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竹马说他不想和离》 第1章 [现代情感] 《宿敌竹马说他不想和离》作者:戌炽【完结】 简介: 【自卑敏感拧巴妹宝x小狗不懂你但小狗永远爱你的引导型恋人】 扬州富商之女付媛在父亲的算计下,被迫嫁给了她的宿敌竹马单阎。 原以为自己后要被那人磋磨至死,却没曾想几年未见,那厮竟换了个模样。 单阎嘴上与她争执不休,身子却诚实地对她千依百顺。 付媛每做一件令他费解的事,他就会暗暗记下揣摩学习。 他原以为付媛会被他打动,可她还是惦记着新婚之夜答应过的那封和离书。 表面上的单阎:忙完这阵就离 实际上的单阎:等我死了就离 - 婚后单阎无数次热烈的拥抱,竟让付媛发觉他身上迷人的体香。 在他怀里,她总能宁下心神。 于是她开始假意与单阎争吵,实则趁着单阎拥抱时反复嗅他身上的墨香。 单阎:夫人消气了吗? 付媛:没有。 单阎:可是你在笑… 付媛:看错了。 - 两人皆因对彼此的爱意舍不得计较过错,却酿出了无可挽回的祸。 一次争吵,将两人间按捺许久的怨怼全数爆发。 付媛沉默了很久,还是提出了和离。 “和离书,你答应过我的。” “答应你了。” “到阎王爷面前再离。” - 小剧场: 付媛一次又一次的欺瞒,一个接一个谎话将心掩埋。 直到某一天,一向沉着冷静,连被欺骗都心甘情愿的单阎好像疯了。 他红着眼,纱帐缠绕过付媛娇嫩得一只手便能握住的双手。 紫毫掠过肌肤的感觉,既痕痒又似有轻微的刺痛。 男人一手攥着毛笔,一手捧着付媛亲手所写的话本,在她耳边厮磨: “夫人不是喜欢写话本吗?为夫也喜欢。” 以下是阅读指南: 1.sc,1v1,he,具体排雷见第一章 作话 2.朝代背景仿宋,但架空免考究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宅斗 甜文 忠犬 先婚后爱 主角:付媛 单阎 一句话简介:训夫如训犬 立意:遵从本心 ======================================== 第01章 扬州的春气养人,叫树上喜鹊暖窝缠绵。 树梢被鹊窝压弯了枝头,垂在付家白墙青瓦。朝中堂望去,却见付媛端坐堂下,手里攥着话本不肯撒手,如柳般的细眉紧蹙,眉下一双清冷丹凤眼不时朝别处瞥去。心中苦闷化了怨气叹了又叹,就连墙柳都被她怨得低了半分。 今日被她斥走的媒婆已然是第六个,付老爷坐于堂上满脸愁容。他手里紧握茶盏,用簌簌清茶尽力压下心中那怒火,然杯水车薪,怒意难消。见他暴起,身旁的庄十娘便知,家中老爷这是要动粗了,忙赶上前去拉着付媛进里屋。 庄十娘是付媛生母,不过是同辈中排名第十,才唤作十娘。她向来紧着这一个女儿,哪怕外头的人如何说道付媛泼辣,她都不在乎。 只是这婚事她已替付媛推了又推,被付媛动嘴皮子骂走的红娘是六个不错,可再算上前头替她拒的那些个娃娃亲与联姻,满打满算也有十个了。 她哪怕知道,家中老爷最属意的女婿是隔壁单家的单阎,眼看着这左等右等的,净蹉跎了时日,才没了主意,要媒婆来家中走动。 那单阎打小便与付家亲近,与付媛更是青梅竹马,两家自也寻思着撮合这对娃娃。可眼见着两人愈是亲近,付媛就愈是反感单阎,待到单阎大了,考取功名归来,竟没了消息。 打他上任漕司以来,付老爷也不知第几次指着付媛的脑袋骂她“赔钱货”,不知攀着点单阎这高枝。 庄十娘唠叨的这些话,付媛也都知晓。可她哪里算得上是泼辣,不过是前头付老爷觉着人配不上自个儿,加上娘亲在旁吹着枕边风,拒了四桩婚事;至于后头这六桩,庄十娘或许看不清楚,可付媛门儿清,不过是付老爷寻思着还是单阎最合适,替那厮寻借口,才由着她指摘上门的媒婆。 这婚事,终归是由不得她一女子话事。 “夫人,外头有客来了。”没等庄十娘叮嘱几句,这丫鬟便又进屋里来请了。她自知下回定护不住付媛,高低得挨老爷一身打,便一边攥着她衣袖,一边低声嘀咕,“这回要相不中,娘也只得替你寻些草药敷料了。” 付老爷下手不知轻重,总会打得她身上发青紫,嘴里还不住地骂她“贱蹄子”,只消回想,付媛便觉着胆寒。可婚姻大事,她到底不想这般凑合,只扯嘴角,没多应嘴。 谁知前脚刚入了中堂,后脚便听见付老爷喜笑颜开的恭维声。顺着他的背影望去,只窥见一个高大男子毕恭毕敬地躬着身与他攀谈。 那男子剑眉下清澈的双目犹如静谧深海,深沉却又透着半分神秘。按理说这样的男子该是阴冷无情的,可他总是笑得灿然,那阵阵凛冽便也随之消散于无形。 付媛只消远远一瞥,便认得那是她的竹马单阎。 单阎自打准备科举以来,便闭门在家,只在过年过节时来过一两回付府。而后进京赶考又过了岁余,两人更是许久未见,生分中又似偏有一份熟悉。 关于单阎的美谈近日早已传遍了扬州城,自然也没放过付媛的耳朵。 无可否认,再次见到他,她的心的确是有半分欢欣—— 出于久别重逢的故友再次相见的欣喜。 只是那份欢喜很快便被付老爷的算计与胁迫湮灭,落入了不知何处的隐匿。 没等付媛应答,付老爷早已迫不及待,上赶着应了这门婚事。付家虽属大家,可到底是不入流的商贾,能攀上单家这样的官家自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哪容得付老爷拒绝。 谈笑间,单阎见着屏风后露着半角青衣,自也晓得那是自己日夜希冀的未过门妻子付媛。他敛了敛脸上的笑意,凑到她身旁。 “为何帮我?”这竹马打小与她不对付,又喜捉弄她,哪有这样的好心,替她消灾解难? “各取所需而已。” 单阎说罢又被付老爷拉着寒暄了许久,哪怕付媛想要问个一二也不能。 说是寒暄,实则是付老爷出于一己私心,想要从这未来女婿身上打听些商行的消息罢了。 付媛盯着单阎嘴角那抹玩味的笑,也暗自猜度着他话里真假。 单阎这人生得俊俏,品学兼优,在外人眼中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却生性不爱笑。 可在付媛眼中,他口中那些天花乱坠,配上他玩世不恭的俊朗面容,实在让人怀疑他话里的真实。 整个付家欢天喜地,眼见着二老眉头渐舒,付媛也不好扫兴,只暗自回了闺房伤神。 新婚当日,她愣怔地被人服侍着梳了红妆,如行尸走肉般落座于喜轿。 这世上好像没有任何人会关心她愿不愿意,在乎她心中所想。 付老爷将她当作大礼送入单家,只为拉拢这世代为官的单氏。为了剪除她逃婚的念想,他甚至不惜将从小服侍她的奴仆卖入了妓寨。 到头来,她一个富商之女,甚至没带一个体己的婢女陪嫁。 可能由她做主的,也仅仅只有这一件事了。 待到单阎脚踢她轿门,轿子一震颤,付媛才眨巴着眼,回过魂来—— 她如今已与自己的竹马兼宿敌结成了夫妻。 付媛早早地被安排着坐于红帐下,刚一进屋便能闻见满屋香气。付媛一边纳罕着这官家讲究,竟在新房里备了香。 那香气在屋里化开,屋内的窗户都被拢紧,散不出一丝气味,以至于付媛的脑袋渐渐地有些昏沉,觉着身上燥热得厉害。 她心里恨恨骂着那单阎花烛夜让她侯了这样久,真想早些褪了这身令她不适的红妆。 夜里寂寥,任外头如何喧闹,那阵欢喜也并无半分属于她。她有的,仅仅只是恨。 对单阎的恨。 那恨意起初并不算惹眼,只如针刺般落在她心头。可当她回味过来,却又觉得单阎这般是折辱了她,处处想压她一头。 两人自幼好斗,从史书文理,斗到鸡黍蛐蛐,无一不争。 如今偏偏是在婚姻这样的人生大事上,她想斗都不能。 于他而言,她就不过是个玩物,想要便有人巴巴地送到跟头。 她又恨又恼,浑身都泄下劲来。她的手撑着往后一摊,却摸着了放在枕头下的匕首。寻常人家在枕下放置匕首,是为求在夜里驱逐那些扰人清梦的邪祟,望鬼神莫要叨扰。 既是驱邪避凶,倒不如被她用于谋些出路。 起初行礼时她的确不愿,却也觉得还算凑合,并未发作。可那阵不安如覆水将她掩埋,丝丝恨意从中渗出,她才惊觉她不想嫁。 第2章 她用匕首削尖了桌头上的筷子,一支用来行刺,另一支用来自我了断。横竖是不能过活的,她便也免了挣扎。紧接着又盯上了桌上的合卺酒,可到底没事先提防,仔细备些毒酒,只好作罢。 万事俱备,她便捋顺凌乱的珠帘,将盖头安放,端坐在喜榻上等待她的猎物。 门外传出阵阵打趣,那单漕司穿着一袭红衣,被众人簇拥着入洞房。 “单兄当真是不知死活,嫂夫人那般泼辣,我等当真是无福消受。” “净说些胡话。”那人嘴里黏糊,醉得不轻。 房门轻启,一支木筷刺出,幸得一踉跄,那筷子只将几抹青丝定于柱上。 她虽未学过甚么奇门异术,却在儿时两人湖边斗扔石子时,练过那么几回手劲。 她天生聪颖,只需掌握了要领,要斗赢单阎并非是什么难事。 谁能想到,那朝阳下的石子,如今还能在这时派上用场。 “要我说,单兄就好嫂夫人这口泼辣劲,咱也别碍着单漕司春宵一刻了。”随着众人打趣声,单阎将门掩紧实,免得明日爱意初浓,让人散了去。 这嫂夫人指的便是付媛。坐于莲上喜榻,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单阎打小便喜爱捉弄她,将她爱兔挪窝,换作了僵死的耗子;抑或是先她一步买走她心爱的诗集,好叫她又哭又啼。 长大些了,便与夫子对答,攀比那腹中墨。 等到她待字闺中,单阎考取功名,她恨不得用布裹胸,休要做这女儿郎。 如今他任漕司,她却作了漕司夫人。 既然房门已锁,付媛便也不做这乖巧新娘子。她一掀头上红绢,将面帘随意撩起,快步向前揪起单阎衣领,用仅剩的一支筷抵在他腰间,“说!又玩什么花样!”她只觉这一切都是他的恶作剧,势要将她戏耍。 那人却笑意绵绵,一搂她如柳般的细腰,腆着赤脸吻上那丹唇。任由她如何拍打胸脯,他仍为那朱唇痴缠。那唇生得娇小,却恰得其分。得他含噘,涎液肆意地掠夺她唇间每一分领地,心无忌惮地侵入她皓齿。 他势要将她占据。 付媛亦不是什么美娇娘,只张着一副利齿,朝那毫无分寸的舌尖袭去。一寸暖意在口中蔓延,接踵而至的是那股难忍的血腥味。 “嘶…”单阎蜷起赤舌,捂着嘴望他心上人。那人生得英气,若不是这一面红妆,当真叫人难辨雌雄。如今她却缳着红细绳,头顶凤冠面帘,身披金莲珠石云肩,擎着及腰乌发嫁与他。 “夫人好兴致。” 不顾舌尖上沁出的细血,他只想沉醉在她的吻中。不安分的手攀上她肩,褪了她一袭红衣后又弯着腰将她抱起。 付媛正想趁着那间隙嗔骂两句,却又被他迅速堵住了嘴,丢到喜榻上接着厮混。单阎自顾自地脱了外衣,舌头却不知长记性地接着向外舔那软绵的唇。 付媛推不开高大的单阎,只能用她的长甲隔着中衣在单阎健硕的背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红印。可每划一道,那人便从紧贴的唇间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她渐渐觉着那哼声令她浑身发软,以至于有些酥麻,身下仿佛有一股暖意。如今在她面前的单阎是那样陌生,不与她争斗,只红着脸痴痴地吻她。 她指尖每划一道,在单阎心里的重量便多一两。他窝在付媛的脖颈间,鼻子吐出的粗气挠得她直发痒。也不知挠的是她的脖子,还是她的心。 付媛依旧拼命地用着指尖长甲划过他的背,却发觉自己的力气愈来愈小了。 原先她拼尽全力还能够将单阎将她分离开半分,如今却怎么也使不上劲,手方一触碰他的胸脯便觉着身上瘫软得厉害,像是被人下了甚么迷药。 付媛不是没怀疑过这屋子里的熏香究竟是什么来头,可身上一阵又一阵的热浪好像要将她的理智完全淹没消融,像无形的浪潮般覆盖她的意志。她迷失在男人的怀里,使不上劲的躯体就像是被煮沸的水,只能任人摆弄。 可她手上的动作方才停下,那人便僵在她锁骨上不动弹了。她没有来由的有些发慌,是她挠疼他了吗?还是他真的生气了?他停着是想干什么? 思绪不断入侵她的大脑,如今她的大脑便全然是单阎,以及单阎那声声闷哼。突然止住,她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可她又不敢吭声,一来是怕他真生气了,也不知道会拿她怎么着;二来是她觉着自己的身子当真是不争气,心竟因他而漏跳一拍。 反正她也不在乎他,才不会问他为何止住哼声。 可他在乎。 也许是趴在付媛的肩上有些久了,他才回味过来背后的疼。那指痕不深,只不过明日便会消失,可他似乎爱极了这样的疼痛感。到底是心上人,身上再如何疼,他的思绪也只与她有关。 没想到她爱这样的吻。 “别停下来。” 付媛的身上一抖,显然她没有想到单阎思索了良久,脱口而出的是这样的话。他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吗?他…他知道如今在他面前的是谁吗? 当真是没羞没臊。 可单阎却不这样认为。他看她仍然不为所动,还以为她对自己不满,才不愿意接着搂他脖子吻他,不愿意用她纤细的指在他身上肆意地画。 又或许是不好意思呢?到底是姑娘家,他觉着应该给付媛个台阶下。思来想去,唯有这个方法最能让好强的她听他的话。 “我输了,求你了。” 我输了?求你了? 付媛的心里一阵说不清的苦楚,她跟他争斗了这么多年,为了争那点可怜的自尊,她吃了太多不该吃的苦。谁知在单阎口中,输赢竟是可以轻易舍弃的事儿。 于是也嘟囔着嘴说:“输什么了,我可不认你这样的投降。”她只觉着他在羞辱她。 单阎的头本就因为烈酒疼得厉害,如今不过是为了吻他心上人,才勉强站住了脚。他想要她心服口服地嫁给他,为他献吻,便向她低头。 没曾想她居然还想要得寸进尺,真是个贪心的女人。 可他没有力气跟她争了,只醉醺醺地倒在她怀里,没再说话。任由她怎么说,他也没再搭理她。付媛心里知道他是醉了,嘴上却还是止不住地一直骂他,用手握紧了拳打他。 可能是被打得有些疼了,单阎耸了耸肩,转动着胳膊,叹了口气便昏睡在榻上,就连被子也不晓得去掖。 看着身旁红着脸睡去的单阎,付媛自是更加窝火。 他这是干什么?他想娶她就娶了,他想吻她就吻了,如今困倦了便把她晾在一边了? 付媛有些气不过,鼓着腮帮子坐在床边,看着睡得死沉的单阎气不打一处来。哪有新婚夜自己喝个烂醉睡倒在一边的道理。 可她想到这,又愣怔住了。她本就不想与他成亲,更遑论交合,如今他不碰她,不也如了她的愿。她又在失落什么呢? 生气归生气,她也拿他没办法,总不能用强的吧。她强迫着自己不要再想那些床笫之欢,明明她对这些事没有任何兴趣,可是,可是… 她几乎要怀疑起屋内点的熏香了,她端详那熏香,又不敢贴的太近,生怕那当真是什么禁药。 她怀疑熏香,怀疑茶水,甚至还怀疑起了单阎给她下蛊,唯独没怀疑过自己对单阎的感情。 她是讨厌他的。 至少她现在是这样在心里念着。 第02章 付媛愣怔地坐在桌前,一壶满当当的茶水竟被她喝个精光,可她心底的闷热才刚刚消减半分,这如何是好? 她卸了面帘与发髻在屋里转悠,一晃眼,瞥见了窗台前熟悉的物件。 她急冲冲地提着裙上前探看,随即又喜滋滋地偷笑。 那在窗台上的,是一本话本。那话本的笔者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 只是向来女扮男装示众,又从未透露过自个儿的身份,这才连单阎也未发觉,这话本的笔者竟是付媛一个女儿家。 付媛将那话本小心翼翼地掀开,却发觉单阎竟用笔墨在上头批注,每一字句都是他真真切切的感受。 其中最惹眼的,便是单阎那句: “此女生得娇俏,却肆意乖张,像极了吾心爱的女子。” 付媛看着这字句,竟不自觉地红了脸。她抱着话本走到单阎的身旁,侧坐于榻上。 看着单阎簌簌睫毛垂于眼眶,半点未见人前的那般严肃。 他生得俊朗,打小便是如此,只是从前顾着拌嘴,竟未察觉半分。 付媛忽而惊觉那人呓语,她凑到单阎嘴边,他话里黏糊,始终未能辩清个所以然来。 突然,门外传来“吱呀”声,付媛吓得一时没了闲情逸致。她原想询问外面究竟是何人,却又怕吵醒了睡熟的单阎,只好作罢。 兴致方才消散,一阵温热竟又攀上她的耳垂。 单阎一睁眼,便见着心上人的侧颜,自是情难自控,轻轻搂过她腰便用唇贴上她耳。 第3章 耳廓的绒毛花蕊般被齿舌无情采过,只留下一阵难以磨灭的黏腻,付媛直觉难受,便伸手抵着他胸口。 谁知这一推,男人倒是彻底醒透了,劲儿一上头,便搂紧了付媛细腰,含噘她柔软的耳垂珠。 任由她万般嘶吼,他也不愿放手,挺着身子一只手将她捆得紧紧的,另一只手则是放肆地向别处探索。 她如今是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即便如何放肆都不算足够。 他对她的思念是旁人难以估量的,上京赶考的路途颠簸,日夜难捱,唯有他心中的她能聊以慰藉。 每当他生厌,心中郁闷,都会想起付媛笑得明媚。 他想她,他恨不得立刻就得到她,可他不能。 没有功名,以付老爷那性子,是绝不可能将付媛嫁给他的。 他看向怀中人眼下的红晕,付媛羞得别开了脸,抵着他胸口的手也软瘫了半分。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这般不知羞,竟被他撩拨得一阵一阵的。心中波澜如沸水般蒸腾,她瘪着嘴望向身旁的男人。 他的眼里全然是她,半张的嘴,微动的喉结都明示了他想更进半分。 她蹙着眉看他,眼里几经转动,竟滴出泪来。 她从来只知单阎待旁人桀骜,却不知他竟视自己的自尊于无物。她又羞又恼,却因害怕僵住,不敢动弹。 看着她流泪,单阎瞬间慌了神,“弄疼了…?”他想伸手替她擦泪,却又实在不敢强迫她别过脸来看他。 他只悻悻然地缩回了手,试探着拉她单薄的衣袖,“对不起,为夫错了,是为夫着急了。” 付媛眨动着眼,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不只是因为他全然未顾及她的感受,更是因为今夜的他不同于往日,这副姿态让她害怕得不知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 看她依旧别过脸,单阎的心凉了半截。 他当真知道自己做错了,可酒意乱了他的心智,直到方才看见付媛垂泪,他才算是酒醒。 他不是故意要这般待她的,若是她怨恨了自己,他也不知该如何才好。 从前他知晓她爱诗集,使人搜遍了城里的书斋想供她品读。 可不知怎的她竟气鼓鼓地骂了他一鼻子灰,一连着半个月没搭理他。 他当真是不知如何哄这位妻子。 “方才酒气未散,迷了心智,一时意乱情迷,这才冒犯了夫人...”单阎低垂着脑袋,自顾自地解释。 付媛本不想相信这番话,却又在抬眸间第一次见着了他那双眼眸中无尽的愧意,还有修长的睫毛在烛火的照耀下竟有了不该有的光泽。 他哭过? 付媛默默揣摩着他的那番话,他说自个儿是因酒气过盛,这才乱了心智,又说冒犯... 哪怕她不想承认两人已是夫妻,可说冒犯了自个的妻子,又莫名地有些滑稽。 哪有人对待妻子有他这般生分? 说起酒气,她倒是记得,儿时有一回,他偷来了单老爷的陈年佳酿,说什么都要与付媛共赏。抱着酒壶,兜里揣着两个酒杯,叮叮当当地作响,亏他觉着旁人没能发现。 付媛耐不过他,只好将就喝下,紧接着便两颊发烫,喉咙烧得厉害。 她原以为,自己已算是不胜酒力,谁料这单阎更是丑态百出,竟抱着她付家的竹子暧昧,嘴上说着“要护她周全”云云。 回味过来,付媛这才察觉,原来打那时起,他便动了心。 单阎瞥过一眼付媛,发觉她并未动弹,只呆愣地坐在原处。 见她没有原谅他的意思,他便也识趣,拾搂了些被铺起身去书房。 书房的躺椅睡着不算舒坦,却也是一个去处。若她当真是恼了自己,他也免得碍她的眼了。 只是他刚起身,衣角却被拽住。他回过头,发现付媛纤细的玉指将他衣物紧紧攥住,便又乖顺地坐回榻上。 “就知道夫人最疼为夫,不会舍得…”没等他话说完,付媛便嘟囔着:“少耍这种心思,叫旁人看了又要说是做妻子的泼辣得让旁人不敢接近。” 说罢她便钻进了被子,窝到床榻最里头,没再搭理他。 看着她缩成一团,红彤彤的,像极了果子。单阎心里又心酸又好笑的, “夫人所言极是,为夫都听夫人的。至于那些碎嘴子,明日为夫就去替夫人剁碎了喂豚猪。” 他掀了被子,凑到付媛身旁,见她不反抗,便又得寸进尺地环抱她的腰,将她拥入怀里。 付媛虽觉着身下炽热引她不适,可那些读物媒婆也是给她看过的。她不敢伸手触摸,只好将就着睡下。 方才的事儿她甚至不敢仔细琢磨,只一瞬脑袋便晕眩得分不清南北东西。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想的,竟沉溺于这些不堪… 她身后的单阎正咧着嘴,心欢喜得像是能掐出蜜来。 她方才称自己是“妻子”,是他单阎的妻子。 他手搂着心爱之人,掌心传来的软绵与温热绝非虚无。她的青丝披在肩上,他则紧紧贴在她身后,阵阵花香沁入他心脾,倒叫他忍不住又凑近半分。 他想与她说尽从前的那份心酸,可又怕她当真是厌了自己。如今这般,他已知足。 屋外的莺燕啼鸣,付媛醒得格外的早。 她身下的那阵温热早已消散,却依旧觉着身旁躺着单阎实在不惯。 付媛翻了个身,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枕着单阎的手,他怀中有着书墨气息,令她很是着迷,便不自觉地又凑近了半分。 他身上的中衣微敞,或许是夜里觉着闷热,这才解了腰间的系带。 透过那丝缝隙,她窥见单阎身上若隐若现的胸脯,胸口因他沉闷的呼吸声反复起伏。 付媛又害怕又好奇的,她的确恨单阎将她当做玩物,可又是第一次与男子这样亲近,叫她好生纳罕。 她从前只知男人好胜,却无从得知他心中所爱。那些情爱单阎从未说与她半分,她又何从知晓? 紧接着昨夜的那些腌臜又映入她的脑海,她的脸歘一下变得通红又炽热,那些事儿,她当真是无法想象。 可她又真切地觉着烦极了单阎,只是不知为何他只一触碰,她便如水般软瘫。 莫非他当真是给自己下了甚么禁药,又或是学了甚么龌龊的妖术?当真卑鄙! 她无法想象日后都要与这个男人共枕,只想着快些逃离。男人若是能如昨夜那般好商议,那她想要封和离书倒也不算甚么难事。 一股发软的暖热吻上了她的额头,那人笑得明媚,她从未见过这样深情的他,当真叫她稀罕。可再稀罕,他也是她心中那个卑鄙小人,只晓得欺辱她的小人! 她才不想跟这样的他厮守众生,却也只能咬着牙听他在耳边吹着细风,“夫人怎醒得这般早,可是被褥太薄,夜里寒凉,睡得好不安稳?” 付媛蹙着眉,不耐烦地嘁声,将他推得远远的。 这男人,当真是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老实得招人纳罕。 待他醒了,她便是容不得他那张嘴说半句黏腻话语。她将身后的软枕横亘在两人间,又恨恨地骂他,“少装一副温婉体贴模样,真让人作呕。” 他哪是装的,不过是从前没机会说这些甜言蜜语,如今有了身份,这才敢光明正大地黏着她。 没曾想她竟以为自己是工于心计,不知在谋算些什么,真是让他如坠冰窟。 但他也不恼,只当是妻子还不习惯这身份,不想与他亲近,来日方长,他便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他用手撑在脑后,笑意吟吟,“那夫人想为夫怎么做?” “和离,”她几乎毫不犹豫,既然他问了,她也不作任何掩饰,只消告诉他她想和离。 谁知那人倒是爽快,勾着嘴角应她一声“好”,却又接着盯她看。 又不知在动什么歪心思了! “这段时日为夫还要忙着上任的琐碎,待为夫忙完这一阵。”他不徐不慢地谈吐,却叫付媛怒从中来。 瞧!果真他一笑准没好事儿! 卑鄙小人! 付媛皱皱鼻子,眉毛低压着看他,谁知那人看了却更是欢喜,一把将软枕丢到床下,将她圈入怀里, “夫人当真叫为夫稀罕,生气也这样娇俏得令人生怜。” “...滚。”她心还恼着,他却都一一无视,就连她刻意隔开在中间的软枕都丢弃了,可见他当真是不顾她感受。 可成王败寇,她输在了女儿身,这才叫他娶了去。 若她并非女儿身,能同他一并考取功名,或许事儿就不由得他做主了! 可世事哪来的如果呢?如今她真真切切地遭他强娶了,成了他的妻子。 哪怕她再恨,再烦他,在旁人面前也只能装作一对恩爱夫妻,省得叫人到付家告状,又要娘亲遭殃。 她瘪着嘴,气鼓鼓地盯着他,再三确认,“当真是忙完这一阵就和离?” “当真。为夫说话哪有不算数的?” 第4章 “好。”既然如此,她便也将信将疑地在人前扮演他的妻子罢。 她饱读诗书,这些个仁义道德,她还是知晓的。他虽不仁,可她不能不义啊。 只有单阎饶有趣味地用指尖绕她头上青丝,用笑意隐去心头的苦涩。 与单老夫人斗了这么些年,他总算是赢了一回,如愿娶了自己心上人。 娶得心上人的那阵欢喜,是从前任何一刻的开颜都不能比拟的。 如此想来,他也省得与自家岳父计较了。 方才付老爷醉酒在宴席上大放厥词,猩红的双眼瞪得圆溜,笑出了最里头镶嵌的金牙,抱着酒埕四处游了一圈,嘴里不住地嚷嚷:“瞧,我付某如今也是有个状元女婿作靠山了。” 酒埕喝罢便随意丢在地上,瓦片碎了一地,险些伤了贵人,多得单阎开口,贵人才不计较。 谁料单阎还未跟他置气,他先摆上了岳父谱子,逼迫着单阎将他介绍给各位达官贵人,好替自己的家业拢个一两桩买卖。 一整晚,单阎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单老夫人的脸色。 不必想,他那个一辈子被囚在体面二字的母亲,定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单阎捻了捻疼得厉害的眉心,却尽力逼迫自己今夜放纵,不去想那些琐碎。 只此一夜也好。 第03章 单阎的视线在付媛身上游走,可她始终裹得严实,没吃亏半分。她见单阎没起床的意思,便又搂紧了被子,盖过肩膀,生怕叫他窥见了去。 单阎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故意扯了半角被子。只一拉,她便如怕羞草似的将被子攥得更紧。 有趣,有趣。 他竟从不知逗妻子玩是这样的有趣,如今倒是恨自己考取功名得晚了。倘若能早个那么两年,或许孩儿都已呱呱落地了。 孩儿… 他也想与她有孩儿。 只是她这般防备,他便也不勉强,光是扯被子就够他消磨一宿了。 “少爷…”外头传来一把青涩的男声,是单阎的书童丁维。 他本不想叨扰,也知少爷爱极了这位刚入门的夫人,眼见着到了时辰,只好上前叩门。新任漕司公务繁重,扬州所在的淮南东路一带,水路仍未规划完整,他也只能早些启程到转运司。 “知道了,你就在外头候着吧。夫人手巧,今后你也不必早些来伺候我更衣了。” 他这话虽是对着书童说的,可他哪里是说给他听的,分明是说给付媛听的! 先斩后奏免了书童的伺候,那便是今后都由她来服侍他更衣。 看着单阎那张喜笑颜开的嘴脸,付媛原想伸手掐他脸,可隔墙有耳,她也只得气的咬咬牙,支起身来没好气地盯着他看,“卑鄙…” 男人的中衣夜里闷热,解开了腰间系带,先前若是还觉得好奇,如今便是觉得烦闷,数不尽的烦闷。 付媛看着男人敞开的领子,迟迟不肯伸手。单阎生得高大,她亦并非娇小,站在单阎的身旁,眼睛恰好对着他那处衣襟。 她别开脸,原想直接替他随意披上官服作罢,可那人依旧垂着眸看她,没有动弹的意思。 屋外已经催促过两回了,付媛才堪堪替他拢上了外衣。 单阎扯了扯嘴,得亏自己的官不算大,不至于要上早朝觐见。 不然自己即便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先前已打点好一切,今日晚些去也不打紧。毕竟这图起码得画个把日子,迟这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有人吱声。 再说,如今这般兴致,哪怕当真要罚俸了,他也不舍得离开半步。 逗够了付媛,单阎才缓缓地开口,“娘子可是不会?” “...”不会?说什么胡话!这天下就没有她付媛不会的!只不过是两片衣襟,也能难倒她? ...还真能。 她咬了咬下嘴唇,死死地盯着单阎的眼。 那人的双眸即便动人得让人沦陷,她也没那个心思。 她伸手扯过单阎的衣襟,单阎便被拽得往前靠近了半分。他的手环在付媛身后,想抱却又不敢抱的。 一来是这般捉弄她,她早已烦透了他;二来是怕自己按耐不住...来得迟是一回事儿,不来可是另一回事儿。 到时可真真是要罚俸了。 两人近得能听清对方的心跳,闻见对方的吐息,那人喘的粗气在付媛鼻尖上一圈圈地打转,像撩拨又似挑衅。 她皱着鼻子,抬眼蔑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掀了身上官服,伸手将他腰间中衣系带系紧,终了还不忘在他胸口打上那么一拳。 单阎抿着嘴看她,她皱着粉嫩鼻子,像极了狸奴,密而长的睫毛垂着,格外惹人怜。五指张了又拢,单阎最终还是没忍住,将她搂在怀里。他手腕紧贴着她腰,手掌耷拉着,若有还无的挑逗急得付媛更是用尽了力气拍他胸口。 付媛从来只知读诗书,看话本,哪里晓得那些拳脚功夫。哪怕那一掌掌下去,胸口“咚咚”作响,他也丝毫不动弹。 这可不是办法,她付媛哪能遭单阎困住呢! 她一跺脚便让单阎疼得一顿嚎叫,哪怕屋外的书童反复询问,他也只敢替她编些借口,“无碍,撞着桌脚罢。” 他故意在说“桌”字收音时嘬圆了嘴,气得付媛又恼得再添一脚。 哪怕这样,单阎也未曾动怒,只拧眉朝她嬉笑,悄声凑到她耳边细语,“夫人再添几脚,此后便不止要伺候为夫更衣,还要替为夫擦身,帮为夫解决。如此这般,夫人可满意?”说罢他又弯腰凑到付媛面前,挑了挑眉,眼神在她眼唇间流转,最后定在她丹唇上。 “...你!”她握着拳朝他脸打去,却又在面前一顿,缩回手,攥拳盯他。反复地压抑着怒火使她的胸口一阵阵起伏,单阎看着也满意地起身别过脸偷笑。 眼看着外头已经催了三回,单阎便自个将暗紫窄袖澜衫掖好,系上腰间束带出门。临了还不忘挑衅付媛一句,“今日一战,为夫胜。” “...快滚。”付媛没好气地在他背上打了一掌,见他走了,便寻思着回到被窝睡个回笼觉。谁知她刚将被子拉上,外头便传来丫鬟的催促,“少夫人,该洗漱向夫人请安了。” 这下她才想起,如今已为人妇,哪由得她睡得日上三竿。 她将胸口的细带系紧,坐在铜镜前,这才唤丫鬟进来服侍。 丫鬟端着装满水的铜盆进屋,放置在妆台前,又替付媛挽起袖子,免得沾湿了衣袖。 付媛将双手银镯摘下,放到一旁,而后伸手浸温水,轻轻捂着脸,拍拍双颊,好生洗去脸上污秽。紧接着丫鬟便递上帕子,供她擦手。 她纤细的玉指覆在上头,稍稍擦净,又缓缓将掌心摊开,将手背也仔细擦拭。 一番折腾后,她又将银镯戴回手上,这才回过身来问旁人名姓。 那丫鬟看上去年纪比付媛要小一些,只十三四模样,听她问话,却也不敢抬头望她,只低垂着脑袋细声应答,“回夫人,小的名叫金枝。” “倒是个好名字。”她被金枝搀扶着起身更衣,先前早有其他丫鬟趁着洗漱的功夫,将做好的新衣放在床头。 那新衣是单阎早前命人做的,上身素色抹胸,下穿正红褶裙,外搭双对襟罗褙子。付媛伸手摸褶裙腰间料子,走线工整,用料精细,那厮倒真是用了心思的。 穿戴整齐,又坐到妆台前,丫鬟替她梳了云髻,两鬓青丝紧贴脸颊,削弱了她脸上的英气,平添了几分妩媚。她不自觉地对着铜镜多看了两眼,这才不舍地被金枝搀扶着起身向单夫人请安。 穿过漫长廊庑,进到中堂,付媛这才见着了单夫人。 比起记忆里的温婉妇人,显得苍老了许多,或许是从前为单老爷丧事奔波的缘故。单老爷走得急,如今也有些年头了。那年的单阎总是闷闷不乐,他虽没多欢喜待他严厉的单老爷,可到底是亲爹。 那时的单阎不过十岁出头,便是少年老成,看上去比同龄人稳重许多。只是付媛认为,他那是惺惺作态,才不肯与他多亲近。 彼时他常年依靠在树下休憩,晌午日头大了,他便以经书掩面。付媛并不喜欢单阎板着脸,便总是要逗他,提溜着蛐蛐往他身上扔,害得单阎又哭又闹的。如今看来虽是孩童间的打闹,却当真伤了单阎的心。 付媛的的确确不是个会体谅人的主儿,却也有眼力见,此后鲜少捉弄他。谁知一来二去的,单阎竟以为她怕了,换着法子闹她,叫她好生讨厌。 回过神来,她已走到单夫人的面前。 一旁的丫鬟端着茶,提醒她该向夫人敬茶了。地上是丫鬟提前铺好的软垫,供她跪着斟茶用,她一抚裙摆,含笑着跪下。丫鬟将茶端到她面前,她便接过茶盏,举高了向单夫人请茶,“夫人喝茶。” 单夫人接过茶盏,淡淡抿了口便放到一边。付媛身边的丫鬟金枝也晓得看眼色,伸手搀扶她起身。单夫人探手,“来,到身边来让我好好瞧瞧。”她挽着付媛的手,瞅见了手上银镯。寻常大家都以带双镯为贵,付家也不例外。 第5章 她打量着付媛,心里暗暗赞叹自家亲儿眼光,又接着叫来了贴身丫鬟凝珠。 付媛的目光被凝珠手中雕琢精美的木奁占据,丝毫没看着凝珠望向单老夫人的那股震惊与疑惑。 她将木奁端到付媛面前打开,能看见里头躺着一双翡翠细镯,青翠欲滴。“这镯子是老爷生前托人在南阳独山采买的,转增给我后让凝珠给我仔细收着。如今将此镯赠与你,也算是老爷跟我的一份礼了。” 单夫人说话虽不时轻拍付媛的手背,眼里却一直盯着那双细镯。付媛自也晓得,这镯子单夫人宝贝得很,便心思着推辞。谁知她话还没出口,单夫人便叮咛着:“为娘的一番心意,你也便收下,省得推脱了叫旁人看笑话。” 话已至此,付媛也只得点点头,命金枝将木奁收下。她又抬眸看单夫人,她脸上虽已有岁月的痕迹,却面态祥和,眼角的细纹倒是显得瑕不掩瑜了。 一番寒暄,单夫人晌午总要歇息上那么半个时辰,便摆手让凝珠扶她回屋。看着夫人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付媛这才松口气,软瘫在靠椅上。寻思着这会儿总能眠上那么一阵,醒了再构思她的新话本。谁知她刚一起身,金枝便领着她在府上转了一圈。 ...救命。 她从未想过做单阎夫人还有这样多的琐碎要操持,真恨今早跺他脚跺少了,得再来上那么几脚才够解她心头恨。 待金枝交代完了事儿,这才肯放付媛回屋歇息。她坐在案前双手撑脸,身子几乎要累垮了,出嫁前她哪受过这些委屈!她命金枝拿来了墨砚纸笔,简直把宣纸当作了生死簿,在上头写了数十遍单阎的名字。 该死的单阎,害得我好惨。 谁知她写着写着,竟趴在桌上睡着,就连夜里单阎归家回屋她也没发觉。 单阎看着桌上宣纸,满满当当的全是他的名字,甚是欣喜。他弯腰抱付媛上榻,替她褪了身上褙子,将被子拉上替她掖严实了。紧接着又开始盯着付媛脸上的墨迹发愣,“噗嗤”了声。 这夫人爱他爱到骨子里了,竟见不着他便写他名姓,画饼充饥,当真可爱。 第04章 单阎坐在榻边,一直守着付媛,视线未曾挪开半分。看够了,这才晓得叫金枝端盆水来。 这些活本该由金枝做的,可单阎却只要了温水帕子便打发走了金枝。 他将帕子浸在温水中,用力拧干,用帕子包裹着指尖替她仔细擦拭。他褪去她脸上墨迹,慢条斯理地,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她的美梦。 付媛看上去睡得正香,也不知她会不会梦到他这个夫君。 单阎替她洗漱干净,临了还不忘在额头上亲吻。 看她没有醒来的意思,单阎也省得守着了,干脆使人烧些热水,沐浴更衣后再回屋。 倒说付媛这觉睡得安稳,就连单阎洗漱后也并未转侧。 见她在自家过的还算安逸,单阎这也便松了口气。 原先还怕自家亏待了她,叫她好不习惯,谁知这不过短短一日,她竟已爱得无可救药,当真让他好生诧异。 单阎原想跨过她睡到里头,可刚攀上榻,她便转侧呢喃,只好在窗前秉烛读些个话本。 正读着兴头上,书中惊涛骇浪,连带单阎心中也一阵澎湃。却听那床榻上传来阵阵呓语,起初只是些轻哼,谁知梦魇逾发猖獗,叫那人泣不成声。 见此情形,单阎也顾不上甚么话本了,只痴痴地坐在地上,紧握付媛在空中反复抓挠的手。 她蹙着弯眉,泪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叫他抓心挠肝。她口中往复念着“知错了爹爹”,单阎这才知晓,定是在梦里又遭付老爷打了。 付老爷性子急躁,又时常板着脸,耷拉着若长一张脸,任谁看了都心生畏惧。 莫说付媛,就算是单阎见了也忌惮三分。付老爷对付媛严苛,这事儿单阎是看在眼里的。 付老爷哪怕是棍棒伺候,也不知避着点单阎,真真叫他心疼。 付媛并非鹌鹑,她也曾剧烈反抗过,谁知那付老爷一瞬便如触了逆鳞般,暴起将她打得半月未曾下过床。 他是见不得旁人逆他意的,若是胆敢违抗,那要他将家主的颜面往哪儿搁? 这一来二去的,付媛也只好束手就擒。毕竟逆来顺受只会受一顿打,反抗便是再多捱一顿。 自打知道付媛在家中是这般待遇,单阎想娶她的心就愈是浓烈,看着她遭打,他亦想要冲上前去护她。 可他无名无分,年纪尚轻,又有何能力保护她? 待到羽翼渐丰,名成利就,官拜三品,他终于能救她出苦海了。 虽被初上任的琐碎耽搁了些时日,但好在来得不算太迟,付老爷没为她另寻良配。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没什么比她在面前睡得安稳还重要。 这儿没有暴戾的付老爷,不会再有人欺辱她了。 思绪至此,他也垂着泪,轻抚她额头上被汗水沁湿的青丝,在她落下的泪珠上献吻。 他蹙着眉,拇指在她眼下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握在单阎手中的嫩枝这才渐渐知道回温。 付媛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在单阎硕大的掌心里显得十分娇小。 他用拇指反复揉搓她手背,嘴里话语轻悄,“为夫在,今后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要欺负,也只有为夫能欺负。 这话他虽没说,却叫付媛听了去,她蹙着眉眨巴了两下眼睛。 紧接着感受到手里黏糊,眼神歘一下便瞥向单阎紧握着她的手上,“你若是能少欺辱我两回,我也便提两只鸡上城隍庙里还神了。” 单阎眼睛一下睁得圆溜,“为夫何时欺辱过你了?” 付媛听罢,猛地坐起身来,张开五指,掰着手指头开始数, “偷了我心爱的兔子,还换成了死耗子,这便是头一件;趁着我让庄十娘拉住教诲,令人搜遍了城里书斋将我心爱诗集抢了去,这便是第二桩。” 他朝她颔首,一边数一边随着她点头,却也不解释,反而是气得笑出了声, “这也就两件,倒叫夫人惦记这样久。”他竟不知,自己在夫人眼中是这般讨人厌。 谁料付媛鼓着腮帮子,气得七窍生烟,“谁说只此两桩了?不过是...” 不过是其余的她也暂且忘了,可若是叫她想,她当真能数一宿。 “不过是?”他看着付媛那灵动的眼珠,自也晓得,自家夫人这是数不出来开始生编硬造了,“为夫也就做了这两件错事,夫人竟这般心胸狭窄,叫为夫好不心寒。” “胡说!”她灵机一动,脱口而出,“这昨夜...便是第三件...” 她越说,口中的齿舌便愈加难舍难分,到最后,声音幽若悬丝,连字儿都听不清了。 说罢这脖颈便与耳垂一同红透了,看得单阎好生欢喜。 伊始单阎并未听清她口中所说究竟为何事,可见她这幅反应,便知道说的是昨夜的洞房花烛。 他忍俊不禁地攀上榻,伸手一撑。两手将付媛囚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能低压着眉,任由他挑逗。 他方一撩拨,付媛便手向后撑着向床头挪了半分,一进一退,一退一进,直到退无可退,单阎才挑着眉明知故问,“夫人不躲为夫了吗?” ...还不是他的床榻不够宽敞!都是他的不是...! 单阎的手冷不丁地往她腰上搂,付媛身子便一激灵,腰间的温热瞬间穿透了她的身子,就连尖端也没忍住露头。 她上身的褙子早已被单阎褪去,不识趣的微风徐徐掠过,她才惊觉如今只穿了单薄的抹胸。 单阎向来心细,自然察觉到她身上微妙的变化,旁的他暂且把持得住,但这张嘴却是管不住了,“夫人看来也并不抗拒为夫,昨夜倒是为夫多虑了。” 说罢他又长叹一声,耐人寻味地看着付媛,正等着付媛开口问他,“何故叹气?” “昨夜满屋红帐,正是房事中极好的用物,如今这般,倒显得逊色了。”单阎话音刚落,付媛肠子经已悔青了半截,她就不该多此一问! 可她又实在好奇,不过是些纱帐,竟有他口中说的神奇,莫不是他口若悬河惯了,夸夸其谈罢了。 “夫人这表情,不像是相信为夫这番话的样子。”没等付媛答应,单阎便扯下半角帷帐,将她双手摁在头顶,用帷帐缠绕她纤细的双手手腕,临了还不忘系上活节。 看着她肤白似雪的脸上映出阵阵淡粉,借着微弱灯光像能看见她眼角未干的泪,楚楚动人。 其下不时的口水吞咽叫人血脉喷张,急促的呼吸声带动胸口起伏,单阎很是满意。 如今的付媛双手也无法动弹,双腿也被单阎跪坐的大腿囚困,只剩一副伶牙俐齿与一双嗔怒得险些要将双眼瞪出来的眸。 她口中反复吐着污言秽语,单阎却不以为然,反而更是满心欢喜地在她脖颈间忘情深吻。 他一只手扶着付媛的脑后,生怕她磕碰了床头那坚硬,嘴却贪心地在她嫩滑的脖子上吮吸。 第6章 他嘴上贪恋肌肤之亲,却不敢多加使劲,生怕当真弄疼她,又要生一夜闷气。看着付媛雪白的脖颈间几处落红,单阎这才满意地印上她唇。 他想更进一步,可付媛嘴里呜咽,他也免得叫她生厌了。 付媛心里直打鼓,她当真不知自己对单阎是何种情感了,为何自己明明讨厌与他亲近,身子却…… 她一身瘫软,实在没力气与他争辩。 见他起身收拾些被铺,从榻上离开,她这才晓得喊一声,“喂!单阎!给老娘解开!” 谁知这又是中了他的圈套,他只用指头轻轻捻她下巴,摇了摇头,“为夫不喜欢夫人直呼名姓。” …甚么喜欢不喜欢的,这不过是活脱脱的威胁罢了。 她付媛可不是会向单阎低头的人,如今这双手遭人缚住,虽不多舒坦,却也勉强能睡下。一夜过后,明日金枝便会来请…… 金枝?! 她这才如梦初醒,自己是少夫人,哪有叫丫鬟看笑话的理。单阎这是知道她争强好胜,最好面子,所以才以此威胁她。 好狡猾! 看着单阎得意洋洋地抱着被铺往屋外走,她哪怕心里知道这是陷阱,也只得巴巴地往里跳。 “…夫,夫君。” “为夫儿时有疾,耳根子落下了病根。”一言蔽之,他听不清。 “…单阎你这个卑鄙小人还不快些来给老娘解了!” “叫夫君。” “单阎你这个卑鄙龌龊肮脏夫君还不快些来给老娘松绑!” “…”单阎被骂得一刻愣怔,但她也的确喊了自己“夫君”,只是前头的修饰多了些。 他上前一边松她身后绳结一边嘀咕,“为夫沐浴过了,不脏。”听她妙语连珠,单阎自知自己在这也是碍她眼,正反是要忙公务的,便搬到对侧书房睡下。 “你去哪?”见他这般不像只是行诡计,倒像真要分房睡,付媛心里又喜又愁的。 喜是她终于不用在夜里担心他不轨,可以独享这张大床了;愁则是害怕方才的话语激怒了他,怕他愠怒时会像爹爹一样挥着鞭子抽得她满身是伤。 毕竟她从未见过单阎动怒,左右思忖着,亲近的男人也只有爹爹,只好按照爹爹生气的模样猜想了。 “公务繁忙,为夫不想叨扰夫人美梦,干脆到书房去睡。”他一步三回头,临了还不忘打趣一句“夫人若是想为夫了,来书房寻为夫便是。” “…”他走后,付媛拗了拗手腕,那纱帐捆得虽不算紧,可时间到底是太长了,叫她好不舒坦。松解一番后,付媛这才抱着被子开始回想方才的情形。 说来也奇怪,她万般辱骂他,他竟不知生气。 他离开时的嘴角仍不住地上扬,未曾有过一分愠怒。 单阎一阵忙活,只是为了亲她,就连指尖也未曾触碰过她的肌肤。她左思右想,缠绵悱恻,依旧不得解。 若说是他厌恶她,可她认得,那话本中批红分明出自他手;若说他懂得克制,不愿强人所难… 呵,他敢说道付媛也不敢相信。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从前她也听说过,男子见了喜欢的女子,举止亲密却又行为适止,倘若那男子并非君子,那便是身有隐疾。 难怪那厮上门求亲时说的那番话这般怪异,都是有原因的! 表面上是为了趁强,故作为难地卖她个人情娶她,免她遭单老爷的一番打;实际上不过是身有隐疾,觉着她口密不会说出去罢了。 付媛愈想,愈是觉着自己的这般推理天衣无缝,更是相信自己想象中的真相。 如今单阎也是有把柄在她付媛手里了,日后定要将今日的欺辱数倍奉还。 第05章 没有单阎在身边,付媛简直觉着浑身都轻快了,今早一直睡到金枝上门请了三回,她才睁着朦松的眼起身下榻推门。 金枝端着面盆早已在屋外等候许久,若非少爷早晨上市集前叮嘱过,让少夫人睡得久些,莫要这般早在外头叫唤,恐怕未等天亮,她便已经在门外催促了。 单家人不贪图这一阵安逸,从来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是单阎体谅妻子从前没这般习惯,不想多加勉强。 这家里的事儿,旁的他不能做主,可让妻子多睡上那么一阵,他说话大抵还是算数的。 付媛开门后,金枝利落地将面盆安放好,站在铜镜前等候她洗漱。可付媛偏是在门口打了个哇哇,借着这会儿功夫偷瞄了眼对屋的书房。 然书房早已房门大开,未见那人踪影。她也只得悻悻然坐到镜前,好生洗漱,接着又漫不经心地问了嘴,“少爷不在家?” 金枝淡淡答“是”,没多说一字,倒让付媛抓心挠肺。 这单家的丫鬟,脑袋怎就这般不灵光,踢一下动一下的。 付媛扯扯嘴角,心里又暗自思忖,这嘴愣是如何都张不开,撬不动。她沉默地由着金枝替她梳髻,为她簪缨,搀扶着她向单老夫人请安。 单家的规矩一向如是,每天早晨儿媳都需向婆婆请茶,只是过门的第一天礼节较为繁琐,今后便只是唠唠家常,无需下跪。 单老夫人眼尖,只瞧一眼自家儿媳那丢了魂魄的样子,猜测昨晚夫妻两定是闹了别扭,便朝付媛招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来。 付媛也不抗拒,单老夫人待人一向亲和,身上萦绕着的茶香气叫人闻了心旷神怡,自然而然地便卸下心防。 付媛走到单老夫人面前,双手遭她压了压,罢了她才语重心长地开口说道, “咱家单阎这性子古怪,好在还算上进,才能娶着付媛这样的好姑娘。” 付媛到底是商贾家养出的孩子,这些个明褒暗贬的话语她听得懂,辩得明。 “若是他当真激怒了你,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说罢单老夫人的手又拍了拍付媛的手背。 谁家父母说话不偏袒自家孩子呢?付媛气量倒也没小到这份上,只淡淡“嗯”了声,没往心里搁。 只是她也难免觉着心寒,嫁到这单家来,夫婿总不见踪影,就连婆婆也不像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今后的日子只怕是如雨中飘摇的小舟,任由摆布了。 付媛满脸愁容,痴痴地坐在案前,看着半张的窗台发愣。手中的笔墨只用于在纸上涂上星星点点,未曾落笔写过一字。 眼看着出嫁前书斋派人一遍遍来信催促,这新话本硬是不知该从何谈起。 她写话本,起初是因心中郁闷难舒,爹娘又不挂心,也没个说得上话的玩伴,这才打起了书墨的主意。 她将所思所想,脑海中那些如梦幻影,尽诉书中。 这书她本无让他人看的意思,却在一次女扮男装买书途中遭人碰撞,这才掉落在地,叫人看了去。 好在那书斋掌柜慧眼识珠,一夜间竟看完了整本话本,这便是急冲冲的来铺里寻她。 然而事出突然,付媛裹着一沓厚重的书归家,这才惊觉怀中话本丢失。 付老爷本不允许她读经书,更不容许她出门采买诗集,谁料她竟偷看了单阎怀中经书,心生忮忌,闹得庄十娘好生头疼。 可庄十娘哪能做主呢?只好领着她到付老爷跟前,由着她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付老爷虽震怒,哪有女子不读《女戒》读四书五经的理? 可转念一想,左右琢磨着攀高枝,这才暗暗允了她女扮男装出门采买经书诗集。 只是同样的,别家姑娘会的女红念的《女戒》,她亦不能落下。 话又说回来,她方才去过书斋,这即便发现了话本丢失,也再无借口女扮男装出门。 可那到底是她呕心沥血写成的,再怎么也不能叫人捡了去。思忖着,她也只好以女装示人,借着买布匹的由头去趟书斋。 倒说那书斋掌柜明事理,虽惊异她是女儿身,却也惜才,与她商讨着叫人抄写她的话本,摆在这书斋中供人采买。 如此一来,她也有更多银两买自己喜爱的诗集了,便二话不说地订了契约,揣着掌柜的银两落袋。 庄十娘为人虽软弱,却也有眼力见,女儿那般行色匆忙,哪像是采买布匹的样子? 果不其然,看着付媛喜滋滋地溜进屋,手上空荡荡的,她也知晓女儿该是有事瞒着自个儿了。 于是她趁着夜里,付媛秉烛埋头写话本时,冷不丁地闯入闺房,将她话本一把子扯过。 哪怕那话本碎成两半,却也依稀看得清上头写的不是什么姑娘家该思量的国事。庄十娘虽愠怒,却不敢声张。 先头付老爷能容许她读四书五经,谈论经纶,已属不易。若是再叫他知晓自家闺女竟费笔墨琢磨这些个事儿,他定要将付媛的双腿掰折了才罢休。 庄十娘先是宁了宁心神,拉扯着付媛坐到床榻边上,问她在做甚么,在想甚么。 这万事万物均是有结,才可知怎样解。 她只想知女儿心中所想,便于她对症下药。 第7章 付媛这孩子生来便鬼灵精,见庄十娘并未第一时间大张旗鼓地告知付老爷,便知写话本这事儿有戏。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虽听得庄十娘云里雾里的,却也知道自家女儿这是长大了,懂得帮衬家中生计了。 庄十娘虽从未听说过写话本能挣钱,可付媛手中那白花花的银子可不骗人。 付家本就是商贾,自家孩子乐意学着挣钱,那自然是最好,她也便不多说些什么了。 只是这事儿,她可不希望这屋除了娘俩外还有旁人知道。 她庄十娘懂得心疼闺女,晓得替闺女偷掖着,旁人可不知。 庄十娘提的要求,付媛也都一一应下。同时还保证这话本上不著自个儿的真名,省得外头的人看了说闲话,又叫付老爷听了去。 如此一来,庄十娘也将心放到肚子里,此后便没少替付媛掩护。 这事儿一晃便过去五六载,搁在书斋叫卖的话本没个十本也有个八本了。 虽说那些银两都叫她在掌柜那换成了诗集,没剩下多少个子儿,可这些年却也算得上是充实。 付媛盯着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又敛了目光,瞥见了一旁摆放着的《勾栏志异》。 那是她先前完成的一本话本,书中讲述作说书人的男主人公在勾栏中遇见的崎岖怪事。 她将书抽出,随意地翻了翻,却见书页泛黄,其中几页的书角甚至被手指捻得发皱。 付媛不由得笑了出声,诧异这夫婿竟如此热爱她笔下的人物,将这话本看了又看。 这一战,便是她胜了。 紧接着她便又垂着脑袋,不停地翻弄着桌上书籍,始终没能见着她近几年的新作。 这几年,外头不停有传言说她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好的话本来了,就连出新作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从前一年能写个两三本,总有一本能做到家喻户晓,连街头小儿都唱读的话本,如今却不能了。 准确的说,她已经许久没写出过令自己满意的话本了。 她不懂情事,哪怕知道坊间的百姓爱看情爱话本,她也下不了笔写个一二。 感慨万分,她方才觉着这单阎有眼光,喜爱收藏她所写的字句,如今却又发觉,他也没多喜爱。 他不会,也和外人一样觉着她黔驴技穷了吧? “少夫人,少爷回来了。”听见外头金枝的吆喝,付媛身上一颤,心中嗔怪这金枝,吓得她三魂不见七魄。 付媛听到单阎回来了,嘴角起初有些上扬,却又很快垂了下来。听着那匆忙的脚步声渐响,她才抬眸望向门外。 谁料那单阎竟提溜着一笼子的幼兔,急冲冲地到屋里寻她,“夫人,为夫来请罪了。” “…?”付媛眉毛一高一低地扯着,咪蒙着眼打量单阎。他身上穿着一袭青绿袍衫,衬得他甚是秀气,却与他手上竹笼显得格格不入。 单阎快步走上前,嘴里念念有词,“昨夜夫人说为夫用爱兔捉弄你,为夫这便给夫人买了一笼兔子。” “夫人你瞧瞧,这通体挂白的倒似那嫦娥手中玉兔;那只身上带点灰棕的好不活泼,抓它为夫可当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再瞧瞧那只,乌云盖帽,像不像…” 他的话被面色凝重的付媛打断, “爱兔爱兔,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笨!只有那一只才是我的爱兔,这些个就算再像,那也都不是!” 她气得当场扑到床上痛哭,那些伤心事儿又叫单阎提起,也不知他有何居心。 这话让单阎听了心里也是一阵难掩的凉意,从前他偷她爱兔,不过是觉着那兔子有何好的,付媛竟在意它多过在意自己! 如今他费尽心思地赶早,搜罗了一笼兔子,无非是想赎罪,谁知她非但不领情,还骂得他狗血淋头。 他当真是不知该如何哄这位夫人了。 单阎长叹了声,脸色铁青地将兔笼递给站在门前的金枝,“既然夫人不要,那便任你处置罢。”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愈发小声,最后消失殆尽,付媛这才将脑袋从被铺中抬起。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心中更是郁闷。 单夫人说的一番话她没听进去,但有一句话说的当真没错,“单阎这人性子古怪”。 付媛真不知单阎怎么想的,竟一大清早的出门,只为提着一笼兔子回来羞辱她,好生怪异! 可更怪异的是,她虽有些伤心,却更多的是一阵欣喜,一阵莫名的欣喜。 她的话向来无足轻重,任谁听了都不会往心里搁,谁料单阎听了竟字字放在心头。 她搂着被子,红彤彤的脸埋在软绵的被子里,好一会儿才消停。泄下劲来,她便急忙起身出门寻金枝。 看着金枝手里提着兔笼,仍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她才敢出了口大气。 “少夫人,这兔笼…” “养着吧,替它们寻一个好去处好生养着。” 第06章 是夜,付媛百无聊赖地依靠在木椅上,迟迟未能想出满意的情节,只好伸个懒腰,在屋里转悠一圈。 嫁到单家不过两日,她便看厌了屋里的摆设。她撩起袖子一番捯饬,依照从风水先生那听说的玄学重新摆放了桌椅。 金枝端着花盆从门外路过,听着里头狂声大作,心生惧怕。 她一方面怕这少夫人生气,将这里屋砸个细碎;一方面又怕多嘴一问,遭夫人迁怒。 可她实在没见过这样大的动静,便也壮着胆子,叩门后小心翼翼的询问,“少夫人…您这是…” “闲来无事,便寻思着替单阎收拾下房间。”金枝听她直呼少爷名姓,思忖着兴许还没消气,便只应了声,“若是夫人没别的吩咐,金枝也不打扰夫人了。” 谁料里屋传来喊声,唤她进屋,金枝看着手中花盆,只好蹲下暂且将花盆放置,往腿上拍拍手上泥土,推开了房门。 刚一进屋,地上一片狼藉,偌大的房间竟没有供她下脚的地。 金枝提着裙装,垂着脑袋垫脚走到付媛跟前,付媛便将一堆看上去布满尘灰的旧物攮到一块,“这单阎也真是的,那外表不凡,器宇轩昂,谁知内里竟这样爱藏些肮脏。” 她满脸鄙夷地看着地上穿了洞的纸鸢、有些破旧且内里一阵阵窸窸窣窣声响的竹篓、已经被压瘪得面目全非的泥人,心生怪异。 她付家不算讲究,却也在她出嫁前,命丫鬟奴仆将宅子统统打扫一番,就连角落里蜘蛛新织的半张蛛网也未曾落下。谁料这堂堂单家,竟容许婚房藏污纳垢,怪也,怪也。 金枝垂眸看了眼地上,又看了眼付媛,如鲠在喉。她到底不敢逆了少夫人的意,只好将这些东西一并收拾,出了房门,又替她将房门掩上。 只是她盯着地上的杂物良久,迟迟做不出反应。她的确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少爷的心头好,这些东西少爷从前宝贝的很,只是为了考取功名上京赶考,这才叫它蒙尘。谁知夫人竟以为是些肮脏秽物…… 这主人家两夫妻闹别扭,却叫她左右为难,当真不厚道。 可金枝打小就叫父母卖到单家,这单夫人见她聪明伶俐,做事也还算是利索,便也应了。在单家伺候,一晃便是十载,她与主人家也算是有些情分,加上自己也只是个丫鬟,不好掺和主人家的家事,便也不发作。 她叹了口气,摇着脑袋便将这些琐碎放置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蹲下身将花盆送到花园去,稍事再来处理。 付媛看着收拾干净的屋子,很是满意。所谓不扫门前雪,何执笔中墨。这屋看着整洁,她写起话本来也该文思泉涌。 可当她再次握起手中毛笔,又横竖觉着坐立不安。她拧着眉起身,在这屋里头又转了圈,实在没思量出个所以然来。 风水先生说话不假,这摆放的位置也的确妥当,可那毛笔愣是不动分毫。她怀疑过这屋的风水,怀疑过这笔墨,甚至都要怀疑单阎克她了,也没怀疑过自己。 她是断断不会听信外头的人传言甚么江郎才尽,只不过是... 左右寻思借口,也仍不得,一气之下她便夺门而出,气鼓鼓地看着对屋。 这单阎娶了她,如今又冷落她,这算什么事儿?定是这单阎占据了她的思绪,才叫她生不出好点子来。 她蹑手蹑脚地跑到对屋,又侧着耳听里屋的动静。可里面静默得有些瘆人,只听得见纸窗被呼啸的北风吹得一阵阵作响。 难道单阎不在屋里? 她壮起胆子,用食指在纸窗上戳了个圆孔,透着孔朝里头望去。屋里灯火通明,却的确空无一人。如此一来,她也该不怕了,直起身推门而入。 付媛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案台上摆放的河运图。她瞥了眼图册旁的笔墨纸砚,又撇着嘴看那河运图,心生一计。 这单阎不就是为了这河运图不爱搭理她,冷落她吗?叫他那般戏弄自己,她也得给些滋味他尝尝。 第8章 她一边想,一边挽着袖,在砚台上撒了几滴水,咬着牙紧捏着墨锭研墨,紧接着又捻着毛笔笔身,轻轻沾了些墨水。 她看着那图册,一阵怪笑,在上图涂抹了几笔,这便将笔墨归位,偷摸着离开了书房。 回到房间的付媛,心里依旧一阵余悸,却虚掩着门,细心听着院里的动静。她实在太好奇了,太想知道单阎被捉弄会不会生气,愠怒时是什么样子。 单阎的脚步沉稳,像他示于人前的那般稳重,付媛只一听便知那是单阎回来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在院子里驻足了一会儿,接着脚步又变得更是沉重,每一步都比从前要重了半分。 听着他进了屋,门发出“吱呀”一声,她便知他该看到她为这“好夫君”准备的惊喜了。 可谁知她在门口左右踱步,愣是没听出个声响来。那便奇怪了,任谁看了那图都会生气,怎就单阎不会?这夫君性子好生怪异。 她躲在门后,掖了半角门偷看,却没见人影。既然单阎不在门口守着吓她,那她也放心地将门拉开。 谁知她刚拉开门,便撞上男人厚实的胸脯,只一瞬,脸便是烧熟了一般,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做贼心虚。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偷看?”看着付媛那怯生生的模样,单阎更是气得笑出声。他拉着付媛的袖子让她站到屋外,紧接着他便进了屋模仿付媛方才的动作。 他不做倒还好,这一做,倒显得她这一问太傻了。 毕竟那屋里掌了灯,哪怕是蹲在门后,屋外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这一番动作在单阎眼里本就是掩耳盗铃,如今铃响了,她遭抓了,居然还问为何?这夫人当真是... 单阎一边苦笑,一边伸手摸她脑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叫她险些窒息。抱够了,这才肯松手,将袖中画册展在付媛面前,“这王八,画得倒像夫人一样惹人爱。” “?”付媛蹙了蹙眉,满腹狐疑地蔑了他一眼,“你疯了?”随之又忍不住将单阎的话仔细品味了番,这才回味过来,“你说我是王八??” 单阎虽嘴欠,可该哄还是得哄,就着付媛的脸便是一阵亲,临了还不忘替她擦拭脸上的唾沫星子,“没有的事儿,为夫是夸夫人跟王八图一样可爱。” “...”任由单阎万般解释,付媛耳朵里也只听得见“夫人和王八一样”,握着拳便要往他脸上招呼。 看着自家夫人那拳头,单阎也知这一时半会也是回不去收拾残局了,倒是可惜了这熬了几宿的图册。 所幸他做事还算利索,这图册是先前便令画师画下的,他也只是衔接了两浙与淮阳东路的水域航运,并未完全整理妥当。 比起自家夫人为图册吃醋这点惊喜来说,多熬上那么几宿也是值得的。 单阎一溜烟地窜到门边,将门掩上,紧接着便又动了逗娘子的心思。这娇娘当真叫他怜惜,只不过一夜未共眠,便迫不及待地上书房来寻。 他原以为,叫付媛这样不谙情事的木头开窍还要些时候呢,如今想想,似乎也能开始为孩儿取个吉利名字了。“长乐永康”这样带着希冀意味的字眼不错,就是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到底是孩子知道疼娘,哪怕还没出生,便知道叫爹站着好生挨娘一顿打。单阎这一分心,便没来得及躲掉付媛的拳头,叫她直冲冲地捶到脸上。果不其然,单阎的脸上一片青紫。 付媛原想着,这下单阎也该知道老实些,莫要惹怒她了。谁知他竟又巴巴地抓着她的手,用痛处反复蹭她手背,坐到一旁紧缩眉头抬头望她,“夫人这样对为夫,叫为夫好心寒。为夫真有这样惹人厌吗?” 她虽尽力下压着嘴角,却还是瞥向别处,故意“嗯”了声。她心中的闷气早在画完那副王八图后便消失殆尽了,如今这单阎打也打了,她肚量才没那么小。 可消气归消气,她倒是很享受单阎这般粘着她的感觉。 此时此刻她好像不再是那个任人打骂,诸事顾忌,做什么都要在乎脸面的富家小姐; 更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由着付老爷主宰她生死的付媛; 她如今仅仅就只是,大宋三品漕司单阎的单夫人。 单阎不会骂她,更不会打她,就算她这般激怒,他也只是来房门前一逞口舌之快罢。 如今想来,嫁给单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这若是换作了在付家,也就没了这般安逸。 她垂着眸看着面前俊朗的夫婿,他明亮而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衬得甚是瞩目。倘若他并非住在隔壁,近水楼台先得月,想必如今的单夫人也非她付媛了。 只不过一墙之隔,却有着天差地别的待遇,怪哉。 付媛身下的男人看见她紧盯自己出神,心里更是一阵小鹿乱撞,撞得他口干舌燥,撞得他胸口一阵悸动。 他起身搂过付媛的腰,偌大的手紧贴着她腰窝。他紧攥着她似藕般的手臂,将她压到在身下,桌上砚台的墨汁只一瞬便渗透了她单薄的衣衫。 夜里闷热,加上方才整理屋中杂物,早已将褙子褪去,换作了纱制的外衣。 那墨汁一渗,便穿透了外衣,透入裙装,腿间一阵黏腻。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一阵没有来由的战栗。那一震,她便慌乱地抓住了单阎的袖子。 那阵慌乱让付媛的青丝尽散,胸口起伏得厉害,在身旁烛台的照耀下显得更是楚楚动人。 她流动的眼光像是下一秒就要掐出水来,单阎伸手抚着她的脸颊,自是难以按捺心中火热。 他轻柔地俯身亲她额头,又顺势而下,咬她耳垂,吻她脖颈。 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抬起付媛的下巴,好让他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怀中人的表情。 付媛的表情远比新婚夜要放松,却依旧紧咬着嘴唇。单阎看着她明媚的双眸,又伸着拇指抚她有些发白的唇,眨了两下眼,这才开口询问。 “你...愿意吗?” 第07章 付媛的眼中并非虚无,她也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她从前最最讨厌的竹马兼宿敌,可她的心还是止不住地为他而多跳了几下。 哪怕只有那一瞬,也是为了他。她对这个男人开始有些改观,也想尝试着与他有亲,奈何她的手刚触碰到单阎的胸口,单阎的心跳传递到她的指尖,她便又退缩了。 她从前只在打闹时触碰到单阎,却从未有机会这样亲近。他手心的温热与结实的胸脯都让她感到陌生,她竟不知单阎的身子有这般魔力。 单阎的话她迟迟没有回应,只呆愣着看他,看着他神秘如琥珀般的曈愣怔了许久。透过熹微烛光,她看到了单阎眼里的自己,好陌生,好... 下贱。 她从未见过那样下贱的自己,勾人得像流连烟花之地的青楼女子,当真叫人意乱情迷。 她散乱的发髻落在锁骨,只轻轻一触,便像她的心一样,跌落至深谷。她紧紧地攥住那人青绿袖袍,像是堕入深湖前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知那从未探索过的湖泊里有什么,竟叫那人趋之若鹜。 她不知自己愿不愿意,只知道自己的口中有些发干。 她喘着粗气,食指因干涸的嘴唇探上前去,她纤纤玉指在唇周拨弄,随即又顺势而下抚了抚自己的喉咙。 她拼命地吞咽,却只杯水车薪,仍救不能解她心中燥热。她半眯的眼扑闪,方垂下却又倔强地抬起,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身上的男人看着怀里的妻子,美得不可方物,他发了疯地吻上她的唇,那双大手像是按耐不住地挑拨。 他当真没办法控制自己,看着眼前的女人,摄人心魄,他的心像是完全被她占据,再也分不出半分。 他弯下身,将付媛的腿一把搂起,一只手托着她的背,将她稳稳放在榻上。 他跪在女人面前,趁着炽热的吻,将她身上的纱用力扯下,紧接着便匍匐着身子,亲吻她透着藕粉的肩。 他一只手囚住她双手,擒着她手腕,肆意地在她肩上留痕。潺潺水渍顺着肩滑落,他竟没来由地轻咬了一口。随着一声娇嗔,他才悻悻然松口,不依不舍地用手揉搓那处淡痕。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眸看付媛的反应,生怕她当真生气。然而付媛只是闭着眼,任由他摆布,只在他举止稍有逾矩时挺了挺身子,嗔骂一声。如此一来,单阎便愈加大胆了。 终于,那人被擒着的手开始挣扎了。万事总是开头难,伊始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将十只脚趾紧缩。见行不通,单阎也并不着急,只在她额头上轻吻。 那人眼里噙着泪水,却替她平添几分妩媚。她双手晃了晃,单阎便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欲言又止,半晌才张着嘴,满腹狐疑,“你不是…”后面的话语,声音小得如蚊叮,单阎便抚着她脑袋,又问了一遍。 “不是…不行吗?” 她并非不知单阎在做甚么,只是他这会止了动作,便叫她满腹狐疑。出嫁前十娘便跟她说道过,这做人妻子,最是要晓得给夫君留颜面。 第9章 她既害怕这话说了,戳着了单阎痛处;却又实在想趁着上风,一探单阎难堪的模样。 “??一派胡言!?”他又好气又好笑的,可看着她不敢张嘴,只为维护他自尊心的样子,也不好发作。只故意地撩拨了两下,在她耳边吹着气,“夫人一试便知。” 她当真以为自己抓到了单阎的把柄,可没来得及懊恼,只一瞬,付媛便怕羞地闭上了双眼,脸扭向别处。 她又晃了晃手,摇摇脑袋,单阎便抬眸一顿。看她羞愧地别过了脸,嘴里嘀咕。单阎听不清,便只好弯下腰去,凑到她的嘴边。她张张嘴,重复着一样的话,“我...不想了。” 单阎倒吸了口凉气,这事勉强不得。他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挤出笑来,“没事...”他垂下脑袋,向后退了退,漫不经心地用袖袍掩着,“不打紧。” 他正欲起身,却听见了屋外熟悉的脚步声。他脸上的笑意变得十分难看,脸色铁青。他垂眸看着身下的付媛,凑在她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细语,“叫一声。” “叫什么?” 付媛原不能理解单阎话里的意思,却见他瞥了眼屋外,嘴角提不起笑意,她便估摸着外头是有人了。她一勾嘴角,故意提了提音量, “夫君既然不行,又何必这般糟蹋我~难道你娶我过门,是为了叫我守活寡的吗~”她一边说一边恣意地笑,盯着面前怒目圆睁的单阎,她直觉得心里痛快。 可谁知她那口舌之快没带给她多少欢愉,单阎便摁住了她的肩,“夫人,你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 单阎本端着一副体贴姿态,只低声求着夫人配合,做一出戏叫旁人看便是,谁料自家夫人竟这般大胆。当真是把他当作了甚么好惹的主儿? “?!”她正欲辩解些什么,可单阎哪会给她机会解释呢?不过直接覆上了她的唇,一只手稍一使劲,她耻骨上的肌肤便出现了一片淡粉。 他挺了挺身子,与她十指紧扣,又接着刻意地咬了下她的耳垂,“现在知道话不能乱说了吗?” “...单阎你才是王八。”看着面前桌椅摇晃,就连床头的烛苗都在起舞。她咬紧了牙关,眼里噙着泪,拼了命地打面前的男人,手里紧紧攥着那青绿袖袍。 一阵酥麻穿透了她的腰椎,她双腿没忍住抽了抽,挣扎着扣紧了脚趾。 慌乱中,她竟主动伸手圈着男人的脖子,用力地将他往怀里抱。 男人顿了顿,又接着勾勾嘴角,任由她万般折腾,他也不肯放手。临了,他才不依不舍地亲吻她的额头,捧着她的脸,认真地凝视她。 她的嘴唇已然干涸,脸上的潮红与她媚眼如丝般地眸显得格外勾人。单阎从未见过世上有女子像她这般,像是天生媚骨,令他甘之如饴。 付媛鼓着腮帮子盯面前的男人,他嘴角的笑意叫她看了当真生气,像是他得逞后的肆意。她真是看错他了。 他进京赶考的这些年,他变得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就连她也被哄骗了!他哪是什么君子,明明是不折不扣的禽兽!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支起瘫软的身子。付媛揉着发酸涨的腰,刚想垂下眸,却见着点点红晕。 她羞得哭出了声,咬着下唇,“滚呐...” 他不顾付媛的拍打,伸手将她搂紧,手摩挲着她热得发烫的背,“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他抚摸付媛有些湿透的青丝,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算为夫的不是,今后赔你可好?” “赔?”她眨了眨眼,似乎没懂单阎话里的意思,“怎么赔?” “再重蹈覆辙一次。” “...滚!”她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这单阎,娶她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不过是欺负她不谙情事,才这般放肆,日后她定要叫他后悔今日说过这番话。 夜里的付媛,睡得格外安好,只是一觉醒来,身边便空无一人。 昨夜看时辰不早,寻思着公务也不急于一时,便半推半就地留了他一宿。谁料今日早晨,又是这般来去无影踪。 她看着屋外,有些昏暗,估摸着还没到请茶的时辰,打了个哈欠,这便又睡了回去。 只是她将被子掖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她缠绵悱恻,只一闭眼,便全然是昨夜的单阎。她想起扶在她腰上的厚实手掌,想起滴落在她唇间发涩的汗液,想起摇晃得“吱呀”作响的床榻。 她摇了摇头,又翻了个身。可双眼就是不舍得闭上,她可不想再想起那个讨人厌的单阎。 既然身子不乐意睡,她便又坐了起来。只是这一起,便突然想起了什么。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她竟睡得这般迟!回去庄十娘定又要拉着她一顿说道。 可她来不及为这事儿烦扰,她如今该担心的是—— 她那夫君哪去了? 她唤来金枝进屋,洗漱过后便独自坐在妆台前。付媛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红润,难怪旁人都说喜气养人。她没忍住伸手摸自己的脸颊,吹弹可破,顺滑极了。 她暗暗想,难道是昨夜的功劳…? 却又很快摇了摇脑袋,嘴里嘀咕,“想什么呢…” 那人连回门的日子都忘了,至今没见人影,哪有半分真心爱她的模样。昨日一战,想来也是她败了。 她竟不知,那人有这样叫人抓心挠肝的本事,如今连着她的心也让他勾了去。 付媛本不想承认,自己的确对他牵肠挂肚,可她一步三回眸,这梳妆的功夫也不知看了门口多少回了。 她长叹了声,抿了口唇脂,“罢了,他不去我自己去。” 虽说女子回门身旁没了夫婿会遭人笑话,可她到底还是想见一眼十娘。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儿,她既没少干,便也不差这么一件,收拾利索便往屋外走。 回到付家,不过十步,却叫她走的这样漫长。她大抵还是有些介怀,介意单阎叫她这样难堪。 她一边走,一边紧紧握着拳头,恨不得立刻将拳头打在他脸上才消气。可一进门,看见庄十娘,她脸上那些愁云惨雾便都烟消云散。 她抱紧了庄十娘,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望了望天。今天的天很蓝,只是缺了些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将泪生生憋了回去,挽着十娘的手像极了孩提。 庄十娘嘴上虽埋冤,心里却喜滋滋的。这十几年来,就没有一天付媛不在她身边的。 出嫁后的日子,付家显得格外冷清。本就面和心不和的夫妻两,没了女儿,话自然是更少了。 她日盼夜盼着女儿回门,可算盼来了。只是打刚才起她就瞥过门外,空无一人,原张着嘴想啰嗦些什么。可她又看了眼身后的付老爷,便没多说话,省得叫他想起来要说付媛的不是。 谁知他一见女儿身后无人,便急冲冲地要来了鞭子。他将鞭子在手里比划了两下,光是挥在空中,便让付媛心里惶恐不安。 “瞧你这不识好歹的贱蹄子,连单阎那样好的夫婿都叫你气走了!”他不听付媛的解释,只是气红了脸。 “怎就是女儿的不是了?” “若不是你,好端端地人能不乐意跟你一同回门吗?”在他的眼里,哪怕单阎有万般不是,那也是他这个女儿不识抬举。 堂堂杨州富商独女,却独自回门,这不是生生下他面子,叫旁人看笑话吗? 第08章 付老爷松了松膀子,正欲挥鞭,嘴里嘀咕,“单阎这孩子心善,不舍得打骂你,老夫可不会疼着你。” 付媛紧紧地闭上了眼,打记事起,她就没少遭打。或是因付老爷谈不成买卖,又或是因旁人说付媛闲话,或因迷晕了付媛送上单阎的床,却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这些从前都有过。 一言蔽之,他打付媛并不在于付媛做了什么,而是在于他的心情。 这一鞭子下去,妻女落得一身青紫,他也自觉倍有家主威严。 付媛单阎不多亲近,自也有她觉着单阎才像付老爷亲儿的原因。 付媛与单阎同年生,两人年龄相仿,两家爹娘自也不阻止两人来往。尤其付老爷,容许单阎随意进出付家大宅,由着他当自己家。他对单阎,从来是慈眉善目,哪怕愠怒,也只会向付媛庄十娘娘俩撒气。 可他待付媛,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抓着不过四五岁的付媛肩膀,令她双肩落得一片通红,只为叮嘱她要万般讨好单阎。 可她年纪尚小,哪里晓得什么是讨好。 她只知道,那些孩子有的泥人、纸鸢,付老爷都一一买来,却全数送给了单阎。临了,还不忘用力地掐了她手臂一把,堆笑恭维,说她是沾了单阎的光。 付老爷献一次礼,付媛的手臂便青紫一次。 她不知什么是名利,不知什么是商贾之流,更不知什么叫献媚。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出身官家的男孩,抢走了她的一切。 她恨他。 恨他诸事如意,恨他事事顺心。 第10章 好像他赢得了全世界的奖赏,代价却全由她背负。 她以为她的苦难来自单阎。 直到懂事后,她才知晓。 她最该恨的,是面前这个左右逢源,两面三刀的亲生父亲。 鞭子落在了她的身上,就连穿得上好的褙子也被打得有些脱线。 他几乎是下了死手。 他要打死这个辱他门楣的赔钱货。 “老爷…别打了,”庄十娘上前拉住,却被一把推倒在地。 付媛看着泣不成声的娘,伸手便想要去护,却连伸出的手也遭鞭子毒打。 那鞭子落入皮肉,一瞬间刺得生疼,而后在肌肤上形成的猩红烫得可怕,烧得直入骨髓。 “女婿来迟,还请岳父岳母见谅。”刚进门的单阎,抬眼便见着了一片狼藉,着急忙慌地上前护着付媛。 他看着她肩上的红印,那是连他都不舍得用力咬,生怕弄疼她的细皮嫩肉,付老爷竟这般残忍。接着他便看见了妻子手背上那触目惊醒的紫,搂紧了她,握着她手大气不敢出。 他眉头紧锁,吻去她眼角的泪,“疼吗?你怎么自己来了…为夫,为夫带你回家。”单阎扶着她起身,就连余光也没多看一眼恭着手迎合的付老爷。 只撂下了句“我的人,就不劳岳父多费神了,以后我自会管教,还请岳父莫要干涉我的家事。” 他的话说得很清楚,付媛已不是付家的人,要打要骂,也由不得他来多事。 付老爷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单阎领着付媛出门,这才面露难色。 他的确不满女婿这样待他不敬,可单阎到底是个三品大官,他惹谁,也不敢惹单阎。 心里的气憋着无处宣泄,他便看向了脚边的庄十娘,狠狠地朝她胸口又踹了脚,“瞧你教的什么好女儿,净知道胳膊肘往外拐。” 庄十娘胸口疼的厉害,可她依旧觉得,她疼,总比女儿疼好。 她不如女儿那样好命,能嫁着个好夫婿,如今她也只能认命了。 单阎扶着付媛上榻,可她的肩方一靠到床头,伤处便疼的厉害。见她“嘶”声,单阎这才发觉,她肩上的红早已渗出了血。 “岂有此理…”他咬咬牙,放在膝上的手握得紧紧的。见她坐立不安,单阎便将枕头垫在她肩后,垫好了,这才扶着她向后坐。 那枕头过于柔软,透过枕头,她依旧能感受到床头的那阵坚硬。 单阎蹙着眉,又贴着她坐近了半分,试着让她依靠在自己的胸口,“这样会好点吗?” 付媛淡淡地“嗯”了声,没再搭话。 “为夫今早寻思着时候还早,再让你多睡会儿,谁知你竟自己去了。”他用下巴蹭了蹭付媛的额头,“倒是为夫的不是,没提前跟你说道,害夫人受委屈了。” 见付媛没有回应,他便将头挪开,垂眸看了她一眼。谁料她竟在他的怀里睡熟了,只是眉头依旧拧着,看得他心底一阵刺痛。 他定会让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的。 金枝请来了大夫,替她好生包扎后,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叫伤口碰了水。单阎点点头,便让金枝送客。 单阎守了付媛一下午,她依旧没说半句话,只目光呆滞地倚在榻上。 她从前是最不想单阎看到她这般不堪的,仿佛单阎见到了这些不堪,他会更加瞧不起她。 可付老爷打她从不分场合,次数多了,她便也不在乎了。 只是每次打完,她都会这样呆滞一宿。 她觉得,自己的出生好像本就是件不值当的事。 出身商贾,就连她自己,也被明码标价。 有些人重视自尊,是因其本身就自尊自爱。 而付媛重视自尊,则是因为那少得可怜的自尊心。 因此她对于别人践踏她的自尊,感到格外的敏感。 所以在单阎面前,只消一个眼神,她也尽觉着他瞧不上自己。 她看着那人对窗苦读的背影出神,她当真不知那人心中所想。他从前百般愚弄,如今又万般讨好,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思忖着,她竟就这样倚靠在床边睡去。 再次醒来,已然被放倒睡在了榻上,被子掖得紧实。她原以为那是单阎所为,可… 他可不像那样贴心的主儿。 付媛伸了个懒腰,哈欠声叫外头的金枝听见了。 金枝小心翼翼地试探,“夫人…少夫人…醒了吗?” “嗯,你进来吧。”寻思着也许又是催促她请茶来了,她便也不设防,从床上支起身来。 金枝推开房门,说是今早庄十娘来过,见她还没醒,这才托金枝问一嘴。 今日清晨,便有一群官差上前封了付家的茶铺,庄十娘这次来,是为了让付媛打听打听,可否有门路叫官差通融通融。 付媛听罢,自也晓得,庄十娘来打探,定是付老爷的主意。说是让付媛打听,实则是让她吹枕边风,叫她询问一声单阎。 她揉了揉脑袋,实在不想搭理这档子事。可到底是庄十娘的请求,她也免得驳了十娘的面子,便只道了声“知道了”,便让金枝退下。 金枝欠着身,正想替她将房门掩上,却又被她叫住。 “少爷呢?” “回夫人,少爷昨夜出去过一回,今天早晨才刚回来,这会儿应该在书房睡下了。” 付媛的视线越过了金枝,朝对门的书房看去,半晌才收回视线,对着金枝点头,“那行,替我备些米粥。” 至于为何是米粥,她也不知。只记得庄十娘说过,人若是一宿没睡,便是寝食难安,只怕是要得病。 说罢她便起身洗漱,装束一番才出门去寻单阎。 她动作轻悄地推开了书房门,转身好生掩上,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单阎身旁。 见单阎枕着手,嘴角略带笑意,她便觉着心神不宁。 又不知在憋什么坏主意了。 看单阎没有醒的意思,她便搬了张矮凳,坐在躺椅旁盯着他。看着他低垂的睫毛随着不时转动的眼珠震颤,喉结上下波动。 这厮生得一副好皮囊,只可惜长了张嘴。 若不是那张讨人嫌的嘴,或许她当真能考虑下跟他做对鸳侣。 那人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便睁着矇松的眼看她,“怎么?夫人有事相求?” 他是知道自己这位夫人性子的,对他万般讨厌,若非有所求,她才不会上赶着寻他。 谁知他这番话却叫付媛好生误会,仿佛他本就知道她会来一样。她挑着眉,试探道:“付家茶铺被封,你可知晓?” 他只“嗯”了声,便移开了视线,仰头枕着自己双手。见她许久不说话,他干脆又闭上了眼。 “…你早就知道了?”看着他那副不慌不忙,吊儿郎当的样子,付媛当真是气不打一处出。 在她看来,昨天单阎说的那番话,是警告。 以他这样睚眦必报的性格,付家茶铺被封一事十有八九是他所为。 单阎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睁眼看她。 “…这事,是你做的?”付媛盯着他,脸色铁青。 她不知这两个男人为何要较量至此,更不知为何单阎能这样对自己的岳父岳母。 她只暗暗觉得,家族又因她而遭殃了。 既然事情因她而起,也该由她解决,“你讨厌我不打紧,但没必要迁怒于他们。” 寥寥数语,却叫单阎又睁开了眼。他咬了咬牙,看了屋顶良久,这才侧过脸看她,“付老爷这样对你,你还要替他说好话?付媛,你性子能不能别这么软弱。” 他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这是付媛进门来第一次听到单阎直呼她名姓,她并非榆木脑袋,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愠怒。 更听得出他话里的嫌弃。 一如她所料,单阎从未瞧得起她半分。 可她并不想叫他小看了,付媛怒目圆睁,从矮凳上站了起来,慎重其事,“是,我软弱。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既然如此,你也别冲着他们撒气,要撒气就撒在我身上。” 她小小地身子挺得笔直,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颇有一番视死如归的意味。 单阎抬眸看了她一眼,一勾嘴角,她的心便恍然沉下了半分。 他从躺椅上起身,单阎身材高大,付媛只能仰着头看他。 谁知他刚一起身,便将她推到躺椅上,双手撑在她两侧,脸贴得极近。两人近得几乎能听见对方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付媛虽害怕,却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 “撒气?怎么撒气?”说罢又粗暴地在她唇上亲吻,将她丹唇含嚼得喘不过气,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歇,发了疯地撕破了她的衣襟。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了单阎的脸上,他这才抽身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心上人,伸手擦去唇上血迹。 那血迹是方才付媛用利齿咬破他嘴唇所致。 “单阎,你好卑鄙。”她捂着胸口仅剩的布碎,哭着离开时撞上了金枝。 第11章 金枝瞥见了她胸口,又快速地别开了视线,低垂着脑袋,“夫人,粥煮好了。” “...”她看了眼金枝手中的米粥,又想起方才单阎那副几近癫狂的样子。 从前的一夜夫妻恩情消散,遗留在原地的只有她绵绵无绝期的恨意。 “拿去喂狗。” 书房里的单阎沉默许久,冷静下来亦有些懊悔。 他做得的确有些过火,可他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将她害成这副模样的,是她那暴戾无度的爹,而不是他。 为人多为自己考虑一些没有错,可她怎么就是不懂呢? 非要为了付家飞蛾扑火才算是付家的好女儿吗? 第09章 经过付媛这么一闹腾,单阎也睡不安稳,干脆红着眼,起身到转运司一趟。 书童丁维随着单阎一同赶往转运司,看着单阎沉重的脚步,难免多嘴一句,“夫人这样,少爷当真不哄?” 他是知道这位少爷的,付媛只稍稍一蹙眉,这位少爷心里便一阵难安,嘴里挂着,心里想着的都是她。 他哪里能看付媛受委屈? 可方才院子里付媛对金枝说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单阎心中所想。 单阎只昂首阔步地走在街上,却没了刚上任的那阵意气风发。 他的确有些生气,自己不过是为了替她出口恶气,才在这官家周旋,她倒好,不分青红皂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红脸她唱了,还要单阎陪她唱这一个白脸。 单阎从未怀疑过为她做的这些事,值不值当,他只是不想付媛再这样软弱下去,任人蹂躏。 付老爷那样化了形的老狐狸,她退让,不过是给他机会再伤害她一次罢。 这次不会有改变,下次也不会。 其实他心里也在打鼓,这夫人,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哄她,以他拙劣的手段,只怕是适得其反;不哄,又怕日子久了这锯了嘴的闷葫芦更是不知开窍。 做人夫婿甚艰难。 这几天,单阎昼出夜伏,付媛几乎只在晚膳后匆匆见过他一面。 看着他爱公务更胜过爱自己,付媛不知为何心里一阵难掩的忐忑。她的心像是被悬在半空,半晌也不知落下。 近日来,单阎就连话也没多说一句,更遑论斗嘴了。 她心里虽觉着那巴掌叫单阎落了下乘,却暗暗地觉着,自己好像才是那个输家。 可付媛对自己说服了千万遍,仍旧没能原谅单阎。 她为人的确软弱,对着付老爷更甚,却没觉着这有何不妥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她若是胳膊肘向外拐,恐怕今后回门会挨打挨得更狠。 付媛本不想想这些没有结果的事儿,只想沉醉在自己的创作中。 可她日夜对着窗台,对着纸墨笔砚,却愣是写不出个满意情节。 如今坊间最喜闻乐见的,便是些关于情爱的话本。 每每在勾栏,说书人上下嘴皮子一动,便万人空巷。像是付媛从前写的志怪话本,虽受少年追捧,可比起情爱话本来说,还是显得略微逊色了。 付媛并非爱财,只是从前买经书的银两,得从她零花里扣。付老爷又是个抠门的主儿,只想着花小钱,办大事,这便叫她不像寻常富家小姐般奢靡。 如今眼看着钱袋子瘪得不像样,又拉不下脸向单阎要。单阎虽是她夫君,可两人既为死对头,她也不想在他面前低头。好像只要一低头,她便落得满盘皆输。 两人间无形的博弈场,无意间拉大了两人的距离,将两人的心隔得远远地,好似中间竖了堵厚实的围墙。付媛在这头,单阎在那头。 只是那头的心震颤得几近晕厥,这头的付媛也只能感受到轻微的晃动。 他恨她是榆木脑袋,她却恨他诸事针对。 若说银两,付媛的确不缺,可她看着妆奁的嫁妆,到底不想卖。哪有富商独女沦落到倒卖嫁妆的地步,岂不是叫旁人看付家笑话了吗? 至于单家的那些彩礼,大部分都被付老爷收入囊中,只有少部分被庄十娘好说歹说的,这才到了付媛的手里。 只是付媛到底觉得那笔银子膈应,思忖着哪怕是饿死,她也不会动那笔银子。 好像她用了那笔银子,她就真真切切地是单阎的妻子。 旁人怎么想她管不着,至少现在她没把单阎当夫婿。 两人如今貌合神离,付媛的身上甚至还多了把单家家规的枷锁,如今想要外出走动,多少也得看着点单老夫人的脸色,叫她活得好不安生。 接着她又收回盯着窗外的视线,垂着脑袋看面前的笔墨纸砚,更是伤心受挫。 她从未自大,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地创作,未曾歇息。哪怕这街头巷尾,整座扬州城处处都是她被誊抄售出的话本,她也未曾骄傲过半分。 只不过她低垂着的脑袋,又似乎能抬起来了。 好像只有沉浸在这个她创造的,光怪陆离里,她才算得上人生值得。 可如今偏偏就是写不出一字半句,像是才能叫上天收了回去似的。 今日她也在案前坐了许久,既然无从下笔,倒不如起身在院子里走动。 她绕着院子的石桌走动,一会儿看花盆上栽种的花,要来了剪子细心裁剪。虽然剪得身旁的金枝面露难色,龇牙咧嘴,可她顾不上,只一心寻思着找点乐子。 见花都被她糟蹋的七七八八了,这便磨刀霍霍向后院的膳房走去。 她长这么大,就从未拿过刀子,学过做菜。这事儿向来是家里的厨娘做的,她哪顾得上这些。只是她看着膳房厨娘,手起刀落,如庖丁解牛,干净利落。 厨娘眼里只有砧板,与上头等待剔骨的鱼,哪能想到,这单家的少夫人正在她身后盯着看。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转身拿备好的料酒姜片,这才看见了付媛,赶忙朝她点头哈腰,“哎呦少夫人...你有何吩咐,只管唤金枝便是,怎劳烦您亲自来。” “不过是闲来无事,来瞧瞧罢了,你只管忙你的,不用管我。”她嬉笑着跑到一边,看着备菜的丫鬟,手脚一点不似厨娘,便心里琢磨着这事儿换做是她也能做,“我来。” 谁知她话音刚落,丫鬟便悻悻然地看了她一眼,这便低垂下眼眸,将菜刀递给她,“夫人...还是小心为妙。” 区区葱段,还能难得倒她付媛吗? 她付媛可是扬州一顶一的奇才。 伊始,她小心谨慎地将葱段切成大段。眼见着她糟蹋了一捆又一捆的鲜葱,一旁的丫鬟与厨娘也不敢吱声。 也不知哪来不知死活的小学徒,在旁低声嘀咕,“这...浪费粮食。” 她向来是最受不得刺激的,这一刺激,便叫单阎抛下公务,忙不迭地回府。 只是他依旧板着脸,坐在付媛身旁,手却一直紧紧抓着不放。 他心中的气未消,说不出甚么甜言蜜语,只冷淡地张了张嘴,“无端端的去膳房做甚么?我单府这样多的厨娘丫鬟还不够你使唤?” 婚后的付媛虽不习惯单阎嘴里那些黏腻,如今却更是不习惯耷拉着脸看她,“若是因身份,不得不来探望,今后这样的礼数也少些吧,省得叫人看了心烦。” 她并不需要他这些虚情假意,若是他看在往日青梅竹马的情分上,关心两句,她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了。如今这般摆谱,她哪怕应了也只空余烦心。 她本就想着,再与他假扮几月夫妻就和离,便也不强求他上心了。 索性两人少些往来,只在外人面前装作一对恩爱夫妻便是。 “若是怕旁人说道,那大可放心去了,”她依旧不依不饶地说着,“我不是会嚼人舌根的主儿。” “...为夫不是这个意思,”单阎垂眸看她手上被包扎处露出的一抹鲜红,长叹了口气,“为夫方才语气重了些,可为夫也只是心疼夫人罢了…” 他不过是因气未消,语气才这样冷淡,却叫她误会了他早已厌烦了这段婚姻,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方才从转运司匆匆赶来,他本就忧心忡忡,嗔怒她为了付家竟伤了自己的手来威胁他。 他从未说过不帮付家,只不过想要付媛狠下心,想想付老爷对她的种种虐待,这才没如实交代。 谁料她竟然... 单阎并非不知她的性子,却也无可奈何,不好发作,只沉默地盯着她患处。 听着单阎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付媛这才晓得抬眸去看那人的脸色。 他低垂着脑袋,与外人眼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单阎不同,只晓得痴痴地朝他夫人伤处吹气,不敢伸手触碰,生怕弄疼了她。 他虽不吱声,爱意却从他关切的眉宇间漫溢。 他仿佛也能感受到头顶炽热的目光,疑惑地抬起头,对上那人的眼神。 谁知两股眼神方一交汇,付媛便又敛起了有些荡漾的眼波,怒视着他。 第12章 单阎刚提起的心便又垂下了半分。 就差一点,他就要以为自己打动了她,能在她心里留有一席了。 见付媛不爱搭理他,单阎也省得自找没趣,再三确认她无碍后,这便又赶回了转运司。 付媛躺在被窝里,眉毛皱了又皱。 她从前笃定了两人不会有那样的男女之情,便自顾自地将单阎投来的目光都当成了凛冽的冷箭。 谁料成婚后竟是这般光景。 她的确如单阎口中骂的那样心软,明知道单阎欺辱她,瞒骗她,可看着他蹙眉关心起她的伤势,她的心便又败下阵来。 除了庄十娘,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这样关切她。 哪怕她觉着,单阎散发的善意,都不过是被糖果包裹的毒物,可她心底却依旧伸手想尝试。 她明知结局是泥足深陷,却为了那丝光亮飞蛾扑火。 万一…这次她抓住的,是真心呢? 可很快,她便如梦初醒,以她对单阎的了解,若非有利可图,他才不会这样巴巴地对一个人好。 她卯足了劲,发誓不会再落入他的圈套。 只要她能把持得住,不叫单阎勾了魂,待他完成航线图,取得和离书,她自然就不用再对着这位瘟神了。 这位新婚不过半月就害她受伤两次的瘟神... 次日早晨,金枝端着面盆来伺候付媛洗漱。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瞧了眼付媛,见她面无表情,便猜测着单阎昨夜大抵也是在书房睡下了。 自记事起,付媛在外人面前是端庄得体的千金,在家中却是谨小慎微的小姐。金枝这些个小眼神,她自然也是看得出来,无非是她想不想开口问罢了。 她透过铜镜看了眼金枝,见金枝在她身旁抿着嘴,欲言又止过几回。金枝手里盛着帕子,她在上头翻手,擦拭干水渍后,看着实在心烦,便张口,“有话想跟我说?关于单阎的?” 从前她也曾看过,甚么丫鬟勾搭少爷的话本,只是她嗤笑一声便丢到一旁。这样的做派,太过小家子气了。 但凡是个大家,丫鬟莫说肖想攀上少爷的榻,哪怕抬眼看上那么一回,也会害怕得浑身震颤。 她没多猜度,只不过金枝到底是单家的丫鬟,跟她并无多深的交情,想来也只会为了单阎跟她搭话。 金枝听着付媛嘴里叫唤,瞬间颤得跪倒在地,低垂着脑袋,“是...是付老夫人,付老夫人来了,方才听着了她问少爷的事儿,这便猜测着少爷昨夜又是冷落了夫人。” “娘?娘来了?”付媛猛地从木椅上起身,连发髻也未来得及梳便朝廊庑奔去。 第10章 付媛提裙在廊庑中奔走,远远便见着了在花园凉亭中攀谈的二人。 付媛撩起有些散乱的乌发,拨到身后,朝单老夫人颔首后便急冲冲地坐到庄十娘身旁。 单老夫人抬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眉头微蹙,只抿了下嘴,没回话。 坐在石桌对面的庄十娘则是伸手挽起女儿的手,摸她脸庞。这人过的好不好,双颊上的肉便能瞧出来,庄十娘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她的手轻轻压了压,见着了女儿,这悬着的半颗心才堪堪放下。 只是不一会儿,她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娘可还在为了茶铺一事烦心?”付媛跟庄十娘,两人间向来没有什么秘密。 庄十娘的确日夜心系女儿,可到底是成婚的人了,她也不能日夜守着。 若非为了茶铺,她也不会拉下脸,上门来走这一遭。 庄十娘支支吾吾的,始终未出一语,只不时抬眼看面前的单老夫人。 单老夫人只垂着眸沏茶,举杯啖了一口又一口。 如此看来,她便晓得这亲家并非好伺候的主,只是可怜了她这心肝。她扯扯嘴角,既然亲家在场,她也不好开口求些甚么,只当是为看望女儿来的罢。 付媛看得出十娘心思,便也抬眸看了眼单老夫人。 她没觉着这事有何需要避讳的,既已结为亲家,一家不说两家话。再说,这单老夫人到底是看着她长大的,也算半个娘了,便直言不讳,“他针对茶铺,无非是想叫爹低头罢了。女儿愚笨至此,尚且看得透,难道爹经商多年,还看不穿吗?” 她早觉着这事不该闹到这份上,无非是这一根绳,两头拽,这才叫这事儿没了拐弯的地儿。 这道理庄十娘又何尝不懂?只是这家里的大佛,到底请不动。横竖是为了付家,她便寻思着,要赔罪,就由她来赔。 “儿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那性子...” “知道了,不必说了,”提起付老爷,付媛便觉着心里闷,便免了庄十娘那套托词。 庄十娘原觉着,女儿是不乐意帮这个忙,还想着多说道两句。 谁料付媛这才缓缓开口,“女儿再去一试便是...” 夜里,金枝替单阎烧了水,用手试探过水温,确认着不烫了,这才唤单阎进屋沐浴。 付媛早早地躲在了屏风后,只等着她的猎物落网。 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她直觉着头顶有些发沉,这才摸着了单阎丢到屏风后的袖袍。 她鼓着腮帮子,嘴里嘀咕个不停。 为了付家,我忍。 再三叹气,付媛这才从屏风后走出,一只手攀上单阎的肩膀。她个指头轻轻捻着,男人便打了个寒颤。 “...夫人,”那双手,他只轻轻一抚,便认得出是付媛的,“今个儿痛定思痛,决定做为夫的乖巧夫人了?” ...她只想撕烂他的嘴。 她嘴里咽了口口水,这才堪堪忍住那阵恶心。付媛抬眸看着单阎,伸手解开他腰下的中衣系带,却被他一把揽过柳腰。 她的眉间一拧,却又很快舒展开,朝单阎挑了挑眉,“怎么?今日的夫君,怎这般心急?” 单阎明知付媛有所求,才委身做戏,可他却甘愿上套。 他垂下脑袋,唇贴在她额头上良久,这才悻悻然离开。只是嘴唇刚一离开,那握在腰间的手却更是抓得紧。 “夫人不是要替为夫更衣?怎么不动手了?” 她既然想做戏,做夫婿的自然奉陪。 单阎压了压嘴角,接着饶有兴致地盯着付媛。 看着付媛在他胸口手足无措,眼下红晕止不住地发烫,他更是欢欣。 付媛抿着嘴唇,垫着脚,将中衣从他身上褪下,丢在屏风上。 该死的单阎...除了折磨她还会做甚么! 他想让她低头,她偏不!不过是区区几件破衣裳,一个臭男人罢了。 中衣褪去,宽肩窄腰便被一览无余。 付媛原想向后退上几步,喘口气,可单阎的手却始终按在她腰上,不愿放开。 她盯着单阎那勾起的嘴角,心底愈是生气。 这单阎...分明就是刻意为难她...! 她低着头,却听得见单阎胸口的跳动,扑通扑通,剧烈极了。 那处的心跳,仿佛要蹦出了他的心房,逃脱他的掌控般。 付媛皱着眉,恼怒地抬起头,这才瞥见了单阎耳垂处的红晕。 她噗嗤一笑,又迅速地敛了敛嘴角。 他也不过是,故作轻巧罢了。 瞧着他那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真想伸手打一拳。 然而她没忘,自己这番前来受难,是为了付家,为了付家茶铺。 她咬了咬牙,这便将他中裤褪去。 可不知是那人故意没系紧,还是她手中多抓了那么一层,竟将亵裤也一同带去。她睁着眸看着那厮擎在半空,被带得晃了晃,歘地一瞬,脸全红了。 付媛一瞬间便转身,闭上眼却又迅速地睁开,红着脸没好气地看向别处。 她手中不经意的触碰,却叫单阎怔住,半晌一不晓得去捂。待他回过神,那人早已背着身不愿看他。 他苦恼地挠了挠头,这才抬腿坐在浴盆里,将毛巾耷拉在腿上,这才探出手来,勾着付媛的手指,“好了夫人...” 听着身后的水声,尾指末传来一阵温热,她这才将信将疑地缓缓转身。 看着那人抿着嘴,蹙眉抬眸,可怜巴巴地望她,十足一只落了水的家兽。 她扯了扯嘴角,摇了摇被他勾住的手指,翘起下巴,“求我,求我就帮你。” “夫人行行好,帮帮为夫吧,为夫近日为了付家茶铺,可是劳心劳力呢。”他故意在说“付家茶铺”时提高了半调音量,好吸引付媛的注意。 她没忍住噗嗤了声,这才走到他身后,替他揉起肩来。 她四个指头轻捻起他肩,拇指用着阴劲松筋,只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单阎便浑身瘫软下来,一日的疲惫尽消。 只是接着他便又想起,这付家在扬州,怎么也算是个大家。这些粗活,从来都是下人做的。她堂堂富商独女,若非是二老要求,她是万万不可能会这些功夫的。 她在他面前的这般游刃有余,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第13章 他伸手拉起在肩上捻的纤纤玉指,用着柔劲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付媛被他拉着,双手环抱在他胸前,两人面颊紧贴。 心跳没来由地漏了拍,她便神色慌张地别开脸,“怎...怎么了?” ...不会又想,得寸进尺吧? 单阎侧脸,亲过她的脸颊,这便又回过头来,用侧面蹭了蹭她的脸,“夫人,我娶你,是为了叫你享福的。” “这般服侍人的粗活,以后还是由着下人做吧。”他缓缓开口,又用手轻轻捻着她因使劲而泛红的指节,“以后有想要的,直接跟为夫说便是,这里不是付家,不必这般拘谨。” 她眨巴了两下,这才听清单阎说的:“粗活”、“下人”、“不是付家”。 她方才晃了晃神,这才开始琢磨单阎口中说的话。 他如此长篇大论,难道是怀疑她别有用心...? 她的美人计也没那么明显吧。 不过看来,这单阎也挺受用就是了。 只是他话里的“不是付家”是何意?是叮嘱她,这儿不比付家,不得这般放肆...? 还是说明了他早已识破了她的诡计...? 她蹙着眉,转悠了下眼珠子,这才应道:“我是真心想服侍夫君,又与付家何干?” “...”单阎愣了愣,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 他方才说的话这个意思吗? 算了,他向来搞不懂这位夫人的心。 眼看着他的手指都要泡得褪了皮,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夫人歇息吧,这更衣为夫自己来便是。” 他知道她脸皮薄,也免得为难她了。 这样的计策一天用一次,便已足够了。 付媛见他起身,立刻转过了身,却又害怕方才单阎说的都是试探,试探她对单家的忠心。 倒也能理解,毕竟谁想和一个有异心的夫人同床共枕呢? ...不对。 毕竟谁想和一个有异心的夫人异床异枕呢? 她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抓起了身旁的干净衣物,自顾自地替他系上。 单阎垂眸看着手势娴熟的付媛,不禁陷入了沉思。 难道她从前的那般娇羞都是骗我的...? 可她图什么...? 图他的权位,还是他的身子? 他拧眉,甚至不敢细想。 他原以为自己对她了解颇深,却没想到,这夫人还有扮猪吃虎的一面。 他这夫人,恍如陈酿,愈品愈是滋味。那阵浓烈的馥郁在他心尖上蔓延开,瞬间占据了他整颗心。 他伸手搂过面前的付媛,撩起她掉落在额间的碎发,轻轻吻上她额头。 付媛原想伸手推开,却又觉着,如此一来,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她才没那么傻。 这便由着他捧着她的脸,从额头到眼尾,掌心将她下巴抬起,那阵软绵便攀毫无征兆地攀上了她的唇。 她睁大了双眼,愣怔地看眼前这个对她痴迷的男人,这才惊觉,他方才那阵眼神并非打量,亦非审视,而是怜爱。 于情事,她总是迟钝得骇人。 那人只淡淡地在她唇上留痕,又难舍地移开。意乱情迷间,对上了她的眼神,转瞬那吻却又缓缓落入她唇。 捧在她脸上的手,拇指反复摩挲着她脸颊,阵阵酥麻从脸上传来,她下意识缩了缩。 付媛悻悻然抬眸,生怕此举惹怒了他。 单阎只知痴痴地看着那双唇,半晌才晓得咧嘴笑笑,化了脸上如冰般的冷峻,挪了视线看她,“怎么了?” “还没习惯做我单阎的夫人?” 这一说,便引得她皱起了鼻子,低压着眉毛,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谁要习惯这个...” 第11章 这沐浴更衣,付媛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一并做了。 眼看着单阎掖上外衣,正欲开门向外走,付媛这才冲上前去,拦在门前。 看着面前气鼓鼓的夫人,单阎压了压上扬的嘴角,故作无事地歪了歪脑袋,“还有事吗夫人?” “...”付媛盯着面前的男人,气不打一处出。 好你个单阎,翻脸不认人。 “喂!不是说好的,我服侍你沐浴,你替我周旋茶铺吗?” “说好的?跟谁说好的?”他敛了敛嘴角,蹙着眉一脸无辜地望她。 付媛一时气短,回想起方才替他更衣前,的确没与他商量过此事,不过是她自顾自地以为,这样便能要他心悦诚服地替她办事罢了。 她鼓着腮帮子,双颊通红,又羞又恼,叉着腰半晌说不出话来。 眉头低垂,眼看着付媛几近要哭出来了,单阎这才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好了好了,为夫说笑呢,”他伸手抱住付媛,手掌在她后脑勺反复摩挲,“夫人哪怕不说,这忙为夫也得帮不是?” 付媛“嗯”了声,嘴里接着嘟囔,“险些就想不起来是你布的局了。” 单阎哭笑不得,笑出了气声。 他不过是一时的气话,也没来得及解释,她竟当真把这事儿扣他头上了。 他真是不知笑这夫人觉着他有这样大本事,能够在扬州城只手遮天;还是哭这夫人对他过于防备,什么坏事都往他脑袋上套。 这付家茶铺遭人查封一事,本就牵连甚广,可不止付家。只不过如此这般,单阎也只能说是报应不爽。 单阎本就想替付媛出口恶气,这便恰巧碰上了衙门排查,封锁了大量的粮铺、茶铺等。据说是有贵人来到扬州,也不知吃的是哪家吃食,回到府上竟落得个上吐下泻,好生怪异。 这几日,单阎除了在转运司处理公务,便是到衙门打探。这事儿衙门已调查清楚,过几日便会解封。他不过是托人捎了句,让解封的官差迟来上那么几天罢了。 负责此案的官员,是他多年好友,只不过是个小忙,自然会搭把手。 当然,也少不了一句询问,“你这样对岳父岳母,也不怕你家夫人生气。” 于此他自然是有良计,若是付老爷等不及了,这左右打探着,定知道自个摊上的事儿不小。以他的性子,定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宿一宿地睡不下。 要是付老爷识趣,自觉上门低头认错,他这个做女婿的自然乐意周旋。 若他执意要当个点不着的牛皮灯笼,单阎自然有的是法子整他。 不过如今,却叫付媛毁了他的计策。 他没等来付老爷低头,只见着个傻丫头,巴巴地为了付家讨好他,心里既无奈又心疼。 “付媛啊...”他叹了口气,将她头轻轻按在他胸口,手不住地安抚,“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为夫用心良苦啊?” 付媛从他紧抱着的怀里冒头,不解地蔑了他一眼。 用心良苦的是她才对吧...? 她原想挣脱开那人的怀抱,这事已成,她也没有由头叫他继续占她便宜。 只是她的手刚攀上那人胸脯,想着用力推开,却闻见了那人怀中的墨香。 他怀中的香气,莫名地令她安心,如刚出生的婴孩对母亲的眷恋。仿佛只要在他怀里,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从前的烦恼都将消却。 他的臂膀坚实,搂着格外叫她舒坦,好像这儿才是她的避风塘。 待她回过神来,似乎已经沉醉在他怀里许久,便咬着牙,红着脸挣开了他双手,转身回到房里。 刚一进屋,她便将那茶盏倒置,恨不得全数饮尽。 可她觉着喉咙还是渴的厉害,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烫。心跳声比方才她听到的还要大些,一波一波,咚咚作响,震得她几近晕眩。 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急促,只是这呼吸得越急,那喉咙便愈发干渴。 面前的茶水见底,她这才止住了手上的动作,捂着胸口坐到床榻边。 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她打嫁入单府,这样的亲密皆属家常便饭,她如今的脸也鲜少烫得可怕,怎今日心又这般作怪? 单阎对她,做过比如今更荒唐的事儿,今日不过是轻轻一抱,却乱了她的心智,怪哉怪哉。 她刚想起那夜的不堪,单阎动荡的眼波中头发散乱的她,心便跳得愈是快,像是要从她喉咙里生生蹦出来似的。 单阎追上前来,看着付媛紧紧捂着胸口,半晌说不出话,心里更是着急。 他的手方抚上她的背,她却连连倒退了几步,皱着眉,艰难地从齿间挤出话来, “别碰我!” “...”单阎愣怔在原地,双眼像是未来得及反应,只呆呆地看着她,手足无措,“为夫不过是想...” 没等他把话说完,付媛便起身将他推至屋外,索性将屋里的锁也横上。 她生来要强,她害怕让单阎看到她的脆弱,不想让单阎知道她心底的软弱。 仿佛心里的那处柔软,一经发觉,她在单阎面前就丢了份。 他失落地站在门前,垂下了脑袋,左右踱步个几回,便干脆盘腿倚靠着墙根,坐在了门前, 第14章 “夫人...为夫在外头守着,你若是需要为夫就喊一声。” 付媛没有回应,只闭着眼由着心乱跳。 她将头蒙在被子里,听着本框框作响的心跳,一点一点,逐渐趋于缓和。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庆祝自己的劫后余生,揉了揉发胀的脑袋睡下了。 一夜梦醒,付媛从床上支起身,只依稀记得昨夜有人进过屋。 朦胧间,干渴的唇似被滋养,她顺着那唇伸手揽了那人的脖子。一阵墨香气扑鼻,她悸动的心再次趋于平静。 她用手点了点绛唇,耳根一处无名热火。 她急冲冲地拉开了门,却没见着那人的身影。 心中泛起一阵浓雾,那心跳透不过浓雾,她摸不着自己的真心。 眼里一片怅然,她失落地坐回妆台前,咬了咬后槽牙。 不是说会守着她吗?他又食言了。 罢了,她的存在一向无足轻重。 对于欲望,付媛一向有她自己的理解。 她尽量不让自己有过多的希冀,只要她打心底的不想要,心便不会再如此难受地震颤了。 金枝端着脸盆,急匆匆地从外头走过。她原想待那水放凉些,再叩门喊少夫人起身。 看见一向紧闭的门,如今突然敞开,她心里有些没来由的忐忑。 既然少夫人醒了,她便只管伺候洗漱便是。 她还没来得及叮嘱一句,这水烫,还不能够洗漱,少夫人的手便浸到里头,随即烫得站起身来。 付媛嘶声,却未开口责怪金枝,只是双手捏住了耳垂,好让自己的手快速降温。 待她再抬眸,金枝已经跪在了打翻的脸盆旁,一个劲地朝她磕头。 付媛扯了扯嘴角,伸手将她拉起身,“无碍,是我刚才没注意罢。” 她捻着金枝的手掌,甚至能摸到她指节上坚硬,那是因常年做粗活留下的老茧。 付媛微微阖眼,看着金枝稚嫩的脸,摸着那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手,心里唯留怜悯,就连自己手上的伤痛也忘却了。 她原想翻过金枝的手,再仔细看看,可金枝却诚惶诚恐地,一味往后缩手,反复欠着身子撤步。 付媛叹了口气,她深知,要金枝接受她的好意并非易事。 她一向温和待人,除了单阎外,哪怕是奴仆,她也并未摆小姐架子。 付老爷虽打小就教导她,她是大家闺秀,与奴仆有云泥之别,没必要把奴仆当人看,只当作家兽便是。 这话难听,可他自幼便是这么做的,并不认为这话同三岁孩提说道有何不妥。 付老爷对奴仆气指颐使,的的确确的如他所说,将他们当作了家兽。 不允许同主人家一同吃饭,只能吃主人家的冷饭残羹;对着主人家必须用尊称,否则按家法挑担到天明;诸如此类,条条道道无一不渗着吃人的血,然付老爷却仍觉着,此事天公地道。 付家家法中,付媛最难以理解的,是那条“嗑牙料嘴之人,叫付家蒙羞,当拔舌杖毙”。 从前人们不以为然,觉着主人家到底不会这样心狠,谁料竟真有人多嘴多舌,将付家家丑传了出去。结果付老爷当日下令杖毙,那厮口中舌齿均被拔出,遭弃尸荒岭。 这事儿付家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包括当时年仅四岁的付媛。 此后梦魇数以月计,付家常年传出婴孩哭喊声。 那些惊醒的夜里,只有庄十娘作伴。 后来一场高烧,付媛仿佛忘却了此事,却从此规行矩步,不敢忤逆付老爷半分。 而那些惊心动魄的骇人场面,那些烦扰她数月的可怖梦魇,从此深埋在她心底,只在偶有心烦意燥时梦及。 梦时,她口中时常喊着: “爹爹,爹爹别打了...” 而庄十娘虽只是个村姑,却因貌美乖顺叫付老爷娶了去。 她挨过饿,受过冻,因此更能体恤这些因穷苦卖入富人家的可怜人。 新婚伊始,付老爷的脾气仍未暴躁至此,庄十娘尚且敢为下人说道两句,教导付媛甚么“人人平等”。 然而后来,庄十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久而久之,便没再为下人说公道话。 只是可怜了付媛,那名为“善意”的种子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迸发出新的粗枝,代替了庄十娘,没少因下人的事儿挨打。 这次数多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她哪怕打心底里怜爱这些下人,也不敢再多说几句。 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来到单家自然也没把金枝当作家兽使唤。 只是金枝万般躲避,生怕折煞了她,又叫她不知所措。 她深知,这单家也有着一样的等级观念,就连外人个个称道谦和的单阎,对待奴仆也只会用“使唤”这类的字眼。 外人或许不会发觉,只是她本就撰写话本,自然对文字极其敏感。 思绪至此,她嘲笑般地呵声。 甚么谦和的好官,不过是装出来的花架子罢了。 她千方百计地在心中寻单阎的错处,哪怕只能挑出这一处,也足以让她躁动的心平静一些。 毕竟那样心悸,实在让她难受,让她不自觉地慌乱,失了心神与理智。 她讨厌那样失控的感觉。 第12章 成婚后,付媛已经许久没到书斋转悠,就连这单家大门也鲜少踏出过。 唯一一次,那便是三朝回门。 她摇了摇脑袋,写话本的,向来想象力丰富,打这么一想,她直觉着身上刺痛。 付媛趁着单老夫人晌午休憩,这便溜出了大门,还免了金枝的跟随。 毕竟她虽心疼这孩子,可到底不知底细,免了她伺候,也省得节外生枝。 小雨淅沥,付媛抬眸看了眼雾蒙蒙的天,打着油纸伞出了门。 烟雨如梦,书斋掌柜李豫和方送走了一批书生,捋了捋身上的素色长袍。一抬眸,便见着了仙人入境。透过那层如纱般的雨雾,远远地看见一位女子,身材婀娜,梳着一头云髻带玉簪,衬得她冰肌似雪,甚是娇嫩。 他方拱着手走到前头,想迎接这样一位美人大驾光临,却见那人将油纸伞收起,簌簌长睫缓缓抬起,露出一双清冷丹凤眼,更是妩媚。 他咽了咽口水,摩挲着手掌,半晌才认出来—— 那是大才女付媛,他李豫和的摇钱树。 她来书斋,常以男装示众,鲜少以女装相会,也难怪李豫和一瞬间辨不明。 他叹了叹气,摇着脑袋又坐回了柜台前,摇着扇,“哟这不是我们扬州大才女付媛吗?” “...”付媛自然听得出他这话是冷嘲暗讽。 这扬州城有赞她落落大方的,有赞她端庄得体的,更有甚者,赞她貌若天仙的,可偏偏就是没人赞她才女。 众人只知这付媛是富商独女,是单夫人,却不知那写志异话本的月孤明也是她。 她阖了阖眼,无心与其争论,只埋头寻个把书籍,以此解闷。 付媛的手在书堆中摸索,左右探寻,手边一本《扬州水势》吸引了她的目光。 若那单阎说话算话,完成规划后便交出和离书,她这段时间暂且做个贤内助又何妨? 谁料那李豫和瞥了眼,这便开始打趣,“我寻思咱大才女为何今日大驾光临,原来是为了单大人呐。”他在胸前摇着扇,笑得嚣张。 付媛蔑了他一眼,又悻悻然放下了手中书籍。 不知哪来的碎嘴子,一边翻书一边兴叹,“这月孤明是江郎才尽了吧?怎不见写新话本了。” “依我看啊,哪怕他还写,咱也未必买账。上本就写得远失水准不是?” 没等付媛开口,这李豫和便收了手中的扇子,敲在倾谈的两人面前,“买就买,不买就走,少在这神神叨叨的。” 他与付媛相识多年,子承父业接手了这间书斋,从那次捡到她话本,一夜畅读后,便十分器重。 李豫和比付媛大个七八岁,倒像半个兄长,只是付媛时常交不出新话本,他心里也急得很。 这一急,嘴自然是把不住门的。 只是他埋怨归埋怨,旁人在他书斋里说道月孤明的不是,他定要收起扇子,在桌上重重点两下。 两人听罢便骂骂咧咧,转身离开书斋。 看着两人走远,李豫和这才开口,“我说大小姐,实在写不出来志怪话本,情爱话本也未尝不可,是也不是?”他并不同其他人一样,质疑付媛的才能。 只是来光顾这书斋的,多是来寻她话本的。 她写的少了,写得慢了,自然门可罗雀。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何况两人不过是好友。 付媛自顾自地坐到了柜台前,哀怨地盯着李豫和,“你以为,这是我不想写?我当真是写不出来了。” 她自尊心重,可再重,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她无可辩驳。 李豫和见她神色凝重,便一只手背着身,一只手摇着扇子,在她面前踱步。 第15章 “既然你已成婚,倒不如以你跟单大人的闺房乐为材,你取材也方便,”李豫和这话里有话,听得付媛是浑身不自在。 他明知道单阎与她不和,不过是迫于无奈才嫁给了他,如今竟要她费笔墨写他? “我宁可封笔!”付媛咬咬牙,抑着心中无名火。 倚靠在柜台前的李豫和倒是玩味笑笑,“嚯,咱们月孤明竟有如此气概!倒是有些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意味了。” 付媛对话本的喜爱,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共事多年,自然也了解付媛这口硬心软的性子。 看着她气鼓鼓地打着伞,消失在朦胧烟雨,他笑得更是恣意。 夜里寂寥,付媛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抬眸望着天上繁星点点。 打她回到单府,就一直在琢磨着李豫和说的那番话。 说是琢磨,实际上不过是那番话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付媛自然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她的确不乐意将单阎写入话本。 哪怕要写,她也只想给他安个狡猾角色。 紧接着,她却又想起今日路人说的那番话。 人人都说她黔驴技穷,都瞧不起她,说她的文字早已过时,可她偏不认输,不服输。 她不是会轻易说放弃的性子,别人说她不行,她非要证明自己。 付媛撑着脑袋,抬眸看了眼对屋。书房里灯火通明,想必单阎今夜也只会在书房睡下。 ...想这个做甚。 她阖了阖眼,又收回了视线。 只是那屋里,也不知有何稀罕的,竟搅得她一阵阵的心绪不宁。 她扯了扯嘴角,支起身来,气鼓鼓地走到书房门前。 哪怕是写成反派,也得观察下原型吧... 给自己寻好了借口,又哄了自己许久,付媛这才叩了叩门,没等单阎叫唤便推门而入。 单阎正端坐在案前,卷宗放得到处都是,地上一片狼藉。他虽耳上听见了动静,却估摸着是丁维或是其他丫鬟,便未有抬头,只蹙着眉捧着书卷。 付媛叉着腰,鄙夷地看了眼地上的卷宗,叹着气弯下腰,一个个捡起收拾到一旁,这才走到单阎旁边嘀咕,“烦死了,这书卷好端端在案台上是碍着你还是怎的了?” 那厮这才晓得抬头,见着付媛,那紧蹙的眉毛也缓和了许多。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卷,上前拉她的手,“夫人怎么来了?” 他的心刚提起,又沉重坠落。 若是刚成婚,他或许会以为自己夫人是想念他,空闺寂寞,这才来找他。 只是这婚后的桩桩件件,都证明了于她而言,他不过是夏迎春的皮囊,钟无艳的命。 他扯扯嘴角,“有事找为夫?” 付媛躲过了他拉扯的手,拿起他案上书卷,自顾自地坐到案前。 这书籍的内容,似乎十分熟悉,仿佛在哪见过。她合上书页,惊觉这竟是今日她看上的那本《扬州水势》。 “怎么?”单阎站到靠椅旁,揽着付媛的肩,“夫人对水势也有研究?” “略懂一二,”她伸着脖子,心虚地睁大了眼。 “哦?愿闻其详。”他走到躺椅前,坐下弓着身沏茶。 他将茶饼捣碎,再用木质镊子夹少许茶叶入壶,又将热水倒入。他微微撩起袖子,露出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按着茶壶盖子,高高吊起将茶盏灌了灌。 紧接着,他又将茶盏中的茶水倒去,提着壶,重新再倒半杯入茶盏。他捧着茶盏抿了口,又起身走到付媛身旁,将茶盏放在案前。 “这扬州,在南北漕运中,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付媛起了个调调,一边说一边捻着手。 身旁的单阎垂眸,看着她自信满满,大放异彩的模样,会心笑笑,“嗯”了声。 她从靠椅上起身,将书卷成筒,拿在手里一边说一边敲着左手掌心,“扬州的水势,虽平稳,却因运河与长江交汇,走向略显复杂。” 单阎举着茶盏,淡淡抿了口,由着付媛接着说,“不错,的确如此。” “只是这扬州,夏季多雨,又恰逢汛期,难免有决堤的风险。”她在案前踱步了一圈,又走到了单阎的面前。 那人笑意绵绵,揽过她的柳腰,用指节轻刮她鼻子,“我单阎也是有福了,有这般聪慧的夫人。” 谁料这话一出,倒是付媛不乐意了。 她皱着鼻子,用书卷拍打身旁单阎的手,“撒手,谁是你夫人。” 搂在她腰间的手愈发紧,似要将她揉碎,单阎环抱着她,眼里满是贪婪,“你我已有夫妻之实,哪怕你嘴皮子不认,那又如何?”他肆意地笑,又在付媛脸上嘬了口。 付媛的脸一瞬潮红,又嘟囔着撇嘴,“讨厌你,恨你。” “可我爱你。” 单阎敛起的笑意,倒让这话显得万分真切。 付媛在他怀里,抬眸看着他眼波流转,仿佛透过他清澈的眸,看见了他的真心。 怪哉,怪哉。 这真心岂是这般容易坦白的? “也不知这话有几分真。” 她嘴里嘟囔,低垂脑袋,手里捻着鬓边垂下的青丝。 “每一字句,无一不是为夫的真心,”他抱着她,手愈发紧绷,生怕这样的美好会从他手上溜走。 付媛睁着眸,盯着他严肃的神情,又迅速地挪开,心底跳动又快了半分。 “...油嘴滑舌。” 单阎明显感觉到怀里的震颤,她的身子愈来愈热,十足个人型汤婆子。他爱不释手,却不想生生囚着她,只轻轻在她额头上吻。 吻罢,他便乖顺地松了手,由着她将桌上茶盏一饮而下,含羞跑出书房。 看着一滴不剩的茶盏,他宠溺地笑着摇了摇脑袋,端着走到躺椅前矮桌续上半碗茶。 他叹了叹气,啖了口茶解了心中燥热,扯了扯衣襟,又接着伏案绘图。 这图他已绘制了许久,只是这扬州连接着数个货运枢纽,无论如何也不能马虎。作为扬州转运使的他,更是需要谨慎,确保万无一失。 若是航线指挥以及货运船只安排不当,则极有可能在水上发生意外,死伤惨重。 夜半,两人各自掌灯。 付媛捋着手袖,生怕墨汁沾污了衣物,将毛笔轻置笔架。 紧接着,她取了镇纸,看着手中绘卷。 绘卷上的单阎,眼底藏了万般情意,他手握着茶盏,笑得宠溺。 回过神来,她这才惊觉,自己心中所思所想,竟全是单阎。 她就似被摄了魂魄,他的一颦一簇,都格外引她注意。 若单单是引她注意,她倒不会这般生气,毕竟从前亦是如此。 可是如今,她非但想起单阎,脑海里全然是他的喜怒哀乐,甚至连自己心底的敌意也少了许多。 她并非榆木,单阎对她的情感如滴水石穿,一点点穿透过她封闭已久的心。 若是那阵敌意消退,倒衬得两人真是天真一对。 知根知底,分外熟悉,只不过被那阵恨意如纱般隔在了两人之间,才显得分外生分。 第13章 付媛一语成谶,扬州的这场雨下得格外绵延。 树上蝉鸣渐起,汛期将至,单阎不得不将手上的航线规划搁置。 水涨船高,近日来单阎几乎每日都要到下游勘察,生怕发生决堤。 这一旦决堤,下游死伤惨重,紧接着的河运恢复也会是极大的难题。 今日,付媛醒得格外早,是她特地吩咐过金枝,在单阎醒来前唤醒她,多早也不打紧。 她刚洗漱好,便听见了对门的声响。 付媛提裙,一路小跑到单阎面前,“等等我。” 单阎嬉笑着偏了偏脑袋,“夫人昨夜睡得不够安好吗?怎醒得这般早?” 他印象中,付媛似乎就没有醒得早的时候。 伸手抚过她额头,确认没有发热,这便更觉着奇怪了。 付媛蔑了他一眼,扯着他衣袖便往外头走,“少废话,不是要去下游视察民情吗?” 她与单阎一同出行,不过是为了寻借口,体恤民情罢。 单阎知道自家夫人心善,只是不知为何这般唐突。 或许她会心转意,想好好做她的转运使夫人了呢...? 他抿嘴偷笑,揽过付媛的腰,与她一同出府。 “少爷...”少年穿着青蓝长袍,手里紧紧攥着缰绳,身旁的白马衬得他更加俊俏。丁维见了付媛,忙低下脑袋,“少夫人。” “今日夫人同我一同出行。”单阎高高地昂起了脑袋,挺着胸脯,颇有炫耀的意味。 他先跨上了车舆,又俯下身,牵过付媛的手,“夫人当心,”搀扶着她上马车。 付媛刚站稳,这便松开了单阎的手,直勾勾地掀开了车帘,弯着腰坐在一旁。 单阎的手悬在空中,看着夫人的背影,依旧笑得粲然,半点不似人前那样严肃。 第16章 付媛坐在左侧,单阎坐在正中,只想离她更近半分。 刚上马车,她便阖了眼。今日起得实在早,她的眼皮子早就开始打架了。 付媛的头微微仰起,正想酝酿睡意,却始终觉着有一双眼看着她,盯着她脸直发烫。 她睁开眼,恶狠狠地盯着单阎,单阎便抬着眸,挪了挪视线。 只是她刚收回视线,他便又嬉笑着偏着脑袋,依旧宠溺地盯着她。 如此往复个几回,付媛也被盯得有些闹了,这便皱着眉,揪起单阎的耳朵,“喂...你好烦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笑的?” “为夫今日心情好,”他的手撑在付媛身旁,凑近了耳语。 他的吐息拨弄过她耳上绒毛,引得她更是心痒。 她向后退了退,谁知她愈退,面前这不知羞的家伙便愈是猖狂,离她愈近。 这马车并不算大,她很快便退无可退了,只好别过脑袋,伸手撑着单阎的胸口,“走开走开!” 单阎依旧笑成弯眼,只是他近日的确劳累,便又支起身来,端坐着,“不闹你了,到下游去还要些时辰,夫人阖阖眼吧。” 付媛撇了撇嘴,将信将疑地闭上眼,又时不时悄悄睁开,瞥一眼单阎。 见他也紧闭着眼,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他这么一闹,她一时半会也实在睡不下,这便掀了身旁的帘子,看一眼窗外。 车马疾驰,窗外光景一晃而过,转瞬即逝。 大雨磅礴,听着舆上水声愈来愈大,风雨飘摇入户,她只好悻悻然放下帘子。 她回眸,看着单阎面态祥和,双眼紧闭,手搭在双膝处,深紫色袖袍反衬出他脸上凌厉。 他呼吸平缓,付媛听着那阵阵呼吸声,觉着大抵是睡去了,这才敢向旁挪动半分。到底是不说话的单阎惹人稀罕,付媛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为夫脸上有什么值得夫人端详这样久?”那人冷不丁地张嘴说话,吓得付媛一愣怔。 ...原来是装睡。 她看着单阎阖眼,这便壮着胆子回话,“自作多情。” 她别过视线,转悠着眼珠子,装作无事发生。 单阎蹙眉,悠悠然睁开了眼,看着付媛紧盯着门帘,不愿与他搭话,便又微微合上双眸。 她口是心非并非一天两天了,单阎是知道她脾性的,便不作勉强,只勾着嘴角接着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小心翼翼地转过脸来,捧着脸端详单阎。 她盯着他的浓眉出神,从前她受了委屈,单阎总会巴巴地跑到她跟前来哄她,正如他婚后所做的那样。 他用那张英俊的脸,挑着眉,做些稀奇古怪的表情,逗得她又哭又笑。 只是她一笑,那身下被打的伤痕就更是疼痛,她龇牙咧嘴地瞪着单阎,嘴里恨恨骂,“走开啊!” 倒说这人,一如既往的厚脸皮,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脑海中回想起单阎那张鬼脸,没忍住笑了笑。 这一笑,便叫他又好奇地眯着眼看她,“今日夫人是怎么了?” 她收回视线,低垂着脑袋,鼓着腮帮子,手指反复捻着胸口垂着的细带,“没...没什么。” 要她直说想起他的脸,那比杀了她还难受! 单阎撇了撇嘴,既然她不肯说,他也懒得勉强这锯了嘴的闷葫芦,只当是接着合眼睡去。 路途遥远,就连付媛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待她醒来,只见着自己与单阎十指紧扣,头偏着倚靠在他身上。 她吓得弹起身,却撞着了舆顶,付媛揉了揉头顶,没好气地盯着单阎,“撒开你的手!” 单阎被这动静闹得自然也睡不安生,睁着眼看她出神,手依旧紧紧地抓着,不肯放。 见他不肯放手,付媛自有妙计,疯狂甩动着自己的手。 单阎无奈,只好由着她挣脱,恍然兴叹,“唉,夫人要休憩就找为夫,醒了便将为夫丢弃,为夫真的好生伤心。” 这话听着付媛身上鸡皮直起,她双手抱在胸前抚了抚双臂,咧嘴蹙着眉上下打量他,“瞧你这嘴里,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单阎离开扬州赶考,到如今走马上任,已有一年半。 对付媛而言,如今她面前的单阎,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在于他许多习惯都没有改变,依旧喜欢吃食清淡,喜欢与她斗嘴,思考时总是拧眉,面色难看。那张脸一如从前,未曾改变。 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陌生,则在于那厮如今虽与她争口舌之快,却处处惦记她,总想与她有亲。 她发现,他一向冷酷的双眸里,似是多了几分柔情。 正是那几分柔情,叫他难以按捺,每每见到付媛,都像是要将她吞噬。 那流转的眼波,起初如潮汐,只不过掀起片片浪花。 可待付媛发觉时,那股情感已然如奔涌的涛涛江海,誓要将她吞咽。 她本能地去逃,却被那厮拉住,囚住了身子。 她抬眸,蔑了眼面前的夫婿。 他的那些变化,在她心底,是他阴晴不定,满腹诡计的证明。 单阎察觉到了身旁飞来的眼刀,叫他不禁一阵恶寒。 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妻子为何总对他有这样那样的恶意。 或许是他用错了方式爱她罢。 他总会替她寻借口,她的一切恶行,种种厌倦神情,在他的眼里都是那样可爱。 单阎宠溺地朝她笑,哪怕她依旧气鼓鼓,对着他没什么好脸色。 只要她在身边,他的嘴角总会不自觉上扬。 坐在身旁的付媛恶狠狠地盯着他,竟不知何时开始的较量,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 自然,这场斗争以付媛红着脸移开视线告终。 “为夫胜了,”单阎恣意地笑着,他从不掩饰对她的爱意,这样的竞争他胸有成竹。 “这次不作数!”她抬眉嘟囔,明摆着要耍赖。 “好,不作数。”他勾了勾嘴角,允了她再一次比试。 她拧眉,眉宇间的细肉都因挤压突出了半分,深呼吸后聚精会神地盯着单阎的双眼。 而对面的单阎,依旧祥和地看着她笑,眼神未曾动摇半分。 这张脸,他哪怕看再久也不足够。 结局几乎是在单阎动心时就决定了,他眼底静谧被掀起了波澜,胸口一阵炽热。 他耳根处的红晕,烧得他脑袋直发烫。 蹙着眉,他最终还是轻咳两声,眨了两下眼,侧着脑袋别开了视线。 “我赢了——!”她笑得明媚,仿佛这一路的舟车劳顿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夫人赢了,为夫这儿有份奖励。”单阎笑得宠溺,他并不在乎输赢。 能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已然是对他来说最大的奖赏。 他生来就是为了让她平安喜乐的。 听着单阎口中说奖赏,她虽觉着他不怀好意,却还是睁着眸,期待地看着他,“是什么?” 他勾了勾嘴角,从袖中取了什么,攥在手中,“这奖赏,就在为夫手中。” “给我!”她双手摊开。 “那不行,”他将攥着奖赏的手举高,几乎触碰到舆顶,“奖赏得夫人自己拿才行。” 她将信将疑地挑着眉,思量了不足半秒,这便伸着手去够。 单阎是知道自己夫人性子的,她定会不动声色地暴起抢夺,这便躲开了她的手。 看着他将手往远了放,坐在左侧的付媛便不得探出身子来,手撑在单阎身旁,眼睛巴巴地盯着那只攥着奖赏的手。 单阎见她探出身,空着的一只手便伸到她身后,生怕路上的石子颠簸,摔伤了付媛。 眼见着她快要探到那奖赏,他瞬间将手抽回,背在身后。 付媛的眼神随着那手移动,这才惊觉,自己与单阎靠的极近,就连他砰砰作响的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给我!”她没有挪开脸,一心只想要藏在他身后的奖赏。 那可是她难得获胜得来的,才不会轻易放弃。 两人四目相对,付媛却没有要挪开眼神的意思。 她紧盯着面前那双深邃的眸,看着他眼底的浓情蜜意,丝毫不避讳。 从前没有借口,与那厮对视总觉着双颊滚烫,如今她可是为了那奖赏,光明正大地凝望他的眼。 她心里如此安慰着自己,说那并非是什么喜欢,不是男女之情,无需怕羞。 一切都是为了奖赏。 单阎挑了挑眉,一边好奇着付媛今日怎似开了窍般,格外主动,一边扯扯嘴角,玩味笑笑,“好,为夫给你。” 第14章 单阎敛了敛嘴角的笑意,将手伸到付媛面前摊开。 她低垂着脑袋,看着那手慢慢张开,眼里满是稀奇。 旋即那阵惊异又化作了怒气,直冲冲地对着单阎。 那手里,空空如也。 她又被戏耍了。 第17章 可没等她发怒,一个吻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唇,护在她身后的手也凑上前来揽住她。 待付媛反应过来想逃时,已然被他囚在身下,四目相对。 “...卑鄙。”她嗔了声,却又很快被单阎堵住了唇,愈吻愈深。 他一只手揽在她的腰后,另一只撑在她耳旁,倾着半个身子将她困住,吻得她几近窒息。 付媛的手抵在他胸口,却被吻得使不上劲,半晌也没推开。 吻罢,他仍神情凝望着怀里的付媛,看着她低垂着眸,眼下的红晕甚是诱人,情不自禁地又贴上她丹唇。 这次的吻十分轻柔,恍若蜻蜓点水。 他依旧没有起身,只痴痴地望着怀里的夫人。 付媛垂着脑袋,本是想躲避他的视线,却突然似看见了什么,满脸通红地别开了脸,嘴里恨恨骂道: “...撒手!” 他像是被她的嗔骂声逗笑,“要是为夫不肯撒手呢?” 她拧眉抬起眸,恶狠狠地盯着他,又转脸朝耳旁的手袭去。 付媛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咬在了他手臂上,半晌才松了口。 谁料那人非但不愠怒,反而攥着拳,又偏着脑袋往她脸颊上吻。 她蹙紧了眉毛,想要伸手打他,却又怕他顺着巴掌舔上来。 看着怀中人气鼓鼓的样子,单阎这才作罢,回过身来,抖了抖袖子,将手上的红印遮掩。 正如单阎所说的,路途遥远而颠簸,付媛开始有些后悔上了这贼船。 舆内拢共就这么点地儿,她哪怕不想看到单阎,他也免不得会入了她的眼。 她起身,掀起车帘想往外走。 向来镇定的单阎忽然露出了惊慌的神情,伸着手拉住,“夫人当心,路上颠簸,这是要去哪?” “出去透风。”她嘴里嘟囔,心里却想的是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待。 谁知道他待会又要耍什么花招。 单阎挑眉,听着舆外烟雨簌簌,一时失笑,“这外头风雨大,夫人这是透的哪门子风?” 付媛这才想起来,这场雨下的格外久,她口中说的透风根本站不住脚,这便又窘迫地扯扯嘴角,坐了回去。 “...”她耷拉着嘴角,看着单阎顺势牵着她的手,又皱着眉骂道:“又趁机占便宜,快松开。” “这丈夫拉夫人的手,算占的什么便宜?”看着他那装傻的模样,付媛心底更是一阵无名怒火。 她如今不只是想撕烂他的嘴,更想剁了这双不知羞的手! 得亏这舆内只有她与单阎二人,否则叫旁人看了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少爷,少夫人,还差不过两里路就到宋大城了。”外头丁维的吆喝声终止了这场闹剧,两人这才分别开始整理着装。 单阎拂袖,将身前的青丝捋到身后,这才抬眸见着付媛发髻凌乱了许多,便伸手取了她簪,替她绾发。 他胸口的阵阵墨香反复勾着她心魄,盯着那张俊俏的脸,她不禁失神。 那人动作轻柔,慢条斯理,眼里满是对她的宠爱。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剑眉星目,竟没来由地有些动容。 单阎替她将鬓边发捋到而后,这才垂着眸看她,“怎么?为夫脸上有何吸引的?竟叫夫人端详这样久。” “...”她眼底一阵慌乱,慌张失措地别开了视线,“没...没什么。” 付媛一时有些慌不择路,掀了车帘便佝着身子,往外探去。 也不知那丁维,是否与单阎勾结,竟在她探出身子的一刻,勒住了缰绳。 她没站住脚,一瞬间失了衡,连连倒退几步,竟直接摔到了单阎怀里。 “...夫人今日甚是主动,倒是为夫有些不适应了。”单阎牵着她的手,扶着她起身,这便又遭了几处白眼。 “少自作多情!”她将脸皱成了团,恶狠狠地瞪了单阎一眼,这才起身,捋着簪下珠链,俯身走出舆内。 丁维早已将台阶备好,把缰绳束紧,站在车马下候着了。 他将手臂横在身前,好让付媛借力下马车。 见她稳稳落地,这便立刻收回了手,片刻没敢多停留。 到底是男女有别,他不敢逾矩。 扬州分为了一地三城,这宋大城便是最接近河流最南边的城池。越过宋大城,便能看见古运河与渭河交汇。 单阎此行,也是为了防范于未然,提前到步部署,以此应对连绵不绝的大雨。 前来接行的官员早已在驿站等候多时,见着他的车马,这才披上斗笠蓑衣,躬身走出驿站。 “在下蒲裕,是宋大城的主簿,见过单大人,单夫人。”来人看上去并不年长,身穿青绿宽袖袍衫,脸上青涩未褪。 单阎一只手背在身后,身子站得笔直,神情严肃,“日前命人修筑的缕堤,进展如何?” 为防洪灾,宋大城内已有一道正堤。只是这城池居民众多,一旦决堤,定会叫流民四窜,百姓颠沛流离。 如今北边正值战乱,用于赈灾的预算本就不宽裕。国库连年赤字,外忧内患下,单阎作为扬州转运使,决不能允许洪灾在此发生。 这便只能在外围多修筑一层缕堤,作为预备堤,抵挡水势。 如此一来,哪怕水势过于迅猛,也不至于淹了村庄,死伤惨重。 “下官正要跟大人说此事呢!”蒲裕拳头压在手掌上,拍了拍,“这缕堤,本就要修筑完成了。倒是这天公不作美,雨是愈下愈大了,运来的石担愈来愈慢。” 单阎眉头紧锁,背着手走在前头,丁维则打着伞,紧跟其后。 付媛独自打着油纸伞,跟随着众人。她看了眼两主仆,又看了眼自己手上的伞,也渐渐皱起眉来。 丁维背后一凉,这一回头,便看见付媛幽怨地看着两人。 “…少,少夫人,要不您跟少爷打一把?”他尴尬地咧着嘴,不知所措地看着付媛。 “…”她咬着下唇,挪了挪视线。 见她不回应,丁维心底便更是忐忑,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偷看单阎的表情。 他依旧偏着头与身旁的蒲裕倾谈,脚步却愈来愈慢,将手护在头顶,不动声色地欠着身,退到付媛身旁。 付媛瞥了他一眼,这家伙,倒退的动作倒是如行云流水。 她伸手,恶狠狠地用力掐了一下单阎腰间。 谁料他只悠悠然擦去落在肩上的水珠,面不改色地思索,又偏了偏脑袋,在她耳边厮磨,“夫人这和离书,可是不想要了?” “你!”她刚想嗔骂,却又被周围的视线生生憋了回去,只好咬了咬牙,低声询问:“你想怎么样...” 单阎一勾嘴角,微微抻了抻臂膀,示意付媛挽上去。 “卑鄙...”她咬紧了牙关,却只能乖乖地伸手挽着,与他装作一对令人艳羡的眷侣。 她竟不知,自己寻求自由的和离书,在那人眼中也是可以用来威胁的把柄。 当真是奸险! 他肆意地笑,只有眼底稍有落寞。 他原以为付媛说的那句要和离书不过是气话,可现如今看来,才发觉她是当真想离开自己。 单阎强压着心底的失落,回过头来与主簿攀谈,“运来的石担还有多少?若是如今改成月堤,可还来得及?” 月堤与缕堤,同为预备堤,皆用于在正堤外加强防范。 “月堤只需在正堤脆弱处修筑,相较缕堤耗费的人力物力少,”他娓娓道来,这些计策,早已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长夜里,印入他的脑海,“若是运力不足,如今换做月堤倒也不失为一种对策。” 蒲裕颔首,“下官这就去办!” 他一只手紧攥着斗笠,一只手掖着蓑衣,淌过地上水坑,快步跑向堤坝。 单阎看着他远走,这才收回了视线,搂过身旁的付媛,“跟为夫共打一把伞,就这般不愿?” “我竟不知单府家大业大,连三把伞都掏不出来,”她白了单阎一眼,还不忘嘴里呛声。 “...”他倒真想看看,这夫人的榆木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单阎今日原想视察一番缕堤修筑,如今既要改月堤,他便也免了视察,回过身走向车马,“走吧,到县衙瞧瞧。” 众人驱车到县衙仪门,丁维手紧攥缰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守在门口的官差赶忙上前接过缰绳,将矮梯放置,在一旁打伞候着。 单阎下了车马,这便摊着手掌,躬身牵着付媛下矮梯。 她虽有些犹豫,可到底人多口杂,也免得下他面子,一只手提裙,一只手覆在他手上,由着他搀扶着下马车。 官差面面相觑,又怕得失了贵人,不敢吭声。 待到众人进了县衙,这才悻悻然开口,“这不苟言笑的单大人,竟对夫人笑得这般灿烂...” “对待外人跟对待夫人哪里一样呢?也是,你这种光棍不懂也属正常。” “嘁!” 单阎走在前头,脚步沉稳,缓缓步入厅堂。 第18章 县令闻声,火急火燎地戴上官帽,躬身向他行礼,“下官不知单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单大人见谅。” 单阎颔首,坐到堂上靠椅,“不必这般拘谨,为官只是顺路来瞅瞅。” 见他与县令倾谈,付媛便自顾自地环顾着县衙,很快便被坐在案前拨弄算盘的税监吸引。 她背着手,站在税监身旁,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账目出神。 “单夫人...”税监起身拱手作揖,见她摆摆手,这便又坐了回去继续盘算。 很快付媛便发现,这账目上有错漏。 “这儿算错了。”她伸出食指,指着其中的一项支出纠正。 税监听她质疑,也停了手中的算盘,疑惑地抬眼看她,“单夫人,这账目你一个女子也懂?” 她不过是在身旁看了一眼,连算盘都未曾上手打过,要他怎样相信她口中所说的纰漏。 哪怕是她口中说的这些错账,他也是花了不少功夫才算明白的。 要他承认一个女子只凭一眼,便能胜过他多年的珠算经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正在堂上倾谈的两人也被争执声吸引,单阎背着手走到付媛身旁,轻声问:“夫人怎么了?” “这处的支出明显算错了,应当是一千零二十两才是。”她将账簿夺过,举在单阎面前。 他先是垂眸看了眼较真的付媛,这才挪了视线,看向账目。 监察州县官员贪腐行为,考核州县官员政绩,皆属转运使的职责,单阎自然不敢马虎。 他回眸看了眼县令,县令便当即垂下了脑袋,心里一阵忐忑。 那税监正想张口解释些什么,却又被单阎冷眼吓得生生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丁维看见单阎的眼色,这便上前去接过账簿,从案台上拿走算盘,低垂着脑袋盘算。 付媛与税监剑拔弩张,谁也不肯让步,只侧耳听着堂内回响的算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算盘声愈演愈烈,急促而剧烈,弹得算盘珠子几近碎裂。 半晌后,终于趋于平静。 “少爷,算好了。” 第15章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丁维身上,紧紧地盯着他半张的唇。 “这账,的确算错了,应是一千零二十两。”他将账簿递给单阎,而后便将算盘归还,欠着身站在后头。 “这...”税监眉毛一高一低地扯着,上下打量丁维,正想开口质疑,却又怕得罪了贵人,大气也不敢出。 他这嘴非但开罪了漕司夫人,就连自个儿的本职也没做好,当场下了县令大人的面子。 这税监之位,恐怕是坐不住了。 单阎眼底平静,手上却青筋尽显。 倒说那县令识趣,这便迎上前去致歉,“是下官监管不力,还请大人莫要动怒。” 账目支出与收入虽由税监负责,可核算账目却属主簿的职责。 其中反倒是县令的监管起到的作用最小,他却争着担了错,无非是想求单阎手下留情罢了。 单阎没急着回应,只是垂着眸看付媛。 “不过是一时大意,这次就算了吧。”她看得出他眼底的愤怒,感受得到他胸口的起伏,便松了口替那税监求情。 见她求情,单阎锐利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他转眼瞥向了跪在地上的税监,“既然夫人替你求情,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下回若是再让本官发现有此等错误,休怪本官无情了。” 他刻意省去的字眼却让众人听出了另一层意味。 那人巴巴地挪着膝盖,跪在付媛面前,伸手扯着她裙摆,“漕司夫人心胸宽广,仁义心肠,是小人不识好歹了,还请漕司夫人见谅。” 付媛瞬间慌了神,想弓下身去搀扶,却被单阎拦住。 她扯了扯嘴角,又直起身,“起来吧...” 她指出账簿上的错误,并非是为了为难他,不过是她自幼便通数理,这样的纰漏实在惹眼,没忍住提点一声罢了。谁知竟险些闹出大事来... 看来坊间传闻这单阎铁石心肠,并非空穴来风。 事情告一段落,见日落黄昏,只好打道回府。 付媛心里仍耿耿,觉着自己险些害了那税监遭责罚,却听见了身后窸窸窣窣。 “单大人一向大公无私,没想到这次居然放过了税监...” “单夫人都求情了,难道做夫君的还要下夫人面子吗?” “那倒也是...” 听罢付媛的脸便红了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单阎那般严肃的神情,全然是为了她。 他已为了她退让了许多,她竟还觉着他不仁... 一路上,付媛不时瞥向单阎,眼见着险些对视,这便又迅速地收回了视线。 她扯扯嘴角,此刻的心更是震颤不已。 在外人眼里,这单阎居然是那样的古板严肃,不苟言笑。 可明明在她的面前,他嘴角却常常含着笑意。 莫说嘴角,就连那眼底,欣喜也没忍住从中溢出来。 她突然想起今日与主簿倾谈的他,神情严肃而认真,倒叫她心跳急促了半分。 虽说他用着和离书胁迫她,当真叫她有些愠怒,可随即想起方才在县衙,处处护着她的单阎,付媛又觉着心中的怒气消了半分。 她撇着嘴,抬眸看了眼单阎,又迅速地看向别处。 “...”打上马车起,他的这位夫人便鬼鬼祟祟,往复窥探过他几回。 他看不懂她那怪异的行为,却见着了她眼下的红晕。 “夫人可是觉着闷热...?”夏季将至,这舆内也不透风,若是觉着闷倒也属正常。 可付媛摇摇脑袋,瞪着眼看向别处,不愿与他对视,就连话也没应。 如此一来,单阎便瞬间慌了神,伸着手背探过她额头,这才放下心来,“还好...没发热。” “夫人身体无碍,可是饿着了?”他越说凑得便越近。 付媛这次反倒没有躲闪,只是摇了摇他搭在自己膝上的手,“我没事。” 若是不论情感,单阎是她唯一一个亲近的好友,也是她如今的夫君,两人本就亲密而熟悉。 可她始终没法接受他。 如今那恨虽已消却许多,可她心底依旧暗暗觉着,他并非良人。 她嘴上虽说不出所以然,心底却仍旧如段段绳结拧作了一股,解不开,也梳不通。 付媛理不清心底对单阎的感受,也辨不明他心中所想。 两人间似隔了重重大山,虽能凭远眺看见对方,却始终无法相拥。 外头的雨渐渐没了声息,单阎悬着的心也终于沉寂。 付媛掀起一旁的窗帘,偏着脑袋望向外头,扬州夜晚熙熙攘攘,众人的车马无法疾驰,生怕撞着了行人。就连丁维也只能下马牵着缰绳,缓缓地从人群中挤过。 扬州的夜市繁华,处处灯火通明,如今不过天刚暗下,商户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推着车出来吆喝着叫卖。五光十色的灯笼下,照耀着独属于大宋的缤纷。 搓弄泥陶的手艺人,俯身在摊位上,聚精会神地雕琢。透过蒸汽腾腾,见着了忙于摆弄吃食的妇人。亦有夫妇和美,手里牵着不过三岁孩提。看着孩提手中握着的冰糖葫芦,付媛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今日一行,既颠簸又仓促,就连晌午也没来得及吃上几口热饭,这便匆匆地往府上赶。此时此刻她的肚子已然打鸣,就连身旁的单阎也没忍住掩嘴偷笑。 “夫人若是饿了,也免得回府上吃了,”这段时间,每晚归途他几乎都要经过这夜市,哪怕不掀开帘子,只凭耳听,也能分辨出如今大约所处何地。 “这附近有家不错的酒肆,名叫烟雨楼。那家公子与为夫是旧识,”他握着付媛的手,拇指反复摩挲着她手背,引得她心底奇痒无比,“若是夫人当真觉着饥饿难捱,便到那烟雨楼去歇息罢。” 付媛仍被今日种种所烦扰,无心听单阎口中所述,只依旧摇摇头,扯了扯嘴角,“回府唤膳房做些家常小菜便是了,也不急这一时。” “是,是,夫人所言极是,”单阎连连应着,手不住地轻压。 众人回到单府,穿过中堂后便见着坐于堂上的单老夫人,面色凝重,又因漆黑一片未有掌灯,只能凭借远处微弱的光,辨认出她的脸色。配上她鬓边的几撮白发,莫名的有些瘆人。 付媛心底一怔,被吓得呆愣在原地,单阎的手搂在她的腰间,见她踟蹰,这才抬了抬眼。 单阎的手在付媛肩上轻拍两下,这才堆笑着迎上前,“穿堂风迅猛,娘怎还坐在这?可别受凉了才好。可用过膳?” “用过了。”单老夫人嘴上虽应了单阎的话,眼神却一直盯着怔在原地的付媛。 黛眉紧蹙,不怒自威。 付媛抬眸,眼神方一交汇,便胆怯地挪开。 她被单老夫人那眼神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可转念一想,她既然没犯着什么错处,又怕些什么? 第19章 尽管如此,付媛迈的步子仍旧细碎,偌大的中堂只能听见穿堂风肆虐的呼声。 她垂着脑袋,单老夫人的墨绿裙摆盈盈入眼帘,付媛这才悻悻然抬头。 哪怕这段路她安抚过自己几回,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可张开嘴便发觉自己身子早已震颤得没了仪态。 她只轻轻唤了声单老夫人,便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说出旁的甚么。 单阎看得出她心里的窘迫,柳眉紧紧地拧作了团,叫他看了怎不心疼? 他揽过付媛的腰,看似将她拥入怀,自己却将身子挺上前,将付媛战栗的身影遮了大半,“夫人体恤民情,扬州城大雨绵延,叫她坐立不安,孩儿不忍看夫人这样踟蹰,日夜哀叹,这才想着领夫人同行。” 付媛看着单阎挺立的背,笔直如松,袖袍落在他宽平的肩上,遮了他硕大的背肌,却不知为何,身影比起赤./裸的他还要伟岸得多。 如绸的袖子落入她掌心,她不自觉地将那衣角紧攥,身子又朝那人身后藏了藏。 单老夫人听了单阎的一番话,这才收回了凌厉的视线,阖了阖眼,又抿着嘴,无可奈何地抬手,由着丫鬟凝珠搀扶她入房歇息。 “娘早些歇息。”单阎看着单老夫人身影缓缓没入了屏风,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这才回过身想要牵起付媛的手。 方一回眸,便发觉自己的衣角早已被付媛攥得发皱,直至他转身才故作轻松地抻了抻,松开手。 “怎么?我娘吃人?”单阎看着她无助,只晓得求助他的眼神,心底的爱意更是肆无忌惮地滋生。 付媛蔑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明知故问”,身子却不晓得去躲单阎搂在她腰间的手。 单阎朝她嬉笑,手上却依旧搂得紧实,生怕这样的幸福会从掌缝间溜走。 付媛心底踟蹰,不住地打鼓,直到两人相拥至廊庑尽头,她才盈盈回眸,“单老夫人好像,没那么喜欢我...” 她话音刚落,便看见单阎嘴角一滞,心里也暗自猜度着自己的推断没错。 “没有的事...”单阎在心里想了一顿措辞,刚开口便被她打断。 “你若还当我是青梅,就不要骗我了。”透着廊庑里熹微灯光,单阎堪堪能看清付媛脸上的为难,睫毛上似是挂着细小的泪珠。 他将心里提前想好的措辞咽下,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掌心传来若有还无的痒,长叹一声后他才牵起付媛的手,捻着她四指反复摩挲。 “记得为夫上门提亲时说过什么吗?” “各取所需...?” 她怎么会不记得,正是那番话,叫她心底混乱不已,满脑思绪纷飞,辨不清眼前人的心意。 单阎点了点头,手中揉搓的指节渐渐泛出淡粉,“为夫原想着,回到扬州城,定要第一时间迎娶夫人,让夫人知道为夫的心意。” “可上任琐碎繁多,耽搁了时日,娘又反复催着定亲娶妻。再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付老爷命人寻了红娘,心底更是着急,怕夫人另有良配,便不敢再拖延。” 他越说,声音便愈是细微,似是有些哽咽。 付媛不忍看他这副模样,也拨弄着拇指,在单阎捻着她四指的手上安抚似的压了压。 她本以为,单阎这样外表看似阴冷的人,是不会有这样丰富情感的,更不会对她要另寻良配一事有这样大的反应。 她心底惴惴不安,心脏沉重地朝身下坠了坠,却又蹙了蹙眉,很快反应过来,“单老夫人要你娶的人,不是我,对吗?” 第16章 单阎有一刻愣怔,打小他就知道,自己的青梅比旁人要聪慧。 周围的人只顾着恭维他,道他是官家出身,将来也是要为官作状元郎,造福一方百姓的可塑之才。 可没有人知道,彼时站在他身旁的,长相清秀的女子付媛,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旁人或许未能知晓,哪怕是付媛本人也无从得知,那些与她攀比腹中墨的日子是他最苦最勤奋也最快乐的。 他想要在她面前露威风,让她感叹于他的才能,才会在夜里掌灯研读诗书。她眼中的他,赢得利落干脆,在他眼中却是无比吃力,堪堪拿下一城。 她以为他要处处压她一头,他却觉着她从无败绩。 旁人只知他是天之骄子,却不知她是被女儿身埋没的奇才。 单阎自知瞒不过付媛,深呼吸后便挑着眉,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那女子是谁?” 这话刚出口,付媛才发现,她很在意。 她很在意单阎原来要娶的人是谁。 眼神方一交汇,付媛的目光便开始躲闪,不愿再与他对视。 她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也默认了他心中的猜测,却怎么也撬不开嘴。 单阎仅仅盯着付媛低垂的脑袋,深邃的双眸惊讶地眨了眨。 她还是在乎他的。 他原以为她不会在意,他原来要娶的人是谁。 没想到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问了这句话。 她是在意的。 很在意。 “夫人...”单阎嘴里的浓情蜜意被付媛的食指堵住,却似要忍不住从眼底流出。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直到滚烫的炽热攀上付媛的脸,她才知道要感谢这熹微的灯光,好让她藏匿那些不想让单阎见到的不堪。 单阎宠溺地看着付媛的背影缓缓消失在廊庑,没入黑暗,嘴上还不忘打趣,“夫人还没安排好,为夫今夜在哪歇息呢。” 付媛一边走,听着身后的呼唤声,没忍住嬉笑着回过身应答,“这偌大的扬州城只要单大人想去,哪有不能去的呀?” “此话当真?”单阎的声音顿了顿,在漆黑一片的廊庑中变得有些阴冷。 付媛嘴上虽没有应答,却没来由地加快了脚步。 直到一阵墨香扑面,双腿与腰间多了双强有力的臂膀,整个人被抱起,落入单阎的怀中,这才发觉自己方才的话到底藏了多少挑衅。 “你当为夫真不敢碰你?不是教过你祸从口出了吗?”付媛依靠着的胸脯反复起伏,鼻尖不时传来的粗气挠得她心痒痒,可那人脚下却依旧沉稳得骇人。 她的手反复打着单阎双肩,也不知是触着了疼处,还是当真伤到了,那人一向紧绷的双手竟松了松。 眼见着身子失衡,恐怕要摔个底朝天,慌乱下,付媛紧紧环抱住单阎的脖颈,黑暗中的颠簸甚至让她的唇贴着了一处绵软。 圈在付媛腿下的手紧了紧,将她向上颠了颠,她搂着脖颈的手便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敢轻易放手。 直到理智渐渐回归,她才发觉身下那厮的诡计,俯身在他胸口,恶狠狠地朝他肩上咬了口。 听着声声沉闷的粗气,付媛不知怎的,竟从中得到些乐趣。 愈想愈气,便又袭去一口,直至肩上微微渗出湿意,付媛才缓缓恢复了神态,恣意地抬眸看着单阎。 他看上去虽不露愠色,付媛却见着了他紧咬后槽牙的痕迹,壮着胆子伸出食指戳了戳,“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单阎目光一直平视着前方,听到这一声挑逗,便微微偏了偏脑袋,耳语道:“夫人爱点灯就点罢,待会可不允你掌灯了。” 他脚轻抬,房门便被踢开,他将付媛稳稳地放在床褥上,便回身将门掩实,临了还不忘把屋里的灯都吹熄,只留了床前的一盏。 他坐到床铺边,褪了鞋,故意朝付媛的鞋旁贴了贴,两双鞋一大一小地紧紧挨着。 紧接着,他正欲宽衣,却被付媛喝止,“喂,谁准你进屋睡了?” 他扭过身,两指紧捏着付媛清瘦的两颊,玩味地盯着她丹唇上恰如其分的唇珠,“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话语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付媛,她自然也听得出他话里的意味,却只能蹙着眉,恶狠狠地盯着他。 眼看着他将里衣也一并脱下,付媛也只好趁着间隙,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被褥,将自己完完整整地裹起来,十足一个花卷模样。 待到单阎回过头来,发觉她防备至此,实在哭笑不得,将她连人带床褥地揽到自己身旁,“夫人这是何意啊?” “防小人。”直到付媛被他揽过,被迫着滚到他身边,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也被被褥捆得紧紧的,动弹不得。 单阎无奈笑笑,撑着脑袋将就睡下。 夜里愈来愈热,付媛接着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枕边人的脸色,见他双眼微阖,这才抿着嘴,扭动着身子,从被褥里爬出来。 实在炎热,光从被子里爬出来仍不能解她身上滚烫,她看了看身旁赤着上半身的单阎,又看了看自己穿戴整齐,就连褙子也没来得及脱。 她探着脑袋,又凑近了看单阎的脸,却被他俊朗的面容吸引,眼神一滞。 看到那人的眼皮子动了动,付媛便立刻回过身来,背着他若无其事地躺下,紧紧闭上双眼佯装睡着。 第20章 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那人逾矩的挑弄,这才又支起身子,看了他一眼,将褙子褪下,放到枕边。 她用手掌扇了扇风,又探了探脑袋。 单阎原本平躺着身,却在她探了脑袋以后,侧了侧身子,背对着她,枕了一只手在脑袋下。 如此一来,她也放心了,喜滋滋地将中衣也一并脱下。 身上的炽热散却,她才敢壮着胆子,瞥向身旁的人。 他早已转了侧,身子直愣愣地朝着她睡。 身上那处猩红的牙印惹眼极了。 “有这么累吗...”她眼角发酸,嘴里嘀咕着,却没忍住替他捋了捋垂挂在他面上的碎发。 那抹青丝落在他鼻尖,遮住了他半边脸,付媛替他撩起后,却又被他垂下的睫毛与凌厉的下颌线吸引。 他怀里的淡墨香因他体温上升而反复撩动着付媛,叫她不自觉地又凑近了半分。 也不知那香气有甚么迷人的,她撑着脑袋端详他脸庞没多久便不知不觉睡下了。 待到她醒来,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付媛起来给单老夫人请茶时,心里还是有些胆怯,突然有些怀念起昨夜的那个背影。 没有他在,自己的胆子似乎也小了许多。 单阎不在身边,单老夫人训起话来亦是毫不留情,直勾勾地盯着她,话里话外都暗讽着让她守妇道,莫要这样晚归。 她并不是乖顺的性子,亦没多留心听单老夫人教诲,只呆愣地点点头,又趁着她休憩的间隙溜出了单府。 出了单府,付媛也不想让金枝跟着,便摆了摆手,让她回府里去了。 付媛直奔李豫和的书斋,早前她已与他相约今日见面,那李豫和却没告诉她所为何事。 但能出门透风总归是不错的,总比整日待在徒留她一人的厢房大院好。 她前脚刚踏入书斋,后脚便落起倾盆大雨。 雨滴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地作响,却让她莫名觉得心情轻快了许多。 只是很快,她便又担忧起了单阎,觉着他今日又该要忙活许久,或许今夜不会再来了。 李豫和整理好了书籍,又进屋唤醒了老掌柜,让他帮着看店。 打点好了一切,李豫和才抬了抬眸,却看见付媛一脸愁容,“想什么呢?” 这时,付媛才惊觉自己刚刚竟想起了单阎,真是奇怪。 她摇了摇头,却是换了个话头,“今日叫我来所为何事?” “采风去,思索着你既然不爱写些情情爱爱,便想着带你去采风,看看人间百态或许会有别样的收获。”李豫和说罢又上下打量着付媛,朝她招了招手,“只是你这一身装扮,实在不便。” 他拿了身干净衣裳,叫付媛进里屋换下。 付媛虽不明白他为何非要让她换一身装扮,却依旧照做了。 李豫和待她有知遇之恩,她对他从来没什么戒备心,只当作是个稍微年长些的兄长。 她将衣裳换好,又借了李豫和的发冠束上,寻了把扇在身前摆弄,好不威风。 付媛本就比寻常女子生得要高些,装起男儿身来也毫不逊色。 李豫和虽看惯了她装男儿身,却无论看多少次,都对她那张脸感到艳羡。 怎会有人这样得上天青睐,得此清秀皮囊。 他没多看两眼,便从墙角边拽出两把纸伞,领着付媛到了一处酒肆。 那酒肆富丽堂皇,就连悬在梁上的“烟雨楼”都是特地命人用金漆描过的。 门口站着两个小厮,见了贵人的马车便相当识趣地上前迎,将矮梯铺在地面,又提前撑好了伞,生怕贵人淋着一滴雨。 一位小厮将贵客迎进门,另一位便从店里出来接应,还有专门的马夫领着马儿到马厩去。 “楼上的厢房都被贵客早早定下了,小的领二位到厅堂坐。”小厮口齿伶俐,话语中略带讨好。 付媛观察过,这家酒肆就连小厮穿得都相当体面,想来光顾的客人也非富即贵。 她看着厅堂里大桌小桌的达官贵人,暗暗认可了方才自己的推论。 紧接着又抬了抬眸,看向了楼上的厢房。 这家酒肆的厢房众多,估摸着也有十余二十间,竟已全数被早早订下。 她远远地瞄过,每个厢房前都有至少两人把守,看着衣着各有不同,想必是贵人自带的下人或是侍卫,并非是这家酒肆的小厮。 来到桌前,付媛捋了捋身前的袍子,随意地在靠椅上坐下。 她探了探脑袋,估摸着与旁桌的距离,怎么也有五六步之差。 若非是掌柜不差钱,那便只能是这家酒肆的菜品昂贵了,否则怎会舍得将桌子安排得分隔这么开? 付媛观察周围人脸色的功夫,李豫和早已点好了菜,让小厮退下了。 她刻意往李豫和身旁凑了凑,只为问那一句: “你请客?” 第17章 李豫和没好气地蔑了付媛一眼,又无奈地点了点头,“瞧瞧你,有半点富家公子模样吗?” 付媛啧声,“此言差矣,亲兄弟尚且明算账,这富家公子怎就不能吝啬了?” 他向来斗不过她那嘴皮子,只摆了摆手,“去去去,少跟我耍嘴皮子。” 她嬉笑着吐了吐舌,又撑着脑袋望向台上的歌姬。 歌姬只用一支玉簪挽发,却又刻意地留下了鬓边发落在锁骨上,衬得她娇俏玲珑。 抚弄琵琶的手如未被尘俗浸染,袖下若隐若现的白皙让台下贵人看了垂涎。 不知谁人吆喝着要台上歌姬陪酒,见她面露难色,台下更是闹作了一团。 更有甚者,箭步冲上台去,攥着歌姬手不肯放,原本光洁如玉的手腕落了红。 同是女人,付媛自然看不下去,上前想要替她解围,却在站起身前就被李豫和拽住了袖。 她垂下眸看李豫和,却见他摇摇头,打量台上的人,又扫了眼台下失态的贵客,“你可曾想好了?出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咬了咬牙,堪堪坐下,又见着了台上一个穿着并不算光鲜的男人,上手扯着歌姬衣服,面目狰狞。 这样的登徒子,多半是些纨绔,抑或是纨绔身边的帮闲,并非真真切切的贵人。 付媛看着歌姬肩上雪白,霎时间失了理智,任李豫和怎么扯,怎么拉,都叫不住她。 她只压了压李豫和的手,凑在他耳边细语。 没等李豫和应答,她便摇了摇扇,脚步却轻快利落,加上身材清瘦,很快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到了台上。 随着“啪”的一声扇子收束,扇边的木条鞭笞在那浪子手上,瞬间猩红。 他正欲反击,付媛却将扇子“唰”地横在了面前,她刻意蔑了那人一眼,又鄙夷地上下打量。 那人原本还被身后的人拽住,劝他打探清楚对方底细再作定夺。 可帮闲就是帮闲,不过是受纨绔嗟来之食的叫花子,陪着纨绔混吃混喝,哪有甚么思索的能力。 他眼看着面前的男人长相清秀,骨架子似是一推即散,便觉着自己这般是被侮辱了,怒发冲冠,瞬间上前想要动手。 他的拳头刚打出去,就被付媛利落地躲开,还不忘用扇子再鞭一回那只不知分寸的手,身后紧紧拉着歌姬手腕。 男人见状更是气急败坏,却被一众小厮拦住,生生丢下了台。 付媛看着台下摔得青肿难分的帮闲,这便晓得抬眸去寻李豫和。 见到倚靠在视角尽头的围栏,无奈地扯扯嘴角,摇摇脑袋的李豫和,她也会心一笑。 小厮忙着吆喝着众人安静,莫要叨扰了贵人。 楼上匆匆走下一位穿金带银的公子,腰间图案繁杂的玉佩吸引了付媛的注意。 其样貌不凡,却拧着一双浓眉,神情严肃。可当他走到宾客前,又似换了个样貌,摇着胸口锦扇赔笑。 付媛只瞥了眼,确认风波平息便也低垂下脑袋,替歌姬拢上一角衣裳,“没事了。” “多谢姑娘相救。”歌姬先是垂了垂眼,又转瞬抬起来看付媛,楚楚可怜。 “你怎么知道...”付媛没敢多问,生怕隔墙有耳。 她勾了勾嘴角,四指在付媛手背上压了压,“要是日后能有缘在别处相见,我再告诉姑娘。” 付媛觉着疑惑,却又瞥见了楼上的贵人纷纷出了厢门,俯身朝堂下望。 其中一位,便是付老爷。 她没敢在台上多待,毕竟这歌姬所处的位置正是酒肆最中央,脚下抬起的台阶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台上的她。 她匆匆趁乱跑下了台,又以扇掩面,朝李豫和的方向走去。 李豫和正倚靠着上楼台阶的门柱,双手抱胸,一只脚交叉勾在一旁站着。 “还好还好...”付媛心有余悸,拍了拍自己胸口,却被李豫和无情地敲了敲脑袋。 “还说呢,你又不会武功,险些就让人给融了,凑什么热闹?我叫你来是凑热闹的?”听着付媛轻飘飘的几句还好,李豫和更是气不打一处出。 第21章 “这算什么凑热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知道吧。”她挑了挑眉,得意地摇了摇扇。 “况且我观察过了,楼上厢房门口的多半是贵人们的侍卫,家中需要带侍卫的贵人那可比这些纨绔家世要显赫得多。” 她教李豫和告诉小厮,有人趁乱混上了厢房,将厢房上的贵人们也一同搅入这趟浑水,店家也就不好袖手旁观了。 得失一个歌姬,无伤大雅,可要是得罪了楼上的贵客,那苦可就有得他吃了。 旁人的利益与自己无关,若非像付媛这样心肠热的主儿,自然不肯多费力气出手,可若是与自己利益相关,那可就是另一回说法了。 思忖着,付媛又抬眼,瞧了眼方才游走在宾客间的贵公子。 在付媛还沉浸在自己的判断正确,相安无事地救下歌姬的愉悦中,一阵熟悉的墨香混杂着酒气从她身后飘过。 她蹙着眉,抬了抬眸,却瞥见了单阎,一时失了分寸,躲在了李豫和身旁。 “...你做什么?” “单阎...” “这个时候想夫君了...?” 付媛白了他一眼,却又只能躬着腰,用李豫和的身子挡住单阎的视线。 李豫和垂眸看着身旁那个小心翼翼,嘴角紧紧抿着的付媛,有如受了惊的白兔。 余光瞥见了她脖颈间的白皙,肩上传来一阵又一阵因长甲抓挠而传来的疼,他虽有一刻愣怔,却又很快地别开了视线。 他顺着付媛躲避的方向看去,见着了一张俊朗面孔,那人剑眉星目,眼底的深邃似能摄人心魄。 他认得,那是单阎,也是付媛的夫君。 他的手紧了紧,侧过了身,尽量遮挡住付媛,“他怎么会在这?” “这不是应该我问你吗?”付媛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单阎挪动,就连抬眸看一眼李豫和也没有。 “...”李豫和咬了咬牙,眼光看向别处,“你是他夫人你不知道他在哪?” 付媛本就为了躲避单阎,心里焦躁得很,更是烦了李豫和这番话,顺手便在他身上掐了把。 那阵墨香愈演愈烈,竟直勾勾地朝着李豫和去。 付媛几乎躲无可躲,恨不得求神拜佛求土地公收留她。 眼看着已没了退路,她索性背过身去,用扇子掩过自己的脸。 那阵香气停滞在了她周围,她甚至不敢转身去窥看那人的动向,只闭着眼求他走快些。 单阎负着手,在两人面前顿了顿,拇指在手心攥了攥,很快便离开了。 闻着浓烈的墨香气渐渐凋零,她却仍旧不敢动弹,直到李豫和用拇指叩了叩她肩,“走了。” “好,好。”她左右探看着,眼见着没了单阎身影,这才敢回过身,“他发现我了吗?” 李豫和摇了摇头,“不知。” 付媛方卸下心防,那人却又打趣似的补了句:“你今晚问问。” “...这话本你还要不要了?”她嗤声,话语上丝毫不肯落下风。 多得了今日的采风,付媛今夜笔下生风,如有神助。 可话虽如此,这样的事儿她可不想再碰上第二回 。 莫说单阎,就连付老爷也未曾见过她装作男儿身,这要是叫他知道了,定要免不了一顿斥责。 她奋笔疾书,想要将脑海中的那些莫须有的思绪赶走,可那单阎与浓烈的墨香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想着昨夜凭着熹微烛光看到的那张俊俏的脸,起伏的宽大胸膛,肩上烙下的红印,心里莫名地泛起了涟漪。 不与她斗嘴论长短的时候,他还算是个不错的夫君,她心里想着。 要是不在她面前耍滑头,动些歪心思就更好了。 门口传来的叩门声惊扰了付媛的迷思,她将写好几页的话本子收起,将毛笔放置在笔架山上,这才提裙去开门。 方才她还想着单阎,如今他竟又到了自己面前,难道这就是旁人说的心有灵犀? 她不自觉地红了脸,更是不敢直视单阎的双眼,只坐回到案台前,拿起毛笔潦草地涂涂画画,试图涂抹掉心头的凌乱。 她腰间被强有力的臂弯搂紧,肩颈处落了一丝软绵,单阎的下颌硌得她有些生疼。 “夫人在写什么呢?”付媛虽被那阵疼挠得耸了耸肩,却仍旧甩不开那人。 单阎不依不饶地躬身搂着她,在她耳边细语,不时亲吻着她耳垂。 她身子朝旁侧了侧,见着那人眼底的落寞,又扯扯嘴角,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没什么...百无聊赖,练练字罢了。” 单阎看着面前的鬼画符,有一瞬间的沉默,却也无妨,他本来就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他亲吻着付媛的脖颈,由着香气在他鼻尖肆虐,他甘愿将他的魂上交给她。 脖子上传来的疼让付媛手上动作一滞,却不敢多动弹,生怕他今夜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那人在她脖颈间留了几处痕,满意地用指腹捻了捻,这才换了语气,“夫人今日去哪儿了?” 束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付媛一时心乱如麻。 一阵冰凉的寒意从脚跟歘地传到她头顶,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那人的舌尖仍不依不饶地在她耳边厮磨,耳上虽温热黏腻,却像极了冷血的毒蛇寻觅猎物。 “没...没去哪儿,”话音刚落,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颤抖得有些辨不清了,这才回过眸来,堆笑着看那人脸色,“夫君今日去哪了?” 单阎眼神在她脸上游走,脑袋上的筋生扯着疼。 他听得出来,她刻意唤他“夫君”,是别有深意。 他捧着付媛的脸,食指慢慢滑落到她下巴,轻轻捻着挑起。 单阎紧盯着丹唇,又抬眼看向付媛双眸,“今日与扬州商行商会有要事攀谈。” “在烟雨楼。”他话语顿了顿,嘴角勾起的笑意让付媛觉着身子冰冷得有些骇人。 “是...是吗?”她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傻笑,打哈哈过去,却没想到单阎似乎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所以,”他捻着下巴的手稍稍送力,“夫人今日和谁,去哪儿了?” 他半阖的眼显得他更似蛇蝎,阴冷得令人胆寒。 第18章 付媛盯着那双眼眸,那双凛冽得叫她有些陌生的眉眼,有些失神。 她好像从未见过这样失魂落魄,欲望却又似翻江倒海般腾飞的眼。 这样的眼神,单阎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显露过。 她吓得有些失语,更是不知所措地伸手去抓那人的手腕。 付媛并不知该如何解释,抑或是心底仍存有侥幸,她觉着单阎未必会发现,今日在烟雨楼的那人是她。 她想要从他难看的脸色中找寻些线索,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 他不该是这样的。 她握着单阎的手腕,拇指反复摩挲,却仍旧一语未发。 单阎看着她往复拨弄的拇指,觉着眼角有些酸涩,眨了眨眼,挪开了视线。 那束目光落在付媛的身上,似赐了她牢笼,判了她死刑。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晓得如何避开话本解释这一切。 她有的只是沉默,沉默地看着他挪开了手,沉默地看他失落哀叹。 单阎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屋里的烛光渐渐变暗,仅剩半支的蜡烛即将燃烧殆尽,还是没等到付媛张嘴。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却反复欲言又止地抿着嘴,心里愈发难受。 他松开了那只捧着付媛脸庞的手,只落了句“早些歇息”,便转身要走。 付媛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伸着手去够,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指尖传来的温热,本该是他最希冀的蜜糖,如今却成了诱他沦陷的砒霜。 他长叹一声,还是没忍心抛下她,紧握着另一只手,青筋在他本就清瘦而白皙的手上蜿蜒。 他堆笑,尾指勾着那只比他小上许多的手,回眸看她。 借着所剩无几的蜡燃烧出微弱的光,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泪水。 眼泪浸湿她卷翘的睫毛,鼻尖映出的点点粉,衬得她格外惹人怜。 “怎么哭了?”看着付媛流泪,他什么气都顾不上生了,只晓得巴巴地蹲下身来,用手抹去滴在她脸颊上的泪。 她强撑着嘴角笑意,摇了摇头,眼泪却更是不争气地滴落。 “怎么了?”眼看着泪水如珍珠般从眼眶沁出,滴滴答答地,他也来不及去反应,只知道将她抱在怀里,任她在自己胸口哭。 直到她抽了抽鼻子,握着拳在他胸口拍打,单阎才缓缓起身,替她一点点擦去泪水。 付媛扯了扯单阎的袖子,望着蹲在她身下的单阎,依旧用几近祈求的眼神搅动他心里早已乱得失了分寸的春水。 她想说自己害怕那样冰冷似铁的单阎,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付媛扯了扯嘴角,求助般地眨着眼,看着单阎。 第22章 “为夫的不是,”他抓过那只握着他袖子的手,发觉她双手竟散着寒意,直到他握在手心,仍忍不住震颤,“今后不会了。” 或许他当真是吓到她了。 付媛点点头,又抽抽鼻子,缩回那只被单阎搓热的手,扭着头,目光看向别处,“你...你喝醉了,早些歇息吧。” 单阎身上的酒气并没有新婚夜那日来得重,只淡淡地混合着墨香,显得更是浓烈与香醇,让付媛不禁心神安宁。 方才在他怀里哭泣,她早已闻到了那阵香气,更是没忍住在止了泪水以后多趴了会儿。 这样清醒着,供她拥抱,只晓得抚摸她脑袋的单阎,恐怕只有今日能见着。 换作是平日,她是万万不敢这样放肆地黏他的。 可是今日,她自知理亏,双眼紧闭着,仿佛祈求上天一丝恩恤,原谅她的自私。 又或许是他身上香气馥郁,仿佛牵着她到达了某处仙境,眉头渐舒,让她心甘情愿地为此沉沦。 今夜的烛光跳动得比平日要缓慢许多,正是如此,才造就了两人间暧昧的氛围。 光线微弱,却足以照亮心尖上的路。 单阎起初听着她嘴里吐出的关心,本舒展的眉头又渐渐蹙起。 可他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气,又暗自按下心底那股暗流涌动。 或许她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气味,才会这样关切他吧,他这般想着。 醋意渐渐占据了他的大脑,可他答应过她,不会再这样冷漠地待她了。 他将那阵占有欲化在了强硬的吻中,直到怀里的人反复拍打过他胸口,用尖牙咬过他赤舌,如新婚夜那般,他仍旧不舍得放手。 趁着亲吻的间隙,他将付媛抱到床榻,俯身盯着她凌乱的发髻遮掩了胸口春光乍泄,他心底的欲望竟没来由地烧得更旺,就连他脑海中最后绷着的一根弦也一并断了。 他在她脖颈间亲吻,吮吸得一阵阵涟漪般的疼。 付媛伸手去抚那人脑袋,环在他背上的指却因疼意划了一道又一道。 单阎鼻尖喘的粗气浪潮般反复打在她颈上,别处更是因他的抓挠而让她沁出了一滴滴泪。 她想要推开身上的男人,却被自己的愧疚钳制,动弹不得。 她喉中哽咽,抚在男人脑后的手却乖顺地捋着他青丝。 妒火烧得两人身子如入炼狱,这样的病态却成了两人间心照不宣的惩罚。 她由着他在身上处处留痕,打上属于他自己的印记。 起初她还能见着男人脸上略有怨气的神情,后来,她的脸被埋到了软枕,只能将劲发泄到床单上,触不到一丝男人的体温。 背上与腰间不时传来被吮吸的刺痛,腕间亦留下了片片淡粉。 所剩无几的烛光摇曳,艰难地维持了两刻钟,伴随着沉闷的哼声,房间落入一片黑暗。 这时付媛才敢哭出声来,却没能得到那人的一声体谅。 只有一句阴冷无情,犹如警告般的语句。 “只此一次,不许再犯了。” 黑暗中他没能看清付媛的脸,只能摸到她脸颊上黏腻又哀怨的泪水。 他只淡淡地献上一吻,便酝酿起了睡意。 只此一刻的不体贴,权当作她今日不忠的惩罚。 匆匆洗漱后,他很快便坠入了梦乡,只有付媛一人在沉寂的夜里胸口起伏。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他该生气的。 他该为了她的刻意隐瞒生气的。 她理所应当地承受他的怒火,他身上横烧的妒火,心底却还是会嗔骂他的不仁。 付媛从未有见过这样的单阎,这样冷漠无情的单阎。 她打心底的害怕,甚至超过了身上的疼。 身旁的男人熟睡,她却躲得远远的。 她愈发不明白他的心意了。 难道他每次喝了酒,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明知道自己这番猜测是为那人开脱,却由着情感主宰了自己的理智。 付媛原想着为自己抱不平,却无论如何都对那人恨不起来。 恨意方在心头滋生,便又被那人的温柔劲给摁熄。 她又羞又恼,泄了劲似的翻了个身。 也不知是不是床榻的吱呀声叫那人听了去,他竟在睡梦中下意识搂紧了她。 她趴在那人的胸膛,耳边听着平静却有力的跳动,委屈劲渐起,她又伸着指尖在他胸口上划动。 或许是那阵疼惊扰了睡梦,单阎偏了偏脑袋,将那只在胸口划拉的手攥紧,又用下巴紧挨着怀里的人。 直到怀里的人不知动弹,他才又渐渐遁入了梦境。 付媛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那人胸口的炽热,还是自己脸上的绯红,烧的她身子一阵又一阵的热浪。 她如今每每呼吸,都感觉心脏一抽一抽的疼,随着疼痛而来的,身上一阵又一阵的麻痹。 犹如石子砸入平静的湖面,麻痹感从她胸口传开,传达到她身上每一寸肌肤,蚀入了她的骨髓。 这样的感觉,她有过。 在那次伺候单阎沐浴更衣后。 她一边惊讶着自己竟然习惯了这样的反常,一边又疑惑着,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迷思与疲惫交织的夜里,她渐渐失去了意识,就此入睡。 一朝梦醒,在转侧落了空后,付媛终于醒了。 她依稀记得昨夜的梦境,有些不堪。 睡梦时传来的石楠花混合墨香的气味,黏腻而难闻。 她的手压在软枕上,枕边遗留下的墨香缠绕过她鼻尖,失落感在她胸口肆虐。 付媛今日依旧打算应约,去书斋寻李豫和,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胸口那阵令她难受的麻痹感再次袭来,如浪潮掩埋了她,似枯枝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回眸看着这座宅邸,却怎么都寻不到自己的归属。 她不属于这里,她想。 她是属于这片天地的。 付媛的心性一如既往的野,虽有一刻踌躇,却很快便又迈了迈脚步,直勾勾地朝书斋赶去。 或许是情意迷惑了她的双眸,竟没感知到蛰伏在府上的恶意。 单老夫人盯着她远去的身影,攥着帕子的手再次紧了紧。 没等她开口,身边的丫鬟凝珠便巴巴地附和,“这哪像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当真是没规没矩。” “凝珠,”单老夫人嘴上虽呵斥,鼻尖喘着的粗气却不骗人,她真真切切的动了怒,却为了体面佯装作不在意的大家长。 凝珠到底是单老夫人的心腹,她虽被呵斥,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如鹦鹉学舌般说出单老夫人压在心底的话。 “奴婢觉着,还是表小姐做这单府的女主人最为妥贴。” 她口中的表小姐,是单老夫人替单阎觅好的贤妻,亦是单老夫人亲妹的闺女戚茗姒。 原想着待她大了,撺掇着结为亲家,亲上加亲,谁料单阎自小那眼里就只有付媛,任旁人如何说亲也不理睬。 他一心只想求娶那隔壁家的付媛,做娘的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好佯装顺着他意由着两人培养感情,待到时机成熟时再提这门亲事。 抑或是先斩后奏,趁着他为功名忙碌奔波,替他定下这门姻亲。 可到底是母子,这样的想法同样在单阎脑海中出现。 当他得知单老夫人想要替他娶妻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付家。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来二去的,便叫单阎捷足先登了。 他原以为,只要娶到付媛,就万事大吉了,单老夫人自会打消这个无稽的想法。 可他还是低估了单老夫人的执念。 如今单老夫人盯着付媛,日子久了,她的肚皮子也没有要隆起的意思,心底便更是恼怒。 起初她还因为自个的门第,本想着装作一个祥和而平易近人的婆婆。 可眼见着她对自己的儿子毫不留情,任她百般折磨,单阎仍旧只钟情于她一人,单老夫人的心底更是怒火四起。 在单阎心里,那个最重要的人,本该是她,如今竟被一个丫头片子夺走了。 他不再满心欢喜地伺候她这个娘,反而是将那些好意都留给了付媛。 她心底既恨又恼,直到甚么礼仪体面都顾不上了。 第19章 原以为风波已歇,却没曾想这场再次降临的暴雨来得比从前要迅猛。 暴风雨掀了茅草房,难民流离失所。 单阎坐在堂上,听着县丞汇报伤亡人数,本就因睡眠不足头疼的单阎便愈是痛苦。 那阵撕裂的疼痛在他太阳穴肆虐,似要钻破最后那一层皮肉,刺出尖尖来。 他右眼皮亦不认输,同样剧烈跳动地撕扯他的太阳穴。 单阎目眦欲裂,却仍旧只能撑着脑袋听着堂下的人献策。 攥着扶手的掌捻得愈发用力,像昨夜握着腰肢那般。 他没来由地咽了咽口水,想起昨夜怀中人发丝间藏匿的山茶花香气,心中妒火莫名愈演愈烈。 第23章 堂下众人一边嗫嚅,一边不时抬眸看向堂上人的脸色,心底更是沉重。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单大人脑子在量度些什么,在为什么烦扰,选定了什么良策。 他们只知道,那人的脸色难看,剑眉紧紧拧成团,眼色凌厉得活似阎罗。 这单大人,当真是没取错名字。 单阎捻了捻掌心,只一瞬便让他想起昨夜的绵软,却很快被他的理智碾过。 他阖了阖眼,“县衙后院能容下多少人?” 难民游离在城中,或多或少会扰乱秩序,如今的燃眉之急便是替他们寻一个住所。 单阎度算过,县衙只容纳县丞及其家眷居住,其余的偏房都是提前预留给事出紧急,需要下榻的贵人的。 若是将那些偏房都挪用,再在后院临时搭些暖帐或是铺些草席,虽较为简陋,却也不失为一个对策。 加上县丞并未娶妻生子,年纪尚轻,上头只有二老需要赡养,可挪出来供难民居住的地儿就更大了。 县丞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却觉着家中二老不喜热闹,再说县衙是用来行公务的场合,哪能这样轻易地让些草民居住,便没吱声。 作为主簿的蒲裕转悠了两下眼珠子,这县衙中本该也有他的一间。但日子久了他也多少积累下了银子,在外头置了间暖屋,便没在县衙居住了。 他最先应答了单阎的问题,“回单大人,这县衙后院若是都用来铺些草席,或许还能容纳三四十余人。” 单阎听罢点了点头,三四十这个数字固然可观,但在座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三四十余人仍不足够。 因次天灾失了家园的百姓,至少有三百余人。 “栖灵寺呢?去人问过没有?”单阎沉了沉气息,依旧在脑海中思忖着对策。 这时,县丞才巴巴地抬了抬脑袋,看向堂上的单阎,“回大人,下官去人问过了,还未有答复。” 天灾降临,收留难民的多半是些僧寺庙宇。 单阎虽问了县衙可收留多少人,却更看重的是栖灵寺。 栖灵寺于前朝先帝在位时所建,至今已有百余年,是扬州城百姓典神祭拜最常去也最崇敬的庙宇,同时也是香火最旺盛的寺庙。 除开栖灵寺,其余庙宇便显得规模小得多,香火也望尘莫及。 “其余的寺庙也都去人问过了?”单阎刚上任不过数月,与这些当地的官员并不算熟悉,嘴上还是得多唠叨几句,以防疏漏。 县丞都一俱应了,“都去过了,晚些时候官差回来复命便能知晓。” “好,好,如此甚好。”他点点头,不用他多劳神就好。 本来他就因为付媛的事儿心底烦躁的很,天公又不作美,万般心事缠绕在他心头,压得他喘息不能。 另一边的付媛,听着雨滴落在油纸伞上沉闷的响,却莫名想起昨夜那人的喘。 她依稀记得,睡梦中丹唇触及了黏,腻在嘴边,糊在嗓中,腥极了。 她摇了摇脑袋,任由裙摆被地面溅起的雨水打湿,如同那些画面在脑海中肆虐一般。 付媛觉着今日腰肢酸软不堪,心底暗暗记恨,见着书斋前细小的台阶,不过短短两步,却跌了个踉跄。 所幸李豫和远远地早已见着了她心事重重,想要上前询问时恰好搀住了她的手。 无意的触碰,让他感受到了一处绵软。 或许是为了掩饰他的尴尬,他轻咳了两声,“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付媛摇了摇头,没敢告诉他心中所想。 那些惩罚都该由她来背负,权当做是她隐瞒他月孤明身份的代价。 那些话如鲠在喉,她始终没能说出口。 那是她与单阎两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不可对旁人道,两人都沉默地守着这份没有明说的规矩,不敢逾越。 “那换衣裳吧,”李豫和作为她多年的好友,自然看得出来她有话隐瞒。 可是既然她不想说,他也省得自找没趣。 他时刻告诉自己,她是有夫婿的人,自己不能随意逾矩。 这些年来,单阎对她的情感,他都有所耳闻,亦没往心里去,始终把她当做自家亲妹看待。 直到昨日,看着她躲在自己身下时那副胆怯模样,许久未有刺激的心脏莫名地被利爪抓挠。 付媛如昨日那般打扮,只是没了摇扇的心思,胡乱的将冠缳发作罢。 哪怕没有闲情逸致,她也依旧如常观察着来往的小厮。 前脚刚踏入烟雨楼,声声喧闹不绝于耳。 其中不乏打斗声,她拧眉,小厮也识趣,躬身解释道:“厅堂热闹,几位少爷因事争执,若是二位介意的话,小的领二位上厢房去。” 小厮话语一顿,“只是这个花费嘛…” 付媛无心听其恭维,只抬眼看向厅堂内吵闹的众人,各个面红耳赤,剑拔弩张。 话语琐碎,她听不清具体内容。 跟在付媛身后的李豫和朝小厮点了点头,小厮便喜笑颜开地在前头领着路,带着两人上二楼。 直到到了厢房门前,付媛仍俯身依靠着凭栏,垂眸望向楼下众生。 坐在台上的歌姬虽换了件衣裳,可她那绝世容貌与仙乐付媛忘不了。 错不了,那定是昨日那位姑娘。 她盈盈笑语,抬眸瞥见楼上的付媛,朝付媛莞尔,罢了又垂下了眼,接着弹奏。 争执的公子哥儿离唱台近,她却依旧面不改色,直愣愣地盯着,手中动作不断。 付媛拧了拧眉,有些疑惑,却被李豫和的唤声打断,“看什么呢?进来坐吧。” “来了。”她堆笑应下,不依不舍地又垂眸看了眼那位坐在厅堂中心的歌姬。 与昨日一样的争端不断,那位歌姬的反应却截然不同,那便奇怪了。 李豫和虽握着茶盏,仔仔细细地倒茶,却动作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眼光一直追随着付媛,未曾休止。 直到她将门掩实,李豫和才缓缓放下了茶盏,向她招了招手。 付媛自然看得出他动作的意味,想必有什么要事商议,生怕隔墙有耳,这才故意装作斟茶的模样。她徐徐入座,不经意间抬眸的对视,止了那人心跳,“说吧,今日怎就舍得花这样多的银子,到厢房来?” “你就不怕,我一个字儿也写不出来,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人宁了宁心神,喘出的粗气像是对她的心悦诚服,心跳如破阵乐般轰然,他却只能面不改色,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我相信你。” 付媛像是没发现那人身上的异常,反而是笑着摇了摇头,将他斟好的茶水一饮而下。 “最近听闻,有江湖大盗乔装打扮混入了烟雨楼,”他缓了缓胸口的冲动,又淡淡开口,“楼下争端不断,又怕隔墙有耳。” 付媛不置可否,在胸前摇着扇,听着门外传来的打斗声与大雨蓬勃坠入青瓦,心里依旧挂念着那远在宋大城的单阎。 这次的雨来势汹汹,相信他的公务也不会轻松。 李豫和盯着她沉思的模样,似是入了定,便自顾自地说着:“据说这次混入烟雨楼的大盗,有一人是女儿身。” 付媛听着他话语中的“女儿身”,思绪突然凝滞在一团,偏了偏脑袋,侧耳听着楼下嘈嘈切切的琵琶声。 “想必你心中已有人选了,”李豫和仔细端详着付媛的神情,两人共事已久,他对付媛的了解一点也不比单阎少。 她生性聪慧,又敏于观察,想来不用他明说,她也知道他话语中的暗示。 有街坊传闻道这新来的歌女隗姬,便是其中乔装的女盗贼。 她心里惴惴,在她的认知里,作盗贼的也分三五九等。 只行些小偷小窃的,换作了谁都可行,行盗也只为了一己私欲,当属最下等。 而这些敢于乔装打扮,深入虎穴的大盗,多半属中上等,跟下等比起来,他们至少多了勇或谋。 付媛不知李豫和口中说的这帮盗贼到底属于哪一等,却隐隐觉着,楼下那位歌女隗姬并非她想象中的简单。 “日后有机会在别处相见的话...”她重复着脑海中,隗姬对她说的那番话,不禁失笑。 难怪她一个卖艺商女敢这样直言不讳。 付媛又追问了李豫和些详细,彼时琵琶声已停,她才后知后觉地出门探看。 她垂眸看着楼下唱台,果然空无一人。 踌躇间,她已下了楼梯,直勾勾地冲后院去。 李豫和只不过抿了口茶,给焦渴的喉咙续上一口清露,这就不见了她的踪影。 他是知道这位妹妹的,若是挑起了她的好奇心,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替她善后这种事他没少做。 从前到赌坊采风,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赌坊坊主势力未明,不可贸贸然行事,定要小心行事。谁知她见着一官家纨绔,计上心头,说什么都要随行,哪怕她根本不识赌术,也毅然决然地下注。 第24章 还说什么心中有数,将他使唤去了官府,直到他领着官差到赌坊,她早已与人下了弥天赌注,身旁的壮汉围了一圈又一圈,堵得水泄不通。 第20章 采风一事,结果自然是她付媛赢下了赌坊,将纨绔好赌一事捅了出去。 恰逢贵人踏至,闻言上奏,圣上向来节俭,更恨朝中官员好奢靡,便罢了那官家的官职。至于坊主,自然因为身上牵连了数桩人命,被官差一并捉走了。 事后李豫和吓了一身的冷汗,倒是她喜滋滋的拿着地契,还道这坊主不当时,平日不会在赌坊露头,偏偏撞着了她这个活阎罗,栽在了她手里。 而后这个故事也被她写作了话本,书生们前脚刚抄写好了话本,后脚便被一抢而空,挣得盆满钵满。 替她收拾不打紧,他也并不计较,虽然时常因此受惊,却也乐此不疲。 可问题是,她甚至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样没了踪影,当真叫他头疼。 另一边的付媛脚步轻悄,加上身子瘦小,在人群中并不算显眼,很快便混到了后院去。 只是刚入后院,那阵吵闹声越盛。 她探了探脑袋,依稀能分辨出到底是院子里头发出来的声响,还是外头厅堂纨绔的争执。 院子两排都是供歌女名妓居住的厢房,一眼能看得到头。 付媛没敢多靠近,反而是寻了处拐角,悄悄地藏匿在里头,因此厢房内吵架的内容她也听得不算清楚,只可认出两把声音分别来自一男一女。 两人的争吵声是以女人的呜咽告终,一个身材较为魁梧的男人,穿着不算光鲜,刚出房门便探头探脑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正道人家。 付媛虽觉着自己不能以貌取人,可看着男人脸上的刀疤又不得不这么猜度着。 她一边觉着自己太过于肤浅,一边又有些担心在房间里哭泣的女人。 直到那男人踩了堆积在墙脚的石砖,一跃而上,从围墙边逃走了,她这才敢放下忐忑不安的心。 她心头惴惴,那房间里传来的哭声渐渐遁入了平静,付媛的心也算安定些,正想着探个脑袋,窥个一二,却碰着了出来关门的隗姬。 隗姬眼角的睫毛湿哒哒地垂下,绯红的脸蛋上挂了大大小小的泪珠,愣是在眼眶上盈盈游了圈,才不依不舍地滴落,就连付媛见了也心生怜悯。 她没责怪付媛溜入后院,更没追究个一二,反倒是一把将付媛拉入厢房,左右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确认院子里没人,这才掩上了门。 她离付媛很近,不过一步之遥,身上独特的香气实在叫付媛神往,没忍住问了句:“你身上的花露很香,是在哪儿买的?” 她轻轻地压了压付媛的手背,苦笑着摇了摇脑袋,“这东西外头买不着,姑娘就莫要惦记了。” 付媛是听过,做青楼女子的多有用麝香一类的药材作香料,平日里也要饮用避子汤。 她虽觉着奇怪,隗姬一个商女并不需要像那些女子一般卖身,使不上这些避子用物,却也没多问,只点点头应是。 两人毕竟只不过萍水相逢,李豫和既怀疑隗姬是那江湖大盗,定有他的道理,如若是这时叫她起了戒备心,那才当真是功亏一篑了。 付媛也礼尚往来,在她嫩滑白皙的手背上抚了抚,权当是作抚慰她的呜咽,又抬眸看着那隗姬的眼色。 若是她不肯说,付媛自然不会强求,又或者是换个法子问便是了。 谁料那隗姬也不避讳,竟将方才的经历全数告知付媛,道那人是恶棍,看上了她的银子。 她语重心长地把着付媛的手,眼角不时滑落出两滴泪来,“做商女的,外人看着光鲜,实际上不过是挣个响。” “奴家又何来那样多的银子呢?”说罢又倒向了付媛怀中,见付媛不为所动,便又直起身来。 付媛心里觉着奇怪,她为何偏偏就对自己说这样多的话呢? 行走在这些名利场的女子,城府自然会比付媛这个涉世未深的商贾女要深,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对旁人敞开心扉。 付媛脑袋那根弦无意识地绷了绷,明知那人说话蹊跷,仍旧点点头由着她说下去。 反正这事儿听了她也没什么损失,毕竟要银子没有,要命一条。 谁能想到堂堂富商独女来烟雨楼,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呢? 于是那隗姬天南地北地说了一通,付媛虽朦胧地捕捉到她前后几处矛盾,却笑意盈盈,没有戳穿。 隗姬说的口干舌燥,将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堆笑着上下打量过付媛一番,开始套近乎, “奴家一见姑娘,摸着姑娘的手,这般细皮嫩肉,吹弹可破的肌肤,说是男子奴家是万万不敢信的。” 付媛听得出她在恭维,也知道她在套近乎,可谁不爱听好话呢? 付媛低了低脑袋,摸着自己的手背,暗暗认可,却不露声色。 隗姬看着她摸自己手背,一把便将她的手拽过来,摁在心窝上。 袖子直愣愣地从她小臂上滑落,霎时间,眼底出现一片雪白,“姑娘莫要觉得奴家是在恭维,这都是实打实的心底话。” 付媛点头应是,心里却笑着她恭维到了实处。 隗姬垂眸,看着付媛腰上的玉佩失神,如深海般靛蓝,上头雕琢的莲花图样仿佛被湖水环绕,清丽脱俗。 她咽了咽口水,却很快地收回了视线,依旧真诚地与付媛对视,希望能真切地撬动付媛的那颗心。 只是她心里愈是压抑,对那块美玉就愈是神往,眼神竟渐渐地凝在了上头,怎么也剥离不出。 她压了压付媛的手,又絮絮叨叨地央求了一番。 付媛没多留心听她的话,毕竟她呆在这厢房已久,耳根子都快被磨出茧子来了。 耐性渐渐消却,却也明白那隗姬口中所述的大意,无非是外头有人想要她的钱财,若是她依旧穿着这一身罗裙,恐怕是进退维艰。 届时,她呆在这院子里头无异于等死,逃出这院子又怕遭歹人一眼认出。 她若非是没了主意,断断不会求助于付媛。 付媛点了点头,又垂下眼看了一身的装束,这一身行头是李豫和特地备好给她的,并不值几个钱,她若要是想换衣裳,那便换去。 反正,付媛也想瞧瞧,这江湖大盗大费周章地在她这里,只为了讨到衣裳又有何用处。 两人如愿地换了衣裳,付媛穿着这一身歌姬的行头,衬得比往常都要妖冶。她虽不如隗姬般丰腴,却腰细如柳枝,脸上略施粉黛,便已在容貌上胜过许多人。 只消远远一瞥,便再也忘不掉那张脸。 付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没忍住多瞧了两眼。她从来不爱涂些面脂,只不过淡淡敷一层粉,描眉染唇便足够,这样浓妆艳抹是她从前没有见过的。 原来单阎那晚见到的自己,是这样的艳丽,也难怪那人爱不释手。 站在她身后的隗姬,虽如愿换上了这身衣裳,可摸着空空如也的腰间,心里也难免怨怼。 这姑娘,没她想象中的好骗。 付媛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美玉,透过铜镜瞥见身后那人的神情,自然更加笃定了她的猜测。 原先付媛还觉着纳闷,既然她是那位善于易容的大盗,又何必拘泥于这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行头呢? 直到方才,付媛更换衣裳时,摸着了腰间的玉佩,这才惊觉,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她觉着不能白白冤枉了隗姬,便顺着隗姬的意思,两人更换了衣裳,果不其然,那人完全掩不住狐狸尾巴。 付媛回眸看着隗姬,故作疑惑地蹙了蹙眉,“怎么了?可是这衣裳不合身?”这话刚出口,付媛都觉着自己太过贴心了。 贴心得有点像她的那位夫君... 隗姬心里虽有些怅然,却依旧堆笑着若无其事地摇了摇脑袋,尽力伪装着无辜模样。 付媛没想着拆穿她,哪怕她觉着自己是个能利用的主,付媛也由着她。毕竟这屋里只有两人,若付媛说出去,这隗姬是个窃贼,也未必有人相信。 所谓打蛇打七寸,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她不会轻举妄动。 付媛依旧如隗姬所愿,扮演一个胸无城府的姑娘,任那人如何试探,她也不露怯。 隗姬虽有一刻,因那得不到的美玉而对她心生疑虑,却又在你来我往的试探下卸下了心防。 付媛伪装得太好了,她喜欢这样利用才智诱敌深入的惊险游戏。 心跳与血脉喷张的双重高压下,她依旧不允许自己出差错,这样剑走偏锋的感觉带给她感官上的愉悦,是其他消遣没办法给她的。她沉溺在这样的扮演下,直到外头宣着声声吆喝,才恍然抽离。 “走水了!走水了!”外头的小厮来回奔波,个个手里都提着木质水桶,着急忙慌地去扑火。 两人听着屋外的呼喊声,慌忙逃出,一路奔出了烟雨楼。 第25章 火势并不算大,只不过是厅堂一处火炉倒撒,很快便被扑熄。 只是说来奇怪,明明方才仓皇出逃时,隗姬还在她的身旁,如今一转眼便失了踪影。 难道隗姬当真是那个传说中善于伪装的大盗...? 付媛身上突然被披风裹得紧紧的,旁人眼见那春光被披风掖得严实,也没了窥看的兴致。 肩上传来的温热让她莫名思念起了单阎。 她抬了抬眸,见着李豫和面色凝重,心里有些失落。 他嘴上埋怨,眼光却一下也没敢落在她身上,“你怎么穿成这样?” “方才在隗姬厢房中待了会,许是瞧上你的玉佩了,央着要我跟她换一身行头,”她在李豫和面前,向来没什么藏心事的心思,既然他问了她便也直勾勾地应答。 “...”李豫和咬了咬牙,一时失语。 付媛仰着脑袋,看了李豫和一眼,猜测他是为了那玉佩伤神,便从怀里抽出了那块藏好的美玉,在他面前摇了摇,“哎呀,放心吧,你的宝贝还好好的。” 李豫和看了眼那块玉佩,又垂眸看了眼得意洋洋的付媛,瞥见她因手举起那块玉佩,泄露出胸口的春光,扯扯嘴角望向别处,压下那只手,淡淡“嗯”了声。 付媛看他那淡漠的反应,心里觉着奇怪,却感觉到脚边的裙摆被踩了踩。她低垂下脑袋,见着一个孩童手里握着糖人,踩在她裙上扯了扯披在她身上的袍子,“姐姐姐姐。” 付媛蹲下身来,双手捧着那孩提的手,生怕因自己的举动叫她摔了跤,直到那孩子站稳了,她才笑意盈盈,“怎么了?” 那孩子将攥在手中的字条塞的付媛手里,便一边舔着糖人一边跑走了。 付媛打开那张被攥得皱皱巴巴的字条,抻了抻,突然心头一惊。 她立刻站起身来去寻,到底是何人给她这样的字条,却见烟雨楼门口,倚靠着门框面相熟悉的贵公子,正狞笑着看她。 第21章 那人付媛昨日见过,游走在宾客中仍旧如鱼得水的那位公子,接人待物恣意不拘谨,颇有大家风范。 李豫和也察觉到付媛表情的不妥,关切道:“怎么了?” 付媛没有直接应答他的话,反而将字条递给了李豫和。 字迹苍劲,笔墨不拘一格,洋洋洒洒地落入纸条: “我竟不知,单大人的爱妻也会缺银两,竟会来烟雨楼谋份歌姬的差事。” 字字句句,皆是对付媛的恶意,同时也是对单阎的轻蔑。 付媛强压着心头上的恐惧与错愕,又与李豫和交代了一番方才的遭遇,便急冲冲地披着身上的披风赶回单府。 她回来的时候,天色才不过刚刚映红,半截艳阳沉入湖畔。 所幸还没到用膳的时候,她没撞上单老夫人。 虽说这样炎热的天,有人披着披风撑着伞行色匆匆,该引人瞩目的。可雨下得又大又急,谁也没那个心思去看旁人的热闹,只一门心思地寻个庇护,免遭风雨侵蚀。 方才走水时,付媛还以为这场绵延大雨终于要停了,然而那样的晴天只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快步赶回了厢房,手将披风掖得紧紧的,生怕叫丫鬟小厮看了去,又要遭单老夫人训话。 直到入了厢房,锁了门,换下那套衣裳,她才堪堪算是放下心来。 紧接着又担心起了方才收到的字条,那字条她没敢多留,由着李豫和带走,回到书斋烧掉,眼不见为净。她不怕旁人的闲话,却不能笃定单阎不怕。 人言可畏,他到底是个有头有面的三品大员,让人说妻妾的闲话总归是有影响的。 她并不认识那位给她传纸条的公子,可从他字条的口吻看来,他是见过她,也认识她。 那样浓烈的恶意,并非一朝一夕能酿成的。 她并未开罪任何人,想来那人的目标也不是自己,而是单阎。 单阎从未对她说过,旁人对他有这样浓烈的恨意。 付媛心头一震,方落座在床榻上,便听着外头金枝的呼唤,“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她压抑着胸口悸动,莫名地有一种对单阎的愧疚感,却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可是外头并没有如愿传来步伐渐行渐远的声音,付媛觉着怪异,拉开了门,果然见着了金枝还在门口候着。 “还有事?” 金枝双手交叠,捻在身前,低垂着脑袋连连应是,“少爷说有事要与少夫人商议,还请少夫人跟金枝走一趟。” 付媛听了金枝的一番话,抬了抬眸,看了眼对门的书房。 书房门敞开着,想必单阎也没有回来过,付媛便收回了视线,跟随着金枝出了院子。 紧接着入廊庑,这条路自打付媛嫁到单家来走过无数回,却没有一回似今日这般举步维艰。她觉着自己双脚像是被绑了重物一般,连抬脚走路都觉着累。 从前单阎有事想对她说,都是自个进屋,搂着她腰,在她耳边厮磨,轻声细语地告知。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陌生得需要金枝从中传话? 心脏每一次的跳动都仿佛扯着她的喉咙,一抽一抽的,连带着脾胃也觉着疼痛难忍。 单家的廊庑连接大院与中堂,其中亦有岔路通向花园。 付媛远远地看了眼花园中的亭子,见里头空落落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便猜度着单阎或许是在中堂候着。 虽说如此这般,也就能解释为何让金枝从中传话了,可不知为何,付媛依旧觉得心里惴惴。 感觉两人似是生分了许多。 金枝走在前头,步伐细碎而轻快,付媛低垂着脑袋,看着她脚后跟不时打着裙摆。 她想要尽力地转移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的心胡乱猜测那人心中所想,可依旧不能。 直到她步入中堂,却听见了两个男人的攀谈。 付媛盈盈抬眸,瞄了眼坐在堂上的单阎,他不时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有些复杂。 她原想问,那玉扳指是什么时候戴上的,是谁人送的抑或是他什么时候买的,可与那人对视,付媛觉着自己始终问不出话来。 单阎朝她招了招手,告诉她商会宴席会在烟雨楼举办,她作为漕司夫人亦需陪同出席,这次唤她来是为了让她先认识认识烟雨楼的掌柜。 紧接着,她便听见了一把有些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嗓音,“哟,嫂夫人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娇嫩,貌若天仙。” 这声打趣声,她认得。 那夜新婚,簇拥着单阎入洞房时,便是这把嗓音最为刺耳。 字字句句都道她是个泼辣角色,丝毫没把单阎放在眼里。 她顺着那声音抬眼,却见着了那张熟悉得让她生厌的笑脸。 那人笑得肆意而乖张,却在付媛眼中像极了挑衅。 付媛的眼神紧紧盯着那人,扯了扯嘴角,没多应答。 “裴兄就莫要打趣夫人了,”单阎将付媛往身上搂了搂,像是家兽昭示主权,又像是将她护在了身后,“夫人脸皮薄,听不得这些恭维话。再说若不是裴兄心气盛,恐怕身旁的美人未必会逊色夫人半分。” 那人明知单阎说的不过是些场面话,却自顾自地摇着扇,一副被恭维的模样,“哪里的话,裴某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商贾,哪敢肖想齐人之福。” 付媛听得出,那人嘴里的“商贾”是故意说与她听的,却也只能垂了垂眸。 诚如他所说,这婚事任谁看了也是她付家高攀了单家。 “裴俅,”她听得出那话里的嘲讽,单阎自然也听得出,“注意点分寸。” 谁知那人竟做作地掌了掌自己嘴巴,“该死,我怎就想不起来,嫂夫人也是商贾出身呢。” 付媛蔑了他一眼,并没打算搭理他。 她在外名声一向不好。 打小单阎满心欢喜地追求她,她一一无视,外人却道她是个□□□□,故作矜持地想要多卖两个钱;后来单阎高中状元,回扬州任漕司,外人都传言如今她哪怕是倒贴,单家也不会高看她一眼; 而后庄十娘将红娘媒婆请到家中,被她逐个轰了出去,便传她是个泼辣角色,哪个男人来了都不敢娶;直到后来,单阎一意孤行地上门求娶,也只会道她是商贾高攀了官家。 她见过的闲言碎语太多太多,比起这些话来,那都不算什么。 只是那厮依旧紧紧地盯着付媛,付媛心里自也害怕他将今日烟雨楼之事捅到单阎面前,既让单阎难堪,又离间了两人的感情,难免脸色有些难看。 单阎起初觉着,付媛或许是对这位客人有些陌生,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便自顾自地给她介绍:“从前私塾的同窗裴俅,为人聪颖洒脱,却志不在科考,一心只想承托家业,从前办家宴时打过几次照面。” 付媛点了点头,却依旧紧紧盯着那厮的一举一动,无心听单阎多解释。 单阎见她仍旧心有戒备,寻思着她或许是怕生,便邀着众人落座。她若是乐意,亦可在旁听着两人倾谈,不多作勉强。 第26章 只是两人交谈过没多久,单阎便发觉不妥。 付媛的眼神始终停留在裴俅的身上,片刻未曾挪开,裴俅亦是笑得满面春风,嘴角含春地盯了付媛许久。 他开始有些恼了。 难道她出入烟雨楼,是为了裴俅? 可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位夫人除了他以外还有别的知己故交。 他虽心里猜度,却不露声色,只是一味地攥着木椅边上扶手,捻得几近碎裂。 单阎是相信付媛的,她并非是个水性杨花,可裴俅却恰恰相反。 那人游走于名利场,一直没娶个正妻,对外宣称自己不过是家翁眼光高,始终没瞧上个合眼缘的。暗地里不过是他热衷流连烟花之地,生怕旁人约束,才迟迟不肯娶妻。 单阎清咳了两句,又敛了脸上的笑意,阴冷地盯着坐在堂下的裴俅,“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裴俅虽有一刻的愣怔,却依旧笑得放肆,挑逗般地朝付媛道了别,“嫂夫人,待会见。” 付媛身上起了大大小小的鸡皮疙瘩,没忍住搓了搓双臂,难堪地咧了咧嘴,满脸嫌弃。 听着那人的逗弄,她直觉着恶心,却又想着来的既然是单阎的客人,她就此发作又好像下了单阎的面子,左右为难。 单阎啧声,又宣誓主权般在付媛额头上亲吻,关切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情,耳语道:“夫人回厢房去吧,为夫还有事要商讨,晚些再来寻夫人,也省得在这吹风了。” 付媛点点头,并未躲闪他的亲吻,反而是牵过他的手浅笑应是。 在厢房等待的时分无疑是最难熬的,她的心像是被用钝刀一点点锯开,扯得胸口生疼。 她害怕那人会在单阎面前胡诌,却更害怕他叫单阎难堪。 昨夜那样可怖的眼神,她不想再看见了,若是单阎知道她骗了他,也不知下回会如何惩罚她。 外头下的雨淅淅沥沥,总是那么不合时宜,不晓得看人脸色。 付媛听不见书房里的动静,只能听着雨滴窸窸窣窣地打在青瓦上,叫她心底厌烦。 对面书房骤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般轰鸣,覆盖过雨声,付媛心头一紧,急冲冲地赶出门去探看。 连在廊庑中洒扫的丫鬟小厮也一同停了手上的动作,呆愣地探头望向书房,空气像在此刻凝结住一般。 裴俅捂着半张脸,嘴角俨然挂着一滴血,狼狈不堪地逃窜出院子,连头也没抬。 付媛蹙了蹙眉,又抬眸看向提袍跨出门框的单阎。 那人手中的玉扳指恍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横淌的鲜血,止不住地顺着他指尖滴坠落地,血液与地上水潭相交融,走向她的每一步都带着血印。 男人此前的笑意褪却,只噙着一双婆娑泪眼,攀在眼球上的血丝肆无忌惮地掠夺领地。滴血的手颤抖着抚付媛脸庞,只一瞬,黏腻与滚烫便在她脸上渲染开。 她吓得有些不敢动弹,只晓得痴痴地去抓那只受伤的手,蹙眉替男人撩起被雨水打湿的青丝,望着面前紧紧搂住她的男人。 那双握在她腰间的手,仿佛要将她揉碎在怀里,舍不得留一点空隙。 哪怕她的灵魂不属于他,他也要占据她躯体的每一个部分 单阎有些哽咽,似沉睡了数千年的巨兽苏醒后发出的一声嘶吼,每个字节都像是泣血的悲歌: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第22章 付媛怯生生地凝视着那双泪眼, 想要伸手去替那人抹泪,却被攥住了手。 “回答我。” 单阎只是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却让付媛如坠冰窟。 她被紧攥的手腕无法挣脱, 活生生被勒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血痕。 她看着血滑落至袖身, 半截袖子被染成了猩红, 一时间竟分不清, 那血究竟是谁流下的。 单阎手上的伤口, 因他情绪波动而加快了血液流速, 血流如决堤。 付媛盯着小臂上争先恐后的血滴, 心底更是疼得厉害。 她顾不上手腕的疼,反而用另一只手抹去那人眼角的泪,咽了咽口水,“让大夫替你包扎,我再将事情告诉你...”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强硬,她声音又滞了滞, 补了句:“好不好?听话。” 单阎原本没想答应, 若是她决意不要他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旁人只看得见他身上光鲜,关注着他身上层层加码的出身,艳羡他貌若潘安,觊觎他官居高位,却从无人在意他心中所想。 就连单老夫人也未曾关心过他真正要的是什么。 可是从前单老爷去世,他为了让单老夫人振作,硬是装作坚强, 半滴泪也未曾落下, 哪怕是在丧事倚仗前头举幡旗,他也没有一刻露过怯。 单家的重担, 仿佛无可转移地落在了他一个不过十岁的孩提双肩上。 这些年他背负了太多太多,总要在外人面前装作少年老成,为考功名不惜悬梁刺股,只为满足单老夫人与族人对他的期望。 可是付媛似乎并不在意外人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 那段最难捱的日子里,她总是费尽心思地逗乐他,虽然是以往他身上丢虫子的方式... 但他依旧笑得恣意而放肆,后来她敛了心性,不再捉弄他了,倒是让他心底落寞了许久。 说来倒也蹊跷,她从不会逼迫他做些什么满足她的期待,他却心甘情愿地为了她赴汤蹈火。 听着她嘴里念叨着“听话”,一直在太阳穴跳动的那根筋竟莫名歇了歇。 他坐在床榻上,由着大夫替他包扎,嘱咐些稀疏平常的小事,眼睛却一直瞥向面前的付媛。 付媛的脑袋依旧埋得很低,像最初她受伤时,单阎守在她身旁那样,她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盯着手上动作,一刻也不敢挪开,生怕稍有差池,让他落疾。 哪怕大夫嘱托的那些类如“不许碰水,不吃发物,”这些毫无新意的话,她也都一一记下。 单阎盯着付媛的侧脸,眼里似乎失了焦。 付媛低垂的眼轻轻一抬,对上那人视线后,眼神虽有片刻闪躲,最终却也愿意定了神,与他对视而笑。 单阎突然有些心软了。 或许她有她自己的苦衷,或许她本就打算告诉他,或许她不是刻意隐瞒,或许... 他似乎还是骗不了自己。 付媛将大夫送出门,将门掖实,他仍旧呆愣地坐在榻上,低垂着脑袋看着自己手上缠绕的布条。 布条上依旧有血渗出,只要他稍稍弯一弯拇指,那股血流便更甚。 听着付媛的叹息声,他浓密的睫毛动了动,却没舍得抬眸看她。 他开始有些害怕看到那人的神情,生怕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嫌弃的神情。 哪怕她从前便是这般。 付媛提着罗裙,落座在他面前,将那只手搭在自己膝上,心疼地不禁用拇指在他掌心摩挲。她悻悻然抬眸,眼底的泪似乎已经转了几圈,却又因她仰头,不甘地倒流回去,“疼吗?” 单阎摇头。 她盯着那双眼,虽没有昨夜那样可怖,也无方才那样的无情,有的仅仅是失落与胆怯。 付媛咽了咽口水,她知道,他乖顺地坐在这里,由着大夫包扎,完全是因为她答应了他,会将事情原委告知。 她将目光挪向别处,艰难地开口:“裴俅...在书房和你说了什么?” 单阎的心头一阵震颤,从胸口发散开,疼得厉害。 他原以为,她真的会心甘情愿的与他做一对鸳侣,将所有事都告知他,却没曾想这个时候,她依旧在试探。 试探他的底线,试探他所知的众寡。 他原想动怒,可看着那汪如水潭澄澈的眸,他发现他狠不下心。 单阎扯了扯嘴角,“今日烟雨楼走水,夫人穿着一袭歌姬行头...” 付媛闭上双眼,静静地听着单阎叙说。 可等了许久,那人都没有再说话。 她缓缓睁眼,回过眸来看单阎,眼光流动,她挪了挪视线,目光停留在单阎的伤处,“所以,夫君与裴俅争斗过了...?” 否则他要如何解释那凭空消失的玉扳指? 单阎不可置否,眼神依旧滞在虚处,不肯与她对视。 付媛见他没提起李豫和,便动了隐瞒的心思。 毕竟提到李豫和,势必要将话本的事和盘托出。 她并不知单阎对于她写话本这事的态度,不敢轻举妄动。 于她而言,庄十娘是她生命之源,话本则是延续她生命的根本。 她对话本有着别样的执着,决不允许任何人阻碍她写话本,哪怕那人是单阎。 付媛深呼吸了阵,宁了宁心神,依照她提前编造好的借口,刻意绕开李豫和,只将她听闻有江湖大盗混入了烟雨楼一事告知了单阎。 单阎盯着虚处的眼怔了怔,而后半握着右手,食指指节落在他唇下,忐忑地抚了抚下颌。 心脏揪着疼了许久,他亦有些麻木。 第27章 或许他不该抱有期待。 可他思忖着,依旧没打算戳破她的谎言,只苦笑地抬了抬眸,“是吗?夫人如何得知此事?” 单阎的目光木然,却落定在付媛的喉间,见她生生咽了口口水,便又默然地挪了挪视线。 她没打算坦白。 由始至终都没打算向他坦白。 他无意听她话语里的谎言,也懒得辨认。 单阎只闭着眼,用指节钻了两下疼得厉害的眉心。 他耐心地等着付媛将话说完,满怀期待地抬眸看她,他才缓缓开口,换了个话头,“商会的宴席,夫人打算如何打扮?” 付媛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非但不发作,反而将此事轻拿轻放。 既然他不计较,她也就当作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挺身迎上前去,坐在单阎身旁。 单阎并没有躲开的意思,由着她将他的手握紧,指尖在上头打转,心里却只余疼痛。 付媛见他并未伸手揽她,才发觉,他并非像他表面上的不在乎。 若非昨日喝了酒,或许他连那些细微的情绪都不会表露出来。 他喜欢把话都憋在心里,习惯了打碎了牙和着不满吞进肚子,擅于掩饰自己的情感。 从前是怕单老夫人失落,现在是惧付媛离开。 这些事,付媛心里都清楚。 她朝单阎怀里靠了靠,将他左手轻轻放在自己膝上,反倒是她用右手食指在他大腿上一遍又一遍地画圈,嘴里轻声细语,“夫君觉得...我穿什么好看呢?” 付媛说这话,手上虽或多或少地起了些鸡皮,可她却并不避讳。 她已经在李豫和一事上欺瞒了他,她不想再在自己的心意上瞒他了。 哪怕她从前觉着这些事过于肉麻,这些话语过于黏腻,从不肯宣之于口,如今也逼迫着自己说,迫使着自己做。 单阎的手落在她身后,五指张了又合。 他知道的,她并不习惯做这些事,也不是喜欢说甜言蜜语的性子。 可她竟然为了那个男人,改了自己的性子... 那是连他都做不到的事。 真令人嫉妒,他想。 单阎的目光再一次落虚,失神的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回应付媛。 付媛窝在他脖颈间,见许久都没有回应,只有额头处不时触碰到的喉结上下挪动。 她抬了抬眸,与他凑得极近,近得她几乎要忍不住挪开自己的视线,却还是强忍住那阵害羞劲,轻声唤了句:“夫君?” “嗯?”单阎敛了敛那阵骇人的恨意,堆笑着垂眸,“说到哪儿了?” “...你,”付媛抿嘴,悻悻然盯着那双毫无笑意的眼,“裴俅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单阎话语一滞,却依旧只是扯了扯嘴角,尽力地挤出笑容,“没什么,无非是夫人方才说的那些。” 看着付媛沉了口气,单阎的眼角便更是酸胀。 他觉着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想要发了疯地质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到底有什么可隐瞒的?那个男人对她就这么好?好到她要离开他?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觉着自己应当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至少... 至少她没有再提那封和离书了。 哪怕他知道安慰自己的这些理由有多么薄弱,可他依旧不敢细究。 他拧了拧眉,重振旗鼓,伸手揽过付媛柳腰,淡淡在她额头上亲吻,“娘是不是给夫人赠过一双玉镯?可否给为夫看看?” 付媛垂眸看了眼腰上的那双厚实的大手,心满意足地回眸点点头。 他还有心思待自己好,那便足够了。 她将自己手上的银镯褪下,从桌上取出那早已积了灰的木匣子,尴尬地朝单阎笑笑。 这木匣子,自打收下,她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她始终觉着,她不想当单阎的妻子,更没身份戴这双镯子,便一直搁置。 如今戴上,将将好。 一切都刚刚好。 她对他的爱意刚好,戴上镯子的时机也刚好。 她将那双翠绿细镯小心翼翼地戴上,尺寸不大不小,正正好落在她手腕上,衬得她双手玲珑娇俏,却又端庄得体。 “好看吗?”她在单阎面前摇了摇双手。 单阎眼神对上付媛嘴角的笑意,也被带着不自觉地笑了笑,朝她颔首,“好看。” 他伸手牵起付媛,像从前那般,用拇指摩挲着她光洁如玉的手背,好似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像一切都与从前一样,却又好像都不一样。 付媛盯着他,眼珠转悠了两圈,脸憋红了,半晌才张了张嘴: “那...今日夫君还会惩罚我吗?” 第23章 听着这声挑逗, 单阎心头一惊。 “夫人可知道说这话的后果?” 男人的喉结不可避免地上下滚动。 他原以为,她不过是与从前那般,不谙情事才胡乱说话, 并非刻意挑逗。 可谁料那人只蹙了蹙眉头, 眉尾垂落, 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嘴上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她的欲-望早已被隐在了嘴角的笑意中。 “那是自然。” 付媛伸手摁在单阎肩上, 胸口与那人的脸贴得极近, 由着身上的体香一次又一次地撩拨。 她的指尖捻在男人衣襟, 方将腰间系带勾起,外衣略微散乱,手腕便被男人紧攥。 付媛有些错愕,这不是那人最喜欢做的勾当吗?如今她顺了他的意,怎他又动了要阻挠的心思? “怎么了?” “...”单阎眼半阖,原想着由她胡闹, 可心里的疼实在令他不得不伸手制止, “够了...” 他不想再看她为了那个男人,百般讨好自己了。 付媛在他心中是瑰宝,是不可亵渎的,如今为了别人,竟会这般作践自己...这要他心里如何想? 他看着那人眼底的惊惶,嘴里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些辱人尊严的话语,只能扯扯嘴角,别过脸去。 付媛见他别过脸, 便以为他不过是欲擒故纵, 轻哼两声便挣脱了那人束着的手,接着将腰间系带扯下。 她将男人身上华贵的袖袍褪去, 只剩一件中衣,便再也掩不住男人胸口的起伏。 付媛的手方在男人胸口游走,便能感觉到那阵苍劲有力的震颤。 他分明是想要的。 从前不知怕羞,怎就在她主动时换了模样? 付媛勾了勾嘴角,目光停留在男人红透的耳根上,她没忍住伸手捻了捻那柔软不堪的耳垂,弯腰在他耳边厮磨: “夫君如今知道羞了?” 单阎喉结因焦渴动了动,却依旧一语不发,只看着面前的青梅妻子挑逗他。 付媛见他不为所动,便自顾自地将他侧腰下的系带扯开,眼看着男人胸口的交领衣襟将要被揭开,她却突然动作一滞。 男人抬眸看了她一眼,哪怕心中已经无数次喟叹,自己被她骗了太多次,万般警醒自己不要对这个女人心生怜悯,可他还是没忍住伸手揽了揽女人的柳腰, “怎么?夫人不是喜欢这样吗?怎么停了?” 付媛难堪地垂眸,眼里的泪像是要滴落到单阎脸庞。 他难道不知,自己是为了他才强迫着自己做这些不堪的勾当吗? 为何非要折辱至此? 男人握在她腰肢上的手方一紧,她便顺势坐到了他腿上,难过地埋在他颈窝,眼泪委屈地与单阎肩颈上的温热相交融。 他叹了口气,左手紧紧地攥了攥拳,眼看着血从布条上沁出,他模糊不清的神志终于因痛觉落得半晌安宁。 单阎偏了偏脑袋,揽在她腰上的手向上挪了挪,轻轻拍背安抚,“好了...是为夫错了,别哭了。” “夫人可以做任何夫人想做的事,”他的话语很轻,落在付媛耳边只如春风拂过,只余阵阵痕痒,“只要夫人真的愿意。” “为夫不想看到夫人委屈自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单阎并不想在付媛面前提起那个男人,未免显得他太过于小气,左思右想,便只能以这样委婉的方式旁敲侧击。 他的青梅妻子一向聪颖,相信他不必明说,她也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谁料付媛压着他右肩,支起身来,一脸茫然地歪了歪脑袋,“夫君以为,我做这些事是委屈自己?” “夫君不是告诉我,别的夫妻都是这么做的吗?我做这些事又算得上什么委屈自己?”有了单阎那番话,她似乎又充满了干劲,巴巴地拉开了他的衣襟。 “...”单阎失语。 算他这话白说了。 他的确说过,别的夫妻都会这样做,付媛自然也可以对他万般挑逗。 只是他心里已经暗暗较劲了许久,仿佛他接受了付媛的谄媚逢迎,就等同于默认了她与那个男人的交往。 世上会有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为了别的男人讨好自己吗?他不知道。 第28章 他只能将那颗颤动不已的心深埋,又再其上掩盖了一层泥沙。哪怕那些沙砾磨碎了他的心,致使那颗心千疮百孔,他也不在意。 单阎眼微阖,像是失去了所有争辩的力气,只用指节钻了钻拧在一团的眉心。 付媛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便也学着用指腹摁了摁男人的眉间,关切道:“怎么了?” “...头疼。” 付媛呆愣地“哦哦”两声,两手捻在男人两侧的太阳穴,轻轻地用指腹在上头打转,半晌才垂了垂眸问:“好点吗?” “...嗯,”单阎虽不是这个意思,可她有心思关切自己总归是好的。 起码能证明,她心里并非是只有其他男人。 只要他还留得住她的人,就不怕争抢不到她的心。 是吗?他很想问,他在付媛心里是否还有竞争的资格。 可他问不出口,只能怔怔地盯着面前人魇桃花的青梅妻子。 或许是因炎热,付媛耳下白皙透着点点淡粉。 单阎垂着脑袋,看着她因伸手而露出脖颈间的嫩白,那被他亲了无数次的脖颈下,有两颗一大一小的痣,若是他并未仔细观察,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现。 付媛似乎也注意到他别样的目光与大腿肉无意间蹭到的炽热,她小心翼翼地停下动作,又刻意用大腿蹭了蹭,这才抬眸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单阎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两颗痣上,在她背上安抚的手却已经诚实地掠过了脊背,直勾勾地搭在了膝头上。 那只厚实的大手朝腿侧拍了拍,便落下一片红印,却仍旧不依不饶地捻着细肉,似有一番惩罚的意味。 倒是可怜了那只被布条包扎的手,因用力捻过那嫩肉,迸发出无可逆转的血流。 付媛看他终于恢复如常,心里既欢喜又害怕。 起初她见他闪躲,觉得有意思,自然乐意挑逗他,只是他一旦回应,她便又想起落在身上的疼。 待她回过神来,罗裙早已被撩到了膝上,白皙的嫩枝被一览无余,其余的裙摆均被男人拨到了身后,垂落在他腿边。 方才的掌印,五指清晰可见,只有边缘被嫩粉晕开,模糊了边界。两人看着那处桃红,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男人眼中如蛇蝎的欲望再次显露,想要将她完全吞咽。 他双手托着,将她抱起。这次,付媛圈在他脖颈的手束得很紧,踩在他腰后的脚丫子更是恨不得透过袜套将自己紧紧扒牢在他身上,生怕他要多费一丝劲。 “小心点...你的手,唔!”她的脑袋稳稳落在暖枕上,关切的字句被男人的嘴紧紧堵着,饶在舌尖迟迟不肯散却,直到他支起身,她还在说着:“用力会渗血的...!” “...”男人啧声,不耐烦的神情凝在他眉间,俯身如鹰鸟般啮噬。 付媛的脸歘一下红透了,伸着手想要阻挠。可是男人依旧不依不饶,直到掌印上又覆上一处淤,他才心满意足地用指腹搓了搓,起身望着身下难堪的付媛。 付媛嘴里嗫嚅,欲言又止,终于在男人贴近她的脸以后,疑惑地问了句: “单阎…你是家兽吗?就这么喜欢…唔!” 她的话又被堵了回去。 单阎越亲心里就越恼,她这榆木脑袋怎么一下灵光一下不灵的? 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挑逗他,却又在暧昧的时候煞风景,这算什么? 单阎的中衣并未被褪去,双手撑在付媛身旁时却恰巧促成了一处隐秘的暧昧。 中衣下,只余两人可窥见的狭小空间,却完全足够让付媛在害羞时寻到一处庇护。 付媛的手依旧在他亲吻时抵住胸口,却分毫没用力,似是已经接受了这个夫君。 只是压在身上的单阎,在解她罗裙时顿了顿,旋即直起身来,叹了一声便坐在床榻边捋自己的衣裳。 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挑起的兴致,竟被那人狠心浇灭。付媛不肯死心,坐起身来,双手捻着男人双肩,又刻意用酥,匈蹭了蹭他挺拔的脊背。她两指搓捻男人的耳垂,又在耳后吹风, “夫君若是不行,又何必娶我进门,让我净守活寡!” 她故技重施,想着那人该是受不住这样的折辱,定会忍不住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证明自己夺回自己的尊严。 可他并没有,只是回过身来牵起付媛的手,“激将法也没用。” 付媛瘪嘴,可怜巴巴地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却依旧没得到他的疼爱。 “...单阎我恨你。”她一如既往地说着口是心非的话语,却莫名让单阎心里舒坦许多。 她要恨就恨着吧,他并不想让她为了别的男人与他有亲。 他要名正言顺地得到她的心,和她的身。 夜里用晚膳,单阎将青菜夹到付媛碗里,见她如往常一样抱着碗躲开,他便也不作挣扎,直接将菜送入自己口中。 “...你!”付媛盯着男人故作轻松与疏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到底又想耍什么花样? 他不搭理她,她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两人默不作声地暗自较量。 坐在对面的单老夫人到底年长些,自然看得出来两人心生嫌隙。她喜出望外,就连寻常吃惯的米饭都觉着香甜了许多。 直到吃罢离席,单老夫人才朝单阎招了招手,唤他进屋商议。 单阎点头应是,便起身跟随单老夫人进屋,就连余光也没瞥过付媛。 付媛看着母子两远去的身影,心里更是难堪,鼻尖一阵莫名酸楚。 她嫁到单家来,就从未有一日被单阎这般冷落,难道她主动还不对了吗?真是怪人一个。 她嗔怪,朝两人远去的方向挤眉弄眼,却也未能消解心中烦闷。 单老夫人的房间与厅堂不过相隔一屏风,是以其年长,或许今后不良于行,不便进出,才特地安排在靠近厅堂的地方。 穿堂风迅猛,单老夫人身子骨弱,易感风寒,单阎早已思忖着要替她换个住所,劝过无数回,都被单老夫人一一拒绝了。 直到单阎娶妻,他便再也没提过要单老夫人搬到院子里去了。单老夫人为此亦是迁怒于付媛,觉着是她给单阎出的馊主意,离间母子两人感情。 入了厢房,她这才敢将笑意显露,被丫鬟凝珠搀扶到床榻安坐后,便拉着单阎的手,苦口婆心地念叨着从前寡母一人拉扯大亲儿的旧事。 单阎知道,自从单老爷离世,单老夫人便最紧着这一个亲儿,平日也没个别的甚么消遣。从前他还会陪她赏花,陪她夜游,陪她出行游玩,如今公务繁忙,则是能免则免。 左右思忖着,自己也是许久没有陪伴单老夫人,他自是不多开口扰她兴致,便由着她絮叨。直到最后,图穷匕见,她捻着单阎的手,嬉笑道: “你看茗姒至今亦是未有着落,这孩子打小就爱黏你,你娶她是最合适不过了。” 单阎微阖的眸转了转,心里长舒一口气,这话她总归是说出来了,却不知为何这话更是堵得他如鲠在喉。 他原以为,单老夫人早已将这档子事忘却,死了那条做媒的心,谁料如今他与付媛不过是稍有矛盾,她便万般欣喜,似是恨不得两人就此决裂,好替她的外甥女修桥铺路。 单阎知道单老夫人心里打的是哪门子算盘,这么多年来他也早已习惯了,依旧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只应了句“容后再议”。 他如今一门心思只想着修复宋大城,忙着灾后重建,哪怕心力有余,他也只会想着如何哄回夫人,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席之地,哪有甚么心思纳妻妾? 他原以为他说的够明白了,母子两都是体面人,不喜欢说些太过于明显而锋芒毕露的话语,生怕影响了两人的母子情分。 谁料在单老夫人眼中,他此举却是不置可否,无异于纵容她撮合两人。 既然他松了口,她亦不多作等待。眼见着单阎寒暄过两句,劝她早些歇息云云,说些寻常场面话便离开了,单老夫人按耐不住,即刻要凝珠寻来了纸笔。 她落笔成花,清秀瘦长的字迹竟透穿纸背,运笔的手片刻未曾停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还是老夫人眼尖,”一旁的凝珠巴巴地恭维,杏眼一眨一眨地,甚是水灵,“这不找着了机会,请表小姐来府上团聚了?” 第24章 凝珠到底是单老夫人心腹, 深知主子喜欢听什么好赖话,逗得单老夫人乐呵呵的,眼尾的皱纹笑得一颤一颤, “净耍些嘴皮子。” 单老夫人嘴上埋怨, 心里却很是受用, 这点凝珠自然也清楚, 只捻着落在肩上的一缕青丝, 转悠了两下眼珠子, 这便又吐出几句阿谀:“要凝珠说呀, 这单府很快就要添一位女主人咯。” 说罢她又垂眸,窥探着单老夫人的脸色,见她不为所动,这才发觉自己说了错话,连连掌嘴:“瞧凝珠这嘴皮子,说欢了就没谱了。” “这单府的女主人, 由始至终都只有老夫人一人才对。” 第29章 单老夫人被逗得咯咯笑, 却又很快用手捂了捂嘴,生怕外人听了去,该说她为老不尊,跟儿媳争宠了。 两主仆笑了良久,这才回味过来,等戚茗姒来扬州的日子,还有些要事需事先准备。 凝珠从单老夫人衣箱下翻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木奁,指尖方将那锁舌抬起, 主仆两人便急冲冲地用帕子捂上了自己的鼻子, 生怕那气味让自己闻了去。 “老夫人...这熏香味道这样冲,怕不怕少夫人发现啊?”凝珠一边将锁舌扣紧, 将木奁收进自己袖中,一边又担忧着。 “就怕她发现不了!”单老夫人挥了挥袖子,将弥留在房间的一丝气味也散了出去,“就该让她发现!” “是,是,”凝珠连连点头,奉承道:“还是老夫人想的周到。” 另一边的付媛,用过膳便气鼓鼓地回了厢房。坐在案台前的她,面对着本该文思泉涌的话本,却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 她盯着一桌的废纸团,心里更是生气不已,“都怪单阎...!” 她一边哼声嗔骂,一边嘟囔着要他赔。 谁料那嘟囔声竟叫在门口踌躇的单阎听了去,他无奈笑笑,推门而入。 单阎原先还想着,今夜在哪儿下榻合适。若是说在书房睡,可到底那躺椅没有高床软枕舒适,怀中更没娇软似玉的美人作伴。 只是今日,那美人似乎该用如狼似虎来形容。 他在门口左右踱步,迟迟不肯推门,紧接着便听到屋内声声念叨。 “都怪单阎,都怪单阎,讨厌单阎!” 他一时失笑,心中的纠结似乎都烟消云散,随着那声声“单阎”入了云霄。 单阎前脚刚踏入厢房,将房门掩实,后脚便见满桌的废纸团,以及付媛身下空落落的竹篓。 “夫人忙什么呢?”他俯身去拾落在脚边的纸团,饶有兴致地摊开。 他原以为他会看到些少女心事,谁料那纸团中只余蜿蜒无垠的鬼画符,“...喔,忙着给为夫下咒呢?” “啧...”她不耐烦地蹙了蹙眉,起身去夺那纸团。 她虽没写出个所以然来,却也不想让单阎辨认出她的字迹。 毕竟有时候,她的笔名也会出现在话本的封页上—— 当然了,价格要高上几文钱。 虽然某些时候,会由李豫和代劳,但大多时候,这些“粗活”还是由她本人自己亲力亲为的。 那白白多出来的几文钱,固然诱人,可估摸着还不够她忙活几天以后找大夫敷草料的诊金,付媛便也不乐意折腾着签封页了。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该谨慎的。 毕竟她的夫君可不是一般人,好歹算是个状元郎,机敏得很。 单阎虽没比付媛高上多少,她若是伸手也应当能摸到那人头顶,只是... 她抬眸看着男人伸长了手,得益于其修长的身材,他的臂长亦有相当优势,付媛只挣扎了两下便泄了气地作罢。 她气鼓鼓地应:“是,给你下咒呢。” “咒你生生世世只能围着我一人打转。” 单阎像是被那人突如其来的甜言蜜语刺穿了心脏,呆愣在原地半晌。 直到付媛都已坐回在案台边,仔仔细细地照着诗书描红,他才如梦初醒。 “夫人...”他弓着身子,弯腰搂紧了付媛,头低垂着埋在她颈窝,“可以再说一次吗?” “不行。”付媛这才回味过来,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多么勾人,脸烫得像要蒸干了身体的水分,自然不乐意再重复一遍。 男人抿唇咬了咬她耳垂,手放肆地逗弄,她却始终不肯松口。 单阎未能如愿,却依旧用鼻尖轻轻蹭着她脖颈,像是家兽撒娇一般,因心中欣喜过剩,不时还会伸出舌头来舔舐。 他鼻尖呼出的气息反复落在怀中人那一大一小的两痣上,良久他才张了张嘴: “若是世上真有这样的咒,为夫甘愿受咒。” 紧接着他埋着的颈窝温度骤然上升,他这才疑惑地抬了抬眸,察觉怀中人早已羞红了的脸。 “还不睡?明日你不用当值吗?”她依旧鼓着腮帮子嘟囔,却始终不肯回眸,像是怕被那人察觉自己脸上绯红。 不料那阵红粉早已渲染了她的耳根,一路蔓延至肩颈,处处都遍留着红彤彤的羞意。 男人淡淡地“嗯”了声,却似泄了气地支起身,迈步走向床铺,“为夫休沐,夫人就这样不愿?” “拉磨的驴也要歇息的,何况是为夫,”他嘴里埋怨,心里却是一阵阵窃喜。 他褪了靴子,解下腰间系带,只余中衣裤装,脑袋枕着双手,惬意地半阖着眼。 屋外的蝉鸣渐息,只余寥寥数声相辉映,付媛执笔的手早已酸胀不堪,便也思忖着偷闲,吹熄了案台上的蜡烛。 单阎似是能感觉到屋内渐渐暗了下来,便缓缓睁眼,饶有兴致地侧身,看着付媛俯身一盏盏地熄灭烛光。直到她步履轻悄地走到他面前,手压在胸口,准备吹熄这最后一盏时,却被男人伸手拉上榻。 “...这样刺眼,你就不怕睡不安稳。”她眼光瞥向别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她嘴上嗔怪,心里想的却是怕他睡不安稳是假,怕他害她睡不安稳才是真。 单阎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顺着摇曳的烛光仔细端详着心上人,看着她一颤一颤的睫毛,上下起伏的胸口,紧紧攥着罗裙的纤手。 同样的,付媛亦壮着胆子,凝望着侧身卧在床榻的男人。 那张脸俊秀却干净得可怕,除了俊朗的五官外,便再无一丝尘俗侵染的痕迹,倒真像是无意间落俗的得道高僧。 怎就连一颗痣都没有呢?付媛想。 “听娘亲说,痣是上辈子为了与恋人相认,才刻意烙下的印记。”她一边说,一边顺着那张脸往下勘探。 “嗯...是吗?”单阎盯着付媛脖颈处出神。 他上辈子该是多健忘,才会需要在她身上烙下两个印记来提醒自己? 单阎一时失笑,笑自己竟也会相信这样无稽而荒诞的说法。 若这话是从旁人嘴里说的,他大抵会一笑置之,可偏偏是从付媛嘴里说出来的... 他竟没有半分怀疑,便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就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夫君身上,”她双手摁在男人肩上,就连衣襟也被她扯得敞开了,“好像没有痣呢...” 男人本想反驳,却又突然意识到什么,耳根烧得厉害,“嗯...也难怪夫人认不出为夫。” 付媛有些错愕,却也很快听出了男人藏在话语里的情意,欻地羞红了脸,随着一声呜咽埋入男人胸脯。 脸上的炽热穿透了中衣,没入了男人胸膛,只余阵阵悸动。 单阎的右手搭在她脑后,宠溺地笑笑,反复捋着她如瀑般的青丝。 这样缠绵的感觉他固然喜欢,如今却因她藏在身后的男人,成了反复触动他伤口的疼。 他挂在嘴角的笑意黯然失色,却依旧用下巴反复蹭着怀中人的脑袋。 付媛趴在他起伏的胸脯,闻着那阵浓烈的墨香,莫名将今日的委屈劲都一并勾起。她眼里淌着泪,簌簌细流润入男人中衣。 单阎感觉到胸口传来的湿意,错愕地垂了垂眸,“夫人怎么了?” 付媛的拳头握得紧紧地,可捶在他胸口时却刻意收了劲,换作是以前,她非得气得狠狠发泄在他身上。可如今心里沉睡的小鹿苏醒,挠得她的掌心一阵阵的麻痹,就连宣泄都不敢过了度,生怕弄疼了对方。 原来单阎从前在她面前,无时不刻都是这样的难受,她竟到现在才知晓。 她是木头吗? 她嘴上嘟囔着单阎今日与单老夫人孤立她,有话也不舍得跟她说,净将她当作了外人,心里却是一阵阵愧疚,恨自己开窍晚了,让那人受了这样多的委屈。 可若是让她将这些体己话宣之于口,她又实在是做不到。 那些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的举动,也就她那不知臊的夫君做得出来。 单阎半阖着眼,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单老夫人对她不满,说着她看到两人的背影感觉被抛弃了,心里欢喜得能掐出蜜来。 瞧,她还是很在意他的。 他得意洋洋地勾了勾嘴角,抚摸怀中人的手更是紧了紧,像是紧紧护着,生怕被人抢走心爱之物的三岁孩提。 付媛见他没有回应,自己讲的嘴巴都干了,这才抬起脑袋,扯了扯他松散不堪的中衣,“跟你说话呢!” 单阎紧紧盯着那张反复张合的嘴,那张从前只用来与他斗嘴的唇,如今竟只暧昧地嘟囔着倾诉自己受的委屈。 单阎突觉喉间焦渴,他支起身来,垂下修长的睫毛,手扶着她的后脑勺,轻轻贴了上去。 那吻只如鸿羽漂浮过水面,很轻,却惊扰了平静的湖面,搅得她不得安宁。 “...渴了,”他轻咳了两声,许是觉得有些尴尬,这才自顾自地解释。他盯着方才亲吻过的丰盈丹唇,又咽了咽口水,别过了视线。 第30章 “谁问你了!!!” 付媛盯着单阎微微挪开视线,眸子低垂的样子,怀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墨香,令人垂涎。 两人的膝盖紧紧贴在一起,她却没了避讳的意思,反而是侧了侧身子,贴得更近。 单阎本就习惯了这样亲昵,自然不觉得有甚么,只一动不动地,眼光跟随着付媛打转。 她伸手揪起男人衣襟,将他拉到面前,两人间只余剧烈震颤的心跳共振,却一语不发。 付媛定睛,死死地注视着单阎的嘴唇。 他的嘴唇不似付媛丰盈,反倒是显得有些单薄,却如片叶般清秀,勾起笑意来迷人极了。 付媛愈贴愈近,单阎的心跳便愈是不安地乱颤,喉中一阵阵的触动像是要将心脏吐出来一般。 眼见着即将贴近那人的唇,付媛却停了下来,垂了垂眸。 单阎见她怕羞,揽在她身后的手亦主动地将她往自己身上紧了紧。 付媛揪着衣襟的手被男人起伏的胸脯限制住,再没有退缩的空间,她难堪地抬了抬眸,习惯性地求助,却让单阎哭笑不得。 怎么亲吻还需要求助夫君啊? 单阎一时失笑,又扶着她偏了偏脑袋,深深地吻上前,反复含噘过她唇珠,舌尖在上头不住地打转。 直到两人的眼前渐渐染上一片抹不去的黑,眼神失了焦,他才不依不舍地放开。 吻罢,他还挑衅似的歪了歪脑袋,等着付媛反应。 付媛一瞬憋红了脸,扯着他衣襟的手将他拉得极近,又泄了气似的推远。 原以为她要放弃,没成想她又再次将他扯到了面前。 单阎垂眸看着被她扯皱的中衣衣襟,一时失语。 付媛觉得自己都快要憋疯了,她真想问问,那人究竟是怎么做到这样不知羞的! 可她看了眼他嘴角玩味的笑意,又看了眼被自己攥成咸菜的衣襟,胸口仿佛有一股恶气憋着出不来。 第25章 亲吻有何难的?付媛心里嘟囔, 咬了咬牙,紧闭着双眸贴上前去,又很快地抽离。 她长舒一口气, 那股恶气得以抒发, 她觉着身子都轻快了许多。她只喜滋滋地憨笑, 竟完全没注意到面前脸早已熟透的夫君。 付媛甚至没来得及看那人的反应, 他便撑着床褥, 伸手探过放在床头小桌上的烛台, 红着脸吹熄。 眼看着屋里唯一的光亮都被吹熄, 付媛一瞬慌了神,惊叫一声,却似给那人羞红的脸添了把柴火,身子烧得更是剧烈。 从前每当她遇到危险,哪怕她千般埋怨,身子却还是会习惯性地朝单阎怀里躲。 得到庇护, 困境解决, 她又会难堪地嗔骂两句,权当作给单阎保护她的奖赏。 单阎也不恼,只要她还愿意依赖他,任她如何犟嘴,他都不在乎。 正如现在这般,付媛受惊害怕缩在单阎的怀中,却又拍着他胸脯嗔骂他吹熄蜡烛前不知告知她一声。 单阎并未过多解释,只是难堪地道了句:“为夫要歇息了。” “...”付媛虽无奈, 却不能做些什么, 毕竟舟车劳顿,费神是应该的。即便如此, 她嘴上却仍然要絮叨两句:“方才还好好的...” “方才是方才,睡吧,”他搀着付媛的手,防着她不慎跌落,待她稳稳地爬到了床里头,他才安心地放下了手,侧了侧身子。 付媛将身上的衣物褪下,放到脚边,直到剩下一件抹胸里衣,才慵懒地伸了伸懒腰,扯过被子盖在身上。 夏被单薄,只有薄薄的一层绸做的单被,里子就连棉花也没有,摸着嫩滑极了。 “这被子应当是今日新换的吧,”她一边摸一边沉醉在手心里的那阵温软,“昨晚还没有呢。” “嗯,”单阎枕着一只手,阖上眼听着她接着絮叨。 “我喜欢这张被子,”她又没忍住摸了摸,直到指尖触着了丝线的凸起,她才顺着那些金线一点点地在脑海中猜想这被子的模样,“好像是个喜字,这是我们新婚做的那床喜被吗?” 关于新婚的记忆不大愉快,她都记着,像是用尖筷子刺杀单阎,用尖锐抵在他腰间质问他为何求娶,这些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就连那时对单阎的恨,被求娶的屈辱,她都记在心里。 还有被单阎亲到双腿发软的记忆... 她用被子蒙了蒙脑袋,试图掩饰她的害羞,却又想到方才是她自己吻上前去的... 他也会腿发软吗? 她心里又兴奋又好奇,身子往单阎身旁挪了挪,却只能触到那人的脊背,“睡了吗?夫君?” 她拍了拍男人的上臂,见他不动弹,这才失落地转了侧。 她难得有这样的心情跟他搭话,他倒好,不搭理人,一门心思地要歇息。 单阎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转了侧,伸手将再次远离他的夫人往怀里抱,“怎么了?小嘴巴叭叭叭的,不搭理你还生气了。” 直到她被男人抱在怀里,她才知道,那人为何方才一直要维持那副假寐模样。 她开始后悔得想逃,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双搂在她腰间的大手,任她如何似蚯蚓般蠕动,亦只能为自己挣来转侧的空间。 只是她刚转侧,男人胸口的起伏便更甚,身子更是滚烫得厉害,这般揽着她,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她又羞又恼,却又害怕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今夜等着她的又是一阵无眠。 付媛只好鼓了鼓腮帮子,背对着男人,两只手合着压在脑袋下。 单阎见她终于消停,才无奈地埋入她青丝里,身子与她贴得紧紧地,丝毫不知顾忌。 怀中的付媛一边感受着那阵滚烫,一边气鼓鼓地摆弄搂在她腰间的大手。 她摸到男人的食指多了个茧子,压上去硬硬的,想来形成已有段时日。指腹上传来的感觉十分奇妙,她虽知道执笔多了手便会起茧子,可她却从来没有过。 大概是她想情节花费的时间比她动笔的时间要多的缘故,她的手上光洁如玉,碧玉般无暇。 或许是因为好奇,她又没忍住摩挲了那茧子许久,直到男人攥紧她的手,轻轻咬了口她的耳垂,“别闹。” 她悻悻然应了声“哦”,只好乖顺地闭上双眸,由着男人身上的滚烫沾染她的身子,直到深夜才间歇。 次日,听着外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付媛意犹未尽地抬了抬眸。她本该觉着那阵声响惹人厌烦,却不知为何今日心情舒畅许多。 她垂眸看着依旧环抱在她腰间的手,心里安宁极了。 她回过身去抱身旁的男人,又将脑袋埋在他怀中,蹭了蹭。 男人没有睁眼,只是习惯性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又接着睡去。 新婚夜后,她好像从未试过,苏醒时还能看到单阎睡在她身侧。 原来他在身边,是这样令人安心。 她从男人的怀里挣开,抬眸看着男人耷拉在脸上修长的睫毛,热气消却的耳垂,也不自觉地笑了笑。 “以后都在这睡,在这陪我好吗?” 直到这时,男人才怔了怔,缓缓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又宠溺地笑着搂紧她。 “好。” 怎么会不好呢?从前他不过是害怕惊扰了她的美梦,这才忍痛搬到书房去睡。 如今她既已不怕他,亦不躲他了,他又有甚么可抱怨的呢? “少爷,”屋外传来丁维的呼喊声,男人不禁蹙了蹙眉。 他操着低沉的嗓音应了句“知道了”,便不依不舍地支起身。 付媛错愕地抬眸望他,扯着他散乱不堪露出大半截胸脯的中衣,不舍地央着他衣角:“不是说今日休沐吗?” 他坐起身来,刚想拢上中衣,却又看了眼皱巴巴的衣襟,哀叹一声,将中衣脱下,应道:“是休沐不错。” “那丁维喊你作甚么?”她嘴里嘟囔,却还是下床从衣箱里翻找出一件干净的中衣,替他穿上。 “休沐就不用处理公务了吗?”他刚想打趣一声,便见胸口下的束带被勒得死死的。 “那算什么休沐?”付媛嗔了句,又吸了吸鼻子,咬着牙将那团胡乱系成结的系带解开。 单阎看着她柳眉蹙成八字,这才松了口,“好了,是为夫给夫人订了首饰,想着今日应该是到了,才想着带夫人出去走走的。” 付媛喜出望外,“真的?”转瞬却又觉着自己得意的神情过于放肆,敛了敛嘴角的笑意。 “为夫骗过夫人吗?”他将袖袍整理利索,在腰间别上鱼袋,这才回过头来捻了捻付媛的下巴,亲昵地挑逗。 谁料付媛却点了点头,嗫嚅着:“之前你说你会在门口陪我,结果等我醒来你却没了踪影。” 单阎哭笑不得:“那也算?为夫守在外头一夜也没见夫人来寻为夫,眼看着日上三竿,这才出门到转运司去了。” “怎么不算?”她明知自己不在理,却依旧得意地挑了挑眉,像是吃定了他定会低头似的。 第31章 “好好好,算为夫的不是,那待会夫人要是看上了甚么首饰,只管挑便是。”捻着付媛下巴的手左右摇了摇,单阎却是被她那张扬肆意的笑逗得合不拢嘴。 她不就仗着他宠她吗? 可夫人到底是他自己挑的,怨天怨地也只能怨他自己。 她再恃宠而骄,不也是他自己惯的吗? 金枝进屋伺候过两人梳洗,看了眼坐在铜镜前睡眼蒙松的付媛,又看了眼一旁握着木梳不肯撒手的单阎,识趣地颔首,端着面盆告退了。 单阎伸手捋过青丝,小心翼翼地握着木梳从头向下顺。 他小时候也见过凝珠给娘梳头,虽然记忆有些模糊,可女子梳头不就那么回事吗?金枝能做的,他也能做。 直到付媛的脑袋被他扯得往后栽,他才察觉,好像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 付媛伸手捂着被他扯得生疼的脑袋,这才如梦初醒,“我金枝呢?” “...”单阎百口莫辩,却又委屈巴巴地垂眸,学着她求助般地眨了两下眼,“夫人要金枝不要为夫吗?” 付媛看着那人原先的剑眉星目被皱成团,深邃的眸子瞬间变得泪眼汪汪,她简直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疼起来了。 谁家夫君会和丫鬟争宠...? 可对着那张英俊的脸,她又实在气不起来,只好叹了叹气,将男人手里紧攥的梳子夺过来,“看着。” 单阎连连点头,眼光紧紧跟随着她的玉指,看着她先捋了发尾的几撮乌发,耐心地一点点梳顺。紧接着又往上取了一小撮,从中段梳起,直到第三遍才从脑袋上顺下来。 他木然地站在一旁,像是上私塾被先生罚站掌手的弟子。 付媛看着他那表情,无辜可怜又无助,没忍住笑出声,又将木梳塞回到他手里,“你来。” 他看了看夫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梳子,给自己鼓劲似的重复了句:“我来。” 他学着付媛刚才教的那样,一点一点将青丝梳开梳顺。 他原先以为自己学的还算不错,起码夫人没有被他扯着往后仰了,直到他透过铜镜看到了咬牙的付媛... “要不还是金枝来吧。” 金枝被唤进屋,替付媛梳好了发髻,正拿起妆台上的眉黛,又抬眸看了眼单阎脸色,“少爷...” 单阎眼神紧紧盯着她手上的眉黛,迟迟不动弹,像是入了定。 直到付媛张嘴应了句“给我吧”,金枝才点点头,将眉黛递到她手里后便欠身退到屋外。 付媛只描了一边眉,余光瞄到金枝出了房门,这才朝单阎招了招手,“过来。” 他大抵也是想要尝试的,那反复窥探的表情,付媛都看在眼里。 她将眉黛塞到男人手中,又掰着他的指头,细心地教他如何攥紧眉黛。紧接着又抬起他的手,自己紧紧握着他的手,轻轻地落笔在眉尾。 单阎的手厚实而有力,她并未能完全抓住,只能握着其中几只攥眉黛的手,小心翼翼地在眉上涂画。 眼看着最后一笔落成,她才如释重负地放下了男人的手。 单阎将眉黛放回妆奁,又垂眸欣赏着他刚才替她画的眉,满意地点点头,“美极。” 付媛也懒得跟他争,瞧他笑得似孩童般纯真,她也乐得自在。 她刚一起身,便看见男人欠了欠手,示意她挽上前去。 她嗤笑一声便顺了他的意,欣然挽紧那人臂膀。 从前他要她挽臂,总是要以和离书为由威逼利诱,如今她竟自动自觉地挽上前,真有一刻,他会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做梦,仍未苏醒。 两人缠绵,丁维亦不多叨扰,早早地便出了府邸,将马匹牵好。门口的小厮亦将矮梯备好,等待两人上马车。 只是两人刚出府邸,便听着一旁的付家传来凄厉哭声。 一位穿着不算光鲜的妇人,身上背着两袋包袱,满脸愁容。她头上的发髻早已凌乱不堪,遮掩了她的容貌,远远地,只能看见她反复垂泪,泣不成声。 她身旁跪着的女孩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出头,却骨瘦如柴,身上褴褛也是由些布碎缝成。 女孩早已被身旁的母亲吓得只晓得哇哇喊“娘”,妇人却依旧不依不饶地朝着府内磕头,嘴里一直嚷嚷着“老爷您不能这么狠心对我们母女俩啊”。 第26章 付家守门的小厮伸手驱赶, 两人却依旧不肯离去。 见着妇人歇斯底里地吼“我可是付夫人”,小厮亦不敢强迫着将她架起,丢到街上去, 便只能一边让人去请付老爷, 一边由着她在门口喧闹。 付媛抬了抬眸, 只一瞥, 便无奈地扯扯嘴角, 扭过了头, “走吧。” “夫人不用回府上瞧瞧吗?”单阎有些错愕, 他这位夫人向来心软似菩萨,怎今日换了个性子。 付媛头也没抬便松开了挽他的手,自顾自地提裙走上矮梯,俯身撩起车帘钻入车舆内。 见她不掺和这档事,单阎虽觉着稀奇,也只能负手上了马车。 毕竟他向来对这亲家没什么好感。 只是刚钻进车舆, 便看见付媛面无表情地坐在正中。 单阎无奈地笑笑, 又躬身坐到她身旁,揽过她肩,关切地问:“方才出门还好好的,又是谁惹了我家夫人?” “少来,”付媛可没什么心思听他打趣,抖掉搭在她肩上的手便负气侧身坐着。 “方才那妇人,夫人可认识?”单阎见她躲闪,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反倒是凑上前去搂紧了她腰, 将她拥入怀。 “不认识,”付媛没好气地应, “每隔几年总要来这一回,这样的风流债他在外头都不知欠下多少了。也不怕造孽。” 单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事他本来也只是好奇,如今满足了他也便不多问了。谁料付媛又转过身来拍打他胸口,“负心汉。” “为夫可没惹风流债,”单阎急忙否认,省得这战火蔓延到自个儿身上,落得一身臊。 “你敢惹?”付媛那双丹凤眼一瞬便睁大了,死死地盯着单阎,拍打他胸脯的手明显更用力了。 “哪敢,”他一边攥紧压在他胸口的手,一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鼻子,“为夫有夫人一个就够了。” 说罢却又忽然失笑,愣怔地回想起昨夜与单老夫人的倾谈。 昨日他还在气头上,尚且未能平复,或许那留有余地的话语会叫他留下后患。 他哀叹了一声便放下了攥着付媛的手,满脸愁容地侧身掀起身旁的幕帘,希望窗外的风景能纾解他心中郁闷。 那名叫戚茗姒的表妹,是单老夫人亲妹所出。姐妹两打小关系好得很,如胶似漆,单老夫人远嫁那日,姨娘哭得险些没晕过去。 自打单老夫人嫁到扬州来,便再没回过那西北的大草原了,这么多年就连胃口也改了,半点瞧不出西北的影子。她囿在这单府,这让她穷尽一生心血经营的单府,尽力地扮演过一位贤良淑慧的妻子,一位温婉和善的母亲。 旁人只知唤她单老夫人,鲜少提及她的本姓姬氏。 后来姨娘亦出阁南下出嫁,其女戚茗姒也不过比单阎小上四五岁。 茗姒不时会随其父到扬州来待上一段时日。 其父见女儿喜欢待在单家,也省得女儿舟车劳顿,便在北上行商时每每路过扬州,都会提议让戚茗姒在此居住,直到他行商归来,才将茗姒带走。 加上茗姒生来就像姨娘,举手投足都有姨娘的影子,单老夫人见了她就像见了姨娘一般,自然欣喜得很,才不会逆了妹夫的意。 她本意是撺掇两娃娃结成姻亲,可单阎一心只想待付媛好,从未对茗姒有甚么男女之情,这一来二去的,她也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说是打消念头,也不过是后来的日子鲜少提起要做媒,省得离间了母子间的感情。 付媛抬眼看着单阎满脸愁容,窗外的风景如走马灯般过得极快,便又朝他靠近了半分。 单阎感觉到挨在他手上的温软,却依旧没敢垂眸看她。 初次圆房他几乎是因单老夫人刺激才强迫着付媛完成,心里一直觉着亏欠了她。 他说过他不想让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只是那次,他真真切切地食言了。 单阎原以为,只要离开了付家,就没有人会再欺负她了,没成想... 他哀叹一声,便惊扰了原先倚靠在他身上阖眼的付媛。 付媛看了眼单阎,又看了眼窗外的烟雨楼,心里更是咯噔一跳。单阎的为人她清楚,招惹他的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只是他一直一门心思地待她好,才会让她忽略了这点。 她欺瞒他,若不是裴俅上门耀武扬威,她甚至都没打算将这事宣之于口,要他怎么不记恨呢? 那淋着大雨,湿漉漉的,双眼猩红操着低沉的嗓音吼她的单阎,她记得。 她一直都记得。 如今那可怖的画面又一次在她脑海中闪过,她开始忍不住地有些颤抖。 第32章 如今分明是盛夏,处处蝉鸣扰人清梦足以证明这点,可她还是觉着身子冰冷得骇人。 她像是穿着单薄的衣裳独自在雪地里行走一般,举步维艰,不知哪一步便会泥足深陷,被料峭的堆雪掩埋。 烟雨楼一事,对单阎来说就像一根刺,一根难以拔除的刺。 付媛不知她做什么能让那人暂且忘记那根刺带来的疼,只央着他的衣袖,哀求着他再看她一眼。 见他仍旧盯着窗外缓缓挪动的街景,付媛更是心急如焚,急冲冲地拉过他衣襟,像昨夜那样吻上前去。 单阎的魂像被狠狠拽了回来,沉醉在付媛刻意营造的温柔乡里。 他错愕地看着她,又难堪地握紧拳放在下颌前轻咳了两声,遮挡着自己上扬的嘴角,视线落了虚处。 一吻过后,付媛便怕羞地往他怀里钻,却又害怕那人怒气未消,只好强撑着抬起眸来窥看那人的神情。 只不过歪了下脑袋,便能看见单阎那比喜被还要红上万分的耳朵,付媛亦没忍住嗤笑。 她伸手捏着男人柔软的耳垂,看起来胆子壮大了许多,甚至晓得打趣他了:“夫君的耳朵好红呀。” 付媛打小便是如此,本身就胆小如鼠,一逗便又羞又恼。可一旦让她见着了单阎也一副害羞模样,她便什么都不顾了,满门心思地将他当做玩物反复挑逗。 “胡闹,”单阎将她双手握得紧紧的,禁锢得她动弹不得,这才消停下来。 她双手被捻紧,身子歪歪扭扭地倒在他怀里,由着他把弄她的手,她却安心恣意地躺在他膝上歇息。 单阎垂着眸,见她双眼微阖,也肆意地看着她痴笑。他捋了捋袖袍遮掩了她的腹部,像是给她盖上了小被,另一只手则是小心翼翼地替她捋鬓边发,生怕像今早那般弄疼了她。 指尖刚落到付媛的脸颊,她便抬眸,睁圆了眼,又伸手勾起覆在她小腹上的一只尾指,“夫君...” 单阎笑得宠溺,“嗯?” “还在想烟雨楼的事吗?” 单阎原先还不知,为何她突然这般主动地要亲他,可若是她提到烟雨楼,他便都懂了。他黯然神伤,却不想让她见到那个失望不堪的眼神,只好昂起了脑袋,躲避她的视线。 “夫君?”见他没有回应,付媛便又用勾着尾指的手摇了摇。 “没有,”单阎回答的很干脆。 像是只要他回答的足够利落,就能掩饰他万分在意的事实。 付媛疑惑地抬眸,想要看清男人的表情,可她躺在他怀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窥不见,只好作罢。 他说没有就没有吧,付媛想。 “那这事能翻篇吗?”或许是觉得自己提的要求过于无礼逾矩,心里更是没了底气,没等单阎回应她便又自顾自地说着:“夫君不答应我的话,我心里总怏怏,总是担惊受怕,生怕何时会旧事重提。” “心里不安宁,恐怕连睡梦都害怕夫君会离开,”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单阎的手往她心口靠,“夫君忍心吗?” 单阎咬了咬牙,却又无可奈何地心软下来。 他常觉着付媛对付家有求必应,过于软弱,可他对着付媛又何尝不是这样? 哪怕她提出的要求再过分,说出的气话再如何伤人,他也仍旧做不出来让她担惊受怕的事,更遑论那些会让她终日以泪洗面的荒唐事了。 “好,为夫答应你,这事往后不提了,”他心底即使万般不愿,对着付媛总是心软的。 无可奈何地松口后,便看见她喜滋滋地爬起身来,又在他唇上覆上一吻,“夫君真好。” 单阎看着她那笑眼,这气是无论如何也生不下去了,只能无奈地叹气,摇了摇脑袋,伸手轻轻掐了把她的脸颊肉,“你就欺负为夫待你好吧,磨人精。”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付媛口中说的万分之一好,他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地爱她罢了。 于旁人而言,尤其是官场上的那些下属,他从来就算不上是什么好人。 单阎自认为他也不过是个凡人,会欢喜,会愠怒,会偏爱,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少爷,少夫人,快到了,”听着前头的丁维吆喝,付媛才缓缓从单阎的膝上起身,捋了捋自己的发髻。 从前她整理好了便会端坐着等待下马车,如今竟会歪着脑袋问单阎:“夫君看,整理好了吗?” 得到单阎首肯,她才喜滋滋地开始捋自己的衣襟。直到她回味过来方才自己无意识的撒娇,又怕羞地红了脸,将脑袋埋在男人的颈窝中,吮吸着他身上那阵令人安心的墨香气味。 起初她不过是因为内疚,亦不愿再连着自己的心也一并欺瞒,这才半强迫着自己将心中所思宣之于口。可谁料这缺口一开,心中的爱意便瞬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从前她依赖单阎,总要给自己寻个甚么借口才能落得安心。好像她若是不寻借口,就此躲在他的庇护下就输了似的。 如今竟食髓知味,甘之如饴,怪哉。 下了马车,付媛便直勾勾地奔着布庄去,手捻在布料上仔细琢磨。回过神来,她早已挑选过四五匹心仪的布料,这才想起来今日是为了首饰来的。 她抬眸,巴巴地看向单阎,见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便又喜滋滋地昂起脑袋,拉着单阎的手扭捏,嘴里却说不出什么好赖话。 单阎自然也察觉到今日的夫人有些不同,就像锯了嘴的闷葫芦,话都不晓得说了,连连打趣:“夫人怎么今日哑声了?方才在府上不是还好好的?” “这哪一样?”她蹙眉皱了皱鼻子,又像往常一样拍打他的胸脯,恨他的不解风情,“在府上说些甜言蜜语,可不会惹人闲话,可在外头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单阎打断了她的话,一把将她揽过身来,“在哪都一样,只要夫人想,就可以说,不必如此拘谨。” 两人的身子贴的紧紧,如胶似漆,付媛看着方才好不容易为了避嫌拉开的距离,被那人一瞬缩短了,心里既兴奋又慌乱。她大抵还是不习惯在旁人面前与单阎这般恩爱,旁人的眼光实在令她如坐针毡。 若是旁人再胆大些,说句甚么“郎才女貌”“举案齐眉”的恭维话,付媛甚至能怕羞得恨不得钻到地里。 听着那些场面话,付媛也不知拒绝。眼见着堆在柜台上的布匹愈来愈多,丁维瞬间犯了难。 两人先到金铺去瞧刚打好的钗饰,独留丁维一人与掌柜唇枪舌战。好在花的银两够多,并没多说几句,掌柜便败下阵来,答应了遣人将布匹送到单府去。 金铺掌柜一见单阎到来,自是笑开颜,命人将打造的金钗与项链耳坠等一并拿出。 其中最夺目的便是一支金片锤炼至极薄,裁剪又用金丝重新将枝叶缠绕成牡丹花样的金钗,在灯下显得更是蓬荜生辉。然而付媛只瞧了那朵金牡丹钗头一眼,便别过了视线,直愣愣地看着一旁安放的另一支金钗。 那金钗似飞鸟衔枝,钗体上特地雕刻的螺纹似是被飞鸟衔去的细枝条,钗头那飞鸟展翅,翩若惊鸿,威风却不落俗套。 至于其余的项链及耳饰,虽也精美,却在二钗相比下稍显逊色。 付家富庶,这些金银珠宝她自然没少见,可她生性好简约,看着摆在面前眼花缭乱的首饰,又面露难色。她挽起单阎的手,回想起从前在赌坊采风的遭遇,欲言又止。 单阎看得出她表情的不妥,却只当她是怕羞,心里仍没想着把他当做夫婿,不愿意花他的银子,便劝道: “夫人不必与为夫客气,为夫主持这商行商会宴席,你作为漕司夫人自然得有一个相当的行头才够体面。若是夫人不喜欢,还可以再瞧瞧别的。” 付媛只是摇了摇头,手轻轻拍着单阎的手背,“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圣上向来节俭,就连吃穿用度也不喜铺张。若是夫君这样招摇,容易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单阎连连应是,牵着付媛的手更是紧了半分,“夫人所言极是,倒是为夫思虑不周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却让掌柜难堪极了。一来对面是漕司与漕司夫人,他亦不好发作,二来这金器打造,费时费力,总不能因此就不收银两吧。 “这些钗饰,夫人可还喜欢?”单阎将金牡丹钗轻轻捻着,小心翼翼地替付媛簪上。 按说那样华贵的钗饰簪在头上,便再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它更引人夺目了。可不知为何,那牡丹缀在云髻上,却被付媛的花容月貌比了下去,显得黯淡许多。 她不喜浓妆艳抹,今日亦不过是略施粉黛,却仍旧艳压了那金铺引以为傲的牡丹钗。在场的不止单阎,就连掌柜与在场的许多达官贵人夫人亦看得一愣一愣,一时不知回神。 直到众人回神,便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人们纷纷猜测,究竟是那张脸成就了牡丹,还是牡丹成就了那张脸。 付媛的这张脸能引起骚动一点也不奇怪,她也早已习惯了旁人紧盯着她的脸蛋发出赞叹。只是今日的情形又与往常不同,她这张脸本就招眼,再配上这金钗更是招摇得过火。 第33章 她忙不迭地将云髻上的钗饰取下,难堪地看着单阎,“这...太张扬了。” “不喜欢?”单阎看了眼重新落在锦盘上的金钗,又看了眼面露难色的付媛。 “那倒也...” “那便是喜欢,”他没打算让付媛解释,他只知自己想要给夫人送礼物,夫人要考虑的仅仅就只是喜不喜欢,其余的,他并不打算考虑。 “夫人再挑几个低调些的行头,当作是为宴席准备便是,”单阎瞥见一旁的掌柜脸色难看,他本就没打算将这些金器退掉。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夫人喜欢,这便都值得。 “成婚的这些日子,为夫也没给夫人送些像样的首饰,这些就当做为夫赠给夫人的。”他怕付媛不肯答应,便摆出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叫她亦无可奈何。 付媛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却又觉着在外推脱只会叫旁人看笑话,便只能笑纳后又硬着头皮跟随掌柜去挑了几件银做的钗饰。 只是她挑选好了,单阎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丁维一人仍在原地候着。 “他人呢?”付媛左顾右盼,愣是没寻着那熟悉的身影。 “回少夫人,方才有人来请少爷回商会一趟,”丁维躬身应着,“少爷已经吩咐过了,少夫人挑好了随小的回府便是。” 付媛心里虽有些失落,可也尽力安慰着自己。单阎毕竟是官拜三品,司职甚广,大到官盐贡品运输,小到官员职责监督,商行琐事,均落在他一人头上。 转运司虽有帮手,可那人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事无大小都不愿假手于人。他习惯将所有都扛到自己身上,直到自己扛不住为止。 回去的马车,空落落的,正如她的心一样。 付媛的手摩挲着软垫,心里亦觉着纳罕,不过是一会不见,竟思念至此。她从前或许会怀念那人,脑海中会映出那人的脸,却执着地认为自己只是怕嘴皮功夫生疏,想要与人斗嘴罢了。 她何曾有一刻会想过,自己竟有一日会为了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愈想,脸就愈是滚烫得厉害,心像是有万只蚁爬,蛀穿了她的伪装,逼迫她直面自己的真心。 回了单府,她便命金枝替她烧水沐浴。她特意用了山茶花露,就连发丝也沁着淡淡清香,如雨后空谷般清新。身上则穿着素色抹胸,鹅黄褶裙,外披双对襟罗褙子。 这身衣裳她本该有两套,只是三朝回门那日,褙子被付老爷鞭得有些开线,被血染透,单阎不想她睹物想起伤心事,这才又命人换了个款式,再重新裁制。 这事单阎本不想让她知道,亦没想要在她面前邀功,只是婢女进屋收拾说漏了嘴,才让付媛听了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付媛抚着床上的喜被,看着身上衣裳,心中思念更甚。 她刻意燎了熏香,只为等待那一人。 付媛一向懂礼数,他送了那样金贵的首饰,她自然要礼尚往来才是。 第27章 另一边的单阎, 急冲冲地随人赶到商会,却见陈掌柜负手在堂前踱步。 陈掌柜在扬州经营着数家银号,许多达官贵人都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 那陈掌柜见了单阎, 蹙起的眉头方舒展开又瞬间拧了回去, 叹了又叹, 嘴里呢喃:“大人可要为小的做主呀。” “银号被窃一事方才在路上已经听来人禀报过了, ”单阎亦不多含糊, 省了那些场面话, “这事儿是谁做的, 陈掌柜可有主意?” 他面色凝重,却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半晌仍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单阎用桌上提前斟好的茶水压了压喉中焦渴,又抬眸看了他一眼,“本是一门心思想替陈掌柜鸣不平,既然陈掌柜不领情, 那本官也...” 那人啧声, 一拍手一跺脚,咬了咬牙,“说,小民都说。” “这事儿要从小民那游手好闲的侄子进银号做事说起。” 陈掌柜的侄子游手好闲,虽同其他纨绔一般读过些书,准确的说,是在私塾混过些日子,却并无一技之长, 更无鸿鹄大志。 见他日夜流连赌坊, 日前赌坊也遭人剿破,只能终日游荡, 做叔叔的也不好推拖,更是看不下去。 这左右思忖着,便让他来银号做些闲散差事。月俸不算多,可怎么也算是一份正职。 陈掌柜原以为,一场叔侄,做到这个份上已仁至义尽。谁曾想一夜银号被盗万两银,一时周旋不力,怨声载道。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侄子与歹人勾结,听信歹人谗言,里应外合,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单阎听罢,只询问道:“陈氏经营数家银号,若是相互借调,许能解决,陈掌柜可曾安排妥当?” 陈掌柜一时愣怔,心里还犯着嘀咕。银号失窃这样大的事儿,那人竟只关心其他银号是否还能正常运转。 可思虑到对面到底是三品大员,商行也一应归属他管辖,也只能应着:“回大人,小的已安排妥当,只是这歹人...” 单阎摆了摆手,打断了那人的话语,“此事本官已知晓,会遣人调查。” 他原想争论些什么,却又转念想,此事到底是由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侄子引起,便瞬间哑了声,只好作罢。 单阎策马回府,脑海反复琢磨着陈掌柜的那番话。 这事儿他并非不想管,一来这银号遭窃,若是银两借调得当,对外影响并不算大,便没有必要外传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二来是这事实在蹊跷,陈掌柜一口咬定,是侄子遭歹人谋害,听信了谗言才招致祸身,却并未交代口中所谓的歹人究竟是何人。 他上任的时日尚浅,对一众商贾均不算太过熟悉,只从文书记录上了解过其人。只听信陈掌柜的一面之词,恐怕做事会稍有偏颇。 事要查,人亦要查。 单阎径直步入中堂,看着两婆媳面无表情地面对着面夹菜,这才停了脚步。 两人听着下人声声唤着少爷,亦欣喜地不约而同抬眸看向他。 付媛毫不掩饰她对单阎归来的期待,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打转,本停滞咀嚼的嘴巴又重新动了动。 肉菜下咽,她甚至觉着自己死去的味蕾又再次复苏了,不舍地舔了舔筷子才放下,拍了拍身旁的木凳,“夫君快来。” 原本面露喜色的单老夫人,看着单阎满眼都是付媛,又看向她毫无规矩的吃相,眉头一拧,嘴角的笑意亦随之消去。 单老夫人夹了条青菜,放在嘴巴里细嚼慢咽,却怎么也吃不出味道来,心里是愈来愈恼。 单阎牵过付媛伸出的手,又在桌下压了压,才笑意盈盈地抬眸看向单老夫人,“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天气炎热,菜品不合口味?” 她抬眸看了眼单阎,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作声。单老夫人将筷子放下,抬手由凝珠搀扶入厢房,只留下满当当的一碗饭与面面相觑的夫妻两。 金枝刚取来了碗筷,只瞥了眼离去的单老夫人,便又垂下脑袋替单阎打饭,轻轻放到他面前。见两人没有其他吩咐,她亦识趣,静静地退后几步。 两人感情正浓,这单府上下皆有目共睹,金枝自然也不例外。 付媛知道他喜清淡,先是给他夹了几箸青菜,紧接着又将桌上只有她一人吃过的狮子头轻轻用筷子碾碎,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肉糜给他, “这狮子头只有我爱吃,夫君不着家,总等不到夫君同食。瞧,嫁到单府的日子还浅,我却圆润了不少。” 单阎原先紧皱的眉毛被她这一打趣,亦没忍住笑出声来。他收回看向单老夫人远去的视线,刚一回眸,便见着碗里堆叠如宝塔,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伸手轻轻掐了把付媛的脸蛋,“所以夫人就打算喂胖为夫?” “你不吃我吃!”她说自己胖,无非是想听他道一句痴情话,怎料那人竟狼心当狗肺,真是白瞎了她一番心思。 只是付媛刚伸手去夹回方才的肉糜,便又被单阎的筷子卡住,“为夫何时说不吃了?” 她轻哼了声,原想装作一副未能消气的模样,却怎么也压不下去那上扬的嘴角,笑吟吟地看着他将肉糜送入口中,又满怀期许地凝视那双眼,“怎么样?” 单阎舌尖不过刚触碰到那肉沫,汁水便从中渗出,甘香入味,软烂极了。可他看了眼身旁的夫人,那个满眼是他的夫人,却又计上心头,没忍住使坏。 他砸吧了两下嘴巴,又一拧眉,“没尝清楚。”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付媛便失落地歪了歪脑袋,抿着唇又夹了一块送入口中。她将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就连咀嚼也有些困难,却并未在意,依旧奋力地蹙紧了柳眉,不住地用利齿撕咬口中的狮子头。 一旁的单阎看着她鼓囊的侧脸,艰难地捂嘴憋笑,抓着自己膝盖的手用力地攥皱了袍子。 付媛将口中大半咽下,只余少许在口中,一边嚼一边疑惑地看向单阎,“奇怪了,这不还入味着呢吗?怎会尝不出来?” 第34章 单阎一脸无辜,摇了摇头,“不知,或许夫人试试,亲手喂为夫呢?” “说不定能尝得清楚些。” 付媛嘴上虽嘟囔着“这是什么歪理”,却还是抬手捻碎一半的狮子头,一手在下乘着,一手将肉送入单阎口中。 肉块不过刚入口,甚至没咀嚼下咽,单阎便迫不及待地笑,眼里冒出点点星光,“瞧!果然是夫人喂才能尝明白。” “那,以后我都喂夫君好不好?”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险些让单阎噎住,他忙不迭地下咽,又看着身边眼里柔情似水的夫人,“好,好!如此甚好。” 谁料他话音刚落,付媛的手便揪住了他柔软的耳朵,“好是吧?算盘珠子都要蹦我脸上来了!” 耳边的剧烈疼痛与身边两模两样的夫人让单阎无所适从,他嘴里一边求饶,嘴角却依旧合不拢。 他的夫人从来聪慧,这样的小把戏会被看穿也是情理之中。 思忖着,他竟又想念起刚才付媛喂的那一口狮子头。 用被她拧耳朵换她喂食,似乎也值当。 付媛的手刚从他耳垂上离开,便听见那人爽朗而猖狂的狞笑声,“怎么会有人被拧耳朵还笑成这样...” 单阎一把搂过她,用嘴角的汤汁蹭了蹭付媛的脸,“夫人肯喂为夫,被拧耳朵又算得上什么?” “...疯子,”她嗔了声,又满脸嫌弃地从怀中取了帕子擦去脸上的汤汁,“不理你了!” 说罢付媛便直勾勾地起身,头也没回地走入廊庑。 “夫人不陪为夫用膳了?”单阎笑得不羁,嘴上亦没忍住挪揄。 “单大人有手有脚的,哪需要人陪啊?” 付媛气那人戏耍她,可回到房中,坐在榻上抚着喜被便又倏然怒意全消。她一边鼓着腮帮子,一边坐到案台前,埋头将心中的感情寄诸话本。 她看着话本中的字句,才情横溢,又无一不彰显着她独特的风情。 她奋笔疾书,借着这股劲,洋洋洒洒地写完了半个章节。直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渐近,她才不依不舍地抽离出情绪,将笔墨归位,收起话本。 自打嫁入单府来,为了接着写话本,她什么方法都尝试了,却从未有一刻似今日这般写得酣畅淋漓。那样一气呵成的感觉对一个笔者来说是极其舒畅和愉悦的。 “夫人?”单阎轻叩了两下,便自顾自地推门而入。 屋内早已被熏香燎透,哪怕只是在门口驻足,都能感受到那阵令人心境祥和的气息。 他将门掩实,又横上了锁,确认外头打不开,这才嬉笑着望向坐在案台前的付媛。 单阎原想询问,为何今日有兴致燎熏香。可他看着付媛一身行头皆是他命人所制,就连图样也是他画好亲手送到裁缝手中的,心中亦有了定数。他心中窃喜,也省得扫兴地多问这一嘴。 他轻轻弓腰,搂紧了付媛,脸深埋在她脖颈间,吮吸着她身上的山茶花香气。 付媛虽有一刻愣怔,却还是嘴角含春,捻着那双圈在自己腰上的手,“吃饱了?” 她并非想要关心他,只是他吃饱了待会才有力气被她折磨,总得象征性地询问一句。 他“嗯”的声音很轻,鼻息反复拍打过她最敏感的颈窝,让她心中涟漪渐起。 “今日的夫人,很香。” 他的吻落在脖子上,发了狠地留痕,好像这猎物一不留神就会溜走。 他可不舍得放过这只小羔羊。 “是吗?”付媛嘴角扬了扬,却依旧装作懵然不知,学着单阎明知故问。 “嗯,很香。”他握在腰肢上的手不甘地往别处攀,身上的墨香逐渐笼罩着付媛。 付媛自然感受到身上缓缓下落的,不知寸止的手,又故作娇气地拨弄开,回眸看向单阎,“喜欢?” “喜欢。”单阎凝望着那双眼,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花香,心中那阵欲望燃烧得更旺了。 他捻着付媛的下颌,蛮横地将她的脸抬起,借着屋外映射的落日斜晖看清那人琥珀般闪耀的双眸。 她的瞳色很浅,一遇光便能见到她眼底的洒金。 他看着那张令旁人皆艳羡的脸,那张令人愤懑不堪,怨上天不公的脸。 单阎渐渐贴近付媛的脸庞,却停滞在她面前,任由她呼吸怎样急促,放任着她睫毛乱颤,仍不肯往前。 她双眼紧闭,却始终没能等来期许中的亲吻。 取而代之的,是腿间突然被臂弯抱紧,腰肢上再次出现那只强壮而有力的手。 她被抱到床榻上,只能含羞着看向身上的男人。 单阎看着那双唇,饶有兴致地用拇指指腹轻搓。 他发觉,自己想要的,好像不只是一个吻。 第28章 单阎替付媛褪去身上褙子, 便迫不及待地在她娇嫩似雪的肩上咬上一口。他看了眼那惹眼的牙印,又抬眸看向怀中人的娇羞的神情,冷哼了声:“这牙印, 是回礼。” 付媛眼中的流光一滞, 又回想起那日落在男人肩上的牙痕, 自知理亏, 便没多应嘴, 只是小声地嘟囔着:“我哪有那么用力...”她不过是浅浅啐了一口... “咬疼了?”单阎原捻着下颌的手仓皇地向下挪去, 轻柔地抚弄他方才烙下的红印。 付媛看着他眼里的心疼, 一时失笑,伸手拨起他垂下的一缕鬓边发,摇了摇头。 见她摇头,单阎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又垂眸看着她丹唇,咽了咽口水。 果然他还是抵不住那阵诱惑。 他压在付媛身上, 愈吻愈深。褶裙轻薄, 只浅浅一压,那婀娜的身姿便显露于无形。 若隐若现的薄纱下,是少女因娇羞有些内扣的膝盖,是丰腴的大腿蜜肉因重力相交叠,是方才纠结时掐过腿侧留下的红印。 她胸口难以言喻的闷,脚尖亦被撩拨得不自觉地抻了抻,她一只手扶着男人的脑袋,另一只手反复搓捻着耳朵三角窝。 两人呼吸急促地共振, 舌尖纷纷掠夺侵蚀着对方的养分, 直到空中氧气渐消,胸口燥热消弥在唇齿间, 才不依不舍地离开那份黏腻。 他看着身下人凌乱的发髻,视线挪向了反复捻着三角窝的玉指。打从刚才亲吻她开始,她便不时揉着那耳窝。 如今看着那阵猩红滚烫侵染了雪白的耳朵,单阎亦觉着稀奇,“夫人这是?” “依稀记得,从前看医书时见过,紧张时可以试着搓捻三角窝上的神门穴。”她嘴角含春,却没舍得与他对视,反倒是伸手在他耳上捻了捻。 他胸脯起伏不断,却依旧抑着那股冲动,看着身下的付媛搓捻他的神门穴。直到那三角窝渐渐热乎,那份神经上的舒缓松弛亦从爱人的指尖传递。 他眼底目光流转,又俯身吻上她丹唇。 搓捻他耳朵的手一滞,无可奈何地由着他亲吻,双手却开始扯乱男人腰上系带。 腰上突然传来的触摸让他无所适从,他很快便离开了那双唇,垂下眸看着她纤细的指头一下又一下地扯过他的细带。她手中的动作有序,似乎带着节奏,可她依旧只是扯着,并未伸手解开。 他盯着那汪如水澄澈的眼,腰身被她带得一晃一晃。 “是这样吗?夫君。”她眼底的纯真好像一泉澄澈的湖水,清晰地照出男人脑海中的龌-龊。 不可逾越的雷池被反复试探后,倾泻而下的远不止小溪汨汨。意识到她举止意味的单阎,瞬间耳根全红,啧声道:“夫人这都是上哪学的小把戏?竟晓得使坏了?” 付媛学着单阎方才的样子,伪装得一脸无辜,眼底的泪像是要缓缓沁出。她扯过男人衣襟,将他拉到身上,在他耳边厮磨,“这不都是夫君教我的吗?” “为夫什么时候...”他习惯性地反驳,却又觉着那玩味的挑逗像极了... 他一时失语,若说是那种事,那的确是他教的没错... 他心中的□□几近要将他吞噬,吸干了他灵魂的养分,只是他脑海中的那根弦依旧倔强地紧绷,提溜着他最后一丝的魂魄。他实在是害怕,怕她此举依旧是为了那个不肯如实交代的男人。 她突然变得如此通晓床。/笫之欢,恐怕... 可他很快便摇了摇脑袋,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并非是那样的女子,他想。 她不想说,定有她的理由。或许是她还没那么爱自己,对自己仍旧设防;又或许是她并不认识那个男子...? 他笑得苦涩,却又将那劲泄。/到了她身上。他反复吮吸着她肩颈,哪怕他发觉自己的脑袋有些发昏,眼中已有些眩晕,仍旧不肯罢休。 他听着怀中人嘶声,心里却觉着很是舒坦。 她应得的,她应得的。 她刻意挑逗,蓄意让他打翻了醋坛子,早该料到有这一刻。 单阎心里反复念着,他哪怕得不到她的心,他也要占据她的每一部分。仿佛这样,他对欺辱身下的心上人的愧疚感就会少一些。 第35章 他要她,他要将他灵魂里的污秽与她纠缠,他要她落入凡尘,他要她甘心下坠。 单阎喘着粗气,起身将那碍事的衣物褪去,又俯身贴上前亲吻。 一吻过后,他心底的欢欣如泉涌,猛地想起那夜,付媛对他说的那个关于痣的传说。 他凑在她耳边,轻轻咬着她耳垂,听着她娇嗔。他的舌尖打湿了她耳上绒毛,焦渴地咽了咽,又耳语道:“夫人不是说,痣是为了与前世爱人相认,烙下的印记吗?” 原本沉醉在温柔/。乡的付媛突然一滞,“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可是夫君不是没有痣...吗?”她看着男人突然起身,撩起身上的袖袍,倏然愣怔。 她眼神刚瞟到那颗令人羞耻的痣,便又别开了脸。 他刻意地挺了挺身子,那痣便更是惹眼。单阎伸手捏紧了她双颊,逼迫着她直面那痣,攥着她的手抚摸那颗落入禁-区的痣。 她的指尖不算冰冷,落在那颗滚烫的痣上却显得格外刺骨,以至于单阎身上没忍住战栗。 直到付媛羞得身子发烫,他才哂笑着放开手。 他俯身在她耳边厮磨,“夫人上一世,竟喜欢...” “不要再说了!”她的埋怨里带着哭腔,难堪极了。 那人的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付媛实在不懂。 两人在令人宁神的檀香萦绕下,心甘情愿地背弃神明偷欢,甘之如饴地相拥起-伏。女人的呜咽声和入单阎的喘息,搅乱了崭新的床褥。 他抱着怀中的夫人,反复用刚才的污言-秽语刺激她紧绷的神经。而她在他声声夫人的叫唤下,亦觉着眼前微微泛起的白光,如清晨斜阳打在雨荷上滴落的水珠,汗液不甘地坠入床铺。 那颗晦暗不明的痣,原先嵌在一片粉上,如今却如同被皑皑白雪掩埋。 雪白从痣上滚落,又好似在恋人的掌心曾经弥留过一样,令人噤声。 他匍匐在她身上,利齿再次覆上那冰肌似雪的肩上,像是捕食猎物后自豪地再次打上自己的印记。 付媛扶着腰起身,眼神却依旧勾人。她指尖在单阎的胸口反复划动,仿佛能隔着那层皮肉触到那颗悸动的心。 单阎伸手攥着她挑逗的手,并没有与她分开的意思。 他的耳边传来的耳语,比往常他听到的付媛的声音都要细上千万倍。 气息幽若悬丝,话语里却尽是虎狼之词。 “夫君这就足够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指腹揉捏着他耳上的三角窝,“不是说,方才吃饱了吗?” “看来狮子头还是不太行,或许需要...”付媛话语一滞,又嗔笑一声,“十全大补汤?” 看着身上的单阎掐住她的脖子,付媛又恍然觉着自己身上有一股暖流。她嘶声,她眼光在他赤/。裸的身上游走,又旋即笑出呵声。 男人掐紧了她,又以唇相抵,直到付媛环在他身上的小腿渐渐失了力气滑落,他才肯罢休。 “是夫人自找的。” 今日的熏香,是付媛特地去寻来松弛神经,怡神用的。香饼被呈线圈状,一轮一轮地缠绕,似如今难舍-难分的恋人。 掌柜特意提醒过,这香气有妙用,却不可贪杯,定要知节制。 可是直至熏香燃尽,两人依旧缠绵,并没有要放过彼此的意思。 她怨他抛下她,他恨她欺瞒他。 两人都将此当做了对对方的惩罚,故意装作不知对方甘之如饴,刻意营造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直到单阎的指腹似沐浴久了那般泡肿,他才泄了劲地将脸埋在爱人的背上,任由房间里那阵石楠花气味与檀香缠绕厮混。他的鼻息打在付媛反弓的脊梁,唇一次次亲吻着她的腰窝。 他就像毒蛇盘踞在独属于自己的宝藏上,反复嘶声,喉中嘶哑地在她耳边哀求。 “别再欺瞒为夫了,好吗?” 付媛的腰肢本就酸软,浑身就像方才入口即化的那狮子头一般软烂,她胸口不住地起伏,直到平息下来,才长舒一口气。 就像劫后余生。 “你先放开我。” “好。”单阎松开了缠绕在她腰肢上的手,翻身躺到一侧。 付媛侧过身子,依旧不依不饶地撑着脑袋,饶有兴致地在他胸膛画着圈圈,“我答应你。” 单阎的脑袋本就有些昏沉,气息便愈发沉重,只是得到她的回应,心里仿佛晕开了一抹蜜。是不知谁人遗留在他心尖的蜜糖,消弭了心头那阵难以言表的苦涩。 单阎伸手握紧了在他胸口画圈的手,“夫人不是说,有江湖大盗乔装打扮,来到了扬州吗?再给为夫讲讲可好?” 付媛一滞,心想着这男人思绪切换得可真够快的,竟不知何时学会了翻脸不认人,恨恨在他肩上咬了口。 听过那人的嘶声,这才扯扯嘴角,开始回忆事情原委。 “这事儿也是道听途说,未必为真。”她先交代了这消息的来源,嘱咐一句:“怕只是捕风捉影,莫要太较真才是。” 单阎淡淡应声,“为夫心中有数,夫人只管说便是。” “烟雨楼新来的歌姬,被唤‘隗姬’,明明看着面前推搡争吵的公子哥儿,脸上依旧镇定,却在我们初次见面时佯装成了受惊的样子。”付媛话语顿了顿,“听闻那群大盗中,仅有一名女性,若这隗姬当真是那名女盗贼,她的目标应该是我。” “又或者是付家商铺。”单阎宁了宁心神,阖上眼继续聆听。 可付媛摇了摇头,看向一旁双眼微阖的单阎,咽了口口水,“不,也有可能她的目标是夫君。” 单阎蹙着眉睁眼,偏了偏脑袋,“目标若是为夫,那或许他们想要的是整个扬州商会。可他们当真有传言中那样的狼子野心?” “轻敌是大忌,”付媛知道单阎的性子,天生聪敏,输在那股桀骜劲里。到底是自己夫君,她也不想看着他行差踏错,多少也会提醒一句。 她没看男人的表情,也知道他听不进去,他向来有他自己的判断,她也不会多干涉。他无故问起,今日又被急召,只怕是此事与公务有关。 他没交代自己为何有这疑问,想来也只是寻个思路,付媛自也没往心里去。 付媛起身收拾凌乱的床榻,看着被撕扯得摇摇欲坠的帷帐,打湿的被单,落在案台前靠椅上的小衣,她只觉着脑袋疼的厉害。她将小衣收进了脏衣篓,又看着甩在地上的中裤,摇了摇头。 她刚弯腰捡起,便又被男人的温热环绕。她怔了怔,“怎么了夫君?” “再陪为夫躺一会。”他又一次在她蝶骨上落下吻痕,付媛却开始有点茫然。 可她的身体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病态的单阎,以至于他做出什么举动都不觉着稀奇了。 她不会再像原来那样,只一触碰身子就会发出震颤,心脏抑不住地怦怦乱跳。 真是多亏了单阎啊,她想。 付媛通晓那样的伎俩,皆因单阎的言传身教。这些伎俩最后却又反过来用在他的身上,迷得他神魂颠倒。 这算不算“自食其果”? “别闹,”付媛挣开单阎,回过神来却已经被他压在案台上,腰身紧紧抵着桌沿,“夫君可要学会节制才好。”她将脏衣收拾好,又重新取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上,掩盖身上那些秽/。乱不堪的印记。 她玩味地坐在床前木凳,撑着脑袋翘着腿,看着狼狈而不甘的单阎负气穿上袖袍。 他也曾用希冀的眼神望过付媛,希望她能软下心来替他更衣,当作是对他劳作的奖赏。可付媛只是歪了歪脑袋,将冷了的茶水灌入喉中,又转眼看向他,仿佛是故意看不懂他眼神里的暗示。 他看着那张脸因她恣意的神情显得更具韵味,未散的潮红简直比世上任何肤脂都要自然。对着这样的绝世美人,他自然生不出气来。他能气的,只能是方才自己不够努力,自己还留有一丝怜悯。 早知如此,他定会将所有安排都抛诸脑后,任由着情绪凌驾他的理智。 就像她凌驾于他一样。 单阎穿衣的动作慢悠悠的,看得付媛计上心头,没等他穿上裤装便开了门去唤金枝打水进屋。罢了还要翘着腿,反复用脚尖勾着那人的脚踝,嘴里悠悠然挑逗:“快呀夫君,金枝就要来啦。” “你也不想你英姿飒爽的形象在金枝面前崩塌吧...?” 男人穿衣服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半分,直到穿戴整齐,才松了口气,伸手弹了一下付媛的脑门,“夫人也是胆子肥了,知道戏耍为夫了。” 付媛吐了吐舌,又一脸嚣张地挑着眉看向抱盆进门的金枝。 金枝刚将两盆水放下,将帕子递给付媛,便准备欠身告退,却被单阎叫住了。 “明日早些唤夫人起床。” 付媛脸上的笑容凝结,僵硬地歪了歪脑袋,嘴角的弧度几乎没有变化。她眼里仿佛已经骂了单阎上千遍,那人竟以早起磋磨她,简直是活阎王。 第36章 谁料单阎只是堆笑,学着付媛刚才那个嚣张模样摇头晃脑,“别看为夫,为夫是念着夫人心系百姓,才想着赈灾派米叫上夫人。” “若是夫人贪觉,那便作罢。” 付媛眨了眨眼,没有应答,只是问了句:“夫君今日不在这睡吗?” 第29章 单阎一怔, 显然是被她莫名其妙的话吓了一跳,却又似破功般笑着摇摇头,“不了, 为夫今夜还有些公务急需处理。明日到宋大城赈灾, 早些赶完便正好将公文卷宗带在身上, 也省得遣人多跑一遭了。” 付媛失落的瘪瘪嘴, 冷淡地“哦”了声。 单阎宠溺地看了付媛一眼, 便又抬眸看向金枝, 示意她照做便是。 金枝颔首, 欠身告退,只留两人在房间里擦拭。 付媛看了眼放在铜镜前的水盆,又看了眼一旁的单阎,咬了咬牙,踮脚将帷幔拉下,“不许看。” “...?”单阎一时失笑, 虽然不差那么一眼, 倒是这突如其来的设防让他啼笑皆非。 次日,金枝只听着屋外传来的叽喳声便起身去叩门。 里屋的付媛艰难地翻了个身,用指尖搔动小衣带子。她看向肩上多出的两道吻痕,蹙了蹙眉,想来也只能是那厮后半夜来瞧过她睡得可安好留下的。 付媛长叹一声后又抬眸看向一旁空落落的床,心里嘟囔着那人来都来了,又为何要走。 从前觉得狭小无比,嫌弃单家怎这般吝啬, 连张大床都造不起的付媛, 如今竟觉着这床大得可怕。她一手揽过单阎昨日用过的枕头,抱在怀里吮吸着里头残余的墨香, 以此获得她想要的安宁。 直到理智渐渐回归,她才恍然想起来,今日是去宋大城赈灾的日子。路途遥远,跟单阎独处的时间可多着呢,她何必贪恋这一死物? 她支起身,扶了扶自己后腰,又垂下脑袋看昨日未消却的肿胀,才意识到那卖熏香的掌柜所言非虚。虽说这样的方式宣泄情绪是个不错的方子,可万事万物皆在于一个度。 若是失了分寸,那只怕会玩物丧志。 付媛将抹胸褙子褶裙一并穿上,这才传金枝进屋伺候。她迷蒙着眼洗漱,用帕子擦手时,却见水珠滴落罗裙。 她看着这身素色罗裙,心里却依旧挂念昨日那条单阎亲手绘制图样的鹅黄褶裙。付媛扯了扯嘴角,“没有昨日那条好看,对吧?” 金枝垂着脑袋,手捧帕子,听着她问话身子愣了愣。确认付媛是在跟她说话后,金枝这才敢抬眸看,“少夫人人比花娇,穿什么都好看。”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付媛只能无奈地笑笑。想来也知道,单府这样体面的官家,像金枝这样的近身丫鬟说话自然讲究而周全,生怕得失人。 付媛知道自己心里想听什么话,只是她还赌气着,不肯与那人搭话。哪怕单阎伸手要扶她上马车,她也直接无视,直勾勾地看向丁维。 丁维看了眼皮笑肉不笑的付媛,又看了眼怒目圆睁的单阎,心里想这两人当真是天生一对... 净知道逮着他一人磋磨。 丁维横在胸口供付媛搀扶的手甚至有些颤抖,目光一下也不敢乱瞥,只死死地定在自己被少许泥泞沾污的鞋面上。手上重量渐消,他依旧不敢抬头窥看,仍将手僵在半空。 单阎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行了,少在这撂你那双蹄子。” 丁维:...... 明明是七月盛夏,怎么感觉身上凉飕飕的?哪来的妖风。 单阎上马车前又抬眸看向了付家大宅,之前在门口纠缠的母女已不见了踪影。他摇摇脑袋失笑,似乎也赞同付媛那句“欠的风流债迟早要还的”。 他弯腰掀了门帘,却见付媛气鼓鼓地坐在正中。哪怕她眼也没抬,不肯看他一眼,单阎心里也觉着喜滋滋的。 至少她没有像从前那样,缩在一旁不愿与他同坐不是? 然而单阎并没着急哄她,只是将袖袍捋齐整了,端坐在她身旁,从一旁的屉子取了本书籍翻看。他一只手捧着书,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膝上,双腿微微岔开。 路过泥泞路时,总有那么两颗不识趣的石子,让整个马车都为之震颤。单阎支着的腿也因此朝付媛的方向晃了晃。 付媛感受到腿边若有还无的摩擦,再是两人间隔着若干层纱罗,抵到付媛腿上的感觉便更轻了。只若鸿毛轻浮了水面,又静静地在上面飘摇,不时坠下半分。 她抬眸看了眼单阎,车帘被撩起后打在他脸上熹微的光,很好看。他俊朗的轮廓上仿佛被上天眷顾着再次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衬得那人温柔极了。 他认真起来,倒还真是个状元模样。 单阎的眉间拧了拧,仿佛在付媛的心坎上揪了一把。她最爱看他那个模样了,一时竟忘了生气,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那人感受到目光炽热,缓缓偏过头,付媛才躲开了视线。 单阎看向付媛清澈如溪的眸子,旋即目光又定在了她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嘴角。他突然觉着,外头暖阳的炎热好像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车舆,照得他胸膛暖洋洋的。 见付媛依旧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便又勾了勾嘴角,沉重地叹了叹,垂眸看向方才的书页。 其实车马摇晃,昨夜又睡得不够安稳,夜半还去瞧过付媛一趟,替她掖了被子。倒说这夫人,都二十出头的年纪了,怎还似孩提般地踏卧呢。 夜半蝉鸣,他看着付媛枕在掌上,偏着头睡,嘴角也似方才那样,似笑非笑。他没忍住伸手捋了她鬓边发,见她睡得沉,也没像从前那样呓语。 没做噩梦就好,他想。 他在付媛身边守了也不知几刻钟,竟靠在床沿睡着了。醒来的单阎抬眸看了看门外透着的天青色,烦躁地捻了捻自己眉心,在她身上吻了几处便离开了。 昨夜拢共就睡了那么几刻钟,脑袋昏昏沉沉的,再加上手中的书籍因颠簸看得模糊不清,其实他也并没能看进去。他不过看了几行字,思绪便又随身旁的付媛游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回神,他才又重新定睛在不知读了几次的诗句上。 或许是天气炎热,单阎觉着鬓边滑落的汗珠渗入衣襟,黏腻而难受。他烦躁地扯了扯,又抬眸看向车外行人。 一幡旗上赫然写着“白糖桂花糕”,妇人被蒸笼喷出的蒸汽环绕,脸上还有添柴火时落下的烟灰。单阎突然想起,他从前与付媛偷走出府邸,她便直冲冲地奔着闹市叫卖白糖桂花糕的贩子去了。 他问过付媛,这白糖桂花糕烟雨楼也有,甚至装饰精美,内馅裹过燕窝,为何不到那儿去吃,非要寻这样的偏僻小贩。 谁知她只是蔑了他一眼,将那桂花糕分与他一半,自顾自地吃着,嘴里斥他皇帝不知米贵。再说那燕窝人参甚么的,她虽能吃,却不爱吃。 单阎当时也不以为然,只觉着她堂堂一富商独女,怎就爱吃这些平民小吃。如今看着那幡旗,他倒是心中感慨万分。 “丁维,停一下。”他将书籍放回柜子,起身准备弓腰下马车,却被付媛扯住了衣袖。 她楚楚可怜地盯着他,眼底的泪转了又转,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日单阎一声不吭地离开金铺,独留她一人回单府,她如今还记着呢。好似对那人而言,什么都比她要重要万分。两人作为夫妻,她竟连一声交代也得不到。 她心里觉着难过,可那人始终是为了公务奔波,她也不好作声,只能将这些事闷在心里头,一件积一件。 “为夫很快回来。”他盈盈握住付媛的手,又安抚似的压了压。单阎并未着急离开,直到付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才失笑地回过身。 “老板来两块白糖桂花糕,记得用油纸包一下。”他穿着一身暗紫袖袍,腰间挂着鱼袋,负手站在摊前,与周围布衣穿着的百姓格格不入。仿佛他是不经意间从天上坠下的天之骄子,就连阳光都特别偏爱他。 “好嘞!”老板习惯性地应着,匆匆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脑袋抓了两块白糖桂花糕,放到油纸上仔细叠了叠。再次抬起眸,她才认出那是扬州的转运使单阎,赶忙躬身唤他“单大人”。 单阎原先见她不行礼,觉着大抵是没认出来,却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他并没想着摆什么官威,比起不行礼,他更害怕对方认出来了不肯要他的铜板。 果不其然,老板上前将包着桂花糕的油纸往单阎怀里塞,而后便连连摆手,“单大人是救百姓于水火的好官,要不是单大人深谋远虑,那宋大城都不知要遭多少罪,死多少无辜。我又怎能要单大人的钱呢?” 单阎也学着她,将几吊钱塞在她手中。这两个桂花糕虽不值这些钱,在她紧着拳往后退时单阎也压了压她攥钱的手,“这不是付给这两个桂花糕的,是请大伙的。若是老板见着了宋大城出逃的流民,还请老板看在为官的份上施舍一口吃食。” “这...”见单阎这么说,老板亦不好拒绝,便双手合上上下拜了拜,“单大人菩萨心肠,扬州有您这样的好官真是扬州百姓的福分。” 第37章 单阎只扯扯嘴角,没应答,回身上了马车。他并不认为自己有百姓口中说得那样好心肠,就似斜阳落在房屋,总有旁人见不到的地方,是仅自己可见的阴霾。 付媛见他上马车,琥珀般鎏金的眸子似闪过流光,旋即又被迫黯淡下来,“去哪了?” “买桂花糕。”他虽然没直说,付媛也知道,他是知道她爱吃才会特地停下来为她买的,并不是自己馋嘴。 他将油纸小心翼翼地摊开,捧手到付媛面前,叮嘱道:“刚出炉的,还热乎,夫人小心烫。” 付媛难为情的勾着嘴角,伸手取了其中一块,心里又埋怨自己竟这样的小气,还以为他又要抛下自己了。 她淡淡地抿了一小口,甚至不用多咀嚼,便化作了一阵清甜的软绵。 “甜而不腻,跟娘做的一样。”她连连点头,笑弯了眼,却又很快恢复了失落的神情。 “慢慢吃,为夫买了两块。”他又将油纸叠了回去,放到一旁的矮柜顶上。不过刚回个身的功夫,那挂在脸上的笑意便从付媛脸上溜走。 单阎刚开始纳闷,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她是想庄十娘了,便伸手搂过她肩,由着她挨在自己肩上呜咽。他偏了偏脑袋,安抚似的蹭了蹭,又接着说:“今次商行宴会,需携家眷出席,岳母大人应该也会在。” 付媛眼底的光似乎又开始闪烁,她欣喜万分地起身,抬眸看向单阎,“真的吗?娘也去?” 单阎宠溺地摸了摸她脑袋失笑,心想着这世上能让她付媛一下高兴起来的也只有岳母大人了,今后还得多在岳母面前表现才是,“为夫何时骗过夫人?” 她嘿嘿一笑,又垂下脑袋喜滋滋地吃着桂花糕,咬在松软糕点上的印子明显大了许多。直到吃了一半,她才反应过来身旁的单阎一直偏着脑袋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夫君不吃吗?很好吃!” 单阎摇了摇头,“都留给夫人,夫人爱吃,为夫就喜欢看夫人吃。” 桂花糕塞满了付媛一边的腮帮子,她狐疑地看着单阎嚼了嚼,又回眸看着手里的桂花糕。 她这夫君,怎么性子还是那么古怪。 哪有人光看别人吃就感到满足的? 脑袋里那团疑云随着她的咀嚼变得愈来愈大,驱使着她咽下口中糕点后,提起胳膊肘,直勾勾地伸向单阎,将桂花糕塞到他面前,“尝尝?” 单阎看着她那期待的眼神,也不好推脱,便回眸看着桂花糕上整齐的牙印,又在后头覆上了他的印子。他并没敢多咬,只一心想着多留些给付媛,以至于自己甚至没尝出味道来。 “怎么样?” “好吃。”哪怕嘴巴里空无一物,桂花糕早已化了糖咽了进肚子,单阎还是装作咀嚼了两下,朝付媛点点头。 “很甜。” 第30章 众人来到宋大城的时候, 艳阳早已高悬,在县衙门前发粥水的衙差早已热得大汗淋漓。手上舀粥的动作愈来愈慢,其中一个已然热得烦闷地扯扯衣襟, 一手插腰岔腿站着。 付媛刚下了马车, 便紧紧跟在单阎后头, 从队伍最后边走上前来。队伍中的难民多饿得面黄肌瘦, 双眼无神地不时歪歪脑袋, 祈祷着轮到自己时还能喝上一口粥水。 刚生产的妇人抱着怀中哭得面红耳赤的孩儿, 眼神尽是绝望。她自己亦食不果腹, 又谈何奶水呢?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拍着孩儿,不时张望着前头,希望能早日求得一碗吃食。 这些付媛都看在眼里,以至于她看着那些叉腰站着的衙差都觉着心有不满。 衙差们见到单阎一行人,这才敛了敛站姿,毕恭毕敬地行礼, 唤他“单大人”。 单阎颔首, “这里有本官与夫人就行,你们也早些去用膳吧。” 早已饿得头昏眼花的二人,听到“用膳”二字简直觉着口中的涎液要忍不住垂到嘴角了,立马来了精神,连连道是便捻着帽檐赶忙进了县衙。 付媛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里更是狐疑,一边替灾民们分粥水,一边嘟囔着:“饿的又不只是他们, 站这么会儿功夫竟成这副模样, 成何体统。” “他们不是只站了这么一会,”单阎也捋着袖子, 小心翼翼地舀稀粥,“灾后重建要筹备的事情繁杂,宋大城的衙役本就少了些,如今更是分身不暇。他们夜里要巡视,白天要维护治安,慎防争抢掠夺等乱象。” “因为人手紧缺,今早本该放值休沐的他们依旧选择了留守在此,为灾民们分发粥水。”付媛听着单阎慢条斯理地解释,不骄不躁,甚至没有一丝恼怒,眼里只有无尽的疲惫与心疼。 她听了单阎的解释,便再没吱声,只是低垂着脑袋顾着给灾民们分粥。 眼看着晌午的艳阳转眼日落黄昏,付媛才抻了抻有些酸痛的腰,看着所剩无几的粥桶,“好像要没了。” “嗯,”单阎应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赈灾的粮食拢共就这么些,分摊到每日的更是少之又少,根本做不到让每个灾民都吃上一口粥水,哪怕是一碗水中只掺了几粒米的稀粥。 付媛垂眸看着空空如也的木桶有些愣神,感慨着她在书中看过无数次的天灾人祸,只不过寥寥几笔,却对灾难中的百姓是这样的水深火热。 宋大城因单阎提前为防洪做过部署,甚至没有决堤造成的人员伤亡,只是连绵不绝的暴风雨也让大伙潦倒至此。 像这样小的灾祸,史书中甚至不屑于记载,就算有,也不过是仅此一句“某年某日某地暴雨侵袭”。 粥水派完了,然而“明天请早”这样的话付媛却说不出口,注定只能由单阎来唱这红脸。 她眼看着佝偻着身子的老孺失望地握着手中的碗,不甘心地探头看向桶底,长叹口气后离开,心里更是揪着疼。 “夫君,”付媛央着单阎衣袖,欲言又止。 方才进县衙休憩的两个衙差又重新走出来,将粥桶与木桌收回去。单阎见收拾妥当,这才回眸来询问付媛:“怎么了?” “能带我去探视一圈吗?”她沉默一会,又紧攥单阎的袖子。 “当然。”单阎爽快答应,几乎没有一刻迟疑。又莫名想起那卖桂花糕的夫人道他菩萨心肠,心里想着,真正菩萨心肠的,是他夫人才对。 这样热心肠的夫人能有什么坏心眼?想来那日烟雨楼的事,也非她刻意隐瞒,或许是另有隐情呢? 单阎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原本扎根在心头的怨又被那人的暧昧所撬动,似乎连愈合的伤口都要被完全掩盖过去。他恨付媛耳根子软,对付老爷过往不究,他又何尝不是个心软的主儿呢? 他一边讪笑,一边领着付媛到县衙里头,“住在县衙院子里的,都是些不良于行的妇孺,亦有流离失所,与父母走散的孩提。院子里虽只随意地铺了草席,却好歹有瓦遮头,不受风雨侵害,算是条件最好的庇护了。” 没等他说完,付媛便自顾自地蹲在哭泣的孩提面前,“乖,不哭,有姐姐在。”她摸着那孩子的脑袋,见她不为所动,便又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背,“跟姐姐说,你这是怎么啦?” “饿,好饿。”她抽抽鼻子,付媛便从怀里拿出方才包裹着桂花糕的油纸。尽管单阎早已使了眼色,她依旧毅然决然地将那桂花糕递了出去。 没等单阎上手拦,那桂花糕便被周围哄抢,原先喊饿的孩子非但没抢上,反倒被压在最底下,哭得更是厉害。 直到付媛抱着孩子,艰难地从蜂拥而上的人群挤了出来,单阎才苦笑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呀。” 付媛难堪地抬眸看着他,又垂眼无助地看着怀里的孩提。她眼睛圆溜溜的,因泪水冲刷而显得更是清澈,肉嘟嘟的手一直攥着付媛的衣袖,“姐姐...” 付媛将她抱到一旁,确认四下无人,才将皱皱巴巴的油纸摊开,里头还有拳头大小的桂花糕残渣,“来,虽然不多了...”孩子开心地抓过那桂花糕,胡乱地塞到嘴巴里,吃得碎屑沾满嘴角,依旧笑得喜滋滋的。 她看着手中的桂花糕一点点变少,这才笑吟吟地摸了摸孩子脑袋,起身看向单阎。 单阎的目光片刻也未挪开,一直紧紧地追随,两人相视而笑,“走吧。” 付媛点点头,自觉地挽起单阎的手,脑袋不住地往他胳膊上蹭,“嗯。” 众人驱车到栖灵寺,单阎一边紧握着付媛纤细的手,指腹反复在上头摩挲,“栖灵寺接收的灾民,大多是临盆的妇人,庙里的尼姑懂接生,住在这也有人照料。” 付媛靠在他肩上,阖眼听着他一句句地解释,指头亦不时学着单阎那样摩挲他手背,以作回应。 可在她的印象里,栖灵寺前是一道极其陡峭狭长的石梯,让那样虚弱的妇人攀梯似乎并不是一个稳妥的做法,便又问:“可有其他道路可入栖灵寺?” “有一山路可直通栖灵寺里头,虽路途稍长了些,需绕一会儿山路,但大抵还算是平稳,也便于一些不良于行的老者被一并送上山。” 第38章 谈笑间,众人便已循那山路到了栖灵寺。本幽静的山路渐渐变得热闹起来,来往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这样就能忘却上山的疲惫。 付媛撩起窗帘,好奇地向外探看,直到单阎紧攥她的手晃了晃,她才回眸看向他。 “说来也不怕夫人笑话,”红晕渐渐攀上了单阎的耳根,他羞得搔了搔耳朵,又双手紧紧握着付媛的手,“从前为夫还来求过一支签...” 付媛忍俊不禁,故作糊涂地歪了歪脑袋, “什么签?” 单阎原先那阵害羞劲像被付媛挑逗得来了兴致,反倒是伸手勾起付媛下颌,“夫人又在明知故问,调皮。” 被挑起下巴的付媛,一瞬间与他贴得极近,却依旧不落下风,反倒拙劣地伪装成一副无辜模样,努力眨眨眼,希望眼角的泪水能为她的表演添上几分可信度,“夫君这是哪里的话?我当真不知呀。” 单阎垂眸看着付媛恣意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恍然敛起。骤然升起的体温仿佛让那人身上的墨香愈演愈烈,如山海般将付媛吞咽。他那双凛冽得骇人的眼一旦失了笑意,便将锋芒暴露于无形。 以至于她原本气定神闲的神色添了几分凌乱,不由自主地伸手攥紧了单阎垂在膝上的袖袍,白皙温润的指尖慌乱地抓住男人手腕。她眨了眨眼,不敢再与单阎对视,只是一味地将眼光挪到别处,双唇震颤,“外...外头还有人呢。” “夫人这是求饶?”玩味的笑意再次出现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原先捻在下颌的手反倒是向上挪了挪,掐紧了付媛的脸庞,逼迫着她只能与他对视。 男人的虎口紧紧贴着她丹唇,她只不过稍稍开合那双唇,便在男人手上留了猩红的印子,“放开我。” 单阎依旧只是嘶声,却没有要放过付媛的意思,“若是夫人只是怕外头行人看到的话...”他松开紧捏付媛脸颊的手,随后又抓住了她身后的窗帘,将其摁在窗边,“这样就可以了吧?” 原本得意喘息的付媛又被他伸手攥帘子的手囚得死死的,只能窝在他身下任由他磋磨。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如从前那样,反复用指尖划过男人胸膛。 男人的鼻尖轻轻地在付媛的鼻梁上剐蹭,又偏着脑袋吻她,临了才在她耳边轻语,“是上上签,签文说,你我二人间有极深的执念,终其一生也只能与对方厮守。”他本没打算狠狠惩罚一番付媛,只是见她突然恢复了从前那样害怕的样子,有些啼笑皆非,便计上心头,愚弄她一番。 “那种江湖术士说的话...”付媛抖搂了两下袖子,正欲支起身来,却又被单阎的目光将话瞪了回去,“有的时候还挺准的...”付媛抿嘴,小心翼翼地观察单阎脸上那将信将疑的表情,生怕什么时候那人又换了心情,将她压了回去。 “少爷,到了。”听到前头丁维的吆喝,付媛仿佛见到了救星,赶忙推着单阎的身子起身,“到了,走吧,别耽误了时辰。”甚至没等马车停稳,付媛便坐到一边去,手里握紧了门帘,恨不得立刻跳下马车。 单阎眉毛一高一低地扯着,看着付媛那滑稽的表情失笑。 他有那么吓人吗? 住持带着单阎一行人逛了一圈,灾祸发生前,寺庙里萦绕的多是僧人敲钟与诵经声,如今那些佛音都被孩提的哭喊声一一盖过。付媛听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由得担心了起来,“会不会惊扰了神明?” 谁料住持只是微笑着捻着佛珠,转了一轮又一轮,“神明慈悲,不会跟孩子们计较。” 付媛尴尬地点点头,又瞥见单阎那个似笑非笑的嘴角,愤懑地扭了扭他的手臂,“有什么好笑的...” 他并没回应,只是负手在前头走着,直到付媛险些没跟上,忙不迭地跑上前勾起他背在身后的手,他才盈盈一握,“夫人方才去哪了?” “刚刚看到有个孩子在师太手中,哭得好不凄惨,就一时愣神驻足了会儿...”她嘴里嘟囔,语速却越来越慢。 单阎循着付媛指着的方向看去,师太祥和的面容与孩提的哭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唉叹了声,又问住持,“那孩子的父母呢?” 住持走动的脚步一滞,却并未抬眸看向两人所指之处,只是阖了阖眼,“孩子基本都由生母带,若是由师太抱在怀里的,多半是其生母在临盆时遭遇不测...”他不忍再接着说下去,两人也都懂住持话里的意思。 付媛原先陪同单阎来赈灾,一来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尽些绵薄之力,二来是想为自己的话本积累素材,从未想过在灾难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是这样的渺小。她突然有些后悔了,却又觉着自己不该只是看着,什么都不做。 她一直觉着,有志者就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也一直这样约束着自己。只是她现在又做些什么呢?她愣怔地看着师太怀中的孩子,沉默了许久,以至于没听见身旁单阎的呼唤。 单阎的手在付媛面前扬了扬,她才如梦初醒,“怎么了?” 他捋着袍子,用手背量了量付媛的额头,“为夫想问夫人怎么了才对。方才怎么叫也不知回应,可让为夫担惊受怕。” 付媛扯扯嘴角,尽力堆笑,又勾起单阎的手,“我没事,只是想着有什么能为他们做的...” “富商为了积德,多半会选择捐善款,捐粮食,若是没有银两,也可以来这做帮工,搭把手也是极好的。再不济,也可以...” “可以将孩子带回咱家养吗?”付媛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单阎的话,谁料霎时间竟陷入了一片死寂。 单阎没有急着回应,只是眼神在付媛与孩提间游走,沉默了许久。 “夫人可知,养大一个孩子要花多少心神?你可曾想好了?”他不置可否,反倒问起付媛的意思。 付媛盯着师太怀中孩儿的眼眨了眨,又回转过来看向单阎,“想好了,所以才问夫君的意思。” “...”单阎又再次沉默,“夫人若是想要孩子,为夫也...” 第31章 “不是想要孩子, ”付媛的话语再次让单阎将到嘴边的字句咽了回肚子,“只是觉着那孩子生来无父无母,孤苦无依, 怪可怜的, 或许我能抱来将她养大成人, 也算功德一件。” 单阎知道, 付媛决定了的事他费再多嘴皮子也于事无补, 只好苦笑问:“全部都要领回咱家去吗?咱单府虽说不小, 可要是都领回去, 恐怕...” 付媛疑惑地蹙眉,一脸茫然地看向单阎。她可算知道,单阎方才都在纠结着什么了... 她刚想否认,思忖着只带那一个回去便足够了,可又想起方才白糖桂花糕刚摊在手,便被疯抢的情形, 话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又勾起单阎的尾指,央了央,“算了,当我没说吧。” 单阎虽有些错愕,却没多应嘴,由着她勾着自己的指头信步。只是刚走出几步,她便又停滞在原地,“夫君带钱袋子了吗?” 他颔首, 又看向身后的丁维, “带了,怎么了?” “既然不能带回家去养, 倒不如捐些香火钱,或许今晚能多两口斋菜也是好的。”她伸手接过丁维手中的钱袋子,转身便双手捧着交到住持手中,“有劳住持了。” 回府的路上,两人虽似从前那样,十指紧扣而坐,付媛亦偏着脑袋,倚靠单阎,却一语不发。两人静默了一路,笼罩在两人间的气氛却格外的凝重。 付媛虽猜度单阎不吱声的原因,大抵是气她鲁莽行事,却也懒得多作解释。 她并不觉着花自己夫君的银子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只牵着他的手,不时张开五指看着那只紧紧握着她的手掌。两人十指紧扣时,单阎的手反倒是将她的手完全遮盖住,以至于露出的手指已只剩半个指头。 她百无聊赖地晃了晃牵着单阎的手,却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在求情催促他回话。单阎咽了咽口水,又沉默的看着怀里的付媛,半晌才开口,“夫人不是要将孩子带回家去养么?怎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生气了?”他疑惑地垂下脑袋去窥看付媛的反应,却见她也一样歪着脑袋,不解的看着他,心里便更是郁闷。 “没有啊,”她又低下头,接着拨弄单阎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他手上的厚茧,又问他:“那日玉扳指留下的伤,好些了?雨天可还会疼?” 单阎看得出她在回避问题,却看不透她的心事,长叹一声后便也无可奈何地应着:“已痊愈,沾水不疼。” 他握着付媛的手,又在她手背上亲吻,“所以可以告诉为夫,夫人在想什么吗?”单阎扪心自问,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猜度付媛的心思。哪怕他在殿试上也依旧对答如流,却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样慌乱。 原本镇定的心莫名被她搅混,实在烦闷。 “嗯...”付媛暗自思忖了一小会儿,才难堪地抬起眸看他,“我直说的话,夫君得先答应我,莫要笑话我才是。” 见单阎忧心忡忡地蹙着眉,点点头,她才张了张嘴,又讪笑一声,“原来还以为,夫君是不喜欢孩子,才这样百般阻挠。谁曾想夫君竟以为我要将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都带回单府去,一瞬间我也不知作何反应。” 第39章 她看出单阎有想打断她话语的意思,于是伸着手点了点他唇,又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后来,又想起夫君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才想起原来夫君是不想扫兴,又怕引起了恐慌,以至于反复地吞吐,依旧没说出心中所想。” “明白夫君的一番苦心,做夫人的自也不愿意折煞了夫君,只好作罢。”她微微一笑,眼里紧紧盯着单阎的一颦一簇,生怕他愠怒。 然而单阎只是将她抱紧,又偏了偏脑袋,亲吻着她脖颈,临了才在她耳边厮磨着:“无碍,夫人若是想要孩子,为夫也能给。” 付媛啧声后推开了单阎,看着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心里一阵无名火,“早知如此,我便不说了!净知道胡闹。” 单阎被推开也不急不恼,又伸手揽过付媛柳腰,反复亲吻着她脸颊,“说,夫人只管说,为夫答应夫人不笑话夫人的。” 付媛刚想着拍打他胸脯,却又被他攥紧了白皙如玉的手腕,“要惩罚,也不是光天化日下惩罚呀。” 他刻意将“惩罚”二字重读,随即又刻意在付媛的耳边送气,撩得她是又羞又恼。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付媛的心里好似没了那块沉重的石子,轻快而悠扬。 她看着面前的单阎,又暗暗觉着自己将这些堵在心里的话诉之于口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似是那人亲自教会她的那般,对于亲近之人没必要设大防,有个相爱的人作倚靠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事,她又怎会避之不及呢。 她敛了敛嘴角的笑意,突然认真的攥紧了单阎的手,眼神升了又落,最后定定地停在了那人微敞的胸口,“夫君,有些话若是说出来能好受些,那便说出来。你我二人是同林鸟,不必事事都由你一个人扛。” 单阎的嘴角方垂下半分,又被他强硬地提起。他伸手弹了一下付媛的脑门,笑着应她:“为夫能有什么话憋在心里?瞎操心。” 付媛将信将疑,挑了挑眉,却没有要戳破他的意思。做夫人的责任她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她也都一并说了。单阎有他自己的判断,取不取信是他该考虑的事儿。 想明白这一点,她便也不多作纠结,只躺倒在单阎的膝上,双眼微阖小憩。单阎见她有睡意,亦没想着叨扰,只一只手揽着她肩,将袖子披在她身上,另一只手捧着书籍,似笑非笑。 付媛虽阖了眼,可许久没听到翻书声,自也晓得单阎的心思不在书上。她抬眸看向他,却见他也恰巧垂下眼窥看她,两人相视一笑,付媛便又安心地转了转侧。 “睡吧,还要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到,到了为夫自会叫夫人的。”他落下了身旁借光的窗帘,直截了当地将书本收回屉子,一只手握着付媛的手,一只手撑着脑袋,微微阖眼。 直到付媛再次睁眼,夜幕早已悄然降临,片刻不敢打扰熟睡的二人。她从单阎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攀起身,见他没有睁开眼,心里也舒坦些。 她侧到一旁坐,又掀开了自己一侧的帘子,看着地上光景不断变化,天上的月色却依然如旧。她看着那些未知星辰有些愣神,从前她睡不着,庄十娘也会抱着她在院子里观星。 庄十娘只是一个村妇,并不晓得什么天文数理,只能给付媛讲述那些口口相传的房间故事。那些故事里,或奇异,或悲壮,或欢快,也在无意识间让付媛爱上了那个光怪陆离的精神世界。 她又有些想庄十娘了。 今日单阎曾与她说过,庄十娘也会与爹爹一同出席商会的宴席,也不知娘亲行头准备得妥当与否。她满心欢喜地思念着庄十娘,以至于单阎朝她身旁挪了挪,手撑在她一旁也没发觉。 直到她回过眸,才发现与那人贴得极近。单阎非但没躲,反倒是借着星光点点窥看着心上人的脸色,“夫人醒了?” “夫君明日可得空,我想去一趟金铺。”她指尖紧捏着单阎衣袖,祈求般地央了央。 “重建的事儿还紧着,宴会也没安排妥当,明日恐怕不得闲。”单阎牵着付媛的手又压了压,“要不改日?” “我想早些为娘也准备些礼物送去,所以...”单阎知道她思念庄十娘,便没再应声阻挠,只是点点头。 次日,金枝原想陪同付媛一同出门,只是又再一次被她推脱。只是这次,无论付媛说什么,金枝也没打算回府,只眼巴巴地看着她,“少爷特地吩咐过的,少夫人就莫要为难奴婢了。” “...”出门一事,她是趁着用过早膳,单老夫人进屋歇息才溜出府邸的。虽说她有正当的理由,想来单老夫人也不会如何为难她,只是她不想再与单老夫人起冲突,让单阎夹在两人间为难,便不再与金枝争论,赶忙踏出了门。 刚入付家大宅,除了在门口看门的两个小厮以外,付媛似乎就再也没见过别的奴仆了。 心里正纳闷着,却见庄十娘恰巧出了厢房,便急冲冲地迎上去,“娘...” 庄十娘见了付媛,“哎哟”了一声,伸手握着她两肘,非要她转一身让自己瞧瞧,她是瘦了胖了。紧接着两母女的手便紧紧搭着,寒暄后落座。 “娘,这府上的丫鬟小厮都去哪儿了?”到底是母女,付媛也省了那些场面话。 庄十娘听了先是哀叹,又沉默地看着付媛,揣摩着她那眼神,确认了她今日是非弄清楚这事儿不可了,这才缓缓开口,“前阵子有对母女上付家来认亲,这事儿你可曾听闻?” “嗯,”付媛点点头,拳头攥得紧紧的,像是时刻准备着要为谁鸣不平似的,“那日恰巧与夫君出门,便撞见了。”她知道自己的娘亲生性自卑,容易想法纷纷,便又补充一句,并非是家丑外扬,是她自己见着的。 “爹爹又打娘亲了?”见庄十娘支支吾吾的,付媛心里更是焦急,赶忙上前攥紧了她手腕,撩起袖子探看。 华贵三青罗褙子下,是一道又一道相交叠的淡粉色伤疤,那是被打得皮开肉绽后痊愈的伤痕。如此触目惊心,付媛此刻更是揪心的疼。 庄十娘看着她那错愕又心疼的复杂神情,先是扯扯嘴角,将衣袖扯下,又拉过付媛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没有的事,别担心。” 第32章 “那对母子不是来寻老爷的, ”搭在付媛手背上的掌心又轻轻压了压,试图安慰付媛,“是一场误会, 只是某个小厮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竟假借了老爷的名号, 在外沾花惹草。” “...”付媛听罢依旧没好气地应着, “我可没冤枉他的, 他的的确确没少在外花天酒地。只是那日的母女恰巧不是他惹的祸水罢了。” 在她印象里, 付老爷时常需要出远门买办, 一去就是三五个月,一回来就不知吃了什么炮仗,将娘亲一顿打。数落着娘不够贤惠,不够体贴,却怎么也不肯休妻,倒真是怪事一件。 付媛当时年纪小, 还以为付老爷只是采办货物路上有什么阻济, 心有不顺,才撒气在庄十娘身上。谁曾想,后来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女子带着孩子找上门来,无一例外,嘴里都嚷嚷着是付老爷的亲生骨肉。 起初庄十娘还会在夜里摸到付媛的闺房来,在她熟睡后抱着她哭干了眼泪。直到她被泪水浸湿脸庞,睡眼蒙松地睁眼,庄十娘才慌张地抹掉脸上的眼泪, 略带哭腔地一边拍着她背一边再次哄她入睡。 大人总以为这些事只要不说, 孩子就可以当无事发生,就可以被一直蒙在鼓里, 相安无事地长大。可事实却不尽人意,孩子总能从那些细枝末节里笨拙地捕捉到失落、悲伤、绝望,进而被那些不被喧诸于口的虚假梦境笼罩着整个童年。 付媛正是在这个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她听得懂旁人嘴里那些难听的闲言碎语,也感受得到庄十娘那颗破碎不堪又为了她艰难缝合的心。 庄十娘看着付媛那个认真的模样,又难堪地别开视线,想着绕开这个话题,“好了...他到底是你爹爹。”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所受的伤害有多重有多深,可唯独只有她不愿意梦醒。 她怕睁开眼,会看见自己终其一生维护的家一片狼藉,所以选择忍痛假寐下去。 付媛唉叹了声,见庄十娘不想说,她也省得争执,免得又伤了那份母女情,便起身挽她手,“我这次来也不是为了他争吵的,爹爹的性子亦非我一言两语能改的。我只是心疼娘...” “好孩子,娘知道。”庄十娘轻轻拍着付媛的手背,像是儿时拍在她背上哄睡那般,很轻,却让付媛心疼不已。 “罢了,商行的宴席,娘可准备好了行头?”她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压了压,重新咽了口口水才开口。 庄十娘嘴角勾着浅浅的笑意,眼尾的皱纹为她平添了几分端庄,“备了,老爷遣人送来布匹供我挑选过一轮,都是上好的绸缎,还剩了些,”她一边说,一边又托着付媛的手肘,打量着付媛身段,“给你裁一身应当还足够。” 付媛柳眉紧蹙,心里郁闷不已,到底她自己是有什么魔力,能让庄十娘如此魂牵梦绕,就连她出嫁了也还时刻想着。她摇了摇头,“娘就自己留着吧,衣裳单阎早已替我命人做了。一家人不说二家话,我只是想问娘的首饰可有着落?” 第40章 说罢她又朝金枝招了招手,将木匣子递到庄十娘手中。匣子里装的是那支金片叶打造成的牡丹,雍容华贵,付媛不顾庄十娘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将它簪在了庄十娘头上。 果不其然,那支牡丹落在她偶有几根斑白的青丝瀑中,显得更如风中飘摇却又坚毅的美人,任岁月如何冲刷,仍伫立于世。“还是娘戴的好看。”虽然旁人都道付媛是真绝色,可在她眼中,能配得上这只金牡丹钗的,有且只有她的母亲一人。 “哎呀,娘都人老色衰了,戴在娘身上,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庄十娘嘴上推脱,手却忍不住对着付媛手中的铜镜赞叹了一次又一次,指尖反复去碰那簪上的牡丹金叶。 付媛看那模样,也知道这礼是送到她心坎上了,便抿嘴笑道:“当初我还觉着,这金钗在头上压不住,怎么都显得不够贵气。我当是呢,原来这金钗的主人不是我,而是我娘啊!” 庄十娘被哄得呵呵笑,指尖戳了戳付媛笑出的梨涡,“你这孩子,净知道哄娘欢喜。这嘴皮子功夫要是花在单阎身上,也不至于这样晚才成婚!” 付媛咧着嘴角不应答,心里却想着,她也不是没下嘴皮子功夫在单阎身上呀。 只不过净是斗嘴罢了。 “对了,你没亏待单阎那孩子吧?”付媛听这一问,突然愣怔,思忖着娘亲是不是问反了...? “娘不应该担心我被亏待了吗?”她委屈地蹙了蹙眉,嘟囔着狸奴般在庄十娘怀里用脸蹭了蹭。 庄十娘笑着翻了个白眼,“你不欺负人就不错了,娘还能怕你遭单阎亏待?他疼你都来不及。”她一向看好这两娃娃,心里也愿意相信单阎乐意对付媛好,只是... 她嘴角的笑意一滞,倒吸了口凉气,“倒是付老夫人...没为难你吧?”付媛成婚后,她若非是为了付家,便鲜少与单家来往。两家明面上是亲家,可付老夫人的脸色她大抵也是看厌了,倒是可怜了她的女儿... “没有,娘莫要操心。”付媛堆笑,尽力地想要打消庄十娘的疑虑,哪怕她嘴上说的没有一句实话。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笑得足够灿烂,就能粉饰自己身上的伤痕。 就像庄十娘从前以为的那样。 只是这话刚出,付媛的魂就似突然抽离了躯体,恍然回到那个被庄十娘抱着默声哭泣的夜里。 她瞒不过去的,她知道。 庄十娘也知道。 可母女俩却依旧陷入了一种默契的沉默,看着彼此为自己身上的伤疲于奔命,看着彼此粉饰太平,看着彼此装作相安无事。 体面,好像成了彼此最后一块遮羞布。 “你和单阎的夫妻生活...如何?”最先打破这片死寂的人,是庄十娘。 付媛惊愕,却很快恢复了平常,“挺好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平常的生活...”庄十娘怕她那榆木脑袋的女儿没能开窍,又刻意不紧不慢地提点了句。 “...”付媛像是被噎住,突然紧紧闭上了双眸,咬牙切齿道:“...也挺好的。” “哦?”挂在庄十娘眼尾的那抹皱纹似乎也添上了一丝喜气,“到底是状元郎,办事就是妥当。”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夸赞却让付媛的脸歘一下被灼烧映红。 付媛忙不迭地拍着庄十娘的手,嗔了句:“莫要笑话孩儿了,趁着时辰还早,孩儿陪娘再去添几件首饰可好?” “好,好。”庄十娘的笑声愈见开朗,仿佛从前那些愁云惨雾都被一挥尽消。 她今日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想安心地做一回付媛的亲娘,两母女挽手上街采买,已是她生平的乐事一件。 原先出门时,金枝手上还只是提着空空如也的竹篮子,如今却满满当当的,连怀里也抱了布匹。付媛也不管庄十娘肯不肯要,只要她看上的,付媛都乐意为她争。 走到书斋附近,付媛远远便瞅着了坐在门口乘凉的李豫和。她眼神有些躲闪,为那些夹杂在两人间的闲言碎语愁闷。她抬眸看了看天,鳞状云笼罩了整片天,雾蒙蒙的,其中也不乏几缕倔强的艳阳从间隙撕裂了个口子,刺入人间,斜斜地插在大地上。 单阎也差不多是时候放值了,她想。 “金枝你先陪娘回去,”付媛一边吩咐,一边轻轻压着庄十娘的手。 “少夫人呢?” “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去吧。”付媛语气坚定,不容置喙。金枝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应了声“是”,同庄十娘先回府了。 庄十娘看了眼付媛,又看了眼远处的书斋,嘴巴微张,却还是决定将这话吞了回去。 付媛目送两人远去,这才径直走向书斋。李豫和早在刚才她踌躇时便见着了她的身影,只是一直抑着胸口的那股冲动,不让自己去看。 除了话本,两人不该再有别的来往,他想。 “单夫人怎今日有闲情逸致,来我这小破书斋一趟?”他勾了勾嘴角,见面便是一声揶揄。 付媛顿了顿脚步,又四处探看,见没有熟悉的面孔,这才应道:“...那日在烟雨楼的事,单阎已经知晓,今后或许不便再同去采风。” “也是,采风这样的事,今后也该由单大人代劳。”他这话并非是像从前那样的玩笑,而是真情实感,真真切切地觉着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适合陪她采风的人。 油菜花田野里,站在曼妙身姿女子身旁的人,应该是单阎,也只能是单阎。 从前那份欢愉,是他偷来的。 是不属于他的。 他坐在柜台前,撑着脑袋看着面前的女子笑意吟吟,絮絮叨叨地讲述她与心上人的那些情事。他觉着从前悦耳的声音如今都变得万分刺耳,如轰鸣般在他耳边炸开,再听不进去任何话语。 他的眼神一直怔怔地盯着付媛,看着她嘴角怀春,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脖颈间双痣上的淤红,听着她嘴里提起单阎再没有恨,只有无尽的爱意。 他觉着好像有一扇门对他关上了。 再也叩不开了。 哪怕他从未想过去叩。 可是站在佳人身旁的,从来都是才子。 他从未有一刻,有机会入她的眼。退一万步,哪怕她今天的夫君并非是状元郎,也不会是他一个破书生。 他有什么可遗憾的? 李豫和沉默地看着付媛,直到她口干舌燥,自觉地进屋里倒了杯茶,他才如梦初醒,“好了...话本的事我清楚了,时间可以再推一些,今后若是有关话本的事,可以直接命人传话,不必亲自来。” 付媛愣了愣,却没多想,“如此一来也好,省得单阎猜忌。” “...嗯。”李豫和点点头,起身回屋,就连招呼也没打。 他好像没有力气面对付媛了。 哪怕他知道自己在付媛心上从未有资格落得一席之地,可当她满口都只有单阎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咽了那口醋。 付媛看着那扇关紧了的门,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却也没多寻思,只觉着今日的李豫和脾性有些古怪。 她回头,正欲回府,却在不远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单阎。 付媛的脚步凝滞在书斋的台阶上,短短两步,却仿佛与单阎隔开了天堑。 她上前扯单阎的衣袖,央了央,“夫君...” “...”单阎抬起的眸一怔,嘴角却又勾起一抹笑意,“夫人是来买书的?” 明明嘴角还挂着笑容,可他盯着付媛的眼里,就连一丝温热也寻不见。 那明媚的笑意如寒夜里孤伶伶的蜡烛,尽力燃烧,却无法驱开任何寒意。 第33章 两人一同回到单府, 一路上却未发一语。付媛一直勾着单阎的手臂,手紧紧地攥着他暗紫色官袍,却没等来那人牵起她的手。 单阎此刻的心里一团乱麻, 他甚至不敢再垂眸去看付媛的表情, 生怕他真的看见她眼里没有一丝爱意, 只余一寸又一寸的欺瞒。 他恨别人的欺瞒。 单阎从不怕别人算计他, 也乐意将这种算计摆到明面上来, 以此作为他交往的筹码与手段。 唯独怕欺瞒。 单阎认为, 欺瞒是一种极其自私的行为。只出于自己的意愿, 不顾旁人所思所想,就擅自将自己的所愿强加旁人身上,并期待着自己这种自私的行径不被察觉。 可当他发觉付媛的欺瞒,那一刹那,向来聪敏的脑袋突然丧失了一切权衡利弊的能力。 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又一句的疑问。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 难道她昨日的询问是为了今日见那奸夫的试探吗?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长甲不时刺痛, 如付媛那些谎言在他心上那样, 若有还无的刺激他,窥探他的底线。 单阎垂眸,看着被抓得皱皱巴巴的袍子,欲言又止。 他大抵还是希望,付媛先开口。 若是此刻她先开口承认两人的私情,或许他会因一时心软,将这口恶气咽下去。 第41章 可令他如坠冰窟的是,她连这一点挽回的希望也不要。 明明一路上, 他刻意将脚步走的很慢, 原先沉稳的步伐像是被绑了千斤石,挪动的每一步都在摧毁他倔强的肢体。 他害怕她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开口, 就要面对家中的琐碎。 他想,这种事还是应该在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诉说。 他需要一个静谧得可以躲过神明审视的地方,好像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背弃神明,心甘情愿地信服她说的一切谎话。 他可以原谅她做的一切,包括伤害他。 只要她亲口对他坦白这一切。 付媛依旧没有开口,只是不住地央着袖子,见他不回应,她也不吱声。 沉默在两人间仅剩的一点缝隙里肆意滋生,蛮横地挣开彼此。 夜里,两人同在屋檐下,听着屋外连绵不绝的蝉鸣,屋里却似笼罩了什么结界,连心的跳动都变得缓慢。 单阎捧着书倚靠在床边夜读,付媛则安坐在案台前,写了一个又一个静字。 直到两人渐渐疲倦,付媛吹熄了案台上的蜡烛,将褪下的褙子搭在靠椅上。 她缓缓走到单阎面前,那人眉头紧锁,在她坐到他身旁的那一刻,呼吸骤然沉重。付媛听到了那声气音,却不敢抬眼望他。 她想过,裴俅那日跟单阎所说的,或许不止那么点。 可是为什么单阎要刻意隐瞒,是为了试探什么吗? 既然他早就知道自己在撒谎,为什么不戳穿她? 付媛静默地坐在他身边,褪下鞋履,手与腰背不时触碰到男人身上的体温。她刻意将身子往后退了退,以至于一直紧紧贴着男人支着的腿。 单阎没有躲闪。 准确的说,他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静静地盯着诗行出神,趁着她弯腰脱鞋履的时候匆匆瞥过她一眼。 他心猿意马,诗集也不过是掩饰他胸口起伏的利器。 打从方才用过晚膳后,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挽手回屋,单阎的目光便一直定在诗行的最上方。 那个目光所及最能靠近付媛,又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他可以肆意地盯着那个背影,哪怕看不透她。 至少这一刻,她是独属于他的。 他可以肆意地将心中那些不堪投射在她的身上,可以不顾旁人目光,任由胸口的惊澜翻涌。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懦弱的。 在付媛的面前,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格外渺小。 渺小到,她甚至不屑于将他放在眼里。 付媛脱了鞋履,一只脚跪在床铺上,另一只手撑着单阎的膝盖借力,攀上床铺。 许是两人的衣物缠绕,跪在床铺上的膝稍又失力,便险些滑落。单阎放下手中书本伸手搀扶,将她搂上床榻后又收回略有期待的眼神,又垂眸看着模糊不清的书本。 大抵是不知在什么时候,觉着心中委屈,眼泪便就此落下,才让最末尾的诗句成了墨点。 原先落在末尾的诗行他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不错的美梦,如今也被玷污,成了一处不得再窥看的风景。 成亲后,他第一次感到后悔。 如果那个梦他不曾靠近,那轮明月不曾伸手去摘拮,是不是就不会成了模糊不清,不堪的墨点。 付媛静静地躺卧在他身后,直到单阎长叹一声后,才吹熄了屋里最后一盏灯。 借着夜光暧昧,付媛才壮了壮胆子,往单阎的怀里凑。 男人没有抗拒,亦将她搂入怀,胸口却不再为她躁乱地起伏。 “夫君...”付媛思忖了一宿,终于还是决定开口。 “嗯。”男人的回复很平静,淡泊得好像两人之间不再存在任何情愫。 “如果我说,”她咽了咽口水,攥紧了拳,“李豫和只是我的一个故交,因到书斋买书时志同道合结识的好友...” “你会相信吗?” “会。”他几乎没有思索,“只要夫人说,为夫都会信。” 付媛感觉,她的耳边好像传来摇铃“铮”的一声。 清脆而猛烈。 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单阎,是否太过于残忍了。 付媛的心跳又乱了两拍,倚靠在男人胸口上的脸滚烫得厉害。 亏她还自认为自己是君子呢。 她讪讪一笑,又仰头吻上了单阎的唇,紧接着又再次没入了单阎的胸膛。 单阎本平静下来的鼻息再次乱了。 抱在付媛身后的手臂突然紧了紧,耳边再次传来那声温和的耳语,“睡吧,为夫一直都在。” 他的话听上去毫不费力,没人知道他话里藏了多少隐忍,好像凡前种种从未发生过那样。 朦胧间,付媛察觉到单阎松开了怀抱,便忙不迭地伸手去抓,像从前央求付老爷那般:“夫君...不要抛下我。” 单阎看着外头蒙蒙亮的天色,如上天制瓷时碰撒了的一抹清灰,又垂眸看着睡眼蒙松的付媛,无奈地扯扯嘴角,“差不多要到时辰点卯了,夫人再睡会儿吧,为夫放值再回来陪你。” 付媛的嘴里黏糊地应了声“嗯嗯”,这才不舍地松了手,抱紧了单阎枕过的枕头。 待她醒得完全,看着身上搭着的暗紫官服,心里本还纳闷着。只是后来她发现,被子已经被她完全压在身下,自己也歪歪扭扭地枕在上头,想着或许是单阎不想惊扰了她美梦,才将昨日褪了的袖袍盖在她身上。 她将身上的袖袍拽下,一块已然发硬白色块状物从油纸里掉了出来。 付媛好奇地蹲下身去看。 是白糖桂花糕。 是单阎昨日,没能送出去的白糖桂花糕。 “...他怎么这么傻。”付媛鼻子一酸,又恨着自己对他多有设防。 他该得到的爱,不止这么一点。 从这一刻起,付媛似乎想多了解那个作为夫君的单阎多一点,再多一点。 只有他知道她的喜恶,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付媛踏入书房,来往的奴仆原想制止,却又缩回了管闲事的手。 他们虽不敢直截了当地告诉付媛,单阎不喜欢别人乱碰他书房的东西,却都默契地在看到付媛进入书房后,径直走向了在中堂伺候的金枝身边。 一个接一个的耳语,让她只好难堪地向单老夫人告辞,直冲冲地奔向书房。 单老夫人脸上和蔼的点头应允,却又转眼看向了身旁的凝珠。 凝珠狞笑一声,便勾着嘴角颔首,跟在了金枝后头。 金枝看着书房一片狼藉,忙不迭地踮着脚,提裙走向付媛,“少夫人,您这是...” “少爷看到,又要责怪了。”她难堪地蹲在地上捡起一本一本书籍,重新拾搂好放在案台上。 “嗯?为什么?”付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单阎不允许自己进入书房。 “少夫人,您要不还是出去吧...让奴婢收拾妥当,省得少爷回来见着乱糟糟的,要责罚奴婢...”金枝还是毅然决然地劝着,并非是她不懂“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而是她作为夫妇二人的随身丫鬟,这些事是她该提点的,若是处理的不够妥帖,遭殃的也只会是她一人。 “我知道了,他要责怪,你就说是我非要看的,将责任推在我头上便是。”付媛知道嘴上说,金枝定不会罢休,只会焦灼地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收拾一边絮叨。 于是她将金枝推了出书房,又将自己锁在书房里。 她肆意地在书房探索,将案台下的柜子翻倒,这才发现了藏在夹缝中的和离书。 她看着那封和离书有些错愕,这和离书究竟是单阎何时写的? 付媛忍住眼泪不让滴落入信函,以免被单阎发觉,强打着精神将物品复原。 紧接着又翻出那些被她扫出房门的破洞纸鸢与压得干瘪的竹篓子。 付媛疑惑地拧眉,这样的破烂玩意儿,以单家的财力,想要多少便有多少,何至于让单阎抱着这些旧物不放呢? 她将破了洞的纸鸢小心翼翼地捻起,不解地反复端详着,终于在尾端察觉出了一丝端倪。 燕子图样的纸鸢,是市井寻常的孩提玩物,可付媛记得,她玩弄过的纸鸢只有这一个。 这个被折了尾的纸鸢,是付媛被付老爷掐着肩膀,亲手送给单阎的。 她看着那个在天上翱翔展翅,随风翩翩的纸鸢,又看着身旁意气风发的少年,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有人的纸鸢都可以随意地翻飞起舞,唯独她的纸鸢只能为旁人做衬。 付媛抬眸,透过天光想尽力看清那只纸鸢,却恍然发觉,用纸鸢来形容旁人未免太过残忍。 至少单阎就不是那样的纸鸢,那被团线掌控的纸鸢。 他是自由的燕子,是野心勃勃的鹰鸟,只有她,是被提线缠住了四肢的纸鸢。 直到单阎察觉到身旁付媛的神情,将线收回,递到她手里,希冀着那样快乐的情绪能洋溢她的脸。 第42章 然而付媛攥着手里的纸鸢,看着身旁负手而立的“鹰鸟”,心里一阵苦楚。 她用力地撕扯着缠绕燕子尾巴的细线,想要还她心里的燕子一片自由,直到她的手渗血,纸鸢也因她的掰扯而断了弦,血浸染了断尾的纸鸢,她终于释怀地笑了。 她好像还有力气去挣那份属于自己的自由。 还有能力去做那个无拘无束的燕子。 事后付媛又挨了一身打,可她却觉着心里格外轻快。 为了自由,这一切都值得。 她盯着手中的断尾燕子纸鸢,发觉断尾曾被糨糊黏合,缠绕在羽翼上的细线也消失不见。 如今倒真像是只自由自在的燕子,她想。 付媛小心翼翼地举起这纸鸢,一时失笑。 “他真傻。”她又一次笑。 付媛擦了擦眼角的泪,心窝的暖意笼罩了她,驱使着她再一次翻动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物品。 紧接着,她便见到了一个木匣子。 她原以为,装在木匣子里的或许又是儿时的某件情事,谁曾想,只是一卷熏香。 一卷,气味极其熟悉和浓烈的熏香。 门外的凝珠看着金枝反复踱步,心里烦闷不已。 “你在这作甚么?”她几乎是以一种质问的语气说出这话,是一种上位者的俯视。 她作为单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自然有这个资格。 “凝珠姐,”金枝连连垂下脑袋,“少夫人她进去了,少爷说过,谁也不能将书房弄乱,奴婢担心...” “少夫人想做什么还需要你一个丫鬟批准?”她蔑了金枝一眼,又转悠了下眼珠子,“老夫人说要喝杏仁芝麻糊,指名了要你亲手磨芝麻,快去吧。” “可是...” “还不快去?难道要老夫人等你吗?”见她厉声呵斥,金枝也只好为难地连连点头应是,临走前又再看了一眼紧闭的书房门。 凝珠见金枝走远,这才敢贴近了门,侧耳去听里头的动静。 “好热...怎么会这么热?” 里面传来付媛懊恼的声音,紧接着便是窗户被推开的“吱呀声”... 想来是催情香起了作用。 凝珠一扯嘴角,喜滋滋地回身,准备向单老夫人禀报这一“喜讯”。 第34章 单阎放值, 原想着用膳,却没寻到付媛的身影,这才疑惑地问:“夫人呢?” 单老夫人就连眼也没抬, 如常地夹了几箸青菜, 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见她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单阎抬眸睨向站在一旁伺候的凝珠。 凝珠感受到那阵凛冽如冰刃的眼神时, 瞬间打了个寒颤, 哆哆嗦嗦地应:“少, 少夫人身子不适, 说今晚不用膳,在房里歇息呢...” 几乎是没等凝珠把话说完,单阎便径直入了廊庑,迫不及待地快步穿越长廊。 “夫人?”单阎推开门,目光一瞬便定在了床褥上。 然而床榻上空空如也,就连人影也没有。 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一瞬停滞, 仿佛忘记了呼吸, 心脏一下垂落到不知何处深渊,再起不能。 她走了? 单阎之所以有这样的猜想,完全有迹可循。 从前他与付媛在后山上游玩,筋疲力尽后,两人在林间小屋歇息。 单阎从袖中取出了方才在溪边捡到的小石子,个个小巧又形态各异。因其长期被溪水冲刷,磨平了棱角,所以指腹触在石子上便能感觉到一丝冰凉与温润。 他将石子一并摊在桌上, 央着付媛坐下看他。 付媛拗不过他, 只好双手抱臂支在桌上,无可奈何地盯着他。 单阎将手中攥着的石子抛起, 随即抓起另一颗石子,待被抛到半空的石子稳稳落在手背,又再次抛起,将两颗石子一同攥入掌中。 这把戏他曾见旁人玩过,当时便觉着稀奇,方才在溪边捡到石子时便想要琢磨着在付媛面前表现一番。起初他连让石子稳稳落在手背上也做不到,只是几次尝试后,便成功了。 再往复几次,他便熟练起来,这才壮着胆子在付媛面前表演。 看着付媛原本无神的眼中渐渐映出微光,丹唇微启,单阎的心才安定下来。 “哇...”付媛几乎抑不住口中的赞叹,只是看到单阎挂在嘴边的笑,又突然垮下脸。 她说不出那些请教单阎的话,仿佛有甚么事是自己不晓便是输给了单阎一般,便自顾自地攥了石子,学着单阎刚才的样子把弄。 她学的很快,第一次石子便能稳稳落在她手背,只是再次抛起时稍使了劲,才没能再次拾起。 第二次便能做到与单阎一般,以至于单阎看得一时呆愣,不知反应。 第三次,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将两颗石子一同抛起,又趁着这时迅速地攥多一颗石子在掌心。空中的石子稳稳落在她光洁如玉的手背上,再次翻飞后,又没入掌心,游刃有余。 “这小把戏也不过如此。”她哼声,攥着手中的石子恣意地看着单阎,摇头晃脑的,步摇也被她带得不住摇曳。 单阎一向知道她学习的速度很快,只是这一次依旧被她惊艳到了。 她好像无时不刻都溢着那份光彩,令人无法忽视。 “我想吃桃花酥。”付媛的眉头挑了挑,嘴含笑意地盯着单阎。 “在下这就去取。”没等单阎反应,一旁的丁维便欠着身告退。 “不行,”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单阎身上,“我就要你。” “我?”单阎失笑,像是在笑她的无理取闹,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来,直到自己发觉时,身子已经转侧了一半。 “当然,”付媛点点头,“权当你轻敌的惩罚咯。” 单阎颔首,心里没有一点愤懑,只是暗暗发誓自己下次定要给她带去更新鲜的把式,“那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回来。” 然而等到他拎着食盒上山,大汗淋漓回到小屋,却没见到付媛的踪影。 整个林间小屋空荡荡的,连呼吸的回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他惊得握不住食盒,手一瞬的发软,那些做好的桃花酥便都落在了地上,和入了灰泥。 他胸口一闷,心中便更是诧异。明明没有水,为何自己如溺水般窒息,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被混了砂砾,旋即沉入了深海。 后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要去何处寻她呢? 两主仆入夜未归,只为寻付媛一人。两家大人也发现了端倪,遍山去寻,一时间整座山头皆是单付二家的灯火,如燎原般弥漫。 单阎站在一座小山丘上,俯身看着脚下的扬州,炊烟袅袅。烟囱窜出的烟缕直入云霄,没入星辰。 只是很不凑巧,种在这处的树相当高大,枝叶几乎将星空掩了大半。单阎本能地向外探去,却险些摔落。所幸丁维的目光一直追随他,不敢有半分懈怠,这才将他拽了回来。 单阎看着脚下掉落的石子,却恍然听见了回声。他蹙了蹙眉,又再次迈出了脚步。 “少爷!”丁维攥着单阎衣袖的手更紧,害怕他当真要做出什么傻事来。 “我没事,火把给我。”他冷静地朝丁维伸手,语气令人不敢生出疑心。 单阎接过丁维手中的火把,蹲下身向下探去,果然见着了一处岩石伸出的小平台。 “我想我知道付媛在哪了,你去叫人来吧。”他说完便纵身跳下,火光在悬空中划出了一片花色,像划破了天际挣出生机的流星。 付媛抱膝坐在山岩里形成的洞穴中,看见单阎那飒爽英姿,她喜忧参半,“你怎么找到我的?” 单阎怔了怔,先是蹲下身抱紧了她,擦了擦眼角溢出的一滴泪,才叹着气起身,仰起脑袋,看向那片星槎海,“是星星带我来的。” 付媛顺着单阎的身姿,望向那片如入仙境的汪洋,扯扯嘴角,目光转瞬便落在了单阎身上。 比星星更闪耀的,是单阎。 “疼吗?”他早就看到了付媛脚踝的伤,她的裙角也被撕扯破开,布碎紧紧捆住了脚踝。 他没急着回过身,是想给付媛整理的时间,毕竟男女大防,他那样盯着女孩子的脚看的确不合礼数。 “...不疼。”付媛咬牙。 “所以,你为什么要支开我?”单阎猝不及防的回眸,竟让她刹那忘了心跳,胸口愈发紧绷。 付媛双眸一瞬地张大,一副被看穿的模样,却又尽力地想要掩饰,别过了视线,“...没有,自作多情。” 单阎发觉,自己站着的时候看付媛,好像距离那颗心格外的远。他扯扯嘴角,又坐到她身旁,支着一边腿,手搭在膝上,“说吧,你瞒不过我的。” 她看着一旁的少年,深邃的眼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眉宇舒展,并没有半分焦急的模样。 他只是在等。 他笃定了她会说。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张了张嘴,“我想离开付家。” 单阎听到这个答案的那一刻,浑身僵硬而冰冷,就连握着火把的指尖都察觉不到温热。他知道她在付家受了多少委屈,也从未想过有离开这条路。 第43章 毕竟他从来都选择逆来顺受,那些离经叛道的主意从未进入过他的选择里。 他眼里像蒙上一层浓雾,就连看向付媛的眼神里都多带了一丝敬意。 只是很快,搭在他膝上的手便紧了紧。 她这样相信他,而他却亲手葬送了她的梦。 何等残忍。 他好像再也听不下去付媛口中的希冀,好像那些都成了她遥不可及的梦。 而亲手砸碎那场梦的人,是他。 “...对不起。”他艰难地从喉中挤出几个字,却再也不敢抬眼看她的表情。 她是惊讶,是失望,还是愤怒? 他不知道。 只知道后来他看着私藏在厢房的断尾纸鸢出神,他好像突然明白那日在原野上,付媛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他用剪子将捆在双翅的细线剪去,又用糨糊粘合了那只纸鸢,最后又用画笔小心翼翼地修补那些破损。 好像这样,他就能贴近那颗心多一点。 “夫君?”单阎的回忆被那声熟悉的夫君拉回现实,像从前那样,找到她的一瞬间他便拥上前去。 他抱着怀里的付媛,抚摸她脑袋的手不住颤抖,搂在肩上的手便更加紧了,好像害怕她是只是一个捉不住的幻梦似的。直到怀中的夫人轻嗔了句疼,他才噙着泪眼望她,“为夫还以为,你要离开单府。” 他害怕,害怕对付媛来说这个家是囚笼。 他并不想让她做他的笼中雀。 付媛看着他难得沁出的泪,卸下那副坚强的伪装,亦为之动容,伸手让指腹的温热代替那股热泪,“你真傻。”她苦笑,又牵起那只搂在她腰间的手,“我为什么要离开单府?” “你还记得,你堕下山崖的那个星夜吗?”他扯了扯嘴角,眼泪却依旧不甘地滴落在那双他牵了无数次的手上。 付媛怔住,原先祥和的眼神有一瞬变得锐利,她不该忘记那个夜晚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有机会离开付家。 后来一次又一次的鞭笞,身上的伤痕愈合又再次溃烂,她便变得麻木,不敢再梦了。 她恨过单阎与他们的同流合污,可是后来,那股恨却随着梦境的幻灭逐渐飘远,迷失在某天哭湿的暖枕。 “不记得了。”她轻咬嘴唇,不愿再旧事重提,只是挣开了男人的怀抱,吁叹后掩上了房门,“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提。” 见她嗫嚅,单阎满腹狐疑,却依旧开怀地从背后抱紧她,“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付媛鼻息一顿,双手覆在那双搂在她腰间的大手上,“关于单老夫人的。” 男人依旧埋在她的肩窝,一动不动地吮吸着她身上的气息,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如今的她的的确确是他的妻子。他只上下滚动了喉结,半阖着眼,鼻尖再次蹭了蹭她脖颈,“嗯。” ... 夜半,单府的一众奴仆都被厢房的争吵声吸引,凝珠与金枝也不例外。 众人听着里头争吵中夹杂的异响,依稀能辨认出是些花瓶,铜镜一类的破碎声。 “夫人你听为夫解释...” “好啊,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那熏香究竟是个怎么一回事!” 丫鬟与小厮窃窃私语,心里既好奇又怕让主人家听见了挨责罚。直到凝珠开声驱赶,聚集在院子里的奴仆才四散开。 人群散却,连金枝也被她换个法子打发走,这才敢上前贴着门听。 “夫人若是这样不信为夫,为夫也只好另娶旁人了!” 听到这一声,凝珠便是欣喜万分,迫不及待地要去向单老夫人邀功。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单老夫人喜出望外,摘耳饰的手也因激动撕扯了耳洞,划出一道血痕。痛意与湿漉漉的血流沿着耳廓滴落,她才惶恐地察觉到那抹鲜红,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嘶声。 凝珠见状迅速从怀中取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又要来了药,仔细涂抹后才将憋了许久的话吐出。 “千真万确,此事是奴婢亲耳听见的,错不了!” “好,好,”单老夫人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笑意吟吟,“这孩子想通了就好。” 第35章 “夫人, 你听为夫解释!”单阎笑吟吟地攥紧了付媛的手,柔和的目光打在付媛娇滴滴的脸庞,却又只能克制着不能靠近。 “好啊, 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 那熏香究竟是个怎么一回事!”付媛亦不含糊, 刻意提高了两分音量, 压在男人胸膛的手不安分地划圈。 单阎偏着脑袋, 抚在付媛颈后的手紧了紧, “夫人若是这样不信为夫, 为夫也只好另娶旁人了!” 付媛的眼睛瞪得圆溜,咬牙切齿地用口型道了句:“你敢?” “做戏做全套,”他凑在付媛的耳边,轻轻啮过一口,又挑衅似的应:“夫人这是吃醋了?” 腰间那双盈盈一握的大手,又将付媛往他怀里送。男人身上的体温侵蚀过她躯体, 两人却依旧只能隔着房门做个不能恩爱的皮影戏。 “外头好像没有动静了, ”付媛的脸被他的目光盯得炽热难耐,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单阎的手。她正欲回过身俯在门边听屋外声响,却又被男人抓着了机会,将她囚在了身下。 男人没有出声,只是将食指抵在付媛的嘴边,做噤声状。 他的头微微偏向一旁,用鼻尖反复蹭着付媛的脖颈,彼时传来屋外脚步声, 他亦不动声色, 只是嘴角向上扬了扬,又接着吻在了付媛的肩上。 付媛脑海中只余阵阵嗡鸣, 听不见屋外细碎而轻悄的脚步。 凝珠是知道单阎对脚步声格外敏感的,因此刻意放慢了动作,以免惊扰。 只是她那点心思依旧被单阎捕捉,听得一清二楚。 可怜付媛仍旧不敢动弹,只能怔着看单阎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在她身上游过,哪怕一时的激灵,她也只能颤抖着身子咬过男人的肩膀。 牙印烙在单阎肩上,他却只是沉闷地嗔了口气,不舍得放过片刻的温存。 或许是这姿势过于诡异,付媛这才暗暗发觉不妥,伸手想要撑起男人的胸口,将他推开。 然而单阎将触了蜜般的手指撬入了付媛的口中,直到她的舌尖不耐烦地将那指头往外推,他才饶有兴致地舔舐着指尖。搂在付媛腰后的手紧了紧,尽量让她少倚靠在门边。 “夫人,单府的门槛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夜风侵扰,树上蝉鸣遮掩欢声;露水垂落,檐下木门吱呀作响。 付媛卸力在单阎身上,浑身瘫软得使不上劲,这才意识到男人的诡计。她恨恨地咬过男人的耳垂,怒嗔一声,“瞧,就知道这熏香是奸人嫁祸。夫君哪有半点需要熏香作辅的模样?” 再浓郁的龙涎香也不及那人嘴皮子勾魂。 单阎俯身将她抱起,腾出两指将门闸上,“那可未必,娘送来的这份大礼,咱总得找个机会好好享用才是。” 青纱帐垂在恋人身上,不知何时缠绕上了手腕,付媛本能地将手抽起,却又悬在了半空。 听着她声声哀叹,单阎一滞,蹙眉抬眸看她,“何故叹息?” “只是叹单府的纱帐命苦,不过是昨日刚换上的,这便又要遭歹手。”她转了转被束的手腕,松开了纱帐,又缓缓搂上单阎的脖子,“夫君。” “嗯?” “为何不将这熏香拿去与单老夫人对质?非要大费周章地做这出戏?” 付媛在书房发现熏香时,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与两人大婚之日房内的熏香如出一辙。 她本没有发觉那熏香端倪,只一味地觉着口干舌燥,满壶茶灌入依旧不得解脱。 可是前几日,她为了讨得单阎欢心,又觉着他连日操劳,实在睡得不安稳,便去香料铺特地寻过熏香。其中便有一味香料吸引了她注意,一番询问后,才知那便是传闻中作催情用的龙涎香。 她燎香是想让单阎宁神,好让他身心放松下来,免受公务劳神,便没有选用此香料。却没曾想,这味香料竟会出现在单阎书房的木柜中,岂不怪哉? 付媛甚至没有一刻怀疑过单阎,只将此香料敛在木奁中。她正欲将其收入怀中,待单阎归来从长计议,随即便听见了屋外凝珠差遣金枝的对话,猜测着此事定有蹊跷,便作一记顺水推舟,刻意贴近了门嚷了声“热”。 既是催情用的熏香,她若是要与单老夫人同用膳,只怕会被识穿,便干脆佯装身子抱恙,躲在房间里等待单阎放值归来从长计议。 单阎看着桌上的木奁,听着付媛长话短说,便迅速地做出决策,要求付媛配合。至于其中原委,得等鱼儿上钩了才能详尽地跟付媛解释。 “娘的疑心重,只凭夫人的一面之词,是不会相信你我因此香生嫌隙的。”此话一出,单阎便更悔那日未将话说绝,才让单老夫人钻了空子。如若是她早已去信请戚茗姒,只怕她今后为了离间两人,定会做出更多祸事来。 第44章 与其让她拼了命地找机会离间二人感情,倒不如随了她的愿,佯装两人争执,好让她放松警惕。 单阎揉了揉疼得厉害的眉心,接着道:“况且娘如今也只命凝珠作眼线,再如何对质,以她们两主仆的交情,也只会让凝珠吃了这哑巴亏。” “凝珠是单老夫人的人,哪怕抓个正着,也只会由着单老夫人发落。”付媛点点头,坐起身,双手扶在单阎太阳穴上替他轻轻揉搓,“到时候从轻从重,不还是单老夫人一句话的事。” “嗯,”家事对单阎来说并不算难事,然而他心里依旧是一团乱麻,“商会宴席将至,近日又有数家商行遭劫,为夫这几日要不搬到书房去?如此一来,也坐实了你我二人同床异梦。” 付媛撑着脑袋在一旁看着单阎自顾自地说着,“对了,近日牵涉的商行,就有付家的一间。夫人若是得闲了可以回去找岳父询问事情原委。虽然大致上为夫已经问过话了,但毕竟当时人多口杂,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若是岳父想起了也好劳烦夫人传达一声。还有,下次家宴也不要在烟雨楼办了,为夫不想看到裴俅那家伙。至于官宴,这次时间紧迫,没能来得及从中周旋...” “好了,”付媛食指抵在单阎唇间,“都放值了,就不能放过我的耳朵吗?哪怕是不为我的耳朵着想,也该为你的脑袋着想呀,好歹让它也歇歇。至于搬到书房一事,今后也不准再提了。” “它呀,天生劳碌命,”单阎攥起付媛的手,亲吻她映红的关节,“不过罢了,今日都听夫人的。” ... 正值商行官宴,既定在夜晚举行。来往车马匆匆,镇守在门口的小厮也多了几个陌生面孔。矗立在扬州城繁华路段的烟雨楼灯火通明,目光所及处处皆是华灯,颇有冗杂的意味。 “未免有些过于铺张了,”付媛笑意吟吟地挽着单阎的手,皮笑肉不笑地以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对话,“真是生怕歹人瞧不上他这烟雨楼。”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手背又被那人反复揉搓,“裴俅这人好面子,商行宴席这样的盛事办得好便是上乘的造势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呢?” “难为夫君煞费苦心,倒是便宜了那厮。”付媛恨恨咬牙,对上单阎那玩味的眼神,才发觉自己说的话失了分寸。 然而她亦未急着躲闪,反倒是恣意地朝他挑了挑眉,丝毫没打算遮掩那心中的浓情蜜意。 看着她那个洋洋得意的模样,单阎亦失笑,勾指划过她鼻梁,仿佛在笑她从前那般矜持寸止。 两人共入厅堂,却见原先的圆台上设了座,又在后方摆放了漆金黑檀木屏风。屏风上的四君子均由熟练木工精雕细琢,刀工细腻讲究,若没个十年的功底是刻不出这样巧夺天工的杰作的。光线打在屏风上,嵌入檀木的鎏金便映照出别样的光泽。 付媛看着那屏风有一刻愣神,又疑惑地抬眸看了眼单阎。 眉宇间仿佛都质疑着那堂上座当真是属于她二人的? 单阎宠溺地朝她莞尔,又点点头,便与她相扶入座。 来的宾客非富即贵,大多都是扬州富商,亦有从苏杭来的经商交流的商人。倒说众人皆知单阎打算素装低调赴宴,但凡是个有眼色的主儿便不敢喧宾夺主。来参与宴会的富商皆未穿金戴银,却将炫耀的责任都落在了女眷身上。 看着富商身旁的女眷头上钗金凤,付媛的眼光稍显落寞,伸手抚了抚鸟衔枝状金钗。 她身上那阵惶恐仿佛被单阎感知,十指紧扣的手愈加缠绵。她抬眸看了眼单阎,见他与堂下众人倾谈,又不时回眸看她,手覆在她手背上反复轻拍着安抚。 宾客逐一落座堂下长桌,眼看着时辰将至,依旧未见付老爷与庄十娘的身影。付媛心中一阵没来由地惊恐,她偏了偏身子,在单阎耳边细声道:“爹爹和娘好像还没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单阎的指尖在付媛手背上轻点,眼神坚定,“没事的,出席的宾客为夫都一一命人去接了,不会有事的。放心。” 没等二人说上几句悄悄话,堂下便有富商夫人看着付媛头上那支金钗赞叹,“漕司夫人这金钗,好似从未在金铺见过,敢问是在何处觅得?” 付媛桌下的手紧攥着单阎衣袖,没忍住央了央。 没等她回话,便有其他夫人附和着:“是呀是呀,这款式玲珑不落俗,钗在漕司夫人头上真是妙极。” “咳咳,”单阎清了清嗓,又压了压桌下付媛攥衣袖的手,“这钗饰是为官亲手为夫人所画,再交由金铺命人打造的。” 台下一片哗然,纷纷恭维,道这单大人真是爱妻宠妻至极。 付媛无奈地看着单阎那神情笑笑,今日高兴,她并没打算下他面子。 然而这光景并没维持多久,众人的目光便被刚入场的庄十娘吸引。 庄十娘穿着一袭素白长衫,外搭青绿褙子,神态祥和似观音。头虽半低垂,却更显端庄之姿。其鬓上那支金牡丹因她微垂的脑袋显得更是招眼,众人窃窃私语,皆道其身姿飘杳未有半点传闻中的村妇模样。 单阎的目光亦随着众人定在了那支牡丹钗上,随即便反应过来,看向付媛,扯着嘴角看她,“那金钗怎这般眼熟?” 付媛转悠了下眼珠子,随即抿了口茶,看着庄十娘悠悠道:“借花献佛。” “再说,这牡丹钗在娘头上熠熠生辉,不比留在我妆奁里落灰要强?” “...”单阎看着付媛砌词狡辩,摇着头呵声,“夫人总有你的道理,为夫哪说得过夫人呀?” “知道就好。”付媛抿嘴偷笑,目光与庄十娘相交汇,两人遥遥一颔首致意。 第36章 宴席上虽供着各式各样的肉菜, 却几乎未有一人敢先行起筷。单阎在上头一边说着商行相关的管制条例修缮,又将盗窃一事提起,希望集思广益, 能捋出一些思绪来。 付媛看着满桌菜品, 面上平淡如水, 却没忍住在桌下央了央单阎衣袖。她伸手翻过单阎手掌, 用指尖在掌心画着“饿”字, 又缓缓合拢掌心, 微阖双眸。 单阎嘴角不经意地扬了扬, 轻拍两下付媛手背,这才道:“净是本官絮叨,诸位也莫要拘谨,只当是家宴便是。动筷吧。”单阎捻过桌上泛着橙红的松鼠鳜鱼,信手夹到付媛碗里。 付媛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单阎,又嗤笑一声, 用勺子舀过一块豆腐羹, 落在单阎碗中。 “夫人如今不怕旁人闲言碎语了?”单阎玩味地笑着将豆腐羹和入米饭,送入口中,稻米香气中夹着入口即化的豆腐羹,甘香在口中味蕾炸开。 从前付媛那般见了旁人便羞得直想往地里钻,就连肢体上的触碰都觉着不自在,单阎自然不敢肖想这样亲密。然而今日的付媛在灯烛下含笑,态度亲昵,他心里便似和了蜜般欣喜, 以至于忽略了堂下坐得歪七扭八的裴俅。 他看着付媛脸上泛着点点红晕, 举手投足皆散发着浓烈的吸引力,便不自觉地挪了挪身, 与她贴得更近,丝毫不理会旁人投来的灼热目光。 堂下歌舞升平,单阎的眼神却依旧不舍得从付媛身上挪开。他看着她头上的金钗,看着她俯身捋着发丝进食,直到付媛满脸疑惑的看向他,他才失笑着替她撩起一缕鬓边发夹到耳后。 许是被盯得有些恼了,付媛才蹙着眉嘟囔着:“夫君怎放着那样好看的歌舞不看,倒是费神在我身上?” 单阎撑着脑袋,双眸微阖,“夫人更好看。” 付媛一时不知该将目光挪到何处,只慌乱地四处瞥。 倒说这一瞥,便与付老爷对视,付媛看着他手上的金戒指与脖颈上的满绿珠链拧眉。 她是知道付老爷性子的,他虽能看得懂眼色,可大多数时候还是被那种喜爱夸耀的性格所凌驾。不必用脑子想,都知道他明知单阎此行穿着低调,却还是要穿金戴银,只为了面上有光。 付媛看着付老爷与身旁的富商攀谈,笑出镶嵌在最里头的金牙,面色便更是凝重,不禁为他捏把汗。她抬眸看了眼单阎,见他不动声色,似笑非笑地看着堂下,便又挪了挪视线。 立在四周烛台上的烛光渐渐被熄灭,光线一瞬变得黯淡。单阎蹙了蹙眉,一手揽住付媛,一手搭在腰间剑柄上。 付媛感受到手臂突然被一只大手揽过,这才不明所以地抬眸看了眼单阎,耳语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单阎摇了摇头,“早前备选的歌舞里有需要灭灯盏的,为夫早已将其剔除。光线昏暗,夫人小心为妙。” 单阎的胸口滚烫,付媛倚靠在上头总是莫名的安心感。哪怕听着胸口咚咚作响的心跳,她也浑然不在意。她心里不知为何,觉着这样剑走偏锋的爱更令她神往。 两人如风雨同舟,惊险,刺激。 在危机四伏的烟雨楼里相爱,让付媛感到前所未有地悸动,难以掩下心中翻腾的思绪,仿佛所有的故事情节都在她脑海中上演,一时灵感无限。 第45章 单阎凝神四处张望,却依旧坐立不动,屏息等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隗姬从天悬吊而落,单阎本能地将刀剑抽出半截,又恍地收回。破阵乐起,隗姬将手中水袖挥舞,一阵风拂过堂上两人面前,又瞬间抽离。 付媛听着身旁沉闷的呼吸声,猜测他兴是有些嗔怒,便伸手抚摸着他胸口,替他顺气。 “...裴俅。”单阎怒视堂下笑得恣意的裴俅,半阖着眼,露出下三白的眸子,煞气重重。 坐在堂下左拥右抱的裴俅举起手中盏茶挑了挑眉,朝单阎笑笑。 裴俅叔父裴同芳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圣上对其相当器重。正因如此,从前几任漕司对裴俅这率性,想一出是一出的习性虽觉着头疼,却也无可奈何。 付媛注意到,单阎喉间那明显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注视裴俅的目光阴冷,颇有一种看着猎物伺机而动又毫无悲悯的阴鸷。那种目光是付媛从来没有见过的,却是他来往官场常有的模样。 他并不想将这一面在付媛面前显露,却在面对裴俅这样自作主张又愚钝得可怕的行为下难掩脸色。 一声弦崩,裴俅突然变了脸色,看向身后的乐师。那人当即慌张地低垂下脑袋,正欲欠身告退换弦却被尖锐抵喉。 堂下贵人四散而逃,就连最开始模样恩爱的米商夫妇两人亦各散东西。那米商夫人慌乱逃窜时不知触了甚么,竟摔倒在地,张惶地只能反复挪动腿脚向后退。反而她越是挣扎,那双腿便越是沉重地可怕。 付媛看着那位夫人急出眼泪,才发觉那位米商早已不见了踪影,就连头也没有回。紧接着,歹人的目光毫无悬念地落在那夫人身上,将她拽起,刀刃横在脖颈。 付媛并未着急逃窜,反而是先抬眸四处去寻付老爷与庄十娘。所幸两人来得迟,坐在最远处,离几个歹徒不算近。确认二老无碍,她才抬眸去看单阎。 他早已站起身来,锋芒出鞘,目光紧盯着那几位穿着夜行衣的歹人。 隗姬仍旧跪坐在堂下,一双嫩白的细腿从她一袭红衣露出,衣襟微敞,就连里头的小衣也稍稍露出。宾客里的色中饿鬼,垂涎已久,见那她楚楚可怜状赶忙递手去。隗姬伸手被男人拽起,落入怀抱的一刹那瞬间一转攻势,将束在腿间短刃抽出,横在男人脖颈。 付媛与单阎对视,眼神复杂。她正欲起身走向隗姬,却被单阎攥紧了手腕,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 “你疯了?”听着单阎难得的一声厉斥,她却依旧不为所动,拨开了单阎的手。 “相信我。”她朝单阎点点头,便径直走向隗姬。 单阎看着付媛的身影,面色凝重,“...真是固执。” 付媛游步走到隗姬面前,看着富商脖颈上那道鲜红似笑非笑。 隗姬目光紧盯着付媛,戒备心促使她劫持着富商向后退了两步,“是你?” “是我,”付媛点点头,隗姬对她的了解有多少,她并不清楚,只是隗姬这错愕的神情至少能告诉她一件事—— 隗姬并不知道付媛也会来这次的宴席,换言之,她或许事前并不知道付媛与单阎间的关系。 看着隗姬向后退了几步,付媛便又刻意走上前。 “不许再过来了!”横在富商脖颈的刀刃挪开,直指付媛。 付媛脚步一滞,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旁劫持米商夫人的男人打断,“自岭南而上的那批贡品,在哪?” 单阎拧眉,歹人口中说的那批贡品如今正摆放在停泊渡头的某艘船上,这才恍然想起付媛从前跟他说的,“或许目标是夫君你。”这批贡品是要献给圣上的,因此一直是单阎亲力亲为地盯着,从未假手于人。他的目光有一刻瞥向付媛的背影,却又很快收回。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男人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抵在喉上的刀刃更是用力,“不说我就把她杀了。” 单阎挑眉,嘴角扬了扬,“悉随尊便。” “啊?”男人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这扬州的父母官,我看,是浪得虚名了。” 单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看向一边的付媛。看着付媛负手站着,身子朝向那男人,一时失笑。 “笑什么?” “你会知道的。” 付媛将手中藏着的花生米弹到男人握刀的手上,看着中指瞬间泛红,听着刀刃掉落在地的声音,这才窃笑一声。 男人着急忙慌地蹲下身去捡刀刃,再起身,却发觉单阎早已到了他的面前,刀尖光影照出他挂在嘴角的笑意。单阎横了横刀柄,男人才看见身后早已被布下天罗地网,躲在暗处的官兵正伺机而动。 他慌张地看向身旁的同伙,却发觉早已倒在血泊中,失救而死。 “贡品,还要吗?”刀刃用力一抵,男人瞬间哆嗦着身子,耳边一片嗡鸣。 他死前听到的最一句话是: “还有命要吗?” 看着男人睁着双眸,死不瞑目,单阎依旧面不改色,只将剑收入腱鞘,由着官兵将尸体拖走。随即才抬眸看向付媛,无奈地笑着摇头。 付媛对着单阎笑着吐舌,而后回身看向隗姬,敛了敛嘴角笑意。 隗姬看着同伙死状狰狞而可怖,呆愣在原地,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一般。她只能硬着头皮拽紧了身前的男人,仿佛他是她最后一丝求生的机会。她就似面临强敌只能死死撕咬挣扎的初生牛犊,哪怕双腿瘫软无力,麻痹穿过了身躯,依旧只能呆滞地站在原地。 “给我备车马!”隗姬将短刃攥紧,目光紧盯付媛身后的单阎。 “你觉得你还有谈判的资本吗?”单阎回到堂上坐下,淡淡抿了口茶,并未着急上前夺刀。 “是呀,你就算把他杀了,大人也不会心疼的。”付媛附和着,说罢才图穷匕现,“但如果杀我,就不一样了。” 单阎被茶呛到,蹙眉抬眼看向付媛。 险些忘了这个疯婆子...... “要不,换我?”付媛伸手想要将富商拽出隗姬怀抱,却又被伸到面前的刀刃唬住,只能梗着脖子退了退。 隗姬上下打量了一番付媛,将信将疑地又问了句,“换你?” 付媛将双手摊开,掌心朝上,让隗姬看个仔细,“这次没有花生米了。” “...”隗姬手中短刃挑了挑,示意付媛上前来。 男人被推开后,恍如劫后余生,慌张失措地躲到官兵身后。 付媛佯装乖顺地窝在隗姬怀里,抬眸看向单阎。 原本坐在堂上不动如山的单阎脸色突变,屏息凝神看着架在付媛喉上的刀刃,又抬眸顺着隗姬的方向,看了眼躲在暗处的官兵。他喉结不合时宜地抢夺着喉中水分,却丝毫不敢分神。 光线虽昏暗,可立在单阎身旁的九枝灯依旧亮堂,隗姬倚靠着那点光亮敏锐地捕捉到男人喉结的滑动。心里暗暗窃喜,猜想着这人质该是换对了。 单阎看着付媛脖颈处缓缓渗出的血痕,恍如在野外见了猎物的猛兽,压抑着胸口冲动,却恨不得猛扑上前将猎物啮噬。他暴起,拎着手中长剑走向隗姬。 “放开她。” 第37章 隗姬显然察觉到了那阵阴冷的煞气, 只是故作镇定地攥紧短刃,以此止住手臂反复的震颤。 “单大人,民女说了, 民女的要求很简单, ”她张了张嘴, 扯着付媛腰间裙后撤, “只要备来车马, 保我性命无忧, 我自会放了夫人。” 单阎似笑非笑地盯着隗姬, 又朝付媛递了个眼色。他走向两人的步伐沉重,众人皆屏息,看着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单大人嘴角愈加上扬。 最后停留在嘴边的笑意弧度诡异得骇人,“你以为,本官会为了她放弃立功的机会?” “刺杀朝廷命官,觊觎朝廷贡品的逆贼, 本官亲手擒拿, 岂不值得一个圣上嘉奖?”隗姬瞬间有些看不明白他脸上的表情,方才明明还一副伉俪情深的深情模样。 她并不清楚两人感情如何,只是单阎在外的名声她是听闻过的。这位单大人,铁面无私,刚上任就大肆翻查过旧账,将大批弹劾贪官的奏折上秉。哪怕对方送来再多金银财宝,他都一并回绝,上门的小厮就连单府的门槛也没能跨过。 无情的活阎罗, 于他而言, 视妻儿于无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隗姬将信将疑地蹙了蹙眉,抬眸看他, “方才单大人可不是这幅面孔。” “他一向是这幅面孔,”被隗姬挟持的付媛张了张嘴,“只不过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才在宴席上装一回体己夫婿。” “你骗我?”隗姬紧了紧手中短刃,那雪白的脖颈便瞬间挂了红。 付媛发出嘶声,本能地向后仰了仰,“没骗你,你如今挟持的人若不是我,单大人恐怕都不会起身。” “你说是也不是?”她稍稍偏过脸去,窥探着隗姬脸上的神情,见她有些动摇,便又朝单阎眨了眨眼。 单阎负手走向前,愈贴愈近,铁剑划过地面发出阵阵嘶啦声,像是山鬼侵袭前撕扯过破庙纸窗。 第46章 原先愣怔的隗姬听见声响也回过神来,攥紧了付媛衣裳,将她往后拽。 眼见着她一步步堕入满是官兵埋伏的黑暗,单阎并未停住脚步,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付媛。 只一步之遥,锋芒便要刺在隗姬身后。 冰冷的铁器触及薄衫,她错愕地回头,却发觉为时已晚。单阎顺势将她手中的短刃夺过,将付媛搂入怀中,鲜血直直坠入付媛鹅黄褶裙,“夫人可有受伤?” 他刻意将受伤的手背过身后,将剑收入剑鞘,用手背轻拭付媛脖颈上细小的血流。 万幸的是,刀刃未伤及动脉,只不过轻轻一擦便消去,单阎这才沉重地松了口气。 付媛看着裙摆上一片猩红,看着男人那深邃的眸,一时失笑,“我没事,倒是夫君你...”她从怀里取了帕子,扯过单阎背在身后的手,一圈一圈替单阎包裹,小心翼翼地在上头打上结,垂下脑袋以极小的声音道了句:“对不起...” 她原想着,这宴席是由单阎一手操办,若是外来交流的富商遭遇不测,他也定要背上责任。付媛常年为了写话本采风,观察力本就敏锐过人。她虽早已在入席时发觉了伪装成小厮的官兵,却不敢让单阎赌这一把。 左右思忖着,她觉着自己能胜任,便与隗姬要求更换人质。 一来她与单阎是多年的青梅竹马,哪怕不说,彼此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配合起来怎么也比旁人要利索;二来是倘若有何不测,死的人是他的发妻,圣上也会因此体恤,不会多有责怪。 她一心只为他的仕途考虑,却没曾想自己这番好心反倒害了他。 付媛别过脑袋,看向倒在血泊中的隗姬,莫名觉得有些恍惚。她隐隐觉着这隗姬与前头的两位盗贼并非同一伙人,却又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一瞬,她便回想起从前两人相处的种种。 付媛正欲蹲下身,却又被单阎抓紧了手臂。她微微颔首示意,单阎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松开她的手,由着她接近。 隗姬的双眸仍睁大,愣怔地看着屋顶,眼角的泪缓缓滴落。付媛俯身伸手替她将双眸阖上,却恰巧发现了她垂落在脖颈后的一片玉叶。 玉叶泛着青白,用来雕琢的玉石看上去并不算名贵,红绳穿过叶梗,垂吊在她胸口。付媛将拇指覆上,仔细摩挲,心里有一阵说不出的压抑。 这样普通的玉坠并不值钱,处处都可见,可若不是那片叶上的缺,她甚至没能辨认出来。 她是见过这玉坠的。 这玉坠的主人,是自小服侍她的奴仆。 那个单老爷为了剪除她逃婚的念想,狠心卖入妓寨的可怜婢女叶双双。 从前付媛躲在山洞想要逃离付家,却被单阎找回,叶双双为了维护付媛,替她挨了付老爷的一顿打。而后又被付老爷罚在院子里跪了几天几夜,最终因饥饿乏力晕倒磕碰,才叫这叶片落了缺。 付老爷特地吩咐过,不准任何人给叶双双送吃食,哪怕一滴水也不允许进肚。眼见着她快要坚持不住了,扬州的天也是乌云笼罩,大雨倾盆,付媛只能躲在一旁的柱子,看庄十娘使开了付老爷,这才敢悄悄地打着伞上前送上两块馒头。 她看着叶双双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心里很是酸楚,“对不起双双,是我害了你。” “没关系的小姐,双双这条命是小姐救回来的,这点伤不算什么。”她嘴里的馒头噎得本就焦渴的喉咙雪上加霜,然而她也没有半句埋怨,只是歪了歪脑袋,将头伸出雨伞,从天上接了雨水和着馒头下咽。 然而成婚后,付媛再也没见过叶双双。 她哭过,闹过,也跟付老爷吵过,他却始终没告诉付媛叶双双的去处。 她只知她被卖入了妓寨,却不知究竟是何处的妓寨。 泪水模糊了付媛的记忆,她呆愣地回神,才发觉自己被单阎拥在怀里。单阎双手抱着她双臂,偏着脑袋问:“怎么了夫人?” “...双双。”她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似的,双眼空洞无神得可怕。 “双双?”单阎蹙了蹙眉,尽力地想从回忆里找出关于这个名字的信息,“为夫上任以来,就没见过双双了。怎么夫人今个儿想起双双来了?” 谁料他这话一说,盈在付媛眼眶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如河流绝了堤,失控似的啜泣。 付媛尽力地噙着泪,伸手去摸那隗姬的脸庞。她记得,李豫和说过,团伙中的那位女盗贼善于伪装,兴许会有易容的可能。 也不知是否是幸事,隗姬的脖颈处并未见有伪装的痕迹,这张脸的的确确不是叶双双。 可叶双双又去哪了? 她也不是没有尝试去找,也派李豫和打探过了,可实在是没有叶双双的消息。 她宁愿相信,叶双双是逃到别城去讨生活了,也不愿意相信付老爷真的将叶双双卖入了妓寨。 她一直想要欺骗自己,麻痹自己,如今却不能了。 回府的路上,单阎虽一直紧攥着付媛的手,她却依旧一语不发。 他是最害怕她这个样子的。 哪怕她闹,他也还落得安定,起码她还有精力闹。 回到府上,付媛愣怔地依靠着床头,单阎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道了句:“夫人方才就没吃多少,不如为夫命人给夫人再做些桂花白糖糕?” 付媛摇摇头。 “夫人...”他还想开口劝,却被付媛轻轻压了压单阎握在她手臂上的手。 “我有些乏了。”她将首饰摘下,放在妆台上,又褪了褙子,这才躲进被窝里。 单阎看着那个身影,哪怕知道她说的困倦不过是她避世的借口,却依旧无可奈何。 ...真是倔得很。 单阎吹熄房里的灯,抱着衣物命金枝备水洗漱。待他沐浴回来,付媛早已在榻上睡熟。 他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将她揽过怀里,一手捧着她后脑勺,一手反复地抚着她脑袋。他不知付媛为何见了隗姬的死状便瞬间变了模样,却也感受到她的那阵没来由的悲伤。 他并不想逼迫她将心中所想诉诸于口,若是她不想说,他也便静静地呆在她身边,陪在她身侧。 怀里的付媛突然晃了晃脑袋,往他胸口埋去,手紧紧攥着他胸前的中衣。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热泪浸湿衣衫,单阎安抚的动作便愈加紧了,直到付媛抬起头,哽咽含糊地喊了句“夫君”,他才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应着“为夫在”。 话到嘴边,付媛却又觉得怎么也说不出来。 大抵是她还怨着单阎非要求娶,阴差阳错地造成了叶双双的悲剧,将这些不满都寄诸在他身上。她虽理智上知道这事单阎浑然不知,秉着“不知者无罪”的原则,实在责怪不到他身上,便只能自己受着这闷气。 再者,今日的宴席遇刺,单阎明日要处理的事务定是繁杂又令人烦躁的,作为他的妻子,付媛自然不想再让他添烦,只好将话咽下。她的热泪和着男人的体温,浸在他温和的墨香气息里安稳入眠。 次日醒来,又是一片虚无。付媛摸了摸眼角,竟又发觉一滴泪。 金枝伺候过她洗漱,两主仆一同去请茶后,付媛便又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里许久。话本的末尾一气呵成,着笔的她甚至未有片刻停顿,以至于放下手中执笔后才发觉手掌疼得厉害。 她一边揉着拇指根部,一边从头翻看着自己写的话本。全文通读,又添了几笔修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话本收入怀中出门。 今日的扬州晴空万里,偶有的一片云也溜得极快,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然而阳光那般猛烈,却始终照不进付媛沉闷不堪的心。 昨夜她一直反复猜度,到底叶双双与隗姬有何关联,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那片玉叶,自打付媛认识叶双双以来,她就未曾摘下过。付媛也曾揶揄过她,道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为何这样宝贵,然而她也只是傻笑着挠挠脑袋,捻着叶片道:“没有它,或许我再也不会记得自己是叶家的女儿叶双双,只记得自己是付家的丫鬟叶双双。” 那时付媛还没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如今仔细品来,倒觉得那人嘴角的笑意苦涩极了。 “不错,颇有些仙风道骨,”在她呆愣地坐在李豫和的书斋门前思虑时,李豫和已然将她新写的话本开头通读,满意地反复点点头,意犹未尽地砸吧嘴,“没想到你写起情爱来也颇有韵味。” 付媛这次写的话本是以隗姬作原型,讲述一个落入风尘的女子失意落魄时遇上了守旧的迂腐书生。两人初相识时,相看两厌,却在一次次相处后发觉对方封建的皮囊下那个熠熠生辉的灵魂。最终书生替她赎了身,本以为两人要修成正果,却在大家长的逼迫下被生生拆散。 两人负隅顽抗,相继赴死,却谁也不肯喝下那碗孟婆汤。 这样的故事并不算稀奇,却对付媛来说是一次不错的尝试。 第47章 不管结果如何,写的过程付媛是极其欢畅的。 毕竟谁能想到她竟敢将单老夫人写成了那位狠心拆散鸳鸯的大家长呢? 虽说付媛没对这本话本抱有多大的期待,但总归还是希望单老夫人与在书斋说她写不出情爱话本的书生能够看到。 谁说她月孤明江郎才尽了?她就要让这些人好好睁大眼睛瞧瞧! 欣喜过后,付媛抬眸看了眼李豫和,又抽起他手中的话本,见他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这才嗫嚅道:“先替我做一件事。” 第38章 李豫和拽过她手中的话本, 扯了扯嘴角,“说便是,我何曾拒绝过你的请求。” 付媛自顾自地说着昨日宴席遇刺一事, 直到她说到自己与人质交换, 被隗姬劫持, 李豫和的视线才刚刚从话本上挪开。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付媛, 只在脖颈处见到一条细小的红印, 见她还能走动只是精神上欠佳, 这才放心地垂下眸接着审视她新写的话本。 “能再帮我打探一下关于叶双双的去向吗?”付媛话语一滞, 觉着自己突然提起这话有些唐突,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对隗姬的怀疑。 她始终觉着,隗姬与叶双双之间定有某种关联,哪怕理由有多牵强,她也希望隗姬能给她带来一些新的线索。 “你怀疑隗姬认识叶双双?”李豫和的注意力虽一直放在话本上头,却也留心听了付媛的一字一句, 待她说完这才慢悠悠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付媛一只手倚在柜台上, 身子半靠在上头,微微偏侧的脸庞被几缕鬓边发遮掩,如美人半遮面。李豫和目光刚拂过她的脸颊,便难堪地别开视线。 “我肯定她们两人是相识的,”付媛语气笃定到旁人不容置疑,李豫和自然也顺着她的意点点头。 李豫和收起话本,走进里屋,只闻其声, “叶双双一事从前就替你查过, 无从考起,有可能是换了名姓又或者是...”他知道付媛与叶双双姐妹情深, 对于后一种可能,他则是能瞒则瞒。 付媛并不是不知道没有这种可能性,只是她一直不肯接受。 她负手低垂着脑袋跟随李豫和进屋,两人迎面撞上。付媛搔了搔耳后,侧过身子让李豫和先行,自己紧跟其后,“可之前并不知道隗姬与她有关,如今从隗姬下手或许有新的发现呢?” 李豫和目不斜视,将手中厚厚的册子垒在桌上。他手下负责写话本的写手不在少数,并非各个都由他领着去采风,因此许多资料与消息都是他从其他作者处摘取收录在册。 除此以外,他也会从到书斋来买书的书生处道听途说,再在手下写手需要的时候提供灵感帮助。 付媛并不知道他究竟能从何得来这样多的小道消息,奇就奇怪在他给付媛的消息几乎从无虚假,哪怕直接引用作为话本的情节或原型也不会出岔子。 她一直敬仰着这样一位兄长,总觉得他好像无所不能。 对于儿时的付媛来说,书斋比付家更像是独属于她的港湾。在这里人们只会注意到她的才华,聚焦在她笔下的诗句与故事,没有人关心她的身份与地位,容貌与性别。 比起旁人对付家独女的认可,付媛更希望得到旁人对月孤明的认同。 李豫和对付媛来说无疑是重要的,她也并不想为难他。 付媛不是没有看到李豫和那试探的眼神,只是一直在与心理作斗争。思来想去,也只好松了口,“罢了,你只管打探,我也不过是想要一个知字罢了。” “是生也好,是死也罢,都请一并告知我。” 说罢她便对李豫和颔首,微笑致意后离开了书斋。 许是被思绪萦绕了心头,付媛险些在巷子里跌个踉跄。原以为攥紧她手的是某个好心肠的路人,却没曾想对面光天化日之下穿着了夜行衣,一袭黑色在艳阳下格外惹眼。 她心头一震,恼自己竟毫无发觉。可她如今再急再懊悔,也于事无补了。 彪形大汉将她押上了马车,随意地将她摔入了帘内。她艰难地坐起身来,看了眼周围堆积的布袋,甚是疑惑。 按理说,对她有这样强烈恨意的人,应该是冲着单阎来的,这些个壮汉应当是昨日烟雨楼行刺失败的残党余孽。可看着周围充当货品的布袋又深表疑惑,他们究竟是何人? 然而就当付媛倚靠在这些布袋上思考时,又一个女孩像付媛一样被用麻绳绑住了手脚,丢入了马车。她抬眸看了眼那女孩,生得一张漂亮素净的鹅蛋脸,一双明媚清澈的杏眼反复眨着。 付媛有些困惑,若说这些残党是冲着单阎来的,那这女孩又是何人?百思不得其解,她便想要张嘴询问这女孩的身份,可那人始终未瞧她一眼,只是瘪着嘴恨恨地看向舆外。 即使不是像付媛这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主,也能看得出对方并不想搭理她。她便也只好将那些试探的话吞回肚子里,无奈地随着她目光看向舆外只能窥见皮毛的光景。 马车反复摇晃,付媛没能保持住平衡,直直地摔向了一旁的女孩。女孩将双膝立起,帮助她艰难地起身,嘴角扯了扯,却依旧没有说话。 付媛抬眸看向她,道了句谢,又尴尬地将目光挪向别处。 最后马车停留在了山头的一处荒庙,一个满身腱子肉的壮汉将两人拽下了马车。两人面对着面被捆在了相对的两根柱子下,付媛借着被捆绑的功夫观察着贼人。 将两人掳走的贼人共有两人,一个生得高大又魁梧,黝黑的皮肤锃亮,另一个生得矮且瘦小,皮肤虽没另一个那样黢黑,却也算不上是白净。 生得瘦小的那位几乎不曾开口说话,每次都是由着另一个来开着话头,他只呆愣地应过一两声“哦”。付媛猜测着这两人中,话事的应当是那位身材高大的壮汉。 两人相继走出庙宇,付媛抿着嘴看着两人渐行渐远,这才敢张嘴学着毒蛇“嘶嘶”两声,好引起对面的女孩注意。 对面的女孩垂着脑袋,眼睛完全被她额头前的秀发遮挡住,付媛无法辨别出她是不是晕了或是甚么,只好开声试探道:“妹妹,你还好吧?” 女孩抬眸看向付媛,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付媛对上她的眼神,又瞬间失语,不知说些什么搭话才是,便只灰溜溜地道了句:“没事就好。” “没事是没事,”女孩喃喃,“但也得想办法逃才是,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出格事儿来。” 没等付媛附和,女孩便又张张嘴吆喝,“二位大哥,这眼看着太阳都要下山了,天黑了可不好打猎,难道二位不想吃些什么充饥吗?” 付媛紧蹙着眉,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一语惊人的女孩。 妹啊...咱要不还是变回刚刚那个沉默寡言的样子吧。 这话她始终没说出口,只怯生生地看着破庙摇摇欲坠的木门。紧接着她便与那位彪形大汉对上了视线,惨遭那人恶狠狠的怒视后,她无可奈何地别过了脸。 壮汉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女孩,紧掐着她双颊的手上可见一刀硕大的刀疤,其食指仅剩的一个关节截面上是愈合得歪七扭八看不出原型的肉痂。 “少动那些歪心思,如果你的嘴还想要的话。”他警告般地拍了两下女孩的脸颊,待他转身离开,脸颊上早已出现了明显的红印。 “别走呀二位爷,”女孩蠕动了一下身子,左右扭了扭,“要是信不过的话,那就让她去择野菜,您二位就在这看着便是。” 男人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番女孩,“她?” 女孩点头,“那婆娘烦死了,自打刚刚就一直在我耳边嗡嗡的,这种脏活累活让她做最合适了。” 付媛瞪大了双眼,嘴角扯了扯,眉毛一高一低地吊着看向女孩。 她不过是关心一句,倒是被人惦记上了。 男人回过身来玩味地笑,嘴角半扬起,蹲下身捻住付媛两颊。 男人一俯身,付媛便能明显地闻到他身上的汗液凝结在衣衫上湿了又干的臭味。她脸色一瞬变得十分难看,哪怕尽力地想要掩盖自己的神情却依旧表情失控地做出了嫌弃的样子。 谁料她那柳眉一蹙,男人便像是被瞬间点燃的干柴,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破庙。 付媛愤懑地将脸别到一旁,却对上了对面女孩错愕的眼神。 她似乎又懂了什么。 只是她依旧不能出声,反而是换了一种更加倔强与桀骜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壮汉。 “死到临头了还这个嘴脸,真跟那单阎同出一辙,一样的讨人厌。”掐着付媛双颊的手狠狠地将她甩开,紧接着脖颈处一阵麻痹感传来,付媛瞬间觉着脑袋发昏。 当真是下了死手。 “对对,就该让她吃些苦头!”对面的女孩附和道。 “闭嘴,”男人厉声呵斥,却又冷哼一声,蹲下身去解付媛身后的绳索。 他将绑在柱上的绳索解开,又束紧捆着付媛双手麻绳,像是提溜了家兽似的拽着她往外走,“别想着耍什么花样,赶紧采了赶紧回去。” 第48章 付媛的手上早已被勒出了一条又一条的红印,天气并不算炎热,只是她被壮汉拽着绳索,麻绳又在她那细皮嫩肉上反复摩擦,险些要渗出血来。 她心里亦有些不满,便站定在原地,停滞了脚步,“我说,要我择野菜可以,总得把我的手放开吧。” 男人似乎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只是回眸蔑了她一眼,便又直愣愣地朝山下走去。 付媛原先站定的脚步被男人拖拽后硬是又挪动了几分,这才张了张嘴,“我又不会武功,哪怕是任我跑我也跑不到哪去呀。要我说,您倒不如替我松绑,咱早些择完了回庙里做些吃食来得利索。” 男人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模样,想着这样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也的确只会耍些嘴皮子,便又攥紧了绳,将她扽到面前来。他干脆地解开了绳索,坐在一旁的石墩上,看着付媛在这附近搜集野菜。 他们所在的地方并不算是丰饶,甚至可以说是荒凉。但好在面前有块荒废了的田野,远处还有间破旧的茅草屋,可惜没能见着炊烟。 田野从前应当是有种过些庄稼,长在上头的杂草野菜看上去嫩绿透亮,在这种环境下用来果腹也是不错的。 付媛蹲下身来,掇了一把金花菜。金花菜与草头长得极其相似,只是叶片与根茎上稍有差异,在辨别上付媛也稍稍费了些功夫。 好不容易择下了巴掌大的一捆金花菜,险些要挑花了眼,付媛只好站起身来抻一抻腰杆。 她抿着下唇,试探地回眸去看倚靠在大树下的壮汉,见他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只好打消了逃走的念头。 既然硬的不行,那便来软的。 金花菜性寒,可以清热下火,若是在户外受伤了还能紧急用以凝血。然而因其性凉的特性,最好搭配姜蒜等温性佐料煎炒。 因此,付媛在搜寻佐料时特地避开了姜蒜等温性食物。 要是这是能在河里捞到只螃蟹就好了,付媛想。 二者皆性寒,若是一同炒制,定要让这两个歹人吃不了兜着走。 男人看着付媛反复在那片荒废了的田野上晃悠,似是起了疑心。他怒冲冲地走上前,拽起付媛的手臂,“让你择个野菜磨磨蹭蹭的!赶紧的,休想耍什么花样!” 第39章 “哎呀, 您就算给我吃十个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呀。”付媛悠悠地应着,抓紧了手里的金花菜, 又甩了甩膀子, 接着蹲下身去找荠菜的身影。 荠菜叶长, 成簇状散开, 相较于金花菜好找许多。付媛不过随意在地里拨弄了几下, 便能寻出一大把来。 她拍了拍根茎上的土, 嬉笑着走到男人面前, 将捧在怀里的野菜往他脸上扬了扬,“这么些可足够?” 男人似乎心思不在付媛身上,只垂眸看了一眼付媛手上的野菜,便弯弯腰抓起了脚边的绳索,又重新绑在了付媛的手上。 付媛扯了扯嘴角,看着男人那副木然的样子, 心里更是腹诽着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单阎要呆的笨蛋, 真是好糊弄。 一想到待会他们就要窜得哭爹喊娘,付媛嘴角便再也按耐不住地上扬。她垂下脑袋又掂量了两下怀里的野菜,抬眼打量了走在前头的男人一番,心里又是一顿。 瞧他那五大三粗的样子,这么点怕是药效不太够。 待两人重新攀到半坡上的那座破庙,院子里已然飘起了炊烟。付媛看着黑瘦的男人用脚踩着不知哪里择来的粟米叶,身旁的女孩叉着腰伸手指指点点,一瞬间竟以为自己老眼昏花, 看错了。 乍一看竟不知谁才是那个劫匪。 付媛的目光定在那个充当锅的水缸, 看着底下垒着的土砖,莫名觉得那像是瘦猴男人给自己立的冢。精心搭建的土砖堆, 费劲找来的铜水缸,用来烹煮让他窜稀的野菜...... 没等付媛笑出声,壮汉的巴掌便盖到男人的后脑勺上,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她紧随其后,没敢驻足多看那么一会儿内斗的热闹,只巴巴地将怀里的野菜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那野菜,拽着她走到荒井边打了桶水。到底是荒井,水所剩无几,恐怕多是天下甘露时漏进井里的雨水。打上来的水桶上漂浮着枯叶与剐蹭到的井边泥泞,女孩信手将枯叶择掉便将野菜丢入水中。 付媛看着那水泛着不知是被枯叶还是被别的甚么染成的黄,心里发怵,没敢伸手,只拘谨地站在一旁看女孩。 那女孩看上去年龄不过十四五,衣着光鲜,头上缳着双螺髻,璎珞吊在双螺间。她似乎全然不在乎这些污秽,并没跟付媛计较,自顾自地将桶里的野菜洗净。直到她慢条斯理地一片一片撕开菜叶,这才回过神来错愕地看向身旁的付媛。 付媛对上女孩的眼神,心虚地抿了抿嘴,眼神仿佛在说:“你发现了?”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又迅速地别开视线,心领神会,同时看向了两个劫匪,眼里的笑意似乎有种别样的怜悯。 女孩攥着洗好的菜,走回院子,正欲将野菜丢入锅中却被壮汉拉住。男人伸手翻弄了几下她手里的野菜,确认没有加入别的什么,这才放开了女孩的手。 付媛原想着走上前去搭一把手,却又被男人拽开,生生将她捆回到柱子上。双手被紧捆后,身上的每一个感官都似乎更是灵敏,灰尘落在她的膝头,挠得她身上直发痒。她尽力地想要挣扎出一只手来搔痒,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筋疲力尽,她也只好将那颗躁动的心沉寂下来,尽力让自己更贴近一尊大佛,好让自己忽略掉那些令她难以忍受的感知。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抬眼看向用木棍在锅里用力搅拌的女孩,嘴角又没忍住勾起笑意。 女孩刻意将荠菜放到一旁,最后才加入锅中,只随意地焯了水便捞起,放入破碗中。也许是付媛的目光太过惹眼,她回眸看了付媛一眼,眨了眨眼示意。 付媛看着她那模样实在忍俊不禁,只好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她。 其中一个瘦得如灵猴般的男人捧着破碗便开始胡吃海塞,直到被另一个男人猛地拍了下后脑勺,呛住了喉,这才晓得将碗递出。荠菜有些夹生,可两人似是毫无察觉,依旧将碗中野菜全数吞下肚。 付媛择的野菜不少,可毕竟是没一块肉糜下肚,两个男人似乎还是觉得差些意思,又摸着肚子砸吧两下嘴,看向被捆在柱上的两人。 另一边的单阎放值归来,便见着单老夫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攥着书信来回踱步。 单老夫人一见单阎踏入家门,便急冲冲奔到他面前,险些摔个踉跄。她被单阎扶起,却说什么也不肯到一旁坐下,愣是抱着单阎双臂哆嗦着身子许久,这才艰难吐出两字来,“茗姒...” “茗姒?”单阎蹙眉,一手反复轻拍着单老夫人的后背,“娘您别急,慢慢说。” 凝珠赶在单老夫人瘫坐在地上之前,抱着笨重的红梨木椅到院子里,说什么也要她先坐下歇息。单老夫人实在是哭得乏力,没了法子,这才无可奈何地扶着双膝坐下。 紧接着她便又拿起了手帕,一边哭一边抹着泪,“茗姒让贼人抓去了,那人信里非说要万两银才肯放人。你瞧瞧,这天都黑了,哪还有银号能取这样多的银两?” 单阎眉头一拧,将单老夫人手中的书函夺去,这才笃定了他的猜测—— 付媛也一并被抓走了。 如此一来,单阎便愈加肯定了这歹人便是冲着他去的,只是碍于单府人多守卫又森严,这才没能将单老夫人也一并劫走。 他伸手拍了拍单老夫人肩,又抬眼看向凝珠,“放心,这事孩儿会解决的。” 单阎将官兵聚集到一起,分头到山上去寻。直到他踹开破庙那摇摇欲坠的木门,霎时间烟灰倾洒,伸手拨了拨面前的灰尘,看着两个劫匪被五花大绑成粽子,跪坐在蒲团上。 蒲团被铺在了那尊破旧硕大的佛像前,佛像上虽铺满了尘灰,双眸却依旧炯炯,垂眸审视着两人。 两人反复扭捏着身子,似只驱虫匍匐在地。众人方一靠近,便能闻见劫匪身上那阵汗液混合排泄物的难闻气味。 官兵纷纷捂住了口鼻,脑袋连连后仰。只有单阎一人依旧迈步上前,冷脸看着用粟米叶反复抽打劫匪双颊的戚茗姒,听着她嘴里不住地骂:“还敢不敢在菩萨面前造次了?连你姑奶奶我也敢绑,我呸!” 菩萨的顶髻上挂了蛛网,背后小窗透入的月光打在蛛网,显得颇具鬼神色彩。菩萨像微微垂下的眸审视着堂下之人身上的罪孽,面态祥和眼波却又似暗流涌动。 戚茗姒啐了口口水吐到两人脸上。 “茗姒,你没事吧?”单阎伸手将戚茗姒拽到面前,看了眼她,又看了眼跪坐在地上反复发出“噗噗”声与“咕噜”声的劫匪,“想来也没什么事。” “真不知到底谁才是那个劫匪。”他腹诽,伸手轻弹了一下戚茗姒的脑门,“可见过你嫂子?” 第49章 顺着戚茗姒的视线,单阎才见着倚在柱上的付媛。她偏着脑袋,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现在想起我了?” 单阎牵起付媛的手,看着她原先被蔻丹染红的指甲里嵌入了泥泞,心里又是一阵苦楚,“哪里的话,为夫来迟,让夫人受累了,为夫该死。” 付媛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又啧声:“呸呸呸!快吐个口水重说,我可不准你这样说自己。” “表兄~”戚茗姒抱住了单阎的手臂,说话的尾音仿佛九曲十三弯,不颤一颤音便觉着逊色了,“那~茗~姒~呢~” 单阎尴尬地吊起了嘴角,不可置信地偏过脑袋蔑她一眼,“你...” “怎~么~只~顾~着~嫂~嫂~啊~”她甩动单阎的手臂幅度愈加大了,夹着的嗓音仿佛蓄了口浓痰,好似刚才踹倒劫匪用粟米叶扇巴掌的人不是她。 最后是付媛破功,实在没憋住笑,才止了这场闹剧,“好了茗姒,你就别闹你表兄了。” 她招了招手,戚茗姒便恶狠狠地瞪了单阎一眼,啐过一口口水便跑到付媛身边来,抱着付媛的手臂不肯撒手,“还是嫂嫂好。” 两妯娌似乎根本没在意单阎错愕的目光,自顾自地聊起来,“你早知道我是你嫂嫂了?”两人联手对付这两贼人,有别样的情谊是肯定的,只是她实在没明白,若是戚茗姒早就知道她是单阎的妻子,又为何是那个嘴脸。 戚茗姒点头,“当然啊,一上马车我就知道。”她正骄傲地叉着腰,昂起脑袋,却又对上单阎那只准备弹脑壳的中指,瞬间失了架势,垂下脑袋。 她的目光在单阎与付媛两人间游走,面对那样如出一辙的锋利眼神质问,她只好又低垂下脑袋,手指点点,嗫嚅道:“这不是怕他们起疑心吗?谁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们是妯娌关系,更何况嫂嫂不也没认出我来!” “你...”付媛无奈笑笑,看向单阎。看着他嘴角挂着宠溺的笑意,突然心里又一沉,扯扯嘴角望向别处。 下山的马车颠簸,单阎下意识护住了戚茗姒,回过神来才抬眸看向付媛。 付媛睫毛微微颤动,却一语不发,始终垂着眸看着脚下。不知为何,她觉得两人的欢声笑语有些刺耳,刺得她的脑袋生疼。 两人口中的那些过往,是她从来没有触碰过的。 那些单阎觉着欢欣的过去里,没有她。 从前戚茗姒到单府来暂住,都是单阎负责领她游玩,唯独是他到付府寻付媛时没带上戚茗姒。付媛并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心思才没将戚茗姒带到付家来,只是根据着两人的寒暄,推算着时间,这才发觉那段时日单阎来付家没有那样勤了,全因戚茗姒。 她觉得车舆里的空气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亦不觉得单阎尽地主之谊有甚么问题。只是她一想到方才单阎下意识护住的人并不是她,又觉得心里有些失落。 心里的那阵烦躁与迷茫交织纠缠,好像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网,将她笼罩在这个阴暗下。她艰难地抬起眸去打量面前的女孩,笑颜生花,两颊的梨涡笑起来很好看。 方才若不是戚茗姒磨断了麻绳,或许两人也没办法全身而退。 有勇有谋,能言善道,也难怪单老夫人要费尽心思地替她铺路。 这样的女孩做单家的女主人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付媛愈想,愈觉得坐在身旁的单阎耀眼得不可触及。 她发现,她好像有些不敢看那双深邃的眸了。 爱一个人会自卑吗?她也不知道,只觉得心房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匣子,艳阳怎么也透不进心房,沉闷得可怕。 她有些怨自己的心胸狭隘,自卑的情绪便愈像洪水猛兽般将她吞噬。 好奇怪,她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单阎看向付媛,又迅速地收回视线,堆笑着与戚茗姒攀谈,按捺着自己那只想要安慰她的手。 原谅为夫吧,为夫也想看一回夫人为了为夫吃醋的模样。 第40章 众人方一进门, 便见中堂乌泱泱的,只点了顶上的两盏灯笼。单老夫人端坐在堂上,像被笼下了一层黑纱, 看不清脸上神情。 “娘?怎不回屋里等去, ”单阎上前接着她伸出的手, 轻轻压了压, “有孩儿在, 不必烦心。” 她抬眼看向单阎, 又伸长脖子向门望去。见着单阎身后的紧随的戚茗姒, 嘴角这才算有些反应,招招手,“茗姒无碍吧?来让姨娘瞧瞧。” 站在众人面前的付媛,觉着自己面前仿佛隔着一个厚重的屏障,看得见却触不着。同样是被劫匪掳走,却似乎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死, 没有人会握着她的手问可有恙。 正当她垂下脑袋, 为此伤神时,一只温热的手牵起她,将她轻轻拉到身后来。 付媛抬眸看着单阎的背影,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反复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忽然又觉得这天地总有一片独属于她付媛的狎昵。 她想起,从前单老夫人问责,他也是这般将她护在身后。 她将左手也一并搭上前, 轻轻拍着单阎的手背, 示意她心领了。 “茗姒从前便是住你那院子,如今倒不如也住那儿吧?”单老夫人与戚茗姒寒暄过一阵后, 这才开口打断两人藏在背后的亲昵。 付媛没敢搭话,只是攥着单阎的手指紧了紧,瞬间觉着自己的手里像是落了雨一般湿哒哒的。 单老夫人问的又不是她付媛的意见,她又有甚么名头好紧张的呢?连她自己都没忍住要嘲笑自己的心胸狭隘。 “从前是从前,如今孩儿已成婚,恐怕此事不太妥当吧。”单阎语气如珠玉落盘,眼神坚定地望向单老夫人,颇有一种宁为玉碎的意味。 “儿媳你意下如何?”单老夫人知道自己拗不过单阎,便将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的付媛。 付媛走上前福了福身,又抬眸看向单阎,“我...” 单阎搂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如实说便是,我娘又不吃人。” 嘴上说着“不吃人”,眼神却冰冷得近似一种威胁,半点亲情上的亲和也寻不见。 单老夫人甚至连一丝目光也没分与单阎,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付媛,腮边隐约可见咬紧后槽牙的痕迹。她那双杏眼下带着并不明显的皱纹,在熹微的光线下衬得她活像个等待进食的伥鬼。 付媛的心里有些发怵,轻咬下唇,正欲张口,“没...” “我才不住那儿呢!”一旁的戚茗姒打破了这阵诡异的气氛,拽起单老夫人的手便笑道:“也不知从前那厢房荒废了多久,我要表兄亲自给我建个新的!” “你表兄公务繁重,哪有...”付媛嘴上呢喃,肩上却被单阎搂得紧紧的。 单阎微微低头,耳语着:“无妨。”说罢便轻压着付媛攥紧衣袖的手,恣意地笑着扬起头来,伸手轻弹戚茗姒脑门,“净知道折磨你哥。” “如此也好,只是在那之前,茗姒你要住在哪儿呢?”单老夫人依旧忧心忡忡,紧握戚茗姒双手。 戚茗姒抬眼看向单阎,又瞥过一眼身旁的付媛,盈盈一笑,“烟雨楼!记表兄账上!” 她嬉笑着摇晃脑袋,活像个戏子反复甩动着头上的雉翎,颇有一种挑衅的意味,“那儿的吃食我早有耳闻,从前都是住在府里,也没机会一个个去尝个究竟。现在我可要尝个真真的,够够的!” 单阎自然听得出她这话是说给单老夫人听的,只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便失笑掐掐戚茗姒脸庞,“吃吧吃吧,表兄还不至于供不起你吃住。” 付媛看着两人打闹,不知为何总会勾起从前的回忆,心头一阵苦楚。 原来那样的默契,并不是只存在于她与单阎之间。 甚至她不必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他也会心领神会。 她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想要”对她来说是一句极容易开口的话,“喜欢”也是。 付媛这时才发现,自己好像依旧是那个自卑的付媛。 与单阎争斗是因为自卑,不愿直面自己的情绪是自卑。 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也是。 自卑仿佛成了她的习惯,刻入了她伤痕累累的身躯。 付媛看着那梳着双螺髻的女孩,弗如远甚,思忖良久,以至于单老夫人离座领着戚茗姒回屋接着说道还呆愣在原地。 一双温润的手将她双手紧握,攥着交叉叠在她腰前,“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单阎的脑袋埋在她的颈窝,旁若无人地吮吸着她身上的香气。 付媛微微伸长脖子,耸肩躲过他的亲昵,又怯生生地攥着他的手,嘴里嗫嚅,“今日被那歹人捆着,在太阳底下走了好长一段山路,得快些沐浴才是。你闻着也不觉着嫌弃!” 单阎似笑非笑地垂着眸看她,“是有味道。” 她娇哼着,撒娇的拳头正欲打在他胸口,却又被他裹进了手心,“酸涩味。” “夫人吃醋了。” 单阎突然弯下腰来,与她四目相对,两人近得能看得清彼此眼里的自己。那阵浓烈的墨香如云海翻涌般覆盖过她的躯体,震颤着她的魂魄。 第50章 他像是以人灵魂为食的妖怪,摄取了她的七魂五魄还想要吞噬她的真心。 好贪心。 付媛觉着那双眸过于勾人,竟下意识别过了脸,嘴上生硬地应着:“没有。” 单阎随着她别过的方向歪了歪脑袋,“没有为什么不看我?” 她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得相当拧巴与复杂,紧紧蹙着眉低垂着脑袋,像是撒谎被戳破了的孩提。她的眼珠子转悠过几圈,却愣是没敢触碰他眼底的炽热。 然而单阎却似乎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只是耐心地弓着腰,负手看着她,等着她能憋出什么花样来。 付媛的眼神恍然一定,轻哼一声又昂起头来看单阎,“你既是知道我会吃醋,那方才在马车又为何刻意冷落我?” 男人嘴角的笑意瞬间变得僵硬而苦涩,他扯扯嘴角,拉过付媛的手,“对不起,为夫也想自私一回,看看夫人为了为夫吃醋的模样。” 付媛张张嘴,正欲反驳他若只是想看她吃醋,刚才单老夫人在他大可不用护着她。然而单阎却将她手一压,接着细语:“可是那阵滋味为夫知道,不好受。” “今后这样的酸涩为夫一人承受就够了。” 她盯着男人眼里的那阵炽热,才发觉原来真诚也会像烈焰一样灼烧人的脸庞。 她忽然觉得双颊火辣辣的。 回望着她这生短短十余载,好像都在为了一口气在争个先后,今日却莫名想要为自己争一争。 她原先只不过是为了话本取材,才刻意地接近,却没曾想闯入了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内心深处。如今若是想让她从这段感情里抽离开,将两人分隔,她又实在是割舍不下。 这算是欢喜吗?她也不知。 次日唤醒付媛的并非金枝,而是屋外的嬉笑声。 她原想再多赖上那么一阵床,却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安稳。 付媛不安地扶着床沿起身,揉了揉那双睡眼,这才纳罕着院子今日竟热闹得出奇。 她与单阎所住的院子从来僻静,来往的奴仆甚至不敢阔步走过,每每路过房门前都是步履轻悄。院子里静得只有风喧树摇知了叫,从无别样的人声。 思来想去,这样喜热闹的也就只有那位新来的表小姐戚茗姒了。 付媛刚要起身穿上鞋履,却听外头的嬉笑声渐消,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犹如蚊叮的叩门试探声: “嫂嫂?嫂嫂醒了吗?” 她正心里打着鼓,也不知应还是不应。 谁料那门外又传来嘀咕声,“嫂嫂好像没醒...还想让嫂嫂陪我玩呢。” “...”听着屋外那委屈巴巴的声音,付媛似乎心也软了半分。 昨日她的的确确是为了单阎吃醋,心里却不曾有半分记恨过戚茗姒。她只是怨自己了解单阎太少,自己配不上那份喜爱,又因单老夫人那份偏心有些失落罢了。 她叹了叹气,决定还是免当这缩头乌龟了。 付媛拉开房门,原先贴在房门窥探的戚茗姒便瞬间摔倒在地。 她赶忙蹲下身去扶,戚茗姒却一手撑着门槛,迅速爬起身来,唯留付媛的手愣在远处。 付媛扯扯嘴角,看着戚茗姒自顾自地进了房间坐上了床榻,又才猜度着她是不是不大欢喜自己这个嫂嫂。 想来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儿,毕竟单老夫人从小便替她打点,撮合着她与单阎,只是不知为何让自己捷足先登罢了。 付媛一向挺直的腰板不知为何弓了弓,感觉自己这段姻缘就像是抢来偷来似的,在戚茗姒面前怎么也抬不起头。她只借着梳洗的功夫,偶有一瞥,目光不敢多在她面前停留。 金枝伺候着付媛洗脸,她将手浸入铜盆,又接着铜镜的镜像窥视。 戚茗姒坐在床榻上并没有半分不自在,仿佛从前便是这样。 从前单阎也会允许她随意坐上床榻吗...? 付媛咽了咽口水,几番挣扎,这才开口试探:“茗姒呀,你如今几岁了?” “正值及笄,”她回答的很干脆,并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 “家里可有替你寻个如意郎君?”付媛自然也没打算拐弯抹角,与她绕圈圈。 询问的声音刚落,便似直勾勾地掉在了地上,并没有人接话茬。站在一旁替付媛梳头的金枝,紧紧地攥着梳子,以至于握梳的手都有些震颤,生怕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岔子,成了上赶着被打的箭靶子。 一声轻笑传入两主仆双耳,脊背上便瞬间像是被扎了千根刺,令人胆寒却不敢动弹。 戚茗姒走到金枝的身旁,负手弯着腰,歪着脑袋看向付媛,“嫂嫂问这话是何用意?” “是关心茗姒,还是害怕茗姒抢走表兄?” 第41章 付媛眉头一蹙, 心里还纳罕着这孩子似乎并不像她外表看上去的稚气。 哪怕戚茗姒猜的一点也不错,付媛却依旧不愿意承认,仿佛是在与谁置气。 付媛沉默了一会儿, 整理了自己的思绪, 又再次试探道:“茗姒喜欢表兄?” “喜欢。” 女孩清脆的回应就像是当头一棒, 打得付媛有些措手不及。 经过昨日不算亲近的相处, 付媛大约也知道戚茗姒的性格直率, 却没想到她并不打算在自己面前隐瞒她的情感。 正常人应该避嫌的, 不是吗? 昨日单老夫人问话, 将压力都聚焦在付媛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却是戚茗姒替她解围,可见戚茗姒并非是一个不会看眼色的主儿。 于是困惑以一种极其迅猛的涨势在付媛心中生长,像是要将她的躯体劈成了两半。她还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字句却一个接一个地堵在了她的喉咙里, 噎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茗姒说过, ”可能是见付媛不再作声,戚茗姒便接着道,“长大了要嫁给表兄。” 付媛心头一颤,心里想了很多单阎的不好,像是不会哄人,像是公务繁忙无暇陪伴,像是总是一副阴郁模样让人摸不着他心中所想......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发觉自己好像说不出口。 明明从前她是最擅长数他的不是的。 如今她却只能笨拙地嗫嚅:“单阎他...也没有茗姒想的那么好。” 金枝早已替付媛梳好了云髻, 簪上步摇后便识趣地告退。 主人家的事, 她并不想多掺和。 也不能掺和。 戚茗姒伸手去探付媛搭在膝头上的手,紧紧握着, “嫂嫂别急,先听我说。” “嫁给表兄,是十岁时茗姒的童言无忌,”她语速不紧不慢,付媛从她的眼里看不出一丝跳动。 她说的话大抵是可信的。 付媛看着戚茗姒眼底的镇定,余光瞥见铜镜里自己的一簇散乱的鬓边发,这才发觉自己狼狈。她扯扯嘴角,一时失笑,随即又转变成了大笑,像是对自己的一种讥讽。 “表兄的心里,从来只有嫂嫂,难道嫂嫂看不出来吗?” 不经意的一句打趣,却让付媛的心重新揪成了团。 十岁的茗姒尚且能看得出来,单阎的眼里只有她。从前是,现在也是。 可偏偏只有她看不出来。 好奇怪,像是脑海中有某部分记忆被谁偷走了似的。 付媛没敢在这阵悲伤里多作停留,猛地想起从中周旋的单老夫人。 戚茗姒的心不在单阎这,尚且不需要她多费心神,只是单老夫人呢? 看着付媛的嘴角变得僵硬,连带着笑意都苦涩了起来,戚茗姒又轻轻压了压她的手,“嫂嫂,茗姒这次来扬州,是姨娘去信让我来的。” 付媛抬眼打量着戚茗姒,明明她双颊下还带着孩童般稚嫩的脸颊肉,眼眸纯真而赤诚,却好像总能知道自己在担忧些什么。 她轻笑一声。 她是笑自己原来一直以来都这么好懂,单阎却还是学不会哄她。 在这段婚姻里,笨拙的又何止是她付媛一人呢。 付媛攥着戚茗姒那双稚嫩得能掐出水来的手,一扯嘴角,郑重地道了句谢。 她昨夜辗转反侧,借着月光窥视着枕边人。看着他熟睡的模样,似乎更是难眠。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今后这单府会多一个女主人,又或许单老夫人不甘让外甥女做妾,会将她赶出单府,又或者…… 愈想她的心便愈发乱,只能埋头在单阎的怀里求一份安宁,如此才能勉强睡下。 她自知自己骄横,在单阎面前尤甚。若是非要将她与戚茗姒放到一同比较,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胜算。 她的声名狼藉,处处皆传她是个为了攀高枝不顾身段的女子,在单老夫人面前本就算不上是个儿媳的人选。哪怕她那时还小,看不出单老夫人笑颜下藏着的幽怨,却也并不妨碍单老夫人对她生厌。 再说戚茗姒这样的机灵又讨喜的性子,若是成了漕司夫人,说不定还能替单阎在其他夫人面前周旋,单阎的仕途定会好走许多。 付媛越是埋头比较两人,便越觉着自己像是亏待了单阎,仿佛他受的那些不必要的挫折都是因为她。 第51章 可即便如此,她也似乎还是没办法割舍那份情意。她不知自己对单阎那份感情算不算得上是人们口中的“爱情”,她只知道,若是要她现在眼巴巴地看着他另娶妻妾,她是万万做不到的。 付媛甚至想过,若是戚茗姒当真是喜欢单阎,她又该怎么做呢? 求她,跪她,她就会将单阎还给自己吗? 还是说,作为单阎的发妻,应该为了单阎悄悄地离开单府? 但好在,那些灾难都没有应验。 她真该感谢戚茗姒的。 “嫂嫂?”戚茗姒歪了歪脑袋,张着手在她面前扬了扬,“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扯扯嘴角,将那些心思都藏进了肚子里,不愿与外人道。 “嫂嫂,”戚茗姒握住付媛的手,轻轻摇晃,“茗姒早听闻嫂嫂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茗姒不喜抚琴,棋艺亦不精,更不喜欢听夫子说甚么大道理。” “所以,嫂嫂可否为茗姒画像一副?就当做是送茗姒的见面礼了!”她拍拍胸脯,高高地昂起头来,手却不住地左右摇晃着付媛央求,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 看着她那副满是期待的模样,付媛一时失笑,嘴上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语来。 方才她还说茗姒这孩子识礼数,又晓得看人脸色行事,伶俐得很,如今却又俨然一副孩童模样,真是拿她没办法。 可是转瞬她便又发觉,戚茗姒不跟她客气才好呢。 昨夜戚茗姒对单阎就不曾客气过,像是撒娇那样使性子的行为也是信手拈来。想来也知道这丫头待自己人一向如是,她不跟付媛多计较那些虚礼,无异于将她接纳,真心将她当作了嫂嫂在相处。 付媛高兴都来不及呢,又哪里来得及去埋怨她的唐突,“好,好。” “嫂嫂给你画。”付媛轻轻掐了掐戚茗姒的脸颊,起身牵着她的手到院子里去,“这儿光线好些,嫂嫂能看得仔细些。” 金枝一直在门口候着,听着方才剑拔弩张的架势,险些要唤人去寻丁维了。好在那不过是一场的骤雨,这才放下心来,朝着坐在院子石椅上的两妯娌福了福身,“金枝这就去备纸笔。” 付媛轻点头,又回眸看着戚茗姒,“对了,单老夫人那儿...” 她正想要再多询问些什么,却又很快想起来隔墙有耳,将银两一压再压,“茗姒打算怎么办?” 茗姒嘴角依旧挂着复杂的笑容,以至于付媛难以看出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并未作声,只是将付媛手掌心摊开,在上头轻轻划着:“等”。 等什么? 付媛没有问出口,却是很快反应过来了。 单老夫人做媒一事,牵扯到单阎,此事就算两妯娌间心知肚明,也断断不能贸然行事。 她所说的“等”,或许是等单阎回来三人再一同商量的意思。 付媛心里愈发喜欢这个聪明丫头了,一拍自己脑门,又连连点头道:“是,是,瞧我这急性子。” 金枝命人搬来了木桌,又将纸笔与石染端来,整齐地码在桌上。不一会的功夫,两人身边便站满了伺候的丫鬟小厮。 端着糕点的丫鬟各一,负责打伞摇扇的丫鬟各两,分别站在两妯娌身旁,身后还站着几个随时听候差遣的小厮。如此一来,两妯娌也可尽兴地弄墨一场。 站在付媛身后摇扇与打伞的丫鬟站得离她稍稍远些,以至于那伞仅仅只遮盖了打伞的丫鬟一人。那丫鬟明知自己手中握着的伞没能替付媛遮阳,却也不敢上前。 她每每尝试着踏出脚步,都会被付媛摆摆手赶走。次数多了便觉进退维艰,愈发觉得手中的伞沉重得可怕,索性将伞收起,陪着主人家一同日晒。 付媛捻着画笔,不时抬眼打量茗姒,嘴上还不时应答,以此满足茗姒那颗好奇的心。 她听着茗姒嘴上滔滔不绝的趣事,也算对单阎那个她不曾踏足过的隐匿多一分了解。 仿佛她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跨越了时空的距离,消解掉两人间的嫌隙,突破那层晦暗不明的纱窗纸,看得见对方最真实的模样。 付媛执笔的时候,偶尔也会被戚茗姒逗得笑出声来。她似乎从来没想过,站在旁人的角度看单阎对自己的情感,竟是那样一种露骨的欢喜。 也难怪人人都看得出他单阎欢喜她,只有她还傻傻地钻着牛角尖,迟迟不愿开窍。 “对了,”付媛握着画笔的手一顿,缓缓撩着袖抬起,将画笔轻落笔架,“从前怎么没见过茗姒来付家玩耍?” 这个问题闷在她心头很久了,只是之前提起的话会显得她太过狭隘,小家子气,这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如今与戚茗姒的关系还算是缓和,她才壮着胆子张嘴询问。 然而这问题传到戚茗姒的耳朵里,她却像是十分错愕,显然想不到付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 她歪了歪脑袋,尝试着从付媛脸上的迷茫里找到一丝线索。 无果,她便不紧不慢地应着:“表兄没跟嫂嫂提过吗?” “不去付家可不是茗姒不想去,是表兄不让茗姒去呀!”她言笑晏晏,紧接着又风风火火地说了许多付家的传闻,说着自己有多期望到付家见到未来嫂嫂一面。 然而再多的话付媛都听不进耳了。 她脑海中好像一直萦绕着那句“表兄不让”,挥之不去。 第42章 两妯娌在院子里嬉笑着你来我往, 让有心之人听了去。 凝珠攥着拳,贴在墙根下听着两人嬉笑,依旧只觉得两人是碍于面子才没撕破脸。 两个有利益冲突的人, 怎么可能会心平气和地坐到一起倾谈, 还挽着手, 你笑笑我, 我闹闹你的。 怎么可能? 她游步穿过廊庑, 急冲冲地向单老夫人厢房方向走去, 心里暗自猜度。 两人会有嫌隙的, 该有嫌隙的,可是她要怎么证明? 她一直低垂着脑袋,为此事分神,以至于为单老夫人舀血燕时竟倒撒在单老夫人腿上。 单老夫人猛地向后撤,险些摔了个底朝天。 凝珠当即跪倒在地,捻着帕子替她擦拭裙上污渍。 然而任凝珠如何擦拭, 裙上的污秽也没有半分减退。单老夫人拧眉, 推开了她攥帕子的手,“今个儿怎么冒冒失失的?别擦了,换一身便是了。” 被单老夫人推开手的凝珠直觉着双手冰冷到指尖感知不到自己的体温,她只呆愣着跪在地上,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站起身替单老夫人更衣。 单老夫人早已将门掩实,站在凝珠的面前。 凝珠看着面前的裙裾,这才晓得支起身,去衣箱里寻一身干净衣裳替她换上。正当凝珠将裙拢上, 系绳时却听见头顶传来单老夫人的声音。 凝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却依旧攥紧了绳,不动声色地系上, 听着单老夫人询问:“说吧,见着什么了?平时鲜少见你这副慌慌失失的模样,定是发现什么了。” 原先凝珠还在思忖着这话是该说不说,然而单老夫人显然耐心不多了。 “凝珠。” 腿脚止不住地震颤,她终究还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老夫人,我......” “表小姐正与夫人在院子里画像呢。”她怯生生地抬眸看过一眼单老夫人,见她鼻孔微张,胸口的起伏愈甚,赶忙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奴婢猜,两妯娌也不过是想面子上稍稍过得去罢了。毕竟昨日少爷与少夫人不也在咱们面前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吗...?” “夫妻和睦......”凝珠没敢再抬头窥看单老夫人的反应,心里一阵阵的慌乱。她甚至不知道单老夫人是如何从喉咙深处发出这样可怖的声音,像是蛰居在山洞的猛虎传来的沉闷声响。 “付家的女儿不简单,莫要掉以轻心了。”接下来的这句话又仿佛将刚才的怒气泄去,凝珠隐隐感觉到单老夫人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愠怒。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又道:“是,是,指不定表小姐也不过是说些场面话罢了。奴婢方才才见着,只有表小姐身后打了伞,怕不是表小姐刻意为了少爷刁难少夫人,让少夫人在烈阳底下绘卷才罢休。” “哦?果真?”凝珠听出单老夫人话尾微微上扬的音调,这才感觉脖颈后硬朗了些,直起身板来看她。 “奴婢亲眼所见,恐怕两妯娌间不如旁人所见的和睦。”凝珠心里忐忑,这话到底是她的推测,只不过是为了哄单老夫人才这么说罢了。单老夫人为人好面子,只要顺着她的意思,不会发太大的脾气。 顺从,是她呆在单老夫人身边的诀窍。 她也曾想过到金枝那去套两句话,也好求个心安。只是那丫头似乎一直对少爷忠心耿耿,未必愿意将内情告知。平日里她为了笼络人心,也曾给下人买过低廉的糕点首饰,只是金枝似乎从未觊觎过这些蝇头小利。 是嫌蚊子腿肉少? 凝珠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又张着嘴哆嗦着试探,“奴婢方才只远远地看着,恐怕未能知全貌,不如让奴婢去找金枝探探口风?” 第52章 单老夫人的脸色明显变了,眼尾的皱纹一旦失了笑意便衬得她又苍老了半分。她嘴角一扯,又失笑着垂下头转了转手中的玉戒指,这才开声道:“凝珠,最近是怎么了?越来越糊涂了。” “要不要让芍药替你两天?”她说这话时就连目光也不曾分与凝珠,好像觉着这枚棋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凝珠一拍脑袋,挪着跪在地上的双膝,上前扯着单老夫人拖在地上的裙裾,“不要,不要,老夫人,凝珠,凝珠会听话的。不要换掉凝珠。” 见她声泪俱下,单老夫人也不好再多说甚么。到底是旧人用着顺手,愚笨些就愚笨些吧,“罢了,退下吧。以后行事定要小心,也不知道那狐媚妖子会耍什么手段,休要露出马脚才是。” “是,是,夫人教训的是。”凝珠连连点头,半跪着挪身子退出房门,替单老夫人将门掩实。她自知自己没什么本事,比不上新来的芍药机敏,只是凭着昔日的主仆旧情才暂且留在单老夫人身边。 要说聪慧,她甚至与金枝不能相提并论,只是那丫头木讷,又不肯多说些阿谀话来奉承单老夫人,单老夫人才勉为其难地让金枝跟了少爷。 可若只凭这点便让她做回低级丫鬟,她是万万不甘心的。跟在单老夫人这么些年,没有苦功也有苦劳,她又怎肯将这美差事拱手让人。 事情一眨眼过去许久,戚茗姒到扬州来也有半月余。付媛替她画的画像可算大功告成,看着面前绘卷上娇俏的鹅蛋脸,甚是喜欢。甚至有一瞬间会想,要是她日后的女儿也能生得这般惹人怜该多好。 “茗姒这丫头,长得真是乖巧极了。”她面对画卷喃喃,确认无误后,正想要执笔题诗一首,却又停滞了动作。不知为何,她的内心有些惴惴。总觉着此举会落下什么把柄,让三人的计划告吹。 “金枝?”思虑再三,付媛决定还是作罢。题诗并不急于这一时,当前的燃眉之急是让单老夫人露出把柄来,便轻声唤金枝进屋。 “少夫人,”传来的嗓音显然不属于金枝,付媛错愕地转身朝门外望了望。躬身站在门前的丫鬟是个生面孔,年纪看上去并不算大,甚至可以说比茗姒还要小一些,或许只有十岁出头。 “金枝姑娘出门替少爷送书函去了,您只管吩咐奴婢便是。”可能是怕付媛生疑,那丫鬟没等付媛询问便自顾自地解释。 付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手中的画卷递出去,“是吗?这画卷替我送到烟雨楼茗姒厢房去吧。” 丫鬟应了声是,便欠着身告退,快步走入了长廊。 凝珠正倚在暗处候着,将提前准备好的画卷塞到丫鬟手中,顺手拿走了她怀里的画筒。她细声叮咛:“快去快回,只要说是少夫人送去的便是,其他的话一律少说。少说就少错,事成之后不会亏待你的。” 敲门声响起,里屋却似乎没有人应答。 正当丫鬟心急如焚,不知该如何交差,反复在门前踱步时,一男子径直撞过她肩膀,以至于她没能站稳摔倒在地。她蹙着眉望向那穿着青绿袖袍的男子,却只听那人操着奇怪的嗓音道了句“抱歉”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嗓音听着像是拢喉到极近呕吐发出来的,虽浑厚,却怪异十分。男子的声音,她是听过守门的小厮吆喝的,似乎并非如此。可若说那是女子的嗓音,她却又不敢笃定。 谁家女子会装作男儿身到烟雨楼来呢? “吱呀”,门开了。 裙摆上的轻纱不偏不倚地落在丫鬟支撑在地面的手,“你是?” “表,表小姐,奴婢,奴婢是单府的丫鬟,”或许是刚才惊魂未定,她有些嗫嚅,“是少夫人派奴婢来送画的。” 她打量了一番丫鬟,“生面孔啊,从前怎么没在府里见过你。” “是,是,回表小姐,奴婢是新进府的丫鬟。”戚茗姒的双眼微眯,似笑非笑。 规行矩步,不过是有些慌张失了分寸,并不像是府里刚来的丫鬟。 不过既然她想撒谎,戚茗姒也懒得多问,哼笑一声便接过了她手中的画卷,“知道了,回去吧。”说罢便回身掩过了门,隔绝了屋外的视线。 丫鬟的脚步声渐远,紧接着又有一阵仓促的脚步接近。 规律的敲门声在门口响起,一直站在门后的戚茗姒盈盈一笑,拉开了房门。 她将那穿着青绿袖袍的男子拉入房门,又左右窥视了一番,确认没有旁人看见,这才急冲冲地关上了房门。 男子怯生生地隔着面纱看戚茗姒,看着她动作一气呵成,轻笑一声。 戚茗姒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的面前,“请。” “辛苦嫂嫂了。”她睫毛微垂,丝毫没有理会付媛脸上那复杂的神情。 付媛原先还想要打趣一声,她这熟练的动作就像是她当真在烟雨楼金屋藏娇似的,没想到被反将一军,“你就不怕是别的男子效仿着我敲门,混进你屋里?” 戚茗姒抬眼看着付媛,又上下扫视了一番她身上的装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身袖袍,似乎没见表兄穿过。” 付媛微笑的神情一愣,一瞬间不知该作何掩饰。她身上的这身装扮,的确是从李豫和那借来的,毕竟她不可能从单家大摇大摆地穿着男装出门,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李豫和。 只是她要解释这位友人,便会面临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在单阎面前她尚且不敢如实交代,总不能棋差一着在茗姒这败露吧? “嫂嫂可认识月孤明?” 戚茗姒猝不及防的一句试探,付媛眼珠子也险些瞪得掉了出来。 “...什,什么月孤明。” 第43章 戚茗姒抿着嘴, 扫视一眼付媛,紧接着悠悠地啖茶,又信手拿起桌上各色糕点送入口中, 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明明将付媛脸上那复杂的神情尽收眼底, 却冷漠地看着她寻借口圆谎。 戚茗姒似乎铁了心地要留付媛一人心急如焚, 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墨绿暗纹桌布, 仿佛要用灼热的目光将桌布蛀出个破洞来。她快速地在脑海里找寻自己暴露身份的证据, 却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她今日的确是不止一次穿着这一身袖袍在这烟雨楼来游荡, 但那都是茗姒来之前的事儿了。难道茗姒在单老夫人去信之前就来了扬州?那为何她到步扬州不第一时间告知单阎, 非要大费周章地等单老夫人去信再露面,而后落得一个被歹人所困的局面?再说,她若是早就到了扬州,按理说是不该知道那封单老夫人的信函才对。 既然她并非是从前便见过付媛这身装束,那又是何时?自打官宴行刺后,单阎与裴俅两人的恩怨就像沉寂在水下的许久的野兽苏醒, 跃出水面躁动不安地扰乱这扬州城。商会的富商都是有眼力见的人, 自然根据着自己的利益分别站了两队。付媛作为单阎的发妻,付家也自然而然是站在单阎这边的。 为了避免单阎再有过多的误会,付媛已经尽可能少的出入烟雨楼了,茗姒又怎么可能会在烟雨楼见过她这副装束呢?怎么想也觉着可能性不大。 付媛想过很多种可能,可都一一排除了,她近半月来,也就试过穿着男装随着李豫和一同去视察新话本誊抄情况。难道她是那时见过自己? 那就糟了......若是那时被茗姒见过她女扮男装的模样,恐怕月孤明的身份也瞒不住了。 思来想去, 付媛始终觉着倒不如开口询问一句来得利索。只是要怎么问才显得没那么唐突且暴露呢? “你...茗姒也看过月孤明的话本?”付媛小心翼翼地试探。 面前传来一声轻笑, 仿佛在笑她演技之拙劣。 付媛的灵魂仿佛在撕扯着呐喊救命,为何两表兄妹轻蔑的笑声都一模一样, 简直是活阎罗。而这样的阎罗,单家现在居然有两个! 然而当付媛艰难地抬起僵硬得可怕的脖颈,双眸对上戚茗姒的眼,却只见到两眼放光的戚茗姒,“嫂嫂也喜欢?” “说来不怕嫂嫂笑话,茗姒百无聊赖之际偷溜去过一回勾栏,听过一回那故事,怎么听都觉得不惶过瘾,便到书斋去寻了。谁曾想茗姒这样不喜读物只喜舞刀弄剑的,也会为了这话本挑灯一宿呢?嘿,那感觉,茗姒倒真是险些觉得自己是个读书的料子了。”她一边说一边接着咽下口中的糕点,嘴角仍有几点碎屑残留。 付媛抿嘴失笑,伸手替她擦拭嘴角,“慢些吃。” 原先她还以为自己的伪装太过低劣,早已被戚茗姒看穿,可看她那模样又实在不像是知道些内情的样子,便放下心头那重石,“茗姒喜欢就好。” 原本滔滔不绝的戚茗姒话语一顿,抬眸眨了眨眼,付媛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恰巧嫂嫂认识月孤明,若是茗姒喜欢,嫂嫂也便让她送你一本。带月孤明花押那种。” 事已至此,再着急忙慌地找补,倒不如干脆地编个谎话来得让人信服。戚茗姒这丫头聪敏得很,那些用于亡羊补牢的谎话未必对她管用。索性编个小谎,再添些蝇头小利,也好让她欢喜着忘却此事。 第53章 “真的吗嫂嫂?嫂嫂真的认识月孤明?唔,让茗姒想想要哪一本好呢。”看着戚茗姒掰着指头数自己的著作,付媛突然有些后悔了。她只觉得心里那块巨石像是被人捧着上了秋千,忽高忽低的,不知何时就会坠在她心头。 比凌迟还难受!倒不如给她个痛快! 然而她也只能想想,现在破罐子破摔她的确是不用多绞尽脑汁向戚茗姒解释了,只是后面要收拾的烂摊子可就多了。虽然那些烂摊子最终应该都会由李豫和替她收拾,可她不还得向单阎解释吗?她总觉得现在并不是该坦白的时候,再迟些吧,再给她一些时间好好思量。 “对了嫂嫂,今日来找茗姒可有要事?” 付媛一拍脑袋,被戚茗姒这一番试探,乱了心神,险些就忘了今日的正事,“对,对。茗姒打开画卷瞧瞧。” “画卷?是嫂嫂给茗姒画的......”正如付媛所料,画卷早已被人狸猫换太子。 只是那画卷...... 戚茗姒反应过来那图上画的所为何物时,已然捂住了嘴,为的是防止自己尖叫出声。紧接着付媛的手便捂上了她的双眼,面带潮红。 “...王八羔子,为了离间可真是脸都不要了,这是能给黄花闺女看的东西吗!”付媛将画卷撕个稀碎,信手塞入香炉,看着纸片一点点没入香灰,付媛的心火才渐渐消了些。 居心叵测,恶心至极! “找老夫人理论去!”付媛撩起袖子,却很快被戚茗姒拽了回来。 “嫂嫂冷静,这事我看姨娘也未必知道。”在她心里,哪怕当真是为了离间妯娌二人的感情,也犯不着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对单老夫人来说,单家的脸面是最重要的,这事传了出去对单家对戚茗姒都不是件好事,未必是她的主意。 付媛虽是火冒三丈,火气冲上了心头,冷静下来也的确理解了戚茗姒的推测。她对单老夫人的印象算不上好,但起码知道对单老夫人来说,这辈子最最重要的就是“体面”二字。然而她却觉着,“体面”二字若是在单家与单阎面前,又或许并不值得一提。 因此对于戚茗姒的猜测,她并不全信。 “我看未必,不过既然茗姒你了解单老夫人比我多,你自有你的道理。”她咽了咽口水,并不想将两婆媳间的事告知茗姒。到底是家丑,况且她也对茗姒了解不够深,并不敢将伤疤亮出来给茗姒瞧。 “嫂嫂...”戚茗姒朝付媛寄去一个关心的眼神,也知道她刚才说的那番话是在隐瞒着两婆媳间的旧事。戚茗姒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对方若是不想说,她也省得多问,便接着说道:“我看此事多半是下人的主意。” “你的意思是?凝珠持着鸡毛作令箭?”付媛一向机灵,只稍稍顺着戚茗姒的话语便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她眨眨眼思忖了半晌,很快便捋顺了思绪,点点头,“你说得对,若是凝珠做的话,我们大可从凝珠这儿下手。凝珠将熏香放入书房一事没有确凿的证据,听墙角亦是同理,可若是下次没有别的丫鬟愿意听她差遣,她便只能自己亲自来送。届时再由茗姒出面,单老夫人看在茗姒的面子上,定会严惩。” 付媛话音刚落,见着面前的戚茗姒眼里似有星辰,满是敬佩地望着她,“嫂嫂......喜欢嫂嫂。” 戚茗姒攥紧了付媛的手,看着付媛那张雌雄莫辨的俊脸,心里更是欢喜不已。她用脸蛋反复蹭着付媛的衣裳,又抬眸看着付媛,小小一个窝在她怀里,嘟囔着:“也难怪表兄会喜欢嫂嫂,茗姒也喜欢。” “说什么傻话?”付媛失笑,学着单阎伸手轻轻弹了戚茗姒的脑门,又抬眼看向窗外,“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老夫人怕是又要生疑了。” “嫂嫂,茗姒在烟雨楼可无聊了,多来烟雨楼陪陪茗姒呗?”她抓着付媛的衣袖央求。 “方才不还说自己偷溜去勾栏了吗?这会儿便又跟嫂嫂说无聊了?”付媛掐了掐戚茗姒脸颊,皱着鼻子打趣。 离开了烟雨楼,付媛抬头望了眼天。她今日出门时不过正午,如今那烈阳早已不见了踪影,也的确是到时辰该回府了。只是她方才还答应了戚茗姒,要将签了花押的话本赠与她。 此时若是食言,恐怕好不容易圆回来的慌又要被戳穿了。 那丫头人小鬼大,机灵得很。 付媛径直朝书斋方向走去,将袖袍换下后便朝李豫和摊了摊手,“誊抄的话本有多的吗?先给我一本。” 从前付媛写完的话本,都是经穷书生手誊抄后寄存在书斋出售的。第一批往往卖得最贵的,要一吊钱呢。 因此付媛鲜少会在第一批话本售卖时找李豫和分一本。基本都是等最后一批卖得差不多了,才留下一本来自己珍藏。 至于手稿,自然是押在李豫和处的,不然若是这话本被付老爷发觉了,恐怕是难以解释。轻则骂她沉迷这些奇巧淫技,重则是骂她堂堂黄花闺女抛头露面,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李豫和抬了抬眼,又回屋将放在墙根下等待售卖的一捆书里拆出一本来,“给。” 付媛接过后恣意地翻着话本,又旁若无人地借用了李豫和柜台上的笔墨,信手画下花押,“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来要话本?” “你自有你的理由,只是别怪我没提醒你,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理,还是小心为妙。”李豫和用鸡毛掸子擦了擦书架,悠悠道。 “知道了,啰嗦!”她做了个鬼脸便嬉笑着抱着话本离开了书斋。 谁曾想那熟悉的画面又再次在她面前出现。 单阎负手站在书斋的对面,嘴角扯出的笑意十分牵强而难看。 “夫君?”付媛强装着镇定,上前搂紧单阎的手,“今天也给我带了白糖桂花糕吗?” “...嗯,”单阎垂眸看了眼付媛,伸手扯过她怀里的话本,方一摊开便见着上面月孤明的花押,“这是?” 他原本就没少看月孤明的话本,自是兴趣盎然,没忍住又多翻了两页,却发觉里头的故事他竟从来未见过,“是新的?” “...嗯。”付媛感觉单家门口的石狮子该腾个位置给她站了,浑身僵硬得有些不像样,就连应答的嘴巴都张不开,除了“嗯”像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哪来的?”单阎的视线从话本挪开,直愣愣地落到付媛身上的那一刻,她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心跳。 除了浑身手脚冰冷外,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对于付媛来说,要解释这话本从何而来不难,难的是,她甚至不知道单阎有没有见到她方才执笔画花押的过程。若是知道了,那她说的那些谎话不就成了跳梁小丑吗? 怎么办?想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又一次涌上心头。 第44章 付媛抬眼望天, 尽力想躲开单阎的视线,却还是被他生生拗了过来。 他双手扶着付媛双颊,逼迫她只能看着面前的自己, 又再一次沉闷地问了句:“哪来的?” 付媛看着面前的单阎, 拧眉垂眸, 深邃的眼里仿佛要抑不住暗处的汹涌。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你到底在瞒些什么?” 又一声试探, 抓着她双臂的指节仿佛要嵌入了她的软肉, 融入了她的躯体, 似要将她揉碎。 “疼。”她眼里噙着泪, 委屈地缩了缩手。 单阎的态度明显软了下来,她明知道她一撒娇他就会心软。 可她不想。 单阎生气不搭理她的模样可怖极了,她仿佛再次被全世界抛弃,然而这次,她连归家的住所也没有。 所以她要说,得说, 必须说。 只是说多少, 说什么,全由她来决定。 “夫君,从前不是跟你说过,我与书斋的老板李豫和是旧交吗?”她的食指小心翼翼地勾住单阎的手,哀求般地央了央,祈求他再次相信她。 “嗯。”单阎点头,目光一直在她眼底打转,不知在想什么。 付媛无法透过他不时眨动的眼眸里看出他心中所想, 很快便放弃了窥探他心思的想法, 缓缓垂下了脑袋。 伪装自己的情绪,是单阎一贯的作风, 只要他不想让别人感知,旁人就察觉不出他的异样。虽然这招在付媛面前常常失灵,可大抵还是管用的。 “近日茗姒迷上了那个甚么,月孤明?貌似是写话本的,恰巧李豫和也认识,便托他要来一本。”付媛依旧强打着精神将自己提前想好的话不疾不徐地说出。 谎话? 不。 她定定地看着单阎的那双眸,心里的胆怯与害怕还有裂缝中滋长的贪婪仿佛要将她撕扯开,她的头疼的厉害。 是谎话吗? 不全是。 茗姒的的确确喜欢上了看月孤明的话本,而李豫和也的确是认识那名叫月孤明的笔者。 她只是把中间有关自己的信息摘除罢了,怎么能算谎话呢? 她答应过单阎不会再欺骗他了。 第54章 她也的确没有骗他,不是吗? 心中的侥幸日渐壮大,仿佛凌驾在她理智之上,她却依旧沉溺于那阵瞒天过海的...... 快感。 铤而走险,在信任崩塌的边界上游走,长年累月对她自信心的挤压似乎在某个时刻被释放了出来,化成了一股强大的执念。她好像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光明正大告诉单阎她就是月孤明的时机。 可那该是什么时候?她也不知道。 她总会埋怨单阎不理解他,却在这件事上妄想他在她开口之前便知道答案。 付媛看着单阎微张的唇,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澎湃。 好兴奋。 血液仿佛反复逆行冲上大脑,刺激着她的每一条神经。 她心里滋养的魔鬼好像反复替她念叨着: “说出来。说出那个你心里想的答案。” 从前在付家的日子,她几乎不允许自己的选择出现差池,更不允许自己的身心不受自己的控制。 然而嫁入单家的每一天,似乎都不可控。 心里的那个执念,想要争一口气的怨念,到底存在她心里多久,还要多久才能消却? 是不是一切都落入她的掌控中,她的怨念就能完全湮灭? 好像没有人能替她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这些兴奋仿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很快便恢复如常,情绪代替了她选择了隐瞒。 话已出口,正如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的。 面前的单阎拧了拧眉,似乎发觉了付媛脸上的异样。 她的脸在某一刻变得形如熟得溃烂掉落在地的石榴,红彤彤的,双眼像是闪烁着亮光,不像是泪水,更像是兴奋。 不,是亢奋。 然而那样的神色很快便从付媛的脸上消失,只有双颊上的红晕验证着他记忆的真伪。 他看错了吗? 单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成婚的第一天,他刻意调戏,逼迫她红着脸替他更衣,她满脸的不情愿。然而不出半月,她哪怕看着他浑身赤裸也面不改色,直愣愣的盯着他的身躯,看着水珠一点点滑落,也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他反复打量过付媛,面前的的确确是他朝夕相盼的发妻付媛,可似乎又像是另一个人。 那时他便怀疑过,付媛从前的怕羞全然是她扮猪吃虎的表现,只是很快这个猜测便从脑海中驱除。 她生得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庞,怎会有这样深的城府? 然而就在刚才,他那个陌生的发妻似乎又在面前出现了。 与在床笫上的妻子一模一样。 偏执,喜好感官上的刺激,似乎有着奇怪的控制倾向。 比起被强迫着做她不喜欢的事,她似乎更喜欢主导一切。 到底是什么促使她变成这样的? 是单阎对她的千依百顺,还是食髓知味的性,抑或是长达十年计的付老爷烙在她身上的梦魇? 这些好像都是酿成她心中恶魔的归因,又好像都不是。 单阎想过,这些是不是他对付媛的误解,明明在他的印象里,那个笑颜生花的青梅不是这样的。 当真不是吗? 曾经的付媛,在他面前不顾手上鲜血横流也要扯断了控制纸鸢的线,她偏执地想要夺回燕子的自由,就像是夺回自己生活的掌控权。 她看着手中猩红和入燕尾,脸上终于绽放出释然的神情,分明与现在一模一样。 他又抬了抬眼,看着面前的付媛,正期待着半眯眼朝他微笑。 “怎么了夫君?不是说过,只要我说,你都会信吗?”温热与绵软朝他的手臂袭来,然而没入香软如玉的付媛怀中的那只手冰冷得可怖。他的手没有颤抖,只是僵硬地垂着,仿佛肩上压了千担石,抬也抬不起来。 若是旁人以这样的语气与他交谈,他定能灵敏且迅速地判断出来对方是在威胁他。 可是面前的人是付媛。 是他朝夕相伴的妻子。 他好像读不出来她的语气了。 单阎木然地摇了摇头,堆笑着用另一只手牵起她,“事后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那一刻,单阎觉得好像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相信她。 臣服她。 “骗我吧,哪怕骗为夫再多次,为夫都甘愿。 不要让为夫梦醒,为夫不想醒来。 为夫宁愿溺死在有你的幻境。” 不知是谁在他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些话。 他反复地被这些话来回拉扯,仿佛有什么要从身体里撕裂开。 夜里用过晚膳,单阎先行回厢房,付媛呆在桌上与单老夫人同吃没多久,也一同回到厢房去。 只有她们二人在场,气氛实在诡异得她喘不过气来,仿佛不知什么时候那单老夫人便会性情大作,成了一只以人肉为食的妖怪,将她完全吞咽。 付媛前脚刚踏入厢房,便见着单阎自顾自地攥着那新话本看了起来。 她嬉笑着掩上门,踮起脚,悄悄溜到他身后,伸手搂住了他脖颈,“怎么了?方才就吃这么点,是生气了?” 怀中的单阎鼻腔发出了一声气音,仿佛在笑她,又似乎是在笑自己。 或许是新话本即将发售,眼看着银两就要到手,付媛今日的心情还算不错,并未多想。 只觉得单阎的哼声像是古老的器乐发出的一声天籁,听得她腰肢酥麻。 “为夫在你心中就这么小肚鸡肠?”单阎歪过脑袋,双睫微阖地看她。 “夫君是要当丞相的人,自然肚里能撑船了。”她饶有兴致地用食指点点单阎的脸庞,又牵起他伸出的手,顺势坐到他怀里。 单阎今日的确有些生气,只是听着她嘴里的甜言蜜语,脑子里就似乎什么也想不到了,“夫人今日嘴这么甜,是有要事相求?” 付媛的手轻轻拍在他胸口,故作生气,娇嗔一声便又松开了手,“原来我在夫君眼里是这样无利不起早的人,当真寒心。” 单阎听得出她是在打趣自己,便不作争论,只勾着手划过一下她的鼻梁,又接着捧着话本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怎么样?夫君觉着这话本可还能入您法眼?”她顺着单阎的视线也一同看向话本。 单阎一直喜欢她笔下的故事,家中孤月明的话本也不知收藏了多少。他的意见对付媛来说无疑是重要的。 “不失水准,是他一贯的笔风。”他嘴角含笑,眼里却似乎没有笑意,只是一味地打量着付媛脸上的神情。 付媛听着单阎滔滔不绝地分析,连连点头。 只是她脸上的笑越是肆意,单阎的心里好像就越痛。 她以为自己的伎俩能瞒骗过他,可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她之所以能在话本发售前就拿到话本,的确靠的是她和李豫和的交情。只是他并不相信她口中所说的甚么“李豫和认识月孤明。” 照他看,她若不是月孤明,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李豫和便是那位月孤明。 “只是,”单阎的话锋一转,“旁人道这月孤明江郎才尽,为夫虽并未有同感,却觉着此作颇为青涩,倒不如近日崭露头角的那位名叫‘斩月’的笔者。” 他甘愿被她蒙骗,却不甘心她为了别的男人满嘴谎言。 话音刚落,付媛的脸色大变。 单阎的刻意刺激明显起了作用。 原先挂在付媛脸上的笑意一僵,旋即瞳孔放大,又迅速地收缩。 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付媛写不出话本的这些天里,扬州城勾栏的宠儿便易了主。旁人或许看得不够清晰,可付媛作为当事人可一清二楚。 这位名为“斩月”的笔者,根本就是冲她来的! 不光行文风格跟她如出一辙,甚至大放厥词要将她这位“月孤明”斩落。 最让她心生妒忌的是,这位斩月十分擅长写爱情话本,那些他笔下的风月成熟而有韵调,比起她的青涩的新作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她没想到,就连单阎也这样将她与旁人作比较! 明明他该是这世上跟她最亲密,最应该站在她身后支持她的人。 她一气之下想站起身,痛骂一声“有眼不识泰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要的的确太多了。 愧疚与愤怒对冲,霎时间双腿瘫软到不知反应。 她刚站起来,便又被单阎拽回了怀里,“为夫说月孤明,与夫人何干?” “夫人这样紧张这位月孤明,到底跟他有何关系?” “到底李豫和是月孤明,抑或是说,夫人便是月孤明本尊?” 付媛听到单阎的猜测,心头猛地一震。 失策了。 第45章 原来一个谎话永远需要另一个谎话来掩盖是真的。 单阎灼热的目光投在付媛身上, 似要将她胸口的皮肉钻空,好让他能看清她的心。 第55章 付媛反复安慰着自己,他是试探, 他根本没有证据, 不用害怕。 可是她搭在单阎胸口的手的确与他身上的炽热形成反差。 好冷。 自打单阎将猜测说出口以后, 她的手便一直止不住地颤抖。 单阎今日穿的衣衫并不算单薄, 却依旧隔着衣物感受到了那阵震颤。他将付媛的手盈盈一握, 看着她的双眸, 眼波几经流转, 又长叹一口气。 “这并不是什么需要瞒为夫的事,写话本罢了,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为夫自然尊重夫人。” 他以为他这话说出口,付媛便能感觉到他的那份善意与爱意,能卸下心防。 可她似乎还沉溺在那份愤怒与茫然中, 任何情感的感知都在这一瞬间失效了。 她开始上下打量着单阎, 好似他说的那番话都是试探与猜忌。 “他在诈我”几乎刻在了她的眼底。 逆反的心愈加躁动。 她不是没有想过相信单阎所说的话,可一切来得都太快了。 两人相熟相知这么多年一直都以死对头相处,是这段突如其来的婚姻将两人困在了同一处囚笼,让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 付媛本就对情爱之事迟钝地可怕,她疯魔地迷失在话本的文思泉涌中,将自己的灵感的涌现与单阎的亲密举动高度捆绑,还能分得清自己到底是为了话本,还是当真动了心吗? 这些问题她到现在才发觉。 她的喜欢, 当真是因为心之所向, 身之所往,还是一时的新鲜劲, 抑或是为了话本的筹谋已久? “夫君,今日我们还是分房睡吧。”她讷讷地呢喃,起身躲进了被窝。 她知道自己现在当真像极了画在单阎河路图的那只王八,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好像没有力气去面对了。 她真恨自己的能力配不上自己的野心,也恨自己的内心捉摸不透。 付媛一边啜泣,一边在心里暗自发誓,定要壮大自己的羽翼,不再让单阎因她痛苦。 不论答案是爱或是不爱,她都不希望他因为自己而痛苦。 她的原意并非是为了让两人痛苦,而是让旁人知道她付媛并非江郎才尽,亦非攀高枝。她是可以凭借自己的才能光明正大站在单阎身旁的才女,是会让单阎仕途锦上添花的人,并非附庸。 夜里的蝉鸣依旧吵得人心绪不宁,单阎原本那颗愤懑不堪的心更是烦闷到了极点。 他气愤地将桌上的茶盏杯具都一并扫到地上,茶具落在地面那“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碎的不是它,而是单阎的心。 他好恨,他好恨。 为什么又输给了那个男人。 他对她来说就这样重要吗?为了他甚至可以辜负两人的誓言,将两人共同经历的往事都化作虚无,让付媛狠心将他赶出厢房? 到底谁才是她的夫君。 他气得甚至说不出一句话来,情绪纷纷涌上心头,鼻子传来的酸楚让他几近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她从来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为什么她不在乎他的付出? 为什么她怜悯众生,却偏偏不肯恩恤他一人? 他一挥袖,恨恨走出房门,心灰意冷。 他只觉着原先热血滚烫的头颅都几近冷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哄她了。 他已经为她让步得足够多了。 正欲回过身替她拢门,应一句“夫人晚安”,却发觉付媛在他身后央着他衣袖。 “夫君......” 她眼里的泪一圈又一圈地打转,终于不甘地垂落在她脸颊,慢慢滑落至她瘪起的嘴唇。 单阎看着她那委屈巴巴的模样,又只好失笑着双手捧着她脸颊,用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她脸上的泪。 她着急忙慌地张张嘴,口中却什么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像个小哑巴似的“唔唔”两声。她急得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嘴巴,急得再次留下了眼泪。她的眼里似乎每一眨,都能迸发出新的泪水来。 付媛心急如焚,呜咽着跺跺脚,张开口再次尝试说话,却还是说不出来。一来二去,她急得只晓得张开嘴仰头“啊啊”地哭。 单阎看着她那模样,哭笑不得,伸手揽过她双肩,将她埋到自己怀里,轻声细语道:“慢慢说,不着急,为夫又不会跑了。” 怀里的人发出声响,一时分辨不出是“嗯嗯”还是“呜呜”。 两人相拥着左右摇摆,付媛向后退一步,单阎便向前走一步,又再次进入了房门。 单阎将腾出手来将房门掩实,这才又看了眼付媛身后的茶几,“当心。” 付媛如梦初醒,眨眨眼,看着脚下破碎的茶具,又抬眼看向单阎。 单阎也无辜地朝她蹙了蹙眉,眼里仿佛在说“都赖夫人”。 面前的付媛自然看得出他眼里的话,也无奈地笑笑,朝他点点头,好像在答“怪我怪我”。 两人整理好了情绪和纠缠不清的衣带,这才唤金枝进屋洒扫。 付媛坐在床榻上晃晃脚,抿着嘴不敢与金枝对视,仿佛她是哪个做错事的三岁孩提,“辛苦了金枝,这么晚了还要你进屋收拾......” “夫人折煞金枝了,这是金枝该做的。”她点点头,环视了一周,确认地上没有遗留的碎片这才准备欠着身告退。 “我不是说这个......”付媛原想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实在奇怪,便又将后半句咽回肚子里。 金枝:? 看着门被金枝缓缓带上,单阎才轻笑着抬眼看付媛那满脸窘迫与桃红,没禁住诱惑伸手掐了把脸颊。 付媛噙着一双泪水未泯的泪眼,又拧眉瘪嘴,一副要再次哭出声的模样,扑到单阎怀里。 单阎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后脖颈,像是抱着婴提似的反复扫着她的脊背,明明想着自己当真没有力气哄这位娇滴滴的发妻了,嘴上却还是全凭习惯一句接一句地抚慰:“好了好了,为夫在,不哭了。” 眼眸被泪水冲刷后,仿佛变得明亮了许多。熹微的烛光映照在她红彤彤的脸上,活像个雨后新摘的新鲜桃子,十分可人。她朝单阎眨了眨眼,又垂下了脑袋,虽没说话,手却还是紧紧地攥着单阎的袖子。 单阎不急不恼,亦倚靠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付媛脸上的神情变化。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好像回到了新婚的时候。 付媛的脸上一会儿变得通红,一会儿又垂下两滴泪,攥在手心里的袖子早已皱成了团。 单阎并不知道她的内心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可依旧耐心地候着,由着她支支吾吾地张张嘴,半晌说不出话,又无奈地合上。 他没急着打趣平日巧舌如簧的夫人怎在这个时候犯了难,只是一直静静地双眼微阖,紧紧地握着她有些失温的手。她攥着衣袖的指节开始有些泛红,单阎便又拨弄开她的指头,替她轻轻揉捻。 等到她那只手慢慢地回过温了,开始变得有些暖和,他便知道,她应该想好了,便又撑着脑袋抬眼看她。 “夫君...我...”付媛轻咬下唇,怯生生地抬起眸。 单阎轻声应答,“怎么了?” “我...”她好像又有些犯难,眉头再次紧锁。 然而那紧紧蹙起的眉,很快又舒展开。 “我饿了。”她嘿嘿一笑。 单阎眨了眨眼,笑容僵在了半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饿了。”她又重复,难堪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都怪夫君方才气鼓鼓的,我还以为生我的气呢,都不敢多吃两口。”她越是嘀咕,音量便越低,头几乎要埋到单阎的怀里。 单阎轻笑地点点头,“好......好啊,怪为夫,都怪为夫。” 他原以为她要坦白一切,谁曾想她攥着袖子琢磨了半天,只为了道一声“饿”。那口堵在胸口的气被提气后像是一瞬间便泄了出去,他甚至说不出什么埋怨的话来。 他只想敲敲付媛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 单阎无奈地捻了捻自己疼的厉害的眉心,又伸手轻轻弹过付媛的脑门,应了句:“真拿你没办法。” 付媛扯扯嘴角,并不敢笑出声来,只打量着起身穿衣的单阎。见着他脸上的神情并无愠怒,这才又壮着胆子央了央他衣袖,明知故问道:“生气啦?” 系衣带的单阎回眸看了眼付媛,瞧她那怯生生地抿着下唇,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拗了拗她鼻尖,这才应道:“没空生气,为夫还要给家豚觅食。” 付媛原以为自己这般纠结过后,又说着肚子饿了,单阎会生气到极点,却没曾想他只是坐起身在她面前无奈地穿衣,心里又是一阵喜滋滋的蜜意。 “喜欢夫君。”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原来喜欢是不需要过多的纠结与衡量的,而她现在才发觉。 她自顾自地笑着自己的愚笨,后知后觉地看见单阎脸上浮现的笑意,又张惶地替自己找补,埋头在单阎的胸口,反复念叨着:“好饿好饿好饿”,仿佛这样就能蒙混过关。 第56章 单阎看着怀里掩耳盗铃的付媛,更是笃定了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听错,只是这丫头羞得要将头埋进地里了,这才宠溺地失笑,搓搓她脑袋,“知道了知道了。” 付媛挽着单阎的手,直像个攀在粗壮树干上的蝼蚁,寸步不离。她每嚷嚷一句“好饿”,单阎便不厌其烦地应一句“知道了”。仿佛付媛嘴上说的是“好饿”,又好像是“好爱你”。 但在单阎心里,那大抵上也没什么差别。他虽然常常弄不明白付媛的心思,但她一贯的恃宠生娇与怕羞是十分好懂的。 入夜后厨房虽未完全熄了柴火,却也只剩零星的几块肉汤热在锅上,备着以便主人家饿得急了应不时之需。边上的蒸笼摸上去还有些烫,单阎掀开里头是几块吃剩的糕点。 他用手边的布隔着热将笼屉里的糕点放到桌上,又接着低下头像在找些什么。 付媛眨眨眼,信手抓起单阎刚拿出来的糕点塞得嘴巴满满当当的,这才抬起眼看单阎在垂着脑袋探找。她嚼了嚼,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艰难吞下,在口中腾出些空缺来,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夫君不是让我吃这个吗?” “...”单阎闻声抬起头,看了眼付媛手中的糕点,又看了眼活像只松鼠的付媛,摇了摇头,“为夫新学的白糖桂花糕,不吃了?” “吃!”付媛赶忙将手中还没来得及塞进嘴巴的糕点放回桌上,乖巧地坐到墙沿下的木凳,擦了擦嘴巴,反复扑闪着她那发光的双眸,又重复了一遍:“吃!” 第46章 单阎从一旁的碗柜取出几个小碗, 分别盛上了大米与糯米,加水淹没放置。紧接着他便叉着腰站在灶台前,付媛见他一动不动, 十足一尊佛像, 这才上手戳了戳他腰间, “夫君?怎么了?” 男人回过眸, 看了一眼付媛, 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 将盘子拿到付媛面前, “吃着等吧,还要些时辰。” 付媛:? 她噗嗤一笑,心里纳闷着这夫君也真是的,若是不会大可不必逞强,可他肯为自己花心思总归是好的,便没有开口戳穿, 只是又抓起糕点塞到嘴里, “那下次再尝夫君的手艺吧?” 单阎木讷地应了声“嗯”,又垂下脑袋去看手中的两碗米,愣了愣。 他这是被小瞧了? 可是今日放值早了些,他特意请教了那卖白糖桂花糕的老板,她的的确确跟他说的是“大米与糙米放入碗中,水没过米浸泡三个时辰”。他的记忆一向好,在私塾更可谓过目不忘,怎么可能记错? 便又张张嘴解释:“大米与糙米需要浸泡些时辰才能做白糖桂花糕, 今日夫人恐怕当真是吃不上了。为夫再做些别的吧?” 付媛就着右边臼齿反复咀嚼, 又点点头。 有吃的就行。 她将盘子捧在怀里,恣意地吃着手中的糕点, 又看着单阎来回忙活。 她从前在付家何曾见过单阎下厨?莫说在付家了,恐怕这扬州城上愿意为妻子下厨的男人都少有。 付媛喜滋滋地看着单阎,心里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冲刷着她的心头。她胸口一阵暖意,原来她喜欢的不只是与单阎有那些床笫之欢,只是单纯的与他独处就已经觉得满足。 只是不由得又有些纳闷,那她之前费尽心思地勾着他的魂又是为了什么?那她从前在床褥上受的那些苦掉的泪流的汗又是为了什么? 可恶的单阎! 此时单阎正努力地在案板上和面,面粉翻飞到他的脸上,沾过他的鼻尖。厨房里空气并不流通,加上柴火烧的旺,汗水很快便浸湿了他的衣衫。 他原想着脱掉衣衫,顺便瞧瞧自己的夫人正在做些什么,却见着付媛一边咬牙切齿地吃着糕点,一边怒视他。 单阎:...? 他又做错了什么? 单阎无辜地歪了歪脑袋,付媛轻哼一声别过脸。 虽然不知道夫人在气什么,但衣裳总归是要脱的。他将袖袍褪去,放到付媛的身旁,又将袖子撩起,搓弄面团的手更是费力了,好像恨不得要将余生对付媛的爱意都揉进面团里。 付媛已经差不多要吃饱了,这才站起身来,从怀里取了帕子,替单阎擦拭脸上的汗与面粉。 单阎眼里传来倾慕与陶醉的目光被付媛挥手挡掉,嘴里嗫嚅,“只是怕这面团和入夫君的汗,咸得发齁,影响口感。” 他打量着付媛脸上的红晕,自知夫人这是又在怕羞,便只失笑着应着“噢噢”,生怕他在这节骨眼上的打趣吓跑了她。 来日方长,他也不急于这一时。新婚燕尔时,付媛还害怕与他接触,更遑论与他有亲,脸上仿佛无时不刻挂着尴尬的笑意,如今都晓得用些媚术了。只不过是脸上过意不去,还没能习惯嘴上说太多甜言蜜语罢了,瑕不掩瑜。 总有一天,他会让她接受她的,不光是身心,还有那张犟嘴。 面条的做法比白糖桂花糕要简单些,今日在老板的摊上“糟蹋”了两面团,单阎便学会了。现在在付媛面前正是该他表演的时候,他的擀面的手法娴熟,还学着老板的架势甩了两回面。 听着身旁付媛的声声夸赞,总算觉着今日没白费功夫。 手里的面渐渐被抻打成细面,顺着勺缓缓没入方才剩下的肉汤里,单阎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锅中蒸腾的烟雾萦绕在单阎棱角分明的脸上,不知为何偏给他带去了一份柔和。 站在他身旁的付媛踮脚,双手圈住他的脖颈,逼迫他半垂着脑袋看她。 单阎发现,面前的妻子与方才那个拧巴纠结神情复杂的妻子截然不同了,她的眼里似有柔情万种,只半眯着那双丹凤眼紧盯他双眸。他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抱紧付媛,却碍于手上花白一片的面粉,只好用着大臂轻轻搂过她双肩,“久等了夫人,很快就能吃了。” 付媛并没急着说话,只是又刻意地贴近了男人的脸。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而迷人,粗眉微微低压,十足一只等待垂怜捋毛发的家兽。 付媛如他所愿地摸了摸单阎脑袋,又用鼻子与他鼻尖蹭了蹭,“辛苦夫君了。” 男人瞳孔一瞬间的微张被她敏锐地捕捉到,随即又半阖着眼,点点头,朝她一笑,“好了,放开为夫吧,差不多能吃了。”他用手背拨了拨圈在脖颈上的两只纤细的手臂,却发觉她搂得更紧了。 “想要亲吻。” 她的话语很干脆,却淹没在了身旁滚烫得“咕噜”作响的水声里。 单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想要夫君的亲吻。”她又重复了一遍。 刚在坐在木椅上的付媛似乎想了很多东西,从前她也会这样搬着一张跟她人差不多大的板凳坐在墙根,看着庄十娘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氤氲下的庄十娘虽看上去不如平日里的高贵,却淳朴得让付媛觉着她身上的雾气像是她下凡的证据。 付家的厨子众多,当时付老爷与庄十娘新婚燕尔,没过多久便生下了付媛,感情如日中天。为了不让庄十娘下厨操劳,付老爷换过很多厨子,八大菜系样样都有,甚至还有从前当过御厨的老厨子。 然而庄十娘还是坚持着下厨换着法子给付媛做些家常小菜,说着那总归是爱她的人做的,无关手艺,全在乎心意。付媛当时并不明白,还以为是庄十娘的谦逊话,明明她做的小菜要比御厨做的都要好吃! 可是刚刚付媛看着单阎笨拙地抹面和面擀面,一圈又一圈地抻着面线,这才如梦初醒。他那拙劣的刀法与付媛如出一辙,分明是不会做菜的主儿,却依旧执着地要给她露一手。 虽然付媛还没吃上单阎做的面条,却莫名地觉得味道应该不错。 现在她知道了,这是爱的表现,便不再纠结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对单阎的成见一点点被剥去,偏离了付家的掌控,她好像才真真正正地认识面前的这个男人。那些工于心计的利益衡量,似乎在他面前都不作数了。 他好像从来都不屑于与她计较得失众寡。 她看过很多话本,关于情情爱爱的部分她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无条件地为另一个人做那样多的事,付出那样多,却从来没希望落一句好。 他们不要利禄,不要名声,甚至不惜放弃了性命,只为了追寻那个虚无缥缈的爱。 付媛不能理解,甚至觉得那些人愚笨。 可是现在她懂了,她好像都懂了。 她也是那个可以为了他前程不顾性命的笨蛋。 原来单阎一直追求的是她这份爱吗? 她值得吗? 她问过自己很多次这样的问题。 她值得被另一个人这样对待吗?她值得被爱吗? 在付家这样多年,她好像没有什么美好是她值得拥有的,所有的好都是有条件的。 她不够好,就不配得到父亲的爱;她不够乖巧,就不配得到父亲的怜悯;她不够贤淑,就得不到父亲的认可。 第57章 所以她以为,她要对单阎百般谄媚,才配得上他对她的好。 可是他说过,她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她发自真心地想要这么做。 原来有一种爱是可以不需要条件的。 单阎好像从来不会要求她端庄得体,伺候好公婆,在外替他游走说关系。 他爱的是她,原原本本的她。 他放任她的固执,理解她的贪婪,纵容她的色欲。 在单阎面前,她好像是什么模样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是那个为了旁人百般讨好迷失自我的付媛。 付媛恍然大悟,这些年单阎似乎已经朝她走来太多步,她也该主动上前走一步了。 身旁蒸腾的水汽像是在呐喊,单阎心里焦急万分,老板说过,这面若是煮得久了,便会有失口感。然而付媛似乎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只是眼巴巴地盯着他看,重复着“要亲吻”。 单阎拗不过她,只好用大臂将她往怀里送,轻轻在她唇上一点便松开手,回头去抓漏勺捞起锅中的面条,“真是的,险些要坨了。” “夫君不喜欢亲吻吗?”付媛讷讷地愣在原地,嘴角向下弯着。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迈出的一步,他全然没放在眼里吗? 单阎着急忙慌地将面过了遍冷水,又抄起重新放入锅中,如此往复个几回,才肯将面条舀回碗中。他捧着那碗面端到桌上,这才回头去拉付媛的手,“夫人先尝尝。” 付媛气鼓鼓地坐回木椅前,又嘟囔着重复:“不喜欢吗?” 迟钝的单阎这才发觉她在气些什么,原来是自己方才冷落她了,又用臂弯将她搂到怀里,在她脸颊肉上嘬实了,这才应了声:“喜欢。” 付媛像是得到认可的三岁孩提,这才嬉笑着点点头,抓起一旁的筷子夹起面来。 细面和入肉汤后,即使只有零星的几块肉糜,付媛却依旧尝出来了那阵鲜味。不只是单家厨子炖的肉汤软烂,就连单阎做的那面线易是入口即化,轻轻用唇一抿便能夹断。 她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单阎,他正因为炎热而扯开了衣襟,仰着头一只手撑在付媛身旁,一只手撑在椅边透气。他这副模样付媛也曾见过,却好像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直到炉火熄灭,蒸腾的水汽也渐渐消停。 身边似乎只有男人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呼吸声。 噢。 付媛想起来他这副模样在哪里见过了。 是在床榻上。 第47章 付媛并未敢多抬眸窥看男人脸上的神情, 只一门心思地埋着头吃面。 明明她从前写话本时恨不得每日都跟他黏在一起,无时不刻都想与他有亲,竭尽所能地汲取他身上的灵气。 如今交了话本却感觉心头一片淡然, 仿佛觉着那些夫妻生活过于黏腻。 直到听到一声轻笑, 她才壮着胆子抬了抬头。 单阎的拇指擦拭过她的嘴角, 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唇, “慢些吃, 没人跟你抢, 锅里还有。” 男人的眼里有一阵□□, 她看得出来,便神色慌张地点点头,眼睛慌乱地向别处瞥。 此时她对癸水不准时的恨几乎到了极点。 不然她就可以以此作为借口逃过今晚了! 单阎见付媛别过脸,红晕再一次浮现在脸上,便又伸手轻轻捏过她脸颊,“慢慢吃, 当心噎着了。这里闷, 为夫出去透透气。” 头紧紧埋在碗里不敢动弹的付媛只“唔唔”地应着。 听到脚步声跨过门槛,男人如释重负地发出一声喟叹,付媛这才抬起头来,将口中的米面下咽。 如释重负! 长舒一口气后她又垂下眼眸,疑惑地看着筷子间的面食。 这面好吃是好吃,怎么觉着有些苦涩呢。 付媛一边思索,一边重复着夹面,咀嚼, 吞咽。 直到夹面的动作落空, 送入口中的只有空气,她才回过神, 呆愣地看着空荡荡的碗。 她不是不知道单阎在哀叹些什么,只是心里还是一阵又一阵的忐忑。 单阎爱她是一回事,她爱单阎却是另一回事。 权衡利弊仿佛已经刻在了她的骨髓,她尽力地想要将脑海中的那些虚无都推开,却还是觉着阴魂不散般的被缠绕。 她也有些喘不过气了。 握着筷子的手有些颤抖,是那种只存在于皮肉之间的轻微震颤,只有她自己才能发觉到的细微变化。 她的的确确的心里发慌。 止不住的心悸。 可她方才明明才答应自己,要直面自己的心,要勇敢一些。 她可不想再当缩头王八了。 可是她要怎么开口? 这一次,付媛下决定的时间似乎并不长。 旁人看来不过是她吃一碗面的功夫,可她好像想清楚了。 他爱她的全部,自然会包括她作为“月孤明”的那部分。 只是这个推论是她的猜想,她还需要一些证据。 或者说是一些理由。 付媛攥着褶裙,直到握拳的手开始震颤不已,那阵强烈的感知涌入了她的躯体,她才好像恢复了一点勇气。 她鼓起劲来,站起身,提裙跨过门槛,看着倚靠在柱子边的单阎背影。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完全掩盖了付媛接近他的脚步。 一双细软的手抱在单阎的腰间,他才从思绪里抽离,眼神从月光上挪开,下意识地攥着腰间的那双手,轻声询问:“吃饱了?” “嗯......”付媛紧紧抱着单阎,她能感觉到男人健硕的腰间肋骨因他的呼吸而伸张。 他的呼吸与付媛一样的急促。 “有话要跟为夫说?”单阎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不要回头。”她的脑袋埋在单阎的背上,几乎是发觉单阎想要回过身的那一刻她便着急地喊出声来。 不知为何,付媛总觉着不敢与单阎那双深邃的眸对视。 他的眼底像是不知经历了何事的沧桑,一经对视便会为之动容,像是直视太阳那般被灼烧。 付媛讨厌那样的感觉。 好像她的那些肮脏不堪的心思都被他一一看穿。 单阎虽然不知道付媛究竟在纠结一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何她不想他看她,却也没细究,乖顺地应了声“嗯”,又摩挲起了她的手背。 刚刚吃过细面的嘴里呼出的热气一下又一下地透过单阎的衣衫,以至于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因为付媛的那急促的呼吸而身子滚烫。付媛的胸口紧紧贴着他的背,肩胛下几寸传来与他相似的跳动。 “夫君......”她觉着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急忙吞咽了几口口水,将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强压下去。 “若是说我当真骗了你,夫君会生气吗?” “......”单阎看着眼前的那轮明月,形单影只地挂在天边,好像猜到了什么,“会。” 付媛搂在单阎腰间的手明显松了松,只是没等单阎开口说话便很快地又用力抱紧—— 像是下定了决心。 “其实......我与李豫和是在书斋认识不错,只是并非因相同的喜好,而是因他对我的赏识。” 付媛的语速渐渐放缓,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平缓自己急促的呼吸,安抚跳动得控制不住的心脏。 覆在付媛手背上的那双大手,像是抚慰婴提般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 单阎没有再说话,更没有催促付媛,只是看着面前的月光出神。 付媛将从前与李豫和的相识相知相处,全盘托出。 明明这就是单阎想要知道的真相,可当那些他未曾触碰到的过去从她嘴里吐出时,他还是没忍住失落。 采风,冒险,极具惊险只有两人相依的逃亡。 他一次也没有与付媛做过。 他好嫉妒,好恨。 凭什么? 或许是感受到男人呼吸变得急促,付媛的手也慢慢交错开。一只手搂紧着单阎的腰,另一只手的是贴在了他躁动不安的心脏上。 “夫君?” 她没能看到单阎的表情,无从判断他的情绪。 是愤怒,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 她依着本能去安抚他,却被攥紧了压在男人胸脯上的手。 “继续说,为夫在听。” 付媛的脸埋在男人背下,明显地感觉到男人的衣衫因炎热渐渐地湿透了,哪怕厨房前只有熹微的月光照耀,她似乎也隐约可见男人衣衫下健硕的背肌。 她腾出一只手来,扑扇着想要给他带去一丝清凉,却只是杯水车薪。 无果,她便又将手环在男人的腰上,自顾自地说着写话本的往事。 不知两人就这样黏腻地抱在一起过了多久,直到付媛将从前的事都一一说出,依旧没舍得分开。寂静的夜里,连蝉鸣也休止,只有徐徐风声与恋人交缠相织的心跳声。 “为夫可以看看夫人吗?” 第58章 付媛想过单阎听了这些事会有很多种反应,像是怨恨她的欺瞒,两人就此产生不可调和的隔阂;又或是欣喜若狂地询问那些她未曾在书籍里提及的人物小传;却唯独没想到他会这样的平静。 平静到甚至没有询问有关“月孤明”的任何事。 付媛呆呆地应了声“嗯。” 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攥着付媛的双手,看着她双眸蓄着的泪,眼角的泪痕,分明哭过。他捧着付媛的脸颊,替她擦拭脸上残留的泪水,凝视着她那双眼眸。 成婚前,她眼里总是如一潭死水,尤其是在被付老爷逼迫着面对他的时候。 可是现在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她泪眼汪汪地扑闪着双眼,仿佛一只急需安抚的幼兽。 只不过方才的是嗷嗷待哺的,现在是吃饱喝足的。 比起那些过往,单阎更在乎眼前。 至少现在,付媛愿意将背后交给他,愿意为了他不顾一切,愿意向他坦白,愿意依赖他。 他要的从来都不多,如此便足够了。 “玉钗斜篸云鬟重,裙上金缕凤。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 ”单阎不疾不徐地念着诗句,莞尔着与她相拥。 唐代诗人温庭筠所写的《酒泉子·楚女不归》的下半句。 而上半句,是“楚女不归,楼枕小河春水。月孤明,风又起,杏花稀。” 付媛知道单阎想说什么。 她署名“月孤明”,是想表达自己如月般形单影只;而他的应答,是想说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会永远印在他的心头,他会思念她,她并非是如月般孤寂。 她微微抬眸,看向他身后的那轮明月,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方才就是在想这件事。 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付媛圈在单阎身后的手搂得更紧了。 她魂牵梦萦,希冀中的知音,原来离她那么近。 “夫君......”付媛的声音明显变得柔和了许多,只低声地一声一声唤他“夫君”。 她想问的事有很多,类如两人肉/.帛相见后她才来思虑这些事是不是太过矫情,又或者是他会不会觉得她恃宠生娇,多有怨怼。 可她方才的坦白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哪怕她知道自己就算再多的询问也只可能得到那人一句“不会”,她也没有勇气去问了。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她重复低声唤着的“夫君”。 “为夫在。”单阎轻轻吻过她的额头,温柔的嗓音像是遭受暴风雨洗礼后的澄澈。 “你不恨我?”她抬着头,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与她不同,他的脸上没有泪,更无泪痕,仿佛什么都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过。 他好像无论经历什么,都不会在脸上留痕。 正如付媛印象里的那样,他最擅长的便是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无论是笑脸还是那张似笑非笑玩世不恭的模样,都不是他。 单阎失笑着看向别处,眼神如游丝般缓缓挪到付媛脸上,“为夫像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付媛点头。 单阎:...... 无辜的付媛眨眨眼。 “也不知是谁一知半解为了旁人打破了醋坛子便折辱了我一宿。”付媛抿着嘴小声嘟囔。 男人搂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几乎是掐在了她的腰肢上,“张着小嘴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付媛故作镇定地歪歪脑袋,若无其事地应:“没有,在想夫君是什么时候猜到我就是月孤明的。” “猜?”单阎轻蔑一笑,弯下腰将付媛横着抱起,一路走回厢房,“未免太小瞧为夫了?” “为夫可是状元啊。” 付媛:......? 又开始自吹自擂了这夫君,这嘴脸真是惹人厌。 与方才那个柔情似水的判若两人。 “那是怎么知道的?”付媛依旧不依不饶。 “轮到夫人猜了~”单阎恣意地笑,又在她脸上嘬实一口。 又来了。 那个讨人厌的单阎! 第48章 付媛圈在单阎脖颈上的手十指相扣, 没敢在单阎身上放肆,一直老老实实地盯着身后单阎走过的路。 月光下只有两人。 小厮与丫鬟早已歇下了,只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哪怕单阎只看得见付媛的侧脸, 也知道她心有胆怯。毕竟她着急忙慌找话题搪塞单阎, 躲避单阎眼神的动作明显极了。 付媛的头虽然靠在单阎的肩上, 但歪着脖子的感觉还是不太好受。 单阎的步伐很慢, 却很沉稳。 明明她记忆中从厨房到厢房的路并不算长, 却觉着格外漫长。 好像不是错觉。 他故意的? 付媛偏着脑袋看向单阎, 他嘴上扬起的笑意很明显, 晴朗得像一抹艳阳,微微下压的嘴角显得愈加欲盖弥彰。 他故意的,付媛笃定。 “为什么走那么慢?” 单阎盯着怀里付媛怯生生的样子,知道她是怕羞,又浅笑着抬起头看路,“不躲为夫了?” “谁躲你了, ”付媛嘴里嘟囔, 滚烫的脸却埋在了单阎的肩窝,“月孤明的问题你不应,这个问题总要应吧?” 听着闷在他肩颈的付媛发出一阵又一阵嘀咕,像是热水烧开了的咕噜咕噜声,单阎笑得更是开怀。 “为夫还以为夫人不想呢。”单阎勾起一边嘴角偷笑,抬眼看向窗花上映着跳动的烛火,“原来夫人是迫不及待啊。” 原本付媛还没听懂单阎嘴里在含糊着说些什么,可听到后半句, 哪怕她是个傻子也晓得单阎在说什么。 “混蛋。”她重重地朝单阎肩上袭去一口。 单阎的肩甚至一动不动, 任由着她用利齿啮噬,只是揽着大腿的那只手狠狠地朝她的腿上蜜肉拍去。很快她雪白的肌肤上便似落梅一般留了印, 一片淡粉在她的腿侧显得格外惹眼。 还没来得及报复,付媛便感觉到,另一只揽在腰肢的手也在不安分地随着他行进的脚步挪动,这才慌张地松了口,恶狠狠地瞪了单阎一眼:“你敢?” “你猜为夫敢不敢。”单阎的手扶在付媛肋上,没再往上攀,只是眼神明显变了。 动作是停住了,付媛的心也死了。 单阎走到床边,将付媛轻轻放下,紧接着便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再往里睡。 衣襟半敞的付媛:? 也好。 逃过一劫。 她正喜滋滋的将身上的绫罗褙子掖实,便发觉男人褪下了中衣,背倚靠在床头扶栏上。挂在付媛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了,看着男人微微仰起的头,胸口起伏因没有衣物的遮挡便一览无余。 他稍稍展臂揽过付媛。 付媛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眨了眨眼。 单阎看了她一眼,眼神刚挪向自己的大腿又瞥到付媛身上,“过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付媛提着裙,蹙眉抿嘴地坐到了他膝头上。 男人的眼睫微微垂下,打量了一眼两人间的距离,便二话不说地伸手握住付媛的腰肢,往他怀里拽,“躲这么远,生怕为夫吃了你?” “为夫又不吃人。” 这句是谎话。 他就喜欢这样的谎话,付媛知道。 像是他说的“我娘又不吃人”一样。 褙子因单阎方才突如其来的一拽,直接落在了付媛半肩,亮眼的白霎时间暴露在光线里,单阎仿佛能闻到她身上的山茶花香。 褪去褙子的遮掩,身上便只有一件抹胸,男人的鼻息打在无遮无掩的胸口。 紧紧搂着背部,吮吸,双手支撑着付媛不让她往后躲,付媛看不见男人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紧紧贴着自己的肌肤。 比意识来得更快的是本能。 她觉着自己活像个漏了馅的汤包子,背后的那双大手蒸得她直冒汗。男人指节上的茧不时摩擦过她肩胛,掐在嫩肉上的手像要将她生剥活剐了。 那些没有落在衣衫上的掌印,全都一次性清算了。 他敢,他没有什么不敢的。 付媛真恨自己一时多嘴。 本就如溃烂的野果,遇上那温润中带些粗糙的掌,瞬间如垂落下枝头般软瘫。可那人却不甘,非不肯罢休地裹入口中。 湿漉漉的。 到处都湿漉漉的。 脚趾紧紧扣着床褥,付媛脸上的神色漂上了红,她轻轻的闭上眼,咬着下唇,搭在男人后脑上的手不自觉地往怀里抱。 更加使劲了。 不知两人相拥了多久,单阎急促的喘息才从付媛的肌肤上离开。 他垂眸,付媛也紧随着他的目光。 付媛看着被捏出成片的红,挂在尖上的涎像露珠落在荷叶边陲,缓缓下坠。 付媛知道单阎在看什么。 只是没想到他还会用指腹替她擦拭,又一次抵上来的凉意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没忍住哼出声来。 第59章 蒸笼,单阎如今活像个蒸笼。 然而他却还是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付媛。 褶裙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单阎却始终没有要撩起的意思。 付媛抿着嘴,有些难为情。 单阎表示理解,他最擅长等待了。 哪怕他觉着后腰有些生疼,也只是抽着气,发出轻微的嘶声。 “忍耐,很难受吧?”付媛有些为难,却觉着单阎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了,更担心单阎。 单阎摇头,握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抚了抚,“别勉强。” 付媛并没有纠结很久,因为留给她自己的理智也不多了。 可她实在需要一个理由。 付媛趴在单阎的肩上,一手捏着他另一边的耳垂,一边在他耳边厮磨:“想吗?” “…”单阎鼻息明显变得更重了。 “夫人。”这声像是警告。 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夫人…” 像哀求。 “求我。”付媛居高临下地看着怀里的单阎,揉捏耳垂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男人的身体烫得更厉害了。 “什么?”他像没有听清付媛在说什么,眨了眨眼。 “我说,求我。”她又重复了一遍,拇指轻轻抚弄他的下唇,“像花烛夜那晚一样,像只家兽一样,哭着求我。” 她好像疯了。 人在欲望到达顶/.峰的时候,是会丧失理智的。 单阎理解,欣然地勾了勾嘴角。 “求你了,夫人。” 单阎清晰地看见,付媛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极具锋芒,像刀刃一般径直插/.入他的心脏。 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 被裹入温热后,他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喘。 他不是没有听到付媛的嘶声,只是他眼前一片花白,直觉着暖意冲上脑门。眼眶涌出若有还无的几滴泪,又生生被他眼珠子转了回去。 “慢…慢些。”他展臂后仰,双眸微阖,手臂上的肌肉都因他的紧绷而更加惹眼了。 不用他说,付媛也撑不住多久了,双手搭在男人肩上,不得要领的她实在吃力。 单阎得以喘息,这才睁开眼看向付媛脸上的红晕。目光缓缓下挪,直到看见小腹的一处凸/.起。 气喘吁吁,付媛也随着他的视线向下看。 “嘶——”付媛几乎是发出了嘶吼。 拇指压在小腹,本就涨疼的她更是被迅猛的痛感侵蚀,直到喘过劲才有气无力地问:“你在干什么……” “摸痣。”单阎的回应不痛不痒。 可是付媛的小腹没有痣。 没过多久付媛便败下阵来,偏倚在单阎肩窝,由着他将自己捧起,轻易得像个玩物。 “我很重吧?”付媛歪着脑袋,另一只手接着摸单阎耳垂。 “没。” 付媛听得出他呼吸声愈来愈急促了,就连字也没舍得多吐两个,便没再多问。 后来的两人,仿佛处在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不再有时间的概念,也看不清其他杂念,只有彼此的心跳与喘息。 “少夫人...?”正欲宽衣的付媛听见了屋外传来金枝的试探声,“你没事吧?” “怎么了?”付媛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就连落在地上的脚也觉着有些虚浮。 “奴婢还以为......少爷打你了。”门外的金枝嗫嚅,“奴婢是不是多管闲事了?”她虽然知道这是主人家的事,可听着付媛的哭声与嘶声交杂,生怕是要闹出人命来。 就算要落板子,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少夫人死啊。 少夫人虽然与她认识的日子尚浅,可从来没有亏待过她的,将她当亲妹妹惯着,有些什么好吃的都惦记着她。 凝珠的吃食她不敢贪,少夫人赏的她可一口没剩的全吃了。 原先她还纠结着少爷与少夫人吵的那样凶,替自己担心都来不及,哪来的闲心去想站队的事儿。 可是今日她睡得正安稳,却听一墙之隔的动静,吓得赶忙起身劝架。 如今少夫人没事就好。 付媛恶狠狠地瞪了眼单阎,眉头压了压,悄声说:“瞧你干的这好事。” 单阎无辜地挑了挑眉,由着付媛应答。 “没事,不打紧,去打水吧。” 门外的人应了声是,付媛这才又接着穿起衣裳,“方才夫君没锁门?” 看见单阎摇头的那一刻,付媛觉着这辈子的脸都要丢干净了,也不知金枝究竟看没看见。若是看见了的话,又见了多少。 付媛揪着这一处错处,便盯着单阎要他给个交代,作他人情的交换,“现在能告诉我为何你知道月孤明是我了吗?” 单阎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叹了声气便坐起身来,“夫人都胆敢将娘写进话本了,还怕旁人知道吗?” 话本里固执的大家长,执着地要着门当户对,疯魔似的操控旁人的人生,与单老夫人的形象是极其相似的。 一样的执拗。 一样的癫狂。 第49章 “夫君不生气?”付媛抬了抬眸, 留心打量着单阎脸上的神情。 单阎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现在添了几分倦意。 他摇摇头,又接着说:“夫人不是知道吗?若你真觉得为夫会因为这件事生气, 就不会写了。” 虽然付媛不想承认, 但的确如他所说的一样。 他若是还眷恋着那份畸形的母子情谊, 剪不断那根脐带, 付媛就不会将这件事写出来了—— 无关他知道她身份与否。 她在意他, 所以她不会做让他难过的事。 她分明是清楚单阎对单老夫人的感情的, 他苦于这份重责已久, 已经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很多事单阎虽然从未与她提起过,可嫁入单家这些日子,她是能看见的。 很多事,都是能预见的。 成家后,单老夫人尚且要对单阎与她两人夫妻间的事诸多掣肘,更何况幼时呢? 初丧夫的失意, 一夜之间要承担一大家子的艰辛与倦意, 全数倾泻到不过十岁左右的单阎身上。 那样小的身子板,哪里受得了? 他不是不喊苦,不喊累。 是时间久了,他竟不知道那是苦,那是累。 付媛心疼地望向单阎,他却依旧只是扯扯嘴角,伸手摸摸她的脑袋。 “夫君不怪我自作主张,将家丑扬出去?”付媛趴在单阎胸口上, 听着他悸动的心跳声, 指尖在他胸膛上一圈又一圈地打转。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单阎只是垂眸看了付媛一眼, 权当做是她的撒娇话了。 不过他说看到话本的那一刻便知道,也是骗付媛的,也算扯平了。 他直到看着那轮圆月才发觉,她署名的意味,几番联想,这才将李豫和是“月孤明”的猜想从脑袋里摘去。 只要她不是为了李豫和与他置气就好,他并不在乎她为了这事欺瞒他。 一觉梦醒,已然日上三竿。付媛伸了个懒腰,推开窗看着洒在大地上的暖阳,好像心里也热乎乎的。 虽是醒得迟了些,请茶还是不能免的。 穿过长廊,远远地看见单老夫人正在亭子里与戚茗姒赏茶,付媛垂了垂脑袋,确认自己身上的腰间黄与褙子都穿戴整齐了,这才挤出笑意迎上前。 “老夫人,”付媛福了福身,“茗姒也在。” 单老夫人连眼皮子也没抬,“进门这些天了,口也不见改,好像我真亏待了你似的。” 付媛的眼神早已对上茗姒的眼眸,正欲坐下身,却被迫动作一滞,“...娘这是哪里的话。”到底是单阎亲娘,她怎么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即使她再如何不想。 单老夫人这才肯抬了抬眼,又收回视线,不情不愿地应:“...坐吧。” 站在身侧的茗姒见状连忙打圆场,替付媛也斟过一杯茶,“嫂嫂请茶。” 付媛微笑致意,接过手里那杯茶。 “怎么单府是没了丫鬟吗?要茗姒来伺候。”单老夫人牵过戚茗姒的手,拉着她到身边坐下,凝珠自然也听懂了,走到跟前去侍奉。 “不打紧,茗姒是小辈,该给嫂嫂敬一杯茶的。”戚茗姒笑意盈盈,朝付媛使了个眼色。 付媛这才将眼神收了回去,扯扯嘴角,知道她是在嘲讽自己,没回话。 “瞧瞧茗姒,多识大体。”单老夫人手抚着茗姒的那双玉手,又看向付媛腕上的对镯,“倒是这手上寡淡了些,待会随姨娘去房里挑几双好的,省的旁人看了单家笑话。” 付媛注意到她的目光,又扯扯袖子。 心里实在气不过,付媛眼珠一转,扬起笑意,“娘只在亭子里呆着多闷,不如随我出去采采风,又或是看看戏?” 轻蔑的神情明显在单老夫人脸上滑过,却很快消失了,“不去,外头热气逼人,哪儿都比不上府里惬意。” 付媛抬眼看向站在单老夫人身后摇扇的丫鬟,动作漫不经心,有风才怪了! 第60章 她哪是怕热,只是不想搭理付媛罢了。 “去嘛去嘛,姨娘就当陪茗姒了。”一旁的戚茗姒忙赶着打掩护,在桌下的膝头挨了单老夫人一下轻拍。 拗不过她反复摇晃,单老夫人脸上挂不住,扯过她手,“好了好了,你要给姨娘摇昏了。” “姨娘陪你去还不成吗。” 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活似一对亲母女,付媛的脸色更难看了。 “姨娘最好了!那茗姒要去收拾收拾!”说罢便松开手,走向付媛,拽着付媛便往长廊走。 “去哪儿?你的包袱不是都在烟雨楼?”单老夫人有些坐不住,恨不得上手将两人生生扒开。 戚茗姒回过身,那双杏眼睁得圆溜,“嫂嫂屋里话本多,茗姒想要带上两本在路上看。” “少看那些奇技淫巧,坏了身份。”瞪向付媛的眼神再也控制不住,直愣愣的冲着付媛。 就差没说少跟她学那些不入流的东西。 付媛扯扯嘴角,脸上挂不住,她自知单老夫人瞧不上她的出身,说再多也无益。 单老夫人平日里没别的爱好,一心只有夫家与单阎,目光狭隘得只囿在这一屋之内,哪里晓得什么鸿鹄之志。 夏虫不可语冰,与她再多争执也是费口舌。 平时说些场面话,附和几声就能打发的事儿,她也省得多费功夫。 当然了,送上门的素材她也不可能不要,该往书里写她就往死里写,丝毫不含糊。 “话本才不是什么奇技淫巧,若是因为出身,因为喜欢的人多了就说是奇技淫巧,那事事都能是奇技淫巧!”说罢戚茗姒便抱住付媛手臂,走得远远的。 直到入了廊庑,付媛才小声地应了句“谢谢”。 有些事她作为儿媳并不方便说,只能憋得一肚子气,好在单阎有这样好的表妹可人儿。 “别听姨娘说的,喜欢话本又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儿。若是因其出于勾栏,又受世俗喜爱,就草率地骂是奇技淫巧,未免片面与武断了。”戚茗姒盈盈握住付媛一双手,微笑致意,“我可不只是替嫂嫂说话,茗姒自个儿也喜欢。” 戚茗姒话里有话,她都清楚,若非是为了付媛,她不会这样拐弯抹角地跟单老夫人说话。 谁真心,谁假意,付媛心里都有数。 看着两人如胶似漆,单老夫人气得直拧身边凝珠的手臂,“不是说她两关系不如表面上的和睦吗?我看她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感情好得很?” “对不起夫人......我...”没等她回应,单老夫人便朝她膝后踹了一脚。 她一踹,凝珠便直直地朝前扑去,手腕下意识地去撑,却还是没能撑住,生生摔倒了地上。手上迅速肿起了个不算起眼的小包,凝珠直觉着手腕火辣辣的疼。 她抬眼看向单老夫人,并不是想要一分怜悯,而是还在观察着是不是还有愠怒,不敢起身。 “是奴婢的错,夫人要罚就罚奴婢吧。”她重重地磕了磕头,又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我罚你作甚!”单老夫人听上去还是有些生气,又朝她跪在地的腿抻了抻,“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收拾。” 凝珠点头应是,赶忙用另一只手撑着地板借力起身。 单家的凉亭地板是阳澄湖的泥制成的,与皇宫比规格虽有些逊色,但夏天摸上去还是冷冰冰的。只不过跪了一会儿的功夫,凝珠便觉着膝上有些生疼。 她膝头的伤是旧患了,只是单老夫人平日阴晴不定,她也总需要跪着,也没个歇息的时候,生怕休沐了回来两主仆又变得生分了。那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她就是死,也不肯让出来的。 厢房里妯娌二人间的气氛,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付媛掩上门后,这才敢攥着戚茗姒的手说些体己话。 可没说两句,茗姒便开始吸着鼻子,好像在闻些什么。 “怎么了?”付媛看着她四处寻找,又推开了屋里的全部窗户,依旧不明所以。 “有股奇怪的味道,有些发腥......” 付媛好像反应过来了,今日睡得迟了些,光顾着去给老夫人请茶,也忘了叫丫鬟进屋换个床褥。她的脸颊霎时间变得红彤彤的,忙上前拽过戚茗姒的手,坐到茶几前,“可能是没开窗通风不好吧,回头嫂嫂让人来屋重新再洒扫。” 戚茗姒点点头,眼神又定定地停留在付媛的双颊,“嫂嫂这用的是哪处买的胭脂,好看极了。” 付媛的脸好像红得更厉害了,烧得她觉着耳根子都有些发疼,“便宜货色,别脏了茗姒的脸。再说,茗姒天生丽质,不敷粉也好看,用不上这些。” “嫂嫂才好看呢。”她睁着那双杏眼,扑闪扑闪的,付媛一时也挪不开眼,只能浅浅笑着。 “是了,给你要的话本。”付媛从桌上抽出昨日单阎翻阅过的那本画过花押的新书,回过神递给戚茗姒。 “谢谢嫂嫂!嫂嫂真好!”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便见着上头的花押,更是欣喜万分,抱紧了付媛在她手臂上来回蹭了几回,“哇嫂嫂!嫂嫂嫂嫂!嫂嫂好厉害,真的认识月孤明!” 她眼里亮晶晶的,比付媛见过的许多宝石都要闪耀。 睁着那双眼眸,垂着脑袋又多翻了几回,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付媛,“是新的!前几日茗姒在书斋瞧过,还没见过呢!” 付媛一笑嫣然,“是,是新的。外头还没卖呢,就是跟嫂嫂交情好,才肯送嫂嫂一本。就这一本,茗姒可要好好收着了。” “我会的嫂嫂!”她忙点头,咧着嘴又接着往下翻,这才被付媛轻轻打了打手掌,“不是去采风?还坐在这,我们可不等你哦。” 她方一抬头,付媛早已走出了房门,笑盈盈地看她。戚茗姒赶忙将话本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这才上前牵起付媛的手,“嫂嫂等等我。” 两妯娌聊的时间并不算久,估摸着只不过半个时辰。厨房紧赶慢赶地做出糕点,放在食盒中,由金枝拎着。 戚茗姒坐在车舆正中,单老夫人在左,付媛在右,两个贴身丫鬟则分别一左一右的坐在马夫身侧。 戚茗姒一上马车,便迫不及待地要翻开话本,车舆里只有她不停翻动书页的声响。 付媛看了戚茗姒一眼,又看向单老夫人,见她鼻孔微张,神色愠怒,也省得招惹,自找没趣,便扬起身侧的帘子看向窗外。 坐在正中的戚茗姒直到感觉脖子有些疼了,这才仰起脑袋,打量婆媳两人,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上马车前头脑还清醒着,想得周到,知道坐在正中将两人分隔,可一打开话本,便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瞧瞧你,垂着脑袋这么久,脖子不疼才见鬼!”单老夫人以为戚茗姒的嘶声是因脖子疼痛而起,嘴上虽埋怨,却上手替她轻轻捏着脖颈。 “可这话本的情节的确引人入胜,这才没忍住多瞧了两眼。”戚茗姒嘟囔着,讲述着前头几卷的故事,听得单老夫人晕头转向,却还是巴巴地盯着戚茗姒,耐心地听着她讲。 直到后头有一处情节,说到要让爱,为了男人的前途狠心自我了断,只为让他心甘情愿地娶恩师之女,单老夫人才张张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爱情是要自个争取的,还没抢便让出去,这顶多算个锁头乌龟!” 付媛写这情节,是惋惜这位姑娘年轻的生命,想表达这世上的男人多得是,再不舍,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他而寻短见。 不同的人对同一个情节的解读或许会有偏颇,但很明显单老夫人说这话是说给戚茗姒听的。 见戚茗姒还不明白,只摇摇脑袋一句接一句地反驳,这才将话挑明了说: “少看这些东西,你睁眼瞧瞧,姨娘给你铺好的康庄大道你不走,你非要走那泥泞小路是何苦?” 第50章 马车穿过竹林, 外头的竹叶打在马车棚顶上总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声。然而车舆内的气氛,实在不容得众人去听这些难得的空灵。 戚茗姒先是看了付媛一眼,这才回过眸来看单老夫人, 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 她性子虽有些毛糙, 可这事到底是牵连几人, 她也不好贸贸然开口。 若是换作说亲对象是旁人, 她早掀桌不伺候了, 非得指着单老夫人脑门骂一声“你又不是我亲娘”。 当然了, 这也只能想想, 这些年她虽不喜琴棋书画,可大家闺秀要学的礼仪她也是一个不落的全都学得精精的,这才没在单老夫人面前露怯。 单老夫人至今还觉着她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这才傻傻地与付媛为伍,认贼作父。 既然武的行不通, 戚茗姒也只好用文的了。 她将单老夫人的手紧紧攥着, 眼眸上抬转了几圈,挤出几滴泪来,这才开口说道:“茗姒知道姨娘一番苦心,茗姒是心领了,只是茗姒到底觉着这门亲事实在不妥。” “妥不妥是你一个姑娘家说得准的事儿?”单老夫人脱口而出,众人也呆愣住了。 第61章 她虽没少对付媛有所指摘,可几乎都是指桑骂槐,鲜少有这样直接不拐弯抹角的话, 这才让戚茗姒与付媛两人都有些错愕。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这才忙着打圆场,“你还小, 你不懂。这亲上加亲的事儿,有何不好的?再说,你表哥现在也是个三品大官,有个三妻四妾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不是?” “可是嫂嫂......”戚茗姒还想要辩解些什么,却又被单老夫人生生瞪了回去。 “你要是过门了,她敢给你脸色瞧试试?再说,都成亲这么久了,肚皮子还是这......”单老夫人话没说完,倒是轮到付媛插嘴了。 从前单老夫人没把话挑明了说,只让凝珠将熏香放在屋里嫁祸单阎,也不好说单老夫人什么。 现在好了,她既然要把事闹大,要闹得难看,那就有多难看要多难看! “我有喜了。”付媛话说出口,眼都没眨。 果然单老夫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而复杂,原本挂在脸上向戚茗姒示好的笑容一瞬变得僵硬,甚至连咧起的上嘴唇都在鼻翼两侧挤出了纹路。眼神直勾勾地望向付媛,又向下瞥了瞥她尚未隆起的小腹,半信半疑,“找郎中瞧过了?” “瞧过了。”付媛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学着单阎将挂在脸上的情绪敛起。 单老夫人眼神虽还是有些怀疑,可既然说找郎中瞧过了,她也不好冒险再折腾她。脸上虽还是一副埋怨,却依着戚茗姒的搀扶,坐到付媛身侧,攥起她手,“哟,那还采什么风啊。你现在这身子可不能受凉。” “不打紧,茗姒来扬州这些天还没怎么好好玩过呢。”付媛瞥向坐在正中的茗姒,勾起嘴角。 单老夫人啧声,却愣是憋着没指摘付媛,瞧她那单薄的身子骨,头几个月要是气一遭,指不定孩子就没了。单老夫人本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便顺着付媛的视线看向戚茗姒,“茗姒儿时都不知来过扬州城几回了,哪儿她没去过。依我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回府吧。” 戚茗姒瘪嘴。 付媛寄去一个“对不起”的眼神。 众人打道回府,直到马车停稳,压着付媛膝头的那只手才缓缓挪开,“当心些。” 付媛知道她对自己的关切并非是接受她这个儿媳了,只是一物降一物,到底是管用的。 刚一回府,单老夫人便使着眼色让凝珠上前去伺候,“去看看少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帮着好生打点。” 付媛看着凝珠手腕上肿得青紫,哪怕用另一只手捂着也能看得出散出的红,听罢便挪开了视线,“不必了,有茗姒帮我就够了。凝珠还是留着伺候娘吧。” 单老夫人又瞪了凝珠一眼,直到付媛拽着戚茗姒的手远走,这才指着凝珠脑门骂:“没用的东西,人都瞧不上你。” 凝珠垂下了脑袋,依旧扯着嘴角堆笑,“夫人教训的是。” 付媛牵着戚茗姒进厢房,熟练地掩上门,拉着她到茶桌前坐下。 “嫂嫂......你......”戚茗姒的视线定在了的付媛小腹上。 付媛摇了摇头,做了个“嘘”的动作。 她从前是以为单老夫人单单是为了出身嫌弃她,可说到底茗姒亦不过是商贾女,单老夫人哪是只为了出身嫌弃她呢?今日单老夫人无意说的那番话,不正是点明她了。 单老夫人是嫌她的肚皮不够争气罢了。 “她不是想要孙子吗?就让她要个够。”付媛扬起嘴角,朝戚茗姒挑了挑眉。 “可若是让姨娘发现了.......”戚茗姒也将音量刻意压小了,面露难色。 “发现了便说是动了胎气,没了不就好了。”付媛的脸上甚至没有一点慌乱,好像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你疯了?”戚茗姒瞪大了眼,很快便又接上一句:“对不起嫂嫂,茗姒失礼了。” 她有这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同样的话付媛一日之内听了两回。 “你疯了?”单阎攥着付媛的手臂,原就浑厚的嗓音因刻意压低音量显得更是阴冷,“夫人怎么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付媛看着单阎错愕的神情,依旧不以为然,“开玩笑?她指摘我的时候可不像是玩笑话。” 她将被单阎紧握的手抽离,哼声转过身去,不肯看他,“夫君一大清早便启程去转运司,入夜才归,你是见不到我受了多少委屈。今日她都敢当着茗姒的面,让我做小了,日后还得了?” “娘不是那个意思......”单阎刚想要解释,却被付媛生生瞪了回去。 “夫君不是说会帮我吗?不是说会替我出气吗?我左等右等也没等着,如今靠自己了也有错?”说着说着,豆大颗泪珠便从她眼角垂落,然而她的语气却没有要软下来的意思,“白脸我唱了,现在只是要你配合唱个红脸,这也委屈你个状元郎孝顺子了不是?” 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的付媛也随着单阎的眼神一滞,却执拗地别过了脸接着掩面哭泣。 “为夫不是那个意思......”单阎伸手去扯付媛的手臂,只是手刚触碰到她的袖子,她便将手肘往身前收了收。 单阎知道她的的确确是生气了,便又朝她身旁凑了凑,两手圈在她腰间,亲吻她脖颈,“为夫是觉着,此事太过草率了,不是说好不要轻举妄动,要等为夫回来商议吗?” “又等?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想让我委屈到什么时候?”付媛刚一回眸对上单阎的眼神,便又气鼓鼓地扭过头,接着哭泣。 他平日里也不是没有见到,单老夫人是怎么给脸色她看的,却依旧选择了在桌下拍拍付媛膝头安抚。在他面前,单老夫人尚且要这样让她难堪,更何况是他不在的时候? 他说要等,付媛也不是没有答应过,可是左等右等,自打迷香嫁祸一事以后,又过了将近二月余,夏日的蝉鸣都渐歇了,也没等到什么。 单阎说要等单老夫人亲自露出马脚来,做出错处,才能更进一步。可今日她都当着付媛的面要纳妾了,这还不算是亲自露出马脚的话,付媛当真不知如何才算了。 再说,昨日她分明试探过单阎的,他态度明确,确确实实是一副要脱离单老夫人管控的架势,左思右想,付媛才觉着要用这肚皮子让单老夫人吃些苦头。 她现在可是“挟天子”,怎么不能“令诸侯”了? 可单阎如今又是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付媛更是气不打一处出,仿佛她做的决定都是她的冲动与草率。她虽性子急,却也不是不过大脑的人儿,今后单老夫人若是发觉她癸水未清,便搬出那麝香来说事便是了。 付媛挣开单阎,抽抽鼻子,紧紧盯着他,“昨日不是都问过夫君的意见吗?夫君不是都认可了吗?如今是要反水?” 单阎失笑,一时竟不知如何争辩。两人从来争执都是闹得水火不容,可从前是从前,现在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夫人,难道要闹得不得安生才好吗? 反正从来都是他低头,索性也认了,省得多争吵伤了感情。 伤了这份他得之不易的感情。 他伸手牵过付媛的手,捋着她鬓边发,换了副温润似玉的模样,轻声道:“为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着娘到底年纪不小了,你要给她些教训不是不可以,只是要把握好度。” “手心手背都是肉,夫人的要求不是太过分,为夫都会纵容,夫人也别让为夫太为难才好。” 付媛眨眨眼,猛地一抽鼻子,瘪着嘴嘟囔:“可是手心更多肉。” “那我是手心还是手背?” 单阎扶额:...... “再说,夫人还是会来癸水,届时又要如何掩饰?”他不想与付媛争谁是手心手背,只是想解决问题。 “那夫君加把劲不就好了。”付媛嗫嚅,说完又害羞地捂着脸。 单阎愣了愣,这才无可奈何地笑笑,“外人都说为夫是活阎罗,为夫看,夫人才是。” 付媛好像没听懂单阎话里的意思,只回过头歪着脑袋看他,“什么意思?” “夫人要为夫白天在转运司当值,夜里在厢房当值,可不是活阎罗吗?”单阎掐掐付媛红润的脸蛋,打趣道。 第51章 听了单阎这番话, 付媛的脸便更是红得火辣辣的,只轻哼一声:“那算了,不打扰单大人休息了。” 单阎婚前哪怕知道付媛偶尔也会恃宠生娇, 却不见得有如今这般频繁。 付媛也曾害怕自己这性子是不是有些蛮横, 会招他嫌弃, 可看着单阎宠溺的笑意依旧挂在嘴边, 这才敢放下心来。 “夫君...”她攥着单阎的手, 在他的手掌上画圈圈, “我, 我也不知道为何现在会变成这副模样,明明从前不会这样的。”她总觉着自己需要解释些什么,却好像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只感觉到自己是愈加娇滴滴了,“从前在付家可从来不会这样。” 她在付家也没少受指摘,仿佛她做什么事都是错的,外人如何说道她, 她不在乎, 可偏偏是她最亲的人这样伤害她,才最令人伤心。她原本也可以不用在乎单老夫人的所作所为,任由单老夫人如何说道,她也都不在意。 第62章 她并不觉得单老夫人对她的看法是一个需要介怀的事。 两人本就只是因为这段姻缘,强行扯在了一起,成为了婆媳。除开单阎这一层关系,两人也不过是个陌生人,顶多只算是个看着她长大的邻居长辈。 可单阎一次又一次地让付媛忍让, 说着会解决的, 让她等了一月又一月。她嫁给单阎的时候,燕衔枝筑巢, 春意盎然;而现在,叶片开始从青翠欲滴的青竹上凋落,俨然是秋季了。 要等多久? 半年,一年,还是永远都到不了的下次? 难免让她怀疑单阎对她的心意。 毕竟,她也不是没见过尘封在抽屉里的和离书—— 那分明是单阎的字迹。 她要的从来不是逼迫单阎将她捧在高处,更不是让单阎夹在两人中间,做些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抉择。她要的是态度,是偏爱,是心疼她所以从来不会主动让她为婆媳关系为难。 显然他做不到。 她不知道到底是他不会,还是不想,还是公务繁忙,的确没办法兼顾。 既然如此,那便由她来唱白脸好了。 难道这也做错了吗?她不过是太爱他,不想离开他罢了。 单老夫人今日能让她做小,明日就能让他分妻,难道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才来阻挠吗? 这不是她的个性。 然而这些想法的生成并不需要多久的时间,不过是心里一猜度,便有了这样的念头。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害怕,自己是太过于矫揉造作了。 可冷静下来,她才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谁说夫人从前不这样了?”单阎伸手轻轻拗了拗她鼻子,将她搂到怀里,“不说别的,就单说那次抛石子,若你不是这副模样,怎么会对着为夫耍性子,非要让为夫亲自下山去给你拿糕点?” 他从那时便感觉到,他对付媛的骄纵,让她愈加依赖,面子上却过不去,始终用这样别扭的“输赢”借口来依赖他。他从来不觉得付媛是恃宠生娇,只觉得她依赖他的模样甚是可爱。 他无数次幻想,到底有甚么办法能让她光明正大地依赖他,向着他耍性子,得到的答案都是—— 娶她。 “夫人,为夫知道你委屈。”他细长的指节将她护在温暖的怀里,轻声细语,“这本都是为夫要做的,如今倒真是为夫的不是了。既然夫人下了决心,要给娘一个教训,那便做罢。” “只是为夫只有一点要求,别太过火。”男人的吐息拍打着付媛的肩窝,却没惊起她心中的波澜。 她好像没在听单阎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她沉浸在方才单阎提起的“抛石子”中,久久不能平静。 “抛石子?”付媛看着单阎的脸反复眨眼,艰难地从回忆里找出一点关于那日的记忆。 直到将那日的事想起来,身子便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也随之沁出。 单阎有些不知所措,只用指腹慢慢替她擦拭泪珠,将她抱得紧紧的,“怎么了这是?为夫说错话了?” 付媛抬眼看他,摇摇头。原本想要挤出一抹笑意,好让单阎别担心她,可嘴角仿佛一上扬,眼泪便瞬间失控,让挂在嘴边的笑意变得苦涩十分。 她想起当时替她打掩护,助她逃离付家的叶双双了。叶双双与她的主仆情缘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结结实实地在她心头生了根。 她救叶双双出妓寨,最后叶双双却因为她的婚事重新回到了那个人间炼狱。 “双双,双双。”她一边念叨叶双双的名字,身子一边抖得活像个筛子,“夫君能帮我找双双吗?我想她了。” 她知道单阎出身官家,人脉广,要找一个有名有姓的女子并不难。只是从前那些埋在心里的话,她都拉不下脸来跟单阎说,她宁愿写在话本,宁愿告诉李豫和,宁愿对着花草诉说,也不肯低头。 可是今时不如往日,两人如今的关系非比寻常,夫君替夫人分忧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单阎自然不会开口拒绝她,只是他也并非没有用过自己的手段查过叶双双,只差没去翻查户籍了,依旧没有叶双双的下落。以他的经验看来,叶双双只怕是凶多吉少,付媛不一定能接受这个事实。 见单阎面露难色,付媛这才道:“其实我都知道,双双可能已经不在了。可是......可是.....” 她埋在单阎的胸口哭泣,任由眼泪打湿他的衣衫。 原本萦绕在她心头的善感只不过是像清晨的薄雾,可当单阎温暖的手抚摸她的脑袋,她却哭得更是大声了。 “好了,为夫会帮你找的。”单阎的下巴轻轻地挨着付媛脑袋,手依旧往复地在她背后摩挲,“早些睡吧,时候不早了。” “嗯嗯,”付媛点点头,将原本要说的感谢话吞了回去。 她们之间,不是需要相互言谢的关系,她想。 次日,付媛当着单老夫人的面出门,就连招呼也没打。 单老夫人哪怕脸上不愿,也没了法子。付媛不喜欢在府里呆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宋的女子哪怕是入了夜,也能够出门,更何苦是光天化日。从前她还有借口指摘付媛两句,现在就只能上下打量付媛,看了眼付媛的小腹便主动将话咽回去。 她虽没办法管着付媛出入单家,可身怀六甲不带个丫鬟傍身,她是怎么都不会答应,反而会生疑。付媛不傻,自然是领着金枝便喜滋滋地出门去了。 付媛径直走向书斋,直到跟书斋一街之隔,她才止住脚步,“金枝你在这候着吧。” 金枝懂事,从前付媛与庄十娘同来书斋也是这般,让金枝在对街候着。她知道主人家有些事不方便也不需要跟她一个丫鬟解释,便乖乖地站在街口的墙沿边等着付媛。 提起褶裙,付媛步入书斋,不放心地又回过眸看了一眼金枝,确认没有跟来,这才拍了拍李豫和肩膀。 “怎么来了?”李豫和正忙活着将第一批话本摆上架子,书斋门口早已贴上了“月孤明新话本”的字样。 “卖出去了吗?”付媛负手看着,又弯腰提溜了一摞话本帮忙摆上书架。 李豫和蔑她一眼,“我这才刚开门呢,着急什么。” 付媛被呛了一嘴,没好意思应话。 “怎么?你紧张?”李豫和余光扫过一眼付媛脸上的神色,她除了第一本话本上架前有过这样担心的神情之外,便再也没有过了。 因为她“月孤明”的名号已经在扬州城传得家喻户晓,根本不需要担心。 “这本的确与上本风格差异太大了......我......”话虽这么说,付媛却不肯承认自己的人气有所减退。 李豫和是知道付媛的性子的,因为付老爷,她总是一副自卑的模样,只有在写话本时才稍稍敢抬起头来。 透过文字,越过身份与阶层,拥抱彼此的灵魂,是最令人触动的。 “放心吧,这话本我也上手替你修过了,情节跌宕起伏,结构完整成熟,换作是哪个题材的故事都会赚足眼球,更何况是始兴的题材。”李豫和一边说一边接过付媛手里的话本,整齐地垒在书架上,“总之,你就安心地等着收银子便是了。” “好,”付媛点点头,却还是一副苦哈哈的模样。 “还有事?”李豫和见她依旧不挪脚步,便心思着她该是还有别的要事商议,这才抬了抬眼,看见了对街巷口的金枝。 见付媛交代了新话本的事宜,仍旧没有动弹,李豫和就知道她今天并不赶时间。看见她只带了金枝一人,乖顺地站在对面等她,也不催促,更不私自靠近书斋,也猜到一二,“事情败露了?” “嗯?”付媛眨眨眼,并不知道李豫和在说什么。 李豫和悠悠然抿了口茶,这才道了句:“单大人知道你的身份了?” “...”付媛愣了愣,失笑着摆摆手,“先不说这事儿,我要问你双双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那就是暴露了。”李豫和在她耳边幽幽道,“叶双双......托邻县的朋友也问过了,经常走船的脚夫也问过了,能打听的都打听了,就是没找着。现在你也只能指望单大人在户籍上下点功夫了。” 付媛故作俏皮白他一眼,又笑笑,“是是是,都叫你们看穿了。我有那么好懂吗?” 李豫和点头。 两人只顾着打趣彼此,不紧不慢地唠些家常话,还没等李豫和赶客,便发觉街上的人儿愈发多了起来。 然而进出书斋的人并不多,更像是朝着别的方向去的。 “夫人……”金枝怯生生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付媛跟前,“奴婢无意叨扰,只是听说方才来往的人群说这对面巷子发生命案了,咱要不还是早些回府吧。” “命案?”付媛并没有责怪金枝擅自主张接近,反倒是向着人潮凑了凑。 李豫和赶忙攥紧付媛的手腕,又碍于金枝那灼热的目光,尴尬地松开,“你要做什么?” 第63章 “新鲜的素材,还热乎着呢,不要白不要。”付媛应答。 “夫人身怀六甲,恐怕不大合适吧…?”金枝脑袋低垂,小心翼翼地拦在付媛面前。 她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若是少夫人有个什么不测,怕是脱不了干系。 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少夫人冒这个险。 没等付媛嘘声,李豫和那只手便又抓上了付媛手腕,神色慌乱,就连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你有喜了?” 第52章 付媛没有理会李豫和落在她小腹上又迅速挪开的目光, 只是缩了缩手,轻声骂了句:“松开......” 或许是因为旧时的那份赏识,李豫和提携她的那份恩情, 她一直毕恭毕敬地将他视为兄长, 并没有期满他的想法。 然而她迟迟未开口解释, 只是面色难堪。 到底人多口杂, 她并不敢赌金枝的忠心。 即便她知道, 金枝的心始终更偏向单阎, 自然也会爱屋及乌地忠诚于她, 可她却依旧不敢赌那万分之一。 万一呢? 多一个人知道这事儿,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更何况此事要是让金枝参与进来,恐怕日后事迹败露,少不了一顿责罚。 她作为单老夫人的儿媳,哪怕单老夫人再生气,也顶多是逼迫单阎休妻, 不敢拿她怎么样。 可金枝不一样。 付媛扯扯嘴角, 还是没敢开口。 李豫和垂眸看了眼她脸上的神情,这才发现自己的逾矩,赶忙缩手,随即又按捺不住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肘,“别去淌这趟浑水。” “我自有分寸。”付媛甩开了李豫和的手,直冲冲地随着人流方向走去。 看着人头涌动,一阵阵哗然,付媛莫名地觉得有些心悸。 她不自觉地按了按自己耳上的三角窝, 宁了宁心神, 这才壮着胆子向前走。 “多可怜的女孩子......” “是啊,看上去年纪也不大, 就这么死了。” “也不知是招惹了什么人。” 付媛被人潮生生堵在了外围,只能听着前排传来一句又一句的议论声,心里焦急不已。 她尝试着踮起脚,却被阻挠在前的官差们遮住了视线。 “夫人,咱们要不还是先回去吧,这儿人多,若是有个什么不测......”金枝央央付媛的袖子。 远远地,付媛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单阎负手而立,蹙着眉正与县令交谈,不时垂眼看向地面,眉头拧得更是紧绷。 紧接着,他便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朝付媛的方向抬了抬眼。 两人视线方一交汇,付媛心头那阵不安便剧增,仿佛肩头上压了重担,脚步变得愈来愈沉。 没来由地沉。 单阎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很快便挪开了视线,却被付媛敏锐地捕捉到了。 金枝依旧不依不饶地央着付媛的衣袖。 该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却没有一丝凉意与秋风拂过付媛的脸庞。 焦灼,烦躁,猜忌。 付媛有些恼了。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金枝愣了愣,悻悻然收回手,“是奴婢逾矩了,请夫人责罚。” 付媛的目光依旧紧紧跟随着单阎,即使后来单阎再也没有看向她,她也仍然定定地看着。 他在逃避什么? 付媛心里似乎有了答案,可比起相信自己的猜测,付媛宁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意识到。 她宁愿今日从没有踏出过单府。 “回去吧。”付媛瞥了眼身旁的金枝,她将脑袋埋得低低的,藏在衣襟里嫩白的脖颈也因她垂下的脑袋显露出来。 回到单府,她虽见着了戚茗姒与单老夫人在亭子里茗茶,却没有心思凑这一番热闹。 “站住。” 前脚刚踏入长廊,便听到单老夫人熟悉的呵斥声,付媛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却再也没有力气挤出笑意了。 她回过身,走向凉亭,朝单老夫人福了福身,径直走到戚茗姒身边坐下。 若是从前不经单老夫人允许她便坐下,定少不了一顿指摘,明里暗里道她是个不入流的商贾女,一点规矩没有。 可如今她既然怀有身孕,单老夫人自然也没好意思让她久站。 这次,看着戚茗姒起身沏茶,单老夫人脸上挂不住,却也没开口制止。 付媛举杯啖了口茶,目光扫过单老夫人,见到她脸上错愕愤懑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躁动的心才算凉快了半分。 单老夫人身后站着的面孔,十分陌生,是付媛从未在府里见过的。 可看着她偶有抬眸,不时看向身侧的金枝,付媛便猜测两人应该交情不浅。 而这位新面孔,自然也位份不低。 付媛原想问,凝珠怎么没在身侧侍奉,可到底没说出口。 她还没有有闲情逸致到可以去管别人的事儿。 戚茗姒见付媛迟迟没有开口说话,单老夫人也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茶盏,这才开口道:“对了,这戏班子新上了个剧目,名唤作《应有恨》,不知嫂嫂可有兴致陪陪茗姒?” 若非戚茗姒开口,付媛也没想起来,新话本的剧目与话本发售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此前单阎盯得紧,心里也一直记恨着,付媛自然没敢到戏班亲自盯梢,指点一二。 话本虽是出自她手,她却从未见过戏班演绎,的确新鲜的很。 然而付媛依旧没开口说话,只看向对面的单老夫人。 眼里仿佛在说:“我可不敢又背上这教坏茗姒的罪名。” 单老夫人这种修行的狐狸,自然看得出付媛眼里的意思,徐徐开口,“她想去,做嫂嫂的,你就陪她去一回呗。” 付媛挑挑眉,若有所思,勾着嘴角又抿了口茶,“留娘一人独守单府,多没劲,我可不去。” “嫂嫂~姨娘~”戚茗姒娇滴滴的声音像是修炼成的妖精,十分勾人,再配上她紧紧蹙着的柳眉与几乎要转出泪滴的杏眼,更是娇俏可人。 “这是什么话?娘老了,也鲜少有走动的时候......” 单老夫人还在铺垫着拒绝的话语,却被付媛一句话呛了回去,“是马儿跑,又不用娘自己走,到了戏班子很快便能坐下了,不费事。再说,娘本就喜爱看剧,只不过剧目不同罢了,有何打紧的?” 戚茗姒连连附和,“就是就是。” 她听不出付媛话外的意思,可单老夫人却门儿清。 无非是想说,单老夫人不肯去的话,她也不会陪戚茗姒去罢了。 单老夫人看了眼付媛脸上的神情,云淡风轻,甚至颇有一种孝顺的儿媳模样,挑不出一丝错处。她又抬眼看了看戚茗姒,期待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灼烧。 她实在拗不过,只好摆摆手,“好了好了,去就去罢。” “那表兄...?”戚茗姒抬头瞥向付媛,发觉她脸上神情的异样便又将话咽回肚子里。 “他贵人事忙,哪里得闲跟我们胡闹。” 这下戚茗姒听懂了,这是嫂嫂与兄长闹矛盾了。 付媛同样也看向戚茗姒,眼里幽怨极了。 戚茗姒感觉,那眼神好似在哪里见过。娘亲与爹爹吵架的时候,她也是那样扯着自己的袖子,同样的眼神看着她,生生拽住她质问:“若是我与你爹爹争吵了,你帮谁?” 噢—— 原来嫂嫂是这个意思,戚茗姒想。 夜里的扬州城,高楼悬挂的花灯映照前路,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四处涌去,一片欢声笑语洋溢。单家的马车从人潮中穿行,为了避免误伤行人,马夫也只能下了马车牵着缰绳步行。 坐在车舆里的戚茗姒,好奇地掀开了车帘,一时闻闻远处飘来的酒香,一时又挪到另一侧,瞅瞅摊上的小泥人。 付媛看着戚茗姒被香气迷昏了脑袋,这才抿着嘴笑笑,沉闷的心总算是轻快了些。 “老夫人,少夫人,表小姐,到戏园了。”坐在前头的金枝轻声隔着车帘传话,接着便将矮梯铺好,在旁候着。 戚茗姒早已迫不及待了,马车不过刚停稳,便恨不得冲出车舆,只是被单老夫人生生瞪了回去罢了。如今一听金枝的呼唤,提着裙微微低下脑袋,掀起车帘便“哒哒哒”几步下了矮梯,自顾自地环顾着周围的环境。 付媛与单老夫人紧随其后。 来看戏的,多是升斗小民,市井出身,坐在成排的长木凳上候着。 付媛一行人从中过,坐在最前头。前排是供达官贵人坐的,配有铺设了红绸的圆木桌,桌上摆放了些茶酒糕点与瓜子。虽然行头奢华些,却为了不遮挡后头的视线,坐的方木凳并无靠背,个头也比寻常的小一些。 单老夫人一边徐徐迈着步子,一边用帕子轻轻捂着鼻尖,鄙夷地扫视过一圈群众,直到走到座椅前,脸色才稍稍缓和些。 “真当自己是什么稀罕东西了,不还是得和咱看同一出戏?” 第64章 “就是就是,要真有那架势,怎不自己包个戏园子看去。” “是啊,谁瞧不起谁呢。” 身后窸窸窣窣地传来议论声,传到三人的耳中。 付媛一边抿着嘴笑,一边伸手捻了块糕点掩饰嘴角压不下的笑意。 戚茗姒一直环顾着周围,被那新鲜劲所吸引,丝毫没有理会旁人。 只有单老夫人一人脸色比厨房烧焦了的锅底都要黑,拧着眉,手紧紧攥着膝上的衣裙,碍于面子没发作,只闭着双眸急促地大口大口呼吸,仿佛要咽气过去。 她憋红了脸,气不打一处出,最后也只能埋怨到付媛身上,“看戏就看戏,还整这些虚礼,叫旁人看了又不知该如何说道了。” 还没等付媛应答,戚茗姒便拍了拍单老夫人膝头,“瞧姨娘这话说的,这好位置要不是嫂嫂,旁人还要不着呢。您瞅瞅,坐在这儿也不怕遮挡,又有瓜果吃,还有人给咱沏茶,看得还清楚!这戏红火得很!要不是嫂嫂,恐怕今个儿还看不着呢!” 付媛举杯啖了口茶将糕点的黏腻压了压,顺便遮挡自己按捺不下的嘴角。 看着单老夫人的脸都要气绿了,付媛也只好稍稍侧了侧身子,朝另一个方向笑。 茗姒啊茗姒,真是嫂嫂的好茗姒,付媛想。 第53章 鼓声由弱到强, 昏暗光线恰好照在地面燎起的烟雾上。 雾气氤氲,坐在前排的戚茗姒吸了吸鼻子,“想吃烤鸡。” 锣声鸣, 扮演女主角的戏子游步上前, 在台上挥着水袖转了个满场, 直到乐声渐起, 她才抬眸朝台下观众盈盈一笑。两颊的胭脂衬得她人面桃花, 美得摄人心魄。 付媛微微一笑, 满意地点点头。 戏班子是李豫和负责挑选的, 只在付媛来视察誊抄话本情况时提过几句。这戏班是外地新来扬州城的,是近来最炙手可热的戏团。 扬州城在吃食这一块,裴俅所在的裴家占了大头,其余的商贾也只能分些细碎的蝇头小利,喝口汤渣。然而裴家并不只有烟雨楼,就连驻扎在扬州城多年的戏班子也在前几年被裴家收入了囊中。 单阎与裴俅的恩恩怨怨, 付媛没说, 李豫和却没少听闻。 她愿不愿意说出口,要求李豫和避嫌是一回事;李豫和会不会主动避嫌,省得让付媛难堪却是另一回事。 李豫和并不乐意让付媛再为了他伤了夫妻间的和气,这新来的戏班子自然是最优的人选。 恰巧扬州城的百姓早已看腻了原来的戏班子,自然是更乐意买《应有恨》的账。 付媛看着戏子与自己笔下的歌女仿佛合二为一,就像角色活生生地从话本里走了出来,在她面前莞尔。 可想而知李豫和到底在背地里为她花了多少心思。 再一抬眸,付媛环视了一圈身后的人头攒动, 更是喜滋滋地笑开了颜。 “看个话剧罢了, 能让你开怀成这样。”单老夫人蔑她一眼,破煞风景。 付媛没有理会她话里话外的贬低, 毕竟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多一个少一个都是要落她付媛的钱袋子的! 今个儿付媛心情好,自然乐意笑嘻嘻地捧一捧单老夫人: “有娘在,这一般的话剧也就不一般了啊。” 自然不一般了。 一张票钱看两台戏,那可太值当了! 付媛就没见过这样便宜的买卖! 单老夫人好像没听懂她话外的意思,只挪了挪被付媛紧攥的手,啧了一声。 台上又添了几盏灯,戏台瞬间亮堂了起来。 作为男主角书生负手而立,左右环视,见四下无人,初到烟花之地的他才敢怯生生地坐下。 躲在屏风后的歌女,在书生周围游步一周,裙摆飘逸,水袖不合礼数地落在男人的肩上。她抖抖水袖,一会儿像要将他勾入怀,一会儿又像是要将他推远。 发觉被戏弄的书生气的面红耳赤,赶忙起身要退,却又被花旦的翎子反复逗弄。 “卖弄身姿,简直不知所谓!”单老夫人一句嗔骂,却引来身后阵阵嘘声。 付媛笑而不语,只觉着心里痛快极了。 她原以为单老夫人不会将这场戏放在心上,可看单老夫人那愠怒的模样,显然是入了戏,看得忘乎所以了。 单老夫人要真能看入戏,那便是最好的,甚至都不需要付媛多花嘴皮子来教训她,她自会羞红了脸。 “姑娘自重!”书生挥袖推开了歌女,愤懑离场。 歌女一人无助地瘫坐在台上,手捋了捋水袖,探出纤纤玉指来抹泪,流着泪哀怨地叙说旧事。 她并非是自甘堕落,而是为生活所迫,堕入了风尘。 原本卖艺不卖身的她,却被老鸨哄着□□,由着台下宾客要价。 她本不该奢望自己也会有恩客替她赎身,可不知为何,坐在台上的她目光却总是瞥向委身角落的书生。 他以为她刻意挑逗,纯属戏弄,却是她轻声唤的一句求救。 此后,书生便时常与这位歌女相遇,即使不在青楼,也会在食肆。 书生落榜失意,歌女便与他把酒言歌,哄他开心;歌女被宾客羞辱,书生也会倾尽自己腹中墨,为歌女抱不平。 原先横亘在两人间的成见似乎愈来愈小,他们仿佛能越过世俗的目光,成为无所不谈的知己。 他不似她以为的呆板,她亦不像他设想的浪荡。 歌女除了初次□□后,便再也不愿意听老鸨的甜言蜜语,管她如何斥责贬低她的身份,道她脏了身子,亦不肯再接客。 即便如此,她仍旧觉得老鸨说的话的确不错,她的的确确是脏了身子。 此事一直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迟迟不敢触碰,更不敢动了拔除的心思。 某日,歌女与书生告别,她将袖中的手帕塞到书生的手中,郑重道别:“你与我本该陌路,我不该耽误你的。我是脏了身子的人,怎能奢望自己还能嫁做人妇呢。” 没等书生哽咽,缓过劲来,台下的观众便爆发了如雷鸣般的议论声。 有道她的确不该招惹良人,形如单老夫人这样的守旧者; 亦有像戚茗姒一样,鼓励摒弃世俗眼光的年轻人。 “甚么脏了身子,你被奸人所害□□,叫作脏了身子。那那些在官场行贿以权谋私,奸淫掳掠,脏了心的贼人算不算脏了身子?”书生话语一出,台下的议论声瞬间平息。 好像所有人都沉入了一片默契的死寂。 这句话是付媛的肺腑之言,她实在不能明白对女子的束缚何至于此。 凭什么女子就要背着旁人的评价一辈子,要循着别人的目光走自己的人生。 这根本就不公平。 她写的这句话,戏子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没作改动。 其实当初李豫和见了这话,也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思,这才张张嘴道:“要不改一句吧。” 然而付媛坚决地拒绝了,执意要这一句原话。 她不是没有思量过说这话的后果,也知道这样的思想未必能被大众所接受,甚至有可能她“月孤明”从此会被群众所唾弃,道她助长歪风邪道。 可她想过了,她并不缺银子,也不差这一时的名声。 她从不是会被名声所裹挟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会是。 比起挣多多的银两,她更想要写出一些发人深省的字句,这是她认为自己作为笔者该有的自觉。 至于后果,她一力承担。 李豫和拗不过她,话本既然是出自她手,他也不多干涉。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这话本一旦卖出去,剧目一旦上演,免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妖言惑众。”单老夫人怒视着台上拉扯的两人,似在骂台上的歌女,又似在嗔付媛。 身后的观众没有说话,只是觉着心头闷得厉害,心尖上似是有浪潮在暗涌,天山雷鸣下只能听得见自己扑通作响的心跳。 渐渐地,附和书生的声音愈来愈大。 “其实也不无道理。” “是啊,谁规定了什么是‘脏’呢?” 议论的方向慢慢地从话本出现这样沉重的话语是否恰当,转到了主角歌女身世可怜上。 众人纷纷开始对她表示同情,仿佛不被世俗认可的是自己。 紧接着,便要轮到家族的大家长上场了。 “卖弄身姿,简直不知所谓!”台上的戏子厉声斥责,台下的单老夫人却气不打一处出。 连指摘小辈的话语都一模一样。 付媛“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所幸衬托气氛的锣鼓声紧密,单老夫人没能发觉端倪。 大家长脱口而出的皆是有关门第出身的嫌弃话,莫说局中人,就连台下的观众听了也没忍住握紧了拳头。 书生家境并非富贵,只是胜在了清白身,若非她堕入风尘,两人未尝不能是一对鸳侣。 她为了上天的不公,不幸的命运,已经付出了太多不该付出的东西。 第65章 歌女害怕影响书生,让他沾了自己身上的霉气,甘愿与他分隔,发誓此生不相见; 自觉配不上书生,知道大家长替他寻了亲事后,自愿束上白绫,以初见面的水袖作了最后的了断,希望能斩断书生的念想,让他过上家里人为他规划的阳关道。 台下难免有唏嘘声,哀叹此起彼伏。 有笑歌女傻的,自然也有夸她殉情轰烈的。 付媛抬了抬眼,打量着单老夫人脸上的神情。 她脸色一如既往的难看,只是如今因陷入了沉思,又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 或许是发觉了身侧付媛传来的目光,她轻轻咳了声,又骂:“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动谁。” 是她发自肺腑想要对付媛说的话,还是她为自己扯过的遮羞布,付媛不知道。 付媛只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单老夫人是好面子的人,台上的戏子唱的每一句,仿佛都直勾勾地刺在了她的心头,扇了她的耳光,下了她的面子。脸上无光,她甚至觉着有些无所适从。 她习惯了被旁人捧在高处,没人敢忤逆她,哪怕是单阎也不被允许在她面前有任何的个性。 专制独裁,她在家中活成了个土皇帝。 她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并想将这些恶延伸到付媛身上,试图利用这些琐碎来困住一个鲜活的灵魂,吸食付媛的养分,将付媛变成和自己一样囿在院宅中的傀儡。 然而,付媛并不是甘心做笼中雀的人。 她的心从来都向着广阔的天地,哪怕将她囚禁,收起了她的纸笔,她甚至愿意咬破了指头在墙上接着书写自己的自由,独属于自己心里的那片天。 单老夫人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觉着有些迷茫。 她原本以为自己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并且身体力行地去追求,可最后依旧将自己的日子过的一片狼藉,却以为那是最好的归宿。 单老夫人阖了阖眼,似乎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曾相拥过的草原。 鲜草气味扑鼻,少女喜滋滋地牵着马匹,抚顺鬃毛,在马儿身旁呢喃:“马儿马儿快些长大吧,那儿有更广阔的天。” 原来她曾经也窥见过自己想要的那片天光。 第54章 烟雾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 仿佛掩盖了整个戏台子。 灯光渐熄,台下再一次陷入落寞。 再点灯,出现的是面目狰狞的牛头马面。 面具做的极其逼真, 远远望去也能看见可怖的獠牙, 引得台下阵阵哀鸣。 如今已经进行到话本的最后一部分, 歌女徘徊在奈何桥, 不愿离去, 更不愿到孟婆跟前喝下那碗传闻中能忘却往生回忆的孟婆汤。 即便手脚被紧束, 双颊被掐得泛红, 也没能将那碗汤灌入她喉。 众人僵持良久,直到奈何桥上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书生袖袍随着风飘摇,扬在了半空,仿佛他也失去了生命的重量。 他也毅然决然地随她去了。 他们应是对这世俗有恨的,故事的结尾却在两人相拥后戛然而止,留给观众的只有无尽的遐想。 灯灭灯又起, 戏班子逐一上戏台向观众致谢。 台下依旧是一片死寂。 付媛心似擂鼓, 扑通扑通的,担心不已。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写这样的话本,与从前风格迥异,也是第一次在李豫和的建议下,提前让剧目上演。 她简直觉得自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无法呼吸,胸口沉闷得眼前有些泛白。 渐渐的,台下的掌声犹如雷鸣。 付媛捂着胸口的手动了动, 缓过劲来才发觉, 那并非是她的幻觉。 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付媛也慢慢地回过神, 抬眸朝台上莞尔。 台上的戏子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这笑是给予她自己的认可,不为其他。 曲终人散,人潮渐渐离去,付媛这才与单老夫人等人一同回府。 希望今夜能有一个不错的美梦。 回府的路上,戚茗姒坐在右侧,付媛坐在正中,单老夫人则是坐在左侧。 戚茗姒滔滔不绝地扯着付媛衣袖,迫不及待地与她攀谈,“嫂嫂嫂嫂!我当真是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精彩绝伦的戏了,谢谢嫂嫂!” 付媛笑盈盈点头,抬眼看向自打上马车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单老夫人。 “娘觉得如何呢?” 单老夫人像是入了定,被自己繁杂的思绪缠绕,烦闷不已,没听见付媛说话。 “娘?”付媛偏了偏脑袋,伸手抚过单老夫人搭在膝头的手。 虽说秋风凉,她的手却不似是被风吹着受凉,更像是从内而外散发的一阵寒意。 “娘你的手好冷......可是身子有恙?” 付媛仗着有孕将那些难看的脸色与从前受的气都一并奉还,如今她气也出了,也让单老夫人如坐针毡却硬着头皮地陪了她一晚,也该消气了。 说到底这到底是单阎的亲娘,她也不想让她身子抱恙,让单阎难过。 只要日后单老夫人不再多为难她,她自然也不会如何刁难。 付媛并非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 单老夫人恍然回过神,错愕地将被付媛握着的手缩回,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察觉到两人惊异的目光,这才悻悻然将手重新落在膝上,嗫嚅地解释道:“只是有些劳神,无碍。” 付媛点点头,心照不宣地看向身侧的戚茗姒,攥了攥落空的手。 车马在单家门前停稳,率先传来的是金枝的嗓音:“少爷......” 金枝轻唤的一声少爷,仿佛将付媛从幻境中拉扯回现实。 戚茗姒依旧是第一个蹦着下马车的,见了单阎便喊“表兄”,拽着他胳膊就要跟他炫耀:“今日嫂嫂带我们看戏去了~!” 单阎明显的喉结动了动,眼眸依旧紧紧地盯着车帘,心不在焉地应:“是吗?” 一只纤细嫩白的玉手用指尖捻着车帘,缓缓从车舆内俯身而出。 付媛光洁无暇的脸在暗黑的夜里显得十分惹眼,她耳垂泛着点点红晕,直到她抬起眸与单阎对视,那片红便更是肆意地在她脸上蔓延,沾染过她两鬓,将她衬得活似一朵清丽脱俗的芙蓉。 她的视线在与单阎眼神交汇那一刻停滞,旋即又眨着眼垂下眸,不肯与他对视。 今日她远远地站在人群中想要一个肯定的目光,他都不肯施舍,如今是轮到她不肯望他了。 她目不斜视地提裙走下矮梯,仿佛与那人从未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了她的腰肢,却被她熟练地躲开。 付媛怯生生地别过脸,眼神没有一丝亲昵。 单阎知道,她这是生气了。 他伸手捉住付媛的手肘,将她拉回怀里,“夫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付媛抬眸瞥过一眼单阎脸上的神情,他紧蹙的眉头微微下压,眼里闪烁着迷人的光。 她的心因这一瞥跳得迅猛十分,于是付媛只好再次挪了挪视线,看向他身后的戚茗姒。 付媛没有应答,却已经是她的全部答案。 她稍稍曲了手肘便往男人的身后走去,牵起戚茗姒的手。 戚茗姒脸上有半分错愕,却很快恢复如常,看了一眼单阎单薄的背影便挽上了付媛的手。 直到两人走得稍微远了些,她才凑到付媛耳边,故作神秘的语气呢喃道:“放心吧嫂嫂,我不会告诉表兄,嫂嫂就是月孤明的。” 原本心里仍有些沉重的付媛愣了愣,挑眉看了眼身侧笑眯眯的戚茗姒,忍俊不禁,捏了捏她有些婴儿肥的脸庞,“说什么呢?” “难道不是吗?”戚茗姒脚步一滞,掰着指头数那些她自以为付媛暴露出的线索,“天上哪儿来这样大的馅饼儿,一票难求的《应有恨》,嫂嫂想去便有了三张。” “若说嫂嫂不是,那我才当真不信呢!” 付媛嗤笑一声,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脚步停滞在原地的戚茗姒依旧振振有词地推断,直到发觉付媛已经入了长廊,自己被抛下了,这才赶忙追上前,“嫂嫂嫂嫂!快告诉茗姒,茗姒说的对不对?” “茗姒猜猜呢?”付媛没有要辩解的意思,只是多亏了她,付媛的心情才算轻松了许多。 原先单老夫人将戚茗姒请到扬州城来,付媛以为是大难将至,谁曾想这丫头机敏又可爱,实在讨她欢心。 妯娌二人一路打趣着回厢房,独留单阎一人怔怔地走着,每一步都格外的沉重。 他看着身旁的单老夫人,背影显然变得十分落寞,猜测晚上该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才只好为了大局又将那些夫妻之间的事暂且抛诸脑后。 单阎本想伸手搀扶,却被单老夫人无视了,只好又收回了手,悻悻然地试探:“娘?” “嗯?”单个音节几乎是从单老夫人的喉咙里活生生扯出来的,她的嗓音变得有些低哑,像是石粒攥在手心里地令人在意。 第66章 “可是夜里受凉了?”单阎并不是迟钝的人,自然察觉到了单老夫人声音的变化。她的嗓音像是哭过,又像是感染了风寒那般的厚重。 单老夫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微微阖眼,突然笑了笑,“但愿你的坚持是值得的。” 说罢,她便转身回了厢房,没再应答单阎的疑问。 秋风中,仿佛只有单阎一人感受到这份凉意。 偌大个宅邸,连一个愿意搭理他的人都没有,多么可笑。 单老夫人说话喜爱拐弯抹角,这点单阎一直都清楚—— 可今日说的这番话,他的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母子二人的攀谈并未持续多久,甚至只能说那只是单阎一人的讨好,很快他便三步并两步地看见了走在前头的两妯娌。 见二人入了厢房,远远地瞥见掩上门的是付媛,他自然识趣,叹了口气便负手走向对门的书房。 近日单阎除了要应付裴俅带来的腥风血雨,步步谨慎,生怕行差踏错,让他捉住了把柄。若是自己有个甚么不测,山高皇帝远的,恐怕也赛不过裴俅叔父裴同芳常伴君策的一张嘴。 他习惯了将那些情绪留在屋外,尽量不让自己脸上露出烦躁的神情,以免亲人担心。 若是不得已,他也会将书房门掩实,将那些苦恼都留给自己。 裴俅在扬州城的势力壮大,商会里大多数富商都是根据自己的家族势力站队,鲜少有胆敢两面逢源的—— 除了他那个贪念大野心更大的岳父。 他明面上知道不能拆自家女婿的台,背地里却舍不得放弃那些裴家的好处。 非要剑走偏锋两头吃的下场,可想而知。 单阎对他这位岳父本就多有怨怼,原想着他消停些了也好,稳得住家宅,官场上他自有办法。却没曾想他这自以为聪明的岳父会在自家后院放起火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酒后逐一吐了出去。 原先单阎对付老爷站队一事并无意见,也不会强人所难。 付老爷若是坚决地站在他的对立面,非要下他面子,他作女婿的也不会明面上给他使什么绊子。 可眼看着裴俅身后的势力日渐壮大,单阎似乎也需要借一借这付老爷的东风,每一点支持对他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如今倒是令他好不头疼。 本就为当初行刺一事操劳了月余,如今圣上又派遣提点刑狱司南下,名为视察民情,实则是勘察他作为地方长官有无徇私枉法的行为。 若是在这节骨眼上,付老爷胆敢再不安分,只怕是神仙也难救。 正当单阎盯着满桌的公文伤神时,焦躁不安驱使他抬了抬腿,膝头不经意间触到了抽屉,一封书函从中掉了出来。 单阎宁了宁心神,这才弯下腰去捡。 他看着落在袍子上的灰,手里捻着的书函却一尘不染,心中那阵不安愈发浓烈。 他将碰倒的公文也一并捡起,却没耐心垒好,只随意地摊在桌上,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书函,验证自己内心不祥的想法。 单阎攥着书笺的手指有些战栗,祈祷着书笺的内容能将心头那些阴郁都扫除—— 却无功而返。 现在摊开在他面前的,的的确确是他写的和离书。 而干净的手指也再一次验证了他的猜测。 这封和离书,付媛早已见过了。 第55章 是什么时候? 单阎几乎摸不着头脑。 这封和离书, 是他当初在挣扎之际写下的。 他以为付媛刻意欺瞒,是为了跟那日出没在烟雨楼的男人厮混—— 是的。 那日,他看的很清楚。 他看得见付媛躲在男人的怀里, 小心翼翼的, 为了逃避他的视线。 她依赖那个男人就像依赖他一样自然。 不。 甚至比他要心安理得。 单阎知道, 自己不能放任那些恨意在心里滋长。 可那些恨像是自主地长了脚, 不由分说地在他心头上瓜分他的血与肉, 在他心尖上逡巡, 仿佛那是本该属于它的领土。 直到单阎发觉那些恨意的时候, 它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根烂在了他的心房—— 除非要将他生生剐了,否则他的恨永远也不会消散。 他试探着用和离书来要挟付媛与他有亲,却没曾想这招的确管用。 只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钻心刺骨的痛。 他无法承受这份痛苦。 她已经讨厌他讨厌到需要和离书的地步了。 讨厌到,即便知道他口中的和离书只是个全套,她也甘愿上当。 原来他以为的救赎, 不是她想要的。 一切的一切, 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咚咚。” 书房门被叩响。 可是除了付媛还能是谁? 单阎没有多想,只是将那封和离书又塞回了屉子。 房门轻启,来人的身影并不如他想象的缈娜。 令单阎自己都吃惊的是,他居然松了一口气。 “看到不是嫂嫂,表兄很失望?”单阎看着戚茗姒从门里探出脑袋,紧接着一溜烟地窜了进来。 他的目光瞥了眼她身后。 空荡荡的。 付媛不在。 单阎阖了阖眼,用笑意掩盖自己的难堪,“瞎说什么呢。” “表兄真是越来越像嫂嫂了。”她转悠了一下圆溜溜的杏眼, 像是故弄玄虚般的打趣。 “是吗?”单阎扯扯嘴角。 他知道自己的口癖与习性为了迎合付媛改变了很多。 然而, 那个他日夜相伴的妻子,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名闱, 如今仿佛成了一种难以言语的禁忌。 像是苦杏含在嘴里,愈发酸辛,无法抑制的浓烈刺鼻,气息无声地遁入喉中,而他只能合上眼等待自己即将到来的死期。 他或许不会有比现在更绝望的时候了。 戚茗姒看得出今日的表兄心事重重,不敢叨扰,自没打算久留,几句寒暄过后便福了福身告退。 她走后,单阎便一直朝着面前的木门深思。 良久,他总算下定了决心。 他常常教导付媛,纵容付媛做任何事,哪怕是稍有逾矩,只为引导她一点点地直面自己的心,然而他却仿佛慢慢地掩上了心门。 多荒唐。 他讪笑一声,摇摇脑袋,像是在笑自己怎会变得如此懦弱。 明明奸佞参奏他的时候,他也未曾有一丝胆怯,怎会偏偏在付媛面前失了方寸,乱了阵脚。 他不是一向游刃有余的吗? 单阎撑着两侧的木制扶手,艰难地对抗自己逃避的本能,支起身走到门前,却又折返。 他怔怔地站在门前,眼睛盯着案桌上的凌乱,又回过身来收拾。 他一边将公文合上,整齐地垒到一起,一边给自己找借口: 万一她不想见他呢? 付媛今日脸上的神情虽非厌恶,可她的的确确是对他有所躲闪...... “咚——” 面前的木门被叩响。 躬身整理案桌的单阎手中动作一顿,深深喘了口气,为了松解他因郁闷有些紧绷的肩膀。 总该面对的。 一段婚姻里,不能有两个喜欢回避的人。 他注定只能做承接情绪的那个。 单阎将手中公文放下,负手走到门前,又停滞,随即便双手轻轻拉开木门。 原先以为单阎并不想见她的付媛,早已动身准备回厢房,却听见身后的木门吱呀作响。 她的身子僵硬在原地,脚上像是长出了藤蔓,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那阵墨香并没给她思索的时间,墨砚糅杂着宣纸气味从她颈窝间溜进她鼻尖。 男人抱在她腰间的手轻轻往自己怀里压了压,高大的身子微微弓着,仿佛将付媛紧紧包裹。 “来都来了,又为何要走?” 付媛被单阎束在怀里,无法窥看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凭着他有些颤抖的声音猜测: 这是质问?还是祈求怜悯的一句撒娇话? 相拥的二人心尖上的猜忌被彼此的暖意消融,男人却始终不愿意松开手。 他不肯放手,是怕她如从前的幻梦那般溜走,醒来便失了踪影。 理解付媛,他从来都不得要领。 他只会规行矩步地一点点试探,秉着自己最大的诚挚去将她捂热,慢慢地从她看似诡异却又规律的行为里学习如何爱她。 在付媛面前,他始终觉得自己笨拙得可怕。 单阎怀里的付媛转了转另一侧肩,像要从他手中挣脱,他下意识地拢紧了付媛小腹上的那只手。 几番试探,付媛不再挣扎,只是失笑,用掌心摩挲着覆在她腰腹上的大手。 随即,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句话: “我有话想跟你说。” 话音刚落,两人又同时怔住,像在等对方先开口。 意识到什么的付媛“噗嗤”一笑,垂下脑袋从单阎稍稍放松的怀里溜了出去。 第67章 单阎知道付媛没在躲他,便放任着她像只泥鳅一样灵活地钻出怀里。 两人再次面对面地相拥,抱在男人身后的那双手十指紧扣,抓的很紧,很紧。 付媛埋在单阎的怀里,阖上眼去吮吸他身上的墨香,仿佛那是治愈她最好的良药。 或许,这才是她最不敢让单阎知道的事。 她感受着男人胸口起伏的律动,沉醉在他浓烈的香气里。付媛的脑袋一直被单阎反复抚摸,动作轻柔,即便偶有几缕发丝缠绕在男人手上,他也会慢条斯理地转转手解开,生怕弄疼了她。 他的爱意她能感受到。 一直都能。 但今日他那凛冽的目光的确刺痛了她。 直到付媛原本冰冷得发怵的手渐渐回温,她才从男人的怀里抬起脑袋,嗫嚅着喊了句:“夫君。” “嗯?”单阎的眼里只有说不尽的柔情,他抱着付媛,像是抱着一只踏雪寻梅的狸奴。她的丹凤眼微微扬起,眼睫垂落又起,脸上挂着的细肉像是刚出生的婴提般嫩滑。 她身上的每一寸,他都喜欢。 付媛沉醉在他身上的香气,他也同样不时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胭脂香。 她今日敷了粉,抹了口脂,熹微的灯光下看上去依旧夺目。斜插在她发髻上的是单阎绘制的飞鸟衔枝,看样子她很喜欢这份礼物。 没等付媛调整好急促的呼吸,单阎便用覆在她腰后的手将她往怀里送,淡淡吻过她的额头。另一只捧着她后脑的手仍旧有些发颤,那是一种因悸动而难以自抑的反应。 她发丝依旧遗留着数日前的山茶花香气,像是不讲理的三岁孩提,顽固地顺着他急促的呼吸带过鼻尖,乱了那人的思绪。 “夫人今日敷粉了。” 单阎原本温和的目光下带了一丝侵略性,微微垂下的眼眸像是审视,又像是想要一份慰藉。 “不喜欢吗?” 付媛知道他兴许是吃醋了,却故意装作没有看到他脸上浮现的醋意。 “喜欢。” 他还是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 口是心非,是付媛才会做的幼稚事儿。 “今日为何躲我?” 付媛的话语恍若蜜里调油的气氛中隐匿的一把利剑,直勾勾地刺中了单阎的心脏。 “躲藏是夫人才喜欢玩的把戏。”单阎勾着嘴角打趣,像是尽力抓紧最后一丝暧昧的气氛。 这份温情得之不易,他可不想让它轻易散却。 “今日你明明就看见我了。”付媛嘴里并无含糊,她要的就是这一份解释。 原先搂在男人腰后的手不知从何时溜到了男人胸脯,她纤细的玉指捻着他袖袍的衣襟,指节稍稍泛着红晕。 单阎目光虽未曾挪动,一直紧盯着付媛的双眸,却在余光里看到她指节上的印子。 她方才抱着他,抱得很紧,兴许是有一份纠结在里头,单阎想。 “看见了。”单阎只是蹙了蹙眉,脸色看上去并不算为难。 这事他原想打哈哈掩盖过去,以免让付媛再次受到伤害。 那些烦心事,他一人承担就够了。 但付媛依旧不依不饶地等着单阎往下说,不安的手指开始伸向了单阎的耳垂。 柔软的耳垂在付媛的手里仿佛成了玩物,她温热的指腹在耳垂肉上打转,以至于男人的身子开始有些发烫。紧接着她的指尖又缓缓向上挪动,捻着他三角窝,像是揉捏一颗蚌珠。 她的计策看来很有用。 单阎果然放松了警惕。 他紧蹙的眉不再压着他深邃的眸,只是缓和地挑了挑,随即又恢复平静。 “为夫的意思是,让夫人不要看。” 他所言非虚,今日别过视线,只为让付媛打消了利用身份之便越过人群勘察尸体。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单阎依旧一眼能看得见付媛那张销魂的脸,愠怒让她看上去更加迷人了。 然而面前冰冷的尸体并不是他们调情的工具,他是决不能让付媛看到这具尸体的死状的。 单阎虽不知道那些年他错过了多少,付媛又见过多少背地里的龌龊,可他只觉得,她应当是不能接受的。 即便是时常需要应付案件的衙差,看见那可怖的死相也没忍住扶着墙沿,捂着有些痉挛的胃,将昨夜化在胃里的膳食吐了出来。呕吐物混合着尸体身上那阵腥臭,更是一种难以言喻。 更何况。 死者是叶双双。 要她怎么能接受? 第56章 “为什么?” 几乎是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 付媛就知道了答案。 随之而来的,是如同决堤的眼泪。 豆粒大的泪珠在她完美无瑕的脸上滑落,月光下的泪, 似是世间难寻的夜明珠。 可她还是有一丝希望的, 她攥着仅剩的那一丝希望, 颤巍巍地握住单阎的手, 将那一点少的可怜的希冀寄予他。 万一死者不是她呢? 单阎知道她想听什么。 想让他撒谎, 很容易。 作为她的夫君, 这自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 可是谎言不会掩盖伤口, 只会一次又一次在无数个夜里悄悄地将看似痊愈的伤撕裂开一个更大的口子。 这一点,他很清楚。 “你不会想知道的。” 单阎握在掌心里的那双手已经颤抖了很久,即便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拇指安抚,轻捏过她手背,依旧收效甚微。 “你知道的,我从不喜欢别人替我做决定。” “不是吗?” 付媛的声音也因恐惧悲伤交织而变了样, 她像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急促的呼吸已经无法让她汲取足够的氧气。 她的脸越来越红了。 落在单阎脸上的目光逐渐从灼热变得暗淡无光。 那视线原先是一种哀求,随即变成了一种绝境中仅存的细微希望,直到最后,所有的所有都成了灰烬。 看着付媛垂下的脑袋,单阎的心像是被用未开刃的刀反复磨砺,除了疼意,更多的是一种持久的折磨。 他展臂将她揽入怀,亲吻她带着山茶花气味的秀发, 沉重地叹了口气。 “你想让为夫说真话吗?” 诚然, 她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决策不该由他来替她做。 他也不想逼迫付媛做任何事, 除了爱他以外。 他自然不愿让付媛在他身上看到付老爷的影子—— 那只会让她在夜里无数次哭泣,然后在幻梦中醒来,心如刀割地凑近他温热的胸膛。 “嗯。” 付媛已经哭得有些哽咽了,只能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又害怕单阎没能听清她的话语,转而缓缓地点点头。 “好。” 单阎眉心一跳,内心赞叹她直面真相的勇敢,却更心疼她习惯性的坚毅。 她明明可以依靠他。 他已经足够强大了,不是吗? 付媛强迫着自己抬起想要蜷缩的脖颈,以至于脖后传来僵硬的疼痛感让她哭得更是崩溃。 她快要丧失所有理智了。 她只是紧紧地盯着单阎有些单薄的嘴唇,那张她在烛光下亲吻过无数次的唇,正微微张着。 她害怕错过他嘴里的任何一个字。 然而当单阎口中的“死”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她就用食指轻轻点过单阎的唇,示意他停下。 “夫君。” 她又一次亲昵地唤他夫君。 “我只剩下你了。” 话语从她嘴里吐出的那一刻,付媛的心脏几近骤停。 这是她第一次在单阎面前认输。 亲口在单阎面前承认自己的懦弱与不堪,对于从前的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输赢早就迷失在从前恋人相拥的某个夜里。 再也不重要了。 “只有你了。” 她再次重复。 第一次是感慨。 而这一次,是无限趋近绝望的寂寥。 单阎当然想要她心安理得地依赖他—— 但并非是这个时候。 她如今像是从无败绩的战士,为了昔日友人而跪在了他的面前,身躯佝偻得窥不见从前的英气,只有脖颈仍旧高傲地仰着。 “为夫会一直在。” 他并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能够让她心里好过些,他只能笨拙地摩挲掌心里那双渐渐失去温热的手。 单阎原本舒张的剑眉再次因担忧而紧蹙,他垂着眸观察付媛脸上的神情,只为等待她的一句首肯。 欣慰的笑容在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付媛抓着单阎有些粗壮的手臂缓了一阵,想要开口却又吞了回去,再次埋到他的怀里。 他的怀里总能让她感觉安心。 是即便相互猜忌也难以抗拒的拥抱。 热泪淌过单阎的袖袍,灼热的疼让他分辨不清究竟是心痛还是难以言喻的黏腻让他无所适从。 第68章 “说罢......” 怀中人的气息微弱得几乎连风声都能将她掩盖,她脆弱得就像是形单影只的枯枝,矗立在漫天雪地里,形色比雪要苍白,像是随意便能将她折断。 “...”单阎怔怔地看着付媛,知道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还是觉得有点难以说出口。 毕竟那是她最信赖的玩伴。 “死者...是叶双双。”他慢吞吞地一字一字吐着,垂着脑袋观察付媛脸上的神色。 一旦发觉她接近崩溃,他便不会再接着说下去了—— 即使她如何求他。 然而付媛脸上除了悲痛欲绝,更多的居然是一阵释然。 她眨了眨眼,眼眸中的泪花在她眼眶打转,滴落到单阎攥着她胳膊的手背上。 “确定吗?” “嗯...” 不知为何,付媛抬起的脑袋又向上仰了仰。 她阖上眼眸,面朝星夜,任由眼泪在她脸上肆虐,随后便释怀地笑了笑。 “她自由了。” “她不会再是谁的奴隶,谁的丫鬟,又或是......谁的筹码。” 单阎看到她这副反常的模样,虽能理解,心里却更是止不住地滴血。 她当真如她所说的释然吗? 他突然有些明白今日戚茗姒与单老夫人那些反常的话了。 两人性格天差地别,却在执拗上如出一辙。 她倔强地不愿依偎任何人,就像他执着地扛起单家重担一样。 他想起某年蝉鸣的夏日,在树荫下避暑的女孩曾经望了天空很久,随后便自言自语道: “生而为人,应该有自己不能放弃的事,对吗?” 单阎好像知道为什么付媛刚成婚时始终不肯与自己有亲了。 难道她是觉着自己娶她,是为了将她占据,剥夺她的自由,禁锢在府中磋磨她吗? 单阎的眼里泛起了一阵迷雾,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穿过这阵迷雾,他会得到他想要的。 勇者总会获得属于她的奖赏。 他冰冷不堪的心总算恢复一些温热,但这显然不够。 他只能抱着依旧热泪盈眶的付媛,反复亲吻她的额头,随即又开始反思自己。 或许他早该询问付媛为何没带陪嫁丫鬟的,这样他也许能挽救一条鲜活的生命。 是他不好。 一切都是他的错。 “对不起。”单阎弓腰亲吻她从眼角滑落的泪,又再次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化在唇瓣上的泪水即使混合了胭脂的香气依旧泛苦。 付媛看着单阎有些不知所措,她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又问: “夫君何错之有?” “若是为夫再细心一点就好了。” 她脸上的茫然告诉单阎,她并不能理解他口中说的话。 但那不重要。 他会改的,他再次学习如何爱她,直到永远。 停留在付媛脸上的疑惑并没维持多久,她看得出单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她深呼吸缓了缓,又再次问: “怎么死的?犯人可曾逮捕?” 单阎迟疑了一刻,选择了如实交代。 他摇摇头,却很快在扭动脖子的那一刻发觉付媛脸上的神情有异。 “夫人...”单阎扶着她到一旁的石凳坐下,又进屋倒了杯茶,摸了摸杯壁,又问:“有些凉了,为夫让金枝去......” 单阎刚转身,便被付媛扯住了衣角,“不必了,我没事。” “继续...”她抿了口茶,点头示意单阎接着说,攥着男人衣袖的手却愈发紧了。 “今日打更人闻到烟雨楼后有十分浓烈的腥臭味,接近天井后,那阵气味愈发渗人。” 那阵气味就像活过来了一样,探出手朝打更人的四肢蔓延,紧接着是口鼻,咽喉,直至他无法呼吸,只能惊恐地看着打捞上来的女尸。 “那具女尸已然发胀,像是泵足了气的皮球,就连肢端都像是吸饱了井底的水......” “不要再说了!”付媛突然开始尖叫。 是的,如他所见,她快崩溃了。 她惊愕的眼神,微张的瞳孔,疯狂震颤到不能自主的身子,都在告诉他: 她承受不住了。 单阎紧紧握着付媛的手,另一只手掌则是反复地在她后背上抚摸。 然而胃部传来的痉挛依旧没有要放过付媛的意思。 她将今日看戏时吃下仍未消食的糕点全数吐了出来,紧接着身子依旧不依不饶地抽搐。随之而来的是泛着血迹的黄水,她的眼泪被喉中的灼烧生生呛了出来。 一旁的单阎一边替她将背上的秀发抓到一起,一边加快了抚背的动作。 “好些了吗?”单阎用帕子替她擦拭眼角沁出的泪水,又替她擦拭沾染呕吐物的嘴角。 付媛点点头。 在屋里的金枝很快便听见了院子里传来的声响,她想,夫人该是害喜了。 她着急忙慌地带了几个丫鬟跑到院子来,仔细打扫了一番付媛吐在脚边的污秽。 付媛呆滞地坐在石凳上看着下人忙前忙后,目光挪了挪,定在了单阎蹭在袍子上的一点秽物。 单阎似乎也注意到了付媛在看什么,亲吻了握在掌心里的付媛的手,“无妨,为夫稍后去沐浴更衣便是。” 她记得单阎喜干净,每日书房都会由金枝亲自洒扫一遍,所以每次付媛进入书房,总会感觉格外洁净。 但他居然说“无妨”...... 付媛愣了愣,手依旧摸着有些不适的胃。 “让丁维去请大夫。” 她随即抬起眸看他,朝他使了使眼色,拽了拽衣袖。 然而单阎依旧淡定自若地压了压付媛的手背,指腹摩挲着她的指节。 她似乎明白单阎的意思了。 第57章 金枝听了单阎的吩咐, 便赶到丁维门前叩门,将单阎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 彼时丁维早已睡下,却听着门外夫妻二人的你侬我侬实在睡得不惶安稳, 以至于他一听到叩门声便像是寻到了什么借口出门透气一样的, 喜难自抑。 金枝看他脸上的神情, 更是奇怪不已。 哪有人做脚夫还做得这么欢愉的。 单阎先搀扶着付媛回厢房, 将汤婆子与热茶都命人备好, 替她将被子掖掩实, 确认她不会再呕吐了, 这才摸摸她的脑袋,询问道:“那为夫先去沐浴更衣了?” 付媛点点头。 水是方才金枝去请丁维时就命人备下的,如今倒是放得有些凉了。 然而单阎一门心思地想着快些洗净,好回屋里照顾付媛,并没察觉到水温冷暖的异常,直到他穿着单薄的中衣出院子, 凉风拂过他脖颈, 这才感觉到一阵寒意。 单阎回厢房时,屋子里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有给大夫提药箱的,有在旁候着准备倒茶的,还有几个厨房值夜的丫鬟,询问付媛需不需要煮些粥水。 当然,凝珠自然也站在了角落里,安静地观察大夫脸上的神情。 单阎负手从人群中穿过, 侯在付媛的身侧, 一只手由着付媛攥紧。 她的手总算有些温度了。 单阎垂着眼打量付媛,看着她不时抬起头朝他笑笑, 他也微笑颔首回应。 大夫按照提前约定过的那样,在众人面前说着“恭喜,少夫人这是害喜了”,随后便笑盈盈地抬眼看向站在身侧的单阎。 单阎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怜悯,只是不动声色地看过他一眼,便又接着将视线挪回到付媛身上。 付媛自然同样地回以感激的目光,神色惬意了许多,又用余光看着角落里的凝珠悻悻然告退。 两人就这样不说一字一句,默契地配合着完成了这出戏。 仆人均散去,重新在夜里忙碌起来,厢房里再次只剩下夫妻二人。 付媛拉着单阎的手,示意他到身侧坐下。 坐在付媛的身旁,即便是隔着被褥,单阎依旧能感受到身后那双丰盈玲珑的腿不时蹭过他的脊背。 两人面对面紧握彼此的手,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直到院子再次恢复平静,付媛才敢垂下脑袋接着哭泣。 好像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她便又会沉浸在那阵悲伤中。 她无法控制自己去猜想叶双双死前的惨状。 双双死前到底在井里呆了多久,有没有人直到她被困在了井底,为何又会跌落水井,一切的一切都像利剑刺痛她。 单阎不厌其烦地替她一次又一次擦拭泪水,亲吻她的额头,不时劝一句“早些歇息”。 付媛点点头,由着单阎替她整理压在身后的枕头,平放到床榻上,她也掖上被子背过身去。 她并无睡意,只是觉着背身躺着哭泣,单阎可以少替她抹几次泪。 单阎就这样一边轻轻拍着她的上臂,安抚她的肩头,轻声哄她入眠。 手掌感受到付媛急促起伏的臂膀渐渐趋于平静,单阎便觉着她该是睡着了,这才起身准备回书房接着处理公务。 第69章 谁料他刚起身,手腕上便又多了一双如白玉般的手。 “再陪陪我,好吗?” 付媛没有抬眼看单阎,反而是别过脸看向别处,也许是怕自己猩红不堪的眼吓到他。 “嗯。”单阎沉沉地应了声,又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我是不是给夫君添乱了?” 气音从男人鼻尖传出,仿佛是在笑她都这时候了还在为他担忧。 她好像从不乐意麻烦别人,即便是自己的夫婿。 单阎为她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记在心里,寻到良机便想要将恩泽还回去。 她的心里好像总有一本账本,每份恩情都会被清晰地记录。 她并不想亏欠任何人。 单阎摇摇头,攥紧了付媛的手,又问:“何出此言?你我之间还需要计较这些吗?” 在单阎的心里,夫妻二人之间即便是对错都无足轻重,更何况是亏欠与叨扰。 若是这样亲近的二人,依旧不愿意相互亏欠,那又与陌生人何异? 付媛语气一滞,好像没想到单阎为何会这样说。 她出身商贾,“算账”这样的概念仿佛早就刻在了她的骨髓。 她从来不会问“为什么”。 倒是单阎从不计较得失,也不求回报地爱她,更会引起她的疑惑。 “为何不需要?” 付媛没有掩实自己的不解,只是疑惑地盯着单阎。 “为何需要?” 单阎原封不动地将问题抛了回去。 于是付媛陷入了沉思。 她不想亏欠任何人,包括单阎,是因为她自以为的独立,还是害怕亏欠别人后产生的感情链接让她难以接受?抑或是她并不想这些恩情在日后成了把柄? 还是说,她根本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值得人无条件付出的东西? 付媛想,或许这才是答案。 所有对她好的人,都必然是因利驱使,并非出于对她的感情。 她不值得任何人对她好。 “因为......”付媛嗫嚅,“我不值得。” 单阎明显没想到付媛的答案是这个,拧了拧眉,“为什么不值得?” “外人眼中,我生性浪荡,却妄想飞上枝头;在家中,我亦只是个较为珍贵的礼物罢了。”付媛扯扯嘴角,将外人眼中那些对她有失偏颇的评价复述了一遍,“倒是夫君,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那些话语伤的何止是付媛的心? 单阎不是没有听过那些闲言碎语,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同样对她好,将爱意昭告天下,就能让她的恃宠生娇更名正言顺,却没想到他根本管不住那些长舌的碎嘴子。 他愈是在意,流言便更是猖獗。 “为人夫婿,对夫人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对于付媛的疑惑,单阎不假思索。 “夫君莫要打趣我了。” “为夫是认真的。” 他说的从来不是玩笑话。 他听得出来付媛说的那些话,是因她生性自卑。 付老爷长年累月的打击与鞭笞让她心惊胆战,害怕行差踏错,生怕某天会失去旁人对她的爱—— 即便那些爱都是明码标价,需要她等价付出的。 付媛突然明白了单阎的用意,轻轻压了压紧握的那双温润的手,笑着朝他点点头,俏皮地皱皱鼻子,应道:“知道了。” “我也想替夫君分忧。”付媛下意识地讨好,就连她自己也没察觉,这也是她心里认定的必须等价交换的体现。 他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不想让她直面叶双双那个悲惨的死状,同样的,她也应该为她分忧。 而这些事几乎不需要经过她的思考。 毕竟“利益互换”四个字早已刻在她心头。 “夫人又来了。”他伸手轻弹付媛脑门,算是对她的一个小惩罚,“为夫方才不是说过了,你我之间不需要计较得失,亦不需要为了为夫一两句开解话来替为夫分忧。” 付媛欣然地点点头,起身亲吻单阎的脸庞,“知道啦。” “但我是真心想要替夫君分忧。”她靠在单阎的肩上,小声嘟囔。 单阎的失笑声无论何时听都让她觉得悦耳,付媛心头一紧,脸庞又在男人肩上蹭了蹭,像只餍足的狸奴。 “说来倒的确有一事,夫人可以替为夫分忧的。”单阎思索,在脑海中组织语言。 “愿闻其详。”付媛猛地抬起脑袋,未干的泪花在她眼角亮晶晶的,衬得她双眸明亮十分。 “岳父近日在城外又购置了几间仓库,夫人可知道那银两的来源?”单阎并不想将那些难听话一股脑地灌输给付媛,那只会适得其反。 他并不清楚付媛对此事的态度,只能一点点试探。 付媛摇摇头。 近日为新话本奔波劳碌,她的确没有那个闲心去寻思付家的事儿,自然不了解付老爷背地里又在做些什么。 “许是最近促成了桩大买卖,才如此出手阔绰吧?”付媛歪着脑袋猜测。 单阎却勾着嘴角摇摇头,更加验证了他决定慢条斯理地将事情摊开说是正确的。 到底是自己的亲爹,她当然不会下意识地怀疑他会做些不见得光的勾当。 然而付媛天生聪颖,很快就领会到了单阎脸上异样的含义。 可她依旧不解,“爹爹不是......并没有参与与裴家的生意来往吗?夫君何出此言?” “岳父是这样跟夫人说的?”凛冽的目光打在付媛身上,即便他并无恶意,也让付媛直觉得胆寒。 她迟疑地点点头。 付媛活的这二十余载,虽对付老爷偶有不满,却从未怀疑过他话里的真伪。 他为何要骗她? 付媛观察着单阎脸上的表情,赶在他想到下一个话题之前又央了央他衣袖,“夫君。” “夫君不是说过,夫妻之间是不该有欺瞒的吗?同样的,夫君也不需要对我有所隐瞒,对吗?” 几乎是在付媛将话语说出口的那一刻她便有些胆怯,那阵胆怯是来源于单阎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即便他并非愠怒,旁人也会心生敬畏,更何况他如今的神情并不只是愠怒。 付媛想,家翁该是又闯祸了。 可他为何要犯险,背地里倒戈呢? 单阎看着付媛将那些曾经他用来开导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奉还,又气又好笑,伸手抚摸过她的脑袋,这才应:“夫人所言极是。” “岳父明面上的确在商会上公开支持为夫,然而探子送来了密报,道其近日运往北方的茶叶所用的商船与裴家有关,自然也坐实了他两头吃。”他知道付媛久居闺阁,未必能理解他所说的商船意味着什么,便又补充道:“商船造价不菲,停泊在港的大型商船除了官用以外便几乎都属裴家。” “可是,裴俅不像是会这样明目张胆将家父两头吃的事公诸于世的人。”她想了想,自己的确对裴俅了解不深,便又道:“即便他生性张扬桀骜,爹爹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不是吗?” 单阎点头,诚然如付媛所猜测的,裴俅借给付家的商船并非是那样的庞然大物,而是一支船队。 只要分批驶出运河,便神不知鬼不觉。 “夫君的意思是,让我去跟家翁好好谈谈?” 付媛很快就领悟到了单阎对她说这些话的含义,再次亲吻单阎紧握她的那双手,“能为夫君分忧,我很高兴。” “你不怨为夫把公务琐事带回家中?” 付媛摇摇头,仰起脑袋在他耳边厮磨,最后又调皮地轻咬男人的耳垂,“夫君说过了。” “你我之间不需要计较。” 付媛学习事物的速度一向快得惊人,单阎对此一点也不意外,反而更喜欢她这副刻意在他面前撒欢的样子。 他知道,只有被宠爱的孩子才有骄纵的权利。 他不介意将她当作自己的孩子重新再养一遍。 第58章 长夜漫漫, 今日注定无眠。 因此付媛亦不甘心就这样放走单阎,手紧紧地抱着男人手臂,偏着脑袋倚靠他肩。 关于公务, 付媛已经听了许久, 她更想了解官场之外的单阎。 沉着冷静地处理琐事的单阎固然对她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 可平日里会嬉笑打趣她的那个夫君, 付媛也更是喜爱。 她牵起单阎的手, 自己朝床榻里又挪了挪, 示意他睡上来。 他本想要拒绝, 毕竟今日带了成摞的文书回府,都是急需要处理的。他没打算多在这停留,只想着哄着付媛睡去便独自回书房去。 可是看着付媛期待的目光,又想起方才她一阵一阵抽搐着身子呕吐,又实在狠不下心来拒绝,只好脱了鞋掀起被子, 将她揽入怀。 公务......今日少睡一两个时辰或许也能完成。 付媛恣意地趴在他胸口, 听着他心脏有力地跳动,轻声说:“我还是更喜欢这样跟夫君说话。” “多陪陪我,可以吗?” 第70章 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逾矩,亦没多作期待。 比起得到更多,她更害怕自己得之不易的感情败在了自己手里。 “好。”陪伴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却在繁杂的公务下成为了一种奢侈。 付媛的指尖开始不安分地在单阎胸口上画圈,微妙的气氛下两人显得格外亲昵。 她嘴里呢喃,“今日跟茗姒还有娘去戏园子了。” “茗姒方才跟为夫炫耀过了。” “夫君不生气?”单阎早已看过了话本, 自然明白付媛的用意。 然而付媛并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一分愠怒, 他只是坦然地展臂揽着付媛的肩,轻轻亲吻她的额头, 道了句:“为何要生气?” “可我是故意让娘去看这出戏的。” “我知道。” “那你......”她微微泛红的指尖向上挪着,不时在他喉结上打转,又接着轻点男人下唇。 “所以夫人消气了吗?”单阎并未看向付媛,只是半仰着头看着木门上的雕花出神。 他冷淡的语气仿佛让两人间的那些亲昵冰冻,将付媛推得远远的。 “我应该消气吗?”付媛收回了挑逗的手,挪到一旁躺下,就连原先枕在脑后的单阎手臂也抽了出来,捉着肘将他的手臂放回单阎身上。 即便再愚笨,也看得出付媛有些生气了。 然而单阎却不能理解个中缘由。 他已经搁置了公务在此陪伴了,也纵容了她对单老夫人做的一切,只不过一句试探,她就要将他推开? “...”单阎看着被“完璧归赵”的手臂怔住,又看了眼身侧用脊背面对他的付媛。 他转侧,手掌搭上付媛肩膀,却又被她转了转肩头扭掉。 单阎并非是没有情绪的人,只是既然他选择了要当这个承接情绪的人,要将付媛惯成孩提,他就不会放手。 “夫君不是还有公务要忙吗?” 付媛开始下“逐客令”了,内心却舍不得单阎走。 只是一句试探,试探他是否真的只要推开便不会再拥上前。 她太敏感了,就像局促的湖面被丢入一颗小石子也会激起千层浪。 精神上如此,身体上亦如是。 以至于腰间稍稍隆起,她被男人环抱着揽过去以后,眼里瞬间饱含热泪。 他不会抛弃她的。 她再一次坚信他是值得她寄托终身的人。 “付媛。” 男人沉闷的声音,隐忍的声线,无一不透露出他如今的情绪并非愉悦。 他已经不再喊她夫人了,而是直呼她名讳。 “嗯...嗯?”付媛的语气显然弱了下来,鼻尖传来的酸涩让她的声音变得雾蒙蒙的。 单阎的手越过她胸口,直直地向上摸去。 她的眼泪早已流淌到颌下,以至于打湿了枕头,空气里都弥漫着她散发的苦涩。 “夫人?” 几乎是在触碰到她热泪的那一刻,他便支起身子看她,“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推开我的。”同样的,付媛也平躺着抬起眼看他。 单阎的手支撑在她腰侧,不经意间触碰到的软肉令他身子紧绷。 然而他却没有心思去惦记自己身子的反应,只是俯身亲吻她额头,“为夫说过了,我会一直在。” “夫君真好。”付媛下意识的夸赞,甚至没有经过思考,以至于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她便变得满脸通红。 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未免也太难为情了。 “夫君......”她的手圈上了男人的脖颈,将他轻轻一压,男人的身子稍稍俯身便能触碰她柔软的唇。 “我没有在生气。”付媛突如其来的解释让单阎有些分不清,她嘴里说的生气究竟是指方才的事儿,还是她对单老夫人的态度。 “我对娘没有恶意,到底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让她随着我一同去戏园子,也不过是想给她个警醒。”她自顾自地说着,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作解释。 或许她也认为她该给单阎一个解释的,即便他并没有开口询问。 “我只是想解决事情,好好过安稳日子。”她顿了顿,又抬眸看向单阎。 他一语不发,只是呼吸声明显沉闷了许多。 “此事既然说好了让夫人去做,为夫就不会多作干涉。”他的手掌轻轻捧着付媛脸庞,拇指根部的细肉反复摩挲着她嫩滑的脸,“娘那边为夫会再去游说,不劳夫人费神。” 付媛原以为他脸上的淡漠是对她的纵容,又或者是对此事的不在意,可听着后半句,却又像极了对单老夫人的偏袒。 明明单阎百般骄纵她,她却始终觉得自己处于劣势。 心头的不安或许就是因为单阎总能透过她的脸观察出她的情绪,窥探出她的心事。 在他的面前,自己好像一直是浑身赤/.裸,而他却披着厚重的伪装,站在晦暗不明处审视。 她从来不知道他隐忍的外表下藏匿的究竟是什么,就像以前他从来摸不着她的喜好一样。 她觉得自己像是飘摇在湖面上的浮萍,只能任由他摆布,她的一切放纵都只是在湖面的允许下,只要脱离了湖畔,她便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最讨厌这种失控感的。 潮湿的空气弥漫在两人之间,付媛双臂圈着单阎的脖颈不肯放手。 付媛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无法紧握的虚幻,轻轻一触便要碎裂。 单阎胸口一阵难掩的悸动,依着付媛微微收束的手吻去。 一吻过后,她才松了口,“公务繁重,不必在此陪伴了。” 她并非是愠怒,只是觉得再依着这话题谈论下去,只会免不了一番争吵。 她不想争吵,也没有争吵的力气了。 付媛太阳穴跳得厉害,紧绷的神经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然而她却依旧不敢松懈,她知道,自己一旦冷静下来便会想起叶双双。 过去的美好在这一刻都成了荆棘。 她知道单阎会为了她而少睡那么一两个时辰,待她睡熟后才动身去书房,这是他成婚以来便有的习惯。 即便男人的眼里炯炯有神,却难以掩盖他脸上的憔悴。 单阎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纳罕道:“夫人就这么想赶为夫走?” 他以为,她仍旧口是心非地试探,将他推远。 付媛无辜地眨了眨眼,随即又捂着嘴浅笑,“我这是体贴夫君。” 心头的苦涩被男人的试探冲淡。 即便偶有偏颇,可他依旧是爱她的,对吗? “为夫回书房了,那夫人呢?”他知道她今夜或许并不能睡上个好觉,也看得出她反复地拉扯他是不愿意遁入梦乡,生怕那个环境里有故人的身影。 付媛歪了歪脑袋,一勾嘴角,“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夫君回书房了?” “不去书房,那为夫在哪儿看公文?”他疑惑地蹙了蹙眉,没明白付媛这次是想玩什么花样。 然而付媛的下颌朝案桌的方向仰了仰,又挑眉看向单阎,“在这看便是了。” 单阎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心想着又是哪里学的粘人把戏,当真是可爱极了。 单阎起身回书房,将成摞的公文全数抱在怀里。笔墨纸砚,厢房里都有,自然不必多费功夫再走一趟。 他轻轻推开木门,却见原本倚在床榻上的付媛端坐在案台前。她一只手捋着手袖,一只手捻着墨条仔细研墨,听到开门声才缓缓回头望他,微笑致意。 单阎心头一紧,笑得更是恣意。 付媛在他面前从来不是什么贤妻良母的形象,今个儿怎会替他研墨,还备好了纸砚? 他将公文整齐地垒在一旁,正等着付媛起身让座,却没想到她一动不动。 他疑惑的看着付媛,眨了眨眼。 付媛同样的,也不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随即大笑起来,“夫君以为,我研墨是为了夫君吗?” 单阎也被付媛笑得有些面红耳赤,失笑着坐到她身侧,“我说夫人今日怎会有这样的好兴致,想到替为夫研墨了。” “原来不是为了为夫啊。” 一句自嘲逗得付媛咯咯大笑,随后才将砚台挪到两人中间,“是是是,是为夫君研的墨。” 单阎没好气地上手捏了一把付媛的脸蛋,这才肯起身将她身侧的公文挪到自己面前。 单阎批公文,付媛便在旁写话本,不时抬头打量一眼单阎,又自顾自地抿嘴偷笑。 两人的手肘不时触碰到彼此,就像回到了从前夫子授课时的那样,非要为了那一口气大打出手。 只是两人如今偶有的触碰却添了几分浓情蜜意。 隔着薄薄的衣衫,两人的手肘推个你来我往,直到累了才稍稍停下,黏腻在两人间滋长,却无论如何也不想与彼此分开。 几番折腾,单阎批公文的速度也渐渐加快,没过多久便全数解决,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第71章 撑起的手刻意越过了付媛的肩膀,落在了她的腰间,他轻轻亲吻她的脸庞,看着她聚精会神地创作,心上更是满溢出的欢喜。 鼻尖轻柔地触碰她的脸侧,单阎没来由地闷哼。 “好喜欢你。” “我也是。” 第59章 眼看着付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单阎亦不急着催促,只是看着她豪放的字迹不时扯扯嘴角。 他撑着脑袋打量着付媛有些微颤的睫毛,睫毛下的那双眼清澈无尘。她认真起来的模样总是散着光, 让他挪不开眼。 她不时因剧情棘手而蹙起的眉, 在此刻都显得格外诱人。 付媛眉头渐舒, 这才有多余的精力分与单阎。 她早已从余光里察觉到单阎一直注视着她, 此刻才微微侧过身望他, “怎么了?” 单阎笑着摇摇头, 示意付媛继续, 自己便起身将公文重新整理,又辗转倒了杯热茶放到付媛手边,替她拿了毯子披在肩上。 付媛仍旧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剧情中,抽离不能,直到她回过神,早已到了天明。 身侧的单阎正趴在案桌上, 侧着脑袋熟睡。睫毛细长而浓密地垂落, 消解了男人脸上那阵生人勿近的凛冽,反倒是衬得他深邃的眉眼温柔极了。 付媛学着单阎的样子,也一同趴在桌上,隔着眼皮不时能窥见他眼珠的颤动。 紧接着,男人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就像许久未见艳阳的漫天雪地里,从云端透出的一缕光。 他的笑容总能冲淡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带来的寒意。 付媛看着他笑,自己竟也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 又贴近了他半分。 她好像从未这样认真注视过他的五官。 付媛的目光缓缓落在了男人有些单薄的唇上, 忽觉喉中一阵莫名的焦渴,随即耳根子便烧了起来。 明明那双唇, 她已经亲过无数次,却还是觉得唇珠上的软绵让她无法割舍。 多好亲的一张嘴,从前的她居然只晓得拌嘴。 男人的睫毛开始有些震颤,付媛被屋外突然传来的鸟啼声吓得心脏猛地抽了抽,有些生疼。她下意识地别过脑袋,却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这才安心地又将脑袋偏回去。 万幸,他还没醒。 付媛透过他有些单薄的中衣窥见他明显的锁骨,直觉得牙痒痒。 真想咬上一口。 理智回归,付媛才渐渐意识到这单薄的衣裳对单阎来说或许未必能够保暖。她将身上的毯子撤下,起身轻轻的将毯子披在他的肩上。 透入屋内的光线愈来愈亮,付媛知道她该叫单阎起床了。 可她见他还没有苏醒的意思,私心也想要他再多睡那么一会儿,便伸了个伸懒腰,转身走向门口。 她的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掌扣住,轻轻拉回到桌前。 单阎如今已经直起身盯着她,笑盈盈地问:“夫人去哪儿?” “你…什么时候醒的?”付媛有些错愕,却还是牵过单阎的手,坐到他膝上。 “夫人方才目不转睛盯着为夫的时候。” 他轻笑一声,仿佛在笑自己的夫人未免也太好捉弄了。 她即便是气急败坏地握着拳擂他胸口,也可爱极了。 他原以为她嘴里嘟囔,又要狡辩些什么“才没有看你”之类的话,却没曾想她反是迅速地贴近了他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双眼,质问道:“怎么?自己的夫君也不能多看两眼?” 突如其来的攻势打了单阎一个措手不及,他怔怔地看着付媛圈紧了自己的脖颈,丝毫不掩饰心底的欲望。 那双眼,任谁看了都会着迷。 单阎绝不相信,有哪个男人被这样盯着可以逃过一次心动。 也难怪那李豫和阴魂不散。 单阎的手轻轻覆上了付媛后腰,将她提溜着又贴近自己半分,直到身上的温热完全嵌./合,他才满意地挪了挪。 付媛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忙不迭地望向木门,生怕下一秒就会有人闯进房间,看见这些不堪。 她气鼓鼓地压着单阎的胸脯,将他朝外推,自己也仰着上半身往后躲,脸红扑扑的,“别闹……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单府的下人还不至于失分寸到连门也不知道敲。”他一边说,脸便一边往她脖颈处埋去。 热呼呼的鼻息打在她脖颈,付媛一时感觉脚尖传来一阵麻痹。 单阎的唇在她脖颈与锁骨间密密地吻,直到寻着一处他自认为还不错的地儿,才重重的在细肉上吮吸。 嫩白的脖颈上从此多了个渗着蜜意的吻痕,即便是付媛仓皇地扯过衣襟也难掩那片明显的猩红。付媛指头捻着单薄的衣裳,看着铜镜里那份明显透着张扬的爱意,脸更是如同熟透的野果。 “也不知穿上衣还能不能遮住。”她嘴里埋怨,却还是压不住眼角的笑意。 “为何要遮住?”单阎的明知故问让她更是怕羞了。 她是再也禁不住他这番打趣,起身便弓腰在衣箱中寻衣物。 腰身被男人从后捞起,惊慌失措下她的手再次无处安放。她蔑了单阎一眼,又打掉了环抱她的那双手,嗔了句:“松开。” “夫人方才撩拨的时候可没有这般怕羞。”单阎没有再尝试拥抱她,只是负着手在旁,盯着她愈发滚烫的耳朵笑。 付媛抓起袖袍便往单阎身上搂,像是将衣服搪塞进他怀里便气鼓鼓地要走,却又想起脖颈上那有些发烫的烙印,只得折返,再次在单阎面前弯下腰去寻衣物。 她将夏日里凉爽的褙子换成了较为厚实些的杏色对襟素缎棉袄,对襟上的图样刺绣繁杂,能极大程度地夺走旁人的目光,然而付媛此刻并不想让人注意到对襟领下那有些明显而不堪的红印。 单阎将她再次瞪过来的目光全数接住,笑声愈响,以至于屋外听到笑声的丁维瞬间怔住了脚步。 他不敢轻易叩门,毕竟单阎的性子他是了解的,平日里即便再如何冷静,一旦牵扯到这位心尖上的少夫人,便像瞬间丧失了理智一般,什么都不顾了。若是此时他的叩门声叨扰了二人的亲昵,只恐怕这月到手的俸禄又得少一些。 如今的丁维攥着衣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站在门前候着。 所幸两人并未缠绵太久,付媛目送单阎的背影离去,这才感觉到一直紧绷在两边太阳穴的神经缓过劲来。一夜的思绪纷飞,付媛如今已经疲惫不堪,眼皮子直打架。 就连站在地上的那双脚也只是堪堪足够支撑起她瘦弱的身子,她直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等褪去身上的棉袄便裹上了被褥睡去。 直到再次醒来,那阵空虚与无助感像是潮汐般再次向她涌来。 她不能让自己静下来,那阵悲痛实在让她难以忍受。 她宁愿让自己忙得心力交瘁,也好过愣怔地坐在这床榻上以泪洗面。 思绪至此,付媛突然怔了怔,这才发觉,单阎误会她的那一阵,他一直以自己公务繁重为由,昼出夜伏,就连见一面都难。 他那时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跟她一样悲痛欲绝到难以言喻吗? 所以才需要用公务作幌子躲避与她接触,更不愿意与她有亲,即便她后来百般讨好试探,他却仍旧不愿意动弹。 是她不好,是她不好。 怀揣着满心的愧疚,付媛梳妆更衣,准备回一趟付家瞧瞧。 自打上次宴席以来,付媛已是许久未见庄十娘了,心里一阵难掩的激动。 她前脚刚踏入长廊,远处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倾谈声,付媛下意识地以为是戚茗姒又到单府了,便侧了侧身,询问身旁的金枝:“茗姒到府上了?” “回少夫人,表小姐今早来过一回,见老夫人有客便请辞了。”金枝垂着脑袋轻声应答。 “你可知来者是何人?”付媛想出这单府,除了走正门外的确还有别的法子,像是从下人居住的院子里穿过侧门,亦能拐到付家。然而她一来觉着这来者都是客,她作为单家的儿媳也该露个面;二来是她也想看看单老夫人今日心情如何,有没有被昨日的事影响,再做打算。 这一来二去的,她自然也没想着躲闪,却又不能像只无头苍蝇撞上铁板,到底是需要先打探对方底细的。金枝作为她夫妻二人的贴身丫鬟,在单家呆的时间也长,向她询问必定是最为稳妥的。 “依稀记得,是从前扬州城某位大人的遗孀,名叫吕慧。朝廷恩恤她,赠了些银两,每年她家布庄亦有布匹上供,于是在扬州城的买卖便愈做愈大。据说这位大人在老爷在世时便不对付,没少给老爷使绊子,只是后来老爷的官越做越大,将那家的风头盖了去,便记恨上了。”金枝轻轻拉过付媛,确认四下无人了,才肯在她耳边细语。 “这位吕夫人与老夫人一样,得了诰命,从前老爷去的急,叫她家捡了便宜,还来单家兔死狐悲了一番,叫老夫人气得差点没随老爷一同去了。”金枝知道付媛想听些什么,自也愿意如实交代。 第72章 付媛点点头,“明白了。” 她刻意放缓了步调,为求看上去端庄得体,落在鞋面上的裙摆小幅摇曳,衬得她更是步态玲珑。 “诶,单夫人,这便是你家儿媳?”吕慧远远便瞥见长廊上有一美人游步,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 单老夫人听罢太阳穴猛地一跳,疼的厉害。 在她的印象里,付媛从来就不是个体面的儿媳,只怕是要让人笑话了。 顺着吕慧的目光,她也侧着身斜斜地望去,这便窥见付媛步履平稳,就连斜插在云髻上的步摇也没有丝毫动弹,倒真像是个大家闺秀。 她原本是最讨厌付媛那个吊儿郎当的模样,更觉着她小家子气,让单家颜面尽失,却没曾想她今日是换了个模样,乖巧极了。就连曾与她有龃龉的单老夫人也觉着她今日可人,也难怪自己的儿子让她迷得失魂落魄。 “只怕是徒有形罢。”吕慧收回有些嫉妒目光,扯扯嘴角抿了口茶。 单老夫人听得出她言下之意,是说她这儿媳恐怕只能远观,近看或许只是个丑妇罢了。 她眉头轻挑,以茗茶来掩盖嘴角的笑意。她的确不满付媛的出身,亦觉着付媛抢走了自己应得的关心,是个彻头彻尾的狐媚妖子,可若说起付媛相貌,又的确觉着无可挑剔。 单老夫人一口茶润入喉,这才朝付媛招了招手,“来娘这儿,让娘好生瞧瞧。” 付媛停住了脚步,远远地朝她微笑颔首,这才动身快步入凉亭。 单老夫人是从未用过这样亲昵的语气唤她的,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若非有利可图,单老夫人也拉不下那个脸来与她装亲昵。 她脑袋微微垂下,乖巧地站在了单老夫人身侧,准备陪单老夫人演这出好戏。 第60章 夏日的炎热早已散却, 驻足在凉亭里的众人更能切身体会到秋风簌簌。 站在单老夫人身侧的付媛丝毫不露怯,更大更浩荡的场面她也不是没见过,再说, 自幼在商贾家长大的女儿自然不会畏惧与人社交。她微微仰颌, 钗在她发髻上的步摇亦是微微摆动。 吕慧将付媛那绝色容貌尽收眼底, 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新上任的单漕司发妻出身富商付氏, 只是人人都传言她是媚骨天成, 是个十足的狐狸精转世, 就算有提及美貌, 也是以贬低的语气。再说,她根本不信这姬氏有这样的好命。 同样是从草原远嫁而来的,偏偏姬氏能有体己的夫婿,能早早得到诰命,儿子争气上进,又是个状元郎, 官拜三品, 就连儿媳也貌若天仙,凭什么她自己什么也没有? 她伸手示意付媛到她跟前来,付媛看着她脸上的铁青一时不知该不该动身。 付媛低下头,看了单老夫人一眼,没等她答应,吕慧便又张嘴讥讽:“走两步的事儿,也要问准婆婆吗?” 吕慧翻的那一个白眼,两婆媳看得一清二楚。 莫说是付媛这样心气盛的会感觉窝火, 就连单老夫人这种一向内敛沉稳的人也没忍住喘了口粗气。 “回夫人的话, 婆婆为人和蔼亲善,待我就像亲生女儿般疼, 又何来的‘问准’?”说着违心话,付媛眼都没有眨,“她可不是那种上来便要贬低人的主儿。” 这些小谎,比起她在付老爷面前撒的那些又算得上什么。 再说,付媛嘴里的也不全是谎话。 真话里藏着谎话,真真假假,幻若泡影,往往是最令人信服的。 “再凑近些,让我好生瞧瞧。”吕慧没有理会付媛那些指桑骂槐的话,反倒是示意她再躬低些身子,将脸凑到自己面前。 付媛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瞥了眼吕慧空空如也的手心,这才放下心来微微弯下腰。 谁料那吕慧竟伸手重重地掐了把付媛的脸颊肉,看了眼干干净净的指腹,这才喃喃道:“这丫头,长得真令人稀罕。”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刻意捻付媛脸庞,试探她有无敷粉的居心。 单老夫人自然不乐意买她的账,抬眼示意付媛站回自己身旁,又一语道破:“可不是吗?即便不施粉黛也极为娇俏,可不怕人惦记吗?” 被戳穿了意图的吕慧瞬间红了耳根,却仍旧面不改色地盯着面前的两婆媳,幽幽地说了句:“见到你们婆媳二人关系和睦,我心甚慰。姬氏一直将小儿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还以为定少不了一次风波呢。” 从前两位老爷作为同僚,两家没少往来,吕慧自是知道单老夫人个性的。以她那个好体面的性子,儿子非商贾女不娶,定没什么好脸色。 再说扬州城人多口杂,哪儿有什么秘密可言。昨日听闻姬氏与儿媳一同在戏园子看戏,那台上唱的越是红火,姬氏便气的更是发紫。 她才不会放过这样好一个上门嘲讽的机会。 见到她脸色铁青,吕慧也知道自己这招“以退为进”奏效了,微微勾唇。 单老夫人稍稍上挪的眼珠露出了更多的眼白,看上去十分骇人,她虽表面上风平浪静,急促的呼吸却已经告诉付媛一切。 她并不敢笃定付媛会替她说话,自己的确因为嫌弃付媛的出身而时时有怨怼。即便她知道与吕慧倾谈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顺着吕慧的话头走,却还是如鲠在喉,什么反驳话都说不出来。 彼时付媛压上她膝头的那双手显得格外温暖,付媛坐在她的身旁,笑盈盈地应:“夫人多虑了,我和娘都不是喜爱嚼舌根的人,只想好好地过日子,又何来的风波呢?” 两人一唱一和,离间不成的吕慧瞬间气得眼红,喉间难抑的转了转,哑口无言,只好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再寻借口告辞:“如此甚好,我还约了邻县的裁缝,就不多留了。” 付媛嘴角依旧扬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摆出一副单家女主人的模样,侧过脸去对金枝吩咐:“金枝送客。” 说罢她又起身,眼里挤出了两滴泪来,感激涕零地攥着吕慧的手,哽咽着:“娘这些天郁郁寡欢,我心里还不知如何是好,今个儿夫人来了,见到娘再次展眉,实是欣慰。夫人得多来府上走动才是。” 吕慧怒目圆睁,瞪了付媛身后掩嘴笑的单老夫人一眼,胸口一下一下地抽着,匆匆放开付媛的手便往长廊走去。 付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这才从怀里取了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泪,哀叹着摇摇脑袋。见她身影消失在长廊,这才挪了挪视线,看着面前的单老夫人,随即两人笑作一团。 这是付媛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开怀,由衷地感到开心。 在旁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勇敢地站出来做那个为人遮风挡雨的人,是单阎教会她的。 他总是一副沉稳的模样,即便心乱如麻也会为了大局强装镇定,冷静地处理好一切,这是最令付媛着迷的地方。 他总会为付媛消灾解难,付媛自然也愿意将这份爱传播给他人,即便那是曾经针锋相对的单老夫人。 “没想到你这丫头,嘴皮子功夫了得,演技更是不容小觑。”单老夫人牵过付媛的手,合在掌心,轻轻拍着,正如她刚进门的时候。 “到底是商贾出身,游走在这些虚情假意中,多少得学会些伎俩才好傍身。”付媛笑着回应,说罢便又抬眼看着逐渐变得昏暗的天,请辞道:“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陪娘多坐了。” 单老夫人点头,将蓄在嘴边的答谢又囫囵吞下。 商贾女......也有过人之处。 她原以为付媛作为商贾女,定是只知道算计,满门心思地盘算要如何在单阎身上取些好处。方才那般景象,付媛定会忍不住要威胁她,又或是倒戈下了她的面子。 然而付媛都没有。 付媛只是在桌下安抚,没有一刻犹豫便帮着自己说话。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她心头化开,带着酸涩气息弥漫在胸腔,下沉又再次上涌至喉咙,堵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付媛早已踏入了付家大门,听着从前喊她“小姐”的丫鬟小厮喊她“漕司夫人”总觉得有些刺耳,好似她并非这家中的一份子。 没来得及为这些称呼烦心,付媛便发觉常在院子躺椅上乘凉的庄十娘没了踪影,“娘亲去哪儿了?” “回漕司夫人的话,夫人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门里许久,送进去的饭每回都是原封不动地递出来。” 没等丫鬟把话说完,付媛便提着裙奔向厢房,钗在发髻上的步摇凌乱得失了分寸,就连衣襟也朝肩下滑落了半分。 她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却见庄十娘躺在床上,原先稍显富态的脸上也有些凹陷,眼下更是一道道明显的乌青色,双眼猩红,以至于付媛一眼便看得出她曾哭过。 “娘?”付媛坐在床边,想要轻轻拍着她肩头安抚,然而手刚触到她的肩,她便忍不住地嘶声,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再次垂落。 “爹又打你了?”付媛想要扒开衣襟看看伤得是否严重,庄十娘却紧紧地护着,不肯松手,只是摇摇头,沉默的流泪。 第73章 “媛儿呀,这么多年了,难道他就没有想过静下来好好过日子吗?”庄十娘握着付媛的手,叹了又叹。 屋外传来声声孩提嬉笑,听着声响并不像是从巷子里传来的。 单府与付府紧挨着,两侧虽有小巷,却被两家的下人用以堆放杂物,莫说玩耍,即便是通行都有些阻碍,又怎么会有孩子在巷子里打闹呢? “家里进客了?”付媛垂下眼,又试探着询问。 庄十娘还是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随即便以复杂的神情阖上了眼。 付媛不懂,这才月余没回府,庄十娘怎会性情大变,食不下咽。 然而当她推开门,去寻那嬉笑声的来源,见到面前多了个四五岁大的男孩,穿着一身锦服,几个丫鬟小厮追着喊“少爷慢些”,一切便都有了答案。 得到答案的那一刻,付媛没有恍然大悟的豁达,反而是一阵恶心反复在她胃部作祟,喉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将她的食道收拢,就连气口也闭得紧紧的。 恶心。 反胃。 从前那些上付府吵闹的莺莺燕燕,都被付老爷一句话打成了攀附权贵,趋炎附势,从未有过一个被带回到家里,光明正大地承认那就是他自己的种。 庄十娘一直觉得是自己多虑,满心地祈求着自己夫婿忠诚,几乎要连付媛都蒙骗过去。 可是现在呢? 要怎么过去? 付媛看着那孩子身后,站着一个长相妩媚,柔若无骨的女子,看上去年纪只比她稍长一些,瞬间愣怔。 满腔怒火与指尖传递到心脏的麻痹感反复交织,在她心头炸开了。 那人是生面孔,是付媛从未在府里见过的。 穿在她身上的衣裳是绫罗制成,单薄得偶尔能窥见春光。 付媛没忍住蹙了蹙眉,这才抬眼看向她,“你是…?” “媛儿?”她自顾自地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付媛。 她并未见过付家的女儿,只是看着她这出挑的容貌,也定不会出错。 她双手握着付媛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刺鼻的胭脂香欻地钻入了付媛鼻尖。 而那阵香气,令付媛想起了死去的隗姬。 她轻笑道:“都要是一家人了,何必这样见外?” 第61章 此起彼伏的孩提嬉笑声, 混杂着丫鬟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少爷小心”,传入付媛耳中显得格外刺耳。 “疯子。”付媛腹诽,都已是近不惑的年纪了, 居然还敢将女子带回家中, 当真是为老不尊。 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凭着那阵香气, 再次询问:“这胭脂真香, 是如何得来的?”她并不想带着恶意揣测女人的来历, 更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甚至希望面前的女子最好能够捏造一个能让她信服的谎言, 以此来抚平她心中的不安。 焉知那女子微微垂眸,只一转眼珠,便噙着泪。 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她紧攥着的付媛的手背上,一阵恶寒让付媛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在意我的出身。”她取出腰侧的帕子拭泪, 捻着帕子的手翘起了十分艳丽的弧度, 如兰般绽在她细嫩的肢体上。她只用帕子擦拭眼角的泪,从不会含糊地触碰眼皮,头颅也微微垂下,用脸去就手帕,一颦一簇,我见尤怜。 “姑娘误会我了。”付媛见她那模样,实在是擦不净眼泪,便夺了她手中的帕子, 替她擦泪, 又细声道:“我虽心底有怒火抑着,却不是冲着你来的。我不在乎你是什么出身, 更不在乎你是怎么攀上家父的。” 付媛在看到那个横空出世的“弟弟”时,的确怒不可遏,只是很快便将脑海中的疑惑都串联起来了。 她从前便听说过付老爷趁着南下经商拈花惹草,这一点也在无数个女人带着女儿上门寻亲后,庄十娘夜以继日哭湿的枕头上得到了印证。 付媛被迫嫁给单阎,她可以将错都推到单阎身上,不愿意承认与面对生自己养自己的爹爹是这样十恶不赦之人。 可是这些弟弟妹妹呢? 付媛最不能忍受的,是付老爷这样残害自己的亲娘。 她不在乎自己会有多少个姨娘,亦不想干涉他纳多少房的妾,只要别舞到庄十娘面前,她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这么多年来,付老爷依旧没有纳妾,更无填房。 因此庄十娘乃至付媛都以为他对外人不过是逢场作戏,一场露水情缘,无足挂心,直到面前这个年仅四五岁的男孩出现,付媛才知道—— 不是他对那些莺莺燕燕逢场作戏,而是他瞧不上那些女孩们,正如他瞧不上付媛那样。 他不是不想将那些女人带回家中,只是觉得生个女儿,根本不值得他多施舍那一口饭。 面前的女子听付媛一说,眼神便瞬间变得锋利。她长舒了口气,坐到一侧的躺椅上,漫不经心地接过身侧丫鬟手里的圆扇,在胸口轻轻摇扇,抬眸望向付媛,“那你想知道什么?” 付媛眼里紧紧盯着女人倚靠的躺椅,那是从前庄十娘最喜爱的,如今却像这付家一样—— 易了主。 她眼光一转,目光又落到了女人那张姣好的面容上,看着她眼睑下的痣出神。那颗痣紧贴着眼睛的下缘,几乎要嵌入眼白似的,妖艳极了。 “你与家父是何时认识的?”既然女人没打算遮遮掩掩,不屑在付媛面前伪装,付媛自然也省得拐弯抹角。 “约摸着是六年前,”她勾了勾嘴角,又转头望向在身后打闹的男孩,唤了声:“逸儿,来娘这。” 男孩低低地应了声“哦”,这才依依不舍地弯下腰捡起鞠球,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挪着细小步子走到女人面前。 女人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又抬眸看向付媛,一副“看吧,我没有骗你”的样子。 “瞧,逸儿都四岁有余了。” 付媛顺着她的目光,也一同垂下眼。 付媛双眼常似艳阳,如沐春风,如今却只有带着刺骨的凛冽。 付老爷每年总会以经商为由出去个一两回,只凭借年份也的确没办法辨认女人话里的虚实。 “这真是家父的亲骨肉?”这是付媛的第二个问题。 她并不关心面前的孩子多大了,姓甚名谁,即便他非要姓付,付媛也拿他没辙。 “是不是的,重要吗?”女人若有所指,敛了敛嘴角的笑意,给这些糊涂话平添了一份可信度,“重要的是,老爷需要这个孩子。” 胃部再次涌来一阵难抑的恶心与抽搐,付媛难堪地蹙了蹙眉。 付媛的确看不透女人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单单是这句话,付媛的确无法反驳。 付老爷的确需要这个孩子,想要这个孩子。 “可这不代表他可以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付媛眼神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目不斜视。 谁料她随即笑得前仰后合,玩味地看过付媛一眼后又揽过身边的儿子,亲昵地吻着他脸庞,“对,你说得对。所以逸儿的的确确是老爷的亲骨肉。” “可有人证?”付媛一脸严肃,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 女人慵懒地抻了抻身子,这才站起身走到付媛面前,嘴角勾勒出了十分魅惑的弧度。她捻着付媛下颌,付媛的脑袋向上扬了扬。 独特的胭脂香气再次涌进付媛的鼻腔。 “漕司夫人的意思是,可有人看见我与老爷颠鸾倒凤?”说完她也没忍住用圆扇遮掩自己笑得肆意的嘴角。 流连烟花之地的女子,是最懂得如何用床笫之事打趣人的,她也不例外。 “或许屋外守着的小厮能听见吧?”她又张扬地笑,付媛也被笑得有些面红耳赤,只能恨恨地别过脸,好躲开她那只挑逗的手。 “我没有闲工夫在这儿听你说这些污言秽语。”付媛重重地咳了两声,又向后退了两步。 那女人仍旧不依不饶地迎上前,用圆扇扇缘挑起付媛下巴,“怎么?漕司夫人也不是黄花闺女了,这些话难道还不能听吗?” “哦不,万一漕司夫人当真还未□□呢?”说罢又“咯咯咯”地笑着。 然而笑声并未维持多久,便被付媛的手完全掐实。 她一次又一次进犯付媛的底线,早该料到有这一出。 她一手用力地掐着女人的脖颈,目光冰冷,像冰锥般直刺心脏,“听着,我不在乎你是谁,从何而来,有什么目的。” “我要的很简单,我只要娘平安喜乐。” 女人本就绯红的脸上更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色彩,她用力拍打着付媛的手,直到付媛松开手,她才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地呼吸,嗔骂她一声“疯婆子”。 付媛无心理会她的骂街,只是快步走向庄十娘的厢房,自顾自地开始吩咐下人收拾行囊,自己则是将庄十娘的妆奁与首饰都一并收起垒好,攥着庄十娘的手便要走。 “去哪儿?”庄十娘拗不过付媛,身子却依旧赖在床榻上不肯挪动。 第74章 庄十娘年纪与付老爷相仿,不过是近不惑之年,付媛却害怕生拉硬扯庄十娘的胳膊只会让她受伤,这才只好泄了气地与她一同坐在床榻上。 “去哪儿都好,在单家寄住也好,寻个客栈安置也罢。再不济,便回娘家去。既然付家只会让娘伤心,那这家不要也罢。”付媛本想说些劝离的话,可她知道,即便伤痕累累,庄十娘也并未想过和离。 与其再在母女间增加嫌隙,伤了母女情谊,倒不如先带庄十娘离开,好好冷静一阵子,再做打算。 “媛儿别说气话,这可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儿。”庄十娘压了压付媛的手,强打着没让泪水流下。 这孩子一向行事鲁莽,贸贸然离开了付家,要老爷怎么想? 付媛怔了怔,随即义正严辞道:“不是气话,我是认真的。娘若还真心待我,就不要再说旁的甚么。” “娘只管告诉我,在这付家呆着,是开心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付媛没打算说服庄十娘,她只想知道这付家到底还值不值得庄十娘留下。 大宋的女子,同样可以向夫婿提出和离,若是丈夫品行不端,甚至可由女子家族的大家长来提出要和离。 庄十娘家中人口众多,只是她不想家丑外扬,从未对家中人说道这些心酸。若是当真要和离,想必也是能有法子的。 这些事都不需要庄十娘操心,只需要她一声首肯,付媛便会替她操办。 可现在并不是时候。 当务之急,是带她离开。 既然这个家呆着只会让她碍眼,食不下咽,那便不呆了! 庄十娘看了眼付媛,心疼地伸手抚摸她脸庞,嘴里念叨着:“圆润了些,单家待你不错吧。” 付媛点头,心里依旧焦急地等待她的答案。 “媛儿命好,有漕司大人这样的良婿。”她自怨自艾,不舍地攥着付媛的手,接着絮叨:“可是娘没有那个命。” “娘,”付媛没忍住打断她的话头,“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相信命。” 她身体力行地违抗旁人嘴里替她定下的“命”,女子应该温婉,步履平缓,她偏要大步流星;女子应该少掺和政事,她偏要以话本写不公,抨击时政。 她从不相信命,更不相信别人给予她的“命”。 这些庄十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可悲的是,即便是她反抗的勇气,在庄十娘眼里也都成了她的命数。 她有勇气,皆因她命中有一“勇”字。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庄十娘扯扯嘴角,苦涩地点点头,不知有几分是对付媛的认可。 付媛看着她依旧不动弹,也知道自己游说的劲儿使错了地,只好长叹一声,跪在了庄十娘面前。 “媛儿如今贵为漕司夫人,怎能跪一民妇呢?”庄十娘伸手便要扶起付媛,反而无论庄十娘如何央求,她也不愿起身。 “娘若当真还惦记这份母女情,就跟女儿走吧。” “…”庄十娘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眉头俨然蹙成了“八”字。 她有些看不懂面前的女儿了。 何至于要将母女与夫妻分隔在天平的两端,要她择其一呢? 她费尽心思地经营着付家,为了付媛忍气吞声,没个富商夫人的样子,任劳任怨,任由付老爷打骂,难道换来的就是这个下场吗? 她不愿,也不甘。 可是她知道,以付媛的性子,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即便付媛再如何倔强,她也未曾想过要害庄十娘。 这一点,庄十娘心里门儿清。 庄十娘抬眼看向付媛,只是无言地将手伸出,由着她搀扶自己起身。 付媛也同样地微笑点点头,挽起庄十娘的手。 “娘,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一定会的。” 母女二人带着一众小厮丫鬟到单府门前,彼时天色已暗,饭香飘入鼻腔,给两人心头上的苦涩带去一丝香甜。 “亲家母会介意的…”庄十娘一旦想起单老夫人是如何使脸色,她便不愿再往前走,生怕让付媛为难。 “她不会的。”付媛笃定。 第62章 夜幕降临, 满桌佳肴飘香。 庄十娘被付媛挽着手,不情不愿地拉进单府大门。 单老夫人早早地坐在了饭桌前,正纳罕着付媛为何天黑了也不知归家。她犀利的目光落在付媛身后的庄十娘身上, 并未张口说话。 只是那目光像是刺扎在了本就卑微的庄十娘心头, 让她愈加抬不起头了。 她是最不愿家丑外扬的, 更何况将家丑扬到亲家母面前, 定会不知如何在背地里为难付媛了。 “娘是在等我吗?怎么不先用膳?”付媛一手牵着庄十娘到饭桌前, 一手搭上了单老夫人的肩。 原本严肃的氛围被她打破, 单老夫人也无奈地扯扯嘴角笑她。 单老夫人的眼神很快又挪到了她身后的庄十娘身上, 有些错愕:“亲家母?” 庄十娘尴尬地颔首,不敢应嘴,只是用手央了央付媛衣袖。 “可曾用膳?不介意的话…”没等庄十娘答应,单老夫人便吩咐下人再去多备一双碗筷。 她半推半就地坐下,却仍旧觉得如芒在背,用箸的手颤得实在心慌, 只好扯扯嘴角, 由着付媛给她夹菜。 单老夫人看得出两母女有些心事,瞧着庄十娘脸上的丰腴成了明显的凹陷,也猜得出并不是什么好事,便没想着过问。 她只专注着面前的菜,慢条斯理地进食,抬眸对上付媛感激的眼神,也只是回以一个微笑。 这人情是她欠付媛的,就当还人情债了。 吃罢单老夫人便以身子不适为由, 先行离席, 只留母女二人在饭桌上。 付媛也知道,她嘴里的身子抱恙是假, 离开留母女二人好说话才是真。 见单老夫人走远,庄十娘抖若筛糠的身子才缓和些。 她凑近付媛,一手搭在付媛膝上,战战兢兢地询问:“亲家母不会为难你吧…?要不我还是回去吧。男人嘛…三妻四妾的…” 付媛不耐烦地打断了庄十娘的话,攥着她的手应:“没事的,婆婆是体面人,也讲礼数。只当是还我个人情罢了,娘不必替我担忧。” 庄十娘若有所思,也觉着付媛说的这番话有一定的道理,便点点头,又再次叮咛:“若是受了委屈,也要告诉娘,不要硬撑,知道吗?” 生儿怎会不知儿性子呢?她知道付媛会报喜不报忧,这才多说了这么一嘴。 “知道啦。”付媛点头应是,没想着多嘴说些什么。 凡前单老夫人针对她的种种,离间夫妻感情,又是劝其纳妾,又是嫌弃她出身,这些话无论刻薄与否,让庄十娘听了去总归是不好受的。 既然过去了,她亦觉着没必要再旧事重提。 用过晚膳后,丫鬟早已收拾出一间客房,将庄十娘的细软安置妥当。 付媛领着庄十娘到院子,客房在院子的最里头,紧挨着入后花园的石拱。这客房从前是丁维居住,后来单阎的叔父升迁,不在扬州城里住,回来的次数也少,就将其厢房让丁维住下了。于是便空下了这一间客房,本可让戚茗姒同住,可毕竟付媛与单阎二人已成婚,让一个黄花闺女住在同一个院子,到底不太合适,便也搁置下没收拾。 客房虽不如付媛夫妇二人住的宽敞,更是比不上付家那般富丽堂皇,只供庄十娘一人居住却已是绰绰有余。 客房一侧是紧挨着石拱的长墙,无法开窗,于是付媛环顾着昏暗的屋子,即便开了朝向院子内的两扇窗仍旧于事无补。她蹙了蹙眉,又道:“要不,娘跟我睡吧。” “不不不,”庄十娘连连摆手,抱着身旁的细软,自顾自地开始拾搂床褥,“哪有出嫁女还跟娘同住的道理。再说了,你们新婚燕尔,情意正浓,那女婿也不能答应不是?娘以前也不过是个村妇,更简陋的茅草屋娘也住过,这好歹也是石砌的,下雨天也不会漏水,娘已经很满足了。” “娘!”付媛看着她将床褥收拾利索,端坐在床榻上的模样,心里更是一阵又一阵的心酸。她知道的,如果娘从来都只是个村妇,从未体会过做付家少奶奶的话,反倒没有如今这般的落差。 若是最后都将化作虚无,倒不如一切都从未得到来得痛快。 正是这强烈的落差让她觉得心里悲恸不已,付媛对付老爷的恨意骤增,若非是他对儿子有那样的执着,她与庄十娘都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遇灾的难民或许付媛没办法能全部接济,可面前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庄十娘,付媛就不信,她连自己的亲娘也没办法庇护。 至少现在将她接到单家来,付老爷便没有理由硬闯进付家大宅再打骂庄十娘了。 付媛见无论如何劝阻,庄十娘也不肯挪窝,只好哀叹一声,又使开了所有下人,独留母女二人在屋内,金枝则是在门外守着。她上前将门锁拢好,这才坐到庄十娘身边,伸手轻轻掀开庄十娘的衣襟。 第75章 衣襟上早已泛了红,只是所幸秋日穿着的棉袄厚实,未能透到外头,实则一旦掀开,便能看见满目的猩红。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渗的血交杂着透明汁液,缓缓向下淌。 “怎么不让大夫瞧瞧?”付媛心疼地抽着气,又大声吆喝着在屋外的金枝,“金枝,快去传大夫!” 她在屋里寻药酒,想着应急止血了再等大夫处理,可环顾着怎么也找不到个像样的,又不敢贸然行事,只好再次替庄十娘掩上衣襟,这才自个出房门去寻包扎的布。她依稀记得,从前单阎手受伤时,还剩下一些。 她虽看过些医书,知道能上金疮药,可那些渗出的汁液似脓非脓,她亦不敢鲁莽冒险。 然而她遍地寻,厢房也翻了个底朝天,愣是除了包扎的棉麻布外什么也没找着。她只好带着布悻悻然回屋,替庄十娘仔细包扎,嘴上细语:“娘忍着,可能会有些疼,大夫在路上了。” 庄十娘点点头,欣慰地看着她笑。 付媛听着耳边传来的气音,还以为是自己弄疼了她,这才抬了抬眼看庄十娘。却见她笑得恣意,盯着自己目不转睛,付媛亦是被盯得有些怕羞,才嘟囔着嘴问:“笑什么呢?” “我媛儿也是长大了,晓得照顾人了。” “还晓得打趣我,看来也没伤得多重嘛,白担心了。”付媛也不甘示弱,同样说着气话,闹得庄十娘没忍住伸手轻轻揪了揪她耳朵。 金枝带着大夫回单府,轻轻叩门,两人这才敛了敛嘴角,将衣裳敛好。庄十娘没好气地看向付媛的眼神,就像在说“高估媛儿了”。付媛也咧着嘴角嬉笑,宣了声“进”。 大夫替庄十娘上好药,又将药瓶递给付媛,叮嘱她一天要上两回药,伤口谨慎碰水。最后愣是没忍住呢喃一句“怎么没早些来找,瞧这伤口的模样,定是少不了留疤了。” 付媛表面上扯着嘴角点头应“是”,手却是没忍住轻轻拍了拍庄十娘膝头,腹诽道:“瞧瞧,大夫都没忍住念叨了。净知道说我有委屈不要自个儿憋着,娘倒好,好坏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庄十娘紧紧盯着付媛那个埋怨个不停的模样,没忍住笑弯了腰,却又恰巧扯到了肩头,倒吸一口凉气。 “还乱动呢!到底有甚么那么好笑的?”付媛蔑她一眼,手却还是将枕头垫在她腰下,将被子盖到庄十娘身上,“娘就在这好生歇息吧。” 庄十娘像个孩提似的点点头,又接着笑,“媛儿要是当娘亲了,就知道娘在笑什么了。” 在她眼里,反倒是自己成了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婴孩。而付媛呢,却像极了付媛小时候感染风寒半步不肯离床的庄十娘。 夜里单阎放值,步入中堂便瞧见了庄十娘的身影,脚步一滞,“娘怎么也来了?” 一旁的付媛嘴抿成了细线,恨不得上前踹上一脚,骂一句“就你长嘴了”。 毕竟单老夫人在面前看着,她也不好当真糟蹋单阎,只好嘴里一边黏腻地喊着“夫君”,一边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还没等单阎沉溺在她那甜言蜜语里,便被付媛狠狠掐在他大腿上的手拦腰截断。 他疼得双眸几乎要瞪出来,歪着脑袋蹙着眉看向身旁的付媛。 付媛云淡风轻地瞥过一眼单老夫人,又接着替他夹了块油腻腻的肥肉到碗里。 单阎愣了愣,付媛明明知道他并不喜爱吃肉,更不喜吃肥肉,今个儿又是玩的哪一出。 “娘别客气,难得来单府一趟,当自己家便是。”他只抬眸看了一眼付媛,便又将话头挪到庄十娘身上。 付媛沉沉地呼了口气,又夹了一块肥肉到单阎碗里。 单阎扯扯嘴角,疑惑地看向付媛。 然而付媛只是低头扒饭,就连余光也没有看他。 “茗姒好像准备离开扬州城了。”单阎将肥肉挪到了碗边,正想将青菜夹到自己碗里,付媛却抢先了一步。 单阎又看了付媛一眼。 这次他懂了。 说错话了吃肥肉,说对话了吃青菜是吗? “真的吗?”付媛歪过脑袋,嘴角带着笑意,仿佛很满意单阎这次提的话题。 “嗯...”单阎宠溺地朝付媛一笑,眼里已是写满了“夫人的把戏已被为夫看穿”。 “也是,茗姒来扬州时夏日蝉鸣不断,如今却已经到了枝叶凋零的季节了。”付媛笑笑,刻意装作看不懂单阎眼里的暗示,“再不回去,怕是要姨娘挂心了。” 单阎轻轻咳了两声,看一眼付媛又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单老夫人,抚袖夹了条青菜进付媛碗里。 “我不爱吃菜!” “为夫知道。” 第63章 付媛看着面前的青菜, 恨恨地塞进嘴里,咀嚼得格外用力,像是恨不得将单阎也一同就着米饭吃了。她蹙着眉吞咽, 这才睁眼拧眉看单阎, 一副“我吃了, 你呢?”的样子。 单阎看着她如狼似虎般将青菜囫囵吃下, 这才笑笑将肥肉送入口中。 果不其然, 他的脸上露出片刻狰狞后又强装着镇定看向付媛。 付媛笑脸相迎, 咧嘴笑出了八颗牙, 在单阎面前摇头晃脑。 捉弄单阎的感觉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趣。 单阎没搭理付媛那般幼稚的挑衅,只是伸手猛地搓了搓她脑袋,就连云髻也被他拗得歪倒在一边。 付媛扶了扶发髻,见依旧不成样,索性将簪子与步摇一同取下,重新用簪子?发, 步摇则是气鼓鼓地塞到了单阎手里。 两人险些要在桌下闹成一团, 单老夫人也没忍住看向庄十娘,无奈地笑着摇摇脑袋。 用过晚膳,付媛便被单阎拽着手回厢房,片刻也没停留。 单老夫人见二人远走,自也没打算久留,她常追求吃个半饱,以此来保证自己的身材苗条。 只是庄十娘没忍住叫了声“亲家母”,她才愣了愣, 用帕子拭过嘴角, 命下人将饭菜撤下,两人就在桌上倾谈。 庄十娘没开口, 单老夫人自然也不好张嘴询问,便悠悠然沏了壶茶,命凝珠去备些糕点。 眼看着周围的丫鬟都各散东西,只有两人坐在桌前,庄十娘这才嗫嚅道:“打扰亲家母了,实在是过意不去。本不想家丑外扬,可毕竟是借住在单家,我始终觉得需要跟亲家母说一声。” 单老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依旧没作声,只是倒了杯茶推到庄十娘面前。 单老夫人是见识过付老爷那副嘴脸的,新婚之夜胆敢在酒席上喝个烂醉,险些伤了宾客,这笔帐她是如今还记着。 扪心自问,她的确没多喜欢付媛这儿媳,只是付媛能撑场子,上得了台面,也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想必也不会是付老爷教导的。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庄十娘这亲家母的功劳。 于公于私,她都乐意待见这位亲家。 “不想说也可以不必说。”单老夫人淡淡抿了口茶,看向远处已然变得璀璨的星夜,“单家还不至于为了间厢房要亲家母难堪。” 单老夫人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仍算不上与世隔绝。 毕竟这偌大的扬州城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那些关于付老爷的闲言碎语,只是都一笑置之,甚至觉着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她对自己看男人的眼光还是有一定的自信的。 若非她当年一眼相中了单老爷,多番考验下,他依旧排除万难闯入了她的心门,如今她也不会到这中原来。 只可惜天妒英才,单老爷去得早,两人夫妻缘薄如蝉翼。 她同样怜悯庄十娘,即便知道她是村妇出身,可十年如一日的卑微,又岂是她能小觑的。 付媛带她看的那出戏,她自觉着看得不算上心,亦认为是些歪门邪道,净讲些邪说。 可某些时候,她却会在心里想起戏中的片段。 她曾经也是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女人。 如今囿在这四壁,的确是她的悲哀,可她甘愿,亦觉着值得。 她愿意为了亡夫去守着这个家。 然而她并不想让庄十娘重蹈覆辙,尤其是,她并不认为付老爷是一个值得庄十娘牺牲自我的人。 “单老爷…待你很好吧。”庄十娘顺着单老夫人的目光,一同望向满天星辰。 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单老夫人与单老爷出双入对,羡煞旁人。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恭维单老爷,付老爷同样也学着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没再纳妾。 那时,庄十娘虽艳羡单老夫人,却觉着自己老爷待她不薄,心里很是满足。 如今单老爷去了,付媛也如了付老爷的愿嫁给单阎,他便忘了曾经说的那些誓言。 或许,他从未觉得那是誓言。 不过是用来套近乎的慌不择言罢了。 单老夫人看向庄十娘,微微敛了敛苦涩的笑,又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必羡慕他人。” “自己心里过得去便是了。” 第76章 兴许是许久未有个说体己话的,又或是看庄十娘与自家妹妹年纪相仿,思念起了妹妹,单老夫人没忍住多说了两句。 庄十娘听得出这已经超出了场面话的范围,脸上虽有些错愕,却也没多问,只莞尔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漕司大人才高八斗,又生得俊俏,实在不知亲家母有何好担忧的。”原是一句奉承话,却是戳到了单老夫人的痛处。 若她只待单阎是亲儿,见他成了人中龙凤,又已成家立业,该为他高兴才是。可她偏偏觉着自己受到的关心被付媛分薄,恨不得要将她逐出单家。 然而即便她自己察觉到不妥,却仍旧安慰着自己只不过是太过紧张单阎,害怕他芳心错付罢了。既然单阎没有开口反对,那她亦不算逾矩。 单老夫人没好意思应庄十娘的话,反倒是将话头抛了回去,“那亲家母呢?儿媳不在付家的这半年,可有觉得落寞?可有觉得不甘?可会觉着是旁人分薄了你母女二人的情分?” 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密,单老夫人这才咂咂嘴,尴尬地抿上一口茶。 庄十娘收回那惊异的眼神,反倒是不解地笑出声来:“起初院子里没了那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实在是有些不惯。可孩儿长大了,总归有自己个儿的家庭,有自己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咱们做爹娘的总该学会放手不是?” “可不都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吗?”单老夫人反驳。 “嗨,那孩儿小时候蹒跚学步,不也是摔着摔着才会走的吗?”庄十娘总喜欢在说话时类比些画面,让人容易信服,“你瞧,这不也成了能自己行走的大人了吗?咱要是狠不下心来,孩儿也成不了人。” “亲家母,我虽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妇,这点我还是比您略胜一筹啊。”她笑着打趣,抻着手拍了拍单老夫人的肩。 单老夫人原先凝重的神色瞬间泄了气,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虽说都是为了孩儿活,可若当真是成天只围着孩儿转,我可不乐意。”庄十娘咯咯地笑,又接着道:“从前与爹娘犁地放牛插稻苗的日子,我很是想念。如今孩儿大了,我也乐得自在。” 她认识付老爷时,亦只是个帮家里叫卖豆腐的小贩,寻思着日后或许会嫁个脚夫又或是屠夫甚么的,夫妻二人也一同支个小摊,做些小买卖度日。 如今岁月如梭,她已不是那个庄家村姑庄十娘了,却仍惦记着自食其力的滋味。虽苦,却也是心安理得,用不着看人脸色。 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的主儿,要她陪着老爷走过场,出席宴会,成日心惊胆战的,很不是滋味。 单老夫人只是一边喝茶,一边若有所思地听着她忆往昔,并没张口打断,只是偶尔回以礼貌的微笑。 另一边,单阎拉扯着付媛回到厢房,没等她坐在床榻便越过了付媛的身子,将她身后的门横匝上。单阎双手轻轻撑在木门上,将付媛囚在身下,“说吧,这次接岳母大人来府上是为何?” “夫君介意的话,我再替娘寻处住所便是了。”面对单阎的对峙,她没有丝毫胆怯。 这次的话本让她挣得盆满钵满,再不是那个添置装扮需要仰人鼻息的付媛了。添处带别院的宅邸她或许尚且未能做到,可若是在荒郊上买一间大宅,倒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单阎没着急回应付媛的话,反倒是疑惑地打量她,“夫人今日回府,可见过岳父大人?”既然是付媛带着庄十娘来的单府,自然是亲自回过一趟付家的,毋庸置疑。 付媛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更是气愤不已。 “别提了。”她连连摆手,压着单阎的肩头便想要从他身下溜出去。 她挪着步子瘫倒在床榻上,由着发髻胡乱散开也没闲心去打理,只揉了揉酸胀得厉害的眼,埋怨道:“一提起他就烦,当真是恨不得不认他这个爹爹。” 话音刚落,房间里便陷入了死寂。 付媛原以为单阎会张嘴说教,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身侧的被褥一沉,墨香气随之沁入付媛心脾。 她咪蒙地睁开眼,看着身旁的单阎,正笑得粲然。 付媛有些不解,她鼓着腮帮子支起身,气愤地戳了戳单阎腰间,“我还在气头上呢,哪有你这样的夫君,不知安慰人还光顾着笑。” “可是夫人,为夫开心,所以想笑,这也不允许吗?”单阎温润的手掌将付媛的手盈盈一握,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想起曾经因付老爷起的种种冲突。 他曾经甚至会因为付媛太过懦弱,即便被付老爷这般折磨也不知反抗而气氛,迁怒到付媛的头上,将她衣襟撕扯,让她难堪。他懊悔不已,却更是恨铁不成钢。 他等这一刻太久了。 他无底线地支持付媛,做付媛最坚实的后盾,就为了有朝一日付媛想要奋起反抗时,还能有一处港湾给予她庇佑。 虽说他能如愿抱得美人归,多少也有那讨人厌的岳父一份功劳,可他却依旧怎么也没办法爱屋及乌起来。 付媛的伤,是那人留下的烙印,是挥之不去的—— 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是难以磨灭的。 心魔是最最可怕的事儿。 万幸的是,付媛有勇气去克服。 第64章 或许是文字给予了付媛新生, 亦成就了付媛。 她以鬼怪喻洪灾,百鬼涌入孤村,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凡是个关心时事的人都能看得出, 她执笔的用意。 付媛并没想过这些事能引起朝廷的重视, 只是希望唤醒人内心深处的良知。 写这本话本用时极短, 毕竟是付媛熟悉的题材与手法, 并不需要她多费心神去从单阎身上取经。 她看着单阎傻笑, 嘴里嘟囔“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嘴角却不知为何随着他一同扬起。 “夫人不也笑了?”单阎轻轻掐了把付媛的脸。 什么心魔, 什么庇佑,这些话都太沉重了。 他并不想讲这些话说出口,更不想以此在付媛面前邀功。 更何况,她能够站起来,直面自己过去的人生,开始反抗付老爷, 多半靠的是她自己, 他又怎敢要赏。 自豪与欣慰在单阎心头滋长,仿佛这样就能遮盖从前的那些伤疤,将过去两人间的嫌隙用爱意填补。 很快,单阎嘴角的笑意又渐渐压了下来。 叶双双的死,他已顺藤摸瓜查到了裴俅身上。 可付媛如今已为付老爷一事心情不佳了,若是将此事告知,岂非让她雪上加霜? 原本还随着单阎嬉笑的付媛,敏锐地察觉到他眼里的失意, 伸着食指点了点单阎的脸颊, “怎么了?可是为了公务烦闷?” 单阎看了付媛一眼,弓起的腰杆恍地伸直。他握着她的手, 又问:“夫人既然替为夫办了事,为夫同样也应该为夫人做些什么。” “这话有些熟悉。”付媛扯着一边的眉毛逗他,单阎却没有要同她开玩笑的意思。 “好吧,”付媛只好作罢,却在佯装正襟危坐地那一刻愣住了。像是天光瞬间投入了她的躯壳,一支箭贯穿了她的脑门似的,她怔了半晌才张了张嘴: “夫君有话想跟我说?” 单阎一门心思想要蒙混过关,只是摇摇头,朝她一笑,想着如何搪塞过去。 可付媛完全没有理会单阎打哈哈的话语,直愣愣的看着他,“双双的死,有头绪了?” 单阎知道自己瞒不过,也只好无奈地垂下脑袋笑笑,又牵过付媛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直到感觉自己的掌心沁出热汗,才酝酿出个好歹来。 “跟裴俅有关,只是......” 还没等单阎把话说完,付媛便立刻支起身,又猛地被单阎拽了回来。 付媛转了转被他拗得有些疼的手,甚至顾不上手上一圈的猩红,直勾勾地质问单阎:“为何拦着我?” 近日公务繁杂,单阎一件接一件的做,却还是忙的焦头烂额。与裴俅在商会的较量本已让他心力交瘁,南下巡查的官员也已到达了扬州城,今日他也是以身子抱恙为由推脱了酒席。 他并不喜欢官场上的那些周旋,更不喜欢为了官职去巴结视察的官员。更何况那指不定就是个圈套,他也省得淌这趟浑水了。 他如今满脑子都充斥着令人身心俱疲的官场暗涌,有耐心能静下来哄着付媛已是难得。如今付媛冒冒失失地便想要夺门而出,去找裴俅算账,只怕会打草惊蛇。 “夫人,”单阎宁了宁心神,压抑着胸口那团焦躁不安的火气,将付媛的手拉到面前来,替她揉搓手腕上那一圈红印,“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压抑住自己的脾气已是不易,更何况如今还要放低了姿态稳住付媛,既不能让她打草惊蛇,又不想叫她伤心过度。 付媛的热泪早已在脸上横淌,她知道单阎忙于公务,或许脾气是会差一些,可鼻头一酸,那眼泪便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明明已经替他着想,想要体贴他,让他安心地处理公务,自己那些家事便不必告知他了。可他那句“冷静”一出,付媛便更加觉着委屈。 第77章 难道她为他做的一切他都看不到吗? 单阎看着付媛流泪,泣不成声,只有呜咽,心里更是揪着,焦急万分,于是有些慌不择言:“好了,不要再哭了。为夫已经很烦了。” 付媛怔了怔,胸口发怵,只觉着眼前发白,快要喘不上气了。 死的人是她从小到大最忠心的丫鬟,正如她亲姐妹一般重要,难道他不觉得自己要求她不哭是一件极其过分的事吗? “好啊,你终于说出口了吗?你果然还是会嫌我烦对吗?”付媛甩开了单阎的手,疼痛更是催化了她的眼泪。她的视线已经被泪水完全占据,人在气头上也不晓得什么嘴下留情,她像是蜷缩成一团的刺猬,恨不得将尖锐全部对准了单阎。 “既然如此,你也不要说甚么无用的挽留话了,我不需要你自作多情的怜悯。” “自作多情?”单阎有些自嘲地倒吸了口凉气,“我自作多情?” 他一边说,一边无奈地点点头,“我们不能冷静一点再说话吗?” “你要冷静是吧?”付媛用力地抹掉脸上的泪,握紧了被气得反复震颤的手,“今晚你就自己在这儿冷静吧。” “你又要去哪?”单阎同样也被激怒,有些不耐烦了。 他也是人,他不是没有脾气的菩萨。 他可以哄她无数次,可至少也要给他一些喘气的时间吧? 他喜欢的付媛,从何时开始变得这样咄咄逼人的? “不劳单大人费心。”付媛冷漠的字句像是在他面前划开了一道天堑。 眼前的人明明伸手便能触碰得到,为何他如何都感受不到温热? 他明明已经尽力修补了,已经努力地向她迈了无数步,如今不过是一时气急,却要让他功亏一篑吗? “我去和娘睡。”付媛还是撂下了一句话。 “…”单阎怔了怔,像是浑身都失去了力气,“回来。” 付媛没说话,却停住了脚步。 她如今的脑袋像是被灼烧过一样滚烫,从她眼角滑落的泪就像被再次蒸腾,潮湿的空气弥漫在两人之间,再次为迷茫的彼此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 猜忌,试探。 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曾经身体紧贴着相拥,以为可以更靠近对方那颗心脏,可谁料两人总是一直在错过。 一扇门开启,另一扇却悄然关闭。 “我去书房,夫人就在这睡吧。”单阎越过了付媛,拉开了面前那道木门,没再回头。 离开厢房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他从前不愿意与付媛起冲突,闹得不可开交还是第一次。 心神极度不安,回忆与现实交错,他逐渐有些难以辨认面前的虚无。 他只觉着面前泛着不可名状的白光,蒙蔽了他的双眸。 他看不清付媛的心,更读不懂自己的心。 直到他回神,手里已然攥紧了那封和离书。 “但愿你的坚持是值得的。”这句话突然在单阎脑海里闪过。 那是单老夫人与付媛看完戏后,从戏园子回来对他说的。 他的确一直坚持着不愿意将这封和离书交给付媛,也愿意无底线地包容与纵容她,可为什么还是做不到像旁人那般如胶似漆。 扬州城盛传他与付媛的佳话,在从前遇灾的宋大城尤甚。 旁人皆道其夫妻二人相敬如宾,时常出双入对,一时羡煞无数男女。年轻夫妇们皆以其为榜样,做善举,尽善心,种良因,得善果。 这无疑对社会风气与扬州城的管理有极大的帮助。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付媛。 坚持值得吗? 他似乎从来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仿佛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爱付媛一辈子。 正如他从未想过不惜以母子关系决裂换来自己想要的自由一样。 思绪至此,单阎这才惊觉自己嘴角扬着的苦涩笑意。 即便如今愧疚已从嘴角滋生,缓缓逆流入他心脏,像是带了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身心俱疲。 即使他再想退让,也害怕自己在气头上再说些错话。 还是让彼此冷静冷静最为妥当。 这桩心事就此在心里搁置,直至冬季来临,湖面悄然结上一层薄冰,暗涌的爱恨才迫不及待地浮出水面要个喘息的机会。 戚茗姒临走前,付媛献上了她手抄的新话本,并悄悄地在扉页上签下“月孤明”的画押。 上船前,戚茗姒还不依不舍地挽着付媛的手,将她拉到一旁,确认单阎听不见,这才凑到她耳边悄声询问:“嫂嫂,你还没告诉茗姒,茗姒猜的对不对呢?” 付媛不自觉地学着单阎轻轻弹了一下戚茗姒的脑门,怪笑一声:“很快你就知道了。” 没等戚茗姒问个明白,船家便吆喝着要离岸,她也只好悻悻然地将话本紧紧抱在怀里,朝岸上的众人挥挥手。 付媛看着船驶离河岸,亦是不舍地回身,却听身后的戚茗姒大喊着: “表兄嫂嫂一定要幸福啊!不要再吵架啦!” 她刚想笑这孩子人小鬼大,却难得被单阎揽过肩。 两人已是许久没有这样亲密,她大抵也有些不习惯,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望向远处的戚茗姒。 单阎同样大声地回应她: “没有吵架,我们感情好得很呢。” 见付媛没有动弹,单阎揽着她肩头的手紧了紧。付媛这才笑着点点头,应她一句“知道了”。 戚茗姒满意地挥挥手,这才抱着话本坐在一旁。 她看过扉页上的花押,并不意外,反是越过了花押接着往后翻。 直到她脖子酸胀,夜幕降临,她挑着灯翻到话本的最后一页,这才豁然开朗。 话本的最后,是付媛凭记忆画的戚茗姒画像,落款花押同样是熟悉的“月孤明”。 第65章 戚茗姒乘坐的船只已然没入天际, 消失在海天一线间,单阎却依旧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付媛转了转被他搭着的肩,无言地转身。两人就似从未认识过彼此, 就连他身上弥漫的墨香气也不再吸引。 可从单阎身侧擦肩而过, 与他形同陌路, 总让付媛觉着揪心的疼。 那场架吵完, 两人分居了月余, 付媛也将那些愤懑寄诸笔墨, 倾尽了自己所有情感与精力。 她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拉下脸来询问单阎, 关于叶双双与裴俅间的关联,他究竟查到了多少。可每次单阎都只是冷着脸说“无可奉告”。 她讨厌他用那副铁面无私的嘴脸对她。 那是即便从前针锋相对也不曾有过的冷淡。 居然如此,她也不想勉强。 付媛将消息告知李豫和,让李豫和替她打探。 可奇怪的是,这件事就像被一股浓雾包裹,卷入这场风波的探子全都离奇地死去。 直到后来, 李豫和再去寻探子时, 对方已然是脸色骤变,面如死灰,跪下求他“高抬贵手”,让他不要再来了。 好像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裴俅这里。 而单阎作为她最亲密的人,却刻意将她蒙在了鼓里。 他明明对此事有眉目,却根本不敢让付媛接近那些公文。 早知如此,她倒不如不求她的好。 起码不知道此事与裴俅有关,她便能一直蒙蔽自己, 让自己替她立个牌位作罢。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 已经知道的事, 是没办法装作不在乎的。 那些藏在彼此间的秘密,只会成为一只被握在掌心里的隐翅虫, 即便不惜一切代价将其粉碎,手掌依旧会针扎似的疼。 付媛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猜忌,可每当她见到单阎的脸,便又会感觉到格外的煎熬。 她以为自己不看,对单阎不闻不问,就能躲避伤痛。 可两人同坐一桌用膳时,不经意交融的体温却又撼动了彼此的内心。 人非草木,付媛本就不是一个善于忍耐的人。 她已经数不清第几次想要冲到单阎的面前,揪着他的衣襟问他究竟要相互磋磨到何时,可她仍旧狠不下心,也拉不下脸。 清晨送别戚茗姒,仿佛又再次让单阎有了一丝勇气,想要尽力去挽回这段关系。 他轻叩木门,焦灼地等待门内付媛的呼唤。 他已经许久没有踏入过这间夫妻二人同住的厢房了。 单阎在门口踱步,想了许多措辞,却仍旧没等到付媛的声音。 他看着烛光映照在木门上的影子,房中人分明端坐在案前,只是不肯应他。 耐心消耗殆尽,他推开门,看着付媛将桌上的书函慌慌张张地藏起,有些愣神。 他没想过问那封信究竟是什么,也没想着付媛会告诉他,只是叹过一口气后,压了压自己焦躁不安的心情,询问道:“我们......还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吗?” 付媛见单阎没有要询问书函的内容,便也懒得躲藏,将信函安放在手边,又用账本轻轻压住。 第78章 账簿是近日付媛替庄十娘张罗食肆的记录。 付媛原以为庄十娘说甚么也不肯与付老爷和离,可当食肆开张月余,庄十娘竟有一日松了口,语重心长地对付媛说:“算了吧。” 庄十娘搬到单家来的数月,付老爷甚至未曾求见,只草草派个丫鬟去询问,确认她不肯归家便作罢,好似她不在做事倒还方便些似的。 也许是潜心菜肴让她重拾了勇气,庄十娘也不再执拗地想要挽回这段婚姻。 虽然她偶尔会想起新婚燕尔时付老爷对她的好,可那些温存早已在长年累月的煎熬下失了踪影,再无足轻重。 在她心里,今后便只有付媛以及付媛给她盘算下来的这家小食肆。 单老夫人得闲时也会在庄十娘研究菜式时帮忙点评两句,态度不算谦逊,但庄十娘也从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她知道单老夫人出身大家,从来娇生惯养,吃惯了美味佳肴,鲍参翅肚,如今吃她这些食肆家常兴许未能习惯,却也算是个不错的意见。 单老夫人的意见中肯,庄十娘一字一句仔细听了也跟着改进,在她手中的菜肴果然变得更是美味了,她亦是感激不尽。 两人闲暇时也会唠些家常,但庄十娘下定决心和离后,她也开始向单老夫人坦白,说着“可惜了这么好一亲家”云云。 单老夫人连连摆手,又难得拉下脸来,放低了姿态附和庄十娘。 后来庄十娘也不时向单老夫人提起从前付老爷打骂她,将青楼女子带回家中,仿佛从前在乎的甚么“家丑不外扬”都不在意了。 单老夫人听着她发牢骚,虽时常皱着眉,却也频频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庄十娘。 这些事多多少少付媛与单阎皆有听说,但大多数都是庄十娘为了食肆兴奋得睡不着时拉着付媛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出来的。 而单阎,则是偶尔徘徊在房门犹豫不决时听到母女二人的倾谈,失笑着摇摇头,又无奈地折返。 如今单阎盯着付媛桌上的账簿,又挪了挪视线。 从前案桌上还有单阎残留的痕迹,像是单阎习惯用的墨砚,又或是爱读的话本。 如今全都被一并搬回到书房,好像他不曾在这个空间生活过似的。 付媛未完成的话本,还有账簿,全都乱糟糟地铺在案桌上,让单阎看了脑袋便生疼。 从前付媛知道单阎爱整洁,也乐意为了他稍微收敛些,可现在夫妻二人既已分房睡,她也省得顾忌。 然而付媛看见单阎别开了的视线,还是下意识地将桌上堆成山的书本随意垒起,随即沉默了许久。 她看向单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习惯了。” “......”单阎依旧默不作声。 付媛坐到一旁的茶桌前,翘着腿等待单阎同坐,“说吧。” 单阎悻悻然坐下,只看了一眼付媛脸上冷淡的神情便又无奈地笑笑,垂下眼眸:“我们要一直这样下去吗?再也不搭理彼此了是吗?” 他注意到床铺上只摆放了一个枕头。 从前即便是新婚那时分房睡,付媛忌惮他到极致,也未曾将他的枕头收起。他不时便会到厢房里看她一眼,确认她安睡才偶尔会坐在她身侧伴她入眠。 有时她心情好了,他耍耍小心思付媛也不会赶他走。 好像那个枕头一直在那儿便是替他准备的。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空落落的。 正如他的心一样。 像是被人生生剐开了。 单阎终日为公务为民生忙碌,一时佳话不断,可他却开始迷茫了。 好像浩荡的烟海里迷失方向的船棹。 从前总有一盏灯为他而亮,如今却也将息。 付媛听着单阎有些失控的语气,看着他起伏的胸口,眼角微微泛着的红晕,怔了怔。一瞬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单阎的这番话。 她的确是生单阎的气,才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可若说是今生今世都不再搭理彼此,她又觉着不舍。 这些日子她替庄十娘在族人间周旋,游说众人支持庄十娘的和离,同样也会在夜里考量起自己的这段感情。 和离的念头在她的心里反复摇摆,她像是陷在了感情的泥潭里再起不能。 某一瞬她甚至想要用话本来麻痹自己,又或是借酒壮胆在单阎怀里撒个娇作罢。 可不知为何总觉着心里像是有一股麻绳将她拴紧,始终不能迈出那一步。 “...我没有不理你的意思,”付媛想了想,又张嘴道:“只是,我觉着现在还不是时候聊这些。” 付媛分明知道这就是个给自己喘息的借口,单阎同样也看得出来,可任谁也不敢挑破。 像是生在手上的烂疮,碍眼极了,时不时还会隐隐作痛,可就是舍不得刺穿。 谁也不知道挑破这层窗纸后等待彼此的是什么。 也不愿背负这样沉重的后果。 与其争个鱼死网破,要个明白,倒不如不清不楚一辈子。 起码,那是跟彼此度过的一辈子。 单阎点点头,默许了她的谎言,亦准备转身离开。 付媛没有张口挽留,只是垂下眼看着杯底的茶梗。 晦暗不明的杯底只有孤零零的一片茶梗,泛着青灰色,没有一丝生气。 单阎走到门前,却还是停住了脚步。 他并不想走。 思来想去,这才寻了个话头接着说:“夫人假孕一事......” 付媛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鼻息一滞,却仍旧一语不发。 “夫人作何打算?”假孕一事势必会激怒单老夫人,即便这月余来单老夫人与付媛的关系稍稍缓和,也绝对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 他并没打算将这些事都让付媛一个人承担,事情由他而起,也该由他来结束。 只是他还留恋付媛回应他的声响,即便那冷淡得让他如坠冰窟,他也甘愿。 “单阎。”付媛久违地直呼单阎名讳。 两人面面相觑,按捺着悸动的心在等待彼此回应。 “到底从何时开始,你变得这样懦弱了?”从前因对单阎的爱意,她并不在乎单阎这些缺点,亦觉得瑕不掩瑜。 可当激情如潮汐般退却,残留在浪潮下的那些丑陋的疤痕暴露无遗。 她没办法骗自己,也没打算帮单阎骗自己。 她直言不讳地质问,就像单阎从前怒她不争一般。 正如她心里所想的,她已经坚强地支起残躯向前走,而单阎却仍旧龟缩在单老夫人的阴影下。 一个人静止而另一人永远在向前走,是注定没办法成为一对的。 她很清楚。 付媛生来敏感,也知道自己这些话对单阎来说有些刻薄,这才扯扯嘴角,接着找补:“我......” “我并非是要苛责你,只是......”她的话开始吞吞吐吐,在单阎看来仿佛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掩饰。 “我知道了。”单阎打断了付媛的话,不愿再听下去。 “...”付媛伸手拽住单阎的衣袖,却在他回眸看向她的那一刻松开了手。 单阎盯着被付媛扯皱的那处衣袖发愣,付媛却丝毫没发觉,只是低声询问:“夫君生气了?” 原先沉寂的心竟因为付媛一句“夫君”死灰复燃,就连单阎也想要嘲笑自己的痴情。 他摇摇头,自嘲般笑笑,“没有,为夫开心还来不及。” 付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喊过一声“夫君”,随着单阎同样笑出声。 “...怎么这么傻?” “爱夫人也算痴傻的话,那为夫也算是病入膏肓了。”单阎像从前那样顺着付媛的话打趣她,看着难得她眉头渐舒,自也觉着值得。 第66章 付媛握着拳轻擂单阎胸口, 这便让他有机可乘。 温润的手掌久违地包裹住付媛的拳,将付媛拉到怀里。 睫毛轻颤,目光一点点地向上挪动, 一次只敢摆动细小的幅度。 她的心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胸口像是被一只手拽着向下坠, 又猛地因她的呼吸而提到了嗓子眼。 眼睛和嘴巴, 甚至自己的思绪都可以骗人, 可唯独是心跳不可以。 她的的确确还在乎单阎, 心脏也仍然会为那人而颤动。 怀里的墨香仿佛变得有些迟钝, 虽有滞后, 却来得迅猛。 付媛无法抗拒地再次抱紧了单阎,眼泪顺着他的衣襟流淌。 男人的体温本就稍高些,被环抱着的付媛感受到了一股又一股的暖流,正在透过自己的肌肤被灌入了灵魂与骨髓。 她贪恋这个拥抱,内心像是有上千只蚁虫蛀穿她的心,彼时正从她的心脏往四指末端攀爬。 冷感的麻痹再次笼罩了付媛, 她意识到自己该放手了。 只是她刚想后撤, 圈在她腰间的那双臂膀便用力地将她往单阎怀里压。 付媛的手搭在单阎胸脯,尝试着轻轻推了推,两人间的距离依旧纹丝不动。 第79章 她没再尝试推开,只是倏地抬起眼看单阎。 “不要推开我。” 眼眶一片猩红。 “求你了。” 他不舍地抱紧付媛,又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眼泪在唇触碰到付媛的那一瞬不甘地落下。 付媛想再抬头看一眼单阎,眼前却只有男人臂弯下的一片漆黑。 “不要看。”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就当可怜为夫,不要看。” “再抱一会儿。”颤抖的声音让这份祈求多了几分情动。 付媛没再挣扎, 只是直愣愣地站在他面前, 随着他低声呜咽。 彼此分明都还在乎,可一旦想到那些横亘在两人间的争吵与不满, 又再次泄下劲来。 付媛的胸口起伏了一阵,艰难抉择后,她再次伸手扯了扯单阎衣袖。 她明显感觉到面前的躯体有过一丝震颤,就连压在她脑后的那只大手也有些颤抖。 她的心脏仿佛也在同频共振,颤得她心慌又心疼。 单阎松开了手后,付媛抬眸瞥他,又迅速地看到别处。 他的眼眶依旧红得厉害,就连英挺的鼻尖也泛着绯色。 落在空中的手有些无措,单阎意识到尴尬的气氛后又收起那只手,背在身后,修剪齐整的拇指指甲轻轻掐着食指上的肉。 “夫人......”单阎看向付媛身后的账簿与未完成的话本,嗫嚅着:“在写话本?” 付媛点点头,眉头微蹙,目光随着行走的方向跳动。 没有付媛的首肯,单阎不敢妄动。 他时刻惦记着分寸,亦知道付媛还没消气,若是逾矩只会让这段关系雪上加霜。 “为夫可以看看吗?” 付媛不解,但依旧是点点头。 她看着单阎每做一件事都要询问自己,坐下要问,翻书要问,描红亦要问,嘴角没忍住抽了抽。 她坐在单阎身边,虽不似从前亲近,却也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单阎留给她的位置刚刚好,不会过于亲近到让她难堪,又不会过分疏远。 无可否认,他确实懂她。 她撑着脑袋,身子稍稍倚靠在案台,侧过脸看他。 看着他的神情一点点变得难看,最后双眼猩红到失态,付媛有些错愕。 没等她开口询问,单阎便将话本猛地拍到桌面上,厉声斥道:“不准再写了!” 付媛明显被他的怒气震慑到了,眨了眨眼,半晌才回味过来刚刚听到了什么。 “...为什么?” 单阎眉头拧成团,脸色铁青,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地张口道:“...总之不要写了。” 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向付媛解释,只好直截了当地制止她。 付媛难以置信的眼神投在了单阎身上,她一边缓缓摇头,一边道:“夫君不是说过,不会阻挠我写话本吗?” “从前是...”单阎的话刚说出口,他便发觉无论自己如何解释都变了味,只好接着道:“算了,夫人听话,不要再写了。” 付媛原本还想要再询问些什么,可她却想起从前单阎只是因为她私下会见李豫和便嫉妒得发疯,便不再开口问了。 关心则乱,她没办法再听单阎任何的规劝,反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还没有管束我的资格。” 单阎对她来说无疑是重要的,可论心中的地位,她明显更在乎她的话本。 她原想说单阎没有干涉她的权力,可盛怒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完全变了样,而她也省得纠正。 单阎即便知道她在气头上言辞会稍重些,却还是听得心头一怵。 他扪心自问,他从未害过付媛,更不明白为何付媛反应会这么大。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理由—— 李豫和。 近日南下的官员将城中多数书斋的话本都充了公,并秘密运到山上一并销毁。城中书斋生意一落千丈,李豫和的书斋也不例外。 “李豫和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单阎同样回以冷言冷语。 在他看来,李豫和甚至比他这个夫婿要重要上千倍。 为了李豫和,付媛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即便是冒着要受牢狱之灾的风险也要为他写话本。 “什么?”付媛诧异地看向单阎,随即脸上的惊愕便成了释然,仿佛她早就料到单阎会这么说。 她冷笑一声,又接着说:“不要什么都怪到他身上行吗?” 分明是夫妻二人的矛盾,却始终借着李豫和的由头来争执,这算什么? 单阎听着付媛下意识的维护,更是怒火中烧,顺手便将手中的话本撕成两半。 “够了,”听着清脆的“嘶啦”声,单阎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亦只好板着脸接着说下去,“不要再闹了,这事到此为止吧。” “…”付媛冷哼一声,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木门示意单阎出去。 单阎同样没多做挣扎,房间里稀薄的空气早已沸腾到让他喘不过气,便直愣愣地走向门口。 他前脚刚跨过门槛,这便听见身后传来的一句:“和离。” “你答应过我的。” “…”单阎脚步连同呼吸一并停滞,片刻才缓了过来,“好。” 他的确答应过她,会将和离书给她,不是吗? 与其这样相互折磨,倒不如放过彼此。 既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亦不作挣扎。 单阎踏出房门,却恰逢单老夫人上前对峙。 她来势汹汹,正如他所料的那样,早已察觉了端倪。 她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今日撞见了金枝在后院烧些什么,拦下来却发觉是换下来的月事带。 “我说怎么肚子愣是不见长,饶是一场欺骗!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她隔着木门骂骂咧咧,门内的付媛听得一清二楚。 “闹够了没有!”单阎厉声呵斥,躲在房间里的付媛同样被吓得一愣。 单老夫人眨眨眼,语气明显软了下来,“你……你从来不会这么大声跟我说话的,你说,是不是她逼你的。” “你跟娘说,娘替你主持公道。” “够了…”单阎的语气分明透露着不耐烦。 单老夫人怔怔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却被单阎躲开。 “我们不是满足你控制欲的工具。”单阎冷冷地看她,即便看得出她的悲愤依旧熟视无睹。 “…”两人相顾无言,是单老夫人先松的口,“好了好了。” 她连连摆手,示意身侧的凝珠将那些“证物”收起,又说:“我不逼她了,阎儿莫要生气。” 单阎的喘息声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斥责声像是从他喉咙深处传出,“我的意思是,不要再妄想着控制我们了。新婚夜放迷香,行房时刻意偷听,去信请茗姒,蓄意离间我俩,这些事我都知道。” “这场闹剧还要维持多久?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单阎双眼猩红,负手离开,“我们要和离了,您老可还满意?” 单老夫人听得出单阎那怪里怪气的埋怨,却不愿意相信她那千依百顺的孩儿会变成现今这个模样。 “站住!”她厉声喝止。 单阎的脚步像是下意识的停滞,却很快又接着向书房走去。 “单阎!” 声音在院子里回响,隔墙的奴仆们听得一清二楚,纷纷贴在墙根窥听,却不敢探出脑袋,生怕因好事受了牵连。 金枝与这些奴仆反应大差不差,却比旁观者多了一丝心乱如麻。 她因惦记着付媛夫妻二人的恩情,甚至不惜扯谎说那是自己的月信带子。 可若是她自己的,又何必要烧了? 欲盖弥彰,金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愚笨与无力。 她如今正将被子蒙过脑袋,耳朵却是紧紧贴着身侧的墙,内心祈祷着事情千万不要去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否则她当真无颜面对自己的主子了。 可当她朦胧中听见单阎说“和离”时,心里难掩一阵又一阵的难过。 自责促使她从床上爬起,身侧同样睡不安稳的芍药亦抬眼顺着熹微的光线看她。 “去哪儿?” “…没,没什么。”她嗫嚅着从房间里逃窜出去。 金枝见到院子空落落的,对门的书房灯火通明,唯独是厢房熄了灯。 她伸手叩门,里屋却没声响。 她壮着胆子,用气音悄悄地贴着木门喊:“少夫人睡下了吗?” 见里屋没人应答,她只好悻悻然转身。 焉知她刚转过身,便被单阎高大的身影遮盖。 他并没询问金枝的来由,只是冷脸递给金枝一封信,上头写着三个字: “和离书。” 第67章 今夜无风, 却不知何事伤感。 金枝不识字,看不懂书函上刺眼的字句,却仍旧将书函退回。 单阎不解, 脸上生厌的神情更甚。 面前的金枝见状赶忙摆摆手, 又自顾自地解释:“少爷, 这......是给少夫人的吧?奴婢斗胆请少爷收回。” 第80章 “连你也要说我懦弱了吗?”院子昏暗, 只有月光映照在男人挺立的鼻尖上, 金枝无法辨认清单阎脸上复杂的神情, 只能通过他的语气辨认出他如今并不欢欣。 她摇摇头, 见到单阎下压的嘴角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才缓缓垂下了脑袋,“奴婢绝无此意,少爷是害怕伤害心爱之人,才不舍得顶撞老夫人,绝非是懦弱。” “但我本可接着龟缩, 任由她们二人......” 单阎的话被金枝打断, “可是少爷没有。” 意识到有些逾矩的金枝脑袋埋得愈是低,像是倒伏的植株,即将要在脖颈处折断,“是金枝多嘴了,请少爷责罚。” 单阎垂眸看着金枝怯生生的样子,又问:“我很可怖吗?你怕我?” “金枝不怕少爷,只是恭敬少爷,才不敢直视威严。”她慢慢抬起头, 直勾勾地与单阎对视, 好打消他的疑心。 单阎满意地扯扯嘴角,又缓缓看向金枝身后的那扇门。 他并不知道付媛睡下了没有, 亦不知道她是否在听,但他还是越过了金枝,靠近木门轻声道了句“晚安夫人”。 里屋依旧没有人应答,单阎也并不在乎,只是回过身对金枝道:“若是少夫人愿意见你,你便替我通传一声。和离书让她亲自来向我要。” “若是不来要,我就当她那是一时气话。” 冷静下来他也知道付媛喜欢说些气话,和离的念头虽然无数次在他心头闪烁,可他依旧舍不得放手。 也不知是否是金枝的话开解了他,他面上凝重的神情稍稍释然。 单阎走后,金枝依旧在门口耐心候着。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少夫人并没就寝,只是不想见人。 她再次轻叩门,又细语道:“少夫人,金枝知道您或许不想见我,但金枝还是想当面跟您道歉。” 门口守夜的丫鬟早已被她好言劝走,她是下了决心今夜要在这处守着的。 也许是出于愧疚,她希望通过这样的惩罚能让自己良心好过些。 付媛也并非是铁石心肠,很快便抽抽鼻子,拉开木门,操着沙哑的嗓音道:“进来吧。” 跪坐在屋前的金枝听到声响,赶忙捶捶自己压得有些麻痹的腿,硬是扶着门站起身来请安,“少夫人。” 付媛瞥了她一眼,也顾不上什么主仆位次,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都这样了就别顾着那些虚礼了。” “夫人教训的是。”金枝点点头,又站在付媛身侧。 付媛抬眼看她,破涕为笑,将她拽到凳子上坐下,“好了,这屋里只有你我,我不需要你这样拘谨。” “你也不想我一直仰着脑袋看你吧。”付媛知道自己这么说金枝未必能接受,便又换了个法子打趣她,这才好说歹说让她小心翼翼地坐在身旁。 金枝又扯着嘴角难堪地笑,这才晓得攥着怀里的帕子替付媛拭去脸上的泪痕。 她从未在金枝面前示弱,更不想让金枝看到自己哭过,便接过帕子别过脸去。 “少夫人...”金枝欲言又止。 她直觉着眼睛酸胀得厉害,更不知该不该与付媛对视。 “有话直说。”付媛虽侧着身子擦泪,却还是没想让金枝为难。 “我......都听到了。”她慌乱地瞥向别处,自也知道自己这些话没方寸,腿更是软得瘫倒在地。 付媛伸手去扶,她却如何都不肯起,只是垂着脑袋说:“少夫人就让我跪着吧,这些话不跪着说,金枝实在内心难安。” 既然金枝开口,付媛也不再争,哀叹一声便由着她了。 “是金枝办事不力,才让老夫人察觉了端倪,金枝该死。”她重重地朝付媛磕了个响头。 付媛盯着她红彤彤的额头,没忍住龇牙咧嘴,蹙着眉用帕子替她轻轻揉搓,“好了,用不着磕响头,小事罢了。” “再说婆婆也是怀过孩儿的人,见到我这肚皮始终没个动静,自也是晓得。即便没有月事带,她也会发觉,跟金枝没有任何关系,无需自责。” “真的吗?”见付媛点点头,金枝才傻笑着搓搓自己的脑门。 紧接着又嗫嚅着:“刚刚少爷来过......” “......”付媛顿了顿,不作声。 方才她的确不曾就寝,单阎在门口说的话她听的一清二楚。 包括他的那句“晚安夫人”。 可她彼时已是泣不成声,牙关紧咬着被褥,心更是疼得她无法呼吸。 急促的呼吸让她的大脑极速缺氧,双耳只能模糊地听见一丝动静,如同即将溺死在湖底一般。 她只能拼命地将自己窝在被褥里,希望这样柔软的外壳能够给予她庇护。 逃避的确能减退很多的不安。 付媛亦是在那时觉着自己对单阎说的话未免太重了。 然而,然而。 金枝战战兢兢地抬眼,见付媛紧紧抿着唇,又开口试探道:“金枝知道不该过问主人家的事儿,只是......” “明明还在乎彼此,又有什么非要分离不可的呢?” 付媛的目光映到金枝稚嫩的脸上,分明青涩未褪,“金枝年纪尚小,若是大些便懂了。” 她伸手摸了摸金枝的脑袋,却想起那具囚在井下的尸身,没忍住再次流泪。 她发誓绝不会放过裴俅的。 绝不会。 跪在她面前的金枝挪了挪有些酸胀的膝盖,眨着那双圆溜的眼,似有数不尽的困惑,“金枝的确不懂,可是不是只要相爱就够了吗?” “...”付媛不知该如何反驳她,也说不出“不爱”之类的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写话本时,她从不会计较这些,自然乐意赞颂高举真爱的旗帜,可当她脱离了话本,看着面前的一地鸡毛,却被那爱意绊住了手脚。 她想要的爱是支持她肆无忌惮地闯荡,而单阎的爱却总是克制又清醒,仿佛无时不刻都在提醒她,她的身上多了一处软肋。 不是不爱,而是难以调和与习惯。 “听人们说,百生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她轻轻摇晃着脑袋,学着书生们念词,“金枝不曾识字,只晓得鹦鹉学舌。可少爷与少夫人一场姻缘不易,当真要这样放弃吗?” “金枝…”付媛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金枝也知道自己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又爬起身倒着退出房去,独留付媛一人沉思。 次日,付媛擎着一双无神的眼眸,眼下一片青黑色,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呆滞地盯着书房的方向。 一夜无眠,她心里的称衡量过无数次。 那些曾经的好与坏,在她心里重复了太多次。 单阎起得早,捋着衣襟出房门便见着了付媛。 两人对视一眼,像有许多苦说不出。 可付媛没说话,单阎便也不想提和离书一事。 他宁愿她从未想起来那封正掖在他衣袖里的和离书。 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直到丁维出房门才打破了僵局。 他没敢开口催促,单阎却像难得寻到了借口,落荒而逃。 他以为只要自己脚步足够紧密,就可以逃过这一场劫难。 对于这段感情,他总是懦弱得可怕。 “和离书…”付媛纠结了一宿,终究还是张了口。 “你答应过我的。” 一阵强烈的缺憾在付媛心里无限放大。 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事是: 即便欢欣的事儿比苦难要多,可快乐却比不上万分之一的悲痛。 痛觉是令人刻骨的。 她冷脸别过身去,尽力绷着自己的神情,不让眼泪掉落。 丁维与夫妻二人同住一个院子,自然听见了昨夜的动静,此时此刻像是被生生夹在两人间,尴尬得恨不得钻进泥土里。 “少爷…我…”丁维害怕得甚至有些结巴,瞥向单阎,等候他的指示。 单阎深呼吸了口气,点头示意。 丁维匆匆告退,退出院子这才感觉是劫后余生。 付媛看到丁维脸上那释然的神情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却怎么也提不起嘴角。 她的目光一直凝在单阎的眼周。 他微蹙的眉,几乎要沁出泪来的眼眸,几近静止的呼吸,与他欲言又止的唇,全都被付媛尽收眼底。 单阎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他拧起的眉渐舒,用尽最后的力气撑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身子骨,他屏气凝神,将掖在袖中的和离书抽出。 付媛沉重的心也随着那封和离书悬吊在半空。 她的手颤动着从袖里伸出,青绿的绢绸从腕上垂落,透出刺眼的白。 付媛鼓起勇气,探手去接那封和离书。 指尖触碰到信函的那一刻,单阎的眼瞬间通红。 他定定地瞪着那只手,牙关紧紧嵌合,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将食指掐出血来。 内心无数次想要紧握的那双手,如今却只能看着那双手无情地与他争抢和离书。 第81章 付媛稍稍送力去扯,看着和离书几近撕碎,目眦欲裂。 她并非铁石心肠,这些日子的相处如同水滴石穿般侵蚀她的心。 无可否认,她的心里的确多了一个人。 她哽咽地看着单阎眼角滑落的泪,尽力控制自己想要替他拭泪的手。 单阎眼里蓄着泪,紧蹙着那双剑眉, “可以不离吗?” “夫人要的,为夫就没有不允的,唯独这一件...” “不能让为夫做主一回吗?” 第68章 眼泪从单阎的眼角滑落至他挺立的鼻梁, 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家兽。 鬓边垂落的那一缕发丝让他看上去更是沧桑。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上前想要抱住付媛,可还是被她躲开。 眼泪直直坠入地面, 让付媛想起从前的那场大雨。 大雨滂沱, 单阎浑身湿漉漉的, 只擎着猩红的眼看她, 手上的血与雨水汇成涓流, 触目惊心。 付媛同样的有些退缩, 可她知道, 这次放弃,或许再没有勇气提出和离。 但单阎的话的确触动了她。 成婚以来,他千依百顺,从未忤逆过她。 他只是执拗地想要将她占据,才恍然失言。 付媛的心里开始不停地为单阎找借口。 可一旦想到话本,却又开始动摇。 她微微弓着背, 像是想要躲进外壳里, 可她无处可藏。 “可…你答应过我的。” 她内心煎熬地挣扎着,声音也开始颤抖。 单阎看得出她肩上细微的震颤,没急着应答,反而上手搀扶,攥着她的手肘,“夫人没事吧…” “一宿没合眼?” 付媛因他松开的手,顺利拿到了和离书,可心里却没有一丝欢喜。 她并未挣扎着将单阎推开, 只是由着他替自己捋垂落在脸上的发丝, 用温润的手掌抚摸她的脸。 她怔怔地看着单阎,一语未发。 单阎又接着问:“夫人可是病了?可找大夫瞧过?” 付媛摇摇头, 只是垂下眼看他抓着自己的手肘。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正悻悻然缩回,又被付媛攥紧。 红彤彤的眼眶依旧无法掩盖他的欣喜若狂,他期待地看着付媛,反手又抓着付媛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 “…”付媛失笑,又扯扯嘴角,“单阎。” 单阎的心此刻仿佛从云霄直坠落地,摔得他疼痛不已。 她没有原谅他。 更没有心软。 “食言可不是堂堂三品漕司大人该做的事。” 彼时,单阎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抽离开,虚无缥缈的在两人之间徘徊。 脚步虚浮到他快要站不稳。 对她而言,他不再是“夫君”。 也不再是她的“竹马”。 而是“漕司大人”。 她不要他了。 他几乎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将付媛手里的信夺走,有气无力地应她: “为夫不会食言。” “和离可以——”他顿了顿,“只是得到阎王爷面前再离。” 付媛不解地看向他,却只得到他一句:“这是单漕司的意思。” “…”她知道,他是最晓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话来反攻她的。 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的意味很明显。 他要告诉付媛,无论是青梅还是夫君,亦或是单漕司,他都不会放手。 “王母娘娘来了都没用。”付媛又将那和离书从单阎的手里抽走,脑子却忍不住要想方才单阎说的话,嘴角更是不争气地扬了扬。 单阎看到了那一抹笑,稍稍侧了侧脑袋,忐忑不安地试探:“夫人刚刚,笑了。” 付媛压下嘴角,冷漠地看向别处,又将单阎推远,“没有,不是要点卯吗?还不去?” 他看了眼付媛手里那封和离书,心里又是一阵张皇失措,却没了当初那种颓废无力的感觉。他点头应是,这便负手离开院子。 绷着一张冷漠的脸目送单阎离开,付媛才像是没了主心骨的泥人瘫软在石桌前。她趴在冰冷的石桌上,由着那阵寒意侵袭她的脸颊,目光却一直定定地看着手里的和离书。 纠结许久,她才下定了决心打开那封和离书。 正如她从前见到的那样,是单阎之前便写好的和离书。 可他分明不想离。 付媛不明白,若是他不想离,又何必当真写好这么一封和离书。 要只是用于威胁她,他完全可以上下嘴皮子一动便是。 彻夜未眠,付媛的脑袋像是一团浆糊。 她完全没办法再冷静下来思考,即便是匍匐在寒冰似的石桌上也没能让她镇静。 她该歇息了。 再醒来,付媛转侧,却听见了男人的嘶声。 她猛地坐起,借着烛光看向身侧的单阎。 他并未与她同睡一张被,只是又重新拿了张薄被来披在腹上。 “你......”或许是因起床气,又或者是受惊过度,付媛的眼里满是厌恶。 她下意识地将他往外推,却听他呼吸声更是沉重。 彼时付媛才发觉,单阎赤/.裸着上半身,腰腹处裹了一层厚厚的棉布。 即便如此,血迹仍然从布条中渗出。 付媛惊愕地将他拉回,蹙着眉紧张地问:“这是怎么了?” 方一对视,付媛便又注意到他高耸的颧骨上一片猩红。 “你......”即使知道这些明显是打斗的痕迹,可付媛却依旧不敢相信,“夫君从来不会与人打斗,今个儿这是怎么了?” “没事,”单阎将付媛轻抚他腰腹的手拉起,艰难地挪了挪身子,又道:“不打紧。” “夫人...”他紧握付媛的手,艰难地抽着气。 付媛急出了眼泪,赶忙劝道:“都伤成这样了,就别说话了。” 单阎嘴里说着“不打紧”,鼻息却愈加沉重。 “再说话,今晚我可去跟娘睡了。”付媛知道劝不动他,便改成威胁他。 焉知外人皆认为威武堂堂的漕司大人,竟会为了与夫人同床而低头。 单阎的确消停了,乖顺地抱着薄被,由着付媛将自己身上的被褥分与他一半,只有眼珠子一直忍不住盯着她,在她身上打转。 “熄灯。”付媛道。 “好。”单阎蹙眉,捂着腹部艰难爬起身,却又被付媛按下肩。 “......让你去你真去。”付媛无奈地嗔他一句,起身将屋里的烛光都吹熄,依旧只留了床头的一盏。 付媛知道问单阎伤势如何得来的,他也不会回答,也省得费力气,便将一只手压在脑袋下安然地准备睡个回笼觉。 可她已然是睡了一整个白天,又何来的睡意。 她只好稍稍侧过身,看向单阎。 单阎没办法侧身睡,只能直挺挺地仰着脑袋,紧闭双眸。 付媛看着他颤动的睫毛,搭在被褥上修长的手指,深邃的眉眼,乖巧的睡相,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波澜。 唯一与这些美好格格不入的,是半露在被褥外的胸脯,反复起伏着,在付媛看来那简直是万两黄金摆到了贼人面前。 她看了眼单阎紧阖的双眼,又看了眼男人的胸口与上方明显的锁骨,稍稍探出了手。 悬在半空的手被男人紧握,逮了个正着。 “夫人。”他没睁眼,只有失笑嗔出的鼻息打在她手上:“骚扰病患可不好。” “何况你即将就不是我的夫人了。” “那不离了能摸吗...?”付媛的嘴角抿成了细线,像是被他那胴体迷惑了心智。 单阎猛地一起身,腰腹的血直直地朝他腰下淌,他却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仿佛只要付媛一句应答他就能恢复得生龙活虎,“当真?” 见他反应这样大,付媛的情绪立刻抽离出来,一门心思想让他歇息,便伸手按下他肩头。 “夫人......”单阎眉头微微挑起,像是在等待付媛的首肯。 付媛盯着他,委屈的双眸一直紧紧跟随着她,看得她良心不安。 她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却不想如他的愿,便别过视线装作没听到。 一个扮猪吃虎,一个装傻充愣。 付媛背对着单阎睡下,这才敢肆意地扬起自己的嘴角偷笑。 有时候她会想,夫君生得俊俏也会有烦恼。 比如看见那张脸巴掌就舍不得落在脸上,又或是争吵后盯着那迷人的五官会忍不住抿嘴笑得像捡了个大便宜。 次日,付媛像平时一样到庄十娘的食肆去,却见着了个熟悉的面孔—— 付老爷。 他鬼鬼祟祟地躲在巷脚,朝付媛招手。 她蔑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见付媛不肯看他,他又只好从巷子里走出来,踏入食肆。 付媛将他拦住,不想让他再纠缠庄十娘,“你来这作甚?又想打娘?” 第82章 “媛儿,我好歹也是你的爹爹,怎么能这样想我呢。”他假模假样地讨好付媛,得到的却是更多的白眼。 “爹爹?我爹早死了。”付媛不想再接他的话茬,谁料竟直接激怒了他,张着五指便要往付媛身上打。 从后厨端着面汤出来的庄十娘看见这一幕,不由分说便将滚烫的汤往付老爷身上倒,临了还不忘将他推开,“阴魂不散!不是说好和离了吗,你还来这作甚?” 付老爷拍了拍身上粘连的米线,痛苦不已地捂着肚子,“你敢烫我?我看当真是近些时日打少了,竟敢如此放肆!” “你打!有本事你就在这儿打死我!我不怕你!”付媛挺身在庄十娘面前护着,就像儿时被庄十娘护在怀里那样。 从前庄十娘都会在后头,佝偻着身子央着付媛的衣袖,哀求她不要与付老爷作对。 可今日她只是站在付媛的身后,背挺得直直的,仿佛女儿就是她最坚硬的外壳。 “少在这丢人现眼,跟我回去!”付老爷想要越过付媛拽走庄十娘,可庄十娘愣是不由他,反倒是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想要娘回去,早干嘛去了?”付媛叉着腰,眼神瞥向金枝,示意金枝去报官。 庄十娘住在单府的这些月份,付老爷不曾出现过,可偏偏是今天,说什么都想要拽走庄十娘。 付媛腹诽,家里该是出了什么事,才非要拉拢着庄十娘不可。 官差来得很快,却看着付老爷与付媛面面相觑。 一边是富商,一边是漕司夫人,他们是谁也惹不起。 “何人在这儿纠缠不休?扰本公子清梦。”裴俅的声音从对面烟花之地的楼上传来。 中间相隔的小道并不算宽敞,付媛一眼便看得出裴俅的脸上有伤。 她正怔怔地回想起昨日单阎脸上的伤,付老爷便趁机溜走,巴巴地往对面楼上赶,嘴里嘟囔着:“裴公子来得正好!” 裴俅垂眸看着楼下的付媛,恣意地笑着,仿佛在等她一声道谢。 付媛转身离去,这便撞上了一个乞儿。 那人衣衫褴褛,朝着付媛猛猛磕头,一个劲地道歉。 付媛没心思分神,只摆摆手便让他走。 她回身安抚庄十娘,却依旧心不在焉。 庄十娘看得出她心事重重,这便说着“我还忙着要做新菜式呢”打发了付媛。 付媛像是丢了魂一般,游步到李豫和的书斋前。 焉知等待她的竟是闭门羹。 即便知道书斋闭门不迎客,付媛还是尝试着叩了叩门。 “谁?” “是我,付媛。” 烦琐的门锁声,叮叮当当的,听得付媛的心更乱。 李豫和从门口探出脑袋,面露难色:“你快走吧,近几日风声紧,戏园子都只能闭门了。” 这些月份来戏园子挣得盆满钵满,付媛的钱袋子也鼓鼓囊囊的,反倒是裴俅的戏班子关停了。 付媛没懂,自是茫然地看着他。 “前阵子也不知是哪来的生面孔,自称是什么官,命官差将这些话本都收走了。”为了让付媛尽快离开,不跟此事扯上干系,他只好言简意赅地告知她事情原委。 “还有你近日在写的那本,可千万得藏好了,若是呈到圣上面前……”他不好多议论什么,只使个眼色让付媛意会便闭门了。 付媛虽不知道李豫和为何有这样的猜测,却猛地回想起那日与单阎的争吵。 他并非是不允许付媛写话本,更不是醋意占据了大脑。 付媛这才晓得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话本。 这一摸,便让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怀里空空如也。 话本不见了。 第69章 付媛顺着来时路仔细翻找, 却无论如何也没能见着那话本的踪影。 她回到庄十娘的食肆,却依旧没能寻到。 头顶突然传来轻佻的口哨声,付媛抬头, 便见着裴俅轻蔑地笑着看她。 她恍然大悟, 方才那个在食肆前撞她的乞儿, 毋庸置疑定是裴俅收买来偷她话本的。 付媛恶狠狠地盯着那张脸, 心里愈是生厌。 她挪开视线, 与他对视只会让她身上泛起一阵恶寒。 方才李豫和说过, 城中的书斋几乎都经过一番扫荡, 定也不会放过裴家的书斋。裴家的戏园关停,戏班子也被遣散,裴家又好奢靡,收入锐减,无论如何也会面临入不敷支的陷阱。 他如今最需要一个话本子来挽回自家书斋的形象。 但很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付媛腹诽。 没等付媛捋过思绪, 付老爷便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付媛瞬间脸色一沉。 付老爷嬉皮笑脸地扯着嘴角,眼角被挤出了几道皱纹,肥胖的身躯看上去就像是一只令人恶心的蟾蜍。 付媛没理会他的谄媚,转身便打算回府,却被他再次叫住。 见付媛不搭理他,付老爷又伸手紧紧抓着付媛的手肘,拧得她白皙的手臂上瞬间落了红。 “放开我。”付媛蔑他一眼。 “裴公子要见你。”付老爷脸上虽堆笑, 眼底却没有笑意, 反而满是威胁的意味。 付媛想挣开,却无果, 依旧被付老爷扯着手肘朝着对门去。 “你何时变成人裴家的狗腿子了?”付媛的脚一边用力地朝里屋挪,尽力摩擦着地面,却还是被生生地拖了进去。 既然进了别人的地方,付媛也没了法子,省得叫旁人看了笑话,只能恨恨骂一句:“松开我,我自己会走。” 付老爷将信将疑地松开手,直冲冲地走在前头,马不停蹄地奔向裴俅所在的厢房。 他朝着守门的小厮点头哈腰,赔笑道:“人带来了,裴公子可以见我了吗?” 小厮上下打量了付老爷一番,不耐烦地应:“你在这候着,我去请示公子。” “是是是,那是自然。”他点点头,期待地摩挲着手掌。 付媛同样抱臂站在门前,抿嘴笑他:“原来有人没有我,连门都进不去啊。” 付老爷回眸瞪她,她便笑嘻嘻地摇头晃脑看他,嘴里还不忘挖苦:“你说好好的老丈人不当,非要当狗是何意呢?” “死丫头你懂个什么?若非是裴公子,我跟自家亲儿兴许还未能见上一面。恐怕今后百年归老还无儿送终。”付媛并没有心思听他嘟嘟囔囔些什么,却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必那位刚过门的妾,是裴俅引见的。 “你又怎敢断定是亲生的?”付媛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几乎将付老爷点燃。 他怒发冲冠,恨不得上手掐付媛脖子,只是被身侧的小厮拉开才没好动手,“你什么意思!她们母子情深,逸儿被蚊虫叮咬都心疼不已,必然是亲生的。” 付媛摸着脖子,缓了缓,这才悠悠道了句:“我怀疑她们母子了吗?” “可以进去了。”里头的小厮出来弓着腰将付媛迎进去,付老爷同样跟在她的身后,却被拦住,“公子只请漕司夫人一人进去。” 付老爷不甘心,依旧探着脑袋朝里看,“裴公子,是不是有甚么误会?” 裴俅侧着身赤脚躺在厢房尽头的木质长躺椅上,翘着一只腿,另一条腿则是稍稍弯曲,绸缎做的衣衫随意地耷拉在他的腿上,露出一截刺眼的白。 他喜敷粉,很是在乎那张俊俏的脸,如今因酒醉又在上头添了几分绯色。他将酒壶用指尖勾着,由着醇酒从他嘴边滑落,沾湿了本就单薄的衣襟,胸口透出一片春光。 裴俅那双桃花眼掩盖在他细长而浓密的睫毛下,不经意地一瞥便能迷倒不知多少少女少男。 而现如今他正眯瞪着眼,看向提裙缓缓入门的付媛,难掩嘴边笑意。 “说,找我何事?”付媛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双手抱臂,不肯再往前走。 裴俅抬眼看她,又侧过脑袋接着饮酒,眼见壶口在没有浊酒滴落,他细长的指头晃了晃壶身,便抻起身子将酒壶放到一旁,嘴里嘟囔:“唔…没酒了。” “还不够尽兴呢。” 付媛看不懂他的用意,也不想理会,只冷冷道:“若是没要紧事儿我就不奉陪了。” 裴俅没有阻挠她,反而是又半眯着眼看向付媛,柔若无骨地瘫回软枕上,“如若让单阎遭受牢狱之灾不算要紧事,那嫂夫人可以请回了。” 付媛本回过的身子怔了怔,仍没有回头:“我们要和离了,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话音刚落,房间里陷入了一阵长久的安谧。 诡异的静谧让付媛没来由的心慌。 她并不了解裴俅,可直觉却让她感知到了危险。 她本能地退缩,这才发觉裴俅的手环绕在她腰侧,恰巧被她躲过。 可她的脸却没能逃脱,裴俅另一只手从身后生生将她的下颌钳住,使得她只能与他对视。 横在她身后的那臂弯如同铜墙铁壁,让她没办法再后退,如同被囚在逼仄的空间,动弹不得。 第83章 “嫂夫人,跟我可好?” 裴俅突如其来的告白意外却又不出所料。 可付媛的头却摇的像拨浪鼓。 “痴人说梦。” “嫂夫人怎么知道,小生做梦都想要与嫂夫人厮混?”他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在付媛身上游走,又被付媛狠狠地推开。 裴俅身子瘦弱,不似单阎,一推便能挣开。 “嫂夫人既然要和离,何不跟了我?跟了我,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身上的酒气迅速扑向付媛,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我即便与单阎和离,也不会跟你。”她斩钉截铁,“再说了,你的戏园都倒了,想必偷我的话本也是为了戏园子吧。” “我又怎么可能相信跟你会有荣华富贵?”付媛嗤笑一声,看着裴俅本就红润的眼眶再添上一层嫣红,“噢,对了,话本还我。” 裴俅不再迎上前去,反而是退到身后的长躺椅上,压着一只手在脑后,阖上了眼,“嫂夫人请回吧,我不知道什么话本。” 厢房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裴俅以为付媛已经离开,索性闭上眼小憩。 直到步摇的流苏从手中释放,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一片鲜红在他的腹部绽开,单薄的衣衫瞬间被染上了血色。 裴俅痛苦地挣扎起身,愣怔地看着面前的付媛。 她双眼空洞无神,像是化作了一缕孤魂,要将他的理智完全吞噬。她讷讷地念叨:“叶双双的死,夫君的伤,我要你加倍奉还。” “你就那么爱他?” 付媛摇摇头,“不是爱。” “是占有。” “是我的夫君只有我能伤害。” 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的控制欲早已染指了单阎身上每一寸肌肤,除了她以外,她不允许任何人在上面留痕。 她看着裴俅敷粉也依旧难以掩盖的伤,眼睛发酸。 她笃定,单阎与裴俅有过一场恶战。 两人决裂以来,单阎几乎从未主动找过裴俅,如若不是为了替付媛出这一口气,他绝不会这样逾矩,失了分寸。 他一向沉着稳重,而她是唯一能动摇他的利刺。 “你要杀了我?”裴俅无力地捂着腹部,并不反驳付媛对他伤害了单阎这一猜测。 恐惧第一次在他眼里浮现。 付媛依旧摇着头。 然而手中的步摇却顺着他的胸口划开一道血痕。 付媛划在他胸口的痕不算重,只浅浅一条红印,微微渗血。反倒是用力捻着步摇的手被尖锐刺伤,掌心同样流淌着鲜血。 愿夫妻同甘亦共苦。 单阎为她承受的一切,她都终将知晓。 “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她应答,“但不是现在。” 付媛的手从裴俅身上挪开,鲜血依旧顺着步摇流苏滴落到地毯上。 临走前,她又开口道:“你若是敢让他受牢狱之灾,我倒也不介意让你也尝尝撕心裂肺的感觉。” 她知道,对单阎而言,前途无疑是最重要的。 她绝不能让裴俅毁了他。 即便要牺牲自己手上的一切,她都甘愿。 付媛的家早已支离破碎,是单阎给了她第二个家,给予了她新生,让她能够肆意地重新滋养自己的灵魂。 他为她承担的,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如今也该换她誓死捍卫这个家了。 这个由两人用爱恨浇灌而成的新家,她绝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单老夫人不可以,付老爷不可以,裴俅也不可以。 付媛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单府的,也并没有注意到一路上人们都盯着她手中带血的步摇与她披在肩上凌乱的秀发。 好像一切都不再重要。 最重要的是,她想回家。 当单阎握着她的手掌,将药粉轻轻洒在她掌心时,她才被疼痛猛地勾回了魂魄,“嘶”了一声。 不同于以往娇滴滴的样子,付媛并没有喊疼,只是怔怔地盯着单阎替她上药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替她包扎,又提溜起她的指头,确认可以动弹,不会绷开包扎的布条,才肯作罢。 他知道付媛并不想见他,却也放不下心来让下人替她处理伤口。他总觉得他们不如自己细心,万事还是自己亲力亲为的好。 包扎好了以后,单阎没有片刻停留,直愣愣地提起药箱往屋外走,“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所以…” 付媛木讷地看着单阎的背影。 “我想你了。” 第70章 十月的扬州已然有些阴冷, 入夜更甚。 可不知为何,此刻处于房间里的二人却觉着身上有一阵炽热的疼。 单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付媛同样也不敢再重复说出口。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许久, 最终以付媛说要歇息告终。 她仍旧没舍得开口挽留。 与从前相反, 在外人面前, 她可以毫不遮掩自己的爱意, 可偏偏在单阎面前不能。 在裴俅面前, 她面临的抉择很简单, 保护或者是不保护单阎;可在单阎面前, 需要考虑的事却多了起来,压得她紧紧抿着双唇,不能动弹。 两人仿佛回到了要和离书以前的祥和—— 至少在表面上。 单阎原以为她要了和离书,便会迫不及待地与他和离,可她没有。 若说她并非为了和离,脸上却依旧是冷冰冰的, 他心里戚戚, 始终怀有芥蒂。 再后来,便已入寒冬。 恰逢圣上召见,单阎的心直擂鼓,自知此行险着,并不想带上付媛上京,奈何邀请他赴宴的书函上写明了要携家眷同去,他也没了周旋的余地。 他上任的这些天来,百姓虽口口相传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清廉好官, 可同样毋庸置疑的是, 他的上任也给扬州城带来了满城的风雨。 扬州城这些天并不算太平,再加上先前已有再次调派漕司的公文, 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同一个转运司会有各个职位的官员,漕司一般来说只有一个,但也有因管辖疆域广阔因此会有多个漕司存在的情况。 即便圣上的意思是让他进京接受封赏,可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鸿门宴,还是一场不得不赴的鸿门宴。 做事稳妥,是官员职责所在,无需多加奖赏;可若是办事不力,那定是少不了一顿责罚与贬谪。 这一夜他睡的不惶安稳,天才蒙蒙亮便辗转反侧,再寐不能,索性也起身收拾书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将书房拾搂整齐,便又开始收拾细软。 这些月份夫妻二人分房睡,单阎的衣物大部分也都被一并搬到了书房,原本宽敞的书房多了几个衣箱瞬间显得有些狭隘。 眼看着目光所及之处,已然没有他能挪动与整理的余地,他也只能无奈地瘫在长躺椅上,仿佛等待着一场已知的审判。他虽并不知道圣上为何要召见他,可监视裴俅的探子屡屡传来他朝外传递信息的消息,他也能猜到一二。 裴家不在乎扬州城由谁当家做主。 可单阎三番四次的为了公义不肯受贿,以及付媛一次又一次地扩张她的戏园子,夫妻二人已然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是不得不拔除的刺。 裴俅在朝为官的叔父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一次两次的进谏或许未能引起圣上的重视,可日积月累,总会有发作的那一天。 如今便是到了那个时候。 他并不知道此行等待自己的是一场如何严肃的阵仗,可他每次远行都习惯了与单老夫人告别,此次也不例外。 单阎沿着长廊入廊庑,在拐角处见着了在凉亭愣神的单老夫人。 她的样子看上去消瘦了许多,即便披着狐裘也算不上臃肿,难遮她单薄的身子骨。 她与付媛的关系缓和也是看在了单阎的份上,并非真真是接受了这个儿媳。她从前的确管的太宽,如今放了手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每日木讷地过着,无力地看着日起日落,自己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 她偶尔也会到庄十娘的食肆去坐上一小会,会替她收银两,招待客人,可再多的便做不了了。 单老夫人坐在食肆里,看着庄十娘忙得团团转,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十分不解。 她也曾请教过庄十娘,为何自己有足够的银两可以安享晚年,却依旧要抛头露脸地操持这一切,难道不会累吗? 可庄十娘只是用她刚和过面,满是面粉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垂下脑袋自嘲地笑答:“我这副贱骨头,是闲不下来的。像亲家母这样的大家闺秀才配这样享福的命,我可就不行咯。” 单老夫人讪笑,终究是将自己没说出口那句“羡慕”咽了回去。 庄十娘的确劳累,可她的眼里始终有光,对生活常怀期待,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从不会像她一样抬着脑袋在院子里数飞鸟南迁,垂着头在柱子上看蚂蚁肆虐。 第84章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活死人。 可她却想着这些都是她应得的,她要赎罪,她就要这样虐待自己,虚度自己的余生。 彼时她也仍旧讷讷地盯着面前通透的中堂,一语不发,甚至没能发现远处正盯着自己看的单阎。 单阎深呼吸了口气,这才定了定心神,步入凉亭在单老夫人面前坐下,问候道:“娘睡不安稳吗?怎也醒的这样早。” “娘老了,睡不了太久。”她的目光像是凝结在了远处的某一个点上,挪不开,只能机械地应答单阎的询问,“倒是你,还在长身子骨呢,怎睡的这样少。” 单阎难得笑出声来,“孩儿都成家了,还长身子呢?” 单老夫人这才被他的笑声引得回过神来,回想自己的话也被自己逗乐,点头应着:“是,是。” “阎儿都大了,我也老了。” 单阎看得出来她有心事,可母子二人从来都不是能坐下来聊心事的关系,便同样装作不知,垂下脑袋来自己想自己的事儿。 单老夫人的目光又挪向远方,思绪飘到了九霄云外,回过神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究竟方才想了些什么。 她冷不丁地张了张嘴,吓了单阎一跳。 “这个家已经不需要娘了。” 单阎怔得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是他与付媛的态度让她有这样的感觉,这才开口安抚:“娘在说什么呢?无论何时,这单家都是没了娘不行的。我与付媛也并非是要赶娘走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要喘口气......” 他的话被单老夫人摆了摆手打断。 单老夫人的眼里在此时变得前所未有的祥和,像是一座入了定的神像,正平和地将世间万物容纳进自己的双目与内心,感知着世上的一切。 “娘想到山寺去茹素几年。”她目不斜视,并没有理会单阎那欲言又止,万分为难的神情,“就当是为了自己赎罪了。” “那......”单阎还想要争辩些什么,却依旧被她压下。 “好了,不要再劝了,娘去意已决。” 单阎没了法子,也不再反对她的意愿,“娘一个人吗?” 单老夫人像是被他莫名其妙的问题逗笑了,看了他一眼,“娘是去茹素,是去抄经赎罪的,不是去享受的。要那么多人做甚么?” “至少也该带上凝珠不是?凝珠自幼便跟着您,您去哪都会带上她,无论如何也该有个人照应。”单阎依旧不依不饶。 “她…”单老夫人眼中变得暗淡,自打上次送画一事,凝珠被打得落了疾,如今腿脚也不惶利索,两主仆虽再没提过此事,可终究是心怀芥蒂。 她知道自己是怒意冲昏了头脑,下手狠了些,却也拉不下脸来。 至于凝珠,嘴上虽无怨怼,脸上却再无笑意。单老夫人吩咐,她便做;没指示,她也就不会动心思去做,再不似从前的亲密。 “她或许不会愿意…” “奴婢愿意。”凝珠不知在何时伫立在了柱边,手里捧着一盅汤水,“奴婢…知道老夫人觉少,特地煮的宁神汤。” 抱着汤盅的手,拇指反复不安地挪动,已然无法感知陶瓷传递到指尖上的热意。 她踌躇在原地,已经没挪脚步,局促地窝在朱红的木柱后,直到单老夫人朝她招招手,她才腼腆着扯扯嘴角走到跟前。 单老夫人看着她将汤盅放到面前的石桌,将滚烫的汤水盛好,捧在掌心里,用汤匙反复搅拌吹凉,又用手背探了探碗边的温度,这才小心翼翼地握着汤匙试探。 单老夫人莞尔,张嘴喝下,又接过了汤碗道:“还是凝珠亲手做的汤合我心意。” 凝珠垂下脑袋,搔了搔后脑勺,尴尬地应:“老夫人不喜异味,需要特地将乌鸡处理的干干净净,反复焯水,又多加了几味桂圆调和才好入口。” “这些奴婢做惯了,是奴婢应该做的。” 单老夫人没开口夸赞,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将汤盅里的汤水饮尽,已然代表了她的谢意与愧疚。 “老夫人若是想上山茹素,自然是要多个人照应的,奴婢怕别人伺候不好老夫人,还是奴婢亲力亲为吧。”凝珠见两母子没再提茹素的事,便主动请缨。 单老夫人没再争论,单阎自然也当她默许了。 她上山抄经礼佛几年也是好的,至少单阎不用担心她会受牵连,又或者是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单阎原想再调和两婆媳间的关系,始终矛盾皆因他而起,他同时作为夫婿与儿子是必须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可若是她留下来,日后遭了不测只会让她更难过,倒不如留在山上避世的好。 单老夫人去意已决,没过多久便将府中大小事务都打点妥当,该让付媛与单阎学习打理的事儿也都逐一教会。 付媛在被单老夫人领着巡视单家一些产业时,虽想起了自己要和离,可依旧没说出口。她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单老夫人训话,一项接一项地完成单老夫人交代下的事儿,只字未提和离。 她知道单阎绝不会想让单老夫人离家上山茹素礼佛,若非不得已,他定会开口挽留。 思来想去,付媛觉着,他或许是害怕自己再次因此事而闹出矛盾,才不好留单老夫人罢。 单阎为她考虑,她自然也不想让单阎为难。 于是她怔在原地许久,直到单老夫人招了招手,朝她叫唤,她才开口询问: “婆婆您是一定要上山礼佛吗?” 单老夫人没应她的问题,只是错愕的看着她:“你不是不喜欢我在这单府留着吗?不嫌我老人家碍眼了?” 第71章 若是这句话出自别人的口中, 付媛定会不假思索地加以讥讽,可偏偏是出自单老夫人之口。 付媛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单老夫人的脸,见她的脸上并没有一丝不耐烦, 反倒显得安逸轻松, 便知道这是一句说笑话, 自然也放松了警惕。 付媛伸出双手与单老夫人盈盈相握, 会心一笑, 正欲婉转悠扬地喊一声“婆婆”, 却又被单老夫人打断。 她别过脸, 可嘴角分明还扬着:“少跟我套近乎,我只是看在阎儿的份上……” “好好好,”付媛抿嘴笑,没拆穿她,而是顺着她的话头接着问:“那看在夫君的份上,可否不离开单府呢?” 付媛知道单老夫人的态度缓和定是因为单阎, 单阎必定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下了许多功夫, 两人才能有如今这样的平和。即便单老夫人心头上未必对她这个儿媳满意,至少也会知道她并无恶意,只是想站住自己的立场,让彼此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因此付媛并未多费口舌解释,只是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单老夫人,等候她的回应。 单老夫人松开了付媛的手,仰头望天,语重心长道:“正是为了阎儿, 才不得不离开。我作的孽, 不该报在他的身上;同样的,我施的恩也不该期望他报。” 她自顾自地呢喃, 只瞥了眼付媛脸上的迷茫,便又笑笑,不再说些难懂的话,“此行,我是必须要去的。”说罢又垂下脑袋来,牵起付媛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咛:“这单家,以后就得拜托你了。” 付媛见她如此执着,自然不会再劝,只与她寒暄了几句便又接着道:“那待婆婆归来时,我再亲自替您接风洗尘可好?” 单老夫人点点头,没再推脱。 眼看着一切都打点妥当,单老夫人与凝珠也坐着轿撵上路了。栖灵寺并不算远,就算坐着轿撵稳稳当当地到达也不过半日。凝珠在一旁撑着伞,付媛还特地使金枝去打点轿夫些银两,让他们悠着些,老夫人易晕眩,能少颠簸一些是一些。 单老夫人坐上轿子前,还不忘一手一边,分别握着单阎与付媛的手,将二人的手交叠放到一块,又不舍地拍了拍压在上头的付媛手背,这才肯上轿子。 这些日子来,即便是再不通人心,也看得出来夫妇二人不和,即使二人在她的面前从未表露出来,可从前如胶似漆,如今却连合寝都不愿,再如何掩实又有何用? 待到二人的轿撵走远,付媛才垂下眼注意到依旧十指紧扣的一双手。她想松开,另一边却更加用力地紧握,直到她嗔了句“疼”才罢休。 她抬眼看单阎,单阎却依旧痴痴地垂眸看着两人的手。 单阎五指合拢,尽力想要挽留,付媛的手却笔直地与他掌心分离。 “我以为夫人已经打消了主意......”单阎讷讷地盯着十指,自顾自地呢喃。 他并没看付媛脸上的神情,更不敢看,只是说到自己再也说不下去了才松开了手。 那只被付媛握过的手被他背在身后,像是一个不能让旁人窥见的伤处。他敛了敛受伤的神情,这才跟付媛坦白了公文与圣上召见一事。 付媛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交代事情原委,心有旁骛,思绪早已飘到了与裴俅私下会面的那天。她听着单阎说“并不知圣上所为何事”,心里却暗暗地觉得此事与她有关。 第85章 她突然想起从前付老爷握着带刺的藤蔓鞭打她的小腿,刺得她裤腿上分辨不出血肉与丝绸,嘴里反复地骂她是“扫把星”、“不祥人”。当时的事儿她已然忘却,可那沉重而肮脏的六个字却刻在了她的心头—— 与那些被打烂又重新长起的腿肉一起,永远留在她的身体里。 回过神来,眼泪已经滴落在单阎滚烫的掌心。 他捧着付媛的脸,不顾付媛如何在他掌间扭过脸,毅然决然地替她抹泪。 这次他没问,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与身份问。 从前见一次心疼一次的眼泪,再不希望见到第二次的他,如今竟然希望她哭得再多一些,这样他就有理由再替她抹一次泪,再哄她一次。若非如此,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单阎不问,付媛却没忍住喃喃:“我是不祥人。” 单阎怔了怔,在思索之前嘴巴已然习惯了应答:“你不是。” 然而沉溺在自己情绪里的付媛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听进去任何安慰,她无助地瘫坐在地上,一句接一句地念“我是不祥人,我是扫把星”。 她觉得所有对她好的人都会被她害得一地鸡毛。 叶双双是这样,庄十娘是这样,现在轮到单阎了。 她不值得任何人对她好。 哪怕单阎这时再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回应了。她瞪圆的眼里满是恐惧与自责,空洞的眼神在虚无里捕捉不到任何能供她抓握的物体。 她只能无助地下坠,在愧疚的深渊里掩埋自己。 单阎看着她快要癫狂的样子,也顾不上什么前尘旧事,只知道一味地跪坐在地上,紧搂着付媛,将她压在自己怀里轻声安抚。他暗紫的袖袍垂落在地上,凌乱地铺设成团也来不及理会,只是越过自己几近心碎的心跳声来听清付媛急促的呼吸。 他并不知道从前为何付媛喜欢与他拥抱,只知道每次吵过架后,他只要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便能缓过劲来,喜滋滋地朝他笑。 他无数次希望这次付媛也能跟从前一样,会抬起头噙着未干的泪花朝他笑,可他依旧没能等到。 好在付媛的呼吸渐渐缓了下来,再次松开臂膀,付媛便已晕厥在他的怀里,指尖还攥着他的袍子。 单阎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躺在他的臂弯,便示意金枝去请大夫,他则是在她额头上轻轻覆上一吻,第无数次在她耳边呢喃:“为夫在。” 付媛攥着单阎袍子的手紧了紧,眼角再次划过一滴泪。 眼看着时间已到寒冬,扬州城也下过几场毛毛小雪,很快便消散。 单阎曾请示过圣上,道是内人身子羸弱,需要休养半月,祈求再宽限些时间,并非是抗旨不尊,也甘愿为此受罚。圣上虽有过不悦,却依旧在奏折上批示,准许她养好了身子在进京。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付媛身子好利索了,自然也没了理由推脱。 夫妻二人收拾了细软,又带了金枝与丁维上路。 原想着留金枝或是丁维一人在府中,有个什么不测也有照应,可两人却说甚么都不肯留下,非坚决地念着“誓死追随”,付媛也在一旁央着,单阎便也没了法子,只好作罢。 一路上四人相互照应,即便付媛与单阎面上仍有不和,却依旧紧紧牵着彼此的手。 直到进宫,不好再将仆人带到宫中,只好就此分道扬镳。金枝与丁维先寻旅店下榻,付媛与单阎则是进宫面圣。 因为单阎的奏折请示了庆功宴改期,因此,此次宴会并不比圣上初设的繁华,却也足够让人瞠目结舌。 付媛虽惊愕,脸上却没露怯,这是庄十娘教她的。 无论关上门夫妻二人感情如何,在外她就是单阎的妻子,单阎就是她的夫君,二人是分隔不开的。 她若是闹了笑话,只会牵连单阎。 此次与会的官员并不算多,裴俅的叔父裴同芳便是其中一个。 裴同芳常伴君侧,自然与圣上有说有笑,即便不时损上单阎那么一两句,圣上也不置可否。 单阎知道自己在殿上没有办法发作,也只好堆笑附和,只是杯中酒空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他习惯性地想要再斟上一杯,却被付媛拦下,“夫君今日喝的够多了。” 这是说给外人听的,而在单阎耳边,她又多说了句“当心殿前失仪。” 单阎点点头,便不再酌酒。 裴同芳自然是注意到了单阎的举动,说什么都非要上前敬他一杯。自个是一饮而尽了,独留单阎与他面面相觑。他看了眼单阎,又看了眼坐在堂上的圣上,“本官想敬单漕司一杯,单漕司不会远道而来这样扫兴吧?” 他的意图很明显,无非是想狐假虎威,用圣上的威风助长自己的人势罢了。 单阎心气盛,虽看得出他的意图,却直冲冲地蔑他一眼,“这宴是圣上为在下庆祝而设,要敬,在下也只会敬圣上。”说罢他便朝圣上的方向举杯,一饮而尽,又在裴同芳面前将杯口倒置,讪笑一声。 裴同芳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却依旧不露愠色,只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接着提起话本一事。说了一轮类如“妖言惑众,蛊惑民心”之类的车轱辘话,就像是提前准备的辞藻。 单阎无心听他说那些恭维圣上的话,反而是伸手去探身侧付媛的手,恍如触及一块寒冰。他不顾众人的目光将她的双手捧在掌心哈气,又反复地揉搓,放在自己的脸上检测温度,紧蹙着眉问:“夫人可是路上颠簸受风寒了?” 付媛摇摇脑袋,只觉得浑身战栗到不能自主。 直到裴同芳将熟悉的话本呈到圣上面前,她才哆嗦着身子没忍住吼了句:“不能看!” 裴同芳扯扯嘴角,依旧迈着步子走到圣上跟前,将话本在他面前展开,悠悠地明知故问:“这有何不能看?莫非漕司夫人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大不韪之事?” “......不知道。”付媛意识到自己在殿前失仪,即便再迷糊,脖颈后的寒意也足以让她清醒彻底。她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认了这话本,可除了跪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众人皆在凝神屏息等待着圣上的反应,直到那话本被劈头盖脸地扔到付媛面前,质问笔者时,裴同芳才恣意地张了张嘴,“是漕司......” 付媛同样也哆嗦着身子,紧闭着双眸,耳边一阵又一阵的轰鸣,脸却似在熔炉般滚烫。 “正是在下。” 单阎将浊酒一饮而尽,不卑不亢地从位置站起身,旋即又朝圣上的方向躬了躬身子。 “夫君......”付媛听到单阎的话,手脚瞬间变得冰冷,耳边像是被响铃在侧敲击般疼痛不已。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单阎,缓缓地摇摇脑袋,嘴上的口型说着“不要”。 单阎向付媛投去一个淡定的眼神,随即便不再看她,无论裴同芳说甚么都一力扛下。 “可这分明是女子的笔迹......”裴同芳依旧咬紧了付媛不放。 “这字迹苍酋,又为何不能是男子的笔迹?”单阎根本不管裴同芳如何似疯狗般紧咬付媛,他都咬死了所有事是他一个人做的。 “这一切都是微臣做的,请圣上责罚。”他与付媛一同跪在了皇帝面前,探出手来紧紧握着付媛震颤不已的拳头,轻声道:“为夫在。” 裴同芳仍然想要再争论些什么,可单阎依旧以浑厚的嗓音响彻了殿内。 “微臣愿一力承担,请圣上责罚!” 圣上看了满脸谄媚的裴同芳一眼,便责令道:“来人,传朕口谕,单漕司胆大包天,妄议朝政,扰乱朝纲。立即押下天牢,等待朕旨意,择日处死。” “谢主隆恩。”单阎将乌纱帽摘下,轻放在面前,又朝殿上重重叩了个响头,“陛下英明。” 付媛看着单阎被除官帽,被押下天牢,嘴角仍带着笑意,用口型对她说“夫人放心”,更是心如刀割。 那个风光得不可一世的单漕司,是为她这个“不祥人”而死。 他甚至可以不问缘由,不问为何被撕毁的话本会出现在裴同芳手里,便一力为她扛下一切。 他是铁了心要做她的天,她的羽翼—— 不论后果。 第72章 圣上看在了付媛与单阎二人伉俪情深的份上, 恩准了付媛探望的请求。 隔着铁窗,看着一身素服,披散着发髻的单阎, 付媛泪流不止。 两人再次十指紧扣, 付媛埋怨, “夫君怎么那么傻?为何要扛下这一切?你就不怕我当真与裴家有私情, 陷害你?” 单阎空出一只手来替她拭泪, 和煦的笑意像寒夜里唯一的火烛, “为夫说过, 只要夫人说,为夫都会信。既然夫人说过与裴家没有交情,为夫自然会相信。” 付媛的话到嘴边,却又想起隔墙有耳,只好咽下。 她知道单阎对她的感情一向热烈,燃烧自己到忘乎自我, 如今也该轮到她这么做了。 第86章 她暗下决心, 却没忍心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单阎。 他陪她走的路足够多了,足以证明他的心意,她也不愿意让他在牢中也为她茶饭不思地担忧。 要动摇圣上的心意,便只能循他的心迹。 他既然重视夫妻二人的感情,无非是因他与皇后娘娘一路走来并不易。 圣上虽出自帝王家,却对皇后分外重视,只因在他被软禁时只有彼时作为夫人的皇后陪伴在侧。 他遭奸佞陷害,是皇后三步一叩首求得先帝怜悯, 只除太子位分作罢。 付媛有信心, 若是她效仿皇后,事情定还有回转的余地。 于是铺满皑皑白雪的宫道上, 多了一个单薄的身影,身侧连个替她打伞遮雪的奴仆也没有。她只能在雪地里拖着羸弱的身躯,每走三步便跪在地上,虔诚叩拜。 即便她有三寸不烂之舌,晓得为单阎辩白,可在圣上的心里,既然早已为他定了罪,她再如何说也不管用了。如今她也只能笨拙地用这样的方法,谋求一丝生路。 偏生近日风雪迅猛,宫道石砾即便被无数人踏过,如今也因冰雪而硌得付媛膝下生疼。上路前,她自觉着自己一身贱皮肉,定能撑过这一切。可当她真真切切地走在这路上,被来往的宫人注视,看着他们的目光从惊愕到毫无波澜,才觉得身心俱疲。 她的眼皮子愈加沉重,分不清是雨雪还是鲜血模糊了她的视线。 起初磕在宫道上的确会让她感到疼痛,可后来双手冻得失去知觉,额头上的痛除了让她有些目眩外,便再无更多的感受。她只是机械地在宫道上重复三步一叩首,依靠着心头上与单阎的记忆支撑着自己走完这条漫长道路。 后来付媛甚至无法想起自己究竟是如何晕厥的,只知道如今身侧有一群宫女来回走动,自己的头沉重得可怕,只有身子稍稍回温。她看着幔帐,知道这是在某人的寝宫。 比起猜度,更多的是她希望这是皇后的寝宫。 至少这样,她还有理由能见到圣上,能够为单阎求情。 哪怕求情不成,她也愿意一命换一命。 她的新生,是用单阎的人生换来的,如果现在要将那些美好全数收回,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付媛此刻觉得从前的回忆都汇成了泪水,一股脑地从眼角流出,止不住,更不知如何停歇。即便朦胧中听到身侧宫女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她也只能迷糊着撑着软瘫似水的身子,从床榻上摔下,匍匐在娘娘的面前,央求着:“救救我夫君。” 她被搀扶着起身后,对方操着温柔的女声询问:“你夫君,可是近日下狱那位单漕司?” “回娘娘,正是。” 对方没有再开口说话,于是付媛壮着胆子,用力睁开眼看向她。 她的身侧,还有穿着正黄朝服的帝王。 付媛心里露怯,可依旧只能强迫自己梗着脑袋望向两人,“一切都是民妇做的,与夫君无关。” 皇后看了眼身侧的圣上,见他没有要应答的意思,便开口道:“这三步一叩首,是何人教你的?” “是民妇自己的主意。”连夜发热未退,付媛如今喉中焦渴,就连说话也能尝得出口中渗血的腥味,“娘娘的事迹盛传,感动圣心,民妇斗胆效仿,只为一搏生机。” “你将自己的野心和盘托出,就不怕连你也一同下狱吗?”温柔的女声中带了一丝愠怒,想来也合情理。 付媛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这些年效仿皇后三步一叩首求情的定不止她一人,或许她早已对此生厌。 “民妇既然敢行这一险棋,自然是不怕死的。若能与夫君共赴黄泉,民妇也是甘愿的。只是......”她顿了顿,没给皇后接着询问的机会,又接着说:“只是圣上向来与娘娘情深,又重廉官,民妇才斗胆一试。” “如今你连圣心都敢揣测了,胆子当真是大。”付媛脑袋传来的热意已然让她无法看清面前娘娘的神情,她只能凭借声音猜测她或许脸上有愠色,便重新跪倒在地上。 “你说朕重廉官,何以见得?”浑厚的嗓音来自皇后身侧的君王,他睨了付媛一眼,脸上却无任何表情。 付媛几乎烧得无法思考,却还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开口道:“圣上身侧虽是类如裴太傅之流,却也是无奈之举。登基时日尚浅,仍未站稳脚跟,陛下苦奸佞久矣。虽未能将重臣权贵撼动,却也没少重用人才,养精蓄锐,为求有朝一日能将乾坤逆转。” “若朕是有意重用裴太傅呢?” “若圣上当真器重裴太傅,便不会只将夫君押下天牢作罢。”付媛的语气愈发笃定,“民女斗胆献上一计,可助陛下擒得奸佞。” 对方显然陷入了沉默,付媛也不心急。圣上既然能与她交谈这样久,而非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将她拖出去冻死,足以证明他的心意已然动摇。 所幸裴太傅的党羽并未染指天牢,在天牢的单阎未受严刑拷问,只是日渐消瘦,略显疲态。 在见到付媛披发被送入天牢的那一刻,他脸上才算有了一丝波动。 “夫人…你…”他正欲责备,可他摸得出来付媛的指尖滚烫,再一伸手试探,额头温度更甚,“夫人…” 他已经猜到付媛有这样的计策,可却没想到她当真会为了他这样做。 “夫君,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她侧着脑袋,倚靠在单阎的肩上。 单阎莞尔,可嘴角更多的是苦涩,“夫人真傻,身外功名于我何用,圣上消气了便会削为夫官职,而后放为夫出去,不必为了为夫做这些…” “不傻又怎够与你般配?”付媛笑笑,紧紧地牵着单阎的手。 两人在狱中过了几近三月余,屋外传来的寒意已然停歇,鸟鸣声渐起。付媛有些坐不住了,单阎却依旧气淡神闲。他并不知付媛给圣上献策,付媛也并没打算告知。 他不想她为自己担忧,付媛也是同样的。 门锁应声开启,进来颁圣旨的是圣上的随身太监。 圣上依旧付媛的计策,将前来求情的付媛也一同打进天牢,放松裴同芳的警惕,再假意重用裴同芳,试探他的忠心。而后任由裴同芳将朝中重臣替换成自己的班底,顺藤摸瓜,将其一网打尽。只是收集罪证还需要些时机,耽误了些时辰,才拖延至今。 一朝一夕间,裴同芳从天上摔到泥地底,连同裴氏也惨遭抄家,落得声名狼藉。 单阎恢复官职,付媛也同样被释放。 两人在殿下听着圣上褒奖,直到圣上看向付媛,询问她可有想要的嘉奖时,单阎才讷讷地看向付媛。 付媛低垂着脑袋,被宫女服侍打扮过的她显得更是娇俏。鼻尖透着的淡粉与耳后的煞白极其突兀,她纤细的指头不时揉着耳上的三角窝,随即又意识到失态,悻悻然挪动指尖,顺着耳廓向下移。 单阎的目光就这样随着她的指尖从三角窝挪到耳垂上吊挂的耳坠,忽觉一阵焦渴,便收回视线,不再望她,只是由着思绪飘到去年的春天。那个初次在他面前略施粉黛,着霞披坐于莲上喜榻的付媛,正如她现如今这般耀眼。 她身上的山茶花香气将他带入不知名的温柔乡,即便知道两人如今在面圣,他也难以忍耐身上的焦躁。 他眉毛低压,看向付媛,却见她嘴角扬起的笑意。 她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要让他在殿前失态的。 付媛刻意一边向圣上要奖赏要官职,另一边又以只有两人心照不宣的方式挑逗他。 圣上为铲除奸佞一事欣喜不已,难得的大开筵席,两人直至天蒙蒙亮才回到客栈。 金枝见了两人的身影,担忧不已,正想要上前询问事情来由,却被身侧的丁维拦住。 丁维朝她嘘声,猛地使眼色,“少爷与少夫人该歇息了。” 金枝眨眨眼,像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识趣些。”丁维没向她解释,只是将她扯到一边,捂着她的嘴堆笑恭迎二人上楼回厢房,“热水已备下,少爷早些歇息。” 付媛一推开门便瘫倒在床榻上,浑身软绵得不愿动弹,嘴里嘟囔着:“好累啊。” 单阎掩上门后,坐在她的身侧,学着她双手捻肩。 他方捻上没多久,付媛便哼哼唧唧地喃喃:“嗯...嗯...舒服,再向下些。” 随后男人的气音便从她而后传来,打在她耳廓的绒毛上,“好。” 单阎一点点地挪动,替她按摩肩背,又缓缓向下挪,直到抚到她的腰间,才将臂弯横在她趴着的腹下,将她一把捞起。 付媛:? 单阎脸色一沉,“轮到为夫了。” 她挪了挪视线,刻意装作不知,又指着床褥:“那夫君趴下。” 单阎将她捉回怀里,让她感受自己滚烫不已的身躯,有力的臂膀将她禁锢,再逃不能。 他在她耳边轻语:“今日在殿上挑逗的夫人,难道没想到有这样的下场吗?” 第87章 付媛擂了他胸口一下,恶狠狠瞪他:“这光天化日的,别闹。” “夫人还是早些习惯吧,有些事不需要分日夜。”他没给她挣脱的机会,更不会给。 “何况,这不正是夫人想要的吗?” 他知道付媛每次行房前都会用山茶花露沐浴,又特地焚香在房中侯他,一直都知道。 她说自己不过是因为紧张才会刻意捻神门穴,可她只有在浑身软烂如泥时才会呼吸急促着搓捻他的耳朵...... 分明就是一种暗示,驯化。 他即便知道付媛给予他的是项圈,他也甘愿戴上。 山茶花的香气几乎沾染了满屋,几次付媛想要逃都被单阎再次捉回,只能趴在有些冰冷的石桌上,由着单阎一边咬着她耳垂,另一只手一边搓捻她的耳上三角窝。明明坚若磐石的石桌,如今却被颤得似枝头上初化的雪。化雪顺着枝头滑落,润入地面,像是再次绽开在泥泞中。 这是他们新婚的第一年。 也是单阎喜欢付媛的第十五年。 -正文完- 第73章 -纂话使- 圣上为嘉奖付媛敢于谏言, 特设“纂话使”一职。虽为虚衔,并无实权,却可以此作民间表率, 大力支持能人雅士直抒胸臆, 勇于以话本论时事, 极大程度地促使了民间话本的发展。 自然, 颁布衔职的圣旨上刻意隐去了付媛献计的一部分, 免她日后遭余党报复。 付媛定时会将自己观察到的民生状况汇编成话本, 同时抄录一份公文上报朝廷, 以示忠诚。 夫妻二人重修旧好,单阎再次将东西搬回厢房时,遗留了笔墨纸砚。 付媛盯着那方砚,知道单阎用惯了,索性将他未拿走的笔砚也一并拎走,巴巴地跟在他身后。 单阎见状又问:“夫人若是喜欢, 为夫命人再弄来一尊便是, 何必要将它占为己有呢?” 她恶狠狠瞪他一眼,又将两尊方砚一同并在案台上,一左一右,似仙侣般结伴。接着又将他用惯的毛笔架在面前的笔架山上,这才幽幽地解释:“不准你离开我,即便是你的墨砚也不行。” “纂话使大人好大的威风。” “那是自然。” -书房- 厢房空寂,单阎仍在书房中挑灯夜读。忽而听闻一声叩门响,自也晓得是付媛, 便宣了声“进”。 付媛今日穿的是一身素色抹胸, 外头的藕粉薄衫与青绿纱裙显得她更是娇嫩万分,如刚出浴的芙蓉般妖冶。纱裙裙摆在她缓慢步履下一次次地掀起又垂落, 似清晨被艳阳照耀过的潮汐。 他盯着那双若隐若现的睡鞋出神,待他如梦初醒,那阵山茶花香气早已扑鼻,将他拥了个满怀。 他抑了抑下.腹的冲动,抬眸堆笑,“夫人今日怎么也来了?” 付媛仰着脑袋,尽力躲开他的视线,手却搭在椅旁的柱状扶手,由着他摆弄,“没...没什么,怕你懈怠了公务,来盯着你的。” “当真是辛苦夫人了,”单阎打趣,自是知道付媛的来由,没打算戳破她。 付媛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那副隐忍的神情,只在他案台上翻了些书籍,自顾自地坐到躺椅上。 单阎眼神却一直追随着她,到了一种几近癫狂的地步。 有她那阵香气在的房间,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思考。 她渗透着山茶花香的发丝,她用蔻丹染过的指甲,她眼神方一对视便泛起的眼下红晕,她俯身翻书籍时初泄的春.光... 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累了?”付媛研墨的手顿了顿,伸手抚了他额头,“若是累了今日便作罢,早些歇息吧。” 单阎抓过覆在他额头上的玉手,不舍的拇指在上头反复摩挲,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将手中的书本阖上放到一旁。他只轻轻一拽,她便顺着他的臂弯坐到了他的腿上。 付媛侧身坐在他左腿上,腰被他的左手环抱,她的腿方一挣扎,左脚的鞋履便被颠下。 单阎为了让她安分,竟用右腿将她双.腿夹.住,紧紧囚在怀中。 也不知亲了多久,她似是有些透不过气了,急促起伏的.胸口反复贴近,撩得单阎身子更是滚烫。 他紧了紧搂在腰间的手,像要将她抱进.身.体.里,另一只手摸着她脸颊,拇指与食指拨弄着她柔软的耳垂。 那耳垂如云般软绵,捻在他指腹间,嫩得像能掐出水来。 听着怀中人的哼唧声,左膝即便隔着几层衣物依旧凌乱了他的心智,只一伸手将那挂在肩上的藕粉薄衫褪去一角。 单阎鼻尖吐着粗气,显然留给他的空气也不多了,只是他愈是窒息,绷在脑袋里的那根弦便愈是紧,手上不自觉地用力。 窒息的吻导致脸上潮.红,肩上传来的莫名疼痛让她没忍住挣扎得更狠,她艰难地推开紧压在胸口的夫婿,嗔了句疼。混乱间,她竟不自觉地用那只赤脚勾着男人的脚腕。 两人的腿如藤蔓般相互缠绕,似是要占据对方身上每一寸肌肤。 面前的男人虽有一刻愣怔,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松了囚住她的右腿,双手抱起她,将她稳稳地放在面前,两人四目相对。 起初付媛虽不觉羞,可那人的眼神始终炽热,似是要将她那薄得可怕的脸皮彻底蚀穿,这才微微低下了头。 单阎喘着粗气,像是想抑住身子里的那股冲.动,却仍旧于事无补,只垂着眼看着怀里的柔软。 他忽而感觉手心有些滚烫,方松开付媛肩膀,却见那雪白的肩头覆着点点绯色。 他俯身亲过那处红,怀中人却似触了甚么不得了的地方,哼唧声愈响,褪了另一只睡鞋,渐渐踩上那处扶手。 她怕羞的握紧了拳头,抵在自己唇上,从下而上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面前男人的反应。 男人眼底的欲望像是要将他完全吞噬,将他驭使,直至让他沦为情.欲的奴隶。 身材姣好的心上人如今正盯着他,目不转睛,仿佛将他带回那个鸢飞蝉鸣的盛夏。 两人方开始攀那座小山,仍晓得嬉笑,却不知谁人先开始红了脸,变了气氛。 而后单阎的身上便如时刻被艳阳照耀般,热得大汗淋漓,仍旧不肯休止。 努力攀上高峰后,见过那人欢愉的神情,趴在他肩上耳语,躲在他肩窝心满意足地哼哼。 他看着付媛因炎热而反复拨弄的发髻,湿哒哒地落在颊旁,心疼地上前吻过她的眼下。 正欲做一回贴己的夫婿,将她散乱的青丝捋过耳后,却只得了声声骂名,与背上那如细丝般的痕。 距离山顶仍有些距离,他却在半路止了动作,与心上人玩闹起来。 付媛腆着红彤彤的脸颊,拉扯着他身上袖袍,明知那人只想听一句首肯,却迟迟不肯开口。 单阎盯着心急如焚的心上人,却只顾着手上揉搓,轻柔地亲过她脸颊。 没来由地拉锯战使得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肯低头。 单阎并非急性子,最懂的这时的戒骄戒躁,可付媛却不尽然。 她着急忙慌地反复捶打过他的胸脯,抓挠过他的肩胛,却始终不肯吐一言。 她俯身窝在男人的胸口,竟动了咬他细肉的心思。 一声嘶声后,男人喘了口气,垂着眼眸看她在怀里胡闹。 她松了松圈在男人脖颈处的手,用食指拨过有些干渴的唇。 男人紧了紧喉结,主动地搂紧了她,贴上她丹唇,替她续上一口露水。 开过苞芽的花儿总是开的特别艳,雨后落在花瓣处的星星点点衬得它更似仙界来物。 单阎抚摸着她的后脑,又一只手擦拭她背上的细汗,垂眼看着被她抓得有些勾丝的袖袍,细声问: “夫人可还满意?” “算你识趣。”她懒洋洋地应着,趴在他胸口,轻轻咬了口他红得滚烫的耳垂。 -画像- 付媛给戚茗姒作的画,单阎也不知惦记了多久,直到某日替她画眉,这才喃喃: “为夫与夫人相识多年,夫人也不曾为为夫作画吟诗,茗姒这丫头一来府上便有了,当真让为夫妒忌。” 付媛嘴上虽埋怨他“与丫头计较什么”,可还是命金枝备好了笔墨,趁着二人休沐,艳阳高照,到山上踏青作画。 路上的潋滟晴光让人流连,付媛闭着眼撩起身侧的帘子,由着春风拂过她的鼻尖。那风似个爱打闹的孩提,不时上前逗弄。 “夫君,我好幸福。”她喃喃。 单阎一直偏着脑袋看她,听她说着自己幸福,他仿佛也能从她温热的掌心感受到一丝春意盎然。 从前他听闻付媛被无数人家上门提亲,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再喜欢春天了。 可是今日他反悔了。 春天,似乎也是个好时节。 今天开始,他决定要喜欢春天。 付媛在他身侧叽叽喳喳地分享自己都见到些什么,大到争执不休的人群,小到路边一朵罕见的小花,好像所有事在她眼里都格外新鲜。 第88章 她在他布满阴霾的心头,用话语一笔一画地为他描绘这个世界的美好,尝试做他的眼睛。 若不是付媛,单阎总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必然。日升日落,风云翻涌,都如常地无趣。可她牵着他的手,十指紧扣,像只乖巧伶俐的麻雀,又似个音色婉转的百灵鸟。 付媛见他愣怔,这才在他面前晃了晃五指,“喂,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嗯嗯,听到了。”他应答后,付媛又接着拉着他漫山遍野地跑,直到筋疲力尽,才扯扯他的衣袖。 单阎垂眸望她,又蹲下身来由着她趴到自己的背上,背着她听她指着山涧小泉,他便背她到泉边。 许是因为被层层叠叠的茂林遮盖,山涧泉边并无旁人。单阎前脚刚将付媛放到稍大些的石墩上坐下,后脚便被她用泉水泼了个满身。 他密而长的睫毛被她打湿,水珠只在他睫毛上停留过一瞬便滑落到他的脸上。衣襟更是湿漉漉地压在他胸口,勾勒出他若隐若现的胸脯。 他伸手去捉付媛,又被她躲开,再次泼了一脸。 忍无可忍,他索性三步并两步,快速上前抓住了付媛的手肘,将她往怀里拉。他将付媛钳制在自己身前,张着虎口掐住她双颊,再狠狠地在她脖颈上吮吸,质问她: “还闹吗?” 付媛眨眨眼,张牙咬了他的虎口,又无辜地回过脑袋看他,嘴却一如既往的硬气:“下次还敢。” 单阎也没跟她客气,只是弯腰将她打横抱起,不管付媛如何擂他胸口,就是不肯放手。 “夫君身上粘粘的,讨厌,快放我下去。” “夫人自作自受,为夫可管不了。”单阎不理会怀里的付媛如何嘟囔,臂弯仍旧将她揽得紧紧地。 他想将她抱到树荫下乘凉,再让她执笔为他作画,便是这一刻的分神让付媛钻了空子。 付媛的手顺着他衣襟朝里探,十足个流氓痞子,在他衣衫下挑逗,单阎却没有空余的手去捉她,只能任由她摆弄。 走到树下,单阎将付媛稳稳放下,双手却压在了她身侧,将她囚在自己的臂弯下。 他阴冷的眸子扫了付媛脸上的红晕一眼,又道:“夫人应该知道,为夫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不知道。”付媛别过脸,假意装作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的。” 她挑挑眉,抿着唇晃了晃脑袋,又接着说:“不是想要画像?我看这儿阳光正好,夫君就坐在这树荫下便是。” 单阎看着付媛转悠着的眼珠子,知道她定是又琢磨了甚么法子捉弄他,便无奈地叹了叹气,捋着袖袍躬身倚靠在树下。 正如付媛所说的,婆娑的阳光透过枝叶散乱地打在他的脸上,形成了光斑点点,映入眼眸的那一束光格外惹眼。他澄澈的眼底瞬间被一览无余,像是照耀深谷中一寸难得的天光。 单阎被那曙光晃得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付媛,可朦胧间她伸手替他撩发又实在令他心动不已。 “若是觉得阳光刺眼,夫君也可直接在此小憩。”付媛说罢便用掌心抚了抚他的双眸,示意他闭上双眼。 单阎勾勾嘴角,手悬在付媛腰后未落,直到她离开才幽幽地放下。 闭上双眸后,所有感官都瞬间变得敏感,方才被付媛触碰过的脸与耳根红得滚烫,耳边传来的风打叶片声也分外悦耳。他仔细听着环绕在身边的鸟鸣,闻着付媛放在他膝上的野花香,泉水涓涓,敲击在石头上空灵得不似人间乐。 这一切都那么的刚好。 单阎恨不得将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 方才付媛对他说“可以小憩”时,单阎还不以为然,如今听着大自然为他奏乐,一阵一阵地灌入他的脑海,倒是困意翻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竟当真睡过去了,直到感觉身侧的袍子被重物一压,这才微微睁开眼。 他盯着吊在面前的那只蛐蛐,通体绿油油的,两只棕色的眼像是在与他对视。擎在头上的须不时摆动,若非是付媛攥着,只怕下一秒就要跳走。 他越过面前那蛐蛐,望向付媛,无奈地装作惊怕的样子,嘴里毫无感情地念着: “啊,是蛐蛐,好可怕啊。”“啊,夫人怎么能拿蛐蛐吓为夫。”“真可怕,为夫当真被吓到了。” 付媛见他根本没被吓到,只是一味地像念紧箍咒似的说了一连串句子,以伪装成害怕的样子,便朝他皱皱鼻子,将手中的蛐蛐放到一旁,由着它跳走了。她嘴里嘟囔:“不好玩儿。” 单阎睨她一眼,勾手将她揽到怀里,轻轻捻着她下巴,“还当是小时候呢?为夫现在可不怕蛐蛐。” “那你怕什么?”付媛那双丹凤眼向上抬了抬,明明是有些讨好的眼神,却不知为何显得分外魅惑。 单阎若有所思,弯腰凑近了她的脸,两人鼻尖相互蹭了蹭,“谁会主动将自己的弱点说出去?” 她见单阎那故弄玄虚的模样,气不过,气鼓鼓地要起身,嘴里嘟囔:“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罢又将画纸取下,顺手扶着单阎的臂弯坐在他的身侧,将画纸铺在两人并在一起的腿上。她一手牵着单阎的左手,另一只手则是不时晃晃单阎搭在她肩上的右手食指,“漕司大人可还满意?” 她抬眸看向单阎,见他手轻握着拳头,在下颌处抚了抚,面露难色,便又松开与单阎牵着的左手,将画纸凑近了瞧,自顾自地呢喃:“我觉着挺满意的,夫君......” 画纸扬起的那一刻,恰好能遮掩住对面丁维与金枝的视线。付媛的衣袖从她纤细的腕间滑落至手肘,而她却来不及遮掩那一片惹眼的白。 彼时单阎正趁着她目光凝集在画纸,靠近了她的脸庞,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吻罢又在她耳边厮磨着:“喜欢。” “夫人的一切,我都喜欢。” 第74章 庄十娘的食肆有了付媛亲笔题字的招牌牌匾, 自是客似云来。付媛闲暇时便会到食肆帮忙看账,再顺带捎上两口糕点。 她抓着滚烫的白糖糕一颠一颠的,烫得只能原路放回, 双手抓着耳垂降温, 像个做错事被罚只能扭耳朵站在一侧的孩提。 庄十娘看她模样是又气又好笑, 无奈地拿了盘子夹起两块新出炉的白糖糕, 端到柜台前任她吃个痛快, 嘴里却埋怨不休:“瞧你这样子, 真不怕单大人看了你这狼吞虎咽的模样休了你。” 付媛吐舌做着鬼脸, 一会儿用左手抓白糖糕,一会儿又换到右手抓,嘴里嘟囔:“还是娘做的好吃。” “净耍嘴皮子。”庄十娘被她逗乐,伸手刮了刮她鼻尖,这才准备回厨房去接着给客人做菜。 “可不是嘴皮子功夫,”付媛捉住庄十娘的衣袖, 将白糖糕塞了满嘴, 张着鼓囊囊的口说道:“夫君还说,娘亲开了这食肆之后,我生气了都不知道该如何哄我呢。” “此话怎讲?” “他给我买的白糖糕可不如娘做的好吃,这可不就拿我没辙了吗?”付媛将口中的吃食咽下,又接着张嘴撕咬下一块。 庄十娘蔑她一眼,并不想留在这儿听她嘟嘟囔囔地说着自己与单阎那些你侬我侬,转身便回了厨房。 付媛见没趣,便抬眼看着街外来往的行人, 接着吃未吃完的白糖糕。 她听着面前的食客议论, 说是近日扬州城有一醉汉,整日疯疯癫癫的, 衣不蔽体,只晓得抱着酒壶度日。 她顺着食客的目光看去,那醉汉步履蹒跚,走路摇摇晃晃,头上的乌发已然结块,苍蝇扎堆萦绕在他头顶,如何挥都不知散却。 那人的头发几乎将脸遮掩了大半,让人辩不出他的样貌,可怕的是,他身上已出现了点点红斑,像极了旁人说的那“花柳病”。 可若是一个乞儿醉汉又怎会得花柳病呢? 他看不清路,方一踉跄,撞上一妇人,便上手逗弄。被推开了他就似发了疯地仰天嚷嚷: “我可是裴公子,别的女人我还不一定瞧得上呢!可别不识好歹了!有我叔父在的一日,我就依然是裴家的大公子!” 付媛睨了他一眼,他的脸上虽布满尘灰,却依然能在他撩起乌发时辨认得出脸上的轮廓—— 的的确确是裴俅。 他向来好奢靡,裴同芳倒台后,落得满门抄家,他很快便败光了所有钱财。 他有管理食肆的才能,却再没机会施展,终日消想曾经的那些风光,以酒消愁愁更愁。 从前与他为伍的富商,无一例外与他划清了界限,识趣地站在单阎身后,生怕惹火烧身。他即便嘴上痛斥“大难临头各自飞”,却也无可奈何。 他习惯了以利益会友,自然换来的是酒肉朋友,无人愿意救他出水火。墙倒众人推,旁人只怕走慢一步便瓜分得少了。 此时此刻,即便一向怜悯众生,恨不得救万民于水火的付媛也冷眼旁观。 他收受付老爷的利益,刻意隐瞒了叶双双的去处,将她囚禁在烟雨楼,任由贵客蹂躏至死。 第89章 像叶双双这样惨死在他手里的姑娘不在少数,他将她们都当作自己的玩物,而后又弃若敝履。 没有落井下石,已是付媛最大的仁慈。 “冤家路窄。”她嗔骂一句便拂袖而去。 顺着大道直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李豫和的书斋。见那处人满为患,想必他已是无暇招待她,也省得自讨没趣,便幽幽地回过身。 这些日子来,付媛的虚衔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李豫和也挣得盆满钵满。他时不时便会向付媛抱怨,还是从前的清闲日子来得悠哉,有时真想直截了当地将书斋闭门作罢。 然而付媛并不理会他的怨怼,只蔑他一眼,便摊着手问他要银两:“那倒是给我些好处作报恩才是啊。” 李豫和与她掌心对掌心地拍了拍,假意骂她道:“给你你也不曾要过啊。” “我只要自己那份,别的可要不起,谁知你会有何居心。”她后知后觉地发觉李豫和对她有过男女之情,亦不曾打算避嫌,只恨恨骂他“没个兄长的样子”。 如今二人已是释怀,可唯独单阎仍旧似打烂了醋坛子般,一见二人相会便分外眼红。 付媛走入巷子,就连看也不看就说了句:“出来吧,小气鬼。” 男人在她身后出现,手顺势揽过她的柳腰,嘴里不住地嘀咕:“夫人明知为夫介意,怎就不知避嫌?” 付媛的手肘轻轻顶了顶单阎的胸口,打趣他道:“若当真避嫌,某人又该要担惊受怕了。” 单阎刚想要学着付媛皱皱鼻子,开始咒骂,却被付媛生生堵了回去: “不准生气。” “…好。” 今日正是单老夫人下山回府的日子,单阎特地命人请了她家乡来的厨子,为她接风洗尘。 二人挽手回府,远远便见着付老爷负手在单府面前来回踱步。 “夫人…”单阎正欲小声询问,便得付媛一句“送瘟神”,哭笑不得。 付老爷一见夫妻二人,立马巴巴地跟上前,又哭又啼。道是那女子带走了自己的幺儿与钱财,从此销声匿迹,再寻不着踪影。 如今他是人财两空,气不过,非说要报官。可那女子的身份是裴俅给的,就连孩儿的名字也是假的,即便查遍了户籍也没能找着去处。 他一边气势汹汹地骂着“找到了非打死她们不可”,一边又唯唯诺诺地躬身拦在付媛面前,说着“媛儿看在一场父女情面上,帮帮爹爹吧”。 付媛蔑他一眼,又撩起自己的衣袖给他看落下的旧伤疤,“瞧瞧,这便是你说的父女情面。” “我被你打得连夜高热不退的时候你可曾想过父女情面?”她只撂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只留单阎与他面面相觑。 “这…”他支支吾吾,又看向单阎,“贤婿啊…” 单阎摆了摆手,由着单家小厮将他架起丢到大路上,又从上而下冷冷地俯视他:“别再来了,夫人早已与你没有干系,你也一把年纪了,就安分些吧。” 他为了那个女子,上赶着签了和离书,如今即便想要攀龙附凤也没了由头。 他为她散尽万贯家财,家中的下人几乎能卖则卖,想着反正是自己的亲儿子,自己百年归老也是留给他的,花便花了。 如今人去楼空,才想起庄十娘母女二人。 付老爷见庄十娘的食肆混得风生水起,分外眼红,没少向庄十娘索要钱财。 起初庄十娘还会看在曾经的夫妻情面上赊给他一些银两,可自打被付媛发觉,一顿斥责后,她便也不敢再搭理付老爷。问便是食肆仍是小买卖,挣不了几个钱。 付老爷虽不相信,可见着付媛给她雇的几个侍卫自也不敢胡来,一来二去的便打消了这念头。 … 付媛气鼓鼓地直入长廊,肩头撞上一女子,这才从气头上卸下劲来。 她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已是出阁的年纪,半晌才敢牵起少女的手,掐了掐那脸蛋,“茗姒怎么来了也不跟嫂嫂说一声,是不是把嫂嫂当外人了?” 戚茗姒拱手作揖,嘴里嘟囔:“嫂嫂如今可是纂话使,贵人事忙,哪有闲心理会我这黄毛丫头。” 付媛睨她一眼,虽骂着她“你跟你表兄一模一样,净知道捉弄你嫂嫂,”却也拉着她的手入凉亭,像是憋了一肚子的闺房话要跟她说道。 二人聊得热火朝天,就连给单老夫人洗尘接风一事也忘的一干二净。直到看见单阎搀扶着单老夫人,朝她姑嫂二人使眼色,这才忙不迭上前迎接。 单阎生怕单老夫人回来便与付媛争斗,赶忙唤丫鬟将菜品备上,垒了满满一圆桌,嘴里一个劲地念叨:“娘快瞧瞧,夫人知道您想家,许久未回那大草原了,亲自给您找来了家乡的厨子。” 说罢他又搀扶单老夫人上座,给她递箸筷,“娘快尝尝。” 付媛看向单阎,见他朝自己眨眨眼,自也晓得那都是他背地里替她做的,便没戳破,倒是自顾自地坐到了单老夫人身侧,给她夹菜,“是呀是呀,我还没去过那大草原呢,娘可得给我好生说道说道。” 戚茗姒亦是不落下风,上前凑着热闹,“我也要,姨娘也给茗姒讲讲。” 单老夫人看着小辈环绕在身侧,更是合不拢嘴,笑嘻嘻地摆摆手,应着:“知道了知道了,都消停些。” “你们呀,真是会哄人,瞧给我哄得……”她嘴里埋怨,手却是抓紧了付媛与单阎,将两人的手交叠在一块,就像刚离家时的模样,“只是,这般热闹,老身还总觉得差些什么呢。” “差些什么?”单阎明知故问,朝她歪了歪脑袋。 “我知道我知道!”茗姒将手举得高高的,猛地起身险些震翻了木桌,“差个乖孙!” “还是茗姒懂老身心意。”单老夫人连连点头,却又惊愕地看着付媛抓着她的手伸向自己的小腹。 “娘再想想,”她皱着鼻头,满是不愿地看着单老夫人,“是茗姒合心意,还是我更合心意?” 单老夫人覆在付媛小腹上的掌心,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跳动,一颤一颤的,十分有规律。 她也曾生产过,这样的律动虽许久未触,可一旦碰到,便知晓付媛这是有喜了,瞬间笑开了颜,巴巴地应着:“还是儿媳好,还是儿媳好。” 茗姒轻哼一声,也在付媛身边嚷着:“我也要摸我也要摸!” 她附身贴在付媛仍不算隆起的小腹上,听着那胎儿一跳一跳的,激动地睁大那圆溜溜的眼,朝那胎儿道:“快叫姑姑~叫姑姑!” 付媛伸手弹了弹戚茗姒的脑门,“这傻孩子,孩儿还小,哪晓得叫你姑姑呢?” 身侧的单阎也与单老夫人笑作一团,没忍住开口添乱:“要叫也是先叫爹爹。” “叫娘亲!” “叫爹爹!” “叫娘亲!” 单老夫人看了眼戚茗姒,无奈地摇头笑笑。