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节 本书名称: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本书作者:香冻雨 本书简介: 【超绝钝感力/木头美人小师妹x人前男妈妈/人后阴湿男鬼大师兄】 * 宁汐出身孤女,漂泊无依,被捡进青云剑宗,成了偌大宗门内一个不痛不痒的外门弟子。 在日复一日的琐碎杂役中,偶尔她能瞥见凌空中仙白剑痕一掠,那是掌门亲传弟子裴不沉历练归来。 大师兄裴不沉出身世家,惊才绝艳。 十六岁在仙宫试炼夺魁,十七岁入藏剑洞引万剑争主,十八岁独自斩杀上古魔蛟,长剑之下救人性命不知凡几。 而宁汐只能在每年上元夜祭祖大典时,隔着万千人海缥缈地望一眼光风霁月、温雅如竹的青年,心道: 如众星捧月的大师兄,应当压根不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师妹。 可偏偏是这个关系淡泊、说话不超过三句的大师兄,在师门覆灭、宁汐被未婚夫背叛,身中数剑躺在血泊时,拼死抢回她的尸身。 最后抱着她的灵位,投于狂海。 * 咽气之后,再一睁眼,宁汐回到了师门覆灭当夜,师父早逝,师娘身死,灵堂潦草,夜风萧条。 而幸存的宁汐对着身前早生华发、守在棺材前的大师兄,踌躇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牵住了他的衣角。 “从今往后,我会永远陪着师兄。” * 师门破灭,只剩师兄妹行走江湖。 宁汐也始终践行着承诺,陪伴在大师兄身边。 同她记忆中一样,裴不沉对她予取予求,是个温柔和善不过的兄长......除了有时候说的话有些奇怪。 “师兄,头发扎得太紧啦!” “嗯......但是,刚才跟你讲话的人是谁?我不是早就警告过你不要随便跟别人搭话了吗?你为什么还是不听我的?为什么每天都在跟别人说话而不来找我是因为别人更加吸引你吗?你知道我每天等着你来找我有多难受吗?” ...... “师兄,何道友送了我一袋松子糖,你也吃!” “好......不过,何道友是谁?男的女的?你和他关系好吗?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联系的时间多吗?有你和我联系的时间多吗?你们最近有交谈吗?没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和他一起吗?除了他还有谁?” ...... 还有,每次宁汐夜半惊醒,就会看见大师兄坐在她床边,而他那晦暗阴湿如青苔的目光又是怎么回事? —— 【食用指南】 *1v1,he *本文又名《自以为身在治愈救赎文的女主,与她阴暗爬行的师兄》 *以谈恋爱为主,纯洁师兄妹感情逐渐变质(?),剧情为感情服务 *成长型女主,可能慢热 *角色都不是完美人设 【文案2024.08.09】 内容标签:重生正剧腹黑暗恋救赎 主角视角:宁汐 裴不沉配角:预收《限制文女配不想被师尊惩罚》 一句话简介:“我会一直视奸你……直到永远” 立意:救人者自救 第1章 殉情大师兄为什么要来救她? 天阴欲雪,日光晦暗,寒风拂过,落樱如雨。 少女身着粗布,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指,想要捉住一枚堕入泥沼的白樱,却被一双黑靴狠狠踩住了手背。 “还想挣扎?不过一个白玉京的外门弟子,修为低微,连气海都没开,手不能提剑,我倒要看看你今日拿什么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宁汐默不作声,咬着牙想把自己的手指从靴子底下抽出来,说话的男子却不屑地哼笑了一声,不仅没有挪开,反而更用力地重重碾压。 “低贱如草芥,也想同南宫小姐抢人?!” 宁汐缓缓眨眼,看清眼前那张混杂着厌恶、鄙夷、痛恨和一丝幸灾乐祸的脸庞。 五官深刻,与寻常修士不同的铅灰色眼眸,那是专属于妖物会有的异眸色。 凭着这双灰色眸子,她从尘封的记忆里勉强记起,这人似乎是南宫音的缔约眷属,是只狼妖,叫什么奎木狼来着。 而他口中的南宫音,正是宁汐今日沦落至此的缘由。 南宫是仙门大姓,南宫家亦是钟鸣鼎食的仙门世家。而南宫音,正是堆金积玉养出的世家小姐。 偏偏是这样金尊玉贵、温婉亲和的南宫音,却喜欢上了宁汐的未婚夫赫连为。 而早对南宫音情根深种的奎木狼为替主复仇,甘愿自当恶人,将宁汐骗出来,要替主上除掉她这个碍眼的未婚妻。 “你该不会还指望着有人来救你?” 见她毫无反应,说话男子,奎木狼的嗓音更加发寒:“听说你幼时失怙,在人间流浪了快十年,被捡回白玉京时又脏又臭、跟个乞丐似的。” “真可惜,”他裂开嘴,吐出猩红的一点舌尖,白齿森森,“如今白玉京已被万妖覆灭——你既无亲属依靠,又无师门庇佑,今日只能活该任我磋磨!” 他蹲下身,十指如铁钳,猛地掐住宁汐的下颌,逼迫她高高扬起脸,正视自己。 “哼,难怪说白玉京的风水养人,即使是个打扫洒水的外门弟子,这张脸都……”他眯起眼睛,端详几分,随即眼里又翻涌着浓稠的恶意。 他指甲锐利,划破了玉色肌肤,渗出血丝。 饶是如此,宁汐的面上也无甚表情,两枚眼珠黑水银丸似的,只怔怔地盯着虚空。 惨淡日光下,少女如同一尊金雕玉刻的人偶,美则美矣,却一板一眼、毫无生气。 “我与赫连为的婚事乃家父与羽伯伯早年定下,姻亲大事,父母之命,我不过遵从而已。”她突然开口,盯着奎木狼,一字一句道。 “那又如何?” 奎木狼没想到她突然说话,怔了一下,但下一刻,指甲又掐进少女的脸颊几分,豆大的血珠滚落,浸湿宁汐的衣领: “你明知南宫小姐与赫连公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你却偏偏要来横插一脚——不过一个连炼气都不入的外门弟子而已,你也配?!” 宁汐垂下眼眸,心湖如投石,泛起浅浅涟漪。 他们是青梅竹马、情谊深厚,那她算什么? 她喘了几口气,再开口时依旧声线平稳:“我自然不配,可你呢?” 奎木狼微微一僵。 宁汐撑着坐起,早前被奎木狼虐打过的四肢躯干发出不堪重负的痛楚,但她面不改色,抬起头,眸色清凌: “南宫小姐既然属意赫连为,那她心里自然也就没有了旁人的份——自然也包括你,不是么?” 奎木狼整张脸霎时阴沉,重新拖着她的脖颈,犹如掐住一只垂死的天鹅,手背爆出青筋:“死到临头还嘴硬!” 呼吸越来越紧,她的眼前渐渐发黑,在即将窒息的前一刻,脖颈间桎梏却骤然一松。 她跌落在地,还没来得及体会到逃过一劫的惊喜,便听见奎木狼咬着牙道:“你一介蝼蚁苟延残喘,不就是因为不肯放弃赫连公子?那好,我就让你看看清楚,死前也做个明白鬼!” 宁汐哑然一瞬,本想开口劝对方她并无此想,可奎木狼显然已近癫狂,从怀中掏出一面水镜,掷在她面前。 玄通水镜中映出一间张灯结彩的喜堂,宁汐辨认出来,那正是她与赫连为的婚房。 说起来,她与赫连为的婚期似乎就在这几日,是今日?还是昨日?她记不太清了。 自从白玉京被万妖覆灭之后,宁汐的日子就像隔着一层浸了水的琉璃,恍恍惚惚得不分明。 玄通水镜皆是成对,除了实时映出他处景象之外,还可作通讯之用,宁汐略一思索,还是没放过送上手的机会,手指掩在裙袖下,并指成字,一道灵光如游鱼,须臾便钻进了水镜内。 奎木狼只顾盯着她的脸看,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只要另一副玄通水镜前有人经过,就定能看清她发送的求救信息。 镜中,红烛燃烧,烛泪流淌,隔着半敞的门窗,隐隐约约可听人声嘈杂、鼓瑟吹笙,往来皆是操持喜事的低阶弟子,所有人面带喜色,步履匆匆。 自白玉京被万妖覆灭之后,仙门内以赫连家与南宫家为首,如今赫连家少主要娶亲,自然是整座昆仑丘的大喜事,值得人人为之奔走。 奎木狼看着,忽地很大地一声嗤笑。 宁汐不知他究竟为何给自己看水镜,她便敛息屏气,静静地等着。 白樱纷乱,犹如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半百年,水镜中忽地出现一道人影。 宁汐微微睁大眼睛,她没料到会是赫连为。 赫连为一身大红喜袍,脸色凝重,掀袍大步进了婚房,身后门板被他随手重重拍上。 宁汐这下确定了,今日本该是她与赫连为的大婚之日。 可她却被奎木狼以一封伪造赫连为手书的邀约信欺骗,来到此处,前途生死未知。 她的心跳渐渐加快。 赫连为会看见她留在另一面水镜上的讯息吗? 此地距离昆仑丘不过百里,赫连为是金丹修士,遁地术法施展后一瞬便能来到,届时,纵然奎木狼妖性再恶劣,也不敢当着赫连家少主的面对她下手。 水镜微漾,映出赫连为满脸郁气,桃花眼下的两颗艳红泪痣在喜烛之下呈现一种近乎妖异的俊美,他朝着屋内走了几步,准备将剑放在桌上,而桌上中央,正摆着另一幅水镜。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节 一声清越如银铃的婉转嗓音响起:“为哥哥。” 赫连为的动作一顿,他转身后,宁汐和他一道,看清了站在门外的来人。 是南宫音。 宁汐的心慢悠悠地沉了下去。 南宫音一如往昔,朝赫连为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跨步进了婚房。 接下来的事情,宁汐都记得不太真切了。 只依稀记得,南宫音眸如秋水,盈盈含泪,踮着脚尖,吻上了赫连为的唇角。 而她的未婚夫纹丝不动,没有推开她。 喜烛高照,红鸾帐动,舍去的新郎红纱衣被随意一抛,正好盖住了闪动讯息的水镜面。 于是宁汐只能看见一片黑暗,间或听见赫连为低低的叹息。 他说:“阿音,今晚来的不是宁汐而是你,我……很欢喜。” * 新婚之夜,自己的未婚夫却和其他女子在本属于她的喜床上共赴巫山,饶是钝感如宁汐,也出了好一会神。 手中的水镜突地被人一把抽走。 啪—— 水镜被丢下地,镜片四分五裂,碎片同血泊混在一处。 始作俑者奎木狼的脸色比宁汐还要差,仿佛刚刚迈过奈何桥的死人,嘴唇都发白。 想到这只狼妖对它主子的“深情厚谊”,宁汐突然对眼前这位“难兄难弟”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迟疑片刻,还是冲他道:“节哀。” 她这番安慰没能换来对方的领情,奎木狼反而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 “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宁汐“哦”了一声,重新盘腿坐好,想了想,又道:“你下手时能不能干脆利落点?我其实怕疼。” “方才倒是能忍。”奎木狼冷笑一声,他刚刚窥见所爱之人春光一面,全身被绿意和怒气笼罩,这回也懒得再同她多说废话,掌中凝聚黑气,一掌拍中宁汐心口。 只一下,痛如心割,宁汐颓然倒地,可奎木狼仍不解气,朝着她的天灵盖又要拍下第二掌。 “铮”的金石之音响起,一道剑气自宁汐发间爆出,同奎木狼的掌心相撞。 奎木狼不妨生变,躲闪不及,半边身子都糟了屠戮,噗地血流满地。 “这是、逐日剑气?!”奎木狼不可置信地哑声,脸色骤变,下意识踉跄后退两步,“不,不对,裴不沉在白玉京覆灭前就身受重伤,他不可能在这里!” 宁汐猛地睁眼。 那支蕴涵了逐日剑气的发带恰好自她鬓边掉下,落入血泊。 那是她离开白玉京前,大师兄裴不沉暂代掌门、送她出嫁时送她的。 …… “师妹大婚在即,我身为大师兄,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赠礼。”记忆之中,裴不沉的柳叶眼弯起,“这条发带是我昨日下山逛摊子,见上头的绣的小乌龟挺可爱,就随手买下了。师妹若不嫌弃,就拿了去吧。” 彼时宁汐有些踌躇。她与大师兄素来无交集,若不是白玉京覆灭,地位一落千丈,而她又得了赫连家少家主未婚妻的身份,恐怕凭她一个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就算寿元尽了也没机会同大师兄说上一句话。 三千仙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白玉京的裴不沉。 少年风流,天资英才,十六岁仙宫试炼夺魁,十七岁入藏剑洞引万剑争主,十八岁独自斩杀上古魔蛟,长剑之下救过凡人性命不知凡几。 这样光风霁月、高高在上的人物,本该同她毫无交集。 可为何他赠与她的发带中,竟然含有他的本命剑剑气? …… “哈哈哈哈哈好磅礴的一道剑气,这一下,怕是裴不沉十年的修为都折在里面了吧!”奎木狼纵然躲得及时,可一只胳膊、半截腰依旧被方才的袭击齐齐斩断,肠穿肚烂,他却失心疯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有趣,好有趣!” 他拖着血肉模糊的半截身体,朝着宁汐挪来:“你可比我想象的要有价值多了。” 仿佛为了应证他的话,下一刻,剑鸣尖啸如龙吟。 远远的,宁汐抬头望见天边一抹白痕,那是大师兄裴不沉御剑而来。 大师兄? 他怎么会来? 仿佛一下子退了潮,浸泡在冰水中的琉璃罩被猛地击碎,宁汐遽然睁大眼,奋力地挣扎起来。 奎木狼原本以为她早已放弃求生,因此手上松懈了力道,一下子没拦住,竟让她挣脱开来。 大师兄更近了,她几乎能看见那抹永远一尘不染的月白衣摆。 宁汐跌跌撞撞朝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跑去,周身伤口齐齐崩裂,每一步都是踩着血花前行。 身后却有人比她更快。 奎木狼狂笑着,掌风携着血光,直直朝裴不沉撞去。 大师兄一定能来得及赶到她身边的,他绝不会败给区区一只狼妖—— 如果他碰上的不是今日满心绝望、一心同归于尽的奎木狼,如果他没有在白玉京一战中断了剑骨,如果他没有为了护她而舍掉十年修为的剑气的话。 血色妖气与逐日金光碰撞交织,震天撼地。 宁汐用两只胳膊,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风沙迷了她的眼睛,身体里的血已经快流干了,只剩下视觉还算清明,还能看见咫尺之远,那人那身素衣逐渐染血、纷乱、破烂。 大师兄为什么要来? 她听见奎木狼疯狂的笑声和金戈相碰之声交织。 奎木狼道他纵使是身死,也要拖着裴不沉下地狱。 宁汐头脑昏沉,只好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尝到血腥气和痛楚,吊住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 可惜直到这口气消散,她也没能等到裴不沉。 兴许是临死前太过不甘,死后宁汐没能轮回转世,魂魄飘飘荡荡,成了遗留人世的孤魂野鬼。 她看见自己闭眼的一刹那,逐日剑悲鸣如哭,一剑劈开奎木狼的躯干。 她看见裴不沉吓坏了似的,抱着她的尸体,跪坐三日三夜,直到白樱落满头。 她还看见裴不沉将她收敛尸身之后,抱着她的灵位,没有回白玉京,而是孤身上路。 他不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白玉京大师兄,没了前呼后拥、鲜花环绕,成了一个抱着灵位、走在磅礴大雨中也不记得打伞的怪人。 雨雾遮掩,道路湿滑,裴不沉踉跄地走了一步,被途中突出的小石子绊了一跤,整个人跌进泥水中,华贵织锦的月白道袍被肮脏浑浊的泥浆打湿。 他一动不动,任由湿发一缕缕地贴在脸颊之上。 路旁屋檐下躲雨的顽童见他这副模样,捧腹大笑起来,捡起泥块朝他丢去。 宁汐下意识伸胳膊挡在大师兄面前,那土块却从她透明的灵体中穿了过去,正正砸在他的额头。 裴不沉毫不在意似的抬袖擦了擦额角流出的血水,将灵位小心翼翼抱在怀中,慢慢站起来,就这么一身泥泞,继续往前走。 宁汐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能追上去。 途中路过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裴不沉拖沓的脚步停下来。 他静静看了那面瘦肌黄的小姑娘片刻,从腰间解下白玉京的掌门令,半蹲下身,轻轻将掌门令放进小乞丐的破碗里。 “小妹妹,用这玉牌去当铺换些银子吧。天寒雨冻,莫要着凉了。”他说,温和笑了笑,才起身离开。 宁汐又看着他走了许久许久,才在一处枯死的老树下坐下。 裴不沉抱着膝盖,脸颊埋进去,十分安静。 已是魂魄的宁汐在他面前蹲下来。 她不明白,大师兄为什么要来救她? 他不该来,他别来。 宁汐 用力地念了好几遍,可裴不沉都听不见。 他只是垂着脑袋,微微发着抖,浑身都湿透了,怀中的牌位却好端端地被收在衣襟内,滴水不沾。 逐日剑靠在树干,剑柄上挂着的晴天娃娃被雨水打湿,眼下洇出一团泪痕似的水迹。 次日天晴,裴不沉便抱着她的灵位投了水。 第2章 问仙天上白玉京,独有八重樱。 “快醒醒!活没干完你就敢睡懒觉?!” 一片黑暗中,宁汐被什么人狠狠推了一把,骨碌碌滚下了床,额头磕到坚硬床脚,疼得闷哼一声,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男弟子双手叉腰,小拇指微翘起,正一脸不悦地盯着宁汐。 他着白玉京外门弟子的褐麻袍,右臂画了两瓣金边八重白樱纹。 白玉京以八重白樱为族徽,门内弟子等阶越高,所用服制上可用的白樱便越多,最高能有八重樱纹。 像宁汐这样身份低微的外门弟子只能用一瓣,而眼前人有两瓣,该是个有些权势的小头目。 见她依旧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男弟子更怒了,柳眉倒竖:“别以为装傻就可以逃过杂役!今日剖心台连问仙堂前广场那一块区域都归你打扫!” 宁汐扶着脑袋慢慢爬起来,慢吞吞地环视了一圈周遭景色。 这地方很眼熟。 白玉京外门峰上专给外门弟子居住的大通铺,十人一间,狭窄低矮,一张土炕上外门弟子一列排开,头碰头脚挨脚得挤在一块,睡觉时都得先和周围人打声招呼才能翻身。 宁汐拜入白玉京后,因为没能通过根骨测试,便被分到外门峰做了个打扫洒水的外门弟子。 她曾在外门峰生活了二十多年,连天花板上何处结的蛛网、墙根哪里掉了墙灰,都记得一清二楚。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节 这里是白玉京外门峰的弟子居,她绝无可能认错。 宁汐又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确实有点痛,所以也不是幻觉。 她应该是重生了,宁汐平静地想。 前世种种如飞鸟掠林,在她脑海一闪而过,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白樱香。 颐指气使的弟子见她一番奇怪动作、又迟迟不回话,还以为她是故意抵赖,骂声都提高了不少:“宁汐你聋了是不是?!信不信我揍你?!” 宁汐这才“啊”了一声,重新将思绪投回现实。 她大概是重生回了自己还在白玉京当外门弟子的时候,可如今具体是什么时日却不分明,眼前人也颇为陌生,好像是外门峰的管事,姓卫来着…… 不如说,她对所有白玉京弟子都不甚熟稔,宁汐一贯是个万事不挂心的淡薄性子,凡人凡事在她眼里皆是过眼云烟,如今为她而死的裴不沉算是一个例外。 今夕何夕不重要,她是死是活也不重要,她只关心一个人。 卫管事本以为宁汐终于识相了,满意地哼了一声,不料却对上一双清凌凌的黑眼珠。 “大师兄在哪里?” 卫管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在白玉京里,提起大师兄,就只能指那人。 掌门亲子兼嫡传弟子,所有人的大师兄,裴不沉。 卫管事上下打量宁汐,见她始终面色平静、不像开玩笑,他反而怔愣,片刻,忽地嗤笑一声。 “你也妄想大师兄?”他面色鄙夷,伸出食指狠狠戳在宁汐肩膀,“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货色!” 宁汐注意到他的指甲上还涂了艳红的蔻丹。 “大师兄在哪里?” “少说废话!你今日的役值还没完成呢!赶紧去!” “大师兄在哪里?” “诶我说你这木头妮子怎么这么倔啊!我们这种外门弟子,就算求到大师兄面前又怎样,他肯定不会见我们啊等等你干什——” 他被突然暴起的宁汐一下撞在地上,宁汐拔下头上束发的木簪,尖锐的簪尾架在弟子的脖颈,几滴血珠已然渗出。 卫管事压根没想到平时看起来不声不响的宁汐能露出这样骇人的一面,顿时脸如金纸。 其实欺负宁汐已经是他们外门的一个不成文规矩。谁让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却以肉体凡胎之身拜入白玉京,偏偏身后还无人依仗,又是个挨了一巴掌也不哭不闹的面人脾气,众人自然要捡这软柿子捏。 平日里多加叱骂、抢占份例、偷盗财物之类的小霸凌不必说,比如今日的当值安排,原本问仙台前一大片区域的打扫该是他的活计,他却将活都推到了宁汐头上,反正从前他们都是这样干的,也从没见宁汐说过任何怨言 ——怎么偏偏今日活像恶鬼附体一般?! “我问你,大师兄在哪?” “我我我知道了!我查就是了!”眼见木簪立刻就要刺破喉管,卫管事声音发颤,从怀里掏出玉简,指尖飞快地在上头指点,大约是在同自己交好的内门弟子传讯询问。 过了片刻,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消息,微微一愣。 吞了口唾沫,他才迟疑着道:“有个消息灵通的内门师姐告诉我,大师兄如今在问仙堂……受审。” 宁汐骤然将人往地下一甩,对身后骂骂咧咧的痛呼置若罔闻,提着裙摆便往门外跑。 她想起来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天枢八十三年秋,昆仑丘赫连家长子赫连含山莫名暴毙,尸身中数百剑,剑伤平和端正,伤口边缘泛灼热焦痕。 天底下能造成这样奇异伤口的,唯有逐日剑,即裴不沉的佩剑。 是以,当年十一月,赫连家代家主向白玉京发难,会聚各方仙门世家家主、长老,要求在白玉京问仙堂审讯嫌疑犯裴不沉。 此次审问的结果是裴不沉自请上剖心台,受十下剖心锤锻问,用碎半颗心、重伤昏迷的代价,终于洗脱嫌疑。 宁汐跑得越来越快,绕过不胜数的巨大白樱树,逆着入流乱飞的樱雨,心脏跳得愈来愈快,不安席卷了她。 她记得,前世白玉京的覆灭正是以此次裴不沉上剖心台受伤为始。 堂堂白玉京首席弟子,却平白无故遭人构陷,甚至身负重伤。因而,即使裴不沉昏迷前嘱托莫要为他生事,可白玉京内早已群情激愤。 裴不沉下剖心台的当夜,愤怒的白玉京弟子冲进客居,为大师兄打抱不平。 争执推搡间不知是谁点了一把火,大火彻夜燃烧,一众暂住在客居的赫连家、南宫家以及其他负责执刑审问的仙门修士险些丧生火海。 差点死在白玉京修士手里,其他仙门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善茬,双方芥蒂已成,此后白玉京便与其他仙门交恶,以至于后来妖潮袭击时竟无一派前来援助,令白玉京落得了个近乎满门被屠、裴不沉剑骨寸断的结局。 转过最后一棵仙白樱树,宁汐喉间充血,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不得不停下来。 眼前的问仙堂飞檐翘角,金色琉璃顶在温和日光下闪耀如龙鳞,片片粉墙掩映在祥云雾绕之中。 看来裴不沉受审一事早已传遍白玉京,堂前挤挤挨挨站了一群的白玉京弟子,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 白玉京素来以门规严格清正闻名,门内讲究行止有度、斯文守礼,即使聚众示威,场面依旧井然有序。 宁汐得到消息赶来时已经比大多数内门弟子晚了一步,只能站在人群的外围,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脖子往里头瞧。 人群最前方站着一个着白玉京内门制服的女子,脊背笔挺,正同问仙堂看守争执着什么。 “……此处是我白玉京地界,裴师兄是我白玉京门人,是否该处置大师兄、如何处置大师兄,应由白玉京自行决断,哪里轮得到你们赫连家插手?” 对面的粉袍弟子冷笑一声,寸步不肯让:“裴不沉如今是杀害我们大公子赫连含山的头号嫌犯,自然该由苦主审讯,让你们白玉京来问,谁知道会不会隐情包庇!” “白玉京素来清正公平,绝无偏私可能。道友何必平白辱人清白?” “若无私心,为何聚众在此,难道不是蓄意群聚闹事?!” “我等只是关心大师兄情况,想进门看望。” “今日赫连家弟子守在这里,即使一只麻雀也别想飞进去!” …… 宁汐没耐心再听下去了。她低着脑袋,从人群的缝隙中往前挤,思索着该如何才能混进问仙堂。 她术法不精,强闯显然是 不可能了,匿身术、缩地成寸之类的八成也行不通。 正皱眉冥思苦想,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她忽有所感,抬头怔怔然望去。 问仙堂大门缓缓开启,门扉缝隙之间透出明光,由弱渐强。 光亮之下,兀然立着一道人影,因着背光,望去仿若一抹浓黑的墨痕。 裴不沉缓步往前走了两步,大门随即在他背后无声关闭,问仙堂里头一众高坐的仙门大能只来得及露出一抹浮光掠影。 光团褪去,裴不沉周身墨色如潮水褪去,重新露出绣六重金边八重樱纹的月白衣袍。 天上白玉京,独有八重樱。 人群犹如滴入冷水的沸汤,骤然安静下来,须臾,爆发出成倍的喧哗。 “大师兄!” “太好了是大师兄!” “大师兄可无恙?” 白玉京弟子个个激动万分,宁汐却微微一怔。 前世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对问仙堂审讯后裴不沉的具体境况并不知晓,可如今看他安然无虞,兴许……意味着前世上剖心台受刑的一劫已被规避? 另一旁,赫连家修士个个脸色不善。 裴不沉能毫发无伤地出来,至少说明方才在问仙堂内赫连家并未占到上风。 想起惨死的大公子赫连含山,赫连家弟子们握紧了手中佩剑。 心思各异的涌动空气中,只有宁汐突然听见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叮铃声。 她目光下移,正好瞥见裴不沉袍角下一闪而过的漆黑铁链。 他的双脚被戴了枷锁。 看来即使赫连家没能在问仙堂内直接将裴不沉定罪,却也还是令他吃了点苦头。 铁链紧紧缠绕在一尘不染的白靴之上,丑陋如毒蛇,又如跗骨之诅。 一股不平之气骤然涌上喉头,宁汐不自觉向前迈了一大步,再抬起眼时却对上了一道温和如春水的视线。 她被钉在原地。 隔着汹涌人潮,裴不沉也看向了她。 目光交错不过转瞬,快到宁汐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裴不沉就将视线转向了别处。 他对着众人温声开口:“剖心锤乃上古法器,能辨明是非,从无错漏。人言可畏,尤害两家情谊。 为此,我已答应赫连家主,将亲上剖心台,受十下剖心锤,自证清白。” 而宁汐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第3章 剖心裴不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背后…… 前世裴不沉便是在剖心台上受下十锤,落得了个碎半心的结果。 宁汐是外门弟子,裴不沉受刑时她没有资格前往观刑。后来听其他弟子闲聊时,她才知道当时的恐怖景象。 万斤石锤携紫电光高高扬起,再重重砸向跪姿少年的笔挺脊梁。每一下,裴不沉都会答一句“清白”。 若是说谎之人,剖心锤便会将其砸穿。 而若受刑之人当真清白,便能生受完十下剖心锤而毫发无伤——可偏偏轮到裴不沉受刑时剖心锤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分明证了他无辜,却还生生令他碎了半颗心。 宁汐攥紧了手指。 她不知这里头究竟有何隐情,可她知道,她绝不能再让裴不沉上剖心台。 就当是为了报答前世他不远万里来救她一命的恩情。 伴随着几不可闻的脚镣轻响,裴不沉缓步走下台阶。 他在白玉京弟子中素有威名,随他所到之处,堂前弟子便如分海一般散开。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节 有人不服地嘀咕:“大师兄怎么可能是凶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唉。也是大师兄性子太好了些,连昆仑丘赫连匹夫都能欺辱到我们头上!” “慎言,慎言。被大师兄听见了又要念叨你言辞无状。” “算了,清者自清。大师兄都这么说了,他肯定心里有数,不会出事的。” “也对,剖心锤不伤无辜之人。大师兄自证清白,也能堵住那些家伙的嘴!” 虽然还有些弟子见不得自己敬仰的大师兄平白受这冤枉罪,但大多数还是依言让开。 除了宁汐。 她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央。 少女一身粗褐麻衣,只用同色发带简单扎了一个发髻,臂边绣着暗淡的一片白樱,一看便知是个无人在意的外门弟子。 偏偏她一动不动,宛如一棵笔挺粗糙的野生蓬草,固执地生长在裴不沉的必经之路前。 裴不沉身前,站着几个赫连家弟子,受了吩咐负责监视他前往剖心台。他们瞧见宁汐拦路,便厉声呵斥驱赶: “喂!别挡道!” 见宁汐不听,弟子之一干脆快步上前,上手扯她胳膊,想将她拉到道旁,却被少女挣扎脱身,反而往前跑。 那阻拦她的弟子恼羞成怒,直接抽出佩剑,剑柄重重打在她的后背。 宁汐闷哼一声,往前栽倒,即将撞向地面时,却被一道柔柔的清风托起。 裴不沉收回施法的手指,玉白指尖重新掩回宽袍之下,朝她微微颔首:“师妹小心。” 说完,他继续大步向前,行走时脚下铁链叮叮当当,同她错身而过。 宁汐挣扎着站起身,又匆匆忙追了两步,脱口而出:“大师兄!” 她本以为他不会停,可裴不沉的脚步顿下,不解地回头:“师妹有事?” 他有一双沉静无波的柳叶眼,即使此时此刻、前往剖心台受刑的途中,神情依旧如春风拂面。 任何人被他专注得看着,都容易生出一种他眼里只有你的错觉。 宁汐哑然片刻。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如何解释自己重生之事呢? 在大庭广众之下妄言怪力乱神,怕不是立刻就要被误会是妖邪附体、或邪祟夺舍,就地诛杀。 何况她此时与裴不沉并不相识。 从她拜入白玉京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她与裴不沉唯一的交集,便是天枢七十年的偶然一面。 还是她单方面看见的大师兄。 那时宁汐负责祭祖大典的果品采集,外门弟子欺侮她,将偌大一片樱林都交由她一个人采果。宁汐逆来顺受惯了,便也没多说什么。 灼灼樱林中,她整日不曾停歇,好不容易忙中偷闲躲在樱树下小憩,不意刚睡了没一会,树冠摇动,白樱纷乱如雨落了她一身。 少女委屈地从花瓣堆里挣扎着冒出半个脑袋,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扰了她清梦,却见黑天白月中一道五彩华光如流星。 远处钟乐奏响,祥鸟群飞,灯火骤亮如昼,整座白玉京的山门依次洞开,迎接远归之人。 宁汐呆呆地仰起脸,看着那道剑光越飞越低,逐渐近到她可以看清御剑之人清瘦如竹的身影、丰神俊秀的模样。 等她抱着沉重的仙果返回外门峰,才听说那是大师兄裴不沉历练归来,此次他斩杀魔蛟有功,又救下了许多凡间庶民。 宁汐也是凡人出身,对妖物害人之事感受颇深,听说这位大师兄做过许多除妖救人之事,便平白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更令她高兴的是,裴不沉回白玉京后便开始着手清扫门内风气,将有骄奢淫逸、仗势欺人者一概驱逐。 那个时常欺负宁汐、故意让宁汐负责采集一整片樱林仙果的外门大弟子也因为犯了错被赶出了白玉京。 自那之后宁汐着实过了一段好日子。只可惜好景不长,裴不沉事务繁忙,时常下山试炼不在门中,众人逐渐懈怠,外门欺凌的不良之风便又死灰复燃。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 当下,宁汐面对着停在自己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大师兄,默然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是今日负责剖心台清扫事宜的杂役。” 人群中有人轻轻哼笑了一声,显然对她一介杂役还想冒然攀附大师兄的举止十分不屑。 而裴不沉只微微颔首道:“原来是外门峰的小师妹。” 有人耳语道果然是大师兄,博爱宽容,对同门一视同仁,连外门的杂役都肯认师妹。 而宁汐忽视了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低声道:“今日我擦拭剖心台物事时,意外发现剖心锤上似有龟裂,还没来得及报炼器峰修补。” 前世宁汐也被额外安排打扫问仙堂和剖心台,但她那时木讷,勤勤恳恳干了一下午脑袋都没抬头愣是不知道周围发生了怎样的大事。直到被隆隆雷声惊醒,她还以为是风雨欲来,事后才知是裴不沉在剖心台上受刑。 其实究竟剖心台上情况如何, 宁汐一丁点也不知晓。 可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垂下眼眸,只盼望能拖一时是一时。 负责押送裴不沉的赫连家弟子呵斥道:“不过一个小杂役,难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看你分明是借口剖心锤有损,实则想阻拦受刑!” “剖心台清扫是我分内之事,若出了差池,我便要以身担责,此事非同小可,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我也不能隐瞒。”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妮子怎么想的,不过是见这姓裴的颜色好,一个个便如狂蜂浪蝶似的扑上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既然师妹信誓旦旦,不妨和我们一道前去。”裴不沉正在此时开口,依旧言笑晏晏,“也正好为我们指明剖心锤何处有损,及时修补,免得误了刑时。” 赫连弟子哼了一声,倒并未再反对。 行刑队伍复又往前行去。因为问仙堂与剖心台离得近,便省了御剑的功夫。 宁汐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师兄身后,几次三番试图同他搭话,却都没找到机会。 负责押送的赫连家弟子虎视眈眈地盯着裴不沉,仿佛生怕这传闻中一剑杀魔蛟的金丹修士会突然暴起杀人。 一路无言,到了剖心台,更是万籁俱寂。 其他仙门大能估计还在问仙堂内讨论赫连含山之死,又或是为了避嫌,总之一个来观刑的人都没有。 俗话说做人留一线,若最后查出裴不沉的确清白,此刻的咄咄逼人都会成为秋后算账的把柄。 事实上,若不是裴不沉主动提出要上剖心台,有些小仙门家主甚至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说裴不沉素来公认品性高洁,不可能杀人,就算人真是他杀的,又能怎么样? 裴不沉如此年轻便能修出金丹、缀得八重樱,前途不可限量,未来羽化飞升也不无可能,为一桩冤罪而得罪他显然大大不值。 大能们修炼百年,并非全然不问尘世,论起人情世故来各个都是人中龙凤,自然不愿趟这趟浑水。 真正热衷这场问刑,恐怕只有苦主赫连家。 在来的路上,宁汐渐渐理清了思绪。唯独令她疑惑的,是白玉京的态度。 裴不沉毕竟是白玉京的首席弟子,可除了师弟师妹们自发为大师兄打抱不平之外,上面的掌门夫人与一众长老却尽皆沉默,丝毫不见关心。 究竟是对裴不沉太过放心,觉得他一定不会出事,还是另有隐情? 思索着,摆放剖心锤的宝架近在眼前。 “你说剖心锤有异,在哪里?” 宁汐心跳快了几分,慢吞吞走上前,站在宝架前,踮起脚,佯装够不着。 “别磨磨蹭蹭拖延时间!”赫连家弟子很是不满,厉声道,“若是被我发现你在扯谎,定饶不了你!” “灯光太暗,我看不清。” 众执刑弟子又骂咧咧去寻烛火了。 宁汐的心情有几分灰暗。 实在不行,就试试强闯吧。她心想,若是大师兄愿意的话,凭他的修为,要冲出此地也不无可能…… “师妹在想什么?” 她猛地转身,裴不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背后,朝她温和一笑。 真是奇怪,明明他脚上还挂着铁链,怎么走到她身后一点声响也没有,跟个鬼飘过来似的。 宁汐抿唇不语。 裴不沉那双潋滟的柳叶眼又弯了一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声道:“师妹在想着逃跑么?” 竟然被看出来了! 宁汐讶然地盯着他。 不过,大师兄似乎并无责怪之意? 剖心台上烛火未燃,昏暗一片,这地方又大,赫连家弟子只能分头寻找灯烛,一时顾不上看管他们。 机会难得,宁汐一狠心,直接道:“大师兄抱歉,骗了你,但我实在有苦衷,你不能受剖心锤……你、你会受伤的。” 她懊恼地咬后槽牙,心想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信。如此贸贸然一口咬定他会因剖心锤受伤,岂不是等同于怀疑他并非清白? 然而裴不沉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表情有些奇怪:“师妹怕我受伤?” 宁汐语无伦次地点头,不知如何解释:“我不是不相信大师兄,只是、只是……” 千头万绪说不清,眼见不远处执刑弟子已经找到了灯台点亮,正朝两人走来。 宁汐头皮一麻,来不及多想,突然出手拔出置物架上的装饰宝剑,便裴不沉劈去。 裴不沉丝毫没躲,剑风拂过,吹起一缕鸦发。 “当啷——” 他脚腕上的铁链被斩断,坠落在地。 来不及解释,宁汐干脆捉住裴不沉的手腕,将他拉着往外跑:“大师兄,冒犯了!” 第4章 妖祸宁汐默默给自己竖了一个大拇指…… 有点冰。 有点滑。 这是宁汐攥上裴不沉手腕后的第一感觉,触手的质感很奇怪,不像活人的皮肤,倒像是握住了一块滑润坚硬的玉石。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节 但她来不及想太多,一心只想着带裴不沉逃离此处。 身后裴不沉倒是没出声,估计也被她这胆大包天的举动给吓了一跳,没及时想出应对之法。 她拽着裴不沉一口气下了五级台阶,背后炸起一声惊呼。 “诶,居然真的有道裂缝!”执刑弟子奇道。 宁汐的脚步一顿,脚下险些踩空,幸好被身后的人拉了一把。 原本她握住裴不沉的手腕换成了裴不沉反握,大师兄将她拽好站直之后便松了手:“师妹小心。” 他侧耳听了一会剖心台上的动静,也有些讶异:“好像查到了剖心锤的损坏。要一起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吗?” 宁汐没料到这出乎意料的发展,呆呆点了头,才跟着他重新往回走。 剖心台上,大大小小烛台都亮了,映照得宝架上的剖心锤光华流转,绝非凡品。 然而那浑圆的锤身上趴着一道细微蜿蜒的裂痕,若非在烛火下仔细查看,压根看不出端倪。 持着烛台贴近检查剖心锤的弟子瞧见了赶回来的宁汐和裴不沉,冷哼一声:“倒真给你说中了。” 宁汐想了想,方道:“兴许是剖心锤年久失修。” 那弟子仍旧狐疑,不肯轻易放过:“这等上品仙器,选用原料、制作工艺无不讲究,怎么会说坏就坏?怕不是有心之人故意损坏、借以逃避罪责吧?!” 宁汐心想这可真是冤枉她了。 近年来仙门风平浪静,少出案件,剖心台也搁置不用,除了偶尔几个外门杂役弟子例行公事地打扫之外,几乎无人靠近。 谁能知道那锤子是怎么坏、又是什么时候坏的。 “器物之事,你我都是外行,多费口舌也无益。”裴不沉笑吟吟道,“不如先交给炼器峰,由峰内长老查验一二,再设法修补。” 也没有别的法子,那赫连弟子阴阳怪气道:“剖心之刑暂缓,但还请裴道友稍安勿躁,在嫌疑洗脱之前勿做他想。” 这话简直是明晃晃地将裴不沉当嫌疑犯看。 宁汐心想这人真是讨厌。 她又认出来他还是先前嘲笑她狂蜂浪蝶的家伙,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这厢她自顾自愤慨,当事人裴不沉反而不置可否,道:“那某便在此处稍等片刻。不过须得有人将剖心锤送往炼器峰,不知可否劳烦道友代行一趟?” 堂堂白玉京首席弟子如此客气相待,那弟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拿腔拿调地哼了一声,还是捧起剖心锤,又抛出本命剑,一跃而上,御剑升空,眨眼间到了剖心台边缘。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砰—— 伴随一声巨响,剖心锤爆裂,锤身、飞剑以及飞剑之上的弟子顷刻间炸成了碎片。 一时之间,血肉横飞,好不惨烈。 呼救的,喊人的,叫嚷的……一片嘈乱之中,有人站在宁汐身后,轻叹了口气,举起手,虚虚覆盖在她眼前。 裴不沉依旧谦和守礼,并未与她肌肤相触,只是用宽大袖袍遮掩了她的视线。 一股清淡的白樱香漫过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怎么会……”宁汐思绪如乱麻。 “该是剖心锤有异。”裴不沉淡声道,“有人不想让剖心锤被送往炼器峰接受检查。” 宁汐大脑宕机片刻,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剖心锤不是年久失修,而 是有人蓄意破坏?”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样金贵坚硬的仙器会随随便便就裂开一条口子,还无人发现、还偏偏是在大师兄要受罚之前。 裴不沉轻笑。 为了替她遮挡血案现场,现下他二人站得极近,他的笑声听起来就像贴着她的耳畔发出。 他笑完,又道:“原来师妹不知道这些么?” 宁汐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于是裴不沉又笑了,也不知道她的回答里有什么可令他愉悦的。 “那,大师兄可知道是谁毁了剖心锤?” “大概是同我有仇的人吧。” 听到了出乎意外的回答,宁汐不由得回头,对上裴不沉温和的笑脸。 思绪如游光飞电。 是了。 近年来剖心台早无人问津,剖心锤又是上古法器、损坏并非容易,一般人不会废老大一番功夫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若是为了谋害裴不沉,就另当别论了。 他是白玉京的大师兄,一鲸落而万物生,天之骄子,对他欣羡爱慕者有之,嫉妒恨忌者亦有之。 人心难测,历经前世种种,宁汐对这句箴言的体会再深刻不过。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又瞧了裴不沉一眼。 这位美名远扬的大师兄有一张斯文笑脸,见之可亲,肤色白皙如玉,唯独眼圈下有些许乌黑。 常理而言,他已经是金丹修士,仙容永驻,施点术法祛除眼底青黑再简单不过,但不知为何他并未这样做,而是任由日夜操劳的痕迹留存。 这样想来,前世裴不沉在剖心台上受伤,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谁能与他仇深至此? 明明大师兄是那么好的人,爱护同门,扶危济困,除妖救人……竟还有人要害他! 胸腔堵得不行,宁汐脱口而出:“我会帮大师兄找到凶手!” 裴不沉讶然地扬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袍袖遮挡的狭小阴影中,少女仰着素白的小脸,异色瞳澄澈如琥珀,认真地盯着他,承诺道:“我也不会再让大师兄死……受伤,我会保护大师兄!” 裴不沉沉默片刻,有些无奈地笑了。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来,悬在她的脑袋上方,似乎想要摸摸她的脑袋,但最后还是没有,只是笑着收回手:“谢谢师妹。” * 剖心台上赫连家弟子骤死,惊动了身在问仙堂的一众大能。 裴不沉送宁汐下台后,便有人来唤,纵然刚从剖心台下逃过一劫,他也有许多事情要忙。 他同宁汐礼貌道了声别,便匆匆忙忙御剑而去了。 宁汐望着一瞬消失在天幕的那道光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竟还未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 宁汐挠了挠头,正准备返回外门峰,却听见悠扬钟声响起,虚无缥缈的传音唱和:“仙人御行,凡人避让——” “昆仑丘代家主赫连亭川御行——” “空桑长老南宫沛御行——” “太极剑门公孙谐御行——” “逍遥药宗何圣姑御行——” …… 那道悠扬之音一连报出了十数个名字,皆是仙门之中赫赫有名的大能,即使宁汐这样不关注外事的,也听见了几个耳熟名字。 她跟着其他白玉京弟子站在一处,恭敬低首垂目,听上方掌门训话,偶尔假装脖颈酸痛,微微抬起脑袋,偷瞄御剑飞在云端的仙人。 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庞,只能用门派制服来勉强分辨。 金牡丹辉煌华丽、胭脂色薄纱长袍肆意随风飘扬的,自然是崇尚华美、喜好排场的昆仑丘赫连家。 宁汐耳朵敏锐,听见不远处几个一脸郁闷的赫连家弟子在议论剖心锤毁后的处置事宜。 剖心锤既毁,原本定下对裴不沉的刑讯只能取消。这命令是代家主赫连亭川亲口所说,赫连家弟子纵然再多不满,也尽数被按了下去,依照吩咐前去为同门收尸。 前世宁汐对世家之间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一知半解,她生性喜静,与外人接触不多,对昆仑丘赫连家唯二相熟的便是她父亲的生前好友赫连清羽及未婚夫赫连为,只可惜今日他二人都没来。 待空中仙人飞过之后,聚集在问仙堂广场前的弟子三三两两散开,退场时除了偶有耳语,秩序井然。 安静之中,有人叫她的声音便格外明显:“喂,今日便是你发现的剖心锤有损?” 来人身姿笔挺,长发高束马尾,狭长的丹凤眼上挑,宛如一只昂首挺胸的高傲仙鹤。 宁汐认出那是早前站在请愿弟子前、同赫连家修士据理力争的女修。 女修朝宁汐出示了自己腰间的令牌,自我介绍也言简意赅:“炼器峰弟子林鹤凝。” “是。不知林师姐找我何事?” 林鹤凝道:“‘师姐’称呼就免了。你一个外门弟子,算不上正经白玉京门人。” 一上来就这样不好相处啊。 宁汐:“哦。” 林鹤凝道:“我奉命前来调查剖心锤损坏一事,你将今日发生一切都详细说来。” 炼器峰要查剖心锤,应该是想设法修补吧。宁汐未多怀疑,思索一番,慢慢将自己记得的都说了出来。 林鹤凝面无表情地听完,连声道谢也没有,转头就走。 宁汐习惯了这些内门弟子眼高于顶的态度,没往心里去,也顺着来路回了外门峰。 又是一番脚程,等她推开弟子居的门,里头没点灯,还是一片黑暗,估计室友全都赶去看热闹了还没回。 宁汐凭着自己藏食的记忆,从自己枕头底下掏出纸包的白面馒头,就着凉水胡乱啃了两口,倒头就睡。 闭眼前,心里充盈着幸福感。 重生的第一天,她就阻止了大师兄上剖心台。大师兄没受伤,也就不会引起白玉京与其他仙门之间的争端,这样一来,未来妖物袭击时白玉京不会在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宁汐在被窝里默默给自己竖了一个大拇指。 接下来要担心的,就是妖物袭击白玉京了,她要如何才能避免前世师门被灭的惨剧…… 不过,妖物袭击是在三个月后、天枢八十四年的初春,留给她准备的时间还很充足。 越想越困,宁汐脑中混沌,渐渐睡了过去。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节 直到半夜,玄黄钟骤然长鸣。 宁汐险些从床上摔下来,灵台霎时清明。 这钟声,这钟声—— 前世,便是这浩荡的钟声响起过后,妖邪闯入了白玉京! 宁汐跪坐在床上,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这么快! 第5章 御剑她去救他 白玉京的玄黄钟专为预警而设,受妖气侵扰而响。百年来,它只响过两次,一次是天枢四十一年,大妖阎野出世,妖气荼毒人间,百姓流离失所。 另一次,便是妖群攻入白玉京,导致白玉京覆灭。 还好宁汐回屋时到头就睡,身上外衣还没换,她直接跳下床,奔到门口,险些与推门进来的弟子撞个满怀。 “又、又是你!” 卫管事脸色煞白,下意识就捂住被宁汐用木簪划过的脖颈。 宁汐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在那白嫩如削葱段的十指上,指甲上染的蔻丹艳红。 他面上还敷了厚厚一层白粉,几乎将他原本的五官糊得面目全非,宁汐辨认好一会,才勉强记起他的名字:“卫书师兄。” 外门峰弟子按照日常差事内容不同,分为浣洗、打扫、灵草种植、灵宠喂养、值夜巡逻等等组别,每组十人,各派一名年纪大的师兄担任管事。 卫书便是宁汐所在打扫组的管事。 前世宁汐与他交往不多,只有在给她安排任务时卫书才会出现在她面前,往往只颐指气使地丢下几句话,就不见人影。后来妖邪叛乱,卫书也死在了那场祸事中。 “你要出门?”卫书见她没再魔怔攻击自己,稍微安下心来,从鼻腔里妖妖娆娆地哼了一声,“正好,我这缺一个人手,跟我来吧。” 说完,他也不等宁汐答应,直接就扯着她往外走,跳上飞剑。 卫书是个碎嘴巴,一路絮絮叨叨,宁汐勉强听清了自己是要跟去百药园补缺。 “好死不死的妖邪!好死不死的玄黄钟这个时候响,老娘的美容觉都没的啦!”卫书骂骂咧咧,又抽空斜了宁汐一眼,啐一 口,“看起来就笨手笨脚,要不是大半百药园弟子都赶赴前线战场救治伤病,也轮不到你来帮忙!” 宁汐垂在裙侧的手指微微收紧:“前线战况很激烈吗?” 卫书道:“差不多吧,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妖物,东边山脚下护山大阵都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剑峰、炼器峰、阵峰的内门弟子已经全数赶过去救援了。” 回想起前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景象,宁汐的喉间有些发紧:“那,不是还有其他宗门的门主长老们?大师兄之事尚未了结,他们应当还没走,能不能请他们帮忙——” “嗐,你懂什么。剖心锤一时半会修不好,人家大佬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在这里空耗着干等,半个时辰内就各自回去了!” 宁汐的脸色一白:这么说,这一次白玉京又要孤军奋战?! 她先前所做的努力,难道还是无法改变结局么?! “真是人倒霉了连喝凉水都塞牙缝。大能前脚刚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就来了妖物入侵,一天天的全是差事,烦死了烦死了!” 卫书犹自抱怨不休,加快了御剑速度,夜晚凉风迎面吹来,宁汐不禁打了个哆嗦。 白玉京四季如春,喜种白樱,清凉的晚风中总是夹带着淡淡白樱香味。 唯有今日例外,风中一抹火药硝烟,令人难以忽视。 宁汐朝脚下望去,在她的右手边,远远的,暗紫色的妖气充斥了半边天,金红火光与剑气铮然爆发一瞬,金铁交织、妖兽嘶吼、人声呐喊不绝于耳。 那应该就是抵御妖物入侵白玉京的前线,东山脚护山大阵。 她飞得太高,无法辨认想找的人是否也在里面,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卫师兄,能不能放我下去,我想去一趟东山脚。” “你没听懂我方才说的吗?”卫书被她这无理取闹的请求给激出了一团火气,没好声道,“那里是前线战场!你我修为低微,去那里干什么,送死啊?” 卫书还想再骂几句,忽地记起身后这妮子拿木簪险些戳死自己的疯狂模样,硬生生吞了话,改而道:“你怕妖物闯进来?” “……” 其实她想的是裴不沉。 前世身带碎半心的重伤,大师兄依旧强撑上了战场,这一次他肯定也会去。 卫书:“杞人忧天。你知道负责修补护山大阵的是谁——大师兄!有他在,别说妖物了,就连一只蝇妖翅膀也飞不进来。” 宁汐默然不语。 是啊,他是整座白玉京仰仗的大师兄,八重樱开,无人能敌,而她连练气不入,哪里轮得到她替他操心。 只是,心中始终无法彻底安定。 为何与前世不同,妖物会提前袭击白玉京? 论起与前世命运的分叉起点,是这一回她成功从剖心台上救下了裴不沉。 这二者之间有关系么? …… 还是说,妖物提前袭击纯属偶然,只是她多想了? …… 反复思索无解,而百药园已经到了。 虽然已是午夜时分,整座百药园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其中奔走忙碌的弟子个个面无人色,抱着足足半人高的药方单子,脚不沾地似的一飘就过去了。 卫书扯着宁汐,往人群里挤,脚下踩着风火轮一般,自己先抓了一叠膏药和纱布抱在怀中,又不由分说塞给她一篓子黄绿相间的草药。 “刚采下来的就铺平晒干,已经晒好的就碾成药粉,都干完之后那边还有二十筐,今夜丑时之间做完!” 宁汐茫然地抱着药筐,像只没主的陀螺似的跟着卫书打转,等他连珠炮似的说完一整串安排,这才讷讷地应了一声。 大殿中央,早有许多同她一般着褐麻粗衣的外门弟子坐在蒲团之上,都在择药,手指动作如飞。 整座大殿,一时之间只有弟子埋头做事择药草的沙沙声,落针可闻。 在这样的环境中,宁汐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局促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找到一方空闲的小蒲团,连忙踮着脚尖走了过去。 坐好之后,宁汐又偷偷瞄了几眼身边的弟子,像模像样地学着她的姿势挺直后背,开始挑选草药。 将枝叶干枯、已经晒过的单独放在一边……干了没一会,忽地听见殿外慌慌张张地传来人声。 “大妖!大妖阎野出世!掌门令我传讯,尔等莫要擅离岗位!” 宁汐手里的草药骤然掉在地上。 阎野,传闻中的上古大妖,据说原身是一只长数千里的应龙,吞吃修士凡民无数。 最重要的是,前世白玉京灭世之战,阎野也出现了,还以原型羽翅击中裴不沉,令他剑骨寸断。 宁汐豁然站了起来。 她怎么能将这件事给忘了! 虽然这一次裴不沉并非带伤上阵,可阎野之可怖、纵使整座白玉京也难以抵挡,万一大师兄再次对上阎野,又…… 万一呢? 宁汐坐立不安,幸好与她同样惊疑不定的还有许多人,她混在其中,倒也不算突兀。 能被安排在百药园做后勤的都是些修为不高、见识不多的年轻弟子,早已意动,寂静被打破后就立刻松懈下来,交头接耳。 “不是说阎野被咱们掌门打败过一次,断了半条尾巴,灰溜溜滚回妖族老巢了么,这次怎么又敢出现了?” “你问我我问谁?指不定就是来报断尾之仇的吧!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少来了,阎野这头大妖肯定活了上千年,比你我祖宗加起来年纪都大,放屁的少年!” “言辞,注意言辞啊。” 宁汐从叽叽喳喳的人群中钻了出去,眼疾手快地捉住了那个报完信、正准备走的小弟子:“你可见过大师兄?” 小弟子大概刚从战场上下来,身上脚上全是尘灰血污,突地被人抓住,还有些懵,下意识答道:“大师兄原本在东山脚主持修补护山大阵,听说阎野出世,便率人赶过去了。” 果然如此。 宁汐道了声“得罪”,干脆利落地夺了小弟子腰间的佩剑。 那小弟子整张脸霎时涨红。 抢他们剑修的剑,跟抢人老婆有什么区别! 可他刚下战场、又御剑奔来传讯,腿软得像两根面条,压根追不上步伐如飞的宁汐,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夺了他的剑冲出殿门。 可恶! 小弟子欲哭无泪,心道果然娘亲说漂亮的女人都是母老虎! * 宁汐拔足狂奔,循着空气中血与铁的味道,往东山脚跑。 山道漆黑,栈筑日久,她险些被道上突出的砖石绊了一跤,手掌撑在石砖地面磨了一下。 好在她常年干活,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除了有些火辣之外,没受什么伤。 她抬头望了一眼星位,估摸着已经过了子时,可距离东山脚还有一座山的距离,等她用两条腿跑到,恐怕战事早就结束了。 宁汐咬了咬牙,拔出那名弟子的佩剑,打算尝试御剑。 佩剑被她从主人身边夺走,不甘心地闪烁几下微弱光芒。 宁汐回忆着看过他人御剑的招式,并指念诀:“依托自然,万事万物,万生万灵,万象万行——因心而动,乘风而起!” 长剑躺在她掌中,一动不动。 宁汐咬了咬牙,再次催动。 “万生万灵,万象万行,因心而动,乘风而起!” 还是毫无反应。 “万生万灵,万象万行——因心而动,乘风而起!” …… 直到念得嗓音发哑,宁汐也不记得自己试了多少遍,灵府内始终如有一团泥丸堵塞,关窍不开。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节 她吞了口唾沫,尝到自己喉间的铁锈味。 她其实并不意外。若修炼御剑当真这样容易,她也就不会这么多年还是个外门弟子了。 当初她可是连入门根骨测试都没通过。 宁汐沮丧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剑,又抬头望向东山脚的方向。 其实她离东山脚很近了,只是还隔着一座需要绕开的高山。 暗紫色的妖气比来时更加浓郁。 妖气可怖,其中似乎凝聚着千万扭曲的妖物面孔,张开幽深大口,每看一眼,都令人觉得它们即将吞没整个白玉京。 然而每一次铺天盖地的冲击,都被一道无形的障壁拦下。 障壁之下,凌空之中,立着一道白衣纷飞 的身影。 宁汐的瞳孔缩紧了。 她没想到自己能看见大师兄裴不沉。 仅他一人执剑,便如千军万马。 妖气凝固一瞬,随即一只三层楼高的漆黑龙首自暗紫妖气中冲出,龙吟如雷,龙口如渊,直直咬向那小小的素色人影。 逐日剑光爆亮如白昼,与龙牙相格时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之声。 于此同时,黢黑山林之中,宁汐忽觉醍醐灌顶,灵台一点清明,内府淤堵散开。 她竟从裴不沉生死之间使出的剑招中悟道了! 灵犀闪现,身随心动,她果断咬破食指,将鲜血抹在佩剑之上,原本沉寂黯然的剑身,忽地爆出明光。 剑本凡铁,因执拿而通灵,因心而动,因血而活! 下一刻,宁汐双脚腾空。 晚风狂乱如流,吹起少女墨色的长发,澄澈如琥珀的异色瞳在夜色中灼灼发亮。 她第一次凭自己的力量御剑而行。 她终于可以去救他了! 第6章 易碎“有人为我而来。” 从未有过的畅快如同海啸,一股脑地席卷了全身。 宁汐站在飞剑之上,呼啸而过的夜风刮过少女柔嫩的面颊,刮得些微生疼,可这丝丝缕缕的痛楚转眼又化成了深入骨髓的兴奋。 外门弟子又怎样? 气海没开又怎样? 如今飞在空中的是她宁汐! 窄窄的飞剑越来越快,头顶是一望无垠的深沉夜空,脚下踩着的是仙门万千葳蕤灯火,宁汐慢慢张开双臂,任由狂风卷起她的粗褐麻衣。 她的嘴角越来越上扬,到最后,笑声克制不住地从她喉间溢出。 * 东山脚,护山大阵前。 半跪在地上的少年动作轻微一顿,似有所感地朝着远处望去,星辰万千倒映在他幽黑沉静的眸子中。 应龙断了一鳞,龙血滚烫,淅淅沥沥如岩浆落雨。 少年浑身浴血,紫色的妖血与自己鲜红的人血混在一处、不分你我,他却视若无睹,只沉静地、专注地望向群山之巅。 “裴不沉,你断老夫一鳞又如何?”应龙黄铜色的龙瞳中浮现出充满恶意地畅快,“你被老夫龙尾击中心口,天下无人能从这样的伤势下幸存!” 裴不沉反手拔出扎在心口的龙鳞,好似没了痛觉:“再来。” 应龙在妖云内翻滚,避过一道锋芒剑气,桀桀嗤笑:“既然方才都已经失了剑意,如今又何必苟且偷生?” “有人为我而来。”裴不沉道,轻轻摇了摇头,噙着笑,再次挥剑斩下,“所以,我突然又不想死了。” * 因为不会收剑,宁汐落地时刹不住脚,一路横冲直撞,直接冲进了一团厮打的妖物之间,摔了个四仰八叉。 原本打得红了眼的双方没意料突然闯入一个不速之客,刀剑爪喙一齐停了下来。 “……那个,打扰了。” 宁汐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灰溜溜地捡起长剑,转身想溜。 “别在意我,请、请诸位继续。” 两只金翅鸟妖对视一眼,下一刻齐刷刷地亮出如利剑的长羽,狠狠朝宁汐刺来。 抢在宁汐躲闪之前,月白衣袍一闪,原本就在与金翅鸟妖缠斗的年轻修士飞身上前,持剑做旋,将飞溅的利羽击落。 “此处危险,师妹速走!” 白玉京中,有以霸凌弱小取乐的,也有学大师兄模样平等博爱、互助友爱的弟子。 宁汐来不及道谢,返身就往先前瞧见裴不沉的方向冲去。 身后的修士见她所去方向,气得不行,从缠斗的空隙里爆发一声呐喊:“我让你快逃,不是让你闯到战场中心去啊!” 如他所说,越靠近护山大阵,妖气便更浓郁,暗紫犹如浓雾遮天蔽月,宁汐只能凭着偶尔从妖雾中透出的一点金色阵法光亮辨认方向。 雾气中影影绰绰的,都是妖物的影子,偶尔有修士斩杀完妖物,瞥见宁汐,讶然地睁圆一双桃花眼:“哪来的漂亮妹妹——” “不对!”他猛地一甩脑袋,改换脸色,一本正经地呵斥:“此处不需要送药,外门弟子速速离开!” 宁汐知道对方是将自己错认成了百药园救治伤员的医修,她也没多解释,只道:“你知道大师兄在何处吗?” “啧,怎么漂亮的女修全是关心裴不沉那小子的……他没事啦。反倒是小妹妹你还没过炼气哦,此地刀剑无眼,万一把你那漂亮脸蛋给伤到哪里就怪可惜的了,还是赶紧走吧。” 宁汐对他的后半句话置若罔闻,只听见了自己想听见的:“大师兄没事?太好了!” 她拔腿又要走,却被那修士拦了下来,打量几眼,似乎看出了什么,奇道:“你不是百药园医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宁汐被问住了。 她想要来救大师兄……可她修为如此低微,连御剑都是刚刚才学会,她拿什么救大师兄? 天穹之上,不住有龙鳞暗光亮起,龙吟如雷隆隆,那修士又说了句什么,都被龙吟声盖过了,只好重重地用剑柄推宁汐的肩膀,再次很大声地质问。 宁汐仔细听了好半天,才勉强听清了半句:“……是不是妖物派来的奸细?!” “我不是,我只是想救——” 那修士却没了最初的嬉笑神色,不肯让她再前进半分。 就在此时,另一个浑身血污的修士急匆匆跑来:“阎野被大师兄斩断一鳞,狂性大发,大师兄被龙尾扫中心口!” 宁汐脑中嗡鸣一声。 “因心而动,乘风而起,御剑行!” “干什么!在战场上御剑,不要命了!” 修士眼睁睁见着那方才还唯唯诺诺的小师妹浑似变了个人似的,御剑如迅光,头也不会地扎进了龙吟之处。 他气急攻心,又不能学着宁汐不要命的法子往战场中心闯,只好点了几个弟子,随他返身援救裴不沉。 宁汐压根没听见那修士的呼喊,她第一次御剑而行,也没人告诉过她相关禁忌,更不知道在战场之上人人都不愿意御剑、因为那样容易成为所有妖物的活靶子。 她飞到一半,身后就袭来一阵腥风。 生死存亡之间,她操纵着飞剑一个急转,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看清了眼前的东西,震惊地睁大眼睛。 本该在护山大阵的应龙阎野不知为何竟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巨大的应龙桀桀发笑,口吐人言:“老夫和那小子打了这么久,饿得不行。你这小道姑长得倒是漂亮,吃起来一定也美味得很。” 宁汐脚下飞剑骤然停住。 妖威如山,朝她压来,纵然宁汐能克制心潮,身体却已经不受控的半跪在地。 上下牙关都在恐惧中咯咯作响,宁汐却仍然要开口说话:“我大师兄裴、裴不沉如何了!” 阎野见她不逃,反而来了趣味。 反正都是掌中之物,临死前逗弄一回也无妨。 “那小子啊,被我吃了。” 似乎为了佐证他的话,阎野懒洋洋地张开巨口,向宁汐展示牙缝中塞着的一片月白锦袍。 而宁汐想也不想,一剑扎进阎野的牙龈。 应龙压根没料到单薄瘦弱的小姑娘出手如此狠绝,顿时龙血狂飙,痛声尖啸。 而宁汐借着他张口痛呼的一瞬间,两眼一闭,直接滑进了巨龙的食道。 黑暗,腥臭,濡湿,狭窄。 不适感犹如跗骨之俎,密不透风地包裹她的全身。 她顺着暗红的长管一路下滑,宛如朝着地狱下坠。 仿佛永无尽头,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噗通”一声,她落进了一个臭不可闻的大池子里。 宁汐呼吸紧闭,还没来得及使上自创的狗刨游水,就被人拽着衣领拎了起来。 即使在这样闷热恶臭的地狱里,裴不沉依旧一尘不染。 他站在用术法化出的浮舟之上,胸口只有星星点点的血痕,依旧玉冠高束,只是那双素来温和无波的柳叶眼满是震惊:“宁师妹?!” 宁汐没头没脑地“啊”了一声。 裴不沉的呼吸停了一瞬,单手青筋暴起,攥着她衣领的手指好半天没松开。 于是宁汐被吊在半空,一张素白小脸被勒得微红,裴不沉才将她放回浮舟里。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我应该下过令,练气期以下弟子不得进入东山脚,宁师妹怎么还会在这里?”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节 宁汐不知 如何作答,哑口无言好半天,试图拙劣地岔开话题:“……大师兄你知道我姓宁啊。” 裴不沉显然被她这跳脱的脑回路给噎了一下,松开攥紧她衣领的手,改成扶额苦笑,又像是被她气笑了。 宁汐自知理亏,赶紧端正地跪坐好了,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虚空发呆。 许久,裴不沉在她头顶幽幽叹了口气:“白日你我见过面后,我便差人去主事堂调了你的记录文书。” 哦,所以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知道自己是个练气都没入的外门小弟子。 宁汐点头。 裴不沉又问:“自己闯进来的?” 宁汐:“嗯。” 裴不沉:“没受伤?” 宁汐:“嗯……运气好。” 裴不沉随即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不高兴:“命数之言,虚无缥缈,刀剑妖邪却是实打实会杀人的。 运气……呵,师妹不该将自己的安危全系在这般东西上。” 这是在委婉地教训她鲁莽了,宁汐尴尬地抠手指,点头称是。 裴不沉又叹了口气,为她施了清洁术,有些清洁术顾不到的地方,他便蹲下身来,从袖中取出素帕子为她擦干发丝。 这是第二回 她与大师兄离得这样近,近到可以看清她从前没能看见的细节。 裴不沉的发色其实很黑,额发留得偏长又细碎,低着头、侧面看时,发丝就会将那双温柔的柳叶眼遮住大半。 在漆黑如鸦羽的发色衬托下,更显得他整个人如雪似的冷白,面皮、耳廓、脖颈、手腕,处处都白得耀眼,身在腌臜幽暗的龙胃,仿佛地狱中、一轮移动的明月。 裴不沉细心地替她擦干净发上最后一缕水汽,才抬眼看她:“师妹真的没受伤?” 这样反复追问,他这是把自己当成不能自理的小孩子了? 宁汐有些脸热,连忙摇头:“没有。倒是师兄你无恙吧?我听说阎野用断尾扫中了你的胸骨……” 裴不沉看了她良久,才温声道:“师妹就是听了这个消息,才闯到东山脚、又跳进龙胃里来的?” “嗯。” 裴不沉再次沉默,又过了好一会,开口道:“这样很危险,以后别这么做了。” 虽然这么说,可宁汐觉得他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 “可我是来救大师兄的……” 裴不沉又露出那种“拿你没办法”的笑容:“即使是为了救我也不行。” 想了想,又温声补充:“为了救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师妹应该多多关心你自己。” 宁汐有些不服气地咬唇,定定地看着他。 裴不沉被她看得有些无奈,只好开口解释:“我自幼修习心法中有一门金刚护体罩门,断尾扫来时只受了一点皮肉伤。” 心法? 宁汐想到什么,脱口而出:“若是师兄碎了半心,那心法是不是就用不了了?” 裴不沉皱眉:“对,此术需在心脉运转,若心不全则自然废弃。” 那点蹙眉很快消散,他顿了顿,重新开口时带了笑:“不过好端端的,提碎半心做什么?师妹真奇怪,难不成盼着我受伤?” 宁汐肃然,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是怕你受伤。” 裴不沉笑眯眯的:“多谢师妹挂念,可我没有这么脆弱的。” 宁汐撇了撇嘴,想起前世瓢泼大雨中他抱着灵位、蜷缩在枯树之下的泥泞模样,心想,才不是呢,她知道的,大师兄非常易碎。 第7章 龙爪“为什么要来救我?” 她若有所思,裴不沉也注意到了,笑道:“一直看着我,是有什么想说的?” 宁汐犹豫片刻,还是捡了最重要的先问:“大师兄为什么会在龙肚子里?” “你问这个……我在找出路。” 裴不沉站起身,解下背在后背的逐日剑,挥剑示意她看,“应龙身披鳞甲,坚不可摧,我方才同它恶战一场,也不过砍去几片薄鳞,伤不了它的要害。” 剑光所到之处,照亮了胃壁上一处手掌深的伤口,伴随着周围肉块缓缓的蠕动,正不断地渗出暗紫色的龙血。 裴不沉又是一剑挥出,那处伤口便又被他砍深几尺:“于是我想,既然不能从外面伤它,那自内攻之,如何?”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随着最后一剑挥出,如烈日一般的火焰烧灼伤口,整座胃池剧烈地震荡起来。 宁汐握紧浮舟的边缘,免得自己掉下去,同时她也看见了,胃壁上、被裴不沉削过的地方已然裂开了一道狭口,里头隐隐透着光亮。 “看来有用。”裴不沉笑道。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少年忽然低声歌诵起来。 衣袍随血雨腥风而动,剑刃一次次刺向蠕动猩红的肉壁,他愉悦而歌,声如清泉激石。 分明是在生死存亡关头,他却如闲庭信步,自在逍遥。 “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 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血水翻涌,如腥海浪,一叶扁舟一次次被抛向浪头。 而剑尖所到之处,一朵巨大的血色肉莲缓缓盛开。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1 最后一剑,莲花心成。 裴不沉突然一手拎起宁汐的后衣领,另一手并指作决,御剑而起,直直朝着肉莲的花心而去。 狂风恶浪从身边呼啸而过,宁汐下意识闭紧眼睛,等再睁开眼时,眼前换了天地。 逐日剑冲破血肉,她被裴不沉带着,立于哀嚎疯狂的巨龙之上。 裴不沉轻巧地反握剑柄,将逐日剑又扎进了不停翻滚扭动的龙背,借以稳住身形,顺便隔着袍袖扶了宁汐一把。 等宁汐站起来,他便适时松开了手,一如往常守礼知文、进退有度。 清凉光滑的锦布从宁汐掌中滑过,犹如捉摸不定的风。 她拇指指尖的倒刺轻微勾到了裴不沉的袖口,拉出一道纤长晶莹的蚕丝线,宁汐立刻有些尴尬。 与她所穿的粗衣不同,白玉京供给内门弟子的衣料皆是上品,采自东海的鲛纱、点缀其中的金线明珠、还有巧夺天工的刺绣工艺……就怕将她卖了也赔不起。 她忐忑地正要开口,裴不沉却浑不在意似的将手一收,垂首向脚下看去:“阎野被我重伤,更会殊死一搏,待会我同它相斗怕是顾不上师妹,我先将师妹送出此处。” 他顿了顿,又轻描淡写道:“方才破出龙胃时大概被妖血溅到了眼睛,视物不清,护不了师妹了,抱歉。” 宁汐心中一紧,连忙踮起脚尖,去看他双眼。 果然如他所说,裴不沉的眼圈周围红肿,眼皮紧闭,眼尾的睫毛都被妖血腐蚀得微微卷曲。 知道自己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宁汐只好点头,然而她才转身迈出一步,脚下的龙背如地崩山摧。 龙啸如雷击:“裴氏小儿,毁我龙身,还想全身而退?!” 应龙阎野吃了裴不沉一个大亏,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龙爪闪烁寒光,从宁汐背后袭来。 那一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眼盲的裴不沉闻声抬起头,可终究不如五感聪敏之人,还是慢了一步。 宁汐本可以躲开,可若她闪身退让,那尖锐的龙爪便会直接刺穿裴不沉的心口。 她骤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她来救他,即使手无寸铁,即使螳臂当车,她不会再让他如前世一般,潦草死去。 她要救他,即使以她的身躯为代价。 噗嗤—— 利爪穿透血肉,血花飞扬。 下一刻,逐日剑如流星,将龙爪齐根砍下。 龙吟和剑啸响彻天地,没人听见少女微弱的呐喊。 “大师兄。”宁汐讷讷道,“我会救你的。” 她在剧痛中眼前一黑。 * 宁汐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是热闹的上元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白玉京贵为百家仙门之首,更被奉为先祖,传闻几千年前出了一个得道飞升的仙人师祖。 如今世道,人妖两分,妖气浑浊,灵气淡薄,能炼成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寥寥无几,遑论飞升。 于是白玉京众人对那传闻中飞升的师祖更加崇敬有加,每年上元夜都会举办浩浩荡荡的祭祖大典。 典礼上,凤架开道,香花作雨,鼓瑟吹笙,好不热闹华美。 只不过这样的盛会大多与宁汐无缘,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外门弟子,没资格参加。 上元夜祭祖大典对她唯一的意义,便是能拿到分发的纸灯笼。 灯笼大多做成瑞兽形状,上头施加了能让瑞兽动起来的术法,可以维持三日夜。 虽然是个简单的小把戏,但耐不住白玉京财大气粗,一个小小的纸灯笼都能做得精致无比,惹人喜爱。 是以每年上元夜,众弟子都翘首以盼能拿到最漂亮的那只纸灯笼。 宁汐却没有那样好运气,外门峰的弟子素来爱欺负她,在她来领之前就将大的、好的灯笼一抢而空。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节 等她做完整日差事,匆匆忙忙赶到储物阁时,就只剩下一只乌龟形状的、颜色油绿绿的丑灯笼,孤零零地被扔在地上。 宁汐捡起乌龟灯笼,上头还被谁踩了一脚。 她安静地擦掉上面的脚印,不出意外地看见乌龟的腹部破了一个大洞,小小的乌龟脑袋低垂,已经奄奄一息。 宁汐怜惜地用手指摸了摸那小乌龟的脑袋,觉得它与自己有些同病相怜。 门外“吱呀”一声,宁汐愣愣地看着意料之外的来人。 大师兄裴不沉朝她温和一笑,手里也提着一盏明晃晃的圆月灯笼,不过没施术法,灯笼只随风轻轻摆动。 他走上前,轻轻拉住宁汐的手腕,引导她掐指作决:“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2 少年嗓音清缓如春冰碎,待最后一声落下,那只灯笼圆圆的龟足一伸,咸鱼打滚似的翻身爬起。 “看,”裴不沉笑道,“师妹救活了它呢。” * 宁汐缓缓睁开眼睛,胸口被龙爪穿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她摸了摸心口,摸到有力的心跳,知道自己确实还活着。 还是熟悉的结着蛛网的天花板,是外门峰的弟子居。 她替大师兄挡了一剑,如今怎么会在这里? 弟子居内寂静无声,其他外门弟子依旧不在,只有一人端坐在墙根的木凳上。 裴不沉背对着她,正对着身前木桌上微弱的灯火,埋头穿针。 银白丝线轻轻松松穿过了米粒大的针孔,裴不沉右手拈针,娴熟地穿针引线,缝补着铺在桌面上的月白制服。 宁汐呆呆看了一会,此时裴不沉的模样,不知怎的让她想起烛光中的母亲。 那句诗怎么念来着,什么慈母什么手中线…… 放下剪刀的轻微“咯噔”声,打断了宁汐乱七八糟的思绪。 裴不沉将收尾地线头剪短,又顺手整理好针线筐,才重新穿上补好的外袍。 宁汐眼尖,瞧见那正是被自己拇指倒刺划坏的衣裳。 “师妹醒了。”裴不沉转身,瞧见她愣神的模样,笑道。 宁汐“啊”了一声,立刻道:“大师兄你的眼睛……” “已经无碍了。你呢,有不舒服吗?” 宁汐摇头,放在被面上的手指蜷曲:“抱歉,弄坏了大师兄的袖子。” 裴不沉道:“无妨。” “织补房的弟子不在值吗,居然还要大师兄亲自动手……” “一点小事,用不着劳烦别人。” 裴不沉在她床边坐下,同她隔着两拳距离,“而且我素喜绣活——” 他又朝宁汐眨了眨眼睛,这会才卸下了大师兄的端正,忽地泄露出一点活泼泼的少年气来:“一点嗜好,难登大雅之堂,师妹可不要同别人说啊。” 宁汐认真地点头,又瞥见他背在身后的佩剑,剑柄上挂着一枚晴天娃娃,带着大大的笑脸。 “这个娃娃,也是师兄亲手做的吗?” “那个不是。”裴不沉道,又伸手给她瞧自己袖口上新缝好的金边素樱,“我的绣工可比那个好多了。” 宁汐又低下脑袋,仔仔细细地瞧了半晌,点头称是:“大师兄真厉害,连绣的花都比旁人的好看。” 她说的认真,反而把裴不沉逗笑了。 等他低声笑完,宁汐才不解地开口:“大师兄笑什么?” “师妹的所思所想总是和常人不一样。裴不沉将袖子收回,摇了摇头,“我身为白玉京大弟子,不练剑修法却哀搬弄妇人活计,寻常人见了都该叱我不务正业,师妹倒好,还夸起我来了。” “因为大师兄本来就值得夸。”宁汐鼓了鼓脸颊,不大高兴,“谁敢骂大师兄?!” 裴不沉不置可否,只是柳叶眼又弯起来:“总之,谢谢师妹。” 屋内忽地陷入沉默。 “谢谢师妹。”裴不沉收了笑,忽地又轻声念了一遍。 宁汐清了清喉咙,小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自从你昏迷之后,三日三夜。” 那日宁汐从应龙阎野爪下替裴不沉挡下一击,重伤昏迷,幸而裴不沉即使砍断龙爪,将她救下,又施法护住她的心脉,宁汐这才保全性命。 “不过应龙爪上有毒,妖毒入体,师妹最近还是得小心养着才是。” 宁汐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果然还有一阵隐约刺痛。 裴不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沉沉叹了口气。 至于应龙阎野,它半截身子都被逐日剑凿穿,又丢了一只手爪,已经是强弩之末,又逢白玉京弟子及时赶到围攻,它勉强挣扎了几下,还是不敌。 “只是可惜,它有其他妖物相助,最后还是逃走了。”裴不沉捡起放在床头案上的果品,从手中变出一柄小刀,开始削皮。 “还有你抢来的剑,我替你还回去了。” 宁汐垂着脑袋,提心吊胆地担心他要批评自己,但裴不沉没多说什么。 她又大着胆子朝他看去。晕了三日,现下见到那晶莹饱满的果肉,忍不住犯馋。 好歹她也是伤员,裴不沉来看望自己,总该给她削一个灵果吃吧? 然而她眼巴巴地盯了片刻,裴不沉却仿佛没看见似的,握刀的动作依旧慢吞吞。 室内暝暝如昏,只依靠着一星如豆的灯火照亮。 灯花偶尔噼啪爆裂,小刀滑过果皮“沙沙”作响。 劣质的灯油味、仙果特有的清甜芬芳,还有大师兄身上若有若无的白樱香味缠绕交织……一室寂然。 裴不沉垂着脑袋,专注于手中物事。 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而指肤皙白如玉,指间夹着薄薄一片刀锋,在暗室内间或滑出冰冷的银光,危险与清丽共舞。 宁汐口干舌燥,吞了口唾沫,又轻轻抠了抠身前柔软的被衾,忽地听见裴不沉开口了: “不过,师妹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宁汐没反应过来:“啊?” 裴不沉笑了笑:“……比如,为什么要在剖心台上说谎?为什么闯东山脚战场?还有跳入龙胃、替我挡下龙爪……” “为什么……要来救我?” 第8章 告白大师兄就是很厉害 他一口气说完这许多个“为什么”,指尖的薄刀停了一瞬,再开口时又带了那令宁汐熟悉的温和笑意:“即使是出于同门间的仰慕之情,师妹未免对我也太好了点。” 宁汐被这骤然爆发的一连串质问冲击,头晕脑胀地又“啊”了一声。 裴不沉无奈地抬眼看她,轻声道:“师妹慢慢想,我可以等。” 她当然不可能同裴不沉坦白自己是重生来的。 他信不信是另一回事,万一因为胡言乱语被误认妖邪夺舍,可是要被立地诛杀。 “我……我也没做什么。”宁汐支支吾吾道,“不过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 “师妹说谎的功夫还得练一练。” 被这么明晃晃地揶揄可是第一遭,宁汐脸上骤然烫起来,垂死挣扎着抵赖:“大师兄平时降妖除魔,不知救下多少弟子凡民。我、我虽然只是个外门弟子,可也受过大师兄恩惠,不忍见师兄受伤,一时情急,这才行事鲁莽……” 裴不沉摇头,虽然面上依旧带笑,可语气却渐渐严肃:“事关丢性命的大事,你觉得只是自己‘行事鲁莽’而已?” 宁汐缩了缩脖子,却还是不服气地顶嘴:“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师兄去死!” 大概是没料到向来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的少女会突然提高声量,裴不沉怔了一下,才扭开脸,掩饰性地干咳两声。 片刻,他重新放缓了声调:“都说了,我不会 死的。你也知道,大师兄我,呃,英明神武,修为高超……” 他从来没试过这般王婆卖瓜、自吹自夸的行径,自己说着都忍不住笑起来,又对上宁汐肃然认真的小脸,脸上骤然发热。 宁汐道:“嗯,大师兄就是很厉害。” 裴不沉笑不出来了。 哑口无言须臾,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反正你看,我现在好端端的。不用你救。” “那也不行,我就要陪着大师兄。” “我说了不用——还是说,大师兄的话你都不听了?” “大师兄说了也不算!大师兄赶我走我也不走!” 少女倔强地盯着他,异色瞳在烛火下灼灼发亮,犹如一轮燃烧的流金烈日。 裴不沉又沉默。 从前仰慕他的风仪、向他表白示好的女修不是没有,可像宁汐这样的…… 打也不能,骂也不得,他只是名义上的大师兄,没身份更没资格真的管教她。 裴不沉有些烦躁地摁了摁眉心:“那日,孤身跳入龙胃,师妹不害怕吗?” 宁汐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的性子一向寡淡,情绪也稀少,为此不少被其他外门弟子欺辱,整日“木头”长“木头”短地用诨名叫骂。 她犹豫片刻,只是道:“我知道自己不会死的。就算我先倒下,大师兄那么厉害,也会护着我。” 就像前世,明明她与裴不沉关系淡薄,他却能为区区同门之谊、奔赴万里来救自己。 他能为她做到的,宁汐觉得自己也可以。 裴不沉欲言又止。 宁汐道:“师兄是怪我拖后腿了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节 毕竟她还是个炼气期都不入外门弟子,在需要剑术修为对抗妖物的战场上,的确是个累赘。 “怎么会。”裴不沉笑了笑,最后几刀,将灵果的红皮削出了两只兔耳朵,“师妹对我这样推心置肺,我却愧于相对。” 他迟疑片刻,又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师兄并不像你想得那样好,并不值得你做这些? ……就像,那日在剖心台上,若不是我让那赫连家弟子去拿剖心锤,或许他不会死。“* 宁汐撇了撇嘴:“可大师兄是无心的啊。” “……” “这么相信我啊?”裴不沉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将削好的小兔子苹果递给她,“嗯,对,我确实无心。” 宁汐得到了垂涎三尺的美食,喜不自胜,点了点头,埋头啃仙果。 她就知道的,前世裴不沉都能舍身救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外门弟子。 大师兄怎么可能是坏人。 * “啪啪啪啪啪啪。” 裴不沉刚走出弟子居,就看见裴从周站在屋前一株白樱树下,一脸戏谑,不住地鼓掌。 裴从周一边朝他走近,一边夸张地感慨:“好感天动地的师兄妹情。” 他又装模作样地抬起袍袖,月白袖口绣了四重樱纹,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师兄师妹执手相看泪眼,你侬我侬,恶煞情多……我的新话本子终于有素材可写喽。” 若是宁汐在场,便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这人便是在东山脚拦住她的桃花眼修士,裴不沉的表弟兼好友,裴从周。 裴不沉目不斜视,直接忽略了笑得一脸荡漾的裴从周,笑道:“若是我在你那堆浓词艳句的烂俗本子里看见任何关于宁师妹的编排,我就亲自烧了你房里那堆废纸。” 分明他还是笑着的,可裴从周只觉背后脊背一凉,笑容一僵,立刻委屈地抬起手求饶:“行吧行吧,我保证和你那宁师妹的只言片语都不会出现——裴大师兄,满意了吧?” “说正事。” “咳咳,你怎么知道我的确有事告知——好好好,不说废话。” 裴从周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是有关赫连含山一案。最近赫连家内部似乎不怎么太平,赫连含山死后,家主之位空悬,赫连家里几个有权威的长老为此打成一团,看起来暂时是顾不上找你兴师问罪咯。”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裴不沉微微颔首:“依你看,接下来谁最有可能登上赫连家主之位?” “表哥要考我啊?”裴从周笑嘻嘻地看他一眼,“这可难不倒我,我们写话本子的,为了搜集素材可谓是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呃,好的你别冲我笑,怪吓人的——我觉得应该是赫连清羽。” 裴不沉脑海中浮现出一道朗月清风般的长者身影。 据说赫连清羽原本不姓赫连,是赫连家上一任家主丧夫后续弦的继室,入赘后便改了妻姓。 这在赫连家倒也算不上离经叛道,赫连家地处昆仑丘,自古以母为尊,境内生子都是跟母姓。 裴从周突然“嘿”了一声:“说起这赫连清羽,他倒是同表哥你挺有缘分。” “改嫁赫连家主之前,赫连清羽与一名凡人育有一子,名叫赫连为。”裴从周刻意压低了声音,却难掩一脸八卦兴奋,“就是上次引得南宫音同她亲爹大闹一场的那个赫、连、为。” 他们这些仙门世家,彼此大多熟识,谁家发生口角,即使再鸡毛蒜皮,一夜之间也能传得满城风雨。 尤其是像南宫音这样,堂堂世家大族的金贵小姐,为了一个出身卑贱的凡人之种,不惜要与家族决裂,这件事早已成了仙门之内所有贵女公子茶余饭后的丑闻。 裴从周酷爱流连花丛,这番八卦自然也逃不了他的耳朵。 裴不沉似乎对那二人的情爱牵扯并不在意:“赫连清羽性子温厚,他若上台,于我和白玉京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倒是,大概是知道自己出身凡民、比不上世家子的修为,赫连清羽从来不同人争执。就他那面人似的好脾气,估计不敢再找你计较赫连含山之死。这样表哥你也能腾出手来清扫袭击白玉京的妖邪残党。” 裴不沉点了点头,同裴从周并肩往外走了几步,又有些忧愁道:“只怕如今的赫连家代家主不会令他如愿。” 正说话间,面前一道御剑华光降落。 裴从周率先认出了来人:“炼器峰的鹤凝师妹!晨安啊,可是找我有——” 林鹤凝依旧那副目下无尘的高傲模样,只略略朝裴从周行了一礼,直直地盯着裴不沉道:“大师兄能否留步一二?我有事同大师兄讲。” 裴从周吃瘪地咂咂嘴,悻悻道:“宁师妹也是,鹤凝师妹也是……怎么一个两个漂亮姑娘全冲着表哥去!就没有人看看我吗!” 裴不沉苦笑,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林师妹找我该是有正事。宁师妹则是……唉,算了。总之你不许胡乱编排。” 林鹤凝眉间微蹙。 裴从周可怜巴巴地揉着后脑勺,应了声“哦”,依依不舍地御剑行了。 待他走远,裴不沉却依旧看着天际,没瞧面前的女修:“鹤凝师妹亲自来寻我,可是剖心锤的查验结果出来了?” 林鹤凝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难道不是正事,我便不能来寻师兄了么?” 裴不沉依旧温和地笑着:“当然可以。” 林鹤凝的眼睛立刻亮起来。 可没等她再说出什么,裴不沉又温声道:“既然我身为大师兄,同门有什么困惑难处都可告知于我,裴某绵薄之力,定然相助。” 林鹤凝的声音再度苦涩:“师兄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明明相识了那样久,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 一阵清风拂过,夹着淡淡白樱花香,纷飞花雨中,少年一袭锦袍皓然,眉目清冷,如高不可攀的天边明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失态。 “喔,我知道。”裴不沉道,“所以呢?” 他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裴不沉不耐烦地将目光移向别处,瞥见樱枝随风摇摆,一只小小的黑蚂正顺着枝芽慢慢往上爬。 他随手捉住那只蚂蚁,逗弄几下,任由它被手指弄得晕头转向,缠绕攀爬。 林鹤凝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百无聊赖玩弄蚂蚁的少年,这幅与平日温和大相径庭的模样,她见过不止一次了。 她第一次向裴不沉表露心意后,对方彬彬有礼地拒绝,然而随着她的不依不饶,裴不沉逐渐冷淡下来,似乎觉得要抽空应付她这样的痴情女子很麻烦。 他总是这样,不屑一顾地、轻而易举地,将他人真心踩在脚下,践踏入泥。 林鹤凝惨然一笑,心想她的大师兄,难道当真是个无心无情之人么? 她脸色又白了些许,但依旧保持着傲骨,只是尾音有些颤抖:“我知道师兄看不起我,甚至我也瞧不起我自己——” 裴不沉轻轻触碰那只蚂蚁的触角,轻笑:“师妹有自知之明就好。” 林鹤凝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眼里涌上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恨意:“对,我是不配——那宁汐呢?她一个外门弟子,凭什么、凭什么值得师兄你另眼相待?!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些日子师兄不寝不食地守在她的床边,不就是对她有了特殊之情?” 裴不沉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皱起眉,第一次抬眼看她:“你在胡说什么。” 他依旧是清清淡淡的语气,却逼得林鹤凝的声音越加高亢,几乎失掉了人前那副清高自傲的仪态:“我不行、我不行的话,难道那姓宁的就可以?!” “她是我的师妹,你也是我的师妹,你们有何分别?”裴不沉皱着眉笑,“你不行,而宁师妹她……当然也不可以。”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原本双眼已经蓄满泪水的林鹤凝突然愕住了。 而裴不沉又轻啧一声,顺手碾死那只蚂蚁,拍了拍掌心,扔掉残留在掌心的湿血和虫粉。 “没有人可以。”他淡声道。 第9章 争执师妹应该多关心自己 裴不沉走后,宁汐一觉黑甜,昏昏沉沉又睡到了第二日。 从前她在外门可没睡过这样安稳的好觉,好到她醒来时,对着高升灿烂的日头都还有些发怔。 弟子居里依旧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宁汐心里嘀咕,再喜欢看热闹,其他人也该回来了。外门事务繁杂,所有人白日都累得如拉磨转圈的老驴,若是再熬夜不休,第二日定然是顶不住的。 可今天其他人怎么都没回来? 宁汐正翻身下榻,说曹操曹操到,她刚走到门边,便听见纷乱沓来的脚步声。 “那木头真该死,自己跑到大师兄面前献殷勤,却把活计都丢给我们来做!” “你可小点声吧!人家现在可是大师兄跟前的红人,没见当时她昏迷不醒都是大师兄亲自抱回来的么!哼,明明全身都是脏血,也只有大师兄那样宽厚仁爱才不计较!” “大师兄心善,老娘可没他那样的菩萨心肠!凭什么她晕了就要把活计都丢给我们做?!你知道老娘为了打扫干净问仙堂梁上那陈年积攒的尘灰用了多久吗?啊!天杀的毁了老娘的美容觉,老娘跟那姓宁的不共戴天!” 有个陌生的声音小声道:“可、可按照值事表,本月本就该由卫师兄您打扫问仙堂呀。” 屋外寂静一瞬。 宁汐听出了那堆吵吵嚷嚷的人都是她的室友,大多数都曾经欺凌过她。 原来不是好心给她留清净,是事多被绊住脚了。 不过,他们可不是见同门受伤就会主动帮忙代值的大善人,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仿佛为了解答她的疑问,门外卫书又骂骂咧咧开了:“你是管事还是我是管事?!我让那木头往东你看看她敢不敢往西?!别以为有大师兄撑腰她就能在外门峰横着走了,今日我就要让她看看这外门峰到底是谁做主!” 怎的又扯上了大师兄? 宁汐蹙眉思忖,心道难不成是大师兄见她受伤,便让其他外门弟子替她代班了吧?不过这倒是能解释卫书等人的反常——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门便被“砰”地撞开,为首的卫书大摇大摆跨进门槛,同站在屋内的宁汐正正打了照面。 不满、惊讶、尴尬和慌张走马灯似的从那张涂抹了厚厚脂粉的女气面庞上划过,情绪变幻之快简直令宁汐叹为观止。 卫书忽地想起了什么,捂着脖子,往后大跳一步,两只眼睛瞪得**一般:“刚刚你都听到了?!” 宁汐:…… 她又不是得了癔症,不会一见面拿簪子捅人,这人至于害怕成这样么? 然而卫书大概是被她吓出了心理阴影,接连又后退了几步,愣是不肯上前:“你别以为找了大师兄当靠山,就能在外门峰耀武扬威!老娘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宁汐不理他,返身回去,从墙根书柜里翻出厚厚一摞书册,又走回来,直接塞进了卫书的怀里。 全程她一言不发,卫书一开始还二丈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翻开了那叠书册,眉头就纠结了起来:“你给老娘看外门峰弟子轮值表作甚?” 宁汐平静道:“外门弟子值守做活,本有法度。从前你们强行推活给我的事情,我不再计较,但今后,不该是我干的活,谁也别想让我做。” 卫书呆住了,片刻,他那张被腻白脂粉盖住的面皮迅速浮起了血色:“反了你了这是!一个肉体凡胎的废柴也敢骑到老娘头上?!” 从前她可以搞不在意,可既然大师兄已经为了她出头,她就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辜负他的好心。 【师妹应该多关心自己。】 大师兄说的对。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节 她不该再懦弱下去了。 宁汐毫无畏惧,忽地朗声道:“万物万灵,万生万象——剑出!” “铮——”卫书背后的佩剑闻声而出,眨眼间飞到了宁汐手中。 少女乌发被剑风微微扬起,琥珀色的异色瞳倒映出剑光,稳稳地单手握剑。 而卫书的脸色已然差到不能看。 他身后,一众弟子皆是大惊失色。 “卫、卫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这姓宁的连练气都没入吗!怎么、怎么她会御剑术?!” “而且她还抢了你的剑!” 仙门之中,从来以强者为尊。即使是在恪守清规的白玉京,暗地里也隐约形成了以修为高低排序的鄙视链。 先前宁汐便是因为凡人资质、未开气海而屡次遭受欺凌。毕竟,她连灵剑都驱使不动,即使不满、即使试图反抗,也打不过已经开始修炼的弟子。 修士之间,虽只是境界上只是一阶之分,可真正交起手来才知晓这一阶就已是天差地别。 方才宁汐不仅使出了她本不该会的御剑术,还强行夺走了卫书的本命剑——本命剑乃是主人骨血所化,随心意动,非碾压似的灵力差别,决无可能被外人强行夺走。 可宁汐做起来轻轻松松…… 上一个这样越级挑战、还大获成功的,众人脑海中一时只能想到大师兄裴不沉的名字。 难不成这木头妮子当真获得了大师兄的青眼,私下里得了他的传授? 否则如何解释她这一日千里的修为长进?! 再仔细一看,这位原本任由人揉圆搓扁的小师妹长得倒确实是…… 怎么说呢,少女绝称不上是一眼惊艳的长相,因为外门衣食简陋,她穿着寻常劣质的粗布褐衣,衣裳还不甚合体,更衬得她瘦小单薄,像只没发育完全的小猴子。 偏偏她的发尾还带了点蜷曲,远看就有了几分炸毛、不修边幅的窘态。 只是,盯着那双异色的狐狸眼看久了,任何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仿佛被一轮最灿烂炙热的炎日所摄住,抑或陷入汹涌粘稠的岩浆,心脏都开始砰砰直跳。 有些定力较差的年轻男弟子已经面红耳赤地埋下了脑袋,心道这女修怎么美得妖里妖气、这样惑人心神。 “卫、卫师兄,怎么办啊?若是大师兄他真的……我们再同宁师妹争执下去,他会不会来找我们算账?” “你问老娘,老娘问谁啊!”卫书暴跳如雷,怒吼道,“统统闭嘴!” 众人立时噤若寒蝉。 卫书大步上前,一把抢回自己的佩剑,狠狠瞪了宁汐一眼,摔下一句“你给老娘等着”,就转身出了门。 他努力想装作镇定,可临出门时还是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吃泥,脸上的妆都花了一半。 一见领头管事吃瘪,其余众弟子也纷纷作鸟兽散。 宁汐站在原地,等看不见那群乌泱泱人的身影,才松了口气。 方才强行夺剑,催动灵气,受了应龙余毒的心口不住狂跳,现在胸口都像针扎似的刺痛。 其实方才她也只是讨巧,占了卫书不察的便宜而已。 东山脚下她成功学会 了御剑术,这是她敢动手的第一重保障。 第二重,便是她知晓卫书一贯瞧不起她,决不会想到她会出手顶撞、也决不会想到她能使出御剑术法。 可是,就像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鸿鹄又何曾知晓燕雀在想什么? 她是小人物不假,可有时候,小人物也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剑主不设防,夺剑的成功几率便能大大提高,是以宁汐才侥幸胜了一回。 她慢慢按摩着刺痛的心口,若有所思。 她的境界还是太低了,这么弱,以后要是再碰到危险,怎么保全自己、怎么帮大师兄的忙? 想到东山脚下、应龙胃内的一幕幕,宁汐攥紧了拳。 虽然上次机缘巧合下她悟了道、学会了御剑术,可除此之外,她对修炼还是一窍不通。 修仙之道,应该先学会吐纳生息,引天地日月灵气入体,冲开气海,始成练气。 练气于内,内化成丹,入金丹期,然后元婴,然后飞升。 宁汐想了想,决定今天出门,去藏书阁借几本修炼的书册,自己试着打坐吐息。 她没想过去求裴不沉帮忙。 一来,如今妖邪袭击完白玉京,虽然比起前世来死伤已经大大减少,仙门也没有覆灭,但战后尸体收敛、伤员救治、房舍重建等等诸般事项迫在眉睫,大师兄肯定很忙。宁汐不想再给他添加负担。 二来,她想学得不过是些最基础皮毛的入门术法,简单程度就像凡人启蒙时读的三字经差不多,所以宁汐觉得,她自己应该……也能看得懂吧? 说干就干,宁汐推开门,迈出弟子居。 * 白玉京的藏书阁离外门峰不远,正好处在内门峰与外门峰之间,是为了保证两边弟子都随时借阅书籍、鼓励弟子上进所设。 宁汐到了藏书阁外,里头一群人正匆匆忙忙往外走。 瞧见宁汐,为首的一个桃花眼修士愣了一下,朝她招手:“宁师妹,你怎么还在这里?” 宁汐不认得这人,对方却自来熟地自我介绍起来:“裴从周,你叫我裴师兄可以,从周师兄亦可,若你愿意,喊我一声从周哥哥也不无不可……” 旁边其他师姐实在看不过眼,恼怒地咳了几声。 “从周师兄好。” 裴从周原本被其他人打搅话头的不悦顿时烟消云散,笑嘻嘻地朝宁汐肯首:“还是宁师妹上道,本来我还以为你也跟表哥、啊就是你们大师兄一样是个古板无趣的性子,只肯喊我裴师兄呢!” 大师兄应该不是古板之人吧,宁汐心想,但没说出口,只是认真地道:“大师兄也姓裴,我怕这样喊了‘裴师兄’,就分不清是谁了。” 众人:…… 裴从周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满口‘大师兄’长,‘大师兄’短的——合着就只许他是特殊的、其他人都不配被称一声‘裴师兄’了是吧!” 宁汐:…… 旁边几个师姐早就捂嘴笑出了声。 “抱歉从周师兄,我……” “算了算了。”裴从周毫不在意似的摆了摆手,“知道你跟你大师兄情非泛泛,我就是自取其辱来了。” 宁汐有些赧然:明明她与大师兄也不怎么相熟,这裴从周师兄怎么净是胡言乱语。 “既然你对表哥这么上心,那你怎么还傻站在这,不该早去问仙堂前候着了吗?”裴从周唏嘘完,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从刚刚开始就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宁汐没来由地有些不安:“大师兄怎么了?问仙堂又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裴从周讶然道,“战后物资匮乏,伤员感染妖疫,偏偏医修缺了一味救命的药材,那药材只有昆仑丘才有,我表哥为了求药,正跪在问仙堂前求赫连家的代家主呢。” 第10章 求药“你什么都要听我的。” 借了裴从周御剑的东风,这次宁汐不用再翻山越岭地奔波半夜。 她到问仙堂前时,第一眼没能看出裴不沉在何处。 再看第二眼,才勉强看清白茫茫天地间一个月蓝的小点。 宁汐抬脚就要朝那被霜雪积堆的人影走去,却又被裴从周拉了一把。 他面色纠结:“你真要过去?” 怪他多嘴多舌,他其实也知晓以裴不沉欺霜赛雪似的冷性情,断不能与这位宁小师妹有任何首尾。他同宁汐说这些,不过是开个玩笑吧。 他以为宁汐知晓了今日求药之事,不过会事后再找裴不沉安慰几句,谁能想她居然想也不想,直接就求着他御剑带自己来了。 “此事其实事关其他宗门,呃……宁师妹你有所不知,昆仑丘赫连家想来与我们白玉京关系微妙。” 宁汐点了点头。她记得,前世赫连家就与裴家关系交恶,只是她那是单纯地以为那是因为赫连含山之死,裴不沉遭到赫连家怀疑,之后诱发白玉京弟子冲撞赫连家客居、烧死数名赫连家弟子,两家这才不来往。 可再听裴从周絮絮叨叨讲了一堆,她才知道内情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 严格来说,白玉京跻身仙门世家也是近百年的事情,其中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裴不沉的父亲裴清野。 裴清野祖上也曾出过能开山劈海的大能,但后来族人天赋平平,裴氏便逐渐没落了。 直到百年前,裴清野在镇压阎野的仙门围剿中立下大功,迎娶了曾经的仙家华族尉迟二小姐,军功加身、姻亲强大,这才以一己之身振兴白玉京。 可一个昔日的破落户,凭什么和簪缨世家的贵族平起平坐? 即使白玉京裴氏名望再大,始终有人无法接纳。 昆仑丘赫连家便是其中之一。 裴从周一说起这个,便愤愤不平:“他赫连家算什么东西,自己闭起门来搞血统歧视那一套就算了,还想拿这些糟烂玩意来荼毒其他仙门!瞧不起我们裴家没落世家出身,连带着连殃及大师兄……” 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气沉沉:“你也知道,裴不沉他爹去得早,偌大一个白玉京都要靠他自己撑着,宗门内虽有长老,但那帮食古不化的老头不给他添堵就算不错了……上要匡扶宗门,下要帮助师门弟妹,表哥日子过得着实辛苦” 宁汐的心脏仿佛被人肆意揉捏,又酸又涨,她低低道:“我只知道我入门后不久,裴掌门便在一次捉妖中意外身亡了……” 裴从周却不想多说,只是摆了摆手,丢给她一柄纸伞和一只暖手炉:“我就送你到这了。喏,这两个东西给你。我表哥心高气傲好面子,不喜欢别人看见他落魄,我要是过去扶他了,他指不定觉得我是故意看热闹的。” 宁汐郑重地点头,急匆匆地朝裴从周行了个礼,就朝裴不沉跑过去。 宁汐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中跋涉,离得近了,才发现其实裴不沉跪前地台阶上还站着一帮赫连家的人。 为首一位老媪着胭脂色金牡丹纹,外罩一件赤金虎毛大氅,正是赫连家的代家主赫连亭川。 赫连亭川白眉白须,仙风道骨,面色威严,缓声道:“……裴公子也不必跪老妇。你所求的太乙玄藤,昆仑丘确有不假。” 宁汐听见裴不沉低哑的声音响起:“晚辈多谢赫连家主。” 赫连亭川不耐地一摆手:“你不必谢得这么早,老妇也没说过要借药。” 宁汐思忖他二人可能还有话要说,隔了几步远,便站定了,想等裴不沉与赫连亭川说完了再去。 裴不沉默然片刻,道:“是家主还在为含山道友之死而介怀?若是如此,晚辈愿以道心发誓,含山道友之死与晚辈绝无干系,若有一字虚假,便遭万道雷劫加身——” 赫连亭川冷然打断:“你以为老妇是那样公私不分之人?我孙含山之死自有惩戒司查证,虽然你嫌疑未除,但老妇既然答应了裴掌门,就不会再私下寻你麻烦。” “那敢问前辈究竟是为何不肯施药于白玉京?先前妖祸,许多白玉京内弟子都中了妖毒,要解此毒,太乙玄藤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若非如此,晚辈也不会冒然向您开口求药。”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节 “修仙之途漫漫,老妇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辈,逢此危难老妇自然愿意与同道携手共济——可那也得是同道才行!” 赫连亭川的声音里染上了三分不屑与鄙夷:“听说,你求此药,不仅要 施在内门弟子上,还包括那些未开化的外门?” 裴不沉道:“妖毒入体,轻则伤及神智,重则危害性命。外门弟子亦是一条性命,晚辈求药施治,有何不可?” 宁汐怔了一下,心口突地一跳。她不曾修炼,便不晓得其中利害,原来妖毒是这样厉害的吗? 那为何她三日前受了应龙一爪,却直到如今还活蹦乱跳? 与大师兄曾施法为她护住心脉有关么…… “大道本无情,仙凡有别,犹如人畜之分。灵根不易得,更不该由泥胎土体玷污。”赫连亭川冷道,“那些外门连灵根都没开,泥堆草塑的凡人而已,有什么值得救的?你还为此跪在这里,简直有辱世家门楣!” 昆仑丘眼高于顶,瞧不上裴氏没落世家,裴不沉也被连带着恨屋及乌。 恶意、鄙夷、讥讽,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堆在裴不沉的肩头。 他不语,脊背笔直,只是又郑重地叩首:“求前辈慈悲赐药。” 赫连亭川重重哼了一声,带着身后的赫连家长老、弟子,摔袖走了。 宁汐的指甲掐进肉里,直到生疼、几乎掐破了油皮,才忍住冲上前与赫连家主争执的冲动。 她人微言轻,不想给大师兄添麻烦。 即使吵了一架又怎样呢,只有她自己出了气,事后还是要大师兄替她卑躬屈膝,道歉弥补。 就像今日一样。 明明妖祸不是他的错,明明弟子们受伤也不是他的责任,他本来可以不管的,他是高坐明堂上的大师兄,本就可以不沾一点风雪。 可他还是跪在这里,替千千万万像宁汐一样无法出言的普通弟子发声、求药,受他本不必受到的折辱。 这样冷的天,大师兄的心里也会觉得冷吗? 宁汐撑起纸伞,缓步朝那被雪埋了半截的人影走去。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裴不沉身后。 踩雪声如玉碎,一踏一踏,很清晰。 裴不沉已经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大概是根据地上的影子认出了她,哑声道:“宁师妹?” 估计在宁汐来之前,他真的跪了很久,本来金丹修士风寒不侵的身体都微微发着颤抖。 宁汐“嗯”了一声,又朝他走过去,才刚刚迈步,裴不沉却又笑了笑: “别过来。” 他的语气轻柔却坚定,换一个识眼色的弟子,这时候都会主动退下,偏偏宁汐是个木头性子,根本读不懂空气,或者说,不想读。 她绕到裴不沉面前,赶在他扭身躲开之前,在他面前蹲下来。 大师兄的眼睫上挂了霜,依旧是欺霜赛雪似的清冷五官,只是眼下乌青更重了一些。 四目相对,落雪窸窣。 “……” “别看我。”裴不沉忽地笑了。 可宁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的笑容便慢慢收敛起来。 其实裴不沉的面容骨相分明,鼻梁高而窄,眼形细长,眼皮很薄,唇也薄,不笑的时候会显得格外阴冷寡淡。 可能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平时总挂着一副无害温和的笑脸,好像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云淡风轻。 宁汐将手中的伞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替他遮住如掌大的雪花。 然而裴不沉毫不领情,他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我让你别看了,听不见吗?” 宁汐从没听过他这么凶的口气,愣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原本是因为天寒地冻,可裴不沉显然误会了,僵硬半晌,率先移开视线,慢慢将脑袋垂了下去。 掉落的漆黑碎发遮住他的眉眼,只露出冷玉一样的下半张脸,淡粉的唇线和锋利的下颌线都绷得紧紧的。 岁寒天暮,彤云酿雪,大雪始终纷扬,如柳絮,如鹅毛。 裴不沉于冰雪林中跪直身体,没了平日同桃李争春的芳尘。 良久,他叹了口气。 “……别管我了。”他把脑袋深深埋在胳膊里,声音低哑得不行。 宁汐没吭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暖手炉,递给他。 裴不沉好一会都没动,然后才慢慢接过了手炉,用满是冰碴的掌心攥紧。 倏地,她想起前世裴不沉投水前抱着她灵位的模样,也是这样,将脸遮起来。 那时候他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哭吧? 明明是这么好面子的性格,连一点点哭泣的丑态都不愿意让人看见,却在瓢泼大雨里顶着满身泥泞,抱着她的灵位摔进泥浆里…… 宁汐突然道:“我之前救了大师兄,对吧?” 裴不沉带了点鼻音,“嗯”了一声。 “那我就是大师兄你的救命恩人。人们常说救命之恩当以结草衔环相报,大师兄呢,打算怎么报答我?” 不等裴不沉回答,宁汐又抢先道:“我救了你,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什么都要听我的。” “那我要你起来。”她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地重复,“起来。” “我不许你跪他们。” 第11章 伤疤大师兄喊她回家吃饭 少女的声线紧绷,可嗓音却是天生的柔软绵糯,即使是在说命令的句子,听起来也没什么说服力。 许久,裴不沉才发出沙哑的低笑:“师妹从哪里学来的挟恩相报?” 宁汐一张小小圆脸依旧绷得紧紧的:“大师兄答不答应?” 于是裴不沉低低地笑了,轻声吐槽了一句:“什么他们,那可是赫连家代家主,前任家主的父亲,也是你能‘他们’‘他们’乱叫的?” 宁汐愤愤不平。 真是可笑,分明是最厌恶凡人血统的家族,前一任家主赫连云照不还是迎娶了一名纯粹的凡人——赫连清羽为夫君。 她对羽伯伯没有意见,可她就是看不惯赫连家人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居然还欺负到大师兄头上了! 她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可是又发泄不出来,眼前是个雪堆的人,仿佛怎样都没有脾气。她自己素来又是个木头性子,笨嘴笨舌,事到临头了连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晌,她憋红了脸,才学着平日从卫书那里听来的脏话,恨恨地骂了一句“真该死!” 裴不沉从鼻子里哼笑两声,假装严肃:“注意举止!” 宁汐不搭腔,她早就看出了裴不沉色厉内荏的本质,知道他一定不会冲自己发火,干脆直接上手去拽他。 没拽动。 裴不沉依旧不置可否,转而道:“师妹什么时候来的?” “一刻前。” “那就是都听见了?” 他在说自己与赫连亭川的对话。宁汐犹豫片刻,承认了。 裴不沉叹了口气,没对她偷听墙角的行为作出什么评价。他对年纪小的师弟妹们一贯很包容:“师妹走吧,天寒地冻的,你身上伤还没好,小心别冻着了。” 说着,又去拍宁汐肩膀上的雪。 “大师兄身上不也有伤吗?” 宁汐抿了抿唇,对上裴不沉的眼睛,声音不自觉抬高了:“大师兄和阎野一战,肯定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了吧?你明明知道天气这么冷——那为什么还要跪在这里!” 裴不沉讶异地扬眉,眼尾带了一点笑:“师妹生气了?” 宁汐越来越无法无天,敢瞪他了,虽然只是飞快的一眼:“大师兄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裴不沉终于朗声笑了起来,抱着宁汐送给自己的小小暖手炉,笑得头顶的雪都簌簌落了下来:“根本轮不到师妹说这话吧!” 不等宁汐又来拽他,他自己就站起来了。 “师兄没事。走吧,回去百药园,看看能不能熬一碗火姜汤喝。” 他的腿跪麻了,稍微有些趔趄,但幸好宁汐在一旁尽职尽责地充当人形拐杖,扶着他往百药园走。 到了百药园,裴不沉朝迎上来的医修交代了几句,就带着宁汐进了小厨房。 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小厨房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两三个灶台还生着火。 裴不沉很熟练地劈柴、烧火、涮锅、切姜,热水。 宁汐原本想上前帮忙,但发现自己笨手笨脚、不仅帮不了忙还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头之后就自觉退下去了。 她搬了一个小木凳,坐在门槛边,托着腮看大师兄忙碌。 裴不沉转身看到她坐在那,粉白一只跟糯米团子似的,就弯了眼睛,朝她走过去:“师妹没事干?正好,帮我系一下围裙吧。” 宁汐认真地在他身后系了一个蝴蝶结。 围裙大约是哪个女修留下的,豆沙粉的亮丽颜色,还点缀着许多小碎花,套在清冷如谪仙的 裴不沉身上,很怪异,却……也有种奇怪的和谐。 忙活没一会,裴不沉就端着一碗姜汤出来。 汤水金黄,热气腾腾,辛甜芬芳,宁汐被按着喝了一大碗,裴不沉才放过她,又另外取了一个干净的碗,自己也喝了。 驱过寒,宁汐被冻得发麻的手脚渐渐缓和过来,迟钝的知觉也终于上涌——她的肚子突然“咕”地叫了一声。 宁汐:…… 裴不沉含笑看了一眼小师妹慢慢腾红的脸颊,没多说什么,放下碗,又开始忙碌。 他从柜子里取出面粉和木盆,大概是要煮面条。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节 宁汐不好意思让大师兄一个人忙碌,也跟着站起身,在厨房里溜溜达达,试图找出一点食材贡献。 还真让她翻出了几袋曝晒好的天灵百合根。 天灵百合味甘平,主治邪气、心痛,补中益气*,所以百药园内多少会存一些备用。 她如获至宝,捧着就转身朝裴不沉奔去:“大师兄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裴不沉正在揉面,两只袖子高高卷起,闻声朝她扭过头来。 于是她也看见了裴不沉左手腕上一道突兀的划痕。 兴奋的心情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雪。 锅里的水开了,蒸汽发出尖锐的鸣声,沸腾的汤水汩汩地顶撞木盖,厚重木盖时不时磕在铁锅边缘,轻微地咯咯作响。 裴不沉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袖口:“师妹找到什么?” 宁汐没动。 他只好自己走过去,亲手接过那包百合根,冲她微微一笑:“多谢师妹。” 宁汐深深地蹙眉,张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她沉默下来,裴不沉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屋内便一时安静。 裴不沉返身回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揉面,将百合根捣碎,过筛,和面作汤饼,菜刀敲在案板上“笃笃”地响。 宁汐在原地站了一会,只能又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 这回她不托腮了,绞着手指,忧心忡忡地盯着大师兄系围裙的背影。 从前宁汐在人间流浪时,也见过那样的伤疤。那是个精神失常的女乞丐,听附近的人说是她的孩子在冬天时被野猪叼走了,人找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半,母亲见了之后当场便晕厥过去,再醒来后人就变得疯癫痴傻,犯病时就拿着刀片划拉自己的手腕。 那时候宁汐日子过得朝不保夕,也不敢同女乞丐多有接触,只远远地望见过几次,乞丐蜷缩在墙根的果皮垃圾堆里,周围苍蝇乱飞,露出来的手腕细瘦如枯木,腕口也有深浅不一的弯曲划痕。 只是裴不沉的疤痕和女乞丐的还有些不一样,后者是横着的,而大师兄的伤疤却好像是纵向的长条,仿佛有人曾拿着利刃、沿着血管走向、仔仔细细地剖开过少年的肌肤血肉。 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瞥,但宁汐已经能想象到当初那道伤口会有多疼、流多少血。 是和妖物作战时留下的么? 可是什么样的妖物会反复在手腕上留伤? 宁汐呆坐了一会,实在心神不定,起身出了小厨房。 裴不沉正好端着面条要摆碗筷,见她出门,忍不住喊了一句:“师妹去那里?” “找人借点东西,一会就回来!” 裴不沉有些无奈,像一个面对贪玩耍赖孩子的老母亲,湿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早点回来啊,都快吃饭了。” 宁汐信守承诺,不一会就怀揣了一个大纸包回来,“哗啦”一下丢到桌上。 裴不沉扫了一眼:“这是什么。” “少阴生肌祛痕膏。” “师妹从哪里找来的?” “我有个认识的师兄,他对美容护肤颇有心得,我找他借的。” 其实是直接拿过来了,宁汐没找到卫书,只好在玉简上给他发了条消息,但后者似乎把她拉黑了,半天也没回复,她只好往卫书的储物阁里塞了一点灵石。 反正卫书以前没少抢宁汐的东西,她偶尔以牙还牙一次,也不算过分。 裴不沉用指尖轻轻拨弄那瓶祛痕膏,漫不经心道:“这膏药灵气四溢,并非凡品。看起来师妹平日里同那位师兄关系很好,他才会轻易就将这样的好东西借给你。” 宁汐短暂回忆了一下平日里卫书用那双染着艳红蔻丹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模样,小脸严肃地摇头:“不,我们关系很差。” 裴不沉笑了:“所以师妹跑出去找这些做什么?” 宁汐:…… 大师兄真的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他肯定知道的方才她瞧见了他手腕上的疤痕,居然还能这么面不改色地装糊涂。 宁汐把药膏往桌上一摆,努力装出板正的模样:“我见大师兄腕上有伤疤,想着这膏药兴许有用就带回来了,师兄试一试?” 她当然没有自来熟到替裴不沉上药的程度,裴不沉倒没有拂了她的好意,只是笑了笑,自己撩起袖口。 两人交递药罐时,指尖不经意轻轻擦过。 还是和之前攥住他手腕的感觉一样,冰冰凉凉,像一块光滑的冷玉。 只是兴许有意遮掩,裴不沉上药时宽大的袖口垂落,挡住了大半皮肤。 于是宁汐就知道,他大概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不堪,她乖乖移开了视线。 她拿起竹箸,开始吸面条,一边心想从周师兄说的没错,大师兄可真是好面子。 不过,她很快被口中的面条转移了注意力。不得不说,裴不沉的厨艺当真是好。之前那碗姜汤已经熬煮的恰到好处了,眼下的面条却更胜一筹。 先用蘑菇和笋熬煮成汁,又过筛之后加入虾米、鸡汁,小火熬煮炖成纯黑的汤汁,放入百合根揉成的素面蓬白如雾,最后撒上一把鲜亮油绿的葱花、烙得金黄的鸡蛋。* 宁汐用筷子一戳,那煎蛋还是流心的。 白玉京从不亏待外门弟子,不会给宁汐吃残羹冷炙,可再好的也没有了,都是些品相一般的烙饼馒头之类的,便宜量大管饱。 毕竟外门不算正经入门弟子,膳房的食修们才不会花心思在他们上面。 裴不沉涂完药,见她吃得开心,便也跟着动了筷子。 屋外雪停新霁,院内种着一丛郁葱百合,白玉京灵气浓郁,花开不按季节,只随心意。 两丛香百合,一架粉长春。* 小厨房内灶火正旺,柴烧噼啪作响。 宁汐吸溜着面条,圆圆的小脸被炉火烧得红堂,眉眼弯弯地夸大师兄做的面真好吃。 裴不沉便噙了笑,道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做给她尝尝。 “不过,我善厨艺的事情,师妹要替我保密啊。” 宁汐眨了眨眼睛。 “君子远庖厨,我喜好擅长这些,说出去总是不太好。” 宁汐“哦”一声,却偷偷撇嘴。 大师兄真不容易,缝纫也是,厨艺也是,只是一点爱好而已,都要遮遮掩掩。 吃完了面,她非要送大师兄回去,结果维持了不到半刻钟的好心情在撞见门口等着的人时消失殆尽。 泼墨纸伞下,赫连为桃花眼微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 第12章 讨厌怎么会在这里撞上他?! 离开的时候,宁汐死活要亲自送裴不沉回住处,理由是怕他趁她不在,又跑回问仙堂前跪着。 裴不沉很无奈,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宁汐的后脑勺:“我是什么爱好受刑的人不成,非要自讨苦吃?” 宁汐只瞪他:“总之不行。每次我一会没盯着师兄,师兄就会出事!” 要么是被抓上剖心台受刑啦,要么是掉到龙胃里面了,要么就是像今天这样,天寒地冻地长跪在雪地里。 若不是她今天赶到及时,裴不沉非要冻出毛病来不可。 白玉京的雪可不比寻常的人间冰雪,沾染了灵气,连寒意都是入骨的。 裴不沉依旧是笑,摇了摇头,不轻不重地叱了声“没大没小”,但还是答应让她送自己回去。 裴不沉人高腿长,足足比宁汐高出一个脑袋还不止,他一步抵得上宁汐两三步,她只好小碎步跑追上。 察觉她吃力,裴不沉放缓了步伐,同她并肩而行。 宁汐:“师兄今天回去,要记得好好休息。别再去找赫连前辈了。” 裴不沉大概也不想做无用功,便微 微颔首,反过来安慰她:“你别担心,妖毒的解药我会再想办法,左不过就这几日,去附近市集采买,或是请其他交好的仙门救急……总能寻到一些太乙玄藤。” 宁汐无言,她那是担心太乙玄藤够不够么? …… 一路闲言,等到了裴不沉住的少掌门居,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执一把泼墨纸伞,一身胭脂色的长袍与同色大氅,如斜阳残霞,清清淡淡地立在伞下。等到宁汐看过来,他便抬起了伞面,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眼朝她看过来。 一时之间,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那抹极艳极浓的眸子,右眼尾下两颗泪痣红如朱砂,在相映生辉的雪地之中几乎明亮得生光。 裴不沉率先出了声:“赫连二公子。” 世家子弟之间多有往来,彼此熟识,不过点头之交。他认得这位赫连为公子,盖因他在一众世家公子里是在太过特殊。 赫连为的母亲是已逝的上一任赫连家主赫连云照,父亲赫连清羽本是个凡人,入赘后夫凭妻贵,也成了赫连家的长老。 而赫连为的身份不能不说尴尬:他非赫连云照亲生,生父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偏偏名义上又是赫连家的二公子——顺带一提,那被疑似逐日剑刺死的大公子赫连含山才是赫连云照的亲生子。 如今赫连家前任家主与最有可能继承家主之位的大公子接连身亡,唯独剩下这一个非亲非故、却名正言顺的二公子…… 裴不沉温声道:“赫连二公子是来找我?” 赫连为却没有应。 他在看宁汐。 而宁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僵住了。 怎么会在这里撞上他?! 赫连清羽与她父母是至交好友。前世,宁汐拜入宗门之后一直藉藉无名,赫连家父子没有她的消息,她也不知道赫连父子为了入赘而改姓,是以双方一直没能相认。 直到白玉京妖祸之后,赫连为代表赫连家前来慰问,并遇到、认出了宁汐。 说是慰问,其实不然。 裴氏几乎满门被灭,其他宗门才陆续赶来,如同嗅到鲸落后血腥味赶来的巨鲨,谋算着要将白玉京残存血肉吞吃殆尽。 宁汐撞上赫连为探究的目光,知道他是和前世一样觉得自己眼熟,十有八九是再次认出了自己。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节 然而一对上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宁汐就克制不住回想起前世眼前人与南宫音在自己洞房内颠鸾倒凤的场景…… 宁汐看他的表情一时复杂。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过露骨,赫连为的脸色有些沉。 与昳丽到近乎荼蘼的外表不同,赫连为是个极为阴沉的性子,宁汐记得小时候他就不大爱说话,后来到了赫连家也不知道怎么过的,性格愈发乖戾,看人的目光都血淋淋的。 “你叫什么?” 宁汐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赫连为是在问自己。 这可不妙,她没有这么快和他相认的打算,也不想再卷进他和南宫音之间的恨海情天里。 宁汐支支吾吾半晌,企图蒙混过关:“我是……外门峰负责扫水的……普通弟子。” “我没问你这个。上来,让我看看!”赫连为十分不耐,大步走上来,竟是直接伸手要把宁汐捉出去,好瞧个仔细。 宁汐还没来得及躲,眼前就有人站出来,温和道:“赫连二公子等了许久,白玉京雪寒,不如先进屋喝杯热茶暖一暖。” 裴不沉身形高大,宁汐再往他身后一躲,就完全遮住了自己。 赫连为还想再说什么,但又想起今日来前父亲让他勿要生事、与裴公子打好交道的嘱托,便攥紧拳,阴沉着脸应了一声。 然后也不等裴不沉引路,他自己就撑着伞往屋子里去了。 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没礼貌! 新仇叠加旧怨,宁汐冲着赫连为的背后做鬼脸,而裴不沉正好转身,看了个一清二楚。 裴不沉:…… 他警告性地轻咳一声,宁汐立刻眼观鼻鼻观心。 临走前,裴不沉用气声道:“师妹不喜欢赫连二公子?” 宁汐:“嗯。” 裴不沉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 * 静室之内,红炉烧火,炉上碧绿茶汤微沸,升起冉冉白雾。 “多谢。”赫连为接过裴不沉递来的茶碗,一饮而尽,似乎也没尝出什么滋味,便又放下。 他十六岁赫连清羽才入赘赫连家,在那之前他都生活在凡人间,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饮食也是粗茶淡饭,喝不出所谓名茗之间的区别。 赫连为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茶碗,虚虚转了一圈,又抬眼去撇眼前的男子,心中冷冷:这人倒不像其他锦绣草包一般,对他的不识风雅出言讥讽。 来白玉京前,赫连为想过,若是裴不沉也同其他世家子一般对他冷嘲热讽,他就会杀了这人。 反正,所有欺侮过他、瞧不起他的,都该死。 “方才那个外门女修,是新入门的?”赫连为突然又道。 裴不沉为他续上茶汤,动作优雅:“嗯。大约是吧。她今日扫值,我也是偶然碰到,顺路走了一段而已。二公子问起这个,是与她相熟?” “那倒不是。”赫连为没听出对方话中真假,“觉得她长得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 对赫连为稍微有些了解的,都知晓他小时在人间的经历是他不可触的逆鳞。 可能是生怕别人说他血脉不净、这个二公子之位来的不正,所以赫连为最厌恶别人此事。 裴不沉也没多说,只道:“二公子若是对她好奇,我明日去外门峰问一问。” 赫连为却突然朝他直直看过来,片刻,忽地嗤笑一声:“裴公子以为我是什么?招蜂引蝶的浪荡之徒么?!” 裴不沉依旧是笑容温和:“怎会。” 只是,裴不沉倏忽想起,以前裴从周在他耳边念叨过的许多八卦里,似乎提过几句:赫连为长相貌若好女,在一众仙门女修中颇为受欢迎。 【当然啦,百大受女修欢迎排行榜头名的肯定是大师兄你】——最后裴从周还嬉皮笑脸加了这么一句。 不过今日宁师妹确实多看了赫连二公子几眼…… 裴不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不动声色地借着茶汤的反光,暗自对比了一番他同赫连为的相貌。 好像,可能,应该……也没有输很多吧? 裴不沉突然有些烦躁地蹙了一下眉。 莫名被拉入容貌攀比的赫连为似有所感,以为他是跪久受了冻,身体不适。 今日裴不沉跪在问仙堂前求药之事早已传遍仙门。 赫连为来便是为了此事。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赫连为起身告辞。 待走出少掌门居许多距离,他才阴沉着脸打开传音玉简。 几乎是同时,赫连清羽的名字便跳了出来。 玉简接通,赫连清羽小小的全息人像出现在玉简之上,对赫连为开口:“吾儿辛苦。与裴公子谈的如何?” 赫连为便捡了些重要的说了,最后才道:“裴不沉应该看出来了,我们同赫连亭川那老东西不是一路的。” 玉简那头沉默片刻,才道:“那裴公子是否答应与我们合作,助我们取得赫连家主之位?” 赫连为:“不知道。他这人我看不透,总觉得笑起来的样子阴恻恻的,讨人厌。” 又沉吟片刻,道:“若是他不肯也无妨。南宫家那边,我可以再想办法。” 赫连清羽的语气立刻严肃:“不可。我同你说过多少回,你与南宫家小姐并非良配——” “那谁与我是良配?”赫连为骤然打断,嗤笑道,“那个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躲着的凡人之女么?!” 赫连清羽怫然不悦:“我当初与你宁伯父宁伯母生死与共,这才定下姻亲,何况君子一诺重于泰山,怎可轻易毁亲!” “那是爹的承诺,与我无干。”赫连羽冷冷道,“我只知道,娶南宫女,南宫家便会相助你我,届时整座昆仑丘就如囊中物。而那生死不知的宁姑娘……” 他的声音如淬过了冰,不带一丝情感:“于我毫无用处。” 说完,赫连羽也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便挂掉了玉简。 转头,又点进了另一个名字,传讯过去:“去查一下外门新进的女弟子里是否有一个异色瞳的。” 他隐约记得,小时候 见过的那个宁家妹妹,就有一双异色的、猫儿似的眼睛。 “如果那人姓宁的话……”洁白如玉的手指轻敲玉简,片刻,轻飘飘地落下一句:“就杀了吧。” 省得麻烦。 第13章 告状裴不沉居然真的来了 赫连为走后,裴不沉独自静坐。 一室静寂,茶汤热气冉冉,云遮雾绕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他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指尖灵力变幻,凝成一只巴掌大的鸟,像只乌鸦,猩红的眼珠转动几下,随即振翅飞起。 若是有精通法术之人能看见,便能认出,那是无相鸦,多用于监视、探查,有些邪修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方便亲自行动,便用无相鸦替代。 但其实,无相鸦还有另一种用处,便是满足达官贵人私下里喜欢窥探阴私的怪癖。 无论哪一种用处,都不该是白玉京的少掌门该会的。 可偏偏裴不沉操控无相鸦的手法很娴熟。 仿佛一早就知道该在哪里等候,他指挥无相鸦落在一处无人的野径边。 少顷,透过无相鸦的眼睛,他看见身着粗褐布衣的少女慢吞吞地行走在山道上,长发带着些自然卷,在背后活跃地甩动。 她时不时停下来,摘点路边的野花野草,或者被经过的粉蝶鸟雀吸引了注意力,那双澄澈的琥珀异色瞳在日光下泛起晶亮的流波。 她没注意到,身后一只隐匿在樱树阴影中的无相鸦,正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裴不沉看了一会,怀里的玉简响起来。 他随手敲了一下,玉简中传出裴从周欢快的声音:“哟表哥,跪完了?” 裴不沉:“你特地来奚落我的?” 裴从周爽朗笑道:“怎么会!师兄大义凛然,为师弟妹们求药不惜折辱膝下黄金——可歌可泣,我已经帮你写进话本子里了,等我话本大卖,届时师兄你的高尚情操一定人人称颂!” 裴不沉:“我待会便去将你的话本子烧了。” 裴从周装模作样地哀嚎求饶两句,突然道:“不过,师兄去求药,到底是为了师弟师妹他们,还是——她?” 裴不沉还在用无相鸦看宁汐,现在她又迷上了道边的鹅卵石,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挑拣了好几个圆润光滑的,排干净灰,揣进兜里:“宁师妹受伤了,我作为师兄,帮忙求药有何不可?” 裴从周:“你看,我甚至没说宁师妹的名字,你就自己对号入座了!” 裴不沉:“我与师妹并无私情。非要说的话……她是我的恩人吧。” 裴从周:“?” “你不懂。” 玉简另一头的裴从周酸得牙疼:“……突然不想和你聊了,挂了。” 玉简熄灭,裴不沉不忘给对方又传一条讯息:如今宗门内缺少太乙玄藤,麻烦师弟这几日下山采买。 裴从周回了一个两指拈花的手势。 裴不沉又看了一会无相鸦的视角,直到无相鸦体内的灵力耗尽、化成一团黑雾,才切断与它的感应。 他正准备将玉简收回怀中,却看见那上面又弹出一条提醒:“今日十五。” 裴从周的手顿住。 玉简掉在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 宁汐怀揣着一兜子好看的鹅卵石,收获满满地回了弟子居。 谁料刚一推门,一盆墙灰就劈头盖脸地泼过来。 宁汐向来动作迟钝,没能躲开,被飞扬的土灰呛得打了个喷嚏。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5节 她默然片刻,拍拍袖子,刚刚擦掉额头的土灰,就被屋里的人用力推了一把肩膀,踉跄几步,怀里的鹅卵石掉了一地。 “真是乞丐做派,怎么什么垃圾都往回捡。” 是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宁汐抬眼望去,对上了林鹤凝冰冷的视线。 “林……”宁汐讷讷道,拿不准该叫她什么,上次林鹤凝让她别称自己师姐,但不称呼人多少有点没礼貌。 她这边还在纠结,上手推她的另一个人已经迫不及待了:“林师姐,这小妮子平日里仗着大师兄青睐可嚣张了!不过让她洒扫几块地,就敢和老娘对着干!” 卫书愤愤不平地朝林鹤凝露出自己脖颈上的剑伤,一脸心疼地骂骂咧咧:“刀口这样深,说不定要留疤的!” 宁汐看出来了,八成又是卫书看她不痛快,去找了林鹤凝来替他撑腰。 只是她以前竟不知晓这二人关系这样好,怪不得卫书这样修为平平的家伙也能当上外门峰的管事。 林鹤凝依旧高傲,冷声道:“上次不是给了你几罐少阴生肌祛痕膏,这么快就用完了?” 卫书啐一口,恶狠狠地瞪宁汐:“问她!” “我以前只知道这贱人惯会偷奸耍滑,现在竟还学会偷盗了!” 这完全是在泼脏水了! 宁汐面无表情:“我确实用了一罐祛痕膏,但那是一时情急,我在玉简上和卫管事提前说了,也留下了用来购买的灵石。” 平心而论,她留下的灵石是她攒了很久的私房钱,价值远超出那罐祛痕膏的价格了。 但无论如何,取而不问是为偷,宁汐认了这一回,垂眼道:“是我做错了,不该拿卫管事的一罐祛痕膏我甘愿领罚。” 卫书却道:“什么一罐!撒谎成精的小贱人!老娘全部的祛痕膏都被你偷了你还不承认!” 宁汐愕然地抬起眼:怎么回事?她分明只拿了一罐—— 可下一刻,她看清了隐藏在卫书怒容背后的得意眸光。 犹如醍醐灌顶,宁汐一刹明悟了:这姓卫的压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什么祛痕膏都是幌子,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必以这人锱铢必较的小心眼,断断不能容忍宁汐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他的权威,先前两次宁汐还能占到一个出其不意的先机,如今却是不能了。 论修为,论地位,论人手,她都抵不过林鹤凝与卫书。 难道今日真的要被这二人磋磨? 宁汐抿了抿唇,忽道:“卫管事找我,我们大可私下相谈,何必把林师姐也扯进来。” 卫书斜眼瞧她,似乎对她这幅忍气吞声的姿态很是满意,红艳艳的指甲不住地戳宁汐肩膀:“你不知道吧?我入宗门前的凡家与鹤凝师姐的娘亲是远方亲戚,我入了宗门,鹤凝师姐自然对我多有照拂。” “跟她废话这么多干什么。”林鹤凝冷冷道,走上前来,抽出佩剑,“不是说要教训她一顿?你修为太差,那我替你来。” 卫书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抱着手退后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林鹤凝手中雪亮的剑光,宛如惊鸿游龙,朝宁汐刺来。 林鹤凝的剑法如她本人一般,清高简洁,一招一式都没有多余的动作,行剑时剑啸如鹤鸣,杀气四溢。 等等,杀气四溢? 宁汐慌乱地躲过一剑,她身后的木门就没法躲闪,直接被削掉了一半,屋外乍暖还寒的春风猛地灌进来,宁汐的后脊背一阵发凉。 如果只是教训不听话的外门弟子,断然用不到这样狠戾的杀招。 何况她和林鹤凝无冤无仇,甚至只在剖心台下简短交谈过几句公事,对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么莫名而巨大的恶意? 还是说林鹤凝与卫书之间的关系真的已经亲密到不分你我、同仇敌忾的地步了? 宁汐又一个闪身,剑气堪堪擦过她的耳侧,侧脸上立刻就破了口子。 卫书见状更兴奋了,自从他发觉宁汐其实长得好看之后,心中就扭曲不平,如今见她可能容颜有损,立刻咧开嘴角。 “躲啊,继续躲啊!你不是很能吗!平日里就喜欢黏着大师兄,真的以为自己野鸡变凤凰了?现在怎么不去找大师兄出头了?!” 宁汐眨了一下眼。 对哦。 “多谢提醒。”她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林鹤凝的又一剑,顺便从怀中掏出传音玉简,直接点进了白玉京内部论坛,找到公开的内门通讯录里,戳进最上头天字号。 白玉京内部论坛里挂着所有弟子的传音玉简号码,所以理论上,人人都能给裴不沉发讯息,只不过一般没人敢。 大师兄虽然为人温和,可兴许是人们对天之骄子都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与他亲近的人并不多。 然而宁汐毫不迟疑地点下了那个写着“裴不沉”姓名的传音符。 林鹤凝的动作一顿:“你在干什么?” 宁 汐拖长了声调:“既然你们都说了,我素来爱向大师兄献媚,那献媚之人当然要告状咯。” 林鹤凝冷笑:“你以为大师兄会搭理你?你是不是不知道,师兄从来不接陌生人的传音——” “叮铃”铃响,玉简接通,裴不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宁师妹?” 霎时间,满屋寂静。 宁汐慢吞吞开口:“师兄我被打了,快来救命啊。” 卫书大惊抢话:“你这贱人胡说什么——” 下一刻,玉简直接被挂断了。 卫书的叱骂噎在喉间,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老娘还以为你真的有什么底牌哈哈哈哈哈结果不过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哦不该对大师兄出言不敬,哼,就是你厚颜无耻地单方面骚扰师兄罢了!” 他笑着笑着,突然面容扭曲,抬手狠狠甩了宁汐一巴掌。 宁汐晕头转向地跌坐在地。 林鹤凝自始至终没吭声,似乎在权衡什么,突然,她收起了剑:“我没空在这陪你们过家家。” “鹤凝师姐?”卫书一呆,却见林鹤凝已经转身往外走了。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处理。”林鹤凝的步伐有些急促,甚至带着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御剑而行,垂在袖口中的指甲却已经掐进了肉里。 卫书那傻子不熟悉大师兄的脾性,可林鹤凝却能知道,裴不沉能接通宁汐的传音玉简意味着什么。 她冷艳的面容逐渐因为不甘而扭曲。 凭什么? 她待裴不沉掏心掏肺,那么多年,给他传过无数次密音、无数条讯息,都是石沉大海。 那女人凭什么不一样?! 她的眼底都带上了一点红,却远远的看见一道华光掠过,急停在外门峰弟子居前。 裴不沉居然真的来了。 第14章 杀人“师妹替这男人求情,在心疼他?…… 半柱香前。 裴不沉盯着那块闪烁着“今日十五”的玉简看了许久,才重新捡起。 白皙修长的手指死死抠住玉简边缘,手背青筋暴起。 少年面上却无甚表情,掀袍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他到时,已经是深夜,掌门夫人居外有两个侍女执着惨白的纸灯笼在等待。 一切都如熟悉的一样,大屋古旧华美,檐角宫灯暗淡,橘亮如鬼火,粗木柱刻画精美,松香淡淡,周遭静谧无声,仿佛世间最美好的万物都在这里死去。 白玉京多种白樱,唯独掌门夫人尉迟今禾居住的殿宇外栽种古松,青松苍苍,虽然意境深远,但与白玉京的风格格格不入。 据说青松是太华山尉迟家的家徽,尉迟今禾嫁进白玉京后便令人在自己的居所处种下了她母族的象征。 没人敢问为何掌门夫人要与掌门分居,以及掌门夫人的母族如今境况如何。尉迟今禾身体不好,嫁给裴清野后大多闭门不出,门中人对这位神秘的掌门夫人知之甚少。 “少掌门请进吧,夫人在里面等了。” 裴不沉没应声,跟着侍女迈入殿门。 其中一个侍女大着胆子瞄了他一眼,愕然发觉这位金尊玉贵的少掌门……似乎在发抖。 殿里只在角落点了几盏灯,光线昏暗,照得四周墙上绘制的精美壁画仿佛活过来了一样,益发浓墨重彩、鬼影憧憧。 屋子里点着的熏香味很重,大概是为了遮住屋子主人身上常年挥之不去的药味。 裴不沉知道,他这个母亲是最讲究不过的,从头到脚、即使是一根头发丝,也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精致、不高贵。 殿里设一扇绣着蜂鸟啄牡丹图的宽大屏风,尉迟今禾就躺在屏风后头,只露出一点影影绰绰的人体轮廓。女人淡淡地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地吩咐了一句:“来了?那就开始吧。” 裴不沉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僵直片刻,白玉似的手指开始一搭一搭解开盘颈的丝扣。 很快,月白色的外袍坠地,如流银一般在烛火下泛光,与此同时,两个侍女吃力地抬上来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缸,接着目不斜视地又提来许多木桶,一桶桶往瓷缸中倒冰水。 随着瓷缸被一点一点灌满,裴不沉的脸色也一分一分变得惨白。 最后,侍女退了下去,裴不沉只着单衣,走到瓷缸边。 透过单薄的里衣,少年的一整根脊骨几乎清晰可见,在微微发颤。 侍女施法,以灵膜包裹冰水,凝成一个半人高的水泡,明亮的水光在裴不沉的脸上缓慢流淌。 哗啦—— 他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屋内熏香愈发浓重了,除了屏风后尉迟今禾偶尔的低声咳嗽之外,鸦雀无声。 …… 香炉内香灰堆积,负责拨香的小侍女放下香挑子,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还沉在水泡内的少年。 透明的气泡涌出来,上升后又破碎,他半跪在地上,脊背弯成强弩之末,却不肯直接躺下,只能借助瓷缸保持跪立,然而抠住瓷缸边缘的两手骨节发白,瓷缸边缘也已经都被他捏碎了,碎瓷片扎进他的掌心,鲜血将冰水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他始终安静,没有求饶。 小侍女看得心惊肉跳,心道少掌门不会活活淹死在这里吧。 夫人怎么也不叫他起来? 夫人与少掌门平日关系便有些古怪,不似寻常人家母子之间的亲昵,若要说是修道之人亲缘寡淡,可……再寡淡也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受折磨的道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6节 自从小侍女跟着侍奉尉迟夫人以来,每月十五,裴不沉都回到掌门夫人居处请安。 一开始她还很高兴自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能经常见到大师兄,可随着日子久了,便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每月十五,裴不沉来后,与夫人也没什么言语,就像是习惯了一般,一来就将自己浸在冰水里,动辄几个时辰,有几次真的呛到了水,差点活生生溺死。 今日这架势……不会又要出事吧? 小侍女心神不宁,突然眼见那缸中水面猛地窜上一连串气泡,紧接着裴不沉双膝一弯,始终绷直的最后一条腿也不自控地跪倒在地。 小侍女慌了,冲着屏风后唤了一句:“夫人!” 尉迟今禾咳嗽两声,声音无波:“他出来了?” 小侍女摇头,怯怯道:“我是怕少掌门……撑不住。” 尉迟今禾道:“他不会的。我儿很能忍的——对不对?” “是。” 小侍女猝然扭头,这才发现裴不沉不知何时从水泡里抬起了脸,乌发淋湿,贴在脸上,雪白的脸毫无血色,眼尾、薄唇却被冰水淹得惨红,暗淡灯光下表情模糊,活像只从冥府里爬出来的厉鬼。 她被吓了个哆嗦。 尉迟今禾忽然道:“你今日去跪赫连亭川了?” 裴不沉哑声说了句“是”。 “贱骨头!”尉迟今禾突然暴怒,抬手抄起玉枕砸向屏风,“咣当”一声巨响,屏风轰然而坠,“见人就跪,跟路边的烂狗、那些泥地里打滚的凡人有什么区别!” 裴不沉湿淋淋地站在原地,冰水地顺着他的发稍流下,一滴滴地掉在地上,地面很快积了一小滩水。 任凭尉迟今禾暴跳如雷,他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一截没有生机的木头,或者一座烧制的栩栩如生的美人塑像。 “去死,你去死!” 等尉迟今禾爆出一连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后,裴不沉才缓缓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声音冷静地可怕:“我真的死了,母亲就满意了吗?” “去死!” 又是一只玉枕砸出,这回堪堪掉在裴不沉脚边,碎成了齑粉。 眼见情况不妙,小侍女提裙跑到裴不沉身边,用唇语暗示他快走。 “夫人好像气晕过去了。少掌门您先回去吧。” 裴不沉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迟滞片刻,才跟着她出去。 小侍女给他递上包扎的纱布,裴不沉谢绝了她的好心,只是攥紧拳头。 小侍女看得都红了眼,小声道:“真是吓死我了……” 她以为裴不沉没有听见,没想到他却开口道:“对啊。” 裴不沉轻声道:“要是……死了就好了。” 没来由的,小侍女头皮一炸,正想说点什么,“叮铃”声响,是裴不沉的玉简传音。 他顿了一下,才从怀里掏出玉简,接通,开口时声音温和得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宁师妹?” 于是小侍女听见了 一个软糯的、带点拖长音的少女声音:“大师兄,我被打了,快来救命啊。” 就是这一瞬间,小侍女亲眼见证裴不沉仿佛被谁掐住了脖颈,骤然屏住呼吸。 他一声不响地关掉玉简,直接御剑而起。 * 逐日剑的剑光来得比大师兄本人更快,炽热烈焰风暴似的席卷而来,直接洞穿了残存的门板。 宁汐目瞪口呆地看着剑身带火,一剑削掉了卫书的发顶。 猝不及防成了个秃子、还是脑袋上冒火的秃子,卫书发出惨叫,抱着脑袋在地上打起滚来,生怕自己被逐日剑火活活烧死。 是大师兄来了。 宁汐眼睛发亮,朝着剑飞回的地方望去,果不其然,裴不沉大步朝她走来。 她正要迎上去,却突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大师兄是刚沐浴完回来么?怎么发稍、衣领都有水渍? ……脸色也这样差? 是因为她的事在生气吗? 宁汐突然有些内疚,明明大师兄这么忙,她还为了这么一点口角就劳烦大师兄亲自过来帮她出头,真是太不懂事了。 “那个,大师兄——” 裴不沉却看也没看她,直接走到卫书面前,蹲下身,盯着他:“你用哪只手碰的她?” 卫书眼泪糊了一脸:“什么?我没有——啊啊啊啊啊!” 裴不沉直接一剑捅进了他的左腿,声音平静:“我问你,哪一只手?” “右手、右手!” 裴不沉道:“好。” 他将逐日剑利落拔出,“当啷”丢在一边,拽过卫书的右手,“噼啪”,掰断了大拇指。 卫书两眼暴突,血丝密布:“啊啊啊啊好疼啊啊啊啊啊!不,不,大师兄,我错了,我错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紧接着是食指,中指…… 等到裴不沉在卫书的鬼哭狼嚎里掰完所有手指,又准备开始卸掉他的胳膊时,被惊呆了的宁汐才终于反应过来,跑上前一把抱住裴不沉的胳膊:“大师兄你干什么!” 裴不沉整个人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抱着冻手得很。 他缓缓转头,温声道:“我在帮师妹呀。” 离得近了,她这才看清裴不沉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 那双柳叶眼里黑沉沉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他的状态显然不对劲。 宁汐内心警铃大作,更用了几分力气,抱着他死死不松手:“弟子犯事该交由惩戒司,大师兄不该滥用私刑!” 裴不沉轻笑:“可是师妹叫我来,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出气么?” 宁汐:…… 虽然的确是这样,但话能不能别说的这么直白? “那,那掰断他两根手指也就够了。”宁汐不忍去看倒在地上的卫书,“他都痛昏过去了。” 裴不沉沉默片刻,突地用两指掐住她的下颌,力度很大,迫使她高高地仰起脸:“师妹替这男人求情,在心疼他?” 宁汐心想这都哪跟哪,努力劝说:“不是,我是怕闹大了,对大师兄你的名声不好!” 生怕他不信,宁汐又“啪啪”给了昏迷的卫书两耳光:“你看,我自己都报复回来了——还是双倍!” 裴不沉的眼睛弯起来,但那笑意显然没有达到眼底:“师妹关心我,我很开心。” 没等宁汐松一口气,他又轻飘飘道:“可是这些人难道不该死吗?” “我知道你恨他,那我帮你杀了他,好不好?” 温和良夜,月出西山,少年眼尾猩红如泣,本该有光的眸中幽深如漩涡。 门外,那被剑砍、又被火烧的门板命悬一线般地随风摇摆,咿咿呀呀作响,令人牙酸。 门内,宁汐同他对视良久,忽地小声道:“大师兄杀过很多人吗?” 裴不沉扬唇:“嗯。很多喔。” 第15章 血珠有人在跟踪她 穿堂风刮过门廊,破烂门板被吹得吱呀作响。 宁汐闷闷道:“是我请大师兄来,可我更不想让你手上染血。” 裴不沉没吭声。 宁汐没再追问,也没多想那句话的意思,大师兄捉妖时肯定遇到过坏人,杀过很多人也正常。 她低头摸索一会,找到之前被丢下的鹅卵石,一个个捡了起来,又抓起裴不沉的手,想把石头塞给他。 大师兄今天果然遇到了什么,他的掌心受了伤,伤口已经止血了,但是翻开的皮肉里还夹着一点青花碎瓷片。 裴不沉看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伤口,便自己挑出那片碎瓷,随手碾成粉末:“洗茶杯时摔碎了一个,捡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碎瓷片划到了。” 宁汐木木地“哦”一声,只好把那堆鹅卵石放在裴不沉的袖口里: “这些,送给你,石头很漂亮,我挑了好久的……别不高兴了。” 她又伸出手掌,握住裴不沉冰凉的十指。 一点一点的,少女的体温顺着皮肤相接,传到了少年的指骨之上。 他真像一块捂不暖的冷玉。 可再怎样冰冷的体温,毕竟也是个活人,捂手还是起效了。 宁汐又凑近了一些,冲两人交握的双手轻轻呵气。 裴不沉的手指痉挛似的蜷曲一下。 …… 良久,宁汐头顶传来一声长长的、幽幽的叹气。 “抱歉,师妹。”裴不沉道,“方才是我失态了。” 宁汐抬起头来看他,那些粘腻的、阴暗的、潮湿的、疯狂的都如潮水褪去,如同来时一样突兀,他又恢复成人前那个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了。 她迟疑地冲他咧嘴笑,又摇头:“没事的。” 裴不沉的目光忽地一凝,落在她的脸颊:“受伤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7节 宁汐这才察觉到被林鹤凝剑气划出的伤口还在刺痛。 然而她不敢继续和裴不沉告状了,看他这并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若是知道了,十有八九又要去找林鹤凝算账。 倒不是宁汐天生白莲圣体、能以德报怨毫无怨言,只是她不想为了自己的事情,让裴不沉惹上麻烦。 唉,她默默叹口气,早知道裴不沉对她受伤的反应这么大,就不叫他来了。 算了,后续她自己想办法吧。 “大概,摔到地上的时候不小心擦伤了吧。”她含糊其辞,打算敷衍过去,“我自己会回去上药的。” 裴不沉不置可否,将手抽出来,食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伤口。 宁汐被刺激到,吸了一口凉气。 “抱歉。”他说,但语气依旧很平静,听不出来歉意。 他递给宁汐一张帕子:“擦一擦。” 宁汐悻悻地用手帕抹脸,没一会上头就算是脏兮兮的土灰。 她刚刚就是顶着这张脸见大师兄的? 宁汐的脸烧起来了。 裴不沉却像没有看见,拉着宁汐站起来,环视一片狼藉的弟子居,沉吟后道:“你暂时住在怀照峰,我同那里的峰主交好,有间空余洞府可以借你暂住。” 宁汐答应。她也不想继续呆在这地方,免得卫书醒来又要纠缠不清。 裴不沉唤出逐日剑,亲自送她到了怀照峰。 等宁汐同自己挥手作别以后,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 碰到她的伤口时,食指碾碎了一颗细小的血珠。 直到现在,指腹上还沾着半干涸的血,黏腻而潮湿。 他抬起食指,注视良久,轻轻将指尖含进了嘴里。 * 次日宁汐起了个大早,她没有认床的毛病,所以在哪都能睡得很香,休息好了人精神头也足,她盘腿坐在床上,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 罗汉床上床幔轻摇,宁汐穿鞋下床,打算参观一下自己的新居。 这间屋子布置得十分清雅,有点像释门中人的修行雪洞。 窗下一张缠红枝小桌,摆着的茶具细瓷透光,笔架上搁着蘸了墨半干的狼毫笔,榻上几只散乱的麻布蒲团,中央还有坐过的微微凹陷……裴不沉说这件屋子是空着的,但宁汐逛了一圈,却处处能见曾经主人生活的痕迹。 她踱步到博物架前,踮起脚尖,瞅见了一排有点眼熟的晴天娃娃。 宁汐和娃娃大眼瞪小眼。 ……好像,大师兄的佩剑上也挂着这东西来着。 她伸手取下娃娃,果然,简洁到只有三条线段的五官,透着一股古怪的丑萌,和裴不沉佩 剑上挂着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绣工精致很多。 这里是大师兄的屋子。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连手中的晴天娃娃都好像烫手起来,宁汐忙不迭将娃娃塞回原处,又跑回罗汉床边,刚要坐下,突然又想起裴不沉可能以前也在上头睡过,她就仿佛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 心神不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宁汐试图用散步让自己宽心,但举目所及,万事万物,那支笔,可能是他握在手心里的,那服架,可能挂过他解下的玉带,那宽口茶杯,可能碰过他的唇…… 宁汐猛地一甩脑袋,将奇奇怪怪的幻想画面从脑袋中扔出去。 倒不是她对大师兄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突然置身于男子的房间,还是这么私密的卧房,她有点不适应。 仙门不像凡人那样刻意讲究男女有别,但基本的伦理大防还在,宁汐坐立不安,决定不在这屋子里继续待着。 不然还是找个机会同大师兄说要搬回去,宁汐想,卫书被大师兄弄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胆子再大也不敢来找她麻烦了吧。 出门时日光正盛,宁汐盘算了一下日子,今日没有轮到她洒扫值事,便心安理得地摸鱼了。 她决定去藏书阁里借几本修炼的书籍来看。 上次走到藏书阁门口就被从周师兄拦下了,这次应该不会再有人打扰。 不得不说,不愧是大师兄居住的洞府,连地理位置都比外门弟子峰好上不少,风景秀美不说,交通还十分便利,宁汐下了峰头,随便溜达几步,就瞧见了藏书阁巍峨的尖顶。 四周仙鹤振翅,祥云环绕,但为免打扰弟子温书,全都清净无声,宁汐通过自动核查相貌的关卡,步入藏书阁,不禁被这庄严肃穆的学习氛围感染,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几个弟子抱着厚厚一叠、几乎高过头顶的书册,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宁汐依稀还听见他们在嘀咕着什么:“学医好啊,以后师弟师妹来了我都要劝他们修医!” 是可怜的医修,宁汐向他们增光发亮的头顶投以尊敬的目光。 幸好之前妖祸没有殃及此处,藏书阁内的书籍都还完好无损。宁汐按照纵横字号的排列顺序,找到了教人练气入体的书架,可架子上却没有她要的那本《练气入门》。 她只好去找藏书阁的管事。 管事穿着一身黑白格子袍,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琉璃镜,听见宁汐对书架编码错误的反馈,立刻施法化出自己的法器。 那法器长得像个印刷格盘,他在上头敲敲打打,十分困惑:“竟然不能运行,为什么呢?” 宁汐:……我也想知道。 折腾半天,不知道又按到了哪个键,法器上突然跳出一行光标:您所查询的书籍,正在辰字捌号架。 查到了。宁汐道了声谢,转身离开时却又听见那管事在小声嘀咕: “奇怪,居然运行成功了,为什么呢?” 宁汐:…… 折腾一番,宁汐终于找到了那本《练气入门》,又找了个空位坐下,定神后翻开书页。 任督打开,奇经贯通,真气循流不息,则可以为此法……* 沉浸在书海之中,不知不觉,日落月生,直到晚钟响起,宁汐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藏书阁读了一整日。 她生性好静,读书于她而言并不困难。只可惜似乎在修道一事上缺少天分,道理她懂得多,实践起来却总觉束手束脚。 合上书页,揉了揉发干酸涩的眼睛,宁汐转动僵硬的脖颈,打算明日再来。 嗯……还得抽空把学到的引气入体的法子实践一下。 在心里给自己安排了满满当当的任务,一股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涌上心头。 接下来几天她都是这样度过的。白日温书,晚上倒头就睡。 这一天也是这样,深夜回程路上,虽然读了一整日的书,但她却精神百倍,回怀照峰的路上还不由自主哼起了歌。 今日月圆,光辉明亮,她一边哼着自创的小曲,一边踩自己的影子玩。 转过一道弯,她突然停了下来。 她脚下的影子,怎么看起来这么大? 有人在她身后?! 宁汐猛地回头,然而身后空空荡荡。 月光静静,天地如覆白霜,白樱树枝上的水滴、青草丛尖的夜露闪闪发亮。 如果真的有人夜半尾随,那会是谁呢? 宁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卫书。 那日争执之后,卫书就销声匿迹了,算起来已经过了三日,他的腿伤也差不多该好了,宁汐本以为他是被吓破了胆,放弃找她麻烦所以才不再出现。 但现在她又开始怀疑——以卫书那种眦睚必报的性格,会那么容易就退缩吗? 大师兄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跟在自己身边,卫书若是存心要报复,总能找到她落单的机会。 “有人吗?” 无人回应。 宁汐蹙眉,脚下的影子又变成了孤零零的一重,仿佛方才的怪异只是她的错觉。 她又等了一会,月光依旧明晃晃,天地仍然静悄悄。 宁汐揉了揉眼睛,心道十有八九是自己白天看字太久,眼花了吧。 她继续向前走。 而背后看不见的阴暗树影里,漆黑的无相鸦无声收翅,落在主人缀着八重樱的月白衣肩上。 第16章 午后撞鬼了? 虽然昨晚闹了一出被跟踪的乌龙,但宁汐素来心大,晚上回了怀照峰洞府,依旧倒头就睡,一夜好眠。 接连几日,她依旧维持着这样的作息:白日去藏书阁温书,直到半夜方回。 第一次晚上那种似乎有人跟随的感觉若有若无,偶尔她还是会觉得背后有一道森冷的视线正在注视着自己,可每次回头,身后都是空无一人。 渐渐的,宁汐也被磨出了耐性,不再多想,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只是去膳食峰里找相识的食修讨了一柄削水果的小刀,贴身揣在怀里。 有备无患嘛。 期间又轮到她洒扫,往常都会借机冲她颐指气使的卫书依然不见踪迹,不过虽然没人催,宁汐还是自觉去安排的地方将活计做完了。 屋前有几个刚刚练完剑回来的弟子在闲聊,揉着肩膀抱怨这几天简直快累得散架了,又是要练剑,又是要加派巡逻。 “姑且忍一忍吧。最近特殊时期,妖祸刚刚结束,还有些妖魔余孽潜藏在白玉京,安排我们巡逻也是为了避免它们寻机伤人。” 宁汐打扫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所以,跟踪她的也有可能不是卫书,是躲在白玉京的妖魔余孽? 白玉京好好的一个仙门,怎么到处都是危险啊。 那弟子又道:“而且我们已经算好的啦,只需要每日辰时之后巡逻两个时辰,便有他人来替,不像大师兄,可没有人来换他的班。听随身服侍的小侍童说,大师兄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这五六日来每日都睡不够两个时辰!” 虽然修士可以依靠打坐养神,但并不能完全戒掉睡眠,像裴不沉这样的作息,简直能称得上一句铁人。 宁汐攥紧了手中的扫把,那两个交谈的弟子渐渐远去了。 “大师兄总是这么忙,最近我都没见到他人影了。” “是啊,估计除了清扫妖魔余孽之外,他还在联络其他仙门找药。而且我听说他过段时间要去昆仑丘帮忙查赫连家大公子的案子……” 宁汐默默听了一会,等到那两人的声音一丁点也听不见了,才闷头用手里的扫把在地上扒拉几下,慢吞吞地将落英扫成一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8节 她正埋头干活,眼前突然出现一双玄色长靴。 靴上,是胭脂色的袍角,绣着大朵怒放的金牡丹。 宁汐的心脏重重一跳,下意识后退两步。 来人直接拽住了她的小臂。 宁汐触电一样地抽回手,下意识将被碰过的地方在袖口使劲擦了擦。 她这番毫不掩饰的嫌弃引起了来人的怒意:“你嫌弃我?!” 宁汐扁嘴,不情不愿地小声道:“赫连二公子多想了,我就是洁癖而已。” 赫连为冷笑:“倒是会巧言善辩。既然不嫌弃我,为什么不抬头看我?” 宁汐磨蹭好一会,才抬起脸。赫连为正满脸阴郁地盯着她,在日光下,那两颗鲜红的泪痣更显眼了。 平心而论,她这位未婚夫有一张好皮囊,桃花眼风 流,偏生眼底两颗泪痣欲语还休,带了些不可说的魅惑引诱。 只是他总阴沉着脸,硬生生将那抹殊色压成了颓艳。 宁汐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赫连二公子找我有事吗?如果没事,我要继续扫地了。” 呸。他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她又不喜欢他,一点童年相识的情分也因为他在自己洞房里和别人偷情而烟消云散了。 虽然她知道可能在赫连为看来,他与南宫音才是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自己只是个中途插进来、不识好歹的家伙,可好歹她也是一条人命吧! 前世大师兄和自己关系稀松,都能为救她豁出性命,而她这位未婚夫倒好,洞房花烛夜她无故失踪,赫连为居然问都不问。 有了裴不沉当样本,她看赫连为是越看越不爽。 敷衍地行了一个礼,她转身就要走,却又被拦下了: “听说你姓宁?” 宁汐突然警惕。 她五岁与赫连为相识,如今也过了半百年,少年人相貌易变,何况当初她与赫连为相处不过短短几日,对方一时认不出她实属正常。 但知道她的姓名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这是认出自己了? 宁汐支支吾吾地撒谎:“不是,我、呃,姓裴。” 反正白玉京里多是裴氏族人,姓裴的一抓一大把,她这么说倒也不算突兀。 赫连为却眯起眼,目光落在她的右眼——那只琥珀色的异色瞳。 宁汐心里突突直跳。 这辈子,她其实不想再和赫连清羽父子相认。虽然羽叔叔待她很好,但他在婚约一事上的坚持着实令她头疼。 赫连清羽在凡间是个寒门书生,在与赫连为他娘成婚之前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重信守诺几乎到了迂腐的地步。 前世宁汐也不是没试过劝说羽叔叔取消婚事,但后者以一种封建大家长的心态,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没有可以成了婚再培养。 当时宁汐听了就很无言。 如今重活一辈子,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辙。 于是她后退一步,手里扫把一挥。 赫连为猝不及防,被扬起的尘灰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宁汐再接再厉,将手里的扫把舞得虎虎生风,大声道:“哎呀好大的风!赫连二公子还是去避一避吧,免得扫起来的尘灰弄脏了您的衣裳!” 赫连为额上爆出一根青筋,张口想说什么,立刻又被尘灰涌进了喉咙,一时之间咳得涕泪俱下,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趁他被尘土飞扬包裹、一时上不来前,宁汐返身一扭,逃走了。 她不知道赫连为从哪里听说了她的名字,还巴巴地找了过来同她对质,但在解除婚约之前,她不想再和这人见面。 真是讨厌,方才和赫连为凑太近,身上还染上了一点他的味道。 世家公子都惯用熏香,也不知道赫连为用的什么香料,味道这么霸道,宁汐在原地用手扇了好一会风,那令人不适的香味也没有散光。 干了半日活,才是午后,日头高照,宁汐身心俱疲,干脆找了个僻静的小树林钻了进去,爬到一株老樱树上,舒舒服服地蜷成一团,闭眼打盹。 日光和煦,春风湿暖,白樱清香。 没一会,她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嗅闻自己的面颊,湿热、黏腻的吐息喷薄在面颊上。 耳畔响起沉重的呼吸声,那东西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在喘。 宁汐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却沉得很,怎么也睁不开,仿佛被鬼压床,身上被沉重的躯体死死压着,令她动也不能动。 她的心脏砰砰狂跳,是躲藏在白玉京的妖物吗?不会把她吃掉吧! 因为目不能视,其他感官就更加敏感,粗重的喘息,衣料摩擦沙沙作响,潮湿的热气喷薄在她的面上,鼻尖萦绕着越来越浓的白樱花香。 那东西在她耳边喘了一会,热气缓缓下移,擦过少女珍珠般的耳垂,皎洁的面颊,纤细的脖颈,然后拱开了衣领,什么冰凉而挺直的东西重重蹭了一下她的颈窝。 宁汐的头皮瞬间炸起来。 什么妖物,贴着她脖颈的分明是鼻梁——那是个人! 她很想翻身坐起,暴打这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轻薄自己的登徒子,可是她才稍微挣扎了一下,身上的人就骤然发力,一把掐住了她的双手,紧接着大力拉高,摁在头顶。 这人的力气好大! 宁汐怀疑过不了一会,她的手腕上就会被掐出淤青。 攥住她手腕的手指浑像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又湿又凉,宁汐被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颈窝处又传来热意,那人似乎又贴了上来,鼻息之间的热气一股股往她衣领里钻,激起她一片鸡皮疙瘩。 身上的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却似乎渐渐兴奋起来,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到后来几乎像是在贪婪地吞嗅她身上的味道。 宁汐以前在人间流浪时见过吸食了五石散的瘾君子,药瘾发作时就类似这种癫狂情态。 她毛骨悚然地心想这人该不会是磕多了,要知道人脑子不清楚的时候做什么都不奇怪……直接在这里杀了她也不奇怪。 然而下一刻,身上的负重、犹如毒蛇吐信一样的喘息兀然消失。 宁汐感到一阵轻松,立刻睁开眼睛。 一片白樱缓缓飘落,清风拂过树梢,阳光如碎金,洒满林间。 她不信邪地跳下老树,拎着裙角跑了一圈。 什么都没有。 撞鬼了? 宁汐纳闷地检查自己的手腕,有点红肿——可那说不准是睡觉时被压出来的睡痕还是别的。 微风习习,吹起裙摆,宁汐却打了个哆嗦,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她逃也似的回了怀照峰,飞快地将门窗关死,又蹬掉鞋袜,钻进罗汉床。 有了被窝当“结界”,宁汐砰砰直跳的心脏才逐渐平静下来。 胡思乱想停不下来,熬到后半夜,传音玉简突然响了。 居然是卫书。 他怎么会主动给自己发传音? 宁汐讶异扬眉,连白天疑似撞鬼的事情都顾不上想了,点开那条传音。 “你想知道关于大师兄的秘密吗?” 宁汐:……好强的诈骗小广告既视感。 她回复:卫管事,你被盗号了? 那边默然一会,直接发过来一段留影。 宁汐正担心这东西会不会有病毒,那段留影就开始自己播放了。 画面模糊不清,光线暗淡,晨昏不分,也不知年岁。 手持留影珠的人应该是躲藏在某个建筑物的角落。 壁画重彩,香炉描金,半敞的窗外依稀可见古松苍苍,宁汐没见过这地方。 但下一刻,画面边缘,出现了一道熟悉的缀金边八重樱月白身影。 大师兄? 留影珠的画面立刻对准了裴不沉,他手里提剑,背对着留影珠的视角,站在一张绣着牡丹的屏风。 这下宁汐才看仔细,发觉了不同:留影里的大师兄明显小了一号,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手里提的不是逐日剑,剑柄上也没有挂着上次宁汐见过的晴天娃娃。 大师兄在干什么? 屏风后似乎有人在生病,一直在低低地咳嗽。 裴不沉就这么站着,一直没有动作,画面里也一直没有人说话。 宁汐在床上翻了个身,给卫书打字:你就让让我看这—— 最后一个字打到一半,留影中的小裴不沉突然动了。 他走到屏风背后,影如皮戏。 长剑刺罗床,血溅牡丹屏。 第17章 陷阱……我一直在看着你 留影戛然而止。 洞府内一片黑暗,只有传音玉简还在微微发着荧光。 宁汐昏头涨脑地又将那留影看了一遍,还是没捋出头绪。 这东西是什么意思?卫书发这个给她干什么?这就是大师兄的秘密?他在里面杀了谁?这留影是真的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9节 …… 一连串问题水泡似的冒出来,然而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卫书的消息又跳出来了:“想知道的话,明日戌时,外门峰弟子居,你自己一个人来。” 宁汐皱眉。 终于图穷匕见了啊。 卫书果然还是想报复,为此才特地发了这段意味不明、真假不知的影像,想骗她单人赴会。 宁 汐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明天午后的外门弟子所里肯定有埋伏等着她。 哼,八成之前那个在深夜跟踪自己的家伙也是卫书吧!现在终于露出马脚了。 “好。”她敲下回复,然后转头把这段传音记录保存,设置群发-定时发送。 如果明日戌时三刻后她还回不来,整座白玉京就会知道是卫书把她绑走了。 她又把贴身放了很久的水果刀掏出来磨了磨,确保吹发可断。 做完充足准备,宁汐安心地闭上眼。 * 黄昏逢魔时,宁汐怀揣尖刀,推开弟子居虚掩的木门。 里头只点了一盏油灯,灯火如豆,火苗随着推门涌进来的风摇摆了一下。 “你倒是来的很准时。” 许久没见的卫书坐在木桌边,一看见她,面容变得扭曲。 宁汐拖了一把椅子,隔着他远远的才坐下,她还特地没有关门,这样只要有人经过,就能看清屋里发生的一切。 卫书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阴不阳地怪笑了一声。 “这么防备也要来听大师兄的秘密……你对他可真是情深意切啊。” 宁汐没搭腔,只道:“那段留影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书目光怨毒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若是眼神能化成刀子的话,宁汐毫不怀疑自己已经被卫书割成千条万片了。 卫书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他又倒了一杯,搁在桌上,宁汐很明智地没有去碰。 等到茶汤放凉,卫书突然道:“你喜欢大师兄哪一点?” 宁汐:……我说我不喜欢大师兄,你信吗? “我知道!”卫书骤然打断宁汐的欲言又止,“你,还有其他头脑空空的女人都一样!就只是贪图他的样貌,喜欢他的温柔,觉得他是那样可靠安心……有时候,只要他肯冲自己笑一笑,就巴不得把自己整副心肺都挖出来献给他……” “可是你们懂什么!” “大师兄、不沉师兄他那么特别,那么……完美,你们这些贱人怎么可能懂得真正的他是什么样!” 卫书的声音本来就阴柔,说到后面几乎变得尖利。 他豁然起身,脸上癫狂的情态在烛火下一览无余。 先前他被裴不沉拧断的右手还没有复原,上头的指甲也涂得斑驳,胳膊耷拉着垂在身侧,随着他说话愈发激动而不住地前后摇摆。 桌椅被猛地推开,拖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滋啦——”,卫书拖着一条瘸腿,一拐一拐地朝着宁汐靠近:“我绝不让你这贱人毁了大师兄!” 宁汐张口结舌:她知道白玉京内人人都钦佩裴不沉,可狂热到卫书这样的还是头一遭见! 顾不上卫书的满口胡话,宁汐掏出小刀,瞅准机会扎向卫书的脚,后者惨叫一声,脚掌被钉在地面,一时追不上了。 她就趁着这个机会转身就跑,结果刚到门边,双膝一软。 电光石火间,宁汐突然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她还是大意了。 茶汤可能有问题,但那只是障眼法,是为了掩饰灯火中掺杂的迷香。 该死! 她不甘心地昏了过去。 * 宁汐猛地睁开眼。 熟悉的床幔,这是怀照峰的洞府。 她发了一会呆,伸手掐住自己的脸颊。 好疼。 不是做梦。 所以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被卫书给迷晕了吗? 她坐起来,身上也没有什么异样。 宁汐将自己脱了个精光,掘地三尺一般,每个角落缝隙都检查一遍,发现自己居然从头到脚、连一点油皮都没有破。 宁汐第二次开始怀疑自己撞鬼了。 她重新把衣裳穿好,掏出玉简,更诧异地发现上面自己和卫书的传音记录也消失了。 玉简干干净净,仿佛她此刻空白一片的大脑。 难不成是做噩梦? 可未免也太真实了一点。 宁汐在原地枯坐片刻,穿好鞋袜,换上外袍,出了门,一路走到人多的外事堂。 外事堂负责向外门弟子发布值事任务,素日人来人往,今日却是门可罗雀。 宁汐抓过一个面色惶惶的弟子,行了个礼:“请问师姐有没有看到卫管事?” “不知道呢。昨夜残余妖物偷袭白玉京,死伤了好多弟子,还有许多人失踪了,现下都没找到人。” 妖物偷袭白玉京?宁汐一愣,那就是自己被卫书迷晕之后发生的。 她还想细问,师姐却拍了拍她的肩,低声告诫:“不知道宗门里是不是还有妖物躲着,这几日要是没什么事就别出门了,外头危险。” 宁汐心神不宁地回了怀照峰,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她再迟钝也不能视而不见了。 犹豫再三,她拿出传音玉简,给裴不沉发了一道密音:“大师兄在吗,我是宁汐,有些事想问问师兄。” 意料之中,裴不沉没有立刻回复。 也对,最近又有妖物作乱,他应该很忙。宁汐放下玉简,盘腿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就听见玉简“叮铃”响起。 拿起来看,却不是裴不沉的回音,是宗门论坛内传的一小段留影,标题是《点击就看热辣师兄在线杀妖!》 宁汐:…… 点进去一看,居然是某个胆大包天的弟子,趁着裴不沉昨夜杀妖时偷偷留了影。 大师兄半边月白袍都洇了紫色的妖血,刚刚砍下一只狼妖的头颅,手中灼日剑轻松地挽了一个剑花,剑柄挂着的晴天娃娃微微晃荡。 他不在意满身血污,却对那娃娃十分爱惜,没让它沾上一点血渍,还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方素袍,将娃娃包起来收进怀里。 留影之人小声嘀咕:“大师兄这娃娃到底哪来的,好丑。” 宁汐:…… “这么丑,还这么宝贝,难不成是定情信物?” 正胡乱揣测间,留影中的裴不沉似有所感,抬眸看来。 留影“啪”地一下关闭了。 宁汐的心脏砰砰直跳。 刚才她隔着玉简,与裴不沉对上了眼。 依旧是黑沉无光、眼底青黑,素日大师兄温和底下总带着一点疲倦和漫不经心,只是刚才那一眼,可能因为他才杀完妖,浑身的杀性尚未完全褪去,眼里还染了几分疯狂和冷漠。 这样的大师兄,有点陌生,又让她想起那次她向他求助、他却直接拧断卫书指骨时的模样。 “宁师妹。” 裴不沉的声音猝然在耳边响起,宁汐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玉简丢出去。 对方似有所感,声音里带了笑:“抱歉,吓到你了?” 宁汐摇头,又意识到现在是在传音入密,他看不见,于是赶紧道:“无妨。师兄现在有空吗?” 裴不沉:“可能没空呢。师妹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宁汐用手指抠床单上的绣花:“也没什么重要的……” 裴不沉:“那就过几日再说吧。我现在正忙,先挂了。” 宁汐才“嗯”完,裴不沉就结束了传音入密。 她又开始抠床单上那朵缠枝牡丹。 本来是打算同裴不沉说她这几日遇到的怪事,可既然大师兄分身乏术,那还是她自己想办法吧。 * 裴不沉放下传音玉简,静室内没有燃灯,只有玉简发出的灵光微微闪烁。 他站起身,将手浸泡在铜盆内,清澈温热的水流漫过手背,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在用素帕擦干手掌时,他回想起捏断那姓卫的人脖颈时的触感,血液温热、粘稠,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打湿了他的掌心,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那人还在皮肤上敷了厚厚一层白粉,他将尸体丢开以后,滚落的面颊蹭到他的脚边,在雪白的靴面留下一道肮脏的粉印。 裴不沉接到卫书的传讯,赶到外门弟子所时,宁汐正好被迷晕过去,瘫在地上,而卫书没有动她,只是坐在案桌边,见到他来,眼里陡然射出两股精光。 “大师兄,我一直在等你。”卫书道。 裴不沉试了一下宁汐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才抬头看那外门弟子。 卫书看清他的表情,脸上的狂喜换成了惊恐,随即又转为暴怒和不甘:“大师兄为什么这么看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0节 我?!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啊!” 裴不沉不语。 卫书却猛地朝他扑了过去,跪倒在地,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摆:“天枢三十年,人间洪水,大师兄下山试炼,曾经路过一个名为盖沟坝的村庄——大师兄记不记得?!” 裴不沉淡淡道:“喔。” 卫书却仿佛浑然没有感受到他的冷漠,自顾自继续道:“那年大师兄杀了为祸村里的狼妖,救了我们一村百姓……自那时起,我就想拜入白玉京,当你的师弟。” “……去白玉京的路那么长,那么难,可是我还是来了,站在这里。虽然我只是个外门弟子,可我有鹤凝师姐照拂,还当上了外门掌事,我想,修仙之途漫漫,岁月悠长,有朝一日大师兄一定能看见我……可大师兄从未赏赐过我一个正眼。” 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死死掐住月白的锦袍,指尖殷红,几乎要戳出几个血洞来。 “虽然大师兄不曾真正看过我,可我很了解大师兄。”卫书突地发出了桀桀怪笑,“无人处,深夜里,暗影中……大师兄有没有感受到,我一直在看着你?” 第18章 屏风脸还这么红 裴不沉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书幽幽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大师兄,他们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还真的以为大师兄就是那样温和宽容、如同仙子下凡一样的圣人……” “可是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我知道大师兄隐藏得很辛苦,我们这种人,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藏,掩饰本性——” “那只是你而已。”裴不沉截断他的话,“我和你这种东西,不一样。” 他露出一个微笑来:“我不需要掩饰。” 卫书愣神一瞬,惶惶然道:“可若是有人看到大师兄你在暗地里做的——” “他们看不见的。”裴不沉截然打断,声音温和,却无端带着森凉寒意,“没有人会相信你。” 卫书僵在原地,意识到什么,面容加倍扭曲:“大师兄就不怕我也把你的事情告诉那姓宁的小贱人?!” 下一刻,裴不沉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手两指如钳夹住他的门牙用力一拔。 随着鲜血飚出,卫书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却立刻被裴不沉死死捂住了嘴。 滚烫的鲜血浸湿掌心,从指缝中漏出来,裴不沉半蹲在他面前,黑黝黝不见光的眸子直视他,又似乎没有在看他。 “嘘。”他轻声道,“干坏事的时候可不能出声,否则会被发现哦。” 卫书痛得涕泪齐下,可他居然还是顺着裴不沉的话,自己抬手捂住了嘴。 等裴不沉松手,卫书才含混不清地哽咽道:“我是、我是在帮大师兄啊!迟早有一天那贱人会知道你做了什么,她会告诉别人大师兄你跟踪的事情,还有昨天午后樱花林里你对她——” 咔嚓—— 裴不沉终于失掉耐心,捏断了他的颈骨。 满是鲜血的手从卫书怀里掏出玉简,点进与宁汐的传音,看到那段留影时,裴不沉的眼睫颤了一下。 他又从宁汐的袖子里拿出玉简,同样删掉了所有传音,包括那段留影。 …… 回忆结束,裴不沉重新坐回桌前,提起笔,在记录昨夜因妖物袭击死伤弟子的名录下添加了卫书的名字。 * 一连三日,宁汐都没再见到大师兄。 但她很快没再为此事纠结了,有件更令她诧异的事情摆在了眼前——公布出来的意外死伤弟子名录赫然写着卫书的名字。 宁汐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名录上记载卫书死于十一月二十三日,正是她被迷晕之后的第二天。 卫书是练出了影分身还是怎么的,怎么能一边绑架她一边跑去变成妖物的腹中餐? 宁汐满腹狐疑,却无人可诉,只能先把种种猜测都按捺下去。 她没有为卫书哀悼,毕竟当初卫书要害她这一点确凿无疑。 而且还有一件好事,自从卫书死后,那时不时出现在宁汐身后的跟踪者也随之消失了。宁汐还试探性地在上次“撞鬼”的白樱林里假寐了几回,也没有再碰到奇怪的事情。 一想到之前跟踪自己的人可能是卫书,宁汐就觉得浑身不适,跟皮肤上爬满了蚂蚁似的。 她恶寒地搓了搓手臂,才合上死亡弟子名录,去领今日的值事。 卫书不在,新来的管事是个正直的长老,也没在值事安排上为难她,见她人长得瘦小,便给她圈了轻松的一块活计。 “你去掌门夫人居吧,那里正好缺了一个侍女,在新来的侍女到位之前,你先顶上去过渡。” 宁汐应了声,跟着领路的师姐去夫人居。 师姐回头看了她一眼,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小声道:“师妹这头发带卷,是天生的?” 宁汐点头。 师姐忧虑地看着她,最后走到门边时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掌门夫人不喜欢卷发的女子,师妹在里头服侍……最好小心些。” 她留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警告,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剩下宁汐呆呆地站在原地。 从前住在外门弟子所时,其他弟子闲时都爱聊宗门内的八卦秘闻,宁汐耳濡目染,也听过有关这位掌门夫人的只言片语。 掌门夫人名叫尉迟今禾,据说出身高门,年轻时却不顾家里的反对,毅然决然与彼时家中落魄的裴清野成亲,婚后不到半年就生下了裴不沉。后来裴清野诛妖有功,复兴白玉京,名声显赫也没想过纳妾,夫妻之间情谊甚笃,一时传为佳话。 只可惜尉迟夫人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尤其裴掌门去世之后,她更是重病不起,基本上一年到头也不会出来见人,像宁汐这类外门弟子对她的了解就更少了。 师姐说尉迟夫人不喜欢带卷发的女子,是什么意思? 宁汐摸了摸自己的发稍,心想总不能临时让她回去找个发匠把头发拉直吧。 ……算了,不管这么多。她只是个打扫卫生的,说不定根本见不到尉迟夫人的面呢。 宁汐心宽地抬步进了掌门夫人居,一进门便闻到了浓重的熏香味,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清苦药香。 看来传闻中尉迟夫人身体不好是真的。 屏风后设着一张罗汉床,看不清上头是否有人。 宁汐拿着扫把,尽职尽责地开始扫地。 扫帚枯枝划过青石地面,沙沙作响。 扫到屏风下时,扫帚勾到了什么东西,在地面划拉出粗粝的一声响。 宁汐弯下腰,从底下捡起一片碎瓷片。 青花纹,边缘锋利,带着干涸的粉色水渍。 鬼使神差一般,宁汐把这片碎瓷在自己掌心比划了一下,惊觉和那日裴不沉手掌受伤的情形一模一样。 可是大师兄分明说他被摔碎的茶杯不小心割伤的…… 罗汉床后,突然有人低低咳嗽起来。 宁汐吓得后退几步,凝神往屏风后瞧。 这下,她才看清了织绣屏风上头的大红牡丹。 强烈的熟悉感让宁汐骤然想起那天卫书发给她的留影,里头也是这样昏沉古朴的大屋子,也是一座朦胧的牡丹屏,小裴不沉就站在屏风后,提剑刺去—— “是新来的侍女?”一道有气无力的女声自屏风后传来,“怎么粗手粗脚的。” “回夫人话,新侍女还没教好呢,先让外门峰的找了个洒扫弟子顶上暂用。” “原来是这样。”尉迟今禾的声音极好听,如婉转莺啼,若是只听声音,还以为是个正当妙龄的二八少女,“我要午睡,让她下去吧,省得吵到我。” 从屏风后钻出的侍女便朝宁汐摆手,示意她快点退下去。 宁汐头昏脑涨地行了个礼,走到门边,却忽然被叫住:“你等一下。” 她转过身,尉迟今禾正好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尉迟今禾尚在病中,却还是一丝不苟地梳了发髻,衣裳也穿戴得整齐,妆容精致,是个气质高华的美人,只可惜沾染病气、脸色清灰,减损了颜色。 她其实和裴不沉生得不怎么像,唯独那双黑沉沉的柳叶眼,却能让人一眼看出二人的血脉联系。 除此之外,比起裴不沉的温和有礼,尉迟今禾显然孤高许多,看向宁汐的眼里掺杂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谁让你把头发弄成这样过来的?” 宁汐一下子幻视学堂里管生活纪律的夫子,半晌,才讷讷道:“我回去便剪了。” ——才怪。她只是不想和尉迟今禾起冲突而已。对方是掌 门夫人,还是大师兄的亲生娘亲,宁汐没道理同她对着干。 尉迟今禾凉飕飕地打量她一眼,忽然道:“你姓什么,爹娘呢?” 宁汐:“我姓宁,父母——” 她话没说完,就看见尉迟今禾的脸色骤然变了,仿佛听见了什么最恐怖的事情,大步上前,尖声喝问:“你姓宁?!” 宁汐还没来得及应,尉迟今禾忽地将她重重推倒在地,凄声尖叫:“杀了她!杀了她!” 殿内顿时一片混乱,侍女匆匆将尉迟今禾拖开,唤另一人道:“夫人又发病了,快去寻医修来!” 宁汐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她们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个小侍女经过她身边时险些被她绊倒,见她还没动作,干脆一把将宁汐拉起来往外拽:“赶紧走吧,夫人要是清醒过来又要大发雷霆了!” 宁汐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往外走:“夫人以前也这样犯病吗?” 那侍女见宁汐长得可爱无害,忍不住就多说了一些:“可不是,成亲前就有的老毛病了。这几年裴掌门不在了,夫人相思成疾,情况越发严重了,人也认不清,动辄打骂,每日都得闹上几回呢。” 她又压低了声音:“你以为你顶的侍女空缺是怎么来的——前一个侍女就因为给少掌门送了条包扎的纱布,就被喝令拖出去活活杖杀了!” 宁汐睁圆了眼睛。 侍女后知后觉过来自己说得太多,便不愿意再继续讲了,快步将宁汐送到门外:“好了好了,你赶紧走吧,之后夫人应该也不会叫你过来洒扫了。记住,以后没什么事别到这里来。” 说完她就走了,宁汐一个人在原地心乱如麻。 她试图厘清自己的思绪:首先,根据今日所见对比卫书发给她的留影,十有八九就是在这个地方,小裴不沉提剑刺了人……只是那被刺的对象…… 宁汐心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该不会是尉迟夫人吧?毕竟,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躺在那张罗汉床上? 可是大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宁汐从没听说过大师兄母子不睦,何况骨肉相残。 ……但真的不可能吗? 今日发现的第二件事,便是那枚遗落在地的青花瓷碎片。大师兄应该就是在这里受伤,却对她说了谎。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1节 越想,宁汐越糊涂,感觉脑袋上都要冒烟了,只好暂且闭目养神,一边用手呼呼地给脸颊扇风, 黑暗的视野中,突然,一只冰凉柔软的手贴上了她的额头。 裴不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师妹这是在做什么?” 宁汐蓦地睁开眼。 裴不沉正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她,手指状似无意地拨了一下她的眼睫,噙了笑:“……脸还这么红。” 第19章 雨夜那只手冰得刺骨 她脸红了吗? 宁汐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脸,殊不知在裴不沉看来,此刻的她跟用爪子洗脸的幼兔没什么两样。 于是他更愉悦了:“师妹今日在此处值扫?” 宁汐摇头:“是掌门夫人居。” 裴不沉顿了一下,收回手:“已经扫完了?” “没有……夫人突然发病,我就出来了。” 裴不沉蹙眉:“你们见过面了?” 宁汐点头。 “这样啊。”裴不沉颔首,见她一脸不安,又笑了,“既然今日无事,师妹就当多放半日假,去玩吧。” 他说着,将手放在她的脑袋上,虚虚悬着,似乎在纠结,最后还是没控制住,在她双眼亮闪闪地注视下,轻轻揉了揉宁汐的脑袋。 * 说是去玩,但其实也无处可去。 宁汐本来想请大师兄和自己一道去藏书阁,可以请教一些有关修炼的入门诀窍,但他似乎很忙的样子,匆匆同她说过几句话,便又走了。 她远远瞧见他赶去的方向正是掌门夫人居,应该原本就是要去那里,只是看见了她所以才中途停下来。 她想到之前卫书,心里又沉重起来,她犹豫片刻,拿出玉简,联通了林鹤凝的传音阵,斟酌语句,然后将讯息发了过去。 不出意料,传音石沉大海。 偷得浮生半日闲,宁汐不想浪费大好时光,于是抱着扫帚,找了块没人的空地,盘腿坐在青石上,开始练习吐纳灵气。 夺天地间灵气,先炼化七阴五阳之气,然后内外交融……* 她回忆着在书上看到的内容,感应天地,引气入体。 兴许是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数百遍,真正实践起来时意外地顺畅。不多时,宁汐就觉得一股暖流自小腹冉冉升起,随即沿着经络奔向手足,最后脑袋顶上一阵阵的发热。 …… 日落月升,等到宁汐再次睁开眼,已经汗如出浆,后背的衣裳都被打湿大半。 她抬袖抹掉鬓角的汗水,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今日进展不错,她成功打通了一半以上的关窍,只可惜最核心的灵府还是犹如泥塞土堵。 不过短时间内能有这样的结果,她已经很满意了。 宁汐从青石上跳下来,活动手脚,感受着晚风习习,只觉一阵轻松。 修炼过后,腹中饥饿尤甚,宁汐朝着膳食堂走去,一路上许多人同她逆行。 正是晚膳时分,这些人却背离膳食堂的方向,脚步匆匆,一脸凝重。 宁汐没管别人,她素来就是个寡淡的性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顾埋头吃眼前饭。 到她用完晚膳,膳堂已经空空如也,也不知道人都跑哪去了。 宁汐吃得有点撑,于是决定散步前往藏书阁,消消食,顺便把今日练气的心得与难点及时记录下来,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慢慢溜达过去,藏书阁里也是冷冷清清,正好空出了许多位置任宁汐随意挑选。 温书到后半夜,乌云遮月,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潺潺雨声,春意阑珊,正是乍暖还寒时候,雨水夹带潮气吹进窗棂,宁汐搓了搓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半起身去关窗子。 窗外雨幕朦胧,水滴浇落花枝,一片粉白泥泞,晶珠挂檐,细流如线。 竹帘晃动,忽地罩下一道阴影。 宁汐没看清那人是谁,下意识想要出声询问,却被他捂住了嘴。 “师妹,是我。” 居然是裴不沉。 他似乎是从某个很远的地方赶来,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打湿了,发丝黏在脸上,还有水珠顺着他的鼻尖、眼睫一滴一滴往下淌。 他的脸色青白,唇也发灰,表情在暗夜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似乎与平日不大一样,很亮,又……没等宁汐想出具体是什么区别,裴不沉一只手摁在了她想要关窗的手背上。 那只手冰得刺骨,宁汐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裴不沉摁着她的手,缓缓把窗子撑开:“别关窗。” 宁汐困惑地抬头望着他:“大师兄是有话要同我说吗?要不进来说吧,你的头发都湿了。” 说着,她就掏了帕子想递给他,裴不沉却躲开了。 他不肯进屋子,却又站在窗边不肯走。宁汐不知道他深夜来这里是做什么,是温书吗,不像。 难不成是来找她,可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大师兄?”宁汐又唤了一声,拿捏不准要不要自己出去,好歹帮他撑一把伞。 看他淋雨受冻,都开始打颤了。 裴不沉没有应,他似乎处在某种无法解除的境界之中,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里有困惑,又有莫名的打量戒备,似乎是极大的痛苦,可又掺杂着癫狂的喜悦…… 他忽地俯身上前,一只手落在宁汐脖颈,骤然发力掐紧。 宁汐喉间一窒,呼吸不畅,她眼前一阵发黑,剧烈挣扎起来,手指死死抠住裴不沉的手腕。 裴不沉突然松手,宁汐双腿一软,跪坐在蒲团上,疯狂咳嗽起来。 “抱歉。”裴不沉平静道,朝她摊开手掌,展示给她看掌间的一抹血痕:“方才有只飞蛾趴在你脖颈上。” 宁汐捂着脖子,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谢谢。” 裴不沉很古怪地笑了一声。 一时沉默。 窗外风雨不绝,飞花漫天,裴不沉静静地站在窗边,鸦发飞扬,偶尔发稍划过了宁汐的脸颊,又湿又冷。 “师妹有丧服吗?”他突然问。 宁汐被他问呆了,但还是下意识想了一下,摇头。 修士寿元长久,一般都不会备着这东西。 “那准备一套吧。”裴不沉淡淡道,“很快就要用上了。” 宁汐一头雾水,可裴不沉看起来没有打算向她解释的意思,转过身,月白身影消失在雨夜里。 大师兄怎么越来越像个谜语人。 宁汐摸了摸被他握过、雨水打湿的手背,冻得龇牙咧嘴。 要不还是找个机会见他一面,把这些日子桩桩件件都问个清楚。 然而次日,宁汐就不需要再追问他了,因为一个消息传遍了白玉京和各大仙门—— 掌门夫人尉迟今禾病逝了。 * 白玉京,主事殿后的小巷。 赫连为抱着胳膊靠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手上的玉扳指。 一沓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前。 赫连为斜向上挑起眼,看向林鹤凝:“你找我?” 他与林鹤凝相识于一次宗门联合试炼,所有金丹期以下的弟子都要前往归墟秘境捉妖。林鹤凝在那次弟子试炼中遇到了一点麻烦,赫连为正好路过,便顺手救了她一把。 以此为契机,林鹤凝便开始帮赫连为探听白玉京内的消息,成了半个内应。 只是从前为免遭怀疑,林鹤凝都只肯用传音玉简与他联络,还是阅后即焚,如何今日却坚持要与他面谈? 林鹤凝盯着他,尾音颤抖,难掩愤怒:“你骗我!你分明说只是在剖心锤上做一道小伤口,至多是皮肉伤,不会真的伤到人!” 赫连为懒洋洋道:“那又怎样?你最亲最爱的大师兄最后不是好端端的,死的又不是他。” 林鹤凝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是那个突然冒出的外门弟子拦了一把,否则大师兄就会、就会——” 赫连为冷冷看着她:“你确定要大喊大叫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我是不在意,可如果传到了你的大师兄耳朵里,知道原来表面冰清玉洁的鹤凝师妹原来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林鹤凝如遭雷劈,过了好半晌,她一张脸白如纸:“那个外门弟子的确姓宁,你为什么让我查她?” 赫连为:“这与你无关。你只要告诉我她的姓名、籍贯、年纪还有父母何许人就够了。” 他与宁汐分离时年岁尚小,只记得有个异色瞳的宁家妹妹,具体的信息却是一无所知。 至于去问赫连清羽?赫连为冷笑,还是算了吧,若是他这位胳膊肘往外拐的亲爹知道他相对宁汐下手,估计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清理门户。 “一个个的,为什么都这样在意她?!” 林鹤凝咬紧后槽牙,不甘和怨恨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你也好,大师兄也好……” 赫连为停下玩扳指的动作,声音里带了点趣味:“裴不沉对她很在意?” 林鹤凝闭上嘴,不言语了。 “你该不会还在妄想自己和裴不沉有可能?”赫连为朝她走近,弯下腰,靠着她的耳朵亲昵低语,“在我们已经做过……的情况下?”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2节 林鹤凝猛地伸手推开他,剧烈战栗。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若不是那日她在试炼中误中情蛊,若不及时解蛊便有爆体而亡的风险,她也失去神智、向唯一经过的赫连为求救…… 偏偏那情蛊药力霸道,不能根除,每逢月圆都要发作,一开始林鹤凝不肯低头,可蛊毒积累三次后便会七窍流血、犹如万蚁噬心,她不甘心就这样死去,这才被赫连为一而再再而三…… 赫连为似乎对她这幅痛苦的情态很是满意,低低笑起来。 “这样就受不了了?可分明我见你那时也挺愉快——” “闭嘴!”林鹤凝骤然拔剑,长剑架在他的脖颈上。 士可杀不可辱,即使两人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赫连为只是用手指替她纾解,可那种屈辱的滋味林鹤凝一辈子都不想再记起。 赫连为的笑容凝住,脸色缓缓沉下来,那双看起来血淋淋的桃花眼里流露出一丝怨毒。 “你敢拿剑对着我?”他哑声道。 不可自控的,林鹤凝背后发寒,手中握剑一抖,剑刃划破他的脖颈。 赫连为被这痛楚激怒,一步上前,扭住她的手腕,长剑当啷掉落在地。 林鹤凝被迫仰起脸,头皮拽得生疼,但她依旧倔强地死咬牙关,不肯在清醒时求饶。 其实她长得很美,五官清丽,偏偏平日不苟言笑,气质孤冷,更衬得整个人有股空谷幽兰的芬芳。 赫连为扯着她的头发,那双秀致苍白的面孔俯身朝她压下去,端详似的欣赏了一会手中人不甘、屈服的神色。 他突然露出一个山魈鬼魅似的笑容,朝她脸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找死。” * 两人看不见的背后,一只通体漆黑的无相鸦无声振翅,从屋檐上飞起,飞过天空,降落在满是缟素的灵堂前。 裴不沉正在替尉迟今禾的尸身换寿衣,听见身后乌鸦叫,便微微颔首。 无相鸦化为一缕青烟消失。 听完了赫连为与林鹤凝的对话,裴不沉只是微微挑眉,他安静地用铜盆洗了手,指尖带着水珠,轻轻在脸颊划过,水珠滚落,宛如被划伤的血痕。 对镜自照,他又想起少女娇美面容上的伤痕,还有曾经尝过的师妹鲜血的滋味。 喉结上下滑动,他眯起眼睛,无声微笑起来。 第20章 请求他好高兴啊 赫连为抹掉袖口上沾上的一点血痕,拉高衣领遮住伤口,重新衣冠楚楚地跨进宗门大殿。 “怎么去了那么久?”坐在赫连家席位的赫连清羽朝他低声问。 男人年近不惑,眼角刻着细纹,五官与赫连为有七分相似,气质却浑然不同。 如果说赫连为是一条染血的毒蛇,那么赫连清羽便是纯良无害的白鹿。 虽然已经年长,可他看起来依然如清风、如流泉,澄澈透明,温柔可亲。 “碰到熟人,随便聊了两句。”赫连为在父亲身边坐下,直接拈起醒到一半的茶水,一饮而尽。 旁边桌上有个世家公子见他如此糟蹋好茶,忍不住啧啧摇头,却对上赫连为皮笑肉不笑的眼神,立刻打了个寒噤,慌张起身跑去换位置了。 “你还是小孩子心性。”赫连清羽叹了口气,“出门在外,还是与人为善,莫要惹是生非。” 赫连为没答,环视四周,已经不止:“裴不沉自己没来?” 赫连清羽:“小敛刚过,大敛才开始,待会招魂时,裴公子才会过来。” 他又唏嘘道:“世事无常,没想到尉迟夫人这样年轻便去了。” 赫连为半笑不笑:“对啊,分明前几日我拜见时,她听起来还算身体康健,怎么昨晚忽然就重病不治了呢?” 赫连清羽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道:“你去见尉迟夫人,可是为了寻找宁家女儿?” 赫连为垂眸:“嗯。但她一听到我想找的人姓宁,就不耐烦地令人把我赶出去了。” 赫连清羽皱眉:“为何?难不成尉迟夫人与我那位好友有故,可我竟从未听宁兄说起过……” 话说到一半,堂后转出来一道雪白身影。 裴不沉头系素白抹额,披麻戴孝,脸色苍白,朝着众人深深行了一礼:“劳烦诸位远道而来吊唁,母亲新丧,某不胜悲痛,若有招待不周之处,烦请海涵。” 立即有相熟的世家长老上前拍了拍裴不沉的肩膀,低声安慰。 赫连家与白玉京不算相熟,席位上只稀稀拉拉起来几个人,赫连清羽有些尴尬地搓手,低声问一边不动声色的赫连为:“我们是不是也该过去?” 赫连为扫了一眼他这位出身寒门、一心只会读圣贤书而不通人情世故的父亲,率先起身:“走吧。” 两人到了裴不沉身前,刚好前一个是南宫家的长老,转身时瞧见赫连为,立刻拉下脸来,活像见了什么晦气东西一般,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南宫家这些日子就因为这不男不女的小白脸闹得鸡犬不宁,南宫小姐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天底下那么多文武双全的世家公子不喜欢,非要在这棵来历不明的野树身上吊死。 小姐是他们这些长老看着长大的,从来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却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男人与生身父亲日日争吵、甚至绝食断水以示抗议。 看着她那奄奄一息的模样,南宫家上下怎能不心疼、又怎能不厌恶这姓赫连的小子。 不过碍于这里是在灵堂,南宫家长老没有当场发难,只是临走前又恶狠狠地瞪了他好几眼。 南宫长老这番厌恶动作做得毫不掩饰,然而在场三人,除了赫连清羽面上有些许尴尬之外,剩下两个却都好似没看到一般,一个抬袖摁眼角的残泪,一个抄手站在一边,正饶有兴味地欣赏挂着的挽联。 “裴公子节哀。”赫连清羽是个面皮薄的,率先出声了。 裴不沉擦了泪,哑声道:“赫连前辈亲自来此,有心了。” 又寒暄安慰几句,赫连清羽惴惴不安地开口:“其实我今日登门,除了吊唁令堂之外,还有一事相求。” 裴不沉还没有什么反应,赫连为却已经不悦地出声提醒:“父亲!” 赫连清羽却坚持道:“实不相瞒,我曾有一去世的旧友,只留下一个女儿,我与故友因故失散后一直在寻找他的女儿,但无奈人海茫茫,始终没有音讯。” 裴不沉理解了:“所以赫连前辈希望我帮您找到这位姑娘?” 赫连清羽点头,神色中染上几分无奈:“你也知道,我在赫连家……行动并不是那么自如。云照在时,她倒是愿意帮我寻人,可惜她也……” 赫连云照是赫连家的前任家主,几年前去世了。赫连清羽似乎不太愿意在人前提起这位后妻,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听说裴公子古道热肠、侠者仁心,白玉京又是弟子汲汲,这才想着上门请求一试。” 裴不沉微微一笑:“既然是赫连前辈的请求,晚辈自当鼎力相助。不知道前辈的故人之女叫什么,有何特征?” 赫连清羽连忙道:“那姑娘若是还活着,去年应该刚刚及笄,她有双异色瞳,一只眼睛是琥珀色的,好认得很。哦对了,我那故友姓宁。” 裴不沉一怔,却抬眼朝斜方看去,正对上赫连为阴沉的面容。 两人视线相撞,赫连为突兀地朝他露出一个了然、戾气的微笑。 裴不沉移开了视线:“晚辈会留心询问。不过,晚辈多嘴问一句,前辈找到了这位宁姑娘后打算如何?” 赫连清羽:“实不相瞒,我那故友在世时,曾与我约定,若彼此妻子分别生下一儿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我一直寻人,除了想替老友照拂一二外,也有全诺之意。” “原来如此。”裴不沉一顿,“晚辈定当竭心尽力,替赫连公子寻回未婚妻子。” 赫连为上下打量他片刻,忽地发出一声嗤笑。 赫连清羽知道他这儿子生性乖戾,也不求他与裴不沉交好了,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拉着他往门外走。 然而走到门边,赫连为忽地停住了,朝裴不沉扬唇一笑。 他本就生得貌若好女,今日来吊唁也没穿丧服,依旧是赫连家的胭脂色纱衣,大朵大朵的金牡丹怒放其上,金冠束发,笑起来时周身那股阴郁的戾气一扫而空,正是唇红齿白、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笑嘻嘻的,朝裴不沉行了个极其不端正的拱手礼:“裴公子,若是找到了宁姑娘,你可是头号功臣,定要来吃一杯我和她的喜酒啊。” 裴不沉黑沉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仿佛一只上了发条的木偶人,看过来的视线都是一格一格的移动。 风吹过灵堂,他如枝头即将被风吹落的白樱,衣衫单薄,孤零零地站在一副雪白挽联之下。 那副挽联拟用的是裴清野悼亡口吻,写的正是——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屋外阳光刺眼,赫连为眯眼看着裴不沉立于阴暗屋角,表情模糊,须臾,才朝他温声道了句“好”。 * 走出灵堂大半,赫连清羽便忍不住开始埋怨自己的儿子:“我怎么觉得裴公子对你并不怎么热络?” 因为刺了裴不沉一句,赫连为的心情有种恶劣的愉悦,难得有心情应付父亲的指责:“有么?他这人不一直这样,表面上笑得跟戴了一副面具一样,其实心里对谁都冷冰冰的。” “你也是,既然我们有求于人,你还不肯给裴公子留下一些好印象。”赫连清羽又开始唠叨,“尉迟夫人新丧,你却连丧服都不肯穿,幸好是裴公子宅心仁厚不同你计较。” 他又想到什么,摇头叹息:“裴掌门去得早,剩下尉迟夫人缠绵病榻,那时裴公子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我看白玉京那些族人长老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么多年他却一个人扛下来了……也是不容易。” 赫连为假笑:“父亲这么青睐裴不沉,不如请他改了姓,做你的儿子,正好那宁氏女也让他娶了,我正落得轻松,岂不是两全其美?” “婚姻之事,怎能信口胡说?”赫连清羽好气又好笑,“何况裴公子一看便有无上道心,怎么可能沉溺于小情小爱之中。” 那倒未必。赫连为眯起眼,回味着离开灵堂前裴不沉的表情。 那种运筹帷幄惯了的金贵公子,却被一脚踩烂在泥里,被撕咬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血肉,心里已经痛得如油煎火烧了,面上却还强撑着生来的傲骨不肯低头…… 赫连为心痒地磨了磨后槽牙,心道折磨这些世家公子小姐可真真是天底下第一乐事。 * 尉迟今禾贵为一宗掌门夫人,即使生前少与人来往,死后却依然有络绎不绝的修士前来吊唁,其中大多是各大宗门的长老,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指望着借机来与裴不沉增些亲近。 小敛、大敛、招魂、停柩,流程走得有条不紊,裴不沉只在最初钉棺时趴在棺盖上大哭了一场,之后便再也没有红过眼圈。 按照白玉京的习俗,人死后须得停灵七日,方能渡魂魄入轮回。 今夜是头七,他依旧笔直跪在蒲团之上,慢慢往火盆中放纸钱。 有一同守灵的小弟子撑不住,抹掉眼角困出的眼泪:“大师兄,您去休息吧,这有我们在守着,不会让火盆灭掉的。” 裴不沉摇头,温声道:“你们若是累了,便都回去吧。这是我的亲人,自然要我自己来守灵。” 弟子拗不过他,打着哈欠走了。 近来多雨,雨霰疏疏,湿漉漉的潮气吹得火苗摇晃,焰光照在他的面上,一半面容都隐没在黑暗里。 纸灰在空中飞舞,有一些落到了漆黑的棺材之上,裴不沉伸手轻轻拍掉。 “娘亲。”他轻声道,“虽然你从不肯让我叫你娘亲,但今日还是让我叫最后一回。反正你已入土,也听不见我说什么了。” 他接着用一种温柔的、缱绻似水的、近乎宠溺的目光望着那座棺木,唇角上翘:“终于等到你死,我好高兴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3节 第21章 守灵师妹真棒 灵堂之内十分寂静,火烧纸灰亦是无声,只有裴不沉的喃喃自语低低回响。 明亮的橙红焰光之下,他自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如月,更衬得其上的伤痕森森可怖。 他抚摸着那道伤疤,默然许久,才重新坐回蒲团上。 火影憧憧,过了一刻,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圆圆的影子。 似乎是某人躲在门外,探出了脑袋,正在往里面瞧,见裴不沉没有睡,又飞快地缩了回去,随即又意识到这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蹲下身,鬼鬼祟祟地探出半个脑袋,从门边偷看。 裴不沉屈指在火盆边敲了敲:“宁师妹?” 宁汐不情不愿地从藏身之地走出来,嘀咕:“大师兄是背后长眼睛了吗?为什么每次都能发现我?” 裴不沉但笑不语,换了个话题:“师妹这么晚还不睡吗?” “大师兄不也是。”宁汐理直气壮地走到他身边,拖了个蒲团,盘着腿坐了。 “师妹是特地来看我的吗?”裴不沉的眼睛弯起来,“谢谢师妹。” 宁汐却盯着他眼底下深重的乌黑,叹了口气。 裴不沉被她这幅小孩装大人似的情态逗笑,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哦对了,给你这个!”宁汐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从怀里掏掏,掏出个油纸包着的羊奶烙饼,递到裴不沉 面前,“我刚刚去膳食房求食修姐姐帮我做的,刚出锅,还热着呢!” 裴不沉接过纸包,咬了一口,金黄的酥皮一破,里面香甜乳白的奶馅就流了出来。 他笑着道:“师妹还知道给我带夜宵,真棒。” 宁汐催促他赶紧吃:“大师兄你一直都在接待吊唁的客人,饭都没吃几口。” 裴不沉慢条斯理地吞下最后一口馅饼:“所以师妹这几天都没来,特地选今天晚上来看我?” 宁汐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白天上香的时候也想来的,可是外门弟子没办法来这种大场合,我刚刚才找到机会溜进来。”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雨夜藏书阁中碰见的大师兄为什么会那么奇怪,想来是他突逢丧母,心神大恸。他当时来找自己只是为了通知吗,还是希望自己安慰他呢…… 裴不沉又笑:“师妹能记挂着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宁汐跪坐在蒲团上,将他吃剩的油纸夺回来,揉巴揉巴。 糟糕,和真人面对面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进入灵堂之前,她其实想了很多安慰裴不沉的话。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这人天生亲缘浅淡、情感稀薄,居然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宽慰裴不沉。 亲生母亲去世了,应该很伤心吧…… 虽然她自己亲缘淡薄,不能体会到丧亲之痛,但以常理推算,觉得裴不沉可能曾跪在灵堂中泣不成声,她的一颗心就揪成一团。 她揉了一会纸团,脸忽然涨红,从袖口里摸出了一个边缘发毛的小本,翻开一页,磕磕巴巴地道:“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不管我说什么怎么说都感觉很苍白无力,有些事情可能就是我们无法预料更无法阻止的,现在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大师兄的娘亲若在天有灵也会很高兴看见这一切的!” 她一口气念完这一连串话,胸口的心砰砰直跳——没办法,她嘴笨,只能事先把想好的安慰人的话写在本子上。 本来指望着能背出来的,可不知怎么的一见大师兄那双眼底青黑的眸子,她的脑袋就变得空空荡荡了。 宁汐捂住胸口,慢慢平复心跳,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始至终裴不沉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专注地、温和地、安静地望着她。 正在宁汐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裴不沉却轻声道:“其实我不伤心。” 宁汐:“诶?” 这是什么意外的谈话走向? “从小我就知道,娘亲不喜欢我……虽然我那时还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裴不沉轻轻拿过被宁汐揉得皱巴巴的油纸,投进了火盆里。 火苗有了新燃料,一瞬烧得更旺,照亮裴不沉淡雅如玉雕的面容。 自他记事起,“母亲”这两个字的印象就是浮着薄冰的冰水——每逢十五,尉迟今禾都会把他叫到那栋大宅子里去,令他把脸浸在水里,即使呛水也不能抬起脸,如果不够时辰,就要用针刺、用掌打,跪在碎瓷片上膝盖出了血也要脊背端正。 有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会溺水,窒息、苦楚,冰凉的水液进了喉管之后却会变成烧灼一般的疼痛,残存在肺部的冰水好几次演化成了风寒咳疾,尉迟今禾的召唤却还是每月不误。 “师兄小时候,是不是……被夫人惩罚过?”宁汐一下子想到卫书发给自己的留影,心底沉甸甸的,半晌,才试探着道。 她还是不敢直接说怀疑裴不沉小时候刺杀过尉迟今禾——弑母这种罪名,放在谁身上都太过了。 裴不沉瞥了她一眼:“师妹也知道啊。” 他朝宁汐撩起袖口,露出腕口的伤疤。 那条疤痕丑陋而狰狞,如同一条弯曲的蜈蚣,趴在少年白皙的腕骨之上。 第一次近距离看见那道狰狞的疤痕,宁汐有种自己的手腕也被剖开了一样的痛楚。 裴不沉淡声道:“每次很难受的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死了,就轻松了。” “所以有一次,我真的尝试了。” 天枢十四年,裴不沉十四岁,站在牡丹屏后,他杀的不是母亲,是他自己。 他露出手腕的伤疤,灼日剑提在手心,演示给她看——长剑划过腕口,殷红血珠滚出。 宁汐被吓了一大跳,拽住他握剑的右手:“大师兄!” 那声音又惊又慌,似乎还有一丁点令他甘之如饴的怒意和心疼。 宁汐手忙脚乱地从他手里抽出剑,远远地甩在一边,又忙不迭地去掏止血的帕子。 雪白素帕摁在手腕,没过一会就被鲜血染红。 一滴一滴圆圆的水痕砸在上面。 裴不沉抬起眼,这才发现宁汐是哭了。 他默然,用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去抹她的眼泪,有些无奈:“明明受伤的是是我,怎么师妹倒哭起来了?” 宁汐用力擤着鼻涕,眼里水光一片,她仔细想要看清裴不沉的表情,这人居然还是笑的。 “别哭了,好不好?”裴不沉放低了声音,像是哄孩子似的,“待会其他弟子过来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宁汐恶声恶气道:“大师兄不欺负我——你只会欺负你自己!”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毫无逻辑,裴不沉被逗笑了,然而依旧顺着她的话:“好好好,是我欺负我自己。师妹不气了?” 宁汐用袖口胡乱抹掉眼泪鼻涕,盯着他:“现在尉迟夫人死了,就没有人再折磨你了。” 裴不沉:“嗯。” 因着要给手腕止血的缘故,宁汐与他凑近了一点,近到可以看清他鬓边一根细小白发。 宁汐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把那根刺眼的白发拔了下来。 裴不沉吃痛地皱眉:“怎么了?” 宁汐却飞快将那根白发扔进了火盆里,背着手摇头。 “好吧。”裴不沉拧着眉笑,“若是这样能让师妹出气,我挨这一下也不亏。” 宁汐没有向他解释自己的行径,只是低头替他包好受伤的手腕。 打好最后一个结,宁汐轻声道:“我会永远陪着大师兄的。” 跳跃的火光下,少女发顶毛茸茸的,像团焦黄的毛线团,裴不沉又用那只完好的手轻轻揉了一下,故作严肃:“永远是可以随随便便就说出口的吗?” 宁汐不服气:“可我是认真的。” 然后听见大师兄犹豫地“啊”了一声。 他又打算蒙混过关了,每次都是这样,对别人的事情无比上心,一牵扯到自己的时候他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宁汐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踢了一脚火盆,火苗猛地蹿高,险些撩着裴不沉的头发。 他苦笑:“好吧好吧,师兄知道了,你是认真的。” 宁汐:“……” “真不高兴了?别生气,师兄错了。” “就算大师兄不同意,我也会陪着你,永远永远陪着你!”宁汐大声道。 裴不沉这才收了笑。那双幽静的、古井无波的眸子眨了眨,滑过一丝古怪的、兴奋的亮光,然而待宁汐又要细看,他却又恢复平静自持的模样了。 他的声音轻柔而温和:“那要说话算话哦。” …… 等到天光大亮,宁汐才被人轻轻拍醒。 她猛地一抖,睁眼看见一片缟素的灵堂时还有股神魂出窍的错觉,一时间没意识到自己在哪。 随后看清裴不沉微笑的脸,才记起来自己昨晚陪大师兄守灵,过了丑时后实在困得受不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从蒲团上爬起来,大师兄还很贴心地脱了外袍垫在地上,给她搭了一个临时的简易褥子。 “醒了?”裴不沉笑眯眯地递过来半枚酥油烙饼,是昨夜他特地掰下来留着没动过的,“早起垫下肚子。” “大师兄在我旁边待了一宿吗?”宁汐接过,咬了一口,耳根子有些红。 昨夜还信誓旦旦说要陪着大师兄的,结果居然是她自己先撑不住睡过去了。 裴不沉似乎看出她心里所想,安慰道:“不碍事。本就该是我守灵,何况我觉少,熬几晚也没事。” 觉少?宁汐认真地去看他脸色,心中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师兄眼底下总是带着化不去的青黑。 不知道上次那个少阴生肌祛痕膏对去黑眼圈有没有用。宁汐琢磨着,上哪去再弄几罐来给裴不沉试一试。 思考得入迷,她也就忘了,其实以裴不沉这样的身份,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自然会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双手奉上,根本轮不到她来操心他用什么 药。 “师妹累着了。回去休息吧。”裴不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灵堂外隐约传来晨起弟子的走动声,宁汐不想让人知道大师兄同自己昨晚待在一块,显得他守丧不诚心,便匆匆应了一声,提起裙角跑远了。 裴不沉看着那道消逝在熹微晨光中的小小背影,长久都没有眨眼。 烧了一夜,火盆中的纸钱已经烧光大半,剩下灰烬中发出微微橘红亮光。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4节 微弱的焰光将熄未熄,投下的阴影也随着闪烁、扭曲,正如同裴不沉心中铺天盖地涌出的阴暗念头,贪婪、庞大而杂乱无章。 永远……永远……永远……陪着他吗…… 不久,就有服侍裴不沉的小侍童送进来茶水,看见裴不沉翘着的唇角,有些诧异:“大师兄遇上什么高兴的事情了?笑得这样开心?” 裴不沉饮了一口冷茶,摇头不语。 侍童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师兄。 眼睛这样亮,明明是笑着,却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第22章 怪胎她总是看不见他。 裴不沉垂头望着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包扎得很好的雪白纱布上已经没有再渗出血迹。 她的眼泪掉在他的伤口上,温热带着抽搐的刺痛,远胜过名家圣手的灵丹妙药。 她居然会为了他哭,裴不沉很惊讶,她学会哭了。 现在的师妹看起来几乎和一个正常人一样了,行为举止,偶尔露出的语言表情,几乎看不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他也没有想到她会来安慰他。虽然他并不伤心,但是愿意在她面前颓丧,换来她犹如甘霖的安慰。 果然,她依旧不会安慰人,那一长串的句子她应该背了很久吧。 他如饥似渴地欣赏她身上的变化,将过去的记忆与如今的眼前人反复比对、咀嚼、回甘、最后吞之入腹。 他知道所有她的事情,他以前就见过她,千次万次,他在她的背后注视观察她很久了。 一开始是外门弟子集体在广场上练剑,高矮胖瘦全都是粗褐短裳,一眼望过去人潮茫茫,灿烂的阳光下所有人的脸都融化成无表情的空白肉块,唯独师妹的眉目清晰。 她正被其他持剑的外门弟子团团围住,为首的弟子和她结成同一个练习小组,正用她完全无法招架的招式击打她的手臂、腰背、小腿。 裴不沉惯于用剑,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完全不是正常切磋该有的点到为止,他抬步朝师妹走去,听见围观的人群都在哄笑。 “起来啊,木头!就这几下就趴在地上了?要是你跪在地上叫我两句‘爷爷’,说不定我可以放你一马。” “就她这幅打一个巴掌憋不出个屁来的闷葫芦,你让她说句话比登天还难,话说她不是哑巴吧?我们白玉京又不是什么慈善堂,总不能什么乱七八糟的残次品都往这里丢!” 尖酸刻薄的讥讽之声连成一片,师妹安静地坐在地上,仰着小小的雪白的脸,日光落在她的眼角眉梢,异色的琥珀瞳几乎灿烂得像要流淌出金子。 所有人都在笑,她却没有表情,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笑得最欢的那个男人。 暴怒从裴不沉的心底席卷而起,奔腾的血液化为滔天巨浪几乎将他淹没,耳边被冲刷得发出隆隆巨响,他得很努力才能克制住不在当场拔剑的冲动。 师妹忽然咧开了嘴,像哭又像笑,无比滑稽。 裴不沉的脚步渐渐放缓了。 她忽然“哈哈”笑了两声。 她在极细微地调整自己的五官肌肉,嘴角上扬的弧度,发出笑声的音调和节奏,一开始生涩僵硬,慢慢变得流畅圆融,到后来她和那个男人的笑声简直合二为一,根本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区别。 她在模仿那个人。 渐渐地,所有人都不笑了,见了鬼似的盯着她,唯独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少女犹如黄莺啼鸣的清脆笑声兀自回响。 裴不沉站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为首的男人脸上已经发青,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就毛骨悚然地大骂她是怪胎。 剑气爆发,灵威将所有人压得跪在地上。 男人看清是裴不沉,面色发白,哆嗦着道:“大、大师兄!” 裴不沉维持一贯的笑容,笑得嘴角肌肉有些抽搐:“白玉京门内有令,禁止同门弟子私下欺凌,违者交由惩戒司受打灵鞭五十。” 惩戒司向来铁面无私,更何况是大师兄亲自发声,说五十下就一下不少,别说打完了,即使十鞭子也能要了他的半条命。 男子和其他围观者都痛哭流涕地被拖下去了,裴不沉低头看着眼前的师妹,她似乎有些困惑,圆圆的狐狸眼望向他,有一丝迷茫从微微上翘的眼角滑过。 有一瞬间他都以为她是认出自己了,但她只是弱弱地“啊”了一声,迟疑地朝他绽出一个笑容。 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庆幸,他松了一口气,朝她伸出手时心里有种隐秘的兴奋,师妹笑得很灿烂,将自己软绵绵的手掌搭上来。 他后知后觉地担心自己的掌心是不是都是湿滑冰冷的汗水。 然而还没等他好好回味那销魂入骨的触感,师妹就收回了手,他顿时像被人狠狠一脚从美梦里踹出来一样,从彩光环绕的云端重重跌下。 师妹脆生生地向他道了谢,就没心没肺地转身跑掉了。 他怅然若失,心里又涌起哀怨不平之气:他注视了她那样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同她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她的视线却仅仅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 后来他私下里遮掩身份,警告过那些对师妹不敬的愚蠢弟子,可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总是有人不长心眼想要找死。而师妹好像只记吃不记打,霸凌总是旧事重演,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她开始会开口说话和笑了。 自从她学会笑之后,就时常一个人深夜躲在无人的湖边对水自照。 裴不沉站在白樱树的阴影里,见证她的笑容从迟滞凝缓,到越来越娴熟纯善,最后收放自如,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了。 之后他又撞见过她好几次,其中一次是打扫净房的时候,她被其他外门弟子反锁在了隔间里,他以为师妹会哭会求救,可是她好像以为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只是断断续续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一边用绵软清甜的嗓音大声数数。 “一、二、三,你好,你好,有人在吗?” 他站在门前,手掌贴上门板,想象少女的温暖柔软的身体隔着冰冷坚硬的木头落入自己的掌心。 他施法打开门锁,师妹犹如一枚小小的炮弹一样猛地弹射出来,低着脑袋直愣愣地冲了出去,只是含糊道了一声谢。这一次他又没能让她认出自己。 事后他另外寻了个由头,将始作俑者统统罚跪三日,逐出师门。 师妹总是让他操心,令他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去找外门峰的峰主,开设外门弟子的学堂,教授经义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可以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大半时间都不会让她和其他外门弟子独处。 有人在她的课桌抽屉里塞满了尘灰碎纸和垃圾,师妹抿了抿嘴,默默地把自己被撕成纸团的破烂课本扔掉,回来拖开椅子,椅面上被人贴了作弄的符箓,散发着黏糊恶臭的气味。 她站在原地,露出一点手足无措,直愣愣地也不知道怎么办,课钟响起,该开讲了,新来的夫子一贯严厉刻板,一眼便瞧见了鹤立鸡群的师妹,以为她要扰乱纪律,厉声质问她想干什么。 师妹没什么表情,嘴唇瓮动:“我不想坐这个椅子。” 夫子以为她是在顶嘴,气得瞪眼:“你不想坐就出去站着!”不由分说就将她赶了出去。 出门后,夫子还不解气地骂骂咧咧:“真是不知好歹、不懂感恩!就凭你们这些灵根未开的外门弟子,本来是根本不配来听这些东西,听了也听不懂。若不是你们大师兄关爱后辈,你以为你们还能坐在这里?早该被发出去扫地了!” 无相鸦将消息传来的时候裴不沉正在山下捉妖,他一瞬分神,脸上就被狼妖的利爪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却察觉不到痛,逐日剑红焰爆出,小山高的狼妖眨眼就被烧成灰屑。 他御剑就走,身后的弟子惊得目瞪口呆,交头 接耳:“大师兄这么着急去做什么?” 该死的夫子和扔垃圾、贴符箓的弟子被他扔进了雷斧石林关禁闭,至于禁闭的时间他没有设置,估计关上一年半载,人没了力气躲不过落下的石斧,就会被剁成肉泥吧,他也不是很关心。 他看见被罚站的师妹蹲在大树底下,小小的背影蜷缩成一团,肩膀一颤一颤的。 他刚刚想要走过去,脸颊上的血打湿了自己的手背,裴不沉迟疑片刻,施法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 “你……”话说到一半卡壳了,因为他发觉师妹并不是在哭,而是低着脑袋在捡石头,手边已经搭好了几个歪歪斜斜的石头房子。 听见有人在背后说话,她扭过脸,惊讶地“啊”了一声,指着他叫出声:“乌龟!” 裴不沉一愣:“什么?” 她解释:“面具,绿油油的,纹路一圈圈的,像乌龟。” 裴不沉不语,看了她一会,才在她身边蹲下来。 师妹似乎不需要他安慰了。 “你在干什么?” “这是我搭的屋子。”她兴致勃勃地向裴不沉介绍,“我是屋子的女主人。” “还有这个娃娃。”她拿出一个脏兮兮的、五官只用简单潦草直线勾勒的晴天娃娃,是之前被当做垃圾塞进课桌里的东西之一,“可以当成我的宝宝。” 原来是在扮家家酒。裴不沉冷冷地扫了一眼她手中丑陋的晴天娃娃,心中生起一丝微妙的嫉妒,他妒忌这些冰冷的死物可以进入她的念头,得到她的关注,被她的十指随心所欲摆弄成各种形状。 “屋子有了女主人、有了孩子,是不是还缺一个男主人?”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露出无懈可击的完美假面,“我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于是他陪她一起玩过家家,他扮演丈夫,她是他的新娘子。被人扔掉不要的晴天娃娃当做他们的孩子。他送她好看的玉佩,她就把丑陋的晴天娃娃送给他,他一直留着,雨天怕弄湿,晴天怕晒坏,可再见时她却没认出来。其实他见过她很多次,但是她似乎都不大记得了。她总是不记得他。 她总是看不见他。 如今师妹长大了,也渐渐像个正常人了,除了很偶尔的时候,几乎看不出那个需要模仿别人才能笑出来的女孩子的影子。 可不知为何,现在的她比以前的她更让他兴奋。 只是这兴奋里又掺杂了丝丝缕缕的刺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得这么大了。 昨夜灵堂中,师妹临睡前,他问她最近有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情。 师妹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才轻描淡写地提到某日午后自己好像撞鬼了,还有人半夜跟踪。 裴不沉紧紧地盯着那张无忧无虑的美丽面孔,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害怕吗?” 师妹反应平淡:“就是有点烦。” 他感到微微的不可置信:“只是觉得烦?不会恶心吗?” “……可能也有一点吧。” 裴不沉对模糊的反应很不满意,她波澜不惊的语气像是他处心积虑引导产生,而她只是一味顺从,循规蹈矩地给予回应,藏在胸脯之下的真心却始终像隔着一层雾色玻璃看不真切。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唇舌发干,颅骨里仿佛熊熊燃烧着永远也无法熄灭的大火:“……如果是我做的呢?” 害怕她发现,可是又期待她发现,像是在隐秘地渴求着将华美琉璃盏摔烂爆裂的一瞬间。 他坐在安静空旷的灵堂,惨淡的余烬将最后一丝光辉投在他的脸上,少年的面容阴郁俊美,鬼气森森。 而他的师妹歪脑袋想了想,说那也没关系。 第23章 记仇她的周围不需要有别人 喝完茶,裴不沉随口吩咐侍童:“你替我向赫连清羽前辈传个消息,就说,他拜托我寻的人我已经找到了。只可惜五年前那位姑娘意外撞见了高阶妖兽,尸骨无存。我只托人寻到一条帕子,算是遗物。” 不需要让别人知道她活着,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否则会将她从他身边抢走。他费尽心机,长久蛰伏,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能靠近她身边一点点,怎么可能又让别人夺走她的视线? 世界很危险,任何人都会伤害她,只有他可以保护她,照顾她。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5节 所以,她的周围不需要有别人,她只要有他就够了。 裴不沉从手腕上解下宁汐的素帕。 侍童见他腕上伤口,惊叫一声:“大师兄你受伤了?” 裴不沉摆手示意无需大惊小怪,又眷恋似的将那方沾染血迹的素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又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口。 好可惜,不能留着它,但只要师妹在他身边,他还会有更多的、共同属于他和她的爱的结晶。 他重新掏出一方帕子,将原先染血的素白包裹得结结实实,才递给侍童:“你把这个交给赫连清羽吧。口说无凭,还得亲眼看过实物他才能信。” 侍童仿佛接了一块烫手山芋,大师兄今日看起来真的很古怪,连空气里都湿腻得好像要滴出水来,沉闷而窒息,侍童一点也不想和他多待。 他讷讷应了,缓缓退出去。 等到退出门,侍童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洇湿了。 宁汐回怀照峰之前,先绕道去了一趟外门峰。 上次走得匆忙,她还有些东西没有收拾。 然而外门弟子所的大门敞开着,里头一片乱七八糟,夹杂着人声嘈杂。 宁汐走近了才发现里头是在争抢东西。 弟子所住的人多,难免多生口角,宁汐见惯了这些也不意外,像往常一样猫着腰钻进门内,贴着墙壁不引人注意地溜到自己的床榻边,伸手在枕头底下一摸。 没了,她放在枕头底下的一袋碎灵石没了。 外门弟子每日辛勤洒扫、完成宗门任务后都可以去值事堂换一些灵石,宁汐倒不是个贪财的人,只是她如今需钱急用。 她抬眼看向正在屋子中央争执的两人,那两个弟子手里拿着的素布囊看着十分眼熟。 “那个,好像是我的钱袋。”宁汐出声打断了那两个面红耳赤的弟子。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那我还说这白玉京是我——哎呦,是宁师妹!” 宁汐目瞪口呆地见证了一场变脸,那弟子腆着笑,凑了过来,连忙将钱袋双手奉上:“是我没眼力见,误拿了宁师妹的东西,宁师妹千万不要见怪啊。” 真的是误拿的吗…… 宁汐对此持保留意见,但她不爱同人争执,于是顺着台阶下了:“我丢了钱袋,正在找呢。多谢师兄眼尖,替我省了功夫。” 那师兄呵呵笑,另一个年纪小的却还很不服气:“凭什么听她的?!师兄,我们都快被赶出去了,再不赶紧攒点贴己钱,下山了以后可怎么办——” 师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那轮得到你说话!没看见这是宁汐师妹吗!” 小弟子眼睛睁圆了,“唔唔”两声,挤出几个字:“大师兄……的……” 宁汐:……虽然我没听全但是好像又被八卦了。 她正色道:“大师兄待同门一视同仁,对我也是正常照拂而已。” 大师兄一世清名,她可不想让他因为偏私风月惹上非议。 年纪大的弟子笑道:“那是当然,我们都懂得。” 宁汐对他识时务的态度很满意——如果他没有在说完这句话后朝她挤眉弄眼的话。 “方才你们说下山,是怎么回事?” 对面两人目光登时就有些闪烁,支支吾吾不肯开口。 其实他们不说,宁汐也猜出了大概:妖祸之后,宗门内人 人自危,人心浮动,不少弟子都生了另拜他山的念头。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前世也是这样,白玉京覆灭之后,侥幸生还的弟子很快散了个干净。 毕竟,一个无力抵御妖物的仙门,一个已经剑骨寸断、飞升无望的少掌门,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宁汐攥紧了拳头,很想喝令这些人留下来,可到底还是没出声。 已生异心的人,即使这一次强留,下一次也还是会找机会逃走的。 那两人见她神色不好,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很快便借故离开了。 宁汐蔫头巴脑地在床边坐下,收拾自己的包袱,心里却有些忧虑:虽然这一世白玉京成功抵御了妖祸,大师兄的剑骨也没有断,但有些事情却仍然无法改变。 比如昆仑丘与白玉京的交恶,大师兄娘亲的病逝,对白玉京虎视眈眈的大妖阎野…… 局势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全是暗流涌动。 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好半天,思绪又绕回牵扯这所有人、最中心的那人身上。 大师兄这段日子应该又要忙起来了,也不晓得这样操心劳神,他还能不能有一觉好眠。 宁汐也想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买一些祛黑眼圈的膏药,助眠安神的草药香囊。于是她掏出钱袋,把灵石倒了出来。 一颗、两颗、三颗……她数了一遍,讶然地发现这钱袋子里的灵石比自己以前放进去的还多了一倍。 除此之外,还多了一张字条:从前对宁师妹多有得罪,请师妹不要介意,这点灵石就当师兄们的赔罪。 宁汐想起那两人落荒而逃的神色,心下猜到了这应该是他们特地留下来送给自己的。 看字条所写,他们应该以前也是外门里欺负过她的人,不过……宁汐对他们没什么印象。 她的记忆力不大好,也不喜欢把不高兴的事情往心里去。她觉得讨厌一个人就像兜里揣了一块巨石,一直记恨,那块石头便会一直压坠着自己,不如放下,对自己也是解脱。 不过,宁汐也不是自讨苦吃的冤大头,她不想计较,不代表就她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自己应有的东西。 宁汐没有把灵石还回去的想法,她想买些东西,正好需要这些。 * 白玉京山脚下有一处凡人小镇,名为落桑镇,家家种桑养蚕,出产的蚕丝布料十分有名。 外门弟子虽然不能御剑,但到落桑镇也不过半日脚程。宁汐早晨出发,午时便到了镇上。 走了山路,肚子咕咕叫,她决定先找家酒楼吃饭。 小二见她孤身一人,长得玉雪可爱,说话也慢吞吞的一团和气,便有意照顾,让她坐了二楼靠窗最好的位置。 菜很快就上来了,一碟酱鸭,一份拍黄瓜,一碗糙米饭,一碗熬煮得雪白的鲫鱼豆腐汤,宁汐一边啃黄瓜,一边欣赏窗下车水马龙,红尘热闹。 在仙气飘飘的白玉京呆久了,人也跟着脚不着地,仿佛虚浮在半空,颇有种离群索居之感。 可宁汐更喜欢眼前的市井喧闹,连仙门众人所嗤之以鼻的芸芸众生相,在她眼里都显得格外和蔼可亲。 拍黄瓜很新鲜,酱汁爽口,宁汐吃得摇头晃脑,正开心间,突然瞥见了一个煞风景的人影——居然又是赫连为。 她猛地蹲下身,只从窗户下边露出两只眼睛。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他是来找她的?他怎么知道她在这? 然而宁汐很快发现,她好像想错了,赫连为抱着手,站在一间药房外,似乎在等什么人,自始至终没往她这里看。 好歹是世家养出来的公子,虽然血统并不纯正,可那一身华贵的衣裳、周身凌厉的气度,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侧目。 尤其他生得面若敷粉、唇红齿白,不说话的时候很有迷惑性,宁汐已经听见隔壁桌的两个姑娘在悄声议论这位郎君姓甚名谁、为何在此。 宁汐瞥了一眼那两位姑娘飞红的脸颊,很想冲过去冲她们呐喊你们不要被这家伙的外表给骗了!赫连为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黑芯! 没错,她对这位童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未婚夫印象相当不好。 赫连为大她五岁,所以等赫连为十岁被带来和宁汐见上第一面的时候,她还处于懵懂幼稚的年纪。 她从小跟着父母东奔西走,和同龄孩子接触的不多,更不知人心险恶,于是最初听说有一个姓许的大哥哥要来陪自己玩,宁汐高兴得不得了。 来的第一天,宁汐就担负起作为一个主人的责任,慷慨地拿出自己攒下的压岁钱,带着那时还叫许唯的赫连为去逛街。 风筝、剪纸、泥人、布偶……许唯看什么都想要,宁汐也没怀疑他为什么自己一点钱也不肯掏,只是乐呵呵地都给他买了。 到最后,宁汐的压岁钱花了个精光,许唯却又看上了一个摊位上的糖人,问也不问,直接拿起来一口啃掉脑袋,又让宁汐付钱。 小宁汐终于不傻乐了,倒了倒空空如也的钱袋子,有些委屈:“没有了……” 这是她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平时连给自己买一包糖炒板栗都舍不得呢,今天全花光了。 许唯喀嚓几下吃光糖人,一口也没给宁汐留。 “那怎么办?”他笑得有点恶劣,“摊主还在等着我们付钱呢……要不把你卖了,细皮嫩肉的,还能换二两碎银。” 小宁汐的眼神就惊恐起来,支支吾吾:“出门前,爹爹和许伯伯不是给了你银子了么,为、为什么还要我来掏钱。” 似乎对她胆敢反抗十分不满,许唯重重地掐她的脸蛋,直到宁汐疼出泪花,他才松开手,慢悠悠道:“我是有银子,可我不想花啊。” 小宁汐敢怒不敢言,大着胆子道:“可是,那个糖人我一口都没有吃,都是你……” 许唯嗤笑一声,斜斜地扫她一眼,宁汐立刻就不敢吭声了。 那时少年的相貌就已经很出众,身姿挺拔明眸皓齿,眉宇间还没有后来那样沉重的戾气。只是他人高腿长,比宁汐高了一个脑袋还不止,垂眼看她时还是有些压迫感: “这样,你求我,我就不把你卖了换钱。” 而小宁汐捂着红红的脸颊,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扁了扁嘴。 …… “咔嚓”咬断一根黄瓜。 宁汐的拳头硬了。 她不记得那天她到底有没有求这个姓许的大哥哥,但她记得一件事—— 她永远讨厌赫连为! 这厢宁汐两眼喷火,怀中的玉简忽然响了。 一个陌生账号给她发了一条传讯:【你现在在看着谁?】 宁汐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又传过来一条: 【为什么要看别的男人?!!!!!】 第24章 相认“我来得不是时候” 宁汐将这条没头没尾的传讯反复看了几遍。账号的主人她不认识,名称是一团乱码,象征形象的立体影像部分是一片漆黑。 玉简的传讯使用了加密的法术,因而虽然这行鲜血淋漓的大字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跳出来的,但饭馆里旁的人都看不见。 她想了想,传讯回复:【不买茶叶,谢谢。】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6节 最近仙门内总有骗子行事,先是用几天莫名其妙的传音吸引注意,等受害者回复之后就自称发错了消息,自己是孤苦无依的美貌卖茶女,诱骗起了色心的修士购买天价茶叶帮助她,受骗的修士还以为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即将美人在怀,结果却是人财两空。 而聪明的宁汐当然不可能上当! 对方默然了一会,似乎察觉出她软硬不吃,逐渐冷静下来,跳出来的字也没那么血红了:【我不是卖茶叶的。】 宁汐:【哦。】 血字闪烁,是对方正在输入下一句的信号,过了好半晌,才慢慢跳出一行字:【你不好奇我是谁吗?】 宁汐诚恳道:【好奇。所以你是谁。】 对面发过来一个微笑的符号,非常形象生动,她几乎可以想象对方面对着玉简上扬唇角 的模样:【不能告诉你喔。】 宁汐:【好吧。】 大概是某个年纪小的弟子在恶作剧,她兴致缺缺地准备收起玉简,对方又传过来一张留影。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留影的画面很模糊劣质,光影糊成一团,背景黑乎乎的,但宁汐还是一眼就辨认出了专属于怀照峰洞府里的雪青色床幔。留影正中央,少女酣睡正甜,纤长的眼睫搭在柔软白皙的脸颊上,似乎正沉浸在某个不知名的美梦。 平心而论,这是一幅非常有氛围感的留影,持留影珠之人应该贴得很近,才能拍出这样纤毫毕现的精美画面——她应该这么觉得,如果留影中沉睡的少女不是宁汐本人的话。 对方继续传讯:【你睡着的样子好可爱】 【睡觉翻身的样子很可爱】 【起夜懵懵懂懂的样子也很可爱】 【刚刚睡醒打着哈欠头发翘起来的样子也很可爱……好想替你把那根翘起来的头发摁下去啊】 【好想就这么永远永远永远看着你睡觉……】 宁汐愣了一会,眉头狠狠地拧起来。 她飞快地回复:【这张没拍好,我的左脸比较好看。】 对方显示正传到一半的音忽然停住了,血字上方的“正在回复”中一直在跳动,却迟迟没有回复下一句。 宁汐又摸了一块酱鸭翅膀啃,过了好半晌,才看见玉简亮起。 【。】 这算什么。 宁汐觉得无聊,把那张偷拍自己睡觉的留影点击保存,然后删掉并拉黑了对方的账号,关掉玉简。 她重新坐在椅子上,把剩下的鲫鱼豆腐汤喝完,一边吃一边嘀嘀咕咕地埋怨害得汤冷掉的罪魁祸首赫连为。 街那头的赫连为也动了。 他原本斜斜靠着墙壁,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手里的玉扳指,忽地好像看见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长眉一挑,挥挥手召来小厮。 小厮躬身得了吩咐,去驱赶几步远一个卖糖人的摊位。 摊主原本好端端做生意,突如其来受了这无妄之灾,一介凡人又不敢和修士对抗,只能忍气吞声地收拾东西搬走。 赫连为安静地围观全程,手指转着扳指,姿态懒散,面色却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汐一见他这幅仗势欺人的模样就憋闷,隔壁桌那两个原本被赫连为样貌惊艳的姑娘也愤愤不平:“没想到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 宁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心里算了一回账,觉得还有充裕的灵石,可以去照顾一下那倒霉摊主的生意。 赫连为赶走了糖人摊主,似乎也觉得无聊,神色恹恹地朝酒楼方向扫了一眼。 宁汐正蹲在围栏边往下看,有一瞬间似乎对上了他的视线,吓得寒毛倒竖,一骨碌又钻进了桌子底下。 不会眼力这么好,真的看见她了吧? 过了一会,一双黑靴出现在桌前。 店小二纳闷地弯下腰:“这位客观,您这是……?” 宁汐用气声道:“你帮我看看,楼下那位着胭脂色衣裳的公子走了没有。” 店小二:“没瞧见人,应该走了。” 宁汐松一口气:“多谢。我没事,也吃饱了。” 剩下的食物打包,付过银子,她出了酒楼,寻到那糖人摊主面前,买了两只糖人,一个吃一个玩,拍拍依旧鼓鼓囊囊的钱袋,突然有种翻身做主人的感觉。 来落桑镇之前,宁汐打听过布坊的位置,很快就找到了大门。 布坊的出入口坐落在一道蜿蜒的小巷内,宁汐拐了个弯,却见前方有个穿着白玉京内门制服的女弟子。 落桑镇距离白玉京很近,时不时就有些贪恋红尘弟子下山游玩,或采买生活物资,按理来说在这里见到白玉京弟子并不奇怪,宁汐一路来时也看到了不少着粗褐麻衣的外门弟子。 但是内门弟子却不同。白玉京门规清严,内门弟子非有要事不能随意下山。 所以这个内门弟子是溜出来的? 宁汐无意窥探他人隐私,正打算走,却见那女弟子身前透出一抹熟悉的胭脂色。 她的脑中警铃大作,慌张地掉头就跑,身后却传来迅疾的风声。 “偷听了还想跑?” 赫连为一把抓住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臂弯曲,用关节钳住她的脖颈,宁汐只能被迫停下来,呼吸急促。 赫连为拧着她的脑袋,让她转过脸,看见是宁汐时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在酒楼上看见的那个果然是你。” 他个子比宁汐高出许多,这样夹着她的脖子,她得十分吃力地垫起脚尖才能保持呼吸。 “赫、赫连公子,有话好说,请、请放开我。” 余光里,她瞥见那个白玉京的内门女弟子身影一闪,消失在巷尾。 “那可不行。”赫连为阴沉沉地笑,语气残酷,“你听见了我的秘密,我应该杀了你。” 宁汐睁圆了眼睛,她毫不怀疑,以这人的乌漆嘛黑的心肝是真的会下手:“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就是路过而已!” 赫连为收紧了手臂,等宁汐一张脸憋得通红,才慢悠悠道:“不杀你,也可以,求我啊。” 宁汐抿了抿唇。 “这么倔?”赫连为嗤笑,“……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快、极低,宁汐一时只觉得像片羽毛骚过耳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可脖颈上的重压却骤然松开了。 赫连为盯着少女那双异色瞳,琥珀色的瞳仁在日光下泛出熠熠的光芒,其中满满的都是戒备。 他想起自己得知她当真还活着时自己的心情,惊讶有之,烦躁有之,也许……还有点期待? 直到将她摁在怀里,看见眼前这双澄澈如日光的琥珀瞳,他才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不知道,自己也是想要再次看见这双眼睛的吗? 赫连为忽然道:“天枢三十一年,洪水刚刚退潮后,我爹带我回过珍珠坞,去找宁伯父和宁伯母,可惜你们一家已经搬走了。” 宁汐一开始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反应过来之后脑子“嗡”的一声。 她呆呆地张大了嘴,好半晌没挤出一个字。 赫连为见她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就冷笑了一声:“怎么,没料到我能知道你的身份?” 他心里涌上一股浅浅的怒意,他改变主意不杀她就已经算好的了,这女人还不知好歹一个劲地嫌弃他——究竟凭什么?!一个两个的都看不起他! 哼,他眯起眼睥睨臂弯里的人,再抗争又怎样,还不是落到他手上了,以后有的是法子让她后悔。 宁汐脑子乱糟糟的,一会是曾经看到的玄通水镜画面,一会是前世羽伯伯昏迷前握着她的手、请她完成他的心愿、与赫连为成亲…… 良久,她才小声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第一眼。”赫连为简短道,“不过那时只是怀疑。后来有人替我去弟子记录册查过,才最终确认。” 宁汐有些悲愤:到底是谁在为虎作伥! 这辈子她以为自己好不容易规避了和赫连父子的牵扯,没想到兜兜转转又绕了回去。 “那我什么时候去拜访羽伯伯?”宁汐垂头丧气道。 赫连为却像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冷飕飕地笑起来:“见我爹,为什么?” 宁汐困惑地看他:“我们的婚约还在,羽伯伯不想见我吗?” 不应该啊,前世赫连清羽一听说她还在世,连夜便御剑赶过来了。 当时白玉京妖祸刚结束,他来前也没打招呼,直接大张旗鼓地冲过来,众人还以为又有妖物袭击,好一番惊吓。 “你想见我爹?”赫连为眯起眼睛,“哦——你也想嫁给我。” 他故意把这个“哦”拉得又长又轻,尾音上挑,而宁汐张圆了嘴,满是震惊:天底下竟有如此颠倒黑白、厚颜无耻之人! 不过,赫连为的意思是,羽伯伯好像还不知道她活着。 这可是个拜托赫连为的好机会! 宁汐急忙道:“成婚这件事,我其实——” 话说到一半,一道温柔和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宁师妹,赫连公子。” 裴不沉背着逐日剑,手中提着一串纸包,站在巷子口。 他背着光,表情模糊不清,顿了一下,才朝他们走过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他往前了一步,人声喧闹,炊烟渺渺,隔壁居民院落种着一株腊梅,花枝疏落,斜斜地自矮墙里伸出,更赛春风桃李胜芳尘,少年的神色却犹如一捧霜雪冰冷。 他的目光落在宁汐还被赫连为手臂夹着的脖颈上,剔透如黑琉璃珠似的眼珠缓缓转动,惨然微笑:“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第25章 吵架师妹为什么这么不乖呢? 宁汐正要开口,却听赫连为懒洋洋抢话道:“我与宁汐妹妹有缘碰上,相谈甚欢,就多说了几句,裴公子这也要担心吗?” “怎么会。”裴不沉愣了一下,才笑道,“宁师妹从小性子幽静,能多交几个朋友,我也很欣慰。” 赫连为转着玉扳指:“从小?宁汐十二岁才拜入白玉京吧,裴公子倒说得像跟她相识很久似的。” 裴不沉轻轻将手搭上宁汐的脑袋,拍了拍,上翘的嘴角弧度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大概是我一直看着师妹长大,才有感而发吧。” 赫连为神色依旧阴郁,眼神却像见了血的野兽,兴奋而灼灼发亮,他舔了舔嘴角,正要继续说什么,一边的宁汐终于忍无可忍:“大师兄,你也下山来采买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7节 为了躲开讨厌的家伙,她往裴不沉那里跨了一大步,轻轻揪住他的袖子。 随即,宁汐察觉到一股粘稠的、湿热的注视落在她的脊背,犹如被什么东西恶狠狠地舔了一口。 她抬起头,裴不沉还是朝她微微笑着:“嗯。从周传讯说找到了太乙玄藤,很快就能熬药。我怕小弟子嫌药苦不肯吃,提前来买点麦芽糖。” 宁汐挠了挠头,把那奇怪的感觉归类于错觉:“大师兄真细心,这都考虑到了。” 裴不沉笑而不语。 身后,赫连为似乎觉得无趣,冷笑一声,转身要走。 宁汐听见他的脚步声,想起还有事情没说完,连忙追了几步:“许、赫连公子,你等等!” 她打算和赫连为讲清楚,这辈子无论羽伯伯再怎么坚持,这个亲她也是不肯结的。 他若是真心爱慕南宫音,就应该和她站在统一战线,反对可恶的父母包办婚姻。 她刚要追上去,裴不沉突然开口道:“宁师妹,一定要去吗?” 他的语气分明很轻柔,黑沉的柳叶眼里却满是冰冷,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地抽搐。 然而宁汐一心想追上赫连为,没仔细去看大师兄藏在背光中的表情,点头:“嗯。我很快回来。” 她跑掉了。 巷口已经空荡荡,裴不沉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 一只无相鸦粗粝地“嘎嘎”叫,落在他的肩膀,耗尽最后一点灵力,消散成黑烟。 * 宁汐回来时,满脑袋都是汗。 宁汐压根没弄懂赫连为在想什么。他那样喜欢南宫音,前世在他们大婚当夜都要和南宫音欢好,难道不该扫除障碍、许心上人一个明媒正娶的妻位吗,怎么反倒故意和她过不去! 许多年不见,那家伙的恶劣简直不减反增,她讲得口干舌燥,他却到最后也没说会不会告诉赫连清羽她还活着。 期间还试图用杀她做威胁,假笑着让宁汐求他。 宁汐看出来了,这人非常享受把别人捏在掌心玩弄、看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快感,于是她当然不肯满足赫连为的恶趣味。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宁汐顶着一脑门官司,气呼呼地回去找大师兄。 裴不沉却没有在原地。 “大师兄?”宁汐喊了几声,渐渐加快脚步。 他那么大一个人,这里又是仙门脚下的凡人小镇,民风淳朴,总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可宁汐跑过大街小巷,看见一张张陌生面孔,夜幕降临以后,她依旧没有看见裴不沉的身影,心脏就骤然缩紧了。 仿佛有一根细线密密匝匝地缠绕在心脏上,越来越紧,越来越难以呼吸,宁汐不可自控地想起了前世裴不沉两眼无神,抱着她的灵位走在滂沱大雨之中的画面。 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地一帧一帧地回放前世一幕幕,以及她曾经做错和遗憾的一切,没能救下的人、没能改变的结局,今生依旧走向命运那条早已规定好的道路,一句话、一点细节和一个动作都让她无比会自责。 就在她慌张得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灯火阑珊处,一抹月白色身影不期然撞进她的眸底。 宁汐默不作声走过去,裴不沉正出神地盯着摊主上的一只布偶看,见她来了,便打招呼:“师妹。” 她一声不吭,捏紧硬邦邦的拳头,用力在他胳膊上锤了一下。 裴不沉吃痛,抽了一口凉气:“谁惹师妹不高兴了,这么大火气。” 就是你! 宁汐瞪他:“你为什么乱跑?” 裴不沉被她质问的口气弄得愣了一下,无奈道:“看到这里有夜市很热闹,就过来看一看。” 宁汐不依不饶:“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裴不沉没接话,看着她。 许久,他才幽幽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也等了你很久?” 宁汐一怔。 她这才发现,裴不沉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她周身的怒意一下子散了,化为无助和迷茫。 太阳已经完全落在远处群山之后,皓月当空,道旁燃灯火,红彤彤的光亮照在裴不沉的缎袍上。 白玉京给门人弟子用的都是上好的鲛纱,在光下泛出流银一样的皎洁,此时红光流淌,衬得他像一只正在淌血的月亮。 宁汐一下子心虚了,垂下眼:“对、对不起。我本来想和赫连公子说几句就离开的,但是他——” “我不想听你们之间的事情。”裴不沉直接截断了她的话。 糟糕,大师兄看起来真的不高兴了。 宁汐习惯了他温和可亲的模样,如今就不知如何应对这样冷冰冰的态度,紧张地揪紧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不说话?”裴不沉淡淡道。 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能说吗? 宁汐喉间发干,只好重复:“对不起……” 他道:“我对你很失望。” 一瞬间,宁汐觉得自己的后脑勺仿佛被人狠狠砸了一棒。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否定都无可厚非,可那是大师兄。 她的舌头好像成了木头,半晌,才嗫嚅道:“你生气了?” 裴不沉不语,只是冷冷地瞧着他。 被龙爪穿心都没有被这道目光盯着来得难受,她茫然地和他对视,感觉胸腔丢了一块,空落落的:“我不懂你为什么生气。” 裴不沉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里无端地让人发寒:“师妹是不懂,还是不想懂?” 无言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大师兄是在指责自己故意挑衅,她觉得有点委屈,可是又说不出辩解的话,只好讷讷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大师兄的脸刷地就沉下来了。 她捏紧裙角,觉得害怕,脑袋蒙蒙的,本能提醒她不该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她不想和大师兄吵架,明明她重生一世不是为了变成这样的,于是她转身就走。 裴不沉一开始还面无表情,可见宁汐越走越远,烦躁地拔腿追上去:“站住。” 她听话地停下了。 凡人小镇自不比仙门一尘不染,路边的人家刚刚动过工,拆下来的建筑废料还没收拾,沙石瓦砾就堆在墙边,晚风吹过,就扬起漫天黄沙,其中一粒沙子跑进了她的眼里,宁汐只好伸 手去揉。 “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就——”他的话卡壳了。 师妹通红的眼眶和鼻头落入他的眼里,她在为自己哭。 “你……在哭吗?” 宁汐觉得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沙子进了眼睛,当然要用泪水才能冲出来啊,于是她点了点头。 裴不沉沉默着看着她。 隐晦的快意席卷而来,化为山呼海啸的血液在体内冲撞,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继续假装一个温和的大师兄,安慰她,道歉认错,说对不起,大师兄错了不该凶你的,师妹别哭了。 可是他克制不住地笑了。 听见他的笑声,宁汐流露出震惊的神色,随即转变为愤怒。 他被狠狠地推了一把,被师妹甩在身后。 裴不沉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追着她的步伐往外走,始终隔着三四步的距离,仿佛一抹阴魂不散的影子。 宁汐几次转过弯想甩掉他,但是气喘吁吁地一回头,却看见他依旧在自己身后。 在灿烂明媚到近乎恐怖的日光下,隔着汹涌的人潮,裴不沉正静静地看着她微笑。 忽然某刻,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 天朗气清,风轻云淡,远处倦鸟归林,炊烟袅袅,到了傍晚该归家的时候。 三五小童下了学堂,负箧往家跑,手上拿着糖人,嬉笑打闹,其中一个男孩跑得太快,不小心撞上了直挺挺立在路边的少年,愣愣地抬起脑袋。 看清少年的表情后,男孩怔了一下,旋即露出仿佛见了鬼的表情,惊恐万状地转身就跑,糖人摔在地上,噼啪四分五裂。 纯白无暇的月白长靴踩上晶莹的糖块,重重碾压,精美甜蜜陷入肮脏污秽的烂泥之中。 集市上叫卖商品的小贩,饭馆前招揽生意的小二,言笑晏晏的如织游人,黄的脸,黑的衣,青的灯,血红的天,交织成浓墨重彩的光影,落在裴不沉干涩酸痛的眼里,万事万物皆在在缓缓旋转。 令人眩晕的兴奋过后,便是加倍反噬的空虚和寂寞。 他垂下眼睫,怅然而哀愁地心想,师妹为什么这么不乖呢? 为什么要去见别的男人,还偏偏被他撞见了……难道她连瞒也不想瞒吗?他就这么不值得她花心思哄一哄吗? 明明还说会永远陪着他的,可方才她又是在做什么? 冰凉的泪水不知不觉流淌了满脸,化成急剧燃烧的火焰渗入皮肤血肉,几乎将他的每一寸骨骼都焚烧殆尽。 他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他看见她和那个男人见面,她注视着那个人和那个人说话对那个人笑被那个人抱在怀里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第26章 冷战真的会疯掉 宁汐没有原谅裴不沉。 她前脚刚刚回到白玉京,大师兄也御剑落地了。 仿佛先前冷言冷语讽刺她的都是另外一个人,此刻他又恢复成了那副温雅宽容的模样,低声下气地:“……要不要吃糖人?我让摊主特地照你的模样捏的,是不是很可爱?” 他道歉的方式很笨拙,估计还是有些好面子拉不下脸来直说,就只能像个唠叨的老妈子一样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让她去吃饭。 然而任凭他怎么说,她都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加快脚下的步伐,等回到怀照峰,她当着裴不沉的面就直接关上了门。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8节 “砰”的好大一声响。 过了一会,门外的人又轻轻敲门,但是宁汐很有骨气地没有开。 她重生后是想报答大师兄不假,可也不代表她就是个没脾气、会为了报恩丢掉尊严的软柿子。 非要计较的话,她阻止他上剖心台,又从阎野口中救下裴不沉,已经完成了报恩的任务。 他们两清了,她不欠他什么了。 宁汐难得地有些生气,,把身上的包袱往地上一扔。 里头骨碌碌掉出来一卷绸布。 对了,本来她特地下山一趟,还是为了买布给裴不沉做香囊的,还有那什么祛黑眼圈的膏药又忘记买了。 ……不管了。 宁汐用被子蒙头,心想莫名奇妙朝她发火的裴不沉才不值得她费心送礼物! …… 半夜,宁汐眼底青黑,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床顶。 她像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就是死活睡不着。 这还是她第一次同裴不沉吵架,其实更准确的说只是她在单方面闹别扭,因为她被沙子迷眼之后裴不沉立刻缴械投降了,仿佛那一瞬间的冷漠阴毒都只是装出来吓唬她的。 大师兄现在在做什么呢? 宁汐摸了摸心口。 妖祸结束后,她打听过,其他中了妖毒的弟子都会毒性发作,奄奄一息,唯独她还能活蹦乱跳, 一切照常。 为她诊治的医修不无艳羡地告诉宁汐,她体内有一道纯阳护体灵气,将妖毒封在一处没有扩散,她才与其他人不同。 至于那道护体灵气的来源,十有八九是大师兄。 虽然他没说,但当时情况那样紧急,除了他之外不会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靠近宁汐。 她直挺挺地躺了一会,终于还是睡不着,不管了玩下玉简。 结果一开屏,跳出一个眼熟的乱码账号:【宝宝……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t,t】 刚刚和大师兄大吵一架的宁汐心情不好,没有了往日同陌生人认真聊天的心思,于是她无视了对方接连发过来的几个哭丧表情,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变态滚】。 对方似乎心碎了,默默发来一行字:【我已经五天没有合眼了,今天也睡不着。】 修士虽然可以通过打坐养神,但也是要睡觉的。这人居然连续五天熬夜,怕不是下一刻就要飞升成仙了。 宁汐诚心诚意道:【那你很厉害。】 对方好一会都没再吭声。 她正准备再次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拉黑,突然跳出了十几张张留影,都是同一个人,怀抱着一只猫。 角度选的很好,没有拍到正脸,只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流利下颌线,还有下半张薄薄的嫣红唇瓣,从突出的喉结来开,应该是个男子。 留影的内容大同小异,全都是他抱着一只湿哒哒的黑猫,又细又白的手搭在漆黑如墨的皮毛上,指甲粉嫩,骨节修长。 对方突然道:【我救了一只流浪猫。】 宁汐仔细瞧,应该是抱猫的人自己手持留影珠拍的,画面焦点中心没有对准,本来应该是拍猫,却有一大半都聚焦在了男子精致美丽的锁骨上。 他的衣袍大敞,如端乌发垂落肩头,一缕发丝很引人遐想地延伸进了胸膛以下。 宁汐歪头看了一会,客观地点评道:“猫很可爱。” 对方回了一串省略号。 然后又发了一张十分清晰的留影,这回里头的男子直接没有穿上衣,结识流畅的腹肌块垒分明,白得耀眼。 发出来不过眨眼间,新的传讯又来了:【不好意思,发错人了】 宁汐十分善解人意地回复:【没关系,可以撤回的。】 对方再次沉默了。 远远传来打更人报时的梆子声,已经二更天了,宁汐打了个哈欠,困意渐渐涌上大脑。 她熟练地将这个变态的账号删除并拉黑一条龙,然后倒头就睡。 * 今天是与大师兄冷战的第二天。 一整天,她的脑子里都炯炯有神的闪烁着这一行大字。 她今日负责给议事堂的后勤工作,也就是负责给里头谈话的大佬们端茶上点心。 宁汐目不斜视,拎着圆肚子大茶壶,依次给长老们的茶杯 添水。 裴不沉坐在上首,原本正温声与其中一个长老谈论妖祸后宗门大阵重修事宜,余光瞥见那道眼熟的柔软身影,声音忽然停了一下。 正认真侧耳聆听的长老立刻紧张,还以为是提到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情,面露惶恐之色。 裴不沉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师妹,后者看也没看向这个方向,他只好露出一个苦笑。 长老们面面相觑:完了,难不成是护山大阵修补好了?!天要亡我白玉京! “陈长老,你先报一下如今炼丹峰缺少的灵丹原料吧。”裴不沉揉了揉眉心,神色恹恹的。 陈长老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开始讲解:“经查,有三千六十五只丹炉毁损,用于炼丹的三昧真火熄灭二十余簇……” 裴不沉一手支着下颌,神色认真,但似乎又没有在听。 “……大概损失就是这样。”陈长老吞了一口唾沫,担心是不是自己说得不对所以少掌门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那个,最近瀛洲秘境即将开启,您看是不是让门内弟子前去试炼收集一些材料用于重建宗门?” 大殿中落针可闻。 宁汐倒完最后一杯茶,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裴不沉这才如梦方醒,看向陈长老,微笑:“你方才说得很对,就这样办吧。” 陈长老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长气。 那厢裴不沉已经起身了,立刻又有几个长老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他今年招收内门弟子的事情。 裴不沉按捺住马上抛下所有人追出去的冲动,熟练地应付众人:“妖祸中弟子损伤大半,也该是时候召开大会补充新人了。这次就特例放开名额,让外门还没有灵根的弟子也上来试一试吧。仙家机缘奇妙,说不定有些人较之前已经有了大造化。” 众人称是。 交代完林林总总的事情,等他再沿着师妹离开的方向追出去,殿外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裴不沉站在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残阳如血,映照得他清雅秀稚的脸庞上犹如鲜血淋漓,半晌,才转身离开。 * 下午轮到宁汐给百草园的药田除草。 她一到田埂边,就看见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大师兄正站在树下,同一脸迷茫的药翁聊天。 “少掌门特地莅临,可是有什么交代?” 裴不沉温声道:“我来找人,顺便看看草药生长得如何。” 药翁:请问前一句和后一句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老人被风吹日晒的干枯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裴不沉却像没看见似的,脚下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汐一个眼神也没扫他们二人,在药丛中蹲下来,开始除草。 她干得热火朝天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丛盛放的流沙杜鹃,娇艳欲滴犹如蓬勃燃烧的火焰。 果然是阴魂不散的大师兄,他半蹲着,将花放在她刚刚挖草后留下的土洞里:“师妹,我……” 宁汐皱眉:“不要放在这里,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堆土里的杂草清理干净的。” 裴不沉:“……” 她闷头继续干活,过了一会,大师兄把那束杜鹃收了起来,默默往她身边靠,然而他贴近的力度没收住,她直接摔了个屁股蹲。 宁汐猛地睁大眼睛,怒道:“你干嘛挤我!” 裴不沉看起来手足无措,颇有些无辜地楚楚可怜:“我没有……”他只是想和她靠近一点。 宁汐根本不信,她憋着一肚子气,脸颊鼓鼓地想爬起来。 裴不沉连忙朝她伸出手,想扶她起来,宁汐却把旁边的草药拔下来,塞进他掌心:“不是来看草药长势的吗,你看吧。” 然后她自己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走了。 她的身后,裴不沉站在紫花遍野的药田当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搓捻药叶,浓绿清香的汁液涌了出来,黏腻湿滑沾了满手。 * 一整天过得乌烟瘴气,宁汐回到怀照峰,一头倒在床上,觉得真是心力交瘁。 偏偏玉简还不肯放过她。 她拿起响个不停的玉简,点进去一看,居然又是那个漆黑头像的变态: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不要不理我好吗】 【我真的会疯掉的】 【你真的想让我去死吗】 宁汐沉默了,她一开始还疑心对方是不是恶作剧,或者发错了人,但是看这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样子,该不会对面真的是个疯子吧。 想了想,她谨慎地发过去一句:【生命很珍贵,不要做傻事。】 对面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又发了一连串【喜欢】,并附赠一张血糊糊的手腕留影。 宁汐被满屏浓墨重彩的红色冲击得两眼一黑,险些摔掉玉简。 对方兀自念叨不休:【我的血和泪都是你的,这么多、这么多血都是为你流的,你喜欢吗】 宁汐愕然,过了好一会,迟疑地打出一句:【那个,你用的是鸡血吗?】 对方再一次沉默。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29节 然后主动删除并拉黑了宁汐的玉简账号。 宁汐:简直莫名其妙。 除了一开始被血肉模糊的伤口吓了一跳之外,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好歹她也是在白玉京待了几十年的人,怎么会连最基本的人血还是鸡血都认不出来。 那家伙果然是个只会嘴上大放厥词的骗子,居然还拿鸡血来骗她,企图赚取她的怜悯。 她才不会同情一个变态呢。 没了陌生人的骚扰,她终于可以安心睡觉。 ……才怪,压根睡不着。 果然还是被那个可恶的变态干扰到心情了,宁汐黑着脸起床,坐了一会,最终决定出门散心。 屋外正下着雨,淅淅沥沥,屋后有一汪冷湖,雨打湖面,波光粼粼。 宁汐撑着伞,抱着膝盖,在水边坐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岸边的白樱林里走出一道人影,居然是裴不沉。 大师兄深夜怎么会在这里? 他没有束发,乌黑如绸缎的湿发披散在身后,宽袍大敞,广袖飘飘,整个人犹如一抹惨白的游魂,直挺挺地站在雨中,仿佛没看见她,慢慢朝湖中央走去。 他在干什么?! 第27章 投湖被抱了 转眼间,漆黑湖水就已经漫过了他的膝盖,宁汐也顾不上闹别扭了,大声冲他喊:“大师兄!停下!” 寻常修士一般都会避水咒,不会被水淹死,可宁汐已经有阴影了——大师兄、水,两个词一联系起来就让她想起前世裴不沉投水自尽的场景。 听见她颤抖的声音,裴不沉的脚步顿了一下,抬脸朝她看来。 他的发鬓有些散乱,看起来失魂落魄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被冬季冰封湖面上薄薄的雾气笼罩。 但是看清是宁汐之后,他居然还有闲心冲她笑了一下。 宁汐却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眼见他又要往湖中心走,宁汐顾不上其他,噗通跳进湖里。 她尤擅水性,几下便游到了还在努力往前走的裴不沉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腰,将人往岸上拖。 裴不沉没有抵抗,轻易便被她摁在了岸边沙石地上。 “大师兄你到底在干什么?!”宁汐把湿发往后甩,冰凉的水珠溅了他满头满脸。 裴不沉却好像一直在神游天外,头发上脸上衣裳上都在滴水,水珠在发出暗淡的光亮,衣服都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清晰勾勒出身体肌肉紧实的轮廓。 但是宁汐压根没心思去看这些活色生香,她的心里无名火起。 已经入了冬,跳进深夜的冰湖水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师兄的脸都已经被冻得发白,唇色罩上一层惨淡灰败的青灰,风一吹,他就克制不住地打颤。 这人大半夜的跑进冰湖里自虐,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你——” “师妹讨厌我了吗?”裴不沉突然道。 那双黑琉璃珠一样的眼珠盯着她,目光却是涣散的,眼周一圈毛茸茸的睫毛上都沾了水,还有几道水痕沿着眼角滑落,像哭泣时的泪水。 于是宁汐斥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然而她的不出声在裴不沉看来似乎成了默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骤然发力,一个颠倒,反将宁汐压在了身体下面。 铺天盖地的白樱花香袭来,熏得宁汐头晕脑胀。 后背被粗粝的沙石摩挲,有些刺疼。裴不沉湿滑的长发洒下来撒了她一脸,她一边伸手去拨,一边透过发间的缝隙瞥见细雨如针,还有雨针下裴不沉黑洞洞的眼睛。 大概是宁汐去拨头发的动作又被他误认为是要推开自己,裴不沉忽然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是手臂大张以后将她整个人都圈进在怀里的姿势,占有欲和保护欲都一览无余,力道还重到简直就像水鬼前来寻找替死的人。 宁汐才下过水,浑身都湿漉漉的,被裴不沉这样亲密无间地拥抱,身上的水很快也将他的衣服打湿。 隔着湿透了的布料,大师兄的体温传了过来,并不灼热,可是宁汐却觉得自己仿佛被烫到了,从脸颊一路烫到耳朵根,几乎像要燃烧起来。 咚、咚、咚。 抱得太紧了,她甚至能顺着相贴的地方听见裴不沉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就响在她的耳边,要震破她的耳膜。 渐渐的,宁汐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跟着大师兄共鸣。 ……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样久,裴不沉突然道:“让我抱一抱你,好吗?” 宁汐:…… 宁汐:“你这不是都已经在抱了吗!” 裴不沉被逗笑,又紧紧地往她身上箍了一下,险些把宁汐肺里的空气都挤出去,才松开她。 “我没有讨厌大师兄。”宁汐爬起来,赶紧捡回了伞。刚刚裴不沉骤然发力,她的伞都被撞飞了,现在可怜兮兮地浸在湖水里,伞骨折了一半。 她只能撑着破伞回来,勉强遮住两人的头顶,才小声道,“就是……大师兄那样说我,太伤人了。” 裴不沉勉强笑了笑,那笑看起来像哭:“大师兄给你道歉。” 宁汐哼哼几声,算是答应了同他和好,转而又道:“不过,大师兄为什么往湖水里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投湖自尽。 当时宁汐一下子就回想起前世他抱着灵位投湖的事情了,应激似的就跟着跳下了水,现在回想,可能裴不沉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呢。 裴不沉沉默了一会,道:“我没看清,以为湖水不深,想看看湖底有没有好看的鹅卵石……送给你。” 这谎话如果换一个人来听,就显得非常蹩脚,但是宁汐没有多想,事实上无论裴不沉说什么,她都深信不疑。 “看不清,是不是额发遮住眼睛了啊?”宁汐担心地看着他。刚才真的好危险,她游过湖心的时候瞥向下方,一片幽深不见底,还缠着许多茂盛的水草,如果不识水性的人掉下去一定凶多吉少。 裴不沉伸手拨了拨自己的额发,低声道:“头发太长了?你不喜欢,那我剪掉。” “别别别。下次小心点就是了。”宁汐赶紧拉住他的手,却突然察觉他还在发抖。 虽然宁汐也觉得有点冷,可裴不沉好歹是一个金丹修士,抖成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宁汐忧心忡忡地扶着裴不沉起身,见他脸色还是不太好,便道:“师兄跟我回屋子里吧,好像衣柜里有几件干净衣裳,换了再走。” 裴不沉道了声好,随她往洞府走去。 湖对岸种着许多白樱树,遮挡了视线,两人回去时走的和宁汐来时又不是同一条路,结果走了半刻钟,宁汐就发觉他们好像迷路了。 她盯着眼前一颗极为眼熟的、好像已经经过三次的歪脖子树看了半晌,迟疑道:“大师兄,我们刚刚是不是来过这?” 裴不沉状态越来越差了,闻言抬起眼皮,低声道:“走左边那条道。” 他之前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直没有吭声,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宁汐身上,好像随时都要昏过去一样,她也就不敢出声叫他帮忙指路。 而且这片冷湖人迹罕至,自从她搬进怀照峰后也从没在周围见过大师兄,她觉得裴不沉应该和她一样,也认不得回洞府的路才对。 然而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在裴不沉有气无力的指示下,洞府熟悉的檐角居然真的出现在眼前。 宁汐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这件屋子以前是大师兄住过的,他对这周围环境熟悉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大师兄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 宁汐吃力地扶着他上了台阶,想从怀里掏出门钥,却愕然发现怀中空空。 怎么会没有?她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十有八九是下湖的时候被水流冲走了。 可她总不能再摸黑回去,把整个湖底掀过来找一遍吧。 “找不到门钥?”裴不沉哑声问。 他现在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脸颊、脖颈、手臂上都是冷汗,比真正跳进湖水里的宁汐还要湿。原本白皙如玉的脸色也弥漫上一层灰败的病气,眼角发红,活像在人间游荡的鬼魂。 宁汐很担心他撑不住,六神无主地道:“我留了一把门钥备用,就放在、在……” 怎么关键的时候想不起来了。 裴不沉:“门口那株兰花下。” 宁汐眨眼,将裴不沉放在门廊下,自己小跑过去,不一会就刨出自己放在那里的备用门钥。 “咔嚓”,门扉打开。 她先扶着裴不沉进屋,又给他找了干净衣裳,等他转到屏风后去换了,才托着腮,坐在桌前,两条秀气的眉毛拧紧。 大师兄怎么知道她的备用门钥放在哪里? 而且,他还比她这个住在这里的人还熟悉后湖的道路。 明亮的烛光下,隔着屏风,她看见里头模糊晃动的人影,宽阔的肩帮,收紧的腰线,再往下是窄窄的胯还有结实流畅的大腿肌肉,两腿之间很长的…… 宁汐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专注地想着事情,忽然窗外刮进一阵湿风,吹灭了灯盏。 她只好暂时从思绪中抽回神,摸黑去找灯盏,结果一不小心小腿踢到桌脚,疼得哎哟直叫。 她正龇牙咧嘴地抱着腿单脚跳,屏风里的裴不沉温声道:“怎么了?” “找蜡烛。”她说着,准备蹦到屏风后放灯的地方。 裴不沉“哦”了一声,下一刻却熟门熟路地拉开百宝阁的抽屉,从中取出了新的蜡烛,点上了。 屏风之后,烛火葳蕤,照亮了小小的屋子。 宁汐慢慢松开自己的腿,退回来,坐回原地。 大师兄真的太熟练了。 好像来过她家里无数次一样。 就跟玉简里那个偷窥她睡觉并留影的变态一样。 裴不沉转出屏风,一抬眼就看见了她狐疑的神情,也怔了一下:“怎么了?” 宁汐:“我口渴,大师兄知道我的茶杯放在哪里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0节 “左边矮柜下面的抽——” 他边说边走向矮柜,弯腰去取里头的杯盏,说到一半,他察觉到不对,动作顿住,缓缓看向她。 屋内一时寂静。 灯火倒映在墨黑的柳叶眼中,光华流转,残存的晶莹水珠自高挺的眉骨沿着笔直的鼻梁、淡色的薄唇一路滑下。 水珠无声落地。 片刻,裴不沉突然低低笑了:“师妹变聪明了,嗯?” 第28章 吞食“以后就拜托师妹了” 试探成功,宁汐却不怎么高兴:“大师兄以前是不是偷偷来过我的洞府?” 裴不沉直起腰,苍白手摁在柜面,手指微微用力,留下一个带着水汽的手印:“对啊。” “……之前,白玉京有剩余的妖物流窜,进过师妹的屋子搜查。” 他微微抿唇,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少女,眼球干涩到刺痛,涌出的生理性泪水将一切都晕染上模糊的水光。 她会信吗?他不得不说了谎,如果师妹知道他曾经趁着她熟睡时、无知觉 时潜入她的卧室里做过什么,她会怎么想自己呢? 会害怕、会讨厌他吧,还会觉得他像只下水道里的肮脏老鼠一样浑身散发腐烂恶心的恶臭…… 如果被她厌恶的话,还不如去死…… 宁汐恍然大悟,脆生生的嗓音打破了寂静:“原来是这样。” 裴不沉不语,幽静地瞥了她一眼,那种心脏好似被置于铁板上油煎火烧的感觉渐渐消散了,他又可以呼吸了。 半晌,他才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就是这样。” 他重新坐在她对面,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条巾布,用力擦拭着头发。 宁汐嘀咕:“我还以为这条巾子丢了呢,师兄居然还能找到。” 裴不沉淡笑,不再解释,只把湿巾收进怀里:“这条我用过了,下次还一条新的给师妹。” 宁汐点头,自己也去换了衣裳,出来时就看见窗已经被他推开了,而裴不沉单手支着下颌,没有束冠,濡湿的青丝散在身后,目光无焦距地往外看。 这种时候的裴不沉,忧郁,失落,总让她想起被雨淋湿了皮毛的黑猫。 虽然大师兄本人没喊过苦,可是宁汐却觉得窗外的雨丝都化成了银针,直往她心口钻,生出细细密密的疼。 她一怔,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觉得纳闷,好像一旦沾染到大师兄,原本平淡空荡的情绪都会变得充盈。 不过淡淡的哀愁和惆怅很快就消散,宁汐收拾好心情,也挪上了榻,在裴不沉对面坐下,想到一个话题可以缓解气氛:“师兄你看,我会引气入体了!” 这段日子裴不沉在忙着尉迟夫人的丧事,她也没闲着,日积月累,滴水穿石,前日终于打通了一条关窍,成功将一缕灵气引入了体内。 虽然距离真正迈入练气期还有很长的距离,但比起前世庸庸碌碌做了一辈子的外门弟子,这一次宁汐能有这样的成就,她自己已经很满意了。 裴不沉终于摆脱了那种死气沉沉的模样,弯眼睛笑了起来:“真的?让我看看。” 宁汐就有些骄傲,又有些羞涩地向他展示了一番自己还不熟练的灵气吐纳。 裴不沉看得很认真,遇到宁汐做得不对的地方还会轻声提醒。 等她吐纳完一个小周天,裴不沉笑眯眯地拍手:“师妹自学的?好厉害。” 宁汐抠了抠屁股底下的蒲团,脸热:“师兄你已经夸我第十五遍啦!” “那我还要夸第十六遍。”裴不沉这些日子似乎爱上了揉她的脑袋,今天也不例外,又伸手摸了摸,“外门弟子没有专门的教习师父,修习功法只能听门内统一的大课,师妹能自行学会引气入体,已经很了不得了。” 宁汐悄悄挺起了胸脯,依旧谦虚道:“但我之前灵根都没开。” 裴不沉:“这倒无妨。修行多机缘变化,原本无灵根者后来生出灵根也是常有的事。过几日我让内门长老过来,重新帮你测一遍就是。” 一半因为运气后出汗,一半因为兴奋,宁汐整张脸红扑扑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前世今生待在外门这么多年,说完全不羡慕内门弟子修习是假的,有时候洒扫中途,她停下来揉了揉酸疼的后腰,抬头看见天边划过一道道御剑的白痕时,也会幻想手里的扫帚就是飞剑,能托举她登上青云。 她一双异色琥珀眼亮晶晶的,裴不沉在那双澄澈如晴空的瞳孔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的脸颊突地涌上一股潮红,舔了舔唇角,唇色愈发浓艳。 宁汐以为他是暖和过来了,心中松了一口气。 “师妹很开心,是喜欢修行吗?” 宁汐不假思索:“对啊,这样我就可以保护大师兄了!” 裴不沉完全没想到是这种回答,愣了片刻,才微笑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像从前那样客套又疏离地道谢,而是带了三分认真:“那以后就拜托师妹了。” 宁汐一拍胸脯,表示包在她身上。 * 夜深。 给大师兄烧了一壶热茶,又找出一碟金黄香甜挂满糖霜的冻柿饼,对坐闲谈,饮茶听雨,不知不觉已过二更。 裴不沉虽然神色浅淡,却仍然没有一丁点困意,反倒是宁汐,已经手肘支着桌面,眼皮半闭着在打瞌睡了。 衣裳换得匆忙,她有一缕头发夹在了领口里,裴不沉的视线落在少女脖颈瓷白的肌肤,那样幼嫩脆弱,似乎还带着细小的绒毛。 他一直看着,目光渐渐痴迷,狂热。 身体内涌出了灼热的岩浆,烧得他热不可当,呼吸急促。 她说不讨厌自己。 真的吗?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是怎样的。 她会想要了解他吗? 了解了以后,她会被吓跑吗? …… 即使她想逃,他也不会放她走。 好喜欢。 想要。 他像只蛇一样,悄然无声的贴着桌面爬过去,贴向宁汐的脸庞。 用力地嗅闻几口,裴不沉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极为幸福愉悦的笑容。 宛如一只寻找母兽的小动物,他蜷缩在少女身边,用发顶轻轻蹭她的脖颈,又仿佛觉得那样还不够,他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两手交握着模仿她抚摸自己的动作。 吐出的呼吸渐渐灼热沉重,粗喘一声急过一声,少年半透如青玉的面容上浮起了大片的潮红,宛若灿烂瑰丽的火烧云,冶丽如花。 想要,想要她…… 想要将她的一切都吞吃入腹,他和她的血与肉都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频呼吸分享心跳,等到百年之后葬在一处,粉碎的灰白骨灰也分不出你我,无上至高幸福……这样才叫永远远陪着他啊…… 她的长发垂在他的唇边,裴不沉咬住那带着蜷曲的发稍,仿佛吃到什么极为美味珍馐的食物一般仔细咀嚼。 雨声沙沙,掩盖了静室内缓慢而微小的进食声。 第29章 风寒他这是看了自己多久? 宁汐做了怪梦,梦里她变成了一根青草,有只黑羊一直在啃她的脑袋,口液还流了她全身都是。 好糟心的梦,宁汐挣扎着醒过来,觉得头痛欲裂。 她摸了摸头顶,之前被雨淋湿的头发已经干了,身上也没什么异常,清清爽爽的。 裴不沉还是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条绸布在绣。 宁汐立刻认出来那是自己想买来给他做安神香囊的布料:“这个……?” 裴不沉抬眼冲她笑:“闲来无事,看到有现成的针线,手痒就拿来绣了。师妹是想做香囊吧?” 宁汐讷讷点头。 他应该是见她方才睡着了,不好打扰,才找了个绣香囊打发时间的法子。 “留给我来做就好了。”宁汐试图把东西拿回来,“我、我也想练习一下绣工。” 裴不沉拈起一根新的针,仿佛没听见这句话,温声道:“师妹做香囊,是想送给谁呢?” 银针闪着冷光,不知怎么的,宁汐总觉得这根针下一刻扎向的不是布料,而是某人的身体。 她支支吾吾不想说,这是要给裴不沉的惊喜,她还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他。 “……” 裴不沉也没有出口催促,似乎就打算静静地等她回答。 正在宁汐打算找个借口胡乱搪塞过去的时候,传音玉简忽然响了。 她手忙脚乱去接,一不小心直接联通了对方的传音。 寂静洞府内,赫连为的声音骤然响起:“是我。” 裴不沉手里的针停了下来。 不知怎的,宁汐居然在那双古井似的柳叶眼里看出了一丝怨气和扭曲。 但是下一刻,裴不沉又弯眼,笑吟吟地用口语示意:“我不打扰你们,出去等?” 宁汐连忙摆手,让他留下来。 上次就是把大师兄一个人丢在小巷子里,让他等了半天,最后弄到闹别扭的地步,这一次她可学乖了。 玉简那头,赫连为迟迟没有等到回复,不耐烦地用指节敲打:“宁汐?” 留下了裴不沉,她这才不情不愿开口:“赫连公子怎么知道我的传音号码?”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1节 “自有我的人告诉我。”赫连为冷飕 飕道,“你上次求我的事,若是我答应了,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宁汐皱眉:“你想要什么?” 他突然换了一种恶劣调笑的语气:“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求我啊。” 轻微的“啊”——是裴不沉的手指被银针扎破了,豆大的殷红血珠立刻滚了出来。 宁汐手忙脚乱地去找纱布,裴不沉却已经将食指含进嘴里,把血轻轻吮吸掉了。 他的肤色本就冷白,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中看起来更像半透明的青玉,上半张脸被垂下的发稍遮住,只露出高挺俊秀的鼻梁和殷红的薄唇。 那张如花瓣似的唇瓣分开一点,又含住一截雪白的指尖,珍珠贝一般的前齿轻轻咬住,留下浅浅的一点牙痕,随即粉色的舌尖轻轻一卷,吮掉血珠,细微的水声响起,少年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 仿佛有千万只小金铃在宁汐脑中响起,也没精力去分神奇怪,大师兄这么擅长绣活的人,怎么会被绣花针扎到手。 她头晕目眩了好一会,连传音玉简对面赫连为已经不耐烦地喊了好几声都没听见。 还是裴不沉低声唤了一句“师妹”,她才回过神来,欲盖弥彰地提高声量:“我知道了赫连公子!” 赫连为有些讶异,转而又讽刺道:“肯低头了?真是难得啊。” 宁汐满脑子都是那截玉一样的指节和血珠,压根没有心思再和他废话,敷衍道:“赫连公子还有正事吗?若是没有,我就关了玉简。” 赫连为冷笑一声,却也没了再同她废话的心思:“我爹以为你死了,估计不会再找你的下落。你自己小心点,别让他发现端倪。”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宁汐呆在了原地。 如果说重生一回,她最想见的两个人,其中之一是裴不沉,那另一个就是赫连清羽。 前世白玉京被妖祸覆灭时,赫连清羽已经当上了赫连家的家主,作为战后接管白玉京的长老之一,在核实幸存弟子名录时发现宁汐还活着,千里奔袭,找到了她。 他将宁汐接回昆仑丘暂住,像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想让宁汐嫁给赫连为的原因也是怕百年后自己故去,她一人无依无靠。 想到羽伯伯对自己的好,宁汐有些惆怅和惘然。 这一世发生了什么,羽伯伯居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是不是她以后就再也没有见羽伯伯的机会了? “怎么,舍不得我?”赫连为突然道。 宁汐:…… 再见了您嘞。 她干净利落地关掉了玉简。 抬起头,才发现裴不沉在静静注视着自己。 他这是看了自己多久? 没来由的,她突然有一点慌,就像家里已经养了宠物猫的人又去外头逗弄野猫野狗,回家以后被绕在脚边的宠物猫喵喵叫唤的那种心虚。 “雨势小一点了,大师兄要不要回去休息呀?” 裴不沉笑眯眯:“赶我走?” 他又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语气幽怨:“师妹长大了,认识了新朋友,不愿意搭理师兄咯。” 宁汐:…… 宁汐:“师兄还是留下吧。” 一个两个,她都惹不起。 “嗯。雨没有停,我也不敢走。” 他这话说得很奇怪,不是不想走,或者不会走,而是不敢。 好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 次日,裴不沉果真等到天晴才离开。 而宁汐睡过了头,没有去送他。 并不是因为她太懒,而是她得了风寒。 没错,因为在深秋午夜跳进了结冰的湖水,她被冻出了风寒。 修士的身体素质比寻常人更好,但也不意味着百病不侵,否则那些医修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宁汐又是刚刚跨入练气期,只能勉强维持体内的灵气不外散,至于什么护体驱寒之类的功能就更别想了。 一连三四日,宁汐都没能下床。 她裹着厚厚的棉被,吸着鼻涕,缩在罗汉床上,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她会得风寒的关键原因。 因为裴不沉。 那时在湖畔,他抱得太紧,宁汐力气不够没办法推开,只能半推半就被他就这样抱着好一会。因为他的体温传了过来,给了她一种太过于温暖的错觉,反而忘了自己还躺在潇潇冷雨里。 宁汐用手背去贴滚烫的面颊,面无表情地掏出玉简,裴不沉不知从哪猜到她得了风寒,最近每日都在传音慰问她,时不时还有一只漆黑的乌鸦用喙敲击窗棂,给她送点暖胃的米粥、陪药的蜜饯。 宁汐对这些示好的小礼物通通照收不误,但回信寥寥数语——好的,收到,两指拈花手势。 她把葡萄干丢进嘴里,嚼巴嚼巴,心里给自己竖拇指: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她现在真是越来越嚣张,都可以对大师兄摆谱了! 不过,其实她也不是真的在生大师兄的气,只是觉得不公平——哼,凭什么她被冻出了风寒,这个人却还能活蹦乱跳! 分明那日他脸白如金纸,看起来马上就要厥过去了! 这就是金丹期修士的身体素质吗,恐怖如斯。 宁汐病恹恹地在床上躺着,这一躺就躺到了掌门夫人尉迟今禾丧葬仪式结束。 头七过去,便是入土为安。 她还发着热,没法下床,也就没有亲眼见到裴不沉扶柩送葬的场面。 雨歇云散,晴光正好,远处钟声回荡,檀香冉冉,透过敞开的窗子,她看见纸钱如落雪,漫天飞舞。 隐隐有人在低声吟唱,声音清越,如碎冰碰瓷。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似乎看见了招魂幡随风猎猎鼓动,裴不沉白衣执绋,缓行于道中央,身后巨大而漆黑的棺木如影随形。 一片纸钱透过窗棂,飞进了她的屋子,宁汐将它夹在手中,默默撕成碎片,然后摊开手掌,让清风将碎屑带走。 往事如风,她在心中默默祝祷许愿,惟愿从此被旧日梦魇困扰之人未来一路无风无雨,皆是晴光。 * 尉迟夫人送葬之后,前来吊唁修士陆陆续续返回各自宗门。赫连为也不例外。 宁汐知道他要走,还是他主动给她发的传音。 当然不是同她依依惜别,而是警告她那日最好不要出现,因为赫连清羽要来接他回昆仑丘,他不想让她撞上他爹。 然而宁汐知道这恐怕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听说南宫家那位小姐也来了。 听说先前她在同南宫家主闹绝食,还把南宫家主给气病了,所以两人双双没能前来吊唁。 现下葬仪即将结束,许多人想要刺探妖祸后白玉京势力残存几何,探清日后各宗门世家之间明争暗斗的局势变化。 宁汐对这位南宫家小姐的心情有些复杂,前世她曾经见过南宫音一面。 那时白玉京还是鼎盛之家,两派常有弟子往来访学。宁汐作为什么杂活都要干的外门弟子,经常被分配清扫山门前的落花,与这些访学弟子擦肩而过。。 惊鸿一瞥,犹如神女降世,女子撑一柄天青纸伞,只露出一点翠衫襦裙,裙身纤瘦婀娜,裙摆如莲。 即使对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洒扫弟子,南宫音也会微笑颔首,道声借过。 是以,虽然前世最后闹出了洞房那件糟心事,但回忆起来,宁汐依旧对南宫音有些好感。 这次南宫音要来,多半又是为了见赫连为。 宁汐半梦半醒间,发出一声感慨,好好的姑娘,怎么就非要吊死在赫连为这棵歪脖子树上呢。 她闲来无事又掏出玉简,到处点点看看,挂在宗门论坛的八卦帖子又是在说大师兄。 嗯……哈? 她缓缓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将上头的字念了一遍:“……据说南宫家大小姐要与不沉师兄缔结姻亲。” 第30章 系统根本无法想象大师兄的道侣 黑土落 下,敲打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裴不沉安静注视着封土、起堆,垒墓,才转身走向远处站着的各位世家长老。 他走过来之前,有几位长老正在低声耳语。 “……妖祸毁了大半个白玉京,如今尉迟夫人一死,太华山那边也不可能再援助裴家了,白玉京真成了孤立无援。” “……只剩下不沉这一个后生,一人之力,如何扛得起整个宗门?” “我听说半数裴家修士都死在了妖祸里,剩下几个还活着的金丹期以上修士也中了妖毒。昆仑丘那边却不肯分出太乙玄藤,妖毒难解,只是等死而已啊。” “……看来裴氏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了。” 他们没用传音入密,也并未完全压制声音,裴不沉走到人群面前,应该听得一清二楚,面上却还是那种令人如沐楚风的微笑,朝各位长老一一见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世家长老们也回过来,虚情假意地客套安慰了几句,名望较高的长老们便先行离去。 剩下几个穿天青底翠竹纹的南宫家修士时,南宫音缓步走了出来。 她将青伞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清秀五官,远山眉,下垂眼,温婉清淡地朝裴不沉颔首:“不沉哥哥节哀。” 裴不沉道了声谢,目光忽地一凝,落在她身后一个身材高大、铅灰眼眸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也穿着南宫家的制服,却生得高鼻深目、人高马大,天青翠竹的雅致也压不住一身铁刀似的煞气。 见裴不沉在看他,那男子下意识蹙眉,接着却朝南宫音看去。 “是我的随从,奎木狼。”南宫音柔声介绍。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2节 裴不沉低声:“南宫小姐可知晓他是妖族?” 南宫音面露犹豫,点了点头:“我小时随父亲出门狩猎,从猎妖的散修手里救下了他,就让他认我为主。奎木狼虽然是妖族,但生性淳朴单纯,从不伤人的。” 裴不沉不置可否:“妖毕竟是妖,野性难驯,南宫小姐还是当心为好。” 几乎在同一时刻,奎木狼听出了他的排斥,朝裴不沉龇出森森的白牙。 南宫音见状,连忙轻声呵斥:“莫要失礼!” 奎木狼这才收了牙,从喉咙间滚出一声小狗似的呜咽,眼中却还有一丝不甘。 裴不沉包容似的微微一笑:“你专程来这里,我却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了。” 南宫音摇头:“也没什么。不沉哥哥不要因为我爹之前……同我生分了才是。” 南宫家的家主是个极会见风使舵的人,裴清野还在世时,白玉京盛极一时,他便想与裴家结亲。 但裴清野除妖时手段狠戾,为人却颇为洒脱不羁,直接拒绝了,道既然是他裴清野的儿子,就该随着他自己的喜好心意而活,他只是正好成了裴不沉的父亲,不代表他就能替裴不沉决定人生的大事。 所以裴不沉的婚事一再耽搁,至今也没见哪家世家贵女入了他的眼。 “无妨。” 裴不沉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愣了一瞬,才笑道:“许久没见你,修为应该越发精进了?” 南宫音也放松了一些,露出一个淡如薄雾的笑:“我的身体你也知道,只能好好待在空桑养病,其他再无所求了。” 南宫音一贯身体孱弱,是以她虽然与裴不沉同岁,裴不沉已经堪堪迈进了金丹期后期,她却只停留在练气中期。 裴不沉又温声同她闲谈了几句,便听见南宫家主在唤自己的女儿。 告别裴不沉,南宫音回到着天青色制服的空桑弟子中间。 “爹。” 南宫和腆着个大肚子,两条八字胡气得翘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南宫音一见她爹这幅咄咄逼人的模样就有些头疼:“我同不沉哥哥说两句话罢了。” “什么不沉哥哥,叫得这样亲热。”南宫和吹胡子瞪眼,“今后你少同他来往。” 南宫音无奈,但语气依旧是柔柔的:“明明之前是爹让我多同不沉哥哥说话……” 南宫和一脸悔不当初:“那时候和现在能一样吗,当初他裴家如日中天,可现在,哼,你没见妖祸之后白玉京成了什么样!何况他裴不沉身上还背着赫连含山之死的命案,赫连家也不会放过他的。” 他拉着南宫音往回走,语重心长:“我的乖乖女儿,你就别淌这趟浑水了。听爹爹的话,上次我介绍给你的谢家公子不就挺好?你去同他相看几次,处的时间久了自然就有感情了嘛。” 南宫音正要开口,忽地身形一僵,仿佛听见什么声音,似有所感地抬头。 不远处一群胭脂色昆仑丘制服的修士,在准备御剑返程,赫连为夹杂其中,一双桃花眼中满是阴沉,正盯着她看。 南宫音怔了片刻,朝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赫连为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御剑而起。 南宫和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赫连为离去的背影,气得直哆嗦:“晦气,又是那姓赫连的混账——难道真要我亲手杀了他,你才肯收心?!” 南宫音垂眸,语气有些哽咽:“爹爹你不懂,我,我也控制不了我自己。” 南宫和被她这番表露心迹的露骨之语气得面色发青,猛地拔出剑,又舍不得真的伤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当初南宫夫人生南宫音时难产,虽然拼尽全力剩下了南宫音,可她自己却也因此没了性命。 唯一的血亲,南宫和怎么舍得真的对女儿刀剑相向。 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干脆直接御剑朝赫连为追了上去。 其他跟在后面的南宫家修士见状不妙,也纷纷御剑去追自家家主。 南宫音本也想跟上他们,可没飞几步,就猛地一串咳嗽,在半空中犹如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掉了下来。 幸好还有奎木狼始终守在她身边,一见她摔落,便飞扑上前抱住了她。 “小姐!”奎木狼紧张地凑上前,想上手检查她是否受伤,却被南宫音温柔却坚定地拒绝拒绝了。 “……”奎木狼盯着自己被她推开的双手,他还没有完全学会隐藏妖形的术法,这双手上还带着狼妖特有尖爪和皮毛。 “这里人多眼杂,你以后不要上手搀扶我。”南宫音好不容易从咳嗽中缓过来,冲奎木狼的第一句话便是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奎木狼愣了一下,狼尾垂到地上:“小姐……能不能别再同那姓赫连的来往了?” 他似乎是用了很大勇气才挤出这句恳求,毛茸茸的大尾巴都在身后不安地甩来甩去。 然而下一刻,他被南宫音那双清凌凌的垂眼一瞧,便慌了神,又不敢说真心话,只能结巴着扯谎道:“您这样任性,家主会、会不高兴的。” 南宫音却垂下眼,柔婉叹息:“奎木狼,你不明白,我是注定要爱他的。” 奎木狼浑身过电似的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可南宫音仿佛没看见似的,推开他,自己往回走。 等看不见奎木狼失落的身影了,她才揉着太阳穴,轻叹一口气。 于此同时,一道冷冰冰的机械音在她脑中响起:“检测到可攻略角色奎木狼的好感度下降10点,目前可攻略角色奎木狼的攻略进度变化为159%。” 左右无人,南宫音终于卸下了平时那副温柔解语花的模样,面色冷漠,带着些许不耐烦,同脑中的系统对话:“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以后没有大事就不要通知我了。” 系统:“好的宿主。已为您关闭非重要角色的好感度通知。” 南宫音不耐烦地咂舌。 她穿进这本名为《捉妖记》的悬疑志怪大男主文的第一天,系统就在她的脑海里响起,让她必须攻略原书的黑莲花男主赫连为。 《捉妖记》讲的是男主赫连为因为少年丧母,不得已随父改嫁,在仙门望族中饱受欺凌,却不甘居于人下,从一个草根出身的普通修士,终于战胜血脉 偏见,一边降妖除魔,一边找出当初害死自己母亲的妖祸真相,最终手刃仇人的故事。 而南宫音的任务,就是作为原书的路人甲女配,攻略并感化原书男主、被读者称为病娇暴戾小疯子的赫连为。 南宫音运气好,穿书后原主身份是个世家大小姐,身份高贵一呼百应,轻易便接近了当时还十分落魄的赫连为。 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便尽心尽力按照系统提示,对赫连为嘘寒问暖,热了送冰,冷了送炭,下雨送伞,晴天送花。 然而无论她付出多少努力,系统上赫连为的攻略进度条依然涨得缓慢,甚至连剧情都偏离了原书十万八千里。 比如,按照原书剧情,妖祸本该发生在天枢八十四年的初春,可如今才是前年九月,白玉京就已经发生了妖祸,甚至还打赢了。 原书中白玉京和裴家在后期是作为赫连为的手下之一,在他夺取赫连家家主之位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如今小弟之一的裴不沉没遇到灭门之祸,男主也就没办法顺势雪中送炭、从而取得白玉京的好感。 南宫音不悦地冲系统道:“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原书崩坏了,我还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系统一如既往的沉默。 南宫音楚楚动人的面庞上再次浮现出扭曲的愤怒。 系统帮不上忙,想要回家、攻略赫连为,她只能靠自己了。 至少,得扫除赫连为身边的障碍。 “系统,赫连为最近在做什么?” 这一回,系统终于响了起来,从来没有迟疑的机械音,却在这一次有了几分迟疑:“他好像和一个白玉京的女修来往密切。” 南宫音蹙眉。 * 怀照峰,洞府内。 宁汐头昏脑胀地看了一会帖子,才看懂大师兄要和南宫音成亲的消息还只是白玉京弟子们闲来无事的猜测,尚无根据。 【虽然我很不想说丧气话,可是大家也都看到了,妖祸之后我们白玉京损失惨重,昆仑丘那边又因为赫连含山之死对大师兄心生不满,不肯施与援手,三大仙门世家里就剩一个空桑还能拉拢了,估计很多长老也是这么想的吧,没见这次葬仪上请了不少空桑人。】 【就算要跟空桑搞好关系,也没必要用姻亲这种方式吧?大师兄即使不靠出卖色相也能重振白玉京!】 【楼上我都不想拆穿你,你那是不愿意联姻吗?你是暗恋大师兄舍不得他结道侣吧!】 【呸!是又怎么样?!美男子是所有女修的公共财产!我就不信没有人和我一样想的!】 【你也太自私了!儿女情长还抵不过一门生死荣辱?要是我的话,如果白玉京需要我,我立刻就可以和南宫小姐成亲。】 【笑死人了就你也想和南宫音成亲,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 下面就全是跑题吵架的了。 玉简乱响,宁汐看得头晕眼花,没好气地关掉了论坛。 如果大师兄要结道侣的话……她有些出神,认真地了一会,还是觉得根本无法想象大师兄对某个女主痴心恋慕的模样。 不是说他待人冷酷,相反,他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可就是这一份众生平等的温柔让宁汐很难想象他会为了某个特定的人而露出不体面的一面。 尘封的记忆之中,某个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痛哭的女子画面一闪而过。 宁汐深吸一口气。 所谓道侣,所谓情爱,都是令人癫狂、毁天灭地的事物,一旦沾染上就绝没有好结果。 她诚挚地希望大师兄不会变成那样。 想到这里,她重新掏出玉简,给大师兄传音入密:“大师兄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和别人结成道侣啊!” 第31章 命定大师兄说谎了 她给大师兄发了这条传音,却迟迟没有回复,正当她以为他是没有看见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推开门,宁汐讶然:“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裴不沉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师妹给我发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宁汐眨眼,老实道:“就是字面意思。” 裴不沉微微弯腰,和她视线齐平:“好,那师兄答应你,不和别人结道侣。” 她这才高兴起来,用力点头:“嗯!” 裴不沉看起来心情非常好,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临走前嘱咐道:“最近宗门内外人多,你没事就别出去了。” 宁汐点头道好。 等他走了,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有些困惑:大师兄来就只是特地为了说这两句话的? *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3节 望着南宫音离去的背影,直到那道天青如雾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奎木狼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小姐不让他跟上去,他却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三三两两的空桑弟子准备回程,各自在交谈,没有人分给他一丝目光。 人妖本就殊途,奎木狼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冷落,却没法接受南宫音对自己的疏远。 他不明白,一开始南宫音救下他时态度是那样亲切,见他被捆住手脚的绳索割伤了皮肤,还亲自为他清洗伤口、上药。 那时他的伤口都溃烂生疮了,散发出阵阵恶臭,还有蛆虫在腐烂的血肉里爬行,大小姐却一点都没有嫌弃,还一直低声细语地安慰他。 回想起那时南宫音面上柔情款款的笑容,奎木狼不由一时晃神。 妖族天生不亲近人类,他却因为南宫音的救命之恩,对其一见钟情,偷偷在心里将大小姐视为了自己的命定伴侣。 在妖族眼里,认定的伴侣便是一生一世,即使后来不知为何,南宫音不再似初见那般对他小意温柔,总是忽冷忽热,他却一直对她痴情不改。 他不是没想过除掉赫连为,只可惜小姐将他看顾得太紧,奎木狼无从下手。 奎木狼低着头往外走,长长的狼尾拖在地上,瞥见道中央竖着一只木牌,他正好心烦意乱,懒得看上面写着什么字,长尾直接狠狠扫去,挡路的木牌应声裂成碎片。 追在水桶后边的是个白玉京外门女弟子,她一见奎木狼,琥珀似的异色瞳骤然睁大。 奎木狼的瞳孔缩成一条细线,讶异道:“异瞳色……你也是妖族?” 那女修生得一双狐狸眼,虽然粗衣便服却不失玉雪可爱,一缕微卷的发丝软软趴在额前,看起来像只误闯入禁地的无害小动物。 她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神色怔愣。 在白玉京见到妖族可是大大出乎了奎木狼的意外,裴氏手段残忍,光光裴不沉一个人手中沾过的妖族鲜血就数不胜数,妖祸过后更是见妖就杀。 能看见自己的同类幸存,奎木狼还是很高兴的,他飞快甩起尾巴,朝女弟子上前一大步:“我是奎木狼,你叫什么名字?” 女弟子却骤然一闪,奎木狼猝不及防,脚下踩中了什么热热软软的东西。 那触感令他顿生不详,下意识耸了耸鼻头,狼族灵敏的嗅觉闻出来,好像……还有点臭。 哗啦—— 女弟子手中的水瓢朝他一泼,奎木狼浑身就被淋了个湿透。 没等奎木狼发作,她就面无表情道:“你踩中了狗屎,我帮你冲一下。” 奎木狼额头青筋暴起,怒吼:“你故意的?!” 白玉京这种天上仙境,怎么可能会有狗屎、还偏偏让他踩中了?! 女弟子不慌不忙道:“昆仑丘有位长老带了天狗坐骑,方才启程离去时受了惊,天狗就屙屎了。” 她又一指被奎木狼踩碎的木牌:“这都写了——‘清洁中,闲人勿进’,是你非要闯进来的。” 奎木狼脸色铁青,眸 中怒火熊熊:昆仑丘,又是赫连家?! 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就想找眼前人的麻烦:“什么木牌,我可没看见。” 狼尾一甩,直接将剩余的木牌碾成齑粉,奎木狼冷笑着朝她走去:“分明就是你自寻死路,害我踩了脏污,还妄图狡辩!” 反正,不过区区一个外门弟子,即使消失了、死了,也无人在意。 说起来,大小姐管得严,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尝过人肉的滋味了。 那洒扫女弟子正是宁汐。 她看清他嘴角流出的口涎,心道不妙,将木瓢往他脑袋上一扔,也顾不上看到底砸中了没有,直接转身就跑。 转世重逢,这狼妖居然还是跟疯狗一样追着她不放! 她见到奎木狼的第一眼,确实吓了一跳,脸颊上不存在的伤口似乎都隐隐作痛起来,可随即便是不甘、愤怒,与浅浅的恨意,一股脑涌上心头。 虽然成功设计让奎木狼吃了瘪,可这些比起前世他对她做的、对大师兄做的,又算得了什么? 宁汐不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只遗憾怎么没把那团狗屎塞进这家伙嘴里!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宁汐毕竟肉体凡胎,跑上两层白玉台阶,便被后者追上。 背后戾风袭来,她本能地一躲,发带被狼妖的利爪勾断,一头青丝如瀑散下。 宁汐被散开的头发遮住视线,不留神脚下被台阶一绊,摔倒在地。 一切似乎都成了昔日重演,她吃力地爬起身,转头就看见狼妖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爪尖在日光下泛出森冷的光芒。 她吃力地往后退,后背猛地撞上一株白樱盆景,一树洁白如雪的花朵纷纷落下。 狼妖利爪朝她心口刺去—— 一刹那,灵气凝练如水蛇,狠狠撞开那只利爪。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宁汐已经抄起手中的木枝扫把,重重击中奎木狼的胸口。 少女的脸颊满是血污,那只琥珀般的异色瞳却灿烂无比,扫把被握在她手里仿佛成了未开刃的神兵,虽未出鞘可已然带上三分凌厉。 宁汐没有学过剑术,脑中全无招式的概念,可手下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似曾相识的剑法——那是她曾经隔着远远的、瞧见过大师兄在演武堂前示范的剑法。 奎木狼完全没想到她会反击,一下子就被击飞出去,后背撞上百宝架,稀里哗啦全都碎成了木屑。 他摸了满手被木刺扎出的鲜血,这下是真的被挑起了火气,猛地翻身挑起,长啸一声,匍匐在地朝她冲来。 转眼之间,两人已过十数招,宁汐凭借本能左支右绌,可还是渐渐露了下风,再次被狼爪拍倒在地。 即将被狼妖捏碎天灵盖前的一霎,火光如赤蛇,席卷了奎木狼的一整只胳膊。 奎木狼发出凄厉的叫声,抱着燃烧的右手摔倒在地,痛得不住翻滚。 一双月白的方靴在他后背狠狠踹了一脚,它整个人就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球,从两层楼滚下去。 宁汐扑到栏杆边,耳边还回响着奎木狼惨绝人寰的求救,台下已经围过来了其他闻声而来的外门弟子,招呼救人的,抬水的,施法的……场面乱糟糟的。 “师妹,解气吗?”一只温柔的大手抚上了宁汐的后脑勺。 宁汐扭头,看见裴不沉站在自己身边,难得的脸上没笑,有些扭曲阴沉的怒意。 又一次,同前世一样,大师兄从奎木狼手中救下了她。 “……他会死吧?”宁汐迟疑道,看了一眼台下。 已经有经验丰富的修士赶来,施了驱火咒,暂且压制住火势,将奄奄一息的狼妖抬走了。 场面相当残忍可怖,但宁汐心中却无甚波澜。 杀人的人就应该有被杀的觉悟,她深沉地想,轮不到自己这个受害者去可怜凶手。 “妖都该死。”裴不沉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手指轻柔地替她拨开挡在脸前的发丝,“何况,师妹刚刚也差点就死了。” 宁汐这才想起来道谢:“多谢大师兄。” “举手之劳而已。只是以后师妹自己要多加小心。妖与人不同,天性残忍冷血。”裴不沉淡淡道,“何况,如今的白玉京,也早不是你昔日记忆中的白玉京了。” 他也想永远庇护她,却只怕力有不足、羽翼已折。 这是大师兄第一次同她说起如今宗门的情势,宁汐也顾不上关心奎木狼死活了,立刻扭头看向他:“我们宗门要完蛋了吗!” 裴不沉:“……”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语凝噎的表情,反应过来之后,又好气又好笑,不轻不重地拍宁汐的脑袋:“胡说什么。白玉京好好的。” 大厦垒起非一日之功,纵使要倒塌,也不会在片刻之间。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经过妖祸,白玉京的确大不如前,但也不至于到了无可回转的地步。 宁汐悻悻点头,表示自己只是口误。 没办法,前世白玉京覆灭留给她的阴影太深了,以至于事到如今,她还时时刻刻都觉得身边的每一个师兄弟姐妹下一瞬都可能被突然闯进门的妖杀死。 “有些事师兄没办法同你讲……”裴不沉犹豫道,放在她脑袋顶上的手迟迟没有挪开,宁汐也不催他,跟一朵追逐日光的雏菊一般,仰着小脸看他。 几日不见,大师兄又清减了。估计操持丧事真的很累人,连头发都顾不上打理,虽然还是好好的用白玉冠束了发,但额发没有修剪,长长了几分,半低头时几乎都看不见眼睛,只有对上宁汐视线时,才能望见他眼底愈发深重的青黑。 宁汐扁了扁嘴,心想回去得加快制作安神香囊的进度。 “但我最近可能要下山一趟。”裴不沉还在沉吟,斟酌着道,“你从周师兄下山取太乙玄藤时遇到妖物袭击,被困半途,刚刚传音回宗门求救。” 宁汐一下子抓住他的袖子:“马上就要走吗?师兄一个人去?什么时候回来啊?” 裴不沉被她这幅紧张兮兮的模样逗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好好待在宗门,不要随意走动。” 宁汐道:“不能带上我吗?” 裴不沉似乎爱上了折腾她的脑袋,把它当成什么圆球一样又爱不释手地拍了拍:“从周传信来说,他遇上的是高阶大妖,此去危险,师妹还是留在白玉京吧。” 宁汐抿唇,不吭声。 见她一脸不情愿,裴不沉只好微微弯下腰,同她视线齐平:“留在白玉京,别让我分心,好吗?” 宁汐被他折腾地没了脾气,只好点头。 裴不沉于是微微笑起来,从怀里取出一条石榴红的发带,递给她:“先束发吧。” 宁汐却没有接。 因为这条发带和前世大婚前裴不沉送她的那条太像了,连发带尾上绣着的小乌龟都和前世记忆中的十分相似。 不,不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迟迟不接,裴不沉有些困惑:“师妹不喜欢吗?” 宁汐这才如梦方醒,接过发带,放在手心仔细打量。 真的就是前世裴不沉送自己的那一条。 她还记得,前世就是这条发带替她挡下了奎木狼的致命一击,里面蕴涵着裴不沉十年的剑气。 可是大师兄不是说这是他在她成婚前随手买的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汐:“大师兄怎么会随身携带发带?” 裴不沉狡黠地冲她眨眼睛:“我喜欢绣艺,自然会随身带些针线布料。” 她点头,知道大师兄的喜好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可一个疑问解决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惑。 “这是大师兄亲手绣的?” “嗯。”裴不沉轻笑,“上面的小乌龟很可爱,是不是?” 宁汐默然点头,心里却疑窦丛生。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4节 既然是他亲手绣的,前世裴不沉为什么要骗她是自己随手买的呢? 第32章 测试“永远不要讨厌我,好吗?”…… 宁汐将头发用发带束好,指尖又捏捏那只一脸呆滞的小乌龟,突然严肃道:“师兄,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裴不沉一怔:“什么?” 宁汐板着脸,继续道:“或者说,你有没有骗过我?” 她同他对视。 裴不沉忽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仿佛怕她逃脱、要把她牢牢摁在原地。 他低下头,额发遮住了眼睛:“如果我说有呢?” 果然。 宁汐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裴不沉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知道什么了?” 宁汐直接戳穿他:“这条发带,其实是师兄去绣坊买回来的吧!为了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绣工好,才来骗我是自己绣的!” 裴不沉落在她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掐得她一疼,又飞快松开:“是么……” 他沉默了一会,笑道:“是不是亲自绣的,很重要吗?” 宁汐不太高兴:“可是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裴不沉忽然淡淡道:“大师兄也算别人?” 她被他问住了。 按理来讲,大师兄当然不算,前世他为了救自己舍出性命,今生又待她这样好,宁汐自认是个不通人性的木头性子,能让她真正感恩念怀的人不多,裴不沉算是其中一个。 “大师兄当然不是别人——可是就因为这样,你才更不应该骗我!”宁汐假装生气,威吓道,“以后不许再这样了,我真的会生气的!” 裴不沉应了,手从宁汐肩头拿下来之前还不忘替她整理好被抓出的褶皱:“是师兄错了。发带是我买的,以后都会和师妹说实话的。” 这样才对嘛!宁汐自觉和诚实相待的大师兄又拉进了关系,于是迅速变脸,朝他灿烂一笑。 临走前裴不沉忽地又喊住了她:“师妹。” 他立在春台阑干边,手边台外一枝斜出的覆雪白樱,少年人的面容却比花枝还要清丽几分,那双黑玉似的瞳仁在阳光下专注地望着她:“如果有一日,大师兄真的骗了你,师妹能不能也不要生气?” 顿了一下,他漾出一点寂寥的笑意:“师妹永远不要讨厌我,好吗?” 他的语气轻柔,和缓,却近乎于恳求了,宁汐一怔,在意识到什么之前,就用力点头。 她就是见不得大师兄示弱的模样。 * 裴不沉陪着她一块离开。 宁汐还想问大师兄怎么今天有空陪她一起散步,眼前却遥遥出现了内门峰的宗门大殿。 她对这里印象十分深刻。所有拜入白玉京的弟子都需要先来宗门大殿进行灵根测试,才会被按资质分配到不同的地方。 看来大师兄是要带她来测灵根。宁汐突然有点紧张,仿佛学堂中突然被夫子抽查的学生,开始担心自己表现不佳。 倒不是害怕自己通不过灵根测试会被大师兄批评,她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裴不沉见她一直在搓衣角,忍不住微微扬唇,低声安慰:“不用紧张,我提前同大殿长老谈过了。” 宁汐心里琢磨他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大师兄已经帮她“走后门”,一定会保证她测出灵根、拜入内门? 那可不行,她虽然也想修行,但也必须是她自己得来的机会,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才能修出自己的道。 她把这意思磕磕巴巴地与裴不沉说了,大师兄一听就笑:“你多虑了,我只是和长老们说了你的情况。你是是后天开的灵根,与普通弟子测试的方式不同,需要炼器峰协助调来特殊的法器。” 宁汐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手:“麻烦大师兄和长老们了。” 裴不沉将皱巴巴的衣袖从她手中解救出来,笑吟吟道:“和大师兄不必言谢。去吧,长老们已经在里面等着你了。” 宁汐一步三回头,临进大殿前还回头看了一眼,裴不沉负手立于殿阶下,一身月白锦袍如美玉,如明月。 见她回望,裴不沉抬起手,遥遥冲她笑了笑,冲她无声比了一个口型:“不怕。” 一股暖流涌进宁汐的心里,她这才深吸一口气,提裙迈进了主事大殿。 殿中舍了长明灯,灯火辉煌,和大师兄说的一样,上座已经坐着零星几个须发皆白的长老,正在低声耳语,见宁汐进来,其中一个最年轻的站了起来,笑容慈祥地冲她点头:“宁小友。” 宁汐有些受宠若惊,认出对方是炼器峰的峰主裴信,连忙冲他行礼。 裴信生得俊逸潇洒、鹤发童颜,看不出年纪,还有张娃娃脸,笑起来梨涡浅浅,十分和蔼可亲。 白玉京的诸位峰主多是裴氏族人,彼此熟识,也都愿意卖裴不沉一个面子,知道宁汐是裴不沉引荐的人,便没有过多为难,裴信率先道:“宁小友稍坐片刻,我已派座下弟子去取测灵根的法器,稍后便回来。” 宁汐紧张地手脚僵硬,讷讷在末尾的椅子上坐了。 大殿中落针可闻,因此上方几位长老的闲聊就显得十分清晰。 “……妖祸一事,大大损伤宗门,弟子十死九伤,长老之位也多有空缺,现在只靠我们几个老骨头撑着,也不知道还能扛多久啊。” “还有小弟子在,你少说些吧。” “怕什么!就算我不说,难道他们便不知道了?就前日,我率人巡夜时,还撞见了一群想要脱宗逃跑的弟子!” “……本来指望着从周下山能尽快取回太乙玄藤,偏偏又生波澜……那野庙里的大妖结界还是进不去?” “嗯。封住的庙门妖法前所未见,先前已经派出几队弟子了,可一进庙门便如泥牛入海,迄今无消息传回。” “唉……” 宁汐觑着几个长老沉重的脸色,心里也跟着惴惴不安,他们说的客栈好像就是大师兄要去救从周师兄的地方。 听起来很危险,也不知道大师兄去了以后会不会有事。 前世这个时候她还在兢兢业业当一个被人欺负的外门弟子,妖祸也没有发生,更没有从周师兄遇险后大师兄提前下山找药一事,未来究竟会如何她也无法知晓。 心脏好像扭成了一团麻花,愈发担心。 正胡思乱想间,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启禀师尊,明心圆通书取来了。” 宁汐循着声音望去,居然是林鹤凝。 对了,她是炼器峰的内门弟子。 林鹤凝对其他人的视线视若无物,高昂着头,朝裴信一拜,送上明心圆通书后便退了下去。 自始至终,林鹤凝都没有看宁汐一眼,也没有表露出分毫认识她的样子,仿佛那日在外门峰弟子所里伙同卫书一块对她发难的是另一个人。 只不过,宁汐眼尖地发现了,林鹤凝离开时腿脚似乎有些坡。而且,虽然她已经用层层叠叠拉高的衣领隐藏,但还是能看出脖颈处间露出的一块骇人青紫。 宁汐在自己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位置,觉得那伤口仿佛被什么人用力掐过,显然是下了死手、是真的要把林鹤凝活活掐死。 这个发现令宁汐瞠目结舌:谁会对她这么大恶意? 若不是林鹤凝突然出现,宁汐都快忘了上次她联合卫书欺辱自己的事。当初对她冷剑相向的两个人如今一个神色落魄,疑似遇险,另一个已经命丧黄泉…… 宁汐晃了晃脑袋,心里感叹真是命运无常。 “宁小友,上前来吧。” 宁汐回过神,发现是裴信在叫自己,连忙起身上前。 刚刚靠近,她就被眼前的法器震得睁圆了眼。 明心圆通书,同名字一样,是一本翻开的书册形状,但与寻常书籍不同的是,它周身萦绕着淡淡仙光,上面的每一个字既非行草、也非楷书,而是一种她没见过、也形容不出来的好看字体。 宁汐瞄了一眼,刚想看清那书中写的是什么,下一刻却只见那横平竖直的墨字全都旋转扭曲起来,一股针扎似的刺痛沿着眼珠一路传到后脑勺,吓得 她连忙闭上了眼睛。 裴信笑道:“宁小友,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你境界未到,是无法勘破法器真面目的。” 宁汐心脏砰砰直跳,拱了拱手:“是弟子莽撞。” 接下来她就不敢再乱看了,乖乖跟着裴信的指示,将手放在书页上。 浅蓝华光缓慢亮起又熄灭。 裴信颇有些惊讶地“哦”了一声:“竟是单水灵根。” 一听她是个难得的单灵根,原本一脸沉郁的其他长老也纷纷精神一振,都围了过来,纷纷感叹:“真是单灵根!虽然是后天开的,灵脉尚显稚嫩,但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了。” “果然我裴氏命不该绝啊,危难之际又横空出世一个单灵根的弟子。” 宁汐在仙门耳濡目染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单水灵根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以后她终于可以修炼了,而且她的修仙资质还颇高! 仙门弟子资质,以五行杂灵根为下,双或三灵根为中,单灵根为上,在单灵根之上还有天灵根,不过天灵根实在太稀有了,几乎是数十年难得一遇。 她记得裴不沉就是天火灵根。 虽然她没能像大师兄那样是个天才,不过能有一个单灵根,宁汐也已经很满足了。 有人道:“诶,信长老,我记得你的那个大弟子林鹤凝也不过是金火水三灵根吧。” “是,”裴信笑道,“她的天赋一般,不过后天十分勤勉,论起资质来当然比不上宁小友。” 宁汐连忙摆手,谦虚表示自己目前还只是个外门弟子,万万不能和诸位师兄师姐比较。 裴信见她一朝登云却不骄不躁,心里对她的好感更生了几分。若说之前是因为裴不沉的缘故才对宁汐多生照拂,如今却是真心实意地对她看重了些许。 等几位长老唏嘘一阵,裴信拍了拍宁汐的肩:“听不沉说,小友是自己琢磨出的练气入体?” 宁汐点头,果不其然又收获了一番青出于蓝、未来可期之类的夸赞之语。 再迟钝如宁汐,也觉得有些羞赧了,裴信看出她不自在,便笑着道:“灵根测试已经结束,小友的结果会由内门峰记录在册。应该不日后就会再行组织拜师仪式,选择具体的修习方式,小友到时候记得来参加。” 宁汐却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小声道:“我能不能修无情道?” 第33章 无情她该得到世间最好的。 大道三千,各人姻缘不同,修习的道法类型也不尽相同,有人以杀入道,有人大爱无疆,以教化万民为己任。 而宁汐想的很简单,她知道自己生来感情淡漠,不通人心,修无情道对她而言应该是最好的路子。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5节 裴信却是一愣,随即看她的眼神有些诧异和古怪:“宁小友想修无情道,那不沉呢?” 这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 宁汐心想难道是她提的要求太过分? 她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道:“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我就是问问。” 裴信却道:“倒不是不行,不过小友真的考虑好了?修习无情道之后断情绝爱,就无法再和不沉结成道侣了。” 宁汐:…… 什么道侣?谁和谁? 见她一脸震恐,裴信比她还要诧异:“宁小友不是与不沉两情相悦吗?” 宁汐的脸上顿时着了火一样滚烫,连忙摆手:“不是,我……就是关系好而已。” 她突然有些心虚,心想她与大师兄应该算得上关系好吧,别是她单方面的自认朋友,那就尴尬了。 裴信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误会了。那我回去问问,看有没有修无情道的长老最近愿意收徒。” 宁汐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好奇:“大师兄修习的是什么道?” 裴信面露为难:“这,老夫也不知道啊,不沉没有告诉我们。不过不沉他爹当初是以杀入道,曾经一夜之间斩杀十万仙门叛徒,想来家学渊源,不沉也应该是杀道吧。” 宁汐听得咂舌,心里却不大相信:大师兄这么温文尔雅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这么凶残的修习方式。 不过她没说出口,只应声点头,又向其他在场的长老们一一拜别,才离开宗门大殿。 等宁汐走后,裴信注意到摆在中央的明心圆通书还在亮着,便上前准备施法关闭。 然而他还没碰到明心圆通书,书上萦绕的浅蓝华光却骤然一变,成了刺眼的血光。 在场所有长老皆是一愣。 按理来说,明心圆通书测试灵根时散发的光芒对应着测试弟子的灵根属性,赤色为火,湖蓝为水,若是灵根数量不止一个,便会交替闪烁。 绝没有已经显出水灵根的湖蓝光后,又突然转为这意味不明的血红光芒 明心圆通书暗淡地闪了几下白光,最后又熄灭了,剩下一堆疑惑的长老面面相觑。 “信长老,这法器是你们炼器峰拿出来的,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裴信摇头:“我自入门以来从未见过此等异状。” 有人又道:“该不会是你们炼器峰最近疏于看管,法器坏了也不知道吧?” 裴信立刻吹胡子瞪眼:“你怎的凭空辱人清白?而且明心圆通书这样上古传下来的法器,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弄坏的?” “那可说不准,上回不沉不也遇到了损坏的剖心锤?” 裴信哑口无言。 剖心锤损坏、险些伤及裴不沉一事,已经让炼器峰大丢脸面,上上下下疲于查证,加之妖祸突如其来,许多记载文书都灭失在了妖祸里,裴信即使想查也无处着手,只能暂且报告为经年累月,剖心锤自然老化。 所幸少掌门裴不沉也十分宽容,得知这一调查结果后并未刁难裴信,只是温和地道了声“信长老辛苦”。 只是裴信自己心中有愧,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这一次才对裴不沉拜托组织宁汐测灵根之事如此上心。 没想到又出了意外。 测出错误的灵根,看起来是件小事,其实不然。不同灵根对应的修行方法不同,若按照错误的灵根使用了错误的修行方式,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暴毙身亡。 今日稍微相处,裴信也挺喜欢宁汐这小姑娘的,性子温吞但单纯可爱,他不想让类似剖心锤的意外再发生在她身上。 “我回去让人查一查。”裴信拧眉道,将明心圆通书收起,拂袖跨出了门。 * 次日,宁汐依旧抱着扫帚,去了洒扫的区域。 虽然她将要拜入内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可是既然她现在外门弟子,就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反正自从换了个新管事之后,分给她的任务轻松了很多,两三个时辰就能搞定。 她一到练剑广场,就听见几个抽空休息的弟子在闲聊昨日有南宫家修士意外受伤的事情。 南宫家估计刻意隐瞒了奎木狼的妖族身份,外人只知道是个男修士不知怎的误触了道旁的长明灯,整个人就烧着了,火扑灭后不知死活,南宫家的人匆匆赶来,潦草地用草席一卷,就给带走了。 宁汐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南宫家貌似并没有为此事向白玉京发难的意思,连奎木狼真正受伤的缘故都没有泄露。 大概是觉得为了一个无名小卒而得罪白玉京并不值当吧,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白玉京虽然有颓败之势,可也好歹是堂堂仙门,而奎木狼,不过一只草野出身的妖族而已。 没办法,仙门之中,但凡和妖扯上关系的都是鄙视链底端。 亏他还一腔热血忠心为南宫音效忠,可他着了火从高台上滚下去后,听说南宫音都没有来接他。 自轻者人亦轻之,宁汐对奎木狼不太关心了,左右他伤得那么重,不会再来找她麻烦。 她重新低头,专注地扫地,扫帚在玉石地砖上划过,发出沙沙声响。 一边扫,她一边用余光偷瞄广场上练剑的外门弟子,在心底演练过几遍之后,忍不住开始手痒,开始模仿他们的动作。 将手中的扫帚当成宝剑,宁汐照葫芦画瓢地学着别人的一招一式,一开始还有些笨拙,时不时被木棍敲到自己的腰背,疼得她龇牙咧嘴,但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她也能跟上弟子们的剑招了。 在广 场上练剑的都是些炼气期左右的低阶弟子,练习的剑招也是最简单的入门十六式,今日正好练到第五式大鹏展翅,晚钟便敲响了,广场上的弟子顿时一哄而散,下学的脚步比飞还快。 宁汐抱着扫帚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人群没一会就散了个精光,她今日是没法再偷学了。 把尘灰扫干净,伴随着灿烂晚霞,她往怀照峰走,途径一片白樱林时,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好像就是她上次午睡,结果做噩梦的地方。 她立刻有些不适,快走了几步,忽地站住脚。 凭什么她要逃?一个噩梦而已,再怕也不会从梦里爬出来咬她。 宁汐握拳给自己打气,抓住扫帚,回忆着在练剑广场上看到的招式,慢慢地抬手,挥出。 初极缓生涩,逐渐娴熟加快,圆钝的木棍似乎也生出了锋芒,击破静谧的空气时掀起一阵气浪,纷纷扬扬飘在空中的白樱被气浪搅乱、破碎,随着少女纷飞的粗麻衣摆而上下翻滚。 她挥剑越来越快,额上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却尤不觉得累,似乎进入了某种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甚至没注意到黄钟敲响,山门开启,天空中剑痕掠过,是前去救援裴从周的队伍出发了。 裴不沉站在众人之前,如一抹轻飘飘的青云,立于长剑之上,即将飞出白玉京地界时,他忽地朝地面望了一眼。 跟在他身后的弟子顿时紧张道:“大师兄,可是有异?” 裴不沉盯着白樱林里那道浅褐的小小人影,看着她终于舞完最后一剑,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水,又兴奋地抱着扫帚在原地蹦蹦跳跳。 她看起来很开心,于是他的嘴角也跟着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次击伤奎木狼时他就注意到了,她用的是他的招式。 分明他没有教过她,她却也会用裴家的剑法。 啊……幸福的眩晕微微袭来,脚下万丈凌空,碧空如洗,丝丝缕缕的破碎云絮拂过少年宽大的袍角,吹过滚烫的肌肤。 原来她也曾经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注视过他吗? 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当然可以教她剑术,不仅是剑术,任何她想要的,即使是天上的星星海底的月亮,他也会双手奉上。 “你们最近进过藏剑洞吗?”裴不沉突然道。 弟子被他问得一懵,但还是依言回答:“前几个月我有个同乡进了内门,去藏剑洞里选剑了。” 裴不沉抱歉道:“自我取出逐日剑后,藏剑洞没了镇物,坍塌了大半,给你们添麻烦了。” 弟子诚惶诚恐:“没有没有,大师兄能取出逐日剑这样的上古神兵,我们也与有荣焉啊。” 能让神器认主,这是多大的荣耀,说出去都能让其他宗门的人羡慕死。 裴不沉淡笑着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她拿着一把扫帚练剑都能这么开心,若是拿到一柄真剑,应该会高兴得跳起来吧? 藏剑洞里倒是有许多未认主的剑,上次裴不沉入藏剑洞选本命剑时,几乎所有剑都朝他飞了过来,所以基本没有他不了解的藏剑。 可他都看不上,不是嫌弃握手太重,就是触感粗糙,或者造型太丑,配不上他的小师妹。 师妹是特别的,当然也要拿一柄最特别的剑。 裴不沉想了想,记起这次去的地方似乎有一只高品阶的大妖,把大妖的妖骨抽出来,再取天山熔岩淬火,用东海鲛泪洗剑,请大能器修锻造七七四十九日,做成一柄骨剑,应当勉强可用。 其实,比起直接斩杀妖物,取出一根完整的大妖脊椎骨的难度显然直线上升。 裴从周和其他弟子都已经被困在悦来客栈数日,他们都不是境界低微的弟子,裴从周甚至已经迈入金丹前期,却都至今音信全无,可见那困住众人的妖物之可怖。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以救人为上,若有余力再行诛妖,若是要取妖骨,就不得不与大妖正面对上,毫无疑问将会死伤惨重。 但这些念头只在裴不沉脑海中闪现一瞬,便又消失了。 一想到她会拿着自己送的剑,用着自己的剑术,他便如饮热汤,整个人都散发出暖烘烘的醉人酒香。 他想将她藏在透明的琉璃罩内,想要她的每一根枝杈都顺着他的心意生长,一言一行都是他留下的痕迹,他可以死去腐烂,但他最完美的作品要被供奉在高高的神坛之上,飨珍馐、饮玉酒,受万人景仰。 她该得到世间最好的。 裴不沉平静地施法,催快了脚下御剑的速度。 第34章 失踪为他陪葬 日月如梭,转眼间前去营救裴从周的队伍已经出发将近十日了。 这十日内,宁汐每天鸡鸣而起,日落而息,有值事时便认真洒扫,无事时便私下练剑或翻阅书籍。 大概是知道了自己即将拜入内门、还有可能修习梦寐以求的无情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一好,修炼进度涨得也格外快。 她终于突破了练气前期,进入了练气中期。 现在她可以使出简单的术法了,比如现在,她就照着《术法入门》中写的追踪咒,双手以“追”字画了三圈,口中默念。 “天令归我心,九天追人魂,掌手画三春!”* 空气中似乎出现了许多根无形的细线,自她的十指指尖发出,不知连向何方,正巍巍颤抖。 根据《术法入门》上的说法,这些线连接着因果,但凡与她沾染了因果的人或生魂,都可以凭线找到。 宁汐第一次看见这样精妙玄奇的东西,两只眼睛睁地大大的,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那细如蚕丝的因果线。 她歪着脑袋观察,突然发现从右手无名指发出的一条格外不同,别的因果线都是直接从指尖长出,这一条却在她的无名指上紧紧缠绕了好几圈。 似乎察觉到宁汐的目光,那条因果线居然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动了起来,慢腾腾地又在她手指上绕了半圈。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6节 好像一条粘人的小银蛇……她忍不住稍微弯曲食指,那条因果线便贴上了她的指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好像被一阵细微的清风吹过。 不知道这根特殊的因果线连接那头是什么人?宁汐心意倏忽一动,原本聚拢在掌中的灵气就控制不住,倏地消散了。 眼前再次空空如也,她盯着空荡荡的掌心,叹了口气。 修炼尚未成功,宁汐还需努力。 追踪术法暂时练不了,就学点其他的吧。她翻过一页书册,随便挑了一个能驱散乌云的晴天咒,嘟嘟囔囔地念了起来。 …… 大概是白日里练习过度,耗光了体内能量,今晚宁汐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然而睡到半夜,便被门外乒乒砰砰砸门的声音吵醒。 “谁呀?”她揉着惺忪,穿鞋下床去开门。 刚刚把门栓拉开,一只惨白的手就揪住了宁汐的头发,将她硬生生往外拖。 借着屋外的月光,她看清林鹤凝的脸,被对方脸上那股滔天的怒火和恨意惊得一怔:“你——” “你这个害人精!”林鹤凝骤然尖叫,截断了宁汐的话,“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大师兄怎么会死?!” 犹如被人后脑勺重重砸了一个闷棍,前尘往事骤然涌上心头,宁汐的瞳孔放大,脑中一片空白。 大师兄死了? 怎么会? 他不是去救从周师兄了吗? 走之前明明还好端端的—— “鹤凝师姐,你干什么!快放开宁师妹!”远处有几个内门弟子御剑赶来,见林鹤凝凶神恶煞地拽着宁汐头发,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 宁汐被几人解救出来,耳边还是犹如敲钟嗡嗡作响。 林鹤凝头上的发簪掉了一只,半边头发都散了下来,整个人披头散发好不狼狈,尖叫:“都怪她,都怪她!要不是她,大师兄怎么会偏离队伍,独自前去杀妖取妖骨?!我要让她为大师兄偿命!” 说着又要拔剑要扑上前去砍宁汐,几个弟子不得已联合施法,却都压不住已经接近癫狂的林鹤凝。 正纠缠间,裴信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竟是直接用一个净心咒,将林鹤凝拍昏过去了。 裴信一脸严肃,指挥其他弟子将昏过去的林鹤凝带走,转头又见宁汐一脸失魂落魄,头疼地叹了口气:“宁小友不必紧张,虽然不沉与我们暂时失去了联络,但炼器峰已经在加紧修复传音玉简,一有消息我们便会通知你。” 宁汐脑子乱糟糟的,下意识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师兄不是去救人的吗,取妖骨是怎么回事,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裴信叹了口气,简单说了事情原委。 三日前裴不沉一行人便到了裴从周受困的寺庙,并施法进入了庙中。一开始进展十分顺利,在扶乩占卜指示下,他们顺利找到了受伤躲起来的裴从周,杀了几个埋伏的小妖,并找到了离开的道路。 可临走前大师兄突然道自己还有事要办,将弟子们送出去后,不顾众人劝阻就又孤身进了寺庙,临走前还勒令众人不许因为找他而再跟进来,以免造成无辜伤亡。 然而这一去,便是三个日夜的杳无音信,直到今夜午时,有弟子突然发现大师兄的传音玉简接不通了。 “我也不知道鹤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传闻。”裴信十分无奈,“不沉走之前并没有留下详细的口信,只说要去杀那只大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再入幻境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第一个发现打不通传音玉简的小弟子也是无意间发现的,他想给宗门内的师父报平安,不小心误触了不沉在联络簿上的名字。” 裴信说完,愁眉苦脸地叹了声气。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不容易救出了裴从周,却折进去了裴不沉,不沉还是整个白玉京的主心骨,他若是出了事,光靠他们这些半只脚快入土的老家伙,可护不住摇摇欲坠的偌大宗门啊。 宁汐站在原地,好一会没有出声。 她被林鹤凝捉出来时匆忙,只在单衣外批了一件薄薄的外袍,如今被夜风一吹,从后背开始密密麻麻地冒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裴信同她说了许多,但她似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觉得眼前的明月亮得骇人,黑沉沉的天暮和同样黑的大地,在视线中晕眩着糊成一团,万事万物都在缓慢的旋转。 什么叫“一概不知”? 怎么可以“一概不知”? 鼻腔猛地冲上一股酸涩,她眨了一下眼睛,硬生生把涌到眼角的眼泪压回去:“我知道了,我有件事想请信长老帮忙。” 裴信以为她是受了惊,想回去休息,便颔首:“你说,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宁汐却道:“我没有本命剑没办法御剑,长老能送我去那寺庙吗?” 裴信反应过来她是要亲自去找裴不沉,惊得瞠目结舌:“那地方有大妖!你这样的修为,去了也是送死!” “就算是死,我也得死在大师兄身边。” 裴信:…… 真是怕了你们这些一谈情爱就疯魔的年轻人! “你别想了。”他斩钉截铁道,“不沉临走前托我照顾你,我绝不可能看着你白白去送死,你就好好呆在这,哪也别想去。” 宁汐还想说什么,裴信却已经未雨绸缪地叫来两个弟子,吩咐他们一左一右将她给架了回去,还不忘嘱咐道:“把门守着,要是人跑了,我唯你们是问!” 门被砰地一下关上。 宁汐推了几下,果然推不开,想去翻窗,窗子刚开到一半,守在外边的弟子就一脸无奈地出现了:“宁师妹还是听话吧,信长老说了,你要是再爬窗,我们只能把这两扇窗子全封了。” 宁汐默不作声地又翻了回去。 可她睡不着,也坐不了,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又扑到书箱前,把里头的藏书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跪在地上试图找可以用得上的术法。 她将追踪术试了一遍又一遍,然而因果线每次出现在她手中,都很快又消散了,连附在她无名指上的那根银线也暗淡了许多。 宁汐不信邪似的,一次又一次试图在密密麻麻、凌乱无序的线条海洋中找到属于自己和裴不沉的那一段因果,可都没有成功。 不知道试到第几次,灵府骤然剧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宁汐“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殷红的血点喷在雪白的书页上,恰如白茫茫大地中开放了几枝红梅。 知道再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大师兄,自己恐怕也会因为过度催动灵气而反噬,宁汐停了下来。 可鼻尖那股酸涩之气却越来越重了。 她吸了吸鼻子,从怀里掏出从刚刚开始就响个不停的传音玉简。 宗门内的通讯大阵中早就吵得沸反盈天,裴不沉疑似出事消息不知被谁透露出去,一时之间各种半真半假的猜测、谣言满天飞。 宁汐木然地看着刷屏的墨字,脑子里还是空白的,好像只要一停下来、一仔细地思考,前世裴不沉死去的画面就会占据她的整个脑海。 通讯大阵中,有人惊慌道:“大师兄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我听说剑峰的几个长老已经在组织弟子前去救援了!” 还能有几个弟子?宁汐冷淡地想,妖祸中白玉京的弟子已经死了一半,剩下的三分之一受伤,三分之一要留守白玉京避免妖物再次来袭,还有三分之一也早被大师兄带去救援从周师兄了。 而且,连大师兄都杀不了的妖,难道只凭几个临时找来的修士就能打得过吗? 幽幽亮光照着少女澄澈的琥珀眼,此时无表情的精致五官看起来更像一个空心的人偶。 突然,人偶动了一下。 她向林鹤凝发出了传音。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瞬,对面接通了,不等林鹤凝尖叫骂出声,宁汐就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是要让我为大师兄陪葬吗?” 她冷静道:“现在就带我去吧。” 第35章 野庙舔 林鹤凝真的来了,不知道她用什么方式躲开了看管自己的修士,直接杀进了怀照峰。 守在宁汐门外的两个修士正要传讯求援,就被她一人一个手刀砍翻在地。 砰—— 她一脚踹开宁汐洞府的门,看见对方面无表情的脸时,微微一怔。 熊熊的怒火仿佛碰上了一堵琉璃障壁,一瞬间,连林鹤凝也陡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宁汐这样子,简直不像个活人。 可她终究是念着裴不沉心切,转眼又被怒意支配,直接上手扯住宁汐的胳膊,从怀里掏出一枚缩地成寸的符箓,狠狠掷下地。 符箓生效,再睁眼时眼前已经换了天地。 繁星漫天,地上野草丛生,破败的寺庙院子就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之中,透过院门,可以望见一条破烂的石板路,以及道路尽头一座佛殿,黑洞洞的门窗,仿佛一个掉了门牙地老翁正在大张着嘴。 林鹤凝将尚在发愣的宁汐狠狠推到地上,拔出长剑:“想死是吧,我今日就成全你。” 眼前跪坐在地上的貌美少女面无表情,一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模样。 林鹤凝的剑架在少女纤细如幼鹅的脖颈上,她在心里冷笑:这样的弱鸡,也不知道大师兄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正如她想不通裴不沉拒绝自己的理由,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出身卑贱的外门弟子可以越过自己,得到她得不到的青睐。 她从小就要当第一名,站最高的练武台,得最好的名次。她也如愿以偿了,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炼器峰大师姐,而众星捧月的大师兄裴不沉就应该是她这么多年辛苦修炼往上爬的奖励。 世间男修庸俗平常,只有白玉京八重樱可为良配。林鹤凝为自己找道侣,自然也要找最好的。 虽然到如 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对裴不沉到底是真心喜欢更多还是那点得不到的执念和胜负欲在作怪。 但那也无妨。 即使她得不到,其他比不上她的人更不配。 泛着冷光的剑刃贴近少女脖颈,几缕乌黑的长发被齐齐切断,滑落在地。 宁汐看也没看她,只顾着往那座荒庙看:“大师兄就在那里面吗?” 按理来说,深秋时分该有秋虫鸣叫,这地方却诡异得安静,好像除了她与林鹤凝之外,一个活物都没有。 似乎瞧出她在想什么,林鹤凝冷笑道:“以你这种修为,当然看不出这是个大妖设下的幻境。” 她双手结印,朝某处一指,随着灵光落下,原本黑洞洞的院门前出现了水波似的纹样。 “看见没,那便是入幻境的入——” 宁汐直接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就朝入口冲去。 林鹤凝没见过有人找死还这样积极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想要再追,少女粗褐色的衣摆就已经消失在了入口。 “站住!”林鹤凝提剑就要追,身后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何人在此?!”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7节 是先前随裴不沉前来的白玉京弟子,他们一直留守在此处,就是为了等大师兄出来后能及时接应。 有人认出了她,讶然道:“鹤凝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林鹤凝脚步一顿,握紧了手中剑柄,又不甘地望向半塌的庙门。 也罢,以那女人的修为,进去便是送死,只不过没死在她手上有些可惜罢了。 她定了定心神,回身朝众人道:“宗门长老派我先行前来查问情况,你们一直待在这里,附近可有妖物出没?” 弟子对她这个炼器峰的大师姐还是很恭敬的,认真回道:“偶尔有几只小妖,大多是误闯此地的,都被我们降伏了。” 林鹤凝微微颔首,又用剑指庙门:“里面有动静吗?” 弟子们面露沮丧,皆是摇头。 “既然如此,更说明其中大妖利害。你们守候在此,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林鹤凝道,“在大师兄出来之前,任何从秘境内逃出的东西,都要就地格杀!” 弟子们应:“是!” 月光下弟子手中的长剑泛着森冷铁光,倒映出林鹤凝漠然的脸。 她等着看宁汐是怎么死的。 * 宁汐被庙门槛绊了一跤,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灰头土脸地抬起脑袋来。 四周依旧安静,寺庙的院子和她在外面看到的一样荒凉破败,到处是枯黄的茅草,靠着院墙的老松也是枯死的。 这是一座有些规模的寺庙,光进寺的院门就有三个,宁汐记得以前看过的书籍上说,三个院门自左到右分别对应着无相门、空门和无作门。 她在黑黢黢的院子里仔细看了一会,认出自己应该是从最右边的无作门进来的。 另外两个门都用锁链紧紧锁着,只有她进入的无作门大敞,仿佛就是在欢迎、引诱人进入一样。 一开始,宁汐还怀疑自己没有进入结界,可扭头一看,赫然发觉林鹤凝已经不见了,院门外鬼火憧憧,全是无名野坟。 她搓了搓胳膊,发觉自己没有害怕的感觉,便安心地往里走。 石板路绕过一个干枯的放生池,前方通向天王殿。 经过放生池时,宁汐分神瞟了一眼,里头绿油油的一片,被某种水生植物长满了,植物里还偶尔有几只翻着肚皮的锦鲤,不知是不是风吹,那暗绿的池面还在若有似无地波动。 凡是活物皆有灵,既然有灵,便能修炼成精怪、成妖魔,宁汐不敢离放生池太近,连忙大步绕过了这一带。 所幸天王殿很快就到了,屋顶塌了一半,殿门不翼而飞,窗户上也破了好几个洞,里头黑黝黝的,没有点灯,宁汐还没莽撞到直接闯进去,便踮起脚尖,趴在窗户的洞口看了一眼。 这一看,她就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透过窗户的洞眼,天王殿内却是香火萦绕,人影如织,大佛眉目安详、金光莹室,男女老少的信徒持香叩拜,着金贵袈裟的僧人闭目念诵。 宁汐甚至听到耳边传来了敲木鱼的笃笃声。 她从窗边移开,后退两步,重新朝门洞内看去,依旧黑糊糊的,隐约能看见一尊垂眼拈花的佛像倒在地上。 又凑近窗边洞眼一看——依旧是佛光鼎盛、人来人往。 如此反复了三次,两边的景象依旧大相径庭。 宁汐:……这么快就遇见鬼了? 比起生灵所修炼成的精怪妖魔,人死后怨气不散而形成的鬼更难对付。 宁汐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不打算这只鬼硬碰硬。 可她正打算后退,洞眼内的景象却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闭目念经的僧人站了起来,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宁汐眼前。 隔着薄薄的窗纸,她几乎能感受到那僧人身上浓郁的檀香气味,她还没来得及躲,对方猛地张口喷出清水,直接冲破了窗棂,宁汐跌坐在地上,眼前一黑。 …… “好沉,好沉呀。” “吱吱,是呀是呀,但是比上次那个男人轻。” “吱吱,轻,但是还是沉。” “吱吱吱,沉,轻,沉,轻!” 耳边不断有尖细的嗓音响起,忽远忽近,宁汐混混沌沌,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拖着,先是在平地上,随后脚一不小心撞上了某种沉重的硬物,疼得她闷哼一声,身边那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安静了。 过了一会,见她还没有醒,才重新围过来,又小心翼翼地抓着她换了一个方向,似乎底下又台阶,但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垫在了她的脑袋后面,让她不至于磕碰。 “人,受伤了,不行,吱吱!” “得带来参加婚礼,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 宁汐时昏时醒,偶尔清醒一瞬,眼前却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沉重的眼皮,吃力地坐了起来。 她现下身处在一间破烂不堪的佛殿内,后背靠着香案,太阳穴突突地疼。 掀起裙角一看,果然右小腿上淤青一片,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伤口。 看来先前听见的奇怪人声不是幻觉,宁汐扭头观察四周,却没见人影。 之前朝她喷水的那个僧人鬼应该只是捉弄她,而没有恶意,否则她不会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按照怨气深浅程度不同,鬼也有好坏之分,本质上是因为受怨气影响程度较小的鬼更能够保存神智,不会见人就杀。 宁汐站起来,决定还是四处走走看看。她还牢牢记得自己是要进来寻大师兄的,总不能因为一点意外就停滞不前。 这座佛殿里的布局和天王殿的类似,中央伽蓝神像还没有完全倒塌,但是巨身上的彩漆已经斑驳,宁汐绕着神像走到背后,忽地在神像的阴影里看见了一个蜷缩坐着的人影。 惨淡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是裴不沉。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块,宁汐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跑到他身边,想上手扶他,可是又不敢碰。 大师兄垂着脑袋,束发的白玉冠碎了一半,散下来的额发遮住半张脸,安安静静的,不知是死是活。 宁汐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大师兄!” 幸好,眼前少年的脑袋动了一下,他颇有些勉强地抬起眼,黑沉沉的眼珠没有聚焦,好一会才认出她。 “宁……师妹?” 宁汐用力点头,见他身上衣着破烂,露出的皮肤上血痕斑斑,便知他是受了重伤,也不敢多说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伤药。 裴不沉的手没有力气,她便将药丸倒在 自己掌心里,轻轻掰开他的嘴,想将药丸送进去。 而裴不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色在阴影中显得有些古怪,没有吭声。 宁汐以为他是受了伤才脸色差,也没多想,想继续喂他吃药,可他却不肯张开牙关。 没办法,宁汐小声念了一句“冒犯”,硬着头皮分开他的唇瓣,将食指与中指探进去。 他似乎有一段日子没有进食喝水了,薄唇干裂起了皮,里面也有些干涩,宁汐的指尖一碰到光洁的牙齿,他就浑身一颤。 宁汐以为自己碰到了他的伤口,连忙将手指抽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大师兄你没事吧?” 裴不沉的眼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血色,呼吸有些急促。 这是不舒服吗?可药不能不吃啊。宁汐左右为难,纠结片刻,还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咬咬牙,狠心稍微用力捏着他的脸颊,迫使他张口后,夹着药丸递了进去。 这一回他很顺从地分开了牙关,少女纤细的手指很顺利地进入口腔,大概是被外来的异物刺激到,裴不沉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本能分泌出唾液,宁汐立刻就感觉到自己沾上了他的唾液,连指节都变得湿漉漉的。 温热、黏湿,滑腻……这触感真的好奇怪。 宁汐一阵阵不自在,只求赶紧让他吞下,药丸推到喉咙的时候大师兄似乎有些不舒服,喉咙一缩,夹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立刻被烫到了似的要抽回手。 马上要离开时,指尖却被什么湿热柔软的东西包裹着,轻轻一卷。 她僵住了,随即不可置信地看向裴不沉。 他竟然在舔她? 第36章 上药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 大师兄看起来不太对劲。 他的眼角发红,这宛如晚霞的瑰丽潮红甚至蔓延到了整张脸,连发鬓间露出的一点耳廓都是粉的。 因为喂药的关系,她与他靠得很近,他的呼吸打在她的面颊,灼热到几乎烫人。 那双柳叶眼里雾蒙蒙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宁汐和他对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放在他嘴里,忙不迭抽出来,离开的时候大师兄还从喉咙地滚出一声难捱的低吟。 手指上还是湿哒哒的,宁汐红着脸用帕子擦干净了,才伸手去摸大师兄的额头,果然十分烫手。 估计是伤重所以脑袋烧糊涂了,宁汐担忧地想。 大师兄似乎觉得她的手冰凉柔软十分舒服,重重喘息了几下,去蹭她的掌心。 用额头蹭还不够,他又支起上半身,整个人都想贴到她身上去,宁汐猝不及防,直接被他压倒在地,一时间仿佛身上压了一块沉重的热铁,推也推不动。 “大师兄?大师兄你醒醒!”她只要一边小声叫他名字,一边护着他的伤口,免得他动作太大伤口又崩开。 然而她这一点退步,在裴不沉看来反而成了变本加厉的信号,他将脑袋搁在她的颈窝,重重地蹭了蹭。 宁汐骤然僵住——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没等她细想,头顶突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 漆黑一片的屋顶悬梁上,突然冒出了好几双绿油油、发着光的眼睛。 宁汐:…… 什么东西? 她翻身,将仍然神志不清、哼哼唧唧的裴不沉放在一边,重新看向屋顶上的东西。 那些东西见她不害怕,交头接耳地吱吱叫了一会,其中一只胆大地跳下了梁木,露出了全貌,原来是一只浑身赤红的狐狸。 狐狸狡黠,常化成精怪,这结界里既然能生出大妖,可见是个聚集天地灵气的宝地,能聚集一堆妖怪倒也不奇怪。 那只红狐狸歪着脑袋看了宁汐半晌,见她既不害怕、也没有对自己打打杀杀,便放下心来,细声细气地开口:“人,你醒了。” 宁汐正襟危坐,学着它的口吻道:“狐,你好。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8节 狐狸点头:“对。狐要请人参加狐的婚礼。” 宁汐有些为难:“可是我的同伴受伤了,我得先帮他止血包扎……” 狐狸颠着步子走过来,嗅了嗅裴不沉的味道,又吱吱叫了两声,房梁上的一群狐狸就四散而去,不一会,又叼着一只大袋子奔了回来。 “给我的?” 见狐狸点头,宁汐才解开那只大袋子,里头居然是各色灵药,外服内用的都有,还贴心地放了包扎的干净纱布、煮药的器皿等等一应俱全。 红狐狸吱吱叫:“人,治好,然后去参加婚礼。” 这些东西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虽然很怀疑狐狸的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裴不沉的状况已经刻不容缓,宁汐不再多问,麻利地翻找出需要用的药材,忙碌起来。 在外门时她也常被调去百药园打杂,耳濡目染下一些基本的医修技能还是会的,等调好药粉,她却犯了难。 暴露在手脚上的伤口倒还好处理,衣裳里面的…… 她又看向裴不沉,他半睁半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着。 还没醒吗?明明都给他喂过药丸了,怎么还没动静。 她完全没考虑是眼前人装昏的可能,只好深吸一口气,上手去解他的衣扣。 围观的狐狸们见状,纷纷用爪子遮住眼睛,怪叫起来:“人,羞羞,不能看!” 说完,飞快地跑光了。 宁汐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被狐狸们一闹,才觉得有些脸热起来。 …… 等为裴不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完药,宁汐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都被热汗浸湿了,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 即使她已经很努力做到目不斜视,可偶尔不经意间,还是看见了少年细瓷一样白的身体。平日里穿着衣裳,看不出他其实有着流畅而富爆发力的肌肉线条,尤其是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胸肌不可不说壮观。 宁汐看得啧啧称奇,然后裴不沉的衣领重新系好,还掩耳盗铃地将衣领拉高几寸。 这回勒到人了,裴不沉皱了皱眉,终于缓缓睁眼。 宁汐惊喜道:“大师兄,你醒了?” 裴不沉的喉结滚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好像有些愉悦:“嗯。师妹怎么在这里?” 宁汐却好一会没能出声。 直到此时此刻,确认他还活着、还能清醒地与自己对话,她才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先前被压抑的诸般情感随即涌上心头,知道他出事的震惊、见到他昏迷不醒的恐惧,等待他醒来时的孤独委屈,还有终于平安无事的喜悦和后怕……交织的情感如浪潮一样冲刷着她的心脏,宁汐垂下了眼睫。 见她不吭声,反而是裴不沉皱了眉,语气有些慌张:“我方才在闭息调养,不是故意装死吓你。” 谁知道呢,他的心尖丝丝战栗,冷冷心想,可能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种,看见师妹为他担惊受怕竟然会可耻地兴奋。 那张以为他死了以后苍白的小脸,六神无主的模样像只羸弱无助的小鹿,那样可爱又可怜。 他逐渐收紧落在她肩膀上的胳膊,是一个近乎圈禁的姿势。 仿佛一只从长久冬眠中苏醒的蟒蛇,蛰伏许久终于选中了合心衬意的猎物,粗壮湿冷的长尾缠绕上它的身体,一圈,一圈,缓慢而有力地,将小小的、柔弱的猎物活活勒死。 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 “我差点以为大师兄死了。”宁汐吸了吸鼻子,忽然没头没脑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师兄为什么要捉那只大妖?真的是为了取妖骨?妖骨又是拿来干嘛的?” 裴不沉盯了她一会,呼吸渐渐才放缓。 他随口敷衍道:“妖骨拿来做剑,我和那只大妖打了一架,它没讨着好,被我戳瞎了两只眼睛,现在逃了,估计也活不过这几天。” 他悄无声息地收回胳膊,顺便揉了一把宁汐的脑袋,心里却在想: 她是知道自己可能死了还来的吗?真乖……以后也要和他死在一起、埋在一起啊。 “你居然还笑!”宁汐睁圆了眼睛,又急又气,干脆上手锤了一把他的胸口。 裴不沉这才从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里回过神,眨了眨眼,换成一副有点委屈的表情:“痛。” 宁汐心想你才不会呢!胸前硬邦邦的比她的拳头还大! 她不想再和这种不干人事的幼稚大师兄掰扯了,直接上手去掏他怀里的传音玉简:“你的玉简也坏了,我看看能不能修好。” 所谓外门弟子,就是什么杂活都干,什么技能都会一点。 裴不沉就笑眯眯看她捣鼓,好像忘记了自己一身的伤,语气愉快道:“我觉得师妹可能修不好哦。” 宁汐飞给他一个眼刀:“你瞧不起我?” “不是。”裴不沉道,“因为这玉简是我自己弄坏的。” 宁汐手中动作一顿,将玉简翻过来,果然在破损处发现了逐日剑伤特有的烧焦痕迹。 逐日剑乃上古神器,她一个炼器外行,的确是修不好。 她不甘地放下玉简,便听裴不沉解释道:“我一离开白玉京,便发现有人试图利用我的传音玉简定位我的位置。” 宁汐皱眉:“定位大师兄的位置,为什么?” 裴不沉:“我也想知道,便有意留了它一段时间。直到我杀妖受伤后,那玉简突然自动连上了对方的缩地成寸阵——那人是要将我传送到某个未知地方去。” 他没将话说全,宁汐却已经听懂了言外之意,寒毛倒竖:那时候大师兄伤重,几乎没有抵抗能力,若那人是友还好说,若是敌人,直接将大师兄带走,或是囚禁或是折磨又或是直接杀死…… “我试着与对方搭话,但一直未有回音。既然那人行事古怪,应当不是仙门中人,我便直接将玉简毁了。” 若是其他场合,留下玉简,顺藤摸瓜倒也不失为上策,只是那时他并无余力,只求自保,于是只能先下手为强。 宁汐也理解裴不沉的做法,忧心忡忡地环视四周:“那,那家伙应该不会还能找过来吧?” 不知怎么的,原本还算普通的昏暗佛殿,眼下仿佛突然成了张着血盆大口、随时等他们自投罗网的凶兽。 裴不沉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受伤后就一直躲在伽蓝佛像后,对方这么久都没找过来,应该是黔驴技穷了。” “对了,师妹还没说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裴不沉话锋一转,温声道,“我记得临走前,我不是让你待在宗门吗?” 糟了,宁汐暗惊,大师兄这是要事后算账? 可凭心自问,就算她不自己来找大师兄,林鹤凝也不会放过她的,她可不觉得怀照峰外那两个弟子能挡住盛怒之下的林鹤凝。 她鼓着脸颊憋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林鹤凝冲她发火、又险些杀她、最后把她带来这里的事情都跟裴不沉说了。 末了,她又心虚地移开视线:“当然啦,是我自己求她带我来的,其实她还算帮了我大忙。”不然她根本找不到大师兄在哪里。 谁料裴不沉安静地听完,却没有训诫她,反而朝她笑了笑:“嗯。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可宁汐偏偏听出了某种阴森的含义。 甚至,原本跑走的狐狸已经慢慢回来,正躲在圆柱后探头探脑,结果一见裴不沉那笑容,吓得又掉头逃得没踪影了。 第37章 狐狸他偏要勉强 宁汐道:“大师兄怀疑她?” 她才不在裴不沉面前装好人呢,林鹤凝几次三番冲她下死手,再泥人捏的脾气都被惹上来了。 帮她找到秘境是一回事,但功不抵过,宁汐还是决定把林鹤凝列入继奎木狼、赫连为之后的讨厌名单排行榜第三名——顺便一提,本来卫书也该在的,可她不记恨死人,所以名单上暂且只有这三个。 裴不沉道:“其实我怀疑破坏我玉简的就是她。她是炼器峰弟子,宗门内几乎所有法器的日常维修都需经过她手,想在传音玉简上动些手脚再简单不过。何况,你方才也说了,林鹤凝用缩地成寸符箓将你带来——可符箓的使用得施术人事先输入所去位置,她又怎么知道结界所在?” “此次前来营救从周,干系重大,宗门内非长老以上修士不知详情,林鹤凝却能直接找到这里,甚至连我出事了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前去迁怒于你,师妹,你不觉得奇怪吗?” 宁汐咬唇,心中已经被他说服了大半,只是仍有一丝迟疑:“有没有可能,是裴信长老将相关信息告诉了她?毕竟她还算炼器峰的首席大弟子啊?” 虽然她讨厌林鹤凝没错,可她也不想平白诬赖好人。 她自己被冤枉过,也不愿意把同样的痛苦施加给别人了。 裴不沉沉吟道:“也不是没可能。究竟是不是她下的手,等我们回了宗门,一查便知。” 因为听见他说要回宗门,宁汐仿佛看见了某种希望,用力“嗯”了一声,露出一个笑容。 裴不沉也微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对了,她没有碰过我的玉简,是不是可以先用我的试试看?”宁汐将自己的传音玉简交给裴不沉,裴不沉点了几下,应该是将讯息传给了外面的长老,很快又还给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逃开的狐狸又围了上来,还是那个胆大的红狐狸,小声道:“人,开心?” 见他们没赶自己走,又开始在他们身边蹦蹦跳跳:“参加婚礼,更开心!” 裴不沉注意到这些狐狸,倒也没有出手攻击,和善道:“我昏迷前这些狐狸精便在这里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试图攻击我,应该只是一些刚刚开灵智的小精怪,没有害人的心思。” 宁汐还惦记着要回报它们给自己叼来药材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它们好像一直让我们去参加婚礼来着,我有点想去,大师兄你呢?” 裴不沉思考片刻,也颔首:“躲在这里也无事,不如四处走走,说不定还能发现破解结界的契机。” 狐狸见他们答应,高兴地转圈圈:“人答应,人好!” 说完,就甩着尾巴,回头示意二人跟上。 宁汐一边走,一边还在疑惑破解结界的事情:“我听长老说这结界进了就不能出,是真的吗?” 裴不沉像个教书先生一样尽职尽责地解释:“对。设结界的大妖应该是施了某种阵法,将出口隐藏了起来。之前我与其他弟子合力,找到了一个出口,但那个出口送他们出去之后就被大妖施法作废了,现在还不知道新的出口设在哪里。” 他又简单与宁汐讲了一番结界内的地形,同她之前看到的一样,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三进寺庙,她进入结界的山门只是第一重门,见过的天王殿是前殿,后面还有大雄宝殿、藏经楼、祖师殿、鼓楼、钟楼、塔院等建筑,一应俱全。 如今他们是在第二重院里,宁汐迈出伽蓝殿的台阶,望见广场上倒着的香炉,心想之前被狐狸拖着、撞到自己脚的估计就是这玩意。 一想到这个,小腿的淤青就开始隐隐作痛,奇怪,先前明明都没什么感觉了,可一站在裴不沉身边,痛楚的触觉就回来了。 她不想让裴不沉担心,于是忍着没吭声。 前方领路的狐狸估计也觉得心虚,特地绕开广场中央,从伽蓝殿旁边的斋堂走廊穿了过去。 到处都是荒草萋萋,唯有天上圆月如镜,清辉明亮,照得钟楼屋顶雕龙纤毫毕现。 因为担心裴不沉受了伤走不动,宁汐一直在搀扶着他,后者也不客气,就大喇喇地将全部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呼吸时不时扫过她裸露的后颈,惹得一阵阵发痒。 “到啦,到啦!”红狐狸开心地叫起来,“各位,我把人带回来了!吱吱,吱吱!” 钟楼高台上,原本放钟的位置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铺着红布,点着喜烛,四周通风的窗子也都挂了红纱,一张巨大的囍字就贴在主柱上。 桌边已经端坐 着好几只狐狸,其中还真的有一公一母身穿嫁衣,母的那只还蒙着盖头,听见红狐狸的叫声以后,羞答答地用两只后腿站起身,像模像样地朝他们行了一个礼。 红狐狸一眨眼就蹿进了狐狸堆,同一只下巴长着两撮白毛的狐狸吱吱叫了一会,那只白毛狐狸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贵客,欢迎参加小女今日大婚。”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39节 居然真的是来请他们喝喜酒的! 宁汐“啊”了一声,从怀里掏掏,正发愁间,旁边裴不沉已经递过去一袋灵石,一本正经道:“这是我与我娘子的小小心意,恭贺令爱新婚。” 什么娘子? 宁汐立刻扭头看他,小声道:“大师兄,你是不是喊错了?” 难不成他还没退烧,脑子依旧不清楚? “我在帮师妹啊。”裴不沉眼睛一弯,“你没带灵石,只有你当我娘子,我才能替你付份子钱。” 宁汐:…… 好像有些道理,可总有哪里怪怪的。 可是大师兄看起来非常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宁汐又想不出反驳的话,便挠了挠头,讷讷道:“那,谢谢大师兄。” 裴不沉笑得十分和善:“不用谢。” “两位贵客,这边请坐。”白毛狐狸看起来是在狐狸群里颇有些分量的长辈,指使着其他狐狸抬来两张软凳,并排放在了最好的位置。 宁汐不太好意思地跟着裴不沉坐了上去。 两人并肩坐着,眼前能望见明月高悬,手边各自放着一盏酒杯,头上就顶着那张巨大的囍字。 白毛狐狸安顿好他们之后,就吱吱叫着和其他狐狸一块排演拜堂的过程了。 宁汐等得无聊,便晃着脚,和旁边慢条斯理品酒的裴不沉咬耳朵:“诶,大师兄以前去参加过别人的大婚吗?” 裴不沉仔细想了想,道:“世家交游广泛,适龄修士结为道侣也不罕见,我去过几次,大抵都是那些流程,挺无聊的。” 他顿了一下,又笑道:“不过,和师妹来参加狐狸精的大婚,倒是头一回,新鲜得很。” 宁汐眼睛亮闪闪:“是吧,我也很期待。” 前世她唯一的大婚被奎木狼给搅和了,虽然成婚对象她并不喜欢,但女孩子嘛,总对华丽的凤冠、漂亮的喜服、热闹的婚宴有所向往。 换句话说,她只是喜欢成亲,但不喜欢新郎。 不过今日也算弥补了遗憾。 锣鼓奇响,香花撒下,一对狐狸新“人”沿着厚厚的红毯,缓缓走向月光照亮的空地。 它们都没有用普通狐狸四脚着地的姿势,而是像人一样两条腿走路,尤其是新郎,宁汐硬生生从那张毛绒绒的脸上看出了几分似人的得意神色。 跨过火盆,便是三拜。 一拜天地的时候,裴不沉忽地凑近宁汐耳边,道:“师妹有想过结道侣吗?” 因为喜堂十分热闹,他们又不想打扰狐狸们,不凑近点说话根本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于是宁汐也不觉得他忽然靠过来有什么不对,反而也朝他贴近了一点,小声道:“不想诶。” 她都打算修无情道了,还要道侣干嘛。 裴不沉黑琉璃似的眼珠盯着她:“为什么,不是说很期待吗?有一个道侣每时每刻想着你、每时每刻陪在你身边、每时每刻看着你,不好吗?” 宁汐又不自觉回想起洞房花烛夜时自己的未婚夫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的糟心画面,猛地甩头,斩钉截铁道:“还是不了。” 赫连为都快给她整出心理阴影了。 “大师兄你呢,打算结道侣吗?”宁汐想起来之前裴信长老的误会,不好意思提,但也确实有点好奇。 只要你情我愿,双修也算一门正经修炼方式,白玉京也不少弟子已经竭诚了道侣,可大师兄却好像还连个意中人都没有。 “我想。”裴不沉幽幽道,“但别人看不上我。” 宁汐以为他在开玩笑,捂嘴哈哈笑。 裴不沉将身子重新坐直,无人见处,鸦羽般的黑发阴影下,满脸都是怨恨。 …… 狐狸夫妻对拜后,便是对饮合卺酒,裴不沉忽然瞥了一眼身边还在星星眼看热闹的宁汐,温声提醒道:“喝点东西吧,我看你嘴角都干了。” 宁汐没多想,应了,顺手拿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是温热的黄梅酒,回味清甜。 裴不沉等她举杯到唇边时,自己也端起早就拿好的酒杯,一饮而尽。 “换卺而引,连卺以锁,”红毛狐狸拿出了司仪的架势,尖细的嗓子喊了起来, “自此夫妻一体,” “荣辱与共,至死不渝!” 裴不沉空着的手轻轻在膝盖上打拍子,听到最后一句,眼角一弯,回味片刻,又轻轻拍了四下。 她不想要又怎样,他偏要勉强。 第38章 幻境她回到过去了 宁汐尝了一口黄梅酒,就觉得脸上有点热,她知道自己酒量一般,也不敢多喝,见狐狸们礼成,便放下了酒杯,兴高采烈地跳下软凳,去向他们道喜了。 狐狸成亲也有闹洞房的环节,宁汐挤在狐狸堆里,跟着它们一块起哄。 狐狸新娘依旧羞答答的,坐在喜床上,捏着手里的喜帕,旁边站着的狐狸新郎不住地拱手求饶,毛茸茸的脸上咧嘴笑得都露出了白白的牙花。 宁汐又随着狐狸们讨了红枣、花生、桂圆之类的零嘴,才意犹未尽地退出来。 裴不沉正负着手,站在月色底下等她。 宁汐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台阶,跑到他身边,分了他一把炒花生。 白毛狐狸又出来送客,对他们千恩万谢,看来在精怪眼里能请到人族参加婚宴确实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临走前他还送了两人一只木匣子,说是送给宾客的伴手礼。 打开里头放的是一只牡丹耳坠,通体血红玉质,浑然天成,连一丝衔接的缝隙都无,牡丹的花朵有小半个指甲那么大,花蕊用的是细小的琥珀珠,耳坠钩线用的都是金灿灿的黄金,一拿出来便闪着华贵的碎光。 宁汐眨巴眼,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漂亮的好东西。 裴不沉已经伸了手,拿起耳坠,放在她耳边比对,又仔细端详了一会,笑道:“与你很合衬。” 宁汐小心翼翼地接过耳坠,平白得了一份这样珍贵的礼物,她心里也十分高兴,便也不推辞,笑着冲裴不沉道谢。 她没有打耳洞,便先将耳坠放进怀里收好。 与狐狸们道过别,便要办正事了。裴不沉施扶乩法寻踪迹,很快确定了受伤大妖躲藏的方位。 他看了一眼紧跟的宁汐,有些无奈:“……你真的不肯在原地等我吗?” 宁汐干脆抓住他的衣袖,用行动表示让他别想再把自己丢下。 “也罢。”裴不沉只好妥协了,“左右那只大妖已经力竭将死,想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根据扶乩的显示,大妖就躲藏在寺庙后院的塔楼里。 那是一栋三楼高的木质阁楼,楼顶还放着一颗闪闪发光的舍利佛珠。 寺院里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栋阁楼的三楼窗子里透出光亮,那光如暗红色的水波,忽明忽暗,一见便知不详。 裴不沉唤出逐日剑,提剑走上台阶,宁汐也抬步跟上。 年久失修的木台阶被两人一踩,便发出不堪重负地嘎吱声,宁汐担心不一会它就要散架了,于是加快了步伐,不一会便到了三楼。 出乎意外的是,三楼内风平浪静,没有宁汐预想中大妖埋伏袭击的血雨腥风,房间内空空荡荡的,只有墙角靠着一具骷髅,忽明忽暗的红光便是从它身上发出。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骷髅之上栖息着密密麻麻的蝴蝶,所谓的红光其实是赤蝶鳞片在月下的反光。 宁汐刚想喊这里有个死人,裴不沉率先走了过去,手起刀落,红蝶骤然惊飞,他直接抽出了白骨的脊椎骨。 宁汐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想起来他好像确实是要取妖骨来着——所以,这具白骨便是大妖的尸骸? 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宁汐依旧有些不 敢置信,心想难道大妖被大师兄打伤以后直接不治身亡了? 那这大妖也太弱了一点吧,人家阎野也是大妖,可比这家伙顽强能打多了。 心里始终有些不安,她走上前询问:“大师兄,这是——” 蝶群狂舞,红光亮起,从刺穿宁汐胸口的颈椎骨剑发出。 在剧烈的锐痛中,宁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漠然的裴不沉,“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死亡的黑暗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她几乎能感觉到胸口的血液在迅速流逝,四肢变得僵硬、冰冷,视线逐渐模糊,脑中也越来越不清晰…… 可是为什么? 宁汐来不及震怒或悲痛,只觉得不可思议。 大师兄为什么要杀她? 是被妖物附体了吗?什么时候?从抽出大妖脊椎骨,还是更早,踏上塔楼三楼的时候?不,会不会其实见到的塔楼都是幻觉,他们早就落入了大妖制造的幻境陷阱…… 宁汐重重地倒在地上,因为失血过多而头晕眼花,裴不沉一点留恋都没有,利落地把骨头抽回,宁汐随着他的动作身躯弹跳了一下,痛得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了。 裴不沉抽出骨剑,反手刺进自己的胸膛。 鲜血迸出,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溅到了血,看起来像是流出了血泪。 大脑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宁汐耳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来陪着他,她来救他,可是他却再一次死在自己眼前,难道一切因果宿命真的不能改变,前世今生难道都…… 她忽地一顿。 这太不对劲了,宁汐混沌的脑中顿时清明。 那是能为了她而死的大师兄,是唯一独有八重樱的大师兄,就不会轻易地被幻境迷惑,更不会杀她。 几乎是在这个笃定念头出现的一刹那,眼前景象如琉璃镜碎裂,隐约有一只硕大无朋的红色蝴蝶振翅而飞,下一刻,宁汐愕然地发现自己站在一栋有些眼熟的屋子前面。 屋后绵延的白樱林,屋前一丛丛白玉兰开得旺盛,檐下挂着的宫灯轻轻随风摇晃。 竟然是怀照峰。 宁汐立即反应过来,这里估计又是那只大妖设下的。 上一个幻境里是裴不沉亲手杀了她,如果那时宁汐真的被幻象迷惑,就会心神俱碎,再也救不回来了。 估计那大妖没想到她竟然能识破自己设下的幻境,于是一击不成再来一次。 有了经验,心中就有了底气,宁汐安了安心神,抬步朝熟悉的房屋走去。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0节 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足以以假乱真,但和宁汐记忆之中的有些许不同,屋后的白樱树还没那么粗壮茂盛,应该是许多年前的怀照峰。 能幻化出这样的景象,那只大妖要么是曾经亲自来过怀照峰,要么是利用了来过怀照峰之人的记忆。 宁汐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但她不认为这只是个简单的幻境。刚刚骨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一回肯定会拿出看家本事。而能被称之为大妖,势必有非同寻常的通天之能,要么能够移山填海,要么可以改换日月,更有甚者可以穿越时空,修改因果。 灵犀一动,宁汐默念追踪咒,果然十指间联系的银色因果线成了紊乱不可测的模样。 居然真的不是幻境,她回到过去了! 她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裴不沉的身影,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正担忧间,有人推开了门。 是个斯文秀气的少年,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月白的简袍,面色凝重地抱着一卷书。 柳叶眼,眼底下淡淡的青黑,窄而高的鼻梁,薄唇似乎心情不悦地微微抿起。 竟然是小时候的裴不沉。 宁汐正诧异间,小裴不沉忽然从书页间抬起头来,视线直直地盯着她。 他能看见自己? * 白玉京,百药园。 裴信与一众长老还在商议如何营救裴不沉的事宜,便接到弟子禀报裴从周醒了。 当时他被困大妖结界内,受伤昏迷,被裴不沉送出来后,其他弟子便直接将他护送回了白玉京。 裴信刚刚下御剑,便听见医室里吵嚷成一片。 “放我出去!大师兄还在里面,我怎么能苟且偷生?!” “简直是胡闹!”裴信一听就是裴从周在闹事,气得不行,“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子,腿都断了半条,还想去救你大师兄?!别添乱就不错了!” 裴从周刚刚挣扎着起身不慎,摔到了地上,现下正抱着一根床脚试图站起来,看见裴信,少年的眼眶便红了:“可,可大师兄是为了救我,才……” 他没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声音也哽咽了:“我已经对不起大师兄过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都是裴氏族人,裴信对他说的前尘也略听过一二,闻言再也绷不住怒火,缓了声调,安抚道:“那次实在怪不得你,属实是尉迟夫人她——” 大概是觉得嚼死人的舌根实在不好,裴信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说,将强忍眼泪的裴从周扶回病床:“你先小心安养着吧,不沉的事我们会想办法。” 裴从周还想继续说什么,可眼神却再次渐渐混沌,失去了力气。 裴信看着几个医修围上去对裴从周施法扎针灌药,忍不住眉头紧锁:“到底是何种妖物能伤人至此?” 医修擦了擦光秃秃脑门上的汗:“是中了天梵幻梦蝶的鳞毒,幸好中毒时间不长,未伤及神智根本。” 裴信讶异不已:天梵幻梦蝶可是与阎野齐名的大妖之一,没人见过它的真相,但鳞片上掉落的粉末含有剧毒,沾染者轻则入梦,重则幻觉重重,从前甚至有人因为中毒分不清现实环境,痛苦难当最终选择自刎而亡的。 大凡大妖皆是邪性,一旦出世便是天下大乱,天梵幻梦蝶也是如此,曾经仅仅因为蝶妖在城池上风扇动了一次翅膀,落下的鳞粉就将凡间万人城池变成了一座在睡梦中死去的活死人墓。 有人不可置信道:“可天梵幻梦蝶不是早在几百年前就被伽蓝圣子用法器佛骨舍利收服了吗?从周怎么会沾染上蝶毒?” 另一个长老忧心忡忡:“恐怕从周他们先前被陷的那间佛寺便是关押天梵幻梦蝶的伽蓝古庙。” 自伽蓝圣子圆寂后,释门衰落,如今佛修更是早已绝迹,是以裴从周一行人才会分辨不出旧伽蓝古庙遗址,还贸贸然闯进去中了招。 裴信瞥了一眼昏迷中不知看见了什么还在喃喃自语的裴从周,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天梵幻梦蝶已经挣脱了佛骨舍利的封印。” 甚至,情况可能更糟——妖物挣脱法器束缚最常用的方式,便是将法器炼化、纳为己用。 佛骨舍利是释门至宝,有改换日月回溯时光之能,昔日伽蓝圣子也是利用它才回到天梵幻梦蝶幼小法力低微时,才将其一举杀灭。 天梵幻梦蝶的蝶毒本就可诱人入梦、迷失心智,若是又加上佛骨舍利回溯时光的法力,危险程度更甚,除非心智极坚定者不能破除迷障——可如今唯一有可能打破幻梦的不沉已经失去了联络、生死不知,现下还有谁能担当大任? 又想到那冲动的宁小友,裴信果断冲其他长老道:“坐困于此不是办法,我想请诸位同我一道赶赴结界之外,必要时再入救人。” 有人犹豫不决:“可我们空巢而出去救人,岂不是让白玉京便无人看守,若是此时妖祸卷土重来,岂不是只能是任人宰割?” “那你说要怎么办?!总不能不救少掌门吧!没了他,白玉京也就剩个空壳子还有什么意思?要不我们还是赶紧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算了!” “我就是担心问问而已,你口气这么冲干什么?饭吃太饱了有力气没处撒啊?!” “老子饭吃得饱不饱等你对上老子的剑就知道了!” “想比划是吧,来啊谁怕谁你剑能挨着老夫一下老夫就跟你姓——” 裴信忍无可忍:“够了!平日里宗门的规矩都被狗吃了吗!小辈面前像什么样子!” 两个已经开始撸袖子摩拳擦掌的老头狠狠互瞪一眼,重重一哼,背过身去。 裴信头痛地揉着额角,唉,若不是妖祸里死伤了大半有能之士,怎么会让他来率领这帮乌合之众,不沉不在,他又怎么能压 得住这帮自恃功高不听管教的老家伙。 “都别吵了,救人要紧。” 将杂乱的心思都按下,裴信又将出发的人手打点一番,安排妥当之后,当夜队伍便出发了。 * 天阴沉沉,将要落雨,风吹着白樱树枝,沙沙作响。 站在门前的小裴不沉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庭院,似乎在奇怪刚刚看见的那人影去哪了。 “表哥!”一道稚嫩的童声起,幼年时期的裴从周从院外跑进来,列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傻笑,说话还有些漏风:“今天去辣里玩?” 裴不沉矜持地与他打了招呼,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上一本正经:“我母亲今日要抽查我的学问,恐怕不能陪你玩了。” 裴从周有些失落,但很快又兴奋起来:“那窝也想去表姨那里瞧瞧,李不用管,窝自己待着就行!” 小时候的裴不沉还没有长大后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被热情的表弟缠了半刻钟,便拗不过,答应带他一道去。 两个小人一道出了院门,朝掌门夫人居走去。 等他们走得远了,宁汐才从躲藏的树干后探出脑袋。 好险,要不是她躲得快,刚才就要被小时候的大师兄发现了。 她也不确定自己冒然与过去的裴不沉接触后会发生什么。万事因果有理,贸然惊扰变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怖的后果。 她不敢赌,只好静观其变。 趁着那两道人影还没走远,宁汐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第39章 前尘渡气 看见那栋古朴沉闷的华丽大宅时,宁汐心里有些复杂。 大师兄亲口和她说过,尉迟夫人不喜欢他,待他并不好,宁汐一想到他手腕上那些划伤,就又痛又生气,看着眼前的掌门夫人居也不爽起来。 在她看来,小裴不沉和小裴从周结伴要进去的大宅就像某种深山老妖居住的洞穴一样,马上就要把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宁汐心里十分担忧,抓紧一个无人的时机,闪进了门内。 裴不沉一进屋,就径直去了西厢房。 还是在牡丹屏后面摆了一张罗汉床,尉迟今禾就躺在上面,闭着眼听他背书。 宁汐观察了一会,见她好像没有要折腾大师兄的意思,才送了一口气。 原本一直闹腾的裴从周似乎也有点怕尉迟今禾,现在十分安分,坐在堂屋的软凳上玩九连环。 屋外天色依旧晦暗,层云堆积,空气也窒闷潮湿,风吹得木窗吱呀作响。 宁汐躲在门板后的阴影里,被小裴不沉一板一眼的念书声催眠得昏昏欲睡,马上就要睡过去时,一声惊雷炸响,她猛地清醒过来。 雨珠如豆乱跳,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侍女悄然无声地上前点燃蜡烛,屋内亮起摇曳的橘光。 “可以了。”尉迟今禾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来,“时候不早了,不沉,你拿一把伞,送从周回去吧。” 裴不沉点了点头,合上书页,朝外走去。 裴从周看了一眼外头越来越大的雨势,摆手道:“不用表哥,窝自己阔以。” 说着,他就伸手去够百宝架上隔着的绸伞。 见他个子不够高,裴不沉转身去拿凳子,一边道:“你等等——” 话音未落,就听见“滋啦”一声。 裴从周手里拿着那柄绣着流银上弦月的绸伞,华丽的伞面被百宝阁利角划过,伞面分裂,伞骨戳出,坏了。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尉迟今禾突然翻身坐起,狠狠甩了裴不沉一巴掌,骂道:“我不是让你看着你表弟?!” 躲在门后的宁汐惊呆了,随即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子,腿脚比意识动得更快,她一个箭步冲出去,反手想要护住裴不沉——可是同以前一样,尉迟今禾的手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又狠狠给了裴不沉第二个巴掌。 屋子里立时人仰马翻,裴从周已经被吓得嚎啕大哭,侍女们忙不迭地安慰,尉迟今禾打完人,自己却上不来气似的直抽抽,又一波侍女忙着给她端茶送药,反而是愣在原地的小裴不沉,顶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无人关心。 宁汐气得直哆嗦,转身试图去牵他的手。 这都什么鬼地方!尉迟今禾这个疯子根本不配当人的母亲!别人弄坏的伞,凭什么怪到大师兄头上?! 她替裴不沉委屈、不甘,泪花都涌到眼角了,可是手指依旧一次次地穿过他的掌心。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也就没有看见,有那么一瞬,小裴不沉低下脑袋,朝自己的右手看了一眼。 …… 绸伞损坏事件的后续,是尉迟今禾因为自己心爱的伞损坏、生了一场大病,病得昏昏沉沉还不忘下令让人惩罚裴不沉。 白玉京迎来了雨季,阴雨连绵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小小的男童也就每日都被扔进掌门夫人居后院的莲湖中,任由他上下沉浮。 他不会凫水,被冰凉的湖水淹没时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张口就是满灌呛进气管,墨黑的长发散在水中,如同彷徨无措的藻荇。 每次宁汐跟着他跳下水,想要抱住他,将他拖上岸,可每次都没有成功。 莹莹水光里,裴不沉原本闭着眼睛,但被宁汐拥住时,他就睁开了眼睛,张口好像要说什么,却只是吐出几个透明的气泡,水下依旧静谧无声。 之前几次,负责惩罚的侍女都会在裴不沉快要淹死的时候及时将他救上来,可是今天的雨太大了,侍女撑着伞在湖边站了一会,裙角就被打湿,只好退回屋檐下躲雨。 “少掌门太可怜了。”不知是谁小声发出了一句感慨。 马上就有人捂她的嘴:“夫人还在屋里睡着呢,你还敢说,不要命啦!” 那人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吭声了,可是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嘀咕:“要不是掌门外出未归,其他长老又不敢违抗掌门夫人,你看她敢不敢这样对待少掌门!” “你管人家敢不敢,这都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这些外人哪有资格来管?”另一个人一边嗑瓜子一边不屑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喏,五香瓜子,吃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1节 …… 碧荷摇曳,湖水里,宁汐眼睁睁看着少年的脸色越来越白,瞳孔越来越涣散。 她急得要哭了,眼泪融在同样半透明的水里,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她完全忘记了这只是在幻境里,即使是这只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即使知道后来裴不沉会安然无恙,心脏却还是揪成了一团,只能一次又一次,试图拽着往下沉的大师兄往上游。 裴不沉的发冠在挣扎中终于被水冲掉,尖端划过宁汐右手无名指时,本该空无一物的湖水中兀然出现了殷红的血迹,仿佛一条极细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少女细白的指尖。 无人见处,无形的因果线被鲜血染红,亮过一瞬。 裴不沉似乎一直想要说什么,嘴张开,却又被猛灌入的湖水呛住。 他快要窒息了。 宁汐想也不想,本能地用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她应该是一抹穿越时空的魂魄,无形无体,可触碰到他双唇的那一刻,空气竟然真的被渡了过去。 温暖的、香甜的、带着少女特有气息的空气一瞬间传遍五脏六腑,少年的眼睫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嗖—— 一道华光刺破湖面,随着一声暴喝的“起!”,裴不 沉被一只大手拎出了水面。 宁汐愣了一下,才跟着飞快游上去,脑袋一探出水面,便看见岸边密密麻麻跪了一大帮人,全是负责惩戒裴不沉的侍女侍童。 接天的莲叶之上,站着一个相当英俊的中年男子,气质洒脱不羁,眉眼与裴不沉不甚相似,但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气却与裴不沉有几分神似。 男人满面怒容:“是谁把不沉扔下水?!” 为首的侍女已经在瑟瑟发抖,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两个头,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才求饶道:“掌门、掌门饶命!我们只是一时疏忽,才没注意到少掌门溺了水……” 宁汐从水里爬出来,反正她是个虚假的影子,身上也没湿,看向裴清野。 自从被捡回白玉京后,她与掌门也很久没见了,如今在幻境中重逢,发现他比自己记忆中年轻了不少,脾气看起来也更大。 “一时疏忽?忙着嗑瓜子却没看见需要救人?!”裴清野显然怒极,提剑便要斩杀,身后匆匆赶来的其他长老见状连忙拦住。 “掌门万万不可!” “杀妖就算了,可动辄杀人可是另一回事!这事情一旦传出去,万一掌门得了个滥杀的坏名声不说,杀性过重还会损道心、阻碍仙途啊!” “”正是正是!如今白玉京根基未稳,一宗上下可都要仰赖掌门带领,万望掌门以大局为重!” 一行人刚刚下山除妖回来,都是风尘仆仆,靴上染血,裴清野一进山门便得知自己不在时儿子受了委屈,本想来看望一下便罢,没成想居然让他撞见这些下人玩忽职守、险些把他儿子活活害死。 跟来劝架的长老好说歹说,裴清野却都没有松口,他一步挣开长老们的手,长剑如虹,直接砍下了最开始狡辩的侍女的头颅。 “掌门!” “啊!” 裴清野手中的剑却没有停,却在众人心惊肉跳的目光中,一口气,所有侍女侍童的人头落地,轮到最后一个侍童时,他拖着发软的双腿,仓皇起身试图逃跑,裴清野直接追了上去,一剑捅穿后心。 侍童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脸上表情永远凝固在了惊恐怨恨的一刻。 尸横遍野,一地死寂。 还活着的长老弟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屠杀骇住,宁汐也站在他们当中,心脏砰砰乱跳。 这,这……她从没听说裴清野是这么个活阎王似的性子啊! 明明当初裴清野将她捡回白玉京的时候,笑起来还挺和善的。 而裴清野在众人心惊肉跳的目光中,浑不在意地振剑抖落血珠,又用肘袖将剑一擦,走回裴不沉身边。 已经有长老施法为他渡气,裴不沉剧烈咳嗽几下,缓缓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人后,哑着嗓子喊了一句“爹”。 裴清野那尊杀神一样的表情才缓和下来,看着自己儿子的目光慈爱温暖,和刚才相比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爹待会再来看你。”说完,他便挥手示意长老们搀扶着裴不沉先行离开,自己则沉下脸,大步迈进了掌门夫人居。 不一会,里面便传来摔碗砸碟的争执声,一浪高过一浪,似乎根本没打算掩饰。 留在外面想蹲个后续的宁汐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心想她算是知道为什么掌门要同掌门夫人分局了,敢情是亲子教育观念不和。 不过,尉迟夫人那样柔弱的身体,掌门这样同她吵,该不会一会人就要厥过去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过不了片刻,里面便传来了侍女惊慌失措喊人救命的声音。 于此同时屋门被猛地推开,裴清野铁青着脸大步迈出,边走还不忘恶狠狠道:“反正当初嫁我你就不愿意,既然如此,你就是死了也于我无干!” 说罢,他直接御剑走了,留下敞开的屋门内,尉迟今禾披头散发,闭着眼瘫在地上,背靠着罗汉床脚,不知是昏是醒。 宁汐无意再偷窥裴不沉爹娘的私房事,她更关心大师兄怎么样。 只心念一动,眼前便换了一副天地。 又是怀照峰,只不过这一次,她直接站在了屋内。 陈设清雅,同她居住的时候略有不同,果然怀照峰之前是大师兄在住。 而她关心的人正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40章 失望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 四目相对,宁汐的第一个反应是:他能看见我? 可下一刻,裴清野推门进来,直接从宁汐身边走过,视若无睹。 他坐在裴不沉床边,见自己儿子一直盯着虚空,也跟着好奇道:“不沉看什么呢?” 小裴不沉抿唇,呛过了水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爹看不见吗?” 他伸手一指,正是宁汐所站的方向。 宁汐僵住,却见裴清野也望了过来,眼神扫视屋内一圈:“看见什么?” 裴不沉皱眉。 在他的视线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型的轮廓,像是流动的空气,若隐若现。 宁汐:…… 她试探地往左迈了一步,小裴不沉的手便往左挪一寸,她又往右一蹦,那只白玉似的手也跟着挪过来了。 宁汐:………… 反倒是裴清野先笑了,将他的手按回去:“你在水里受了惊,医修说可能这几日是会有点神思恍惚。来,先把药汤喝了。” 他这个时候看起来俨然是个慈父的形象了,还冲着裴不沉狡黠眨眼:“别怕苦,我在碗底藏了惊喜哟。” “幻觉……吗?”裴不沉最后看了宁汐所在的一眼,满脸困惑,但还是依言喝光了安神药汤,果然在碗底发现了裴清野放下的两颗蜜枣。 他咀嚼着嘴里的一点甜,勉强冲裴清野笑了笑。 裴清野双手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长叹一口气:“我可怜的儿子哟,我这几天不在,宗门那帮老顽固是不是又折磨你了,瘦得下巴都尖了。” 说还不够,他直接用手肘将裴不沉的脑袋夹住,大手使劲揉他的脑袋:“乖乖儿子,等你好起来了就跟我好好打一架,让爹看看你的身手是不是又长进了!” 裴不沉的余光飞快瞄了站在一边看好戏的宁汐,耳根就慢慢红了。 宁汐用力抿嘴,差点笑出声:原来大师兄小时候这么容易害羞的吗? 好可爱。 她就笑眯眯地看着裴不沉那张斯文俊秀的脸越来越红,偏偏他的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配上那两只红彤彤的耳朵,愈发像一只被人强撸却无可奈何的小猫。 裴清野折腾完自己的儿子,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顿了一下,才道:“之后你娘那里,没事少去吧。” 裴不沉耳根上的红褪了下去,安静良久,才低声道:“娘是不是不喜欢我?” 宁汐忽地想起来尉迟夫人过世后大师兄在灵堂前笑着说的话,那时他能视往事如云烟,但这个时候他显然还不能做到轻描淡写,肉眼可见十分沮丧。 裴清野默然了一会,挠了挠后脑勺,洒脱不羁的眉宇间难得露出了几分手足无措,干巴巴道:“天底下哪有亲生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裴不沉没有说话,手指抓着皱巴巴的床单。 裴清野绞尽脑汁道:“其实她应该是对我有怨气,她当初就不想嫁给我……她在婚前有过喜欢的人。” 裴不沉骤然睁大了眼睛。 裴清野却不想多说,面上笼罩了一层阴霾:“你娘出身太华山尉迟家,比起你爹我这个破落户来说,显然是我高攀了,她瞧不上我也是情理之中。我不在,她便将不满发泄在了你的身上……唉,是我对不起你。” 裴不沉连忙道:“爹别这么说。” 裴清野估计是个性情中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神色落寞了一会,很快又振作起来,反过来安慰他:“你娘她这些年过得不如意,身体不好,身边人也不合心,可她终究是你亲生母亲。当初生你时整整难产了三天,几乎丢掉半条命,这都做不得假……不沉,你就稍微体谅一下她吧。” 裴不沉轻轻地“嗯”了一声。 …… 第二天,裴不沉起了个大早,玉冠束发整整齐齐,请示过守门长老后马不停蹄地下了山。 落桑镇人来人往,他像是心中有数一样,径直去了一家妇科医馆。 当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后,大夫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哈?你要看妇人生产?哪里来的小变态,年纪轻轻不学好跑到这来找抽了是吧?!” 裴不沉一张青涩的俊脸红得都快滴血了,他从来没有被 这样的污言秽语辱骂过。 大夫推推搡搡地把他赶了出去,裴不沉用力抿唇,在原地站了一会,绕到了医馆后门。 还没到后窗下,就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屋内正有一位妇人难产,裴不沉听见女子的惨叫和产婆的惊呼,一阵阵心惊肉跳,脸上白了又青。 他找了一块石砖,站上去,趴在窗口偷偷往里瞧,只能看到一个大概——昏暗湿热的狭小室内,油灯晕开了似的发亮,铜盆里的血水鲜艳得刺眼,一盆接着一盆地往外倒,但是好像血永远也流不完。 “哇——”婴儿的响亮啼哭响起。 “生了,生了!” 伴随着产婆欣喜的欢呼,裴不沉看见床帘掀了起来,年轻的母亲面容惨白,汗涔涔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死鱼鳞一样的光泽,可她笑得很开心,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抱自己的孩子。 屋内一片欢声笑语,裴不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跳下石砖,跑回医馆正门。 “我想开一副肚子疼的药。”他找到大夫,认真道。 大夫没听懂:“治肚子疼的药?”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2节 裴不沉摇头:“不是,是能让我肚子很痛很痛的,最好能疼上三天三夜。”他也想感受一下母亲当初拼死生下他时的痛楚。 知道有过痛,才会知道有过爱。 “莫名其妙!”大夫又要把他往外赶,却看清了少年眼里的执拗与期待。 大夫的手停了下来,片刻,烦躁地挠头:“给你开就是了!”反正吃了不伤身体。 …… 裴不沉痛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而宁汐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痛得夜不能眠,冷汗浸湿床单,连起都起不来。 他却笑得很开心。 等身体好的次日,裴不沉早早起了床。 瘦弱的少年靠在窗边,从柜子底下找出了一筐针线和红布包,红布包打开以后居然是上次被裴从周弄坏的绸伞。 宁汐立刻意识到他是想要补好那柄伞。尉迟今禾为了这柄伞大发雷霆,他觉得这应该是母亲很看重的东西。 他想要让母亲开心。 宁汐托着腮,坐在矮桌对面,看他指尖银针翻飞,慢慢将那弯流银上弦月缝补如初。 窗外的太阳落下又升起,斗转星移,少年始终坐在床边,手中的针一直没有停过。 落下最后一针的时候,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动脖颈时“咔嚓”一声,突然道:“你还要这么看着我多久?” 宁汐一惊,连忙捂住了嘴,大气都不敢出。 裴不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仙门之地,居然能让你这抹孤魂野鬼游荡其中,看守山门的家伙真该拖下去责罚一顿。” 这个时候的大师兄,好凶哦。 对于他把自己当成游魂的事情,宁汐不打算出声解释,只是个幻境,只是个过去,她自我安慰,修道首要便是遵循因果,若是冒然扰乱,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裴不沉压根看不见她,只是往他眼中那团翻滚的空气斜眼看了一眼,故意试探:“赶紧离开,若是我待会回来你还在这里,我就叫人来收了你。” 留下最后一句威胁,裴不沉收针,夹着绸伞出了门。 宁汐才不怕他,立刻跟着出了门。 裴不沉脚下踩了风火轮似的,压根没注意到身后还跟了个人。 白玉京的雨季还没有结束,外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走得急,没有带伞,又舍不得用新修好的绸伞遮雨,只好冒着雨前行。 想来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会避水咒,走了没一会,全身上下就湿得跟落汤鸡似的。 但他的心情却很好,大概是裴清野安慰他的话起了作用,前往掌门夫人居的途中,他甚至轻轻哼起了歌。 宁汐难得看到这样意气风发的大师兄,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哼唱,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 天渐渐暗了下来,雨却越下越大,下山道的时候,裴不沉一步没踩稳,滑溜了下去,再站起来的时候脚步就有点一瘸一拐。 他没管自己扭到的脚踝,坚持着往前走,宁汐几次三番想上前扶他,可转念又想起自己现在是个“游魂”,便强忍住了。 裴不沉就这样湿漉漉地到了掌门夫人居,一开始叩门后里面无人回应,连带着宁汐的心也跟着高高地提了起来。 虽然裴不沉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抱着绸伞的手指指节却用力到发白,也在暗暗紧张。 幸好,最后门还是开了,新的侍女将他迎了进去,尉迟今禾换上了睡袍,咳嗽了几声,才道:“你来干什么?” 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嫌弃令他瑟缩了一下,可他还是没有退缩,双手捧上绸伞,低声道:“儿子……把伞补好了。” “拿来吧。” 只这一句话,裴不沉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那骤然闪烁的光芒,几乎让宁汐见了为之心酸。 尉迟今禾让侍女展开绸伞,看了一会,道:“这伞是你自己补的?” 裴不沉捏紧拳头,用力点头。 尉迟今禾骤然冷厉道:“堂堂世家子,拿女人用的绣花针线,像什么样子!” 裴不沉的脸倏地就白了。 “去,拿戒尺来!” 新来的侍女也听说了昨日裴清野斩杀的事情,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却不敢真的再助纣为虐。 尉迟今禾见无人肯听自己的话,气的额头青筋暴起,又是一连串的咳嗽。 真该!宁汐恶狠狠地想,就该让这毒妇咳死! 她忍不住去拉裴不沉的手,这一次居然又像在湖底时那样,能摸到实体了。 她刚高兴了没一瞬,就发现拉不动——他不想走。 他只是白着脸,脊背绷得笔直,微微颤抖着,发稍衣角都在滴水,安静地站在那里。 “你们都不肯动手是吧,行,行!我自己来!”尉迟今禾翻身下床,抄起放在一边的戒尺,吃力地朝他走过去,厉声喝道,“把手伸出来!” 宁汐刚想拦,就见裴不沉居然真的伸出了手。 啪。 啪。 啪。 …… 直到失力,戒尺掉在地上,尉迟今禾才捂着剧烈喘息的胸口,跌坐回罗汉床上。 烛光摇曳,宁汐清晰地看见,一颗珍珠似的泪珠自他腮边滚落。 最后绸伞和吃剩的药渣一起被扔进了垃圾堆,精心修补的上弦月染上脏污,再没了流银光彩。 * 宁汐很担心地跟在大师兄身后。 雨还在下,他拒绝了侍女递过来的伞,自己走进滂沱的雨幕里。 宁汐一直跟着他,到了后院的莲湖边。 他呆呆地站在湖边,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脚下水舌一次次舔舐他的衣摆,像是某种来自地狱深处的诱惑,他浑身湿透,却像是被钉子牢牢锁死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一瞬间,宁汐觉得他就像一只活生生的蝴蝶标本,被钢钉死死钉在原地,正在流血受苦,可是他还没有死。他能看见阳光灿烂,闻到花朵芬芳,听见欢声笑语,可是一切与他无关,他被钉死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她想也许这就是此刻之于他的感受。 就在她提心吊胆的时候,少年的身影一跃,噗通跳进湖里。 这人居然又要投湖! 宁汐跟着下了水,这一回她又碰不到他了。 她急得来回游动,在裴不沉眼里,那团涌动的空气一落入漆黑湖水便成了潮汐,将他反复冲刷,反复推上岸边。 他没溺死。 仰面躺 在地上,冷风夹杂着寒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像是温柔的掌掴,而他淡淡地想: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救他呢。 又为什么,要给过他期望,又让他失望。 既然这样恨他,当初为什么又要拼死生下他。 ……连亲生母亲厌恶的人,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内心深处,属于少年的那些透明的、轻快的、明亮的骄傲和自尊,在此时此刻全都如同坍塌的沙堆,碎成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潮汐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脚踝,水花舔舐肌肤,宛如一个冰凉而亲切的拥抱。 第一次投水没有成功,再来一次的勇气就被抽干了。 裴不沉吃力地爬起来,膝行到湖边,低下头,盯着湖面。 雨渐渐停了,荡开最后一圈涟漪,湖面重归波澜不起。 浓重的夜色里,清澈的湖面宛如生满绿锈的铜镜,反映出的是他苍白落魄的身影,藻荇交错的更深处,暗黑的天穹成了没有底的深渊,似乎要将整个他搅碎、扭曲着倒吸进去。 “不。”他看了良久,突然自言自语道,“母亲一定是爱我的。” 他骤然向着暗无天日的天地张开双臂,似乎在狂热地乞求和等待着什么,血水、银伞、哇哇大哭的婴儿,慈爱微笑的母亲,用来拍打手心的硬木板、吞入温热口舌的苦涩药汤,他向着无边黑暗广阔的世间袒露怀抱,坚信自己能将一切纳入怀中。 “她只是,她只是气急了,控制不住,她只是,有苦衷。” 他反反复复、颠三倒四地念,颤抖的声音在哗啦啦雨声里听起来既癫狂又阴森。 “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她爱我……” 说到后来,话语成了硬块堵住喉咙,少年用手背遮住眼睛,小声呜咽起来。 而他看不见的地方,宁汐跪在他身边,想要用手去抹那似乎无穷无尽的泪水。 也就是这一瞬间,她才忽然明悟,大师兄所谓的雨天不敢出门是什么意思。 他其实怕雨,怕水,也怕像漫长雨季一样的失望。 所以,宁汐又想,当初大师兄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抱着她的灵牌投入深水里呢? 肯定很害怕吧。 千万种死法,他偏偏选择了最痛苦的一种,仿佛连死都不肯轻易去死,临死前都非要自我折磨到最后一刻。 一想到他那时候的感受,她的心也跟着抽搐起来。连自己都不理解,在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跟着流出来了。 第41章 晴天或许雨天也不是那么糟糕 她将少年的脑袋抱在怀里,嘴唇贴着潮湿的发顶,呼吸整个鼻腔酸涩的水汽,低声乞求:“醒过来,醒过来啊,大师兄。” 从过去噩梦里醒过来,不要溺死在旧日梦魇中,醒过来,看着她—— 似乎有人终于听见了她的祈祷。 “师妹?”少年抬起黑黝黝眼珠,吐出了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刻的语句。 犹如惊梦,蝶群飞起,眼前一切骤然破碎,大雨,莲湖,哭泣的少年,都永远留在了宁汐无法触及的过去。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3节 她重新站在塔楼三层,一切和她进入环境前没什么不同,骷髅依旧躺在地上,只是没了布满全身的红蝶。 “怎么哭了?” 宁汐怔怔的,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抹掉了她眼角残余的眼泪,指节从耳根一直轻轻划到脖颈领口,她半边身子都酥麻了,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裴不沉。 “……大师兄?” 兴许是她神色太过怔愣和悲怮,裴不沉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嗯,是我。” 她左看右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幻境里。 裴不沉看穿了她的想法:“是现实。制造幻境的蝶妖刚刚被我杀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宁汐这才放下心来,喃喃道:“居然是蝶妖。” “嗯。是擅长用蝶毒迷惑人心的天梵幻梦蝶,之前我对上它的时候就差点中招。” 幸好,这一次他听见了有人在叫他,他被唤醒了。 “有本事用真面目对抗啊!搞这些歪门邪道算什么本事!”宁汐忽然愤慨道。 裴不沉赞同地点点头,转而道:“不过,我在幻境里倒是看见了有趣的事情。师妹猜猜看?” 宁汐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到,心里却在想,自己所见的幻境是大师兄少年时的记忆,那类推过来,他见到的岂不是—— “我看见自己抱着师妹的灵位在雨中行走。”裴不沉道,语气轻松,“很奇怪,是不是?” 宁汐僵硬地“啊”了一声,结结巴巴地道:“可、可不是!都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大师兄怎么会看见这种幻境!” “肯定是这家伙作怪!”她心里有鬼,企图祸水东引,赶紧又飞踢了那只蝶妖尸体一下,谁知只轻轻一脚,那堆骨头就变成了齑粉。 宁汐:…… 她开始怀疑自己其实适合当个体修。 不过这么一下,裴不沉倒是没再纠结自己见到的幻境内容了,他弯腰,在一堆白骨粉末里摸索片刻,抽出了一根眼熟的、薄而纤长的骨刺。 又是那根脊髓剑。 宁汐一看就回想起自己之前被像一只筛子戳穿时的记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裴不沉看出她不自在,便施了个术法,将骨刺收起来了。 她这才重新上前,拽住他的袖口:“我们现在可以出去了?” 裴不沉点头,牵着她的手腕,往楼下走:“幻境主人已死,过不了半个时辰这幻境就会自行消散,我们也不用找出口,再等一会就好了。” 因为幻境破碎,凝聚幻境的妖力融化,自漆黑一片的假天幕上掉下来,像是粘稠、猩红的血雨。 虽然这些强弩之末的妖力不会伤人,但落到身上总归有损修行,裴不沉便没继续往前走,拉着宁汐坐在塔楼前的台阶上。 “刚刚师妹一个人在幻境里害怕吗?”裴不沉道。 宁汐摇头:“大师兄呢?” 他默了一会,才用一种接近调笑的口吻道:“我很害怕喔。” 她攥紧了大师兄的袖子。 一时无话,唯有散落的妖力沙沙作响。 她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屋檐,心想这倒是有点像在赏雨。 一想到这个,她又有些酸涩,忍不住看了裴不沉好几眼。 “师妹。”裴不沉忽然开口,有些无奈地笑,“你都看了我第三次了,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宁汐嗫嚅道:“现在好像在下雨。你会不会不舒服啊?” 裴不沉怔了一下,转过头同她对视,片刻,才漫不经心道:“是有点怕水。” 宁汐鼓了鼓脸颊,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将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东西都和他讲了,但是省略了自己在其中的参与,因为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扰乱因果。 “原来是这样。”他听完后没什么神色波动,“师妹在担心我。” “我看到的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吗?”即使到了现在,宁汐还侥幸抱着一丝希望,不愿意相信天底下怎么会有那样残忍的母亲。 她宁可自己是看错了,被骗了,也不愿意自己所敬所爱之人在少年时真的溺水大哭。 “是真的。” 宁汐的十指一下子掐进掌心,愤怒、痛苦、委屈、心疼……气血一阵阵地往上涌,连大师兄什么时候握住了自己的手都没有发现。 他温柔而缓慢地,一根根将她攥紧的手指掰开,临了又好整以暇地掌心贴掌心,似乎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她手掌的大小。 论起身高,他本就比宁汐高出一个脑袋还不止,体格大,手指自然也长,他好玩似的戳了戳少女圆嘟嘟的指头,宁汐这才回过神。 该不该说他这一打岔还挺有用,那些千钧万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情绪又化为烟云了,宁汐扁嘴,喊了一句大师兄。 她喉间噎了噎,最后才道:“事情都过去了,你别难过。” 这话太苍白无力了,她自己也知道,若是真的已经过去了,他就不会雨天害怕出门,前世最后也不会选择 投湖。 妖力顺着屋檐流下,如同晶莹剔透的串珠,裴不沉盯着看了一会,笑着摇头:“难过?我不觉得。” “她折磨了我太久,久到我以为……”他顿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就是她爱我的方式。” 宁汐瞬间觉得毛骨悚然,她想也不想,用力攥住他的手掌:“才不是!” 大师兄的手指手背还是那样,冷冰冰的、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她像捧着一块不融化的冰,憋了半晌,才愤愤不平道:“父母若是爱孩子,绝不是这样的!” 裴不沉“唔”了一声,转而看她,忽然道:“师妹还记得自己父母的事情吗?” 宁汐没反应过来,但已经本能地顺着他的话思考回忆了。 记忆中的双亲只剩下很模糊的影子,阿娘很爱爹爹,爹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像花一样,浸了水以后格外明显——这么说起来,大师兄和爹爹倒是有点像呢。 宁汐一边想,一边把自己小时候和爹爹学凫水的一点事情讲给大师兄听,说完了又道:“以后我教大师兄凫水吧!” 想了想,继续补充:“怕水也没关系,我会很耐心地教的!” 裴不沉一开始还听得很认真,最后听见这话,笑着感慨:“好,但是师妹不要嘲笑我啊。” “我为什么要嘲笑你?”宁汐不理解,“人不可以害怕水吗?” “嗯,只是,一般人都不会怕水的。” “可是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呀。一般的人有好有坏,可是大师兄就很好。” 她不擅交际,也不会安慰人,口舌笨拙,说得乱七八糟,但是裴不沉却奇异地听懂了,沉默片刻,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屋檐外,漆黑的天幕已经消失了一半,像被火舌舔舐过后的画卷,边缘焦黄不齐。 猩红的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天地间只剩下沙沙雨声。 宁汐想起自己之前学过的晴天咒,偷偷试了一下,居然真的成功了。 阴霾散开,微弱的朝霞照亮遥远天际,金粉一片。 宁汐有些兴奋地张大嘴,正要喊大师兄看,可法术仅仅维持了短短一瞬,天空就又被黑云遮蔽了。 “好想要天空放晴啊。”宁汐沮丧,托着腮,嘟囔着抱怨,“我现在真很讨厌后羿!如果他不把那些九个太阳都射杀的话,就会天天有太阳、天天是晴天,大师兄就不会害怕了。” 裴不沉为她这样稚气可笑的童真言语笑出了声,没反驳这只是不知真假的神话,反而顺着她的意思道:“若真是那样的话,人间就要大旱、生灵涂炭了。” “嗯......那这样吧,多留给我们一个小太阳,一个小小的就够了,可以只给大师兄用。” 裴不沉微笑望她。 眼前宁汐的身影与当日模糊的游魂、湖水潮汐渐渐重叠。 当日隔着湖水,他与自己的倒映对望,犹如隔着幽幽冥河,同溺水鬼相看,那时围绕在他身边的,除了无边暗夜,就只剩那团像雾像风又像涌动潮汐的残魂。 那残魂的模样,他绝无可能认错。 只需一眼,他就能从鲜活记忆里准确无误地挑出、瞄准他的师妹。 犹如倦鸟归林,落叶归根,如今他终于能长长出一口气。 “听起来不错啊。纵使屋外阴雨连绵,我的身边却是阳光普照。一轮小小的太阳,天天陪着我、寸步不离……”他顿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轻声道,“就像师妹现在这样?” “嗯!” * 爱是什么? 如果有人问裴不沉的话,他会坚定着微笑着给出回答。 快乐,甜蜜,期待,都不是,爱绝不是那样轻松简单的东西,爱是痛楚。 以前他听养猫的兽修说过,猫这种动物如果被抚摸时过于舒适,它突然感到强烈的不安和脆弱感。 无法判断自己接受的究竟是快乐还是包裹着毒药的蜜糖,就像他向母亲露出笑容时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一巴掌,喜悦与无法预知的潜在危险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为了摆脱充满迷惑的困境,猫会突然表现出攻击性的行为。 你有没有过想把美好的事物暴虐毁灭的一瞬间冲动? 裴不沉心道,他有。 他带着一半平静和一半自厌,冷淡地想,若是他爱上一个人,对于被他爱的人而言一定是灭顶的灾难。 他也想要装出正常的爱人模样,让他爱的人如沐春风,如照月光,让她可以依赖、可以感到温暖与舒适。他想要让她开心,于是他试图忍耐下所有阴暗和扭曲的念头。 可那只是在饮鸩止渴。圆一个谎言就需要说无数谎,大大小小的谎言积累成足已压垮脊梁的重量,而他肩负不起。他成不了高洁的月亮,他只能是淌着鲜血的月亮。 裴不沉微笑着偏头看着身边的师妹,以近乎完全贪婪包裹的方式,攥紧了少女纤细的十指。 那就这样吧,他已经忍得够久了。 他讨厌雨天,害怕冰水,讨厌和害怕湿漉漉的一切。 可是第一次和她牵手这天也在下雨。 于是他想,或许雨天也不是那么糟糕。 第42章 梦蝶为什么要牵手? 等了许久,宁汐都有点无聊了,两只小腿轮流着往上踢着玩,裴不沉见她百无聊赖,便主动找话道:“想不想知道刚刚的蝶妖是怎么被打死的?” 这话如果换个人说,那就是自吹自夸了,但是宁汐知道大师兄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人,于是乖乖点头:“大师兄说给我听吗?” 裴不沉从怀里掏出一枚留影珠,施法展示给宁汐看。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4节 宁汐一边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一边抽空心想大师兄也太自信了,打架的时候还能分神记得用留影珠记录战况,也不怕被骨妖反击。 留影珠里只能看到蝶妖被逐日剑打伤的过程,看不见出招人的动作,群蝶乱舞,华光流转,剑炎炽热,所到之处金黄的火焰毫不留情地将纤薄精致的赤色蝶翅焚烧殆尽,只剩下纷纷扬扬的灰白粉屑,剑痕残暴而冷烈,足可见大师兄出手之狠戾精深。 宁汐看着看着就有一点走神,心想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向大师兄问问能不能向他学剑好了,技多不压身嘛。 留影珠很快放到了最后,进入了每次捉妖必经的妖物忏悔回忆阶段。 几百年前,一只幼小的红蝶在伽蓝寺的屋檐下破茧,日经月累,沾染佛香,修炼成精,因为喜欢檀香的气味,于是每日躲在窗下阴影里窥视。 窗里窗外,仿佛两个世界,窗外是青苔潮湿的阴暗角落,窗里是佛光普照、香纸高码,僧人一袭袈裟华光流转,闭目念诵,木鱼声声,宛如空谷传音。 蝶妖赤色的翅膀微微一闪。 斗转星移,蝶妖爱上了窗子里持袈念佛的得道高僧。 对方却没有回应。 为什么呢?蝶妖不明白,是因为自己只是一只随风飘零的蝴蝶,无法被人爱上吗? 求而不得谓之苦,谓之狂,为了能与意中人长相厮守,蝶妖刻苦修行,吞噬九百九十九条生魂后终于幻化成美艳的人形,却也扭曲堕落成了大妖。 最后她毁了佛寺,杀光了一寺僧众,逼迫伽蓝圣子与自己欢好,圣子却以自己献祭,蹈火自焚烧成佛骨舍利,将蝶妖封锁在葫芦寺内。 “若不是从周赶路时遇到大雨,来葫芦寺躲雨,也不会意外触发结界入口,诱发天梵幻梦蝶复苏。”裴不沉道。 宁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来了个最后点评:“这蝶妖真糊涂。就为了一个男人,上好的修行前程不要,最后对方不领情,自己还落得了个魂飞魄散的结果,太不值了。” 裴不沉看了她一眼。 不知怎么的,宁汐突然觉得那眼神像是被湿答答的舌头舔过全身一样。 不过大师兄很快又笑起来,如清风朗月:“是吗,我却有点理解她呢。” “心里有了一个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回应自己心意的人,不是非常痛苦吗?” 宁汐一脸懵懂,看着他缓缓将手探进了她的袖口里。 她离开白玉京时着急,穿的还是在怀照峰里的便服,单衣宽袖下就直接是皓白的藕臂了。 十指如爬行的虫子,沿着少女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往上,擦过柔白如绸缎的手背,最后扣住伶仃一握的手腕,发力翻转,手背朝下、掌心向上,然后男人冰冷的掌心压下,钻进每一处缝隙,严丝合缝地贴紧。 裴不沉望着她,轻声道:“……毕竟,人在忍耐痛楚到了极限的时候,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吧。” 而宁汐纳闷地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双手,很诚恳地发问:“为什么要握手?” 大概是最近自学练气入体的后遗症,她养成了一遇到问题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记忆里大师兄好像不是很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来着? 之前她洒扫时围观过,一个小弟子为大师兄递剑时不小心摸到了他的手腕,大师兄表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转身偷偷用帕子擦了好几遍手背。 想到大师兄当时脸上的表情,她就有点乐,众人景仰的大师兄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呢。 裴不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不解风情地直接问出口愣了一下,看了她好一会,才淡淡道:“待会出结界会遇到妖力乱流,你握紧我的手,免得被冲散了。” 既然是正事,宁汐也没有多忸怩,爽快地应了。 过了一会,见他没有动作、欲言又止,她困惑道:“大师兄?” 裴不沉轻轻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笑了笑:“无事。” “破——” 妖力碎片如万千星点散落,一瞬宁汐只觉得自己钻进了万花筒中,狂风携着乱星自两人周身呼啸涌过,她扭头一望,高耸佛塔已经坍塌成云,但是身边人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 “大师兄!” 一直到出了结界,宁汐被眼前乌泱泱的一群人给吓了一跳——居然全都是白玉京的修士! 怎么回事,她进结界的时候这里还没这么多人来着! 有人掏出法器施法检验一番,看到结果后喜极叫道:“是真的大师兄!那大妖已死!” 众人立刻欢呼起来,刚想上前嘘寒问暖,有眼前的突然瞧见了裴不沉和宁汐交握的双手。 众人:……? 于是宁汐就亲眼见证所有人的神色从狂喜转为了惊讶,再转成了一种“我是谁我在哪这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茫然。 人群之中,林鹤凝惨白的脸尤为明显。 宁汐眨眼,主动松开了裴不沉的手。 裴不沉垂眸,遮掩住眼底的阴郁,开口时声音却听起来十分平静:“为防止妖力乱流冲散而已。” 所有人脸上立刻露出了不约而同的醒悟表情,宁汐甚至在一些人眼里还看到了几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宁汐:…… 突然有点不爽。 是觉得她和大师兄站在一起不般配吗? 果然还是要多加修炼!宁汐握拳心道,等她无情道大成、炼成金丹期,看谁还敢瞧不起自己! 她这厢面无表情地思索,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成了小弟子误闯秘境、受惊失语的样子。 清风吹起少女轻盈的衣摆,敞袖长裙飘飘荡荡如仙影。 有年轻的男弟子晃了神,回过神来心中讶异:宁师妹原来长得这样好看的么?怎么他们以前没发觉? 男弟子正想入非非,心驰神迷间忽然后背一凉,无端有种被毒蛇咬了一口的森寒之感,他猛地一个哆嗦,抬头朝古怪感觉的源头看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裴不沉正站在人群当中温声解释他们逃脱蝶妖幻梦的经过:“……总之,此事多亏宁师妹,若无她从旁协助,我的伤口不能得到及时救治,也无法如此简单地就从蝶毒中苏醒过来。” 这下许多男弟子也受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看待宁汐的目光第一次真心实意地佩服起来,有几人小声嘀咕:“真是人不可貌相,长得这样美,居然还不是个花瓶!老天啊为什么要这么偏心!” 众弟子皆用惊奇钦佩的目光望向宁汐,而后者在一片赞赏艳羡的目光中悄然挺起胸脯。 另一厢,裴信站在长老们当中,心中大为宽慰:不愧是不沉看上的道侣,样貌、天资俱佳。 进入练气期后修士能够吐纳天地灵气,以灵力重塑筋骨、滋养生肌,自然给人以荣光焕发之感。宁小友先前待在外门峰,衣食有缺,人也显得没什么精神,犹如宝珠蒙尘,如今才是她该有的样子,恐怕以后还会光芒更盛。 裴信乐滋滋的,转念又想,看起来还不能让他俩成师徒。师兄妹之间有结成道侣的,可师徒之间禁断恋情多为天下人所不容。他也得找个机会同裴不沉通通气,婉拒了宁小友才是。 这么想着,他笑呵呵地迎上去:“宁小友先前通过了灵根测试,即将拜入内门,正好此时又救下不沉乃是立了大功,宗门也该给予奖赏。” 他记得宁小友想要修无情道来着,不如就趁此机会让不沉答应帮她找个师父。 然而没等他开口,裴不沉却抢先道:“奖赏我自有安排,此事可容后再议。信长老,请问座下大弟子林鹤凝可在?” 这话一出,本已隐藏在人群中的林鹤凝脸色瞬间更白了。 裴信被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心中疑惑,转身看向林鹤凝:“她在——鹤凝,上前来。” 林鹤凝整个人摇摇欲坠,脊背却绷得笔直,仿佛一根随时都会断裂的弓弦,一步一步走上前。 从宁汐平安无事跟着他走出秘境的一刹那,她便知晓自己的一切行径在裴不沉眼里恐怕都已经暴露。 大师兄会怎么想她,是不是觉得她是个心肠歹毒、不折不扣的小人,从此之后厌恶了她,连一句话都再不愿同她说了……一想到这里,林鹤凝的心脏犹如被丝线层层缠绕收紧,痛得抽搐。 她眼圈发红喊了一句:“大师兄……” 裴不沉直接打断:“跪下。” 场中一静。 长老、弟子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大师兄神色中的厌恶作不得假。 有平日与林鹤凝交好的弟子上前一步,刚想开口为林师姐求情,可立刻被裴不沉冷冷的眼风一扫,就僵在原地,回过神来后连忙灰溜溜地退下了。 一时之间,无人敢为她出头求情。 须臾,林鹤凝缓缓跪下,双膝触地时,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大师兄。”她又哀切地唤了一声,想说什么,却已经喉间哽咽。 长老弟子们从未见过一身傲骨的林师姐露出这番情态,简直令人见者伤心闻者落泪,裴信也忍不住开口劝解道:“这,不沉,可是有什么误会?” 裴不沉摇了摇头,才道:“你不该冲我跪,向你该道歉的人去求情吧。” 林鹤凝浑身一抖,下意识就朝宁汐看过去。 所有人也跟着她的视线,看向宁汐。 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场中焦点的宁汐:! 第43章 恨意“轻佻放纵”的大师兄 几个见多识广的长老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定数:原本他们就奇怪这女弟子怎么会同裴不沉一道从结界出来,明明他们已经让人看住入口、不许闲杂人等入内,看那外门弟子的修为也不像是能自行闯门的,恐怕这其中就有林鹤凝的手笔。 一旁,裴信的脸已经青了,其他人可能还不知道宁汐的身份,可他是最清楚裴不沉心里有多看重这个小师妹的。若真是她被人所害推进了大妖秘境之内,此事决不会轻易善了。 他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施法检查宁汐身上有无伤口,确认她连根头发都没有受损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幸好,幸好,有不沉护着她,没真的出事,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保下自己的大弟子。 想到这里,他立即厉声喝道:“鹤凝!还不向你宁师妹赔礼道歉!” 林鹤凝仿佛成了个风一吹就散的纸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自己的师尊。 裴信被她看得心惊肉跳,只能扭过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心中暗叹,鹤凝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若真让一个外人折了她的颜面,他于心不忍,可不沉决不会冤枉人,此事十有八九便是鹤凝有错在先,既然错了,便要认罚,他先出手惩戒过了,才能有一丝转圜余地。 他又为难地看了裴不沉和宁汐一眼,前者面色如冰,后者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 宁小友是个心底纯良的,裴信知道她不会小题大做,没办法,他思 索再三,还是心疼自己的徒弟,只能厚着老脸开口:“宁小友,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徒弟有错,我便替她向你赔礼道歉,还望你能宽宏大量,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宁汐这才从神游天外中回过神来,弱弱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就道:“既然信长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还是让鹤凝师姐自己来说吧。” 猝不及防被噎了一把的裴信:…… 偏偏宁汐神色认真、语气柔软,完全不像是在故意和他对着干的模样,说得还挺有道理,让他借机发作都找不到理由。 也罢,裴信摇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嘀咕这宁小友还真是个奇妙的人。 再看裴不沉,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也融化了一分,嘴角挂上了点无奈的笑。 所有人都被宁汐这浑然天成的怼人功夫给逗得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好紧紧绷着面皮,假装没听见这一番口角官司。 唯独林鹤凝,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越来越差,几乎像是个死人。 宁汐见她实在是不想道歉的样子,也觉得有些无趣,拉了拉大师兄的袖子,用口语道要不就算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5节 裴不沉用眼神瞟她,似笑非笑,意思是师妹真的如此大度? 宁汐只好耸肩,表示她也很生气,可是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头,人家就是不愿意认错,她总不能找人摁着林鹤凝的脑袋让她跪下。 道歉还得是真心实意的,这种强来的东西有什么意思。 裴不沉不置可否,冲众人温声道:“结界已破,我先回白玉京,你们将此地妖气驱散干净后也速回吧。” 说完,不等其他人反应,他便拽着宁汐御剑而起。 剩下的长老修士便目送他离去,再按照吩咐忙碌起来。 没人敢叫林鹤凝起来或者扶她一把。 林鹤凝跪在来来往往的人群当中,感觉到无数似有如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生怕被她发现又匆匆移开,那些目光成了尖锐的芒刺,扎得她千疮百孔、痛如身裂。 连自己的师尊也无计可施,叹了口气,最后走到她面前低声半是劝慰半是训诫地留下一句“你好好反省,等回了白玉京,你再来和我解释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随后便离开了。 自始至终,林鹤凝都一言未发。 血流轰隆隆地冲撞耳膜,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凭什么?!” 她那样关心大师兄,可结果呢,他回报自己的是什么?! 如果说她原本对大师兄还抱有那么一丝的期许,现在这点期待就已经完全被他的所做所为碾碎成齑粉了。 她的尊严,她的心意,在这人眼里都被视若无物。 林鹤凝的表情扭曲起来,既然她对他的好他不想要,那就让他尝尝自己的恨。 * 大师兄的御剑速度很快,宁汐只觉得自己在天上猛吹了一阵冷风,眨眼间就回到了白玉京。 长剑破云,仙然落地,白玉京此时正飘着细细的雨丝。 宁汐灵犀一动,默念晴天咒,手指微动,注入神念。 这回老天终于开眼,真的让她驱散了一部分乌云,一缕细线似的阳光穿破铅灰天穹,落在两人身上。 她心满意足地抬头望望那一线光明,虽然只有以他们为圆心的一小块地方出了太阳,但这就够了。 裴不沉察觉以后,没说什么,只朝她笑了笑,又揉揉她的脑袋,将她送回了怀照峰。 到了门口,宁汐才想起来这屋子以前是大师兄住过的。 原本只是猜测,她还能暂且住下去,可在幻境里确认过之后,这地方就哪哪看着都有点别扭,她觉得自己没法再心安理得地直视屋外一草一木、屋里的一桌一椅了……可转念又一想,她这是在纠结什么? 仅仅因为是大师兄坐过的椅子、喝过的杯具、睡过的床枕,就让她这么不安吗? 大师兄又不是不讲卫生,他的东西留下来也都是极好的,她没理由嫌弃呀。 宁汐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皱起了眉毛。 裴不沉一见她这张小脸上露出与之不符的严肃表情就想笑,伸手摁了摁她蹙起的眉心,换来宁汐一道茫然疑问的视线。 “累了吧?”他温声道,“回去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宁汐就赶紧把那点不自在甩在脑后,点了点头。 * 次日一大早,宁汐就被玉简叮叮咚咚给吵醒了。 拿出来一看,果然是被传讯刷屏。 宁汐揉着惺忪睡眼,等看清玉简上自己被放大无数倍的大脸之后立刻清醒了一半——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把昨日她同裴不沉手牵手一起出秘境的样子用留影珠录了下来,还公然放到了宗门内部论坛上! 可恶!居然还给留影珠施了法术,特写了两人紧紧握着的双手、宁汐茫然的表情和裴不沉坦然自若的视线,甚至还有慢镜头和弦乐伴奏。 马上就被悠扬缠绵的丝竹之声包围的宁汐:…… 好在,除了部分看热闹不觉事大的弟子之外,大多数人都没想歪,认为这不过是大师兄爱护师弟妹的有一个表现而已。 宁汐心下稍定,一边看其他讯息,一边又打了个哈欠,结果刚刚张开嘴,就呆住了。 【号外号外!炼器峰大师姐疑似勾结妖族奸细,破坏法器、陷害同门,现已被刑堂拘禁】 林鹤凝被抓了? 宁汐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又点进去细看。 按照传讯所说,昨夜大师兄返回白玉京后,直接去了刑堂,谈了半柱香后,刑堂长老并惩戒弟子就鱼龙而出,将还跪在秘境外、一脸狰狞的林鹤凝带了回来。 之后就全是小道消息了,据说经过讯问查出林鹤凝不仅与先前剖心锤损坏一事有关,此次大师兄出秘境传音玉简被毁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更耸人听闻的是,她还几次试图陷害一名不知名外门弟子,犯下戕害同门的大罪,这回肯定要被逐出师门了。 某不知名弟子宁汐:…… 事情的进展实在太快、太出乎她的意料了。秘境中大师兄同她说怀疑林鹤凝时,她还想着估计这事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线索,还需要从长计议。 没成想不过一夜之间,就已经天翻地覆。 她将那篇语焉不详的传讯文又通读了一遍,这回从字里行间品出了一点可琢磨的意思来:林鹤凝能倒得这么快,八成是大师兄的手笔。 想起昨日他还在众人面前为自己出头,宁汐心里安定下来,又觉得暖洋洋的。 要不,给大师兄传一条密音问候一下? 她这么想,便斟酌了字句,发了过去,几乎是在同时,裴不沉的声音就贴着她的耳边响起:“师妹。” 宁汐吓得手一抖,下意识扭头看去,身后却空空如也,她这才想起来是密音,于是连忙道:“大、大师兄。” 裴不沉含笑:“吓着你了?” 宁汐诚实地点头,点了两下才想起来他又看不见,于是连忙道:“有点,不太适应密音。” 裴不沉道:“抱歉。都害得你结巴了。” 宁汐尴尬地嘿嘿笑两声,才谈起正事:“大师兄怎么有空找我?” “不是师妹主动传讯给我吗?”大师兄今天的心情应该很不错,还能抽空同她调笑,假装委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宁汐没见过这么“轻佻放纵”的大师兄,一时间有点应付不来,不过好在裴不沉听出了她为难,便收了笑,叹了口气,才正经道:“林鹤凝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此事我已经全权交由刑堂长老处理,她不会再来找你了。” 宁汐“嗯”了一声,小声道了句大师兄辛苦。 裴不沉无所谓地笑笑,又道:“不过,裴信长老知道事情原委后,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想道歉又觉得对不起你,便托我转达。” 宁汐浑不在意:“这本来就不关信长老的事情。林鹤凝她自作自受,我不会迁怒旁人的。” 裴不沉:“师兄也知道你不会。 只不过裴信长老实在过意不去,坚持要为他的徒弟补偿一二。之前骨妖的脊椎骨是上好的炼器材料,他打算炼成一柄剑送给你,权当补偿。” 宁汐眼睛一亮: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按照白玉京的规矩,非内门弟子不得佩剑,而即使是内门弟子,也需要修行满五年之后才能进藏剑洞选取自己的本命剑。 本来白玉京堪称修行豪门,藏剑洞内自然不乏神兵传承,只可惜天枢十八年时大师兄进了一回藏剑洞,引得万剑争鸣,阵势太大轰塌了大半个藏剑洞,许多已开灵智的神剑趁机出逃,所以藏剑洞也不复往日光辉。 裴信长老身为炼器峰峰主,肯定有些真本事在身上,他能亲自来为自己炼剑,当然比宁汐自己去寻剑要好得多。 她高兴地一连串道谢,裴不沉也被她的喜气感染,朗朗笑了两声:“等剑炼好了,我带你去取。” 宁汐兴奋地应了。 裴不沉又啰嗦了几句,让她这段日子不要太过担忧劳神,好好休息,最近降雨降温要多穿衣裳多注意保暖云云。 被唠叨得晕头转向的宁汐:……有一种冷叫大师兄觉得你冷。 但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就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了,大师兄虽然有时候有点唠叨,但她能体会到里头蕴涵的拳拳心意。 于是她很认真地听完了,时不时还“嗯嗯”地应声,表示自己听进去了会好好做,还趁热打铁道:“大师兄能不能教我剑术?” 裴不沉笑道:“师妹想拜我为师?” 宁汐知道他在调笑,但心想这也不是不行,便顺着接话:“嗯!” 大师兄还是笑:“那不行啊。师妹就是师妹,不可以变成徒弟的。” 宁汐略微有些失望,但大师兄都这么说了,她总不能再死皮赖脸地缠上去……唉,本来以为经过梦蝶幻境后能和他拉进关系呢。 然而裴不沉笑了一会,又道:“拜师不行,但可以教你两招。师妹真的想和我学?” 这是有松口的迹象?宁汐立刻一叠声说是。 “那就明日午后吧。”他想了想,“你来演武场找我。” 好耶! 第44章 玉简【宝宝爱我吗】 和大师兄敲定时间后,宁汐兴奋地搓手,脑子清醒得不行,本来想睡的回笼觉也睡不着了。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平复心跳,利落地翻身下床。 既然要和大师兄学剑,她得提前做点准备才好,要不然一窍不通、在大师兄面前出了丑就糟糕了。 这么想着,她脚下生风,没一会就到了藏书阁。 借了一本剑谱正准备看,身后突然有人戳了戳她的肩膀:“那个,你是宁汐师妹吗?” 宁汐转过身,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男弟子。 见她一脸疑惑,对方脸上涨红,小声提醒:“我叫裴尚。那个,妖祸时,你在百药园抢了我的剑。” 宁汐恍然大悟,随即尴尬地朝他道歉:“对不起,我那时太着急了。” 裴尚红着脸摆手:“没关系,反正后来大师兄托人把剑还给我了,还多送了我一块很好的锻剑石呢。” 又是大师兄帮她擦屁股了,宁汐偷偷叹了口气。 裴尚来也确是不是为了跟她秋后算账,他自我介绍是剑峰弟子,之前跟着裴从周一块出去寻太乙玄藤,后来也困在骨妖秘境受了伤,这段时间才养好。 至于裴从周,伤得比他还要重,现在都下不了床,所以要做什么事情只好拜托他来。 说到这里,裴尚的脸又涨红了,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难以启齿,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来:“那个,从周师兄想托我问你,能不能把你和大师兄困在骨妖秘境里的经历回忆出来,授权给他用?” 宁汐:啊? 裴尚以为自己没说清楚,连忙又道:“要是写字太麻烦的话,从周师兄说留影珠也是可以的。”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6节 问题是这个吗! 宁汐认真想了一会,道:“杀死骨妖的方法能让更多人知道也算好事,免得以后还有其他弟子误入幻境。” “那倒不是为了这个。”裴尚羞涩道,“从周师兄是想以你和大师兄这段经历写一本情爱话本。” 宁汐:……什么玩意? …… 最后她没有同意。 事关大师兄的清誉,她怎么可能允许别人随随便便乱写。 裴尚临走前还因为没能完成从周师兄交给自己的任务而十分沮丧。 宁汐见他那副天都要塌了的样子,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写话本子不行,或者有没有其他忙,我能帮上的?” 裴尚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有倒是有。唉,还是太乙玄藤那回事。” 原来裴从周耗费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太乙玄藤大半都折在了骨妖秘境里,剩下的数量虽然暂时缓解了百药园内受伤修士的燃眉之急,可两个月内还需要第二批用药。 “还是得想办法再找十万担的太乙玄藤回来。”裴尚解释道,表情十分愁苦,“可是这玩意哪里是这么好找的。从周师兄耗费了大半年才找到这么些,两个月里上哪再变出来新的啊。” 宁汐却是一愣,这事情,她好像还真的帮得上忙。 虽然她很不情愿同昆仑丘的某人打交道就是了。 “我试试吧。”宁汐突然道,“我有认识的人在赫连家,说不定他能帮忙匀一些太乙玄藤给我们。” 裴尚睁圆眼睛:“太乙玄藤可是昆仑丘的秘宝,向来不外传的,之前大师兄那样求了他们都不肯给……” 他话没说完,但显然是不太相信凭她一个人就能搞来这么多药材。 其实连宁汐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保证:“反正我会尽全力的。你留一个传音号给我吧,我找到了药就告诉你。” 裴尚半信半疑地走了,留下宁汐一个人对着翻开的剑谱发呆。 剑谱上的小人拿剑比划,宁汐却没看进去,心里盘算着怎么和赫连为说。 没错,她打算找赫连为借药。 不是没想过找其他人,可前世今生她在赫连家也就只认识赫连为和他爹两个人,如今羽伯伯又误会她已经死了,宁汐也不想搞一出大变活人去惊吓人家。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她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掏出传音玉简,点进了赫连为的联络阵,玉简闪了几下,突然灰了。 阵法效果不好?宁汐又试了一次,这回干脆连赫连为的名字都灰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封印了一般。 宁汐不信邪地又随便点了一下刚刚加上的裴尚,玉简突然一阵嗡鸣,随即光屏全黑。 漆黑光屏上映照出她愕然的面容,宁汐一下子就想到大师兄之前被动过手脚的传音玉简。 可是没有外人碰过她的玉简,不该坏呀……她把玉简颠倒了个,翻来覆去地看,又戳又点,都没有反应。 正在她考虑要不要拿着玉简去炼器峰找个人来修一修的时候,玉简突然亮了。 雪白的光屏,里头一行墨字:【宝宝爱我吗】 宁汐:……? 宝宝是谁?叫她吗? 又是那个黑账号的家伙?! 宁汐立刻想起那个疑似卖茶叶、留影技术还很差的变态,想要关掉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字符去质问对方,可戳了半天玉简却毫无反应,过了半晌,下方才慢悠悠地出现一左一右两个选项:【不爱】、【爱】。 宁汐毫不迟疑地点了【不爱】——开玩笑,谁会在这种不知道对面是人是鬼的时候选【爱】啊。 似乎被她的果决激怒,玉简闪了几 下,墨字消失,变成了血一样鲜红的大字:【宝宝,确定吗?】 虽然很确定但是总觉得如果直说的话对面就要发疯了。 虽然上次对方疑似用鸡血伪装割腕伤口来做苦肉计,但,万一呢,万一这一次对方终于勇气爆棚动真家伙了呢? 于是这回宁汐迟疑半天,点了【不确定……】 玉简仿佛活过来一样,很高兴似的快速闪烁几下,然后又跳转回了第一个问题【宝宝爱我吗?】 这一回选项从两个变成了三个,似乎对方有恃无恐相信她不会再选【不爱】,所以没有删掉这个选项,反而在靠近【爱】的旁边新增了一个【超级爱】。 宁汐无言片刻,心想这果然是被什么脏东西感染了吧?现在的妖术还能够在白玉京修士的眼皮底下操控别人的玉简,真是与时俱进啊。 她敷衍地戳了一下那个“爱”字,墨字就又变了:【还不够……】 【不爱】缓缓消失了,底下依旧是【爱】和【超级爱】。 这意图简直是昭然若揭,宁汐已经从一开始的惊讶、些微不安转成了麻木,甚至隐约有点好奇,于是她点了那个【超级爱】,打算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可是我这么坏,宝宝你怎么会爱我……】 宁汐心想,还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小妖呢,然后跳过了【没关系我还是爱你】选了【你自己也知道啊】。 字刷地一下变红了,甚至笔画都微微扭曲起来【告诉我你爱我!】 不仅心思敏感,燃点还挺低。宁汐冷静地想,在一模一样的两个血红【我爱你】中选了一个。 血字缓缓褪去,又变成了风骨清雅的行书:【宝宝说爱我……】,选项之一【我们要永远在一起】,选项之二【你是我此生唯一】。 好肉麻,宁汐哪个都不想选。 果然还是应该拿给炼器峰修一下,或者干脆交给符修看看能不能求一张驱邪符贴在传音玉简后面。 她就稍微一会没有动静,传音玉简就跟不耐烦了似的嗡嗡震鸣,藏书阁内一片寂静,这声音就显得极其明显。 所有温书的弟子全都抬起头朝她行注目礼 宁汐面无表情,坦然自若地和这些人一一对视,然后手指飞快地用力摁了第一个行字。 玉简又跳:【我们成婚吧】 宁汐:【不好】 玉简就跟疯了一样震鸣起来:【可是你已经选择了爱我,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满屏的血红大字亮得宁汐眼睛疼,她甚至都看不清选项了,手指刚放上去字迹就自动跳转了。 【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 宁汐勉强看清下面有一行小字【我也爱你】和【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觉得选第一个应该没问题,就点了一下,一边起身往外走。 经过之处被吵到的弟子都不悦地看她,玉简却还在响:【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 宁汐木然地回了一个:【我也爱你】 【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 字越来越红了,仿佛下一刻黏稠湿热的鲜血就要从光屏里滴出来,玉简滚烫得像块烙铁,被她握在手里,震得几乎脱手。 宁汐快步走向前往炼器峰的公用传送阵,实在没办法又点了一遍【我也爱你】。 【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 【我也爱你】 【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 【我也爱你】 …… 怎么就是不肯停? 宁汐忍无可忍,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爱宝宝一辈子】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玉简骤然安静了。 传送阵亮起,宁汐呆呆地站在炼器峰前。 有弟子认出了她,上前招呼:“宁师妹,来找信长老吗?” “不……我的传音玉简,呃,坏了?” 弟子也是一愣,心里嘀咕玉简有没有坏自己不清楚吗,怎么说得这么含糊,只是表面不显,依旧热情道:“那给我看看?” 这会玉简安分得就像刚刚发疯的不是它一样,光屏回到了传讯阵页面,血字全都消失不见。 在宁汐的坚持下,那弟子很认真地检查了五遍,甚至还把玉简的背板拆开了检查里面贴的运行符咒和机巧零件。 “好像,没什么问题啊。”弟子挠头,“宁师妹你能不能说说之前它是怎么了?” 宁汐想了想,认真道:“它向我示爱来着。” 弟子:……哈? 你说谁?一枚玉简吗? 此刻玉简安静如鸡。 弟子挠得脑袋都快秃了,不确定地道:“那可能是之前入幻境的时候被妖气沾染了,或者师妹你的玉简有让别人碰过吗?” 宁汐道:“没有啊……哦,在秘境的时候大师兄用我的玉简发过一次讯息。” 弟子:“是大师兄啊,那玉简应该就是被妖气污染了。我帮你拿回去,找个驱邪阵放两天应该就好了。” 宁汐道了声谢,才往回走。 她之前来过炼器峰几回,但都是来洒扫,没有细看,现在信步而行,只见到处都是打开的器炉、半成的模具和堆积如山的图纸,偶尔从书山纸海里钻出一个被炉灰烧得满脸煤黑的器修来。 宁汐看不懂那些图纸上画的东西,不妨碍她觉得好看,其中一张被卷起来塞在角落里,被炼器的炉风吹到了她脚边。 宁汐捡起来一看,却有些讶异,上头画的和她印象中修士惯用的刀枪棍棒都不同,居然是一枚小小的绣花针。 她正想是哪个如此有闲情的女器修,就看见落款用漂亮的行书写着:裴不沉。 “诶诶诶,那边那个,别乱动图纸啊!”有个上了年纪的器修匆匆忙忙跑过来,一把抢回大师兄画的绣花针法器图,“这些晒过太阳后要重新收库保存的。” “那个,是大师兄画的?” “啊?哦,你说暴雨梨花针啊,对,大师兄小时候炼器做着玩的。”器修一提起来也是与有荣焉,“别人只知道大师兄剑术练得出类拔萃,却不知道他也是炼器的好手呢!”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用的传音玉简,当初又笨重又迟钝,还是大师兄改造之后,我们现在才能用得这样方便。”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7节 难怪当时在蝶妖幻境里他一下就看出自己的玉简被林鹤凝碰过。 第45章 嫉妒有了他一个还不够吗?…… 宁汐朝他点了点头,等那行色匆匆的器修离开后,她又乐悠悠在炼器堂晃了一会,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等快回到怀照峰,宁汐才想起来中道崩殂的借药大计。 然而玉简已经交给别人了,她只好绕路去了宗门公用的灵鸽巢,和看守的兽修登记后借了一只一看就很能飞很远的大壮鸽子,将自己想为白玉京求十万担太乙玄藤的事情写在了信纸上。 看着鸽子振翅高飞的背影,宁汐心里直打鼓,以赫连为的性子,最大的可能是特地写一封回信来嘲讽她并果断拒绝,次要的可能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她的信就杳无回音,最小的可能才轮到他大发慈悲答应“施舍”给她一点药材。 宁汐摇了摇头,回去等消息。 果然不出她所料,灵鸽都放出去一日多了还没回来。 该不会那蛇蝎心肠的 男人不仅不肯借她灵药、还把她的灵鸽给炖了煲汤吃吧? 她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赫连为的。 宁汐有心想再写一封信催一催,可是与大师兄约定好练剑的时候已经到了,她只能收拾好自己,去了演武堂。 午后,大多数弟子或是去去膳堂用饭,或是回屋打盹,只有三两个勤勤恳恳的卷王还在对着木人又劈又砍。 宁汐一跨进门,就看见了抱着胳膊靠在墙边阴影里的裴不沉。 “大师兄!”她欢快地蹦蹦跳跳到他身边,这才发现他刚刚好像是在打盹。 裴不沉睁开眼睛,用手背揉了揉眼角,声音困倦但依旧温和:“来啦。” 宁汐踮脚凑近,盯着他眼底下愈发浓重的青黑,扁嘴:“大师兄这是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大概两三天?没数。” “那不就是从骨妖结界回来以后都没睡过嘛!”宁汐有点急了,“我们修行,又不是成仙,虽然打坐冥想也能缓解疲劳,可也不能一点觉都不睡啊!” 裴不沉虚心颔首:“师妹教训的是。” 一听这带笑的语气就知道他肯定没把话往心里去,宁汐连剑都不想学了,只想逼他回去睡觉。 裴不沉被她顶住后背往外推,怕她自个摔倒了只能顺从地走了几步,无奈道:“那这样好不好,你练着,我在旁边指点,不动手,这样我也能休息到。” “……好吧。”宁汐勉强道,这才跟着他重新走回演武堂。 裴不沉在太师椅上坐下,宁汐站在台下,取了一柄木剑,忽然就有种过年的时候当着一众亲戚的面小孩要上台表演才艺的错觉。 宁汐:……突然有点紧张是怎么回事。 幸好她昨晚临睡前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剑谱还记得大半,凭着脑海里的记忆,依葫芦画瓢演示起来。 裴不沉一开始只偶尔出声提点一二,到后来显然有些坐不住,几次起身又坐下后,终于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腕。 铺天盖地的白樱香袭来,宁汐身手都不能自控,成了他掌下的牵丝戏傀儡,只能随着身后人的心意而举动。 挑、刺、劈、砍,裴不沉带着她最后将木剑挥出,向上一撩,剑气横扫,摆在墙边的木傀儡应声而裂。 宽大的月白衣摆垂下,遮住了少女杏黄的箭袖。 她今日为了方便练习,特地换了一身轻便的练功服,箭袖窄裤,马尾高高扎起,十分利落。 裴不沉盯着少女毛茸茸的发顶,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等鼻腔间那幽幽的少女芬芳散去,才道:“学会了吗?” 宁汐还在愣愣地盯着木傀儡的碎片:学、学废了! 怎么回事,那就是剑气吗?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五指伸开又蜷曲,模仿着裴不沉的姿势又挥出一剑,但这回完全无事发生。 裴不沉笑起来,揉搓了一下她的手腕:“你才刚刚进入练气中期,对灵气运行掌控的基本功还不扎实,出招时失灵也情有可原,别太紧张。” 他又爱不释手地捏捏宁汐圆润的指头和指节,最后弄得一贯迟钝的宁汐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是她的错觉吗,感觉大师兄这段时间很喜欢和她有肢体接触。 甚至就在她犹豫纠结的时间内,裴不沉也没有松开她的手,继揉揉捏捏后又将她的手掌抻平,和自己的掌心相对,兴致勃勃地在比大小。 大概因为小时候该长身体的时候饿一顿饱一顿导致发育不良,宁汐的个子不高,骨架也偏小,平日里她握扫帚的时候还不觉得,现下和裴不沉的手掌放在一起简直就像个缩小版的娃娃。 而且大师兄一个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男子,肤色居然比她还要白上几分。 裴不沉又搓了搓她因为干扫洒杂活养出的薄茧,才抬眼冲她笑:“师妹根骨不错,好好修炼,很快就能挥出剑气了。” 原来是在测试她的根骨。宁汐这下不会因为他老是捏着自己的手而困惑了,便朝他笑了笑:“那我再练几遍!” “真棒。”裴不沉道,“我喜欢努力的好孩子。” 就在她以为大师兄准备松开自己的时候,他的胳膊却重新落在了她的背上,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小臂。 对上宁汐不解的目光,裴不沉温和道:“怎么了?” 他居然还冲她眨眼。 宁汐突然联想到那种在人的裤脚上踩了好几个爪印后还要装无辜的坏猫。 “我再带着师妹走一遍吧。”裴不沉打趣道,“还是说师妹嫌弃我了?啧,原来不知道是谁还说想拜我为师呢……” 本来没什么的小事,被他这幅嗔怪的口吻说出来都显得好像有什么暧昧不清了。 宁汐却可惜道:“拜师,真的不行吗?” 裴不沉带着她的身子旋转半步,木剑挥出,涤荡清空:“不行呢。成了师徒就会很麻烦。” “很麻烦?什么意思啊?” “就像有情人想要成亲却因为彼此是亲生兄妹而被天下人反对一样麻烦。” 宁汐:“……啊?” 丢下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裴不沉就松开了她的手,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让她自己练。 宁汐一边挥剑,一边暗想大师兄是不是也看到了什么奇怪的话本子。 下次见到裴从周师兄,她真的得问清楚他到底在写什么。 想到裴从周师兄,她就想到那八字没一撇的太乙玄藤,心里出神,脚下步法却也没乱。 只是落在裴不沉眼里,就成了少女眼光呆滞,举止动作像个偶人一般一板一眼。 僵硬,也格外的可爱。 空中传来振翅声,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从门外飞进,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宁汐脑袋上。 她呆呆地去抓那鸽子腿,结果不小心戳到了柔软的鸽腹,鸽子被戳痛,不高兴地“咕咕”叫起来,还在她脑袋顶上使劲蹦了两下。 宁汐梳好的马尾都被它踩乱了,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 裴不沉轻笑,走过去帮她抓了那只鸽子下来,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纸:“有人给你写信?” 宁汐想起什么,凑过去看展开的字条:“我问赫连为能不能找来太乙玄藤。” 几乎是在她话说出口的同时,身边的人仿佛堕入冰窖一样骤然冷了下来。 “大师兄?”她视线顺着不动的指节往上移,瞥见了黑发底下那双满是怨气和嫉恨的柳叶眼。 她吓得张大嘴巴。 裴不沉瞥了她一眼,忽然笑起来:“怎么了?” 他笑得格外温柔,可宁汐宛如一只被天敌盯住的小动物,僵硬了一瞬,没能发出声。 “赫连公子心善,说十五日后会将十万担太乙玄藤送来白玉京。”他浏览了一遍那封信,屈指轻轻弹了一下信纸,才将信递给她。 宁汐:“哦哦!” 她赶紧将信叠巴叠巴收好,塞进怀里。 裴不沉淡笑道:“不自己再仔细看一遍吗?” 宁汐摇头,一边把垂落的散发别到耳后:“算了,想也知道这人肯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师兄你是不知道,赫连为他真的很讨厌,上次……” 有几缕头发掉在后脑勺,她伸手够了几次都摸不到,裴不沉便走到她身后,干脆先替她把发带全拆了,再替她挽起头发。 十指插进少女的发间,冰凉丝滑如捉摸不定的清风,裴不沉以指当梳替她通发,末了还用指腹按摩头皮。 他一边替她重新扎头发,一边耐心地听着少女柔糯清甜的嗓音吐槽,时不时轻声附和,目光温柔地注视她鲜活的脸。 好嫉妒啊,他想。 凭什么这些人渣可以出现在她的嘴里、获得她的目光、得到她的在意? 好恨。 好想把她关在家里,锁在自己的身边,永远只看自己一个人哪里都不许去。 就该把她压在怀里,绑住她的手脚,掐住她的脸颊,堵住她的嘴让她连呼吸都只能从自己的唇间汲取。 她只能是他的。 师妹像小动物一样无助地声音还在响:“大师兄,头发扎得太紧啦!” “嗯……” 她也用这么亲昵可爱的口吻和别的男人说过话吗?也会冲着别的男人笑吗,会用这双水灵灵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们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了他一个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对别人笑和别人说话?她知道他有多不高兴多痛苦吗?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难道看着他痛苦她会痛快吗?!非要他在她面前哭出来她才会觉得爽吗?! 好过分…… 好痛苦…… 想死…… …… “既然那么讨厌他,那师妹以后不要和赫连二公子来往了。” 不只是赫连为,还有世界上所有人,男女老少,都不配得到她的一丝眼神注视。 否则,否则……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8节 “头发扎好了哦,自己看看觉得怎么样?” …… “觉得大师兄扎头发手艺很好?那下次我教你吧。练了一天的剑饿不饿?带你去膳房找东西吃吧,大师兄请客。” …… “‘大师兄最好了’?哈哈,那么,我会永远对师妹好的喔。” 第46章 告状“裴不沉,你还在装什么?”…… 接下来小半个月,宁汐几乎日日都跟着大师兄学剑。 一开始还会因为笨手笨脚而羞赧,但大师兄总是很耐心,不厌其烦地亲身上手带她练习。 等到她的入门剑术圆满,能自如地挥出剑气之后,她也完全适应大师兄落在自己肩背上的手掌。 而且不知为什么,大师兄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白樱香,又暖烘烘的,总让她想起已经故去的阿爹。 今天是十万担太乙玄藤送到的日子,赫连为那家伙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答应的事情还是办到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赫连亭川,竟然能让昆仑丘暂且放下对白玉京的积怨,送药来援。 信件末尾还说,这些药材只当自己作对她的一点赔礼。 宁汐虽然对他没有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赫连为算是替白玉京解了燃眉之急。 太乙玄藤送来的那日,白玉京还颇为隆重地设了一场接药典仪。 作为促成此事居功至伟的关键人物,宁汐被长老们任命为接待昆仑丘修士的代表。 宁汐第一次穿上华袍,珠钗摇坠,玉环碰响,她在凤鸟清鸣、香花撒道中缓步走上高台。 上台之前,她瞥见台阶下一个圆脸的小女孩,穿着外门弟子特有的短褐衣裳,亮晶晶地望着自己。 “快看快看!宁师姐看俺了!” 宁师姐?宁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自己,随后才想起来最近白玉京重建,已经开始招收新弟子了。 她放眼所望,因为妖祸而破败的残砖碎瓦已经变成了新修的脚手架,新的高楼会在废墟之上重建。 她被暖洋洋的日光照着,心中前世梦魇也如同雪下薄冰,在这温暖的冬日旭阳下逐渐融化消逝。 一切都在变好。 宁汐心情为之一爽,低头朝那满脸雀跃的女弟子笑了笑。 女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雀斑都跟着兴奋起来:“宁师姐!宁师姐俺就是为了你才来报考白玉京的!俺以后也要像你一样通过灵根测试拜入内门!” 宁汐脸颊微热,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在袖子下偷偷朝她比了加油的手势。 很快,所有在妖祸中被妖毒感染的弟子都得到了分发下去的药汤,一时间整座百药园药香氤氲,人满为患。 宁汐自然也包括在内。然而她连口药汤也喝得不安稳,时不时就有得了药的白玉京弟子前来感谢她帮忙寻药,千恩万谢说了好一堆。 “你们不用谢我,其实我就是动动嘴皮子,也没做什么。药也是从周师兄和昆仑丘一起凑齐的。”宁汐尴尬地小声道。 “哈哈,那就都谢,都谢谢!” 宁汐向来不善应付人情交际,和众人说了几句,只觉得头皮发麻,只能讷讷应了,趁着下一波来感谢的人还没来,赶紧捧着药碗,蹑手蹑脚地钻进无人角落。 她小心翼翼地吹凉了,才小口小口地拿汤勺舀进嘴里。 才刚刚喝了一半,就见裴尚大惊失色地闯了进来:“不好啦不好啦!” 这场景似曾相识。 裴尚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冲到众人身边,气都没喘匀,脸色激动地满脸通红道:“南宫家大小姐上了门,要来捉奸!” 宁汐一口药汤“噗”地喷了出来。 刚好跑到她身边、被喷成落汤鸡的裴尚:…… “对不住对不住。”宁汐赶紧放下药碗,施了个清洁咒。 裴尚委屈巴巴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功夫同她生气,还是对八卦的兴趣更多。 他嘴上没把门,一会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通:“南宫家大小姐不知怎么的发现了我们宗门有个女修一直在私下里和赫连家二公子通讯来往这回终于被她抓到了证据就找上门来要捉那女修去质问呢!” 赫连为! 通讯来往! 宁汐悚然:难不成是在说她?! 碗里的药也顾不上慢慢喝了,她牛饮一口把药汤喝完,烫得吐舌头。 裴尚一脸震惊:“哇宁师妹,没想到你也是个有熊熊八卦之心的热心人啊!” 神特么的热心人。 她是当事人! 宁汐喉咙被烫得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旁边有好事者已经迫不及待开问了:“可就算赫连二公子真的脚踩两条船,南宫小姐也没身份找上门来质问啊,他们俩又没成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南宫家最近已经在和赫连家议亲了。”裴尚估计平日里就是个消息通,讲起来头头是道,“本来二公子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之前一直失踪找不到人,如今好像是得到确信已经死了,二公子他爹就松了口,让二公子去南宫家提亲了。” “南宫家一开始当然看不上,但南宫小姐嘛、嗯……总之是个痴情女子,南宫家主又宠爱女儿,实在拗不过,就和二公子见了一面。” 说到这里,裴尚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虽然不知道他们俩怎么谈的,但听说赫连二公子回昆仑丘后就马不停蹄去见了赫连亭川,似乎,有想要继任家主之意。” “你胡说的吧。”另外有人愕然:“赫连亭川那种人怎么肯让一个不是亲生的假孙子来当家主啊!” 宁汐也跟着皱眉:前世赫连含山死了之后,赫连家也陷入了家主争夺的混乱当中。只是当时她已经和清羽伯伯相认,赫连为被迫与她订婚之后,就完全退出了赫连家主的争夺,最后好像是找了个赫连家的远房长老继任家主,而赫连为跟着赫连清羽去了昆仑丘下面的一处小封地。 “你这就不懂了吧。二公子血脉不正,可他有个好亲家啊!” 众人皆是恍然大悟,有些艳羡的忍不住小声嘀咕:“吃软饭也吃出花样来了。” 又是一阵哄笑。 裴尚还在撺掇其他人同他一块去看热闹,还真有不少被说动的,原本聚集在医室里的人群顿时少了大半。 宁汐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一会,最后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 她都想好了,如果到时候南宫音真的把她供出来,她就跑去找大师兄! 抱紧大腿,她也不怕! * 主峰,主事殿内。 南宫音坐在客座上首喝了一口茶,又用帕子摁了摁眼角。 一旁的裴家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尴尬无奈。 还是裴不沉见惯了风浪,云淡风轻地开口:“南宫小姐说的那位女修,确定是我们白玉京的弟子?” 南宫音叹了口气。 她这气叹得愁肠百结、忧柔婉转,搭配上那一张欲泣未泣的菩萨芙蓉面,简直闻者伤心、见着落泪。 裴不沉顿了一下,面上依旧挂着笑:“既然这样,不若我请赫连二公子一道过来,将此事说个分明,绝不会让南宫小姐你受委屈。” 南宫音这才柔柔开口:“这事情本就是我冒然上门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我与为哥哥正在议亲,虽未正式订婚,却也已经交换了彼此生辰八字,那女修却 恬不知耻、一而再再而三传讯于为哥哥,约他私会,我、我真是……” 说着,她用帕掩口,低声咳嗽起来。 她本就瘦弱,又咳得十分厉害,整个人抖得仿佛一片风中飘零的竹叶,随时都要被狂风催折。 她一番话说得委婉曲折,但在座的都是逐渐百十年的修士,怎么会读不懂她的言下之意:无外乎是此事并非赫连为的过错,全赖那女修。 作为南宫家的掌上明珠,南宫音的话就代表了她背后南宫家的意思。长老们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心里嘀咕这究竟是不是南宫家借机对白玉京发难的借口。 无论如何,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有长老表示看不过去,震声道:“坏人姻缘,天地可诛。南宫小姐你放心,这事我们白玉京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裴不沉的眉心拧了一下,没吭声。 南宫音这才露出一点笑来,柔声道谢,又道:“为哥哥其实也十分为难。他对我的心,我自然是知晓的。虽然那女修一再纠缠于他,可我也知道他绝非那等三心二意之徒,只是他性子实在温柔,见不得女人落泪,这才让那女修生了痴心妄想,竟用了那下三滥的手段要与他、与他行那苟且之事,为哥哥他才……” 屋外,来围观的人群里有小弟子听不下去,小声接话嘀咕了一句:“——才觉得她实在很烦,所以用力顶了两下?” 这荤话一出,立刻引出一片忍笑。 宁汐刚要咧嘴,转念一想那行苟且的女修疑似就是再说自己,于是立刻又不笑了。 她捂着嘴,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见周围人都在笑,除了自己身后一个生得面色蜡黄的女修也面无表情之外,倒是没人注意自己。 那女修见宁汐看过来,就微微低下了脸避开视线。 宁汐见她面生,也没多看,转过脸时,裴不沉似有所感,抬起眼皮,也轻飘飘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于是宁汐就被他捉了个正着。 她很清楚地看见,大师兄原本还算尚可的脸色,在看见自己之后骤然沉了下去。 他这是生气了? 宁汐心中惴惴不安,心想是不是自己不该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行离开,南宫音却顺着裴不沉的视线看了过来,发出一声惊叫:“就是她!” 宁汐后背一凉,还没反应过来,裴不沉已经铁青着脸打断:“依我看这件事不可妄下定论——” 南宫音爆发出一阵剧烈地咳嗽,站在她身后的随从直接跃身而出,出手朝人群中抓来。 “住手!”裴不沉豁然站起。 宁汐被身后人往后狠狠扯了一把,随从的手扑了个空,而她惊惧扭头,居然是那面皮蜡黄的女修。 “谢谢你——”宁汐以为对方是好心出手帮自己躲过,下意识出口道谢,可是女修却古怪地冷笑一声。 锋利的匕首从贴身袖口滑出,下一刻就架在了宁汐的脖子上,女修喝道:“都不许动!否则我杀了她!” 宁汐:?! 不仅是莫名成了人质的宁汐没有反应过来,场中其他人也都是一怔。 裴不沉豁然起身,刚刚朝她们走了一步,宁汐就觉脖子一痛——女修毫不迟疑地用匕首划开了她的脖颈。 裴不沉站住脚,沉声道:“我白玉京门下不容藏头缩尾的鼠辈,既然敢出手伤人,怎么还怕以真面目示人?” 宁汐被女修挟持着动不了,过了一会,耳边只听见窸窸窣窣撕扯的声响,那张蜡黄人皮面具掉在地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49节 长老中的裴信率先惊叫出声:“鹤凝?!你怎么在这里?!” 主管惩戒司的长老已经脸色发白,怒喝手下的弟子:“怎么回事?!案犯不是应该被羁押在惩戒司吗?!” 弟子面无人色地用玉简传讯,片刻之后,直接“噗通”跪在了地上:“林、林鹤凝她杀了看守的弟子还有惩戒司二长老,是私逃出来的!” 裴信闻言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那弟子,厉声道:“你胡说!我徒弟她怎么可能滥杀门人?!” “是、是真的!案犯借口要供出同伙,有话要亲口同二长老说,就、就请了人到囚室内,可没成想、她、她贴身藏了凶器,刺死了二长老……” 惩戒司大长老裴苍琩怒喝一声,已经不想再听,死去的二长老是他亲弟弟,他拔出佩剑,就要朝林鹤凝劈头砍下。 当啷—— 逐日剑炎一闪而过,长剑一分为二,断剑掉在地上。 “少掌门你做什么?!”惩戒司大长老不可置信地瞪住裴不沉,“难不成你要包庇这欺师灭祖的孽畜?!” 裴不沉冷声道:“别伤到人质。” 这时,始终安静的林鹤凝才终于出声了,她居然还在笑:“裴不沉,你还在装什么?” “放肆!”裴信终于从震惊里回过神,双目血红地看向自己的昔日爱徒,“鹤凝,你是疯了么?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不知道悔改?!” 本来将她关进惩戒司时,裴信心中还抱有最后一丝侥幸,希望一切都并非她所为,最后惩戒司能查出真相、还她徒儿一片清白,可看如今她这幅癫狂之态,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鹤凝,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裴信哽咽了,抬袖狠狠擦掉眼角的泪。 “怪他!都是他!都是裴不沉的错!”林鹤凝突然凄声尖叫起来,手中的匕首也剧烈颤抖,几缕鲜血从宁汐脖颈流下。 逐日剑鸣,热浪席卷,月白衣袂翻飞如残影,林鹤凝当胸中了一剑,整个人被重重击飞出去,却仍不甘心地将匕首反掷向宁汐后心。 宁汐被一只胳膊拉着转了一圈,后仰倒在他的怀抱里,裴不沉一脚踢开那只沾了血的匕首。 大师兄没握剑的那只手在她脖颈处用力一抹,指尖溢出灵力将伤口止血,她痛得眯起眼睛,余光里瞥见他神色暴怒得近乎扭曲。 下一刻,白樱香淡而远去,裴不沉已经提起剑,杀意凌冽。 第47章 疯态早死白月光 “快!围住她!不要让她跑了!” 惩戒司大长老的嘶吼声响彻夜空,在场的白玉京弟子终于反应过来,迅速将林鹤凝包围在其中。 兵刃寒光闪烁,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密网,林鹤凝站在中央,长发凌乱,双目猩红,仿佛嗜血的野兽。 她从一个迟钝的弟子手中抢了剑,剑尖垂下,剑伤还挂着那上一任主人的无辜鲜血。 宁汐早被一拥而上的弟子护到了身后,她看着场中对峙,莫名地心悸又困惑:林鹤凝何时变得这样厉害了? 似乎与她同样困惑的还有裴信长老,他始终无法对自己的昔日爱徒痛下杀手,自开打以后就一直僵在原地,口中喃喃着:“……这剑招……不,我从未教过她啊……” 同他们站在一道的,还有体弱无法握剑的南宫音,宁汐余光一瞥到她就有种莫名的心虚,立刻朝着反方向挪远了两步。 南宫音却没有看她,而是盯着林鹤凝,开口道:“不瞒诸位,这位林姑娘,便是我今日要寻之人。” 她似乎生怕这哗然场面还不够混乱,声音柔婉却十分清晰:“敢问林姑娘,上月二十日,尉迟夫人的灵堂外,你见了谁,在做什么?” “问我?”林鹤凝低声嘲笑道,带着些许癫狂的快意,“不如去问问你那好郎君赫连为。” “鹤凝?!你当真——”裴信气急攻心,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吐血,宁汐见状连忙跳过去,轻轻替他拍背顺气。 南宫音居然不是来找她发难的?宁汐心中大为诧异,却听那厢林鹤凝已经痛快承认了:“对,那日我是与赫连为在一起。” 南宫音的眼中蒙上了盈盈泪光:“尉迟夫人的葬仪,你却在背人处做出这样的丑事,你眼中可还有一丝礼义廉耻?” 在场所有白玉京弟子已经是个个脸色铁青,若说原本他们还抱有一丝迟疑,如今在南宫音的言语与林鹤凝的态度下也已经烟消云散。 “杀了她,以正 门风!“一道年轻而愤怒的声音喊道。 一名弟子率先冲上,刀刃直直砍向林鹤凝的肩膀,她却不闪不避,冷笑着抬起手中剑,轻轻巧巧便将对方的刀震得脱手飞出,紧接着,她一脚踹向那人胸口,将她踢飞数丈,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废物。”她嗤笑一声。 围观的宁汐眉头越皱越紧。这段日子她天天跟着大师兄修习剑法,对大师兄出招时的动作习惯十分熟稔,例如大师兄总喜欢在收剑时微微上挑,又喜欢后发抬剑制人……这些特有的小习惯,怎么林鹤凝也有? 她不禁看向袖手站在一边的裴不沉,他自最初刺了林鹤凝胸口一剑后便没有再动手,只是冷眼旁观,面沉如水,看不出在想什么。 他整个人沉静得几乎融进夜色,也就是这一瞬,宁汐忽地觉得大师兄好像有点陌生。 “林鹤凝,你毁坏剖心锤、试图暗害少掌门,几次出手欺压外门弟子,又勾引他派弟子、在掌门夫人灵前大不敬,如今更是公然杀伤同门修士——诸般罪行,你可认?!” 更多的人冲了上来,刀光剪影交错如雨,将林鹤凝层层包围。 可她依然冷静地可怕,被惩戒司长老痛斥,反而利落点头:“对,都是我做的。” 她猛地扭头盯着裴不沉:“大师兄,你要亲手来杀我吗?” 宁汐愕然地发现:她似乎,还在兴奋? 裴不沉抱着胳膊,淡声道:“你还不配。” 话音刚落,林鹤凝的冷静犹如被投石击碎的玻璃,千疮百孔的狰狞瞬间暴露出来。 上前攻击的修士见状吓得手腕一抖,原本致命的刀刃错错只划过她的手臂,溅出一道血花,她立刻反手一剑,精准地捅进了对方的心脏。 “她不是人!她疯了!”林鹤凝的异状太明显了,已经有不经事的小弟子吓得想后退,背后其他同门摁着不得不继续上前。 “疯了?”林鹤凝握紧剑柄,眼中燃起更加狂乱的火焰,她不看其他人,只盯着裴不沉,“你不是一直讨厌我吗?来啊,杀了我啊!” 然而任凭她如何大吼,声音中带着撕心裂肺般的恨意,犹如从万丈深渊中传来的嘶吼,裴不沉却始终面无表情,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说。 宁汐扶着已经老泪纵横的裴信,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她十分可怜。 这就是为情爱所困之人的下场吗? 宁汐想起前世同样疯狂的奎木狼,又想起大妖秘境内大师兄同自己说过的天梵幻梦蝶堕妖之事,心中又叹又悲,又有几分见了丑态的淡淡嫌恶。 还好,她看了一眼大师兄,他不是求之不得、辗转癫狂之人。 看着大师兄依旧如此平静,她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也逐渐平静下来。 果然还是大师兄这样最好,永远镇定自若、进退有度,像长者一样温和可靠,若是有朝一日大师兄也变得扭曲极端……不,宁汐狠狠一甩头,笃信这根本不可能。 见裴不沉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肯下场,林鹤凝的动作越发急躁,突然,她的修为开始暴涨,剑刃划破空气,激起一层层冷冽的杀气,围攻她的修士开始接连倒下,有的人甚至还没看清她的动作,胸口就已经被划开一道血口,鲜血如泉喷涌而出。 短短数息间,围攻她的人便只剩下一半。 “用阵法困住她!”惩戒堂大长老咬着牙,恢复些许冷静,下达命令。 华光随之亮起,数十条灵光交织在林鹤凝周身,随即化为巨大的符文锁链,企图将她牢牢束缚,然而,她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几条光链,脸上的狂笑愈发诡异。 “凭这种小把戏,也想困住我?”随着她一声怒吼,锁链应声而裂,灵光碎成漫天的光雨,而她的气息愈发狂暴,仿佛要将眼前这片天地撕碎。 围攻她的修士看着她一步步向前,脸上早已布满惊恐,不少人开始下意识后退。 “裴不沉。”林鹤凝一步步逼近,语气嘲讽至极,“到了现在,你还不肯亲手杀我?” 鲜血的腥味弥漫在空气里,浓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鹤凝的身影如鬼魅穿梭,血红的瞳孔在黑夜里燃烧着恨意和狂乱,手中长剑滴血,每一击都携带着破风的凶狠,惨叫声和倒地的重物声此起彼伏。 她一步步踏过地上的血泊,脚步沉重,却如同修罗一般不可阻挡。 “够了。”裴不沉终于开口,一如既往地平静、不容抗拒。 林鹤凝盯着那张万分熟悉的脸,无数午夜梦回,此刻却只剩冷漠的眼睛。 他站在那里,神色漠然,衣袂不动,仿佛眼前的尸山血海都与他毫无干系。 林鹤凝笑出声,讥讽而又疯狂:“你终于要来,我——” 裴不沉道:“宁汐,出来。” 半个身子都躲在裴信身后、本以为眼前的修罗场已经与自己无关的宁汐:…… 啊?我吗? “你跟我学了这么久的剑,还没有实战练习过吧?”他转头,居然在这种时候还能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温声道,“正好,眼下是现成的,你去试试。” 宁汐:“……大师兄你是认真的吗?” 她才刚刚练气中期而已啊! 林鹤凝修为如何她不清楚,可就刚刚她力破围攻的狂态来看,绝对不是一个小小练气期可以胜过的。 “别害怕。”裴不沉还在笑,“我相信你可以的。” 啊,这……可是她都不相信她自己啊。 围观的弟子长老们全都瞠目结舌,惩戒堂长老裴苍琩气得吹胡子瞪眼:“不沉!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如今情形你却把这女娃推出来,是想叫她白白送死吗?!” 南宫音也跟着看了过来,视线落在宁汐脸上,微微一愣,却很快整理好表情,犹豫着劝道:“是啊不沉哥哥,眼下林姑娘不知使用了何等禁术,功力大增,数人围困都能不落下风,这位宁师妹如此柔弱,只怕对上林姑娘反而受伤啊。” 裴不沉却低头望着宁汐,神色专注:“我觉得师妹可以。” 清风夹杂血腥气,吹起少年偏长的额发,细长的柳叶眸中满是温和与笃定。 宁汐拒绝的话涌到了嘴边,却没有出声。 “裴不沉,你羞辱我?!”林鹤凝已经哑声尖叫起来,下一刻暗紫光潮爆发,围得铁桶一般的修士被她一击撞开,巨力混乱得仿佛要撕碎天地。 “那好,我就在所有人面前杀了她,让你也尝尝什么我的恨!” 剑锋转瞬到来,堪堪掠过宁汐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裴不沉微微皱眉,将逐日剑丢过去:“师妹,接着!” 逐日剑在墨蓝天幕下划过一道炎光,割裂夜色,稳稳当当地落进了宁汐的手里。 她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林鹤凝的下一剑就已经到了。 剑与剑的碰撞声划破夜空,林鹤凝像疯了一样,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每一击几乎都像是以命换命般狠绝。 而宁汐在一开始的慌乱之后,迅速镇定了下来,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昔日大师兄耳提面命的一招一式,在被接连逼退几步之后,忽然,她瞅见了一个破绽。 几乎是转瞬即逝的机会,宁汐出手迅疾而精准,仿佛已经在胸中演练过千万遍,剑意如水流转,挡住第二剑,然后是第三剑、第四剑…… 她惊奇的发现,林鹤凝的每一个动作在自己眼里似乎都放慢了数十遍倍,破绽愈来愈密,犹如透光的缝隙逐渐亮成一片。 铮——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0节 林鹤凝手中长剑被击飞,她因力竭而跪到在地,喉间传来压抑的喘息声。 鸦雀无声。 有弟子惊呼出声:“这、这是剑锋新收的弟 子?!我竟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好厉害!” 原本极力反对的惩戒堂长老裴苍琩也安静下来,不再多说,嘴角却微微翘起:一个林鹤凝,就闹得整个白玉京鸡犬不宁,还当着南宫家来使的面,简直奇耻大辱!裴不沉又不肯出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苍琩是裴清野的远亲,自觉论资排辈也该比裴不沉高出许多,本就不服他这个黄毛小儿继任掌门之位,同裴苍琩同样想法的长老亦不在少数,是以裴清野去世多年,裴不沉始终只是个少掌门,没有正式继任。 幸好,如今有这女弟子出头,倒是狠狠替他出了一口气。裴苍琩眯起眼,摸着八字胡,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暗记下了宁汐的名字。 根骨奇佳,倒是个修炼的好苗子,只是看样子与裴不沉关系匪浅,须得多加防范。 宁汐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逐日剑,心中也有几分讶异:她知道自己占了车轮战的便宜,可她没想到自己真能胜过林鹤凝一招半式。 大师兄的特训果然有用。 林鹤凝被逼入绝境,宛如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脸上青了又白,可也只是那一瞬,几乎是下一刻,她又站了起来,竟是舍了剑不要,赤手空拳也要搏杀宁汐。 一只胳膊从宁汐背后探出,裴不沉不知何时闪到了她身后,扣住她的肩,将她拉出了林鹤凝的攻击之外。 其余弟子终于从看呆了中回过神来,再次操起兵器围攻而上。 “真棒。”裴不沉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脑袋,“师妹刚刚基本做得很好喔,不过使出落雁一式的时候手腕处理再简洁一点就更好了。” 宁汐:居然真的是现场教学! 裴不沉还在一边道:“待会找机会,看能不能再让你上去试一次。” 宁汐:“……我觉得再教下去,她会入魔的。” 她怀着复杂又同情的目光,投向场中的林鹤凝,后者因为怒火,脸上甚至爆起了一根根紫红的青筋。 她心潮涌动,自然就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群或讶然、或迷茫、或若有所思的目光。 其中若有所思的便是南宫音。 “系统,我没记错的话,”南宫音在脑内敲系统,“宁汐就是赫连为的那个早死白月光吧?” 第48章 叛逃大师兄对谁都不可能有男女之情。…… 此次南宫音能找上门来,也是因为系统向她通风报信。 趁着裴不沉离开白玉京,她派人潜入其中得到了证据,这才敢上门来找林鹤凝的茬。 没想到除了一个林鹤凝,又跳出来一个宁汐。 赫连为这个攻略对象怎么这么不让她省心?! “是的,宿主。”系统很快回应,也有些疑惑,“不过按原书剧情,她应该早就死在天枢三十九年的妖祸里了,怎会出现在这里、还成了白玉京的弟子?” 一人一统的对话都在脑内进行,无人发觉。只有南宫音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问我我问谁。反正现在她已经活着了,而起看起来活得还不错。” 她看了一眼那边正在亲密交谈的两人,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自己温婉如水的人设:“得想办法杀了她,不然我怎么完成任务。” 原书剧情里,宁汐作为男二赫连为黑暗人生中的一束光,是他饱受欺凌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之一。只可惜天枢三十九年大妖为祸人间,妖力混乱山崩河涝,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赫连为的母亲与宁汐都在这场妖祸中死去。 此后每当赫连为被赫连家人折辱的时候,就会回想起曾经宁汐给予他的糖人,凭着那一点舌尖上的甜蜜他才终于撑到最后,将昔日瞧不起自己的同门都踩在脚下,成为真正的仙门首座。 然而自南宫音穿过来后,原书剧情已经崩得一塌糊涂了,可她还不能放弃,她想回家,她必须把一切都拉回正规。 该攻略的人要攻略,该死的人也只能送她去死了。 她又敲系统:“赫连为知道宁汐还活着吗?” 系统沉默了一会,将两人的互动化为文字展示给南宫音,然后才道:“知道,但看他表现,似乎还没有对宁汐生出特别的情谊。” 南宫音不以为然,按照原书描写,赫连为本来就是个阴鸷偏执、心思莫测的性子,上一秒还能爱之欲其生,下一秒就能恶之欲其死,他中意谁或是喜欢谁压根都不会表露出来,往往要过了十几二十年,旁人才会发现他原来是把这人放在心里。 她想着,又烦躁地啧了一下舌,若不是他这种麻烦性格,她也不至于攻略了这么久还一无所获。 “你替我盯着宁汐。”南宫音还是决定未雨绸缪,“一旦她要与赫连为见面,你就通知我。” 不管这一回赫连为是否对自己的这个昔日小未婚妻还有情愫,她也要将之扼杀在摇篮里、取而代之。 * 林鹤凝手中的长剑再一次被打飞,阵法亮起,灵索牢牢困住了她的手脚和身体。 裴信已经泣不成声,转而向众长老深深一礼:“我这徒儿,她、她是糊涂了,我知她活罪难逃,可还请诸位同袍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暂且饶她一命,下半辈子我会将她牢牢看管,定不让她再出炼器峰一步……” 裴苍琩执掌惩戒堂多年,早就磨练出了铁石心肠的冷心性,思及亡弟,难忍愤恨道:“她杀我门派众人,还凭空攀诬少掌门清白,还想这么轻易就放过?” 这厢他们争执激烈,那厢林鹤凝被灵锁束缚,仍旧兀自挣扎不休:“裴不沉,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裴不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淡淡笑道:“我与林师妹素来不相熟,何来害你一说?” 林鹤凝抖了一下,旋即不可置信地哑声大喊:“你这个骗子、伪君子!” 看管她的弟子忍不住厉声喝止:“够了!大师兄也是你这等嫌犯能胡乱辱骂的?!” 林鹤凝发出尖锐爆鸣:“他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就是个骗子!他杀过人!你们都忘了赫连含山是怎么死的吗?!” 然而没有人信她,弟子冷冷道:“昆仑丘早已传话还大师兄清白,你再血口喷人也是徒劳。” 林鹤凝几近癫狂,又哭又笑,众人多半也曾经对这个炼器峰的大师姐记忆深刻,如今见她情状多少于心不忍,纷纷别开视线。 只有裴不沉在静静地盯着她。 忽然,他朝着林鹤凝比了一个用剑划脸的动作。 林鹤凝的哭叫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一瞬寂静。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场叛乱终于要结束时,虚空中忽地裂开一道黑洞。 “有趣的表演。”低沉而冷漠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 有人认出这声音,惊叫出声:“大妖阎野!” 一只布满鳞片的爪子自其中探出,扣住林鹤凝的肩膀,将她拽入阴影之中。 林鹤凝似乎与在场的白玉京弟子一般震惊,阎野又低下头,用爪子拍了拍她的脸,带着些许怜悯和戏谑,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道:“你还有用,有人同我做了交易,托我救你一把。” 逐日剑已然飞上,剑刃刺中对方胸口的同时,阎野吐出暗紫色的妖血,他不敢恋战,只能仗着遁空术法的先机,拔出胸口的逐日剑,反手掷向裴不沉。 下一瞬,他们便消失在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众弟子握紧剑柄,凝视这满地伤员尸体,久久未动。 逐日剑带着被割下的龙鳞和血肉碎末回来,察觉到主人心情不佳,有些瑟缩地用剑柄蹭了蹭他的袖口,见主人依旧毫无反应,它不敢再撒娇,赶紧匿了。 裴不沉厌恶地将那片龙鳞碾成齑粉,扔在地上,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受伤修士,他重新换上一张温和面容,亲自弯腰将人扶起,温声安抚。 其余弟子也在长老们的指挥下开始救治伤员,清理战场。 空气中始终凝结着沉闷的氛围,偌大的广场上众人忙忙碌碌,却始终无人开口交谈。 宁汐提起担架的一头,帮忙将伤员送到百药园,心里也沉甸甸的。 十一月的妖祸已经让白玉京损伤惨重,如今又…… 躺在担架上的弟子抹 了一把眼泪,哽咽道:“林师姐这算叛出宗门了吗?” 按照白玉京规矩,叛逃者必需被清理门户,即使追杀到天涯海角,也需要将此人捉回抽出灵根受刑。 无人应答。 * 深夜,无人的山洞间,林鹤凝被阎野随手丢下,她痛苦地发出哀鸣,捂住腹部。 山洞附近原本有深夜出来觅食的野鼠,察觉到不妙的空气,连“吱吱”都不敢叫,立刻夹着尾巴逃了。 林鹤凝蜷缩成了一只虾子,一会打哆嗦,一会汗如出浆,整个人仿佛置于冰火两重天。 阎野不耐地啧了一声,粗鲁地钳住她的下巴,逼她张开口,然后塞入两枚铜钱大的乌黑药丸。 林鹤凝的瞳仁瞬间被染成了漆黑,面色惨白如金纸,张嘴哇地吐出了鲜血。 “麻烦死了!”阎野骂骂咧咧地,又往她肩胛骨出点了两下,灌入妖力,后者额上暴起紫红的青筋,在月光照耀下尤为狰狞可怖。 “赫连家的小子,你再不出来,你这相好的就真要死了!” 惨淡月色下,山洞外的阴影处浮现出一道披着斗篷的漆黑人影,兜帽下少年的脸庞邪肆俊美,神色自若:“她不是我相好。” 他闲庭信步似的走近,微微躬身检查了一下林鹤凝的伤势,指尖翻阅伤口的模样好像只是在挑选一块成色不错的猪肉。 阎野冷笑:“不是相好,还巴巴地求老夫帮你救人?” “求?”赫连为不悦地皱眉,“别忘了,你恢复妖力的契约可还在我手上。” 阎野重重冷哼:“虎落平阳被犬欺。若不是老夫被那裴家小儿重伤,怎会被封在诛邪渊、又怎会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当年妖祸,万恶的仙门竟然使出偷袭这样可耻的招数,他全心全意与裴清野对战,不妨背后居然捅来暗刀,否则以他的修为,绝无可能败给区区一个人族修士。 赫连为挑眉,语带讥讽:“可就是我替你解开的封印,又替你寻了五千童男童女祭祀,这才恢复了你五成功力。” 当年秘境试炼,机缘巧合之下他撞见了被封印在诛邪渊的阎野,彼时他正被赫连含山狠狠欺压,后者几次三番试图在秘境中对他下手,几乎害得他到了生死一线,危机关头他渗出的血液解开了封印,并与封印中的阎野结成了血盟,从此阎野必须为他所用。 阎野一想起这事就火冒三丈,也不欲与他多说:“反正人已经救了,之后她是死是活,老夫可就管不了。” 说罢,他直接朝洞外走去,心中冷笑:先前为了助那女修越狱,赫连为送了那女修一瓶妖血强行提升修为,可妖毒霸道,与修士体内的灵力相冲,如今她遭到反噬,气血逆行,不出半刻钟就要爆体而亡,他倒要看看,赫连为那小子还有什么办法! 阎野走后,赫连为冷眼旁观着在地上不断抽搐的林鹤凝。 好不容易培养的棋子,就这么被丢出了白玉京,说不心烦是不可能的。 赫连为冷冷吐了一句“废物”,掌中凝出诡异的黑气,笼罩了地上的女子。 林鹤凝痛苦地扭曲起来,整个人仿佛都被搅碎了一半,骨骼关节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响声,鲜血从每个毛孔争先恐后地涌出,转眼间她就成了一个血人。 这般极为恐怖残忍的景象,赫连为却熟视无睹。 物尽其用,正好,就在她身上试试他新修的堕鬼术。 * 林鹤凝叛逃一事,在众仙门内引起了很大风波。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1节 往小了说,白玉京自家内部的事,关起门来怎么解决外人自然无缘置喙。可偏偏当事者还牵扯上了赫连家与南宫家。 事后第二日,赫连为便亲自前往白玉京请罪,道是他与林鹤凝并无逾举行径,只是曾经在弟子试炼秘境时有过一面之缘,对于林鹤凝为何戕害同门,他也十分费解。 他这话真假不论,但总之南宫音似乎是信了,据传两人关起门来说了一会话,南宫音便泪水涟涟地被哄好了。 又过了几日,临行前她还特地又向裴家长老们赔礼,道是此事虽然盖因林鹤凝之过,但若非她逼迫太紧,林鹤凝也不会骤然发作。白玉京因此死伤的修士以及其他损失,都会由南宫家一力赔偿。 白玉京上下自然对她感恩戴德,许多弟子都在感叹:“南宫大小姐真是人美心善!” “嗐,我要是赫连二公子也不会放着宝玉蒙尘,去选别人。” “林师姐真是糊涂……” “别叫什么林师姐了,这样的叛徒,不配当白玉京的门人!” “不过,当日她受围攻时几次对着大师兄发难,我怎么瞅着她好像对大师兄也……?” “你看大师兄对她的态度,像是有情的吗?” “倒也是。唉,不如说大师兄对谁都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吧。” 宁汐前往山门时,正听见守门的弟子这一句,她分了一下神,然后才迈下台阶。 一盏长明灯旁,裴不沉已经背着手在等她了。 他的身影罩在明亮的光晕里,显得格外修长挺拔。 听见她的脚步声,裴不沉转过身,莞尔一笑:“取回玉简了吗?” 炼器峰的弟子帮她把玉简修好之后,裴不沉的传音几乎是立刻就到,让她收拾好行李,立刻到山门来,宁汐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还以为有什么大事,面上都有些紧张。 裴不沉走过去,伸手掂量了一下她的包袱,笑道:“这么轻,带的衣裳够吗?” 宁汐点头,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那便走吧。”裴不沉拿出扶乩卜盘,低声念了句咒,淡淡的青烟飘向西北方。 “我们这是要去哪?”等上了飞剑,宁汐拽着裴不沉的衣襟,忍不住问。 裴不沉笑得很爽朗:“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跟着我走了吗?” 宁汐一呆:“可是是大师兄你叫我来……” 裴不沉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腕,让她扶住自己的腰,这才道:“林鹤凝叛逃在外,我们是去替白玉京清理门户。” “她伤了许多同门,又有阎野相助,一般弟子前去或有危险,所以我才亲自去。” 宁汐点头,又是怔愣:“那为什么叫我也去?” 她也是一般弟子啊。 裴不沉笑道:“留你一个人在宗门里,我不放心。”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宁汐纳闷,她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岁小儿。 “大师兄你是不是又想让我去现场观摩学习剑术?”她想了一会,自认琢磨透了大师兄的心思,十分自得。 “你觉得我把你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个?”裴不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那你就当是吧。” 切,被她看穿了还不肯承认。 * 两人前脚刚走,裴从周率领着一队弟子就匆匆忙忙赶到了山门,却没等到本该和自己一同出发的裴不沉。 他急匆匆地给大师兄传讯询问,看清对方的回复后差点气笑了:什么叫他和宁师妹先走、让他们剩下的人自便?! 不是说好由大师兄带着一队弟子去捉林鹤凝吗,他怎么把其他人都甩下了?! 而且为什么要叫宁汐师妹啊!她根本不在此次下山任务的名单上吧! 一旁的小弟子见裴从周气得跳脚,小心翼翼地开口:“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裴从周气得磨牙:“还能怎么办,我们自己再找一个方向去捉林鹤凝呗。” 小弟子迷茫道:“不去追大师兄,他不会生气吗?” 裴从周高深莫测地瞥了他一眼:“只怕我们追上去的话,大师兄才会生气。” 小弟子:? 裴从周叹了口气,冲一帮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的愣头青一挥手:“走吧。别去搅和你们大师兄的好事了。” 第49章 客栈“哥哥” 按照扶乩卜盘所显示,林鹤凝藏身之处离 白玉京还有千里之遥,但是天已经黑了,妖物通常在黑夜时会频繁出没,为了安全,裴不沉带着她御剑落地。 落地处是一座相当热闹的凡人县城,他们向路人打听了一下,得知此处名为风月镇。 “这名字好奇怪。”宁汐不假思索道。 “姑娘有所不知,镇名是来源于我们城中最大的一间客栈风月楼,那可是十里八乡都闻名,每日生意都红火得不得了呢!” 路人见眼前男女都是一副气质非凡的好相貌,忍不住多嘴道:“尤其像你们这样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妻,最适合去风月楼玩一玩啦!” 裴不沉含笑看了宁汐一眼。 宁汐突然回想起说大师兄不会动情的闲言碎语,心想他是不是不太乐意被人误会是夫妻,于是正经道:“您误会了,他是我兄长。” 既然是来捉拿叛徒,就不能大张旗鼓以免走漏风声让对方伺机逃了,要隐瞒身份的话,兄妹最合适了。 裴不沉不笑了,面无表情地对着那路人道:“请问风月楼在何处?” 谢过热心路人,两人一道进了风月楼。 金碧辉煌,鼓瑟吹笙,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当真是气派无比。 一进门便有店小二围上来,殷勤道:“两位是用饭、还是住宿?” 明日才启程,宁汐见裴不沉不吭声,便主动道:“住宿。” “好嘞。”店小二道,“上好厢房一间!” 宁汐连忙摆手:“我们不是夫妻。” 店小二翻了翻手中账簿,为难道:“啊,可我们只剩下一间房了。” 就在说话的当口,又有新的客人迈进门槛,呼喝道:“有没有房间,本大爷要住店!快过年的真是晦气,找了五六家客栈全都住满了!” 宁汐这下也顾不得挑三拣四了,连忙拉住抬步要走的店小二:“就一间,我们定了!” 店小二满面笑容地应了一声,又去给那新客人赔礼解释去了。 宁汐舒出一口气,晚上不用露宿街头了,她心里还挺高兴,再看大师兄,他也翘着嘴角,心情十分愉悦的模样:“妹妹饿不饿?” 妹妹……宁汐怔了一下。 许是见她神色不对,裴不沉脚步停下,温声道:“怎么了?” 宁汐揉了揉发酸地鼻子,小声道:“想起我哥哥了。” 知道她当然不是在说自己,那就是她的亲生哥哥了,裴不沉讶然道:“你有哥哥?我怎么从没听说?” “在我出生前他就夭折了,我也是听我爹娘讲的。” 裴不沉叹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别太伤心了。你如果愿意,把我当成兄长也可以。” 这话戳进了宁汐心里,她一早就想这么喊了,于是脆生生又叫了一句:“哥哥!” 裴不沉顿了一下,目光幽深,过了一会,才笑了:“阿汐妹妹。” 嗯……突然被叫小名了,大师兄最近的亲昵总是来的猝不及防,宁汐很快适应,也有样学样:“不沉哥哥!” 他俩这里叫得欢,另一边的店小二已经捂着嘴笑开了花——还说什么兄妹,这一看就是情哥哥情妹妹啊!果然小夫妻之间的情趣,他们外人是懂不了的。 “好了,吃饭吧。”裴不沉陪她玩了一会,牵着她去饭桌。 宁汐还真有点饿了,就向店小二叫了几个菜。 紫苏叶炒辣子鸡丁、鲫鱼豆腐汤,白灼小青菜,还有风月楼的拿手菜酱卤羊肉。 据点小二的介绍,是用吃草原鲜草、饮冰山融化雪水养大的肥嫩小羊羔肉,配以八角、花椒、桂皮等十几味熬煮卤味,最后每一片都切得薄如蝉翼,雪白的脂肪和酱红的肌肉纹理相间、色如大理石,摆成了一朵层层绽放的牡丹花。 宁汐下巴搁在桌面上,将盘子转了好几圈,对着这精致的造型,都有些无从下筷了。 店小二送餐经过,便笑眯眯地提醒:“客人不妨赶紧用餐吧,小店待会就要宵禁了。” 客栈还有宵禁? 宁汐诧异地看他,可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一转眼又端着菜碟去另一桌了。 “他说的对,师妹快吃吧。”裴不沉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淡声道,“这客栈里有鬼气,怕是半夜不太平。” 宁汐立刻觉得送到嘴边的酱羊肉都不香了,瞪圆了眼睛:“鬼气?” 裴不沉道:“这里闲人太多,回房再同你细说。” 一关上门,宁汐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哪里有鬼,大师兄你怎么发现的?” “闭眼。”裴不沉屈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轻声道:“祖师在上,弟子在下,天命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 做完,他又耐心解释:“这是开天目咒,只能持续半个时辰,你睁开眼就能发现端倪了。” 宁汐依言照做,果然,原本平平无奇的桌椅、墙壁、门窗上都缠绕上了淡淡的暗黑鬼气。 鬼与精怪妖魔不同,是由活物死后怨念所生,后者还有灵智不开、与人为善的一面,前者就纯粹是是见人就屠戮的凶残邪物了。 裴不沉道:“既然见到了,便不能束手不管。今夜你先休息,我布个阵法,将盘踞在此地的怨鬼镇压了便是。” 驱鬼她是外行,宁汐也没有坚持要插手,只还有些不舍:“那大师兄你布阵的时候我能不能在旁边看着?”技多不压身,她也想学怎么捉鬼。 “不行,你金丹未成、心智不稳,冒然与鬼气冲撞容易伤及心神……”说着说着,他对上宁汐失望的视线,难得地卡顿了一下,沉默一会,无奈地笑起来,“拿你没办法,那只许在旁边看着,不能插手。” 宁汐自然举双手同意。 于是裴不沉出去拜托店小二准备驱鬼的香案、烛台、糯米、鸡血、朱砂和一叠黄纸,后者将这些东西送上来的时候还一脸迷茫:“客官您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裴不沉撒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快要过年了,我与妹子怕来不及赶回家乡,便打算提前在路上祭祖了。” “原来如此,那也是应该的。”店小二笑道,帮他一块将东西在厢房内摆好,“不过还请客官动静小一些,我们这来来往往的都是客人,若是别的客人看到了,恐怕有嘴也说不清呀。”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2节 裴不沉当然道好,送走了店小二,便取出桃木剑,用鸡血浸泡过半柱香后,闭目念诵:“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须逮去,不得久停。”* 在开了天目的宁汐眼中,随着桃木剑挥到之处,原本空无一物的鬼气弥漫处骤然扭曲,隐约形成了一个呐喊的人形,下一刻又被桃木剑毫不留情地一斩两断,空气中仿佛传来一阵无形的刺耳尖叫,随即被撒上白糯米的地面凭空出现了一捧暗红到近乎黑色的血迹。 裴不沉收起木剑,又将剩余的香灰倒在糯米之上,香灰一落下,糯米便仿佛烧焦了似的变成了暗金色。 宁汐吸了吸鼻子:她有点想吃炒米了。 “这就算解决了吗?”宁汐好奇地问。 “嗯。”裴不沉收拾剩下的东西,“此地只是一抹怨魂所以易杀,所以只做了最基础的镇压处理。若是遇到厉鬼,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厉鬼又是什么样的?” “生前所害性命十人以上,以怨念存人间超过百年,死后又以鬼身继续杀人以千数计,成为厉鬼。这样的鬼物基本已经绝迹了,所有仙门对境内的凡间城镇都有控制,不会放任某处死了这样多的人还不管。” “厉鬼无法被简单镇压杀死,即使试图击杀,反而会导致它的怨念更重、威力更大。不过,即使遇到了也不用害怕,所有鬼物的破绽都一样,在于其姓名与生平,二者关系凝聚鬼气的怨念所在,一旦怨念被戳穿后鬼物就会失去法力,然后我们念诵超度即可。” 宁汐暗自记在心中,又将大师兄方才念过的开天目咒与镇压咒默念了好几遍。 裴不沉见她小嘴喋喋不休地嘟囔,便知道师妹又开始犯起学痴了,笑着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脑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时半会你也学不成捉鬼大师的。” 宁汐“哎哟”一声捂住脑门,愤愤不平道:“那大师兄你花了多久学会的驱鬼术?” 裴不沉笑眯眯:“半日。” 宁汐:……我跟你们这帮天才拼了。 “你要真的担心遇到鬼,可以先用这个照鬼镜。” 裴不沉取出黄纸,毛笔沾朱砂一气呵成,然后将符纸贴在了屋内的铜镜上。 宁汐对着铜镜自照,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照不出自己。 “刚刚贴的是照鬼符,暂时将这面镜子作为法器,只有鬼才会被镜子照出,人在里面是看不见的。” “送给我的吗?”这算是宁汐正式得到的第一个法器,她极为珍惜地收了起来,“谢谢大师兄,我会小心使用的。” “不用太小心,以后我给你更好的。”裴不沉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 宁汐朝他笑笑。 * 临睡,宁汐从包袱里掏寝具的时候,摸到了自己放好的安神香囊和白玉生肌膏。 香囊里的草药和药膏是她临出发前特地用了灵石向百药园兑换的,香囊就是她就着之前大师兄绣了一半的那个继续绣好了。 “大师兄,这个送给你。”宁汐将两件东西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裴不沉怔了一下,先拿起香囊看,认出了自己绣的白樱,接着迟疑道:“这块泥巴是……?” 宁汐:=口= “是月亮啦!” 裴不沉笑了,将香囊放在鼻尖轻嗅几下,才极为认真妥帖地收进怀里:“师妹有心了。” “还有白玉生肌膏!”宁汐献宝似的递上前去,“听说对祛除眼下青黑很有用的。” “师妹嫌弃我有眼下青黑、觉得我不好看了?”说着,他又故作悲伤地叹了口气,幽幽念道,“等闲变却故人心……” 宁汐张目结舌,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大师兄最好看了!” 裴不沉这才像痛饮了糖水般畅快一笑,又朝她凑近了一些:“那师妹帮我涂药吧。” 大师兄自己看不见眼下,请她帮忙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小事宁汐当然不可能推辞,于是她让裴不沉坐在床边,自己跪坐在床榻上,膝行着挪过去,凑近。 用指尖挑了一点色如白玉的药膏,然后小心翼翼地撩开少年细如蛛网的黑发,柳叶眼温柔而沉静地望着她。 “大师兄你睁着眼睛我怎么涂药啊?” 于是细长的眼睛弯起来,黑亮的瞳仁都被遮住一半,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宁汐一边涂药,一边心想大师兄的眼睫真的好长,又很浓密,覆在眼睑上毛茸茸得像蛾翅一样。 可能她碰到皮肤时还有一点痒,时不时那两扇小小的翅膀还会轻轻抖动,可怜又可爱。 花了将近三分之一刻钟,仔仔细细地涂完药,宁汐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涂药的时候居然一直在屏住呼吸。 几乎是在她手指离开的一瞬间,裴不沉睁开了眼,眸中亮得古怪。 第50章 风月“大师兄可以和我睡一张床呀?”…… 风尘仆仆赶了一整天的路,宁汐浑身酸痛,但身上发间都是尘土又不能不洗,她只好打着哈欠,一边往铜盆里倒热水。 实在太困了,眼皮都跟胶水糊住似的睁不开,结果一不小心水壶口一偏移,热水浇到了手背,她立刻被烫得一声惊呼。 裴不沉原本正在铺床,听见她的惊叫马上抽出逐日剑,慌张地冲到她面前:“有危险?!师妹别怕!” 宁汐:“……我烫到手了。” 裴不沉同她面面相觑,然后默默把剑收回去,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有点红肿,涂点药就会好了。” 他用随身携带的棉棒和膏药仔细地将铜钱大小的伤口涂好,宁汐可怜兮兮地举着手,分神感慨:“大师兄的口袋里真的什么都有诶。” 裴不沉笑了笑:“小的时候父亲不在,母亲生病,我又经常受伤没人管,就习惯了自己上药。” 宁汐:……糟糕,问到大师兄的童年创伤了啊! 看见她后悔不迭的脸色,裴不沉反而又笑了,用纱布仔细包好伤口,还打了个蝴蝶结:“没关系,我不难过,师妹别往心里去。” 宁汐支支吾吾地点头。 “你的伤口碰不了水。”裴不沉瞥了一眼她倒好的热水,“师妹是要洗什么东西吗?” “想洗头。”宁汐如实道。 裴不沉伸手轻轻碾搓她的发尾,少女的发质偏软,细细的打着卷,因为该长身体的时候饿一顿饱一顿,发色里带了点营养不良的焦黄,不过自从他和膳食堂打过招呼以后,膳食堂的食修都会专门在师妹不注意的时候给她做一份营养餐,如今新长出来的碎发就乌黑多了。 “挺干净的呀,不用洗吧。” 宁汐鼓起脸,坚持:“不洗头我明天没法出门。”大师兄根本不懂女孩子的想法! 裴不沉拗不过她,只好撸起袖子:“那我帮你。” 啊? 她就眼睁睁看着他用手肘试了一下水温,然后将葫芦瓢、干净巾子、皂角、梳子等物件一应摆好,然后看着没动弹的宁汐,笑着催促:“师妹?” 在意识过来之前,宁汐就自己坐到水盆边了。 裴不沉一手护着她的后脑,一手放在她背后,慢慢将她往下放,过程中大师兄始终俯身罩在她上方,身影遮住了烛光,一缕长发滑下来扫到了她的脸,痒痒的,带着他身上特有的白樱香味,莫名地让她心跳加快了。 最后她整个人就成了近乎平躺的姿势,双手不安地交握在胸前,眼珠子乱转,视线一直跟着他。 大师兄一看她这幅眼巴巴的僵硬样子就发笑:“在紧张?” 宁汐讷讷点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大师兄又笑,拿起木梳将她的长发疏通,一边柔声细语地安慰:“不紧张啊,大师兄轻轻的,不会痛的。” 虽然知道他是在说不会扯到自己的头发,但她还是不自在地抠了抠手心。 梳好头发,裴不沉先拿起木瓢舀水浇湿她的头皮,然后取了皂角开始揉搓,宁汐连忙闭眼,但还是晚了一步,“哎哟”一声。 他立刻停下来:“泡沫弄进眼睛里了?” 宁汐抬手想去揉,又怕揉不好弄得更里面,痛得泪水满睫。 裴不沉两手还浸在水盆中,他低下头:“自己掰开点。” 见她没听懂又补充道:“我是说眼皮。” 宁汐照做,然后水光朦胧中就见大师兄的脸忽地凑近了。 他舔了一口她的眼睛。 她只来得及瞥见最后一点来不及收回的舌尖,看起来粉粉嫩嫩的,又细又长,像某种蛇类的尖尾。 大师兄又若无其事地对她笑了一下,继续帮她洗头。 他过于坦然自若了,以至于宁汐也不好意思多想。 接下来洗头的过程中大师兄都格外注意,没让泡沫再进宁汐的眼睛。两人分别洗漱过后就各自准备就寝。 入了夜,风月楼内依然很热闹,时不时有赌钱玩乐的吆喝声从楼下传来,窗外剪影经过的酩酊大醉客人、手持酒杯的店小二、身姿妖娆的舞姬……一直闹到二更天,房外才渐渐安静下来。 大师兄把唯一的一张床留给了宁汐,自己打了个地铺。 宁汐洗漱干净,趴在床上,满是不解:“大师兄可以和我睡一张床呀?” 将近年关,屋外都是天寒地冻,虽然风月楼里烧了地暖,可躺在硬邦邦的冷砖石地上肯定不如床榻暖和。 裴不沉看了她一会,才道:“男女有别,师妹须得多注意才是。” “可是大师兄和别的男人又不一样。”宁汐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侧躺着看他。 裴不沉看起来很高兴,坐了起来,似乎打算上床:“哪里不一样?” 宁汐:“大师兄就像、就像我的爹爹,又像我的阿娘!”和爹娘睡在一起当然就无需顾忌太多了嘛。 谁料裴不沉听完脸色一沉,又躺回去了。 咦? 宁汐困惑了:“你生气了吗?” 裴不沉翻了个身,用后背冲她,幽幽道:“没有。” 见他这么说了,宁汐心大,也就信以为真,“哦”了一声,继续无知无觉地在某人的雷点上蹦跶:“我一见大师兄,就觉得特别亲切,感觉和家里的长辈特别像。” 裴不沉“呵呵”笑:“我高兴得很。” 宁汐也跟着他笑起来,然后打了个哈欠:“大师兄晚安。” 和大师兄同睡一屋,宁汐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直到半梦半醒间,她听见隔壁传来奇怪的“咯吱咯吱”声,还有沉重的撞击声与男人粗重的喘息。 她被吵得睡不着,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看床下的大师兄,他也没睡,面色有些许古怪。 宁汐纳闷道:“隔壁在干嘛?” 裴不沉沉默了一会,道:“在行敦伦之事。”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3节 宁没读过多少书汐:“啊?那是什么?” 裴不沉又沉默了,最后才道:“师妹年纪还小,睡吧。” 前后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可是看起来他不打算继续解释了,外头又是宵禁不能冒然外出,宁汐只好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闭眼准备睡觉。 然而隔壁闹得实在是太过分了,将近半个时辰都没有停,甚至还夹杂着抽泣求饶的女声。 宁汐嚯地坐起来,两眼圆睁,满腔正义:“隔壁是不是在打人啊!大师兄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吧?” 裴不沉平静地躺在被子里,道:“没有打架,乖,你睡吧。” “可是那姑娘听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裴不沉沉默一会,起身,重重在墙上拍了两掌,所有怪声戛然而止。 “没事了。”他回去的时候顺道替宁汐掖好被角。 终于清静了,宁汐满意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头一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入睡后不久,大师兄翻身坐了起来,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她的床边。 一室黑暗,唯有注视着少女睡眼的那双柳叶眼灼然发亮。 * 次日天刚蒙蒙亮,宁汐就从床上爬起来,先不着急洗漱,反而凑过去看大师兄的眼睛。 “黑眼圈怎么还是这么重?难道是药膏没效果吗?” 裴不沉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总不会立竿见影,得长期用才行。师妹以后多帮我涂吧。” 宁汐当然答应。 在一楼退房时,旁边等待的客人好像就是住在他们隔壁的,正揉着太阳穴向店小二抱怨:“还说是最好的客栈呢,咋房间隔音这么差啊!昨晚睡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有男女吵闹,还莫名其妙地砸墙!” 他吐槽完,就看见身前的少年转过身来,脸色严肃:“请问您住的房间是几号?” 客人没见过这样金型玉质的人,愣了一下,才结巴道:“天、天字拾号。” 少年身边冒出一个脑袋,是个与他十分相配、同样冰雪可爱的少女,她脆生生道:“哥哥,怎么了?” 宁汐还记得不要在外人面前喊师兄呢。 裴不沉找钱的动作一顿,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宁汐被他瞅得莫名其妙,开始在脸上乱摸:“又怎么了?”难不成她刚才早餐烙饼上的芝麻沾到脸上了? 裴不沉这才微微一笑:“没有啊,就是觉得妹妹今天的声音特别好听。” 他特地在“妹妹”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宁汐听得一头雾水,跟着他往外走,一边又听他轻描淡写道:“是有些奇怪。刚才那客人住在我们隔壁,我原以为昨晚是他发出的动静,可方才听他说,似乎又不是。” 宁汐不以为然:“说不定是他怕别人找他算账,倒打一耙说谎呢!” “嗯……不无可能。妹妹真聪明。” 他似乎对这个称呼上瘾了,左一个妹妹,右一个妹妹的叫得很欢。 宁汐无语,自从进了风月城以后大师兄就怪怪的,兴奋得跟个假人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鬼附身了呢。 出了城,继续赶路。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宁汐抛在脑后,又是一整天的御剑,天黑时,一处有些眼熟的热闹城镇出现在脚下。 等飞剑落地,看清眼前的“风月城”三个大字时,宁汐猛地扭头看向大师兄。 第51章 循环大师兄去哪了? 裴不沉抿着唇,面色也十分严肃:“先进去看看。” 鳞次栉比的商铺,车水马龙的街道,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快要除夕的热闹氛围,宁汐甚至还望见了之前问路的那个路人。 她不信邪地走上去:“请问,想要住宿的话,去客栈怎么走呀?” 路人一脸见了生人的神色,仿佛昨日根本没有见过他们,回话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最近来城里过春节的外地人可多啦!临时要找房间的话,就只能去最大的风月楼碰碰运气了。喏,就沿着这条路直走,靠近城南就到了。” 宁汐和裴不沉默默对视一眼,没惊扰对方,道了声谢。 “我们这是撞鬼了吗?”她扯了扯裴不沉的袖子,悄声道。 她确信大师兄不可能在御剑时认错方向绕圈,加之进城后几乎一模一样的城中布局,路人的奇怪态度,一切都透着诡异。 “是我大意了。”本以为昨晚镇压了小鬼后此地就能恢复太平,没想到那可能根本不是盘踞的怨鬼本体,恐怕真正的厉鬼已经被他们惊动,现下就是在设计报复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宁汐,后者有些担忧:“那我们现在走不出去了吗?” 她看向城门外,野外没有灯火,不知道黑糊糊的一片中会有什么出没,鬼物喜阴,在夜晚的战斗力与白日下不能同日而语。 裴不沉也担心会出意外,便道:“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这城是鬼物所设,那里头的人多半也是鬼物的口舌,它里里外外都想让我们去风月楼,那就去看看好了。” 宁汐倒也不害怕,反正大师兄会护着她的。 来到风月楼,迎上来的店小二都是昨天那个人,又重复了一遍住店的对话,唯一不同的是,昨天那个嚷嚷着要和他们抢最后一间房的客人不见了。 裴不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大堂,每个客人的长相穿着、坐的位置、点的酒菜都和昨日一模一样,唯独没看见那抢客房男子的脸。 旁边店小二满脸堆笑:“客官,可是还有什么需要的?” “晚餐送到客房吧,我们不下来用了。”裴不沉说完,就牵着宁汐上了楼。 他心里已经大概有了数,这些人物多半都是鬼物捏出的假人,至于真身应该也藏在风月楼内没有露面,这样才方便鬼物吞食生人。 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裴不沉先带宁汐出了城,分别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了两个时辰,结果不出意外,每次停下来后,都能看见风月城出现在不远处。 “看来它是决意不肯放我们走了。”裴不沉道。 他怕宁汐害怕,回城时还特意买了一根麦芽糖让她吃。 宁汐盯着那根黄澄澄的麦芽糖,一时不敢下口:“会不会这其实是石头野草之类东西变成的吧?” 大师兄扬唇微笑:“嗯……有可能喔,师妹吃不吃?” 以为她会害怕吗? “大师兄肯定不会害我。”反正是吃了没病,就图个心理安慰,宁汐这么想就放下了心,叼住了糖棒。 裴不沉笑着揉她的脑袋。 再次回到风月楼,轻车熟路地回到天字玖号房间,昨夜一整夜没睡,宁汐现在看到床铺就犯困。 裴不沉眼下青黑都快比他眼睛还宽了,人看起来倒还算精神奕奕:“困了的话就先睡一会吧,我替你看着。” 她实在撑不住了,也不客套,脱了鞋爬上床,一边道:“那我睡一个时辰,醒过来再替你。” 裴不沉笑着替她盖好被子。 迷迷糊糊不止睡了多久,忽地天灵盖一点凉,宁汐骤然清醒过来。 她 想要起身,却错愕地发觉自己动不了了。 是鬼压床! 宁汐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就发觉自己不但四肢动不了,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嘴巴也发不出声音。 这下糟糕了,她想要喊大师兄来帮忙都不行。 可是,大师兄就在房间里,只要她睡过了头,肯定就会发觉不对吧。 “叩、叩”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窗框,想要进来。 大师兄呢? “叩、叩” 屋子里一片寂静。 大师兄不在?他去哪了? 宁汐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而是想大师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要不是宁汐现在动都动不了,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会立刻呕吐出来。 不过好消息是,不知道是不是被臭味熏得逼出了生理本能,她终于可以睁开眼了。 因为动不了,视线局限,她只能看到屋子里没有点灯,空空荡荡的,靠近床头的窗外倒是十分明亮,衬得那上面的怪影更加可怖。 宁汐认不出来那是个什么玩意,有点像个大头娃娃,可是本该属于人脑袋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羊头,弯弯曲曲的长角,尖尖的吻部都十分明显。 影子一动不动,离窗户纸很近,边缘却十分模糊。 就在她盯着怪影瞧的时候,屋子里那股臭烘烘的味道越来越浓,于此同时,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爬上了她的床,然后趴在被子上。 那东西的触感很奇怪,柔弱无骨,冰凉滑腻却死沉死沉的,宁汐觉得有点像自己以前吃过的剔了骨、炖烂的羊肉。 然后那东西从被脚一直慢慢往上爬,很快就要到宁汐的下巴了,她赶紧闭上眼睛,对方没有察觉,就继续往上,等它到了她的脸部时,吐息反而不是热气、是冰冷的,携带着不可忍受的臭味。 宁汐下意识屏住呼吸,那东西顿了一下,似乎在怀疑什么,然后臭味更靠近了,它似乎在宁汐脸上嗅来嗅去,在寻找什么。 她心道该不会是在检查她是不是还有呼吸吧。 这下心跳得更快了,宁汐几乎疑心身上的东西已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身上兀然一轻,有什么在地上拖行的声音渐渐远去,臭味也淡了。 身体能动了! 她立刻鱼跃而起,翻身下床,门窗大开着,走廊里亮堂堂的,怪影也消失了,地上有两道可疑的水痕,宁汐凑近闻了闻,一股子腐烂羊肉的腥臊味。 水痕出了门,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最后在一堵墙前突兀地消失了。 周围安静得吓人。 宁汐回到屋子里找了一遍,没发现大师兄的身影。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4节 他去哪了? * 半柱香前。 裴不沉守在宁汐床边,托腮看着她的睡颜,时不时替她将掉落的发丝拿起。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门板被砰砰砸向。 少年皎洁如玉的面容登时阴沉下来:她会被吵醒的。 他拉开门,门外的汉子原本还怒气冲冲,见到眼前人阴鸷的神色后立刻被吓退了两步,气势也弱了:“你、你们夫妻办事能不能安静点啊!都吵了大半宿了!” “你们找错人了。”裴不沉说完就要关门,对方下意识掰住门板,下一刻对上他戾气的眼神,立刻又怂了:“整个走廊我都问遍了,其他房里都住的单客,只有你们是两个人。” 裴不沉想起什么,拧眉:“你是住拾号房的?” 对方怯生生点头。 “那就怪了。”他忽然一笑,好颜色如白樱绽放,“我们也听见你们屋传来男女交合之声,还怀疑是你们呢。” 汉子没想到这样斯文温雅的公子出口如此荤素不忌,怔愣一下,才道:“我、我是一个人住啊。” 裴不沉似笑非笑,低声道:“那,就是撞鬼了。” 不知哪来的冷风吹起他的衣袂,屋内燃着的灯烛摇晃了几下,灯影扭曲,映在少年的面上如鬼影攀爬,他却还是翘着那一张嫣红的薄唇,眼里却泛着死意的冷。 一刹的寂静。 眼前的汉子双眼暴睁,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几乎要掉出眼眶,鲜血骨碌碌地涌出了口边,重重向后倒去,小腹上深深扎着一柄长剑。 裴不沉跨出门槛,将逐日剑收回时,剑下的尸体犹如一张被戳破的皮囊,迅速干瘪下去,最后成了一张皱巴巴的人皮。 玄色长靴在上面不轻不重地碾了几下,确认寄居在人皮里的鬼物已经逃走了,裴不沉才不满地“啧”了一声。 他将逐日剑收回,正准备回屋时,却僵住了。 原本是门窗的地方,现在成了一面砖墙。 * 不敢点灯,怕又引来鬼物,宁汐只好摸黑坐着等。 她已经试了几次玉简传音,但密音都发不出去,传音阵总是刚刚凝结就被打散,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专门克制传音阵成型一样。 这样弯弯绕绕的手法,不像是鬼物,反而像是人的手笔。 难不成是有人特地在此处设阵想要害他们? 宁汐从晚上坐到日出,裴不沉都没有回来。 随着第一缕日光射进窗棂,整座风月楼就像活过来一样,嘈杂的人声交谈、厨房煮菜剁肉、店小二高声吆喝、奏乐叫好……全都如深水里的气泡一般浮现出来。 等不下去了,她快步走出门,捉住了眼熟的店小二:“你看见我哥哥了吗?” 店小二笑嘻嘻的:“客官说什么呀?您昨天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啊。”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宁汐手一松,就让那嬉皮笑脸的店小二溜走了。 无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宁汐把自己的去向写成一封小信,仔细地贴在桌板下,以大师兄的细心谨慎一定能发现她留下来的口信。 然后宁汐才跨步出了门下了楼,她在大堂转了一圈,还是和昨日一样宾客满堂、热闹非凡,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只是现在落在宁汐眼里,那笑容却显得无比诡异恐怖。 “客官要点什么?本店早膳有小羊羔肉烙饼,煮羊羹、炒羊杂、羊肉萝卜馅的龙眼小笼包……” 怎么全是羊,这家店是和羊过不去了吗,干脆别叫风月楼,改名羊肉开会算了。 “那就来一笼小笼包吧。”宁汐其实没心情吃东西,但饿着肚子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就没办法捉鬼找大师兄。 食不知味地啃掉一笼羊肉馅的小笼包,宁汐抹了抹嘴,无意间瞥见左手边那桌的人从她坐下起就在吃,到现在还没停。 大清早的,那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胃口,居然点了一整只烤全羊,又肥又腻,他抓得十个指头上都油光发亮,嘴边还挂着嚼烂的碎肉油脂。 宁汐看得恶心得不行,可不知怎么的就愣是移不开目光。 她吞了一口唾沫。 她好像,又开始饿了。 那人吃完了一根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又拆下羊排开始啃,排骨太长,没有办法直接塞进嘴里,他却硬要囫囵吞下,嘴越张越大。 噗呲—— 男人的嘴角撕裂了,鲜血混着唾液、羊油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宁汐吓了一跳,头脑骤然清醒过来。 “喂!别吃了!” 然而那男人没有停,他将嘴巴张到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宽度,然后将一整根肋骨塞了进去,狠狠咀嚼。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咀嚼声响起,男人腮帮子动了几下,才缓缓朝宁汐转过脑袋,露出被碎骨片戳的鲜血淋漓的牙龈,朝她笑:“姑娘有事?” 宁汐:“……没事,看您胃口好,您继续。” 男人又朝她笑了笑,转过头时宁汐甚至看见有一截羊肋骨已经刺穿了他的后脑勺,看起来仿佛他脑后长了根肉刺一样。 动静闹得这么大,其他人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宁汐浑身发毛,起身的时候悄悄用裴不沉教她的开天目咒扫了一遍,果不其然,整座大堂里弥漫着浓郁的鬼气。 她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也会被鬼气感染、同化成那吃羊排的男人一样,就赶紧向店小二打听了风月楼布局后上了楼。 整座风月楼是个回字形结构,四周是客房,分别由四条走廊连接,站在走廊的另一边,可以望见地下中央天井,是枯山水庭院,细沙铺地、竹筒流水、青苔印石,看起来还颇为雅致——如果这地方不是个鬼楼 的话。 宁汐一口气上了最高的三楼,逐层扫下来,发觉除了一楼用于摆桌招待酒菜之外,其余全是住宿的客房。 风月楼的生意确实很好,她一路走过,每间客房都住满了,只是奇怪的是,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人,或男或女,就是没见到男女同住的。 宁汐又想起之前她和大师兄一块听到的男女动静,若有所思:如果那不是客人发出的声音,就只能是鬼了。 原来鬼是这么叫的吗? 宁汐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她原本还以为鬼是和母鸡一样“咯咯”叫的,结果居然不是。 她出门前留了个心眼,把大师兄送她的照鬼镜随身放着了,现在她就站在楼梯尽头,假装补妆,把镜子拿了出来。 一看镜中,她就觉得头皮发麻:镜子里,清晰地照出了背后挤挤挨挨的客人。 其中有一个小娘子,见她照镜,还自以为友好地朝宁汐笑了笑:“你这镜子背后的装饰好特别,真好看。” 宁汐:“呵呵,谢谢。” 这鬼还挺有鉴赏水平。 她飞快把镜子收起来,面无表情,不打算和这下饺子一样的鬼群硬碰硬。 当务之急还是该继续找人。 就在她准备下楼的时候,隔着天井的对面走廊尽头,一道修长的月白色身影一闪而过。 大师兄?! 第52章 美人他笑得鬼气森森 看清那抹月白袍袖上绣的八重樱后,宁汐下意识就追了出去,不停唤道:“大、哥哥!” 她喊了几声哥哥,前方人影都没停,她干脆懒得装了:“大师兄!”反正他们都已经陷在鬼楼里了,遮遮掩掩修士身份也没什么意思。 急急拐过一个墙角,宁汐堪堪刹住脚步,险些撞上一堵实墙。 这楼的布局也太奇怪了吧!怎么会在拐弯之后直接设置一堵墙壁,风水不好不说,还容易受伤。 她上手推了两把,没推动,又敲了敲,听声音空洞,这墙后似乎是空心的。 正撸起袖子,准备砸墙时,背后有人叫她:“阿汐妹妹?” 宁汐惊喜扭头:“大师兄?!” 裴不沉看起来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连发丝都梳理得纹丝不乱,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之外,没什么异样,正含笑看着她。 宁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拉起他的袖子:“你去哪了,我一起来就找不到你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说话的语气有多像撒娇,仿佛被人抽走了糖豆的小孩,在外人面前无依无靠连哭都不敢出声,直到现在看见了可以依靠的人,情绪才骤然决堤。 “别哭。”裴不沉的笑容有些僵硬,抬手慢慢擦拭她脸颊的泪水。 宁汐这才意识到她居然急哭了。 这可真是太丢脸了! 自从有记忆起她就没有哭过了,这次居然因为找不到大师兄就急得掉眼泪…… 她赶紧背过身擦泪,自己也觉得诧异,转念又想兴许是孤身被困在这古怪的鬼楼太久,鬼气重重又放大了情绪,所以才一时失控吧。 等她擦完眼泪,回头再看,大师兄还是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在风月楼找了一天的人,现下又到夜间了。 具体的时刻不知道,但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走廊里一左一右两排精致宫灯亮堂堂的,映照少年那张半透明的玉容华光流转,仿若仙人下凡。 方才她擦泪时,这人就一直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只是注视着她,却没有任何声音和动作。 宁汐忽然像一脚踩空了似的,心里涌起莫大的不安。 “你白天去哪里了?”她说着,试探性地去握裴不沉的手指,刚一碰到就被冰得一哆嗦。 裴不沉还是笑嘻嘻的,只道:“你别担心。” 宁汐盯着那陌生又熟悉的笑容看了许久,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从没见过大师兄这样笑过。 倒也不是说大师兄不爱笑,他是常常笑着的,见人时总是未语先带了三分笑意。 但他的笑是如朗月清风,温雅俊美,绝非今日这般、这般……鬼气森森。 宁汐蓦地想起来了,这笑容,和店小二、和那吃羊排的男人简直一模一样! 豆大的冷汗从她额角滴下,“裴不沉”看见了,捏起袖子,轻轻为她擦拭汗珠:“很热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5节 宁汐摇头,心说是被你吓的。 她疑心眼前的“大师兄”已经被掉包了,可能内里套的是鬼物的芯子——那就麻烦了,大师兄只教过她镇压恶鬼的符咒,可没教过驱邪明智的术法啊。 “裴不沉”温声道:“夜深了,我们回房休息吧。” 说完,也不等宁汐开口,他就直接拉着她往前走,她犹豫了片刻,就直接被拖行着前行了。 这东西的力气好大! 兴许是她的抗拒太过明显,前方的“裴不沉”缓缓扭过头,在灯下看他的僵硬更加明显了,宛如一只忘记拧紧发条、生了锈的机关傀儡:“跟我回去。” 宁汐:“……好的。” 为免打草惊蛇,她只好跟着他回了天字玖号房。 房间里还和她出去前一模一样,只是地上没了那两道可疑的水渍,被褥也铺得整整齐齐。 有人进来打扫过了? 宁汐心念一动,趁着“裴不沉”去点灯的时候往桌面下一看,顿时有些失望:她的信原封不动地贴在那里,真正大师兄没有看过。 “梳头发,然后该休息了。” “裴不沉”手里拿着梳子,站在妆奁台前,冲她笑。 宁汐没动,他就又重复了一遍,脸上笑起来的肌肉都没有变化。 真是瘆得慌,她搓了搓起鸡皮疙瘩的胳膊,坐到桌前,留了个心眼,把照鬼镜摆了出来,而“裴不沉”就立即开始拿梳子替她通发。 有湿哒哒的东西贴上了她的脖颈。 宁汐往后一摸,诧异地摸到了满手的水渍。 “什么——”她正要扭头,脑袋两边就一左一右地被牢牢固定住了。 “梳头发,然后该休息了。”身后的人柔声道,替她解开发带。 然后梳子又一下一下动了起来,从发顶到发尾,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宁汐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已知:固定她脑袋左右各有一只手,解开发带有一只手,拿着梳子又有一只手。 求问:总共多少只手? 宁汐终于坐不住了,她现在很笃定背后这疑似千手观音的东西绝对不是大师兄——就算大师兄被鬼物夺舍了,他也不可能凭空多长出好几条胳膊来啊! “大师兄你忙了一天也累了,要不你先休息吧,我自己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固定在她脑袋旁边的两只手随即发力,死死地将她摁在原地。 宁汐怀疑自己要是再多挣扎一下,对方一定会直接把她的脑袋给拧下来。 她不敢动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怜兮兮地盯着面前的铜镜。 照鬼镜里清晰地倒映出身后人的模样,鬼气森森地微笑着,拿梳子一下一下的梳发。 沙、沙。 宁汐:“大师兄你别梳了,我害怕。” “大师兄”的笑容扩大,漆黑的瞳仁宛如滴入清水的墨一样开始向整只眼睛扩散:“你怕什么?” 宁汐:“……我怕你把我的头发梳掉了我会变成秃子的。” “大师兄”闻言哈哈笑起来,他笑得极其开心,笑了许久还没停,就在宁汐觉得他要笑得喘不过气厥过去的时候,他眼眶里的眼珠子掉了出来。 宁汐:?! 她猛地起身,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对方已经发生 了可怖的变化,脸上的五官像融化的蜡油一样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一掉到地上就像热油浇地一般“呲”地冒出白烟。 趁他病要他命!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宁汐想也不想,直接掐手念出镇鬼咒。 话音刚落,对面的“裴不沉”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整个人的表皮开始从上到下坍塌融化,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怎么说呢,既像无数根触手在不停蠕动,又像血色的长虫。 宁汐生怕一句镇鬼咒威力不够大,噼里啪啦地又念了好几遍,等念到第三遍,对方“噗呲”一下整个垮掉,然后就消失在了原地。 这就死了? 她有这么厉害吗? 宁汐确信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不可能杀得了厉鬼,又开了天目,谨慎地检查了一番——对方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鬼气都干干净净。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得不给自己竖大拇指:她真的很厉害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本就没有打算一定一击必杀,能把厉鬼赶走也挺好的。这下宁汐对自己十分满意,也更有信心找到大师兄了,她正重新打算出去,脚步却一顿。 该是门的地方变成了一幅羊羔跪乳图,小羊羔雪白可爱,屈蹄子跪在一只半黑半白的母羊面前舔舐母-乳。 除此之外,四面墙壁上,门窗皆无。 她被关在这件屋子里了。 宁汐走到那张占据一整面墙的羊羔跪乳图前,压根没有欣赏作话的心情,她用拳头敲了敲,听声音空洞,背后应该还有空间,于是她撸起袖子,攒足了劲,使劲一砸。 大力出奇迹,壁画应声而裂,露出了一件豁亮的屋子。 她提裙迈进去,就发觉不对——这件屋子的陈设竟然与她先前待的天字玖号一模一样。 唯一变化的,是连东墙上的壁画,两只羊不见了,变成了醉卧贵妃榻的美人,轻纱半掩,烟视媚行,有种欲语含羞的风流媚态。 宁汐有些纳闷。一进风月楼,处处高雅清贵的布置,往来客人衣着非富即贵,庭院内种的是象征高洁的翠竹,连屋子内布置的陈设都是花中君子红梅,怎么会放一幅格格不入的半裸美人图? 更别提这图还是突然出现取代了门的位置。 宁汐绕着这幅美人图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这人的长相莫名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上手摸了摸画纸,没察觉出什么玄机,只好搬了个凳子过来,把挂画取下收好。 画后面又是一堵墙,一回生二回熟,宁汐直接又是一拳,钻进了新的房间里。 一进,她就傻眼了,居然还是和之前的房间一摸一样,只是第三幅画里美人正拿着花枝在逗弄小羊。 之后是第四间房、第五间房、第六间房…… 宁汐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头望去,破开的洞口里一连串一模一样的房间一字延伸到尽头,仿佛镜中重叠,无穷无尽。 在看不出有鬼就是傻子了,她之前数过一层的房间,一排只有十间,而现下光她打穿了的就已经快二十间了。 眼前,画中美人与羊正看着画外现实,依旧含羞带怯地朝她微微笑,可宁汐只觉得那笑中恶意满满。 她的手指都肿起来了,也没力气再打了,揉了揉手腕,干脆转身爬上了床榻。 管他的,天大地大不如睡觉最大。 一挨枕头,她就睡着了。 第53章 怨魂大师兄风评被害 “客官,客官?”有人敲门。 宁汐惊醒过来,一骨碌翻身下床,拉开门,就看见店小二脸上堆着笑:“客官今日要退房吗?还是续住?” 宁汐下意识东张西望,那些重叠的一模一样的屋子凭空消失了,她现在走廊里,什么异状都没有。 她发了一会呆,才注意到屋外是白天了。白天鬼物的法力不如在夜晚时强大,她寻思应该是这个原因所以自己才没有又被困在那循环的房间里面。 “再住一天。”没找到大师兄,她还不能走。何况她也怀疑这鬼楼不会真的放自己走。 “好嘞!您还有什么需要吗?今日我们提供的早餐有羊肉包子、清炖羊蝎子——” 宁汐一听他满嘴的羊就生理性反胃:“要一碗白玉豆浆,和一份山药枣泥糕。” 她跟着店小二下了楼,坐在桌前的时候,又看见隔壁的男人在吃羊排。 这回她学乖了,目不斜视,只盯着自己眼前的碟子。 鬼楼虽然恐怖,但做的菜味道确实不错,山药枣泥糕甜而不腻,吃完一碟,她还意犹未尽,又喊来店小二要了第二份。 “对了,这幅画上的人,你认识吗?”宁汐趁机把那副美人醉卧图拿了出来。 店小二刚刚接过,脸色登时就变了,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将画卷合起来丢回宁汐手里,颤声道:“哎唷我的小姑奶奶,您从哪里找出来的这晦气玩意?可快收着吧,别给人看见喽!” 宁汐把画收起来:“这画有什么问题吗?” 店小二东张西望,见无人看向自己,才压低了声音道:“您好奇,我也就不瞒您,这是我们楼里原本的花魁。” 宁汐奇道:“花魁?你们这不是个酒楼吗?” “您是外地来的客人,怪不得您不知道。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咱们这风月楼当时还不是酒楼,是个娼馆。画里那女子就是风月馆的花魁,名叫唯娘。那可真是红透半边天啊,十里八乡的老少爷们没有谁不把她当成意中人、心上月,听说皇城里的那位,”店小二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上,“也慕名而来做了她的裙下臣呢。” 唯娘……连名字也似曾相识。 这回宁汐有九成确定了,她以前一定认识这位昔日花魁,而且很有可能是在她拜入白玉京之前认识的。当初拜入仙门前她受了伤,在凡间许多前尘往事都记不大清了,但本能却提醒着她,在她还是凡人时,她一定见过唯娘。 宁汐瞅了一眼那画中沉鱼落雁的容貌:“她确实很美。” “可不是。可惜啊,红颜薄命。”店小二摇头叹息,“偏偏还是那样的死法……娼馆这地方,对外妆点得再如何高上,说到底还不是金玉包裹的草芥、内里全是糟烂玩意,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免不了出事。” “唯娘生前太受欢迎,即使客人远道而来、豪掷千金,也只能堪堪见上一面,有的甚至倾家荡产、卖儿卖女就只为与她说上一句话、得到一个眼神。” “可人的贪心怎会轻易被满足?一开始是有几个地痞无赖为了唯娘在风月馆前大打出手,接着有客人花光了银子被赶出去后直接吊死在了大门口,唉,听说短短半个月,就死了十几个人呢。” 死了这么多人,时间又这么久,宁汐骤然想起大师兄教过自己辨别鬼物级别的方法,心想恐怕这鬼楼里的多少得是个厉鬼。 店小二还在叹息:“后来死的人实在太多,唯娘只好暂时歇客不见人。哪知道就有恩客受不了了,半夜翻窗进了她的房间,争执起来一激动就将人刺死,然后放了把火自焚。” “啊?”宁汐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怜啊,一代名妓,最终就落得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那恩客放的火把整座风月馆都烧光了,听说当时大火连烧三天三夜,最后连根骨头渣都没剩下。” 店小二摇了摇头,见宁汐一脸沉思,连忙又道:“不过我们酒楼是后来重修的,尤其注重防火,每层楼都放了水缸呢,客人不用担心。” 宁汐“唔”了一声,纳闷道:“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换个名字?”用一间出过命案、还被烧光了的娼馆取名,老板也心太大了吧。 “这不就是为了个噱头嘛。”店小二毫不在意,“最生意不怕有争议,就怕无人问津,俗话不 是也说,黑红也是红。”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6节 好朴实的道理,宁汐一时竟无言以对。 “您的枣泥山药糕,趁热吃。”店小二放下糕点,又去招呼新客人了。 宁汐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店小二的话倒是替她解决了不少疑惑。比如整座楼里明明没有开设赌场舞台,为何会传来赌钱吆喝和奏乐舞蹈之声,还有分明每间客房都是单人住宿,半夜却莫名会有男女纠缠之声——大师兄还文绉绉地说是在行什么敦伦事,害得她糊涂了许久。 如果这些都是昔日风月馆留下的残影显声,就能说得通了。 唯娘……恩客……怨魂…… 店小二不是活人,厉鬼借由他的口舌说出的话语是真是假还不好说,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它想让自己知道唯娘的存在。 宁汐脑中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兴许作怪的鬼物就是因为唯娘而死的恩客,所以才会死后依然盘踞不去,还对唯娘充满怨念。 只是这又难以解释美人图的存在:如果是对唯娘抱有如此深刻怨恨的恩客,会特地留下这么多美化的仇人画像吗? 她一边想,一边往楼上走,突然楼梯上踉踉跄跄跑下来一个人,猛地撞上了她。 宁汐扶住把手,稳住身形,那人却像被狂风卷割过的稻草一样轻飘飘地倒了下去,身型高大的汉子,却是满脸涕泪:“救命,救命,有鬼啊!” 竟是第一次进风月楼时要同他们抢房间的男人。 短短三日,那人已经瘦得吓人,颧骨突出、两颊凹陷,两只眼睛暴突,眼周红肿得核桃一般,一副几近癫狂的模样:“不要杀我、不要啊啊啊啊啊!”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猛地推开宁汐,踉踉跄跄往门外奔去。 宁汐掏出照鬼镜照他背景:没人影,居然是活人。 她愣了一下,随即抬步追了出去,虽然不知道鬼楼里怎么还会有人活着,但既然遇见了就不能见死不救。 刚刚下到最后一级台阶,那汉子已经跑出了门外,眼看着就要追不上了,宁汐心中暗道不妙,正焦急间,“哎哟”一声,汉子又被人从门外推了进来。 推他的人也走了进来,居然是大师兄! 宁汐条件反射地拿出照鬼镜一看——好家伙,这个大师兄又是假的。 假“裴不沉”二代目闲庭信步地从屋外走进来,还像模像样地拿出了一柄足可以假乱真的逐日剑,看见宁汐,便朝她微微一笑:“这人被鬼上身,需要即刻除之,阿汐妹妹怎么还站在那里看着?” 不知为何,这些鬼物都不喜欢叫她师妹,反而一口一个“阿汐妹妹”叫得亲热。 宁汐当然不肯过去,戒备道:“他是活人。” “是么……”“裴不沉”舔了舔嘴角,眸中划过贪婪之色,提剑就要刺,“那就更好了。” 叮当—— 筷子投出,砸中他的手腕,剑尖偏离,扎进了地砖缝隙里。 宁汐收回投出筷子的手,面无表情,然后退到了围观的店小二身后。 突然成了挡箭牌的店小二:…… “裴不沉”眯眼笑了:“阿汐妹妹这是做什么?” 宁汐不吭声,反倒是躺在地上的汉子反应过来,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他要杀我!他要杀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死到临头了,他竟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徒手将逐日剑拔了出来,用砍瓜切菜一样的方式狠狠朝“裴不沉”劈去。 饶是知道眼前人是假的,宁汐还是下意识喊了一句:“不要!” 然而已经晚了,在汉子疯狂“去死吧”的嘶吼中,对面的鬼物已经被砍成了血肉烂泥。 它最后还维持着裴不沉的模样,一双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宁汐,神色恨海难填,似乎在怨恨她竟然见死不救。 杀完了人,汉子把逐日剑一丢,估计也吓疯了,转身无头苍蝇一样地满大堂乱跑,一路撞飞了盆碗碟杯,最后几个店小二一齐冲上前,合力将人摁住,然后灌了一大瓮黄酒,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晕死过去。 宁汐跟着店小二一起将人送回客房,等店小二走后还特意在汉子躺着的床铺周围布下了驱鬼符。 她修为低微,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有符咒在,只要这人醒来以后不乱走乱撕,就不会出事。 看他几乎疯狂的精神状态,想要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是不太可能了。宁汐记下房号,转身跨出门槛。 第三个“裴不沉”就站在对面的走廊里。 宁汐脚步一顿。 她没有害怕或者惊讶,只是纳闷这鬼东西怎么阴魂不散,非要缠着自己,同时也有点担心大师兄,鬼物只模仿大师兄的模样,其中是否有其他隐情…… 天阴欲雨,水汽潮湿,天井中弥漫着薄薄的白雾,“裴不沉”扶栏站在对面三楼,身影修长挺拔,如松如竹,遥遥朝她笑了一下。 少年乌发如墨,眉目疏阔,衣袂翩飞,清风盈袖,温和淡然的一笑,端的是无双俊美。 然后他当着宁汐的面一跃而下,重重砸在地上,摔成了一滩肉泥。 宁汐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那血肉模糊的人形似乎还在蠕动挣扎,断了半截、露出森森白骨的喉管里还在沙哑出声:“阿、阿汐妹妹……救……救我……” “阿汐、救、救……救” “救……救……救” 宁汐就听着那求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仿佛卡带了一样,只会重复“救”这个音节。 她一直没有动静,鬼物也维持不了多久,最终化为了一滩腥臭的血水。 宁汐十分不高兴:这鬼东西变成什么不好,非要变成大师兄的样子做出这些丑事,万一被别的人看到误会了,大师兄风评被害怎么办! 第54章 保护他可不想让师妹怕自己 宁汐抱着满肚子的闷气回了天字玖号房间。 回去的途中,又有“裴不沉”站在楼梯口朝她招手,然后烛光一晃,就又不见了。 她全当没看见。 回了屋子,一推开门,“裴不沉”就站在屋子中央,正从保温盒里取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温柔道:“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吧。” 砰。 宁汐猛地把门关上。 她马不停蹄地去了隔壁的空房间,这次里面没有人了,只是西墙上涂抹着六个鲜红的大字:为什么不救我?! 血腥味冲鼻,好像刚刚剜出的新鲜伤口,血还在凄厉地往下流。 宁汐视若无睹。 进屋,她准备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刚一坐下,一道月白的人形扭曲着从桌下钻了出来。 她一把摁住“裴不沉”的脸,硬是将它塞了回去。 “我要睡觉了!”她大声道,希望对方不要再来骚扰自己。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鬼物似乎没有直接攻击人的手段,只能用这样反复惊吓的行为逼人自己发疯,就像那个抢房间的汉子一样精神失常、最后自刎而死。 幸好她和一般人不一样,对恐惧感觉迟钝,并没有被轻易动摇心神。 她大吼完,就真的又爬上了床,闭眼准备睡觉。 宁汐不知道,此情此景若是被裴信等一干长老看见,一定会啧啧称奇:先是破了梦蝶幻境,又是抵抗厉鬼的精神攻击,即使是修为高超的修士也不见得能做到宁汐这样轻易,何况她还只是个刚刚迈入练气期的新人。 而身处鬼屋之中的宁汐完全没有自己其实是厉鬼克星的自觉,她是真的心累了,想打个盹。 温暖软和的被子就像一个结界一样,钻进去之后感觉所有恐怖都会被排除在外。 不过以前翻《异鬼志怪实录》的时候,她也看过会钻被窝的鬼。 风月楼的厉鬼看起来没有这项技能,它只会趴在床边叹气。 没错,宁汐都已经用被子蒙头了,却依旧能感觉到有东西正趴在床头,声音沙哑,幽幽道:“你不救我……那就去死吧。” 宁汐犹豫着要不要配合它露出一个被惊吓到的表情,毕竟平心而论,这话确实挺渗人的。 “可是你又不会死,不需要我救。”她小声道。如果是真的大师兄,她肯定不会如此冷漠,谁让这东西只是假的呢。 窸窸窣窣一阵布料响,然后被子被猛地大力掀开了。 视野骤然明亮到刺眼,宁汐手忙脚乱地想把被子抓回来,结果对方死死不放手,就变成了她抓着被子的一脚和对方拔河。 宁汐:…… “裴不沉”忽地冷笑了一声。 他顶着大师兄温和淡雅的长相,做起这种傲慢、轻蔑的表情却出乎意料的不违和,反而因为那笑里的一点不屑和坏,有一种带着刺的惑人。 他突然松手,正抱着被子使劲的宁汐就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我对你那么好,你就这样回报我?”他怨气冲天地开口,突然扑上前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那双冰凉潮湿的手跟湿铁一样,宁汐根本掰不开,只能使劲蹬腿想要踢开他:“那你想要怎么样!” “你对我好一点。”他一边眯起眼,一边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宁汐没办法,只好伸出双臂,囫囵抱了他一下。 “裴不沉”一下子顿住了,猛地抽回手,阴沉惨白的脸上变脸似的成了微笑的菩萨面:“好乖。” 宁汐龇牙咧嘴,觉得自己的脖子肯定被掐紫了。 “裴不沉”又要上前一步,忽然身子一僵,好像有什么人在背后捅了他一剑一样,嘴角渗出鲜血,顷刻间又化为了一滩血水。 宁汐眨巴眼,小心翼翼地从脏兮兮的被褥旁绕开。 她坐在太师椅上等了好半天,都没再等到新的“裴不沉”,心里有些奇怪。 按那鬼物的习惯,盯上猎物之后应该会一鼓作气、直到把她逼入崩溃为止,可现在却没有下文了,不仅没有再来攻击她、甚至都不出现了,就好像,被什么事情拖住了脚步、被迫中止了对她的骚扰一样。 电光火石间,宁汐立刻想到了许久不见踪迹的大师兄。 * 轰隆—— 裴不沉浑身是血,再一次挥出逐日剑,眼前的石墙应声而裂,房间里头正赤条条缠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闻声尖叫起来。 他一句话没说,大步上前,一剑一个,两颗脑袋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半圈,其中男人惊恐睁大的双眼还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甩掉逐日剑上沾到的鬼血,裴不沉阴着脸再次破开一面墙,这回他穿到了走廊上。 华灯流转,光影交织,三三两两抱着女伴的嫖客喝得酩酊大醉,在涂金镶玉的长廊内、当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开始旁若无人地调笑。 逐日剑尖在白蝶扑画织锦厚毯上划过,血珠沿着剑身滚落一路洇红了地面。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7节 裴不沉一身煞气,经过醉生梦死的众人,所有人却像没看见他一般,继续沉浸在某种不知名的、荒唐而华丽的大梦里。 眼前已经不是他与宁汐投宿的风月楼了,本该是客人住宿的地方变成了肮脏暧昧的媾和之地,二楼赌场里熏香冉冉,时不时有输红了眼的赌徒掏出匕首,猛地刺向荷官,鲜血崩出,白浆和肠子流了一地。 裴不沉淡淡移开目光。 身边有妓子把他当成了普通的恩客,笑着迎上来要勾他的肩,下一刻那双洁白如雪的藕臂就被齐根斩断,妓子凄厉地尖叫,红颜骤成枯骨。 全是鬼东西。 从三楼下到一楼,屠了半座楼的鬼,他却仍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宁汐在哪里? 当时他被那叫门的客人骗出去后立即察觉不对,可为时已晚,回房的入口已经关闭。 之后他挨间扫过去,却都没再找到天字玖号房,只发现原本挂在大门前的风月楼三字变成了“风月馆”,酒楼成了娼馆。 裴不沉不得不承认,这座鬼楼是活的。 它会根据自己的心意随时更换房间、门窗所在的位置,往往上一刻他还身处宽敞明亮的舞厅中央,下一刻就发现自己被塞进了黑暗逼仄的橱柜之内。 更甚者,他不确定自己和宁汐是不是还在一个位面。 他已经将整座风月馆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没有宁汐的身影,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师妹依旧被留在了风月楼,而他被传送到了这个与风月楼疑似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娼馆里。 厢房内爆发出尖叫,有一个恩客马上风死在了床上,负责伺候他的妓子衣冠不整地跑出来,一见裴不沉就疯了似的要用手中的金钗刺他。 而后者带着淡淡的嫌恶,用剑刃剖开鬼化成的人形,白花花的丰腴肉-体与金银钗环滚落一地。 然而他杀得越多,鬼物也越多。 他置身于鬼群当中,宛如一块被放置于蚁巢的蜜糖,无穷无尽、密密麻麻的蚁潮前仆后继地朝他涌来。 光怪陆离的人脸里,裴不沉忽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张五官模糊的脸朝他缓缓一笑,用唇语说了一句你好。 他骤然止剑,闭目念诵清心决:“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不同于妖魔以外力杀人,鬼物之可怖在于其擅长扰乱人心,诱发出极端的喜怒哀惧之后,遂生心魔。 风月馆的厉鬼也是用的这种伎俩,它将自己与宁汐分开,恐怕就是利用这点动摇他的神智,催生出他的模样。 然而清心决念得越来越快,那“人”依旧在逐渐形成。 原本模糊的脸庞变得清晰,乌黑发丝、月白长袍、修长身躯……最后一个新的“裴不沉”朝他含笑行了一礼:“多谢。” 裴不沉额角爆出青筋,毫不犹豫就是一剑挥下。 “裴不沉”被他砍成两半,每一半迅速又各自补足形成了新的“裴不沉”,两个“裴不沉”一齐望向他,异口同声道:“奇也怪哉,你是第一个会立刻杀自己的人。” 它盘踞在风月馆数十年,这一招屡试不爽。即使修为再高超的修士也不可能完全斩断杂念,乍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一定会有一瞬间的惊吓僵愣。 它打的就是那一瞬间的主意,趁虚而入,一击毙命。 日复一日,它被豢养禁锢在这纸醉金迷的风月馆中,不知岁月,也不知用这招折磨过多少来往修士凡人,可如今面前的少年面上冷漠、出手狠辣,仿佛心智坚定、完全不会被邪念侵染。 可是,若他当真六根清净,又怎么会滋生出这般数量庞大的鬼物分身? 裴不沉不答,但也没再出手,他不想让这东西再增殖。 鬼却想通了什么,笑嘻嘻地:“我知道了,因为你本来就是最厌恶自己、最想自己死去的人啊。” 它们抚掌微笑,歪着脑袋,逐渐与裴不沉的记忆与执念同化,忽地,眼睛一亮:“阿汐妹妹。” “原来你想见她啊。那我们帮帮你,替你去找她怎么样?” 逐日剑光瞬间暴涨,滑出一道杀气凌冽的圆弧,心魔再被一分为二,这次却还没等新生的四个心魔形成,锋利的剑刃就再一次落下。 “别、碰、她。” 裴不沉一双幽黑的瞳仁几乎全然无了光亮,唇色都泛着一层死意的青灰,脸颊却满是潮红,手中的逐日剑越来越快——他在近乎疯狂地屠戮、碾碎“自己”的身体。 温热、腥臭、黏湿的血液溅到了他的手上、身上、脸上,他都快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伤口反复被撕扯,刺痛中却涌起了一股难抑的兴奋。 鬼“裴不沉”一开始还能桀桀发笑,可渐渐笑不出来了——它分裂增殖的速度竟还比不上裴不沉杀人的速度。 它速来无情无感,满脑子都是嗜血杀戮,可如今却是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不解。 “你疯了吗?我们只是分身,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们,本体顶多只是受到反噬、消灭不了的!”又一次被削掉脑袋,痛不欲生,厉鬼分身口中还在说话,“你刚刚杀了那么多鬼物,识海动荡,邪念鬼气早已入体,越动杀念你就越可能堕入鬼道。” 浓黑的鲜血从少年嘴里流出,血里还掺杂着内脏的碎渣,啪嗒掉在地上,又被雪白 长靴踩中。 一个新生的“裴不沉”连滚带爬地在地上逃出几步远,又被扯着头发抓回去一剑捅穿。 它临死前还疯狂挣扎着,仿佛看见了猎物身陷囹圄的未来,肉块碎裂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你看你看你看你都吐血了哈哈哈哈你就要变得和我们一样了” “来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们好痛好痛好热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来啊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整栋楼的群鬼一起爆发出凄厉的尖叫,所有琉璃窗瞬间爆裂,宫灯焰苗齐齐窜高,明光暴亮。 而裴不沉刺穿了最后一个自己的心脏,黑发遮住弯起的眉眼,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用手背去抹唇边那似乎远远不断的污血:“不可以去找我的师妹喔。” 顶着他的脸和身体、用这么丑陋的表情,就更不可以了。 如果师妹看到了他现在的样子,会讨厌他吗……至少,肯定会害怕、想要逃走的吧。 他可不想让师妹怕自己,那样的话他就只能把她关起来了,他不想那么做的,他明明不想伤害她啊。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威胁已经解除了。 裴不沉站在遮天蔽日的血雾里,捂住嘴咳嗽发抖地咳嗽,红艳艳的内脏碎肉掉在掌心。 父精母血不可弃,他面无表情地又吃了回去, 真好,他又保护了师妹呢。 第55章 幻像“其实我也一直喜欢你……”…… 风月楼,一楼大堂。 宁汐盘腿坐在板凳上,突然没来由的心慌。 端起瓷杯灌了好几口冷茶,那股惴惴不安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该不会是大师兄出事了吧? 念头刚想,她就赶紧拍拍嘴巴,呸呸呸,乌鸦嘴,不许咒大师兄。 “小二!来一份炙羊排!” 现在一听到羊肉,宁汐就条件反射性地警铃大作,一扭头,居然不是那个烤全羊男,而是之前和她抢房间的汉子。 他不是发疯被送回房间去了吗? 香味扑鼻的炙羊排很快端了上来,滋滋冒油的鲜嫩羊肉,上头撒着碧绿的葱花、金黄的孜然,闻着便叫人胃口大开。 抢房间男同之前判若两人,精神抖擞地抓起羊排啃了起来,吃得啧啧有声,恨不得把沾过羊油的手指头都吞下去 ——然后他真的吞进去了。 食指被咬断了一节,牙齿咬碎指甲和骨骼时咯咯作响,生肉混着炙羊一块被吞下肚子。 察觉到宁汐一言难尽的目光,他的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直勾勾地瞪回来:“你看什么看!” 她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心里却在奇怪:之前几次,她在大厅吃饭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人,为什么偏偏在昨日之后,鬼便化成了他的样子? 头脑中似乎有什么念头飘忽不定,想要捉住却又从指缝间溜走了。 还有,最奇怪的一点,鬼物能化成大师兄、客人、店小二等等的模样,为什么偏偏不变成宁汐? 论起扰乱人心神的诡计,没有什么比看见另一个自己更恐怖也更有效果了吧。 她和大师兄、客人、店小二等人的区别在哪里呢? …… 思索间,抢房间男已经将一整盘炙羊排连皮带骨全吃干净了,已经开始啃碟子,满是鲜血的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道:“快给老子再上一盘!慢吞吞的,信不信老子一拳打死你!” 打死人—— “对了!”宁汐响亮地一拍掌,收获了鬼客人们几个诧异的目光。 她与大师兄、抢房间男等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不曾真正杀死过鬼的分身! 仔细想想,之前大师兄亲手镇压过小鬼,抢房间男也杀了假裴不沉——杀戮应该就是鬼能化形的媒介,而她不曾杀过鬼物,所以它没办法模仿她的长相。 而她虽然用镇鬼咒击退了假裴不沉一代目,但对方死得太快活像是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用剑把它剁成了肉泥,她还没来得及下死手他就烂成一滩血水了。 哈哈,废柴也有废柴的好处嘛。宁汐苦中作乐地想。 想通了关窍,顺藤摸瓜下去,鬼的身份也昭然若揭:即使是鬼,死后杀人也有规律可循。风月楼中的鬼只能变成杀死它的人,正说明它纠结的便是生前被人杀死、想要复仇。 而在自焚而死的恩客与被刺身亡的唯娘之中,只有后者能满足这一条件。 鬼物的名字是它们的命门。 “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须逮去,不得久停——唯娘,去!” 少女声如银铃,句尾落下却重逾千斤,整座风月楼为之一静,下一刻,地面剧烈摇晃起来,被戳穿姓名的女鬼不甘地尖叫,菜香酒香化为乌有,客栈厢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厚腻的脂粉香气,丝竹之音缠绵悱恻。 宁汐一脚踏进了血泊之中。 眼前是一片尸山血海。 她目瞪口呆,后退时还踩中了什么圆溜溜、很有弹性会爆汁的东西。 该不会是谁的眼球吧…… 宁汐苦着小脸,拎起裙摆,又把鞋底在地面上来回蹭了几下擦干净,才小心翼翼地往楼梯上走。 看露骨的陈设与装潢,她现在应该进入了百年前的风月馆,或者说是风月楼的里位面。 驱鬼咒没有完全成功,倒也在情理之中,她也不觉得真能凭一己之力诛杀厉鬼,所以也不觉得失望,反而还有些高兴:进入深层位面,兴许意味着她找到大师兄的可能性更大了一分。 到处安安静静,死去的尸体却还留有余温,宁汐又绕过一截断肢,鬼只会攻击人的精神逼人自尽,可这些尸体一见便知是被人杀害,她心中诧异:这该不会是大师兄干的吧? 他原来是出手这么狠辣的类型吗?明明平时对师弟妹们笑得那样温柔来着。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8节 ……不愧是传说中以杀证道的男人。 “大师兄,大师兄?”她东张西望,一边谨慎地小声喊着。 万籁俱静,明亮的烛火高照,整座风月馆里除了她和满地尸体之外仿佛再无他物。 有玻璃弹珠弹掉在地上的声音。 眼前走廊尽头,一个浑身惨白的小孩一闪而过。 她深吸一口气,往小孩消失的走廊拐角追去,转过一个弯,她的脚步兀然顿住。 两边墙上都贴着烂漫绚丽的金红壁纸,烛火明亮,高大紧闭的红漆木门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手牵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宁汐和小时候的自己默然相望。 她现在确定了,厉鬼还没有死,现在又企图用她的童年阴影来攻击她——如果这些真的配被称之为童年阴影的话。 “大姐姐,和我一起玩吧。”小宁汐一齐开口,发出的童音落在她耳里仿佛千万只黄蜂在嗡嗡作响。 “和我一起玩吧,阿娘又去看爹爹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好孤独啊。” 宁汐仅仅有一瞬间的晃神,但立刻又清醒过来,她没接话,一步步后退,退出了走廊。 新的一条走廊内肩并肩站着三个人,小小的宁汐,和她记忆之中还很年轻的阿爹阿娘手牵着手,兴高采烈地吃着糖人。 欢声笑语的三个人察觉到闯入其中的外乡人,齐刷刷扭头朝她看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宁汐目不斜视,和小时候的自己擦肩而过。 似乎一直被盯着,始终如芒在背,快要走出三人视线的时候,一双指缝里满是干裂的血沫和泥土的手死死拽住了宁汐的衣摆。 沾满血色泥土的铁锹丢在一旁,年轻而貌美的女人披头散发,卷曲的发丝像蠕动的长虫,匍匐在她瘦弱颤抖的脊背之上。 阿娘跪在地上,空洞的眼眶里留下血泪,泣不成 声:“阿汐,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要杀她们的……你爱阿娘,最喜欢阿娘了对不对,这一次你也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宁汐一把攥住它的手腕,深深吸了一口气,掰开指节时用的力度太大,弄断了几根骨头。 她同记忆里的母亲相望,语气平板无波:“可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我不是让你别再念叨那些所谓的情情爱爱、让你杀了那个男人吗?” “……” “阿娘,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再救你一次了。”宁汐轻声道,她从阿娘手中掰过那柄铁锹,对准眼前鬼物的脑袋,高高扬起,“而且,你已经死了。” * 风月馆内,鲜血满地,尸横遍野。 死寂。 裴不沉长出一口气,跨过“自己”的尸体。 他杀了心魔,风月馆却没有坍塌,看来厉鬼依旧躲藏着。 满地粘稠的污血碎肢,踩上去令人生厌的不适,他带着淡淡的嫌恶,将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踢到一边,即使那东西长着他自己的脸,他也觉得恶心无比。 前方歌厅门户大敞,昔日纸醉金迷灯火辉煌的大殿只剩下红烛淌泪,遥远绰约的丝竹之声回荡其中。 裴不沉提剑入门,那弹琴的女子停了下来。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假的宁汐。 “你为什么能变成我师妹的模样,你见过她?” 心魔已经被他杀死了,眼前的厉鬼不可能是从他的记忆里得知宁汐长相的。 眼前的少女巧笑倩兮:“大师兄你说什么呀,我就是师妹啊。” 对啊,对啊……裴不沉有一瞬间的晃神。 卷曲柔软的发稍在少女单薄却不纤弱的后背轻轻弹跳,也敲在他的心头。 对啊,是师妹啊,没关系的。 厉鬼化成的美人施施然起身,裴不沉从没见过她这幅打扮,发髻高耸,浑身上下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半遮半掩下风光诱人,裸露的手足肌肤在暖黄烛光下泛出暖玉一般的色泽,腰肢不盈一握,款款扭动如水蛇,行走间脚铛玲玲作响。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逐日剑间垂下。 一阵香风拂来,他心爱的人赤脚跳着不知名的异邦舞曲,打着旋欢快地像只小鸟儿,轻盈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刹那,裴不沉只觉得自己抱住了一捧蓬松的白云。 “大师兄,”“她”附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其实我也一直喜欢你……” 裴不沉目光沉沉地望“她”,眼波荡漾似有种温柔动人的涟漪:“真的?” “宁汐”双手沿着他的肩膀,十指嫩如削葱,又像某种自生知觉的虫豸一般沿着锦袍爬上去,绕住他的后脖颈:“当然是真的,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想把自己献给你……” “她”开始解裴不沉的衣领,自始至终少年始终微笑着,任由动作,等到最后一粒盘扣即将被解开,他才施施然道:“那你怎么证明你的真心?” 少女声线娇媚如丝:“大师兄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不沉轻声道:“那就吻我吧。” 厉鬼只是轻微愣了一下,他立刻又柔和笑起来:“怎么,觉得我满脸是血,很难下口?” 厉鬼杀人如麻,怎会介意这些,只是方才这人屠杀自己心魔是那副宛如修罗恶鬼的模样实在骇人,它本能地抗拒贴近这个少年。 只是,厉鬼眼中滑过狂喜之色,它听见他胸腔中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等它将这男子迷了神智勾上床榻,它定要将他的心肝脾肾都活剥生吃以报方才侮辱之仇。 “怎么会。”鬼的情绪很淡,转眼它心头又被杀戮的欲望填满,对活人鲜血阳气的渴望趋势它仰起头,朝着裴不沉的双唇贴去。 裴不沉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即将触碰的一瞬间,他忽然分开牙关,狠狠咬下厉鬼的双唇。 “啊啊啊啊!” 逐日剑穿透厉鬼的胸膛,裴不沉将它一脚踹到在地,嘴里依旧咀嚼咬下的血肉,腮帮用力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 “学也学得不像。”他惋惜道,“师妹的味道肯定不会又酸又臭。” 厉鬼满脸鲜血,原本嘴巴的位置变成了合不拢的血洞,白齿被鲜血染红,痛苦地嚎叫,它干脆不装了,显出原型,利爪朝着裴不沉扑来。 交手数十招,厉鬼不敌,双手双脚都被砍下,成了个血肉模糊的人彘,躺在血泊之中。 裴不沉在它面前蹲下来,面无表情地高高举起剑。 厉鬼依旧咒骂着,想要将自己掉落一地的四肢捡起来拼好,它不能死在这里,它还要帮主人,帮他…… 它被困在这里百年,好痛,好想死,可是又死不了…… 它突地张开嘴,朝裴不沉吐出一口腥血,裴不沉不躲不闪,满脸被浇了个透,眼珠被血蒙住,视野一片通红,他条件反射便举剑要刺,却刺了个空。 他一抹脸,看清地上原本该是木地板的地方变成了一道活板门,厉鬼抓着自己的四肢遁入其中,下一刻活板门又消失了。 裴不沉冷着脸站起身,施法追踪,但寻踪扶乩总是追到一半便被强行扰乱。 从一入风月馆,他便看出了地下隐藏着阵法,按照风水八字推算,此处依山傍水并非生邪之地,却滋养出了这般狡诈的厉鬼,说背后无人捣鬼,裴不沉绝对不信。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鼓噪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 还是受了那张脸的影响。 明明气质上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偏偏五官生得一模一样,“她”朝着自己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异色瞳灿烂得仿佛要流出炙热的黄金,让他五脏六腑都燃烧。 不,不对,不可以,那不是师妹,她不可能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也不可能冲着自己笑、与自己那样贴近。 裴不沉轻轻打了个寒噤。 鼻尖仿佛再一次嗅到那股少女特有的清香,她不爱熏香,因为常在外门峰打扫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味,深夜时他趴在她的床边闻过许多次。 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她靠上来的时候仿佛被火热的烧刀子贴住皮肉,触碰到的一瞬间肌肤就化为焦炭。可她不会穿那样的衣裳,他知道她衣柜里的每一件衣裳颜色。 拥抱时候的触感沉重,那是幸福的重量,却让他像是脚下踩了云一样轻飘飘。只有那一次他同她吵架他落了水,师妹救他起来,只有那一次他才抱过她,事后在梦里在清醒时他回味过很多次,真希望他永远沉在水底不要浮起,她就可以永远那样抱着他。 清醒的时候,师妹是不会那样对他的,即使他已经无数次在她背后用视线描绘过她的形状,在幻想里共她亲密到无可亲密…… 但那不是师妹。 一股怨气和怒意忽地涌上心头,裴不沉吞了口唾沫,喉管刀割似的疼。 那种脏东西,怎么可以顶着师妹的脸,来抱他,说爱他的话?! 他举剑狠狠砍翻地上的碎尸,咬得后槽牙牙根都在泛酸,血管里爬满了无数细小的蚂蚁,正在啃噬血肉,又痒又热。 他用力闭眼,一手狠狠往下探去。 紧握的力度极重,比起爽来说更多的是疼——可就是要让他疼,所有亵渎神灵的贱货都应该被就地绞杀。 越想把那不堪的画面扔出脑海,小腹却越来越热,酸胀难忍几乎快要爆炸。 他突然不受控般半跪在地,逐日剑深深扎进地缝,空着的一只手死死抱住剑柄,勉强维持住平衡。 少年的整个身体弓成一只虾子,脑袋深深垂下,埋在满是血渍的月白衣袍之中,露出的半截耳廓在烛光下成了薄如蝉翼的半透明,鲜红的血管青紫的经络清晰可见,连发根处的后脖颈都泛出火烧云一样的烟霞淡粉。 下衣摆随动作起伏,银白织锦成了月色下的海,银色海面上飘落着八重樱,随着海浪上下颠簸。 某一刻,少年的后背骤然绷紧,痛苦难忍地从喉管里扯出一声绝望嘶哑、歌唱似的长吟。 …… 一片单薄的八重樱颤巍巍地落在浪潮之巅,被海水拍打湿漉漉地看不清眼前,他张开薄唇,吐出的气息湿热,在鲜红的烛光下薄薄的皮肤 几乎成了可以看见底下血管的透明。 耳边血流隆隆,又宛如上到九霄云外,震耳欲聋的圣歌齐齐回荡,黄钟长鸣,他跪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以至于几乎错过了身后人惊讶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第56章 弦断“陪我一起去死吧” 裴不沉过电似的扭过头。 他看见说话那人长得和他很像。 一样的少年意气,白衣飘飘,一样的柳叶眼,一样的高鼻窄脸:“裴不沉,你刚刚在干什么?” 裴不沉整张脸血色尽褪,手上还沾着温热腥黏的乳白,僵在原地。 那人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肖想自己的师妹,你真恶心。” 裴不沉猛地打了个哆嗦,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他在那张和自己有着八分像的年轻男子脸上看见了不折不扣的厌恶之色。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59节 心底隐隐有一个猜测,可他吓坏了,不敢去想。 是心魔趁他动情神智不稳,又卷土重来了。裴不沉攥紧逐日剑,想要把剑拔出来,对方看出他的意图,好整以暇地冷笑一声:“我那好妹妹就是这样教你的,对素未谋面的小舅舅拔刀相向?” 面对蜂攒蚁聚的心魔时,他还能坦然处之,可面对这张幻化出的舅舅的脸,裴不沉却如同脚下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他蠕动嘴唇,低声道:“你不是我舅舅。” “也对。”那人莞尔,“更恰当的说,你该叫我一声爹。” “你闭嘴!”裴不沉猛地大叫。 耳边轰隆巨响,他又惊又怒,几乎听不见自己在嘶吼什么。 “你不是我爹!我爹是白玉京裴氏裴清野,我娘是太华山尉迟家仅剩的后人尉迟今禾,尉迟家全死光了!早在第一次妖祸时就死光了!我不认识你,你是假的、你去死——” 逐日剑咆哮着朝眼前人砍去,直直将那张和他肖似的脸孔一分为二,被剖开的两半宛如活过来一样,各自伸出细细密密的肉色触角,往另一半探去。 “何必自欺欺人?你娘临死前不都和你说过了吗,关于你的身世,你身上肮脏的血统和传承,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永远埋藏这个秘密?” 被砍成两半的人脸再次融合,年轻而英俊的男人微微一笑:“连你自己也忘不了,不是吗?今禾只在临死前给你看过那一次留影珠,你却一直将我的样貌记在心里,否则我也不会被心魔化出。如今我能站在这里,还要多谢你自己啊。” 裴不沉惨笑:“尉迟煦,你就是个死人。就算心魔又如何,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复活一万次,我也会杀你一万次。” 化身为心魔的尉迟煦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人的恐惧:“你杀了我也没有用,你自己还活着啊。” “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兄妹背德下贱产物的证明。”他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循循善诱,关怀备至,“你怀揣秘密像手无寸铁之人守护易碎的琉璃房子,时时刻刻担心人群拿着石头丢向琉璃房的方向,永远只能弓着腰蹑脚悄无声息地走路,就算人群砸碎了房子你也只能慌张背过身去,默默祈祷千万不要被拿着石头的人群捉住……” “——像这样过街老鼠一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慈爱的目光落在裴不沉满手脏污上:“你肖想你的师妹,可如果她知道你背地里做过什么,知道你只是乱-伦产下的贱种、是害死你生母、背叛你养父的罪人,她又会怎么想你?” 裴不沉几乎咬断自己的牙齿,用这样剧烈的痛才能抵过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发出声音:“滚。” 四面八方的鬼气察觉到活人的心神动荡,化为实质,浪潮一般淹没了燃烧的烛火,室内昏暗,叨叨切切如鬼笑。 “你想要你的师妹来救你,可你配吗?”尉迟煦一手搭上他的肩,“她如今愿意多看你一眼,只是因为她还没看穿你装出的那副伪善外壳而已。” “可是你自己心底里也知道的呀,你,像我们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被拯救。就算你的师妹想要拉住你的手把你拖出泥潭,你也只会反而将她拽下来,让她和你一起淹死在烂泥里。” “裴不沉,我的好儿子,你说,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这样的你呢?” 逐日剑狠狠挥下,一下、两下、三下……“尉迟煦”笑着、被砍成了烂泥。 裴不沉缓缓眨眼,温热的血流顺着眼睫淌下。 刚刚他好像听见了什么东西清脆的崩裂声。 裴不沉心想,应该是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崩断了。 背后,在他心神动摇的一瞬间,乌黑鬼气钻进了少年的眼眶之中。 * 风月馆二楼,被宁汐用铁锹砸中的娘亲幻相化为一滩血水。 她握紧铁锹,往前走。 许是见利用童年阴影的方式吓不着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宁汐都没有再遇见奇怪的事情。 偌大的旧日娼馆,如今只剩下她踽踽独行的脚步声,一圈圈回荡,静得骇人。 但她依旧没有掉以轻心,谁知道这鬼地方会不会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脏东西。 宁汐弓腰贴墙而行,再推开一扇门,突兀地和里面的东西打了个照面。 是个身穿华丽纱衣、身材曼妙的漂亮女人,在摇曳宫灯下其实很赏心悦目 ——如果它不是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反趴在地上,正用自己接倒的双手安装最后一根血淋淋断腿的话。 宁汐:…… 她冷静地退一步,关上门:“打扰了。” 门被“砰”地推开,女鬼凄厉惨叫:“拿命来!” 宁汐撒腿就跑! 无数绘着裸女妖鬼的彩画从身边飞快掠过,嬉笑怒骂声响成一片,她不敢停下脚步,眼前都笼上了薄薄的红雾,心脏在胸膛里绷得快要跳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割开了喉管一样疼。 她只有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肢都在地上爬的女鬼! 借着墙面的落地铜镜,宁汐瞥见对方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心道不妙,脑中飞速回忆着自己能使出的攻击术法。 右手后侧的一闪绣花门悄然滑开,一双惨白的手猛地拖住宁汐的胳膊将她拉了进去。 宁汐的尖叫卡在了喉咙里,被身后的人用手肘压着脖颈,整个人都被抱在怀里急速后退,风声呼呼地刮过她的耳畔,两旁闪亮的宫灯连成一排,奢靡的灿金和颓艳的血红在视野角落交织混成一片。 铺天盖地的白樱香。 滋啦—— 长发遮脸的女鬼扯开纸门,指甲漆黑的十指朝着宁汐伸来,还挂着血肉的锐利指尖已经伸到她的鼻尖之前,一切仿佛都成了静止画,背后传来琉璃窗碎裂的脆响,她的身体失重似的漂浮起来,湛蓝的天空映入眼帘。 风月馆楼外居然正是晴天。 炽烈的热浪同她擦身而过,逐日剑一剑刺穿了女鬼,那张惨白的面容上涌出大颗大颗的血泪,却像解脱了一半,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几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谢谢你们……” 日光晴朗,女鬼自发稍开始逐寸破碎燃烧,漫天飞灰中宁汐往反方向下坠,身后人的怀抱暖如春风,心跳如擂鼓。 她和裴不沉一起跌在了中庭的枯山水中。 刚一落地,她就一骨碌爬起来,同身后的人拉开距离。 疑似大师兄的人看起来非常糟糕,眼神黯淡,浑身是血,小腹还被捅穿了一个巨大的创口,宁汐甚至能透过空洞看到他身后的流水石桥。 这人长得和大师兄一模一样,可能就是裴不沉本人,也可能是和她之前撞见的鬼物是同种东西。 所以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警惕地盯着他。 “祖师在上,弟子在下,天命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 刚一开天目,她就被眼前人周围浓郁的漆黑鬼气给吓了一跳。 果然是鬼物化成的大师兄! 眼前的少年满脸是泪,那双如同浮着薄冰的眼里全是扭曲的怨恨与阴毒,他踉踉跄跄地上前走了一步,宁汐立刻后退,他就顿 住了,眼里迅速充满血色:“你躲什么?!” 宁汐惊疑不定,眼前的人完全没了昔日大师兄高洁优雅的风度,宛如从最深处地狱爬出来的厉鬼,声音尖锐近似惨叫:“你怕我、想逃跑?!你真的讨厌我?!” 这下宁汐不得不确信,这玩意应该又是鬼物的分身之一。 怎么杀了这个东西呢,再用铁锹行吗? …… 铁质粗粝的触感磨着掌心,沉甸甸地拖着手腕往下坠,铁柄上还沾着上一个死者的血迹。 某种莫名的冷意和戾气突然支配了宁汐——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这么阴魂不散?!死了的人就该好好待在地狱里啊!为什么一定要像鬼一样缠着她不放过她让她痛让她哭—— 于是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话已经脱口而出了:“对啊,我讨厌你,巴不得你再去死。” 对方的黑瞳瞬间放大,露出一种涣散失神又像被吓坏了的神色。 冰冷的怒意突然消失了,宁汐从那股仿佛被鬼上身一样的奇怪情绪里挣脱出来,心里便没来由地咯噔一下:鬼物的话,能与人正常交流、做出这么细微的表情反应吗? 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要冲上来,宁汐被惊得又什么都忘了,转身就想跑。 刚刚跑出一步,就被身后的人扑倒了,两人抱着摔在一起,囫囵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细沙扬起,脏乱不堪。 宁汐率先爬起来,骑坐在他身上,直接迎面给了他一拳。 对方被打得偏过了脸去,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却反而笑了,森白的牙齿上全是猩红。 “师妹,师妹,师妹,”他癫狂而亲昵地低语,“和我一起死吧,好吗?” 这样鬼气森森,宁汐看得心惊肉跳,起身又想跑,大腿上却不知何时被他的手缠绕上来,紧紧地锁死,害得她踉跄了一步,身不由己地倒在了那人身上。 她终于觉得惊慌,开始拳打脚踢地挣扎,身下的人仿佛成了来索命的怨鬼怎样都不肯松手,一边狂笑一边掉眼泪,还一边疯狂地咳嗽,喷出的血沫全溅在了她的脸上,宁汐的眼珠子都被血珠染红,一片猩红色的视野里她下了死力,掌心紧紧地箍住身下人的脖颈。 他快不能呼吸,脸颊眼尾赤红,眼珠被泪水浸泡得晶亮,猩红的血丝填满眼眶,冒着泡的血沫从灰白的唇边一股一股地涌出来。 即将要被掐断脖子,他还在吃力地蠕动嘴唇:“和我一起死吧,求求你,陪我去死,不要让我连死都是一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太久了,师妹,师妹,救救我吧,我好寂寞,好痛苦……” 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宁汐觉得自己的脸上痒痒的,顾不上手上全是血,她抬手去抹,才发现汗水和泪混在一起湿漉漉的一片,为了戳穿他的谎言,也为了提醒自己,她发出嘶哑的呐喊:“天字一号大傻子才殉情!”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少年的眼珠里涌出来:“可是我爱你,我真的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 比起求生,他还在吃力地抬起脖子,似乎在寻找她嘴唇的位置。 他竟然还想吻她。 当啷—— 挣扎过头,揣在怀里的照鬼镜滑落出来,正面朝上,清晰地映出空无一物的庭院。 仿佛脑袋被钟杵狠狠砸中,耳畔全是黄钟大吕巨大的嗡鸣。 照鬼镜照不出他,他不是鬼。 宁汐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手掌下摁着的人的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砰砰直跳。 是他的心脏在跳…… 他是活人…… 是……真的大师兄。 在她一片茫然中,裴不沉终于等到了松手的时刻,像是溺水的人寻到了救命的空气,恶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嘴唇。 第57章 共犯他的家与别人的不一样 裴不沉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家与别人的不一样。 自从难产生下他以后,母亲尉迟今禾的身体就垮掉了,常年卧病在床,药不能离手。 他还小的时候,一个人睡不着,常常半夜溜下床,自己跑到掌门夫人居找娘亲。 “阿娘,我想同你一起睡觉觉。” 那时尉迟今禾的身体和精神还没有那么糟糕,也是会同他温声细语地说话:“今晚不行,不沉明晚再来吧。” 可是到了第二天,和蔼可亲的娘亲就像变了一个人,看他的眼神陌生又惊恐,歇斯底里地大叫,抓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朝他砸过来。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0节 年幼的裴不沉被侍女包围着救下去,他眼里都是泪:“娘亲为什么打我?她生我的气了吗?她讨厌我了吗?” 侍女勉强挤出笑容:“不是的,夫人只是生病了。就像少掌门也得过风寒呀,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是会发脾气的。” 裴不沉自己擦掉了眼泪:“可是爹爹说,只有小孩子才会发脾气。”他不太高兴侍女用自己打比方,他不是小孩了。 侍女苦笑:“是的,是的,是我说错了。” 但这样的事情又反复发生了好几次,裴不沉只好渐渐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娘亲不是不爱他,她只是生病了,她不舒服。 于是等她再一次在深夜里崩溃,用滚烫的药汤泼到他的脸上时,裴不沉保持微笑,跑过去接住因为高烧而摇摇欲坠的母亲。 “没事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想说,可是音节刚刚挤到喉咙,衣领就已经被眼泪打湿了,“……娘。” 那一次尉迟今禾的清醒比之前每一次来得都晚,天光乍亮的时候她疲惫地睁开眼,看见趴在自己枕边睡着的儿子。 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掀开发帘,他眼底下一片青黑,额角有碎瓷刮出的伤口。 他醒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又惊又喜:“娘!” 尉迟今禾却打了个哆嗦,恶狠狠捂住他的嘴:“别喊我娘!”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别人、或者看自己,很快那双与他肖似的柳叶眼里就闪起了水光。 “别让你爹知道。”她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和糖果,塞进他的掌心,“不要讨厌娘啊……” 然后她松开了裴不沉,捂着脸痛哭,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是我不可救药……是我犯了错,不该生下你……我对不起你……”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知如何是好。 偶尔,尉迟今禾清醒的时候,父亲不在的时候,她也会对他好。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是她手把手带着教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她会带着他去草地上放风筝,练剑时不小心划伤了手指她也会耐心地帮他上药、包扎。 裴不沉知道,也许她只是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平凡母亲中的一个,只不过人就是这种奇怪的生物,只要碰到一点生活的火星,就成了会爆炸、会毁掉一切的白磷。 母亲既不是没有心的怪物,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这反而让一切都变得纠结难解。暧昧混乱的苦衷,说是爱或者恨都太过粗糙笼统。 她是他的母亲,他恨她,可是又怜悯她,怕她,但是又爱她。 后来尉迟今禾的状况每日愈下,源源不断的仇恨和暴怒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然后化成窒息的冰水全数浇在他身上。 而记忆里父亲永远不在,母亲总是在暴怒和痛哭之间徘徊,为了逃避惩罚而躲在黑暗角落里的时候,有一瞬间,裴不沉想过,如果父亲回来就好了。 但是那也只是立刻被否定的错误念头,因为裴清野偶尔回来,就是无止境的争吵和撕打。那还不如不要回来。他一个人痛苦总比三个人都痛苦来得好一点。 既然如此相看两厌,当初又是为什么生下他呢?裴不沉始终想不明白这一点,日月也渐渐变得模糊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起床都变成了很困难的事情。仅仅是起床,床单就会皱起来,仅仅是活着,人生就会皱起来。术法大课上到一半,耳边忽然各种杂音隆隆响,“不沉?!”“没事吧?……冷静下来就好了……”长老把他送到了百草园。草药香和麻沸散有奇怪的味道,病榻上还有上一个弟子躺过的体味。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时间也像凝结了,他透过敞开的窗子,蔚蓝的天空里白痕掠过,是年轻而鲜活的新弟子在练习御剑。月落日升,重新回到课堂上的时候字符变成了奇怪的笔画,明明已经背过了字句,却还是没有办法把意思连接起来。 剑术课上需要两两结对练习,搬木偶桩的时候所有人三三两两都找到了自己的伙伴,某一刻他突然发现只有自己独自站在中央,所有人安静地看着他。 脸颊烧了起来,尴尬和窒息沿着小腿一路爬上后背, 铺天盖地的水汽淹没了他的口鼻。 “可是他是少掌门啊,不会没人和他组队吧……” “那不然你去。” “我才不要和大师兄这种天才站在一起,简直是自取其辱。” 第二天裴不沉又没有起来,教习长老找到了少掌门居,很苦恼地看着他:“这样下去,你的修行会跟不上的。” 那就跟不上吧,反正他的人生从第一次掉进那片荷塘里的时候就已经掉队了。 教习长老没有呵斥,依旧温和地劝他,要做所有师弟师妹的榜样啊,还要做未来扛起宗门的少掌门,要做不让父母老师长辈失望的孩子。 孩子,孩子,老师这么说,语气里都是痛心,他知道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裴清野原本在山下捉妖,玉简千里传音让他听说了这件事,风尘仆仆地又赶回来,坐在他对面,熬夜御剑以后的眼里全是通红血丝,裴不沉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也长白头发了。 明明修士永固青春,除非真到心力交瘁、无暇维持固颜仙术的地步,是不会变老的。 尉迟今禾端正地坐在一边,一边咳嗽一边冷笑:“真是某人的好儿子,一脉相承。” 父母难得地没有吵架,肩并肩地坐在他的对面,手肘放在红漆梨花木桌上,一起看着他。 “不和别人一起的话,那就自己在家里修炼。总不会这个也做不到吧?” 父亲想缓和气氛,开玩笑似的说,可是裴不沉怀揣着像吞入铁块的胃,还是把空气变得沉重了:“我做不到。” 父亲不笑了,沉默地看着他,沉默成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圈,一点一点地收紧直到窒息:“为什么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他还想问呢!可是比愤怒降临得更快的是委屈,一开口就先哭出声了。 软弱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情,却换来了暴怒的嫌恶:“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做不到?!别找借口!” “我没有,不是借口。”开口辩解之前眼泪先涌了出来,口舌成了无用的摆设,他只能重复我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连得到别人的理解也做不到。 “你总要长大,我们不可能养你一辈子。”父亲愤怒地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大人,大人……真不想变成大人啊。 好奇怪。暴跳如雷的父亲和平时温柔抚摸他脑袋的父亲居然是同一个人。 木桌被他抠出了碎片,掉了油漆以后露出无辜的鲜嫩内里,碎片扎进指尖与指甲的缝隙。 他听见父亲出去以后深呼吸几下,却没控制住,再一次和母亲嘶吼起来。 地上母亲的影子在抖动、哽咽:“难道是我的错吗?不沉变成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以为我的日子就过得很舒坦吗?!每天看着不沉这样,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 原来他是个大麻烦,是个毁掉别人幸福生活的累赘。 于是他在洞府里又躺了一整天,夕阳照到脸上的时候突然惶恐无比,他居然又浪费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却比做了什么还让人内疚,他在为了休息而有负罪感。 夜晚固定是睡不着的,崭新黎明的到来比死亡还让人害怕。眼下的青黑也越来越重,他却不想用术法或药膏祛除。他觉得肉-体上的伤痕与痛楚都是自己存在的证明、荣誉的勋章。 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他因为她冲宁汐发火而与她大吵了一架,她气得喘不上气,大骂他生来就是为了折磨她的。 裴不沉冷冷地心想:可也不是他请求她生下自己的。 母亲两眼血红,拉风箱似的喘了许久,眼里忽然亮起来,她终于找到了能够报复和折磨自己亲生儿子的方法:“你知道裴清野是怎么死的吗?” 原来是被活生生气死的。普通的捉妖受伤要不了堂堂白玉京掌门的命,可他中了妖毒之后,尉迟今禾日日贴身喂药伺候,一边在他耳边呢喃细语:“不沉不是你的儿子,是我与阿煦哥哥的孩子啊。” 太华山尉迟家曾是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也曾耀极一时,到了近百年却人才凋零,兄妹相交生下的孩子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疾病,新生儿要么早夭,要么成年后逐渐显露出疯态。到了尉迟今禾这一代,只剩下她与亲哥哥尉迟煦相依为命。 明明知道所谓保持血统纯正的做法是在自取灭亡,但她怎么可能抵抗得了呢。 那是哥哥啊。为兄为长,为父为夫,她咿呀学语时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哥哥,蹒跚学步时迈出的第一步是他扶着自己,仿佛只要有哥哥在,她永远是那个可以蜷缩在他宽大衣袍之下躲雨赏花的小姑娘。 她有了哥哥的孩子,却没来得及告诉尉迟煦,第一次妖祸就开始了,哥哥上了战场,战争结束后却杳无音信,她独自留守偌大的太华山,惶惶然无所依。 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依靠,于是崭露头角、背后又无依仗的裴清野被选中了,她怀着肚子里四个月大的胎儿,如愿嫁进了白玉京。 年少夫妻,相敬如宾,也曾有过真心心动的时刻,岁月流转,尉迟煦始终没有回来,孩子刚刚出生时,尉迟今禾也想过要是不沉当真是裴清野的孩子就好了。 她决定放下哥哥,将满腔少女春情封缄入信纸,藏在书页最底下后却被找书的裴清野意外发现了。 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丈夫不能容忍妻子心中始终存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影,愤怒和屈辱化成了辱骂与拳脚,让妻子原本就不好的身体雪上加霜,两人终于分居了。 夫妻成了仇人,双方都狡猾地暗中记下彼此的创伤,潜伏在暗处等待着随时往对方心口扎上致命一击。 连孩子也没有得到赦免。 尉迟今禾死前回光返照,久病之人形若枯槁,眼睛却亮得骇人,一双只剩皮包骨的手死死抓住少年的袖口,声音沙哑:“你是、是肮脏的、乱-伦的恶果,因为你的存在、活活气死了你的养父、害死了你的亲母,你就、你就不该活着。” 他既对不起生他的母亲,也对不起养他的父亲。 裴不沉吓坏了似的,将衣袖狠狠一抽,母亲的脑袋就砰地撞在雕花床柱上,鲜艳的血瞬间流了下来,血染红了青白的唇角,她却大咧着嘴笑得停不下来。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昔日哥哥眼里心里、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人沦落成衰败腐烂的丧家之犬,太华山、哥哥的怀抱都早已是回不去的故乡。 人要为自己的一次错误懊悔终生。 而裴不沉继续踉跄着后退,死死盯着瘫在床榻、已经气绝的女人,骤然醒悟曾经母亲偷偷塞给自己钱票和糖果的时候为什么只能背着父亲 ——原来他和母亲是一起背叛了父亲的共犯。 第58章 安抚他的整颗心都因为她而轻盈起来…… 裴不沉吻得又急又重。 仿佛祈求得到赦免的罪人,他以最虔诚最狂热的朝圣心情,舔吻着身下人的唇舌。 手掌绕到少女的脑后,五指插入发间,牢牢地固定住那颗不安分的头颅。 正面的面颊携带贪婪的热气再次下压,艳红的舌尖如蛇信一般探出,轻柔而细致地描绘出唇瓣姣美的形状,最后追随着那一丝水汽,钻进温热的缝隙。 “唔……”少女的狐狸眼里蒙上潋滟的水雾,面上浮起暧昧的潮红,想要张口说出阻止的话,反而被对方抓住了机会,火热的舌瞬间填满了整个口腔。 他卷住她的舌尖,狠狠一吮,又骤然放松,温柔地轻扫、安抚合不拢的牙关,少年的喉结滚了几下,甜蜜的津液被全数吞入腹中,而宁汐全身上下的皮肤都热了起来,眼角沁出泪花。 大师兄的掌心滚烫,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长发抚摸,从头顶摸到发尾,然后再次重复。 “别怕,别怕,很快就好了。”他一边极尽温柔地安慰,唇舌间的动作却凶猛残忍地像是发了狂的野兽。 唇角被咬破了,宁汐尝到了丝丝的刺痛,夹杂着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她的脸颊湿了,还以为是自己在哭,可仔细一看,居然是上方的裴不沉。 她犹豫片刻,轻轻一推,大师兄就跟脱了力似的往旁边栽倒,宁汐重新爬了起来,跪坐在他身边。 他沾满泪水的脸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同样苍白的嘴唇边缘又红又肿,唇如风中花瓣,在不安地微微颤抖。 逐日剑斩杀了鬼物,自动飞回裴不沉身边,安静地伫立一旁。 仿佛无颜面对宁汐,裴不沉忽然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脸。 “不要讨厌我啊……”他哑声呢喃,宛若午夜噩梦梦回,说了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话。 巨大的愧疚淹没了宁汐,仿佛无形的利刃硬生生从喉间一路剖到胸腔,痛不可当。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弯下腰,再一次轻轻贴上他的嘴唇。 非常轻柔的、安稳的、不知归宿的一个吻,犹如绵绵细雨无声降落在黑暗的海面上。 一个长长的深吻结束,她再抬起头时脑袋都有点发晕。 裴不沉却瑟缩了一下:“为什么……” 他问到一半,突然不想问了——管他的为什么。 他一手干脆绕到她的脑后,用力下压,再次吻了上来。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1节 这一次更像是今朝有醉今朝醉的癫狂和绝望,他吻得又凶又急,粘腻的水声啧啧作响,晶亮的水泽都从从唇角溢了出去,下一刻又被他吸吮着全部吃了回去,宁汐都快觉得自己要被他囫囵吞进肚子里了。 又一吻结束,他的眼尾也泛起了红,火烧云似的瑰丽无比,哑着嗓子,半晌,还是问了一遍:“你不躲吗?” 宁汐被他问的一愣。 对啊,她为什么不躲开他的吻? 也许是愧疚,也许是同情,也许还有别的……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只是看着大师兄无助地躺在面前,她的心脏就跟着变酸变软了。 非要说的话,那个吻不带有任何情色意味,她只是想用一种亲密到极致的方式安慰大师兄而已。 她好半天才平复呼吸,舔了舔嘴角被咬破的伤口,有点沙沙地疼,可是却奇异地对眼前的人生不起气来:“我没有讨厌大师兄。说‘去死’的话也不是认真的,我认错人了。” 准确的来说,是被他吓到了。 裴不沉却再次用手背捂住了眼睛。 不讨厌他,怎么可能呢,他这种人,本来就不该出生在世上,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作呕,如果师妹知道了,如果知道了他真实的样子,应该会立刻逃走吧。 他这么想着,然后手腕就被轻柔而坚定地握住,拉开。 宁汐道:“是真的,我不讨厌大师兄。” 少女澄澈而明亮的异色瞳和他对视,眼里没有他恐惧的厌恶与排斥,只有赤裸裸的、几乎烫伤他的诚挚与关心。 “可是我很脏。”他咬着牙开口,但是涕泪都不受控地流出来了,“我没有价值,我这种人死了更好——” 宁汐勃然小怒:“谁说的!不许这么说!这种话你自己说也不可以!” 她抱着大师兄的脑袋,将他扶起来,捏着袖子替他擦眼泪擦鼻水:“大师兄是很重要的人。你活着,对我很重要。” 前世种种如游光飞电。 被同门孤立霸凌的时候,她不觉得委屈,被赫连为抛弃背叛的时候,她也不觉得悲伤,甚至到了被奎木狼的一掌震碎心肺时,她都能忍下痛楚。 宁汐知道自己总是和别人不太一样,或许这就是别人总叫她冷血怪胎的原因。宗门组织观影教学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因为留影珠里死去的无辜人群而落泪,也不会为了最终正义的修士战胜了可恶的反派妖鬼而喝彩。 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宁汐总是困惑地想,那些盛大的、壮丽的宏大叙事显得那么遥远,芸芸众生中她是最普通的一员,巍巍天道下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就像别人不会为了她死去而哀悼,她也没有办法为了陌生人掉眼泪,她甚至不关心任何人的生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也曾经担心自己是不是冷心冷肺过了头无可救药,直到前世最后看见那个踉踉跄跄朝着自己奔来的月白身影。 仿佛一簇火花点燃了封冻的灯芯,滋啦带着电流一样的酥麻刺激贯穿了她的全身。那是宁汐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她也可以有为了谁而痛哭的能力。 而这几乎令她幸福到流泪。 话本子里常说,想要去爱人的前提一定是曾经感受过充沛的爱。宁汐却认为不仅仅是这样。 是因为被需要了。 就在现在,此时此刻,他的字字句句,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在说着,他需要她。 她很重要,她很有用,她很有价值,没有她他就会活不下去,他不能没有她——大师兄用几乎献祭的方式让她明白了这一点,而这几乎像是散发着无比芬芳的有毒罂粟,对她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谢谢你一直坚持到现在,宁汐心想,谢谢你让我看见你,谢谢你活着。 她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很认真地和他对视:“大师兄不是没有价值的人,大师兄很了不起。” 不只因为你是白玉京所有人的大师兄,不只因为你救了我,统统不是因为那些宏伟壮阔的事迹。 “只是因为大师兄活着,就很了不起。” “我知道大师兄觉得活着很痛苦,可是日子不会永远这样痛苦,哪怕只为了我……” 只为了她,坚强地、努力地活下去。 裴不沉沉默了一会,像个小孩似的擤鼻子,泪眼朦胧:“可是没有人关心我,没有人喜欢我——” 宁汐脱口而出:“我可以!我关心你,我喜欢你!” 一霎寂静。 逐日剑忽地急剧震鸣起来,似乎感知到了剑主疯狂兴奋的心潮,硬生生将沙石地震出了龟裂。 宁汐这才反应过来那话说的有些奇怪,连忙找补:“我是说——” 裴不沉垂下湿哒哒的浓黑眼睫,吸了一下鼻子,仿佛害怕听到她的解释一样骤然截断:“师妹是被吓糊涂了,我知道的。” 宁汐昏头昏脑地“啊”了一声。 他却仿佛回避着什么,避开她的视线道:“别说了。” 宁汐还想努力一把:“除了我之外,很多人也喜欢大师兄的!” 裴不沉忽然冷笑一声,语气里有浓浓的不屑和厌倦:“他们懂什么。” 又来了。宁汐叹气。大师兄总是这样,在一边吸引人的同时一边又将人推开,自顾自地用“别人不懂”这种冷冰冰的话术将所有人拒之门外,徒留想要关心的人站在门外得不到回应。 其实她很想看一看他眼中的世界,可这样的机会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几个月、几年甚至几百年,或许此生都没办法。 但那是大师兄,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让她产生想要靠近的念头。 “他们都觉得大师兄你很温柔啊,待师弟师妹们也很好,剑术也特别厉害,讲经论道也特别让人佩服,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的感觉——” “别说了。”裴不沉再次打断她,焦躁又祈求,“够了。” 莫名其妙的,她又觉得眼前垂着眼睫的大师兄有点可怜:“好吧,我不说了。” “……那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 * 裴不沉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轻轻放在了师妹的腿上,仰面躺平后骤然直面日光,强烈到令他眯起眼睛。 他将视线投向上方的宁汐。 风声忽忽,松叶萧萧,清泉激石,青苔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清香。 飞鸟的影子划过他们的脸。 师妹朝他弯下腰,伸手替他整理被血沾湿的额发。她的衣领只系了一粒扣子,微风和水汽送来皂角的清洁香味,风吹鼓她的裙摆,一丝褶皱都没有,他看着她,恍惚之间觉得好像自己人生的褶皱也可以被这样轻易地抹平。 仅仅一呼一吸就已经会耗尽全身力气,这样的事情凭借他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完成的,可是跟随着她小巧鼻翼地鼓动、可爱胸脯有节奏地起伏,她急促的时候他跟着加快呼吸,她停下来的时候他也跟着屏息,慢慢地,他的肺里也灌进了新鲜冰凉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和她成了相连的一体。 迟一点,再迟一点告诉她吧,关于他是怎样的人、关于父母亲缘肮脏的秘密,裴不沉心想,他其实没有她想得那么好,他是一个胆小、自卑又怯懦的撒谎精。 可他贪求这一点温暖,宁可欺骗、宁可隐瞒,只要能把她抱住自己的这一刻延长又延长。 他忽然张开双臂,环住师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小腹,后者愣了一下,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良久,裴不沉深吸一口气,才重新看向她。 初冬寒阳下,师妹低头冲着他皱鼻子笑,啊,好可爱,真的好可爱,想要抱在怀里、珍惜心疼、呵护关心、舔舐全身的那种可爱。 她直视太阳的眼睛,所见的是怎样的色彩?她柔软单薄的耳朵,听见的是怎样的音乐?她尝过的酸甜苦辣,闻过的各种气味,他都想试一试。她所见的世界,一定鲜妍又美好,和他的不一样。听着她的笑声,他就觉得自己能去往任何地方。沉重的**也不再是问题,他的整颗心都因为她而轻盈起来。 炫目的日光下,她的褐色裙摆、笑容、眼睫、卷发、异色瞳、整个人都像是要燃烧起来的金色。 灿烂的阳光不断刺入湿润的眼角,而裴不沉始终舍不得眨眼。 第59章 鬼影口口文学受害者宁宁 风月馆坍塌,出现的却不是熟悉的风月楼,四周成了一片废墟,几只食腐的乌鸦粗粝叫了两声,落在碎砖残瓦上,歪脑袋看着他们。 说好让大师兄休息,结果反倒是宁汐自己打了个盹,醒来时裴不沉还躺在她的膝盖上,温和地注视着自己。 宁汐连忙爬起来,想起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包扎:“大师兄你身上的伤还好吗?我给你上药吧?” 裴不沉“嗯”了一声,任由她掀开自己的上衣。 月白袍被血洇湿后成了暗黑色,解开衣领后露出好看流畅的肌肉线条,大师兄平时看起来修长高挑,人也只是薄薄的一片,但实际上却意外的块垒分明、肌理紧实。 宁汐小心翼翼地倒出药粉,洒在被洞穿的伤口上,又笨拙地施术止血,然后帮他把衣服穿好。 裴不沉这才道:“那鬼物被我镇杀了,已经灰飞烟灭,再过两个时辰这座假的风月馆就会坍塌,届时我们就能出去了。” 怪不得身上全是伤。 不过大师兄真的好厉害啊,她被厉鬼耍得团团转,困在这里好几天了也没摸到什么头绪,他却自己一个人杀穿了整个风月馆,还顺手把厉鬼也给超度了。 仿佛看到优等生的满分答卷,宁汐心中突然也涌起了一股想要努力的冲劲,她忙不迭将自己得知关于唯娘的事情同他说了,他听完也只是淡淡莞尔:“师妹真厉害。” 宁汐心疼他有气无力的样子,扶着他起身,一边道:“我总觉得唯娘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她仔细回忆有关唯娘的事情,脑子里忽地滑过了什么模糊的影子,却一闪而逝,抓也抓不住。 裴不沉先将逐日剑收起:“我先前进入过地底下它的巢穴,白骨积累成山,可见它在此地杀了不下千人。可我从未在记录典籍上听过唯娘这个名字。” 见宁汐依旧呆呆的,裴不沉便耐心地对着缺乏内门捉妖经历的她解释:“各仙门对自己管理的属地都有按期巡查,对于领地内异常出现的妖物鬼物痕迹都需时时记录,并互相通知其他仙门弟子,以免滋生厉鬼大妖、无辜损失弟子。” 他环视周围,同脑中地图对比片刻,沉吟方道:“此地应当是昆仑丘地界。出了如此大的事故,为何既无记录,现下又如此安静?” 对啊。宁汐这才反应过来,鬼物结界里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但他们在风月楼里被困了少说三日,如今更是暴力镇鬼闹出了巨大的动静,如今结界已破、鬼气冲天,为何昆仑丘的弟子却没有赶来? 昆仑丘…… 脑子里忽地滑过一张浓艳昳丽的脸,宁汐下意识地喃喃出声:“赫连为……” 话音刚落,裴不沉一把攥紧她的手腕,骨节用力到发白,面上却泫然欲泣:“师妹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 宁汐被他陡然的情绪变化给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唯娘和赫连为长得有点像!” 裴不沉幽幽道:“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喜欢听见师妹嘴里喊别的男人的名字。” 宁汐:“……好的大师兄。” 她眨眼,正困惑间,他已经把手松开了,又温和地微笑,替她揉了揉被掐红的皮肤:“不疼吧?” 宁汐:“……不疼。” 大师兄,怪怪的。 宁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他落在自己腕上的双手。 大师兄的掌心干燥温暖,骨节修长,手背上筋络分明,这样一双手似乎应该只做焚香弹琴之类的雅事,而不是用来固定住亲吻的脸颊。 她发烫的头脑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一些了,可以分出心神去思考之前的那两个吻。 唇舌间似乎还残留着那股霸道的白樱甜香,宁汐刚刚平复的心跳又有了加快的趋势。 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她并不讨厌与大师兄做这件事。比起话本子上说起男女之事会让人如火焚身、欲生欲死,宁汐回忆起她当时的感受更像是寒冬腊月浸泡在热汤之中,全身都暖洋洋、软绵绵的,面颊和耳朵都发烫,手脚轻微酥麻。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2节 还……挺舒服的。 她瞄了一眼身旁大师兄的侧脸,日光下他如玉温和的面容边缘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华丽金边。 虽然没有吃过猪肉,但宁汐也见过猪跑,此次下山之前,裴从周托裴尚给她送了一堆话本子,她都看完了。不过话本子上只限于脖子以上的描写,太过露骨的从周师兄也不让她看,还特地把相关词语全涂成了黑框,害得她时常对着满书页的口口抓耳挠腮。 关于大师兄亲她的缘故,她只能理解为他是受了伤、神志不清。他当时的情绪显然不太对劲,也许是那擅长操弄人心的鬼物做了什么刺激他心神的事情,可既然他不愿同她分享,她也只好当做不知道。 等他心甘情愿再同她说吧,她会当一个耐心的好听众的。 还是绕回正事。 宁汐正襟危坐,同他分享自己的发现:“之前找不到大师兄时,我试过用玉简传音,却发现有人造的阵法阻碍无法送出。” 裴不沉也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鬼物能盘踞在此地许久而不被发现,定然是有人在暗中包庇。” 甚至,整座风月馆的存在都有可能是为了向唯娘投喂活人而设下的陷阱。 有人在昆仑丘的地界内饲养鬼物,目的是什么? 宁汐皱眉:“赫连为在改姓前姓许,原名为许唯,我听赫连伯伯提过一嘴,许唯二字是分别取自父姓、母名。唯娘恐怕就是许唯的生母。” “当初许伯母的死因十分蹊跷,我偷听过我爹娘的谈话,她似乎是死在一场火灾中,倒是与唯娘的经历对得上。只是唯娘是风月女子……” 她说不出口,裴不沉淡淡瞥了她一眼,替她接下去道:“恐怕许姑娘在嫁给赫连前辈之前曾经在风月馆呆过一段日子,后来从良想要脱离贱籍,却被昔日客人找上门来,其 中不知发生什么,最后死在这里。她怨念深重,死后魂魄不散,又被人设下聚阴阵拘在此地,为害一方成了厉鬼。” 他顿了一下,又笑:“也不知道赫连公子知不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被人拘禁炼成厉鬼。” 宁汐没听出他话中有话,只是担心道:“我们要不要将此事上报给仙门?” 仙门中人一贯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若是事情一曝光,众人得知赫连为有了一名厉鬼的生母,无论其中有多少苦衷,他都免不了从此要过上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的日子。 倒不是宁汐怜悯赫连为,她只是不想连累记忆中那个温和爱笑的许伯母也遭受骂名,毕竟也不是她心甘情愿被拘禁在这里变成厉鬼的。 “先不要打草惊蛇。”裴不沉站起身,极为自然地牵起宁汐的手,“虽然唯娘已经被杀,可豢养鬼物的幕后凶手还没找出来。此地聚阴阵未破,我们先寻阵眼破阵。” 他拿出扶乩盘施法寻踪,一边真的像个师父一样,对面露茫然的宁汐谆谆教诲:“聚阴阵引八方阴气滋养鬼物,用于设置阵眼的镇物一般也与被滋养的鬼物有关。” 跟随扶乩青烟的指引,两人走到庭院一株枯死的老树下,裴不沉施法,很快树下就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深坑。 他跳下坑底,再上来时手里就多了一卷破破烂烂的草席。 宁汐知道这就是唯娘的尸骨,她怀着复杂的心情上前,看着大师兄卷开草席,露出里面碎成几截的白骨,骨头渣旁还卷着几幅破破烂烂的画像。 她一眼就认出来,是曾经在房间里见过的美人抱羊图。 “真有意思。”裴不沉突然轻轻笑了,“师妹知不知道,羊羔跪乳,一般用来形容舐犊之情?这幕后真凶在尸骨旁边放这些,是身为儿子害怕母亲死后不安宁、夜来怕鬼报复,所以想要用这些东西来提醒控制她?” 他虽然笑着,语气里却全然嘲讽冰冷,听得宁汐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她很不习惯大师兄这幅模样。 “会不会是许伯母死前自己要求的呢?”她小声道,“而且,我总觉得那只羊不是在表示母子之情,倒更像是许伯母在说她自己。” 一辈子被控制在烟花之地,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女子,就像温驯又沉默的羊羔一样,羊皮做袄、羊骨炖汤,喝羊奶吃羊肉,一生都只知低顺吃草直到死后被人吃干抹净,想要求救也发不出尖叫。 她想起最后女鬼消散时对她说的那声“谢谢”,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裴不沉瞥她一眼:“嗯。师妹真是善良,不像我,净把人往坏处想了。” 宁汐: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你就是在阴阳怪气! 裴不沉忽然朝她笑笑,好像一刹那收起了浑身的刺,又变得温和如春风了:“师妹不想怀疑赫连为,也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可以拭目以待。” 他唤出逐日剑,朝着镇物尸骨一挥而下:“是敌是友,破阵便知。聚阴阵一破,背后之人也该坐不住了。” * 某处山洞。 抱臂靠墙休憩的赫连为猛地睁开双眼。 他在风月馆设下的聚阴阵被破坏了。 他亲手拘下了母亲的恶魂,设置在风月馆内数十年,引来路过修士平民饲养鬼物,就是为了积攒亡魂怨气为他修炼鬼修之道。 半鬼之体,本就无法正常修炼仙术,可他不甘心,凭什么他就要屈居人后,凭什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远远不如自己的草囊饭袋骑在他头上?! 他的路,他的命,他的道,本就该由他自己做主。 任何胆敢阻拦的人,都该死。 赫连为沉着脸,豁然起身往外走,身后已经苏醒的林鹤凝正好低低咳嗽出声,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盯着她。 林鹤凝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皮肤惨白,唇色青灰,眼眶内被漆黑的瞳仁填满,指甲漆黑、又尖又长,一切都昭示着她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人。 她似乎对自己半人半鬼的样子十分厌恶,抱着脑袋蜷缩在黑暗的墙角内,上下牙关不住地“咯咯”响。 赫连为走上前,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往外拖:“我往你身体里灌了那么多鬼气,救了你一命,你也该回报了。” 林鹤凝凄惨尖叫:“不要!放开我!放开!” 赫连为不为所动,笑得阴森:“给你机会向裴不沉那厮复仇,你真不要?” 林鹤凝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你到底为什么对大师兄如此仇恨?” “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赫连为冷笑,“更何况,他抢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 就在裴不沉焚骨寻踪的一瞬间,天色骤暗。 虚空中裂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呼啸而出,漆黑尖利的鬼爪狠狠朝他抓来。 裴不沉闪身躲开,一边看向宁汐:“躲开!” 唯娘的尸骨却被鬼爪一把抄走。 那鬼影罩在兜帽下,脸上鬼气森森,看不清面容。 它将唯娘尸骨收起,下一刻又挥爪向他攻来。 鬼爪撞在逐日剑身,刺耳的金石相碰之声响起,滑出一连串火星。 裴不沉挽了一个剑花,轻点几步飞身向后,他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随着他的后退滴落一串血花。 “这么着急?”他莞尔,“像只嗅到肉味的狗。” 话音刚落,他并指作决,以手中的逐日剑为中心,数十道雪亮剑影化出,剑气交织如光网,齐刷刷朝着黑影射去,那黑影却犹如鬼魅一般,将身体曲折到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角度,飘忽着迅速贴近,兜帽下张开血盆大口就朝裴不沉撕咬。 裴不沉再次举剑格挡,雪白的鬼牙被剑身撑开,对方发出了极为阴寒愤怒的咆哮。 转眼之间,两人又交手数十招,裴不沉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脸色越来越白,神色却始终淡定自若,手中的剑也稳当利落。 鬼影渐渐落了下风,逐日剑再次刺中,它被砍断一腿,重重跌落在地,那只青白的鬼足暴露在日光下便化为了一缕焦烟,鬼影发出不甘的嘶吼。 自从鬼影突然出现之后,宁汐就躲到了一旁的假山后。 她看得出来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虽然她很想帮大师兄,可也自己冒然上前只能是白白送死,反而会拖大师兄的后腿。 幸好,他虽然受伤了,却依旧能轻松压制鬼影。宁汐努力蜷缩身体,忍住为他叫好喝彩的冲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鬼影再一次被重重击飞,后背撞上树干,一连折断了五六根高耸的松木。 “这就不行了?”裴不沉浑身是血,眉眼弯弯,“赫连二公子也不过如此啊。” 鬼影顿住,随后沙哑开了口:“我不是赫连为。” 宁汐睁大眼睛:不是赫连为,那还能是谁? 鬼影全身被宽大的罩袍包裹,面容被黑色的鬼气遮挡,动作、身形、声音都辨认不出男女。 难道他们的猜想全盘错了、唯娘不是许伯母? “那你是谁?”裴不沉也道,提剑慢慢朝着它走去,“死在我剑下的家伙,总该有个名字吧。” 鬼影张开了口,无声道:“……” 宁汐也竖起耳朵,正准备听它到底说了什么,突然一双冰冷的手从背后伸来死死夹住了她的肩膀,点住定身穴。 “找到你啦。”身后人恶意而愉悦地说。 第60章 赎罪“是我连累了我师妹。”…… 与此同时,地上断了腿的鬼影发出尖锐狂笑:“裴不沉,你死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剑起头落,它的脑袋被斩下,掉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一圈,可它依旧没有死,血色的大嘴张开,笑声粗粝:“就算杀了我,你那师妹也活不了!裴不沉,你也该尝尝永远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痛苦!” 裴不沉脸色扭曲,飞身朝宁汐追来,宁汐动弹不得,身后的人却没有躲,架在她脖子上的鬼爪伸长半寸,尖锐的指甲就掐破少女娇嫩的皮肤,白皙脖颈上嫣红的血更显得触目惊心。 那人的声音也用了伪装,语气却笑嘻嘻的:“别过来,再靠近一点,我可拿不准她会不会死。” 逐日剑在距离他们一寸的距离堪堪停下。 裴不沉脸色铁青,握紧剑柄的手指上绷出了青筋。 原来如此,抢走唯娘尸骨的鬼影只是障眼法,只是为了替第二个蒙面人遮掩。 而他居然、他居然没有发觉…… 谁也没有看见的角落里,之前被逐日 剑砍断的阵眼尸骨中冒出一丝半透明的黑气,游蛇一般飞快地钻进了裴不沉的后背。 挟持宁汐的蒙面人微微一笑:“那么,让我看看,裴少掌门,你愿意为了你的小师妹做到什么地步?” “让我想想,有什么有趣的……”身后那人笑嘻嘻道,“不如你先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吧。” 宁汐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她想要强行冲破定身穴,反而引起体内真气乱流,痛得冒出冷汗。 裴不沉的逐日剑即刻就要斩掉那人的右手:“你做梦。” 落在宁汐脖颈上的手指顿时掐紧,她喘不上气了,眼前天旋地转,一切都笼罩上了薄薄的血雾。 骤然,那只铁钳一般的手松开了,宁汐双腿一软,不受控地跪在地上,身后人在哈哈大笑,她的脑袋像灌了铁水一样又重又烫。 她看见裴不沉跪在地上,脊背直挺挺像一根马上就要绷裂的弓弦,漆黑的眼里像是要燃烧起来,亮得骇人。 见她看过来,大师兄扭曲的面容上挤出一个微笑,温声道:“乖一点,不要看我……别怕。” “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安慰别人?”身后那人笑道,“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堂堂白玉京少掌门也有向我们这种人屈尊下跪的一天,怎么样,裴不沉,被人踩在烂泥里的滋味如何?”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3节 宁汐的脑中嗡地大响一声,耳边不断响起犹如水下泡沫爆裂的声音,等反应过来时,她居然冲破了定身咒的束缚。 想也不想,她扯下发间的赤红发带,蕴涵在其中的剑气瞬间爆发,将身后的人重重击飞。 那人没想到她还藏有后手,正正当胸受了一击,肋骨处凹陷下一个巨大的坑洞,露出白骨森森。 宁汐想要趁热打铁站起来,却天旋地转,耳边尖锐爆响,她伸手一摸,才发现耳朵旁边全都是血。 强行冲关解穴的后果骤然到来,宁汐晕乎乎地倒了下去,看见无数漆黑的绳索凭空显出,宛如毒蛇缠上裴不沉的四肢,将想要奔过来接住自己的大师兄牢牢束缚。 一只鲜血湿滑的手臂死死夹住了她的脖颈,宁汐头皮炸起:这蒙面人居然还没死! 她反手给了他一肘,那人硬生生吃下一击,手却如铁钳一样死死不肯放:“你想你那好师兄活命,就给我安分一点!” 宁汐微微一僵,她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大师兄。 他身上带刺的绳索越挣扎越紧,已经将他刺成了个血人,只是面上的表情还算平静,甚至让宁汐有一瞬间的茫然:大师兄,未免也太冷静了一点。 蒙面人似乎也觉得他的沉默十分无趣,忽然一抚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么好看的风景,怎么能只有我们独赏?” 从他袖中射出几道暗光,数十枚南瓜大小的留影珠凌空而立,将场中景象俯瞰无余。 “这是分别连接各大宗门的实时留影珠,只需注入灵力,留影珠记录下的情形便会在各宗门大殿上方播放,届时所有修士都会看见裴不沉向我下跪、磕头,被鬼影虐杀……多美妙的盛宴啊。” 留影珠纷纷出现了实时连接的画面,宁汐看见了白玉京宗门广场上晨练的弟子,昆仑丘讲经堂内挤挤挨挨的学子,空桑宗门大殿内议事的长老,甚至还出现了好几个的凡间市集,某处正在举办庆祝除夕的夜市,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黑影用鬼气为只剩一个头的鬼影重塑身体,这回鬼影的性别分明了,是个女修。 她的面容依旧被漆黑鬼气包裹,唯独露出的两只眼睛全是漆黑的瞳仁,布满血丝,极为可怖。 几乎是刚刚化成身体的一瞬间,她就朝裴不沉扑了过去,逐日剑本能护主,剑阵乍亮,女鬼撞上锋利的剑气,发出凄厉的惨叫,半只耳朵被削了下来,血流如注。 动作之间,牵扯着铁链哗啦作响,裴不沉挣扎着要起身,蒙面人却在此时慢悠悠的开口:“对了,刚刚忘了说,每个留影珠的镜头下都埋着阵法,启动阵法的机关就连着你身上的铁链。” 轰隆—— 一颗留影珠内,热闹欢乐的夜市现场突然炸出红光,大地龟裂,隆起的土堆将高楼商铺都挤压成了废墟,无数裂缝犹如深渊巨口,从地底下亮起了猩红的光芒,隐约形成了某种邪阵的形状,惊呼声、惨叫声、求救声响成一片,满屏的碎肉残肢,人声鼎沸的市集顿时沦为血色的人间炼狱。 裴不沉的脸刷地白了。 趁着他僵在原地,女鬼一爪掏向他的右腿,以牙还牙地制造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自他唇边溢出,裴不沉闷哼一声,痛苦地弓起身子,一只手撑在地上才能勉强维持身形。 “多有趣的景象啊。”宁汐听见身后的人啪啪拍了几下手掌,“这么有趣的东西,只有我一个人看可太可惜了。” 留影珠再次闪烁。 于此同时,各大宗门的上空凭空出现了足以遮天盖日的巨大投影。 修士们被这异象惊动,有眼尖的惊呼出声:“那不是白玉京的裴少掌门吗!” “那是什么地方?他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伤得好重。” “他跪在地上做什么?他傻了吧,任由那女鬼打死也不还手吗?” “是不是假人?白玉京的八重樱修士怎么会这么弱?” “喂!”有人干脆冲着投影大喊,“你是真的裴不沉的话就说句话啊!跪在那里当挨揍沙包也不嫌丢人!” 顿时,他周围的一圈人就哄笑起来。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种昔日高岭之花一朝跌落泥潭的戏码人人爱看,即使尚不知投影真假,可也不妨碍他们看乐子。 已经有从前被裴不沉比下去的修士幸灾乐祸地捂嘴偷笑,心道裴不沉啊裴不沉,枉你素日眼高于顶,居然也有今日。 痛快! * 白玉京内。 裴信脸色铁青,冲出宗门大殿,望着广场上的巨大投影,又惊又怒又担心:“还联系不上你们大师兄吗?” 身边跟着的小弟子脸色煞白:“自从离开白玉京地界后玉简传音的阵法被人为切断了,连宁汐师妹也联系不上。” 裴信厉声道:“去查这投影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还有赶紧想办法把这投影给我关了!” 放出投影的人恬不知耻,想要败坏裴不沉与白玉京的名声,可他们还是要脸面的! * 空桑,宗门大殿内。 南宫家长老齐坐一堂,面色各异,南宫音坐在家主身边,捏着帕子咳嗽几声,忧心忡忡地:“不沉哥哥会不会出事?爹爹,要不我们派人去帮他吧。” 南宫和摸着小胡子的尖尖:“哎哟我的乖乖宝,别人夸你几句玉面小菩萨,你还真当自己成了救苦救难的神佛啊?明眼瞧着这就是那裴不沉自己惹了仇家、被找上门来寻仇了,我们别去蹚着浑水!” 另一个长老也附和道:“正是。若是昔日的白玉京,尚还有我们出手相助的价值,可如今遭了妖祸的白玉京衰败消亡只是时间问题,我们此刻出手相助,不但得不到好处,还惹祸上身,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方大能,能让裴不沉如此狼狈。” 长老们又开始讨论起投放留影之人的神秘来历了,无人再管南宫音,她只能用帕子摁了摁眼角,唉声叹气:“可怜的不沉哥哥。” 心里却在和系统吐槽:什么名门正派,全是遇到事情不敢出头的缩头乌龟! 系统似乎看惯了人间生死沉浮,机械音平静无波:“不奇怪,素来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南宫音身后,奎木狼哑着嗓子道:“小姐莫要伤心。” 他全身上下都缠满了沁着血色的绷带,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铅灰 色眼眸,形状极为诡异恐怖。自从那日在白玉京被火烧之后,他足足挨了七七四十九刀,才割下身上的焦肉,然而即使捡回一条命,他全身上下的皮肤却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只能终身以这幅样子示人。 南宫音调整好表情,维持自己温柔人设:“你不能久站,也坐着休息一会吧,喝点冷茶。” 他现在不敢碰任何有温度的东西,只要一靠近热源,就会通身发烫、甚至无火自燃。 这样痛苦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幸好小姐没有嫌弃他,幸好他等到了仇人遭报应的一天。 奎木狼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吃力地咽下一口冷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投影中跪在地上的裴不沉,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活该! * 昆仑丘,议事堂。 赫连亭川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低声吩咐着让人去查投影的来源,以防有奸细混入昆仑丘。 赫连清羽擦了擦额角的汗,悄声对服侍的弟子道:“看见二公子了吗?” 弟子道:“二公子一早就说身体不适,在屋里睡觉呢。” “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睡得着的?!” 弟子:“这……要不我去请二公子起来?” 赫连清羽摁了摁蹙起的眉心:“算了算了,让他睡吧。”赫连亭川素来讨厌他们父子,为儿来了估计也是相看两厌,说不定还要争执起来。 他听了一会赫连亭川的安排,听出代家主大概是只打算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落井下石,但也不会施以援手。 想起与裴不沉不多的交往,赫连清羽叹了口气,终是不忍亲眼看着那般龙章凤姿的少年陨落,便对身边弟子小声道:“你领一队弟子,等投影的来源查清了,就率他们前去,看看能不能救下裴公子。” 他也只能尽到这些许的绵薄之力了。 * 风月馆废墟中,裴不沉浑身是血,再次被女鬼一脚踹到地上。 他满脸血灰,黑黝黝的眼珠一眨不眨,突然冲着那蒙面人道:“你们不是为了抢唯娘尸骨,你们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 蒙面人正在疗伤,顺便往一直反抗的宁汐身上扔束缚咒,他似乎没料到裴不沉会这样说,沉默片刻,怪声笑起来:“裴少掌门平日眼高于顶,得罪的人数不胜数,我只是其中的无名小卒而已。” 他一挥手,将地上只剩一个头颅的鬼影收在掌中,当做皮球似的拍了拍:“你看,这不就还有一个你的仇人。” 裴不沉的视线在二者之间移转,若有所思,慢慢轻声道:“是我连累了我师妹。” 正在和束缚咒拼死抵抗的宁汐闻言僵了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自心头油然升起。 裴不沉再次握剑,垂下眼睫,避开了宁汐惊恐的视线,他的眼里如清水晕开墨滴一样刹那染黑。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就不会有人再危害师妹了,他就是个害人害己的废物,他本就不该活着。 挖出这颗心脏来,捧上去,献给她,赎他的原罪…… 剑刃刺穿血肉,沉闷的噗嗤声犹如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宁汐心头,千万根锐利的细针同时刺入她的耳膜,随后在她的脑子里翻搅成痛楚的浪潮。 宁汐不可置信地看着正在用逐日剑搅动他自己胸口的大师兄。 他在干什么? 要活生生挖出自己的心脏来吗?! 【你就打算这么看着大师兄为你死去吗?】 她被牢牢摁着肩膀,涔涔冷汗浸湿了后背,愤怒让浑身的皮肤都开始发烫。 突然有声音在她的脑子里说话:【他会再一次地,死在你的面前。】 不知是汗还是泪糊住了她的眼睫,又痛又辣。 不是的,她不想让他死,她想要救他…… 【你明明有力量,为什么只是跪在这里一动不动?】 可她没有,她只是个刚刚练气中期的外门弟子而已,身后的人却几乎金丹修为,眼前还有一只接近厉鬼的女鬼,她什么也做不了,她—— 【你可以。】脑中的声音幽幽道,此刻听起来像是裹满了蜜糖的砒霜,无比甜美诱人,【只要你把身体借给我,我可以帮你。】 ……你是谁? 对方笑了,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听起来居然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我就是你啊。】 —— “去死。”宁汐忽地小声开口。 身后的蒙面人哈哈笑:“宁姑娘生气啦?”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她剧烈发抖,五内都要被熊熊怒火燃烧殆尽,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吼出声:“你们都去死!” 空气瞬间凝结。 下一刻,狂风袭来,少女墨色的长发海藻似的随风飞舞,她的眼里燃起属于非人的灼亮金色,瞳孔骤缩成一条细线,雪白皮肤上浮现出暗紫色妖纹,宛如海棠盛放从脖颈一路往上爬满了半张脸颊。 而摁住她肩膀的蒙面人手腕、想要趁机掏出裴不沉心脏的女鬼身体齐齐爆出血花。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4节 第61章 审判师妹很甜 “姓名?” “宁汐。” “何时拜入白玉京?” “天枢三十一年。” “所属哪门哪派?” “啊……还没有拜师,所以只是普通的外门弟子。” “天枢八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你在三十九处宗门和人间城镇、六千七百九十八名修士和凡人的见证下,当众暴露妖身,以妖力重伤两个袭击白玉京少掌门裴不沉的黑衣人,此事你可承认?” 宁汐没吭声,抬起脸向上方望去。 此次惩戒司会审她的全是各派大能,端坐云巅之上,全都用五彩祥光遮掩身形,明亮的光晕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有人看清了那只流光溢彩的琥珀异色瞳,低声道:“果然是妖族。先前怎么让它混进来的?” “哼!白玉京说是先前只以为她是长相特殊,也没见她有过异样——依老夫看白玉京分明是有心包庇!” 无数窃窃私语如群蜂嗡鸣,吵得宁汐昏头涨脑,她下意识低下头,想用手遮住自己的右眼,但是刚刚抬起手腕就扯到了铁链,叮铃铃的响。 她跪在审判台中央,讷讷道:“是我干的。” 上方又道:“你既然是妖身,为何隐瞒身份进入仙门?十一月时白玉京发生的妖祸同你有无干系?” 宁汐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缓缓睁大眼睛:“我不是勾结妖族的叛徒。” 上方裴信长老熟悉的声音传来:“宁道友自拜入白玉京后始终踏踏实实在外门峰做事,从未有与妖邪的首尾,我可以担保。” 问话的长老不屑道:“裴长老如何担保?这妖物隐藏在仙门内几十年,你们却压根没有发现。” 哗啦啦翻书声响起,那人又道:“分明她通过灵根测试时明心圆通书有异,为何你们隐瞒不报?” 裴信怫然不悦:“人是活的、器物是死的,宁道友品性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怎么能因为明心圆通书有异状就断然怀疑她是妖族?退一步说,就算她确是妖又如何?她既没有害过人,又救了裴少掌门,难道你们还要因为她救人而定她的罪?!” “那是你们白玉京自己得了好处,才为她找开脱。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早就合伙串通好了来演这一出戏,说不定连裴不沉遇险都是假的、只是让她有个名正言顺暴露身份脱罪的借口而已!” “你!”裴信气得哽住。 宁汐跪在下方,始终低头不语。 上方长老们争执不休,有人急性子喝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她今日不反,谁又能保证日后?!干脆斩草除根,杀了她一了百了!” 宁汐这才抬起头来:“我不想死。” 场中一霎寂静。 狂风席卷,少女面上隐隐浮现淡紫妖纹,妖力震得锁链哗哗作响。 说话要杀宁汐的那个长老面露惊惶,颤声道:“你做什么?!还想当众袭击 修士不成?!” 宁汐抿唇,梗着脖子,看向上方亮成一片的模糊人群:“我没有。是你们先要杀我。” 她真的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力量。 “此妖妖力雄厚,这是大妖之兆啊!趁她如今还羽翼未丰,我们才能将她束缚在此,等日后她长成,我们如何能敌?南宫长老说的没错,尽快下手为妙!” 交谈声嗡嗡地响成一片,最后一道苍老的男声打断众人,是南宫和:“裴少掌门醒了。他如今代表白玉京一派,又是之前被挟持案件的当事人,让他说句话吧。” 宁汐倏地睁大眼睛。 祥云散去,绚丽霞光中,那道月白的身影背对着她,身姿笔直。 “宁汐伤不了人,我不会让她伤人。” 南宫和一贯和稀泥,刚想答应,却听赫连亭川冷声道:“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们保下这妖物?她身上可有棘手的妖族言灵,日后威胁不可估量。” “凭我是当今的金丹第一人、将来会是元婴第一人、飞升第一人——凭我将会是你们当中最强的人。”裴不沉声音淡淡,袍袖的金边雪白八重樱随风肆意招展,“只要我想,随时都能亲手杀了她。” 他转向宁汐,玉一样半透的苍白面容在光下冷淡又疏离,恰似霜林寒月,带着淡淡的厌倦神色。 “宁汐,若我要杀你,你会反抗么?” 宁汐怔怔地看着大师兄。 他的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虽然没入衣领的部分看不见,可她知道,那里曾经是他为了救她而差点掏出心脏的伤疤。 过了半晌,她才道:“如果是为了大师兄的话……我死掉也没关系吧。” 上方安静了良久,最终南宫和出来打圆场:“那便将此人交给裴少掌门,务必好生看管,护仙门平安啊。” * 裴不沉出了问仙堂,裴从周早就靠在墙边等他,见他出来便快步追上去,眼神复杂:“宁师妹被送回去休息了。” 裴从周先前率领一队弟子下山捉拿叛宗的林鹤凝,才走到半途,就被宗门内长老传讯紧急喊回来,一回宗门就听说了裴不沉遇袭、宁汐实为妖身的大消息。 他马不停蹄赶过来,谁知当事人看起来比他还淡定。 裴不沉面上不辨喜怒,“嗯”了一声。 裴从周上下打量他,腹诽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宁师妹都那样表白心意了,你居然现在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裴不沉同他并肩往前走:“那我该怎么样?” “啧。怎么着也该感动得涕泪交加,同她当众紧紧拥抱吧!若是宁师妹向我表白了我一定——” 话说到半截,裴从周看清了自家表哥递过来的冰凉视线,立刻噤声了。 真是小心眼,他只不过打个比方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和他抢宁师妹! 噤若寒蝉地走了一会,他实在心痒,再次试探:“不过,你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走出夹道,眼前日光灿烂盛大,裴不沉弯起眼睛,盯着那强烈到快要令人刺激落泪的朝阳:“听到她愿意为我而死,我挺高兴的。” 裴从周瞠目结舌:“你真不是人啊!” 正常人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既感动又心疼吗,人家小姑娘一张玉雪可爱的脸上全是泪,他看了都于心不忍,裴不沉这厮居然还笑得出来? 挨了骂,裴不沉也无所谓似的:“反正我又不会让她真的出事。” 只是,若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一定会先将所有害过她的人挫骨扬灰,然后再随她而去吧。 裴从周牙酸,扭开脸不想看他,过了一会,才收拾好心情,唏嘘不已:“不过,没想到宁师妹真的是妖啊。” 他与宁汐接触不多,对后者的印象仅仅限于是个长得很漂亮、性格有些木讷的小姑娘,之前只觉得她性格反应都与常人不同,现在细想,可能正是因为她并非人族。 妖与人在感受、思考、面对世间万物的态度上都多有不同。妖生性感情淡漠,除了本能的杀戮和进食欲望之外几乎少有感觉,更不提人伦道德,像同类相食之类骇人听闻事情也时有发生。 怪不得他从前见宁汐总觉得这姑娘好脾气,原来是因为妖族本性、根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啊。 可偏偏这样冷漠的性子居然会为了大师兄而说出那样的话……裴从周啧啧称奇,心道他这次说什么也要把这段情节写进自己的话本子里,一定能在各大宗门之内火爆大卖! 裴不沉似有所感,冷冷瞧他一眼:“你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裴从周一拍脑袋,想起了差点忘记的正事:“林鹤凝那边没有消息,我之前去了她在凡间的老家,已经时过境迁,认识她的人都老死了。她估计也没有往那里逃,如今还是不知所踪。” 裴不沉道:“她是被阎野救走的,你从妖那里入手,可能会有些线索。” 裴从周被他点拨,顿觉清明,点了点头:“还有,风月馆那边我们去查过了,晚了一步,到达的前一天晚上意外失火,都炸成了碎片。只来得及把困在里面的幸存者救出来。” “被宁师妹重伤逃走的那两个人最后消失在空桑境内,我怀疑是有人在接应他们。” “继续盯着。他们受了重伤,需要灵药治疗,你查一查最近有谁突然需要大量药材还请医修的。” 裴从周应了一句“好”,然后把长老们托他转交的东西递给裴不沉:“这是十步镯,昆仑丘那边死咬着不放,空桑又是个和稀泥的,听说赫连清羽和裴信长老替你在其中周旋了许久,他们才同意暂退一步,但条件是你必须和宁师妹佩戴十步镯,寸步不离地看管她。” 裴不沉接过两只流金镶青玉的镯子,看也不看,直接塞进怀里:“知道了。我亲自去和她说。” * 宁汐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总是梦到大师兄在自己面前跪下、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模样。 虽然他没有叫苦喊疼,可她却觉得好像自己也受了一遍那些伤,痛得一颗心脏似油煎火烤,足足做了大半宿的噩梦。 醒来的时候,屋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她一眼就看到大师兄坐在床边,垂眸盯着自己。 油润的暖光将少年的脸庞照得半明半暗,仿佛一尊无悲无喜的清丽神像。 他面无表情,将她汗湿的额发轻轻拨到一边。 烛火把他眼睫的影子拉得格外长,落在瘦削的侧脸上影影绰绰。 宁汐挣扎着坐了起来,嗫嚅着喊了一句大师兄。 裴不沉这才笑了:“饿了吗?” 他端来一碗饺子,拿起汤勺喂到她嘴边,宁汐从受审开始一整日滴水未进,现在也是饿得慌,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滚烫的肉汁立刻流了出来,她有些猫舌怕烫,于是赶紧吐出舌头散热气。 裴不沉盯着那截粉嫩的舌尖看了一会,放下汤碗,然后双手捧着她的脸,俯身吻了过来。 宁汐还在被烫得飚泪花,敏感的舌尖就被卷住了,接着又是被吸又是被咬,大师兄的舌头像又韧又滑,跟条有自主意识的长蛇一样,使劲往她喉咙里钻,最后她大着舌头话都说不清楚了,只能泪眼朦胧地“呜呜”叫,手搭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使劲推。 晶亮的口涎顺着红肿的嘴角流了下来。 裴不沉用大拇指帮她抹掉,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从她牙关间退了出去。 临走前还不忘轻轻在两片柔软的唇瓣上吮舔一口,发出响亮的一声“啵”,跟小孩吃棒棒糖似的。 宁汐整张脸都红成猪肝色了,他还把沾了水液的拇指放进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吃干净。 “……好脏的。”她伸手揪他的衣摆。 裴 不沉不在意她把自己的衣服揉得乱七八糟,眉眼弯弯:“不会,师妹很甜。” 他这么坦然自若,宁汐就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裴不沉用帕子重新将手擦干净,又拿起碗来喂她:“今日问仙堂里,师妹受委屈了。” 宁汐摇头,这才反应过来,大师兄刚刚原来是为了安慰她,就像她以前见过养小猫小狗的人,切掉它们的蛋蛋以后也会追着猫咪小狗的嘴巴亲亲安慰。 虽然她没有蛋蛋可以切,不过大师兄应该是觉得之前在问仙堂对自己说话太冷漠了、所以很内疚吧? 她这么想,也就直肠子地问出口,裴不沉怔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笑:“是大师兄对不起你。我说那话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并不是真的要杀你,师妹能原谅我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5节 宁汐两颊都被饺子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道:“不能。” 第62章 原谅要和我这样的人一直待在一起 裴不沉喂饺子的手颤了一下,脸上还挂着笑:“为什么?” 宁汐见他不给喂,干脆自己拿过了碗勺,唏哩呼噜地吃得见底,然后一抹油嘴,拍了拍肚皮。 这才看着几乎维持不住笑的大师兄道:“因为我真的很生气。” “大师兄总是不爱惜自己,总是受伤,总是想一个人承担一切,我很生气。” 她虎着脸道:“除非大师兄答应我,以后好好照顾自己、不再受伤,不然我就不原谅你!” 裴不沉沉默了一会,没答应,反而捏住她的肩膀又要凑过来亲——宁汐被咬破的舌尖还在痛呢! 她飞速地捂住自己的嘴,整个人往被子里缩。 裴不沉就跟某种软体动物一样直接跟着蹭上了床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张开双臂就把她逼进了床头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宁汐醒来的时候没注意,现在才发觉自己不是在怀照峰的洞府里,她没有这样精致的拔步床,四根床柱缠枝雕花,纱帐半透,锦被光滑,整张床占了寝屋的大半地方,但是真正用来睡觉的床榻却只有一人半宽,像她这样瘦小的身材躺下来还算绰绰有余,可再加一个裴不沉就显得十分逼仄了。 拔步床里进又很深,如豆的烛火照不亮深处,她整个人蜷在锦被里,被大师兄的阴影笼罩。 他半跪在被褥间,直起腰腿,低头同她说话时,又黑又细的长发滑了下来、像蜘蛛丝一样:“师妹躲什么?” 宁汐莫名地喘不上气:“不能亲了!” 裴不沉的柳叶眼就笑弯了:“不给亲,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宁汐不大高兴地嘟囔,“你咬得我舌头痛。” 裴不沉双手撑着墙壁,硬生生又靠近她几寸,声音放得低低的、柔柔的,犹如半夜前来索命勾魂的貌美鬼魅:“那师兄这次不咬了,轻轻的,好不好?” 宁汐想了想,在听大师兄的话和保全自己的舌头之间左右摇摆了一会,最后还是捂嘴摇头。 裴不沉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听话,乖一点。” 宁汐反而被勾起了叛逆心,心道她才不要呢!这人老是说话不算话! 她手脚并用地从他手臂下钻出去,往床边爬。 裴不沉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努力,等她快要爬到边缘,猛地攥住少女洁白如玉的脚腕,狠狠发力,一把就将人拖了回来。 宁汐“哎哟”一声,打翻了放在床边的饺子汤,乳白半清的汁液淅淅沥沥,滴了满手都是,银红锦被上都被洇湿出一连串圆圆的水痕。 她的手指还牢牢扒拉着床框,和他角力僵持得脸都憋红了,然后就听见背后的人轻轻哼笑一声,一双半透白瓷一样的大掌伸到眼前,轻轻松松包裹住她的手。 交缠的双手一大一小,都湿淋淋、黏糊糊的,然后大手强行挤进少女纤细的指缝,一根一根地将她的五指掰开。 似乎为了让她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这项动作还做得相当缓慢,力度却是毫不留情。 最后当然又是被拖回去给亲了个够。 大师兄似乎因为她先前的拒绝而不太痛快,这回专门挑她被咬破的地方舔,宁汐眼泛泪花,手却被交叠着摁在头顶动弹不得。 两人鼻尖相碰,近到她只能吸入他吐出的潮湿热气,越来越浓的白樱香味甜蜜到几乎腐烂,充斥了整间拔步床。 连锁骨也不能幸免,裴不沉惩罚似的咬了几口,又在咬出的红痕上又吸又舔,宁汐觉得明天她一定得戴围巾出门了。 等到终于被大师兄松开,她已经头晕气短,活像个被男鬼采补过度的倒霉蛋,四肢无力地在床上躺了好半天。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大师兄正跪在自己脚边,在帮她穿袜子。 哦对了,方才挣扎得太厉害,她的罗袜都给蹬掉了。 裴不沉耐心十足,将她每根脚指头都安放在舒服的位置,还挠了挠她的脚心,看见少女莲足蜷缩起来以后,就很愉快地呵呵笑。 此时他的眼角、面颊、耳廓一直到脖子都是通红的,宛如一连片无比瑰丽灿烂的火烧云,他又看着宁汐笑了好一会,才道:“师妹这回原谅我了吗?” 宁汐觉得在这种时候他说这话怪怪的。 从周师兄以前借给她的话本里,有些她看不太懂,就比如某个故事中书生上京赶考,遇到暴雨借住在破庙里,然后遇到了吸阳气的女鬼,两人这般那般地进行了一番脖子以下的接触之后,书生就满足万分地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宁汐当时就捧着书去问从周师兄,所谓“这般那般地进行了一番脖子以下的接触”是指的什么,裴从周就一脸讳莫如深地告诉她那是一件如登极乐、会让人忘却所有、原谅一切的事情。 难道她现在与大师兄做的也是能原谅一切的事情吗?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原本胸口堵着的不痛快也的确是消失了,只好点点头。 裴不沉就又笑了,将她扶起来,还替她将散开的长发梳理好,重新扎了两个花苞发髻。 两人重新在床边坐好,裴不沉掏出帕子替她擦干净手上的饺子汤,才从怀里掏出两枚十步镯,将用法简单说了一遍:“十步镯分为阴阳两只,戴上镯子后两人就不能距离超过十步远,否则便会同时爆体而亡。” 宁汐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戴这个?” 裴不沉以为她在害怕,便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慰:“我不会离开你十步远的,别担心。”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宁汐着急了:“我没有勾结妖族,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好像、好像她是阶下囚一样! 裴不沉看了她一会,柔声道:“师兄陪着你,这样可以吗?” 宁汐的鼻头发酸,似乎只要待在大师兄身边,她的情绪就会变得格外充沛,在问仙堂时面对那么多仙家大能时她还毫无畏惧,可此时此刻、蜷缩在这间昏暗的拔步床里,她却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委屈。 她说话也开始磕巴了:“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别人都说我是妖,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害过人啊!” 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爹爹是个不得志的散修,性子温和,很受十里八乡的姑娘婶子欢迎,阿娘是个凡人,头发卷卷的,擅长凫水, 力气也很大,家里的院子后种了一棵很大的槐花树,还是她和阿娘一起挖大坑将树苗埋进去。 后来妖祸人间,洪水泛滥,爹娘也死了,她就一个人东家走西家串,靠着好心路人的接济和拾荒偷食勉强活了下来,然后被裴清野掌门捡进白玉京。 桩桩件件,哪里像是个大妖该过的日子。 如果她真是妖的话,那她爹娘也该是妖才对——那他们当初又怎么会死得那样轻易。 宁汐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终于忍不住哇地哭出了声。 裴不沉赶紧拿了帕子帮她擦泪:“好了好了,我知道师妹委屈,镯子不想戴,我们就暂时不戴了啊。” 长老那边,他去解释也不是不行,反正挨几句骂,也习惯了。 宁汐嚎了一会,突然停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我不戴的话,大师兄会有麻烦吗?” 裴不沉不想骗她,只好笑笑,避而不答:“有大师兄在呢,什么都不用担心。来,用力擤下鼻涕……” 宁汐依言照做,结果发出了吹小号似的声音,把裴不沉逗笑了。 她这才觉得脸上烧得慌,接下来就不肯让他碰了,自己擦掉眼泪,只剩下眼角还有点红:“镯子给我吧。” 裴不沉认真地端详了她一会,又笑道:“不会又哭鼻子吧?” 宁汐闷不做声,一把从他手里把阴镯抢了过来,直接套在手腕上。 裴不沉又揉了揉她的脑袋,也把阳镯在自己手上套好。 两只镯子亮起幽幽的青光,这是已经绑定了。 宁汐没精打采地重新坐回去。 裴不沉看了一会摆在一起的一大一小两只手,镯子像一条镣铐。 他忽地幽幽道:“师妹真可怜。” 宁汐自己想得出神,也就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 少年的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褪去情-欲的瑰丽潮红,柳叶眼细长地弯起弧度,语气里有种古怪的兴奋愉悦,还掺杂着淡淡的怜悯同情。 “要和我这样的人一直待在一起,师妹真的好可怜。” * 空桑,烟雨江南风景,小桥流水人家。 白墙黑瓦间,天青色翠竹纹的少女亭亭玉立,提着一笼食盒,撑着一柄同色油纸伞,行在烟雾细雨里,美得像一幅意境悠远的仕女图。 南宫音含笑同几个星星眼的小女修打过照顾,抬步进了一栋清净小院。 整个空桑都知道大小姐身体不好需要静养,平常这栋小院都是冷冷清清的。 她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将房门锁打开,跨进去后反手又仔仔细细地将门锁好。 刚刚落闸,一道冰凉的匕首就贴上她的脖颈。 南宫音纤细如柳的脖颈微微一动,柔声道:“为哥哥,是我。” 赫连为自暗处走出,仅仅一个动作,他就已经痛得满脸冷汗,没有血色的脸上勾出一个冷笑:“宁汐在哪里?带我去找她!” 该死的狗男女,竟然把他打成这幅模样,千刀万剐也不能够泄恨! 第63章 净室“师妹想先沐浴,还是我先洗?”…… 南宫音没答。 赫连为就有些不耐烦,正想继续逼问,忽地又转了念头:“是你救了我?” 南宫音颔首,然后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柔弱和被情人误会的哀怨:“你被宁姑娘重伤,昏迷至今,都是我在照顾你,没有其他人发觉的,你不用害怕。” “我害怕?”赫连为手上的匕首却分毫未动,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啊,对了,我真的该害怕,只不过我害怕的是你。” “你怎么会知道风月馆?又在我受伤之后及时赶到?你把我藏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南宫音有系统剧透,自然不能说实话,声音发颤道:“为哥哥你怎么能这么怀疑我?我对你的真心如何你难道还不知晓吗?” 赫连为冷笑,冰凉的匕首在少女纤细的皮肤上重重拍打几下,很快就打出了红痕:“真心?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所以在你身上放了追踪符,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保证。”南宫音呜呜咽咽,“发觉你受伤后我怕宁姑娘和不沉哥哥还会找你麻烦,就把留影珠给毁了,然后趁他们也受伤昏迷之后将你救回来,藏在这里。” 她一双曼妙的美目中泪光盈盈,端的是凄楚可怜:“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搜查伤了不沉哥哥的那两个鬼影,为哥哥你就好好藏在这里吧。我给你带了吃的,刚刚出炉的糯米糕和绿豆汤,可甜呢。” 赫连为哂笑,收起匕首,包着绷带的手指挑开食盖。 南宫音这满口谎话的女人,明明说自己害怕,手里提着的食盒却稳稳当当,连一滴汤水都没洒出来。 赫连为懒得用筷子,直接徒手抓起糯米糕,塞进嘴里。 真心?他才不信这世界上有这种东西。 若有真心,他娘就不会舍得抛下他们孤儿寡父撒手人寰,若有真心,他爹就不会在娘死后带着他改姓入赘,和别的女人恩爱不移。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6节 若有真心,那丫头也不会和裴不沉联手将他害成如此地步。 他可以厌弃她,可她竟然敢连认都不想认他…… 嘴里的糯米糕仿佛成了某人带着浓浓膻腥的生肉,他要咬断这皮筋、生吞这血肉,将满腔仇恨与怒火尽数宣泄。 “宁汐呢?她现在在哪里?”赫连为突然道。 南宫音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就红了眼圈,哽咽道:“我费尽千辛万苦将你救回来,你却一醒来就要问别的女人?” 赫连为置若罔闻:“你究竟知不知道?” 南宫音在心底大骂这臭男人不识好歹,面上却只能依旧装出一副委屈求全的样子:“……她暴露了妖身,被不沉哥哥带回白玉京看管。” “让裴不沉看管她?”赫连为气笑了,“那小子心里怕不是乐开花了吧!” 南宫音幽幽道:“那你还想怎么样?不沉哥哥现在就是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由不得我们染指。” 呸!人家郎才女貌两情相悦,轮得到你这个黑心莲大妖怪来反对吗! 赫连为舔着后槽牙,知道从她这里是多问不出什么了,转而道:“昆仑丘那边呢,我爹有找我吗?” 南宫音收拾好表情,语气温柔:“我同伯父说我邀你来同我一道过年了。” 赫连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冷冷地下逐客令:“我累了,要休息。” 南宫音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他吃剩的碗筷收起来,打碎了牙也要和血往肚子里吞,一步三回头,又依依不舍地说了好些让他关心自己身体的话,这才离开了。 真是老天不长眼,才让她来攻略这种挨千刀的混账。要她说这种男主还救赎来干什么?来超度她吗? 南宫音前脚刚走,后脚赫连为就捂着胸口,哇地吐出一口乌血。 他被宁汐骤然爆发的妖力震碎了心脉,刚才能撑着和南宫音说话都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不想在南宫音面前露怯,又等了半刻钟,确认她已经走远听不见屋里的动静了,才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收拾干净血污,然后掐指作决,召唤出了林鹤凝。 地上凝出一团匍匐的黑影,林鹤凝长发遮面,面色惨白,一看便知同样伤得不轻。 之前林鹤凝叛逃白玉京,命悬一线,宿主将死身体里的情蛊自然也没有用了,赫连为只好借用了聚阴阵的鬼气将她炼为活人鬼,现在她就成了他手下的鬼属,仍然要听命行事。 他眯起眼睛,看趴在地上艰难喘息的林鹤凝:“真是没用,吸了我那么多鬼气,居然还打不过一个半废的裴不沉。” 林鹤凝哑声道:“你不也一样,连宁汐那种手无寸铁的小姑娘都控制不了,还让她反过来咬了一口。” 赫连为的脸色骤然阴沉:“你活腻了?” 林鹤凝道:“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赫连为冷笑:“别以为你成了鬼我就动不了你,天底下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林鹤凝不吭声了。 赫连为对她的示弱很是满意,想起找她来的目的,又道:“裴不沉见过风月馆,应该开始怀疑我了,你替我回一趟昆仑丘,把赫连含山那家伙的事情扫干净一点。” 赫连云照死后,大少主赫连含山本是昆仑丘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他被害身亡后,家主之位空悬已久,如今更是闹得不可开交。 林鹤凝却不大想去:“我之前按你的吩咐,仿制了逐日剑杀了他,用的剑法也是大师兄的,没人会看出来的,何必多此一举。” 她心里忽地有些酸涩,过去在白玉京的种种浮现在眼前,日日月月,没有人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模仿出大师兄的三分剑意,那柄杀了赫连含山后就 即刻销毁的假逐日剑更是她身为一个器修有生以来炼过的最好的作品。 可如今她却与大师兄成了死生不复相见的仇敌…… “没人看出来?”赫连为看傻瓜似的看了她一眼,说出来的话却让她遍体生寒,“我估计裴不沉早就知道了吧。” 林鹤凝骤然抬起脸:“什么?” “你也不想想,以你大师兄的修为,他若不想让人偷学自己的剑术,就凭你一个普通内门弟子怎么能得手?”赫连为嗤笑,“他这等七窍玲珑,心眼多得和蜂窝一般,赫连含山死后他若想去查早就查清楚了,何至于拖到现在还是个‘悬案’。” 林鹤凝被这骤然的真相给砸得大脑发懵,一时困惑说不出话,一时忽然又狂喜:“大师兄是在包庇我?我就知道他绝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徒,他对我也——” “别做梦了。”赫连为残忍地咧嘴,“你大师兄怕是早就想杀赫连含山,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见你傻乎乎地杵上去,于是顺水推舟利用你而已。” 林鹤凝发怔,然后又是哭又是笑:“他居然真的、真的这样狠心……” 赫连为懒得搭理她,合掌一拍,女鬼便被传送消失了。 窗子只开了半扇,雨雾携着湿风吹进来,吹得窗前竹篾扬起又落下。空桑地处江南,一年四季如春,此时他被风雨刮着,倒也不觉得冷。 南宫音怕他养病时觉得无聊,特地在屋子里放了围棋之类可以解闷的小玩意。 少年修长的指尖夹着墨玉棋子,若有所思地轻敲黄竹桌面。 他杀赫连含山,一为报昔日胯下之辱,二为赫连家主之位。 可裴不沉呢?他与赫连含山有什么仇怨? 他没看到的屋外,潇潇细雨正落,天青色的油布伞下,南宫音眸光微闪。 * 白玉京,裴不沉的寝室内。 宁汐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裴不沉放好热水以后从屏风后绕出来,见她这幅模样就笑:“师妹想先沐浴,还是我先洗?” 宁汐不安地对碰自己的脚尖:“大师兄先吧。” 裴不沉笑着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转身就去了净室。 很快,窸窸窣窣布料落地的声音响起,接着是解开腰带时白玉扣清脆碰撞,哗啦啦的水流声随着蒸腾的热气一下子涌出,纸门后的人影立时被雾气笼罩,影影绰绰。 因为十步镯的关系,宁汐现在必须和大师兄住在一块。 天亮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之前和大师兄下山捉林鹤凝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一齐睡过客栈,可是自从被大师兄咬着嘴唇亲过之后,宁汐反而变得不自在了。 被大师兄吻过的嘴角还有点刺痛,轻轻一碰就疼得她龇牙咧嘴,连净室内大师兄喊她都差点没听见。 “来了!”宁汐跳下拔步床,胡乱穿好软鞋,对正好合脚的尺寸有些诧异。 脚上的软鞋是大师兄拿给她的,说虽然准备得匆忙但也是崭新没有用过的东西,样式尺寸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东西,宁汐很怀疑这是大师兄亲手做的。 不过重点是,她穿起来居然刚刚好!大师兄怎么知道她脚的尺寸?难不成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量过? 宁汐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给逗笑了,大师兄那么光风霁月的人才不会在半夜里抱着她的脚丫子摸来摸去呢。 “是有什么忘了吗?”她走到净室门边,纸门就滑开了一条缝隙,湿润的热气携带着花露的香味扑了出来。 “嗯。忘记拿换洗衣物了,就放在西窗下的衣架上,师妹能帮我递进来吗?” 宁汐:“哦!” 她小跑过去找衣服,但那衣架上除了大师兄换下来的衣物之外,还分门别类地摆放着许多布料,有已经裁剪好的,也有缝纫到一半的,看来之前大师兄说他喜好绣活真的不是在骗人。 布料都按照颜色种类码得十分整洁,但是量实在太多了,宁汐半个身体都快扎进了锦绣堆里,费了老半天功夫才找到疑似大师兄说的换洗衣物。 可是……看清手上捏的东西,她微微一愣——大师兄也没说他忘记带的是亵裤啊。 第64章 怀疑“喊我的名字。” 她同手同脚地回了净室外,裴不沉还很有耐心地问:“师妹找不到吗?不然我自己出来拿吧。” 说着他就要推门,宁汐下意识反手摁在纸门边缘:“你怎么来拿啊……挂空挡来拿吗?” 纸门内一时安静。 过了一会,她听见大师兄在里面幽幽叹了一口气:“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也不知道害羞呢?” 宁汐被他这幽怨的语气弄得莫名愧疚,讷讷地“哦”了一声,将纸门再次拉开一条缝隙,将亵裤递进去。 正巧里面的人也准备伸手来接,他的手就一下子落在了宁汐的手背上,指节被热气熏成了粉红色,突出的骨节却还很明显带着异性的力量感,晶莹的水珠从指尖滴落,留下一道蜿蜒的湿痕。 “麻烦师妹了。”那只手捏住烫手山芋,又迅速收了回去,只在她眼前一晃,指甲好像有点发黑。 宁汐以为是蒸汽氤氲自己眼花了,没有多想,又贴心地帮他将纸门关好。 …… 大师兄的澡洗得好慢。 她托着腮,坐在桌边,无聊地翻看他给她买的连环画册。 大师兄说等过完年,他就准备再教她修行之术。估计也是被之前入风月馆的事情留下阴影,怕她没有自保能力以后会出大事,所以特地准备了许多关于修习的书册给她看。 而且为了照顾她如同筛子一样全是漏洞的修习基础,大师兄还特地给她的是插图的版本,每个招式旁都绘着栩栩如生的小人。 小人一身粗褐麻裙,拿着一柄雪白的骨剑,扎着两个花苞发髻,火红发带随风飘扬,发带尾趴着一只小小的绿色乌龟…… 怎么越看越眼熟? 宁汐照照镜子,又看看话本上潇洒舞剑的小人:果然就是她自己啊! 再仔细一看,书上的笔迹也是才新干不久的。 所以这画册不是买的,是大师兄亲手给她写的。 一股暖流涌上心间,顿时她觉得自己好像泡在热腾腾的温泉汤里。 她又翻了剩下的十几本,都是一样。书册这么厚,大师兄写来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平日里他还要忙宗门事务,也不知道是哪里挤出来的时间…… 眼前似乎浮现出了深夜里,大师兄挑灯写书的场景。 宁汐美滋滋地将书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还兴致勃勃地模仿上面小人的动作招式。 抱元守一,归气入海,凝神一点,如会贯通…… 书写心法口诀的字迹清雅飘逸又不失端正,宁汐看了一会,突然愣住了。 这笔迹好像有点眼熟。 是在哪里—— 【宝宝爱我吗?】 记忆中玉简上猩红如泣血的画面一闪而过。 书册“啪”地砸在桌面。 宁汐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行字看,过了一会,慌张地从怀里掏出玉简。 炼器峰替她修好玉简之后那血字就没有再出现了,但宁汐留了个心眼,把当时的对话记录都用玉简自带的留影阵法保存了下来。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7节 淡白珠光亮起,如同记忆中一样阴森诡异的字迹再次浮现,虽然有些刻意的扭曲,但温和但内藏锋芒的笔锋走势、收笔时微微上挑的特征都与书册上的别无二致。 宁汐的大脑“嗡”的一下空了。 视线 反复在玉简和书册之间游移,宁汐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直到眼前几乎出了重影。 内心心乱如麻,宁汐紧紧捏着玉简,掌心都沁出了热汗。 为什么大师兄的笔迹会和来骚扰她的诡异血字一样? 是巧合吗,还是…… 对了,之前她去炼器峰的时候,器修弟子也说大师兄特别擅长炼器。 一旦抽出了怀疑的线头,所有曾经被有意无意忽略的不对劲雪崩似的朝她滚落。 她的玉简从未有人碰过,除了在野葫芦庙里大师兄借她的玉简发出了求救讯息。 难道是那时就被动了手脚…… 不不不,接触的时间那么短,他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在她的玉简里设下法术。 而且大师兄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无聊的恶作剧…… 可若不是,这一模一样的字迹又怎么解释? …… 其实,真的不可能吗? 宁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大师兄真的那么无懈可击吗? 她真的认识真正的大师兄吗? 风月楼内那样残酷镇杀厉鬼的手法,对待林鹤凝和奎木狼时的冷漠态度,还有毫不犹豫折断卫书的手指…… 说起卫书,宁汐猛地一抖。 那一次她被卫书设计陷害后又离奇得救,次日卫书便死在了妖兽余孽的爪下,她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她也私下找过其他弟子询问,但都没人知道只以为卫书是遇到了流窜的妖物,连尸身不完整。以至于宁汐都以为那次绑架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了,尤其在得知自己是妖身之后,她还怀疑过是不是当时自己狂性大发、直接杀了卫书而不自知,毕竟她有过类似经历。 可,如果不是呢? 谁还能与卫书有这样的仇怨、又能时时刻刻牵挂她的安危? 答案呼之欲出。 宁汐却遍体生寒,不愿细想。 夜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吹进来,携带着淡淡的白樱香气,从前令她无比熟悉安心的气息此刻却变得像身死之人腐烂的臭味,犹如阴魂不散的厉鬼一般将她紧紧包裹。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季节,宁汐的后背却已经被热汗浸湿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半晌,直到又一阵风吹过,她突然被冻得一阵哆嗦,打了个喷嚏。 声音惊动了还在净室内的人,哗啦水声停了一瞬,大师兄一贯如春风和煦的声音传来:“师妹怎么了?” 宁汐的思绪被打断了,虽然他看不见,但是她立刻做贼心虚地将玉简收紧怀里,讷讷道:“开窗冻着了。” 裴不沉轻笑一声:“那赶紧把窗子关上吧。” 宁汐“嗯”了一声,关上窗,心里突突地发跳,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走到了净室前。 大师兄的屋子布置得很符合他的气质,整洁规矩,雅致清净,仿佛佛家人修行的雪洞一般,挑不出丝毫错处。 连净室的纸门都用墨笔绘着一副海上生明月图,此刻透过静室内暖暖的浅黄烛光,水波荡漾,像是那汪深海真的流动了起来。 透过薄薄的纸门,能看见大师兄半个身体的轮廓,他似乎正坐在浴桶之内,手探进热汤之中,缓缓地搅动着什么。 她的影子也映在了纸门之上,里面的水声停了一瞬,随即她听见大师兄克制不住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水声响得更剧烈了,水花飞出浴桶,好几滴甚至溅到了纸门之上,星星点点的濡湿。 宁汐心烦意乱,来不及分辨大师兄究竟在净室里做什么,只想把满腔的纠结问个清楚明白:“大师兄,我……” 里面的裴不沉又倒抽了一口气,过了一会才开口,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的沙哑:“嗯?” 宁汐反倒愣了一瞬。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此刻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那声音又低又哑,仿佛实在粗砂地里滚过一遍,尾音还带了一把微微上扬的小钩子,在这寂寥肃杀的冬夜里无端蛊惑人心。 宁汐打好的满腔腹稿就被他打乱了,再想问什么就想不起来了,张口结舌半天一字没出声,反倒是里面的裴不沉又开口了:“师妹……再,再叫我一声……” 她吓了一跳,手按上纸门:“大师兄你在难受吗?怎么了?” “别进来。” 宁汐拉门的动作顿住了。 里面水声越发激烈,让她都要怀疑怕不是半个浴桶的热水都要被摇出来了,渐渐的,克制不住的喘息从门缝里溢出来,宁汐瞬间想起风月楼内他与女鬼对峙后竭力的粗喘,心里一下子绷紧了:“大师兄!你遇到危险了吗?” 裴不沉好一会没有回她。 宁汐看着纸门上他的脊背影子越来越弯,宛如一张被蓄力拉满的长弓,随时都要崩断射出。 也顾不上许多了,她再次握住纸门就要拉开。 “师妹……喊我的名字。” “啊?”宁汐被这没头没脑的要求问得怔了。 “师妹……师妹,师妹、师妹师妹……” 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意涌上了脸颊,宁汐吞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你在干什么啊大师兄。” 裴不沉轻轻地哼笑一声:“喊一句‘不沉哥哥’,待会我给你糖吃。” 虽然是语带笑意,但他气息不稳,应该是真的难受得急。 见她没应,他的声音里又染上了几分如泣的渴求:“乖。” 宁汐沉默了好半晌,才鬼使神差地开口:“……不沉哥哥。” 里头如释重负地轻笑一声,拉紧的弓弦骤然一绷,重重地松懈下来。 …… 裴不沉坐在热汤之内,双臂敞开搭在浴桶边缘,懒洋洋地后靠,脑袋向后扬起,没管湿漉漉的发尾,水珠从他微微眯起的眼尾淌下,无声地润湿眼下的青黑、瘦削的脸颊、锋利的下颌,最后沿着玉白修长的脖颈,滴入水中。 澄澈平静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团棉絮似的乳白,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裴不沉的胸膛缓缓起伏,被热气蒸腾得嫣红的唇舌间慢慢吐出热气。 此刻的他看起来很像一只刚刚发泄过嗜血杀欲的餍足野兽。 屋外师妹的声音还在响:“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了?说句话呀!” 那样天真懵懂,幼稚纯洁,还真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危险。根本不会怀疑他在做什么,还一门心思地替他这个肮脏又下贱的东西担心焦急…… 他真该死啊,师妹听起来不安得都快哭了,他居然还能捂着脸笑出来。 好快乐,好开心,简直幸福到快要流泪,她还顾及他大师兄的身份颜面不敢冒然闯进来,只好如同被困的小兽一样扒拉着薄薄的纸门呜呜咽咽,被他骗了还不自知,真是可怜,真的好可爱…… “大师兄!” “我没事。”赶在师妹真的破门而入之前,他优游不迫地应了一声,“再等一会就出来。” 门外安静了一会,才响起她有点不满的闷声:“那你快点,我待会有事问你。” “好。” 第65章 质问大师兄突然变得好烦人。 裴不沉又在浴汤内平复了好一会呼吸,才站起来收拾干净。 打开窗户,凉风吹走最后一丝带着膻腥的水汽,他穿好月白的寝衣,玉冠束发,又是一副斯文清正的模样了。 任谁也不会看出他方才做了什么。 不过起身时,他特地留意了一下指甲内的黑线。 那日风月楼的厉鬼也不是毫无本事,虽然被他镇杀,可也给他留下了祸患。 人之邪念一但生起,便如野火烧不尽的春草,他如今已被鬼气沾染,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等到鬼气完全在他体内孕育壮大,他怕是也要沦为和那女鬼同样的下场…… 啧,真丑。 裴不沉沉吟片刻,施了个障眼法,将微微发黑的指甲遮住,再三确认看不出异样了,才抬步往外走。 跳跃的烛火微光下,少女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段时间膳食堂的人不敢怠慢她,送来的吃食都十分精致美味,正餐过了之后还有五花八门的小点心投喂,硬生生把她的小脸都养圆了一圈,现下枕着胳膊趴睡,一边脸颊都嘟了出来。 裴不沉在她身边坐下,一手支着脑袋,笑吟吟地看了一会,又用另一手轻轻拨弄微微张开的粉唇。 少女睡梦被打搅,不满地嘟囔了什么,转头把脸埋进臂弯。 他脸上笑意更深,顺手又轻轻抚摸她的发顶。 食补有效,原本营养不良的焦黄发色也稍微转黑了, 不再那么干枯分叉,在烛光下泛出莹润的光泽,发稍还是卷卷的。 他合拢手掌,让发卷在掌心弹跳几分,才像放生小鸽子一样再松开。 他又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几次,才站起来,双手探进她腋下,把人整个夹抱起来,拎回床上。 * 日上三竿,宁汐才被照到脸上明晃晃的阳光晒醒。 眼前陌生的精致床帐还让她晃了一下神,随即想起自己受了十步镯的控制,如今是在大师兄房里。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8节 发生的事情太多,大师兄又赖在净室内不出来,昨天她居然睡着了,一醒过来就记起有关字迹的事情,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翻身下床,没看见大师兄的身影。但是有十步镯在,他也不可能走远。 大师兄的被褥很厚实,可能是怕她踢被子,还把她裹得密不透风,睡一觉起来她的脑门上都是汗,浑身也黏腻得不舒服,不过正好净室内空无一人,她可以洗个澡。 痛痛快快地洗完澡,拿起大师兄昨夜给她准备好的干净衣裳,穿上之后十分合身,不过宁汐这回没闲心再感叹他的细致,心事重重地走出净室。 屋外隐约响起嗖嗖的破空之声,她推开房门,就见漫天白樱如雪,碧空如洗,晴光正好。 一人月白衣袖翻飞如云,身姿轻盈如鹤,剑出时仙气飘飘,收剑时如皎月流光。 裴不沉练完最后一式剑招,才看向她,莞尔一笑:“师妹睡醒了?” 宁汐站在屋檐下,捏着裙摆,安静了好一会,忽然道:“卫书是不是你杀的?” 风吹起少年漆黑如鸦羽的细发,他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面上有些迷茫:“卫书?谁?” 宁汐还认真地和他解释,帮他回忆:“就是之前外门峰的管事,和林鹤凝是同乡,喜欢涂红红的蔻丹,还被你砍断了半条胳膊的那个。” 裴不沉思索了片刻,才漫不经心地道:“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他死了?” 这下宁汐摸不准了,看大师兄这幅模样,好像对卫书发生了什么压根不知情,那会不会是她自己弄错了? “之前他想杀我来着——”话没说完,裴不沉冷沉的目光就朝她射来。 她被那眼眸中燃起的冰冷怒气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但是我没事,反倒是他自己后来不知道怎么出了事,说是被妖物咬死了。” 裴不沉这才微微一笑,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那股怒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恶人有恶报,这不是挺好的么?” 宁汐又仔细端详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潜台词来,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师兄觉得卫书是怎么死的?” “你不都说了,他被妖物咬死了啊。”裴不沉就笑了,朝她走过来,“还是说,师妹觉得我和这件事有关系?” 他个子很高,即使宁汐站在走廊上,也需要微微抬脸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少年落下的阴影将少女整个包裹住,犹如暗夜忽然来临。 “师妹居然怀疑我,我好伤心啊。”裴不沉道。 宁汐用力抿唇,她知道自己没有证据,说话的底气也不太足:“我就是觉得他死得蹊跷。” “的确蹊跷。”裴不沉颔首,转而却道,“不过按你所说,这个叫卫书的素来飞扬跋扈,平日里应该也得罪了不少仇家,兴许那日是其他人下了手、顺手捞了你一把也未可知。” 卫书的仇家……宁汐一脸茫然,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对卫书了解不多,更不知晓他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怨。 裴不沉一手反握剑,剑尖虚虚点地,另一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幽幽叹了一口气:“难道在师妹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滥杀的坏人吗?” “大师兄当然不是坏人!”宁汐连忙摇头,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曾经为了她哭泣的少年与坏这个字联系在一起。 可是…… “那这个玉简上的字迹,是你的吧?”她咬牙,掏出了之前录下的血字视频。 裴不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逐日剑尖触地,旋转半圈,划过青石板砖,溅出几颗火星。 他道:“是我做的。” 宁汐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承认了,一时呆住。 “好怀念啊,小时候做来玩的东西居然现在还有人留着。”他的柳叶眼弯起来,星星点点的碎光洒在其中,双眸璀璨无比,“师妹在哪里发现的?” 宁汐:“……啊?” 带着一头雾水,她将自己的玉简疑似感染邪术、逼自己示爱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裴不沉听完,伸手摸索下巴,认真思索道:“这不是邪术,是我以前做来玩的机巧术。不过后来我爹娘觉得器修并非大道,让我专注学剑,所以就没捣鼓了。” 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展开,宁汐眨巴眼:“……所以,是大师兄的恶作剧吗?” 裴不沉表情轻松地捏她的肩:“不是啊。是被别人盗用了吧,这机巧术的原理不复杂,普通的器修弟子都会用。” 他拿起宁汐的玉简,将那几行字来回看了几遍,又“噗嗤”低笑:“还喊‘宝宝’……” 几乎是一瞬间,宁汐的耳朵就烫了起来。 看到文字是一回事,被大师兄当面嘲笑、喊宝宝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羞耻! 她立刻蹦起来,一把夺回玉简,气咻咻地塞进怀里最深处:“不是大师兄就不是吧!”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好像我在故意抵赖似的。”裴不沉佯怒,二指拎起她的耳朵,弯腰凑近,“说起来,师妹今天很奇怪啊,又是怀疑我杀了人,又是说我动用邪术控制玉简。” 宁汐一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大师兄才奇怪!” 裴不沉笑眯眯地耳语:“哪里奇怪?” 然后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粉白的耳垂:“这样奇怪?” 宁汐呆住,和他面面相觑。 …… 裴不沉:…… 耳朵被松开了,大师兄看起来有些悻悻的,揉着鼻子嘀咕:“真是个木头。” 她最讨厌别人骂自己木头了,闻言立刻怒目圆睁:“大师兄给我道歉!” “好好好。”裴不沉举双手投降,“我道歉。还有杀人和玉简,都不是我做的,师妹信我?” 被他碰过的耳垂还有点痒,宁汐恶狠狠地挠了几下,没再追究。 然而等大师兄重新回去练剑时,她偷偷掏出玉简,给裴信长老发了个密音。 回复来得很多又很快:“你问不沉的机巧术啊,他以前是爱捣鼓这些小玩意来着,我们炼器峰的许多弟子还都向他请教过呢。控制玉简什么的都是小把戏了,之前甚至还流行过什么‘不转发不是白玉京人’,结果一点开就是鬼图,哎哟险些把老夫这老头子一颗心脏都给吓蹦出来。” 大师兄说得是真的。宁汐不知该作何感想,是没猜中幕后黑手的失落,还是发现大师兄依旧是那个温良和善大师兄的喜悦? 她捏着玉简,迟疑半晌,那边难得有小友主动与自己聊天的裴信长老又传来了一大段话。 “说起来还挺唏嘘,不沉那孩子样样都好,尤其炼器天分高,难得他自己也喜欢,要不是掌门和掌门夫人砸了他做出来的东西,非逼着他做裴家剑法的传人,也许他现在会开心很多吧。” 宁汐一怔,下意识抬眼朝院中正在练剑的人望去。 婉若惊鸿,矫若游龙,剑风携着衣摆,卷着落花,翩翩然如仙鹤月下舞。 像做其他事一样,他练剑时十分专注,面上漠然自带三分肃杀之气,看不出喜怒哀乐,剑招干净利落又不拖泥带水, 大开大合之间却隐约泄露出狰狞血气。 宁汐看了一会,才低头给裴信长老回了一句“谢谢长老告诉我这些。” 对方的头像闪了闪,过了一会,才发过来一句:“今晚起老夫就开始闭关了,无法顾及到宗门事务。不沉平日里挺孤独的,也没几个交心的朋友,难得你们投缘,宁小友多照顾包涵他吧。” 这话若是被外人看到,估计会忍不住发笑——那可是整个白玉京的大师兄,八重樱下诛尽妖邪,一剑可平山海,哪里轮得到她来照顾包涵? 可是宁汐看完,小脸肃然,很是郑重地、像是做出了某个诺言似的回了一个“好”。 “在和谁聊天?”裴不沉的声音忽然在她头顶响起。 宁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语气幽幽:“为什么还要去找别人聊天?为什么不来找我?难道和我一个人说话还不够吗?你知道我每天等着师妹主动来和我说话等得有多难受吗?” 宁汐:…… 大师兄突然变得好烦人。 第66章 器修“师妹从来都不需要和我讲公平。…… 好像从风月楼之后,他就开始缠人了,难道这就是话本子上说的“男人一旦相处久了就会暴露出真面目”? 见她一脸无语,裴不沉自己先绷不住笑了:“好啦,别这么看我。” “刚刚是裴信长老啦。”宁汐还是乖乖解释,“他还让我多照顾你!” 裴不沉愣了一下,笑眼弯弯:“师妹一直把我照顾得很好。” 没错!靠谱的小少女宁汐骄傲地挺起胸脯。 “正好我有件东西寄在信长老那里,带你一块去取吧。”裴不沉又道,朝她伸出手。 宁汐被他牵着,一块往炼器峰御剑:“是要取上次你托他做的骨剑吗?” “师妹真聪明,猜对了。而且是要送给你喔。” 虽然早有预感,但宁汐还是兴奋得涨红了脸:“好耶!” “待会取了剑,顺便再教你剑招。你是妖身,寻常修炼的法子可能不太管用,拜师一事也暂缓吧。” 她一点即通:“我之前引气入海困难,是不是也有妖身的原因?” “嗯。妖族修行方式与人族不同,但具体的差别在哪却是妖族的不传之秘,师妹今后的修行可能还需自己参悟,我们都帮不上忙,抱歉。” 宁汐摇头,也不失望:“师兄不必自责,修行之路本就要自己走,就算我是人族,我也没想过要靠别人的。” “真有志气,我喜欢努力的乖孩子。”裴不沉笑道,“好了,到了。” 裴信似乎知道他们要来,一早就托弟子准备了骨剑方便他们取,不过自己却没现身。 听见裴不沉问自家师父的去向,那弟子就露出苦笑:“师父最近都在准备闭关呢。林师姐……林鹤凝叛宗之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也不大爱见我们了。” 宁汐也知道裴信要闭关,却不知是为了这个缘由。 裴不沉托弟子转告裴信多保重自己,便带着宁汐离开。 想起裴信平时对自己的关照,宁汐有些沮丧:“看来裴信长老真的很看重林鹤凝。” 裴不沉颔首:“信长老入门得晚,属于大器晚成的修士,早年间郁郁不得志,到了该收徒的年纪,却一连五年的内门弟子大会上都无人选他为师,他一气之下,跑到我爹那里赌咒发誓再也不肯收徒。” “直到后来林鹤凝拜入宗门。她虽然是三色杂灵根,但天性刻苦,很快就在一群新弟子中崭露头角,当时的内门弟子试炼大会亦是魁首。” “所有人都觉得她会选一个同样耀眼的师尊,却没人想到她在接过属于魁首的白樱花枝后,会选择站在长老堆中的裴信。” 昔日宗门大比,一柄桀骜长剑挑落所有敌手的少女目下无尘,傲然独立于高台之上,手中那柄盛放的白樱花枝,却偏偏越过无数人,指向了台下和众人一齐仰望她的白发男子。 “有了她当开山大弟子,信长老似乎也被激励了,修炼也跟着月升日涨,突破了金丹期,成了我们白玉京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器修。” 宁汐忽然道:“不是。” 裴不沉一愣:“什么?” “裴信长老不是最厉害的器修。”宁汐认真道,“本来应该是大师兄。”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69节 裴不沉眨了眨眼睛,无奈笑:“又说什么胡话,我是剑修,不炼器。” 宁汐欲言又止,不知道他是真的已经放下了昔日爱好与梦想,还是在外人面前强撑面子不肯承认。 裴不沉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遗憾,只是好笑地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你看看剑,满意吗?”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拿了骨剑还没仔细看,连忙兴冲冲握在手中。 明媚日光下,骨剑通体雪白,逆着光看还泛着半透的荧光,触手生温,落发可断。 裴信没有做过多花哨的造型,只在剑柄的位置刻了一弯上弦月,宁汐左看右看,简直爱不释手。 裴不沉见她一直在抚摸那轮小小的月亮,也跟着翘起嘴角。 他的逐日剑柄上也刻着炎阳日纹,这还是他特意嘱咐裴信做的,为此还贿赂了他不少上好的炼器材料。 “想给自己的本命剑取个名字吗?” 师妹 宁汐歪着脑袋,手指摸索那轮刻月:“想不出来,大师兄有什么建议吗?” 他似乎很认真地想了片刻,才道:“其势如奔,其皎似月,不如叫‘奔月’,怎么样?” 宁汐听得眼睛一亮,微微扬唇:“好啊。” 而且和大师兄的逐日听起来很相似,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她很乐意能沾逐日剑的光。 若是她也能像大师兄这般炼成厉害的金丹修士就好了。 可惜裴信长老闭关了,不然她还想问一问之前托他拜师寻访无情道的事情有无眉目。 看了又看,宁汐才珍惜地将剑收起来,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和大师兄一块去练剑了。 回去花的时间只用了去时的一半,回到大师兄的院落,宁汐迫不及待就开始研究奔月剑。 裴不沉就盘腿坐在屋檐下,身边放了个针线筐,一边做针线活缝补剑柄上挂着的晴天娃娃,一边抽空指点她的剑术。 “剑修以剑入道,讲究的是人剑合一,剑随心意,杀伐无形。正如月有阴晴圆缺,人亦有千般姿态,每个人的道不同,体悟出的剑意也不同。虽然我也用剑,但只能教你一些基础的入门招式,再往后要精进,要靠你自己领会。” 宁汐点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嘛。 裴不沉又道:“剑道千变万化,都与出剑者天赋资质息息相关,尤其受灵根影响。我是天火灵根,所以逐日剑充沛灵气时会自燃火焰。” 说着,他小心放下晴天娃娃,手中唤出长剑,凭空一挥,剑尖划过之处火花银树,犹如落星点点。 “你是单水灵根,灵气也该是水属性的,试试看?” 宁汐在他的引导下,尝试将体内灵气注入奔月剑。 一种奇妙的感觉自握住剑柄的掌心传来,冰冷的铁剑仿佛有了温度,成了有血有肉的活物、成为她延展出去的手臂的一部分。 剑身亮起淡蓝色的荧光,犹如水下波纹摇曳的日光。 旋身做剑舞,白浪成水扇,淅淅沥沥雨丝闪亮如银针,尽数泼湿玉兰花丛,香花泣露,鲜艳欲滴。 日光如虹,少女的发稍间全是晶莹的水珠,她站在原地,骄傲地朝坐在廊上的少年回眸一笑。 清风穿堂而过,扑面而来。 风中婉转莺啼,花影重叠,湿嫩黄裙,晶亮琥眸,全都在此刻安静下来,定格成绮丽明暗的幻梦。 万籁俱静中,唯独裴不沉听见自己胸腔内某种节拍,一下一下,沉而嘹亮。 …… 日暮降临,洗漱完毕,宁汐这才想起来床铺分配的事情。 昨晚她睡得太早,醒来便是在大师兄床上了,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么迷糊。 她宣布:“今天我打地铺。” 裴不沉铺床的动作依旧毫不迟疑,没有回头看她: “为什么?” “这样公平。床你睡一天,我睡一天,轮流来。” 他笑了:“在我这里,师妹从来都不需要和我讲公平。” 宁汐坚持己见:“地上休息不安稳,大师兄还是睡床吧。” 别以为她没看见,他不仅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连唇色都开始发青了,再这么下去谁还分得清大师兄和男鬼? 裴不沉沉吟片刻,估计知道她是个打定主意后不轻易被说动的倔强性子,倒是没再坚持。 吹灭了蜡烛,宁汐钻进被窝,很快响起了均匀绵长的呼吸。 她睡着了,裴不沉却没有。 寂静深夜,一室黑暗,他平躺在床上,双手合十交握腹前,一双柳叶眼静静地盯着头顶的床幔,幽幽发亮。 过了一会,他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面,悄无声息地走到宁汐面前,蹲下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宛如一尊无悲无喜的艳丽神像。 良久,他才轻轻将她抱起。 人被重新塞回了床褥间,少年玉容微红,乌发散乱,衣襟未束,再次在她身边躺下。 黑暗里,他的嘴角慢慢勾起,越咧越大,最后几乎抑制不住喉咙间滚出的低笑,只能用手死死地捂住嘴,白皙如雪的手背上爆出一根根绀紫色青筋。 怀疑他又怎样? 发现了又怎样? 现在还不是要乖乖的穿着他的寝衣,躺在他的床上,与他共枕而眠。 他笑得全身战栗,眼角都沁出泪花,慢慢蜷缩起身子,然后贴着身下褥子侧身朝向宁汐。 “好喜欢、好喜欢你……”他瓮动着嘴唇,几不可闻地嗫嚅,一边将脸孔深深埋进少女散乱的卷发,用力地嗅闻,一边无声地笑。 少女依旧无知无觉地躺着,绵软的手被抓起来,放在他的头顶,他趴伏在床褥上,像只四脚着地的怪物,披头散发,用脑袋来回蹭少女的掌心,温热的肌肤贴上他冰凉的侧脸,大旱逢甘霖似的哆嗦了一下,整张脸都泛起瑰丽的潮红。 突然喉间涌上一股剧烈的痒意,他猛地扭过头,趴在床榻边。 “呃。” 一滴鲜红的血液掉落在掌心,紧接着,大团大团的血从他的口腔和鼻间流出,在暗夜里浓稠到近乎发黑。 裴不沉面无表情地用手背抹了好几下,白玉般的面容一半是红红黑黑的血痕。 乌发,雪肤,红唇,黑血,少年森然浓艳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幸好没被她发现。”他小声地嘀嘀咕咕,从床上爬起来。 * 好沉,好热…… 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地箍住她,宁汐想翻身都没办法,只能迷迷瞪瞪睁开眼。 是大师兄放大的睡脸。 什么啊,原来是做梦。 宁汐安心地又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再次睁开眼。 大师兄睡在她面前。 是她看错了吧。 早晨起来也的确会发生这种事情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容易看花眼。 她闭眼,又睁开。 闭眼,又睁开。 闭眼,又睁开。 …… 啊? 不是梦吗? 她怔怔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大师兄的睡脸。 似乎察觉到视线,面前人微微皱眉,那双蛾翅一样毛茸茸的黑睫轻轻颤动几下,缓缓睁开。 清润如水银丸的眸子注视着她,里头满是温和的笑意,说话时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 “早上好。” 第67章 梦游“我为什么在大师兄床上?”…… 宁汐眨巴眼,脱口而出:“我为什么在大师兄床上?” 太奇怪了吧,昨夜她明明是在地铺里入睡的。 “嗯……为什么呢……”裴不沉揉着眼角,看起来一副昨晚没休息好、困得不行的样子,“师妹自己不知道吗?” 宁汐莫名其妙:“我知道什么?” “师妹梦游啊。”裴不沉将搭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回来,坐起身,“睡到半夜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然后满屋子乱走,我还以为师妹是离魂症发作了,吓人得很。” 他说着,一边露出些许惊犹未定的表情,配上比昨日苍白的脸色与更深重的眼下乌青,说出来的话更带了三分可信。 “梦游之人不能唤醒,否则就有失魂风险,我不敢叫醒你,只好陪着你在屋子里兜了大半夜圈子,最后你好像也累了,爬到我的床上倒头就睡,我总不能再把你喊起来吧,万一梦游还没结束呢?” “我担心你半夜又爬起来出事,只好牺牲一下自己躺在你旁边,没想到师妹睡相也不太好,老是踢被子,还非得要抱着什么才肯安静。” 显然,那个被抱着的东西,就是指他自己了。 是、是这样的吗? 宁汐张目结舌,试图为自己辩解:“可是我以前都没有过梦游……” “是没有,还是师妹自己不知道呢?”裴不沉好整以暇地道,“毕竟师妹以前也没有和谁共处一室过夜过嘛。” 宁汐皱眉:“那倒是有过——” “和谁?”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0节 宁汐诚实道:“和我爹娘。” “哦。”不知为何,大师兄看起来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但那也是小时候、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对吧。”裴不沉的嗓子还有些哑,语气颇有种循循善诱的耐心,“师妹也不确定最近自己到底会不会梦游。还是说,师妹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宁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木木道:“没有不相信……” 裴不沉又温和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弄得她反而很愧疚,又小声道了句抱歉。 大师兄的面色看起来非常差,明明昨夜睡了一觉,他看起来却像个吐了三斤血的将死之人一样,唇色发青、面色泛灰,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没精打采。 果然他开口了:“今天有点不舒服,所以不能教你练剑了。我带你去演武堂吧。” 看他实在精神疲倦,连话也不想多说的样子,宁汐便也没再生事,学着他一起御剑而起。 有了自己的本命剑,最大的便利就是她可以自己御剑了。 虽然技术还不熟练,飞得歪歪扭扭的,而且也不能自如控制灵力收放,飞一会就得休息半天。 巨大白樱树高耸入云,当她再一次落在枝头梢间休息的时候,裴不沉挂掉玉简,朝她一笑:“方才从周传讯于我,托我告诉你,你想要修习的道法有眉目了,让我们去祖庙找他。” 宁汐一下子想起来了,自己先前与裴信长老提过要修无情道,她有些惊讶:“我还以为裴信长老闭关了,这事就要再等一等呢。” “他闭关之前将此事委托给了从周。”裴不沉带着她御剑而起,漫不经心地问,“师妹是想修习哪一种道术?” 宁汐想了想,含糊其辞:“还不知道能不能修习呢。” 裴不沉只笑笑不说话。 其实宁汐内心也在纠结。 原本修无情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想要进入内门、想要变强、想要变得厉害到可以保护重要的人,从重生以后一直便是如此想,为了不重蹈覆辙,她才一直努力坚持着。 可事到临头,却忽然生出了一股微弱的退却之意。 然而真要细想,她却分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又不是那么想修无情道了。 仿佛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呐喊,让她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选择。 可是话说回来,修无情道算什么后悔的选择? 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怎么想的,本能阻止她果断下定决心。 就是因为自己摇摆不定, 所以她没有第一时间找到裴信长老、明确表示自己要改变修道。 唉,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到了祖庙,裴从周正靠再殿前的石狮子边,捧着一卷封面花花绿绿、一看便不是正经读物的书册看得津津有味。 听见飞剑落地,他赶紧把书往袖口一塞,笑吟吟地朝两人迎上来:“祖庙内已经设下通灵阵,考虑到你们有十步镯不能分开,已经上香请示过师祖了,可以破例让你们两个一块进去。” 他便裴不沉挤眼睛:“表哥不用谢我。” 裴不沉只微微一笑。 白玉京内门弟子选择修道路数时,需要叩问师祖,以心择道。 宁汐来之前打听过流程,也不意外,谢过裴从周后,就和裴不沉一块进入了祖庙。 庙内供奉千盏长明灯,四周满墙密密麻麻的牌位,宁汐站在一片氤氲檀香之中,心情也不由得肃穆起来。 她恭恭敬敬地拿起三炷香,逐个叩拜,将香插在香炉前,一转身才看见裴不沉正含笑注视着自己,手里空空如也。 “大师兄不上香吗?”明明这里都是他的先祖血亲。 裴不沉还是笑着,只是语气有点冷:“裴氏先祖列宗若是在天有灵,见到我来上香,估计会从棺材板里气活过来吧。” 这说的是什么话。宁汐一头雾水,但看他表情又不似玩笑,想了想,猜测会不会是他对裴清野心有芥蒂。 之前在天梵幻梦蝶幻境中,她知道大师兄与他的娘亲关系不好,裴掌门又是说一不二的火爆性子,也许在大师兄成长过程中父子二人有过龃龉…… 这厢,她在心里默默为大师兄编写了一千字的辛酸童年成长史,裴不沉就看着发呆的她暗自好笑:“又在想什么?” 宁汐慢吞吞地“啊”了一声,实话实说:“在想大师兄你是不是和裴掌门关系不好。” “不是喔。我们父子非常和睦。” 那就更说不通了,“那就更应该给裴掌门上一柱香啦。” 裴不沉抬眼,望着那方刻着裴清野的檀木牌位。 灯火葳蕤,揉碎在那条细长的黑眸之中,他沉默半晌,笑了笑:“还是算了。” 就是因为裴清野待他好,他才不能让自己污了他的眼,让他死后还不得安宁。 “对大师兄的事情倒是很关心,自己的事情都忘了?赶紧去通灵阵里拜见祖师。”裴不沉转向宁汐,板起脸装凶,狠狠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宁汐讷讷地“哦”了一声,走到刻满淡蓝阵纹的阵眼中央,端正地跪在蒲团之上。 她眼睛刚刚闭上,又忍不住睁开,大师兄果然正跪在自己身边、微笑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他贴心地摸了摸她的手,轻轻揉搓,似乎想要将自己身上的暖意分给她,让她安心,“害怕师祖吗?没关系的,师祖们都很和善。” 宁汐摇头,嗫嚅道:“如果我选了一条大师兄不喜欢的修习道路怎么办?” “不会不喜欢。只要是你选的,我都喜欢。” 宁汐也觉得自己方才问的话没头没脑,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新闭上眼。 还没到师祖降灵的时间,她便先闭目打坐,运转周天。 知晓自己其实是妖身之后,许多无法解释的困惑忽然就有了眉目,比如她的异色瞳,比如为何她开灵根的时间都比旁人晚上许多,又比如为何她按照师门传授的方式引气体入体一直失败、自己摸索着乱练反而成功了。 因为是妖,所以白玉京教她的那些人族法术并不适合她,练起来事倍功半。 她干脆就按照自己之前琢磨出的吐纳方式,慢慢地开始调息。 进入练气后期之后,最大的变化便是她能察觉到胸口处隐隐有灵府形成,先前只是极其狭窄的一道缝隙,反复用灵气凝聚成的灵流冲刷,日积月累才能拓宽寸许。 风月楼妖力爆发之后,灵府被急剧膨胀的妖力撑开,如今已经形成了一道可供灵识进入的门洞。 虽然自己变了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嘛,宁汐十分乐观地想。 她将灵识捏成一条细线,尝试进入自己的灵府,举目所望一片昏暗,下方隐隐有淡蓝灵光流转。 她操控着灵识降落,才发现灵府的地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冰面。 现下冰面上布满了蛛网一般的密纹,隔着厚厚的冰层,还能看见下方湛蓝透明的湖水在微微荡漾。 宁汐先前听师兄师姐们说过,一个人的灵府是他内心最隐秘的所在,隐藏着最深层的情感和想法,却往往以混沌模糊的物象外显,就像抽象诡谲的梦境一般,不知内情者很难解读。 宁汐轻轻用灵识敲了敲冰封的湖面,湖水平静,光照不到的深处,似乎有庞大黑影一掠而过。 好家伙,她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灵府里是什么东西。 她正想继续琢磨,忽然一道苍老而慈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没想到我裴氏门下居然收了一只妖。” 宁汐骤然睁开眼睛。 眼前依旧是祖庙,只是白雾弥漫,烛光金黄夺目,无数灵位化成一座座佛像般的模糊人影。 为首的一个松皮鹤骨,白发白须,根根发须无风自动,笑得仙风道骨:“你就是新拜入内门的宁汐?” 不知怎的,宁汐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周身暖洋洋,仿佛忘却了俗世一切纷扰欲念,话语溪水一般流畅地涌到嘴边:“祖师在上,白玉京弟子宁汐叩首请见。” “虽然你是妖身,但既然拜入我白玉京门下,便是我白玉京弟子,你有所问,我自有所答。” 一道明亮的光团自上空飘下,缓缓没入宁汐体内,她感觉到一阵轻柔的风刮过自己的灵府上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结束了。 探查结束,裴氏师祖微微颔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重磅炸弹:“你已再生情根。” 宁汐:“啊?” 师祖奇道:“你不知道自己的情根曾经被拔除吗?” 宁汐:“啊,我?” 第68章 师祖需念他、想他、爱他,以全身心对…… 师祖略一沉吟,掐指计算,才了悟道:“你入白玉京前,裴清野为你清洗过凡尘记忆,怪不得你忘记了许多从前之事。” 宁汐这才依稀记起来,当初她流浪人间,遇到了下山捉妖救难的裴清野,后者不忍见生灵涂炭、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便在那一年广开门路、破例招收了许多凡人弟子。 要不然,本来按照她一丁点仙骨都没有的资质,是决没有机会拜入白玉京的。 凡人修仙,无论内门外门,都需要六根清净、斩断前缘。于是拜入白玉京的当晚,宁汐就和其他弟子一样,饮下了断尘水,当时她还在心里吐槽,觉得那药不如改名叫孟婆汤更加贴切。 宁汐知道师祖没理由欺瞒她,只是更加疑惑不解了:“拔除情根,是不是因为我入门时喝的那断尘水?” “断尘水只是用于洗脱红尘泥气、有助修炼,不会拔除情根,除非……”师祖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骤然严厉,“你喝下那杯断尘水时是什么感受?” 宁汐茫然地如实道:“冰冰凉凉,有种四肢内脏都浸在冰雪里的感觉。” 师祖讶然:“断尘水饮之如沸汤,决不是这般滋味。恐怕你喝下的是断情散。” 断情散,宁汐一听这名字就心道不妙:“那我被拔除的情根就是因为它?” “不错。这段日子以来,你可曾察觉自己身上有何异样?” 宁汐讷讷道:“倒也没什么,就是格外心平气和而已。”在外门被其他弟子排挤白眼的时候也不怎么生气,受冻饿肚子的时候也不会伤心难过,拿到灵石俸禄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开心。 “……不过最近好像情绪起伏大了一些。”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 尤其是面对大师兄的时候。 师祖叹了一口气:“你原来的情根被断情散所毁,本该察觉不到任何情绪,喜怒哀乐忧怖爱都会与你无关。可偏偏你竟又能在自生情根……真是奇也怪哉,我从未见过有人服下断情散后还能像你这般的。” 宁汐虚心求教:“那弟子再生情根,可会有什么问题?” “七情六欲乃是世间生灵本性,白玉京也并非只求天理强灭人伦之地,。妖族重情种欲,可能正是因此,你的情根才会格外强韧、断而再生吧。你不必担心,只是你断情已久,如今情根新生,难免不适应,遇事可能心神动荡,须得小心情念过深,影 响心智。” 宁汐这才放下心来,恭敬地应了:“弟子明白。”” 师祖的话解决了她这段日子的许多困惑,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新的问题。 她服下的断尘水为什么会变成断情散?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况了,但同期和她一起拜入白玉京的其他弟子里从未听说过有情根断绝的现象,那就是只有她一个人遇到了断尘水被换之事。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1节 是负责拿药的弟子失误,还是有意为之? 若是后者,又是谁、为什么要针对她呢? ……啊,想得脑袋都要痛了。 宁汐甩了甩脑袋,决定暂时想不通的东西就先不要去想,重新想起来拜见的正事:“师祖,弟子前来求见,是想请教修习道术。” 她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描述,上方师祖已经了然了:“裴信以通灵术与我们说过了,你想要修无情道。。妖身修习人族法术不易,你须有心理准备。” 宁汐心念一动,试探着开口:“请问师祖,妖族修炼方式与人族有何不同?” 因材施教的道理她不是不懂,若是妖族修炼更适合她,她也可以考虑换一门方式修习。 “妖族嗜血,以生魂进补,你若修妖道,要先食人。” 宁汐:“……那还是算了。” 念头一瞬通达,她似乎明白了人与妖两族长久对立的根源所在:妖族把人当成盘中餐,人族则利用妖丹骨血炼宝炼器,怪不得一见便要喊打喊杀。 像她这样暴露妖身之后还能在白玉京里过得安稳的,也算是头一个了。 师祖:“你还是想修习无情道?但此道并不容易,世间少有人修习。” 仙门之中,最常见的便是以兵入道,其次是各种丹修符修器修法修,修无情道的几乎绝迹。 宁汐犹豫片刻,将自己听来的传闻如实说了:“弟子听说过,修无情道者往往容易误入歧途,杀亲证道,血流成河。” “不错。无情道分为三阶,依次是入情、断情与忘情,第一阶段尝遍酸甜苦辣人情滋味,爱之狂之,可到了第二个阶段就需要将前一阶段攒下的所有亲缘情感一一斩断,此时往往有极端者杀妻证道、杀亲证道,是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情道都被列为仙门邪道,禁止修习。” 宁汐本就已经隐隐敲响的退堂鼓响得更厉害了。 可是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临时反悔,只能硬着头皮、将事前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弟子知晓祖师顾虑,但弟子天资平庸,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自己个性淡漠,无执无念,私以为岂不正和无情道忘心忘情的本义?” “世人之所以杀亲证道,无非是想斩断红尘方得清净——可弟子本就一身干净,无亲无友,无爱无求,也就无需担心断情一劫。” 师祖呵呵笑:“无亲无友,无爱无求?我看未必。守在祖庙之外、陪你一同进入的那个人,不正是你的执念所在吗?” 宁汐微微一怔,抬起头来,茫然地注视着那团光亮。 她入祖庙通灵阵,大师兄被隔绝在外,没办法听到她与师祖的对话,但通灵阵内的祖师却可以感知到阵外人的所在。 祖师道:“我见你八字诡谲,不似本世之人,天命难测,既然令你再活一世,你自己该知晓你究竟为何所活吧?” 宁汐张开口,却好半晌没能出声。 师祖见她若有所思,忍不住再次温声提点:“况且,你可知‘忘情’的‘情’字何解?先有情,才可忘。你只知‘忘’字,却不懂‘情’。” “……” 不知是不甘还是庆幸,宁汐小声道:“弟子当真无修习无情道的可能吗?” “那倒未必。福祸相依,危机相伴,你有执念放不下,也不见得是坏事,那执念不就是现成的入情之法吗?你需念他、想他、爱他,以全身心对他,最后再斩断情根,如此,无情道可成。” 宁汐猝然睁大眼睛:“大师兄不是我的修炼工具!我也绝不可能杀他!” 师祖不怒不喜,依然温声款款:“那便是你的选择。” “……” “回去吧。宁道友,你还未参透啊。” * 宁汐再次睁开眼,香烛烧了一半,烛泪淌下,大师兄坐在她对面的香案边,低头在翻看书册。 额发偏长,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笔直白皙的鼻梁,薄唇微抿起,显然看得极其专注认真。 她默不作声地挪过去,见他看的是一本医书。 “怎么样?”裴不沉一听见她过来,就将书册倒盖在桌面,又用袖口遮住了书名,宁汐只来得及瞥见几个“鬼气、感染、昆仑、秘药”之类的字迹。 估计是在为门下那个感染了鬼气的弟子操心吧,宁汐没有多想,只是叹了口气。 裴不沉抬眸朝她微笑,等看清她的表情,他顿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修道之路不易,以前从周想修剑道,也被师祖拒绝了好几次才成功呢。” 宁汐在大师兄面前就有些好面子,嘀咕道:“谁说我被师祖拒绝了,说不定师祖看我根骨奇绝,马上就答应了呢!” 裴不沉好笑地附合:“对对对,师妹说得都对。” 宁汐瞪了他一会,忽然觉得有些泄气,弯下身子,像只小猫一样匍匐在大师兄的膝头:“我想修炼,这样才可以变得很厉害,才可以保护大师兄。” 不想因为修炼无情道,反而伤害大师兄。 裴不沉安静地注视她一会,慢慢将自己的脖子弯曲,脸颊也贴上她的头顶。 过了一会,他才轻轻用手指当梳子替她通发,开口道:“我知道。师妹已经很努力了。慢慢来就好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把自己沉重的脑袋搁在他的膝上,幽幽道:“大师兄也希望我修道有成吗?” “师妹想做的事,我当然希望你能做成。” 宁汐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前世也是,这辈子也是:“大师兄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终于想到要问这个问题了?”裴不沉似乎有些好笑,“看来方才是真的被打击到了,都开始怀疑人生了。师祖到底怎么说的?” 宁汐没精打采地复述:“他老人家让我对你好,想着你、念着你、喜欢你,要全心全意地对你。” 裴不沉梳发的手指停滞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师妹不是已经在这么做了吗?” “但是师祖说那是我修炼的方式。”宁汐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下去,咕哝,“我不想那样,感觉、感觉像是在利用大师兄。” “可那很好啊。”裴不沉道 第69章 邀约一间地下室 宁汐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裴不沉和她对视,平静微笑:“我说没关系,修炼的事情以后再找机会去见师祖。通灵阵内颇耗心神,你累了吗?现在先回去吧。” 宁汐嘟囔着应了声好,爬起来。 裴不沉同她一起御剑而起,她在他的前方,清凉的风吹起少女轻盈的裙摆,卷曲柔软的发稍时不时擦过他的脸颊。 师妹用那种可怜又可爱的无辜声音问他现在去藏书阁好不好,她想要查一查自己还适合修哪一种道术。好啊,当然很好,和她一起做的事永远都很好。她又问可不可以明天继续教她剑术,前提是让他今晚好好休息。自然也回答没关系,不要紧。反正他本来就是最无关紧要的人。 然而刚刚御剑飞到半空,山脚迎客钟大响,数辆五彩凤鸟拉着的车架金光闪闪,凤鸣如碎玉,香花开道,自蔚蓝天边疾驰而来。 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那凤车上散发的龙涎香,迎风招展的旗幔上绣的鎏金牡丹格外招摇。 是昆仑丘赫连家。 这个时候,他们派人来白玉京做什么? 来的人看来名头还不小。 “看来藏书阁要下次才能去了。”宁汐嘀咕,脚下飞剑调转,跟着裴不沉一起朝宗门大殿而去。 一落地,裴不沉不由分说就直接牵着她,迈进了门槛。 “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屋内站着的中年男子正抬头欣赏壁上的山水图,一身胭脂艳色难掩浓浓的书卷气。 闻来人 声,赫连清羽笑着转过头:“哪里,我突然来此才是叨扰。小子成婚在即,我特来相邀裴少掌门前去观礼。” 远远听见赫连清羽声音的一瞬间,宁汐就一个箭步闪到了裴不沉身后。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清羽伯伯怎么来了?! 现在自己在赫连清羽印象里就是个死人不该出面,于是她赶紧低下脑袋,一言不发。 赫连清羽却正在关注她。 他来之前便听说了,白玉京有个外门弟子暴露妖身,如今正由裴不沉近身看管,寸步不离,这姑娘应该就是那妖了。 看起来十分怯懦柔顺,倒不像传言中那么凶恶可怖。他这么想着,浅浅扫了几眼,便重新看向裴不沉,笑道:“我儿赫连为定在十日后大婚,届时宴请各位仙门道友,裴少掌门也一定要来吃一杯喜酒啊。” 宁汐只觉攥住自己的那只手忽地发了死力,疼得她险些叫出声,却听见大师兄开口说话依旧温和带笑:“哦?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好的运气,能同赫连二公子喜结连理?” 不行了,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她疼得眼角挤出两颗猫泪,用手指偷偷戳他后背,才发觉他连后腰肌肉都紧绷得像块铁板。 至于吗,是赫连为要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没了老婆。 “裴少掌门也认识,”赫连清羽笑呵呵道,“是南宫家的大小姐,南宫音。” 死死握住她的手突然松开了,裴不沉也跟着笑:“郎才女貌,恭喜恭喜。” 宁汐刚刚松一口气,旋即心又吊了起来:赫连为要和南宫音成亲?!这可真是震撼全家! 不是说南宫家的人一直看不上赫连为吗?还是说那家伙的狐媚子功夫果真厉害,让南宫小姐死心塌地、竟也说动了南宫家家主。 不过这对她来说倒是个好消息,赫连为终于和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在一起,以后应该就不会再来骚扰她了。 宁汐再一次感叹幸好自己重生了,前世的一切悲剧都得到了避免。 赫连清羽还在道:“为儿托我转告裴少掌门,一定请来昆仑丘参加婚宴。” “赫连二公子一定要请我去?”裴不沉讶声道。 “可不是!为儿说之前他来白玉京几次,就对裴少掌门你一见如故,心里引为至交好友,所以再三嘱托我一定要请裴少掌门参加他的人生大事。不知裴少掌门可否愿意赏脸?” “既然是伯父您们盛情邀请,晚辈岂有不去之理。待我略做收拾,便前去昆仑丘。” 其他白玉京长老姗姗来迟,将赫连清羽接去接风洗尘了。裴不沉借口要照顾身边的弟子,表示失陪。 赫连清羽不免又看了一眼被充作借口的宁汐,后者一察觉他目光便往裴不沉身后钻,简直如芒在背。 赫连清羽以为她是怕生,便以长辈风范包容温和地笑了笑,也没强求,同裴不沉道别后就离开了。 一边走,他一边在内心感叹,若是宁家女儿能活着,也该像那姑娘一般年纪了。 送走了喜气洋洋的赫连清羽,宁汐才从大师兄背后探出脑袋:“大师兄你真的要去?” 赫连为,请他们,这两个词一组合起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没好事,她才不信那家伙会是真心把大师兄当道友、只是单纯请他过去吃喜酒的。 何况还有风月楼那件事。 她与裴不沉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察觉了相同的想法。 一想起风月楼的厉鬼,她就情不自禁想起了许伯母。宁汐没见过她几次,记忆之中的面容也模糊了,只记得许伯母很爱笑,不大爱说话,和许伯伯站在一起的时候有种岁月静好的温馨感。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2节 裴不沉若有所思:“我查过风月楼所在的位置,以风水八卦算过,那里属阳泄气,本不该聚集如此多的阴气滋生厉鬼。” 可惜当时被黄雀在后的两个黑衣人干扰,他只来得及将聚阴阵破坏了,没有顺藤摸瓜找到确证。 想必那两个黑衣人便是为此而来,想斩草除根,遮掩风月楼下的痕迹。 一击不成,一定还有后招,若他站在黑衣人的立场,决不会轻易放过计划中的任何变数。 正巧赫连为以大婚名义,请他们前往昆仑丘参加婚宴。 裴不沉陷入沉思。 于是宁汐就看着她的大师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不好。 他又开始操心了。 “大师兄?”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喊,“大师兄你饿不饿?我饿啦,我要回去吃饭!” 裴不沉闻若未闻。 宁汐鼓起脸颊,干脆上手拽他——没拽动,险些把自己摔一跟头。 她歪头想了想,干脆直接往外走。 一、二、三……十步。 果然刚刚迈出十步,十步镯亮起,裴不沉就仿佛被半空中某种无形的力量拽了一把,整个人往宁汐所在方向拖行了几步。 裴不沉:? 难得看见大师兄一脸迷茫,她笑得肚子都痛,脚下却不肯停,反而加速小跑了起来。 裴不沉反应过来,无奈苦笑:“师妹……” 他就这么一路被宁汐“拖”回了膳堂,一路收获了所有用膳弟子的围观。 用饭的时候大师兄倒是报复回来了,往她的清汤牛肉面里夹了一大筷子她最讨厌吃的芹菜。 宁汐苦哈哈地把汤里的芹菜一根根择出来,裴不沉的碗都见底了,她还在挑。 大师兄又让她别挑食,她就怒气冲冲地朝他做鬼脸。 他就又笑了,最近大师兄倒是笑得很频繁,也没同她计较,起身走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又端了一碗牛肉面:“吃这碗吧。” 宁汐看新的这碗里没有芹菜,眼睛一亮,赶紧埋头苦吃。 裴不沉就着她吃过两口的芹菜牛肉面继续吃。 隔壁餐桌、捧着饭碗原本想上前打个招呼却围观了全程的裴从周:…… 算了,他的牙好酸,当做不认识这两人吧。 * 去昆仑丘前,宁汐在大师兄的屋子准备行李。 她当然不认为这一次仅仅只是去参加婚宴这么简单,有备无患的伤药暗器她搜罗了一堆,都贴身放着。 护身的软甲放在衣柜的最里层,她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在黑漆漆的柜子里摸索半天。 指尖一不小心碰到了一块硬木,随后一阵咔嚓咔嚓的机括运转声响起。 宁汐目瞪口呆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漆黑地道入口。 大师兄的衣柜后面居然有个隐秘的地下室! 宁汐下意识扭头一看,大师兄还在另一间屋子里准备行李。 她犹豫片刻,觉得不应该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乱闯,便又去摸索那个被无意打开的机关,想要重新关上。 脸都埋在衣服堆里看不清,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温和的询问:“师妹?” 宁汐吃力地把自己从衣柜里拔起来,转身看他。 裴不沉的目光在密室和她身上来回逡巡,温声道:“师妹进去过了吗?” 宁汐诚实地摇头。 裴不沉又看了她一会,好像在打量她到底有没有说谎。 最后应该是相信她了,他走上前,手掌擦过宁汐的脸,将机关关上。 宁汐本来没什么兴趣,但看他这幅模样,反而忍不住好奇多问了一嘴:“那里面是什么?” “一间地下室。”裴不沉云淡风轻,“师妹感兴趣的话,回来了以后给你看吧。” 宁汐点头:“哦。” 其实也不是那么有兴趣来着。 她刚想起身,突然双肩又被摁着推了下去,整个人就跌在衣柜里。 “什么?”她晕头转脑地从 衣服堆里探出脑袋,就见大师兄正站在衣柜外面朝她笑。 他难得地笑得露齿不露眼,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男孩。 等宁汐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大师兄早就跑得没影了。 第70章 遗忘“只是我想被你找到而已。”…… 宁汐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追出去,门外裴从周不知何时来了,两人正在交谈。 裴不沉曲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剑柄上的晴天娃娃,看见她追出来,就弯眼朝她一笑。 宁汐再如何胆大,也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同他打闹。 她不好打扰他们交谈正事,便坐在屋檐下,托着腮边发呆边等。 “表哥,你和宁师妹这是一刻也分不开了?”裴从周一见他俩这腻得粘牙的样子就开始牙酸。 裴不沉淡笑着睨他一眼,意思很明确:知道的话就废话少说。 裴从周举手投降:“好吧。其实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 “那还是好消息吧。之前妖祸时被毁的建筑基本修缮完毕,新收的弟子也通过了灵根测试,填补进内门空缺了。就是偶尔山下有散妖作乱,也被巡逻的弟子斩杀,成不了什么气候。” 裴不沉颔首:“我接下来一段日子不在宗门,你们留守还是要小心。” “那是自然,交给我你就一万个放心吧。”裴从周一拍胸脯,得意洋洋,“不过也有个坏消息,我们发现山脚密林里有实验传送阵的痕迹。” 白玉京仙山都被护宗大阵笼罩,门内外进出只能御剑,不能随意使用传送阵。 这一做法在仙门内并不罕见,据说是因为上古时有一个小宗门与人结仇,半夜时仇家利用传送阵空降到宗门内部,将整座宗门屠杀殆尽。 自此之后,各大宗门就在自家护宗大阵内添加了密令,禁止未经允许的传送阵开启。 裴不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只是痕迹?” 裴从周也严肃起来:“对,目前来看对方用的是自创的阵法,但阵型诡谲,大概率是某种邪道禁术。幸运的是传送阵还没有成功,我们已经在痕迹出现的地方加派了巡逻小队,每日三班轮换。” 裴不沉看向他:“有怀疑的对象吗?” 裴从周犹豫一会,咬牙道:“有炼器峰的弟子看出来,说阵眼放置的镇物法器,像是林鹤凝的手笔。” 又是她。 裴不沉有些烦躁,不自觉地掐捏晴天娃娃的棉花脸,声音还是温和的:“她被赶出宗门,自然怀恨在心,想要报复。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想要回白玉京,也不是不行。” 裴从周一愣。 “将计就计,瓮中捉鳖。” 裴从周恍然大悟,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吩咐下去。”说完就急匆匆地御剑离开。 裴不沉转身,回去找回廊下的宁汐。 她还坐在原地,两眼发直地盯着虚空,一看就知道在放空。 裴不沉一见她这样就笑,屈指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在想什么?” 宁汐回过神,讷讷地摸了摸脑袋,伸手指山脚一处学舍:“刚刚听见教习夫子讲经的声音了,弄得我昏昏欲睡。” 裴不沉叹气:“以前上课就老打瞌睡,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宁汐不服气:“我本来就不适合修习人族的法术,听也听不懂,平时还要干活,课上当然就累得想要睡觉。” “你还有理了。”裴不沉笑着把她拽起来,“既然你自己提到讲经课,那就带你去看看。” 宁汐眼巴巴地跟着他:“我现在还要上课啊?” 裴不沉其实是想顺道去视察一下裴从周说的妖祸后建筑重建之事,但既然有机会逗弄一下师妹,何乐而不为呢:“活到老学到老,师妹也不想变成不学无术的笨蛋吧?” 宁汐哑口无言。 她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师兄到了学舍前。 修心入门一课正好结束,年轻的小弟子们鱼贯而出,衣上都没绣白樱祖徽。 都是新来的外门弟子,还不认识人,一见来了两个仙子一样的大哥哥大姐姐,一张张稚嫩面孔或兴奋或好奇:“哇,你们是师兄师姐吗?” 宁汐有生之年第一次被这么多小孩围住,焦头烂额,支支吾吾:“对、对的,啊你踩到我的脚了。” 裴不沉立在一边,面上微笑,心里却有些微妙的不悦。 到底是谁教的规矩?事后得找个由头,让管事的去领罚。 “师姐师姐,你好漂亮,我喜欢你!”有个小男孩激动地大喊,“我长大了要当第一剑修,然后娶你当道侣!” 宁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斜斜伸过来一只手摁着小男孩的脑袋,把他推走。 裴不沉微笑:“你是哪个峰的,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呆呆地抬起脑袋,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笑得一脸温和的少年:“我、我叫尤智礼。” “喔,智礼师弟。”裴不沉心想然而真人却不怎么有智力。 正好讲经夫子匆匆忙忙地屋里跑了出来,一见裴不沉便恭敬行礼:“少掌门。” 裴不沉把手上的小孩往他面前一推:“尤智礼师弟刚刚说他想当剑修,今天要加练五十遍剑决。”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3节 尤智礼:“啊?!” “好好好,孺子可教,来,你跟我回去,今晚老夫给你加课。” 裴不沉满意地看着小男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被带走了。 然而转头一看,师妹又不在原地了。 这一回她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嚷嚷着要她和他们一起捉迷藏。 宁汐还是稚子心性,被起哄得也有些蠢蠢欲动,抬头一见大师兄,就眼睛一亮:“大师兄你玩不玩?” 裴不沉无奈地盯着她。 “大师兄你可以扮鬼来抓我们。”她已经贴心地替他安排好了角色。 裴不沉好笑:“我当鬼来捉人的话,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宁汐:……虽然这话很嚣张但谁让他就是有说这种话的资本呢。 于是她放弃了拉裴不沉入伙的想法,借来一方手帕捂住自己的眼睛,开始捉迷藏前的数数。 小弟子们一哄而散,留下宁汐站在原地。 “七……八……九……十!我来捉人咯!” 宁汐伸出手臂,眼前帕布被阳光照得通红,她笨拙地在原地绕了几圈,都没有找到人。 因为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便变得格外灵敏。 安静得只有风声吹过,整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宁汐的心跳越来越快,忽然连口舌都变得干燥。 “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茫然地转了半圈,突然瞧见前方地上蹲着一道人影一动不动。 估计是哪个傻了忘记跑的小孩,宁汐仿佛走丢了的孩子看见亲人,高兴地一个箭步跳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那人:“找到你啦!” 她扯下手帕,同时鼻尖传来悠悠的白樱香,便是一呆。 裴不沉被她挂在背上,反手也抱住她,笑得眼睛眯起来:“你找到我咯。” 宁汐:“……你不是说不玩的嘛。” 怎么还特地蹲在地上矮了半截,不然她也不会把他误认为小孩抱过去啊。 裴不沉一脸无辜:“我是怕万一师妹眼睛看不见,抱错了路人。” “我才不会。”宁汐撇嘴。 “别和那些小孩子玩了,师兄陪你,好不好?” “不好。你肯定会放水故意让我赢,没意思。” “那不叫放水。只是我想被你找到而已。” “那就是放水。” “好好好,师妹说是就是吧。” 再一看四周,原本主动闹着要玩捉迷藏的小弟子全都不见了,宁汐也没了继续玩闹的心思,只好和他一起坐在树下。 身边有人轻轻替她摘下落在头顶肩膀的花瓣,低声轻柔:“师妹记不记得,以前也玩过捉迷藏?” 宁汐摇头。 裴不沉说不上来是觉得失望还是果然如此,顿了一下,又道:“那过家家呢?” 她再次摇 头:“可能有吧,但是我没什么印象了。” 裴不沉默然了一会,才笑道:“师妹记忆力这么不好,以后老了不会把师兄也给忘了吧?” 宁汐皱眉,认真道:“不会。如果是大师兄的话,我肯定会记得的。” 裴不沉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令她看得有些心酸。 她突然觉得很愧疚。她知道大师兄对自己很好,人人都说他喜欢自己,虽然他没有亲口向她说明,但宁汐直觉里能感受到,他对待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 其实自从见过师祖以后,她就一直在思考,试图厘清自己的想法。 宁汐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他,可是也仅限于“觉得”而已。 到底喜欢是什么呢,说要想着他、念着他、时时刻刻挂心他,裴从周师兄给的话本子形容是“怦然心动,患得患失,因为见到他而喜之如狂,因为失去他而惆怅欲死”,但宁汐却无法正确理解这些字句的含义。 她知道自己素来迟钝又笨拙,情绪淡漠又模糊,喜怒哀乐爱憎恶,这些情绪落在她的心里,犹如清风拂过山岗,打着旋稍纵即逝,她感受到其中细微的差别,犹如投石入湖,心情泛起波澜,却始终无法向别人回报同样深沉的欲望。 这令她总是很难与人沟通,她没什么朋友,也总是容易和别人吵架。因为她会慢半拍,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弄懂他们的心思。 有时候即使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却还要继续花费更长的时间才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再做出反应。 然而真的等到那个时候,对方又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于是她又面临新一轮的情绪,新一轮的误会。 就像此时此刻,大师兄这样安静地注视着自己,他是怎么想的呢?他又想要让她怎么做呢? 宁汐讷讷地避开他的视线。 她不想让自己说出一些他不爱听的回答,那样的话,他会伤心失望,而这也是她最害怕看到的。 寒风吹拂,神清气爽,她坐在白樱树下,花香冉冉,眼前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崭新学舍,稚嫩童声念书朗朗,残垣断壁之上崭新生机。 没来由的,宁汐忽地想起前世种种。 她突然想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犹豫了一会,她试探着这么做了,感受到身边人微微一僵,然后头顶上传来大师兄无奈地低笑:“怎么不开心了?我刚刚不是怪你的意思。” 宁汐摇头,小声但是笃定:“我真的不会忘记你的。” 这次他却没有笑。 第71章 乌鸦大师兄一整晚没回来 次日,裴不沉带着一行弟子同留守白玉京的长老们拜别,出发前往昆仑丘。 因为路途遥远,当然更重要的是考虑到宁汐这个御剑十分不熟练的外门弟子,出发的队伍里安排了一架鹤车。 车厢里用了延展术,空间十分宽敞,外面看起来不过方寸大小,进去了却是别有洞天。 宁汐盘腿坐在软垫上,手边的檀香木柜里还摆了许多糕点。 她挑了一块还冒着热气的枣泥山药糕,一边吃,一边掀起帘子往外看。 鹤车已经升空,丝丝缕缕的流云划过窗边,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远方朝阳灿烂,天空金碧辉煌。 宁汐被风吹得心旷神怡,灵犀似有所感,便原地打坐修炼。 等她入定结束,再一睁开眼,车厢里不知何时点上了烛火。 已经是晚上了? 她掀开车帘,果然车外群星点点,夜色深沉,鹤车已经落地,人群中最显眼的大师兄正在指挥弟子们安营扎寨、布置驱邪阵法。 夜间阴气浓重,常有妖鬼出没,凡人聚集的大城镇或者仙门都有护城大阵保护,能够驱逐邪物,但像他们这次远行不得不露宿野地,就必须面对黑夜中鬼物袭击的风险。 “宁师妹。”一个年轻的男弟子朝她招手跑来。 近了,她才发现这人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男弟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连鼻梁上的雀斑也有些发亮,结巴道:“我是裴尚。” 宁汐:“裴尚是谁?” 裴尚噎了一下,讷讷道:“之前,妖祸,你、你抢过我的剑……” 宁汐“啊”了一声,想起来了:“对不住!” “没事没事。”对方连连摆手,神色莫名激动,又小声道,“那个,这一路前往昆仑丘我也在队伍之中。下次,宁师妹见到我的时候,能记住我的名字就好了。” 宁汐连忙点头应是。 因为她现在名义上还是受裴不沉看管的“嫌犯”,自然也是和他住同一间主帐。 裴尚带着宁汐到了她的帐篷边,却没有立刻走,一边紧张地搓手:“上次你对阵林鹤凝师姐,我也看到了,你真的好厉害。” 宁汐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了他的称赞:“谢谢。” 裴尚嗫嚅:“如果师妹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找我。” 宁汐想也不想就道:“不用啦,大师兄让我有事的话要先和他说。” 裴尚:…… 帐篷顶,一只红眼睛乌鸦适时“嘎嘎”叫了两声。 裴尚看起来很像找个地缝钻进去:“对、对哦,你和大师兄关系好。那我不打扰宁师妹了我走了!” 话音没落他就已经落荒而逃。 这人也很奇怪。 白玉京难道专门收容怪人吗? 她掀起帘子时身后窜进来一个黑影,居然是那只乌鸦。 它还相当自来熟地落到了裴不沉的床头。 宁汐同乌鸦大眼瞪小眼。 她不擅长和小动物打交道,最终决定不管它,她这里也没吃的,估计一会它就自己飞出去了。 * 主帐外,裴不沉正指挥着弟子们有条不紊结阵,准备防止夜晚野外鬼物骚扰。 夜幕深沉,流云破碎,远处一声乌鸦粗叫,他忽然像看见了什么不悦的事情,眼神一黯。 跟在他身旁,负责执阵旗的弟子惊讶地张大嘴。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4节 他看错了吗? 为什么大师兄的眼白上,有丝丝缕缕的黑线? 他不信邪地狠狠揉了一下眼睛,下一刻就对上了裴不沉的视线。 明亮的篝火照亮了少年的脸庞,他平静微笑,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弟子的错觉:“……方才我交代的,都听懂了么?” 弟子猛地打了一个哆嗦,连忙点头,仿佛背后有狼在追似的离开了。 裴不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掩饰得很好的冷漠从眼角一滑而过。 体内的鬼气被负面情绪勾起,再次躁动起来。 他将自己的舌尖咬出血腥味,又在原地站了一会。 营帐内还燃着灯,灯光温暖,静谧无声,里头的人应该已经睡下了。 裴不沉伸出手掌,掌心轻轻贴着掌门上下滑动了一下,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掀开门帘。 他转身朝营地边缘的黑暗走去。 * 宁汐一醒过来,就下意识地去看属于大师兄的床榻。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褶皱都和昨晚一模一样。 大师兄一整晚没回来。 看起来他是真的很忙了。 宁汐又扭头去看,该来的没来,该走的也没走——她猜错了,那只乌鸦居然一整晚都没有飞走。 甚至等到她上了鹤车,它还跟着飞到软垫边,毛茸茸的翅膀紧紧挨着她的肱骨。 她盯着正在镇定自若低头梳理羽毛的乌鸦,突然开始得意——难道说她其实也有受小动物喜欢的隐藏体质? 这么想着,她就沾沾自喜地去摸它,触感羽毛光滑柔软如同上好的锦缎,她就情不自禁摸了一下又一下。 乌鸦始终很乖巧,小小的脑袋在她掌心里转来转去,两颗红宝石似的眼珠盯着她。 门帘忽然被掀开了,裴尚的脸探进来:“宁师妹,我们准备出发了。” 他的目光落在宁汐手下的乌鸦,立即大惊失色:“这这这这里怎么会有鬼物!” 乌鸦似乎很怕陌生人,蹦跶了两下,躲在宁汐身 后。 宁汐二丈摸不着头脑,警戒地抱起奔月剑:“鬼物?哪里!”一边还不忘用袖子保护那只小乌鸦。 “就是那只乌鸦啊!”裴尚作为剑峰弟子,好歹比宁汐见过世面,见她还将那只鬼物往身后藏,吓得险些原地晕厥过去,“那是无相鸦!不是普通的乌鸦!” 乌鸦似乎能听懂人言,大声地“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不满地反抗什么。 宁汐扭头去看它,迟疑道:“不会吧,它看起来很乖啊。” 殊不知在裴尚眼里,此刻她身后的乌鸦身上散发出有如实质的浓郁鬼气,不详的暗紫色波纹状黑线形成了一个扭曲的黑洞,他甚至有一刻觉得那只无相鸦仿佛人一样朝他阴恻恻地微笑。 好恐怖的东西,他面无人色,吞了一口唾沫,实在不忍心让宁师妹独自和这等鬼物共处一室,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就准备拉她出去。 谁料这一举动反而惹恼了无相鸦,它猛地挥翅,尖利的黑喙朝着裴尚的手背狠狠啄下。 裴尚哀嚎一声,只见手背已经血流如注,而始作俑者无相鸦粗粝地嘎嘎叫了两声,从打开的车门飞出去了。 宁汐刚反应过来,想要凑过去看他的伤势,车帘就再次被人撩开了,裴不沉微笑着站在车外:“我听到有人在叫,出什么事了?” 一整夜没见,大师兄除了发梢沾了一点露水,眼下乌青有些浓重之外,看起来依旧精神抖擞。 宁汐连忙将乌鸦伤人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补充道:“裴尚师兄流了好多血!” 裴不沉瞥了一眼抱着手惨兮兮的裴尚,施术替他止了血,然后让医修过来将他带走了。 宁汐忧心忡忡:“好端端的,营地里怎么会有鬼物?” 裴不沉不置可否,只让她好好休息,放下了车帘,又找来松走裴尚的医修:“鬼气入体容易滋生心魔,你将裴尚挪到离我近一点的位置。” 医修以为他是要亲自照料裴尚,心道不愧是大师兄,对一个普通内门弟子也如此细心关怀,连忙下去安排了,裴尚知晓后自然也是无比感激。 有无相鸦出没的事情很快不胫而走,为了防止再有鬼物干扰袭击,整支队伍开启了驱鬼阵法,分走了原先花在御剑上的一半灵力,飞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又是一日奔波,已经进入了赫连家的地界。 昆仑丘地处西南,地势低洼,素来多雨多雾,又闷又热,即使将近年关,也没有落雪痕迹,只有薄薄的霜冻挂在道旁的花枝上。 这段日子皆是日月不出,阴云连绵,因为大雾模糊视线,傍晚御剑时车队还险些撞上一群归林的雷烈雁,双方猝不及防打了一架,宁汐也第一次参与其中,成功用一只半人长的雷烈雁当了祭剑血。 有弟子准备不及受了伤,阵法无法维持,只好临时迫降。 寒风簌簌,穿林叶响,车队缓缓落于山间一处空地,裴不沉照旧安排众人布置驱鬼阵法,医修治疗伤员,食修开始料理晚膳。 有十步镯的存在,宁汐始终没有离大师兄太远,能听见他用平易融合的口吻吩咐各种杂事,从不见不耐。 宁汐都在车厢里睡了一觉了,醒来时还听见他在车窗下同一个小弟子交代明日启程的时辰安排。 大师兄都不会累的吗…… 她拉开车窗,却只见到他远去的背影。 说起来,这段时间大师兄都没有和她说过话。 他们在天上御剑这几日,大师兄都忙得团团转,她也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找不到他的人了。上一次说话,还是裴尚被无相鸦啄伤的时候。 宁汐挠了挠脑袋,没想太多,又缩回了车厢。 窗帘放下后,原本已经走出些许远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身边的弟子疑惑道:“大师兄?” 裴不沉抿了抿唇,回望一眼那扇仍在微微晃动的竹帘,很快又换上一副笑脸:“无事。” “对了,上次让你准备的三转养气丹,放进我的帐子里了吗?” 弟子恭敬道:“是,已经按照大师兄您的交代,备了双倍的药丸。 “三转养气丹是疗愈鬼气感染的特效药,目前整个营地了也只有裴尚被无相鸦咬伤了才需要此药,弟子诚心感叹道:“大师兄对我们这些弟子当真关心爱护。” 裴不沉笑了笑,又交代了几句半夜结阵防止鬼物袭击的阵法布置。 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弟子都听得连连点头,敬佩道:“有大师兄你在,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裴不沉笑着摇头。 第72章 夜半“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因为雷烈雁的袭击,伤员暴增,医疗帐一时人满为患,原本带出的几个医修都忙得陀螺一般,焦头烂额。 宁汐用过晚膳,便自告奋勇前去帮忙。 她还记得当扫洒弟子时的清洁技巧,便负责清洗用过的纱布药罐。 “多谢宁师妹,真是帮大忙了。”医修抹掉满脸的汗,隆冬天气,他却累得鬓角湿透,“那边还有一个病人的创口需要更换纱布,也麻烦你了。” 宁汐爽快地应下,走到角落的病榻前,发现那人还自己认识的:“裴尚!” 裴尚上半身衣襟大开,打着赤膊,只用纱布层层包裹住清瘦结实的身体,正靠坐在床头,捏着一卷剑谱看得如痴如醉,乍一听见她的声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宁、宁师妹!” 随即他想起自己因为鬼毒扩散、身上扎过针后衣衫不整的样子,一张清秀的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慌乱地扯过布衾试图盖住自己:“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汐上手去拉他的被子:“我来帮忙换洗纱布——你别躲啊!” 谁知她越说,裴尚就越慌张,手忙脚乱地想要夺回遮盖身体的薄被。 然而他现下中了鬼毒,而宁汐干惯杂活素来有力气,论起战斗力来裴尚这个病号怎么能敌得过,三两下就被她扯掉了被子。 裴尚只着一条亵裤,整个人恨不能蜷缩成一只虾子——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糗态,他真想一头撞在床柱上晕死过去得了! 自打妖祸时他见到宁汐第一眼,目光心神就被这有着金子一般闪亮眼瞳的明媚少女所吸引,只是他生性腼腆,二人又无交集,是以他默默将心事深埋心底,只盼能远远地瞧上她一眼、能同她多说一句话,便足够他欣喜了。 得知自己能跟着大师兄一道拜访昆仑丘时,裴尚一颗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后来也正如他所期盼的,自己当真认识了宁姑娘,还说上了话。 昔日日思夜想的人儿如今就在自己眼前,他接连好几晚都兴奋得辗转难眠—— 可要是早知道会成如今尴尬,他还不如不来呢! 宁汐医者仁眼中根本没有男女之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紧闭双眼、一副壮士扼腕的神色。 她纳闷道:“你腰上的药已经干了,得解下纱布重新换药。” 她说着,就触手搭上他的腰间纱布,裴尚顿时犹如触电一样猛地一颤,双眼大睁。 “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齐齐回头望去。 落地的烛台边,裴不沉乌发如绸、肤白胜雪,明灭飘忽的烛光下整个人却依旧耀眼夺目,宛如灯影里一尊不悲不喜的菩萨观音,面上噙着一抹冷淡疏离的微笑。 见他们看过来,裴不沉又温声重复了一遍:“你们在做什么?” 裴尚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立刻松开握住宁汐的手,喉头发干,心底莫名紧张惶恐:“宁、宁师妹来替我换药。” 裴不沉那双黑黝黝的、仿佛被水洗过一般纯净无暇的眼珠子又转向宁汐:“师妹,是这样吗?” 宁汐没察觉出异样,干脆点头:“嗯。医修们人手不足,我来帮忙。” 裴不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那现在换好了吗?” 宁汐迷茫了:大师兄为什么明知故问,一看就知道她才刚刚上手啊。 她正要摇头,裴尚抢话道:“好了!好了!”他一点也不想让心上人看到自己的亵裤颜色! 他又恳求地望着宁汐:“待会我找其他医修吧。” 见他实在不情愿,宁汐只好暂时作罢,走到了大师兄身边:“对了,大师兄找我有事吗?” 他反问:“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宁汐撇嘴:“不啊,但最近大师兄都很忙嘛,总是找不到人影。” 裴不沉沉默了片刻,轻轻说了句抱歉。 两人并肩往外走,宁汐有心想要与他多说几句话,但对方都只是冷冷淡淡地用只言片语给予回应。 他把她送回了帐篷里,就再次匆匆告别。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5节 来去匆匆,宁汐没弄懂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医疗帐里,也不懂他现在又这么匆忙要去做什么。 在医疗帐内忙了一整天,腰酸腿疼,她懒得多想,倒头就睡,一觉黑甜。 不知什么时候,她醒了过来,车窗外万籁寂静,已经是深夜。 裴不沉依旧没有回来,帐子里的油烛已经烧尽了。 白日睡得太多,现下反而睡不着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后,宁汐伸了个懒腰,准备出去散散心。 刚刚跳下车,就看见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正往营地边缘的树林里走。 裴尚?他在干什么? 即使隔着老远,她也能看出裴尚行走的姿势有种奇怪的僵硬,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这个时候,车队大部分人都睡了,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裴尚一脚深一脚浅的踩雪之声簌簌,诡异无比。 先前他被无相鸦的鬼气所伤,本应该躺在伤员帐内休息才对,现下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眼见他越走越远,已经半只腿迈出了驱鬼阵的范围,宁汐忍不住喊了一声。 裴尚没有回应,更令她诧异的是,整座营地里也没有人应声。 拉开一个帐篷,里头的弟子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她上手用力推了两把,对方仍然沉睡不醒。 你这个年纪到底怎么睡得着的! 宁汐拎起对方的耳朵,毫不留情地大吼一声,然而也没有效果。 都这样了,睡眠质量再好的人也不该醒不过来。 又闯了几件帐篷,皆是如此情状,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出行在外,为免鬼物半夜袭击,都会安排弟子值夜,不可能像如今这样全部睡死过去。 有邪物作祟——这是宁汐的第一个念头。 “祖师在上,弟子在下,上帝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 她开了天目,飞快地巡视一圈。 在天目加持下,视野里整座营地面貌一换,丝丝缕缕的阴森鬼气缠绕,到处都冒着不详的黑影,却没有看见真正鬼物的踪迹。 宁汐一边走,一边顺手默念镇压咒,试图涤除鬼气,但只是杯水车薪。 好在她走得比裴尚快,几步就追上了他,将人拽住,他无知无觉地还要往前走,力道大得简直不像个活人。 宁汐喊了他几句都没回应,只好随手施法,灵气绞成绳索,将他捆在树干上。 裴尚口齿不清、吚吚呜呜地挣扎,面色呆滞,两眼直勾勾的。 宁汐仔细观察,发现他的眼白部分隐隐发黑,瞳孔也缩得如针孔一般细小。 想起他之前被无相鸦啄伤,她很怀疑这是被鬼气感染后的症状。 百药园的医修水平也太次了吧,居然没把人治好,看这样子几乎都病入膏肓了。 宁汐再次低头检查绳子的牢固性,确认他动不了、不会跑到驱鬼阵外面被出没的游魂野鬼给当成零嘴抓去啃了。 然后她才往回走,她准备去最中央的大帐篷,那是大师兄住的营帐。 遇事不决,就问师兄。 宁汐压根没有想要自己逞能的想法,毫无心理负担地撩开了营帐。 里头的人正在弯腰咳嗽。 月光随着她一起照亮帐篷内,裴不沉下意识将手藏在身后,直起腰身,在看清她的一瞬间,周身围绕的凌厉杀气骤然消弭于无形。 “师妹,怎么了?” 宁汐心乱如麻,走近:“大师兄你不舒服吗?” 裴不沉摆手示意她不要靠近,神色淡淡:“感染了风寒。” 宁汐半信半疑:金丹修士也会得风寒? 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只好暂且信了大师兄的话,将自己刚看见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他们是不是中招了?” 裴不沉摁了摁额角,有些疲倦:“对。此地有人为落下的迷魂阵。是我发现的太晚了,想来遇到的那群雷烈雁并非偶然,是诱我们在此停留的陷阱。” 宁汐见他疲惫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大师兄不要自责,这鬼人神出鬼没的,谁能料得到啊。” 裴不沉只微微一笑:“你和我同带十步镯,神魂相系,状态同步,所以你没有被迷魂阵所迷倒。其他弟子应该也只是陷入昏睡,暂时没有性命之危。” 她敏感地听到了一个“暂时”:“那要不要想办法叫醒他们?” 裴不沉摇头:“我方才试过了,但布阵之人心思缜密,设阵方式特地加密过,倒是能解,就是颇为耗时耗神,恐怕要到明日清晨他们才能醒来。” 那就是说,所有白玉京的弟子都要被困在夜雾重重地此地整整一夜,今晚肯定有事发生。 果然,大师兄接着道:“而且我发现,在迷魂阵下还叠加了一个聚阴阵。” 聚阴阵,宁汐一下子就想起了风月楼的唯娘。 裴不沉也道:“从这般步步为营、阴森诡谲的行事风格来看,在此设下双重阵法的人和风月楼埋伏我们的十有八九是同一伙人。” 许是她面色十分严肃,裴不沉反而笑了,让她放松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在呢,师妹不用害怕。” 宁汐不假思索:“我不害怕,我说了要保护大师兄的嘛!” 裴不沉低低咳嗽两下,没作声。 “先出去看看情况吧。”最后他说,眼神落在虚处,没有看她。 宁汐没有察觉他刻意的疏远,转身掀开帐帘,正准备出去看清眼前景象,便是一怔。 第73章 鬼帐“师妹最好藏起来喔。” 原本灯火通明的营地,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片兵戈倒伏、尸横遍野的战场。 小山似的尸堆上,一只眼珠猩红的乌鸦正歪着脑袋,静静地注视着她。 裴不沉跟在她后面钻出帐篷,那只乌鸦便嘎嘎叫了两声,化为了一缕青烟。 宁汐十分聪明地开口:“这无相鸦也是那帮人引来监视我们的,对吧?” 裴不沉笑了笑,宁汐便当他是默认了。 裴不沉重新环视四周,并不意外的模样:“有厉鬼被吸引来落‘帐’了。” 对上宁汐困惑的目光,他解释道:“落‘帐’是邪物利用幻影形成的结界,只许进不许出,在‘帐’中的活人气息会被隔绝,无法被外部人探查。” 他在掌中凝聚出一个小小的透明光球,示意宁汐伸指去戳,她便探进食指,讶然地发现没入光球的上半截指节仿佛消失了一样,再想拿出来,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钳制住,无法行动。 裴不沉将模拟鬼帐的光球取消,让她收回手,才继续解释:“上次风月楼、还有天梵幻梦蝶在寺庙周围设置的都是‘帐’。妖或鬼都有自己独特的‘帐’,一般都与邪物的执念息息相关,因而一旦‘帐’被破坏,邪物也会受创身亡。” “想要破‘帐’,最简单直接的方法便是找出帐主真身,然后镇杀超度,帐便会随之慢慢消亡。但既然是帐主的主场,帐内千变万化皆由邪物心意,外来修士往往会被幻像所迷,拼尽全力最后却依旧没能杀死帐主,所以此法较难成功。” 也不一定吧,宁汐立刻想到了她闯入风月楼里世界时看见的尸山血海。 大师兄没有将话说全,但她知道这种方法是能够成行的——只要修士够强、够果决,在力竭之前将所有的幻像统统杀光就可以。 然而…… 她又看了一眼眼底泛青、正虚虚握拳咳嗽、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的大师兄,心里默默将强行杀出去的念头否决。 裴不沉道:“破‘帐’的第二个方法,便是找出‘帐门’,也就是‘帐’与现实的交界点。” 他想了想,再次在掌中凝聚出光球,让她看光球贴近掌心的部分,空气粼粼波动。 宁汐想了想,道:“好像刚刚出炉的小笼包蒸屉上面的热气。” 裴不沉微微一笑:“‘帐门’连通人间与鬼境,是阴阳交汇之所,天地灵气受到干扰,所以会有此异象。凡人不识仙术,有时也会误称为海市蜃楼。” 他另一手凝聚金炎的灵气,往‘帐门’处打去,就见那光球如肥皂泡一般‘啪’地破裂了。 “原本还在想,上哪去找一个‘帐’给师妹做实地演练,眼下倒有现成的了。师妹试试看吧,能不能破了这个‘帐’?” 啊?又她? 那种被夫子临时叫出来回答课题的感觉又来了,上次当着一众弟子的面,她被大师兄叫出来和林鹤凝对练,已经够记忆犹新了,没想到如今类似的事又要来一遍。 宁汐拔出奔月剑,细长的剑身很快挂上了浓雾中的水汽:“大师兄会帮我吗?” 裴不沉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我会一直在背后看着你。” 她叹了口气,只好提着剑往营地外走。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大师兄信守诺言,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了裴尚被捆的树下,检查他的情况。 所有人都中了迷魂阵昏睡不醒,唯独裴尚能“行动”,他与其他弟子不同的地方便是他先前被鬼气感染,宁汐想了想,心下大概有了主意,应该是被鬼气侵染之人会丧失神智,意识行动不自主,本能趋向鬼气浓郁的源头。 身后传来裴不沉幽幽的声音:“第一个来看的就是他,师妹好关心他啊。” 宁汐扭头,见少年抱臂,一身白衣立于一棵干枯老树旁。 分叉树影落在地面犹如森森鬼爪,与少年拖长地影子紧紧挨着,浓雾之中,月白锦袍泛出水一样的湿润光泽。 是她的错觉吗,总感觉大师兄的语气阴阳怪气的。 见她回望过来,裴不沉那双又细又长的乌黑眸子便微微一弯,宛如永冻冰层下的两丸黑水银,一抹掩饰得极佳的怨气从眼梢滑过。 “大师兄知道裴尚师兄这是怎么了吗?” 裴不沉刚要开口说话,忽地人中一痒,随即就看见宁汐脸色一白。 他若有所感,去摸自己的鼻子。 掌心赫然一抹带着黑气的鲜红。 “大师兄?!”宁汐六神无主地过去扶他。 裴不沉飞快地将污血弄干净,若无其事地朝她笑了笑:“没事,可能是这里鬼气太重,诱发旧伤了。” 宁汐一下子就想到他在风月楼时被那女鬼打伤的伤口,担忧不已:“你……” 裴不沉摇头打断了她,似乎不愿再多说:“先从鬼帐里出去再说吧。” 宁汐只好把话吞了回去。 “裴尚是堕鬼了。”裴不沉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被鬼气侵染入心肺,会影响神智,最后由活人成恶鬼。”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6节 宁汐皱眉:“只是被无相鸦啄了一口,那鬼气竟这样厉害?” 裴不沉轻轻地哼了一声:“无相鸦没那么大本事,一只拿来取乐的玩意而已,是设在此地的聚阴阵催发了鬼气,堕鬼的速度才加快了。” 宁汐转眼又去看裴尚,他正双手死死地抠着树皮,露出的十指指甲较常人长出寸许,又黑又硬又尖,跟犁耙一样在枯树树干上划出十道深深的沟槽。 再翻起他的眼皮一看,眼白已经染上了大团墨迹似的浓黑,瞳孔缩成一条鲜红的细缝,在无边的暗夜里看起来极为恐怖骇人。 “我们救救他吧。”她有些焦急。 裴不沉一动不动,面色平静:“师妹破了鬼帐,我才有法子毁聚阴阵啊。” 无法,宁汐只好站起来,重新开了天目:“裴尚师兄还剩多少时间?” “不出半柱香吧。”裴不沉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刻意冷漠,竟看起来一副对同门师弟的生死不管不顾的冷血模样,“人堕成鬼后就会被心中邪念控制,不可再与常人等同视之,届时师妹务必不要手软,即刻杀之。” 宁汐一想到又要杀人,就有些蔫巴,小声嘀咕:“好吧,我尽量。” 裴不沉亦步亦趋,在她身后轻笑:“师妹舍不得对他下手?” “也不是舍不得,但杀人前总是应该犹豫一下的嘛。”宁汐顺着鬼气最浓郁的方向往前走,战场似乎无边无际,举目所及之处全是碎肢断臂,“难道大师兄杀人前不会吗?” 裴不沉不语。 好一会都没人说话,宁汐还以为他走丢了,但是回头一看,对方又在自己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隔着浓白的雾气,整个人都有些如真似幻得缥缈。 费力地爬上又一个尸堆,她不小心踩中了一个死人脑袋,尸体本就岌岌可危的颈椎骤然崩断,骨碌碌地滚了下去,落地的一瞬间,又被震动的大地震得弹跳起来。 远远有如雷鸣轰隆的马蹄声传来,宁汐茫然地朝来声处望去,只见黑尘如浪,席卷而来。 “是阴兵借道。”裴不沉道,“师妹最好藏起来喔。” “如果我不藏的话会怎么样?” 虽然她确实很好奇,但身体已经很诚实地加快了脚步,翻身弓腰藏进了一个地洞里。 裴不沉也跟着进来,紧挨着她半蹲下,然后道:“以师妹的修为水平的话,对上借道的阴兵,应该会立刻被踩成烂泥吧。” 这人用轻飘飘的口气说出了很了不得的话啊。 还有大半个洞口暴露在外,宁汐只好拽过手边的一具尸体,将他背对着放在了洞口。 她大气不敢出,等着那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隐隐还传来了号角擂鼓之声。 耳边突地被吹了一口气。 宁汐惊得睁圆眼睛,转头见看见裴不沉一脸无辜地微笑:“我看你太紧张了,替你放松一下。” 宁汐:“……不用了,谢谢。” 裴不沉抱着膝盖,在她身边坐下来,他人高腿长,往她身边一靠,本就狭小的洞穴就显得更逼仄了几分,连带这充满血腥味和腐臭味的空气都稀薄起来。 自进入洞穴以来,宁汐就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忍不住扭过头,看见裴不沉的两只眸子在暗室内无光自亮。 “这么多尸体,怕吗?”他问。 宁汐摇了摇头,此情此景,反而让她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以前也见过战场死人堆的。” 回忆的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她也不是能在亲近人面前憋的住话的性子,干脆就敞开了说:“就是天枢三十年,那时候我还没拜入白玉京呢。” 那时她爹娘已经不在了,人间正因妖祸洪涝,也是尸山血海、人间炼狱。 再回忆起旧事,宁汐神色也不见多少伤心,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到处都在叛乱打仗,我本来想回姥姥家,可到了地方,才发现整座村子都被叛军屠完了,叛军正在抓壮丁,听说军粮不够,还有抓‘两脚羊’的。我来得不巧,被叛军头头看见了,就只好往没人的山林里跑,结果半夜迷了路,也遇到了一处战场。” “我怕追兵发现我,只好爬到死人堆底下,用尸体盖在我身上,假装死人,结果没等来追兵,却听见身上的尸体在说话。” “它们在害怕野狗,商量着要不要起来逃跑。过了没一会,有一只长得像黄鼠狼的东西夹着尾巴颠颠地靠近,它用爪子合抱地上的石块,然后敲碎了尸体的脑壳,开始逐一吸食脑浆,毛茸茸的嘴上又白又红,淅淅沥沥地滴在地上,按照顺序,下一个就会轮到我。” 裴不沉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了呀。” 宁汐无所谓地耸肩,“虽然它有四条腿,但跑得还不如我两条腿来得快。”怪不得说人求生时本能爆发出的力量是巨大的。 裴不沉垂下眼睫,良久,忽然道:“对不起。” 宁汐一怔:“啊?” “都是我的错。”他轻声道:“我应该早些遇见你的。” 第74章 除夕喝醉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宁汐听得更困惑了:“为什么要早点遇见我?” 裴不沉用掌心摩挲她的发顶:“因为我想保护师妹啊。” 原来是在心疼她。宁汐有些开心,也有些感动,挺起了胸脯,表示自己没问题:“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保护自己!” 裴不沉安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忽然又低头开始咳嗽,捂着嘴压抑不住地颤抖,语气里居然还带了笑:“也对,如今真的得靠师妹保护我了。” 大师兄……真的没事吗? 宁汐很担忧地拍拍他的背,感觉到掌下硌手的突出脊骨,他好像又瘦了。 洞口外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宁汐探出半个脑袋,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拉着大师兄一块出来。 顺着鬼气最浓郁的方向,她找到了一座坟包,战场上多得是这样的无名野坟,都是用来埋葬死掉的士兵。 犹豫片刻,她开始上手挖坟。 裴不沉就抱着手,在一旁静静围观,时不时咳嗽几声。 过了一会,他眼珠忽然一转,直勾勾看向一处尸堆后。 “我有东西掉了,一会就回来。” 宁汐也没在意,“嗯”了一声。 裴不沉绕到尸堆后,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终于露出了原型,是只矮小的男鬼,青面獠牙、披坚执锐,只是身上的铠甲已经烂了一半,露出肠穿肚烂的内里。 如此骇人恐怖的鬼物,此刻却极为震恐,跪伏在地,上下牙关不住打颤。 裴不沉微微扬眉,有些愉悦,温声道:“你怕我?” 男鬼死去多年,唇舌都被蛆虫蛀光,早已无法开口说话,闻言只不住地磕头作求饶状。 “这倒是有意思了,怪不得一路走来风平浪静。”设计埋伏他们的人估计没想到,召来的厉鬼在裴不沉面前成了一只缩头缩脑的鹌鹑。 他眉眼弯弯,蹲下身,和男鬼视线齐平,好似在与老友对谈:“你在怕什么,是……怕这个吗?” 他忽然两眼翻白,随即走马灯一般,转出两只漆黑的瞳仁,对方便极为骇然地哆嗦一下,重重叩了一个响头。 裴不沉又一眨眼,眼底又是清凌凌的,宛如初春薄冰消融。 他知道自从风月楼斩杀心魔后,自己的身体就发生了某些变化,如今看来这些变化倒还有意外之喜。 鬼物之中也有高低大小之分,大鱼吃小鱼,小鬼怕大鬼,这被召来的男鬼双目赤红,指尖染血,一看便知是杀过不下千人的厉鬼,然而都对上被鬼气感染了的裴不沉,依旧只能瑟缩如鹌鹑。 厉鬼的可怖程度,与它堕鬼前为人修士的修为高深成正比,越是厉害的修士堕鬼后化成的鬼物越为强大。 男鬼还在不住地发抖,裴不沉却觉得有些无聊,轻轻地“切”了一声,手摁住它的后脑勺,只一下就将男鬼面朝下半个脑袋摁进了石地里,龟裂出一圈不详的裂纹。 “赫连为让你来杀我的?” 厉鬼的后脑勺蛛网似的裂开,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在高阶鬼气的镇压下,它不能说谎,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裴不沉并不意外。他早就怀疑风月馆里的唯娘并非赫连为豢养的唯一一个鬼物,聚阴阵一落,怨气四面八方而来,催生的邪物恐怕不计其数。 不过这对他来说倒也不完全是个坏消息,有人在养鬼物,自然也有控制它们的方法,兴许他此去昆仑丘,可以找到暂缓身上鬼气感染的解药。 裴不沉沉吟片刻,又道:“赫连为用聚阴阵豢养你们这些东西,到底想做什么?” 厉鬼苦不堪言,疯狂摇头,它来之前就被下了禁言咒,决不能违背主人心意、吐露主人的秘密。 裴不沉本也没指望从它嘴里能问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又拎着碎了一半的脑袋将鬼拉起来:“此处鬼帐是你落的,那帐门在何处?” 厉鬼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东北方一处戳地长枪下。 “原来是个一上战场就丢了命的新兵鬼。”裴不沉斯文一笑,“多谢。” 话音刚刚落下,掌中燎起红焰,顷刻之间就将对方烧成了灰烬。 裴不沉拍着手上的灰尘,将烧断的阵眼镇木随手扔在地上。 他转出尸堆时,坟包已经不见了,原地只剩下一个大大的深坑。 他在坑边站定,往下看,师妹正蹲在坑底,对着一具破破烂烂的棺材聚精会神,棺材之上隐约有粼粼的灵气波动。 他一眼就看出那只是个伪装帐门的障眼法。 真正的帐门刚刚被他烧毁了,鬼帐重新打开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没有打算戳穿,免得扫了师妹的兴。 深坑底下,宁汐听见脚步声,抬脑袋一看是他,“啊”了一声,有些兴奋:“大师兄,我找到帐门了!” 裴不沉微微一笑:“师妹真棒。” 宁汐嘿嘿一笑,重新转向那副棺材,双手合十,道了句“得罪”,便由掌中凝聚灵气,一掌拍出。 于此同时,裴不沉的手指轻轻一动,一股鬼气不易察觉地凝聚在空气中,正好被宁汐的余威扫中。 狂风席卷而起,耳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为尖锐地嚎叫,一道漆黑如暗夜的扭曲身影隐约烙印在她的眼底,多看一眼都灼灼得发痛,空气中传来一种焚烧腐肉后、带着食物特有焦香的诡异香臭味道。 “厉鬼死了?”宁汐仍然有些不可置信,这次这么简单? 裴不沉颔首:“厉鬼之间也分等级,可能我们这一次遇上的就是比较弱的鬼。” 宁汐不疑有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重新折返,隔了老远便听到营地人仰马翻的喧哗吵闹。 “大师兄!” “宁师妹!” 从迷魂阵中苏醒的弟子们围了上来,人人面上惊疑不定,一见裴不沉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七嘴八舌地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裴不沉微微笑着,没有开口,只是轻轻一个眼风扫过去,众人便立刻想起了被抛在脑后的门规礼仪,立刻又安静了。 世道不易,礼崩乐坏,白玉京日颓西山,许多弟子也不再像往日那样严于律己了。 裴不沉让宁汐先回帐篷,自己留下来应付满腹疑问的弟子们。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7节 宁汐却拖拖拉拉地不肯走,她还记挂着他先前流鼻血的事情,又担心他好面子不敢当众说,只好眼巴巴地瞅他。 裴不沉却像完全没注意到她祈求的眼神一样,直接带着一群弟子离开了。 他一边走,一边向身边的弟子交代了发生之事,随后才对医修道:“有个名叫裴尚的弟子中了鬼毒,此地条件有限,你即刻启程将他带回白玉京医治吧。” 两个医修应了,按照裴不沉说的地方寻到了早已昏死过去的裴尚,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往担架走去。 一人纳罕道:“明明昨夜已经替他清除了体内的妖毒,他的状况好转了许多,还能起身亲自去向大师兄拜谢,如何现下又成了这幅情状?” 另一人同样二丈摸不着头脑:“对啊,我刚刚把过脉,觉得他体内的鬼气崭新活跃,倒像是昨夜才刚刚感染上的。” “说起来,他手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还被烧伤了?” 两人迷茫地对视一眼。 * 有惊无险逃出了鬼帐,宁汐满手都是挖坟后的泥土,又腥又臭。 她屏住呼吸,反复在施了净水决的铜盆内洗了五六遍,才觉得鼻腔内那股刺鼻的味道消散了一些。 帐外很是热闹,已经是深夜了,却依旧载歌载舞,宁汐以为是众人刚刚从鬼帐中逃脱、正在庆祝。 刚刚用巾子把手擦干,大帐帘布就被人掀起来。 大师兄拿着一罐酒壶,面色酡红,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人还没到,酒香味就已经飘了过来。 宁汐一怔:“大师兄你这是?” 裴不沉带着三分醉意,眼睛也比平日亮得多:“师妹忘了?今夜是除夕呀。” 宁汐这才反应过来,这几天不分昼夜都在赶路,竟然连年关将至都不知不觉忘记了。 “我让御剑的弟子停下来休息,明 日不赶路了。“他朝她晃晃手里的酒壶,笑意盈盈,“有擅长酿酒的食修师弟分了我一壶屠苏酒,师妹同我小酌两杯?” 宁汐见他面色红润,一点没有了之前流鼻血咳嗽的病恹恹模样,心里也大松了一口气。 大师兄难得主动邀她对饮,她当然不会扫兴,大方应了。 两人各持一杯,玉杯呈来琥珀光,她一饮而尽。 裴不沉就看着她呵呵笑。 宁汐忍不住也咧开嘴:“大师兄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嗯,讨厌的家伙被赶走了。”他又浅浅喝了一口。 宁汐点头:“没错,赶走了厉鬼,是该好好庆祝一下。” 裴不沉笑而不语,只是又替她倒满一杯。 很快,宁汐就觉得酒意上脸,面颊、耳廓、脖颈都发起热来。 帐外火光熊熊,倒映出男女修士手拉着手围在篝火边齐声唱跳的影子,歌声悠悠,弘扬四方。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 宁汐托着脸,傻笑着听了一会歌,忍不住也轻轻哼起来,一边去推旁边的人:“大师兄?醒醒啊。” 身边原本已经半眯着眼皮的人再次睁开眼。 细长柳叶眼弯起来,碎发遮住了半轮瞳孔,黑黝黝的瞳仁里闪着碎光,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裴不沉吞了一口唾沫。 第75章 醉意“说、喜、欢。” 裴不沉似乎醉得比她还厉害,半壶屠苏酒都被他喝光了,眼下正一手支着脸,被她摇醒后便朝她看来,细长的柳叶眼里皆是潋滟的水雾。 宁汐笑嘻嘻地凑近去看:“大师兄你喝醉啦!酒量好差!” 裴不沉好脾气地任她摆弄,嘴角噙着笑,低声道:“师妹当然比我厉害。” 宁汐趁着三分醉意,胆子也大了不少,上手就去摁他的眼睑,嘀嘀咕咕地抱怨:“为什么老是有黑眼圈?为什么就是消不掉!你是不是天天不睡觉?大晚上的不睡觉你到底在干嘛!” 她喝了酒,下手的力道有些没轻没重,裴不沉疼得嘶了一口气,但立刻又调整出一副微笑的表情,一动不动。 宁汐却顿住了,收回手时果然看见少年被自己摁压的皮肤上出现了红痕。 裴不沉本来就生得冷白无瑕,现下那两团红肿的指痕便格外刺目显眼。 宁汐对着自己做恶的结果哑然半晌,讷讷道:“对不起。” 他只是轻笑。 她心虚地移开视线:“但是大师兄也有不对,既然疼,为什么不躲开?” 裴不沉缓慢地眨眼,似乎酒醉后意识也变得迟缓了,说话吐字轻而含混,像是情人间的脉脉低语:“师妹希望我躲开吗?” 宁汐不高兴地一拍桌子:“现在是我在问你,你不要来反问我!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说话!” 大师兄没被她吓着,反而柔声道:“好,我不说话。” 宁汐撑着桌子,吃力地站起来,缓了好一会酒醉的头晕眼花,又背着手开始教训他:“大师兄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的时候真的很讨人厌?每次被问到你不想回答的问题的时候,你就会装糊涂躲过去,或者假惺惺地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还笑!” 她扑过去,两只手夹住对方的脸颊,后者连忙收起几分笑容,小声求饶:“师妹,师妹饶了我吧,我错了。” 铁石心肠的宁汐冷哼一声:“求饶也没用,你太假了,我根本不相信你。” 一想到之前在风月楼时他最后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就不高兴。 还有这段日子,他明明一直咳嗽,却总是不肯说实话交代自己的身体状况……宁汐越想越气,手上力度也越来越大。 然而裴不沉面上笑容不变,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没有改变一丝一毫:“好,那就不相信我。” 他这么顺从,宁汐反倒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最后悻悻松开了手,嘟嘟囔囔:“连喝醉了也这么好脾气……” 她嘀嘀咕咕地抱怨,自己的脸颊却越来越烫,眼皮也越来越沉,不知什么时候起,脑袋就已经枕在了胳膊里。 于是她也就没有看见,在她闭上眼的一瞬间,身边原本醉意熏熏少年眸中一瞬清明。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 “今我不乐,日月其迈……”* 帐外歌舞兴致正浓,账内好半晌悄无声息。 少女纤长眼睫垂下,浓密眼睫覆盖在柔嫩的肌肤上,发稍带着微卷,落在玲珑饱满的胸脯,随着均匀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 裴不沉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眼周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 许久,他放下掌中已经被汗水浸湿、差点滑到握不住的白玉酒杯,轻轻地唤了一声:“师妹?” 伴随着心跳如鼓,屏气敛声地等了一会,无人应声,他又用手掌轻拍少女圆润柔嫩的脸颊,对方依旧没醒。 裴不沉这才撑着桌子起身,手背上绷起兴奋的青筋,汗湿的手掌摁在光滑的红漆桌面,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然后他站了起来,两步就绕到了她的身后。 透过帐布的橙黄火光将少年修长却不单薄的身躯影子拉长,斜斜地投在眼前睡着的小人的身上,浓重的阴影轻而易举就将她整个人都包裹。 裴不沉原本因为酒醉而迷蒙的神色此刻一扫而空,此刻那双细长黑沉的双眸里全是亮得骇人的狂热。 他看了一会,突然用双手捂住脸,笑得浑身发抖。 笑了好半天,他猛然松开手,露出瑰丽潮红的脸颊,朝身下的少女俯下身去,将将要碰到时又兀然止住,像是害怕大力碾碎琉璃盏,上了瘾却只能咫尺相望。 接着他保持这个诡异的姿势一动不动,好半晌,就只是大口吐息,仿佛得了肺疾无法呼吸之人,在本能求生汲取最后一口救命的新鲜氧气。 慢慢地,他开始了动作。 他从她背后垂下脖颈,脑袋埋进少女的脖颈之间,近乎贪婪地闻嗅着她身上特有的味道。 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她身上那种花一样甜蜜的芬芳,简直宛如罂粟的蜜汁,勾人魂魄,诱人犯罪。 帐壁角落搁着半人高铜镜,清晰地照映出他们此刻身体缠抱的模样。 他看见自己从背后抱着她,两手交叠环抱住师妹整个纤细单薄的肩膀,分开的两腿将软绵绵毫无抵抗之力的腰肢夹在其中、牢牢固定。 有一瞬间,他的眸中浮现出了一丝迷茫:他究竟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 但是很快,被鬼气和酒精一起催生放大的欲念再一次支配了他混沌的大脑。 胸腔之内燃烧着蓬勃不熄的欲-火,他死死地盯着镜中缠绵相拥的两个人。 ……这样的丑态,这样的令人作呕,难道只是他一个人的错吗? 裴不沉伸出舌尖,轻轻舔舐少女脖颈处裸露的肌肤,因为饮过屠苏酒发了热,柔嫩如绸的肌肤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如饥 似渴地尽数吞吃入腹,只觉比天上人间的佳酿还要美味。 都怪她,都怪师妹,如果不是因为她冲他笑,如果不是因为她对他好,他怎么会变成这幅恶心的样子? 花难道不应该知道自己是有罪的吗?散发出这样浓郁甜蜜的香味,难道不是早就该知道会吸引来像他这样觊觎蜜露的蚂蚁臭虫的吗?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 “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篝火晚会终于到了接近高潮,雄浑的男声与婉转的女声交织唱到最高峰的时刻,裴不沉猛地张嘴,一口衔住怀里人的唇瓣,如愿以偿地听见身下人发出吃痛的梦呓。 活该! 让你香、让你香、让你香!他冷冷地心想,再一次用力搅弄探入的舌尖。 …… 宁汐从头痛欲裂的混沌中睁开眼睛:“水、水……” 唇边被人递过来一碗温水,她立刻抱住碗一饮而尽,焦干得仿佛要冒烟的喉咙润过清水,才缓解了一些。 后脑勺好像有千万把小锤子在一齐狠敲,她还是眼冒金星,晕乎乎的好半天没回过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 “哪里不舒服?”有人贴着她的耳垂,声线优美如丝绸,慢条斯理地询问。 听着像是大师兄的声音,宁汐的脑中朦朦胧胧冒出这么个念头,可能潜意识里觉得有他在的地方就没有危险,心里不由自主地就松懈了下来,哼哼唧唧地抱怨:“腰,背还有肩膀,手都好酸。”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8节 挖了半天的土坟,就算她平日里干多了杂役也还是吃了些苦头。 迷迷蒙蒙中,她感觉自己被人托住腋下坐了起来,勉强睁开眼睛,从天旋地转的视线中勉强分清自己还是在大帐内,外头篝火的火光不见了,也没有人在唱歌,只有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软绵绵的身体被摆成了盘腿莲花坐的姿势,她困惑地张口呓语:“要、要干嘛……” 身后的人却没有立刻答复,只是突然从背后压上来,这一下来的又重又急,宁汐整个肺部的空气都快被挤出去了,险些咳得呛出眼泪。 她挣扎着想扭身去推身后的人,好喘上一口气,结果反而被人捉着两指手的手腕,拉开、撑开成了个一字型,然后就被人一掌贴住后背、整个上半身摁了下去。 运动过度的酸胀肌肉被猛地抻开,宁汐立刻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哀嚎,压在她身上帮她拉伸的人从鼻腔里滚出低低的笑:“这么疼?” 宁汐噙着泪花,满脸涨红,用力点头:“感觉腰要断掉了啊!” 一双热量灼人的大掌缓缓按摩她的后背:“那更得拉开,不然等肌肉僵硬了,明天会更痛。” 她泪眼汪汪,像只小狗一样呜呜咽咽地求他轻点,大师兄温柔地说好,但是手下的力度却一点也没有轻。 宁汐后悔死了:早知如此,她决不做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倒霉蛋! 难道这就是挖人祖坟的代价吗! 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 醉了以后脑子又晕,她想要逃跑也没有力气,只能像个面团一样被人肆意揉圆搓扁。 大师兄压在她背上借力,将她两只胳膊伸展开,掌心交叠着紧紧压在褥子上,在她耳边带着笑:“师妹喜欢吗?” 宁汐大声嚷嚷:“不喜欢!” “不对,要说喜欢。”他好言相劝。 “不喜欢!” “……说喜欢。” “不!” “说喜欢。” “就不就不就不!” “说、喜、欢。” “……” 满脸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的宁汐被重新拉了起来,面前影影绰绰的,眼睫湿漉漉的,给她递帕子擦脸的人面容罩在光晕里,模糊不清,语气有几分僵硬:“说喜欢我。” 宁汐捧着帕子擦脸,强龙拗不过地头蛇,只好讷讷道:“……喜欢你。” 对方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揉了揉她的脑袋:“……还认得我是谁吗?” 第76章 酒热根本不懂得喜欢是什么…… 宁汐眯起眼睛,醉酒后看人仿佛雾里看花,五官时有时无,努力辨认好一会,才慢吞吞道:“你是大师兄。” “对,对对。”大师兄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你喜欢大师兄,对不对?” 宁汐用力点头,见他笑了,自己也跟着咧嘴傻笑。 她乐得忘乎所以,又大声宣布:“我还喜欢师姐!喜欢二师兄!喜欢从周师兄!喜欢裴尚师兄!喜欢裴信长老!喜欢白玉京!” 噼啪——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 宁汐手脚发软地爬到床沿,探脑袋一看,依稀辨认出是之前用来喝屠苏酒的玉杯。 再一转头,她的酒都被吓醒了三分。 裴不沉面沉如水,半跪在床榻之间,上一瞬的兴高采烈仿佛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他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神色怨毒刻薄,冷冷地瞧着她,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扑过来掐死她。 “你根本不懂得喜欢是什么。” 宁汐在醉意中又忘了害怕,不以为然地撇嘴:“我懂!在一起很开心,想一直待在一起,就是喜欢!就像我喜欢阿娘,喜欢爹爹哦对了我也喜欢大师兄因为你真的很像我爹——” “闭嘴!”裴不沉终于忍无可忍似的,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人拖回来摁住。 宁汐被囫囵塞进了被子里,依旧不死心地探出一个脑袋,眨巴眼睛:“你不要生气。” 裴不沉抿唇,冷漠道:“我没有。” 她慢吞吞地爬过去,隔着被子抱住他的大腿,软绵绵地道:“你别生气了。早知道我就不和赫连为成亲了。” 裴不沉准备推开她的动作僵了一下,垂下脑袋,深深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提与赫连为成亲的事情? 难道她心里在念念不忘? 因为知道了曾经的青梅竹马要与别人成亲了,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背地里却借酒浇愁? 一瞬间,裴不沉脑子里划过无数个尖叫的念头。 那边,宁汐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仿佛面前的人是前世的大师兄,说着就有些哽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来救我,还被奎木狼伤成那样……你被那个坏小孩丢石头的时候我也想帮你挡住的,可是我没用,做不到……” 原来不是说赫连为。 然而裴不沉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呢?”宁汐又困惑又难过,脑袋也一抽一抽地钝痛,“明明以前也没有说过几句话,为什么你就会来救我?” “其实你不要管我就好了,让我被奎木狼杀掉也可以,我自己本来都无所谓的,可是看到你那样躲在雨里哭,我突然就很后悔……” 裴不沉浑身的酒热都褪了下去,全身每一处的血液都在慢慢结冰,尚能凭借本能的控制,朝她微笑,捧起她的脸,柔声道:“我没有被奎木狼伤过,也没有被丢过石头,更不会躲在雨里哭——师妹,你在和谁说话?” 宁汐吸鼻子,哑着嗓子质问:“你知不知道你投水死掉的时候我有多害怕?!” 裴不沉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眼角爆出猩红的血丝,笑得嘴角肌肉都在不受控地抽动:“死了,谁?你认识的其他男人吗?” 他看见对方水光朦胧的圆眼中,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小小的自己。 她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别人,酡红的脸颊上浮现出迷恋、怀念又悲伤的神色。 是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 宁汐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继续道:“这一次我活着来白玉京就是为了你,我会救你的。” “……我会救你的。” 她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最后终于抵挡不住滔天的醉意,一头栽倒。 * 深夜,白玉京,弟子峰。 玉简夺命一般的响起。 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裴从周被吓得一惊,屁滚尿流地从床上摔了下去,抱头大喊:“对不起夫子我错了我再也不在课上乱写你和道术课夫子的话本了别再罚我抄符篆了——” 他气势如虹地吼了一半,才想起自己是在做梦,桌上玉简还在要了命地狂响,他满腔的怒气就转移到了那个该死的扰人清梦的混账身上,看也不看就抄起玉简: “哪个不长眼的找死啊敢大半夜吵小爷睡觉——哎呦呦是表哥啊您有什么吩咐您说我没睡呢哈哈哈精神特别好刚刚根本不是在和你说话……” 玉简联络阵那头,裴不沉安静了好一会,幽幽道:“我有一个朋友,想问问你,若他喜欢的女子心中另有其人,该怎么办?” 裴从周立刻就清醒了:“宁汐师妹喜欢上别人啦?!” 裴不沉冷冷道:“是我的朋友,不是我,此事和宁师妹也绝没有半点关系。” 裴从周敷衍道:“哦哦哦。那就把竞争对手干掉呗,你、你那个朋友长得英俊潇洒、为人体贴温柔,肯定能赢的。” 对方不知想到什么,不悦道:“人已经死了,还有别的法子吗?” 裴从周:…… 裴从周小心翼翼:“有没有可能,我说的‘干掉’,并 不是这种意义上的干掉呢?” 裴不沉冷声:“人不是我杀的,我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你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没没没。”裴从周体贴地没有戳穿他自称的变化,尽职尽责地出主意,“若是这样就有些麻烦啦。活人是永远赢不了死人的。除非你朋友的意中人失忆了,不然她心里永远会有那个死去白月光的影子的。” 玉简传音阵那头裴不沉的笑声听起来阴森森的:“谢谢你啊,可真是个好消息。” 深夜里裴从周被他笑得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叫苦不迭:“那,那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嘛。人定胜天,你让你那朋友平时没事多去他意中人面前晃一晃加深印象,说不定能冲淡白月光的影子。” 裴不沉不置可否:“还不如让她失忆听起来更可行。” 裴从周:…… 玉简被挂断了。 裴从周无能狂怒地在原地乱蹦几下,化悲愤为力量,抓起笔,新开了一本话本子。 …… 然而裴从周奋笔疾书不过一个时辰,就听见钟声大响。 吧嗒——墨笔坠落地面。 裴从周脸色瞬间变白了。 是、是玄黄钟! 有妖祸?! 他来不及仔细穿衣裳就发足往外狂奔,外头已经乱糟糟一片了,持剑的弟子们各个面如土色,神色仓皇,一见到裴从周,就急得语无伦次:“山脚、传送阵!” 电光火石一闪,裴从周立刻想明了妖物是从哪里闯进白玉京的。 “叫上二十名内门弟子,同我一块去密林查看!” 他御剑而起,转眼间便到了密林边缘。 漆黑的树林中火光熊熊,在灵气滋养下生长了几百年的粗壮古木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数头小山一般高大的野兽正在四处奔袭,没来得及结阵应对的白衣弟子被撞得七零八落。 “引墨升花——开!” 犹如浓墨滴入清水,暗夜中凭空绽放出无数朵硕大的墨色牡丹,将被冲散的弟子稳稳托住。 众人抬头见他,又惊又喜:“三师兄!” 白玉京中裴从周排行字三,当初裴不沉入了藏剑洞得到逐日神兵后不久,他也在一处秘境中寻到了自己的机缘,得到了本命法器苍生笔。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79节 笔尖以九天玄鹤的尾羽做成,笔杆则是来自天外陨铁,据说一笔可定苍生兴衰,但落到裴从周手上,最经常的用处就是被他用来写各种稀奇古怪的话本子。 尤其在白玉京中以剑修为主流,裴从周拿了个不伦不类的墨笔做法器,就更为人不耻了。 他自己倒是浑不在意,每日吟诗作对,乐得逍遥自在,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其实他的衣上也绣着六重樱。 裴从周将受伤地弟子用笔卷起,放在身后,眼尖瞥见其中有个长相清秀的女弟子,忍不住笑嘻嘻地凑了上去:“这位妹妹我好像也曾经见过……” 旁边的人见他老毛病又犯了,眼角就是一跳,扯着嗓子提醒:“三师兄小心!” “哟呵!” 裴从周同一只冒着森森鬼气的鬼爪擦身而过。 他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眼里却冷了下来:“林师姐,好久不见啊。” 苍生笔罕见金贵,遇到损伤时普通器修不敢上手修补,每次都是裴从周腆着脸,去炼器峰找林鹤凝请她额外帮忙。 他们打交道不多,林鹤凝也不是个热络的性子,即使帮他修完了苍生笔,也只是冷冷地甩下一句:“下次坏了再来找我”,就不再多说。 如今同门重逢,却没想到已是沧海桑田。 裴从周仿佛看见一朵鲜花即将凋谢,露出了有些惋惜的表情。 “你们去对付那几只妖兽。”他干脆利落地吩咐完,重新以笔画符,闪着金光的杀阵毫不留情地朝面前佝偻着身体的女鬼拍去。 “我还是觉得你以前那样好看一些。” 对方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话,漆黑长发缝隙中漏出两只猩红的眼睛,仿佛野兽一样,从喉咙中滚出低低的吼声,再次与他缠斗在一起。 转眼间,鬼爪与苍生笔已经交手数十招,裴从周有意将她往事先设下埋伏的地方引去。 林鹤凝出招虽猛,思维却不似从前灵敏,似乎压根没有看出陷阱,果如所料被引到了一处空地。 就是现在! 第77章 徒弟(剧情过渡章)似乎并未开窍…… 裴从周挥笔落下,地面上炸出一串土花,巨大的束缚阵猛然亮起,林鹤凝爆发出一阵惊怒的吼叫,随即四肢便被牢牢束缚住了。 成了。 裴从周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还好大师兄临走前替他们安排了这次瓮中捉鳖的计划。 虽然传送阵还是被对方打通了,但能抓住林鹤凝,起码能有人质在手,若是接下来能逼问出对方的真正意图,这一战就不算输。 正好,远处也有弟子来报,袭击的几只妖兽已经伏诛。 此次妖物来袭规模很小,可能只是先遣队前来试探开路的。 裴从周不敢大意,以笔绘剑,准备先割断林鹤凝的脚筋,免得她再伺机逃脱,正要朝着她的两腿刺下时,凭空飞来一只利剑,砰地打飞了长剑。 “刀下留人!” 墨水凝成的长剑一脱手,立刻重新化为墨滴。 裴从周惊讶地望向来人:“信长老?” 裴信唇边还挂着一丝血迹,脸色苍白,显然是强行结束闭关,匆匆赶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束缚阵中的林鹤凝身上,又惊又痛,哆嗦着嘴唇半晌,才低声喃喃道:“鹤凝,你、你痛不痛?” 林鹤凝犹自不甘地挣扎,浑身被束缚阵的阵光割出道道伤口,自伤口中又冒出森森鬼气。 裴信刚刚踉跄着朝她走了两步,就被裴从周拦住。 这回裴从周没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难得严肃起来:“林鹤凝是背宗叛徒,信长老请以大局为重。” 裴信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尾濡湿了:“你把她交给我,我保证会好好看着她,绝不让她再跑出去害人。” 裴从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大师兄说过,若是捉到林鹤凝,需等他回来亲自处置。” “裴不沉、裴不沉——又是裴不沉!”裴信猛地喊出声,“难道他真的要杀了鹤凝我也只能看着?!” 裴从周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信长老慎言。” 裴信喘了一会气,忽然露出颓丧的表情:“我、我知道,可我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她去死……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徒弟啊。” “徒弟没了可以再收。”裴从周顿了顿,才以旁人都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补充了一句,“但信长老千万记得她只是你的徒弟而已。天理人伦,不可违乱。” 裴信仿佛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露出错愕的神情,不可置信地看向裴从周:“你、怎么知——” 话说到一半,他又仿佛想通了什么,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很明显,是不是。” 裴从周避而不答,只是道:“信长老请回吧,强行冲关损害经脉,需要静养。” 几个有眼色的弟子立刻上来扶着他往回走,然而刚刚走出没几步,他突然挣脱了弟子,返身奔向束缚阵。 “拦住他!” 裴从周心头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然而已经太晚了,束缚阵被裴信一剑割破,金光交织着鬼气大泄,林鹤凝下意识一爪抓向眼前的人。 裴信肩头汩汩流血,勉强朝她挤出一个微笑:“乖徒儿,是师父啊,别怕, 师父来救你了……” 林鹤凝毫不迟疑地一脚将他踢开,转身朝密林中逃去。 裴从周眉头一跳——那是传送阵的方向。 然而他刚刚想要御剑前去阻拦,倒在地上的裴信就已经爬了起来,死死抱住他的大腿,痛哭流涕:“从周,我第一次求你,放过你师姐吧,她本性不坏的!” 裴从周急得跳脚,只错过了一瞬间,林鹤凝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传送阵的阵光中。 此时,裴信才仿佛泄力一般,两眼一翻,歪倒在地上。 裴从周俯下身检查他的脉搏,神识一探便知不对。 他脸色难看,转身喝问追来的侍童:“你们长老闭关时生了心魔,你们怎么不知道?!” 侍童各个呆若木鸡。 裴从周头痛如裂,只好先吩咐人将裴信带回去疗伤,又留下一批弟子清理战场,他自己准备给裴不沉传音告知今夜发生的事。 然而玉简响了许久都无人回应。 他这才想起来表哥他们估计已经进了昆仑丘地界,那里的传音大阵一向容易灵力紊乱,时灵时不灵的。 看来一时半刻是联系不上人了,他若有所思,收起了玉简。 * 裴信被送回了厢房,沉浸在明明灭灭的旧梦中,浑浑噩噩出了一身冷汗。 一会梦到还是豆蔻年纪的林鹤凝板着一张脸,脆生生地喊他师尊,一会是她在某处仙门大比里又赢了头名,明明很高兴,却硬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强撑着不肯让自己的嘴角翘起来。 “这有什么。以后我还会拿很多个第一名。师尊也别笑得这么不值钱了,你也要好好修炼,不然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笑呵呵地答应了:“徒弟这么厉害,师父也不能落后于人啊。” 别人家的师徒都是师父催促徒儿功课,在他们炼器峰却是反了过来,每日晨鸡刚叫,他洞府外就会准时响起不轻不重地三下叩门,是催他起床晨练。 他这个徒弟有时候死板得要命,订好了敲门的规矩,就绝对不会随意更改,无论刮风下雨,他总能一醒来就听到拿到沉稳的脚步声。 裴信头痛欲裂,缓缓睁开眼睛。 熹微晨光透过窗棂,令整间洞府荡漾着水波一般的淡光。 晨鸡唱鸣,天亮了。 他茫然地躺了一会,明知已经等不到了,可还是想等。 叩、叩、叩。 裴信的眼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神采,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就冲向门边:“鹤凝,我——” 裴从周一脸惊诧地站在门外,同他面面相觑。 随即他就眼睁睁看见裴信一张鹤发童颜的面颊上像个真正的老年人一般露出了斑斑皱纹,仿佛衰败的死气一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是从周啊。”他垂头丧气地将人迎进去,“有什么事吗?” 裴从周挑了一下眉,没有戳穿他方才喊错的名字:“信长老的伤怎么样了?” 裴信先前强行冲关,引起灵气乱窜,现下经脉如割裂疼痛,但也算不了什么大事,顶多折损十几年修为而已,但他不愿多说,所以只含糊应了一句还好。 “信长老你平日里对我很好,所以我也不想看着你倒霉啦。”裴从周又露出那种嘻嘻哈哈的语气,“不过你之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叛徒放跑,就算我再想包庇你也没有办法啊。这事我已经和大师兄说过了,他让你先好好闭门思过,回来以后可能就要挨罚咯。” 裴信心里不是滋味,低低应了:“都听少掌门的吩咐。” 裴从周又大大咧咧拍他的肩膀:“不过我表哥和我一样都记得你的好的,到时候我也会帮你求情,不用太担心啦。” 裴信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上次你托我送宁汐师妹去见师祖求道,我已经送去了。” 裴信微微一怔,心里忽然有些复杂。 他看得出来,裴不沉喜欢那姑娘。不沉原本是他看重的后辈,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不沉从来过得不容易,半大的年纪,腿还没有议事堂的太师椅长,坐在上面都够不着地,就要学着大人的模样,应付一堆花白胡子的老狐狸,治理家族宗门。 但是不沉做得很好,以至于裴信常常都忘了他其实还是爱玩爱闹、会哭会笑的少年年纪。 他一直很喜欢也心疼这个孩子,即使后来鹤凝喜欢上了她大师兄、又为爱堕落疯魔、沦落如此田地,他也没想过责怪裴不沉,蜂蝶迷恋鲜花,被花蜜诱惑吞噬,又怎么能责怪花朵本身芬芳呢? 他也明白,鹤凝从来只把自己当成师父长辈看待,所以只想默默守在她身边就好了,可就连这一点简简单单的奢求,老天都不愿意给他。 也罢,是他命该如此,裴信摇了摇头,努力将自己的心情转移到旁人的命运上来:“从周,你觉得,宁小友对不沉有心吗?” 裴从周脑子里转了几圈,如实道:“难说。” 裴信叹气:“我担心的就是这点。不沉对她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可宁小友似乎并未开窍。” 裴从周深以为然:“我每日给她送我新写的情爱话本,她居然看得打瞌睡。” 裴信苦笑:“其实,她这样也未必不好。无心无情,反而身无累赘,逍遥自在。反观我、或者鹤凝,心中执念,如今却是什么个下场?” “宁师妹这样对她自己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但是她若真的逍遥自在,我表哥可就不好了。” 裴信不语。 裴从周其实想从他嘴里撬出些八卦来,当时裴信神秘兮兮地要他送宁汐去找师祖,具体求的什么道却又藏着掖着不肯说。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0节 他私下问过表哥,居然连后者也一无所知。 他表哥相信宁汐,尊重她的意愿,自然不会多问,但裴从周是个有了秘密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奇害死猫的性子,实在好奇得紧。 然而今日见裴信一张嘴闭得死紧,他也只好暂时放下了询问的念头,又关心了几句,准备离开。 下次再来,一定要问个清楚,裴从周心想。 第78章 炫耀小孩子才做选择 宁汐第二天就知道裴尚被送回去的事情了。 这次前往昆仑丘参加婚宴,对于许多弟子而言都是可以与外门弟子交流切磋的机会,千载难逢,裴尚却硬生生错过,宁汐都替他觉得惋惜。 没成想他人走了,过了半日还不忘从昏迷中挣扎着醒来,托人转交给她一封书信,大意是说他听说了自己神志不清时是她救了自己,十分感激,可惜自己现下被迫返回白玉京不能及时报答,希望日后有机会她能赏脸同他吃饭、令他做东以全恩情云云。 宁汐坐在鹤车里,一目十行地看完,出于礼貌,也回一封客套信。 刚刚贴上封口,车厢外便传来清脆的鹤鸣——是要落地的讯号。 她撩开帘子,果然遥遥看见地面上亭台楼阁,人影穿梭,昆仑丘到了。 准备下车前,她在铜镜中瞥见了自己的模样,犹豫片刻,拿出了幕篱戴好。 刚刚过去的除夕夜仿佛镜花水月,令她难以分辨真实还是幻境,她只记得自己喝多了屠苏酒,然后就睡过去了,再醒来以后就剩自己躺在车厢里腰酸背痛,嘴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磕破了一个口子,一吸气就刺刺的疼。 她有心想找大师兄问个明白,对方却很忙的样子,几次三番 御剑从她车窗前经过都没停下分给她一个眼神。 但看他与其他弟子交谈时如常模样,宁汐就觉得应该除夕夜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便很快将之抛在脑后了。 似乎半途设伏之人决心潜伏起来伺机而动,剩下的旅途风平浪静,白玉京一行人平安落在了昆仑丘的山门前。 下车时仙鹤没有停稳,宁汐一个踉跄,身旁及时伸出一双手,牢牢将她扶稳。 她感激地朝大师兄露出笑容,正准备开口搭话,对方却立刻松开了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了。 宁汐只好拎着裙摆,一头雾水地跟上去。 赫连清羽早先一步到达,正在山门前迎接。 裴不沉作为白玉京的少掌门,自然要先与赫连清羽一同前去拜见代家主,宁汐装成普通的侍女,跟在他身后。 赫连清羽一眼便认出了这少女是先前见过的,见她头上戴着幕篱,有些诧异:“这是?” 裴不沉替她回答了:“路上遇到鬼物,脸上受了伤,不好用伤面示人,以免惊扰了贵人。” 宁汐低下脑袋,破了的唇瓣连吞口水都疼,干脆就省了开口打招呼。 赫连清羽没再多说,只是视线依旧有些困惑地扫了她几眼,不知为何,他一见这姑娘便心生亲近,仿佛那死去的宁家女儿又重活过来了一般。 赫连为告诉他宁家女儿已死的消息时,他震痛不已,可也在意料之中,生逢乱世,双亲去世,凭她一个小女儿家如何能存活下来,虽然与她相交不多,但爱屋及乌,赫连清羽早已将她视作亲生女儿。 他沉吟再三,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忍不住开口询问:“不知这位小友姓甚名谁?” 白玉京出了一只妖物,事关重大,旁人不知内情,是以他到现下也没弄清这姑娘的名字。 裴不沉道:“叫宁念念。” 宁汐蓦地看向他。 赫连清野一开始听见“宁”字时心跳猛地加快了,等听清后面两个字,又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自嘲地露出一个苦笑。 也对,是他痴心妄想了,人死不能复生,他总不能见一个年纪相仿的,都觉得是宁汐。 他摇头叹了口气:“裴公子随我进来吧,代家主正等在在议事堂。” 趁着进堂前无人注意的一瞬间,宁汐快步上前,抓紧时间小声道:“大师兄怎么知道我叫‘念念’?” 她确实有个小名叫做念念,是阿爹阿娘在世的时候给她取的,除了至亲之人绝不知道。 自爹娘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喊过这个名字了,今日却这么猝不及防被大师兄喊了出来,她连回忆父母亲情都忘了,满脑子只剩下困惑和惊讶。 说起来,这还是除夕夜后她与大师兄第一次说话,他只是微微扬眉,神色如常:“我不知道,随口说的而已。” 宁汐:“啊?” 她觉得大师兄是在敷衍自己。 “所以,师妹小字真的叫‘念念’?” 见她点头,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念念。” 少年吐气如兰,声如叩玉碎冰,压低了嗓子沙沙地磨着她的耳朵,似笑非笑,只是今日那笑里不知为何染了点凉薄和轻蔑。 宁汐对上那令人如芒在背的古怪神情,只能讷讷地点头。 反而是大师兄似乎有些失望,好像抛出了鱼饵鱼却没有上钩,收了笑,跨进门槛。 宁汐还有心想要再问,可眼下却不是好时机了。 议事堂内满满当当皆是赫连家的长老,上首坐的正是是赫连亭川。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左手边居然是赫连为。 裴不沉的视线与赫连为相触,两人一个笑得春风满面,一个皎若明月,对视片刻便移开视线,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宁汐。 少女的脸藏在幕篱下,看不清表情,亦步亦趋地跟着裴不沉落座。 赫连亭川说了些欢迎的客套话,便以事务繁忙、还需招待其他客人为由先离开了。 裴不沉端着白瓷茶杯啜饮一口,看着赫连清羽陪着赫连亭川慢慢走出殿门。 同上次见面相比,赫连亭川几乎有了断崖式的衰老,往日威风凛凛的巾帼英雄如今腰背佝偻,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 “真没想到裴公子会来。” 随着赫连为的靠近,一阵香风袭来。 今日他着一身重工刺绣的胭脂色牡丹缠枝纹袍,走动时,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衣裳的布料和款式都偏女气,可配上他那双貌若好女的浓艳面容,却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少年唇红齿白,眼下那两颗血滴一样的泪痣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他笑盈盈地朝裴不沉行了一礼。 裴不沉轻轻地扫了他一眼:“赫连公子受伤了?” 赫连为右手上突兀地缠着雪白的绷带,同他一身华贵妆束极不相称,很难说是不是故意为为之。 他仿佛完全没听出裴不沉的试探一般,假笑道:“啊,对,前几天下山捉妖的时候不小心被妖物击伤了。” “哦?何地的妖物,能厉害到伤了赫连公子。” 赫连为微微眯起眼:“一只离家出走、忘恩负义的小野猫。” 他说这话时,视线看的却是宁汐。 宁汐默默往裴不沉的背后站了一点,后者不知有意无意,也侧身挡住了她的身体。 赫连为立刻就有些脸色不虞,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宁汐一样,故意道:“宁姑娘也来了?” 裴不沉淡淡:“她如今叫念念。” 赫连为立刻拉下脸,半晌,阴阳怪气道:“连小字都告诉人家了啊。” 宁汐默默翻白眼。 裴不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赫连为冷笑道:“不知两位一路来昆仑丘可还顺利?” “托赫连公子的福,一路平安。” “这话可真是折煞人。只是我先前听说白玉京出了叛徒,二位下山捉拿门人时又撞见厉鬼,我着实替二位担心。” 他这样说着,目光却只落在宁汐身上。 宁汐被他看得浑身不适,干脆也回瞪过去,只可惜隔着幕篱,视线的杀伤力被减弱了,看起来反而像她也在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 赫连为今日一身华服,鬓角梳得纹丝不乱,仔细一看,脸上竟还细细描了妆容,黛眉粉面,艳光四射。 可能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明日便是他与南宫音的大婚,这人看起来极为愉悦。 反而是裴不沉风尘仆仆地赶到白玉京,为了轻车简行上路而衣着朴素,虽然少年依旧温雅俊美,但连日劳累与病态催折下还是露出了一些疲态,站在赫连为身边一时落了下风。 前来端茶递水的昆仑丘弟子难得见到二姝并立,纷纷侧目。 “那就是白玉京的裴不沉?看起来还没有我们公子好看呢!” “你懂什么,公子昳丽,裴公子清雅,各有千秋。”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要。” 虽然小声交谈,但在场的修士全都耳聪目明,又有谁会听不到听到的。 裴不沉自从听见说他颜色不如赫连为时便垂下眼睫。 宁汐见他犹如静花照水,一副微微落寞的模样,顿时起了一丝怜惜之情,刚想开口回怼那几个弟子,裴不沉却转脸向人,率先开口了:“你们身上可是熏了香?” 小弟子没想到传闻中的白玉京八重樱会主动同自己开口,一怔后才赶紧称是。 昆仑丘是百花之乡,盛产花露,门人素喜用花泥酿膏熏衣涂抹,香味与别处不同。 裴不沉温文尔雅地颔首:“嗯,味道不如师妹为我做的安神香囊。” 弟子们没想到他的话题跳得这么快,一时接不上茬。 他又抬起手自斟茶水,不经意间从袖口掉出了一只香囊,险些打翻茶杯。 他懊恼地“啊”一声,解释道:“这可是师妹送给我的,可不能弄脏了。” 话虽然如此说,去拿香囊的动作却慢悠悠的,足够令其他人看清那只香囊上绣的明月与乌龟。 赫连为的养气功夫果然还不到家,脸色难看得不行,死死地盯着那只香囊,看起来很想把它一把夺过来撕成碎片。 裴不沉又饮一口茶汤,唇角微微翘起。 第79章 疏远他可以慢慢教她 “既然是这么珍贵的东西,裴公子还不赶紧收好,我这里茶水卑劣,免得溅湿了贵宝物。”赫连为冷冷地哼了一声,“布料洇水,污痕难除,届时恐怕只能弃之如履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1节 裴不沉将香囊收进怀中:“赫连公子倒是懂得惜爱之人,想来或许也曾有女子送过你香囊,所以才会懂得这些吧?” 赫连为冷漠地瞧着他:“未曾。” 宁汐却是听得一愣:连南宫音也不曾送过他香囊吗? 裴不沉又是微微一笑,转而冲旁边因为知道自己失言而惴惴不安的两个弟子道:“我一路奔波,确实疏于打理仪表,还有失礼之处,还请勿要介意。” 两个弟子连忙摆手,惭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哪知他话还没说完:“不过临行前我师妹赠了我一盒九阴祛痕生肌膏,说是能消散眼下青 黑,以后多涂一些,想来就好了。” 昆仑丘弟子:……谁问你了? 赫连为终于忍无可忍,装也懒得装了,直接起身送客:“我有伤在身,就不远送了,茱萸,过来送客人去厢房。” 一个长相清秀的女修连忙走过来,朝两人行礼。 裴不沉施施然起身,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那赫连公子还要保重身体。” “我们来的半路也遇到了雷烈雁妖,险些受伤,昆仑丘内近来屡生事端,听说赫连公子不日将继任家主,裴某惯爱操心,不得不提醒一句,还是将家里的脏东西打扫干净才好迎客啊。” 赫连为脸色阴沉如水,恶狠狠的视线仿佛要从他脸上活活剜下一块肉来。 裴不沉视若不见,一手牵起宁汐,跟着茱萸出门。 赫连为的视线就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刚等人影消失,就一脚踹翻了桌案。 * 听见乒铃乓啷的杯碟破碎之声,宁汐下意识扭头想看,身旁却伸过来两只手,将她的脑袋夹住了,缓慢柔和而不失力道地往回旋。 “师妹不许看别人。”裴不沉对着她微笑。 她木木地“哦”了一声,反正也不是很在意赫连为的死活。 裴不沉这才松开她的手,背着手径自往前。 昆仑丘的风土人情与白玉京大为不同,一路花木扶疏,鸟语花香,水洗过的青石小径上飘着薄薄的湿暖雾气,灯火温暖雅致,茱萸先将裴不沉送到了男客的房间。 “宁姑娘跟我来,您的房间在那边。” 顺着茱萸手指的方向,宁汐愕然发现两间房一东一西,距离十分遥远。 “这……”她为难地看看茱萸,又看一看裴不沉。 茱萸看出他们有话要说,便识眼色地退后几步,转过身。 因为十步镯的存在,还有先前与赫连为的一番试探对话,她本以为大师兄会叫自己同他继续住一间房。 但成想他对分开住这件事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甚至施法摘下了十步镯。 宁汐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腕,不可置信:这么轻松就摆脱了?她还以为一辈子都要被那么束缚着。 她将这疑惑小声嘀咕给裴不沉听,他只淡淡地勾唇:“师妹愿意一辈子待在我身边?” 宁汐道:“这不是没办法嘛,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惩戒司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原来是被迫的啊。”裴不沉轻轻感叹了一句,面上难辨喜怒。 “现在不是在白玉京,惩戒司长老不会知道的,我替你解了十步镯,你可以自由活动了。” 宁汐还想在说什么,但裴不沉只是微微一笑,歉然道:“我累了,想休息。”然后就当着她的面关上了门。 门一关,玉简幽幽亮起, 是察觉到十步镯被解开的惩戒堂长老裴苍琩。 裴苍琩估计已经气急败坏了,居然连发十多条密音质问。 “不沉你疯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这等同于放虎归山,难不成你还想让白玉京再遭一次妖祸不成?!若放了妖物出去伤人,又该由谁负责?!” 裴不沉面色淡漠:“一切皆由我负责。” 随后他无视了赵长老暴跳如雷的追问,径直将玉简关闭。 * 门外,忽然吃了闭门羹的宁汐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觉得兴许放他一个人待着会更好,于是转身去找茱萸。 茱萸将她带到了最西边的厢房,回身望去,几乎都看不见大师兄住的房间窗子了。 她忍不住询问:“这是谁给我们安排的房间位置?”明明知道他们二人同行,还一东一西的隔这么老远。 茱萸恭敬道:“是赫连公子安排的。” 果然。 茱萸将她送到门口,便行礼离开了。 宁汐进了房,刚刚坐下,便有人叩门。 她还以为是茱萸去而复返,一边喊着“来了”,一边去开门,不成想一开门就对上了赫连为那张怒气冲冲的脸。 她吓得一激灵,连忙要关门,后者一把掰住门板,恶狠狠地微笑:“一见我就躲,嗯?” 宁汐不胜其烦,一脚踹向他膝盖之上,吓得赫连为一跳,手上就松了力气,被她眼疾手快就要关门。 他还逞强不肯松手,结果自己手指就被门板死死夹了一下,惨叫一声。 宁汐没想到他会真的不放手,也愣住了。 反而是赫连为先气笑了,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也不管被夹的手指,另一手握拳重重砸向门板。 她手上一震,虎口发麻,赶紧后退,赫连为就得寸进尺地闯入了屋内。 他舌头抵着后槽牙,腮帮子鼓出一块,冷笑道:“我都要成亲了,你还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 “哦,你什么都不做。”宁汐面无表情,“那你现在过来干嘛?” 赫连为阴沉沉地看着她,半晌不语。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过来干什么! 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被裴不沉那小子气得热血上涌,一时就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硬生生吃了一记门夹,还要热脸来贴她的冷屁股,可笑,自赫连含山死后他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赫连为冷冷道:“好歹我也算你的青梅竹马,就这么不欢迎我?” 宁汐比了个送客的手势:“好走不送。” 赫连为死死盯着她,突然出手如闪电,一把掀开了她的幕篱。 少女错愕的面容中,唇角殷红破损无比刺目。 他立刻暴跳如雷:“谁干的?!裴不沉那小子?!” 宁汐捂住耳朵,不甘示弱地回喊:“你吼那么大声干嘛?!” 赫连为的脸连着脖子根全是赤红,吭哧吭哧地喘了一会粗气,气笑了:“你说!是不是裴不沉?!” 宁汐只觉得莫名其妙:“这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你嘴上的……” “什么嘴上的?”宁汐困惑地摸了摸嘴角,“哦,磕破皮了嘛。” “什么磕破皮,那分明是——”赫连为突然住口。 等等,这傻子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所以真的不是裴不沉干的? 不可能!他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这种吻痕他从小到大见得还少吗?!绝对不会认错! 所以,她自己不知道? 那么,就是裴不沉做的那些事情,只能背着她…… 赫连为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险些大笑出声:裴不沉啊裴不沉,看来你根本没有你自以为的胜券在握。 他仿佛重新找回了场子的猛兽,冷笑一声,将手里的物什一股脑塞进宁汐手里:“我下次再来看你。” “不不不你别来了!” 赫连为根本不听,走时还心情颇好地替她关上了门。 而宁汐从头到尾只觉得莫名其妙:他要和南宫音成亲、还特地给白玉京发了请帖,不就是表明态度要同她桥归桥路归路吗,怎么现在又一副阴魂不散要缠着她了?! 她压根不想收赫连为的东西,直接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她再用脚尖踢卷,仔细辨认,才发现是一只糖人。 久远被尘封的记忆席卷上心头,宁汐怔住。 身后突然传来粗粝的“嘎嘎”惨叫,一道黑影掠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起散落在地的糖块,振翅就逃。 无相鸦! 这鬼物居然又出现了! 她出手想夺,无相鸦却极为灵敏,爪子一抛,长喙一啄,糖块就尽数入了它的腹中。 漆黑一点很快消失在白茫茫雾色中,只剩下宁汐站在门前还回不过神。 无相鸦也喜欢吃糖? 不对,鬼物不可能只为了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再次出现,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 宁汐心中警觉,拎起裙角就朝东厢房跑去,得把这件事告诉大师兄。 东厢房内,无相鸦钻进半开的窗棂,低头蹭了蹭主人洁白如玉的指节,发出委屈的“嘎嘎”叫声。 裴不沉斜它一眼:“糖好吃吗?” 无相鸦悲愤地“嘎嘎”叫:它可是高贵的鬼族圣禽!居然叫它去吃那种脏东西,糖块掉在地上都沾得全是土了! 它气得满屋子乱飞,鸦羽都掉了好几根,裴不沉用两只捏起头顶上的羽毛,面露嫌恶。 无相鸦仿佛突然被人施了定身术一样,骤然一僵,随即化为一缕黑烟消失了。 裴不沉冷哼一声。 他在窗前坐了没一会,就听见了师妹哒哒哒的脚步声,然后是拍门:“大师兄!大师兄你睡了吗?我有事同你说!” 厌恶与冰冷瞬间从少年的脸上消失,他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枉赫连为那小子费尽心机想将他们二人隔开,结果还不是做了无用功。 师妹也是,再如何迟钝木讷、摇摆不定,最后还不是要来找他? 算了,谁让他这么宽宏大量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她心里有其他人,也只是因为她年纪小不懂事而已,只要她真心悔改,他也不是不能原谅她这一回。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2节 说到底,她那么天真单纯,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心里涌起一阵怜爱和微微的刺痛,叹了口气。 没关系,他可以慢慢教她,如何亲近他、喜欢他…… 裴不沉准备起身,突然眼前天旋地转,手撑在桌面,重重扫落了砚台。 听见重物落地之声,门外人的声音顿时变得焦急:“大师兄?出什么事了?” 乌黑的墨水溅上月白袍角,星星点点,晕开大团刺眼的脏污,裴不沉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浓得发黑的鲜血淅淅沥沥地从指缝漏出来,同一地墨水混在一起。 他发了好一会呆,才开口说话,语气依然平静无波:“对不起,师妹,我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第80章 论坛每晚都睡不着一直在想这件事…… 宁汐心事重重地回了西厢房,觉也睡不着了。 鬼物离奇出现,大师兄疑似生病闭门不见,还有步步紧逼的赫连为,酿下风月楼祸事的鬼影……千头万绪纠缠成一团乱麻,她实在担心得夜不能寐。 掏出玉简,给大师兄发了个关心身体的密音,不出意料,石沉大海了。 她只好点进宗门内部论坛,考虑要不要发一个求助帖询问。 深夜正是论坛最热闹的时候,各种妖魔鬼怪的帖子满屏乱飞,出重金悬赏药材的丹修,一言不合就相互约架、要比比看谁的剑更硬的剑修,哀嚎哭诉各种药方症状根本背不完、下次宗门小比又要通不过、被师父骂的医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飘在嘴上方被顶成红字的热门帖子标题倒是很简洁,只有一句话:【她到底喜不喜欢我?】 肯定又是某个怀春少女的深夜牢骚,宁汐不打算点进去看。 一进昆仑丘,她的玉简就反应十分迟钝,她问了随行的其他白玉京弟子,被告知是正常现象。 昆仑丘地属山城,灵力传输时会被山体阻碍,时常会有传音中断的情况。 现在玉简界面又卡住了,宁汐鼓起脸颊,使劲用手指头戳戳戳。 好——啊、戳到别的东西了。 误触进入了那个少女怀春热帖。 由于宁汐阅读文字的速度太快,等反应过来就已经看完了这个帖子。 【我有个很喜欢的人,她年纪比我小,我们关系很好,她会送我自己亲手做的小礼物,还救过我很多次,经常对我表白,说过会永远陪着我。 可是总是有其他不三不四的男人纠缠她,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未婚夫(他真的很恶心,跟一只花孔雀一样只会在她面前开屏,她都说过讨厌他了他还不肯滚,真的无语,很想杀掉算了)。 我觉得她应该也对我有好感吧,不然不会总是对我笑(她对别的男人都不这样),还愿意吻我。但是我试探过几次问她想不想和我结道侣,她都拒绝了。有一次她喝醉以后还一直念叨着别的男人……所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每晚都睡不着一直在想这件事,感觉快疯了。】 槽点太多以至于宁汐不知该如何评价。 她往下滑,果然底下热门的回复都是在吐槽,最上面的一条是:【首先我请问呢,人家女孩子都有未婚夫了,贴主算什么身份在这里说话啊?】 【卧槽起猛了,看见活的男小三了!】 贴主回复:【不被爱的才是小三。而且我忘说了,是前未婚夫,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 热门第二条:【不是啊没人注意到贴主说要杀掉前未婚夫吗?前未婚夫做错了什么要被杀掉?这完全是恐吓威胁的程度了吧!@惩戒司传音大阵维护组,有人在放死亡威胁啊还不快来管一管!】 贴主回复:【呵呵。】 热门第三条:【贴主充分诠释了什么叫人生三大错觉之一——她也喜欢我。】 这条贴主没有回复,但评论的修士又贴出了一张自己被贴主拉黑的留影,引来一片哈哈哈哈恭喜毕业的传音。 宁汐觉得十分无聊,刚准备退出帖子,就看见新的热门评论被弹了上来:【你们有人看过这楼主的历史发言吗……好吓人。】 宁汐对别人的八卦隐私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最近传音阵维护组不知道是不是缺年末考核亮点了,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更新了“摇一摇”自动跳转功能。 她一个手没拿稳玉简,界面就跳换了一个页面。 她一头雾水地划拉了几下,才发现好像是之前那条评论所说的“怀春少女”楼主个人账号。 玉简尽职尽责地投影出一长串列表,都是那人曾经发过的帖子。 【有人认识外门峰的宁汐吗,你们觉得她人怎么样?】 【今天又拍到了她好看的留影嘻嘻嘻,房间的墙壁都快贴不下了啊……要买新屋子了】 【想偷回去藏起来……所以有没有道友推荐好用够大的储物戒?可以放下大概九十斤、一米六三的东西。】 以上都是一两个月前的内容,最近的两条就发在昨天。 【诚心求购万花谷迷魂散若干、全新捆仙索一条、精铁镣铐两副。】 【有人认识合欢宗弟子吗,想联系他们买几瓶药,价格好说,但要药效够好。】 玉简屏幕一会黑白闪烁,一会满屏彩色噪点,隔壁有人大力拍墙怒喝:“你们昆仑丘能不能修一修传音阵啊!正看到兴头上呢就给老子卡住了!” 声音仿佛从水下传来,听不真切,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 宁汐怔了好一会,才被疯狂震鸣的玉简唤醒——都是看到了那条帖子,在艾特她的好心修士。 她手心里全是冰冷黏腻的湿汗,险些捉不住玉简。 【我靠活久见,撞上真疯子了!最后几条帖子就差明晃晃地在说准备实施绑架迷晕囚禁一条龙了啊啊啊!】 【这就是大宗门吗……没见过世面的外宗弟子瑟瑟发抖】 【等等楼上你不是白玉京弟子怎么混进来的啊!谁给你的传音阵账号!】 【@惩戒堂传音阵维持组死了吗你们还不出来干活!】 【好恐怖……感觉马上就要收到全宗门传音说出命案了,@惩戒堂传音阵维持能不能赶紧出个结果把人查出来抓起来啊,大半夜我都睡不着了,害我熬夜猝死到底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宁汐师妹我好像知道啊,很漂亮,整天跟在大师兄后面,但是人不太爱说话,见人都是淡淡的,好像是和许多男修关 系都挺好的,前几天我还看见她和裴尚师弟有说有笑呢,啧,难怪被人怀疑她的男女关系不干不净。】 【楼上没事吧?不关注潜在的跟踪狂绑架犯,还开始给受害者泼脏水了?】 【什么受害者,她人不都好好的?说不定这贴主就是口嗨而已,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吧?】 【贴主出来,请用大号说话。】 【+1】 【+1】 底下就被一连串【+1】给淹没了。 宁汐心烦意乱地把所有涉及自己的传音都投诉了一遍,玉简还在叮咚响个不停,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 她一概无视这些陌生传音,给账号设置了禁止陌生人打扰的法术。 等她做完这些,论坛也安静下来,姗姗来迟的惩戒司传音阵维持组封禁了涉事的帖子和账号。 【非常抱歉,贴主疑似使用了加密的邪术,我们追踪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按照扶乩盘占卜出的地址追踪过去只是个幻影,只能暂时将账号封禁,我们会继续保持追查和关注,请各位道友稍安勿躁。】 真的能找到吗?宁汐对此持怀疑态度,邪术五花八门,对方若真心有意要遮掩,估计早就狡兔三窟一跑了之了。 传音列表安静下来,只有她曾经回复过的账号还躺在那里。 最底下的账号十分眼熟,该显示人像留影的地方被法术遮挡成了一片漆黑,名称是一串乱码。 说起来,自从她把玉简拿去炼器峰维修过之后,就再没有受过这陌生变态的骚扰。 最近事情发生太多太急,她都快忘了有这么个虚拟宠物了,如今乍然看见,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眯起眼睛,盯着那串看不出意义的乱码看了一会,点了进去,传音入密:“帖子是不是你发的?” 回复几乎是立刻就来,一道呕哑嘲哳的嗓音贴着她的后脑勺响起:“宝宝还记得我啊。” 宁汐十分不满:“谁是你宝宝?不熟,不要硬蹭。” 对方的声音应该是用过了法术加密,她听不出是男是女、年轻老少,轻轻哼笑了一声,道:“你今天穿的衣裳颜色好美……但是为什么没戴那条绣着乌龟的绿色发带?” 宁汐道:“发带怕弄脏所以收起来了。很高兴你也喜欢穿衣搭配并有自己的见解……不过这不是重点,你不要逃避问题!” 对方又低笑了一会,才慢悠悠道:“没错,是我喔,宝宝真聪明。” 几乎是一瞬间,宁汐就想起了大师兄——这种喜欢夸奖亲昵的口吻,和裴不沉极为相似。 宁汐拳头硬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回复慢悠悠,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出来: “想、” “干” “你” 宁汐瞠目结舌,好半天没想到如何回复。 不过,现在她确定了,这人肯定不是大师兄。 大师兄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将他和眼前的这个变态联系在一起都是对他的玷污。 对方似乎有意炫耀展示,留了充分的时间让她心烦意乱,然后才慢条斯理道:“为什么不说话,被吓到了?” 宁汐憋红了脸,讷讷吐出一句:“我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这是畸形的感情!” 那人轻轻哼笑:“为什么没结果?你不喜欢我?” 宁汐非常真诚地困惑了:“我甚至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我们都没有见过面。” 那人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弹舌,有些不悦:“你想见我?” 宁汐心道可不是吗,她得把人骗出来然后反手绑了交给惩戒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她大义凛然地点头:“对啊,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们可以见一面。” 第81章 试探“我选你。” 噼啪一声响,玉简那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捏碎了,发出了瓷器破裂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哈?随便有个男人说这些污言秽语,你就答应和他见面?这种恶心的脏东西你不立刻将他大骂一顿然后拉黑举报,还想见他?宁汐你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赶不上他跳跃情绪思路变化,还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的宁汐:…… 不是,大哥你攻击性也太强了吧,连自己都不放过的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3节 宁汐不想和这种路过的狗都要踢一脚的变态讲道理,只好悻悻道:“……不是你说喜欢我的嘛。” 对方阴森森道:“我说喜欢你,你就也喜欢我?” 她心想当然不是,她喜欢当面揍他一顿,不喜欢他,于是违背本心,硬着头皮:“嗯。” 好半晌,那边才幽幽道:“你喜欢我,那裴不沉呢?” 宁汐皱眉:“这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 “你不喜欢裴不沉吗?” 宁汐警觉起来:这人想干什么,套她的话然后挑拨离间她和大师兄之间的关系吗? 似乎是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应,对方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你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喜不喜欢喜不喜欢——” “吵死了!”宁汐勃然小怒,“他是我大师兄,我当然喜欢啊!” 对方似乎钻进牛角尖,打破砂锅也要问到底:“那我和裴不沉,你选一个。” 宁汐:“哈?” 这家伙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要和大师兄比啊! 可是她还得把这个变态骗出来,不能惹他生气,于是宁汐露出吃苍蝇一样的表情,慢吞吞道:“我对大师兄只是景仰啦,论起男女之情的话,我选你。” 她本以为对方听了这话会很高兴,没想到那头沉默了很久,突然结束了传音。 宁汐:? 她再试图联络,就发现对方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了禁制沟通的法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夜半子时,无相鸦落在床架子上,无言地看着哭个不停的主人。 自从他和那个叫宁汐的女修传音之后,听见对方亲口说对裴不沉没有男女之情后就是这副模样了——气得睡不着,怨气冲天地痛哭流涕,一边不停的在嘴里念叨着去死,一边疯狂地刷着玉简里经年累月里用偷拍的宁汐留影。 以前这种情绪失控的时候,主人都会在论坛上暗搓搓地发上几十个仅自己可见的帖子,或者反复点进宁汐的论坛账号几百遍发泄精力。 但今天晚上他运气不好,账号被封了。 低低如同鬼魅低语的“去死”回荡在黑漆漆的房间内,无相鸦终于被这念经一样单调的声音催眠得昏睡过去。 * 宁汐一大早就被玉简嗡嗡给吵醒了。 她抓起一看,是裴从周给她发了一连串问号。 宁汐慢吞吞地敲回复:? 对方激动不已,噼里啪啦地就发过来一大堆传音:“宁师妹昨晚看见宗门论坛了吗?” “看到了。” “不愧是你。周围有个阴恻恻的变态还能如此淡定。” “从周师兄是来关心我的吗,谢了。” “啊哈哈当然要关心啦。可不能放任那家伙在你身边乱蹦跶,惩戒司传音阵维持组也会继续盯着那个账号的,一有动静我就告知你。” 宁汐稍微放下心来,道了句谢。 裴从周却“喂喂喂”了好半天,又大声抱怨:“哎哟,你这是在哪啊,阵法信号这么差。” 宁汐无辜:“就是昆仑丘的客房里。” “切,肯定是赫连为那小子穷酸气,不肯叫器修来定期维护仙门的传音大阵,我这听起来全是杂音。” 最近临近大婚,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参加婚宴的宾客,南宫家和赫连家作为当今仙门三大世族之二,此次联姻也是声动天下,引来无数瞩目。 只是人一多,公用的传音灵阵就被挤爆了。 宁汐爬起来,双手高高举着玉简,努力踮起脚尖:“这样呢,会清楚一点吗?” “马马虎虎吧。不管了,随便吧。哎,羡慕你们。表哥带着你出门潇洒,倒是把整个白玉京的烂摊子都丢给我,害得我好几日都没去 勾栏听曲,忙得分身乏术,今天才有空给你传讯,我表哥最近怎么样?” 宁汐困惑:“大师兄的事情为什么要来问我?从周师兄可以自己去问。” “废话,当然是因为那小子重色轻友见色忘义,上次半夜传讯给我,然后又直接挂断了,我现在根本联系不上他!” 宁汐微微一怔。 她本以为大师兄这段时间的冷淡避人只是自己的错觉,可现在来看,好像并非如此。 她心里甚至突然有点微妙的平衡:大师兄疏远的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嘛。 想了又想,她谨慎地传音回复:“你们上次谈了很重要的事吗?要紧急联系他吗?那我去敲门问一问。” 裴从周却忽然支支吾吾起来:“别、别。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呃,就是他想把谁干掉什么的。” “哦,是在商量捉妖啊。” “……差不多吧。反正你不用去找他了。我就是关心他,随便问问而已。” 听见裴从周也在关心着大师兄,宁汐心里不由得对他升起了淡淡好感,便将自己的担忧如实说了:“大师兄最近好像生病了,我也不怎么见得到他。” “生病了?他一个金丹修士,还有什么病能超过一日治不好的?” 宁汐想起他三番五次咳嗽流鼻血的事情,有些担心:“可能真的很严重。我常听见他在背地咳嗽。” 玉简那头的裴从周嘀咕道:“该不会是那小子开始施苦肉计了吧。” 宁汐:? “嗐,你不用太担心啦,祸害遗千年,有你在,那家伙肯定会活得好好的。” 亏她之前还以为裴从周是真的在关心大师兄!宁汐莫名对他这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生气,忍不住反驳:“大师兄也是人,是人就是会生病的!” 裴从周哪里敢惹这小姑奶奶,赶紧连声道是,又出馊主意:“你们不是正好在昆仑丘吗,昆仑丘以医修闻名,你让我表哥去看病,他肯定不会拒绝。” 宁汐紧皱的眉头松开一些,真心实意道:“谢谢从周师兄。” “别别别,我可担不起你这个谢。你能让我表哥好起来,我才要真的谢谢你呢。你是不知道,自从把你带在身边后,我表哥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宁汐认真道:“我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裴从周却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小心翼翼的:“宁师妹,你不要怪我问这话僭越,但是……你对我表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宁汐被他问得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啊。” 裴从周颇感棘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嗐,你到底看没看我给你送的那些风月话本?” 宁汐被他这山路十八里一样七歪八绕的话题转向给绕晕了,呆呆地“啊”了一声。 “看了。” “那你就、就没点什么感觉?”裴从周觉得自己从头开始写一本话本子都没有面对玉简对面这个不开窍的少女为难,用尽全力形容,“就是那种小鹿乱撞、心跳得砰砰响,然后脸红耳朵热的那种感觉?” 宁汐诚恳点头:“有啊,上次喝多了屠苏酒就是这样。” “我不是说喝酒!你见到我表哥的时候不会有像喝酒一样的感觉吗?” 宁汐纳闷了:“一会喝酒,一会又不是,那到底是喝了还是没喝啊?” 裴从周:“……” 他再一次觉得自己那一箩筐的情爱话本子白写了。 “……过两天,我再给你寄一点书吧。这一次你一定要好好看,最好每天要写五百字读后感。” 宁汐一点也不想写:“啊……我、我要告诉大师兄!” 怎么还去告状!裴从周急得抓耳挠腮:“别别别,不写就算了。别告诉我表哥。” 他生怕裴不沉误会他欺负他那宝贝师妹,赶紧又想出点东西来贿赂她:“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修什么道嘛,裴信长老没和我多说,你上次见到师祖,结果怎么样?要是不行的话,我替你去找师祖!” “就那样吧。”宁汐犹豫片刻,她自己也拿不准自己的念头,只好含糊其辞。 裴从周听她语气平静,还以为一切顺利:“恭喜师妹了。我就说师妹天资聪颖,想学什么就没有不成的。” 听出对方误会,宁汐“啊”了一声,正笨嘴拙舌地想要解释自己其实被祖师拒绝了,却听玉简那头有人在喊裴从周。 裴从周正愁没法脱身呢,他赶紧大声应了,歉然笑道:“看来我得重新给你找谢礼了。不说了,忙得很,等你们回来再找我聊啊!” 宁汐还来不及说什么,对方就已经关掉了玉简。 她只好将自己被祖师拒绝、没修成无情道的事情又转成文字发过去,结果老半天了还显示传音阵灵力波动中,宁汐只好暂且放下,等它自己传出去。 又看见还有几条裴尚给自己发来的关心信息,同样是在担心昨晚论坛的事情,她逐条回复了,然后才打开传音阵。 阵法亮了好几息,才被接通。 裴不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师妹,怎么了?” 宁汐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弯:“你最近看宗门论坛了吗?” “没看。” “哦……我就是遇到了一个说话和你有点像的人。” 对方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冷笑:“师妹找替代品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宁汐:? 对方又冷笑了一声。 这下她拿不准了,小心翼翼开口:“那个,你是想吵架吗?” 第82章 冷落大师兄怎么脾气变坏了? 裴不沉漠然:“没有。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宁汐挠了挠头:“其实我听从周师兄说昆仑丘的医术好,你最近老是咳嗽,要不我们去找个医修看一看吧?” “你和从周私下联络了?你们都说了什么?” 一时半刻,她还真没办法一五一十地复述她和裴从周那堆没营养的闲聊废话,只好打马虎眼:“这不重要。大师兄你现在有空吗,我们一块去找医修吧。” “我没空。”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4节 没想到这么斩钉截铁地被拒绝了,宁汐好半晌说不出话。 传音阵里果然和裴从周说的一样,背景音里有滋滋的噪音,衬托得人声有些轻微失真,连大师兄的语气听起来都冷漠了许多:“我好得很,不需要你操心。” “真的没事吗?”宁汐压根不信,“有病的话就要治啊。” 啪嗒。对面直接挂掉了传音阵。 宁汐对着消散的阵法光点,一瞬迷茫。 大师兄怎么脾气变坏了? 她二丈摸不着头脑,也没了再睡回笼觉的心思了,跳下床穿好衣裳。 虽然十步镯已经被解开了,可她已经习惯了待在裴不沉身边,突然分开一整天,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 她一路来到东厢房,果然大师兄已经起了,正在屋前练剑。 隔着老远,宁汐就朝他招手:“大师兄!” 裴不沉恍若未闻,手中剑招纹丝不乱,最后一招翩若惊鸿,稳稳收剑,剑气卷落一地残红。 宁汐很给面子地鼓掌:“大师兄又新创招式了?这一招比以往杀气腾腾呢!” 裴不沉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又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往院子外走。 从头到尾被当成空气的宁汐也懵了。 他是没看见自己吗?不应该啊,明明进屋前他还特地扫了一眼她的方向。 宁汐抿了抿唇,也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昆仑丘毕竟是世家大族,给他们分配的住处并不寒酸,是个两进的小院子,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一扇小门。 宁汐来的路本来就靠近正门,抢先一步到了门外,就站在台阶下等大师兄跟上来,好与他并肩而行。 谁知裴不沉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了几步之外的她一眼,反而后退了几步,拐了一个大弯,从小门处出去了。 宁汐后知 后觉地看出来,他是在特地绕路避开自己。 她低头扫了自己一眼,身上衣裳都干干净净的,又举起袖子闻了闻,也没有怪味。 那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避而远之? 宁汐加快步伐,小跑着追了上去:“大师兄你是要去吃早膳吗?” 裴不沉加快了脚下步伐:“嗯。” “我也还没用膳,我们一块去吧。” “随你。” “……”宁汐难得见到比自己还言简意赅的人,卡壳了半晌,才道,“那吃完早膳之后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一起去练剑?”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宁汐茫然地停下脚步。 裴不沉却跟没看到一样,自顾自地往前越走越快,没一会,就只剩下了一个远去渺小的背影。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 风中鸟语花香,她却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连饭也不想吃了,宁汐郁闷地回到东厢房。 胸腔内塞了棉花一样,却实在想不通,宁汐只好闭目坐了一会,试图打坐凝神,结果越坐越心浮气躁,还差点灵气走岔、走火入魔。 心脏怦怦乱跳,她不敢再练,可又实在不舒服,干脆唤出奔月剑,开始练习剑招。 有意无意地,她将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全发泄到了剑上,往日春雨绵绵的灵动剑意,此刻成了雷雨交加、惊涛骇浪的狂海,所到之处鲜花凋零、叶断枝折。 她咬着牙,直练到热汗浸湿后背衣裳,一颗心脏几乎快要蹦出胸口,实在没有力气,才停下来。 这才发觉半个院子的花都被她砍坏了,满地芬芳花泥。 不知何时,院外已经站了一个人。 裴不沉静静立在门后,凉风呼呼灌满宽袖,身影在晨光下拉得格外颀长,恍若修竹。 联想到她刚刚创下的祸事,宁汐立刻讷讷起来:“对不起,那个,把你院子里的花弄坏了。” 裴不沉扫了一眼一地的狼藉,没说什么,径自回了房门。 大师兄没有责骂她,宁汐却高兴不起来。 虽然他平日里也总是温声细语的,可她若是真的犯了错,他会明确地指出,就像妖祸那时,她莽撞地跳进龙胃,大师兄虽然没有严词厉色,却仍然说教了一番。 绝不是像今日这样完全不闻不问。 ……是他生病了,所以身体不舒服,才不爱说话的吧。宁汐忐忑地自我安慰着,再次鼓起勇气,跟进了房间。 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 裴不沉正坐在桌前,端着一碗漆黑浓稠的药汤,面无表情地大口喝着。 宁汐不自觉就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坐在他面前,担忧道:“你的病还没好吗?” 裴不沉垂眸,仿佛完全察觉不出苦味一样,将药汤一饮而尽:“快好了。” 再迟钝如宁汐,都看出他这时候心情不好了。 她憋了半晌,拿起桌子上摆着的果品,飞快地剥了一颗砂糖橘,递给他:“吃点橘子,可以压一压苦味。” 裴不沉拿起橘瓣,却只是重新把它放回了果碟上:“南橘北枳,昆仑丘的橘子酸得很。” 再一次吃了闭门羹,宁汐默然半晌,只好没话找话:“刚刚大师兄看见我练剑了,有没有觉得我哪里需要改进的?我觉得第七式和第八式之间总是衔接不顺。” “没有。你做得很好,以后也不需要我指点了。” 宁汐大为窘迫,刚想说什么,裴不沉忽然抬眸盯着她,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一点波澜也没有:“师妹今日无事吗?” “呃,其实我想——” “如果无事,就去找点事做吧。不用特地委屈自己待在我这里。” 宁汐哑口无言。 裴不沉却像是已经受够了一般,不由分说就想拽着她起身。 宁汐脚下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她突然委屈起来了,脱口而出:“不让我待在你身边的话,那大师兄是想让我去哪里?” “这不该问问你自己吗?”裴不沉语气淡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替代品再怎么像,也比不上正主深刻、不会让人酒醉后哭着喊着还想去见他吧。”* 宁汐:“啊?” 大师兄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宁汐和他大眼瞪小眼。 裴不沉见自己拉不动她,干脆主动松了手,自己往门外走。 看着他毫不留情的背影,宁汐心中累积的不安、委屈,终于一触即发。 胸口的淤堵终于像吸满了冰冷水汽的棉花团,膨胀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再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反手拦在他面前:“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裴不沉的眼角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面上却还是冷淡,垂头与她对视。 好半晌,他才扭过脸,避开她的视线哑声道:“没有。” 宁汐有气撒不出,说话都结巴了:“那、那你为什么今天这么奇怪?也、也不肯和我说话,还、还一直要赶我走!” 裴不沉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那师妹又为什么会在意这些呢?” “我讨不讨厌你,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宁汐想也不想:“当然重要!” 裴不沉垂在袖口里的手指掐进掌心,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重要?” 宁汐被他问懵了:“因为你是大师兄啊,我……”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的人就又开始低低地笑了:“又是、只是……师兄而已啊。” 虽然那双柳叶眼弯弯,可直觉却告诉她,他并不是真的开心。 “那好,我问你,如果讨厌你的是其他人,比如裴信,比如裴从周,比如你在仙门结识的其他好友,你会怎么办?也会像现在一样,拦着他,质问他吗?” 宁汐不高兴地反驳:“为什么要和他们比?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和别人不一样啊!” “到底哪里不一样?!” 宁汐脑子乱糟糟的,身不由己地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仿佛盲人摸象一样,压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正确的答案,心底那层薄薄的冰层缓缓开裂,冰封的湖面已经摇摇欲坠…… “裴公子,昆仑丘为所有前来参加婚宴的客人预备了接风洗尘宴,请现在过去吧?” 刚刚冒芽的思绪被猛地掐断,宁汐怔了一下,裴不沉已经绕过她,直接打开了门。 门外的昆仑丘侍女看见他们,也是一愣,赶紧补充:“宁姑娘也一同去吧?” 见大师兄没有吭声,宁汐便点了点头,心烦意乱地跟在他们身后。 一路上都沉默着,直到在宴会厅落座,裴不沉也只当做身后跟了个空气。 宁汐刚想要跟着他往前走,就被侍女拦住了:“不好意思,您的座位在那边。” 裴不沉就跟没听见她被拦下来一样,一眨眼就走远了。 宁汐只好一个人跟着侍女,到末席坐下。 管弦之音奏响,一排身姿妩媚的舞女鱼贯而入,伴随音乐翩翩起舞。 宁汐郁闷不已,压根没有欣赏的心思,对着满桌子的精美菜肴味同嚼蜡。 她旁边坐的都是些资历浅的年轻弟子,十分活泼,宴会一开始便已经热络地互相聊上了:“哇,这次仙门来了好多年轻修士,大饱眼福了。” “你看坐前排的那个,是我们未来的少门主夫人吗?” “不愧是世家出身的大小姐,连举杯握箸的姿势都那么优美……她旁边那个一身白衣的公子是谁,看起来和南宫小姐好配啊!” “连白玉京八重樱都不认得吗!那就是裴不沉!” “等等,他们在干什么?”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5节 第83章 酒宴她还没回来 听到大师兄的名字,本来在埋头吃菜的宁汐忍不住抬起头,望向首席的方向。 然后就看见裴不沉正微笑着倾身,贴着南宫音脸颊,耳语了一句什么。 他贴着南宫音说完,还迟迟未动,目光一直凝在她的脸上。 一身淡青如莲的少女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眼眸中似有盈盈秋水荡漾。 末席上,一群弟子个个瞠目结舌。 “不是, 南宫小姐不是要和我们少门主成亲了吗,怎么还和裴公子这么亲密啊?” “呸,就说几句话而已,这就亲密了?你裹小脚裹到脑子里去了吧!” 宁汐下意识跟着在心里附合,对啊,不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嘛,酒席上这么吵,肯定得贴近一点才能说的清楚啊…… 然而下一刻,她就眼睁睁看着南宫音似乎极为激动,朝裴不沉敬酒时手上握着的酒杯轻轻一晃,溅出了酒液,立刻就被身边的少年牢牢接过。 最后众人视线牢牢定格在少年少女交握的双手上。 末席上,一时鸦雀无声。 突然有人幽幽开口:“其实,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觉得南宫姑娘和裴公子挺般配的。” 宁汐一开始还能勉强听下去,然而越来越不舒服。 就在此时,偏偏还有另一人弱弱跟上:“虽然我是昆仑丘弟子,但是我也赞同……一个君子如玉,一个大家闺秀,感觉是能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一辈子都不会吵架红脸的模范夫妻——” “才不是夫妻!”宁汐豁然起身。 她压根忘了控制音量,一时间场中齐刷刷安静下来,全都看向她。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成了目光焦点,还在气头上,又补充一句:“他俩绝对不可能成婚!” 说完,她连饭也不想吃了,看都不看其他人,在或惊或疑的目光中,跑了出去。 * 首席上,裴不沉凝视着宁汐离开的方向,指尖将玉杯捏得死紧。 座下的人看不清楚,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他们的手还隔着距离,看起来相握仅仅只是视觉错觉而已。 南宫音见他注意力被转移,偷偷擦了擦额上冷汗。 方才,裴不沉忽然凑过来,笑吟吟地盯着她,慢条斯理地抛下了一句重磅炸弹:“风月馆之后,赫连为是你救走的吧?” 南宫音握住酒杯的手一颤,差点全泼了出去。 他怎么知道的?!她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表情,脸上却已经泛起了红,决定咬死不承认:“不沉哥哥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她知道赫连为在风月馆干的好事,这两人恐怕已经结下了死仇,她虽然要攻略赫连为的好感,可也不代表她就要为了那个蠢货得罪裴不沉。 穿书的一开始,南宫音以为裴不沉就像原书中描写的那样,是个温柔和善、喜欢照顾人的贴心男二人设,然而相处日久,对方身上的疑云就越多。 有时候她通过积分向系统兑换一定内容的剧透,逐渐发觉这人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良善。 如果是赫连为是个色厉内荏的炮仗,裴不沉就是会吃人不吐骨头的阴批,南宫音自认对付赫连为还有几分把握,可裴不沉,她是真的看不透。 南宫音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回家的前提是她得活着,这也是她进入这个书中世界以来一直的处事原则:稳妥,有风险的事情绝对不做。 于是她也就放弃了攻略、利用对裴不沉的想法。 然而她想避开,对方却还是跟阴魂不散的男鬼一样缠了上来。 裴不沉附在她的耳边,语气冰冷而暗藏杀机:“赫连为受了重伤,需要大量的紫雾叶补血续脉,偏偏这段日子以来只有你们空桑为了给南宫家小姐养身体而购买了大量的紫雾叶,南宫小姐,你确定还要继续抵赖?” 南宫音心中大骇,心想到底有系统剧透的是谁?一边在脑子里狂呼系统救命。 系统立刻上线,给她出主意:【宿主别慌,裴不沉没有证据,只是在试探你而已。只要我们咬死不承认,他就没有办法。】 南宫音:【但是这样的话,他会掉好感度吧?】 系统:【正在为宿主估算好感度变化……】 【计算成功。若宿主选择坦白,则角色裴不沉对宿主的好感度下降15%,未来杀害宿主的可能性上升为60%。】 【若宿主选择不承认,则角色裴不沉对宿主的好感度下降27%,未来杀害宿主的可能性上升为43%。】 南宫音惊怒:【这不都是下降吗!而且为什么我说不说他都要杀我?】 系统:【可供兑换积分不够,角色心理活动面板尚未开启。请宿主再接再厉!】 “怎么?说不出话,是默认了?”裴不沉依旧是笑,语气却无端地发寒,“我猜赫连为会这么快向南宫家提亲,也是因为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南宫音立刻收回了继续和系统大战五十回合的心思,面上还是柔柔弱弱,声音却已经染上了真实的恐惧颤抖:“我与为哥哥两情相悦,即使不是今天,成婚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硬着头皮,举杯向他敬酒:“风月馆之事,是为哥哥做错了,我替他向你、还有宁姑娘赔罪。” 说完,她就要一饮而尽,身边的人却发出冷笑。 “这赔罪的酒我不敢喝。因为我不打算原谅他。” 他们这番纠缠,已经渐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南宫音几乎绷不住笑,咬牙切齿地低声提醒:“我可是明面上就要嫁进赫连家了,不沉哥哥要在他们的主场上威胁我?” 裴不沉反而施施然微笑:“若我们当众争执起来,你与赫连为的婚事也会告吹吧?”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她的软肋,她还要维持知书达理大家闺秀的人设,决不能在婚前冒出任何丑闻。 南宫音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你到底想怎么样?” “昆仑丘有一味秘药,名为摘星草,生长在昆仑丘以南的瀛洲秘境之内,非赫连家长老以上人物无法取得。你去拿十株,交给我。” 南宫音只能点头。 裴不沉这才挪远身体,又是一副光风霁月、君子端方的温和模样:“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南宫音依旧点头。 就在此时,场下突然爆出了一阵喧闹。 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面色涨红,直愣愣地戳在人群中,声音里满是气愤和不悦:“才不是夫妻!” 是宁汐,她紧紧攥着拳,又脆生生丢下一句“他俩绝对不可能成婚”,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南宫音一怔,宁汐该不会是在说她和赫连为吧,毕竟在场要成婚的只有他们。 许多人也如此想,还有人向昆仑丘的人打趣:“可惜你们少主今日抱恙未来,错过了这一番真情告白。” “快别说了,我们少主一心倾慕南宫姑娘,怎会再多看旁人一眼。” 那昆仑丘的长老存心想要拍在场的南宫音马屁,色眯眯地起身:“珠玉在前,谁又看得上鱼目呢。哈哈,那小美人眼光不怎么样,不如我去教训教训她——” 话音刚落,他面前桌上的浓汤一下子打翻,滚烫浓稠的汤汁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脸,修士始料未及,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嚎叫。 没人看清那原本好端端放在桌上的汤是怎么被打翻了,还没来得及反应,裴不沉就已经站了起来,不顾修士满身脏污,伸手将他搀扶起来:“后院有净室,我扶您去清洗一下吧。” 那人两只眼睛都被糊住,睁也睁不开,此时听出了是白玉京八重樱的声音,不疑由他,千恩万谢地跟着裴不沉走了。 大多数宾客侍女都聚集在前院,此时后院里疏疏花木,人影皆无。 裴不沉将人引进净室,还亲自帮 他打了一盆清水。 那修士哪里想到堂堂白玉京少掌门能对自己这么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修士做到如此程度,激动得无以复加。 然后裴不沉将他的脸摁在水盆里。 咕噜…… 咕噜…… 咕噜…… 连续不断的气泡持续上涌,又在水面接二连三破裂。 铜盆不住摇晃,水花飞溅,打湿了袖口,满地水渍。 午时灿烂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洒进来,五光十色绚烂如霓虹,慷慨地洒在少年淡漠的脸上。 那张玉一样半透的白皙面皮上,流露出一种百无聊赖的厌倦神色。 可笑,还说什么师妹会仰慕赫连为。 就那种下贱的狗东西,也配师妹看一眼? 等在心里数到一百,手下没有了挣扎的动静,裴不沉才将已经软绵的尸体重新拖出来,一路拖到屋后的水井边,扔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重回净室洗干净手,整理好衣裳,平静地回到酒宴。 酒过半轮,众人都有些熏熏然了,也没人在意少了个昆仑丘的修士。 裴不沉回到位置上,目光淡淡地瞥过末席的那个空位。 她还没回来。 ……还说要永远陪着他呢。 不过冷言冷语了两句,立刻就受不了跑掉了。 他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 * 宁汐一口气跑出殿外,风呼呼地刮过脸颊,脸上的热度才逐渐冷下来。 她停下脚步,呆呆地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肚子恰到好处地咕咕叫了起来。 当时跑得太快,连桌上的食物都没有吃几口。 其实本来有一碗鸡丝汤面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摆的鸡丝色泽诱人,汤底香味扑鼻。 此时越想,肚子就越饿,宁汐愁眉苦脸,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闷闷不乐地往回走。 得找点东西吃。 她兜兜转转,还真让她找到了一处小厨房。 大多数伙计都被抽调去大厨准备酒宴了,这个小厨房估计是某个食修的私厨,此刻里面空空荡荡的,不过食材倒还齐全。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6节 宁汐以前在外门干杂活时没少给厨子当下手,但做的都是些小菜馒头之类没有技术含量的粗活,厨艺水平嘛,只能说一般。 果不其然,端出来一碗最简单的素面,味道平平无奇。 饿火中烧,她也没法嫌弃了,捧着只有咸味的面坨坨就大口吃起来。 远远地,还能听见酒宴上传来轻音曼舞的歌声,空气中传来阵阵勾人食欲的菜香。 宁汐把这些香味当下酒菜,想象自己正在吃的不是清汤寡水,而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 汤汁是用小蘑菇和鲜笋熬过的,还放了虾米鸡汁提鲜,又撒上一把鲜亮油绿的葱花、烙得金黄的鸡蛋…… 就像大师兄曾经给她做过的那碗面条一样。 宁汐一下子就吃不下去了。 第84章 噩梦“这样耍我,有意思吗?”…… 喉咙像堵了一块大石头,胀胀得发闷。 宁汐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她心神不宁地放下面碗,想要外出散步,转移注意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朝宴会大殿的方向走了。 然后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想去找大师兄。 明明才刚见过不久,可她现在已经开始想他了。 这种情绪令她感到陌生而慌张,可仅仅只是短暂犹豫了一息,那种火烧火燎、坐立不安的不适就愈发强烈了。 最终她还是决定听从自己心意。 反正,只是回去看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酒宴上还是热热闹闹,她像只小乌龟一样慢吞吞地溜回去,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然而刚一落座,就觉得如芒在背。 她顺着直觉扭头一看,刚好看见首座上一身欺霜赛雪的少年,他单手支着脸,视线同她的堪堪擦过。 就像刚才他正注视着这里。 裴不沉的脸色比她走时要红润了许多,桃花上脸,甚至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被随意扯开一半的衣裳领口中露出染了薄粉的雪白肌肤。 极其的不端庄。 宁汐很少见到大师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这幅风流媚态,一时间居然看呆了。 等反应过来,她脸上突地窜上一股热意,赶紧低下脸。 到底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一直盯着他看那么久。 宁汐觉得自己不对劲。 可是她也没喝几杯酒啊。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曲歌舞跳到了最高潮的时候。 只着寸缕、艳色逼人的舞姬脚步打旋,轻盈地来到首座前,朝着裴不沉抛出一方丝帕。 宁汐倒抽了一口凉气:大师兄最讨厌陌生人碰他的身体了,这舞姬还在太岁头上动土。 她担心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上前把那身处危险而不自知的倒霉舞姬拉开,却见裴不沉忽然微微一笑,将那方淡紫色的手帕从脸上拿了下来,放在鼻尖深深嗅闻一口,然后塞进了怀里。 宁汐仿佛被雷劈了,一下子僵在原地。 舞姬发出银铃一般的清脆笑声,朝裴不沉抛了一个媚眼,重新起身,去逗弄下一个客人了。 宁汐同手同脚地回了座位,食不知味地夹了几筷子的冒烤鸭,默默咀嚼,心里却都是乱糟糟的。 大师兄方才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很陌生。 如果是以前,他绝不会那样做的。 宁汐想不通,一会又觉得,也许他只是出于礼貌,不忍心让那个年轻舞姬当众出丑,所以才冲对方笑了。对啊,他本来就是这样温柔周到、会体贴照顾身边所有人的性子。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会这么不舒服呢。 以前在白玉京时,也有许多年轻的女弟子私下谈论大师兄,有些胆大的还会直白地表露爱慕,当面送些仙花仙草、或者自己做的手帕香囊。 不过在宁汐送给他白玉膏和安神香囊之前,她从来没有听说他曾经收下过谁送的礼物。 今天他却当着在场众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将那舞姬赠送的香帕塞进了怀里。 仿佛自己家养得油光水滑的小猫突然离家出走,等回来以后浑身沾满了某只野猫身上的泥巴——宁汐现在就是这种糟心的感觉。 她脑子乱糟糟的,手中筷子迟钝,本来想吃的那碗面条就又被别人夹光了。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囫囵吃了几口其他的菜,却都觉得没什么胃口。 “宁姑娘,这是厨房新做的鸡丝汤面。” 宁汐惊讶地看着布菜的侍女:“我没有点菜啊。” “是裴公子为您点的。” 宁汐猛地抬头向首座看去,正好看见裴不沉起身准备离开。 “裴公子这么早就离席了,不再多坐一会吗?” 裴不沉扶着额头,因为醉酒,脸上桃色弥漫,脚步也有些虚浮:“今日喝得够多了,我自己回去就行,您不用送了。” 同他搭话的昆仑丘修士也已经喝得半醉了,一张口就是熏天酒气,打着嗝、结结巴巴道:“你、你今日一直往座下末席看,是我们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的、让你这个贵客不满意了?” 裴不沉闪身躲过那人想要勾背的胳膊,眼里滑过疑似厌恶:“没有。” 那人还想在说什么,但比话语来得更快的是呕吐的欲望,哇地一声弓腰就吐了出来。 侍女们慌张地上前搀扶那摇摇欲坠的醉汉,裴不沉冷眼旁观,顺手将怀里的丝帕掏出来,递给他,后者含糊着念着感谢,用丝帕胡乱擦拭着衣领溅上的秽物。 裴不沉也没有再提让对方记得把手帕还给他之类的话,走出几步,却看见末席上空空如也,那道熟悉的鹅黄色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宁汐回到厢房,脱了鞋爬上床,午宴上吃得太多,就有些犯困。 大师兄突然的变化让她心生郁闷,不知如何是好,而面对这种解决不了的问题,她一以贯之的态度就是先睡一觉。 说不定醒来之后事情就已经解决了呢! 然而她做了个不怎么美妙的梦。 又是前世的场景,乌云蔽日,细雨乱流, 她在白樱树下狂奔,纷纷扬扬的花瓣溅落在血地泥泞之中。 一开始只是旧事重演,他来救她,她在他的眼前流血,只不过后来变成了他被奎木狼挖出了心脏,没了气息,她跪在温热的血泊中,哭着喊大师兄的名字。 一会大师兄又成了死后即将消散的魂魄,她一路追到黄泉之下,想要拦着他喝那碗孟婆汤,大师兄却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冷若冰霜的表情盯着她,狠狠地拂开了她的手。 宁汐跌坐在地上,伸出手去捉,却怎么也抓不住他,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决绝地转身离去,那抹魂魄越来越淡,最终化为虚无。 在他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的前一瞬,宁汐猛地惊醒,脱口喊出:“裴不沉——!” 床边坐着的人呼吸停了一瞬。 午后阳光暖融,透过雕花格窗洒进来,照得屋内犹如金粉飞扬。 金黄色的床幔随风鼓动,飘起又飘落,清晰地映出一道漆黑清瘦的人物剪影。 宁汐昏头脑胀地揉眼睛:“谁?” “你刚才,梦见了什么?” 她听出来是大师兄的声音,顿时更加迷惑了:她记得自己睡午觉之前明明把门锁好的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不成还是梦? 她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蛋,疼得龇牙咧嘴,确定了是真的。 那就更奇怪了。 宁汐坐起来,去掀床帘,果然是裴不沉,正坐在她的床边,脸色阴沉地盯着她。 那眼神这如狼似虎,她被看得心头一跳,不知所措地嘟囔了一句:“大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裴不沉凉凉地开口:“你在梦里喊我的名字?” 宁汐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点了点头,如实道:“我做噩梦,梦见你死了。” 裴不沉不阴不阳地冷笑了一声。 宁汐心里直打鼓,心想难不成是他觉得这个梦实在晦气,生气了? 他笑完之后就不说话,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午后,宁汐却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只能再次主动开口:“只是个梦而已,我没有诅咒你的意思。”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对了,大师兄你怎么会在我房间?” “在酒会上没看见你,用玉简也联络不到人,怕你出事,所以过来看看。” 宁汐一怔,连忙翻出玉简,果然显示好几条传音都发送失败:“昆仑丘的传音大阵好像有问题,我经常收不到传音。” 裴不沉又“嗯”了一声,站起身来:“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宁汐跟着跳下床:“你来的时候门就是开着的吗?” “对。看你还在睡着,就没有吵醒你。” 估计是她记忆出现问题了,宁汐点了点头,瞥见他坐过的床沿软垫已经凹陷下去一个浅坑,应该是坐了很久。 裴不沉走到门边,见身后人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干脆停下脚步:“师妹有话要说?” 被他冷落,又在酒宴上看见一幕幕,宁汐现在看他都有些陌生,被那双黑黝黝的眸子一盯住,原本鼓起的勇气也不知道瞬间飞到哪里去了。 裴不沉似乎也没有了以前那样好的耐心,直接就打算推门出去,宁汐连忙拽住他的宽袖:“我觉得我也生病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7节 “什么意思?”他转过身,目光沉沉。 她的脸又开始发烫了:“我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尤其是一见到你的时候,心脏就一直狂跳,好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样,呼吸也很紧张,脸颊、耳朵都很热,脑袋还晕乎乎的——” “这不是生病。” 宁汐怔了一下,又火急火燎地质问:“那就是中毒!难不成是之前在鬼帐里被传染了,糟糕,大师兄你能带我去找医修吗——” 裴不沉突然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师妹,你到底还想戏弄我到什么时候?” 他又笑了一下,站在门外,灿烂的日光刺得他眯起眼睛,轻微的湿润令那一线瞳孔也显得亮晶晶的。 见她久久没反应过来,他又轻声问了一句:“这样耍我,有意思吗?” “……我没有耍你,都是真的。” 裴不沉又等了一会,只能看见屋檐下的小姑娘一脸纠结,嘴唇张了又闭,却始终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也对,你本来就是这样,连安慰人的话都要事先写在纸条上、背下了以后才能说出口。”他像是自嘲又像无奈,喃喃自语,“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宁汐追着他到了门边,摆动的裙摆不小心挂住了一枝牡丹,枝条折断,花落泥泞。 她的心中怅然若失,脑子里填满了念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干巴巴的:“对不起大师兄,我不想惹你生气的。” 裴不沉沉默了好一会,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大师兄没有生气。” 他怎么可能真的对她生得起气呢。 “师妹乖,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第85章 阴谋屠妖会 一个时辰之前。 蓝天白云之间,几道华光疾驰而来,落在昆仑丘东侧殿前。 为首来人正是白玉京惩戒堂长老裴苍琩。 今日午时昆仑丘在西侧殿设宴款待宾客,却又极少数昆仑丘的掌事人聚集在东侧殿,商议要事。 裴苍琩下了剑,大步迈向早已落座等候的昆仑丘众人。 赫连清羽率先站起来,有些局促地上前寒暄迎接:“裴长老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裴苍琩念在眼前这人将是未来昆仑丘家主之父的身份上,勉强回了一礼:“实不相瞒,是为白玉京那妖物。” 赫连清羽一愣:“说的是不沉公子身边带着的那个?” 一提到裴不沉,裴苍琩的脸就又黑了几分:“之前我接到感应,不沉不知出于何种缘故,私下解开了束缚那妖物的十步锁。” 在场众人脸色齐刷刷一变。 有人怒道:“他这是要干什么?!放任一只妖物在我们昆仑丘随意乱走,出了任何差池,他裴不沉担当得起吗?” “他现在还在西殿喝酒吧,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当面对质?” 裴苍琩咬紧后槽牙,朝上首叩拜:“裴某连夜赶来,一来是为此事请罪,二来便是请赫连家主协力处理此事。” 说着,他大着胆子抬头朝上方看去,一看却吓了一跳:赫连亭川面色枯槁,双目浑浊,蜷缩在厚实的锦衣之中。 昆仑丘地处西南,即使是元月也不甚寒冷,主殿内又燃着熊熊火炉,在场昆仑丘长老甚至有只穿薄纱单衣的,可饶是处在四季如春的室内,赫连亭川却还是冻得不住打冷战。 裴苍琩心中诧异:赫连亭川如今这幅模样,哪里还看得出来昔日那个说一不二的雌虎模样? 一道音色清越,却无端令人生寒的少年嗓音和缓响起:“裴长老想要我们如何携力处理此事,但说无妨。” 裴苍琩这才注意到站在赫连亭川身边的昳丽少年。 他正端着一碗汤药,服侍赫连亭川喝下,动作不甚仔细,药汁沿着老人的下巴流淌下来,洇湿了一片领口,肮脏难看,他也不管不顾,只叫一旁的侍女拿来香巾,擦干净自己的手指。 裴苍琩看得直皱眉。 他在白玉京修仙百年,见识过世家各种腌臜丑事,眼光毒辣,以他看来,如今的赫连亭川恐怕已经成了个傀儡,真正掌事的,估计就是她身边这个少年。 他立刻换了一副态度,恭敬一拜:“为公子。” “除恶务尽,却因为家门内狙、人心不齐,以至令那妖物再三逃脱。裴某今日来此,便是想请为公子以及在场诸位一道设计擒杀那妖物。” 裴苍琩是裴氏远亲,世代除妖,幼时家中双亲和最小的一个弟弟都被妖物所杀,只剩下他与同胞弟弟相依为命,可连那仅剩的亲人都被与妖勾结的林鹤凝所杀。 自 从踏入仙门的第一天,他便以除尽妖物为己任,发誓要杀尽全天下与妖感染的邪物或人。 “听闻昆仑丘内瀛洲秘境将开,裴某以为,正好八方修士云集,可以庆贺赫连少主与南宫小姐新婚为名,召开摘星大会,令那妖物与众弟子一同潜入秘境,届时寻机刺杀之。” “一来,妖祸再起的危险可消。二来,对外可称那妖物是意外身亡,我们少掌门即使再被妖物迷心,也不至于为此大动干戈、分裂宗门。” 赫连为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自己的手指,随意将那方锦帕丢在地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虽是妖物,但毕竟未曾害人,师出无名便要见血,未免不太好听吧?” 裴苍琩脸色难看:“妖就是妖,即使它今日不害人,明日也会害。我们要杀妖就杀了,还要什么理由?!” 他一贯看不上这些自诩斯文的小毛孩,赫连为也是,裴不沉也是,当初他跟随裴清野一道在战场前线砍头饮血的时候,这帮毛头小孩尿布都没换呢,现在却凭借裙带关系爬到他头上,还对他颐指气使起来了。 “裴长老不必发怒,我们也没说不合作。”赫连为突然又换了一副嬉笑的表情,语气也柔和下来,“妖自然是要捉的,但捉到之后能否将尸体交给我们处理?” 昆仑丘一贯有用妖物身体上的血肉甲发炼药的传闻,裴苍琩身为剑修虽然不齿这些,却也没有拒绝,想要扳倒裴不沉,他必须要联合赫连家的势力。 “那便一言为定,明日摘星大会,便是她的死期。” * 裴苍琩刚出西殿门,就有白玉京随从战战兢兢地小声汇报:“少掌门知道我们私下来见赫连家的人了。” 裴苍琩暗骂一声,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掉头往西厢房去。 若不是那裴不沉占了个好出生,凭资历、凭战功,这白玉京掌门的位置本该由他来坐,怎么也轮不到这个黄毛小子。 偏偏他如今还要屈居人下,处处受制。 裴苍琩憋了一肚子气来到西厢房,里头已经站满了人。 裴不沉居于正座,神色微凝。 沉静的柳叶眼下浓重的青黑遮住了哭过的红肿,此刻他面色沉稳,任凭谁也看不出昨晚他曾一夜痛哭流涕。 裴不沉盯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惩戒堂长老裴苍琩,语气里染上几分威严:“我记得我临走之前,是让苍琩叔您和从周一起留守白玉京,负责新内门弟子筛选之事。” 裴苍琩刚刚从西侧殿回来,背着裴不沉与赫连家达成了协议,然而此时面对自家少掌门,也丝毫不心虚。 他厉声道:“从周是年轻人,本就该让他多历练。” 裴不沉眼里泛起一抹淡淡的嘲讽之意,声音却还是温和:“所以,您就未经我的允许,擅离职守?” “还有你们,”他又抬眸扫了一遍站在裴苍琩身后数个白玉京的长老,“也和他一样?” 他的视线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如镰刀割麦一般低下脑袋,却也有几个耿直地不肯服软,大声道:“我们都是为少掌门你着想啊!瀛洲秘境开放在即,重建白玉京需要的灵宝都在瀛洲里,我们不派人来,难不成就坐视其他宗门的人把好东西抢光?” 裴不沉还是凉凉微笑:“真是我的好伯伯们……如果不是赫连家传讯与我,我都不知道摘星大会之事白玉京也有参与主办,你们可真是会替我‘分担’啊。” 裴苍琩将腰背挺直,冷哼一声:“你整日追在那个妖女屁股后面跑,恐怕都没空管宗门里的事情了吧。如今宗门内缺衣短食,底下的弟子们都叫苦不迭,你可有过问过一句?!再这么下去,你真的忍心看你爹奋斗一辈子的基业就这么毁了?” 裴不沉不语。 裴苍琩知道他素来爱戴裴清野,爹就是他的软肋,于是趁热打铁:“我已与赫连亭川说定,此次摘星大会每家仙门可以派遣十名弟子参加。夺得名次倒在其次,只要能入瀛洲,届时秘境之内的灵宝资源自可任我们取用。” 裴不沉似有些厌倦地揉了揉额角:“你们打算让哪十个去?” 裴苍琩报了一连串名字。 裴不沉听出都是些常年在惩戒堂做事的忠心弟子,便淡淡应了声好。 “但你们未经允许擅离职守仍是有过,待回了白玉京,就各自去领罚吧。” 裴苍琩眼角一抽,似乎想要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下了,转身就走。 总有一日,他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跪在地上舔他的鞋。 * 送走裴不沉后,宁汐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次日晨光微亮,她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就起来了。 门外正在喧哗。 “不是说好只是来参加婚宴,怎么又要举行这劳什子宗门联合试炼啊?!这种事情我事先可从来没听说过!” “就是!你们三大宗门是不是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我们是正儿八经的修士,不是供人玩赏取乐的小丑!” “赫连为呢?让他出来!他自己的婚宴,怎么不自己去表演节目啊,驱使我们算什么本事?!” 宁汐揉着眼睛推开门,喧嚣人声顿时扑面而来。 客房前的空地上,围了一圈修士,各个气得满脸通红,被围在正中央的茱萸正急得团团转。 “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公子也是好意,因为昨夜夜观天象,荧惑乱空并非成亲的黄道吉日,不得已将婚期改在半月后,未免这半月诸位无聊,这才举办摘星大会,请诸位参加消遣,绝无戏弄之意!” “我呸!三日之后又三日,现在居然又要等到半个月以后了,老子说你们这亲不想结就别结了,省得耽误大家伙的时间!” “没错!要我说本来赫连为就跟我们小姐门不当户不对,如今还一再拖延婚期,谁知道是不是有意悔婚怠慢!” 宁汐听了个囫囵,大致明白过来,赫连为这混账又开始搞幺蛾子了,原本定于后日的婚期突然推迟到了下月,期间还要前来参加婚宴的其他修士参加什么摘星大会。 修士们自然不干,已经有好几个急性子的散修嚷嚷着要收拾包袱回高老庄了。 这次昆仑丘与空桑缔结好事,五湖四海但凡稍有名姓的修士都来参加了,毕竟是三大仙门中的其二,昆仑丘出手也十分阔绰,每个来参加的修士都能免费领到五百灵石的红包。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大宗门一样财大气粗,不少人就为了这些灵石而踌躇不前。 被别人的争执分了神,反而让她从昨晚那种郁郁寡欢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 面前的茱萸急得都快哭了,宁汐再也看不下去,干脆站出来,挡在她面前:“改婚期办摘星会又不是茱萸姑娘决定的,冤有头债有主,有能耐去找赫连家家主算账啊,在这里欺软怕硬算什么本事!” 她声音清脆如黄鹂,人生得又美,几个男修一见她面,气势就矮了几分,怒火下头了,冷静下来,再仔细琢磨她说的话,还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最终,为首的络腮胡男修悻悻地抱拳行礼,朝着茱萸深深一弯腰,权当是赔礼了。 还有想不通的修士也自去寻赫连家的家主或长老争辩,人群散去,茱萸抬袖擦掉额汗,真心实意地朝身前的姑娘露出笑容:“宁姑娘,这次多谢你。” 宁汐一摆手:“没事,外门就是要帮助外门嘛!” 茱萸笑道:“宁姑娘会留下来参加摘星大会吗?这次只要是练气期的弟子都可以自由组队参加,我听说前三名可以拿到很好的灵丹奖励呢。”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8节 仙门上三家中,白玉京善剑,南宫家修阵,昆仑丘主攻炼丹,甚至号称能活死人肉白骨。 宁汐心念一动:“我有个朋友,他最近总是流鼻血,性子也阴晴不定的,这种病能治吗?” “应该能吧?” “那我还有一个朋友,她老是脸红心跳,胸口闷闷的、酸酸的,这也能治吗?” “宁姑娘你身边的朋友还挺多灾多难的啊。”茱萸想了想,最终自信道,“不管别的医修怎么说,天底下就没有我们昆仑丘丹药治不好的病!” 宁汐眼睛一亮。 第86章 摘星“你不觉得裴公子有点吓人吗?”…… 跟着茱萸的指引,宁汐到了昆仑丘的宗门广场上。 广场中央放置着一樽巨大的青铜鼎,里面燃烧着青白色的火焰,身着各色门派制服的弟子排成纵列依次上前,将写有自己姓名八字的信纸投进火焰中。 茱萸小声解释:“此次要去的瀛洲据传 是上古大妖陨落之地,危机重重,是以不够资质不能自保的弟子不许入内,须得经由辨能鼎筛选后才能获得名额。” 宁汐想起自己刚过练气的修为,心里开始嘀咕:该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连秘境大门都进不去吧。 不过总归要试了才知道,所以她还是循规蹈矩地上了前,按照茱萸的指点,将自己的姓名八字投入辨能鼎。 “喂,你们看见了吗,刚刚那个姑娘手上信纸里写她叫宁汐啊!” “名字好耳熟,是不是之前在白玉京论坛里被骚扰的那个?” “对但这个不是重点啦!我是说她就是那个被抓出来的妖族奸细啊!不是说白玉京派了裴不沉亲自看管她吗,为什么她会一个人在这里?” “妖?!”有人惊恐地尖叫。 宁汐转过身,背后的窃窃私语小了下去,她迈出一步,众人便如分海一般散开。 她在那些如避蛇蝎的惊惧目光中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滋味。 好像小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注视…… 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群衣衫褴褛、面瘦肌黄的凡人,高举着火把,长长的木棍上插着谁的脑袋…… “你们什么意思?”茱萸突然挡在了宁汐身前。 小小的少女憋红了脸,细声细气但满是不平,“宁姑娘是我们昆仑丘的客人,你们这是对待客人该有的态度吗?” 一名昆仑丘弟子不服地咕哝:“可她是妖啊,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暴起伤人!” 宁汐默默看了那人一眼。 分明她没什么表情,那人却仿佛被某种洪水猛兽咬了一口一样,吓得脸都白了。 原来做一只妖是会被排挤的,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之前她为什么没想到? 啊,好像她从前都是和大师兄待在一起的,他表现得毫无芥蒂,以至于让她都快忘了自己其实是个异类。 想到大师兄,她就有种踩空了台阶一样的感觉,想掏出玉简给他传讯问他在哪里,可是又想起来昨日阳光下他那副苦笑的神情…… 算了,大师兄估计不会想见自己的。 宁汐想着,默默从人群让开的缝隙里走出去。 茱萸跟在她身后,都气红了眼:“这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宁汐很感激这个为自己仗义执言的姑娘,便朝她笑了笑。 茱萸一怔,随即眼睛微微发亮:“宁、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是吗?”宁汐摸了摸自己的脸,第一次和同龄女孩交到朋友,她十分高兴,“而且我右脸比较好看!。” 茱萸很给面子地凑近观察,大呼小叫:“真的耶!能不能让我拍一张留影?” 宁汐乖乖地站住不动,让茱萸左三圈右三圈地拍了好几张,两人还一起合影。 茱萸翻看着留影珠里的画面,又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你的眼睛都快有我两个这么大了,长成这样一定什么烦恼都没有吧?” 宁汐摇头:“不知道。” 茱萸双手合十,诚挚祈祷:“信女愿用十斤肥肉换下辈子就长成宁姑娘你这样。” 有了茱萸的插科打诨,宁汐的惆怅心情一扫而空,等正式开始宣布参加摘星会名单时,她已经可以与茱萸有说有笑了。 “对了,宁姑娘你这次是和你们少掌门一起来的吗?” 宁汐点头:“你见过我大师兄?” “之前他来找过我们大公子,我那时正好服侍含山公子,见过他一次。” 宁汐讶异:“他还认识赫连含山吗?” 茱萸也想起先前沸沸扬扬的裴不沉杀人传闻,有些奇怪:“是啊,当时我家大公子听说裴公子来找他,还挺惊喜的,说什么他想要娶的人这下有机会了。” 宁汐听得一头雾水,茱萸却撇嘴嘀咕道:“不过好在大公子死了,不然又有一个好姑娘要被他祸害。”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被分给赫连含山当侍女吗?我原本是在医药堂的煮药杂役,赫连含山让我去就是专门给他煮那种药的。” 她朝宁汐挤了挤眼睛。 宁汐没看懂:“啊?” 茱萸一怔,只好飞快道:“就是那个,壮阳药啦。” 宁汐这才恍然大悟:“哦!” 茱萸苦笑:“宁姑娘你可真是,都不会害臊啊。” 反而这个时候她才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摸了摸鼻子。 打开了话匣子,接下来说话就顺畅许多。 接着宁汐就听茱萸絮絮叨叨吐槽了好多有关这位赫连含山的好色传闻。 什么下山捉妖时看上了死者的遗孀、头七还没过就在灵堂前大搞特搞啦,和门下徒弟的道侣偷情倒挂葡萄架,让小宗门的闺秀怀孕又流产一尸两命、气得年过半百的家属提着根拐杖打上昆仑丘来要他偿命…… “虽然这话大逆不道,但我还是要说,我们大公子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茱萸心有余悸道,“若是昆仑丘真的交到他手上,我们这些人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哪像如今二公子继任少门主,昆仑丘也能扬眉吐气。” 宁汐不以为然,心想赫连含山不是好人,但赫连为也半斤八两。 不过客随主便,她也不想同茱萸争执,她还挺喜欢这个实心眼的姑娘的。 茱萸说了一会八卦,突然话锋一转:“可惜我们少门主已经和南宫姑娘定亲了,不然宁姑娘你这么好,我想介绍你和我们少门主认识呢!” 宁汐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啊、这、算了吧。” 茱萸很不理解天底下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们家长得好看、能力越强、权势又高的二公子,纳闷道:“你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吗?哦对了,你和你家大师兄形影不离的。” 宁汐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她又纳罕道:“不过,你不觉得裴公子有点吓人吗?” 这种说法宁汐简直闻所未闻,下意识为之辩解:“不会啊,大师兄脾气可好了,从来不会发脾气。” “可就是这一点才吓人啊。”茱萸绞尽脑汁地形容,“你看着这个人,就好像看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可是你不知道海面地下有多少暗流涌动、嗜血海兽,如果某天一个山一样的浪头打来,海上的船只水手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又伸出两根指头:“人又不是木偶,怎么会一点负面情绪都没有,如果一个人他总是在你面前笑,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他是个整天只知道傻乐的呆瓜。” “要么,他那些纯良温和全是装的。” 前几日的桩桩件件突然闪现脑海,宁汐微微一怔。 茱萸见她神色呆愣,以为她是不高兴了,有些后悔:“对不住,我乱说的。” 宁汐回过神,摇头,慢吞吞道:“别人怎么样我不能保证,但是我知道大师兄,他真的是个好人。” 茱萸连忙赔笑:“是是是,你别把我那些话放在心上。” 宁汐心大,自然不会介意。 两人又开始讨论昆仑丘过上元节的特别风俗,正聊得不亦乐乎,远处赫连亭川拄着拐杖,慢慢走上高台,自辨能鼎中取出一份长长的绢纸,声如洪钟,慢慢念起了名字。 让宁汐颇有些意外的是,南宫音居然也在其中。 她不是新娘子吗,怎么不好好准备待嫁闺中,居然也要参与摘星大会。 她想得出神,险些错过了赫连亭川念白玉京的弟子名单。 “……白玉京第十人,外门宁汐。” “中了,中了!”茱萸比她还兴奋,抱着宁汐的胳膊蹦蹦跳跳,“太好了宁姑娘!” 她们这边高兴,远处却也有些扫兴的在小声嘀咕:“她不是外门的吗,怎么也能被选进摘星大会?” “听说她和裴不沉关系好,这次白玉京作代表的裁判就是裴不沉,谁知道里头有没有暗箱操作。” 宁汐揉了揉耳朵,有些无言,有时候她真讨厌自己为什么耳力这么好。 不过她更在意的是,大师兄当裁判的话,就意味着他不能和自己一起组队了,那她要找谁? 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啊! 果不其然,就在她纠结犯难的几息之间,被选中的弟子们已经三三两两抱成团,隐隐有了泾渭分明之势,大多是和自己宗门内的在一起。 宁汐也想去找那堆月白袍子的人,没想到三三成对,正好十个里就剩下她一个! 宁汐:…… 她扭头问茱萸:“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茱萸也傻了眼:“这,这,要不宁姑娘我们去看看别的宗门里有没有没组队的人吧。” 一道温和如春雨的女声自背后传来:“宁姑娘留步。” 宁汐 转过头,南宫音便朝她微笑颔首:“恭喜宁姑娘入选此次摘星大会。不知你是否已经找到队友?如果没有的话,能不能与我一道前去瀛洲?” 诶? 宁汐吃惊地睁大眼睛:她居然被南宫音邀请了! “我还没有队友。”宁汐顿了顿,挠头道,“南宫小姐为什么会想找我一起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89节 以南宫音的身份和好人缘,应该不缺队友才对,她和南宫音又不熟,南宫音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怎么想都很奇怪。 南宫音解释道:“难得各个宗门修士齐聚一堂,我也想感受一下别门的道法修习,所以特意避开了和空桑弟子一组。” 生怕她不信,南宫音指着自己身后一个高马尾的少年道:“这位是昆仑丘的魏旭,魏道友也是只身一人,正好与我们一队。” 魏旭抱着剑,懒洋洋地朝宁汐点头,又转头催促南宫音:“秘境马上就要开了,你说你会凑齐三人小队,人到底找到没有。” 南宫音不语,只是露出几分恳求的神色望着宁汐。 微风拂过,青裙少女发丝微扬,眼尾薄红,我见犹怜。 宁汐:…… 谁能忍心拒绝这样的大美人啊! “好、好的。”她硬着头皮道。 南宫音笑起来:“多谢宁姑娘。” 高台上,负责组织的昆仑丘弟子向天施法,大大小小的金色传送阵一一亮起:“瀛洲秘境——开——” 第87章 红豆“你真的要逼疯我吗?” 在正式进入瀛洲水镜之前,允许每个弟子有半个时辰的准备时间。 宁汐也没什么东西要带的,简单收拾了一下符箓,给奔月剑磨利了剑刃,就无所事事了。 看到奔月剑的时候,难免又想起了送自己剑的人。 她纠结了一会,还是去敲了东厢房的门。 “大师兄,我、我看山脚下有一处凡人城镇十分热闹,我新认识了朋友,打算和她一块下山去逛逛。最近你老是一个人待着,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她对着紧闭的门扉忧心忡忡,也不知道他的咳血之疾好了没有。 她不打算和大师兄说自己报名了摘星大会的事情,万一输了让人失望,反而赢了还有惊喜。 大师兄温和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师妹不用挂念我,倒是你自己,是和谁一块出去?男的女的?” “是女孩子,叫茱萸,就是上次给我们引路的那个侍女。” 说完,宁汐又耐心等了一会,却没有再等到他更多的叮咛了。 她有些不习惯。 按照以往大师兄唠唠叨叨的风格,她以为对方这次怎么样也会说上老半天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让她记得多穿衣服注意保暖,在山下过马路的时候要注意看路别被马车撞了之类的,可没想到他这次交代的这么简洁。 那个下山捉拿林鹤凝都不放心把她留在宗门、非要带着她的大师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宁汐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木然一会,才道了声“你多保重”,临走,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那个,这几天我都忙,三天后是上元节,我可能也没办法和你一起过了。” “无妨。我从不过上元节。” 宁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说了声“再见”。 转身走了几步,看见茱萸手里捏着一封信,远远地朝自己跑来。 “宁姑娘,有你的信!”茱萸把厚厚的信封交到她手心里,“是个叫裴尚的公子寄给你的!” 她朝着宁汐挤眉弄眼:“写了这么厚一叠,你们关系很好啊?” 宁汐点头:“他是我一个朋友。” 这一回握在手里的信件触感凹凸不平,里面似乎夹了什么东西。 宁汐正要拆开,身后门扉轻响。 是之前不肯开门的大师兄。 他鬓发眉间挂着雾气水雾,更衬得整个人犹如洗过的洁净爽丽。 怀里还抱着一件被雾气打湿的外袍,一看便知方才是正在沐浴。 原来是真的不方便给她开门,不是和她闹脾气,宁汐微微放下心来,朝他一笑:“大师兄怎么出来了?” 裴不沉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手里的淡粉信封,只看了一眼便飞快移开,弯眼微笑:“有人给你写信?”: “是裴尚师兄。”宁汐当着他的面就把信拆开了。 两颗鲜红如血的红豆掉在她的掌心。 在场三人皆是愣住。 红豆骨碌碌滚了一圈,最后从她的手指缝隙间掉下来,一路滚到了裴不沉脚边。 他垂眸,过了一会,神色不变,依旧平静,弯腰,又细又长的手指夹住那颗圆润袖珍如骰的红豆。 水雾氤氲之中,他眼波流转,点点滴滴凝结成珠,挂在眼睫眉梢晶莹剔透,好似仙人落凡尘。 “红豆生南国……”半晌,裴不沉轻轻开口,语气似笑非笑,“他这是在向师妹倾诉相思之意呢。” 宁汐也懵了:她完全没看出裴尚对自己有那方面的心思啊。 一旁的茱萸兴奋的两眼发亮:好耶有瓜吃?! 裴不沉朝茱萸礼貌一颔首,径直走向宁汐,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将她往屋子里拽,语气轻柔却不容抗拒:“师妹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宁汐没来得及反应,就身不由己地跨过了门槛,门在身后被砰地关上。 裴不沉一手绕到她背后,落了门闩,将她牵到桌边,让她站好。 “为什么背着我和他通信?” 他劈头盖脸就是这句质问,宁汐反而蒙圈了,好半晌都没能成功组织语言,裴不沉这一回倒是极有耐心,面色平静地等待她回话。 “我也不知道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宁汐顿了一下,又有些委屈和不甘,“而且你不是不理我了吗,干脆这一次、以后也都别管了。” “你在和我闹别扭?” 宁汐刚刚鼓起来的气又像被针扎了的皮囊一样瞬间瘪了下去,干脆不吭声了。 裴不沉看了她一会,忽然道:“我这段时间要去主持摘星大会,没有我盯着你,你很自在吧?” 宁汐心知纸包不住火,她参加摘星大会的事情大师兄早晚会知道,压根不敢接他的话茬,免得事后他回想起来火上浇油,只好敷衍地胡乱应声:“这个,这个嘛,也还好。” 谁知裴不沉听完她的已读乱回,重重地冷笑一声。 糟糕。 她好像又把大师兄惹毛了? 但是为什么? 宁汐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已经迈开了腿。 他的指尖还捏着那一粒红豆,墙边铜盆里盛满清水,裴不沉将红豆仔细地洗干净,才直起身,朝她走过来。 经过桌边的时候,他顺手将易碎的墨台收进匣子里。 他在她面前站定,用一种陌生的表情,端详了一会她的脸:“把嘴张开。” 宁汐刚发出疑惑的声音,他就 立刻捂着她的嘴,圆圆硬硬的红豆被塞进来,他手托着她的下颌,迫使她发力咀嚼。 他犹自微笑:“味道如何?” 她含糊不清:“甜的……”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是吗?那我也尝尝。” 然后就掐着她的下颌,重重吻了上来。 突然同有些生疏距离的人极尽亲密,宁汐的头皮瞬间炸开,明明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做了,可这一次她的心脏却跳得比从前每一次都还要急、还要重。 绞尽脑汁地搜刮红豆残存的香甜滋味,他毫无章法,呼吸又重又急,满是贪婪急切,恨不得将豆渣如数吞进腹内。 愈发浓郁的白樱香味熏得宁汐头晕脑胀。 她的后背被桌案抵住,硬邦邦地硌得生疼,忍不住发出落入绝境的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裴不沉重重地舔了一口她的唇角,眼底暗沉沉的:“这就站不住了?” 这么不禁折腾,还非要惹他不高兴,真是自找罪受。 见她两腿打滑,不住地往下掉,裴不沉只好用自己的腿挤进中间,膝盖顶着桌面边缘,一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人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一手垫扶在她的腰后。 只是做完了这一切,他的人依旧沉重地朝她挤压过来。 宁汐整个人被迫向后仰,呼吸不顺畅,又被迫吞咽着外来给予的水液,很快脸就涨得通红,甚至呛得咳嗽起来。 笃笃笃—— 有人敲门。 “宁姑娘,裴公子,时辰不早了,正式入瀛洲水镜之前众修士需要在大殿前提前半个时辰集合。”是茱萸小心翼翼的声音。 外面有人,宁汐从混沌中惊回过神,眨了眨眼,上手去推他。 裴不沉八方不动、纹丝不乱,舌头退了出来,声线依旧平稳:“再过半个时辰吧。” 茱萸有些怕这个仿佛没有脾气的裴公子,她在昆仑丘服侍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世家公子小姐,深知表面笑嘻嘻的人一旦翻起脸来才最可怕。 于是她不敢多催,恭敬地应了是,就垂手立在门外等候。 日光透过纱窗,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落在宁汐睁大的瞳孔里。 裴不沉用虎口夹住她的下颌,逼着她转过脸,视线重新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在少女迷蒙潋滟的琥珀瞳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欲态横生的倒影。 他辛凉而短促地低笑一声,将所有理智和悔意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再次顺着她已经又红又肿的唇角,一路往旁边滑,含住了早就垂涎欲滴、圆润可爱的耳垂,舌尖拨弄,在上面留下浅浅的牙印之后,还想往耳道里探。 窗外风声鸟叫,人语切切,宁汐全都听不见了,满耳都是响得剧烈的啧啧水声,整只耳朵又热又湿,眼角也渐渐沁出泪花。 身后已经退无可退,他却仍然发了狠力地往她身上挤,垫在少女纤细腰身与木桌边缘的手已经发白,小臂上青筋暴起。 他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恨恨道:“相思,相思……我是不是打扰你们鸿雁传情了?!” 那声音又哑又低,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传来的地狱低语,宁汐晕头晕脑,手指撑在桌边,根本无暇分心答话。 “哼……好不容易熬走了一个未婚夫,又来一个裴尚。师妹,为什么你周围总是有这么多男人?” “……你真的要逼疯我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0节 …… 摘星大会已经开始了,茱萸等的心焦急,正急得转圈圈,马上就要撞门而入的时候终于听见门闩被剥开。 出来的却不是宁汐,是那位白玉京的八重樱公子。 他脸色不虞,唇色艳丽,一边走一遍低头揉着手背。 茱萸一见他手背上又青又紫好大一片淤青,顿时吓了一跳:“裴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没解释,只是让茱萸进屋把腿还软着、坐在桌子上下不来的宁汐带走。 第88章 谎言长进了啊师妹 “瀛洲水镜是上古魔龙栖居之所,后来魔龙一族灭绝,此地便被封禁,最近才被昆仑丘打开改造,施法后作为炼气期弟子的试炼场所。” “此次我们参加摘星大会的目的,便是在取得放置在水镜迷宫中的慕星草,三日内能保持队伍完整的同时,根据取得慕星草的数量和先后认定排名。” 古木葱郁,高耸入云,举目所及皆是清新洗眼的绿色,浓淡不一。 瀛洲秘境是一片浅水洼地,地面松软濡湿,积蓄着大大小小的水洼,虽然水雾潮湿沁人心脾,但宁汐一行三人没走一会就湿了鞋袜,好在此地地处南疆,虽然是正月但也不冷。 宁汐走在南宫音身边,一边听她声线柔婉却不失条理地介绍此次摘星大会的流程和目的,一边有些心不在焉。 她被茱萸解救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进入瀛洲水镜,因为错过了事前集合,她没有听到昆仑丘长老对摘星大会相关事宜的具体介绍,幸好她的队友南宫音心善,见她一头雾水,便主动为她介绍。 “这是传音宫铃。”南宫音将两枚造型古朴的青铜色铃铛分别发给宁汐与魏旭,“为免弟子受伤,规定遇到危险时可捏碎铃铛求救,只是铃铛一碎、传送阵开,便会立即将人送出会场,自动取消参赛资格。” 宁汐接过传音宫铃,道了声谢。 唇角被大师兄咬破的地方还在轻微刺痛,出发时匆忙,她没来得及照镜子,但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奇怪,不然魏旭和南宫音怎么会一见到她就面露怪异之色,尤其是魏旭,整个人就跟河豚一样肉眼可见得快爆炸了。 宁汐心疼地摸了摸红肿的嘴角,心里很怅然。 大师兄最近真的越来越奇怪了,阴晴不定,忽冷忽热,而且好像朝她不高兴的次数也变多了。 对方忽冷忽热的情绪转变太快,徒留她在他身后费力地追逐做无用功。 就像她弄不懂之前对方为什么会突然朝她生气,她也弄不懂为什么这一次他又为什么要亲她呢? 难道她嚼过的红豆真的会比较好吃吗? 宁汐想得脑子都快冒烟了,被一旁的南宫音注意到异常,贴心询问道:“宁姑娘,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魏旭远远地冷笑:“是思春期吧!” 宁汐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南宫姑娘,我想问你个问题。我有个朋友,她有个关系很好的师兄,对方总是吃她的嘴巴,我朋友她也……也不怎么抗拒吧,这是因为什么?” 南宫音:…… 她看了一眼因为生气早就离他们远远的魏旭,确认后者应该没听见这些姑娘间的私房话,便温婉一笑,小声道:“宁姑娘所说的这二人,可是已经结成道侣?” 宁汐摇头。 南宫音看她的眼神又深邃了几分。她有系统剧透,自然能猜到宁汐所说的这两人大概就是她自己和裴不沉。 赫连为的白月光和男配好上了,就没人来阻碍她的攻略大计,南宫音自然乐见其成。 “即使没有结为道侣,你那个朋友,应该也对那男子有好感、不,是喜欢吧?” 宁汐微微一怔,半晌,才讷讷道:“喜欢……是什么?” 南宫音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附合她现在大家闺秀人设的回答:“喜欢就是想要与他成婚,过一辈子相夫教子的日子。” 宁汐似懂非懂:“就像南宫姑娘你对赫连为那样?” 南宫音一僵,心里直呼晦气,面上却露出一副被人调侃情郎时不好意思的微笑来:“你就莫要拿我打趣啦。” 宁汐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抱歉……只是,南宫姑娘方才说的那些我都没有过。” “啊?见到他就什么特殊的想法都没有吗?” 宁汐认真想了一会:“只是觉得放心不下,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在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把自己折磨死掉的。” 南宫音:“……这不就是喜欢吗?” 宁汐茫然了:“是、是这样吗?” 南宫音笃定:“没错,你那个朋友一定喜欢她师兄。” 宁汐低头不语,神色若有所思。 落在南宫音眼里,后者心里突然对裴不沉生出了一丝怜悯。 可南宫音还要继续装作单纯无知的白莲花,只能柔声安慰:“没关系,等摘星大会结束,你朋友可以找她师兄谈一谈,话说开了就好了嘛。” 宁汐用力点头。 她感激南宫音为自己解惑,便有意攀谈起来:“说起来,南宫姑娘为何要参加此次摘星大会?” 她来摘星大会是为了替大师兄取药,可南宫音这样锦衣玉食的千金小 姐何必要来自找苦吃。 南宫音面露惭愧之色:“我身体不好,修炼上一直无所进展,听说昆仑丘有仙药能洗髓换骨,有助修行,我便想试一试。” 宁汐心直口快:“可你都要和赫连公子成亲了,直接向他要不行吗?” 南宫音摇头,语气坚决:“我爹娘常教导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便是自立自强,为哥哥心疼我,也提出要赠我药材,只是我自己的事,还是想靠自己的手做到。” 宁汐听了肃然起敬,对南宫音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反倒是一旁正好探路回来的魏旭斜斜地扫了她们二人一眼,露出讥讽笑容。 南宫音表情轻松,看起来毫不介意,脑海里适时响起系统的机械音:【检测到角色宁汐对您的好感度变化为#¥%#%……】 嘈杂刺耳的噪音划破耳膜,她忍不住抬手捂住额头,一旁的宁汐见状连忙停下来,关切道:“没事吧?” 南宫音强撑不适,朝她莞尔:“无妨,头疼是老毛病了,一会就会自己好的。” 见她脸色实在苍白,宁汐担心道:“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南宫音还没回话,反倒是魏旭冷笑插嘴:“还休息?慕星草可不等人。身娇体弱的大小姐要不干脆捏碎传音铃回去歇着吧,这里不是空桑,没有前呼后拥的仆人照顾你。” “你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宁汐忍不住了,从一进瀛洲起这人便阴阳怪气、夹枪带棒,鄙夷她也就算了,连南宫音这么好的姑娘也要被他刺上两句,宁汐实在看不惯! 魏旭扬眉,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怎么,你想让我好好说话,求我啊。” 宁汐:哪来的神经! “你们别、别吵咳咳咳咳……”南宫音想要劝架却有心无力,脑子里的系统最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时常掉线不说,还连累她一阵阵犯恶心。 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她一穿书便隐隐感觉到了天道对自己的排斥,她的灵魂能占据南宫音的身体这么久不被排斥诛灭,全靠系统用积分兑换生存时长,要是系统真的挂了,可是一尸两命。 【系统!系统你给我滚出来!】她在脑子里呼喊,染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火气:这破烂玩意,害她穿到这本破书整天捧赫连为的臭脚,现在还装起死了! 【宿、宿主,灵力紊乱,天、天道干扰,系统暂时下线……】 说完就没声了。 南宫音快要气疯,在脑内无声呐喊都没有得到回应,耳边两人还跟一只苍蝇似的嗡嗡乱叫。 “你就不能学学南宫小姐吗,人家多大气端庄,你看看你自己,跟只跳脚的斗鸡一样,到底哪家公子会看得上你?” “你谁啊你,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而且我警告你少对南宫姑娘起坏心思,她可是有婚约的人!” 魏旭气笑了:“你觉得我喜欢南宫音?” “要不你怎么老是色眯眯地往她身上看、还三句话不离人家!” “你放屁!我看的又不是她!她有什么好看的!” 本就头痛欲裂还莫名其妙被踩了一脚的南宫音:…… 她微笑着,额上暴起青筋:“那个,别吵了,就算要吵,也请麻烦不要牵扯到我好吗?” 无人回应。 “……能不能安静一点?” “那个,我说……” “……” 南宫音怒吼:“够了!有完没完!统统给我闭嘴!” 宁汐和魏旭齐刷刷朝她看来。 魏旭见了鬼似的:“不是刚刚你谁啊?!” * 闹腾的三人背后,密林深处,几道月白身影无声靠近。 刀剑在日光下泛出森冷的寒光,其中一人远远冲着卷发黄裙的少女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剩下的人齐齐点头。 * 轰隆—— 逐日剑气横扫而过,桌板座椅全被掀翻,火浪冲天,木头燃烧发出噼啪声响。 被火焰吞噬的是瀛洲秘境外为摘星大会专门布置的观赛席。 摘星大会刚刚开始,谁料主持者就自己惹出了祸,在场昆仑丘修士一见不妙,连忙将人群疏散,只剩下裴不沉与面色铁青的高阶修士们。 始作俑者裴不沉将参赛名单扔进了火焰中,抬眸望向身前面色铁青的裴苍琩:“我师妹为什么会在里面?” 他一到会场,便透过留影珠看见了宁汐的身影,几乎还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花眼了,直到随从递上参赛名单,他才真的确定。 这帮人,居然敢背着他耍这种手段…… 为首的裴苍琩冷哼:“那姓宁的腿长在她自己身上,我们还能时时刻刻拦着她报名不成?” 旁边的的修士生怕裴不沉再次发难,连忙补充:“我问过跟在宁姑娘身边那个侍女茱萸,她也说是宁姑娘想要得到赛事奖品,才自己报名的。” 裴不沉揉着眉心:“那现在就让她退赛。” 只不过一时没顾得上看着她而已,为什么她就跑到瀛洲秘境里去了? 啊啊……所以,那时候她来与他告别,其实就是打算瞒着他、偷进秘境吧。 呵,他将后槽牙咬得发酸,长进了啊师妹,都学会对他说谎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1节 她到底还有多少东西瞒着他?! 第89章 诛妖都要逼他 裴苍琩不悦道:“那怎么行?她走了我们白玉京的队伍可就平白少了一个人!” 裴不沉没有立刻答话,他盯着桌上的茶碗,似乎在神游天外。 好烦,这些人像嗡嗡乱叫的苍蝇一样,听了就心烦。 偏偏师妹还要来给他添堵。 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听话? 一直乖乖的待在屋子里等他回来不好吗? 眼底又开始发痒,琥珀色的茶汤中,倒映出少年眼底一条条蠕动的黑线。 最近鬼毒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裴不沉面色淡漠,垂下眼睫,借着揉眉心的动作,宽大袖口垂下,遮掩住异状,声线淡然如常:“只是想要搜集灵宝的话,人多一个少一个没有区别。” “那也不行!”裴苍琩咬牙,不沉是个毛头小子会被情爱所迷,可他还没忘了,那姓宁的可是个妖物!就算一时卖乖哄骗了众人,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为了白玉京,也要将此等祸患扼杀在襁褓之中! 为此他不惜违抗少掌门命令,私下前来昆仑丘与赫连为交涉,在辨能鼎里动了手脚,顺利将宁汐塞进摘星大会。 其实摘星就是个名头,诛妖大会才是真。 秘境试炼嘛,突然冒出个不受控的大妖、伤了人、死了弟子,也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白玉京派进瀛洲的十个弟子里,除了宁汐,都已经接到了裴苍琩的死令,定不会让那妖邪活着离开瀛洲。 “瀛洲秘境已关,外人无法进入,亦无法传讯,除非秘境中人自己捏碎传音宫铃,否则无法离开。” 这话半真半假,等到那时,传音宫铃也不见得管用了,那妖女是一定要死的。 裴不沉啊,别怪师叔狠心,裴苍琩冷冷心想,若你当真听话用十步镯将那女子牢牢拴在身边,她还能留的一命,可谁让你非要忤逆妄为呢。 裴不沉陡然抬眼看他:“我说了,让她回来!” 无形的灵力骤然爆出,一圈水波样地向外散开,裴苍琩猝不及防,一下被当胸扫中,重重跌坐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苍琩长老!” 观赛席上全都是各家仙门的长老大能,这里纷乱一出,立刻就有无数条视线汇聚而来。 一旁的白玉京长老们连忙上前扶起裴苍琩,有人看不过眼,转头冲着裴不沉怒目圆睁:“不沉你疯了不成?!要为了一个妖女同长辈动手?!” 其他席位上响起了窃窃私语的交谈。 “那是白玉京的裴不沉?怎么和传闻中谦谦君子的模样不一样啊?” “听说上次他当众保下一只妖物,整日贴身不离,跟养了个炉鼎似的。” “什么?!他是这样的人吗?太让 我失望了!” 白玉京的长老也气得不行:“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裴不沉嘴角抽搐,似乎想要笑,却失败了,表情沦为了极为扭曲古怪的模样:“我什么样子?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啊。” 人群之中,裴苍琩自己站了起来,呸地吐掉嘴里残血,胸口剧烈起伏:“裴不沉我告诉你,你今天就算打死我,那姓宁的也出不了瀛洲半步!呵,当初你爹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们这帮老骨头的时候,你跪下对着你爹发誓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啊?‘’——这句话你自己还记得吗!” 裴不沉古怪的笑意更甚,轻声道:“当然啊。” 他顿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细长的柳叶眼里泄出三分不解三分幽怨:“可这与我想让师妹回来,有什么冲突?” “她是妖!” “那不是更好吗?” “混账!你说的是什么话!” “苍琩长老!别激动、别激动啊!”眼见裴苍琩几乎快要厥过去,吓坏了的其他长老纷纷劝架,“不沉他就是一时冲动,说了气坏。您是和老掌门一块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就是实心眼,人品如何我们都了解的呀,他绝不会有坏心眼的。” 有人老泪纵横,拉着裴不沉的衣袖,喝道:“快,快给你苍琩师叔道歉啊!” 裴不沉冷眼旁观,心想他有哪里说得不对? 与其当一个手无寸铁人人可欺的凡人,还不如当妖来的自在痛快。 他宁愿师妹负天下人,也不要天下人负她。 “是我莽撞了。”裴不沉垂下眼眸,温声道,“来人,送苍琩长老回房歇息吧。” “我不走!我就要守在这里,如果那姓宁的敢出秘境半步,我就就地杀了她,告慰千千万万死在妖祸中的白玉京同袍!” 裴不沉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不说话,反而气氛更加凝重了。 其余长老尴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地试图打圆场。 裴不沉忽然笑了一下,无视了或惊或怒的目光,穿过一地狼藉人群。 他独自回了无人的东厢房。 “嘎嘎——” 一进门,屋子里到处都是无相鸦。 桌上、椅上、床头、地面,密密麻麻全是眼珠鲜红的漆黑乌鸦。 那么多的禽鸟,却全都鸦雀无声,无数只泣血一样的眸子牢牢盯着裴不沉。 血液轰隆隆地冲刷着他的耳膜,他的眼前万事万物都在缓缓旋转,几乎要撑着扶手,才没有一个猛子栽倒在地。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流淌下来,怒意犹如暴雨后滔天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漫过整个心头。 有一瞬间他都快分不清究竟是鬼气放大了他的阴暗面,还是他本性就是如此嗜杀。 ……算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抹掉滴在掌心的温热鼻血,冷冷地心想,兴许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么个不伦不类、冷心冷血的非人玩意。 其中一只无相鸦落在了他的肩上,裴不沉用满是血迹的手指轻轻梳理它的羽毛,毫不介意血污弄脏了绸缎一般黑亮的鸦羽。 当初豢养无相鸦,只是为了方便能随时随地看着师妹的动静,如今随着他的堕鬼程度加深,无相鸦的被开发的用处也越来越多了。 半晌,他突然幽幽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乌鸦说话:“师叔说要杀了我的师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 “去杀了他。” 无数只无相鸦无声振翅高飞。 裴不沉重新用手捂住脸。 他也没办法啊,他也不想的,那是他的师叔,看着他长大他刚学会走路时还被他抱过的长辈。 可他们为什么都要逼他? 就这么容不下他和师妹吗? 清风徐来,观赛席上忽然爆发出人群惊恐的尖叫和呼喊。 “有鬼物袭击!” “是无相鸦群!快来人,快来人啊!” “啊啊啊啊啊!” “该死的鬼物!不行,乌鸦太多了根本杀不过来!你们几个!快去护着裴苍琩长老!” “我的、我的眼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杀了你!” “裴长老!” 砰—— 东厢房的门被再一次踹开,裴苍琩浑身是血,怒发冲冠地站在门口,脸上原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血窟窿,摊开的手掌不住地哆嗦,掌心里托着刚刚自己刚刚被无相鸦啄出来的两颗眼珠,鲜血淋漓。 铮—— 长剑出鞘,剑气饱含杀意直直扫向裴不沉,后者眼睫微微一颤,一缕漆黑柔弱的长发轻飘飘坠落在地。 “是、是不是你!”裴苍琩眼部的血洞流出血泪,面上全是被无相鸦群啄啃出的血口,整张脸犹如绽放的血色肉莲,一说话便是渗出殷红的血丝。 裴不沉眼底无波:“师叔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就是你啊啊啊啊啊!”裴苍琩气血上涌,怒意驱使下再次胡乱挥出一剑,剑刃失了准头,裴不沉没躲,右上臂还是被削去一片血肉,血流如注。 方才裴苍琩怀着满腔怒气,打算直接启程回白玉京,不料人才刚刚走到观赛席门口,一群铺天盖地的无相鸦突然出现,不分青红皂白便开始攻击众人——光天化日之下,昆仑丘堂堂仙门内,如何会有成群鬼物出没,还无端伤人?! 肯定是这人在搞鬼!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段日子裴不沉行踪鬼祟、处事诡异,说不定是和那妖女朝夕相处早就被诱入了妖道! “我今日就杀了你,替裴家先祖列宗、替天下人除了日后的祸患!” 染血的长剑再一次挥下,钢铁剑刃直接撞上血肉包裹之下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少掌门!” “裴长老!” “快住手!” 追在后面其他修士姗姗来迟,一入目便是同门相残的血腥场景,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来不及多想就立即施法将二人扯开。 裴不沉半条胳膊垂在身侧,鲜红的血流打湿了月白的衣袍,沿着冷白手背汩汩流下,不一会,脚边便积蓄了一汪血泊。 他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眸色淡然,朝震惊的众人分出一个惨淡安抚的微笑:“师叔方才被鬼物袭击,一时迷了心窍,无妨的。” “我看鬼迷心窍的明明是你!那群无相鸦就是你放出来的!”裴苍琩被众人扯着往后拉,同时不甘心地怒吼,“是你,你要护着那妖女,想杀我们灭口!” 有其他修士终于看不过去,厉声喝止:“苍琩长老!你真被鬼上身了不成!那可是少掌门,不是什么邪魔外道!” 没人怀疑裴不沉会与伤人的无相鸦有关——白玉京的八重樱从来嫉恶如仇与妖鬼之物不共戴天,怎么可能勾结妖物残害同门。 一片混乱当中,无人注意到裴不沉眼底森然黑气涌动。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2节 第90章 暗杀这都是为了她啊。 何况,裴苍琩前脚刚刚同裴不沉大吵一架,后脚就被无相鸦袭击,未免也太巧了一点,如果真是裴不沉做的,怎么可能这样明显,岂不等同于自行引火烧身吗? 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昆仑丘的弟子听到争吵也赶来了,看见眼前一片狼藉,人群中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赫连清羽脸色煞白:“这这这,这到底是……” 裴不沉黑黝黝的眼珠转向他,歉然一下:“师门不幸, 让前辈见笑了。” 赫连清羽一见他手臂触目惊心的伤口,连忙让人扶他下去包扎。 另一边,犹自骂骂咧咧的裴苍琩也被白玉京弟子强行带了下去——在昆仑丘面前上演全武行,他们白玉京还丢不起这个人! 屋内一时噤若寒蝉。 赫连清羽走上前,看着坐在椅子边面色平静接受医修包扎的裴不沉,又是歉疚又是忐忑:“今日鬼物无相鸦冒然出现一事,我们会回去查清的。酿成今日之事,还伤到了你们,实在是对不住……” 裴不沉朝他颔首,温声宽慰道:“瀛洲秘境打开,秘境之中灵气四溢,自然会引来不怀好意之物觊觎,出些意外也在所难免。” 正在赫连清羽心里松了口气,对他这份宽宏大量心生感激时,却听裴不沉又道:“不过,昆仑丘内也是时候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日前我与门内弟子曾来过昆仑丘一带,意外闯入一座凡人小城,发现里头有人设下聚阴阵,豢养鬼物。赫连前辈可知此事?” 赫连清羽本就苍白的脸色刷的一下更白了:仙门内勾结鬼物可是要被判杀魂飞魄散的大罪! “这,这,我不知情啊!”他虽然夫凭妻贵,在昆仑丘跻身长老之列,可毕竟只是书生出身,修为也是靠丹药堆上去的,一遇到事来便六神无主,脑中一片空白,急道,“最近我代门主掌管昆仑丘事宜,可裴公子你也知道,赫连家里我其实说不上什么话,实不相瞒,我对昆仑丘内诸般事宜都是一概不知,全靠我儿帮手才能勉强维系……” 他声音低了下去,似乎觉得在外人面前暴露隐私极为难堪,默默别开了脸。 “我想也是。”裴不沉宽和地笑了笑,“大宗门人多事杂,前辈日理万机总不能事事关注,偶尔底下人出了纰漏也在所难免。” 赫连清羽臊得不住捏手——他一把年纪了,如今却还要由一个小辈来宽慰,大半辈子简直白活了! “既然昆仑丘内事务是有赫连公子代管,不知我能否找他谈一谈?” “那、那当然可以。只是我儿今日在准备成婚事宜,恐怕得要晚一点才能腾出手来,等他一有空,我便让他来前来拜会。” 裴不沉道好,赫连清羽又慌张地说了些关心他伤势的话,便转身离开。 得找个机会向儿子问清楚,赫连清羽忧心忡忡地心想,昆仑丘内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化吗? * 裴苍琩一回到厢房,就喊来了自己的下属弟子。 “那无相鸦的来历,你查到了吗?” 在被无相鸦袭击的第一时间,他就让弟子脱身施术追踪鬼气的来源。 后来即使他浑身是伤也要与裴不沉冲突,也是为了转移后者的注意力,为追踪术施展争取时间。 下属弟子惶然:“查到了,但是鬼气的来源……” 裴苍琩刚刚饮下灵药,眼眶内缓慢生长出新粉的嫩肉,样貌十分骇人:“让你说就说,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是、是少掌门屋子里传出来的。” 裴苍琩豁然起身,眼眶内新长出的眼珠猛地一颤:“此话当真?!” 弟子脸色煞白,只敢点头。 堂堂白玉京少掌门,却私下豢养鬼物,这若是传出去,不仅仅是裴不沉,连整个白玉京都要连坐遭殃。 裴苍琩却忽然古怪大笑:“好,好,真是天助我也,竖子该死!” 白玉京掌门之位,本就该是他的,裴不沉也该让位了。 传音玉简不灵,裴苍琩便令弟子取来笔墨,一气呵成写成书信,将今日发生之事和追踪术的证物一道放进其中,交给弟子:“你把这信交给赫连为,就说裴不沉勾结鬼物,败坏门风,我有心锄奸、匡扶宗门,肯请赫连公子一同协助。” 弟子慌张点头,抱着信跑了出去。 * 厢房内。 赫连清羽前脚刚走,裴不沉便将身边一直大气不敢出的医修也打发走了。 “可是您手臂上的伤口还——”医修对上他含笑的视线,莫名打了个哆嗦,赶紧低下头快步退了出去。 裴不沉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仅仅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又牵扯开了伤口,他半边身子都是污血,静静地坐了一会,忽然站起身,唤出逐日剑,握在手中。 得追过去杀了裴苍琩。对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若放虎归山,让他真的找到证据,自己就麻烦了。 如果自己出了事,还有谁来救念念呢? 她只有一个人了,那样弱小可怜,无依无靠,她只有他了…… 不过再保护她一次而已,又不是第一次做了。 没关系的,上次是还不熟练,所以才留下了痕迹、被昆仑丘的那帮人找上门来,这次他长进了,会做到很完美的,不会再被发现、不会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师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梦呓一般,颠来倒去,舌尖上含了烙铁一样心神不宁。 裴不沉梦游一般地站起身,在强烈到近乎刺眼的日光下,游魂一般穿过花木扶疏的无人庭院,轻车熟路地避开守卫,悄无声息地一路到了客房。 裴苍琩已经被白玉京修士们带到房内疗过伤,他的眼珠被无相鸦啄掉了,新生的眼珠不能见光,现下被白纱布包裹着双目不能视物,饮了安神汤睡下,气息均匀。 冬日暖阳躁意正甚,守在门外的两个昆仑丘小侍女正抱着脑袋打瞌睡。 不知为何,原本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小弟子都不见了,裴不沉没有多想,直接鬼魅一般闪到榻前,逐日剑刺下,青色烈焰瞬间席卷整张床榻。 睡梦中的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烧成了灰屑。 “九炁清风,徐徐自来,风起。” 狂风平地而起,猛地吹开窗扇,将床榻上的焦灰一扫而空。 守在门外的侍女被惊醒,连忙冲进厢房内查看,却见空空如也。 侍女困惑地吸了吸鼻子:“你闻到没,好香啊,谁在吃烤肉?” “不会吧,公子成婚在即,听南宫姑娘的吩咐为谋个吉利,都不许食荤腥啊。” 两人疑惑地对视一眼。 * 窗映山岚,浓淡新绿,柔情舒展。 裴不沉推开半掩的门扉,月白袍擦过门槛,拂起一层浅浅的尘灰。 里头原本住的人去了瀛洲秘境,房内空空荡荡,清冷无比。 少年半边身的血已经干了,血污将锦袍上华美的八重樱糊得面目全非,鸦羽般的长发间挂着星星点点的灰白尘屑,脸颊也又脏又乱。 他反手关上房门,失魂落魄一般,勉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走到床榻边,随即就好像被人凭空抽去了整根脊梁骨,一头栽倒在念念的床上。 呼吸吐纳间全是少女特有的芬芳馨香,令他错觉此刻正被心心念念的人拥抱着。 指甲缝隙里满是血污的手指缓缓抓紧柔软的床单,将整洁光滑的绸缎弄成凌乱不堪,随着他的动作,垂下的床幔渐渐荡出水波一样的涟漪,褐黑的干血在被褥上蹭出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脏痕。 “念念,念念,念念……”他犹如着魔一般反复诵念,眼底黑线暴涨,几乎填满整个眼眶。 某个时刻,他骤然不受控地弓起身子,像只虾子一样蜷缩起来,膝盖抵着自己的胃,单薄的脊背剧烈颤抖。 无声地咳嗽好一会,他才松开手,浓黑的血液夹杂着内脏的碎片,一齐掉在他心上人的床上,少年的眼尾发红,脖颈处隐隐黑纹闪现。 ……这都是为了她啊。 裴不沉重新重新坐起来,想见她的念头山呼海啸一般席卷了脑海。 鬼气重欲,杀人之后激烈的情绪激荡更能催生鬼气,裴不沉已经没有办法正常地思考了,仿佛有人拿着金锤在后脑拼命敲打,催促着他去见她。 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 为保证赛事公平,秘境封印一落,内外便不能出入沟通。 但裴不沉自有方法。 他口中念念有词,犹如深夜古神低语,阴森可怖。 与此同时,瀛洲秘境之内的某处,一只正在低头梳理羽毛的乌鸦忽地全身一僵,从高高松枝上一头栽倒下去,落在地面,脖颈扭断,发出清脆声响。 清风拂过,漆黑柔软的羽毛微微拂动,忽然乌鸦抽搐着,再次站了起来,原本扭断的关节咔嚓充足,眼珠呈现出浸泡了血一样的鲜红。 为了保证摘星大会顺利进行,允许裁判可以以神识降灵秘境之内的生物,在紧急情况发生时能够及时向秘境内的修士传递消息。 裴不沉便是利用了这一后门漏洞,将自己的一缕神识降灵在了秘境中一只无相鸦身上。 乌鸦振翅,越过群山树海,俯瞰 大地。 找到了。 裴不沉微微翘起嘴角,笑意很快又凝固住。 她身边的男人又是谁? ……不行,只是见到了还是不够。 想要霸占她所有的视线,和她说话,和她拥抱,听她的声音,被她安慰…… 裴不沉焦渴如焚,控制乌鸦无声落在一旁的松枝上。 神识从乌鸦体内抽出,试探性地伸向火堆边的少女。 他要以神识入她梦相交。 第91章 入梦乖孩子 瀛洲秘境内。 宁汐坐在篝火边,身边忽然有人递过来一只烤兔子。 魏旭冷笑:“怎么,讨厌我到我给的东西都不肯吃?”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3节 有饭不吃是傻瓜!宁汐才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小人,于是她只是冲他翻白眼,抢过烤兔子,撕下一只兔腿大嚼特嚼。 一边原本正在闭眼假寐的南宫音忽然睁开眼,仿佛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宁汐:? 她嘴里鲜美多汁的兔肉不知该吞还是该吐,然而南宫音却像完成任务一样说完这句话就又倒头睡了。 宁汐:…… “南宫姑娘。”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贴心地把烤得外酥里嫩的兔腿递到她鼻子底下,“走了一天路,你是不是也饿了?这块肉我没碰过的,你吃不吃?” 明亮的篝火下,她分明看见南宫音的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还清晰地听见了吞噎口水的声音。 然后就听眼前清冷如谪仙的女子柔声道:“我不喜荤腥,不爱杀生,你们吃吧。阿弥陀佛,要是能为可怜的小兔子埋骨超度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在场三人就都听见了两声响亮的“咕咕——” 宁汐睁大眼睛,看向发出声音的南宫音的肚子。 “噗嗤。”是魏旭笑出了声。 南宫音面不改色,只是微笑着额头上爆出了青筋,然后翻了个身,假装睡着了。 天杀的系统,说下线居然就真的下线了!不就是攻略进度没涨导致没有能量兑换吗,都是成熟的系统了,这点小问题难道不能自己解决? 可恶可恶可恶!她也想吃烤肉啊!要不是这个傻缺大家闺秀人设不能ooc,她怎么会饿到头晕眼花!要她说,她这破身子修为迟迟不长进,最大的原因就是吃素!这宁的也是榆木脑袋,看不出她不舒服吗,还整天拿着个烤兔腿往她脸上凑!故意的吧她! 宁汐听不见她内心呼啸而过的怒吼,见南宫音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以为她是真的不舒服,便只能作罢,重新拿着兔腿坐了回去。 魏旭斜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又递过来一串烤好的蘑菇。 宁汐板着脸接过,一口咬掉一半,腮帮子鼓鼓,严肃地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南宫姑娘怪怪的。” 魏旭似笑非笑:“你才看出来?她本来就不是表面上那么柔弱。” 宁汐深以为然地点头:可不是嘛,之前她和魏旭吵架,惹毛了南宫音,被后者一句河东狮吼,吓得到现在都还噤若寒蝉。 不过往好了想,至少魏旭能和她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不再鸡蛋里挑骨头的找茬了。 宁汐吃完蘑菇,把木枝扔进火堆里,又瞄了一眼身边烧火的高马尾少年,心想怎么能有人能让她一见面就这么讨厌呢,上一个和她一碰上就不对付的还是赫连为那混账。 想起赫连为,她就立刻想起了风月楼的唯娘,犹豫片刻,她往魏旭那里挨近了一点:“你是昆仑丘门人?” 魏旭生了一双桃花眼,弯眼瞧人时很有几分诱惑的姿色:“怎么,现在对我感兴趣了?” 宁汐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哼。对,我是。” “那你知不知道有关赫连为的事情?” 魏旭将手里的干草枝转了几圈,笑意盈盈的:“知道啊,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宁汐想了想,谨慎试探:“他有没有说过,他进昆仑丘之前的事情?”她想弄清楚赫连为到底为什么要把亲生母亲的魂魄炼成厉鬼。 “你问哪一件?是他有个屡考不中、只能吃百家饭混日子的穷酸书生爹,还是为了供养一家老小只能自贱青楼用卖肉钱养活儿子的生母——你想听哪一件?” 宁汐瞠目结舌。 少年还是笑着,瞳孔在烛火下近乎妖异的深红:“是你要问的嘛,现在又不说话?吓到了?” 宁汐噎了好半晌,心里莫名有些沉重。 她其实与赫连为的交往不多,也并不了解赫连伯父伯母究竟是怎样的人——其实细想也有端倪,赫连为那样扭曲古怪的性格,怎么想也不该是在幸福美满的家庭中长大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整个昆仑丘的人都知道。”魏旭云淡风轻地冷笑,“之前赫连含山还活着的时候,早把那小子的破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赫连含山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宁汐记起来这是赫连为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后来无故暴毙,还连累大师兄被怀疑是杀人凶手。 宁汐咬牙,忽视心中那些奇怪的不适感,继续问:“那赫连为平日里有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魏旭挑眉:“比如?” “比如,周围有鬼物,或者邪法出没的痕迹。” 魏旭收了笑,看着她,轻轻松松碾断了手中的枯草:“我就是个普通弟子,赫连公子即将是昆仑丘的家主,我怎么会知道他这么隐秘的事情?” 也对。宁汐说不上来失望还是意料之中,摆了摆手:“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要同别人说。” 魏旭眯起眼:“可以啊。你求我。” 宁汐:“……神经。” 她拍拍屁股站起身,回到南宫音身边坐下,抱臂准备打盹。 魏旭的面容隐在黑暗中,阴晴不定地看着少女的背影,过了好一会,才起身熄灭火堆。 秘境之中有妖兽出没,彻夜的火光可能会吸引来不速之客。 即使是睡着了也有危险,他从前就听过,有种邪物会侵入人的梦境之中,食人神识。 他一边踩灭火苗,一边拿烧火棍驱赶附近空地上栖息着的密密麻麻的红眼乌鸦:“哪来这么多晦气玩意。” * 宁汐靠在柴火堆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似乎又回到了除夕那夜,只是这一回她没有喝醉,屠苏酒被好好地放在一边,反倒是大师兄面色酡红,趴在桌子上难受地哼哼。 梦里触感无比真实,耳边隐隐约约响起的歌唱声,帐外呼呼的风声与篝火柴枝燃烧劈啪作响传入耳中,令宁汐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实。 她下意识朝眼前的人走过去:“大师兄你怎么了?” 裴不沉脑袋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露出的一截耳廓通红,在火光下看起来薄如蝉翼,连血管绒毛都清晰可见。 “我不舒服。”他的声音混沌,带着酒醉后特有的大舌头,听起来黏黏糊糊的,“想吐。” 金丹修士也会喝醉吗? 宁汐困惑了一瞬,但是眼前人猛地干呕了一声,立刻令她没心思分神想别的了。 她扶着大师兄坐直,找来铜盆,让他弯腰吐出来,然而后者只吐出了一点清水,触手脸还是烫得吓人。 宁汐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喝醉的人,只好用水盆冷水浸湿帕子,仔细替他擦脸。 拨开略有些长的额发,露出少年光洁饱满的额头,宁汐仔仔细细地替他擦了一会脸,大师兄的眼睫轻轻颤动,目光迷蒙:“还是难受。” 她手足无措,木然道:“那怎么办?” 裴不沉用两只手捧住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帮帮我,用这个。” 相触之处亮起微光,一种极为玄妙的感觉一瞬间刺穿了宁汐全身,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触手自灵识探出,本能地朝面前人探去。 这是什么! 她吓得寒毛倒竖,立刻就要推开他,脸却被牢牢摁住了。 “等一下,等一下,就一会,一会就好。”裴不沉声音低不可闻,闭着眼,自眼睑以下灿烂瑰丽的潮红布满了整张脸颊,“我教你,跟我做就好……不会有事的,听话。” 温水一般的触感朝她涌过来,密不透风地包裹住灵识,牵引着扭缠成线,慢慢向外探延,舒展。 其实她自己没有什么感觉,反而是身前的人心跳得一下重过一下,令她很担心那颗鲜活的心脏会不会从大师兄的胸口里跳出来。 额头相触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越来越高,仿佛和她亲密相拥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正熊熊燃烧的移动火山,内里正翻滚着火红的岩浆,热气蒸腾,下一刻就要将她整个人都裹挟进去燃烧成灰。 被大师兄激动的情绪感染,宁汐也渐渐觉得喘不上来气,千万只黄蜂钻进了她的脑子里,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薄翅急速震颤,将她的脑浆都快搅成稀烂荡漾的春水,血管里流的也不再是血液,而成了滚烫的铜汁铁水。 她坐立不安,开始想要逃跑。 然而动作稍微一动,神随意动,某一瞬间,突然仿佛碰到了某种透明的壁障,几不可察的阻碍,裴不沉猛地一颤,从喉间滚出一声似痛苦又似愉悦的低吟。 宁汐立刻僵住不敢再动,只敢用气声开口:“大师兄,碰到哪里了!你痛吗?” 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吐出的低语都像热刀子贴着赤裸皮肉发出的滋滋焦声:“不……继续。” 宁汐被他方才某种含泪的模样吓到了,不敢再生出其他念头,懵懵懂懂之间,灵识已经被他牵引着,往更深处钻去。 宛如碧波万顷,在明亮的月光下微波粼粼,无声平静的海面微微荡漾,小雨缠绵或是骤雨来急,涟漪成圈,最终掀起滔天巨浪。 …… 宁汐替大师兄将他汗湿的额发捋到额后,又捏着袖子替他擦掉满脸满脖的汗珠,犹豫一会,小声道:“我们刚刚是在干嘛?” 裴不沉湿漉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才睁开,满是柔和笑意:“在用神识帮我解酒。” 她半信半疑:“还有这种解酒方式吗?” “酒伤神智,自然可以用神智互融的方式驱散醉意。”他一本正经道,“你看我现在不就好多了?” 他的眼神确实清明不少,宁汐狐疑地打量片刻,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点点头。 “乖孩子。你帮了师兄一个大忙,现在轮到师兄帮你了,对不对?” “啊?” 一只手温柔却不容抗拒地绕上了她的后脖颈,坚决强势地将她的脸再一次拉近,大师兄清俊热切的五官再一次在宁汐眼前放大了。 “刚刚我已经教会你了,现在,你自己来,可以吗?” 第92章 抗拒“为什么进不去?” 宁汐觉得自己可能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在大师兄殷勤热切的目光下讷讷点了头。 身不由己地坐落进一片孤舟,随波逐流,逐寸朝着洪水深处的漩涡跌堕,她笨拙地模仿记忆中大师兄的做法,灵识缠绕上他的,缓缓往自己的识海牵引。 方才大师兄对她毫无隐瞒,进入识海时十分顺利,让她以为做这种事其实十分简单,然而轮到她自己亲身上阵时,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样。 识海的大门紧闭,干涩僵硬,仿佛青涩稚嫩还没有长成的珍珠母贝,坚硬的蚌壳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撬开。 “师妹,念念……为什么不行?你在抗拒我吗?”大师兄眼尾染红,语气有些伤心,还有些不解和委屈。 宁汐被他这样并不咄咄逼人但像软刀子一样逼问的目光看得莫名惭愧,也开始着急了:“没有啊,我没有。” 方才跟着大师兄动作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如沐热汤,有些心跳加速,可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阵清风刮过,现下她渐渐冷静下来,神识却不听话地不肯敞开。 她甚至也开始茫然起来:识海是修士最重要最隐秘的所在,除非可以交托性命之人不能窥探,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大师兄看成自己最重要最亲密的人了,可难道潜意识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其实还是在防备着大师兄吗? 可是为什么呢,她不该怕他啊,虽然、虽然大师兄最近是有些反常,对她也很冷淡,她的确不太高兴……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4节 她茫然出神,过了一会,才自我催眠一样地重复:“我真的不是抗拒你。” 顶多在赌气而已。 大师兄那张漂亮清俊的脸仿佛浸在冷水里,湿淋淋地、索命般盯着她:“那为什么进不去?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伤心吗?还是说你其实是故意的?你在心底里讨厌我?” 完全是胡说八道! 宁汐:“我怎么会讨厌你!我不想要你死,我都说了我会救你的!”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眉宇之间全是烦躁和冷淡:“救我,哼,省省吧,师妹想拯救的人那么多,可别顾不过来、到人死了以后才后悔不迭。” 他这是什么意思? 宁汐一呆,随即心里升起一股微妙的不满和愤慨:“我没有骗你!” “那就让我进去。”裴不沉冷冷道,“如果不答应的话,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宁汐毛骨悚然,神识反而因为心绪紧张更加生涩艰难了。 裴不沉的神识在紧紧关闭的神识门扉前来回试探,完全找不到一丝可供容纳他的缝隙。 他的眼珠都血红了,整个人怨气冲天,梦呓一样地反复念叨:“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都为你做了那么多了你却还不喜欢我吗?那我算什么东西不可以不可以你一定要喜欢我一定……” 宁汐光维持神识不散就已经几乎耗尽力气,脑袋晕乎乎的,完全没听见他在念叨什么,只能颤声求情:“下次,下一次再试试吧,我现在不想——” “裴不沉捏在她肩膀上的手指一瞬间抓紧了:“为什么不想?是因为你旁边有其他男人吗?” 之前神识触碰的瞬间,他还是读取到了一些宁汐的记忆片段,她真是好样的,入个秘境也能招蜂引蝶,她根本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吧?明明他都和她说过了让她不要和别的男人说话,她为什么就是不肯乖一点、不肯听话?! 宁汐无法,被他捏痛得挤出了泪花,一股怒意反而爬上了心头,鼓起勇气大喊:“都说了不要了!我现在真的讨厌你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神识往外一推,裴不沉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露出错愕的神情,往后跌去。 脑中兀然如针扎刺痛,宁汐一下子苏醒过来。 “宁姑娘?!”是南宫音震惊的声音,“你、你还好吗?” 宁汐懵懵懂懂地,感觉人中痒痒的,就伸手去摸,结果摸到了一手湿热鲜红。 她流鼻血了。 * 于此同时,昆仑丘某处黑暗的厢房内,盘坐在榻上的裴不沉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强行侵入他人识海被反噬,他的大脑此刻仿佛被千万根细针不停翻搅,刺痛无比。 察觉到宿主体弱,早就藏在经脉内虎视眈眈的鬼气开始蠢蠢欲动,再次开始争夺他身体的控制权。 自风月楼后,他身体内的鬼气就愈演愈烈,为怕别人发现他在私下豢养无相鸦、修炼邪术,他不 敢明着寻医问诊,只能自行服药,发作的时候强行运功,试图将那股翻涌的血腥气压下去,只是收效甚微。 要解鬼毒,需要昆仑丘灵药摘星草。裴不沉不能大张旗鼓地求药,只能与南宫音达成协议,令后者前往摘星大会为自己取来摘星草。 可没想到鬼气来得这样汹涌,他怕是等不到摘星草取来的那一天了。 裴不沉喘着粗气,手指发白,死死撑着床榻,另一只手攥住额头,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整个捏爆。 头痛欲裂,脑子里却还在一帧帧反刍方才见到的画面。 他杀了裴苍琩,心中难过愧疚难捱,想要向师妹的怀抱寻求温暖,只好深夜入梦想同她说上几句话、神识相贴而已,可为什么师妹不肯接受他、不肯对他敞开心扉? 明明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再进一步又能怎么样?! 他都为她做了那么多,可她却连一点点回报也不愿意施舍给她吗? 冲天的怨气席卷了他,他又哭又笑,一会自嘲自己像个怨妇一样郁郁不得志,一会哭天抢地觉得所有人都该死、凭什么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要受这样求而不得的痛苦?! 他满脸涕泪,趴在床榻上哭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坐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用宽袖抹掉泪水。 强行以神识侵入他人梦境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修士的灵府是极为隐秘重要的所在,从前有些邪派修士专修攻击神智的术法,便是利用灵性武器攻击对方灵府,轻则昏迷,重则神智重创成为傻子。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而下,裴不沉此刻后知后觉地懊悔起来。 黑暗中,他跪坐在床榻,半晌,狠狠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又接连左右开弓狠狠扇了自己十几下,才重新起身,大步朝屋外走去。 之前透过无相鸦的视角,他看见了师妹身边的那个家伙。 叫什么魏旭的,是赫连为的分身。 裴不沉朝赫连为所在的院子走去,面上酝酿阴云。 那人阴魂不散地待在宁汐身边,到底想做什么? * 瀛洲秘境内。 看见宁汐流鼻血,一旁的南宫音吓坏了,连忙掏出帕子用一旁的溪水洗干净,然后跪在她身边替她擦鼻血。 宁汐仰着脑袋,记得这种时候要举起手来有助于止血,便自觉抬起了手。 “这是怎么了?”南宫音担忧道,“要不要捏碎传音宫铃,让人接你出去休息?” “不用了,可能就是昨天吃了烤兔肉上火。”宁汐不以为意。 昨晚的梦也有点奇怪,她心里有一丝怅然。 只是个梦而已,真正的大师兄不会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的……大概吧。 她这么心虚地安慰自己。 南宫音半信半疑,但也没再坚持。 不一会,鼻血止住了,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宁汐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她返身回去清洗被鼻血弄脏了的帕子,心里再一次对这个大姐姐一样的姑娘多出了几分好感:“你昨夜休息得好吗?” “我还好。你呢?”南宫音将湿帕子挂在干净的石块上晾干,回头朝她笑笑。 雾蒙蒙的晨光下,少女远山眉舒展,天青竹纹外罩藕色纱衣,乌黑长发用青竹发簪挽其单边,柔顺地垂在脑后,完全看不出昨夜是在野外风餐露宿,全身上下打点得一丝不苟,仿佛上一瞬还是在某个熏香冉冉的精致闺阁中焚香煮茶。 宁汐平日里在外门里过惯了糙日子,更糟糕的大通铺也睡过,现下自然不会不习惯,便点了点头。 “那就好,再过半刻钟,我们就启程去找慕星草吧。”说着,南宫音施施然打了个哈欠,看得宁汐啧啧称奇,她连打哈欠都这样优雅好看。 上一个令她觉得一言一行都十分赏心悦目的,还是大师兄,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 南宫音注意到她似乎在盯着自己发呆,便笑着在她面前摆了摆手:“宁姑娘?” 宁汐回过神,木木地“啊”了一声。 南宫音盯着她,忽然微微一笑:“你还在想为哥哥的事情吗?” 宁汐陡然一个激灵:“啊?” “其实我昨夜都听见了,你向魏旭问有关为哥哥的过往经历。” 宁汐下意识朝一旁的魏旭看过去,那家伙居然还没睡醒,像头死猪似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不用紧张。我没多想。”南宫音反而率先安抚她,柔声道,“而且我知道,你其实就是为哥哥一直在找的那个青梅竹马未婚妻,对不对?” 好半晌,宁汐才弱弱开口:“……啊。” 她又瞥了魏旭一眼,那人好像真的睡死过去了,指望不上他来替自己解围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承认:“嗯。是赫连为告诉你的吗?” 南宫音道:“差不多吧。”当然不是,她有系统剧透。 宁汐用手边的木棍戳昨夜烧尽的灰堆:“我跟赫连为已经说过了,我不可能和他成亲的,我也不喜欢他。当初的婚约只是我们父母长辈的一厢情愿而已。” “而且,我觉得赫连为是真心喜欢南宫姑娘你的。”宁汐认真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要不也不可能会在前世大婚当夜丢下她跑去和南宫音苟合。 南宫音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才勉强笑了笑:“嗯,为哥哥对我的心意,我都知晓。” 屁嘞,要是赫连为真像她说得一样,她的攻略进度条早该涨到百分之百了,怎么还会被困在这个破世界迟迟回不了家? 宁汐以为南宫音是真的信了,还有些高兴:“是啊是啊。你们马上就要成婚了,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南宫音:“呵呵,谢谢你。” 第93章 对峙凶手与被害者彼此都心知肚明…… 南宫音:“呵呵,谢谢你。” 可恶,这姓宁的女人真的不是在故意讽刺她吗? 要不是有系统提前剧透让她知道原书里赫连为一直对这个早死的白月光念念不忘,她就险些真的被这家伙的纯良外表骗过去了。 哼,长得倒是一副纯情小白花模样,没想到心机深沉和她有的一拼! 南宫音在内心里默默给对方加上了一个“不好惹”的标签,面上却不显,依旧维持柔婉人设:“不过,你们失散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重逢,不打算相认吗?赫连伯父也一直在找你。” 一提到赫连清羽,宁汐就有些愧疚和动摇:“就怕伯伯他为人古板正直,如果知道我还活着,肯定要叫我和赫连为完婚的。” 南宫音试探道:“你真的不想与赫连为成亲?” 宁汐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当然不想。”恐怕天底下只有清羽伯伯和南宫音两个人会真心实意的觉得赫连为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吧。 这么一想,她看向南宫音的视线就有些一言难尽: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南宫音本来还在暗中思忖对方话语的真实性,好决定要不要除掉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其实此次进入瀛洲秘境她正是抱了这个念头,才积极主动提出与宁汐组队的,毕竟秘境之中危机重重,死伤一两个队友,也是在所难免的嘛。 此刻她却不妨对上宁汐复杂的视线,本来就心里有鬼,被宁汐这么一看,背后立刻寒毛炸起,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怎、怎么了?” 宁汐皱着眉毛,上下打量她。 南宫音一颗心脏提得越来越高,就在她咬牙决定先下手为强、已经握紧袖中小剑时,却听面前的少女脆生生道:“南宫姑娘,你到底看上赫连为什么?” “什么?”南宫音一怔,随即心里涌起一股不知是失望还是猜中的兴奋:这女人之前都是在骗她,果然心里还对为哥哥有所觊觎,这不马上就要露出真面目了—— “我觉得赫连为配不上你。”宁汐认真道,“你有没有去看过眼睛?” 南宫音:…… 南宫音:? 宁汐恍然大悟一般,连忙找补:“我不是说你眼瞎的意思,呃,就是觉得你很美像天鹅,他跟个癞蛤蟆一样,呃……我是不是不该在你面前骂你的未婚夫……” 南宫音:……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5节 好的,这下她确定了这家伙是真的缺心眼。 她忽然捂着嘴笑出声。 原本担心自己说错了话的宁汐被她一笑,紧张的心慢慢松弛下来。 南宫小姐,好像没有生气? “但是我觉得为哥哥很好啊。”南宫音用帕子掩口,笑了一会,才开口轻快道,“他大哥去世之前,他的日子过的不好,所以才养出了如今看起来不太好接近的性子,但他人品不坏的。” 才怪,按照原书剧情,他害死继母,勾结妖族,修聚阴阵豢养鬼物遭十方杀孽就为了复仇上位,就是个不折不扣心狠手辣的天生坏种。 要不是为了回家,谁愿意同这种捂不热心脏的家伙虚与委蛇。 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南宫音柔柔叹了口气,垂下眼睫:“以前我好几次撞见他被他大哥欺负,让他从**爬过去,昆仑丘的修士也拜高踩低不给他饭吃,受伤了就把人丢进柴房挨冻,若不是我给他送了几块桂花糕,他怕是活不到现在。” 赫连为的大哥,应该就是死去的赫连含山。看来赫连为作为一个随父改嫁的拖油瓶,早年在昆仑丘的日子并不好过。 宁汐心里没生出多少同情心,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干巴巴地道:“你真是心善。” 南宫音苍白的脸颊上飞起两抹浅浅的红晕:“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与为哥哥不般配……” 宁汐不知该如何回复,又不擅长说谎,只好讷讷赔笑。 南宫音看出她不自在,便朝她歉然地笑了笑,没再多说。 * 轰隆隆—— 青白的闪电划破天际,演化为一道流光,迅速降落在昆仑丘少主居前。 几名昆仑丘弟子持剑想要上前阻拦,却直接被逐日剑爆出的火光扫卷击飞,撞碎一地砖瓦。 月白袍角随着来人大步流星的动作上下翻飞,门被猛地推开,“乓啷”砸向两边。 矮榻上,赫连为胭脂色宽袍未系腰带,乌发披散,似乎刚刚从好梦中睡醒,看见来人,桃花眼里泛出一点恶意的笑:“裴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他一边要分身操控瀛洲秘境之内的魏旭,一边还要照顾本体,蜡烛两头烧,难免精神疲乏,落在外人眼里,便是这段日子昆仑丘少主忙于操办婚事,时常昏睡不见客。 裴不沉脸上难得一丁点笑容都没有,昔日皎若天上月的面容冷若冰霜:“你用分身进入瀛洲秘境、待在念念身边,到底想干什么?” 赫连为看了来人一会,忽然露出一个恶意无比的笑容:“我说那帮臭乌鸦身上的气息怎么如此熟悉,原来是你……堂堂白玉京八重樱,也在私下豢养鬼物啊。” 裴不沉冷冷道:“彼此彼此吧。风月楼里你做的也不赖。” 双方互不退让地对视片刻。 只需一息,凶手与被害者彼此都心知肚明了。 图穷匕见,赫连为反而坦然起来了:“我是用了分身,跟在宁汐身边进入秘境。但是那又怎么样?” “裴公子对同门的保护欲也太过旺盛,不过是结伴一道参赛而已,也值得你半夜兴师动众前来质问?” 裴不沉忽然露出一个春风拂面般的笑容,仿佛正在持剑相向的人不是他自己:“瀛洲秘境危险,念念刚入炼气期不久,我做师兄的,当然要替她多多操心。” 赫连为一见他假笑就犯恶心:“她好得很。” 当初裴苍琩来找他,与他商议除妖一事,赫连为便在心中冷笑。那女人真是蠢货,还一颗心眼巴巴地贴给白玉京,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同门眼中钉、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他便是抱着这样嘲讽的心态,化出分身一起进了瀛洲秘境。 反正他只是想亲眼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而已。 裴不沉:“我听说南宫姑娘也在秘境之内,赫连公子特地隐瞒身份护在左右,真是爱妻情深。” 赫连为的笑容里有些腥气:“谁知道呢。或许我是为了南宫音,也可能是为了别人。” 他等着自己的挑衅生效,裴不沉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甚至反而收了剑,在客座上掀袍坐下,拿起茶杯,微笑道:“方才御剑而来,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赫连公子不会小气到不肯给我一杯茶润喉吧?” 赫连为哼了一声,心想早知该在茶壶里抹鹤顶红,毒死这披着假人皮的怪物。 裴不沉道:“说起来,也该恭喜赫连公子,能捏出分身,你这是已经进入金丹中期了?” “对。”赫连为心知隐瞒不过,干脆也不想说谎,斜斜咧出一个笑,“裴少掌门呢,还在金丹前期?” 裴不沉对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讽刺恍若未闻,自顾自饮了一口茶汤,才淡淡道:“之前听闻赫连少主渡金丹劫时九死一生,很是辛苦。原本以为就要止步于此了,没想到修炼了某种奇妙法术,能让修为一日千里。” 话音刚落,室内的温度骤然下降,莫名而来的罡风猛地吹晃烛火,影光憧憧,墙角黑暗处凝出了漆黑的鬼影,张牙舞爪就要朝裴不沉扑去。 置身于欲来风暴之中的人却依旧在低头饮茶。 赫连为自知自己修炼鬼道、快速提升修为之事已经被对方看穿。 他在风月馆设下聚阴阵的,除了豢养鬼物为己所用之外,就是引来幽冥鬼气以练鬼道。鬼道嗜杀,一直是仙门公认的邪法,早被禁绝,可还是有人抵挡不住修为一日千里暴涨的诱惑,屡屡以身犯禁,他也不能例外。 他是凡人血脉出身,根骨本就一般,更比不上那些将天材地宝当饭吃的天之骄子,自从进昆仑丘以来,他样样不如人,事事被踩在脚底下——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 既然鬼道能给他力量,那他就修鬼道,有何不可? 赫连为不禁冷笑:“何必明知故问。难道你半夜闯到我屋子里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眼下裴不沉并没有证据,否则不会还有闲情坐在这里同自己不紧不慢地喝茶。 同他料想的分毫不差,裴不沉呷了一口茶,依旧好整以暇:“你我皆有把柄在对方身上,看来一时半会分不出高下了。” “说完了?那就送客,来人——” 裴不沉温声打断:“但我还是得杀了你。” 赫连为的眼底骤然泛起血色。 “裴苍琩同你传信,在信里说了什么?” 昨日杀死裴苍琩时,他见桌上有墨迹未干,是主人写上一封信件时蘸笔墨浓,透过纸张遗留在桌面上,只能依稀辨认出赫连为收几个字。 裴苍琩既然之前能勾连赫连家制造摘星大会暗害师妹,这一封信内肯定也不会是裴不沉愿意听到的好消息。 赫连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拍手唤来下人:“白玉京的裴长老给我写信了?” 第94章 断臂堕鬼道 侍女战战兢兢地上前,双手捧上装在锦盒里的一叠信纸:“回少主话,最近恭贺您不日新婚的信件太多,我们见您分身乏术,便暂时收起来了。” 赫连为挥退侍女,在锦盒中挑挑拣拣,果然找到了写着裴苍琩寄的信件。 他直接当着裴不沉的面拆开了。 一目十行地读完,赫连为微微扬眉,把信纸递给裴不沉,饶有趣味:“你自己看看?” 裴不沉面色平静,接过信纸。 赫连为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两眼兴奋地发亮:“上面说了什么?你给我念一念?” 裴不沉将信纸揉成一团,逐日剑火焰蹿起,顷刻便烧成了灰烬。 “原本我还在想,如何才能找到机会进入昆仑丘,没想到你主动发来了喜帖邀请我前来。”裴不沉将沾上的灰烬拍掉,眼里黑潮涌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电光火石之间,赫连为看清了他眼底乌黑鬼气。 他缓缓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又带着几分难言兴奋地扬起了唇:“我在风月楼送你的‘大礼’,终于发挥用处了。” 鬼气之所以被寻常修士避之不及,最重要的缘由之一便是鬼气会放大人体内的负面情绪,惊恐愤怒可怖,在鬼气催生下都会犹如种苗遇春雨一夜疯长,最后被感染者要么被活生生逼死,要么丧失神智,酿下滔天大祸。 赫连为自己修的就是鬼道,手下厉鬼无数,更知晓其中厉害,感染鬼气者,几乎已经不能算是正常而完整的人,只是欲望支配下的奴隶。 而看裴不沉与昔日大相径庭的模样,恐怕他根本没来得及处理,鬼气已然入木三分。 “我得杀了你。”裴不沉站起,面无表情,朝他走来,逐日剑剑尖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得杀了你。” 铮—— 一柄遍身染血的长剑兀然出现在赫连为手中。 他的本命剑是从一处堕妖巢穴中得到的,剑名空空,剑性极邪,每隔双七日便要饮人血吃人肉,否则就要反噬其主。 现下正逢七日,空空剑已经饥渴难耐了。 与主人同心的空空剑也感受到了眼前这少年的血肉极为诱人,兴奋地发出阵阵嗡鸣,血珠如串,自剑尖不住滚落。 赫连为爆出 大笑:“好,好,好,裴不沉你要自取灭亡,我也不介意送你一程——你想杀我?只怕你有命来,却没命回!” 铮然剑刃相撞,血光与金光暴涨,窗棂门板齐齐被冲为粉碎! 门外守卫的侍女纷纷持剑奔来:“少主!” 裴不沉平静一笑,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耳语道:“我还得感谢赫连公子,特地想出摘星大会这个名头,将师妹支走,才能便利我行事。” 要不然,他怎么和师妹解释自己最近吐血的异状、还有眼底的黑气,师妹要是看到他现在这样子,肯定要害怕的。 空空剑格挡住逐日剑一击,赫连为不敌气势,接连后退几步,冲门外人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喊人来!” 他虽然修了鬼道提升修为,可基础不牢,对上被鬼气感染更生凶性的裴不沉还是十分吃力,不一会就觉得手腕发酸,空空剑也一寸寸被压下,没入了自己的肩膀,血流涌出,洇湿了肩膀衣裳。 六神无主的侍女们眼见情况不妙,连忙奔去叫人求救。 赫连为不欲恋战,迅速交手十数招后便飞身后撤,纵身跳出窗外,轻点几步,朝远处飞去。 他的身后,裴不沉如鬼魅一般紧追不放。 逐日剑犹如火龙,凭空变化出数百只金光灿灿的小剑,无光夜幕原本星月暗淡,此刻骤然明亮如白昼,剑光如雨,齐刷刷朝着赫连为刺去,饶是他左躲右闪,也还是中了数剑。 “我该说裴公子你是过于自信,还是想要对我网开一面呢?”赫连为狠狠擦掉脸颊上的鲜血,顾不上伤口,主动挑起话茬,想要拖延时间等待救援,“明知我在风月楼豢养鬼物,却不上报惩戒司,而是私下寻仇,怎么,你是觉得只凭你自己一个就能杀的了我?” 裴不沉两只眼珠都已经被漆黑鬼气笼罩,声线却还是温和带笑:“对啊,现在落荒而逃的不就是赫连公子你么?你知道吗,你好像一只夹着尾巴逃跑的狗啊。” “你找死!”赫连为脆弱的自尊心被一击即碎,气血上涌,也忘了要将人引开后徐徐图之的计谋,猛地停下来,双眼血红,提剑反身要刺。 裴不沉等的就是这一瞬间,逐日剑蛇一样缠上了空空剑身,只轻轻一挑,赫连为的手腕划出细细血线,空空剑自高空坠下——他的手筋被挑断了。 他再也维持不住凌空飞行的姿势,从半空中倒栽葱一般掉了下来。 后背刚刚挨到地面,便被人扯着头发狠狠拽起。 啪啪。 两颊火辣辣的,是裴不沉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两巴掌,直将他打得双颊高高肿起,鼻血直流,曾经貌若好女昳丽无双的面容此刻也没了那股魅惑之色,只剩下惊恐和暴怒。 “我忍你很久了。”裴不沉笑呵呵地将他拖起来,又狠狠扔在地上,伸手召逐日剑,“整日黏在我师妹后面,像只癞皮狗一样,怎么,以为她还会回头看你一眼吗?” “啊啊啊啊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6节 一条鲜血淋漓的胳膊打着旋飞了出去,赫连为捧着自己断了的右手,不住痛嚎着在地上打滚。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只身前来?”裴不沉半张脸都是血,提着剑朝他一步一步走近,“因为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啊。” “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该死。豢养鬼物伤害我师妹,更该死。还觊觎着我的人,最该死。把你交给惩戒司,那可太便宜你了,我要亲手将你切成碎片,才能安心……赫连少主,你说对吗?” 赫连为吃力地在地上一滚,再次躲开一剑,他痛得冷汗淋漓,突然道:“当初你杀赫连含山的时候,也是为了这个原由?” 裴不沉持剑的手稳稳当当,略有些兴味地一挑眉:“你连这个也知道了?” “世间事只要做过,总会留下痕迹。”赫连为忍着剧痛,在烂泥地中蹒跚向前爬,伸出手够到了自己刚刚被砍飞的断臂,“林鹤凝偷学你的剑术杀了赫连含山,可若不是你有意放纵,她怎么能得手。” “我原本一直想不通,当初赫连为身死前,为何会孤身前往画舫赴宴。以他那副眼高于顶的性子,若不是有位地位尊贵、值得信任的世家公子邀请,他绝无可能只身前往。” 也正是因为赫连含山没带随从,独自在画舫中喝得烂醉,才让林鹤凝有了可乘之机,杀人嫁祸。 裴不沉猫戏老鼠一般,不轻不重地用剑在他脸颊划出几道交叉血口。 面对赫连为的指控,他也不置可否:“哦?事到如今,你开始想为没血缘的兄长伸冤了?” “赫连含山死有余辜,我只恨他死得不够早。”赫连为冷笑,终于找到机会将断手抓在掌中,接着毫不迟疑地一剑砍烂自己的断手,邪剑空空吃到了主人的血肉,兴奋地暴涨一倍,他借着剑力,一跃而起。 赫连含山仗着血脉尊贵,一直瞧不上他这个外来西贝货,赫连为眦睚必报,自然要杀人报复,既然要死,就得让人死得更有价值一点,一石二鸟之计,便是在那时想出来的。 杀了赫连含山,同时嫁祸裴不沉,令裴不沉蒙冤受难后,他在伸出援手,若是计划成功,他既能除掉碍事的继兄,又可以获得裴不沉的好感、白玉京的支持。 只可惜没料到裴不沉是个软硬不吃、黄雀在后的疯子。 裴不沉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赫连为的神色骤沉,眼底杀气弥漫。 两人一边交谈,手中斗法却是不停。 空空剑成了一柄一人多高的巨剑,悬在空中,直指裴不沉,发出不详的血光。 巨剑破空,再次冲向裴不沉。 转眼间二人又斗过数十招,赫连为终究不敌,脚下一软,半跪在地。 然而下一刻,他瞥见远处数十道迅疾而来的御剑白痕,猛地放声道:“裴不沉!你杀我兄长,害我断臂,诬陷我入鬼道,还想灭我昆仑丘不成?!今日就算玉石俱焚,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说完,他猛地朝裴不沉撞去,噗呲——逐日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于此同时,赫连为贴近了裴不沉,面上露出了一个极为得意的残忍笑容:“裴公子,送你的礼物。”他激动地声音战栗,左眼下两颗鲜红得发亮,“就当,谢你替我照顾汐妹这么久。” “少主!” “裴不沉你在做什么?!” “杀人了!白玉京裴不沉杀人了!” “诛仙阵,起!” 华光爆亮,诛仙阵法运转,金锁牢牢固定住裴不沉的双手双脚,他面色平静,将失血过多昏迷的赫连为拎在手上,回首朝人群看去。 腥风起,少年鸦发飞舞,半张脸上都是干涸的黑红血迹,瞳仁眼白早已俱黑。 有人惊恐地认出了他身上异状的根源:“是鬼气!裴不沉堕了鬼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95章 毒蛇被缚 各仙门长老都是被侍女喊来救人止战,一见此情此景,皆是肝胆俱裂。 “为儿!啊啊啊啊啊!”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赫连清羽双目血红,直接御剑刺向裴不沉。 裴不沉将手中的赫连为朝他一甩,挡住飞剑。 赫连清羽没想到他会用自己儿子当盾牌,吓得心神俱碎,猛地收剑,险些摔倒在地,又顾不上自己,涕泪纵横地抢抱自己的儿子:“为儿,为儿你醒醒啊……” 昆仑丘的其他长老早就怒不可遏:“裴不沉!方才我们都亲耳听见了,你承认是你与林鹤凝联手杀了昆仑丘大公子,还妄图再加害赫连少主,如今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入鬼道,你到底还有什么话说?!” 裴不沉略一歪头,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入鬼道的是赫连为,不是我。” 昆仑丘长老怒喝:“休要胡说!裴不沉你杀人可是我们亲眼所见,如今还想往我们少主身上泼脏水?!” 那长老转向面色铁青的众人,咬牙切齿道:“诸位同道有目共睹,如今全身被鬼气缠绕的可是他裴不沉!!” 裴不沉不疾不徐:“ 我身上的鬼气是在风月楼内被感染上的,诸位若不信可往查证。” “风月楼”三字一出,原本抱着儿子痛哭的赫连清羽猛地睁大眼睛,脸色霎时便白了,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昆仑丘长老还以为他是深陷丧子之痛,便替为开口呵斥:“赫连少主近日都与我们打交道筹备婚礼事宜,从未有过异状,你一个浑身鬼气的东西张口就想坏我们少主名声,简直是贼喊追贼!” 裴不沉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 夜风乍起,那人被他看得后背生寒,哆嗦不止,可他不能后退——赫连含山死后,昆仑丘少主之位空悬,他们这帮人好不容易才等到自己效忠的主子即将上位,怎么能被这外来的修士横插一脚?! 定一定心神,他又怒道:“口说无凭,你若真问心无愧,就和我们回昆仑丘受审,是非黑白一问便知!” 裴不沉笑道:“我同你回去,还有命活吗?” 那人心思被戳穿,面上青筋乱跳:“你莫要血口喷人?!堂堂白玉京八重樱便是这样乱污人清白的德行吗?!” 追来的修士内,也夹杂着零零散散的白玉京门人,先前裴苍琩带来的人已经回去了,剩下的都是些年轻弟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根本找不到插话的机会。 裴不沉的目光落在一双双殷切焦急的眼睛上,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昆仑丘长老以为他这是准备松口,心中一喜:“邪修裴不沉,你现下乖乖束手就擒跟我们回去,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否则——” “我不会跟你们回去的。”裴不沉温声道,发力一抖,震落了束缚全身的诛仙锁。 负责控阵的修士猝不及防被阵法反噬,唇角溢出鲜血,惊恐万分:金丹第一人,连破阵也如此容易,待会真的打起来,又怎么能胜得过? 裴不沉转身想走,却听身后有人怯怯道:“大、大师兄。” 那是个面容稚嫩的白玉京女弟子,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眼里含泪,不顾旁人的阻拦,战战兢兢的:“大师兄你要去哪?你要丢下俺们吗?” 裴不沉脚步一顿,扫了一眼或茫然或沮丧或期待的年轻白玉京弟子们,须臾,他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额头青筋暴起,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 似乎他的体内分裂成了两个人,正在你死我活地争抢这具身体。 逐日剑掉在地上,一旁早就虎视眈眈的昆仑丘弟子立刻一拥而上,诛仙锁亮着金光,再一次捆住了裴不沉的双手双脚。 * 瀛洲秘境。 宁汐在密林里跋涉,不知为何,自今日醒来后,她总觉得心神不宁,心坠坠的直跳得发慌,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好几次。 南宫音扶着她到一旁的木桩上坐下,抬头看见魏旭又没了踪影,没好气地大喊一声:“回来!” 不一会,灌木丛被窸窸窣窣地拨开,面色木板的魏旭同手同脚地走了回来,经过一处倒塌的树干时被脚步僵硬的自己绊了一跤,立刻昏了过去。 宁汐和南宫音:…… 南宫音忍无可忍跺脚发火:“为什么我周围全是蠢货?”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好骂的宁汐:……又我? 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南宫音自从上次无意间暴露出不那么像大家闺秀的一面后,在她面前跳脚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不过短短半日相处,宁汐再看这个昔日仙女已经完全没了那种高不可攀的憧憬,反倒觉得对方接地气了不少,不禁心生亲近。 “魏旭是不是受伤了啊?他今天一醒来就怪怪的,和他说话也不理,好像失了魂一样。”宁汐有些担心。 “不管他。”南宫音再一次语出惊人,唯一顾及形象的是她翻白眼还记得用袖子半遮一下,“莫名其妙的家伙,帮不上忙就算了,可别在我们找慕星草的时候拖后腿。” 宁汐讷讷赔笑,抚了一下自己砰砰乱跳的胸口,站起身:“我们赶紧找吧,我想快点离开秘境。” 慕星草喜湿,一般生长在水田丰润的湖边,南宫音施术,循着天地间水灵气分布,一路找来。 晨光熹微,林中一片碧湖,湖面平滑如镜,倒映出绿树蓝天,宛如世外桃源,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这一路都风平浪静,现下看到好风景,不由得放松了警惕。 宁汐蹲下身,利用以前在百药园打杂时养出来的勤快手脚,很快就踩了一兜慕星草。 她兴高采烈地朝远处的南宫音招手,正要开口喊她过来,却见对方的脸色陡然变了。 身后笼罩下巨大的蛇形阴影,同时响起巨大的破水之声,宁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淋了个落汤鸡。 “小心!” 南宫音掷出青伞,替宁汐挡下身后巨蛇吐出的蛇信,蛇信上的毒液一触到伞面,便滋滋作响,升起刺鼻的青烟,青伞立刻被腐蚀出一个大洞。 宁汐躲开一击,利落地唤出奔月剑,调动湖边水波凝成绳索,拽着蛇头砸向一边。 刚刚从湖水里探出脑袋想要捕猎的巨蛇反应不过来,一连撞断数十根湖边树木,晕乎乎地吐信子,好半天没爬起来。 宁汐飞身向后,冲抱着青伞一脸心疼的南宫音紧张道:“你没事吧?” 南宫音摇头:“难怪这湖边没有人来摘慕星草,原来蛰伏着一只金丹期的妖兽。” 转眼间,巨蛇已经苏醒,它似乎对眼前两个大逆不道闯进自己领地的人类十分愤怒,甩动粗长的蛇尾,再一次咬向二人。 宁汐迎上前去,琥珀瞳亮出金光,源源不断的水灵气被吸入灵府,又化为淡蓝的剑气击打在厚重如岩的蛇鳞上。 她还只是练气期,对上这头金丹期的蛇妖还是十分吃力,几次三番险些被咬到。 而南宫音比她的状况还要糟糕,那柄精致小巧的竹伞很快就破破烂烂了,她急得不行:“你不是妖吗!快点拿出点杀手锏来啊!” 宁汐被一提醒,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隐藏身份,没办法,当了几十年的人,思维在朝夕之间不能轻易改变。 不过,当初在风月楼里,她是怎么救大师兄的来着? “我、我命令你,停止攻击!”她板起脸,努力模仿那时的感觉, 蛇妖一顿。 宁汐一喜:难道有用—— “嘶——”蛇妖再一次重重甩尾,在下方攻击的南宫音躲闪不及,被重重击落在湖边,幸好地上的泥都被湖水润湿了,倒也不痛,只是混杂了一些蛇蜕和妖兽进食后留下的腐烂碎肉,十分恶臭。 她脏兮兮地从地上爬起来,完全没了世家小姐的端庄模样,气得七窍生烟:“姓宁的你在干什么!” 宁汐愧疚不已:“我,我也不知道啊。它不听我的!蛇!蛇!你不许动!喂——” 根本无蛇在意。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7节 她的妖力没有生效,奔月剑还被蛇尾重重拍了一下,差点剑身震碎,委屈地飞回来朝主人撒娇。 南宫音看得两眼冒火,只好提起破烂的竹伞再次准备施法帮忙:“你是假的妖吧!” 一边施法,她转眼又看见一边像只癞蛤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魏旭,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也不想就冲过去给了他一脚:“起来帮忙啊!我们都快累死了,你就只会站在旁边看戏是吧?!” 魏旭被她踹了一脚,突然浑身一颤,吓得南宫音倒退一步:“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找死?!”魏旭仿佛梦醒了一样,面容骤然阴沉,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南宫音脸色发白,却在对方怒意扭曲的眸子里看出了几分熟悉感:这人,怎么有点像赫连为?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脑中的系统,魏旭就已经松开了手,抬眸朝半空中缠斗的一人一蛇看去:“你们碰上了金丹期妖兽?哼,自作孽不可活。” “你——” 魏旭出手如闪电,直接抢过她腰间的传音宫铃,一把捏碎:“凭我们几个打不过这只妖兽,你去外头帮我们求救。” 这霸道自私的行事作风,绝对是赫连为! 南宫音暴起鸡皮疙瘩,下意识扭头看向上方被蛇妖缠住不放的宁汐:“宁汐,你要小心——” 传送阵光亮起,她的话语兀然消散了。 破碎的传音铃掉在泥地,魏旭,或者说赫连为的分身将南宫音强行送了出去,目光阴桀地看向空中、还在和巨蛇缠斗的宁汐。 裴不沉已经被送进了水牢,他倒要看看,没了人护着,这家伙还能蹦跶到几时。 第96章 挡箭而她也本应该理所当然地接受…… 空中,宁汐勉强从蛇口中再次逃过,隐约听见地面喧闹,低头往下看:“什么?咦,南宫姑娘?人呢?” 魏旭飞剑跃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慕星草远远一扔,拉着她就逃。 宁汐下意识扭头望去,那蛇妖被慕星草吸引,犹豫片刻,放弃了追杀,蛇尾卷住慕星草,扔进了嘴里。 一直逃出十几里,魏旭才停下来。 宁汐立刻甩开他的手:“南宫姑娘呢?” “她捏碎了传音宫铃,逃出去了。” “你胡说!”宁汐气得脸颊微红,“南宫姑娘绝不是那种生死关头丢下别人不管的小人。” 这话不知怎么又戳中了对方的死穴,魏旭冷笑一声,立刻反唇相讥:“对,她不贪生怕死,她不是小人,我是,行了吧?!” 宁汐不知道他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卡壳了一会,才愤愤不平道:“那只妖蛇只是守护慕星草而已,只要我们放弃强行摘草就不会有生命危险,根本不需要特地出秘境求救,是你故意捏碎了她的传音铃,害她被淘汰。” 魏旭抱着胳膊冷笑:“倒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笨。” 宁汐戒备地握紧奔月剑:“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人很奇怪,大凡参加摘星大会的修士,都想要得到一个好名次,所以都会积极表现,可魏旭却不一样,自打进入秘境以来,他只是游荡在他们小队边缘,既不主动说话,遇到危险了也不肯出手相助。 就好像参加摘星大会、取得摘星草不是他的本意,他来这里另有目的。 就在她满腹狐疑、进行思考之时,魏旭露出一个恶意的笑,朝她步步逼近:“我想干什么,你待会就知道了。哦,对了,秘境关闭后外人不得进入也不得联络,你那个大师兄现在也救不了你了。” 宁汐想也不想,奔月剑变出十几道小剑分身,直接朝魏旭刺去,同时转身就想要逃。 她刚刚才和巨蛇鏖战一场,不想再对上不知深浅的魏旭。 刚刚跑出没几步,眼前草丛窸窸窣窣响动,随即被几双手拨开,一群身着月白锦袍、头束玉冠的年轻白玉京弟子出现在面前。 宁汐一见他们便是眼睛一亮:“各位师兄师姐!” 终于有人来帮忙了!她迫不及待地朝几人奔去:“我是白玉京外门弟子宁汐,我身后那人意图不轨,还请几位师兄师姐帮忙……” 被奔月小剑绊住脚的魏旭脸色阴沉,暴躁地啧了一声:他的本体被裴不沉重伤,现在正在医修治疗下沉睡,这个分身也无法使用高级法术,对上这群白玉京弟子怕是凶多吉少。 这蠢货!魏旭盯着尚且一无所知、正欢快奔向白玉京弟子的宁汐,对方可不是什么慈爱善良的师兄师姐,那是来杀她的! 他大费周章进入瀛洲秘境,本来是只想袖手旁观,反正那家伙这么傻,刀架在脖子上了估计也弄不清楚要杀掉她的人是谁。 只是……他眯起眼睛,盯着少女背后弹跳的卷卷发稍。 ……如果她肯哭着求他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救她一回。 反正,白玉京弟子也不是不能杀,就连最大的那个都被他关进昆仑丘水牢了,树倒猢狲散也只是时间问题,即使白玉京事后找他算账,他也不怕。 虽然损失一个分身会折损十年修为,但比起得到的结果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 电光火石之间,赫连为召出长剑,不顾奔月小剑在手臂腰腹间划出的血痕,出手抓向她的肩膀。 宁汐反应及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想也不想直接一剑刺穿了他的手掌,急忙转向一直袖手旁观、神色古怪的其他人:“师兄师姐,还请帮我——” “你就是宁汐?”其中一人肃着脸道,手中掐诀,缚仙阵亮起,却不是落在魏旭身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宁汐突然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向自己的同门。 十几人已经纷纷抽出长剑,为首的弟子亮出一枚玄铁令牌:“奉白玉京惩戒堂之命,将妖邪宁汐就地诛杀。” 话音刚落,数道剑光就要落到宁汐身上。 魏旭瞳孔紧缩,徒手抓住刺穿自己手掌还没来得及拔出的奔月剑,连带着宁汐往后一拽,剑刃再次刺穿掌心伤口几寸,钢铁摩擦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死死咬紧后槽牙,挥剑砍断她身上的缚仙索,将人往后一推:“你这蠢货!还愣什么,快跑啊!” 宁汐猛地一个哆嗦,想也不想,转身就逃,一边从怀中掏出传音宫铃,狠狠捏碎。 却无事发生。 传送阵呢?不是说捏碎了传音宫铃就会将她送出去吗?! 身后传来打斗之声,还有飞剑嗖嗖破空朝她追来,那八九个白玉京弟子兵分两路,一半留下来围攻魏旭,另一半已经拔腿朝宁汐追了上来。 生死存亡之际,她的大脑转得飞快,本来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竟然在一瞬如拨开迷雾,想通了其中关窍。 在昆仑丘大婚前突然召开的摘星大会,向辨能鼎报名时意外的顺利,不该出现在慕星草周围的金丹期妖兽,莫名失灵的传音宫铃,还有突然对自己拔剑相向的同门……恐怕自始至终这瀛洲秘境都是个针对她的圈套! 宁汐遍体生寒,全身的血液都快冻结成冰,脚下奔跑的步伐却越来越快。 身后传来魏旭的怒吼,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却见一只长箭没入了他的胸膛。 宁汐的脚步一怔,随即狠狠咬破舌尖,逼自己回身,转身逃得更远了。 赫连为反手拔出插进胸口的羽箭,吐出一口鲜血,余光里看见的便是她远离的背影。 日出东山,金光辉煌,少女在茫茫绿野中奔跑,黑发被林间树杈勾掉了发带,打着卷的发稍随着上下起伏的瘦小身躯轻微弹跳,美得不似人间方物。 真是没良心,他冷冷地勾唇,让她跑还真的跑了。 哪怕,只是回头看他一眼也…… 背后剑光亮起,魏旭向前踉跄几步,不受控地半跪在地。 算了,不过是个分身而已,他咧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就当是他要杀了她的好师兄的报应吧。 等她离开秘境,他再亲自接她回去。 他们来日方长。 …… 咚、咚、咚。 宁汐听见自己的心跳响彻耳畔,重重如擂鼓。 视野中深浅绿意交错,树枝乱晃,时不时划过她的脸颊,擦出道道伤口。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魏旭可能已经被那帮白玉京弟子乱剑杀死了,而她自己之前被蛇妖消耗了太多精力,也到了强弩之末。 她对瀛洲秘境不熟悉,再这样犹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奔乱跳,被抓住也只是时间问题。 到底为什么要杀她,只是因为她是 妖而已吗? 可大师兄已经在仙门面前替自己担保过,为何白玉京妖出尔反尔。 等等,大师兄…… 某种极为荒诞却恐怖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宁汐深吸一口气,朝身后穷追不舍的几人喊话:“你们来杀我,大师兄可知情?” “哼,死到临头了还妄想找人求救?”一人冷笑道,“你省省吧!只怕裴不沉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宁汐的一颗心险些跳出喉咙:“这话什么意思?!大师兄出事了?” “差点忘了,你们这些普通弟子无法与外界联络。”那人晃了晃腕子上的传音玉环。 他们居然能将传音设备私自带进秘境之内!宁汐的心又沉了下去,这帮人准备完善,显然并非一时兴起,是早有预谋。 而且背后一定有仙门高层相助,否则不可能公然夹带私货进入秘境而不被发现。 “你还不知道吧,今晨裴不沉谋杀昆仑丘少主未遂,堕入鬼道,被现场捉拿,如今已经压往水牢受审,日落行刑。” 宁汐差点被一块碎石绊倒。 身后立刻传来利箭破空之声。 “果然有用!这妖孽与裴不沉关系匪浅,一提到他便自乱阵脚!” 宁汐挥剑打掉追来的飞箭,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里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大师兄刺杀赫连为?他要被处死? 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不,大师兄不可能做出这样莽撞危险的事情,他最近还总是咳嗽吐血,身体那样不好怎么可能去杀人? 一定、一定是骗她的。 大师兄怎么可能会死呢? “妖孽,你看这是什么!”身后的弟子生怕她再次逃走,干脆施法召出可显像的水镜,映在空中。 宁汐的脚步慢下,愣愣地抬头看去。 ……真的是大师兄。 可是好陌生,好奇怪。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8节 他砍断了赫连为的一只胳膊,瞳仁全黑一丝光亮都没有,还亲口承认杀了赫连含山。 那鬼气森森的人,原来就是她认识的大师兄。 水镜中的少年满面是血、犹自微笑。 那笑容逐渐与风月楼内的画面再次重合,还有这些日子里所有的困惑与不解,像是本来被强行按下的木瓢,此刻又猛地冲上了水面。 惊疑中夹杂着一丝丝的恍然大悟,宛如珍珠水泡一般接连不断地上涌。 之前他突然的冷落和阴晴不定都有了解答,大师兄突变的性情原来是因为堕了鬼道。 宁汐盯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突然有种淡淡的释然和安心。 就好像,他本就该如此,而她也本应该理所当然地接受。 第97章 故地我这个人对你而言终于有意义了?…… 宁汐还想再看,小腹却一阵剧痛——白玉京的弟子撤下了水镜,羽箭射中了她。 她将涌到眼眶的泪硬生生吞回去,折断箭尾,用晴天咒召出灿烂光芒,晃了来人的眼,趁机再次逃脱。 每一步都牵扯到小腹的伤口,痛楚越甚,可渐渐地,却自伤口深处升起一股令人战栗的兴奋,仿佛一簇新生的小小火苗,明亮而瑰丽。 因为过度狂奔和激动的心情,视野里天地都融为一体,树林草地都在缓缓旋转。 大师兄有危险。 她必须去救他。 强烈而刺激的热流席卷了周身,原本已经觉得疲惫到无法再奔跑的双腿重新有了力气,她的心脏跳得像是要蹦出喉咙。 好奇怪,明明知道他有危险,可是为什么她忽然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变得这样兴奋 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为了动摇她心神而设下的有一个骗局,即使是骗她的,那也是大师兄啊。 【不要跑】 耳边突然响起了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犹如午夜梦回的鬼魅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天灵盖上又痛又爽。 宁汐一瞬间就听出来,又是那道在风月楼内听见的声音。 【不要逃。】 【已经逃了这么多年了,从爹娘身边、从愤怒叫喊着要诛妖的村民刀下、从食两脚羊的乱军手里、从害死了最重要的人的狼妖爪下逃了这么久,事到如今了,不要再逃了。】 血液被汩汩热意融化,蒸腾成催发冲动的岩浆,识海深处仿佛有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正在寸寸崩裂。 宁汐猛地甩了甩脑袋,可那道甜蜜的嗓音依旧喋喋不休: 【你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有人为你寻了本命剑,教你剑术,带你入仙道,为你顶撞仙门大能用自己性命替你担平安,你却还只想逃吗?】 【前世已经死过一回了,这一次还要畏首畏尾吗?】 她突然停了下来,异色瞳亮得奇异,仿佛呈着一汪融化了的黄金。 【你不是说过,有重要的人想要保护,想要拯救吗?】 铮—— 一箭携紫电破空而来,堪堪擦过宁汐身边。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追上来的五六个白玉京弟子。 “果然是妖物!”其中一人惊道,“你看她的妖瞳,还有脸上的妖纹!” “长老让我们来杀她果然不错!若是留着她日后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 接了死令的白玉京弟子大多都有亲朋好友被妖物所害,对妖都是深恶痛绝,此刻见宁汐露出非人之状,更是怒血上涌:“妖孽受死!” 狂风与剑气冲天而起,相撞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少女褐色裙摆与乌黑卷发随风狂舞,金色瞳孔紧缩一线,暗紫色的妖纹盛放如曼珠沙华。 …… 宁汐跨过满地的残肢碎肉,尸体上的传音玉环碎成了粉末已经不能再用,她将被鲜血染红的草叶拨到一边,循着来时路,找到了被刺伤昏迷的魏旭。 她扯下魏旭的衣摆当做纱布,简单替他包扎好,然后就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等他醒过来。 午后第一缕明亮的日光透过树梢落在魏旭眼皮上时,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睁开眼睛,便看见少女脸上狰狞又美艳的紫色妖纹,瞳孔紧缩。 这一次妖化之后,不知为何,宁汐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晕过去,意识还是清醒的,只是像是隔了一层琉璃看人,感受都混沌不清晰。 “醒了就起来。”宁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和我去找慕星草。”没了传音宫铃,想要离开瀛洲秘境,就只能提前完成摘星大会的任务,自动开启秘境大门。 魏旭脸色发白,定定地盯着那双非人琥珀瞳看了许久,才不可置信地哑声道:“你救了我?” 宁汐真心实意地纳闷了:“我看着像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吗?” 魏旭眸光微动,抿唇不语。 一丝庆幸夹杂着自嘲的酸涩填满胸腔,他想她之所以会救自己,只是因为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吧,若是她知道自己其实是赫连为,恐怕掉头就要跑…… “你休息好了吗,好了就起来和我一起找慕星草。” 魏旭冷冷地看了她一会,才默不作声地爬起来,给自己包扎伤口。 因为害怕蛇妖再次袭击,所以这一次宁汐没再往那片水草丰盛的湖边去。 根据南宫音留下来的地图和笔记,秘境内有一处凡人村落,村头有一口老井,井边可能会有慕星草。 脚步不停,赶在日落之前,他们就到达了那一处凡人村庄。 宁汐站在田埂边,脚步一顿。 这地方和她以前住过的村庄很像。 一旁的魏旭看了她一眼,见她不主动开口,才道:“怎么了?” 宁汐皱眉:“秘境之中的村庄,都是原先就有的吗?” 村口的老槐树,村西一片青青稻田,还有家家户户的白墙黑瓦,她还记得一进村右手边就是一家打铁铺——居然全都和她记忆之中的一模一样。 天底下真的会有如此巧合? 魏旭哑声开口:“不是。这地方原本是妖族的巢穴,不可能有人族居住。这些房子都是后来昆仑丘派人修建的,为了方便入秘境的修士落脚休息。” 宁汐点头,只是一个疑问解开了,另一个却又浮上水面:“昆仑丘派人修建的?有说过为什么要修成这种建筑风格吗?” 这栋村落粉墙黑瓦,一见便是空桑那一带的水乡景色,昆仑丘地处西南山城,不会有这样的房子。 魏旭走在她身后:“是赫连为的主意,他让匠人务必按照他画出的图纸修建。” 宁汐讶然回头,对上少年晦暗不明的桃花眼。 她顿了一下,重新转过头。 身后魏旭默默跟上她的脚步。 故地重游,往昔尘封的记忆也渐渐浮上心头。 说来也奇怪,自拜入白玉京后,宁汐很少想起以前在凡间的事情,按理来说她 丧亲流浪,该是用痛楚的朱笔在人生画卷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章,可偏偏每次想要回想,都如雾里看花,滋味和记忆都不真切。 走过阡陌小道,熟悉的一砖一瓦再次出现在眼前,有些早已被忘却的小事再次被记起。 她曾经坐在这间屋子的门槛上,仔仔细细地清数自己得到的压岁钱,盘算着给人买完糖人之后自己还能剩下多少。 屋后那一株枇杷树结的果子又酸又涩,但绿树成荫、亭亭如盖,家里人舍不得砍掉,每逢夏夜,阿爹喜欢和许伯伯在屋后那棵枇杷树下对弈吟诗,许伯母会和阿娘一块在厨房里商量今晚做什么菜。 至于她呢,大概是想要跑出去玩又不敢一个人去,只好撒开两条小短腿屁颠颠地跑去后院书房拍门。 “许哥哥,许哥哥,同我一块出去放纸鸢吧!别读书啦,眼睛都要看瞎了!阿爹又给了我半两碎银子,我可以买新的糖人给你吃!” 大抵是半天都得不到回应的,常常要拍得手都红了,门里才会传来慢条斯理的脚步声,然后门被哗啦一下拉开,她受不住力势猛地往前扑倒—— “喂,小心点。” 宁汐茫然地抬起脸,看见高马尾的少年脸色很臭,伸出手来想要接她。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陌生的脸上,又在他伸出的手掌上转了一圈。 对方见她迟迟不肯握上来,恼羞成怒地收回了手,骂骂咧咧:“摔死你得了。” 她没有像童年一样摔进竹马哥哥的怀里,这一次她自己站稳了。 赫连为估计真的是别有用心,书房的陈设同她小时候记忆里一模一样,是初遇许家人的场景。 那时候唯娘还没有死,许家人靠许父教书为生,因为居住的镇上出了妖物,被宁汐阿爹所救,阿爹喜欢许伯父身上的书生气,见许家人祖宅都被狂性大发的妖物毁了,便盛情邀请他们一家前来暂住。 许清羽心心念念想让许唯高中,便拘着他在后院日日念书,除了宁汐不懂眼色会时常跑去打扰、拽他出去陪自己漫山遍野疯跑之外,许唯几乎从不见人。 直到许清羽要上京赶考,他们一家才与宁家道了别。 她那时还很傻很天真,临走前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失去一个玩伴而大哭了一通鼻子,还眼泪汪汪地把自己攒了小半个月的银子都拿去买了糖人,一股脑全塞给了赫连为。 现在想想,估计全都被那恶劣的家伙转头扔进垃圾堆了吧。 只是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赫连为现在修一座一模一样的村庄藏在秘境里,是想干什么? 宁汐眉头越皱越紧,魏旭不住地看她,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她说话慢吞吞:“在想,假的就是假的。” 魏旭的脸一瞬间黑了。 宁汐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心头那股莫名之感愈甚。 她跟着他一起往村后的古井走去,开口试探:“魏旭,你是什么时候拜入昆仑丘的?” 魏旭头也不回,将高马尾甩得老高,冷笑:“怎么,开始对我感兴趣,是我这个人对你而言终于有意义了?” 第98章 可怜于是爱意滋生了。 宁汐对他的尖酸刻薄不为所动:“方才,我刚刚问过那几个攻击过你的白玉京弟子,他们修为更高,看出了你是某个修士的分身。” 这话其实是假的,她根本没来得及同那些人交谈,只是想诈一下魏旭而已。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99节 魏旭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有转身,只是停在狭长巷道中间,堵住了出口。 左右都是高墙,身后最近的出巷口也有十几步的距离,宁汐不怎么害怕,但还是默默掏出奔月剑,警惕开口:“所以,根本没有魏旭这个人,你是谁?” 魏旭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日光从狭长小道的尽头打来,他背光而立,面容暧昧不清:“你不是早都猜到了,何必明知故问。” “赫连为?” 他冷笑:“倒也不算太蠢。” 宁汐:…… 其实她也只是信口一说。 性子如此乖张暴戾,又和她不对付的,她也只能想到赫连为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被她猜中。 无名火起,她用剑柄狠狠捣向他的小腹伤口:“你用分身跟着我干什么!” 赫连为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哑着嗓子:“我还想问你呢?!” 可恶的女人,整日在他脑海里阴魂不散,他已经要成婚了,马上整个昆仑丘唾手可得,他竟然还要为了这个破落户心神不宁。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个劳什子摘星大会肯定不怀好意,这蠢货居然还真的就巴巴地往坑里跳。 一路走来那么多冷刀暗剑,若不是他都替她挡了,她以为自己还能活着在这撒野犯蠢?! “你为什么非要参加摘星大会?” 宁汐不知道他的话题怎么会转得这么快:“我想拿奖励,给我大师兄换药。” 裴不沉,又是裴不沉。赫连为将后槽牙咬出血腥味,冷笑:“等你找到药,他的尸体都凉了吧。” 宁汐想也不想,又用剑柄一捅:“不许诅咒我大师兄!” 赫连为抱着肚子倒在地上,抽着冷气狞笑:“你就算在这里捅死我,他也出不了我们昆仑丘的水牢!” 宁汐骤然想起在水镜内看到的画面,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拽住他的领口:“大师兄真的刺杀你?” “对啊,终于发现了?你那大师兄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残害无辜、修炼鬼道,平时在你面前那副假仁假义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他还想诬陷我,砍了我半条手臂——” “肯定是你做错事活该。”宁汐果断打断。 赫连为气得笑了,一边笑一边牵扯到伤口,呸地吐出一口残血:“蠢死你得了!” 活该这臭女人被裴不沉耍得团团转! 宁汐铁石心肠地揪紧他的衣领不放手,拖着他往前走:“你和我一起去找慕星草,然后出瀛洲秘境,向昆仑去的人说清楚,替大师兄洗清嫌疑。” “嫌疑?裴不沉的罪行铁证如山,也就你这个傻子还巴巴地觉得他无辜!”赫连为攒了一点力气,猛地掰开宁汐的手,踉跄地坐起来,“而且我凭什么要替他说话?他可是杀了我娘!” “你娘是什么情况你自己清楚!”宁汐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家伙,“唯娘死不安宁,还要被你这不孝子拘禁在风月馆内变成厉鬼,大师兄超度她的时候你知道她对我们说了谢谢吗?你竟还用此事诬陷大师兄,赫连为!你午夜梦回不会觉得噩梦缠身吗?!” 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赫连为被打得跌坐在地,整张脸偏到一边,一边脸 颊高高肿起。 他舌头顶着腮帮子,转过脸来,面如金纸,桃花眼中眼波盈盈,定定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他面上忽地咧出一个怪诞的笑来:“汐妹,你好恨的心。是我娘被杀了啊,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同情、一丝可怜?” 宁汐清凌凌的眸子回望他:“对,没有,你不值得。” 赫连为冷冷地瞧着她,心里再一次升起将眼前人活活掐死的暴虐念头。 为什么她总是这样、从小就是这样,每次以为她被触动了,可下一刻又是跟一截死气沉沉的木头一样给他重重一击。 而他居然也这么甘愿犯贱,脸都被扇肿了还要一次次贴上去任她踩…… “我不会做噩梦。”赫连为忽然嗤笑一声,背靠粉墙箕踞而坐,“是她对不起我。她自甘下贱,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个千人骑万人艹的妓女,嫁给我爹之后还那么潦草的死了,既然想要嫁人生子,又为什么生下孩子以后那么轻易地去死、抛下孩子不管?!” “可笑,说什么是为了给我爹上京赶考攒银子、回风月馆老东家只是卖艺不卖身,我看她就是自甘下贱!到最后被人刺死了、一把火烧光连骨头渣都找不到……” “说不定她早就想跑了,丢下我们父子俩继续去过她纸醉金迷的腐烂日子。她肯定是恨我,也恨我爹,不想再管我们两个拖油瓶,才这么轻易地莫名其妙地就死了,丢下我们自己一个人好去天上享福!” “我爹那个废物,只知道念那些被虫蛀了的之乎者也,吃不上饭,先是卖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去邻居家打秋风,直到后来连房子都卖出去了,去街上乞讨,和乞丐抢馒头,被追着打了一顿,拳头打在胃上我吐了,但是还是好饿,赶紧跪下来把吐出去的馒头再吞回去……宁汐,你有过这样的日子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想来审判我?!” “我有过。”宁汐直直地盯着他,“可那不是唯娘的错,你也不该怪她。” 赫连为满眼血丝:“那是谁的错?!是我爹的吗?!他表面上说着多爱发妻,可还不是有个漂亮有钱的女人一勾就跟着跑了,和赫连云照那个贱货你侬我侬的时候、我被被赫连含山叫骂娼妓之子、被那帮人踩在脚底下被逼去舔他们的鞋面的时候他可曾想过我和我娘?!全都是、全都是虚情假意,统统该死!” 宁汐听他说了一连串,等他喘了好几口粗气,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血色,才忽然开口:“你为什么要和我解释这么多?” 都已经坏事做尽了,就应该狠心到底,一条路走到黑才对,却还眼巴巴地在她面前剖白心迹、自爆伤口,总不能指望她还对这人有一丝怜悯吧。 她只十分遗憾自己现在手中没有留影珠将赫连为的自白录下来、直接曝光于人前,不然能省掉多大麻烦。 赫连为死死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少女那张木然的面孔上看出任何情绪的端倪。 可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他忽然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整个人都软榻下去。 沉默半晌,他忽然嘲讽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也许她知道了就不会这么讨厌自己——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意她讨不讨厌自己?太可笑了。 他猛地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她。 所以他真的厌恶宁汐,每次一见到她就害得他不能自控,从小就是这样,她总是能激发出他身体里最深处的作恶欲,偏偏她总是不肯按他的心意来…… 他这厢心烦意乱,但落在宁汐眼里只觉得莫名不解:“你说这些,是想证明自己情有可原?可我不觉得你可怜。” 她认真想了想,才道:“唯娘于你有生之恩,你却将她死后禁锢,令她不得入轮回转世。赫连伯父或许的确古板不通人情,可他养活了你,即使改嫁入赘也没想过抛下你。” “而你利用风月楼饲养厉鬼,无数过路旅人惨死其中,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就算你想报复,冤有头债有主,你也不该用这等手段将不知内情的大师兄也牵扯进来,说到底,什么深仇血恨,都是你自私妄为的借口而已。” 她许久没有说过这么长一段话,到后面都有些词不达意、结结巴巴,只好停下来,吞了一口唾沫。 赫连为冷笑:“如果我不养厉鬼修鬼道,死的就是我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杀输家又有什么错?难道只许别人拿刀杀我,却不许我反杀回去?” 宁汐无言地看着他,只觉一道巨大的鸿沟横隔在二人之间。 赫连为被她的眼神刺得发慌发痛,悲极生怒,厉声反问:“异地处之,换成你、换成别人难道能做得比我更好?难道你见过被打了右脸、还要将左脸也递上去的傻子?!” 宁汐脱口而出:“如果是大师兄他就绝不会这样!” 赫连为怒不可遏地大吼:“裴不沉、裴不沉,他是给你下了迷药还是怎么着,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得脑子都没了?” “我就是喜欢他不行吗!”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赫连为脸上满是错愕和扭曲的嫉妒,宁汐却是被自己吓到了。 一开始只是话赶话,她自己脱口而出的时候也没经过大脑,可如今一股火烧火燎似的眩晕涌上了心间。 赫连为咬牙:“不,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心,你根本不懂的喜欢是什么,只是可怜他而已,不过就是我们失散之后他待在你身边的时间长了,朝夕相处,你就生出了一点亲近的错觉、就以为自己是喜欢上他了……” 宁汐却听得出了神。 一点灵犀闪现。 “也许你说的对。”她像是自言自语,试图从纷乱混沌的思绪中厘清自己的想法。 因为亲眼见证了大师兄的伤痛,所以产生了同病相怜的亲近。 但是好像又不完全对。 其实她是个很无趣的人,别人会用各种各样色彩缤纷的事情填充人生、丰富血肉,可是她却空荡荡的,像个苦修的老僧一样反而把所有血肉都剔除了,她只剩下嶙峋的骨架,而大师兄就是贯穿、支撑她重生一世的脊梁骨。 “我只是,每当看着他好像就在看自己,救赎他的时候也好像就在救自己,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却可以轻轻松松地替我完成,他那么厉害又那样依靠我,我可以把所有的愿望都放心寄托在他身上……” 于是爱意滋生了。 第99章 父子最好她一辈子都别知道她的大师兄…… 宁汐仿佛解开了一个困惑自己多年的难题,眨了眨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她很快又整理好心情,继续质问:“他们说大师兄修炼鬼道、残害赫连含山,其实也都是你做的?” 虽然她目前没办法从秘境出去,但她想为裴不沉翻案,就必须要问清楚事情的原委。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或许是知道她手中没有留影珠、自己说的话不会被留作证据,赫连为也懒得撒谎,干脆道:“他身上的鬼气是我在风月楼中放的,他自己废物,这么久了也没除掉。” “至于赫连含山,那是他自己要杀,可怪不了我。我最多就是帮了他一把而已。” “那日他给赫连含山下帖子,邀请他前往画舫饮酒,白玉京八重樱相邀,我那酒囊饭袋的‘好大哥’自然乐颠颠地去了。我让林鹤凝跟在他身后伺机下手,结果你也知道了,意外地顺利,四周的守卫都被清空了,画舫上只有晕倒的赫连含山一人,他被人下了软筋散,手无寸铁,林鹤凝一剑就刺穿了他的心脏。” “哼,他可真是死得好,若不是他死了,我哪里能成得了昆仑丘的少主。本来就想将这件事让裴不沉顶包,没想到他自己倒率先跳出来动手了。” 宁汐后背冒出细密的毛汗:“软筋散也不一定是大师兄下的,说到底他根本没有杀赫连含山的理由……” 参天古木绿意旺盛,赫连为的分身却渐渐生机消散,今日他的本体重伤几次,早已无法维持,四肢都变成半透明,他却浑不在意,一挑眉:“因为裴不沉本就是个滥杀无辜的疯子。” 与裴不沉交锋那日,听见赫连为辱骂自己的继兄,裴不沉俯下身,同他说的正是他杀赫连含山的理由——不过是因为某日后者来拜访白玉京,撞见了在山门扫地的宁汐。 “是你那继兄自己找死,一个被色胆蒙了头的酒囊饭袋,也敢肖想我师妹。” 赫连含山死前五日,曾拜访过白玉京,回来后就嚷嚷自己在那里遇见了一名看守山门的美貌杂役,与门中长老商议,要娶她当十八姨太。 赫连为将手指骨捏得咯咯作响,心中无比,心想他这便宜兄长可真是死得好啊。 他才不会和宁汐讲出裴不沉另有隐情,最好她一辈子都别知道她的大师兄为她做过什么,最好她以为裴不沉真的是个烂到无可救药的伪君子、气他恨他怨他一辈子,就像她恨他一样…… 否则,那也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赫连为忽然又有点得意:“我本来不想杀裴不沉,他若是乖乖听话,按照我的安排,帮我成为昆仑丘门主,我也不是不能饶他一命。可谁叫他不 长眼,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同我对着干。” 宁汐想也不想,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这一下是替我大师兄!” 赫连为痛得直哼哼,他的身体已经消散了一半,这具分身很快就要破碎。 他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盯着自己透明的双腿看了好一会。 等出了这个秘境,他就又是赫连家的少主赫连为了,再也不是许家的大哥哥,重温旧梦的把戏,玩了一次就够,下一次,她应该不会再上当了。 赫连为忽然哑声道:“其实,如果你听话,我可以取消和南宫音的婚约。” 宁汐一怔:“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0节 赫连为不语,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着她。 宁汐被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转化给弄晕了:“你在说什么胡话?” 赫连为忍无可忍地冲她大吼:“你现在还装什么糊涂?!不就是你故意引诱我的吗?!忽冷忽热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行啊,行啊,那我也认了行了吧!可既然你想要骗我,那为什么就不能骗得用心一点、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对我好一点?!” 他猛地跳起来,马上就要朝她扑去。 宁汐被他吓坏了,本能用剑指他,逼他后退睁:“你又在发什么疯?!” 发疯? 可能是吧。 他被裴不沉那混账砍掉一只手臂的时候就该疯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的汲营,险些被毁于一旦,他承受胯下之辱、在昆仑丘痛苦度日数十年,就是为了将那些曾经欺侮过自己的东西踩在脚下,却偏偏被那阴魂不散的男鬼一样的家伙狠狠反咬一口…… 其实,她送给他的糖人他没有丢,一直藏在枕头底下,舍不得吃又舍不得扔,后来糖水融化,引来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咬得他又痛又痒,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 赫连为不顾剑刃锋利,猛地攥住奔月剑,将她拉住不让她后退:“你不肯遵从婚约嫁给我,到底是为什么?我比不上裴不沉吗?我比别人差吗?!你也瞧不起我吗?明明你以前还肯给我买糖人吃——还是因为介意南宫音?”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自我狂热的癫狂,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你不必担心,我还会娶别的女人,可我不爱她们,那只是为了大局,你能不能别再闹了、懂事一点,适可而止——”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不堪重负的分身终于到了尽头,化为绚烂的光点。 * 神识回归本体,赫连为被巨大的冲击撞得头晕目眩,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为儿?!”守在床边魂不守舍的赫连清羽险些丢了手里的汤碗,忙不迭冲上来扶他。 “走开!”赫连为将他狠狠推开,翻身想要下床,可双腿无力,立刻又跪在了地上。 碗瓷碎了一地,赫连清羽顾不上收拾自己满衣兜的狼藉,又连忙去搀他,恨铁不成钢地掉泪:“你到底是怎么了?!裴公子怎么会和你发生冲突、还、还伤你至此?!” 赫连为断了的那只胳膊创面正撑在床榻,痛得一阵阵发冷汗:“我的好爹爹,你不如去问问那个凶手,都是修鬼道的人了,还有什么理智可言吗?” 赫连清羽修仙固颜时已经年近不惑,眼角额间的细纹没有办法被抹去,他自己也不是喜好涂脂抹粉之人,便没有特意花心思追求青春面貌,而此时遭受重大打击,整个人显得格外苍老颓废。 “我与裴公子相识不多,可我觉得他不像是那般十恶不赦之人——” 话没说完,赫连为就狠狠甩开了他,双目血红:“事到如今你还要替外人说话?!是我、是你儿子被人砍了手差点送掉半条命,你却还胳膊肘往外拐?!你究竟是不是我亲爹?!真的要看我死在他们手上你才痛快吗?!” 赫连清羽僵在原地,眼尾蓄满泪水,颤声道:“为儿,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赫连为冷笑一声,自己撑着身体站起来:“裴不沉呢?还关在水牢里?” 赫连清羽用宽袖狠狠一抹泪,勉强维持仪态:“他不肯承认自己修鬼道,说自己是追查风月楼下的聚阴阵而来,还说你……说你禁锢唯娘亡魂,豢养厉鬼。” 赫连为用那双血淋淋的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的亲爹:“那你呢,你信他说的话吗?” 赫连清羽面白如纸:“派去风月馆的人回报,说那里早被烧成了灰烬,确有阵法残存的灵力波动,可也看不出是不是聚阴阵。” 赫连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屋内一时寂静。 日光自纱窗外射进,照得满地碎瓷泛起粼粼波光,明亮刺眼。 赫连清羽沉默许久,声音低不可闻:“为儿,那些都是你做的,对不对?” 话音刚落,整间屋子骤然冷了下来。 赫连为眯起眼,缓缓笑了:“真高兴啊,居然能从我亲爹的口中听见怀疑我的话。” 赫连清羽被他这幅模样骇住,不自禁后退一步,脚后跟踩上碎瓷,扎心一般的疼,他却浑然不觉,只因滔天的恐惧掩盖了痛楚:“这么多年,我供奉燃魂灯想收敛唯娘残魂,助她转世投胎,却始终没能搜集到一丝一毫魂魄。云照生前为我扶乩占卜过,说是她的魂魄被人所拘,无法来与我相见,我本不信,可,可今日裴公子提及风月楼……” 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昔日绕膝承欢的儿子就站在他面前,却成了个心隔肚皮的陌生人。 不过咫尺之远,可如同相隔天堑。 “你没有证据。”赫连为冷冷道,“就凭他一句话,就想给我定罪?” 赫连清羽摇头,失魂落魄地低声道:“为儿,你我父子一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究竟有没有做过,你我心里……都清楚。” 赫连为冷眼旁观:“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为了一个外人,就把亲儿子的命交出去?” 他露出血腥味的笑容:“你可知仙门之内纵容厉鬼杀人是何下场?养鬼者押上诛仙台抽仙骨断仙根,从此沦为废人,猪狗不如。” “你、你——” “就算你对我是死是活无动于衷,可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娘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骨血被他们那样践踏?” 赫连清羽面露挣扎,久久不能答话。 赫连为忽然换了一副甜蜜而无辜的表情,软声道:“爹,就算为了我娘,你就再帮我一回吧。” 赫连清羽痛苦地闭上眼,天理与人伦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撕扯成两半。 唯娘、唯娘……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她长得什么样子了,可一想到她,心脏还是会变成吸满酸水的海绵,又沉又涩。 他睁开眼睛,水光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为儿面色苍白,倚在床边,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在等待自己的答复。 那是他与唯娘的孩子,是他的亡妻留给他的唯一的遗产。 唯娘年轻时喝多了避子汤,本就不适生育,却为了给他许家留种,拼了半条命生下这个孩子,产后大出血时他们都以为她要没命了,唯娘冰凉的血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让他哭着承诺将会一辈子照顾好他们的儿子。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生性不良,感情淡漠,从前欺负邻居家的妹妹,长大了和继兄过不去,十次里有九次他来看他,为儿的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打架留下的淤青。 可他还是一次次替他遮掩了,就像当初他答应唯娘的那样。 这一次、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会…… “不!”赫连清羽猛然往外走,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一般,步伐迈得又急又大。 他是个迂腐的书生,事事不成,只有一肚子冒着酸水的故纸堆,平日说话都要磕磕巴巴,唯独今日,声音随着步伐一样越念越快、越念越大声,“裴公子是无辜的,我决不能坐视无辜之人枉死!我要去放了裴公子,正所谓以公灭私,民其允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第100章 二度她已经完全不像自己了 赫连清羽面前突然掉下一滩湿哒哒的血肉,随后那团血肉组成了女鬼的形状,猛 地朝他扑来,赶在他张口呼救之前用一团湿发堵住了他的口鼻。 湿发结成的绳索绕在他的脖颈上,一圈一圈缠紧,赫连清羽被拖倒在地,手脚无助地挣扎。 “喂,小心点,别真把他掐死了。好歹还是你主子的亲爹。” 女鬼林鹤凝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晕死过去的赫连清羽甩到一边。 “把他绑起来,别让这老不死的出去坏事。”赫连为穿上外袍,空空荡荡的袖口让他的脸色阴沉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笑意盈盈的美人面,“传送阵那边怎么样了?” 林鹤凝开口说话时声音浑浊古怪,浑不似人言,咭哩咕哝了一堆,赫连为才听懂她是在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阎野也已经在传送阵的另一头召集了妖族,随时可以出发攻陷白玉京。 “裴苍琩呢?还是联系不上?” 林鹤凝咕哝,大意是说她感知到裴苍琩生机已绝,估计人已经死了有半日了。 想到裴不沉来询问信件之事,赫连为想通了,难免冷笑:“裴苍琩那个废物,本想扶他上位顺便把裴不沉踢下来,谁知道居然抢先一步被裴不沉给杀了。” 裴不沉不肯与他合作,原本看中的棋子裴苍琩又死了,他在白玉京布的局已经被毁了大半,一切都得从头再来。 “现在白玉京是那个叫裴信的当家?” 林鹤凝身形微僵。 “我记得,他是你师父吧。”赫连为蹲下身,一手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高,“师徒情分一场,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你,向我们打开白玉京的大门?” 林鹤凝乌黑的唇角微微抽搐。 “去和你的好师父见一面吧。告诉他裴不沉将死,妖祸不日来袭,若他还想保住白玉京,就和我合作。作为交换,我可以把白玉京掌门之位送给他。” 林鹤凝恨恨地爬了出去。 她前脚刚消失,赫连为后脚走出厢房,几步后忽地停下来:“出来。” 安静片刻,院落的花木后,茱萸小步走了出来:“少门主。” 她将盛放药瓶的托盘举高递上:“奴婢茱萸,来为您续生断臂的灵药。” 赫连为施施然走过去,单手倒出药丸,却掰了一半,直接塞进了茱萸的嘴里。 茱萸来不及反应,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将那药丸吞了下去,瞬间脸色煞白。 赫连为等了一会,见她身上并无中毒异状,这才将剩下的一半吃了。 已经止住血的断臂缓缓长出新鲜血肉。 “你到我手下做事,也有半年了吧?”赫连为忽然开口。 茱萸原本跟着他继兄,赫连含山死后,他所有的东西都被赫连为收为己用。 其实并不是赫连为看得上他屋里的那些玩意,只是单纯享受将失败者的所有物据为己有的痛快而已。 “回少主话,刚过三月。” “只有这么短?”赫连为轻笑,“看来最近事情太多,真是度日如年啊。” 茱萸垂首不语。 她虽然生性活泼,但拎得清轻重,跟在赫连为身边时便是一直谨言慎行。也正因为这一点,她才能拜托昔日旧主的阴影,重新服侍新一任少主。 赫连含山死后,许多旧仆都转投赫连为门下,一开始赫连为对他们很好,纷纷重用,可过不了几天,总会出现各种纰漏,那些人不是犯了错被赶出去,就是挨罚身死。 只有茱萸留了下来。 见赫连为久久不语,茱萸再次躬身行礼,准备躬身退下,却又被赫连为叫住。 “你刚刚都听见什么了?” 茱萸一脸茫然:“听见什么?您方才说话了吗?” “哦——”赫连为拖长音,“那你现在急匆匆的,是想去干什么?” 茱萸笑道:“婚期将近,少主您的婚房还没装点好,婢子这就要过去继续布置呢。” 赫连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辨别不出她究竟是不是说谎、到底有没有看见他和林鹤凝互动。 最后,他只在她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去吧。” * 瀛洲秘境,村落古井边。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1节 宁汐摘下最后一颗慕星草,坐在井边,等着秘境打开。 秘境之内无活物,安静得连只春虫鸟雀的叫声都没有,宁汐被寂静压迫耳膜,无端的心慌。 太阳渐渐落山,可秘境却还是没有半分要打开的意思。 宁汐旋转着手里的慕星草叶,垂头丧气地将它放进怀里。 意料之中,她就知道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解开秘境大门。 既然已经给她设下了必杀的局,傻子才会信守承诺放她出去。 她无言地抬头望天。 远处群林清翠、远山连绵,天际金光漫天,粉霞灿烂,一番美不胜收的风光,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也不知道大师兄怎么样了。 看方才赫连为那疯样,估计大师兄在秘境外也是凶多吉少。 她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坐着等死,总要再试一试有没有闯出去的办法。 于是她再次御剑而起,星罗棋布的村庄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偶尔还可以看见之前试炼的修士留下的阵法痕迹。 大地景物尽收眼底,宁汐往上飞到筋疲力尽,却仍然没看到可以逃出的缝隙。 她只好重新落地,折腾了一番又累又渴,她趴在井边,拿起水瓢准备舀一勺水,忽然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朝她微微一笑。 有东西来了。 怀中的慕星草微微发烫,提示这一次看守灵草的怪物估计也不好对付。 宁汐握紧奔月剑,飞身后退。 井口水波荡漾,在落日余晖中泛起血色光泽,波光粼粼破碎,映照其中的人影也被分割成一块一块,令宁汐不自主地联想到碎尸案发现场。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缓缓钻出水面,动作僵硬生疏地爬出井口。 是个女人的身形,海藻一般浓密的乌黑长发遮住半张脸,晶亮的水液沿着发稍衣角一滴滴往下滑落。 不一会,它站立的地方就积攒了一滩水液。 它转过头来,那张脸还没有完全成型,但依稀可辨的五官已经有了宁汐的影子。 宁汐和它大眼瞪小眼,过了片刻,迟疑地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朝它砸过去。 石头穿透了水影的身体,它却被投石的力道带得微微后仰。 就在此时,宁汐眼前一花,下一刻眼前那张五官模糊的脸突然放大出现。 锵—— 奔月剑抵挡住对方一击,在半空中滑出一道闪亮的银色圆弧。 水影本该是人类双手的位置变成了两条薄薄的水刃,像是螳螂的两只前爪,再一次朝宁汐的脖颈划来。 宁汐以惊人的柔韧度往后一弯腰,顺势抬腿狠狠一脚踢在对方的胸口,却仿佛踩进了一汪冰冷的水潭里。 刺骨的寒意沿着脚踝一路窜上脊背,她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立刻想要收回腿,脚腕却像被泥沼缠住,陷在水影的胸口里,根本拔不出来。 不妙。 她心里一咯噔,水影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已经再次冲着她的天灵盖砸下。 宁汐咬紧牙关,举剑硬抗,剑刃摩擦时火花四溅,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之声。 转眼又是交手十几招,宁汐眼见那张原本面目模糊的脸孔一点点变得清晰。 眼尾微微上翘的狐狸眼,小巧而挺直的鼻子,因为总是抿直而总是显得有些呆板的**——活脱脱是翻版的她自己。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此次瀛洲秘境的别名,水镜,为何要叫水镜,恐怕正是以秘境之中最后关卡的怪物为名,试炼者需要对付的最大危机正是来源于她自己的水中幻影。 砰—— 剑气横扫,宁汐终于将自己的右腿从自己的水影中拔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半跪着抬头去看。 水影居高临下,注视着她,眸色淡漠。 宁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自己的脸,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却觉得陌生无比。 原来她平日便是这幅冷淡的表情。 水影再次,高高举起手镰,朝她砍下,宁 汐弹跳起来,反手以奔月剑去刺它手腕,却刺了个空。 不行,对方就是另一个自己,太了解她的出招习惯了,出剑的时机、招式与招式之间衔接的方式、每次反击都会被轻易看穿。 棘手的感觉渐渐涌上来,再一次手镰划过她的身侧,险之又险,胳膊擦出了一条血痕。 这和上次对战林鹤凝很不一样,当日虽然林鹤凝修为突飞猛进,可她用的毕竟还是白玉京剑术,更准确的说,与大师兄的剑术有三分相像。 宁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时她能那样轻易地打败林鹤凝的原因正是在此。 原来大师兄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打败他自己、杀死他自己的方法教授给她了。 …… 宁汐再一次被击败在地,对方好整以暇地朝她走来,水化成的手镰在日光下不住闪烁。 宁汐抬头看向天空中若隐若现的结界,她还没有找到离开秘境的办法,还不能在这里输掉。 想起来,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快点想起来,那时候在风月楼里、看见大师兄受伤时她是怎么样的心情。 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大吼着让她停下,不过一个时辰前她才用妖力击杀白玉京的刺客,脸上的妖纹都还没有褪,如此短的时间内又再一次显妖身,后果一定很可怕。 …… 水妖的脚步顿住,半透的瞳孔倒影出眼前少女二度异化的模样。 紫色艳丽的妖纹从少女的脸颊向四周蔓延,顺着修长白皙的脖颈一路向下,这一次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来的繁密深刻,心口、四肢、每一寸露出的肌肤都被深紫色纹路占据。 她全身变成了半透明,像是一汪静水,发出粼粼波光。 她已经完全不像自己了。 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感再次席卷五脏六腑,宁汐只觉自己仿佛浸在了水里,五感都不真切,身体成了暂时交出去的傀儡,牵线被握在未知的另一端手中,一举一动都不像是自己操控。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要轻轻一动手指,就能毁天灭地、改换日月。 淡淡的兴奋和轻微的满足充斥着大脑,宁汐感到了晕眩一般的愉悦。 身体的某处,冰封的心湖表面裂出一条细细的龟裂,冰面下,一道硕大无朋的黑影缓缓游动。 忽明忽暗的视野之中,水镜幻影也依葫芦画瓢地模仿她的模样想要显出妖身,可妖纹才浮到一半,脑袋就爆开了血花。 淡粉色的血水星星点点落下。 宁汐依旧站在原地。 地上的水潭倒映出的少女半张脸都爬满紫藤花一样的纹路,赤金色的眼珠正在疯狂旋转。 这一次她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堕妖后是如何杀了对方的——宛如打开了天目,原本看不见的妖气出现在视野之中,浓郁无比,将天地都染成了淡淡的紫色,她修仙时从来看不见这些东西,此刻却能清晰地看见妖气化为无数透明的细线,将水影的尸骸分割成碎片。 最终,爆发的妖气将水影重新切成一滩污水,却迟迟没有消失,仿佛无家可归的小孩一般,在空中盘旋一圈,忽然重新朝着主人涌来。 一瞬间,宁汐像被人捏着鼻子强行灌进一百缸的热水,灵府涨得难受,一弯腰就吐了出来。 第101章 雷劫她只是她师兄的小师妹。 胃都吐空了,火烧火燎的,可那种被妖气强行灌注的感觉依旧没有停止。 之前每次显妖身都只是爆发一瞬,很快又恢复原状,可这一次却迟迟没有停止,宁汐痛苦地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哑声呢喃:“不要,不要进来了……” 【为什么不要?】 又是她自己的声音,贴着耳边亲昵低语。 【变强,杀了所有挡住你的路的人,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我不想杀人……” 【可你已经杀了。白玉京修士的尸体还躺在那片密林里,死不瞑目呢。】 “我那是,那是为了自保,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你杀了他们以后,不是很愉快吗?】 宁汐猛地打了个哆嗦。 一股恶寒自天灵盖降下。 【怒气、嫉妒、恨意、患得患失、悲伤痛苦、绝望自卑、愉悦、喜欢、爱……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只是隐藏得很好而已。】 宁汐咬紧牙关:“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都说了,我就是你自己啊。你拜入白玉京后,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明明当初你娘死的时候,我还替你向那些人报了仇,帮你逃出去,你却这么狠心,把我封在识海里。嘻嘻,要不是你喜欢上了裴不沉,情欲动摇封印,我还没机会同你说话呢。】 “大师兄……” 【哼,当初为了封印我,连情根都被拔掉了。小可怜,那么喜欢你师兄,为他做了那么多,却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宁汐的整个脑子好像都被挖出来丢在烧红的铁板上炙烤,疼痛一抽一抽,令思维也断断续续。 她费了好大劲,才挤出来声音:“我不相信你,你就是来历不明的家伙,说不定是心魔、是幻觉,就像风月楼里的女鬼一样又想要诱我发疯!” 那声音笑了起来:【何必自欺欺人,想想吧,你是为了谁而生,为了谁而握剑,又将为谁而死?】 “我不知道!别问了!”宁汐攥紧奔月剑,朝着空气乱挥乱砍,险些把自己绊了一跤。 “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那笑声却没有停,清脆如银铃。 好吵,好痛,宁汐颤抖的手指握住剑柄,正准备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捅进去,身后传来一阵惊诧的喊声: “喂!你在干什么?!” 有人夺下了她的剑,当啷丢在地上。 宁汐视线朦胧,恍惚中看见了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孔。 那人模样陌生,身着空桑的青衣,一脸见鬼似的表情,火速又丢开了她:“你你你你脸上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2节 宁汐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看见对方身后又奔来了一群寻找慕星草而来的空桑弟子,看见她以后,皆是面露诧异。 脑子里的声音兀然消失了,她勉强找回一点神智清明,下意识默默扯高了衣领,想要挡住自己脸上的妖纹。 然而手背上也都是妖纹,遮也遮不住,她一时手足无措。 “妖?” “但是怎么会是人形?” “可能是秘境里守护摘星草的试炼,要不要杀了她?” “等等……她好像在哭啊。” 空桑弟子全都僵在了原地,半晌,有人不可置信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妖那么冷血冷情,也会流眼泪吗?” 人群中挤出一个年轻的姑娘,犹豫半晌,朝宁汐走去。 “师姐!很危险!别过去!” 那女修却没有停,走到宁汐身前,颤抖着手,递给了她一方手帕。 眼前疑似妖物的少女面无表情,连眼睛都不眨,定定地看着对方时,那双美丽而骇人的琥珀金瞳孔里仿佛空无一物,偏偏大颗大颗的泪珠始终在不停地滚落。 女修犹豫片刻,亲自上手替宁汐把眼泪擦掉了。 不一会,一整张帕子就被打湿了。 女修无奈,转头看向身后一群呆若木鸡的师弟,没好气地呵斥:“没看见人家女孩子伤心吗!还不赶紧掏帕子啊,平日里我教你们照顾弱小的话都是说给狗听的吗?!” 一群人如梦方醒,这才一拥而上,拿手帕的拿手帕,递清水的递清水。 “小妹妹,你为什么自己在这里?” “……我找不到我师兄了。” 几个空桑弟子对视一眼,默默把剑收了回去,如释重负:还好,她有师兄,有人性,应该不是妖。 女修耐心道:“你来参加摘星大会,然后和你师兄走散了吗?没关系,我们小队刚刚找到了慕星草,明日就会有人来接我们,到时候我们带你一起出去。” 宁汐将脑袋往衣领里埋得更深:“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女修以为她是在说自己不记得路,便笑道:“那也无妨,你师兄的名字你总记得吧,等回了昆仑丘,寻一个追踪术就行了。再不济,你可以等他来找你啊。” 她一见便知眼前少女与她师兄关系非凡,应该是一对有情人吧,既然如此,她师兄肯定也在焦急想要找到她的。 “我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他会不会认不出我?” 女修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开口:“你这是感染了妖毒?” 宁汐轻轻摇头:“是我自愿变成这样的。” 女修面露诧异之色,半晌没能开口。 反倒是宁汐自己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女修连忙追上去:“你身上有伤,要去哪?” “等到明天就太晚了,日落之前,我要出秘境。” 她勉强睁开眼,视野里天空还是淡紫色的,日轮成了不详的血橙红,妖气在空中扭曲盘旋,还在设法想要往她身体里钻。 女修担心宁汐倒下,不死心地追了几步,也顾不上言语遮掩了:“就算你再喜欢你那师兄,也不急于一时啊!” 人人都说她喜欢他。 仿佛有什么尖而热的细刺,在宁汐的太阳穴上轻轻扎了一下,心湖深处,本已裂开的冰面缝隙再次扩宽,雪白的冰屑砸进黑暗的深水之中,无声荡出一圈涟漪。 宁汐面无表情,抬起眼睫,望向天空那道若隐若现的封印。 既然她自己打不开秘境封印,那天雷总可以吧。 四周空气震荡,天地之间妖力骤然波动,仿佛得到了无声号令,全都往宁汐涌去。 宁汐安静垂眸,她成了黑洞,所有的妖气都发了疯似的开始往她身上倒灌,修为开始节节暴涨,练气六阶,练气七阶,练气九阶—— 轰隆隆。 转瞬之间,天地色变,乌云蔽日,紫电齐闪。 “她是要突破境界!”有见多识广的弟子看出了这是有大雷劫的征兆,惊得面无人色,“秘境之内有进无出,这时候十道天雷落下来,方圆百里都要被烧成灰!” 在场的空桑弟子弟子闻声色变,齐刷刷抬头向天空望去。 终于有人认出了宁汐,大为骇然:“我、我想起来了,她是白玉京那个妖女!” “杀千刀的!我就说不该让这种非人族类和我们一起参加摘星大会,这下好啦,她要引雷劫来劈死我们了!” “不好!天雷要落下来了!先阻止她渡劫!” 刀剑齐亮,朝着呆立的少女刺去,然而剑气刀光刚刚碰到周围一寸,无形的妖力凝成屏障,猛地将众人击飞出去。 弟子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有人被震出内伤,唇角流出鲜血,怒不可遏:“辛辛苦苦找了半天慕星草,刚刚从蛇妖口里逃生,以为能捡回一条小命了,结果怎么还有这么个终极怪物在这里等着!” 他不死心地再次操刀冲上去,然而依旧还没来得及近身,就再次被护主的妖气掀飞了。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空桑弟子见状,绝望地哭出了声:“我就是想赢个好名次换一点灵石回去,寄给我老家补贴家用,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他连滚带爬地挪到宁汐面前,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求求你,姑奶奶,救世主,不要破境了,我们真的不想死啊!” 其实他也知道,破境这事根本不是修士自己能掌控的,一来悟道之时难以捉摸,什么时候要渡劫、渡什么劫根本不是人为可以操控的。 二来,强行打断或推迟渡劫的话,修士体内为了渡劫而积攒的灵力无法及时纾解,很有可能会爆体而亡。 现在他让宁汐停下来,几乎等同于让她为了救他们而自我牺牲,属实强人所难了。 就在他满心绝望之时,美丽如瓷娃娃一样的少女抬起那颗如琉璃一样的剔透眼珠,看了他一眼。 明明一句话也没说,一点表情也没有,可那弟子却仿佛被某种天敌野兽盯住了,顿时大脑空白。 连原本给宁汐递手帕的女修也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 少女慢吞吞地转身,拖着脚步走到一处坍塌的墙根下,抱着膝盖蹲了下去。 没来由的,一众空桑弟子们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像一朵忧郁的蘑菇。 下一刻,他们又睁大眼睛:不知有意无意,宁汐蹲着的地方布着之前试炼修士留下的聚灵阵,聚集天地五行,在修炼时有用,可如今要落雷劫,聚灵阵就成了会引来所有雷光的杀气。 若是渡劫失败,阵中之人将会灰飞烟灭。 众人张嘴,却半晌没喊出声。 宁汐要以一人之力吸引所有雷劫? 她是故意站到聚灵阵中去的吗? 可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不成她是怕落下的天雷击伤他们? 不不不,妖物怎么会在意他们这些修士的生死…… “你们不用求我。”宁汐忽然小声开口了,“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我不是救世主。” …… 【你是为了谁而生】 【为了谁而握剑】 【又将为谁而死】 …… 她不是拯救世界的勇士,也不是为爱牺牲的傻瓜。 她只是她师兄的小师妹。 轰—— 第一道天雷落下。 第102章 好感被他喜欢和被他厌恶都不是好事…… 瀛洲秘境外,昆仑丘。 无数弟子面色慌张,奔走相告:“天雷落击封印,瀛洲秘境要破了!” 昆仑丘长老满脑袋都是汗,朝站在一边阴晴莫测的赫连为拱手:“少主,宁道友渡金丹雷劫,这可如何是好啊?” “让她闹。”赫连为冷冷道,“鬼迷心窍,她要找死,我还能拦着不成?!” “她要是还有命从秘境里出来,估计也只剩下一口气了,到时候你们派人围住,别让她跑了。” 早不渡劫晚不渡劫,偏偏这个时候引来雷劫破坏结界,他一猜便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想见她那好师兄,他偏不要让他们如意。 他赫连为费尽心机都得不到的东西,别人凭什么坐享其成? 昆仑丘长老悻悻应是:“那个,南宫家的人来问,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婚个头!你看我现在像是有心思成婚的样子吗?!” 摘星大会办成这幅模样,诛妖不成,事后肯定免不了要应付那些老顽固,天雷一落又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又是他来想办法遮掩下去…… 全是烂摊子!赫连为额上青筋直跳。 长老看出自家少主火气正旺,不敢多说,赶紧扭头走了。 剩下赫连为站在原地,眯眼眺望远处天际翻滚的墨云,暗暗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早知就不该管那女人,她干脆死在瀛洲就好了,省得如此心烦,赫连为一时恼怒,一时又自暴自弃地涌起一丝丝庆幸,随即被自我厌恶狠狠压下心头。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抬手召来另一个弟子:“水牢那边呢,可还安分?” 弟子知道他在问裴不沉关押的情况,战战兢兢道:“都派人看着,除了您让南宫姑娘去见了他一次外,都无人接近。” 谁料赫连为听完确是一愣:“我让南宫音去见他?” 弟子也一怔,茫然地睁大眼睛。 赫连为眉间猛地一跳。 该死,他竟把这作妖的女人忘了! *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3节 昆仑丘水牢。 火把暗淡,血腥味扑鼻,时不时传来犯人挨打的痛嚎。 侥幸没有受刑的囚犯们蜷缩在昏暗肮脏的牢房深处,面色惊慌地互相对视,压不住窃窃私语:“你们听见了吗,外头雷打得好响!大冬天的也会白日打雷?” “傻啊你,这一听就是有道友在渡劫,啧啧,听这架势,肯定能结出二品以上金丹!” “吹牛吧你,天底下有三品金丹的两只手就数得过来,你以为是裴不沉在世啊,还二品金丹……” “诶,说到裴不沉,你们知道吗,他也被关进水牢里了,就住我隔壁牢房!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事,光光看守他的侍卫每天就有五波轮班,围得铁桶一样!” “怕他逃了吧。我还听说赫连家和南宫家已经联手派人去白玉京质问了,感觉是要逼着他们清理门户啊,唉,这下仙门可真是要变天咯。” 牢房外,南宫音默默拉紧遮脸的兜帽,快步走开,她朝狱卒出示了赫连为的亲令,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最深处的牢房。 被赫连为捏碎传音宫铃后,她就回到了昆仑丘之外。外头乱糟糟的,她不怎么费力,就打听到了如今情形,吓了一大跳。 裴不沉刺杀男主赫连为,还失败了、被关进水牢即将处死?! 南宫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书里的裴不沉一直是个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在白玉京被妖祸毁灭后得到了赫连为的援手,之后便以忠心耿耿的下属身份陪伴左右,多亏了有他助力,结局赫连为才能成为至高无上一统仙门的仙督。 怎么原书里这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现在反目成仇了? 南宫音一面对这歪到爪哇国去的剧情就头痛,敲系统,系统除了发布谈恋爱攻略和剧透之外毫无用处,最后只建议她救下裴不沉,避免因为重要角色死亡而导致后续剧情无法开展。 所以她来了水牢。 牢房昏暗,里头的人背对着她。 裴不沉没有束发,只是用月白发带松垮地挽着,身上同色的衣裳染上了点点暗色的脏污,不复往日一尘不染。 南宫音站在背后,复杂地注视了他一会,才掏出钥匙,解开门锁。 锁链声响,闭目养神的少年这才转过脸来,面露讶然:“南宫姑娘。” 南宫音朝他柔柔福身,说明来意:“不沉哥哥,我是来救你的。快些走吧,待会狱卒发现了就不好了。” 裴不沉微微一怔,倒是没说什么,从善如流地起身,跟她往外走:“多谢你来救我。” 南宫音微微一笑:“你我相识一场,我当然不能做事不管。我素知你为人正直高洁,绝不可能干出那样杀孽滔天的坏事。” 裴不沉笑笑,没说话。 “还有,为哥哥做事是冲动莽撞了,只是事关他继兄生死,他才难免情急出错,还望你多多体谅。” 才怪,南宫音在心里翻白眼,要不是怕赫连为那疯子真的把裴不沉给杀了,影响后续剧情发展,她才不会来趟这趟浑水。 裴不沉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南宫姑娘对他可真是情深义重。” 南宫音以袖半掩面:“不沉哥哥别说这些臊人的话。”怪恶心的。 两人对视一瞬,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了虚伪和厌恶,又一齐默默转开眼。 脑内死寂许久的系统机械音恰如其时地响起:【恭喜宿主,角色裴不沉对您的好感度上升百分之零点二五,如今好感度为百分之零点二五。】 南宫音:…… 好家伙,原本居然是零诶。 而且她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居然才上升百分之零点二五,还有零有整的,干脆四舍五入算成零点三就好了啊。 系统非常贴心地补充:【顺便一提,目前在角色裴不沉好感度排名名单中,您的好感值名次是:前十名之外。请宿主再接再厉。】 南宫音:…… 虽然她本来就对这些配角的爱恨情仇一点兴趣都没有,她也没有花心思攻略过裴不沉,可是好歹她的身份也是裴家世交之女,和他勉强有过一点青梅竹马的情谊,结果居然前十不入。 在莫名其妙燃烧起来的胜负欲下,南宫音敲系统:【前十名是谁?除了宁汐之外,我知道她肯定是第一。】 系统从善如流地汇报:【按照好感度从高到低,分别是本命剑逐日、裴清野、裴从周、裴信、童年照顾他的嬷嬷、教习剑宗的剑术师父、外门峰负责做膳的膳房师傅、服侍过他的剑童。此外对于尉迟今禾的情感幅度太大,无法确定具体名次。】 南宫音忍无可忍:“别人也就算了,凭什么一个做饭的厨子也能排在我前面?” 系统:【搜索详细情况中……搜索完成。角色裴不沉对膳房师傅好感度为百分之一,相关重要提升好感度的理由分别是:新做的豆沙包很得师妹喜欢,师妹喜欢吃甜的,亲起来味道很好,以及师妹胃口比以前好了,吃胖了一点,抱起来手感不错。】 南宫音:………… 她猛地扭头看向身边光风霁月的少年。 对方察觉她的视线,露出一个礼貌客气的微笑。 南宫音:……恶心的痴汉,好想报警。 南宫音现在一点也不介意裴不沉对自己的好感度低了,她有种预感,被他喜欢上和被他厌恶都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这样被刻意忽略冷淡就挺好的。 她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对了,你之前入狱被没收的玉简我帮你找到了。” 裴不沉接过她递来的玉简,温声道了一句谢,指尖注入灵力。 玉简刚刚充满灵力,便接连不断地响起叮咚震动,南宫音幸灾乐祸地偷偷瞅了一眼,绝大多数都是白玉京门人,得知他在昆仑丘出了事,震惊地传音来问。 裴不沉轻车熟路地将所有未读传音全都删除,只留下裴信和裴从周的名字。 裴信的传音先是说白玉京内出现源头不明传送阵的事情,现在还在尝试关闭阵法,并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说他见到了林鹤凝。 裴不沉手指轻轻敲击玉简背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接下来裴信便谈到了他在昆仑丘出的事情,道自己正在安抚门内躁动的诸人,分身乏术无法前来昆仑丘,但已经与裴从周见了一面,让他来昆仑丘帮他。 裴不沉面色平静的看完,没做回复。 裴从周的传音就急躁多了,他一接通传音阵就险些被对方震天响的嗓门给吼得失聪。 “表哥你没事吧!那帮昆仑丘的孙子是不是对你动手了?!肯定是陷害,绝对是陷害!我早就知道赫连为赫连清羽那对父子不是好人,我现在去见裴信长老,一定会商量出办法来救你的!你等着我啊啊啊!” “表哥我刚刚见完裴信长老了,你修鬼道?!真的假的?!你说句话啊?!” “对不起我忘了你现在在水牢里,估计玉简也被那些家伙收了不会还给你。我现在启程前去昆仑丘了,希望能从中斡旋将你救出来。天杀的!如果那帮杂碎不放人我就一把火烧了那破水牢!不过我最快也要五个时辰才能到,虽然你看不见,但还是要说,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我绝不相信你会修鬼道!” “暂时先不说了,真是见鬼了这路上的妖物怎么这么多?昆仑丘负责巡逻的修士都是吃干饭的废物吧!” 裴不沉在心中默默算了一下,按日子裴从周今夜便会赶到昆仑丘。 昆仑丘的传音阵年久失修,这几条传音都听得磕磕绊绊的,裴不沉勉强耐着性子听完,回了一句:“你不用来。” 没过一会,玉简上跳出一行半透的灵字:【抱歉,您的传音发送失败。】 南宫音在旁柔柔嘲笑:“昆仑丘的传音阵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好用呢。” 裴不沉面不改色:“南宫姑娘以前经常和赫连公子传音吧,怪不得如此了解。” 嘴上打机锋没讨到好的南宫音偷偷翻白眼。 裴不沉正准备关掉玉简,一条迟来的传音突然跳了出来。 “哦对了,有些话不知该讲不该讲,我思虑再三,觉得表哥你还是得知道,是关于宁师妹的。” 裴不沉的手指停住了。 第103章 警告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度正在急剧下降…… “前段日子我与她传音,她告诉我她已经拜会过师祖,修习道法了。” 裴不沉微微皱眉,心想这事情他早就知道了,从周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特地提起? 传音里不知是阵法信号太差还是裴从周自己说话吞吞吐吐,听起来格外卡顿:“但是表、哥……你可、可可可知宁师妹修的是是是是——” 裴不沉眉头皱得更紧。 没了? 他盯着玉简上再次弹出的那道半透明字迹【抱 歉,传音阵正在遭受干扰,灵力波动,请您稍后再尝试。】 “是因为有人在渡雷劫,天地灵力紊乱,传音阵也失效了吧。”南宫音道。 裴不沉辨不出喜怒,输入了自动重试的法术,将玉简放在怀中。 “看天象,灵力紊乱最多持续半个时辰,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了。” 南宫音瞧了他一眼,心里也被刚刚裴从周欲言又止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敲系统:【对了,裴从周对宁汐的好感度是多少?】 系统:【计算中……请宿主稍等。】 南宫音来时便打过招呼了,所以离开时一路都没遇到什么阻碍,临出水牢大门时,裴不沉突然道:“你放我了,赫连为会生气吧?” 南宫音一边等系统计算好感值结果,一边敷衍道:“为哥哥不会真的生我的气的。虽然我偷偷拿了他的令牌,但我之后会再找他道歉。” 但是姓裴的你还是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本小姐要完成剧情的时候你最好安分点别跑出来捣乱。 系统机械音突然响起:【检测成功,角色裴不沉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值为99%。】 南宫音猛地扭头看向裴不沉。 裴不沉正所有所思地盯着铅灰色的天穹,没搭理她。 居然还差1%。 南宫音之前听宁汐说他们已经彼此狂甩嘴唇了,还以为裴不沉早就爱得难舍难分,可没想到居然还差一点。 系统:【其实这个数值已经很高了,排第二的裴清野好感度也只有40%呢。】 居然是倍杀。 南宫音终于无话可说。 “对了,不沉哥哥你是不是之前受了伤,我那有药,去我那上药吧。顺便躲一会,等平静下来我送你回白玉京。” 裴不沉似乎也不着急自己的处境,收回望天视线,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跟着她往客房方向走。 到处乱糟糟的,只听昆仑丘弟子在喊什么:“封印要破了!妖要跑出来了!” 裴不沉眸光微闪。 前方一列昆仑丘弟子,手拿裴不沉和南宫音的画像,见人就拦下来盘查:“接少主令,有嫌犯越狱,闲杂人等不可随意走动!” 南宫音心头一紧,她可不想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救出来的人又功亏一篑。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4节 余光瞥见一条阴暗逼仄的小巷,她硬着头皮拐了个弯:“从这里走。” 小巷两边旁边是庖厨后院,巷子里洒满了厨余垃圾,地上积着几滩恶臭的污水,时不时还有几只油亮的大飞蠊被二人脚步惊动,在墙上飞快地爬动,给她恶心得脸色一阵阵发青。 裴不沉原本走在她身后一直不吭声,某时忽然笑了一声:“感觉自己好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啊。” 你才是老鼠!你全家都是老鼠!南宫音听得直翻白眼。 这条路实在太脏了,一路都没碰上活人,只有闷雷滚滚,飞沙走石。 高高砖墙将暗淡的天空切割成窄窄一条线,裴不沉抬起头,看了一会,问道:“是有人在渡劫吗?” 南宫音一离开瀛洲秘境,就听说了裴不沉被捉的消息,马不停蹄赶过来救人,进了水牢之后,就对外面发生地事情一无所知了,她只好敲系统:“怎么回事?” 系统显示正在计算好感数值中,迟迟没有响应。 南宫音在心底辱骂你们穿书系统的服务器怕不是土豆做的,一边拿出玉简。 结果玉简也没有灵信,昆仑丘的传音大阵估计真是纸糊的,玉简满屏的噪点。 她只好含糊其辞:“应该是吧。” 裴不沉:“还没来得及问南宫姑娘,什么时候从秘境内出来的?” 南宫音心想你怕是根本不想问我,是想问你那好师妹吧:“为哥哥担心我,用分身陪我一起入秘境,后来我们遇到蛇妖,他怕我受伤,就提前送我出来了。” “蛇妖?有人受伤吗?” “没有。”如果宁汐那样的重要角色死亡,她会收到系统提示音的。 裴不沉又不说话了。 一路走,一路雷声不绝于耳,六、七、八……南宫音听得暗暗心惊,上一次历满十道雷劫的还是三十五年前,裴不沉参加仙宫试炼时突破炼气期,得一品金丹。 想起当初裴不沉强行撕开仙宫幻境、令日月倒转的渡劫灵力波动,南宫音至今心中都暗暗发抖。 她开始庆幸了,好险没真的让赫连为去杀裴不沉——杀不杀得了还得另说呢。剧情已经崩坏到这种地步了,万一原书男主的气运也忽然消失了,被书里的男二给反杀了怎么办?她还要不要回家了! 转眼间,耳边雷声已经响到第十道,这已经是一品金丹的上限了,以往从未有过修士能挨过十道以上天雷。 南宫音不自觉停下了脚步,连身后的人什么时候早已站住不动也没有发觉。 她同千千万万昆仑丘境内的修士一样,抬起脑袋,翘首以盼这位新的一品金丹修士的出现。 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这人有朝一日定可与白玉京八重樱比肩,不,甚至更进一步。 灰扑扑的天空被闪亮的紫电撕裂,瀛洲秘境的方向划过一道明亮的白痕,是有人飞速御剑而来。 在她身后,还追着数十名胭脂色身影,全是昆仑丘修士,有人以洪声咒大声呵斥:“妖女,别以为你升了金丹期就可以为所欲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前方的剑影却没有丝毫迟疑,回身缠斗数招,剑气扫空,便有几人躲闪不急,自半空一头栽下。 一道熟悉的少女声音脆生生响起:“我大师兄在哪里?” 地上南宫音一扭头,就看见身边人的双眸骤然熠亮,如逢日月。 追着宁汐的一群人被她打落了部分,虽然眼前少女美丽如人偶,可也无人再敢小瞧她。 一些人暗自生了几许怯战之意:“那人面兽心的裴不沉早已伏诛!你若想救他,那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看你虽为妖身,但根骨上佳,想必修成一品金丹也是不易,何苦为了一个修鬼道的叛徒而抛弃大好前途、与仙门为敌?放下兵器,一切有话好说!” “你们不许骂我大师兄,他是好人,没有做过坏事。”飞剑上的少女一身血迹,狼藉不堪,她说话时神色认真,卷发却在狂风中肆意飞舞。 天上的修士还没说话,地上南宫音却冷不防听见身边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 扭头去看,少年的笑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悲又喜,很难说清是嘲讽更多还是冷漠更多。 系统:【提醒宿主,角色裴不沉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度下降1%,目前好感度为98%。】 南宫音莫名其妙地瞅了身边人一眼。 这家伙居然还在笑,若不是系统机械音响得清清楚楚,谁能知道他心里居然在不爽。 不过话说回来,他有什么好不爽的?南宫音都开始替宁汐叫屈了,人家小姑娘明明是在说他的好话啊! 阴云密布的天幕中,双方还在对峙:“宁汐!你今日破瀛洲秘境,伤仙门弟子,便是为了与裴不沉那邪道同流合污?!” “都说了我大师兄不是邪道!是赫连为诬陷他的!” 【提醒宿主,角色角色裴不沉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度下降2.5%,目前好感度为95.5%。】 一道胭脂 色的修长身影自远处急速奔来,血色的空空剑转眼便到了宁汐面前,空荡荡的衣袖随狂风摆动。 赫连为还未恢复正常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汐妹,莫要执迷不悟了。裴不沉他配不上你,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你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伸手去拉宁汐。 对方居然没有及时挣开,落在所有人眼中,便是褐麻衣的少女与粉霞色的少年双手交握,一派闹了别扭的小情侣模样。 系统骤然发出尖锐暴鸣:【警告!警告!警告!角色裴不沉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度正在急剧下降,目前好感度为94%……90%……83%……71%……64%……49%……检测到好感度已经跌破50%滋滋滋滋滋滋——系统重启更新中……】 【重启更新完成,正在加载新的数值模块……加载完成。警告!警告!提醒宿主,检测到角色裴不沉有堕鬼倾向,堕鬼进度超过25%时有剧情崩坏任务失败风险,目前角色鬼化度为0%,1%……6%……9%……14%……28%……】 一直在看戏的南宫音终于坐不住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喂,你冷静一点——” 第104章 喜欢【100%】 刚对上裴不沉的表情,南宫音便被烫到了一般连忙甩开他的袖子。 少年的脸上还是挂着笑,笑容的弧度与半刻钟之前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 然而仔细端详,就能看见那双柳叶眼周围的肌肉正在痉挛般地细微颤抖,使得原本如清风明月的笑容一瞬狰狞扭曲,原本眉宇间的温和柔软被尽数破坏。 而那张素来斯文俊秀的面皮此刻像是掰烈日炙烤干燥的薄纸,在簌簌狂风中马上就要脱落斑驳,碎成一地。 南宫音瞠目结舌地后退一步,后背上生出了细细密密的毛汗,从骨子里不住地发寒:“你——” 同样惊恐的还有天上人。 在场的昆仑丘修士个个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这这这怎么回事!自家少主不是已经和南宫家修士订婚了吗!怎么又会和这突然冒出来的妖女有一腿?! 有聪明一些的修士脑子已经开始飞速运转了:少主叫得这么亲热,不顾伤重未愈也要飞过来阻止宁汐攻讦昆仑丘,十有八九就是怕她犯下大错、想保下那女人。 嘶,这就有点难办了啊。 不过,转念一想,南宫家那边虽然有点不好交代,但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这女人也算有几分姿色,少主看上她也不足为奇…… 修士摸了摸胡须,站了出来,改口尊敬道:“宁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还是放下兵器,同我们回去吧。 宁汐没搭理他,她还在使劲想把手上的狗皮膏药甩开。 她刚刚晋升金丹期,硬生生挨过十道雷劫,早已是强弩之末,她还能一口气破出瀛洲秘境、再御剑飞回昆仑丘上方就已经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现在只是一只纸老虎。 所以当赫连为出乎意料地来拉她的手时,她没有力气一下挣脱开,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你放开!信不信我用剑再砍掉你一只胳膊!” 赫连为果然就绷不住那副伪装出来的和善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破坏我宗秘境封印我就不跟你算账了,大闹昆仑丘、打伤我派弟子我也可以不和你计较,但是你最好现在立刻收手,乖乖和我回去——” 宁汐想也不想,直接一剑刺了过去。 赫连为慌张躲闪,话头被截断,转眼间宁汐已经跟一只活鱼一样又溜了。 他几乎呕血,身边昆仑丘的修士连忙扶住他:“少主,你伤势未愈,快回去休息吧!妖女、呃宁姑娘由我们负责找回。” 赫连为脸色阴沉地看着那道渺小的褐色身影,想追,又想起半刻钟前下属在风月楼废墟内传回来的消息,他们找到了一颗遗漏的留影珠,里头似乎还录下了裴不沉亲生父亲的事情…… 大事为重。他狠狠一闭眼,下了决心道:“我离开一趟。你们去带她回来,什么方法都可以,人活着就行。” 修士们立刻御剑追去。 宁汐御剑在空中飞奔,后面的昆仑修士不敢上她性命,还是投鼠忌器,让她几次钻了空子从包围圈中逃走。 之前她利用雷劫强行打开秘境封印,一出瀛洲便撞上了守在外围的昆仑丘修士,她本来不想打架,可没等她好好问上一句,对方就已经高喊着“妖女受死”然后操着兵器冲了上来。 她一个剑气横扫,众人不敌,东倒西歪地掉了下去,她趁机突破包围,一边跌跌撞撞地御剑,一边寻找水牢的方向。 之前追杀她的那几个白玉京弟子给她看过留影珠,里面提到了大师兄被捉进了水牢,但她不知道水牢在何处,只能飞到半空中试图寻找。 身后时不时传来飞剑破空之声,宁汐怕被追上,左支右绌地躲闪,终究是寡不敌众,好不狼狈。 “不沉哥哥,你就真的打算一直看着?” 肮脏逼仄的小巷中,南宫音不可置信地望着身边一直安静的少年:“宁姑娘刚刚晋升金丹,剑术道法都跟不上,实际功力也就是个练气后期的水平,可追她的那帮人里光光我看见的金丹修士就已经超过三个了。” 裴不沉不语。 他越沉默,南宫音就越心惊胆战。自从宁汐甩开赫连为的手之后,尖叫似的系统播报就停止了,只有偶尔才传来好感值零星掉落的通知。 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生怕自己稍微一不注意就惹毛了这一尊大佛,因此也不敢再劝,只能陪他一块蹲在这里当望妻石。 上方宁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盘旋了好几圈,身后攒了一串长长的尾巴,也没有降落。 南宫音望望天,又望望沉默得像块石头一样的少年,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我怎么觉得宁姑娘在找你呢?” 裴不沉垂眸,淡声道:“她找我这种人做什么?” “好歹师兄妹一场,她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提醒宿主,角色裴不沉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度下降3%,当前好感度为41%】 南宫音:…… 她又干什么了啊! 系统温馨提示:【宿主,他可能不喜欢别人说他和宁汐是师兄妹。】 不是师兄妹是什么?是可以互相狂甩对方嘴唇、但是还要掩耳盗铃只许自己整天师妹长师妹短得喊别人提一句就要翻脸的“师兄妹”吗! 活该宁汐不喜欢他。 这疯子。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南宫音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其实我觉得宁姑娘对不沉哥哥你不仅仅是单纯的师兄妹情。” 裴不沉依旧没说话,只是瞥了她一眼。 但他这一眼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南宫音精神为之一抖,再接再厉:“我与宁姑娘一道去瀛洲秘境的时候,她总是提起你。” 裴不沉默然片刻,才低声道:“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南宫音腹诽我难道绑定的是什么红娘系统吗,继续劝道:“不仅这样,宁姑娘总是和我夸你,说你是她见过最好的人,她也想好好对待你。”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5节 裴不沉紧绷的眼角眉梢稍微 舒展了一点,却依旧道:“她生性单纯善良,旁人只需对她有一分好,她就会用千分回报。” “但是不沉哥哥你对她而言总归是不一样的。” 裴不沉又沉默了,半晌,又不确定似的反问了一句:“是吗?” “她在意的人那么多,我又能在其中排上几分呢?” 南宫音:……我面前的这个怨夫到底是谁啊! 裴不沉却已经垂下眸子,不再看向天上:“多谢南宫姑娘今日救我,再生之恩,裴某此生不忘,日后一定舍命相报。但今日还是就此别过吧。” 南宫音愕然:“你师妹还在被围攻,你却想一走了之?!” “我同她呆在一起,才是害了她。我自己已经陷在污泥里了,何必还要将她也拖下水呢。” 看着他的背影,南宫音突然莫名心头火起,一把上手拉住他的袖子:“你还要逃跑到什么时候?!你师妹为了你不惜与众人为敌,渡雷劫破结界九死一生,也心心念念想要来找你,你却连见她一面都不敢?!懦夫!” 裴不沉看了她一眼,此刻终于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南宫姑娘现在这样,可比以前那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好看多了。” “你还有心思说我?”南宫音也懒得再装,反正系统还没来得及提示ooc警告,一连串骂他的话脱口而出:“行啊,你走了也好,就让宁姑娘好好看清你到底是个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让她断了对你的心思,也省得被你拖累、心碎!” 裴不沉依旧是笑,仿佛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那人不是他一般:“那样也好,心碎的人有一个就够多了。” 他再次挥开南宫音的袖子,南宫音想也不想,唤出法器潇湘伞,直接朝他轰去。 一道白日焰火自伞间爆裂绽放。 声响惊动四方,空中的人纷纷停下飞剑,随后为首的少女看见了地面上的两人,立刻调转飞剑,笔直朝着他们落下。 裴不沉刚刚才躲过南宫音的一击,此刻见人朝他而来,瞳孔骤然紧缩。 他脸上还带着从水牢沾上的脏污血迹,眼见那道闪亮的白痕朝自己奔来时,下意识闭眼,脚步往后退。 “找到你啦!大师兄!” 少女声音清脆,撞钟一样砸在他的耳膜,令他的动作僵硬一瞬,以至于丢掉了最好的逃跑机会。 宁汐的来势太急,落地时踉跄几步,收不住剑势,眼见就要与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裴不沉本能地张开双臂,牢牢地接住了她。 凌冽的狂风吹起相拥之人的发稍裙摆,明亮焰火在阴沉的白日空中爆开。 他呆呆地扬起头,金树银花倒映在暗不见底的黑眸间,灿烂一瞬。 “大师兄你身上怎么都是血!你受伤了?”她惊呼,毛手毛脚地就要上手来扯她的衣领。 裴不沉梦游似的一把摁住她,视线一错不错黏在她身上:“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师妹茫然又无辜地朝他回望,像被毒蛇的美丽花纹吸引而来,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腹中餐的小动物。 “你不知道我杀了赫连为、修了鬼道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自心脏深处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大的怒气,他几乎需要咬断牙根才能不让自己哽咽出来。 若是真的又在她面前哭出来,那就太软弱太可笑太丢脸了,她一定不会喜欢的。 脆弱的琉璃盏被推到了高台边缘,摇摇欲坠。 “这算什么问题。大师兄不是被诬陷的吗?” “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被诬陷的,不是假的,我真的做了那些事,我……”喉咙被硬邦邦的泥块堵了一下,他一脚深深浅浅地踩进了毁灭的沼泽里,“师妹看错我了,我不是你以为的好人。” 噼啪——华美的琉璃盏终于自明亮的高台狠狠摔下,碎片四溅,满地狼藉。 她迟疑了一下,环绕在他腰身的柔软手臂松开了。 果然结果都一样。 像是溃烂生脓的旧伤终于被一刀挖开,他忽然有种自暴自弃的畅快,如释重负地吐出热气,强行忽略心里嘶吼呐喊不甘心想要将她撕成碎片的声音。 然而宁汐看着他,忽然道:“没关系啊。就算你不是好人,你也是我的大师兄。” 裴不沉皱着眉微笑起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难道以为这是什么英雄拯救落难人的悲情戏码吗?她竟然天真地以为,他拒绝逃避她只是因为他单纯在自卑怯懦、害怕连累她吗? 他那是为了救她啊。 如果他不再逃不再躲,敞开尽力去爱抚她之后,想要逃跑却逃不了的就会变成她啊。 会掉进水深火热的陷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即使抽搐哭泣求饶让他停他也不会停下来。 被他这种人喜欢上,师妹真的好可怜…… “你的表情好奇怪,还是不相信我吗?”宁汐还在嘀咕着,听起来骄傲又自满,“可是大师兄不知道吧,其实我比你想象的要勇敢厉害很多!” 他缓缓睁大眼睛,笑了笑:“因为勇敢,所以明明知道很危险,还是来找我了吗?” 愚蠢的莽夫、迟钝的猎物、不知死活的傻瓜—— “不。是因为,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世间的风停止一瞬。 “我知道我很迟钝、不聪明,甚至是笨,也不像别人那样能说出很漂亮的话,即使是现在,我也没办法把自己的心情完完整整、准确清楚地用话说出来……” 耳边嗡鸣作响,她的脸颊涨红,头脑因为缺氧而微微晕眩,不得不停了好一会,在这过程中,对面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宁汐的声音不自觉开始打颤发抖了:“但是我还是要说,因为这是第一次,我会对一个人有这样强烈的心情。之前大师兄你问我是不是在耍你,我真的没有,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要戏弄别人时却让自己也很辛苦呢?对我来说仅仅是思考着大师兄你的事情,就已经很辛苦、很困难了,比我以前当杂役时要连续打扫十间屋子、清洗二十件法器还要难。” “我……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喜欢一个人,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对不起啊,让你生气伤心了,但是我不想再让你失望。” 不知是谁的心跳,密集而响亮,从相异交错的两处逐渐响成协同共振的一体。 “大师兄,你教我学剑,教我法术,教我捉妖除鬼,你教了我那么多,那这一次也请继续教一教我吧,我会很认真、很认真学的。” “……就、教教我,该怎么喜欢你。” 与此同时,南宫音脑内的系统响起来,机械音冷冰冰:【提醒宿主,检测到好感值与鬼化度变化,正在重新计算……】 【计算成功。】 【角色裴不沉鬼化度增加1%……6%……当前鬼化度为50.93%。】 【检测到角色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度持续上升10%……23%……38%……59%。】 【数值更新完毕,当前角色裴不沉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度为——】 【100%。】 第105章 心跳“我会接住你的。” 【当前角色裴不沉对角色宁汐的好感度为,100%。】 成了!听见系统音播报的一瞬间,南宫音激动地险些蹦起来。 她一脚踢到墙根的果皮堆,小山似的果壳立刻噼里啪啦倒了下来,惊醒了还在沉默的两个人。 突然发现自己打扰了情人表白重头戏的南宫音:…… 现在用脚趾挖个城堡住进去还来得及吗? 在一人不悦一人惊喜的双重视线夹击下,南宫音满腔兴奋热情仿佛被兜头一盆凉水给尽数浇灭:她一个旁观者到底在高兴个什么劲? 呸,她自己的攻略任务都还八字没有一撇呢,倒是来替别人当红娘了。 系统:【警告,警告!角色裴不沉鬼化程度超过50%,剧情存在崩坏风险!】 南宫音精神一震,猛地看向裴不沉,后者面沉如水,除了微微翘起的嘴角之外,压根看不出异常。 没等南宫音想出什么招式,宁汐已经抢先惊喜地喊出声了:“南宫姑娘!你没事吧!之前看你退出了瀛洲秘境,我一直在担心你!” 南宫音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好单纯善良的家伙,让她回想起了自己以前还不是个毒妇的日子。 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大家闺秀似的柔柔一笑:“不必担心我。我们还是快些找地方躲起来吧,昆仑丘的修士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裴不沉,对方还是沉静如水的模样。 看起来不像是要崩坏的模样啊? 系统:【温馨提示,鬼化度超过50%仅仅是存在崩坏风险,并非一定崩坏。】 南宫音:原来是虚惊一场,还好还好。 正在此时,十几道剑光疾驰落下,是昆仑丘的人追来了。 一群粉衣修士亮出兵器,形成扇形,缓缓朝着小巷中的三人缩紧包围圈。 空中金光交错,禁飞阵落下,不让宁汐等人再有机会御剑逃走。 南宫音硬着头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连我都要一起杀?快放下武器!” 昆仑丘修士面色难看:“南宫姑娘,您已经是要与我们少主成婚的人了,怎能还向着一个反贼?” 南宫音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知晓裴公子为 人,他不会做出修鬼道伤人这样的事情,其中定有误会!” 昆仑丘修士心道棘手,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将情况飞快传音给了正在疗伤的赫连为。 因为非要逞强去追宁汐,他断臂上的创面又裂开了,苍白的面上因为听到下属的密音,反而气出了一丝血色:“好,好,这就是我的好未婚妻,一个两个统统都要跟我过不去是吗!” 他猛地一拂袖,桌上药罐汤碗乒乒乓乓砸了一地。 “告诉她,她如果还想要我们的婚事,就最好立刻给我滚回来!非要护着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我不介意连她一起捆了!” 小巷内,接到死令的昆仑丘修士将这话如实传给南宫音。 她一僵,转向身后二人:“……对不住。” 然后毫不犹豫地拎起裙摆,钻进了昆仑丘修士当中。 裴不沉忽然道:“我的剑之前被他们收走了,念念借我奔月剑一用吧?” 宁汐却摇头,将剑横在胸前,小声道:“我没了剑,拿什么保护大师兄呢?” 裴不沉微微一怔。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6节 下一刻,剑光如狂浪,自少女的剑尖奔涌而出,银龙呼啸直捣众人。 她猛地抓住大师兄的手,且战且退,终于找到人群中一条缝隙,立刻撒腿狂奔。 他们手牵着手,大步跑出狭窄肮脏的小巷,巷外天地辽阔,霞光破云,风卷沙飞。 不知不觉间,手越握越紧,不知是谁的汗湿了又干,热了又冷,十指却始终没有分开。 禁飞阵禁止所有人御剑,昆仑丘的修士也只能用两条腿在他们身后狂追,宁汐眼疾手快专门挑那些逼仄弯曲的小道钻,七拐八绕之后居然真的让他们甩掉了一部分追兵。 眼前一堵砖墙,是个死胡同,宁汐法术用得还不熟练,下意识还是用老办法手脚并用地爬上墙头,旁边大师兄已经一个燕子跃身落进空空的院内。 落地之后,他朝她张开手臂:“我会接住你的。” 因为跑得太着急,他头顶上束发的白玉冠都歪了,发丝凌乱,还有好几缕黏在脸颊边,汗湿的皮肤在晚霞中闪闪发亮,眸光却比天边的夕阳还要璀璨。 看着他笑,宁汐忽然也跟着高兴起来,想也不想,就自高高的墙头一跃而下,与满怀白樱香撞了个满怀。 敛气屏息,侧耳听了一会,没听到追兵的脚步。 暂时安全了,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 她又重新抬头看向身前的人。 大师兄的眼里像呈着万丈柔情海洋。 他忽然朝她灿烂一笑,雪白的牙在夕阳下熠熠一闪,双手穿过她的腋下,然后将她高高举起。 宁汐吓了一跳,两只脚够不到地,慌张地扑腾:“大师兄?!” 裴不沉眉眼弯弯,像举小孩一样甚至又举着她晃了晃:“念念,我好开心。” 宁汐眨眼,虽然还是没搞懂为什么突然要把她举高高,但是他眼里那几乎胜过日轮光辉的喜悦也感染了她,让她情不自禁也跟着咧嘴傻笑起来。 裴不沉爱不释手地举抱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将她放下,宁汐两只脚刚刚踩到地面,就又被他捂着后脑勺揉进了怀抱里。 拥抱的力度很大,像是要将她整个揉碎了融进他的骨血里,脸贴着脸的动作却是极其轻柔,轻轻地用额头、鼻尖轻蹭她的颈窝,令宁汐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逗弄粘人的猫儿狗儿的错觉。 咚、咚、咚。 她用手掌根轻轻抵着他的胸膛,小声惊叹:“大师兄你的心跳得好快。” 裴不沉垂下脑袋,用下巴轻轻蹭她的发顶:“那是因为你呀。” 像是有只小雀钻进了她的胸腔,正在鼓噪地跳跃振翅,宁汐连忙捂住自己的胸口,着急又困惑:“我的心怎么也变得很快了,是不是被你传染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惊人,又去捧大师兄的脸,再次震惊了:“为什么都这么烫?是风寒吗?也是你传染给我的?” 裴不沉任由她乱摸,闷闷地笑,胸腔发震:“只是现在这样,可不会传染。” 宁汐一头雾水地抬起脸,随即就被他捧住了脸颊,他像捧一朵珍贵的花,慢慢地低下头,噙住了心上人粉色的双唇。 “现在这样,才会传染。” 指尖轻颤抚摸着柔软的唇角,爱怜地吮吸唇瓣,仅仅只是触碰都像是啜饮蜜糖,春夜细雨,润物无声,暖风拂柳,雨燕啄花,是极为轻柔的一个吻,仿佛生怕惊扰到难得愿意主动靠近的蝴蝶。 唇舌辗转,吻了又吻,连灼灼的呼吸都要刻意放缓,落在她脸上的力道需要小心再小心,一个不注意就会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唔……” 渐渐听见她支离破碎的呼吸,哭腔绵软含糊,他才依依不舍地从好梦中退场,温情地关心:“怎么了?” 宁汐的心跳得好快,整个人像是被甜米酒浸泡过一样,酸软的酥麻感觉一直蔓延到指尖脚尖,她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找回说话的力气:“真、真的被你传染了!怎么心跳得越来越快,脸还越来越烫了!” 她泫然欲泣地睁大眼睛,先去摸他滚烫的额头:“大师兄你的病是不是还没有好?我们会不会一起病死掉啊?” 裴不沉抓下她的手,每一根手指都放在唇边吻过一遍,轻声呢喃:“一起去死也很好啊。” 宁汐一张脸就皱起来:“呸呸呸!乌鸦嘴,快把这句话收回去!大师兄要长命千岁、万岁!” 裴不沉就又开始弯着眼睛笑,一边将手握住她的后腰,将她带到墙边,她后背抵着坚硬的墙壁,再想躲就没有机会了。 宁汐和他面对面贴着,吃力地踮起脚尖、扬起脑袋,才能看见他翘起的唇角。 “太高了吗?”他微微弯腰低头,但还是有一部分身高差距没办法弥补。 “念念踩着我的脚吧。” 宁汐低头,看了一眼那双虽然进过水牢、但还能算得上干净的月白色锦靴。 裴不沉低笑:“没事,我踩不坏的。” 宁汐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两只脚分别压上他的脚面。 然后她刚刚抬起脸,他就再次垂头吻了下来。 一开始依旧是浅尝辄止的轻柔,从额头开始,毛茸茸的眉毛,轻轻颤抖的眼睫,沁出了一点香汗的鼻尖,还带着浅浅绒毛的脸颊,圆润饱满的耳垂,然后是那双令他日思夜想辗转难眠的双唇,他用最无上的耐心和细致,一点一点用双唇描绘她的轮廓。 只是当少女逐渐因为呼吸不畅而发出猫儿似的轻喘之后,他的眼角就渐渐冒起了血丝,体内气血翻涌。 鬼气最喜 重欲,丝丝缕缕的黑线再次沿着全身经脉蔓延疯长,裴不沉只好用力闭眼,将逐渐发黑尖锐的指甲往她背后藏得更深。 瞬间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唇舌之间尝到了血腥味,少女舌尖滚出了哀哀的哭求。 该停下来了,否则就要无法收场。 现在就要停了,不能再继续了…… 停,停,停,停—— 他猛地衔住了她的舌尖,重重一吮,接着就是毫无章法地吸吮舔咬,巨山一样地压下来。 她是他的。 耳边接连不断地响起爆裂恐怖的轰鸣,他已经分不清是院外正在追捕的昆仑丘弟子施展兵器的威震,还是自己体内正在疯狂震动的鲜血和鬼气。 宛如巨浪拍碎礁石、狂马踏碎雏燕。 仅剩的一个念头,黄钟巨吕一样在他的颅骨内反复激荡回响。 吃掉她,吞掉她,嚼碎咀烂每一块鲜甜的血肉,让她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和他合为一体。 永永远远不分离。 第106章 喜被“我们来成亲吧。” 宁汐的脖子已经仰得发酸,嘴唇也被吸到发麻,后背摩擦在粗粝的墙面上更是火辣辣得痛,她撑起手臂想要推开大师兄,却被按着后腰半点动弹不得。 就在她觉得自己立刻要窒息而亡的时候,对方终于松开了她。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他爱怜地用大拇指摸索她的脖颈。 刚才被摁在墙上亲吻都没有现在难堪,宁汐结巴道:“我、我在秘境里又妖化了,这一回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纹路怎么也褪不下去。” “没关系。”裴不沉的吻又轻轻落在花纹上,唇瓣沿着怪诞美丽的妖纹一点点描绘,“念念这样也很美。” 眼见他的吻又要往脖子以下去了,宁汐满脸通红,抱着他的脑袋往外推:“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我听见追兵的脚步声又传过来了。” 身前人的舌尖依依不舍,在她的颈窝舔舐一口,才松开她。 宁汐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有心情观察自己现下所处的环境。 是一栋颇为气派的院落,处处张灯结彩,喜字高挂,像是谁家成亲要用的新房。 宁汐一瞬间就想起来了,这里十有八九就是赫连为和南宫音的新房。 难怪方才那些昆仑丘追兵不敢冒然闯入。 只是略微停顿思考片刻,院墙外就传来了追兵询问的声音。 正好有扇窗是开着的,宁汐赶紧拉着大师兄的手,跳窗入户。 然后就同屋内正在收拾床榻的人来了个面面相觑。 “茱萸姑娘?”新房外的婢女听见里面忽然没了声音,有些担心,“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不沉反手抓住桌上的珠钗,尖锐冷光滑过地砖。 茱萸同二人对视片刻,忽然抬高声量:“南宫姑娘的嫁妆是不是还没搬进来?紫藤,你随我一道去取吧。” 说完,她就像没看见眼前有人一样,转身又退了出去。 宁汐望着窗纸上人影渐渐远去,确认自己暂时安全了,立刻转头去看裴不沉。 他刚好按下眼中暴虐的黑气,面色有些苍白,同她微微一笑,一边把准备杀人的珠钗放下。 宁汐扶着他坐在床边:“是之前在风月楼染上的鬼气吗?” 裴不沉轻轻点头。 宁汐憋了一肚子的恼火,这家伙老毛病又犯了,有什么事就宁可自己藏着憋着,她问了也不说实话,直到纸包不住火,才想要一逃了之。 偏偏眼前人又一副虚弱无比的模样,令她想呵斥也无从下手。 她鼓起脸颊,过了一会,才硬邦邦地撂下一句:“等回了白玉京,我再跟你算账。” 裴不沉依旧轻笑,两只胳膊环住她,脑袋垂在她的颈窝,来来回回蹭,像只粘人的大狗:“对不起嘛,念念,是我不对,以后不会这样了。” 宁汐对此半信半疑,把撒娇的大师兄推到一边,低头检查他衣服下的身体:“水牢里他们对你用刑了吗?” 裴不沉下意识想要收回手,被宁汐瞪了一眼,才无奈地笑起来:“一点皮肉伤,无碍。” 宁汐看清了那些皮开肉绽的鞭痕,没吭声,重新站起来:“我去外边探探路,顺便看看能不能找点药和食物回来。” 昆仑丘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大师兄身上的鬼毒也很麻烦,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至少要在下一次发作之前回到白玉京。 她刚刚打定主意,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茱萸捧着一个匣子,快步进门,一边大声道:“南宫姑娘的嫁妆就摆在这里了,里头东西贵重,你们没事就不要再进来,免得毛手毛脚,磕坏了哪里,就是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 门外婢女齐刷刷应:“是。” 然后她将匣子放在桌上,抬眼对宁汐使了一个眼色,便退了出去。 宁汐抱过匣子,打开一看,里头药品食物一应俱全,最底下居然还放着裴不沉的逐日剑。 也不知道茱萸是怎么拿到的。 裴不沉将剑收好,若有所思:“看来念念交的新朋友,在昆仑丘地位不低呢。” 宁汐挠头:“我还以为她就是个普通的外门弟子。”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7节 “外门弟子也有很厉害的,就比如我们家念念。”裴不沉一边上药,一边又啄吻一下她的脸颊。 宁汐呆呆地摸了摸被他亲过的地方,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夕阳渐落,屋里逐渐昏暗,茱萸临走前好心留下了两盏红烛照亮,此刻却成了棘手的存在。 因为一走动影子就会被烛光映在窗上,未免被屋外人发觉,宁汐只能躲在喜床内,借由宽大的床幔遮掩身形。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喜被上绣并蒂牡丹的金线,心里有些怪异,这喜具正主都还没用上,却先被他们两个不速之客给占了。 裴不沉上了药,洗漱过,大概是嫌弃那一身月白袍子在水牢里沾了血灰,干脆就不穿了,竟然堂而皇之地把架子上摆的崭新喜服取了下来套在身上,居然还意外的合身。 系好新郎服袍带,他扭头朝宁汐看来。 暖黄烛光下,少年的身形一半藏在影中,一边浸晕光团,耀目清晰的是利落剑眉、细长眼梢,一身热烈如火的大红喜袍团花蛱蝶,行步风流,款款朝她走来。 他像模像样地朝宁汐拱手作揖:“娘子,为夫来晚了。” 宁汐坐直了身体,对他突然的玩性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讷讷应了一声:“哎。” 裴不沉一步跨上床前台阶,坐在她身边:“念念也去换喜服吧。” 宁汐连忙摆手:“那是别人的东西。” 他却不以为意:“旁人的东西的确不能拿,可赫连为算什么东西。” 难得见大师兄露出尖酸刻薄的模样,宁汐一时忍不住笑,哈哈笑了两声,屋外窗上立刻就浮现了闻声而来的侍女身影。 她又赶紧捂住嘴,大气不敢出。 等那人又困惑地走了,她才有些后怕小声道:“你别逗我了,得上点心啊,我们现在是在逃跑呢!” 裴不沉的鼻子又开始往她衣领里钻,声音都跟喝醉了一样含糊飘忽:“点心?哪里有点心?念念就是我的小点心……” 宁汐摁着他的额头,想将这人推开,却没想到他倒下时还顺手抱住了她的腰,于是两人就一上一下都倒在了床榻上。 喜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屋外:“里面好像有声音?” “是风声吹窗吧?少主的屋子,我们还是别进去了,他最近心情不好,要是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他可就糟了,我可不想被关水牢。” “那、那就算了。” 薄薄的喜被之下,宁汐睁大眼睛,一手捂着自己的嘴,另一手捂着身上人的。 生怕引起屋外人的怀疑,她僵硬得一动不敢动,然而这反而便宜了裴不沉。 宁汐第一次觉得能用“掉进米缸的老鼠”来形容她的大师兄。 裴不沉的侧脸被透过喜被的红光微微照亮,细小绒毛可见,眼半眯着,闪烁着细碎的亮光,密密眼睫忽眨,然后宁汐的掌心就有点湿润。 他又 在亲舔她的手心。 宁汐悻悻地收回手,努力板起脸:“别闹了,等会被发现了我可不管你。” 裴不沉也压低了声音,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在她耳边道:“念念真的不管为夫?好狠心的小娘子。” 这假扮新人的把戏他还玩上瘾了。 宁汐只能是认为被鬼气感染的人都会出现返老还童的症状,又怕自己拒绝之后他会撒泼打滚真的闹出麻烦来,只好认真点头:“我管你,但是你要安分一点。” “那念念亲我一下。” 宁汐眨了眨眼睛,须臾,轻轻吻在他的下巴。 裴不沉有些不满意:“为什么不是嘴?” 宁汐还耐心地同他解释:“因为视线里正对的就是你的下巴,大师兄太高了。” 裴不沉不知信没信,轻哼一声,又追问:“那亲完了以后感觉怎么样?” 宁汐的脸有些热,但还是努力如实回答:“胡渣有点刺。” 裴不沉笑得一头栽倒在她身上。 宁汐仰面躺在绒绒的喜被之上,听着那笑声温润如清泉石上流,暖红光晕下清澈如水晶,一圈一圈地荡开。 她被笑得有些恼羞成怒,轻轻掐了他胳膊一下。 裴不沉却一下子坐起来。 宁汐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弄伤他了,正要道歉,就见对方眼中闪烁着璀璨夺目的陌生光华。 “真喜欢你。”他说,“我们来成亲吧。” 宁汐:“啊?” 下一刻她就被强行拉了起来,半跪在床榻,被子顶在脑袋上,营造出一个狭小昏暗的空间。 裴不沉拉着她的手,过家家一般念念有词:“一拜天地。” 宁汐昏头涨脑,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他并肩跪拜了下去。 等到二拜高堂结束,她才反应过来,弱弱地抗议:“等等。” 裴不沉像是玩到兴头上不肯停下来的恶劣顽童,露出一点焦躁:“为什么要停,念念不想和我成亲?” “外面都兵荒马乱的,我们还躲在被窝里拜天地,就、就不太对吧。”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互相喜欢的人就是要成亲的呀。” 宁汐还想说什么,但是没等组织好语言,裴不沉忽然哗啦一下掀开被子。 “不过,你说得对。”他跳下床,鞋子都穿倒了,依旧兴奋地往外走,“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潦草行事呢,简直太委屈我们念念了。” 宁汐被他强力拖着往外走,只来得及瞥见他如桃花上脸,侧脸上一片古怪的酡红。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念念要成为我的新娘子了。” 他简直激动得不正常,低且密的语速伴随步伐越来越快,豁然一下,就朝外推开了喜房的大门。 第107章 拜堂“夫,妻,对,拜。” 房门大开。 “什么人?!怎么会从我们少主的洞房内出来?!” 新房之外,负责看守来往的侍女们都被忽然闯出来的陌生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大多数高修为的弟子都被派去追捕宁汐和裴不沉了,现下院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杂役弟子,正在为房舍屋檐挂上红幔。 宁汐还来不及找出说辞,裴不沉就已经无视了院中一脸惊诧的侍女们。 他大步拉着宁汐往外走,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他人一样,自顾自地兴奋絮语:“我们先拜堂,你要是不喜欢昆仑丘的喜服样式,等回了白玉京,我们可以再拜一次。对了,喜服上你喜欢什么图案,缠枝牡丹,还是彩凤逐云?不过念念这么好看,穿什么我都很喜欢……” 方才的轻松甜蜜仿佛被风吹散,因为笑意而暖烘烘的血液也一点一点冷下来。 一股莫名的悚然爬上了宁汐的后背。 他的状态不太对劲。 “大师兄!”她扯着他的袖子,试图将他拽停,裴不沉感受到身后的阻力,猛地转过脸来。 那张脸上正淌着一道浓稠的血泪,薄薄的嘴角上翘,牙齿莹白,声线挤进温柔:“念念,怎么了?” 宁汐骇然,下意识伸手去抹那道血痕。 两人低头,视线一齐落在少女满是猩红的掌心。 半晌,她的手开始颤抖。 “哦,又来了。”裴不沉平静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污血,一颗眼珠猛地抽搐了一下,灵活地转向宁汐,“没关系,我们继续走吧。我看见拜堂的礼殿了,沿着这条长廊,很快就到了。” 说着,他再次牵起她的手,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长廊中时不时有端着喜事物什的婢子,瞧见他们迎面走来,各个惊疑不定,或退或躲。 有些看清了裴不沉骇人的模样,惊叫着丢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就跑。 “是鬼啊!救命啊!” 裴不沉停下脚步,捡起那侍女丢下的凤冠,拍干净后,仔仔细细地戴在宁汐的头顶上,然后认真端详片刻,翘起唇角:“我的新娘子真好看。” 凤冠镶金缀玉,沉重的珠帘随着匆忙的步伐前后晃荡,冰凉的宝石串轻轻拍打在宁汐的脸上,宛如无数轻柔的掌掴。 她的心脏和面皮一起泛起火辣的痛意。 珠帘摇晃不停,在夕照下泛出刺目的光晕,连她的视野也跟着泛起了惶然的苍白色,茫茫然几乎看不清前路。 长廊中挂着的红纱被大风吹起,飘飘扬扬,风铃在檐下晃动,发出清脆破裂的声响,犹如水晶一般,在似血残阳下一圈圈回荡。 “大师兄,等一下。”眼见礼殿的大门就在眼前,她再一次逼停了裴不沉,“听我说,你的鬼气又复发了,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但是我们现在不能成亲,我们得回白玉京,找人来治你的鬼气。” 裴不沉定定地看着她,那道蜿蜒的血泪再次从眼角留下,经过锋利的下颌,一滴滴染湿了喜袍的衣领。 “念念不想嫁给我?” “不是,是你现在不清醒,你身上有鬼气——” “我很清醒,是你出尔反尔!”裴不沉骤然打断,面容扭曲,“是你先说喜欢我的,现在却又要反悔吗?!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他骤然发力,一脚踹开了礼殿的大门。 殿中正在装饰喜饰的侍女惊叫而逃。 宁汐仓皇回头,见已经有侍女奔向了最近的修士,双手比划着解释自己遇到的恐怖情况。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是收到消息的昆仑丘修士闻讯赶来,要将堕入鬼道的叛徒就地诛杀。 有一瞬间宁汐想干脆强行打晕他,将人强行带走算了,可握住奔月剑的手却迟迟抬不起来。 她怕自己下手不知轻重,会伤了他。 仅仅是犹豫的一瞬间,裴不沉就已经带着她堂而皇之闯入了正殿,他将手一甩,宁汐就跌坐在软垫之上。 此次昆仑丘为了表示与空桑联姻的看重,特地选了最为华丽宽敞的主殿牡丹殿为成亲场所,堆满各种奇珍异宝。 宁汐歪倒在价值千金的绸缎软垫上,凤冠沉重的珠帘再一次打在她的脸颊,透过不断摇晃的珠玉,她看见高高的穹顶之上明珠熠亮,宛如漫天星辰齐闪。 “他们居然还找来了悦心铃。”裴不沉抓过榻边一只刻着繁复古朴花纹的铜铃,粗鲁地把玩了几下,就塞进宁汐掌心。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8节 他半跪在榻边,沾了血污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每一根手指都被密不透风地收在掌心,眼里亮得骇人:“听说只要是真正两情相悦之人,只要双手捧住悦心铃,它就会嗡鸣不绝,爱意愈深,响得越大声。” 他忽然朝她眨了眨眼,露出闯了祸后少年一般的狡黠笑容:“让我看看,我家念念到底有多喜欢我。” 宁汐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掌心中的铃铛就轻轻动了一下。 裴不沉的嘴角立刻咧开,下一刻又僵在了脸上。 悦心铃响了最开始的那微弱一声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宁汐就眼睁睁看着裴不沉眼中的笑意凝结成了冰,然后又化为酝酿风暴的黑潮。 良久,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一把抓起那铃铛,狠狠掷在地上:“一定是这东西坏了。” 宁汐生怕再刺激他,结结巴巴地找补:“之前师祖说我情根有伤,可、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裴不沉立刻又像哭闹后得到了糖的小孩一样开心起来:“对、对对,就是因为这个。” 他又凑过来轻轻吻她,梦呓一般:“我们念念最喜欢我了,对不对?” 宁汐心乱如麻地点头,刚想再劝他和自己离开此地,殿外就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是接到消息的昆仑丘的追兵终于赶到了。 而裴不沉还在笑:“既然念念这么喜欢我,那就更要成亲了。” 榻前的人逆光站着,身后源源不断的昆仑修士涌进来,他不屑一顾地抬袖擦掉脸颊上污血,朝她露出一个温和而狰狞的笑容:“好了,现在我们来夫妻对拜吧。” “裴不沉!放下抵抗,束手就擒,仙门还能考虑留你全尸!”背后的修士拉弦上弓,金箭稳稳地对准他的后心。 裴不沉一把摁住持剑要护在自己身前的宁汐,顺手定了她的穴,笑道:“你看,这么多人都来参加我们的大婚呢。念念,你是不是也很期待?” 宁汐被他双手捧着脸,温柔而不容抗拒地点了一下脑袋,然后他很满意似的,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一个吻,又牵起她的手。 “夫,妻,对,拜。”他用一种唱诗一般的愉悦嗓音念出来。 宁汐弯腰时,一只长箭自殿外射来,嗖地破空,同她的脊背擦肩而过,没入墙中三寸。 “礼成。”裴不沉揉了揉她的脑袋,接着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人群走去。 “可惜,有些苍蝇嗡嗡叫得心烦。” 他抽出逐日剑,剑身在喜烛红光下泛出血一样的艳红色。 一瞬的寂静压迫耳膜,随后爆发出的厮杀声成千上百倍放大,兵戈相碰与血肉破碎之声填满整座礼殿,逐日剑灿烂耀目的火光没有一刻停歇,越烧越旺,越烧越亮,吞噬高挂的喜字、描金涂彩的匾额、流光溢彩的鲛人绸缎,几乎将整座礼殿拽进无业之火焚烧的十八层地狱。 冰冷的长剑在他的手中仿佛成了暴烈的巨龙,永远咆哮,永远喷薄炙热的火焰,即使是触碰到热焰的末梢,人的肉身也会一瞬间就被烧为灰烬,铁一样的腥味和焦臭成了青烟,一圈圈盘旋在大殿上空,昔日亮如银镜的明珠蒙尘,万光齐暗。 持剑之人如闲庭信步,他挥舞着染血的长刀,在火焰中翩翩起舞,嘴里断断续续哼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宛如午夜一抹幽魂,阴魂不散地游荡,很快又被刀刃机械划开血肉的闷响盖过,人的四肢、躯干、内脏、皮肤、骨骼,都垒成了不分你我的血墙,被那一片薄薄的利刃一分为二、二分为**暴一般被吞噬席卷,粉末似的血雾喷薄而出,尸堆越累越高。 …… 牡丹殿外,有侥幸逃过一死的修士,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往外爬。 好可怕,好可怕…… 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那么多人,他只有一个人,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的人全死光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可能,那家伙已经不是人了,是鬼,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们惹怒了嗜血的厉鬼,他现在就要来找他们索命了…… 完了他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修士面如土色,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疯狂蠕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却仿佛感受不到血肉摩擦在粗粝石地上的痛苦,只能在求生的本能下拼尽全力往外爬,十个指头的指甲都磨断了,血肉模糊中白骨森森。 修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晕过去之前,依稀听见了一声尖叫。 …… 牡丹殿内。 最后一个人头落地,有人高高地屹立站在碎肢组成的尸堆之上。 他如沐血汤,浑身上下都被血色覆盖了,消瘦的脊背剧烈起伏着,微微张口,不断呵出热气。 裴不沉扬起脑袋,脸朝东方,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不知在看什么。 那是白玉京所在的方向。 软垫上宁汐直到此时冲破定身穴,便踉踉跄跄地朝前奔去。 脚下湿血滑腻,她险些绊倒两次,才爬上那尸堆。 裴不沉的喉结滚了一下。 他的脑袋没动,眼珠下移,似乎在看她,想要挤出微笑、说些什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滚出了一声古怪沙哑的咯咯声。 她猛地抱住他。 怀中的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宁汐死死咬唇,浑身发抖,将脑袋贴在他的胸口。 咚。 咚。 咚。 她发了好一会呆。 在垂下血淋淋的脑袋、闭眼晕过去之前,她怀中的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生病了。”他的声音疲倦低哑,“念念,带我回家吧。” 第108章 重逢“我答应过要带他回家” 昆仑丘内门长老居室内,赫连清羽重重拍打房门:“放我出去!我是你们少主的亲爹,你、你们怎么能把我关在这里!君子孰可忍孰不可忍,你们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那时他想要去救裴不沉、却被赫连为手下打晕,再醒过来,自己就已经被卸了所有武器符箓,被下了禁制关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他修为平平,此刻又无法器护身,看管他的人只需要在门上贴一个禁止出入符,他就束手无策了。 赫连清羽拍门拍得手掌都红了,却还是徒劳无功,气得他抄起桌上的墨锭就想砸,临到头却又舍不得——这古墨可是他花了重金淘来的松花文墨,多少文人雅客欲掷千金都难求。 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几圈,一会想到的是唯娘临死前托孤的模样,一会又是那只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的恐怖女鬼——为儿怎么会和那种东西勾结在一起? 他懊丧地坐在椅子上,仔细回想,却发现不知何时,他早已没有了和儿子交谈的记忆。 赫连清羽一下子怔住了,赫连为断了一只胳膊、双目血红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关心过为儿……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下一刻,门外响起一声惨烈的尖叫。 他猛地回过神,冲到门边,门外人影晃乱,侍女在尖叫:“这人怎么全身是血?死了吗?” “快来救人啊!” “是从牡丹殿那边逃过来的,是裴不沉逃出来了,正在和我们宗门的人交战!” 裴公子?!赫连清羽精神一抖,再次重重拍门:“放我出去!我有话要和裴公子说!” 门外救人的救人,乱跑的乱跑,压根没人理他这个靠女人上位的挂名长老。 “你们几个,快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活口!” “少主命令,准备落封山大阵,一只蚊子也不许逃出去。” 赫连清羽听得心急如焚:难道真的要将裴公子逼上绝路不成?为儿、为儿,你怎么能一错再错?! “那与他同行的那女人呢?” “宁汐?别管她了。少主没说,估计也是一起杀了完事吧。” 赫连清羽怔住。 上次裴公子分明说他身边的女人叫宁念念,如何又冒出来一个宁汐……同他那故友之女名字一模一样。 他有心要再听,可屋外交谈的人已经走远了。 赫连清羽猛地咬牙,几步冲回桌前,抓起那锭一直舍不得用的松花墨,狠狠朝着自己的手指砸下去。 “啊!” 屋外看守的修士听见他惨叫,以为他出事,连忙冲了进来,里头却空空如也,紧接着后脑勺剧烈一痛,两眼翻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平日连只鸡都不敢杀、第一次动手伤人的赫连清羽两条腿都软了,后背靠着门板,哆嗦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摸对方的鼻息,察觉到还有气之后才抖着腿站起来。 用来砸人的松花墨是费了,他现在也顾不得什么文人雅士的形象,从晕过去的守卫身上搜出祛除禁止出入符的密钥,又戴起帷帽,就弓着腰小跑出去,幸好院子里因为来了个血人而乱成一锅粥,没人顾得上他这个半老头子。 赫连清羽一路小跑到了牡丹殿附近,昆仑丘的禁飞令还在,他不能御剑,只好光凭两条腿跑去找人。 兴许那女孩与宁家姑娘只是同名同姓,可他却不能不去亲眼确认一次。 不过跑了半刻,他就已经眼冒金星了,素日养尊处优、压根没怎么运动过的身体像是随时都要炸开,拉风箱似的呼呼喘着粗气,偏偏他还跑了个空,到牡丹殿的时候,里头只剩下一片尸山血海,始作俑者却不见了。 赫连清羽一 咬牙,迈着小碎步,又往另一头的医药阁跑。 裴公子一人对上那么对修士围攻,肯定会受伤,若他们其中还有一个人清醒,就一定会先去找药疗伤。 他颠颠地前脚刚迈进医药阁后一间静室,迅捷如电的剑光就窜直胸前。 赫连清羽大惊失色,“哎哟”一声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躲在屋子里的人还要举剑再刺,他迫不得已抱住脑袋大喊:“宁家女儿!” 剑堪堪停在他脑门前一寸。 他这才松开手,抬头看去。 那只猫儿一样的异色瞳,和宁夫人一模一样的微卷发稍…… 赫连清羽的眼中蓄起热泪:“宁家女儿……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泪水沿着那张枯瘦憔悴的老脸淌下来,宛如溪流经过干裂的田渠。 赫连清羽爬了起来,一手拭泪,一手想要抱她又碍于礼法不敢为之,虚虚攥拳几次,才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09节 宁汐看起来也很震惊,过了好一会,才吸了一下鼻子,讷讷道:“您怎么在这里?” “我一听说你与裴公子有难,就来找你们了。” 宁汐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对不起,赫连伯伯,一直没去见您。” 赫连清羽摆手:“我知道你有苦处,是伯伯对不起你,当初明明答应了你爹娘要来照顾你,却来得这么晚……也罢,先不谈这事,现在更重要的是要救你们出去。” “我刚刚来时听见昆仑丘各处都被下了出入禁令,为儿他大概是想将你们困死在这里。幸好我手上还有云照留给我的前任家主令,可以为你们打开一条通道。裴公子呢,让他和我们一起走吧。” 宁汐默然片刻,默默让开一条路,示意他和自己进屋:“我大师兄他,状况不太好。” 昏暗狭小的室内,因为暖炉烧得太旺而闷热逼人,赫连清羽一进门,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 然而蜷缩在罗汉床上的少年却包裹着厚厚的毛毯,脸色煞白,上下牙关因为寒冷而不住打战。 赫连清羽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刚刚一碰到,雪白的冰霜便从对方身上蔓延到了他的指尖。 他连忙收回手,宁汐快步上前,将昏迷的裴不沉抱在怀中,小心地拂掉他眉间凝结的冰霜,忧心忡忡:“他在牡丹殿同人打了一架,鬼气又发作了,晕过去之前他让我带他来这里给他吃慕星草,可吃下去之后人就变成这样了。” 赫连清羽拜入昆仑丘后修的也是医道,此刻略一沉吟,再次伸手替他把脉,松了一口气:“无妨,这是服药后的正常反应。慕星草属水性寒,大量服用后容易滋生寒毒。但你大师兄鬼气入骨,又不得不吃大量慕星草才能克制鬼毒蔓延,这才会引起副作用。” 他又顿了顿,心想这样寒毒发作的症状,倒与云照死前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宁汐始终紧张的心弦这才稍微放松一些:“那他这算是治好了吗?” “并非,鬼毒之所以可怖,便在于它扎根难除。”赫连清羽被一打岔,便暂时忘了云照的事情,回忆着自己看过的医书记载,忍不住摇头,“他只是暂时停止恶化而已,并未脱离危险期。服下慕星草后的二十四时辰最为关键,病人需要保持平静情绪,万万不可再次神思激荡,否则鬼气又会复生。” “现下他这样昏迷着倒还算是好事了。”赫连清羽不住唏嘘。 他虽然能放他们离开,却不能陪伴他们一路,如今裴不沉堕鬼人尽皆知,宁汐又因妖身成为众矢之的,来时还有她大师兄护着,此番回程却是无人相护,定是一路多坎坷,几多风雨。 想着想着,他眼眶又热了:“当初你爹娘……去了之后,你过得怎么样?” 宁汐想了一会,才道:“不太记得了。” 赫连清羽神色一痛,只当她是触及心底伤口不愿多谈,也只好勉强一笑:“那你怎么就拜入白玉京、同裴公子在一起了?” 宁汐言简意赅地将这段日子自己遇到的事情都说了一边。 赫连清羽皱起眉头,打量她皮肤上的妖纹:“我旧时与你爹娘交往,他们皆是斩妖除恶的正义之士,从未听过什么与妖有染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他也不知道宁汐的妖身是怎么回事。 这也在宁汐的意料之中,她正想开口说没关系,赫连清羽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过倒有听你爹说过一回,你有个同胞哥哥,出生后没多久便被妖物咬伤,感染了妖毒夭折了,尸骨就埋葬在你爹娘住过的老宅后院里。你那时候年纪小,你爹娘怕你忧思过多,所以没怎么和你细说,现在想来,不知和你身上的异状有没有关系。”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宁汐默默点头:“多谢赫连伯伯,我会去查一查的。” “危难时刻,多谢伯伯来这里。”她笑得不太熟练,但那双眼里依旧是同幼时一般的澄澈真诚,“能不能再请伯伯帮我一个忙,把大师兄搬我背上,我好背着他走。” 赫连清羽看着眼前少女那瘦小的身板,哑口无言,半晌,忍不住劝阻:“你一人逃难已是困难,还要再带上你师兄?不如先将他放在我这里,我答应你,这次一定会帮你照顾好他。” 宁汐鉴定摇头:“我答应过要带他回家,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赫连清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昏迷不醒、浑身结冰的裴不沉,苦笑着叹了口气:“儿女情缘,都是债啊。” * 赫连清羽找了一辆鹿车,让宁汐抱着裴不沉坐进去,自己扮成车夫,往昆仑丘山脚驾去。 到了山门,便被披坚执锐的昆仑丘修士拦了下来:“接少主命令,全宗门禁严,闲杂人等不能出入。” 赫连清羽掏出通行令牌:“接密令办事,尔等不得延误。” 几个弟子一见那刻着百鸟朝凤的的涂金令牌,连忙跪下行礼,膝行着让开了。 “驾!” 鹿车在山间密林中飞速穿梭,鹿蹄踏在石板小径上发出哒哒的脆响。 赫连清羽的神思有一瞬分神。 从前赫连云照还活着时,送了他一枚堪称“尚方宝剑”的通行令牌,当时她告诉他,只要有了这枚令牌,昆仑丘上下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任何人见了他都要下跪。 他收下令牌后就再也没用过,等到云照病重身死,就更没有了拿出来的机会。 云照将这枚令牌留给他,应该也是担心自己死后,他会在昆仑丘里无依无靠,所以才想用这令牌保他周全吧。 可他却放任自己的儿子,将昆仑丘弄成了这幅乌烟瘴气的模样。 浓重的愧疚顿时席卷而来。 等此一役结束,他自会去云照坟前负荆请罪,然后就带着为儿离开昆仑丘吧,天大地大,总有他们父子两人的容身之处。 夕阳已经完全落山,鹿车颠簸行了半个时辰,马上就要离开昆仑丘的地界。 轰隆—— 惊雷乍现,暴雨倾盆而下。 天无星光,深沉的雨幕几乎遮挡了所有视线,铺天盖地都是白茫茫的水汽,雨湿路滑,一边又是万丈悬崖,稍一不慎就有坠崖的风险,鹿车的速度也只能慢了下来。 哒哒哒哒哒—— 赫连清羽猛地扭头望去,只见一人身骑青马,胭脂色长袍被雨湿透,金线织成的牡丹在夜色中亮得惹眼。 是赫连为追来了。 第109章 雨夜“以后我给你买很多、很多糖吃”…… 不出半刻,昆仑丘边界出现了数十道同样身着胭脂色衣袍的赫连家修士。 早在利用通行令牌的时候,赫连清羽便有了被追上的预感,那样特殊的令牌,一拿出来便会被知晓身份,传到赫连为耳朵里也只是时间问题。 对上自己的亲生儿子,赫连为清羽心中却蹿出一股做了错事一般的心虚,握住缰绳的手也慌乱,仙鹿一脚险些踩空,脚边碎石滚落深渊。 “停车,否则我不介意连你一起杀了!” 赫连清羽咬牙拔剑,飞身向后,而鹿车继续飞奔向前。 空空剑出,与赫连清羽战在一处。 “你把那两人放走了?呵,当初就该直接杀了你。”赫连为用过生肢丸,断掉的手臂已经长好了,雨水冲刷下的神色全然狰狞,每一招都像是冲着有生死之仇的敌人,毫不留情。 赫连清羽压根打不过他,接连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平日里精心养出的胡须已经稀稀拉拉断成了好几截,下巴上挂满了泥浆,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顾不上仪表,眼见赫连为又要持剑追上去,连忙飞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为儿,你告诉爹你是不是早知道宁姑娘还活着?你骗我?!” 赫连为脚步一滞。 “你不想让为父与宁姑娘相认,就是为了摆脱婚约、迎娶南宫姑娘吧——既然如此,现在又为何不肯放宁汐走?!” 赫连为僵立片刻,忽地怒吼起来:“我只是以为她会一直在原地等我的!” 赫连清羽抹了一把脸上交织的热汗冷雨:“听爹的话,回去吧,你忘了你当初付出了多少才换回来南宫家的婚约吗?” “轮不到你来提醒我!到头来连你也要和我对着干?!”赫连为却再次一剑挥下,差点削掉赫连清羽的半个脑袋,“我娘丢下我不管,那贱女人移情别恋,最后连你也……明明你是我爹——” “我是你爹,可我尚且分得清是非对错!” “满口虚仁假义……”赫连为低低地冷笑,眼中猩红滑过,“你非要执迷不悟,那就和他们一起去死好了。” 赫连清羽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盯着刺向自己胸膛的空空剑。 * 大雨如注,鹿车在山道上狂奔。 无数金箭破空而来,不多时就将整个车厢扎成了筛子,仙鹿受到惊吓,发出呦呦的惊叫,连带车厢也跟着疯狂甩动。 宁汐一脑袋的雨水,被颠得东倒西歪,还得分神用一手护住裴不沉的脑袋,免得他醒来后变成个撞出满头包的傻子。 同时她掀开车帘,想要看看后面的追兵有多少、多近,结果刚刚冒出半个脑袋,一支飞箭就擦着头皮飞过,铮地钉在了车厢板。 宁汐一下子又缩了回去。 身后的追兵声如洪雷:“你们跑不了了!少主有令,裴不沉堕鬼叛道,宁汐妖身惑众,统统格杀勿论!”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宁汐清晰地看见不远处金光弥漫,仿佛无形的巨大纱帘自天而落,从两侧缓缓向中间聚集。 是封山大阵即将落成,等中间最后一丝缝隙关上,他们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鹿车里那处漏洞还有几里地的距离,按照现在的速度肯定是赶不上了,宁汐奋力探出身子,从车厢壁板拔下一支箭,用力扎进仙鹿的屁股里。 仙鹿受痛,嘶鸣一声,发了疯似的再次加速狂奔。 宁汐躲闪不及,一脑袋撞上了身边人的胸口,听见对方痛苦的呻吟,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大师兄你醒了?!” 裴不沉半眯着眼睛,靠在车厢边,眸色有些混沌,气若游丝:“我们这是在哪?” “在逃出昆仑丘的路上。”宁汐一边说,一边拉着他躲开壁板上扎人的箭刺,“这架鹿车支持不了多久了,你还撑得住吗?” 裴不沉闷闷地低笑,咳出来几块夹着冰屑的血渣:“为了我的念念,为夫也一定要可以啊。” 宁汐噎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和这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半疯子计较。 “那你扶住我,等我数到三,我们就跳车。” 掀开车帘,天地皆黑,狂风夹杂暴雨扑面而来。 宁汐勉强稳住身形,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在心底默默给自己打气:“一、二、啊——” 没等数到三,裴不沉就已经抱着她跳下了鹿车。 他一边狂笑一边咳嗽,反倒把宁汐被吓得不轻,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 暴雨泼盆而下,仅仅跳出车厢后几息,她就已经全身湿透,眼睫都被水汽糊住,怎么也看不清,冰凉的雨水顺着衣领倒灌,唯有压在身上的人肌肤炽热。 不远处,仙鹿狂奔到筋疲力竭,顺着惯性冲出十几步,最终重重倒地,腿蹬了几下,眼耳口鼻都溢出鲜血,气绝而死。 而宁汐被大师兄抱着,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赶在封山大阵只剩下最后半人高的漏洞时滑了出去。 她的脚尖刚刚脱离封山大阵,那处豁口便弥合了,金光骤亮,封山阵已成。 ……就这么,逃出来了? 宁汐坐在地上,呆呆地回望身后无数气急败坏的面孔。 封山大阵一落,反而把自家的追兵给堵在了里面。 砰——一只粉色的长剑重重砍上光屏。 下一刻,赫连为满脸是血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0节 他又拍又打,脖颈上爆出一道道青筋,涨红的脸颊上被雨水冲出一道道水痕,像泪又像汗,似乎在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却都被响彻天地、瀑布湍流一般的水声给覆盖过去。 “为了你,我已经……你怎么能……对得起我……” “裴不沉……他爹……其实不是……” “念念,我们走吧。”有人从背后牵起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 似乎因为看见裴不沉的动作,赫连为的动作更加癫狂了,甚至失了智、试图徒手扯开那一道封山大阵。 他身后一帮昆仑丘修士各个吓得面无土色,愣了一瞬,才做着“少主冷静”的口型,涌上来将他往后拉。 宁汐垂下脑袋,转身跟着裴不沉往前走。 察觉到她的沉默,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在想什么?” 雨水渗进了眼睛,又刺又痒,她不舒服地抹了一把,为两人施了个避水咒,才小声道:“大师兄你喜不喜欢吃甜的?以后我给你买很多、很多糖吃。” 他轻笑:“只要是念念给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 午夜惊雷乍亮,迟来的春雨浇落在白玉京的土地上。 白樱枝头被吹雨打,无数花瓣飘零,残败的花香与水腥交织弥漫。 空荡荡的大殿内,零星豆火微凉,裴信面色灰败而茫然,跌坐在太师椅上。 太师椅边的阴影中,钻出一道柔弱无骨的身影,蛇一样顺着他的小腿蜿蜒而上,然后将黑发覆面的脑袋轻轻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裴信抖着手去抚摸那女子的后脑,轻轻替她拨开湿滑细长的黑发,随着他轻柔的动作,那女子便像得到了抚慰的猫儿一般,从喉咙里滚出低低的咕咕声。 裴信的手一顿,不禁苦笑:“何必用这些戏弄人的玩意来骗我呢,鹤凝。” 伏在膝头的女子笑容微僵,脸颊渐渐泛出一种不正常的死白,过了片刻,全身被抽空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原来是个剪纸做的人偶。 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仿佛有了自主的生命一般流动起来,最后汇聚在窗边,逐渐凝成了一个清瘦高挑的女子身形。 正是已经叛宗逃跑的林鹤凝。 裴信望向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变得痴迷混沌,口中喃喃:“你真的回来了,真好,真好……” 林鹤凝却面无表情,仿佛面对的不是昔日最熟悉不过的、对自己亲徒儿生出畸恋的师父,而是一个公事公办的陌生人:“待会我让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裴信猛地一个哆嗦,眼中清明了许多,畏惧、痛苦和悔意从眼尾滑过,许久,才哑声道:“我会再去劝说长老们罢免裴不沉的少掌门之位。” 半个时辰前,留守白玉京的裴信接到了等候已久的林鹤凝的密音,自从后者被逐出师门后,他就一直偷偷地在私下搜集她的踪迹。 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真的让他联络上了林鹤凝。然而没等他劝说她迷途知返,对方便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句话:“听说你心悦我?” 裴尚经年 累月的痴心妄想被一朝揭穿,偏偏还是在最不愿她知晓的人面前,顿时仿佛被人狠狠在后脑勺砸了一闷棍一般,连否认说谎的力气都失去了。 林鹤凝沉默片刻,却没有解释这个消息究竟是哪里听说的,只道他若真心想要和她在一起,就得帮她几个忙。 她说她想要回白玉京,又怕宗门内的老顽固不肯同意,所以打算用传送阵先偷偷溜回来,等见到少掌门之后再亲自负荆请罪。 裴信想见她很久了,听见心上人有了再回到自己身边的可能,被喜悦冲昏头脑,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亲自支开了看守传送阵的弟子。 因为裴不沉在昆仑丘出事,裴从周带人前去营救,如今白玉京内由他掌事,是以裴信很顺利地就在密林内接到了林鹤凝。 以及她身后潜伏的妖族大军。 他还没弄清自己的徒弟到底是怎么和妖族勾结上的,就已经被人塞住了口鼻、绑住手脚拖了下去。 深夜时的白玉京,除了偶尔几个巡夜弟子之外,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当中,就被无声涌入的妖族隔断了喉管,在不知不觉中断了气。 等有修士反应过来敲响玄黄钟预警、试图反抗时,白玉京已经大势已去,妖族将剩下的修士逼进祖庙,在外架起了木堆,准备将里面的人全部放火烧死。 裴信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颤声道:“鹤凝,为何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祖庙里也有你的师兄师姐、教过你的先生,为什么就不能念在昔日同门情谊的份上——” “同门情谊?!当初我被关入惩戒司、被当众围杀时,可有哪位同门出来为我说过话?” 林鹤凝赫然打断,冷落冰霜的面上浮现出一抹浓重的厌恶之色:“还有你,平日里装出一副慈爱尊严的师父模样,私下却净是些龌龊念头。恶心、你真让我恶心!” 赫连为让她以身入局,诱骗裴信为他们打开白玉京的山门,林鹤凝却如鲠在喉,连亲身上阵也不肯,只宁愿用术法捏出一个纸人替为亲近裴信。 裴信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那张鹤发童颜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种孩子似的无措来,良久,才抖着嘴唇道:“既然你如此厌恶为师,又为什么要传音于我,说要和我结为道侣……” 他渐渐说不下去,自欺欺人也到了极限。 他是真的看不出林鹤凝所谓悔改自首、让他打开传音阵的说法漏洞百出吗? 他心里也明白的,可有时就是宁可糊涂一瞬,他心里隐隐约约有对她所言是真的奢望,也有当初没能在裴不沉剑下保下她的愧疚,他是她的师父,他本应该保护好她的…… “你说得对,是为师对不住你。”裴信惨淡一笑,慢慢撑着太师椅扶手站起来,“你要什么,为师都会弥补你。” 第110章 通缉也许,以后也会是她的家了。 “你若真的有心想弥补,就去裴氏宗祠内,劝他们舍了裴不沉、扶我做白玉京掌门。” 裴信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心底仍有最后一丝不甘心:“鹤凝,我知道你心里压根不屑这个掌门之位。你做这些是不是有人逼你?你告诉师父,师父会帮你的。” “我不需要你帮。”林鹤凝不耐烦道,“你又知道我什么?这个掌门裴不沉能做,我凭什么就做不得?” 赫连为有意要扶持白玉京做他手下的傀儡,自然需要找一个新的话事人。按照他原本的的计划,北选中的是裴信,可林鹤凝不以为然。 天高皇帝远,赫连为远在昆仑丘,为那两个女人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林鹤凝不觉得他还能顾得上自己这边。 裴信还是不信:“到底是是指使你的?妖族的阎野,还是昆仑丘那个赫连为?” 林鹤凝冷冷地瞧着他:“我说了,是我自己想要。你爱信不信。” 裴信卸了力气一般,喘了会气,突然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林鹤凝在他背后道:“对了,方才昆仑丘传讯于我,有一队白玉京弟子途中遇妖坠崖,找不到尸骨。” 裴信猛地扭头:“是不沉……” “不是他,是裴从周。你很失望,对吧?”林鹤凝近乎傲慢地欣赏着对方那一瞬间被戳穿后来不及掩饰的表情变化,尴尬、懊悔、羞耻,痛苦,就算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也不及此刻裴信的脸色精彩。 “你想要他死也正常,如果你说你心悦我的话是真的。” 裴信猛地回过身:“我当然是真的喜欢你,鹤凝,我其实一直——” 林鹤凝再次打断,眉宇间满是不耐烦:“那就别再装圣人了,明明你也想要裴不沉消失,眼前就有一个将他拉下来的机会,你还不把握住?” 裴信的脸上打翻了调料瓶一般异彩纷呈,过了良久,他突然拔腿冲了出去。 他一口气、逃也似的冲到了裴氏宗祠。 屋外落了封印阵,许进不许出,还在里面的修士身上下了禁制,无法动用术法。 阵法之外又围了一圈牛头妖,正往两层楼高的木架上浇焦油,一边高声叱骂着屋内的修士是缩头乌龟、窝囊废。 “再倔也没用,嘿嘿,等天一亮,老子就点燃火堆,到时候把你们烤得滋滋冒油,烧烤人干,倍儿香!” 宗祠内倒是意外的安静,仿佛人都已经死绝了一般。 但裴信知晓他们不会轻易寻死,如今还留在白玉京的,大部分都是裴不沉的忠实支持者。 反对裴不沉的那一批人自从为首的裴苍琩失踪后,声音就微弱了下去,砌墙的中间派也察觉不对,逃走的逃走、改宗的改宗,如今还肯留在白玉京、面对来势汹汹的妖族大军尚能幸存的,都是死心塌地的裴氏族人。 换言之,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裴信硬着头皮,从木架之间的缝隙挤了进去,有只牛妖眼睛瞪得像铜铃,伸出蹄子想要拦他,又被同伴拉住了:“你瞎了眼啊,那是林小姐新收的仆人。” 裴信脚步微微一顿,脸上不禁又挂起了苦笑。 刚一进宗祠,一只雕花香炉便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叛徒!” 裴信抚摸着额头上被砸出的大包,看向眼前气愤捏拳的少年郎。 他依稀记得,这是在剑峰修习的弟子,名叫裴尚,之前同裴不沉一道前往昆仑丘、半途遇到无相鸦中了鬼毒,被提前送回来了。 裴尚修为和资历都不高,然而此刻面对裴信毫无畏惧,愤慨不已:“你跟你那徒弟简直蛇鼠一窝!居然帮着妖族来打杀裴氏族人,我们裴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坏东西!” 裴信默默听他骂完,才哑着嗓子道:“鹤凝托我来传话,只要我们罢了裴不沉的掌门之位,让她掌门,她就让山门外的那些妖物退出去,也不再杀人——” “我呸!那贱妇想得倒美!我裴家传承百年,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外姓人来当掌门!” “没错!士可杀不可辱,她想入主白玉京,除非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现在躲在宗祠内的修士大多都在半夜妖族袭击当中挂了彩,少不得有人缺胳膊少腿、中了妖毒痛苦难捱的,却都还神智清明,听见裴信的劝降之语后立刻群情激愤。 其中属裴尚最为激 动,已经抽出了长剑,眼看就要在裴信身上戳一个血洞。 裴信踉跄着躲开,喉头苦涩:“我理解诸君心情,我亦是看着不沉长大,对他何尝没有感情?鹤凝也答应我,只是罢了不沉的掌门之位,之后他依旧是白玉京的弟子,什么都不会改变——” “那个毒妇的话你也信?!”裴尚气得哆嗦,“她叛宗杀人、勾结妖族,对大师兄因爱生恨,信她会善待大师兄还不如信我是仙门老祖!” “那你们想怎么样?裴不沉在昆仑丘犯下大错,仙门已经开始彻查他的事情,甚至有消息说赫连含山也是他杀的,他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们难不成还指望他变出个分身、来这里救你们不成?!” 裴尚毕竟年轻,被他喝住,一时接不话。 有人怯怯插话:“那从周师兄呢?他也不回来吗?” 裴信喉头干涩:“方才我接到昆仑丘传讯,从周冒雨赶路,半路遇到大妖,下落不明……” “你胡说!”裴尚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那是昆仑丘境内,仙门领地里哪来的大妖?肯定又是林鹤凝干的,她勾结妖族侵占白玉京,现在还将身在外面的从周师兄也杀了!我要你们给他偿命!” 话毕,一拳狠狠砸在裴信脸上。 裴信右脸颊立刻高高肿起,嘴角擦破,渗出了血丝,仍在继续劝说:“从周之事真是意外,我也会派人出去找他的,你冷静一点!” 裴尚红了眼,挥拳又要再打,却被其他弟子涌上来架住了。 裴信得以喘息,急切开口:“外头的牛头妖在喊什么你们也听见了,天一亮那帮畜生就会点火,你们冲不出封印阵,到时候只能白白死在这里,你们甘心吗?” 裴尚梗着脖子嚷嚷:“那我们也绝不可能背叛大师兄!” “留的青山在不怕柴烧,你们想帮不沉,可也得先保住自己的命吧!何必要做玉石俱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裴尚还在叫骂,大殿内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叮咚声。 妖祸发生的突然,那帮妖族还没来得及找到切断白玉京传音大阵的方法,是以他们还能使用玉简。之前有弟子在妖祸发生第一时间就向外传了求救讯息,却是石沉大海。 有人惊喜地举高正在叮咚响个不停的玉简:“是不是其他仙门要来救我们了?” 无数玉简淡蓝的荧光亮起,无数张半透明的光屏悬浮在空中。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1节 【接昆仑丘讯,广发各仙宗通缉令:今邪道裴不沉修鬼道,未遂残害昆仑丘少主赫连为,杀害前任昆仑丘少主赫连含山,勾结妖物,协同妖物越狱出逃,期间又杀害昆仑丘修士四十九人,重伤昆仑丘长老赫连清羽,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仙门不容,于是广告天下,通缉捉拿,生死不论。】 仙门通缉令的传音字正腔圆、浑厚庄严,自动播放完毕,殿内剩下一片死寂。 裴信唇干舌燥,一颗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有人脸色瞬间变成雪白。 只有裴尚看清玉简上的传讯,露出一瞬茫然,随后成千上百倍的狂喜冲淡了其它所有情绪。 “是大师兄!大师兄和宁姑娘已经离开了昆仑丘,马上就要回来救我们了!” * 宁汐背着裴不沉,在滂沱大雨中御剑狂行。 御剑的速度太快,豆大的雨珠都成了坚硬的石子,砸在避水咒的结界上砰砰作响。 她还记得裴不沉怕水怕雨,时不时就回头关注他的状况。 方才跳车时的活力似乎是回光返照,一脱离昆仑丘追兵的视线,裴不沉就闷哼一声,又晕了过去。 宁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搭在自己的背上,她个子不够高,人搭在后背还有好长一截小腿蹭在地面,没走一小会,裴不沉的鞋就已经蹭在田埂泥泞不堪,时不时还被凸起的泥块石头硌到,把她看得心惊肉跳。 昆仑丘的领地之外是一片凡人种植的草药园,药田都是依山而建,梯田高地错落、层层叠叠,即使是正月,也郁郁葱葱,在雨中融化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粉红。 宁汐拖着昏迷的裴不沉,在药田内跋涉,眼前盛开着大片不知名的鲜红药花,每一株都有一人高,她时不时就需要垫脚去看、确认方向。 总觉得曾经她也拽着谁,在漫无边际的田野里走过很长很长一段路,宁汐气喘吁吁,心里发誓以后绝不要再背着人走这么老长的路了。 估计老天看她倒霉太久,终于心里过不去了,回白玉京的一路居然风平浪静。 等脱离了昆仑丘禁飞令的范围,她立刻就御剑而起,这下速度快了许多,在第一抹阴云散开的时候,已经能看见白玉京那被如雾樱花围绕的仙山踪影。 有一瞬间宁汐眼里几乎要涌出热泪。 她原来一直以为自己对白玉京没什么感情,毕竟她拜入宗门这么多年,受尽了外门杂役的苦头。 宁汐她记性不好,不痛快的事情不会挂在心上过夜,不至于痛恨欺凌过她的同门以及白玉京,但也谈不上喜欢或者眷恋。 没想到短短几日离开,再回来时却已经心境大变。 雨也不知何时渐渐停了,宁汐握了握背后尚且昏迷的人的手腕,伴随着天边破云的第一道月光,往白玉京的方向御剑而去。 她兑现了他的承诺,将要带他回家了。 也许,以后也会是她的家了。 宁汐刚一落地,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她心中一紧,先将昏迷的大师兄放在树下靠着,自己快步循着血腥味上前查看。 遍地的尸体。 宁汐的脑袋空了一瞬,随后背后汗毛乍起,立刻冲回裴不沉所在的方向。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那些死者都是白玉京的修士,尸体残破不堪,肠穿肚烂,一看便知是妖下的毒手。 前世一幕幕骤然浮现,宁汐脑中跳出硕大鲜红的两个字:妖祸。 玄黄钟为什么没响? 还有其他人活着吗? 对了,她一路过来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碰到,按理来说,大师兄在昆仑丘出了那么大的事情,裴家至少会派人来问一问的。 她刚刚把大师兄搀扶起来,背后就扑来一阵腥风。 第111章 师徒“为何现在你再也不肯对师尊那样…… 宁汐下意识想躲,却想到自己身前还有个躲不了的大师兄,于是硬生生拐了个弯,用后背挡住了来人的那一击。 她抱着裴不沉,在地上打了个滚,刺目的血迹在玉砖上划出一抹长痕。 剧痛袭来,她咬着后槽牙,坚持没有发出声音。 是一只猪妖,手中钉耙还挂着刚才划破宁汐后背的血肉。 没有听见预料之中的猎物凄惨大叫,猪妖露出疑惑的表情:“奇怪,我刚才分明瞧见这里有动静。” 它身后出现了另一只牛妖,手里拖着白玉京修士的尸体:“就你那猪耳猪眼猪脑子,看岔了也正常。别整那些没用的了,赶紧过来帮我把这些尸体收拾了。那姓林的让我们明日之前要把尸体全部埋了。” 猪妖又狐疑地嗅了嗅,宁汐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自己的活人气被对方发现。 幸好这里的死人太多血腥味太重,猪妖分辨不出她的气息,最后只能悻悻地转身了。 原来方才他们就站在山门道边石灯的一处视线死角内,怪不得宁汐一开始没有察觉这两只妖物的存在。 猪妖回到它的同伴身边,随手抓了一只断手,跟啃卤鸡爪一般咔嚓咔嚓地吃起来,它的同伴看了,又是没好气地呵斥:“那姓林的都说了不允许我们乱吃白玉京修士的尸体,你还敢跟她对着干!” 猪妖一边吐骨头,一边不以为意道:“她一个人族,管天管地也管不到老子身上。” 宁汐皱起眉,心想它们口中的林姓修士该不会就是林鹤凝吧。 果然,同伴不平道:“要我说,他们人族可真是虚伪。明明是自己害的人,到头来脏活累活还全是我们妖来干。人都死光了,她林鹤凝还想图个好名声,让我们留个全尸。之前我好几个弟兄就因为杀了几个修士,结果就被她处以剥皮抽骨之刑,简直欺人太甚!” 猪妖一听,两只蒲扇大的猪耳立刻愤怒地扑扇起来:“那臭娘们算是个什么东西,以为自己现在攀上了我们龙君的高枝,就可以狐假虎威了?我呸!要不是我们出力,就凭她那认不认鬼不鬼的样子能打上白玉京、能把那帮牛鼻子修士关在裴家祖庙里吗?” “哼,你牛,你怎么不当面和她说呢,实际上还不是只能和我一样,被发配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门卫,收拾尸体!” “我那时不是以为这地方尸体多可以随便吃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猪就是好这一口……” 猪妖一边骂骂咧咧地哼哼,一边接手替它的同伴把尸体往外搬,宁汐顺着他们走的方向远远一眺望,果然看见了一处深坑,坑里已经密密麻麻摆满了尸体。 等猪妖和它同伴渐渐离去、看不见身影了,宁汐才背着大师兄从藏身的树干后钻出来。 方才猪妖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起码知道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其一,林鹤凝和妖族勾搭上了,大概率是当初就走了她的阎野,她还带着妖族围杀了白玉京。 其二,目前白玉京内还有幸存者,就躲在裴氏宗祠内,但估计也是危在旦夕。 宁汐只犹豫了一瞬,就下了决定,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救出被困的修士,否则仅凭她一个人,也无法挽救眼前的妖祸。 她以前当外门弟子时常来山门处打扫,对这里的每一处犄角旮旯都十分熟悉,哪里的小道偏僻无人,哪里的灯柱粗壮适合躲藏,哪里的围墙有缺漏可以走捷径,她都十分了解。 一路上虽然时不时有妖族在来回走动,但最后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最后只需要翻过这一堵墙,就能踏进白玉京的主峰。 宁汐望着眼前的“捷径”,心虚地瞥了一眼昏迷的大师兄。 爬狗洞的话,自己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以前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她不是特别讲究的人。 只是大师兄…… 他要是醒过来知道自己被迫钻了狗洞,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宁汐突然就不敢看他的脸。 最后一无所知的裴不沉还是被她拽着衣领,拖进了主峰。 她已经看见了裴氏宗祠周围布满了封印阵,还有一圈牛鬼蛇神准备放火烧屋,还没等想出来怎么溜进去,却看见一道眼熟的白发身影踉跄着从祖庙内奔了出来。 居然是裴信。宁汐瞳孔紧缩,他是逃出来的吗,居然手无寸铁,怕不是马上就要被围在外面那群妖给生吞活剥。 然而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裴信所到之处,妖族都恭敬地散开了,他面色发青,脚步不停,直接朝自己的居所御剑而去。 宁汐意识到了什么,心下发沉。 脚下忽然滴下了几滴黑红的血液。 她猛地扭头,小声惊呼:“大师兄!” 裴不沉不知何时又醒过来了,正在抹掉自己滴出来的鼻血,闻言朝她虚弱地笑了笑,刚张开口想要说话,就被塞了满嘴的慕星草。 “赫连伯父给你把过脉,说药不能停。”宁汐生怕他又诱发鬼毒,慕星草像不要钱似的往他嘴里塞,最后把人堵成了一个两颊鼓鼓囊囊的仓鼠。 裴不沉哭笑不得,咬了好半天都咽不下去,呜咽着十分可怜,宁汐只好上手扶住他两侧脸颊揉搓,手动帮他咀嚼。 等他吞下那一堆摘星草,眼睫立刻又结出了雪白冰霜,宁汐捂住他的两只手,放在嘴边不住呵气。 裴不沉就低头看着她微笑。 宁汐叹了一口气。大师兄还在恢复期,现在这样时昏时醒的状况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她简而言之地将如今的情况向他说明了,然后犹豫道:“我刚刚看见裴信长老从宗祠里出来。” 裴不沉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不能滥用灵气,强闯进宗祠是不切实际的,于是道:“不如我们追上去看看。” 宁汐点头。 这回她不用背着裴不沉,很快就找到了裴信的洞府,洞府外空荡荡的,裴信素来不喜人多服侍,一直都是清清冷冷,眼下倒是便宜了他们。 裴不沉轻车熟路地带着宁汐进入洞府,刚刚看见内室里裴信的身影,就见他愤怒地将玉简砸在地上:“鹤凝你骗我?!” 林鹤凝也在这里? 宁汐一惊,然而她身处过廊连一个能躲的地方都没有,幸好身边的人反应比她更快,直接一个跃身,带着她一起跳到了房梁上。 两人齐齐蜷缩身体保持平衡,向下方看去。 果然裴信面前还站着一个通体漆黑的女人。 “那次我们在风雨楼遇到的鬼影,果然是她。”裴不沉在她耳边低声说。 因为房梁狭小,他们挨得很近,说话时喷薄的热气都打在宁汐的耳廓,她讷讷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小声应道:“那她就是和赫连为是一伙的了。” “嗯,估计这一次白玉京遇到妖祸也是赫连为一手策划的。” 宁汐又想起什么,有些忧心:“那岂不是连阎野也在帮赫连为?” “蝇营狗苟之辈,多半是利益交换的暂时同盟罢了,阎野素来看不上人类,会和赫连为搅和在一起,八成是被他捏住了把柄。” 宁汐看他依旧镇定自若的模样,心里也莫名地安定下来,便朝他笑了笑。 裴不沉也微笑着捏她的脸颊。 房梁下方的氛围就不是那么温馨和睦了。 裴信摔了玉简之后,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一连串颤声地念着:“鹤凝,你骗我,你怎么可以骗我?!” “我对你那么好,你让我开传送阵,我就开了,让我去劝降裴氏族人,我也去了,你说你想当白玉京掌门,我就帮你扫除一切障碍,可你怎么还能那样欺瞒于我?!你口中可还有一句实话?!”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2节 林鹤凝冷冷道:“我骗了你什么?” “你说只是废掉不沉的掌门之位,不会杀了他的!那这仙门通缉令又是怎么回事!” 林鹤凝施法,让玉简自动念了一遍通缉令,皱起眉,语气生硬:“这是赫连为自己弄出来的东西,我事先并不知情。” 裴信抓狂不已:“仙门通缉令一经发出便不能收回,赫连为明明知道这样一来会有多少人对不沉虎视眈眈,如今他又失了白玉京的庇佑,这几乎是个必死之局……” 林鹤凝冷笑:“别装得好像你真的在意他的死活一样。” 裴信猛地提高声量:“我怎么会不在乎他!我亲眼看着他长大,对,我是嫉妒他,嫉妒他可以得到你的喜欢,可我也不想让他去死啊!” “现在懊悔也已经晚了。你私放妖族进白玉京,害死无数修士,你已经和我们绑在一条船上。师尊,你和我是一样的了。” 裴信仿佛被人迎面揍了一拳,整张脸都褪去了血色,跌坐在太师椅上,良久,捂着脸痛哭起来:“我都做了什么啊……” “裴不沉死了也好,这就是他拒绝了我的报应。”林鹤凝咧开嘴角,语气热切,“不过,他要是能从那帮修士手里逃脱,回了白玉京,到时候看见我已经成了白玉京的新掌门,那时候才有趣呢……” 她说着,就往外走。 眼见林鹤凝又要离开,他突然拔腿追了上去,一个踉跄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她的腿:“鹤凝,别走,留下来,看看师尊,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不能再抛下我……” 林鹤凝盯着他,沉默不语。 裴尚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哽咽起来:“你的第一个法器,还是我陪你一起练的,你都忘了吗?” “……那时候练器的灵火炉不好用,你想要完美、总担心它会歇火炸炉,连觉也不睡,整晚整晚地守着,后来我去炽火渊杀了一只九尾凤凰,取来昼夜不熄的凤凰真火,你才炼出了那柄剑……那时候你对师尊笑得多开心啊。” 他抬起脸,看着她:“为何现在你再也不肯对师尊那样笑了呢?” 第112章 自尽他就喜欢她这一点 林鹤凝道:“那你可还记得,当初那柄剑十分眼熟?” 裴尚愣了一下,喃喃自语:“剑身长四尺一寸,剑刃中薄,刀刃触之温热,舞时有焰光,宛若日轮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对,那是我仿照裴不沉的逐日剑做出来的。” 裴尚梦游一般,脸上泪痕在光下闪闪发亮,此刻他才真 的露出了符合年纪的衰老:“所以你从最开始,喜欢的就是不沉……可我以为那日拜师大会你选的是我。” “我想要亲手造一柄和他一样的兵器,所以才选了炼器峰。至于选你当师父,只是顺便而已。你门下弟子稀少,得了什么天材地宝自然会优先倾斜给我使用,我才能炼出和他最像的剑。” 裴信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徒弟,瞳光渐渐涣散了。 林鹤凝拂开他的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师尊,你这样让我瞧不起你。你知道吗,每次看见你这幅癫狂的痴态,就会让我想起我自己,当初我也是那样跪在地上求裴不沉,现在想想,真是自甘下贱。可笑、恶心至极!” 她每说一个字,裴信的脸就白上一分,到后来,他的整张脸都呈现死人一般的苍白,两边发鬓苍白,仿佛真成了个纸糊成的假人。 林鹤凝最后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脚不沾地鬼魂一般飘了出去。 屋内好半晌寂静。 房梁上,宁汐尴尬地看向裴不沉,后者察觉她的目光,疑惑回望:“怎么了?” 这让她怎么开口啊,一直信任的长辈结果是个叛徒,好不容易历经九死一生回到家族却发现已经已经被人偷家了……宁汐噎了半天,最后还是挤出一个干巴巴的:“裴信长老就是一时走岔路了。” 裴不沉倒是表情轻松:“人都有私心,这很正常。何况他本就没有那个义务一定要站在我这一边的。” 不知为何,他这话反倒让宁汐听得心脏缩紧,下意识就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道:“我会站在你这边!以后师兄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 “念念别说这样的话了。”裴不沉弯起眼睛,“不然我又想要亲你,欲念起来的话鬼毒就又要发作了。” 宁汐连忙抽回自己的手。 裴不沉露出一个有些遗憾的表情,也没再提,屋内正好无人,他们要与裴信交谈的话,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原本正僵直着发呆的裴信突然抬起手掌,掌中凝聚灵气,狠狠拍向自己的天灵盖。 宁汐瞳孔紧缩,身边一阵风刮过,是裴不沉已经跳了下去,一道灵气击出,想要阻止裴信自尽的手腕。 但还是晚了一步,掌心重重落下,颅骨发出清脆的崩裂声,裴信七窍流血地歪倒下去。 宁汐刚刚跳下来冲到他身边,裴信就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他艰难地移目,看着身边的裴不沉,还能有神智说话:“不沉,你、你回来了,还好,还好,我没有犯下大错,我、我没有脸见你……” 裴不沉脸色铁青,不断为他输入灵力:“你先攒着力气,别说了。” 裴信摇头,血沫不断从额头上蜿蜒流下,现在不说,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奢求你原谅,但是鹤凝,她是我的徒弟,徒弟犯了错,我这个做师尊的只能以死谢罪,但是不沉,少掌门,我只求你能饶她一命……” 裴不沉没啃声,手上灵力不停,然而裴信存了死志,对自己下手时毫不留情,连整个识海都拍碎了,无论输入多少灵气都立刻溃散消失。 不过几息的功夫,他的瞳孔就涣散了。 他到死也没有等到裴不沉的那一句原谅。 裴不沉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去探他的鼻息。 “他死了。” 宁汐张大嘴巴,看着裴不沉起身,将尸体整齐地放在椅子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甚至都没有体会到熟人去世的惊愕与悲伤,就只剩下了茫然。 裴不沉替裴信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沉吟片刻,摇头:“原本想让裴信长老里应外合,帮我们进入宗祠救人,现下看来要自己想办法了。” 宁汐脑袋乱糟糟,想起第一次见到裴信时他像个和善的老顽童,虽然发须全白但生了一张让人亲近的童颜,还有他传音来托她好好照顾大师兄…… 她心里不是滋味,盯着裴信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又扭头去安慰大师兄:“你不要伤心。” 裴不沉似笑非笑,盯了她一会,突然道:“对,我很伤心,被裴信骗了,他又自尽了,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长辈……好伤心啊,念念安慰我一下,抱抱我吧。” 宁汐不疑有他,连忙张开双臂,老母鸡一样将个头比自己大了半圈的裴不沉纳进怀中,然后笨拙地学着别人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拍打他的后背。 裴不沉半跪在她怀里,眯着眼睛享受,心里却想,他的念念有时候的确不大聪明,每次她自己觉得伤心的时候,就会觉得别人也会伤心。 不过,他就喜欢她这一点。 …… 因为怕引来妖族,宁汐不敢大张旗鼓地为裴信收尸,只好从他洞府内找来了防腐的宝珠,放在他身边。 他们在裴信洞府内耽搁了小半个时辰,等到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变了天。 天空亮如白昼,裴氏宗祠的方向燃烧着熊熊大火,火光将天地都照亮,无数魑魅魍魉欢呼尖叫,围着巨大的活人焚烧炉载歌载舞。 裴不沉脸色骤变,御剑飞出几步远,才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 “念念?” 宁汐的脸色在明亮的火光下显得尤为苍白。 她像个迷路的小孩,露出脆弱而迷惘的神色,呆呆地望着那群围着篝火跳舞的妖族。 那神色转瞬即逝,很快她又露出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惊慌:“大师兄,我们快去救人!” 现在也没办法考虑什么徐徐图之了,她与裴不沉冲到祖庙前,抬手便砍下了一只妖物的脑袋。 妖群立刻炸开了锅。 “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也杀了他们!一起扔进火堆里当柴烧!” 二人且战且行,以后背为彼此依靠,愣是在密密麻麻蚁群一般的妖族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真正棘手的是宗祠外的封印阵,裴不沉尝试了几次试图解阵,但都无功而返:“这妖阵阵法复杂,至少得一个时辰才能解开。” 一个时辰,里面的人都被烧成灰了。 但宁汐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尤其是大师兄,他一边要分神解阵,一边还有守护她的后背。 宁汐再一次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她不能再厉害一点,要是她能帮上大师兄的忙就好了,而不是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皮肤上的妖纹又开始隐隐发烫,在宁汐再一次挥剑击退一只想要偷袭裴不沉的妖物时,宗祠大门被从里面轰地撞开了。 里头冲出来的人闷头往外撞了十几步,就被封印阵给挡了回去。 宁汐率先认出了对方:“裴尚!” 裴尚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见他们之后愣了小半息,随后掉头就冲了回去。 旋即宗祠内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真的是大师兄和宁师妹回来救我们了?!”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转眼间里头涌出了乌泱泱的一群人,虽然都是披伤挂彩,可人人脸上都是宛如遇到救星一般的激动笑容。 宁汐身体上的妖纹渐渐又冷却了下去。 很快,裴尚等人神色微变——赶来支援的妖族实在太多了,层层叠叠将宁汐和裴不沉团团围住,他们就像陷入了蚁群的糖块一样,逐渐被淹没。 裴尚有心想要冲出去,可他们距离宁汐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中间横隔着牢固的封印阵。 开始有人坐不住,开始试图砸阵。阵法封印了他们的法术,现在他们只能像个最卑微、不通剑术的的外门弟子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抄起自己的兵器,对着阵罩或敲或打,封印阵时不时发出地动山摇一般地哐当声,却依旧固若金汤。 仅仅砸了几下,便震得手腕发麻,不少修士又急又气,忍不住叫骂起来,这会也顾不上什么仙门世家的风仪优雅了,全都跟乡野农夫一般又抡又砸。 一片**的轰鸣中,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才没了仙术几息就这么累,也不知道之前那些手无寸铁的外门弟子是怎么过日子的。” “唉,亏我以前还看不起他们,没想到自己现在修为被禁后,居然比他们还不如。” 有人闻言一怔,同身边的人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火辣辣的羞愧。 宁汐陷在妖群中,心脏跳得像是随时要爆炸,不远处,她看见大师兄的眼角又开始渗出黑血了。 就在这时,挂在腰边的玉简突然响了。 离开了昆仑丘地界,传音阵法的效力也恢复了,许多被积压迟到的传讯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一时间玉简响个不停。 她再次挥剑击退一名袭击的妖族,终于有了短暂的喘息之机,本想直接关闭玉简了事,却突然有了新的主意。 必须向人求救。 她拿出玉简,接通了传音阵。 拜托,拜托,一定要接她的传音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3节 第113章 狂海他也不会那么害怕了…… “宁姑娘?!”南宫音有些失真的声音从玉简中传来。 宁汐心头猛地一跳:“南宫姑娘,江湖救急!” 南宫音惊诧不已:“你现在在哪里?” “一时说来话长,但是白玉京遇到妖祸,需要南宫家的修士来援救!” 她知道南宫音或许出于她未婚夫的关系不愿支持裴不沉,可妖祸爆发,死伤千万的不仅仅是裴不沉一人,那么多无辜的修士性命,她不信南宫音能坐视不管。 玉简那头却陷入了戛然的沉默,宁汐的呼吸也一点一点被沉默剥夺。 她手中的剑没停,妖族滚烫的血溅在她的手上脸上,发出烫伤一样的刺痛,许久,才听见玉简那头南宫音艰涩的声音:“对不住,宁姑娘,白玉京包庇裴不沉堕鬼道,藏奸纳垢、沆瀣一气,已经被被逐出仙门之列了。” “可再怎么说,仙门捉妖是应尽职责,这里还有活人,难道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妖族屠杀殆尽?” “……方才仙门联会,各宗各派的共识是,只有白玉京声明与裴不沉划清界限,才能出兵援救。” 宁汐一剑捅穿了面前牛妖的眼珠,发狠搅了几圈,在对方的惨叫中自己声音都在发抖:“这是仙门共识,还是昆仑丘、赫连为的意思?” “没什么区别,现在赫连为的意思,就是所有仙门的意思。他方才和我爹见过面,他们要组建仙盟,让他做第一任仙督。而你知道的,有空桑和昆仑丘为首,其他小宗门绝对不敢阳奉阴违。” “那你自己呢?!南宫姑娘,你与不沉哥哥青梅竹马,你也是他的朋友吧,难道你也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在白玉京吗?!” 南宫音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又模糊,宛如一抹幽魂传来的叹息:“我怎么想从来不重要……因为这就是剧情已经安排好的啊。” “什么剧情,你在说什——”宁汐的话刚刚说到半截,一只狼妖从天而降,利爪朝她挥来,打掉了玉简,传音阵灭。 “宁师妹!” “念念!” 一切似乎都成了慢动作,她看见祖庙里,无数修士,或老或少,还在奋力地砸着封印阵,阵法却纹丝不动,人群当中裴尚的脸色尤为苍白。 不远处,裴不沉的逐日剑爆发炽焰,一剑焚尽十数个妖族,却在下一刻从鼻腔内涌出大股大股的黑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跪了下去,身后立刻涌上来了新的妖族,犹如深海中的鲨鱼嗅到了血腥味一拥而上,无数张血盆大口朝他撕咬。 她同那双漆黑而张惶的柳叶眸对视。 这一刻,宁汐心里涌起的不是惶恐或者害怕,而是无穷无尽的愧疚。 若他喜欢的人不是她就好了,如果是南宫音的话,现在空桑的修士应该已经将妖族的老巢都踏平了吧。 他也不会那么害怕了…… 对不起啊大师兄,她心想,你对我那样好,那样信任我,我却无以回报,还大言不惭地说要永远陪着你、保护你、可现在连去握你的手都做不到,就算重活一世、就算拔除情根、堕了妖我也还是一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噗呲—— 狼妖的利爪穿过血肉,挡在宁汐身前的人遮住了光亮,反手握剑,将狼妖的头颅砍下。 “大师兄!”宁汐尖叫出声,一把搀扶住马上要跪下的裴不沉,手忙脚乱地为他输入灵力止血。 他腹部伤口处流出来的血液很快就覆盖了一层冰霜,冰层下还有死灰复燃的黑色鬼气在涌动。 周围的妖物发现裴不沉一时不能恢复,立刻如潮水一般再度袭来,朝着两人龇出獠牙。 砰—— 一声仿佛刺破天地的巨响,携带狂卷而来的灵力气浪,直直将所有人都掀翻了出去。 同样被炸飞的宁汐还不忘死死抱着裴不沉,余光里瞥见他张嘴在说着什么。 她的耳膜被炸出翁鸣之声,好半晌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恍恍惚惚过了几息,听力恢复后却第一时间听见的是无数兵戈交撞,还有人群的哭嚎呐喊。 她还有一点力气,就先给给自己的胸口止了血,透过无数修士与妖族奋战的身影,窥见封印阵化为无数金光,犹如漫天星辰,飘洒在空中。 封印阵什么时候破了? 宁汐茫然地朝前方看去,空中弥漫着血色的雾气,无数碎片飘飘扬扬,仿佛曾经有什么东西炸得粉身碎骨一样。 一张被血染红的布缓缓飘落在她面上。 她伸手抓起来一看,碎布上绣着小小的金线三重樱。 白玉京门人,人人的衣裳上都会绣着重樱花瓣,作为标识自己修为的身份象征。 在樱纹下方,应该还会绣着这件衣裳主人的名字。 裴……宁汐用手指摸索着那行字 裴……尚。 一张年轻而鲜活的笑脸浮现在眼前,宁汐这才想起来,她好像都没来得及问一句裴尚,他身上的鬼毒好了吗,没有留什么后遗症吧? 裴不沉终于止住了血,脸色苍白地站起,直接将她捞在胳膊里,就往宗祠的方向挤。 她怔怔地抬头看向他。 似乎读懂了她询问的意思,裴不沉抿唇,低声道:“裴尚为了破开封印阵,自爆内丹了。” 宁汐下意识地点头,又猛地摇头。 她茫然地和他对视,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不沉脸色铁青,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再次握紧逐日剑,冲进了厮杀的妖群当中。 …… 封印阵破,白玉京修士们终于可以施用法术,裴尚的死仿佛成了阵前鼓舞人心的冲锋号,人人心中悲壮,手下出剑也快上许多,甚至还有几个年轻弟子因此悟道,临时突破了境界。 人族气势大增,妖群节节败退,就这么一鼓作气,居然逃生的出口山门已经遥遥可见。 有心急的人试图御剑开路,但没过一会便被空中呼啸的鸟妖给重重击落。 宁汐终于与白玉京的修士们汇集,顾不上寒暄,只能点头示意。 妖祸发生这么久,再迟钝的消息也应该已经传到各个仙宗,可他们等到现在都没有见到半个前来支援白玉京的人影,众人心中隐约明白,自己应该是个弃子了。 前无援军,后有追兵,如今是背水一战。 宁汐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妖族,皮肤上的妖纹烫了又冷,握紧奔月剑的 手指越来越麻,到后来脑子里都似乎僵木了,只剩下一个念头:杀、杀、杀…… “不太对。”裴不沉一直守在她身侧,此时忽然开口,眉头紧锁。 宁汐这才从那种浸泡着血水一样的麻木中挣脱出来,呆呆地看向他:“怎么了?” “没有大妖。” 他只言简意赅地说了这一句,宁汐还没听懂,围在身边的其他修士就已经反应过来了:“对啊!我们迄今为止杀了这么多的妖,却都没有碰上一只大妖。就算大妖稀少,但妖祸爆发,也绝不可能只有普通妖族来袭击啊!” “是不是还躲在后面、等着埋伏我们呢!” 宁汐骤然想起来在山门前那只猪妖的话,心中一紧:“阎野应该在这里,他——” 一道苍劲如雷的龙吟响彻天际,苍白的圆月前,一道漆黑的龙影越来越大,直直朝着白玉京众人扑来。 “结阵御敌!” 龙尾如山扫落,尘烟四起,遮天盖月,无数弟子像是小石块一样被崩得高高弹起,又重重坠落在地。 一时之间阵法的金光爆亮,剑气和妖气交织,龙吟迫耳,许多修为不够高的修士都在这震耳欲聋的尖啸声中双耳流血。 宁汐从崩落的山石下拖出一个跑得慢的老长老,对方晕头晕脑地说了句“多谢小友”。 阎野一出现,原本人族占优的战场局势瞬间又被逆转,地面上密如群蚁的妖族以阎野为先锋,重新源源不断地反攻了回来。 只这么一会,就又有许多白玉京修士负了伤。 宁汐张望一圈,这才发现刚才山石崩落时她和裴不沉被冲散了,但下一刻又看见天边一道嫁衣胜火的身影在与巨龙斗法,料想那应该就是裴不沉:“大师兄现在在拖住阎野,但他一个人也撑不了多久,我们得想办法自救,您知道白玉京还有哪条路可以下山吗?” 长老立刻道:“宗门后的碧落海有一条出海密道,不过密道入口有封印,好像只有裴氏宗亲们能开。” 宁汐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就让对方去通知其他幸存者一起往碧落海撤退。 以前当外门弟子的时候,她不被允许进入宗门内部,碧落海也是第一次来。 从前她只听说过,白玉京其实是建在一座高悬海边的孤崖之上,直到今日才亲眼得见。 雪白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漆黑的礁石,荒凉的沙滩一望无际,波澜起伏的海面尽头,一轮冰冷苍白的圆月缓缓升起。 众人被妖族逼到了海边,有人后退时一脚踩进了及脚踝深的海水中,饶是有修为护身,也被海水中的冰冷煞气冻得一哆嗦。 白玉京弟子世代捉妖除鬼,剑下亡魂不可计数,难免就有心智不坚者滋生孽障、染了煞气,每当此时弟子便会前往后湖静坐修行,用后海中的无根灵水洗去浊气,日积月累,后海中片羽不浮,森寒刺骨。 妖族似乎存了心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正在缓缓缩小包围圈,空中五毒鸟妖盘旋,带着剧毒的口液宛如炮弹一样坠下,不住有弟子被迫跳进墨色的海水中求生,连宁汐的半截小腿都陷进了海底湿软的泥沙中。 她吃力地拔出腿来,正好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矮个子内门长老正慌慌张张地被一只蚌妖追杀,便顺手捅穿了蚌妖的口器,转头问长老:“碧落海出口的封印您能解开吗?” 那长老愕然道:“碧落海的封印是内门隐秘,你一个外门弟子怎么知道的这些?” “现在纠结外门不外门的还有什么意义!你的命还是我这个外门弟子救的呢!” 对方无言以对,只好道:“你跟我来。” 第114章 血滴“我不是怪物,对不对?”…… “碧落海的确有这么个秘密通道,是裴掌门力排众议修建的。说来惭愧,当初包括老夫在内的许多长老都不理解他的做法,耗财耗力不说,还在宗门后留了密道,万一哪天有人心怀不轨,沿着密道袭击白玉京可怎么办。” “没想到裴掌门还真是未卜先知,如今这密道倒是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了,唉……” 长老手中掐诀,海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一道无形的巨锁浮现在其中。 “只是裴掌门怕这密道为妖人利用,所以留了门锁,解锁的密钥也简单,就是裴氏宗亲的三滴心头血。裴家人丁稀少,世代单传,现在能称得上宗亲的也就只有不沉了。” 眼见逃出生天的机会就在眼前,宁汐喜不自胜:“我这就去叫大师兄过来!” 她转身一眼就瞧见了天空中那只漆黑的巨龙下一道小小的、着喜服的红色身影,刚想御剑,又被长老给拉住了:“你犯什么蠢,现在御剑多危险,不就一句话的事,你就不能给你大师兄发一个传音吗?” 宁汐这才反应过来,讷讷地赔笑:“我的玉简摔坏了。” 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让她把玉简碎片拿出来,捣鼓几下:“修好了。” 宁汐忙不迭谢过,又给裴不沉传了一条密音,却无人接收。 估计是忙不上看玉简。 她正犹豫时,就看见天边一人一龙正好朝着这里疾驰而来。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4节 龙尾一甩,持剑的裴不沉正要躲闪,忽然仿佛一个痉挛,动作一凝,没能躲开,直接被龙尾砸中胸口,流星一样坠入碧落海。 宁汐一个鱼跃跳入海中,三两下就游到了他的身边,幸好裴不沉落海时还记得给自己施一个避水咒,眼下还有神智和呼吸。 宁汐言简意赅地将碧落海密道钥匙的事情说了,就见他脸色格外苍白,还以为他是重伤失血过多,连忙扣住他的手腕往里面灌输灵力。 他哆嗦得很厉害。 宁汐又想起来他怕水,便赶紧抱着人往海边游,一上沙滩,就有无数双手搀扶着他们。 少部分修士结了个临时防护阵,将妖族暂时抵挡在外,大部分还能行动的白玉京修士都聚集在了通道的门边,一张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却带着希冀的神采,一双双鏖战一夜的眸子中满是信任和憧憬。 “大师兄,快把锁打开吧!” “打开以后我们就能逃出去了!” “对啊对啊,终于能活下去了,呜呜呜呜真是太好了!幸好我们有大师兄!” “大师兄,你还犹豫什么,快啊,快啊、快啊!” 人群里的面孔或陌生或熟悉,有裴不沉熟识的同窗、师长,他与他们一同听过学,受过教诲,他甚至还在其中看见了许多年轻而稚嫩的脸庞,眼里都闪烁着希冀与信任。 长老面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捡起他不知何时松开了手丢掉的逐日剑,双手递上。 裴不沉猛地打了个寒噤。 宁汐原本担心他杀妖时诱发了鬼气,正在掏慕星草准备给他服下,可看他一副冷得直打颤的模样,自己的心也一揪一揪得疼。 算了,少吃一点药也不会怎么样。宁汐捏紧慕星草的手又收了回去。 裴不沉浑身是水,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月下闪烁着冰冷明亮的光芒,一滴滴沿着他的发稍、眉尾和鼻尖滴落。 起初只是眼角周围的肌肉,然后是嘴角上扬的弧度,一开始只是极其细微犹如痉挛一般的颤抖,到后来几乎整张脸都形成了可怖的扭曲。 像是想要笑又不敢笑,最后那种怪异的温和表面又被一闪而过的惊恐、无措和悲伤压抑下来,最后化为钉死了一般的平静。 他平静地走上前,平静地接过逐日剑,然后平静地扎穿了自己的胸口。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宁汐下意识想要去拉他的手,裴不沉却身形一晃,躲开了。 有人震惊出声:“少、少掌门不必如此啊,我们只需要取三滴血便可开锁,您下这么重手是做什么!” 宁汐慌张地推开了围上去的其他人,抢先上前去想帮他止血,裴不沉却再次一把推开了她,在她胸口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掌印。 宁汐茫然地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手印,又去看他,裴不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巨锁边。 他面无表情,把剑拔了出来,然后再一次捅进去。 淅淅沥沥的浓稠血液淌下,全数流入锁内。 众人敛声屏气地等待着,唯有海浪无情拍打礁石的涛声重复。 什么也没发生。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迷茫和困惑。 “不应该啊,那些流进去的心头血何止三滴,三碗都该有了吧,锁怎么还会打不开?” 有人试探开口:“是不是太久没用生锈了?” “你当这是你老家一枚铜钱一个的便宜玩意呢!这是千年验血石打造的灵锁,怎么可能坏!” “那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大师兄的血出问题了吧,哈哈哈太搞笑了简直就跟说大师兄不是裴氏宗亲一样好像哈哈哈——” 笑声渐止,因为那人毛骨悚然地发现,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笑。 某种怪诞的、恐怖、不安的窒息弥漫在脆弱的结界之内。 砰—— 巨响震耳欲聋,不知是谁如梦方醒,率先喊了一声:“结界破了!” 巨大的龙爪伸进护罩缝隙,自爪钩破坏之处裂开蛛网一般的缝隙,阎野肆意的笑声从防护罩外传来,遥远地像是隔了一整个海洋:“哟,这是上演什么滴血认亲的好戏呢?” “说起来,老夫从赫连为那里拿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是他在风月楼搜查残骸时无意间发现的,一枚没有完全损坏的留影珠。” 众人齐刷刷地抬头,看见留影珠上浮现出裴不沉的身影,还有站在他面前、被他挡住面貌的男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不是我舅舅。】 【也对。更恰当的说,你该叫我一声爹。】 …… 【你只是乱-伦产下的贱种、是害死你生母、背叛你养父的罪人——】 咔嚓—— 宁汐收回奔月剑,胸口气得发闷,眼睛又酸又胀,想要将什么东西撕成碎片一般大吼:“不许你这么说大师兄!” 阎野“啧啧”两声:“这可不是老夫胡说。你们方才不也亲自看见了吗,他的血不能打开验血石,他就是尉迟今禾和她哥哥**生下的怪物而已,他不是裴清野的亲生儿子。” “我是。”裴不沉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下一刻,逐日剑往胸膛内扎得更深。 大片大片深红近乎赤黑的血液渗出来,洇湿了他的衣襟。 他在众人或惊或怒的目光下,插着剑,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走去:“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发誓,我用我的性命发誓,不信的话你来看啊。” 他说着就要去捉那人的手,对方吓得大叫,转身就逃。 裴不沉还要再追,就被扑上来的宁汐从背后抱住了。 “大师兄,没事的,没关系的,我相信你,我……” 他缓缓低下头,猩红的手握住了宁汐颤抖的手,将她拉到身前,黑不见底的瞳孔失焦了半晌,似乎才认出她是谁。 接着,他用另一手继续剖开自己的胸膛,在宁汐震恐的目光中,和她双手交叠,一起由下而上去摸心脏的位置。 “你感觉到了吗?” “……” “说啊。” “热、热的。”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湿淋淋的脸上露出一种堪称幸福的笑容:“你看啊,我的心脏是热的,和别人的一样,对不对?我很正常的。我不是怪物,对不对?” 他又像笑又像哭,晶亮的黑眸中倒映出她空白表情的小小影子。 “我不是肮脏的怪物,念念,不要害怕我,不要讨厌我,不要像他们一样背叛我,不要逃走,不要丢下我……求你了。” 身后阎野似乎看够了这场闹剧,发出一声嗤笑,随着修士们的惊叫,妖族从防护阵的破口一拥而入。 宁汐目光所及之处,都有白玉京弟子倒下,无数金线刺边的白樱花萎然落地,宛如一场春日里迟到的花海。 有人不信邪地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奔到密道旁边,猛地挥剑砍砸:“就在门旁边了,马上就可以逃出去了啊啊啊啊啊他妈的为什么这该死的锁就是不开啊!” 手中的长剑都逆了卷,修士双目赤红,突然转向一旁的裴不沉,神色癫狂:“都怪你,你个乱-伦生下的贱种,要不是你,白玉京怎么会惹上妖祸、怎么会被仙门背弃、我们怎么会死在这里!” 他猛地冲上来,就要朝着裴不沉的天灵盖砍下,宁汐连忙举起奔月剑抵挡:“这又不是他的错!杀人是阎野和他手下的妖,引来妖祸的林鹤凝,坐视不管的是赫连为、昆仑丘和空桑,你凭什么来怪大师兄!” “就要怪他!如果他是裴掌门的血脉、那道门锁本来可以打开的、我们本来可以得救的——” “那都是你们自己强加给他的!是你们擅自对他有了期待,又擅自失望,你们要把他架在救世主的高台上,可是大师兄他又不是神仙,他又不是无所不能、救不了你们所有人,他就是肉体凡胎的一个人啊!” “你这妖女死到临头还要护着他,行啊,那老子死之前就先送你们两个一起下地府做一对苦命鸳鸯!” 宁汐一脚踢开对方,抱着失魂落魄、毫无反抗之力的裴不沉反身逃跑。 海面染成了血红,狂涛万丈,无数尸体倒下去,溅起雪白的浪花。 宁汐一手拖着一言不发的大师兄,一边用还空着的另一只手去怀里掏慕星草,想给鬼气已经填满眼眶的裴不沉服下,头顶却忽然罩下一道黑影。 龙啸震耳欲聋,宁汐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突然被人重重推开了。 她一下子跌坐在沙坑里,溅起的海浪打湿了她半边身子,隔着飞溅的粉色水滴,她清晰地看见裴不沉身后犹如深渊一般的龙口。 龙牙咬合。 应龙高高扬起脑袋,喉结发出吞咽的上下滑动。 宁汐的脸上空白一瞬。 大师兄……被……吃掉了? 第115章 传音少女屠龙 大师兄被应龙吞下之前的表情还深刻地烙在她的视野里。 他将她推开以后,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还是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的方向,连一句呼救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消失在应龙的嘴里。 海风席卷而过,风声中人的怒吼哭喊几乎已经听不见了,只剩下妖族发出野兽围猎成功似的粗野欢呼。 宁汐大脑空了一瞬。 下一刻,刺痛的怒意野火一样席卷了全身。 奔月剑破水而出,水痕在剑尾划出一道流星似的辉光。 犹如一枚剧烈燃烧着的星火,妖纹顺着每一根骨头缝隙生长,那轮亮得像要流出岩浆一般的琥珀色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飞速扩大的应龙身影。 冰冷而明亮的月光洒满少女的全身,湿淋淋的水光发出了玻璃一样刺目的光芒,她宛如一枚小小的、燃烧着的太阳,炮弹一样冲撞向前。 铮—— 奔月剑沿着应龙的尾部一路向上,在妖力的加持下宛如热刀切开冻油,划开铁鳞硬肉,擦出耀目的火光。 应龙整条后背被割开一条血线,发出痛不可当的怒吼,身躯痉挛地蜷缩挣扎,在空中飞行失去平衡,猛地坠入海面,砸出三四层楼高的白浪。 小小的褐色身影冲破狂浪化成的水墙,在应龙反应过来之前,利剑狠狠扎进了右眼。 宁汐一手抓着龙角,一脚踩在它眼珠的上方,握剑狠狠搅了一圈。 紫色艳丽的妖纹爬满了整张清丽的脸,她面无表情地和那只半人高、正在流血抽搐的眼珠对视:“吐出来。” “把他还给我。” 眼珠的瞳孔紧缩成一条竖线,怒不可遏地剧烈颤抖起来。 阎野发出了响彻天地的怒吼,龙尾猛地拍向那只叫嚣的人形。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5节 好痛,肚子里好痛,身上也好痛…… 不过就是一只卑贱的物种而已,连是那种妖都分辨不出来,他阎野活了上千年,杀过的人米一样多,唯独眼前的少女不知死活,上一次是一剑戳穿他的牙龈,让他足足嘴中流血流了十多日,这一次居然还破了他的鳞甲、毁了他一只眼睛,找死! 宁汐以惊人的灵活和柔韧躲开了龙尾的袭击,她抓住龙角,整个人在空中荡了一圈,卷曲潮湿的发稍在月光下甩出圆月一样的圆弧。 她再次将逐日剑捅进龙首,绕着脖颈转了一圈,浓稠滚烫的腥血喷溅而出,全数浇在她身上,脸、身体,全成了紫红色。 还不吐出来? 巨大的圆月悬在她的头顶,奔月剑在月色下泛起水一样的波光,一线照亮那彻彻底底的血人:“大师兄,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一定会把你从那个肮脏的地方救出来的。别怕,等着我,我马上、马上就会来救你了……” 利刃再次一次戳进应龙的喉管,她两手握住剑柄,不知是力竭还是战栗,牙关都咬不住,不停地发出磕碰的咯咯声。 该死的畜生,为什么还不把那张臭嘴张开?! 她要救大师兄,就算把这老 不死的东西千刀万剐、剁成碎片,她也要把她的大师兄完完整整地救出来,一道伤口不够,那就多砍几百、几千剑,等她扒了他的龙皮、抽了他的龙筋、剁碎他的血肉、将整片碧落海都染成红色,她就一定可以—— 滋啦—— 一阵皮肉开裂的声音从剑下传来。 宁汐滚烫得几乎要流出脑仁的脑子终于冷静了一点,她站在一片漆黑的龙鳞上,借着月光,看清了发出诡异声响的源头。 黑黝黝深井似的喉管里,一只赤裸的手臂伸了出来,青玉一般的皮肤被龙血浇满,蒸腾起白雾。 在应龙的痛苦嘶吼中,先是手臂,然后是被散发遮住全部脸颊的脑袋,然后是裹着红艳嫁衣的上半身。 最后那人手脚并用,从涌动着粘稠龙涎与鲜血的喉管里爬了出来,蜘蛛丝一样长发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宁汐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那人动作迟滞,慢慢朝宁汐爬了过来,他手里还抓着一个鲜红跳动的肉块,像是谁的心脏。 不知何时应龙不再嘶吼了,巨大的龙尸宛如鲸落缓缓沉入海底。 宁汐这才反应过来,是大师兄杀了应龙,他不知怎么做到的,不仅在它的肚子里幸存了下来,还捏爆了这家伙的心脏。 莫大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宁汐冲上前,滑跪下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师兄。 “太好了你没有死,你还好吗?我这就带你离开……” 裴不沉低低地咳出几口血,也不知听见她说话没有。 她用袖子将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长发收拢束在身后,又扶着他站起身,想去掏怀里的慕星草给他服下,却摸了个空。 可能是方才同应龙战斗的时候不知不觉掉进海里了,宁汐正焦急,想起之前喂给他慕星草的时候没吃完,还在他的衣袋里留了一些,于是就上手去掏,却一不小心碰到了他怀里的玉简,大概是误触到了某种声音的开关,玉简忽然发出催命铃一样的震动。 裴从周的声音从玉简中清晰地传出来:【对了,有些话不知该讲不该讲,我思虑再三,觉得表哥你还是得知道,是关于宁汐师妹的事。】 她的事?宁汐一怔,下意识把玉简抓在手里。 应该是之前昆仑丘传音大阵失灵,裴从周给他发的密音到现在才传过来,不过估计刚刚在龙血里浸泡过机巧受损了,玉简运转十分凝滞。 玉简里裴从周的声音一会清晰一会含糊,磕磕巴巴:【前、前段日子我我、我、与宁师妹传音,她告诉我她已经拜会过师祖……修习道法了。】 宁汐没来由地心头一跳——那个时候她和裴从周说了什么来着? 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拿出自己的传音玉简。 上面赫然显示因为昆仑去阵法扰乱,她发给裴从周的传音发送失败。 裴从周知道她去拜见过祖师,还以为她已经开始修习道法了。 那么,他以为她修的就是…… 宁汐猛地睁大眼睛,扑过去想要抢裴不沉手里的玉简,却忘了自己现在脚踩的是海上的龙鳞,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跌进海里。 裴不沉刚刚死里逃生,动作反应都十分迟钝,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她。 宁汐自己又爬了起来,眼疾手快一把夺过玉简:“大师兄,我有话要和你说。” 幸好,传音又卡住了。 不过,该死,大师兄的这个传音阵怎么关啊! 裴不沉漆黑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她捣鼓玉简。 宁汐急得恨不得把玉简生吞。 找到了!宁汐心头一跳,手指立刻准备按下。 裴从周凝重的声音适时响起:【但是表哥你可知,宁师妹修的是无情道啊。】 她猛地抬头去看他。 忽明忽暗,时光时影,狂风卷起巨浪,随浪漂浮的的龙尸血腥味引来了一群灵鲨,围在尸骨周围开启了一场狂欢的盛宴。 方才的平静仿佛日光下的泡沫,一触即溃。 海上的风又冷又湿,其中夹杂着浓重的铁腥味,宁汐鬓边的发丝被海风吹起,飘到面前人的脸颊上。 裴不沉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一样,下意识偏过脸去,下颌线绷得锋利。 圆月依旧静静浮在海面之上,碧波万顷,水天一色,正是春江花月夜一般的静美风光, 只是现下无人有心情赏月听风。 狂风中夹杂着遥远的人声,是岸边的妖族修士察觉不对,叫嚷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刚刚怎么看见龙君掉进海里了?!” “那个追着龙君的女人也不见了!是不是一起掉下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几个跟我一块去搜!” …… 玉简的传音阵又卡住了,停留在最后四个字上一直僵硬的重复:“无情道啊、无情道啊、无情道啊、无情——” 宁汐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一掌将玉简拍静音了。 “念念下手真重,那是我的东西。” 这是他从应龙尸体中爬出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但听起来还算平静。 宁汐硬着头皮道了一句对不起,将玉简还给他。 裴不沉收好玉简,抬起脸来,宁汐这才发现他是在笑:“念念刚刚要和我说的事情,就是这一件吗?” 宁汐心下惴惴:“不是……” 她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她是迟钝木讷,但她不傻,她知道当一个人说过喜欢另一个人之后,就不该再修无情道了。 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解释,裴不沉的笑容弧度又扩大了一分,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那嘴角的肌肉正在微微抽搐:“怎么了,说话啊。” 宁汐“啊”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解释:“原本我的确是想要修无情道的,但是被师祖拒绝了,所以最后没有修。” 裴不沉静静地看着她,眸里深海一般、黑黝黝得看不见底:“因为被师祖拒绝了,所以才没有修?” 不知为何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宁汐下意识摇头。 裴不沉的声音轻得像从幻梦中传来的:“那就是说,如果没有被师祖拒绝的话,你还会修无情道。” “不是。我后来不想修无情道了!无情道需要杀亲证道,我不想那么做!” 掌心里还捏着装慕星草的药盒,手汗湿得快要抓不住玉盒,她急切地倒出草药,想要递到他的嘴边:“你刚刚催动灵气、情绪激荡,容易诱生鬼气,先吃慕星草压制一下——” 裴不沉猛地打掉了她的手。 玉盒和药丸一齐跌进海水。 第116章 崩坏“都说了让你快点跑的嘛……”…… 裴不沉眯起眼睛,像被月光晒伤的水鬼一样,安静地看了她一会,突然低低地发起笑:“念念……你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呢?那日见过师祖,你不是还说是师祖看你天资卓绝,立刻就答应让你修道了吗?” “那是我逞强乱说的而已啊!大师兄你连这都分辨不出来吗?” 裴不沉垂眸,漆黑的鬼气在他的眼眶里翻滚不休:“嗯,对啊,一旦沾染上你,我就会变成分不清是非黑白的傻子。” 宁汐本想继续解释,猝不及防听见他这一句,忽然哑口无言了,心脏像被一柄锤子重重敲着,突突地钝痛。 “念念不敢说话了?那我替你说好不好?”裴不沉忽然开口。 “念念修了无情道,要过入情阶,需要找一个人‘对他好、想着他、念着他、喜欢他’,所以今日才对我说那些话,对不对?” 宁汐骇然地脱口而出:“当然不——” 赶在宁汐说话之前,他又骤然打断:“怪不得我要与你拜堂你也推三阻四不肯答应,牡丹殿里的悦心铃其实也没有坏吧,它不肯响不就是因为你压根不喜欢我——” 宁汐猛地捂住他的嘴。 成功让后者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虽然没法说话,他却没有冷静下来,只是冷冷地掀起眼皮看着 她,清秀斯文的面皮上流露出怨恨、恶毒、怒意交织的神色,仿佛不是在看曾经历经生死患难的恋人,而是面对着曾经对他剖心挖肺的死敌。 宁汐被他这么看着,全身的妖纹都开始发烫,气血也逐渐上涌到脑袋,一时间都忘了眼前这人还是个被鬼气控制的半疯子:“都说了我只是之前想过修无情道,可是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为什么就是不信!你到底是没有长耳朵还是没有长脑子?!” 裴不沉像一只长满了冰刺的刺猬一样,立刻反唇相讥:“念念才是,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说什么喜欢我——本来就很奇怪吧,你居然会喜欢上我这种人,还是说你其实也是眼瞎心盲?” 宁汐哽住,半晌说不出话。 “说到底天下就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即使有,这样的好事也不会落到我头上。你说你喜欢我,不如是说你只是利用我、把我当成修行无情道的工具来的可信。” 宁汐气得想要跳脚,话赶话之间也忘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那你当初不也说我利用你也可以?!” 裴不沉的目光骤然变得怨毒,一声不吭地盯了她好一会,突然凄厉道:“那我现在后悔了,不可以吗?!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吗?下贱、肮脏、贪得无厌,哈哈,你还以为我是那个人前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吧,你压根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喜欢我?” 宁汐猛地将他推倒在地上。 她简直忍无可忍。她从来没想过大师兄的嘴里居然能吐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一时间又气又心酸,满腔不满发不出去,哽在喉咙里、鼻腔里、眼眶里,连视线都被泪水模糊了。 裴不沉一张脸上又红又白,神色却依旧是阴毒扭曲的。 “刚才他们戳穿我是乱-伦的贱种时,你就该跟他们一起丢下我的。”过了一会,他突然低声道。 脑中乱绪翻涌,一会是少女自天而降,黄鹂脆鸣一般说着喜欢他的模样,一会却又是除夕夜醉酒后她口口声声念着另一个男人的痴态。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6节 他为她掏心掏肺,恨不能把整个心脏都挖出来给她,而她呢? 任何人都能得到她一个笑脸,那他在她心里又有什么特殊的?喝醉了就把他错认成别的男人,难道他只是别人的廉价替代品吗? ……即使是廉价替代品也可以,可为什么那一次在瀛洲梦境内她连自己的灵府都不肯让他进去? 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说到底心里还是防着他、害怕他、厌恶他的吧。 就像那些人一样,不知道他的身份前一口一个好师兄好徒儿,一旦得知了他肮脏的血脉,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举剑相向。 世人皆凉薄,凭什么他又会以为师妹就能对自己另眼相待呢? 裴不沉仰面躺在龙鳞上,犹如桃花上脸烈艳,是经过激烈厮杀后特有的潮红,杀欲激荡过后眼尾的丽色还没有消散,搭上散乱乌黑的青丝,像个诱人堕落地狱的艳鬼。 宁汐看了他几眼,只觉得胸闷气短,干脆撇开脸不看,一边不住地深呼吸,试图平静自己的情绪。 大师兄被鬼气感染已经不太正常了,她不能也跟着发脾气,她得照顾好他,还得想办法把他们两个从这里救出去。 她拎着裙子站起来,裴不沉死死盯着她,也跟她一起站起来。 正准备开口,裴不沉突然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摁在怀里。 “你干什——” 骤然看清他眼底墨染一样的黑气,宁汐脸色大变:“你的鬼毒又犯了?!” 明亮的月光落在他的侧脸,半明半暗,阴阳分割,将他塑成了一座半枯半荣的鬼像:“……跑。” 他几乎咬着牙根才能挤出这两句话,鬼气冲撞着他的灵府,眼前一阵阵发黑。 吃下的那点慕星草根本抵不过他这几个时辰经历的生死波澜,大喜大悲大惊大怒之下心防早已千疮百孔,鬼气伺机侵略神识,他一时觉得自己脚踩祥云如登极乐,一时仿佛身在刀山火海地狱岩浆。 偏偏眼前的人还在不知死活地往他身上凑。 “大师兄你坚持住!!”宁汐焦急不已,说着就要拉上他御剑而起。 刚刚飞出半米高,后背就被狠狠推了一把,宁汐从飞剑上一下子跌下来,幸好摔在了应龙尸体的尾巴上,抬头一看,大师兄也落了地,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弯着腰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化成一只只无情的大手肆意揉捏她的心脏。 几团浓稠到近乎漆黑的血液从他的指缝漏下来。 “呃、呃……” 裴不沉的后背随着剧烈咳嗽而疯狂颤抖,宛如风中飘零的落叶,随时都会在灿烂的晚霞中变干变脆、化为齑粉。 “跑……快点跑啊……” 宁汐哆嗦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让自己快走。 可是她怎么可能抛下他不管? 她刚刚往前一步,面前的人猛地抬起头来。 他死死地盯着她。 那张没有分毫血色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半晌,浓黑的污血从眼角缓缓滑落,他表情扭曲,每一根肌肉纹理都像在抽搐,像哭又像笑:“念念还不走,是想要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他佝偻着背,拖着脚步靠近,一边朝她伸出手,那双黑黝黝的眼里暗淡无光,血流不止。 突然,他浑身过电似的一抖,仿佛有人一棍子敲在他的后脑勺,痛苦地哀嚎出声,虾子似的弓起腰背,双手抱着脑袋,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快逃、我控制不了多久呃啊……”他一会嘶吼一会颤抖,似乎体内正有两个对立的双方正在剧烈争斗抢夺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右手每每想要朝她伸近一点,左手就立刻发狠掐住自己手腕。 宁汐猛地回过神冲上前,试图将他的右手解救出来——以他这样下死力对待自己的方式,她怕他真的硬生生把自己的右手给掰断了。 她满脸憋红,咬着牙同他角力,裴不沉却突然抬起脸,昔日稚秀文雅的五官已经被血污覆盖,宁汐错愕的发现,仅仅是几句话的功夫,浓血就已经不仅仅从他的眼眶流出来,鼻子、唇角,全都是黏黏嗒嗒的黑血。 裴不沉却仿佛完全察觉不到自己在七窍流血一样,朝她缓缓勾出一个堪称天真无辜的笑容:“都说了让你跑,为什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呢?” 一股冰凉的寒意窜上宁汐的尾巴骨,她张口结舌,半晌没说出话来。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拿出奔月剑给他一下、把人打晕过去的时候,裴不沉忽然脸色一变,狠狠地伸手把她往后一推。 正掏剑掏到一半的宁汐猝不及防,手里没握紧,奔月剑当啷掉在龙鳞上。 她立刻弯腰想要伸手去捡,视野里另外一双血色与半透青白交织的手抢先一步。 视线缓缓往上,是月白色的长靴,微微沾染了一些灰尘,先前他们亲吻时,被被她踩在上面两个圆圆的脚印还清晰可见。 然后是已经沾染了污血的袍角,与记忆中一尘不染模样没有半点相似。 再抬头,她的大师兄手背上青筋暴起,握着剑,正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宁汐的心脏在狂跳,在意识到自己拥有害怕这种情绪之前,她已经本能地做出动作,清心咒、束缚咒、昏迷咒——也不管有没有用了,一股脑地全丢了出去。 裴不沉躲也没躲,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神却始终黏在她身上。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哈哈……没、没用呢。” 宁汐不知道被鬼气完全感染之后的修士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大师兄已经进化成了某种超人的存在、所以那些寻常术法在他身上才失效了。 但她又不敢赌那一丝可能,毕竟那还是大师兄的身体,她不能真的下死手。 只能先自保,她不停催动术法,试图唤回本命剑,奔月剑不甘地震鸣,想要回到自己的主人身边,可裴不沉手上却仿佛生了根一样,奔月剑怎么也睁不开。 “都说了让你快点跑的嘛……” 他忽然朝她露出了一个堪称无辜天真的笑容。 “现在想跑,也没用了喔。” 第117章 堕鬼“倒计时,一百——”…… 裴不沉朝她走近一步,又停下来。 “这样吧,我数一百下,一百下之内念念可以找地方躲起来,可是如果一百下以后我捉到了念念,念念就要和我永远、永远、永远在一起喔。” 他歪着脑袋这样说,似乎觉得饶有趣味,语调依旧 平缓,可这层纸糊一样脆弱的平缓外壳只是为了掩盖静水地下狂涌的暗潮。 现在这种情况下,宁汐压根不想和他玩这种愚蠢的猫捉老鼠游戏,她正想开口,下一刻,凌厉的剑气猛地朝她劈头砍下。 宁汐瞳孔骤缩,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半圈,就见自己原本坐着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冒着青烟的深坑。 他居然是来真的! 裴不沉挽了个剑花,顺便擦掉涌出来的鼻血,笑吟吟地开始报数:“倒计时,一百——” 她如梦方醒,再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废话,转身就跳进海里。 “九十九——” 幸好潮汐已经将应龙的尸体冲到了距离岸边很近的位置,她没几下就游到了岸边,却立刻被堵在岸上的妖族给发现了。 宁汐的本命剑被裴不沉抢走了,现在手无寸铁,凭借本能杀了几只妖物,很快就捉襟见肘。 忽然地面变得一片漆黑,仿佛腐烂的沼泽,从阴影里伸出无数双惨白的手臂,将惨叫着的妖族全都拖入了泥沼里。 宁汐一扭头,看见裴不沉踏浪而来,红衣似火,衣袂纷飞。 他堕鬼之后似乎修为都上涨了不止一点,连手都不用抬,那些从地上沼泽里忽然冒出来的鬼手就将沙滩上的妖族全都拖了下去,不一会就只剩下汩汩鲜血、地下喷泉一样涌出来。 “九十一……既然念念要和我一起玩捉迷藏,怎么可以有无关紧要的外人打扰呢?” “对了,我刚刚数到哪里了?……算了,就当做是七十五吧。” 战场上燃烧起鬼火,顷刻之间就将妖物与白玉京战死修士的尸体都烧成了灰烬。 一枚飞灰被海风吹起,落在宁汐的脸上,很烫,她眯着眼睛扭头望去,漆黑的海水卷着苍白的鬼火,热浪中少年的红衣翻飞,俊眉修眼之间笑意盈盈。 一只双眼猩红的乌鸦自远天边飞来,落在他的肩上。 宁汐越看那只乌鸦越眼熟,心里逐渐浮现起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无相鸦是你豢养的?” 裴不沉翘着嘴角。 他什么也没说,但宁汐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她撒腿就跑。 事到如今,她觉得她的大师兄再干出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奇怪了。 经过一夜厮杀,如今整座白玉京都安静得可怕。 宁汐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去百药园,她得再找一点能静心的药给裴不沉服下。 实在不行,迷药也行。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一个活人,让她连个求救的人都找不到。 只有身后索命似的单调报数声如影随形。 “六十八——” “六十七——” 背后风声嗖嗖,不断有剑尖刮擦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宁汐一阵牙酸,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地冒出来。 “六十六——” 报数的声音突然停了。 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低笑,仿佛就响在自己的耳边。 “有点后悔了。师兄想了想,还是不要数数了,万一你真的在十以内跑掉了怎么办?那样的话,师兄会很伤心的,因为师兄现在就想来找你来抱你——” 宁汐猛地撞上了一个胸膛,她睁大眼睛抬起脸,本该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裴不沉出现在她面前,张开双臂想要来抱她。 她一个激灵,立即弯腰从他的手臂底下钻了出去。 身后的人不悦地“啧”了一声。 幸好她以前当外门干扫地杂活时十分负责,对白玉京外部的布局十分了解,穿过几间空房,宁汐感觉自己都已经穿过半座白玉京了,身后的人依旧穷追不舍。 他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御剑,脚步声忽近忽远,但是一直保持在能让她听得清清楚楚的距离。 “都说了游戏已经结束啦,念念怎么还在跑呢?什么时候才会回到我身边呢?一直在吊着我胃口呢。” “明明是你先出现在我身边,是你对我说话对我笑……结果现在却头也不回、一句话都不说,是要不声不响地把我丢下吗?”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7节 “我们家念念真的是狠心啊……难道我是什么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地面开始摇晃起来,白玉地砖裂开无数圈蛛网似的缝隙,缝隙下仿佛是漆黑的深渊,一颗一颗鲜红的眼珠自缝隙中窥探,眼珠疯狂地转动,最后齐刷刷地都盯向宁汐的方向。 宁汐的头皮一阵麻过一阵,刚想推开眼前关着的一扇门,一触手却被那潮湿黏腻的异样触感给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门、四周的墙壁上都开始缓缓渗出鲜血。 身后有人追了上来,脚步沉稳。 愈发鼓噪的心跳声中,大师兄梦呓一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对不起喔念念,吓到你了。” 身后的人更近了,呼吸声贪婪又沉重,热气一下一下吹在她的脖颈上。 宁汐脖子都快变成木头了,在心里拼命让自己不要回头。 “你、你还好吗?”半晌,她只憋出来这一句。 “嗯。师兄没事的,师兄一直很好,不信你回头看一看,一点事都没有。” “……” “念念、念念,回头看看师兄啊。你说过要保护师兄,要一直陪着师兄的,对不对?其实听到你那么说,师兄那时候真的、真的很高兴,真的……从来没有人和师兄说过那样的话,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他突然哽咽起来。 宁汐的脚步一顿。 背后一直追着她的人也跟着停了下来。 宁汐的心脏还在因为剧烈奔跑而砰砰直跳,她缓缓转过身,大师兄站在几步远的长廊下,低着脑袋,正在用手背抹鼻血,擦得整张脸红红白白的。 然后他又用手捂着脸,像个孩子似的抽抽噎噎。 他好像在哭。 瞬间像酸水浸没头顶,整个人都又酸又软,宁汐不自觉地抬腿朝他走过去:“大师兄,你别哭——” 她猛地站住了脚。 淅淅沥沥的黑血不断地从他捂住脸的指缝漏出,从手指之间,还能看到那双满是血丝的漆黑眼珠正在疯狂转动。 柳叶眼下弯成一条月牙似的细缝,血红的唇角高高扬起,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男孩,语气突然变得极其愉悦:“被骗了喔。” 宁汐头皮一炸,赶在他伸手捉住自己之前,转身再次 朝长廊尽头奔去。 不行,她已经根本分不清楚哪一个是真的裴不沉了。 身后追逐的脚步声再一次亦步亦趋地响了起来。 “师妹、师妹,为什么又要跑?因为师兄刚刚骗了你吗?” “真的对不起,利用你对师兄的感情骗了你,但其实师兄也一直想和你说,师兄也很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师兄就很喜欢你,这么多年,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宁汐咬紧牙关,越跑越快,她从来没想过从大师兄嘴里听到的喜欢居然会是在这种场景下。 “师妹,你非要从师兄身边逃走吗?不是说好要永远陪着大师兄吗?” “师妹、师妹,回头看我一眼嘛,我可是一直、一直、一直都在看着你喔。” “师妹,你还要跑多久?别跑了,停下来,到师兄这里来,让师兄抱抱你吧……” “哈啊,哈啊,啊呵呵呵好想见你、想抱你,想要你,想亲你想舔遍你身上所有地方吃掉所有液体,师妹你知道吗,师兄想这么做很久了…… 他发出了吃吃的低笑,突然像是兴奋过头的哮喘病人被呛住,又开始急剧干呕。 即使这样,追在她身后的脚步也没有停。 宁汐逼着自己收回油然而生的一丝怜悯,使劲在心底告诫自己:那不是大师兄,是鬼气占据了他的身体,不能被鬼气迷惑心智。 “你为什么还要跑?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不肯停?!” 身后的人骤然发怒,声音高亢尖锐,一时仿佛有无数细细的银针戳刺着宁汐的耳膜。 她双腿一软,慌不择路拐过一个弯,脸色一白:眼前的大门被妖物的尸体堵住了。 是死胡同。 滋——啦—— 剑尖拖在地上溅出火星,裴不沉以一种极为扭曲怪异的姿势,出现在巷口。 残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那张正在七窍流血的脸上挂着极其兴奋的笑容,眼睛发亮,轻轻感叹了一句:“喔,跑不掉了。” 宁汐不信邪地试图爬上尸堆,但刚刚爬到一半,脚腕就被某种冰凉湿滑的东西握住了。 她错愕地低下脑袋,裴不沉朝她咧嘴笑:“师妹。” 宁汐头皮一炸:巷口距离死胡同至少有几百步距离,他居然一瞬间就到自己跟前了! 裴不沉的力气大得惊人,轻轻松松就将奋力挣扎的宁汐往下拖,他说话的声线和他握住宁汐脚腕的手一样平稳:“不要爬这么高嘛,万一摔下来、受伤了怎么办?你知道师兄会心疼的,还是说你是故意要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惹师兄生气,让师兄心疼呢?” 宁汐使上了全身的力气,然而还是一点一点地被他往下拽,最后一屁股摔在地上。 她没空搭理他的胡言乱语,直接一脚朝他脸上蹬去,然后趁着他防卫松手的时机,转身撒腿就朝反方向狂奔。 同他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听见那人还在低低地笑。 第118章 密室突然觉得她又不认识大师兄了…… 原本计划通向百药园的路被妖尸堵住了,她只能临时改道。 幸好她正好跑到了少主居附近,对附近地形熟悉得很。 昨夜估计已经有妖族来过这里扫荡,到处一片狼藉、残砖败瓦,连主屋的屋顶都塌了半边,在清冷月光下尽显萧条。 宁汐想走的几条路都被废弃砖瓦挡住了,眼下她也没有那个空闲来施法清理路障,只好退而求其次,决定先去屋子里躲一会。 之前戴着十步镯的时候她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如今旧地重游,心境却是截然不同了。 宁汐把那些一闪而过的伤春悲秋甩到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进去。 她记得大师兄的卧室里有个衣柜可以躲藏…… 有了。 来不及多想,她猫着腰一骨碌就钻了进去,关上衣柜的门,又用柜子里层层叠叠的衣裳遮住自己的身体,确保从外面看起来就像只是一堆布料而已。 屏住呼吸,透过柜门的缝隙,她看见有人影在纸门上晃动。 是大师兄在亲昵地唤她:“念念,你在哪里?藏着不出来,是想要和师兄玩躲猫猫吗?” 那道人影在屋外盘旋了几圈,不知为何没有进卧房,只是逡巡着迟迟不去:“真麻烦啊,师兄不擅长躲猫猫呢。” 宁汐心中一喜:就是要你不擅长才好! “念念,别躲啦,出来师兄陪你玩别的。过家家,你最喜欢这个了对不对?师兄可以当阿爹,你当师兄的新娘子,师兄剑柄上面的那个晴天娃娃当我们的孩子,好吗?师兄知道你会喜欢的。” 随着他摇摇摆摆的走路姿势,逐日剑柄上挂着的晴天娃娃也跟着摇摇晃晃。 宁汐看着娃娃脸上僵硬简陋的笑容,忽地一愣,但等她想到什么之前,窗外的人影就忽然消失了。 是找不到她,走了? 宁汐刚掀开一点衣服,想要看个仔细,衣柜门缝里突然出现一只血淋淋的柳叶眼。 裴不沉找不到她,就贴着衣柜门往里面看。 宁汐看见他的手已经搭在门缝,马上就要推开门。 她下意识往后一缩,后背却不知撞上了墙壁上凸起的什么东西,突然背后一空,整个人失了依靠,头朝下地跌了进去。 人掉进去的时候,衣服堆正好遮住了她掉进去的洞口。 她顺着石梯一路往下滚到底,看见头顶一线亮光亮起又合上,应该是裴不沉打开了衣柜,却没看见她,就以为她不在这里,又离开了。 宁汐揉着摔疼的屁股爬起来,这才有心情打量四周的环境。 离开白玉京之前,她就知道大师兄的衣柜后有一个秘密地下室,那时候离开得匆忙,没机会进来,不过大师兄当时也同意了等他们从昆仑丘回来之后就给她看地下室里的东西。 所以宁汐暂时放下了不问自进的一点不安,在漆黑的地下室内摸索起来。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奇怪刺鼻的药水味,宁汐摸黑走了几步,脚下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发出了布料摩挲的沙沙闷声。 她像盲人摸象一样摸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墙壁上的火把,施了个点火术将火把点燃。 暗淡的火光一亮起,她就被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月白色身影吓了一跳。 宁汐差点就要跪下边脱口而出喊大师兄,下一刻才发觉那身影十分僵硬不似活人。 再大着胆子走上前几步,借着晕黄的火光,才发现那其实是个假人形状的衣架、用来挂衣服的。 虚惊一场,刚刚在黑暗中差点绊倒她的估计就是这东西,宁汐突然不爽,于是愤愤踢了那假人一脚,那假人一晃,一本书从衣服口袋里掉了下来。 宁汐弯腰捡起那本书册,是大师兄的字迹,大概是他用来记录生活琐事的。 她本来不想多看,偏偏翻开书页的第一行字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天枢三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晴。居然在新招收弟子中看见她了,她怎么会来白玉京?】 真是巧了,宁汐记得自己也是这时候拜入白玉京的。 是哪位同门这么早就得到了大师兄的关注? 估计大师兄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来,她也不敢冒然出去,干脆就顺了自己好奇的心思,翻开了下一页。 【天枢三十一年十二月初五,晴。跟踪了她五天,确认的确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但是她好像不记得我了……是我们分开以后她独自在人间遇到了什么吗?】 【天枢三十一年十二月初六,多云。去问了负责外门峰的管事,说她是在流浪时被我爹捡回来的,怎么会这样,我以为她应该已经找到她亲人了,怎么还会在人间流浪?……果然是我的错,那时候我不该离开的,如果我一直陪着她、看着她、保护她,她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都是我的错……】 【天枢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晴。看见她在练剑广场被欺负了,那些人都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朱笔写成的【该死】占了满满一页纸,到后来字迹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连宁汐这个时隔日久的旁观者都看得心惊肉跳。 难道大师兄那个时候就已经染上鬼气了吗?宁汐十分困惑,心想按他的本性不该如此扭曲啊。 下一段日记就跳到了十五日,宁汐一见这个时间便心下一沉,那天是尉迟今禾惯例折磨他的时间。 日记里只是言简意赅提了一句想死,就没再说了。 宁汐伸手抚摸着那张洇过水显得皱巴巴的纸张,叹了口气。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8节 下一段又是画风突变。 【天枢三十一年十二月十六日,阴。和她一起玩过家家,她还对我笑,又不想死了。】 【天枢三十二年年元月十五,晴。斩杀魔蛟。归来时见到她了,她又累着了吧,在后山樱 树下睡得好香。顺便把几个欺负她的外门弟子赶了出去。唉,念念什么时候才会记得我的好呢。】 宁汐将“念念”两个字看了又看,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啊? 她有好半天都呆若木鸡。 天枢三十二年,大师兄斩杀魔蛟这事她是记得的,自己那时候负责打扫,累极了在樱花树下小憩她也是记得的。 原来,那时候大师兄也看见她了吗? 还有哪些她以为是恶有恶报、被赶出去的坏人,原来也是大师兄在背后操作的。 可是那时候她还没重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外门弟子,大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记得自己和他有过接触,然而看大师兄的日志,他似乎很早就在关注她了。 宁汐懵了好一会,才有勇气继续往下翻,接下来许多零碎的片段,与其说是裴不沉的个人记事,不如说是他对宁汐的观察日记。 许多宁汐自己都记不得的鸡毛蒜皮小事,却在这本日志里被详细记载,他观察得极其仔细。 她一连翻了数十页,手里剩下的日志还有厚厚一叠,宁汐终于失掉了耐心,直接翻到后面,书页中夹杂着一片干枯的樱花花瓣掉了下来。 【天枢八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晴。师妹在樱花树午睡,情难自禁,抱住了她。】* 是、是她想的那样吗! 那次白樱林里她以为自己是撞鬼了,但其实撞见的是大师兄?! 他为什么…… 宁汐突然觉得她又不认识大师兄了。 每次觉得好像离他近了一点,发觉了一些他不为人知的内心隐秘,可下一刻大师兄总是能身体力行地反驳她,让她醒悟自己其实压根不了解他这个人。 宁汐一时心情复杂。 她收回之前自己觉得看见大师兄做出什么都不奇怪的话。 他真的能给她带来太多“惊喜”了。 【天枢八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多云。卫书绑了念念,想要威胁我。已解决。纪念骨灰和其他人的一起收在骨殖瓮内。】 宁汐麻木地抬起头,果然墙边百宝架上摆着整整齐齐一整墙的白瓷瓮。 她走过去,随手取了一个下来,分量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被骨灰装满了,发出刺鼻古怪的药粉味道,这下宁汐知道自己刚进屋就闻到的怪味源头是什么了。 她掂了掂那白瓮,里头的骨灰颜色深浅不一,看起来有新有旧,不知道他是杀了多少人、杀了多久,才能断断续续攒满这一大缸。 她手指僵硬地将白瓮物归原位,视线重新落到那本日志上,顿时觉得那玩意好像长出了尖牙利齿,像是洪水猛兽、马上就要扑过来咬她一口。 反正她是不想再看了。宁汐硬着头皮,想把这册书重新塞回假人的衣兜里,结果塞错了另一个兜,发现里头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 【念念吾爱,见信如晤。房间尽头有一扇小门,我在那里给你留了礼物。】 宁汐扔火炭一样把这张纸条又扔回原处。 她这才反应过来,大师兄兴许压根没想一直瞒着她,在他的计划里,某一天他就是要领着她、让她亲自来看这间地下室里的东西的,所以他才会在这里留下给她的信。 宁汐不太想看他留给自己的礼物,本能告诉她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转身刚想往来路走,就听见石台阶上传来轻轻的吱呀一声,好像是有人把木衣柜门打开了。 宁汐想也不想,掉头就跑。 她可不想被大师兄捉住! 地下室四面都是石墙,唯一的出口就只剩下裴不沉在信件中说的那一扇门了。 宁汐一边祈祷他所说的礼物不要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一边推开那扇门。 外室的火光顺着敞开的门流进去,反射一室金芒。 宁汐看着眼前的硕大鸟笼,目瞪口呆。 第119章 鸟笼宁汐一下子又趴在地上。 金光满室。 连宁汐的脸都被映照得有些蜡黄。 她僵了一会,才不信邪地绕着眼前的鸟笼走了半圈。 鸟笼通体鎏金,即使是在幽暗的地底,也依旧金光闪闪,可见奢靡不菲。 宁汐觉得它一定不是用来装鸟的。 毕竟没有谁家的鸟会大到需要足足填满半个房间那么大的笼子。 她试着上手掰了一下栏杆,不出意外,质地十分坚硬,估计就算来十个金丹修士都破不开。 整个房间里,除了黄金鸟笼之外,最显眼的就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画像,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哪里是房间的中心。 除此之外,四面的墙上还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像,墙根摆着许多画了一半的残卷,以及一座做工精致的百宝架。 黄金鸟笼里面摆着一张雕花黄梨木贵妃榻,上头应该有人睡过,被褥凌乱不堪,地上散乱着笔墨纸砚和空白的画卷。 举目所望,几乎所有色调都是琥珀色的,在外屋的烛光一照下,散发着盈盈的金光,几乎让宁汐错觉自己是走进了一块巨大的琥珀之中。 鸟笼门没有上锁,但她本能地抗拒不想走进去,于是特地从外面绕了远路,去看那满墙的画纸。 画上的女子猫儿眼妩媚,神情却单纯,琥珀的异色瞳尤为显目,长而卷曲、略带焦黄的发束成双髻,或坐或行,嗔怒喜笑,娇憨可爱。 这么多画像,全都是她。 宁汐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意外。 画卷下方或有题字,落款写了日期,是大师兄熟悉的行云流水笔迹,宁汐算了一下日期,居然从她一入白玉京开始大师兄就在画她了。 甚至有些画中背景是她的卧室,本不该有任何外人能看见,宁汐很困惑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地方布置的。 她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只发现了一扇被锁住的石门,试着上手推了几下,太重了没推开,用灵力也打不开,估计需要密钥。 除此之外就没有没发现其他出口了,她又不敢直接返回去,要是裴不沉真的已经下到了密室内,她现在回去就会和他撞个正着,岂不是自投罗网。 只能暂且退回来继续观察密室里剩下的东西,翻过那些大同小异的画,就剩下鸟笼外的百宝架了。 不过,上头摆的这都是什么垃圾啊? 宁汐皱着眉头,两个指头拈起最靠近手边的一张皱巴巴的方巾,上头还有一团使用过的油渍。 方巾下方摆了一枚大师兄手写的介绍便签:【师妹食完晚饭后擦过嘴的帕子,好香。】 宁汐:? 她把帕子放回去,不信邪地又拿起另一个玉匣子内,打开一看是一块吃了半口的白面馍馍。 【师妹吃饱以后扔掉的半个馍馍,上面的齿痕好可爱~】 宁汐:…… 她麻木地放下点心盒子,略略扫了一眼,果然在百宝架上发现了自己之前莫名失踪、已经褪色的发绳、笔头已经秃了的一只毛笔,破了一个大洞的小衣——等一下为什么还有这个! 宁汐脸火烧火燎的,一把把自己的小衣抓进怀里,拿近了还能闻到衣裳上被后来染上的淡淡白樱香味。 等大师兄恢复正常,她一定要好好找他算账! 她心神不宁地用手背贴脸,过了好一会脸颊上的热度才退下去。 所有犄角旮旯都搜过了,没有出入口,只剩下那个矗立中央的黄金鸟笼。 宁汐心里老大不情愿,绷着一张苦瓜脸,拉开门钻了进去。 床上还有一张揉皱了的画像,上头笑吟吟回望的女子果然又是她自己,画像被抓得皱巴巴的,边缘还有水痕,床边也放着一盆清水,宁汐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贵妃榻看起来就是张普通的床,她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机关,倒是一凑近就能闻到那上面浓重的奇怪香味,是大师兄身上特有的樱花香,估计他时常来这里躺着,可除此之外,又有其它她分辨不出的淡淡的腥 味。 这让她几乎可以想象,大师兄曾经在这张床上夜不能寐,抱着她的画像辗转反侧。 这么一想,原本对他私藏自己贴身之物、跟踪觊觎自己恼火又弱弱地消了下去。 她几乎趴在地上把每个地砖缝隙都检查一遍,就差钻进床底下,这时突然听见裴不沉的声音屋外传来。 “念念,你在里面。” 这是个肯定句,不是疑问句,这代表着,他已经笃定她就藏在这里,马上就要进来了。 宁汐一激灵,吱溜一下就滑进了床底。 估计大师兄在周围转了一圈,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屋子里还有间密室没搜过,眼下目的明确地直奔宁汐的藏身之处而来。 哒、哒、哒。 脚步声沉稳,一声近过一声。 垂下的床单流流苏遮挡了视线,宁汐只能看见一双漆黑的长靴缓缓出现在门外。 那双黑靴站了一会,忽然消失了。 人走了? 是没发现她? 宁汐依旧不敢松懈,还是屏住呼吸,双手撑起身体,一点点地无声往床底里面挪,就在这时,玉简嗡嗡地震动了两下。 她吓得一下子趴了回去。 往常清脆的玉简响声在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地下室内连风声都没有,就越发衬托得她手中玉简声音震耳欲聋。 宁汐手忙脚乱地试图关掉玉简的传音,然而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出错,之前长老经手修补玉简时顺带还帮她升级了一下系统,反而让她用不顺手了——这回是真的要命了,要是引来了大师兄,她真的会被那男鬼剁成肉泥的! 玉简催命铃似的响了几息,宁汐突然怒从心起,一拳头砸在上面,玉简突然一震,安静下来。 她赶紧屏住呼吸,等了一会,没听见其他声音。 好像,没把人引回来?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19节 可能真的已经走远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才有心情点开看到底是哪个短命鬼在这个时候不长眼地给她传音。 居然是茱萸。 宁汐这才想起在入瀛洲秘境之前,她与这位昆仑丘的侍女交换了联络方式。 【宁姑娘,你和裴公子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想帮你们。被鬼气感染之人多迷失神智,昆仑丘的慕星草服下后还需静养时辰,若在这当中鬼气再次复发,恐有性命之危。】 宁汐看了不禁苦笑:现下有性命之危的恐怕不止大师兄一个了。 【不过,若是鬼气二次复发,也尚有一线生机。听闻空桑境内西北有地名为忘忧乡,那里产出的灵药温泉中含有地母灵液,可以压制鬼气,同时配合神识抚慰的灵法,可以引出鬼气,保下性命。】 【灵法的方子我也一并传给你……】 宁汐的视线牢牢地盯着忘忧乡那三个字。 忘忧乡,忘忧乡,她觉得这地名莫名熟悉,绞尽脑汁想了一会,才意识到这地方似乎是她的故乡。 之前拜会裴家师祖的时候,师祖曾说她情根和记忆有损。但最近不知是否因为大喜大悲下情绪涌动,催生情根,连带着许多尘封的记忆都慢慢浮现了。 就比如现在,宁汐渐渐能想起自己在忘忧乡住过的年月。 她在忘忧乡住到六岁,就因为父母去世而被迫离开,原本想要前往外祖家寻亲,却因为人间爆发洪灾,到处战乱,外祖家被战争殃及,她也没了亲人,只能在人间到处流浪,最后遇到下山施善的裴清野,拜入白玉京。 仙途茫茫,一别数十年,沧海桑田,没想到如今却又要重回旧地了。 宁汐静静在黑暗中坐了一会,渐渐闻到了一股有别于自己身上血腥味的淡淡花香。 是床被上沾染的,大师兄身上特有的白樱香味。 她心神微动,闭上眼睛,鼻翼微动,在这同阿爹有几分相似的香味中沉浸心神。 有些事,即使遗忘了也还是回想起,即使想要逃避,也终究是要面对。 等再睁眼时,她已经重新冷静下来,身体上的妖纹也褪色了。 如今无人打扰,她才能有一点冷静的心情来回想碧落海边的突变。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大师兄竟有那样的身世。 他拉着她的手去触摸自己心脏的时候,像是醍醐灌顶的一瞬间,仿佛有重锤击碎后颅骨,又痛又烫的一刻觉悟。 …… 算了,宁汐捏着自己怀里的破洞小衣,叹了口气。 即使等他恢复清醒了,她也不打算找他算账了。 宁汐发了一会呆,才重新拿起玉简,传音给茱萸道谢,又一目十行地将对方发来神识抚慰灵法看完。 茱萸最后的传音里还附上了标识忘忧乡所在的地图,宁汐却没看,她已经记得清清楚楚了。 做完这些,她才关上玉简,这一次特地设置了禁声术。 地下室内依旧静得落针可闻,宁汐想了想,先抓起床下的一张纸团,丢了出去。 纸团砸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空的地下室内发出清泉一般的回声。 无人回应。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手脚并用地从床底下爬出来,顺便抬起头去看。 裴不沉正盘腿坐在床沿,低头凝视她。 宁汐一下子又趴在地上。 第120章 欺负“……我想要美的东西永恒。”…… 坐在床沿,少年笑得宛如清风朗月:“念念,我找了你好久。” 大颗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宁汐结结巴巴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师兄一直在你身边啊。” 一想到他曾经在这昏暗的地下室里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自己,她就有种浑身爬满了毛虫一样的不适感。 穿堂风吹得她一阵阵发寒,这才意识到之前奔跑时流出的热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后背,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就算是大师兄的外壳,她也没办法接受鬼气的内芯。 宁汐拒绝了对方伸出来想要扶自己的手,自己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念念躲到这种地方来,四面环壁,无路可逃,是故意的吗?其实你也想被师兄抓住?” 宁汐讷讷:“你不怪我擅闯你的密室吗?” “师兄怎么舍得怪你。师兄恨不能把整个心都挖出来给你看。” 宁汐再次联想到碧落海边他拉着自己的手去摸他肚子里的心脏,顿时整个人都不太好。 “……你的日记,我也看到了。” “喔。” “……你一直跟着我、偷窥我的事,我也知道了。” “……” “卫书果然是你杀的,你骗了我。” 裴不沉轻笑:“事到如今才发觉吗?” 经年累月的怀疑逐渐聚沙成塔,之前怎么也没有头绪的事情现在反而一点就通,她脱口而出:“一直在玉简里给我发骚扰传音的那个变态也是你。” 裴不沉露出一个有点受伤的表情:“变态……念念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宁汐一时讷讷。 他一朝她走过来,宁汐就往反方向退,两人你追我赶,她跟秦王绕柱一样和他绕了半圈,反而被逼进了角落,后背被鸟笼的黄金栅栏抵住,两人中 间就隔着那一张贵妃榻。 裴不沉黯然神伤了一会,突然噗通跪下,手里的奔月剑也掉在了地上。 宁汐吓得后退一步,就见他垂下脑袋,声音哽咽:“对不起,对念念你做了不好的事情,是师兄控制不住,因为你实在太可爱了,我一时没有忍住,所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骂我打我都可以,都是我的错……” 宁汐手足无措,刚想要去扶他,突然在地面上奔月剑的剑身反光上看见了他咧起的嘴角。 一股毛骨悚然之感顺着她的脊背爬上来。 她一个激灵,往后大跳一步:“你冷静一点。” 裴不沉抬起头,长长的额发遮住双眸,脸上表情哀伤,仿佛方才那个跪着狂笑的人不是自己:“念念……” 他重新抓起那柄剑。 她不住地瞟他手里的剑,心里盘算着有多大可能可以把奔月剑夺回来。 裴不沉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惆怅:“你想拿剑,杀了我?” 宁汐听到前半句话还在诚实点头,却没想到还有后半句在等着自己,立刻把头甩得拨浪鼓一般。 她想要帮大师兄驱逐身体内的鬼气,自始至终也没想过伤他。 “大师兄,你和我去忘忧乡吧。”她硬着头皮道,“那里有地母灵液的温泉,可以治你的鬼气,我有法子可以让你变回去。” 裴不沉的眼里浮着一层薄冰,似乎在悲伤,但那哀意根本没有到达眼底:“为什么要变回去,你讨厌我现在这样吗?你害怕我吗?” 宁汐摇头:“我只是想让你变回原来的师兄。” 裴不沉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那双弯弯的眼睛里还在流血:“可是是你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事到如今你却要先抛弃我吗?” 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裴不沉却突然变得面无表情,直接把逐月剑丢给了她,还险些砸到她脚上。 这个时候,除了脸上横七竖八的鼻血血泪之外,他看起来倒是很正常了:“白玉京是我的家,裴不沉是白玉京的裴不沉。我答应过我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白玉京败了,我亦不能独活。” “所以,对不起喔师妹。我不会离开这里的,除非我死。” 宁汐茫然地看着对方。 良久,她双手握剑。 剑尖直直地对准了他的胸口。 她的声音发涩:“你今天说了够多对不起了。” 裴不沉还跪在地上,望着她微笑,然后膝行过来,两只手扶住剑身,伸出一截舌尖,将微微颤抖的剑刃含进嘴里,伸出一截艳红的舌尖,卷上剑刃,耐心而细致地舔舐。 一缕雅致的细黑发丝从额头上荡下来,半垂在他的眼前。 期间,他的视线一直贪婪地黏在她的脸上,仿佛生怕错过她每一个表情。 宁汐轻轻吸了一口气。 她还是下不了手。 本来以为那样就可以把他吓退,结果还是徒劳无功。 裴不沉仿佛也料到了这一切,嘴角渐渐上扬,咧出一个巨大的、古怪的弧度。 宁汐为难地看着面前的人,虽然刚才他看起来很正常,还能和她对话,可她依旧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还是那个被鬼气控制的大师兄。 事情似乎陷入了死局,她被堵在这里,想逃没法逃,想狠下心来又不忍心,面前的人不动,她也只好不动。 裴不沉粘稠的视线在她身上舔过一圈,移到她脚边画了一半的画上:“念念也看到这些画了,我画的像吗?” 宁汐讷讷点头。 裴不沉也心满意足地跟着点头:“我都是想着念念,才画出来的。” 他抓起掉在地上的毛笔,仔仔细细沾了朱砂,强行抓过宁汐的脚腕,宁汐又踢又踹,都没能敌过对方的大力。 裴不沉一手执笔,一手圈摁住她的脚腕,把细腻的肌肤当成画纸描绘,不多时,少女纤细的脚踝处就出现了一枝栩栩如生的红樱。 裴不沉垂下脑袋,神色虔诚而温柔,将双唇贴上那朵红樱。 无数细密的电流自脚踝处炸开,宁汐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0节 裴不沉沿着那朵红缨的花瓣纹路摩挲含吮,不多时,未干的朱砂就将他的双唇都染成了血红,超出嘴角的部分也变得猩红,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下乍看像是裂口到了耳垂边。 他咧嘴笑时,珍珠贝一般的牙齿都染上了些许红丝:“我想这样做很久了……那样美的画,只是画在纸上多可惜,一把火就烧没了,最好能留在念念的身上,我想要美的东西永恒。”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脖颈,胸前、小腹,神色逐渐变得痴迷。 宁汐手里的奔月剑抬起又放下,她突然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面前的人。 裴不沉似乎也习惯了对着空气或者木头自言自语,很快又低声念叨起来,说自己曾经在这间地下室里想着她做了很多次,又问她想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他可以在现在就在她面前做给她看。 说到后面他脸上的潮红都蔓延到了脖子根,连耳廓都红得发亮。 宁汐敬谢不敏,她又不像这人一样又这么多奇怪的癖好。 地下室内回荡着大师兄单调又狂热的告白,她渐渐地觉得喘不上气,甚至有点过度运动后缺氧带来的困倦。 不行,不能睡。 她猛地睁大眼睛,要是这时候睡下去了,她就真的完了。 眼前的跪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正往外走,一边准备关鸟笼的门。 宁汐心道不妙,拔腿就冲了过去,一把掰住笼门:“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 裴不沉似笑非笑,一脸血地看着她:“念念刚刚是不是打瞌睡了?” 宁汐哑口无言,只能干巴巴道:“这几天来回奔波,太、太累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本来就是这样。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放在心上。” “那、那倒也不是……一开始发现你骗我的时候,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只是不舒服?” “……可、可能也有点生气。” “还是这样,不会觉得恶心吗?” 宁汐悻悻:“我要真的说了,你又要不高兴。” 裴不沉轻笑了一声。 她掰住栅栏的手趁机猛一用力,居然真的让她拉开一条缝隙,她立刻钻了出来。 她正准备再接再厉继续往外跑,身边的裴不沉忽然伸手重重推了她一把。 宁汐猝不及防,一下子又跌回了鸟笼里。 随即身上罩下阴影,裴不沉一手摁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吻了上来。 其实她和大师兄亲吻过很多次了,但这一次她的心跳得尤为激烈。 裴不沉又把她的舌尖咬破了。 宁汐又痛又怒,一时悲从中来,把他渡过来带着铁锈味和樱香的津液吞下去,一边哽咽地控诉:“你欺负我!” “这样就算欺负了?”他用手指插进她的发间,指腹不轻不重地按摩头皮,动作语气亲昵无比,另一只掐住她脖子的手力度却毫不放松、仿佛一只咬住了她咽喉、随时准备注入毒液的毒蛇。 “师兄教你什么才算欺负……是我待会把你关在这里、锁在床上,日日夜夜不停地*干*你,让水流个不停、腿软得不能走路……” “这才算欺负。” 咔嚓,鸟笼锁上了。 第121章 悦心“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宁汐吓坏了,目瞪口呆,半张着嘴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裴不沉抱着她亲了又亲,低声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疯话,让她以后再也不许和别人说一句话,再也见不到任何人,要哭要笑只能对着他一个人。 宁汐一开始是用手推他胸膛,然后两只小腿乱蹬乱踹,最后连牙咬都用上了,压在身上的人却还是从胸腔内发出低低的震动的笑。 趁他笑得直抖,宁汐抄起贵妃榻上的瓷枕,一下砸到他的后脑勺上。 裴不沉闷哼一声,身体软了下去。 宁汐一把推开他,往外跑了两步,又急急忙忙返回来给他破了个大豁口的脑袋施法止血,一边施一边气得直跺脚:“疼死你算了!” 她刚才被他吓得摔在床底下,现在两瓣屁股还疼呢! 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她才转身打算继续往外跑,先去百药园弄点药来,实在不行,迷药也行。 然而跑了几步,身后就传来有人爬起来的窸窸窣窣声音,下意识回过头去,发现裴不沉撑着手臂坐在贵妃榻边,乌发披散,表情晦暗不明。 “念念,不要再逃了。”他似轻叹,“留下来,永远陪着我吧。” “……” 他 站起身,一个瞬身就到了她的面前,紧接着又是一个定身咒,宁汐脚下立刻生了根一样寸步难移。 这不是犯规吗! 宁汐勃然小怒,这人居然现在才想起来用定身术,之前追了她那么久都不用,害她已经放下了戒心,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出阴招。 那张熟悉的面容在她视野中一点一点放大。 裴不沉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用力蜷起来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笑着往里面放了两颗黄白泛着瓷光的东西:“这是我刚刚在密室里拿的。送给你这个,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宁汐困惑地低头看着那两颗智齿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 “卫书的牙。他害你的那一次,我从他嘴里拔的,这也算我对你爱的证明。” 鬼才要这种爱的证明啊! 宁汐手一抖,差点把这东西丢出去。 裴不沉看起来十分惋惜失望,见她脸色发青,便默默收了笑,将那两颗牙齿又收回了怀里。 “……放开我。”宁汐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打颤。 裴不沉露出了路边流浪狗被人踢了一脚似的表情:“你这是要同我分手?念念不喜欢我了?” “……” “这样的话,随便哪一部分也可以,把你的手指切下来给我。” 宁汐太阳穴一跳。 裴不沉似笑非笑:“怎么又不说话,你不是想离开我吗?” “……” “还不说话,还是拒绝吗?” “……” “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宁汐紧缩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了逐日剑高高扬起的焰光。 噗呲—— 整个剑身戳进了小腹,温热的鲜血溅在宁汐的脸上。 她呆若木鸡地眨了一下眼睛,裴不沉已经将自己肚子里的剑拔了出来,果断地又要再捅。 定身咒因为施术者遭受重创、无法维持稳定灵力而失效了,宁汐只觉浑身一松,立刻拽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大师兄的瞳仁忽黑忽白,断断续续地让她快逃。 他本体的意识似乎撑不了多久,没一会鬼气又占了上风,立刻一把掀开宁汐,又要去抢掉在地上的剑。 宁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压在他身上,用脚使劲把剑给踢飞了。 两人肉叠肉地压在一起,毫无章法地厮打了一会,被压在下面的裴不沉突然哇地吐出一口淤血,两眼翻直,晕了过去。 宁汐一怔,好半晌才想起来去摸他的呼吸。 幸好,虽然微弱不稳,但还有气息。 估计是体内鬼气和本体神识剧烈交锋太久,肉身撑不下去了。 能撑这么久还是因为他是个天资卓绝的金丹修士,要是普通人感染这么严重的鬼气,恐怕堕鬼当晚就已经丧失神智、只知道茹毛饮血。 直到此时,宁汐才被抽了骨头一样,跌坐在地。 良久,她一咬牙,施了个束缚咒,将裴不沉从头到尾严严实实地绑了起来,又把他一只手腕捆在自己右手上,吃力地将人背起来,往外走。 她凭着记忆中的台阶往地上走,这一次却不知怎么回事,爬了半天台阶都没看到衣柜的缝隙,连面前的石台阶都分出了从未见过的岔路口。 稍微一想就想通了,十有八九是裴不沉下来的时候怕她逃走,触发了某种改造地形的八卦阵法。 现在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的把他们两个困在这里了。 宁汐不知道如果大师兄现在醒过来,看到如今局面是不是正中下怀,但反正她恨得牙痒痒,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生出这么大的恼火,全是因为身后这家伙。 她无能狂怒地在昏迷的裴不沉脸上狠掐了一通,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岔路口,思考出路。 岔路口一左一右两个洞口都黑漆漆的,宁汐嗅了嗅地下风的气息,觉得左边的有新鲜空气涌入,决定走那一边。 地洞里四通八达,看来裴不沉为了防止她逃脱还真是下了血本。 有些地方是死路,有些地方还能看到大师兄曾经走过的痕迹,宁汐眼前仿佛出现了在不知年岁的过去某刻、少年独自穿行在漆黑地下的场面。 而她像只鼹鼠一样,乱窜了好一会,幸好最终赌对了,地道最终通向一处干枯的水井,她自己先爬了上去,然后施法变出一根绳索,将大师兄也吊了上来。 地道出口所在的这地方还挺熟悉,正是之前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外门峰,甚至一眼就可以看见她曾经住过的外门弟子屋舍。 宁汐看着外门弟子屋舍那扇大敞的窗户,里面不偏不倚正对的就是她曾经的床铺。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惊悚的念头:大师兄不会是故意把地道的一个出口开在这里的,好方便他可以随时过来看她睡觉的吧。 宁汐麻木地扫了一眼靠在水井边、不省人事的人,觉得这个猜想的真实性可以上升到九成。 妖祸发生后,外门峰上弟子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现下一个人都没有,宁汐凭借以前干杂役时的记忆,找到一条无人的小路,带着裴不沉下山。 途中差点还撞上了率领一群妖物搜捕的林鹤凝,宁汐远远就见她一脸杀意,连忙带着裴不沉拐了个大弯,躲过一劫。 马不停蹄,不知走了多久,她才敢御剑,又一直飞到灵力枯竭、才一跟头栽倒下来,幸好两个人都被树梢挂住了,才没有摔个狗吃屎。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树林,估摸着已经出了白玉京的地界,林鹤凝他们已经不会再追上来了,宁汐这才松了一口气。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1节 正好面前有条河,她蹲在河边,借着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脸。 日出东方,霞光灿烂,鏖战一夜的紧绷神经被清凉的水液一激,终于松懈下来。 她依葫芦画瓢给裴不沉也清洗了一遍,才有闲心回头看去,晨雾迷蒙间,白玉京仙山隐藏在云遮雾绕之中,时隐时现,宛如永远无法到达、永远无法归去的海上仙洲。 宁汐又想起大师兄说他要与白玉京共存亡的那一句话,心里渐渐不是滋味。 她十一岁拜入白玉京,距今五十三年。 求仙问道不知春秋,光阴荏苒也如白驹过隙,眨眼即逝,细细回想起来,竟一时半刻找不到在白玉京内特别深刻的回忆。 可此时此刻心中惆怅惘然却是真真切切。 她虽然算不上喜欢白玉京,不像大师兄那样真的把白玉京当成自己的家乡,可也从没想过要离开。 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离开。 前世从妖祸发生、到白玉京覆灭、自己被逼嫁人之间不过数日,那时她甚至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如今心境却大为不同。 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裴氏宗祠前裴尚自爆内丹后漫天的血雾,碧落海前无数张哭嚎悲愤的脸孔,让宁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许久,她眨了眨眼睛,在裴不沉身边躺下来,伸出手臂,埋进毫无知觉的人的怀里。 闭上眼睛之前,她还谨慎地加固了一遍他身上的法术,避免他突然醒过来又开始发难。 专属于他身上清雅而馥郁的白樱香袭来,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寸寸放松,沉进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昏睡之中。 * 宁汐所不知道的远处,昆仑丘牡丹殿,前去打扫战场的侍女噤若寒蝉,鱼贯而入。 有人从椅子下捡起一枚掉在血泊里的悦心铃,讶异地发现里头的铃舌不知何时被丝线缠住了。 南宫家送来的嫁妆件件贵重精致,尤其是这枚悦心铃,为免路远磕碰,送来时都用天蚕丝绒层层叠叠地包了数十层。 不过天蚕丝绒针线细密,时常会抽出细线,缠上他物,估计这一枚悦心铃便是在包裹过程中不小心缠上了丝线。 侍女心想得赶紧把这丝线抽出来,不然被丝线缠住的铃舌不能发声,届时在少主与南宫小姐的婚宴上闹出笑话可就糟了。 这么想着,侍女手中施法抽出那一段丝线。 悦心铃骤然发出震耳欲聋的铃声,久久不停。 第122章 遇匪兔子的耳朵 侍女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半天,才把悦心铃关闭。 旁边有人好奇凑过来:“这么响,是少主和南宫姑娘已经用过了?” “不知道啊。”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悦心铃收好,才继续小声交谈,“少主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听说是白玉京那边派出去的人联系不上了。” “唉,说来真是唏嘘,白玉京那么大一个宗门,鼎盛世家,居然说没就没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世事无常,真是说不准啊。” “可不是,昔日仙门上三家,现在就只剩我们和空桑。不过少主马上也要成仙督,我们昆仑丘前途一片光明呢。” * 碧落海。 一道罡风刮过,黑气凝成了一个女子的消瘦身影,林鹤凝脸色铁青,落在海面应龙的巨大尸身上。 月光依旧明亮, 犹如雪白轻纱洒满整片海面,万籁俱寂,唯有涛声依旧。 林鹤凝催动鬼气,方圆百里搜寻了一圈,居然没有发现一个活口,她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立刻又白了一些。 自她被赫连为强逼着堕入鬼道之后,体质大变,原先的术法都不能再用,反而修习的邪术一日千里。 她催生出鬼气,抓了一个新丧、魂魄还没完全消散的妖族鬼魂来问话:“到底怎么回事?!” 妖族鬼魂战战兢兢地磕了两个头,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了老半天,林鹤凝才听出来居然是宁汐杀了阎野。 “倒是我小瞧那女人了。”林鹤凝咬牙,又喝道,“就算阎野死了,你们其他人难道也是吃白饭的、就这么放她走了?” “您、您不知道啊,那个裴不沉不知怎么回事,和您一样能御鬼杀人,只是一眨眼功夫我们的兄弟就死光了!” “一帮废物!”林鹤凝听得火起,毫不留情掐灭了这一缕残魂,又试图召唤阎野的魂魄。 兴许是死得太轻易,阎野的魂魄还未消散,此刻被鬼气催动,自半空中隐隐显出身形。 他一张口便是怒极咆哮:“那姓宁小儿在哪?!老夫不杀此贼誓不为龙——” “省省吧你。”林鹤凝无情打断,从鼻腔中发出了嗤笑,“你这魂魄只能维持小半柱香,所以少说废话,我问你答。” 阎野那双龙目缩成一线,这才看到站在自己尸体上的人影,龙须愤怒地抖动:“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老夫这么说话?你以为有赫连为保你,你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林鹤凝神色厌恶:“你我都厌恶赫连为,用不着拿他说事。我只问你,你与赫连为既有血盟,你如今一死,他会不会受到反噬?” “哼,嘴上说着恶心,其实还不是眼巴巴地关心他的状况。你放心吧,当初他从诛邪渊下救出老夫,老夫为情势所迫,与他订的血盟是单向护主,他死了老夫不能独活,可老夫死了,他却还好端端的。” 林鹤凝眸光微闪,低低念了一句:“这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阎野说得自己不禁唏嘘:“想当初老夫征战四方,杀敌无数,却没想到阴沟里翻船,没能料到手下妖族心散,大战在即被背刺一剑,最后落了个封印千年、虎落平阳的结局。甚至直到如今,还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给杀了……” 他从鼻子里喷出几缕带火的龙息:“看在你我同给赫连为卖命、好歹算半个同僚的份上,老夫提醒你一句,别小瞧了那姓宁的丫头,连老夫与她交手时都辨不出她的深浅。天底下能伤到应龙的人不多,裴清野和他儿子、尉迟煦,剩下的就只有那小丫头了。” 林鹤凝面露讥讽:“你是被人杀了,还想夸一夸对方、好给自己找补自尊?” 阎野勃然大怒:“你个不识好歹的臭女人,老夫一番好心反被你当成驴肝肺!老夫倒看你才离死期不远了!” “老夫除了血盟之外,尚且算的自由身,而你呢,一条命都系在赫连为身上,当初他是把你从地府里捞了回来,可代价如何?你我都知道,你现在根本就是赫连为那小子的傀儡,他说东你不能往西,稍微不顺他的意你体内的鬼气就要反噬弑主,呵,老夫看没几日,你就要下黄泉和老夫重逢!” 林鹤凝恍若未闻,直接一掌击碎了阎野的残魂。 之前没有参与围剿白玉京修士、跟在她身边的小妖也姗姗来迟,一见她面色不虞就连忙跪下:“启禀主子,您师尊他一直闭门不出,送的吃食也没有回应,您看是不是……” 林鹤凝这时候压根没心情管裴信的事情,只摆手让它继续在屋外看着:“我那师尊糊涂得很,估计一时想不开不愿见人而已,别让他死了伤了就成。” “还有,传我的令下去,严加看管白玉京各个出入口,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决不能让那两人跑了。” * 宁汐被一阵颠簸弄醒,她糊里糊涂地睁开眼,依稀听见耳边有两人在说话。 一人苍老一人稚嫩,听起来像是一对爷孙,正在商量她还不醒过来,是不是伤得太重、要靠岸去寻大夫。 宁汐刚从床上坐起来,就有个童声惊喜道:“大姐姐,你醒啦!” 眼前两人都是渔夫打扮,面容也十分陌生,宁汐顿了一下,下意识扭头去寻裴不沉:“我旁边那个人……” “哦,那位公子也晕过去了,我们让他睡在隔壁。”老人将她扶起,给了她一碗水,“我叫刘仰,旁边这个是我小孙子刘瑞,我们打渔路过,看见你和那位公子倒在河边,差点被涨潮的河水冲走,就顺手把你们捞起来了。” 宁汐没接水喝,她还是不放心,撑起身子就要下床去看。 刘瑞人小鬼大,很识眼色地帮她推开了门。 等宁汐亲眼见到躺在床上、看起来十分安详的裴不沉后,才松了一口气。 “多谢仰叔。,我姓宁,您叫我小宁就行。 “哎好好,小宁姑娘,不用谢不用谢。”仰叔看着双手双脚被捆住的裴不沉,面露疑惑,“不过这位公子为什么被绑着?” “我哥哥他有点癔症,平日还好,就是一犯病起来容易打人,所以才把他捆住了。” “原来如此。唉,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家里也没个大人,还要你带着你哥哥逃命。” “不会麻烦仰叔的,要是不方便的话,您找个地方靠岸,我带我哥哥下船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年头兵荒马乱,你们两个小孩子能去哪?我老刘虽然只会捕鱼没什么本事,但也不至于缺你们两口饭吃。你们也是从白玉京附近逃出来避难的吧?大家在路上,本来就应该互相照应。” 估计对方从未见过白玉京仙人,所以认不出她和裴不沉身上的门派制服,把她和大师兄错认成了因为妖祸而往外逃难的凡人,宁汐犹豫了一下,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含糊点头:“嗯。” 现在大师兄被仙门通缉,不如伪装成凡人,暂时浑水摸鱼,等到了忘忧乡治好大师兄,一切再从长计议。 仰叔见她不爱说话,也不稀奇,只觉得是小姑娘家乍见生死,一时难以回复情绪,自顾自地叹气起来:“我和孙子之前就住在白玉京山脚的落霞村,这孩子命苦,他爹娘去得早,就剩我这个老骨头和他相依为命,我们一直住在船屋里,靠打点河鲜换点碎银,勉强能吃饱肚子。昨夜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许多妖怪,到处杀人吃人,我和小瑞吓得不轻,还好这孩子机灵,提醒我赶紧划船跑了,不然我们这两条小命也得交代在那里。” 一提起被妖祸灭了的白玉京,宁汐心里也不是滋味。 身为修仙之人,杀妖除魔、扶危救困是应尽之责,要是大师兄醒过来,看到自己领内属民流离失所,估计又要自责痛心了。 幸好仰叔只是念叨了一会奇怪怎么这一次白玉京的修士没有下山来救人,就没再多说什么。 宁汐重新回了自己之前醒来的小船舱。 刘家老人说得不假,这条船屋十分破败简陋,一见便知其中主人生活拮据,不过陋室虽小,却布置得很用心,窗明几净, 窗台前还挂着一束芦苇杆扎成的风铃,随着河风轻轻晃荡。 听着清脆悦耳的铃声,宁汐绷紧了一整晚的心情才稍微松懈下来。 她重新拿起仰叔递给自己的水:“如今逃出来了,你们可有地方去?” 仰叔将小瑞抱在怀里,心疼地摩挲他的脑袋:“我有个远方亲戚就住在空桑,现在实在没法子了,打算去哪里碰碰运气。” 宁汐默默点头。 仰叔见她精神不佳,自觉也不多打扰,就把这间船屋留给了他,自己带小瑞出去划船了。 宁汐一开始还想强打精神,但没坚持多久,眼皮就沉得像压了两个铅块,终于倒头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一次睡醒,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夜空如洗,繁星点点,阵阵烤鱼特有的鲜香从屋外飘进来。 被这香味一激,她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奔波了这么久滴水未进,早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宁汐掀起竹帘出屋,看见仰叔和小瑞正坐在船头,围着一个黄泥小火炉,一人一只烤鱼吃得正香。 小瑞一看见他,就屁颠颠地跑了回来,将一串新的烤鱼递到她手里:“姐姐你饿了吧,吃这个,我刚烤好的。” 宁汐不知所措,只好模仿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瑞十分受用地眯起眼睛,又朝她灿烂一笑,露出两个漏了风的门牙。 “和你一起的那个大哥哥还没醒,我就给他喂了一点米汤。” 宁汐认真地道了谢,就坐在小瑞拿来的小马扎上,双手捧着烤鱼吃。 兴许是真的饿了,这条烤鱼滋味又确实不错,皮薄肉嫩,鲜香麻辣,宁汐一口气吃得只剩骨头架子,然后又喝了好几碗炉子上炖得鲫鱼豆腐汤。 仰叔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吃饭:“能吃是福,能吃是福啊。”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2节 宁汐一直吃得肚子撑圆,才感觉自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她与刘氏祖孙聊了一会,一边欣赏阔江明月的风景。 临睡前她又去检查了一下大师兄,后者似乎耗光了精力,像个睡美人似的毫无反应。 她回到自己房间,小瑞刚好抱着一只兔子跑来和她说晚安:“这是爷爷上次靠岸的时候给我买的宠物。” 渔民生活无聊,有时候漂泊在水上一连几个月都回不了家,便会在船上买些小猫小狗之类的小动物,增添一点活气。 宁汐摸了摸那只正在啃白菜帮的兔子:“确实很可爱。” 小瑞嘻嘻笑:“那大姐姐有没有心情好一点?每次你去看过那个大哥哥,都是皱着眉。” 宁汐哑口无言,只好又摸了摸兔子一抖一抖的耳朵:“这个耳朵毛茸茸的。” “嘿嘿,大姐姐要是喜欢,我就把小乖借给你一天,你可以抱着他睡觉哦!小乖很聪明的,不会在床上乱拉屎。” 不得不说,宁汐有些心动,但最后还是克制了下来:“下次吧。” 小瑞临走前提醒她注意关窗关门:“爷爷刚才和我说我们现在快到空桑了,但这一带是白玉京和空桑交界的地方,常常两不管,山贼水匪特别猖狂,姐姐半夜睡觉得小心一些。” 有了小瑞的提醒,宁汐都没怎么睡踏实,果然到了下半夜,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声直冲云霄。 她一打滚就坐了起来,唤出奔月剑在手,隔着竹帘看出去,三艘包着铜皮的大船已经将仰叔的小船屋团团围住,几个一脸络腮胡的壮汉跳下船,将惊慌失措的仰叔一脚踹翻,连同小瑞也绑了起来。 “银子、银子都在我身上了,几位大爷行行好,放过小人吧。” 一个首领模样的人道:“就你们俩,这船上没别人了?” “没有,真没有了,这就一条破船,能装多少人啊……” 水匪首领看起来不信,又叫了几个人去搜,宁汐趁他转身要拿银子的时候,奔月剑出,无声割下了那水匪的脑袋。 仰叔和小瑞全都看呆了,连叫都忘了叫,宁汐又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连忙捂嘴点头,她这才提着剑去追其他人。 船屋狭小,她要大张旗鼓地杀人容易,就怕水匪都是亡命之徒,狗急跳墙直接抓了仰叔和小瑞当人质,到时候就麻烦了。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船舱,将两个正在翻箱倒柜的水匪割喉,转了一圈,却一直没发现第三个人。 正纳闷间,突然看见裴不沉住的房间门户大开。 她后背一凉。 对了,大师兄还昏迷着,要是碰到了水匪—— 她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扑面而来就是浓重的血腥味。 宁汐眼前一黑,眩晕了一会,才隐约瞧见没有点灯、昏暗狭窄的屋子里满地碎肉残肢。 一身月白的少年蹲在尸骸碎块里,捡起水匪断手上的砍刀,熟练地割下了那人的耳朵。 宁汐懵了一会,才意识到是那个潜进裴不沉屋子里的水匪被他反杀了。 就是这画面实在过于凶残。 裴不沉没抬头,也没理她,自顾自地把那两片薄薄的耳朵放在手中把玩。 宁汐观察了一会,实在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恢复正常,只好试探性地轻声喊了一句:“大师兄?” 裴不沉猛地抬起头,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饶是宁汐反应淡漠,也被那一下盯得险些会魂飞魄散。 “……你什么时候醒的?身上的绳索怎么解开了?” “……” 就在宁汐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裴不沉却忽然开口了:“在那个小孩让你摸兔子的时候。我自己解了。” 果然要凭她的三脚猫术法捆住这人还是太难了。 “那个,我不是故意绑着你的,我是想让你冷静一点。” “无所谓。我有更重要的问题问你。”裴不沉打断她,举起手里那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头顶,“兔子的耳朵可爱,还是我可爱?” 第123章 温泉饱受风雨欺凌的一朵娇花 宁汐正色:“当然是大师兄你可爱。” 裴不沉如释重负一般咧嘴笑了,接着又在一地碎尸块里翻翻捡捡,从烂了半边的肚子里扯出老长一截粉色的肠子,要往自己身后接:“而且我还有尾巴。” “嗯嗯,对,你尾巴也可爱,不需要尾巴更可爱。”宁汐一边敷衍安慰,一边上前,趁他一个不注意,把他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内脏器官全都扯掉了。 裴不沉像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小孩,委屈巴巴地盯着她:“念念……” 宁汐只当没听见,将他身上的血迹处理了一遍,又将尸体也用法术清理了。 正好这时,船头的刘氏祖孙见她久久没回来,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寻了过来。 仰叔见他俩便是一愣:“这位公子也醒了啊。” 宁汐下意识上前一步,把裴不沉挡在身后,实在是怕他神志不清又突然发难伤到旁人:“嗯。船上的水匪都被我赶跑,暂时安全了。仰叔您方不方便等天亮就靠岸?我哥哥生了病,我想带他下船治病。” 仰叔点头:“正好,今晚河水流得快,明早天亮就能到空桑。我和小瑞商量了一下,这艘船怕是被水匪盯上了,我们也打算暂时避避风头,走旱路。” 宁汐再次点头道谢。 小瑞却可惜道:“大姐姐大哥哥这么快就要走了啊,我和小乖都会想你们的。” 身后的人立刻开始蠢蠢欲动,宁汐连忙将刘家祖孙送了出去,转过身就看见裴不沉自己爬上了床,睡姿板正,似乎又睡着了。 宁汐犹豫了一会要不要把他绑起来,怕弄巧成拙,还是没敢,就只好合衣在他身边睡了一觉,早晨起来的时候还差点因为被他抱得死紧而呼吸困难。 仰叔已经把船靠岸了,宁汐带着仿佛成了个小孩子似的大师兄,同他们道别。 她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仰叔又坚持不肯收她的珠钗耳坠,最后宁汐只能偷偷在小瑞的口袋里塞了几枚亲手画的符箓,当做平安符,至少能护他们一路寻亲无恙。 送走了仰叔小瑞,宁汐牵着大师兄,沿路往前走。 空桑是烟雨江南,举目四望,皆是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人家景象。停泊上岸的地方刚好是个挺繁荣兴旺的小港口,处处吴侬软语,商家叫卖。 宁汐找了个路人问了下地界,意外得知忘忧乡距离此处很近,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就能到。 因为怕动用法术引来空桑的修士,他们没敢御剑,老老实实地租了一辆骡车,嘚嘚嘚地在青石板路上跑。 沿路青山绿水,水田连绵,宁汐小时和爹娘就住在空桑,如今更觉得眼前风景似曾相识,一时不由得看得入了神。 道边被她看着的熟食铺老板娘以为她是想买东西,便热情招呼:“小娘子想要点什么,我们家甜口咸口的点心都有,您看看想要哪种?” 宁汐心中一动,临时决定尝尝童年回忆里的味道,于是拉停了骡车:“你们这招牌的是什么?” “手指饼,我 亲手做的,客人吃了都说好呢!” 宁汐就用一枚铜板买了一包,还不忘递给身边的裴不沉。 裴不沉接过,端详了一会,突然道:“这手指饼是假的。” 宁汐和老板娘:“啊?” 裴不沉面沉如水,冷冷瞧着老板娘:“你说自己亲手做成此饼,可你双手十指完好,可见这手指饼里并没有你的手指,所以定然是假的。” 老板娘:“哈?” 宁汐:“……” 她一驾骡车,载着裴不沉,火烧屁股似的落荒而逃。 裴不沉还很不悦:“你为什么不让那老板娘解释?” 宁汐懒得跟这个鬼气上脑的人解释,解释了也没用,嘀咕着抱怨:“还好不是在昆仑丘让你吃那边的特色菜夫妻肺片。” 裴不沉斜了她一眼,闭目养神。 最后那包手指饼他还是一口没动,全进了宁汐的肚子。 * 骡车不停,日落西山,宁汐远远地看见了写着忘忧乡的镇石。 忘忧乡本就是个隐居在山间的小村庄,比邻而居,人口稀少,一时闯入了他们两个外人,马上就有人驻足观看。 宁汐没心情搭理这些务农的农人,那次意外之后,忘忧乡里她原本熟识的人都死光了,现在这些应该也是从别处搬来的,都是些陌生面孔。 骡车穿行在青石小巷中,宁汐渐渐想起一些支零破碎的片段,或者是她曾经在这个巷口前玩过跳房子,又或者是在那棵桂花树下纳过凉。 到最后她终于回想起了宁家家宅所在的位置,骡车猛地掉了个头,朝忘忧乡西北奔去。 赶路的过程中,裴不沉又睡着了。宁汐见惯了他最近时睡时醒的嗜睡模样,也不稀奇,等骡车停在一处紧闭的大门前,就扶着他下了骡车。 门上了锁,看起来许久无人居住,白墙半塌,门廊下悬着的纸灯笼也烂得只剩了骨架。 宁汐用奔月剑砍断门锁,带着裴不沉进了院子。 他被拉着走,就像个人偶一样,听话安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再这么被鬼气感染下去,大师兄就真的要变成空心傻瓜了。 宁汐再次握紧了他的手。 院中荒草丛生,一片凄凉,绕过一扇石影壁,曲径通幽,空气中带着温泉特有的热硫磺气味。 之前茱萸传信来说忘忧乡的温泉中含有地母灵液,能治愈鬼气,宁汐便一下子想起来自家老宅后院中也有温泉。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阿爹也特别喜欢泡温泉,十日内大概有七八日是泡在池子里面的,弄得她想要找阿爹,第一反应都是去温泉里找。 宁汐简单地设了一个障眼法,免得附近邻居看到宁家祖宅门没关会误闯,然后返回温泉边,三下五除二将大师兄剥了个精光,放进泉水当中。 立刻有淡粉色的血水飘在水面,似乎热水刺激到了伤口,裴不沉虚弱无力地靠在石壁上,紧闭双眼,痛苦地呻吟了两声。 之前住在船屋里的时候条件有限,她只是非常潦草粗糙地处理了伤口,现在终于能喘一口气,才有心情精心收拾。 宁汐撸起袖子,双手捧水,给自己身上一些细微的小擦伤清洗了一下,就准备照顾身边的重症患者。 结果一转头,她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裴不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整个人都被温泉水淹没了,只剩下一个黑黑的脑袋顶,还有骨碌碌的气泡不断上涌。 赶在气泡消失之前,宁汐赶紧将人捞了出来,捏着他的鼻子,一下一下给他渡气,又是拍胸又是掐人中,裴不沉才吐出几口泉水。 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醒过来,脸色发青,十分憔悴。 宁汐看得直叹气:好端端的人,居然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把他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剥掉,然后仔仔细细地替他清洗了身上深浅不一、皮肉翻卷的伤口,地母灵液果真有效,从伤口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一碰到温热的泉水便噗嗤一下化成了青烟。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3节 宁汐心中欣慰,小心地将裴不沉扶正。 怕他又掉进水池里,她试了几次想让他坐直,可昏迷中没意识的人手脚像软面条一样,根本无处借力。 没办法,宁汐只好发带绕过他的脖子,两端挂在树枝上,虽然看起来很像他坐在温泉里上吊,但是为了避免他把自己淹死,体面什么的都是次要了。 安顿好裴不沉,宁汐就穿好自己的衣裳,往屋子里走去。 当初意外发生时,她离开得匆忙,家里很多东西都没有拿走,估计后来也没人敢动,就这么一直留下来。 几十年过去,食物之类容易腐烂的东西早就没了,但有些衣料还在,宁汐从锁好的衣柜里找出几件阿爹的衣裳,觉得还能给大师兄穿。 经过厨房,又顺便烧了一壶热水,提着回去。 她怀揣衣裳,脚下生风地回了温泉边,幸好,大师兄既没有把自己吊死,也没有淹死,还是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宁汐把容易湿掉的外衣脱了,只着中衣跳下温泉,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捏住裴不沉的下巴,让他微微张开嘴,拿起水碗,试图给他喂水。 泡温泉易发汗,他如今体内虚不受补,容易失水,本来最好是用仙草熬药汤喂补的,但忘忧乡一个凡间小镇什么都没有,就只能给他喂点水。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宁汐一下子就想起之前天梵幻梦蝶幻境中裴不沉也是这样受了重伤、让她喂药。 只不过那时候大师兄还能有点咿咿呀呀的反应,现在却完全像个没有知觉的木人一样,宁汐试着塞了几次碗,对方连自主吞咽都做不到。 她只好自己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再以渡气的姿势,唇瓣相接,轻轻地用舌尖将水液推过去。 这一番很是折腾,到后来她浑身热汗,一瞥温泉水面,自己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裴不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两瓣嘴唇又红又肿,让人不恰当地联想到饱受风雨欺凌的一朵娇花。 她无言片刻,面无表情地拍了自己脑门一下,才重新去摸裴不沉的脉搏。 就在她皱着眉毛研究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突然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杵在了她的大腿上。 第124章 灵府它已经好了 宁汐一呆,心想这温泉里哪来的木头? 她一边纳闷,一边准备把那根木头拔出来。 万一上头还有木刺,划伤人可怎么办。 还没等她把手探下去,身前的裴不沉突然动了,他似乎是难受至极,鼻血一滴一滴又流了出来。 宁汐一惊,也忘了木头的事情,连忙伸手去擦他的血。 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地母灵液的药效太猛了,现在可能是在驱逐鬼气过程中体内正常的排异反应。 手头没有趁手的安神药丸,宁汐试着回想之前大师兄不舒服的时候她都是怎么做的。 糟糕,唯一能想起来的只有在瀛洲秘境做的那个奇怪的梦,那次梦里他醉酒了让她帮他抚慰神识。 其实她以前在灵药峰打杂时听说过这种方法,的确可以用神识治疗陷入狂暴的病人。 但大师兄的情况不太一样,如今他被鬼气侵染,神府里肯定寸草不生、谁入谁死,得换一个办法。 她一边飞快思索,一边试着贴住他的脑门,低声哄劝:“不疼了,不疼了,很快就好了……” 然而只是杯水车薪,裴不沉抽搐了几下,突然一个要呕的姿势,给宁汐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捂住他的嘴——这怎么能吐!吐出来她去哪里给他找一个干净又安全的药泉! 裴不沉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睫上掉下几颗水晶似的水珠。 不过幸好他还是没有吐,只是干呕了几声。 没办法,即使他的灵府是刀山火海,宁汐也得去闯一闯了。 抢在他再一次弯腰欲呕之前,宁汐贴上了他的额头。 神识慢慢延展,像一片轻柔的羽毛,试探着触碰他的灵府。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自己被拒之门外的准备,然而神识的末 梢刚一靠近那道厚重的大门,门便一瞬间消失了。 她愣了一下,才将神识送进去。 宁汐是个半吊子的医修,虽然在外门打杂多年,耳濡目染知道该怎么做,可毕竟她接触的都是皮毛,不知道这么轻易能进入堕鬼之人的灵府意味着什么。 要么,就是她天资异禀,医术远超当世大能,进入他人灵府轻易如探囊取物。 要么,便是被治疗之人对她毫不设防,已经到了可以交托性命、任她宰割的地步。 当然也有可能是以上二者兼具。 上一次是在梦中,她昏昏沉沉,许多细节都没有看仔细,这一次才又机会真正观察大师兄的灵府长什么样。 修士的灵府随心性所化,是个人最隐秘所在,能彰显本人心底最深处的念头,宁汐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冰湖。 好亮,好热,好干。 这是神识进入裴不沉灵府后的第一感觉。 宁汐被骤然明晃晃的亮光刺得闭上眼睛。 热躁的感觉迟迟没有消散,仿佛她正在近距离被巨大的火炉、太阳灼灼晒烤着。 等稍微适应一些,她才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的猜想居然真的没错:是一轮巨大的太阳,高高挂在灵府没有一丝云絮的湛蓝天空中,而她的神识飘在龟裂干燥的大地上,仿佛一只随时会被晒干的咸鱼。 大师兄的灵府,生得好奇怪。 宁汐皱眉,但也来不及多想,便开始寻找大师兄神识存在的痕迹。 她灵根属水,神识自带水性灵力,正好能救眼前干旱的灵府,她的神识所到之处,龟裂的大地便如被潮汐倒灌漫过,浸泡在充足的水汽中,渐渐每一颗土壤都吸饱了水珠,蛛网密布的裂纹也跟着缓缓弥合。 …… 不知过了多久,干旱终于缓解大半,宁汐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是知道这还不算完,她还需要找到裴不沉受损的神识,最好能从灵府内暂时取出来温养。 她在一汪快要被太阳晒化了的小水洼中找到了裴不沉奄奄一息的神识,神识带着橘红色天火属性灵力,之前被鬼气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宁汐意念微动,凭空化成一只透明的细颈瓶,将水洼里的神识收了进去。 只是这团神识怎么生得奇形怪状,像只老鼠。 但是老鼠会生活在水里吗? 被关在细颈瓶里的火灵鼠蔫巴巴地蜷缩成一团,两只绿豆模样的黑眼珠始终望着天空烈阳。 真奇怪,明明都快要被太阳晒死了,还这么向往追逐着阳光。 宁汐困惑又爱怜地抚摸了一下这只被晒得脱水、奄奄一息的火红老鼠。 然后大腿就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狠狠戳了一下。 宁汐:? 温泉里的木头是活的吗? 方才她甚至觉得那个戳自己的动作,用弹跳来形容会更加准确。 难道是木头成精?还是说是别的东西,长长粗粗的,该不会是冬眠了的水蛇吧。 宁汐悚然一惊,觉得自己可能猜中了真相,空桑地处江南,本就易生虫瘴,温泉水暖,很多虫蛇都喜欢在冬季避寒时躲在这里。 她只能暗自祈祷那东西不会有毒,一边估摸着它的方位,用膝盖去够。 有了! 她右腿膝盖一夹,那只作乱的长蛇就被她夹在了小腿和大腿中间,正准备一鼓作气把蛇的脑袋拧掉,神识瓶中的火红鼠却突然尖锐地“吱吱”叫了两声。 宁汐一分神,长蛇就又滑走了,似乎临走前还吐着蛇信,在她腿面留下了湿湿热热的粘液。 ……希望这东西是无毒的。 她只耽搁一下,裴不沉灵府内的状况更加恶化了,天空中飞来一群通体漆黑的秃鹫,和通体碧色的青鸟厮打在一起,大概是试图侵占身体的鬼气在和地母灵液的药效打架。 裴不沉的灵府转瞬就成了战场,不能把他的神识继续寄放在那里面温养,宁汐不再多看,护着那缕神识慢慢退了出来。 取出来的神识需要放进健康的灵府内温养,也就是放进她自己的灵府内。 ……就是这一步才棘手啊。 宁汐叹了口气。 瀛洲秘境那个梦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她总觉得这一次也不会那么顺利。 宁汐带着裴不沉的神识,沿着经脉缓缓下沉,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大门 火红鼠细细的爪子扒拉着细口瓶,似乎也意识到了能救自己的东西就在门后,焦急地“吱吱”叫起来。 宁汐分出一根神识摸了摸它的脑袋,尝试敞开自己的灵府。 她还在尝试,火红鼠已经等不及了,从瓶口中跳下来,滚了好几圈,跌在那栋大门面前。 宁汐刚想分神识去捞它,就听见一片冰碎之声,仿佛永冻冰层被融化,门下被裴不沉的神识烫出了一个小小的圆洞。 等等,她的灵府大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开—— 一股剧烈的酸麻猛地窜上尾巴骨。 宁汐失神一瞬,没来得及摁住裴不沉的神识,眼睁睁地看着它游蹿了进去。 她的脑袋顿时空白。 战栗来得猛烈又迅捷,压根没有给她任何反应时间,某种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快意就已经山呼海啸地席卷了全身。 她一下子支撑不住,栽倒在面前人的身上。 说不清是温泉热气还是眼中泪花,面前的人明星朗月般的面容掩映在雾气之后,看不分明。 有一瞬间宁汐几乎分不清是否梦中,天上地下颠倒,此刻她身在一汪星梦倒映的的天上人间,水波荡漾,天上月色与身前人融成一体。 …… 不知道什么时候,水蛇又冒出了脑袋,最后恶狠狠地撞了她的腿根一下,然后渐渐褪去了硬鳞蛇蜕。 宁汐耳膜在兴奋的搏动,缓了好一会,她才发现不仅仅是自己的血流在隆隆作响,远处真的有火药爆炸的声响。 她趁着最后一点神智分明,扭头去看,夜空中火树银花,星如落雨。 算了算日子,今日正是人间上元节。 “唔……”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4节 宁汐闻声扭过头,惊得猛直起腰:“大师兄!你醒了?!” 裴不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幽波荡漾的眸子有一瞬迷茫。 宁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温养他的神识,正准备将他的神识送了出来,却突然被抱住了。 烟火还在一轮一轮地爆开,他的脊背发颤,安静地、紧紧地抱着身前的人。 宁汐不知所措了一会,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像是怕惊醒他一样小声道:“你正常了吗?” 裴不沉似乎被她的说法逗乐了,从鼻腔里轻轻哼笑:“嗯。”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提心吊胆起来:“你先别动,小心,这温泉里有蛇。” 裴不沉僵了一下,缓缓松开她,面色古怪,被温泉蒸汽熏得有点红:“你不用管,它……它已经好了。” 宁汐半信半疑,伸手在水池底摸了半天,裴不沉闭着眼睛忍受,她确实没摸到什么,才收回手。 看他神态虽然有些难受,但基本还算清醒,眼下鬼气已经除去大半,她也没必要继续将他的神识温养在灵府内了。 毕竟未经允许就撬开别人的灵府挺不礼貌的。 宁汐正准备把他的神识从灵府内拿出去,对方突然浑身一颤,慌张地一下子环抱住了她:“别走!” 第125章 交心不是别人,就只是你 裴不沉刚喊出口,突然又后悔了。 从自己的神识被取出后,他就又有了隐隐约约的模糊知觉,加上地母灵液生效,他终于从鬼气支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察觉到宁汐在对自己做什么的时候,他既惊且怒,既怕又怜。 惊的是她居然不顾自身安危,冒着被鬼气侵染的风险也要探入他的灵府救他。 难道她不知道那样连她自己都有被鬼气控制暴毙而亡的危险吗?! 怒的是她总是自作主张,不肯听他的话。 明明远离他就好了,扔掉他就好了,像父母、像所有其他人一样抛弃他就好了,为什么不让他一个人沉在水底呢? 一想到自己之前堕 鬼时对她做了什么,他好像整个心都被活生生挖出来置于油锅中煎熬。 他想道歉,可又觉得自己连道歉的资格都没有。 她已经掀开了他的阴暗面,看见了他平静深海下的巨大冰山阴影。 她说他永远是她的大师兄,这话会是真的吗? 他是患得患失的病人,不知满足的饿汉,哪怕她对他说过千遍万遍爱他,他都会恐惧有朝一日她要离开。 那时候他又应该怎么办呢? …… “大师兄?大师兄?”宁汐见他久久不吭声,担心他是不是本就体弱、在温泉水中被泡晕了,着急地就凑近去看。 看清之后,她愣了一下,大师兄惶惶然睁大眼睛,她从那双蓄满水汽的眼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影子。 他又在哭了。 宁汐莫名想起来重生后第一次见大师兄跪在雪地里、死活不肯让她靠近的模样。 和如今简直判若两人。 然后她噗嗤一下就笑了。 裴不沉僵了一瞬,大颗的泪珠继续涌出来,后槽牙咬得腮帮都鼓起,发着抖,却收紧了环抱她的力度。 宁汐收起笑,恶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湿发,大声控诉:“你现在正常了,该算的账也要算了!” 裴不沉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堕鬼后满白玉京追杀她的那些事,嘴唇蠕动了几下,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声“对不起”。 宁汐铁石心肠地继续:“首先,是你染了鬼气的事情,你又瞒着我!上次风月楼之后我就说过吧,大师兄有事的话要和我说,不可以自己偷偷藏起来伤害自己,结果你压根没放在心上!” 裴不沉沉默了。 趁他不说话的时候,宁汐粗鲁地替他抹掉眼角的残泪。 凶他的时候,裴不沉还能勉强维持表情,等宁汐替他擦泪时,他却难得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这回他完全不像个胸有成竹的大师兄了,在她面前几乎丢掉了身为长辈的威严,甚至有些孩子气地咕哝:“那是因为鬼气……” “根本不是!”宁汐直接戳穿他的借口,“一开始鬼气压根没有这么严重吧!是你一直讳疾忌医,不肯找医修,才拖到这么严重的!” 裴不沉无话可说,只好苦笑。 念念总是能一眼就看穿他。 很难说他放任自己堕鬼没有故意的部分。 得知自己在风月楼内被鬼气感染之后,他也私下寻过医问过药,但都收效甚微。 一次次失败积累成山,以至于到后来,与其整日担惊受怕被人发现拆穿,裴不沉觉得还不如就这么放弃吧。 既是选择放弃抵抗加速自我毁灭,也是要在奔跑到尽头前用光全身力气、享受灭亡之前的一切幸福。 烟花粉身碎骨就为了灿烂盛放一瞬间,而他亦是如此——浑身的血肉都炼成火药,每分每寸的骨头缝里炸出绚烂的火花,剖心沥血,捧给她看。 堕鬼的一瞬间,他生出过极其阴暗的念头:她若是不肯爱他,那能让她一辈子都记得他也是好的。 只是念念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被吓得逃跑、也没有收回对他的怜悯,反而还冒着生命危险替他神识疗伤。 念念这么聪明、总是能一语拆穿他的真实想法,可是,裴不沉既困惑又惴惴不安地心想,难道她从来看不透他心里的阴暗面、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吗? 宁汐还在戳他的脸:“这回吃苦头了吧!以后有事还敢不敢自己瞒着!” 裴不沉回过神,柔柔地笑了笑,温声道:“好,是师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这件事就暂时这么算了。但是你不要得意太早,还有那间地下室,你怎么解释?” 裴不沉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我……没办法解释。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哦。” 裴不沉见了鬼一样地盯着她:“‘哦’是什么意思?” 宁汐挠头:“就是我知道了啊。”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大师兄很喜欢我,比我以为得还要喜欢。” 裴不沉沉默了。 宁汐这才有空将他那缕神识送了回去。 裴不沉打了个寒噤,突然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反而把宁汐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挨了打的裴不沉看起来比她还要困惑茫然:“不是梦……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现在还会在我身边呢?”裴不沉呆呆地看着她,“你明明知道我是那么恶心的一个人,兄妹乱-伦诞生的杂种,满手鲜血的屠夫,你走在路上的每一刻背后都可能有我如影随形,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像个阴沟里的臭虫一样那样盯着你一整晚……你都知道这些,为什么没有从我身边逃走?” 宁汐和他面面相觑,后者像是难堪至极,缓缓垂下了脑袋。 好一会,宁汐忽然双手捧起他的脸,正色道:“我之前说的话是真心的。” 山下的烟火正在此时爆开,震耳欲聋,天空亮如白昼。 裴不沉湿淋淋的脸庞被火光照亮,青白如索命水鬼。 “哪一句?” “你堕鬼以后追我的时候,我说想要你变回去的那一句。” 裴不沉落在水底地手指立刻收紧了,指尖掐进掌心,他却恍然不觉。 他笑得看起来像要哭了:“好,那师兄努力——” “可是大师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宁汐直白地打断道,“不是因为我讨厌或者害怕现在的你,而是因为我想让你开心。” 她结结巴巴地,努力地组织语言:“我其实搞不太懂大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只是不想看见你伤害你自己,所以才想要你变回原来那样。” “当人人都敬仰的完美大师兄很好,但是现在这样有很多秘密的大师兄也很好,我都不会离开。如果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会更快乐的话,那我就再也不说让你变回去那样的话了。本来是好是坏、别人怎么想都不重要,我只想要你开心而已。” 她手指还戳在他的脸颊上,刚好一颗水珠滚落,掉在她的指尖,她就借着水痕在他唇角划了一道上扬的弧线:“因为我喜欢你嘛。” 裴不沉定定地望着她。 宁汐有些惊吓,去捏他的鼻子:“呼吸啊!”人怎么可以活生生把自己憋死?! 他这才入梦方醒一样,猛地喘了一口气。 眼眶都有些憋红了,好半晌,裴不沉突然低声道:“那裴尚呢?” 宁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咬牙切齿地报出了一连串名字:“还有赫连为、裴从周、那个叫茱萸的侍女……你为什么要对他们笑和他们说话?” 宁汐满脑袋问号,一时居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半晌,才在对方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慢吞吞地吐出一句:“因为他们也对我笑、和我说话啊。” 幸好赶在他再次爆炸之前,她又想出了一句,干巴巴地解释:“但是大师兄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最特殊 的。” 身前的人顿时像滴入了冷水的沸汤,轻而易举地又被安抚平静。 “那,你说的入白玉京就是为了救他的、已经死掉的那个男人是谁?” 宁汐一惊:她重生的事情什么时候泄露了! “念念想要抵赖?”裴不沉仿佛得了胜仗的将军,一下子变得精神焕发起来。 方才那种被暴雨淋湿小狗一般的垂头丧气已经不见了,他再次锋芒毕露,微微笑着,揽着她后背的双手用力几分,几乎将她狠狠钉在原地:“想装失忆或者撒谎都没有用喔,是你自己先说喜欢我的。” 宁汐表面宕机,脑中飞速检索,突然捉到了一点吉光片羽的影子:“除夕夜那次,我喝屠苏酒喝醉了以后是不是说胡话了?” 裴不沉似笑非笑地看她。 宁汐满额头的热汗,不知道被温泉热气捂出来的、还是着急:“不是别人,就只是你。” 说完她又忽然灵犀一闪:总算知道了为什么那一晚之后他突然变得怪怪的。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5节 想通之后,她又有些无语:虽然也有鬼气放大负面情绪的关系,但大师兄心里有话直接当面问她就好了啊,硬要憋在心里,还弄得自己这么狼狈。 “对了大师兄,你这是不是就叫话本子里写的吃醋?” 裴不沉“呵呵”干笑了两声,还是熟悉地说话带刺:“念念太聪明了,我当然得看紧一点。” 宁汐干脆如实道:“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是重新活过来见你的。” 第126章 平静“是我喜欢你的方式。”…… 下一章:《男鬼的平静生活》(不是) ------------------------------------------------------ 宁汐一觉黑甜,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拥抱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明亮的日光已经透过院子的天空照在她的脸上。 扭头一看,果然抱着她的人就是裴不沉,他还没醒,眉宇之间满是平静,像个婴孩。 看到他眼下浓重的青黑,宁汐不忍心吵醒他,自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在裴不沉完全恢复之前,她打算暂时住在这里避避风头。 因为宁家老宅已经荒废很久,里头的东西基本都坏了,眼下连基础的生活物资都没有,宁汐打算先上街采购一点东西,顺便打听消息。 出门时正好赶上早市时间,村口集市各种果蔬肉粮摆的挤挤挨挨,响亮的吆喝招呼不绝于耳,宁汐在各种摊位和赶集乡民当中艰难穿梭,几次三番差点被人踩到脚,正闷头一个劲地往里挤,突然周围一下子松散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抬起脑袋,就见周围的人如避蛇蝎,全都四散褪去,留下她一个站在空地中央。 空地前方立着一座木刑架,刑架上方绑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他垂着头,长发遮面,不知是死是活,衣衫褴褛,束缚手脚的铁链上挂满了斑斑锈迹和半干黑血。 宁汐不认得这陌生男囚,只略微扫了几眼就移开了视线,不远处正好有个卖菜的大婶,她一摸衣兜,空空如也。 逃离白玉京时太匆忙,身上没带几个钱,宁汐只好结结巴巴地试图和卖菜大婶砍价,对方见她脸生,十分好奇:“妹子你是来这探亲、还是游玩?” 宁汐如实道:“以前住在这。” 大婶笑呵呵:“原来也是乡里乡亲,那这棵白菜送你了,记得多待几天啊!” 宁汐高兴地拎着免费的大白菜往回走,听见一些商贩客人盯着木架上的囚犯嘀咕。 “我们乡里平时连只鸡都没人偷,这人是犯了什么大事,居然要在这里游街示众?” “我认识这人,是住在乡东树林边上的猎户柴五郎,听说他杀了自己娘子,还把尸体的内脏活生生给挖出来了!” “这么凶残?!真的假的啊?” “嗐,巡夜捕快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就蹲在尸体旁边,手上全是血,人赃并获,那还能有假?” “啧,该!这等人面兽心之辈,让他偿命都算轻的了!县令大人判了他游街示众十日,再行凌迟之刑,县令大人英明——” “芝兰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这番交谈完全没避讳柴五郎,他突然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不住地挣扎,抖得铁链哗哗作响。 眼泪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汩汩流下,将他满脸血污的脸颊冲出两道沟渠。 乡民淳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纷纷吓得叫骂起来,卖白菜的大婶也捡起几片烂菜叶,愤愤不平地朝他砸了过去。 “我呸,这个负心汉!当初芝兰为了嫁给他,不惜和自己做县令的亲爹闹翻,结果这臭男人婚前婚后大变脸,好几次我路过他们家,都听见里头摔碗砸碟,肯定是夫妻吵架,芝兰被他欺负了!” “可不是!”买菜的妇人也帮腔道,“芝兰同我们一道在溪头浣衣,我也有好几回看见她脖颈上一圈圈红紫痕迹,铁定是被他掐的!” 烂菜叶臭鸡蛋接连不断地砸在柴五郎身上,有些胆大的懒汉还冲上前去狠狠踹了他好几脚,又兴奋地吹起口哨。 宁汐看了一会,觉得有些不舒服,便转身打算离开,一个普通的小插曲,也没让她放在心上。 远离了集市,回家路上有个茶摊,几个茶客坐着闲聊,她耳尖听见了隔壁茶摊上两个客人嘴里说了一句“白玉京”。 宁汐一下子停下脚步,拐进茶摊。 找店小二点了一杯龙井茶和一碟五香瓜子,她假装喝茶,一边竖起耳朵听那两人的对话。 “你听说没,东边的白玉京被妖祸灭门了!” “怎么会?那不是个大仙门吗?” “听说是起了内贼,之前的那个少掌门裴不沉修邪道堕鬼,结果和自家长老起了冲突,自杀自灭起来了,不巧又碰上妖祸,这才倒了。” 宁汐饮茶的动作一停。 “那白玉京从此就没了?” “那倒不至于,昆仑丘新上任的那位仙督仁善,没追究白玉京之前包庇裴不沉的罪过,找了流落在外的一个弟子、叫林什么凝的,接管白玉京了。应该是要扶她当新的白玉京掌门吧。” “啧啧,真是世事难料,连我这种整日面朝黄土的庄稼汉都知道白玉京时代姓裴,如今却也轮到一个外姓人当家做主。” “对啊,谁能料到连昔日金丹第一人、那位八重樱都成了榜上有名的通缉犯呢!” 宁汐手里握着滚烫的茶杯,食不知味地僵坐原地,听了一会那两人感叹,这才站了起来,默默往回走。 白玉京落入林鹤凝手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赫连为勾结空桑,成了仙督,气焰日盛,势必不会放过他们,她得回去找大师兄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 小巷内,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清脆回荡,晨光明亮,被车马人行磨得发亮的青石砖上波光粼粼,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晚温泉内的水光。 当时,她说自己重生之事时,心里并无半分犹豫。 之前一直瞒着他,是两人还不够亲近,她没办法完全交付自己,担心自己说了以后会被当成夺舍的邪道。 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她再也没什么顾虑了。 宁汐将重生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听完以后,裴不沉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因为我前世死了,所以你重生以后就开始主动接近我?” 怎么说得好像她心怀不轨一样。 但是她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木木点头。 裴不沉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念念喜欢我。” 宁汐:? 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跳到这里啊? 裴不沉兴奋得两颊涨红,把人抱进怀里,放在腿上,还拥着她在大腿上轻轻颠来颠去,像坐摇摇车一样:“别的人死了,念念肯定看也不看一眼。可是我死了,念念却会记得我,重生以后也没有忘记我,这还不够喜欢吗?” 宁汐:“……好、好像是有一点道理。” 他更高兴了,语速激动飞快像念咒一样:“原来这一世念念从那么早就开始关注我了啊,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 宁汐听得头晕脑胀,去推他肩膀让他住嘴:“堕鬼以后需要注意休养,心平静和,不然容易复发。” 裴不沉的声音戛然而止。 宁汐:……也太听话了一点。 她花了好大功夫才稍微适应眼前这个风格大变的大师兄,又想起正事:“为了避免鬼气复发,我替你疗养一下神识吧。” 裴不沉眸光闪烁:“念念知道神识交融意味着什么吗?” 不就是治病吗?宁汐自信点头。 裴不沉欲言又止,宁汐以为他是生病之人面对大夫特有的忸怩,于是也不管他,反正他的神识还放在她的灵府里没有抽回去呢。 她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裴不沉落在她后腰的手臂骤然绷紧。 她紧张兮兮地抬起脸:“弄痛了?” 裴不沉咬着牙,温柔微笑:“没有,你做得很好。” 宁汐却谨慎起来了:“还是你来吧。” 裴不沉安静地看了她一会。 火热的神识缓慢而坚定地探进温水。 “念念刚才说错了。”他贴着她的耳边,耐心细致地将圆润耳垂上挂着的水珠舔舐干净,“神识交融,不仅仅是用来疗伤……” 那种过电似的酥麻感再一次袭来,她陷入了熟悉又陌生的晕眩之中。 她需要双手都绕在他的脖颈后面,才能借力不掉进温泉池中。 视野模糊,她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那、那是什么?” 裴不沉轻轻地含住了那瓣耳垂,辗转厮磨:“是我喜欢你的方式。” 宁汐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也喜欢你。” 裴不沉很轻地笑了一声。 然后拖着她的手臂,帮助已经快要滑进水里的人往上抬了抬,再一次重新调整好位置。 …… 从来没想过神识疗伤也是这么累人的一件事,宁汐累得睡着了。 裴不沉轻轻将神识收回来,抽出的一瞬间两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不过还好,没有吵醒她。 他将人从水里抱起来,仔仔细细地擦干,穿好衣裳鞋袜,然后放在池边的玉石躺椅上。 然后他也合衣侧躺在旁边。 少女睡着时显得格外乖巧无害,饱满的菱形唇瓣微微张开,因为出了汗的缘故,脸颊和嘴唇都格外红润水嫩,小巧玲珑的鼻翼随着呼吸而微微张扩。 他爱怜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然后拨弄睫毛,其中一下子弄得太过火了,把人给戳醒了,师妹半梦半醒的表情很呆傻,眼神失焦地追逐着他的指尖,差点成了斗鸡眼。 他就又忍不住笑。 “不闹你了,睡吧。” 宁汐便再一次昏睡过去。 裴不沉转过脸看她。 神识浸在对方灵府内的触觉仿佛还残存着,丝滑,温热,柔软,仿佛汩汩春水流过。 若她要奔向他,若水要流过他,他能拿什么阻挡? 他闭上眼睛。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6节 向来失眠的裴不沉第一次平静地熟睡了。 第127章 仙督她认错人了 昆仑丘。 赫连为一身华服,站在铜镜前,看着自己的模样。 今日是他正式上任仙督的登基大典。 房间内龙涎香香味浓重,熏得侍女们头昏脑涨,却没有人敢真的睡着,所有人都能察觉出来,自从那个叫宁汐的女修带着裴不沉逃跑之后,少主就隐隐约约有哪里变了。 茱萸手捧九珠冠冕,恭敬地递上前。 赫连为最近暗中修鬼道修得越发殷勤了,压不住体内的鬼气,眼角都有些溃烂,看人时都是血淋淋的。 他扫了一眼安分安静的茱萸,才伸手拿起冠冕,自己套在头上。 他令其他人退下,只留下茱萸,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爹怎么样了?” 那日赫连清羽不知死活来阻拦他,被他一件刺穿胸口气穴昏了过去,侥幸修士赶来援救及时,救回一条小命。之后赫连清羽醒来几次,一开始大哭大闹、痛骂自己生了个畜生不如的不孝子,要么就是试图策反看守、溜出昆仑丘想去找宁汐。 赫连为恨得牙痒痒,又碍于人多眼杂不能真的把自己亲爹杀了,挑挑选选,反倒是茱萸看起来懂事忠心,就让她负责看着赫连清羽。 茱萸恭敬道:“回少主话,赫连长老清晨时醒过来一次,但没说什么,只是去了一趟老家主的坟前,坐了一上午便又回来了。” “他去赫连云照的坟前?”赫连为冷笑,“瞧不上自己原配儿子,又想起那个倒贴的便宜货了。” 茱萸垂着脸,不动声色地微微皱眉。 赫连为近日来行事愈发乖张,从前还有几分约束,可现在能克制他的人都不在了,整个昆仑丘都唯他命是从,他似乎也逐渐暴露了本性,连侮辱赫连云照的话都能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 茱萸只当做自己没听见:“少主您看,是不是要将赫连长老禁足?” “那老头子心眼子多得很,仅仅关着他估计不够。给他下点药,让他多睡几天。” 茱萸应声退下。 赫连为又对着镜子孤芳自赏一会,才抬步往外走。 登基大殿在昆仑丘的广场上空举行,早有仙法构造了白玉台阶,金毯香花,赫连为缓步而上,微笑着接受下方参仪修士的恭维溢美。 人群中,他眼见地瞧见了唯三没笑的面孔,一个是面无表情的林鹤凝,一个是眸光闪烁、面带忧愁的南宫音,还有一个是强颜欢笑、却压根提不起嘴角的南宫和。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抬步迈上最后一级台阶。 按照事先约定的流程,他要敬谢过天地,再敬师祖、再敬父母。 赫连为将香拿在手中,盯着天边那轮红日看了一会,突然嗤笑一声,将香随手掷在地上。 “少主——” 修士刚出声,就被赫连为血淋淋地扫了一眼,立刻改口,“仙督,您这是做什么?” “本督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是我自己一双手一双脚。天地神灵、列祖列宗、血亲长辈何曾照拂过我?我又为何要敬他们!” 赫连为的话音刚落,雷声轰然作响。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忽然被乌云遮蔽,随即日光不见,紫电涌动,狂风大作。 负责主持典礼的老修士吓得胡须抖动:“这这这、触怒天道,是不祥之兆啊!” 赫连为直接一把抓起那枚象征仙督之位的麒麟血玉玺,塞进怀里,粗鲁地推开老修士:“什么天道,本督看就是你们几个老不死的想糊弄我,连天象占卦都没算好就敢安排日子了!” 老修士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更不能提醒其实是赫连为自己急着登基,才仓促决定的今日。 赫连为 懒得再理他,拂袖往下走,一边死死盯着道旁的修士,任何人敢在此时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他就当场杀了。 他的视线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尴尬地别开脸去,他就这么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回了厢房,一进屋,就将头上的九珠冠冕扯下来摔了个稀巴烂。 他狂怒地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砸得七七八八,被怒火支配的脑子才想起一点正事,朝着屋外大吼:“把林鹤凝叫来!” 须臾,地上冒出一滩黑水,林鹤凝从黑水中冉冉升起,凝聚人形。 她看也不看那被砸得千疮百孔的珍贵冠冕,面色冷漠:“你叫我?” 赫连为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谁允许你这么和本督说话?!” 林鹤凝的脸颊被他指甲划出几道血痕。 她的眼瞳瞬间染黑,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雌豹,然而下一刻,却忽然像被谁掐住了脖子一般,痛苦地跪在地上。 赫连为一脚踩在她的背上:“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以为你这条命是属于谁的?当初你本该死在宁汐剑下,是本督把你捡回来,灌入鬼气、重塑肢体,不然你早该下黄泉了!” 林鹤凝疯狂地挣扎着,右手鬼爪突然朝他两腿削去,但立刻又被挡了下来。 “真是翅膀硬了,怎么,以为你那些小把戏真的瞒过本督?别以为本督不知道你在白玉京搞的鬼。裴信也是被你杀的吧,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原来你还有个当掌门的伟大梦想?” 林鹤凝漆黑一片的眼里浮上了血丝,张嘴想要骂些什么,却突然被赫连为掐住了下巴。 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瓦罐,打开向她展示里面正在缓缓蠕动的黑白线虫:“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鹤凝瞳孔紧缩,挣扎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 赫连为像是早就看穿了她的纸老虎本质,用手重重拍了几下她的脸:“你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够狠。” “当初你中媚药被迫与本督苟且,明明厌恶,却又对自己下不了狠手、不敢自尽摆脱,这才被本督挟制。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裴不沉,却又不舍得为爱背叛本督、到头来还是让他背了杀害赫连含山的黑锅。然后你又说恨了白玉京众人辜负你真心,那你怎么还对他们网开一面、非要从本督手底下把白玉京抢走?” 他笑嘻嘻地,摁住疯狂乱动的林鹤凝,让那只虫子爬进她的嘴里:“这叫骷髅虫蛊,是昆仑丘的禁术,每逢月圆中蛊之人就会痛不欲生、浑身皮肉脱落,直到将人活活变成一具骷髅,你且受着吧。” 林鹤凝猛地一抖,一动不动了。 * 空桑,忘忧乡,返回宁家的小巷内。 宁汐拍了拍自己的脸,温泉里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的脸颊隐隐发烫,大师兄应该还在家里睡着,她不禁加快了步伐。 没一会,就能远远瞧见宁家老宅了,然而门外有个人,是个一头白发、身姿佝偻的老婆婆,一手拎着纸包,一手扒拉着门缝往里面看。 虽然这里穷乡僻壤,不一定会有人能认出来裴不沉就是白玉京的八重樱,但万一呢,宁汐还是担心他住在这里的事情会被发现。 想到这里,她连忙上前,想将这个扒门偷窥的好事者赶走。 结果对方转身一看她的脸,反而先愣住了:“你是……宁姐姐?” 被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媪叫姐姐,饶是迟钝如宁汐一时也觉得有些莫名。 对方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会,惊讶不已:“真的是你!我是圆娘啊,你可还记得我?从前我们家就住你家隔壁!” 宁汐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好不容易从封藏的记忆里挖掘出了一点影子。 她又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记忆中邻居家那个总是挂着清鼻涕、圆脸蛋红彤彤的小女孩和面前的老人对上号。 圆娘苍老了许多,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白发皱纹,精神似乎也不大好,鬓角发丝凌乱,似乎并没有花心思梳头打理过,一双浑浊的翳目又红又肿,像是哭过。 就在说话的档口,她还揉了好几回眼睛:“当年你还带着我在田里抓蚂蚱玩呢,一晃过去都这么些年了……” “圆娘,好久不见。”这一回宁汐的语气带了几分真心实意。 圆娘勉强笑笑:“自打我十岁搬走之后,就没想到居然还有再见到你的一天。我重新搬回来以后村子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了,到处去打听,才知道早几年忘忧乡闹了妖灾,还以为你也……”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又叹道:“你这是拜入仙门了吧,一点不见老。” 宁汐搪塞过去:“就是附近的一个小宗,不入流的。” 圆娘擦泪的动作微微一顿:“那,你们仙人,是不是都很厉害啊,比如能破案子、抓出凶手什么的?” 这话让宁汐不知如何回复,想了想,还是自信地点头,她可以用扶乩术问灵嘛。 圆娘眸光微微闪烁,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而道:“这几年你们一家不在,这屋子没人住,今天早晨起来我又听见这屋子里有动静,还担心是闹了贼,所以就过来看看。” 宁汐这才意识到原来这间空了几十年的老宅一直是圆娘在照看,怪不得她刚回来的时候屋子里虽然荒草丛生、灰尘遍布,基础的砖瓦墙壁结构却都还是好的,显然圆娘时不时有帮她修补。 宁汐:“多谢。我有个远房表哥生了病,我带他回来养病,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都会住在这里。” 圆娘若有所思,又和她拉了一会家常,临走还往她手里塞东西:“这是我自家刚刚烙的桂花糖酥饼,还热乎着,宁姐姐你还没吃早饭吧?拿回去和你表哥一块分吧。你们刚回来,肯定缺衣少食,不要客气,过来找我拿就是。” 宁汐推辞不过,满满当当的两手上又加上了一件新吃食,送别了圆娘,她就马不停蹄小跑进了院子,直冲后院。 后院温泉石凳上却没人,她愣了一下,才沿路继续找。 书房的窗子开着,宁汐站在紫藤花架下,远远看见被爬山虎覆盖了半扇的窗子里站立一道月色的人影,背影清瘦,长发乌黑。 紫藤花架久无人打理,花朵开得乱糟糟的,早春万物复苏,花香引来了野蜂蝶舞,在她耳边嗡嗡响个不停。 “阿爹……” 第128章 子昭为他取名 “阿爹……” 宁汐不自觉地喃喃出口。 窗中的人闻声,抬头朝她看来,细长的柳叶眼微微弯起:“念念回来了。” 是她认错人了。 宁汐眨了一下眼,跑进书房:“大师兄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裴不沉自然地接过她手里大大小小的纸包:“我醒过来时见你不在,就猜你是上街买东西去了。左右我一人待着也无事,干脆挨间打扫整理屋子。” 顿了一下,语气里又染上半分嗔怪的抱怨:“不过念念不在,我一个人好无聊啊。” 宁汐连忙给他递了一个桂花糖酥饼:“那我给你讲些八卦奇闻解闷可以吗?我逛早市的时候听了不少呢。” 她自己也取了一个糖酥饼,一边嚼嚼嚼,一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今早的见闻都说了,谈到一对有情人终成兄妹的故事时,就见裴不沉蹙起眉毛,面露厌恶:“兄妹**,真是龌龊。” 宁汐想到他的身世,不敢搭腔,便干巴巴地换了一个话题:“那个,其实我还听到了关于白玉京的消息。” 她将听到的事情都和裴不沉说了,他耐心听完,又顺手帮她抹掉嘴唇上沾到的饼渣:“那念念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宁汐认真想了一会,道:“我觉得还是得去找赫连为。所有事情的源头都是他,解决掉他,其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解铃还需系玲人,念念说得对,但还不够。赫连为如今成了仙督,他周围一定严防死守,我们很难轻易靠近昆仑丘。再者,即使我们找到他,以他的为人,估计宁死也不会妥协。我们杀了他容易,可剩下的人心却难控制。我倒是觉得,不如去一趟南宫家。” 宁汐一呆:“要去找南宫音?”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7节 “不,是南宫和。我以前同他打过交道,这人是个唯利是图的伪君子,胆小怕事、惯爱和稀泥。” “那这人听起来不像会帮我们啊。”宁汐听糊涂了,“而且如今昆仑丘与空桑成了姻亲……” “正是因为成了姻亲,我们才能从中挑拨。你想,南宫和那样无利不起早的一个人,为何会答应把女儿嫁给与那时藉藉无名的赫连为?” “因为南宫姑娘深情不移、打动了南宫家主?” 裴不沉失笑,敲了敲她的脑门:“你当真认为南宫音心悦赫连为?” 宁汐一头雾水:“不是吗?” 前世那两人都在她洞房里鱼水交欢了,要是不喜欢,能做出那样的事吗? 裴不沉爱怜地叹了口气:“也对,念念 赤诚丹心,自然看不出。但是,人比你想象得要复杂、恐怖得多喔。” 宁汐若有所思,想起了当初向南宫音求救时她说的奇怪的话,想了半晌,才道:“如果不是为了真心喜欢,那南宫和之所以会答应他们成亲,一定是因为赫连为许诺了他什么东西。。” “念念好聪明。”裴不沉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宁汐一点即通,恍然大悟:“可现在赫连为自己当了仙督,还把白玉京也收为己用,却没对南宫家有任何表示。就像一个人吃得满嘴流油,却连一口肉汤都不给同伙留,那同伙肯定要生气了。” “就是这个道理。赫连为此人自矜又自卑,从无真心待人,恐怕他一朝登上仙督,下一刻就是要把帮过他的人一脚踢开,他决不会感恩,反而觉得那些人是握住了他的把柄,是个阻碍。” 宁汐听得不住点头:“那过几日,你伤完全养好了,我们就去南宫家。” 和大师兄分析过局势,又定下了新的目标,宁汐立刻恢复了元气,早饭简单用桂花糖酥饼对付过,就撸起袖子,和裴不沉一起热火朝天地投入到大扫除的运动中去。 在她去逛早市的功夫,裴不沉就已经将一间卧室和一间厨房收拾出来了,眼下只剩一间书房要扫。 宁汐一边打扫灰尘,一边观察裴不沉的表情。 师门突逢剧变,即使他表面波澜不惊,但她相信他心里应该还是会有些伤心的。 裴不沉看似专心致志地整理书册,却时不时会停下来,看看窗外的白云蓝天。 宁汐连忙小声开口:“对了,我在茶馆里还听到了从周师兄的消息,他们说他在前往昆仑丘的路上遇到了妖族袭击,坠崖不知生死。” 裴不沉拿着鸡毛掸子的手顿了一下,开口时声音还是很平静:“嗯,我知道了。” 宁汐捏着抹布,犹豫道:“在去空桑之前,我们要不要先去找从周师兄?” 裴不沉沉吟片刻,摇头:“他失踪的地方蹊跷,十有八九是昆仑丘赫连为手下所为,甚至可能连消息都是假的,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我们若是去了,才真是中了他们的计。从周……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不信他会这么容易就被妖物杀死。”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若是人真的死了,他们现在赶过去也于事无补。 他施法唤出一只无相鸦,在宁汐立刻紧张的视线中淡淡一笑:“无妨,只是用它去查一下事发地情况,不会诱发鬼气的。” 无相鸦振翅从窗口飞了出去,裴不沉继续补充:“若是查到从周还活着,我们再立刻赶过去也不迟。” 宁汐点了点头。 虽然心里依旧有些怅然,但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试图用眼前的杂活来驱散心中阴云。 裴不沉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全套防尘围裙、面纱和兜帽,两人都穿戴整齐后,宁汐不住地打量系围裙的大师兄,总觉得他这幅样子接地气了不少。 因为怕动用仙术引发追踪,他们都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法手动打扫,宁汐在外门待了几十年的积累终于大展身手。 然而同书房的另一个人就不那么顺利了。在裴不沉又一次被鸡毛掸子扫出来的灰呛到脸颊时,宁汐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在他无奈的目光下,凑过去帮他的眼睛吹灰。 宁汐双手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吹了一会,裴不沉眼睫轻眨,直勾勾地盯着她。 “还会痛吗?” “不会了。” 宁汐这才松开他的脸,裴不沉却突然弯腰,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沾到灰了。” 替她抹掉鼻子上的灰尘以后,他却没有立刻直起腰,还是和她额头碰着额头,鼻息交织。 “还有,谢谢。” 宁汐被他忽如其来的郑重弄得摸不着头脑:“没关系?只是帮你吹了一下眼睛而已啦,举手之劳。” 裴不沉莞尔:“不止是为了这个,还有很多事……都谢谢。” 宁汐似懂非懂,但摆手:“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么客气嘛。” “也对。”他的柳叶眼弯起来,又亲了她的嘴唇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转到书架对面,装作整理书架很忙的样子。 明明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宁汐的脸却有点烫。 就这么干干停停,等到整间书房打扫完毕,已经是日落西山了。 裴不沉把笔墨纸砚在桌上整理好,拿起墨锭观察:“这是徽州墨,味香墨浓,是好东西。” “我阿爹挺喜欢书画,所以对这些也很懂。不过可惜我没有遗传到,你说的这些我也一窍不通。” 裴不沉将墨锭放下,笑道:“总听你说起你爹,他一定对你很好。” “嗯。我的名字还是他亲自取的呢,听说当时我娘怀孕,他想取一个好名字,通宵翻了好久的书。最后我出生那日正逢月圆,屋后溪水涨潮,就决定叫我宁汐了。对了,大师兄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啊?” 裴不沉想了想,摇头:“我爹娘从未和我说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 宁汐有些失望,又有点心疼:“那男子成年后都有取字,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大师兄你的字是什么呢?” “我没有过生辰的习惯,成人那日好像正在山下捉妖,回来就忘了,就没有字。”他顿了一下,又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正好笔墨纸砚齐备,念念帮我取字吧。” 宁汐一惊,连忙摆手:“我、我不行的,我都没读过什么书……” “念念可以。”裴不沉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手,把人拥在怀里,又把沾了墨的毛笔塞进她手中,“我也只想要念念帮我取的字。” 宁汐为难地扭头看着他,后者微微扬眉,低头又在她撅起的粉唇上亲了一口。 “……那好吧。我努力想。” 她绞尽脑汁,提笔在宣纸上晃晃悠悠,终于咬牙写下了两个字。 裴不沉凑近去看,轻声念出来:“子昭。” “嗯。是太阳的意思。”宁汐想起之前进入他灵府时看到的景象,那轮几乎要将整个地面都烧成焦土的烈阳,就忽然觉得这个字和他很配。 “是因为逐日剑,所以取的‘昭’吗?” 宁汐摇头,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就是觉得大师兄虽然本名里有水,但是其实你不喜欢水,更喜欢晴天。而且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像那个神话里的夸父,是那种会追逐太阳、到累死也不肯停的那种人。” 裴不沉沉默地望着她,在后者澄澈灿烂的琥珀瞳中看见自己的小小的影子。 半晌,他才勾唇笑了笑:“‘冰霜岁聿暮,方昭君子心’*。子昭……是个好名字。念念取的字我很喜欢。” 宁汐也咧嘴笑了:“希望以后大师兄的日子都是好日子、都是大晴天!” 裴不沉的视线又落在她的唇上,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没忍住又亲了一下:“那你以后也不用叫我大师兄了,直接叫我子昭吧。” 宁汐眨眼:“啊?” “其实我们已经拜过堂,按理来说你得叫我夫君的。”他好整 以暇地补充,“但是我知道念念脸皮薄,不太好意思,所以在圆房之前,就暂时先叫子昭。” 宁汐挠头,心想其实没有不好意思来着,但是多一事少一事,她老老实实喊了一句:“子昭。” 裴不沉顿时柳叶眼弯弯:“真乖。” 第129章 糖水偷偷亲了一口 宁汐捏了捏发烫的耳垂,也朝他笑笑。 她抓紧时间想把手里的最后一副画像挂在墙上,等收拾完了,也该到吃晚饭的点了。 挂画的钉子是爹娘生前打的,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高了,她踮起脚尖试了几次都够不着,裴不沉就从旁边接过,顺手准备把画卷翻过来看一眼:“这上头画的什么?” “是我阿爹的自画像,说起来他长得和你还有点像呢,都是眼睛细细长长,皮肤特别白。” 裴不沉笑道:“真的?那我就更要看看了。” 他正要把画卷翻过来,忽然宁汐“哎哟”一声。 小腹有些轻微绞痛。 裴不沉立刻放下画卷,随手搁在桌子上,紧张地上前来查看:“怎么了?” 宁汐皱着眉摸着肚子,也十分困惑:“不知道,突然痛了一下。” 裴不沉替她把脉,也没把出个所以然。 宁汐揉了揉肚子,心大道:“估计是一时贪吃糖饼吃多了,想来没什么大事。” 裴不沉还是不怎么放心:“乡里有大夫,带你去看看。” 宁汐拗不过他,正好也到了晚饭的时候,家里的厨房还没有收拾出来,也得上街去吃,于是简单整理一番,换掉了大扫除弄脏的衣服,便手牵着手跟着他一块出了门。 因为大夫归家用膳不在药铺里,两人便先找了一家飘香的馄饨铺子坐下,打算边吃边等。 宁汐仔仔细细地掏出钱袋,数了几个铜板给店主,扭头就看见裴不沉表情若有所思。 “子昭哥哥?”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不沉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在她出口询问之前就抢先解释道:“我们应该要在忘忧乡住上一段日子,离开时匆忙,没有随身携带银财,我在想,这段日子该去哪里弄点银子来。”总不能一直靠左邻右舍的接济。 “我看老家里有些用不上的器物,若是需要用钱,可以先典当一些。” 裴不沉摇头:“那些都是你爹娘留给你的珍贵之物,怎能如此轻易就舍去。” 宁汐本想说东西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但看他的表情,估计是已经有了主意不肯听她了,只好暂且作罢。 今日不知怎的,小腹一直隐隐作痛,害得胃口也不好,一碗撒着碧绿葱花的粉白馄饨她只吃了小半碗就吃不下了。 裴不沉吹凉了又喂到她嘴边,也只换来她恹恹的几口。他想了想,起身又去旁边的果摊上买了一只柚子,剥好了递到她嘴边:“红心甜柚,念念尝一尝?” 宁汐没精打采地咬了一口,就不想吃了。 裴不沉只好就着她吃过的地方把剩下的柚子、馄饨吃完,起身:“大夫应该也回来了,我们去看看吧。” “嗯。”她跟着起身,一站起来,就有一股奇怪的热意顺流而下,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裴不沉的脸色微微一变,解下自己的外袍,迅速围在她的腰间。 “是……葵水来了。” 宁汐一怔,这才发现他目光似有躲闪,耳廓也有些红。 她“啊”了一声。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8节 她的小日子一贯不准时,有的时候小半年都不来葵水,有的时候来了也只是一点见红,是以她都快忘了这件事,才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反应过来。 裴不沉见她还是一副云游天外的样子,又是无奈又是好气,屈指轻轻弹了她的脑门一下,想要责怪又舍不得,最后只叹了一口气:“肚子还疼吗?” 被他一问,宁汐的脸立刻皱成一团,苦哈哈地点头。 “大夫不用看了,先带你回去休息吧。”他也没什么照顾女孩的经验,只隐约知道好像不能受凉,于是将人背起来往家里走。 正午时分,忘忧乡人大多都去打盹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阳光亮堂堂的,拖出地上一双人影。 个子高的那个影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扭过头,在背后影子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地上一双影子也渐渐重叠成一个。 暖阳洒在宁汐的背上,没一会就让她舒服得像要融化一般,不知不觉就歪在裴不沉的肩膀上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身边的人正用手掌轻轻打圈,在替她暖肚子。 自己身上一片干爽,大概是裴不沉趁她睡着的时候帮她换过衣裳,换下来的脏衣物还堆在墙角的木盆里,其中还有一件是裴不沉用来替她遮挡血迹的外袍,也沾上了几团血痕。 宁汐认出来那是他在白玉京里惯常穿的制服道袍,月白色织锦,绣金线的八重樱,据说是用一匹万金的鲛人纱制成,如今却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丢在角落,无人在意。 “感觉好些了吗?”裴不沉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又拿了一碗温度刚好的红糖水喂给她喝。 一回家他就煮了红糖水,怕她醒来后随时要喝,就一直放在炉灶上炖着,又不能让锅烧干,只好没过一会就跑去厨房里加水加糖,如此来回折返,他倒也乐在其中。 宁汐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才想起来问这碗汤的来历:“你去哪里找的红糖?” “你睡着的时候,我去街上买的,还问了开糖铺的大婶,她说这种红糖最好。” 宁汐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生疏地向大婶询问的样子,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好甜,很好喝。” 裴不沉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再休息会?” 等宁汐睡着了,他将碗洗干净,蹲在院子里开始尝试洗衣裳,一开始想用净水术,但被鬼气侵蚀过的经脉还没未完全恢复,术法用得乱七八糟的,最后只好蹲在院子里用手搓,弄了半盆皂角泡泡,好歹是将衣裳洗干净了,晒在院子里。 他又去数了钱袋,今日买了馄饨、红糖,钱袋又瘪下去不少,裴不沉想了想,抬腿出了宁家门。 等到天黑的时候,宁汐被一阵肉香味勾醒,一睁开眼就看见屋子里点了灯,裴不沉正在往桌子上摆碗筷。 一见她,他就笑了:“念念睡醒了?我煮了东坡肉,听说是空桑的名产,你尝尝味道正不正宗?” 宁汐几步小跑到桌边:“你哪来的钱买肉啊?” 裴不沉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去打了一点零工。”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白樱香,宁汐知道这是他出过汗才会有的味道,一边吃一边纳闷到底是什么样的活需要他费这么大力气。 但裴不沉只说了这一句,就没再过多解释,只是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肉:“我问过大夫了,你葵水失常,大概是早年没养好身体的缘故,现在得多吃点肉奶蛋之类的补一补,可惜乡间条件有限,只能暂时委屈你一下。” 不得不说,裴不沉的厨艺还是没得挑,肉烧得色泽红润,肥而不腻,吃完唇齿留香。饱餐过一顿,宁汐都有种“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的幸福感,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不愿动弹。 裴不沉洗碗归来,一见她这幅模样就笑,又凑过来亲了亲她的嘴,才将人抱起来放回床上。 宁汐白天睡多了,晚上就有些失眠,等裴不沉吹了蜡烛上床后,就爬过去挨着他:“子昭哥哥,你困吗?” 她两眼炯炯有神:“我不困。要不我们说说话吧。” “好,都依你。” “子昭哥哥平日里喜欢做什么,除了修炼之外!” “嗯……都是你知道的那些,绣活,做饭,以前在白玉京还炼过法器。念念呢,喜欢做什么?” 宁汐一怔。 好像还真没有什么喜欢的事情。 她一副被问倒了的悻悻表情:“我喜欢子昭哥哥,这算吗?” 裴不沉含笑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宁汐硬着头皮道:“我以前没想过这些,没有特别喜欢的,也没有特别讨厌的,就是觉得什么都可以,都不是很在乎。” “无妨,来日方长,以后我陪你一道寻觅爱好便是。”裴不沉在被窝底下找到了她不安蜷曲起来的手指,轻轻摩挲,“就像今日,你喜欢吃那块东坡肉,或许品尝珍馐就能当做你的一个喜好呢。” 她立刻又开心起来:“你说的对!而且有你陪着我的话,肯定能找到的。” 宁汐缠着他说了好一会话,到后来自己都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睡梦中一开始觉得双脚冰冷,兴许是来了葵水、血气有亏的缘故,一直翻来覆去睡不好,后来又忽然暖和了起来,脚下触感又硬又软,像是踩着了什么,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恍惚看见昏暗中裴不沉敞着衣袍,将她的双脚揣在自己肚子上暖着。 这还是正月呢,他不冷吗? 宁汐迷迷糊糊地想要把脚抽回来,却被他攥住脚腕。 紧接着脚尖上就落下一个微微湿润的吻。 宁汐被弄得痒痒,下意识就要蹬腿,却隐约听见他哼笑:“念念乖,我给你唱摇篮曲?” 他真的开始哼唱了,吐字含混,听不清字,但是音调柔婉绵软,缱绻悠长。 …… 她又睡着了。 第二天醒过来,身下的床单织纹从含苞荷换成了缠枝梅,门外有哗啦啦的水洗声。 天刚萌萌亮,时辰还早,身边的空着的被窝却已经凉了,她跳下床,推开门,看见裴不沉正蹲在院子里,一边打哈欠,一边搓洗染了血的床单。 宁汐的脸一下子热起来:肯定是她昨晚睡觉不老实,乱动的时候葵水弄脏了床单,连累他凌晨就要爬起来清洗。 裴不沉看起来困得不行,好几次头都垂下去,人快要栽进洗衣盆里了,在悬之又悬的一刻又直起腰板,继续搓洗。 宁汐拎着裙子小跑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子昭哥哥。 裴不沉强撑着一副睡眼,温声道:“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今日无事,再回去睡一会吧。” 宁汐摇头,有心帮忙,却被他隔开了:“无碍,只剩一点,很快就洗完了。” 她只好站在一边:“那我等你一块回去。” 重新一尘不染的被单被挂在麻绳上,随着晨风轻轻飞扬。 少女单薄的剪影透过光,映在床单上,裴不沉抚平了床单的褶皱,手指又沿着她轮廓勾勒一遍,忍不住翘起嘴角,将她的影子摸了又摸,偷偷亲了一口,才笑道:“走吧。” 重新躺回温暖被窝,宁汐抱着他的腰,又睡了一个香甜的回笼觉。 然而一醒来,就看见一道出门的背影。 他是要去哪里? 第130章 日常过得日夜颠倒,十分堕落…… 裴不沉这么早就起了,是要去哪? 忘忧乡虽然不大,可他一个外乡人人不生地不熟的。 宁汐想了想,跳下床,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一路走到了乡里的码头,看见他轻车熟路地和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脱掉长袍,换了一身短打,撸起袖子就跳进河水中,开始拉纤绳。 乡里的河水是一乡人生活所需,上游洗衣做饭,下游洗碗倒秽,绝对算不上干净,他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仿佛之前那个一尘不染的天之骄子已经换了一个人。 初春的河水已经化冻,但是乍暖还寒,人在里面待久了也还是不好受,他才从鬼气中恢复,没拉一会,脸色就变得有些苍白。 做工期间时常有人来回巡视,不允许船工偷懒休息,时不时还会粗声叱骂,污言秽语听得宁汐脸都涨红了,几次三番想要撸起袖子冲出去,裴不沉却仿佛没听见一般,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 不知怎的,宁汐看着他的笑,怒气就一点一点散了。 等到日上三竿,裴不沉才结束这漫长的活计。包工头十分粗鲁地丢给他两串油腻腻的铜钱,他将铜钱认真在水里洗干净,才返身往回走。 宁汐差点和他撞了个正着,连忙闪身躲在墙后面。 他性子好强,大概并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现在这幅模样。 只是,宁汐从不觉得为生计奔波有什么值得羞耻的地方。 裴不沉没有瞧见她,步伐轻快,径自去了一家糖铺,不一会就拎着一袋熟悉的红糖包出来。 宁汐眼见着他买了菜又买了米,最后一串铜钱眨眼又花了个精光,剩下最后几十个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因为浸在水中过久而有些起皮裂开。 “自家做的蛇油,润肤防皲裂,五十文一盒,童叟无欺啊!” 裴不沉瞥了一眼,又指着蛇油旁边一盒已经掉了外漆的劣质口脂:“这个,多少钱?” “一百六十文钱一支。” 他皱眉:“怎的比蛇油还贵?” “哎呀小郎君你不知道的啦,这方圆几里都没多少人卖这些姑娘家的玩意,也就只有我这才有,平时只能跑上几十里地去镇上卖,当然贵一点咯。你要还是不要?” 裴不沉微微抿唇:“还有别的吗?” 小贩瞧了他一眼,又找出一盒蒙了灰的檀木盒,用袖子擦干净:“喏,这可是京城天香坊做的好货,没有哪家姑娘用了不喜欢的。不过,五百文一盒,要吗?” 裴不沉默了默,转身进了当铺,不一会拎着几串铜钱出来,仔细数了五百文,交给他:“口脂我要了。” 裴不沉前脚刚走,宁汐后脚就蹿进了当铺:“店家,刚刚那位公子来当了什么啊?” “一块玉牌。怎么,你要赎啊?” “能先给我看看吗?” 宁汐踮起脚尖,扒拉在柜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当铺老板取出了一枚十分眼熟的玉佩。 玉色生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翻到正面,上书“白玉京掌门”五个字,和她前世看见裴不沉扔给街边乞女的一模一样。 忘忧乡没多少人读过书,当铺老板也只当这是个普通的传家宝:“小姑娘看够了吧?” 说着就要收回去,宁汐立刻急了:“你能不能别卖掉它,我来赎。” “行啊,八百八十八文,你有钱吗?” 乡下人不识货,估计以为裴不沉的令牌是西贝货,打算贱价就卖给她。 宁汐想了又想,在储物兜里翻翻找找,居然真的找出一枚牡丹耳坠,是之前捉天梵幻梦蝶时遇到的一小群狐狸精送给自己的。 这耳坠金贵华美,与她素来简朴的打扮不甚匹配,她一直收起来没有用,现下倒是能拿来解燃眉之急。 当铺掌柜收了耳坠,不仅把裴不沉的少掌门令还给了她,还很良心地多贴了一串铜钱。 宁汐转身撒腿就跑,赶在小商贩收摊前买下了那盒蛇油。 怀里揣着东西,她又往家里跑,想要赶在裴不沉回家之前先到,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半路上就遇到了行色匆匆的裴不沉。 他正从宁家的方向出来,面色狰狞,一瞧见她,便大步上前,死死地抱住了她:“你去哪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29节 宁汐被他紧紧地圈在怀里,力气大到几乎碾碎骨骼:“你去哪里了?” 她怔了一下,才连忙解释:“我就是醒来看不见你,出门找你去了。” 裴不沉微微一僵,低声道:“家里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也……丢下我了。” 他的情绪低落,也感染了宁汐,她的心不自觉就快融化了,回抱住他:“我绝对、绝对不会丢下子昭哥哥的!” 裴不沉轻哼一声,又重重抱了她一下,才将人松开:“以后不可以乱跑。” ……明明乱跑的人是你才对吧。 “我真的不会抛下你的。”宁汐无言地看着他,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可信度,还特地强调,“我们都成亲了。” 裴不沉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拉着她的手往回走,调整好了温和的语气:“我今早上街,买了一缸酒酿丸子,你肯定喜欢吃。对了,还给你买了礼物。” 到了家里,等他拿出那个檀木盒时,宁汐试图装作很惊喜的样子,但还是有点干巴巴的:“是口脂诶!” 裴不沉没察觉出她的棒读,眉眼弯弯:“试一试,看看颜色喜不喜欢?” 宁汐就依言取了一块,用小拇指仔仔细细抹在嘴唇上,因为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还涂得超出来了一块,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转向他,邀功似的:“怎么样?” 裴不沉抹掉多余的口脂,沾上红色的大拇指和食指碾了碾,才笑道:“淡抹浓妆总相宜,念念很好看。” 宁汐也被勾起了兴趣,她第一回 尝试上妆,很 是新奇地玩了一会,不过到午膳时分口脂就全花了。 裴不沉用拇指抹掉自己嘴角蹭上的口脂,又尝了尝舌尖的回味,笑道:“有股甜腻的花香味儿。” 口脂大多都是花磨成的嘛,宁汐不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气味,摸了摸微微肿起的嘴巴,就跑去吃饭了。 她一边往裴不沉碗里夹菜,一边观察着他的双手,拉过纤绳的手心被磨出了红肿破皮,手背也因为浸了水而发白龟裂。 他一心想要瞒着她,她却不能装作不知道。 宁汐吃了几口酒酿圆子壮胆,就从怀里掏出那枚玉佩和蛇油,整齐摆在桌子上。 裴不沉拿筷的手停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念念早晨跟着我出去的?” 宁汐也不瞒他,认真点头:“我把古伽蓝寺狐狸精们给我的耳坠当了,我现在有钱了,子昭哥哥你不要去码头干苦力了,好辛苦。” “为了念念,我从来不觉得苦。”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而且我从前在仙山度日,从不知凡间疾苦,如今与码头上的工人们同吃同做,听他们称兄道弟快活谈笑,才像是真的脚踏红尘,重新活过来一次。” 宁汐见他当真神色松快,并无半分悲苦之意,才松了口气,笑道:“就算非要赚钱,也不一定要那么辛苦的法子嘛,我从前看话本子,许多侠客剑士行走江湖时或者卖艺,或者接镖,我们也可以试试!” 说着,她自己率先兴奋起来,从前流浪人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见多了三教九流,倒是磨练出了许多讨生活的技能,如今真想在他面前展示一番。 裴不沉自然也愿意陪着她闹:“好。” 她拿起蛇油,仔细替他手上裂开的伤口抹了药,双手相叠,温热软滑。 裴不沉却不肯收那枚白玉京掌门的玉佩:“裴家的少掌门,本就不该由我来做。” 宁汐知他心中芥蒂,也想不出劝慰的话术,只好暂且自己先收起来。 午时吃多了酒酿丸子,等意识到的时候,人就有些醉醺醺了。 肚子里也都是汤水,趁裴不沉背身洗碗的时候,她偷偷起身想要往净室溜,谁知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突然出声:“念念要去哪?” 宁汐拿着粘牙的人没办法,只好如实坦白要去洗澡。 “洗澡也要和我说,不过,这算是报备吗,好暧昧。” “……什么是暧昧?”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就见裴不沉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朝她走来。 “净室取热水不太方便,我帮你洗吧?”他一把捞住摇摇晃晃的宁汐,黑眸弯起,“……你都醉了。” 宁汐软脚虾一样,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就被人抱着进了净室,被放在半人高的浴桶里,然后解开了衣领。 指尖微凉,带着薄茧,有意无意擦过肌肤时又痒又刺,宁汐被勾得直扭,一边躲一边“咯咯”笑起来。 裴不沉好脾气地去捉她的双手:“别乱动,小心伤到自己。” 宁汐两只手被他交叠摁着,举高过头顶,还看见他空出一只手继续帮她解裙带,不甘心地扭了扭腰,又抬脚轻轻地去踹他。 裴不沉任由她发酒疯,等脱到肚兜的时候她突然有点头晕,口齿不清地嚷嚷:“我、我好像要吐了。” 裴不沉的手顿住,无奈地将人重新抱起来,放在腿上,让她吐在盆子里。 宁汐把吃撑了的酒酿丸子都吐了出来,才觉得有些舒服,歪倒在他怀里。 洗澡的时候也不安宁,水溅了大半桶出来,最后整间净室的地都湿了,裴不沉的衣裳自然也没有一块是干的。 宁汐扒拉着浴桶边缘,看见他弯腰在干净的衣物堆里翻翻找找,最后终于找出一件满意的,回头朝她笑:“这件和我的衣裳颜色款式相近,念念穿这件吧。” 宁汐像个娃娃似的任由他梳妆打扮,张开胳膊方便他穿衣服,脚还浸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踢水花玩。 裴不沉蹲下来,想替她擦干,脸上却忽然被踩了一脚。 他嘴角微抽,好脾气地握住她的脚踝,将那只白生生的莲足放在自己膝头,用帕子擦净了。 又将人抱回卧房,他才返回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净室和自己,念念的发绳要特地和他的发冠摆在一起,丝绦垂下,随风微微拂动,轻蹭着白玉发冠。 等回到卧房,掀开床幔一看,他的念念早就没心没肺地睡熟了。 裴不沉站在窗边,笑眯眯地欣赏了一会她的睡颜,才轻手轻脚脱了衣袍,爬上床。 生怕吵醒她,他只在床边占了窄窄的边缘位置,也不嫌憋屈,曲起身体,将就着睡了。 * 午觉香甜,一觉醒来已经是霞光漫天。 宁汐一睁眼,就听见身边有人在说梦话。 “……念念,我的念念,好喜欢你……喜欢,喜欢……” 她一扭头,果然看见身边的裴不沉还没醒。 居然又一觉睡到下午了,宁汐深觉自己这段时间过得日夜颠倒,十分堕落。 “子昭哥哥,醒醒,醒醒!”她铁石心肠地去推他,“白天睡太久的话晚上就睡不着了!” 裴不沉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还没分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睛还半眯着,却一看见是她就开始笑:“怎么了念念,过来让我抱一下……” 第131章 凶案随时随地,认真办案 说着他就翻身压了上来,宁汐胡乱地去推,还没使上力气,忽然大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裴不沉终于清醒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前后脚起身,穿好衣裳,朝门口走去。 如今他们隐居在忘忧乡,虽然隐姓埋名、自认没有露出端倪,但毕竟是空桑地界,难保有眼尖之人发现他们与本地乡民的不同,联想到失踪了的白玉京少掌门。 去开门的十几步路上,宁汐很担心是查到了他们踪迹、来追杀的仙门修士。 但幸好不是。 圆娘站在门边,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一看见宁汐就勉强挤出笑容:“宁姐姐。” 紧跟着,她看见了跟在宁汐身后的裴不沉,微微一怔:“这位是……” 宁汐放下心来,分别给他们做了介绍,圆娘同裴不沉道过好,便表明来意:“是这样的宁姐姐,我猜你们刚搬到这里,灶台都没开火吧?我家里媳妇多做了菜,你们过来一块吃吧,人多也热闹啊。” 她虽然语气有些尴尬,但神色真诚。忘忧乡民风淳朴,宁汐小时候在这里住时就对这一点体会深刻,村子里走不出十步,定会遇到一个熟人,哪家丢了鸡、少了狗,立刻就会呼啦啦涌来一帮亲戚帮忙。 而且中午酒酿丸子吃醉,又在净室里胡来了一场,压根没人想起来提前淘米洗菜,现下确实没有晚膳用。 宁汐依旧回头征询裴不沉的意见,她记得他似乎是不大爱搭理陌生人的。 裴不沉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有些好笑地和她对视一眼,才转向圆娘,彬彬有礼:“那谢谢您了。” 宁汐眨了眨眼,这才跟上已经朝隔壁走去的两人。 圆娘一家人男女老少早就在厅堂里的饭桌上等他们了,一见到两人进来,便都讷讷起身迎接。 宁汐认识圆娘时她还是个稚童,现在都已经儿孙满堂了,一对中年夫妇牵着一个戴着虎皮帽的小孩,站在桌边,三人身上都是浆洗过的新衣,但仍看得出有缝补过的痕迹。 看得出来,为了欢迎她这个贵客,圆娘一家颇下了一番功夫,厅堂中央朴素的红漆方桌上摆满了红烧猪肉、糖醋鲤鱼、白斩鸡之类的传统农家大菜,只是装菜的瓷碗破了几个豁口。 见宁汐目光落在上面,圆娘立刻悻悻地将碗调转了一个方向,解释道:“家里没有多余的碗了。” 她又给旁边的儿媳妇使了个眼色:“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集市上买两个碗。” 儿媳妇脸色发白:“娘,这家里哪还有银子——” “让你去就赶紧去!”她丈夫猛地提 高了声音,儿媳妇一抖,连忙往外跑,宁汐拦都没来得及拦。 她和裴不沉对视了一眼,默默在餐桌前坐下。裴不沉有心想要缓解气氛,温声笑道:“有劳你们了,今日的菜席好生丰盛。” 圆娘儿子搓着手跟笑:“哪里哪里,我们平日也这么吃的。” 他身边戴虎头帽的小男孩闻言,不解地开口:“外公你为什么要说谎?明明阿虎前几日要吃鸡腿,你都不给我吃。” 圆娘儿子脸色尴尬,连忙伸手捂住了阿虎,阿虎却似乎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抱着外祖父的手指就开始啃,口水流了满脸都是。 宁汐不住地瞥阿虎,心里逐渐有些了悟,转过脸和裴不沉咬耳朵:“那孩子似乎智力有问题?” 裴不沉的目光在圆娘一家人身上逡巡,淡淡嗯了一声:“有些孩子是会先天有疾。” 估计是知道原本的热情招待计划毫无弥补可能了,圆娘一家人接下去破罐子破摔,也不再多说什么,就一个劲地往宁汐碗里夹肉。 宁汐看着碗里高高垒起来的红烧肉块,又揉了揉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有些犯愁。 她不挑食,但是因为以前少吃荤腥,也养成了不耐油腥的肠胃,吃多了肥肉就容易闹肚子。她自己决不会吃这么多油亮亮的红烧肉,可圆娘一家实在热情,让她想要拒绝又不好意思。 坐在右手边的裴不沉轻轻瞥了她一眼,嘴角含笑,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伸过来筷子飞快地把那几块肉扫进了自己的碗里。 这可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宁汐松了一口气,朝他感激地笑笑。 裴不沉看得心痒痒,又给她舀了一碗解腻的青菜汤,一边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农家汤菜淳朴自然、别有一番风味,不过我做的饭菜也很好吃,有机会给念念做?” 宁汐当然点头。 席间,圆娘的儿媳妇也回来了,毫无意外,两手空空,众人也默认方才让她买碗的事情并不存在,招呼她坐下吃饭。 只是她坐下之后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脸色苍白,眼尾发红,她丈夫看不下去,往她碗里夹了几块肉,低声道:“还有外人在,你要不行就回屋去!” 儿媳妇呆呆地看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色泽诱人的红烧肉,半晌,突然捂住脸哇地哭了出来。 桌上一静,宁汐都被惊得忘了咀嚼,两颊鼓鼓呆滞地看着她。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0节 “你哭什么哭!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非得搅黄了吗!”圆娘急得就要上手去拉她,却被儿媳妇一下子甩开。 “你们还在这大鱼大肉,可是我儿呢!被绑在刑架上,日夜挨饿受冻,都不知有无一口热水喝!我、我方才在集市上看见他,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啊,我那苦命的五郎啊呜呜呜呜呜呜……” 妇人的丈夫被她哭得心烦,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以为就你一个心疼他?!我们现在不就在想法子救他吗,你现在惹了宁仙人不高兴,她不答应帮我们救人怎么办?!” 居然还有她的事情。 宁汐听呆了,突然脸颊被人戳了一下,她回过神,扭头看见裴不沉正笑眯眯地冲她比口型:“吃饭。” “哦哦!”她连忙咀嚼,一边听见裴不沉笑着开口了:“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诸位是有事相求,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不妨直说。” “嗯嗯!”宁汐用力点头帮腔,这顿饭还是挺好吃的,如果不是太难办的事,帮忙也不是不行。 桌上几人沉默下来,只有儿媳妇啜泣的声音时大时小。 过了片刻,圆娘叹了口气,站起来,深深朝宁汐和裴不沉作揖:“家门不幸,实不相瞒,那被判了杀妻之罪、明日午后就要凌迟的柴五郎正是我的孙子。” “五日前,巡夜的捕快听见一声尖叫,循声冲进五郎家后的小巷内,就看见我儿满手嗜血地蹲在地上,而我那苦命的儿媳妇芝兰不知被谁所杀,开膛破肚,心肝脏器全都不翼而飞。捕快将我儿当成嫌犯捉走,他被关在牢里那段日子我们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打点,却还是被屈打成招,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厚着脸皮请宁姐姐你们帮忙……” 圆娘抹了把眼泪,将手边的阿虎往宁汐身前推:“这是五郎的孩子,稚儿何其无辜,总不能叫他没了爹啊!” 阿虎似乎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还是嬉笑着伸手去玩桌上的饭菜,一只手在菜汤里搅和,恶心极了。 宁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他那只手上的六指。 “人死不到七日,魂魄未散,倒是能用扶乩问灵暂且一试。”没想到裴不沉答应得很爽快,站起身,“案发在何地?” “我、我带你们去!”圆娘连忙跟着站起来。 宁汐慢了半拍,才追着他往外走,一边纳闷小声道:“子昭哥哥你不是素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吗?” 裴不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是你幼时好友,便算不得陌生人。” 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查杀人凶案的大好时机。 圆娘提着一盏昏黄的纸灯笼,颤颤巍巍将二人引到了发现尸体的小巷内。 空桑多雨,五日前满地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除了青石砖缝隙里还有淡淡的铁锈色。 宁汐动了动鼻子,闻到水汽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纸灰味。 圆娘驼着背,将墙根一个烧尽了的瓦盆捡起来,里头是之前烧过的纸灰:“五郎被抓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怕芝兰死后孤单,让我们给她多烧些孩童纸钱,让她在泉下也有孩子作伴。” 宁汐听得有些困惑,本想说芝兰夫妻俩不是已经有了阿虎吗,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见裴不沉已经从怀里掏出桃木扶乩盘,并指往其中注入灵力。 扶乩盘发出淡淡微光,很快升起一阵淡淡的青烟,今夜无风,但那青烟却七歪八绕,仿佛被大风吹散随时都要消散。 “祖师在上,弟子在下,上帝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 宁汐在一旁开了天目咒,立刻看见青烟漫过之处有一道硕大笨重的黑影。 那道黑影走近了,原来一个人背着什么东西。借着扶乩盘的灵光,她看清了五郎的脸。五郎将背上背着的女人放下,跪在她身边无声哭了一会,才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剖开了她的小腹。 第132章 病儿松子糖 回宁家的路上,三人都十分沉默。 圆娘欲言又止地看着宁汐,面色焦急,想要问又不敢问。 裴不沉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想法。 宁汐则神游天外。 她想不通自己看见的到底意味着什么。大师兄的扶乩盘问灵不会出错,她所见的定然是真实发生过,柴五郎真的是挖出芝兰内脏的凶手。 这下麻烦了,她向来不精通人际,“没错哦你孙子就是个人面兽心的杀人犯”这种话她怎么能对圆娘说出口啊。 就在她苦恼时,裴不沉已经打发走了圆娘,又看了她一眼,牵着她回了宁家。 宁汐一愣:“圆娘走了?” “嗯。我说明日会给她答复。” “……子昭哥哥你刚才也看见了吧?” 裴不沉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只说了一句:“眼见未必为实。” “好了,别想了,明日我们再去集市,问问柴五郎。” * 次日天刚蒙蒙亮,宁汐就跟着裴不沉到了集市,隔了老远就听见一阵吵闹。 裴不沉听了一会,微微皱眉:“县令要提前行刑。” 宁汐立刻踮起脚尖,朝刑架望去,果然已经有了两个行刑人围在柴五郎身边,开始凌迟他的大腿,刚割下来的肉片神经没有完全失活,放在铁盘中还在微微颤动。 “先等人散去吧。”裴不沉看起来没有劫法场的想法,抱着胳膊,斜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反倒是宁汐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行刑人和围观者都散开了,她就立刻冲上刑台。 柴五郎看起来已经去掉了半条命,紧闭双眼,气若游丝,宁汐很怀疑他到底还能不能听见她的问话。 果不其然,她介绍完自己的身份来历,又费尽口舌,柴五郎却都像个死人一样一声不吭。 最后实在没办法,她悻悻地搬出了圆娘的话来:“你好歹想想自己的家人,你爹娘、祖母还有你儿子,阿虎才那么大,又不太聪明,你忍心丢下他吗?” 柴五郎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他”,然后就又变成了个锯嘴葫芦。 宁汐无法,跳下刑台,裴不沉似乎早有预感,朝她笑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家糕饼铺:“我还未用过早膳,念念能帮我买一份糖饼吗?” 支走了不疑有他的宁汐,裴不沉才施施然上了刑台。 柴五郎没力气抬头, 还以为是刚才的姑娘去而复返,依旧一动不动。 “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裴不沉没像宁汐那样蹲下来方便说话,只是睥睨着他,“我扶乩问灵时,死者的鬼魂上没有对你的怨气,她从没怪过你。” 柴五郎依旧没有出声,但地上出现了几滴深色的水痕。 “我不关心你是不是想蒙冤寻死,只是我师妹要向熟人交差,须得有个说法。” 半晌,柴五郎才低低开口:“芝兰不是县令家的亲生女儿,她小时与家人走失,被拐流浪,之后才被县令收养。” “我……曾有一个孪生妹妹,听说不过满月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家中寻了许久都无果,听说人贩子最后出没的地方是在桃源乡,才搬了过来。” “一开始,我不知道芝兰的身份。我们、我们一见钟情,仿佛生来就应该极为亲近,总觉很熟悉,像是、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红线藏在我们的血管里……”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才有力气断断续续地继续:“后来,先是阿虎出生残疾、智力有缺,我们带着阿虎寻医问药,有个有经验的郎中,说他曾诊治过类似的情况,说……是因为父母血缘不适生育。” “知道这件事后,芝兰受不了,几次三番想要悬梁寻死。偏偏这时候她又怀了孕,我怎么能让她去死?!都怪我脾气,劝阻不过时摔了好几次碗碟,闹到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吵架。” “那一天,我去山中打猎,回来得太晚,一推开门,就看见她、她、她吊在那根房梁上……” 柴五郎说不下去,撕心裂肺地呜咽起来。 隐约间,他听见头顶上少年的声音格外冷:“她腹中胎儿多半也是残疾,届时仵作一验便知,你怕你二人真实身份败露,便在她悬梁自尽后挖出了她的内脏。” 柴五郎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肩头,却克制不住漏出的哽咽。 裴不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心想原来寻常人遇到了此事,也会如此痛苦。 * 宁汐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时,裴不沉正坐在茶摊上发呆。 “大师兄?大师兄!子昭哥哥——”她喊了好几声,才将人唤回神。 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被太阳晒久了又饿,宁汐连忙从纸包里倒出来一把松子糖,递给他:“师兄,何道友送了我一袋松子糖,你也吃!” “好。”裴不沉愣了一下,才慢慢挑着晶莹的糖粒吃了,“不过何道友是谁?” “是方才糖铺老板的远方侄子,也是在附近的小宗门修行。” “男的?”裴不沉笑了一下,“你们刚刚认识?怎么认识的?他主动找你搭讪了?你和他很投缘,看起来关系不错?” 他这一番问话行云流水,一个预警也没有直接脱口而出,让宁汐专心致志翻找糖包的动作一顿,一脸懵地抬脸看着他:“……你的问题好多啊。” 裴不沉食指拇指捏着一颗松子糖,轻轻碾成齑粉:“你们刚才说了多久的话?有今日和我说话的时间多吗?方才我和你没在一起,你就是同他在一块?” “……我只是去买糖饼,何道友正好在旁边帮忙照看生意,我们就闲聊了两句。”她讷讷一五一十如实说了。 “只和他闲聊?没有其他人吧?” “……没有。” 反而裴不沉似乎通过“找茬”恢复了好心情,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把她手上的松子糖拿了过来,自己全吃光了。 宁汐重新拿回空荡荡的纸袋子,一时无言。 “难吃。”裴不沉毫无吃人嘴软的自觉,又饮了一杯茶,才开始谈正事,“柴五郎并非杀死芝兰的凶手,芝兰乃是自尽,柴五郎只是将她尸身中的内脏挖出,我方才将此事与刑台周围的捕快说了,应该过不了几日就会放了他,改判毁损尸体之罪,罪不至死。” 宁汐心下稍安:“那我待会和圆娘报个信。” 果真如裴不沉所说,当日下午,县衙里便传来了好消息,柴五郎由凌迟改判就地苦役两年,县令还是怜惜自己的养女、判的重了些,但好歹保下一条性命。圆娘一家闻讯,惊喜不已,拉着宁汐的手千恩万谢,无论如何也要再次设宴答谢。 宁汐应对不来众人的热情,看向身边的裴不沉,想让他出言解困,他却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有些怔愣。 “来来来,宁姐姐坐这。” 圆娘不由分说就拉着宁汐坐在了上座,很快菜一道道上齐了。 裴不沉坐在她右手边,伸筷子去夹煮赤小豆,却好几次都没夹住。 “大哥哥,给你!”阿虎伸手抓了一把豆子,丢进他碗里。 “哎呀你这孩子!”圆娘把阿虎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裴不沉的脸色,“阿虎上桌前洗过手,不脏的,要不,我给您换双碗筷?” 这位裴公子虽然言笑晏晏,可眉宇中总有淡淡不近人情的冷漠,圆娘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比吃过的盐还要多,自然看得出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易近人。 她忍不住又狠狠拍了一巴掌阿虎的屁股,阿虎受了疼,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裴不沉这才看向阿虎,默默注视着,若有所思。 兄妹**生下之子样貌大多怪异,他侥幸逃过一劫,阿虎却不然,他眼距极宽、面中凹陷,活像只鲶鱼成精,还有行走时蹒跚的姿态、突兀的六指,一切都在清晰地提醒着裴不沉他是个需要掩盖的罪证。 等圆娘手忙脚乱地将孩子哄好,裴不沉才笑了笑:“无妨。” 然后他一颗一颗,慢慢将碗里的赤豆吃干净了。 连宁汐都忍不住瞧了他几眼,这人的洁癖好像治好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1节 柴五郎在苦役结束之前不能回家,但酒席中途特地托人带回来了口信,让家里人安心,圆娘一家人听了又哭又笑,好一会才平复心绪。 宁汐也被感染了,不知不觉将面前的米酒喝了大半碗,醉眼朦胧间发现身边的裴不沉也在闷着头一碗一碗地喝酒。 门口来送信的是本地邻居,在忘忧乡生活了好些年,他同圆娘说了会话,好奇地往门里瞧,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救了柴家人。 待到目光落在酒桌的白衣公子身上时,他面露惊讶。 圆娘将自家孙儿的信看了又看,又仔细折好放进怀中,一看送信人居然还没走,也纳闷了:“老刘,你还有事?” 老刘一边嗯嗯敷衍应声,一边不住地往裴不沉身上瞟。 到最后连迟钝的宁汐都看出来了,停止了咀嚼的动作,用手肘戳了戳埋头喝酒的裴不沉。 裴不沉先看了看她,才转向门外:“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其乐融融的饭桌立刻安静下来,众人云里雾里地看着老刘,见他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兴许是我人老眼花,看走了眼,别在意啊……” 裴不沉没说话,只是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那桌上的油灯无端晃了一下,老刘赶紧结巴着开口:“我从前似乎见过你。你小时候是不是来过忘忧乡?” 第133章 春夜“我们这就算圆房了吗?” 宁汐被裴不沉扶着往家 里走。 月上中天,江南水乡的春夜潮湿而暖和,宁汐喝多了圆娘家自酿的甜米酒,现下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青石板上湿漉漉,人行脚步细碎,影子也随之摇晃,每次她快要摔倒时,身旁就会恰如其时地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 宁汐睁圆了一双狐狸眼,带着三分醉意,去瞧身边人:“子昭哥哥也喝了酒,怎么都不会醉?” 裴不沉笑吟吟地扶着她慢慢往前走:“你当我和你那三脚猫的酒量功夫一样?” “切……”之前不知是谁在跨年夜喝了几杯屠苏酒就发酒疯。 宁汐撇了撇嘴,像只软脚虾一样,依旧把路走得东倒西歪。 地上一双人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亲密无间。 裴不沉扶着她,好半晌也没走出多远,叹了口气,干脆蹲下身,将人抱在怀里。 宁汐从善如流地搂住他的脖颈,觉得掌下肌肤光滑如玉石,触之温而不凉,忍不住多摩挲了几下。 裴不沉的脚步一凝,喉结被她细长指间合拢,上下滑动了一下。 某个始作俑者还没反应过来,又挠了挠喉结凸起,他这才垂眸望向她,眸子黑沉沉的:“莫要乱动。” 他的嘴角还是上翘,语气里却带了几分警告意味,宁汐只好悻悻收回手。 裴不沉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低头在她眉心轻轻吻了一下,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宁汐一开始还担心他大病初愈会不会脱力,但见他步伐稳当,也就渐渐放下心来,接着又想起晚饭时的对话,忍不住好奇:“那个乡民说你来过忘忧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当时那人问出口,裴不沉轻轻巧巧地回了一个“是”,态度虽然温和却算不上热络,对方见他似乎不愿提起这事,便也不再继续了,匆匆拜别离开。 反而留下宁汐这个好奇宝宝,抓心挠腮地想问个清楚。 “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忘忧乡啊?” 裴不沉笑了笑:“天枢二十九年,那时候你才到我的腰这么高呢。” “你见过我?”宁汐惊讶得酒都醒了三分。 裴不沉兀自微笑,目视前方:“念念记性这么差,也不是第一回 记不得我的事情。” 宁汐被他说得莫名不自在,手指悄咪咪地绕到他的后颈勾了勾,声音也不自觉放软了,小猫踩人似的轻挠讨好:“那你现在和我说说嘛,说不定你一说个开头我就想起来了。” 裴不沉轻哼一声,似乎对她的话并不相信,但还是开口解释:“天枢二十九年,我举剑夜闯尉迟今禾的卧房,被当做企图弑母入邪,按律应被放逐,有一段时间我都在山下闲荡。长辈们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你大概从没听说过。” 宁汐一下子就想起了他在牡丹屏后割腕的事情,默默点头,又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的手腕。 少年一截伶仃的皓腕半藏在衣袖中,因为要抱着她而衣袖下滑,露出了几寸欺霜赛雪的皮肤,宁汐看了那上面浅淡了的竖形疤痕一眼,将自己的脸蛋贴了上去,轻轻蹭蹭。 他估计真的有在用她给的白玉生肌膏,凸起的肉疤较之之前浅淡了许多,宁汐用脸颊感触着那些浅浅的伤口,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满足感。 裴不沉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掐进少女柔软的衣料之间,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若无其事道:“我到山下漫无目的地游历了几年,遇妖杀妖,见鬼杀鬼,然心中始终不平,只得四处闲逛,期间确实来过一次忘忧乡。” “那时候忘忧乡正在闹妖,村民不知如何处理抓到的……那只妖,于是交由我带回白玉京。估计那个老刘当时也在捉妖的人群当中吧。” 他说完,久久不语。 月色清凉如水,照得天地之间明亮如昼。 他披着满身霜白,敛气凝神等了一会,才低头去看。 怀里的人不知何时睡着了,柔弱无骨地蜷缩在他怀中,呼吸均匀,吐息之间有淡淡的酒香。 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遗憾,裴不沉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 她没有记起来自己曾经见过他的事,还是没有记起来。 裴不沉一时心中复杂难言,脚下加快了步伐,往宁家走去。 * 许是不善酒性,宁汐喝多了却没有好睡,反而翻来覆去地做噩梦,后背湿了又干,最后实在受不了,两眼一睁,干脆披衣起床。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裴不沉的房间前。 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里头的人似乎也没睡,正坐在窗前赏月,屋子里洋溢着淡淡的酒香和花香。 “子昭哥哥?” 裴不沉转过身,起身走向她,一边顺手点亮桌灯,昏黄浸润的烛光下,他披散着长发,眉宇间有熟悉的温和与纵容:“怎么了,睡不着?” “吃太撑了不消食。”宁汐胡乱找了一个理由,就往他床边走,裴不沉愣了一下,才跟着走过去,掀开床上被子给她挪位置。 宁汐立刻踢掉软鞋,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蜷缩着躺下来。 裴不沉惊讶地看着她,又失笑:“你又要睡在这里?” “嗯。” 他微微扬眉:“你把我的床占了,那我睡哪里?” “你也和我一起睡。”宁汐拍了拍身边特地给他留的空被窝。 裴不沉黑眸里浸染水光,看了她一会,咕哝了一句“你可真是小瞧我了”,然后把油灯吹灭。 宁汐察觉到身侧的人摸黑躺下,就立刻张开手臂抱住他,裴不沉僵了一瞬,才用气音笑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粘人?” 宁汐身子往上挪挪,移到估摸着是他胸口的位置,就把脸埋了进去:“子昭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裴不沉慢慢将手搭在她的后背上,似乎生怕惊扰了这只被花蜜吸引而来的脆弱蝴蝶:“不记得了,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很喜欢了。” 宁汐有些闷闷不乐:“既然早就喜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有当你也喜欢我的时候,我的告白才有意义,不是吗?” 宁汐安静了好一会,才吸了吸鼻子:“我想抱抱你。” 裴不沉亦是沉默半晌,手指捧住她的脸,指尖找到她嘴唇的位置,轻轻地摩挲那道细细的唇缝:“你不该在我的床上说这种话。” 宁汐的心突然跳得很快,有种面临危险似的淡淡兴奋和战栗,血液汩汩流动。 她想也不想就道:“但是子昭哥哥已经和我拜过堂,所以按理来说,我们已经算夫妻了。” 话刚说完,贴着她唇缝的指尖稍微一用力,撬开了她的牙关,微凉的手指探进去,轻轻按压珍珠贝一样细小洁白的牙齿,裴不沉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不像话:“那念念觉得,夫妻之间该做什么?” 宁汐刚想张口说话,舌头就被他用两只手指夹住了,于是话语立刻又变成了混沌的呜咽。 他越探越深,让她几乎有点喉咙被顶住的感觉,想吐,透亮的水液控制不住地从嘴角溢出,连新铺的枕单都湿了一大块。 裴不沉玩了一会舌头,才将人搂着腰抱起来,低头去深深地吻她。 吻完又是手指压着舌面,不过这一回不止是上面的那张嘴,上下两处都有了手指探索的感觉,因为隔着布料,是沙沙的粗糙质感,布料时不时会剐蹭到,不过很快布料也湿了,被手指轻轻松松地剥下来,丢到一边。 宁汐一开始懵懵懂懂,不知不觉就漏出了一点声音,在寂静无边的黑屋子里格外明显,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又一次哽咽出声时裴不沉压着嗓子低笑了一声,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火烧脸颊。 于是她接下来就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声了,裴不沉闷头捣鼓了一会,抬眼才发现她在用嘴咬着自己的手指,顿时又是心疼又是好气,赶紧把被她折磨的手解救出来:“受不了就喊出来。” 宁汐噙着泪花用力摇头,裴不沉只好无奈地先去哄她:“多好听啊,我就喜欢你叫。” “……唔……不!” “非要咬的话咬我的手,别伤到自己。” 宁汐当然不可能去咬他的手,因为他的手还在下面另有用处,顾不上照顾她脸上的这张嘴。 裴不沉只好把刚刚被委屈踢到一边的棉被拉回来,让她咬被子角。 原本用来赏月的纸窗只关了一半,江南春夜特有的潮湿水汽被清风送进,寻寻绕绕,整间屋子都像腾云驾雾。 宁家老宅院子里中了许多老树,杏花海棠、春桃冬梅,流光溢彩的花光树影,被白茫茫的湿气笼罩,映在纸窗上不住地摇晃、融化。 等被子角都濡湿成半透明了,裴不沉才抽回手,借着透进屋子里的月光,打量自己被弄湿了的三根手指和掌根。 他慢慢将食指和中指分开,看着拉出的晶莹银丝,发出小孩一般的赞叹:“像是蜗牛的粘液。” 然后他津津有味地将这些蜗牛粘液吃了干净,才下床去找水盆。 宁汐头晕脑胀地躺在床上,心跳得快从胸口蹦出来,连他什么时候端水回来、替她擦拭清爽都没注意。 她有些迷糊,看着裴不沉再一次翻身上榻,才想起来问:“我们这就算圆房了吗?” 裴不沉有些惊奇地微笑:“这才刚刚开始呢。” 宁汐干巴巴地“啊”了一声,又被摁着肩膀按了下去。 这一回还是用手,然而她到半途就开始忍不住蹬腿,被子角也咬烂了,呜呜咽咽可怜得紧。 裴不沉被她一声声“子昭哥哥”喊得骨头都快酥化,实在没办法,只好又停下来,出去了。 他不知道在外头捣鼓什么,好一会才回来,身上还穿着做菜用的围裙。 他一边把围裙解下来,一边欺身上榻。 “再来一次。”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2节 第134章 白粥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宁汐嫣红的菱唇开了又合,像是干旱缺了水的活鱼,在案板上蹦跶。 而捉鱼的人时不时会好心帮她渡一口茶,手却一直没松。 等她第三次喊不行不行停下来求求你的时候,裴不沉带着自己湿淋淋的手掌,系好围裙,穿上鞋又出去了。 宁汐依旧喘了好半天才喘匀气,等了一会,却没等到裴不沉回来,心里就有点打鼓,该不会是自己太不禁折腾让他败兴、直接抛下她走了吧? 于是她赶紧穿衣下榻,撑着两条发软的腿就往外跑,一到门口就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 顺着香味找过去,发现裴不沉果然在厨房里,为了方便他没穿外袍,只着下半身一条雪白中裤,上半身裸系围裙,正在往碗里舀粥。 宁汐用手背贴贴自己发烫的脸颊,觉得不那么烫、腿也没那么哆嗦了,这才支支吾吾地挪过去:“子昭哥哥。” 裴不沉斜眼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喊了那么久很费体力,饿了吧?” 宁汐悻悻地点头,双手接过碗来一看,雪白的粥米上飘着几颗碧绿的葱花,鸡丝金黄,火腿丁粉红,勾起她馋虫大动,马上拿起勺子开吃。 “煮粥很麻烦的吧,你什么时候做的?”明明她去敲他房间门的时候厨房还没有烧灶。 “你第一次喊停要休息的时候,我过来把米淘好上锅蒸了。你第二次休息的时候,我切了配菜烧好了柴。你第三次休息的时候,粥下了锅,煮好了。” 宁汐一时无言,只好埋头干饭。 等一口气吃完一碗鸡丝小米粥,她才小声道:“那你身体很好了。”反正是比她这个天天在外门干杂活的人好多了。 裴不沉笑得肩膀都在抖。 等吃完以后,他顺手接过碗去洗,宁汐靠在门边,纠结半晌,还是不放心地小声确认:“我们这算圆房了吗?” “没有。下次吧。”裴不沉将一切收拾妥当,跟她一起回房,“折腾了一晚,早点睡。” 宁汐瞥了一眼他,见他神色淡定,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才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还真的有点怕,万一他真的像瀛洲秘境内做梦那次,因为亲近失败了而突然抓狂就糟了。 幸好他最近看起来心情不错,很好说话。 两人重新回到房间,裴不沉换好了床单,拉着她重新躺下。 因为折腾了大半夜实在很累,宁汐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 反倒是她身边的裴不沉,两眼灼灼地盯着虚空发了一会呆,实在受不了,干脆偷偷起身。 方才那几回不过是隔靴搔痒,反而把馋虫勾了出来,更憋得难受。但是又不能强来,就她那副常年营养不良的小身板,他真怕弄到一半人就昏过去。 他冲了冷水,又打坐默念了半个时辰的静心咒,杂念太多还差点念到自己走火入魔,只能去院子里吹凉风,吹着吹着,神智反而更清醒了。 他睡不着时习惯看点东西来打发时间,宁汐也说过可以让他随意走动,于是他便去了书房,想找本书来读。 一进门,就看见一张画卷掉在了地上,大概是人走时太匆忙,窗户没关好,被风吹掉了。 裴不沉想起来这是宁汐她阿爹的画像,便弯腰捡了起来,随手想要展开,然而指尖刚刚碰到这幅画卷,便觉得有些不对。 之前只是粗粗没细看,现在才发觉这幅画卷背后还夹着一道符箓。 裴不沉皱起眉,施法检查出是红尘符后松了一口气。 红尘符是个十分稀松平常的小法术,许多修为不高的修士在手头没有留影珠的时候,都会用它来记录自己的经历,与留影珠不同的是,红尘符所记下的东西随机不可控,并且只能以佩戴符箓之人的主视角观看。 宁汐说过她阿爹阿娘都是散修,会红尘符也不奇怪。裴不沉很好奇这符箓中的记忆会是谁的视角,打算等她醒过来就去问她一块看。 他这么想着,漫不经心将画卷翻了过来,然后和画中人的柳叶眼对了正着。 那是尉迟煦的脸。 裴不沉的耳边寂静一瞬。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月色昏暗、自己看错了,可闭上了眼再睁开,月光依旧明亮无情,图像上男子含笑的面容依旧是刻骨铭心的熟悉。 裴不沉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猛地拔腿往外冲。 隔壁的圆娘睡到半夜三更,忽然家门被重重砸响,来人似乎发了狂一般,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门板砸破。 “来了来了,深更半夜的是有什么事啊?”忘忧乡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圆娘也没因为这深夜的不速之客害怕,揉着惺忪睡眼就去开门,一看见门外的人便大吃一惊,“裴公子,你这是?” “劳驾您看看,认不认得这画上之人?” 圆娘见了鬼似的盯着他,慢半拍才去接那幅画,借着月色一瞧:“哦,这不是宁家伯伯吗,我记得的啊,小时候他还给过我糖吃呢。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说着,抬头去看面前的人,却见对方一脸如遭雷击的表情,也吓了一跳:“裴公子?” 裴不沉两只眼空洞洞的,好半晌才回过神,茫然的目光一寸寸挪回来,落到她身上,又想起什么,突然挤出一个笑来。 只是那笑容十分僵硬,倒更像是肌肉在痉挛和抽搐。 “您认识宁汐她爹,能不能将他的事情说给我听?” 圆娘愣了一下,才道好。 …… 裴不沉神魂落魄地回到宁家。 月夜依旧寂静,久无人住的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整扫干净,经年累月的落花残叶铺了一地,层层叠叠,明亮月光下还能清晰看见虫蚁在缝隙之中窸窣爬动。 裴不沉抬脚碾过几只来不及逃跑的蚂蚁,坐在满是枯叶的石凳上。 他坐在半枯老树下,滞涩望着满院森绿、花红如血,过了好半晌,才从袖子里掏出画卷和红尘符。 本来想要等着念念一起来看的,但现在他改主意了。 从圆娘的口中,他终于知道了那素未谋面生父当初的去向。尉迟今禾找了他几十年,却没想到自己的兄长情郎还活着,只是在战中受伤失忆,流落到此处,遇到了一名天性淳朴的农户之女。两人成了婚,琴瑟和鸣,先是有了一个儿子,但早夭了,过了一年又生下一个女儿,小名叫念念,是为了纪念那个死去的大儿子。 虽然出生时也遇到了风寒,高烧送去一条小命,但好在有惊无险,女儿平安无事长大了,长得很好,好到……他想将一整颗心都挖出来送给她。 裴不沉呆呆坐在原地。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尉迟煦在忘忧乡生活时始终没有恢复记忆,众人都以为他是只是那个普通的宁家散修,连宁汐应该也不知道她阿爹的另一重身份。 画卷和红尘符一齐摆在桌上,在暗夜中仿佛幻化成吃人的鬼魅,随时要将他吞吃殆尽。 裴不沉抖着手,拿起了红尘符,注入灵力解符,他眼前一黑,换了一个世界。 * 红尘符的视角从宁汐睁开眼开始。 她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清晨清 爽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她一闻就知道是阿娘又在给阿爹熬药。 阿爹身体一直不好,当初阿娘遇到他的时候他似乎正在被仇家追杀,浑身是血地倒在河滩上,被阿娘捡了回去,因为被冲上岸的时候脑袋撞到了河底的石头,所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娘只好让他跟着自己姓宁,因为是捡到他的那天正是初九,所以就叫宁初九。 为了帮阿爹治好脑疾,家里每天都会炖药,不过今天的家里的药味格外浓郁,浓得几乎发苦,宁汐去了一趟厨房,药都快烧干了,阿娘却不在。 她赶紧灭了火,提起襦裙跑去找阿娘,刚刚走到父母居住的后院,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暴喝:“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宁初九,我生是尉迟家的人死是尉迟家的鬼!我妹妹还在太华山等我,我必须要回去——” “初九,你真的要抛下我们娘俩吗?就算不想想我,那宁汐呢,她是你亲生女儿,难道你就这么狠心——” 宁鱼的话说到一半,因为看见门前惶惶然站着的宁汐而戛然而止。 屋子里站着的宁初九也僵了一下,下意识把手边离家出走的包裹往身后藏了藏。 宁汐讷讷喊了一句“阿娘。” 宁鱼脸上泪痕未干,看起来心烦意乱,朝她摆手:“念念乖,你今天先自己玩。” 宁汐怯生生地看了两人一眼,转头跑了。 记忆里他们家一直幸福和谐,从来没有红过脸吵过嘴,这是第一次阿爹阿娘吵得这么厉害。 她溜出门去找玩伴,途中碰到了右邻居家的陈娘子。 陈娘子刚过豆蔻年华,很喜欢他们这些小孩,每次宁汐路过她家的时候都会被塞上一掌心饴糖。 “念念长得这么漂亮,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陈娘子笑呵呵地掐她小脸。 宁汐嚼着糖,早就没心没肺地把今天看到的一点不愉快忘光了,一边口齿不清地反问:“大美人是什么,我娘算大美人吗?” “宁娘子当然也算。不过你和她长得倒不是很像呢,除了你们头发都挺卷的。” 宁汐似懂非懂,也不是很在意,从小到大,类似的话她听得多了,经常有人说她和阿娘阿爹长得不甚肖似,偏偏卷发之类的特征又十分明显。 反倒是宁鱼很不喜欢听见这类说法,每次都要在背后埋怨一通,又安慰宁汐说是她还没张开的缘故。 宁汐正要张嘴向陈娘子这么解释,圆娘这时候跑过来找她了,叫她去掏兔子窝,她一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和陈娘子喊了一句谢谢姐姐的糖,撒腿就跑。 晚上了就回家睡觉,到了后半夜还听见后院里有动静,似乎是有人在激烈地争吵。宁汐抱着阿娘亲手缝的娃娃睁着眼过了一宿,天一亮就跑去后院,进门就瞧见地上一摊血。 宁鱼披头散发,衣服也乱七八糟,正两眼发直跪在地上擦血。 宁汐东张西望,没看见宁初九:“阿爹呢?” 宁鱼打了个哆嗦,僵在原地,好半晌,才讷讷解释昨晚两人吵起来,她意外把宁初九刺伤了,因为怕他生气,就在他失血太多昏过去的时候又给他下了迷药、割断了脚筋,现在就关在后院。 “都是因为他,事他非要回去找他那什么太华山的亲妹妹……太可笑了,他说他真心爱的只有他妹妹,和我在一起是他失忆后犯下的错误……” “可是我不能没有他啊,我爱他啊……念念,你能理解的吧?” 宁汐眨了眨眼睛:“啊……” 第135章 情孽那不如就斩断感情的源头………… 对于阿娘犯的错,阿爹没有生气,却变得很危险。 一开始是宁汐喂养的流浪猫误闯后院,隔天被剥皮砍头放在盒子里,午饭的时候,阿爹特地请她们过来看。阿娘一看见就吐了。宁汐只好默默地把装着小猫尸体的盒子收好,找邻居陈娘子借了铁锹,在枇杷树下挖坑把猫尸埋了。 还铁锹的时候陈娘子担忧地看着她:“你们家最近没事吧?我总是半夜听见有人吵架。” 宁汐的手指上还有泥巴,她默默把泥蹭在衣角,心里突然想起小猫喵喵叫舔舐自己手指的湿润触感,涌起一阵无边无际的内疚。 她摇了摇头,转身跑掉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3节 阿爹恨上了阿娘,开始故意刺激她,和她反反复复地叙说自己和亲妹妹的缠绵细节,阿娘也开始疯了,而宁汐有时候会忘记了自己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可能压根没有感觉。 因为嫉妒而发狂的阿娘也开始自言自语,大哭大笑,因为阿爹的变心而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甚至怀疑每一个和宁初九接触过的人都是破坏他们幸福爱情的嫌疑犯。 也没有办法再四处捉妖,所以宁家正式在忘忧乡住了下来。因为之前帮助过这里的村民除妖,忘忧乡民们都十分欢迎他们一家。宁汐也适应了定居的生活,尤其喜欢和邻居家的陈娘子、圆娘她们一起玩。 宁初九被关在了后院里,坐了轮椅行动不便,宁鱼只允许宁汐和她自己出入,宁汐承担了给阿爹送饭的任务,阿爹每次见她都会温和地揉揉她的脑袋,问她最近有没有上学、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她坐在阿爹的膝头,闻着他身上不知名的花香,一板一眼的回答。只不过这样静谧美好的时光总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出现在门后阴影里、神色扭曲的宁鱼打断。 等到当年的冬天,漫天鹅毛大雪,因为又要看管宁初九、又要做工挣钱,宁鱼终于病倒了,宁汐也跟着被传染了风寒,病得下不来床。 陈娘子见她许久都没出现,担心地上门来探望,宁汐烧得昏昏沉沉,还念叨着屋子后院的宁初九:“我、我阿爹的饭还没送给他……” “我帮你去吧。”陈娘子自告奋勇,去厨房里拿了饭菜,进了后院。 后来的事情宁汐就记不清了,烧到第三天半夜终于退了烧,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后院噗嗤噗嗤地刺东西,顺着声音去找,恰好撞见宁鱼正在用剪刀戳烂陈娘子死去僵硬的脸。 生平第一次砍头是帮阿娘一起挖土埋尸。 除掉了假想敌,但是日子依旧没有好转,宁鱼甚至开始甚至怀疑自己的女儿会和宁初九乱-伦。宁汐半夜被一股大力的窒息憋醒,一睁眼发现是宁鱼压在自己身上,狰狞地想要掐死她。两人连撕带打,某刻宁鱼突然清醒过来,又跪在地上抱着宁汐的腿痛哭忏悔。 “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你爱阿娘,不会生阿娘的气,对不对?” 宁汐很冷静地说不会原谅,然后面无表情地和阿娘大吵了一架,赌气抱着自己最喜欢的娃娃跑了出去。 离家出走才走到村头,就发现自己背在背上的小包袱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开,里头最喜欢的那个娃娃不见了,大概是跑得太急,掉在了路上。 她回过头去找,可能是被街上的小孩捡走了,也可能是被野狗叼回去做窝,总之怎么找也找不到。对不起啊娃娃,害得你回不了家了。 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干脆逃避了,在村口树下一觉睡到下午。可是即使到了下午,一切也没有改变。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里,阿娘已经把一切都收拾好,宁汐看着桂花树下的隆起的土包,沉默了一会,才道:“阿娘,你和爹爹合离吧。” 毫无意外地又被拒绝了。 没办法从宁鱼那里找到突破口,她只好另想办法。某日趁着阿娘不在,她偷偷溜进了后屋。 阿爹住的屋子久不见日光,一股常年不散的血腥味和药味充斥了整间屋子。 她摸黑走到床边,低头看见那双黑得发亮的柳叶眼。 宁初九微微翘唇,温声唤她:“念念,过来。” 宁汐爬上了床,在对方虚弱的咳嗽声中钻进了被窝,躺在阿爹的身边。 浓郁而不知名的花香味围绕了她,她渐渐放下心来。 她板着脸将宁鱼 杀人的事情告诉了他,阿爹沉默了片刻,笑着叹气:“你阿娘是太爱我了,才误入歧途,你别怕。” 宁汐将“爱”这个字在唇舌间无声咀嚼了片刻,才继续道:“我想劝她和你合离,放你离开,但是她不同意。” 宁初九咳嗽一会,才低声道:“即使让我走,我现在这副身子,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自从被宁鱼软禁以来,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本就在战时留了旧伤,现下心思沉重,更是沉疴复起。宁鱼替他请过不少大夫,但忘忧乡毕竟是普通人间,没什么名医,自然治不好他。 有大夫建议宁鱼将宁初九送往仙门求药,却全都被发了狂一样的宁鱼给赶了出去。 宁汐爬起来,去替他倒药。 宁初九撕心裂肺地咳了许久,才低声自言自语:“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清俊而消沉的面容上闪现出一丝不甘和愤怒,那是昔日太华山上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生活留下的阴影。 过了片刻,他重新换上温和的假面,转向宁汐:“念念,帮爹爹一个忙,去把爹爹的佩剑找来。” 宁汐犹豫道:“可是阿娘不让你碰有尖刃的东西。” 宁初九摇头:“阿爹对你那么好,你连这点事都不肯答应吗?” 宁汐一下子愧疚起来,讷讷点了头,跑出去替他找了佩剑。 宁初九将剑握在手心,笑了。 自从他被软禁之后,宁汐便很少见他笑得如此轻松肆意,被他感染,也跟着咧嘴。 他一手将宁汐抱在怀里,一手持剑,搁在自己的命门处,温声道:“爹爹教过你识字,你不大爱学,让你学舞剑又太早了,现在只能教你一些最重要的,你乖乖听好哦。” “我与你阿娘,恩怨纠缠,难分对错,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牵扯旁的无辜之人。她固然有错,但细数因果,却是因她爱我而起。” “生了情,便会生出孽。”他语气幽幽,剑刃刺破血肉,同时收紧对女儿的怀抱,“既然是因为爱某个人才酿出的这一切,那不如就斩断感情的源头……念念,学会了吗?” …… 宁汐被一声尖叫吵醒,她从血泊里坐起来,身边已经没有体温的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宁鱼扑过来,一把将她推到地上,去试宁初九的鼻息。 但是已经太晚了,距离他自戕已经过了半日,他既存了死志,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宁汐站起来,冷静道:“阿爹死了,是我帮他拿的剑。” 宁鱼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她:“你说什么?” “我们早该杀了他的。阿爹早就想解脱,是阿娘你一直不肯放手,才逼我们到了如今地步。” 宁鱼的眼里骤然爬上血丝,发出了凄厉浑不似人声的嚎叫:“是你,你这个妖女,你杀了我的九郎——” 她像只母豹撞了过来,猛地掐住宁汐的脖子。 气血上涌,几乎窒息,她像是浸在水里,耳边断断续续传来阿娘的咒骂:“贱人……当初就不该带你回来……妖物去死,替我家九郎陪葬……” 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充盈了全身,她猛地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人,在宁鱼紧缩的瞳孔中发现了自己不太对劲的模样。 下一刻,宁鱼抽出剑来直接刺向她的心口,宁汐压根打不过她,硬生生扛了一剑,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途中经过梳妆台时,她在铜镜里看见了自己脸上斑驳的紫色妖纹。 宁汐曾经和爹娘一起外出除妖,知道那是妖物特有的花纹,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脸上。 她还在发愣时,宁鱼就已经追了上来,一剑刺穿了她的心口。 宁汐向前扑去,摔在地上时正好赶上了大门被打开,闻声而来的左邻右居操着火把匆匆赶来。 “宁家娘子,这这是闹了贼人吗?地上的这东西是什么?” 忘忧乡乡民大多数一辈子面朝黄土,根本没见过这血淋淋的阵仗,全都傻了。 宁汐脸上全是妖纹和血,痛得说不出话来,也没人认出她。 身后人追了上来,宁鱼又补了一刀,在宁汐逐渐暗下去的视线里大喊道:“这妖物杀了我夫君……” 火把高举,地面上人影错乱,每逢秋收之时,忘忧乡都会把献神的祭品牲畜切成肉块,头颅、手脚、躯干本别插在木棍上,由农人举高,围绕着水稻杆垒成的篝火载歌载舞。 影子被火光切割成凌乱的碎片,宁汐被绑在火堆边的木棍上,透过肿胀的眼皮,看见一群人正在商量怎么处理自己。 “要不直接杀了?留着妖总归是个麻烦……” “宁夫人伤心过度晕过去了,大夫说是气急攻心,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唉,真是造孽啊……乡里现下没有捉妖师啊,凭我们几个怎么杀得了一只妖!” “怕什么,她不都被绑住了嘛!” “可还是可怕得紧啊,谁不知道妖有多厉害,前几年隔壁乡出了个野猪妖,把好几家人的脑壳都踩烂了,反正我是不敢去,要去你去。” …… 说话的这些人宁汐都认识,看过病的赤脚大夫,教她念字的村塾郎中,喜欢给她扎羊角辫的老奶奶。 为什么没有人看见她?来人啊,听她说话也好,怎么样都好,看她一眼啊…… 之后的一切都很混乱,血的艳红,火光的橘黄,人皮肤的苍白,还有天上明月的冰蓝,像是没有调好的画卷,各种色彩融化在一起,天地都混沌了。 只有即将刺向她、要将她切成碎块的匕首,是明亮的。 就在这时,深蓝天空飞过雪白剑痕。 第136章 初遇月光降临在她的身上 深蓝天空飞过雪白剑痕。 裴不沉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彼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那月白色的身影轻灵落在杀意汹涌的人群面前,低头望着她。 火影舔舐衣摆,宛如一轮沾了血的明月。 少年温声问她:“你怎么了?” 宁汐呆呆地看着他。 “别跪着,起来吧。” “……” “吓傻了?……算了,你们是捉到妖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 一露面,少年便用身上与生俱来的矜贵俘虏了在场所有人的信任,他挂着温和的微笑,听完其他人对宁汐的混乱介绍,看了她一眼,干脆利落地将人拉起来:“我是白玉京的捉妖师,那现在这只妖就归我处置了。” 拜别了千恩万谢的忘忧乡村民,她被他拎小鸡一样拎着后颈,拽上了飞剑。 没一会就落了地,她倒在花田里,下一刻背后一松,束缚自己的绳子解开了。 “听说你是只很凶残的妖?那正好,杀了我吧。” 少年轻巧优雅地将燃着火的长剑丢在一边,朝她张开双臂,袒露出血肉柔软的胸膛。 宁汐从地上爬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少年没有害怕,依旧淡笑着,手腕上挂着竖形的伤疤,有些还是新的,渗出的血迹染红了衣袖。 宁汐像只炸了毛的野猫,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声,像是野兽的威胁。 少年又朝她走近了几步,灿烂的淡金色小花被他月白的靴子踩中,歪倒在一边。 而宁汐在他越来越靠近的距离中,逐渐从警惕化成迷惑,再成了茫然。 他离得近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味传来,宁汐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忽然动了,几步扑上去,面无表情地抱住了他。 少年一怔。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4节 她却踮起脚尖,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的很像,馥郁到近乎糜烂的花香,就像爹爹身上的一样…… “你……你哭什么?” 宁汐茫然地抬起头,视线里的人脸模糊一片,随即脸上被重重一抹。 少年皱着眉微笑,看着手指上的水渍,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让你杀我,不是要杀你,你哭什么?” 她讷讷不说话。 他的眉头更皱了一点:“连妖纹都开始褪了。” 她眨了眨眼睛,接着就见他抛下她,转身摇摇晃晃往前走。 一条蜿蜒的河流穿过花田,在初升的旭日下泛起粼粼波光。 他沿着河水往前走,宁汐就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 无家可归的少女,悄悄尾随在被放逐了的天之骄子身后,穿过鲜花开满的原野,迎面吹来的春风都带着新绿的湿意,她始终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没想过走上前和他说话,没有靠近反而成了一种温柔,仅仅是远远的看着就已经有了力气。 忽然不远处的人影一晃,紧接着扑通一声,河面的平静被打破。 在意识到之前她就跟着跳下河水,把人捞了出来。 投水未果的少年睁开湿淋淋的眼睫,水珠沿着脸颊一路溜进耳朵里:“又没死成啊。” 宁汐抿嘴,开口的声音还有点无措:“是我救了你。” 他像是这才发现身边有个人一样,扭过头看她,十分惊奇地微笑:“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被他问得茫然了一瞬,过了一会,才认真回答:“因为你之前也救了我。” 少年似乎并不理解她的想法,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那好吧,谢谢你。” 他坐起来,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过了一会,叹了口气。 宁汐跪坐在他身边,一头雾水,问题太多,就先挑了最紧要的问:“你是捉妖师,为什么不杀我?” “你现在不是妖了。”他懒懒一指水面。 宁汐凑过去看,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紫色妖纹不知何时褪去了,现下映在水中的,是个面容白净娇美、神情却怯生生的女孩。 “知道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摇头,想了想,又小声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喔,那可能是意外被妖毒感染,后天堕妖了,不奇怪,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情况。” 他身上那种莫名的沉稳也感染了她,仿佛一根紧绷的细弦被松开,宁汐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的名字呢?”他又问。 “念念。” 他轻声复述了一遍,真奇怪,从他口里念出来的名字好听极了。 “你爹娘呢?” 宁汐再次摇头:“他们应该都死了吧。” 少年微微扬眉,“喔”了一声:“节哀。不过,有时候爹娘活着比死了更糟呢。” 他似乎为自己这个糟糕的笑话逗笑,低笑了两声,才继续关心她:“那你接下来怎么办?那乡里你是回不去了吧,他们都以为你是妖。” 宁汐小声道:“我记得我外祖母还在,我去找她。” “那我先休息一会,天亮了送你去。” 她愣了一下,才点头。 接着一时无话。 她原本以为这少年捉妖师妖是要杀了自己,现下看来却不尽如此。 难道这人专程把她带走,就是为了自寻死路的吗? “没想到你也这么弱。”毫不留情的批评,他居然真的说出口了,表情轻松,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之前试着找过其他的妖,但是他们都太弱了。不是被吓破了胆自尽,就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伤重死了。本来想让你杀我的,结果你也恢复人形了,唉。” 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涌上心头,宁汐讷讷说了一句对不起。 少年微微一笑,说没关系。 他一笑起来,那双细长的柳叶眼就弯出碎光,和她以前喂养过的流浪猫皱起脸来时一模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伸出手来,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少年微微一抖,漆黑的柳叶眼里满是诧异。 宁汐:“……” 就在她后知后觉,心里开始打鼓的时候,对方却忽然释然一笑,双手交叉在脑后,倒在草坪上。 他压到了她的裙摆,有种轻微的拉扯感,也将她一直飘在半空的魂魄再次拉回人间。 她终于救活了一个人,这个念头像一柄轻巧的小铜锤,细细密密地敲击她的心脏,泛出又酸又麻的喜悦。 “你不睡吗?”他打了个哈欠。 “我丢了我的棉布娃娃,不抱着它我睡不着。”她嗫嚅道。 他没说什么,投桃报李,摸了摸她的脑袋。 宁汐沉默一会,又小声道:“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轻易寻死?” 少年重新睁开眼睛,唇上还是挂着笑,眸里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虽然他没有吭声,但那表情明晃晃地就是写明了:你算什么人,也配来对我提条件? 宁汐小声但坚定地重复:“我从水里救了你一命,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得听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活的,我不准你死。” 他笑了,语气淡淡:“歪理。” 宁汐抿着嘴,倔强不语。 对视了一会,少年收起了笑,面无表情道:“我若是不依呢?” “那我现在就变成大妖,跑去乱杀人。” “随你。” 宁汐和他大眼瞪小眼。 “那、那我不去我外祖母家了,我跟着你,死了做鬼也缠着你!” 少年又看了她一会,率先转开了脸,烦躁地摁了摁眉心,嘟囔了一句:“真是拿你没办法。” 天将亮的时候少年睁开眼起身,带她御剑而行。 到了外祖母居住的村落不远,他不由分说就将人放下,微笑着说了一句真假不明的“知道了,我会好好活着”,也没道别,转身就走了。 他曾经在她的膝上躺过半天,留下了一道水痕,没有留下名字。 那日,深蓝天空飞过雪白的剑痕。 小小的少年落在她的面前,像是一出缓缓拉开序章的华丽戏剧。 仙人飞过她头顶的那个瞬间,说是她人生的开始也不为过。 他落地的长剑似乎也捅进了她的心脏。他面无表情地收起飞剑,她觉得那只握剑的手似乎就贴在自己的脸上。最后他朝她走了过来,无视了一堆面面相觑的乡民,只盯着面无表情的少女,朝她温和地微笑。 月光降临在她的身上。 后来她进了宗门,没有第一眼认出他,因为经年日久记忆都模糊了,眼前人的性格也截然相反:当初救了她一命的少年自顾不暇,还不像后来那样能伪装得天衣无缝,神情中总带着一种愤世嫉俗的阴郁。 她一直没有认出他来,明明她见过他那么多次——练剑,在高高的讲台上冲着她们这些新入门弟子讲话,作为学习教材的大师兄斩杀万物的留影,细长黝黑的柳叶眼和小时候其实很像,还有那种偶尔一举一动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轻慢和戾气,让她也想要跟着怒视什么。 那天她没有找到一直抱着睡觉的棉花娃娃,可是她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他穿过阴暗的天、湿润的风,为她体内的火烛续上了燃油,像有一根新的脊骨长了出来、坚强地固定住了她空洞的身体,不好不坏的巨大力量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开始觉得一切总会有办法了。 第137章 哥哥他要永永远远瞒下去 宁汐醒来时,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 应该躺着裴不沉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凉透了的被窝,上头人形凹陷也浅淡,他似乎后半夜都不在。 她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去找他。 屋外翠鸟啼鸣,空气湿暖,一走廊都是干枯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隔着老远,她就看见了坐在老桂花树下的人影,加快了步伐,小跑过去,靠近的时候却故意放轻脚步,最后一下子蹦过去,压在他背上:“子昭哥哥!” 被她压住的人猛地抖了一下,扭过头来。 “你怎么了?”宁汐被他满眼的血丝吓了一跳。 裴不沉定定看了她好一会,攥紧她的手指,哑声道:“无妨,有些失眠而已。” 她低头看他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十指修长,青筋迸出,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颤抖沿着他的手腕一路传到她心里,宁汐心头泛起 茫茫然的不安,小声问了一句:“真的没事吗?” 他身前的石桌上堆着一小堆灰烬,都被仔仔细细烧成了碎末,根本看不出原先是什么。 裴不沉摇头,沉默了一会,忽然笑道:“念念,我们成亲吧。” 宁汐一愣:“不是在昆仑丘已经成过亲了吗?” 裴不沉望着她,那双狭长的柳叶眼里深深沉沉又星星点点,宛如片羽不浮的深海,眼尾缀着水色的红,薄薄的眼皮略微有些浮肿,像是曾经彻夜大哭过一场。 “再成一次吧。这一次要正经地穿上嫁衣,拜过天地、父母……然后念念就是我的新娘了,谁也不能、连天也不能把我们拆散。” 她二丈摸不着头脑,但为了迁就大病初愈的人,也弯起眼睛:“好啊。” “那我们先去采购些成亲要用的东西,喜服要订做,还有红烛喜被之类的东西,最好上午就买完,今日诸事大吉,就定在今晚成亲吧。” 他大步拉着她就走了出去,心神不宁地念叨着,火急火燎,仿佛生怕晚了一步就会被拒绝。 宁汐被他扯着上了大街,忘忧乡此时正逢早市,挤满了前来赶集的农人村妇,热闹非凡。 裴不沉雷厉风行,说要一日买完所有东西,就当真买完了,幸好昨日晚饭时圆娘送了他们一袋银子,如今也不至于囊中羞涩。 逛完了一间布料铺,定下喜服,裴不沉丢下一串铜钱,一句废话也没有,就抱着那堆布料往下一家店去,宁汐只能拎着裙子追在后面。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5节 就这么马不停蹄跑了好几家店,裴不沉还没说什么,反倒是宁汐累得够呛。 “逛了半日,子昭哥哥累不累,渴不渴?前头有个茶摊,我们去坐着歇一歇吧。” 裴不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开始还没听见她问话,等她纳闷地又喊了一句“子昭哥哥”,他才猛地回过神。 他的神色一时有些晦暗,应了一声,然后才低声道:“以后别叫我哥哥。” 宁汐眨眼:“那叫什么?” “子昭、夫君,不沉……都可以,随便。”他跟着宁汐在茶摊的露天位子坐下,皱起眉头,低而快地补充了一句,“总之不是哥哥。” 茶摊小二很快为两人各上了一大杯碧螺春。 尚在正月,还不到农忙时节,茶摊上坐满了偷闲的农人,三五好友吆喝,拉扯些家长里短,说的最多的还是之前集市受刑示众前的热闹。 “你们知不知道那受害妇人是怎么死的?听说不是被柴五郎杀了,是自尽的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县衙已经下过禁令禁止宣扬此事,但在捕快顾不到的乡野,仍然要不少好事者津津乐道? “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尽?”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见过他家儿子阿虎没?不知生了什么病,怪吓人的,我家祖父原先是镇上行医的大夫,他偷偷和我讲过,柴家夫妇自从生下阿虎之后便觉得不对劲,四处寻医问药,想弄清为何孩子会如此天生残疾,最后你们猜怎么着,嚯,居然是因为那对夫妇是对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妹!” 啪—— 宁汐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裴不沉正在弯腰捡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 不知怎的,他的手哆嗦得厉害,几次三番都让那滑溜溜的青花碎瓷片从指尖漏过了。 “没事吧?我来帮你。”她说着就要去碰他,他却突然发了狠一把握紧那堆锋利的碎瓷,殷红的血立刻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宁汐连忙去掰他的手指,只一会,碎瓷就已经深深扎入掌心,皮肉翻卷,鲜血直流。 她一边心疼地检查伤口,一边偷偷用术法替他治疗。 裴不沉一直没有看她,眸光涣散,发直地盯着虚空。 “我从前也听大夫说过,似乎近亲相交生下的孩子多是早夭,即使活下来也是疾病缠身,终身不愈。” “别说我们这些凡人了,漠北太华山,就是那个尉迟家,知道吗?曾经盛极一时的大仙门,比如今这些昆仑丘、空桑什么的加起来还厉害,不也是因为什么血脉珍贵、不与外人相交,所以生出来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疯傻,最后活生生闹到灭门!” 太华山尉迟家? 宁汐正在替裴不沉包扎伤口的手顿了一下,抬眼去瞧他的脸色。 她记得他似乎就是尉迟家的后人。 他正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一言未发。 宁汐有些担心,又不好冲着那帮茶客让他们闭嘴,只能去拉他的手:“子昭哥、子昭,我们先回去吧。” 谁知她的手刚刚碰到他的腕上肌肤,裴不沉就跟触电一样,猛地一甩开,噼啪一下就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宁汐的手背立刻就红了,她一脸懵地看着脸色发白的裴不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忽然猛地扑过来抱住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念念,我……” 不就是打了一下手,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她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背:“没关系,其实也不怎么疼。” 可是裴不沉却抖得像残风中的落叶,声音沙哑得不行,声声念着“对不起”。 甚至宁汐感觉到后颈一阵湿凉,伸手一抹,愕然地发现满指湿痕。 他该不是哭了吧? 宁汐慌张地捧住他的脸去细看,可他除了眼尾鼻头有点可疑的红润之外,神色却还算平静。 大概又是她弄错了。 她松了口气,也不想在茶摊上继续待下去了,拉着他起身,一边清点手中纸袋里的东西:“喜烛、喜服、装饰的喜字、红绸……差不多都买全了,就差喜糖和喜饼,就去上次那家糖饼铺买吧。” 到了糖饼铺子前,里头零零散散有几个客人,掌柜还是个认识的。 “何道友。”宁汐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随即手被裴不沉重重捏了一下。 她一脸茫然的扭头看,收获他一个平静的微笑。 何道友放下手中的《珈蓝经》,见她正在看书的封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生意难免求神来财,家中也是考虑到此,才送我去乡外附近的伽蓝庙蓄发修行。” 宁汐记得自从珈蓝圣子与天梵幻梦蝶同归于尽之后,释门便衰 败了,如今还能打着释门旗号收徒的,要么是不入流的小宗门,要么就是骗子。 思及一袋免费松子糖的“恩情”,宁汐偷偷开了天目,观察何道友身上灵气运转,果不其然发现他筋脉堵塞,灵气凝滞,完全是未入门的状态。 多半是遇到骗子了。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冷不丁耳边传来裴不沉幽幽的声音。 饶是再熟悉,宁汐也被他吓了一跳:“啊?” 裴不沉阴晴莫测地看了她一会,才淡淡道:“不是要买喜糖和喜饼吗,快点吧。” 何道友一愣:“宁姑娘你要成亲了?” 宁汐点头:“要一包喜糖,两袋喜饼,麻烦了。” 何道友蔫头巴脑地取来了东西,递给宁汐,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认真道:“道友你拜的那个伽蓝庙可能是骗子,小心为上。” 然后也不管他听没听进去,就往门外走,裴不沉似乎一刻也不想在糖饼铺子里多待,已经站在门外台阶下等着她了。 然而她刚走出两步,眼前伸过来一只满是汗毛的粗手。 一个地痞流氓模样的黑汉子拦住了她,三角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猥琐,朝她的脸颊伸出手去:“你不是本地人吧?哪来的漂亮妹妹,我黄二今个赏脸让你陪爷喝两杯——” 一只青玉似的手突然扣在黄二的肩头,紧接着一拳直接狠狠砸在了他的面中。 整间糖饼铺子立刻陷入混乱动荡之中,客人尖叫着冲出门外,何道友满脸苍白,想要劝架又不敢,抱着脑袋蹲在柜台后,颤声道:“两位公子、住、住手啊!” 裴不沉一拳将人砸到在地,然后半蹲下来,揪住他的衣领,再一次打中黄二的鼻梁,发出清脆的骨骼断裂之声,血液飞溅到了宁汐的脚边。 “子昭哥哥?!”宁汐生怕他闹出动静暴露身份,连忙冲上前抱住他的后背,想将人拖开。 谁知裴不沉纹丝不动宛如磐石,一拳接一拳不停,尚且有心情扭头冲她笑:“我没动用灵力,不会引来空桑修士的。” 他虽然带笑,下颌却因为咬着后槽牙而绷紧,青玉似的面容上挂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不过几拳下去,黄二就没了气息,裴不沉这才将烂泥一般不是死活的人丢在地上,稳稳站起来,宁汐还抱着他的后腰,没想到他直接站起来,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何人再次闹事?!”店外传来了巡街捕快的怒喝,宁汐赶紧拉上裴不沉的手腕,还不忘拎起自己的糖饼,转身就跑。 一口气跑出好几条小巷,才听不见捕快的声音了。 她刚刚站定,就将裴不沉的手甩开:“你在干什么!” 她能看出裴不沉下了死手,比起给黄二一个教训,他更像是心中有气,在肆无忌惮地发泄。 可他不该是这样滥杀之人啊。 若不是确定鬼毒已经被地母灵液清除干净,宁汐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鬼上身了。 “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她又问了一遍。 裴不沉没听到似的,低头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拳头,缓缓张开手掌,面朝上伸向她:“喏,送给你。” 两枚血淋淋的门牙躺在他的掌心。 “这是我对你爱的证明。”裴不沉咧着嘴笑了,“念念,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这人的怪癖真是一点没改,宁汐瞪眼:“我才不要这个!” 裴不沉伸了一会手,见她一直没接,露出受伤的表情,慢慢将牙收进了衣兜里。 宁汐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 幸好虽然闹了一场,最后好歹还是把办喜事要用的东西买全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宁府走。 少女纤细的影子在日光下拉得老长,她手里还拎着新鲜出炉的喜饼,饼皮上印着硕大红艳的喜字,硬生生刻进裴不沉的眼球,灼灼地发痛。 他跟在她的身后,像一只笨重累赘的血肉尾巴。要用什么才可以留下她? 流血的心和破碎的身体,够吗? 他无意识地又在扣手掌的伤,才被止血的伤痕又被灵气割伤,再次渗出温热鲜血。 伤口永远不会好,昨天愈合的新肉今天又亲手扯开,溃烂的血肉成了获得幸福的钥匙,他可以做一个恬不知耻的骗子,用谎言、同情和怜悯求她留下来,求她救自己。 尉迟煦的画像和红尘符已经被他毁了。 只要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他是她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 他要永永远远瞒下去。 第138章 婚变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昆仑丘。 喜烛燃烧,烛泪淌下,满室昏红。 黑靴踏过门槛,一步一步沉稳踏过一尘不染的地面。 一只苍白的手指轻轻撩起红盖头。 流苏摇晃,珠光烛光照亮了红盖头下一张惊恐而美丽的脸庞。 南宫音一双美目里噙着泪,半晌,才讷讷喊了一声:“为哥哥。” 赫连为的桃花眼弯起来,他今日着了火红喜服,端的是少年风流,意气无双:“阿音,今日就是你我大婚之日,你高兴么?” 南宫音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点头:“为哥哥你呢?” 话说完了,她又恰如其分地垂下眼眸,露出一副小女儿的害羞情态。 她压根没指望赫连为会回应自己。 自从赫连为坐上仙督之后,在仙门之中一呼百应,却也对她愈发冷淡。那日宁汐破瀛洲秘境,赫连为追在她身后苦苦求爱,一桩桩一件件她都看得清楚。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6节 赫连为应当是喜欢宁汐的,南宫音对此心知肚明,若不是她有系统作弊,提前预知剧情,趁着他们二人没重逢前在赫连为面前刷了许多好感剧情,恐怕现在赫连为一个正眼都不会分给她。 虽然他最终还是履行了对空桑的诺言,迎娶了她,但恐怕时至今日他心里对她也没有多少好感,入洞房前她特地询问了一次系统,得到的回复是赫连为的好感值仍然维持在不上不下的50%。 只有50%……她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南宫音叹了口气。 有人在她身旁坐下。 “你叹什么气?是对今日的婚宴不满意?” 赫连为一进洞房就驱散了所有服侍的婢女,现在自己取了摆在桌上的合卺酒,也懒得用杯子,直接对着壶嘴,一口气喝了半壶。 南宫音见他既没有和她喝交杯酒,也没有分给她一口的意思,嘴角抽了抽:“为哥哥还没回答我,今日我们大婚,你心中可有半分喜悦?” 赫连为掂量着那酒杯,脸庞浸染在喜烛摇晃的光晕中,魅惑而阴郁:“自此空桑归我所有,我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仙督,万人之上,有何不喜。” “难道你娶我就只是为了世家权势,没有半分真心?”南宫音泫然欲泣。 赫连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抬起头瞥了一眼。 那一眼里似有轻蔑、似有嘲笑,直将她看得打了个哆嗦。 他看了她一会,忽然俯身,双唇凑近她的脖颈。 南宫音下意识就是一偏头,随即意识到不妙,硬生生地停住了。 然而已经错过了他的索吻,赫连为保持着挨近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片刻,忽然吃吃地笑起来:“夫人似乎忘了,今夜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何必害羞?” 压根不是害羞,那是恶心他! 南宫音按捺下心里的不快,顺着话下楼梯:“为哥哥莫要取笑我了。” 赫连为重新直起腰,饶有趣味地打量了她一会,站起来,将人拉起:“既然你我已成夫妻,那彼此之间自该坦诚相待,你说对吗?” 他又露出那种血淋淋的微笑:“阿音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吗?” 南宫音心中警铃大作,电光火石间将她穿书以后做的事情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心道该不会是自己非原主的事情暴露了? 可不该啊,她自打穿书以来兢兢业业,夜里做梦都在扮演原书里大家闺秀的“南宫音”,时间久了,她几乎都快分不出自己的一言一行到底是人设还是本性所为。 空桑南宫家究竟只是黄粱一梦,还是她真实的家,书中世 界与记忆中的现世交融模糊,若不是脑中偶尔还有系统冰冷的机械音提醒,她就真的要分不清了。 “我,我何曾有过瞒着为哥哥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素来对你真情相待,绝不曾有二心。还是说,你实在介意我之前放走裴公子的事情?” 她说着,便下床作势要跪,谁知赫连为居然真的就好整以暇地端坐床榻,也不来扶她。 南宫音心里将这人渣翻来覆去骂了几百遍,才有一双手虚虚地把人扶了起来:“我知阿音是为我名声着想,怕裴不沉死在昆仑丘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才替我出头当这个好人。” 南宫音暗自松了一口气,朝他柔柔一笑:“为哥哥能懂我的苦心就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白玉京已毁,那两人无处可去,慢慢找,总能找到。” 两个人?他还想去找宁汐? 南宫音一时一言难尽,几乎已经看见自己完成攻略任务的可能性在直线下降。 想到现实世界的亲朋好友,她咬了咬牙,决定再试一次。 一双皓白的藕臂攀上了男子的臂膀,南宫音将脑袋轻轻依靠在他的胸口,柔声道:“你我已成夫妻,就不要再想旁人了。那宁汐有眼无珠,既然非要和裴公子在一处,为哥哥又何必非纠结她一人呢。” 大不了,她以后再给他纳几个炉鼎,也不求专宠忠贞,只要好感度涨上去,她能完成任务回家就好了。 赫连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却像是在逗猫弄狗,弄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好。既然是夫妻,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了。”他忽而将那酒杯丢到一边,“喝这些普通的酒水没意思,我让你尝点有意思的。” 南宫音的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 洞房之中,血气弥漫。 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一地,赫连为砍下一个童子的脑袋,用酒壶装满了喷出来的鲜血,满满当当地倒了一杯,递给南宫音:“喏,喝啊。” 南宫音趴在床榻,吐了个天昏地暗。 为什么新婚夜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赫连为说的“有意思的”竟然是童男童女的血液? 她依稀记起来了,原书里有过这么一段,赫连为凡人出身,根骨不佳,寻常修炼方式无法令他出挑,他便另辟蹊径,修了鬼道。 具体修鬼道的方式书里没有细写,以至于事到如今她才知道修鬼道居然要日饮鲜血才能压制鬼气反噬。 赫连为等她吐完,才笑嘻嘻地走过去,弯腰凑近去看她的脸:“真的哭了?” 南宫音脸上又是汗又是泪,满脑子天旋地转,紧接着手被人拽起来,不由分说被强制塞进了一柄温热的剑。 赫连为将空空剑塞进她手里,笑道:“夫妻一体,永结同心,既然阿音你口口声声说真心说爱我,那为我杀人,应该也可以做到吧?” 南宫音在空桑如珠似玉地被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实在恶心得紧,浑浑噩噩地嘟囔了一句:“杀人犯法,要被警-察抓的……” 她在根正苗红的新社会长大,她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她不要做这些,她只想回家而已。 她念得太含糊,赫连为没听清,只是有些不耐烦,将人狠狠拽了起来,逼着她握剑:“杀了她,不然我就先杀了你。” 他是认真的。 穿书以来她见得最多的就是赫连为,最了解的人也是他,她知道这人有多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被当做祭品的童女缩在桌子底下,已经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 南宫音的后背被狠狠推了一把,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和那孩子漩涡似的空洞目光对上。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 …… 血液汩汩流出,将视野所见全都染成了红色。 握在掌中的匕首是冰凉的,从幼童体内流出来的鲜血是滚烫的,第一次时她下手不够果决,没有一击毙命,被刺伤了的祭童似乎被痛觉唤醒,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望,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南宫音两条腿面条似的发软,抬头望见赫连为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那笑容是在提醒她,再不动手,接下来死的就是她了。 【系统、系统!】 脑中一阵嗡鸣,系统没有回应,南宫音晕了一会,撑起身子,拿着匕首就追了上去。 祭童受了重伤,跑不远,一地都是淋漓的血迹,南宫音哆嗦着又在她背后刺了一剑,却还是没有死,噗通跪了下来,血手掌拍在纸门上,仍旧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刺目的红染红了长廊,南宫音嚎啕大哭,又扑上去再捅了一剑:“求你,停下来,快来人,救救我,不要再……” 一时之间,宫殿内回响着利刃刺破血肉的闷响,不知过了多久,南宫音跪坐在满地血泊中,明月初升,月光照亮了她呆滞的面容。 身后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赫连为弯下腰,捏着帕子,用力替她擦干净脸颊上的血,施施然一笑:“这才是仙督夫人该有的模样。” 南宫音泪流满面,几欲作呕,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待你那样好,我从未对不你不起!” “因为你也是个骗子。”赫连为松开她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口口声声说喜欢真心,内里却和他们一样,都瞧不起我。”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高高在上地施舍我一点怜悯,我就会跪下来舔你的脚?说不定你还在背地里嘲笑过我,觉得我是个娼妓之子,就活该蠢笨如猪、被你们这种天之娇女耍得团团转、就该像头摇尾乞怜、自卑自轻的烂狗一样,追着你手指缝里流出来那点糖渣跑,是不是?!贱妇!” 他一脚踹在南宫音肩头,后者一下子跌在地上,额角撞到地砖,磕得头破血流。 “我、我从未欺瞒与你,我字字句句,皆是出自真心……” 不能、不能功亏一篑,好不容易走完了书中大半剧情,攻略度很快就会满的,成婚之后她就可以回家了,她要回家,她要回家……妈妈…… 一枚铃铛被重重丢到她面前。 “悦心铃,只有真心相爱之人触碰过才会发出铃声。南宫小姐,试试吧。” 南宫音猛地发了一个寒噤,半晌,才伸手去捉那只铃铛。 赫连为睥睨着她,也弯腰,搭上了一根手指。 悦心铃寂静无声。 “是它坏了!”南宫音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把悦心铃丢开,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不是我,我没错,是这铃铛坏了,是它坏了!” 她一直嚷着这句话,直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139章 对抗此番违背天理、不尊伦常…… 仙督大婚之夜遭逢剧变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几个时辰,便传到了空桑人的耳朵里。 南宫和尚未来得及发难,就已经有人先坐不住了。 奎木狼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宫殿走去。 还没到门口,就被昆仑丘的侍女拦了下来:“夫人还在休息,现在不方便见客。” 奎木狼愤怒得连满脸的绷带都在发抖:“滚开!信不信我一爪削了你?!” 侍女受了赫连为的命令,哪里敢放外人进去见南宫音,硬着头皮还要再拦,却被殿内走出来的领头侍女喊住了。 “夫人刚刚醒了,让他进来吧。”那领头的侍女朝他微微颔首。 奎木狼眯起眼,认出这是这段时间在赫连为手下很风光的侍女,好像叫什么茱萸。 他素来瞧不起人族,也没道谢,就直接推开身前的侍女,大步闯了进去。 寝宫之中燃烧着淡淡的兰香,这是南宫音自幼就喜欢的味道,空谷幽兰,恰似她人一样的静美温婉,小姐总说一闻到这味道就能让她心平气和。 自从在白玉京被火烧之后,奎木狼浑身就只能缠着绷带度日,面容全毁不说,腿脚也落下了残疾,眼下拄着拐杖行走,却行得匆忙,身姿狼狈地小跑到了榻前。 “小姐……”他喉头发涩,看着眼前消瘦的女子,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却瞥见自己绷带下烧伤丑陋的皮肤,又怯怯收了回来。 南宫音两眼无神,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又过了半晌,才认出了他:“是你啊,奎木狼。” 奎木狼一双眼染成血红:“赫连为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说着,奎木狼就猛地起身,殊不妨却听见背后人冷笑一声。 他一僵,扭过头来看她,南宫音素来温婉可亲的脸上充满了讥讽与轻蔑:“你只是一个出场不过三四章的配角,男主可是气运加身、天命之子,想杀他,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小姐,您在说什么?”奎木狼从未见过她这番冷漠的表情,惶惶然地跪了下来,仰头看着她,“赫连为在大婚当夜害您重病不起,他简直把我们空桑踩在脚底下侮辱,难道时至今日小姐还要执迷不悟、还要护着他吗?!那狼心狗肺的竖子根本不值得您为他如此!” 这话说得他又是心酸又是愤怒,声音也不自觉颤抖哽咽起来,他深知小姐不喜自己这番姿态,便连忙扭过了头,用绷带擦掉了眼尾沁出的泪水。 南宫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被裴不沉的灵火烧毁了妖骨,现在就跟个废人不相上下,赫连为刚刚继任仙督,又修了鬼道,修为一日千里,凭你杀不了他的。你走吧,别再提这件事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7节 奎木狼梗着脖子:“我不走!就算我杀不了他,也要拉着那贱人同归于尽!我绝不会让小姐落在那魔头的手里!” 南宫音似乎厌烦至极,冷笑道:“你要找死自去,别扯上我来。” “小姐,您和我一起走吧。”奎木狼哀哀地扒住她的裙角,“我知道妖族有一处秘境,人迹罕至, 我们到那里藏起来,赫连为找不到我们的。” 南宫音把裙角从那毛茸茸的狼爪中抽了回来:“你是在邀请我私奔?” 年轻狼妖立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脸部绷带下透露出的零星几点皮肤顿时染上了霞红。 他不堪地跪在原地,任由大小姐将微凉带刺的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扫了好几遍,又听见她不屑地轻笑:“你没用的,就是个小配角而已。” 自打他进这寝殿以来,南宫音口中就总是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其实以前也是这样,他出身草莽,狼族头脑简单,大小姐说的许多话他都听不懂。 尤其是他被火烧伤之后,南宫和以他相貌有碍观瞻、怕会吓到小姐为由,强行将他从南宫音的近卫名单中驱逐。 就连这一次空桑与昆仑丘大婚,他本来都不在赴宴名单上,还是他割断了半条狼尾,贿赂给一个喜欢收集妖骨炼器的空桑长老,才得到了此次机会。 知道自己断了半根的尾巴不好看,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尾巴藏在裤子里,可现下打击实在太大,连隐藏都顾不上了,蔫蔫地垂在地上。 “我知道小姐看不上我,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赫连公子是世家公子,又是万人之上的仙督,丰神俊朗,我、我哪里也比不过他。” “可我就是想帮上小姐,只要您开心,就算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南宫音扭开了脸,没看他,像是自言自语:“你觉得南宫家的大小姐,一个大家闺秀,能做出与人私奔这样的事情吗?角色失格的话,是会被立刻抹杀的。” “……算了,你帮不上忙,我也不会和你走,我累了,你出去吧。” 奎木狼又在原地跪了好一会,才蹒跚着退了出去。 南宫音重新躺下,头刚刚挨上枕头,耳边就响起了那道该死的机械音:【提醒宿主,角色奎木狼的好感度发生变化,相关分支剧情已开——】 【都说了这种小角色不用告诉我!】南宫音大骂出声,【该死的之前我被赫连为折磨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系统沉默了一会,才道:【由于您的攻略任务迟迟没有进展,系统无法获取足够积分维持系统正常运行,只能进入节能模式,在非必要时刻陷入暂时休眠状态。】 南宫音猛锤自己的脑袋,恨不得把那无形的系统从自己的脑仁里挖出来,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 【以及,再次提醒宿主,若长期缺少积分,系统将会永远消失,您会永远留在书中世界。】 南宫音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烛泪淌下,又凝结成蜡块。 南宫音重新将自己包在锦缎似的薄被中,像是被人抽空了脊梁,陷入昏睡。 她睡得黑沉,也就没有看见脑中系统面板的变化,角色奎木狼的面板下,原本已经开启的角色支线【he逃出生天】闪烁了几下,再次消失。 * 忘忧乡,入夜,明月高悬。 宁汐一回到家,就马不停蹄开始布置今日买回来的东西。 裴不沉沉默着跟在她身边一起帮忙,等到天暗,一间像模像样的新房就整理出来了。 半是兴奋、半是害羞,宁汐两颊红扑扑,朝着身边的人笑。 裴不沉已经经过梳洗,同白日里当街挥拳打人的暴力分子没有半点相像,现下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墙壁的喜字,没看她:“念念想好了,今夜真的会和我成亲吧?” “当然啊。”宁汐撇嘴,事到如今了,他还问这些。 “今日你听了茶摊上那些人的话,不害怕吗?我父母是尉迟家的后人,我也……”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宁汐坐下来,抱住他的胳膊,抬起头看他,认真道,“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裴不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还是说你在担心你也会和阿虎一样身体不好?”她自认为看穿了他的心思,未雨绸缪地安慰道,“没关系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你之后真的不行,我也不会抛弃你的。” 他垂眸朝她笑笑,然后躺了下来,把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 宁汐慢慢地摸起了他的脑袋。 他的长发又细又滑,不多时就像蛛网似的缠绕了她满手。 裴不沉像只被撸毛很舒服的猫,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蹭了蹭她的肚皮,笑道:“念念真会照顾人,要是我当你的孩子就好了。” 宁汐挠挠他的耳朵,就听见他闷闷地笑。 “天枢二十九年的事情,我想起来了。”她小声道。 其实昨日和他谈过,她就想起了一些从前见过他的事。关于阿爹阿娘自相残杀而死,她被村民误认为妖,险些丧命时是游历的裴不沉救下了她,这些事她都记得了。 裴不沉只说了一句“是吗,那就好”,就没再开口。 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迎亲的吉时到了。 夜幕降临,庭院深深。 乡下成亲不怎么拘礼,宁汐也不必像普通新娘子一样需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虽然迎亲的流程必不可少,但实际上就是她被临时拉来充当伴娘的圆娘家孙媳妇带着出门绕了一圈,又重新回了宁家。 先跨过火盆,然后正正经经地拜堂。 一拜天地结束、准备开始二拜高堂时,裴不沉凝望着天边皎洁的圆月,将后背挺得僵直。 宁汐感觉到身边的人迟迟没有跟着转身,忍不住好奇地从红盖头底下偷看。 他仰头望天,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庞然大物对峙,一丝一毫都不肯低头弯腰。 宁汐朝他贴近一点,才听见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此番违背天理、不尊伦常,即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亦是心甘情愿,只求诸般刑罚加诸我身,粉身碎骨,我愿一人承担。” 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拉他的手:“子昭哥哥?” 裴不沉骤然收声,反手轻轻勾住她的手指,笑了笑:“无妨,继续。” 第140章 赏赐为他赐福 他方才说话声音极轻,也没有其他人听见,只有宁汐一个人惴惴不安。 司仪又催促二人 夫妻对拜,她只能暂时放下这事,打算等会再问。 因为时间仓促,他们只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请了左邻右舍圆娘等几个邻居。 虽然人少,但乡民淳朴热情,加之宁汐对拜堂的流程驾轻就熟,婚宴也算热闹圆满。 有个邻居性格粗犷豪放,非要缠着给裴不沉灌酒,不过后者胜在修仙体质,酒量自不可同日而语,直到圆娘大儿子喝趴下了,他也只是脸颊微红。 月上中天,宾客尽欢,宁汐一早就摘了盖头,和裴不沉一起在院子里招待客人。 送走了喝得东倒西歪的最后一个人,她回身往里走,看见裴不沉正坐在狼藉的杯盘桌边,单手支着脑袋,一杯接一杯地继续喝。 这幅模样,却似有几分消沉落寞之意,她不知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在这大喜日子里借酒消愁。 “子昭哥哥?” 裴不沉举着酒杯的手一顿,几滴血似的酒液撒了出来,滴在白玉似的骨节上。 “都说了别叫我哥哥。”他放下酒杯,重重揉着蹙起的眉心,起身去拉她。 宁汐没有多说,乖乖地任他拉着往屋子走,他还是勾起了不愉,在介意自己的身世。 少年天生一副好骨架,宽肩窄腰,行走时喜服衣袂纷飞,在月下一道好风景。 少女鲜红的嫁衣与郎君的衣摆交错重叠又分开,宁汐低头看去,又用手指轻轻搓了搓他腰间的外衣。 布料算不上精致,触感粗糙,绣工也有些辣眼,和之前昆仑丘的喜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想到曾经艳绝仙门的白玉京八重樱,一衣千金的贵公子,大婚却是穿得起了线头的粗布嫁衣,连她都替他觉得萧条落寞起来。 她有心想要替他解忧,便笑道:“你这身衣裳虽然不贵,但真好看!” 裴不沉回过神来,捏了捏她的手:“衣裳便宜,可我有明珠在怀,今宵千金难求。”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洞房,宁汐被他安置在喜床上,重新盖了红盖头,视线就被遮蔽了。 只能看见那双红靴子在地上走来走去,窸窸窣窣响动,依稀是关了门,吹了灯,只留下一只准备彻夜燃烧的花烛。 一只素白干净的手伸过来,撩起她的红盖头。 紧接着她就在一室氤氲温暖的烛光中,对上了一双潋滟多情的柳叶眼。 暖光下他的脸庞泛起半透明的莹白,青玉一般,似真似幻,似梦似醉,宁汐左看右看,忽然觉得眼前人有些可爱,忍不住笑了,还没等盖头完全被摘掉,就凑过去想亲他上翘的嘴角。 裴不沉却躲开了。 “还没喝合卺酒。” 难得一次主动示好却被避开了,她一时有些悻悻。 裴不沉仿佛没看见,松开她,自去拿那只酒壶,给自己倒了满,又递给她小半杯。 两人勾住手腕,喝完交杯酒,宁汐坐在床沿,晃着小腿,有些跃跃欲试:“是不是该圆房了?” 裴不沉没吭声,自己又喝了一大杯,直接将酒壶给喝空,才放下酒杯,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她。 宁汐任由他抱着,让他的脑袋垂在她的颈窝,片刻,听见他哑声道:“方才二拜高堂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因为双方家长都已经不在,只能用四块灵位来替代,其中裴不沉父亲的牌位是裴不沉自己做的,上面写的是裴清野的名字。 宁汐心大,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吉利:“什么也没想。” 裴不沉的手缓缓在她后背摩挲:“你还记得你爹的事情吗?” “记得不多,他写得一手好字、也会画画,手特别巧,我们家东西坏了都是他修好的,而且他做饭还很好吃呢!嘿嘿,除了你之外,我阿爹是这世界上做饭最好吃的人!” “是吗。他……没提过自己的身份来历?” “阿爹好像以前也是世家子弟,但是他没同我细说。” 宁初九恢复记忆之后本来嚷着要回家,被宁鱼软禁之后便绝口不提了。那时宁汐不过五六岁,家里有事也不可能同她一个小孩讲清楚。 她的肩膀被裴不沉的脑袋压得有些沉酸,忍不住动了几下,扭头去瞧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是不是拜高堂的时候想起裴掌门了?” “嗯,差不多。我爹……对我很好,即使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宁汐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挑明,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8节 “我爹受妖毒感染最后一晚,神志有些糊涂了,所有人都认不出来,却还记得我的名字……他握着我的手,就像小时候握着我学走路一样。” “我抱着他,那么高大的男人,最后只瘦的跟个小孩一样,我轻轻松松就可以把他抱起来,放进那具黑漆漆的棺材里。” “他是被尉迟今禾活活气死的,垂死前得知了我的身世,气急攻心,没能救上来最后一口气。” 宁汐反手去抱他:“裴掌门性格刚烈。” 裴不沉默然片刻,才笑道:“我总觉得他是因为我才死的。你说,其实该死的是不是我?” 她的眉毛立刻拧起来:“呸呸呸!”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严肃,裴不沉立刻赔笑,又拍了自己一巴掌:“是我错了。” 他下手有点重,左脸立刻浮起了一个红肿的巴掌印,宁汐看了有些心疼,去拉他的手,阻止他又要自扇:“我没有真的怪你。” 裴不沉勉强笑了笑,再次抱紧她,小声道:“念念最好了,不要怨我,不要生我的气。” 他抱得死紧,又将那那句“不要怨我”翻来覆去颤声说了好几遍。 宁汐再迟钝,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于是使劲推开他,去看他的神色:“你是不是喝醉了?” 裴不沉长得本就白,如今沾染了酒气,更是从瓷白转成了玉似的青白,皮肤都快成了半透明,底下的青红血管脉络根根分明,整个人都像鬼魂似的飘在人间半空。 唯独一双黑黝黝的眼是水盈盈的,像是有千言万语而无从说。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弯腰来亲吻她,动作到一半,却表情有些古怪,被针扎了一般,僵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他重新跪坐在床脚的踏板上,仰头看着她。 沉黑的瞳仁微微一颤,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将手探进了她的裙底。 他的手很凉,她被乍然感受到的凉意激得抖了一下,下意识就夹-紧了两只腿。 裴不沉微微抿唇,抬头看着她,宛如一只摇尾乞怜的弃犬:“念念,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宁汐只觉得那花烛的火苗也烧到了自己的身上,噼里啪啦蹿起一阵细小的酥麻电流,脑子都烫得有些晕乎。 但……这是他们正儿八经的洞房花烛夜。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还是克制着自己,放松了力度。 先将最里面的衬裙勾了下来,轻轻一拉,就沿着笔直纤细的小腿掉了下来,被足踝勾住。 他先揉了揉饱满的小腿肚,又捏又掐,弄够了才以另一手去抬起她的脚,方便那片单薄的衬裙落下来。 宁汐看着他将那片可怜的布料仔细折叠好,放在床头,然后垂下眼,望向原本衬裙遮盖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 犹如火烧上了身,宁汐几次三番想要把腿合拢,都被他摁着膝盖强行分开。 “子昭……”她只好小声求饶。 他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抬起头朝她勉强笑笑,放下了裙摆,却又从她的嫁衣里摘出小衣挂在肩膀上的细带。 他似乎很有耐心,又像是畏惧着什么,不是按照一般从外到内的顺序,而是直接釜底抽薪,将小衣拿了出来,以至于她身上的嫁衣还整整齐齐地穿着,里面却空了。 江南春夜湿暖,屋子里只开了一扇小窗,没有风,宁汐少了一套衣裳,倒也不觉得冷,反而更热了起来,尤其是细软的布料划过肌肤,像是烧火的烙铁 滚过一遭,阵阵战栗。 随即就眼睁睁见他把那两件衣服都折叠好,然后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你——”她唇干舌燥,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念念的东西,我都想收留着。我会很小心保存的,念念就赏给我吧。” 宁汐一下子想起白玉京他房中密室里装着乱七八糟垃圾杂物的百宝阁,不自觉手指蜷曲。 他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又淡淡笑了笑:“那间屋子,我特地装饰过的。” 一进房间,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是中心,像是朝圣,摆放着满墙她的画像。 收集了有关她的东西的房间,全都是她的颜色。她的眼睛是琥珀一样,所以琥珀色就成了专属于她的颜色,他的整个世界也跟着染上了琥珀色。夏日的刺眼耀阳,春日绽放的第一朵雏菊,秋日旋转飞舞的银杏叶,冬日炉灶内哔啵作响的火苗。仅仅是想象着自己的周围被琥珀色填满,他都会觉得安心。 他再次仰起脑袋,看着眼前即将为他赐福的神女,那琥珀色的眸子。 然后他垂首,柔软裙摆覆在了他的脑袋之上。 第141章 牺牲“你根本不知道。”…… 率先碰到的应该是他的鼻梁,因为鼻骨很高,所以一下顶到了那粒,宁汐猛地一颤,抱紧了他的脑袋。 裴不沉还未散发,被她手指这么一抓,立刻就乱了,他重新从裙摆下退了出来,一缕纤细而雅致的黑发荡在额前。 他反手拆了自己的新郎冠,长发随之滑落下来,宛如黑瀑。 趁着宁汐伸手去捉他发稍整理的时候,裴不沉也伸长胳膊替她解开了发带,摘下了珠钗耳珰之类带有尖角,可能会在之后动作里划伤皮肤的小东西。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他又安静看了她一会,直将宁汐看得一颗心惴惴不安地乱跳,才直起身子,将脸贴在她的小腹。 宁汐下意识再次抱住他的脑袋,摸猫似的摸了几下后脑勺,随即就感觉一只冰凉带着湿意的手掌贴住了自己的小肚子。 她在白玉京时多干杂役,常年锻炼,身体虽然单薄却也不算瘦弱,胳膊、大腿都有些浅浅的肌肉痕迹,只是肚子那块用得少,依旧是软绵绵的。 裴不沉用自己脸颊感受了一下宁汐软软的小肚子,然后又用手捏了捏,他也出了一点汗,落在她肚皮上的指腹就有点冰,不过不会让人觉得恶心,反而有点刺激。 宁汐被他捏得忍不住哼唧起来,裴不沉马上抬起头,黑黝黝的眼里有点水光:“念念的肚子好软,好可爱。” 这话说得像是她的肚子成了什么活物似的,宁汐往后躲了一点,嘟囔:“人不都是一样的肚子。” 裴不沉就去捉她的手,拉着她去按自己的腹部:“那念念感受一下,我的和你的有什么区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自己捏宁汐的肚子的时候探进了衣裳里,可他拉着宁汐感受自己的腹部却隔着衣裳。 不过喜服劣质,只有薄薄的一层,在花烛光下几乎还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线条影子。 宁汐的指腹隔着布料陷了进去,清晰地感受到块垒分明,凹凸起伏,随着他一下重过一下的呼吸而缓缓蠕动。 ……这才真的像个活物。 之前几次替他宽衣上药的画面不自控地涌现在脑海里,宁汐第一次痛恨自己有这么好的记忆力。 当时上药时心无旁骛,现在那些有意无意看见的画面却全都成了定时炸弹,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雷区,时时刻刻脚下都可能爆发暗雷,把她烧得精光。 宁汐嗫嚅:“好像,确实,你的肚子更硬一点。” 裴不沉没什么表情,对她的反馈没说是满意还是不满,松开了她的手。 刚一松开,她就立刻把手缩了回去,撑在后背借力,免得自己意志太薄弱,待会整个人都仰面躺下去。 兴许是她紧张得太过明显,裴不沉揉了揉她的脑袋,宽慰似的,起身重新去拿了一壶酒,倒了一杯给她。 这算是自欺欺人吗?宁汐一边想着,一边接过酒杯,也不多想,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管一路下滑,所到之处皆是蹿起了火苗,连同整个胃袋都像是烧了起来。 一杯酒下肚,她就有点晕乎乎的,心还是跳得很快,但手脚和身体却放松了。 眼前跪着的人重新面贴了上来,他闭着眼睛,鼻翼微动,轻轻地嗅闻着什么,宁汐突然神游天外,在想自己今早洗得澡够不够干净,也不自觉跟着吸了几口气。 结果什么也没闻到,除了淡淡的酒香,就是愈发浓郁的白樱香味。 正出神间,嫁衣领口处的系带子被人用鼻梁顶开来,高而窄的鼻骨一拱一拱,向两边拨开葡萄的外皮,露出欲遮还羞、鲜嫩多汁的莹白果肉。 只解开到一半,他就停下来,鼻梁沿着高低起伏,一路爬到最高点,呼出的鼻息炽热,尽数喷薄在那一点上面。 就这么静静地喘了一会,他才开始慢慢隔着衣裳舔那一点。 先前宁汐喝酒的时候太着急,几滴酒液从嘴角流下来,现在一路蜿蜒,已经流到了嫁衣的衣领处。 裴不沉安静舔-舐了一会,抬头看她:“有点酒的味道,念念把衣裳弄脏了。” 他这话的语气平稳无波,不是责怪,宁汐却不自觉掐紧了指尖,“唔”了一声。 他重新低下头,鼻尖蹭了蹭,去舔另外一个,感受到她控制不住的轻微战栗之后,顿了一下,下一刻却直接张大口,将那一整块衣裳都含了进去。 她的腰一下子软了,整个人就要往后跌去,一只手掌及时地护住了她的后背,身前的湿热却没有停。 甚至因为他落在后背的手有了发力处,反而半强迫地摁着她重新挺直了腰背。 于是宁汐就像个刚刚入学听讲的稚童一般,坐得笔直端正,每一处肌肉骨骼都绷得紧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汇聚到了被他舔-舐的高处。 隔着衣裳,就有了劣质衣料粗疏的质感,又酥又麻,宁汐难受得直哼哼,好不容易才等到他拨开了外皮,刚想要喘一口气,却没想到不隔着衣服的刺激更甚。 裴不沉仿佛一只蜂鸟,历经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了自己觅食的果肉,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地啄吻着,他每亲一下,宁汐体内的酥麻就积蓄一分,像是春夜涨潮的湖水,一点一滴慢慢涨了上来,有些难忍。 轻轻的吻过之后,他才开始仔细地品尝果子,循序渐进,沿着纹理滑过,中间凹陷的小孔被特意戳了几下,宁汐的眼前就闪过一阵白光。 裴不沉将果肉吸-吮着吃了,一只手摁在她的小腹,感受着那柔软弧度的起伏。 宁汐一开始还能攥着自己的衣摆,到后来感觉指尖都快掐破自己的油皮了,又痒又酸,几次想叫他停下。 等他尝够了果子的味道,她的眼前也白了又亮,额头被人用袖子轻轻擦拭,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毛汗,在温暖如春的室内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裴不沉起身打回来了一盆清水,漱了几次口,又拿了干净的帕子回来。 这次宁汐跟一只软脚虾似的,根本没了夹住的力气,任由他分-开自己的小腿,裙摆被撩到膝盖上。 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她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先害得她没力气了,然后才好下手料理。 当然无人回答她的疑惑。今夜的裴不沉格外沉默,他洗帕子用的是后院的井水,有些凉,刚一碰上裙摆遮掩下的皮肤,她就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一手摁住她乱动的膝盖,冰凉凉的帕子还是一下一下地仔细擦拭。 宁汐本来晕乎乎的脑袋,愣是被他这么一下一下地给擦清醒了,原本已经消停下去的酥痒,此刻再次沿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就瞪着两只腿想要踢开,马上又被牢牢制住。 “念念乖,擦干净就好了,马上就好了。”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温声劝哄,手里动作却一点没停,甚至改擦为磨,绕着圈一圈圈打转。 原本冰凉凉的帕子在他手里渐渐变热,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甚至越来越多。 最后连帕子也吸收不干净了,裴不沉察觉到自己的掌间一片湿润,有水痕沿着掌根一路流到了小臂。 他顿了一下,抬眼去看她。 少女的泪眼汪汪,低着脑袋和他对视。 裴不沉黑黝黝的眸里像是涌动的黑潮,慢慢地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慢慢将帕子抽出来,看着满手的水痕,发了一会呆,才哑声道:“念念,我爱你。”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39节 宁汐摁住胸口怦怦乱跳的心脏,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就听见他有些哽咽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好爱你”。 该哭的应该是她吧? 她勉强支着身子坐起来:“我知道啦……” “不,你根本不知道。” 你不会知道我为了爱你都牺牲了什么。 此时此刻,窗外血月明亮, 照得跪在地上的人一身萧索。 宁汐满脑的热血还没褪去,就迷迷瞪瞪地看见他抖着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烟罗似的麻衣落下,少年袒露出赤-裸的胸膛,青玉似的半透的皮肤在月光下轻轻颤抖。 “你会不会冷?”她坐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扶他,他却躲开了。 扯掉了外袍,接着是玉腰带,玉扣落地时砸出好大一声。 连烛光都心惊肉跳似的闪了一下,忽然暗下的红光中,少年半张脸影影绰绰,嘴角还是上翘着,却在这暧昧不明的光线中显出一种旁人不会有的偏执和疯狂。 他不像是在脱掉新郎的喜袍,倒像是在活生生剥掉自己的血肉,摘掉生而为人本该固守的一部分,或是良心自尊,或是礼义廉耻。 他摁着床沿,手背青筋爆起,踉跄着站了起来,继续抖着手去解宁汐的裙带。 莹白的皮肉静静裹在艳红的嫁衣当中。 只看第一眼他就用力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等晕眩悄然过去,他才重新睁开眼睛。 俯下身,蓄势待发,贴近,再贴近。 …… 他猛地后退一步,一下子吐了出来。 “子昭哥哥!”宁汐猛地弹跳起来,胡乱穿好衣裳,跳下床去看他到底怎么了。 裴不沉像是再也站不住,沿着床沿就跪了下来。 少年蜷曲着,光裸的脊背上一根单薄的脊背骨凸起,宛如拉满弓的弦,似乎随时都不堪重负,随时都要被折断。 他跪在地上,双眼血红,直到一身狼藉,干呕不止。 自始至终,他一直笑着说爱她,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 第142章 午夜有人坐在床头 *因果线在34章 ------------------------------------------------------ 宁汐一夜都没怎么睡好。 前半夜照顾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的新郎官,好不容易将人止住了吐,他却死活不肯和她同床而寝,自己踉踉跄跄地去了书房。 她拦也拦不住,只好自己回了新房独寝,结果后半夜也在一直担心着裴不沉,硬生生在床上烙了无数个烧饼。 熬到天刚蒙蒙亮,她就跳下床,迫不及待去看自己的新婚夫婿。 还没推门,就已经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等推开门,看清血泊里躺着的人,宁汐一颗心差点停止跳动。 果然半夜不该放裴不沉一人独寝。 她往他的手腕伤口输入了许多灵力,才堪堪止住血。 费了好多白玉生肌膏才养回来的手腕伤口再次前功尽弃,新出现的一道竖形伤口比以往任何一道还要深、还要狰狞。 裴不沉对自己下手已经是轻车熟路、毫无怜惜,心里坚定存了死志,还用上了逐日剑,流出的血泊染红了好大一块地面。 宁汐试了一下他的呼吸,确认把人救回来以后,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自尽未果的人还昏迷着,像是睡着了一般无忧无虑,反而留下她这个活人不知如何是好。 她犹豫了一会,决定先去外头找个郎中开点补血养气的灵药,但也不能把裴不沉就这么丢下不管,万一她不在的时候他又醒过来再次割腕,她救都来不及。 于是她背着人去敲了隔壁圆娘家的门,门一开,圆娘被这两人一个赛一个的浑身血差点没给吓晕过去。 宁汐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是他们做菜时不小心切到手了,圆娘才喘过气来,没多怀疑,连忙接过了裴不沉:“宁姐姐你放心去买药吧,我替你照顾裴公子,不会出差错的。” 宁汐再三道谢,才往集市走去。 忘忧乡人丁稀少,也只有一家药铺,还是和她小时候的记忆一样,开在老位置,只不过里头坐堂的郎中换了一个她不认识的。 “姑娘想要点什么?” “我夫君受伤……流了很多血。”奇怪,第一眼见到他倒在血泊里、将血人包扎伤口、背着他去邻居家安置时都没有的后怕,此时突然涌了上来。 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掉泪,便赶紧垂下脑袋,假装眼睛进沙子,重重揉了揉。 坐堂的是个年迈的女郎中,闻言颔首,转身呼唤跑腿的学徒:“益气补血药一份!” 宁汐接了药包,捏在手心里,却没有马上走,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我夫君,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有没有什么宁神解闷的方子?” “听起来像是心病,夫人能否详细说说您夫君的症状?” 宁汐皱着眉,想了想,才道:“昨夜我们新婚洞房,他本来好好的,脱了衣裳后突然就不对了。” 女郎中正提笔写药方的毛笔一顿,随即露出了过来人了然的表情:“敢问夫人,你们圆房已否?” 宁汐想起自己与裴不沉说起此事时对方再三推拒的态度,坚定地摇了摇头,补充道:“我问过我夫君几回,他都不肯和我圆房。” 女郎中叹了口气,又打量她一眼,心道这般貌美的女娘,怎的就遇上了个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我这里有一味药方,你回去炖给他喝,一日三次,今晚就能见效。”。 忘忧乡乡野之地,当地从风寒头痛,到母猪的产后护理,乡民们但凡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来找这一个赤脚郎中看病,女郎中也是荤素不忌,反正有人敢找她,她就敢开药。 这貌美小娘子的夫君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举,所以生了心病。 宁汐拿着药:“这,真的有用吗?” “牛鞭、鹿血……都是壮,啊不,培本固元的药材,就算你夫君没有隐疾,喝了也能强身健体。” 宁汐讷讷地接过了药方,跟着小二去抓药了。 她晕乎乎地出了药铺,不经意间抬眼,看见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正弯腰向卖糖人的摊主问价。 “从周师兄?!”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朝着那一身灰袍、头戴斗笠的男子追去。 对方被她抓住肩膀,扭过头来,却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陌生面孔。 “施主找小僧有事?”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这人不仅是面貌迥异,身上穿的也是一身打满补丁的僧侣袍子。 宁汐如梦方醒,连忙放开那人,又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她听到有关裴从周最后的消息,便是他在前往昆仑丘的途中遭遇大妖袭击坠入深渊,生死不知。 这么久都没有消息,思量到赫连为的狠毒手段,她心里隐约猜想裴从周已经凶多吉少,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免尚存一丝希冀。 那僧人却笑道:“萍水相逢亦是有缘,虽然不知施主将我认成了谁,但今日施主叫住我,便是你我相识的机缘到了。小僧是乡西珈蓝小寺的住持,法号珈蓝,不知施主姓名?” 珈蓝寺?那不就是之前何道友遇上的骗子。 宁汐一下子对珈蓝没了好感,只含糊道:“我姓宁。” “原来是宁施主。”珈蓝朝她做了一个佛礼,又拦住想走的宁汐,“施主双目琥珀精光大盛,似有心中烦忧?” 宁汐才不想和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生僧人胡搅蛮缠:“我的右眼好好的,不买保健补品。” “非也非也,宁姑娘两眼皆是异色,为何只提右眼?” 宁汐一怔,随即面前被递上了一枚铜镜,镜中人两眼皆是琥珀金色——什么时候左眼也变成异色瞳了?难道是前段时间妖力用得太多,激发了隐藏的封印之类的? “非也非也,并非后来之变,而是本该如此。”珈蓝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手在铜镜上一抹,指痕弄污了镜中左眼的位置,乍看起来像是那只眼被挖去了一般。 他话说的稀里糊涂,惹来宁汐心里一阵不舒服:“你到底想说什么?” 伽蓝笑嘻嘻:“小僧生平有一爱好,便是扶乩占卜他人命运,自认算无遗策,可偏偏见宁施主身上因果之力汇聚混乱,竟无法测出你未来的走向。” “不就是算命骗子,说得神神叨叨。” “非也非也,若不信,宁施主不如看那街边的黄衣女子。”珈蓝随意 伸手一指,“三息之后,那黄衣女将会勒颈自尽。” 宁汐顺着他的指示看去,果然在一件布料坊前看见了一对十分恩爱的情人,女子身着黄裙,身边的男伴一身白衫,两人交颈密谈,模样十分亲密,怎么也不像伽蓝所说会那般。 然而下一刻,那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女方脸色突变,忽地抬手一巴掌正扇在男子的脸上, 伽蓝的声音适时响起:“宁施主还不去救人?” 只见那女子发了狂一般奔到布料坊里,抓住一条悬挂的红绸,就踩着椅子把自己挂了上去。 宁汐吓了一大跳,冲上前去将人抱下来,又输入灵力,好歹将人救回一命。 那女子的男伴这才反应过来,冲过来抱着晕死的女子,泣不成声。 宁汐对路人的喜怒哀乐无甚兴趣,确认人无大碍后就回到珈蓝身边:“你怎么算出来的?” 趁着她去救人的功夫,珈蓝居然还有闲心买了一只蝴蝶形状的糖人,不知是不是用红糖熬制而成,颜色红得怪异:“天机不可泄露。不过现下宁施主该相信我了?” 他不答反问,宁汐只好悻悻点头:“你说我身上因果之力混乱,又是怎么回事?” “劳烦宁施主伸出手来。” 等她依言照做,珈蓝用那只红蝶糖人在她掌心上方虚虚一划,她的无名指上忽然出现了一根红色的细线。 宁汐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的因果线*,愣了一瞬,才皱眉道:“它好像变得更多、更红了……” “正是正是。此线连接你与裴公子之因果,彼此羁绊愈深,线条缠绕越繁。释门佛经也曾有得道高僧佛子故事,生前种下善念因果,因果之线贯通天地,死后以其中因果之力上穷碧落下黄泉,最后得以重塑肉身、死而复生。唉,可惜自从伽蓝圣子殉道、释门衰败之后,世间便少有人再修因果了……” 他长吁短叹好半天,眼见就要开始拉着她传教,宁汐本就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连忙摆手:“我不知道什么释门经义,也不是很感兴趣。我就想知道这些因果线会有什么害处吗?” “无害无害,不如说,也许日后它还能帮上宁施主救人呢。” “我对救人也没什么兴趣。”她似乎想到什么,撇了撇嘴,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除了救大师兄之外。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0节 “非也非也,救人亦是救己。” 他满嘴的“非也非也”听得宁汐脑袋发晕。困惑既解,她也不想继续和他掰扯下去,抬脚便要走,谁知珈蓝竟又追了上来,活像快甩不掉的牛皮膏药。 “你还有什么事?”她努力黑脸威胁,“若是没事还追着我,我就报官了!” 伽蓝笑嘻嘻地摇头:“宁施主不爱与外人打交道,速来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会报官的。” 说得好像很了解她。宁汐瞪着他:“我对那什么伽蓝佛经教义一点兴趣都没有。你到底走不走?” “宁施主今日无感,却难保来日。何况就算宁施主自己不听,你那位夫君或许需要呢?” “你怎么知道我夫君——刚才我买药的时候,你听到了?” 珈蓝神秘一笑,不置可否,只道:“那郎中是个庸医,宁施主若是用那些方子去治病,你夫君永远也好不了。他心中有疾,需要对症下药。” 抢在宁汐打断之前,他飞快地接下去道:“宁施主无甚道德感,视天底下的道德伦常为无物,心中无牵自然一身轻,你那夫君却与你不同,纲常、伦理、责任、道义,他远比他自己所想的更在乎这些。解铃还需系铃人,宁施主想救此人,向他人寻医问药是没用的。”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说她没有道德感,是在骂她吗? 宁汐刚想要说什么,忽地平地一阵大风,飞沙走石迷了眼睛,等她揉完眼睛再睁眼一看,面前空空如也,珈蓝居然凭空消失了。 她不信邪地动用了扶乩术查探,没有找到阵法的痕迹,也没有妖气,除非那人是个修为极其高深的大能,否则做不到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可如果真是大能,又为什么她从没听说过一个叫珈蓝的人,是假名? 若是的话,大能又为什么要隐姓埋名跑到这穷乡僻壤,同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宁汐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答案,干脆就不想了。 她把昏迷中的裴不沉从圆娘家里接了回来,将人安置在新房内,就去煎药。 煎药的时候,她有些犹豫,珈蓝那家伙来历不明,只凭他说那药无用,宁汐不可能相信。 但她在白玉京百药园里打杂过那么久,基本的药理还是通的,女郎中开给她的药里有什么牛鞭、鹿血,怎么看都像是壮阳生精的配方。 两人亲密了那么久,总是差临门一脚,宁汐也不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喝这种药。 她煮了药,装在碗里,想了想,还是没给裴不沉送去。 天色渐暗,隐约有了落雨的征兆,宁汐想起早晨换下的血衣还晒在院子里,连忙跑去收衣服。等再回厨房的时候,灶台前站着一个单薄的人,呈药的碗已经空了。 宁汐一呆:“大师兄?!” 裴不沉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扭头看着她,脸色有些古怪。 “那个,药……” “我起床口渴,找不到水,厨房昏暗没看清,就喝了这药,是你给我买的补血药……吗?” “是我买的,但本来想倒掉的……”宁汐支支吾吾,见他似乎有些站不住,便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谁知裴不沉一见她就如看见洪水猛兽,猛地一躲,大步流星往外走:“别碰我。” 宁汐茫然一瞬,以为他又要去寻短见,连汤也差点撒了,就急急忙忙追出去:“你要去哪?” 他的步伐又快又急,没有回头,只是露出的耳廓通红,声音也沙哑得不像话:“我去沐浴。” 说着人就闪进了净室。 门被砰地一下关上。 宁汐吞了口唾沫。 方才,她好像看见大师兄的腰下像是衣裳没穿好,鼓了一大包,害得他走路姿势都有些僵硬。 …… 裴不沉这澡一洗就洗了两个时辰。 连原本等在净室外的宁汐都觉得无聊了,坐到两瓣屁股都被板凳烙得生疼,里面的人还没出来。 她有点担心,便去敲门:“你没事吧?这么久水也该凉了,要不要我施法烧点热水……” “不用。”里头的人声音隐忍,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我用冰水便可。” 还没过正月,虽然江南春暖,但也不能用冰水洗澡吧?修士虽然体质较凡人好一些,却不是百病不侵。她实在不放心,又要说什么,净室的门就哗啦一下打开了。 裴不沉只裹了一件单衣,发稍眉角都在滴水,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还不去睡觉?” 宁汐下意识瞥了一眼他下半身,衣服还是没穿好,支起一大团。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裴不沉此时的心情不慎美妙,于是她眼观鼻鼻观心,讷讷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她上床睡着的时候裴不沉也没有回来。 睡梦中隐隐约约总听见耳边有奇怪的哼喘,还夹杂着黏腻的水声,不多时渐渐闻到了浓郁的白樱香味,以及一种淡淡的奇怪腥味。 宁汐睡得不安稳,突然醒过来。 一睁眼就发现有人坐在床头,两只眼亮得骇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啊,大师兄,是你啊。晚上好。” 正在紧要关头的人手中动作猛地一顿。 他膝上的亵裤洇湿了一块。 第143章 恶心为什么能这么平淡和冷静? 屋子没有点灯,为了能及时听到裴不沉的动静,她特地没有关窗,透过花窗能看见屋外无星无月,细雨绵绵。 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黑暗里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他一动不动,宛如化身一块沉默的山石。 于是她又迷迷瞪瞪地喊了一声:“子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是我。” 宁汐的困意未散,打了个哈欠:“你洗完澡了啊。要不要上来一块睡觉?” 说着,她吸了吸 鼻子,空气里还漂浮着那浓浓的白樱香气,熏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裴不沉还是没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没有表情。 ……为什么能这么平淡和冷静? 半晌,他才开口:“你知道我刚刚在做什么吗?” “嗯。就跟风月话本上写的一样吧,你刚刚在做让自己舒服的事情。” 语音刚落,她就看见裴不沉露出吓坏了似的表情。 宁汐反而被他这反应弄困惑了:“你怎么了?” 他僵直地坐在原地,发了良久的怔愣,反而还是宁汐率先安慰他:“你要手帕吗?”她刚刚依稀看见他的手掌里有些晶亮的黏湿。 她掀开被子,在床头摸索一阵,找到了干净的帕子,下床要递给他。 结果手才伸到一半,他就猛地仓皇后仰,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后仰的幅度太大,一下子失去平衡,连同坐着的椅子也翻倒了,整个人摔了下去。 赶在宁汐慌张地去拉他起来之前,他猛地将手往后藏:“别、别碰我......太脏了。” 她抿了抿唇,当做没听见,继续向他走近,随着她走近一步,裴不沉就随之往后挪,终于后背贴墙,避无可避。 “昨夜你事到临头突然不肯和我洞房,今天白天时也看起来心情不好,我原本还以为你讨厌我了。”宁汐在他面前蹲下来,强行把他的手拉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用帕子替他擦干净,又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现在看样子没有呢。” “......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在做那件事。”裴不沉声音极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哦。” “……看我这样……亲近你,你不觉得恶心么?” “不会啊。我们成亲了呀,而且我也想亲近子昭。” 裴不沉的眼角肌肉微微抽动,并不确定她口中的亲近和自己说的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宁汐等了一会,见他还是没有说话,便主动开口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裴不沉哆嗦了一下,垂下眼睫,哑声道:“有,可我不敢。” 这人又成了个锯嘴的葫芦,让她颇有些束手无策,只好绷起脸来恐吓他:“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生气了!” 他苦笑:“我若是说了,你才会生气。” 宁汐强行捧起他的脸,和他大眼瞪小眼。 似乎是被她逼视得受不了,裴不沉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才道:“我最近总在想阿虎。” 这可真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她想了想,以己度人,便道:“你也心疼那个孩子,觉得他很可怜吗?” 裴不沉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细语:“念念喜欢孩子吗?” 倒也算不上喜欢,不过如果是和他一起的话,应该也不算坏? 人族应该都很注重血脉传承吧?像他这么厉害的天才,若是没有继承人,似乎有点可惜。 不过,不知道妖与人会不会有生殖隔离……反正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就要原地造人。要是说不愿意,指不定他又要多想难过。 于是宁汐用力点头:“嗯。” 裴不沉重重捏了她的手指,才心不在焉似的“喔”了一声。 他沉默片刻,忽然勉强笑笑:“抱歉今晚吵到你了。困了吗,先睡吧。” * 可惜今夜注定不平静,宁汐正要在被子里躺下,大门就被砰砰砰地砸响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唤出了本命剑。 来人携有妖气。 裴不沉正坐在椅子上,已经整理好了心绪,闻声正色:“你跟在我身后,若是来袭击的妖物,不要冒进,也别放过,免得伤了邻居的凡人。” 宁汐点头。 大门打开,奎木狼站在门外,双眼猩红。 “怎么是你!”宁汐脱口而出。 她与这前世仇人许久未见,几乎都快忘了此人,之前他被逐日剑火焰烧了半死,已经让她狠狠出了一回气,后来又逢巨变,她也就暂时忘了去找奎木狼的麻烦,没成想这人现在居然自己找上门。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1节 裴不沉也认出了面前这只缠满绷带的狼妖,皱眉:“你是南宫音的近卫,是南宫家的人找过来了?” 奎木狼咬着牙,摇了摇头,哑声道:“只有我。” 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十分眼熟的牡丹耳坠:“此是大小姐之物,三年前空桑闹过狐狸灾,许多修士的首饰都被盗走了,这也在其中之一。日前我接到下属禀报,说这赃物重新出现在忘忧乡,本来只是为了捉拿盗贼,没想到和那当铺老板一核对,发现当这枚牡丹耳坠的竟然是你们。” 宁汐一时大为窘迫:居然被狐狸坑了一回! 裴不沉冷笑:“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身份,那就留你不得。” 说着,他抽出逐日剑,直接朝奎木狼刺去。 奎木狼却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我来这里,是想请宁姑娘和裴公子救救我家小姐!” 南宫音出事了? 逐日剑尖停在他后脑一寸。 “我们凭什么要帮你?”裴不沉语气又尖酸又凉薄,面上满是嫌恶,“你先前还想杀了我师妹,我没一见你就杀了你已经是宽仁,你还妄想让我们帮你救人?” 南宫音之流死了就死了,可他的念念若是没了,谁来赔?! 他一想到前世今生就因为这个肮脏的妖人、他差点就失去了他的念念,只觉一股邪火蹿上天灵盖,想也不想,直接一剑削在奎木狼的手臂上。 伤口顿时血流如注,因为烧伤而溃烂无法愈合的腐肉被狠狠削下一大块,裴不沉却还嫌不够似的,下一剑就直接朝着奎木狼的心口去。 “子昭哥哥等等!”宁汐连忙摁住了他的手,不妨对上他黑黝黝的眸子,一下子又想起来他不喜自己叫他哥哥,顿时改口,“我是说子、子昭。” 叫习惯了师兄、哥哥,一下子让她直呼其名,真是怎么叫怎么别扭。 裴不沉黑黝黝的瞳仁目光落在她身上,过了一会,笑得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无妨,你爱叫哥哥就叫吧。” 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太过复杂晦暗,快到宁汐还没来得及分辨那究竟是什么,他就已经重新恢复了素来应对人的温和自矜假面。 “好,我暂且不杀这妖狼,念念可是有话要问他?” “嗯。”宁汐重新看向奎木狼,“你家大小姐出什么事了?” 奎木狼匍匐在地,不敢去捂被逐日剑刺伤的伤口,强忍着痛,颤声道:“赫连为狼子野心,瞒骗天下人暗中修习鬼道,还要用三千童男童女的鲜血助他压制鬼毒。他骗婚空桑,却在大婚当日强逼大小姐为他杀死一名童女,我家大小姐不堪受辱,已经、已经被他逼疯了!” 他骤然爆发出一阵克制不住的悲鸣,低吼了几声,才勉强继续:“可那南宫和匹夫、墙头草一样的懦夫,居然害怕赫连为仙督的权势,不肯令空桑为大小姐复仇,还与昆仑丘助纣为虐,将大小姐软禁在新房中,连我也不能入见……” “裴公子宁姑娘,从前是我糊涂该死,得罪了你们两位,你们要杀要剐我都不会吭一声,可如今只有你们不惧赫连为,能救我家大小姐,求求你们,只要你们愿意救救大小姐,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奎木狼不住地在地上磕头,不一会就脑门青肿、鲜血直流。 宁汐十分纳闷他怎么会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居然想要来求助他们:“如今我和我大师兄都被仙门通缉,也不过是勉强在忘忧乡隐藏度日而已,就算我们有心相助,也无能为力啊。” “不,不是的,裴公子是白玉京的八重樱,只要他想,论修为论剑术,赫连为绝对赢不过他,求求你们,裴公子……”他又冲着面无表情裴不沉胡乱磕了好几个响头,“是我错了,我不该对宁姑娘起了杀心,都是我该死,我赎罪……”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就要去舔宁汐的鞋面,后者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往裴不沉身后躲。 裴不沉一脚踹在他肩膀,直接将人踹得打了几个滚:“丧家之犬,别碰我师妹。” 奎木狼慌乱地抓起了地上的碎石块,注入妖力,狠狠往自己的爪子上砸去:“我不该用这只手伤了宁姑娘,我该死,我该死……” 他毫不留情,下了死力气,没几下就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 “够了!”宁汐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弹指瞌睡术点了过去,奎木狼血肉淋漓地歪倒在地。 上前一看,果然奎木狼那只胳膊已经软趴趴得成了一条肉虫,估计是废了。 第144章 前因竟只是为了她 暂时将晕死过去的奎木狼扔进空着的厢房,宁汐转身去找裴不沉。 他正倚在门外,百无聊赖地把玩指间的牡丹耳坠。 一听见她走近的脚步声,裴不沉就抬起眼来,有些笑意:“没想到这小东西还颇有来历,倒是平白惹了个大麻烦。” 宁汐跟着叹了口气:“是啊,现在该拿奎木狼怎么办呢?” 南宫音毕竟是一条人命,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被蹉跎而死,他们本来也打算对付赫连为,救下南宫音就是顺手为之,倒也不算违背初心。 可问题摆着这里,难的是如何救她。 裴不沉将那枚耳坠塞进宁汐怀里,突然道:“念念觉得她是真的疯了吗?” 宁汐被他问得茫然:“应该是吧,奎木狼总不能骗我们,他那么喜欢南宫音,决不会拿自家大小姐的声誉开玩笑的。” 他却轻轻摇头,转而道:“那念念想救她吗?” 宁汐犹豫片刻,轻轻点头:“即使她有错,也不该以这样以这样耻辱的方式活受罪。” 裴不沉莞尔,揉了揉她的脑袋:“那好,都听你的。不过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然而还没等他们商量出个妥当的结果来,第二天奎木狼就死了。 是剖腹自尽,血流了一地,血腥味冲鼻,把宁汐给熏醒了,闻着味道冲进关押他的柴房,才发现狼妖已经断气多时。 奎木狼用自己的利爪剖开腹部,硬生生一声没吭,熬了大半夜,等到自己的血都流干了才死去。 尸体旁边的地上还留有血书,狼妖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几个,字迹歪歪扭扭,还有许多错别字,宁汐磕磕绊绊读下来,大意是他误以为宁裴两人因为介怀他之前伤害宁汐一事而不愿助他,他自愿以死赔罪,只求他们放下前嫌,相救他家大小姐,他留下了一枚传送卷轴,可以直达昆仑丘南宫音被囚禁之所。 是为了赔罪,所以才特地选了剖腹这么残忍的死法。 宁汐心中不是滋味,讷讷半晌,蹲下身,将狼妖死不瞑目的眼睛闭上了。 “此举甚蠢。”裴不沉抱着胳膊,平静地评价,“死后一了百了,若是我们依旧不肯答应,他就是白死罢了。” “妖本来就不怎么聪明嘛。”宁汐小声替奎木狼辩解,“他要是真的清醒,前世也不至于做出误会我是赫连为真爱,要绑了我杀掉的事情了。” 裴不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黑了一点:“就这么让他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宁汐对他这番冷心冷肺、堪称反派级别的发言没发表意见,将奎木狼的埋葬在后院,回来捡起那枚沾了血的传送卷轴,检查了一番,没有被做手脚,也还能用。 裴不沉叹了口气,握住她准备打开卷轴的手腕,低声道:“此去危险重重,念念当真想好了?” 宁汐颔首:“按照奎木狼所说,因为南宫音的疯病,南宫和被拖住了脚,还留在昆仑丘,我们正好与他会面,看有无联合余地。” 裴不沉攥紧她的手:“无论发生什么,都待在我身边。” “嗯。” 传送卷轴打开,灵光乍亮,进入了灵力乱流之中。 宁汐此前只跟着林鹤凝前往古伽蓝寺时用过一次传送卷轴,第二次进入传送阵,却感觉不太一样,格外颠簸嘈杂,奔涌而来的灵力几乎要将她和身边的裴不沉冲散。 没等她发问,眼前就豁然一亮,已经换了一副天地。 一间昏暗的宫室,装潢布置是昆仑丘特有的奢靡金粉颜色。 她落在了一张绘着工笔花鸟的屏风后面,身边的裴不沉却不见了。 宁汐东张西望,刚想迈步去找,忽然听见屏风的另一端有人在说话。 “少主说那裴姓通缉犯还逃亡在外,最近仙门不太平,今日凌晨刚刚让昆仑丘加修了护山大阵,任何外来的传送阵法都会失效,这样就不怕有贼人闯入了。” 怎么这么倒霉! 早知道出门前就应该看看黄历,拜过祖神再来了。 估计就是因为这劳什子大阵,传送阵中途失效,传送灵力成了乱流,她才与裴不沉失散。 也不知道他被送去了哪里,宁汐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长了一双翅膀飞到他身边,可屏风后的侍女依旧轻声细语的说个没完:“您不如与少主服个软吧,擅自处死那些妖物本就是您不对。那些白玉京的修士与裴不沉狼狈为奸,死了便死了,您还非要为他们出气、杀了那些妖物,有什么用,还平白惹来少主不高兴……” 一道凛冽的女声响起:“杀了就杀了!我是仙门修士,同那些妖暂时谋划已是宽容至极,难道还想要我将他们供起来不成?!” 宁汐一怔: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像是……林鹤凝?! 侍女一时诺诺,只好换了个话题:“您看着这尊炼丹炉也有好几日了,要不要歇歇眼睛,奴婢给您端一碗清肝明目的甜汤来——” “我说了不用,滚出去。” 宁汐用手指头在宣纸屏风上戳了个洞,眼睛贴上去一看,惊得张大嘴巴。 居然真的是林鹤凝。 林鹤凝鬼气森森地坐在桌边,身前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青铜香炉,旁边的昆仑丘侍女面色苍白,深深作揖,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 “告诉你家少主,该做什么我自有分寸,让他省点力气,少派你们这些蹩脚探子来盯着我!” 门被慌乱地关上了。 一屋子的人都走干净了,只剩下坐在中央的林鹤凝,屋内一时陷入更沉的昏暗。 正在宁汐纠结怎么找机会逃出去时,林鹤凝突然将手一拍桌案,整座屏风随之四分五裂,她连躲都来不及,就这么暴露了身形。 “宁、汐。” 林鹤凝眯起眼睛,黏腻长发遮盖的面容神色难辨:“居然真的是你。” 宁汐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林鹤凝“咯咯咯”地怪笑起来,那笑声尖利刺耳,仿佛指甲划在琉璃板上,听得宁汐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好久不见’?你可知我日日夜夜都想见你——恨不得把你削成千片万片,好解我心头之恨!” 宁汐心道自己也没怎么惹过她吧,不就是“抢”了她心上人,在全师门围观下让她罚跪了一次、打败了她一次…… “其实我也不想见到你的,都是意外。”宁汐干巴巴道。 林鹤凝冷笑一声:“你是来杀赫连为的吧。” 见宁汐一脸“我不知道该不该承认”的心虚,林鹤凝又是一声冷笑:“随便你,最好你们俩同归于尽,那才叫畅快呢。” 她虽然不住放狠话,却却坐在原地,迟迟没有动手,于是宁汐大着胆子往门边走。 没走出两步,又听见林鹤凝冷笑:“裴不沉呢?” 她笑得不累吗…… 宁汐一边想一边说谎:“我自己溜进来的,他不在。” “胡说!你们两个生得连体婴儿一般,他就差把你拴在裤腰带上了,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行动!快说,他到底在哪!” 宁汐无辜:“我真的不知道。” 才不说呢,说了干嘛,好让你去找他再打一架?惹出动静来,到时候一整个昆仑丘都围了上来,他们还要不要活了。 林鹤凝盯了她一会,忽然咧出个阴森的笑容:“他不在,你落在我手上也是一样,到时候我把你这漂亮的小脸上刮几个字,你看他是会来救你不救?” “你先冷静一点。”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2节 宁汐实在不想和她在这里打起来,生怕引来其他人,只能试图拖延时间:“我知道你喜欢大师兄,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该放下了,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对吧?” 林鹤凝从椅子上爬了下来,阴毒地盯着她,一边朝她爬过来:“你懂什么!如今我这副模样都是拜他所赐,我要亲手杀了他!” 宁汐生怕被这怨气冲天的女鬼挨到裙子边,只能拎着裙角在屋子里和她兜圈子:“何必呢,天底下三条腿的癞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啊!” 林鹤凝直接一个鬼爪扫来,差点削掉宁汐半截小腿。 “你不要纠结于大师兄了,真的,其实他也有很多不好的啊,比如睡觉会 打鼾、老是踢被子,好几次晚上都把我踢下去……” 对不起了大师兄,为了摆脱这女鬼,只能暂时移花嫁木,委屈你替我背锅了。 “你还敢和我炫耀?!你找死!” 然而她的一番苦口婆心都成了对牛弹琴,林鹤凝猛扑过来,将躲闪不及的宁汐直接拍在地上,试图用爪子掐死她,两人在地上厮打翻滚,撞翻了炼丹炉。 炼丹炉轰隆倒下,连沉重的青铜炉盖都打翻,宁汐却眼尖,一下子瞥见了炉盖背面刻着的一行小字。 【赠予爱徒鹤凝,愿岁岁年年常相见。天枢三十一年,信亲留。】 林鹤凝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见了那炉盖背后的字,面容顿时扭曲,一掌将宁汐拍开。 宁汐慢慢爬起来,眨了眨眼睛:“……那是裴信长老送给你的礼物啊。” 林鹤凝不语,将翻倒了的炼丹炉扶正,又伸长了胳膊想把炉盖放上去。 她堕鬼之后,因为强续经脉损了骨髓,双脚就废了,没法完全站起来,试了好一会也没法将沉重的青铜炉盖稳妥地放上去。 宁汐看了一会,走过去接过炉盖,替她放好了。 林鹤凝跪坐在地上,长发散乱,一双血色眸子紧紧盯着她,过了片刻,突然嗤笑一声:“这是我师尊送给我的礼物,还是为了用来炼制一柄模仿逐日剑的仿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宁汐默然片刻,才道:“裴信长老的尸身,后来你有替他收敛吗?” 当时裴信自尽后,他们碍于白玉京内都是妖物,急着去裴氏宗祠救人,只能暂时将他的尸身放在原位,用宝珠防腐。 林鹤凝面无表情:“一把火烧了。” 宁汐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悻悻“哦”了一声,又道:“你现在成了白玉京掌门?” “别和我兜圈子,我们本也不是可以闲聊叙旧的关系。” 还是这么不好相处啊…… “我是想问,白玉京如今怎样了?” 林鹤凝斜了她一眼,语气仍然不善,却还是回答了:“差不多都死光了。” 宁汐却想起方才侍女所说,林鹤凝背着赫连为处死了所有曾在白玉京杀过人的妖族,一时心中涌起了几分复杂。 她想了想,还是把裴信临死前的遗言和盘托出,说完,才小声补充:“大师兄虽然面上没说,但裴信长老也是为数不多得他敬重的长辈,他心里一定也已经答应裴信长老,不会伤你的。” “你这是威胁我?他裴不沉如今是丧家之犬,不知在天南地北哪个臭水沟里苟且偷生呢,还妄想托大来原谅我?我不需要他手下留情!我本来就能胜过他!” 宁汐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戳到对方的痛脚了,只好讷讷应声:“对对对,你说得对。” 林鹤凝似乎气急,不住地剧烈喘气。 宁汐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喘息,一时屋内只回荡着那粗哑、拉风箱似的呼吸。 突然,刺耳的呼吸声停了。 下一刻,宁汐就对上了两只猩红充满杀意的眸子。 林鹤凝骤然发难,鬼爪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的速度极快,扑过来时几乎只剩一道残影,宁汐连奔月剑都来不及抽出来,就已经感觉喉间一紧,呼吸凝滞。 林鹤凝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面容狰狞:“我才不需要你们手下留情,我一点也不比你们差!他裴不沉看不上我是他该死,你这妖邪抢了我的东西,你也该死!” 那双张着漆黑利甲的双手宛如铁钳,在宁汐的脖子上越掐越紧,很快她的眼前就冒起了金星,头脑也因为缺氧而恍惚。 “就、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你也永远赢不了大师兄……” 林鹤凝加大了手指的力度,露出个残忍畅快的微笑来:“怎么赢不了?只要我在这里杀了你,裴不沉自然也活不了——他会乖乖去自尽的。” 宁汐手中本来已经偷偷拔出来、对准林鹤凝的奔月剑差点没握稳。 “怎么,以为自己没有那么重要是吗?”对上她骤缩的瞳孔,林鹤凝的笑容扩大几分,“我可不这么认为。” “世人都说裴不沉是白玉京八重樱,天之骄子光风霁月,而认为你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外门杂役,论家世出身、论修为境界都配不上裴不沉。没想到世人有眼无珠,全都看错了——是裴不沉配不上你。” 林鹤凝注视着身下面无表情的少女:“你可能并不知道,但我一直看在眼里,是他依赖着你、仰慕着你——若是裴不沉死了,你大概就只会伤心一阵,但最终还是会渐渐恢复过来,可要是裴不沉失去你,他怕是多一息都活不了。” 宁汐像是在发愣,连挣扎的力度都变小了。 林鹤凝残忍的笑容弧度越来越大:“哼,一开始倒是我小看你了,若是早知裴不沉会为了你连赫连含山都敢杀,我决不会放任你活到今日。” “什么、什么赫连含山?”宁汐突然又找回了力气,死死掰住她的手指,喘息着挤出话来。 “你以为裴不沉为何要冒着被仙门追杀的风险暗杀赫连含山?不就是为了你,就因为那蠢猪看上了你,想要纳你为妾!”林鹤凝又像笑又像扭曲,似乎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落井下石的畅快。 宁汐的脑子里也乱糟糟的:“我,我不知道……” “哼,你蠢成这样,当然什么都不知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大师兄当初也不会差点死在剖心台上!” 宁汐回过神来,重新握紧奔月剑:“当初剖心锤有异,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是赫连为骗了我!就算不是我,裴不沉也挨不过剖心锤,他与赫连含山之死有关,算不上清白!” 一股后怕涌上宁汐的心头:若当日她没有重生阻拦,裴不沉在剖心台上几乎是个双重的必死之局。 前世今生,酿成一切悲剧结尾的最开始是裴不沉因赫连含山之死上剖心台受刑。 而他受刑的缘由,竟只是为了她。 第145章 蛊虫任何坏事都不会落到你身上 落在脖颈间的十指越收越紧,宁汐憋着一股气,反手一剑刺穿了林鹤凝的心口。 她不想杀她,但她也不想死。 脖子上的桎梏突然松开了,趁着林鹤凝受伤失力的一瞬,宁汐站起身,往门口跑了几步,突然小声道:“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喜欢大师兄,同他喜欢我是一样的。” 方才那一件刺穿了林鹤凝的灵府,即使她侥幸能活下来,修为也散了大半,余生只能做个半废人。 话说完,没再听她回话,宁汐正要推开门,却见门外传来了侍女的声音:“林姑娘,少主让我们来送本月的药。” 她猛地扭头,只见身后林鹤凝口吐鲜血,吃力地张开嘴,似乎马上就要大喊。 她一个激灵,立刻冲回去捂住了她的嘴——若是喊来惊动了昆仑丘的修士,凭她一己之力绝对无法脱身,救 人的计划也会失败。 林鹤凝宛如一只案板上的活鱼,在她掌下疯狂扑腾,又抓又挠,没一会宁汐的手背就被那双尖锐的鬼甲划出了道道血痕。 她痛地直抽冷气,饶是泥人也被惹出了三分火气:“你害了白玉京满门,害死了裴信,现在还想继续错下去吗?!” 林鹤凝挣扎的动作顿时僵住。 宁汐正正地同那双漆黑颤动的眸子对视:“我听见你方才与侍女的对话。你杀了妖族不单纯只是为了泄愤,你是为了削弱赫连为、你想要报复他,对不对?!” 林鹤凝的眼里一下子涌起了水光,死死地盯着她。 “你瞧不起赫连为,却必须屈服在他之下,还要被他用蛊虫控制,以至于如今叛师叛友叛宗,难道你心里当真没有一丝不甘?” “当初你踏入仙山,在炼器峰上苦修数十年,内门弟子大会上一举夺魁,众人的炼器峰大师姐风光无限,难道只为了今日做一只人不人鬼不鬼的傀儡?” 林鹤凝落在她手背上的手骤然扣紧,甲尖掐入血肉,宁汐的手背流出血珠:“我知道你心里尚存一丝善念,那就别出声,放我离开。” 林鹤凝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满是鬼气的眼里浸染着通红的血丝,隐隐有水光闪烁。 良久,她垂下了那只手。 宁汐出了一身冷汗,缓缓吐出一口气,准备放开她。 下一刻,林鹤凝突然双眼暴起,痛苦地倒了下去。 “你怎么了?!”宁汐一惊,看清她的面皮上凸起了一个小包,像是有什么活物寄生在皮肤之下,正在飞快地蠕动。 林鹤凝仿佛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宁汐想起门外侍女的话,明白过来:“你中蛊了?” 她以前在百药园帮工的时候见过类似的症状,有弟子捉妖时不慎感染了蛊虫,发作时便是这般痛苦情状。 可她虽然见过医修医治中蛊者,自己却不知该如何驱蛊。 门外送解药的侍女许是久不见人回声,便自行离开了,宁汐求助无人,只能往林鹤凝经脉中灌输灵力,试图延缓骷髅蛊虫发作的时间。 却是无力回天,林鹤凝的喉咙间发出咯咯的怪响,七窍流血,最终狠狠抽搐了一下,没了气息。 一只黑白相间的蛊虫从她的鼻腔中爬了出来,蠕动几下,碎成了飞灰。 宁汐看着她的尸体,愣了好一会。 若是方才林鹤凝没有为了她的话动摇心神,及时喊来侍女服下解药,或许就不会被那只骷髅骨活活毒死。 她要当个坏人,却也不够狠绝,到头来为了自己残存的那一点不甘和善意送了性命。 * 昆仑丘,另一间宫室中。 裴不沉一落地,便发现空气中灵气运行有异。 他施法浅浅探测出昆仑丘新设的护山大阵,心知宁汐大约是被失效的传送大阵给冲散了,心中顿时涌起烦躁。 没有念念在他身边,纵然只是片刻,也像是百蚁噬心,无法忍受。 眼前只有一个青衣女修在对镜梳妆,裴不沉走上前,准备将人捉来指路。 这里大概是某个女修的寝殿,陈设简陋,与昆仑丘的奢靡华丽之风大相径庭,想来屋主身份低微,无人服侍。 裴不沉悄无声息地靠近那梳头女修,将逐日剑架在她脖颈上:“南宫音在哪——” 他看清了镜中人的面容,顿了一下。 居然正是南宫音。 但又不太像南宫音。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3节 她瘦了很多,只剩下个皮包骨,眼珠突出,从前的温婉可人消失无踪。 裴不沉皱着眉打量一番:“你怎么了?” 南宫音两眼无神,仿佛过了好一会,才认出他来,口气幽幽:“是你啊,裴不沉。” 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会找来。 想到奎木狼之前的话,南宫音大约是在新婚夜被赫连为所厌弃,如今幽禁在此。奎木狼的卷轴虽然半途出了差错,但还是起了效果,将他直接带到了南宫音面前。 裴不沉心思飞转,面上却没显:“你的侍卫奎木狼托我将你救出去,事不宜迟,你现在同我回空桑——” “回空桑?”南宫音稳稳地坐在原地,面上挂着微笑,“我为什么要回去?” 裴不沉顿了顿,才道:“你不想回家?” “……回家?” 南宫音再次抓起了梳子,从头顶到发尾,一下一下,仔仔细细地梳发:“是啊,我想回家。” “……我嫁给了为哥哥,我的攻略任务马上就要成功了,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啊哈哈哈,哈哈……” 她梦游似的,哑声笑个不停。 看来奎木狼说婚变时南宫音被逼疯之事是真的。裴不沉对待其他人素来没什么耐心,只道:“随你,我还要去寻我师妹,恕不奉陪。” 南宫音梳头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宁汐还没死?!” 裴不沉的笑容淡了三分,冷冷睨她:“你什么意思?” “不应该啊,她早就该死了,她没死的话,为哥哥怎么会为了替白月光复仇而成为仙督呢……”南宫音压根不看他,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没死?!” 她猛地扭过头来,面上全是癫狂之色,凄声尖叫起来:“还有你,裴不沉,你也早该死了,在八十六章就应该为了赫连为挡剑而死了,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为什么你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裴不沉面无表情,听着她怨恨诅咒所有人,直到说地喘不上气才被迫停下来。 “从来没有人和你抢什么。”他忽然开口,“师妹对赫连为一直无意,即使赫连为心有所属,但依旧娶了你,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别人、也放过你自己?” “是你们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你们就不能老老实实按照原定剧本去死?” “从周从前给我看过他写的话本,他同我说过其中不易,戏中人物结局千变万化,稍一不留意,话本走向便会千差万别,犹如笔下之人生出了心智,自行做出了选择。” 裴不沉顿了顿,才继续道:“人之命运也是如此,所谓天命,从来胜不过人定。” 裴清野没去世前,白玉京与空桑交好,他与南宫音偶有几次碰面,谈不上熟络,也算不上厌恶,就当是回报她在昆仑丘救自己离开水狱,裴不沉不介意多废些口舌开导她一番。 谁知南宫音却不肯接受他的好心,反言讥讽:“所以你也想决定自己的命运,就隐瞒自己的身世不肯告诉宁汐?” 裴不沉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会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南宫音的眼睛亮了起来,一字一句,“她会在最后时刻认清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会怀揣着对你的恨意死去——” “闭嘴。” “你活该!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是你害死了她,她本来可以不必经受这些折磨,全都是因为你!”南宫音大笑起来,“你根本不懂得怎么去爱人,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自己满身污秽却还要将所爱之人拖入泥坑,全部、全部都是你的错!” 她使出全身力气就破口大骂,什么污言秽语都能脱口而出,若是有熟识她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披头散发的疯婆子与空桑的大小姐联系到一起。 “骂累了吗?”裴不沉等她嗓子都哑了才出声,“可惜我答应了师妹,要救你,你最好省着点力气,起来跟我走。” 南宫音刚刚有力气,就抡圆了胳膊要甩他一耳光。 裴不沉一把拦下她的胳膊,依旧笑得犹如春风拂面:“你我从小相熟,应知我本性并非良人……你还偏要往死路上撞。” 他稍微用力,将她的的手甩开,语气遗憾:“只不过,若我杀了你,师妹会和我生气的。你知道的,她就是个太过善良的小笨蛋。” “反正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南宫音大吼。 “没想到你对赫连为倒是真心。” “真心?”南宫音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哑声低笑起来,“他是个什么玩意,他配吗?” 裴不沉微微扬眉,若有所思:“也对。” 裴清野在世时,白玉京和空桑还算交好,两家常有往来,裴不沉与南宫音见过几次面,谈不上关系亲近,只有一件事情印象深刻。 有一次两家联合狩猎妖鬼,在围杀一只金丹蛇妖时裴不沉躲闪不急,手臂被蛇牙划破,染上了剧毒,毒发来势汹汹,连小裴不沉自己都以为这次在劫难逃了,众人一片哭丧之声,小南宫音亦是以帕拭泪。 可小裴不沉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帕子分毫未湿。 “你我从来泛泛之交,所以在昆仑丘时,我从未想过你会来相助我与师妹。”裴不沉道,“我也不相信你会真心喜欢赫连为。” “南宫姑娘你很傲慢,虽然你自己并不知道,但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看着我们,就像看着事不关己的木偶剧。” 台上人的 喜怒哀乐都与她无关,看戏人偶尔会被戏中人的伤春悲秋触动一瞬,但那点情绪很快就会蒸发,犹如漆黑皮革上划过的水痕,在她心里不会留下一点点疤痕。 当然,若真论起傲慢,裴不沉又自嘲笑笑,他也没资格说她。 南宫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放空:“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你居然会和宁汐真的在一起,还走到如今……明明按照书里的结局,你们一个早夭一个阵亡,都只是赫连为的工具人而已,为何却偏偏能走到一处,还压过原书的主角?”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明明她有系统傍身,为何还是换不来一个完美的he结局? ……不,她没错,她也不能错。 南宫音咬紧嘴唇,用力抹掉眼泪,重新爬起来,坐回梳妆凳上,拿起木梳,仔仔细细将凌乱的发丝一一梳好。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尝试了几回,终于再次露出那种大家闺秀的温婉笑容。 身后的裴不沉冷不丁出声:“你真的不跟我们走?” 南宫音扭过头,垂眼水波盈盈,天青裙衫如烟似雾,朝他柔柔一笑:“我要留在这里。” 生死由人,裴不沉淡淡道了声好,便抬步往外走去。 方才南宫音诅咒他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决不会害死他的师妹。 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在他们面前,浩浩人言、纲常伦理、血缘诅咒、万世骂名,统统都落在他身上好了,只要他小心再小心,千年万年,只要瞒着她就好了。 其实他知道,即使宁汐知晓了一切,也许也并不会责怪自己。师妹总是那样善良而包容,她的爱使她能容忍一切。 但他不能容忍任何出错的可能。他那年幼的妹妹太过年轻太过天真,尚且不知道背德的代价,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后悔了、怨恨了,他都无法接受。 裴不沉轻轻吸了一口气,掐住宽袖中抖个不停的指尖,试图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没关系的,师妹,任何坏事都不会落到你身上。 第146章 反水“诸位,好久不见。”…… 裴不沉刚一推门,就看见了门外站着的侍女。 裴不沉下意识就要拔剑,对方却抢先行了个礼:“裴公子,是我,茱萸。” 他这才发觉面前人十分眼熟,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将长剑背在身后,微微一笑:“茱萸姑娘,上次替我与师妹解围,还未谢过你。不过,你方才一直在这里?” 茱萸垂下眼,恭敬道:“我来服侍南宫姑娘,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 “那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吧,当做没见过我。” 他立刻就要走,茱萸却又深深行了一个礼:“实不相瞒,我想请裴公子帮忙。” “空桑家主南宫和与我们少主政见不合,暗中组织了空桑、太极剑门、逍遥药宗等数十名仙门长老企图逼宫令少主退位,却被少主抢先发现,如今这数十人都被软禁在牡丹殿中,请裴公子相救!” 裴不沉微微扬眉。 * 宁汐猫着腰,贴着墙根,躲过了一排巡逻的昆仑丘弟子。 她用扶乩术法占卜出了南宫音所在,一路小心避开修士,只差穿过这条长廊,便能到达南宫音的寝殿。 长廊尽头是个水榭亭台,上头坐着一人正在饮茶,粉衣如霞,桃花眉目,尽显风流。 宁汐心里咯噔一声:好巧不巧,居然先碰上了赫连为! 他似乎在等什么人,屈指敲着桌面,眉宇间满是不耐。 宁汐转身想要绕道,却远远瞧见长廊的另一边又行来了一人,长须飘动,身材圆润,正是空桑家主南宫和。 两人一前一后,正好把她夹在当中,偏偏长廊四面透风,压根无处可躲。 她一个脑袋涨成两个大,瞥见廊下水波摇曳,心中一动,给自己施了一个避水咒,噗通跳进池子里。 透过摇曳的水面,她看见南宫和满脸怒容,直冲到赫连为面前:“你把空桑的人都软禁在牡丹殿里,是什么意思?” 这两人吵起来了? 果然和子昭哥哥猜想的不错,赫连为对空桑的忽视终于令南宫和起了不满,就差撕破脸皮了。 “本督的意思,你心里不清楚吗?”赫连为并不瞧他,依旧自斟自饮,“你以为你暗地里做的那些肮脏手段本督不知晓?” “你胡说什么——” “你借口本督触怒天道,德不配位,勾结太极剑门和逍遥药宗,试图逼宫谋逆,这个仙督的位置,你想自己做,是也不是?” 南宫和脸色大变:“你都知道?!你什么时候——” “阿音早就在枕边一字不落地同本督说了。”赫连为将茶水一饮而尽,砸了咂嘴,“本督倒还要谢谢你生出了个识时务的好女儿呢。” “是阿音……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东西!”南宫和气得胡须都在哆嗦,“果然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阿音呢,她现在在何处?” “本督的夫人,自然是锦衣玉食,金屋暖帐得娇养闺中。只是这辈子估计都见不到岳丈大人了吧。” “你若心里当真还对我这岳丈还有三分敬重,我今日也不会在这里!自你继任仙督之后,当初与我的诺言可曾兑现过一个?就说那白玉京,本来说好驱逐裴氏之后,白玉京就由南宫家接手,可现在呢?那个林鹤凝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 赫连为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岳丈可曾听过一句话——贪心不足蛇吞象。凭着本督与阿音的亲事,你从昆仑丘拿走多少灵药法宝,还需要本督一一列明?” 南宫和噎了一下,十分不服:“那都是给阿音的聘礼,何况联姻之后空桑昆仑丘就是一家,何必再分你我——” “既然如此,岳丈又何必在意白玉京的归属呢?林鹤凝是本督的人,她成了白玉京掌门,便等同于本督掌管白玉京,本督与岳丈也是一家啊。” “谁同你是一家!你还有脸说?!你答应要好好对待阿音,可她现在都被你逼成什么样了?可怜我那如花似玉的女儿,竟然被你活活逼疯……你这狼心狗肺的野种!” 啪—— 赫连为脸色骤沉,捏碎了掌中握着的瓷杯,滚烫的茶水飞溅,有几滴溅到了南宫和的眼珠上,他惊得“哎哟”一声,忙不迭后退。 就在他看不清眼前事物的时候,赫连为猛地站了起来,空空剑自袖中唤出,直接刺入了南宫和的小腹。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4节 长廊水面之下,宁汐险些喊出声音,吐出了一连串水泡。 她还想拉拢南宫和,不能让他就这么白白死了。 宁汐游近了一些,看清南宫和半跪在地,小腹血流不止,但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危。 赫连为下手虽狠,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还是没下死手:“岳丈大人慎言。再让‘本督’听见‘野种’二字,恐怕岳丈下次伤的就不止是腹中了。” 空桑一脉善阵法,论起单打独斗来压根不是 其他仙门修士的对手,而南宫和自身也是修为平平,如今不过刚刚跨过金丹期,还是个用灵药对上来的假金丹。他能坐上空桑家主之位,全凭的是风吹墙头两边倒的识眼色。 眼见硬来不成,南宫和立刻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容,语气也软和下来:“是我一时情急,口误,口误而已,贤婿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同我这个糟老头子一般计较。” “岳丈大人倒是能屈能伸,本督佩服。”赫连为将剑抽出来,冷眼旁观面前痛得倒地不起的人,“只不过,岳丈做的错事不止这一件,空桑、太极剑门、逍遥药宗的一干修士都还在牡丹殿里做客,你说,本督该拿他们怎么办呢?” 南宫和不知是痛还是吓,满脸都是冷汗,早没了当初气势汹汹前来质问的气势:“这、这帮家伙简直狗胆包天,简直罪无可恕!贤婿想要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我、我绝无二话!” 这人好生无耻!被赫连为威胁了几句,竟然直接就出卖了自己的同道!宁汐只恨自己不能暴露身份,冲上岸去踹他几脚,愤愤不平地在水里吐了一连串泡泡。 瞧不起南宫和的也不止她一个,赫连为勾起嘴角,语气泛冷:“该夸你是识时务为俊杰呢,还是一把软骨头、天生的下贱胚子。” 南宫和养气功夫修得极佳,即使被一个小辈这样指着鼻子大骂,一张保养得当的圆脸依旧赔笑,不见丝毫不满。 “看来所谓仙门世家、龙子凤血,也不过如此。”赫连为突然有些索然无味,将人扶了起来,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南宫和受宠若惊,双手捧着茶,也不顾那茶水滚烫,直接一饮而尽。 等他喝完,赫连为才施施然开口:“其实岳丈想要白玉京,也并非不能。高位本乃有能者居之,本督也如此认为。” 南宫和人精一般,怎么听不懂他眼下之意是想让他掏出点东西证明自己的价值,连忙恭敬道:“贤婿先前令我去查的那名名为茱萸的侍女,我已经查到了。” 他露出了有些神秘的笑容,邀功一般:“贤婿神机妙算,茱萸果然曾经是赫连云照的贴身侍女,当初赫连云照之死,她怕是也——”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宁汐敛气屏息,想游近一些听个仔细,刚刚划开一道涟漪,就听岸上一声怒喝:“谁在水下?!” 宁汐想也不想,先发制人,奔月剑剑势如虹,直捣赫连为要害! * “裴公子,这边请,穿过这条走廊,牡丹殿就到了。” 裴不沉“嗯”了一声,拎着逐日剑,跟在茱萸身后。 他盯着少女的背影看了一会,忽然开口:“我曾经见过你。” “裴公子说笑了,先前您被宁姑娘救出时,我们就碰过面的。” “我说的不是那一次。” 茱萸脚步不停:“那兴许是某次裴公子前来昆仑丘时是我服侍的吧。” 又走了几步,裴不沉蹙眉:“不。我记得你,你以前在赫连云照身边。” 茱萸笑道:“裴公子好记性,我最初拜入山门时,的确是前任家主的贴身侍女,后来前家主过世,我被分配前去服侍了大少主一段时间,然后才跟的二少主。” “既然你是赫连为的人,为何却没有跟他一条心?”裴不沉轻笑,“赫连为知道他的手下背着他,私自与我这个通缉犯勾结,要去救他的囚犯么?” “我服侍的是昆仑丘的少主。”茱萸只道。 言下之意,她只忠于昆仑丘。裴不沉含笑瞥了她一眼,进了牡丹殿的大门。 里头正吵成一团。 “南宫和呢?!那老狐狸是不是又背弃了我们!让他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当初是他说有赫连为修鬼道、残害童男童女的证据,我们才跟着他起事,事到临头他却临阵逃脱!这老匹夫!等我出去我定要拔光他的胡子!气煞我也啊啊啊啊!” “赫连为,赫连为你给我出来!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我们什么都没做!你才成仙督几日,就要翻天不成?!” “来人啊!放我们出去!” 茱萸早做过准备,支开了看守牡丹殿的修士,赫连为今日有会客安排,也没有亲自盯着。 “裴不沉?!等等,你是裴不沉吗?!” “裴不沉怎么会在这里!” “喂,那边那个昆仑丘的侍女,到底怎么回事啊!” 茱萸无视了一众囚犯的叫嚷,转向裴不沉:“我只是外门弟子,不善阵法,这束缚金阵须得金丹以上修为修士才能从外打开,麻烦裴公子了。” 被困在金阵中的众人听出端倪,面面相觑:怎么,这仙门通缉犯居然是来救他们的?! 裴不沉抄着手,似笑非笑地盯着一张张或面生、或熟悉的面孔:“诸位,好久不见。” 第147章 合剑人心善变,人言可畏 被困在束缚咒中的修士中不乏有曾经为了攀附白玉京而对裴不沉称兄道弟的,如今自己成了阶下囚,立刻心虚地移开视线。 还有些想起了当初白玉京遭妖祸时自己明哲保身的不义之举,在那双柳叶眼温和却嘲讽的目光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下了脑袋。 剩下一部分硬骨头,有人高声道:“裴不沉,你既已叛入鬼道,与妖女勾结,又何必来此假惺惺装好人!” “对,我们就算在这里被困死,也绝不稀罕你的施舍!” 裴不沉摇头叹气,一脸无奈地看向茱萸:“你看,不是我不想救。” 茱萸:……真不明白宁姑娘为什么说你是个好人。 她清了清嗓子,朝群情激愤的众修士大声道:“当初裴公子身中鬼气,实则是在风月楼内被鬼物感染,而那豢养鬼物的罪魁祸首,便是赫连为。” 她似乎早有准备,从怀中抛出十几枚留影珠:“我乃昆仑丘外门弟子茱萸,自天枢十七年入昆仑丘,如今是赫连为的贴身侍女。这些留影珠内皆是我在服侍赫连为期间偷偷录下的证据,诸位不信,可自行查证。” 金阵内一片哗然。 “当初赫连为于风月楼设聚阴阵、豢养鬼物,又勾结诛邪渊下应龙大妖阎野并白玉京叛徒林鹤凝,酿成白玉京两次妖祸,乃至灭宗。升任仙督之后,他为修鬼道,杀三千童男童女,囚禁空桑家主之女,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至于裴不沉公子与宁汐姑娘,皆为赫连为构陷。还望诸位长老明辨是非,同仇敌忾。” 裴不沉平静地抱着手,等了许久,金阵内的喧哗才渐渐平息下来。 率先走出的是空桑长老南宫沛,他一脸愧色,话没开口,就朝裴不沉作了一个长长的揖。 南宫沛身后还跟着其他几人,都是裴不沉过去熟悉的,太极剑门公孙谐与逍遥药宗何圣姑以前还来过白玉京,就赫连含山之死来审过他。 “裴贤侄。”留影珠铁证如山,南宫沛等人再想装作没看见,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更何况,如今他们被赫连为软禁在此, 又知晓了他背地里的龌龊勾当,如果裴不沉不肯伸出援手,等赫连为回过神来就会立即处置了他们这些人。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南宫沛当起墙头草来也毫不含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当初赫连为那竖子说你修鬼道我就不信,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么可能干出那样伤天害理之事!” “不错不错。”公孙谐也连声附合,“都怪那赫连为巧舌如簧,将我们瞒骗了过去,还害得裴氏满门……定要杀了那赫连竖子替裴氏伸冤!” “杀了赫连为,替裴氏伸冤!” “杀了赫连为,替裴氏伸冤!” “杀了赫连为,替裴氏伸冤!” 一声高过一声的声浪中,只有裴不沉在平静地微笑。 他没说话,也没有出手解开束缚金阵。 修士们渐渐察觉不对,闭上了嘴,偌大一个牡丹殿,一时落针可闻。 裴不沉这才笑了:“当初轻易认定我是邪修,人人喊打喊杀,如今又同样轻松就替我洗脱罪名。众口铄金,一朝能推上成龙,他日便可践踏如泥。人心善变,人言可畏,裴某今日才算真正体会到了。” 然而南宫沛等人连脸也不曾红一下,笑道:“裴贤侄这是哪里话,原先是我们糊涂,错怪了你,如今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啊。” 立刻有人连声附合:“不错不错。裴公子光风霁月,怎么能和赫连为那种阴险小人同日而语!” 刚刚安静下去的人群立刻又喧嚣起来,裴不沉等这一波吵闹结束之后,才温声开口:“诸位说这样多,不过是想让我替你们解开牢笼罢了。” 南宫沛暗自捏了一把汗:“这,裴公子若是能将我们放出,一切都好商量,日后白玉京的重建、裴公子修习所需的丹药法器,这些若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空桑竭尽全力助之” “趁人之危可并非君子所为。”裴不沉不置可否,一个施法,轻轻松松便打开了困住众人几天几夜的金阵。 有阵修看得心中一跳,暗自将裴不沉接阵的手法与自己比较,立刻自惭形秽,不甘地嘀咕了一句:“可恶的天才。” 束缚金阵既破,众人鱼贯而出,尚未来得及说上几句道谢的话,就听见天边剑声轰鸣。 有人率先急急忙忙地冲出殿外,高声惊呼:“是赫连为!” 裴不沉提着逐日剑,抬头朝天望去,两道雪白剑痕且战且分,一人胭脂粉衫,另一人褐裙纷飞,火红的发带随风飘舞,那只他亲手绣的碧绿小乌龟憨态可掬。 他一言不发,御剑飞上前去,宁汐正差点削掉赫连为的鼻子,就见眼前突然横出一道裹着焰光的雪亮长剑,顿时眼睛一亮:“子昭哥哥!” 裴不沉一剑挑开赫连为反击的空空剑,转头朝宁汐分出个笑:“没受伤吧?” “嗯!” 方才她被赫连为看出藏身之处,干脆先发制人,与他打斗起来,南宫和那老狐狸,两头都不敢相帮,他们一打起来就装晕了。 “‘子昭’,呵,倒是叫得亲热。”赫连为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怎么,在本督的洞房里行过苟且之事,就不玩你们那情师兄情师妹的把戏了?” 裴不沉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一声:“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赫连为眯起眼睛,朝地面上方看去,闻讯而来的昆仑丘修士已经将牡丹殿围了个水泄不通,现下兵戈碰撞,战成一团。 他看了一会,咬牙切齿:“裴公子可真是好样的,没声没息就差点将昆仑丘翻了个天。” 裴不沉莞尔:“对比你在白玉京做的事,如今不过九牛一毛。” 湛蓝的天幕之间,两道华光璀璨的剑虹交相辉映,一道犹如晴空朗日,另一道则是月下流辉,同散发着暗色邪气的空空间战在一处。 剑招搅动灵气,天地之间风云忽变,白日贯雷,地上许多修士注意到了这一响动,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两道雪白的剑痕时而相聚时而分开,持剑的男女修士虽一言不发,动作间却十足默契。 有年轻修士按捺不住,一边反抗鬼修一边朝同伴嘀咕:“我怎么不知道白玉京还有这么一套情意绵绵剑?” 同伴朝他翻白眼:“你想学也学不成,也不看看拿剑的是谁,你比得上么!” 半空中,赫连为再次被两人联手险些中剑,他看见地上同样节节败退的昆仑丘修士,脸色阴沉:“南宫和已将尔等所谋如数告知于本督,尔等现下住手,本督还可饶你们性命。” 地上有修士叫骂:“竖子小儿,竟将我们骗得团团转,今日就是你赫连为的死期!” 赫连为修了鬼道,修为一日千里,眼下在宁汐与裴不沉两人夹攻下居然还能撑过十几招,只不过招招勉强,几次三番被剑气划破衣衫,不一会就形容狼狈。 越是如此,他血红眸中的恨意就越深,怒极反笑,忽然掌中掐诀:“好,好,好,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府无门偏要闯,我倒要看看今日到底是谁的死期!” 话音刚落,整座昆仑丘都震颤起来,伴随着地面上修士躲闪不及、摔得四仰八叉的惊呼声,一道散发着不详煞气的漆黑阵法浮现在地面之上,远远看来,宛如大地龟裂,正在汩汩流出浓黑的鲜血。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5节 有空桑修士震惊喊出声来:“是聚阴阵!不过,怎么会这么大?!” 宁汐太阳穴一跳,再次一剑刺向赫连为气穴,剑尖刺中,却没能阻止巨大聚阴阵的形成,此时赫连为露出了一个血腥味的笑容,口中飞快默念,下一刻,地面上爆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 无数昆仑丘修士七窍流血,两眼翻白,眼眶中涌动着漆黑的鬼气。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宁汐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感染鬼气的症状。 看来中过招的不仅仅是裴不沉一人。 “你将手下的修士全炼成了鬼修?”裴不沉轻巧地挽了个剑花,面露厌恶,“你把他们当成什么了?” 赫连为笑声桀桀:“我是仙督,本督欲之生便得生,欲之死则死。莫说是堕鬼,就算我让他们立即自刎,他们也不配有二话。” 宁汐气得颤声:“你口口声声说昆仑丘修士瞧不起你平民出身,待你猪狗不如,可你如今又何曾将底下的普通修士当成人看?赫连为,你当真是自私自利,无耻至极!” 赫连为浑像没听见一般,举起空空剑,吃力挡住二人的剑招。 剑气不断在他周身划出血口,他却笑得愈发猖狂:“裴不沉,你也堕过鬼道,也该知道那力量的滋味有多美妙吧?……刀砍不入,火侵不进,有了这千万鬼兵,本督能拿什么输?!” 裴不沉懒得同他废话,一剑砍断他的臂膀,追着惨叫的人落地,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聚阴阵的阵眼在何处?” 赫连为笑个不停,鲜血将一口白牙都染成猩红:“你想毁阵眼?做梦。不如抬头看看,我的大礼可还没送完呢。” 第148章 糖人昆仑仙山崩 天幕之中,无形涌动,仿佛刚出炉时的蒸汽扭曲空气,几只受惊的飞鸟绕着某个透明的边界来回盘旋,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你落了鬼帐。”裴不沉冷声,逐日剑对准他的眼球,“解开,除非你不想要这只眼珠了。” 赫连为死死睁大双眼,瞳孔中倒映出裴不沉背后扑上来的几只鬼修:“去死吧!” 趁着裴不沉转身与鬼修缠斗之势,他活鱼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瞬间钻入人群之中。 宁汐飞剑落地,来得晚了一步,瞥见裴不沉去追赫连为了,心想交给他应该没问题,便自己先去寻阵眼所在。 逼宫的修士们没料到昆仑丘地下居然藏着巨大聚阴阵,被滔滔不绝涌出来的昆仑丘鬼修们杀了个措手不及,原本已经胜利在望的局势又成了一边倒。 “宁姑娘!这边!”宁汐扭头看去,惊讶地看见了被几个鬼修围住的茱萸。 “我知道阵眼所在,你跟我来。” 宁汐眨了眨眼睛,击退了那几个鬼修,将茱萸一把抓出来,放在自己身后,御剑而起。 茱萸抓住她的衣摆,高兴道:“宁姑娘你会御剑了!真厉害!” 宁汐也朝她笑:“谢谢,不过,你说的聚阴阵阵眼在哪里?” “是昆仑丘的祖庙,那里埋葬着历任昆仑丘门主的棺椁,前几日我送清羽长老祭典前门主时,曾经感觉到那处灵力波动。” 宁汐一愣:“清羽伯伯?对了,他可还无恙?” 当初他帮了宁汐二人逃离昆仑丘,自己却对上了追捕的赫连为,宁汐心中一直牵挂着这个长辈,不过没听到他受伤或去世的风声,没消息亦是一种好消息。 “毕竟是生父,赫连为没有下死手,我受命看守清羽长老,他醒来后时常前去前门主灵前吊唁。” 说话间,赫连家祖庙已经遥遥在望,飞剑之间入殿,宁汐果然在蒲团之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清羽伯伯!” 跪在蒲团上的人讶然回头:“宁家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 长话短说。“宁汐言简意赅地将外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你日日在此处,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供藏匿阵眼?” 自她开口,赫连清羽的脸色就越来越白,到最后听见赫连为公然召唤聚阴阵、对抗仙门时,已经是面无人色,身子摇晃了几下,眼看就要摔倒,后背被茱萸扶了一把。 他嗫嚅道了一句多谢,垂下眼睫:“我,我不知道。” 宁汐只当他这幅神色是因为突逢骤变而心神不宁,安慰了几句,便开始引扶乩施法寻踪。 试了好几次,却只能隐隐看见空气中有灵力波动,阵眼确切所在被加密隐匿,无法找出。 聚阴阵一刻不除,鬼修一刻不灭,修士与裴不沉就多一分危险,就在她焦急万分的时候,身后始终沉默的茱萸开口了:“清羽长老与我们前门主应该算是夫妻情深吧?” “是、是的。”赫连清羽茫然地看看茱萸,又看看桌案上赫连云照的灵位,渐渐红了眼眶,“云照死后,我好长一段时间夜夜不能安眠,总是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只恨不能追随她而去……” “既然长老与前门主如此情深,为何如今还要助纣为虐、放任杀害前门主的凶手逍遥法外?” 赫连清羽的神色更迷茫了:“什么凶手?云照是染病身亡……” 连宁汐也二丈摸不着头脑,小声插话道:“那个,现在更重要的应该是找聚阴阵的阵眼吧……” 茱萸却摇头:“我说这些,就是为了找到阵眼。清羽长老,你与赫连为是亲生父子,又日日夜夜呆在祖庙内,阵眼该放在何处,你怎会不知晓?不过是想护着亲子,不肯实说罢了。” 赫连清羽的脸更白了:“你、你口说无凭,怎能这样辱人清白!” 他说着就想往外走,却被茱萸一把拉住,语气咄咄:“难道您还要继续装糊涂下去?云照家主素来身体康健,又正指金丹盛期,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会染疾的模样,却病来如山倒,不出月余人就去了,您身为她的枕边人,就当真没有怀疑过?” 宁汐一开始还想替赫连清羽解围,听见这话,伸出去的手顿住了。 昆仑丘以药修闻名,活死人肉白骨的医修、各种灵丹妙药应有尽有,怎么自家的门主却会活活病死? 前世她只隐约听说过一些赫连云照的闲言碎语,这位前任家主说好听些是性情泼辣,说难听就是任性专行,活脱脱世家养出的刁钻妇人,与空桑的南宫音是两个极端。也就是赫连云照这般个性,当初才会不顾昆仑丘一众反对,强行纳赫连清羽入赘续弦。 如今茱萸口口声声赫连云照之死另有隐情,偏偏在这个时点…… “你、你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赫连清羽抓紧了袍袖,仿佛随时都要晕倒。 “奴婢的意思,您已经听懂了吧——赫连为,就是毒杀云照门主的凶手。” 赫连清羽终于被松开,整个人如风卷残叶一般跌坐下去。 往日一桩桩一件件翻涌而来,他记得与云照初遇时,她是怎样站在高高的绣楼,笑容爽朗明艳,朝他砸了一个招亲的绣球。 耳鬓厮磨,枯木逢春。云照身为昆仑丘的家主,总喜欢以身试药,偶尔也会吃错中毒,每当他担忧心疼时,她总是一笑了之,只说这是她身为一门之主应尽的责任。 “出事的前一天,门主又因为尝了新药而头晕眼花,是赫连为送来了一丛新摘的牡丹。门主性格粗放,不善与这个继子打交道,两人关系一直平平。那夜难得见赫连为主动示好,便叫人将那瓶中牡丹放在房中显眼位置。” 茱萸说着就红了眼:“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异状,可渐渐的,门主总是瞌睡不轻,夜里咳嗽,还时常呕血,请了医修来,却也查不出病因。赫连为也就是在那时开始日日殷勤,请安问候,每日都会更换新鲜牡丹,装得一副孝顺模样,甚至将我们都骗了过去。” “……后来,门主病死了。我想去送她最后一程,想起她喜欢赫连为送的那丛牡丹,就像偷偷取出来放进她的棺材里。谁知那天,竟让我撞见了他销毁证据的现场。” 那日,茱萸一进赫连云照的卧房,便听见背后传来两道脚步声,按理来说侍女不能私自溜进门主卧房,她生怕被人捉住惩罚,赶紧躲进了床底下。 两双黑靴一前一后地进了卧房,一人粉衫轻薄,桃花风流,正是赫连为,他身边的人却令她大吃一惊:居然是大妖阎野。 “我说赫连老弟,至于让老夫亲自来跑这一趟嘛,云照那女人不都已经被你毒死了,这丛毒牡丹你就自己留着呗,以后想杀个人玩玩还能用的上。” 赫连为假笑:“留着杀人的证据不销毁,我是嫌自己命太长?” 阎野哼哼两声,伸出龙爪,将附着在花蕊深处的几滴残余妖血收回体内:“你们人族果然狡诈,能想出用妖血之毒与她日常服用的熏香属性相克这样麻烦的杀人方式,要是老夫,直接一爪子削掉她的脑袋就完事了。” 赫连为将那株已经改头换面的牡丹重新插回瓶中,微微一笑:“我想杀她,但也不能把我自己赔进去。” “也对,你还想早点当昆仑丘门主嘛。不过上次说好要给我送五十个练气修士来吃,你可别忘了。” “知道了。” 直到那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床下的茱萸死死捂着嘴,早已是泪流满面。 …… 泪水从赫连清羽的双眼流下,没心思保养的花白胡须早被打湿。 茱萸微红眼眶,牢牢盯着他:“清羽长老,你如今一切知晓,难道还不肯说出阵眼所在吗?” 仅仅是他们说话的片刻,宁汐就已经感受到脚下越来越剧烈的震颤,她冲出祖庙一看,天地俱黑,飞沙走石,鬼气蔽日。 聚阴阵中冒出无数森森白爪,将尖叫着的修士拖入泥潭,目之所及似乎都成了血肉沼泽,大地裂缝之中不断涌出蚀骨的血水,腥臭扑鼻。 远处整座仙山正在缓缓坍塌,落石如雨,仙山上来不及逃难的鸟兽飞禽全被砸成了齑粉,一时间血雾冲天,哀鸿遍野。 昆仑丘地处西南,建立在群山环抱的谷间,宁汐皱起眉来,心中觉得奇怪,这山,似乎比上一眼看到的时候更高了一些。 突然,不知是谁惊恐地吼了一声:“山、是山活了!” 话音刚落,一阵宛如雷鸣的巨响,环绕着昆仑丘的四座仙山齐齐拔高,掉落的山石正好组成了四副巨大扭曲的鬼脸,全都面无表情,垂脸凝视着被夹在当中的昆仑丘。 宁汐太阳穴一跳,立刻返身回了祖庙内:“不好,昆仑丘仙山要崩了!” 赫连清羽被她喊得一颤,良久,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百鸟朝凤的涂金令牌,哑声道:“这是云照留给我的牡丹令,原本只有历任门主才能持有,只要令出,昆仑丘内无处不可通行。” 他踉跄地爬起来,将牡丹令扣在无数昆仑丘门主的灵位之前。 空气之中隐约波动,华光流转,千百枚灵位翻转,露出了背后冉冉升起的白玉高台,高台之上,漆黑煞气缠绕,无数鬼气沿着经脉似的网络延伸,这便是控制了整座昆仑丘的聚阴阵所在。 宁汐率先飞上高台,奔月剑握在手中,准备先将压住阵眼的镇物毁掉。 只要毁了镇物,聚阴阵自解。 然后她看清了鬼爪一般扭曲缠绕下的镇物。 是一根晶莹琥珀色的糖人。 第149章 堕海那只素白的手擦过他的指尖…… 昆仑丘赫连家祖庙之外,一处隆起的鬼山之上。 赫连为被一剑重重击飞。 裴不沉提着燃烧的逐日剑,缓步朝他走近。 赫连为几次三番试图起身,都被逐日剑压下,周身已经被剑气切割得皮开肉绽,染成了个血人。 “早该杀了你这杂种了。” 在赫连为目眦欲裂的瞳孔中,裴不沉的倒影微笑着:“我家师妹宅心仁厚,前世身死依旧不同你计较,可 我不同。我本就是个狼心狗肺、眦睚必报的小人。她不怨恨你,我来替她怨恨,她舍不得杀的人,我来杀。” 现下二人正处于石山鬼脸的额头位置,方才他追着赫连为,一路打到了西面的仙山之上。因着巨型聚阴阵的煞气,连石山都被鬼气控制,成了行动的活物,朝着昆仑丘之外的修士攻击。 鬼石山的额头像是一座几步宽的平台,赫连为就躺在平台边缘,距离边缘只有寸步距离。 而平台边缘之下,便是万丈悬崖,崖底煞气血海翻涌。 裴不沉刚刚迈出一步,脚下大地便开始剧烈震颤,他还以为是鬼石山再次袭击,下意识挥出剑气,却发现不对。 他淡淡瞥了一眼倒地正试图起身的赫连为,再次一剑将人绞倒在地,才有空分神关注鬼山下的情况。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6节 整座昆仑丘鬼气横生,灵气动荡,引发天象异常,此时此刻艳阳高照,却同时雷电交加,地面裂缝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带着煞气的血水,转瞬沧海桑田,几乎淹没半个昆仑丘,有些修士被那血水碰了一下皮肤,立刻被侵蚀出森森白骨。 不过转眼间,地面的裂痕就已经扩大到了吞没半座昆仑丘的程度,仙宫塌陷,露出了掩藏在地底之下的深渊。 妖气四溢,隐约传来无数妖物的不甘嘶吼。 裴不沉略讶异地扬眉:“昆仑丘下竟然联通着诛邪渊?” 百年前仙门迎战第一次妖祸,将阎野在内的无数妖族镇压入诛邪渊中。为免妖物重出为祸人间,诛邪渊的所在一直是不传之秘,只有当初亲手封印过诛邪渊的亲历者才知晓。后来亲历者大多死去,就更无人所知。 他看了赫连为一眼,似有所悟:“昆仑丘炼药化丹,其中原料大多来自大妖的皮血骨肉,以赫连家数百年如一日地猎杀妖物,按理来说境内的妖物早该消绝……原来是私下联通了诛邪渊,利用其中的妖物炼丹。” 赫连为呸地吐了一口血:“诛邪渊下皆是上古大妖,只要本督一声令下,便会冲出将你们撕成碎片——” “呵。”裴不沉打断,“倘若阎野还活着,你这话倒还有几分可信。如今能号令万妖的龙君已死,你若是依旧能控制妖族,早该将它们放出来了,何至于,如此狼狈?”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面带温和嘲讽的笑意,一脚踩在赫连为的胸口,用力碾过他断裂的肋骨:“诛邪渊……我可不喜欢这地方。” 宁汐同他说过,他就是在这附近寻了沾染煞气的蚀骨狂海,投水而死。 真是晦气。裴不沉最后淡淡扫了一眼悬崖底下翻涌的黑浪,便移开视线。 天边翻涌如墨,雷声渐响。 裴不沉侧耳听了一会,翘起唇角:“你的聚阴阵被破了。” 赫连为的脸色一僵,随即不可置信地扭身看向下方,他趴在悬崖边缘,十指扣进石缝,几乎指骨尽断:“是谁、我杀——” 他突然收声,似乎也想到了此次此刻能有余力毁掉阵眼的只会是宁汐。 他怔了一会,忽地露出一个嘲讽、扭曲的笑来。 脖颈一热,是裴不沉再次将逐日剑架在了他的喉间。 就在剑刃即将割破脖颈皮肤之前,赫连为没有挣扎,反而道:“前段日子,我去了太华山遗址。” 裴不沉微微蹙眉:“尉迟家的人都死光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逐日剑曾经是尉迟煦的佩剑。” 裴不沉看了他一会:“还有闲心操心我本命剑的来历,看来你这仙督做得当真无聊。怎么,以为去了一趟太华山就能找出打败我和我手中剑的方式?” 他似乎被自己的话逗笑,冷冷地勾唇,用剑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赫连为的脸:“废物,就算我没了剑,照样能杀你。” 他再次握紧剑,准备砍下赫连为的头颅。 赫连为却突然笑了:“方才,我托人给汐妹送了一份礼物,现下,她也应该打开了吧?” 裴不沉一顿。 * 赫连家祖庙内。 糖人易碎,只需轻轻一剑,就碎成了齑粉。 宁汐收剑往外走,赫连清羽还垂头丧气地站在祖庙外。 她想了想,准备走上前安慰他几句,对方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卷:“这是……为儿托我交给你的。他刺伤我之后来见过我一次,只让我把这幅画像交给你。” 赫连为留给她的东西? 宁汐没有接。见她谨慎,赫连清羽苦笑:“我都检查过了,上面没有邪术。” 事已至此,赫连为已经无力回天,宁汐想了想,才接过画卷,随口问:“是什么?” “是你的东西,我没有打开看过。” 宁汐的手指搭上画卷,不知为何,这画卷的质感让她想起了忘忧乡宁家老宅中阿爹的画像。 对了,本来说好要给大师兄看她阿爹的画像,结果居然又忘记了。 不过她记性不好是常有的事,怎么大师兄也不提醒她? 宁汐一边想着,一边展开了一小节,露出画像中人漆黑如丝的发顶。 赫连清羽也看见了,这才想起来补充:“对了,为儿说这是裴公子亲生父亲的画像。” * “你说谎!”裴不沉猛地将逐日剑刺进赫连为的脖颈。 大股大股的鲜血顿时涌了出来,热血溅上了他的半边脸,连他的眼珠也通红:“你怎么知道——” “你在害怕……所以根本没去过太华山,对吧?”赫连为的喉管被砍断了一半,说话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伴随着咕噜噜的气泡爆裂,含糊不清,“所以你也不知道……太华山的地宫没有被完全毁去,里头有尉迟煦的衣冠冢……和他的画像……” “我曾经见过宁汐她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本来只想……查出逐日剑的弱点,却没想到……查出的是你的弱点,哈、哈哈、哈哈哈哈……” “胡说、你胡说——” “我胡说?!是你龌龊至极!”赫连为又是笑又是愤怒,呛了一口血,连断掉的喉管都不顾了,大声嘶哑地吼叫起来,“裴不沉,你怎么能这么恶心?!你自己下贱还不够、竟然还想把宁汐也拖下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居然那么信你……等她明白过来一定恨死你了吧?枉她对你那样好,你却自私自利哄骗着她,你还配为人兄长吗?!” “别说了、别说了啊啊啊!” 裴不沉将人拎了起来,攥住人衣领的手剧烈颤抖,另一手也哆嗦着去怀里掏玉简,几乎是立刻就被接起来了,念念的声音从玉简中传来,带了些失真:“大师兄?出什么事了?” “你现在哪里?身边有什么人?” “我在赫连家的祖庙里,和清羽伯伯在一起。怎么了,你打败赫连为了吗?” 他下意识想要笑,却更像是痉挛:“赫连清羽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有,是一副画像,他说是你爹——” “不要打开!” 轰隆隆—— 一道闪电照亮天地,暴雨倾盆而下。 她的声音隔着哗啦啦的雨幕,听起来紧张又无助:“大师兄?大师兄!子昭哥哥!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现在来找你,我去救你——” “不要来!” 冰凉的雨水浇湿全身,那种潮湿感,相隔已久却历久弥新,再次席卷而来,铺天盖地。 “不……”裴不沉用尽全身力气,以最温和的声音开口,“没事的,念念,听话,你就待在那里,不要过来,我很好很安全……” 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父母,师长同门、白玉京……他只剩下一个念念了。 玉简里少女的声音染上些许哭腔:“子昭哥哥……” 纤细而柔软的哭腔,他将她压在红艳艳的喜床上时也曾听见过,他紧紧搂着她,亲吻她的时候,湿润掌心感受她颤抖的时候,她红着脸说喜欢自己的时候……母亲临死前也曾撕心裂肺地喊过哥哥,哥 哥,哥哥,哥哥,一声一声,杜鹃啼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我恨你啊哥哥——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 哭腔顺着雷雨,化成千万根针,刺得他目眦欲裂,语无伦次:“乖,念念,别哭,不怕啊,不,真的,念念,听话,没事的,不要动,不要打开那画卷,师妹,师、妹……妹妹……妹妹,不怕啊,哥哥在呢……” 裴不沉将还在呼喊的玉简收起来,雨水满手,湿滑无比,他一刻没握紧,玉简砸在地上,碎成齑粉。 他直挺挺的,在暴雨中站了良久,突然跪了下去。 他丢了剑,四肢匍匐,膝行着爬过去,跪在面前人的黑靴之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告诉她,求求你,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所有、所有都是我错了,求你……” 他跪坐起来,重新握紧逐日剑,苍白的火焰被雨珠扑打,脆弱而疯狂地摇曳着,他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你想要我死对不对?好,好,是我该死,我现在就去死,我现在就——呃啊!” 逐日剑没入脖颈,骤然涌出的鲜血将全身的力气一起带走,他在痛楚与失力中跌倒在地,求生的本能令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捂住伤口,顷刻间,冰冷的雨水就将血液冲成了淡粉色。 震耳欲聋的水声里,隐约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宁汐的脸出现在视野里远方,白得刚刚像是爬出地狱的鬼魂。 “赫连为!你放开我师兄!” 他被赫连为挟持起来,拖一条死狗似的往悬崖边拽去。 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从他的鼻尖滑落,一滴滴落在他断裂的脖颈上。 “宁汐,你毁了本督的阵眼,那你可有看见镇物!” 奔月剑几次想要上前,却怕伤及裴不沉,只能虚虚悬在空中。 “看见了。你先放开我大师兄,有什么话我等会再和你说——” “你都看见了,就没有话想要对本督说?” “……” 天地间都是雨声,仿佛人被深海淹没,裴不沉在一片模糊中,听见赫连为咬着牙道:“堕鬼之人的鬼帐,只能由镇物开合,镇物是鬼帐之主最重要的所在,宁汐,你在白玉京修习仙术多年,我不信没人教过你这是什么意思!” “……” 赫连为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聚阴阵已毁,左右……我也活不成了,干脆……拖一个跟我一起上路。让、让白玉京的八重樱,给本督陪葬!” “住手!我说、我说就是了!……你汲汲于权力,所以才会将至关重要的阵眼放在象征着昆仑丘至高的祖庙内。你不爱亲人,不信爱人,除了权力,任何东西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你思来想去,只有……我送你的糖人勉强可以一用,所以你——” “‘勉强可以一用’?!”赫连为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边笑边挤出声音,“你这个该死的木头,你根本、根本什么、什么都不懂……” “活该你被裴不沉骗到死!你和他就是——”他忽然举剑,朝靠近的宁汐刺去。 笑声戛然而止。 “大师兄!” 逐日剑抢先一步穿透了相叠的两人心口,裴不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剑柄,用力搅碎了心脏。 赫连为似乎没料到自己的人质会与自己同归于尽,两眼暴突,向后栽倒,一脚踩空。 天地在裴不沉的视野中旋转,他看着宁汐踉跄着朝自己奔来。 她素白的手与自己擦肩而过。 没事的……妹妹,我会保护你的,我会救你的,不要哭啊,任何坏事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仰面坠入崖下的时候,雨水扑面而来,宛如轻柔而冰凉的掌掴。 第150章 珈蓝“我们一起逃走吧!” 宁汐想要跟着跳下去的前一瞬,被人拉住了。 “狂海被诛邪渊妖气感染,纵使大罗金仙,跳下去也是尸骨无存,施主莫要寻死。”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7节 宁汐满脸水痕,猛地扭过头来。 居然是在忘忧乡遇见的那个怪僧。 珈蓝撑着一柄油纸伞朝她微微一笑,五官逐渐随着雨水融化,不多时,变成了另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从周师兄?!你怎么会、你不是已经在昆仑丘道中坠崖死了——” 宁汐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雨水渗进眼角,刺痛冰凉,却提醒她这并不是在做梦。 水声响彻天地,她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裴从周,一时茫然。 僧人将伞遮在她的头顶:“小僧是裴从周,也不是,更准确而言,小僧只是借了裴从周躯壳死而复生的一缕孤魂野鬼而已。” 从他口中,宁汐终于知道了天枢八十三年十二月,裴从周一行人入伽蓝寺旧址,在天梵幻梦蝶幻境中究竟遇见了什么。 “小僧自-焚将梦娘锁在伽蓝寺以后,一缕残魂却始终没有消散,懵懵懂懂盘旋了不知多久,才发觉是梦娘临死前将她的蝶灵妖力注入了小僧的爱魄之中。” 宁汐呆呆看着那张属于裴从周的清俊面容,不再有看惯了的嬉皮笑脸,而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淡漠与温和。 他口中的梦娘,应该便是大妖天梵幻梦蝶。 “你是伽蓝圣子?” 对方微微颔首:“梦娘的蝶毒不仅能令一城陷入幻境,也令小僧在身死后爱魄不灭,跨越斗转星移,机缘巧合之下,附在了裴从周的身体之中。” 伽蓝圣子从混沌中醒来时,第一眼便看见湛蓝夜空中繁星漫天。 恰如他还是寺中小僧,在某场法会彻夜守着长明灯时,同肩头落下的那只红蝶一起看过的星空。 他在漫天星光下呆坐许久,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与记忆之中大相径庭。 “从周公子在幻境中受了重伤,几近假死,而小僧之爱魄本能想要借尸还魂,于是附着在他的身上。一开始,小僧力量微弱,以至于他并没有发现小僧的存在。小僧就这样安静地寄生在他体内,一直昏睡着,直到那日他遇到妖族截杀,性命垂危时本能再次将小僧唤醒。” “从周公子他,似乎并不惊讶体内有小僧的存在,当时他整颗内丹都被妖物捏碎,小僧有心相救却也无力回天。神识消散前,他要小僧答应替他办一件事,否则便宁可自爆毁了这具身体,也不肯留给小僧。” 宁汐抿着唇,站起来又要往悬崖边走:“你和从周师兄的故事,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大师兄还在下面,我要去救他——” “小僧要说的,便是救不沉公子之事。” 宁汐顿住,茫然地回过头。 “从周公子道他小时弄坏一柄贵伞,连累不沉公子遭受惩罚,这么多年,他一直受到自己表哥关照,却没能回报,他要小僧答应他,若有朝一日裴不沉身死,小僧一定要救他一命。” 宁汐猛地抓紧他的胳膊:“你有什么办法,拜托你——” 珈蓝叹了口气,眸中透出一丝怜悯:“天道命数,无法更改,小僧虽然侥幸存活,但亦不能直接干涉凡人命数。” “何况,小僧早已尝试过,宁姑娘难道没有发觉这一世与前世已有区别了吗?” 宁汐愣愣地看着他:“前世,你怎么知道——是你令我重生的?!” 珈蓝圣子微微颔首:“小僧不能直接干涉裴不沉公子的命数,更不能对他泄露天机,只能从旁入手。佛子曾云三千轮回,在某些小轮回中,小僧试过制作书册吸引异世来者,从周公子以裴不沉为原型写过不少话本,我将这些话本投放于异世,寄希望于异世来者能改变结局。” “南宫姑娘便是其中之一,我曾分出一缕神识,假借异世流行的攻略系统之名,希望她能令推波助澜悲剧的真凶之一赫连为悔改,从而救下不沉公子的姓名,但现下看来……唉。” 珈蓝长长叹息,才继续道:“还有这一次小轮回,我尝试令你记起前世结局,希望你能转变不沉公子的死志,但,如今结局你已得见,皆是无功而返。” 宁汐讷讷摇头:“我不明白……” 她咬紧了牙关,尝到喉咙里一点灼热的铁腥味。 “我跳进应龙的胃里,从尉迟今禾院后的莲湖里救过他,带着他离开风月楼,逃出昆仑丘,解了鬼毒,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让他留在我身边,也不过几日……难道他就非死不可吗?” 她睁大眼睛,看向眼前的僧人:“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什么代价都可以,我都愿意。” 珈蓝默然片刻,翻掌施法,一只红蝶幻化在他掌心。 轰鸣雷声戛然而止。 宁汐似有所感,抬起头去看,漫天雨帘仿佛停滞,雨珠晶莹如豆,尽数停在半空。 天穹阴霾,阳光惨烈。地上还有正在交战或奔逃的修士鬼修,全都成了木偶人,一动不动。 下一刻,所有雨珠向着天空倒流。 相触的兵刃各自分开,喷溅的血珠飞回伤口,于此同时,死者睁开双眼,哭泣者重新扬起笑脸。 “这是梦娘留给我的所有蝶灵,消耗其中的妖力就能 让你回到过去,然而妖力不稳,悖反时空,你回到何时、何地、能留多久,都不确定,即使成功回到过去,他也有可能不再记得你所做过的一切。宁姑娘,你还要试吗?” 宁汐看向那只小小红蝶,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它。 蝴蝶扑棱了一下翅膀,掀起狂风,下一刻,时空回溯,她睁开眼,站在赫连家祖庙之内。 【回溯天枢八十四年二月初六】 玉简里传来沙沙的雨声,裴不沉的声音听起来宛如即将崩断的细线:“没事的,念念,听话,你就待在那里,不要过来,我很好很安全……” “你才不许动!” 宁汐握住玉简的手抖个不停,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我不管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但是你不许跳进那海里,我不许你死,你听见了没有?!” 她一把推开一脸懵的赫连清羽,急忙忙地往外跑,将手上的画卷随手一扔。 卷轴散开,露出了里面柳叶眼、黑长发的男子。 玉简与祖庙外,同时被闪电照亮。 赫连清羽率先惊叫起来:“这、这这不是初九兄吗!?为儿怎么会说是裴公子的生父?!” 宁汐盯着那不能再熟悉的人。 那些忽远又忽近的阴晴不定,那些回眸时热切又躲闪的目光,还有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时至今日才找到了他的出口。 她太迟钝太笨拙又明白得太晚,直到现在才懂得了一点她的大师兄。 他是个剑修,却不喜欢练剑,他喜欢绣花、喜欢做饭、喜欢捣鼓各种旁门左道的小玩意,但是不敢让人知道。他是所有人爱戴的大师兄,可是他却无法爱所有人。他有很多的秘密,很多的坏情绪,很多的阴暗面,却只有一个喜欢到宁可毁灭自己的人。 而她又该奉献出什么,才足以回报这样沉重而渗着血的爱意呢? …… 等她御剑冲到鬼山之上时,早已被切断的玉简摔在地上,人影皆无。 雨势如海,宁汐呆呆地跪在地上。 吞没了她所爱之人的狂海怒涛如山,无言地咆哮着。 她低下脑袋,温热的眼泪和冰冷的雨水掉进掌心,顺着龟裂的掌纹四处流淌,红蝶自远处翩跹而来,轻轻地落在她的指尖。 她再次握紧。 【回溯天枢八十四年二月初一】* 宁汐睁开眼,眼前一片影影绰绰的红色亮光。 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烛光摇曳,宁家老宅的卧室里空空如也。 匆忙下床时腿软得差点跪在地上,膝盖一下子撞到地面,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撑起来就往外跑。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厨房还开着火,响着汩汩的水声,暖融融地发出黄晕。 门被砰地推开,她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冲了上去,紧紧地抱住那人的后背。 正在煮面的裴不沉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面条一股脑全丢进了热水锅里。 他既无奈又好笑,想要摸她脑袋,又碍于满手的面粉,只好用手肘戳了戳她的脸:“你怎么了?” 他讶然地抬高手,盯着手肘处那一点湿意,收了笑:“怎么哭了?” 他有些慌张地将手擦干净,连忙转过身来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将泪水全都抹掉,声音温和里又带了一点紧张:“是刚刚做的时候弄疼你了吗?对不起啊,我以后用手的时候小心点——” “不要在意我们是不是兄妹了,好不好?”宁汐用力摇头,“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就算为了我,忘掉那些,不可以吗?” 裴不沉面露错愕:“你说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爹会和尉迟煦长得一模一样,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宁汐紧紧地抱住他:“或者,就算不是误会,即使你是我哥哥,也压根无所谓吧——难道兄妹之间就不能喜欢吗?!” 安静了好一会,锅里的水烧开了,汩汩作响。 宁汐被轻轻推开,泪眼朦胧中抬头看见他的神色十分平静:“你说你爹和尉迟煦长得像,是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太平静了,平静到宁汐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毛骨悚然、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裴不沉勾起嘴角,摸了摸她的脑袋:“书房里是不是有一副你爹的画像?带我去看,好不好?” 宁汐怔了一下,猛地松开他,转身就跑。 终于赶在裴不沉之前,她冲进书房将那副画像撕成了碎片,又用法术烧得一干二净。 心脏跳的快要蹦出胸口,眼前阵阵发黑,她在原地喘了好一会,扭过头,才惊现裴不沉就站在门边。 他不知在黑暗里看了她多久,燃烧画卷的火光照在他的半边侧脸,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哭。 次日清晨,宁汐被浓重的血腥味熏醒。 裴不沉了无生气地倒在她身边,腕口层层叠叠的伤疤上裂开了新的竖口。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止血,她跪在他的身边,大脑一片空白,徒劳地往他的伤口输入灵气。 右手指不知何时被因果线缠绕,被鲜血染红,紧紧地绕在右手无名指上,勒出了血珠,却怎么也扯不开。 她不明白,她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明说了喜欢她,想要与她永远在一起,为什么却又三番五次抛下她一个人? 红蝶落在她的伤口上,相较于珈蓝刚刚交给她的时候,蝶翅上的灵光已经暗淡了许多,宁汐只是轻轻用指一碰,就有鳞粉窸窣落下。 然而下一刻,妖血滴在幻梦蝶的蝶翅上,立即就与它融为一体,新的妖力输入,蝶翅重新闪亮起来,宁汐恍惚明白,她又能有一次机会了。 【回溯天枢八十四年一月十日】* 宁汐从颠簸的马车上滚下来。 响彻耳畔的暴雨,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还是在昆仑丘的鬼山上。 裴不沉趴在她的背上,眼睫结了冰霜,眼里闪烁着柔和的波光:“念念?” 远处昆仑丘封闭阵刚刚落下,姗姗来迟的昆仑丘修士被隔绝在后。 宁汐坐在滂沱的大雨里,讷讷地望着他:“我们不要回白玉京了。” 也不要回忘忧乡。 不要管别人。 不要再让她亲眼看着他死去。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8节 已经足够了。 裴不沉愣了一下:“那我们去哪里?” “不要回白玉京,就我和你,我们一起逃走,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裴不沉微微蹙眉,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似乎在权衡她有没有发烧说胡话:“可是白玉京是我的家——” “求求你!我爱你!我们一起逃走吧!” 他怔了怔,最后无奈地笑起来:“真拿你没办法啊。” 第151章 蝴蝶你不可以和我一起沉没 …… 宁汐再次睁开眼,眼前依旧是阳光与阴霾交织的天穹。 回溯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可为什么她仍然在这里? 大师兄呢? 她扭过头,身边空空荡荡,悬崖下的狂海咆哮,雨水落在她的脸颊上。 “……大师兄?” 宁汐撑起身体,看清昆仑丘鬼石山平台边缘站着伽蓝圣子,神色悲悯。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记起了那次回溯后发生的一切。 她带着他逃走,躲过了白玉京的妖祸,在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躲藏,成亲,生子,然后仙门联军追杀而来,赫连为与阎野、林鹤凝联手,她被绑回昆仑丘,赫连为启动聚阴大阵,这一次昆仑修士联合鬼修、妖邪来势汹汹,裴不沉孤军作战,自爆内丹,与众人同归于尽。 凭空多出来的数十年记忆呼啸奔涌而来,像是海啸,瞬间将她淹没,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朝她挤压、爆破。 宁汐的脸上爬满妖纹,她抓住那只脆弱的蝴蝶,再次往其中输入自己的妖力,随着妖力的流逝,蝶灵愈发暗淡。 【回溯天枢八十三年十一月初一】* 白玉京,剖心 台,宁汐站在群情激愤的人群当中,看见问仙堂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裴不沉逆着光,行动时脚上镣铐轻响。 宁汐知道他接下来会要自请上剖心台受刑。 而在那之前,他会先望向自己。 风吹起他微乱的发丝,那双墨痕一样的目光穿过汹涌的人潮,牢牢地锁定她的位置。 这一次宁汐率先移开了视线。 她随手抓过一个修士,在他耳边飞快地嘟囔了一句:“剖心锤有异,有人要害大师兄。” 那人一愣,立刻抓住了解救裴不沉的机会,将这句话大声呼喊了起来。 宁汐垂下脑袋,背对所有人,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快。 白樱自天空降落,她下意识伸出手指,却错过了抓住它的机会。 然后她依旧是外门平平无奇的杂役,听着卫书一帮人的大呼小叫吩咐,偶尔撞见林鹤凝像只笔挺的丹顶鹤,目不斜视地抱着法器从殿前经过,几次昆仑丘派人来访问,宁汐都找机会躲开了,又过了许多年,她听说南宫家的大小姐与昆仑丘少主成了亲,喜得麟儿。 唯独没有见过裴不沉。 大师兄总是很忙,要处理宗门事务,要斩妖除魔,要拜访世家好友,除了很偶尔的时候,她在白樱树下偷懒,身后黏着一道如影随形的潮湿目光,可是回过头去,又什么都没有看见。 又等了两百年,上元夜,她丢了自己的灵石灯笼,提着油灯沿路去找的时候,撞见了坐在檐下修补灯笼的裴不沉。 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慌张,下意识站起来,很快又露出那种矜持有礼的笑容:“我只是看见它掉在路边,想顺手补一下……这是宁师妹你的东西吗?” 宁汐攥紧了灯笼的把柄。 她身上的玉简还在响个不停,卫书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你到底还要不要上归乡的鹤车来?!老娘告诉你啊,错过了这次下山的机会,你可就得一辈子待在白玉京当个杂役了!】 裴不沉的眸子闪了闪,轻声道:“宁师妹要离开白玉京?” 白玉京杂役两百年一换,每个被换下的杂役弟子都能收到下半辈子吃穿不愁的灵石和丹药,今日正是她轮换之日。 天边响起清脆悠扬的鹤鸣,是运送弟子下山的鹤车即将启程。 宁汐走上前,从他手里接过那枚补好了的乌龟灵灯,粗褐的麻衣与月白锦缎衣袖一触即分。 她礼貌道了一句谢,然后转身往外走。 【慢吞吞,你到底还要不要走?!】卫书在玉简里咆哮。 仙鹤振翅。 【对不起,别等我了。】宁汐关掉了传音玉简,她突然转身,朝着没有点灯的檐下跑去。 大师兄还坐在那里,膝盖蜷曲,双手抱着脑袋。 听见动静,他讶然地抬起脸,眼睛在灯笼光下显得亮晶晶的。 “送给你。”宁汐把那只呆头呆脑的小乌龟灯笼递给他,像是心里落下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情不自禁地咧嘴笑了,“以后不用偷偷跟在我后面了,如果有话想和我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裴不沉脸上的慌乱被灯光明晃晃得照亮,想要笑,但只是抽了一下嘴角:“你怎么知——” “我知道的可多了。”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他们的裙摆重叠在一起,“我还知道每晚跟着我回家的那个人就是大师兄,我丢掉的手帕也在你那里,你还有一间密室,里面装满了你亲手画的我的画像……” 然后她就滔滔不绝说了一晚上。 再然后他说了喜欢。 再再然后她吻了他。 再再再然后他们成了亲。 最后他们抵达了这里,鬼山怒涛,同样崩裂而无望的结局。 天啊。 …… 【回溯】 …… 【回溯】 …… 【回溯】 …… 无数次回溯,一切重蹈覆辙。 可是她想见他。 蝴蝶翅膀越扇越快,它们掀起了巨大的风暴,跨越海洋,将她的大脑也搅动成无数碎片。 每一次见他,都为她带来崭新的、累赘的记忆,它们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沉重,挤压、扭曲她的每一根神经,像是趴满全身的水蛭,她捏爆它们,于是自己的血滚烫地迸射出来。 “大师兄,你送给我的发带呢?就是红色上面绣着一只乌龟的——”她问出口,才记起来这一次回溯的时间节点中他还没来得及送自己发带。 她在裴不沉莫名的视线中,吞了一口唾沫,尝到自己胸腔里的血腥味:“……是我记错了。” 有时候,她记不清在哪里曾经遇见过他,也弄不清他曾经在何时吻过自己,回溯逐渐开始扭曲畸变,轻微的不同堆积重叠,大师兄的拿手菜从素面变成了红烧肉又变成了糖醋排骨,他剑柄上挂着的晴天娃娃从笑脸换成哭脸又换成没有表情,面目模糊地嘲笑自不量力的她。 有时候他们死在了白玉京,他千里迢迢地赶来,然后他的血和她的流在一起,有时候他们侥幸活了下来,隐姓埋名生活,养了狗,或者是猫,有十几次甚至还养了一只乌龟,乌龟有公有母,龟壳颜色是浅绿深绿墨绿黄绿,纹路是口字十字回字万字螺旋雪花,前来参加他们婚宴的邻居长了一百张不同的面孔,在白玉京在昆仑丘在空桑在任何地方都曾经与他拜过天地,喜服的绣花图样是并蒂莲花是缠枝牡丹也是合苞海棠,她与他一千次共饮合卺酒,红烛夜烧,万万次恩爱情浓,不知今夕何夕。 不堪重负,只好忘掉。因为害怕痛苦,所以连幸福的能力也一起丢掉好了。 有好几次,她像是刚刚从梦游中醒来,发现自己光着脚,站在大街上茶馆里山门前乱葬岗中,镜子里照出来的面容吓了自己一跳,那张脸看起来陌生又熟悉,那是谁?现在是什么年份?她想要去哪里?她的名字是什么?蝴蝶迷失在自己煽动的风暴里,一滴水滴掉进潮汐里,没有人记得她是谁。 没有人和她说话,她就在心里自己和自己对话。不因为开心而微笑,也就不会觉得悲伤而流泪。她学着旁人的喜怒哀乐,伪装出正常人的一举一动,但那都不是她的本性。她想得很多,忘得却很快,见过的人很多,在意的人却很少。 “姑娘怕是得了失魂之症。”某次回溯中她又忘了自己的姓名,医馆大夫收回悬脉的手,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 宁汐面无表情地摇头,小声道:“我的脑子里在下雨,还有人在和我说话。” 念念,他说,我好想你,我想见你。 你是谁啊?她呆呆地看着那双漆黑的柳叶眼弯起来,春风和煦一样的温和。 他轻轻地抚摸她的脑袋,说如果她现在记起他,暴雨就此结束。 她像一截木头似的看着他。 他俯身靠近,吻 落下的时候白樱香席卷而来。 于是她再一次苏醒,红蝶落在她的鼻尖,灵光暗淡无比,她只好依次抽出了自己的妖骨,一只琥珀色的妖瞳,最后是新长出来的情根,用来交换更多回溯的机会。 她自己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尖叫回响,回溯的后遗症让无数蝴蝶记忆分裂出碎片残存体内,成了曾经她所不明白的体内的另一个自己。 抽出情根时,无数破茧的蝴蝶从她的伤口里涌了出来,铺天盖地,在阳光下闪烁飞舞,流光溢彩,脆弱不堪,鳞粉掉在她的头上、眼里,像是尸体焚烧过后的滚烫灰烬。 她忽然闻到白樱香味。 像是为燃尽的灯烛添加了燃料,她将自己整个身体都抽空,却依旧凭借一根贯穿全身的脊椎骨,坚强地试一次,试一次,再试一次。 【回溯,天枢八十四年春】* 天阴欲雪,日光晦暗,寒风拂过,落樱如雨。 依稀前世,她被奎木狼一爪拍在地上,泪眼中再一次看见那道朝着自己踉跄奔来的身影。 他像是吓坏了,抱着她的尸体,白樱落满她的肩头。 大师兄,她像要撕裂什么一般,想要很大声地朝他怒吼,为什么你一定要来? 为什么一定要死? 你不该来,我不许你来。 她倒在地上,白樱落满了身边人的头顶,像是落雪像是白头,又像是葬礼上轻轻敲打棺木的泥土。 “可是怎么办啊大师兄,我不想让你死。”她将脸埋进他的胸口,“那么多次,那么多次都救不了你。你告诉我,求求你,到底该怎样才能救你?” 念念。他朝着她微笑,眸中有温暖的波光。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9节 ……求求你了,别救我了,让我沉下去吧。 是不是,没有我,是不是,只要你不再爱我,就能活下去? 透明的魂魄再一次穿过他的怀抱,无名指上的红线箍进血肉,尽头延伸到他的身上,她紧紧地拥抱着他,轻轻吻他,说着他根本听不见的笨拙安慰,看见他的黑眸里像是装满一整片泪水的海洋。 你不可以和我一起沉没,大师兄,我绝不允许。 第152章 结局向死而生 【回溯天枢二十九年冬】* 小小的宁汐跪在地上,看见天空掠过一道白痕。 她知道那是大师兄御剑而来。 他收起剑,小小的少年脸上是还没有掩盖得很好的冷漠和戾气:“起来。” 被当成妖物捆绑的宁汐摇了摇头,讷讷道:“我不需要你救我。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死亡是一个凉爽的夜晚,风吹起篝火的灰烬,纷纷扬扬落在他们之间。 裴不沉愣了一下,才笑起来,嘀咕了一句真是稀奇,这世上怎么还有和我一样想寻死的人。 最后她还是没死成,不仅没死成,还被他强行带回了白玉京,她几次三番在碧落海中投水,都被他救起来,到最后素来温和的人终于发了火,一下摔了装着药的汤碗:“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刚被捞起来的宁汐坐在床上,裹在他刚刚暖过的被窝里,面无表情。 “大师兄其实心里也明白吧?”她嗫嚅道,“因为活着太辛苦了,根本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啊。” 裴不沉脸色铁青:“待在白玉京,做我的师妹,就这么痛苦?” 宁汐别开眼,不想去看他通红的眼睛:“我知道,如果是我遇到危险,大师兄同样也会用命来救我的。” “可我现在不就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裴不沉厉声道,“你又在胡说什么,我根本弄不懂你到底是——” “骗子!”宁汐猛地把枕头朝他砸了过去,用力吸鼻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裴不沉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正着,一双眼里满是楚楚的错愕与无辜。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听见她细细的啜泣,突然喉头发紧,僵硬地迈开腿,慢慢坐在她身边,迟疑了片刻,伸手将人抱在怀里。 又瘦又小,无论灌了多少灵药美食,都不见胖起来一丁点,她的发稍还有些湿润,冰冰蔫蔫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拂开,感觉那软软蜷曲的发稍已经割伤了自己的手指,痛楚尖锐地袭来。 “怎么哭了?好好好都是师兄的错,我不该那样说你,别哭了。”他从怀里掏出帕子,想要替她拭泪,却被人猛地躲开了,只好苦笑,“别哭了,听话,好不好?” …… “看看这个布偶小人,喜欢吗?我特地照着你的样子做的,你看看像不像……不喜欢啊?是不是饿了?师兄最近新学了玫瑰糖糕,做给你吃好不好?” …… “对不起,真的,师兄错怪你了,你要怎么让师兄道歉都可以……能不能原谅师兄,师兄再也不说那种混账话了。” …… 最后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实在无计可施,只好随口道:“师兄答应你,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宁汐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你说,你骗我什么了?” 裴不沉乍然看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兔子一般,想笑又不敢,只好紧紧抿唇,绷着脸,严肃道:“师妹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宁汐想要抓枕头砸他,然而唯一的枕头已经被她刚刚丢到地上了,她刚想下床去捡,裴不沉就已经极有眼色地率先替她拿了回来,双手奉上,她毫不迟疑,狠狠砸了他好几下。 “师妹,好师妹,发泄够了吗?”等她气喘吁吁地丢下枕头,裴不沉才陪着轻笑凑过来,看见她眼底又有水光,渐渐收起了笑,用拇指替她抹掉了。 “如果我死了,大师兄会怎么办呢?” 裴不沉的眼角微微抽搐,下意识翘起嘴角:“不要同师兄开这种玩笑。” 他的声音温和,脸色却有些不悦。 宁汐低着脑袋,闷声闷气,自顾自地接下去说:“我知道你会怎么做,你肯定也会跟着我一起死掉。” 裴不沉默然片刻,只是攥紧了她的手。 “可是,既然你都能为了我而死,又为什么不能为了我而活着呢?” 她抬起头,看见他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茫然地回望着她。 双手交叠之处,宁汐右手无名指上那根鲜红的因果线忽然微微一亮,缠住了裴不沉的手指。 入夜,她轻轻推开床边睡着的大师兄,光着脚无声无息地走出去。 今夜月光明亮,碧落海面浮光跃金。 宁汐站在海边,脚底皮肤黏满了湿润的沙子,但很快被逐渐漫过脚背的海水冲去。 她知从前他死,是为了逃避,是满心痛苦,伴随心碎。 可如今碧落海蚀骨煞气,怒浪涛天,听起来却像是母亲温柔的摇篮乐曲。 她周身泛起细细密密的酸麻,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死亡能为他换来生机,一股莫大的幸福油然而生。 被海水包围时,她似乎听见了大师兄的声音,隔着满耳晃荡的水声,遥遥地听不真切。 水面下浑浊的光影被海浪切成锋利的碎片,宁汐眨眼,居然真的看见了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朝她游来。 是裴不沉。 可是,她又困惑了,他那样怕水,怎么会跳下来救她呢? 她没有打算挣扎,所以手臂松松张开着,月白色的人朝她越来越紧,然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裴不沉一手摁着她的脑袋,贴上来为她渡气。 宁汐却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一只摇摇欲坠的红蝶朝着自己飞来。 这一次回溯的时间又到了。 她伸出手掌,任由红蝶落在指尖,蝶灵的光芒已经接近于无,等到光芒完全消失,她就再不能回到过去了。 已经用完了妖骨、妖瞳与情根,她只剩下这一身血肉躯壳。 “不如,就斩断这份情孽的源头……” 那就用最后的妖身来换最后一次吧,这一次要回到最初,回到阿娘的肚子里,她要用脐带绞死自己的脖颈。 她正准备握紧那只蝴蝶,无名指上却突然被重重一扯。 因果线从她的指尖迅速生长,不过片刻,就已经密密麻麻铺满了水下,将她和裴不沉包裹成茧。 她仿佛听见了轻微的咔嚓声——不是线断,却像是命运被撕开的声音。 * 昆仑丘,鬼山上,正在闭目养神的珈蓝若有所感,忽然睁开眼睛。 他朝崖下看去,原本波涛汹涌的诛邪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中央缓缓下陷一个巨大的漩涡。 自漆黑的漩涡深处,透出一道爆闪的亮光,随后一只雪白的巨茧浮现其中。 他一愣,不可置信地喃喃:“因果线成,悖天改命,宁姑娘居然真的做到了。” 无数条纤细而明亮的因果线从白茧中抽出,纷纷交错、崩裂、重构,随后从中打开,露出了被线条缠绕包裹的两道相拥人影。 裴不沉刚刚睁开眼,就看见眼前的人闭着眼,长睫覆在眼睑之上,似乎正陷入一场不知今夕何夕的美梦。 他重新抬起 头,只见苍穹如墨,万千因果线条自九天垂落,交汇在他与她之间。 红线如潮,宿命改写。 明亮的光刺入他的眼球,一幕幕本该被遗忘了的记忆如同抽丝剥茧,从因果线中倾涌而出。 是一次次回溯,她向他奔来,她来救他,蝴蝶煽动脆弱的翅膀,即使粉身碎骨,即使万劫不复。 裴不沉猛地捂住心口,像是心脏从这一刻才开始跳动。 为她而死,至高幸福。为她而活,脱胎换骨。 他愿意为了她,向死而生。 他死死抱着怀中的人,抬头看向天边破云而出的日轮。 日光刺入他的双眼,泪水盈睫,他却始终不肯闭眼。 * 回到岸上时,珈蓝笑眯眯地拉了他一把。 裴不沉在宁汐的回溯记忆之中见过他,自然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客气而疏离地道了声谢,顿了顿,低声道:“那从周,是再回不来了?” 珈蓝微微一笑:“人之命数,变幻莫测。小僧一介凡胎,又如何能说得准呢?就像你与宁姑娘,本来是个必死之局,却因为宁姑娘精诚所至,终究有了转圜。” 裴不沉重新看向怀中抱着的人,哑声道:“那她为何现在还不醒?” “小僧胡乱揣测,兴许是宁姑娘用她的因果线为你重塑肢体,耗尽了命力。” “那她要何时才能醒来?” “也许就在今日,也许明年,又也许再也不会醒来,小僧如今失了梦娘的蝶灵,就如同两眼摸瞎,实在是说不好啊。” 裴不沉没吭声,只是将怀中人抱得更紧,转身要走。 “对了,有件事,小僧觉得不沉公子你应当知晓,是有关宁姑娘的身世。”他笑吟吟地从怀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了他,“宁姑娘回溯救你的时候,小僧也没有闲着,去了一趟忘忧乡临乡的济婴堂。” 裴不沉接过那张陈旧的领养文书,翻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济婴堂显示,一名刚刚小产的妇人曾于天枢十五年领养一名有着异色瞳的孤儿。那孤儿在深山中被捡到,捡回她的乡民无知,没认出那是一只未长成的幼年大妖。” “而据领养她的妇人所说,她去年刚刚失掉了一个男婴,今年再次小产,担心因此与丈夫失和,便领来一名弃婴,冒做自己亲生。” 领养文书上,领养人的姓名一栏,写着宁鱼二字。 裴不沉将文书收好,平静地道了声谢,才转身离开。 珈蓝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奇异的直觉。 他似乎压根不在乎这一份文书了。 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50节 * 百年后,白玉京。 裴不沉巡视过重建的宫宇,同新收的弟子一一道过好,独自回了少掌门居。 穿过冉冉熏香的厅堂,拂开烟沙垂幔的遮帘,绕过工笔花鸟的屏风,他等的人依旧静静躺在床上。 “念念午安。今日感觉怎么样?”他照旧自言自语地打了声招呼,在她枕边坐下,熟练地为她擦脸梳发,“再不起来,就要睡到太阳照屁股咯。” 他顿了顿,去捏她的鼻子,轻笑:“念念变成小懒猪了呢。” “你也关心师兄吧?哼哼,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也想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师兄最近过得很好喔,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保持锻炼,修为也长进了,医修都说我还能再活过几千年呢。” ……所以,再等你千年、万年,都没有关系。 等到梳洗完毕,裴不沉替她念了一会睡前故事,又想起什么,和她絮絮叨叨讲起了最近仙门发生的事情。 “昆仑丘爆发了好一阵内乱,与赫连为有关的一干人等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担任昆仑丘门主的人,你肯定猜不到是谁。” 无人回答,他等了一会,便自己揭晓了答案:“是茱萸,你的那个新朋友,有印象吗?她还说想来看你,哼,被我赶回去了。” 茱萸道自己当初在破聚阴阵时利用了合理赫连清羽,若宁汐要因此怨她,她亦无话可说。“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云照家主待我不薄,若是可以,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她活过来。” 裴不沉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才淡淡轻蔑一笑,转而道:“至于赫连清羽,嚷嚷着要替子赎罪,悼念亡妻,已经削发为僧了,念念若是想去看他,以后我陪你去。” 其他诸如南宫和浑水摸鱼逃过一劫,苟在空桑养老,南宫音不久病逝、但他怀疑其实是珈蓝找了个法子将她送回异世并做了补偿,用扶乩问卜测过从周等人的转世都安然无恙之类的闲杂事情,他就懒得同宁汐说了,他可不想他的师妹满耳朵听的都是别人的事情。 说了许久,他也有些累了,近来夜间多梦,总是梦见她,总是睡不好,日里还需照料门中事物,如今白玉京沉冤得雪,裴氏幸存族人还需援手,他不肯接任掌门之位,只答应暂时留下来帮忙。 “念念,快些醒吧。等你醒了,白玉京也修好了,我们就一起离开,寻一处人间桃源,长长久久的住下来,好不好?” 江湖漫游,隐居山林,只要同她一起,怎样都好。 他说着说着,倒把自己说困了,打了几个哈欠,趴在宁汐身边,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味道,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日光晦暗,天阴欲雨。 裴不沉一伸手,摸了个空,立时惊醒。 他脑中一片空白,狠狠打了个哆嗦,就踉跄着朝外跑,只觉得两腿发软,跨过门槛时差点给自己绊了一跤。 堂堂白玉京八重樱,竟是连御剑都忘了。 空中渐渐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他顾不上打伞,任由雨水打湿了自己的发稍、面颊和衣裳,他在夹杂着白樱花瓣的细雨中奔跑,越来越快,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痛苦呻吟。 巨大的白樱树下,少女衣袂纷飞,正伸出素白纤细的手腕,稳稳地捉住一枚自空中飘零的白樱。 像是浑身的骨头被抽空,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才慢慢朝她走过去。 少女闻声转过身,卷曲的发稍在背后鸽子似的弹跳一下,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惊讶一瞬,很快弯起了眼睛,小声道:“大师兄!” 不知何时,雨停云散,新生的太阳落在她的身后,他感到自己骨缝里积年的潮湿与疼痛随之蒸发,他终于抵达这金色温暖的潮汐中央。 他想告诉她,宁汐,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但最后他也只是温和地笑笑,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