡眼惺忪地挤在洗手台前,看后者刮胡子。 喉结随着他涂抹的动作滚动,剃须膏逐渐覆盖上流畅的下颌线。柏原看得入迷。方予诤被那跃跃欲试的眼神撩拨得心痒:“怎么说。” 柏原温热的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说话间还带着昨夜残存的喑哑:“我来帮你吧。”接着轻轻接过了剃须刀。 方予诤眉梢挑起,意外之余更多的是纵容。他一边笑着,顺从地仰起下巴,将那片刚刚涂满白色泡沫的领地完全交给柏原掌控。 “手别抖,”方予诤发现柏原在小心地吸气,“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闭嘴,别动。”柏原下达指令,左手小心翼翼地托住方予诤的下颌,右手握着剃须刀,贴上沾满泡沫的皮肤。 第一下,很轻,更像试探。锋利的刀锋刮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留下一道干净清爽的轨迹。柏原的指尖能清晰感受到方予诤的呼吸,以及皮肤下脉搏的跳动。这感觉奇异又亲密,仿佛他掌握着这个男人最不设防的瞬间。 方予诤放松地靠在洗手台上,被这样细致地照顾着,比任何激烈的索取都更让他心头发软。他不再说话,任凭专属于柏原的新鲜气息拂过颈侧,只是静静地看着为自己忙碌的青年。 剃刀滑到喉结附近,这是最需要技巧的地方。柏原的动作更加缓慢,却还是偏了一分,红色随即渗出。手动剃须就是容易出伤,他忙不迭地抽出纸巾去捂,想撤退,却被坚定地按住了:“没事。” 方予诤一边安抚着他,一边配合地把脸仰得更高了一些。柏原在这样温柔的鼓励下,重新鼓起勇气,呼吸更轻了,小心翼翼地刮过那脆弱的凸起,剩下一片光洁。 终于,最后一点泡沫被刮净,方予诤的下巴和脖颈恢复了利落,他回过头左右上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还不错嘛。” 长舒一口气,柏原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他拿起一旁温热的湿毛巾,对着镜子仔细地替方予诤擦去脸上残余的泡沫,又帮他拍拍须后水。 两人在镜中对视,柏原的手指拂过方予诤的唇边,顿住了。他看着镜面映出的那两片薄而绯红的嘴唇,回忆着它们的触感,鬼使神差地扳过方予诤的脸,在后者微凉的皮肤上,印下了一个事成奖励般的吻。 被吻的人有短暂的诧异,柏原被那发烫的目光烙得回过神来,下意识想退开,方予诤阻止了他的逃离。 “跑什么?”男人的注视仿佛有实质的温度,一路滑下,最后定格在柏原微微张开的唇上,“不许离开我。”方予诤低声地说。 他转过身低头,这个吻残留了薄荷的清香。 柏原手中的剃须刀“啪嗒”一声掉落在洗手台上,方予诤把它推远了,感受着怀里的人双手环上了自己的脖子。 直到柏原有些喘不过气,轻轻推了推他,方予诤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两人额头相抵,呼吸都有些急促。柏原的嘴唇被吻得更红了。他的衬衫在刚才的厮磨中,领口歪斜,露出一小片锁骨,上面还隐约可见方予诤昨夜留下的、淡了些许的红痕。 方予诤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处,又亲了亲柏原的鼻尖,征求意见:“做吗。” 虽然实在是心动,虽然床还没收空可以最后利用一下,可一想到他们之间的这种事一旦开始一时半会就停不下来,柏原还是依靠着那一点点仅存的理智,捏了捏方予诤刚刮得光洁的下巴:“方总,机票钱很贵的。” 方予诤低笑一声,将他抱得更紧,深呼吸着平复。清晨的阳光透过浴室窗户,轻柔地包围着相拥的二人。哪怕只是片刻的温存,也冲散了搬家和行程的劳累,只剩下熨帖心房的宁静。 下午荣杰来送机,看见的就是方予诤颈侧的创可贴,见老友不再有性压抑的烦恼,他笑着赞赏:“可以啊,还知道挡印子。”方予诤往下提着行李:“刮胡子划伤了。”实话反而没人相信,前者意味深长“哦”了一声。罪魁祸首在一旁心虚地移开视线。 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寒冷,春意全蜷缩在活泼的风里,机场大片的绿色往天际线蔓延。荣杰等着他们换完登机牌,成年人的世界重逢不易,这一走除非刻意安排,一时之间很难再见,因此他有些感慨。方予诤也明白,三人又走到外面的吸烟区,这次不仅没劝他少抽烟,方予诤也点了一根烟在手里。 荣杰笑着吸了口烟,弹掉烟灰:“你倒是不管他。”——说的是柏原。柏原好笑:“这也要干涉他吗?别太憋屈了。”荣杰自嘲笑着摇摇头:“不抽也好,我准备戒了。”多年的默契,预感到他有话要说,方予诤看着他。荣杰想要开口,面对两人探寻的眼神,又一下子像是泄了气:“有什么事再联络吧。” “你接下去什么打算?”虽然他衣食无忧,方予诤却知道他不是游手好闲的个性。荣杰摇头:“我现在还有点事情,等我忙完再计划。”误以为他还要继续跟文宸缠斗,柏原劝解他:“别理简总了。”荣杰“哈哈”一笑:“倒不是这个,”他这时才下定了决心,在万物苏醒的时节,认真看着自己的朋友,“如果我说,我谈恋爱了,你们会怎么想?” 方予诤一听就不对劲:“这有什么可犹犹豫豫的,有什么问题在吗。”荣杰的答案在烟雾后有些飘忽:“问题是,对面好像不太喜欢我。” “怎么可能,你这么好!”柏原连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不会的,你要不自己去问一问,我过了一年多还觉得方予诤在玩我呢。”他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地语出惊人,荣杰在方予诤“我真的冤枉”的辩驳里大笑出声:“还有这种事?那好,我去问问。” 柏原连连点头:“等你好消息。”荣杰似乎轻松了一些:“好。” “那你们一路平安,到了跟我说一声。”语毕,烟也抽完了,荣杰像是舍不得,和方予诤拥抱了一下,柏原本来还礼貌地站在旁边不打扰他们,没想到荣杰手臂一伸,把他也拉过去,三个人莫名其妙地在机场的垃圾桶旁边抱着。方予诤哭笑不得:“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荣杰毛茸茸的脑袋摆摆,往大厅入口推他们:“没事,去吧。” 等到他们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荣杰才黯然转身,身影有些落寞。 这边方予诤和柏原到家时,寄的东西已经先到了,两人慢慢往屋子里收拾。方予诤见工程量不算小,感叹:“早就说有些可以不要了,搬来搬去。”柏原跟他讲道理:“我们两个还是省着点吧。”到了这个空间,又提到钱的事,柏原忽然想起还要还房子:“他们没找你了?”方予诤耐心地拆着纸箱:“一两天跟我说一下我爸的情况,别的倒没提。”当初计划好了一起过去,没想到中间出了文宸的岔子,如今一切都解决了,柏原便问方予诤的安排。 “过两天再说吧,”方予诤似乎有些逃避,“先休息一段时间。”柏原无奈笑着看他:“等上班了,就没有现在这么自由了。” 第62章 “嗯,”方予诤把手里的衣服展开挂好,“我再想想。” 不想在这些事上勉强他,柏原没有再追问。 今天到得晚,两人睡好了,第二天下午才过去柏原家里吃晚饭,没想到柏清也在,看见久别的哥哥,笑道:“好巧,我来的路上还碰见徐云舒了。”方予诤人和名字对不上号,就问这是谁。柏清笑嘻嘻地打趣:“我哥没跟你说吗,这人大学时追过他,当时动静可大了。” 这才明白是何许人也,方予诤还依稀记得他的长相,撇了撇嘴。柏原见他表情生动,喜欢得不行,很坦然地笑问:“你们聊什么了。”柏清说:“他问你最近怎么样,我说你跟你男朋友昨天刚回来。” 当着父母被这么直白地一说,柏原久违地脸红了一下:“你真是……”柏清笑个不停:“我这是为我大嫂扫清障碍啊。”方予诤闻言笑了,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吗?”这下路过的柏母都看不下去,也笑着拍了一下柏清的肩膀:“没个正形,来,帮我洗菜。” 柏原红着脸擦着方予诤的肩膀过去:“我来吧。”没想到后者拦住了他:“我可以洗,你陪大家聊会天。” 吃饭的时候,柏清说起自己和丈夫之间的矛盾,这大概也是她今天一个人回来的原因。听上去似乎没有原则性的问题,但是柏清气得不轻。 柏原前一阵只顾着自己和方予诤,疏忽妹妹许久,难免带着歉意,因而听得格外积极,为她出谋划策。柏清是有些埋怨的,说老公如今当起了甩手掌柜,家事太琐碎太麻烦,他爱答不理的。听着是娇嗔,又像有几分当真,柏清越说越上火:“这婚结得真没意思。” 话说得这么重,柏父和柏母对视了一眼,没急着搭腔,只是默默把女儿爱吃的糖醋排骨换到她的面前。 柏原停下筷子:“小许撒手不管确实不对,” 他顿了顿,“他是最近很忙吗?”柏清愣了一下,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嘟囔道:“谁还不是天天加班,我不忙吗,这又不是理由。” “当然不是,”柏原一边护短一边讲道理,“你跟他好好聊一下,具体需要他做什么,你告诉他,他可能是不上心,也有可能真的没什么概念。” 柏清皱着眉,似乎在消化哥哥的话。柏母适时开口:“听你哥的,别把委屈憋在心里,变成怨气,你要是不好说,我去帮你说。” “妈……”柏清听母亲这样讲,态度一下子柔软了。柏辛睿也点点头:“那孩子我看着还不错,就是估计有点懵,再加上懒散。” 柏清还是难受:“可他昨天居然说,将来孩子早教的事让我看着办就行,他都没意见。我听着就来气!我是跟自己过吗?” 这时,一直安静吃饭的方予诤认真看向柏清:“柏清,这些琐碎,听起来确实很消磨热情。”在一家人有些意外的视线里,他温和平静,“或许对婚姻的憧憬再浪漫,也很难抵挡现实的平淡。结了婚要一起去处理无数个生活的难题,可他却是这个事不关己的样子,也难怪你会烦心。你不妨把这次沟通,当作一次对你们未来生活的练习吧,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 柏原能听出来,这也是方予诤的一次“练习”,他在试着融入这个家人间朴素的、亲密的对话,只是他显然比柏清还要缺乏经验,一个长篇大论下来,让起初只是发发牢骚的柏清一下子被震住了,小抱怨成了大命题。还是柏辛睿笑着打破沉默:“予诤说得很好啊,你先试着和小许谈,要还是谈完还这样,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 柏原在桌下,用膝盖轻轻碰了碰方予诤的腿,嘴角带着骄傲的笑意, 然后他接过话头,对着妹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是,你告诉他,结了婚还想过得像单身,门都没有!” 他语气轻松,柏清看着哥哥一言既出的样子,又看看旁边沉稳可靠、一语中的的方予诤,再看看碗里爸妈夹的排骨,那股郁结之气忽然就泄了大半。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之中又有点释然:“我会跟他好好谈谈的,”可肩膀还是矮了下去,“总之,我不想委屈着过日子。”柏母忙摸摸她的头发:“不会的,你随你的心。” 饭桌上的气氛重新回暖。柏辛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招呼大家:“好了,菜都凉了,快吃快吃。” 柏原松了口气,悄悄在桌下拍了拍方予诤的膝盖,传递着无声的亲近,方予诤头一次“成功”加入了家庭谈话,也是如释重负地轻轻舒了口气。 窗外暮色渐沉,屋内温暖明亮。 几天舒服的日子过后,柏原投起了简历,过程比预想中顺利一些,天天骂文宸,实则有在他公司供职的经历,跟行业里还是很吃得开,不多久就收到了两份offer,他比较着。 方予诤就更不用说,他空出来的消息一传出去,找他的人一天联系好几回。 晚上,方予诤结束最后一个电话,捏了捏眉心。柏原溜进来,把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顺势坐到他大腿上,手指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紧绷的太阳穴。 “辛苦啦。”柏原凑近他耳廓,尾音带着一点诱惑。 方予诤闭着眼享受,手自然地滑进他宽松的睡衣下摆,摩挲着紧实的腰线:“有你在,怎么会辛苦呢。” 柏原笑着躲他作乱的手,却被他更紧地箍在怀里。挣扎间睡衣卷起,露出腰背。方予诤从后面把他抱紧了,吻沿着他脊柱的凹陷一路向下。柏原瞬间软了腰,喘息着抓住桌子:“……在这?” 方予诤用行动代替回答。书桌上的电脑被推开,钢笔滚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柏原被抱坐上桌沿,仰头承受着炙热的吻,屏幕的冷光映着两人叠在一起晃动的身影。 因此谁都没有注意到,方予诺打过来的电话。 第42章 噩梦 几乎是猝不及防地,方予诤与父亲来不及相见最后一面,父子之间的结局变成了奔丧。 飞行时间被回忆和痛苦拉扯得无比漫长。机舱昏暗,柏原躺在放平的座椅上,却清晰地感知到不远处方予诤的灰败。 他彻夜未眠,柏原知道。 事实上方予诤确实睁着眼睛,像一尊失去温度的雕塑,望着舷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虚空,抓住那些飞速逝去的、和父亲有关的暗淡的片段。 可他又有多少温情可凭吊呢?再小的时候,记不清了,那时候应该是被父亲爱过和寄予过厚望的吧,家庭相册里记录过一些充满温情的时刻,父亲慈爱地笑着,抱着他站在家门前,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 原来,他曾经是爱吃甜食的。 而后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就总是阴冷着了,他被责骂,被体罚,被驱逐,几乎没有了和父亲独处的机会,独处时,也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提着一个行李箱,站在家门口,说:“我走了。”父亲没有抬头多看他一眼。 自那以后,父子俩音讯断绝。 飞机每一次细微的颠簸,都让彼此的心跟着揪紧,好在虽然一路上没有交谈,各自躺着的时候,心跳似乎也渐渐就趋于同频。 落地,异国他乡的空气带着一股疏离。没有亲人来接。柏原去租好了车,拿到钥匙时,方予诤还是说:“我来开吧。” 从接到弟弟的那个电话后,方予诤就一直有些恍惚,现在需要照顾柏原,他才仿佛缓和了一些。 二人朝着方予诤传说中的家驶去,视野开阔而景色寂寥。柏原偶尔瞥一眼方予诤,他似乎专注,但柏原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把着方向盘的手,泛着用力过猛的青白。 车子很快驶离城市,进入一片在这个时节仍然显得有些萧索的郊区。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和整洁的独栋房屋。方予诤的车速越来越慢,直到停在一栋颇有气势的砖红色房子前。 没有人在等他们赶来,葬礼看起来已经结束了,车道上空空荡荡,只剩下门前仍然悬挂着白花。 这就是他一路成长、又选择逃离的家。阔别多年,仿若昨日。 方予诤不知何时熄了火,正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哀恸、畏惧和迷茫交织成网,把他裹缚得喘不过气。 “予诤……”柏原轻声唤他。 方予诤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冷冽的空气瞬间灌入:“走吧。”他站定在车旁,心理建设了几秒钟,才戴好了白花,握住了柏原的手,带着后者朝着那个阔别多年的“家”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叩门声沉闷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柏原的心上。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扑面而来的悲泣或寂静,家里的唱片机还在播放着一首老歌,歌声倾泻,大概是葬礼的延续,家人们仍然在相聚着缅怀。 门廊的光线昏暗,勾勒出一个妇人的轮廓,她穿着素黑的套装,优雅而身形消瘦,在痛楚中,头发仍然挽得一丝不苟,珍珠配饰温和的反光呼应着她哭红的眼眶,几句歌词回响在此刻空寂的巨大空间,似乎也在怀念着它不见了的主人: 第63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64章 “不必了,我不要你们的补偿。” 方予诺神情错杂,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方母看着散落一地的文件,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去。这座曾经也回响着欢声笑语的房子里,如今只剩下无声的黑洞。 柏原被方予诤拉着,快步走出那个压抑的地方。冷风扑面,方予诤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他们的车。直到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他才猛地长叹口气。 “方予诤……”柏原坚定地,“我们回家吧。”他抱紧方予诤,像抱紧自己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得不到方予诤的回答,柏原捧住他的脸,强迫他转向自己,用最亲密的方式传递着存在和联结:“我在这里,方予诤,看着我,戒指没了就没了,房子不要就不要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你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方予诤茫然的视线好不容易聚焦在柏原脸上,那目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求生之法。 柏原看了他片刻,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这个吻充满了掠夺和一种近乎蛮横的侵占,可恰在此刻,又成了极好的安抚,宣告着自己对方予诤的渴望与拥有。青年放任那滚烫的气息不断驱散着后者周身的孤绝。 方予诤起初被动承受,随即猛地反客为主,手臂勒紧柏原的腰背,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自己还活着,确认还有什么是他可以抓住的、不会失去的,像极了当初醉酒的那一夜。 兜兜转转,回到最初,不知该向谁感激,漫长的一程后,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良久,激烈的心绪渐渐平息,只剩下彼此的喘息在密闭的空间里互触。方予诤依旧紧紧抱着柏原,脸埋在他的颈窝,柏原轻轻拍着他的背,无限温柔地安抚着委屈的男人。 “好了……好了,我们走,离开这里。马上就走。” 第43章 安家 短暂休整了一夜,去时双手空空的二人,返程时同样也只有彼此。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消融于城市熟悉的喧嚣。虽然只有区区几天,回归家园,闻到空气里隐约的植物清香混合着春日水汽的味道,那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真正开始松动。 细雨连绵,两人取了行李,直奔那个已经不属于方予诤的房子。还在路上,律师的电话已经追到了,这次换了柏原开车,方予诤在副驾驶上和他们请的人谈条件,对方倒是意外地留了余地,时间没有催得很紧,一个月内签完文件搬完家即可。 可柏原是一天都不想多待了,每每静下来还会想起方予诤在那个家里濒临崩溃的模样,于是他和后者商量好,他负责去看房子,方予诤负责收拾东西和处理遗留问题,他们尽快搬走。 正好褚言也暂时回到这边,闲着无事,过来和柏原一起看房。 柏原只有周末有时间,白天上班仍然认真负责,只是吃饭的时候不免拿着手机对比着房产信息,新同事人都不错,很快和他打成一片,纷纷打趣柏原真有实力,这么年轻就要置业。 被调侃的人当然不好上来就说那我目前还在吃软饭,于是只笑嘻嘻地邀请他们届时来暖房。 他给的条件很明确,钱几乎能解决一切需求,中介不多久就推荐过来几套新楼盘精装现房。过了几天集中去看的时候,中介把褚言和柏原当成了一对,满口二位住这里一定事业腾飞生活圆满之类的吉祥话。褚言忙笑着摆手:“我可不敢当。”这才知道误会了,中介连连道歉,见对面也是个心态开放的年轻人,柏原便掏出手机给他看自己和方予诤的合照,为“正主”发声。 “也是帅哥也是帅哥,”中介不是一般的有眼色,“一看就是全款买房的。”三个人商业互吹一番,看房看出了感情,晚上一起吃了饭才各自回去。 初步选定,新房位置在柏原新公司和父母家的中间点上。晚上方予诤忙完回来,两人躺在一起看他拍的视频。 九楼物业的中层,方正的三房两厅,给将来到访的家人跟朋友预留了客房。 比起原本堪称奢华的大平层,柏原更喜欢这样的温馨紧凑。主卧对面就是一个可以用来当作书房的空间。整个调子是方予诤会喜欢的装修风格,品质出色,但简单舒适。 最好的一点还是视野开阔采光一流,视频里,大片的风涌进来吹乱柏原的头发,他站在落地窗户边给方予诤介绍:“予诤你看!楼下还有羽毛球场呢!”方予诤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手指往回拖进度条,一句话重播了四五遍。 柏原因此有点害羞,按住方予诤的手:“干嘛呀……”回国后一直有些忧郁的男人低头亲了亲柏原清爽的脸颊:“你喜欢就好,就这个吧。”柏原还在犹豫:“还有时间,要不要再看看?”方予诤摇头:“只会越看越多,既然这套各方面都不错,我们不纠结了。” 心里就这样温存起来,柏原把视频的进度条拖到起始,再看一次未来的新家,声音软软的:“我确实好喜欢。” “那就够了,”方予诤干燥的嘴唇亲着他,“我只要你喜欢。” 也是许久没听到过这种霸总发言,柏原笑着丢开手机,骑到方予诤腿上跟他缠绵起来。 可过了几天,柏原到底还是拉着方予诤又去看了一次,中介识趣地等在外面。两人一步步走完新家的每一处,憧憬着如何布置与如何在里面生活,那些画面实在太美好了,他们都不再有任何犹豫,果断做了决定。 秉持着省时省心的原则,方予诤想找个负责拆装的搬家公司,柏原却拒绝了,他想自己来。于是一贯只追求效率的男人也尝试着体验起了这种“仪式感”,亲手跟柏原把御铂湾和父母家的旧居一点点搬空,又将新家一点点填满。 卧室的大床组装好了,其他的家具这两天陆陆续续也要送到,好在他们都是行事干脆的人,挑选这些物件的过程基本是由柏原提案,两人拍板,一切十分顺利。 厨房是目前唯一显得有点生活气的地方,新买的锅具、碗碟拆了封,整齐地码放在崭新的橱柜里。 傍晚,拆完最后一个箱子,柏原还是套着他那件旧t恤,在温暖的顶灯下,研究新买的智能电饭煲。他刚下单了米和菜,准备等下煮饭。 “晚上吃什么?”方予诤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他把柏原所有的书和画具整理进书房,额角带着薄汗。 柏原放弃了,太累了脑子不够用,他丢开说明书直起腰:“点外卖吧?” 方予诤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柏原略显疲惫的侧影,和那些还带着包装盒气息的厨具。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要不我来做。” “嗯?”柏原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他,“你会?”在他的认知里,做饭怕不是方予诤唯一的短板,后者在厨艺上的技能仅限于把摘好的菜洗干净,柏原怀疑这人连煮饭要放多少米和水都不懂。 男人笑着重提旧事:“我全知全能啊。”“好好好,”柏原心甘情愿地退出,“那我也是要享福了。”等到他买的面条鸡蛋青菜之类的食材送过来,柏原才忍不住笑了,看来还是自己想多了呀,不过也行,五星大厨,始于煮面。 方予诤径直走进厨房,卷起了衬衫袖子,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 “你行吗?”柏原有点不放心,但还是让开了水槽前的位置。方予诤开始他最擅长的洗菜环节:“问的什么话,你说我行不行。”柏原被逗得心一痒,这才轻轻捶了下他的背:“好好好,你最行。” “没事的,煮个面,总不会比对付停职调查还难。”方予诤勉强维持着“什么都会”的人设。 柏原靠上旁边的料理台,只见方予诤洗菜的动作还算熟练,但到切菜就露了馅。刀在他手里有点不受控制似的,切葱花勉强凑合,只是大小不一,轮到午餐肉时,就力不从心了,厚薄不均,边缘毛毛糙糙。 “要帮忙吗?”柏原“嘶”了一声,问。 “不用。”方予诤头也不抬,专注地盯着案板,一丝不苟地完工,接着找出一个小锅,接了水放在灶上点火。 等水开的间隙,他拿出两个碗,笨拙地往里面倒调料,生抽的量让柏原下意识抿住了嘴唇。接着他把面条下进去,用筷子搅散,然后是午餐肉片,青菜。他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和食材,看起来比签合同的时候还谨慎。 “差不多了吧?”柏原看着面条变软,青菜也塌下去了。 方予诤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尝了尝,点点头,关火。他拿起汤勺,小心地把面捞进两个碗里,再舀上热汤,这一步倒是稳稳当当。 两碗面端上那张临时支起的折叠餐桌。清汤寡水,沉着几片厚薄不一的午餐肉和蔫软的青菜,卖相实在普通。但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调料混合的香味,还是让饥肠辘辘的柏原立刻动了筷子。 “好吃。”柏原咽下面条,抬头对他笑,眼睛依旧亮亮的,“很暖胃。” 方予诤见状,也低头吃了一口:“……嗯,熟了。”柏原笑嘻嘻地安慰他:“还不错啦,我一碗不够吃呢。”方予诤听着 ,作势要把自己的面条挑给柏原,后者竟然真的去接:“给我吧。”这下又心软得不行了,方予诤感慨:“还不如点外卖。” 第65章 “别妄自菲薄呀,万事开头难。”——如同这个新家。 逐渐安静的餐厅,只剩下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响。天色暗了,邻居家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像是也在庆祝他们新人生的第一夜。 “明天,”方予诤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我约了人,谈个项目。我想先从工作室开始做,再考虑注册公司和租办公室的事。”柏原应了一声:“几点?要我一起吗?”以前共事时,方予诤的重要场合他都会参与,像是有点肌肉记忆了。 “你上你的班,”方予诤笑道,“我可以做好。”柏原连连点头。方予诤接着说:“下午约了郑律师,把放弃补偿的最后手续签了。”“好。”柏原没多问,起身收拾碗筷,“那晚上想吃什么?我到时候去买菜。” 絮絮叨叨的行程安排声中,柏原低头洗碗,水龙头哗哗响。方予诤走到他身后,看着他脖颈弯出的弧度,还有t恤下随着动作微微起伏的肩胛骨。他伸手,替柏原解开围裙的系带,动作很慢。 柏原洗碗的动作停住,没回头。方予诤顺势环过他的腰,手掌隔着薄薄的t恤,熨帖在他平坦温热的小腹上,下巴抵着他的颈窝,深深呼吸。 “都过去了。”柏原关掉水龙头,仔细擦干手,转过身回抱住方予诤。他知道可能有些事情,还需要时间来疗愈,但是他已经不再担心方予诤会走不出来。 “嗯。”方予诤应道,冰冷的墓碑、刻毒的言语、被迫交还的房产和戒指带来的落寞,正被这个相拥的时刻慢慢覆盖。 过了好一会,方予诤才松开怀抱,走过去打开客厅角落里的一个储物箱。里面是一些他最后的私人物品:柏原的画,他的钢笔,记事本,旧相框,还有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 方予诤拿出那个小盒子,拉着柏原在还套着塑料膜的沙发上坐下。 “戒指还回去也好,”他眼神专注地看着柏原,“但是你不能没有礼物。”盒子被翻开,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银色的金属片,形状并不规则,像一片积雪,在黑色绒布的衬托下,又像一轮银白而袖珍的、永不沉落的月亮。 柏原好奇:“这是?” “有次去出差,在琉森湖边一个小店里,我自己做的。”方予诤拿起那片银饰,感受着它手工敲打的痕迹,“我没有动手的天赋,做得不是很好看,所以一直也没拿出来,但这是我唯一亲手做的。” 他拉起柏原的手,将那片温凉轻轻放在后者的掌心:“你可以把它穿在链子上,或者就收着。有些东西交出去了,不是结束。”他抬眼,深深看进柏原眼底,“是新的开始。这个,只属于你。” 柏原低头看着。它确实很轻,不精致,甚至有点粗糙,但他喜欢。方予诤说过,只要他喜欢,那就够了。 一股暖流从掌心直冲心脏,鼻子有些发酸。柏原用力握紧了那片银饰,金属的边缘硌着掌心,他抬起头,眼眶微红,嘴角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好看!我喜欢!”方予诤看着他孩子气的笑,后来总有些疲惫的眼睛里也终于漾起笑意:“等下我找根链子穿上。”心结解开,说话也没什么避讳了,柏原笑道:“穿戒指的链子还在。” “那么就用那根。”方予诤见柏原宝贝似的把银片收好,他站起身,又充满了干劲:“好了,我去装书桌。” 两人在客厅里忙碌起来。拆包装的塑料膜哗啦个不停。方予诤不小心被螺丝刀硌到,柏原心疼地“啧”了一声,凑过来吹气。 窗外的灯火越来越密,璀璨如星。冰箱门上贴着柏原带过来的、他少年时各处收集的冰箱贴,这是他的一点小爱好,以前舍不得拿出来用。 两人一直忙碌到深夜,最后柏原走到窗台边,把原本养在自己旧卧室窗台上的一小盆绿萝放稳,别看它小,也曾见证过他们的第一次拥抱。 日子就是这样。吃饭——无论是谁做的,买生活用品,组装家具,谈工作,睡觉,争吵或和好。在有时乏味有时狼狈的琐碎里,在失去与获得、告别与重建的浸润中,一天天往下过。阴影或许不会完全消散,但终将被爱人的陪伴稀释。 当书桌终于稳稳立住,柏原欢呼一声,把两个人的电脑摆上去,脑海里已经有了他们在一起做事的场景。方予诤走过来,环住柏原的腰,将人轻轻拥进怀里,接着他低头,吻了吻柏原汗湿的额发,然后是耳廓,最后落在他的唇上。一个很轻,却异常笃定和温柔的吻。 “回家了。”他在柏原唇边低语。 时间像溪水,裹挟着细碎的沙砾与微光,平缓地向前流淌。 春天,洒满阳光的窗台,那盆绿萝在方予诤的照料下,很快枝繁叶茂。藤蔓蜿蜒着在柏原搭的架子上爬了很远,翠绿的叶片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方予诤租好了办公室,褚言和金仪带着简历,前来拜访。 夏天,托斯卡纳金色的阳光炙烤着乡间小路,他们骑着两辆旧自行车,穿过连绵起伏的葡萄园。白色的棉麻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两面小小的帆。二人在路边的小餐馆停下,分享一大盘淋着橄榄油的番茄面包沙拉,冰镇的白葡萄酒在杯壁上凝出水珠,碰杯的脆响淹没在蝉鸣中。 秋天,城市公园的小径铺满金黄的落叶。柏辛睿的身体情况变差了许多,一家人陪着他出来散步,秋风带着凉意,也带着果实熟透的气息,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他们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冬天,阿尔卑斯山的雪如期而至,他们回到了因斯布鲁克。天空是洗练的蓝,冷冽纯净。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山峦、松林和童话般的尖顶小屋。 他们住在半山腰温暖的木屋里,午后一起出门散步,走到一片开阔的、能俯瞰整个寂静山谷和远处连绵雪峰的缓坡,满目是耀眼的白。 柏原举着手机,两人穿着厚厚的滑雪服,肩膀相抵。方予诤伸出手臂,环住柏原,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柏原则微微侧头,将脸颊贴近方予诤的颈窝,充满依恋。 背景是巍峨、沉默、覆盖着永恒积雪的群山,阳光慷慨地洒满天地,在雪地上投下两个紧密相连的影子。 方予诤没有看镜头。他的目光微微垂落,正看着依偎着自己的柏原的侧脸。 画面定格。 寒风依旧凛冽,雪山依旧不语。 这张照片,后来被冲洗出来,柏原将它仔细地贴在了冰箱门上,被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冰箱贴环绕,每次路过,仍然忍不住伸手摩挲。 而这就是他们的一站,他们的四季,是两个相爱的人的平凡世界里,最隽永的停靠与安宁。 (正文完) 我们下一站马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